《巫师的帷幕》
1. 楔子-在落笔前
此书撰写的故事与事实必有出入。毕竟无论撰书者——也就是我,爱乐薇·萨勒曼——多么努力地想要将故事以准确的、无误的角度记录下,我终究不是故事的亲身经历者。我仅仅只是记录者而已,我所书写的这些来自过去的尘埃皆是我聆听到的。这些故事在被我书写前便已在口口相传中经历了千百次来自不同人的解读和洗刷,想要在无数人的话语中剖离出故事的本真显然是件不可能的事。我能控制的只有我所书写的。即,我会在维持故事准确性的同时添加些无伤大雅的修饰:之所以做如此多余的事,是因为我希望阅读此书的人不仅限于巫师,如果可以,我希望远离巫师生活的普通人也能阅读此书,以了解她们所恐惧、说仇恨的巫师们真正的生活。
通过故事消解人们对巫师的恐慌和迫害是我书写此书的两个目的之一,另一个目的,则是我想替巫师记录她们的历史。既然如此,那这个故事就无论如何都要被增添些虚无缥缈的猜测,毕竟单调的、没有任何风浪的故事总难以让人阅读继而流传下去,它太过枯燥无味,读起来像是在吃一块被炖了太久的肥肉。好的故事总要有润色,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所以,还请所有打开此书的人将其当做故事来看待,而不是把它视为正确的、仅有一种解法的历史。一件事物在上百人眼中会有上百种截然不同的模样,更别提这样一段漫长的、绵延不绝的往事。
我的前半生和普通人一样,头脑里只有生活的琐事,童话和传说于我而言只是用于填充琐事和琐事间的消遣。直至一名巫师在一场夏日集市上将我带走,我才就此步入了和寻常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才看见这块名为“生活”的百无聊赖的黑色麻布外有何种绚烂色彩。但当时我已经不小了,普通人的观念深植我心,它们成了我感受、了解巫师故事的枷锁,许多于巫师而言习以为常的内容对我来说都足以摧毁过往的所有认知。我把太多的时间都用在质疑和了解巫师们的常识上,这耽误了我许多。因此,在故事开始前我将介绍一些无论是否阅读都无伤大雅的内容,以免你和我一样将时间花费在与自己辩驳上。知道这些会帮助你更快地感受接下来的故事,但若你想赤裸裸地走入巫师的世界,那便略过它吧。
一、巫师的巢群
你应当听说过这样一个传闻:“在密林深处,有一片被白雾笼罩的无法被窥视的土地,巫师们就在其中聚集。切记要远离白雾!巫师将化身为游荡在其中的野鹿、毒虫、长蛇以及飞鸟!”
这传闻算不上是讹传,因为它半真半假——并非所有往来于白雾间的生命都是巫师,毕竟除了修习形变的巫师们,其它巫师均不能改变自己的形象;而即便是修习形变的巫师,其中也只有少部分能变化成野兽的姿态。那些飞鸟是巫师的邻居,毒虫和长蛇是森林中沉默的居者,它们和巫师们没有多大关系,非要说的话,那便是它们和巫师生活在同片丛林中。但确实曾有巫师化作野鹿。这位巫师终年不间断地在白雾内外巡游,当有猎人来时她便会钻入白雾驱逐他们,直至她因此丧命。
除此之外,传闻的内容便都是事实了。巫师们确实生活在白雾笼罩的森林中,这片无法驱散的天然屏障让巫师们得以远离人烟,免受不公的审判。虽然巫师们长久地居住在白雾之中,但这片没有方向的土地并不属于巫师。这块土地实际属于鸟群,巫师们之所以在其中生活,仅仅只是因为鸟群的母亲承诺了某位巫师:它说,若这位巫师和她的同伴能够历经险阻抵达此处,那么群鸟会将一部分居所让给巫师们繁衍。最终,流浪的多年的三名巫师历经艰辛抵达了终点,并就此建立了巫师的居所。
巫师的住所是由群鸟搭建的。因巫师没有利爪也没有喙,她们的刀器更是在流浪的过程中磨损成了烂铁,在巫师对于搭建房屋一筹莫展时,鸟儿便捡拾起丛林间的树枝、兽毛和野草,并用自己的喙和爪子一点点地搭建起了能让人们钻入其中生活的巢穴。正因如此,即便后来的巫师们搭建了其它更适合人居住的房屋,也给这处居所起了“法无”这个姓名,但无论在哪个世代,都仍有不少的巫师将她们的聚集处称为“巢群”。
二、巫师和天生的巫师
有一个事实是较为违背寻常人认知的。寻常人总是认为,女巫要么是天生的,要么是普通人自甘堕落后出现的;而天生的女巫必然模样可怖,普通人在堕落后容貌也将变得让人不寒而栗。但实际上,巫师的形象与常人没有丝毫分别,她们没有骇人的容颜,并不是一出生就有着衰老的身形,她们和常人类似,当她们在郊野与某些商人或牧羊人见面时,人们往往辨别不出眼前的人是巫师。
而别说是普通人了,即便是天生的巫师,她们中的多数在接触到巫术材料前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巫师。虽说天生的巫师们在出生时脑海里就有施术的方式,但因她们长久无法接触到施展巫术的材料,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会在婴儿时期就将天生的学识隐埋在脑海深处,且有可能一生都不被记起。而这也是巫师和天生的巫师仅有的分别——是的,这二者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她们最大的区别,仅仅只是天生的巫师在握住正确的材料的瞬间便能因记忆的回笼而将巫术的咒法道出,而巫师则需要通过学习和背诵相关的学识后才能施展巫术。
虽然天生的巫师和巫师间本身并无多少差异,但天生的巫师头脑中到底本身就留存着虽然简易却最为古老的巫术。若非是天生的巫师们无私地将脑海中的知识记录并流传下去,那么,巫师们断然没有学习和传承巫术的机会。被后来的所有巫师们一致认为最古老的巫师世家杜鲁门家族便是如此诞生和繁衍的:一名杜鲁门在机缘巧合下施行了一次巫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眷,杜鲁门们从此闭门不出;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最初的巫师将自己头脑中的所有巫术都记录了下来并传授给了自己的亲人。最初的巫师的慷慨义举让杜鲁门通过学习意识到并非所有人都能够修习巫术,可以说,能够学习巫术的仅仅只是少之又少的一部分人,而在这部分人里,天生的巫师更是凤毛麟角。
时至今日,关于巫师和天生巫师的具体差距究竟在何处、为什么天生巫师具备有关巫术的记忆等问题均未能得到解答,这一切似乎只是偶然,似乎只是一种源于繁衍的自然偏差。但无论如何都请记住,巫师与常人并无不同,当她们漫步在丛林中时,她们与砍柴人一般关心河流的涨势,与猎户一般注重野兽的行踪。无论她们是否是天生的巫师,无论她们的头脑中是否自降世起就嵌入了一串神圣的咒文,当你们看向彼此时,你们都会意识到,自己与对方并无不同。
三、巫师与巫术的三
巫师似乎与三这一数字有着不解之缘,它在巫师的历史中与太多事息息相关,以至于它变成了一种象征,与巫师的友邻、与推动巫师历史进程的大火并称为巫师的三热爱。三在巫师的生活中最为普遍的表现,便是其对应着巫术的基石。巫术的施展总有着三要素——吟唱的咒文,施展时使用的材料,以及移动材料时的舞步。除去天生巫师带来的原始巫术外,巫师在施展巫术时这三要素通常缺一不可,如若擅自更改其中任何一个,都将导致无法预测的后果。
同时,最早进行的游历巫师们也是三位,她们分别是巫师家族杜鲁门最后的血脉奥尔加·杜鲁门,奥尔加的守卫萨兰切尔,以及在二人游历的过程中加入其中的加尔文。精通文字、善于记录的奥尔加将自己的历程写作笔记,后来的巫师们透过奥尔加的笔录窥见她们三人在冥冥之中奠定了巫师三大学派的基础。
除此之外,在岁月轮转了上百年后,建立巫师巢群——法无——的巫师也是三位,她们依次是没有姓氏的银器,杜鲁门和赫尔南迪斯家族最末裔的赫尔南迪斯,以及没有故土的托卡尔丘克。她们完成了与群鸟的承诺,并赢来了巫师的庇护所,后来的巫师们得以繁衍生息,可以说,她们是后来所有巫师共同的母亲。
如若真的要谈论,那巫师和数字三的故事可实在是太多了——受猎巫者迫害的三人,由无形之女传授的三技艺,为探寻真知而剖离自己一部分肉身的三人……这些历史难以被草草地概括,因此还是将其放在之后的故事中娓娓道来吧。
四、巫师的学派
自法无创立后,巫师们通过各种方式在此聚集:有小部分巫师是自发前来的,有一部分巫师是由其它巫师带来的,也有部分巫师是在此出生的。简而言之,久而久之,在法无诞生的二百年后,它便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大的巫师聚集地。聚集在一起的巫师们和人们一样,她们耕种狩猎、清扫劳作,和常人不同的是,在生活外,巫师们将自己极大的一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修习自身学派的巫术上。
虽然早期巫师们并没有察觉这一事实,但巫师学派这一概念确实是随着巫师的出现而诞生的。当太古的三位巫师在草木间相遇时,学派的概念便开始萌芽:这三名一齐走上游历之旅的巫师分别对应了一项巫术施展的奥义,同时也在她们所不知晓的时候奠定了巫师三大学派的基础。在此之后,这三位远古巫师的后代——她们三人收养了一位弃婴,其名为穆里尔,后人称其为“三代之师”——后来也收养了一位在荒野间流浪的狼孩,其被称之为列莫宁娜。这天生的巫师在与狼共生的日子里通过巫术变作石块以抵御野兽的追捕,这种和过往所有的巫术都截然不同的把戏成为了一项崭新的分支,形变的派系就如此出现了。
时至今日,法无共有十三个学派,除去三大学派外,剩余的十个学派依照出现的先后顺序排列分别是形变、预言、召唤、援祷、通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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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逝、警示、阵法、接缝和异学派。在这十个小学派中,召唤学派中的巫师数量最少,异学派的巫师最多。召唤学派巫师少的原因在于,这一学派是所有巫师公认的最为需要天赋的学派。那些天生便了然如何召唤非人存在的巫师曾经详细地记录自己的巫术,但没有召唤天赋的巫师们绝无可能使用一星半点她们的能力,无论这些巫师在其它学派中已经达到了如何超然的地位和学识。而命运也是公平的,召唤学派的巫术无法被其它任何人学去,召唤学派的巫师们也无法学习其它学派的巫术。虽然召唤学派的学习有着如此这般严峻的桎梏,但一直以来召唤学派都未曾断绝:不知为何,召唤学派的巫师们脑海中除了有着那仅有的却也可以算是无限大的召唤巫术外,同时也留存着法无的所在地,她们会在极其年幼的时候便驱使着自己的召唤物前来法无,前来传承召唤学派的席位。但通常百年间能出现的召唤学派的巫师只会有一个,有时索性二百年才前来一位。召唤学派的巫师们总会在某个巫师们思考是否要放弃这一学派的传承时自行归巢,因此,虽然召唤学派的人少到导师和学生是同一人、传承和断送学派的人有着同个姓名,法无依旧留存着召唤巫师们的位置,直至今日都是如此。
而异学派则与召唤学派无论是在人数还是在招募学徒的方式上都赫然相反,又或者说,异学派和所有学派都截然不同——异学派实质上是许多小且无法被称之为学派的巫术分支的结合。异学派中的每个人都各自为营,她们努力专研着自身已知巫术的内核,试图叫它们萌芽,叫它们生长成其它学派那般茂盛的模样。但事到如今,异学派中仍然未曾诞生过能够冠以学派之名的浩瀚巫术集合体。巫师们依旧保持着三大学派、九小学派、一异学派的传统分割,几百年来一如既往。
思考再三,还是叫关于巫师学派的介绍就在此停止吧。毕竟随着故事的发生,它们将在故事中轮番亮相,因此何必大张旗鼓地介绍呢。它们终会在接下来的笔录中被更深入、更全面地提及,在此一股脑地将所有细枝末节都拿出来草草展示只会让读者的思绪疲惫不堪。
五、巫神
所有巫师们都心知肚明却又缄默不言的一件事是,巫神实质是个人造的概念,它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无法做出回应的影子而已。即便如此,依旧有许多巫师在无望时、欣喜时高呼巫神的名号,毕竟如今巫神的名号早已成为了被希望存在的现实。巫师们需要巫神,需要一个寄托——祂的出生也是源于如此简单的渴望。
巫神的诞生是场彻头彻尾的自欺欺人。名叫秋野滩的巫师在成为巫师前在普通人的教堂中当过多年的杂工,她因此醉心于救助他人,尤其是那些年幼的、染了病的孩童。面对那些与病魔苦斗的学徒,秋野滩除了照料她们外还会为她们祷告。可身为巫师的秋野滩已背叛了普世意义上的所有神明,为找寻自己心灵的栖所,秋野滩只好为自己杜撰一位圣灵。在安抚、治疗病患的间隙里,秋野滩时常会对自己想象的神灵倾诉自己的祈愿。年纪稍大的巫师们都知道秋野滩的行为仅仅只是在渴求心灵上的慰藉,但那些年幼的、还难以分出真实和虚假的学徒们则天真地以为确实有这么一个照拂巫师的神灵存在着。久而久之,即便这些孩童们知晓了巫神的真相,巫神这一存在、这一概念还是在法无中以一种全知全能的寂静归处的形象留存着。
巫师们不常正式地对着巫神祷告。于普通人而言,神明或许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信仰,对于巫师们来说,巫神仅仅只是她们用于对话的事物。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巫师的神明:一片模样格外标准的树叶、一个模糊的人影;祂可以是密林里的一只野鸟,也可以是内心一个毫无含义的空洞。巫神仅仅只是一个被杜撰出的、叫人不至于孤身一人地陷入彷徨的守护者,它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尚未出生却又早早腐烂。当你听到巫师们疾呼“巫神啊”的时候,不必惶恐,也不必肃穆,她们并非是在呼喊一个需要庄重以待的神明,她们更有可能所呼唤的,是自己所欠缺的、自己所深埋的一部分虚影。
再一次重申——此书的撰书者并不是个巫师,仅仅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所记录的故事的十之八九都是由我的檐下好友“不戮之徒”萨门口述的,她是一位真正智慧的巫师、传奇的经历者,她将巫师的往事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传给了我,如今我将写下它们。而故事剩下的十之一二,则是我翻阅萨门留下的各种巫师书籍时发现并加入其中的:巫师对于巫术的记录极其详尽,其字里行间带着历史的硝烟,所以许多故事的细枝末节都能因此有迹可循。那些在流传中未被提及的历史就这样被史诗自己所充满了,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如同夏至日的月光。
这便是这本书的由来。接下来的故事或许要说上太长时间。
2. 第一章-流浪者们
巫师历史的真正伊始如今已经无从知晓,其存在实在过于漫长而久远,甚至恐怕在人类诞生前,巫师和巫术就已经存在着。寻找巫师历史的根源同探寻树木深埋于地下的根系的起始一样困难,正因如此,所有的巫师都将这段传说的开头放在了她们能探寻到的最早的、能够被证明其真实存在过的瞬间——三名巫师在森林间遇见了彼此,至此,巫师的史诗便开始被谱写了。
这三位巫师相遇的森林被巫师们称之为“旧林”。如今那儿荒草遍布,树木的根须突兀地长出了地面,一切仿佛被蒙上了阴影。森林寂静而晦暗,没有歌声,只有无边的幽暗匍匐在地,吞人的野兽在其中游走。如今旧林已是死亡的乐园,任何理智的人都不会插足其中——但这是旧林如今的模样,在加尔文遇到萨兰切尔以及奥尔加·杜鲁门时,旧林既不叫这个姓名也没这么危险,当时它只是万千个无人密林中极其普通的一个,它没有名字,没多少新意,更没什么太大的危机,最多最多,也只是伤人的爬虫四处游荡而已。在那个蒙昧的时代,毒虫的蛰叮必叫人饱受折磨、甚至痛苦地丧命,因此,虽然当时的旧林不及现在危机四伏,但它依旧少有人光顾:没人会冒着被毒虫叮伤的风险来这么一个难以捕猎野兽也没什么枯枝可以捡拾的森林,至于探险者们,他们有更安全也更有趣的丛林可以探险,没必要赌上性命走入这样幽静繁茂的地界。
正因如此,当加尔文在这片丛林中偶然地瞥见了火光时,他心头涌上的是错愕,身体则不可控地感到了饥饿——野兽是不会生火的,有火的地方意味着有人,而有人的地方意味着有食物。此时他已经流浪了五年,这个年轻人食不果腹,平常只能勉强通过吞食青蛙或者是游鱼度日,如今他骨瘦嶙峋,活得非人非鬼。加尔文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火光了,火光如同打开记忆的钥匙,令他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锅炉、炊烟、以及那铺天盖地的席卷一切的……
加尔文的呼吸凝滞了,他下意识逼迫自己将刚刚想到的东西抛之脑后,为此,他将注意力凝聚在原处那缥缈且不寻常的火光上。可当他看向火后,饥饿感便顶替了可怖的回忆将加尔文侵吞下肚。犹豫片刻后,这个心中唯有食物二字的饥肠辘辘者决定盗窃。他一面如野兽般爬行一面自言自语着宽慰自己:“我只拿一点儿,这不是偷,这不是窃,我只是太饿了,任何尚有良知的人都会分我些食物才是……更何况我坚决只拿我一人吃一顿分量的食物,坚决不拿多,坚决不会……不管在那儿生火的是怎样的老爷或者是骑士都不能苛刻我,我只是太饿了,一个太饿又没有力气的人只能依靠偷盗苟活——我也是无可奈何!”
自说自话时,加尔文如狩猎的豺狼般匍匐着遁入黑暗中,他的背弓起,呼吸缓到近乎停止,他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缓缓地绕向火光亮起的地方。此时加尔文已经许久没有梳洗打理过自己了,他的头发长至腰间且杂乱不堪,身上更是布满了细小的伤疤和结块的污垢。当他压低身子在地面爬行时,比起一个人,他更像是土地生养的野兽,又或者是类人的怪物。加尔文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火光,他将自己藏在树身后——这片森林里的每一棵树都老得不行了,它们的枝干极粗,一个瘦削的人想要把自己的身影藏起来实在是太简单了。
虽然加尔文前进的动作坚定而迅速,但当他真的行到了火堆边时,他反而不知要如何动弹了。他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见到火了。别说火,这五年来他能见到的热源只有太阳和劈在森林里突然将枯木一分为二的惊雷。那些热源宏伟到难以直视,因此,加尔文在靠近火的时候情难自禁地落下了泪。他掩藏在树木后专心致志地看着火,他聚精会神的,以至于他忘了自己的饥饿、自己的目的——他甚至忘了掩藏。在忘我的注目中,加尔文的身体缓缓地探出了树的阴影。在他即将彻底脱离黑暗、触碰到地上的光影时,一声脆响让五年来在丛林中和野兽打了无数交道的加尔文下意识回过了头。
来者应该是早就发现加尔文了,她只是在守株待兔而已:还没等加尔文捕捉到脑海中闪过的想法,来者就伸手拽住了他的后脖颈;加尔文吃痛地发出闷哼,他被人以粗暴的方式拽到了火光下。萨兰切尔将加尔文丢在地上,她有些嫌弃地说:“看看,你看看——我都说了,来的是一只野狗。”
“你”这一词叫加尔文意识到现场应该除了刚刚将自己拖离阴影的红发女人外还有其他人,他下意识抬起眼来,试图寻找周围其他人的踪影。加尔文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红发女人口中的另一人:那人就在火堆边坐着呢。说来也奇怪,分明火堆边的这个女人和这红发的女人应当是一直存在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加尔文就是难以留意到她们;同时,加尔文的脑海中也没有留存她们的模样,仿佛她们只是火堆边的一个影子,一个并不存在的幻象。这样离奇怪诞的事并未被加尔文所留心,因为当他抬起头来和火堆边的女人对上眼时,他便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了。加尔文喉头里的肉似乎瞬间肿胀了起来,他难以发声,舌头仿佛是一块躺在口腔里的长石,牙齿因颤栗而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代替了他的哭嚎。他四肢僵硬麻木不堪,加尔文无法感受到外物,他仿佛坠入了极寒的冰窟。在这样离奇的谵妄里,加尔文的瞳孔不断缩小又变大,他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慌,陷入了自己痛苦的回忆。在火光的边缘,加尔文吃痛地屏住了呼吸: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自己的每一下呼吸都带着隐晦的灼热。火,火!年轻人在光怪陆离的癔想中被赶回了过去,他被扭曲地挤入火形成的漩涡里,事物在他的眼前变得曲折离奇。在火光形成的无序波纹里,加尔文仿佛看到,仿佛看到了……
“回过神来……回过神来!”加尔文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这样说。随着声音的逐渐清晰,加尔文的思绪也逐渐清明——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棕发的女人,女人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看见加尔文的神情逐渐清醒,按着加尔文肩膀的奥尔加长出了一口气。她擦了擦面上因忧虑而冒出的汗水,在看见奥尔加的举动后,加尔文才后知后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将加尔文从梦魇中唤回的奥尔加蹲坐在他面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加尔文后,奥尔加不由自主地同倚在树边的萨兰切尔对视了一眼。在奥尔加担忧又歉疚的目光中,萨兰切尔叹了口气后走到火边去。萨兰切尔在烤肉中挑挑拣拣了好半天,最后,她用树枝将其中最小的一块肉一分为二,再将较小的那块肉串了起来并递给了奥尔加。奥尔加有些困惑,但她还是接过了树枝并塞到了加尔文的手里道:“来吧,拿去吃吧,你应该是饿坏了……”
加尔文下意识想要拒绝——他并非是个不理智的人,他知道,在荒郊野岭接受他人的好意必要付出代价。更何况,刚刚在脑海中赫然翻腾起的、被自己掩埋的记忆让加尔文知晓自己正面临的情景极不寻常,一时间,他的脑中闪过了许多他曾听过的传闻,这些传闻的内容和主人公都各不相同,但它们都表达着同一个道理,那便是要警惕在荒野中出现的奇怪事物。然而,在加尔文看清树枝上插着的肉时,他本来想要推拒的手便转为了拿拾的姿势:没办法,别说是已经流浪了五年的加尔文,即便是在流浪前他吃到油脂这样丰富的肉的次数也是极少的。
加尔文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样冒油的、汁水丰盈的肉了:很明显,这块肉是被精挑细选出的,它肥瘦分布均匀,肥肉部分被烤出的油脂正缓缓地向下流淌,将瘦肉干瘪的部分浸润了,焦香被包裹在其中。因此,加尔文心中所有的顾虑和抗拒在对食物的渴求下都如春日的残雪般融化了,他直接上手抓着肉吃,小小一块肉被加尔文吃出了大快朵颐的气势。加尔文的眼角都有些湿了,他将这块肉的每个边角都认真地咀嚼了数十次才吞下,即便在这个过程里他好几次咬到自己的舌头,即便到最后他吞下肉时,肉已经变成了已经有些恶心的肉糜。先前萨兰切尔用树枝插起肉时,肉的一部分汁水流在了树枝上,当加尔文把口中的肉吞下后,他便开始吸吮起树枝上残存的肉汁,即便他在这过程中吃到的树皮和尘土远比汁水多得多他也没有停下。奥尔加看见加尔文这样如饥似渴的进食实在是吓了一跳,她赶忙用眼神催促萨兰切尔将火堆边剩下的肉拿过来——既然奥尔加又要求了一次,纵使萨兰切尔内心有诸多的不情愿,她也只好紧锁着眉头把肉都端过来。
在加尔文吃到第六块肉时,萨兰切尔赶忙叫停奥尔加想继续把肉递给加尔文的动作。“别再让他继续吃下去了!”萨兰切尔劝阻道,“他这样不节制地吃下去会把身体吃垮的!”
萨兰切尔的制止并未让加尔文感到不满,此时他正深陷摄入油脂的快乐中。他甚至在心中暗暗发誓,无论这两位小姐是在外游玩和自己的守卫走散的贵族还是什么在森林间生活的鬼怪,他都愿意为了这几口肉付出自己能付出的代价。加尔文在心中暗暗祈祷这两位小姐能发发善心,如果她们真的是那种喜欢折磨人的贵族,那也最好不要打他的肚子——他舍不得吐出这几年来难得摄入的熟食。
加尔文瞬间就把自己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所有遭遇都在脑海中想了一遍,即便如此,接下来奥尔加做的事依旧超乎了加尔文的想象:在看见加尔文完全恢复了理智后,奥尔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加尔文说了一声“抱歉”。
这声“抱歉”来得是实在是没头没尾,加尔文愣怔了好一会儿,在确定自己确实没有听错眼前的小姐在说什么后,他发出了一声实在无法抑制的困惑。但奥尔加以为加尔文是没听清自己说的话,于是她又重新说了一遍:“我是说,我很抱歉。”
回到了火堆边烤肉的萨兰切尔闻言发出了相当大的一声“啧”,红发女人这嗤之以鼻又不屑一顾的态度让加尔文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加尔文算是不敢说话了。不过正因如此,奥尔加终于有机会再次开口。奥尔加轻柔地拍了拍加尔文身上沾着的泥土和树叶——不知道为什么,加尔文想起了小时候邻居抓狗还有抓羊的流程,他们也是如此这般轻柔地对待那些动物,等牲口放下了警惕心后再一把把它们抱进笼子里——然后拨开挡在加尔文眼前过长的头发。奥尔加同加尔文对视了一眼,加尔文因为手足无措而立刻移开了眼睛,女人则坚定地注视着他的脸。比奥尔加的眼神更坚定的是她的话语,她确凿地说:“你施展过火。”
“什么?什么火?”加尔文如此回答。他想要尽可能地保持平静,但他的声音却带着许些颤栗。加尔文内心隐约知道奥尔加在指什么,但他却不敢承认,毕竟这实在是不可能。那些事情理应已经被埋没了,加尔文从东边一路流亡到了西边,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到了太阳落下的地方。他一路放逐自己,为的就是摆脱那些回忆和那场火,以及围绕在他身边无孔不入的窒息感。这些事奥尔加不应知道才对,毕竟所有眼睁睁见到过去的人都已被焚烧殆尽,同时加尔文发誓,他过去从未见过眼前的人。
但奥尔加用了“施展”这词,同时她的语气那般笃定,仿佛她无所不知。奥尔加的态度让本就有些心虚的加尔文开始变得恐慌起来,他如被戳中了伤口般弓起肩膀,神情变得警惕且愤怒,活像只被踩中了尾巴的狗。加尔文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奥尔加吓了一跳。在火堆旁,一直在观察着二人的萨兰切尔立刻做出了反应——她从自己的腰侧的包裹中拿出了一些晒干了的花、草还有石块,萨兰切尔将这些事物握在手中,同时快步走到奥尔加身前,以隔离自己的小姐和眼前戒备的人。萨兰切尔空空如也的那只手拦在奥尔加身前,握着东西的手则对着加尔文。她刚想开口说些警告的话,此时,加尔文不受控地开口了。
一些加尔文并不陌生的话语从他的口中流淌出,他面露惊恐,但口中的语句未曾停下——又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停下。在加尔文开始咏唱时,萨兰切尔手中的花草石木变得滚烫无比,她吃痛地松开了手,奥尔加担忧地扶上萨兰切尔的手臂。在萨兰切尔手上的东西掉落地面的时候,那些事物开始快速地融合转换。在落到地面前、加尔文终于停止吟唱时,坠落的事物化作一团缥缈的火在空中飘摇,如同一丛群聚的萤火虫。
加尔文跪在原地抱着自己的头,不可控制地瑟瑟发抖,他因恐惧而凝住了呼吸,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惶惶的恐惧里,加尔文只知过去的梦魇和痛苦终于还是追上了他。萨兰切尔和奥尔加对视了一眼,奥尔加眼中的是难以置信,萨兰切尔的眼里则写满了无奈。这夜是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旅途的新起点、是加尔文的新生,而对于在历史另一端的巫师们来说,至此,巫师的历史终于开始了。
在加尔文加入奥尔加和萨兰切尔队伍的三个月后,奥尔加第不知道多少次感慨起她和加尔文的初遇:“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天生巫师。”
“请不要恭维我了。”从未读过书的加尔文正在艰苦地学习识字,以便能尽快地学习奥尔加所带出的书籍里关于巫师的知识。闻言奥尔加笑了下,她稍微提高了些声音:“不信你可以问萨兰切尔。萨兰切尔,兰洽!加尔文觉得我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巫师是在恭维他!你帮我证明下,我可没有说谎!”
站在溪流中的萨兰切尔叹了口气,她小声且有些不耐烦地说了声“差不多吧”,然后快速地转移了奥尔加的话题:“小姐,您一定要吃花鱼吗,要不咱们换一个?今天游下来的几趟都不是花鱼,我们能改吃长须鱼吗?”
对此,奥尔加·杜鲁门死不松口:“不能,兰洽,愿赌服输。你就是自己想吃长须鱼,今天投棋可是我赢了,必须要听我的。”
“好吧!”萨兰切尔重新盯着湍急的溪流,“那就再等等看吧;我猜应该一会儿就能有花鱼了。”
加尔文没有关心俩人的对话,他专心致志地在辨认着文字,以早日抵达那个名叫“巫师”的国度。如今他和三个月前已经迥然不同,虽然他的模样依旧有些不修边幅和粗糙,但他换上了整齐的衣物,身上的污秽也洗净了——在他加入奥尔加和萨兰切尔队伍的第三天,萨兰切尔便忍无可忍地将他扒了个干净,再把他赶去河里去洗澡。加尔文的衣服是奥尔加用自己的衣服改制的,虽然女性的衣服穿在加尔文身上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和身无寸缕比起来还是得体不少。
同时,加尔文还胖了许多。那位名叫萨兰切尔的巫师精通狩猎,哪怕不使用巫术,她也能轻松捕来兔子、游鱼还有飞鸟,若是加上了巫术,那打来野猪也不在话下——巫师,是的,巫师!如今加尔文的思绪和也三个月前大相径庭了:他知晓了巫师的存在,也知晓自己过去的错误因何降生。
在加尔文和奥尔加见面的那一晚,当他终于从恐惧中抬起头来时,摆在加尔文面前的,是奥尔加端来的一杯水。犹豫再三后,加尔文还是忍耐住了口渴没有拿起水来喝:他想要等二人睡着后偷偷离开、继续遁入暗无天日的囚笼中,因此,他不愿意再接受眼前人递来的任何东西。
加尔文等到了月亮高悬时分,红发的萨兰切尔倚在树边闭着眼,棕发的奥尔加靠在她的膝头睡着,那个时刻算不上寂静,风正游荡着,虫鸣混着鸟啼,偶尔还有几声枯枝在火堆中被烧裂的声音。加尔文决定趁着夜色悄然离去,但在他做出行动前,看似睡着的萨兰切尔合着眼问:“你想离开?”
加尔文汗如雨下、心里发慌,但他对此供认不讳:“是的,是的……我、如果你们需要我赔偿我吃的肉的话,你们就从我身上割下吧……”
萨兰切尔微微睁开了眼,她没有看向加尔文,而是看着奥尔加。虽然如此,她的话却是在对加尔文说的:“我需要你留下来。”
加尔文怯怯地问:“为什么?”
“我的小姐要问你些事。”萨兰切尔给奥尔加掖了下身上的披风,“你不能离开,至少,你要留到明天她问完她要问的事再说。之后你要到哪去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你吃的那些肉也不必偿还。”
既然如此,加尔文便留下了,他深知自己无法抵抗眼前的女人,更何况他也确实地在眼前两位小姐的施舍下好好地吃了一顿晚餐,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留下来。在第二日的清晨到来后,加尔文本以为那位要优雅些的、名叫奥尔加的小姐要即刻盘问他些什么问题,结果奥尔加为他端来了早餐。
在加尔文细细地吃干净了水煮蛋和肉汤后,奥尔加才坐到了加尔文面前。她紧张地清了清嗓子,似乎她已经为今天准备了许久:“我想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噢,等等,你是个天生的巫师来着。”她一下子变得有些窘迫,好像这件事打乱了她的计划,“嗯,那么,我先问问,或许你知道什么叫做巫师吗?”
加尔文的回答和昨夜的所有回答都一样,而这句话在未来也会多次出现在他和奥尔加的对话中。加尔文说:“什么?”
“嗯……怎么说呢,你是一名天生的巫师。”奥尔加这么称呼他,“你或许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你没机会有条理地理清这一切;你也或许知道,因为你的头颅中天生就具有巫术的知识。那些知识以灵光乍现的方式提醒着你,只是你对此无知无觉,即便你感觉到了,你也以为这些都是午夜做梦时的异想天开,亦或者是偶然间听到却又忘了的睡前故事。事实上不是的,你内在的那些知识,是真真正正的货真价实的巫术。”
“我不明白,我什么也不明白。”加尔文皱着眉头回答,“你所说的东西对我来说简直闻所未闻。我不理解这些事,你所说的话对我来说晦涩难懂。巫术,巫术?这些东西我一无所闻,我只觉得荒唐。”
萨兰切尔递来的一杯水,她轻声道:“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清楚,那一开始就讲这些似乎有些太复杂了。”
喝了口水后,奥尔加继续对加尔文道:“那让我们从头说起吧!这样说来虽然漫长,但能让你彻底了解这一切。不过,或许也不会很久,毕竟我所知道的巫师历史并不长,它甚至没有我的家族历史长……巫师,我这样的、萨兰切尔这样的、你这样的可以施展出一些小把戏的人被叫做巫师。虽然有的把戏不算小,但先姑且这样说吧:昨夜被你所施展出的火焰就是巫术。这样的概论你应当可以明白……不难理解吧?这只是一些非常浅显的概念。”
看到加尔文眨了眨眼后,奥尔加点点头继续说:“世界上有天生的巫师,就像是你,加尔文。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巫术的知识就在你们的脑海中了。”
“我大概或许能够明白前面那些话。”加尔文又开始困惑了,“但,巫术的知识?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知道这些东西……”
萨兰切尔的一句话打断了加尔文,她毫不留情面地说:“你不知道?那你昨晚念念有词的那些是什么?”
加尔文沉默了。虽然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吟唱、更毫不知晓吟唱的含义,但他难以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加尔文无措地低下头时,奥尔加转过头来,她对萨兰切尔眨眨眼以作安抚。奥尔加很快地回过头对加尔文说:“昨天你所施展的就是巫术了。罢了,先说回知识吧!你的困惑很正常,许多天生的巫师都会有这般疑惑。虽然天生的巫师自出生起就知晓如何使用巫术,但因她们总是接触不到和巫术有关的东西,所以这些记忆被掩藏了。可掩藏不代表遗忘,她们只是缺少回想起那些知识的契机而已。昨天你会突然开始口吐巫术的咒文便是如此:当时萨兰切尔拿出了用来施展巫术的材料,如果你不是天生的巫师的话,你根本不会在看到它们的瞬间下意识吟唱咒文。”
“不,他没看到。”萨兰切尔抱着手点评道,“当时我把东西握在手中,他只是感受到了而已——即便如此,他依旧唱诵了咒文。”
在做巫师这一行已经相当老练的萨兰切尔和奥尔加都知晓,这意味着眼前的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巫术天赋,他的头脑中或许存在着无比璀璨却蒙尘了的果实。对此,萨兰切尔有些不快地咂了下嘴,奥尔加则有些欣喜地看向加尔文。但当她看见加尔文攥紧了手、脏污的指甲甚至嵌入了肉里时,奥尔加蓦然愣住了,她面上的微笑逐渐转为凝重。长久的沉默让坐在一旁的萨兰切尔不由得侧过眼来。面对寂静,奥尔加思来想去一番后决定还是绕开这些沉重的话题,她问:“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加尔文的声音闷闷的。这句话不是谎言也不是敷衍,在那个年代,人没有姓名才是常态。
“好吧,没有名字的小先生。总之,我是奥尔加,她是萨兰切尔。”奥尔加站起来正式地介绍道,“让我们先跳过许多繁杂的内容回到现下真正重要的事情上来:我把你留下来,是想问你,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旅程?”
加尔文移开了脸,奥尔加看不见他的神情,她只能听到对方问:“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需要我加入呢?你们准备的行囊非常充分,看起来对森林也足够游刃有余,应该不需要其它同行人才对……”
奥尔加赶忙打断了加尔文的话:“不,我们一直都缺少一个同行人。我们缺少一个向导、一个能为我们寻找施展巫术材料的向导:我和萨兰切尔并非是天生的巫师,我们都是通过学习习得的巫术;我们只认得我们曾见过的材料,我们需要一个能够对周围的巫术材料有所感知的天生巫师和我们一起同行。”
“就像是采集草药的人?”加尔文尽可能用自己已了解的事情来理解眼前人的话,“她们会带着狗一起进入山林,因为狗天生就知道如何通过吞食一些特殊的野草来治病?”
奥尔加眨了眨眼,最终她接受了这个说法:“是的,就像是这样!啊,不过我并不是说你是狗……”
加尔文摇了摇头:“抱歉,小姐,我不能答应你。”
一时间,局促和尴尬充斥着奥尔加,她手足无措地捏了捏自己发红的耳垂,紧接着,她便蹲下来平视着加尔文轻声说:“我不会勉强你,但我想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若真要谈及顾虑那可太多了,毕竟我们昨晚才第一次见面,毕竟你所说的内容对我来说太过匪夷所思。”虽然加尔文只同眼前的人熟络了一点,但此时他就开始展露出自己絮叨的性格了,“非要说的话,我真正的顾虑也不过只有两个。其一是,我不认为自己特殊,您明白吗。我在这荒郊野岭流浪了许多年,可我未曾对什么植物产生过奇异的感受。或许你们根本弄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天生的巫师,我根本没法帮你们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奥尔加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加尔文:“不,这个我极其笃定,你必然是天生的巫师。让我们抛开这个不谈吧!你所忧虑的第二点是什么?”
加尔文坦诚道:“小姐,我不能和你们走。我之所以在这深山老林间流浪,是因我为自己判处了刑罚。若我跟了你们,那我终将回到人群中去,这与我现今的立身之本相悖,因此,恕我拒绝你们。”
不知怎的,在加尔文说完后,他看见奥尔加本来凝重的面色微微缓和了些。但同时,她的眼里又攀上了浓重的哀伤。加尔文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刚想仔细地观察一番奥尔加,女人便沉沉地低下头去,并长出了一口气。奥尔加微微地摇了摇头,还没等加尔文反应过来她在否认什么,她重新抬起脸来并对加尔文保证:“不,不……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回到人群中,这点我可以对你保证。我们和你差不多,都是流亡的人,只不过身负许些职责罢了。邀请你和我们一起上路除了希望你能帮忙搜寻巫术材料外,还有我想要做些事来打发时间的原因。如果你愿意留下,我会将我所知的对巫术的全部见解都尽可能地教导给你。请你相信我,也请你考虑加入我们。”
这是一番对加尔文而言很长的话。他已经很久没同人聊过天了,这些话让他定在了原地,他迷茫地低下头去捏着自己的手指思索了许久,可他始终不知自己要如何抉择、要往命运的何处去。最终,加尔文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下个瞬间率先响起的是昆虫的嗡鸣声,那他就与眼前的人就此别过,若是鸟啼他便留下。
下一个瞬间,两只争夺着猎物的鸟从三人头顶飞过,嘈杂的声响让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抬起了头。加尔文知大地已为自己指明了方向,他磕磕绊绊地回答奥尔加:“我想好了——嗯,我将加入你们。但我并没有办法保证我可以为你们找到材料,又或者能成为一个素质优良的学生,但我想,至少做饭和守夜这样的事,我多少还是能做的。”
加尔文刚说出了“加入”二字时,奥尔加便喜笑颜开,在这天晌午时分,奥尔加为加尔文起了这个名——她说,总是叫你“喂”或者“没有名字”实在是太过不成体统了——以庆祝加尔文正式加入了她们的旅途。从加尔文进了队伍的第一天起,奥尔加便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她将巫师的理论以故事的方式地讲给加尔文听,尽管这些内容总是在加尔文滑溜溜的大脑上顺畅无比地滑走,但奥尔加总是不厌其烦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在三个月之后,加尔文总算大体明白了巫术的基本规则,到了今天,他终于可以学习如何施行巫术了。
奥尔加从生火用的树枝中抽了一节当做教鞭,在她甩去树枝上半枯的残叶时,加尔文被声响吸引着看向了她。奥尔加一板一眼地告诉加尔文:“虽然你是天生的巫师,但天生的巫师一般记住的都是较为原始的巫术。这些巫术古老但未经改良,使用起来没那么方便,我要教给你的,都是被改良过的巫术——所以,如果你发现我唱诵的咒文和你脑海中的不太一样,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在奥尔加说话的时候,加尔文抿紧的嘴逐渐半张开来,看到他这副迷瞪的样子,奥尔加就知道对方完全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女人叹了口气,她用树枝在地上边画边说:“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你通过吟唱让萨兰切尔手上的材料燃烧起来了……”
“我记得。”加尔文对此倒是反应的很快。但马上,加尔文就意识到那天夜里的状况似乎和这三个月以来奥尔加的教导有所冲突。他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施展巫术的三个条件,不是唱诵、材料,还有施展的动作吗?那天我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对着材料念诵而已,但那些材料还是变成了火。”
奥尔加赞许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改良巫术和原始巫术的区别。原始的巫术一般非常极端,它们中的大部分只有少量动作甚至直接没有施展动作,使用起来非常简单,只要找到材料念诵就好;而原始巫术中的另一小部分则过于繁杂,好在这些巫术少之又少,我们还是之后找到机会再说吧!总之,还是拿那天来举例,当时你施展的火焰术虽然让材料变成了火,但它们和普通的火星子一样在燃烧后就落到了地上。如果是改良后的火焰术,我们就可以让火在空中飘浮,驱使它们改变方向。”
“可让火焰飘浮在空中有什么用呢。”加尔文不由得发问,“如果要做饭或是取暖,让火呆在地上就行吧?”
短暂的思考后,奥尔加回答:“或许是为了安全考虑?毕竟如果用原始的巫术生火的话,就必须在篝火周围施展巫术,人很容易被升腾的火焰伤到、火燃烧的方向还不可控,用改良后的巫术则可以避免这种情况。”
加尔文陷入了沉默,好像悲剧将他禁锢了。这时候,狩猎的萨兰切尔回来了——她抓了只过于肥美的花鱼,奥尔加和加尔文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她顺势加入二人的对话:“除此之外,如果遇到了野兽,改良后的火焰术就非常有用。拿狼群举例,在被狼群包围的情况下,单纯的火把可不足以震慑狼群,但如果让火焰漂浮在自己的身体周围,情况就大不同了。”
对此,奥尔加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对加尔文说:“不过不用担心,我们很少遇到那种被狼群包围的情况,至今也就遇到过一次而已——那段时候我们恰巧缺少了施展隐秘术的材料,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被野兽包围。”
“什么?隐秘术?”加尔文迷茫地问,“这个巫术听起来可以让人消失。”
奥尔加急忙否定了加尔文的想法:“不,不!并不是,巫术可不是这样无所不能的东西……隐秘术只是能让事物变得没那么明显而已。它能让被施展巫术的人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但这并不代表被施展的事物能从此失去踪迹:你该留下的脚印和痕迹依旧存在,有心人依旧可以通过这些东西推断出你的方位。最重要的是,隐秘术无法消除声音,如果被施展了巫术的人发出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那这人必然还是会被发现的。”
加尔文皱起了眉头:“这个巫术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用。”
“不,这是最实用的巫术。”萨兰切尔说话时顺带处理着鱼鳞,花鱼的鳞片有些难扒,她浑身都在用劲,这让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只要不发出声音就不会被发现,这种特性实在太适合用在打猎上了。”
加尔文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奥尔加发现了这件事,她拍了拍加尔文以示宽慰后接着说:“除此之外,隐秘术还能在施加后让接触过你的人在之后难以想起你。”
这番描述让加尔文回想起他第一天见到二人时的情景,他脱口而出道,原来那天夜里我是因为这个巫术才看不清你们。奥尔加肯定了他:“对。我们身上一直附着着隐秘术,甚至跟着我们的小马身上也有——虽然给马施展巫术有些奢侈,但这样能避免它们在觅食的时候被野兽发现。不过你有没有发现,当时你只是看不清我们而已,并不是彻底无法感受到我们的存在?”
看到加尔文困惑地点点头后,奥尔加接着说,“因为你是巫师,加尔文。不知道为什么,隐秘术对巫师似乎没那么管用:在施展隐秘术后,只要保持悄无声息的状态,我们在野兽和人面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隐形,甚至事后也难以回想起;但对于天生的巫师和有巫术天赋的人来说,即便我们施展了隐秘术并一直静默无闻,她们仍然可以隐隐地感受到我们的存在,只是看不清我们并且难以在头脑中回忆起具体的模样而已。”
加尔文对此感到有些惊奇,他不由得发问:“真不得了……这种发现,还有前面的改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被察觉到的?”
萨兰切尔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她注视着二人的方向,似乎是在警惕什么。奥尔加倒很是平常地答道:“我来自一个巫师世家。”
加尔文内心盘旋着千般疑问,他早就对于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来处感到好奇,但他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问出来。现下似乎是个好机会,这天她们并不着急赶路,有许多时间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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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不然奥尔加也不会将第一次施展巫术的授课放在今天。可就在一个愣神的间隙,奥尔加便继续了自己的教导,摆在加尔文面前的机遇如流水般走远了。奥尔加用树枝敲了敲加尔文,她有些严肃地说道:“好了,接下来的内容可得认真听,不然很容易出意外。”
“好的,好的!”加尔文立刻正襟危坐起来,“容易出意外——出什么意外?”
奥尔加清了清嗓子:“施展巫术前,千万要确认好你要施展的巫术能对什么东西使用。有些巫术只能作用在没有生命的东西上,有些巫术可以短暂地作用在人身上。千万要谨记每个巫术的特性,不然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譬如呢?”加尔文通过提问以证明自己正在听,“是会浪费材料吗?”
“浪费材料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是不值一提。”奥尔加用树枝戳了戳自己的头,“最严重的后果应该是被摧毁吧。拿储物术来打比方好了,施展了储物术的那些袋子可以装下远超于自己本身容量的东西,而且不会增加重量——哪怕完全塞满了,拿起来也只是袋子本身的重量而已,只是这些袋子看起来会鼓鼓囊囊罢了。但这些袋子只能用来装没有生命的物品,任何有生命的有呼吸的东西都不能放入其中。曾经有人往施加了储物术的袋子里放过自己买的家畜,当那些动物从施用了储物术的口袋里拿出来后,它们无一例外的没有了生的痕迹。生命进去后再出来必然会变成烂肉,无论拿进拿出的速度有多快,无论生命在其中呆了多久,最终它们都会变成彻彻底底的肉糜。它们连肉都算不上,那根本只是一滩烂糊……”说到这里时,奥尔加露出了于心不忍的表情,她轻轻咳了两下,好像她对此很是愧疚。
在听到了咳嗽声后,正在处理鱼的萨兰切尔抬起头来看向奥尔加,她急忙在河边洗净了手上的血腥味,然后打上一碗早上没喝完的肉汤递到奥尔加面前。萨兰切尔有些刻意地问:“今天的鱼皮剥得很完整,小姐你是想烤着吃还是连着肉一起炖着吃?”
奥尔加的眼睛亮起来了,在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后,她提议一半烤着吃一半炖着吃。食物让情绪有些低落的奥尔加重新振作了起来,她继续教导加尔文:“所以,千万要牢记巫术对应的、能施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所造成的后果实在不可挽回。如果吟唱咒文的时候卡住了,或者是施展的时候拿错了巫术材料,它们所造成的后果一般也只是让材料就此作废,最多也只是让身体受损。材料可以再收集,身体可以慢慢恢复,但一旦弄错了施展对象,其可能造成的生命消逝才是真正的覆水难收。”
加尔文认真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如此,奥尔加才接着说:“那接下来,你打算先学什么巫术?”
加尔文有些喜出望外,可他心中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最后,他以一种近乎期期艾艾的方式问奥尔加:“我、我自己选?”
奥尔加理所当然道:“当然了,看你想先学什么。不过你能学的只有我们目前拥有的材料能施展的巫术,啊,我们剩下的材料不多了,能学的只有火焰术、储物术、还有隐秘术和凝冰术——你想先学哪个?”
进行一番抉择后,加尔文选择了隐秘术。奥尔加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三个圈,她用树枝依次点过三个圈,同时她叮嘱道:“首先要先记住,隐秘术只能在有生命的东西上施展。在知晓了可以施加的对象后,我们就能根据之前说的三个条件来施展巫术了——对,就是材料、动作、还有咒语这三个条件。唔,不过隐秘术也是原始巫术的一种,它几乎没有施展动作,所以我们可以展示忽略动作。它的材料处理也算简单,它只是需要把所有材料都混在一起就好了……”
边说着,奥尔加边拉过自己的背包。她在包中翻找着,在寻找材料的时候,她还自言自语道:“三支狼草,一个指关节大的鱼石,还有四片霍根花的花瓣……好,齐了!”
巫术材料被奥尔加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无需奥尔加介绍,加尔文便能认出这几样东西分别对应什么——狼草如狼的毛发一样通体灰黑,粗糙的同时还直愣愣的;鱼石则是有着鱼骨一般纹路的石头。至于剩下的那个模样娇小、花瓣呈黄白两色交替生长的花,必然是霍根花了。奥尔加告诉加尔文:“你先把它们都弄成一团吧!用狼草捆绑其它两种材料,只要确保它们不会散开就好。”
“啊,啊!好的!”加尔文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处理起手上的材料。
在加尔文和材料们搏斗的时候,奥尔加站了起来,她探到萨兰切尔身边去,看对方轻巧地将已经放好血的花鱼切成小块。将鱼切成块后,萨兰切尔用刀背在肉块的背面蹭了蹭,隐藏在肉中的鱼刺便一一冒了出来。在鱼刺被剔除后,萨兰切尔麻利地将鱼身破开。很快,一块完整而单薄的鱼片被片了出来,萨兰切尔将鱼肉递给奥尔加,示意对方先尝尝味道。
新鲜的花鱼没有经过任何处理,肉还保留着微微带些弹牙的劲道感。在咀嚼时,一股鲜甜从牙齿的研磨中迸发出来。奥尔加眯起了眼睛,熟悉她的萨兰切尔知道这是她对食物的一种无言赞美。于是剩下的鱼肉也被萨兰切尔如法炮制地处理了,在加尔文喊奥尔加的名字时,萨兰切尔已经切了一半鱼。被呼唤的奥尔加没有立刻回到加尔文身边,她拿起一块鱼片喂给了正在切肉的萨兰切尔,紧接着,她又摸了几片鱼回到加尔文身前。
在加尔文啃食鱼肉的时候,奥尔加检查了一番加尔文团好的巫术材料,确认材料无误后,她也为自己制作了一个如出一辙的团子。她的速度很快,奥尔加对材料实在是过于熟悉了,没等加尔文吃完鱼,她就做好了自己的材料团子。奥尔加将属于加尔文的那个材料团还给了加尔文,她起腿并手捧材料团,在看到加尔文模仿着自己坐好后,奥尔加便开始悠悠地唱诵,同时示意加尔文跟上自己。
奥尔加的吟唱清晰而缓慢,即便是第一次施展的加尔文也能轻松地跟上。一时间,悠然的二重唱在林间回荡。这场歌咏以一个漫长到叫人泄气的拉长音结尾,在声音落下后,被二人捧在手中的团子便化为了灰霾,并随风荡开。
“……就这样?”加尔文有些难以置信,“除去手中的东西消失以外,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奥尔加眨了眨眼:“但确实成功了,隐秘术就是如此。它就是这么无形又寂静,它的施展和它的效果及名字一样默默无闻。”
看着有些失望的加尔文,奥尔加宽慰道:“其实所有的巫术在施展时都很漂亮,只是我们现在看不到它们而已……如果有足够的材料施展观测术,那你就能看见蓝色的光晕徜徉在我们身边。”
尽管奥尔加这么说,加尔文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毕竟无论奥尔加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现下加尔文确实没有感受到巫术的奇异之处。看着心生郁闷的加尔文,奥尔加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说:“好吧,我知道你不信……这样吧,我找点能够展露出巫术奥义的东西出来!”
说罢,奥尔加又开始在自己的行囊中翻找,她小心翼翼地从行囊底部抱出了一块老旧的羊皮。在将羊皮打开后,其中的书卷便露了出来,奥尔加将书卷慎之又慎地拉开,在这过程中,加尔文好奇地凑了过来。
书卷上密密麻麻满是加尔文从未见过又莫名熟悉的字符,他看着奥尔加的手指挨个抚过这些字符,最终,她在一个模样看起来像是长着烟囱且在冒烟的屋子形状的字符上停下。奥尔加念念有词地轻点了下字符——羊皮卷上冒出了一道光,这道光冲向地面,如积雨一般在地面摊平了来。从书卷上淌出的光并不强烈,在阳光下它甚至显得有些微弱,只是能隐隐约约地被看见而已。它就默默地摊在地面上,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等光彻底消散后,刚刚被光覆盖的地面上残留一道道划痕:这是字符,是文字,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真知呈现方式。
围观了全程的加尔文目瞪口呆,奥尔加颇为骄傲地对他介绍道:“这是书写记录术。它可以把长段文字收纳在一个字符里,之后只要有可以承载这些文字的东西,文字就能被重新释放出。很棒的巫术,它简直是学识方面的储物术……可惜的是这项巫术只被一个天生的巫师掌握,她统共只留下了这些零星的字符。”
加尔文没有回应奥尔加,在这些文字出现的瞬间,他的神情便无比专注。地上的文字将他的注意力彻底带走了,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地上的文字走去。他仿佛听见了声音,在字里行间,那些声音从无序的空间来,毫无规则,却富有韵律——这听起来似乎不合常理,但事实确实如此。加尔文站定在了文字的前面,他缓缓地蹲下,呼吸轻得不行,他描摹着地上的刻纹,神情虔诚得好像在顶礼膜拜。
“小姐,”萨兰切尔从奥尔加的身后探出头来,带着些邀功的意味将手中的碗递给了奥尔加,“尝尝今天的鱼汤。”
奥尔加接过鱼汤品尝,她如往常一样留了一半汤给萨兰切尔。当萨兰切尔接过碗喝剩下的半碗鱼汤时,奥尔加注视着沉溺在自己世界里的加尔文,她有些惆怅地对萨兰切尔说:“我忘了他是个天生的巫师了。天啊,他应该不会昏过去吧。”
“昏过去也没事,我们还有很多草药。”紧接着,萨兰切尔岔开了话题:“要不汤里再加点蒜吧。”
“我觉得味道已经够了,还要加蒜吗?”奥尔加偏过头来问萨兰切尔,“说起来,我们的蒜是不是也没有多少了。”
萨兰切尔想了想后回答:“确实没多少了……但我们还有不少迷迭香。”
“那就加点迷迭香吧。可以吗?”在话语间,奥尔加伸手拿过了萨兰切尔手上的碗,然后跟着萨兰切尔一起开始准备今夜的晚餐。此时正是夏季,阳光正好,河中的游鱼肆意地穿行在石块间。天气尚可,算不上炎热,天空万里无云,鸟群偶尔掠过天际。在萨兰切尔烤制鱼骨的过程中,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远山处有道光闪过——这儿的山层层叠叠,日光洒在山间,当萨兰切尔抬起头眯起眼试图寻找刚刚的亮光的踪迹时,她目光所及之处都只有阳光。
一切转瞬即逝,仿佛一场幻觉。巫师三人周围有野鸟在分食被剔除的鱼的内脏,萨兰切尔没见过这种鸟,这些鸟的叫声低沉而嘶哑,隐隐约约透露着些不详。
看着大快朵颐的加尔文,奥尔加有些担忧地同萨兰切尔对视了一眼:加尔文的吃相实在是有些太粗鲁了,他将烤过的鱼骨塞入嘴中,然后嚼也不嚼地就往下咽。奥尔加越看越觉得心惊,她担心这种鲁莽的吃法会叫鱼刺卡在喉头里,于是她将剩下的鱼骨丢到了河中,以免之后出现什么意外。
但鱼片和几块烤鱼骨可不足以让正午起就没有吃东西的加尔文饱餐一顿,好在这天是萨兰切尔守夜,她提前为自己做了些加餐,这些宵夜便被加尔文给霸占了。萨兰切尔给自己准备的宵夜是烤鸟,她用树叶包裹着鸟肉烤制,这样烤出来的肉虽然没什么滋味,但汁水都被牢牢地包裹在了皮下和叶子中。当加尔文咬上鸟肉时,脂肪从皮和肉之间溢开来,然后浸润了本来有些柴的、食之无味的白肉,年轻的巫师吃得乐不可支,即便他的口腔被烫得掉了一层皮,他也在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
在吃了半只本属于萨兰切尔的鸟后,加尔文终于打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嗝,他恍惚地咀嚼着嘴里的鸟肉,在把口里的东西咽下后,他才如梦初醒般晃了晃头。即便如此,加尔文的眼神还是有些失焦,他仿佛在看着萨兰切尔和奥尔加两人,也仿佛只是在发呆。奥尔加有些愧疚地给他打了杯水,她饱含歉意地说:“我没想到你的反应会这么大。”
“什么?”加尔文迷迷糊糊的,“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奥尔加知道加尔文此时根本没有力气听她解释,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奥尔加更知道加尔文此时的恍惚是因何导致的:那些巫师字符 若叫有巫师天赋的人窥见了,那她们必然会走入如此这般的真谛,这种真谛是朦胧的一种感觉,难以言说,难以复述。每个人所感受到的感觉都不一样,在奥尔加阅读自己家族的记录时,她看见有人称自己感受到的是一种自岩石圈蔓延至海洋的无边际感,四下无人,没有终点的孤寂;也有人感受到了杂乱无章,闪电和雷声无休止地在她的头脑里轮番出现。但在所有感受字符奥义的巫师中,天生的巫师总要受到比寻常巫师更多的激荡,譬如今天正午时分看见字符的加尔文。加尔文在阅读那些字符时汗流浃背,他的眼睛如大雨中滚落的圆石般震颤,这种冲击一直到夜间才缓缓褪去。
没过一会儿,刚吃饱的加尔文就同奥尔加猜想的那般昏睡了过去,他在睡着时甚至还握着水杯。奥尔加啼笑皆非地把水杯从他的手上拿走,以免水洒他一身。此时,夜色已经几乎将森林完全掩盖,天上的月亮圆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月光洒在河流间,光晕和水流形成了一道道微波。干燥的木材在火堆中爆裂、燃烧,它们发出的声响仿佛新生的乐章,也仿佛灭亡的前奏。
不知什么时候,萨兰切尔无言地离开了,她恪守着自己守夜的职责在营地的周围不断地巡游。这天,奥尔加因忧虑加尔文的状况没有入眠,她坐在火堆旁用家里带出的纸笔不断书写着。她总在书写,她记录草木的长势、流水的走势,大地的起伏也在她的笔下,奥尔加记录着周遭的一切,若非如此,后来的巫师也无从窥见最古老的巫师们的经历。
在夜色最浓郁、第一只蝙蝠从山间飞出并掠过奥尔加和加尔文的头顶时,加尔文醒来了。他恍惚地回到了人世间,谵妄如同潮水般褪去。加尔文感到了巨大的疲惫,这并非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灵魂乃至于精神上的倦怠。在他刚晃过神来时,奥尔加就将一杯新的水放在了加尔文的手边。
“谢谢,谢谢。”加尔文拿起水来——直至这时他才发现,虽然他的精神开始清明了,喉咙反而肿了起来。他想喝水却怎么都咽不下去,最后他只好把杯子放下。加尔文害怕奥尔加误以为自己不愿意喝她递来的水,他战战兢兢地对奥尔加解释说:“我不是不想喝……我现在喉咙不是很舒服,实在咽不下去。”
“没事。”奥尔加摇摇头,示意加尔文不必担心,“这很正常,大家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应该过一会儿就好了。等等再喝吧。我拿个叶子给你扇扇风?”
比起扇风,这个无所事事的夜显然更适合用于解答迷惑。随着思绪的回归,那个困扰了加尔文许久的问题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沉浮。在一阵大风吹过、奥尔加着急地收起手上的书卷以免它被吹走后,加尔文终于问出了自己的困惑:“奥尔加小姐,可能有些冒昧,但我想这或许是个询问你的好时机——你和萨兰切尔究竟为什么在外流浪?”
奥尔加愣了愣,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小声地说:“为什么在外……你真的感兴趣吗,这个故事说起来虽然算不上漫长,但如果真的要谈论的话,那今夜应该是没法休息了——你真的想听吗?”
在得到了确凿的回复后,奥尔加·杜鲁门往身前的火堆加了一把木枝。她看着熊熊的火焰轻声道:“我没有怎么和人讲述过我自己的故事,不,不对,是从未说过。我的讲述或许会杂乱无章,你就姑且当个故事来听吧。”
3. 第二章-杜鲁门与无姓氏的臣民
即便奥尔加·杜鲁门的故事是从有记录的第一位巫师开始说起的,这段往事也不算漫长——毕竟奥尔加将巫师的起源定在了第一位杜鲁门巫师身上,如此一来,巫师的历史便不如森林间一棵巨树历经的岁月来得久远,也不如河底的一块顽石存在的时间要悠长,若将其中的时间铺平、以人作为时间单位来细说,那么,巫师的历史在此时只贯穿了五代人。甚至,这段故事远比加尔文想象的要短太多了,他原以为巫师的历史应当是漫长到至少要花上一天一夜才能道尽——可实际上,奥尔加只用了半个夜就说完了。
如今巫师最初的存在已经无法考证,其存在实在是太过漫长和深奥,寻找巫师的本源不比核实大地的年岁轻松多少。因杜鲁门是第一个将巫师的存在流传下来的家族,所以,若要为巫师的历史设立一个源头,那杜鲁门便是那个最无可置疑的开端。
杜鲁门是个相当奇特的家族,这个家族既不耕种也不放牧,她们依靠酿酒和腌菜的手艺发家致富。靠着这门手艺,杜鲁门在本地几乎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在最早的巫师那亚列·杜鲁门出生时,杜鲁门家的财富已经积累得叫人心惊,她们将庭院修得极大,屋檐下堆满了一罐又一罐的腌菜。大人们对往来的商人兜售自己的酒和菜,孩童则在父母和往来的商人交易的过程中得到了来自天南海北的玩具。这些玩意儿多是些对商人无用的花草石木,于年长的人们而言,它们只是交易过程中的一个添头,但对于孩童来说,这些东西隐藏着无与伦比的趣味。杜鲁门的孩童们将这些无用的东西搭做堡垒、充当兵卫,在家里进行没有伤害的斗争。
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亚列是孩子中的一个异类。她从不沉迷于虚假的冲锋,只是抱着被子坐在自己的兄弟姐妹边上静静地盯着她们手中的东西出神。这般状况持续了许久,在大人们劝告那亚列加入自己的血亲们无果后,那亚列的祖母将她叫到了自己跟前。这个老人颇为担忧地问自己的后辈:“那亚列,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并没有,祖母。”那亚列回答。
这下她的祖母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那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呢?”
那亚列依旧抱着自己的被子,她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诉祖母:“我感觉那些东西里有许多跳动,我总感觉一旦我触碰它们它们就会消失。如果玩具消失了那大家就没有东西玩了,所以我还是不碰比较好。”
“怎么会呢。”祖母只觉得那亚列的话是童言无忌,“怎么会消失呢,不用担心。”
可无论长辈怎么说,那亚列都坚持自己的想法。她太过坚定了,以至于年轻时能和往来的商人争论不休的祖母有些头疼。最后,祖母做出了决定:她带着那亚列到“玩具堆”边玩一会儿,如果真的有东西消失了,那她会将消失的部分补上,那亚列的姐妹们不会因此损失什么。得到了祖母的保证后,那亚列才坐到了玩具边。她伸手拿起那些杂乱事物中让她感受最为强烈的几个——这先天的巫师在无用的琐碎中精准地找到了巫术材料,在材料被握在手心的刹那,那亚列脑海中被掩埋的咒文开始翻腾。
那亚列开始不受控地歌颂、尖叫,这个小小的孩童口中发出哨般的呼嚎。杜鲁门的祖母被那亚列吓了一跳,她大声地呼喊那亚列的名,并且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孙女。祖母的呼喊没有让那亚列停下,反倒让好几位长辈来到了庭院前,在众目睽睽下,那亚列施行了有记载的第一次巫术。亲眼目睹那亚列的施展、并且在后来通过学习成为了巫师的那亚列的姨母这样记载:“……我还记得那一天,那亚列疯了一样,嘴里不断地往外溢着无法听懂的话语。她那时候还小,手掌也不大,几乎包不住什么东西,所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在她停止尖叫后无影无踪了。什么也没留下,那些东西就这么消失了。同时,她坐着的地方起了霜,最后霜凝结成了指节高的冰。那么高的冰即便是在冬天的庭院里都很难见到,而那时候还是夏天。我们所有人都吓坏了,更别说那亚列。那亚列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好像这样她就安全了……”
需知,杜鲁门家族有着一种如今的巫师难以理解的亲缘羁绊,她们相互依靠、相互庇佑,似乎除去死亡外,没有事物能叫她们分崩离析。若那亚列身上的事出现在了一个寻常的家庭中,她极有可能因这罕见的天赋而被亲人恐惧,更有可能被赶出家门,亦或是秘密处以私刑;但那亚列生在杜鲁门中,在这个由血缘编织的亲密茧房中,长辈们内心升起的更多是担忧。
起先,那亚列的母亲和祖母一致认为自己的孩孙是遭到了什么侵害才会如此——这怪不得她们,毕竟那亚列第一次施展巫术时的模样确实有些骇人。她们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确定那亚列的身体没有经受任何迫害,那次施展也没有令她遭受任何损伤,如此,这些长辈才终于放下心来,她们终于有时间思索如何面对这般与众不同的那亚列。可不论这些长者的内心如何百转千回,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决定保护自己的血亲。那亚列的父母为她在她的同龄人中正名,以免她遭到兄弟的非议,以免她受到姐妹的误解;那亚列的其他长辈们则在商讨后对外宣称她患了病,她们说,那亚列卧病在床、需要静养,她们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幼子遮掩起来,以免有不怀好意之人借机戕害那亚列。
但静养这一说辞只是对外的,在杜鲁门的庄园内,那亚列的生活简直算得上繁忙:尚且年幼的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自己的奇异之处、教导着其他杜鲁门如何施展它们——此时的巫术还没有自己的姓名呢,杜鲁门将其称为秘术、奥义,又或者是仅用怪诞二字称呼。而在那亚列的姨母——对,正是上文记述了那亚列第一次施展的那位——在模仿那亚列的吟唱和动作后成功施展巫术、且一举成为历史上第一位通过学习摆脱愚昧的巫师后,杜鲁门才将巫术当做一种可被继承和学习的知识对待。她们开始书写巫术的施展方式,记录材料的模样,并将其整理归纳。后来,继承了杜鲁门记录职能的巫师学派,被称之为古典学派。
与巫师的历史一样,杜鲁门对于巫术的学习和整理并非是一帆风顺的,其中的曲折艰辛简直数不胜数。有些杜鲁门因不知巫术材料的具体用量而受了损害,有些杜鲁门因将巫术施展在了错误的对象上导致了悲剧。但好在杜鲁门善于整理归纳,她们在混乱的意外中迅速择出了正确的道路,她们学习、实验、传承,并将这一深奥的秘术命名为巫术。
在学习巫术的过程中,对杜鲁门而言,最大的阻碍便是巫术材料的稀缺。过往商人带来的花草石木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家族的学习。在几番争论下,杜鲁门最终决定委托周边的居民为自己寻找那些特殊的材料:她们将巫术材料的模样绘制出来,并交由村民们辨认和寻找,因过去杜鲁门一家友好待人,这些质朴的农民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过了这项任务。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过问杜鲁门一家这些东西的用途,人们只是高兴在日常的狩猎和放牧之余能有更多的赚钱的机会,只有极少数的人疑惑杜鲁门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花钱将收购这些无用之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仅有的疑虑也逐渐消散了:为保护自身,成为了巫师的杜鲁门不再出门,而没有巫师天赋的那部分人也减少了外出的频率,在人们心中,杜鲁门内或许爆发了一场家族性的急症,那些草木则是用于治病的草药。再之后,杜鲁门遣散了为数不多的仆从,并尽可能地将自己隐秘了起来。依靠着过往累积的财富,杜鲁门沉默地扎根在了村庄的西南角,巫术在看似沉寂的宅邸中发酵。在无人知晓的时间里,岁月静悄悄的,森林的巨木内部攀上了太多圈纹路。
自那亚列·杜鲁门后,每一代的杜鲁门都会出现一到两个天生巫师,余下的杜鲁门内也有一半具有修习巫术的天赋。天生的巫师们和那亚列一样,她们尽可能地将自己头脑中的巫术记录下、教授给其它亲人们,拥有天赋的巫师则以身继承这些学识;至于那些毫无天赋、终其一生都只是普通人的杜鲁门,她们将生命奉献给了传承学习这一过程中最无趣也最繁琐的部分,即整理和归纳他人的经验。
当巫术在杜鲁门里出现后,杜鲁门便全身心地投入了研究巫术这一似乎永无终点的奥义中,她们鲜少和人构成婚姻关系,更别说生育。在极短的时间里,杜鲁门人数便停止了增长。当那亚列的孙辈达尔克·杜鲁门掌权时,即便每个杜鲁门分到两间房,庄园内的房间也会剩下一半无人居住。因此当达尔克说要卸去无用的房间内多余的装饰、将它们改为书房存放材料和巫术的笔录时,没有一位杜鲁门提出异议。她们似乎早知自己的家族无法绵延太久。
达尔克·杜鲁门三十多岁时,一场暴风雪席卷了人们目光所及的大地,世界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雪仿佛是崩塌的云一般永无止境。虽然杜鲁门一家因巫术的存在安然无恙——她们用凝冰术将松软的雪化作坚硬的冰,再用漂浮术将冰块推到房屋外,以免积雪将房屋压垮,以免融化又重新凝结的雪水让人滑倒——但在她们所处的城镇中,有太多人因暴雪流离失所。普通人的房屋被吹倒的树压垮,积雪埋没并浸湿了他们的柴火。为此,达尔克·杜鲁门在暴雪过境后投入了帮助其他村民修缮房屋的工作中——达尔克并不精通巫术,他之所以成为杜鲁门管事的家主,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兄弟姐妹们没人想接手这个苦差事,他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平日里,他最喜欢的消遣是在村庄的周围兜圈子,他喜欢沿着村庄边的小路散漫地游荡。他因此成为了杜鲁门中与外界来往最密切的人。
在帮助村民修理屋棚的间隙,达尔克在眺望远方时发现远处收集柴火的人们正在丛林的一棵树边围作一团。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似乎在对什么感到诧异。但没多久他们又四散开来,重新投入自己采集的工作中。达尔克对此感到困惑,当第一批采集完柴火的人回到村里后,达尔克不由得扯着嗓子问:“嘿!你们先前在丛林里看到了什么?”
“哦!”一位屠户边走边回答,“林子那边有个人。”
这多少有些稀奇了。这年冬天冷得野兽都不怎么出门,更何况是人呢?达尔克内心升起了许多好奇,他赶忙干完了手中的活,想要去林子里一探究竟。在他往丛林走去时,恰巧撞见了最后一批从林子里采集回来的人,达尔克随手拉住身旁的一个人问:“他们说林子里有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被扯住的农民放下了手中的柴火在路边和达尔克攀谈道:“不清楚,老爷,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总之,有一个人躺在丛林里,他身上有厚厚的一层雪,我们怎么喊他都没反应。我们甚至分辨不出他是不是死了。”
“怎么不把他带回来呢?”达尔克又问,“即便是死了也不该让人躺在外头,万一被野兽吃了可怎么办。”
农民摇了摇头,他面上露出了不赞成的神情:“不,老爷,我们觉得还是不要碰那人比较好。那人衣服上的花纹不是周围人惯用的,我们翻了一下他的衣服,没发现任何文书。这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这样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林子里,又不知因何倒在那儿,这件事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农民的话中隐含着劝告,但对于达尔克这种热衷于冒险的人来说,别人越是告诫他便越是不听,于是达尔克告别了眼前人后头也不回地扎到丛林里去。他按照自己在棚顶上眺望的方向行走,可达尔克实在不知那人所处的具体方位,他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并时不时好奇地四处张望。别说人了,达尔克连鸟兽的影子都没见着。就在达尔克打算放弃、想要就这么绕回家去时,他身旁的树猛地将他绊了一下——达尔克下意识回过头去,他原以为是树茁壮的根系将自己给绊倒了,可他定睛看去时,绊倒他的是一只脚。
达尔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侧方绕到了树的另一端,不出他所料,那是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这人周围还散落了许多行囊,他明显年纪不大,身上的衣服极不合身,过大的衣服让他看起来有些瘦削。除此之外,男人的鞋子也开了口,这双鞋实在穿了太久,以至于鞋底磨得如树皮般单薄。和村民说的一样,他身上覆盖着一层雪,甚至他的睫毛上都凝着小小的冰锥。男人的嘴唇发紫,脸苍白得几乎和雪融为一体,皮下的血管却是生机勃勃到叫人觉得不安的青色。达尔克蹲在原地注视了男人许久,最终他想,这个人或许的确已经被冻死了。
达尔克有些悲哀地站起身,如村民所说的一样,没有人能为这个异乡人收尸,达尔克也不能:毕竟若之后出了什么纷争,那为他收尸的人必会不明不白地被扯入其中。没有人愿意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人们能做的只是默不作声地离开,给已死之人一点最后的尊严而已。达尔克也是如此。
在站起来后,达尔克沉闷地叹了口气,他一边唏嘘着一边往家的方向走去,可没等他走出几步,一声虚弱的啼哭使得他停下了脚步——婴儿的哭声如同夜里的一声惊雷,达尔克愣住了,他惊骇地转过头,开始奋力地分辨婴孩的哭声究竟是从何处传来。达尔克很快就找到了孩子:孩子就在不远处,在昏迷男人的大衣内侧,在男人的腰后。扯开男人的外衣、把篮子上半掩着的麻布拉开后,一个无比虚弱、浑身长满冻疮的婴孩出现在了达尔克眼前,婴儿四肢僵硬、神情麻木,她的哭声断断续续,由此可见她受了不少苦。
已为人父的达尔克将孩子抱在怀里,他只觉得自己抱着一块柔软却怎样都捂不热的冰。在抱紧孩子的一瞬间,达尔克便决定挽救这个孩子的性命,即便她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达尔克急冲冲地回到了杜鲁门的庄园内,他无视了其他杜鲁门的问询和打趣着急忙慌地回到自己屋内,在翻找衣物时,达尔克不忘嘱咐妻子烧些热水。杜鲁门夫人没有照做,她严肃地问达尔克:“你手上的孩子是哪来的?”
