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憾事》
1. 校服裤
我继母来我家的时候我一直很难喜欢上她。
我是个有点孤僻的小孩,我打小就不喜欢出声,就是别人看见我的时候,出于他们看到一个小孩的本能,他们都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说,哎~呀~,这个小朋友真可爱,怎么这么乖啊,你好呀~,就是这种诸如此类的话。
很多小孩都会露出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笑得很清澈,或者是很纯粹,那是一般的小孩,可偏偏我不是。
我打小有点怪。
如果有人被我可爱到,发出这样母鸡一样的笑声的时候,我就会沉默地、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做各种夸张的想逗我的表情,我就是那么沉默的看着她,好像是她是一台电视机,而我是那个坐在电视机前看了六十几年的老头子,我小时候好像就是这点问题,对外界的刺激起不来反应,我就是那么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好像是她是一台会自发电的电视机一样。
我继母来的时候我就是如此,她很想作为一个亲生母亲一样给我爱和关怀,可我对她,提不起兴趣。
我就是那么有点麻木又无趣的小孩。
为了逗我笑,她把她的儿子带来和我一起玩,她的儿子比我大三岁,是个智障,他见我的第一面就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我是从那天开始喜欢上他的。
他是我的哥哥,他是个智障,但是他是我此生唯一一个朋友,因为他是我此生唯一一个笑料。
他打完我以后对我说,你好,我叫云墨墨,我是你的哥哥。你看这个蚊子,虽然它不大也不小,但是如果被它咬了,你的脸会肿起来。
可是我的脸被他打肿了,被咬不被咬都会肿起来。
那个孤独的下午,我捂着脸,看着他手里拍得稀烂的那个蚊子,忽然笑得停不下来,我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可云墨墨就是这么笨,他到死的时候都是那么笨,那不是最让我伤心的事,我伤心的是我这一生,考上了大学又去考研究生,如果不是遇到经济危机,我还会去考博士生,我一辈子都想做个聪明小孩,可我的哥哥云墨墨他是个笨蛋,我从小到大长大的全世界都骗了我,他们告诉我人们喜欢聪明小孩,我就那么努力,那么努力想去做个聪明小孩,可我哥哥死的那天,参加他葬礼的人比我这辈子认识的人都多,每个人都喜欢他,没有人喜欢我。
我的哥哥是我唯一喜欢的人,因为他是个笨蛋,他从来不算计我,可我一直很伤心,我尽了一辈子努力想聪明一点,天知道我背了多少书才看起来仿佛很有用又聪明,可就连我自己,我都喜欢笨蛋,我不喜欢我自己。
为什么人不能生下来的时候就说实话?我小的时候总看见隔壁阿娘家的大女儿很懂事,我父亲告诉我人们喜欢懂事的小孩,可我每次都看见她家阿娘把糖都偷偷攒着给他家最任性的小女儿吃啊,她总是不听话,哭闹,又很娇气,可她妈妈明显更喜欢她一点,每次挨骂的都是她姐姐。
或许这就是我唯一聪明的一个点,我有的时候会很久很久观察一件事,可我没有相信我自己,我信了我爸爸,这就害了我一辈子。
而我的智障哥哥,云墨墨,他就从不相信我爸爸说的话,他和我说,你看有钱人都是不读书的,真的。
我不相信,我和他说人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可他不相信,他反问我:如果你有钱了你会去干嘛?
我说我要去吃巧克力山,或者是去草莓奶浆里面游泳,再或者我要把炸花生铺成我门口的石子路,这样我出门的时候,到处都是炸花生的香气。
云墨墨说,你看,你有钱了怎么会去读书?你都没想到书在哪儿。有钱人是不会读书的。
我说,可是爸爸说,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啊。
云墨墨说,你不要相信他,他骗你的。我好几次都看见他自己跑出去买方便面吃,但是不敢带回家里来,就借了开水就地吃。因为他告诉你方便面是油腻的不健康食品,料包没有营养,而且不卫生。但是他自己吃。人们不会对你说实话,尤其是他们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们都会偷偷摸摸藏着。
可我很蠢,我没有相信傻子的话,我相信了聪明人的话,我忘了傻子从来不撒谎,因为对他们来说没有必要。
我不喜欢我继母也是如此,她总是待我很好,可她有点笨,她待我好到了我要什么给我买什么,然而她又算不清账,第二天我们就发现一个月的预算都没有了,全都放在一个专业的铅笔盒上,为什么那个铅笔盒会那么贵?我也不懂这个道理,买了以后我发现我根本没有足够的笔来放,而且我的书包又不够大,但我不能怪她,可我们这个月的预算没有了,大家都要一起发愁。
我总是不能投入进去。我的姥姥和我说,换作别的小朋友会很感动,可我既难感动,也难配合假笑,我总是这样一个怪人,幼儿园的时候所有小朋友在一起玩,他们反复邀请我,可我很尴尬,我只是像个老头子,背着手站在一边看着,我不明白他们在玩什么。
大班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孩子喜欢我,她总待我很好,就跟我亲妈一样,会给我带各种各样的小零食,可我很难和她讲话,我无法应和任何一个人,甚至连我继母逗我我都不会笑,我就是那样的人,她把小零食都分给我的时候,我看着她,就那么看着,仿佛我继母一直发怪声逗我想和我亲近一般,我就是那么看着,看着,看到一半的时候她哭着跑开了,老师过来调停,于是我继续看着。
他们说我小的时候像个小老头,可我长大了也是如此,那个时候没有人说我是个老头了,他们都只说,我是个无趣的人罢了。
可无趣的不是我啊。
我只是感到难以应和,难以融入。
那里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所以我沉默地看着所有人罢了。
————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我的人生出了错。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要回到过去,就是回到出错的那个点上,比如说我四岁的时候爬桌子,但是我没能爬上去,我爬到椅子上头去了,我万万不该爬到椅子上去,因为我继母的猫趴在椅子上,我爬上去的时候吓到了它,它尖叫一声跳起来,撞到了我奶奶的脑袋,我奶奶被送去了医院,结果检查出来她没事,这一切都挺好的,但是我们都会来之后,发现大家出去的时候忘记锁门,所以家里被盗了。
我妈留给我了一个遗物,是个金手镯,大概值个几万块钱吧,我继母说的,不太准,毕竟她连每天的菜钱都算不清楚。
我不是从四岁那年开始觉得我的人生出错的,不是那个我妈金镯子丢了的下午。
是我九岁那年,我过生日那天,我继母她很爱我,她应该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了,我四岁那年丢了金镯子她过意不去,想要给我弥补,她攒钱攒了五年,终于在我九岁那年攒齐了,我过生日的时候她把镯子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说虽然不太一样,但是重量应该是一样的,我看了一眼那个加大号的金镯子,就是那一年我知道我继母的数学水平很糟糕,她那个镯子应该抵我妈留给我的好几倍,因为贼把镯子偷走了,贼没偷首饰盒。
但是我后悔的也不是金镯子这个事儿。
是我就不该抱着她哭。
我人生中最后悔的时刻就是我抱着她哭。
我抱着她哭的时候我妈来看我了。
她没死。
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理解我家的故事。
小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事儿像是一个悲情片,后来到我懂点事,我发现是一个恐怖片,最后到我十来岁的时候,我发现这事儿是个搞笑片。
但是等我发现这事儿是个搞笑片已经太晚,太晚了。
等我真正理解这是个搞笑片的时候,我明白了,这是个倒叙的悬疑片。
事情还要从我七岁那年扒了我老板的校服裤这件事开始说起。
————————
我老板他是个孤儿。
有钱的那种,孤儿。
就是很多戏码中的那种可怜兮兮的孤儿,在他身上并不存在。
我长大了之后在他的公司任职,关于他家里的绯闻真的听了不少,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怀疑,他父母没有死,只是他生下来就太讨厌了,他们不知道要怎么躲避他,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摆脱他,毕竟生下来他就要承担法律责任,如果抛弃他要触犯刑法,所以他们只好死了,或许没有真死,或许真的死了,但是我觉得无论如何,这些都值得。
因为他确实是我见过最糟糕的人。
从七岁那年的夏天到二十六岁的寒冬,他一直都是如此。
他是个洁癖。
他洁癖主要还是我的错。
但是我能怎么办,我做这件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会因此患上洁癖。
事情要回到我七岁的时候。
这里我要提一下,我继母有个儿子,她儿子不是和我父亲生的,但是我父亲一直试图把他看作是亲生儿子,这也就是我的哥哥云墨墨,他比我大两岁多,差不多三岁左右,是个智障,本来生下来的时候有人建议我继母把他送出去给别人,可是他实在是太蠢了,送出去六次都被退货了,我继母没有办法,只好把他一直抚养长大。
我哥从他五岁到我家开始,就一直把三岁的我坚定的认作是他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错误会发生,我只知道我的父亲一生想要扮演一个好人,去好好的抚育他智力障碍的继子,可是过了那么多年,直到他二十九岁被车撞死之前,我哥哥他都坚定的认定我是他爹,管我叫爸叫了很多年。
所以当时我第一天入学的时候是这个情景,就是我哥,他特别隆重地给他所有的小伙伴们介绍,说我是他爹。
所以那个时候,我去的那所小学的整个三年级七班的所有学生,都郑重地管我喊,叔叔。
这里面只有一个人没喊。
就是我老板。
我在这里要说明,我哥他是个傻子,但是他是个人缘很好的傻子,所有人都喜欢他,没什么人喜欢我。有的时候我挺憎恨我自己为什么生下来的时候很正常,因为我长大的这么多年里,一直看着所有人都喜欢他,就连我,我也很喜欢他,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之一了,可是我自己,我每天和我自己生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自己。
在这一点上我老板和我很像。
他也不喜欢他自己。
和我稍微有一点不同的是,压根就没有人喜欢他。
我在的那所小学每个年级有一个七班,所谓七班就是不太正常的孩子,那个时候还没有分别出来特别学校,所以所有不太正常的小孩都送到那里去,但是说真的不太正常的小孩其实没有那么多,所以有的年级没有七班,而我哥哥在的那个七班里面,一共就九个小朋友。
我老板就是里面最小的那一个。
他本该分到和我一个年级的七班,但是因为我在的那个年级,那一年都没有一个不正常的小孩,所以他被迫被分到了三年级的七班。
这里还要补充一下,他没有不正常,他只是很招人讨厌,非常招人讨厌。
他有自闭症,但是是假的,他装的。
但是他继母给他请的医生还是证实了他有自闭症,而且出了一个专业的证明,证实他智力不正常,大概是为了证实他没有继承权吧,我也不懂,反正就是豪门斗争的那些狗血戏码。在九岁之前,他从来没有自证过。
他仗着自己是个假的自闭症,在有问题的一群小孩之中,霸凌了我哥哥。
这我不能忍。
毕竟我是他爹。
他亲自认定的爹。
就算他有智力障碍,我也是他爹。
没人能在我的小学里欺负我哥,我不许。
小的时候我继母就教我了,我哥哥脑子不好,要保护他,不能让他被坏人拐去了。
可他还是被坏人拐去了。
就是这个班的小朋友里面,虽然我哥哥是个智力障碍,但是因为他很乖,很招人喜欢,所以每次考试的时候,他都是第一。
我那个时候被一群小笨蛋和小残疾邀请去他们班级里面玩,路过走廊里的考试排名表,贴红纸的排名上头最后一张白色手写的考试成绩是七班,上面的第一名永远是我哥的名字:白墨墨。
后面,还有一列小红花。
所以我老板,也就是阎宁,他的那个恶毒继母,认为我哥是班里最听话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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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邀请去他家的山中别墅玩,那天我不在,我没有保护我哥哥,所以那天,据说,我哥哥失踪了,失踪了一天零九十三分钟,在那个山中阴森森的大宅子里,事情最后传得很难看,我父母都去了,最后我父母没有回来,我奶奶把我也牵过去了,老太太当年武功很厉害,对了我忘了提,我奶奶是武林峨眉派的唯一传人,所以我哥哥丢了,我老板他继母又仗势欺人平息事态的那一天,我奶奶施展了武术,把她吊到树上去,我们才把山庄翻了一个遍。
最后我们发现他被关在小柜子里,但是他这个人一直对世界很信赖,心很大,在柜子里睡得很幸福,甚至还睡出了鼻涕泡。
那天这个事儿对我的冲击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我奶奶竟然会轻功,我发誓我真的看着她跳到树梢上头去。
一个是钱这个东西真的很管用,我老板的舅舅,也就是绿先生,他为了平息事态,希望我家不要把事情闹大,拿了很大一笔钱出来。
这很大一笔钱我最后也不知道有多少。
我就知道我二十四岁毕业的时候,我奶奶住了有将近七个月的重症病房,但是家里一点都不觉得贵,大概是多到这个地步。
我父亲本来要把事情闹出去,我继母那天其实也很生气,但是毕竟我哥哥他没出什么大事,所以这笔钱,他们收下了。
我那个时候还不懂钱的概念。
我走到我老板,啊不,就是七岁的阎宁面前,我问他,我哥哥是不是你关进去的。
他其实为了假装自闭症,或者是仅仅是他不喜欢全世界而已,他不说话已经两年了。
但是我那个时候不知道。
于是他不说话,我就一直问他。我小的时候脾气很好,别人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我从来不闹,我只是一直问他,问到他愿意说了为止。
我追问他追问了有小半个月。
小半个月之后,他受够了。
他当着半个操场的人对我说,是,是又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
于是我当着全校人的面,在早操散场的时候,就在国旗台子下头,演讲台旁边,我把他校服裤给扒下来了。
一开始还没有特别大的事情。
他很羞耻,连忙想把裤子穿上去,我其实那个时候准备这个事儿我准备有一阵子了,于是我又拿出口袋里的小剪刀,把他裤子给剪碎了。
阎宁那个时候,万万没想到,这世界上竟然有我这种人。
后来大概过了有将近二十年,他雇我的时候,说,钦佩我的毅力,因为一般的人做事没结果,他们很快就会放弃。
但是我不会。
我那个时候刚过面试,我对他也不熟,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讲。
哎,那个时候,我要是能想的起来,阎非宁这个名字就好了。
可惜我没有。
但凡我想得起来,我就不会落到他手里。
但是这个事儿我们还得从头开始说。
就是他裤子被我剪碎的时候,刚好赶上王校长,他还有话说。
本来张校长讲完话那天的早操已经要散场了,但是王校长,他刚刚上任,他那天觉得自己有必要多讲几句,就是比如老领导的如何如何好之类的狗屁,所以他又拿过话筒讲了几句话。
他讲话的时候发现整个学生的群体异常的安静。
他就觉得有点事情不对头。
事实上王校长他上了年纪之后就住在我家后头那栋楼,我们甚至还有一点交情在,但是我们还是要说重点,说回阎宁,也就是七岁的阎非宁在演讲台旁边被我把裤子剪碎了的事情上。
他吓傻了。
我知道基本上半个学校的人都在看他。
我指着他的内裤,大叫了一声:“这个就是阎宁!他是个混蛋,败类,欺负智障的坏小孩!他把我哥——”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校长把嘴捂住了。
事实证明他做的很对,我要是说太多,我家的钱就没有了。
老师赶紧把他带去了教学楼。
大概二十分钟后,我被领进老师的办公室,和穿着内裤的阎宁关在了一起。
王校长,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但是我那一年还不知道他到底有多聪明,我太小了,还不能理解。
我不知道他和阎宁说了什么,阎宁最后都没有把事情捅到他舅舅那里去。
我只知道他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很久,很久。
把阎宁安抚好之后,王校长深深的,深深的看着我,沉默了好久。
最后他和我说,那个小剪刀不能揣在兜里。当然了,老师不会没收我的小文具,但是剪刀啦,三角尺啦,铅笔啦这些小东西,放在口袋里很危险,如果我不小心摔一跤,尖尖就会戳到我的身体里。
我吓得立刻丢了小剪刀。
那天再晚一些的时候,阎宁的舅舅,也就是绿先生,把他接走了。
他走之前,红着眼睛看着我,最后转过身,消失在无人的校园门口。
我那天发现我的作业本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丢的,就放在我桌子上,我去个厕所的功夫,就没了。
我那个时候不明白啊,谁会偷我作业本呢?我连作业都没写过,那个作业本上就写了个我的名儿,一堆小花的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别扭着三个破字,白正清。
我说我一生后悔,我总想我回到那些我做错事的时候去,回到那个当下去。
这虽然不是我最后悔的时刻,但是很多年里,我一直希望我回到那一天。
不是回到我剪他校服裤的时候,也不是回到我俩在教室办公室里接受批评的时候,而是回到我作业本丢了之前。我应该藏好我的本,这样他就永远不知道,我叫白正清。
毕竟我哥哥云墨墨在他十六岁的时候改了名,改名叫做白希。
我们成年之后再相逢,永远不会有人把我认出来。
无数个加班的夜晚我都在想,我要是那天把作业本藏好,永远,永远他都不会认出我。
唉。
可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太迟。
这还是要说到我们纠葛的一生里去。
2. 茶叶末
我爹他是个好人。
这件事的问题就在于他是个好人。
他非但是个好人,他还是个侠义之士。
这事儿还得说回到我奶奶竟然会武功这件事情上来。
七岁之前,我看了很多功夫片电影,因为我爸的柜子里基本上就是这些东西,我对里面的大侠很是崇拜,但是我奶奶对此不屑一顾,每次我看电影的时候,她就问我,你要出去吃肯德基吗?
