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芳华》 卷一 第一章 平原隐士 大魏景初三年(公元239年)五月间,冀州平原郡阳光刺眼,天气炎热。 一阵轻风掠过,金黄色的麦浪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秦亮提着镰刀直起腰,用脸抓住这阵风,深吸了一口气,细微的芬芳、与叫人不适的尘土一起入鼻。 他伸出左手掌,在身旁的麦穗上轻拂,磨出血泡的指掌立刻感受到了疼痛、以及麦芒的酥麻触觉,仿佛痛并快乐着。一如他此刻身体的感觉,劳累酸痛之余,却因为体力活动分泌了大量内酚酞、让人莫名感觉充实平静。 秦亮的模样显然不是个农民,他身材挺拔、身体结实,长得一张俊朗的脸,眉峰上扬、颧骨稍高,颇有英气。皮肤却白,这会儿多晒晒太阳挺好,兴许能增添几分大丈夫气质。 实际上这一片田地都是秦家庄园的财产,秦亮站在原地看自家土地,一眼都看不到边际。他回家守孝之前,还是太学的学生,乃正儿八经国家认可的文人士子。 要干这种非必须的劳动,确实需要点心境。 想起两年前,他刚刚从一个身患绝症的码农陈小强、变成这个古人秦亮,他是完全静不下心割麦的。那时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有身在乱世的担心,又有点激动,浮躁之下他每天不想干任何事。 很简单,因为成日里他心里都想着“大事”,觉得干农活的价值太低,没用。 不过随着无聊时光的延长,一切都在改变。他在兄长的要求下服丧,穿着粗麻布、披着长头发在乡间一呆就是近两年,心境也渐渐沉淀下来,开始用心留意身边的事物。 毕竟原先那现代繁华丰富的生活背后,同时也有房贷车贷、各种呗的压力,有快节奏的疲惫,朝不保夕的焦虑。 而在这天下乱糟糟的古代,也不是所有地方都乱,很多大事根本影响不到魏国腹地的乡村。就像今年曹操的孙子魏明帝曹叡驾崩的时候,都城洛阳应该发生了激烈的权力争夺,可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四个月,冀州这边仍毫无波澜。 秦朗适应环境之后,倒觉得,这样宁静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以至于几天之前、朝中大官派人下来想礼聘他为幕僚,白送官儿当,他却以守孝为由婉拒。仿佛已经迷恋上隐居生活。 当然,年纪轻轻的秦亮并未到达无欲无求的境界,更非想要三顾茅庐的待遇,他才十八九岁、端不起那样的架子。他拒绝出仕,只因朝中大臣不会平白拉拢一个少年郎。 那位大官名叫何晏。何晏真正看中秦亮的原因,应该是他的身份。差点成了托孤大臣的秦朗,正是秦亮的族兄。 个中曲折与利害,若非秦亮有前世的阅历和知识、恐怕根本理不顺。 不远处穿着犊鼻裤的庄客、附农们都正弯着腰割麦,并未跟着秦亮站起来休息,他们在主人跟前干得格外卖力。但秦亮没有心思监督他们干活,他此时注意到的、是远处土路上牵着马的青衣人。 庄园上平常无故几乎没有陌生人,青衣人极可能又是何晏家的,不知为啥只是远远观望。秦亮便假装没看见。 就在这时,忽见庄客附农们都纷纷直起了腰,面朝着同一个方向。秦亮不用看,就知道是董氏来送饭了。这片麦田正是董氏家种的地,因她的丈夫重病在床,缺了男丁干活,秦亮才叫上几个庄客、附农帮忙收割麦子。毕竟收成一半以上都是秦家所有。 秦亮也转头看了一眼。董氏并非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在富庶的城里,她那样的姿色应该很寻常。但在这满是尘土的乡间麦田中,她仿佛变成了淤泥中的莲花,难免惹眼,旧布粗衣掩不住脖颈上的白净皮肤,倒让田野间也增添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立刻就有汉子笑道:“俺妻送饭来了。” 她先把木框重重放下,直起腰呼出一口气,瞪目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汉子也不生气,笑道:“只等你守寡,俺便求秦君把你赏俺。” 另一个汉子却道:“二郎这般厚待她,她不报答二郎,却要便宜你?” 董氏脸上一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这些粗汉说话不分轻重,开几句粗俗的玩笑实在是太正常了。秦亮不想计较,因为在这里说什么守孝礼节之类的话并无作用,他只是侧目看了一下跟了秦家多年的庄客饶大山。 饶大山愣了一下,似乎对秦亮的目光感到有点陌生,一时没回过神来。现在的秦亮已非原来那个十几岁的古代少年,眼神当然不太一样,必定多了几分阅历心态带来的从容。秦亮没有躲避饶大山异样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对方。 饶大山终于心领意会,立刻呵斥咒骂那个汉子。附农们意识到有人说错了话,纷纷埋头噤声。 秦亮见状便若无其事地说道:“午饭之后,你带着大伙儿把这片田割完。” 饶大山弯腰的姿态似乎比以前更恭敬了几分:“诺。” 秦亮满意地点头,丢下手里的镰刀,回庄子吃饭去了。 走进土夯高墙围成的庄子,没一会儿秦亮便回到家里。刚进院子,他就看见了一身素衣、头发上系着一块白布巾的嫂子张氏。张氏双手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碗,转头道:“回来啦。” 张氏的脸饱满圆润,身材颇为丰腴,说话也挺大方,但不知怎地秦亮每次见到她,心里都不太放松。大概是因为张氏太精明,拐弯抹角的话里总有几分教训和埋怨的意思。 秦亮应了一声,走进饭厅,听见两个孩子叫“叔父”,他摸了一下他们的脑瓜,又去捏大侄子的脸蛋。接着他便与坐在上座的长兄秦胜打招呼。母亲两年前已经去世,而今长兄俨然是一家之主。 长兄的身材同样高大,长得是虎背熊腰,平素不拘言笑。他回家守孝之前做过平原郡的尉官属僚,倒有几分武夫的不羁与杀气。 张氏端来菜饭,刚坐下来就问道:“先前在庄外有个穿着青衣的人,那是谁?” 秦亮下意识就觉得,嫂子的话不是闲聊那么简单。他便先沉住气,简单地回答道:“不知。” “我以为二郎出去见他了。”张氏做出疑惑的表情,接着继续道,“又是何尚书派来的人么?我瞧何尚书心挺诚哩。二郎可告知何尚书,再过一月余,你便可出仕了。”(守孝三年,实际期限是两年零一月。) 张氏一心想他入朝做官,从家族利益上看,似乎无可厚非。秦亮若再不解释,恐怕今后在家里看不到好脸色。 他只好开口道:“虽然我曾在洛阳太学读书,但太学生有很多。官至吏部尚书、侍中的重臣何公为何独独看上我?” 长兄秦胜帮腔道:“俺家为逃避胡人不时袭扰,从并州迁来此地,便已与族兄(秦朗)相认。族兄乃太祖继子,身份显贵,虽被罢官了,秦家名望仍在,二郎勿妄自菲薄。” 秦亮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暗示道 :“有一阵子听说族兄(秦朗)可能是顾命大臣之一,却忽然又被罢官了。洛阳城里波澜诡谲,我们家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随便攀附关系。” 长兄听到这里,忽然看了秦亮一会儿,仿佛有点不可思议,又好像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住嘴不再劝说。 反倒是嫂子有些不甘心,“秦公(秦朗)与何尚书(何晏)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有什么好担心的?!” 秦亮听到“异父异母的兄弟”,心里感觉有点奇怪,不过回头一想,还真是! 曹操那句“汝妻子吾养之,汝无虑也”在现代那是相当有名,曹操的爱好大家都知道。 当年秦朗的母亲杜夫人,本来要许配给关羽,结果曹操看到杜夫人有美色,立刻就据为己有,纳入房中;杜夫人的儿子秦朗,就成了曹操的继子。而何晏的母亲尹夫人是寡妇,被曹操纳为妾,何晏也成了曹操继子。秦、何二人不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了么? 然而秦朗和何晏能成为兄弟,关联是曹操。曹操是大魏太祖、所有魏国臣民的君主,所以秦朗与何晏几乎又算是没有什么关系。俩人的亲与疏简直是个玄学。 因此才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秦朗被罢官,“兄弟”何晏却权势更甚。这俩人显然站在了不同的阵营。 这才是秦亮不愿轻易投到何晏门下的理由:怕站|错队。 然而秦亮也不好明说出来,只怕哥嫂对某些东西不太敏感,拿出去说漏了嘴,那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秦亮无奈道:“太祖乃大魏之主,族兄与何公同为太祖继子,却不知彼此交情怎样。” 张氏似乎铁了心想上进,又道:“听你阿兄说过,何公之子何骏,与二郎是太学同窗。二郎守孝在家不便走动探访,但何家人主动与你结交,你却拒人门外,我说你甚么好哩!” 秦亮只得强辩道:“哪有拒之门外?数日前,我们一家人将何公属僚迎入大门,以礼相待。今日那青衣人身份未知,只在远处观望,未敢唐突,实乃情理之中。” “你是读书人,我说不过你!”张氏愤愤道。 秦亮好言劝了两句,只得埋头吃饭,然后大家悻悻而散。 午后他在一张木榻乘凉,本想小睡一会,却翻了多次身也睡不着。午饭时的话题,不禁让他反复思量。 在家闲了这么久,本来就没多少正事干,秦亮对冀州这边、以及秦家相关的人事打听了不少;加上前世的知识,他对三国的大事也大致了解。所以他完全能确定两件事:何晏在先帝时期并不得势,如今入掌权柄全靠大将军曹爽;曹爽和司马懿是敌对的集团。 而且眼下司马懿还活着。司马懿能和神机妙算的诸葛亮斗智斗勇,能在死人无数的乱世之中脱颖而出,显然不是什么凡品,而且是个狠人。 在秦亮的直接印象里,他不仅不喜欢曹爽,也对司马家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以现在这种无权无势无实力的处境,他要说喜恶与理想,都太早了。别稀里糊涂做了炮灰,才是当务之急。 …… …… (上本书《大明春色》完本之后,写新书不太顺利,时间拖着拖着就长了,实在对不住大家。其实没写书的时间里,我感到十分空虚,很怀念与书友们的互动和共鸣。而码字的时候虽然有压力,却很快乐。我有不少老读者,多年以来都在陪着我,哪怕一两年没写,还是时不时问我何时开新书,一直不离不弃没有跑掉,让我非常感动。现在终于又开始新的故事了,我会尽力写好内容,带给大家快乐。希望不负你们的等待。) 卷一 第二章 雷雨 平坦的原野上颜色斑驳,黄灿灿的麦田、收割完的褐土、绿色的野草夹杂其间,田垄间还有烧麦桩的寥寥白烟。秦亮骑着一匹棕马在路上走着,犹自巡视着这片属于秦家的庄园耕地。 他并不急于改变这样宁静的生活,但心中隐约觉得,改变的时机迟早将要到来。 “隆隆……”北边传来了一阵闷雷,秦亮循声观望,见天边笼罩着一片乌云,似要下雨,却又未下。 那个方向有一大片原野,本来也属于秦家的,结果很大一部分被王翁河西边的仲长氏给霸占了。这种土地纠纷通常很好解决,地方豪族在郡县中多半都有人做属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能商议。但这件事一直没结果,麻烦就在于仲长家是隔壁清河郡的人。 此事还弄出了郡界的争议,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吵闹声,隐约有男子的嬉笑声、还有女子的怒骂。秦亮轻踢马腹,冲近观望。 很快他就认出来,被三面围住的女子、正是秦家庄园上的董氏! 一个骑马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称作襜褕的锦缎长单衣、束发戴冠,相貌看起来年纪不大,但看帽子至少接近二十岁了。另外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厮、分开站在不同方位,正将一个麻布包丢来丢去。但董氏并不去抢那个布包,而是想逃走。她刚迈开步,小厮立刻就张开双臂拦过去,嘴里还发出“哟,嘿嘿嘿”笑声。 秦亮走近前,一言不发勒住了马。 “二郎!”董氏的眼神里露出了希望。 身穿锦缎襜褕的年轻人看了秦亮一眼,并不理会。那俩小厮侧目观望,继续拦着董氏逃走的方向。 秦亮开口道:“还不让开?”说完见毫无作用,已明白这是些无法理喻的人,秦亮便提马上前,挥起鞭子就打。一个小厮痛叫一声,一边捂着脸一边躲闪,终于“听”懂了这样的语言。 董氏趁机向秦亮跑了过来。 锦缎年轻人顿时眼冒怒火,上下瞧着秦亮身上的麻衣,“你服个软,把这奴儿让我,我们好说话。” 秦亮道:“恐怕不行。” 年轻人哼了一声,“你便是秦家老二?” 秦亮回敬道:“你是仲长家老几?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人,要不要脸?” 年轻人不屑道:“不就一个奴?” 这时董氏竟然回怼:“奴也不是你家的奴。” 妇人刚脱险,居然还敢开口,倒是有几分泼辣。 年轻人恼道:“给俺拉下马来打!”那俩小厮瞧着秦亮手里的马鞭,磨磨蹭蹭,年轻人见状更怒,忽然“唰”地拔出剑来。 秦亮没有武器,正待想要拍马先避,又见那年轻人高举着剑冲上来、握剑的姿势也不太稳定,秦亮临时改变主意,双腿一紧,控马反冲上去。看准时机,他直接双手抓住了年轻人的手腕,将其扑落下马。 年轻人刚刚从草地上半坐起,立刻就收颔,紧张地瞧着不知怎么到达了脖子上的剑刃,脸色煞白:“别动!” 秦亮哼了一声,露出冷笑。 年轻人好声好气赔笑道:“不就争个奴儿,不至于出人命罢?” 秦亮收了剑,往地上一戳。 年轻人起身抓起剑,跑回马匹旁边,上马跑了几步,忽然回头道:“竖子别张狂,我谅你也笑不得几天,走着瞧!” 秦亮看他贱兮兮的表演,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脱口骂道:“有脸说别人张狂!” 年轻人听罢比秦亮还生气,不断回头道:“给我等着,你以为还靠得上秦朗?” 秦亮不再理会,抓着缰绳调转马头。 这片地争议的郡界显然不合理,从平原郡的秦家地盘、去往郡城,居然要经过清河郡的地界。不然董氏或许遇不到那三个歹人。 董氏从地上捡起麻布包,拍着上面的泥土,眼睛里亮晶晶的,她悄悄转头避着秦亮,拿袖子抹泪。她手里的麻布包,有可能是从郡城里买来的药材。 果然董氏打开了布包,里面是药材,已经被水浸湿,或是先前扔来扔去落到了水坑里。她的眼泪直接流到了脸颊上,用打补丁的袖子使劲揩了一下。 秦亮从余光里看到这一切,心生恻隐,情知她家已是十分艰难。董氏的丈夫叫王康,原来是庄园上的庄客,但王康病倒之后对主家不再有价值,显然家中早就难以为继。 不过秦亮过了一会儿才用随意的口气说道:“郡城郎中的医术必定高明不少,给的方子还在吗?我看看。” 董氏默默地拿出了三片竹简递上来。秦亮并没有看,直接揣进了怀里。 俩人回到用土墙围住的庄子,秦亮径直回家,找到了管库房的庄客,照着木简上的方子取了些药,便寻去了董氏家中。 这处筒瓦房屋很简陋,但看得出来、仍比那些附农住的草房要宽敞不少。过了堂屋,后面还用土石砌了一个小院。董氏和一个老妇迎秦亮进屋,那老妇是庄客王康的母亲,杵着一根棍子,看样子腿脚不太好。秦亮说明来意,放下手里的药材。 两个老少妇人千恩万谢,老妇念叨着要去煮茶。秦亮应付了两句,正待要走,这时他才发觉瓦顶上已经响起了密集清脆的声音,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闪电亮过,乌云密布的天色显得更加黯淡了。 今天一早秦亮就觉得要下雨,这会儿终于下来了。 秦亮走过堂屋,站在后院的瓦檐下,瞧着这暴雨骤急,空中电闪雷鸣,心道:也罢,反正整天没啥事,正好遂了老妇人的好意,喝碗热茶,等雨也小些了,再借顶草帽回去。 他见旁边的空屋敞着,里面有张草席和旧木案,便走进去。掏出怀里的药方竹简放在上面,他便跪坐观雨,犹自想着事儿。 不知过了多久,董氏端着一个木盘进来了。她跪坐在秦亮身边,然后伸手去端木盘里的茶碗。 秦亮发觉她低垂眼帘的脸上十分不自然,不过他没有吭声,依旧若无其事。董氏趁放下茶碗的当口,飞快地瞟了一眼秦亮的脸色,便马上闪躲开了。 她当然看不出任何端倪。秦亮的心态很稳定,二世为人,而今的他几乎有一种相如心生的自信。大致是接受自己,包括优点缺点、丑的美的,不会幻想变成任何别的人,也不想太表现自己,特别是在女人面前。 这份淡定,好像倒让董氏更加紧张了,“哐当”一声轻响,挺大的一个碗差点没放稳。 气氛也莫名异样,哪怕俩人一句话还没说。 外面乌云笼罩,暴雨中的水雾掩盖了一切颜色,在这灰暗的屋子里,董氏那白净的皮肤和浅红的嘴唇倒确实更吸引人了,灰布胸襟鼓|囊囊的也很好看。秦亮甚至隐约闻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清香,或许只是因为血气方刚而产生的错觉。 “二、二郎。”董氏的声音微微发颤,“二郎的好处,妾该如何报答?” 这妇人毕竟是嫁过人的,开口就把主动变成了被动。 秦亮从席子上爬起来,也不装糊涂,暗示道,“我还在守孝。” “没外人知道。”董氏仰头看他,眼神里满是害怕拒绝的羞愧,又道,“这也是阿姑(婆婆)、良人的意思。” 秦亮叹了一口气,情绪也被她弄得有点复杂,转念一想自己的怜悯确实容易让人误会,语气缓下来,“带我去瞧瞧王康。” 他先走出房门,董氏只得跟了上来。 二人很快来到了一间黑漆漆的卧房里,墙上有道窗,但很小就一个洞,且外面天色不好,光线十分暗。稍微适应了一下,秦亮才看清床上清瘦的男子睁着眼,只是两眼无神。 “王康。”秦亮弯下腰靠近唤了一声。 男子转过头,魂儿好像刚回来一样,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作势要挣扎起来,“二郎怎么来了?” 相比之下秦亮身上的布衣和头发都很整齐。秦亮伸手轻按王康的肩膀,“送点药材过来,庄园库房里取的。我记得你识字,管过庄园库房,应知库房存货里有药材。” “这……”王康道,“听拙荆说起,君为救拙荆,得罪了仲长家的人。前几日麦子能收回来,也多亏了君,君竟亲自下地劳作。唉,仆已是废人。” 秦亮拍着他的肩膀道:“有我在,余事不用太担心,安心把病养好,我们家还等着你效力。其实这庄子里的人,都算是一大家子。” 王康怔怔地看着秦亮。秦亮的目光依旧没有回避,温和地与之对视,神色十分坦然。 “二郎!”王康忽然变得有点激动,又挣扎了几下,“仆若留得性命,定以身家性命托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以报君不弃之恩。” “我等着你来报道。”秦亮点头道。 他站直了身体,一时感慨,喃喃念了一句“人间痛苦太多”。这时他发现董氏正望着自己,眼睛有点失神。 秦亮径直走出卧室,来到堂屋门口时,发现外面的雨确实小一些了。他也不管送出来的老少二人,看见门边有顶斗笠,拿起来便戴到头上,提脚迈出门槛。 卷一 第三章 该来的总要来 那天打架,秦亮没太当回事,毕竟未出人命。而且他行得正站得直,已算是很忍让了。 不料刚过十来天,饶大山忽然跑回来说,秦君(秦胜)从郡城运盐回来的路上,突然被清河郡的官兵抓了去!说是有人告秦胜勾结贩运私盐的贼人。饶大山还一个劲地说,一定是清河仲长家的人诬告,因为两家为了争那片良田,没少生龌龊。 秦亮有点纳闷,那天确实打了仲长家的小厮,但那儿郎明显是个纨绔子弟,不应该能左右官府行事。这事显然不只是因为俩人斗气,但那纨绔子弟从中添油加醋也很有可能。秦亮越想心里越火。 但他顾不上恼怒,便见嫂子张氏已经急哭了。从来见她这么急过,张氏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那天的青衣使者我问过了,他确是何家的使者。”张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二郎那个太学的同窗何骏,正是何尚书之子。何骏路过冀州,眼下还在平原驿,二郎快去求他。他父亲是吏部尚书,能管着清河郡郡守那些官吧?” 秦亮沉吟道:“何尚书不能直接管辖郡国的典狱事,何况是何尚书的儿子。” 张氏央求道:“不管怎样,先试试吧,兴许清河郡守能看在何尚书权势的份上,愿意卖个人情。” 他有些为难,记忆里以前的秦亮在太学读书时,因为儿女私情、与同窗何骏有过一些恩怨。这时候跑去求同窗何骏,何骏不一定会尽心帮自己。这些事哥嫂并不知情。 不过张氏说得对,如果实在没办法了硬着头皮也要试试。虽然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但哥嫂不知道、还是把他当亲兄弟对待的。 就在这时,秦亮一脸恍然大悟,急忙说道:“嫂嫂稍安勿躁,我先去找一样东西。” 张氏悲急而怒,跺脚埋怨道:“你阿兄平素虽严厉,心里待你何如,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么,不就是太学博士的女儿卢氏那点事?” 秦亮心道,原来大嫂知道那些破事。也许以前的秦亮曾经说起过,但他记不得了。 张氏恼道:“你就是死要脸面、又臭又硬的脾气!脸面难道比你阿兄的性命重要?” 秦亮听在耳里,一时间精神竟有些恍惚。因为大嫂让他想起了前世的妻子,也是几乎每天埋怨他没本事、不懂人际只会苦哈哈闷头苦干。而现在这个秦亮,竟然也是个拉不下脸面的性格? 好在他听抱怨的经验非常丰富,耳朵都听出茧了,所以对大嫂的怨言还是能忍受的。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嫂嫂稍安勿躁,我与嫂嫂的心情一样,我们都想马上救出阿兄。” ……张氏发|泄完言语,终于冷静了些,只得“哎”地长叹一声,目送秦亮快步往书房那边走,无可奈何。 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实在是呆不住了。二郎虽然上过太学,但究竟是年纪不大,以前从未办过几件让人放心的实事,恐怕不能只想着依靠他。 张氏想到这里,马上转身回到里屋,换了衣服,又将头发梳理了一下,戴上布帕露出发簪,依旧在长发中间系上白布巾。接着她唤来两个庄客,驾马车急急忙忙赶往平原驿。 她的性子有点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马车也不能再快,她却仍然担心着何骏夫妇已经离开平原郡。 张氏赶到驿城,询问何公子的去向,从驿足口中得知,何骏一行人还住在驿城。然后又从何家奴仆口中得知,何公子受平原郡官吏邀请赴宴去了,只有夫人卢氏能见到。 这样也好,张氏本来就是妇人,与卢氏说话更加方便,不然在官员跟前反而不好言语。 张氏终于见到了那个卢氏,见之果然生得俏美,难怪当初二郎与何公子都对她倾心。她好像先对二郎有情意,后来却不知怎么嫁给了何骏。个中内情,张氏便无从知晓了。 张氏见到比自己年轻的卢氏,仍马上就跪伏在地,声音哽咽,开口便说自己的来历。 “我知道了,记得记得。”卢氏赶快走上前,蹲下身扶起张氏,她声音清脆、语气也很好,“嫂嫂不要急,坐下来慢慢说与我听,我定会尽力相助。” ……卢氏的态度很好,表现得很有耐心,不过她口风也很紧。辛苦应付了许久,最后总算是送走了秦亮的嫂子。 卢氏回头才意识到,自己何苦要遭这罪?之前她竟然没有想到,还可以选择对那张氏避而不见,即便如此作为,又有什么关系?或许还是因为秦亮,秦亮在她心里、至少印象很深。 及至天黑,摇摇晃晃的何骏终于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酒气和女人脂粉气味,在卢氏行礼问候的时候,他都只是“嗯”、“啊”应付。直到他找出一包五石散服下,白皙的脸上渐渐浮上红光,这才充满了惬意的精神气。 因为何骏好色、喜五石散等事,卢氏原本开始有点厌烦他了。未料不久前新皇即位,大将军武安侯曹爽忽然成为辅政大臣;而何家与大将军交好,之前一直被当权者厌恶的何家、立刻平步青云了,于是卢氏不再在意夫君的小节。 她变得更加贤惠宽容,又因为她说话常常带着撒娇口吻,夫君还夸她越过越年轻。 这时卢氏提起了秦家嫂子所求之事,接着十分乖巧地说:“妾身没有答应她,只说会转告夫君。” 何骏听罢,道:“竟然让你来为亮求事!亮与我虽是同窗好友,你却不怕我会因妒生恨?” 卢氏带着笑意,“就知道你要这样说!妾身刚才不是说、没答应张氏嘛?推诿言,妾身乃妇道人家,无从插手公家之事。又叫张氏回去、请亮亲自来见夫君,方便商议。” 接着她轻锤了一下何骏,娇声道,“夫君小气。那时妾身年少无知,见识浅薄,乃受亮之相貌皮囊所惑,又深在闺中,不过只有一些诗书来往,君还要记恨多久?” 卢氏口中“深在闺中不过诗书往来”自然不是实话,但剩下的事确实没有说谎。她曾经随父出入太学,先对秦亮动心,但等到她认识了何骏之后,知道何骏的父亲是太祖继子、母亲是金乡公主,很快就觉得秦亮很普通了。她也终于感受到了自己更想要什么。 就在这时,何骏忽然仰头“哈哈”大笑,甚是开怀,连赞道:“有趣!妙,妙哉!” 卢氏看了何骏一眼,差点被何骏的神色吓了一跳,何骏的皮肤本来很白,服了五石散出现的脸红很不自然,笑起来更是有点扭曲之感。卢氏忙问何故。 何骏笑道:“太学时,亮为人孤高,还怨我夺人所爱。此时让他来求我,岂不妙哉?想想那样的场面,就十分有趣!” 卢氏趁机自证清白:“夫君曾与亮朝夕相处,妾身却几未与他面见。知亮者,妾身不如夫君。”接着她又颦眉道:“你们毕竟是同窗好友,如此对他,会不会太无情了?” 何骏摇摇头:“又不要他的性命,岂有无情之说?况且只要他对我弯腰低眉,说不定还能化解当初的旧怨。” 卢氏又道:“万一亮真愿屈折,夫君却没能救出他的兄长,岂不尴尬?” 何骏不以为然:“我为他求情了,还要怎样?只听过有求必应,没听过有求必成的道理。” 卢氏试探地问道:“夫君之意,不易成?” 何骏想了想,“不好说。此事应该会牵扯到清河、平原二郡地界之争,还说到大将军(曹爽)跟前去了,不妙的是,大将军似乎觉得清河郡的说辞更有理。其中关节,想想就头疼,谁愿牵扯进去?” 听夫君的口气,事情有点脱离卢氏的预计了。卢氏暗里有点懊恼,自忖:我何苦又去招惹秦亮家的人?若是平白激起秦亮的怨恨,他会不会在夫君面前提起那些难以启齿的旧事、对夫君打胡乱说? 卢氏越想越后怕,只怪自己一时糊涂,便小心试探道:“大将军(曹爽)会在意地方上的地界之争?” 何骏瞪了一下大眼睛,“清河郡那个仲长氏是什么来头,你不知道?”卢氏正琢磨,何骏接着说,“桓范的亡妻就姓仲长!” 卢氏顿时恍然大悟,桓范她是知道的,因为在洛阳太有名了。