达尔克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自己丈夫的善心,杜鲁门夫人却指责他的轻率。杜鲁门夫人担忧那男人和他身边孩子的来历——这种怀疑实在无可厚非,毕竟在这个消息不流通的时代,天知道路边某个受了伤的可怜人是不是其它地方逃来的恶贯满盈的杀人者——于是她派遣自己的兄弟前去将那昏迷的男人带回来细细检查。虽然杜鲁门夫人态度强势、且看起来对达尔克的行为极为反对,但在其他杜鲁门前往丛林的时候,她为那没血缘的孩子换了身衣裳、擦拭了身体,还喂了些米糊。
待搬运男人的杜鲁门们回来后,年轻人们叽叽喳喳地说那男人吓了她们一大跳。达尔克的长女说:“在我们捡他身边的东西时,他突然就醒了!”紧接着,达尔克的侄子接过话茬:“他问我们是谁,问他篮子里的孩子去哪了,但还没等我们回答他就又晕了过去。”
既然男人还有一口气,那杜鲁门便尽力地医治他。虽然有一部分杜鲁门始终认为将未核实清身份的人带到家中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任何一个杜鲁门都清楚,她们无法对发生在眼前的惨剧视而不见。经过两周的治疗后,被捡来的男人终于恢复了神志,在他清醒的当天,男人便在杜鲁门夫人的质问中道出了自己的往事。这个名叫安迪的男人说,他并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人,更不是十恶不赦者;他只是个普通的工人,长久以来都在靠近海岸的那端干采石的活。
“往年的冬天都是我的休息日,夫人,冬天实在太冷了,没有人能在外头做活。今年也理应如此才对,但就在我准备找个酒馆一醉方休的时候,我收到了家里传来的信。”安迪诚恳地解释道,“信里说,和我相依为命的兄长在秋冬交替时患了病,这病来得突然,甚至传染给了他的妻子,没多久,他们就死了。写信的人是他们村中的大夫,大夫说,我的兄长和嫂子没有多少遗产,那些钱偿还了他们生前因吃药而欠下的债务后就所剩无几,因此大夫不愿意抚养他们留下来的孩子,他叫我尽快领走我兄弟的遗孤,不然这个还不会走路的婴孩必将丧命。于是我去了,着急忙慌地去了。在接到了孩子后,我就想带着孩子回到做工的地方去,我日夜兼程,为的就是让孩子少在寒风中受冻。可谁知我们在返程的路上遭遇了暴风雪!夫人啊,若不是您对我们施以援手,我们必将死于非命。”
安迪的讲述真挚又恳切,同时,杜鲁门在他的行囊中翻出了他所说的大夫寄给他的信件。一切都能对应上,一切都如安迪说的那样。其中没有任何阴谋,可以说,是命运促成了安迪和杜鲁门的会晤。
醒来的安迪对达尔克和杜鲁门夫人止不住地道谢,他说老爷,夫人,感谢你们的援助,我实在拿不出几个钱,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替你们做工以回馈你们的善心。杜鲁门夫人拒绝了安迪,她说既然你是切实需要帮助的人,那便不必谈什么回馈了;达尔克则更加坦诚,他说,我本就没打算救你,确切来说是你哥哥的孩子救了你一命,实在要感激的话还是感激她吧。在谈及孩子时,尚且虚弱的安迪挣扎着下了床。杜鲁门夫人以为安迪是在担忧自己亲人的状况、想要起身去看两眼,她刚想开口告诉安迪婴儿的情况如何,安迪便“扑通”一下跪在杜鲁门夫妇面前,将他俩吓了一大跳。
“老爷,夫人!我恳请你们发发善心!”安迪声泪俱下道,“我没有脸祈求你们收留我,毕竟我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们可以帮帮那个孩子。她受了风霜的折磨且无比羸弱,应当没法再跟着我一路前往海边了。再者,到了海岸边我也难抚养她,我需要在石壁上做工,整天风吹日晒的,实在无法照料婴孩……我恳请你们收留那个孩子。你们大可以将她当成杂役对待,可以随意地使唤她。老爷,夫人,我发誓我将来会回来赎回她的……”
容易心软的杜鲁门夫妻不约而同地扭过了头,她们没有回答安迪,只是说之后再说吧,说等你养好身子、等你能上路再谈论这些事。听了这话,安迪没有不依不饶地继续恳求杜鲁门夫妻。他绕过了这个让二人为难的话题,转而恭顺地感激二人的付出,他说,我必将偿还你们的好意,即便最终我将辜负自己。
在安迪养病的期间,有杜鲁门发现,那个年幼的、还没来得及起名的婴孩似乎可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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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到巫术——为此,杜鲁门们身披隐秘术在她眼前实验了许多次。最终她们笃定道,这个孩童必是个天生的巫师,她能轻易识破隐秘术,能够找到隐藏在巫术下的巫师。一个外姓的天生巫师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来到了杜鲁门内,杜鲁门们为此感到欣喜也感到迷茫,她们不知要如何是好,不知要以怎样的心境,对待这个崭新的天生巫师。
在经过反复的探讨后,杜鲁门夫人决定对安迪道出巫师的真谛:总归安迪是个外乡人,他无父无母,在人世间孑然一身,即便他出于恐惧在外宣扬杜鲁门一家的奇异之处,世人也多半会觉得他是因为失去了亲人太过痛苦而产生了幻觉。在杜鲁门夫人对安迪吐露了巫师的存在后,安迪的确陷入了恐慌,只是这种恐慌并非来自对巫师能力的恐惧,安迪忧虑的是,他不知夫人为何要将家族的秘密对他坦诚相待。好在紧接着,安迪就得知了自己的侄女是天生的巫师这件事,他内心的疑虑便烟消云散了,他终于可以较为冷静地聆听杜鲁门夫人的话语。杜鲁门夫人对他说:“我们想要留下你的侄女,因她是个天生的巫师,她能带来许多新鲜的知识。若你愿意把她交给我们,那我们会将其作为我们的一员抚养她。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愿意将她留在这儿……”
杜鲁门夫人还没说完,安迪就殷切地说:“夫人,夫人,我早说过了,若你们愿意养育她,那是我们的荣幸。我怎么会不肯呢,我怎么会不愿意呢。甚至,我觉得不该由你们费心劳力地照顾她——之后我会定期带钱回来,以作抚养她的费用。虽然我的劳金无比微薄,但这是我能给出的仅有的东西了,还请你们能够收下。”
既然安迪主动谈到了劳金,杜鲁门夫人便说出了自己的另一番打算。她说,我们认可你的品格和品性,因此若你想的话,你也可以留在这儿,以帮我们做些杂工过活。这对安迪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事,他与杜鲁门夫人极其快速地敲定了未来他作为杂役的佣金——据传闻,那是一个高到让安迪恐惧不已的价格,毕竟杜鲁门夫人在这场谈话后成为了安迪侄女的教母,她们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一家人,而杜鲁门对自己的家人素来宽厚。同时,杜鲁门夫人还为那孩子赐了名,那个名叫耶芙达的外姓巫师便是萨兰切尔的母亲。
当春天正式到来时,积雪化作了一道道河流,奔腾的水流将寒冷和杂乱洗刷得一干二净。安迪如一条攀上了巨木的藤蔓般加入了杜鲁门,他同其他杜鲁门那样默默无闻地生活了下去,并将自己编进巨木的枝丫里。当萨兰切尔出生时,这家外姓人已成为了杜鲁门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萨兰切尔和同辈的杜鲁门接受着同样的教育、吃着同样的食物,杜鲁门未曾将她当做杂役对待,但萨兰切尔始终认为自己只能算是杜鲁门的家臣,她也因此一直以“小姐”称呼着奥尔加——萨兰切尔的母亲耶芙达曾评价,她的女儿有着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执拗性格,可实际上,耶芙达也一直以女佣自居。
到了这时,加尔文觉得自己终于接近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为何要离开家的原因了。他重新打起精神还坐直了些,他期待着接下来的故事,可奥尔加迟迟没有开口:她沉默地望着火,嘴张开又闭上,似乎心中有许多难言之隐。火将奥尔加的眼睛薰得有些发涩,她不适地眨了眨眼并偏过头去,抹泪般用手蹭过眼侧。
加尔文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氛围一下变得沉闷了起来。在静默中,加尔文开始思考自己对奥尔加过去的好奇是否是一种冒犯,他开始犹豫自己应不应该问询奥尔加是怎么了。可就在这时,奥尔加伸出手又往火堆中加了把火柴。在烈焰侵吞着新来的树枝时,奥尔加沙哑道:“终于说到我了。”
奥尔加终于谈到了了自己的世代——她是杜鲁门的第五代巫师,达尔克·杜鲁门是她的祖父辈。在奥尔加看来,她的童年和其他杜鲁门没什么分别,她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在杜鲁门的庄园中长大,自她记事起,巫术就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奥尔加睡前从不听童话,她所听闻的,是自己家族发现和继承巫术的历史;她日常的玩具不是寻常孩童自地里挖出的泥块和石头,而是长辈挑拣出的无法正常使用的巫术材料。
可对于奥尔加的长辈们来说,她们的生活和过去已经大相径庭。杜鲁门们不知道是过去那场大雪压垮了太多的植物,还是周围的材料在百余年间都被采完了,总之在奥尔加出生后,杜鲁门能在周边丛林中找到的材料愈发的少了。甚至在奥尔加十四岁时,杜鲁门的长辈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都未曾找到过哪怕半株新的材料。
但这些忧虑都与奥尔加无关,杜鲁门的长辈们从不将惶惶传递给年轻人。奥尔加一如往昔地生活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未来的畅想,都不过是过往所有杜鲁门的缩影:她想,自己或许会如自己的长辈那般单调、无趣却充实地过完一生,然后成为后代口中的一个姓名和符号,并在睡前故事中悠久地存在下去。奥尔加的生活似乎一眼望得到头,值得庆幸的是,她对此并无任何不满。
可这一切宁静都被一场疾病打破了——在奥尔加十七岁的某一天,瘟疫席卷了村庄。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死神开始肆无忌惮地收割生命,而被收割者毫无还手之力。和过去那场摧毁了半个村庄的暴风雪不同,奥尔加时代的瘟疫是完完全全的人祸:杜鲁门所在的村庄处于一条河流的下游,河流上游的人们将病死的家畜倾泻在了河流中,疾病随着河水淌入人们的口中、人们的胃里。当人们意识到疾病正在蔓延时,疾患已经扎根在她们血管中了。
病灶很快就席卷了村庄,患病者的呻吟在空中不断回荡,没多久,呻吟声渐渐少了,悲泣替代它们在大地上盘旋。每日都有死去的人被从家中拖出,尸体在广场上被焚烧,连绵不断地火几乎将天空也烧得死寂。更糟糕的是,不单单是人在患病,连家畜也在生病。有些人无法舍弃自己的家畜,他们吃下了病畜的肉,然后快速而痛苦地死去。村庄里无人能逃离这场灾祸,连闭门不出的杜鲁门也不例外——其实此时杜鲁门内正计划着迁移到别处居住,她们猜测附近的巫术材料或许真的被采尽了,如果她们想要继续将巫术延续下去就必须要找个新的、周围长满巫术材料的地方延续自己的家族,可在她们下定决心离开如今的居所前,疾病便将她们牢牢地锁在原地——杜鲁门内的年长者大多数都患了病,她们面容枯槁、身形干瘪,杜鲁门对此无能为力。而真正让她们感到绝望的,是杜鲁门意识到,她们承习多年的巫术在这样的悲剧前毫无作用。一时间,杜鲁门内长满了苦恨。
在这期间,年长的杜鲁门意识到此地已不再安全,她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如今已被死亡侵占,任何理智的人都应尽快离开,可偏偏杜鲁门不愿离开彼此。年长的杜鲁门知,她们必须留下来照顾那些衰老者,可同时,她们的后代不该在此引颈受戮。为了劝走年轻的杜鲁门们,这代杜鲁门的一家之主、生育了奥尔加的贝内特·杜鲁门对年轻的孩子们说:“此地如今危机四伏,你们应该尽快离开。”
“但我们已经在此扎根太久了,太多的东西都堆积在这里,我们离开的速度不比巨木从土地中抽出自己的根系迁徙要快上多少。”奥尔加反问道,“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又能到哪里去?”
贝内特回答自己的女儿:“是的,我们确实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去往何方,但你们可以自己去探索。年轻人们,你们需离开这座庄园去寻找缀满巫术材料的地方,以建立杜鲁门的新归宿。我们这些年长些的人会留在家中照顾老人、整理你们传来的讯息——如若你们有谁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就传信回来,我们会立刻出发前往,并且将新的归宿地留在庄园内,等待其他人去会合。”
杜鲁门舍不得彼此,可她们也知,在这样的灾难中,四散才是最为妥当的。身为长女,奥尔加·杜鲁门是年轻人中第一个上路的人,萨兰切尔作为她的随从陪伴左右。在离开前,奥尔加长时间地呆在书房内,尽可能以最短的时间记录下巫师的全部智慧;她的父母则为她准备了许多个施展了储物术的行囊,行囊里堆满了衣物和食物,还有杜鲁门祖传的腌菜,以及家中仅有的一些巫术材料。施展了储物术的行囊算不上沉,但当奥尔加却觉得,这些她包裹比她的一生还沉重。
奥尔加离开时,杜鲁门庄园扇紧闭了多年的大门在晨曦中被打开了。门被推动时发出了叫人心惊的鸣音,这声音太过尖锐而嘶哑,以至于后山的群鸟都被惊醒。当群鸟在林间起落和回旋时,它们的叫声像是一场不太和谐的奏鸣。奥尔加就在这样的乐曲中离去了,一路上她所听见的患病者的哀嚎和生者的痛哭则构成了乐曲的尾声。
离开的这一年奥尔加十七岁,萨兰切尔十九岁,距离她们的新伙伴加入她们,还有足足两年的时光。在出发的三个月后,奥尔加才蓦然发现自己未戴上挂有杜鲁门族纹的项链,此时她已经无法回头,家园已然遥远。那天傍晚,萨兰切尔在奥尔加的手帕边用鱼骨为她绣上了一个族纹,奥尔加将手帕叠放在胸前,仿佛她从未走远。
4. 第三章-火
当奥尔加的话语在空中消泯时,天空的色彩没有减淡,依旧是如墨似的,绸缎似的。也许夜幕在这悠长的述说中变得更轻薄、更靠近黎明了,但肉眼却看不出。二人抬头望向天空,她们只能看见群星在天际闪耀,只能看见幽暗间朦胧的光。加尔文久久没有说话,很难说他是被故事打动了,还是他贫瘠的思考能力难以消化这么一段历史,总之他愣怔在那儿,久久没有回神,也久久没有回应。
先开口说话的是奥尔加。伸了个懒腰后她抱住了膝盖,巫师偏过头对加尔文笑着说:“挺没趣的,对吧?这个家族历史,没有什么辉煌时刻,也没有什么艰巨历险,听起来应当很无趣吧。”
“不,没有。”加尔文赶忙道,“我并不觉得无趣,甚至,我觉得你的家族已经很辉煌了。这是很……很了不得的一段故事。但您不担心吗,奥尔加小姐,你的亲眷们还在村庄中,疫病在蔓延,恐惧在回荡。”
奥尔加又沉默了,这天夜里她沉默的次数实在有些太多。她重新抬起头来看向繁星,一时间,加尔文分不清凝结于她眼角的点点亮光究竟是星辰的光芒还是泪珠。半晌,加尔文听见奥尔加以一种颇为不真切的态度说:“如果说不担心那必然是说谎,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不是吗。”
加尔文抬起头望向奥尔加看着的地方,但空中并无什么深意,加尔文只看见躲在夜里如苔藓一般忧愁且黯淡的云。加尔文还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是他的脑袋不太清晰,那些疑惑就像是萤火虫一般,看得见其存在,却难以捕捉。加尔文还在试图捕捉那些乱七八糟的、如同河中的微波般难以握住的疑惑,奥尔加反问道:“那你呢,加尔文?”她回过头来看着加尔文,眼中没有追究也没有好奇,只是平和地看着,“你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你的过去。”
“啊,嗯,我的过去……”加尔文攥紧了自己的胳膊,他似乎一定要握着些什么才有气力接着说话,“您的过去并不单调,奥尔加小姐……我的过去才是真正的寡淡。这没什么好聊的,就,我的往事只是日复一日。真正的日复一日。”
如若是往常,奥尔加应当会开始宽慰加尔文,并告诉他人人的生活都有其含义,即便是平淡如流水的日子也能孕育出游鱼。但这次没有,此时奥尔加悲伤又真挚地看着加尔文并说:“不,加尔文,我能看见。那名叫观测术的巫术虽然无法窥探星流,无法认清命运,但它可以捕捉所有巫术材料的光晕。在遇到你之前,我和萨兰切尔曾给自己加注过这一巫术,这样我们就可以更为便利地找到一些隐藏于苔藓、树干间的材料们,它们的痕迹在观测术中无所遁形。加尔文,我非有意隐瞒你……”奥尔加顿了顿,“我需要向你坦诚,材料在被使用后是会留下痕迹的。在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看见了你身上施展过巫术的痕迹,我因此笃定你是一个巫师。”
奥尔加的话是那样轻柔且缓慢,但加尔文却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他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而随着奥尔加话语的吐露,加尔文的耳边再次开始出现嗡鸣,眼前的事物也开始在扭曲和倒转;他的喉咙不自觉地开始收缩、吞吐,很快,之前吃下的鸟被吐得满地都是。加尔文吐得昏天黑地,他从不知自己体内有那么多东西。在加尔文试图将喉咙里谵妄的尘烟都倾泻出时,夜巡的萨兰切尔闻声回来了。她警惕地拦在奥尔加和加尔文之间,在看到只有加尔文在受着什么无形之物的折磨时,她稍稍放下了警惕,同时,萨兰切尔的内心生出了些怜悯。
“我去打些水。”萨兰切尔站起身来说。
奥尔加看了眼萨兰切尔的背影又看了眼不断在干咳的加尔文,在经过了一番内心的博弈后,她有些歉疚地递了片树叶给加尔文擦嘴。萨兰切尔默不作声地把水放在加尔文跟前,紧接着她问奥尔加:“你终于和他谈论到这个话题了?”
这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巫师有着一种绝无仅有的默契,许多时候,她们只需要看向彼此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因此在奥尔加看向萨兰切尔、并想对她说些什么时,萨兰切尔就先她一步开口了。萨兰切尔严肃道:“既然现在已经开了话头,那就不该再拖到之后去了。”
“兰洽……”奥尔加恳切地唤着萨兰切尔的小名,“他很不舒服,要不还是下次……”
“不能是下次了!”萨兰切尔少见地对着奥尔加拔高了声音,“错过了今天,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如果今天我们因为他回忆往昔会感到痛苦而停下,那今后是不是他想要逃避的时候只要装模作样地开始呕吐就行?小姐,我打最开始就不希望让他跟着我们!他身上的脉络并不干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灾难跟在你的身边。而且依照他的天赋来看,若有一天他身上的脉络爆发了,我根本无法在火焰中护住你!”
加尔文跪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半长的头发黏在他的皮肤上,他粗喘着气带着重重的鼻音问:“什么……什么脉络?什么爆发?!”
加尔文慌张地攀在奥尔加身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另外两个人而言似乎是一种不定的因素。奥尔加握住他的肩膀试图安抚他,但加尔文一直在颤抖着。虽然如此,加尔文也一直在询问着奥尔加究竟隐瞒了自己什么,他惊恐万分地问着,好像他在恐惧一些已经发生过的错误。面对近乎疯狂的加尔文,奥尔加实在不愿更不忍心把真相说出口,她只能劝加尔文先冷静下来,等状态好一些再谈论此事。但萨兰切尔却不管不顾地蹲在了加尔文身边,她以警告的态度告诉加尔文:“在使用巫术材料时,材料会在被我们称之为“脉络”的地方留下痕迹。这些痕迹通常不出几日就会逐渐消散,但你不同,你脉络中的痕迹长久地存在着,这意味着曾经被你施展过的巫术根本没有被施展完!它被粗暴地制止了,变成了一种悲哀的暴力。未施展完的巫术一直跟随着你,它发誓自己将复仇,它会在未来的某时某刻突然爆发出来,直至吞没你和你周围的事物。”
“兰洽,并不是所有巫术都会爆发的……”奥尔加小声地辩解道。她似乎想以此驱走加尔文身上的不安,但实际上,这番话只是让萨兰切尔更愤怒而已。
萨兰切尔忍着怒气回答,这让她的话听起来有几分咬牙切齿:“是,的确不是所有巫术都这样,但加尔文身上的那个一定是!小姐,你别忘了,他和我们刚见面的时就被巫术影响了,他在看见我们、感受到我们身上巫术的一瞬间就神志不清、痛苦不堪,那火焰的巫术一直跟随着他,它必将把他吞噬殆尽!”
加尔文梗着脖子僵硬地将自己的视线拧到面前奥尔加身上,在他称得上悲痛的注视下,奥尔加只得告诉他实情——如今她们已经割开了加尔文的伤口、看见了他痛苦的病源,事已至此,她们确实应该一鼓作气地将已经溃烂的根挖出。奥尔加怜悯地对加尔文说:“加尔文,在第一天见到你的瞬间,我就知道你过去必然放过一场大火——且按照如今残留在你身上的巫术来看,那本该是一场大到或许足以将整个森林都烧起来的火,但你呵止住了它,有一部分没能降生的火转而栖息在你的脉络中。这些年来,它一直如幽灵般跟随在你身边,它在静候一个重被点燃的时刻……我知道这些事,我通通看在眼里,正因如此,我才问你过去发生了什么。”
看着呆滞的加尔文,奥尔加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其实,想要让残留在脉络中的巫术得到自由、进而消散的方式非常简单,你只需要释放就行了,把它从你的脉络中释放出,让它脱离你。但加尔文,你恐惧所有和火焰有关的巫术,你在下意识地逃离火焰,所有火的巫术都被你在无意中抛弃了。但这并不代表你不会施展它们相关的巫术——你在我们面前施展过火,你的脉络也有施展过的痕迹,可这两次你都没有完整地将火释放出来。”
到这里,加尔文又难以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制止奥尔加,他只是瞠目不知所措,奥尔加继续说:“我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天生的巫师会恐惧从出生起就伴随着自己的巫术,于是我猜,或许是过去困住了你,所以我冒犯地询问你的过去。我并非只是对你的过去感到好奇,实际上,这也是一个让巫术得到释放的方法:只要将过去借由语言说出来,再在这个过程中将当时未吐尽的巫术倾泻出来就好。”
加尔文无言地望着奥尔加,他的眼里空空如也,只有止不住的泪在淌。他落了太久的泪,以至于他膝下的土地都被打湿了。巫师二人担忧他的生命会随着泪的溢出而枯萎,萨兰切尔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奥尔加关切地揽过加尔文的肩。正在此时,加尔文推开了奥尔加。他颤抖着抹了一把脸,然后慢慢地撑着腰和膝盖坐在了地上。加尔文没有说话,他弓着背伸着脖子坐在那儿深呼吸——没一会儿,二人就听见加尔文沉闷地、沙哑着说:“如果是这样,那我会告诉你们我的过去。我不会拖延,现在,就现在,我马上告诉你们。”
后来的奥尔加对走出了阴影、不再对自己的错误感到惶惶和恐惧的加尔文发出过疑问,她问,你当时为何那般痛苦却又那般坚定地要吐出自己的过去,而加尔文回答,他已经因为疏忽失去了自己喜爱和信赖的人了,比起回望过去的错误,他真正恐惧的是重蹈覆辙。
将视线投回这个坦诚相待的夜吧——加尔文所阐述的过去由奥尔加所记载,为节省笔墨,奥尔加在记录时剔去了加尔文在讲述时发出的许多气音和颤栗,这使得他的讲述看起来有些太过平静,好像一个吟游诗人在日复一日地吟唱自己厌倦了的故事。但无论如何看客们都应谨记,这段往昔对加尔文而言痛苦到只要想起就会泪流满面,他终其一生都为此愧疚和自责不已。
加尔文对巫师二人哀叹道:“过去……我过去住在东边,距离我们所处的这片土地的遥远东边。奥尔加小姐,虽然您将您的故土所在之处称之为村庄,但我认为那不是村庄。按照你的描述,那地方物阜民丰,商贩不断往来,这听起来比我所在的地方好太多了,真的。我们那儿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土地,河流在较远的地方,周围的丛林据说隐藏着吃人的野兽。鲜少会有商人特意到我们这儿来,毕竟即便他们来了村子里也没人有钱买东西,也没有人能拿出东西去售卖。在运气和天气都稍好一些的年份,人们在一年的劳作后可以有一些微小的结余,但更多的时候,人们忙碌了整整一年却很难剩下些什么东西。我们那儿就是这样的贫瘠,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在抽泣了两下后,加尔文接着说:“我是家中的长子。在我三岁的时候,父母又生了一个孩子:我有了一个弟弟。他很小,这不是在指年纪,我的父母说,他出生时的模样就比我小很多。他出生的时候是冬天,生完弟弟后,母亲的身体就一直都不太好。还是那个冬天,在一次发热后,弟弟就离开了我们身边,母亲的身体也彻底垮了。但无论如何,日子都要继续下去——还是那句话,奥尔加小姐,我所在的地方真的很无趣,毫无波澜,也难有新鲜事物。每年都是重复的,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夏季的时候会捕鱼打猎,一些过于担忧的人会从夏天起就准备过冬的食物。如此年复一年,直到我十一岁时:这年,我的妹妹出生了。”
加尔文变得紧张起来——奥尔加看见他开始抠弄自己指甲边的皮肤——他咽了两下口水,身体也开始颤栗,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停止:“我的妹妹很可爱,比可爱更重要的是她很健康。不,她甚至可以用健壮来形容。有时候我在想,这种健康是否是母亲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给了她——总之,在她出生后,母亲多年来休息得稍微好些的身体又每况愈下了。很长时间里,母亲都只能在床上歇着,她需要人精心的照顾才能勉强生活。因此,父亲把当家做主的责任交给了我,他负责照顾母亲和妹妹。但我对劳作不算熟练,那段时间家里的收成简直是一落千丈。偏偏就是那年要用的钱最多,生病的母亲需要吃药,家里也需要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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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很多东西给刚出生的孩子。所以,我再怎么不熟练也只能埋头苦干,就这样,转眼就到了秋天。”
加尔文陷入回忆:“那年秋季时,母亲终于可以自己照顾孩子了,虽然多少还是有点勉强,但父亲终于回归了劳作。于是,我转而负责收拾过冬要用的东西。我需要收拾柴火,要检查树皮和树干之间有没有虫,还要把受了潮的木头拿到阳光底下晾晒。我长久地呆在柴房里,不,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呆在柴房里……”
一时间,加尔文连呼吸都停止了。他重新紧张起来,甚至不受控地干呕了几下,如此,奥尔加和萨兰切尔都意识到结局已经近了。她们紧张地注视着加尔文,等待他将火以故事的方式燃烧。她们听加尔文说:“就是这一年,就是这个时候……那时候已经是晚秋了,我记的很清楚。在早上起来时,我发现前一天下了雨,天气冷得让人打颤,存放木材的房间进了些水。我在柴房里清理了一早上受潮的木料,父亲去林子里采集只会在雨后出产的食材。中午回来吃午餐时,他给我们展示了他采集来的东西,其中大部分是蘑菇,还有小部分的浆果。除此之外,父亲还给我们带了礼物:母亲收到了一棵草药,妹妹得到了一小朵花,我拿到的是个石头。”
加尔文手指边的皮肤几乎要被抠烂了:“我把石头放在了我的口袋里,吃完饭后,我就再次开始了劳作。码好了柴火后,我坐在柴房中休息。在这时。我把口袋里的石头拿出来打量:那个石头很圆润,像是被河水冲刷过许久一样;石头有一边有条裂缝,内部隐隐透出些橙红色。在我看清了石头内部的瞬间,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扭过头去看向父亲之前送给我、又被我放在柴房架子上的干草。我看到干草时,我就被驱使着拿起了它们,然后开始念诵……我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在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后就尽可能地把话语吞回了肚子里,即便如此,火还是出现了!数不胜数的火从石头的缝隙中冒出,燃起的火焰有两个我那么高。火星把旁边的火引点燃了,很快,火引又将柴火给点着了。柴房里的火堆都烧了起来!偏偏那些火没法被扑灭,怎么都不行。我用衣服去扑,用嘴去吹,可我就是怎么都撼动不了火。更可怕的是,因为前一夜下了雨,当火将柴火都点着时,黑烟弥漫了整个房子。”
之后,加尔文便开始沉默了。沉默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在尝到血腥味后,他才如梦初醒般喃喃自语着:“在意识到我根本没办法扑灭火后,我便试图寻找我的母亲和妹妹。真的,我有努力地找她们,但烟太呛也太黑了,我难以呼吸、找不到路,我只能一直在原地打转。我都不知道我在火里呆了多久。那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我父亲在回来的路上,在看到屋子着火后,他便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把我从火里拖了出去。在把我拖出火场后,他再次转身进入了火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妹妹抱了出来。她被用一件湿衣服包裹着,因此没有受太多的伤。可父亲——烟将他熏得不成人形,他看起来已经精疲力尽,可他再一次返回了屋子,试图将我的母亲也带出来。”
加尔文脸上的泪源源不断地淌着,在这天前,奥尔加和萨兰切尔都不知道,人原来可以拧出这样多的泪。加尔文流着泪哀泣道:“这期间,村子里的其他人也在努力地灭火,他们拿水撒、用土泼,但都没用,火根本没办法被熄灭。村里的人已经尽力了,但是火就是控制不住。有人说,这火一直没有离开我们家、没有向其他地方蔓延,这必然是我们一家做了恶事才遭的天谴……火烧了两天,整整两天。那两日太阳都不如火光来得热烈。我们的屋子什么也没有剩下,什么都没有……我的父母尸骨无存,他们和木材的灰烬、房屋的灰烬混在了一起,那只是黑色的一片,什么都找不到……彻底的什么都没有了,都是我的错。我、周围的人都说是我运气好,因为我被从大火里被救出来,身上还一点伤都没有;人们都说我幸运,说我在里面呆了那么久却一点事都没有。不,不!这根本不是运气好,因为我是释放了那场火的人,它们对我避之不及……我宁可它们真的伤了我!”
在一次深呼吸后,加尔文便开始发抖了。他似乎是感到冷,因为他在发颤的同时不自觉地用手在搓捂着皮肤。虽然如此,他依旧没有停止讲述:“后来,等到尘埃落定后,我把妹妹交给了父亲那边的亲人照顾。他们本来也想收留我,但我实在没有颜面再留在那儿了。虽然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和我无关,但我不可能真的假装自己毫不知情……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了,我只能放逐自己。临走前我和亲人说,我要出门走走、散散心,他们说记得早些回家,天快黑了,在外头逛久了容易出意外。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自那天起,我便一路从太阳升起的方向向着太阳下落的方向流放自己,至今为止已经大概有五年了。然后我就见到了你们。奥尔加小姐,这就是我无趣的……”
突然,加尔文哽咽了——这不是悲痛的哽咽,而是有什么事物即将破壳而出的挣扎声。随着声音逐渐剧烈,加尔文的身边闪起了零星的火花,纷飞的花火接连不断像是天上星掉下来了似的。很快——几乎是一刹那间——他身边的火花便开始膨胀,并且变做剧烈的火焰萦绕在他身边。准备已久的萨兰切尔立刻做出反应:她用飘浮的巫术将火焰包裹住,然后轻车熟路地将火焰过渡到燃起的火堆中,火光瞬间升腾如烈日。奥尔加赶忙跑了出去,她接住了脱力的、四肢疲软的加尔文,以免他因昏厥而磕伤。
昏迷的加尔文异常平静,如果不是他的胸部还有起伏的话,他看起来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奥尔加愧疚地看着他,无所适从的萨兰切尔摘了些长条形的树叶递给奥尔加。奥尔加用树叶包扎着加尔文手上的伤时,她惭愧地说:“我知道他会难受,但我没想到他这么痛苦。”
“不怪你,小姐。”萨兰切尔边揪着树叶边说,“不怪我们,这没人能意料到。”
5. 第四章-极月之银
骑在马上的奥尔加犹豫再三后还是开口问道:“加尔文,你真的没事吗?不用逞强的,我们可以等你彻底痊愈了再走。我们并不着急上路,你大可以多休息一段时间。”
奥尔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加尔文在和二人坦诚相待的第二天清晨狠狠地摔了一个踉跄,他在摔倒后久久没能站起来,奥尔加将加尔文搀扶起时发现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块石头上。萨兰切尔全然不顾加尔文的反对扒开了对方的衣服,她用手按压了两下加尔文胸前发青发黑的地方,在年轻巫师的哀嚎声中,萨兰切尔说出了自己的判断:“骨头裂了。”
若是在家中,加尔文应当卧床休息,但这是在野外,周围既没有药也没有医生,所以在休息了两天、习惯了和身上的痛楚相处后,加尔文便提议出发吧,他说,不必再一直停留在此地了。
整装待发的加尔文不太熟练地坐在马上,他答道:“没事的,只是疼而已,一直留在原地也不会让我更快地痊愈……”
“而且只是裂了,不是断了。”检查过多次伤口的萨兰切尔补充道,“上路根本没什么问题,更何况,小姐,你把最听话的一匹马让给他了,行李也都放在我这边,他只用照顾自己就行。这要是还能出什么事儿,那只能说加尔文自己四肢不协调。”
加尔文对萨兰切尔的刻薄已经有些习惯了,他直接忽略了萨兰切尔的话转而对奥尔加说:“而且,我确实想学些更多的巫术,偏偏现在的材料已经不太够,不是吗?我们还是尽快上路吧,我想试着找找巫术材料们。”
既然如此,奥尔加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握着缰绳深呼吸一口气后神清气爽地问加尔文:“那么我们往哪边去?”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加尔文愣住,他眨眨眼并往左瞄了眼身旁的萨兰切尔,在萨兰切尔鄙夷的目光中,加尔文又抬眼看向奥尔加。看到奥尔加一直盯着自己后,他的神情逐渐变得困惑,他甚至伸出手指向自己。看着不解的加尔文,奥尔加也有些迷惑了:“对,我是在问你:我们要往哪里去?”
“等等?等等!”这下加尔文连脑袋也有点隐隐作痛了,“为什么问我?”
奥尔加抿着唇解释道:“因为你是我们中唯一一位先天的巫师呀,在感受巫术材料这方面你比我们要敏锐许多。如果想要尽快收集巫术材料的话,还是听你的指挥吧。”
在听到“指挥”二字后,萨兰切尔发出了一声快速的“嗯哼”声,听起来似乎有点不情愿。加尔文一如既往地忽略了萨兰切尔对自己的不满,他挠了挠头告诉奥尔加:“不知是否是事发突然的缘故,老实说,我并没有什么感觉。现下能感受到只有一头雾水而已,除此之外,我没有感受到任何奇异的事物。这要怎么引路呢,这工作还是由你们来吧。”
萨兰切尔又发出了一声“嗯哼”声,和前一次不同,这次她紧接着开口了。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说起来,前几天在河岸边杀鱼的时候,我恍惚间看见北方有什么东西。”边说着,萨兰切尔边握着马的缰绳在原地转了个圈,她指向北方说:“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我也不确定那是否只是日光。但是我确实是看到了金色的光亮,它在白天都异常显眼。”
“北边吗……金色的光……”奥尔加沉吟了片刻,“反正我们也没有目的地,现下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儿……既然那儿有光,我们就往那儿去吧。旅行不就是这样吗,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原因。就这样出发吧!”
三人骑着马自西向北走,她们往山里去,往河里去,刻意地在行进时绕过一切有人烟的地方。巫师三人几乎将整个夏天都花在前往北方的路程上。她们之所以走得这样慢,是因为奥尔加需要记录:每到一处新的地方时,奥尔加都会绘制走过的路和安营扎寨处的地图。加尔文曾不解地问奥尔加为何要将许多时间花费在这似乎没什么意义的记录上,奥尔加说,至少,当她回家时,她能借由笔记告诉自己的亲人自己走过了哪些路,看过什么风景。奥尔加很少提及杜鲁门,仿佛她也是个流浪者;即便提起她也并不怀念,相反,她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的悲伤,同时也有些平静的恐惧。但她始终持之以恒地记录着,似乎在等待着和自己的亲人相聚的那天。
在悠闲的休憩中,加尔文也彻底明了了之前奥尔加在提及他未完全施展的火焰时说到的“脉络”究竟是什么。萨兰切尔告诉他,脉络是一种生长于巫师的痕迹,只有在巫师施展了巫术后,这一痕迹才能被真正开启——因此,她们难以通过观察一个人身上是否有脉络而判断对方是否有巫师天赋,因为世间也不乏有天赋却没有施展过巫术的巫师。在被开启后,脉络会如叶脉般自巫师身上蔓延出,它绵延不绝又无比坚定,脉络近乎永恒地散发着莹莹的蓝光——但这一切,都需在施行观测术后才能看见。除此之外,脉络也能储存巫术——这便是为什么奥尔加说加尔文的脉络中隐藏着未能释放的火——未能完全展开的巫术如雏鸟般蜷缩在脉络中等待被唤醒,当然,这一切都需在施展观测术后才能被窥见。
加尔文愈发渴望学习观测术,可施展观测术所缺少的那份名叫松核板的材料却始终没被她们发现。对此,加尔文无比忧虑,他感到焦躁,夜里睡觉时也会心烦意乱地翻来覆去。奥尔加不知要怎么安慰他,她只好说或许是时机未成熟,或许明日就能找到了。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秋天终于来了。当巫师们走在丛林间时,她们发现叶子已经开始蜷曲,绿色间染上了些枯黄。黄昏将森林打成金灿灿的一片,巫师们在夜幕到来前一如往常地停下脚步,开始卸下马背上的行囊。在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二人清扫落叶时,加尔文反常地站在原地。他不解地望着远方,即便是马好奇地用鼻子顶了他好几下,他依旧无动于衷地站着。
“加尔文!”萨兰切尔喊道,“给自己找点事干,别发呆了!”
加尔文慌张地回过神来,他急切地走向萨兰切尔并指着自己先前望着的方向问:“萨兰切尔,萨兰切尔!那是北面吗?”
只一眼,萨兰切尔就确定了加尔文所指的方位。虽然有些不解,但她还是回答了加尔文:“对,那是北面。”
奥尔加好奇地凑过来问:“是怎么了吗?”她边说着边看向北侧,但奥尔加能看见的只有层层叠叠的树,以及满载而归的飞鸟。
加尔文有些犹豫地答道:“我感觉——我需要先说,这种感觉微乎其微,非常寡淡,就像是夜晚的天边出现了一线微乎其微的白一般隐晦,但我又不想隐瞒你们,所以……”
“够了!”萨兰切尔有点受不了了,“你直接说不行吗!”
“好吧,好吧。”加尔文摊开手来,“我感觉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那边似乎又恰巧和萨兰切尔之前提及的方位在一个方向上,我想,或许是萨兰切尔之前看见的东西再次出现了。”
萨兰切尔抱着手不赞同道:“我觉得不可能,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现在距离我们出发已经过了一个月还多,我们已经走了太多路;这其中的山地崎岖且凹凸不平,随时有古树挡着视野,我觉得我不可能看得这么远。”
虽然萨兰切尔的话有些扫兴,但奥尔加却在认真地思索着。最终,奥尔加道:“但万一呢,万一那真是什么材料所在之处呢!总归我们还没生火还没做饭,大不了只是换一个地方休息,但这却是加尔文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我们出发吧?”
三人很快就再次出发了,可好不容易卸下负担刚准备撒野却又再次被套上缰绳的马儿有些埋怨自己的主人们。加尔文爬到了马背上时,马不耐烦地从鼻腔里发出几声气音,吓得加尔文浑身紧绷。但无论马儿怎样不解和郁闷,这些温顺的生灵依旧听从着奥尔加的指挥向北面走去。
森林就是这样曼妙:若想达到触目可及的地方,人们总要耗费超出想象十倍乃至百倍的时间。奥尔加一行人走到山和山根部的连接处时,夜幕已经将世界笼罩了——她们花了一整个傍晚的时间下山。月光穿过山和山之间狭小且细窄的缝隙,它们薄薄地落在巨木的顶部、树木的枝头,偶尔也有几缕微乎其微的月光洒在三人的道路上。光如濒死的萤火虫般微弱,晦暗不清的深林叫人无端地升起恐惧,好像每一处幽暗的角落里都有苦难的灵魂在游荡。加尔文死死地拽着马的缰绳,他不敢随意地动弹,唯恐自己打扰了马儿的行进。萨兰切尔似乎感受到了加尔文的惴惴不安,她反手握住了加尔文手边垂下的缰绳,以确保加尔文的马不会离她们太远。
夜逐渐深了。加尔文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听见马蹄将大地踏出清脆的声响,他猜,这或许是因为地上布满了枯叶。马蹄将枯叶踩碎的声响弥漫在夜色间,前路漫漫,月色柔和,在这样的昏沉的夜里,加尔文不自觉地感到困了。他在马上摇摇欲坠,甚至,他手中的缰绳也逐渐松开了。他的身躯在夜中逐渐疲软、头也不自觉地一下下点着——突然,前行中的马停下了!加尔文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倒,恐慌迫使加尔文下意识地将马的缰绳攥紧到了极点,马因此发出了嘶鸣,鸣叫声在沉寂的夜里贯穿了整个森林。
若不是萨兰切尔一直留意着身后的人,她必不能快速地转过身去安抚马匹,也不能顺着马的缰绳撑住加尔文的手稳住他。在重新坐稳后,惊魂未定的加尔文紧张地趴在马身上。他无助地安抚着身下的马,同时,加尔文小心翼翼地在试图在幽暗的黑夜里看清巫师二人的神情,他唯恐自己所行之事给萨兰切尔及奥尔加惹了麻烦。
但不知为何,萨兰切尔没有叱责他不够小心,奥尔加也没有安抚他。这有些太不寻常了。加尔文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借由空中的微弱月光,他发现萨兰切尔和奥尔加正仰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加尔文顺着二人的视线往上看,他看见了山和山之间狭长的甬道,以及无法在这条纤细的缝隙间露出全貌的月亮——不、不,不是山和山太过靠近、以至于月亮难以完全露出,而是今夜的月亮实在是太过巨大了!
今夜的月亮远比落日还要庞大!它缀在天上,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乎立刻就要从天际坠落。它不似过去那般散发着温润的、或是淡黄或是蓝色的光晕,月亮周围没有任何东西笼罩,没有烟,没有云,没有雾,它那苍白而崎岖的容貌就这样裸露在了三人眼前。加尔文望着月亮,他一直望着,而月亮仿佛离他越来越近。天远去了,光辉远去了,月亮急速地逼近加尔文以至于他难以呼吸:一种难以用语言所形容的、由巨物的压迫所带来的恐慌让他动弹不得,他仿佛是被一座无形的巨石压住后又被无情地碾过,他难以抵抗,无力呻吟。加尔文恐惧的颤栗让身下的马感到了些不适,马不耐地发出一声气音,马背因此狠狠地颤了颤,加尔文也终于如大梦初醒一般脱离了月的幻境。他下意识地干呕了两下,许些苦水穿过了他的唇齿落在了马背上。
马儿似乎感觉到了加尔文的动作,它颇为不满地开开合合着嘴皮子,用厚重的嘴唇发出了如同拍肚子一般的闷声。这种不寻常的声音让加尔文逐渐恢复了理智,他意识到,出现在自己视野中的月亮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月牙,还不足月亮全貌的十分之一,即便如此他依旧产生了如此剧烈的反应,这件事让加尔文感到剧烈的不安。加尔文不适地半倚在马背上,他对另外两人说:“今天的月亮有些吓人……它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确实如此,的确没错。”奥尔加喃喃着回答,“但……这是不是和记载中的有些太像了?萨兰切尔,你也发现了对吗?”
萨兰切尔的视线从天空转向了自己身旁的奥尔加身上,她郑重地回答:“是的……虽然那段文字难以被想象,但在看到今晚的天空时,脑海里确实就浮现出了那首诗。”
加尔文甚至没来得及问“你们在说什么”,奥尔加就急切地将话语中的内容吐露出,她难以置信又急切地念道:“是啊。‘它逼近了,逼近了!月亮将在每年的今日窥视这片大地,它将以最丰盈的姿态巡视自己的权柄。这夜的光辉尤其沉默,绝无任何云雾会将月亮的视线掩埋,群星也静默着消亡了。月亮,黑色的夜空中只剩下了远比雪要更白的月亮!’这是第一段。”
说到这里,奥尔加不由得握住缰绳让马带着她环视四周。她一面环视着一面接着诵读:“接下来是什么?噢,‘在被苍白的轮盘所注视着的山脉间,长着伤口的足部会生出凝固的岁月。它们难以被寻觅,若想走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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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光辉,那便只能依靠月光、命运或是承诺的指引。’我们正处山脉中,也确实是在山脚下……但,伤口指什么?”
“修林格·杜鲁门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萨兰切尔有些咬牙切齿地念叨了一句。
萨兰切尔身后的加尔文听见了这句话,他知道自己的好奇有些不合时宜,但困惑还是驱使着他小声地问萨兰切尔:“嘿,萨兰切尔,修林格·杜鲁门是谁?”
“不是谁,就只是修林格·杜鲁门而已。”萨兰切尔的回答相当敷衍,她似乎还在被郁闷困扰着。好在很快萨兰切尔就意识到自己将情绪发泄在了加尔文身上,于是她对加尔文补充道:“确实只是一位普通的杜鲁门而已,非要说的话又不仅如此。但现在三言两语实在是难以说清,之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小姐,小姐?等等!”
在萨兰切尔说话的时候,奥尔加身下的马不知为何跑了起来:它本来依照奥尔加的指挥在原地兜着圈,但不知怎么,马突然甩了甩脸并抬起头,它像是嗅到了古怪的气味又像是感受到了危机;奥尔加在察觉到了马的异样后立刻拍了拍马的脖颈以作安抚,谁知下一刻马便跑了出去!马带着背上的奥尔加开始疾驰,这变动来得太快,以至于萨兰切尔都没能反应过来。当萨兰切尔操控着身下的马掉过头、并叫上加尔文时,奥尔加的身影已经在黑夜里无影无踪了。
好在马是极有灵性的动物。虽然萨兰切尔难以在夜色中寻找奥尔加的踪迹,但她身下的马却知晓要如何寻找自己的同伴。在马匹的带领下,萨兰切尔和加尔文穿过灌木、绕过顽石,在某个树和树狭小的缝隙间,他们两人看见了若隐若现的一地银白。马匹从这个缝隙间钻过,在她们穿越枝条和叶子构成的屏障的瞬间,银色的月光如同绸缎般笼罩在二人身上。而在不远处,奥尔加正跪坐在地上。
在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后,奥尔加回过了头。萨兰切尔急切地翻身下马焦心地走到奥尔加面前,开始细致地检查对方是否受伤。可奥尔加对此感到不以为意,对她而言,眼前的事物可比自己要重要太多。奥尔加握着萨兰切尔的手说:“你看,兰洽……好了,好了,我没什么事,真的!路易斯只是察觉到有东西而已,真的,我一点事都没有!”
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后,那匹名叫路易斯的马悠然地走到了二人身边。它伸出厚而大的舌头舔了舔二人,然后又自顾自地走到一旁去吃草。萨兰切尔愤怒地瞪着路易斯的马屁股,奥尔加则好笑地伸手将她的头转过来,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对萨兰切尔说:“路易斯不愧是巫师养大的马……你看它找到了什么?”
她们身后的加尔文此时也下了马,他在满是石头的草地上踉踉跄跄地奔跑着,着实让人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又要摔倒。好在二人忧虑的事情并未发生,加尔文顺利地跑到了二人身边。当加尔文在奥尔加身边站定并正眼望向眼前的景观时,他不由得专心致志地跪倒在地,并探出头去观察眼前的沟壑——这可不能怪加尔文没见识,毕竟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任何人在看见时都必将惊骇或迷茫。三人眼前的沟壑有半人高、五步宽、五十步左右长,虽然它形如河道,但其中却并无水和游鱼,它似乎完全枯竭了。在沟壑中,最底部的是布满扭曲纹理的黑色基石,攀附在上方的是诸多模样怪异的事物:绿色的、指甲大的石头,长着绒毛灰色的花,叶子间有着无序的、扭曲如文字般的纹路的矮草……各式各样的东西在黑色的基石中蛮横地生长着,它们矛盾地在这撕裂般的空间中留下自己受限的身影。
加尔文虔诚地跪着,他无言地望着沟壑中的事物,好像眼前的事物将他捕获了。而与此同时,他的眉头紧锁着——他头疼欲裂,被压抑在脑海深处的许多本能开始纷扰地浮现,在眼前的巫术材料的引诱下,他回想起了太多太多被自己抛之脑后的巫术们。过于冗杂的信息让加尔文甚至忘了自己,在他未曾留意的时候,他一点一点地探出了身子——就在他即将跌下沟壑的瞬间,有人狠狠地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扯了回去。
“该死的!”萨兰切尔边扯着加尔文边骂道,“你怎么稍微投入一点就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加尔文回过神来,在眼前终于不再有纷扰的假象、不再有奇异的重影后,他对正在行囊中寻找纸笔打算开始书写今日经历的奥尔加问道:“这些,这一切,全部都是巫术材料,是吗?”
“是的,是的……”奥尔加抿着唇,即便如此,她依旧无法抑制自己的笑意,“我粗略地扫了一眼,就看到绿石、奥罗佩芽,甚至还有典籍叶!天啊,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野生的典籍叶,这是第一次。”
加尔文挽起了袖子,他重新回到沟壑旁蹲下。在他想要伸出手去采集材料时,奥尔加立刻呵止住了他:“不,不!我们现在先不摘。”
“为什么?”加尔文实在有些困惑,“如今这些材料们就在我们眼前啊!”
“因为记载,因为记录。我想无论如何,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采集比较好。”奥尔加注视着加尔文说,“修林格·杜鲁门是这么写的:‘莫要贪婪,莫要破坏银色的光辉。当银色的幕布被抽离开、金色的绸缎铺上土地,居住在晦暗中的日光便会破壳而出,人世间所有曼妙事物的源头便是此!’他是这么写的。”
正在清扫地面的萨兰切尔这时开口:“但金色的绸缎真的是指白天吗?”
奥尔加向四周看了看,经过了一番思考后,她不太确定地说:“现在的情景我觉得可以称得上‘银色的光辉’,但,是的,我无法确定金色的绸缎是不是白天……也有可能是日光?好吧,从修林格习惯用的对仗来看,似乎真的应该是日光才对。”
“嘿,所以!”加尔文好奇得抓心挠肝,“所以,修林格是谁?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萨兰切尔坐在自己铺好的“床褥”上,她只坐了床褥的小半边,加尔文知道,另外半边是留给奥尔加的。萨兰切尔似乎打算躺下了,但当她看见奥尔加开始翻阅手上的书页时,她转过头来开始为加尔文解答迷惑,以便奥尔加能够专心地书写今天的奇遇:“啊,修林格·杜鲁门……非要说的话,他只是一个不太入流的巫师。”
6. 第五章-落下黄金的山坡
如萨兰切尔所说的那样,修林格·杜鲁门只是一个不太入流的巫师,甚至,将他称为巫师已经算得上是一种抬举了。修林格天生有些结巴,他连说话都磕磕绊绊的,需要被唱诵出的巫术咒文对他来说更是难如登天。徒有巫师的天赋却无法施展巫术的修林格在杜鲁门中是个异类,他难以融入这个由巫师组成的家庭,天生的残疾也使他在面对其他人时感到自卑。此情此景下,修林格最好的朋友是那些被围在杜鲁门庄园角落、终有一日会被吃的家畜。他和鸡和鹅呆在一块儿,圈养在围栏中的野猪熟悉他的气味。在此之余,修林格将许多精力都投入了写作上:正因他难以通过话语表达自己,修林格·杜鲁门偏爱通过书写来阐述自己的内心;或许是因为他不常表露自己的情感,他所书写的东西既不直白也不明确。修林格写下的东西总是很隐晦,词句间没什么关联,段落却又相互照应。比起巫师,修林格·杜鲁门更像是一个诗人:一个迫不得已选择成为诗人的诗人。
许多杜鲁门都会阅读修林格书写的东西,他的文字在虚幻和真实中达到了一个平衡,年轻的巫师们能通过这些句段从日复一日的巫师生活中脱离出来——修林格的文字于杜鲁门而言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消遣。或许对于她们来说,他的文字远比他本身更惹人喜爱、更具有存在的意义。
但若是让修林格自己评价,他必然会称,自己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巫师,他只是个会行走的枝丫而已。他是野鸟的栖木,是能让动物安定地休憩在脚边的一棵矮树。修林格对动物有超乎寻常的吸引力,时常会有受了伤的、被追的、又或者只是单纯感到饥饿疲惫的鸟自发地落在他的窗棂上以寻求庇护。
难以学习巫术的修林格担任着和村民交易的职责——毕竟,杜鲁门一家再怎么闭门不出也是需要生活的,杜鲁门通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出年轻人向村民收购食物、日用品、药草,以及最为重要的巫术材料,修林格负责在这个过程中给自己的姐妹们打下手。虽然活儿繁琐又微小,但修林格相当喜欢这份工作:他能在采买东西的间隙在村里晃荡,能观察村民们在前院和后院养的鸡鸭牛犊,看认识的狗在他靠近时欢快地摇起尾巴。这样的日子直到修林格十五岁为止,在他十五岁某次一如往常的午后,他跟着姐妹们出了门,却没能跟着姐妹们回来。
“没能回来?”正在铺床褥的加尔文不由得发问,“他是逃走了吗?”
萨兰切尔皱起眉来:“真奇怪,为什么你会用逃走来形容?这话说得好像我们家是个牢笼一样。”
“说不定确实如此呢?”奥尔加边书写着边说道,“修林格自己不也曾经写过,杜鲁门里的生活让他喘不过气,大家过于关照他了,以至于他无所适从。”
萨兰切尔挑了挑眉,她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然后接着道:“总之,他不是逃走,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迷了路。修林格说,当他在村庄里逛完、准备回家的时候,他看见天上有鸟在挣扎着往下落。修林格意识到那只鸟应该受了伤,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冲向鸟坠下的方向。他着急地望着天空,却忘了记住脚下的路。当他在森林间找到那只坠落的鸟时,他已经彻底迷失在了森林里。”
加尔文坐在自己还没铺好的垫子上——他似乎打算就这么全心全意地听故事了——在拍走爬了自己手臂上的虫子后他问:“其他杜鲁门没有找他吗?”
“找了,当然找了。杜鲁门对家人的爱护在你看来可能都有些过度了——她们甚至给村里的每个人都发了赏金,以此恳求那些会往返于森林中的猎户找找她们的亲人,恳请在林中采集草药的女人们留意她们的孩子。”萨兰切尔打了个哈欠,“除此之外,杜鲁门自己也有在找他,可修林格从未施展过巫术,巫师们无法通过寻找巫师脉络中残留的痕迹来寻找他;同时,那段时间几乎没有下雨,土地极其干燥,村民们没法在土地上找到他的足迹。最后,大家只能寄希望于猎犬。但可能是因为平日里修林格太常和动物待在一块儿,猎犬在闻了修林格的衣物后要么在村庄的小径里兜圈子,要么把人们带到家禽身边。杜鲁门足足找了半个月,可她们依旧没能找到任何有关修林格的线索。在这之后,大家只好放弃搜寻:修林格什么都没有带,他独自一人迷失了方向,且在十四天里杳无音信。这样一来,他几乎算得上是死了。”
加尔文瞪大了眼睛,他显然没想到故事竟然是这样发展的。
不过,萨兰切尔接下来的话驱散了加尔文心中因死亡而泛起的阴霾:“在修林格失踪的一年后,他回来了。他敲响了杜鲁门的大门,当人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时,发现他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脏得不行,还散发着野兽的气味。面对亲人的问询,修林格如此解释自己这一年的来经历:他说,自己在野外受到救助了一只能口吐人言的鸟,它伤得太过严重,以至于自己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才逐渐治好它。”
看着满脸难以置信的加尔文,萨兰切尔对他点点头后接着说:“好了,我知道你对此感到错愕,其他杜鲁门也是如此。杜鲁门根本不相信修林格说的话,毕竟修林格并不懂得如何分辨草药,过去他能救护那样多的小动物,只是因为有长辈替他分辨药草而已。既然如此,他怎么可能真的挽救一只重伤的、从天而降的鸟儿呢——甚至是一只口吐人言的鸟!这更是闻所未闻的事儿了!”
奥尔加接着萨兰切尔的话往下说:“但大家没有谴责他说了谎,也没有表现出对于他的不信任。大家虽然感到不解,但这种不解只是被大伙儿埋在心里。最终,一位精通药理的杜鲁门说出了一个大家较为接受的可能:她说修林格或许是遭受了巨大的孤独或者是病痛,他因此产生了臆想和幻觉,并信以为真。大家因此更加照顾修林格。但这种照顾反而让修林格感到恐惧和无地自容,最后,他磕绊着质问大家为何对他这样关怀备至。既然他问了,那大家只好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否在外过得过于糟糕,以至于他产生了幻觉。听了这话,修林格突然大声且流利地反驳说,不,不,那确实是只会说话的鸟,我给它起名叫乌云;它见多识广,我在它的指挥下帮助它收集草药,而在它好起来后,也是它飞翔在空中替我找到的回家的路!说罢,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剧烈到开始呕吐。当他终于洗净口里的酸水后,他又重新变得结巴了,嘴里的舌像是一块太过厚重的石头。”
奥尔加的话让加尔文察觉到为什么自己的毯子看起来铺得不错、但一躺下就浑身不舒服了——是的,石头,他所在的土地下有一块厚而大的石头!
加尔文拉过毯子试图重新找一块平整的地,他一面重新铺着毯子一面听萨兰切尔说:“是啊。就是在这次之后,修林格从一个结巴的人变成了一个哑巴。他不再说话,而是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自己的写作。面对这位失而复得的亲眷,杜鲁门们想要关心他,却又不知应该从何开始,最后,她们不约而同地开始看起了修林格书写的东西,试图从中寻找自己能为修林格做的事。修林格写的是自己一年以来在外的所见所闻:他写那只被他描述过的名叫乌云的鸟,写春天在平野上搏斗的公鹿,还有从山间倾泻而下的泥构成的河流,等等等等。修林格写得很认真,他事无巨细、笔耕不辍地写,以至于大家开始猜测,修林格是否真的在丛林间遇到了一只通人性的鸟。虽然这事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但试问,难道杜鲁门家族和巫师的存在又平凡到哪去呢?”
加尔文轻车熟路地铺好自己的毯子,他趴在毯子上用手撑着头看向萨兰切尔问:“你们先前念的东西就是他写的?”
萨兰切尔点点头,奥尔加停下笔来替她答道:“是的,没错。在修林格死后,他写的东西被后来的杜鲁门当做了睡前故事,我们从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因此烂熟于心。虽然这个故事的组合很新奇——主角是一个难以言语的人和喋喋不休的鸟——但修林格写的是他在丛林间生活的所见所闻,内容本身却极为单调;再加上他写作的风格实在是隐晦而绵长,一般来说,不出五个小节我们就能睡着。”
加尔文愣住了,他重复着奥尔加的话:“在修林格死后……?”
“那不正常吗。”萨兰切尔感到莫名其妙,“任何人都会死的。”
“但修林格也确实是死得有些早了。”奥尔加边说着边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披风,“在回到家的半年后,修林格写完了游记,紧接着他就死了。他的死亡来得太快也太突然,仿佛修林格回到家只是为了把这段历程留下来而已。当他把自己要说的话借由文字说完,他便毫无留恋地走了。”
加尔文依旧呆愣着,对此,萨兰切尔感到困惑。她坐了起来认真地问加尔文:“你为什么愣住了,这件事于你而言打击竟然这么大吗?”
“啊,算不上打击,只是、应该只能算作始料未及。”加尔文低下头去,他不自觉地将身下的毯子在手里捏成一团,“过去我听闻的故事,一般都不会这样结尾。”
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对视了一眼,萨兰切尔往加尔文的方向挑了挑眉,而奥尔加则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棕发的女人将手上的纸笔放到身边后走到加尔文身旁,她告诉加尔文,毕竟这不是故事,这是一段真实的过去,而所有真实的事物终将是要死的,所有。“今天已经很晚了,”奥尔加将刚刚加尔文捏皱的毯子重新抚平,“你们先睡吧,今晚就交给我来守。”
话音刚落,萨兰切尔立刻表达了反对。加尔文听见萨兰切尔劝导奥尔加莫要晚睡,这对身体着实没有任何益处,这样的活儿交给她就好;而奥尔加则告诉她,为了记录下今天的奇遇,她必然会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既然如此,那不如直接将这工作交给她,萨兰切尔也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她们似乎争执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对于加尔文来说,这都是游离于他以外的事物了。或许是因为先前被沟壑中的材料们所引诱,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目睹巫师的文字时,他重新陷入了那种晕头转向,思绪不断地浮沉着,灵魂和身躯产生了许些错位。
加尔文感觉自己可以感知到周围的一切,他仿佛注视着一尘不染的天空,看见月亮那由清浅的黄、沉默的白再加上许些灰烬般的色泽构成的身躯。同时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必然是闭着眼的。奇异的是,这种诡谲的状态并未叫加尔文感到担忧,相反,他很平静,就像这天的夜晚一般:三人周围没有鸟鸣,也没有虫声,她们牵来的马也睡下了,四周缄默无声。只是偶尔有稚涩的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加尔文想,奥尔加应当是说服了萨兰切尔。
加尔文不确定自己是何时入睡的,他只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极其不踏实,他在梦的后半程感到了源源不断的风以及呼唤,或许还有沙土,还有些令人鼻头发酸的粉尘。这些东西接连闯入梦,让他睡得心力憔悴。不过,尽管如此不舒坦,加尔文依旧深而沉地睡了一觉——他素来睡得很好,并且前一夜他实在是太累了,因此,哪怕他在睡梦中感受到了一堆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的东西,他也没有在中途苏醒或者睁开眼睛。
而在加尔文终于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后,他眼前是一大团黑影。刚睡醒的加尔文有些不解地想,这可真稀奇,一觉醒来竟然仍然被困在夜里。
既然白昼尚未来临,那加尔文决定睡个回笼觉。他散漫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摸索着找到自己刚刚翻开的毯子准备就这么躺下——而正在此时,萨兰切尔猛地喊了他的名。
急促的一声“加尔文”让年轻的巫师吓了一跳,他霍地坐起,然后狠狠地撞到了什么东西。加尔文撞在一大团柔软而坚硬、闷沉沉、仿佛云层一样的东西上,这种古怪的触觉叫他下意识地晃了晃自己不太清醒的脑子。可在清醒过来、并看清眼前的黑色究竟是什么后,加尔文好不容易恢复了运作的头脑再次卡住:他眼前的不是黑夜、不是树桩,而是只巨大、将他完全笼罩的鸟!
身披黑羽的鸟歪着脑袋看加尔文,好像他是一条颇为愚笨的鱼。鸟不大的眼睛——这种不大是和它的体型相比较——随着它的脑袋一齐转着,它眼瞳中闪耀着部分名为“好奇”的人性,这种诡异的反差使得加尔文感到毛骨悚然。莫大的恐惧让加尔文连颤抖都无法做到,他呆滞着同眼前的巨鸟对视,与此同时,鸟也一直在歪着头打量加尔文。它越靠越近,喙几乎都要贴上了加尔文的脸,当这个可怜的巫师控制不住自己的惊恐、几乎要疲软地瘫倒在地时候,有人拨开了巨鸟厚重如门帘的羽翼。
“加尔文!”奥尔加搀起加尔文满是冷汗的手,她用袖子擦拭着加尔文脸上源源不断的泪,“噢,别害怕,没事的……”
“你实在是离他太近了!嘿,嘿!退远点,你这样会吓死人的!”萨兰切尔的声音在巨鸟身后传来。
巨鸟转过头,在萨兰切尔的斥责中,它抬起自己镰刀般的利爪稍稍退远了些。在眼前遮天蔽日的黑色退离后,加尔文终于可以呼吸了。他死死地握着奥尔加的手腕,力道之大近乎要将其掰折;他半倚在奥尔加的身上,眼泪鼻涕都蹭在了奥尔加的肩头。奥尔加没有呵止加尔文的行为,她搀扶着对方缓缓坐到地上,在恐惧的心悸平息了许些后,加尔文才从奥尔加的怀里抬起眼,看向正在和萨兰切尔玩耍的那只大鸟。
此时,加尔文才意识到眼前的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遮天蔽日,它大约只比奥尔加要高上一个头而已;它也并非漆黑无比,黑色的羽翼间隐隐约约有着蓝紫色的光芒。眼见加尔文稍微缓过劲来,奥尔加赶忙对加尔文介绍道:“这……这要怎么解释呢,总之,它就是我们昨夜谈论到的那个修林格在荒野间流浪时遇到的能口吐人言的鸟。”
加尔文的脑袋依旧有些转不动,而精神饱满的大鸟在听见奥尔加的话后一蹦一蹦地跳了过来——天啊,寻常的鸟跳起来确实可爱,但这只鸟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巫师三人都感觉地动山摇的——它蹦到了奥尔加和加尔文身边,然后伸出脑袋,以一种人难以做到的姿态将头拱到加尔文面前。加尔文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再次下意识地把头埋到了奥尔加的怀里,好像自己只要看不见,一切让他惊恐的事物就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看到加尔文的动作后,萨兰切尔一瘸一拐地朝着这边走来。大鸟则伸着脑袋用力地吸气,鼻腔一开一合的,似乎是在嗅闻加尔文身上的味道。奥尔加一下下地拍着不断发颤的加尔文的背部,在感觉到自己被加尔文挨着的衣服变得有些湿润后,她想,加尔文应当又在止不住地哭了。
但在嗅闻了几下后,大鸟突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恸的啼鸣,这声啼叫嘶哑而剧烈,好像它目睹了什么无法容忍的悲剧。加尔文都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他看见大鸟退后了几步,并抬起翅膀、将自己的头埋到了羽翼下。“修林,修林!”大鸟这样喊着,“不是修林,只是人而已!修林!”
不知为何,目睹了大鸟悲痛欲绝的哭喊后,加尔文内心对这长着翅膀的巨大野兽的恐惧便消散了。但在看到站在自己身前、明显面露不满的萨兰切尔,加尔文的内心又升起了新的慌张,他小心翼翼地离奥尔加远了些,好让萨兰切尔能近距离地检查下奥尔加因加尔文的拉拽而发红的手腕。
加尔文用勺子敲了敲锅,这意味着他已经烹好了午餐,另外两人可以放下手中的活来吃了。萨兰切尔对今天的午餐非常满意,她的碗里满满当当的全是肉,几乎没有一滴汤。加尔文不满地谴责萨兰切尔,他说自己炖煮的精华都在汤里,你怎么能干吃肉呢;萨兰切尔不以为意地偏过了头,她说你可管不着我怎么吃午饭,而且那汤算哪门子精华了,喝起来全是血腥味。
二人拌嘴的时候,乌云正在奥尔加身旁像只大狗一样用喙把巫神的行囊啄得滚来又滚去。奥尔加没有劝阻它,她叫萨兰切尔给自己也打碗肉来——她要和加尔文如出一辙的汤泡肉——萨兰切尔往她的碗里舀了两块自己偷偷藏起的鸟腿肉,在这时,奥尔加问乌云:“乌云,你吃什么?”
“我吃什么?”乌云的脖颈相当灵巧地动了两下,但它的头却没有移动分毫,“我吃肉,许多的肉,鸟或者狼,鹿还有人!水果和蔬菜我也吃,吃上许多,剥开皮来吃!”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萨兰切尔和加尔文完全不明白乌云具体在说些什么,即便是奥尔加,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同一只乌鸦打交道。她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碗里没有骨头的肉给盛到叶子上晾凉,她告诉乌云,如果它需要,地上这些肉它可以随意吃。
闻言,乌云一蹦一蹦地从树荫下跳到了篝火边,它歪着脑袋看着地上的肉,这之后,它颇为人性化地叹了口气。乌云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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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加不知道那是否是坐,总之它整个儿沉下去了些,爪子也隐藏在了羽毛中——并老道地对奥尔加评价道:“香味不够浓郁,血腥味实在是太重了。再加些香料才好,再加些香料才能算得上美味!”
“你对香料还有研究啊。”奥尔加抱着碗笑着说,“听起来你真的似乎无所不知。”
“我都说了吧,”萨兰切尔咬着肉含糊不清地对加尔文说,“汤底都是血的味道。”
乌云眨巴眨巴眼仰起头来,本来就蓬松无比的喉部羽毛因这个动作肆意地绽放开来。它相当骄傲地回答奥尔加:“不!香料并非是我所知的,这是修林教给我的!他让我用爪子割下树的皮,再将树皮塞到肉里。哈,香喷喷的肉;哈,美味的肉!”
奥尔加不由得感慨道:“你们的关系可真好。”
加尔文看着相谈甚欢的一人一鸟有些摸不着头脑,偏偏他插不进二人的谈话中,于是他只好蹲到萨兰切尔身边小声地问:“所以,这鸟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明明在睡觉前它还是一个故事里的动物而已……”
“清晨时它从远方飞来,兴致高昂,欢呼雀跃。”萨兰切尔言简意赅地告诉加尔文,“它重重地落在地上时,小姐被吓了一跳。我立刻就醒了,醒来时我看见它用喙叼着小姐的衣服,然后粗暴地用爪子将她困在身下……”
“我只是在闻味道,味道!你们都长一个样!”乌云愤愤不平道,“而你,你!不分青红皂白地上来打我,打我的翅膀,打我的腿!”
萨兰切尔放下碗站起来和乌云对峙:“我打你是因为你太粗暴了——在被吓到的情况下谁都会那样做,加尔文也被你吓了一跳!”
“无论、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攻击你!”乌云用力地抽了两口气,“你却攻击我,用石子,用树枝!”
“但你压根没有受伤!你皮糙肉厚,最多只是羽毛乱了些!而我呢,我可是真的受了伤,你看我的腿!”
“强词夺理,强词夺理!你是在走到我身边被我的尾巴绊倒的,虽然你确实摔了,但到底不是我有心的。我还捉了这些鸟补偿你,让你们能饱餐一顿,你如今却还用这借口谴责我!大地在看着,大地还在看着呢,你竟然在大地的注视下敢颠倒是非!无耻又无礼!”
听着一人一鸟的激烈对话,加尔文不由得想起来早上萨兰切尔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的样子。原来如此,加尔文心想:怪不得步履维艰,原来是摔了啊。
但说到底加尔文依旧不知道乌云到来的前因后果,于是他又捧着碗凑到了此时眉开眼笑地看着一人一鸟吵架的奥尔加身边,试图得到故事的后半段。奥尔加坦诚地对他解释:“嗯,那是乌云——昨日我们在睡前提及了修林格·杜鲁门,还提到了他所书写自己目睹的景观,乌云便是他的笔记里的那只鸟儿。啊,这件事到底要如何解释呢……”
加尔文想告诉奥尔加这部分他已经知道了,但最终,他还是将涌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他像是一个孩童在静默地听闻自己的母亲说话,他听见奥尔加用不同于萨兰切尔的温柔语调在说:“在夜里……不是,是清晨,乌云来到了这儿。这是它和修林格的应许之地。”
“应许之地?”加尔文喃喃自语道。
奥尔加捧着碗喝了口汤,这个动作扯到了早晨被加尔文拽淤了的腕部,她吃痛地吸了口气,加尔文相当愧疚地看着她。奥尔加轻轻转了转自己的手腕,紧接着,她露出个笑示意自己没事、示意当时加尔文只是被吓到而已,而她并不会因此怪罪他。在这之后,奥尔加才接着说:“我问了乌云,所谓的应许之地是什么。它说,这是它和修林格的承诺:在它们短暂的相处中,它们承诺彼此要在大地皲裂开的伤口边重新相聚。于是在每年的这时候,它都会奔赴大地新的伤口等待。”
加尔文愣住了,他想到了昨夜听说了的、属于修林格的结局。看着瞪大了眼睛的加尔文,奥尔加点点头,她用庄严而肃穆的语气继续道:“是的……修林格从未实现过自己的诺言——他在承诺的日子来临前就死了,他不可能赴约了。”
“它先前之所以盯着你,只是想确认你究竟是不是修林格而已。”奥尔加伸出手去,她拍了拍加尔文的肩以作安抚,“它并无坏心,它也那样对待了我和萨兰切尔。”
乌云又开始叫起来,它似乎是听到了奥尔加的话,它的啼鸣听起来和在呼唤谁的名字似的:“修林,修林……”
乌云的啼叫叫三人都不由得感到悲伤,她们哀痛地看着这只比人都高、内心却和羽毛一样柔软的鸟儿啼哭着。这只鸟一面啼哭着一面走向沟壑,它面对沟壑叹息道:“我们本来约好了要在闪亮亮边再见面的,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乌云的话让巫师三人都情不自禁地走到了沟壑旁,这时,加尔文赫然发现,这条沟壑比昨夜、甚至比早晨都要更为丰富了。这条沟渠如今甚至算得上充实,昨夜巫师们见到的巫术材料依旧躺在在其中,只是本来位于最底部的、布满扭曲的纹理的黑色基石中,莫名冒出了金黄色的石块。金色和黑色交纵着,像是一片黑色土地上生长着的金色麦田。而随着正午日光的照耀,沟壑底部黑色基石上的扭曲纹理在随着日光变化着。它们散发着昏沉而多彩的光,沟壑变得像是群聚着星空的银河。
巫师们深深地望着基石们,她们实在好奇,这些纹路最终会呈现出一幅怎样瑰丽的画面。但在那些纹理扭曲到极致时,它们并未达到完满,而是步入了毁灭:基石皲裂了。它们的外壳逐渐破碎的声音富有韵律,像是这些基石中有什么渴望新生的生物在敲击着。随着日光一点点地在大地上前行,这种声响也愈发强烈、愈发快速,似乎有军队在行进,似乎有战马在奔行!
当声音开始走向无限大的极点、开始让人感到心烦意乱时,声音停止了,光开始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姿态替代了声的存在——当巫师们的日光扫到了沟壑时,世界突然寂静了,沟壑中爆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明。巫师们下意识闭上眼睛,以免光将她们的眼灼伤,当她们再次睁开眼,她们看见基石中长出了金黄的事物。
这般奇异的景象让三人甚至忘记了悲痛,她们内心只有触动,对于光芒万丈事物的触动;她们内心只有感激,对于命运允许自己能够目睹这一美好景象的感激。加尔文甚至不由自主地感慨道:“天啊,天啊……这也太、这也太漂亮了。”
“当然,当然!这是最美的景观!”乌云虽然依旧伤心,但它还是很骄傲地告诉加尔文,“不然我和修林也不会约定要在金鸦眼旁重逢!”
“金鸦眼?”萨兰切尔自言自语着,“完全没听过。”
乌云没有和萨兰切尔互呛,它反倒开始高歌:“金色的眼睛在流浪,羽毛的缝隙间洒出光……”
奥尔加对萨兰切尔说:“我想它指的是那些冒出来的金色?毕竟乌云是在那些金色冒出了之后才说到这个名字的,而且,这个名字用来形容那些东西似乎恰到好处。”
加尔文没有加入二人的谈论,他怔怔地看着那些金灿灿的事物,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在他的内心游荡着,这种直觉转化成雷声一般的剧烈心跳。最终,加尔文犹豫地开口说:“咦……那个金色的东西似乎是巫术材料?”
奥尔加惊讶地看向沟壑,在扫视了一圈内容物后,她感慨道:“也是,这里面遍布着巫术材料,没道理它不是呀!等等,那是松核板吗!”
奥尔加几乎是欣喜若狂,她下意识地拉过萨兰切尔的手开始晃荡,以此表达自己的快乐。同时,她还不忘对加尔文笑着道:“这下我能教你观测术啦!”
唱完了歌的乌云闻言眨了眨眼,紧接着,它用自己的喙蹭了蹭奥尔加。在杜鲁门转过头来看向自己后,乌云才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说:“嘿,小杜鲁门。如果你想要拿走渠中的事物,那就要尽快了。”
“为什么?”奥尔加有些不解。
乌云庄重地说道:“渠在月亮目睹大地的夜里张开,在第二天太阳落下时合上。若是不在太阳落下前拾走需要的东西,那大地将收回它。”乌云的严肃没有维持太久,它的腔调马上变得如兴致勃勃的小鸟一般,“不过也没关系!现在太阳才刚到头顶,距离小鸟归巢还有好一会儿呢,你们一定来得及!”
7. 第六章-从此星空游荡在你的眼中
经过短暂的商讨,巫师三人决定兵分两路:萨兰切尔负责进入沟壑捡拾里面的东西,奥尔加负责教导加尔文观测术。这种分工并非是在偏袒加尔文,毕竟,只有在学会了观测术后,加尔文才能看清材料上的脉络,才能在后续帮忙处理材料们时知道如何区分材料的细枝末节。
翻身走入沟壑后,萨兰切尔先在沟壑的侧面掰下一块如同被压扁了的松果似的东西递给奥尔加——加尔文猜这就是松核板——这之后,奥尔加跪坐在行囊边翻找其他材料。她在包裹中找出了一把长的干草,草是灰色的,看起来像是枯萎了,也像是暴露在空气中积了太久的灰——这便是狼草了。
奥尔加数出六根狼草交给加尔文,又将松核板一分为二。奥尔加为加尔文演示如何使用这些事物:她将狼草折断、弯曲,将它们窝在手心间做成一个如简陋的鸟巢一般的东西,松核板则被放置在这只“鸟巢”的正中间。
加尔文依葫芦画瓢,看见加尔文也将材料准备好后,奥尔加将空出来的那只手合了放着巫术材料的手上面。下一刻,巫师便开始吟唱,那些久远的、不似任何一种语言和歌声的曼妙声音从奥尔加的口中被发出。虽然这韵律令人感到颤栗和遥远,却也令人感到一种神秘的动人。同时,奥尔加站了起来,她保持着双手合拢的姿势举起手臂舞动着,好像她变作了一枚随风飘荡的水滴。
加尔文有些紧张地跟着奥尔加如法炮制,虽然他在这一路上早已学会了观测术的咒文以及舞蹈方式、只是碍于没有材料而无法真正地施展,但加尔文依旧为此感到担忧和紧张。他刚开始唱诵的咒文听起来紧巴巴的,好在慢慢的,本能占据了他,加尔文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了巫术的施展。施展的过程远比加尔文最极致的想象还要感动,它超越了迷茫的定义,跨过了死亡的藩篱。这个过程是个无穷接近真理的时刻——任何的真理,无限的接近,无法用语言描述,只是一种恍然的感觉而已。
在舞动的某个瞬间,手心事物消解的感触让加尔文的灵魂回归了肉身。这是一个暗示,一个启迪。加尔文停下了脚步,缓缓将手收回自己胸前,再轻轻将自己闭合的手臂打开。加尔文看着分解中的材料在手中彻底消失,在它们泯灭的一瞬里,加尔文的眼仿佛被清水洗涤了:他先感到了凉意,像是夏天在河流边洗脸时流水进入了眼睛,这种感觉陌生但不刺激,它只是温和地依附在加尔文的眼上,像是一片雪花;而再之后,淡淡的纹路生长着呈现在他眼前,好像他被一只蜻蜓的翅膀遮住了视线。
虽然这些感受温和且细腻,但加尔文还是忍不住落泪了。他眼前的世界变得截然不同,他看见眼前徒然出现了许多淡蓝色的光亮,这些光亮如萤火虫一般,星星点点的;除此之外,空中也有汇聚成线状的光芒,野草般的光如同树叶中的脉络一般,它们从最为粗壮的一支光线中蜿蜒出并四散开来。最为粗壮的那支脉络的终点就在加尔文的眼前——这些光中的绝大部分,都是自奥尔加身上衍生出的。
“如今你能看见了。”奥尔加笑着说,“恭喜你。”
加尔文没有回答,他只是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光点和光形成的枝蔓,这一切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新奇了。奥尔加没有打断加尔文,毕竟在她施展了观测术的第一天,她也是如此这般深情地望着此前从未被她察觉到的世界。
在加尔文终于回过神后,他不可控地对奥尔加哑然失笑。奥尔加了然地点了点头,她对加尔文解释道:“这就是脉络。只要施展了巫术,巫师的身边就必然会有它们的存在,它们就像是巫师外置的器官,只是人们感受不到它。若不以施展巫术的方式叫醒它们,它们便会一直沉睡。”
加尔文低头看向自己,他身旁也围绕着一圈蓝色,甚至,这些蓝远比奥尔加的要更浓郁些。但加尔文的脉络里浓郁的不止是蓝色,他的脉络中还有部分斑驳的、如霉斑似的灰褐色彩,它们突兀地占据了一部分本属于蓝色的空间,模样看起来毫不客气。
加尔文不喜欢那些色彩,他有些愤怒地伸出手去拍了拍“霉斑”,可这灰褐的色彩巍然不动地悬浮于空中,反倒是稀疏地接在灰褐色两端的蓝色被加尔文拍散了许些。奥尔加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动作并接着解释道:“那就是过去储存在你身上火焰的巫术残留的痕迹。这些自我们身上生长出的脉络可以储存巫术,但它们最好还是在三个月内释放出。你身上的火焰术实在是跟随你太久了,它在你的脉络中生存着,随时准备吞噬你,甚至被释放出后依旧留下了痕迹。这也是为什么我在第一次和你见面时就能笃定你是个巫师、就猜到你过去必然经历了什么——在巫师的视野中,你的过去实在是太明显了。”
“这个痕迹难道就要一直跟着我了吗?”加尔文担心地说。
对此奥尔加也不确定:“我不知道。我和萨兰切尔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脉络中储存这么长时间的巫术,我的家人们也没有。虽然过去杜鲁门里也有人出现过类似的问题,但那人的记录也只写了自己脉络中不同出现的原因,却没有写后来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并不清楚这个颜色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更不知道它到底会不会消散。”
正在这时,萨兰切尔回来了。她在步入沟壑前掏空了一个施展了储物术式的袋子,此时她将袋子丢回地上,然后从沟渠中翻身而起。加尔文回过头去,他感慨说:“哇,你这么快就弄好……”
加尔文顿住了,紧接着,他拔高了音量困惑地喊道:“为什么萨兰切尔身上的脉络这么粗?!”
没见过世面的巫师上上下下地扫视着萨兰切尔,加尔文原以为奥尔加身上有小臂粗壮的脉络已经很是壮大了,但萨兰切尔身上的脉络则有大腿那么粗。奇怪的是,萨兰切尔身上的脉络颜色很淡,如若不是黄色的日光和淡蓝色的巫术的光亮形成了反差,加尔文甚至看不见萨兰切尔身上的脉络。
“而且,而且……”加尔文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记得萨兰切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施展过巫术才对?之前不是说如果不施展巫术的话脉络就不会开启吗,为什么萨兰切尔身上还是有脉络?”
奥尔加“啊”了一声,她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话或许有些语焉不详,以至于加尔文对此产生了误会:“不,所谓的不施展巫术巫师身上的脉络就不会开启,是只针对人这一辈子第一次施展巫术。在施展过一次巫术后,脉络就会长久地存在,只是长时间不再使用巫术,脉络只会变得极其寡淡而已,有时候甚至会透明到似乎不存在一样——我想你从看兰洽身上的颜色也能看出来。”
“我不太喜欢巫术,我更相信我自己的力量。”萨兰切尔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自己身上的脉络为何如此澄澈,她边说着边将自己捡拾的材料们往外掏,一时间,萨兰切尔身前摆满了不少草木还有石块。
奥尔加走到了萨兰切尔身边坐下,她一面沉吟着一面将眼前的材料们分类:“至于脉络的粗壮程度……怎么说呢,萨兰切尔的脉络粗壮,或许是因为她的天赋是我们中最高的。加尔文,萨兰切尔的天赋甚至远超于你。”
在说这话时,奥尔加的神态有些小心翼翼的,她似乎有些担忧这个事实会让加尔文感到不舒服,但极容易满足的加尔文明显不在意这个。他更好奇的是脉络和天赋间的关系:“所以,脉络越粗壮的人就越有天赋?”
“唔,姑且这么理解吧。”奥尔加说这话时难得的有些犹豫,“纵观杜鲁门的历史,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有着茁壮脉络、其实没什么天赋的人,但大部分巫师似乎还是遵照这个规律的。咦,鸟呢?”
是啊,鸟呢?一时间,三人都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不知什么时候起,乌云就消失不见了,它如同它的名字一般,突如其来地占据所有人的视野,又突如其来地离开了。加尔文四处张望,空中没有任何乌云离开的迹象,还是那样如水洗般的干净,乌云就像是无端端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之中。
“奇怪,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啊。”加尔文喃喃道,“它怎么就离开了?”
奥尔加焦心地站了起来,她一面踱步着一面张望,而加尔文拿过她先前握着的野草,学着她的动作将如发丝一般纠缠不清的野草们分开来。在走了好几圈后,奥尔加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它或许是因为太伤心而走了。”
“可以理解。”萨兰切尔淡然道,“虽然所有人都会死,但连一次相聚都没有实现未免也太可惜了。”
加尔文正专心致志地打理着手上的野草,得益于为母亲搓麻线的经验,他对这项工作还算得心应手。因此,他没有意识到奥尔加沉默了很久,她静默的时间长到叫萨兰切尔感到不安,在萨兰切尔伸出手去握住自己小姐的手后,奥尔加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这时,加尔文才察觉到二人的不对劲。他感觉到二人间似乎有悲伤在流淌,这种悲痛无比沉重,以至于他都有些喘不过气。加尔文赶忙开始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话题让二人坡向悲哀的谷底——天啊,天啊,加尔文在内心尖叫道:先前我们提及了修林格的死还有未完成的相聚,而修林格也是一位杜鲁门!
和这个混乱的念头一起充斥在加尔文脑海中的,是奥尔加过去的话。他想到了奥尔加离开家的原因,想到了那些依旧留在原地的杜鲁门。在加尔文呆滞着的时候,萨兰切尔跪坐在奥尔加身边,她脸上写满了歉意和难过,而奥尔加的脸上则是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是强撑着露出的微笑。
此时此刻,出现在三人中的情绪实在是太深邃也太浩瀚,她们无力从中逃离,更不知要怎么在不伤害彼此的情况下打破这一牢笼。好在很快命运就让她们从中逃出了:一道轰鸣声落在了三人面前,这道声音不似惊雷一般骇人,也不像狂风中的巨木轰然倒下时那样剧烈,它绵长而富有韵律,像是风依次吹过树木的叶子,只是声音过于巨大而已。巫师们于扬起的尘沙中闭紧了眼,这时,一道不太清楚的声音从激扬的沙土中传来。乌云含糊地说道:“噢……空中有悲伤在蔓延!”