我一开始的时候,每次她问我我都去,因为电影回来还能看。
但是问得有点久了之后,我吃肯德基吃得快要吐了,可是我的武侠电影还没有怎么看过,我真的很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久而久之,我就不去了。
然后我奶奶又开始问我:你要出去吃麦当劳吗?
我是个聪明小孩。
从第一天问我麦当劳开始我就意识到事情有什么地方不对。
于是我就开始观察我奶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会武功。
我当时观察出来两个秘密。
住在我家后面的王校长他爸,对我奶奶很上心,他不是正常的那种上心,是每次我奶奶一路过,他就立刻躲到角落里去。我打小儿就知道一个秘密,我奶奶脑袋后面肯定有眼睛,因为每次我想偷偷摸摸溜出门,或者是趁着她看报纸的时候找点零食吃,无论我有多小心,我奶奶立刻就能喊我名:白正清,你干什么呢?
我就是这么知道我奶奶脑袋后面有眼睛的。
可是没道理她后脑壳那只眼睛看得见我,却看不见王校长他爹。
我就觉得这个事儿,有蹊跷。
这里我还要补充一句,那就是我们的王校长,他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他非但很聪明,而且很厉害,一般的年轻人想当主任都要靠关系,而王校长,他爹是个贼,他娘是个耍猴儿的,但是他,二十九岁就当上了我们小学的校长,手下管着一堆秃顶的教务主任,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
聪明的王校长和我一样,知道这个事儿,有蹊跷。
但是他不是一个特别耐心的人,他不太管这些杂碎的事情,是有一次我在学校被处分了,他把我关在校长办公室,从校长办公桌的沉香木抽屉里拉出来一包辣条给我吃,让我边吃辣条边谈心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事儿非但我知道,他也知道。
辣条那件事也很重要,我们后面再说。
事情是这样的,从我老板那件事里,你们应该就可以看出来,我是个特别有毅力的小孩,一件事我搞不明白,我可以一直坚持,用同样的方法再试一次。所以我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学了我奶奶的说话声音,然后我去诈了王校长他爹。
我当时诈出一个惊天秘闻来。
就是那天,我奶奶早上出去给我买早点,我家出门往右转出小区门有个菜市场,菜市场早上九点之前有人卖包子豆浆和小油条,那个时候他们没有大油条,每天就卖小油条,五毛钱可以买俩,然后那个可以掰开吃,可是有一次我自己拿钱去买,我说要两个,结果他收了我一块钱,给了我四个,我那个时候很不甘心,一直和他说我只要俩,但是他非得拿给我四个,最后他犟不过我,只好收了我五毛钱,我也不懂做生意的人,他们就是很奇怪,讲不通道理。
总是就是那天我奶奶出去的时候,我从楼上看见王校长他爹坐在门口的摇椅上看报纸,一听见我奶奶的脚步声,他立刻窜起来,躲到楼栋的铁门后头去了。
就躲在门和墙的那个夹夹角里,我在楼上观察了有小半年,每次他都往那一个地方躲,非常没有新意。
于是我就走过去,我也躲,我躲在他看不见的直角后头,我就学着我奶奶清了清嗓子,然后用她讲话的嗓音说道:“老王头,你每次看见我躲个什么劲儿啊?”
结果他吓得哆嗦,貌似是尿了裤子,我看见一簇水,但是我不确定是他的茶水杯还是什么别的玩意。
我就又问他:“怎么,你连话都不敢说啦?”
我奶奶讲话就是这个味儿,我学了好几句,这几句我学得最像。
王校长他爹哆哆嗦嗦说道:“碧血青女,你饶了我吧,他们偷学峨眉派秘籍成帮结队打扫卫生的事儿,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这我就很疑惑了。
须知我之前想看武侠电影,但是每次我一想看电影,我奶奶就要带我出去吃肯德基,我把肯德基吃厌了之后,她又带我去吃麻辣烫,涮火锅,夹大饼,凉皮凉面酸辣粉,所以我一直没有成功看完过任何一部武侠电影,这是我最失败的领域,所以王校长他爹说的话,我听不懂。
我正想诈他更多消息的时候,我奶奶从后面出来了,她问我说:“清清,你站门口看什么呢?我给你买了早点,回家吃饭饭去吧。”
所以这就是我观察出来的两个秘密。
第一,我奶奶脑壳后头的眼睛看不见老王头。
第二,峨眉派的秘籍被人偷了,偷去扫卫生。
所以我哥哥在阎非宁他家山庄里被关一天零九十四分钟的那个晚上,我们都回家了,大家一起在家吃火锅,我奶奶跟我们摊牌了这个秘密,那就是她真的是峨眉派的传人,以及她确实会轻功,她的轻功十分了得,飞上过珠穆朗玛峰,赤脚过了塞纳河,反正当初峨眉派的秘籍只传给了他们兄妹三个人,只得这三个关门弟子,我大奶奶当初为了保家卫国去当兵了,一直就没有回来过,我小爷爷隐姓埋名开了个太极馆,可惜他实在是很不会赚钱,连年一直在赔钱,赔钱赔了十九年,到现在还是在赔钱,只有一个秘密我们都看不懂,那就是他从开门到现在一直在赔钱,可他竟至今没有赔完所有的钱,这也是我从小到大算不明白的一个事儿之一。
所幸我的数学不太好,一直没有为此忧心过。
数学不好有一个好处,你不用一直赔钱,你把钱赔完就可以了。
所以我觉得我之后如果去开太极馆,我一定开不了很多年,这样我会很幸运,太极馆倒闭之后我还可以做乞丐,不用一辈子做太极馆老板,这样太憋屈了,想干别的也干不了,想挣钱又挣不到,守着门就是一辈子,多可惜。
我奶奶和我们说了实话,我也和她说了实话,我把我偷学她的声音诈老王头的事儿对她和盘托出,想问问她,现在的武林风气究竟是怎么个回事,为什么有人要偷学秘籍打扫卫生,老老实实打扫卫生不好吗,干什么要搞这一套。
我奶奶听说之后,叹息一声,把她吃涮锅的筷子放下了。
这就是一个征兆。
我七岁那年,应该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征兆。
就是我和我奶奶真的吃了很多次涮锅,有一次我们吃涮锅的时候地震了,所有人都嗷嗷叫着往外跑,那一次,我奶奶手里的筷子,没有放下。
还有一次我们在吃麻辣烫,但是是那种要涮的麻辣烫,有一次我们吃到一半店里头着火了,所有人都捂住口鼻拼命往外跑,那一次,我奶奶手里的筷子,没有放下。
但是就在我把秘密和盘托出的那个晚上,那个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围在一起吃涮锅的晚上,我奶奶手里的筷子,放下了。
我本应该看出来的,但是我没有。
我奶奶说,清儿真是个聪明孩子啊,颇有我峨眉派弟子传人的风范,竟然自己能把这个事儿给查出来,还能学我说话,诈那老王头,我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然后她就把我面前的麻酱给我收走了。
我当时不懂,手里还拿着筷子,想夹我前头那盘儿笋。
然后她把我的筷子也收走了。
收走了之后,她和睦地说着:“你们继续吃,啊。”
我就那么坐着,没有筷子也没有麻酱盘,看着他们吃涮锅,我就这么看了整整三个小时。
因为我哥哥失踪这个事儿大家真的是很担心,提心吊胆了很久,现在也都饿了,真的很能吃。
可我是个有耐心的小孩。
我这个人,我搞不懂的事情,我既不哭,也不闹,更不会耍什么小脾气,我就坐在那边,饿着肚子等他们吃完了,我问我奶奶,为什么要收走我的筷子大饼麻酱蝶儿。
我奶奶和睦地对我说,清清,来,从今天开始喝可乐。
我更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我又很耐心地问她,奶奶为什么我要喝可乐,我还没有吃火锅。
你们可以想得到,我是脾气多好的一个小孩。
如果不是把我惹急了,我绝对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大叫,我连撒娇耍赖这种高级事情都没有做过。
我奶奶又和睦地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卷到武林遗毒的战争中去了。你看见了吗?这两年半老王头一直躲着我,可我从来不理他,我知道他知道什么,但是我假装没有看见他。可是你,你偏偏要去问他这个事儿,这下整个武林都会知道我碧血青女知道了这个秘密,从今天开始,你,你爹,你继母,以及你那个傻子哥,除了我老得快要死了,你们全都不安全了,所以为了保命,你要从今天开始学武功。”
我不懂了。
可是他们只是偷学秘籍打扫卫生啊。
我奶奶把这两天的报纸给我摊桌子上了。
那个时候我爹吃饱了去哄我哥睡觉,我继母在厨房收拾碗盘,只有我俩坐在客厅里,面前的涮锅没熄火,还在咕咚咕咚响,头顶的吊灯晃来晃去,一只苍蝇在追着灯跑。
我拿起报纸看了看,上面都是苍蝇腿字儿,比不得课本上的字都是大粗体,我不仅看不太清,我还好多字不认识。
第一章报纸是珠宝店失窃,第二张报纸的头条是银行的库存金被人开箱,第三章报纸是酒店老板横死跳楼,第四张报纸是……
我奶奶问我看了半天有什么感受。
我说,外面的世界,真危险啊。
我奶奶又让我继续看。
于是我看了好几遍那个报纸,我其实不太认字,但是我看图说话的题写了不少,所以我看了一摞那些报纸,大概看懂几个字,就是幼儿园遭抢劫,一个家长路过殴打了抢劫犯,受到表彰;博物馆的古董离奇失踪,画展的作品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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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装周专聘知名模特遭窃……
我奶奶最后问我,看明白了吗,清清。
我虔诚地抬起头看着我奶奶,诚恳地说道,没看懂,奶奶。
我又指了指我爸存零花钱的那个箱子,他一般都是从那里面拿零钱给我买小零食爆米花的,我担心极了,对奶奶说道:“我觉得咱家现在也很危险啊。奶奶,你要知道,我们虽然之前很穷,很安全,但是现在我们很不幸,变有钱了,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危险,我们很不容易啊。”
哎,可怜我小小年纪,就看透了世间的险恶。
我奶奶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她觉得我是峨眉派的传人,一瞬间又觉得我不是,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奶奶她很爱我,她对我说,清清,你看,这些失窃的公司,他们都是聘请一家清洁公司做临场卫生的啊,那就是大宇卫生公司,这个公司效率高,做事能力强,但是他们负责的每个地方,最后都会出事故啊。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我对奶奶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有钱了之后,永远都不要穷嘚瑟聘请保洁公司吗?”
我奶奶一巴掌就糊在自己的额头上了。
我觉得她很担心我,但是我又说不出来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幸运的是,我奶奶,她真的很爱我。
于是她和睦地对我说,你看啊清清,你王爷爷说那些人偷窃了峨眉派的秘籍去做卫生,这些卫生场地包的地方都出事儿了,你觉得这会不会是巧合呢?”
啊,我不知道啊,我小学数学一直学得不太好,我考学的时候都是概率学,蒙题蒙对了才可以得分,如果让我去算题,我不会啊。
终于,我的武林高手奶奶受够了,她直接对我说道:“这些失窃案都是盗窃峨眉派秘籍的人做的,你听懂了吗?”
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有这么好的武功,活该用来去做饭!你想想这样他们可以做多少好吃的饭!