大司农桓范是曹爽的亲信,不知道谁先传出“智囊”的外号,洛阳很多人都知道桓范是曹爽的智囊。 桓范本身就是大司农、权势不小,加上曹爽如今权倾朝野,谁能和他们斗? 秦家?别说秦亮一个无官无职的太学生了,就算与他有亲戚关系的秦朗,而今亦已权力尽失回家去了! 卢氏顿时身上一软,觉得事情隐约有些不妙。她当然不是担心秦亮,而是担忧秦亮狗急跳墙、乱说她的事。 她几乎有气无力地问道:“平原郡为甚么还要去争?” 何骏笑道:“因为那块地确确实实是平原郡的。” 不管怎样,秦亮家这次彻底完了。 …… …… (感谢爱萌萌真是太好了的全站开大飞机,感谢各位盟主大佬的慷慨打赏,以及书友们的鼎力支持。我已被王霸之豪气所震晕,爱你们。) 卷一 第四章 太失望 楼阁上的书房里,秦亮在仔细看着一张桑皮纸。听到张氏的声音之前,他竟未察觉有人进来。 张氏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生气:“二郎还有心在这里看书?!” 秦亮的目光从桑皮纸上挪开,抬头时神情有点尴尬,脱口道:“我记得明帝(曹叡)受封于平原郡之时,大哥从郡府中抄过一张地图回来。先前我找遍了整个宅邸,都没有找到图,一度以为记错了……” 这时他又微微松了一口气,“没料到,别的文字图形都是用竹简写成,唯独这副图抄在桑皮纸上。所以我起初到处查找竹简,忽略了还有纸。”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没头没脑,正是心有所想就说了出口,但他转头一想这事儿要说清楚、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只得叹了一口气。果然张氏皱眉看着他,似乎气得说不出话来。 秦亮想了想又尽量解释道:“这张图是最准确最权威的郡界凭据,有了它就能找人帮忙。只要直接指出事情的关键源头,诬告的缘由便顺理成章、显而易见了。没有它,大人物可能就会把大哥的事当作治安琐事,打发到郡县中处理。” 张氏冷冷道:“二郎想找谁?” 秦亮道:“当然是直接管辖平原、清河二郡的上司,冀州刺史。不然嫂嫂觉得应该找谁?”(牧与刺史都是一州之长。牧是在汉朝废止又在三国重新起用的长官,刺史名义上是监察官。) 他这会儿才注意到大嫂换了衣服从外面回来,顿时问道:“嫂嫂去找何骏了?” 张氏道:“我觉得找何骏更有用!至少秦家与何家有些渊源,二郎与何骏还有私交,说得上话。冀州刺史是谁,你知道吗?” 秦亮马上答道:“兼领镇北将军的吕昭,明皇帝封的。” 张氏改口道:“你认识他?” 秦亮硬着头皮道:“如果官员只会为认识的人办事,大魏早就被吴蜀两国攻灭了。关键是我们认识何骏,作用也不大,他管不了这事。” 张氏仍然固执己见。或许只是因为她压根不相信秦亮的书生见识,她的声音道:“何骏的父亲是当朝大臣,吏部尚书。你那位卢氏也说,大将军曹公(曹爽)与何家交好。这样的权势,什么事办不成?” 秦亮一时间竟然答不上来,因为解释起来很复杂,且有些事不好明说,毕竟还要堤防祸从口出。嫂子张氏也是厉害,她说的话不见得有道理,却简单而直观,这样的表达方式至少在争辩时很有用。 秦亮无心争执,只能说道:“还是先去安平郡,设法见到吕昭。” 张氏皱眉盯着他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她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二郎,你阿兄是怎么待你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饶是秦亮自诩心理成熟,心态自信,张氏的表情、语气也有点刺痛了他。因为这让他再次感受到了前世失败的人生体验,无论心态多么好,最亲近的家人整天埋怨、也很难不让人上头。 他甚至想起了前世查出癌症之后,老婆悄悄烧他的旧衣服的场景。照迷信的说法,被亲人烧衣服,死得快。 秦亮花了好一会儿精神,才努力让自己摆脱那些无关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冷静下来思考。 先不论秦亮本来不太看好曹爽,那是远忧;就算只顾燃眉之急,也觉得那公子哥何骏真的不太靠谱。何公子极可能是既无意愿、又无能力左右此事。而吏部尚书何晏,似乎同样指望不上。 秦亮权衡了一番,断然下定决心,先照自己的设想去办。 他叫来庄客饶大山,吩咐次日拂晓备马备粮,接着回到房里开始准备行李。他有太学生的文书凭据,在路上问题不大,但只靠太学生身份、能见到一方都督? 他想来想去,决定写一篇文章送上去。在这个时代,文章比人更通行,因为能写文章的人都不是寻常百姓。 幸好这个秦亮的脑子里还装着一些经书古文,不然以陈小强的功底,只能写点半文不白的文章。毕竟他读的不是专修古汉语的专业。 秦亮正跪坐在案前构思时,便听见了饶大山粗犷的声音:“二郎,王家妇人求见。” “哦。”秦亮应了一声。 饶大山道:“俺叫她上来,便去喂马。” 过得一会儿,董氏走进了门,她一改平素有点泼辣的劲头,缩着身子弯着腰。她的眼睛有点肿,明显哭过,眼神里还有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看起来像是请罪的人。 秦亮不等她开口,径直吩咐道:“弄点水来,帮我磨墨。” 董氏怔了片刻,应道:“诺。” 她跑来跑去忙活了一阵,跪在秦亮面前小心翼翼地在砚台里磨着墨。或是秦亮的模样看起来专心致志,她没敢再出声。 而这时秦亮已经大致想好了内容。 写在简牍上的东西,与平时说的话当然不是一回事,哪怕古人也是一样。首先要有正大的立意,然后语言要简洁,不然竹简就是一大堆。 他打算把起笔落在清河、平原二郡的界线之争上,重点是给吕昭戴高帽子。镇北将军的地盘上生出了事端,械斗、诬告之事时有发生,请将军以公正手段,制止祸事,平定地方,郡县僚属子民定无不敬畏……虽有家人曾劝他秦亮委托亲友,营救长兄,但自己坚定认为将军英雄人物、国之肱骨,必能明辨是非黑白云云。 秦亮提起笔,开始在竹简上书写,楼阁上几乎只剩下“沙沙”细微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写完草稿,长吁出一口气。这时他才猛然看见,董氏还在身边。 他把毛笔放在砚台上,便开口道:“最近庄里发生的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用把莫须有的罪名往自己头上戴。” “真的吗?”董氏小心问道。 秦亮道:“最多是有点导火索的意味,重点还是那仲长家的人想趁火打劫。有些人习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想兼并我们家的良田与附农。此事不可能让你一个妇人来背锅。” 董氏的关心神色很真诚:“秦君不会有事吧?” 秦亮道:“我会想办法将阿兄救出来。” 董氏用力点头:“二郎是做大事、能成事的人,妾身相信二郎。”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妾身见二郎写字做事的模样,就像是一个仁义英明的主公。” 秦亮苦笑了一下,随口道:“要是我嫂嫂也能这么想,那就更好了。” 董氏的眼神忽然一变,恢复了刚进门时的模样,“妾身……” 秦亮见状立刻说道:“别想太多,回去罢。” 董氏终于没再多言,跪在地上伏身道:“诺。” 待她从地上起来,秦亮又扬了一下下巴示意。董氏走到门口转身时,侧头又往这边看一眼。 秦亮继续自己的事,找来简牍,重新工整地抄写一遍,接着检查要准备的东西。大哥身陷囹圄,事情一天也不能耽搁,虽然准备仓促,秦亮倒觉得自己还算有条理。 只是晚上睡得不太好,忍不住想太多。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秦亮便带着庄客饶大山骑马出发,要去的地方正是冀州的州治之地,安平郡,走驿道即可。大嫂与一众庄客把他们送到了庄园土墙外。 俩人打着火把。路上不仅黑,清晨还笼罩着雾气,秦亮望了一眼前路,只见灰蒙蒙一片。 …… …… (感谢爱萌萌真是太好了的全站开大飞机,感谢盟主大佬们的慷慨打赏,感谢书友们的鼎力支持。) 卷一 第五章 八卦之心 当天二人便到达了安平郡附近,在一座亭舍里暂歇了一晚。夏日炎炎,连被子也用不上。捱到天明,他们进入安平城,寻访一阵,找到了刺史府。 果然秦亮在府门外只能见到小吏,于是他向小吏声称,自己是太学生、某郡某县人士,有要事禀报。被阻拦后,又按照事先想好的法子,先将简牍送上。 秦亮看见简牍被人送进去了,只好站在大门外等候。 时间一点一滴慢慢流逝着,显得额外漫长。随行的饶大山很快开始焦躁,在周围来回走动着。等待最是磨人。 没有看到结果之前,秦亮心里若是说毫不焦虑、那是不可能的。但他表面上还稳得住,大部分时候站着没动,觉得腿有点不舒服了,他才稍稍活动一下。在乡下庄园服丧长达两年的无聊时光,或许真能锻炼出心性定力? 饶大山终于忍不住嘀咕起来:“俺们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二郎送那竹简进门,会有人理会吗?” 秦亮想了想说道:“会的。” 见饶大山似乎不信,秦亮又小声道:“我写的文章,主要还是赞颂镇北将军如何威严如何公正。这样的文章出自真人真事,有迹可查,一旦流传出去,对吕家名气声望大有裨益。只要刺史府内有见识的人看到,他就会接待我们。” 饶大山来回摸着自己的脑袋:“俺看着玄,没人看到怎么办?” 秦亮道:“只要是像样的文章,在地方上就不是随处可见的,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稀罕。等等吧。” 他可以不给随从庄客解释,但还是想多说几句,与其说是劝别人稍安勿躁,不如说也是在为自己打气。 继续等了许久,饶大山接连劝秦亮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会儿。秦亮觉得已经到刺史府门口了,稍微注意一下形象是有必要的,便说:“我站会儿,你坐便是,不用管我。” 饶大山显然是自己想坐着。见秦亮没坐,饶大山终于还是忍住了,陪站在原地,不过依旧是走来走去、让人徒增心烦。 二人从早上等到中午,府门口不断有人进出,却是毫无音信。幸好他们在家就准备了干粮、饮水,便靠着墙拿着水袋吃了点麦饼。 饶大山又开始发牢骚:“俺觉得,夫人的话好像没说错。吕将军完全不认识俺们,一点交情没有,凭啥帮俺们?” 秦亮看了一眼府门口来往的人,这回没有多说什么,只说道:“反正有帮我们的道理。” 见饶大山的神色,秦亮只觉得家里没两个人相信自己的脑子。果然饶大山使劲挠着脑门,接着说道:“俺想破脑袋,还是想不通。他吕将军那么大的官,有那么多事忙,凭啥理非亲非故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里走出来了一个弱冠年轻人,与门口的小吏说了几句话,小吏指着秦亮这边。 秦亮见状,暗自长吁一口气,回头对饶大山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饶大山脸上有惊奇之色,就好像运气好捡到了钱一般,急忙鸡啄米似的点头。已等了大半天,此刻秦亮心头也为之一喜,不管怎样,事情至少有一步进展了。 不过看样子,出来的人显然不是吕昭,一个镇北将军不可能还是弱冠年纪。果然那年轻人急步上前,作揖道:“家父不在府中,足下的文章放在堂中,在下正巧入堂寻物,好奇之下,方才发现此文。怠慢了,失敬失敬。” 在秦亮回礼自荐之后,年轻人才恍然道:“在下吕巽,字长悌。” 听到这里,饶是秦亮在乡间修炼过两年的心性,也惊讶得愣了一下。他曾在中学语文教材里学过一篇文章,并且被要求全文背诵过,名叫《与吕巽绝交书》,作者是竹林七贤之一嵇康写的。文章传诵了近两千年,然后让他背诵下来了。 而那篇文章的主角,现在就活生生的站在面前。 “不知在下有何不妥之处?”吕巽发现了异样,问道。 秦亮反应挺快,立刻无缝对答:“久闻足下大名,没想到竟能在此相见。” 他心下暗忖:这吕巽的私德怎么样、在后世的名声如何,关我鸟事。眼下能结交上就好,救命要紧。而且坏人更好,因为坏人对人多半不会特别宽容,倾向于睚眦必报。 吕巽自然不知道秦亮心里的想法,听到这里还挺高兴,话也说得快了一些,“哦?足下听说过我的名字,看过我的文章?足下是太学生,认识钟士季(钟会)?” 秦亮当然没看到吕巽的文章,只是看过写吕巽的文章、嵇康写的。于是他故意避开前半句,免得一会儿讨论吕巽的文章,一问三不知变得很尴尬,“听说过士季的大名,可惜未能结识。” 吕巽果然被带偏了话题,笑道:“好说好说,我与他常有书信往来,相互赏鉴经文。下次我定在信中向士季引荐足下。” 秦亮捧手拜道:“幸甚。” “进去说话,请。”吕巽道。 秦亮谦让了一下,便跟着吕巽进刺史府。 虽然秦亮心里有事,完全无心欣赏风物,但进到这刺史府,也不禁被雄壮的建筑群吸引了注意力。这种像样的当代房屋,也只有在像样的地方才能见到,寻常民房都很低矮没多少讲究的。 房屋、高台、阙楼,仍是斗拱样式,但与秦亮见过的大多古典建筑又有区别。这里的风格更加雄浑古朴,屋脊线条大多平直,雕饰很少,颜色大半只是青色、棕色,整体风格看起来简洁而霸气,并在姿态上露出典雅之感,正是刚中带柔。 几人过了两道门,便进了一见宽敞的客厅。吕巽与秦亮分宾主上下入座,饶大山站在秦亮侧后。 俩人先闲聊了一阵,说些京城洛阳的人物,秦亮也耐着性子谈论,大体还是能接得上话。不过吕巽结交的都是些皇亲国戚士族子弟,圈子不太一样,谈不出多少感觉。总算说到了文章这方面,秦亮便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到自己的文章上。 毕竟文中重墨夸赞吕将军,吕巽也对文章不吝美言,“足下之文,立意深远,行文直畅,用词简练,典藏其中。读之毫无滞涩之感,直教人胸臆舒畅,气势如虹。实乃新近难得一见之好文。” 秦亮道:“不敢当,还得多向吕君学习。” 吕巽说起话来挺有热情,伸出手掌,从上到下指了一下秦亮,“又见足下之气度,观之不似弱冠,举足稳重自若,眉宇英气勃发。我定会向大中正推荐,平原郡尚有足下如此之人物。”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秦郎不介意我将文章、抄送入京,叫好友亲朋一起赏鉴吧?” 秦亮道:“文章写来就是给人看的,承蒙吕君看得起。” 吕巽轻轻松一口气,点头十分满意。正如秦亮意料的那样,这样的文章流传出去,对吕家挺有好处。也许吕巽的道德感与嵇康那样的贤士相差甚远,但看得出来,吕巽这样的人更加务实。 秦亮又道:“不过文中所言之事,若能坐实了,方可尽善,譬如‘械斗、诬告’之实。以免落人话柄。”他用不经意的目光观察这吕巽,“仲长家亦非等闲之家,可惜家门不幸,出了那么一个子弟。” 吕巽倒很直接,毫不避讳道:“大司农桓公(桓范)或非心胸宽广之人,想来其姻亲家也不尽是好人。” 秦亮马上顺着他的意点头称是,“我是亲眼见识到了。” 吕巽“嘿嘿”冷笑一声,沉声道:“秦朗可曾听说,这冀州牧的官职,起初明皇帝本欲授予桓公?彼时家父已是镇北将军,桓公认为家父是后进之士,便不愿居于家父之下,坚决请辞。由是家父才兼了冀州刺史一职。” “有这等事?我已在家守孝两年,故今日方知。”秦亮毫不犹豫地镇定说谎。实际上吕将军领冀州刺史的时候,秦亮还在洛阳太学。太学那样的地方,当然很容易听到大人物的事。 但秦亮要假装不知道。不然,此番秦亮来找吕将军,岂不就是想利用别人的嫌隙、而非真心敬仰吕将军公正严明的王霸之气? 吕巽说得上头,声音却更低,果然读书人也有熊熊的八卦之心,“此事还没完!桓公之妻仲长氏知道以后,劝谏不得,便怨了一句,说桓公既不会做人上司、又不会做人下属。你猜怎么着?” 这些八卦早就在特定圈子里传过了,秦亮却仍要做戏做到底,一副好奇的神态,“怎样?” 吕巽说得兴起,比划着动作,猛地做出拔刀的姿势,“桓公恼羞成怒,拔刀出鞘,作势要杀。后用刀环戳向仲长氏之腹,可怜仲长氏已有身孕在身,受此大难,不久小产而亡,一尸两命!”吕巽摇头晃脑道,“可悲!可叹!” 秦亮也作势叹了一声。 吕巽神情一变,愤愤然摊手道,“我们吕家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就这样平白沾了一身脏水,遭人怨恨。郎君说说,冤不冤枉?” 秦亮心说:桓范又没把你们怎么着,我们家才冤枉,我大哥都冤进牢里去了! 他没把话说出口,只是不动声色地附和道:“正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善!”吕巽听得有意思,笑道,“这比喻挺有趣,新鲜。” 这时秦亮趁着换坐姿,默默地转头看了侧后的饶大山一眼。饶大山虽然一直没吭声,但显然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此时正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似乎终于领悟了一些缘故。 秦亮早先便已料定,吕家对桓范的亲戚没好感,至少并不排斥去阴仲长家一把。即便退一万步,冀州刺史吕将军起码不会帮仲长家。 此刻秦亮很想对饶大山说一句:看罢,吕家有不止一个出手的理由,何家(何晏)却没有。 卷一 第六章 父亲的认可 谈论良久,终于说起土地之争的正事。吕巽慢慢收起眉飞色舞的神情,有点犯难道:“我听说平原郡、清河郡地界之争,连大将军曹公也知情了?” 虽然吕家与曹爽亲信的关系不好,但似乎并不想直接得罪曹爽。毕竟眼下曹爽作为托孤大臣,权倾朝野风头正盛。 秦亮暗示道:“大将军(曹爽)为何会留意到地方上一件不大的事?” 吕巽看了秦亮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置可否。吕巽也很年轻,不过看得出来也有分寸的,心里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与秦亮初次见面,交情还没那么深。 秦亮琢磨,桓范不见得在意仲长氏那点土地之争。曹爽更不在意,曹爽在意的是,即便他对地界之争偏心了、谁敢忤逆?就是这么霸道!不然该怎么解释? 秦亮轻言道:“因有桓公孕妻亡故之事,其姻亲关系必受牵连,如今仲长家的人恐怕不敢再轻易去见桓公。” 他稍作停顿,循序渐进道,“既然地界之争已报知朝廷,吕将军无须急着评断。但在冀州地面上,吕将军若能制止械斗、诬告等乱事,威慑兴风作浪之人,庇护治下百姓,同样称得上明断是非、雷霆手段,正合在下之文中立意。” 吕巽忽然问道:“足下之兄,确与私盐贩子无干?” 秦亮道:“在下兄弟守孝之前,家兄在郡中任职,在下于太学读书,且家有良田,何苦与那贼人扯上关系?此事缘起,自是因那土地之争,仲长家有人携私陷害,并想进一步侵吞秦家土地人口。” 吕巽想了一会儿,豁然道:“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不过话音一落,吕巽又陷入思索,“此事牵扯繁杂,只怕争论一起,逐级往上诉讼(找关系),那便不好收场了。” 秦亮道:“只需坐实仲长家诬告之名,即可收手。” 他前晚上已经思考过了,程度到这里是最恰当的,也最容易说服吕家。因为这样吕家便能在最小风险内、获得最大的收益,既得到秦亮颂文中的美名,又抹黑了一下桓范的羽毛。但如果再继续深究,吕家就没有什么好处了。 吕巽问道:“如何掌控?” 秦亮早已成竹在胸,答道:“吕将军经略北方、日理万机,不便为此多费心神,只需一道手令即可,召清河郡守与告状证人、入州治禀事。余下之事,君可一手操办,为将军分忧。” 吕巽听到“为将军分忧”,立刻又燃起了兴致,跃跃欲试的表情流于脸上。果然,几乎每个年轻人都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于是吕巽起身上前,反而催促秦亮献策,俩人靠近了沉声商议一通。定策罢,吕巽也不吝啬,给秦亮二人安排了住所,并派人每日送饮食。可谓是包吃包住。 …… 吕昭乃北面都督,算是一方诸侯,何况兼领冀州刺史。作为直属郡守,郡守一得到召见回应便非常迅速殷勤。不出三日,秦亮就从吕巽口中得知,清河郡守等一行人,已赶到州治城中。 秦亮无法参与官府场合,只能在幕后、通过吕巽及其随从传递消息,了解事情进展。 不出所料,掌握郡守前途的直属上司确实有威慑力。清河郡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自己的责任推脱干净再说。责任全在仲长家的举|报者(此时才知那小子叫仲长柯),而郡守只是履行职责先抓人审问,目前还没有认定人证物证,须进一步查验。 秦亮立刻给吕巽出主意,叫吕巽召见仲长柯,先诈他一诈、再吓一吓。 那仲长柯虽已及冠,比吕巽小不了两岁,却似乎没见过大场面。诈了一会儿,仲长柯就信了,以为郡守为了自保推卸了责任、已经迫不及待想拿他去做替罪羊。 吕巽明说,你去求大司农桓公也没用。确实一方都督吕将军并不怕一个大司农,何况两家还有龌龊,话说得没毛病。 这时,吕巽翻出了一卷简牍,命令仲长柯自己读出上面的文字:“诬告反坐。”接着还不嫌其烦地解释,你诬告别人什么罪,自己就领什么罪。 勾结贼人、贩运私盐,按法当斩!吕巽挺有表演天赋,说斩的时候,还有动作,语气忽然加重,吓了仲长柯一个机灵。吕巽画风一转又道:“但只要得到苦主的宽恕,还是可以酌情从轻发落的。” 站在后门外的秦亮见时机成熟,立刻迈步走了出来。仲长柯转头一看,脸色煞白,少顷,仲长柯忽然“扑通”一声跪伏到地上,用膝盖挪了过来,抱住秦亮的大腿就哭:“求秦公子宽恕!只怪仆年少无知……” 秦亮听罢一喜,急道:“吕君作证,他承认诬告了。” 仲长柯马上止住了假哭,怔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道:“仆何时承认?” 秦亮道:“你没诬告,何来年少无知之说?我又能宽恕你什么事?你哭什么?” 上次在田野间仲长柯那伶牙俐齿的本事,此时忽然不见了,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眼下的场合只会骂人是没有用的。不过仲长柯也不傻,情知事情严重,便只顾摇头否认。 秦亮心里也清楚,真要给仲长柯定死罪的话,事情大了仲长家必定会想方设法去找桓范,说不定曹爽也要开口。一旦搞到那个地步必定不好收场,因为吕巽说过,不太想与曹爽甚至桓范正面冲突。 于是秦亮开口道:“我们两家虽分属二郡,相距不远,何必结仇?只要你签字画押承认诬告,我便在郡守跟前为你求情从轻发落,这事就罢了。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如?” “从轻?罢了?”仲长柯从极度的恐惧中稍稍缓了一口气,似乎看到了希望。 秦亮点头确认。 仲长柯皱眉思索了一阵,说道:“除非吕将军作保。” 秦亮猜测吕巽想让他爹刮目相看,便道:“清河郡守与吕君作保。” 仲长柯又道:“写法用词也不能含糊,仆也是受人迷惑,无心之失,不慎冤枉秦胜。” 秦亮痛快地点头:“就依你。” 仲长柯终于松了一口气,忙道:“君子一言……” 秦亮怎么看此人都不像君子,不过还是伸手击掌为誓,“驷马难追!” 仲长柯赶紧磕头道谢,额头着地“咚咚”有声。 秦亮想起上次的事,此人脖子上被架着剑时认怂、刚一脱身就开骂,于是十分怀疑仲长柯的感恩诚意。不过至少表面上他认栽了,能解决事情就行。 “你定要汲取教训,好自为之。”秦亮意味深长地说道。 卷一 第七章 算得太准 清河郡城的官府外面,张氏一身白麻孝服,头发已有些蓬乱,红红的眼睛里目光呆滞,往日那圆润丰腴的脸也失去了光泽,模样叫人生怜。路过的人们纷纷侧目,连跟着她的两个庄客也不时叹气。 孩儿丢在家中,夫君身陷囹圄。此刻的张氏觉得自己像死掉了一般,仿若孤魂野鬼,无依无靠。 一个小吏从角门里出来了,张氏的眼睛里忽然又有了神采。小吏迎面走来,把篮子递给张氏。张氏掀开盖子,见里面的饭汤都在,心里顿时一凉:“君未将膳食送予我夫?” 小吏道:“不能送东西进去,有毒怎么办?” 张氏忽然醒悟了一样,从怀里拿出了一串五铢钱塞到小吏手中。小吏上下试了试,又打量了两眼张氏,却将钱递还,说道:“在下可不敢这样收钱。” “只要设法先让妾身见夫君一面,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张氏推拒着。 小吏催促道:“快收起来。”他左右看了看,一脸神秘道,“哪有你这样贿赂的?如此这般,张夫人先去那边的客舍住下,我随后来寻夫人,面商机宜。” 张氏听到有办法,忙点头应允。 三人到了客舍落脚,张氏怀着希望等待着。她听说过牢里有虫鼠,吃不好睡不好,经常死人,此刻只想见到夫君一面,心里才能稍稍安生。 太阳偏西之时,小吏终于来了,见面便说想借一步说话。于是张氏让庄客在门外等着,小吏却又叫张氏把他们支远一些,出门到街上去。张氏已觉异样,不过见门外时有人走动,便先依了小吏的意思。 很快小吏便一改外面公事公办的冷峻面色,目光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张氏,神情也变得猥琐轻浮。看了没一会儿,他简直口水都要流出来,“在下有办法让夫人亲眼见着人,不过要违抗禁令,冒着很大的险,钱我可以不要……” 张氏一边看小吏身后的门窗,一边冷笑道:“你急成这样,叫我怎么相信你真有办法?” 小吏慢慢上前,答非所问,口齿也有点不清了,“在下见过许多妇人,却未曾见识过妇人这般模样。真是要想俏、一身孝,不对不对,是夫人这身段,虽谈不上苗条,却是别有一番丰腴韵味。” “快滚!”张氏立刻翻脸,“不然我叫人了。” 小吏一会儿哀求道,“夫人可别怪我,你实在太美。”一会儿又威胁道,“你敢开罪于我,我定叫你夫君在牢中生不如死!” 张氏便不敢太激他,只道:“你别做梦了,我若污了清白,定要撞死在这里。你摊上人命,也得不到好下场!” 小吏却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要能一亲夫人芳泽,在下死也值了。”他说到这里,便想起身后的房门,退到门口,小心翼翼地伸手关门。 张氏心中紧张,仍能沉住气,便向侧面挪了几步,想找机会从房间里跑出去。如此既不激怒小吏,又能设法脱身。 光线微微变暗,房门轻轻掩上。 不料忽然“砰”地一声巨响,小吏直接被弹飞坐倒在地。片刻后,一个年轻人立刻跳了进来。 “二郎!”张氏又是尴尬又是欣喜。秦亮径直扑了上来,伏身扭住小吏的衣襟,挥拳就打,骂道,“你他|娘|的趁人之危,你他|娘|的!” 接着张氏怔在了原地,因为夫君秦胜忽然也出现在了门口!张氏在刹那间甚至不敢相信是真的,怀疑是夫君的魂魄,心中又悲又怕。