沙尘散去后,三人看见去而复返的乌云跟前有一根长长的木棍——先前应该就是这道东西卡在它的口中才叫它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乌云歪着脑袋,它蹦蹦跳跳地靠近三人,并用羽毛拢住她们:“嗯……悲伤……噢,悲伤的小人儿……”
三人被乌云厚重的羽翼搂得喘不过气,她们慌乱地从大鸟的翅膀下四散着逃走,悲伤在这样的打闹中重新钻回了她们的心中。看起来她们已经暂时摆脱了悲痛,但实际上,悲哀已经在她们的心中蛀出了一个孔洞。这个孔洞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庞大,直至她们的忧愁彻底无处躲藏。
从乌云的翅膀下钻出后,加尔文的视线被地上的木棍吸引了。木棍长得漂亮极了,它足有一人高,上粗下细,表面光滑平整且没有多余的枝节,看起来是一枝不可多得的好木头。但它叫加尔文流连忘返的原因并非是它长得标准,在观测术的加持下,加尔文看见木棍上萦绕着许多莹莹的光芒:这柄木棍上的光亮充盈而丰盛,单论光芒的耀眼程度的话,它身上所环绕着的光比奥尔加身上更甚;蓝色的光辉如同扑火的萤火虫一般围绕着木棍,光辉耀目,且源源不断。这一情形意味着,此时摆在加尔文面前的,必是一个能与巫术产生关联的事物。他情不自已地伸出手,将木棍拿在手上摸索了好一番后,加尔文回头头问乌云:“乌云,这是什么?”
加尔文回过头去,看见的是整个鸟都合拢得像一枚巨大发霉枣核的乌云,而萨兰切尔在一旁不断用碎石击打它。这幅画面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捉摸,但若是知道了前因后果,那也不算莫名其妙:奥尔加先前没能从乌云的翅膀下彻底逃离,她被乌云拢住了,此时她正被乌云紧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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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在怀中,鸟儿的胸脯像个大火炉一般将奥尔加整个人熏得昏昏欲睡;萨兰切尔在呼唤了好几声奥尔加都没有得到回应后担忧不已,她勒令乌云赶紧把人放出来,乌云却充耳不闻地把奥尔加拢得更紧了些,于是,萨兰切尔只好不断袭击巨鸟以让对方妥协。
好在在加尔文提出问题后,乌云抖了抖自己的胸脯并张开了些翅膀——萨兰切尔瞄准了时机,她在一瞬间便将奥尔加从羽毛堆里拉了出来——并以一种困惑的姿态看向加尔文。乌云左歪歪脑袋又右歪歪脑袋,在发现加尔文确实心有疑窦后,它不解而认真地答道:“木头,是木头!”
“亮晶晶的木头,漂漂亮亮的木头,这原是给修林的礼物。但他不在了,不会来了,就给你们吧!”乌云扭头看向奥尔加,“你是有着与修林相同的血脉的人,而我不会再见到流着相同的血的人了!你是最后一个!我只能交给你啦!”
此时萨兰切尔正搀扶着奥尔加,闻言,她微微侧过头去注视着自己的小姐。而加尔文也正面向着奥尔加,在看见奥尔加站稳后,他赶忙快走了几步,将手上的木棍递到了奥尔加手上。二人一鸟都沉默着看向这位真正与修林格·杜鲁门血脉相通之人,在注目中,奥尔加旁若无人地打量了一番递到自己手上的杖子,紧接着她抬起脸来,并对乌云伸出了手。
乌云眨巴两下眼后蹦到了奥尔加跟前,它伸出头来,奥尔加适时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它光滑的、在阳光下甚至反射着日光的喙上。奥尔加一面抚摸着它一面说:“谢谢你,乌云,我收下它了。我感激你的好意,因此,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这并非是出于两清的目的,而是单纯出于善意——乌云,我想,我或许可以替你清理下家环。”
乌云一下挣脱开了奥尔加的抚摸,它仰着头,和一只寻常的、警惕的野鸟没什么区别。不知怎的,乌云好像一下恢复了野性——这样说似乎不太对,应该说它身上的人性骤然褪去了才对——过了一会儿,它才重新低下头。乌云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仿佛正在臣服,仿佛是在引颈受戮。乌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对奥尔加说:“请……请帮帮我,杜鲁门,替我清扫如今已模糊的、布满污垢的腿环吧!”
加尔文随着乌云的话看向了它的爪部,在那儿,确实有一枚已经脏得不行的环。那几乎有人臂饰大的环卡在它的腿上,上面满是泥泞,甚至长着青苔。正是因为它已经失去了近乎所有的、作为装饰的光彩,直至这时加尔文才发现,乌云腿上凸起的这块地方不是它的骨头,更不是什么囊肿,而是一个布满污垢的饰品。
面对乌云的恳求,奥尔加立刻撩起了袖子,准备好好做一番清洁。萨兰切尔将午餐前打的水和手帕拎到了奥尔加身旁,奥尔加用手帕沾了水一点一点地清除着家环上的污垢;萨兰切尔也找了块趁手的石头,她将其握在手上一下下敲打卡在脚环纹路中各种已凝固的污秽。乌云乖巧地找了块较高的石头坐着,这样它就能伸出脚让巫师劳作。至于加尔文——他着实不太知道事情怎么一下发展到了如今这一步,但既然其他人开始忙了起来,他也不好意思干杵在原地——他帮着二人打打下手:他帮着奥尔加清洗手帕,帮萨兰切尔找根足够韧的枝条作为剔清腿环纹路的工具。在乌云腿环上纹理逐渐浮现时,加尔文轻声问:“这些纹路意味着什么?”
奥尔加抹了把脸上的汗回答:“这是我们家的象征,所以它也可以被叫做家环。可惜这个首饰不算大,上面的纹理不够详尽,不然我可以为你解释上面每个图案的来龙去脉。”
清理的过程比三人想的都快,上头的脏污多数都已经凝实了,只要敲一敲就能落下一大块,她们清洁时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擦拭和处理纹路的细枝末节上。在乌云兴高采烈地欣赏着自己腿上变得干净的家环时,奥尔加正反复地清洗着自己的手帕。
但手帕已经洗不干净了:这倒不是因为家环上的污渍污染了手帕,而是她们已经出来太久,手帕日用夜用,即便今天不拿来给乌云擦拭家环,针线之间也早早布满了尘土。即便如此,奥尔加依旧在全心全意地清洗着它。直至她的手被水泡得隐隐发皱为止,奥尔加才重新直起身子。她将手帕拿到乌云面前并告诉它:“这上面有杜鲁门纹章的绣样。你应该比我更需要它。”
萨兰切尔目睹了这一切,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偏过了头去,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加尔文看见乌云小心翼翼地衔过手帕将手帕塞入家环和自己脚的缝隙中,它极其庄重地对奥尔加道:“谢谢你,奥尔加·杜鲁门。”
奥尔加没有回答它,她反问道:“你要走了对吗?”
乌云扇了扇翅膀:“是的。约定之时已过,我应当走了。”
“来年你还会在这儿看金鸦眼吗?”奥尔加又问,“如果你还来,我或许能帮你再清理一次家环。”
乌云低下头去,它告诉奥尔加:“不,不……并非是我不再来了,而是金鸦眼是游走的!无人知晓来年它会选择在哪睁开眼,承诺之地也因此变迁着。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可能地寻找金鸦眼的足迹,再一路上投下些亮晶晶的事物以求修林能看见。”
萨兰切尔愣了一下,她想起自己之前偶然瞥见的那抹光亮。
“让我们就此别过吧,小小的杜鲁门,你给的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多了。”乌云用喙将奥尔加垂在身前的发丝捋到了她身后去,“和一个人儿的约定已经叫我心碎无比,我已经无法承受更多啦!再见了,就此别过吧!”
说罢,乌云就扇起了翅膀。奇怪的是,如此庞然大物在飞行时并未发出什么声响,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帮助其隐秘踪迹,若不是三人一直注视着它,或许乌云要走了好一会儿她们才能发现——之前不就是如此吗。乌云快速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而天空中没有残存任何痕迹。
8. 第七章-寄生在你心中的空洞
加尔文将金鸦眼握在手中百无聊赖地搓着,在这之前,他已经对眼前指甲盖大的东西翻来覆去地观察了太多太多次。他仰着头透过光看、低下去对着石头看,几乎所有观察的方式他都试了一遍,最终,他还是只能对奥尔加说出五年来说过无数次的结论:“我还是没法看出它究竟能做什么用,我的记忆里没有一星半点儿和金鸦眼有联系的事物。”
“没有关系。加尔文,你大可以放松些,毕竟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有作用、有答案。”奥尔加低着头,她正半眯着眼睛缝衣服,“实在不行我们就权当它是个漂亮的装饰品,放在马鞍上,放在缰绳上,这样也挺好的。”
加尔文将身上的毯子拢紧了几分,再丧气地将手上的金鸦眼丢到不远处的袋子里,当金鸦眼回到自己的居所时,它和其它伙伴们相互碰撞着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声响。加尔文颓废地感慨道:“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我们还是没弄明白那东西到底有什么作用。”
此时,距离巫师三人和乌云的那次梦一般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会面已经过了五年。岁月寂静,万物前进着却并无什么变化,一切兜兜转转又持之以恒地停留在原地,世界和其腹部的生命仿佛相互抽离了,互不关心,也互不影响。这五年里,虽然巫师鲜少谈论乌云,但三人每年秋夏之际都会不约而同地期待和乌云的再度会面。可命运不是一个只要努力呐喊就能得到回音的山谷,无论她们多么期待,最终巫师还是再也没能见过乌云,更没有再次窥见它留下的闪烁的踪迹。那只巨大的乌鸦仿佛只是一个幻想,一个谵妄,散了也就散了。只有奥尔加手中的枯木能佐证乌云是真实存在的,奥尔加曾在某个夜里安慰加尔文和萨兰切尔——也是安慰她自己——说,就当乌云是搬家了吧。这个时代就是如此,若有一个人离开了某个固定的位置,那他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五年来,巫师三人依旧在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们翻过高山,踏过溪流,曾经远远地听过山涧传来的可怖兽鸣;她们越过草地,住过溶洞,依偎在腐朽的巨木的根部休憩。白日和夜晚的天空都没什么差别,日复一日的相似,只是在极其偶尔的时候会展现出不一样的光辉。但偏偏是这样重复而单调的日子,当加尔文蓦然回首时,居然已经过了五年了。
奥尔加瞥了加尔文一眼,她咬断了手中的线将衣服递给加尔文。在加尔文褪去毯子、哆嗦着抖开衣服开始穿衣时,奥尔加才终于接过了话茬:“是啊,五年了,一转眼你都比我还高了……你背对着我,我看下衣服合不合身。”
加尔文“哦”了两声,然后僵硬着转了个圈。这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加尔文的手上冻出了不少冻疮,他手指僵硬,以至于不得不让奥尔加帮忙改制大衣。加尔文瑟缩着将扣子扣好、又抖了两下肩膀,紧接着,他在奥尔加的指挥下又转了回去。
“不错。”奥尔加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加尔文身上的大衣是用她和萨兰切尔从杜鲁门中带出的衣服拼接改制而成、以至于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奥尔加依旧为自己娴熟的手艺感到满意,“袖口和衣领我都给你收起来了,这样风就灌不进去;下摆我也给你用粗布加长了些,虽然没法御寒,但挡挡风还是好的。”
加尔文整个人缩在衣服中,他收着下巴将自己的半张脸都埋入衣领,奥尔加只能听见两声沉闷的“嗯嗯”。干完活儿的巫师对眼前的人摆了摆手,她边收着身边的骨针边对加尔文说:“好啦,合身就好。去找萨兰切尔吧,她应该需要你的帮忙。”
加尔文拍了拍衣服的边角,他看向山洞外的冰湖,然后捏着衣服有些皱的下摆自言自语着:“为什么突然又要凿洞了……”
奥尔加偏过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昨晚又下雪了?真是辛苦她了,这个冬天一直都是她在钓鱼。”
加尔文一直抚着衣角的动作让奥尔加看向了他,这时,奥尔加才发现衣摆处有条线没有被剪掉。她麻利地拿起刀走到了加尔文跟前将多余的线挑断,在这期间,加尔文嘟嘟囔囔道:“辛苦?我看她根本乐在其中。而且我真的不想再吃鱼了,自从她迷上钓鱼起——至今差不多有一年多了吧,不对,是两年才对——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吃鱼!但之前我们还只是三餐中有一餐必然有鱼,但今年冬天,我们因为在这个湖边的洞穴里躲雪,整个冬天的一日三餐都在吃鱼!”
奥尔加无奈地笑了笑,她知加尔文说的是事实。确实正是在两年前,萨兰切尔开始迷上了钓鱼。这件事并非是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仔细想来,萨兰切尔最初开始钓鱼实在是无奈之举:两年前的夏天,三人在丛林中找到了一种全新的、未曾被记录在杜鲁门中的巫术材料,彼时萨兰切尔忙着采集它们,加尔文口述着自己脑海中所有与之有关的知识,奥尔加则奋笔疾书着,最后,三人中竟无一人有闲暇时间去狩猎。虽说奥尔加和加尔文都认为当时情况特殊,不吃熟食、只吃水果挨过两天也没什么问题,但萨兰切尔坚决不允许自己的小姐过得如此落魄。她称,哪怕在野外,奥尔加也必须每日都摄入些肉,唯有如此她才能保持健康。可萨兰切尔又确实无暇游走狩猎:她不单单要收集材料,萨兰切尔还要替一旦干起活来就专心致志的奥尔加和加尔文警惕四周。
此情此景下,萨兰切尔制作了一柄鱼竿:鱼钩是她用烧红的缝纫针用石头敲弯制成的,连接着钩子和竿之间的线是她在空闲时间搓制的麻绳,至于鱼竿本身,则是乌云赠送的那柄笔直的枯木。萨兰切尔在收集材料时还挖到了些蚯蚓,材料准备齐全后,她找来了几块足够大的石头放在河边,鱼竿则被卡在石头中。将鱼钩抛入河中后,涓涓溪流带着鱼钩恣意地浮游着,不多时,便有鱼出于好奇或是饥饿咬了钩。
萨兰切尔对自己绝妙的主意颇为得意,打这时候起,她便迷上了钓鱼。甚至,萨兰切尔专注的并非是鱼,而是钓本身:如今萨兰切尔会将空闲时间中的一大半都放在钓鱼上,如此一来,她每日都能钓起数量可观的鱼,这其中的绝大部分都会被她丢回河水中,萨兰切尔只会留下刚好足够三人吃的鱼。她压根就不是为了吃而在河边等待,她只是单纯地喜欢鱼咬钩那一瞬间的喜悦。
这种充沛的热情两年来未曾消解,甚至,萨兰切尔对钓鱼的喜爱可以说是愈演愈烈。譬如今年冬天,即便是大雪将湖水凝成了一面银镜,萨兰切尔依旧决定要在上头凿出一个洞来钓鱼——奇怪的是,明明萨兰切尔早在冰还不厚的时候就掏了几个钓鱼的洞,可今天一早起来,她再次在无比厚重的冰湖上大刀阔斧地开凿着。
奥尔加看向洞外的冰湖,她安慰道:“等到春天吧,等我们离开后,我们便找找最近的村落、最近集会都在哪儿。我们去买些面包、买些蜂蜜吃,以宽慰已经快麻木的舌头;明年夏天我们也提前开始处理肉干,以免再遇上这样的意外。”
加尔文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我并不是在谴责或者是抱怨……我只是,唉……”加尔文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话语,最终他只是搓了搓手,他边往外走边说,“我去看看萨兰切尔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在奥尔加不解的注视中,加尔文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冰面上。他踏上冰面后便停住了动作:加尔文像是只被人捏住了后脖颈的猫,身体僵硬不已,不知如何动弹。冰面实在是太滑了,加尔文一踏上冰面就知道,如果自己稍微一个不注意摔倒了,就会再也站不起来。若是小时候,加尔文此时或许会开始哭着叫喊父母;若是依旧在自我放逐中,那加尔文根本不会靠近这样的冰面。好在如今的加尔文已经了解巫术、更在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培养下明了应该如何运用它们,他在冰面上微微蹲下了一点,将自己的重心下压。同时,储存于脉络中的漂浮术被他释放了出来:通过长时间的学习,加尔文知道了所谓的漂浮术仅仅只是在空气中制造出一股稳定且明确的风,此时他将风加注在自己身后,如此这般,他便可以被风推着走了。
加尔文看似游刃有余实则战战兢兢地在冰面上滑行着,可当他到了萨兰切尔身边时却不知如何停下来了。忙碌的萨兰切尔注视着加尔文从自己身旁缓缓滑过,她疑惑地皱起眉头,然后重新投入于凿洞的工作中。终于停下滑行的加尔文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萨兰切尔的身边,他看着趴在地上努力凿冰的萨兰切尔问:“为什么又在开新的洞?”
“因为那些洞底下没鱼了。这鬼天气冷到水里的鱼都不动弹,之前凿的洞下面的鱼已经被钓光了,我不得不凿个新的。”萨兰切尔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可昨天又下了一晚的雪,今天早上起来冰又厚了一层……天啊,早知道会再降温我昨天下午就开工了,现在我要凿到什么时候去啊。”
加尔文蹲下来,他看向萨兰切尔丢在身旁的工具提议道:“我帮你一起凿吧。”
“算了吧。”萨兰切尔拒绝了加尔文的好意,“现在开出来的洞实在太小了,我自己凿都对不准,你要是帮我一起弄恐怕我们能互相砍到对方手上去。”
加尔文看向被萨兰切尔凿着的冰面,坦诚来说,若要用小来形容这洞其实不太准确,在最浅、最靠近表层的一部分,冰层被凿开的面积足有半人大;而再往下半个指节面积就缩小了一半,当这洞往下半个手掌左右的深度时,被凿开的面积只剩下了一指左右。看得出来,萨兰切尔已经奋力了许久,只是这冰实在是厚得惊人,以至于半天过去,萨兰切尔的劳作也未见多少成果。
在一声叹息后,加尔文伸出了手,他换了个提议:“两人一起会受伤的话那换我来吧,你休息一会儿。”
萨兰切尔丝毫没有扭捏,她直接将手上早就钝了的刀递给加尔文:“好,那就交给你了。”
接过刀后,加尔文学着萨兰切尔的样子匍匐在冰面上,刚一趴下他就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加尔文一面颤抖着一面学着萨兰切尔的动作凿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冰洞。在休憩的时光里,萨兰切尔也并非无事可做。她将捆在木棍上充当鱼线、早已破旧不堪、在冷风中几乎要冻碎了的麻绳给换了下来,在捆绳的时候,麻绳将她本来就被冻得发紫的指尖勒成了骇人的黑色。正在此时,萨兰切尔听见加尔文打着冷颤说:“天啊,世间这么多巫术,就没有哪种可以打破冰层吗!等等,火焰术怎么样,用火焰!只要受热冰就会化了。”
“这可不行。”奥尔加的声音突然从二人身后传来,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吓了一跳。二人猛地回头,看见脸庞被冻得红红的奥尔加。
奥尔加意识到自己把二人吓着了,她眼里满是歉疚,同时她解释道:“我看到你们还没把鱼竿放下去,这不太寻常,所以我来看看你们。”
二人了然地点点头,在哈出一口气后,奥尔加为加尔文解释自己为何反驳了他的想法:“用火焰术是坚决不行的,即便是改良过、加注了漂浮术的火,我们终究还是难以控制火苗的大小以及火焰的威能,若是我们不小心施展出过于庞大和剧烈的火,那它很有可能会将整个湖面都融化。那可就完蛋啦,到时候,我们都要被困在这了。”
话音刚落,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山洞。今年冬天无比异常,它冷得叫人感到恐惧,来得也毫无预兆。今年冬天是一夜入冬,起初,三人只是如常在这处湖边歇息,可一觉醒来便气温骤降、大雪纷飞,三人难以带着马匹寻找庇所,升起的火堆也在鹅毛般的大雪中被反复压熄。在巫师们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取暖时,连性情最稳温和的奥尔加都不由得开始咒骂起上苍来。可没两天,挨了冻的三人便发现这场雪为她们指明了路:早在三人刚停留在湖边时,她们就发现湖另一头的山壁上有个山洞,而在冰雪的覆盖下,本来阻碍着她们的湖水变作了将她们引向庇护所的道路。巫师们因此迁到了如今休息的洞中。更让她们惊喜的是,山洞远比外头看起来要大多了,除却先前奥尔加缝补时呆着的、足以容纳下七八个人生活的主洞外,里头还有一个较小的洞——小马们便居住在其中。很难想象,若是没有遇到这个山洞,巫师一行人究竟要怎样才能捱过这个冬天。
加尔文收回了视线,他可惜道:“算了,还是我加油吧。我看看……天啊,我们好像还没弄穿它的表层?这冰到底有多厚啊!”
萨兰切尔刚想嘲笑加尔文的无能,奥尔加却突然握住了她——萨兰切尔也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不知是在何时,她的指头上被勒出了一道伤口。血正源源不断地自伤口中流出,它们甚至在寒风中冒着热气,不多时,冷风就叫它们逐渐开始凝结成如宝石一般的坚硬之物。
“你没感觉到自己受伤了吗?”奥尔加难得严肃地板着脸,她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几分斥责,“你先回去,你先回去……伤口不能就这么暴露在冷风中!”
在说话时,奥尔加一个劲儿地推着萨兰切尔,她的神情实在是太忧心了,以至于萨兰切尔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这点伤口我用嘴含一下就好”给咽了回去。在将萨兰切尔推回了山洞后,奥尔加心急如焚地开始为萨兰切尔处理伤口。而另一边,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的加尔文迟钝地吸了吸鼻子,再继续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凿冰工作。
没多久,奥尔加就回到了冰面上。但回来的奥尔加并没有蹲下来叮嘱加尔文,也没有告诉他萨兰切尔的状况,她站在加尔文身旁仔细地环绕了一圈四周,紧接着,奥尔加弯腰拍了拍趴俯着的人,示意正在用小刀往洞外刮冰渣的加尔文站起身来。
虽然不知道奥尔加要做什么,但加尔文还是站了起来。他困惑地看着奥尔加对冰面敲了又敲、踩了又踩,之后,他听见奥尔加沉吟道:“这个厚度的冰应该可以承受得住……”
“承受得住什么?”加尔文握着钝刀不解地问。
“破除的巫术。”奥尔加为加尔文解释,“破除的巫术可以在任何东西上打洞,只是我担心冒然施术会导致冰层破裂,所以刚刚在做判断。”
加尔文惊诧道:“居然真的有可以打洞的巫术啊,我还以为是我异想天开呢!”
奥尔加点点头,示意加尔文和自己一起回山洞拿材料去,在行走时,她告诉加尔文:“不,不是你异想天开,确实有这么个巫术。只是它的施展过于复杂、所需的材料也实在太多,再加上它的威能确实超出了人的范畴、实在太容易出意外,所以我们一般不会使用它。”
加尔文发出了声一知半解的气音,紧接着他问:“既然用起来很繁琐,那为什么现在打算使用它了?”
一声叹息后,奥尔加轻声道:“这冰实在是太厚啦,只靠手一点点挖的话,究竟要挖到什么时候去呢。更何况兰洽受了伤,她没法再凿洞了,她必须要吃些肉才行,既然如此,就不得不用破除的巫术了。”
交谈了几个来回后,二人走到了山洞前。早就看见二人在往回走的萨兰切尔在洞口等着,二人走近后,她立刻问奥尔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奥尔加拍了两下萨兰切尔的手背以做安抚,“没出什么事,我们回来找巫术材料。”
一旁的加尔文在回到山洞的第一时间就将存放着巫术材料的袋子从行囊堆中扯了出来,他兴趣盎然地将包中的材料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掏,很明显,他对于奥尔加口中的破除的巫术有着极大的兴趣。宽慰好萨兰切尔后,奥尔加便走到加尔文的身旁犹豫地挑拣起材料,好像她并不太确定将要施展的巫术实际需要多少材料。
好在奥尔加虽然不确定自己需要多少材料,但她非常确信自己需要哪些材料。她让加尔文留下狼草、霍根花、十叶花、松核板、绿石、奥罗佩芽以及鱼石,其他材料则叫加尔文收回了袋子中。看到奥尔加留下的材料时,萨兰切尔的神情一下变了:她的神色一言难尽,看上去像是不适,也像是在逃避。同时,萨兰切尔不由自主地抱起手来,她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胳膊,刚被包扎好的手指险些又渗出血来。半晌后,萨兰切尔才僵硬地开口问:“小姐,你是打算施展破除的巫术吗。”
“啊,是的。”坐在地上的奥尔加对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但我有些忘了它需要多少十叶花,你还记得吗?”
萨兰切尔赶忙蹲下来万分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用破除的巫术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
“不,不是的!”奥尔加察觉到了萨兰切尔的不安,她放下材料转而握住了萨兰切尔的手,奥尔加注视着对方的眼认真道,“我只是认为,依如今冰层的厚度,我们实在难以通过人力彻底地打破它。大家劳心劳力、用钝一个又一个铁器后很可能依旧无法打破冰层,既然如此,还是用巫术比较好。”
加尔文认识二人的这几年来,他第一次看见萨兰切尔主动将被奥尔加握着的手抽出。萨兰切尔无比痛心地用手抹了把脸辩驳道:“但这个巫术实在太容易受伤了。这不是在家里,小姐,如果再一次受伤,你根本不可能得到妥善的医治。”
“再一次”三个字叫加尔文意识到过去或许发生了什么,但他来不及细想更没法细问,毕竟眼下,另外两名巫师正在进行着严肃的对谈。奥尔加诚恳地望着萨兰切尔,她告诉对方:“兰洽,那只是一次意外,破除的巫术并不是什么咬人的猛兽。你看,后来我学习它时并没有受过伤呀。”
“我不接受。”萨兰切尔站了起来,她一面踱步一面表达着自己内心的不定和坚决的立场,“不行,我坚决不能接受,权当是为了我……就算真的要施展,也必须由我来——你怎么可能扛得住?”
加尔文实在不知萨兰切尔的思绪为何一下从不允许他人施展破除的巫术转变到了必须由自己施展破除的巫术——等等,仔细想来,这两件事似乎确实不冲突——他疑惑地看向奥尔加,想看看她会怎么回应。结果,奥尔加只是半垂下头用左手捂住自己右侧肋下的位置,好像那个地方正在隐隐作痛。
在奥尔加沉默的时候,萨兰切尔深呼吸了几口,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红发巫师飞快地从材料中拿出自己需要的部分,可即使她的动作明确又坚定,加尔文依旧觉得萨兰切尔弄错了:她实在拿了太多太多材料。最终,萨兰切尔拿走了共计十支狼草、五支霍根花、三朵十叶花、两块松核板、五块绿石、八瓣奥罗佩芽还有一块鱼石,无论是在日常的学习中还是隐秘的记忆中,加尔文都从未听闻过什么巫术需要如此多的材料。在将这些材料攥在手里、并脱去了自己的外衣后,萨兰切尔立刻往洞外走去。
“那个!”加尔文不由得叫道,“衣服……?”
萨兰切尔没有回头。她在大雪中走着,身影显得那样单薄。一阵风卷过后,飞扬的雪将萨兰切尔的背影完全掩埋了。在加尔文担心地想要追出去时,奥尔加无力地叮嘱加尔文:“我们先把火生得再大些吧。”
加尔文真切地感到了不解,即便如此,他也按照奥尔加的嘱托开始往火堆中添柴。可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困惑,今日的一切都透露着古怪,加尔文急需知晓这些奇异背后的缘由:“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萨兰切尔真的没事吗,这么冷的天,她还把外衣脱了。而你呢,奥尔加小姐,你看起来也不大对劲。你看起来很不舒服,神情也有些憔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奥尔加微微摇了摇头,加尔文不知这意味着没事还是意味着她不想说,总之,在他认真思考出个结果前,一种悠远的吟唱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扭过头去望向冰面,此时风已经停了,所以加尔文可以清楚地看见冰面上的萨兰切尔如何施展巫术。萨兰切尔正在唱诵,但她所歌唱的内容实在难以被称之为咒文——加尔文所习得的所有巫术的咒文多少还是有着韵律的,韵律是有迹可循、是人为创造的,而萨兰切尔所吟诵的,则是一种极端的自然,猛兽的嘶吼、春虫的鸣叫、毒蛇的窃窃,千百种自然中的声音以一种毫无规律的方式自萨兰切尔的喉咙中倾泻出,似乎有一座森林扎根在她的喉头里。这些声音在空荡的冰湖上被无限放大、流转,再转生成回声附和上萨兰切尔的咏唱。歌唱者虽然只有一人,但加尔文仿佛听见了千百个人在一齐吟诵。
与此同时,加尔文开始莫名地颤栗——他看见萨兰切尔正在起舞。她的舞蹈近乎癫狂,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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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多的材料分别放置在她的脚尖、手尖、肩头、头顶,她还咬着一部分狼草,这使得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狰狞,她狂舞着弯下腰去,颤动身体的每一寸,再在达到顶峰时下跪;她将头低到了一个近乎要折断的地步,紧接着她又猛地抬起,像是蛰伏着的野兽开始狩猎。她在冰面上跳动着,身上的材料在跃动中脱离她、再回到她的身上,材料似乎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自她延伸出的枝节,在接连不断的十几次旋转后,萨兰切尔终于停下了动作和吟唱。
在停下的瞬间,一道雷鸣般的剧烈声响在冰面上爆发开来。一时间,加尔文感到地动山摇,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剧烈的声音给自己带来的谵妄还是真的地震了,总之,连洞穴内的马儿们发出了惊恐的嘶鸣,他的耳边充斥着尖锐的耳鸣。同时,山洞外的世界被白色彻底覆盖了,雪混杂着被巫术激起的碎冰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看不透的屏障,一眼望去,加尔文只能看到一片茫茫。
奥尔加似乎未曾受到任何冲击,她依旧站在山洞口,笔直地站着,悠悠地望向冰面。但加尔文已经和奥尔加相处了许多年,他知晓如何分辨奥尔加隐藏起来的情绪:她的脖颈边冒起了一粒一粒的疙瘩,这意味着此时奥尔加正陷入剧烈的情绪中,同时有冷汗凝集在她的脸颊,加尔文猜,奥尔加此时必然是感到惊慌和恐惧的。于是,虽然加尔文自己耳边的鸣声仍未褪去,但他强撑着往奥尔加的方向走了几步,他靠上了奥尔加,像是两只在冬天一起取暖的小兽。
在加尔文靠近自己的瞬间,奥尔加才如梦初醒般张开嘴。她用力地吸了口气,同时她的身体快而轻地颤动着,仿佛她不是在颤栗,而是自己的心跳太过用力、以至于身体也被跃动的心带动着摇摆。奥尔加迟钝地看向加尔文,她的眼瞳渐渐放大,像是濒死之人。好在她很快就恢复了清明,她缓缓地吐出气,身体的颤动也停止了。奥尔加露出了一个一如往常的笑,她温和地告诉加尔文:“我没事,不用担心。”
“你很不对劲。”加尔文确凿道。同时,他也心有余悸地看向冰面:此时的冰面弥漫着浓雾,雾太过厚重了,以至于冰面上的一切加尔文都难以窥见。加尔文面对洞外喃喃着:“这个巫术……这个威能实在是过于巨大了。”
“是的,是的,这是最为惊天动地的巫术。”奥尔加用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右侧的肋骨,“绝大部分巫术听起来其实都有些微不足道,它们或是生出火,或是能够展现不同的视野,又或是凝结出冰,虽说它们确实都是常人无法完成的奥义,但归根结底,那还是人的领域。但这个巫术不是,它太过超然,抵达了一种圣灵的境地。它过于完满了,没有修饰的空间,以至于我们无法为它起名,只能用它导致的结果为它起名:因它能在任何地方开出洞来,能打破一切事物,所以我们叫它破除的巫术。”
在奥尔加说话时,密不透风的白雾中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精准无误地在紧挨着的二人中找到了奥尔加的小臂,加尔文听见萨兰切尔狼狈地吸了吸鼻子,紧接着,她将奥尔加揽入了自己怀中。这是加尔文第一次看到惊恐的萨兰切尔,她恐惧地瞪着眼睛且不可控地抽泣着,她用一只手抱着奥尔加,而另一只手则颤抖着将奥尔加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这些动作对萨兰切尔而言似乎是无意识的,她好像是被魇住了,仿佛是被什么回忆捕获了,以至于她必须触摸到什么才能感受到真实。
今晚的鱼吃起来实在有些没什么滋味,其中或许有加尔文实在吃了太久的鱼的缘故,但他觉得,自己必然也受到了气氛的影响——在萨兰切尔抱着奥尔加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让人坐立难安的氛围就出现了,当时加尔文感到无所适从,他不适到默默地离开了山洞,前往冰湖开始钓鱼。但加尔文没想到的是,直至他钓完鱼、甚至他都煮完了鱼汤,山洞中的氛围依旧没有褪去。
此时萨兰切尔已经睡下。那个复杂繁琐的巫术似乎会给人带来极大的消耗,在加尔文炖煮鱼汤时,萨兰切尔其实就已经睡着了,只不过奥尔加担忧她不吃些什么会伤身体,于是中途萨兰切尔又被摇醒。在吃下半碗鱼汤、让奥尔加重新包扎好被割伤的手指后,萨兰切尔再次安详地睡下了。此时,毫无困意的加尔文正因无孔不入的、叫人如坐针毡的古怪氛围而心神不宁,他看了眼奥尔加,她正在用湿布擦拭着萨兰切尔的身体,加尔文实在不好打扰对方,他只能低下头去,百无聊赖地抠弄自己指甲边缘的死皮。
为了不让自己深陷于无孔不入的、如沼泽一样的氛围里,加尔文试图通过思考些什么从中逃离。他开始在脑海中调动自己生命里所有留有印象的事物,开始回忆起自己有限的生命里见过的万事万物。而在事物不断轮转后,停留在加尔文脑海中的,是他看见的那个洞——那个位于冰面上的、规整无比的圆洞。那是萨兰切尔在实行了巫术后在冰面留下的,它的周围极其平整,像是有个火球从天而降打破了它。但即便是火球也应当会使整个冰面产生震荡、再继而出现裂纹,但那个洞边什么都没有,没有裂痕,洞周边的冰层也没有变薄,它就突兀地存在在那儿,毫无逻辑可言。
为什么呢,加尔文不知不觉沉沦进汹涌而来的思绪中了:这样违背自然的法则、如同神迹一般的痕迹,就是那个巫术的作用吗。
“是的。”奥尔加的回答打断了加尔文的思索,加尔文赫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将疑惑吐露出了,“那便是那个巫术的作用。”
奥尔加放下了手中的湿布,她为萨兰切尔拉好被子,然后,她也学着加尔文将被子披在了身上。奥尔加面朝火堆为加尔文解释道:“破除的巫术就是有着如此的效果。它能破坏眼前切事物,将其分崩离析,叫其消失殆尽。”
加尔文看了眼熟睡的萨兰切尔,想起了过去奥尔加说过的话,他不由得感慨道:“原来萨兰切尔真的有很高的巫术天赋啊……那么复杂的咒文和动作,她居然能那么流畅地做下来,没有一丝卡顿。”
“是啊。”奥尔加也看向了萨兰切尔,“我一直都很后悔。如果不是我,萨兰切尔也不会对巫术充满警觉,更不会抗拒施展巫术。”
仔细想来,确实如此。虽然加尔文加入二人的队伍已经很多年了,但这些年来,他看萨兰切尔施展巫术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加尔文对这件事已经好奇许久了,此时似乎是个适合知晓真相的时机。于是加尔文轻声问道:“是发生过什么吗。先前我就有听见萨兰切尔说什么,若你再一次受伤——过去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个意外而已。”奥尔加微微抬起了脸,她似乎是在回忆,“如我之前所说,萨兰切尔有着其他人望尘莫及的、无可比拟的天赋,因此,继承破除的巫术这一任务就被交给了她——你也看到了,加尔文,那个巫术的施展实在需要太多材料,再加上它施展起来太过困难了,所以通常大人们只会在孩子中选择一个最有天赋的人继承这一巫术,为的只是保证其不会彻底断绝。但破除的巫术无比复杂,它的颂词毫无规律,舞步的姿态更是扭曲到百转千回,为了掌握这一复杂的巫术,即便是萨兰切尔也需要持之以恒地进行练习。”
说这里时,奥尔加停住了,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叫加尔文听出了几分苦涩:“我和兰洽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拥有同一个卧室,睡在同一张床上,练习巫术的时候也是如此。在兰洽某次练习破除的巫术时,有虫落在了我身上。我惊叫出声,叫正在进行练习的让兰洽也受到了惊吓。破除的巫术因此开始蔓延,它无序地扩张,其中的一部分落在了我身上。”
后来,奥尔加的声音中便带上了哭腔,她的话断断续续地,以至于加尔文需要自行拼凑起过往的事实。根据加尔文的推测,事情的发展应该如下:不知为何,破除的巫术虽然打穿了奥尔加的皮肉却未曾破坏她的衣物,面对愧疚不安的萨兰切尔,奥尔加在明知自己受了伤的情况下隐瞒了自己所遭受的伤痛。奥尔加本以为伤口不多时就会结痂,可破除的巫术所创造的伤口一直在淌血,甚至,它还开始肿胀流脓,奥尔加因此彻底无法隐藏自己受的伤。此时,萨兰切尔才知晓自己一个不经意的失误究竟带来了怎样的后果,没能立刻受到治疗的奥尔加生了一场大病,她陷入长久的昏睡中,失去神志,高烧不退。各种草药轮番被涂抹在奥尔加身上,若非奥尔加意志坚定、未曾沉溺于死神的拥吻中,她理应在那次意外中死去。
奥尔加对此事无比愧疚,她说,自己既不该在萨兰切尔施展巫术时惊呼出声,更不该隐瞒自己的伤,以至于在萨兰切尔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自那天起,萨兰切尔便恐惧巫术的力量,她称巫术的力量根本无法被人所驾驭,她说巫术实际是个巨大的隐患。正因如此,破除的巫术后来由奥尔加学习并传承。在这场无妄之灾中,杜鲁门中最有天赋的巫师放弃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本领,而另一人则受了终其一生也无法痊愈的伤。这种阴差阳错根本不允许加尔文进行回应,听完了二人的经历后,加尔文只能不知所措地呆愣在原地。
面对茫然无措的加尔文,奥尔加以一种极其生硬的方式改变了话题:“加尔文,我现在还要给萨兰切尔再擦一次身子,能麻烦你去洗洗锅吗?”
加尔文温顺地点点头:“可以的,没问题……但看着天气,先前的洞可能又结冰了吧,我没有记住破除的巫术,这要怎么办呢。”
“我想,被破除的巫术打开的洞应该没那么容易重新凝结回去。”奥尔加说,“曾有杜鲁门在巨木上试验过,破除的巫术在巨木上开了一个洞,十年之后,巨木比过去更粗更高了,但身上的伤口依旧没有生长回去。虽然木头和冰不是同一种东西,但以我身上的伤口来看,冰面上的洞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复原。”
握着锅具的加尔文呆呆地看着奥尔加,而被注视的人则轻轻勾起了嘴角,然后伸手在自己右侧的肋骨处点了点:“是的,过去的伤口时至今日依旧跟着我。它未曾愈合过,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在隐隐作痛。这也是兰洽一直都在尽可能地照顾我的原因,我也确实离不开她。”
9. 第八章-攀过湖水吧,即便无处停歇
“我完全没明白。”萨兰切尔抱着手,说这话时,她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
加尔文困惑地摊开手,他不太知道为什么反复了三四次对方依旧不理解自己的提议。但既然萨兰切尔说了自己对此不明就里,那加尔文就只好再解释一遍:“好吧,我是这样想的,我想,既然储存久了巫术对身体有害,那为什么不直接将巫术储存于身体之外呢?毕竟从观测术看来,巫术最终都是被保留在那些象征着巫术的蓝光里,而那些蓝色并不只是我们身上才有呀,许多巫术材料上都有!既然如此,只要我们找到一个可以替代人的脉络的东西,就不需要把巫术储存在自己的脉络中了。”
萨兰切尔砸吧砸吧嘴:“我不是在不明白这个,我还没这么蠢——我的意思是,我完全没明白这有什么必要,毕竟我们又不是你,不会把巫术塞在脉络里长达几年……这没什么意义,你明白吗。你费劲巴力地思考了很多,可实际上这其中的很多东西只要我们自己稍加注意就可以避免。”
“不!我之所以在思考这个,不单单是因为巫术存久了会对巫师有害。”加尔文感到头疼,“你想,我们有时候也会遇到很紧急的情况。比如说,我们有时候会突然遇到狼群或者雄鹿,这种时候我们需要燃火以作抵御,但若我们现场施术,野兽完全可以在我们吟唱的间隙攻击我们。以防万一,我们总是提前把一些巫术储存起来。但同时我们没法预知这种情况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所以,将巫术储存太久甚至遗忘的情况是很可能会发生的——我们确实需要把巫术储存到别的东西上去。”
加尔文说话总是没有什么条理:这很正常,毕竟在遇到奥尔加之前,加尔文一直都只是家里人一起生活,虽然他同邻居们时常会对彼此寒暄,但那些可算不上是有逻辑的沟通。时至今日加尔文都不知道如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感受,更别提讲述自己的思路了。加尔文只能寄希望于眼前的二人可以听懂自己的意思,他饱含希冀地看着二人,希望得到答复。
可在思考后,萨兰切尔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不……我还是觉得,没几个人会把巫术长久地遗忘在脉络里,甚至让它发生异变。这件事又不难预防,自己留心一点不就好了。”
加尔文有些愤怒地指责萨兰切尔:“你只是喜欢否定我而已!”
“真不是。”萨兰切尔耸了耸肩,“但你要是这么想的话也不是不行。”
眼看二人又开始幼稚地用言语相互攻击,奥尔加不由得拍了两下手,示意二人看向自己。奥尔加看着加尔文说:“实际上,加尔文,我也不太赞同你的想法。不,你先别沮丧呀!我之所以这么说,其实是因为过去杜鲁门有人提出过这样的想法。她甚至还进行了实验,可实验的结果却叫人心碎。”
“咦?”加尔文惊讶到忘了眨眼,“什么?”
连萨兰切尔都有些惊讶:“居然有人提出过吗?”
在经过了短暂的沉吟后,奥尔加答道:“唔,兰洽不太看书,不知道也很正常……总之,在那亚列·杜鲁门往后一代,就有巫师尝试过将巫术储存起来了。那人名叫洛玛尼·杜鲁门,她是修林格·杜鲁门的亲姐姐。简而言之,过去洛玛尼曾经试图通过类似加尔文提议的方式让修林格也能使用巫术,她以为只要修林格也能使用巫术了,他就不会再沉默寡言,不会和整个家格格不入……罢了,这部分好像并不重要。总之,洛玛尼就这样开始了储存巫术的研究。她专心研究了很久,好像是三年吧,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没有东西能储存巫术,巫术总会流逝、消散,同时,流逝和消散已经是极其温和的结果了,有不少用于储存巫术的瓦罐都会直接破碎、炸开,她因此受了许多伤。”
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有些听入迷了,这时奥尔加问加尔文:“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教你巫术时告诉你,千万要牢记巫术究竟只能对哪些东西施展、不得随意使用吗?”
“噢,当然了,当然记得。”加尔文点点头,“储物术是不能在有生命的东西上使用的,也不能叫有生命的事物整个儿进入施加了储物术的东西里。千万不能,这会带来无法估量的伤害——我一直牢记于心呢。”
奥尔加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我们之所以能够知道各种巫术在施展对象上有什么禁忌,是因为洛玛尼在实验中得出了这些结论。她研究了三年,整整三年……而最终,这项研究只得草草收场:她将储存巫术的瓦罐都放在了一起,在某天,那些瓦罐中的巫术错乱了,它们齐齐爆发出了巨大的轰鸣,正在检查瓦罐的洛玛尼被卷入了其中,人们找到她时,只看见她的尸体躺倒在一片狼藉中。”
加尔文呆呆地坐在原地,他的眼中没有难以置信,只是空空如也而已:故事的转折实在是过于突然了,加尔文甚至来不及反应。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问:“瓦罐中的巫术都错乱了?什么是错乱?”
奥尔加没法回答加尔文:“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个什么景象,毕竟洛玛尼的时代对我来说已经算得上遥远了,我能知道的只有留下的笔录,而杜鲁门对那场意外的形容只有‘错乱’二字。”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瓦罐,就因为家里瓦罐多吗?”萨兰切尔也不由得发问道,“这东西好像和巫术没什么共通性啊。”
对此,奥尔加依旧没法回答,她有些为难地说道:“可能真的就是因为家里瓦罐多吧……毕竟观测术是你祖父那一代才被记录下来的,在洛玛尼的时代还不存在呢,大家也不知道材料和巫术间是有共同的蓝色光芒作为特性的,应该就是随手拿着什么就用什么了吧。”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加尔文:“既然如此,那说不定其实将巫术储存在别的东西上这个想法是可行的,只不过是洛玛尼没有找到合适的容器?”
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对视了一眼,萨兰切尔的表情有些错愕,奥尔加的神情则在无奈之余带着些思索。最终,奥尔加告诉加尔文:“是的,确实有这种可能。但如果真的要研究储存的话,我们又要去哪找和巫术有关联的容器呢……”
这声疑问句被拉得老长,因为在说话时,奥尔加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一面拉长了声音一面扭头看向放在角落里充当鱼竿的木杖,在意识到自己手上确实有着恰到好处的事物后,奥尔加眼中都盛满了惊喜。至于萨兰切尔——她隐约意识到了二人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她实在没有立场阻止二人,于是她只是悲痛地闭上了眼。
在凝视了好一会儿木杖后,奥尔加和加尔文下意识地看向了对方。不需要对话,只需要一个对视她们就知道彼此内心在想什么。于是,奥尔加告诉加尔文:“拿去吧,加尔文,把木杖拿去研究吧,我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的。总归这个冬天我们走不了,这一整个冬季,你都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进自己的探索中。”
还没等加尔文说话,萨兰切尔反而先痛苦地喊道:“那我要怎么钓鱼啊!”
山洞里堆满了树枝——或长或短,或粗或细,太多的树枝躺在地上,萨兰切尔则坐在它们上头。又搜集完了一批枝条的奥尔加看着满地的树枝不由得问萨兰切尔:“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吗?”
“很困难。”萨兰切尔总结道,“要找一根合适的鱼竿可不止要考虑长短粗细,除此之外,还有韧性要考量,粗糙度也需要考虑——树皮太粗糙容易割伤手,可太细腻绑上绳子又容易掉。要顾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天啊,我还能找到那样恰到好处的钓鱼竿吗!”
在萨兰切尔的哀嚎声中,奥尔加无奈地笑了笑。她知道萨兰切尔只是在表演,奥尔加明白,她是在通过夸张的表达来安抚自己对加尔文如今处境的担忧,虽说这种方式怪异且有些无理取闹,但说到底,这终究是萨兰切尔对自己的关心。在萨兰切尔呼天喊地时,奥尔加扭头望向洞外。外头的雪一刻未曾停过,新生的皑皑一点点地融入白色的世界,从此分不出彼此。而在白色的世界里,有个小小的、晦暗的点突兀地立在其中,它在暴风雪中摇摆,身影也时常被白色所覆盖。奥尔加缓缓地收回了视线,她开口道:“或许,我们不该把那些活儿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萨兰切尔从树枝搭成巢穴里翻了出来,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同时还不忘从树枝堆中折出许些丢入火堆中。尚且湿润的树枝落入火堆中时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几声清脆的响动后,萨兰切尔坐到了奥尔加身边。她告诉奥尔加:“小姐,这是他自己选的。”
“确实如此……”奥尔加依偎着萨兰切尔,“但让他一直在外头呆着,也实在让人觉得不好受。”
对此,萨兰切尔叹了口气。她犹豫地看向洞外许久,最终,她还是残酷地说:“小姐,这也是加尔文自己选的。”
不过萨兰切尔也并非全然无情,在说完后,她立刻宽慰奥尔加道:“不过也不用担心,加尔文又不是傻子,挨了冻、吃不消的话他自然会回来。而且他距离我们也不远,我们一直看着他呢,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可以立刻将他带回来。”
奥尔加没有回答萨兰切尔,她只是往萨兰切尔的方向又挤了挤,她知萨兰切尔说的都是事实,这一切的确都是加尔文自己选的。自加尔文决定研究如何将巫术储存起来后,他便睡得很少了,又或者说,他几乎没睡。在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是坐在山洞前,望着凝结的、空洞的湖面,久不动弹。奥尔加和萨兰切尔都不知加尔文为何如此,她们曾担忧地凑到加尔文跟前,但她们能从加尔文眼里看到的,唯有空无一物。加尔文眼底一片青黑,耳朵也因冷风而冻得裂开了,奥尔加几次叫他回到山洞里边烤火边思考,加尔文都拒绝道:“不了,不了。冷风能叫我的头脑清醒,而真理若是真存在于思考中,那它也更常在清醒中浮现。”
再之后,不知加尔文究竟在冰湖上看到了什么,他握着木杖在冰面上反复游荡,像个溺亡于湖水中的幽灵。当他第一次在冰面上游走时,奥尔加和萨兰切尔都因担忧而追上了他。她们将加尔文拖回了山洞,萨兰切尔甚至说,加尔文是被冻傻了才往冰上去,他就该好好地休息一下,烤烤火,喝喝汤,以此恢复些神志。可加尔文对萨兰切尔的好意却报以嚎叫,他尖锐地喊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让我到冰面上去,我还没找到合适的解法。
从此,加尔文便长久地在呆在冰面上。在这之前,加尔文只是沉寂,去到了冰面上的他则有些走火入魔、又或者说是过于专心致志。加尔文还坐在山洞前时,虽然他沉默无比,但多少还会回应来到他面前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如今,无论是谁走到他跟前、同他说什么,他都不做任何应答,他总是跪趴在冰面上,用小刀在冰面上篆刻只有自己才能看得懂的画——加尔文不会写字,这便是他的文字了。
偶尔,风雪会将一腔热情的加尔文吹灭:每每他将要被冻成冰雕时,他都会麻木地回到山洞中烤火。可风雪毫无规律可言,加尔文的回归便也无法预测。许多时候,奥尔加醒来时他在冰面上,睡下时,加尔文依旧在冰面上。某些夜里,奥尔加会因无法忍受萨兰切尔缠绕在她身上、手紧紧地搂着她脖子的夸张睡姿而醒来,她挣扎着在萨兰切尔叫人窒息的怀抱中脱出时,奥尔加会听见些细微的声响。声响是加尔文造出来的。他总在马儿都酣睡的深夜才回到洞里休息,沉默地吃着二人留给他的、在锅里炖上太久已经有些糜烂了的餐食,之后,他便睡下了——奥尔加总是觉得加尔文疲惫万分,于是,虽然她在夜里不止一次听见了加尔文弄出的动静,可奥尔加未曾对加尔文问好,她唯恐自己占据了对方休息的时间;而每当清晨的光将冰面照成巨大的月亮时,加尔文又回到了湖面上。
可以说,加尔文几乎将一生中的寂静都在这个雪天用尽了。他日复一日进行着自己的实验和研究,没有人知道他的实验进程,没有人知道他碰了哪些壁。萨兰切尔和奥尔加都帮不了他,这是独属于加尔文的考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至即将开春、厚重的冰层开始回归湖水中时,逡巡的加尔文停在如镜子般镶嵌在大地上的冰面中心。他停止了自己的漫无目的的游走和雕刻,只是久久地凝望着脚边开始变得透彻的冰层。没有人知道加尔文究竟在思索着什么,总之,萨兰切尔轻巧地行到了加尔文身边,她自顾自地告诉对方:“我们需在五天后离开。五天是最后的期限,再迟一些,冰面对马来说就有些危险了。”
说罢,萨兰切尔顿了顿——她并非是想加尔文回答自己,经过一个冬天,她已经习惯了加尔文毫无反应,她只是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而就在此时,加尔文抬起了头。他依旧疲惫不堪,面无血色的同时眼底发青,但他的眼里却闪耀着光芒。一时间,萨兰切尔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浮现于加尔文脸上的光彩是幻觉,又或者,那抹神采只是日光经由冰层落在加尔文身上的反光。但接下来加尔文的话让萨兰切尔明了这一切并非虚幻。
加尔文开口时,他的声音嘶哑到叫萨兰切尔的喉咙都感到了刀割般的不适。可在嘶哑之余,他的语调又带着些春日复苏般的生命力,加尔文欣喜若狂地告诉萨兰切尔:“能让小姐帮我一个忙吗:我需要一个冰球,圆润的球。那个球最好是用凝冰术制造出后再将其凿做球,只要有那个,只要有那个……或许一切就能完成了!”
“好、好的?”虽然萨兰切尔不知加尔文要做什么,但她应得很快,她重复了一遍加尔文的话以确认自己是否听错,“用凝冰术做出冰来,紧接着再把冰凿做冰球,对吧!”
加尔文的要求有些过于简单了,在萨兰切尔跑回山洞后,奥尔加立刻开始施展凝冰术。在奥尔加施行巫术时,萨兰切尔在洞口翻出几块不大的石头,奥尔加在地上凝出一层厚厚的冰层后,萨兰切尔便在石堆中挑出了自己最顺手的那块。
萨兰切尔用石块将冰层敲成一个个碎块以便雕琢,正当她准备开始凿第一个冰球时,加尔文终于搀着木杖回来了。他将木杖更圆润也更粗壮的那头伸给萨兰切尔看,并示意道:“冰球和这一端差不多大就好。”
虽然长久的钓鱼生活已经叫萨兰切尔将木杖的粗细长短铭记在心,但出于谨慎的考量,她还是瞥了眼木杖后才答道:“好,好。”
施完了术的奥尔加为睫毛上都结了霜的加尔文披上了毯子,同时,她关切地问问道:“你还有别的东西需要我们帮忙吗,加尔文?”
加尔文有些呆滞,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木杖,然后又凝视了许久萨兰切尔手上的冰球。过了许久才如梦初醒般回答奥尔加:“啊,绳子,又或者是藤蔓?总之是能捆住冰球的东西,我需要个能用来捆绑的东西。”
“好的,我们恰巧有呢。”奥尔加起身在山洞里翻找,“有麻线,也有藤条,都是可以拿来捆的东西。”
与此同时,萨兰切尔伸手将手上的冰球送到了加尔文面前,手凿的球形状不算规整,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星球。萨兰切尔将冰球放在手上转了两圈问:“这么大吧。这样可以吗?还是需要更圆点?”
“足够了,足够了。”加尔文欣喜地回答着。他接过萨兰切尔手上的冰球,又拿过奥尔加手上的藤蔓。而本来被他握着的木杖则被他夹在两腿中间,如此一来,他就能一手把着冰球一手拉过藤蔓将冰球捆在木杖的顶端了。
加尔文捆绑的速度很快,他已在外生活多年,这些流浪用的技艺已经无比纯熟。没两下的功夫,加尔文就将冰球固定在了木杖上。他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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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手握着木杖在地上重重地抖了两下,在确信冰球不会因大幅度动作掉落后,加尔文便将木杖塞到萨兰切尔的手里,然后开始在储存巫术材料的背包中翻找。加尔文找出了施行观测术所需的材料,再之后,他又一把夺过萨兰切尔手中的木杖,在二人困惑的目光中,加尔文开始携着木杖一同跳起观测术的舞步。
当加尔文完成吟诵时,蓝色开始出现在冰球的下端。一瞬后,那滩蓝色快速地在冰球中攀附和蔓延。它们持续生长着,像是有事物在冰球里发了芽。奥尔加热泪盈眶地望着冰球中的事物,她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因这历史性的一幕颤栗不已。
看到蓝色的痕迹布满了冰球后,加尔文欣喜若狂地笑了出来,他将手上的木杖高高举起并喊道:“就这样,就这样,我完成了!”
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分别站在加尔文的两边,当加尔文举起木杖时,二人恰巧可以看见顶端游荡着蓝色的冰球。加尔文太疲惫了——这个冬天耗尽了他,如今他还能举起枯木,只是因为他太过激动。没多久他便喘着气将杖子放了下来,紧接着,他毕恭毕敬地将这柄木杖打横放在了自己手上,加尔文将手头的东西交给奥尔加再次郑重地说:“我完成了。”
奥尔加以远比加尔文更庄重的神情接过木杖,她注视着这柄和过往大相径庭的杖子。在奥尔加抚慰着这柄已经伴随了自己许久、如今已全然不同的枯木时,加尔文欢喜地为二人解释它的诞生:“我在拿到了木杖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往它身上施展巫术,施加了观测术后我发现,我所施展的、被它所接受的巫术确实能够相互融合,这意味着这柄有巫术的光点萦绕的杖子确实可以吸收巫术,只是它难以表现出来。毕竟它难以用火烧、无法被冰封,它是乌云那个奇异造物带来的另一个奇异造物……咳,咳!”
加尔文突然呛了两下,萨兰切尔则将一早倒好的水塞到了加尔文手中。奥尔加关切地告诉他:“慢些说吧,我们并不着急。你的嗓子也太哑了,要不先好好休息下?”
喝完水后,加尔文用力地摇了摇头:“不,不,我没什么事……嗯,我说到哪了?噢,总之,在发现了木杖可以承受巫术后,我所思考的便是它究竟能让什么巫术施展出来。这段时间里,我将它丢弃在冰雪中,可它连霜都未曾凝结半片;我也曾把它丢入火中过,可火焰连将它熏黑都做不到。而既然它无法被那些事物所侵扰,那它必然无法施展那些事物。我实在不知有什么巫术可以在木杖上被释放出,我日夜地想着,日夜地走着……今天我终于有了答案,晶莹剔透的湖面告诉我,我不需要让木杖施展东西,我只需要用什么东西将巫术呈现出来就好!既然观测术能在人的眼中显现,那它应当也能在别的什么事物上出现才对,譬如,一个貌若眼睛的冰球!”
说到这里,加尔文不由得搓了搓手,他欣喜地看着打横放在奥尔加手上的木杖,他上绽放着抑制不住的笑,那笑容甚至可以用慈祥来形容,好像这柄正在呈现着观测术的木杖是他的孩子般。但很快,加尔文就意识到这个新生的事物似乎有哪儿不太对:冰球中的蓝色看起来有些扭曲和粘连。他无比担忧,甚至直接伸出手去将奥尔加手上的木杖竖起,再微微转动几圈顶端的冰球。在将冰球转到了一个清澈了许多的角度、且其中呈现的脉络确实能对应地上散落的巫术材料后,加尔文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噢……还好,还好。只是需要特定的角度才能正确地看而已,我还以为成功只是我的臆想呢……”
这当然不是加尔文的臆想,甚至,即便穷尽一生的想象,他也无法设想出自己的行为和创造在未来将演变成何等宏伟的事物。在许多代之后,那些新生的巫师们会将这柄枯木称作有史以来的第一柄法杖,而他则被称作造物学派的的创始人,他的姓名将长久地书写在三大基础学派的一角。加尔文并不知道这一切,萨兰切尔和奥尔加也并不知晓。此时的巫师们只是一齐望着这个散发着崭新生命力的老伙计,她们不约而同地提到:“我们或许是时候给它起个名了。”
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毕竟这柄杖子是由乌云赠送给杜鲁门的后裔的。天底下不会有比杜鲁门更重视起名权的家族了,对于杜鲁门而言,命名意味着接纳,意味着包容。任何被她们所认可的、将长久陪伴她们的事物都会被她们命名——是的,所有事物,而不是所有生命,奥尔加甚至给自己的被褥都起了名——在长久的耳濡目染中,加尔文也将命名当做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加尔文先开口道:“由谁来命名比较好?”
萨兰切尔的回答和加尔文的问题毫无关系:“反正现在不能叫它鱼竿了。对了,你记得重新给我找个适合当鱼竿的棍儿。”
“就由你来吧。”奥尔加看着加尔文说,“这是你完成的杰作,理应由你来命名。”
加尔文对此大惊失色:“不,不,怎么能由我来呢!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职责,命名这一工作怎能再交给我呢!”
奥尔加显然没有想到加尔文会这样说,她直接愣在了原地,而就在此时,萨兰切尔开口道:“那也不该由我来,对吧,我是最没资格起名的那个。”
对话在三人中来往了几次后,命名这一权利就被莫名地交到了奥尔加手上。另外两位巫师对此毫无异议,毕竟抛去她们自己说出的理由不谈,这个枯木本身就是由乌云送给奥尔加·杜鲁门的——她才是这一权杖的真正主人,只不过她的慷慨时常叫人忘了这件事。
既然如此,奥尔加便深呼吸一口,在思索了片刻后,她说自己的内心没有任何姓名浮现。“不如我们只是叫它木杖吧。”奥尔加手持着枯木说,“反正我们已经叫了这么多年,说不定在冥冥之中,这确实就是它的名字呢。”
萨兰切尔欢欣鼓舞地说好,而加尔文则无力抹了把脸——他早知杜鲁门虽然喜欢给事物命名却又实在不会起名,这一点从奥尔加将自己父亲的名字给加尔文用作姓名便可见一斑了,但加尔文也实在没想到对木杖的冠名会如此草率。但正如奥尔加所说的,她们早已习惯了如此称呼这柄杖子,既然如此,就将其作为它真正的名号吧。
历史上第一柄巫师法杖在寒冬未过的开春之际诞生了,它的姓名如此简单而单调,全然不该是第一柄法杖应该有的姓名。但太古的三位巫师都接受了这个姓名,接受了它的诞生,一如她们接受大地取之不竭的馈赠。世界默默地运转着,而立于枯木之上缓缓旋转的冰球,似乎或许可能也算得上是一个世界——这一切的奥义和诗意和三位古老的巫师都无关,她们更关心当下的事儿。譬如萨兰切尔,她在凝望了冰球片刻后不由得发问:“但到底之后要怎么办?我是说,冰是会消解的。”
困倦难当的加尔文此时才意识到冰球终会融化这件事,他思考了许久后说:“在快融化的时候重新用巫术凝结起就好了吧。”
萨兰切尔有些莫名:“但这不就本末倒置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个冬天所有的努力,为的是用其它器具储存巫术。但若是这东西储存的巫术又需要额外施展巫术来使用,那归根结底和没储存有什么差别呢?”
正在收拾行囊的奥尔加制止道:“好啦,好啦,如今加尔文已经找到了施展的奥义,且隐秘术确实以一种悠久的方式存在于木杖中,这已经很了不得啦,剩下的各种问题还是慢慢攻克吧!如今还是叫加尔文先休息一会儿——他已经疲惫不堪到思绪都转不动了。”
说完,二人都不由得看向加尔文的方向,就在奥尔加说话的时间里,加尔文保持着坐姿沉沉地睡着了。奥尔加担忧地拉着他的身体让他躺下,萨兰切尔则拿着被褥站在加尔文面前。最终,萨兰切尔自言自语道:“算了,反正还有五天时间,让他先睡着吧。”
10. 第九章-故事乃至血脉的延续
奥尔加一行人重新上路了。在出发时,她们兴致勃勃地谈论在找到春日集市后要买些什么,可她们还没走出多远,一场措不及防的离别浇灭了巫师们内心的雀跃——从离开杜鲁门起就跟随者巫师的一匹马死了。
化开的雪和春日连绵不绝的雨将土地变得泥泞又柔软,泥土将石块隐藏于身下,可当马蹄踏在上头时,柔软而松散的泥土又被马蹄贯穿。于是,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居宿于春泥怀抱的碎石令马打了个踉跄。在摔倒后,那匹名叫路易斯的马便再也爬不起来了,它的腿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扭曲地瘫在地上,像是一截折断的树枝,路易斯完好的三条腿不断地挣扎着,它痛苦地发出嘶鸣声,眼里满是泪。面对凄惨的路易斯,奥尔加悲痛万分。她从未将马匹当做牲畜,而是一直将其作为自己的亲人,可事到如今,她清楚地知道,离别已经无可避免了:一匹马在护院中跌伤都只有死亡的结局,更何况是在野外呢。
不单单是奥尔加,萨兰切尔和加尔文也难以自持地在一旁流着泪。路易斯是马匹中年纪最大也最为温顺的那匹,它的额前有抹白色,每年冬天,巫师们给马匹们擦雪时,她们总会下意识以为那几抹白是雪。而路易斯从来都只是沉默地任由巫师们抚摸它,即使被擦痛了它也不会生气,它只是在原地哼哼两下后扭开头。再也没有路易斯这样顺良的马了,它个头高,总是驭着最多的行囊,总是淋最多的雨。它不调皮、不给众人添麻烦,也不撒娇。因此巫师们总是会在抚慰马匹的时候忘记路易斯,但它也从来不恼怒,它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下一次出发。
它不再会有下一次启程了,路易斯只能就此停下。奥尔加跪坐在坍塌的马匹身旁,她抱着路易斯硕大的、痛苦地喘着气的头想要宽慰一下这匹已被死神盯上的马,可还没等她开口,泪便先一步传达了她的悲伤。当奥尔加的泪落在路易斯脸上时,这匹本来躁动不已的马安静了——它实在是太温顺了,哪怕它现在正受着苦,可当它的主人落下泪后,它便自发地沉默了下来,并伸出自己厚而温热的舌去舔舐主人的手。
在路易斯舔舐了两下奥尔加后,奥尔加便抽走了自己的手。她痛苦万分地对萨兰切尔伸出手,她示意对方将刀递来,然后尽可能快速且用力地割断它脖颈下跃动的血管——决不能让路易斯活着留在野外,如今已经开春了,饿了一个冬季的野兽必会开始围猎,一旦它被留在这儿,它必将被活生生地分食!在亲手葬送路易斯的过程中,奥尔加没有哀嚎,她只是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断有气流被她吐出。她的眼泪落满了自己的手。而在这双湿润的手中,血和泪早已不分彼此。
奥尔加一行人没有掩埋路易斯,直至这匹恭顺的马倒下为止,她们才意识到它究竟有多么巨大和沉重,即便是巫师三人一齐发力也抬不起它。最终,三人只能沉默着卸下路易斯身上的行囊,在解开了那些包裹后巫师们才发现,它实在背负了太久的负担,以至于它的遗体上都留有行囊的压痕。
在奥尔加一行人背着沉重的负担迈出送别了路易斯的小径时,如炊烟般细密又飘摇的春雨悄无声息地停下了。多日未出现的太阳重新突破云层。它将光辉洒向了森林,洒向了大地,使河水散发出粼粼的波光。当风刮过时,打入冬起便深埋于土地的霉味被吹散了,涌入鼻腔的,是植物穿破土地时翻起的腥味。奥尔加似乎是被这气息呛到了,她难耐地抽了抽鼻子又抹了把脸,即便如此,泪痕依旧如苔藓般攀在她的脸上。奥尔加对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两人轻声说:“我们必须要加快脚程了。因为我们不单单要买吃食,还要买匹新的马。”
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没有安慰她,她们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同意奥尔加的想法——更重要的是,二人也不知从何安慰。又或者说,她们二人的内心也满是悲痛,只是她们的痛苦尚可盛纳于心中,而奥尔加的悲伤已经溢出了她的身,甚至将她那因担忧死亡而千疮百孔的心再次撞出几个洞。
得益于奥尔加一路上绘制的地图,当三位巫师赶到附近的村庄时,为迎接春耕而举办的集会恰巧还有几日就要结束。三人在村庄附近寻了个人迹罕至的树林,她们将行囊放在了树下,再把两只疲惫的马牵到了行李旁。奥尔加为马儿施展了隐秘术,即便如此,她还是担忧地叮嘱道:“我们得早去早回,隐秘术只能隐藏它们的踪迹却无法隐秘别人的,现下马儿正因同伴的死亡心碎不已、恐惧万分,如果我们离开后有人路过这儿,它们会吓得直接跑走。”
“为何不将马儿拴起来呢?”加尔文问道。
正在行囊中寻找东西的萨兰切尔严肃地告诉他:“拴起来?你别忘了,隐秘术只能藏匿踪迹,不能消除声音,如果它们被吓得想要跑走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它们必将发出嘶鸣声。到时候就会有人发现这儿有马,还是被栓起来的、一定被人驯养着的马,之后他们就会意识到自己之前没有发现这些庞然大物时的怪异,那些人可能会因此在附近等待,试图埋伏我们……而哪怕那些人蠢到了极点、没有察觉到怪异,他们在看见无主的马后也会偷马,既然如此,还是让马自己跑走吧!”
话音刚落,萨兰切尔便从行囊中翻出了一个精巧的盒子。她将盒子交给奥尔加,在奥尔加打开盒子翻找的时候,萨兰切尔对加尔文叮嘱道:“我们要分工买东西,这样快些。我和小姐负责去买草药、锅、布料,还有干羊粪,草料也归我们买。而你,你要负责去买马。”
“我?!”加尔文难以置信道,“但我又不会挑马,我也不常和马打交道……这件事怎么想都是由你们做才比较好。”
萨兰切尔摆了摆手,她脸上写满了烦躁和无奈:“是啊,当然是我们做这事比较好,但谁叫很多商人宁可将马卖给不知未来是否会侵略自己的异乡男人也不愿卖给自己认识的女人呢。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既不打仗也不巡逻,不需要马跑得快,也不需要马足够机敏,你只要挑一匹性格温顺又能驮物的马就好。这你应该还是会挑的吧?”
虽然萨兰切尔的话很是轻描淡写,但加尔文的回答依旧有些犹豫:“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至于钱财——”这时候,奥尔加开口了。她将盒子中的一串东西塞到了加尔文手中:“拿着吧,加尔文,这是远比货币更通用的东西。拿这个和他们交换就好。”
加尔文接过奥尔加递来的事物,他将东西放在手心,同时不由得愣住了——那是一串成色极好的珍珠手串,可对于加尔文这个出身苦寒的人来说,他甚至认不出手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若不是奥尔加开口为他介绍,他恐怕还以为这是什么鱼类头颅里的结石。在加尔文观察手串时,奥尔加告诉她:“这是萨兰切尔祖父留下来的珍珠首饰,他过去在海边做工,偶尔会为了生计潜入海中搜集蚌壳寻找珍珠,这些是珍贵到他舍不得卖、选择留给后代的那部分珍珠。它们价格昂贵,换下一匹马应该是够的。拿它去买马吧,那些商人哪怕只是为了换走这些东西,也会不遗余力地为你介绍他们的马。”
在知道手上东西的来历后,加尔文深吸了一口气,他难以置信道:“等等,拿这东西买吗?这东西极其珍贵,而且听你这么说,它们还有不少纪念意义才对啊!”
“但现在我们需要的是马,首饰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萨兰切尔插着腰告诉加尔文,“如果你觉得把这些东西都交给别人很可惜,那就尽你所能地杀价好了。记住,我们要的是可以驮物的马,别被商人天花乱坠的介绍冲昏了头,知道了吗。”
当加尔文牵着马回到一早约定的地方时,他看见的是萨兰切尔和奥尔加的背影。不知为何,这两人正围在马的旁边,各种锅具草料杂乱地堆在地上,另一匹马则无声地嚼着地上的草料,它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同伴、两位巫师所在的方向,湿漉漉的眼里满是好奇和紧张。
“怎么了?”加尔文问道,“韦伯身上出了什么事吗?”
闻言,萨兰切尔和奥尔加侧开了身子,在侧开时,萨兰切尔还发出了一声莫名的抽气声。奥尔加对加尔文露出了一个难以言说的神情,她的面容中有着担忧和不解,还有着许多困扰。加尔文不理解二人为何如此,他看向那匹之前被围着的、名叫韦伯的马,并上下扫视了马好几眼,浑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不应如此,若没有哪里不对,萨兰切尔和奥尔加坚决不会露出这般古怪的神情。在巨大的不解中,加尔文决定将一切怪异归结于自己:他觉得是自己站得太远了,以至于没有发现韦伯身上的异常。于是他牵着新买的、怯生生的马大步朝二人的方向走去,而没走出几步路,加尔文就看见韦伯不适地甩了甩身体,它背上的布袋因此晃晃荡荡。
……布袋?加尔文愣住了。他分明记得,自己和另外两人在刚找到了这处静谧却又靠近村庄的丛林时就为两匹马卸下了身上的重担,别说袋子,奥尔加甚至将马鞍和缰绳都一并摘下了,为的就是能叫两匹马能好好地放松一会儿。既然如此,为何会有布袋在马儿身上?加尔文不认为那是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刚捆上的,毕竟将布袋固定在马背上的绳结不是二人贯用的手法,更何况,若真的是她们二人做的,那她们何必露出那般惊讶又苦恼的神情呢。
加尔文站在了原地,他将双手抬至身前,并朝二人露出自己的掌心——这个动作既意味着自己什么都没做,也意味着等一等——在经过短暂的停顿后,加尔文小心翼翼地问:“我内心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而这些难以言说的不幸直觉似乎都有源头:那个布袋里是什么?”
“你的预感还真是精确。”奥尔加皱着眉头苦笑道,“但用不幸来形容未免有些过于苛刻了……”
“孩子。”萨兰切尔在奥尔加说完话前便一锤定音道,“布袋里有一个孩子。”
加尔文倒吸了一口气,内心升起了诸多他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惶惶和忧虑,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朝布袋走去。当加尔文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定在了布袋前。奥尔加为他轻轻拉开了那个破旧且无比单薄的口袋,于是,破旧而粗糙的襁褓以及襁褓中睡得很是香甜的孩子一下子晃入了加尔文的眼。加尔文的内心满是动荡,他不由得发问道:“哪来的孩子?!”
“小声点!”萨兰切尔咬牙切齿道,同时,她猛地敲了下加尔文的头:萨兰切尔敲人的方式很奇特,听起来只是闷闷的一声轻响,可被打的人却能感到实打实的疼。在加尔文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脑袋吃痛地抽气时,萨兰切尔严厉地压低声音对加尔文说:“你是想吵醒这小孩吗!”
眼看二人要打起来了,奥尔加赶忙劝道:“不,我觉得没什么事……这小孩睡得实在太熟了,韦伯晃了好几次她都没醒,我们说话应该也吵不醒她。”
虽然奥尔加这么说了,但加尔文还是压低了声音,他捂着脑袋再次问:“究竟怎么回事?这孩子到底哪来的?”
奥尔加露出了相当疲惫的神情——这很难得,因为她总是看起来对一切事物都游刃有余,这是加尔文第一次看见她露出如此显而易见的疲倦——她不自觉地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胳膊,这意味着她很是不知所措:“不知道,我们一回来时就发现韦伯身上有个布包,我们和你一样摸不着头脑。”
加尔文一脸茫然,他对此实在是过于困惑了:“但,我们不是给马上了隐秘术吗,为什么会有人把小孩捆在这儿?”
正头疼地按着自己脑袋的萨兰切尔叹了口气后说:“所以,我和小姐都猜,把孩子捆在这儿的要么是个巫师,要么是个有巫术天赋的人……她必是看破了隐秘术,不然她绝不可能发现韦伯,然后还把孩子捆在上头!”
萨兰切尔话音刚落,加尔文便以一种近乎喋喋不休的方式追问着:“那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个小孩?她是被遗弃了还是只是被她的父母暂时放在这儿?”
“天啊,天啊!”萨兰切尔崩溃地抓了抓头,“我们对此也还一头雾水呢,你为什么要这么急切地刨根问底?”
加尔文无法回答萨兰切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为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就心生恐惧。面对萨兰切尔的反问,他只是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原地,不自然地将自己的下唇咬得开裂,一丝丝血顺着唇游到了他的口中、他的喉头,直至让加尔文的嘴里充满鲜血的味道。在二人对话的时候,一直站在韦伯身旁的奥尔加犹豫着伸手将布袋中的孩子抱了起来。
虽然奥尔加的动作非常犹豫,但当她触碰到孩子的瞬间,她便坚定地将孩子拢在了怀中。在轻微地调整了下孩子睡在自己臂弯中的角度后,奥尔加便极其娴熟地开始晃起了身子。她用身体充当摇篮,让本来就安睡的孩子睡得更沉了些。奥尔加看着这个小小的孩童,她低垂着头,眼里满是悲悯和痛心。另一边,萨兰切尔和加尔文依旧争吵着,韦伯则默默地走到了另一匹马身旁,自己的同伴开始嗅闻起被加尔文带回来的新马的气味,新来的马不安地站在原地,任由两匹马围着自己观察。
在轻柔的春风中,注视着孩子的奥尔加如河流中的巨石般巍然不动,她久久地将其环抱在胸前,直至孩子的温度穿越了残破的襁褓和她的外衣、抵达了她的心头,直至这个瞬间,奥尔加才大梦初醒般回过了神。在经过短暂的空白后,奥尔加开口说:“无论如何,一直面面相觑是找不到事情的解法的。”
看见萨兰切尔和加尔文转头看向自己后,奥尔加才继续说:“我们无从知晓将她留在这儿的人究竟有何苦楚又有何用意,总之,这个孩子十之八九是被遗弃在此的。但不得不说,她确实也有可能——虽然这可能极小,但它确实存在——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有可能是因为带着她不方便做事而将她留在此处。他们可能会在办完事后回来找她,就像是我们回来找马一样。因此我想,我们现下最该考虑的是,如果她的父母确实不会回来了,那我们要如何安置她?”
“她的父母不会回来了。”萨兰切尔抱着手小声道,“看看那用麻布做成的襁褓吧,她父母的家境必然算得上是差的,而一个家境不怎么好的人一旦放下了手中的孩子,那必然是存了遗弃孩子的心。”
加尔文皱着眉头提议道:“我们将她交给村里的守卫怎么样?守卫们应该知道村子里谁家没有儿女,让他们帮忙给孩子找领养再合适不过。”
萨兰切尔不认同加尔文的话:“且先不提我们要如何同守卫解释这孩子究竟是哪来的,就算守卫帮着孩子找到了领养的家庭,那我们要如何保证这孩子未来的生活呢?”
加尔文不解地反驳:“我们不需要保证她未来的生活呀,大家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愿意为她找领养已经算得上是仁慈义尽了,我们本就没法保证她未来的生活——她不是我们的孩子,不是我们的责任。”
萨兰切尔没有说话,她只是倚着树,脸上写满了不快。正在此时,奥尔加轻声开口:“实际上,加尔文,我想没有人会领养她。这个孩子身形扭曲,身上满是疮疤,即便是无儿无女的家庭,也不愿养一个这么容易夭折的孩子。”
听了奥尔加的话,加尔文下意识探出头去,而奥尔加也适时地用手指挑开了包裹着孩子的麻布。她侧过身子,让光照在孩子的身上。在看清了孩子皮肤上的状况后,加尔文不由得喃喃道:“这么会这样?”
加尔文是家中的长子,他清楚一个算不上健壮但至少健康的孩子应该是怎样的,他更清楚,眼前孩子身上的伤必然不正常:孩子臀部的地方满是疮,胳膊和腿上则是被粗糙的麻布蹭破的痕迹,同时,孩子的四肢有着不同程度的扭曲和畸变。加尔文感到触目惊心,他一面摇着头一面移开了眼,安睡中的女孩身上的伤叫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萨兰切尔没有凑过来观察孩子:她一早便同奥尔加透过麻布的缝隙看过孩子了,不然,她和奥尔加不可能那么确凿地用“她”来形容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因此清楚孩童身上的伤有多么严重,她实在不忍心再看一次那有些畸形的身躯。反而是奥尔加一直垂着眼,她通过孩童身上的伤口推敲着孩子的由来:“遗弃她的或是一对夫妻,也或许只是一位母亲——无论如何,她身边必然有着承担了母亲职责的人。毕竟这孩子的臀上虽然有疮却也有上药的痕迹,虽然瘦削却到底没有饿死,因此必然是有人在照顾和哺育她。那人可能在逃离什么也或许是在追赶什么,总之她步履不停,无法在孩子排泄的时候停下来给孩子擦拭身子,她只能将那些污秽捂在襁褓中,直至孩子的身上出现疮。也是因为如此,孩子几乎没有下地的机会,所以她的四肢才会出现了扭曲和畸形,看起来模样有些怪异。”
“所以……所以这个孩子根本不是睡熟了,她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加尔文自言自语着。
“而她的父母也必不会回来了。”萨兰切尔补充道,“她们带了她一路,却在这时候放下,必然是因为她们已经无力坚持。”
一时间,沉默环绕着众人,悲怆如一只不安分的鸟一般栖息在人们心头。在萨兰切尔和加尔文梳理着内心繁杂的思绪时,奥尔加率先开口了。她说:“我不知你们作何打算,但我希望留下她。”
“可我们要怎么养活她?”萨兰切尔难得对奥尔加发问,“小姐,她这个年纪可吃不下东西,她要喝奶,要□□细的食物,我们长期在野外走着,我们要从哪能弄来这些?而且,她身上的病疮也要处理,我们可没有那么多药呀!”