可是他们没有,他们用来偷东西,偷东西偷多久能偷出成就来?真是无聊的家伙们。
我奶奶本来对我有很高的期望值,可是当她发现我的智商忽高忽低,脑子忽好忽不好之后,勾起了她对我父亲的回忆,只见她和蔼地摸着我的头,说道:“孩子,你继承了一半你的妈妈,继承了一半你的爸爸,如果继承的全是你的妈妈,我就让你做峨眉派的传人了。”
我当时还不懂。
我就看见她年迈的身体麻利地行动着,收拾了所有的报纸,然后把报纸卷成卷,指着我的房门说道:“去写数学作业吧,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学轻功了,你去好好学习,把数学考及格,然后我再带你去吃新开的那家麻辣春卷。”
我只好饿着肚子,孤独地回去写数学作业了。
可是我很头疼啊,我记得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可是我记不住7+9等于多少。
我正写作业的时候,我的哥哥云墨墨,也就是未来的白希,我们还是叫他白希吧,这样他比较好记,他走了进来,对我说了另一个秘密。
他说,你知道吗,明天小卖铺所有五毛钱的零食降价,都打九折,但是五分钱不给找,一定要凑成一角才可以,这样我们一起买一袋五毛钱的辣条,一袋五毛钱的水果冰袋,我们俩一共可以省一毛钱。
我那个时候对我的未来很发愁。
一来,我不是峨眉派的继承人了,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我又偏偏很有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二来,我的哥哥白希,也就是云墨墨,他是个智障,他的数学都比我好,我觉得武林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学术界我又没有出路,我只能另寻他法,找其他的办法谋生。
我得跟我的小爷爷一样。我的小爷爷很牛逼,他首先既是峨眉派的传人,又是太极馆的馆主,一来在武林中他很安全,二来在商界他一直赔钱,没人偷过太极馆,那里实在是太穷了。
他验证了一个事,一个中国人的事,那就是贫以证廉。
但是一个强大的人怎么会贫困?他有问题,一定有点问题,怎么会这样?要么他有问题,要么这个世界有点问题。
于是那天的我,下了一个决定,我要像我的小爷爷一样强大。
我的终生目标就是向他学习,成为一个失败的太极馆馆主,永远连茶叶都只能喝得起碎末末,但是永远都不会被窃贼盯上。
所以说回这一章节的开头。
我爹他是个好人。
可是问题就在于他是个好人,他非但是个好人,他还是个侠义之士。
因为这件事,他把我送给我老板的舅舅,也就是阎宁非爸爸的弟弟,也就是绿先生,做他的义子。
这件事真的是很感人的一件事,感动了我爸爸,我义父,我继母,以及我哥哥。
但是它没有感动我,这就是那个问题。
我是唯一一个完全,完全没有被感动到的人。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发现我的人生,其实是个恐怖片。
3. 王校长
绿先生是个很有钱的人。
本来他不会很有钱,因为他是领养的。
可是他的哥哥,也就是阎家亲生的老大,在生下阎非宁之后,死了。
这个事情就很尴尬。因为他哥哥,也就是阎非宁的爹,他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这辈子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于娶了两个妻子,但是这两个妻子都以为自己是唯一的那个妻子,可是即便是他娶了两个妻子,他建造的孤儿院图书馆公益洗手间造福了整座城市,所以我不能直接说他是个渣男,我只能说他是一个很忙碌的男人。
这位很忙碌的人男人,在他三十岁的一天清晨,和他的第一个妻子一起出门,被车撞死了。
这件事就很尴尬。
因为在这个事儿之前,他的第一个妻子并不知道他还有第二个妻子。
但是其实这对第二个妻子是个好事,她本来只需要哭哭丧,假装不认识忙碌的男人,她还可以另结新欢,反正她还年轻,可以好好过她一辈子。
然而这个事儿就尴尬了。
那就是忙碌的男人他登记结婚的时候,第一个妻子他没有真的登记,第二个妻子比他年轻七岁,他大概很没安全感,于是和第二个妻子登记了,然后他登记阎非宁的时候,登记在了第二个妻子的名字下面。
第二个妻子,也就是阎非宁的继母青渺渺,她在想哭一哭就退役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有个孩子,是她丈夫跟第一任妻子生的,这她就很生气了。
那这个事儿是怎么倒霉到我头上的呢,就是我义父,也就是绿先生,他本来是没有继承权的。
可是他哥哥死了之后,二老认真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不给他继承权,把这个钱留给阎非宁,等他长大了,继承自己的家业。
毕竟捡来的没有亲生的香,说到底二老还是爱自己的血脉更多一点点。
可是到了阎非宁这个小神经病五岁的时候,他的恶毒继母,也就是青渺渺,她找了一个大夫来,证实了阎非宁有自闭症,非但有自闭症,他的智力也很有问题,这下二老就很忧心了。
我要说青渺渺她真的是非常单纯的一个女孩子,她不爱钱,不爱名,不爱小孩子,她只想赶紧从阎非宁身边抛开去找下一任,她只是想要谈恋爱。
或者说,没有人可以和阎非宁一起生活,每个他身边的人,都想从他身板跑开,包括绿先生也一样。
阎非宁证实智力有问题的那一年,二老认真思考了一件事,就是把财产的继承权留给绿先生。
但是这个事儿问题就在这里了。
绿先生,他其实,是个同性恋。
这就意味着,正常情况下,在那个条件的中国,他不会有小孩子,除非他领养一个小孩,假装这个是自己生的。
然后他没钱的时候,身边的其他同性恋都不太看得起他,因为他确实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长得其实还可以,至少从我一个小朋友的角度看,我觉得他还是可以看的,但是我不了解大人的审美,所以我不是特别懂这件事。也就是说,绿先生他从高中性觉醒到他三十岁那年,他都没有谈过恋爱,但是就在他继承家产的前一年,他找到了一生所爱,那就是王校长。
这个事儿真的很重要,而且和我那包辣条有逃不开的关系,但是这个事儿我们之后再讲。
但是因为王校长他是个校长,他年纪轻轻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不能失去这个梦想,毕竟当我们小学的校长管秃顶老师对他真的很重要,很重要,于是他不能公开这件事,所以找个儿子领养的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绿先生的头上。
我们那天在山庄的时候,就是我奶奶施展轻功吊青渺渺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绿先生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我真的是非常听话的一个小朋友。
那个时候他对我的毅力还一无所知。
如果他知道我剪了阎非宁的校服裤,如果他知道我花两年半的时间学我奶奶说话去调查王校长他爹,如果他知道我一丁点,一丁点的过去,那他绝对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小朋友。
我是说,我确实是一个很耐心的小朋友,但是如果你要来领养我,那还是白希比较好养,因为他是一个单纯的小孩,和单纯的小孩在一起,你的人生会很太平。
但是有毅力的小孩,会有点棘手。
事实证明如果你要和一个人谈恋爱,你最好把话和这个人讲清楚,尤其是你们两个是同性恋,而且其中一个还是校长的时候。
因为但凡绿先生和王校长沟通清楚,他就会发现,那天他的嫂嫂没有说谎,我奶奶确实会轻功;他就会发现王校长他爹之前是峨眉山的看门弟子,峨眉派的秘籍被偷了去扫卫生;他就会发现我很冷静地等了一个半月,把他大侄子的裤子在国旗下头扒了,并且还把他校服裤用小剪刀剪碎了。
他会知道很多事,很多他本来应该在领养我办手续之前就知道的事,可是他没有,这就是那个问题。
但是那个时候他很喜欢我,他去领养的地方见了不少被抛弃的小朋友,但是那些小朋友除了身体残疾之外就是性格有点缺点,没有一个像是我这么听话这么温顺这么可爱的,事实证明他对我有误解,我一点也不听话不温顺甚至不可爱,这些都是我哥哥白希的性格,他应该选我的哥哥白希,可是我实在是不希望他被领养了之后第七次退货了,所以我不能允许这件事发生。
他觉得我很好之后,他开始了解我家的情况,事实证明我家那个时候确实有很严重的经济问题,我小爷爷开的太极馆一直在赔钱,我爹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我继母我奶奶还有我,以及我那个智障的哥哥,我们家那个时候过得很艰辛,但是偏偏绿先生他为了平息事态,一次性给了我家很多钱,我家忽然就不缺钱了,不缺钱的家庭没道理把儿子送出去养,这就是我说的,他这个人脑子虽然不笨,但是也不是特别好,但凡他和王校长提前沟通一次,事情都不会变成最后那个模样。
绿先生对我的家庭情况也很满意,他觉得我爸爸很好,他是一个侠义之士。他觉得我继母也很好,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他觉得我的奶奶更好,反正所有人都觉得我奶奶很好。
于是他觉得,我的成长环境没有问题,我也没有问题,他下定决心领养我。
他做足了周全的准备,和我父亲提前沟通,当然了没有说要领养我这件事,他只是说带我去吃肯德基,他以为小朋友都会喜欢肯德基。
可是我不喜欢。
我奶奶已经带我去把肯德基吃吐了。
但是绿先生,那个时候他,不知道。
这件事距离他把阎非宁从学校接走,刚刚过了一周。
我和他坐在肯德基的窗户前头,我面前摆着一大串红色的优惠券,那个时候肯德基到处发很多可以裁成小票的优惠券,我奶奶攒了很多,她听说我要跟人去吃肯德基,给了我一摞。
我拿着那一摞三代优惠券,看着上面吃吐的图样,我有点难受。
绿先生说他不需要优惠券也可以给我点单,我想吃什么都可以。
可是我不想吃。
我小的时候还有一件事一直没有算明白,那就是我家的帐真的很拮据,加上我继母的数学能力不好,她算一点点菜钱都要算出错,所以我们买菜非但不能省钱还总是要赔钱,但是我奶奶,永远,永远,一放学她就能带我出去吃遍小吃。
所以我不是一个很容易被收买的小孩,绿先生让我点单的时候,我的脑子就开始转,我得费点劲寻思,怎么才能逃过这一顿肯德基。
我小的时候吃山楂丸子,一直觉得很好吃,就许愿有一天可以吃个够,后来有一天白希忽然来找我,说他班上有个好朋友,当然了他班上所有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他说他好朋友家里开的零食店要转行,转成水果店,里面堆了半个仓库的过期零食,有的过期一年,有的过期两年,当然了没有过期三年的,现在他们都不要了,我们可以去随便吃,他朋友请客。
于是那天放学之后,我们三个一起钻进了过期零食的仓库里,他们都吃各种过期零食,只有我,我但抓着山楂丸子吃,我觉得山楂丸子酸酸甜甜真好吃,我吃了三个多小时,吃吐了。
后来我但凡一打饱嗝,喉咙里都是山楂丸子那永远挥之不去的酸味儿,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山楂丸子了。
我不希望肯德基也变成我的山楂丸子。
这就像你之前很爱一个人,你们谈了一场美好的爱恋,你们每天都腻在一起,终于有一天你受够了,想和他分手,但是你好歹希望自己还可以路过看到他的时候偶尔笑一下什么的,而不是一想起来他就吐。
肯德基就像是我已经分手的恋人,我吃够了,我但是我不想吃吐了。
所以那个时候的我,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来,不能再吃这一顿了。
我那个时候想了很多办法,唯独没有想过一件事,就是坦诚地和绿先生说我不想吃肯德基,我想吃大碗面,我们可以出去往左转去小吃街的第三家面店,他家还有免费的葱姜蒜酱油小凉菜,我们吃大碗面,价钱很划算,还能给你省点钱。
但是我没有。
我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和绿先生聊天。
我为什么要和绿先生聊天呢?我害了他。
我和他说,你们家那么大,有想过请保洁公司扫一扫吗?毕竟我去的那天我发现,那个地,有点脏啊,阎非宁他妈妈是不是不爱做卫生啊。
绿先生一听,他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果然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小男孩,果然我是他从所有小孩之中挑中的义子,果然,我是一个,非常非常合他心意的小朋友。
他觉得我说的对,于是开始联系保洁公司。
他从电话黄页上找号码的时候看差了一行,没有联系那家偷了秘籍的公司,他拨错号码,联系到了一位发明家。
他阴差阳错和发明家谈好打扫卫生的价格之后,又来和我讲话,问我有没有看好吃什么。
我眼睛盯着优惠券,脑子却在想别的。
我知道我自己不能吃这一顿肯德基。
这就是和一个人分手的不好。
你已经不爱他了,可你还记得他种种好。
就为他之前的种种好,你们俩只见不能闹得太僵。
我奶奶为了让我不要看武侠片,真的让我吃肯德基吃到,我再吃一口都会吐的地步。
我第一次和绿先生聊天,成功阻止了他,让我多拖延了十多分钟的时间,于是我又故技重施,和他聊天。
可这一次我聊的天不太一样。
我和他说:“你知道峨眉派吗?”