但很快她看到了门外还未下山的太阳,揉了一下眼睛,急急忙忙迎上前,立刻伸手摩挲着秦胜的胳膊和胸膛。秦胜脸上有点擦伤,身上全是污垢,不过仍穿着那天出门时的衣裳、并未穿囚服。 秦胜白了她一眼:“我没死!” 张氏又想笑又想哭,挥起拳头轻轻打秦胜,“冤家,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担惊受怕那么久,你就这么对我说话。” 于是房间里,两对人各打各的。秦亮在地上按着小吏狠揍,张氏也在捏着拳头打夫君。 此刻张氏仿佛打翻了灶房里的瓶瓶罐罐,心里简直五味杂陈,随之又是一阵深深的疲惫袭上心头,身上发软。看到家里的两个汉子,她才感觉到:虽然自己性子急又要强,但还是想依靠他们。 秦亮已把那小吏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又将其拧起来拖出房门,喊道:“饶大山!”接着秦亮的声音道,“把此贼送到郡府报官。索取贿赂,诱|奸未遂!” 张氏听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二郎的判断似乎意外地准确,甚至二郎刚进门的第一句“趁人之危”也十分明白。他好像就躲在角落里看到了事情的经过一样,算得也太准了。 “君为何被放出来了?”张氏这时才问道。 秦胜道:“仲长家的人诬告,如今案情明了,官府自然要放人。”他随后掏出一卷案牍,“仲长柯签的诬告认罪状,还有清河郡守、冀州刺史家里的吕公子作保,翻不了案。” 张氏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拿过简牍来看,但看不懂,她不识字。她只好问道:“这么说来,二郎去找冀州刺史吕将军,真管用了?” 秦胜哼了一声道:“不管用,我是怎么出来的?!” 张氏叹出一口气,“吕将军真是为民作主、秉公断案的明公哩。” 秦胜看了她一眼,道:“哪有那么简单?不过事到如今,二郎写文章赞颂吕将军的言辞,倒也算坐实了。我们先回家吧。” 张氏喜上眉梢,“回家!” 一行人分配了车马,二郎与饶大山依旧骑马,张氏与秦胜坐在车厢里,剩下两个庄客一个赶车、一个坐在前头的木板上。 二郎把脚放到上时,张氏难得殷勤地帮他扶着马匹、免得马儿乱动。她小声道:“二郎,几天前嫂嫂的话说重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嫂嫂也是心里急的。”她觉得脸上有点发烫,估计能被人看出来潮|红颜色,想来她几乎没有这么对谁说过话,心里是又羞又愧,“嫂嫂没见过世面,妇人之见,还是二郎有法子。” “没事,反正习惯了。”二郎苦笑道。 本来好好的话,话锋立刻变了向,张氏只好轻声骂道:“跟你阿兄一个德性。” 趁着城门未关,一行人在渐渐西垂的太阳下出了清河城,今天到家了必定要天黑。车马走上驿道,张氏时不时地掀开竹帘子,不禁观察外面骑马的二郎。 他的身影在夕阳下的驿道上拉得很长,身材看起来好似更高大了。张氏以前还没如此仔细地观察过他,细瞧之下,只觉他举足姿态间很干脆,脸上有一种说不出从容。 多看一会儿他的脸、张氏竟然有一种让人舒适自然的感觉,倒不是因为二郎的脸长得挺英俊,而是某种心神气息能感染人。张氏越看越觉得二郎确实长大了,已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不可靠的少年儿郎。 “写文章,有那么大的作用,能请动镇北将军?”张氏有点困惑地问夫君。 秦胜微笑道:“敢情不是?” 夕阳西下,驿道上腾起的尘土在光中如雾似烟。 卷一 第八章 无中生有 吕巽把秦亮的文章送入洛阳,很快就名扬京城了。此事主要得益于一个人,便是吕巽的好友钟会。 钟会是一个太学生,但他出身颍川士族,父亲是朝中颇有名望的钟繇。在钟会五岁时,当今的领军将军(禁军统帅)蒋济就给出了评语,“非常人也”。钟会要想传播一篇文章,自是相当容易,他还亲自给加了一个提名《请吕公止争界书》。 大将军曹爽很快知晓了此事,立刻决定亲自遣使者去冀州,征辟这位出名的年轻士人、曹操继子的亲戚。 方不出半个时辰,司马师亦已知道了曹爽决定的事。他自然有他的办法。 如今司马师还做着散骑常侍的官,平素没有多少公务,三十来岁的他精力充沛,步履如风。回到城东的东阳门附近的府邸,司马师便拿着誊抄的《请吕公止争界书》去见了父亲司马懿。 司马懿接过简牍,瞅了儿子一眼,缓缓转身走到案前,盘腿坐下来看文章。 他的发鬓已经斑白,背有点弓,但个子很高,仪态毫无佝偻之感,在儿子眼里倒像是岩上青松的身姿。他没有说话,目光在简牍上逗留。那张长脸上的小眼时而浑浊、时而锐利,即便是没有被他注视着,别人也有被盯着的错觉。 这间屋子是后房,采光稍差,光线不明亮,头上便是裸露的“人”字梁架,让人觉得阴暗中透着粗犷。司马懿身穿麻衣、头戴白洽,乍看就像穿着孝服一样,更添阴森之气。司马师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司马懿才终于开口了,他用随意的口气说道:“士族多不愿附于爽,宗室怨其背叛。秦朗族中之人,身份暗合爽意。” 司马师听罢点头称是,一脸敬意道:“阿父直切要害,一语中的。”稍作停顿,司马师又有点感慨:“儿听说了此事曲折之后,却有些佩服秦亮。” 司马懿也露出了些许好奇之色,“此人与吕公(吕昭)素不相识,又是从河东迁到冀州的人,无甚根基,仅凭一篇文章就得吕公相助,实非易事。” “确实是奇了。没有机会的事,愣是给他无中生有、找到了着手之处。”司马师轻轻干笑了一声,“儿还问清了更多细节。据说,秦亮主要靠的是吕公之子吕巽从中尽心出力。或许吕公本不会看重此事,吕巽却想展现能耐、讨其父欢心。亮应是利用了这一点。” “小小年纪,有点意思。”司马懿点头道。 司马师又道:“对于文章,洛阳有几个名士的评语是‘刚正直率、深明大义’。此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矣。” 他稍作停顿,沉吟道,“听说何晏派人征辟过亮,亮以守孝为由谢绝,似乎并不愿意依附于大将军一党?今是大将军(爽)派人下去,亮会不会又装病?” 司马懿先是摇头,马上又有点疑惑的样子:“要看他(亮)是怎么样的人,怎么看待世人。是宁可我负天下人,还是天下人负我。” 司马师不解:“亮拒绝何晏征辟的缘由,不是怨大将军等人背叛宗室么?” 司马懿淡淡地说道:“不管他出于什么缘由,那也是之前。现在为了自保,形势已变。” 司马师想了想:“阿父言下之意,仲长家的人或许不念亮宽恕之恩、反生仇怨?” “仲长家将怎么样并不重要,但秦亮会怎么想仲长家、如何猜忌?”司马懿冷冷道。 司马师顿时一脸恍然大悟,弯腰揖拜:“阿父明察秋毫。此番亮宽恕仲长柯,也可能并非出于仁厚、实是不能深究而已。”接着他轻叹一声,“儿先前还想着,亮若不愿投大将军门下,阿父或可辟为掾属。” 司马懿摇头,“如今有爽征辟,他更不愿投我了。秦朗族中之人,天生与我等有间隙,不易信任。” 司马师直起腰道,“儿忽然想起正好有个人闲着,要不干脆送给亮算了。不管有用没用,现在总是最容易。” 司马懿的身体轻轻歪在垫子上,随口道,“随你去罢。” …… 最近何骏夫妇也回到洛阳了。 今天刚到傍晚时分,何骏就回了家,早得有点反常。卢氏迎上来见礼时,见夫君满脸不悦,便柔声问道:“谁如此胆大,竟敢惹夫君生气?”她没有笑,眼睛里却带着一分若有似无的笑意,抬起手做手势的时候,身段也轻轻随之摇曳,恰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媚气。 但何骏的语气仍是阴晴难辨,“还不是我们的那位好同窗,秦亮。” 卢氏诧异道:“秦亮在洛阳?” 何骏摇了摇头,不急着回答。他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刺绣荷包,把里面的瓶子拿出来,倒了一些粉末在手心里,仰头干吞了下去。这时他一屁|股坐在榻上,神情才渐渐好了一些。 卢氏眼睛里的那一丝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急着追问:“秦亮之兄困于清河郡,他已有办法?” 何骏转头,没好气地说道:“他是太有办法了!最近那篇《请吕公止争界书》传抄于太学,你没听说吗?” 卢氏一路车马劳顿,回到洛阳后身体不太舒服,有好一阵没出门,最近也没听到家里人说起过。她的目光从何骏脸上扫过,娇声道:“谁有兴趣打听秦亮的事?若非夫君生气,妾身才懒得过问。” 于是何骏将最近发生的事,在卢氏跟前说了一遍。 秦亮如何仅凭一篇文章、找到吕昭主持公道,如何让仲长柯认错受辱,以及文章传到洛阳之后,大受官场士人的赞誉,大将军曹爽也亲口提起了秦亮云云。 卢氏听得暗暗吃惊,她本来以为秦亮这回肯定没救了,没想到秦亮竟能化解,甚至因祸得福、声名大噪?当年与秦亮相识,卢氏真没看出秦亮还有这本事,那时她只觉秦亮就是个有点自卑、却很要脸面的儿郎,长得好看点而已。卢氏暗想,或是错看了他? 卢氏没有说出心中的疑窦,口上只道:“亮着实有些过分,去找吕将军便算了,同窗好友这边竟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何骏悻悻道:“可不是?我本满腔热忱,期待他在我面前匍匐流涕,无地自容苦苦哀求,没想到就这么不了了之,实在没劲。唉,无趣之至。不过真正让我恼火的是,大将军竟然要征辟秦亮!” 卢氏听得又是一惊。 何骏咬牙道:“阿父与我两番派人前去,如此诚意也请不动他,非得等大将军礼聘?他是看不起我何家!” 卢氏见状,心中愈发忐忑,只怕夫君与秦亮往后发生龌龊,在某种机缘之下,秦亮会一时冲动、把以前的丑事秘密拿出来攻讦耻笑夫君。 她现在实在不想夫君与秦亮再有什么干系,急忙好言劝道:“阿翁与大将军相善,亮若能受大将军征辟,将来同朝为官也是一样。夫君不必与之计较。” 何骏却是更加恼怒,声音从鼻子里先出来:“我计较?他算个什么东西?当初在太学时,若非为了与你来往,我会理他这种人物!”何骏说到这里,盯着卢氏道,“你还帮他说话,你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他?” “妾身没有……”卢氏慌忙摆手。她顿时又一种百口莫辩的感受,好言相劝不行,跟着夫君骂似乎也不好。 而何骏已经满面通红,却不知是因为服用了那五石散、还是刚才情绪激动所致,他说着说着竟然揪住卢氏的衣领,把她按在了榻上。卢氏看着何骏怒气冲冲的脸,以为自己要被打,先是害怕地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她就放弃了。卧房内的门窗紧闭,明暗不定的灯光却在晃荡着,卢氏偏过头去,看向门口的两根木柱子,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 …… (新书qq群:937747140) 卷一 第九章 逆水行舟 西出秦家庄园一里地,便能看见鸣犊河。 鸣犊河的水枯了又涨,今夏多雨,水势丰盈。河的两岸上,麦田过后又是豆田。乡间的风物无论如何变化,却仍会让人觉得一成不变,因为平常在田园之间能看到的人、总是那些劳作的附农。 今日不同,平原郡城的中正官等一行人来秦家寻访,同行还有秦胜以前在官寺中的同僚,宴席之间,庄园上终于渐渐有了兴盛热闹的迹象。 客人们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大将军已差遣好官吏,即将下来礼聘秦亮。来访的客人都送了贺礼,离别之时众人仍不忘道贺。庄园内外萦绕在喜庆的气氛之中,就像在过节一样。 秦家人送客到了庄园一里远,到了鸣犊河边才停下。因宾客中有女眷,连张氏也来了。主客相互拜揖,直到客人们的车马离开了,主人仍站在原地目送。殷勤不舍之意尽在其中。 张氏望着远处,脸颊微微泛红,头也不转地轻叹一声:“有多长时间没见过罗氏了,怕有两年吧?今天都没顾得上多说几句话。” 秦胜的声音道:“看天色快下雨了,回去罢。” 话音刚落,秦亮就感觉到了脸上点点冰凉,天上落下了雨点。不出所料,嫂子马上就抱怨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秦胜没有吭声。长兄虽在郡中做过武官,身材也是虎背熊腰,但为人持重,甚至有时候表现得过于息事宁人。或许这也是嫂子张氏的嘴挺厉害,夫妇俩却不怎么吵架的缘故。 正巧河边有一处草棚凉亭,几个人便急忙过去躲雨。不想雨却越下越大,渐渐变成了瓢泼一般,远处隐约传来了隆隆的闷雷。 张氏的声音道:“这么大的雨,今年应是最后一场。” 秦胜道:“等会,庄上的人会送伞来。” 夫妇俩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唯有秦亮一直没吭声,他看着河面流淌的河水怔怔出神,后来兄嫂说了些什么他也没留意。 “二郎。”嫂子叫他的声音,才让他回过神来。 “啊?”秦亮转头看向嫂子。 张氏的眼睛里笑吟吟的:“你不高兴?”她的模样有几分关切,又有一分讨好的意味。这在以前,秦亮简直不敢奢望。 她见秦亮摇头,马上又好言问道,“我瞧你最近心事重重,有什么事在家里不能说哩?” 秦亮没有吭声,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说跟着曹爽很危险,将来很可能会受牵连倒大霉,但说这样的话很怪异,只得作罢。毕竟如今曹爽的权势正盛,寻常人根本看不出危险,要解释起来就太麻烦了。 何况秦亮现在已不能再拒绝曹爽的征辟。否则隔壁郡那名不见经传的仲长氏,可能就有办法让秦家吃不完兜着走。不管怎样,实力弱小、羽翼不丰的时候,任谁都容易阴沟里翻船。 “真有事哩?”张氏的声音再次说。秦亮抬头看时,见她笑容未消,目光全在秦亮的脸上。张氏虽不识字,眼睛却很有神,并无蒙昧之感,只要被她瞧着,秦亮就能感受到那宛若有形的眼神,偶尔甚至觉得有点不自在。 秦亮未与之对视,仍看着河面。他无法再沉默,只得沉吟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离岸上了船,便会身不由己,再也停不下来了。” 张氏转头看了一眼河面上漂流的树叶,道:“你尽会岔开话题,不想告诉嫂嫂便罢了。” 幸好是现在,要是几个月前秦亮这么个态度,嫂子少不得又会不高兴,挖苦几句在所难免。 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等了一阵,果然见白茫茫的雨幕中走来了两个身影,大概是送雨具的人。待他们走近,秦亮这才看清来人,原来是董氏和她生病的丈夫王康。那王康面容清瘦,脸上无甚血色,但已能自己走路了。上次见到他还躺在床上。 俩人送上雨伞,弯腰拜见,王康对秦亮说道:“仆近日病状好转,前来道谢,听说二郎等已送客出门,遂在檐下等候。忽而下起大雨,仆便赶着送雨具来了。” 张氏道:“总算有个机灵些的人。” “仆分内之事。”王康转身道。 秦亮点头道:“你能好转,可喜可贺。” 王康叹了一口气:“若非二郎救济,仆实在艰难,怕是熬不过来。” 虽然长兄是庄园之主,且年长,但王康与秦亮说的话更多,回去的路上他又不自觉地走在了秦亮的旁边。王康主动问起:“大将军遣使礼聘二郎,二郎打算何时起身进京?” 秦亮听到这句话,顿时意识到,好像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他肯定会接受征辟,完全没有考虑过还有拒绝的选项。包括兄长和嫂子,听到消息后并未询问秦亮的意愿,便已做好了让他出仕的准备。 不过这阵子秦亮也再三考虑过,或许眼下确实只有这一条路了。想想这事,他甚至有点自嘲。失势的顾命大臣的同族、曹操继子的亲戚,秦亮这样的身份,环顾朝野只有曹爽还看得上。曹爽没有嫌弃他,他反倒有点嫌曹爽? 秦亮暗叹一声,随口回应道:“等使者到平原郡,接待之后,我即随行进京。” 王康又问:“使者何时到来?” 秦亮转头看了他一眼,“尚不知晓,不过地方上这么多人都有消息了,我看等不了几天。” 与此同时,秦亮看见了旁边的董氏,并察觉董氏的眼神甚是伤感,隐约还带着苦楚。王康在这里说着话,董氏几乎没有吭声,但她眼睛里流露的情绪十分明显。 王康道:“若二郎不弃,仆与拙荆愿随二郎进京。” 秦亮再次回头,他的脸对着王康,暗里却忍不住观察了一下董氏微妙的表情。这时她抬起了头,已是毫不掩饰地看着秦亮,期待的情绪似乎重新燃起了。 秦亮想了想道:“令堂怎么办?” 王康道:“请秦君定期支取一些粮食,并托邻居稍加照看。仆愿追随二郎左右,尽心侍奉,以报二郎之恩。” “那行。”秦亮干脆地点头。 庄园上与秦亮关系最亲近的庄客,除了饶大山就是王康。饶大山虽然孔武有力,却目不识丁,而且有时候没什么耐心。王康则会识字算数,看起来也细致一些。将来到了洛阳人生地不熟,多个帮手或许不是坏事。 后边的董氏自是强忍着惊喜。但秦亮发现,王康也非常高兴,清瘦的脸上似乎也多了许多喜悦,只是报恩的话能有这么高兴? 一行人已走过了庄园的土墙,有一会儿没再说话。不过雨声“哗哗”笼罩着一切,沉默也不显得突兀。秦亮的木底牛皮面的鞋子上全是泥,硬邦邦的麻布衣服被飘来的雨水浸润了,反倒更舒服了一点。 就在此时,秦亮忽然回过神来,顿时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王康的心情。 在庄园里的附农终年劳作,收成的六成都要被拿走(官府收税找庄园主),勉强只够糊口,其实就是农奴;普通庄客比附农好一点,会得到一些额外的赏赐,但也好得有限。何况王康近年的身体不太好,活得实在不容易。但如果王康将来能跟着做官的秦亮,显然生活负担就能大大减轻。 如此小小的改观,就能让一个人感到满|足和高兴。王康乐观的心态,让秦亮也受到了感染。 而今世道等级森严,秦亮至少能直接入掌权者的法眼,出仕做官,还有什么好苦闷的呢?不管怎样,曹爽在最近几年内应该倒不了,所以秦亮至少这几年的日子不会太难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身在乱世,长命百岁本身就不容易。 想开了之后,秦亮甚至觉得这不完全是条死路。 在大魏国走仕途,出身几乎能决定九成前途。以秦亮这样的身份,若要有所作为、若不想白白来三国走一遭,曹爽几乎已是秦亮唯一仅存的机会。 至于未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别的可能。譬如曹爽反败为胜?但秦亮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难度挺大,不然明帝曹叡驾崩的时候,曹爽就不该把原先那几位顾命大臣搞|下去。秦亮又转念一想,不管怎样,只要在曹爽败亡之前、自己能被提拔到一定地位,事情或许仍有转机? 不知不觉一行人已到了走进庄园,到了宅院门楼下,秦亮放下伞晾在檐下。张氏的声音道:“二郎想通了?” “啊?”秦亮不明所以。迎着张氏的目光,片刻后他便回过神过来,立刻露出了笑意,“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这时张氏的声音又道:“最近我越看你,越觉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样。” 秦亮用玩笑的口气道:“那是因为嫂嫂以前根本不关心我。” 张氏从牙齿间发出一个声音,笑骂道:“没良心,这么些年我白给你洗衣做饭了。” 秦亮只当耳边风。他走进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外面,天地间的雨幕依旧未散,能见度很低。 卷一 第十章 道阻且长 果然没过几天,洛阳来的人就到了。 王康一早就去了主家宅子,连董氏自己也要过去帮厨。她没看清远道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只瞧见秦家人带着两个客人进门楼,后面还有好几个拿着兵器的甲士跟随。不过她能猜到,这些人就是从洛阳来的。 院子里非常热闹,几个庄客从溷中拉出来一头黑猪,饶大山正娴熟地磨着一把杀猪刀。猪的嘶叫、人的吆喝吵成一团。饶大山没有大名,“大山”是他爹给取的乳名,听说他和他爹以前就是专门杀猪的屠夫。 杀完猪,空气中很快飘散起了各种气味,猪粪、腥臭、烧猪|毛的味道都混到了一起,闻着有点让人作呕。 但这一切都无法影响到客人,那两个贵客只露了一面、早就到前面的厅堂去了。 临近中午,张夫人亲自在院子里挑人,选了几个长相好看点的妇人,准许她们进厅堂上菜,免得扫了贵客的兴。像那些衣裳又脏又破的、相貌丑陋的妇人当然不行。 董氏也被安排了上菜、端茶送水的差事。张氏叮嘱她们,上菜的时候,先跪坐到食案边上,不准东张西望,更不准抬起头盯着客人看。 于是董氏进了厅堂两次、也没能看清里面的人。不过她知道二郎也在席间,因为她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 等到众人收拾过食案,董氏便把几碗茶水送进了厅堂。她返身出门时,忽然看到二郎也在外面。这一整座房屋都建在台基上,二郎便站在台基上的木栏杆旁。他扶着栏杆,大概是因为喝多了酒,出来透气。 二郎对她说了一些话,她专心听着,却没能完全听明白。她又要急着干活,便顾不上细想了。 忙碌大半天,还是有回报的。董氏夫妇分到了少许生猪血和猪杂碎,另外还有半块烤猪腿肉、一根没剩多少肉的炖猪腿骨,当然这些熟食都是客人啃过的、从厅堂里收拾出来的剩菜。 他们把东西拿回家中,阿姑(婆婆)已经做好了麦饼。麦麸和麦面磨在一起做成的饼,就像是放了菜在里面一样。 阿姑看到有肉,不断念叨“主家好人好报”。王康也附和着说:“秦家对待庄客附农,一向不错。积了善缘,如今要发迹了。” 反而是董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以前听阿姑提起过,很久之前王家的家境是不错的,所以王康小时候能读私塾,会识字断句。而后来,窘迫的生计似乎渐渐地磨平了很多东西。 吃肉虽然稀罕,但这些都是别人吃剩的残羹冷炙啊。他当然知道,却仍会和阿姑一起感|恩,已然对这一切麻木。 董氏没说什么,更不会怨夫君,毕竟大多庄客附农都是这么活着的,有些人想要剩肉、还得不到呢。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些想法。 或许,只因窥到了秦家人和那些官吏的生活。如果从来没见过,那她就不会有这样那样的奇怪想法吧? 董氏麻利地打理着带回来的东西,她拿起一把刀,打算先把猪腿骨缝隙里的肉挑下来,再和那半块剩肉一起烤一会。骨头则留着炖菜。干活的时候,董氏又想起了先前二郎说过的话,便默默地琢磨什么意思。 二郎问了一句:你去过远方吗? 董氏当时回答:最远只去过郡城。 二郎回应的话大概是:出了秦家庄园,看到的多半也是另一个庄园,说不定还没我们这里风景好。我们这里有山有水的。 然而董氏还是盼着去洛阳。她今早便已开始收拾衣物和行囊,这几天一直都很高兴。夫君对离乡的感慨,她几乎是一点也察觉不到。 董氏并没有多少长远打算,也不期待从二郎身上得到什么。在她心里,识字的夫君王康挺好,如今王康的病好了,她更加满意现状。不过她想到能跟着二郎去洛阳,心里仍然很高兴和期待,没有什么缘由。 ……离乡进京,即将启程,秦亮竟有些许莫名的伤感。 回望庄园的土墙、灰蒙蒙的低矮房屋,以及宅邸前面的门楼,此刻他觉得似乎格外亲切。这个时代的交通不太方便,道阻且长,他不禁想到,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嫂兄送到了鸣犊河岸边才止步。洛阳在西南方向,秦亮等一行人要先渡河。 嫂子反复叮嘱着琐事,大哥语重心长地教导做人,他们比平时的话还要多一些。秦亮能感受到,亲人的不舍是真挚的,但嫂兄希望他进京干出一番光宗耀祖的事,也是真心的。所以不舍,不等于挽留。 秦亮上渡船后道了一声“回去吧”,便没再过多纠结。 大将军府派来的官员有两个,另有十来个兵卒。 文官叫陈安,官居待事史,大抵是大将军府上的一个小官。武将叫孙谦,是个部校尉,他长得其貌不扬,脸盘比较大、显得五官挺小,若是脱下官服,属于在那种在人群里不容易被注意的人。 从冀州平原郡、到司州洛阳城,经过的地方也就是河北河南地界,属于魏国的腹地,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武将孙谦似乎有点多余,秦亮觉得大将军府只派陈安来就够了的。 不过一路相处下来,秦亮发现孙谦反倒更好相处,两人相谈甚欢。而那待事史陈安言行谨慎,不怎么愿意说话。很少交流,秦亮便不能轻易判断他的为人。 此番出门,秦亮的随从除了王康夫妇,还有饶大山。不过秦亮没有与随从在一起,他和两个官员同乘。 马车稍微行驶快一点噪音就很大,有很多时候他们都不愿说话,无聊了就看沿路的风景。三人长久地盯着窗外,各自好像都在想着什么,或者在猜对方想什么。 长长的驿道上车马稀疏,果然很平静,完全没有贼匪出没的迹象。一路走下来,秦亮甚至觉得,这片肥沃的平原十分凋敝冷清。 汉末以来,各地混战,人口着实有大幅减少,但实际剩下的人口远远不止户册上的几百万,因为士族庄园隐匿了无法计算的附农。三国之中,魏国的人口最多,估计上千万没问题。 据说太|祖时期,赋税大致是百姓收成的五成左右,人们因负担太重经常发生民|变。而最近这些年,大魏君臣士族对生活愈发不满足,加上战事频发,已经把税赋提高到了十之六七,盘|剥之重恒古未见,各地的起|义竟反而大幅减少。不过如此一来,世面上日渐缺乏活力,便成了显而易见的事。 秦亮想到这里,已是无话可说。 如今他走出了秦家庄园,只得把目光看向洛阳方向,不能再回望来路了。 卷一 第十一章 美人 邙山南麓,巍巍洛阳。 夕阳西下之时,一行人自洛阳城的东边过来了。由于光线的角度,只见远处的山势、城楼城墙都好似化为了黑影。城中高|耸的宫阙在望,斗拱飞廊依稀可见,正与天边的晚霞相映成辉。 孙谦等人与秦亮一样,抬头正观望着眼前的都城景象,良久保持着姿势。傍晚的阳光颜色饱和度很高,迎着阳光,他们的脸都笼罩上了一层多余的浮色,好像此时大家到达目的地的心情。 大伙过来的大路偏北,继续往前走、就是洛阳城东北位置的建春门。秦亮在洛阳太学呆过一段时间,他还记得建春门外有个马市。远远听到的喧嚣、空气中笼罩的飞尘,多半正是市集上飘散的气息。 队伍路过马市后,幸好赶得及时、城门尚未关闭,于是径直进城。 进城走不了多远,他们便能看到大将军府了。大将军府在城东偏北的位置,孙谦不忘说一句:再往北走就是太仓。 不过这个时辰去大将军府显然不合时宜,待事史陈安提议秦亮等人,先在附近的客舍住一晚,待到明日一早,更方便办理诸事。