奥尔加平静地回答,仿佛她早早做好了打算:“她已经长出牙了,兰洽,这意味着她可以吃些流食,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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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食物多加处理我们就能填饱她。至于药物——我知道如何区分草药,我可以治疗她。”
加尔文也罕见地对奥尔加的提议表达了踌躇,毕竟,此时她们面对的是一个孩童,而不是一个小猫或是小狗:“奥尔加小姐,我觉得这件事还需要再深思熟虑一下……”
话音刚落,昏睡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在孩子发出啼哭的一瞬间,萨兰切尔急忙伸手将奥尔加怀里的孩子抱到自己手上。萨兰切尔将孩子竖着抱,同时一下下地拍着孩子的背,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好像她对照顾孩子这件事也相当熟悉。孩子突如其来的哭泣让加尔文要说的话屏住了,他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同时面上流露出肉眼可见的愧疚。加尔文不安道:“她、她这是听懂了吗?我不是说要把她遗弃,我只是觉得这些是不能这么草率。”
奥尔加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宽慰,她说:“不,和你没什么关系。我在抱着她时就感受到她的手脚在襁褓中动,她本身就要醒了,而非是被你的话吓到。”
即便奥尔加这样说,加尔文面上的愧疚依旧未褪下多少。奥尔加没有安慰他,毕竟现下,有更要紧的事等待她处理。奥尔加对二人说:“我真心希望可以养育她,毕竟,她的母亲也是通过与她分别为她谋求一条生路。”
奥尔加的话让二人都愣住了,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沉默了片刻,她们清楚,此话一出,她们便没有理由再反对奥尔加的提议。但好在萨兰切尔和加尔文在内心深处也可怜这个孩子,萨兰切尔之所以反对,是因她担忧带孩子上路会增加太多不必要的麻烦,而加尔文的反对,仅仅只是因为他内心膨胀着无数的不安。但事已至此,在片刻的无言后,萨兰切尔开口说:“既然如此,我们就该买些新的布料了。哦,还要买些药,另外还要买些精细的事物——说来,我们是否要给她买上只小马?”
“我觉得有些着急了……她连走都不会走呢,这时候买马实在是太早了。”加尔文反对道。
奥尔加感激地看着二人,泪水在她的眼中打转,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在轻轻地吸了两下鼻子后,奥尔加拍拍手宣布道:“那么,我们便是三票通过了——这孩子将被留下,我们将养育她长大,成为她没有血缘的父母。”
萨兰切尔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于是奥尔加又转头看向加尔文。在这个紧要关头,加尔文内心压抑着的不安终于爆发了,他不自觉地发着颤,在奥尔加不解又关切的目光中,加尔文发问:“我们真的能做好父母、真的有资格养育一个孩子吗?”
在深呼吸一口后,奥尔加不留情面道:“难说,加尔文,这实在难说。是否能成为一个好的家长并非是由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不是所有的情感和努力在投入后都能被对方所吸收和感知到,我们要做的只是问心无愧而已。”
“问心无愧吗。”加尔文困惑地重复道,“其实我没怎么明白,但,好吧,我会努力负起责任的。”
加尔文过于认真的担保让奥尔加轻笑一下,小小的酒窝重新点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焕发生机。在止住笑后,奥尔加认真地说:“是了,加油吧——我们将在这里等待五天,若五天后孩子的父母没有回来,那我们就带她走。届时,我们必须担起责任来。这孩子不是一匹马,我们不可能和对待马一样,放任她自由地在外觅食,但同时我们要努力将她养育地比马儿更将健壮;这孩子不是野狗,我们不能任由她随意游走探索,但同时我们要让她有着比野狗还要敏锐的感受。我们要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确保她健康;我们要在她长大后教导她认识世间万物,尽可能地给予她所需的无限的爱和关心,包容,以及照料。”看见二人对自己点了点头后,奥尔加才接着说,“我想,现下最重要的,应该是给这孩子起个名。”
五年后的某天傍晚,加尔文后知后觉地放下了手中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图画笔记,在思索了片刻后,他迟疑道:“我似乎和自己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了。”
正在修补绒布玩偶的萨兰切尔头也不抬,她发出了一声“嗯哼”,然后说:“怎么了?”
“我最早是想把巫术储存在人以外的地方,后面研究出来的却是让巫术在其它事物上展示的杖子。”加尔文掰着手指数着,“前两年我好不容易根据木杖的原理改造出了火石,我终于找到方法把巫术储存在其它事物上了……可如今我却在用这种方法做给孩子用的东西?”
萨兰切尔瞥了加尔文一眼,她的视线里写满了莫名其妙:“那又怎么样,说到底你的想法还是实现了,这算什么背道而驰。而既然你说到了火石,那我就得说说你,你就不能把火石的温度弄得再低点吗,你看穆里尔的玩偶差点就烧起来了。”
边说着,萨兰切尔边晃了下手中的玩偶,玩偶外层的绒布用的是萨兰切尔的旧衣服,内里填充的杂草是奥尔加找到来的。奥尔加将衣料和杂草改成了一个模样既像羊又像兔子的玩偶,这个玩偶对于长期流浪于荒野的巫师们算得上是无用至极,可它对孩童却无比重要。萨兰切尔之所以正在修补它,就是因穆里尔——这是奥尔加一行人为自己没血缘的后代起的名——的身体实在太差,她总会在睡觉时被自己的梦魇着,迫于无奈,巫师们只好为她缝制一个玩偶,以便于她在睡梦中有事物可以依靠。又因为穆里尔的身体实在是太过羸弱,为了让这个虚弱的、手脚冰凉得总叫人怀疑她是否死了的孩子能稍微沾染上些温度,加尔文研制出了火石,并将其放置于玩具内。火石是由火焰术加注在金鸦眼上形成的,如此这般,金鸦眼虽然不会呈现火却能萦绕火的温度,加尔文想要以此让穆里尔取暖,可不知怎的,火石上的温度总是不受控,比起取暖,火石更常将穆里尔的玩偶烫出一个窟窿。
但在此之外,火石实在是个太好用的小道具。有了火石后,即便是冬季巫师们也能在火石的温暖下趴在雪地中搜寻埋在雪下的鸟蛋和野果,她们也不再担忧食物被寒风吹凉,马儿们要吃的干草也可以用火石烘烤而不必担忧被烧着。火石实在是个太完美的巫术道具了,加尔文唯一不太满意的便是它的名字:加尔文为火石起了诸多名字都不满意,于是,他只好将命名权再次交给奥尔加,加尔文本以为奥尔加会为火石起个高深莫测的名字,但奥尔加在看到它的第一瞬间便脱口而出了“火石”二字,于是,人世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巫术道具有了如世间第一柄巫师法杖一样朴实的名字。
时间回到现在,加尔文无奈地告诉萨兰切尔:“我又控制不了火石的温度,我能把火焰术用金鸦眼呈现已经很了不得了。”
萨兰切尔耸耸肩没有说话,她将自己补好的玩偶提溜起来晃了晃,同时将小玩偶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在确定缝线不会散开、也没有别的地方需要缝补后,萨兰切尔将小东西放在一旁。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在活动开筋骨后,萨兰切尔要开始准备晚餐了。
萨兰切尔将早就准备好、如今已经晾凉的鱼肉拨成丝,她先将肉丝放在一个小锅中,再将小锅放在一旁已经灭了火却仍有余温的木材堆上慢烘——这是奥尔加想出来的方法,先将肉煮熟并拨散,再烘得干干的,这样鱼肉就能保存很长一段时间。最重要的是,这种松散的肉适合给孩子拿来做零食。萨兰切尔一面用勺子按压鱼肉一面告诉加尔文:“下一次玩偶再破我们就得做个新的了——拿你的衣服做吧,上次用的就是我的衣服,不该再用我的。”
“行吧……”加尔文嘟嘟囔囔道,“反正我刚好有件衣服已经破得不能穿了,不拿来做玩偶也是拿来给马做垫背巾。”
正在这时,一柄木杖拨开了二人身后的灌木,奥尔加抱着穆里尔从中走出,她颠了颠怀里的孩子,然后对二人说:“看,看穆里尔找到了什么?”
“大蒜!”穆里尔迫不及待地举起手上的东西展示给二人看。
“真厉害!”加尔文相当捧场,“是你自己找到的?”
穆里尔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找到的!”
正翻炒着鱼肉松的萨兰切尔转过了头,她对穆里尔喊道:“穆里尔,我已经帮你把木木修好了!”
听到这话,穆里尔赶忙丢下了手中的大蒜。她跑到石头边,将放在上头的名叫木木的玩偶欣喜若狂地抱在怀里。奥尔加则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大蒜,她拎着大蒜坐到了萨兰切尔的身边并问:“要加点大蒜吗?”
“你先试试看吧。”萨兰切尔用手指从已经炒散的肉中挑出了较凉的部分喂给了奥尔加,“你尝尝看要不要调味?”
奥尔加认真的抿了抿口里的肉松,在思索片刻后,她将手里的木杖递给了萨兰切尔,另一只手则伸手去那萨兰切尔手里的勺子。奥尔加无奈地告诉萨兰切尔:“还是我来吧,我觉得不单单是调味的问题。”
11. 第十章-若你就此睡下,矮床便是你的坟场
请允许我——撰述者爱勒薇——在此唐突露面,须知,这三位远古的巫师距离我们实在太过遥远,且如今距离我第一次听闻这段关于巫师的序曲也已经过去太久太久。我已忘却故事的许多细枝末节,偏偏这段序曲在巫师的历史上又被毁之一炬过——我的意思是,这段故事早在被我了解之前就已经充满了空白,我无法弥补这些空洞,更无法肆意妄为地涂抹。在此,我能做的唯有为你——阅读之人——梳理出太古的三位巫师走过大地的事件节点,这些内容或许能帮助你了解岁月的流逝。
让我们来梳理一遍奥尔加一行人的时光。奥尔加·杜鲁门在十七岁离开了家族开始流浪,这一年的萨兰切尔十九岁,同时,加尔文已经自我放逐了三年。在加尔文的自我放逐的第五年,他遇上流浪了两年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在加尔文加入了杜鲁门巫师队伍的那年秋天,一只名叫乌云的巨鸟从历史的书目中飞出,落在了众人身前。
在奥尔加·杜鲁门二十四岁那年——这年萨兰切尔二十六岁,加尔文二十三岁——穆里尔·杜鲁门以一种乌云般措不及防的出场方式来到了巫师身边,因巫师三人在见到她时她便已经长出了牙,因此,此时她至少已经有半岁了,可同时她也有可能出生一年有余。但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巫术可以确定穆里尔的出生日期,最终,三人决定直接将穆里尔加入她们旅程的那天作为穆里尔一岁的生日——也就是说,在巫师们看来,穆里尔是在一周岁时加入她们的旅程的。
在穆里尔三岁之后,奥尔加三人便开始向她传播巫术。奥尔加教授她识字和施展巫术,萨兰切尔教导她如何辨别和处理巫术材料,加尔文则向其传授自己天生的巫术,以及将巫术凝结成巫术道具的思考。这个年幼的孩童如奥尔加·杜鲁门的亲族般生活,正因如此,她才被冠以了杜鲁门的姓氏,成为杜鲁门家族无血缘的一份子。
在这样的细水长流中,岁月波澜不惊地流淌着。在旅程中,她们一行人看了太多相同的风景,相同的星星,相同的白昼和黑夜。一切似乎都是亘古不变的,变化的只是在世界的腹部急速变动着的生灵们。奥尔加三人的外貌变化不算大——毕竟她们早已成年,早已停止了生长和发育,她们只是在不可避免地逐渐走向衰老。但若是将视野投向穆里尔,那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开始感慨时间流逝之快。穆里尔的模样简直是一天一变,她每周都会变得和上周有许些不同,而这些不同对于奥尔加三人而言或许需要一年才能出现这般程度的变化。奥尔加时常叹息称,她在年纪尚小时从未感到自己曾变化地那样快,当她开始走向衰老时,才蓦然发现那段年轻的日子确确实实回不去了。年轻的岁月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上天的玩笑。很难说这到底是礼物还是诅咒,因为当回忆这段往事时,人们既悲痛于自己浪费了的年轻的岁月,也会从中拾起对于未来生活的紧张。
年长的三人像是巨木、菌落以及野兽组成的丛林,她们只是在生长,而穆里尔在她们三人无微不至的养护中走出了自己的模样。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展露出了自己独特的、消寂的气质,她的眼角微微下垂,眉头总比眉尾高,她看起来总是不高兴,穆里尔的亲生父母留给了她一幅让人看见后总会觉得可怜的长相。穆里尔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她沉默而内敛,太多的事物——或许是巫师的知识吧——在她的身上游走,以至于虽然她年岁不大,但她气质却枯寂得叫人总觉得她已经活了太久、活得太疲惫。除此之外,穆里尔还格外瘦削,这让她的模样看起来多少有点命苦:在巫师三人捡到她前她就落下了不少病根,她从小就吃不下多少东西,偶尔多吃两口也很快就会吐出。为了叫穆里尔多吃些东西,她的长辈们在身负巫师的奥义之余纷纷成为了杰出的大厨:萨兰切尔能将肉切出千百种花样来,奥尔加则会把几乎所有厨师都认为难以处理的兔肉做得嫩滑爽口;加尔文则在野外找到了一种花蕊中蕴含着蜜汁的花,它比蜂蜜要更清新而爽口,他时常在找巫术材料的同时寻觅着这种花儿给穆里尔做零食。
穆里尔的加入不单叫奥尔加一行人变成了大厨,还叫她们的行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穆里尔加入旅程之前,远古的巫师三人鲜少在一处地方停留太久。除去大雪掩盖大地的茫茫冬日外,她们几乎三天一换地。一旦搜查并记录完身处之处周边的所有巫术材料,她们便会漫无目的地前往下一处。因此,她们要么在路上,要么就在即将出发的休憩中。冬天是三人难得可以休息的日子,她们如同沉眠的动物们一般会寻找能够遮蔽风雪的地方并在冬天沉默下来休养生息,准备以充足的状态来应对来年春天的新旅程——噢,加尔文投入到巨大的思考中的那年冬天除外。而自穆里尔加入了她们后,她们便再也没有进行过如此这般紧促而不停歇的旅程了。因穆里尔在婴儿时期没能获得良好的哺育,她的身体状况必须要用糟糕来讲述。她难以接受长期不停歇的旅程,因此,如今奥尔加一行人基本上会在同一个地方扎营十天乃至半个月,除此之外,她们还时常往返于城镇,因为穆里尔需要服用医师处理过的草药。
虽然巫师三人行进的路线因穆里尔而改变了,但她们并未停止自己真正的工作——即采集和记录巫术材料。在空闲的时间里,巫师三人还将自己的所有一切倾囊相授给了穆里尔,穆里尔一人学习着三个人耗费了近半生才得出的经验的学识,因此在穆里尔长大之后,她成为了一名不折不扣的“三代之师”——这是后来的巫师们对她的尊称,这位承袭了太古三位巫师所有的心血、学识乃至于年岁的孩子,是巫师的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三位太古的巫师并不知晓穆里尔对于巫师发展的重要性,毕竟对她们来说,即便穆里尔毫无巫术天赋、只是个普通人,她也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了她们生命的一部分。她们亲如一家人,穆里尔将奥尔加和萨兰切尔都称为母亲,将加尔文称为加尔文——这是加尔文要求的,他不允许穆里尔称自己为父亲。这个复杂的、毫不传统甚至过于奇特的家庭中不存在欺骗和隐瞒,早在穆里尔了解世事的第一时间,奥尔加三人就告知了穆里尔她的身世。她们坦诚地告诉穆里尔,她并非是她们中任意一人的后代,她们之间没有流淌一星半点儿相似的血。穆里尔对此毫不在意,可以说,她们四人都并不关心和在意所谓的血脉。再后来,近乎所有的巫师也都是如此,没有血缘的人们组成了硕大的、名叫巫师的家族,可以说,远古的巫师的历程是整个巫师历史的缩影。
一切都在静静地流淌着,时间将故事冲刷得光滑如镜……在某个蓦然醒来的夜里,奥尔加在自己的笔记中书写道:“当旅途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就像是陷入了一种一望无际的空白里,一切都在流转,又似乎一切都停滞了。我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事,行走在同样的路和四季里。我们几个人越来越少说话,越来越少交流。以往我们可以讨论起过去,但当有限的过去被讨论完后,我们无法避免地开始缄默和沉沦在漫长的旅程中……我有预感,终点就要来了——当故事开始走向寂寂无名时,就是时候结束了。”
依照后来巫师们的复原,在奥尔加写下上面那段话后没多久,太古的巫师们便决定回到杜鲁门。
她们之所以回归并非是因为思念,而是因为一声困惑:在穆里尔长大后,奥尔加便将绘制地图、分辨方向的工作交给了穆里尔,某天,穆里尔展开地图打算绘制时,她看见了奥尔加过去留下的路线起始正巧就在手边,因此她不由得发问:“这似乎永无终点的线路的开头是什么?”
“那是杜鲁门的宅邸,穆穆。”奥尔加告诉穆里尔,“我们从那儿出发,那便是我们旅程的起始。”
听了这话,穆里尔将地图转了个方向,她将地图呈现给奥尔加看并认真道:“若是如此,那我们离家很近。”
家,穆里尔用如此温暖的、叫人流连忘返的称谓来称呼杜鲁门的庄园,可巫师三人在听到这话时,面上流露的神情却与怀念毫无关系。三人中反应最为淡薄的是加尔文,他先是愣了愣,然后又皱起眉头,虽说他已经有在极力克制,但他依旧不自觉地带着担忧瞥向奥尔加和萨兰切尔。萨兰切尔下意识地挑起了眉,在意识到穆里尔口中的“家”意味着什么后,她的脸上便露出了由衷的高兴和欣喜,可这些喜悦转瞬即逝,很快,她面上淌着的唯有担忧和凝重。奥尔加所流露出的情绪则叫人有些难以言喻,她迟缓地抬起了头,脸上只有称得上麻木的平静。但她的眼中却有太多的情绪跃动着,像是一条在早春时节解封、冰面流露出隐约的裂纹的河流。往事如雪崩般突然在奥尔加的脑海里倾泻而下,她做不出任何回应,能表露的只有麻木和呆滞。
看到奥尔加无比疲惫的神情后,萨兰切尔轻而快地走到她身边,然后默默地伸手包裹住奥尔加冰凉的手。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奥尔加。穆里尔则不知三人为何突然露出这般各异的神情,她沉默着将地图重新转向自己,手指则在巫师行进路线的起始上摸了又摸。当穆里尔再次抬起头时,她又发出了一句疑问:“所以,要回去看看吗?”
没有人回答她,难得的,没有任何一个长辈为穆里尔的疑问编织答案。加尔文缓缓地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情此景他似乎也确实没有立场来说些什么;萨兰切尔也默不作声,她只是将搭在奥尔加手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试图以此给奥尔加更多的力量。穆里尔奇怪地看着三人,她一如往常地冷着一张脸——她天生就长这样,但她的长相叫她在此情此景下看起来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好像她是命运派来的、徒有人的外形的使者——眼里却逐渐浮现出担忧和惭愧。加尔文坐立不安,他焦灼地抠弄着自己手上的茧,最终犹豫着打破沉默:“嘿,这事儿要不之后再聊?今晚我们吃些什么,这附近会有蜂巢吗?要不我去找找看,我看树上有果子,要是能找来蜂蜜就能做些果酱……”
在加尔文划破了沉默后,奥尔加似乎终于从多生累世的重压中得到了许些清明,本来一直睁着眼的奥尔加开始极慢地眨眼,她的动作慢得惊人,好像只要她合上了眼,世界就会在一瞬间将她丢在脑后。当她终于合上眼再睁开时,奥尔加的面上露出了恍如隔世的神情,她转头看向面上写满了担忧的萨兰切尔,再将视线落在萨兰切尔背后正在自言自语的加尔文以及无言的穆里尔,扫视了一圈周遭的环境后,奥尔加开口道:“这附近应该有蜜蜂。是了,是了,这里离家很近,既然家附近有蜜蜂,那这儿应当也有——我们可以做些果酱。”
看到奥尔加恢复了许些往日的神采后,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长出一口气。可还没等她们将气吐完,她们就听见奥尔加无比坚定却哽咽着说:“我们做些果酱带回家吃吧。”
对话突如其来的转折让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愣住了,一时间,她们二人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穆里尔依旧握持着地图站在原地,听了这话后,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地图。而当萨兰切尔终于反应过来奥尔加在说什么时,她不由得轻声喃喃道:“小姐……?”
这么多年过去,奥尔加已经不再年轻——不,她岂止不再年轻,她的面上已经长出了斑纹,手上也满是茧子,身上更落遍了伤疤——即便如此,萨兰切尔依旧将她称呼为小姐。面对犹豫又担忧的萨兰切尔,奥尔加没有解释自己的想法,她只是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回家看看了。”
说完,奥尔加便低下头去难以自持地落着泪,她的哭泣是悄无声息的,身体也不见任何的颤抖,若非萨兰切尔正在她面前蹲着,那恐怕连这位忠实的仆人也不会发现她的悲伤。萨兰切尔无言地看着奥尔加,她默默伸手搂上奥尔加的肩头,然后叫奥尔加投入自己的怀抱中。紧接着,压抑的啜泣声从萨兰切尔的怀抱中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微弱而绵延不断,像是夏季草丛间的虫鸣。
加尔文知此时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不应受人打扰,于是他朝穆里尔挥了挥手,示意穆里尔跟着自己离开。穆里尔的视线流连在母亲们和加尔文之间,最终,她朝加尔文微微颔首并卷起地图,跟着加尔文一起走入丛林中寻找蜂巢。
面对自己身后那个未曾接触过社会、也因此难以理解人情冷暖的孩子,加尔文实在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知如何为心怀愧疚的穆里尔解释当下的情景,毕竟这一切都是她们这些长辈咎由自取,是她们刻意将穆里尔教育成这样的:巫师三人都认为,荒野中实在遍布危机,她们不应教导穆里尔太多情感往来,这样一来,若是某天她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三人都出了意外死去,穆里尔也可以飞快地摒弃悲伤继续自己的生活。正因如此,穆里尔对情绪的感触都来自于奥尔加三人之间的互动,这些情绪本来足够她使用了,那些担忧、欢愉以及愤怒理应足够穆里尔使用一辈子。可在今天,穆里尔见到了长辈们在此前从未表现过的惆怅和哀恸,因此虽然她察觉到了自己母亲身上的不对劲,却难以捕捉和理解这些异样的源头,更不知如何应对这一切。
在寻找蜂巢的时候,加尔文欲言又止了许多次,最终他选择闭口不言,毕竟奥尔加和萨兰切尔身上的异动都来自杜鲁门。偏偏故事的源头、旅程的源头又都是杜鲁门,加尔文心想,还是让杜鲁门的矛盾交给杜鲁门解决吧。
当二人寻了蜂巢回到营地时,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已经分开了。萨兰切尔将盛放果酱的罐子一字排开,她还升起了火,这样无论二人何时回来,她都能立刻开始熬制果酱,奥尔加则坐在树下编织草鞋。看见奥尔加一如往常的神情,穆里尔不自觉地朝她靠过去。她坐在母亲身旁望着落日,同时,穆里尔在内心计算着之前地图上所标志的线路在大地上真正的尺度。没多久,她便笃定地告诉奥尔加:“我计算了路线,如果我们不停下来收集巫术材料,将休息以外的时间全都用来赶路的话,那我们三天左右就能到家。”
奥尔加正在编织草鞋的手不经意地颤了颤,她放下手中刚成型的鞋底,偏过头去注视着眼前瘦削的孩子。奥尔加的内心五味杂陈,她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她只是舔了舔唇并露出一个有些狼狈的笑。紧接着,奥尔加又侧过头去,用手轻轻抹了抹自己的眼角。穆里尔感到不明所以,她能感受到奥尔加内心流露出的恐惧,但她却不知这些忧虑究竟从何而来。穆里尔的内心没有近乡情怯这一感触,她以为奥尔加是因离家太久忘了回家的路才心生畏怯,所以她试图以计算路线这一行动安慰母亲,可母亲在听到后却流露出了更多的惴惴不安。穆里尔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她只好垂下眼并抬起膝盖,像只小兽般微微地蹭向奥尔加,试图给对方许些温暖。
感受到穆里尔的动作后,奥尔加低下了头,她看向依偎在自己身旁行为拘谨的穆里尔。迟疑了片刻后,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奥尔加一面安抚着穆里尔一面轻声道:“抱歉,穆里尔,抱歉……我似乎叫你担心了。”
“我感受到你身上有许多异常,”穆里尔坦诚道,“这让我很担心。”
奥尔加没有反驳:“是的,我确实——我有些不舒服……”
奥尔加的话还没有说完,穆里尔就支起了身子,她担忧人的模样看起来类似萨兰切尔,她焦急而快速地问道:“不舒服?是哪里不适、是怎样的不适?你是病了吗,还是受了伤,又或是过去的伤在隐隐作痛?”
“不是的,并非如此!”奥尔加赶忙道。奥尔加可以招架住萨兰切尔沉重到近乎可以压垮自己的担心,却难以承受平日里看似冷漠的穆里尔所流露出的忧愁。她赶忙将自己的情绪抛之脑后,转而安慰起自己的孩子:“放心吧穆穆,若我真真受了伤,那兰洽早就发现了。我只是有些……有些胆怯,有些忧虑,有些悲痛,太多的情绪压在了我的心上,我因此有些喘不过来气,仅此而已。”
穆里尔有万分的不解,她皱着眉头答道:“但这听起来也是一种伤,你在心灵上受到了伤害,因此难受不已——并非只有能看见的才是伤痛。”
在一声轻笑后,奥尔加说:“确实如此,我并不否认。但相信我吧,穆穆,我对自己有所判断,你不用为此感到担忧。这是我自己需要面对的、迟早会来的考验,就像是你六七岁时的生长痛那样。它确实让我感到了暂时的苦楚,但它不是一种创伤,它总会过去的……”
突然,奥尔加犹豫了。她还没有说完话便陷入了沉思,这让穆里尔感到了真正的诧异:虽说一行人中行事最为果断的人通常是萨兰切尔,但真正坚决的人却是奥尔加。诚然奥尔加并非是队伍中最具有巫术的天赋的,更不是最有魄力、行事最为果断的,但她必然是队伍中最富有学识、内心最丰盈的人,得益于这些东西,奥尔加总是对于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猜测坚定不移,她从未如此犹豫,如今,她犹豫到连自己都深感怀疑。可奥尔加同时也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迟疑,她也终要开始面对自己摇摇欲坠的生活。前方的旅途名叫命运,奥尔加知,若自己此刻选择了逃离,那命运必以一种更为残酷而决绝的方式降临,直至将她的生活劈个粉碎为止。
虽说巫师们此行的目的地无比明确,且终点在距离上与她们的出发点极其接近——如先前穆里尔计算的那样,若是一路赶着走,她们只需三天就能赶到终点——可巫师们却足足花了近半个月才抵达杜鲁门宅邸所处的村庄。
之所以花费如此多的时间,是因为奥尔加在出发的第二日就病了。向来健康的奥尔加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她呼吸急促,心跳的声音大如雷鸣;她头昏脑涨,即便是站在平地上她也止不住地摇晃。穆里尔不知母亲为何突然病得如此严重,她天真地认为奥尔加是被什么虫咬了,亦或是吃错了什么东西,穆里尔专注地在山林间寻找各种药草,试图从中找到让奥尔加清醒的解药。可清楚杜鲁门宅邸往日故事的萨兰切尔和加尔文知道,任何一种草药都无法叫奥尔加苏醒,她的痛苦不是疾病,而是不安外溢到了肉上。她们只能等待奥尔加和她内心的恐惧和解,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奥尔加病得愈发严重。她的身体开始发烫,好像她成了一块承载了火焰术的金鸦眼。萨兰切尔需要不断地用湿布为她擦拭身体,不然,奥尔加迟早会将自己烧成一片灰烬。
在奥尔加的病痛愈演愈烈的时候,加尔文和萨兰切尔爆发过一次争吵。加尔文高喊道,既然单单只是出发就叫她受了难,那还是就此停下吧,这或许是命运在警示我们;萨兰切尔则称,此时此处,唯一的杜鲁门、唯一能终止和开启这次旅程的人正病着,而在病前,奥尔加曾称要回到杜鲁门去——“既然如此,那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萨兰切尔痛彻心扉地呐喊道。
“但她感到不适!她知道自己终将面对什么,那现实面容可怖到她不需要面对、只需要想起就已经痛苦万分,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呢!”加尔文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更何况她现在病了,她病了!她没有办法开口收回自己先前的话,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她好起来再说吗!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执拗地、不顾她的身体状况毅然决然地决定往前,萨兰切尔?你是疯了吗,还是说你只是在愚昧地履行着她的话?!”
刚说完话加尔文便后悔了,但话无法被挽回,它在脱离加尔文的一瞬间就落在了地上,掷地有声地在两人心上都砸出了一道坎。加尔文知自己说错了话,但承认自己的错误便等同于让自己在交锋中落了下风,于是他只能狼狈地站立在原地,等待萨兰切尔说出什么更恶毒、更伤人的话。
但萨兰切尔没有反击他,若是过去,她必会开始和加尔文争锋相对,此时她只是重重地喘着气、一言不发地梗着,握着衣服的手几乎要将单薄的衣料撕碎。萨兰切尔的眼睛红得吓人,她愤愤地咬着牙,以至于青筋都从她松弛的皮肤下暴起。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骇人,即便心有不甘的加尔文都在惊骇中开始瑟瑟发抖。
萨兰切尔的沉默太过漫长,它让加尔文内心的愤怒和不认同都泄了气,让目睹二人争论的穆里尔从不知所措变成了尴尬。不知过了多久,萨兰切尔才咬牙切齿地开口:“是,没错,我只是愚忠而已。”她梗着脖子说话,每吐露一个音节都会让她紧绷的脖颈和头颅一齐颤动,“但既然去与不去、回和不回都会走向错误,那我能做的也只有遵守小姐的话而已。至少最后,我能把忠诚二字贯彻始终——这是我唯一能做对的事了!”
加尔文无言以对,他灰头土脸地坐到了自己的马儿身边,接下来的行程里他变得格外沉默。他变得像是一个影子,仿佛一个幽灵,加尔文只是无言地做着事,似乎已经决定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将如利剑般伤人的话语全都压向自己。
好在之后的行程并不久——在巫师们决定回归杜鲁门的第十二天,奥尔加从谵妄中醒来了。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萨兰切尔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苏醒,紧接着,加尔文和穆里尔也感受到了。三人乱作一团,开始为奥尔加打水、寻衣、加热食物,可奥尔加却没有理会忙碌的三人,在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站起。她用木杖充当拐杖颤颤巍巍地行到了河流边,将被汗打湿了的衣服脱下,再赤裸裸地走入水中。河流冲刷着她,游鱼在她的身边环绕,在那个夜里,奥尔加如婴儿般受到了河流的洗礼。当她从水中脱出后,奥尔加恢复了健康。虽说她依旧疲惫,面容中仍然带着化不开的哀愁,但她确实不再头晕和发热了。赤身裸体的奥尔加站在河流中对岸上的三人说,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我已做好了准备,我在死的弥间见过她们了。
无人知道奥尔加所说的“死的弥间”和“她们”究竟指什么,总之,她终于承认了命运的到来,接受了自己内心在日复一日压抑的悲伤中产生的腐坏。接下来,她们的行程快得惊人。虽说余下的三人依旧因担心奥尔加的身体而放缓了步伐,但在出发的第十五天夜里,她们还是停在了杜鲁门宅邸所在的村庄外沿的树林里,按照萨兰切尔的回忆,过去杜鲁门便是在这片丛林中捡到她的祖父的。
在这个即将迎来被忽视已久的现实的夜里,世界格外静默。不单单是奥尔加一行人沉默着没有说话,这片靠近村庄的森林中也听不见任何人声,虫鸣和鸟雀的歌声亦不存在,就连偶尔出现的风声都格外突兀。在这样的寂寂里,穆里尔睡得很是安详。而三位年长的巫师都没能睡着,她们静静地躺在地上,心却如马蹄声般散乱地跳跃。
第二日清晨、日光穿过树木的枝叶撒向大地时,奥尔加带领着自己的同伴们走向真实。她们从树林间穿出、村庄的边缘开始露在视野的边角,加尔文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窥视不远处的村落。他太过认真,以至于他在不经意间骑着马走到了奥尔加的前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此时多少有些冒犯的加尔文立刻拉紧了缰绳,他引着马在原地退后了几步,也正是如此,他才看见了此刻的奥尔加有多么困苦:奥尔加的眼中空无一物,虽说世界倒映在她的眼中,但其中的熙熙攘攘却只让人感到悲哀;同时,仿佛有千百斤的重物压在她的脸上,她的眼角和眉尾都是下垂的,平日里习惯扬起的嘴角亦垮了下去;奥尔加一直睁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眨。加尔文只能用困苦二字来形容如此这般的奥尔加,她被困在了名叫苦楚的瓦罐中,悲痛如果酱般黏在她身上难以剖离,唯一从中脱离的方法便是咽下它们。
加尔文握着缰绳引着马站定在原地,直到奥尔加驾着马缓缓地越过自己后,他才重新跟在奥尔加身后走着。很快,奥尔加缓慢的步伐停下了,她突然攥紧缰绳,马的嘶鸣声游荡在空中惊起了一群野鸟。奥尔加在原地远远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在漫长的等待后——马儿都不耐烦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才转过头来看向萨兰切尔。穆里尔和加尔文都看见了奥尔加脸上莫大的疾苦和释然,她对萨兰切尔摇摇头,似乎是在道别,也似乎是在妥协。穆里尔不明所以地看着二人的动作,但还没等穆里尔问询,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便心有灵犀地握紧手上的缰绳:她们身下的马长啸一声并疾驰而去,马蹄急促地起落在土地上,哒哒的声音混杂在纷飞的尘埃中无处停歇。
穆里尔还震惊于奥尔加面上的苦楚,因此当她的母亲们疾驰而去时,她依然怔愣在原地。好在加尔文也还停留着,男人赶忙拉上她手边的缰绳一齐策马跟在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身后,四人的前行的轨迹犹如一道刺破了村落的弓影。其中,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准确且快速地向村庄最末端的地方扎过去,穆里尔和加尔文因此了然:那便杜鲁门庄园。
加尔文和穆里尔本想紧跟在二人身边,可在踏入村庄后没多久,二人就难以自持地停了下来——周围的一切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她们忘了前行。加尔文和穆里尔环顾着四周,她们身边都是规规整整的房屋,这些房屋的大小分布一看就是经过了人的计算和安排的,房屋和房屋之间隔得较远,地上布满了车辙。这些痕迹对二人述说着村庄和杜鲁门的辉煌过往,在过去,商队往来于此,他们带来纺织品和工艺品,再带走杜鲁门家的酿酒腌菜和村民们的种子及织布。每年的市集这儿都会人来人往,人们会吆喝自己新耕的菜和刚养育的狗崽,即便是巫师时期的杜鲁门也会在开展集市的日子里四处逛逛——但如今这一切都没了,这座村庄、这座四处留有生活痕迹的村庄早早失去了生机。
如今穆里尔和加尔文能看到的只有一地狼藉。过去温馨的房屋落满了灰,曾经热闹的街市荒凉无比。鸟雀住在屋檐下,小型动物因为受到了马蹄的惊扰从烟囱和窗棂间探出头。加尔文甚至和一只在房屋间闲逛的野牛对上了眼,他们在对视后互相默默地挪开眼,假装自己没有看到对方。寂寥无人的村落和难以埋没的过往的痕迹使得加尔文打了个寒颤,他默默地将缰绳在手上多缠了两圈,然后朝呆滞住的穆里尔摆摆手,示意穆里尔跟上自己。
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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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马蹄的痕迹前往村落最末端的杜鲁门家,一路上,空中只有马踏在地面的声音和偶尔的鸟雀自屋檐下发出的啼叫。杜鲁门庄园并不如二人想象中的那样庞大而宏伟,它充其量只是一个围得有些过于严实的院落。在杜鲁门庭院的门口,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马正悠闲自在地活动着,它们嚼着繁盛的花,咀嚼时嘴皮碰在一起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有些吵闹。杜鲁门庭院的门已经打开了,加尔文和穆里尔翻身下马,并将自己的马也引到了那两只已经在大快朵颐马儿身边。
安置好坐骑后,加尔文看着杜鲁门庄园门口那高高的门栏深呼吸一口气,他站在原地犹豫许久后才下定决心般抬起了脚——加尔文闭着眼睛跨过这道门栏,当他睁开眼时,万事万物都没有变化。四下依旧无风,眼前的景观依旧只是眼前的景观。这叫加尔文放松了许些。他开始观察着四周的痕迹:这庭院必然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处处都是落下的尘土,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脚印在厚厚的尘土上清晰可见。加尔文跟着一路的脚印走着,他拨开长得都垂落下、遮盖住道路的树的枝条,映入眼帘的,是杜鲁门屋舍的门。
在太久太久之前——确实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候加尔文才加入巫师二人没多久,巫师三人甚至还未见过乌云——奥尔加用的手帕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模样很是蹩脚的图案,那个图案实在是太过突兀了,以至于虽然当时加尔文尚不熟悉两人,但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问出了声。加尔文问,那个模样奇怪的线条究竟是什么,奥尔加回答,那个图案是萨兰切尔给她纹的杜鲁门家的纹章。萨兰切尔很少绣图,因此,杜鲁门的纹章被她绣得很是蹩脚,最终落在手帕角落的纹章看起来只是一个丑丑的、无比突兀的毛线污点。加尔文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个太过祥和的夜,萨兰切尔依旧在夜巡,而天空中的群星闪耀,篝火边的二人都不太困,奥尔加便给加尔文介绍了那个扭曲的毛线团所代表的纹章究竟是什么:纹章最下方那一圈好像爬虫走过的痕迹其实是迷迭香,迷迭香的上方那一团黑漆漆的、有两处奇怪凸起的椭圆则是乌鸦。奥尔加称椭圆上方的凸起是乌鸦的嘴,椭圆下方的凸出则是乌鸦的尾羽。
奥尔加不单介绍了手帕上的图案,她还慷慨地为加尔文阐述了自己家族图案的完整模样。奥尔加说,杜鲁门家的纹章实际上比这个要复杂得多:杜鲁门家的纹章复杂到只有大门可以承载,她们的两扇门上满满当当的都是意象,比起纹章,门上的那些更像是家族变迁的图画。图画中有葡萄,有天鹅,有石榴。每一个意象都代表着杜鲁门家族史中的一个重要的节点,譬如当杜鲁门家的第一位巫师诞生后,门上就增加了雪花图案——她们以此纪念杜鲁门的第一位巫师那亚列·杜鲁门施展的第一个巫术。但杜鲁门们可不能随时掏出一扇门来展示自己的身份,因此,杜鲁门在生活中将意象省略再省略,只保留了其中最古老的那三个作为纹章:即乌鸦与迷迭香,以及一枝雏菊。这三个象征过于古老,以至于杜鲁门也说不上来这具体代表着哪些事,但毫无疑问的是,乌鸦迷迭香与雏菊的组合确确实实就是杜鲁门家的记号。
“那雏菊呢,为什么萨兰切尔缝的图案上缺少了雏菊?”当时,加尔文听完了奥尔加漫长的描述后如此问。
奥尔加四下看了看,确保萨兰切尔确实不在任何一个会听到她们说话的地方后,这位女士才压低声音悄悄地对加尔文吐露道:“她难以驾驭那小小的花,因此她放弃了。”
如今,加尔文终于见识到了曾经只存在于遐想和话语中纹章的完整模样。正如奥尔加所说,它就在杜鲁门的大门上,甚至一扇门都放不下这副巨大的、可以用画作来形容的纹章,有部分装饰用的藤蔓和花卉蔓延到了门边的墙柱上。门上有太多绮丽的图案,伸长了脖颈的天鹅居在门的两侧,它们将两扇门分作四瓣,每一瓣上的意象都是截然不同的辉煌。加尔文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手虚虚地浮在那有着错综复杂的纹路的门上,以此隔空抚摸着那些早已蒙尘的往事,一时间,加尔文的心中流过了太多的悲凉——他早已经猜到了此处发生了什么悲剧,但他没想到的是,那难以避免的结局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展现在她们的眼前。
穆里尔就跟在加尔文的身后,她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她是这行人中对杜鲁门最无知的人。在加尔文长叹了一口气后,她才跟随着加尔文的步伐往里走。穿过大门时,她的目光在两扇门间流连了片刻,她难以看懂那些生在门上抽象的、繁多的图样,奥尔加从未和穆里尔提起杜鲁门的往事。奥尔加或许是忘了,毕竟穆里尔加入她们时,她们已经出发太久;她也或许是没有找到机会说,毕竟早在穆里尔加入她们的旅程之前,绣有简易家徽的手帕就被奥尔加送给乌云了,她难以像同加尔文对话时那样用手帕作为引子将过往娓娓道来。总之,穆里尔只是从两扇门之间匆匆而过,心中没有任何悲痛和落寞。
步入室内后,最先迎接二人的依旧是数不胜数的尘土。地上的尘埃留有两道清晰的足迹,这意味着来自杜鲁门的二人在行走时没有任何犹豫,她们不为沿路的任何事物停留。但穆里尔和加尔文不是如此,当她们跨过大门、步入杜鲁门的餐厅和会客厅时,她们都因愕然而停止了前行: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过骇人,以至于二人进退维谷。加尔文和穆里尔看见了许多裹着东西的白布,这些布存在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它们被粗糙地放置在厅室内,虫将它们咬开、日光叫它们老去,粗糙的麻布在时间的安抚中如干涸的泥土般龟裂开,因此,加尔文清晰地看见了白布下累累的、发黄的骨头,而如此的景象数不胜数。在餐厅,木质座椅被拼成了窄床,上面放着被白布笼罩的尸体;客厅的短桌上也笼罩着白布,它比许多白布都要短而窄,加尔文不需要掀开便敢断定,那下面必然是个孩童的尸首。一路上,穆里尔和加尔文都在走走停停:每当看见一具枯骨,加尔文便会停下来为那已经逝去的、不知姓名和模样的人祷告,穆里尔则效仿着他的行为。当她们沿着足迹赶到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所在的地下室时,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已经在地下室中呆了太久。
是的,地下室。若没有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足迹作为指引,加尔文必然不会发现,杜鲁门家绝大部分都隐藏于地下。或许是因为杜鲁门曾经以酿酒和腌菜闻名,她们需要有足够大的地窖以存放葡萄酒和腌制蔬菜;也或许是因为在地上修建庞大的建筑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总而言之,除了客厅、餐厅,厨房,以及露台外和部分卧室,杜鲁门将其余的所有的屋舍——譬如藏书室,譬如书房,譬如储存室——都安置在了地下。自地上前往地下的通道隐蔽而狭窄,但在走过窄小到只能侧着身子才能穿过、且爬满了蛛网的甬道后,加尔文和穆里尔站在了一片空旷的穹顶下。
没人知道杜鲁门是如何偷偷在地下凿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或许是使用破除的巫术吧,不然一个家族难以依靠自身的人力挖掘出如此复杂的地下殿堂:交纵的回廊连接着石壁边的房屋,房屋间没有多少装饰,但回廊间优美的、如同星流般的弧度已经超越了所有人能打造的装饰,这些回廊以交叠的方式跃迁着向下,而最下端、也最中间的那片地,则是杜鲁门家最大的中央厅室。年轻的杜鲁门们曾在那学习和施展巫术,年幼的杜鲁门们会在其中玩乐。而现在,那些本来应该鲜活的生命都不见了,黯淡的厅室是那样肃穆,一个接一个的枯骨倒在地上,厅室的角落还有许多没能用上的麻布。白骨和白布落在石地上,从上往下看时,加尔文看见的仿佛是初春化了一半雪的土地。
在这样的色彩里,奥尔加的身影是那样显眼。她像是骤然衰老了,在枯骨间走着时她不自然地弓着背,身形也摇摇晃晃。奥尔加用手上木杖拨开这些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逝者,她分割着这些已经不分彼此的骨头,同时试着重塑这些人生前经历的事:“……她们终于还是把通往地下的门打开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在打开大门送我出去时,她们就不可能对村子里的境遇视而不见……她们必会将染病的人接到家中治疗,哪怕我们的长辈也正患着病,哪怕家中根本没有充足的草药。她们本来应该都呆在上头才对,但她们发现死去的人仍会散发瘟疫,而活人和逝者共处一室,不过是让灭亡来得更快而已……但同时她们难以处理尸首,所以她们只好打开地下室的门,让生者在地下生活,让死者留在早已被疾病污染了的上方。但那又怎么样呢,这根本只是杯水车薪,这根本只是自欺欺人,她们终究还是死了。”
萨兰切尔沉默地坐在厅室的角落,她抱着自己的脑袋,身体蜷缩起来,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像是一只收紧的甲虫。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奥尔加在听见了上方传来的脚步声时抬起头,她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加尔文和穆里尔,悲痛几乎要从她的眼中溢出来。但到底只是几乎而已,奥尔加的眼圈是红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泪痕。奥尔加静静地注视着二人,她将自己的唇咬得血肉模糊,当唇齿间的血代替了她的泪流出体外时,她才含着血说:“对不起,加尔文,对不起,穆穆……我永远也无法将你们介绍给我的家人们了,我很抱歉……”
在说这话时,奥尔加的声音愈来愈小,当她说完“很抱歉”后,巫师便摇摇晃晃地倒下了。她的悲痛似乎远比人的身躯要重太多,当她的身躯压在周围的骨头上,白骨发出了接连不断的声响,像是死去的人有什么话想说。在奥尔加摇晃着摔倒的瞬间,本来坐在角落的萨兰切尔站了起来,而楼梯上的加尔文直接翻身而下。二人同时扑向倒下的奥尔加,一时间,惊恐而担忧的呼唤声在厅室间盘旋。
不幸中的万幸是,昏厥的奥尔加其实并无什么太大的问题:偌大的悲伤和长久萦绕在她心上的不安使奥尔加赫然倒下,但那到底只是悲伤,只要多加休息、将悲痛和忧愁抛之脑后,她必能快速恢复原来的精气神。万幸中的不幸则是,奥尔加应当永远也无法遗忘这悲伤了,在有限的生命里,噩梦将时时刻刻跟随着她,仿佛一匹漆黑的、永不安眠的野马,而它的饥肠辘辘唯有通过啃食奥尔加伤痕累累的心才能缓解。
在奥尔加昏迷的时间里,萨兰切尔一直枯坐在她的床前,红发的女人不吃也不喝,不对外界做任何回应,她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与奥尔加相握的手上。直至奥尔加从昏迷中醒来、并将视线投向她时,萨兰切尔才从这种枯寂中重获新生,她将奥尔加的手捧到自己脸边,泪打湿了二人的手。奥尔加无言地望着萨兰切尔,她们都说不出话,只是依在对方身上痛哭流涕。
奥尔加·杜鲁门在床上呆了三天,期间,萨兰切尔也深陷在悲痛的情绪中。加尔文和穆里尔每日忙碌于照顾二人——奥尔加还好,在第一次清醒过后,奥尔加便从疾病之中抽离了,她虽然仍疲惫万分,但至少能够自理,旁人和她说话她也会回应;萨兰切尔则糟透了,她终日麻木的坐着,奥尔加睡下时她便在对方的床边坐着,奥尔加醒来后她便到在台阶上坐着。萨兰切尔自虐般地坐在先前加尔文站过的台阶上,从那往下看,整个厅室的尸首一览无遗。她几乎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甚至不眨眼,只有在奥尔加睡与醒的间隙间会走上那么几步路,这就是她的苦行。加尔文和穆里尔不是没有想过和萨兰切尔聊聊,但她们两人说的话萨兰切尔全然不应,在当时,唯一一个能同这种状态的萨兰切尔说上话的奥尔加却缄默不言,无论加尔文和穆里尔怎么劝,醒来的奥尔加都只是望着萨兰切尔,她们似乎无话可说,好像她们只是陌路人而已。
在第三天,奥尔加能够下床后,她也坐在了台阶上。她披着一半的披肩,另一半分享给了萨兰切尔。这一切一如她们才刚踏上旅行的时候,那时候,每个寒冷的夜晚她们都这样靠着彼此取暖。加尔文和穆里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她们看来,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只是靠在了一起而已。可没多久,萨兰切尔便发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长叹,在叹息结束后,萨兰切尔开始抽气,气音很快混进去了泪,之后,她开始痛哭流涕。
加尔文觉得自己的存在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他将穆里尔带到地面上,百无聊赖间,他将杜鲁门大门上繁杂的家纹介绍给了穆里尔。加尔文介绍的并不完善也不详细,毕竟奥尔加和他分享家纹的那夜距今已经太久了,他的讲述磕磕绊绊的,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穆里尔依旧听得津津有味——她对于一切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抱有十足的好奇心。当加尔文将所有的他知晓的家纹都介绍完之后,他抬起头来时,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
萨兰切尔看起来恢复了往昔,她面上是和过去一般的轻佻和带着些不耐的神情,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叫加尔文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逝去。萨兰切尔跟在奥尔加身后,被奥尔加牵着走到加尔文和穆里尔面前。杜鲁门在加尔文和穆里尔面前站定,她攥着身上的披肩虚弱地对二人说:“我们希望你们帮些忙。”
12. 第十一章-将世界悬挂于脖颈前
奥尔加想要加尔文和穆里尔帮忙的事情很简单,仅仅“下葬”二字就能概括;可这件事又太过复杂,它需要巫师识骨、掘土、祈祷并立碑。因此,奥尔加在恳求时言语中带着几分歉意:“我想给这些人——无论她们究竟是否是我的亲眷,无论是否是我的族人,总之,我指的是在屋内逝去的所有人——殓骨。这是个非常巨大的工程,我们需要收拾尸骸、挖掘坟墓,再掩埋逝者。这听起来简单而重复,但这里有这样多的逝者,再反复再单调的工作在这样巨大的数量下都会显得无望。我们或许要忙碌上几个月才行……”
在说话时,奥尔加是垂着眼的,因此没有人知道她眼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情绪。奥尔加停下来休息了片刻,当她重新开口时,她的话语中带着许多疲惫:“除此之外我还想收拾一下许久没有人打理过的藏书室,收拾出散落在各处的材料和典籍……这些事无比繁琐且一眼望不到头,更重要的是,这些事和你们其实并无关系,这是我和兰洽的愿望,强求你们参与其中不亚于是在奴役你们。只是我和兰洽确实没有那么多力气做事,所以我们恳请你们帮忙。但你们并不非得帮助我们,你们大可以在房间里休息,如我所说,这其实只是我和兰洽的心愿……”
在奥尔加说话时,穆里尔微微移开了些脸:自奥尔加在枯骨中倒下后,她便始逃避起自己的母亲。加尔文则抿了抿唇,他打断了奥尔加颠来倒去的话,他告诉对方:“没事的,交给我们吧,这有什么呢。反正我们呆着也是呆着,与其荒废自己,不如找点事儿干。没关系的,奥尔加。”说到这里时,加尔文犹豫了片刻,他不尴不尬地笑了笑才接着说,“而且我想,我——我们——也不是局外人:穆里尔是冠了杜鲁门姓氏的孩子,而我和你们则是朋友……应该是这样没错吧,我们是朋友,对吗。”
奥尔加闻言抬起头,她呆呆地看着加尔文,眼睛眨也不眨。加尔文紧张得掌心出汗,他悄悄地将手心的汗擦在衣服上,试图以此抹除自己突如其来的蠢话。好在最终奥尔加露出的是一个过于真挚的笑,这个笑叫加尔文愣了神,一时间,他似乎回到了刚认识奥尔加没多久的时候。“我们当然是朋友了,加尔文。”奥尔加笑着说,“我们远不止是朋友。”
自这一天起,四人——虽说穆里尔什么也没说,但对于她而言,无言便意味着赞同——便开始了忙碌的日常。因杜鲁门的庄园内没有多少蜡烛和柴火、落满了灰的屋舍里也不好点起火堆,于是,四人每天都要在太阳升起前就醒来,再借由日光的照耀在宅邸内捡拾和整理白骨。这个过程繁琐到叫人骇然,毕竟骨头看起来都是一个样,要区分和拼凑起它们实在是有些太难了。在数不胜数的骨头中,那些被白布单独包裹着的尸体对奥尔加四人而言显得是那样友善:骨头都被拢在了白布下,这意味着巫师们无需分辨骨头,她们只需要将散落的骨头拼成人形再放入挖好的坟墓里就好了。
真正麻烦的是那些未被包裹、散落一地的骨头们,它们长久地裸露在空中,风在日复一日的游荡中将它们送到了不属于它们的骨头旁,偶然闯入杜鲁门宅邸的小兽则在玩耍中将这些分崩离析的白色痕迹彻底混成一团。到了这般境地,哪怕是最了解死人的医师或是神父都难以分清尸骸,更何况是奥尔加四人。最终,奥尔加她们只好将混杂的骨头都埋葬在一起,而后再根据头骨的数量在墓碑上写同等数量的名字——好吧,或许算不上名字,墓碑上写的是逝者一、逝者二、逝者三,如此这般,以此类推,直至将每个人都写尽。
四人一起忙碌了一个多月,如此,她们才堪堪将放置在杜鲁门地上厅堂里的尸体都安葬完。当逝者的坟墓在众人的视线中立满时,众人感受不到丝毫恐慌,她们内心升起的唯有肃穆。但她们没有将时间和精力用在感慨万千上,毕竟当新的一天到来时,她们又将开始已经接连不断做了一个月的工作——巫师们是时候收拾地下的尸骨了。
虽然巫师们已经劳作了一个月,但当走入地下时她们才发现,前一个月的经验毫无用处。地上和地下实在是太过不同了:地上虽然因为暴露在阳光下、骨头上布满尘土,但那些被风带来的尘埃也能被轻易地带走,地下的灰尘虽然远比地上少许多,但蛛网密密麻麻,还有许些死去的壁虎的尸体混迹在其中;同时,地上尚有日光的照耀,而地下什么都没有,仅有的一些烛台和火把在奥尔加昏迷和休憩的那几天全都用完了,如今的地下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废墟,一片黑暗的坟场。
为了让光线进入这座可以被称之为地下王国的洞窟,萨兰切尔时隔多年再一次起舞了。她在亲人的尸骸中施展破除的巫术,当萨兰切尔将地下世界的天花板打破时,石块和泥土自上端倾泻而下,日光顺着巨大的、圆形的疮口落下,巫师四人站在其中,仿佛自己站在一汪干涸的湖水中。
在清扫这座干涸湖泊的第五天——被破除的巫术打落的泥土和石块实在是太多了,为了方便拼凑尸骨们,巫师们只得先将地下的泥石一点点地搬到地上去——加尔文在干燥如砂砾的泥土中找到了一卷书卷。书卷和尘土以及破碎的植物根茎混在一起,如果不是加尔文习惯用手抚摸植物根茎以辨别根茎能不能食用,恐怕他会直接将这一堆乱石全都丢弃。书卷已经被掩藏了太久,它看起来晦暗无光,同时还无比脆弱。当加尔文展开书卷时,他发现书卷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破碎。于是加尔文着急地呼唤道:“奥尔加,奥尔加!我在土里找到了个书卷!该死,它要碎完了!”
加尔文的呼唤让正在忙碌的三人吓了一跳,她们赶忙围向加尔文,并好奇地看着加尔文手上残缺的书卷。书卷被交到奥尔加手里,萨兰切尔和穆里尔则蹲下寻找散落在地上的书卷碎片。虽说书卷已有破损、上头的字也已晕成一片,但奥尔加还是轻易辨认出了其中的内容。奥尔加双手颤抖着喃喃道:“……这是杜鲁门留下的信。”
在将散落一地的碎屑拼回书卷后,奥尔加阅读这封曾经或许能给她温暖、但如今只会将她灼伤的信,她轻声念道:“写给奥尔加·杜鲁门,以及萨兰切尔。愿你们在离开家前都未感染上疾病,也愿你们终生不会受到疾病的困扰。我们终于还是打算离开了——我是指我们余下的几个病得没那么严重的人——我们打算放弃这些四肢溃烂、头晕目眩的亲人,别说我们残忍,别说我们狠心,再这样下去,我们必会彻底覆灭,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们决定往东边去,沿着森林一路往前,看看别处有没有医师能够治疗我们。我们都知道,虽然此时我们还有力气行走,但我们到底还是染了病。在抵达目的地时,我们很可能毫不体面、可能身上满是疮疤,但至少我们能有活下去的希望。兰洽,奥洛,若你们回来了,就到东边去找我们吧。若我们康复了,我们会回来放上一封新的信,其中会有我们新的住址。愿我们能在新的居所再会,卡拉维尔·杜鲁门书。”
萨兰切尔垂下眼,她看着斑驳的书卷上最后一行臃肿而摇摇欲坠的字不自觉摇着头说:“是了,确实是卡拉的字迹。但愿她们已经有了新生活。”
在这之后,四人沉默着面面相觑。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缄默是因为她们知晓书信背后的可能——她们没有找到第二封信,这意味着信中的所有希望如今只是泡影而已;加尔文静默是因他在担忧某种可能——那是某种他在加入巫师的队伍前就恐惧的可能。穆里尔的无言则仅仅只是因为她天生不喜爱说话,她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书卷上扭曲而颤抖的字迹。
可最终,率先开口的反倒是素来话少的穆里尔。经过短暂的思索后,穆里尔开口问奥尔加:“所以,母亲,你们将如信里期待的那样到东边去吗?”
后来的事由加尔文记录。在巫师们找到了过去杜鲁门所留下的书信的三个月后,四人终于清扫好了一切,她们不但埋葬了杜鲁门庄园内的那些尸骨,连遗留在村庄中的矮房和木屋间被野兽啃食得干净无比的尸骸也被她们一并掩埋了。在让所有的逝者都归回尘土后,四人便开始张罗起自己的事儿:萨兰切尔忙于整理东行的行李,奥尔加在尽可能地收拾杜鲁门过去所留下的巫术记录,加尔文则进入了洛玛尼·杜鲁门的房间,试图寻找些洛玛尼研究巫术时残留下的事物。因加尔文不识字,所以他在洛玛尼的房间所感受到、所觉察到的事物和日常生活的各种波澜都是用图画记录的。许多年后,穆里尔回到这个村庄、拿回了加尔文的记录,她依照自己对于加尔文的了解对那些幼稚的图画笔记进行了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的解读,后来的巫师才得以了解这三位太古的巫师在历程最末端的故事究竟是怎样一幅光景,她们又究竟为何分崩离析。
但在阅读故事的结局前我们必须明了,因这段记录被反反复复地转述了许多次,所以它的内容必然不甚清晰。更可怕的是,加尔文根本没有记录时间流逝的意识,所以后续的故事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节奏出现的人们也不得而知。但这是我们能找到的仅有的关于这段时日的记载了,它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真相。
按照加尔文的记录,故事后来是这样发展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决心前往书卷所写的东面,而加尔文却不愿意再上路了,在听说加尔文不愿跟着另外二人离开后,穆里尔也做出了同加尔文如出一辙的决定——她的想法暂且先按下不表,毕竟现下重要是叫远古的三位巫师们的故事迎来结局。加尔文说,他打算就这么结束自己的旅程,他将停留在这个此时应当用巨大坟场来形容更为贴切的村庄,并在此等待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归来。
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对加尔文的想法很是不解,毕竟此地已经不宜生活了,虽然此地曾经热闹过,但如今,这里的道路被挖开作为坟墓,房屋成了一个个低矮的陵园,这里没有了活人的踪迹,加尔文要如何在此度日呢。更重要的是,加尔文同她们一起生活了那样久,她们不分彼此地和对方共享了许多年的视野乃至于命运,接下来也理应如此。二人实在困惑加尔文的决定。
可无论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怎么劝阻和询问,加尔文都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他告诉二人,我有我自己的考量,我做出这一决定并非是因为我仇恨你们或厌恶了漂泊的生活,请相信我,我依旧对你们抱有热爱,只是我确实决定就此停歇了。“去吧,不用担心我。”加尔文如此结尾,“我就在此地等你们回来。”
可加尔文的内心远没有自己的话语那样平静,后来,他曾反复在自己的图画中涂抹自己杂乱、无序却又无比坚定的想法,他称,他不可能再上路了,他和另外两人已经老了,再次上路遭遇危机以至于彻底天人永隔的可能实在是太大,他不可能承受与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真正离别,既然如此不如就在原地等待,不如就此停歇。“若我跟她们一起上路,那我必会在某一天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同野鸟般歪着脖子在地上停止呼吸,必会见到她们的心停止悦动。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就在坟场中呆着!我受不了的,我接受不了这一切,我宁愿就这样苦等。只要我没有真实地目睹她们死去,她们便能永远地在我的头脑中存活,我可以告诉自己,她们不回来只是因为她们未将东边所有绮丽诡谲的景观游历完。”后来,拿走了加尔文记录的穆里尔如此转述那些混乱的图画,“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目睹我身边的人消亡了,就让我留在这儿吧,即便我可能会后悔万分,但至少我不会痛苦——我唯一后悔的,是我的停留让穆里尔也停下了。”
但这一切都是后谈,在故事的历程中,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在多次劝说加尔文和穆里尔无果后便开始为新一轮的游历做准备,她们准备了马儿吃的干草,缝补了多年以来已经破烂不堪的衣物。加尔文为她们准备路上的吃食,穆里尔替奥尔加收拾杜鲁门中的诸多巫术书卷。出人意料的是,四人在收拾行囊时并不悲戚,她们如同还在野外那般轻松整理着背包,仿佛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只是要出门遛个弯或是出门采摘一些水果而已。
在心照不宣中,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离开的日子终于来了。那天并不特殊,它不是被仔细挑选出的日子,不是什么有着悠远历史的节日,更不是独属于巫师三人的隐秘的节庆。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离开的那天,只是她们收拾好行李的第二天而已——又或者说是第二天凌晨。奥尔加本来说好好休息一夜再上路,但最终,所有人都没有在房间里睡着,包括看起来最为平静的穆里尔。四人不约而同地游荡到了杜鲁门那不算高也并不宽广的露台上,她们撞见了彼此,于是众人在能够照耀到星光的露台上呆了一整夜。这天夜里,奥尔加留下了许多东西,她说,我将木杖留给穆里尔,那是我们一起做的,合该给她留作纪念;而你,加尔文,我留了些还没腐化的书卷在灶台旁,那是留给你做巫术道具时书写自己灵感用的,可千万别不小心当成柴火烧了。
加尔文没有对奥尔加道谢,他轻声说:“早去早回。我会一直等你们的。”
“嗯,我们会的。”奥尔加点点头,“我们只是去找离开的杜鲁门的踪迹,而若是她们早就死在了路上,我们也该将她们的尸骨带回来埋葬。我们会尽快回来的,你也要保重自己。”
说完,奥尔加扭头看向没有答复她的穆里尔——此时穆里尔正缩在露台的边缘陷入浅眠,所有声音在她的耳中都混杂了,夜虫的鸣叫和风声如被马蹄踏过的泥土一般稠腻而扎实,被搅碎了的人声则如同其中的石子。穆里尔像是被埋入了土里,她在这样奇异的感受里沉沉睡去。看着安睡的穆里尔,加尔文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跟着你们。”
“她已经大了,加尔文。”奥尔加说,“她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只要尊重她就好。”
萨兰切尔叮嘱道:“在我们走了后,你要尽你所能地教养穆里尔。”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穆里尔努力地睁开了眼。在眼前恍惚的景色里,她看见夜晚的天空透露着许些红色,这叫夜空看起来有些虚假,甚至有些像幻象;同时因为今夜的天空呈现出了红色,这夜的星不如往常那么熙攘。周遭的所有都让穆里尔感到陌生:即将到来的离别如此,不同以往的天空也是如此。但穆里尔没有感到慌乱,她反而感到了一种曼妙的安宁。穆里尔好像真的被埋入了土中,毕竟唯有逝者才能感受到如此厚重的、宛如回到母亲腹部一般的安心。年轻人的身体催促她赶紧回到梦乡,但穆里尔依旧强撑着“嗯”了一声,以回应自己的长辈们。
半晌后,一个声音轻轻道:“她睡了?”
另一个声音费解道:“这不显而易见吗。”
最后一个声音听起来颇为担忧:“可不能睡在这儿啊……”
有人将穆里尔抱了起来,等她再睁开眼时,穆里尔看见的是房间的天花板。此时晨曦已经到来,沉眠的鸟兽也一一苏醒了,穆里尔匆忙跑出房门赶到厅室,她看见加尔文刚把早餐端上桌,奥尔加在厅室外的院子里安抚马儿,萨兰切尔则趁机检查马身上的马具。在看到奔跑的穆里尔时,加尔文挥手拦住了她,并递给穆里尔一包树叶示意她拿给奥尔加:树叶里包裹着的是加尔文用地苹果烙好的饼,饼里还混了些鸟蛋,虽然吃起来多少有些腥,但在赶路时吃这东西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穆里尔怯生生地将地苹果鸟蛋饼交给奥尔加,她无言地看着母亲将食物塞到包裹中,眼里写满了千般话。
突然,一阵风吹来。穆里尔的头发被吹得无比散乱,在她狼狈地将糊在脸上的头发都拨走时,她突然瞥见天上的阴云被风吹散了。阳光从云层间穿过,像是谁的手点破了天空的边界。在穆里尔愣神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穆里尔呆滞地埋在奥尔加的肩头,她听见奥尔加说:“穆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我能感受到你心有愧疚,但我却实在不知道这愧疚从何而起。”说着的同时,奥尔加拍了拍穆里尔的背,“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快乐,既然你不愿和我们走,那我们坚决不会勉强你,毕竟你的心最重要。”
话音刚落,奥尔加便放开了穆里尔,在年轻的巫师回过神来前,萨兰切尔又拉过她与她相拥。当穆里尔终于晃过神来时,加尔文已经站在了她的身旁。在灿烂而不炫目的日光下,奥尔加娴熟地翻身上马。这一情景与加尔文的回忆重叠了:奥尔加似乎未曾老去过,她以一种加尔文始料未及的方式来到了他的生活,又以加尔文未曾想过的方式离开了。奥尔加坐在马上握紧缰绳,再伸手拨开马额前过长的鬃毛。萨兰切尔也检查好了自己的马具,她骑在马背上,腰杆笔直,加尔文和穆里尔不得不像孩童一样仰视她们。
骑在马上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四目相对,她们在凝望间交流,在注目间交换彼此灵魂上残破之处——她们年轻时就总是如此交谈,如今她们将这种独特的交流方式使用得炉火纯青,任何人都无法插足她们之间的交谈。最终,奥尔加先移开了眼,她看向站在一旁的二人:“再见了。”
说罢,奥尔加便一骑绝尘地离开了,萨兰切尔也紧随其后。在彻底消失在人们视野前,萨兰切尔扭过头对加尔文和穆里尔高喊道:“再见了!”
她们走得毫无留恋,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穆里尔和加尔文只能看见马儿奔跑的速度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没多久,马蹄踏起的尘土就将她们的身影完全地掩盖了——当尘土重新落在地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这两位流淌着杜鲁门最后的血脉之人的痕迹和行踪。这对相伴了一生、自出生起就未曾分开过的人,直至结局到来时都未松开她们缠绕着彼此的枝丫和命运。
加尔文发现,离别真正发生的瞬间远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痛苦和难过,他不知这是因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还是因为他已经老了,总之一切都稀疏平常,给人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一时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加尔文一人,他所感受到的、心头所翻涌起的,仅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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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寂寥。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告别和话语——也不需要更多了。
在加尔文感慨万分的时候,穆里尔伤心地回到了屋内,她静静地流着泪吃着加尔文为她准备的早餐,当加尔文回到屋子里时,她正红着眼睛用草木灰清理自己的餐具。加尔文注视着穆里尔的背影,当穆里尔发出一下下的抽泣声时,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穆穆,你现在还能赶上她们……你不需要留在这里陪我,真的,你不该把时间和岁月浪费在等待上。”
穆里尔摇了摇头,她的动作是那样轻,要不是她的头发左右轻晃了两下,恐怕加尔文根本发现不了她的回答。加尔文惆怅地拉开椅子坐在餐桌前,他对穆里尔的背影道:“穆穆,我们必须要谈一谈,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分明她们刚准备离开时你还打算跟着她们,可如今为什么这样了?”
加尔文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穆里尔的回应,他犹豫着是否要走到穆里尔身边去时,穆里尔终于开口了。穆里尔有些瑟缩地转过身面向加尔文,她吸了吸鼻子说:“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说要回到这里,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你的……”加尔文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
穆里尔将自己的想法和歉疚一一道来,在说话时,她一直闭着眼,因为这样她便不用与加尔文对视:“我自己在谴责我自己。如果不是我提出要回到这儿来、如果我当时稍微敏锐点察觉到妈妈的神情有异,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那妈妈们根本不用见到这些逝者,她们也不会因此离开,你也不会选择留下,并和她们分道扬镳。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是我提出的,也是我坚持的……”
这样的谴责太过刻骨,加尔文立刻站起身走到穆里尔面前。虽然穆里尔一直闭着眼,但加尔文认真地注视着她的脸告诉她:“天啊,穆穆,你这段时间是因为这件事而责备自己吗?不,不是的,这一切和你都没有关系。早在很久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早在她们刚离开家时,她们就已经知晓杜鲁门必将迎来覆灭。她们早就对此心知肚明,这和你毫无关系,你不必有这么多歉疚。”
穆里尔微微睁开了眼,她的眼眶里盛满了水,要落不落的泪让她看起来可怜极了,在用手背将眼里的泪挤出来后,穆里尔再次摇了摇头。她钻牛角尖地说:“但若不是我,即便她们对此再怎么心照不宣,她们也不必直面这些……”
“不是的!真的不是的!穆里尔,真的不是如此,你且听我说。”加尔文拔高了声音劝告她,可在否认后,他又实在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来佐证自己的话。直至这时加尔文才发现,穆里尔确实是被自己和两位杜鲁门养大的,她如自己一样习惯自我谴责,如奥尔加那般坚定,更有着萨兰切尔同等的执拗。他能说的话已经说尽了,可明显,穆里尔只当他的话是用于安慰自己的谎言。虽然奥尔加才离开不久,但加尔文已经深深地思念起了奥尔加:若此刻她在此,她必然可以用些温柔的絮语让自己的想法进入穆里尔的内心。
如今在场的只有加尔文,他绞尽脑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将之前的话颠来倒去地重复:“穆穆,如果你的内心确实是想和她们一起走,那你就不应该留在这儿陪我。你忘了奥尔加是怎么说的吗——你的心、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穆里尔微微抬眼看向加尔文,犹豫再三后,她低声道:“不,我的心……我的心毫无目的,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突然间,加尔文意识到了什么。他察觉到,是自己与另外二人没能对穆里尔完成的教育促成了穆里尔如今的迷茫和困苦。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她早该离家,就像是雏鸟将飞离巢穴,幼狼独自漫步于荒原。可三位年长的巫师因担忧和不舍而将她捆在身边许久,穆里尔像是一株栖居在大树下的幼苗,虽说她年幼时在大树的帮助下吸收了许多养分,可当她大了、长成了,大树的存在却只会禁锢她的生长。过去,巫师三人安排了她每日的行程,以至于穆里尔忘了,她的生活理应由自己安排。
在惊觉自己对穆里尔的禁锢后,加尔文慌张地站起来。他一声不吭地奔向自己睡觉的房间找到了放在书桌上的瓦罐,当他抱着瓦罐跑回餐厅时,穆里尔还在内疚地抹着泪。加尔文没有安慰她,他将瓦罐放在桌上,然后将其中的稻草一把拿了出来。稻草们悠闲地躺在餐桌上,它们摇摆着散开,被它们所包裹和隐藏的东西便露了出来:徜徉在干草中的是两块水晶,其中一块看起来粗粒毛躁、颜色无比沉闷的白水晶,它并精致更不透亮,唯一算得上罕见的一点,那便是这白水晶足有人的手掌心大;而另一块则恰巧相反,它只有指节大却晶莹剔透,好像一处宁静的深潭。
“你拿去吧。”加尔文对穆里尔说,“我没有完成它,我没有完成我的想法,若你不知要做什么,你就继承我的想法或是另外两人的想法往前走吧。”
穆里尔无言地注视着那块水晶,她的眼里满是困惑。不过,穆里尔相当清楚这些水晶的由来——这水晶是巫师四人在不经意间钻入一个岩洞中敲下的,那时候她们敲下的水晶多到数不胜数,她们将大部分都卖了出去,仅留下了几块要么过于巨大要么过于澄澈的稀罕物留作纪念,桌上的水晶正是被留下的那些水晶中加尔文被分到的部分——她疑惑的是加尔文口中的“完成”。穆里尔又将视线投向加尔文,期待对方能为自己解答。
加尔文笑了笑,他解释道:“很早之前我在想,先施展凝冰术再通过凝冰术看观测术实在是太蠢了,既然总归都是要施展巫术,为什么不直接使用观测术呢?所以,我一直在找其它晶莹剔透的事物用来替代冰球放在木杖上,在岩洞中看见了水晶时,我以为我找到了冰球最好的替代品,可足够大的水晶却满是驳杂的痕迹,澄澈的水晶又过于小了,因此我一直没办法完善木杖。但这些材料干放在那也不是个事,于是我想,是否能先在那块较小的水晶上尝试我的想法,一旦观测术真的可以在小水晶中呈现,我便可以在接下来的日子专心寻找大而清澈的水晶。”
加尔文的声音愈来愈小,直至彻底停下,最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当他重新开口时,他的话语间带着许多疲惫和不甘:“可不行,穆穆,我没有成功。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凝冰术制造出的冰球到底是巫术的造物、所以可以完美呈现出巫术的脉络吗,还是因为这水晶太小了?总之,无论我怎么施加观测术,最终能在水晶中出现的也只有一团光芒而已。其中没有脉络生长,它只是一点小小的光晕。它根本无法被用来指明周围哪有巫术的脉络,它只是在周围有巫术脉络出现时散发出荧荧的光。这东西是个残次品,一个不成功的猜测。穆穆,你将它拿走吧。”
穆里尔不解地注视着加尔文的眉心——或许是在野外呆久了,穆里尔像是什么小动物,她觉得被人盯着、盯着人都是威胁的征兆,也因此不常和别人对视——在年轻巫师的注目中,加尔文催促她道:“你应该离开,穆穆,我这话来得突然,但你是时候离开了。寻找你自己的生活,如果实在无从下手,就先完成我和你母亲们的信念吧——这个过程中你必然能受到什么启发。总之你不该再呆在我身边了,也不该跟着奥尔加她们。我们拖累了你,穆里尔,这是我们的过错……”
加尔文陷入了和之前穆里尔一样的处境中,他开始自责,开始在内心鞭挞自己。这时候,穆里尔终于意识到感受别人的惭愧和自责是一种怎样难堪的体验,她本想说些什么,可面对加尔文接连不断的歉疚,她只好将迷茫和惶恐压回心头。穆里尔只是问:“我走了的话,你怎么办?”
“我在这儿等你。”加尔文说,“就像是等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一样。”
“但,但这是一场轮回。”穆里尔担忧地喊道,“过去母亲也是如此离开了家,当她们回来时,一切都没了。而如今我也要离开了,我也被赶着离开了!”
加尔文安抚她道:“不,这不是轮回。穆穆,如今并没有疾病在此,没有东西会卷走我的性命,我就在这里,等着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找到她们的家人后回来,等你寻到了自己的生活后回来。相信我,疾病已经离开了此地,我不会无缘由地长眠的!我会等待你们。”
既然如此,穆里尔无话可说,她握着加尔文交给她的那块水晶无言地接受了加尔文的承诺,当她透过手上的水晶看向加尔文时,她只能看见一个扭曲的身形,仿若一个被火焰扭曲的鬼影。没过几天,穆里尔便带着母亲们留下的木杖和加尔文赠予她的洞晶——那枚小小的水晶后来被穆里尔唤为洞晶,在她收拾行囊的日子里,加尔文将这块小水晶用麻绳绕成了一枚吊坠——上路了。木杖被她充当拐杖随时握在手侧,吊坠则被她藏匿于自己的胸口处。洞晶偶尔会在夜间无端端地发出转瞬即逝的亮光,那抹光亮犹如地上星,也犹如天上虹。
13. 第十二章-滔天的雨夜里,闪电亦只能被称作孤影
穆里尔·杜鲁门驾马疾驰着,雨水打透了她的外衣,她短而微卷的头发在大雨的洗刷下一缕缕地紧贴着肌肤。在这场吵闹的大雨里,消瘦的穆里尔犹如在夜间策马狂奔的死神。在某个兽道的分叉处,穆里尔勒紧缰绳叫马儿停下脚步,她认真地探寻着周围的踪迹,马儿却不耐烦在原地交错地踏着独属于它的舞步,以至于道边本就被雨打弯了身子的矮草彻底被踩折了。穆里尔没有理睬马的动作,她仔细地在这飘荡着墨般深沉的雨的夜里寻找着一只黑狗的踪迹。
此时,穆里尔独自踏上旅程已经两年有余了,如今的她十四岁,身边跟着一马一狗。其中,马儿是她自杜鲁门的庄园离开时便带着的、早在奥尔加离开前便由她饲养的那只,狗则是不请自来的过客。穆里尔离开杜鲁门宅邸的一年后,她第十七次因受寒而高烧不退。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日,当她醒来时,她甚至突然遗忘了时间的概念。短暂苏醒过来的穆里尔只觉得自己的喉咙火烧火燎的疼,除此之外,她脑海中浮现的唯一的想法,便是身旁的一团漆黑究竟是什么。
没等昏沉的穆里尔多看两眼身旁的黑色,她便又被疾病的恶灵抓了去。她饱受折磨,感到忽冷忽热,在疾病造就的幻觉里,穆里尔时而被烈焰灼烧,时而坠入永不复返的冰窟。没有人能在火焰的幻觉中拯救穆里尔,她只能用自己疲弱的身躯对抗无处不在的、烧在她骨头上的烈焰,可在足以叫人凝滞呼吸的寒冷中,穆里尔却能找到许些救赎:每当她在幻境的无尽冰原上颤抖着呼唤“妈妈”以祈求些只能用于自我宽慰的温暖时,她总能感受到一团真切的火球环绕在她身边;而当她再次回到火焰的焦土上,那团火又自顾自地走了,似乎是避免给穆里尔造成更多的伤害。当穆里尔终于从这反复而颠倒的幻觉中醒来时,她透过自己模糊不清的视野看见自己身侧正蜷缩着一团黑色的、皮毛有些粗糙却叫人感到温暖的事物。那是只黑狗,一只亲人的、颇通人性的狗,每当穆里尔因疾病的折磨而瑟瑟发抖时,狗都会趴在她身上,试图以此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穆里尔。
这便是穆里尔与黑狗的相识,她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从哪来的,也不知这样一只明显受人驯养的狗为何会出现在荒野。这一切太莫名了,就像是当年加尔文一觉醒来便见到了那只名叫乌云的巨鸟一样。若是往常,穆里尔必会赶走这只野狗,以免它因太过亲近人而备受折磨,但独自上路的穆里尔实在是太过寂寞,在经过了短暂的思索后,她决定饲养这只受命运指引而来到她身旁的狗,就像是她的长辈们决定养育她一样。
在恢复许些力气后,穆里尔为黑狗洗了个澡。虽说这只野犬被穆里尔叫做“黑狗”,但它并非通体漆黑:它的背上是纯黑无比的毛,而腹部的毛则是如泥土一般的棕褐色;它身材纤长无比,毛发又短而细,再加上那有些怪异的颜色,黑狗奔跑时,它看起来像是大地上的一道影子。在洗澡的过程中,穆里尔发现黑狗无比瘦弱——因其背上的毛发漆黑如夜,所以在伸手抚摸黑狗的腹部前,穆里尔都以为它只是身形纤长而非瘦削——人的手抚过它的腰侧时只能摸到皮毛和无比分明的骨头。黑狗的牙锋利无比,脚的肉垫有厚厚的一层茧子,再加之黑狗会在穆里尔睡觉时警惕四周、在捕猎时包围猎物,于是穆里尔猜,它原先应当是有主人的,只是如今它迷了路,寻寻觅觅找不到自己的去处——肉垫上粗糙又厚重的茧子可以证明它已经奔寻了太久。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在丛林里呢。”穆里尔在某个夜里看着啃食她吃剩下的骨头的黑狗问,“这附近可没什么人烟,我想你应该不是被抛弃的,你是迷了路吗,还是遭遇了种种磨难后无家可归了?”