这可撞到绿先生的骨子里头了。
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武侠狂热爱好者。
那天他给我讲峨眉派,一直讲到肯德基下班。
直到肯德基把我们轰出去之前,我一口肯德基都没有吃到。
所以那个夜晚,我赢了,我永远没有得罪我昔日的情人,而绿先生输了,他既不知道我是峨眉派的传人,也不知道他不该是他命中注定的养子。
那天我其实只说了两句话,但是从他的角度来看,他觉得我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小朋友。
他这个人很单纯,做事比较单一,比如说他谈恋爱,虽然他很有钱,实在是太有钱了,一般男人这么有钱都会至少花心一点,也不是说他们一定会当渣男吧,但是有漂亮女人走过去的时候,他们总会看一眼的,毕竟他们实在是很有钱,总归是在一般男人里算是比较有自信的那一种了。
可是绿先生不是这样,他谈恋爱只谈了一个人就认定了他终生,那个人就是王校长,相比而言王校长就比较普遍化,他之前谈过几个人,没有合心意的人,遇到绿先生之前已经心灰意冷,所以他决定安定下来,而绿先生就是那个让他决定安定下来的人。
人总是这样的,四十岁之前他们会有一些梦想,一旦过了四十岁,他们就会觉得很疲惫,不如找个安全舒服一点的地方,或者是一个让他们觉得永远不会背叛他们的人,就这样普普通通一辈子,到了晚上一起坐在院子里喝个茶,人生就是赶这一趟的茶凉。
王校长他虽然很年轻,可是他的思想很早熟,所以他二十九岁那年就明白了一般男人秃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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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会明白的道理,就这样,早熟的王校长,选了晚熟的绿先生。
绿先生还在幻想他儿时幻想的生活,就是找一个好一点的男人,不一定要特别出挑,但是他务必要善良能干,能给他揽下他人生中犯下的一切过错,并且永远不会让他失望,只要他找到了这个男人,他就和他有一个孩子,就这么一起过一辈子。
所以绿先生对我也是如此,他看了我,觉得我很合心意,他就认定了我,须知这之前他见过其他的小朋友,但是他没有认定过其他的小朋友,当他在肯德基的窗户前,一点菜品都不点,和我一起聊到肯德基下班的时候,他觉得我很温暖,和我在一起很幸福,他和我讲话讲了好多个小时,我数都数不清的那么多个小时,我没有和他讲过一句话,没有问过他一个问题,全程都在听他讲,人就是这样,他们其实不在乎别人心里怎么想,他们就是想要一直讲,一直讲,有人听他们讲他们就开心,我虽然很小就从我继母买菜算错钱这个事儿上知道这个秘密,但是我从来没有应用过,在肯德基饿肚子的那个夜里,我把这个定论验证了,那就是所有的大人,他们都很孤独,他们实在是太孤独了,孤独到他们甚至不在乎对面的人是不是在骗他们,是不是在走神,是不是在说什么口是心非的屁话来糊弄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听他讲,他就会认定这个人,就是他要找一生的人。
我不知道绿先生和王校长的爱情是不是也这么虚伪,但是我知道,我和我义父的父子关系就是这么虚伪。
他讲了一夜武侠电影,我们被肯德基的服务员赶出去的时候他又开始讲他的梦想,我其实是个很有耐心的小孩,从阎非宁那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来,一般这么有耐心的小朋友都会有一点不正常,我不知道我正不正常,但是我有个会轻功的奶奶和智障的哥,所以在我家里头,只要我不说话,就显得我非常的正常。
可是我的义父他当时实在是太感动了,他沉浸在他的梦想里,所以他又一次,没有看出来。
绿先生说了好多好多,我什么都没做,但是我义父被我感动了,最后他认定要我做他干儿子。
我们回家的路上,我发现一个事儿,就是那个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了,一直有人在后头跟着我们,我这个小孩平时很细心,我在家里头睡觉,隔着门儿能听人的脚步声,我就听出来那个人是我奶奶。
绿先生把我送回家的时候,我继母坐在门厅那边一边织毛衣一边等我,已经等得睡着了,我爹心很大,呼噜声已经震天响,只有我奶奶,我奶奶远远地站在枣子树的阴影里,静静地等着绿先生离开。
等绿先生走了之后,我看见我奶奶的布鞋从枣子树的阴影里头走出来,没多久我有听见她房间的窗户动了一下,从始至终我没有听到她上楼,但是我知道她去洗手间洗漱,然后睡觉。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发现我爹和我义父以及我继母严肃地坐在床边上等我起床。
须知那个时候我已经七岁了,我睡觉是会缩手缩脚关门的,每天我继母早上起来做完收拾家之前,都会偷偷地把我的门打开一个缝,看看我睡得好不好,但是我耳朵很灵,我知道这个事儿,她为了不吵醒我,不会把我的门碰上锁舌,所以等她开始做饭之后,我就会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再把我的门关死了睡回笼觉。
但是因为昨天绿先生讲完他的梦想之后又哭,一哭哭到很晚,我就太累了,早上我多睡了一会儿,一起床三个人一起围着我看,就什么也不敢那么盯着我看,我害怕。
然后,我爹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我继母,严肃地说道:“清清,是这样的,这位阎先生,想要领养你。”
我爹他是个好人。
他非但是个好人,他还是个侠义之士。
问题就在他是个好人这件事上。
他是个好人,他就认定全世界的男人都是好人。
他也娶了两个好人,第一个好人很聪明,诈死把他甩了,这个事儿很重要,我们之后再说,但是我要补充一句那个诈死把他甩了的人就是我亲妈;第二个好人很笨,她有一个智障儿子,算菜钱也算不清楚,但是她很爱我父亲,很爱我,很爱她的智障儿子,所以我们在一起很幸福。
但是绿先生这个人,他不是个好人。
我不是说他坏。
只是人刚刚好不聪明,又没有笨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他注定不能做一个好人。
我爹和我继母就很明显,他们笨到了一定地步,是那种笨到一定地步的好人。
我奶奶很聪明,她实在是太聪明了,所以她看起来像是个好人,她应该也是个好人。
她那种地步的聪明,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她到底是还不是个好人,可她长得很慈善,又很喜欢吃涮锅,所以我们所有人都默认她是个好人,毕竟涮锅和老好人看起来是没有什么威胁的。
人类就是如此,即便是他们知道我奶奶是一个高手,是一个武林传人,但是只要她和他们之前熟知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他们就会默认我奶奶也很安全,比如说我给你讲鬼故事,我说世界上有一些可怕的丧尸,丧尸会吃人,你觉得丧尸很可怕,可是如果我和你说丧尸比较怕老鼠,看到老鼠会窜起来,还会尖叫到处跑,你就会觉得,哇,这个丧尸和我一样,我也怕老鼠,我也看到老鼠会尖叫,它很可爱哎。
你忘了你一生都没有觉得自己可爱过,更从来没有觉得丧尸安全过,可是那一瞬间你觉得丧尸很可爱,你甚至觉得你自己可爱,你简直是疯了。
但是人们就是这样,他们就是相信这些狗屁。
可问题是王校长也很聪明,可他偏偏想要安全感,因为他聪明,他又挑得很,所以他既没有像我父亲一样选一个笨蛋好人,也没有像我奶奶一样不选好人,他栽在了半聪明不笨的绿先生手里。
而绿先生,他领养谁不好,偏偏要领养我。
要不是这件事儿,王校长,他年纪轻轻二十九岁,在他真的秃头之前,他还能当很多很多年的校长。
可偏偏,我的父亲是个侠义之士,他还是个好人。
这事儿就卡在这个上头了。
4. 富二代
我父亲一直知道我是一个很有毅力的小朋友。
所以他决定,领养这个事儿,要交给我来做决定。
绿先生为了领养我,做了对我的全面考察。
我父亲为了让我做决定,做了对绿先生的全面考察。
有一点你要知道,我爹非但是个好人,他还是个侠义之士。
什么叫做侠义之士,那就是他的朋友,上到政|府高层,下到街头混混,总是有个信息网,都是他的好朋友。
什么叫政|府高层,就是有一次我们去北京,有一辆神秘的黑车来接我,然后我们去参观了很多对外不开放的景点,以及去了一个奇怪的部门,我找厕所的时候走错门,进了另外一道门,他们正在那里开会,我听见他们在讨论妖怪活动指令的最新法案,可以如何号令全北京的妖精部队,总之是个厉害的地方,以及我们那天还见到了北京市的市长,就是他亲自来这里批准一个秘密的法令,那个时候他看见我们,看见我父亲的那个朋友,然后问我父亲的朋友,这谁啊,我父亲的朋友很从容地说,这条法令,过了。
然后北京市的市长再也没开过口,转身就走了。
我小的时候带我哥哥出去,我们俩一般出去玩就去那种没人的地方,没人的地方堵着很多抽烟的小混混,一般小孩都不敢来这里,怕被抢钱。可是只要我们两个过去,那边的小混混看见我们转头就跑,他们怕让我们听到他们骂娘,他们在老大那里挨揍。
总之,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好人,一个侠义之士。
他做了绿先生的全面调差,包括那位北京神秘组织的好朋友,他甚至还去调查了绿先生的家族和他的前世,据说,他祖上三代都是好人,他往前七世也是好人,所以我爹对他放了心。
他决定让我自己想,要不要做绿先生的义子。
可是这个事儿,有点像是拜把子兄弟和谈恋爱的区别。就像是你和你兄弟拜把子,你可以在一群人面前和他光明正大耍义气,或是当着一群人的面拜把子,可是你可以当这一群人的面和你女朋友告白,却不能当着一群人的面和你女朋友谈恋爱,因为你们都知道,只要是当着别人的面谈的恋爱,那就是假恋爱,你们两个平时相处实在是太腻了,所以才要摆在别人的面前来给别人看看,腻歪腻歪别人来做这件事,获得一点恶心别人的乐趣。
所以我爹,我继母,我未来的义父绿先生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我还得适应适应,我和绿先生还没有那么熟,不如我们先做朋友,从朋友开始,不要推得那么快,逼得那么紧。
我说完之后,他们都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他们想了想,决定给我绿先生留一些空间,让我们两个单独相处。
我和他相处的时候,他郑重地问我,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一个义父,就像是张无忌和金毛狮王那样。
我不知道啊。
我看了很多武侠电影,很多很多,真的很多了,可是每次武侠电影一开头,我奶奶就带我去吃肯德基,于是我看了很多武侠电影的开头,我对武侠的了解,仅限于开头。
我说,我现在没有想过,我只有七岁,我的脑子里只有油条豆腐脑小豆浆和酱菜蝶儿,我一般早上都吃这些,这些和肯德基不一样,这些我就没有吃腻过。
可我义父是个不懂风月的人,他从来不能像我奶奶一样理解我。
他还是对我说,如果他来做我的义父,我觉得可以还是不可以。
那我肯定不能饿着我自己。
我就说,我昨天晚上没有吃着饭,今天早上起晚了,还没有吃到早饭,虽然我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小朋友,但是我觉得我在绿先生家,容易挨饿啊。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很有钱,那么有钱,我就是一念之差,如果我没有那一念之差,我是可以做一个富二代的,他会是我爹而不是我义父,就是他会办好领养手续,而我会有继承权,那些钱够我把全中国的油条大饼酱菜蝶儿买下来,可我那个时候,我不懂,有的时候耐心就是差那么一点,人就是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耐心,而非在知情的情况下有耐心。
就在我错失富二代的那个早上,我未来的义父恍然大悟,他对我说,他这个人有点唐突,不太会和小朋友相处,但是他的恋人,他还给我解释了一下什么是恋人,就像是我爹和我妈的关系,其实我知道,但是我没有说,因为我真的是很饿了。他说但是他的恋人,对和小朋友聊天很擅长,他是这个领域的专家,让他来和我聊,一定,我会对他改观。
我当时立刻直觉不对。
我觉得这个里面有问题。
我当时有点意识到我将要面临什么,但是我还觉得,绿先生和我的王校长,很遥远,我和安全。
你要知道一个小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最危险的事情不是他在外面遇到人贩子,而是他妈妈和校长的关系好,对校长吐槽他上小学还继续尿床的事儿,而校长他觉得这很无所谓,甚至拿到升旗典礼上去讲。
这简直是小孩的地狱。
反正和绿先生的这个事儿就这么定了,为了补偿我没吃饱饭,他说等我和家里人一起吃完午饭,他就带我去吃下午茶。
要知道我这个人一直很瘦,我的哥哥白希他有一点胖,而我小的时候实在是太细溜了,有的时候站在白希身边就跟他一根胳膊似的,但是我一直吃很多,我从来不错过任何饭,他一说我只能吃午饭没有早饭吃,我登时就很伤心。
中午的时候他在我家吃了饭,要知道我继母的手艺很好,有点太好了,之前她有个朋友发达了去北京开馆子,请过很多各类的厨师,但是都没有找到一个人的手艺有我继母那么好。那个朋友心里头有点坏,她知道我继母很缺钱,于是就花一个果篮把我继母祖传的所有方子都买过去了,开馆子让所有的厨师都来学,后来那个馆子开得特别好,有很多很多人来吃,但是我继母依旧很贫穷。
绿先生那天在我家吃到了全世界最好吃的饭,他一连吃了七碗饭,吃得我父亲有点愁,因为我们家的锅就那么大,绿先生已经把我们家晚上的米饭都吃光了,他要再吃下去,我们就得再花半个小时给他蒸一锅饭出来,不知道他还等不等得及。
但是所幸他七碗饭吃完就到了下午茶的时间,他就带我去西餐厅吃下午茶去了。
西餐厅的下午茶是个很糟糕的地方,因为那边的东西很贵,一个小蛋糕就顶一顿中餐馆的钱,但是毕竟是他付钱,我在那边吃了七个小蛋糕,我觉得我吃回本了,万万没想过他既然这么有钱,完全可以做我爹,给我付一辈子的小蛋糕钱。
可是那年的我,不懂这么多。
我们吃完小蛋糕又去吃自助餐,那个年代自助餐是很高级的东西,反正整座城市就一家餐厅而且贵得很离奇,毕竟没什么人见识过这玩意,所以人人都觉得这是个好东西,但是贵得很离奇,大家又吃不起,只好就此作罢。
我就在那家自助餐馆,遇到了王校长。
是这样的,就是绿先生他把我领到餐厅的时候,我要去上厕所,绿先生没有养小孩的经验,他不晓得这么小的孩子你最好领着他去厕所,而他不懂,我跟我奶奶久了,我一贯很自立,我就站起来直接走了,而他在那边等人。
我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王校长,我那天没有穿校服,但是他看到了我,我看到了他,我本能地立定站直了,特别诚恳地说,校长好。
王校长很和蔼地说,白正清,你好。
我那个时候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我走过去了,去上厕所。
我在厕所待得有点久,因为我之前没见识过自动出水的水龙头,我小的时候学校和家里都没有这种高级玩意,所以我在那边玩水的时间有点长,过了一会儿我看见王校长进来上厕所了,我又很正经地和他说,王校长,你好。
你要知道小孩子见面礼,总是很严肃,很重要,没有人教过他们不要在老师上厕所的时候和老师立定问好。
王校长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下,还是很和蔼地和我说,白正清,你好。
我走出去了。
我走出去以后我怀疑王校长在看我的背影,我回头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没有在看我,真奇怪,我这件事上有点继承我奶奶,我奶奶脑壳后头有眼睛,我大概是有半个,我总能知道我哥哥白希在背着我搞什么鬼,但是时准时不准的,就像是我奶奶说的,我是半个峨眉派的传人,有一半继承了我妈妈,有一半继承了我爸爸,所以我脑壳后头的眼睛只有一半准。
我又坐在绿先生对面,等他的恋人来。
绿先生实在是对我很满意,他说,他的恋人也一定会很喜欢我,很喜欢我们这个家的。
那个时候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他一定能领养我,一个有钱且谈过一次恋爱的人就是这么自信。
但凡绿先生曾经失意过一次,他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对他的人生,就永远不会这么确定,永远不会有这样愚蠢盲目的信心。
但是幸运的是,他一次也没有失意过。
就在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王校长来了。
王校长就站在我的桌子边上。
我还没有吃过自助,我也没在外面遇到过王校长。
那天我出来没有带红领巾,但是我还是很正式地站起身来,正式地对王校长说,王校长好。
王校长看着我,他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小的时候有个本事,就是我喜欢盯着一个人看,我能从这个人的表情判断出他在想什么。比如说我父亲,有的时候他骑车驮我,他骑到一半忽然很有激情,加速往前走的时候,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我知道他在想晚上我继母要做的菜。
比如说我哥哥,有的时候他玩游戏到一半忽然嘿嘿笑,我看着他笑,我看他右边脸的笑容弧度,我可以判断他是在想吃瓜子还是巧克力冰棍。
但是我奶奶,她是一个很专注的人,她做事从来不走神,永远都像是在穿针,我永远搞不懂她在想什么,这就是一个武林高手的基本素养。
所以,就那天,王校长盯着我看的时候,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我把阎宁的裤子剪碎了那件事。
这个时候,绿先生忽然站起来了,他一把拉过王校长坐在他身边,特别激动地给王校长介绍:“啊玥,这个就是我说的那个小朋友,清清。”
绿先生一只手搭在王校长的肩膀上,一只手牵着王校长的手,两个人很亲密地坐在一起。
我打小儿就是特别敏锐的一个小孩。
我看出来王校长很尴尬。
事实证明如果你是一个同性恋,你不幸生在那个思想封闭的年代,而且你是生在这个特定的国家,尤其是你的恋人是个校长的时候,你还没有成功领养这个小朋友之前,你最好还是谨慎一点。