秦亮没有异议,一路上客舍、亭舍都住过,这京城里的客舍肯定还舒服一点。 客舍就是客栈,譬如有诗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安顿好之后,秦亮先到院子里汲水,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他就径直仰躺到放着几案的床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个时代出行,确实更不容易一些,即便秦亮年轻力壮,一路乘车走下来、亦是颇感疲惫。 不料没过多久,先前已经道别的孙谦又回到了敞开的房门前。秦亮一骨碌坐起,起身拱手道:“孙将军,怎又返回了?” 孙谦回礼,笑道:“仲明今日刚到洛阳,我已在附近订好了一桌薄酒,权当为君接风洗尘,君勿推辞。” 秦亮先是有点意外,俄而回过神来,便觉得没毛病,毕竟孙谦等人到平原郡的时候,秦家的接待也很殷勤。但此时不见待事史陈安,只见孙谦一个人来。看来这个武将孙谦,似乎反而考虑得周全一些。秦亮发现自己和武将似乎挺合得来,或因自己是秦朗亲戚的缘故? 虽然身体有些疲惫,秦亮还是痛快地回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随后他向隔壁的王康言语了一声,便跟着孙谦向客舍院门走去。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渐渐黯淡,周围的灯火已经陆续点亮了。洛阳的街面上算不得冷清,着实也不太热闹,街上的马车甚至都能通行无阻。魏国的商业确实不怎么样,都城不过如此。 古色古香的房屋点缀着朦胧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香味,秦亮闻到鼻子里肚子更饿了,一想到马上就能喝酒吃肉,他的步履也轻快了不少。 两人刚走出门口,忽见一个白面锦衣儿郎笑嘻嘻地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正对着秦亮笑。 秦亮愣了一下,很快想起来,此人正是何骏,那个太学同学。 在秦亮的记忆里,确有这个人,只是没有“亲自”见过,所以这也算是初见。记忆里何骏就是个白面书生,但今夜乍地见到,秦亮还是有点诧异。因为何骏的皮肤实在太白了,猛一看,像是化过妆抹过粉一样。 何骏摇了摇手里的丝绢执扇,迎上前来,拱手罢,立刻用玩笑的口气道:“同窗好友两载不见,终于又在洛阳重逢。仲明也不先打声招呼,叫人好生心寒。” 只一句话,秦亮从他的语气、神态中就能感受出,这个所谓的老同学,似乎还不如刚认识十几天的孙谦。同辈好友说些玩笑话并无不妥,可在久别重逢遇故知的时候,何公子这样的话、不免立刻让人觉得关系清浅。 不过彼此有隔阂也很正常,秦亮与何骏的出身完全不是一回事,秦朗将军虽曾做到过高位、终究不是秦亮的亲爹。当年何骏能与秦亮结交,估计只是冲着美女卢氏而已。故而之前长兄身陷囹圄,秦亮才没依嫂子的主意、去找何骏帮忙,实在是因为交情不只看关系。 何骏与秦亮说罢,又向孙谦作揖。孙谦自荐道:“在下孙谦,幸会幸会。” 秦亮道:“今晚刚到洛阳,差点没能进城,这不,只能先在客舍住一晚。正待安顿好了,才上门拜访,咦,君如此之快就得到消息了?” 何骏随口道:“恰巧听陈待事史说起。” 孙谦道:“我们正要去伎馆喝酒,何公子是否赏脸,一道前去?” 何骏顿时笑道:“盛情难却呀。” 秦亮这时才知道订桌席的地方是伎馆。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因为这些伎馆里的女人主要不是娼伎,而是歌女舞伎,价钱不菲。这孙将军好像真的很看重自己。 移步出发,沿着客舍所在的街道没走一会儿,孙谦就指着前方说,到地方了。 伎馆是一座有前后房屋的大院子,前面是一座四面开窗的悬山顶阁楼,从楼上的窗户里、便能看到女子的身影晃动。魏国的建筑挺大气,不管什么地方都宽敞。一个老|鸨模样的中年妇人径直叫出了何公子的姓,显然她是见到了常客。 三人被请到了楼下一处屏风隔出的雅座,旁边装饰着室内假山。很快小碗大盆就端了上来,有烤的有炖的全是熟食,还有大壶酒水。 不过,今晚的节目似乎不太让何骏满意,因为孙谦没有叫伎女助兴。于是大家相互劝酒,略显生分。三巡之后,孙谦提议玩投壶,他可不会那些行文雅令的游戏。 何骏看起来有点无聊,好在没怎么表现出来,只能陪着打发时间。等到三人都喝得有点醉意了,这时何骏的眼睛忽然睁大,望向屏风那边。 秦亮好奇之下,顺着他的眼神转过头,眼睛亦是一亮,只见屏风后面走出来了一个高挑的美人。 、 美人的口鼻前遮着一块半透明的薄纱,初看十分惊艳,细看之下倒也还算漂亮,对于女子相貌来说、颧骨稍微有点高。不过她很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她的身材和打扮。她的个子本身就长得高挑,却穿着很贴身的月白色窄衣裙,腰上紧紧系着一根腰带,凸显得腰身特别纤细、以及腿长,胸脯也显得更鼓,引人遐思。她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发髻,拿着一把细剑背握在身后,更是看起来英姿飒爽。 霎时间,何骏喜笑颜开,转头道:“孙将军,原来重头戏在压轴。” 不料孙谦一脸无辜,还一副茫然的表情:“在下并未邀请舞姬,不知她是谁。”接着孙谦又问道,“你是不是走错了?” 美人却神情自若,上前两步,揖拜道:“妾身唐突,毛遂自荐,请为此间秦君舞剑,以助酒兴。” 何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态,“仲明,你叫的人?” 秦亮也是一脸懵逼。不待他说话,美人又道:“妾身本非此馆舞伎,今夜只是借贵地……” 何骏的投壶技术稀烂、脸因为喝了不少酒已经变红,语速倒还挺快,“难怪从未见过你。” 美人被打断了话,仍旧神情不改,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很快就停留在秦亮的脸上。她大胆地注视着秦亮,显然已经猜中了人。她接着说:“偶然间得知秦君正在馆中,遂请大娘准许,为秦君献舞一曲。” 秦亮问道:“你认得我?” 美人的脸上神情本来有点清高,无甚表情,这时她的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意,语气也温柔了一点,“妾身只闻其名,未曾见过面。” 何骏看得酸溜溜的,轻声“哼哼”了一句。秦亮想缓解气氛,脑子忽然冒出一句诗,便随口道:“舞剑助兴,不错。不似鸿门宴,空杯猜忌人。” 美人嫣然一笑,看着秦亮再次行礼道:“妾身朝云,献丑了。” 屏风旁边传来了几声琴弦,接着响起鼓声,朝云的身姿随之缓缓起舞,婀娜多姿,柔韧似柳,三人都马上看得目不转睛。 鼓声越来越急,朝云的步履舞动也加快,挥舞细剑,剑身刺空有声,竟然十分有劲道。秦亮虽不像长兄一样马弓骑射兵器样样精通,但从小练习过剑术,请过当地名士教习,算是有所造诣,所以看得出来此女不仅会表演舞剑、本身也必定学过武艺。 她的剑舞时而柔美,将身材展示,看得观众如痴如醉。时而轻盈旋转,叫人心生轻快愉悦。时而剑出如风,使人正襟危坐。精彩的舞蹈完全抓住了三人,秦亮的心情也不禁随之起落。 一曲罢,大伙儿还意犹未尽,直到朝云弯腰道:“妾身不才。” 秦亮立刻鼓掌称赞,余者二人也接着抚掌叫好。 秦亮心道:洛阳的生活果然比乡下庄园精彩多了,头天晚上就有娱乐活动。想想前两年,他在平原郡披麻戴孝,生活简直如同隐居一般,跟眼前的光景实在没法比。 卷一 第十二章 相顾无言 夜未深,馆中依旧灯火通明,许多人在此流连忘返。 朝云的眼睛盯着秦亮,充满了期待:“君之文采风流,洛阳名士赞曰‘刚正直率、深明大义’。方才妾身又闻君出口成诗,妾身若能获良句一二,定会倍加珍惜。” 一旁的何骏艳羡不已,正在抓耳挠头,也在冥思苦想,好像想要主动请缨自己来写诗。不过寻常人哪能现场马上作出好诗?当年曹植那叫一个才华横溢,也得走七步、才能作出一首短诗。 秦亮自然也没那样的天分能耐,正沉吟时,马上想起自己背过的一首有点应景的。当初倒能背诵下来,可时间久远没复习,有点记不全了。他终于不愿拂了美人的意,便道:“有了。” 朝云忙转头唤道:“拿文墨。” 不一会儿,仆从取来了简牍、笔墨,躬身放在食案上。秦亮一边回忆一边写,随手便写了四句。 朝云放下细剑,伸出双手,拿过来轻声吟道:“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何骏也听得神色一怔,接着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朝云道谢收起简牍,高兴道:“多谢秦君赐墨。”说着便拿起了酒壶,斟了两杯,自己端起一杯道:“妾身无以为报,敬君一盏。” 片刻后,她似乎想起还有两个客人,便提起酒壶过去倒酒。不过她的动作有点心不在焉,哪怕在给何骏倒酒,目光也时不时在秦亮脸上流转。 这时何骏终于怒了,他忽然伸手搂住了朝云的腰身,说话的声音也因恼怒而发颤,“这才懂事,也陪我喝一杯。” 朝云大惊,一边挣扎着去拉何骏的手臂,一边失声道,“妾身只献艺,公子另换她人!公子自重!” 何骏听罢不放手,气得笑出声来,“你娘|的,当表子却立牌坊!” 秦亮瞪圆双目,见何骏的手似乎还想着往上面胸脯上挪,顿时也很上火。 记忆里何骏强行抢走了秦亮的卢氏,秦亮反而没太大感觉,因为不是“亲身经历”。眼下这个朝云虽只是个舞姬,他却真切感受了羞怒交加,毕竟朝云欣赏崇拜他的文章才学,而那篇文章真是自己写的!何况朝云长得漂亮,剑舞也十分精彩。 何骏是什么好色德性,秦亮是清楚的,但实在没想到,这个出身显贵的家伙言行可以如此粗俗。他爹何晏怎么着也是名士文人,他自己也是太学生。 秦亮没多想,赶快起身跑了过去,因为这酒席是分席的。他用力拽,终于把何骏的手分开了。 可是秦亮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何骏竟然变得动如突兔,跳将起来,猛地扑向想逃的朝云,若非她腰带系得紧,险些没把她的裙子当众拉掉!朝云尽力伸手,立刻取到了那把细剑,转头就对住了何骏! 隔间里顷刻之间仿佛安静下来,大家的动作都停止了,好像谁按下了暂停键。秦亮喝下去的酒仿佛一下子全醒了,劝道:“朝云,你可要冷静。”孙谦也惊了:“你想作甚?” 朝云把剑往回一收,同时起身。 不料忽听何骏“哎呀”一声痛叫,伸手便捂住了膀子。朝云转头看了一眼,神情有点惊慌,但脚下没停,提着剑就往屏风外面跑了。 秦亮与孙谦急忙上去扶起何骏,查看他的伤势。好在那把舞剑又细又轻,应该伤得不深,多半只是划伤了皮肉。果然秦亮见到何骏指尖浸出的血水不多,要是伤口深及肌肉、伤了血管肯定不是这个样子。 何骏自己也不想让二人扶,只顾又急又恼地对着外面大声喊道:“不要让她跑了,给我逮住!”喊了两声,他便自己爬了起来,一手不忘继续按着伤口,怒不可遏地往外冲,完全没再理会秦亮与孙谦。 两人自然没必要再追下去,各自回到了座位上,良久说不出话来,各自心事重重。 刚才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下来,简直就是奇葩。秦亮这会儿才回过味,心里有点堵:真是出师不利,刚到洛阳第一天就招惹上这何骏了。 何骏他爹何晏现在是吏部尚书、权势正盛,关键何晏是曹爽麾下的亲信心腹之一。偏偏秦亮须要在曹爽府上做官。 而且那朝云一个舞伎,在这个世道就是贱籍,怎么能跟何家相提并论?一个舞伎让何骏遭受血光之灾,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救。 不知过了多久,孙谦的声音有气无力传来:“本来挺高兴的晚上,不想弄成了这样。” 秦亮也不得不叹了一气,附和道:“是啊。” 俩人说完,不禁面面相觑,彼此无言以对。 ……何骏已奔出伎馆,他一条膀子受了伤,一只手又得按住伤口,奔跑时身体无法掌握平衡,显然跑不快。 门口还有两个仆从,仆从急忙上前来问伤情。何骏却怒道:“不是叫你们去追吗?” 仆从道:“已有二人追赶上去,仆留守在此,护公子周全。” “往哪跑了?”何骏执拗地问。 仆从指了指方向,何骏等三人便循着方向急步跟过去。此刻何骏的怒火仍然没有丝毫减少,他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不过他心里其实也清楚,从父亲做了尚书之后,自己的脾气才变得越来越大的,不过是骄气日盛。但想到一个舞伎竟也能让自己受辱,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故而明知骄气而不想克制。 跟了许久,何骏望见了前面那两个仆从在街面上徘徊,赶过去就劈头盖脸地骂道:“呆立在此地作甚,人哩?” 一个年轻仆的手里正拿着那把细剑,指着旁边的大门道:“那妇人进这家门了。” 何骏道:“你亲眼看见的?” 仆从摇头道:“奴等还没转角过来,便听到了剑落地的‘叮当’声,急忙循声追过来、果然捡到了这把剑。须臾之间,便不见人影了,这条街如此长,她能跑到哪里去?” 何骏张望前面笔直的大路,又回头观望了两眼,点头道:“有道理。” 他抬起头,很快看清了大门上的牌匾,顿时冷静了。刚才他那气疯了一样的暴|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也变得理智了。 因为这道门是王凌家的府门。 王凌乃征东将军、假节、都督扬州军事,手握淮南重兵,妥妥的封疆大吏、一方诸侯。王凌虽然人不在洛阳,但他的长子等家眷就在这道门里,谁还敢动王凌家眷不成? 何骏没敢贸然行动,沉下心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大门周围,见府邸周围有高墙,而且王家这种府上奴仆成群,根本不可能被寻常人闯进去。那就奇怪了,朝云是怎么进门的? 忽然何骏想起了一个关节。据说王凌曾经和一个伎女生了个女儿,王凌妻嫌丢人,不准他纳进门,以至于那对母女被养在外面好些年,亲生女儿都不敢姓王。过了好多年,王凌才把母女俩接回家,给女儿取了字叫玄姬。 何骏之所以那么清楚,便是因为坊间传言王玄姬出落得美妙不可方物,他自然对这些事感兴趣。有时候听人描述得起劲,何骏甚至有点懊悔早早娶了卢氏。 想到这里,何骏心道:王玄姬的生母与朝云同样是伎,莫非此中有什么交情关系? 此刻何骏的怒火已熄灭了大半,随之而来的却是沮丧。不仅是因为被挡在王府门外毫无办法、嚣张气焰生生给憋了回去,他还想到,万一王玄姬母女真的认识朝云,不是很快就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了?说不定朝云还会添油加醋诋毁他何骏一番。 何骏当然清楚自己不太可能娶到那传说中的王玄姬了,但他下意识还是想在绝色佳人心里留点好印象,这几乎是他的本能。 今晚真是遭透了!所有事都一团糟! 何骏皱眉道:“叫门。” 仆从回过头看向何骏,得到了确认,这才走到门前敲门。很快大门旁边就开了一道小门,里面一个汉子询问何事。何骏亲自上前问道:“我是吏部尚书之子何骏,不久之前在伎馆中遇到行刺,刺客是个妇人,是否已遁入府上?” 那奴仆马上答道:“王家不会有刺客。何公子请回罢。” 何骏压住火气,换了一种说法,问道:“是不是有个妇人刚不前进去了?” 门里的奴仆果然也改变了态度,道:“仆先去通报。天色已晚,仆不敢擅自请何公子入门,公子稍候。” 片刻之后小门再次关闭,何骏只觉不会再有什么进展,留在此地更添憋屈。他便留下两个仆从在这里,自己转身悻悻回家。 何骏刚回到府邸,立刻就是一阵吵闹。他的母亲金乡公主看到儿子的衣袖上全是血,心疼得直抹泪,一边亲手把儿子的锦衣脱下来检查伤势,一边急急忙忙叫郎中来诊治。饶是何骏自己说没什么大碍,也并不管用。 母亲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何骏便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其中的部分细节、只说自己要求舞伎陪酒而已。他本就一肚子委屈,说着说着,便将责任往秦亮身上扯,“若非秦亮拽儿,舞伎拿不到剑、便伤不了儿!” 金乡公主问道:“秦亮是谁?” 何晏道:“秦朗的同族兄弟,刚受大将军征辟为军谋掾,还没上任。” 金乡公主不满道:“大将军征辟些什么人呐!” 一直在旁边帮忙,没怎么说话的卢氏这时开口轻声劝道:“夫君今后少与他来往。” 这时郎中总算赶到了,看了一眼何骏膀子上的伤,只说无甚大碍,但也很用心,把脉、上药、包扎一样也没落下。折腾了许久,何骏也累了,别过父母,便带着卢氏回房。 身边没了旁人,何骏乱糟糟的心情中,又想了一遍今晚得种种遭遇,委屈得差点哭出来:“亮与那舞伎气我,就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待我寻到机会,定要让他后悔。” 卢氏并不计较他与歌女舞伎厮混,仍旧好言安慰。这样的温柔,让何骏放松又疲惫,他叹了一口气道:“还是你贤惠。” 卷一 第十三章 蒙夜藏艳 王家的回廊深处,阁楼里仍透着灯光。 朝云已经说了很多话,大抵是把今夜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起初她惊魂未定,故而有点词不达意,但渐渐地她的情绪终于完全稳定下来,要说明白一件事问题不大。 “曾幸得白夫人教授技艺,妾身常常感怀,不料未及报答、又牵连到夫人,心中实在惭愧。只因妾身先前正被人追逐,情急之下,慌不择路,才出此下策,惊扰了清心。”朝云正要跪拜,被白氏拦住了。 白氏扶住朝云,或许是因为“牵连”这个词不太入她耳,白氏立刻就是一脸不以为然,甚至嘴角露出一点轻蔑之状:“不用在意,你能相信我,我倒挺高兴。小事一件罢了。” 朝云再次感激道:“多谢夫人出手相助。” 白氏就是王凌的小妾,以前是个伎女。王凌乃河东世家大族出身,即便是纳妾,当然也不愿纳伎,但因白氏怀孕之后,擅自把孩子生了下来,这才有了多年的纠缠。起初王凌仍不愿接纳白氏,后来兴许是年纪大了、放不下自己的亲生女儿,终于把这母女接回了家中,予以正名。 此时站在白氏后面不远处的那位女郎,正是白夫人之女王玄姬。王玄姬一直没说话,朝云也只顾着和白氏讲述遭遇,但朝云并没有忽视王玄姬。 这王玄姬在士族中或许声名不显,但在坊间与歌女舞伎中传说甚多,甚至有人已经把她捧到了洛河神女的地位。朝云当然也时不时会听到有人提起王玄姬,所以她刚进来就留意到此女了。 初见第一眼时,朝云倒微微有点失望,并不是王玄姬不美,而是她的艳名太盛、朝云才乍然感觉她似乎并没有那么艳丽夺目。但看第二眼后,朝云很快就发现第一眼只是错觉,因为王玄姬那身宽大的灰色宽袖深衣和朴素的装扮、把人误导了。 再看第三眼,朝云又觉得自己并不完全是错觉。王玄姬的五官确实很艳,特别是那双大眼睛里暗藏妩媚,肌肤也是如玉似雪光彩照人,但其温润收敛之感、不能全怪罪那身黯淡的衣饰。 王玄姬长着一张鹅蛋脸,轮廓圆润,身材匀称,秾纤得中,反而不是特别容易立刻抓人的目光。朝云自己就深谙此道,她会通过装饰,故意把自己凸出的地方显现到表面上来,只要特点够突出、就能掩盖住一些瑕疵。王玄姬则相反,她突出的只是一个藏字。 在言谈之间,朝云寻机又多看了几眼,看得细致了一些,这时她才渐渐留心到王玄姬更多的别样韵味。 那麻布深衣中白净清丽的肌肤,清纯水灵,玉润透白,仿佛散发着童贞的芬芳;眼角向上的凤眼、深藏在宽衣博带中的身段凹|凸有致,妩媚之态自然有神,怎一个艳字了得;但在她沉默的表现下,眉间、瞳孔又好似藏着一丝深深郁色。 这个才十几岁的小女郎,小小年纪气质竟是如此复杂?饶是朝云见过无数女子,主要是歌女舞伎,她也觉得十分少见。 就在这时,王玄姬忽然开口问道:“这首诗没写完,只有一卷竹简吗?” 简单一句话,声音甚是婉转动人,朝云甚至下意识觉得她不做歌女有点可惜了。朝云转过头,愣了一下道:“是么?妾身只觉得读起来朗朗上口,也比经义文章好懂,却未留意它没有写完。不过秦亮只写了这几句,没有别的了。”朝云注意看了王玄姬一眼,却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白氏道:“秦亮是秦朗族人,之前有篇文章出了名,听说已受大将军府征辟为掾属。不过秦朗罢官回乡之后,恐怕已不可能再回洛阳了。” 王玄姬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听说了,不过没看过那篇文章。” 白氏看向朝云道:“天色已晚,你就在这里歇息一夜,一会我叫奴儿带你去房间。” 朝云轻轻摆手道:“只要外面的人走了,妾身便可离开,不敢再多打搅夫人。” 王玄姬的声音又道:“你就在这里过夜罢,没什么不方便,院子里多的是歌女舞姬。” 白氏听罢苦笑道:“小女不太会说话。” 朝云便不再推辞,道谢了一声,答应下来。 整个晚上朝云都没能熟睡,只是几次迷迷糊糊地小睡一会儿、很快就醒了,她心中的担忧仍无法放下,一直隐约有惴惴不安之感。窗外的天色才蒙蒙亮,她就起床收拾好了衣裳,打开了房门。 她沿着昨夜走过的回廊过去,来到外面的屋檐下站了一会儿,估摸着白夫人应该不会这么早起来,便打算找一个奴婢、代自己向白夫人道别。 等了一阵子,却见王玄姬从廊芜尽头过来了。王玄姬径直问道:“你要走了么?” 朝云将右手放在前面,拱手道:“正想辞别。女郎起得挺早呀。” 王玄姬道:“我平常也早起。对了,还未见过你舞剑,不知何时有幸得观。” “下次拜访,应不在夜间,妾定献舞一曲。”朝云的目光从王玄姬脸上扫过,微笑着从怀里拿出那卷竹简,“女郎若喜欢诗,妾可相赠。” “他专为你写的,我怎能夺爱?这半首诗难得一见,可藏之。”王玄姬的口气很坚决,接着又随口说了一句,“我能记下来了。” 朝云听到这里,觉得这东西确实不太好送人,便不再勉强。 王玄姬又用兴趣寥寥的随意口气问道:“那秦二郎长什么样?” 朝云欲言又止,终于轻声暗示道:“昨夜白夫人的意思,秦二郎的身份还是差了点。” 王玄姬蹙眉道:“我以为朝云不是那么俗气的人,不会只想到男女之情。” 朝云点点头,回想了片刻,“身长七八尺,身姿端直,面容耐看,双目锐利。肤稍白,不过他刚到洛阳,还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穿着一身青色麻布宽衣,脸脖间有乡间风吹日晒的痕迹,并有汗味泥土味,倒挺有些质朴的样子,与寻常洛阳公子大不一样。” 王玄姬道:“你倒看得挺仔细。那何公子想轻薄你,他为何要帮你,是看上你了吗?” 朝云对于这样的询问口气已感到有些不自在,但王玄姬的神态依旧若无其事,朝云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摇头应付了一句:“不知缘由。” 好在王玄姬也不再纠缠,随后就唤来了奴婢,好带朝云出去。 朝云向王玄姬道别之后,来到府门口,她确定外面没人守着了,才悄无声息地从角门离开。 她沿着街边快步行走,转了几道弯,终于来到一家写着“洛闾”二字的歌舞伎馆,从后门闪身进去。很快朝云就发现,院子里那二楼角落的房间亮着灯,她便顾不上换衣服,立刻上楼。 来到房门前,果见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几下,犹自推门而入。房间里有道蜀锦屏风,里面有人从榻上坐起来了,只见身影不见人。 朝云也不进去,只在靠近屏风的席子上跪坐下来,侧对着里边,欠身道:“本来一切很顺利,不想被何尚书的公子何骏搅了,妾躲进王家府邸,方才得脱。” 一个男子冷峻而缓慢的声音道:“我已知晓。” 朝云道:“妾请罪。” 那声音道:“主公说,也算是结识了,你还可以与他见面。” 朝云想了想问道:“不慎将何骏误伤了,妾还敢露面么?” 里面的人道:“无妨。你先在馆中蛰居一阵,此事自然会化解。” 屏风上的人影动了一下,那人重新躺下。朝云见状,起身拱手揖拜,随后便离开了房间。 卷一 第十四章 初见 面见曹爽之前,一大早秦亮先见到了曹爽的仪仗。 大将军上朝的队伍简直堪称浩浩荡荡。前有骑兵开道,后有甲兵呼应,旗帜飘扬,人马甚众。只要不是精通礼制的文官,乍一看、根本分不清大将军的仪仗和皇帝的有什么区别。此刻曹爽在魏国的权势声威,可见一斑。 秦亮则先去了大将军府办理杂务,大概是一些文书之类的入职手续。有待事史陈安接待,事情比较顺利,不过是来回奔波几趟而已。 官职是大将军府军谋掾,俸禄三百石。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大将军府竟然直接分配秦亮居住的房屋。并在洛阳附近送两百多亩土地,连带附农、耕牛、农具、民屋。如此一来,生活上的粮食蔬菜,甚至肉类纺织品,都可以通过土地上的产出获得。这里是大魏的都城洛阳,刚来就分房分地,若是以某种横向方式来对比,待遇是真不错。 及至下午,在待事史陈安的安排下,秦亮再次前往大将军府,这回要正式拜见大将军曹爽。 从两边都是里坊高墙的街道北行,映入眼帘的大将军府、俨然就是一座城中之城。城墙中间是门楼,四方又有带望楼的二层角楼,各楼之间有天桥走廊相通,甲兵上下护卫。据说曹爽府直接统领的亲兵,就有三千人之多。 带鸱尾的五脊庆殿式高楼,盖着青色板瓦,大将军府的建筑照样多是直线形式。简洁流畅的气质,隐约还透着一种文明没有熟烂的率真质朴。 待秦亮等人走进了门楼,里面与外面的敞亮气息又有些不同了。庭院里有很多假山和花草树木,此时的贵人们似乎比较喜欢把院子里弄得像自然的环境。 很快二人就走到了前殿的厅堂外面,那是一座恢弘的两层阁楼,阁楼建在高高的基座上,高|耸屹立,甚是霸气。实际上基座里面也有券洞式宫室,这栋楼算得上是三层建筑。 初见曹爽,秦亮与他都没有马上说话,彼此间有过短暂的对视。 没想到曹爽长得很肥胖,不是一般的胖,完全就是个大胖子,脸上的肉都好像快掉下来了。 在此之前,秦亮没听说过曹爽的外貌、当然也没见过,此刻颇感意外;毕竟在秦亮下意识的想像里,称为“大将军”的人,大概应该是个魁梧勇武的武将形象吧?但看着眼前坐在上面的那樽宽阔庞大的身躯,恍惚之中秦亮竟想起了游戏《三国志》里的夏侯惇,沉重的躯体从天而坐下来简直是玩家的心理阴影。 意外之余,秦亮暗里还有微微的失望。 曹爽头戴笼冠、身穿织锦宽袖深衣,居中跪坐在上位的案席上。他似乎并不轻视秦亮,本来正在与众人谈论着什么,见秦亮进来他就立刻停止说话了,目光一直在打量秦亮。 秦亮遂收住心神、定神走到了殿中,他向上位揖拜:“仆秦亮,字仲明,平原人士,拜见大将军。” “入座。”曹爽挥了一下宽袖,用赞许的目光示意。 秦亮应道:“喏。” 接着他便先向坐在两侧的人们见礼。在场的必定都是身居高位者,不过礼数还是没有疏忽,七八个人都起身回礼了。礼罢,秦亮找到末尾的席案,这才入座。 