黑狗无法回答她的话,虽说只要穆里尔一说话它就会停下手头的任何事——是的,哪怕是在进食——并歪着脑袋听穆里尔说话,但它终究是一只狗,它无法开口为自己的新主人解答疑惑。在察觉到穆里尔没有更多要说的话后,黑狗便轻快地摇了摇尾巴,然后重新投入啃食骨头的娱乐中去。它将骨头咬得嘎吱响,声音和木材燃烧时发出的一阵阵的爆破音混杂在一起,居宿在穆里尔营地周围的虫蛇听了都不由得胆战心惊。
时至今日——时至这个雨大到似乎要将大地洗净的夜为止——黑狗已经伴随穆里尔有一年多了,这些时日里,她们是狩猎时的伙伴、扎营时的帮手,还是旅途中的好友。而自打穆里尔见到黑狗的第一日起,黑狗给她的印象都是沉稳且机敏的,它只有在狩猎到意料之外的猎物时才会高兴地发出几声难以抑制的嚎叫。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黑狗的性情算得上无比温顺。
但在这场磅礴的大雨到来前,黑狗却展露出了穆里尔从未见过的急躁:它的鼻子紧紧地贴着土地嗅闻,它神色紧张,似乎土壤中有什么事物在吸引它、有什么声音在呼唤它。随着天上的积云愈发厚重,地里的蚯蚓和蚁群不约而同地冒了出来。被昆虫带动着翻起的土地散发出一种只有在下雨前才会出现的潮腥味,这些古怪的味道让穆里尔头脑发昏,也让黑狗不适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比不适更可怕的是,在这些纷杂的气味中,黑狗想要搜寻的味道逐渐变得微弱且缥缈。
几次嗅闻都未能重新找到自己记忆中的气味后,黑狗着急地发出几声呜咽,紧接着,它似乎下定了决心——黑狗猛地将自己的鼻子整个塞入松软的土地中,它那样用力地嗅着,穆里尔既担心泥土里的虫儿钻入它脆弱的鼻腔,又担忧它会不慎吃下这些满是腥气的土块。穆里尔急切地喊了两声黑狗,可黑狗却置若罔闻。它迫切地在土地中寻找着什么,似乎若是错过这天,有些东西就彻底和它失之交臂了。它太过专心致志,以至于后来穆里尔都觉得自己不该打扰它,她选择沉默地牵着马跟在黑狗后头走着,看黑狗全心全意地寻觅。
可没多久,泼天的大雨就让她们分了神:这雨来得太突然了,当零星的几滴雨打在一人一狗一马身上、她们刚仰起头来时,顷刻间,澎湃的雨立马将她们打得狼狈不堪。穆里尔拨开自己被雨水打湿后贴在眼前的发丝,她看了看马又看了眼黑狗——雨水打得黑狗睁不开眼,但它却仰着头细细地闻着空气中的雨水;马儿则自觉地跑到了一棵树下站着躲雨,它的嘴皮子灵活地开合着,似乎是在嘲笑正在淋雨的穆里尔不及它来得机灵。
穆里尔在暴雨中无语凝噎地看着自己的马,叹了口气后,巫师又扭头看向依旧在雨中全神贯注的黑狗。她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要打断黑狗此时的专注。可还没等穆里尔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黑狗突然兴冲冲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吠叫,仅仅只是一个眨眼间,它便飞快地遁入了草丛中。黑狗的动作把穆里尔打得措不及防,她赶忙喊了黑狗两声,见黑狗没有回应,穆里尔只得是翻身上马,她骑着马跟随着黑狗的踪迹,她们在大雨中狂奔着,好像要以此超越时间。
这天夜里,天昏沉得仿佛是场永夜。月亮不存在,星星也是如此。所有的光亮都被积云所掩盖了,厚重的云层铺天盖地地游荡在夜空中,像是一只巨大的野犬的腹部。雨水将穆里尔冲刷成了一个虚影,马儿亦只剩下了一个空乏的轮廓。黑狗如亡灵般在丛林中漂游,穆里尔看不见它,她只能看见灌木偶尔的颤动;马儿看不见它,它只能在踏上土地时偶尔感受到地面上一串由黑犬踏出的凹陷。
也正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穆里尔在驾马奔驰时赫然发现,从自己的衣襟中落出的洞晶竟在隐隐闪耀着微弱的光亮。它无端端地、毫无理由地亮了起来,在这个夜里,万事万物都展露出了不寻常的一面。穆里尔甚至下意识地勒停了马,她捏着那一小枚水晶,就那样痴痴地望着——直至马儿因担忧它的野狗朋友而发出焦急的气声,穆里尔才恍惚地回过神。她将洞晶塞回自己的衣服里,然后夹了下腿,示意马儿可以奔向黑狗了。穆里尔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漆黑且望不见光亮的雨夜里,时间失去了踪迹,豆大的雨水将穆里尔打得麻木万分。她失神地坐在马背上,将寻觅黑狗踪影的工作交给自己的马儿——穆里尔知晓,在这场暴雨后,自己必将大病一场。
在穆里尔无力地弯下腰、虚弱地将手撑在马的脖颈上以支撑逐渐昏眩的身体时,她在树木和树木的缝隙间恍惚地瞥见了一抹光亮。若是在往日,一点点的光亮不足为奇,那可能是月色洒在某个积水潭里的光晕,也可能是某群萤虫的狂舞;或是狼群虎视眈眈的眼,又或是树上不断跟随着行人移动的猫头鹰。但今夜没有月光,再巨大而骇然的眼都无法在这样的夜反射出光芒来,萤虫也无法在暴雨中飞行。因此,那抹奇异的、生长在雨夜里的光亮叫穆里尔不由自主地看过去,与此同时,她发现马儿也开始向着光芒奔腾,这意味着黑狗正奔赴光所在之处。
自夜幕来临起,穆里尔就再不能看见黑狗的踪迹。它彻底隐入了黑暗中,像是伪装成树枝的长虫,像是匍匐在枯叶里的蝴蝶,穆里尔只能通过灌木被钻开、再又急促地合上的声音确定黑狗正钻向何处。此时穆里尔头晕眼花,暴雨将她身上的温度全都冲刷殆尽,她耳边有的只有嗡鸣,眼前只是缥缈的幽暗,她连黑狗掠过灌木发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马儿带着她跃过一道矮灌、钻出丛林时,穆里尔今夜第一次看清了黑狗:不远处就是光芒所在之处,黑狗暴露在光中,穆里尔因此可以看见它的尾巴正摇得飞快。在看到马儿带着穆里尔钻出了丛林后,黑狗呜咽着发出了好几声撒娇声,它带着马儿往光亮处走去。黑狗还时不时回头看看,似乎唯恐马儿和穆里尔落在后头。
马儿矜持地跟在黑狗身后走着,马背上的穆里尔则警惕地眯起眼来看向前方:前方是一座突兀地耸立在丛林间的城堡,在穆里尔有限的生命认知里,这座城堡已经可以称之为宏伟。城堡里算得上灯火通明,隔着不算严密的围栏,穆里尔看见城堡中有许多人拿着火把来回地踱步着。穆里尔感到有些许不对劲——倒不是危机,她感受到的是一种异常——她下意识用仅有的力气将马勒停,马儿因主人的犹豫原地踏了几步,它的模样看起来多少有些进退两难,而她的主人脸上也写满了同样的为难。时不时回头的黑狗发现了穆里尔的停滞,它着急地跑回穆里尔身前又是呜咽又是想伸嘴咬的,似乎因为穆里尔的停步急得不行,黑狗甚至抬起了前肢狠狠地按了两下地。最后,黑狗急切地发出了几声嚎叫,它的声音在雨夜里回荡,远方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呼应着黑狗的嚎叫。
“不,不……”穆里尔颤颤巍巍地翻下马。她颤抖着想要把黑狗抱到怀里再一并带着它骑马回到丛林中,但她的身子实在是太疲惫了,她的脚刚一落地,整个人就直接摔跪在地。好在黑狗一直在看着她,在穆里尔摔落的瞬间,这只忠实的狗立刻冲到了自己主人跟前。而若不是有黑狗垫一下,恐怕穆里尔会直接连着头都栽到泥地里去。
当穆里尔艰难地站起来时,她看见不远处的城堡的门打开了,一队井然有序的守卫从中鱼贯而出:站在门两侧的是拿着火把的守卫,在守卫的簇拥下的,一位身形佝偻的女人和一位看起来正值壮年的男人正往穆里尔的方向走来。二人身后似乎还跟着什么人,但雨实在是太大了,穆里尔难以看清所有东西。反倒是来者激动不已的话语刺破了穆里尔耳中的嗡鸣,她清晰地听见一个沧桑的声音——依照年龄来看,说话的应当是那身形佝偻的女人——带着些哭腔喊着:“噢!它真的回来了,莱尔,我们的好莱尔。莱尔!”
黑狗激动不已地发出“嘤嘤”的呜咽声,它快活地晃动着自己的尾,抱着它的穆里尔被尾巴一下下抽得生疼。这下子,穆里尔好不容易积攒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泄干净了,她了然黑狗今夜的不同寻常究竟为何:这只不请自来的野狗找到了自己的家,而穆里尔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再将它带走。
可在穆里尔卸下力气、将拥抱变成世界上最容易挣脱的牢笼后,黑狗却一直没有从中脱出:虽说它一直朝着不远处的来者叫唤、且尾巴在快速地摆动,但从始至终黑狗都未曾从穆里尔怀中踏出一步,它的爪子一直搭在穆里尔的手腕上,似乎一旦自己拿开了爪子穆里尔就会消散。在穆里尔无力地瘫坐在原地时,一直在前行的来者迅速地包围了穆里尔以及她身旁的马儿。看着靠近自己的火把,穆里尔的马愤愤地发出了一声嘶鸣。没等穆里尔开口说些什么,她眼前站着的男人便挥了挥手,本来紧紧包围着一人一狗一马的守卫们心有灵犀地散开了些。
在穆里尔微抬着眼观察四周的时候,那位声音极大的妇人激动不已地蹲下并伸手抚摸从穆里尔怀中探出的黑狗的脑袋,她嘴里念叨着“宝贝”、“小莱尔”,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穆里尔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老妇人许久,最终,她松开自己的手,让黑狗彻底落在了地上。
巫师的动作叫黑狗浑身僵硬,它尾巴也不甩了,甚至伸出的舌头都来不及收回。穆里尔拍了拍它的背示意它回到自己原来的主人身边去,可黑狗非但没有扑到老妇人怀中,反而转过身子看着穆里尔,它的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黑狗对穆里尔摇摇尾巴,它把耳朵压得极低,还在穆里尔面前俯下前半身、屁股则高高翘起——在场见过黑狗的人都知道,这是它讨好人时才会做的动作。看到黑狗的表现,蹲下的老妇人露出了错愕的神情,男人则无奈地笑了笑。穆里尔没有注意到二人,她头晕脑胀到已经无力处理眼前的事。穆里尔只是吐出口浊气,然后对黑狗摇了摇头。
黑狗是真的急了。它见自己讨好的动作不管用便赶忙翻过身子,它在众目睽睽下把肚子翻过来露在穆里尔面前,嘴里发出示弱般的呜鸣。这下,哪怕是周围拿着火把的守卫都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穆里尔只是不明所以地看着黑狗,她又摇了摇头,然后撑着自己的膝盖缓缓站起。
在穆里尔站定后,她身前的男人才开口说:“抱歉小姐,你愿意来寒舍一坐吗?”
穆里尔看着男人向后伸手,他所指的寒舍,便是那座位于密林中的城堡。穆里尔握紧了马的缰绳,她说:“不必,我们互不相识,还是就此别过比较好。”
不知为什么,穆里尔好像听见眼前的人笑出了声。她有些奇怪地看向男人,但男人面上依旧带着那副颇为运筹帷幄的表情。男人在大雨中说:“还是来坐坐吧,小姐!刚刚你应该也听见了,有野狼在这样的雨夜里呼应着犬吠,它们此时饥肠辘辘,即便是如此大的雨,它们依旧是一刻不停息地在寻觅着自己的猎物;更何况今夜的雨实在是太大了,不多时泥土就会松软,积水的泥潭会连起,之后它们会变作地上的溪流在山脉中流淌,最终溪水会混着泡得松散的泥土、卷着泥下的石子变作泥石流。无论如何还是进来坐坐吧,哪怕只是处于安全考虑。若你不想久呆,那待雨停了后你再离开就好。”
穆里尔无法分辨男人前半段话的真假,但她清楚地知道,今夜的雨实在有些异常。男人说的没错,雨水必将冲刷大地,泥土会被接连不断的雨翻起,岩屑和土块将混在雨水中变作能将树连根拔起、具有摧枯拉朽之力的泥流。眼见穆里尔有些动摇、只是还有着最后一丝犹豫,男人乘胜追击道:“请放心吧,虽说我们素不相识,但莱尔算得上是我们共同的好友,不是吗?”
男人对黑狗以“好友”相称,不知怎的,这个小小的称呼让穆里尔心中的警惕消融了许多。她微微松开手上的缰绳,经过片刻的沉默后,她朝男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坐在地上焦急地观察着二人的黑狗在看见穆里尔点头后激动地站了起来,它咧开嘴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同时还在原地转了两个圈,黑狗欢快的尾巴把落下的雨全甩到了二人衣摆上。男人没有擦拭自己衣摆上的雨,看见穆里尔点头后,他立刻朝身后伸出手——在他身后,一直沉默地跟在后方的女佣适时地递来一件斗篷。斗篷被男人转交给穆里尔,当穆里尔伸手拿过斗篷时,她感觉眼前的男人不动声色地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手。
还没等穆里尔作何反应,男人反而先皱起眉来。穆里尔细细地将这件沉重的斗篷穿好后,男人焦急地带着这队人走回城堡,好像再不走快些,就有什么天灾要落在他们身上。
城堡通体是黑色的,围墙上插满了锈迹斑斑的尖刀。在穿过尖刀耸立的围墙后,穆里尔发现眼前的城堡远比自己想的要小许多:虽说这城堡的外墙围了极大的一块地,但只有最中心的一半才是人的住所,而在住所和围墙间,地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陷阱。穆里尔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黑狗跟在她的脚边乐不可支地打转。它实在是太高兴了,一直咧着嘴笑。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眯起来,好几次穆里尔差点被绊倒,但奇怪的是,每当穆里尔快要摔倒时,那个明显是城堡主人的男人都若无其事地搀了她一把。
走到院子没雨的地方时,穆里尔默默地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甫一脱下穆里尔就有些后悔了:当她一直淋雨、以及刚被斗篷包裹住时,她不曾觉得身上有多么不适,可在穿了斗篷又脱下后,空气中潮湿的寒气立刻叫穆里尔颤栗起来。她不自觉地抖着,牙关也开始哆嗦。即便如此穆里尔也没有将斗篷穿回身上,她无言地抱着自己脱下的斗篷,然后四处寻找先前把斗篷递来的女人——她想要将衣服还回去。
穆里尔左顾右盼的,正在此时,先前热切地抚摸着黑狗的那位老妇人走到她面前。“把衣服交给我吧,这位小姐!”老人伸出手去拿过穆里尔手上的衣服,“你快些去挑个喜欢的房间,再去洗个热腾腾的澡……”
在老人一点点将斗篷搂到怀里时,穆里尔也帮忙把斗篷边沾了水的、格外重些的衣角给拎起来,以方便老人动作。因此,她们二人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一起,在触碰到穆里尔手背的一瞬间,老人便惊叫出声:“天啊小姐!你身上怎会这样烫?!你比在烈日下晒了十天的石头都要滚烫,你身上的温度简直可以将人烫伤!天,天,你持续这样多久了?怎么一声不吭呢?”
“没事。”穆里尔的回答虚弱却干脆——她实在没什么力气说更多话了,“只是淋了雨,喝点水就好。”
老人极不赞成地摇着头说:“这哪是喝点水就能好的事呢。你要吃药,要好好躺下休息,最好吃些肉再喝些汤……”
在二人对话的时候,穆里尔脚边的黑狗警惕地看着巫师,它的尾巴不再摇了,表情也有些严肃。黑狗紧紧地盯着穆里尔——当穆里尔在老人的念叨中赫然倒下时,黑狗娴熟地趴到了穆里尔的身前,以免穆里尔在昏迷时磕个头破血流。但这次黑狗没有被倾倒的穆里尔压垮:一个人影比它要更快地接住了穆里尔。男人极其熟稔地扶着穆里尔的身子,仿佛这件事他已经做了千百次。在老人的目瞪口呆中,男人突然朝楼上大喊道:“贝歇尔!房间还没准备好吗!”
“是的、不,父亲!早就好了!”楼上冒出一个人影,被叫做贝歇尔的少年人有些心虚地回答,“其实我中午就叫下人们准备好了……”
“做完了就应该及时地告诉我!”男人第不知多少次叮嘱着自己有些愚钝的小儿子,他神情严厉,以至于他的叮嘱听起来更像是呵斥。
贝歇尔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嗯,我下次知道了……”
男人没再搭理贝歇尔,他以一种极其没有风度的、但必然能叫穆里尔接受的方式将穆里尔带上了楼:男人如扛着一头死羊般扛起穆里尔。先前递过斗篷又消失了的女仆从厨房端来了热水——这本是她准备给来客暖暖手的——谁曾想她刚从厨房里出来就看见如此粗暴的一幕,她捧着热水呆愣在原地,甚至忘了要上前去给自己的主人搭把手。
拿着斗篷的老人也呆住了,她直愣愣地看着男人扛着穆里尔的背影,嘴都不由得张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她把斗篷交给端着热水的女仆后急匆匆地跟着男人的步伐走上楼梯,她对着男人大喊:“霍莱恩,霍莱恩·赫尔南迪斯!这个姑娘正在发烧,烈火正在她的体内流转着……千万记得把窗户打开,她得晒晒月亮!要让星辰将她身体里的烈火引导走!”
名叫贝歇尔的少年正在帮自己父亲打开他早已让下人准备好的房间,他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通过穆里尔房间的窗户看向天空自言自语道:“但今晚也没有月亮和星星啊……啊!”贝歇尔突然狠狠地怪叫一声,连在房间里给昏迷的穆里尔擦拭头发的霍莱恩都被吓一跳。
贝歇尔死死地贴着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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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跟着上楼、失而复返的黑狗不由得呼吸急促,他的心因为恐惧而狂跳。听力敏捷的黑狗被贝歇尔嘈杂的心跳声吵得发出了威胁的低吼,它露出自己的尖牙,尾巴也不耐地甩了甩。为穆里尔盖好被子的霍莱恩此时正要离开房间,他用脚拨开堵在房门口的黑狗并警告道:“今晚你就到以前的窝里睡,她今天要好好休息,你不能和她待一起,知道吗。”
黑狗不满地叫了两声,它的声音里还带着些不满和警告。霍莱恩全然没将黑狗的叫声放在心上,他自顾自地往楼下走,他的幼子则在倒吸一口凉气后小心翼翼地问他:“但是,父亲,莱尔之前的窝不是放在我房间壁橱后的杂货间了吗,它要睡我房间里?”
“对。”霍莱恩头也不回道,“就几晚而已,那个狗窝不用专门拿出来了。”
闻言,颇通人性的黑狗再次发出一声不快的嚎叫,紧接着它看向贝歇尔,那双漆黑的眼里满是不屑。贝歇尔惶惶地看着不耐地用后脚挠痒的黑狗,他尽可能平和地告诉对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毕竟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不喜欢也很正常;我也很害怕你,别误会,我并非对你有意见,我是害怕所有的狗……但事已至此,我父亲已经发话了,他说了就几晚而已。虽然我不知道几晚究竟是几晚,但我们尽量好好相处,可以不?”
这次发热似乎对穆里尔造成了某些看不见的损伤,从醒来起,她的手便一刻不停地颤着。当她吃饭时,这种损伤显得尤其严重:在用勺子舀起自己碗里的肉块后,穆里尔总是无法将肉送到自己嘴边,肉总在她抬起手的过程中因她不自然的颤动而掉落,穆里尔反复了许多次也没有吃到肉。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赫尔南迪斯家的餐盘很大,即便穆里尔勺子上的肉已经反复掉落了许多次,溅起的汤汁都牢牢地被餐盘的边缘给拦住了。
在穆里尔第不知道多少次依旧没有舀起那块该死的炖肉后,她沉默地站起来。好在她不是要掀桌而去也不是要愤愤离席,她站在那儿,如一个干活的村妇般将自己的袖子挽起,然后抬起桌上那沉而大的食盘,将这碗混着豆子、卷心菜还有去了骨头的鸟肉的炖汤一饮而尽。
她洒脱的吃法叫坐在对面的贝歇尔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她身侧的老妇人——如今穆里尔知道了她叫做沙罗——的视线则一直停留在穆里尔挽起袖子后露出的那纤细到近乎只有骨架的手腕上,坐在主位的霍莱恩看着穆里尔的动作爽朗地笑出了声,他对沙罗说:“我都说了应该准备叉子,叉子确实不方便喝汤,但方便吃肉啊。”
“噢,噢……我该听你的才对……”沙罗抽了几口气说。她心疼地看着穆里尔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后无比空荡的衣袖,不由得对巫师说:“你这孩子实在是太瘦啦,你要多吃点东西呀。你瘦得让人忧心,孩子,你把餐盆端起来时我差点以为你的手腕要被压断。”
穆里尔没有回答老妇人,她困惑地看了眼沙罗,然后沉默地抱着食盘蹲到餐桌下。穆里尔把自己没有吃干净的盘子放在地上,一直趴守在她脚边的黑狗立刻站起来舔舐盘子里剩下的食物,它边吃边欢快地摇尾巴,它不断左右摆动的、如同鞭子般结实的尾巴恰巧打在了好死不死坐在穆里尔正对面的贝歇尔腿上。贝歇尔疼得脸都皱了起来,但他知道此时正在鞭打他的是他最害怕的动物,于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靠,让自己免受尾巴的鞭挞。
但黑狗却得寸进尺——在察觉到没东西挡着自己的尾巴后,黑狗将尾巴晃得更欢了,它几乎要把自己的尾巴摇折。尾巴扇起的风让侧开腿的贝歇尔感到了丝丝凉意,在犹豫片刻后,贝歇尔选择彻底往后靠、直接挪开椅子,他站起身来对桌上的二人道:“我吃饱就先上楼了。父亲,沙罗奶奶,祝你们用餐愉快。”
“贝利,你可连汤都没喝完呀。”沙罗忧心忡忡地问,“过去你可是要吃一碗汤、一盘蔬菜、一只鸟禽和半个水果才会饱的,你也病了吗,贝利?”
贝歇尔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这个自己其实并不熟悉的老人,他手足无措的,好在他的父亲替他回答了:“他可没病,他精神着呢。贝歇尔年纪不小了,饿急了他自己会找东西吃的。”
贝歇尔连连点头,以证明自己父亲说的没错。在这期间,黑狗将餐盘舔了个干干净净,穆里尔将湿漉漉的餐盘重新抬到桌上来。此时的贝歇尔刚想转身离开,可他的父亲却开口叫住了他。“贝歇尔,”霍莱恩唤着自己幼子的大名,贝歇尔背上的寒毛立刻立了起来,“你还没有道好。”
这番指控让贝歇尔呆站在原地,他开口想辩解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合上了嘴。反而是坐在一旁的沙罗着急地替贝歇尔解释道:“他说了,刚刚说了,他刚和我们说了他要上楼去,你是忘了吗?”
“但还差了个人。”霍莱恩伸手朝向身旁的穆里尔,“穆里尔在醒来后就告诉了你姓名,你可没有道理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就不对她道好。”
霍莱恩的话让沙罗和贝歇尔都愣住了,她们二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贝歇尔的神情中还混着些不服气和难堪。但贝歇尔的愤怒没有坚持多久,在他的父亲压低眼头、再次叫出他的大名后,贝歇尔立刻垂下头去重新道:“父亲,沙罗奶奶,穆里尔小姐,祝你们用餐愉快。”
在看到自己父亲轻轻点了点头后,贝歇尔立刻转身离开。他走得很快,几乎是两步并做一步,楼梯被他踩得“哒哒”作响,贝歇尔似乎想以此谴责父亲的独断。看到贝歇尔气恼的背影,早就吃完了饭的沙罗坐不住了。她站起来,眼里多少带着些对霍莱恩行为的不解和不认同,在一声重重的叹息后她也离开了餐厅。沙罗一面往楼梯走一面喊着贝歇尔的名字,她似乎是想宽慰一下贝歇尔,可年轻人却不愿长辈看见自己羞愤的模样,因此,楼梯间只有沙罗呼唤贝歇尔的声音。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莫名,别说是大病初愈的穆里尔,连一直站着服侍主人吃饭的奥尔伯里——那天雨夜里跟在霍莱恩身后递来斗篷的女佣便是她——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困惑。作为一切事件的发起人,霍莱恩只是不以为意地将肩膀上的毛巾拿下来擦擦手,他站起来对穆里尔说:“把盘子放桌上就好,收拾它是奥尔伯里的工作。我带你走走吧,穆里尔,你重病了好几天,还没看过接连的暴雨带来的诸多泥沙。”
说罢,霍莱恩就站起来,他往楼梯的反方向走了几步,回头示意穆里尔跟上。
如霍莱恩所说,穆里尔确实重病了好几天。依照赫尔南迪斯家佣人的记载,穆里尔昏倒的那夜大雨开始侵害大地,而在大雨到来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落雨的第四天,穆里尔反反复复的烧热也随雨的停歇而褪去了。在清醒后,穆里尔本想立刻动身离开,但霍莱恩在她收拾行囊前便拦住了她,他说绵延不绝的雨叫泥沙堆积在庄园附近,泥石流叫树木倒下了,满地都是乱石和泥沙;最终,霍莱恩总结道,如今外头简直是寸步难行。
在穆里尔面露狐疑时,霍莱恩适时地告诉她:“如今恰巧是吃饭的时间,想吃些东西吧,孩子,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就算你想离开,也还是吃点东西再走比较好。”
自穆里尔见到霍莱恩起,这个男人便对她展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的提议总在正中穆里尔下怀的同时又不会叫她心生反感,因此,即便穆里尔对霍莱恩的行为有诸多困惑,她也难以将自己的质疑倾泻于口。可现下——吃完了饭、霍莱恩带着她走向一道隐秘的石梯的现下——穆里尔实在难以压制自己的防备,她试探道:“你不必叫你的儿子对我打招呼,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这实在有些多余。”
霍莱恩没有立刻回答穆里尔,他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穆里尔一眼,穆里尔被他看得背后发毛,以至于她也回过头去看自己身后有没有东西:噢,还真有,黑狗正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守护着她呢。穆里尔放下心来,此时,她却听见霍莱恩对自己说:“我必须这样做,穆穆。”
虽然霍莱恩的语气真挚而温和,但过于亲昵的小名从陌生人口中吐出这件事还是叫穆里尔皱起了眉头。黑狗感受到主人的不舒服,它快速地朝自己的前主人吠了两声,以此警告对方不要生事。
霍莱恩没有理睬那认了新主的狗,他背对着穆里尔往前走着,在穆里尔戒备的盯视中,他坦荡地告诉巫师:“我必须让贝歇尔意识到你在我的看护下,我必须要让贝歇尔意识到他需尊重你。穆里尔,你生来就跟着巫师生活,你并不知晓寻常人是如何生活的;巫术对你来说实在是太过习以为常,这容易酿成大祸——若我没有拦下你、任由你在苏醒后立刻离开,你很可能会用破除的巫术清理眼前的泥沙,又或是用火焰术燃起在狂风暴雨中都不熄灭的火以烧毁倒落的树木。这一切于你而言太司空见惯了,以至于你在施术时没有隐蔽分毫。可那些看见你施术的人将你视为异类,把你唤作恶魔。寻常的守卫或许没有资格对你做什么,他们只会节节上报,对你警戒万分;而我的儿子,作为此地的小主人,他有资格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决断这里的所有事物。若我任由你离开,你可能会在展露巫术后没多久就被他下令射杀;若你留下了、我却没有让他尊重你,那在你用漂浮术整理书房的书籍后,他会视你为魔鬼,并将你带到这个高塔后将你推下。”
话音刚落,二人走到了这座小塔的终点。霍莱恩没有回过头去看穆里尔的表情——他知道穆里尔必然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肃穆,她最多只是因为错愕而缓缓睁大眼,并微微挑起眉头——他打开门来,然后绅士地侧过身子,示意穆里尔先走。
在穆里尔钻出矮门、站在高台上后,霍莱恩也钻了进来,他任由矮门敞着,任由黑狗戒备地盯着他。在巫师观望这被滔天的泥石流所侵害的森林时,霍莱恩继续说:“就是这儿,就在这儿。贝歇尔会在这儿将你推下,再优秀的巫师也无法在坠落中幸存。”
闻言,穆里尔不动声色地看向守卫在矮门前的黑狗以及敞开的门。在地上的守卫们搬运和铲除泥沙的悠悠号子声中,穆里尔听见霍莱恩说:“我知道你是个巫师,穆穆。或许你不信,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实在是已经认识太久了。”
14. 第十三章-野鸟便是如此来去
“你不必再给我看些什么。”穆里尔坐在餐桌旁,她边抚摸着黑狗的脑袋边对去而复返的霍莱恩说,“你所说的那些已经足以让我相信你。”
早些时候,霍莱恩在高塔上对穆里尔讲述自己对她所知的一切:他称,自己具有在梦境中预知未来的能力,他依靠这种能力将自己家族带到了如此昌盛的境地,也依靠这种能力早早地在梦境中认识了穆里尔。他讲述了诸多零碎的故事,但那些故事无一例外都只有穆里尔自己和她的三位长辈、以及在她们行走旷野时便跟在她们身边的马儿才知晓,而如今她的长辈中有两位离开了、一位踌躇不前,陪伴她们翻过了诸多山脉的马也已分道扬镳,因此穆里尔相信,那些故事只可能是从自己口中被交出去的。在霍莱恩讲述完自己的状况、在穆里尔目睹完泥沙将庄园周围包围成何等可怖的模样后,二人心照不宣地下了楼。在他们顺着蜿蜒的楼道走出塔楼时,霍莱恩告诉穆里尔,他有另一样东西可以佐证自己确实在梦境和穆里尔相识太久——他因此让穆里尔在餐厅中休息,而他则离开去寻找自己口中的事物。
霍莱恩将书卷放在了桌上,他摇摇头说:“‘相信’?不,穆里尔,这对我来说太浅薄了:我希望你能信任我。”说罢,霍莱恩翻开自己带来的书卷,将书推到了穆里尔眼前。年轻的巫师垂下眼去,在看清书上的东西后,她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许些悲伤。
书页上画着一扇门,绘画者的技巧非常纯熟,仅用草草的几笔门的形态和体积就已跃然纸上;绘画者对于自己绘画的事物应当非常不熟悉,门上的图案被他蹭了又蹭、改了又改,最终留在门上的绘图显得那样犹豫,反复擦拭留下的痕迹也像是一大块污渍。可就是这么一幅矛盾的、并不和谐的图画,穆里尔却着迷地看着:那门上绘制的繁杂事物,正是加尔文向她讲述的杜鲁门的往事。
霍莱恩看着穆里尔的发旋说:“我曾问过你——我曾在梦中问过你,如果有朝一日我希望在第一时间得到你的信任,我应该做什么。你对我描述了这扇门,你说,只要我能够将它展示给你,你必然会信任我所说的一切。但不得不说你的描述的门实在是太过复杂,即便贝歇尔的绘画技艺非常纯熟,他也反反复复地改了许多次。”
“是啊,很复杂。”穆里尔感慨万千道。下一刻,她抬起脸来认真地问:“你希望第一时间得到我的信任,为的是什么?”
霍莱恩拉开椅子坐在穆里尔对面,他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说:“巫师,我在梦中认识了你无数次,我因此知道你不会停留在此,你终会离开。而我之所以需要在第一时间取得你的信任,是因为我在你有限的、留在此处的时间里有求于你:我恳请你为我拔除我那无时无刻不在窥探着未来、不在收割着未知的梦境。”
“为什么?”穆里尔皱起眉来,她十分困惑,“依照你的说法,那梦境给你带来了不少好处。它让你的家族繁荣生长,让你洞察了许多事物。你已经和它共处了这么多年,为何突然想要拔除它?”
霍莱恩微微侧头往餐厅一侧的楼梯看去,早些时候,贝歇尔愤愤踏上了这道楼梯。穆里尔顺着他的视线扭过头望向楼梯,她刚将视线投去,她就听见霍莱恩疲惫万分地说:“因为我的孩子。”
“是之前那位名为贝歇尔的那个?”穆里尔用一种极不礼貌的、仿佛是在问别人家家畜的语气发问。
霍莱恩没有在意穆里尔无礼的说话方式,他只是摇了摇头后:“若真要说起来这件事可实在有些复杂,但好在我已经说过许多次,所以让我娴熟地娓娓道来吧。穆里尔,我的梦不受我的控制,它自由飘荡,我无法选择是否步入其中,我也无法控制我在梦中所见的未来是多久的未来。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依靠更改我入睡的位置来控制我的梦:若我在我的宅邸睡下,那梦中的未来必然在宅邸中发生;若我在马车中睡下,那我必将知晓之后我所历经的一路风光。”
穆里尔没有对霍莱恩光怪陆离的描述做任何评价,她沉默地看着霍莱恩,霍莱恩则在穆里尔的注视下让话语如细流般淌出:“如你所说,我的梦境在许多年里都是我的伙伴,它帮助我把握了许多转瞬即逝的机会,帮助我抉择出更正确的道路。可从三年前开始,我的梦便唯有死亡这一个命题。梦境用不断的反复告诫我,我必将死于我的子嗣手中。起先,我梦见我的大儿子杀我,他在我的酒中加入毒草的汁水,我在饮下酒后不久便死去了;之后我便有了警觉、不再饮下他递来的酒,即便如此我也未能幸免于难。若我不饮酒,那接下来还有不知在毒液中浸泡了多久的水果,若我打翻他递来的果盘,我也会因吸入掺杂了毒籽的蜡烛烧出的白烟而死。”
说到这里,霍莱恩闭上了眼。虽然对霍莱恩来说,他已经将这些话说了无数遍,但接下来要说的话还是叫他感到无比难堪。他为自己倒了杯葡萄酒——他不是为了喝,只是单纯地将盛了酒的杯子握在手中,以免自己因为讲述而失态——在一声叹息后,霍莱恩继续道:“你需要知道另一件事,穆里尔:我的梦境不单单能预知未来,同时,我还能感受到梦中的一切。我能嗅到鲜花残留在手中的香气,感受到风吹拂过我的面庞,对我来说,梦中的生活不亚于是另一种真实。所以那些毒害、那些暗杀……我是真真在梦中体会了许多次死,我可以感受到毒草侵害我的身体,我可以意识到体内的血液正在凝滞,我可以感受到我如一头待宰的猪一般在地上抽搐着匍匐着死去,所有的一切我都体会了!我几乎分不清现实!”
霍莱恩还是没有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他的手不自觉地发颤,以至于杯中的酒洒落在他的手上。霍莱恩没有擦拭自己手上黏腻的酒水,他自顾自地说:“后来我忍无可忍了,最终,我甚至在现实中也将我的长子驱逐。我以为只要他离开了我的居所,我的梦境便能恢复安宁,可这毫无作用:在驱逐了我的长子后,死亡依旧在梦中上演,只是下手的人变成了我其他儿子罢了。我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而在现实生活里,我的长子对我声泪俱下,毕竟现下的生活中的他还什么都没做,他安分守己,勤勤恳恳,我的疏离于他而言全然是无妄之灾,我甚至因此遭受着下属的谴责……我的佣人、我的守卫们纷纷说,既然我可以毫无理由地驱逐我的长子,那我未来必会因他们的丁点儿失误便苛刻他们。”
望着发颤的、被死亡的幕布所笼罩着的霍莱恩,穆里尔有些手足无措,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最后她只好拿起堆叠在餐桌旁的毛巾,然后开始清理桌上的酒渍。穆里尔的动作吸引了霍莱恩的注意,他伸手拿走了巫师手上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手上的酒水。在揩拭的过程中,霍莱恩继续讲述着:“最终,我因实在难以再忍受日复一日被自己的子嗣虎视眈眈的梦、因实在难以容忍那些来自下属的猜忌,选择来到这密林深处的堡垒度日。也正是因为来到了此处,我才开始在梦中预见你,我才知晓你是个巫师,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能力。这就是故事的来龙去脉,穆里尔,我请求你帮我剔除这已经成为一种苦难的梦魇。拜托你了。”
虽然霍莱恩极其诚恳,但穆里尔没有立刻应下。在思索了半晌后,穆里尔才开口:“我有一件极为困惑的事:在你我相遇的梦境里,你难道未曾对梦中的我提出这般的请求吗?”
“我提及过,穆里尔,甚至,你的这个困惑我便已经听过不下十遍了。”霍莱恩相当诚实,“实际上,你也在我的梦中不下十次地为我探索我这古怪梦境的来龙去脉,但结局都是一无所获。我本不该再打扰你,毕竟依照梦境的预兆来看,我永远无法摆脱它。但还是梦——我曾对梦中的你说过,当时我们遭遇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当时你告诉我,那太好了,若这一切荒唐都是梦,说不定现实会有更理智的解法。你叮嘱我,若我在现实中遇见了你,一定要让你在现实中尝试一次。所以我才拦下了你、并这般絮叨地对你说了许多,这一切都是你要求的,穆里尔。”
霍莱恩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有些冒犯,但穆里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认同地点了点头。穆里尔说:“是的,那确实是我会说的话。梦境终究只是梦境而已,说不定现实中确实有什么被忽略的线索。”
“那你是愿意留下来帮我了?”霍莱恩笑着问。
巫师郑重地告诫对方:“不,不是留下来,也不是帮忙,我终要离开,我还没有找到我自己的生活……但,泥流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变得稳固,届时我才方便重新带着马上路——我会在此停留半个月,在这期间,我会竭尽所能地探索你身上的奥秘,并试图寻找破解它的方法。”
霍莱恩了然地点了点头,一直在侧耳倾听的黑狗则欢快地发出几声犬吠。穆里尔垂下眼看着欢快地在原地绕圈的黑狗,在片刻后,她认为自己还是需要弄清楚黑狗的归属问题。但这个问题对大病初愈的她来说有些太激烈了,于是穆里尔先旁敲侧击道:“黑狗——不,它叫莱尔,对吧——它是怎么一回事?我在野外遇见的它,我们一起生活了许久。”
“你就叫它黑狗吧。它已视你为主,一切都依照你的习惯来吧。”霍莱恩认真地告诉穆里尔,“我知你在忧虑什么: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将它夺走,你之后可以带着它一起上路。你也不用担心将它交给你这事是否会给我们造成负担,它应尽的责任早已尽完了。”
看着困惑的穆里尔,霍莱恩为她解释道:“这座住所起先是我用于安抚沙罗而建立的。沙罗是我的乳母,算得上我半个母亲。在过去,她的亲子在她穿越林野时在这附近丧命。年轻时她从不靠近这里,因为她对于孩子的死感到无比伤心,而年纪大了后她又只能通过为自己的孩子守坟得到许些慰藉,我因此建造了这处居所,让她在守望自己孩子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痕迹时,不至于太过落魄。”
说到这里时,霍莱恩警惕地看向四周,似乎是担忧有谁会来。在确认餐厅只有自己和穆里尔后,他才继续道:“可能正是因为沙罗的亲子在此丧命,且她来不及殓尸、只得让周围的狼吃下孩子身躯的原因,这儿的狼丝毫不怕人。甚至可以说,它们对人虎视眈眈、饥肠辘辘。在这座住所尚未完全建成的时候,便有狼群盯上了此处,它们会在夜间围猎起夜的匠人,并将他们分食殆尽。为了抵御狼群,建房的仆从们只好在住所外修建围墙。可墙根本拦不住狼群,那些狼懂得如何搭桥:狼群中较为壮硕的狼会用前肢搭在墙上,而小些的、敏捷的狼会骑在它们身上跳过围墙。它们如此协作着猎食人们,仆从们后来只好在围墙的顶端加上破碎的刀片或是石头敲成的匕刃来防范它们。”
“这可拦不住它们,”穆里尔漠然地评价着,“狼是极其狡诈的对手。”
霍莱恩点点头:“确实如此。在它们发现往上走会被利刃伤害后,它们便开始刨地。它们挖空了墙与墙之间的地,通过洞潜入人们的住所。正因如此,工人们才在墙内部布置了相当多的陷阱——在进来时你应该也看见了那些陷阱,甚至,塔楼也是为了观察狼群的动向而修建的。可以说,如果不是狼群,这座建筑压根不会建得如此庞大。”
穆里尔看向那杯满满当当的葡萄酒咽了口口水:她有些渴了,但她不知自己此时是否应该打断霍莱恩。而事实证明霍莱恩确实和她相处过太久——在穆里尔刚冒出口渴的想法时,男人就将酒杯推到了她面前。霍莱恩叮嘱道:“喝吧,你刚好只能喝这一杯,再多些你就又要病了。总之,虽然我们用了浑身解数对抗狼,但我们到底只是防备它们,没有真正处理掉它们。因此,那些记仇的狼群时不常就会来骚扰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终选择饲养黑狗为我们看家护院。”
说到这里时,黑狗相当骄傲地坐在原地并仰起头,它冲穆里尔摇了摇尾巴,似乎是想要主人夸夸自己。但穆里尔只是看了它一眼,很快,她又将视线挪回了霍莱恩身上:“既然你们为了抵御狼群而饲养它,那为何最终它又在荒野流浪?”
“让它流浪并非是我的本意。”霍莱恩也有些口渴了,他端起一旁的酒瓶豪饮一口,“在饲养它后,我们决定先发制人。黑狗的嗅觉很灵敏,我们带着它四处围猎狼群,而它在某次追击中彻底在丛林中消失不见了。但当时害人的狼已经被我们杀得所剩无几,它们对我们心生恐惧、不敢再来骚扰,莱尔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因此也就没有搭理它的下落——直至你在梦境中将它带了回来。”
穆里尔感到了许些烦躁。
一时间,餐厅中只剩下了沉默,他们二人相顾无言,黑狗则有些无聊地靠在穆里尔的脚边休憩。不知过了多久,霍莱恩站了起来,椅子磨过地面时发出的尖锐声音叫黑狗警惕地抬起了头。霍莱恩站着对穆里尔说:“我先离开了。你的马在马厩中,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叫奥尔伯里带你去看看它;你的行李则被放在了房间的角落,我没让任何人碰过,你可以检查下是否有东西损坏。除此之外,如果你有任何的需要都可以找我。我的房间就在你房间的上一层,最中间、最大的那间房就是我的,你随时可以来叨扰我,希望这半个月你能过得舒心。”
说罢,霍莱恩便走了。在彻底转入拐角前,他回过头看了穆里尔一眼。霍莱恩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身离去。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木头搭做的阶梯中,而穆里尔则一直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长长久久地注视着。
“我毫无办法。”半个月后,穆里尔在吃饭时饱含歉疚地对霍莱恩说,“虽然无论是用观测术看、还是按照洞晶的光亮来看,你身上都确实有巫术的痕迹。你身上无时无刻都有巫术脉络在生长,且当你睡下时,这些脉络会生长得更蓬勃生机,但我实在找不出这些脉络的根源。你没有施过术、对巫术材料也没有任何反应,你身上的脉络与其说是巫师在施展巫术后留下的痕迹,倒不如说是梦境延伸出的枝节……”
当事人静静地听着——霍莱恩对此早有准备更早有经历,所以他不遗憾、不激动、不愤恨,他早已知晓结果——反倒是和此事无关的贝歇尔闻言惊慌失色,他不由得发问道:“怎么会这样呢,这听起来毫无道理可言,这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树突然长满了杂草和野花。”
是的,在穆里尔和霍莱恩谈话时,贝歇尔也在场——穆里尔不知霍莱恩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究竟在梦中见到了怎样的未来,总之,在巫师决定短暂停留在堡垒中后,男人便郑重地为自己的幼子介绍了穆里尔身为巫师的事实。穆里尔不知道霍莱恩究竟是怎么对这个年轻的画家介绍自己的,她更不知道这个喜欢天马行空的人在知道了巫师的存在后进行了怎样百转千回的思考,反正穆里尔总能发现贝歇尔躲在各个犄角旮旯里对自己投来探究又好奇的视线。而在穆里尔作为巫师的身份被贝歇尔知晓后,穆里尔对霍莱恩梦境的每一次探究和谈论都不再避讳对方了,这也是贝歇尔在此旁听还可以插话的原因。
在餐厅中,贝歇尔在发问后得到的却是尴尬的沉默。穆里尔耷拉着眼角注视着他的眉心,当贝歇尔被盯得浑身上下汗毛倒立、手足无措地开始搓弄自己的胳膊时,穆里尔垂下眼开口道:“是的,这毫无道理可言……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对巫术的了解还不够深。”边说着,穆里尔边转头看向霍莱恩,“总之在我看来,梦境天生便生长在你身上,它如你的手、如你的脚,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而和你的手你的脚不一样的是,若你想舍弃你的脚只要挥刀斩去、若想要埋没你的视野只要剔去眼,但你的梦,它看不见摸不着,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我想,或许唯有死亡才能让你从中解脱。而这就是我无法处理的事了。”
霍莱恩笑了笑,他举起酒杯对穆里尔道:“谢谢你,穆穆,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我很抱歉。”穆里尔垂下头将面包撕碎泡在蘑菇汤中,“我受了你的恩惠,却没能替你驱除痛苦。”
看着心怀愧疚的穆里尔,霍莱恩以近乎警示的严厉姿态叮咛她:“不,穆里尔,你不要总是心有惭愧,惭愧会将你拖入万劫不复的矛盾中。我早已知道我的结局,我早已清楚你无法处理这些难题,是我强求的你,你不必为此感到任何羞赧。”
“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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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这个想法是我提议的——无论是现实中的我还是梦中的我,那都是我。”穆里尔执拗地说,“所以,这其实还是我的错。”
霍莱恩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他在梦中便已劝告过穆里尔无数次,但巫师永远听不进他的话,在梦境中,穆里尔因固执而说出自我责备的话的次数甚至已经超过了霍莱恩被暗杀的次数。男人知道自己劝不动穆里尔——他甚至觉得世界上无人能劝说这位巫师——所以他只是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
而贝歇尔——贝歇尔此时正无比困惑呢,他虽然清楚穆里尔是巫师、知道自己父亲饱受梦的困扰,但他却不明白二人此时对话背后的种种痛苦。霍莱恩没有将自己在梦中被暗杀的事告诉他,自打霍莱恩梦见自己的血亲试图杀死自己后,这个男人便提防着自己所有的亲人,包括贝歇尔这个在他看来无比蠢笨、毫无经商天赋只能通过玩乐虚度光阴的小儿子。贝歇尔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穆里尔,最后,他侧过身子问自己身旁的穆里尔:“这件事就这样了?那做完这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是的,这事只能这样了。”穆里尔按照顺序回答道,“之后我就要走了。外面的泥沙已经重新凝实在了地面上,我该离开了。”
贝歇尔有些惊讶,虽说他和穆里尔并不亲近,但说到底他们二人是这城堡中唯二年纪相仿的人,他实在有点舍不得穆里尔离开,可他又没有立场劝阻穆里尔。最后,贝歇尔只好以反问的方式挽留道:“不再多呆几天吗,不再多休息一下?你应该也不赶着去哪吧,既然如此为何这么着急离开?”
回答贝歇尔的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但这次贝歇尔没有通过胡乱摸索自己以逃避这可怕的静默,他一直看着穆里尔,看着穆里尔迷茫而坚定地冲着自己摇了摇头:她不知自己要到哪去,她只知道自己应该出发。
霍莱恩对此早有准备,他告诉穆里尔:“我已经让奥尔伯里做好了新衣服,我也让家里的医师早早给你备好了草药。我提前告诉了沙罗你会离开的事,她为你烤制了许多面包,最后一批今天早上刚刚出炉。穆里尔,只要你想,你随时能出发。”
穆里尔丝毫没有耽搁,当天下午,她就将霍莱恩和其他人为自己准备好的东西收拾好了。当她离开时,她穿着崭新的衣服,施加了储物术的袋子里塞满了面包和干草,没有施展储物术的另外两个袋子则分别被换洗的衣物和草药给填满了。奥尔伯里牵来了穆里尔的马,它在这段时间被养得膘肥体壮,穆里尔险些没认出它来。而洗得干干净净,看起来颇为意气风发的黑狗跟在马儿的脚边,它看起来蓄势待发,对于接下来的路程感到兴奋。
穆里尔站在门前最后一次检查身上的行装,站在她面前的霍莱恩趁着这点最后的时间对她说:“我不了解荒野,不了解巫师,但我组织过商队,我知晓,若人长时间在外头巡游,那队伍中马的数量最好是比人多些。”说罢,霍莱恩便侧开了身子,在他身后,忠诚的奥尔伯里牵来一匹稍小的马儿并将它安置在穆里尔本来的马的身边。黑狗有些警惕地绕着小马闻来闻去,穆里尔也奇怪地打量着它。此时,霍莱恩继续道:“所以我为你多准备了一匹马,它忠诚而温和,会自发地跟在你身边,不用你怎么操心。带着它吧,穆里尔,哪怕叫它帮你驮些东西也好。这能多一重保障。”
“谢谢,”穆里尔真挚地对霍莱恩说,“我很感激你。”
霍莱恩欣慰地向穆里尔点点头,紧接着他打了个响指,一直沉默着呆在他身后的贝歇尔顺从地将手伸入口袋。可贝歇尔并未掏到那个颇有分量的小东西,他着急地将口袋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在霍莱恩逐渐不满的注视中,他急得手忙脚乱,急得左手打右手。
贝歇尔一边找一边为自己辩解:“父亲,我早就做好了,我这段时间连自己的画都没画一直在专心做这个,您再等一下……噢,找到了!”
贝歇尔长出一口气,他小跑着将自己刚找到的东西交给父亲,再让父亲把东西放到穆里尔手中。霍莱恩对穆里尔介绍道:“这是我让贝歇尔给你做的纹章。穆里尔,不要遗落它,这是一个凭证,你一定用得上的。若你在远行的过程中需要休息或是物资,你可以找到有百合花和荆棘缠绕的地方:那是赫尔南迪斯的家纹,刻画着它的地方必是我的管辖处,你可以前去获取你想要的一切,里头的仆从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你。”
安眠于穆里尔手心的精巧纹章上除了百合花与荆棘外还有一只休憩的乌鸦,乌鸦睡在百合花丛中,看起来过于的寂静,也过于的沉默。这枚沉甸甸的纹章窝在穆里尔不大的手中压出了一道柔软的轮廓,穆里尔轻柔地注视着那只乌鸦,好像只要她的视线严肃一点都会打扰这只安眠中的鸟儿。穆里尔知道霍莱恩为何要在他家族的象征中添加一只乌鸦——这是巫师往事的象征,穆里尔想,自己在梦中或许确实非常依赖霍莱恩,以至于自己将乌云的故事都道出了。
在穆里尔出神地望着纹章的时候,霍莱恩将另一样东西塞到了她的口袋里——穆里尔已经没有手了,她一手拿着木杖,一手握着纹章,因此还没等她放下手中的东西,霍莱恩就将手里的小包裹塞到了她的口袋中。
“那是什么?”穆里尔发问。
霍莱恩答:“一些珠宝。若你去到了没有赫尔南迪斯的纹章的地方,你可以用这些换些用品。”
“谢谢你,霍莱恩。”话虽如此,但穆里尔却将纹章丢进了口袋,然后开始往外掏那塞满了珠宝的布包。她将布包递向霍莱恩并说:“我没有拒绝马儿,因为我确实需要一个伴侣;我收下了纹章,因为这是你我这段情谊的证明。但我难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珠宝,这超出了我们的关系。”
话音刚落,霍莱恩僵在原地,他明明手握普通人一生都难以想象的财富,此时却如一个乞讨的人般恳求着:“拿去吧,穆穆。我要将一个秘密、一个未来坦诚地告诉你:我对你的未来一无所知。我的所有梦都在告诉我一个事实,一旦你离开了此地,我们必将此生不会再见面。我不知道是有什么事绊倒了你,我不知道荒野之中有什么……但总归拿去吧,这是我能给的最后的东西。”
穆里尔她低垂着眼,她的神情有些哀愁。事已至此,她决定问出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其实我不明白,霍莱恩,你究竟为何如此善待我?甚至不是善待,你对我更像是袒护。分明我们非亲非故,你究竟为何这般对待我?”
一时间,她们二人就像是两座雕塑般僵硬地对峙着。只是若用石雕来描述穆里尔,那霍莱恩充其量只是一座沙垒的雕塑:他身上的游刃有余正在褪去,流露于他脸上的,是果不其然、自嘲、欣喜,以及许多穆里尔看不明的情绪。最后霍莱恩用沙哑的声音答道:“因为真实,穆里尔。你的到来让我意识到真实的世界或许会有什么我未曾留意过的新意,你让我意识到我生活里不止有那虚假又不知从何而来、反复到叫人精疲力尽的世界。这番话我重复过许多次,但我依旧不知道怎样才能将我的心彻底描述出来。但我想你可以感受到,对吗?”
“我不理解,但我确实可以感受。”穆里尔很是诚实,“谢谢你告诉我,霍莱恩。”
说罢,穆里尔将手心那塞得满满当当的、看起来像个鼓鼓囊囊的枕头似的小包塞到了自己的里衣中。霍莱恩也适时地退到了屋檐下,一时间,庭院里只有穆里尔,以及将要陪她上路的两马一狗。
穆里尔翻身上马,她冲着霍莱恩以及站在他背后的贝歇尔点点头,在看到二人也向她示意后,她便将缰绳在自己的手上缠绕了几圈再用力地用小腿夹了下马腹。马儿发出了急不可耐的嘶鸣——穆里尔没有开口道别,她只是微微一颔首并再次看了眼城堡,紧接着,她扬长而去。
“再见!”贝歇尔大喊道,“再见!”
霍莱恩则轻声说:“别了。”
穆里尔和奥尔加太过于相像,这一路上她都未曾回头,她疾驰在温暖的午后,黑狗和小马奔跑在她身旁,而世界则在狂风呼声里于蹄声中滚滚而去。
15. 第一章-归来的人
此卷故事的小部分内容由接骨木和贝歇尔·赫尔南迪斯记载,绝大部分内容则是萨曼莎·赫尔南迪斯和吉尔伯特·赫尔南迪斯记录的——这两位是穆里尔的学生、贝歇尔的养子,她们长久地居住在隐秘于山林间的屋舍,最终成为了巫师历史上最早的守望者。但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先将故事拨回穆里尔身上吧——在与霍莱恩·赫尔南迪斯告别的五年后,她重新回到了那幢与对方相遇的住所。
穆里尔离开了整整五年,这上千日的时光可以使生活流淌出太多的事,亦或者叫大地无所事事。总而言之,仅仅只是五年的时间,有些人便永远不在了:那个名叫沙罗的、总是笑眯眯的老妇人于穆里尔离开的半年后被果核哽死了,而霍莱恩·赫尔南迪斯则在穆里尔离开的第二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同沙罗的死不同,霍莱恩的死没有留下任何正式的记录,他的仆人们对他的死议论纷纷:有人说是意外,有人说是谋杀,更有甚者说他是被自己的亲人群起而攻之、继而不治身亡的,人们对此莫衷一是。简而言之,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历史里,和巫师们关系匪浅的贝歇尔·赫尔南迪斯称,他的父亲命丧于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疏忽。仅此而已,他对此事几乎是刻意地避而不谈。
在霍莱恩·赫尔南迪斯死后,贝歇尔同父异母的兄长埃尔芒·赫尔南迪斯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庞大遗产,在他的运作下,赫尔南迪斯的家产又翻了好几番。虽然赫尔南迪斯家的财富如河流般滔滔不绝,但贝歇尔继承到的只能算是寥寥无几:他只得到了那幢隐秘于林间、过去曾有狼群围绕的庄园,以及数量少到只能够勉强维系庄园运作的佣人。贝歇尔对此不敢有怨言,毕竟除了他之外,埃尔芒将自己的其它兄弟赶尽杀绝。因此,虽然在父亲死后贝歇尔的生活质量一落千丈,但他也只能感激自己兄弟的仁慈。
当然,后来的许多巫师都会感恩埃尔芒的宽容,他分配给贝歇尔的这幢屋子在后来的许多年依旧是赫尔南迪斯家有巫师天赋的人的避所。在巫师真正的巢群“法无”建立起前,赫尔南迪斯家的巫师们隐秘在这座被称之为“隐屋”的居所中按照杜鲁门的方式生活,并将巫术持之以恒地传承着。
在穆里尔离开的第三年——也就是霍莱恩死去、埃尔芒掌管了赫尔南迪斯家的一年后——贝歇尔因自己的恭顺得到了兄长的信任,埃尔芒终于相信,这个只会画画、头脑也有些不灵光的弟兄确实没有任何野心。于是埃尔芒承诺,只要贝歇尔永不威胁他的地位、永不试图夺取他的权柄,那他愿意给贝歇尔及其后代提供所有一切他能提供的事物。正因这一承诺的存在,后来所有居住于隐屋的巫师们都继承到了取之不尽的食物、衣物,以及纸笔书籍。
贝歇尔没有推脱,他相当识趣地接下了这一切,并称他将本分地生活,不做任何可能对埃尔芒·赫尔南迪斯产生威胁的事。贝歇尔就此回归了山林,总的来说,他的生活倒也算是惬意。他每天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复一日地进行那些曾经被霍莱恩视为无用之物的艺术。在穆里尔离开的第四年,贝歇尔终于无法忍受无处不在的孤寂。他下定决心,启程前往城镇拜访自己的兄弟。
面对自己许久未见的兄弟,埃尔芒扮演出一副亲切的神情,他问说,我的兄弟,你来做什么,你是否感到了不满足,是否开始贪得无厌了?
“不,不,我只是感到寂寞。”贝歇尔温顺地说道,“我渴望有人陪伴我。如若可以,我希望从你的子嗣、或者是其它兄长的遗属中挑选两个作为我的养子。”
对此,埃尔芒没有展露任何不满。他是一个实在多情的人,连妻子都有好几任,情人更是数不胜数。在赫尔南迪斯家中,单单属于埃尔芒的孩子就已有十余个了,再加上埃尔芒和贝歇尔那些已故兄弟的遗属,此时赫尔南迪斯内有名有姓的后代早早超过了四十个。因此,别说是挑选两个,即便是贝歇尔想要挑走二十个孩子,埃尔芒也不会有任何不快。
在赫尔南迪斯家的诸多后代中,贝歇尔凭借直觉挑选了两个孩子。他们一男一女,年龄也是一般大。这两个孩子均是埃尔芒的情人生下的私生子,他们身份卑微,头脑也不够灵光。或许是担心这些平庸的后辈会使自己蒙羞,埃尔芒难得真切地对贝歇尔说:“这两个……?天啊,他们的母亲身份低下、头脑愚笨,充其量只有一张好看的脸而已。这俩小孩继承了他们母亲的所有缺点,用他们来打发寂寞恐怕只是给自己找气受而已。当然了,如果你只打算把他们养在家里当宠物看的话,那确实赏心悦目。”
埃尔芒是当着孩子们的面说的这些话,他全然不在乎这些话是否会伤孩子们的心,是否会磋磨孩子们的自尊。在说话时,他还随意地从孩子堆里拎起了一个年幼的、大概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将其如同羔羊一般展示在贝歇尔的眼前。
“不,不用了,我收养这两个就好了。”贝歇尔拒绝了自己兄弟的好意——很难说这到底是不是好意,若从埃尔芒的角度上来说,这或许确实是好意——并重新给两个孩子起了名。被带回的女孩被唤作萨曼莎·赫尔南迪斯,男孩则叫做吉尔伯特·赫尔南迪斯。她们当天就跟着贝歇尔回到了山林中,奥尔伯里负责照看她们。
奥尔伯里实在是个极好的仆从,仅一年的时间,她就让两位本来身形瘦削的小主人健壮了起来。在这个无人约束的地界,萨曼莎和吉尔伯特展露出了独属于孩童的快活,她们给做饭的女仆打下手,乐此不疲地用放得梆硬的面包互相打斗;她们会在城里的马夫送物资来的日子里窝到柴房中守株待兔,等马夫将吃食用品搬入房间时,隐藏许久的二人就会冒出来吓他一跳。这两个孩子摆脱了过去的怯懦和忧郁,贝歇尔也告别了往日的孤寂。在她们的欢笑声中,日子悠然地走过了一年——距离穆里尔的离去,也彻底过了五年。
在穆里尔离去的第五年夏天,某个夜里,昏昏欲睡的萨曼莎和吉尔伯特听见了敲门声。敲门的声响规律无比,声音回荡在夜空中,仿佛什么东西不安的心跳。这太不寻常了,毕竟此地是不存在客人的!这般闻所未闻的境遇让二人抱作一团:她们颤抖着嘲笑对方的怯弱,同时又将对方死死地抱住;二人的被子不分彼此地搭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瑟瑟发抖的地鼠。好在没多久,她们就听见了奥尔伯里的声音——显然守卫们也不知如何应对这种状况,他们唤来了这位德高望重的女仆长,希望女仆长能做出决断——奥尔伯里欣喜地说让外头的人进来,那是主人家的客人;她说拉开门吧,这是主人家的老朋友。
奥尔伯里说话的时候,抱作一团的萨曼莎和吉尔伯特扭动着趴到窗边往下望。二人没有看清来者的模样,她们只看清了门外共有三人两马。其中,打头那人在燥热的夏夜里披着一席披风,模样看起来相当怪异。
小赫尔南迪斯们互相推搡着讨论来者的身份,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兴高采烈的呼喊。那是贝歇尔的声音,他激动地问道:“是她吗,门外是她吗?”
两小孩对视了一眼,下一刻,她们不约而同地挤到门口将自己的房门拉开一条缝。她们仿若窃鼠一般偷偷地从房间探出头来,目睹贝歇尔衣衫不整地往楼下跑去,看见他笑容满面地走向大堂。眼看养父下了楼,孩子们大胆地走出房间、趴在楼梯边往下看——此时房子的大门恰巧也打开了,奥尔伯里将先前站在门外的人们都迎了进来。
女仆长身后跟着三人:走在最前面的人身披草编的宽大外披,她在走路时步伐有些踉跄,而这或许就是她握着木制拐杖的原因;走在中间的那位让人看不清模样——她的头发实在是太过茂盛了,像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柏,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脸,孩子们左看右看也瞧不见她的容貌;至于第三位,这人身形魁梧,个头则多少有些矮,她走起路来大刀阔斧的,萨曼莎和吉尔伯特花了好半天才确定这确实是个女人。在小赫尔南迪斯们观察着一队人的时候,贝歇尔热情地拥上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人。
“穆里尔!”贝歇尔这样喊道。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冒犯,他急忙松开穆里尔,同时混乱地解释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天啊,你不知道我这些年多寂寞。我本来是在画画,还没画到一半呢——好吧,其实也可以说根本没画多少——总之,我突然听见了马叫。我最开始还以为是幻觉,就像是之前一样。但我的幻觉里虽然有人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鸟鸣,但马蹄声和马叫实在是少之又少。于是我就想着出来看看吧,出来走走也好,反正走走总是好的……没想到真的是你!天啊,这些年实在是……”
“你看起来相当不对。”穆里尔这样说。她的语调一如往常的从容,但在从容之余,她的声音又实在嘶哑。这样的反差令人有些生畏,穆里尔的声音仿佛久未饮水的濒死的夜莺,听见她声音的人都会不自觉地为她感到担忧。
贝歇尔皱起眉,他认真地扫视了一番眼前的人,然后意识到穆里尔此时的模样有多么骇人:过去穆里尔只是瘦弱,可如今,她看起来和一具骷髅没什么区别,穆里尔仿佛披了皮的亡者,身上所有的肉都被老鼠啃食、都被土地分解,可与此同时,她的背有一块突兀的隆起。贝歇尔不知道穆里尔经历了什么,她的眼里只有疲惫,浓重的疲惫。
“你……你。”贝歇尔不知说什么好,“你远比我更不对,你这也太糟糕了。”
穆里尔想说些什么,但队伍最末端的女人先她一步开口了。那个身形健壮的女人毫不客气地冲贝歇尔喊道:“有什么东西明天再说吧,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已经累坏了!”
多少年没被吼过的贝歇尔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说好的、好的,仿佛他还是自己父亲身边那个不成器的孩子。等到奥尔伯里都退下去、同其他女仆们一起给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客人们收拾房间时,贝歇尔才回想起来,如今自己已是此地的主人,不应受到任何人的指挥。他深呼吸一口,想要朝同穆里尔一起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健壮女人表明自己的权利时,一直站着的、头发无比蓬松的女人突然对贝歇尔自我介绍道:“我是接骨木。”
“好的。”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贝歇尔刚刚准备好的气势一下散尽了,他下意识地介绍自己,“我名为贝歇尔·赫尔南迪斯。”
接骨木指了指自己身后大刀阔斧地坐着的女人,为贝歇尔介绍那位刚刚冲他喊的女士:“那位是托里托。”
贝歇尔看向那名叫托里托的女人,托里托则满脸厌烦地与他对视。男人头痛地叹了口气:见到老友固然让人欣喜,但老友带来的不好相处的人也实在叫他难受。贝歇尔疲顿地敲了两下自己的头,他决定暂时终结这场氛围古怪的会晤:“奥尔伯里,奥尔伯里!你先来把客人带到房间里去吧,对,不必先把房间打扫干净,能睡就行。对我们的客人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其实是躺下休息。”
穆里尔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是凄凉的一片幽暗,虫鸣混着鸮声在月光下盘踞蜿蜒。这位巫师难得睡了个好觉——自她告别父母们独自上路后,她的睡眠便变得碎而浅;穆里尔往往一天要睡上十几次,而这十几次中最长的那一场,充其量也不过是普通人的一次打盹而已。因此,虽然这夜的穆里尔只是睡了寻常人回笼觉那么长的时间,但对她而言已经是难得的好梦。在醒来后,她撇去了身上的负担,独自在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堡垒中游荡——出乎她意料的是,在这么深的夜里,贝歇尔居然在餐厅中坐着。
贝歇尔对穆里尔的到来也感到几分错愕,他原以为穆里尔同另外二人累了一天,怎么也得睡到第二天中午才是。但既然穆里尔来了,贝歇尔便热情地招待她:他招呼站在楼梯上的人下来,说话时,他还将自己餐盘里还没动过的水果、熏肉以及杯里的酒都匀了些出来放到自己的对面。
穆里尔无言地坐到贝歇尔对面,她注视着被一分为二后便显得寥寥无几的食物许久,在贝歇尔都心生疑虑时,巫师将食物推回给对面的人:“不,这是你的份额吧,你吃就好。我去厨房再拿点。”
“厨房没有。”贝歇尔又把餐盘推回到穆里尔身前,“我画画经常昼夜颠倒,所以不和小孩们一起吃,这些是奥尔伯里嘱咐专门留给我的,厨房里没有了,我们将就吃吧。”
虽然贝歇尔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穆里尔还是能轻松地读懂他的话。在短暂地思考后,穆里尔再度拒绝:“那我更不能吃了:我吃完你就没有了。”
贝歇尔摆摆手表示不用在乎这点小事:“没事,我房间里还有一堆水果呢。都是奥尔伯里送上去我还没吃的,我等等饿了啃那些就行……”在说话时,贝歇尔发现穆里尔和刚回来时不太一样了,他欣喜地指着自己的脖子示意道,“哇,你背上、不对,脖子上……反正你身上的大肿块不见了!”
“大肿块?”穆里尔不明所以地念着这个词,同时,她将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很快她就意识到贝歇尔在说什么,穆里尔解释道:“啊,你是说我之前背上有块突起是吗。那不是肿块,那是我的孩子。之前她趴在我的背上睡觉,所以看起来我身上有个肿块。”
“孩子”一词叫贝歇尔思绪恍惚——他记得穆里尔是孑然一身上路的,她理应孤身一人,而她却带回了两位同伴,孩子一词出现在她口中更是让贝歇尔感到巨大的荒诞。贝歇尔迷茫了好一会,在这期间,穆里尔开口问:“你父亲呢?我没有见到他,我也没有见到沙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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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让贝歇尔从困惑中抽离,他立刻打断穆里尔:“他们都死了。这五年里发生了许多:先是沙罗婆婆死了,然后我父亲也离开了。我名叫埃尔芒的兄弟继承了父亲留下的财产,我的其他兄弟因抗争他的分配或是斥责他的自私而被谋害或驱逐。至于我——这座庄园被划给了我,这是我仅有的权利和财富……你呢?你经历了什么?”
这段话被贝歇尔说得又快又急,好像他唯恐穆里尔抓住某个气口发问,好像他对这些事情的细枝末节避之不及。在贝歇尔说话时,穆里尔正在小口小口地抿着浆果:那枚不过指头大的果子她需要分作三口抿下。她进食的模样看起来实在艰难,因此,贝歇尔在还没得到穆里尔回答的时候再次开口问:“你是受了伤吗?”
面对穆里尔投来的带着困惑的目光,贝歇尔解释道:“你的声音实在是有些过于嘶哑了,而且过去你吃东西没有这样小心又谨慎。这些年在外头发生了什么?我、我实在难以想象在荒野中的生活,所以我只觉得你是受了伤。话又说回来。那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莱尔又去哪了,我怎么没有看到它——噢!!”
贝歇尔的一声大叫打断了穆里尔的思考,他的声音中交织着恐惧和惊慌,以至于穆里尔下意识看向他所注视的地方。贝歇尔正看着楼梯上下交纵的拐角处,在那里,有一个人形的生物如野兽般匍匐前进。那个身形不大、模样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孩子爬行的姿态相当奇怪,她不似动物般仰着头前进,而是弓着背将头沉下去,用鼻子探寻着地上的气味。这样兽性的姿态以一种诡异的和谐交织在孩童人的躯体上,贝歇尔胆战心惊地握着椅子的把手,唯有如此,他才能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好在这个怪物般的小小孩童只是行为怪异,没有如贝歇尔担忧的那样伤人。孩子在嗅准了气味后飞快地从楼梯间爬到餐厅,再在贝歇尔的注目下爬到穆里尔背上。似乎是因为椅背叫穆里尔背上的空间小了许多,本来搂着穆里尔脖子睡的孩子没多久就烦闷地甩了甩头,转而躺到穆里尔怀里。瘦削的穆里尔看起来随时要被身上的小孩压垮,但她毫无表示,仿佛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穆里尔只是稍微扯了扯自己被小孩压住的衣服,在之后,她抬起头来告诉贝歇尔:“这就是我的孩子,我把她唤作列莫宁娜,我们如我的父母们抚养我一般在抚养她。”
“你……你们。”贝歇尔重复道,“你是指,你和昨天那另外两个人?”
在点了点头后,穆里尔回答:“是的。啊,说来,莱尔死去的那天就是我们遇见列莫宁娜的日子。”
贝歇尔完全没能跟上穆里尔说话的节奏,最终,他只得发出困惑的一声“啊?”好在穆里尔很清楚贝歇尔因何迷茫,她解释道:“在托里托加入的半年后,我们在兽道上偶遇了狼群。我们都很害怕彼此,因此,我们起初是想绕开彼此的。但猎狼于莱尔而言已经是种本能了,即便没有人发号施令,它还是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本来正在撤退的狼群被它冲散,那些受惊的狼对它群起攻之,莱尔就这样死了。”
在这时候,团在穆里尔怀里睡觉的小孩打了个寒颤,她在梦中拉过穆里尔的手盖在自己身上,好像巫师那双瘦弱的手能为她遮风挡雨。穆里尔立刻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转而将外衣的下摆搭在孩子身上充当被子。做完这些事后,穆里尔接着说:“莱尔本可以活下来的。它自小就受过许多针对猎狼的训练,对狼的习性了如指掌。可在狼群中有个孩子,一个跟着狼群长大、身上满是野兽气味却又不是野兽的孩子——就是她,就是列莫宁娜。莱尔因她分了心,所以它没能抵挡住狼的袭击,并最终命丧狼口。”
虽然穆里尔解释了一大段,但贝歇尔依旧很迷茫:他不知道“兽道”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托里托加入的半年后是什么时候。在所有的不解里,最让贝歇尔难以置信的还是穆里尔后面的那段话。他将那段话在心里咀嚼了许多遍,却依旧没法消化其中的含义,甚至,贝歇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反问穆里尔:“你的意思是,这个小孩跟着狼群生活,跟着狼群一起迁徙撤退,直到你们——不对,是莱尔——发现了她为止?”
“是的。”虽然穆里尔不知道贝歇尔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惊讶,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那场野兽的混战中列莫宁娜也受了伤,因此她没法和余下的狼群一齐离开。在我和托里托埋葬了莱尔后,接骨木说,我们应当收留她。接骨木说,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野外受了伤而不施以援手;托里托则说,我们理应挽救所有触目可及的伤者,无论对方是野兽还是孩童。而我认为,生命必然有其流转的方式,既然她来到了我们眼前,我们就应该养育她。”
贝歇尔艰难地将接骨木和托里托二人同昨夜自己见到的新鲜面孔对上号:“嗯……你那两个同行人……她们又是什么情况?”
穆里尔陷入沉思,在喝了口酒后,她砸吧砸吧嘴说:“这就说来话长了,若真的要谈论,那需要完整地谈论我在外的这五年里几乎所有的经历。”
闻言,贝歇尔扭头看向餐厅拐角处的窗。此时天空已经微微泛白,鸟叫声盖过了虫鸣,贝歇尔可以想象,苏醒的鸟儿此时正在心满意足地食用着昆虫们,它们将快活地饱餐一顿,唯有如此,它们才有力气在日出时分用歌声迎接太阳的到来。但这派热闹的景象和贝歇尔没什么关系,他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对穆里尔说:“那就之后吧,之后再聊。快到我休息的时候啦。”
穆里尔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她再次低下头去,捏起盘子里不大的浆果吃了起来。在贝歇尔用毛巾擦干净手、就要往房间走的时候,穆里尔突然开口道:“抱歉,贝歇尔。我无处可去,于是只好来到这儿。”
“……这话来得真是有些莫名其妙。”贝歇尔读不懂穆里尔突如其来的歉意,“为什么要道歉呢,我的父亲给了你我们的纹章,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回家而已,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呢。”
听了这话,穆里尔非但没有感到安慰,反而叹了口气:“但我带来了客人——她们是承诺之外的、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我担忧这将给你造成负担,我恐惧这会给你带来压力。”
贝歇尔摇了摇头宽解道:“不,真的没事,这有什么呢。于我而言这算不上什么重担,你也不必这么慌张。”
说完,贝歇尔就摆了摆手上楼去了。餐厅里只剩下了穆里尔,以及盘缩在她腿上的列莫宁娜。列莫宁娜的呼吸很重,她用力地呼吸着,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知足,而穆里尔如亡者般悄无声息地坐着——一场对话过去,她只喝了半杯葡萄酒,以及三颗不过指头大的浆果。
16. 第二章-重叠的梦境摇篮
在巫师们和赫尔南迪斯们第一次共进晚餐的那夜,贝歇尔难得同养子们一齐吃晚餐——因他的作息昼夜颠倒,他总是下午时分才起床,将下午茶当早餐吃,把夜宵当午餐吃,奥尔伯里留下的加餐则被他当晚餐吃——于是,赫尔南迪斯餐厅长桌的主位终于有人坐了。贝歇尔坐在长桌正中的位置,穆里尔坐在他对面;两位小赫尔南迪斯坐在贝歇尔身旁,穆里尔身旁则是那位名叫接骨木的女人,以及那个小兽一样的女孩。至于穆里尔带来的另一位同行人——托里托既不坐在贝歇尔那侧也不坐在穆里尔这边,她坐在长桌的最末端,独自占据着桌子的头或者尾。托里托的行为实在是难以评价,她似乎是过于礼貌了,礼貌得以一种疏离的方式将自己放置在坚决不会叫人感到冒犯的距离上;她也似乎过于无礼了,她为所欲为,将自己凌驾于穆里尔和贝歇尔及其他人之上。
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人便是如此在餐桌边进食、谈论往昔以及交换视野。在这个赫尔南迪斯和巫师们并不熟悉彼此——又或者说,刚认识彼此——的夜里,当奥尔伯里终于将所有的食物都端上桌后,接骨木的话正式敲响了过往的窗棂,她轻声道:“那么,这一切要从何说起呢。”
可在接骨木说完后,没有人回应她:小赫尔南迪斯们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黎明时分同穆里尔对话过的贝歇尔虽然大概明白接骨木说的究竟是什么,但他总觉得由自己开口有些不合时宜;托里托完全没有搭理接骨木,她直接伸手将一盘烤鸟拉到自己跟前开始分割,穆里尔则拉扯着想要喝自己杯中酒的小孩。在诡异的沉默后,贝歇尔觉得还是赶紧接过话茬比较好。他干巴巴地回应道:“噢,你说的‘从何说起’,是指你们为什么跟着穆里尔回来、你们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是吗?”
“是的!”接骨木似乎对沉默已经习以为常了,她若无其事地说,“毕竟我们在你的地方歇息着,无论如何都需向你介绍我们的来历才对,以证明我们并非什么恶人,更不是罪人。”
直到这时,贝歇尔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忘了核实二人的身份。看着倒吸一口凉气的贝歇尔,接骨木挠了挠脸说:“但这事儿究竟要如何说起呢……好像不管从哪儿开头都很突兀。”
在接骨木说话时,穆里尔愤怒地抄起列莫宁娜狠狠地扇了两下她的屁股。在列莫宁娜放弃喝她杯子里的东西后,穆里尔才终于有空插上一嘴:“莱尔,由莱尔开始吧。”
“那就得由你来说了。”说话时,接骨木的一只手撑在脸侧,“毕竟这件事真的追根溯源的话,其实还是和你有关。”
在穆里尔带着莱尔穿行于森林间的第一个春天,她因什么不明的东西染了病。直到穆里尔回到赫尔南迪斯庄园为止,她都没想明白自己那时为何会突然暴病。分明秋日伴随着腐朽枯叶的寒风没有将她吹倒、冬季日复一日的积雪亦没有让她倒塌,偏偏在草木生长、雨水充盈的春天,穆里尔在某个清晨突如其来地病了。她久久地昏睡着,疲惫如一块巨石般长久地压在她身上。在醒来的时间里,她无时无刻不呼吸困难,她眼前的世界更是时不时会蒙上一块黑斑。
穆里尔预料到自己接下来必将接受疾病的毒咬,但她实在无力抵抗这一切。在这满目皆是绿意的丛林中,她能做的只有恭顺地迎接疾患,再容忍它的肆虐,直至病痛离开——她从来都是如此,患了病就找处安全的、安静的地方栖息着,好像只陷入冬眠的小鹿。穆里尔知道自己病得不寻常,于是,在还能站起来的时候,她用最后几分力气上了马。她躺倒在马背上,并示意马儿将自己带到没有野兽盘桓的地方去休息——她们从来都是这么做的,马儿对此早已轻车熟路。
但当时的莱尔显然对穆里尔的状况感到担忧,在穆里尔疲惫地趴俯在马背上休息时,它翘起尾巴并低声吠叫了两声,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可穆里尔实在没有力气再同它玩“猜猜小游戏”。眼看主人没有对自己的呼唤产生任何回应,莱尔便充当起了队伍的新主人:它抽动鼻子努力地辨认着空中的气味,当它嗅到什么特殊的气味后便飞快地跑出去,再急冲冲地跑回来;每当它确认了要搜寻事物的大概方位,它便会回到马儿身边示意马儿跟上自己。
一来一回的,莱尔将马儿从山林间引到了森林的边界。不远处就是一座村庄,那座山村紧挨着森林,有些在村庄外劳作的人们早早就看见了鬼影般的黑狗在草木中游荡。但村民们对此毫不担心,于这些人而言,森林间出现任何事物都不必惊慌,村庄与森林有着冥冥的约定,一道看不见的界限将两边隔阂开来,只要不跨越这道不存在的门,那林中的一切都和人们无关。于是人们只是看着黑狗,他们看那道影子在森林边缘站定,然后钻回到树木中。人们本以为黑狗就这样走了,如过去那些从林中探出头来的野牛和驼鹿一样看上几眼便离去,并一去不复返。但没多久,黑狗再次出现了,这次它还带着两匹马儿,马背上还有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它们一齐越过丛林的边界踏上了供人行走的小路,在这时,黑狗半俯下身子,一面细细地嗅着,一面领着路。
莱尔没有到村里去,它沿着村子外沿搜罗着什么。最终,它停在了一座位于村子外侧的房屋门口。这座房屋的小院里停满了各种鸟雀,窗户边码着层层叠叠的草药,有些发灰的骨头被草绳串起挂在屋檐下,显得奇异又怪诞,叫人不寒而颤。但这间屋子最怪异的其实是它的主人:一位头发无比茂密、仿佛将一棵小松树戴在头上的女人正在斟茶,虽然家里只有她一人,但她却认真地倒了两杯。在这期间,莱尔焦心地抬起前肢搭在木栅栏上刨动,嘴里还不断地发出可怜的呜咽声,试图引起女人的注意。女人听到声响回过头,看见的就是一只凶猛的黑狗正趴在自己的护栏上,它身后跟着两匹马,其中一匹马的背上正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庭院的主人大惊失色,她赶忙走到门口,手足无措地将昏厥中的穆里尔如柴火般从马背上卸下。
在搬运穆里尔的过程中,莱尔热心地围在女人身边想要帮忙。可女人却不断地用脚拨开凑上前的莱尔,同时她嘴上还碎碎地说着:“去,去,走开些!你走开些,你别进来!”