我就看着王校长沉默地挣脱了绿先生的手,又状若无事地把绿先生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了下来。
他冷静地站起身,坐在了我的身边,似是想要对我笑,但是又没有能够笑得出来。
我很郑重地坐直了,对他说道:“王校长好。”
头一遭地,王校长换了个称呼叫我:“清清,你好。”
那一瞬间我盯着我的校长看,又一次地,我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他在想,他一定要把我领养回家做我爹。
我有点不懂。
我其实知道自己给王校长留下了一个不太好的印象,毕竟他就职的当天上午,我惹了全校最大的祸;毕竟现在我知道绿先生是他的恋人了,他铁定没跟绿先生说起来过我阎宁被我当众羞辱的事儿,否则绿先生绝对不会领养我;毕竟我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和他打招呼,他应该,不太,喜欢我这种喜欢在人上厕所的时候打招呼的崽。
但是王校长忽然对我很亲昵,他说,清清,我知道你是很听话的一个小朋友,你看,我和绿先生,我们两个是很好的朋友,他想要领养一个小孩,我要来帮他,你在我的学校上学,我一直就知道你是很听话的一个小朋友,所以我希望,绿先生,他能做你的父亲。
我茫然地看着他。
我是一个不太喜欢说谎的小孩。
鉴于我奶奶的后脑勺有眼睛,所以我更不敢当着校长的面撒谎。
但是事实证明那天我是应该撒谎的。
我对王校长说,可是王校长,绿先生和我说了,你们两个是恋人,你们都是同性恋,同性恋就像是我爸爸和妈妈之间的那种关系,但是我妈妈是个男人,你们两个都要来做我的爸爸,可为什么你说你们是好朋友?王校长,我知道你是我的校长,你是不会撒谎的,一定是绿先生撒谎了,可是事情是这样的王校长,我父亲他是个好人,他非但是个好人,他还是个侠义之士,什么叫做侠义之士呢,就是他的朋友有一位政|府高层,这位高层亲自调查了绿先生,查到他祖上三代都是好人,往前七世他也都是好人,这个事儿是我爸爸在绿先生第一次领我出去之前告诉我的,哎,王校长,你要知道,我爸爸他是个好人,但是他不是聪明的那种好人,所以他是不会撒谎的,那问题是,这里头肯定有一个人在撒谎,我不能怀疑我爸爸,我也不能怀疑我爸爸他朋友调查的内容,毕竟他朋友可以号令全北京的妖怪,而且限制北京妖怪出行法令啊,那我只能怀疑你了,你也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毕竟你是我的校长啊……
我巴拉拉巴拉说了这么一大堆,王校长沉默了。
须知我那个时候是一个只有一年级的小孩,一年级的小孩说什么妖怪之类的都不稀奇。
但是一个一年级的小孩可以逻辑这么缜密把这些全搞懂,全程没有一个为什么问大人,这王校长就沉默了。
正如绿先生所说,王校长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他看一个小朋友,看一眼就知道他是笨是傻。
他和一个小朋友一交流,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性格的小朋友。
但是我,我和我哥哥一样,我们出生的几率极低,像他那种智障的小孩实在是很不容易,而向我这种有点唠叨的小孩更是难得,我们两个一双,就是白家的希望。
我从王校长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火光。
那不是对家庭期望的火光。
我看到了他对校长职位的热爱,以及他对前景的期待。
毕竟,这年头,二十九岁当上校长的男同,很罕见的啊。
终于,王校长发话了:“清清,你先去挑好吃的吧,这边是自助餐,你想吃什么可以随便拿,想吃多少都可以的。”
我从来没有吃过自助餐。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吃自助餐这么爽的。
我走出去第一个看见的东西,就是巧克力瀑布。
首先我要承认,我长大以后意识到那种巧克力其实不好吃,只是甜,而且生甜,一点都不香,但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巧克力瀑布啊,巧克力瀑布旁边还放着堆积成山的香草卷,我只要拿上一根香草卷,在巧克力瀑布上滚一圈拿出来,巧克力就会凝固在上面,或者是我技巧好一点,可以把巧克力灌入到香草卷里头去,吃巧克力夹心香草卷。
我看了一眼那边的甜品,妈呀,满满一溜的各种小点心甜甜圈和布丁啊,我当时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香草卷,凑在巧克力瀑布前头,仅仅是站在甜品柜前面我就已经傻了,更不要说甜品柜后面整整好几溜的水果小吃各种菜,还有火锅薯条各种串,可是我忽然醒悟过来一件事,那就是我小的时候跟我奶奶出去那好吃的,总要跟在她后头,我拿了东西她给钱,现在我一个人出来拿好吃的,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助进来就可以随便吃,所以我又灰溜溜倒回去了,我想跟绿先生说让他去付钱。
我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听见绿先生和王校长在讲话。
我的耳朵一直很好,我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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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就能听见他们两个讲话。
王校长听起来很生气:“阎挚深,你为什么把清清领过来之前不跟我说?你说我今天过来有一个惊喜,惊喜就是一个活人?你想领养一个孩子,我也同意了,可是你连问都没有问过我,就直接把人领过来了!还有白正清——还有清清,他是有父母的,他家室齐全,人家为什么要把小孩给你养?就算是他父亲现在同意了,他继母不是亲生的不能做主,可是万一后悔呢?这些事,你为孩子想过吗?你考察过吗?你和我商量过吗?我真的是受够了,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小孩子这种东西,不是小猫小狗,领回来是要负全责的,你要照顾他长大一辈子,你不能就这么胡乱看到一个可爱的你就领回来……”
绿先生很委屈地说道:“可你不也同意,清清很可爱的嘛。”
王校长阴沉沉地说道:“他不可爱。他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是这个样子,你喜欢他,你才看他格外可爱。我学校里头几百个小孩子,我看他们都一样。我是做老师的,我比较注重老师自己的品格,小孩子什么样的都一样,你养得好了,长大了都有出息。”
我就觉得吧,王校长他讲话,像是在开会。
我当时就觉得他们在讲很严肃的事情,我站在那边,手里头拿着一个巧克力香草卷,心里头揣着一堆甜品点心,我不能走近,我又不能走远了。
就在这个时候,阎宁青着眼眶,走进来了。
青渺渺跟在他后头。
阎宁一眼看见我,转身就想走。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走几步,就被青渺渺拎回来了。
他被拎到我面前来,我就看见他青着一只眼眶,沉默地看着我。
我也沉默地看着他。
半天之后,我看看我手里香草卷,我问他,你吃香草卷吗。
他沉默地接过了我的香草卷,低头开始吃起来。
我想,这不能怪我,因为香草卷不是我吃的,但是毕竟今天是阎宁他舅舅请客,所以我就觉得,即便是他吃了很多,绿先生也都会照付的。
青渺渺说道:“哟,这不是白正清吗?你奶奶不是会武功吗,你会不会呀?”
我一定要说,青渺渺这个女人,虽然她是阎宁的恶毒后妈,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她。
因为她真的很会吃,她找得到满城全部小巷子里最深藏着的美食,认识每一个年迈退役的老厨子,而且买衣服很会砍价,甚至能从专柜的柜台砍口红的价,她是一个很奇迹的女人,她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她不喜欢阎宁,可是这不能怪她。
我问阎宁:“巧克力香草卷好吃吗。”
阎宁还是看着我,他不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绿先生的声音传过来了:“青姐,你来干什么?”
青渺渺拎着阎宁的后领子,把他拎到绿先生面前去一丢,说道:“我听老赵说啦,你想领养小孩是吧?你怎么不养你大侄子?他不是很好吗?你们阎家呀,总得有个人站出来,把这个孩子养了吧。实在不行,我就再送到二老家里去,毕竟是二老亲生的孙子,总归比我这个后母强,是不是?”
我那一年才知道,这世上有的人,他身边的人谁也留不住。
哪怕是他亲生的老子爹娘,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舅舅舅妈,都忙不迭地想从他身边跑开去。
他就像是一个妖怪,没有被获批行动指令,他在人类中间格格不入,没有一个人想留在他身边。
绿先生这个人说话比较直白,他当着阎宁的面就对青渺渺说道:“那我们两个是想领养一个自己的小孩,阿宁他毕竟是哥哥的孩子,这……”
王校长是个聪明人,他立刻和蔼地笑了一下,对青渺渺说道:“嫂子,你先坐。这顿饭我请,大家都是一家人,一起开开心心吃个饭先。”
这个时候他又看向我和阎宁,对我们两个人说道:“快,来坐。”
我跟着阎宁走到桌子前头去,心里还惦记着我的甜点柜,可我是个正直的小朋友,我又一次地看见了王校长,我特别郑重地对王校长说,王校长好。
王校长沉默地看着我。
他真的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一瞬间我不懂,那究竟是慈父的眼神,还是校长的眼神。
终于,他对我说道:“清清,叔叔带你去看甜品柜好不好,那边有爆米花和冰淇淋,我带你去吃,啊。”
他带着我就要走。
这个时候,青渺渺的声音传过来了:“哎呦,王玥遥,我差点忘了,白正清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是不是?你们学校的领导,还不知道你是同性恋吧?”
一瞬间,空气冻住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除了阎宁。
阎宁开始用脚磨地板。
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到花生酱卷心的冰淇淋呢?毕竟我看了一眼,那边除了自制冰淇淋机,还有雀巢的各种挖勺大块冰淇淋啊,我要是过去挖,我能挖一桶回来随便吃啊。
我小的时候一直和很多人都格格不入,我总怀疑世界上的人太复杂,导致他们忘记了,人生就是该无穷尽地去享受世间的一切,可他们偏偏不懂这个道理,他们不去享受,只是去互相搞砸彼此的人生,希望别人的日子过得惨一点,就是因为这样,他们错失了人生的大半。
所以那天,我站在一群要搞豪门宅斗剧的人面前,我干了一件大事。
这件事感动了我爹,感动了我继母,感动了青渺渺,甚至感动了绿先生,唯独没有感动我自己。
我是这里面,唯一一个没有被感动到的人。
我对青渺渺说,阿姨,不对,小阿姨,是这样的。我这个小孩,我虽然年纪小了一点,但是我想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青渺渺说,大人说话,你少插嘴。
我对她说,我没有插嘴,我很有礼貌地在问你,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青渺渺只好说,好吧,那你说吧,白正清。毕竟你们峨眉派的人,都不是特别的讲道理。
我就对她说,你吃过自助吗,她说没有。
我说你要不先跟我去把账结了,我们把菜先拿点过来吃,吃完了我们再吵架。你看,在我们家,如果要吵架,就要把筷子和大酱碟子都收走,这样就不能吃饭了,我们不如先去吃饭吧。
青渺渺看了我半天,半晌,说道,我觉得小朋友还是不爱说话的好一点,但是你说的有道理,我先跟你去拿菜。你要知道,我跟他们阎家的事情已经闹了有两年了,我很累了,还是饭好吃一点。
绿先生眼睁睁看着青渺渺跟着我去拿菜了,他又看看王校长,又看看阎宁,他说,我觉得这个小孩,有一点不一般。
王校长当然知道我不一般,他已经很为我头疼了。
然后,我干了一件我曾经干过的事情,那就是我对绿先生做过的事情,我对我继母也做过的事情。
那就是听他们讲话。
我问青渺渺,我说,阎家的饭好吃吗。
青渺渺跟我在自助餐厅聊了八个小时。
我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你们阎家的饭,好吃吗。
第二句话是,你口红的色号,是几号,我知道是圣罗兰的,但是我不知道是哪个色号。
八个小时之后,青渺渺对王校长说:我今天还有事,我们两个,就是只我和她两个人,还要去第九大道的第七馆子吃夜宵,虽然外面吃了自助,但是自助太腻了,那家的夜宵酸辣粉很不错,我们两个吃晚饭,她会把我送回家,至于阎宁,阎宁爱死哪儿死哪儿去,她不管。
须知那个时候的绿先生,大概他认识青渺渺有三年了,这三年里青渺渺没有一天消停过,更没有一天善待过阎宁,可是遇到我的那个晚上,她很开心,她完全忘记了她和阎家的大仇大恨,她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两个还得赶着十二点店关门之前去吃夜宵
5. 自助餐
我小的时候,有一件事会让我很开心,那就是收集一毛钱的硬币,一毛钱的硬币收集到十个,我就可以换成一枚一块钱的硬币,一块钱的硬币背后有花,而且比一毛钱的硬币重得多,拿在手里很有分量感,沉甸甸的让我很安心。我存了有五十多个这个一块钱的硬币,这是我存了一年存下来的,我七岁那年虽然家里不穷,但是我们不够有钱,五个人挤在两间卧室里,我爸爸和继母睡一间,我睡一间,我爸爸把客厅改成一半,就是我奶奶的屋子,我家还有个餐厅,我爸爸又把餐厅改成一半,就是我哥哥的房间,我爸爸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虽然他没钱,但是他绝不逼别人去将就,一定最后能想出办法来,所以我小的时候既没有属于我的压岁钱,也没有属于我的零花钱,我的钱都是我和我奶奶出去吃东西,我奶奶付账的时候,人家但凡找给了她不到一块钱的零钱,她就把硬币或者是毛票给我,然后我把一毛钱或者是五毛钱攒到一块,我就跑到银行去,换一块一元钱的硬币,就放到我的枕头底下去。
有一天我的哥哥来我的房间找我玩,他坐在我的枕头上,坐得他有一点点不舒服。
他跟我说,你这枕头,不对劲。
我登时有点慌,因为这里面都是我的宝贝。我不是不想和我的哥哥云墨墨分享,只是这些宝贝太多了,我不能一口气全分了,所以我心里头等时有点难过,一来是我有一点点愧对他,二来是我觉得他确实也不需要这么多钱。
可是我又想到之前他带我去吃小仓库山楂丸子那件事,虽然我吃山楂丸子吃吐了,但是我还是很感激他带我去了,所以我只好和他分享这个秘密,那就是这一整年,我一毛钱两毛钱,存到了整整五十块钱。
我把枕头移开的那一瞬间,云墨墨瞪大了眼睛,他说天啊,这够咱俩买多少小绿冰啊。
小绿冰是我家楼底下的一个奶奶煮的绿豆沙冰糕,那绿色是发白的沙沙的绿,冰是绵绵的甜甜的冰,味道特别浓郁,两毛钱一根,捂在白色的棉被里面卖,热到头的夏天蒸汽里她掀开一点点被子角,速度很快地递给我们一根,有的时候两根粘在一起撕不开了,她是个人很心善的老太太,就会把两根一起给我们,而且只收一份的钱,我们两个就会跑回家里去,用切苹果的小刀切开了一人一半,这种小绿冰天底下只有她会煮,再也没有第二份,自打我晓得了我奶奶是峨嵋派传人的这个秘密,我就暗暗唆使我奶奶去扒人家窗口,学她做小绿冰的秘诀,可偏生她家住在三楼,而且还是临街的窗口,三楼那块一点子树荫也没有,我奶奶凭空站在那里实在是不好,这才一直没有成功。
可我是去吃过自助的人,我再也不一样了,我和云墨墨分享了自助餐厅的秘密,我和他讲了巧克力瀑布,甜点小柜台,冰淇淋机,吃也吃不完的各种菜和炸薯条,还有那种酒酿圆子的桂花粥,走过去就可以闻到浓浓的糯米香,可我一口也没有吃到,我就像是一个和杂志封面女孩坠入爱河的男人,我明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她,可我怎么能够不想她。
云墨墨听我说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他惊呆了,口水流了下来,须知我哥哥脑子有点不正常,我奶奶从来只带我出去吃东西,然后我们打包吃的回来给他,他一直没有机会现场去吃过什么菜,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我奶奶每年都会去会老友,我爸爸和继母都要去加班,挣一笔奇高的加班费,只有我和云墨墨在家,我哥哥他在家一向很听话,所以我家里人放心地把他交给我照顾,那天我们两个是自由的,所以我说,我们要不把钱攒够,下个月我们一起去吃自助。
我去餐厅的时候,绿先生当着我的面结账,那家自助餐厅是五百块钱两个人,也就是二百五一个人,虽然数字有点不吉利,可是去那里的人都很有钱,有钱人没有一个是单独去吃自助的,所以没有人知道那个价钱其实不吉利。
二百五一个人,在那个年代,一碗面才三块钱,五十块钱够我全家一起出去吃一顿好的,可是那家自助餐,居然要二百五一个人,简直是漫天要价。
可即便如此,云墨墨一听有如此美妙之地,立刻答应了我,重阳节那天,他要和我一起出去吃自助。
可我密密麻麻攒了一年的钱,我也才攒了五十块钱,二百五一个人,我们要攒多少钱?我是一贯知道我爸爸他是个没什么钱的人,我也知道我奶奶应该也没什么钱,不然她不至于总带我去吃路边摊。
我想了想我们家里一共只出了一个生意人,那就是我小爷爷,他开一家不赚钱的太极馆开了那么多年,开到现在没破产,或许他那里有什么资源,于是我和我的哥哥云墨墨商量,我们去帮小爷爷经营太极馆,如果我们经营得好,我们就从里面抽一些钱出来留给我们自己。
我的哥哥云墨墨立刻说好,我们两个背上小包就出发了,拿出我的钱来和他一起坐了公交,公交车的车票是两块钱,只是去那里的路上,我就损失了四块钱,这可是我攒了一周才换回来的小硬币。
我们一起到了太极馆,我小爷爷的店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拿着个烟袋子,悠闲地坐在门口树荫底下吊烟,一看见我俩,立刻眉开眼笑招呼我们:“张阳,云墨墨,你们俩来啦!”