曹爽看向这边,发出了爽朗的一声笑,开口说道:“听说仲明是个清高的人,为人相当孤高,却很给我面子嘛。你来了,我很高兴。” “哪里哪里。”秦亮态度温和地回应了一句。 这时,秦亮敏锐地留意到了座中一人神情略显尴尬。那人的脸非常白,白得少见,应该就是何骏的亲爹何晏。 秦亮自觉没有猜错,因为何骏的脸也很白。另外还有个士林传说佐证,传说明皇帝一直怀疑、何晏是因为抹了粉才那么白,就故意赏他吃热汤面,不料何晏吃得大汗淋漓不断擦汗、却竟然没有掉粉,可见肤白是货真价实的。 刚才曹爽的话里,有言下之意,便是暗示何晏也曾派人征辟过秦亮、秦亮却不愿意出来;所以有秦亮很给曹爽面子一说。而秦亮在太学时,为人似乎真的有点孤高。难怪何晏的神情尴尬。 曹爽的笑容未收,又说:“我们刚才还提起了仲明。听说你昨晚方到洛阳,当晚就出事了?” 秦亮拱手道:“何公子是仆之太学同窗,同窗重逢把酒言欢,本是很高兴的事,不料酒后出了纰漏,致使何公子受伤。仆汗颜。” 话音未落,坐在席间的人里、有两个循声转头望过来了。这一屋子的人,秦亮当然是一个也不认识。但其中一人能猜到,正是那个脸非常白的人,应该是何晏。 回头的两个人神情不太和善,似乎看秦亮不怎么顺眼。 脸白的何晏的心情很好理解,亲儿子遭受了血光之灾,能高兴才怪。另一个是谁?秦亮暂时猜他是大司农桓范,便是清河郡仲长氏的姻亲,但暂时秦亮还不敢确定。 无论是何晏,还是桓范,都是身居高位的大臣。秦亮再次感受到,自己在曹爽麾下的处境好像不是太乐观。 曹爽道:“何骏只受了点皮肉伤,不算什么大事。不过今天上午,王广给我送信来、说何骏昨天晚上深夜上门闹事,告状来了。这可让我有些烦恼。” 秦亮一时不知道王广是什么人,他也没多问,先沉住气听着。 果然何晏最先忍不住开口了:“那舞伎行凶之后,逃进了王广府上,何骏只是敲门询问,人都没进去,算什么闹事?王广收留庇护舞伎,倒先告起恶状,真是奇哉怪也!” 曹爽问道:“那舞伎与王广什么关系?” 下面有个人道:“王广不一定认识舞伎,但征东将军王公有个小妾就是舞伎。” 曹爽一脸恍然大悟,说道:“我明白了,总之王将军家有人与舞伎相识,并且因此想庇护此人。” 刚才说话的人奉承道:“大将军明鉴事理。” 坐在后面默不作声的秦亮,也恍然明白王广是什么人了,多半是王凌的儿子。秦亮当然听说过征东将军王凌,魏国四方手握重兵的人物,总共就那么三四个,在当今世面上很出名。不过秦亮倒没料到,昨晚那朝云竟然和王凌家有关系。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起来,声称大将军一语中的、立刻就抓住要领云云。 这也是秦亮没想到的,曹爽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也能让人们找到拍马的点?时机找得之刁钻,简直让人佩服之至。 卷一 第十五章 主公 大将军座下,后知后觉的几个人纷纷跟着奉承。但有一人,正襟危坐,一声不吭,甚至好像在闭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表现独特不群之人,至少很容易被人注意,秦亮也不禁多看了那个人几眼。 那人是个大概四十多岁的大汉,嘴唇厚实、胡须乌黑,他身穿宽袖袍服,峨冠博带,但身材魁梧,面有勇武之气,不似儒雅之辈。 没有跟着附和奉承的,还有那疑似桓范者。此人额头生得饱满,下颔不壮,便显得脑袋很圆,不过他的头发枯槁、脸皮皱褶有斑,相貌可谓不怎么样。 这时,疑似桓范者开口说话了:“王将军(王凌)接受了大将军提拔,封为征东将军,自会心存感激,此时大将军正应善加维持关系。不过是一点小事,何不遂了王将军长子王广之意?”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曹爽隐隐露出些许不悦之色,但他没有反对,一时沉默不语。 疑桓范者接着说:“大将军只需命人前去斥责何骏,质其唐突失礼,并许诺不再追究王家庇护之人。然后可派人将斥责情状告诉王广,稍加抚慰,以安其心。” 何晏大概是真的忍不住了,立刻冷笑了一声:“哈!真不讲理了吗?大将军位尊,何必遂一小子之意。” 疑桓范者转头道:“斥责几句,有何要紧?且那舞伎也是无关紧要之人,何必与之计较?” 何晏愤愤然,但也没有继续反驳。厅堂上一下子就冷场了。 曹爽既未否决建议,也未应许照办,这时他把目光投向了闭目养神的大汉:“长史有何高见?” 闭目养神者缓缓睁开眼,说道:“明公或不喜仆言。” 曹爽道:“长史一日在府中,一日便是我的肱骨,长史请明言。” 那大汉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眉头也皱起来,沉吟未已。 就在这时,陈安趁大家都没有吭声,便起身揖拜告退。秦亮见状,也只得跟着一起请退。 于是两人出门,走到了基座上的台阶上面。陈安忽然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说道:“闭着眼睛的人是孙长史,名讳孙礼。大将军府的掾属官员,照规矩都归他管。孙长史不时便会出言不逊,仲明刚来大将军府,还是不要在殿中久留得好。望君勿怪。” 秦亮没那么小气,马上说道:“无妨。” 陈安又道:“孙公是太祖皇帝起用之人,带过兵,做过尚书。明皇帝驾崩之前,亲自点了孙公做大将军的佐官,以辅佐大将军打理朝政。” 秦亮揖道:“亮谢君提醒。” 不苟言笑的陈安露出了些许笑容,回礼道:“听说何尚书也曾派使者去过平原郡,欲礼聘仲明为掾属,但仲明没来。仆原以为仲明是个清高之人,如今亲眼见到,方知仲明谦逊。” “不敢。”秦亮苦笑道,他真是有苦说不出。 两人重新迈步向前走,比起前来洛阳的路上、此时陈安明显热心了一些,“军谋掾上面还有个军谋祭酒,品级俸禄不高,却都是挺好的官位,因为很清闲。” 陈安低头看脚下的台阶时,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每天一早还是要去长史那里见个礼,然后就到官署看看文书之类的,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家了。若是大将军出行、入朝,或者召见议事,只要安排仲明去,便须跟随大将军左右。平日里倒没多少公事。” 秦亮点头回应,心里却暗忖:然后混日子等|死么? 陈安接着说道:“仲明初来乍到,先在洛阳安顿家事,这几天都不用来大将军府了。等来上值之时,仲明先去拜见孙长史。” 秦亮道:“幸有陈君指点。” 陈安送秦亮出大将军府门楼,见有马车过来,他便站在了原地,不再远送。秦亮与他相互揖拜道别。此时秦亮对陈安的印象也改观了不少,有些人就是慢热,刚认识时你可能觉得他不好相处、但只要混熟了就会发现他为人其实不错。 上前来的王康扶住马,躬身请秦亮上车,姿态十分恭敬。秦亮问道:“你一直在外面等着?” 王康道:“是,今日由仆来侍奉秦君。” 不经意间秦亮心中有一丝感触,虽然他只当了个小官,在大将军府还算不上多大的角色,但依附自己的人仍对自己充满崇敬。 洛阳城的格局,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有很多高墙把城中分成方格,居住区叫里,人们也称作里坊。城虽大,但不开阔的视线还是让人有点压抑。只有那些修建了高层阁楼的大户人家,站在高处可能感觉要好点。秦亮乘车,便沿着这样两边高墙的街道往南行。 大将军府送的宅邸位于乐津里,在洛阳的城东偏南的位置,离北边的大将军府有段距离。不过好在里坊附近就有个小市,想买点东西倒挺方便。 宅邸是一个有围墙的院子,用料与规格与那些公侯府邸相比、当然不是一回事,几乎就是一处民宅。不过免费送的、带院子的城中别墅,还要怎么样呢? 魏国的建筑在秦亮眼里,普遍都很大气,这院子也是如此。土木结构,陈设简陋,但屋子很宽敞,房屋间数也不少,大致看去,住十几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秦亮刚进门楼,饶大山就跑过来牵马了。往里看、能看到院子里敞开的灶房,灶房里的董氏也转头招呼:“二郎回来啦。”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看得出来对现在的新生活挺满意。 门楼对面的一间上房,便是秦亮的起居室。一共有前后两间大屋,中间用粗布帘子隔开。秦亮回到家中,身心一下子就轻松了,哪怕对他来说、这里还有点陌生。 他进屋便径直在一张放了木几案的床上盘腿坐下来,做了个舒坦的姿势。这时代的家具没有椅子,跪坐虽然已经习惯了,他却从来没觉得舒服。 没一会儿,董氏就端着热气腾腾的粗碗进来了,放在秦亮面前的几案上,她提醒道:“刚煮好的茶,二郎当心烫。” “好。”秦亮回应了一声。 董氏没有马上离开,问道:“晚膳二郎想吃什么,我早些备好。” 秦亮道:“时间还早,随便罢,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董氏又小声说了一句:“二郎做官了,将来一定能成就大志向,造福一方子民。” 秦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时间心情有点复杂,沉默了片刻才简单地说道:“希望如此。” 董氏露出了笑容,弯腰道:“我得去看着火。”说完急急忙忙出去了。 秦亮独自坐在床上,望着粗碗里的茶水缓缓升起淡淡的白烟。曹爽的音容笑貌,仿佛在水汽中缓缓飘起。 今日见过面说过话之后,秦亮觉得自己并不讨厌曹爽,甚至认为曹爽有点性情中人的率真。 曹爽似乎喜欢听人奉承,用人也大概多凭好恶与关系亲疏,但他还是能认真倾听身边人建议的,对待自己人也不乏人情味。像那个孙礼,曹爽明显不喜欢,但因为是明帝给他的人,他依旧予以尊重。又像秦亮来投,曹爽觉得是看得起自己,便也看得起秦亮。而对待别人的背叛,估计曹爽多半会上头,容易意气用事。 在尔虞我诈、冷酷算计利弊的权|力场中,曹爽这样的性情无疑带着一些温情。在虚伪的世故中,曹爽也有爱憎分明的一面。 但是曹爽的性情,可能反而是他最大的弱点。因为他是主公! 依附于主公的人们,大家都要生存、要发展,能成事能保住权力才是最重要的,感情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人们即便跟着冷血无情的坏人,恐怕也比跟着坏事的好人玩完要强。 所以秦亮以前的判断没有错,投曹爽不是太好的选择,若非形势所迫,秦亮根本不愿意急着出山。 这时王康、饶大山一起进屋来了,秦亮也从冥思中回过神来。 两人先向秦亮弯腰作拜,王康说道:“秦君,仆与大山商量过了,明日便由大山侍奉秦君出行车马,仆则往洛河对岸的庄田上看看情况。仆去了之后,先问各家附农占地大小、耕地桑田池塘几何,将来可以安排一些附农养蚕养牲口,收到蚕丝麻线、拙荆也能纺织布绢,为秦君做些衣裳。” 秦亮不时点头,顿时觉得,自己选王康追随是明智之举。年禄三百石,分给秦亮的土地也是要向官府交税的,家里四个成年人吃穿用度,当官也要有点礼尚往来;若不稍微精打细算一点,说不定生活还不好维持。 王康继续说道:“仆已选好房屋当作仓库,以后各项收成、开支,定当登记在案。届时君只需查验简牍,即可知晓府中支度。” 秦亮道:“甚好,这些事便由你去办。”他稍作停顿,恍然道,“这几天我不用去大将军府上值。虽然要去拜访几个人,但明天不想出门了,饶大山与你一同去庄田安排诸事罢。” 两人拱手道:“喏。” 卷一 第十六章 甚至有点想笑 秦亮从床上起来,穿上了牛皮木底的牛皮屐。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木案,转身端起那碗茶。水面早就没冒热汽了,他仰头一饮而尽。 茶味淡,煮的时候还放了姜。 走出房门,整个院子几乎一览无余。王康正在用麻布蘸水洗马背,饶大山在劈柴,董氏在磨豆浆。他们都陆续转头看了一眼秦亮,见秦亮踱步很慢、不像有什么事,遂各自继续干着活。 牛皮屐踩在檐台石料上的声音很清脆,节奏却很缓慢,声音听起来有点落寞。 一如秦亮此时的心境。虽然做官了,但他并不觉得处境乐观。 如果像陈安说的那样、只想着“好官位,很清闲”,必定是坐以待毙;何况曹爽信任的两个心腹大臣,似乎看秦亮不太顺眼,很容易对他进行打压。所以,要是一直在曹爽身边与那些人勾心斗角,他既看不到上升的希望,又要在将来跟着倒大霉,可谓是得不偿失。 还得设法走出去,凭借实打实的军功,才能在魏国朝廷站稳脚跟,并且能在危急时刻进行反抗。 这条路有两个优势。一则曹爽在朝中权势仍盛,秦亮现在算是曹爽的掾属出身了,身份明确属于曹爽的人,在朝廷里有掌|权者为自己说话,累功上进问题不大。 二则,虽然秦亮之前在私塾、太学读的主要是经学,正儿八经的古代兵书也涉猎不多;但是前世的他业余喜爱古今战争,算是一个军事爱好者,对各种战史很有兴趣,也广有涉猎。哪怕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不过只要与实践相结合,应该大有可为。 他仍然来回踱着步子。不知不觉中,“哒哒”清脆的声音变了,时而节奏很快,时而声音消失。 人都不愿意坐以待毙,希望就是必需品。希望就得设法寻找机会。 而且秦亮也不想来三国白走一遭。他对魏国的现状非常无语,如果有一天他在朝廷里趟出一条路了,真的很想改变一些什么…… 就在这时,院子大门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秦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了。他先看向院门,又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干活的庄客们。 王康丢下湿麻木,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没一会儿,王康便回头道:“秦君,送信的。” 秦亮站在屋檐下说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王康便带着人过来了。来人穿着青布短褐,以幅巾束发,却明显是个年轻妇人。她站在下面对着秦亮揖拜。 此时的房屋似乎都喜欢修在台基上,秦亮站的地方就是屋檐下的台基,位置较高。出门穿短衣的人都不是什么有地位的,秦亮看了一眼,便只是站在原地点头回应。 妇人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竹简,双手捧上:“夫人请秦君过目。” 秦亮此时还不知道送信的人是谁,但他沉住了气,接过竹简看看再说。只有一片竹简,分两列写着一些小字:恭请秦君马市一见太学旧人。 清瘦的字迹,秦亮努力在记忆里寻找着,看字确实似曾相识。加上送信女人的话语中提到了“夫人”,秦亮想了想心里已有几分数。 不过对方挑的地方倒也有点奇怪,秦亮知道马市在哪里,位于建春门外、位置在洛阳城外东北边,但马市挺大,具体在马市哪里,书信上也没说清楚。 秦亮稍作权衡,便问道:“女郎是怎么来的?” 女子道:“妾跟着秦君车驾寻到此处。” 秦亮换了个方式问:“你赶着马车来的?” 女子恍然道:“是。” 秦亮抬起手臂指着外面,干脆地说道:“带路吧。” 王康问道:“仆要准备马车吗?”秦亮转头道:“不用了,我坐客人的车。” 两人走出门楼,果见有一辆马车停靠在门外。马车上没有车夫,短褐妇人坐前面赶车,秦亮也不客气坐到了车厢里。 先前秦亮在大将军府拜见曹爽、在厅堂里没呆一会儿,回家也不久,此时太阳虽已偏西,但天色尚早。马车一路北行,然后出建春门。 马市上还有很多人,今日天晴,半空笼罩着一片尘土,夹杂着马粪的气味。 各种商贩、顾客在路边或马厩里讨价还价,其间还有胡人打扮的商贩,多半是南迁的匈奴人。又有马嘶夹杂其中,闹哄哄一片。这里除了卖马,也有一些别的货物,甚至有简陋的饭铺。 马车在一处简陋的土木房屋前停下,短褐女子走下马车,掀开了竹制藩篱挡板,带着秦亮走进去。接着她默默地推开了一道木门,秦亮转头看了她一眼,便踱步进屋。 秦亮进屋环顾了一番。一扇挂着草帘子的窗前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放着几案,几案边坐着穿深衣的女子,她立刻站起身来。她就是秦亮在太学时交往过的卢氏,现在是何骏之妻。 卢氏投来目光,款款地拱手揖拜:“离别已有两年有余,秦君别来无恙?” 秦亮回礼道:“无恙,多谢挂念。” 这个女人的一切,只存在于秦亮脑子里的记忆中,今天他算是第一次相见。虽然是旧识,但如今的卢氏已嫁作人妇,秦亮不太清楚她为何要密约自己见面,只得姑且看看情况。 在卢氏的邀请下,俩人到了案前,面对面跪坐下来。 刚才的寒暄之后,此时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卢氏的目光转向了挂着草帘的窗户,秦亮则无话可说。因为对他来说,眼前这个人基本就是陌生人,他能主动说些什么呢? 秦亮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妇人,客观地瞧,卢氏姿色很不错,哪怕今天穿的比较素,气质也是十分贤淑儒雅。 她的肌肤细嫩,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单眼皮、薄朱唇,看起来有一种单薄清秀的感觉。 卢氏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露出很勉强的笑容,似乎还有点伤感:“当初海誓山盟,如今忽然这般生疏了?” 秦亮努力从脑子里翻找回忆,一边推卸责任,一边如实回应:“变心的不是我。”他可不想跟这个何骏的娘们再出什么事,何骏已经让他够烦了。 卢氏立刻轻声问道:“那你怨恨我吗?” 这下子秦亮似乎有点明白了:大概是何骏对卢氏说了些什么话、让她心生忧虑,今天约见,主要是为了试探自己? 秦亮回忆着种种旧事。当初俩人曾海誓山盟私定终身走过古道,那样的事确实是决不能让秦亮说出去的秘密。不过秦亮也因此断定,这女人挺有心机,不然怎么会一面私定终身、一面早早留着一手不耽误嫁人? 秦亮想明白了这些,便长吁一口气,露出轻松的笑意:“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了。卢夫人放心罢,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因为说出去根本没有好处。” “哦?”卢氏仔细打量着秦亮的脸,似乎在判断真假。 秦亮又认真地说了一声:“我一般不干损人不利己的事。” 卢氏问道:“你不想要挟我?” 秦亮道:“我若想要挟夫人,就会主动找你了。” 卢氏道:“你刚到洛阳,没来得及?我就是怕你主动送信,被府上的人发觉,故而先行约见。” 秦亮暗忖:这女人心思不少,但我真是没想那么多。再说何骏、甚至何晏一时半会也拿我没办法,大将军府掾属官员并不归吏部尚书管辖,何骏受伤也不是我拿剑刺的。 想罢,秦亮叹了一口气道:“你我既然相识相知,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么?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卢氏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好像真的不太了解你,或因那时的我实在年幼无知。” 秦亮摇了一下头。因为那个经受感情背叛经历的人、不是现在的他,所以他确实没什么感觉,甚至有点想笑。 不过卢氏那般有些自责、有些忧心忡忡的心思,秦亮也替她心累,便宽慰她道:“几年前我在洛阳太学与你来往,何公子本就知道,无须隐瞒。他不知道的事,就算我说出去也没有证据,因为你出嫁时应是完璧,验不出来,所以不必多想了。” 卢氏的脸颊几乎是“唰”地一下就红了,低声幽幽说道:“你还提起作甚?”她沉默了片刻,又问了一遍,“秦君真的不怨恨我?” 这是第二遍了,秦亮顿时欲言又止。因为他知道,对于已经起疑的人,怎么解释都没用。 卢氏没听到回应,抬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便“唉”长叹出一口气,从草席上站了起来。秦亮见状也要起身,她却轻轻伸出手臂做了个手势,“秦君且在此逗留稍许,我先离开此地。” 秦亮点头道:“也好。”这时他隐约察觉卢氏上身的布料轮廓似乎有些许异样,卢氏见状也轻轻拱手、巧妙地用宽袖遮在了身前。 卢氏刚走出两步,忽然转身道:“我有时会去东阳门那边,大市中有家最大的锦缎商铺。秦君若有事欲见,便叫人把信亲自送到我手上,勿要示于旁人。” 秦亮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 卢氏道:“无论我夫君怎么看待你,我对你丝毫没有歹意。有什么事,你可见我当面说清,不要误会。” 秦亮点了点头。 卢氏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也不怨我夫君,不想报复他?” 看着这个曾经背叛“自己”的女人还在惺惺作态,秦亮忽然有点恼火了,他冷冷地说道:“就算我要报复,也会等到有实力的那一天,正大光明地对付他,让他痛哭流涕悔不该当初。不然,若是在背后偷偷诋毁他,算什么报复?那不是承认我不如他吗?” 他稍作停顿,语气已经平和了不少,“只有对付强者,才会不择手段。但那不是报复。” 卢氏听罢,怔在那里,等回过神来时,看秦亮的眼神已是十分复杂:“你真的变了。” 卷一 第十七章 无法心安理得 秦亮回城时步行。总共也就两三里路,走不了两刻时间。 这条路,应该是秦亮走的次数最多的一条。从建春门进城,向西直行,到一个十字路口,便能看到曹爽的大将军府。然后左转向南,西边便是曹爽府,东边是步广里、永和里。 此地的北面则有永安宫、太仓、武库。秦亮已经发现,若要从城里去太仓和武库,大将军府旁是必经之路。 因为靠近宫城和诸官府,这段路上的人很少,不时经过的人们多是乘坐马车。秦亮默默步行,大部分时间里,只能看到两边单调的土木里墙。正是这些墙把城市分割成了无数版块。 过了一会儿,秦亮看到左边的里墙上、有一段双坡檐顶坏了一截,他立刻就有了心理期待。果然刚过那段坏墙,马上就闻到了明显的桂花香气味。 从他到洛阳的当天就闻到了桂花香,短短两日,自然花期未过。 独自走路的时候,过程的枯燥无聊、让他想起了很多事。连那些时隔近两千年的前世往事,他也记得非常清楚,不知不觉中愈发有恍惚之感。 他能想起前世的挣扎与坚持,那些感受犹如发生在昨日。回不去的家乡,让他竭尽了全力供着城市的房,不过是为了在水土肥沃的地方扎下根,房子不被拍卖就是他苦苦坚持的希望。 起码还有点希望。但他来到了魏国之后,看到了那些附农每日劳作,却吃不饱穿不暖,土地不是他们的、劳动果实大部分被人拿走,一点灾祸就会家破人亡,他实在是想不出人们的希望在哪里、是怎么坚持活下来的。 据说人的共情能力是天生的本能,秦亮觉得有一定道理,估计他就是个天生比较容易产生共情的人。 其实他并不愿费那么多心神去想,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罢了。因为他一来就是庄园主、又不是附农,别人过得惨关自己什么事?所以秦亮在平原郡的两年里,确实有想过隐居当鸵鸟。但那不过是故意逃避罢了,他从来没有心安理得过。有段时间他经常亲自下地劳动,大概也是为了弥补这样的罪恶感吧…… 这条街道比宫城甬道宽阔,两边的里墙也没甬道那么高|耸压抑。接下来的很多天里,秦亮几乎天天都走,不过之后他后来都是在马车上,便很少观察外面的景物了。 唯有那阵桂花香,每次都会扑鼻而来。 按照待事史陈安第一天的好心提醒,秦亮每天早上到大将军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孙长史那里拜见。每天如此,从未有例外。 然后他干的最多的事就是看书,六韬、尉缭、齐孙子等,正好补足前世的知识盲区,先把理论修炼成熟。当然他也会看一些朝廷官府的文书,在曹爽府就能看到各种奏章。 此时的豪强和士族通常都有家学,家里的藏书应该不少,古书是很多人都能看到的东西,并不算稀缺。但是,能看当朝的奏章和文书就是少数人的特|权了。 秦亮的官职是曹爽的辅佐和谋士,当然可以看各种文书。想来,做这个闲官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只要是把经书读通、古文底子打好了的人,读古书和奏章便没什么障碍,秦亮在太学修炼过,当然不存在问题。在他眼里,古书文书比代码简单太多了,基本没有难度。 不过奏章和文书的信息比较庞杂,经常有一些无关的信息、隐晦不直观的内容,所以想要真正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也需要一些综合信息能力和阅历,不是所有官员都有天分。 今日秦亮和往常一样,揣着腰牌进了大将军府。从前庭院的西侧回廊过去,便来到了长史的官署。 长史孙礼已经在堂上了,可能时间太早,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跪坐在上位,正在书写。秦亮在门口先说了一声:“亮请见孙公。”然后走进去揖拜行礼。 孙礼也起身还礼,随后重新跪坐于几案后面。秦亮在侧边找了一个垫子坐下,准备与孙礼说几句话,顺便听一下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差事没有。 这时孙礼手里的笔稍微停了一下,抬头打量秦亮一眼,忽然开口唤了一声:“仲明。” 秦亮姿态甚躬,马上回应道:“亮在。” 孙礼道:“你不用如此殷勤,老夫在大将军府呆不了多久了。” 秦亮顿时一愣。这孙礼有时候说话确实非常直,一下子把秦亮给整得有点不会了。 若是回答不慎,那意思不就是、秦亮每天来拜见是为了拍上司的马屁?虽然现在的秦亮不再像以前的传闻那样清高,但毕竟大家都是体面人,气氛整得太庸俗实在不太好。 或者意思是人走茶凉?只要孙礼不是上司了,今后秦亮就可以不尊重孙礼了? 秦亮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亮闻、公曾追随太祖南征北战,亮虽士人出身,志向却在行伍,故尤为敬重孙公。” “哦?”果然孙礼对这样的回答感到有点稀奇,拿在手里的毛笔也直接放到了砚台上,看样子有兴趣准备多说几句。 秦亮不仅没有顺着孙礼的话拍马屁,而且也不说诸如“孙礼不当长史也应该敬重”之类的话,秦亮只把理由放在从文从武的区别,至少表面上已经没了明显恭维的意思。 秦亮说志在行伍也不稀奇,这个时代文官武将并没有怎么区分,实际上很多带兵的人都是士族和读书人。