多少听得懂些人话的莱尔被这种没由来的驱逐伤了心,它垂下尾巴,整个狗看起来大受打击。但此时最要紧的是昏迷中的穆里尔,因此别说是被驱逐,哪怕是被殴打,它都会任由眼前的人随意对待自己。它必须得寻求眼前的人的帮助:训练有素的莱尔能够分辨出草药的味道,它嗅出眼前的人是个常年同草药一起生活的医生,此时此刻,唯有她能救助穆里尔。因此,虽然医生有些粗暴地对待了黑狗,莱尔也只是吸了吸鼻子,转而开始帮助对方:当女人费力地将穆里尔拉下马背时,狗机灵地咬住马儿的缰绳示意马儿跪下来,以便医生将穆里尔一点点拖到院子里去。自知对方不喜欢自己的莱尔甚至在女人将穆里尔拖到院子后还帮着对方关好了小栅栏,它将自己和两匹马关在院子外,模样懂事得叫人感到愧疚。院子里的鸟雀们歪着脑袋看它们,有几只胆子稍大的甚至飞到了小栅栏上好奇地打量着莱尔和它两位巨大的伙伴。
拖行着穆里尔的女人将穆里尔丢在了院子里。女人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把穆里尔给拖到屋子里去,她是个医师,不是屠户,让她把一个死气沉沉、和自己一般大的生物运到床上去实在是有些太强人所难。女人决定就在外头医治穆里尔。她从屋子里抱来了被褥、针还有布,被褥被叠高放在穆里尔的头下,而斟好的、如今已经半凉的茶则被女人一股脑地泼到了穆里尔头上。
屋外的莱尔看见女人的举动立刻急得站了起来,它冲到栅栏前,好像下一刻就要将栅栏撕咬开。好在穆里尔马上发出了声——茶水涌入她的鼻腔,她卖力地咳着,试图以此恢复哪怕片刻的喘息。莱尔因此止在原地,原本将要吐出口的咆哮声也变成了担忧的呜咽。
看到穆里尔半睁开眼后,女人赶忙跪在她的身边。她用布擦去从穆里尔鼻腔中呛出来的秽物,同时,她质问道:“先回答我,先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头疼,头晕,神志不清,四肢酸痛,呼吸不畅?还是还有别的什么毛病?”
被一杯水激醒的穆里尔疲麻地半阖着眼。虽然她在血液的洪流、无孔不入的嗡鸣中能依稀听见眼前的人说话,但她的头脑中只有一片虚无,她不知要如何回答。看着已经神志不清的患者,女人脸上露出了肉眼可见的着急。本来有些犹豫的她也下定了决心:她拿起手边的针,另一只手则摸索着穆里尔冰冷的手——穆里尔躯干滚烫,但四肢却冷得像是开春时刚破冰的河流——女人搓弄着穆里尔的手背试图给她些热量,同时她自言自语道:“好吧,好吧,既然你说不上来,那我就只能按我的经验来了……”
话音刚落,女人就强硬地将自己没能搓热的手给展开来。她捏住穆里尔的食指和拇指,然后用针分别在两个指头的指甲下方割出一道伤口。在划出血后,女人还用手不断挤压着手指,以便于血尽可能快地流出。当伤口中流出的血在软布上聚集了手掌心大的一团后,女人便蹲到了穆里尔的另一侧,并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血腥味让门口的黑狗心急如焚,也让院子中部分胆小的鸟儿惶惶地飞到了院外的树上。即便如此,穆里尔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她的眼反而完全闭上了,模样如死了般安详,胸部也看不见呼吸的起伏。女人焦头烂额地将穆里尔扯到自己膝上,借着拉扯的动作,她将穆里尔的耳垂朝脸侧翻过,又用针在耳后下方的小窝处挑起一块拇指大的皮肤。医师将针倾斜着拉开被挑起的皮肤,针被拔出后,血便源源不断地从无法愈合的伤口中流出。
事已至此,女人已经将自己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当流出的血开始在穆里尔的脖颈处凝结成血痂时,医师站了起来,从窗边拿了些药材并捣碎,再糊在穆里尔耳后的伤口上。看着昏迷不醒的穆里尔,女人小声地祈祷着:“虽然按照预言内容来看你不会死、你还会教我些什么,但还是拜托你扛过去……如果你死了我要怎么解释呀!我没办法解释你的来处,求你别死我屋子里呀!”
出乎女人意料的是,临近傍晚时,本来无声无息的穆里尔突然咳了一下。这声微弱的咳嗽仿佛春日的惊雷,在这声咳嗽后,穆里尔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恢复了生机。她的康复速度超出了医生的想象,女人甚至惊恐地觉得,眼前的病人所展露的活力根本不是康复带来的,而是身体在死前拧出的最后一点气力。
当天际披上夜的帷幕时,穆里尔已经能坐起来颤颤巍巍喝些菜汤了。她没有如医师想的那样死去,也没有再度陷入昏迷,至此,女人才相信穆里尔确实是在逐渐恢复——即便这种恢复不符常理。看着小口地喝着野菜汤的穆里尔,女人没有询问她的姓名和来处,她恪守着自己作为医生的本分,只是趁患者恢复神志后认真询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记不记得自己昏迷前有什么症状?会不会头昏、眼晕、呼吸不畅,会不会四肢无力?你身上烫得吓人,你该喝点水……”
穆里尔没有回答医生絮絮叨叨的提问,她反而问道:“你是谁?”
“你先回答我。”面对不配合的病患,女人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穆里尔仰着头久久地盯着女人的鼻子,在意识到对方真的不会在自己回答前解答自己的困惑后,她才低下头去盯着还剩半碗的菜汤。思索了许久后,穆里尔轻声回答道:“似乎你说的症状我都有。”
“真糟糕啊。”女人边说着边站起来,她走到门前的窗户边挑拣起草药。在女人挑选草药的时候,穆里尔一直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察觉到醒来的小主人完全没有留意自己,被关在院子外的莱尔呜咽着用爪子刨动着泥土,似乎想挖出个地洞来钻到院子里去。但当穆里尔回过头、将视线投在它身上,莱尔立刻坐得端端正正,好像那急切的刨地动作与它无关。看着自己忠实的伙伴,穆里尔实在想爬起来抚摸一下它,但她也确实站不起来了:单单只是坐着抱起碗便已经耗费了她的力气,她甚至没办法抬起手来喝汤,穆里尔只能低下头去,以一种极其谦卑的姿态半舔半吮着饮汤。于是,穆里尔只能对莱尔笑笑以作宽慰。她不知道在这样黑的夜里莱尔是否看清了自己的笑,但在这之后,莱尔确实不再发出那般叫人觉得可怜的哼哼了。
没多久,女人就带着各式各样的药草回到了穆里尔身边,同时她还搬出了一个石盆,盆里是烧得正旺的炭,炭火中放着一个稍小的、盛了水的石碗。女人将手上的草药团成团后一股脑地塞到了碗中,紧接着她用一枝光滑圆润的木棍不断地翻动着碗里的草药。炭发出的微微的火光在夜里有些刺眼,穆里尔半仰起头看着悬挂着烨烨星光的天空,这时,她再次问出之前的问题:“所以,你是谁?”
“你在说名字吗?”女人抽出木棍时带出了许些碗中的水,水打在炭火上,激起了一缕呛人的灰烟。在用衣角把木棍擦干净后,女人才回答穆里尔:“我叫接骨木。”
穆里尔点点头:“好的,接骨木。你救助了我,谢谢你。”
穆里尔这番平铺直叙到有些不近人情的话叫接骨木咂舌,她甚至停下了翻动草药团的动作,为的就是能好好观察一下眼前的病人。之前在搬动火盆时,接骨木刻意将炭火盆拉得更靠近穆里尔些,当时她为的是不让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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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春寒的侵蚀,而如今,火盆中仅有的一些光亮洒在了穆里尔身上,接骨木因此看清了她布满花粉和草籽的外衣,看见了穆里尔指缝间的泥土。接骨木重新低下头去翻弄碗里变瘪了的草团,她说:“不用谢我,你应该谢谢你的狗和马,是它们带你来找我的。”
穆里尔再一次看向护栏的方向,重新转过头来时,她毫不客气地说:“是的,它们也需要被感谢。但你把它们关在了门外,我没法抱抱它们。你能让它们进来吗?”
接骨木拒绝了穆里尔的提议:“不行,你的马太大了,院子住不下它们;你的狗也不能进来,它会吃掉我养的鸟。”
“莱尔不会的。”穆里尔告诉接骨木,“它很听话,如果没有人的指挥,它轻易不会攻击别的动物的。”
接骨木对此不置可否,她只是挑了挑眉,专心致志地和锅里的草药搏斗。如今,草药已经从干枯的草团变作糜烂的绵密丝状物,接骨木用棍子在碗里打着圈儿搅合,没两下,草药干瘪的皮囊如蛇尾般接连绞上木棍。接骨木将缠满了草药渣的棍子放在锅边敲了敲,在将棍上残留的药水打落回碗里后,她才将棍子放在一边。接骨木盯着颜色浑浊到分辨不出颜色的药汤,百无聊赖地同穆里尔搭着话:“你是从森林里来的?”
“是的。”穆里尔的回答毫无保留——她的父母们没教过她如何和人相处,她当然不知交流的边界是什么,“我从森林里来,狗和马是我的伙伴。”
火盆中的温度对于药汤而言似乎有些高了,锅中的药汤开始不断地冒泡,接骨木只好重新拿起木棍,小心翼翼地将碗边的木炭拨开些。在拨动木炭时,接骨木接着问:“你在森林里做什么?”
这回穆里尔没有回答,她静静地抱着喝完了的、已经干干净净的碗一言不发。接骨木无奈地看着她,在等了半晌后,医师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将穆里尔怀里的碗抽走,然后回到屋里去又打了半碗野菜汤——这次她没忘记给穆里尔拿上勺子。接骨木将汤碗重新递给穆里尔,她妥协道:“好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但你叫什么?这总能告诉我吧。”
“穆里尔,穆里尔·杜鲁门。”巫师快速地回复。
这可有些稀奇了,在这世道下,有名有姓的人实在不多见。可无论接骨木怎么咀嚼这个姓氏,她都无法在破开的音节中寻到半分印象。最终,接骨木皱起眉头困惑地问:“杜鲁门,穆里尔·杜鲁门——你来自哪个城郡?这个姓氏在我们村子附近可不存在。”
“城郡”这一闻所未闻的词叫穆里尔感到巨大的困惑,她如莱尔般歪过脑袋以示自己的不解。面对一脸茫然的穆里尔,接骨木大惊失色:“你——等一下,你不知道自己从哪来?你是病傻了么?”
“我想我没有傻,我只是没有力气。”穆里尔不认同接骨木的话,她一一反驳道,“我也并非是不知道自己从哪来,我只是不清楚你所说的城郡是什么意思。”
接骨木没有立刻接话——现下重要的,是已经熬好了的药。她用木棍将围在石碗边的炭火全都挑开,然后将手帕打湿。湿润的帕子被叠了又叠,叠好了的布块足有一指厚。接骨木用这块布将被炭火炙烤的石碗拿了出来,用木棍再次搅拌了一会儿后,石碗里的汤药被倒到了新的木碗中。
“呕。”本来正在大快朵颐的托里托突然反胃了一下,她打断接骨木和穆里尔的讲述,“吃饭呢,后面的部分还是先跳过吧。”
听得正起劲的贝歇尔有些不知所措——他是个极其优秀的听众,即便接骨木在穆里尔讲述的过程中时不常就插科打诨、穆里尔在讲述的时候也全然不顾故事性,贝歇尔也不插嘴不打岔,他就静静地听着,还会在心中将穆里尔直白的讲述润色一番——他听得正高兴呢,突如其来打断对他而言简直是当头一棒。贝歇尔无措地看看穆里尔又看看接骨木,他不解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跳过,怎么了?”
托里托朝接骨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因为很恶心——这家伙熬的药实在是恶心得让人想起来就浑身难受。”
接骨木摊开手来为自己辩解:“药本身就是难吃的,要是好吃那还叫药吗。”
托里托用一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指着接骨木身旁的穆里尔,她告诉接骨木:“你旁边那人是个饿极了能直接吃土、甚至能直接挖出土里的蚯蚓生吃的家伙,即便如此,她依旧喝不下你的药,你还不觉得这一切是自己的问题吗。”
“这两件事并不产生关系好不好!”接骨木反呛道,“就像你不喜欢吃鱼肉并不意味着鱼本身不好吃,你们两个觉得我的药味道奇怪也并不意味着我的药有问题!”
二人吵得有来有回,但贝歇尔长久地注视着自己身形瘦削的老友。他实在无法想象人究竟要在如何艰难的光景下才会吃土和土里的虫子,因此,他的眼中写满了惊恐和不可置信。穆里尔显然不明白贝歇尔在思考什么,在对方的注目下,她开口道:“嗯,那药的味道确实非常恶心。”
“是什么味道呢?”萨曼莎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
穆里尔将声音压得比她更低——她似乎担心这些话被接骨木听了去:“苦,同时又发酸,像是在吃死在岸边好几天、身躯已经被蛆虫吃了一半的鱼。可偏偏那药又是液体,因此它比食物更快也更剧烈地在舌头和喉咙里冲荡。在挨过酸苦后,舌头根又会泛起辣味。那不是大蒜的辣,而是一种刺激的、让人觉得刺痛的辣,同时,胃也会往外冒气,放烂了的食物味道开始在嘴里蔓延——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味道。”
这实在算不上是“一种味道”,这种复合的描述让三位赫尔南迪斯陷入了混乱的想象,一时间,餐厅陷入了叫人感到不安的寂静——连接骨木都停下了和托里托的犟嘴。接骨木惶惶地注视了穆里尔好一会,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她只是心虚地移开眼睛,然后捡起自己盘子里已经泡得过于绵软的面包吃了起来。托里托“哼”了一声,她总结道:“都说了,那些东西实在是恶心的不行。”
“这简直是一种虐待……”贝歇尔喃喃自语着,“如果是我被第一次见面的人灌了那种东西,我一定会立刻逃走的。”
托里托用力地点点头:“我同意,这可是比做锻造副手更可怕的虐待。”
贝歇尔没听明白托里托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立刻忽略了自己对托里托的困惑,毕竟现下他有个更在意的问题:“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会一起上路?她都这样对你、你都这样对她了!”
“因为她们都是巫师。”穆里尔的回答很是平淡,仿佛生活就理应如此,“譬如接骨木,她是能够洞察未来的巫师。”
17. 第三章-预言者悲哀地预言着过去
如今,巫师们已经很难考证穆里尔游历时的许多细节——按照最后的赫尔南迪斯的记述,早在那场摧毁巫师最初居所、几乎要将整个森林吞没的火焰燃起前,不少巫师笔录和典籍就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被雨水泡烂、被雷电点燃,过往的故事在电闪雷鸣中化作灰烬,事实在自然的呼吸中变成讹传和谣言。人们不知穆里尔游历的踪迹自空中俯瞰会是一条如何弯曲的脐带,不知她一路遇到了怎样的险境,但好在小赫尔南迪斯们的记录弥补了这部分空缺:奥尔伯里要求二位小主人每日都要写日记,她本只是想要以此让二位小主人熟悉读书写字,却不曾想她们二人因此忠实地记录下了巫师们的叙述。虽然这一点儿描述对穆里尔这位一生培养出了五位优秀巫师的“三代之师”、对接骨木这位最早的预言巫师、对托里托这位炼金术的开拓者而言都只能算她们生活中的一个注脚,但这些仅有的文字让她们不再是巫师历史上的一道虚影,而是真正存在过的生命。
按照记载,当穆里尔在餐桌上不以为意地说出“巫师”二字后,贝歇尔便着急忙慌地站起并将自己的养子们拎出了餐厅。被养父关在餐厅外的小赫尔南迪斯们如鸡雏一般恍惚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在俩小孩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贝歇尔已经飞似地回到了餐桌前并对不明所以的三位巫师说:“怎么能那么直接地说出这种话呢!”
“有啥不能说的吗?”托里托无比困惑,“难道我们刚刚说了冶铁方法或者稀有药草辨别指南?”
穆里尔则告诉贝歇尔:“我知道我对药草汁的形容很恶心,但孩子们已经听见了,你的举动属于为时已晚。”
抱着手的接骨木沉沉地叹了口气:“二位,我觉得他指的是‘巫师’这两字。”
“没错!”贝歇尔对接骨木点点头表示认同,“还好我说今晚要叙旧、所以提前让仆从们都离开了,这些事如果让别人听了去我们都会死于非命的。穆里尔,你怎么能把这些事明晃晃地说出来呢。”
被点名批评的穆里尔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她回答道:“但你说了,那两位是你的养子,她们不属于别人。”
看到贝歇尔还想说些什么,穆里尔继续道:“而且,在我和霍莱恩谈及巫师故事的时候我们并没有隐瞒你,你受到了如此对待,那我便不会对你的孩子们厚此薄彼。”
穆里尔的一番话叫贝歇尔无话可说,在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又或者说是半晌无比纠结的思索——男人以无言认同了巫师的话。于是,第二天夜里,两位小赫尔南迪斯同前一天一样坐在餐桌边听着穆里尔讲述她与接骨木相遇故事的后半场:或许是因为喝了药,也或许是因为生了病,总之,和接骨木相遇的那夜是穆里尔难得久睡的一晚。
当穆里尔在接骨木的院子中清醒过来时,她模糊地瞥见不远处有个庞然大物——那是她的两匹马,它们不知在何时被牵到了院子中,此时,接骨木正在清理着马身上的脏污——同时,本来趴俯在她身旁的黑狗在看到主人醒来后立刻热情地翻出自己的肚皮,示意穆里尔赶紧摸摸自己。巫师没有理睬它,她奋力地想要让自己坐起,却几次都没有成功。听见身后传来声响,接骨木赶忙转过身。看到穆里尔的动作后,她帮着对方坐了起来,同时念叨道:“你最好还是得躺着,昨天我刚给你放了血,你现在身体正虚着呢。”
穆里尔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你让它们进来了,谢谢。”
“啊,嗯。”接骨木下意识回头看向那些动物们:接骨木的院子其实不算小,但在马儿带着行囊登堂入室后,院子里就几乎没有能下脚的位置了。于是,接骨木只好带着穆里尔转移阵地——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做完自己的事儿:接骨木将院子门前的一只死鸟埋在了门口的花丛中,这之后,医师终于能将巫师搀扶进屋了。
直到这时为止,穆里尔终于见到接骨木屋内的装潢。虽然屋子在外面看来不小,至少足够一家三口生活,但屋里实在是局促不堪:抛去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矮凳后,屋里到处都摆满了柜子;同时,柜子上方用藤筐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杂物,如晒干的杂草和花、树木的枝干、泥土,还有一些模样奇特的石头。繁多的藤筐层层叠叠地积满了柜子上方的全部空间,让人觉得拥挤不堪。除此之外,厅室和厨房边甚至还有几个半人高的大筐,筐里满满当当的,里头都是谷物还有晒干了的蔬果。
“我养了些东西。”接骨木为打量着房屋的穆里尔解释道,“我饲养了这附近几乎所有的鸟,哦,还有松鼠。这些坚果和干果就是存来给它们吃的。”
没等穆里尔回应,接骨木就真挚地对她说:“我很抱歉……我明明能够感受到你和你的狗、你的马之间的亲密,昨晚却依旧把它们关在了门外。”
在说话时,接骨木搀着穆里尔慢慢地走,话音刚落,虚弱的巫师便被医生塞到了摇椅中。穆里尔试图在摇椅中找到一个较为舒服的角度时,接骨木忙不迭地从干果筐里挑了些果子,然后又在柜子上端的藤篮中翻找出了一些干花。接骨木用这些东西给穆里尔煮了一壶茶,她称这茶可以补充穆里尔体内不均衡的□□,尽管穆里尔完全没有喝出其中的奥妙。
在接骨木也坐下开始喝茶时,穆里尔才终于有机会回应她之前说的话。穆里尔握着茶杯说:“没什么所谓。马儿不关心别人如何对待它们,或许比起里面,它们更喜欢宽敞的外面些;莱尔不在乎别人怎么对待它,它只知道我好起来了,这就足够了。”
接骨木看着杯中缓慢旋转的、皱皱巴巴的花叶,语气有些犹豫:“但我怀疑了它,我将还未发生的悲剧迁怒到它身上。”紧接着,她小声地谴责道,“该死,我明明知道那有多难受……”
穆里尔感到不明所以,但她没有反问,只是无言地盯着接骨木——巫师习惯沉默又过于擅长等待,因此,想让她主动提出疑问实在是件太难的事。好在接骨木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即便穆里尔没有询问她话语里的深意,她也自顾自地开始解释了:“我原以为你的狗会咬死我的鸟,所以我才把它连带着马都关在门外。但没曾想所谓的黑色根本不是它,而是一只小猫头鹰。”
在接骨木喋喋不休地讲述时,穆里尔正安静地咽着杯里的水。她听见接骨木以一种近乎侃侃而谈的方式说着:“唉,我是真误会它了,谁叫它的皮毛那么漆黑如夜呢!但正因我以为它是凶手,所以把它关在门外后我就没有再防卫。谁曾想,有只小猫头鹰一直跟着你们。那只小猫头鹰一直在你们身后,但直到清晨它才对沉眠的鸟群动手。黎明时分我听见鸟群发出躁动不安的声响后就赶紧跑了出去,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它已经杀了两只鸟,其中一只被它带走了……”
听到这里,穆里尔还是不知道莱尔究竟为什么承担了杀鸟的误会:“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的狗会杀你的鸟,只是因为它是一只黑狗吗?”
穆里尔的问题让接骨木的神情变了又变,她好像对此难以启齿,似乎既想说又担心说出后会闹个难堪。她思来想去了好一会儿,甚至站起身来给空了的茶壶添满水。等接骨木回来时,她似乎是想清楚了,给穆里尔的茶杯续上一杯茶后,接骨木迟疑地开口道:“因为花草告诉了我——花草说,丛林间会有人来,这人将成为我的密友,所以我在等你;花草还说,漆黑之物会掠夺我饲养的鸟的生命,所以我格外提防你的狗,我担心它就是花草所说的漆黑之物。”
巫师没有应答,她认认真真地喝着新倒的水,好像这是人世间一等一的要事。接骨木有些按捺不住,没多久她便接着道:“你别不信呀,真的是花草说的……若不是花草预言你会成为我的密友,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
“我没有不信。”穆里尔打断医师,“我只是没想明白花草要如何说话。”
一通手舞足蹈后,接骨木依旧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一切——在此之前她从未被预言过会拥有一个密友,她也因此从未考虑过要将自己秘密告知他人——好在此时穆里尔终于将杯中的水喝完了,接骨木欣喜地夺过对方只剩下几片花草叶子的茶杯,然后兴致盎然地告诉穆里尔:“没事,没事,虽然我不会解释,但我可以直接演示给你看!”
穆里尔对接骨木所谓的“演示”兴味索然,她微微往后靠,让自己深陷在接骨木用旧衣物包裹好的摇椅中。可还没等穆里尔合上眼睛休息片刻,她就听见身前的人正轻声地、悠悠地吟诵着什么,这种咏唱太叫人熟悉,以至于正在忍受疾病侵蚀、头脑一片混乱的穆里尔都在一瞬间了然了自己正聆听的是什么——接骨木正在唱诵巫术的祷词。
穆里尔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看向坐在矮凳上手捧茶杯的接骨木,开始认真而细致地观察对方。接骨木没有感受到穆里尔的视线,她已经完全沉溺在了自己的吟诵中,她半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茶杯中寥寥几朵花几片草。接骨木的唱诵像是小雀的鸣叫,她的声音轻且快,同时几乎不间断,像是鸟儿不断扇动的翅膀。穆里尔出神地望着接骨木,随着接骨木的吟唱,她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她的衣领也因此垂下,在她的胸前,洞晶正发散着微乎其微的光亮。
“好了,好了……”接骨木停止了吟唱,“让我看看今天花草说了什么?”
直到此时,接骨木才察觉到本来坐在摇椅中的穆里尔几乎整个人探到了自己跟前,她紧张地往后缩了缩,然后颇为不自然地重新低下头去观察手中的杯子。接骨木磕磕绊绊地解读道:“嗯……奥义、同行,还有离开……”在念叨着不成句子的字词时,医师逐渐皱紧了眉头,她迷茫地扫视着杯子中残留的草叶,最终,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穆里尔说:“它说,你有许多奥义将告诉我,而我会跟着你离开。”
接骨木已经和自己的预言共处了多年,她早已习惯盲目地信任自己所读的内容,并遵循其所叮嘱的事宜生活。但在今天,接骨木的内心难得泛起了几分对预言的不信任,毕竟“离开”一词所蕴含的未知和变数实在太多。可同时,接骨木又比谁都清楚,自己的预言从未出过错——是的,从未——于是,接骨木不由得开始端详起穆里尔,她想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有何特殊之处,甚至能让自己冒然地追随其上路。
穆里尔没有搭理接骨木明晃晃的打量,她也没有对接骨木所说的话产生任何疑问,她只奇怪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花草说什么的?难道它们在杯子中游动着拼凑成文字了?”
在经过漫长的思量和打量后,接骨木选择相信昨日的预言。她将自己的感受对穆里尔和盘托出:“不,不是的,它们不会动。它们只是会给我传递一种直觉,就好像做梦一样——做梦的时候只会有朦胧的感觉而已,但你能知道梦中的人大概在说什么,花草给我的预言也是这样。”
“那花草又为什么能告诉你将要发生的事?”穆里尔有些刨根问底,“它们是通过什么得知未来之事的,又为何笃定未来之事不会出现变化?”
这问题让接骨木呆住了,她未曾深究过自己天生的能力中的个中缘由,一如人鲜少会思索自己为何能思考。接骨木回答不了穆里尔,她能做的只有将自己的奇异之处和盘托出:“我、我不知道,我打小就这样,可以通过别人递来的东西知晓与其相关的预言,但它们的原理为何我确实不知道。过去我曾算出过我亲人的离世,我叮嘱了他,但他不信我。他也问了与你如出一辙的问题,他问我为何知晓,问我是如何笃定那些预言便是真实的……”
穆里尔察觉到接骨木的状态不对,她似乎陷入了一种古怪的自我谴责中,以至于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愧疚,对话的内容也没什么条理。但穆里尔不知要如何打断她,巫师只能呆坐在摇椅中继续聆听接骨木念叨着:“我解释不清,我解释不明,他便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里,以为我只是做了场噩梦,并将梦信以为真。没多久他便死了,和我预言的一般死了,从此我便不再深究预言的由来,毕竟无论如何它们都是正确的!”
将自己隐秘了多年的秘密一股脑地道出后,接骨木疲惫而无神地坐在原地喘息着。这下,穆里尔终于有机会说些什么了。她将洞晶从自己的衣领中拿出,那枚散发着莹莹微光的水晶如一颗被捕获的死星般坠在二人中间。巫师告诉接骨木:“不用太过焦心,巫术中有许多东西都没什么来由——也或许是我们还没办法探究来由。总之,这样很正常,我之所以寻根究底,只是因为这是我未曾见过的巫术。”边说着,穆里尔边抬起眼来看向错愕不解的接骨木,“如今我更好奇的是,为何你在施展时没有使用任何材料,仅需通过吟唱就能施展巫术?”
“……哇哦。”赫尔南迪斯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感慨声打断了接骨木的讲述,他对接骨木确认道,“她就那么直接地把巫术说出来了。”
接骨木耸耸肩:“是啊,毫无隐瞒。她过于坦荡了,以至于我都没意识到她所说的内容对寻常人而言算得上是一种威胁。”
托里托咽下嘴里的东西,她莫名其妙道:“不是,接骨木,你也没好到哪去吧!你还一股脑地把自己会预言的事全都告诉穆里尔了呢,你有什么资格说她!”
在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后,接骨木反驳道:“不、不,我已经算出来了穆里尔对我没威胁,我们会成为密友,我对她坦诚有什么不对?你可不能因此指责我!”
那一边,托里托和接骨木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赫尔南迪斯实在难以加入那两位冤家的对话,于是他转过头来问穆里尔:“嘿,我父亲不是和你说了别再那么直接地说自己是巫师、多少隐瞒一下吗,你完全没有听进去啊!”
“霍莱恩?”穆里尔握着勺子思索片刻,“不,他没说过。”
贝歇尔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一定有叮嘱过你。”
穆里尔再次摇了摇头,看起来,这边似乎也要无休无止地辩论下去了。好在小赫尔南迪斯们实在好奇之后的故事,于是她们用发问打断了穆里尔和贝歇尔有来有往的辩驳:“那个,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又一起上路了?”
提问叫穆里尔重新陷入回忆,按照她的记忆,在她说出自己的困惑后,接骨木脸上出现了她此生见过的最多的不解和犹豫。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接骨木告诉巫师:“我什么都没听明白。”
如接骨木所说的那样,穆里尔实在是“过于坦荡了”。接骨木只是说了句“自己没听明白”,穆里尔便将自己父母的、杜鲁门的巫师往事统统告诉了接骨木。虽说她的讲述单调又不流利——这是穆里尔第一次为外人讲述巫师的故事,她的诉说生涩又别嘴实在是太过情理之中——但穆里尔的叙述还是让接骨木了解了巫师历程的来龙去脉。在说完后,穆里尔还用手头的巫术材料为接骨木演示了一番。在窥见了闻所未闻的奇景后,接骨木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讶、迷茫以及怀疑中,她坐到屋檐下,院子里的黑狗时不时用自己湿漉漉、温热的鼻子蹭蹭她以作安慰。
这天发生的一切都大大出乎了接骨木的意料:一个叫她感到陌生的、闻所未闻的概念像是一根针一般刺破了她生活表面的暗疮,她因此深陷茫然无措和巨大的怀疑中,深陷泥泞的无比的自忖中。直至太阳快要下山时,接骨木才恍过了这个过于漫长的神游。她回到屋子里摇醒在长椅中入睡的穆里尔,她艰难地、苦涩地问道:“那么,那么我算什么?”
思绪还游离在梦中的穆里尔不解接骨木的话,但她的感官忠诚地接收到了接骨木剧烈的不安。穆里尔听见接骨木迷茫地自言自语着:“我,我!我明明是被父亲养大的,可我是他病人的遗孤,他便从来只将我当成健康的病患对待;我明明自小跟着我父亲行医,但村里没人承认我也是个医生。我已经没有归处了!哪里都没有我的位置!如今你——你这个被预言将会和我成为密友的人来了,你却告诉我,我的施展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样,即便是在奇异之人中,我也依旧是个异类……”
在接骨木无序的自说自话中,穆里尔逐渐清醒。她赶忙打断了新生的巫师不安的自咎,她说:“但天生的巫师们记忆中的巫术就是会有些差异,这不代表你是个异类……”
没等穆里尔说完,接骨木便又开口了:“但你也说了,巫术的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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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需要材料、吟唱以及动作?我既不需要材料也不需要动作,这还不能说明我是一个异类吗!天啊,我这一生——我这一生真的还能找到容身之所吗!”
接骨木的恐慌来得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她甚至将这份惊惧传染给了穆里尔,以至于尚在病痛中的穆里尔都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心悸。穆里尔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同时,她驳斥着接骨木的话:“不!不是!你且听我说:许多最原始的巫术本就没有施展的动作,因此,你的巫术很可能只是最为原初的巫术而已——”
穆里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身体实在是太疲弱了,在刚站起来的瞬间,穆里尔就因体力不支跌倒在了地上。在巫师跌倒的一瞬间,接骨木便将刚刚的所有悲戚都抛之脑后,她赶忙扶起巫师,并小心翼翼地将头脑发昏的穆里尔塞回摇椅中。等穆里尔回过神来时,她膝盖上被盖了一张草毯。
穆里尔左顾右盼时,接骨木从厨房中走了出来。她将手头的草药汁放到了穆里尔手上,并歉疚万分地说:“天啊,我很抱歉,我将我的迷茫和痛苦都倾泻到了你身上……分明你是个病人,你还需要休息才对!是我的错,我让你白白受了折磨。”
眼看接骨木终于恢复了许些理智,穆里尔终于有机会将此前未能介绍清的事宜说与对方听。穆里尔为对方讲述了杜鲁门对巫术的改良,诉说了自己的长辈如何将巫术和材料结合起来。她用事实向接骨木佐证,巫术本就是各异的,一如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的花也会出现不同的色彩,一如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也会有不同的性情。穆里尔说,这片土地上从无什么异类——有的只有狭隘的视野,以及一颗排挤他人的心罢了。
不知为何,接骨木被穆里尔多少有些粗糙且空泛的话安慰住了。她最初只是沉默,紧接着,静默逐渐转变为泣不成声。很快,接骨木便开始痛哭流涕,她狼狈地哭着,甚至没有力气直起腰来拿一张手帕给自己抹泪,只能用自己的头发擦去源源不断的泪水。穆里尔不知接骨木为何能有这么多泪,更不知她为何能有这样多的委屈,总之穆里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而不知在哪个瞬间,尚在病中的巫师又昏了过去。
等巫师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在她睁眼的瞬间,新生的巫师便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自己决心同她一齐上路。接骨木是这么说的:“我被村民们排挤已久。他们不承认我医师的身份,不认可我的能力,我被迫游离在村子的最边缘。我早该离开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我也不知道能去向何处。既然遇到了你,既然遇到了你——穆里尔,我决心和你一起上路!”
还没完全睡醒的穆里尔实在有些迷茫:“但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向何处,我迷茫又困惑,只是在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我也一样呀!”接骨木不知为何兴高采烈的,“既然如此,那让我们一起寻找归处吧!”
贝歇尔实在没忍住,他再次打断了接骨木和穆里尔的讲述,毕竟他着实没听明白整件事为何会这样发展。他重复着接骨木前面说过的话,他问:“所以,一觉醒来你就打算和她一起上路了?”
“是的!”接骨木颇为骄傲,“我们很快就收拾好了行李。可在收拾好行李后,我又有些犹豫了,毕竟这一路看不到终点,我从未出过远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走那样多的路——但穆里尔恰巧又多了匹马,她将多的那只分给我做坐骑,这下没有任何阻碍拦在我面前了。如预言所说,我注定会和她一起离开。”
贝歇尔很是不解:“不,我错愕的不是这些。我不明白,你们前面的问题并没有被解决呀,你们还是不知道预言是因何产生的,不知为何预言的施展只需要吟唱不需要材料和动作。你们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可你们抛弃了这一切,然后决定一起出发了?”这时,贝歇尔微微拔高了音量,“不对,你们在出发前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这实在太轻率了!”
话题的中心——穆里尔和接骨木——还没说什么,托里托便先开口了。她的神情有些愤怒,托里托以一种近乎谴责的方式对贝歇尔说:“轻率,轻率?比起走向未知,留在原地忍受日复一日的麻木痛苦才是真正的轻率吧!”
与此同时,穆里尔回答贝歇尔:“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的。贝歇尔,你的父亲也曾有过类似的状况,他曾陷入过比这更不知所谓的境地,日复一日地在梦中预言、并生出巫术的脉络。若真要讨论所有未解的关于巫术的谜题,那你的父亲才是这些问题中最应当被解答的那一个。”
一时间氛围变得有些尴尬,接骨木赶紧出来打圆场。她站起来为桌上的人都添了杯水——包括一直在埋头苦吃的列莫宁娜,接骨木直接把水倒到了她嘴里——她边围着桌子转圈边说:“当时确实是一时冲动,所以什么都没考虑……不过好在之后的旅途中我们有通过实践解决那些问题哦,对吧穆里尔!”
在被叫到了名字后,穆里尔抬起了眼,她解释道:“是的。我们后来发现,接骨木的巫术或许是一种未被发掘过的崭新的流派,她脑海中的巫术都只需要吟唱就足以施展。那些巫术非常便捷,只要在吟唱的时候加上占卜的媒介就能完成。”
“媒介是什么?”这个崭新的词让萨曼莎感到困惑。
接骨木思索了一番要怎么解释:“简单来说,就是占卜对象接触过的东西?比如我和穆里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通过她喝剩下的花草叶占卜我和她之间未来的关系。”
眼看萨曼莎和吉尔伯特依旧一脸茫然,接骨木自告奋勇地提议道:“哎呀,这样解释好像还是有些模糊,不如我们直接来试试看吧!刚好你们手上有吃剩下的骨头,我来给你们占卜一下吧!”
占卜的结果叫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噢,除了列莫宁娜,她吃完就挨着穆里尔睡了——两位小赫尔南迪斯均被预言将成为穆里尔的学生。其中,吉尔伯特被形容为“沉默的土地”,而萨曼莎被评价为“守望的萌芽”。这些晦涩难懂的形容词此时尚且不被巫师们所理解,但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她们都具有巫师天赋。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贝歇尔也跃跃欲试着要求接骨木为自己占卜,可贝歇尔的结局却多少叫人有些伤心:他被断言绝无任何巫术天赋、终其一生都只会是一个普通人。预言第一次如此直白,它直白过了头,以至于托里托心生了些怜悯。
“别难过,”托里托生疏地宽慰着贝歇尔,“至少你还有这么大一座堡垒呢,寻常人十辈子都换不来这么大的居所,你的生活还是值得庆幸的。”
本来就面如死灰的贝歇尔听了这话脸上又褪去了几分血色,穆里尔替他为托里托解释道:“这堡垒是他的兄弟施舍给他的,托里托,你的话实在算不上是安慰。”
“这还算不上安慰?”托里托难以置信,“我真是难以理解你们这些富贵人家,这居然还算不上安慰吗!”
至于小赫尔南迪斯们——她们正怯生生地坐在接骨木对面,接骨木神情凝重地看着萨曼莎和吉尔伯特吃剩的用于占卜的骨头。预言的巫师的视线在骨头和孩子的脸上游走,她将小赫尔南迪斯们盯得浑身不自在、看得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在萨曼莎和吉尔伯特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慌张、想要贴着对方一起缩到桌底前,接骨木开口了,她仰起头来对穆里尔说:“我的预言从不出错。”
“我知道。”穆里尔有些困惑,但她还是认真地回应了接骨木。
“所以——”接骨木摊开手来,“既然预言说她们会成为你的学徒,那我就不管她们啦!更何况我在来的路上就说了,我要先把材料图谱给画完,对我来说这才是重中之重。如果你真的打算教这两个孩子的话,我最多只是顺手帮帮忙而已,别指望我真的干些什么。”
托里托举起一只手来补充道:“我也一样,我教出的助手一般蠢笨无比,要么把铁水倒到另一个助手手上,要么鼓出来的风太大把人的头发都烧着。所以也别指望我能在教学生这件事上能帮什么忙。”
依旧没从打击中缓过劲儿来的贝歇尔如幽灵般喃喃道:“所以,多我一个人有天赋又能怎么样呢。”
18. 第四章-她们走过的那片芦苇荡停满了水鸟
在占卜的三天后,接骨木似乎终于休息好了。她不再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昏睡、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清醒片刻,她变得有些太有活力了,就像是一只误入了果园的小雀。接骨木漫无目的地在房屋中游荡,冒失地打开自己能打开的所有门,又或是把厨房中每个篮子里的东西都翻动一遍,然后不收拾好就离开。没多久,厨娘就发现有些工具不翼而飞:一把柴刀、两柄餐刀、几片干净的纺布,还有一个藤篮都不见踪影了。
但很快,女仆就找到了小偷:接骨木明晃晃地将自己窃来的东西放在篮子中,然后拎着篮子在房屋前游荡。既然是主人家的客人拿走了工具,那女仆们只好假装对此不知情。接骨木显然不知道自己叫佣人们陷入了为难的境地中,此时她正专注于树木呢:接骨木挨个打量着房屋外模样相近的树木们,她有时会长久地停留在某棵样貌并不特别的树前沉思,许久后,她要么摇摇头走向下一棵树,要么用柴刀在树皮上划下一道裂口。
这不明所以的打量持续了一周,七天后,接骨木终于停止了这种可以被称之为虐待的行为,在这些日子里,她总共为八棵树做了痕迹。这八棵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简直是活受罪!接骨木用柴刀在它们身上割出一道足有臂长的方形疤痕,之后,她便沿着这个方形向内凿。树木破开的边缘被强硬地撕扯出许些缝隙,接骨木将餐刀卡在其中,以免树皮在某个不经意的雨夜后重新长回去。再之后,接骨木会用左手把着餐刀的手柄,右手则握住另一柄餐刀将树皮从树木上剥下。当树木最外层那粗糙如疮痂的表皮终于被完整地撕下后,植物泛白的内核便露了出来。
将树的外皮脱下后,接骨木的动作便快了许多。她只需用砍刀沿着破开的方形边缘划一刀、再用手轻轻一勾,里头层层叠叠的树皮就被扯下了。这些树皮被接骨木丢在厨房角落,等树皮堆积够多了后,她开始旁若无人地在厨房中处理起这些从树上扒下的东西。女佣因此头疼不已却又不知如何劝阻,于是,这些可怜的厨娘寻到了奥尔伯里、奥尔伯里又找到贝歇尔,最终,堡垒的主人对穆里尔发问:“穆里尔,你知道接骨木在做什么吗?她把树皮和一些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丢到了锅具中烹煮,期间锅一直在冒烟。厨房的佣人因此感到困惑和不安,这种不安如今已经无法控制了,于是奥尔伯里找到了我。我也有些不安,她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丢到做饭的锅里去?那可是做饭的地方呀!”
“她在做纸,你不用担心。”本来正在小憩的穆里尔叹了口气,她闭着眼睛解释道,“把树皮剥下后,只要用水加上些药剂一起蒸煮、再晒干裁成小块,树皮就能当纸写了。我之后会告诉她别再用做饭的锅具蒸煮树皮,别担心。”
贝歇尔有些不明所以:“就……就为了纸?穆里尔,如果你们需要什么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我的兄弟在物资上是不会亏待我的,他每两个月会派人送来一次物资,有什么需要你们直接和我说就好。”
在书房角落打量壁橱装饰的托里托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地摇摇头,同时,穆里尔也微微睁开眼。穆里尔似乎有些无奈,她对贝歇尔道:“不,贝歇尔,真的不用。我们并不是怕劳烦你,我更知道你有一颗无比注重承诺的心。之所以没有对你讲述我们的需求,只是因为我们所需要的纸只能自己做。寻常的纸要么是羊皮做的、要么是布做的,它们都太软了,若想在野外使用它们,就必须找一处平地并用东西将它们展平再书写,实在是不够方便。因此在外头我们都是用树纸,它们可以垫在手掌或大腿上写,用起来无比便捷。日积月累下来我们早已习惯了使用它,用别的纸反而不知道怎么下笔。所以,还是让接骨木做吧。”
从来只在布上作画的贝歇尔有些无法想象如何使用树纸,但既然穆里尔这样说,他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转而换了个角度问道:“好吧,好吧。那笔和颜料呢,这些需要吗?”
穆里尔依旧摇了摇头:“这些我们也有:当我们往西面漫步时曾遇到过一片生长着繁茂芦苇的河滩,那儿的芦苇有小指粗细,密密麻麻接连不断地生长了一大片。在接骨木的带领下,我们砍了许多芦苇做笔。我们实在砍了太多,时至今日我们都没有用完那些芦苇。而颜料——接骨木可以用烧过的煤灰混合树胶和浆果汁调制颜料,虽然颜色单调,但对她来说应该够用了。”
好不容易寻到了机会开小差的小赫尔南迪斯们在贝歇尔来到书房的第一时间就开始神游了,她们思绪跟着穆里尔的讲述游走着,在不经意的时候,吉尔伯特喃喃自语道:“这样听起来,森林间的生活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艰难。”
“不、不是的,很艰难。”托里托开口打破从未出过家门的孩子的妄想。
“但在接骨木加入后,确实远没有过去那么步履维艰了。她熟悉植物,知道怎么处理各种植被,甚至还了解如何治疗动物。”穆里尔轻声说,“这一路上她帮了我很多,如果没有她,我恐怕早就死在外头了。”
萨曼莎憧憬地感慨道:“她听起来真了不起。”
对此,托里托显然有些不服气,穆里尔则平和地点点头以作赞同。贝歇尔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寻了张椅子坐下:下午本是他的睡觉时间,而今天下午,被女佣们缠着诉苦许久的奥尔伯里无奈敲响了他的房门,也因此吵醒了他,但偏偏此时时候不早也不晚,贝歇尔想,与其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胡思乱想再睡上一小会儿,倒不如熬到吃完晚饭再回去睡个昏天黑地。于是,贝歇尔在书房角落百无聊赖地听着穆里尔对自己的养女说:“是的,确实了不起,她甚至还很会养鸟。”
三位赫尔南迪斯都愣住了,他们显然都不明白这究竟为什么值得单独拎出来称赞。最终,贝歇尔替两位养子问出了内心的困惑:“这很难得吗?”
“如果是接骨木那种养鸟方法,那确实很难得。”托里托思索着说,“她可以根据鸟的飞行时间和走向判断附近是否有水源,能根据鸟巢的多少推测周围是否有可能产生威胁的野兽。听她说,她几乎驯服了她屋子周围的所有鸟,她教会那些鸟找草药,鸟会用草药和她交换谷物和虫子吃。”
在托里托说话的时候,萨曼莎和吉尔伯特欣喜地对视了一眼:她们很高兴养父在来到书房后既没有一个劲儿地盯着她们学习巫师字符,也没有同奥尔伯里那样监督她们写日记,恰恰相反,她们的养父拉着巫师聊了起来,本来时不时会凑到小孩们中间看二人学习进程的托里托因此没法骚扰萨曼莎和吉尔伯特。两位长辈的聊天叫两个新生的小巫师白捡了故事听,于是,本该用来临摹巫师字符的羊皮纸上被二人下意识写满了这场在书房中的对话。
在短暂的震撼后,贝歇尔不由得再次发问:“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鸟的脑袋还没有松子那么大,它们怎么可能分清草药,怎么可能还来交换呢……”
在这时,书房半掩的房门突然探出个脑袋来。被自己茂密的头发包裹着脸的接骨木狼狈地用手拨了拨眼前的发丝,她扫视一圈书房,然后快活道:“哇,都在呢!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在讨论你的鸟。”托里托在回答的时候指了指贝歇尔,紧接着,她又重新开始观察起书房里各式各样的装饰。说来也奇怪,托里托说话时要么这样言简意赅得让人觉得她好像已经准备好随时逃走,要么就絮絮叨叨到让人觉得她内心难安。接骨木只是笑了笑,她进了书房,同时不忘将房门带好。虽然没有任何人问,接骨木却自顾自地解释起自己为何突然出现:“我刚好路过这儿,看着门没关好就想吓你们一跳。哎呀,所以刚刚为什么在谈论我的鸟?”
贝歇尔的眼睛不自然地转了两下,他试图寻找接骨木的同行人的帮助:托里托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桌腿——贝歇尔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穆里尔则再次闭起了眼睛。最后,贝歇尔只好独自面对接骨木的发问,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嗯,是的,在谈论你的鸟……托里托说你养的鸟可以找到药草,我则说这实在不可能……”
贝歇尔知道莫须有的不信任容易叫别人感到伤心——别怪他多愁善感,贝歇尔自小就活在父母兄弟的怀疑里,他知一个人质疑多叫人难过——所以,他说话的声音愈发的小了。起初接骨木还对贝歇尔的怀疑有些不满,但随着贝歇尔的声音渐小、神情也变得愧疚,她反而心生了些怜悯。接骨木拍了拍手岔开话题,她对贝歇尔说:“说到这个!你家林子附近怎么没几只鸟呀,我还想着让鸟帮忙找点树根做颜料呢,现在手头的颜料实在不够用。”
几乎整日泡在自己房间里的贝歇尔无法回答有关鸟的问题,但颜料于他而言实在是太多了:“你需要什么颜色?我直接拿给你就好了,我应该都有。”
“噢,你都……哦!你是个画家!”接骨木后知后觉,“那太好了!我终于不用早起贪黑地捣颜料了。”
偷听着二人对话的托里托不由得直起身子,她告诉接骨木:“其实在你进来前穆里尔刚拒绝贝歇尔的提议,她说你能自己做。”
穆里尔无言地对接骨木点了点头。
接骨木“哈”了一声,她告诉另外两位巫师:“如果有现成的颜料我才不要自己做呢!而且我是要画巫术材料的植物画,这东西可不是用我会做的那几种颜色就能完成的。我总不能就用几种颜色来绘图、然后用密密麻麻的文字来补充吧,那看起来可太累人了。所以,色彩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不会画画的托里托和几乎不画画的穆里尔对此插不上话,而喜爱绘画的贝歇尔则对接骨木话语中的一些信息感到好奇。他拉了拉接骨木的袖子并问:“你会自己做颜料?”
托里托真的很疑惑,她挪到穆里尔身边小声地问:“这件事刚刚不是也说过吗,他为什么又再问一次?”
穆里尔也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本来就够小了,这下托里托几乎要听不见她的话:“他父亲之前跟我说过,他出生前就在母亲身体里受了点伤,所以脑子没那么好使,有些事要唠叨很多次他才能记住。”
闻言,托里托可怜地望向贝歇尔,与此同时,接骨木正在骄傲地为这位被评价为脑子不太好使的可怜人介绍着自己的技能:“绿色、灰色、粉色、黑色,这些颜料我都可以自己做!很简单的,基本上只是用树胶掺和不同的东西而已。比如灰色和黑色就是往树胶里加入木炭,粉色则是加入浆果汁。唯一不太好调的就是蓝色了,这个颜色总是发灰或者发红,总归不太像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没有在野外就开始画材料的植物图。”
贝歇尔神往地看着接骨木,他像个孩童般真诚地赞叹道:“哇,这可真厉害……你是从哪得的这些知识?”
二人说话时没有压低嗓子,蜷缩在柜子里安睡的列莫宁娜被吵得抽动了一下腿,柜子门被她无意识地踢开打在穆里尔腿上。穆里尔吃痛地抿起了嘴,托里托赶忙用脚将列莫宁娜拨回柜子里。同时,接骨木还在和贝歇尔交谈:“这些是我的……我的养父教给我的。他是村里的医生,偶尔也会给动物看病;他为村里的人解决植物坏死的难题,他也为下葬的逝者们做祈祷。他有各种各样的经验,我因此习得了这些。”
“真是惊人!”贝歇尔相当捧场。
听了这话,接骨木洋洋得意地发出了两声哼哼。她想继续说些自己的经验和往事,但显然,有人不满她们似乎永无止境的对话很久了:被吵醒的、且没法继续睡的列莫宁娜不满地冲出柜子,她对着接骨木和贝歇尔愤怒地呜嗷喊叫了好一会儿,在确定二人被自己吓到后,才愤愤地回到柜中。贝歇尔惶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个怕狗的可怜人直至晚餐时依旧惊魂未定。
半个月后,接骨木向贝歇尔索要的颜料由埃尔芒雇佣的商人送到了隐屋。接骨木欣喜若狂地捧起那些无比昂贵、医师努力一辈子都买不来的颜料,紧接着,她用小刀将一部分颜料割到盘子中,再用芦苇杆沾了水对着颜料搅了又搅。当接骨木抬起手,颜料以一种告别的姿态从芦苇杆上滴落。巫师满意地放下芦苇杆,贝歇尔便好奇地拿起杆子戳了戳颜料,这位年轻的画家好奇道:“这会不会太稀了些?”
“噢,还好,对我来说刚刚好。”接骨木这样说着,同时,她用小刀在另一支芦苇杆上削出了马耳状的尖头。接骨木将刀卡入尖头处,再轻轻地将尖头分作蛇信般均等的两半。削好的芦苇笔被接骨木展示给贝歇尔看,在贝歇尔的注视下,巫师握着笔沾了沾调好的颜料,色彩如虹光般在笔尖轻悬着。巫师摆摆手,示意一旁帮自己裁切树纸的小赫尔南迪斯们递张纸来——当笔头触及已经处理得极其柔韧的树纸时,颜料便随着笔尖的移动而下落,并在纸上留下干净利落的痕迹。
贝歇尔专心致志地盯着这简单到粗糙的笔书写时的样子,经过一番思索后,他不确定地开口:“把笔尖分成两半是为了让颜料的下落更均匀吗?”
接骨木点点头:“是的,除此之外还能让笔尖更柔软。这也是我父亲教我的。”
至此,贝歇尔只觉得接骨木口中的“父亲”是个传奇。他拉开椅子坐在接骨木身旁,他的脸上写满了意往神驰,除此之外,还有些抹不去的落寞:“你的父亲听起来对你可真好,他很重视你吧,不然也不会教你这么多东西。”这时,贝歇尔察觉到有些不对,“但他这么重视你,怎么会任由你那么冲动——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形容,你能听明白就行——总之,他怎么会同意你跟着穆里尔流浪呢?你可是个医师呀,你不必过这么颠沛流离的日子,是什么让他同意你离开,又是什么让你决心离开?”
罕见的,接骨木沉默了,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肃穆。接骨木将笔放了下来,她郑重地对贝歇尔说:“啊,他没有同意。早在我和穆里尔第一次见面的三年前,我的父亲,不,我的养父就死了。”
贝歇尔有些错愕,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说错了话,于是,他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等待接骨木如他的父亲般谴责他。但接骨木只是微微抬起头,她认真地回忆道:“在我很小、小到没有记忆的时候,我的生身父母便患了病。在病重时,他们自觉不能将病痛传染给我,于是我被他们嘱托给了村子里的医生,也就是我的养父。最终我的生身父母都没能熬过来,我就这样成了我养父的孩子。啊,若不去思考这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血缘,他确确实实就是我的父亲——他实在养育了我太久。”
惶惶的贝歇尔依旧没能从自己的歉疚中缓过劲来,好在此时吉尔伯特已经裁好了手头的树纸,他因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加入对话。吉尔伯特努力以一种没那么冒进的态度问接骨木:“是因为您的父亲是医师,所以您才叫这个名字吗?”
接骨木眨眨眼,她答道:“啊,是的。父亲和我说过,他从未想过要养育孩子,他甚至没有想过结婚,这样一来,他根本不知要如何给孩子起名。他说,在确定我的名字时,他把家中所有的草药都放在了我身边,我第一个拿起的草药就是我的名了。当然,这些都是他说的,我完全不记得这些事,那时候我实在太小了。”
“那,您父亲是怎么去世的?”萨曼莎轻声问道。
萨曼莎的手脚非常麻利,说话时,她顺手将吉尔伯特和自己裁好的纸叠在一起并捆好,再递给接骨木。接骨木拍了拍捆好的纸,确定它们不会散开后,她满意地冲萨曼莎点点头。紧接着,她回答孩子先前的疑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究竟算什么。和父亲一比,我的医术算得上学艺不精——我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叫他死去的。但我能描述他死之前的模样:在某一天,他突然起不来了,他浑身滚烫、四肢无力,还呻吟着说冷,但那明明是夏天。我把家中所有的被子和衣服都堆在他身上,可他依旧在发颤,甚至还叫我点上火炉供他取暖。几天后,他的关节便肿如肉瘤,关节和关节间的皮肤更是长满了疹子。没多久他就死了。这病来得猝不及防又凶险,从他起不了床到死也不到十天而已。他就这么轻率地死了。”
赫尔南迪斯们目瞪口呆,他们不知接骨木为何可以这么毫无波澜地讲述自己父亲的痛苦遭遇。她实在是太冷静了,面上和话语中都没有任何悲痛可言,好像面临这事的不是她的父亲,好像这场苦难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次经历。在赫尔南迪斯们回过神前,接骨木便自顾自地讲述:“在他死后,我便承担起了医生的职责。但村里人不信任我,他们觉得我太年轻,即便我开出的方子和父亲一模一样,他们依旧觉得我的能力低下、都是靠父亲留下的笔记才能行医。一来二去,村里就没有人找我看病了。我成了家乡的一个他乡客:我被排挤在外,处处不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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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才说我早该离开了,穆里尔的到来只是让我终于下定决心而已。”
在接骨木说完后,赫尔南迪斯们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但好在接骨木是个在荒原中都能独自说上一整天的人,她断然不会让场子冷下去,于是她接着说:“老实说,如果我父亲知道了我的遭遇,他只会觉得我走得太晚了!我居然犹豫了三年才下定决心,如今想来,我都觉得那时的自己太踌躇了!”
“但,你不难过吗?”贝歇尔伸出手趴在桌子上,“听你的描述,你和你父亲关系很好才对,你对他的死不难过吗?而且,你的其他家人呢?”
很难说接骨木脸上的神情究竟是什么,一时间,释然、不满、怀念以及悲伤等情绪如雨水般在她脸上流淌并滑落。贝歇尔看得百感交集,但接骨木的话语却无比淡然:“难过是肯定,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甚至,我预言到了他的死。我提醒了他,可他不信我——看,在死亡面前,哪怕你通晓未来也毫无意义。至于其他家人——不,我没有其他家人。他没有结婚,没有其他亲人,我和他相依为命。”
贝歇尔陷入了一种难堪的不安中,他缓缓地缩起了脖子,然后将头埋在了收起的手下方。他在心里谩骂着自己,他痛恨自己的愚蠢。贝歇尔在内心谴责着自己,他斥责自己,穆里尔在讲述她和接骨木的相遇时未曾提及接骨木的家人一定有其原因,这事儿如此明显,自己怎能未曾发觉。
正在这时,穆里尔狼狈地进入了餐厅正对话着的几人的视野——这位瘦弱的巫师魂不守舍的,她的衣服下摆沾满了泥,神情看起来精疲力尽。她如一个将要消失的幽灵般缓缓地飘到了餐桌边并坐下,餐厅中的三人——噢,贝歇尔正如一只受了伤的鹅一般将脸埋在自己的胳膊下面,没有发现穆里尔——呆呆地看着她,小赫尔南迪斯们完全不知道穆里尔为何如此魂不守舍,而熟悉穆里尔的接骨木则可怜地看着对方,她摇了摇头叹息道:“列莫宁娜真是把你折腾的够呛。”
“我还好,我已经习惯了。”穆里尔瘫坐在椅子中,“但奥尔伯里看见她浑身是土,就自告奋勇地说要带她去洗澡。”
闻言,贝歇尔终于抬起了脸,接骨木脸上则露出一个皱巴巴的、仿佛老苹果般的苦涩表情,她牙酸地吸了口气,然后虔诚地说:“哦,好心的奥尔伯里……我会为她祈祷的,希望她没事!”
“能有什么事儿?”贝歇尔不明所以地问,“外面是下雨了吗?穆里尔,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泥巴?”
穆里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裙摆,在一声疲惫的叹息后,她率先回答了贝歇尔的疑问:“不,没下雨,外头的地很干燥。之所以会有泥,是因为列莫宁娜一直在钻土玩、她把干燥的土都刨开了,直至土地变得湿润后才躺在里面扭动。我在这个过程中被溅了一身泥,仅此而已。”
在穆里尔说完后,贝歇尔也露出了和之前接骨木如出一辙的、皱巴巴的苦涩表情,还没等他说些什么,接骨木又开口回答:“啊,奥尔伯里啊……运气好的话,她应该只会被挠几下,运气不好的话,那可能会被列莫宁娜直接咬下一大块肉吧。那小孩很讨厌洗澡,就像真的野狗一样。更何况她刚被遛完,一定正在生气今天的‘遛孩时间’不够长,这种情况下给她洗澡她只会比平时更愤怒……”
贝歇尔已经听不进去接骨木后面的话了,他满脑子都回荡着“遛孩时间”四个字。这四个字实在是太冲击了,一时间,他脑子里左边是自己的兄弟埃尔芒将孩子如羊羔般拎起并掂量着玩,右边则是穆里尔牵着列莫宁娜在森林里散步的假想场景。这两个场景对贝歇尔来说实在有些震撼了,于是他久久没有回过神,更没有发现接骨木和穆里尔正持续就着“孩子”这个话题往下交谈。
等贝歇尔终于回过神来时,两位巫师的对话已经从列莫宁娜拐到了小赫尔南迪斯身上了。穆里尔指了指接骨木手旁成捆的树纸说:“给我两捆吧。”
接骨木没有对穆里尔强硬到仿佛是命令的语气感到不满,她只是“哦”了一声,然后把纸丢到穆里尔身前。下一刻,接骨木就看见对方将刚捆好没多久的纸拆开来。穆里尔站起来将两份纸分别递给两个小赫尔南迪斯,穆里尔叮嘱她们:“接下来的五天,你们要在这些纸上誊满巫术字符。你们写的字符还是太粗糙,必须要勤加练习。”
在深呼吸一口气后,接骨木决定先谴责穆里尔的所作所为:“真的是,你早说你是要把纸拿给俩小孩用我就不那么费劲巴力地让她们给我叠好了,我直接让她们自己收着不就好了,何必多这一道工序!”
穆里尔有些不解:“但这道工序也不是你在做啊……”
“孩子们的时间也是时间!”虽然接骨木很是义正辞严,但她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很明显,医师对自己的话抱有许多心虚,“话说,为什么她们要学习写巫师字符?我和托里托都没学也不影响用巫术呀。”
被发配了任务、本来正一起苦恼地皱着脸的萨曼莎和吉尔伯特闻言看向接骨木,她们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和羡慕。她们头回知道,那些复杂又崎岖、如满满当当的画一样的符号不是必须要学的,原来这些让她们痛苦万分的字符是可以被跳过的。可还没等小赫尔南迪斯们鼓起勇气问老师她们是否可以也跳过这些东西时,穆里尔就漠然地开口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但我的父母就是这么教导我的,所以我也这么教导她们。而你和托里托——在野外时,我的大半精力都放在了应对周遭的环境上,保持不生病就已经让我拼尽全力了,我实在没力气再进行这么繁琐的教导。后面列莫宁娜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就更没有力气了。不过,如果你想,你可以跟着她们一起学,我现在有精力教你了。”
面对穆里尔的邀请,接骨木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同时,她不忘在这时候踢自己同伴下水:“不,算了吧,我还有很多图要画呢。但你可以叫上托里托,反正她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应该很乐意一起来学习的。”
听到“托里托”三个字,穆里尔才恍惚着想起什么。她又伸手向接骨木,她说:“你再给我一叠纸。”
小赫尔南迪斯们对视了一眼,她们的眼里满是绝望和痛苦。她们以为穆里尔是要为她们增添作业的数量,但好在,接骨木的质问和穆里尔后来的回答表明了她们的想象只是噩梦而已。小赫尔南迪斯们听见接骨木带着些小性子问道:“又要做什么,我告诉你哦,我暂时只做出来了五沓纸!你把两份给了小孩,剩下的那些我要拿来画植物画——好吧,虽然我也能继续做就是了。但如果你现在又要拿走一份,你必须告诉我是拿来做什么的!你可不能拿去给列莫宁娜撕着玩。”
穆里尔耸耸肩回答:“托里托需要,她找我问你拿的。她喜欢书房柜子的装饰,她打算勾下来再打一个玩。”
“噢,好吧。”接骨木丝毫没有纠缠——她本来也不在意穆里尔拿走多少自己做的纸,如她所说,她完全能再做一些,她只是喜欢这样逗穆里尔玩、并听穆里尔和她多说说话而已,“但她的画技……她拿来勾花纹的话,一沓纸真的够用吗?”
穆里尔没有直接回答,她偏了偏头转述道:“她只说了要一沓。”
接过接骨木再次递来的纸后,穆里尔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并拍拍裙子示意自己要离开了。当穆里尔的身影在楼梯间消失时,贝歇尔问接骨木:“那个托里托要做什么?”
“嗯?”接骨木不太明白贝歇尔的话。
此地的主人斟酌了一下用词:“就是,穆里尔刚刚说,托里托要打我的柜子?”
经过这一下午的对话,接骨木显然也意识到贝歇尔似乎在哪里有些格外愚笨。但好在她不是霍莱恩,霍莱恩遇到贝歇尔犯蠢时会直接斥责,而接骨木则会一字一句地解释:“不是,不是要打你的柜子,是要打柜子……唉,这要怎么解释呢!”突然,巫师想到了,“哦,我这么说你应该就懂了:托里托是个铁匠,她的手闲不下来,一旦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就想要打造些什么。而她现在盯上了你的柜子、想要做个差不多的出来,就这样!”
贝歇尔无比错愕:“她是个铁匠?!”
接骨木点点头,她认真地回答:“是的,铁匠!好了,我理解你的惊讶,毕竟女铁匠实在是太少见了。”
19. 第五章-水车日复一日地转着,夜复一夜
奇怪的是,直至托里托死去,她都未曾细致地、有头有尾地描述过自己遇到巫师前的往事。她总是对此搪塞了之,仿佛她终年在浮冰上行走,往事则是冰面上将随时置她于死地的裂缝。若真要依靠托里托的讲述来了解她过往的生活,那恐怕她会成为一个彻底的谜团。但好在接骨木是个嘴闲不住的人,她同她驯养的那些鸟一样,即便没人和她说话也要一刻不停地自言自语。在她的絮絮叨叨中,小赫尔南迪斯们姑且了解到了些托里托的往事:这位工匠有着一手精妙的技艺,这其中的一半要归功于她家传的手艺,另一半则源于她超然的天赋;她的母亲死得极早,以至于年幼的她遭受了太多不公的待遇,同时她还要肩负起许多本不属于她的劳作;平日她总被自己的父亲苛责,她父亲那些无能的学徒因此可以理直气壮地奴役她。托里托庸庸碌碌地生活着,像是铁匠铺旁晃荡又日复一日运作着的水车——接骨木这么形容她,但这一描述被托里托所不喜。
在正式开始讲述托里托同巫师们的会面前,此处我想先插入一个读者们应该疑惑许久,贝歇尔也无比好奇的问题。某段未被小赫尔南迪斯们标注出明确时间的晚餐记录中,她们写到:“……在晚餐对话的过程中,我们的父亲突然打断了其他人的对话。他不合时宜地、突如其来地问三位巫师:‘说来,你们遭受过阻挠吗?’”
穆里尔率先回答:“莱尔阻挠过我在生病的时候吃土。它给我抓过好几次地鼠或者野兔,但我实在没力气处理它们,还是吃土更方便……”
接骨木无奈又疲惫地注视着穆里尔,托里托则认真地告诉这位确实不谙世事的同伴:“不,他绝对不是在问这个。”
“是的,确实不是这个,我是想问同伴的事。”贝歇尔为自己的问题增加上了限制,“我总感觉你们——巫师,我是说巫师——在找同伴的时候总是很顺利?看,穆里尔,你和接骨木是这样没错吧,你的母亲们和那位加尔文结伴同游也挺顺利的,对吧?你们好像没有遭受过阻挠和反对,这是为什么,难道巫师更容易理解彼此吗?”
经过一番思索,接骨木用左手抵住下巴,她回答贝歇尔:“不,不是这样的。如我之前说的,我会那么轻易地跟着穆里尔上路是因为我早想离开了;至于穆里尔的长辈们,我想那是因为当时加尔文前辈的痛苦处境只有两位杜鲁门可以化解,所以即便他再怎么不情愿也会跟着她们。”说到这里时,接骨木右手的勺子在汤中缓缓地绕着圈,“与此同时,其实我们在找寻巫师的时候被阻挠过。”
“啊,你是说在我之前的那两个?”托里托搭腔道。
贝歇尔饶有兴致地坐直了:“什么?哪两个?快说来听听。”
接骨木不想打扰贝歇尔的兴致,但那两次经历确实不值一提。她平淡地讲述道:“在见到托里托前,我和穆里尔还见过两个有巫师天赋的人。我们在她们身上直接发现了脉络,但我们没能教导其中任何一位巫术。其中一位是屠户家的女儿,在找到她后,我们向她告知了我们和巫术的来历,她对此唯有怀疑,我们只好作罢。我们遇到的第二位巫师是个放牧人,她很警惕,放牧的时候我们根本挨不到她。最后,我们寻到了她的家门,并在她外出的时候翻墙进了她家——我们只是想观察她而已,但最后我们被她同样有巫术天赋的家人看破了隐秘术,并被打得头破血流。这事儿闹得太大、我们也受了伤,我和穆里尔只能连夜离开那片村落。”
这些事真是既比贝歇尔想得无聊又比他想得严峻,他无所适从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然后赶忙岔开这个话题:“啊、哦,嗯,这样……那托里托呢,你们是如何接近和带上托里托的?”
“她们没有带上我,”托里托边嚼着煎蛋边说,“是我让她们带上我的。”
对此,接骨木持反对态度:“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带上你的好不好,只是你先开口了而已!”
和接骨木口中那两位有缘无分的“巫师”不同,由托里托激起的脉络并没有将流浪的巫师们引向托里托本人。当接骨木带着穆里尔在城镇的市集间穿梭采买草药时,穆里尔在人潮中窥见了巫术的微波。她们跟着脉络的蓝色枝丫在狭窄的城市街道间游荡,两位巫师几乎算得上轻易地就找到了发散出巫术脉络的地方:那是一幢低矮的房屋,一名妇女正在半敞开的厨房里检查着自己腌制的橄榄,而被放在地上晾晒的铁锅则源源不断地淌着只有巫师们能看见的光辉。是的——巫师们跟着脉络行走,找到的却是一口锅。
很多年后,接骨木依旧记得自己见到铁锅时的震撼,她颠来倒去地说:“当时我已经跟着穆里尔上路很久了,几乎所有关于巫术的事儿——无论是杜鲁门的家族历史还是穆里尔手上少之又少的巫术道具,我已经全部知晓、并几乎要烂熟于心。但那铁锅?它就是个普通到极致的铁锅,但它又确确实实地在散发出巫术脉络,这太不寻常了!”
“这有什么不对吗?”萨曼莎问,“一个散发着巫术脉络的铁锅,这究竟有什么不对劲?”
穆里尔尽可能详细地为自己的学生解答这个复杂的问题:“时至今日,能一直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脉络的事物只有生长在土地里的、还活着的材料,除此之外,所有东西散发的脉络都终会变得寡淡:太久不施展巫术的话,巫师身上的脉络会变浅;材料放置久了,本来萦绕着的光芒会逐渐消失;太久不续添所需的巫术,巫术道具上的脉络也会逐渐消泯。脉络就像冰,若不加以维持,它终会消融。而那口铁锅——它上头没有任何巫术材料,却能一直散发着莹莹的巫术脉络,这意味着打造它的人要么是一个极其强大的巫师,要么打造它的时候有大量且比例正确的材料被烧熔在了其中,要么是两者的结合。”
在听众窃窃私语时,故事依旧在继续:经过漫长的错愕,接骨木拉着穆里尔敲响了妇人的房门。
妇人紧张地打开了门,在看到来者只是两个年轻的女孩时,她松了口气,同时面上露出了几分了然。夫人热情地邀请二人进入自己家吃些腌渍橄榄,面对比自己年长又亲切的妇人,接骨木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跟着进到了屋里,穆里尔被她乱七八糟地连带着扯到了屋中,在这个过程中,妇人已经介绍完了自己。她说自己名叫法利亚,同自己的丈夫一齐生活在这儿,现下她的丈夫在外劳作,而她下午也要去街旁的洗衣房工作。法利亚和蔼地问巫师:“你们就是贝奇的远亲吧?”
虽然法利亚没有确切地介绍自己的丈夫,但接骨木还是猜到了她口中的“贝奇”指的就是这家的男主人,知道对方应该误解了什么。接骨木赶忙解释道:“不,您误会了,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我们来参加城镇的市集,并在闲暇时四处走走逛逛……”
这下法利亚倒有些奇怪了:“噢,那你们为何敲响我的家门?”
“锅,我们是为了外头的锅来的。”接骨木指向厨房的方向,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些,她不得不在话语里编些谎,“那铁锅看起来结实又标准,哪怕是在集市上我们也不曾看到这么漂亮的厨具。我们实在是太好奇了,所以贸然打扰了您。但还请您为我们解惑:那口锅是您丈夫做的吗,还是哪位技艺精湛的铁匠做的?”
闻言,法利亚看向门外。直到这时,接骨木终于有时间与沉默的穆里尔一起观察起屋舍的装饰来:穆里尔常年流浪于丛林,她说不上来房屋的装饰,但她能认清墙壁间生长的苔藓和梁木的霉变,她能看出来这处住所并不好,这儿应时常漏水、且房子冬冷夏热,居住起来并不舒服;接骨木则专注地观察着各种用品的细节,放在桌脚的瓦罐盖子早已开裂,椅子腿用麻绳捆了又捆,渔网显然被缝补了太多次。最终,这两个过去生活经历毫不相同的巫师对住在此处的人产生了同一个看法:这家人的处境只能用清贫来形容。
在这种情景下,那口格外漂亮的铁锅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它标致得让人觉得它应该出现在贵族的厨房里被人用兽油好好保养,而不是在这么一个贫苦的小屋边被随意地晾在太阳下。
还没等接骨木开始怀疑铁锅的由来,法利亚便动起身来:她往厨房的方向去,当她回来时,手里便拿上了那口锅。妇人将锅放在桌上,淅淅沥沥的日光从未被完全填严实的屋顶缝隙间撒下,其中部分落在了锅上。法利亚告诉两位巫师:“这口铁锅是我的友人打给我的新婚礼物,她叫托里托。她家铁匠铺就在镇子靠河岸那侧,如果你们需要一口锅且确实欣赏她的手艺,那只要沿着河边走就能轻易找到她家铺子。”
不知为何,法利亚突然有些局促:“她不仅会打厨具,还会做农具和日常用的器具。你们有别的东西要修缮也可以找她,她手艺精湛、技艺高超,做工的费用甚至算得上廉价。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在找铁匠时可以优先考虑一下托里托,她很需要工作。”
“这说不通。”穆里尔不近人情地开口,眼里满是不解,“如果她技艺超群且收费低廉,那她怎么会没有工作呢。”
接骨木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她意料到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穆里尔会对此产生疑问,但她却没能在穆里尔开口前拦住对方。法利亚难堪地皱起眉头,妇人难为情地解释道:“毕竟她是个女人?亲爱的,人们总觉得女人打造出来的东西会沾染上‘污秽的血’,即便托里托技巧远超其他学徒、收费更是只有其他人的一半,人们依旧不愿让她来制作器具。但请相信我,她真的是个非常好的、非常了不得的铁匠,总归她的费用很低廉,你们大可以尝试一下。”
“好的。”其实穆里尔还是不太明白铁匠和女人之间为何会产生叫人介意的关联,但她还是按照接骨木的教导认真地回应道,“我明白了。”
面对穆里尔的回答,法利亚实在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她侧过脸对饱含歉意的接骨木叮嘱:“我必须交代你们一件事:如果你们想在铁匠铺找到托里托,那必须要一早前往铁匠铺。一旦临近中午,托里托的父亲就会带着他的学徒们回到铺子,届时托里托就只能回到屋子里去给人打下手了。切记,如果是想找托里托,那一定要早些去。”
“噢,好的。”接骨木看出了法利亚眼里的关切,她郑重地点点头,“我完全记住了。”
可穆里尔依旧困惑,她问:“为什么?这其中有什么深意吗。”
回答穆里尔的只是一声苦笑,在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法利亚答道:“没什么深意,只是会有人妒忌而已:托里托是她父亲唯一的孩子,无论她多么庸庸碌碌,那个铁匠铺终有一天会在法律的要求下被交到她手上。她父亲的学徒们因此妒忌她,他们对托里托冷嘲热讽,并抨击她做出来的一切器具。一旦他们发现有人专门找托里托做工,他们很有可能会妒恨她。所以请早些去吧,出于补偿,我给你们拿些我做的腌橄榄。”
最后这句话实在没头没尾,但法利亚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没等二人思索明白最后一句话为何会唐突地出现在对话中,妇人就已经往两人手里塞了三颗橄榄。被款待的接骨木不断对法利亚道谢,她说谢谢,我们记住了,我们必然会听从你的嘱咐去寻找托里托;她说谢谢您的橄榄,我们一定会好好品尝的。事后,接骨木感叹,那腌渍橄榄实在是美味无比,酸中带甜又甜中带苦,外皮还有淡淡的果香。穆里尔和托里托都认同她的赞美。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接骨木都在尽可能地试图做出如出一辙的腌橄榄,结果却百无一成。
按照法利亚的提醒,巫师二人在第二天夜色刚刚消散、日光还未出现的时候便抵达了托里托所在的铁匠铺。托里托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二人见面的场景:两位旅人如幽灵般穿过日夜交际时分的白雾,她们驻足在她的门前,其中一人无比瘦弱,双手把着一支木杖,好像只有这样那纤细到随时要断掉的身躯才能被撑起;而另一人在持续不断地打着哈欠,她茂盛的头发用麻绳粗暴地束了起来,看起来活像是一把被随意乱捆的香肠。
托里托不认识她们——这个城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对于从未来过的旅人们来说,这座城镇算得上是庞大,但对于在此生活了十几年的托里托来说,这里小到她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托里托早见过了城镇中的所有人,她和其中一小部分人相互仇视,又结交了等量的朋友,因此,托里托可以笃定眼前的二人必然不是城镇中的居民。出于谨慎,托里托没有完全打开门,她半掩着门问:“你们找谁?”
“找名叫托里托的铁匠。”接骨木努力地睁开困倦的双眼。在看到问话的人的模样时,接骨木便知晓眼前的人就是自己要找的铁匠:托里托个子不高,体格健壮,裸露出来的手臂上布满了细而小的火斑,可以说,任何人看到托里托都能猜出她必定操持着一项劳累的、需要长期同火打交道的工作。接骨木的眼睛一下亮了,她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后说:“您好,托里托,我们听了法利亚的介绍,想来找您做些东西……”
“法利亚啊。”没等接骨木说完,托里托便自说自话地打断了对方,知道眼前人是自己的好友介绍来的后,她内心的戒备便散去了些。托里托将门多打开了几寸,她侧出半边身子问:“你们需要什么?”
接骨木解释道:“我们是路过此处的旅人,接下来准备往西边去。您应该也知道,这一路上……”
“直接说需要什么。”托里托不耐烦地说,“你们的来处、去处和目的都和我无关,我只关心你们需要什么。”
接骨木扭过头注视了一圈四周,接着她用手肘撞了两下直愣愣地注视着托里托的穆里尔。穆里尔大梦初醒般回过神,她向着草丛吹了声口哨,隐藏在草丛中的莱尔轻快地跳了出来。
穆里尔看向莱尔,黑狗立刻绕着她的腿转了两圈,然后端正地坐在两位巫师的中间。看着活泼的黑狗,托里托终于完全打开了门,莱尔坐在地上对着三人轻轻晃动尾巴。穆里尔对铁匠说:“你能为它做个狗环吗?要围绕着它的脖子,同时需要有些朝外凸起的尖刺。”
虽然托里托已经大概猜出了狗环的用途,但出于严谨,她还是核实了一遍:“是想用来防范兽咬吗?”
穆里尔点点头,托里托走出屋子并蹲在莱尔跟前。铁匠小心翼翼地用手沿着莱尔的脖颈摸了一圈——这动作让莱尔感到胁迫,它下意识露出自己的利齿,穆里尔关切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在估摸清楚黑狗脖颈的长度后,托里托站起身来告诉穆里尔:“它太瘦了,铁环对它来说是个负担。我建议先用皮带做一层项圈,再在外侧嵌一些尖刺。你觉得呢?”
在说话的过程中,托里托的眼睛从穆里尔的脸滑到了她的手上,再落在了她把持的木杖上。听见穆里尔淡然地表示赞同后,托里托忍不住开口:“你这个木杖能让我掂量掂量吗?”
两位巫师对视了一眼,她们对托里托的行为茫然不解,但穆里尔只犹豫了几个瞬间就将手杖递了过去。拿到木杖后,托里托随性地握着它在空中甩了几圈。莱尔被木杖带起的风声吓到,它弓着背守在穆里尔身前,唯恐眼前的人要行什么不端之事。
但托里托只是甩了两下木杖。她很快就把这柄枯枝还给了穆里尔,同时感慨道:“真是个好木头……重量分布很匀称,宽度也很趁手。但顶部这些乱七八糟的藤蔓是什么,这几缕东西实在太丑了,还打破了木头本来的平衡。”
巫师二人看向木杖的顶部——接骨木不喜欢观察术布在眼睛里的感觉,所以当她们在无人的林野中时,接骨木通常会学着加尔文将观测术加注在冰球中、再把冰球固定在木杖顶端;为减少将冰球固定起来这一繁琐的劳作,接骨木用藤蔓编了个网兜束在了木杖上头,这样她只需要将施展了观测术的冰球塞到网兜里就好了——破旧的藤蔓会逢其适地在风中摇摆着,以彰显自己的存在。接骨木有些不满地偏过脸,她小声地念叨着:“丑?好用不就行了,好用不就行了!”