我不叫张阳,我叫白正清,可我小爷爷他永远记不住我的名字,每次看见我叫出来的都是不一样的名字,我怀疑他有点傻,就和云墨墨一样,可我不能说长辈傻,我只能说,小爷爷,我叫白正清。
我小爷爷说,张阳,白正清,你们两个快坐,我去给你们两个倒茶拿糖来。
我特别不喜欢吃他这儿的糖,全是积灰过期的糖,颜色有点怪,而且包装纸也褪色了,可见他是一个很抠门的人,这也难怪为什么这十九年里他一直赚不到钱。
他说完话,就飞身上了二楼,用烟袋杆儿勾了一包糖下来给我们,然后又站在树梢头上沏茶,我鼻子尖,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儿,我知道那是铁观音,铁观音是半发酵的茶,越是好茶,茶味越香浓,我看着眼前褪色积灰的糖皮子,又闻着香味儿浓郁的铁观音,心里头叹息一声,可见我的小爷爷非但是个小气鬼,可他还是个败家汉。一个男人是小气鬼已经很可怜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不会有钱,可他偏偏还是个败家汉,他连快乐也不会有。
他把铁观音给我们两个倒过来了,可云墨墨说,小爷爷,我不想喝茶,我想喝果汁。
小爷爷说没关系,我这就给你们做,只见他从过期的褪色糖里头挑出五颗橙汁糖来,剥开了放在热茶杯子里,晃了晃,递给云墨墨,说,张阳啊,你看,这是爷爷的观音橙汁,你尝尝,外头没得卖的。
云墨墨喝了两口,他也认同这是果汁,可他偏偏是个傻子,他挑不出毛病来,只能继续喝,一直喝到喝完了,他也没想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在里头。
我喝了口那个铁观音,我是个味觉很敏锐的小孩,我一口就喝出来这个是上好的铁观音,我心里头觉得不对劲,我小爷爷要是有这么好的铁观音,也不至于门口连个打秋风喝茶的客人也没有。
云墨墨一小口一小口喝果汁的时候,我开始和我亲小爷爷谈钱的事情了。我就和他说,我们两个想要集资一笔钱,去城里最贵的那家自助餐厅吃一顿自助,可是我们两个没有钱,我们又是两个小孩子,我们不能去赚钱,因为我奶奶说了法律不允许,但是我和我小爷爷是一家人,一家人没有什么法律不法律的事情,我们两个坐在一起聊聊就可以,我们能去老人家那里帮小爷爷拉客户,如果小爷爷赚到一个人的钱,就给我一块钱的分成,我问可以不可以。
我小爷爷说当然可以,但是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他还很爱我们,所以如果我们拉到一个人,他就给我们十块钱,他说这样好不好,爷爷的课分三种,第一种是包月的,一个月一百块钱,每天都可以来,不来也可以,但是不退钱,如果赶上太极馆不开门,那就算他们倒霉;第二种是每天来上课,只有上课才收钱,一节课十块钱,是大家一起来上课,一节课两个小时,不拖堂,到点就下课,第三种是全天都可以在太极馆里上课,一天十五块钱,但是这样就没有人一直教他,有课他就上,没有课他就自己打太极,到太极馆关门他可以走,其余时间他随便坐。
我说可以,但是我们毕竟是小孩子,小爷爷你看,第一种情况如果他们来了太极馆不开门,我们说就算他们倒霉,这样不尊重老人家,能不能让他们在太极馆门口喝茶,毕竟我观察了一下老人家,他们其实人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安静地等着无聊的时间过去,可他们偏偏又不能死,这是最糟糕的,因为你的人生已经没什么盼头了,可是你又不能死,毕竟死还是一种新意,所以你不在就让大家喝茶,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毕竟你一把年纪了也没个朋友,你有那么多铁观音,都没有人陪你喝铁观音,铁观音不喝多可惜,不如就让大家喝点茶。
小爷爷连忙说不行不行,我的铁观音可比上课钱贵多了,这绝对不行,但是我可以让大家在门口吃糖,我家还有很多糖,白正清你记不记得,就小林她家零食铺改行卖鞋的时候,有很多过期的零食,他们让我去挑一点给小朋友,我就去把所有糖都拿回来了,这就是你们今天吃的糖。
我和云墨墨一听登时脸都变了,小林她是云墨墨幼儿园的好朋友,云墨墨已经上到小学三年级了,这零食过期至少过期了三年,可这糖还在我小爷爷这里放着发酵,可见我小爷爷的生意做到有多糟糕。
云墨墨本来正在喝橙汁茶,他喝一口,看那橙汁一口,喝一口,看那橙汁一口,因为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他又说不上来那里真的有问题,他纳闷得不得了,越喝越发愁,可自从小爷爷说那糖已经过期至少三年有余,他又立马喝一口,想知道过期三年有余的茶究竟是个什么味道,他这一喝不要紧,彻底把茶都喝完了,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完整地喝完了一杯过期果汁的茶,还一口都没有剩下,他无言地看着我,只是看着我,他就那么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在小板凳上头,无言地看着我,我知道那就是过期果糖的味道,你觉得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你想回到那个出错的点上去,可是你回不回去,因为糖已经被吃完了,你无论如何不会再吃第二口,但你又始终不知道你的人生究竟在哪里出了错,你不能说你绝望了,可你又全无希望可言,所以你才想回去,好像是吃剩菜吃坏了,如果你回去,可以把坏的那块挑出来似的。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我总觉得哪里出了错,可是我说不上来,我因此有很多遗憾,我的遗憾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很小的时候就和其他的小孩不一样,我想做的事情,总是可以做完的,可是我做完了总会有后遗症,就像是那过期的果糖,很多小孩不敢吃,不吃就会遗憾,毕竟那个糖本身是可以吃的,可是我很有毅力,我总是会吃,我吃了之后才会发现有问题 ,但是人生就是这样,人生是一场醒不过来的连环梦,每当你梦到一个阶段的时候,你意识到你在做梦,就像是过期果糖你含了一段时间会晓得它有点问题,但是你又不能吐,吃到一半的东西是不能吐的,因为你还没吃完,所以你继续吃,就像是你意识到你在做梦,可是你没有醒,你又开始做下一场梦,这场梦很奇怪,在这里你忘了你在做梦,于是你困在这个梦里,可是它没有什么问题,也并不难吃,有的时候你会在梦里问自己,这个梦好像没什么问题,也不难受,可是为什么我不醒过来?你问完就会忘记这个问题继续做梦,直到你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为止。
就像是我说的,我总觉得我的人生出了错,可我又说不清究竟错在哪里,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像是一场倒序的悬疑剧,我要走到一生的尽头,才知道究竟什么地方真的出错了,因为悬疑剧没有演完你永远不知道谁是凶手,你看谁都像是凶手,可他们又不一定是,你不确定,可当你的一生真的走完了,你发现了凶手,你终于知道那个点了,就是你回到那个点去,你的人生就可以摆正,走你想走一生的路,就是那个点,那个点,你找了一生的那个点,临死的时候你一定可以看得见,可那时候已经太迟太迟,你马上就要死了,你太累,太累,甚至连想回去的力气都没了,你说,那不如就这样吧,就这样也还不错,反正一辈子过也过过来了,这就是我说的人间憾事。
我小爷爷和我们说,只要我们拉到任何一个课,都给我们十块钱,但是不要拉太多十块钱一节的课,这样小爷爷就请不起你们两个喝茶咯。
我们走的时候,云墨墨还在想那杯茶的事情,他试图搞明白那杯茶的事儿,可我已经满脑子都是怎么赚钱了,毕竟我终于得了一个机会,重阳节那天,我可以和云墨墨一起,去吃整座城市最贵的自助餐。
我们立刻开始行动,我想了一下,一百块钱一个月,算起来也才三块钱一天,就是一碗面的钱,谁不会来?可以一群老人一起坐一天,就像是一群小朋友可以一起去春游一样,多好啊,我立刻背着小包去公园,找那些最无聊的老人家,反正他们坐在广场也是坐一天,还没有空调可以吹,去小爷爷的太极馆吹空调多好,我和云墨墨分头行动,分头行动的时候我全然忘记了我的哥哥是个笨蛋这件最重要的事,我既忘记了他可能会丢,也忘记了他可能会惹事。我做事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他是个笨蛋,我吓坏了,立刻到处去找他,可我找不到他了 ,整个公园所有的老人堆里都没有他,那一刻我怕极了,我祈求上天,让他给我惹祸吧,他千万不能丢,毕竟他把我当作是是他爹,他不能没有爹。
很快我就发现,我的哥哥他不可能丢,不是因为他是峨嵋派的第二个传人,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他们都喜欢他,而不是喜欢我。
那天云墨墨给我带了七十多个老人回来,他们本来都在广场看棋,听说可以看太极,他们立刻决定,都要和我们去看太极。
这件事我傻了,我的小爷爷也傻了。当天所有的老人都办了月卡,按照约定,我小爷爷分给我们两个人七百五十块钱,我们两个人一人三百七十五块,最后他还帮我们把一张十块的换成两张五块的给我们揣好,临走的时候他恳求我,说张阳,李信,你们不要再去给我找老人了,求你们了,这些人够了。如果你们未来想要钱,随时来找我拿,你们想要多少钱都可以。
我说,小爷爷,我不叫张阳,我叫白正清。
小爷爷说,好白正清,李信,你们两个再也不要给我找老人了,七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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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我要教到哪辈子去,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过七十多个人。
云墨墨想说话,他看着小爷爷,他觉得这里哪里出了错,可是他是个傻子,他说不上来哪里出错了,只能背着他的小小包,和我说,爹,三百七十五块钱,我们要花到什么时候去。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先花钱再说吧。
于是我们就去花钱,可我们逛了一条街,最后也不知道要买什么,最后我们空着手回去了,我躺在那三百七十五块钱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我想我终于有钱了,可是那一瞬间我觉得很失落,我这才发现我原来不喜欢钱,我喜欢攒钱,攒钱就像是开盲盒,我和我奶奶出去吃东西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可以开到几毛钱的盲盒,可是我很开心,因为盲盒是未知的,等那些人给我奶奶找钱的时候,有的时候他们会忽然说,零头抹了,不用给了,那一瞬间我会很失落,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有的时候他们没有一块钱的硬币,于是拿两个五毛的给我奶奶,按照我们的规矩,低于一块钱的零钱都是我的,所以我奶奶会把那笔钱也给我,我就忽然有了两个五毛,回家之前我就会要求去银行,因为去那里我可立刻换到一枚一块钱的硬币,我奶奶和我之间一直很有默契,她知道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所以她从来不会像我后妈那样把硬币搞丢,也不会偶尔无聊给我一枚一块钱的硬币,她永远都对我说,白正清,这里是几毛钱,你拿去存着吧。
可是今天,我的枕头下面有四百二十多块钱,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那么多钱,我枕着那些纸币觉得很失落,为什么人们要造纸币?纸币那么轻,那么薄,没有一点安全感,为什么不多造一些硬币?比如说十块钱的硬币,沉甸甸的,我会更有安全感,我就可以攒十个一块钱去换一个十块钱的硬币了。
不管怎么说,那是我最有钱的一个夜晚,可是我觉得我失去了全世界。
我的哥哥云墨墨就没有这么多想法,他是个笨蛋,笨蛋不会失去任何东西,笨蛋只会无穷尽地得到新的东西,那个夜晚他枕着一辈子吃不完的小绿冰,睡得踏实又安心。
一天过去了,重阳节到了,我们两个又背上小包,一起去坐公交车,这次我们要去吃自助,我上公交的时候注意到公交车票是三元钱,可我们没有带硬币,公交车司机说,公交车是不找钱的,他又看我们两个是小朋友,于是对我们说,你们两个拿十块钱,下车去买两根竹筒粽子,就在前头拐弯的地方,每天我都看见他们在卖竹筒粽子,可是我一直没有去吃过,我知道是两块钱一根,这样你们可以用剩下的钱来坐公交。
我们下了车之后,走过拐角去卖粽子,可是那天卖粽子的人并不在那里,于是我们无聊地坐在树荫下头等,等着卖粽子的人来这里。
我们坐在树荫下头的时候,王校长骑着自行车路过,他看到我们两个坐在那里,就问我们,白正清你和你哥哥坐在这里干什么?你们是不是迷路了。
王校长他处理过很多小朋友,可是我和云墨墨是两个比较特殊的,我们两个一个太蠢,一个太有毅力,整个中国的老师,就怕这样的小孩,他们不怕一般有毅力的小孩,因为那些小孩总是很听话,可我偏偏是峨嵋派的传人,我爸爸他还是个侠义之士,我这一生都把毅力用在错误的地方,所以老师们怕我,甚至胜过怕我的哥哥云墨墨,而他甚至还是一个智障。
我站起来说,王校长好。
王校长沉默地看着我,每次我和他问好,他总要沉默下去,一沉默就沉默很久很久。
沉默了很久之后,王校长问我,白正清,你们在这儿,需要帮助吗?
我和王校长说,上次我们去吃自助的时候,青渺渺和我聊了八个小时,我一口自助也没有吃到,所以今天,我和我哥哥要去一起吃自助。
王校长很吃惊,问我,你爸爸妈妈呢?