诸葛亮不说,即便是当今大魏国最能打的司马懿,也是河内士族出身、从当文官开始的仕途。 孙礼问道:“你为何想带兵?” 秦亮发现,孙礼盯着自己问得郑重其事。其目光让秦亮顿时有点紧张。 之前见曹爽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紧张感,因为曹爽开局就说了一句秦亮很给面子,显然面试就过关了。反倒是此时,秦亮有了一种到公司面试答题的感觉。 秦亮便道:“华夏困顿,百姓疾苦,若要天下大治,必先结束战乱,方能降低兵祸破坏,减少内耗。今之大魏位居中原,地广人多,一统天下责无旁贷。只有兵才是解决之道,别的事在眼下都只能修补皮毛。” 孙礼听罢微微笑了一下,随口说了一句:“志向不小,不过仲明年少,理应如此。” 秦亮见状,觉得孙礼可能有点嫌弃他的话大而空。 孙礼的反应也很正常,此时的人们没有太多国家民族的观念,臣子的精神信仰无非忠孝二字。可是曹魏篡汉,并不宣扬忠;孝也不太讲究的,譬如曹丕死了出|殡的时候,他的儿子曹叡嫌天气太热、便干脆不去了,什么酒肉女色也毫无禁忌。 所以大魏国的臣子大多是比较缺乏信念的,做官也好、打仗也好,多半也是为了自己的权势,以及保住集团的利益,毕竟覆巢无完卵只是单纯的逻辑关系。士卒则大概是为了生存,以及被迫无奈。蜀汉兵少将寡,却经常能打得魏军抱头鼠窜,魏国将士的战斗意志可见一斑。 然而秦亮并没有说忠孝,只说疾苦。于是孙礼先是不以为然,随后又作沉思状,不知道在想什么。 厅堂上沉默了好一会儿,孙礼又看了秦亮两眼,仿佛在猜测秦亮的真实内心,孙礼接着问了一句:“那你觉得兵是什么?”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是孙膑的定义。 秦亮并不想糊弄孙礼,也不想把孙礼这个古人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秦亮的态度至少是很认真的,他稍作寻思便道:“几天前我在街上看到有人打架,一壮一瘦先是意见不合争吵,后斗殴。壮者把瘦者打翻在地,正要离去,不料瘦者从背后捡起了一块石头,忽然把壮者砸得头破血流。” 孙礼没打断他,饶有兴致地听着。 秦亮又说道:“壮者返身,再次把瘦者打得遍体鳞伤、无法动弹,并要瘦者当众许诺今后都听他的,两人的意见也相同了。斗殴于是结束。” 孙礼发出一声笑声。 秦亮道:“兵,便是斗殴扩大,斗殴的人一多,若不讲究法度,便或成添油战术、或乱作一团。很多人组成行伍,进行有法度、令通上下的斗殴才能行之有效,目的是解除对方的抵抗,并强迫对方无条件遵从己方意愿。双方无法相商之时,此乃最终之道。” 孙礼道:“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仲明的说法有些新奇,倒也实在。” 秦亮立刻说道:“亮曾习经于太学,并无家学相传,族中唯有秦公(秦朗)做过武将,效力于朝廷。今之士族多喜玄学,故亮说不上什么话,唯与孙公相见恨晚。” 孙礼也不是士族出身,听到这里便下意识地轻轻点头,似乎对秦亮的印象亲近了几分。 这时有小吏在外面等着送文书了,秦亮想起现在是早上、长史会有些公务,不便过多闲谈。秦亮遂起身,向孙礼辞别。孙礼也站了起来,两人相互揖拜。 又是寻常的一天,秦亮准备回自己那间办公房屋读点东西。 卷一 第十八章 乱我心者 秦亮在大将军府吃过午饭,下午没呆多久,到前面的庭院里溜达了一会儿,便默不声张地出了大将军府。 今天是王康赶车,他跟秦亮一样、好像大半天都在看书打发时间,见秦亮出了门楼,他才收起了一卷竹简。秦亮坐到车厢里,吁出一口气,便对着前面的草帘道:“回家。” 于是马车先往南行。过了一会儿,前面忽然发出了“吁”的一声吆喝,马车了颠簸了一下。秦亮掀开帘子往外看,看见一个短衣长裤的小子挡了一下道,此时刚让开、却还站在路边拱手弯着腰。秦亮道:“停,停下来看看。” 王康渐渐勒住了驽马,秦亮掀着帘子,打量那个小子。 小子直起腰,回头看向路口。秦亮顺着他的方向,见旁边那条东西走向的街道路口也停着一辆车。里面的人掀开了车厢尾端的帘子,一个女子正坐在里面。 秦亮愣了一下才认出来,里面的人正是刚来洛阳时、头天晚上认识的舞伎朝云,今天她换了一身完全不同的装束。她的头发梳成了飞天髻,插着一根步摇,穿着一件宽袖飘逸的桃红袿衣,衣摆尖尖,飘带坠地,与那晚简洁束身的英姿飒爽全然不同。 朝云的神态也像换了一个人,上次她好像有点清高,今日第一面却望着秦亮嫣然一笑。 她随后便放下了帘子,马车也缓缓开始向东行驶。秦亮便叫王康赶车跟着。 两辆车一前一后,先沿着永和里北街东行,接着右转南走,又经过了好几个里坊,终于再次转弯、进了其中一个里坊的街道。最后他们在一间名叫“洛闾”的馆前停下。 秦亮下了车,稍微观察了一下,觉得这里是一家伎馆。 朝云从车里出来,走进伎馆的时候,已经戴上了帷帽。秦亮循着她的身影,走了进去。杂裾飘过,胭脂水粉的香味扑面而来,秦亮被迫闻着这样的气味上楼。 阁楼上有四扇窗,此时的客人很少,秦亮暂时只看到另外还有一个人。 远远地他一眼就瞧出来那是个女子,皮肤很白。但他也没太在意,因为那人从远处乍看,似乎不怎么抢眼。何况她还女扮男装,梳着男人的发髻款式,带着纶巾,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布深衣。 但很快秦亮就发现,那个陌生女子不是凡俗相貌。朝云好死不死,偏偏还坐到了能看见陌生女子的位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秦亮也不例外,他对朝云还是挺有兴趣的。本来朝云长得很漂亮,身段尤其不错,但女子最怕比较,这一下子秦亮觉得朝云也就那样了。 有些本能的喜好、他是无法控制的,举止倒是可以注意。于是秦亮虽然有意无意想看那位陌生美人,但他表现得十分隐蔽,以免让朝云觉得不被尊重。 想来也奇怪,今天朝云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光是那一身胭脂水粉估计就花了不少时间,衣着服饰也算颜色艳丽。但她就是比不上旁边那个一身简朴的女子。 秦亮一直都有好|色的毛病,不仅仅是因为而今血气方刚的身体,前世的他就是那副模样,所以因颜控娶了个漂亮女人做老婆、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好在两世为人,至少阅历的时间够长,现在他倒是能理性看待很多东西了,对待诸事大抵都能有顺其自然的心态,完全能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毕竟人在世上有很多渴望,看到跑车想开、看到美人想亲、闻到美食香味想吃,却不是每一样都非得满足。 或许经历过,才能淡定罢。像今天这样、看到这个陌生女子的暗自不淡定,确实是极少发生的情况。 秦亮与朝云默契地面对面入座,馆中仆人走了上来。因为刚刚午后,朝云只要了一壶酒、一盘松子一盘胡桃。她说道:“那晚多亏秦君出手相助,妾不知如何报答。不管怎么说,今日我请秦君。” “小事不足挂齿。”秦亮随口道。 他接着有点好奇地说道:“我在大将军府听说,女郎那晚到了王将军府上?我有点意外,没想到你与王将军家的人认识。” 朝云淡淡地说道:“王府中的白夫人曾教妾习习技艺,故而有授业之恩,白夫人心善,不愿见妾被人捉住,妾方又逃过一劫。” 秦亮故作很关切的样子,问道:“现在没事了罢?” 朝云轻笑道:“看在王将军家的面上,妾只要不经常抛头露面,应该没多大事。” 秦亮点头道:“那天几个人都喝了酒,实在让女郎笑话。” “唉。”朝云轻叹一声,摇头苦笑,接着又轻声问道,“妾近来最好少出门,欲与秦君见面亦不太方便,可否登门叨扰?” 秦亮不好拒绝,便点头应允。 仆人把东西端上来,两盘干果分量很足,酒壶也不小。两人暂且停止了谈论,仆人在放东西,朝云先提起酒壶给秦亮斟酒。 沉默的时候,秦亮转头看向旁边的窗户,正好从余光里又能多看那女子几眼。 那女子相当耐看,乍看不是特别惹眼,是越看越美。饶是秦亮的心性已经修炼得很稳了,此刻还是有点心乱,忍不住胡思乱想。她穿的麻布深衣又宽又粗,领子很大,把肌肤包得严严实实,但仅凭脸脖上洁白的肌肤、已能引人不断地遐想衣服下面究竟是何种模样,想探索那鼓囊|囊的麻布的内里藏了什么。很简单,光是脖子上那一小块皮肤就那么光彩美妙了,更多的肌肤该是如何难以想象的风景呢?那灰扑扑的衣裳,反而像是藏珠的匣子。 她的那双美目原本应该十分美艳妩媚的,却总让人觉得深藏着忧伤。那种忧伤应非闲愁,似乎只有真切长期的伤害,才能让人露出那样的神情。总之,秦亮自打看她第一眼起、就从没见她有过哪怕一丝微笑。 秦亮不禁怜惜,也很好奇,想知道究竟是谁那么狠心。不过他的理智也清楚,若非是绝色美女,谁会对一个陌生人的什么忧伤感兴趣? 这时朝云抬头看秦亮,但秦亮神情自若,目光正盯着窗外。他还转头看了朝云一眼,很自然地缓缓扬了一下下颔,示意窗外的风物。 卷一 第十九章 幸灾乐祸 王玄姬也用不经意的眼神向窗外看了一眼,但她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白马寺的齐云塔倒是隐约在望,那里虽然很有名、但洛阳的人早已习以为常,没觉得有多少意思。 这时秦亮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王玄姬侧耳用力倾听、才能大概听见。 他对朝云说:“洛阳的这些里墙挡视线,让人感觉很不开阔。我以为,住在有阁楼的地方会好一些,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总有更高的房屋阻隔。” 朝云的声音道:“这里还不够高。” 王玄姬稍加思索秦亮说的话,心里琢磨:他是在借物言志,想感慨目前的官职地位太低? 她一面想,一面瞅时机观察秦亮,见他神情沉静、却暗暗有点郁色。顿时觉得自己的猜测应该有道理:他大概是一个有志向的人。 王玄姬想多看他一会儿,又怕太明显了、把事情弄得太难堪。今日她请朝云带自己出来,像这样在旁边偷看别人、已经是很难堪的事了,绝对不能让他看出来。 王玄姬有点生气地心道:他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连名字也没听过,凭什么我要主动恬着脸上去招惹他?好像我很想结识他一样。 不过秦亮的仪表确实很不错,主要是他的穿衣形象是王玄姬看着顺眼的一类。小冠,黑色收口深衣长袍,这样的打扮既不应季、也不时新,显得十分复古。但王玄姬特别看不惯现在一些士人的时新着装,所以反而觉得秦亮的气质不错。 最近有的士人会穿一种半透露肩的大衫,肩膀上挂两根带子,看起来十分妖娆。王玄姬看见诸如此类的打扮就非常反感,幸好秦亮不是那种人。 她的父亲王凌也是个想追随时新的人,本来父亲常年在外带兵、对洛阳邺城士人那些三玄之学几乎不懂,却在给她取字的时候,非得用上一个“玄”字。 而王玄姬自己并不喜欢玄远之学,主要便是因为讨厌那些穿半透大衫的、多半都喜欢玄远清谈的人。 这时朝云的声音道:“秦君的诗,妾身给别人看过。诗好像没写完?” 王玄姬闻声瞟了一眼,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因为那两个男女正在四目相对,那眼神、非得盯着看吗?王玄姬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生气,反正就是看不惯他们那个神态。 俄而她又有点幸灾乐祸,暗道:一首诗而已,你还看不出来只有半截?那你好意思说、因为仰慕秦亮的文章才去结识他?你连诗都看不明白,怎么看懂全是用典的文章?我看你不是仰慕文章才华,纯属是脸皮厚,图人家的皮囊。 王玄姬对比之下,自己能完全理解秦亮的文章,马上就觉得自己比朝云的品味高了一筹,心里才稍微好受一点。 果不出所料,王玄姬从余光里发现,秦亮的神情微微一变。他是一个情绪表现很平稳的人,所以有细微的变化也可以被察觉出来。 王玄姬顿时觉得好笑:朝云啊,你是自己说出来的,这下被看穿了罢。不过没办法,肚子里有多少墨水迟早会露馅。 秦亮随后微微一笑,说道:“亮才疏学浅,本来读的多是经文,对诗赋不太擅长。只因那晚朝云女郎的剑舞实在叹为观止,兴之所至,才写出了那么几句还行的诗句。事后即便叫我再补,恐怕也只能狗尾续貂。只有半首,还望女郎不要嫌弃。” 真是谦逊呀。 朝云轻轻摇头,只说谢意。果然秦亮很快把话题说到了那篇《请吕公止争界书》上,稍微谈论了两句,他便知趣地不再继续说了。 没一会儿,秦亮话锋一转,说道:“王公渊(王广)与白夫人相善啊。” 王玄姬听到秦亮终于打听起了王家的事,她便听得更专注。 朝云道:“不太清楚,妾身对王公府上的人并不了解。秦君为何这么说?” 秦亮淡然道:“事发的第二天下午,王公渊便把状告到大将军府来了。若非王公渊与白夫人相善,为何会为了这样的事诉诸大将军府?” 朝云道:“白夫人确实很厚待妾身。” 就在这时,秦亮转过头,他的目光忽然投向了这边。王玄姬没留神,心里“咯噔”一声,忙将眼睛看向别处,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但她的心坎已经发出了“咚咚咚”的声响,声音大得、让她生怕隔壁的人都能听见。脸上也立刻发烫了,这里没有镜子,却不知脸是不是已经绯红。 王玄姬看了一眼案上的酒壶,马上提起来倒了一大杯,然后灌到口中。她以前从来不喝酒,一下子喝下去顿觉味道难喝,差点没吐出来。一下子她的举止和心情都变得慌乱不堪,也不敢再向那边看。 没一会儿,木梯上传来了声响,有别的客人上来。朝云拿起了垫子边上的帷帽,戴到了头上。 秦亮的声音适时地说道:“今日便在此别过,后会有期。” 朝云道:“改日妾定登门拜访。” 秦亮道:“寒舍随时欢迎。” 两人起身,一前一后下了阁楼。王玄姬长吁一口气,起身站在窗前,俯视观察他们上马车的情形。不料那秦亮竟然再次回头,向阁楼上看了一眼。王玄姬挪步,身形移动,急忙轻闪到了墙后。 待到王玄姬下了楼、走出伎馆门楼时,秦亮的马车已经离开。王玄姬那辆车还在路边,车夫正无趣地靠在不远处的墙上。王玄姬上前掀开尾帘,果然见朝云坐在里面。 朝云笑道:“他一上来就注意到女郎了。” “是么?”王玄姬走上马车,伸手轻轻放在脸颊上,“第一次喝酒,真难喝。”她稍作停顿,又问,“你们走出阁楼之后,没说起我罢?” 朝云摇头道:“女郎不是不让说吗?不会口是心非吧?” 王玄姬也摇头,无奈地看了朝云一眼。 朝云收住了笑意,忽然变得好像长辈一样、语气变得有点语重心长,“白夫人待妾身不薄。妾身总觉得,夫人必定不愿你与秦亮来往。” 王玄姬蹙眉道:“我说过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朝云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只有这一次,以后妾身真的不能再带你见他了。” 王玄姬朱唇一撇,道:“谁稀罕?这个人很普通寻常,好似还有点拮据,我只对他的文章诗赋有兴趣,文才确有圈点之处。” 王玄姬并不怪罪朝云,因为朝云说得并没有错。若是王玄姬与秦亮往来,她的母亲白氏当然会反对,她太了解母亲的想法。 在白氏的心里,王玄姬虽然是妾室生的女儿,母方的出身不好,但如论如何王玄姬是宜城亭侯、征东将军的女儿,姓王。加上白氏觉得女儿的姿色罕见,完全可以弥补母亲出身卑微的弱点。所以白氏的安排是,王玄姬必须嫁皇室公侯,再不济也得是士族子弟,广有良田豪宅、世代为官的门第。 像秦亮这种稍显寒微的形象,白氏打死也不愿意的,根本不可能有商量妥协的余地。 王玄姬悻悻道:“那我回去了。” 朝云道:“妾身跟女郎一起出来,也得把你送回去。”遂唤来车夫赶车,两人同乘。 二人面对面地坐着,一时沉默不语。过了一会,王玄姬才有点失落地开口说道:“我以为你今天还会舞剑,我正好有幸一观。” 朝云立刻回应道:“如今白夫人尊贵,府上那么多歌女舞伎不便亲自教授,妾身无以为报,往后可来府中教习歌舞。女郎若想看我剑舞,有的是机会哩。” 王玄姬轻轻点头,她抬起手,里衬袖子便自然地从光洁的手上向后一滑,白净的指尖露了出来,她伸过去轻轻挑开帘子一角,怔怔地看着外面。 其实外面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墙。一如秦亮之言,洛阳的这些里墙挡视线,让人感觉很不开阔。 卷一 第二十章 东吴之丝 朝云可能是个细作。但秦亮还不能确定,只是怀疑。 因为朝云主动结识他的理由,便是欣赏他那篇《请吕公止争界书》、仰慕他的才华;现在看来,朝云可能看不懂文章。那篇文章的遣词造句虽然不如杜甫的诗华丽,但典故多、内容也更复杂。 如果朝云连那几句诗都看不太懂、或者没用心品读,又怎么可能有才学或心思去读懂枯燥的文章?相识的最初理由不存在了,那么她的动机就得重新审视。 不过万一朝云只是关注洛阳名士的点评呢?她只是附庸风雅,只看重秦亮的名气、而不是文章本身? 所以秦亮的推测还存在不严密的地方。 次日秦亮依旧去大将军府上值,早上的过场走一遍,巳时他去库房找存档看,却又在满屋子简牍的地方遇见了长史孙礼。两人相互礼节寒暄了两句,原来孙礼到此地、是为了找有关吴国的简牍。 秦亮最近经常来这个地方,便帮着孙礼找。一边忙活,两人一边说了些应景的话,话题自然是吴国。 孙权还活着,估摸着没几年就快六十岁了。因为继承人的问题,吴国国内的许多大臣分成了两派,形成了内斗的局面。这样的事在历朝历代都不新鲜,类似的情形无数次上演过。历史不是简单的重复,却总有相似之处。 秦亮想起昨日孙礼说起,在大将军府呆不长久了,大概要下放到地方做官。今日又见孙礼收集吴国的案牍,于是秦亮不禁揣测,孙礼要去的地方可能是淮南或荆州。 另外朝云与王凌府的白夫人有来往,说不定也认识王广。而王凌是征东将军,人在淮南。 汇总现有的资源,秦亮隐约觉得,自己想去前线带兵的机会,可能就在南线。只不过,落到实处要怎么实现、还要等待事情的发展和具体的机会。 又过了两天,朝云果然来到了秦亮家造访。秦亮学着长兄接待客人的做法,殷勤招待,准备了好酒好肉。及至天黑,里坊关闭之前,他才送朝云回去。临走时,秦亮还拿出了两匹江南丝绸赠给朝云,那是曹爽赏赐给属官的东西。 ……朝云来王家府邸时,又把江南丝绸分了一匹送给王玄姬。 那吴国的织物确实织得好,王玄姬抚摸着精细的缎子,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先是朝云要把秦亮的诗简送给自己,现在又送绸缎。王玄姬明白她是好心,却很想告诉她、不如别送。 王玄姬放下绸缎,来到了家妓们住的院子,很快见到了朝云。王家的几十个歌舞姬都围着朝云,正在跟着学舞蹈,跳的是《鹤鹆舞》。 不是什么新鲜的内容,有汉朝遗风,再加上一些道家的韵律。现在最时新的舞,其实是带着释家风度的舞蹈。不过提倡无欲无求的释家精神由一群色相舞姬来表现,实属有点诡异,就跟那些清谈玄学的士人一样奇怪。 王玄姬默默地靠着柱子,看她们跳舞,主要看朝云跳。 长长的薄翼衣袖好像变成了人的脸,挥动的长袖是主要的表达姿态。束腰与脖颈也很重要,或婉转、或高雅,或仙气飘飘,全靠这两个部位的曲折。不过在王玄姬看来,朝云还特意表现了胸襟的姿势。 但王玄姬并不羡慕她的胸腰。不懂的人可能很容易被她吸引,其实王玄姬觉得,朝云的胸并不是非常突出。朝云不过是善于花心思表现而已,她故意把束腰加宽、并提高位置,特意系紧,下边小了,当然就反衬显得上边大。 舞伎就是这样,什么都想表露出来。 王玄姬不动声色地将双臂放到了前面,轻轻往腹部双手环抱。 一个自然随意的动作毫不刻意,她身上的宽衣博带秋白深衣被稍微一压,就好像蓬松的被褥被按了一下挤出了一些气,她的身段轮廓就立刻显露了两分。傲|人的胸襟能撑起宽大的袍服,腰身位置却很空很纤细,这才是真材实料。因为就算是那些体态仹盈的寻常妇人,穿这么宽大的袍服也撑不起来,看上去就像没有一样。 靠束腰算什么本事? 朝云亦已发现王玄姬来了,一曲罢,朝云便叫舞伎们自己练习,接着向这边走来。两人揖拜见礼,都是用右手放在左手前面。问候了一声,她们便来到旁边的一座凉亭里,在胡床上坐下说话。 王玄姬道:“我没送过朝云东西,你却以贵重之物相赠,我怎好意思?” 朝云莞尔:“反正是别人送的,女郎不嫌弃就好。”她看了一眼王玄姬,忙又道,“女郎是王将军之千金,缺什么东西呀?就是个心意,不必介怀。” 王玄姬神情淡漠,用随便的口气轻轻问了一句,“朝云去秦亮家,他待你不错呀。” 朝云把身体挪了一下,靠近王玄姬小声道:“起初还是正人君子,不过稍微一激,他就露出本性了。” 王玄姬心里不悦,说道:“名士评语‘刚正直率、深明大义’,多半是准确的,哪有本性不本性?” 朝云没有争辩,但似乎也不服输,只轻声说道:“晚席间饮了不少酒,妾起身时,作将晕倒之状。他便来扶我。”她挺了一下身子,舒展上身,“只是扶了我一下,不小心手臂相触,他便袍中藏物。” 王玄姬疑惑地问道:“他藏了什么?” 朝云露出了些许白眼,缓缓摇头。 王玄姬怔了一会儿,忽然才恍然大悟,她感觉脸上立刻烫得有点发疼,顿时无言以对。顷刻之后,她又生出了一股气,憋在心中无法舒出,越想越气。 王玄姬心道:我看你才露出了本性,平日里装模作样故作清高,其实就是个狐狸精。 朝云的声音在耳边道:“不过我也很诧异,真是人不可貌相。虽然我也看得出来他的肩膀宽、个子高,底子不错,但终究是个书生样子,却没想到他怀揣戾器掩饰凶心。我不慎察觉到世间罕见之状,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 王玄姬的胸口一阵起伏,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气愤的情绪,甚至怒及秦亮。乡下来的!简直没见过世面,这舞伎朝云不过就是会打扮一点,凭什么对她那个样子? 但王玄姬自持身份,便只是蹙眉没有过多反应。 朝云却像不知趣一样,继续低声说道:“席罢,他亲自送我回去,同乘一车。本以为他是柳下惠,风雅士子,又有清高之名,不料与别人也没多大区别,心头一热什么羞人的话都说得出来。” 说到这里,朝云停顿了一下,好似在等着王玄姬的好奇之心、问说了什么话。 不过王玄姬偏不问,她甚至抬起了头,伸直脖颈,做出一副嫌弃庸俗的高贵姿态。家母说得对,她不管怎样也是一方诸侯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和一个舞伎一样俗不可耐? 片刻后,王玄姬还是忍不住冷冷问道:“他对你动手动脚了?” 朝云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眼睛却很放肆。他的眼神若是有形,怕早就把我剥了几遍。” 王玄姬的神色越来越冷,故作冷漠,一副不感兴趣的口气说道:“若是有他新作的诗赋、经文,再告诉我罢。”说罢从胡床上站了起来。 朝云也起身揖拜,转头看了一眼,“我先去纠正她们的舞艺。” 王玄姬想起自己长时间以来,日子虽有些无趣,却也清净。最近这阵子却被搅乱了,不是被惊吓,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煞是烦恼。想起那天在“洛闾”伎馆,被那秦亮吓了两次,她几个时辰后身上都没多少力气。之后时不时就会想起。 往常早已过惯的平淡起居日子,如今仿佛变得额外寡淡无味。拿起喜欢看的简牍,她也有点提不起兴致的样子。 卷一 第二十一章 话不投机 昨日朝云来秦亮家,席间秦亮问起了在“洛闾”阁楼上遇到的女郎。 本来这种事不便相问,因秦亮猜测朝云认识那女郎,所以才干脆直接问了,他果然没有猜错。想想也是那么个道理,即便这个秦亮的外貌不错,但仅凭外表、恐怕也不至于让一个完全陌生的美女在那里一直偷看。 女郎叫王玄姬,乃王凌的妾生女。 昨夜秦亮还轻易地着了朝云的道,忙活了半天,最后仍是啥也没捞着。直到今天,他仍心烦意乱,一会儿想那王玄姬的美貌,一会儿想起朝云,满脑子都是女人。 人们常以为,是自己的主观意识在控制自身,实际上很多时候都是激|素在掌控,纯粹的化学反应。 秦亮虽已举行过成人礼,取了字、戴了冠,但他实岁还不到十九,没到二十及冠的年龄,只不过因为人们常常会把成人礼的时间提前。这个年纪的身体,正是血气方刚,就跟野马一样难以驾驭。若非他已经经历过很多事、好奇之心要少一些,不然可能更难忍耐。 这一整天他都浑浑噩噩,回到家进了门楼,见饶大山正在那里抗木柱,秦亮便不禁站了一会儿。饶大山向秦亮弯腰一拜,继续扛起一根很大的木柱,似乎在修缮柴房。跟着回来的王康则只顾摆弄着驽马的绳套。 饶大山长得相当粗壮,干着重活也是一副如履平地的轻松。秦亮心道:体力活动可能真能让人平静。 “铛……”西边隐约传来的钟声,秦亮这才收回目光,径直往上房走去。 没一会儿,董氏送茶进来,接着她走到床头拿起了针线和绸缎,犹自说道:“二郎不是说,冀州刺史的公子回洛阳来了,你下月要去赴宴。我这便赶着给你缝制新袍。” 秦亮没吭声,多年以来他已习惯女人的各种唠叨,爱听就听、不爱听最好不说话。不过今天他忍不住多看了董氏几眼。 见过了两个洛阳的美人、特别是那个王玄姬之后,董氏这个乡间庄园里出来的妇人,确实看起来挺普通,早已没有了在田间糙汉们中间的光环。 但她还是挺有女人味的,因为年轻,皮肤还好,身材也没走样正是女性该有的线条。女人该有的气息,她都有,不过没那么极致而已。 这时董氏抬头道:“请二郎站起来。” 秦亮依言把双脚伸到牛皮屐上,站在原地。董氏拿着根麻绳,上来就量他的肩膀。她俯身比划秦亮的腰围时,秦亮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她穿的麻布深衣比较宽大,秦亮自然去瞧她的衣领里面。 他甚至闻到了淘米水和头油的气味。那种气味不是香味,也谈不上好闻,但此时秦亮嗅到鼻子里,感觉相当上头。 等董氏量完,秦亮见她坐到了一张胡床上,似乎打算守在这里做针线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把袍服拿回去,缝好了再送来。” 董氏这才应声离开。 不多时,秦亮也走出上房。小院里的事一览无余,王康在马厩旁边,拿着木棍搅拌豆料草料。饶大山仍在修房,拿着一把大木槌在那里敲得“哐哐”作响十分起劲,简直是心无旁骛。 …… 从汉朝到魏朝以来,气温可能逐年在下降。刚进入十月,洛阳便迎来了第一场雪。 洛阳城的正东门叫东阳门,皇宫正南面的那条大街叫驼铃街,在此之间,有个大市。秦亮去大市挑选赴宴要送的礼物时,忽然想起卢氏说过的那间锦缎铺面、应该就在这个大市。 时机不可能那么巧,秦亮临时起意来大市,不太可能遇到卢氏。不过因为路过一家大门宽阔的锦缎商铺时,他听到店家的吆喝声,才忽然想起了有那么一回事。 “蜀锦,蜀锦,上等蜀锦。”吆喝声颇有节奏,估计已经喊过千百遍了。 