察觉到自己多事了的托里托重新退回门里,她翻找了一下铁块和皮的储备量,确认无误后,她探出头来对二人说:“布料我这里有,这儿甚至有个做错了的捕兽夹,刚好可以改改做成尖刺。你们七天后来拿就好了!要是你们急用的话,我可以尽量在五天内做出来。”
这时,穆里尔凑到铁匠铺的门前。她将手搭在半合的门边,并以算得上冒犯的方式将自己的头伸到了屋子里。在托里托错愕的目光中,穆里尔问:“我们能看着你做铁器吗?”
托里托的眉头跳了两下,她的神情中既有几分见怪不怪也有些烦闷:这年头女铁匠实在是少之又少,这种没由来的不信任托里托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铁匠郁闷地回答:“行,可以。要看的话你们到屋后去吧,现在就我一个人,我得借由河边的水车才能工作。”
“二位,二位!”接骨木也挤了进来,她的动作让房门彻底敞开了,“当务之急是该商讨下做东西的价钱。”
“犯不着吧。”托里托在收拾着器具,实在无暇再动脑了,“法利亚应该和你们说过我收费只有其他人的一半,你们按一般价格折半给我就行了。”
面对托里托的背影,接骨木心虚地眨了眨眼,她惭愧地告诉正在忙碌的铁匠:“哈,怎么说呢,好吧,我还是直接了当点比较好:我之所以用‘商讨’二字,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带钱,或者说,我们没有此地能用的钱。但,我们有些别的东西……”
托里托忿忿地转过脸来,她刚想说什么,却立刻被接骨木手中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接骨木拿出了一块比掌心小一圈的半透水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水晶看起来像是一团被人拢在手心的羊毛。这是奥尔加三人过去在探索水晶洞、挖掘洞晶时留下的普通晶石,这些东西被她们连带着巫术材料一并交给了穆里尔,以便穆里尔在必要时能用这些名贵的东西替代钱财去换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此时,这对普通人而言无比珍贵的矿石确实如奥尔加三人所想的那样发挥了用处:即便光线无比昏暗,托里托依靠直觉感受到接骨木手中的事物必然远超自己将要打出的器具的价格。托里托了然接骨木的言下之意,但她实在不相信如此幸事能被自己遇上。年轻的工匠轻轻咳了两声,她确认道:“你们打算用这个来抵钱?”
“是的!”接骨木接下来的话更叫铁匠惊讶,“这是定金。”
闻言,托里托像是被呛到一般咳了又咳。等她冷静下来后,托里托不客气地到接骨木跟前,将那块水晶揽到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讪讪道:“嗯,没问题,这当然没问题。我能有什么意见呢。”
说完,托里托就抄起刚收出来的工具往后门走去。门一打开,巫师们就看见了湍急的小溪,托里托穿过护栏走到溪边,她先将放置在水车旁用兽皮包裹着的风箱拉到工作区,接着她又折返回去,将收拢好的、扎在水车旁的管道延到工作区的炉子旁。这之后,托里托又搬来了木材、升起炉火,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她终于开始最后一项也最无聊的工作:处理砂砾。
将准备好的砂砾丢进石锅中后,托里托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专注地、细致地挑拣出混杂在其中的杂质,清晨时分昏暗的光线让这项工作变得无比艰难,更格外无趣。本来就困顿无比的接骨木注视着托里托反复地同碗里的东西搏斗了半晌,同时,溪流的水声伴随着鸟鸣灌入了巫师的耳廓,不一会儿,接骨木便点着头睡过去了。据托里托的回忆,当她忙碌地处理完所有的砂砾后,她看见的是半蹲着睡觉的接骨木,以及安静地端坐在地上注视着自己的穆里尔。
托里托只扫了这两位围观者一眼,下一刻,她便重新投入自己的工作。此时托里托已经彻底准备好了打铁所需的材料,她站起身来将一旁的风箱接在水车延伸出的装置上,再三确认风箱已经和水车装置卡得严严实实、不会突然断开后,托里托走向水车。
将水车中的长板沉入河中后,永不止歇的水流带着水车转动起来。从水车上延伸出的器械受水力的驱动开始压缩风箱,风箱将风吹在熔炉侧面的上部,热浪随着风的来去有规律地在熔炉口进进出出,仿佛是大地的呼吸。
在经年累月的锻造中,托里托早已习惯了风箱的节奏,每当风箱鼓动,她便麻利地用兽皮包裹起胳膊和手,再将磨好的沙砾装入耐热的陶罐中。当温度足够后,托里托分批将沙砾从熔炉上部的开口倾入其中,在这期间,她还要不间断地往火中增添木炭,以及一些她自己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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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当所有的沙砾都被投入了熔炉后,托里托摘下手上厚重的兽皮。她站在原地,一边眺望着已经彻底亮起的天空一边歌唱——这是托里托独特的计时方式,其他人在熔炼时习惯通过日光的偏移计算时间,托里托则习惯用歌唱的次数记录时间的流逝。
歌声叫接骨木从睡梦中苏醒了,当她迷蒙的眼重归清明时,她看见金色的日光洒在大地上,水面把圣洁的金黄破成粼粼的碎片;眼前蓬勃的火光中生出了几缕蓝色的枝条,枝条无序地自熔炉中生长着,比起藤蔓,接骨木觉得它们更像游蛇。巫术的新芽在托里托粗野又单调的歌声中萌发,接骨木呆滞地望着这一切,直至她的眼被火光和愈发蓬勃的巫术色彩灼伤。
接骨木吃痛地捂住了眼睛,这动作让她不受控地向后跌去,最终摔了个头昏脑涨。穆里尔沉默着盯着接骨木倒下的身影,托里托亦停下了演唱关切地注视着她。双腿酸胀无比的接骨木一时半会实在爬不起来,她在原地狼狈地扑腾着,连在河对岸洗衣的村妇都好奇地看向接骨木。托里托本来犹豫着思考自己要不要摘下手上的兽皮将摔倒的人扶起,但看到接骨木颇有精神地奋力扑腾、似乎没什么大碍后,铁匠便摇摇头,然后重新唱起自己断掉的歌唱。
接骨木踉踉跄跄地坐起,她靠近穆里尔并压低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之间……你应该看到了吧,熔炉里出现了巫术的脉络。”
“歌声。”穆里尔断言道,“虽然和她刚见面时她身上就有淡淡的脉络的影子,但那脉络不完整;虽然她在打造的时候就加了些巫术材料,但脉络是在她歌唱后才生长出的。”
接骨木锤了锤自己还在发麻的腿,她压低了声音说:“好吧,我其实没怎么听明白你说的话……反正这意味着她是一个有巫术天赋的人,对吧。能商量一下吗,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袒露巫术的方法?前两个苦头已经证明了不是谁都像我一样能接受巫术的概念,有不少人对陌生的事物都感到恐惧和不安,为了缓解这些情绪,他们不惜采取暴力的方式……总而言之,这个铁匠看起来可比那两个要孔武有力太多,如果她不相信我们的言语、打算袭击我们,那我俩可能会直接被她打死。”
穆里尔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只是淡然地问:“那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嗯,嗯……”接骨木努力地转动着自己睡得发昏的脑子,“循序渐进吧,循序渐进怎么样!至少也先旁敲侧击一会儿,别和前两次一样直接冲上去就对别人介绍。”
穆里尔回答她:“那马怎么办?如果要循序渐进,那我们不免要花太多时间。我们可以把莱尔带在身边,但马儿可不能一直放在丛林里啊。”
闻言,接骨木欣喜地合起手,连正在击铁的托里托都不由得侧目看向她。医师快活地告诉穆里尔:“我就知道你没留意:这个城镇门口就有家旅店,它们的牌子上有百合和荆棘的纹饰。那是赫尔南迪斯家经营的旅舍吧,我们可以拿着你的纹章去白吃白住——这次我们还能顺便带上小马,我看见了,他们后院有个好大的马厩。”
“不……”穆里尔想要制止接骨木的想法,“这一路上我们已经受了霍莱恩太多恩惠:这两年来你拿着纹章去刻有赫尔南迪斯家徽的旅店要过至少三块火腿肉、五把草药、七叠布料,还有许多木炭、面包,更有数不胜数的地苹果和水果。我们索求的已经太多了,不该再麻烦他们。”
“主要也是为了你嘛,在野外只能吃些浆果和鱼,不向他们要些吃食你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健康——看看,虽然和别人比依旧算得上骨瘦嶙峋,但你已经比我刚遇到你时健壮很多了好不好。”接骨木辩解道,“至于这次——穆穆,我们可没法轻易遇见既带有赫尔南迪斯家徽又有马厩的旅店,若这次错过了,下次指不定要到什么时候去呢。考虑下小马吧穆里尔,它们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们把它们带到旅店去,让旅店的人给马刷刷背、梳梳毛,再检查下它们身上有没有暗伤。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让马休息的机会,你难道忍心把它们丢在丛林里淋雨吹风吗!”
穆里尔有些后悔了:她不该在接骨木好奇地询问那枚纹章的由来时将过往经历全盘托出,自那天后,接骨木每次在城镇中买卖草药时都会格外留心镇子里的店铺是否有赫尔南迪斯的标记;接骨木几乎是雁过拔毛,每个有赫尔南迪斯家徽标记的铺子都会被她狠狠地搜刮一番。但穆里尔不得不承认,接骨木拿走的都是她们切实用得上的东西,她从不索要钱财,也不抢夺他人所需之物。所以,即便穆里尔对霍莱恩心有愧疚,她也从来只是在嘴上劝阻接骨木,从未将赫尔南迪斯的徽章藏匿到对方找不到的地方。
在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后,穆里尔妥协道:“好吧,好吧。那之后我们去接上它们。”
“你们在聊那家黑蔓客栈?”托里托正在冷却金属,因此,她不需要再用歌声计算时间,可以加入巫师的对话,“那家店在我很小的时候还只是个家庭旅馆呢,他们甚至比别的家庭旅馆还小些,只有一间房能供人休息,七八个旅人需要你挨着我、我贴着你睡。直到十几年前,赫尔南迪斯家的商业版图开始往我们这块扩展——当时我们这儿共有五家旅馆,赫尔南迪斯家只选了如今的黑蔓客栈作为合作对象。赫尔南迪斯家帮忙修缮了黑蔓客栈如今的房屋,还造起了马厩,从此之后,他们店的生意就蒸蒸日上了。”
接骨木有些意外:“噢,那赫尔南迪斯家可真是好心人啊!居然还帮忙装修了屋子……”
“好心?”托里托嗤笑了一声打断接骨木的话,“他们可不是好心。据我所知,黑蔓客栈的老板因此背负了巨额债务——赫尔南迪斯那边派来的人将各种利息的计算条例混在了施工用的繁杂条款中,即便是再老道的商人也会被其中复杂的语法和排比绕晕。我听说他们经常这样敛财。在还完了债务后,黑蔓客栈的老板每年还要给赫尔南迪斯家提供一大笔本属于自己的利润。现在赫尔南迪斯家在我们这儿的风评可不太好:没被赫尔南迪斯选中的那五家旅店怨恨他们的同时又羡慕黑蔓客栈,在他们看来,黑蔓客栈能攀上赫尔南迪斯这个高枝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而黑蔓客栈也对赫尔南迪斯心有不满,他们认为自己本可以赚更多。”
穆里尔已经快晕了,她双目无神、思想飘忽,那些复杂的词汇将她的头脑搅得无比浑浊。接骨木则已经完全投入了这有趣的对话中,她接腔道:“其他几个旅店的老板怎么想的,黑蔓客栈都这样了,他们怎么还能心生羡慕?”
托里托将正在降温的金属夹出放到一碗新的水里,她继续说:“毕竟那赫尔南迪斯的当家主眼光独到。他总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可以说,许多人愿意割给赫尔南迪斯天价利润,只是为了从那位当家主手里得到些消息。”说到这,托里托奇怪地瞥了眼两位巫师,“但听你们前面的话,你们和赫尔南迪斯的人来往密切才对,你们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消息?”
“是啊,是啊……”接骨木也不由得看向正在神游的穆里尔,“我们为什么能知道、为什么能不知道这些消息呢。”
贝歇尔久久没能说话,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许久,然后不确定地开口:“我们家原来是这样发展的吗?”
“这就多少有些不合理了。”托里托摇着头评价,“贝歇尔,你是那个让赫尔南迪斯变得如此富有的人的亲生儿子吧,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父亲是如何发展你们家族的?”
众人——三位巫师、两个小赫尔南迪斯,还有列莫宁娜,这所有人——看见贝歇尔难为情地靠着椅背蠕动了一番,在看客中的一半都不忍直视地移开眼后,贝歇尔才犹豫着开口:“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相当富裕了,我只在妈妈和哥哥谈论往事时了解过父亲发家故事的只言片语。家里人都觉得我不够聪明,所以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打算将我作为继承人培养。我确实不知道家里是如何发展的,更不知道我们家在外的风评怎么样。”
“至少对我们还是很好的!”接骨木打了个圆场,“相信我,如果没有你父亲提供的那枚纹章,穆里尔或许早就死在野外了。”
说到纹章,托里托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欣赏,她不由得夸赞道:“不得不说,那个纹章做得可真不错。繁杂的元素被处理得恰到好处,比起纹章,它更像一枚首饰。工匠在雕刻的时候对刻画的取舍也让我惊叹,你们懂的,总有工匠喜欢把所有细枝末节都刻画出来以展现自己的技巧,可最后看上去只让人觉得拥挤。”
穆里尔坦诚道:“我不懂。”
接骨木用手撑着下巴无奈地重复:“我也不懂。”
“我懂!”贝歇尔欣喜地几乎要哭出来,他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察觉到自己花费的心血,“为了妥善处理纹章上被鸟羽遮盖住的百合花,我花了好长时间去归纳花瓣的形态,才让它们不至于像块石头一样直接地顶着乌鸦!”
但托里托许久没有回应。她完全愣住了,甚至忘了咽下嘴里没能嚼开的半块肉。托里托实在沉默了太久,以至于贝歇尔脸上的快活都淡去,不安和尴尬重新染上他的眉头。最终,托里托质问道:“你处理……但你不是个画家吗?!”
“我现在是个画家。”贝歇尔认真地解释道,“在此之前,我还做过泥塑、木雕、以及铁艺,只是我已经厌倦了那些创作,所以如今我是个画家。”
接骨木好奇地问:“啊,但绘画也总会被厌倦吧,这之后你要做什么?”
“我已经想好了,”贝歇尔看起来对此早有准备,“接下去我打算学习石雕,再之后我想试试布艺。”
托里托彻底瞠目结舌,她缓缓抬起手来,将手压在嘴前思索。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人们只看见她睁大着眼睛麻木地咀嚼着嘴里剩下的肉。但在这天晚餐后,托里托终于尊重起了贝歇尔,她不再将贝歇尔当做不知饥饱冷暖不分五谷杂粮、只是运气格外好的蠢货,她偶尔会在临摹隐屋装饰的时候询问贝歇尔的意见。从这夜起,她们的关系逐渐密切,最终成为一生的挚友——这对工匠好友在后来成为了炼金术师们的宗师,托里托将代表对极致物质的追求,贝歇尔则象征着对极致精神的渴望。
20.第六章-生命的戛然而止远比段落更突兀
对阅读者们而言,故事中的巫师们似乎无比悠闲——她们好像永远在聚餐,永无止息的聚餐,中间穿插着旅途的故事。但事实是,三位年长的巫师都极其繁忙。她们忙得昏天黑地、目不暇接,实际上,她们真正能一起围在餐桌旁插科打诨的日子少之又少,少到小赫尔南迪斯们每次都会着重记录大家一起对谈的晚宴。
在小赫尔南迪斯们没有记录的生活片段中,接骨木忙于制作巫师材料图谱。她日复一日地整理和归纳着自己和穆里尔在荒野中的记录,势必要从繁杂的信息中摘出所有有关材料的内容,以做出一册足够明确、足够万全的图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执着于这件事,这或许是她身为医师给自己下定的职责:据传闻,那些传承多年的医师家族都有类似的图册用于指导人们如何辨别草药和毒药,接骨木或许便是在恪行着这项古老的习惯。
穆里尔则将自己清醒时光中的一半时间砸在了教导孩子们身上,她对孩子们倾尽所有,仅仅半年的时间,萨曼莎便能熟练地使用火焰术和漂浮术。吉尔伯特则要平庸许多:不知为何,虽说他能标准地念诵咒文、行起巫师的舞蹈,但在十次施展中,他至多只能成功完成三次。此时的吉尔伯特尚且不知,这是属于男性巫师的诅咒,一种自出生起便存在的死牢:即便是天生的巫师,那些以男性的躯体扣响巫神窗棂的人终将会在某日被巫神驱逐出庭院,他们总比女巫们更难施展巫术,最终成为碌碌无为的普通人。此时吉尔伯特只觉得是自己头脑愚笨、思维顽钝,为逃避内心的苛责,他开始接手照看列莫宁娜的活儿——如此一来,他便能理直气壮地跟在穆里尔身后听她教导巫术,同时也不必陷入自身无用的卑劣感中——直至这时他才发现,这幼小的女孩虽然如小兽一般喜怒无常且不听人说话,但她却是个真真正正的巫师。
某天,吉尔伯特因疏忽叫列莫宁娜窃走了接骨木正在临摹的巫术材料。而就在这一天,列莫宁娜消失了。屋子里没有她到处爬行时发出的声响,没有她入睡时发出的叫人头疼的磨牙声。众人找了她整整一夜,直至接骨木开始哭泣着谴责自己应该多关注下列莫宁娜时,小兽一样的狼女才猛地从马厩边探出头来吓了众人一跳——众人分明记得在她们搜寻列莫宁娜的来来往往的数十次里,这里有且只有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才对!在失而复得的惊惧过去后,巫师们终于记得为自己笼上观测术。在巫术的纱帘下,巫师们看见列莫宁娜身上出现了的闻所未闻的巫术脉络。
“一个崭新的巫术。”穆里尔如此说。
接骨木边抽泣边总结道:“噢,天哪……天哪,这个巫术可以让她变成石头!”
“所以……”托里托摸着下巴说,“这终于可以解释为何她能在狼群里生活那么久而不被吃掉了?”
列莫宁娜,这有着闻所未闻的形变天赋的小小巫师为巫师的未来带来了又一个全新的可能性:她能随心所欲地变作没有生命的东西,譬如椅子,或是一块在马厩边格格不入的石头。这一崭新的巫术让穆里尔重拾起了自己的困惑,她在教导孩子们巫术之余开始研究另外两位巫师为何无需巫术材料只需吟唱便可生出巫术脉络,她竭尽全力地钻研着,最后,穆里尔真的通过对同伴的观察得出了一个结论。
穆里尔总结道:“或许对巫术而言真正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材料、不是动作,而是吟唱。往前追溯,那些最为原始的巫术中有近乎半数无需动作、仅需极少量的材料和唱诵就能完成,这足以证明吟唱才是施展中最核心、最不可或缺的部分。”只通过观察,穆里尔就推测出了后来的巫师需要大量统计才能得出的结论,可她却因接触到的、能用于论证的巫师太少,而将自己的发现视为一种无稽之谈。
在三位巫师中,最为神秘的便是托里托。没有人知道她在刚到隐屋的那几年做了什么:她似乎流连于隐屋的后院,她好像对院落中的柴房格外感兴趣;她时常出没于有线条装饰的厅室和回廊,偶尔下人们也会看见她长久地观察着门槛。巫师们只观察到,托里托同贝歇尔的关系日益亲密:当贝歇尔对画面的结构心生疑难时,他会邀请洞察了世间万物构成的铁匠来观察他的画,并叫托里托给他提供些新的想法。托里托对此毫无怨言,只是作为报酬,她向贝歇尔要求了些东西:按照托里托的吩咐,贝歇尔让仆人们在过去围猎狼群的装置上改造出一个小的熔炉。但这个熔炉从未被使用过,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一如人们不了解她在遇到巫师前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甚至,她遇到巫师后的故事都分了两次才说完。
依照两位小赫尔南迪斯的记录,在巫师们第一次讲述她们和托里托会晤的故事时,她们刚回到隐屋不足一年,而第二次——也就是托里托故事的后半部分——巫师们回隐屋已经至少一年半了。在一个大家难得齐聚的夜里——这需要接骨木没有因为操劳而早早回房睡觉、贝歇尔早早醒了,最重要的是,需要穆里尔没有生病——贝歇尔终于有机会了解故事的后半部分。此地的主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你们委托了托里托做项圈,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一起上路。”
托里托没有立刻回答贝歇尔:她逮住了正在狼吞虎咽着鸡翅的列莫宁娜。将可能划伤喉咙的翅膀从狼女的嘴里抠出来后,托里托才擦了擦油腻的手对贝歇尔说:“因为没什么好说的,真要说的话也太无聊了:后来她们试图通过旁敲侧击让我了解巫术,为此,她们一直在和我搭话。但我需要工作,需要在保持火炉里温度的同时用锤子给铁刺塑形,我忙得晕头转向,实在没空搭理她们。”
接骨木闷闷不乐地补充道:“是啊,我们花了三个早晨都没能拉扯着托里托将话题拐到任何和巫术有关的事情上……好吧,除了刚见面的那天早上外,我们压根就没有把托里托拉到我们的对话里来。”
“我都说了我需要工作。”托里托端起了酒杯,“你在处理药材的时候不也不理人吗。”
再这样下去,恐怕接骨木和托里托又要开始既没营养又漫长的拌嘴了。贝歇尔实在不明白这两人为何如此热衷这种幼稚且分不出高低胜负的游戏,此时他只关心故事的后半程,他对此已经好奇太久了。贝歇尔赶忙插入了两位巫师的对话,他用自己的声音压过二人:“好吧,但是我真的想知道故事的转折点在哪里。”
“转折点?”穆里尔喃喃道,“我觉得是最后那个下午。”
接骨木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是的,最后那天下午。算起来,那是我们找托里托打造项圈的第五天来着?”
在巫师们请托里托为莱尔打造项圈的第五天傍晚,黑蔓旅店二楼属于巫师们的房间被敲响了,半阖着眼、正躺在稻草床上休息的穆里尔不紧不慢地搓了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后才站起身来去开门。穆里尔想,门外应当是接骨木:自从接骨木发现托里托在做工时不搭理人后,她便不再将精力浪费在想办法为对方介绍巫术上;从第四天早晨开始,接骨木便不再前去围观托里托做工了,她转而扎回集市中,试图在集市关闭前多搜罗些自己同穆里尔在野外能用得上的东西。
穆里尔倒是依旧每天都会去看托里托做工,但失去了伙伴陪同的穆里尔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围观而已:对此时的巫师来说,被牧羊女的家人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儿历历在目,她不敢再冒然行事,毕竟如接骨木所说的那样,以托里托身形的健壮程度来看,若她真的想驱赶、殴打两位巫师,两位巫师必定是束手无策。穆里尔只好安慰自己,虽然她没能找到一个新的伙伴,但至少莱尔能有属于自己的项圈了。
每到中午时分,托里托的父亲便会拄着拐杖来到这铁匠铺。这个身上时刻弥漫着酒气的男人叫穆里尔不喜,自打第一天中午见过托里托的父亲后,穆里尔每天都会在他来到铁匠铺前拉着接骨木离开。巫师们会在铁匠铺前方的小径上分道扬镳:接骨木的路线总是歪七扭八的,她偶尔会去拜访下法利亚,也偶尔会去公共的烤炉旁向别人讨些面包;穆里尔的终点则很明确,她从来都是直接回到旅馆,最多是在抵达黑蔓旅店的后门时会停下来同莱尔打声招呼。之后穆里尔便同全天下所有不讨喜的客人一样无视旅店员工们的问好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会躺倒在稻草床上百无聊赖地发上一下午呆,直到接骨木回来将鲜活的生命力填满房间。
这天也理应如此。但穆里尔打开门时,她看见的却是正倚着墙等待的托里托。当她转过脸来面向穆里尔,巫师才发现她脸侧有块淤青,嘴边也正渗着血。二人沉默着对视了许久——出于礼貌,托里托在以客人的姿态等待着穆里尔邀请或询问自己,她因此无言;出于不解,穆里尔木然地站在原地,她因此缄默——最后,穆里尔先开口道:“莱尔在楼下,在后院。”
“不,我不是来送项圈的。”说话时,托里托似乎扯到了嘴角的伤口,龇牙咧嘴了一下后,她才继续说,“我是来道歉的:我没有做出来你要求的东西。”
即便是不通世务的穆里尔,在看到托里托吃痛的动作后也不忍让她一直在外头站着。巫师侧过身去,示意托里托到屋里来说话。二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小小的圆桌边,托里托将藏在口袋中的水晶掏出并放在桌上:“你的定金。抱歉,我没能做出来你需要的东西。”
穆里尔微垂着头,她挡住了从窗户淌进来的光线,水晶因此显得黯淡无光。巫师盯着灰扑扑的水晶,她迷茫地问:“发生了什么?分明我早上离开时你才跟我说,尖刺的部分你已经做完了,之后只要将尖刺固定到皮带上就完成了。”
“是啊,早上我是这么说的。”托里托偏过了脸,“但下午……”
没等托里托想出一个没那么狼狈的说法,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托里托回头看去,穆里尔也站起身来前去开门。门刚被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屋内的二人就听见了自门外传来的雀跃的声音:“穆里尔,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可以当药用的香草?我今天在集市上看见……”
接骨木欢快地挤进了屋子中,下一刻,她便和面无表情的托里托对上了眼。接骨木吓了一跳,她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紧接着,作为医师的本能又叫她观察起托里托脸上的伤痕来。医师逐渐入神了,她开始揣摩、思索起托里托脸上的伤是因何造成的。最后,接骨木甚至直接动起手来:她直接将手背贴在托里托的脸上,以此感受淤青的肿胀和发热程度。
“喂!”托里托呵斥了一声,她警惕地缩了缩身子,同时身体逐渐朝门那边转。
直到这时,接骨木才大梦初醒般回过了神。她满怀歉意地看向托里托,然后瞥到了桌上那一小块水晶。一瞬间,接骨木就察觉到托里托身上的伤与她们的交易必有什么关联,她缓缓坐到了床上——这间房间里没有多的椅子了——然后思索出一个似乎没那么冒犯的提问方式:“打造过程中是出了什么事吗?”
事已至此,托里托也不想再拖延了,她直截了当道:“是,我父亲把打好的尖刺都熔了,皮带也被烧了。”
“……为什么?”接骨木很不解:她只是两个早上没去而已,不知为何会出现如此严峻的状况。
托里托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又有人找他做捕兽夹,为了省些力气,他想拿之前做错的那个捕兽夹改改了事。但做错的那个已经被我熔成尖刺了,他因此大发雷霆,指责我不经允许动了他的东西——即便那东西在之前只不过是个残次品而已。总之,兽皮被他割成了无用的碎屑,好不容易磨出的那些铁刺也被重新投入了熔炉中。”
结合托里托之前的话,接骨木抱起手来评价道:“他真是不可理喻,天啊,就因为这个?他还打了你!”
穆里尔也不由得开口,她对托里托说:“你的父亲远比野兽更暴虐。”
对此,托里托只是挑了挑眉,她颇为不屑地说:“不,算不上,毕竟他伤得可比我重,我还手打了他。”
“……这两件事完全没有关系。”接骨木有气无力地说,“你可以还手才不代表他可以随便打你!”
托里托对接骨木的话感到不明所以,总之,她再次对穆里尔致歉:“但我确实没法给你的狗做项圈了,这么一闹,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应该都不准我靠近火炉了。”
“好吧。”穆里尔不近人情地说,“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给莱尔弄个项圈……”
接骨木拍了下穆里尔的肩膀,她示意穆里尔就算真的想要也别在这时候说出来。奇怪的是,作为话题的中心,托里托听了这话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歉疚——她只是微微挑起了眉,好像她反而能借机说些什么真正要紧的事儿。托里托不动声色地朝穆里尔的方向探出了身子,她将手肘压在桌上,整个人看起来相当老练。在清了两下嗓子后,托里托试探道:“但如果你们真的需要的话,我之后应该还是能找到机会做……”
“但我们马上就要走了,”穆里尔完全没听懂托里托的言下之意,“我们打算集会结束就离开。”
接骨木疲惫地扶上了自己的额头,她想,自己应该在教穆里尔如何健康生活的同时顺便教下她听懂别人的言外之意了。
被拒绝的托里托反而将眉头挑得更高了,好像穆里尔的话正中她下怀。她似乎意识到穆里尔不太懂人情世故,于是,托里托以一种仿佛哄骗般的造作语调对穆里尔说:“你们可以带我一起走,不是吗。任何一个稍大一点的城镇都会有铁匠铺的,只要花点钱,他们愿意租一个炉子给我,我可以给你们做出来……”
“喂!”接骨木从床上跳起来猛地拍了两下托里托,她挤到了穆里尔身边警惕地对托里托说,“我们大可以找别的铁匠给我们做,犯不着大费周章地带着你!”
托里托摊开手来坦诚道:“好吧,确实如此。我说这句话只是单纯希望你们带走我而已,你们看到了,我在家中饱受欺压,我想离开很久了。”
接骨木总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哦,对了,之前她也这样,她也是这般地对穆里尔恳求,这般地难以做出决定。虽然如此,但接骨木完全没有体谅托里托:“你想走那直接走不就好了,你又不是没长手没长脚!”
显然,穆里尔也意识到此情此景似乎经历过,在接骨木说话时,她正有些难以置信地歪过脑袋看着自己的同伴。
对此,托里托只是扭了两下自己的脖子,她颇为丧气地说:“不,我需要凭证,你明白吗。我攒够了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的路费,有一门可以赚钱的手艺,但我弄不到凭证。我的父亲忌惮我——他担心这传承了许多代的铁匠铺真的会传到我手里,于是,他将能够证明‘我是我、我是他亲生子’的凭证藏了起来,以保证有朝一日他死后我无法名正言顺地通过血缘关系得到他的财产,以确保他的学徒能继承那个铺子。正因如此,我也没法去别的地方了。我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即便有着吃饭的手艺也没有铺子愿意收留我……”
“好吧……”接骨木沉吟道,“这还真是个问题。”
看到接骨木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托里托立刻接着说:“但你们可以解决我的问题。我们所处的这个城镇往北去,有个名叫弗赛塔的城镇。那里的执政官和赫尔南迪斯家关系匪浅,只要到那边去,你们和赫尔南迪斯的关系可以帮我解决凭证的问题。只要解决了这个就好,我自己可以找到地方做工,这一路上的开销我都可以自己出,等到了地方后,我可以免费给你们把项圈做了……”
“一个项圈的价格也太低了吧。”接骨木不留情面道,“虽然这年头弄个凭证说难也不难,但你这可是要让有头有脸的执政官来做担保,一个项圈的价格也太低了吧。”
托里托对此也相当清楚,她恳切地在交易的天秤上增加着自己的筹码:“不,当然不止这些。我只说了项圈,是因为我暂时只有离开的路费。我发誓,如果你们能带我走,我愿意将前三年做工赚的所有钱都交给你们……”
“我们拿钱没用。”说这话的是穆里尔,“但我确实有事情需要你帮忙。”
接骨木沉默着看着穆里尔,紧接着,她疲惫万分地闭上了眼。她没有劝阻穆里尔,接骨木只是认真地注视着托里托:若托里托在听了关于巫师的故事后真的出于恐慌对她们大打出手,那接骨木一定抄起床边的木杖痛击托里托。
在这天下午,穆里尔简明扼要地讲述了自己、巫师以及巫术的来由——她说的实在太精简了,以至于托里托其实并没有完全明白穆里尔是什么意思——她将自己胸前的洞晶摆到了桌上,她对托里托说,既然你会打造器具,那说不定你也会打造巫术道具。“你或许能帮我修缮一下它,”穆里尔指着桌上的洞晶说,“它对巫术脉络的反应时灵时不灵的,实在难以当做搜寻巫术材料的指明灯用。”
看着托里托呆滞又不解的脸,接骨木知道,至少眼前的人不会袭击自己和穆里尔了。于是接骨木搓了两下穆里尔的头发说:“我不觉得会打铁器的、有巫术天赋的人就会修理巫术道具啦,就像是会处理修衣服的人不一定会修房子。”
“总要试一试。”穆里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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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了两下脑袋,让头发重新归回原样,“反正我们都处理不了,那总要叫托里托试一试。”
“不……不。”托里托犹豫地开口,“且先不提我没听明白你前面说的那些话,我必须承认,打铁和修缮水晶根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工匠方向。我是个铁匠,不是个珠宝艺人。我对水晶的质地、硬度都一无所知,我没法处理它。”
穆里尔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你不用处理水晶,你只要处理里面的巫术脉络就好。”
这下好了,本来就一脸茫然的托里托脸上涌出来更多的不解。她开始思考自己来找这俩人是否并不明智,开始思索这二位是否有什么肉眼难以看见的、扎根于头脑中的疾病。接骨木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她刚想再搓搓穆里尔的脑袋时,穆里尔突然站了起来。
在接骨木和托里托的注视中,穆里尔双手合十并朝向托里托——接骨木意识到了巫师想做什么,她刚想开口劝阻,在她的视野里,穆里尔身上的脉络便已经绽放开了;托里托则一直困惑地看着穆里尔,虽说穆里尔的动作奇怪又不礼貌,但或许是因为她实在是太过瘦削,托里托没有感到任何威胁,她也因此没有做出其它动作。但紧接着、紧接着——托里托的眼前开始攀上了蓝晕。她的眼睛好像变成了冬日的湖泊,结晶先在她视线的边缘出现,之后,它们迅速地蒙上了托里托的眼睛。铁匠难受地闭紧了眼睛,当她终于适应了眼里的清凉、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不适后,托里托小心翼翼睁开眼——她看见澄澈的色彩凝聚于眼前的二人身上,并以一种生长的蜿蜒姿态在空中摇摆着。
“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在托里托闭紧眼睛的时候,接骨木隔空对着穆里尔拳打脚踢,“我叫你说话时不要那么开门见山,合着你听进去的结果就是在行为上单刀直入啊!”
穆里尔为自己辩解道:“但这样比较方便,不用翻来覆去地掰扯什么是脉络……”
接骨木才不听她的解释:“那也不能这么做!你有没有想过这人打死你只要半拳,打死我只要三拳呀!她要是真的要揍我们可怎么办!”
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正扭打在一起的巫师和刚睁开眼睛的铁匠都不由得看向门的方向,房门外,黑蔓旅店的老板开口问:“客人,您没事吧?”
“没事。”穆里尔答。
“我们在玩呢!”接骨木可算是松开了穆里尔。
既然如此,那老板便识趣地走了。在走之前他叮嘱道:“有需要您可以叫我们。”
听到脚步声逐渐消失后,接骨木长出一口气,托里托也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这算什么,诅咒?”
医师抱起手来,她自言自语道:“哪个魔鬼的诅咒这么无聊啊,让眼前出现蓝色的痕迹根本什么都影响不了吧。”
“这就是脉络。”穆里尔一板一眼地回答,“按照这块洞晶原本的主人的想法,它应该在感受到这些脉络的痕迹时就会发光。但事实却是,虽然每次它亮起都意味着周围存在着巫术脉络,但它既无法指明方向,也无法在每次周围出现脉络时都亮起。我需要完成它,我需要修缮它,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真正需要的帮助。”
在穆里尔说话时,托里托持续不断地摇着头:“不、不……这是些无形之物,它们不可能是人力能够完善的。”
“你只需要尽力。”穆里尔平和地注视着眼里满是质疑和难以置信的托里托,“你只要尽力尝试就好,我愿意为此替你去找那个所谓的执政官,也愿意在一路上将巫术教导给你。”
听了这话,率先做出反应的反而是接骨木:“凭什么呀!”发现自己声音太大后,她压低了声音,“我每次拿赫尔南迪斯的纹章找旅店要点东西你都要碎碎念好久,怎么轮到她你就愿意主动拿着纹章出去办事了?”
“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穆里尔难为情地解释,“我就是因为这个上路的,我必须完成它。但这一路上我遇到有巫师天赋的人少之又少,我必须争取每一个可能。”
接骨木清楚穆里尔在说什么,于是,她脸上只留下了微乎其微的郁闷。托里托眼里依旧落满了质疑——只是,这次她的怀疑中含有一丝窃喜。铁匠郑重地问:“你确定?只要我愿意尝试,你就能在离开时带上我?”
穆里尔点点头:“是的,我确定。”
“真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接骨木嘟嘟囔囔的,像是什么嘴里闲不下来的鸟,“你要这么说的话,她完全可以假装尽力然后让你欠下人情啦。”
“才不会!”托里托反驳她,“我知道这是我的幸运,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
“所以——”贝歇尔拉长了声音,“你们就这样一起上路了?”
“对。”托里托将啃得干净净的骨头吐了出来,她颇为骄傲地说,“走之前我还拿装有储物术的袋子把我家扫荡一空了!我不仅把铺子里留着的铁块都拿走了,还顺便把那些学徒藏起来的钱也兜走了。”
“虽然我觉得以你所遭受的不公来看你拿多少东西都是应该的,但……”接骨木想要尽量温和地评价托里托的那番扫荡行为,“但我真的觉得那天之后我们被那座城镇给通缉了。”
穆里尔的总结则相当有巫师风范:“托里托就像皮蠹一样,那座房子最后只剩下了骨架。”
贝歇尔皱紧了眉头,他对接骨木和穆里尔说:“但托里托不是说她要在那个叫弗赛塔的城镇找活做吗,为什么最后她没有留下、而是一直跟着你们?”
在眨巴两下眼后,接骨木回答道:“确实,托里托和我们最开始都是这么想的。但到了弗赛塔之后我们才发现,那个和你们家交好的执政官因为贪污受贿被赶走了。托里托彻底成了没有凭证的人,她只能跟着穆里尔一起流浪了。”
“合着你们三人都没有身份凭证啊。”贝歇尔感慨道。
对此,接骨木骄傲地回答:“不,我有哦!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集会上基本上都是我在买东西、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拿着你家的纹章去讨要东西呀。”
总之,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回头后,托里托就跟着巫师二人一齐走上了流浪之旅。她们远离人烟,逃离那些将土地和植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人群;她们在天际下行走,星月是她们无需燃烧便准时点起的灯,鸟兽活动时的声响是自然中最悠远的钟声。在蜿蜒而古老的密林中,托里托人生头一回远离火焰和金属,柔韧且生机盎然的植物如网一般笼罩着她,叫她感到陌生又困惑。托里托需重头学起如何生活:接骨木教她如何用藤蔓编织草鞋,穆里尔教她通过地上爬虫的痕迹和土地中的孔洞来辨认周遭的环境。在生活的缝隙中,托里托终于真正理解的巫师的由来和巫术的存在,她也在崭新的生活中逐渐蜕变成一个巫师。
在托里托学会使用火焰术没多久,她们便行到了那片曾出现在接骨木口中的芦苇荡。接骨木如孩童般钻入其中、并将触手可及的芦苇折下,穆里尔和托里托在遮天蔽日的芦苇中仰望着野鸟飞过,心中只有缥缈又居无定所的思绪。而当接骨木在瑟瑟的枯黄中削出了第一支芦苇笔后,终于有东西能替代打铁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熔炼托里托的生活了——托里托开始绘图,她用忐忑又崎岖的线条来绘制自己一路上看到的、感受到的,而在未来、在隐屋,托里托终将用铁器实现自己所感受到的万事万物。
“其实我还是很后悔。”对于自己加入巫师的行列这件事,托里托如此概括道,“啊,我不是在后悔上路,我是后悔我没有给莱尔做完项圈……如果我做出来了项圈,说不定它就不会被狼群咬死了。”
提到那早已死亡的幽影般的黑狗,认识它的大人们都沉默了下来。吉尔伯特和萨曼莎不知为何气氛突然凝结,她们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食物,餐厅中唯有列莫宁娜的牙齿在啃咬骨头时发出的叫人牙酸的声响。片刻后,接骨木才轻轻开口说:“不是你的错。”
“是我们的错。”贝歇尔突然开口说道,“它从出生起就在为了猎狼而接受训练,如果不是我们这样训练它,它也不会在看到狼群后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不、不……在弗赛塔的时候,是我劝阻你们不要在那里给莱尔做项圈的。”接骨木垂下眼,“是我的错,是我让它失去了生的机会。”
托里托来来回回地看了二人好几眼,她露出一脸的惊疑不定:“你们为什么突然开始了这个话题。我只是感慨而已,为什么你们开始……”
“事情已经发生了。”穆里尔盖棺定论道,“缅怀和后悔都没有意义。”
21.第七章-无尽的雨灌满了回忆
贝歇尔走入书房,奇怪的是,书房里只有两位小赫尔南迪斯,平时一贯喜欢在摇椅上睡觉的穆里尔也不见踪影。在环视几圈后,贝歇尔问道:“她们人呢?”
正在绘画的萨曼莎和吉尔伯特抬起头来,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接骨木去厨房啦,她去拿点碳灰做颜料。”
“穆里尔刚刚拿着木尺出去了,但我们不知道她具体要做什么。”说话的是吉尔伯特。
片刻后,萨曼莎犹豫不决地补充道:“托里托早上一直拿着自己做的东西在走来走去?但我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可能待会儿又要路过书房了吧。”
“好吧,好吧。”贝歇尔坐下了,“那我就在这儿等她。”
小赫尔南迪斯们没有探究养父口中的“她”具体是谁,此时她们正焦头烂额地按照接骨木留下的草稿进行描摹呢:接骨木口中的“巫术材料图鉴”远比小赫尔南迪斯们想象的要复杂许多,其中囊括了植物的姿态、枝叶的细节、与其它常见植被区分的方式,以及材料的效果和生长地。这样多的信息,单单是整理、准备好对应的文字说明就需要太多功夫,于是,接骨木就将其中最简单也最繁琐的一项任务交到了想暂时远离巫术学习的小赫尔南迪斯们手上——即描摹植被的模样。
但对于年幼的孩童们来说,这些工作实在让她们感到眼花缭乱、头晕脑胀。在小赫尔南迪斯们欲哭无泪地想要重新学习巫术符号以逃避这看似永无止境的工作时,贝歇尔正好奇地对着窗外张望:他通过影子察觉到穆里尔似乎正在书房外、正在房屋拐角处的马厩中,可他不够瘦,因此无法钻过窗户间的缝隙看到马厩里头的动静,因此,贝歇尔只能尽可能地踮起脚来观察。没等贝歇尔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他就听见窗外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哭嚎声尖锐异常,只是一下而已,贝歇尔的脑袋立刻荡起了刺痛。但还好只是一下。在这声细长无比的尖嚎声后,这个陌生且让贝歇尔感到不适的声音便没有再响起过。
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以至于贝歇尔虽然脑袋依旧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希望那尖叫能再来一次,以证明他没有疯、没有产生幻听。但他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第二声喊叫,于是贝歇尔紧皱眉头问自己的养子们:“……你们听到刚刚外面的尖叫了吗?”
两位小赫尔南迪斯也头疼万分,她们哼哼唧唧地表达着自己的不适,贝歇尔也确定刚刚幻觉一样的古怪喊叫确实发生了。正在此时,从厨房扒完碳灰的接骨木回来了。她焦头烂额地搂着装满木灰的瓦罐:瓦罐里满满当当的木灰冒出了一个巴掌高的凸起,接骨木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自己稍微呼吸得重些最顶端的灰就会一股脑地飞起来;除此之外,这个瓦罐的形状还不太适合抱着,在来的路上接骨木就几次险些摔了罐子。于是,接骨木在进入房间后便着急忙慌地把手上的罐子放在了门边的矮桌上,放好罐子后,她才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接骨木拍了拍手困惑地问三位面如菜色的赫尔南迪斯:“你们怎么了,为什么都是一脸吃了我熬的药草汁的表情。”
按了两下自己的耳朵后,贝歇尔才指着窗户的方向回答:“啊,刚刚马厩那边传来了尖叫声……太吓人了,我耳朵里现在还嗡嗡作响。”
“马厩?”接骨木皱起眉头,她看向窗的方向,“今天有谁在马厩那边吗……”
“啪”的一声,接骨木被猛地推开的门砸了一下。接骨木吃痛地捂着自己的肩膀,她刚想控诉来者的暴力行径,结果一转头就看见穆里尔正有气无力地倚着敞开的门。
“不好意思。”穆里尔虚弱地道着歉,“受了点伤,没有拉住门。”
不用她说,接骨木就能看见穆里尔握着门把的那只手上有一块触目惊心的、交杂着红色的白:红的部分是在缓慢流淌的血,而白的部分则是穆里尔的骨头。这位巫师实在是太瘦太瘦了,穆里尔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能够用于抵御外部冲击的脂肪,一旦受了伤,那她的肌肤便会破裂、进而露出支撑起这一副单薄皮囊的骨头。穆里尔就像某种空心的野草,只需一点外力,她便会立刻折断、并随风消散。
接骨木担忧地搀扶着穆里尔坐下,她一边在书房里寻找着包扎用的布料一边问:“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伤成这样了?”
“对啊,你刚刚不是在马厩那边吗。”贝歇尔坐到了穆里尔对面,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刚刚那声尖叫是你发出来的?”
穆里尔摇了摇头,她拉起袖子,让找到了布料的接骨木能更方便地包扎:“不是我,刚刚尖叫的是列莫宁娜。我打了她,她叫了一声后就跑了。我被撞在了马厩边的护栏上,然后被护栏上面的石刺刮伤了。”
“她做了什么?”接骨木抬起眼来问,“你应该不会无端端地打她吧。”
穆里尔闭上了眼,她看起来无比虚弱,好像流出的血带走了她体内仅有的一点力量:“她在咬马,不间断地咬马。所以我打了她。”
之后,将穆里尔送回房间休息的接骨木和贝歇尔出于好奇不约而同地绕到了马厩——毕竟马儿通常是被关在护栏里的,二人实在好奇列莫宁娜是如何翻过足有一人高的围栏进去咬马的——在看到马厩的残破场景后,两人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没人知道列莫宁娜是怎么做到的:她用自己并不坚固也并不牢靠的乳牙一点点把马厩围栏最上端的那处木板给咬断了,她因此爬到了马厩内,并开始持之以恒地骚扰休息中的马。
那些通人性的庞然大物们认得啃咬围栏、撩拨着自己尾巴当玩具的小孩是家中主人的后代,
马儿不好暴力驱赶她,它们只好发出愤怒又无可奈何的鸣叫,试图以此让列莫宁娜离开自己的居所。叫声没有让列莫宁娜离开,反倒引起了之前在书房中休憩的穆里尔的注意:她从窗户间的缝隙探出头去,看到了列莫宁娜的所作所为。在呵斥无果后,穆里尔只好抄起自己的木杖,试图通过击打来让列莫宁娜放过可怜的、已经围作一团的马。
而现下,接骨木终于仔细地用布将被划开的皮肤挨在了一起,她还用粗布加固了一圈,以免靠近皮肤的软布在动作中皱起或破裂。做完这些后,医师用手擦过额前的汗珠——在动作的时候,残留在手心的木灰混着汗液落在了她的眼睛里,接骨木因此发出了一声和之前列莫宁娜如出一辙的尖锐哀嚎,她赶忙撩起穆里尔刚放下的袖子,并将自己灰一块白一块的脸在对方干净的衣服上蹭了又蹭。
穆里尔任由接骨木随意使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她习惯了被接骨木这样对待,还是她此时已经没力气反抗了——在接骨木把穆里尔当抹布用的时候,房门再度打开了。托里托用手上那铁制的、比她高半个手掌的扭曲细杖带上了门,铁杖上头连接着的如蟾蜍卵般起伏不断的装饰也因此相互碰撞着发出声响。托里托刚进门就看见了贝歇尔,她开口道:“哈,我就知道你在这。”
“噢,我正等你呢。”贝歇尔和托里托同时开口,他的声音压过了托里托,托里托只好先听贝歇尔说话。贝歇尔告诉托里托:“我找到了你要的钳子了,它被压在了柴房那些废品的下面,我带你去拿?”
托里托的手揉搓了一下自己打好的铁杆,她有些难为情地拒绝:“好吧,我找你也是为了这事儿:我暂时用不上钳子压板这些东西了,找它们又或是写信找你的兄弟要这些东西的事儿都可以推迟一段时间再说——好吧,更大的概率是要推迟很久。”
“为什么?”贝歇尔发问,“你不打算冶铁了吗?”
托里托铁匠指着手上的铁器对贝歇尔说:“不,怎么说呢,是我没法继续了。我感觉可能是因为这边的天气比较潮、木材相对来说也更湿的原因,总之火炉里的温度总是不够。我反复烧了很多次,但熔出的铁总是不够热、不好塑形,看到这些看起来像是结块一样的地方了吗,它们就是温度不够导致的。”
虽然接骨木还在擦脸,但她可不会错过每一次聊天的机会:“我觉得有可能是风的问题!你在家的时候有水车可以带起风、升起火来,但在这里你就只能干生火了。”
“绝对有这方面的问题。”托里托叹了口气,“但这地方不挨着河啊,就算我知道水车大概怎么做也没用,只能尽量想办法用木头生出足够温度的火了。”
终于把脸擦干净的接骨木松开了穆里尔的袖子,如此,托里托才发现穆里尔手上的伤。铁匠挤开蹲在摇椅边的医生,她猛地坐到摇椅边,本来已经快睡着的穆里尔被颠得张开了自己疲惫的双眼。托里托拉起穆里尔的手开始打量,她用手肘顶了顶对方说:“列莫宁娜弄的?”
“你怎么知道?”正在收拾布料的接骨木问,“你刚刚也在马厩边?”
“没。”托里托打了个哈欠,“我刚刚来的路上看见她对着奥尔伯里哭呢,叽叽喳喳地说什么‘自己莫名其妙被打好冤枉’,结果奥尔伯里还真的在安慰她。她还真喜欢那个女仆长啊,奥尔伯里给她洗澡她都不咬人,只是嗷嗷叫唤。”
对此,穆里尔有自己的推测:“气质。可能是因为奥尔伯里之前经常照顾莱尔,所以她身上有狗的气质,列莫宁娜可能是因为这个喜欢她。”
托里托掰着手指数了又数:“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算算啊,你带着莱尔正式上路就带了三年,在此之前你和它搭伙过过一年日子。那奥尔伯里再经常照顾莱尔也是四五年前的事儿了,这怎么说得通。”
贝歇尔实在没忍住自己内心的困惑,他插入了巫师们的对话:“不是,等下,你们前面在说什么,你们说列莫宁娜对着奥尔伯里哭诉?难道她会说话吗?”
贝歇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原因无他,三位巫师此时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张着眼的穆里尔也不例外。贝歇尔想,自己应当是做错了事,或许还是不开口比较好。他有些无措地半低下头去,接骨木赶忙对他解释道:“噢,噢!别这样!她确实非常非常少说话,而且仔细想来,列莫宁娜从回来后也没有对你说过话,你会这样想很正常……实际上,那孩子能很流畅地说话。”
“是的,她会。”穆里尔重复道,“她不说话是因为她觉得没什么说话的必要而已。”
在知晓列莫宁娜通晓言语后,贝歇尔便时常流连于书房。每当穆里尔离开书房带着马儿在屋子周边散步时,他便会开始骚扰列莫宁娜,试图以此勾起列莫宁娜说话的欲望。他什么都说,从天气说到季节,从草木谈到动物。到最后,时常过来找贝歇尔谈论铁器设计的托里托都忍不住劝告贝歇尔停止这可望不可即的期望,她说:“我奉劝你别努力了,她如果想开口说话,她必然早就开口了。”
“确实如此。”早想劝慰贝歇尔但不知如何开口的接骨木补充道,“如果她不想理你,你说再多也没用的。”
贝歇尔从一脸不快的列莫宁娜面前站起身,他问道:“你们试过?”
在这时候,接骨木已经基本完成了巫术材料的绘图,她开始了一项新的、计划之外的工作,即结合过去的笔录,绘制穆里尔以及穆里尔父母游历时的地图和路线。接骨木有一套繁琐至极的地图标记方式,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山脉河流的走势、人行进的方向、巫术材料的分布、鸟类迁徙路线,可以说,只有接骨木自己才能掌握和阅读这层层嵌套的地图。但无论如何,接骨木都已经完成自己本来的工作了,所以她可以轻松地放下手头的活儿——别说是暂时放下而已,此时就算一口气歇个十天半个月她也能心安理得——同贝歇尔谈天说地,她将芦苇笔抵在自己的下巴敲了敲,好像在思索。她一边回忆着一边说:“我们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是在我们头一回带着她去集会的时候?那时候她被卖火腿的人吸引了,列莫宁娜一直坐在那条火腿前,我们买好东西准备走时她依旧执拗地盯着那块肉。最后我们没办法,只好用抱的方式强行拖走她。那时候她突然开始骂起人来,她的用词可脏了,只是说话时的语调不太熟练。”
“对。”托里托点点头,“天知道她之前过的什么日子,怎么能骂得那么脏啊。”
“总之那之后我们就经常逗她,想让她多说点话。”接骨木继续道,“但我们也没成功过几次,上一次我们听到她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差不多是回到这里的九个月前?”
托里托掐着手指算了算:“是,差不多是回到这里的八九个月前。我们回到这里是夏天来着,我记得那是一场秋雨。”
最后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贝歇尔偏过脑袋看向托里托:“什么秋雨?”
接骨木叹了口气,她感慨万千道:“一场惊人的、几乎足以淹死人的雨。那场雨差点杀了穆里尔,也是在那场雨之后,我们才决定不再流浪。”
贝歇尔很是错愕,他没想到穆里尔归来的这一决定竟是被大雨冲刷出的。他稍微坐直了些,开始聆听接骨木讲述那改变了巫师行进轨迹的大雨。
在流浪的历程里,穆里尔受过数不清的伤:她遭受过山洪,遭受过熊群的堵截;她在一次泥石流的冲刷下失去了右耳的听觉,她因丛林中蝎虫的毒咬而砍下了右脚的小指。在独自流浪前,穆里尔便在遇见霍莱恩的那场大雨中罹患永不停息的颤栗;而在遇到自己的长辈前,穆里尔便因在襁褓中被裹挟太久而患上了终生的偏跛。穆里尔几乎就是一个行走的病灶,死亡以一种永不停歇的方式在戏弄她。
但这些对她来说都不算致命,真正叫穆里尔险些丧命的,是她在重返隐屋的大半年前遭遇的一场暴雨——那是一场长达十几天的、似乎永无止境的大雨。贝歇尔或许已经忘了那场笼罩了整个世界的雨幕,毕竟在巫师们归来前,他一直只是在这间堡垒中无所事事地消磨着时光,他吃了睡睡了吃,然后在进食和睡眠的间隙中进行一些根本没人欣赏的艺术创作。他几乎不怎么望向这座落魄城堡外的世界,因此,无论是大雨还是连绵不绝的雪都和他无关,他也没有铭记它们的必要。
但对于在野外的巫师们来说,一场稍微大些的雨就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变化:土地会因为雨水变得绵软,原本平静的河水可能仅仅只因一场雨就变得波涛汹涌。本来因河流干涸而出现的道路有可能因河水充盈而消失,本来用于栖息的地洞可能被雨水填满或是因雨水塌陷。自然的变动叫人无法预料,即便穆里尔的前半生一直都在林野中生活,她也无从得知在一场大雨后会发生什么。
在雨刚开始落下时,巫师们寻到了一处位于高处的石洞,依照其内部的痕迹来看,这石洞过去的主人应当是一只巨熊。在破除的巫术的改造下,石洞被扩大了数倍,马儿们也因此可以在其中避雨。意识到雨暂时不会停歇后,穆里尔带着另外两位巫师做了一切她们能做的:她们准备好了火焰的术式,以免雨后降温时着凉;她们在马儿的腿上用麻绳包了两层布,避免它们因打滑而磕伤、骨折,最终遭受痛苦的折磨。穆里尔将包中的衣服都翻了出来、并分给了接骨木和托里托,除此之外,穆里尔也给当时年纪尚小的列莫宁娜做了防护:她衣服的内侧被穆里尔放入了两块火石。这由加尔文发明的、用于保护婴儿时期的穆里尔的器具在此时被穆里尔转交给了自己的女儿。
但穆里尔唯独忘了自己。当第一天的大雨过去、世界迎来短暂的静默时,穆里尔突然高烧不退。由于可能导致穆里尔重病的因素有太多——穆里尔可能是在下雨的夜里受了凉,也可能是在难得休息的日子里,本来积劳成疾的身体感知到了那些积压着的病灶;她也或许是因为腿上一直流脓的创口被雨水浸泡而高烧,也可能是以上全部的总和——总之,接骨木无法分辨穆里尔究竟因何患病。偏偏此时接骨木行囊中的药材所剩无几,在她用仅有的药材煲了药灌给穆里尔也不见任何好转后,医师晃起了残留着草药根的汤碗。接骨木预言到,若对穆里尔的病无动于衷,那这个可怜人必然会在饱受折磨后死去。于是,虽然洞外的雨比前一天更甚,但接骨木还是披上穆里尔分给她的衣服、拿上一兜肉干,她说,自己要去寻找药草。
“那我要怎么做?”托里托慌忙地问道,“我不是个医生!我要怎么对待穆里尔?”
“反其道而行之就行了!”接骨木总结道,“如果她身上很热就用水给她擦身子,如果她很冷就给她烤烤火!现在已经没有药了,我们只能这么做。”说完话后,接骨木便向被大雨击打着的世界走去。
但一天一夜过去了,接骨木都未曾归来,托里托几次站在山洞前眺望,但她能看到的只有雨,绵延不绝的雨,无处不在的雨;而穆里尔则依旧高烧不断,她一刻也未曾清醒,连混乱的呢喃都未曾有过。托里托只能按照接骨木的嘱托为穆里尔擦拭身体,可当她翻过穆里尔的身躯、想要为对方脱下身上已经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时,她才发现对方那仿佛仅仅只是在骨架子上黏了一层皮的躯体重得叫人瞠目结舌。一时间,托里托想到了过去自己曾听过的传言,她听城镇中看守墓地的老人说,死去的人总是比活着时重太多,毕竟,逝者身上所有的轻盈都在心跳停歇的瞬间分崩离析了。
大雨倾袭的第三日,接骨木依旧没有回来,而穆里尔从高烧转为失温。她心跳微薄,气若游丝,托里托把身上所有能脱下的衣服都盖在了穆里尔的身上,但这些层层叠叠的负担未能给穆里尔带来一丝一毫的温度。列莫宁娜一直蜷缩在穆里尔的腰侧,她一下下地呼唤着对方的姓名,好像这就是她的叫声一般。无论托里托多么用力,列莫宁娜始终没有松开攀附着穆里尔的手,她就一直依着自己的养母,像是一只不愿离巢的雏鸟。
在绵延不绝的雨中,托里托能做的,便是将那些被接骨木评价为毫无作用的药汤反复加热、并尽可能将它们灌入穆里尔的口中。在将最后一点药汤让穆里尔饮下、但穆里尔依旧未见任何的好转后,托里托终于笃定自己已经一筹莫展了。她无言地坐在火堆旁,看着巫术燃起的火焰在暴雨所浸润的土地上一如往昔地燃烧着。
在万马奔腾般的雨声中,三天来都没怎么合眼的托里托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直至某种破碎的、微不可闻的声响将她从空洞而黑暗的梦中唤醒。在尚未清醒的瞬间,托里托就看见列莫宁娜以四肢着地的姿态趴俯在山洞口,那破碎的声响是她用力到近乎贪婪的吸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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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托里托醒来后,列莫宁娜快速地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嗷嗷”了两声,在托里托回过神来前,列莫宁娜便冲出山洞、遁入网状的密雨中,同接骨木一般失去了踪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过荒谬,当托里托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时,雨水已经将列莫宁娜的痕迹彻底冲刷干净了。山洞中只剩下了昏迷不醒的穆里尔、手足无措的托里托以及两匹相互依偎的马,永不停歇的大雨开始缓缓地侵入洞中,土地被水汽浸得柔软又泥泞。托里托回望了一眼穆里尔,她往火堆中添了把柴,紧接着,托里托也离开了洞穴。
没多久托里托就回来了,她抱着满满当当的石头回到了山洞,而不是同接骨木和列莫宁娜那般一去不复返。托里托没有打理自己被雨打湿的衣服,她将捡来的石块一点点垒平再叠放在洞口处,试图以此阻挡雨水倒行进入山洞。她这样进进出出地重复了近十次,最终,洞口被她码上了一层到人膝盖高的石墙。在完成了石墙后,托里托在穆里尔身前站了许久——她就默默无语地站着,一言不发,没人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当夜晚到来时,托里托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趴俯在地上,用手在已经被水汽浸泡得无比松软的土地上挖掘着。
挖出四个指节高的坑后,托里托转而用之前没用上的石头挖凿土坑。得益于绵延不绝的雨,托里托没多久就在地上挖出了一个洞:它毫不规整,因此它不能被称之为棺材或者坟墓,只能被称作为洞。
在将洞挖成了合适的大小后,托里托擦了把汗便努力地将穆里尔搀扶起。她脱去穆里尔的衣服,摘下穆里尔的发带,解下穆里尔腰间随身携带的小包。她将穆里尔回归到了赤裸的模样,一如刚出生时。在托里托解下穆里尔身上的一切时,她便拖着穆里尔将其投入土坑中。穆里尔被她埋在了土地中,唯有胸腔连带着头露在外面,看起来像是自地里长出的人头形的盆栽。这场面如此怪诞,甚至算得上是可怖。
雨依旧在下着,偶尔,托里托能听见从洞外传来的咆哮声:那应当是河流混着雨水变作的山洪在山林间肆虐着。马儿不安地靠在一起,托里托却只能麻木地躺在半栽在洞里的穆里尔身侧。她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如此疲惫不堪。在反复到已经辨认不出声音的大雨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疲惫又嘶哑的询问:“你在做什么?”
托里托立刻坐起来,她已经躺了太久,托里托的眼前模糊不清,借由微弱的火光,她只能看见一个略显庞大的幽暗阴影扎根在洞口。托里托屏住了呼吸,好在此时恰好有一道远比火焰要更明亮的闪电掠过,在一瞬的光明里,托里托看见浑身湿透的接骨木,以及被她抱在怀里、手上抱着什么东西的列莫宁娜。
“我,我……”托里托说不出话来,她的眼角泛起了水光,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却什么都道不出。直至接骨木跨过那膝盖高的石墙走到了山洞中,托里托才终于能勉强说些什么:“抱歉,我没看好列莫宁娜。”
接骨木折断了一把树枝丢到火堆中,她对托里托道:“应该是她自己跑出来的吧。她真的要跑谁都拦不住,和你没什么关系。更何况,如果不是她出来了,我还不知道要在森林里迷路多久呢。”
边说着,接骨木边打了个寒颤,她微微偏过头去看向被埋在土中的穆里尔——列莫宁娜坐在穆里尔的脸边,她一下下地舔着穆里尔的脸,好像要如此叫穆里尔睁开眼来。接骨木转回头,她悲痛且小心翼翼地问:“……她死了?”
“没,还没死。我是不知道要怎么做了。”托里托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她身上热得不行,四肢又冷得吓人,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只能是把她身上太冷的地方埋在土里保温。”
闻言,接骨木长舒一口气,但紧接着她催促道:“不对!赶紧给她挖出来!下了这么多天雨,现在泥里全是水,埋在土里根本没法保温!”
话音刚落,托里托立刻翻起身来刨着穆里尔身上的土,列莫宁娜也学着她的动作用手挖着那些松软的土块。在二人挖着病患的时候,接骨木将放在山洞角落用于煲药的瓦罐抱到了火堆前。医师将处理好的草药挨个丢入瓦罐中,这项工作琐碎无比且欲速则不达,接骨木还没处理完一半草药,托里托和列莫宁娜就已经将穆里尔从土里挖出了。擦了把手后,托里托默默地拿起角落没用的罐子到洞口边接水。雨水一点点落在罐子中,它们激起的小小涟漪犹如托里托摇摆不安的心。在罐中的水蓄了一半时,托里托开口问:“你把药都找来了,之后她应该就会没事了吧。”
“我不确定,没有医师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医好人。”接骨木叹了口气,“再加上穆里尔这次病得实在太突然了,我们只能祈祷她能像之前一样自己扛过来……嘿,列莫宁娜,别把罐子弄碎了。”
托里托回过头去,她看见列莫宁娜此时正扒拉着接骨木的瓦罐,并试图将自己先前握在手上的野草丢到罐子中。接骨木一手抱着列莫宁娜一手将被丢入瓦罐中的野草捡出,她手忙脚乱的,身上处理到一半的药草落了一地。终于,接骨木将列莫宁娜夹在腋下、那把野草则被她握在了手心。接骨木将草对着火堆看了一眼,这位经验老道的医师开口道:“路边草?列莫宁娜,这是治外伤用的。”
“丢一起。”被夹着的列莫宁娜含糊不清地说,这便是巫师们在游历阶段最后一次听到她说话,“丢一起煮,会有用的。”
接骨木看了眼列莫宁娜,在思索再三后,她还是将手里的草丢到了瓦罐中。“总归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病了、要用哪些药才能好起来,”接骨木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那便什么都试试吧。”
说到这里时,接骨木沉默了很久。她似乎心有不甘,似乎心有愧疚。在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后,接骨木才沙哑着开口:“但其实我们的药什么用都没有。”
在三位赫尔南迪斯的注目中,医师讲述道:“新的草药汤给穆里尔灌下去后她依旧没有任何好转,她四肢僵硬且冰冷,有几个瞬间我们甚至摸不到她的心跳……怎么说呢,这场病真的突如其来——它莫名其妙地来了,出乎意料地走了。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康复的,就像是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病的一样。她就像是野草一样,贫瘠又瘦弱,但也很顽强。在喝下药后,穆里尔烧了很久,反反复复地高烧再失温、失温再高烧,而这期间她一直昏迷着,但说到底没有真的死去。啊,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吓人。她身上本来就没多少肉,连续几天的昏迷让她什么都吃不进去,没多久她连眼窝都凹下去了,变得和骷髅几乎没什么区别。”
托里托补充道:“嗯,过去穆里尔的声音其实没有现在这么嘶哑,是在这次重病后,她的喉咙才彻彻底底地坏了。”
“差不多是在暴雨变小、终于要停止的那几天吧,我不太确定她究竟病了多久,毕竟暴雨中的白天和黑夜没多大分别。总之,在那几天里,穆里尔突然开始回复生机。”接骨木边勾勒着地图边说,“最开始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但在那个瞬间她确实半睁开了眼、唇齿间也开始吐出浊气,虽然之后她再次陷入了昏迷,但我们知道,她暂时不会离开人世了。一天后她再次睁开了眼,这下她便真的清醒了。只是她依旧虚弱,眼前不时有阴影笼罩,头脑也不够清明,喉咙干涸发不出声音——她实在受了太多苦。”
依照未来接骨木的手记来看,穆里尔当时的处境可比她所讲述的要严重太多:直至大雨停歇,穆里尔仍旧虚弱不堪,她四肢无力,几乎无法站立,只能勉强爬行;眼球浑浊,喉咙肿胀到难以进食甚至是开口说话。直到土地重新恢复往昔,穆里尔的身体才勉强转好了许些:虽然算不上健康,但至少她可以独自站立一瞬,而不是还没站起就摇摇晃晃地跌倒了。这场暴雨让穆里尔伤痕累累,从此,呼吸对她而言都成了一件需要努力才能维系的事。
但这一切都不为人所知道,接骨木不会将往日的残酷血淋淋地摆在桌上,穆里尔更是不会说哪怕一星半点自己所遭受的劫难。于是,谈话就这么轻飘飘地延续了下去。吉尔伯特好奇地问:“之后你们便决定停止流浪、开始往我们这边走了吗?”
“不。”一声嘶哑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房间里的几人朝门口看去,她们看见遛完马的、不知何时站在那的穆里尔开口说:“我们休息了一个冬天。在这期间我才笃定,我一定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那时我才决心停止流浪,而当春天到来时,我们开始走向杜鲁门庄园。”
小赫尔南迪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们依旧好奇地看着穆里尔,希望对方能将这段传奇往事的结局道尽。而余下的三位长辈脸上则写满了不同的惆怅——接骨木和托里托的眼里写满了感慨万千,贝歇尔则面露惶惶。这个家境殷实、家庭氛围却无比窒息的可怜人在面对穆里尔时总是尽可能地逃避关于长辈的话题——这不单单是为了他自己,真的——但在现下,穆里尔残忍地揭穿了贝歇尔想要粉饰和隐瞒的表象,她粗暴地讲述着往事:“我本想着回到自己的长辈身边,结果他死了。我没找到另外两位长辈的回信,她们应该也死了。我无路可去、无处可走,所以我们才来到这儿。”
22.第八章-回忆在火烛中徒留阴影和空洞
又一则命运从对话中浮出:几位年长者的交谈揭露了太古巫师的结局,人们得以窥见年轻的三位巫师在暴雨停息后、回到隐屋前的最后流亡于草木间的时日过着怎样的生活。但这一对话是由贝歇尔记录的,他未如自己的养子般记录日期,后来的巫师也无从知晓这场谈话发生的具体日期。但好在接骨木在这一时期是个线性的锚点,结合其完成了巫术材料的绘图、开始制作巫师游历地图的工作进程,后来的巫师可以大概推测出,上一章的对话发生在巫师三人回到隐屋的第二年前后。
在完成了地图的绘制后——此处指的是还没加上标注、但地图的图像部分已经被完成的时候——接骨木邀请贝歇尔来点评她绘制的地图。她试图从这位经验丰富的画家口中得到些优化自己绘图的启示或思路,但在浏览了整张地图后,贝歇尔唯有赞叹。
这张地图复杂却清晰。接骨木用寥寥几笔就概括山脉和河流的边界,它们的内里则未加任何装饰,如此一来,画面便不会显得饱胀,同时,留白叫她绘制的植被、野兽分布记号和林野间的地貌分区能被极其轻松地辨认出,画面中满满当当的标记装饰并不叫人头晕眼花,一眼看去,贝歇尔便能够想象出她们一路上看见的风光。贝歇尔不由自主地喃喃道:“这张地图也太清楚了……你真了不起啊。”
“意思是不用改了吗?”接骨木问。在看到贝歇尔坚定的点头后,地图的绘制者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小赫尔南迪斯们说:“我只是打了个底而已,描线的工作是你的两个小崽子做的,要不你也夸夸她们吧。”
贝歇尔摇摇头,他告诉接骨木:“不,不,我所指清楚不是指线条,而是画面里轮廓的形态和恰到好处的留白。”他将地图举起来,借由光照,地图中的留白变得更加轻盈。在再三的打量后,贝歇尔真情实意地称赞接骨木:“我觉得你比我要更适合画画。”
听了贝歇尔的话接骨木只是轻轻笑了笑,她眨了眨眼,说她的职责并不在此。紧接着,她又在对方没留意的时候转过身去对着小赫尔南迪斯们耸了耸肩。
贝歇尔依旧在观察着这张未完成的地图,他细细地用眼睛描摹着,试图以此理解和吸收这一闻所未闻的技法。在男人注视着手上的画卷时,接骨木发出一声惬意的、悠长的叹息:她伸了个懒腰,又锤了锤自己的肩膀。在将身上酸痛的各个部位都敲了一通后,接骨木懒散地说道:“这下我真的可以休息一会儿啦,增加标注的事儿就交给之后的我吧!”
“哇,太好了。”贝歇尔捧场地鼓了两下掌,小赫尔南迪斯们也跟着他鼓起掌来。等到声音熄下后,贝歇尔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能问下,托里托到底在做什么吗?”
看到接骨木蹙额露出困惑的神情,贝歇尔补充道:“就是,我知道她一直在打铁器,但我却不知道她究竟在打什么?她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做着什么,我也知道托里托为此重复了许多遍、试验了很多次,但我还是不清楚她所做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是给你看过图纸吗?”接骨木没有直接回答贝歇尔。
一抹淡淡的难堪浮现在贝歇尔脸上,他讪讪道:“啊,我其实没有太看明白她画的图纸……我大概可以辨认出她写在图旁边的字,但绘图我确实看不明白。”
“也是,她的画图技术和冶铁技术简直大相径庭。”说完后,接骨木探出脑袋去。确定了此时穆里尔正带着的列莫宁娜和马儿一起在院子中散步后,她才重新开口:“托里托呀……她在做的是穆里尔父亲的遗愿。”
贝歇尔可算明白刚刚接骨木为什么在偷偷打量窗外了:“这事儿听起来可真沉重。”
“我也觉得。”接骨木赞同道,“这事儿仔细说来是‘遗留问题’:早在托里托跟着我们上路前,她就承诺了穆里尔,说自己会尽可能地解决洞晶上未解决的漏洞。但那段时间她没有想出一个解法,而穆里尔也没法实现自己的约定——就,那个和你们家关系好的执政官下台了,穆里尔实在是有心无力——那之后她们就将这件事搁置了。契约的双方都无法实现诺言,这一承诺只得作废。”
沉不住气的吉尔伯特打断了接骨木:“那为什么现在托里托姨母一直在忙上忙下?”
“因为穆里尔回了一趟家,宝贝。”接骨木看着吉尔伯特说,“托里托终于见到了穆里尔的养父:虽然那是一具没有留下任何皮肉的骸骨,但这确实算得上是一场会晤。在殓骨的时候,托里托看到了对方留下的图画,她感受到了已死之人的遗憾和迷茫,于是,她决定重新捡起过往的承诺。在为自己的长辈完成下葬后,穆里尔在杜鲁门的屋舍里巡游了一圈——现在想来,她应该是在找自己母亲们寄回的信件。最终,她只找到了加尔文留下的笔录和一颗更大的水晶。因为托里托说,她想要重新试着完成那个创造出巫术道具的人的愿景,所以后来笔录中的一小部分和那颗更大的水晶被转交给了她。”
说到这里,接骨木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地图:“而笔录中的大部分则在我手里。正因那个男人在独自看守杜鲁门庄园的那些年学着穆里尔的母亲记录过往的生活,我才能在绘制地图时将上一代巫师的行迹也一起记录下。”
贝歇尔唏嘘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托里托姨母现在是在修缮那个洞晶吗。”更为精通巫术的萨曼莎困惑地发问,“但她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围着铁炉打转,而不是在施展巫术?”
接骨木思考了一下自己该怎么解释:“啊,是也不是吧:托里托没有在修缮洞晶,她发现,在离世前,加尔文已经将他保留在身侧的那个大水晶做得差不多了,只是效果无法持续而已;托里托是在完成那个水晶,她在努力地将已经几乎圆满的水晶接到木杖上,希望以此形成巫术的循环。她围着铁炉打转,只不过是想用铁将水晶固定在木杖上而已:那个大水晶是穆里尔父亲仅有的遗物,更是他一生思考的结晶。这东西可千万不能碎了,一旦碎了就没人能再做出来了。”
在聆听的时候,贝歇尔头脑里浮起了过往看过的托里托的手稿:他还记得那颤颤巍巍地游走在树纸上的线条,在被蹭出的杂乱颜色中,贝歇尔能依稀看出纸上的是一个长条形的纤细东西,其上端有一个诡异的石块。很长一段时间贝歇尔都以为托里托画的是一个长着囊肿的鸡脚骨,在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托里托太久后,贝歇尔郑重地在心中对托里托道歉。
同时,贝歇尔察觉到似乎哪里不太对:“但,穆里尔的长辈留下了那么多记录,怎么唯独没有保存制作那个大水晶的方法?”