我说,只有我们两个去吃自助,我们自己赚了钱,可以去吃自助。
王校长立刻大惊,须知小孩子是不能赚钱的,这在那个时候叫做雇佣童工,是很严重的行为,他很耐心地给我讲了这个道理,我和他说,我知道这件事,我奶奶和我讲过,但是为了不让法律找到我们,我是给我的小爷爷打工,我们帮他找客源,这样他分给我们十块钱,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没有什么童工不童工的。
王校长沉默了,他看着我,那一瞬间我看出来他在想,这个事儿究竟是我小爷爷想出来的还是我想出来的。我知道绿先生那一年一直想要领养我,可是王校长不想,他一直知道我有一点怪,可我偏偏智力不高也不低,但是他是老师,他知道,我,有一点怪,如果让我做他儿子,会有那么一点危险。
就在这个时候,卖粽子的人来了,我们一起买了竹筒粽子,然后用剩下的钱去做公交,我们等公交的时候,王校长一直站着树荫那里远远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唯一一次,我不知道大人在想什么,我知道大人的脑袋总是很无聊,想的总是一样的事情,可他们有的时候会忽然不无聊,想一些我永远想不到的事情。
我们做公交车来了自助餐厅,我们两个起得很早,上午八点就出了门,我们等粽子等了一个小时,出发在车上两个小时,到自助餐厅的时候刚刚所有的,距离正式开餐还有半个小时,但是服务员看我们两个很可爱,于是把我们的钱收了,提前放进去了。
事实证明我们那天不应该提前进去,毕竟我们两个身上很有钱,那天我们可以去逛楼下的超市,那是我们这个地方最大的超市,里面有很多我们平时在家门口小卖部都买不到的零食,可是我们两个实在是太想去吃自助了,这次我们一走进去,我就立刻冲向了甜点柜的甜甜圈。
云墨墨是个不太将就的小朋友,就是他看到好吃的,他不会像我那样立刻拿起来就吃,因为平时都是我和我奶奶出去吃,然后给他带回来,所以他吃打包的吃习惯了,他知道这个餐厅的菜可以随便拿,他就拿着他的小碟子,要把一切都拿够了才坐回座位上开始慢慢吃,可是我不一样,我和我奶奶出去吃惯了,路边摊都是坐在路边吃的,所以我拿着甜甜圈,站在甜品柜前面就开始吃。
我吃到香蕉味的甜甜圈的时候,云墨墨的桌子上已经小山一样堆满了食物了。
我觉得我应该和我的智障哥哥说清楚,因为这边的规定是我们要是吃不完浪费太多,是要扣五十块钱的。我们两个攒五十块钱很罕见,所以我要和他说清楚。
我就拿着我香蕉味的甜甜圈,往云墨墨那边走。
云墨墨还在拿煮玉米和炸奶芋头,他还用汤勺擓玫瑰酱,因为那个年代玫瑰很稀有,所以玫瑰酱是很贵的,一般都是金属的小茶匙,可云墨墨直接把用来盛汤的勺子拿来了了,大把大把往他的酥奶芋头上浇玫瑰酱。
就在我拿着香蕉味酥软甜甜圈往那边走的时候,我发誓我看见了一条鲶鱼。
我走过卫生间的过道,然后我又退回去了。
我真的发誓我见到了一条鲶鱼。
然后,鲶鱼看见我了。
我眼睁睁看着鲶鱼对我说:“白正清!你在这里!”
我傻了。
这声音,这不是北京市市长吗?
6. 鲶鱼
整个城市的餐厅,大概只有自助餐厅有这么大的水族箱。
或许还有其他的高档餐厅,也有这种大型的水族箱,但是很可惜我没有去过,我家那个时候下的馆子,都是川味炒菜巴蜀菜馆,就是进门一排四人桌椅,有点雾蒙蒙的玻璃片和普普通通的没有靠背的塑料椅,墙上贴着一长串大菜单,出来做事的服务员不是厨子的老婆就是厨子的儿子,就是那做价钱合适量又大的家庭式菜馆,从来没去过装修良好的昂贵餐厅,所以我也不知道其他的地方到底有没有这种水族箱。
鲶鱼在水族箱里看着我,对我说道:“白正清,你来得太巧了,你快给你爸爸的朋友打电话,说我遇到了意外变回了鲶鱼,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快快快!”
我一直以为只有那个部门审批的特殊行动指令的家伙是妖怪,我不知道北京市市长他也是妖怪啊!
看我站着不动,鲶鱼对我说道:“快点!再晚一点餐厅人就多了,就来不及了!”
我对鲶鱼说,我只是一个小朋友,自己攒了点钱出来吃自助,和我一起来的是我的哥哥云墨墨,对就是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小朋友,我们两个谁都没有手机,不知道号码,也不能打电话。
鲶鱼对我说,那你记一下号码,号码是0104455796,你要快一点打电话,不然到了午餐时间,就没有人接电话了。
我说,可是,我们两个要去吃自助啊,我们好不容易才赚到了钱,就去打电话找人来接你了,我们的自助怎么办呢?
鲶鱼,啊不,具体说是北京市的市长,着急地大叫道,我就是这家餐厅的老板!你去打电话,我把餐厅的年票给你!你可以一年随便来吃!
唉,那天,我就不该相信它的。
毕竟它是北京市的市长,它是一个政治家,政治家嘴里的话是最不能相信的,它怎么可能是这家餐厅的老板?一个政治家,怎么可能开餐厅?要知道如果它已经在中国做了政治家,那它就绝无可能做一个商人,中国人最讨厌政治家做商人,这里又不是美国,谁会选一个政治家开的店铺?那一定是大公铺,赚不到钱的。
但是我那个时候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我想了想,我还是去打电话了。
我去前台打电话的时候,第一个电话没有人接,第二个电话没有人接,好在我是个小孩子,看起来像是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一样,没有一个服务员怀疑我。
我打第三个电话的时候,阎宁进来了。
我看着阎宁,阎宁看着我。
我问阎宁,你怎么来了,渺渺呢?你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
阎宁那个时候一般不和别人讲话。
但是对我比较不一样,毕竟他被我逼着开过一次口,所以对我也就不装了,他就和我说,这个店是我妈妈开的,是我的店,我来查账的。
我当时就震惊了。
须知全学校都知道阎宁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可这店他娘的不是北京市市长开的吗?
我知道我不应该骂人,可是鲶鱼也不应该骗小朋友,但是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北京的特殊部门已经接了我的电话,问我,您好,有什么事吗?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叫过您。
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我警惕地问道:“你们,认识一条鲶鱼吗?”
对方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我傻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阎宁,阎宁看着我,我们两个都是不太爱说话的小孩,半晌,阎宁问我:“我小舅带你来吃自助吗?”
我说不是,这是我和云墨墨的专场,云墨墨他,云墨墨他……
那一瞬间我又一次忽然间想起来我的哥哥他是一个智障。
智障就是这样的,他们平时看起来很可爱,很贴心,但是一个没有人看得见,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立刻跑回去找云墨墨,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桌子上堆了小山一样的菜品,从水煮麻辣油锅到甜品大展,从牛奶炖木瓜到红枣小米粥,甚至把巧克力瀑布都搬过来了,更别提炸货大盆浇奶油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两个小孩就算是吃死在这个地方,也不可能把这一桌子食物船都吃完。
我正发呆的时候,自助餐厅忽然停电了。
我眼睁睁看着几个黑衣人闯进来,把前台电翻了,把阎宁抱走了,把自助餐厅的大门锁住了,就在他们要来抱我的时候,进来的黑衣人忽然愣了一下,茫然看着我,说道:“白正清?你怎么在这里,你爸爸呢?”
我认出来了,这就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北京市特殊行动部门的部长,那一瞬间我很庆幸,我的爸爸他是一个好人,他非但是个好人他还是个侠义之士。
这个时候鲶鱼,也就是北京市的市长出来了,他穿上了西装,可他的脑袋还是鲶鱼的脑袋,他对我说,白正清,对不起,我没有这个餐厅的年卡,我是骗你的。
我说没事的市长先生,现在你把所有人都电翻了,我们就可以继续吃了。
云墨墨还在吃,他一点都没有醒悟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鲶鱼说!他竟然说!
他说,对不起,白正清,因为我的行动暴露,这里的人不能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们要关停这个餐厅了。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可是我还没有吃过这里啊。
鲶鱼说,对不起,我们不能让你和你的哥哥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吃饭,我们现在要去马尔代夫紧急行动,你们两个可以跟着去,重阳节假期结束前我们可以把你们送回来,因为你们两个身高不到一米六,去景区不用收票,带你们去玩,我们很容易报销啊。
我很伤心,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去马尔代夫玩,我只想吃自助。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又不想被电晕,我只好说,好吧,那我们去吧,可是你们要知道,我的哥哥云墨墨,他有一点特殊,他的脑子不太好啊。
鲶鱼说没事,干我们这行的就要脑子不咋好的那一种,要是脑子太好了,我们都害怕啊。
就这样,我的手里还拿着最后的那个甜甜圈,背着我的小书包,跟着云墨墨一起出发去了马尔代夫。
我们走到建筑楼顶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劲,一般公交车站都在楼底下,我们为什么要上楼?上了楼我就傻了,因为那里停着一辆直升机啊。
鲶鱼说,我们可以直接做直升机去美国,然后在美国转机去马尔代夫,因为最近的政治风向不好,妖怪不能从我国直接出发,显得好像我国有很多妖怪似的,不正经,而且机票不好报销,但是美国那边我们可以直接飞进去,他们对妖怪很友好,唯一一点就是我们要调整一下时间,把我们去美国的时间调整到前天,也就是你们两个上学的那一天,那问题就来了,你爸爸妈妈我可以去聊,但是你的老师会发现你不在学校,你今天发生的一切也就注销了,昨天发生的一切也注销了,你仔细想想你们两个有没有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因为如果有很重要的事情,到时候我们的经费不足,就不能让你们再回去修改了,大家出发之前都要想清楚这件事啊。
我们就两个站在楼顶的直升机上想,我们有什么可以错过的事,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事,比如说我的小爷爷的太极班,我和云墨墨赚到的钱,我们在卖竹筒粽子的小摊前面蹭树荫,王校长从自行车上停下来看着我们,我们去吃了自助,但是我只拿到了一个香蕉味的甜甜圈,还有来查账的阎宁,那几天里发生了很少的新奇的事情,都是一些每天发生在我生活里的事。
我就对鲶鱼说,我这边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都是忘记也没关系的事。
而云墨墨说,这里面每件事都很重要,他一件事也不能放下,他在小爷爷那里喝了过期的果汁茶,那是他从来没有喝过的茶,他不想错过;他攒到了人生的第一个375块钱,那是他头一次攒到那么多钱,他也不想错过,万一之后赚不到可怎么办?毕竟他那个时候是第一次赚钱,别人都是看到他很可爱,如果第二次他们看到他不觉得他可爱怎么办?
鲶鱼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来,他说,云墨墨,白正清,你们俩一人五百块行不行?反正这个钱它是应该今天用掉的,可是我们逆转了时间,这一千块钱我花不掉,所以我给你们两个一人五百块,都不要回去了行不行?
云墨墨看到那个钱,他算了很浅的一笔账,五百块钱一个人比三百七十五块钱一个人要多,于是他同意了。
可是我看着那笔钱,我沉默了。我本来应该失去那三百七十五块钱,可北京市的市长他这条鲶鱼非要给我五百块钱,这让我怎么办?我不喜欢钱,我只是喜欢攒钱,这五百块钱我不喜欢。可是我又不能失去这五百块钱,失去了这笔钱我就是个傻子,于是我抱着肩膀,警惕地看着鲶鱼,我问他,你们真的可以逆转时间吗?
鲶鱼说,当然可以,我们是国家批准的妖怪行动部门,只要我们在一个时间点上提前放下存储器,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回到这里来。当然了,我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但是鉴于你们的父亲是部长的朋友,这件事你们可以知道,你们不要告诉别人。
我用下巴指指北京市的市长,怀疑地看着他的鲶鱼脑袋和死鱼眼,说,那你们的时间存储器,多少钱。
北京市的鲶鱼说,五百五十块。
那刚好,我自己枕头底下有五十块,我可以得到五百块,于是我就对云墨墨说,借我五十块,我要买一个时间存储器,就想把存储器存在今天,就现在,我想等以后有一天我后悔了,我就回到今天来。
云墨墨没有五十块,他只有一百块,他就傻了。
我把一百块递给北京市的市长,我问他,你们特别行动部门,可以找钱吗。
鲶鱼拿着那一百块钱,低头看着那一百块,他大概是想起来自己之前说的话,干我们这行的,就得脑子不太好,要是脑子太好了,会有点危险。
北京市的鲶鱼对我说,白正清,人在国家面前,不能太聪明了,如果你学会算计国家,你会忽然开始发疯的。当然了,我是个脑子不太好的人,我自己是没有算计过的,可是我们部门有人算计过,他就疯了,你这样不值得,尤其是你还是个小朋友,小朋友都有远大的未来,就是为了你的远大未来,在行政部门面前,你还是不要太聪明啊。
我说,你卖不卖吧。
鲶鱼说,我们这里多了一个时间存储器,我不卖给你,但是我可以押给你。我只有一个条件,之后你每次见到我被关在水族箱里,你都得救我。但是救我应该也不难,你只需要打个电话就好了,打完电话没准还有公费聚餐和旅行,但是如果你在未来没有救我,你就违背了妖怪的誓约,你就会失去你最珍贵的东西,那个东西时刻会变,或许是你的自助餐,或许是你每天的悠闲时光,或许是你和别人坠入爱河的那一瞬间,妖怪是非常重视誓言的,只要你答应我了,你就不许违背。
我说,好,我答应你。
北京市的鲶鱼把时间存储器放在了楼顶上,对我说,任何时候,未来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回到今天来,你可以修改任何一件事,这是个好事,也是个坏事,因为你只能修改你自己,而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每个听说时间可以修改的人都会误以为自己是个重要的家伙,可他们最后都会发现自己很渺小,那个时候他们有的人会哭,有的人会疯,我希望你会疯,毕竟那样你还算是男子汉。
我就这么失去了没有得到的五十块钱。
我们就此出发到了美国。
美国是个人家会在街上唱歌的地方,我和云墨墨站在自由女神像下面看,我就对云墨墨说,你看,这个是自由女神像,她站在海边唱歌。
云墨墨很疑惑,问我真的吗?她不是拿着冰淇淋吗?