王康停下马车,秦亮掀开尾帘走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灰蒙蒙的天空正飘着小雪,飘到地面上很快就融到了泥水中。雪落无声,唯有周围闹哄哄的市井气息。 此地应该是洛阳城最热闹的地方,卖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品类繁多,胡羌的驼队商货、辽东土特产、蜀国吴国的商品,全都汇集在此。哪怕是在魏国与吴汉关系最恶劣的时候,彼此断绝使节,商队仍然不受禁止。 秦亮的手放在面前搓了两下,转头道:“你找个地方停靠马车,等着我。” 王康道:“喏。” 秦亮遂走到锦缎商铺门口的石阶上,这时忽然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王玄姬,正是之前秦亮于洛闾阁楼上见过的女子。虽只有一面之缘,但王玄姬的容貌绝美,给秦亮的印象很深,甚至前阵子晚上做梦时也梦到过,时间稍长方才淡忘。于是刚才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王玄姬穿着一件貂裘大衣,纯白的毛领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倒衬得白净细腻的脸颊因寒冷而微微泛红,她刚把帷帽戴上,却停止了放下纱巾的动作。她可能也认出了秦亮,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愣在原地。 顷刻后,她的眼睛里露出了些许怒色,带着身边的三个人立刻走了。一个女奴、两个男仆,赶紧跟随左右。 秦亮感觉有点莫名,他能认出王玄姬、却算不上结识,当然亦未曾说过话。若非问过朝云,他连王玄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惹到这个十几岁的女郎了? 不知怎么回事,秦亮没有多想,脚下却好像有主意一样、不自觉地慢慢跟了上去。 他们从南北街转向,进了一个巷子。王玄姬转角时,微微侧目,向后面瞟了一眼。往前便是连通两条街道的巷子,路上的人忽然变少了,秦亮不好跟太紧,远远地掉在后面。 待出了巷子,嘈杂声忽然变大,街上全是人。秦亮慢吞吞地走出来,一时间不见了王玄姬等人。 他揉了一下太阳穴,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正打算随便逛逛,就此罢了。不料没一会儿他抬头一望,又看到王玄姬等人在前面站着。几个人正在人群边,围观两个杂耍的人。于是秦亮也走到前面看杂耍,但那杂耍究竟在表演什么,他几乎不知道,注意力全在侧方余光所及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与王玄姬等人在踱步时,距离也渐渐靠近。秦亮终于转过头,看向王玄姬,大方地开口问道:“女郎是不是认识朝云?” 王玄姬马上回应道:“我认识她,君也认识她,可又有什么关系?” “这……好像挺有道理。”秦亮尴尬地笑了一下。 没人引荐、忽然搭话确实有点尴尬,她还把话说得那么呛人,这天没法聊了。秦亮不再多说,两人之间只剩下夹杂着雪点的空气,冷得仿佛已经结冰。好在周围的人们吵吵闹闹,沉默亦被掩盖在其间。 不过很快秦亮就回过味来,她说的话是呛人,却不像是陌生人,反而仿若早就认识一般;感觉有点蹊跷,又有点奇妙。 秦亮相信自己是第一次与她说话,也确定自己的脑子很清醒。 王凌在淮南,孙礼也要去淮南。眼前这个姑娘便是王凌之女,他是挺想结交。(虽然秦亮的印象里,王凌的下场好像不太好,但至少眼下是位高权重的一方诸侯,秦亮此时并没有条件考虑太长远的事。)不过今日话不投机,他只得打算另寻恰当的时机,以免弄巧成拙。 秦亮遂迈开步子,正待想走。不料有一会儿没吭声的王玄姬却开口了:“君赠予朝云的吴国绸缎,她送了一匹给我。无功不受禄,改天我便送还与君。” 可以这么算的吗?秦亮心中腹诽。但他知道和女子讲道理并非上策,于是干脆地说道:“也罢,那好。” 王玄姬的神情愈发不悦,“我与君本无瓜葛,君最好尽早拿回。”她的目光也很冷漠,“君之府邸何处,我自会问朝云,明天一早就派人把绸缎带去。” 秦亮看着她那张艳丽的鹅蛋脸,不忍与她争论,他想好言说几句什么,却又觉得不太恰当。秦亮只能微微摇头苦笑,揖拜道:“后会有期。” 王玄姬把双手抬到面前,算是回了礼,脸却侧到一边,并不正眼看秦亮。于是两人不欢而散。 回去找王康的时候,秦亮把刚才的事寻思了一遍,渐渐觉得刚才的不愉快、或许并非坏事。他与王玄姬未曾有过来往,自然也没有得罪她,她的不满可能是来自于朝云。 男人之间的比较很简单,基本就是攀比硬实力,钱财权势诸如此类,只要有差距,胜负立判。但女子之间的事,有时候角度似乎很奇怪,哪怕在秦亮看来,朝云一个舞伎、与王玄姬根本没有什么好比的。 空中的小雪开始横飞,起风后更加寒冷,秦亮没有心思继续闲逛,一心只想回到马车上避风,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卷一 第二十二章 豹纹贵妇 恰逢五日一候的休沐,秦亮本想迟点起床,却不料一大早便被敲门声吵醒。 打开房门,秦亮还有点睡眼惺忪。便听见饶大山说,外面来了好几个人,乘车而来,带着木箱,自称是王家的人。 秦亮立刻清醒了几分,想起昨天在大市上与王玄姬说过的话。他不禁瞪圆眼睛,暗忖:一大早,还真的就来送还东西了? 虽觉奇葩,人还要接待。秦亮的动作加快,转身走进里屋,十分迅速地穿戴好衣裳,然后对着那面东吴产的神兽方铭镜、整理一下发髻,随手系一块幅巾。 二人穿过院子,饶大山打开大门时,秦亮便看见好几个男女带着东西、正等在门口。 最引人瞩目的,是站在中间的一个三四十岁风韵犹存的漂亮贵妇。她的头上戴着高假发,穿着一件狐青裘,袖子上有豹纹装饰,身上挂着一些亮晶晶的饰品。 或因豹纹在秦亮心里的偏见,他对这个贵妇的第一印象,仿佛是看见了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优。不过他立刻就意识到,这个妇人既有钱、又有些地位,譬如那袖子上的豹纹是一种礼制规格,只不过如今的世道早已礼乐崩坏、没那么严格罢了。 “我姓白,征东将军、宜城亭侯府上的人。”贵妇道。 她的自称、强调府上官爵,以及没有先行礼的举动,让秦亮立刻感受到了来者不善。 秦亮据此揣测,此妇应该就是王凌之妾白氏。心里有了点底,他再观察姓白的贵妇发现,此妇与王玄姬的五官相比,乍看不像、细看却有些许相似的影子。 秦亮拱手道:“我便是秦亮,请罢。” 白氏双手叠于面前,没有弯腰,只是停顿了一下,便轻提狐裘,带领几个人跟着进了门楼。 她一进来就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打量着院子的景象,嫌弃之色,溢于颜表,连假装一下都省去了。这座院子是曹爽免费送的福利,原来多半是座民宅,地面、墙壁等地方确实简陋粗糙了点,但很宽敞,其实住着挺舒适。 秦亮把白氏的神态收于眼底,甚至怀疑她马上会拿手掩着鼻子、表现得更夸张一点,女|优演技不错。此时他心里已不太高兴,不禁腹诽:装什么,你做伎的时候,没受过委屈、没捱过苦日子?我起码不需要对人奴颜屈膝吧。 人不重我,为何我要敬人?一行人到了上房,秦亮便不再客气,自己径直脱鞋,跪坐到了上面带几案的床上,然后随便挥了一下袍袖,“请夫人入座。” 白氏皱眉看了一眼地上的垫子和破旧木板,权衡之后她终于在旁边的胡床上坐下。其实这些东西是旧了点,但董氏很勤快,打扫得非常干净、还跪在地上拿布擦过,此姓白的妇人不过是在装。 “拿上来。”白氏抬手虚晃了个刨的动作。 立刻就有两个男仆进来,抱着一大一小两只木箱,走上前放在秦亮跪坐的床上,径直打开了木箱。霎时间,里面露出鲜艳闪亮的颜色。 秦亮表现得却很淡定,他只是瞟了一眼,已看清里面的东西。 小箱子里盛的是好几个金铜合金的饼子、合金表面上就有一些肉眼可见的杂质,另有半箱子五花八门的铜钱铁钱;大箱子里装的是满满一箱丝织品,有丝绸、以及少量润黄色的贮麻布,确实都是些贵重的丝织品。 实际上这些东西就是钱,重金属、纺织品都可以当钱用。谷物也可以,只是比较笨重。 秦亮冷眼地看着白氏,只等她自己先开口。 白氏道:“请秦君收下礼物。” 秦亮摇头道:“无名无分,我为什么要收?” 白氏冷笑道:“心里清楚,还用我多说吗?” 秦亮露出虚假的微笑,不动声色道:“明人不说暗话,白夫人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他其实已经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只是不能收而已。在秦亮看来,这事有点俗套,但他更多的是觉得莫名其妙。不是应该先成功勾搭上了千金小姐,才会有这一出?现在啥事都没有发生,这豹纹妇人就拿钱来砸,关键鼻子还朝着天,看不起谁呢? 白氏“哼”了一声,“秦君端的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君谋划之事,恐非君子所为!” 秦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摊手道:“那我究竟做了什么?” 那王玄姬自己跑出来的,我只是在公众场合多看两眼美女、就是犯|罪了?秦亮觉得自己的罪显然不是看美女,而是权势太小、人太穷,若是换个有权势的,这白氏肯定不是这副嘴脸。在这种妇人眼里,恐怕普通人呼吸都是错的! 他的火气渐渐失去了压制,已经开始攀升。 白氏的神色大概是又怒又是厌,她伸手按了一下心口,好像在强忍恼怒,接着挥了一下手:“你们先下去。” “喏。”送东西的奴仆弯腰退出了房门。 这时白氏更不客气了,冷冷说道:“你写了几句破诗送给朝云,接着又是送缎、又是宴席,对朝云百般殷勤,一个伎女值得你这么做么,有甚好处?我看,你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故意让玄姬心生嫉妒,好让她因妒迷失心智、以便趁虚而入。” “哈!”秦亮听罢都气笑了,抚掌道,“你可想得真多。” 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很容易激起人的恼怒心火。但偏偏对方是个妇人,秦亮最头疼女人,总是觉得没有什么太有效的法子。 果然白氏责骂之后,又掩面哭道:“玄姬是我唯一的依靠,你这么待我,叫我怎么活?天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秦亮知道她是假哭,却毫无办法。 白氏语气一转,又咬牙切齿地恨恨道:“玄姬才十余岁,不懂世间险恶,她只能看到表面,还以为你是个有才有德、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你一个君子竟然被卑贱的伎女所惑,玄姬就会想,她有什么比不上朝云那个伎女?只要入了圈套,她便会越陷越深,顾不上反思,全然无法醒悟自己会付出什么!” 秦亮又怒又气,他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有那么歹毒吗?再说就算配不上王凌的妾生女,却有那么糟糕? 他见白氏情绪激动,实在不想在家里大吵大闹。而且妇人并非一直态度强硬,假哭就是示弱,所以秦亮对她不只是充满怒气,简直是百味杂陈,反正就是厌恶。 他皱眉沉默了片刻,只得无奈地说道:“白夫人恐怕有些误会。” “误会?”白氏冷笑道,“你骗得了玄姬,骗得了我?” 秦亮几乎是无话可说,但还是强忍解释道:“你最好更多地了解一下情况。处心积虑者,必预设场景。我与王玄姬只见过短短两面,第一次是朝云选的地方,第二次纯属偶然相遇,我根本无法预谋。何况我与她连结交都算不上,几乎是毫无关系,白夫人是不是想多了?” 白氏却仍然说道:“休要巧舌如簧!我拿来这么多钱财,待你不薄。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贪得无厌!” 果然妇人无法跟她讲道理。秦亮烦不胜烦,径直下床穿鞋,冷冷说道:“白夫人的诉求,我已了然。不管怎样,我不会主动与王玄姬联系了。事情就这样了却,东西拿回去。请回罢。” 白氏仍不满意:“你真的不会再纠缠玄姬?” “大丈夫何患无妻,白夫人实在太瞧不起人。就算你愿意,我也不太愿意与你结为姻亲。”秦亮道,随后不由分说地向外面喊道,“来人,送客。” 白氏有点不放心道:“秦君把财物留下罢,我不缺这点东西。” “嗟来之食,有啥滋味?”秦亮心里愤怒,脸上却只能发笑,“白夫人不带走,我扔院门外,让路人拿去,就当给你积阴德。” 白氏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气,“嘴太损了!” “彼此彼此。”秦亮道。 白氏看了一眼床上的箱子,终究是没那么大方,她一脸舍不得的模样,唤来了奴仆。箱子重新关闭,被人抱走了。 秦亮走到上房门口的檐台上站着,饶大山因为听到“送客”的吩咐,便将那些人送到门楼外。过了一会儿,饶大山关上大门,走回上房这边,脸上的横肉也有点发红,他愤愤地骂道:“他|娘|的,狗眼看人低!” “不识大体的妇人,不用跟她一般见识。”秦亮忍着气,说道。 他回顾这座简陋的院子,又不禁心道:本以为只有无权无势的底层,才会被人肆意践踏羞辱,原来当了官,地位低的话、照样无法幸免。 不过他很快又想明白了一些事,便稍微没那么郁闷了。 真正没希望的人,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只有完全的无奈和深深的无力,唯一的办法是改变自己的精神世界,让自己对精神痛苦的感受尽量麻木。所谓看淡,所谓释家人生感悟,所谓难得糊涂。 而现在的秦亮,还想在物理层面挣扎一下。 卷一 第二十三章 榨干之后 白氏回到府中,脸色仍是相当难看,奴儿们见着都缩着脖子,生怕触到霉头上。 刚才在路上的时间,并没有让她消气,反而经过一阵子的回味和酝酿,让那股子没能撒到秦亮头上的火气、更加无处释放。不时地她还有点懊悔,寻思着某两句话说得不够有力、应该如何如何才能刺中那小子。 走过后院回廊,白氏看了一眼守在台基上的女|奴,问了一句,“还在里面吗?” 一个女奴道,“照夫人的吩咐,女郎未离半步。” 白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跪坐在后窗旁的王玄姬转头看了一眼,并未起身。待白氏走上前、在几案对面跪坐下来,王玄姬才终于问道:“阿母真去找秦亮兴师问罪了?” 白氏气鼓鼓的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王玄姬“唉”地幽幽叹一口,目光从白氏脸上转向窗户,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关人家什么事?丢人啊。最近我并不想出门,阿母叫人看着我做甚?” 本来就心情不好的白氏,听到这句话,顿时感到脑子里“嗡”地一声。她马上欠身够了过去,伸手便掐住王玄姬的臂膀,又使劲把手猛地一旋转,自己的身体甚至也随之偏转。 王玄姬咬着牙,从鼻子里发出闷闷“嗯”的一声。等白氏放开她,她伸手捂着了被掐的地方,使劲埋着头没再发出一丝声音。白氏看不见她的眼睛,不知道哭了没有。 白氏反而哭了,她一边拿袖子揩着干燥的眼睛,一边哽咽道:“你不看别的,也要看我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啊。” 抽泣了一会儿,见王玄姬依旧埋着头默不作声毫无反应,白氏又泣道,“你能过上现在的日子,是谁的功劳?要是没有我,你只有做歌女舞伎的命!” 王玄姬慢慢抬起头,小声嘀咕道:“还不如做歌舞伎。” 白氏明知她是气话,却依旧声色俱厉地沉声道:“你是真不懂世间险恶,我跟你说做伎是什么下场!” 她接着说,“十几岁的时候,或可得到主人宠爱,只需服侍一人。别得意,年龄稍长,便只能服侍前来府中的宾客,这个人睡过来、那个人睡过去,兴许能遇到年轻儒雅郎,也兴许遇到的是头发花白黄牙发臭者,你能挑拣不成?一旦人老珠黄,色相渐渐被榨干了,必遭贱卖赶走。以后只会颠沛流离不断换地方,越来越差,死无葬身之地!” 王玄姬重新埋下头,再度一声不吭。 白氏把凑到王玄姬的耳旁,小声说道:“我也是为你好,你要是不听话,辜负了我这么多年的辛苦,我们就把秘密说出去罢,大不了玉石俱焚。” 她稍作停顿,又低声说了一句,“你的前程还长,而我反正是已经活过了半辈子,有什么好怕的?” 王玄姬依旧不说话,她的眉头紧蹙,脸色苍白。 白氏“唉”地叹了口气,语气终于随之缓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瞧瞧,现在的日子,好不容易啊!境遇如此之好,你又长成这般姿色,应该庆幸、应该感恩,怎能白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阿母给你挑真正的君子,就算是做妾也能集宠爱于一身,强过白白错付了人。” 待到白氏的态度软下来,王玄姬总算开口了:“不是谁都满腹阴|谋。本不关他什么事,如今他却无故被人上门羞辱一番,冤不冤枉?他大小是大将军的掾属,且有志向,我们可以不与他来往,与人结怨、何必?” 白氏道:“你真是油盐不进,我懒得和你多说。” …… 孙礼在洛阳剩下的日子,就像是一头临近年关的黑猪,连年也过不了。 不过孙礼在大将军府的地位相当硬气,先帝临终托付给曹爽的长史、大将军府的首席佐官。因此秦亮已经听说了,孙礼这次下放到淮南的职位不低,扬州刺史。 曹爽做事还算讲究,虽看不惯孙礼,但仍把孙礼当自己人,待之甚厚。 于是陈安等大将军府的掾属们议论之后,得出结论:孙礼即将离开洛阳,大伙仍须各自送出一份厚道的礼物。 陈安在人前没有多言,却与秦亮私下说:孙礼是知恩图报的人。 秦亮立刻明白所言何事了。孙礼早年遇到天下大乱,家乡兵荒马乱,他和母亲幸好得到了同乡的救助,后来孙礼为了报答恩情,便把全部土地财产都送给了同乡,剩下孑然一身什么都没保留。 然而秦亮有不同看法。 陈安待秦亮挺实诚,秦亮刚到大将军任职时、对一切都很生疏,多亏了陈安不断好心提醒。秦亮想到这里,便把自己的看法悄悄对陈安说了:孙礼那样的人不愿意亏欠人情,可一旦恩断义绝,做起事来会比一般人更坚决。 至于陈安赞同不赞同,秦亮不计较了,他只是以真心话回报陈安的实在。 之前秦亮在大将军府拜见孙礼的时候,曾明确地提出过,希望自己能追随他去地方参与军事。不过孙礼暂且没有回应,似乎没当回事。 如今到了要送礼的时候,秦亮便犯难了。 正如他刚到洛阳时的盘算,人情客往花销不会小。果不出其然,最近冀州刺史的公子吕巽回洛阳、要宴请宾客;孙礼又要离京,秦亮一下子感觉非常拮据。 主要是因为洛河南岸那两百多亩地的产出、加上每年三百石的俸禄,本来就不多,就算秦亮等四个成年人不吃不喝、也很难支撑起像样的开销。 秦亮回家仔细翻看王康记录的简牍,亲自清查仓库。剩下的东西,就算全部用来换一份礼物,仍是不太起眼,会显得有点寒碜;假如换成两份,那简直拿不出手。 为今之计,只能选其一,免得两头都讨不着好。 当初长兄被抓进了牢房,秦亮到处奔波捞|人,若无吕巽的帮助、事情是办不成的。但吕巽的帮助已经是过去式,现在秦亮还想得到孙礼的一句话,何况孙礼做过秦亮的顶头上司、关系更紧密。何去何从? 秦亮来回翻着手里的仓库简牍,绳子都快被他搓断了,感受是相当窘迫。 他拿着简牍,正无意识地在手心里拍打着,发出了“啪啪”有节奏的声响。 卷一 第二十四章 按下葫芦浮起瓢 吕昭是兖州人,在冀州做官。不过像他那样、都督河北的人物,必有家眷在洛阳做人质。最近其长子吕巽,也回到了洛阳。 虽只有一面之缘,吕巽却帮过秦亮。故而吕巽宴请宾客,人一定要去,礼物轻重反而在其次。有点尴尬的是,秦亮刚进吕府门楼、送上礼物,竟有人在那里大声念:“大将军府军谋掾秦仲明,牍三尺,赋文风雅。” 不念还好,直接念出来,秦亮顿觉脸上有点热,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风雅不风雅不好说,因为都是些堆砌辞藻的吹捧,东西不值钱倒可以客观衡量。 但把吹捧的态度摆好了,秦亮觉得没多大毛病。毕竟当初在冀州的事、是互利双方的目的,谈不上单方面的施恩;否则吕巽必不愿出手,秦亮也不可能白白给吕家摇旗呐喊。如今秦亮有苦衷,吕巽能不能理解一下、那就不得而知了…… 刚进门楼,便有人在后面叫住了秦亮,回头看时,只见是个不认识的少年郎。俩人相互自荐,原来这位十几岁的少年郎、正是钟会。 钟会这个名字,对秦亮来说是相当熟悉。秦亮自然不能说“将来灭蜀之时、就是你玩完之日,最好事先想想那是不是个坑”此类言语。秦亮只谈起钟会给题名的《请吕公止争界书》,真乃画龙点睛之笔(主要看是谁题的名)。 士族出身的钟会,社交确实没毛病,估摸约十五岁的他、已能与各种人物丝滑地打交道。他衣着华丽、一副娇生惯养的皮肤,在言谈举止中让人觉得很舒适,很快就能与人混熟。他的话虽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却拿捏得很准确。 幸好是钟会听到那句什么“牍三尺”的念词,秦亮才没有那么难堪。钟会显然是听到了的,否则他也是第一次与秦亮见面、刚才根本认不出来。钟会满面春风热情活泼,全当是压根没听到,只顾兴致勃勃地与秦亮说着别的话题。 从钟会口中得知,今日的宾客有何骏。如果刚才碰巧遇到的人是何骏,秦亮无法想象是什么场面。 除了何骏,还有裴秀、王浑、王沈等等秦亮大概听说过的年轻人。 这次受邀前来聚会的,多半是两种人,要么是当朝官员的公子、要不就是有前途的士族子弟。 至于请帖里所宣称的、什么太学好友欢聚一堂,看看就好,当不得真。宾客中很多人都没读过太学,那些出身稍微有点普通的、家里没人做官的太学同学,反而不在邀约之列。 而且洛阳的士族子弟很多,前途几何、也要看是哪个地方的。即便有了中正官的点评,入仕还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若是朝中有老乡沾亲带故,当然办事更加容易。 秦亮在曹爽府干了几个月军谋掾,文书看了不少,这才能看明白里面的水。否则只靠前世诸如三国演义之类的知识储备,他必定无法知道当朝的这些弯弯绕绕。 士族大概就是世代做官的家族,随着时间的流逝,士族当然也有起伏兴衰更替。 汉末关中三辅、中原汝颍的那些旧士族,在曹操袁绍时期,先后遭受了清理打压。反而是以前没什么势力的洛阳北部地区,诸如河内、河东那边的士族逐渐坐大,直到现在。真可谓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特别是并州人,在大魏朝做官的人尤其多、官做得大。 譬如秦亮最近比较关注的王凌,便是河东并州人。 这次宴请宾客的吕巽不像个高尚的人,却应该是个务实的人。连秦亮都能看懂的形势,吕巽自然明了,因此今日的年轻宾客里,河东人似乎不少…… 吕家的家主吕昭将军、几乎不在洛阳住,但这座洛阳的宅邸仍旧建得十分豪气。青色的楼阁、成片的房屋,宽阔非常。庭院里种着奇花异草,修了假山水池,风景很是优美。 最让秦亮瞩目的,是西厢房屋背后露出来的偌大水车。或许是因为秦亮想到了摩天轮,所以才多看了几眼。 吕巽在石阶上迎接宾客,察觉了秦亮的目光,便说道:“府中无溪,有了这座水车,只要驱使奴仆转动,庭院中便流水成溪。待到明年春季,请仲明再度光临寒舍,我们可到溪上喝酒,流觞曲水,自有雅意。” 秦亮拱手道:“吕兄盛情,亮受宠若惊。” 他说罢不再观望水车,跟着宾客们走进了宽敞的阁楼厅堂。竹丝之声早已荡漾在青色楼台之中,成群的舞伎挥动长袖,腰姿随着音乐齐齐摇曳,仿佛在随风摆动。 一曲舞罢,身穿白狐裘、腰间金玉“叮当”的何骏才姗姗来迟,走进了厅堂。他身上白色的皮毛,更衬得那张脸好像抹了粉、涂了胭脂,平白有几分妖艳之气。 何骏一眼就看到了秦亮。他并不近前来寒暄,却站在斜对面、隔着厅堂中间揖拜,声音挺大地说道:“这不是我那同窗好友,秦仲明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秦亮很烦这个人,若非必要、实在不想理会他,但现在当着众人的面,秦亮只得站起来,回礼简单地说道:“幸会,幸会。” 何骏满脸笑容,用玩笑的口气大声道:“仲明可是名士,总能弄出些逸闻趣事。我听说仲明想着宜城亭侯王将军的妾生女,可把王将军之妾白夫人急得不行啊!白夫人赶快拿着成箱的财物上门,要仲明与其女绝交。厉害厉害,真乃我辈之榜样。” 秦亮的脸几乎马上就黑了,他站在原地,一时间好像被当众剥广了衣服正在示众。 厅堂里是分席的,本来各自交谈的年轻宾客们,此时似乎都投来了目光。反倒是话比较多的钟会,此时犹自在那里给自己倒酒,既不吭声也不回望,一副不掺和的模样。 但有些十几岁的小子,对这样的花边之事似乎十分有兴趣,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做法、在那里问东问西。 秦亮见状,明白自己说得越多、将会越难堪,因为好些人都等着继续看稀奇。他便一面坐下,一面用无趣的口气道,“不过以讹传讹罢了。” 何骏道:“以讹传讹?仲明之意,没有这事,是有人胡编的哟?” 秦亮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冷眼相对。 何骏却是情绪高涨,脸上都浮上了红色,迫不及待地说道:“仲明快给我们说说,既然是以讹传讹,那又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已经有年轻小子按捺不住兴趣、在那里问:“是不是王玄姬?”有人道:“应该没错,就是王玄姬,听说长得美艳不可方物。有人偶然得见一面,几个月都睡不着觉。” 另有一个声音道:“不过是王将军之妾生女,你也说得太夸张了。莫不是长了三头六臂,与寻常人不一样?” 就在这时,吕巽从外面走进了厅堂,大概环视一眼周围,便伸出双手,用力击掌。片刻后,又有一群舞伎穿着青色的衣裙,鱼贯而入,音乐也随之响起。 厅堂中间被舞伎占据,音乐充斥其间。何骏站在斜对面,极不容易看到秦亮,也不方便说话了,事情终于暂且被干扰下去。 秦亮硬着头皮,尽量低调、避免任何被人注意的场景,好不容易才捱过午宴。 午宴在厅堂,下午的活动将去庭院,钟会悄悄提醒:“若是刚才看上了厅堂上的哪个舞伎、最好先问问长悌,但那些斟酒的女郎,可以径直叫到外面的厢房里去,找间没人的屋子,不用除衣,只需挑起裙子便可。” 秦亮强笑道:“第一次来长悌府上,不便造次。” 钟会侧身靠过来,笑着小声道:“我也不干那些事,只是知道罢了,可别传到家父耳中。” 