接骨木压低了声音,好像她对此讳莫如深:“穆里尔觉得,加尔文没有留下这部分内容是因为在他死去、杜鲁门的居所无人看管的那些时光里,隐秘于房屋边角的那些昆虫和动物啃咬起了书籍。现如今我们手上留存的许多兽皮制成的书都因此变得残破不堪,穆里尔说若是如此的话,偶尔有一些书被完整地吃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我总觉得,加尔文没有留下这部分内容只是因为那时他已经快死了,他没力气再记录了。”
“话说回来!”接骨木拔高了声音,“托里托现在还没把水晶和木杖结合好完全是因为这里没有合适的火炉吧。她拥有技法,还从家里带来了铁块,托里托没能完成自己的想法是火炉里的温度不够、铁一直无法熔炼成合适的状态导致的。”
贝歇尔嘟哝着:“我也没办法啊,我又不能凭空挖条河来给她搭水车……”
“唉。”接骨木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家这地方既不挨着河也不位于风口,想让火焰的温度高只能增加火焰的大小了。依我看,若这地方真的升起了终于叫托里托觉得温度足够的火,那火恐怕能茂盛得把这幢屋子都烧起来。”
说了这番话的接骨木必然想不到,在未来,此地确实诞生了一场大火,且这场火几乎断绝了巫师的传承:因穆里尔在回到隐屋前曾回到过杜鲁门的宅邸、并将宅邸中所有能找到的书目都带回了隐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座静静沉眠于大地腹部的小屋汇集了整片大地最为全面也最为准确的巫师记录;而许多年后,有人出于嫉恨升起了一场火,被悉心保存的典籍和故事都付之一炬,茫茫的烈焰和尘烟让万事万物都变作了握不住的一座灰烬。这遭滔天的火焰叫巫师的记录遭到了巨大的覆灭,更叫巫师终于看清了人心之可怖,从此,她们远离人群,选择与野鸟朝夕相处。
如今所流传下来的最早的典籍,是由赫尔南迪斯家最后的巫师赫尔南迪斯根据自己的记忆默写出的——是的,她只被称呼为赫尔南迪斯,她没有名,姓氏便是她的全部,她的同伴出于便捷将她称为“赫托”;她曾说,若历史真的需要她用一个完整的姓名加以书写,那她能也只能被叫做赫尔南迪斯·杜鲁门,毕竟目睹了两家巫师痕迹的消亡,她理应背负这一切。她是最后一位在隐屋中生活过的巫师,是第一位见证隐屋的尸骸的巫师,所有关于往日的故事都由她更只能由她来道出口。赫托,她的前半生在谴责自己未能挽救的真理的同时,亦在竭尽全力地挽救过去巫师耗尽心血写制的巫师典籍。她日复一日在布满黑烟的回忆中搜寻自己阅读过的典籍,并将它们一一写下。直至当她的人生快到尽头时,她才终于放下纸笔,开始在床榻上口述过去的故事。
当故事来到贝歇尔与穆里尔的时代时,赫托已经垂垂老矣,她整日浑浑噩噩,既不常说话,也几乎不对其他人的话做出反应。赫托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将仅有自己知晓的往日交给后人,她会在难得清醒的日子中讲述往昔时选择跳过所有重复的、单调的日子——偏偏穆里尔的日子就是那般的枯燥,除去死亡,她似乎一直只是死水一潭,与她有关的故事也因此寥寥无几。最终,结局来得太快、太措不及防,穆里尔的故事尾声无比草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她的结局还能被我们知晓。
在回到隐屋的第三年,为叫这座居所中的真理能够合理、合法地传承下去,穆里尔·杜鲁门与贝歇尔·赫尔南迪斯缔结了婚约。为不叫自己的兄弟心生忌惮、也为了不叫巫师的学识消亡,贝歇尔如此告诉埃尔芒:“请相信我,我一生不会留下自己的子嗣,这是我们早早说好、早早承诺过的,我必不会违背誓言。但同时,我也不能叫我的家庭枯死在无人问津处,因此,日后我的养子们需有资格在赫尔南迪斯家中选择自己的养子并带回此地抚养,她们将沿袭我如今的路,以恭顺的姿态延续下去。”
埃尔芒应允了这件事,毕竟在他看来,自己兄弟的妻子是个没什么家世的女人而已,贝歇尔没法借由婚姻动摇他的地位。可埃尔芒生性多疑,虽然他可以相信自己脑子不灵光的兄弟绝无取代自己的想法,但他却无法对自己兄弟那素未谋面的妻子产生信任。为确保自己的权利不会流失半分,埃尔芒甚至特意来到隐屋一探究竟。他参加了穆里尔和贝歇尔潦草又粗糙的婚礼,在确定这般荒唐又轻率的婚礼不是为了麻痹自己、不是为了什么更大的利益或阴谋后,埃尔芒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隐屋。在走之前,他还兴高采烈地称要给贝歇尔的妻子和妻子的朋友们——即接骨木和托里托——送上礼物,以祝福穆里尔和贝歇尔的婚姻。没多久,几辆马车带着物资和工人来到了隐屋前,城里的铁匠帮托里托修缮了她那温度总是不够的熔炉,接骨木则获得了一小瓶颜色绮丽的珍贵色料;埃尔芒没从穆里尔身上看出任何渴望的事物,于是,他只是叫马车夫带上了个修蹄匠,陪伴着巫师三人走过漫漫长路的马儿的蹄子头一回受到如此妥善的对待。
在熔炉中的温度足够后,托里托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计划了:她开始熔炼铁块,并将坚硬的金属拉成细而长的丝线;金属丝被编织成结实的绳索,这之后,托里托终于能将大的洞晶固定在手杖上。这个细小的组合让木杖间不断吐息的蓝色脉络被加之于洞晶上,晶莹剔透的矿石代替了冰球,巫术的痕迹在其中穿行着,巫师们再也不必日复一日地凿取冰球;在遇到新的、身上还残留了脉络的巫师时,洞晶会闪烁出莹莹的微光,以告知巫师她们的同类正在附近。直至这时,木杖才终于可以被称之为“巫师历史中的第一柄法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柄法杖均由隐屋的看守者所继承。
在穆里尔回到隐屋的第五年,她悄无声息地死了。死之前,穆里尔毫无任何衰亡的表现,又或者说,穆里尔从未健康过。总之在某天清晨,当贝歇尔完成了一天的作画、终于要上床睡觉时,他发现穆里尔的房门紧闭。这并不寻常,因为穆里尔的作息如小鹿一般,她总是睡得晚、起得早,然后在大家清醒的时候进行数十次的短暂休憩。通常而言,穆里尔会在贝歇尔打算睡觉时起床:她总是过早地起床,在下楼吃饭前,她会将房门敞开来换气;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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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穆里尔会用骨梳打理马儿的鬃毛,再带着马儿围着隐屋转上几圈。但这天没有。这天贝歇尔没有在回房的路上见到下楼的穆里尔,贝歇尔也没有在经过对方房间时看到她敞开的房门。贝歇尔以为穆里尔这日又生病了——此时在他心里,尚且只有疾病可以解释这种不寻常的征兆。
男人先敲响了接骨木的房门:他本想带着医师一齐去看穆里尔,但接骨木的房间中只有一片空寂。接骨木不在她的房间中,她的被子凌乱,看起来她前夜本是睡下的,但中途她不知为何焦急地爬起,又一夜未归。四处寻不到接骨木身影的贝歇尔只好独自打开穆里尔的房门,当他打开门时,他看见接骨木正坐在穆里尔的床头,房间里飘荡着令贝歇尔惊恐和颤栗的气息,背对着贝歇尔的接骨木告诉来者,她说:“她死了,在梦里死去的……她死了。”
穆里尔在梦中死去,这个过程似乎毫无痛苦,毕竟她逝去的面容平和而静默,她生时和死时给人的感受没有任何不同。穆里尔被埋葬于马厩中,她那庞大且无法开口的伙伴缄默着守望她死后仅有的躯壳,在埋葬穆里尔时,接骨木说,她在梦中得到了启示,猫头鹰将她带向了幼鹿的坟场,在那个瞬间她便明白,终会到来的时刻便是今日了。
在巫师的历史中,穆里尔的一生并未有什么成就:她确实找到了一个精通预言的人,但接骨木预言的方式却无法被传承,预言学派并未因此诞生;她所寻来的铁匠虽然开辟了一条名为炼金术的崭新道路,但如今的巫师因历史的矛盾和冲突遗弃了炼金术,这一历史便也理所应当地并未被记录;而她的女儿列莫宁娜在多年后确实创立了形变学派,但偏偏在列莫宁娜将自己天生的巫术转为笔录、留下传承时,已是穆里尔死后的事了。于是,身为太古巫师的女儿、被杜鲁门所承认的最后血脉、被称为“三代之师”的穆里尔在巫师的历史中,只剩下“隐屋的铸造人”这一功绩。
而接骨木——虽说她因未能留下自己的预言巫术而无法成为预言学派的开拓者,但她完成了巫术材料的绘图记录、远古巫师及穆里尔的游历路线地图、巫术材料的部分生长环境简述,还留下了数不胜数的生活技巧。虽说这些笔录早已消散在了大火中,但在巫师的口口相传中,接骨木确实如此做了。于是在巫师的历史中,接骨木被位列在古典巫师的席位上。在普通人的世界中,“接骨木”一词或许只有医者的含义,但在巫师的世界中,接骨木这一称谓代表着一位古典巫师所能取得的最大荣耀:每一代的古典巫师中,唯有记录最为完整、最为准确也最为清晰的那位巫师能得到用接骨木枝丫制成的冠冕。而未来的巫师们也坚信,巫神必然也是使用接骨木制成的笔来书写巫术的——如此这般,接骨木或许可以称得上永生。
在此世代的最后,让我们谈论托里托吧,谈论这个在巫师的言语中寂寂无名、但在巫师的阴影中凿炼出自己王国的铁匠,谈论她以及她所开辟的道路被巫师们抹消的故事。托里托,其坚信无形之物必无力量,因此她虽然是个天生的巫师,但比起虚无缥缈的巫术,她更钟情于巫术道具——又或者说是深爱。她所需的是真实,她所追求的事物必须可见可感,可碰可摔。如此,她才能承认其存在的必然;如此,她必将成为造物的巫师。在穆里尔死后,托里托着手创造新的巫术道具,同加尔文所制造的实用至上的道具们不同,托里托在创造之余听从了贝歇尔的建议,她将自己同巫师们一起游历时所画下的崎岖线条以及往日窥见的所有美好事物都熔炼于道具中。最终,她所交出的成品远比加尔文朴实无华的道具们要更流畅也更美丽:加尔文的火石不过是施加了巫术的石头而已,而托里托所制造的火石则有着铁镂的、花瓣般轻薄又饱胀的外壳。火石的温度被囚禁于铁的怀抱里,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再温暖,相反,铁叫火石的温度更加剧烈了。
在意识到自己无需墨守常规亦能创造出效果如出一辙甚至更胜一筹的道具后,托里托开始追求极致。在未来,追随托里托的步伐走向追求极致道路的巫师们最终开始渴求至臻的火焰和金属,为了看到那能够焚烧一切的火焰,她们不惜将所有的材料都倾倒在熔炉中——对于她们而言,火光远比巫术更加刻骨铭心。因此,也难怪造物学派的巫师会将这些人称之为炼金术师,甚至将她们驱逐出巫师的行列——她们渴望焚烧净自己作为有形之物的枷锁、以此和她们的至臻极致形成一环牢不可破的纽带,追求火焰的炼金术师必不能在巫师由草和树枝编织的巢群中生活,将炼金术师驱逐出巫师巢群的巫师称,若让她们留下,那她们终将用烈焰摧毁触目可及的万事万物。于是炼金术师们穿越了巫师巢群之外的荒野,并隐居在大地的各个边角。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而巫师的巢群在何处、又是如何被寻得的,那便是之后的故事了。在穆里尔死后,列莫宁娜在隐屋中消失了许多天。没有人能找到她,即便身披观测术也没用。而当她终于从人们生活的边角钻出后,她似乎一夜长大了。她不再固执地按照野兽的方式生活,她在之后的生活里逐渐站起、开口,直至和小赫尔南迪斯们没什么区别。当列莫宁娜终于到了自己母亲告别远古巫师们、独自走上漫无目的的旅程的年纪时,她在接骨木的帮助下开始着手记录自己天生的巫术。而穆里尔剩下的两个学徒——萨曼莎·赫尔南迪斯和吉尔伯特·赫尔南迪斯,她们未能在巫术的历史上留下一星半点的功绩,而这似乎才是巫师的常态。
但若跳出巫师的身份,两位小赫尔南迪斯都算不上碌碌无为。吉尔伯特在草草修习了巫术后便开始跟随养父学习绘画,在之后接骨木的诸多绘图中都有他的帮助。萨曼莎则因担忧巫师们带回的巫术材料会逐渐用尽而开始开垦土地、试图培育巫术材料,她成功在隐屋背后森林的土地中培育出了大片狼草,并且在自己的花盆中种出了许些奥罗佩芽。在未来,巫师们根据萨曼莎的种植笔记孕育出了源源不断的狼草,这毫无生气却坚韧无比的巫术植被也因此被称之为萨曼莎草。
岁月平静而快速地流逝着,隐屋中的巫师们交接了一代又一代,逝去在隐屋的巫师们被埋葬于屋后,她们的墓边就是狼孕育着狼草的土地,当风经过时,狼草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语。就这样,隐屋被毁之一炬的日子如死亡般登场了——银器如此开篇道:“赫尔南迪斯的末路,其名,便只是赫尔南迪斯。”
23.【卷三】第一节[0]
赫尔南迪斯的末路,其名,便只是赫尔南迪斯。她是赫尔南迪斯的众子,是家族谱系的最末端。这一历程漫长的巫师家族由穆里尔·杜鲁门和贝歇尔·赫尔南迪斯开启,并由她们无血缘的后代传承多年。一养育了二,二繁盛了三,三递交给了四,如此重复,直至课外读物[1]教养了赫尔南迪斯。
在巫师的诗篇中,赫尔南迪斯的姓名实为赫托。之所以如此,是因赫托与自己同姓氏而无血缘的兄长格里默相互仇恨。这一仇隙源头,是格里默不满这住在偏远山林的人分走他的财产,憎恨其仅仅只因古老的承诺便能坐享其成。于是,格里默决定苦害赫托,他决心用巧计闸断诺言、叫赫托离开承诺之地,以免自己的金钱源源不断地淌走,也以免自己因背弃承诺而遭受报应[2]。
格里默以一家之主的名义对赫托说,这老旧的房屋早已破烂不堪,它经不住风也经不住雨,理应好好修缮一番。赫托赞同了他的话,格里默的仆从们便以工人的名头住进了隐屋。在和泥做砖的间隙,工人们以修缮房屋的名义收集着枯枝和落叶。他们将干枯的草木分撒在房屋各处,潮湿的边角还被额外放上柴火。
赫托因不喜与人交往而躲藏于自己的房间里,她未曾监管那些仆人的工作,也不曾计量过人心的深度。直至一日清晨,大火叫她从睡梦中惊醒,她才从此知晓世间的人心远比深渊更可怖。格里默的仆役们依照主人的命令点燃了这座房屋,之后他们便走了,无所谓自己死后是否要遭受无边的烈焰。
在黑云般的浓烟中,巫师的权杖[3]照亮了赫托的路,她从浓雾中逃离。但红色的滔天之火令隐屋变作一地灰烬,巫师的记录亦化作枯骨。在遁入森林后,赫托不多时便因火伤昏迷过去,再睁开眼时,她正受旅人的照料。
这队流浪者合为六人,她们的姓名分别为死火山,银器;托卡尔丘克,歌室;麦仙翁,以及百合。因人群中没有她们的一席之地,这一队人长久漫步于荒野。托卡尔丘克听见了赫托自昏迷中呼喊出的痛苦哀声,百合可怜她[4],于是她们便对赫托驻足了。
赫托昏迷了足足七日,这期间,百合为她采集野果,银器为她包扎和剔伤。但烈焰的痕迹非人力能抹净,赫托身上的火伤自左手布向左胸,从此,这畸形的皮肉便如钩子般扎在了她的身上。若赫托想摆脱这触目惊心的往日,唯有扒开自己为人或为生者的外衣[5]。
清醒时,赫托恰巧正被上药。她问眼前为自己上药的人是谁,眼前的人回答自己叫做银器。赫托不信她,毕竟她刚遭了难,她知人类的口是心非,明人心之仇恨远比大地的岁月更无穷无尽。她警惕地挨个问过眼前人们的姓名,她在心中发誓,若她在这些流亡者手中丢了性命,那她必将用自己七十七分之一的灵魂[6]折磨眼前的人们,剩下的部分则用于撕咬格里默。
但人们似乎对她并无恶意,在赫托询问时,人们挨个报上了名。她们的神情或坦诚或怜悯,好像赫托生来就是她们的一员;她们的姓名更是一个比一个古怪,其中的某些甚至超越了寻常的理法。于是,赫托便信服了银器并未欺骗她,这古怪的称谓当真就是银器的名字,那些怪异的称呼也确实是其他人的姓名。
这一行人中唯有麦仙翁未在赫托问询的第一时间进行答复。自赫托睁眼的瞬间,这位队伍中最为年长的女人便流露出了对赫托的不喜。麦仙翁几乎是喋喋不休地在自言自语着,她称,既然这无用之人醒了,那便让她离开,她已吃了太多的食物;她说,若我们不为此人驻足,她的时候早就到了[7],她已经受了太多的恩惠,再善待她只会叫她不知足!麦仙翁一刻不停地说着,连赫托祈求她的姓名时亦没有停止。直至她的女儿百合开口复述了赫托的问题,麦仙翁才以质问回应赫托说:“那你又叫什么?”
“过去我被称为赫尔南迪斯。”赫托干哑着回答:“但那是过去的姓名,如今这名字上已立满了苦恨,所以称我为赫托吧。”
“你来自何处?”麦仙翁又问。
赫托开言道:“我来自林间,一幢隐秘于林间的静默处[8]。”谈及此,赫托发出混杂着哭泣的叫苦声。
麦仙翁扫视赫托身上的焦痂,它们模样可怖,只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拥有它们的人受了怎样的苦。麦仙翁说,一个安宁的静默处可不会无端地生起火。“她必是来自什么受苦之地,”麦仙翁确凿地对银器道,“将她驱逐,她必将带来厄运。你无需因此感到惭愧,毕竟我们所行的善举已叫她捡回一条命!”
那名叫托卡尔丘克且身披长袍的女人显然不喜麦仙翁的话,她从坐着的矮石上站起,并谴责麦仙翁道:“是了,是了!对你这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任何事物都是苦难和不幸。”
“若要谈及一无所有,试问我们之中谁才是真正走投无路之人?”麦仙翁嘲弄着托卡尔丘克,毕竟她的血脉正跪坐在赫托身边,而托卡尔丘克只有一身裹尸布。
二人的往事暂时不为赫托所知晓,于是,她下意识地以为人们在谈论自己,毕竟她此时是真真一无所有了。她开始一下下抽泣并数落自己,在数落的间隙,她更是连声呼嚎称是我、是我。争斗的二人吓了一跳,托卡尔丘克谨慎地坐回了石上,而麦仙翁则疑心赫托是否有甚摸不清的癔症。如此一来,麦仙翁也不再执拗于驱赶赫托,这伤痕累累的可怜人如百合及银器所提议的那样留了下来。至于未曾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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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的死火山和歌室——她们二人则几乎不曾有自己的看法,也几乎没有人会询问她们的意见。
[0]第一节:本卷原名为《见证历史悬停诗篇》,其为巫师巢群的第一位看守者、历史上的第一位巫匣银器所写。这是巫师历史上少见的以书面形式留存的历史故事,因其独特的历史地位,本卷故事不做任何掺杂个人感受的编撰,仅在复述之余于文末增加补充和说明。由于银器幼年时在教宗的侍奉者膝下成长,因此,本卷以亦诗亦歌的方式书写。
[1]课外读物:其原名为加缪·赫尔南迪斯,系赫托无血缘的母亲。加缪·赫尔南迪斯依照悠远的承诺看护着隐屋,在从赫尔南迪斯家中挑选了赫托作为了自己的继承人后,加缪·赫尔南迪斯便开始将自己的空闲时间投入那些过去不被允许阅读的课外读物们。最终,她甚至因为过于喜爱这些书籍而为自己改名为“课外读物”。
[2]因背弃承诺而遭受报应:因大地中几乎唯有巫师才会如此信奉承诺、并恐惧违背承诺所袭来的报应,所以不少后来的巫师都认为格里默或许也有巫师的天赋。
[3]巫师的权杖:纵观巫师的历史,虽然巫师的法杖如林中枯叶般数不胜数,但有资格被称为权杖的有且只有那一柄,即最初的巫师法杖。太古的巫师们将其称之为“木杖”,后来的巫师们因其独有的历史地位将其称之为“布圣”。
[4]百合可怜她:根据赫托和托卡尔丘克留存的部分笔录来看,当时真正怜悯赫托、并为她驻足的应当是银器,百合只是赞同了银器治疗赫托的想法而已。但由于本书为银器所写,她尽可能地抹除了自己在故事中的痕迹,以免后来的人忘却其它人。所以此处被写作“百合可怜她”。
[5]扒开自己为人或为生者的外衣:据传闻,此句应当是托卡尔丘克在看到赫托身上的重重伤疤后发出的感慨,只是银器将其化用在此。结合托卡尔丘克的经历来看,她也确实是一行人中唯一一个会发出类似感慨的人。
[6]七十七分之一的灵魂:在巫师的书面语中,三和七通常都意味着多,三十三和七十七则意味着极多。二者并无什么区别,全凭巫师本身的喜好来决定如何使用。
[7]她的时候早就到了:此为麦仙翁独有的对于死亡的描述。据说,在她使用毒草毒害自己的丈夫、百合的父亲时,她对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吃饭的时候到了”。
[8]静默处:因这句话的存在,除隐屋外,巫师们还会用“静默处”来描述那由赫尔南迪斯家的堡垒。又因那座堡垒被付之一炬、后来成为了巫师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典籍坟场,之后的巫师们偶尔也会用“静默处”指代墓地。
24.【卷三】
流亡的一行人收留了赫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从此便安全且有所依靠了。疾病是看不见的恶鬼,它隐藏于时间与空间的空隙中,为的只是将人拖入永无止境的哀歌。赫托反复落入病痛的坟茔,她饱受麻痒的折磨,她称火伤的创痂下有千百只虫蚁在啃食。为抵御这隐秘于皮肉下的恶鬼,赫托用手将自己的身躯抠弄得血肉模糊。她鲜血淋淋、伤痕累累,偏偏唯有如此她才能从这绝望的苦行中脱离。但之后,愈合的皮肉必将再次攀上麻痒,赫托只好重复这不间断的对自己的折磨——任何言语都无法描绘赫托所受的难,病痛在她的身上堆积如山。
在她第七次悬挂于皮开肉绽的高墙之上时[1],托卡尔丘克悲叹道:“如今能用的草药已经用尽了,此时已没有东西能再疗愈她破损的躯壳。若她无法扛过再次袭来的折磨,那她便只能以死亡逃离这绵延不断的痛苦了。”
但就在赫托的皮肉将凝出岩石般层叠且坚硬的血痂、那让人痛哭流涕的瘙痒要再次刺入她骨头的夜里,发眼皆白的死火山[2]从树下站了起来。她跪在坐立不安的赫托身旁,白色的长发如月色般笼罩着赫托。银器无言地递来了她的包,死火山在包中搜寻了片刻,并从中取出许些事物。她将寻到的物什拢在手中,同时喉中发出了许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响,仿佛沉闷的风声。再摊开手时,死火山手中的物件便消失不见了。她默默地回到了自己先前所处的树下,而本来正恐惧着接下来会遭的罪的赫托则停下了自己的颤抖:在死火山摊开手掌后,赫托身上的感受便淡了。好似她一半的魂灵已脱离了肉身,正随风飘荡着受无形之物[3]的拥抱和洗刷。
那裹挟于掌中又消失的事物和悠远的嗡鸣声叫赫托感到熟悉,而权杖上端亮起的点点光亮则坚定地告诉她,死火山所行之举必是巫术。她前去质问死火山,但死火山未曾给她任何回应。死火山如一个既哑又盲且聋的人一般静静地坐着,仿佛早早死了。
得不到回答的赫托愈发焦躁,她甚至将那柄闪烁着莹莹光辉的尊贵权杖展示在死火山面前,试图以此从死火山喉咙中挤出些言语,但死火山一直无声地半阖着眼。反倒是被吵醒麦仙翁将赫托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被训斥的赫托说不出话来,她只好躺回自己的衣服下,将自己扮做一具没有姓名的尸体[4]。
在身上的苦难终于被禁锢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后,赫托便不再重复那剖解自己的可怖行为。她身上的伤日益好了,脓水渐渐消失,痂也逐渐脱落。虽说疤痕长久地跟随着她,但至少她不再鲜血淋漓了。如此一来,一行人也终于能重新上路。赫托不知她们的终点是何处,她只是跟随着众人走着,一如远古的巫师行走于草木间[5]。
在流浪的半年间,赫托收集了观测术所需的材料,并在某个午后嚅嗫着施展出了巫术。在睁开眼的瞬间,赫托看见百合拾起了她未曾使用的材料们。百合以远比赫托要更为快速且精准的方式念诵着咒文,好像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当捡拾柴火的麦仙翁回来时,她看见的便是自己女儿正痛苦地捂着眼匍匐在地,而赫托担忧地搂着百合。赫托原想对百合说些什么,但当她看见惊疑不定的麦仙翁时,她的话语便消泯在了喉间。
麦仙翁坚信是赫托害了自己的女儿,她丢下枯枝,以蛮力将赫托压倒在地。她死死地扼住赫托的喉,怒火将她的面容烧得面目可憎。若非百合疾呼着赫托的姓名,恐怕赫托将就此死在麦仙翁手下。赫托在百合呼唤她的瞬间从愣怔的麦仙翁手下脱出,她看着百合红肿不堪的眼,紧接着她对人们喊道:“我需要布条,又或是树叶,什么都好,是能遮光的东西就好!”
歌室将一节腰带递给了赫托,这节腰带最终被箍在百合眼前。在为百合遮好光后,赫托狼狈地叮嘱她:“你暂时不得视光,哪怕是月光也会将你的眼灼伤[6]。”
托卡尔丘克拾起地上散发着光芒的权杖,她审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看到那属于赫托的手杖露出了不寻常的光亮后,麦仙翁重得了审判赫托的理由。她拎起赫托的衣口,称自己的女儿若落下一星半点的病根,那她必将七十七倍偿还给赫托。赫托试图为自己辩解,但恐惧叫她结舌杜口,麦仙翁便以为赫托讳莫如深。因此,麦仙翁激愤地威胁着赫托,在她的恐吓下,赫托抽泣着将往事道尽。她毫不隐瞒,或者说,无力对抗任何事物的赫托也不敢隐瞒。她泪如雨下,好像要这样用泪水将过去的火洗刷。赫托说,那每一缕燃起的黑烟都是典籍的哭嚎,它们的声声哀嚎则变成了如今我身上的重重罪孽。
听完了前因后果的众人哑口无言,众人不知如何反应,更不知如何安慰。最终,那年纪最小的百合选择以袒露自己罪孽的方式冲淡赫托的恶果,她对赫托说:“让我将过去说给你听,那从前的造就我如今的事。”
在百合将要讲述时,麦仙翁粗暴地打断了百合的话。在看到女儿未被布条遮蔽的剩下半张脸布满了惶恐后,麦仙翁才深呼吸两下并自我开解道:“我来说吧!总归这儿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往事,再多一个人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还是交给我来说吧。别再回忆往事了,甚至不要感受现在:百合,你要朝前看去。”
语罢,麦仙翁便开始讲述起她同百合的过去。这幼年时听从父亲安排、长大后依照父亲的意志嫁给一位农户的女人,她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想法是在知晓自己怀孕的瞬间。麦仙翁称,自她知晓自己的腹中裹藏着一个小小的生灵时,她便发誓,无论自己腹中的孩子有着怎样的身躯及灵魂,她都必将拥护其意志、并用自己的性命呵护对方,以不叫自己的孩子走向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麻木生活。
百合自小便与常人不同。她时常对着空空如也的角落说话,并专注于收集无用的干草和石块。她的父亲对此感到为难,在百合还年少时,他就急于将女儿出嫁,以保证自己无需为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付出更多的心血。在几次无用的反对后,麦仙翁便清楚自己无法动摇丈夫的想法。终于,她决心不死不休,决心一了百了。麦仙翁对此毫不愧疚,她坚信自己的丈夫早已做好了准备,一如猎鹿的人必将死于鹿角下。为彻底打破囚禁着百合的牢笼,麦仙翁在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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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的饭中掺下毒草。她用麦仙翁毒死了自己的丈夫,她也因此无法再在任何的城邦和村庄中过活。人们用“用麦仙翁毒死丈夫的人”来称呼她,久而久之,麦仙翁便真的成了她的姓名了[7]。
带着女儿在丛林间流浪的麦仙翁后来遇上了银器、死火山、托卡尔丘克以及歌室,再之后,麦仙翁便带着百合一起跟随着银器流亡。而在漫长的故事道尽后,本来惊恐不已的赫托终于寻回了些神志。
这时银器宽慰赫托道:“如此,如此,你不必苛责自己。人人都是有罪的,又或者说,人只要行在这土地上一日便会有罪一日。毕竟若没有罪恶,便不存在正理。”
而正在此时,一声反驳传来,托卡尔丘克近乎肃穆地说道:“不,我无罪。”
托卡尔丘克如此说,话语间,她身披的裹尸布如有风在其中穿行般泛起了微波。在众人的寂静中,她握紧自己的裹尸布再次道:“我无罪。”
[1]高墙之上:银器认为,生者踏行于大地,而逝者的灵魂将游离于天空,高墙之上一词指的便是“灵魂游走于天空和大地间”的命悬一线之人。
[2]发眼皆白:若仅仅只有银器如此描写死火山,那此处的“白”或许是一种隐喻。但所有留存的史料均称死火山是浑身雪白之人,因此,在此的“白”必然不是一个象征,也并非指其皮肤白皙——这应当是在说明死火山的身躯遍布着超出常理的白色。
[3]无形之物:虽说后来许多巫师会将此处的无形之物解释为“巫神”,但由于银器在撰写此文时并不存在巫神的概念,因此此处所写的无形之物具有两种解释:其一是自然中所有难以描述的宏大事物,其二则是教宗意义上的唯一圣灵。
[4]没有姓名的尸体:奇怪的是,银器总是使用这般近乎可怖的用词来描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再加之后来有人逝去时,只要还有余力,银器均会以极其肃穆且规整的方式对待她们的死亡,因此有不少后来的古典巫师都认为,银器幼年在教宗生活时应当担任着照顾逝者的职务。她为逝者摆花,为亡者歌唱,因此,死亡对于银器来说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非什么不可直视的恐惧,也正因如此,用死亡描述人对银器来说如寻常人用花描述人一般正常。
[5]远古的巫师行走于草木间:通过此话人们可以得知,银器必然知晓过去杜鲁门和赫尔南迪斯家的历史。这句话在巫师的历史中具有极高的地位,它意味着,那些口口相传的如传说般的故事有事实可以佐证,更意味着巫师的历史远比法无的历史要古老许多。
[6]哪怕是月光也会将你的眼灼伤:若使用错误数量的材料施展观测术便会导致如此的后果。人世间所有的光亮都会以千百倍的亮度在巫师的眼中呈现,但好在这种错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退。在此期间,只要错误施展巫术的巫师一直蒙着眼便能逃离暂时到来的折磨。
[7]麦仙翁便真的成了她的姓名了:这便是麦仙翁姓名的由来。由于银器未曾提起百合这一古怪姓名的由来,百合或许真的便是百合的姓名。
25.【卷三】第三节
说完,托卡尔丘克就转头离开了。她往密林深处去,背影很是决绝。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如影子般的歌室却留在了原地,他在托卡尔丘克刚开口时就颤栗着低下头,仿佛他不敢在评判罪恶的天秤下直视托卡尔丘克。
在托卡尔丘克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时,麦仙翁才狠狠地向着她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麦仙翁不屑道:“真叫人不齿!分明这儿犯下了最多罪孽的人便是她……”
百合惶惶地唤她,麦仙翁便将没说出口的腌臜话给咽了回去。赫托环视了一圈众人,她看见歌室近乎卑顺地弓起背收拾野菜,看见银器的脸上写满了无奈。赫托自然而然地明白了托卡尔丘克身上必有她尚不知晓的残酷往事,同时她察觉到银器的话语中隐藏着许些不详的含义。于是她将好奇抛之脑后,她只是担忧地问道:“我们就这么任由托卡尔丘克独自离开吗?”
麦仙翁以呵斥的方式回答:“她早晚会回来的。”在确信百合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能被窥见的伤痕后,她才稍微和善地对赫托说:“再说,这人世间究竟有什么能伤了她?与其担忧她,倒不如为那些试图猎食她的野兽哀恸。”
面对困惑的赫托,银器未作解释,她只是说,无人能判决托卡尔丘克,而她的往事亦只有她自己能诉说。于是赫托不再问,托卡尔丘克则在夜晚来临时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篝火旁。
这场关于罪恶与审判的辩论仿佛没有发生过般,之后的日子里,众人一如往昔地对待着彼此。只是赫托已将巫师的往事道尽,所以她便不再遮掩自己的天赋,而是尽可能地用巫术让大伙能过得好些。在寻到了足够的材料后,每日的篝火都由她升起,偶尔她也用浮尘术来转移不便处理的食物残渣。除此之外,她还开始教授具有巫师天赋的银器[1]如何使用巫术,如何分辨丛林间的材料。
至于那天生的巫师、那在赫托吟唱后便立刻能够复诵咒文的百合——麦仙翁极其不愿赫托教导自己的女儿,过往之事叫她警惕任何无端靠近百合的一切事物,在知道赫托是巫师后的极长一段时间里,麦仙翁都不允许百合接触赫托。可在一次生病后,麦仙翁意识到自己无法保护百合一辈子,而若她真的不在世间,那手无寸铁的百合每修习一种巫术便能多一分对抗危机的能力。思来想去后,麦仙翁要求以交易的方式从赫托手中换取些巫术:她以残破的衣料作为钱币要求赫托教导自己的女儿,如此,赫托便终于能引导百合如何使用她与生俱来的天资。
在教导银器的过程中,赫托发现托卡尔丘克身上也有许些巫术的脉络。可虽说托卡尔丘克是天生的巫师,但赫托无法教给她任何巫术,她也无法将自己的巫术传授给别人[2]。
即便教导和学习的过程无比艰辛,但秩序依旧以知识的方式存在于这行人中,并将她们牢牢地栓在了一起。除此之外,那些支付给赫托的布料被她充当了纸张。赫托在这些过于柔软的事物上挽救已经开始淡忘的典籍们,这项工作直至她死时都未曾结束[3]。
在这期间,赫托同托卡尔丘克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密友:她们的年龄本就相仿,再加之百合几乎无时无刻不在麦仙翁的掌控下,仅有的两位年轻巫师只能成为彼此的至交。在与托卡尔丘克成为了好友后,赫托终于有机会在某日夜里问询托卡尔丘克的过去。托卡尔丘克称,我的过去毫无新意,我出生在农户中,家世和父母皆平凡得称得上无趣。
“但你身披裹尸布。”赫托回应,“它昭示着你的过往必不可能如你所说的那般轻巧。”
托卡尔丘克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长袍,在叹息一声后她说:“我并非刻意欺瞒你,这是因为你所问的只是我的往昔,而非我的前世。我的过往确实如我所说的那般枯燥,但我的前世则并非如此。”
那苦痛的旧时记忆的门闩被开启了,昔日的幽灵以狂风呼啸的姿态涌现至二人眼前。托卡尔丘克说,她本应同那如今已经四十余岁的歌室本一般大,他们本年纪相仿,并居住在同一个村庄,甚至她们的父亲同为村庄中的木匠。若非要讲述些不同,那便是托卡尔丘克过去的姨母是天生的巫师——托卡尔丘克的姨母在丛林中拾到了巫术材料,并从此熟知了自己天生的超越世俗的能力;可她并未隐秘好自己的奇异之处,甚至,这位过于好心的巫师还将自己的能力公之于众。
起先,村民们敬畏她这不寻常的能力,在察觉到她并无害人之心后,人们便开始对她加以利用。再之后,村庄中有人怀疑她的所作所为,众人疑虑这不凡的巫师为何要分文不取地为人们做事。人们难以寻得一个答案,于是他们坚信她必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这可怜的巫师已在长久劳动中被人摸清了施展巫术的方式,于是人们不再恐惧她,不再忌惮她诡谲的本领。某个清晨,人们将安睡的她从房中拖了出来。在再三逼问下,巫师依旧宣称自己不曾有任何祸心。同时她诘问眼前的人为何如此对待自己,她称自己也有自尊,而村民则认为这是一种指控。遭到挑衅的人们将她投入了村中的枯井,她的家人反对这番暴行,于是那些可怜的、没有巫师才能的亲属亦被指控为恶魔的从属[4],并被毫无尊严地关押了起来。
第一个在这场悲剧中死去的人是巫师的兄弟。他试图挽救自己困于井底的姐妹,在某个夜里,他自困禁着他的羊圈中翻出。为拦下他,看守他的人用乱棍击打他,直至他的血在地上流尽。在杀了人后,通往明净之地的道路便扭曲了,永恒的恶代替了敲碎的善[5]。他们将尸首丢入井中,叫冰冷的躯壳无休止地陪伴他的血亲。巫师理所应当地疯了,她日日在井中哭嚎,并用尽所有能使用的毒骂来咒诅村中的所有人。村中的人不愿让诡秘僭越至生活,同时他们也恐惧自己的所作所为败露,于是他们决定就此了结巫师的性命。
为维系那摇摇欲坠的平静,人们选择分食畸形的恶果。他们将巫师的亲属一齐掷入了井底,之后他们搜罗了所有能被搬动的山的眼泪[6],并叫村中的人挨个将其丢入枯井。托卡尔丘克,彼时她正是那巫师最为年幼的亲眷,她被母亲抱在怀中,绝大部分石头都落在了她母亲身上,她因此成为了最后一个摆脱骨肉[7]的人。
在托卡尔丘克死前的夜里,她用蒙着血和泪的眼看见了和她一般大的歌室从上投下了水果。正因如此,当托卡尔丘克从大陆另一端的腹腔中重新落地[8]、并携着她那鬼影般的仆从[9]回归那覆满咒诅的村庄复仇时,她独独留下了歌室的性命。从此,歌室便舍弃了自己的姓名作为仆从跟随在托卡尔丘克身边。托卡尔丘克身上的裹尸布是在歌室的指引下寻来的:枯井中亡者的肉身所散发出的糜烂气息叫村民们无法忍受,女人们用绳索打捞起她们,并用布将她们裹好后埋葬于溪流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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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的母亲是这行女人中的一员[10],他因此知晓那些无辜受难者的无碑之墓在何处。
[1]具有巫师天赋的银器:这一行人中,仅有的没有表现出巫师天赋的便是歌室和麦仙翁。或许也正因如此,命运才将她们二人以死亡的方式谴出了巫师的居所。
[2]无法教给她任何巫术,她也无法将自己的巫术传授给别人:此处所指的便是托卡尔丘克开拓的召唤学派的一大特性。召唤学派系唯一一个无法修习其它巫术、只能使用天生巫术的巫师,除此之外,她们天生的巫术也无法被传授给其他人。正因如此,召唤学派自出现以来便是巫师最为稀少的一个学派,这一学派只能静候天生的召唤巫师前来继承席位。
[3]这项工作直至她死时都未曾结束:由于自己的母亲喜爱阅读课外读物,因此赫托实际上并未完整地学习过保留在隐屋中的巫术内容,如此一来,赫托几乎不可能复原被烧毁的巫术典籍,毕竟其中她看过的不足这些典籍的十之三四,记住的也不过十之一二。为防止自己记住的仅有的许些内容在时间的冲刷下消失,赫托在流亡期间粗糙地在布料上记录着那些内容的关键信息,以便未来能复原它们。可当她终于在法无中定居后,她却已经无法将那些过于言简意赅的内容连接起来了。直至死时,赫托仍有三片布料的内容未做整理。
[4]恶魔的从属:我们无从得知这句话究竟是村民们真真这么认为的,还是这依旧只是银器的一种描述方式。毕竟当时的世人的确会用恶魔来解释自身所无法理解的万事万物,因此此句若是村民的想法那也于情于理。
[5]永恒的恶代替了敲碎的善:意指托卡尔丘克一脉遭到村庄中其余人的戕害。
[6]山的眼泪:指碎石。
[7]摆脱骨肉:指肉身的死亡。由于召唤学派巫师的灵魂时常在世界中流转着再次降临,死亡于她们而言,不过是摆脱目前□□的唯一方式。
[8]重新落地:指带有记忆重新降世。召唤学派有至少一半的巫师自称自己具有前世的记忆,那些记忆清晰而明确,且世间真的有事物和记录能对应和佐证她们的记忆。
[9]鬼影般的仆从:每个召唤学派的巫师所能召来的事物并不一样,通过她们所召来的事物,巫师们可以分辨召唤学派的巫师是否是过去某位的转世。在记录中,托卡尔丘克所召来的事物是一种黑色的迷影。它们自地上升起,通体黑色,触感黏腻,无论是看还是摸都像是站起来的沼泽。
[10]歌室的母亲便是这行女人中的一员:在托卡尔丘克自己的记录中曾提及,歌室的母亲不单单为那些可怜人下了葬,她还叫歌室为井中的受难者送了水果。之所以叫自己的儿子前去递送,是因为在身形娇小的孩童在夜里没那么容易被发现。正因如此,托卡尔丘克认错了自己的救主,她不单单认错了,她还杀死了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托卡尔丘克携着复仇的枯影屠完了村庄中除歌室以外的所有人,包括他的母亲。在传闻中,托卡尔丘克在完成了屠戮后便具有了所有死于自己驱使之物下的人的记忆,她也因此知晓了自己的错误。从此托卡尔丘克便为自己更了名——她的前世和今生似乎均不叫这个名字,这一姓名貌似是歌室母亲的真名。至此,托卡尔丘克身披前世亲眷的裹尸布,而她的灵魂上刻着世间最微小的善的姓名。
26.【卷三】第四节
在明了了托卡尔丘克的往世后,萦绕于赫托上方那名叫困惑的乌云便只余下最昏暗寂寂的一朵。赫托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她单刀直入地问:“那你是为何加入了银器的行列,你们又究竟要去往何处?”
托卡尔丘克答:“我之所以跟随着银器,仅仅只是出于寂寞。而若要谈及终点,那我只得告诉你无人知晓我们的终点在何处:虽说我们一直都试图寻找一处远离人烟的地方生活,但不知为何,大地上所有安静祥和之处似乎都已被人们占据了,能任我们挑选的只有地势崎岖处和野兽群聚处。我们无地停歇,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如此许多年。”
赫托叹息道:“这似乎意味着终点永无止境。”
托卡尔丘克则说:“这便也是一种终点。”
赫托及其他人都不知晓的是,她们自以为无法等到的、望不到头的结局在不久后便落在了她们身侧。终点在霎时间突兀地到来了,从此,人们便有理由相信永恒也存在于某个哀伤的仪式[1]中。那是某个夏日的正午时分,阴云在不经意间布满了天空,大地因此丧失了光亮。行人们以为这会是一场突如其来又绵延不断的暴雨,她们焦急地翻找着衣物,唯恐生命的火在雨水中被浇灭[2]。
但雨水未曾到来,来到此处的,是要将一切都席卷尽的狂风。一行人用衣物将自己捆在树侧,以免风暴将她们吹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在旋风将尘土卷做厚重的帷幕时,一声巨大的、闷雷般的声响叫翻涌的帷幕凝滞了,尘烟如烟雾般升起,万事万物就此消失殆尽。人们凝眸定睛,试图寻到巨大声响的所在之处。
沙尘在空中漫无边际地游荡着,它们落向人的眼瞳,坠入人的鼻腔。百合因此遭了难,她不断地咳着,像只啼鸣的小雀。当麦仙翁动挥手想要驱散无处不在的黄沙时,尘土的屏障中伸出了一只巨大的利爪。顷刻间,一只巨鸟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巨鸟以伸展的姿态将浮游在空中的灰尘都扇尽了,阴云与尘霾都烟消云散。当日光落在它漆黑的羽翼上时,那美好的光影让人世间所有的泪都变作了不真切的启示。
那巨鸟通体漆黑,双眼红如火炭,在这炼狱般的色彩中,唯有胸前有一抹椭圆形的白;它模样同胖头鸟[3]相仿,喙却比寻常的胖头鸟要下垂许多,它的面庞因此看起来有几分似隼似鹰,因此看起来让人陌生又惶恐。那鸟抽动着脖颈环视着才及它胸腔的人们,在再三的观察后,这巨鸟扇动了两下翅膀,飓风险些就此形成。它焦躁地啼鸣了两声,紧接着它口吐人言道:“在此,此地!谁是杜鲁门的后裔?”
“是她,是她!”麦仙翁一手将百合搂在自己的怀中一手指向赫托,“她为我们讲述过她的凄惨往事,她的祖辈中便有人姓名中冠有杜鲁门——你所寻的必是她!”
于是巨鸟转过头来,它打量了赫托一番后开言:“我是风暴的化身,回归大地是为了让承诺走向终结。我前来寻找杜鲁门的后裔,寻找巨大承诺的另一契约者。”
赫托双腿发软,唯有紧靠着巨木她才能维持仅存的自尊和理性。她颤抖且恐惧地对巨鸟道:“但,但……我不敢欺瞒你,你这奇异的造物:我并非杜鲁门的后裔,虽说我族系的源头确实与她们息息相关,但我与她们却是没有任何关系[4]。”
那巨鸟听了这番话反而颇为快活地扬起了头,它的喙部相互敲击着,发出的声响叫人觉得可怖。待它重新低下头后它说:“是,是了。若非如此,诺言怎会在大地间扭曲成淌满长吁短叹的河流,以至于地上的生灵感到无尽的悲哀?”
赫托听不懂巨鸟的话,虽说它说着似人一般的语言,其内容却将自己与人之间划出一道晦暗无际的深渊。赫托不知如何与它交谈,也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她觉得巨鸟找错了人,于是她只好再次将过往袒露。语言如同影子,而影子涨做眼前漆黑的巨鸟,巨鸟听完了她的话后立刻道:“我知,真理尽在火中,命运已成真理良久。”
赫托沉默许久,之后,她便再次泣泣。毕竟这番言论几乎是将赫托所受的苦弃之不顾,将赫托对自己的鞭挞归咎于自作多情。她啼哭着,同时还抽泣不断。她总是忍不住泪,毕竟若叫泪水落回心中,那人身上悲剧的种子便会发出芽来。
在赫托悲歌时,托卡尔丘克站了出来。她质问巨鸟究竟有何目的,难道你这漆黑的不祥之物[5]抵达人世,为的只是把人看似愈合的伤重新啄烂?
巨鸟说不,不,我的目的我已说尽:我来只是为完成承诺而已。“我的子嗣曾与杜鲁门的幼子许下承诺[6],可他们都在承诺在未净时便死了。”边说着,鸟边缓缓地抬着利爪踱步,“而诺言这无形之物可不会消亡,它没有自由,它只能被完成、被做尽。在承诺被忽视的时光里,它徒有席位而没有面容,只能静默地等着约定者前来解放它。但它已被遗忘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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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以至于它已开始生出了无序的爪牙,并试图绞死一切与承诺息息相关的事物。”
在谈及死亡时,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望向赫托。赫托挂着泪怯怯地问:“那么,你是谁,你又是以怎样的身份来终结这一切?”
“我乃乌云的驯养者[7],更是群鸟的母亲。我不存在姓名,但你可唤我乌母。”鸟儿如此说,“而既然你已清楚我的来意,那么,叫我们来完成这已变作幽灵的许诺吧!”
赫托头晕脑胀,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听乌母言说。乌母扭动着脖子开言道:“如今,叫我详尽地告知你需如何做:那承诺最初是关于寻找和养育,为解放过去的承诺,你也需向我许一个关乎寻找或者养育,亦或是两者结合的夙愿。”
[1]哀伤的仪式:后来的巫师们通常将其解读为在巫师死亡后将巫师的□□清除净、并将灵魂放归于巫神的呼吸中的仪式,但由于银器的时代还尚未出现巫神的概念,因此此处很可能只是银器突如其来的有感而发。
[2]生命的火在雨水中被浇灭:意为死亡。
[3]胖头鸟:指渡鸦。
[4]但我与她们却是没有任何关系:如赫托所说,她与杜鲁门确实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毕竟杜鲁门的血脉在奥尔加·杜鲁门一代便已断绝。但在此之外,赫托甚至同最早的赫尔南迪斯巫师(即萨曼莎和吉尔伯特)也无甚血缘关系。由于隐屋的传承方式为每位巫师在自己成年后前往赫尔南迪斯的故居中挑选一位继承者,因此,隐屋的继承人偶尔会是赫尔南迪斯家族中工作的杂役或奴仆的后代,如此一来,隐屋的继承人早已失去了与最早的赫尔南迪斯巫师的血缘关系。
[5]不祥之物:或许是由于自己所召来的迷影象征着托卡尔丘克的悲惨往事,托卡尔丘克从始至终都认为身形巨大的乌母也是一种不祥之兆。在寻到了安宁的终点后,托卡尔丘克也是最少居住于其中的那个人,即便鸟儿为巫师们搭起了完满的居所,她依旧会时常步入丛林中,以得到暂时的宁静。
[6]我的子嗣曾与杜鲁门的幼子许下承诺:指乌云和修林格·杜鲁门的往事。
[7]乌云的驯养者:虽说乌母的的确确乃名叫乌云的乌鸦的母亲,但巫师们普遍认为,此处所指的乌云确实就是自然界中的乌云。乌母拥有着操控云雨的权能,它将自己称为乌云的驯养者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
27.【卷三】第五节
对于乌母的话,赫托茫无所知、不知所谓。半天后她才惶惑地答道:“这一切叫我迷惑且恐惧,我头脑空洞,思绪更是空虚,我难以从其中挤出什么。但这或许也在告诉我,我并无甚么渴望的,因此,我实在不知要如何给你一个承诺。”
“大地啊,大地![1]”闻言,乌母叹息道。它用喙理了理自己的羽翼,之后它问赫托:“你当真一无所求?”
赫托答:“是的,至少此时此刻,我心中装着的只有愧疚。”
乌母将视线投向一望无际的土地。大地不断轮转着,每过一年它便在树上刻出一道伤。这伤永不愈合,只能被粗糙的树皮掩藏。在将树间的纹路层层叠叠后,巨鸟得出了大地的年岁。因此巨鸟说:“不错。这四十五亿年的巨大罗盘上,沟壑间长满了忏悔。”
赫托的嘴张了又张,最终,她决定不答复乌母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但或许我的同行者们有渴求之物,我能否将诺言交于她们手上?如此,我们也能尽快了结这一切。”
乌母的翅膀扑闪了两下,它将自己巨大的、足以遮天蔽日的羽翼抬起,那如夜般晦涩的翅膀挡住了天空,众人只能看见它胸口那一小块白。乌母的声音变得神秘如鬼魅,它的腔调让人感到一种冥冥震颤,这语言仿佛来自太古:“不,契约之人,能够了结这盘旋于我们腕足边的承诺的只有我们!这不是石块,不是羽毛,它无法被见被碰,更无法被交还被转让。人啊,承诺的了结并不在于结局!它在于命运的两侧,将时间和生命拉伸做一个完满的球体,如鸟的巢穴,如所有拥有翅膀的生命的居所。”
话语间,乌母逐渐降下了它蔽日遮天的翅羽。在说完后,它微微抽动了一下头,并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然后它眨眨眼小声说:“但若是你的伴飞者[2]的想法亦能叫你受惠,那似乎并无不可!”
于是赫托转过身去,她试图从其他人身上得到些能叫过往诺言完满的思绪。但归根结底,已经流亡太多年的人们只有一个想法,她们期望寻到一处无人叨扰的寂静之地,并安详地走向生命的终结。
在流动的夜幕下,赫托代替其余人对乌母回话。她说:“我们期冀能拥有一处居所,那居所需避世绝俗,需不受外人侵扰和追踪,足够我们安宁地步入死亡。”
乌母开合着喙再次发出古怪的击打声,它似乎是在思索,在思索时,它的喉间不时发出几声鸟叫。俄而,乌母口吐人言:“是了,这确实是个关乎寻找的心愿,它甚至关乎养育。而恰巧我的确知道何处有这么一处地方:那是群鸟的居所,云层的墓穴[3]。它并不包罗万象,却属于万千生灵,实乃万众之境。没有人会打扰你们,那地方隐秘于大地的腹腔中。”
众人对视了一眼,若那处寓所真的如乌母所说的一样,那众人流浪的终点便近在眼前了。人们围绕在乌母的身侧,以此恳求它能多说些:譬如道路是如何蜿蜒曲折的,譬如她们应如何踱向对岸。乌母无视了群聚在自己周围的人,它迈开步子跳到了一处较为宽广的空地上,仿佛是在不满人们围聚在自己身旁。
乌母将自己的趾作为笔在地上绘制。它寥寥几下勾勒出了山脉和河流,紧接着,它又描绘出了山脉河流的起伏。大地的脉络印刻于自己的表皮上,而人遭的苦则腐烂在骨头中。乌母花了一会儿才在地上显现出一幅如自己身形一般巨大的地图,地图在月光中模糊不清且朦胧不堪,仿佛这是什么被阅读一次就会在人世间消失的谜团。乌母歪着脑袋细致地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地观察着自己绘出的东西——它似乎是在检阅,也似乎是在思量。
人们再次围在了乌母身旁,但这次,她们不再如雏鸟般紧紧地挨着乌母了。因此转过身的乌母没有用自己的尾羽扫倒众人,它用喙的侧面碰了碰赫托的头,并示意赫托看向自己所绘的巨大谜团。乌母告诉她、告诉众人:“但我能为你们所提供的地方并不属于我,它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戒律,我不能直接将你们带入其中,你们必须要历经如我们一般的险阻,如此才能真正被大地所接纳。”
在众人的注视下,乌母接着道:“看着这地图,记住它!地图的这端,便是如今这地方;地图的那端,则是太阳初升时的方向!你们需根据这地图寻觅到居所的外沿,那是一处布满迷雾的林野,所有小信的生灵都会在此迷失。你们需穿越这无望的白色的丛林,在逃离谜瘴后,你们应选出两人来替代他人走完剩下的路。这两人需跨越布满毒虫和蛇躯的草场,再穿越沼泽,如此,她们便可抵达森林的腹地。那就是群鸟的住所,是我的族地,那儿尚有一半的无主之地等着人来开启。在抵达后,群鸟会为她们歌唱,它们密切的啼鸣将生出诗。至此,这二人就能回头了。她们便可以回过头去,将剩下的人邀回新家。”
托卡尔丘克专注地看着地上的地图,歌室则蹲下去,他默默地在掌心绘制着地图的每一处曲折;百合被这大段的文字弄了个晕头转向,麦仙翁则是摇摇头,她嗤笑一声,说如此这般的荒唐事怎会有人相信!而赫托则不依不饶——她的不依不饶来自她内心的不安——她问:“为何必须是两人?”
“只因最早开拓归处的鸟儿便是两只[4]!”乌母答,“为复原那古老的历程,你们也必须亦只能是两人穿越草场和沼泽,断不能多一个或少一个生命,要知道,承诺的每一处枝叶都被大地注视和记录着。”
此时银器开口道:“但这段路似乎太危险了,乌母。它有着被浓雾掩盖的森林,有满是蛇虫的草地和沼泽。这宽阔的土地上难道没有更安全地方吗?”
“安全?安全!”乌母咀嚼着这两个字,“人!小小的人!何为安全呢!无论是在我的视野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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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大地的记录中,我们都笃定地认为,人是此世间最不安定的事物,而人群则是这世间最为所有恶意的集合!在人的恶意前,豺狼虎豹所带来的危机都只能称为微不足道!因此若你想要安然度过此生,你要做的便是远离人。须知那处地虽然被白雾庇绕、被毒虫环佑,但正因如此,即便你们这些鸟似的双足行走的小人长出了翅膀也难以闯入其中。”
这番话让几乎所有人都不言不语,因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了。所有人都听到歌室颤抖着声音自言自语,他说是的,确实如此,人所带来的痛苦远高于其它万事万物的总和。乌母接着说:“正因如此,我难以找到另一个居所给你们。人群即将遍布这片大地,任何静默的地方都会布满人的嘈杂。如若你们想要安然度过余生,那你们必须为自己的住所增加难以跨越的鸿沟:譬如我所提供的族地前遍布的沼泽、蛇虫还有迷雾!”
众人以沉默赞同乌母的话,于是乌母告诫她们:“而若你们决定接下来将启程,那请记住这最后的提示:你们选择了我族地的另一半作为承诺的终结,而因族地归属于大地,于是如今被诺言裹挟着的不止有你我、你的这些友人还有我的族亲,除此之外,大地也加入了我们的承诺之中。”
“这意味着什么?”麦仙翁和赫托不约而同地问。
乌母啼叫了两声后回答:“大地太过庞大,途径祂身躯、需要被祂所观察和品尝的事物太多,因此,虽然大地有着漫长到近乎无尽的寿命,但祂能见证我们的承诺的时间极其有限。九十九天!自你们开始踏入寻找承诺之地的那天起,往后数九十九个日夜!你们必须在九十九天内抵达承诺之地——无需所有人一起抵达,只要是最开始前往其中的两人抵达了即可。但切记,你们无论如何都需在九十九天内抵达,不然承诺必将绞杀我们!”
[1]大地啊,大地:乌母在感慨时会发出音如“大地”的啼鸣,一如人们时常在哀叹时痛呼“上天”。奇异的是,乌母虽说是翱翔于天际的巨鸟,但它却极其敬重大地,它的话语中总是带着对于大地的恭顺。
[2]伴飞者:因这群鸟的族地有着数不胜数的来自不同族群的鸟儿,因此,鸟儿们如此称呼自己的伙伴。在此,乌母是在指赫托的伙伴们。
[3]云层的墓穴:据说这隐秘居所最外层盖满丛林的白雾是坠落于大地的云,“云层的墓穴”一称便是如此来的。
[4]只因最早开拓归处的鸟儿便是两只:依照族地中其它能口吐人言的鸟儿的说法,最早寻到这群鸟之所的,是一只猫头鹰和一只渡鸦。关于传闻中的那只渡鸦是否就是乌母,众人众鸟均有不同的猜测和看法。但众人众鸟都奇怪的是,虽说族地中并不缺乏鸦鸟的存在,但猫头鹰确实从未在肉眼可及的地方出现过——关于猫头鹰,存在的只有传闻而已。
28.【卷三】第六节
歌室死了。他悄无声息地死去,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但仔细想来,歌室的死又处处都是预兆。歌室并非死于那布满蛇虫的草场,也并非死于足以吞噬一整个城邦的沼泽;甚至,乌母未提及的徘徊于布满浓雾的丛林边的狼群也未伤害歌室分毫。歌室死于听起来最为简单的、仅仅只是布满白色的塔里洛绝林之中:人们将这片没有泪的无尽之白称为绝林,鸟儿们则唤它为塔里洛。“塔里洛,塔里洛。”鸟儿们这样唱它,“不可亲近它,不可试探死亡。”[1]
人们的离去是于绝林中萌芽的[2]。得益于乌母绘制的地图,众人绕过了隐藏于树木间的荒僻深洞,避开了湍急的险阻河流。人们轻松地绕过了一切可能搁置她们的危机,因此,众人只花了月余便抵达了绝林的边缘。绝林布满的白色帷幕庞大且凝实,同时它毫不引人注目,人们必须要在距离绝林仅有百步的距离时才能发现这一绵延不绝的存在。它是丛林中的一个谬论,一个光怪陆离的隐喻。歌室在窥见了白色的瞬间便感到忐忑,他呼吸急促,四肢止不住地发抖,他开始不受控地哀求一切可求之物。众人因此在绝林外休息了一夜,这一夜里,狼群含着饥饿的低吼不断在篝火无法照亮的阴影中逡巡。在夜晚即将消泯的瞬间,狼群自阴影中冲出,逃窜的人们慌张地闯入了白色丛林。
绝林的白雾无比瑰异更令人感到陌生。它即不像是水汽丰盈的清晨升起的朦胧水雾般叫人恍惚,更不似冬天自人口中呼出又转瞬即逝的羸弱的雾。绝林的雾如同夜一般,它悠久地存在,肆意地吞下每个步入自己腹部的生命的全部感知,唯一的不同,便是此地是绝无仅有的白。人们在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而在绝林之中,人们同样也是如此:众人能看到的只有白,浓郁的、充斥了一切的白。这里没有道路,没有影子,白雾无时无刻地笼罩着所有人。这里有的只是声音。眼界在这里消失了,色彩在无止境的白中消融尽,即便巫师们轮番使用探查的巫术,她们看见的依旧是茫茫一片。在这样的境遇中,巫师们不止一次在探路时踩空和撞到树木,人们伤痕累累,人们更惶惶不安。在众人第不知道多少次依靠呼救声找到同伴、并将对方的脚或腿从土地和树根之间的缝隙解救出来后,托卡尔丘克在迷雾中大声道:“我们需停止这般茫无头绪的自取灭亡!”
众人停下了无措的脚步,她们重新凝聚在一起,并思考究竟要如何将这末路走到头。最终,众人达成了共识:她们不应在这难以视物的丛林间分散开来,她们应一起走,这样即便有人磕了、碰了或者受伤了,人们也能相互照拂,以免有谁在眨眼间断了生息。于是,人们用多余的衣物将彼此系在了一起,一个冗长的脐带就这样贯穿了人们,又或者说,这是一个无望的枷锁。[3]
正是这时起,一路上都很是沉默和恭顺的歌室开始表露出不寻常的先兆[4]。他开始颤栗,止不住地颤栗。在行走时,行在他前方的赫托和行在他后方的托卡尔丘克时常能感受到连接着自己和歌室的衣服是颤动的。无人知晓歌室因何而抖颤,无论是轻柔的询问还是激烈的辱骂他都不闻不问。他自第一下瑟索后便不再理人,他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一路上他都只是被身上的衣物带着前进。可不理人并不意味他悄无声息:虽说他魂不守舍,但他更时常喃喃自语,偶尔歌室会惊恐地喊叫说树上有只猫头鹰。可无论人们怎么张望,白皑依旧只是一片白皑,其中没有任何生灵的踪迹。
此地只有白,仅有白,怎可能找到一只蹲守于枝丫间的猫头鹰[5]。偏偏歌室对于自己看到的猫头鹰深信不疑,若有人质疑他所言,他便失声尖叫,他便痛哭流涕。久而久之,众人不再反驳他喃喃自语的幻觉。而没多久、就在众人不再理睬歌室的自说自话没多久,歌室的觳觫便停止了。他变得浑浑噩噩,变得神志不清。他开始难以入眠,而一旦睡着了又难以被叫醒。一来二去,人们便猜测他病了。为了验证这一猜测,巫师们在迷雾中抚摸遍歌室的身躯和脸——巫师看不见彼此,她们只能依靠抚摸来确定歌室是否受了伤、患了病。在抚过后,赫托称:“他浑身冰冷。”银器则说:“他的身体硬如僵石。”托卡尔丘克道:“他太虚弱了,以至于呼吸都悄无声息。”
不被允许探查歌室的百合[6]问:“这意味着他要死了吗?”
“那也不能就让他一直躺着!”麦仙翁的声音穿过满目的白色传来,“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那倒不如就在这里把他放弃了!总归他没什么用!”
这话实在太过不近人情,众人不免同她爆发了争执,其中,最为愤怒的是托卡尔丘克。托卡尔丘克扒开了她们过往的遮羞布,她说麦仙翁自见到歌室的第一天起就想丢下他,她说麦仙翁从来只能看见他人的威胁,却看不到这些年歌室恭顺的作为;麦仙翁则以谩骂回应称,她想丢弃的可不单单是歌室,她更想赶走托卡尔丘克这个不定的屠夫。她们相互诅咒着彼此,在茫茫的雾气中,过往的所有愤怒和烦厌都在膨胀。赫托终于知道二人为何都争锋相对,可此时她无法为驱散了谜团而感到欣喜,她焦急地扎入了二人中,试图终止这似乎永无止境的谴责。
在以咒骂形成的辩驳中,众人在彼此的想法中摘出了一个折中判决歌室的方法:因迷雾中没有时间,时间的往复只能以人的睡眠和苏醒来衡量,众人决定,她们将最后一次等待歌室。如若歌室在其它人三次入睡的中途自发地清醒了,那她们将带着歌室再次上路;而若是歌室在其它人睡了三次后都没能醒来哪怕一瞬,那么众人将摘下他捆在腰间的衣服,将他摒弃在这茫茫的云雾中。
歌室似乎能听到其它人的谈论。在巫师们做出了这番决定后,歌室便不再困顿了。他突然变得清明,甚至算得上健谈。他感慨这深不见底的生活,叹息这一路上的艰辛,忏悔往日的一切和一切[7]。但他的活跃并未持续太久——在众人疲惫地准备睡去时,歌室便重归了寂静。而这次的寂静是永恒的:歌室死了。
他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了。银器摸索了他的尸体,因她触摸不出歌室眉头有任何起伏、面容间也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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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多少扭曲,于是她说,歌室死得毫无痛苦。一场葬礼理应有鲜花和美酒,再不济也有逝者落泪的亲眷,但歌室的葬礼只有一群沉默的过路人。她们踉跄着拿走了歌室身上所有能被带走的东西,之后将他的尸体留在了原地。就像是她们之前所说的那样:摒弃他,把所有能带的都带走,将所有触不到的都留下。
[1] “不可亲近它,不可试探死亡”:此为群鸟歌唱塔里洛的最后一句,而全曲是这样唱的:“塔里洛,塔里洛,不要靠近它,小心你毛发皆光。塔里洛,塔里洛,莫要飞进它,百足令你受伤。塔里洛,塔里洛,不可亲近它,不可试探死亡。”依照群鸟的歌唱来看,绝林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多足的可怖存在,以至于鸟儿们都需远离。
[2]人们的离去是于绝林中萌芽的:自银器一行人踏入绝林后,人们便因种种意外离开了队伍,直至队伍中仅剩三人。
[3]无望的枷锁:此处应当依旧只是银器的一个下意识的表述,但在未来,随着巫术材料的减少,巫师们开始将巫术的阵法篆刻于自己的皮肉上。为了保证在施展储存于皮肉间的巫术时不会中伤到自己,巫师们开始大幅度削减衣物对身体的遮蔽。至此,衣服于巫师而言,倒真成了一个无望的枷锁。
[4]表露出不寻常的先兆:奇异的是,在银器的描绘中,歌室早在进入绝林的前一夜就流露出了许些不安,但银器并未将其归结于不寻常的征兆。对此有两种较为令人信服的说法:其一是歌室本身就是多疑且易惴惴不安的性格,因此那夜的恐慌并无人将其放在心上;但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既然银器描绘了歌室的惶惶,那意味着她必然意识到了歌室的反常,因此,银器此处的描述应当是抵达了终点多年后的判断——经过多年在巢群的生活,银器已笃定白雾中有什么事物会残害人的神志,因此她将“不寻常”和“先兆”等隐隐透露着惊惧的放置在此处。
[5]蹲守于枝丫间的猫头鹰:在后来,不少巫师都宣称自己于绝林中目睹过猫头鹰,但她们难以拿出实证,所以“塔里洛中的猫头鹰”一直只是一种传闻。这些自称见过白雾中的猫头鹰巫师要么在一年内死去,要么在不久后患上重病。所以,后来的巫师们将所有猫头鹰都视为死亡的先兆。在游历时,若巫师离开塔里洛后见到的第一只鸟便是猫头鹰,那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旅途将凶险万分。
[6]不被允许探查歌室的百合:早期不少巫师都认为此处是麦仙翁阻挠着百合,但后来名叫秋野滩的巫师提出了质疑,她称,既然银器早已习惯了麦仙翁对于百合的看管,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描述这一事实呢?如今巫师普遍认为,在建立了法无的三巫师中,必然有人开口禁止百合靠近衰亡的歌室。
[7]忏悔往日的一切和一切:通常认为此处的一切分别是指代精神上的往日和□□上的往日:由于歌室犯下了杀人的同谋之罪,他灵魂所遭受的诘问必然亦是沉重的,如此一来,他不单单要哀悼过往自己的所作所为,还要开解和直面自己的精神。
29.【卷三】第七节
余下的六人继续前进,一切似乎都一如往昔。但再疲惫的人也能感受到,自歌室死后,队伍便走向了寂静。她们的反应日渐迟钝,行动逐渐迂缓,愈是如此她们愈是无力开言,如此,寂静便日复一日地压在她们肩头。一种别样的、灰霾般的阴郁笼罩着众人,在这样的灰色里,一切隐喻、征兆以及预示都被无限放大,众人的生命在无言中流逝。须知,在漫长的、流亡的日子里,那些缠绕上旅人的疾病早已叫人们尝过了衰弱的滋味,而如今这一陌生的疲惫则与衰弱截然不同,这古怪且无法抵御的虚无被称之为衰亡[1]。
为抵抗这无法逃离的泥泞,某次短暂的清醒中,托卡尔丘克唤来了她的迷影。这些随从在白雾中失去了形态。托卡尔丘克对迷雾说,你们去吧,去寻找这片茫茫的终点,再回来为我们指明。之后她便昏了过去,如不久前的歌室。
因托卡尔丘克驱使了她的影子去寻路,这次,即便是麦仙翁也不好开口提议将她舍弃在原地。昏迷的托卡尔丘克由赫托搀扶着前行。赫托牵挽着她行在队伍的最末端,偶尔人们问她是否需要帮助,赫托总以说不定迷影马上就归来了、说不定她的苦刑马上就要迎来终结为理由拒绝。但那些被役使的幽影久久未归,昏厥的托卡尔丘克成了一个巨大而无望的负担。在迷雾中,麦仙翁不断地质疑这一路的苦难是否值得,质疑乌母所言是否是真实的。她变得如歌室一般多疑且敏感不定,她时常会走着走着便抱着百合尖叫、并且朝其它人发出嘶吼。众人对此苦不堪言,百合甚至因此聋了一只耳。那死去的歌室啊,在一行人舍弃他的身躯后,他生前所受的所有苦便都回注于众人了。
再之后,赫托也精疲力尽。她不断地哀泣,不断责备过去那疏忽大意的自己将命运引到了如此境地。在某次对自己的鞭挞中,赫托被地上的石块绊倒。她带着身上的托卡尔丘克一起跌倒。这一下,她被火焰烧灼得萎靡且扭曲的左手彻底断了。于是赫托又开始谴责自己的无能,开始声讨自身的凡庸,她对自己的指控愈演愈烈,直至她彻底失了神志。赫托被魇在了那场大火中,终生未能逃出[2]。
在如此这般的乱象中,唯一不受影响的便是如自己姓名一般荒芜的死火山。她早早就枯了,这单调的色彩和消亡于她而言都只是习以为常。在众人的尖叫和哀嚎中,死火山坚定地持续地走着。她一意孤行地走,以自己的一双腿拖行着身后的所有人。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直至白色中隐隐出现了许些不和谐的、微乎其微的驳杂,似一个恍惚的错觉。但这些驳杂愈演愈烈,直至它们侵吞了躺在赫托身旁的托卡尔丘克——人们这才意识到无言的幽影归来了。
影子吞噬了托卡尔丘克,它们裹挟着她前进,而托卡尔丘克身上与众人相接的衣服又如脐带般带着众人冲锋。但人们依旧不知究竟还有多久才能走到头,无人知道这段末路究竟有多远又走了多久,人们只是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迷影,如今想来,那段路足有一生那么漫长。在重复不断的前行中,白色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刹那如梦一般从旅人眼前抽离,人们如此穿越了白雾,并抵达了乌母所说的布满蛇躯和毒虫的草地[3]。
除去托卡尔丘克外,所有人都在白色褪去的一瞬间跪在了地上,死火山也不例外。她们难以自持地泪流满面,赫托甚至持续不断地在干呕着。无人说话,无人交谈,众人或是趴在地上喘息,或是久久地凝视着天空的太阳,仿佛刚从母亲身体里诞生的野马。而在迷影的拥抱中苏醒的托卡尔丘克则吩咐迷影们捡拾起树枝,当夜晚降临、众人勉强找回了些为人的姿态时,托卡尔丘克适时地点起了篝火,火光驱散了雾般无孔不入的夜。
在摇曳的火中,众人细数着身上的伤痕:除却在白雾中便已聋了一只耳的百合和折了左手的赫托,在火光下,托卡尔丘克腿上的伤痕深可见骨;死火山的身体遍布淤青,银器的背上则鲜血淋漓、皮开肉绽[4]。而在雾中惊恐着尖叫的麦仙翁则继承了那本来萦绕着歌室和托卡尔丘克的名叫昏迷的魔咒:她自脱离白色后便不省人事,即便是百合亦唤不醒她。
这无眠的夜里,众人不约而同地谈论起悠远如死亡般的前路。她们没有遗忘乌母的话。对此,神志不清的赫托悲哀地抽泣着说这全都是她的过错,那巨鸟是来寻她的,这承诺是来绞她的,因此,道路应由她来开拓,她问有谁愿意与她共处,谁愿意分担这本该由她一人背负的巨石。在赫托落下话音后,第一个开口的是百合:她那如顽石般僵硬的母亲尚在昏迷中,压在她身上的禁锢就此松散了,她因而展露出几分如自己的姓名般的鲜活。百合举起手来,她说:“我和你一起去。”
“你年岁太小。”银器如此道。
托卡尔丘克也说:“你还是算了吧:若麦仙翁醒了后发现你不在身边,她必会如野兽般攻击和撕咬周围的所有人。”
百合未回答托卡尔丘克,她知对方说的必是事实。她回应银器:“我的年纪和赫托并未相差太多,为何单单谈论我的渺小,而不反驳赫托?”
银器告知她:“我同样不支持赫托上路:如你所言,她是除你之外最年幼的人,同时她负了伤。百合,我并非是针对你。我认为你们二人都不应当上路,至少,不应当是你们两个最年轻的孩子一齐上路[5]。”
既然百合都对自己的母亲避之不提,那托卡尔丘克便将麦仙翁抛之脑后,她被迷影簇拥着,这些漆黑的幽魂择来了矮草让她的伤口有物包扎。托卡尔丘克低着头提议道:“仔细想来,既然迷影能将我们拖出白雾,那或许前方的路也能由它们去探寻。”
“这似乎与承诺相悖。”面对承诺的细枝末节,赫托从近乎永恒的哀泣中逃亡了,她说,“毕竟乌母说需是两个人,需是不偏不倚的两个生命。但这些迷影真真能被称之为生命吗。”
灰朦的造物们涌动着回到了托卡尔丘克的影子中,赫托的话似乎叫它们感到恐慌、叫它们感到悲哀。托卡尔丘克沉默不答,她拢紧了身上的裹尸布,并将自己尽可能地蜷缩起。这边,百合依旧与银器辩论着,她们互不退让,互相搬出对方不应上路的理由。百合称,自己身上的伤最少,她是最适合跟着赫托上路的人;银器则说,叫两个孩子负担起如此重责于自己而言实在是一种灾难,至少,至少,这一路上需有个年长者带领赫托或百合。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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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掺不进她们的谈论,她只能惶恐地看着。最终,这场疲劳的对话由死火山终结。这素来不言不语不动不变的人站了起来,她宣布道:“由我带着百合上路。”
面对错愕的众人,死火山平静地解释:“如百合所说,前路理应由受伤最少的人去探寻,那其一是她,另一则是我。而我也算不上年轻。既然如此,就由我带领她上路。这是我的使命,是我出现在此的目的。”
这看似聋而哑且盲的女人突如其来的开口叫众人惊疑不定,因此没有人反驳死火山的话,甚至,赫托在她们上路后才回想起这是她的负担、应由她来完成。临走前,死火山对银器叮嘱道:“我去了,我会带着百合走向道路的末了。你们且好好修养,如此才能免受被死亡禁锢的徒劳的诱惑[6]。”
[1]衰亡:后来,因白雾叫步入它的人要么历尽磨难、痛苦地重返人间,要么在哀泣中迎来死亡,巫师们便以“衰亡”二字描述她们在白雾中受到的一切折磨,及这些折磨可能导向的结局。
[2]终生未能逃出:虽然银器在写本篇时赫托尚未离世,但她确实预见了赫托的结局。直至赫托死时,她依旧为那场大火而哭泣着。血以泪的方式流尽了,她在泣泣中停止了心的悦动。
[3]布满蛇躯和毒虫的草地:虽然银器一直以“遍布蛇虫之处”形容此处,但在未来,此处将拥有一个独有的姓名,即“矮乌地”。其中的矮是土地上矮草的修饰词,乌则取自遍布草场的剧毒之物乌头。
[4]众人的伤势:除却文内已经写明的赫托及百合的伤势外,托卡尔丘克的伤是她从赫托身上跌落后被利石剜开的,银器背部的伤系被林中的荆棘划穿的,死火山身上的淤青则是她在拖行着众人行进时绞紧的衣物留下的。
[5]两个最年轻的孩子一齐上路:根据后来死逝学派巫师对前辈们尸骸的辨认,实际上,这一行人中最年幼的应当是托卡尔丘克。死逝巫师们通过骨头判断出了这些开拓者们的出生年月,按照后来巫师的推断,赫托比百合要大上两个月,而百合还要比托卡尔丘克大上六个月不止。银器之所以认为队伍中最年轻的是百合和赫托,或许是因为托卡尔丘克在计算年岁时将前一世的年岁一齐算上了,因此没有人知道她这一世是如此年轻。
[6]免受被死亡禁锢的徒劳的诱惑:死火山是笼罩于“法无建立前的故事”上的一块巨大阴霾,对巫师而言,她的身世远比托卡尔丘克更神秘,她的行为远比麦仙翁更叫人错愕。她与银器交好,在银器的日记中,她们自小一起长大,又一齐逃离了人群;在银器的阐述中,死火山只是浑身雪白没甚别的病症,但她总将自己装得聋又哑且盲。她鲜少开口,鲜少行动,但她的每一次动作必将推进命运的到来。时至今日,巫师仍不知晓死火山究竟是什么流派的巫师,她展露出了一些在此之前未曾出现的巫术,除此之外,她的话也总有预言的意味。若单谈论此处死火山的话,那在结合了群鸟的歌声后,巫师们猜测,此处死火山所指的或许便是白雾中那尚不知究竟为何的事物的诱惑。她叮嘱所有清醒的人需提防其中的引诱,而麦仙翁因昏迷未曾听见这番话。
30.【卷三】第八节[1]
死火山和百合就此出发,余下的人则留在了迷雾和草地的边界等待她们归来。在离开了白雾后,日夜的界限重新出现了,时间得以被重新窥见和记录。根据日月的交替计算,在死火山和百合出发的第七天,麦仙翁自昏睡中睁开了眼,但她却无法对任何事物做出反应;死火山同百合上路的第十三天,赫托和托卡尔丘克在白雾中受的伤虽未完全痊愈,但总算是能取下包扎和支撑用的外物了;二人离去的第十五天,麦仙翁的神志终于恢复了许些清明,但她依旧虚弱无比。恢复了几分神志的麦仙翁虚弱地躺矮草上,嘴里不断反复的,是百合究竟去了何处。
在众人等待的第二十一日,出走的人终于归来了。随着天与地的渐渐明晰,一身白的死火山出现在了众人视线的尽头。她在草地、灌木和树间实在是太过显眼,即便是一直躺在地上的麦仙翁也能看见那抹白。在看到了死火山的身影后,人们的视线便未曾从她的方向脱离。随着死火山愈发靠近、她的身形愈发清晰,众人心中的不安和忐忑也随之胀大,人们不约而同地站起、并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麦仙翁的视线。孤身一人的死火山带回了令所有人未曾意料的结果。惊骇如巨蟒将人们绞锁在原地,她们眼睁睁地看着死火山走来,并哑口无言地盯着死火山拎着的喷薄而出的命运。
三人的身影将麦仙翁的视野彻底遮蔽了,于是,麦仙翁率先感受到的是气息。她嗅到了一股熟悉而叫人战栗的气味,她曾亲手促成过这种气味的出现,而在前不久、在迷雾中,她也闻到过这气息。如今这股难以形容的、让人胆战心惊的气味再次出现了,麦仙翁用自己疲软的胳膊将自己撑起,她不安地询问道:“百合,百合?你回来了吗?”
“是的。”死火山回答她,“她回来了。”
这一回答让麦仙翁想要奋不顾身地爬起,她艰难地将自己撑直,因此未发现自己身前其他人此时正骚动不安。她只是想坐起来,试图看起来体面些、看起来健壮些。但当麦仙翁刚奋力地坐直时,一个人头落在了她身前的杂草上。
死火山一路拎着这头颅走来,这颗头的头发因此凌乱无比,枯燥的头发交纵在一起,看上去有几分仓徨。它脖颈处的切面很是琐碎,骨连着筋、筋跟着肉、肉拉着皮,耸拉着的碎肉在明晃晃地对众人描述着它的诞生:剁下它的人没有足够锋利的器具,于是刽子手只能一点点一寸一寸地将皮肉筋以及骨给分开来,它才变成了如此模样。这颗头颅应当是在其刚死时便被取下的,它虽沾满了血污,但皮肤仍旧柔软,只是有些发黑而已。
麦仙翁没有说话,她一直保持着用手支起上半身的姿势,她头发凌乱,秋麦般的头发将她的面部几乎完全遮住了。她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凝滞了。在此情此景中,所有人都只能沉默以对——包括死火山。
划破了长久哀寂的是麦仙翁。她颤抖着张合着嘴发出了尖锐的哀嚎,哀嚎久久未能停息,直至她咬破了自己的舌、自己的唇,她才从难以置信中找回了自己。她伸出手去拥抱头颅,她拼劲了力气试图将头颅拢到自己怀中,头颅上的皮几乎要在紧紧的拥抱中被撕开。麦仙翁一直在哀嚎,但她并非是纯粹在嘶吼。于巨大的歇斯底里中,几个字词从她的口中溢出,她说:莉莉、痛、远,以及妈妈。除去这几个字词外,麦仙翁的其它话语都在尖叫和哭喊中被消磨了。
没人敢走上前去,没人敢也没人能安慰麦仙翁:此时麦仙翁所抱着的头颅,是她女儿百合仅存的尸首。那离开前颇为兴奋、还不忘回过头来和其它清醒着的人道别的百合,如今变成了一颗无声无息的头颅。这一切恍若一场噩梦,一场荒诞的、无与伦比的悲剧。
麦仙翁死死地抱着百合,她将百合的头颅捧在自己的胸前、捧在自己的嘴边,她在百合的耳边微不可闻地说着些什么。她浑身颤抖,几次差点拿不稳头颅。麦仙翁以抱婴孩的方式拢着百合的头,她用手拨开百合腐败的脸上沾着的头发,再用手梳理她凌乱的发丝。在发丝被梳理的时候,麦仙翁的视线随着被牵开的头发游走。最终,她看向了地面,再顺着土地攀向了众人,最后望向了死火山。
麦仙翁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在站起身后她手足无措:她不知要如何安置百合的头。她先是把百合的头卡在腋下,紧接着她转而双手捧着。或许是因为双手捧起的姿势太像送葬,麦仙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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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摒弃了手捧百合这一行为。最终,她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用衣服包裹着百合的头颅,再将这个球形的事物捆在了自己腰上。百合就这样安详地躺在自己母亲的腹部,仿佛自己未曾降世。
麦仙翁步履维艰地走向死火山,死火山没有动弹更没有退缩,她无欲无求地看着麦仙翁颤栗地走到了自己面前并咬牙切齿伸出了手。死火山任由掐住麦仙翁自己的脖颈,她面上依旧无悲无喜。
这可悲的母亲疯了。她将身上仅有的力气全都挤在了手上,同时歇斯底里地呼喊道:“天啊,莉莉,我的女儿,我可怜的莉莉啊!她就不该是我的女儿,如果她不是我的女儿、如果她出生其它人的肚子里,她就不至于有一个那样的父亲和杀人的母亲,就不至于走上逃亡的路、最终失去了姓名和性命!”
麦仙翁对着死火山如此呼喊,但她似乎不是在说给死火山、不是在说给任何人听,而是在说给自己听。伴随着几声巨大的抽泣声,麦仙翁悲恸地哭喊着:“莉莉啊,天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和我一起受苦?!不,凭什么啊!我的女儿,百合啊!妈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下个瞬间,麦仙翁轰然倒塌:她昏过去了。麦仙翁倒下时,安置在她腹部的百合的头颅便从她的腹前滚出,并骨碌碌地在地上转着。
在麦仙翁掐上死火山时,赫托便恐惧地将自己蜷缩起:她曾如此被麦仙翁伤过,她因此战战兢兢,因此痛苦不已。直至麦仙翁倒下,赫托都未将自己蜷缩的身体舒展开。她匍匐在地,封闭的身体偶尔传出几声啜泣。托卡尔丘克看了她一眼,之后,托卡尔丘克便一瘸一拐地前去捡拾那不断滚动的头颅。
仅存的还站在原地的银器和死火山四目相对,在银器的质问中,死火山终于将路上的一切娓娓道来。
[1]第八节:银器花费了整整两节描述了百合之死,于她而言,这实在是个伤心事。据传言,开拓了法无的一行人无一例外都极其喜爱着百合,她们对待百合如对待自己的幼女、自己的胞妹,百合的死于众人而言实在是始料未及。为肃穆地面对百合的死亡,本节除此条外不做任何补充和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