我们一起去问鲶鱼,鲶鱼说现在的国际言论很危险,上头平时都监控正常行动,你在国内可以正常讲话,但是出来了不要乱说,这个时候很容易被判言论错误,你要好好走路,左脚不要踩在右脚上,如果你踩错了地方,在这个海港,你是很危险的。
我和云墨墨一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我们谁也不敢乱说话,乱走路了,只好跟在大人后面,我们最后谁也不知道自由女神手里拿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云墨墨一出国就很开心,那里有很多他没有见到的东西,比如说各种墨西哥菜的小摊铺,满街亮着灯的衣服橱窗,我是说,在我们那个小城镇,那个时候也有很多衣服店,但是衣服店都是进到一个卖场里头去,里面挂得满满的都是衣服,一个烫着的阿姨一直在玻璃镜子做成的柱子旁边算账,好像那个账就算不完似的,但是不会有这么多临街白天亮着灯的橱窗,我是说,为什么白天要亮着灯?纯属奇怪又浪费,但是漂亮极了,我们就那么仰着头看,看着穿着奇装靓服的假模特身上的珠宝,为什么塑料模特身上会有珠宝?我们还是想不通。
我们两个头一次出国,须知中国的小孩子在外国人眼里看来很可爱,我们两个激动地在街道上跑来跑去,好多漂亮姐姐围着我们看,很激动地在说我们听不懂的英语。
我们两个牵着手转圈的时候,鲶鱼站在旁边对我们说,说什么我也没有听清,大概就是他们要出公务,让我们两个自己玩,这个卡是一张虚拟卡,这张卡我们可以无限制花钱,但是我们最好不要买贵重物品和大件物品,总之连锁商场的东西也不行,最好不要云端刷,但是我们可以去坐船,可以去游乐场,反正这种不跨国的企业我们都可以刷,因为这个是□□,如果我们要刷妖怪的价钱,我们就得谨慎一点,不然容易被当成犯人抓进监狱里去。
鲶鱼的手段并不高明,他其实只是怕报销的钱太多了上头查,毕竟他们行动是有限额的,但是鉴于我又救了他,他还是要对我慷慨一点,于是对我说,所有的餐厅你们都可以刷,美国的自助最多了,这条路走到尽头往海边的方向拐弯两次有个冰淇淋铺,自助的,二十五美金一个人,里面还有小甜点,我们可以随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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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以及海边那边有很多咖啡馆,反正餐厅我们可以随便刷,但是不要买黄金,黄金买了会出事,妖怪不能碰黄金,不然容易引发国际问题,反正他嘱咐了我很多,我全都没记住,我只记住那张卡可以随便刷。
我和云墨墨约好,等一下吃完冰淇淋的自助,我们要去港口坐船,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海,今天没有大人在,我们可以随便玩。
可是那天我们两个按照鲶鱼说的要往海边走转两个弯去冰淇淋店,可他没说往左转还是往右转,我们走了好久,把临街的店铺都刷了个便,中间我们还刷了一个自助的日料店,可我们直到吃撑了,都没有找到那家冰淇淋店,于是我问日料店的老板,冰淇淋店怎么走?他用日语回答我,可我还是听不懂。
我们两个走啊走,就是找不到那家冰淇淋店,我后来长大了才明白这个道理,那就是人生其实很慷慨,因为如果你不知道你要找什么,你可以得到很多东西,比如说日料,面包,马卡龙,爆米花,墨西哥卷,肯德基,凉菜,韩式拌饭和奶油咖啡,甚至路过的不认识的人还会送给你彩虹糖和棉花糖,仅仅是因为刚刚好看你顺眼,可你偏偏找不到你最想要的冰淇淋,到底为什么?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到,最后我得出结论,人生是狡猾的,它总让人告诉你一个终点,那个终点或许并不美丽,可它被描述得很美,吸引着你往前走,你一心想找这个东西的时候,你就迷失在那里,错过了所有所有人生在路上送给你的东西。
我们走啊走,就是找不到冰淇淋店,终于我们放弃了,外面忽然刮起大风,我们最好躲进一家卖武汉热干面的店,我们已经吃饱了,又不好意思不买东西,于是我们只好又点了两份热干面,在美国吃到的热干面是我这辈子吃到最难吃的东西,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难吃的饭?可我还是要吃,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中国小朋友,那个面上粘着麻酱和又甜又咸的黑酱油,它不放小葱放的洋葱碎,呛得我都快要哭出来,还有为什么要在里面加番茄酱?我永远不理解在美国港口卖的中国菜,那是最奇怪的难以下咽。
我们问老板,要怎么去港口坐船?老板说不要出海,今天的天气预报说要挂台风,很危险,最好我们就站在栏杆旁边看一看,看到的风景是一样的,还省钱。
我问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和我说今天有台风,不要出海,我那个时候就应该明白一件事,永远不要相信媒体,你不要相信媒体,也不要相信天气预报,因为这只会让你出卖人生中最珍贵的宝物,那就是你的意外。
我们站在海岸边上一下午,甚至还买了一台相机,我们拍了很多晴空万里,那天晚上没有台风。
等到太阳从海面上落下去的时候,鲶鱼回来了,他说走吧,我们去马尔代夫,你们吃到冰淇淋没有?我们沮丧地说,我们没有找到冰淇淋店。
他又问我们,你们坐船去海上了没有?我们更沮丧的说,在中餐店的每个人都告诉我们今天要刮大台风,让我们不要出海,鲶鱼擦了一把汗,说,啊,你们不要相信媒体和天气预报啊,我们今天为了行动,连时间都篡改了,当然也把台风改了,但是就算是我们不改,你也不要相信天气预报啊,那都是骗人的,天气预报部的部长,上个月辞职了,因为他们薪水总是发□□ ,就是因为他们写了太多假新闻啊。
我震惊了,我就这么错过了一切?我说不清楚,可我又不能失望,因为我今天终于出了国,我还看了海,买了值我家一栋房子的相机,吃了海边所有的好吃的,我们不能后悔,可我们又很失望,因为我们最想看到的没有看到。
鲶鱼又说,这个相机你们还是要退回去,因为这种东西不能出境,太贵了,但是相片我们可以给你拷贝了打印出来,你们不要担心,这个三天之内只要不坏就能退,我去给你们退了这个,然后你们买个便宜点的吧,唉,一般的相机是很便宜的,你这个比黄金都贵,我们不好报啊。
他把相机退了之后,给我们了一台拍立得,就是那种一拍照就可以出相片的相机,很小很小,最后鲶鱼问我,白正清,你家是不是有什么变异血统,你是怎么一个人抗得起摄影机的?这个是拍电影的,一般人扛不动,拍电影的时候要放支架,你老实和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说我是峨嵋派的传人,我只是和他说,一条鲶鱼不应该有那么多问题,毕竟我的父亲他是个好人,非但是个好人,他还是个侠义之士。
鲶鱼傻了,我看着他的鲶鱼脑袋,我就知道他想起来上次他签报告的时候部长那件事,他索性不问我了,就和我说,好吧,白正清,如果下次你还救了我,碰上我们又出海,我就带你来吃冰淇淋。
我们就这么离开了美国,可惜我的一生再也没有回到过去,去过那一天的纽约,因为鲶鱼他是在撒谎,自助冰淇淋店里的冰淇淋永远不会好吃,否则怎么可能是自助的?我们出境之后,我就问鲶鱼,为什么我们要去吃冰淇淋?鲶鱼说因为那家店是我开的,谁能吃很多冰淇淋?但是每个人都想要吃很多,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压根就吃不下去多少,冰淇淋吃一碗就有可能拉肚子。自助的冰淇淋很赚钱,因为每个人都会误以为自己可以吃很多,但是他们其实不可以。你学习也是这个到底,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学很多东西,但是他们其实不知道,你这辈子用得上的就那么一丁丁点,给你们开学校就很赚,你就是要去学你不需要的知识,花费你真正需要的人生,然后等你不喜欢你的人生的时候,你就会用你的文凭应聘你不想要的工作,然后去过别人不想要才卖给你的人生。这一切只有等你念书到头你才会发现,因为其实你不需要出国吃这么贵的自助冰淇淋,你可以永远吃你们的小棒冰,但是就是因为你们吃小棒冰太腻了,我们才有机会把比小棒冰贵那么多的自助冰淇淋卖给你。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小的时候吃不到这么多冰淇淋,你就会对你自己说,等我长大了,要吃一辈子冰淇淋啊。其实你吃到第三天就腻了,可是你一辈子已经过去了,你的书已经念到尽头了,这就是你的梦想,最后你发现你其实还是想吃点你小的时候平时就吃的东西,那就是饭和菜,冰淇淋你花钱只吃了三次,一次是你毕业的时候,一次是你找到工作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你想结婚但是又放弃了的时候,白正清,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救了你,就是因为你应该早早去吃一顿自助的冰淇淋,这样所有的学校招生都骗不了你,你就知道你的人生不是那么好卖的。
我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真正的好东西一定不是开头就免费的,如果有人一开始就义务给你,那一定是因为要你不好受还能付好多钱啊。
可是那一天我没有吃到冰淇淋,更没有吃到自助的冰淇淋,我至今不能明白那个道理,有很多时候我想回到过去,可我都放弃了吃冰淇淋那一天,我觉得我的人生还能往好了改,可是后来我想想,或许我就不应该相信媒体和天气预报,那天日暮前的海边,退相机之前,我应该去吃一顿冰淇淋。
可是我没有。
这又是一件我人生的憾事。
7. 第 7 章
我们就这么来到了马尔代夫。
来到马尔代夫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在美国纽约的港口出海,我们唯一需要的只是海,那太好了,马尔代夫这边到处全是海,这边海多得让我发毛,非但四处都是海,我们还要住在海滩上的房子上,我总觉得那种房子会被海浪淹没,可是它毕竟没有。
鲶鱼告诉我们这里是人间天堂,因为所有的房子在窗口就能看见海,而且这里只有度假,其他一概没有,来到这里的人只是来享受,但是他们不一样,他们来执行特殊工作任务,说白了就是来上班儿,我当时就很震惊,我想北京市的市长这么能干的吗,他非但要二十四小时持续工作,还要逆转时间回到过去工作,然后还要出国工作,睡觉都在飞机上,现在终于到了度假村,别人都在玩,可是他们,还是要工作啊。
我立刻对国家肃然起敬了。
鲶鱼和我们交代完之后就对我说,不要坐那个海边的滑梯滑到海里头去,因为你会发现海水很沉,你游不回来,这边你可以和工作人员说你要去浅海滩玩,如果他们听不懂你说话,你就多比划几次,可是这边的海浪声很大,没什么人能听得到你叫,如果你泡在海里头了,可能要在海里一直泡到我们回来为止,但是放心你淹不死的,我们今天的行动调整了海水的密度指数,你虽然淹不死,但是会很无趣,这样以后你都不想来这边了。
他临走的时候又对我说,对了,因为这边酒店附带餐饮,所以你们可以吃所有的美食。这边的冰淇淋是自助的,还有餐点也是自助的,就是口味很奇怪,但是相信我,报销的账单告诉过我,这边的自助餐,真的很贵啊。
我当时就愣住了,我说,你不是建议我们在纽约吃自助冰淇淋吗?为什么马尔代夫的冰淇淋非但自助,而且还是免费的,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呢?
鲶鱼说这就是这个秘密所在,每个人都想在大城市吃那种很贵的自助,就像是你想上那种很有名的大学一样,因为他们告诉你那种大城市的自助料好很多,但是其实你如果来这里吃,这边的料不好,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我说这到底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这边是免费的啊。
鲶鱼告别前对我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笑,他说,就是因为这边的冰淇淋是免费而且自助的,你们就不会卖自己了啊。
我很不懂他讲的话,难道妖怪就是这样,他们因活得太久,总是过于无聊。这才找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吗?那一瞬间我觉得很开心,我觉得宇宙是仁慈的,我们两个人在纽约无论如何找不到的店铺,现在他们免费给我们,而且要多少有多少,我觉得很幸福,就拉着云墨墨去吃冰淇淋。
我们两个就坐在海边上,马尔代夫的海很像巨大的啫喱果冻,有点掉色的那一种,蓝色是一层一层的往沙滩边儿上掉颜色,越掉越浅,可我把手伸到水里头去,那里头又是透明的,我那个时候还不明白海水为什么是蓝色的,但是我喜欢那里,因为那里没有人来烦我,除了云墨墨还在叫我爹。
云墨墨和我说,爹,我觉得世界好奇怪,我一开始觉得小绿冰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可是我后来又吃到竹筒粽子,我本来吃一个糖竹筒粽子就很满足了,可我又去吃了甜品柜的自助,我本来觉得那里就是天堂,可我们现在跑到海边上来了,吃了这么多ABCD的东西,我就觉得我的眼睛好像被撑大了,之前我觉得我每天都挺好的,出门左拐是一家熟梨糕,你和奶奶出去吃饭的时候,有的时候可以给我打包带回来,然后右拐是一家零食铺子,店窗户口挂着一堆塑料袋子,一共也就那十几种小五毛,我觉得那就是我的世界,偶尔你们还会给我带回来有点潮乎的肯德基吃,或者是有的时候我们俩偷偷出去玩,可以去小区门口买小绿冰吃,那就是我的世界的门口,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发现世界这么大,我忽然好害怕,因为这些我都付不起,没有一个是我有希望吃得起的。
那家马尔代夫酒店别墅的自助餐里有一个甜点叫做巧克力熔岩糕,我真的好爱吃,可我从来没有在我家的那个小城市吃到过,但我们已经吃得太多太多了,任是谁也吃不下了,须知我们之前一周才能吃到一次零食,现在我们天天都在吃这些贵到我们再也不敢想能吃到的吃食的时候,我就生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来,再也吃不到同等价位的自助餐了,毕竟我算了一下这里一天的房费,最便宜的房间也要我爸爸三个月的工资,因而就算我以后工作挣到这笔钱,我也绝不会来这里做冤大头住这种酒店,就为了吃这样免费带送的自助餐。只要我是个人,而不是个妖怪,我就绝无好因缘吃到这样的饭食,住到这样的馆子里,就为了能在水边上把自己晒黑。
可我的心里很委屈,我想,为什么我们要工作三个月,鲶鱼只要出差报备一下?可偏偏他是个妖怪,我连委屈也没得委屈。我想到自己家小区门口的小绿冰,小绿冰才一毛钱一根,有的时候粘在一起,奶奶一毛钱卖给我们两根,我要卖多少小绿冰才能赚到这里的房钱和路费?我是个数学很好的小朋友,我一算就绝望了,我既不该知道山的一边海的一边有冰淇淋自助,我也不敢去想山的一边海的一边有马尔代夫的昂贵海滩。
于是我明明吃饱了,可我却还是想要吃,可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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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吃不下了,这不像是山楂丸子,山楂丸子我可以一直吃,一直吃,可熔岩巧克力我却做不到,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于是我就看着堆在盘子里的七块熔岩巧克力,他们堆得满满当当,对着无限湛蓝的海域,可我因为吃得太撑,既无法享受海风,也无法享受熔岩,更无法享受云墨墨拿来的冰冻巧克力脆皮卷,我头一次在富足面前感到绝望,我不知道鲶鱼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把我带回到我们的小镇上去,在那里我可以吃永远吃不够的小绿冰,可以攒永远攒不多的一块钱小硬币,可在鲶鱼的旅行下,我已经被过度的富足趸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云墨墨跑回来了,他激动地和我说,他找到了一些可以玩的办法。
云墨墨可惜是个傻子,他若不是个智障,他理应是个做生意的天才,天知道他怎么这么会赚钱。
他跑回来以后对我说,白正清,你知不知道,在马尔代夫,这边的度假酒店很贵,但是马尔代夫很穷,所以马尔代夫当地的人牺牲他们自己的事业,去赚外国人的钱,但是这些钱他们还得去外国人那里兑。
说完之后,他悄咪咪地私下巡视了一眼,然后对我小声说道:“我觉得这里头有点问题。”
我问他,什么问题?
他说你看,我们在鲶鱼的赞助下,我们吃的自助是无尽的,这里头有巧克力熔岩糕,有蔓越莓卷,有黄油奶香曲奇,有这么多这么多菜,可是我们吃不完,当地的小朋友他们就比较穷,我们可以从酒店那一些吃不完的甜品,然后去跟那边来船的小朋友交换,这里的小朋友手里有好多捡到的漂亮贝壳,我们就可以成袋成袋的换贝壳了!
我当时被他惊讶到了,我说,哇,我们去换贝壳吧。
我和云墨墨把甜点藏在我们的小包包里,然后从酒店跑出去,去跟脏兮兮的船上的小朋友换贝壳,他们把十多袋贝壳倒在海滩上,那一瞬间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脑袋一样大的海螺,我可以用一块巧克力熔岩糕换所有的贝壳随便挑!我们两个立刻开始挑贝壳,可我们挑的时候他们却开始笑,云墨墨和我都听不懂他们在笑什么,于是我们两个拿着贝壳,看着他们笑。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原来那一天,马尔代开船的小孩子在笑我们是两个冤大头。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贝壳是无穷无尽的,而巧克力熔岩糕要很贵,除非是酒店里的自助,可酒店就贵得要命,所以我们拿吃不完的巧克力熔岩糕换贝壳,他们觉得我们很笨,所以才笑话我们。
我们翻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翻到一块金灿灿的金币,我怀疑这个是金子,可我又怕它是假金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