秦亮道:“路远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士季放心,以后你会知道我的为人,起码嘴靠得住。” 这时吕巽起身离开席位,好像要去如厕,秦亮见状也不动声色地从侧后门走出去。他告诉吕巽,下午的活动便不参加了。吕巽一脸有点不舍的模样,言及仲明文采风流、走了确实可惜,又挽留了两句。秦亮说些客套话,便揖拜道别。 如果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心理素质稍微差点,遇到今天的事、估计要完全被整自闭。饶是秦亮的心理年龄大些,耐受力比较好,此刻的心情也好不了。 走到庭院一侧的回廊上,秦亮又看了一下这座府邸中的亭台楼阁、青楼雕窗,闻着宴席过后未散尽的烤肉香味,更有丝竹管弦美女佳人充盈此间,富贵繁华之气扑面而来。 然而洛阳不管看起来比乡间好多少倍,有多少繁荣华贵的景象,秦亮依旧没有一丝归宿感。这里的一切,眼下似乎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就像一个过客。他住在洛阳的几个月,感觉生活还不如无聊的平原郡秦家庄园。 秦亮闷闷不乐,心情惆怅,不知何时才能舒出胸中的这口闷气。 卷一 第二十五章 买椟还珠 吕巽设宴要收礼,孙礼外迁也要受礼物。 孙礼外迁扬州刺史,扬州在大魏国手里的地盘只有两个郡,但加伏波将军号、赐关内侯,孙礼明显不是遭贬离洛阳,却是升官。 因此惜别赠礼的人不少,府中书房里已经放了一大堆。孙礼到书房来,却是为了找一些案牍,并没有理会那些东西,只等拿到礼单看看便罢了。 在那里清点财礼的人是杨氏,孙礼的寡妇大儿媳。 这些财物都要留给儿媳和孙子,不用带到扬州去。所以杨氏比较关心有些什么东西,也是人之常情。 “咦!”杨氏忽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孙礼闻声,转头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杨氏手里抱着一只木盒子,看她的神情正是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在那里把玩。孙礼好奇地瞧了一下那只盒子,果然很精美,主要是上面的装饰十分华丽。 盒子数面都是用真金拼镶的夔纹;上方中间还有一朵团花图案的装饰,看上去五颜六色,晶亮与温润的光泽融合其中,应该是一些珠玉宝石镶嵌而成。 孙礼没有吭声,他做了那么多年官,当然不缺那点财货,只是觉得那只盒子挺漂亮而已,大概价值也不菲。 杨氏察觉了阿翁转头,她也回头道:“真好看,妾正好用来盛首饰。” 她说罢,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片竹简,看罢放在旁边的案上,接着又拿出来一卷竹简,看了一眼然后直接扔在了地上,只留下了那只空盒子。 一直没说话的孙礼,见状忍不住走了过去,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卷竹简,一共五片用麻绳相连。他先看了一下,接着不禁直接读诗句,读出声来:“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孙礼读罢,不禁重读了第二遍,然后望着书房窗外的天空,瞧着那平日被忽视的雪花,沉思良久。接着他砸吧了一下嘴,似乎觉得唇齿之间仍然留香。 “怎么了?”杨氏的声音才把孙礼拉回神来。 孙礼抬起手臂,轻轻晃了一下手里的简牍,笑道:“卿可听说过一个词,买椟还珠?” 不等杨氏回答,孙礼又伸手到案上,拿起了那片写着名字的竹简。他其实已经从笔迹看出了人,但还是要确认一下。 杨氏看到阿翁的动作,便说:“大将军府军谋掾秦亮。大将军府好几个掾属官送了礼,可都比较寻常,只有这个秦亮送的盒子十分名贵。” 孙礼听到这里,也拿起了盒子,重新细看。且不说那些包镶的夔纹真金、以及好多色泽上等的珠宝用料,单是这个做工就很精美,可能并非大魏产物。 杨氏的声音又道:“这个秦亮,是不是秦元明将军(秦朗)家的人?” 孙礼随口道,“同族,但不是同一个地方出身。” 杨氏道:“前几年秦元明深得明皇帝宠信,妾听说好多人贿赂他。但秦元明只收礼、不办事,后来贿赂的人就少了。当今皇帝登基,秦元明罢官回乡,但并没有被治罪,家中必定财货甚丰。” “不对。”孙礼沉吟道。 杨氏反而好像提醒了他,他接着说,“亮与秦元明,应该没怎么来往。” 孙礼想起了在大将军府经常见到的秦亮,印象里此人生活非常简朴,一看就不是宽裕的人。 有一次秦亮在石阶上踢到了石头,把穿的牛皮屐踢破了个洞,第二天孙礼却见他把破洞用针线补上了。另外,大将军府的掾属们经常早退,有的人上午来转一圈就溜之,秦亮从来都是午后才走,他的公务并不多,多半是想在大将军吃午饭。 孙礼拿起这个宝盒,再次端详片刻,笑道:“我估摸,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 他只笑了一下,很快就收住了笑容,接着又嘀咕了一句,“我喜欢做事不留余地的人,不含糊。” 这时孙礼伸手轻轻挠了一下已经有点花白的鬓发,皱眉回忆着有关秦亮的事。倒不是孙礼故意要忽视秦亮,实在是他得关注很多人,大多都是位高权重者,而像秦亮那种掾属官员、自然不用琢磨太多。 但孙礼眼下很容易懂:秦亮绝不只是因为敬重他孙礼,所以才送这么贵重的盒子来装一首诗。敬重一个人,不需要付出全部身家。 孙礼也不是秦朗,收了钱却不办事。所以他在琢磨,秦亮究竟想要自己办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秦亮照常去大将军府上班。最近孙礼已经离职,正在准备南行的诸多事务,所以不再管长史的事。秦亮自然也不用每天早上去拜见孙礼了。 而主公曹爽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秦亮这样的官需要等通知、或召见。 今日秦亮刚走到前院西侧的官署门口,还没进去,便撞见了个吏员。吏员道,大将军召见,一早到前厅谋事。 秦亮不敢怠慢,连门也不进,直接跟着吏员走,去往前厅。 前厅的位置,就在那座正对着门楼方向的双层、或三层大阁楼(台基里面还有一层券洞式宫室),秦亮很快就到了。他走进大厅时,发现曹爽还没来,何晏、桓范等三四个人先到了。 何晏和桓范一向看秦亮不爽,所以只有行礼,连寒暄都省了。秦亮也不想与这些大官激化矛盾,所以与另外两个关系还行的大臣也没多说话。 等了一阵,曹爽终于顶着腹部高高上翘的绶带,摇摆着走到了上位的席位上。 他走起路来,肩膀和手臂的摆动幅度非常大。大概是因为身体太胖不好掌握平衡、需要更大的摆动才能走稳,曹爽不是故意的,但姿态给人看起来真的非常嚣张。所谓的大摇大摆,就是这个味。 众人见礼,然后各自落座。 秦亮自然坐在末尾。此时该来的人、大概都来了,今天到前厅的人几乎都是大员,只有他一个掾属小官,诸如待事史陈安等同僚并没有来。 那么秦亮在小官里有什么特别之处?秦亮自然地猜测可能与孙礼有关,但孙礼已经确定好了行程、马上就要离京了,秦亮的事还完全没谱,就算有戏也不至于这么快。 秦亮不动声色,也不想在大官们面前表现什么,低调地沉住气看看情况。 就在这时,曹爽开口径直唤道:“仲明。” 秦亮忙抬起双手到面门,“亮在。” 曹爽的声音道:“你到大将军府已有数月了吧?可有何谏言?” 几个人纷纷侧目,毕竟是大将军专门问别人的建议、秦亮还只是个小谋士,人们便比较关注。 秦亮做曹爽的谋士几个月了,并没有吃白饭不干事。他只要有机会,总会想办法提一些建设性的看法,且注意说话方式委婉、不激怒曹爽,并没有像有些文人一样,沽名卖直,故意刺激主公以表现自己敢言。 但是曹爽从来不听,完全无视小官的意见,秦亮能有什么办法? 今天不一样,曹爽特意问起,秦亮马上重视起来,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大将军都督中外军事,仆为军谋掾,欲说兵法之见。” 曹爽点头道:“善。” 秦亮道:“仆以为,三军对敌,应从长计议,明确目标、周密部署,不可只看一时之得失。” 大将军并未外出带兵打仗,秦亮却说兵法,当然是暗指别事。毕竟司马家与曹爽同朝为官、明面上还没撕破脸,要是秦亮直呼司马家如何如何,有点不太恰当。 而秦亮是曹爽府正儿八经的掾属,为曹爽出谋划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样稍微帮曹爽出点计谋、提醒得失,并没有什么问题。 曹爽的声音道:“我听说,亮尤爱读兵书,果不出其然矣。” 秦亮默然,心道:感觉曹爽压根没听明白。 秦亮只希望他过后再想想,能明白这种话题必须是某种暗示才合理。今日在前厅这种地方、在场又有好几个人,秦亮确实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 明皇帝驾崩后,洛阳发生了政|变,秦朗就是政|变失败者之一。当今朝政,实际是曹爽和司马家二者分享。一山不容二虎,曹爽起手就表现出了对司马家的强烈敌意、双方定要分出个胜负死活。 这样没有什么问题,曹爽如果愿意退让和放权,今年初就不会发动政|变了。 秦亮认为大将军府最主要的问题、便是具体策略上缺少“系统性”。说从长计议也是同一个意思,不如系统这个词准确罢了。 譬如,秦亮就曾听陈安悄悄说,曹爽府派遣过刺客、直接去杀司马懿,当然没有成功。事情都干到这个地步了,后来曹爽却又换了方式,开始拉拢一些不在中枢的边缘人物。不知道曹爽和他的心腹们,究竟要采用哪种策略进行斗|争。 缺乏周密的、明确的、系统性的设计,他就是赢了一百次,只要在关键的时候输一次就得玩完。 而且秦亮相信陈安的密言有一定真实性,因为有别的迹象佐证其说法。 司马懿的人孙资、刘放在朝堂上,便曾强烈反对给司马懿加封“大司马”的官职,并且直言不讳地说大司马这个官不吉利,容易被人刺杀。 在没有证据指责曹爽派刺客的情况下,孙资刘放的话已经非常刺耳了。却不知道曹爽怎么想的。 卷一 第二十六章 天高任鸟飞 厅内安静了下来,冬日寒意从敞开的大门侵袭而入。还能听到时起时落的风声,仿佛是某种隐喻之音。 曹爽忽然再度开口道:“仲明与别的士人不同,卿愿受我征辟而来,我亦愿卿为国家所用。不管卿是否在大将军府中任职。” 秦亮没有马上回应,琢磨了片刻,才谨慎地说道:“仆感大将军知遇之恩。” 曹爽点头道:“卿回官署去罢。” 秦亮从席位上站了起来,就在原地揖拜,弯腰停留了一会儿,才说道:“仆请告退。”他说罢转身向大门走去,刚走两步,却忽然又听到了曹爽的声音“对了”。 秦亮再度转身向上位看去,曹爽道:“仲明回去准备一番,可以随孙德达(孙礼)前往扬州。卿亦可待年后出发。” “喏。”秦亮怔了一下才应道。 刚才在厅堂里的最后几句话、让秦亮有点意外,本来别的事说得好好的,曹爽竟忽然说可以去扬州了?秦亮沿着石阶走下台基,这才慢慢回过味来。 为何曹爽会无名无故地、说那一番有提醒意味的话? 秦亮估计孙礼和曹爽之间有点不和,虽未彻底翻脸,但曹爽似乎不太高兴。所以曹爽可能是在提醒和敲打秦亮:你和别的士人不一样,跟孙礼也没法比,你对自己的出身和身份、心里要有比数,背叛我没有人会接纳。 秦亮不用曹爽提醒,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残酷的实事。当初确实只有依靠曹爽才能做官,说知遇之恩也不为过,秦亮这样的人不太容易指靠士族。 没过一会儿,今天曹爽忽然主动问策的原因、秦亮也有所猜想。 估计曹爽有点纳闷,平时没怎么注意秦亮这个人、为何孙礼会专门向他要人,说不定秦亮有啥过人之处?于是没忍住在此问策试探一下。 可惜秦亮事先也没猜到、曹爽是出于这么个目的问策!早知道的话,刚才不妨把话再说明白一点,他也不用过分隐晦了。 现在可好,曹爽看来是完全没明白那个建议,相当于说了几句废话。 “唉!”秦亮不禁轻轻叹出一口气。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展,往往只在看似风平浪静的瞬间、已决定了缘分深浅。错过就是错过了,就很难再找回那种稍纵即逝的时机。 曹爽这人,别看他现在权势滔天风头无两,然而望之不似人主。秦亮从来不讨厌他、甚至有时候觉得他胖胖的躯体里不乏一点率真可爱,却也不敢把太多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偏偏秦亮没办法,身份已是拾取绑定。有曹爽的属官身份,却无实力无声望,那不就是一只秋后蚂蚱?现在秦亮也不愿意想太多,只想先找机会、让自己有更大的分量,到时候路子才能更宽,有更多选择余地,这确实是唯一有用的计较了。 渐渐地,秦亮的心情开始回转,因为外放本就是他的所求。 他这时才察觉,回廊外的雪早已停了。 雪停之后,太阳便露出了面容,在薄薄的白色积雪反射下,此刻天地间的光线非常明亮、仿若比夏日晴天还要亮。太阳出来,气温仍然不高,所以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地面上没有那么多污泥,诸般景色看起来明净非常。 秦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中的气闷一下子好像缓解了很多。 洛阳这地方,现在还不适合自己,简直是处处碰壁,心情沉闷异常。而今虽然仍没有什么起色,但秦亮想到可以很快可以离开这里,霎时间已生出了一种天高任鸟飞的畅快。 秦亮脚下步履轻快,先回到自己办公的署房,接着就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和一些有用的案牍。此刻他仿若想起了、前世在公司离职时收拾东西走人的场面。但不同的是,这次不是被开除,也不用担心失业,更没有负债,只有一身轻松。 他叫来一个小吏搬东西,走出署房时,不禁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寒意的空气,给人更加清新的错觉。 等在门楼外的王康上来拿东西,看到这个场面、王康没有吭声,但神情有点复杂。 秦亮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不做大将军军谋掾了,不过会有新的差事,扬州的差事。” 王康好奇地问道:“秦君得到了什么新官位?” “暂且不太清楚,明天再来大将军府一趟。”秦亮从车尾走上马车,半躺在上面做了个舒服的姿势。他接着往前面挪了一下,对着竹篾挡板道,“卿与饶大山等三人,都跟我一起南下,洛河南岸的庄园另外找个人管。一会儿就举荐个人来见个面。” 王康挥了一下马鞭,回应道:“喏。” 大将军府在洛阳送的院子、两百多亩地,属于私产,并没有记录为公物,应该不会因为离职而收回去。主要是那两百多亩地和依附土地的附农,还能有些产出,秦亮不要的话、很快就会有人接手。 饶大山和王康都是平原郡老家出来的庄客,两家人在秦家庄园苦熬生计已经很多年了,出身没有问题,算是可以信任的人。秦亮当然不会让他们留在洛阳看管那点财产,根本不值得。 随便找个人就行了,不管临时任命的庄客贪不贪,多少他总得剩点。 当天下午,王康就带回家了一个年轻壮汉。秦亮在上房面试,先看了一眼,只见此人长得额头窄、下颔大,至少身材挺壮实。大冬天的,拿麻绳束缚的羊皮没能完全遮住身体、锁骨位置的粗糙皮肤都还裸露着,隐约还有胸肌。 秦亮问道:“识字吗?” 壮汉道:“斗大的字,只识两箩筐。” 秦亮笑道:“那就是一二三啰。叫啥?” 壮汉道:“有人叫俺阿黄,有人叫俺狗子。俺姓黄。” 秦亮心说既然叫田园犬,那还不简单?他立刻说道:“我给你取个稍微能上点台面的名字,就叫黄远,远近的远。就你了,往后管庄田上的事,等我回来时,要报知诸事,开销、收成等都要说清楚。切记勿要太苛刻附农。” 壮汉鞠了一躬,“俺会办好秦君的事。” 秦亮挥了一下手道:“去罢。” 接着秦亮看了一眼饶大山,又随口道:“正巧说起了这事,我也给大山取个名,你以后就名崇。大山被人叫习惯了,可以做字。” 饶大山笑道:“俺还有字,那不成文雅人了?” 王康在旁边道:“这不是字,是前程。” 饶大山顿时收住了笑,秦亮却笑了,心道:识字的人就是更有见识。 卷一 第二十七章 萍水相逢 孙礼应该已想起秦亮平日说过的诉求,给他的官职是兵曹从事。秦亮在大将军府库房中查简牍,找到了短短一句话:刺史、司隶校尉置佐官,主兵事。 兵事这个概念很宽泛,训练、召集或遣散、作战部署等等都可以叫兵事。秦亮按照自己的理解,可能类似于参谋长。他也是第一次做这个官,便暗里寻思,大概按照参谋长的职权来做事即可。 刺史的佐官可以由刺史自行征辟,所以孙礼能直接任命秦亮为兵曹从事,只需要曹爽放人就行。 刺史的佐官、相比大将军的佐官,级别应该是稍有下降。但这是秦亮自己要的结果,所以他能欣然接受,觉得自己到了地方主兵事,可以做的事肯定更多。 秦亮临时受征辟为扬州刺史部兵曹从事,行程准备十分仓促。 仓促之下,既没有送别宴,也没有几个人来依依惜别,不过这些他都不在乎。洛阳结识的人,吕巽、何骏、钟会等人,基本没有片言只语。而那个秦亮起初觉得很好相处、很热情的大将军府武将孙谦,也没有啥表示,时间越长关系越淡。 另外疑似细作的朝云,声称仰慕秦亮的文才,不仅不给碰、最近干脆连人也很久没出现了。她估计是觉得,在秦亮身上投入太大并不值得。 反而是待事史陈安找了间酒肆,请秦亮去喝了顿酒,说些离别的话语。 酒过三巡,秦亮便忍不住说了一句话:“仆来洛阳时,起初以为陈兄不好相处,同行半月有余,交情也很清淡。不料几个月后,反倒与君相善。” 陈安回应:“庄子言,君子之交淡如水。” 原来陈安也不能免俗,开口就是三玄的内容。谈老庄周三玄最近在洛阳确实比较流行,算是时髦话题。 临行前秦亮又去过大将军府等处,办理一些公文,领一些东西,甚至到洛阳东北角的武库、领到了一副两当铠甲。刺史这样主政官员的佐官也能领到盔甲,可见淮南真是战区…… 孙礼赴任的路上,并非一行数人那么简单,实际上是很大一群人,多达数千、浩浩荡荡仿佛大军出征。 大魏的边境上,有好几种兵马。有地方主官私兵和募兵组成的州郡兵;还有兵屯的兵员,平时种地,需要打仗和训练时才集结。这些兵员着甲率低、训练不足、待遇差,总之战斗力不太行。 装备最好、最能打的还是隶属大魏国中|央的中外军,跟着孙礼南下的数千人马中,主要就是各营调遣给他的中外军。否则孙礼到了淮南就是光杆,干不了什么事。 除了官军,孙礼也带着一些由门客、庄客组成的私兵。 于是加起来人马甚众,人一多,走得也非常慢。大约一千多里路,按照每天的行进路程计算,秦亮估计今年过年之前、大伙儿是别想到寿春了。 秦亮便去见孙礼,提出要脱离大队,先去淮南周围熟悉一下情况,到时候好给孙礼出谋划策。孙礼派出百人将张虓,以便随行护卫,另有骑兵五人。 一行九人骑马轻装简行,速度立马变快,千里之路不在话下。秦亮寻思,等自己从徐州、豫州、扬州的各地转一圈,再到寿春时,说不定孙礼的人马还没到。 一路下来,这天秦亮在淮水北岸的安丰郡河口亭落脚,在此地遇到了一个人。此人目前应该没什么名气,但在秦亮眼里非常有名,邓艾。 或因时近年关,河口亭的傍晚没什么人,几乎只能见到几个亭卒。秦亮等人在院子里直接升起火烤肉,这时便有两个人进来了,走在前面的中年人带着剑、挂着装印绶的布袋,一看就是官。 秦亮见状站起身,先揖拜自荐。对方还礼时,说出了让秦亮顿时来兴趣的话:“仆……仆仆仆太傅府(司马懿)、文学掾邓艾。字士载,豫州人士。” 没想到这位名垂青史的人物,说话有点口吃,没听习惯、听他说话挺难受。 “这里正好有些酒肉,君何不坐下来饮几口,稍解旅途之乏?”秦亮不动声色地邀请道。 邓艾反应平平,一脸不情愿,但似乎又不便拒绝好意,拜道:“多、多谢仲明赠酒,肉便不用,仆等带了干粮。” 秦亮拿起了一只碗,把壶里的酒倒了一些出来递过去。刚才他与同行的人是直接在同一个壶里喝酒,但对待客人,专门讲究了一点。 邓艾接过碗,又道了声谢,在火堆边的胡床上坐下。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仆、仆听说过仲明,弱冠便已名闻洛阳,在大将军府为掾。仆不如仲明。” 他虽说着客气话,表情看起来却明显兴趣寥寥,说话也有点费劲。 秦亮看在眼里,却不知是因为自己做过曹爽掾属的缘故,还是邓艾对同为掾属的小官没啥兴趣。秦亮虽不嫌弃邓艾口吃,但说不定别人还嫌秦亮官小呢? 之前在洛阳时,秦亮就知道有邓艾这个人、只是没见过,而且专门问过大将军府的同僚。正好有人认识邓艾,却评价不高,说邓艾出身寒门,却看不起同样出身差的人,只愿意和士族来往。秦亮不了解邓艾、更不知同僚的评价是否中肯,也许邓艾比较功利、在有意识地拒绝无用社交,也许邓艾只是纯粹嫌贫爱富罢了。 这时秦亮收起了回想,说道:“哪里哪里。君为何在安丰郡?” 邓艾道:“看看山川形势,方便屯田水利之策。仲明为何在此?” 秦亮拿出了一卷布帛递过去,“仆已不在大将军府任职,正追随扬州刺史孙公赴任。先行南下,也是来看地形的。” 邓艾打开布帛,看着上面的画。他抬头看了一眼秦亮,然后把画凑近火堆的光线。秦亮见他对地图有兴趣,便又拿出了一卷布帛,还不忘解释道,“这张有等高线,看起来没那么直观清楚,但描述得更准确具体。” 其实第一张图还有比例尺,用的是估算的数据。不过邓艾应该没看出来。 秦亮拿起小刀,割了一块羊肉递过去,邓艾直接拿手接了。刚才他还说不用吃肉,现在却没顾得上拒绝。 邓艾细看了好一会儿,似乎觉得很新鲜,还时不时询问秦亮两句。看罢收起布帛,邓艾的神态与刚才相比、已是大相径庭,主动指着秦亮的包裹问,“里面是简牍?” 秦亮转身拿起包裹,从里面拿出几卷竹简,“对,这是另外的东西,不是地图。” 邓艾翻开来看,手里先拿到的那卷、是一张画着长矛的图,上面标注了尺寸。铁矛头、木杆分别都有尺寸。邓艾问道:“仲明画这个有何用?” 秦亮解释道:“刚才忘了说,仆在孙公麾下的官职是兵曹从事,这是仆的分内之事。兵器长短对战术层面的影响挺大,不能不着重关注。” 邓艾微微点头,不置可否。他又拿起另一卷竹简,上面却全是文字。秦亮瞅了一眼,正是他记录的徐、扬各地的地表地貌情况,还有淮水各段的水文气候,都是他到处问来的,大量道听途说的信息、不一定准确。 身在大魏朝,前世的很多地理常识都没啥用,因为气候地形河流的变化很大。不过长江的变化应该是最小的,秦亮只要用长江的位置作为参照,然后对比目前的一些文书案牍、结合实地考察,他就能比较快速地弄明白个大概情况。 秦亮巡视各地、临时记录的都是些常规信息,不是啥机密,只是一些作图方法对古人来说显得新颖而已。于是邓艾要看简牍,他便挺大方。 果然邓艾也投桃报李,慢慢谈起了他的考察收获、以及想法。如何开垦民田、怎么利用水系,甚至组织屯户的编制,邓艾都有细致的谋划。 邓艾有时候说话不太顺畅,说的内容一多、就很费时间,所以俩人不知不觉谈了很久。 等到秦亮回过神来时,发现天空一片漆黑,夜好像很深了,却没注意到是什么时辰。秦亮转头看时,有几个汉子居然裹着裘衣、正在火堆旁边呼呼大睡。两壶酒早已喝完,唯一剩下的只有地上的羊骨头。 邓艾顺着秦亮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些睡着了的人。 这时邓艾欲言又止,终于说出了句话:“仲明离开大将军府是对的,来淮南或许更好。” 秦亮微微笑了一下,心道:你是司马懿的人,这会儿在惋惜我跟了曹爽吗?我进曹爽府确实是没有选择,但其实我看司马懿也很不爽,甚至对所有士族都没多少好感。要是有得选,我也不想投靠。 不过秦亮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才能得到了邓艾的认可。这倒多少让人感到高兴。 当然秦亮不需要认可邓艾的才干,他从历史上邓艾的成就、就能明确判断,根本不用再观察。 两人沉默着又坐了一会儿,萍水相逢,是该到道别的时候了。 卷一 第二十八章 学院派 不出秦亮的预料,孙礼带着人马到淮南时,已是正始元年的正月。大概几百公里的路,人多了、就要走一个多月。 “正始”就是大魏新皇曹芳的年号。七八岁的曹芳已经在龙椅上坐了一年,去年几乎一整年都沿用着魏明帝曹叡的年号,现在才改。没办法,因为明皇帝曹叡驾崩的时候是正月。 秦亮在淮南重新与孙礼见面的时候,并未在扬州刺史部的所在地寿春城,而是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秦亮站在一座小山丘上,只见周围的土地一片荒芜。比较明显的景物,便是一处废墟、一条河。废墟是合肥旧城,河是施水(南淝河)。 北边一队骑马的人渐渐靠近之后,终于看清了其中一人正是扬州刺史孙礼。而秦亮早已到了这里,又是一次不期而遇。 或许因为人们想去的地方、往往总会是那么几个,所以在有些地方很容易邂逅。又或许来了那个地方,发现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风景,但来之前总会有几分期待。 秦亮早早就站在原地、把双手抬到面门位置弯腰揖拜。孙礼在马背上点了点头,策马冲上小山丘,这才拱手回礼。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问什么,又一起引颈观望了一会儿。 秦亮主动开口道:“这一片是低山丘陵地区,附近不太容易找到高一点的山。不然能看得更远。” 孙礼点头道:“真是荒芜啊,好端端的土地,几乎没见到多少百姓。” 秦亮道:“不仅这边的人少,大江北岸的徐州南部地区,连绵上百里都没有人烟,其荒芜景象有过之而无不及。仆前些天亲自去转过一圈。” 其实这样的景象、孙礼的反应也就那样,而秦亮刚看到的时候、才是非常吃惊的。 后世的人怎敢想像,地方富庶人口稠密的广大苏北平原、部分安徽腹地丘陵,会成为无人区的景象? 秦亮接着说:“淮水以南,可以总结为大概三种地貌。由东向西,淮水下游的徐州境内,是平坦的低地,低洼潮湿,很多湖泊沼泽,大军行走极不方便。而且大魏朝廷应该已经在当地坚壁清野,那里的人口极少,不利军队就地补给。 然后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一带,属于低山丘陵,往西直到六安城。再往西就是山区了。” 孙礼回头看了一眼秦亮,“看来仲明先行南下,已经把地形探明。” 秦亮道:“还有水文、气候等诸般情状,仆整理好之后,便将案牍上呈明公。以楷体字所写、是可以确定的事,行草字则是问当地军民得来,明公观阅时请明辨。不过问来的消息也不全是错的,仍具有极高参考价值。” 孙礼听到字体描述的时候,神色变化最大,又再次回头过两次。孙礼说道:“仲明曾在太学进学,又熟读兵书,果然行事有章法,甚合孙子之说,天时地利,仲明皆未疏漏。” 秦亮心道:意思我是学院派?学院派或许谈不上,但理论知识确实涉猎了很多,不仅仅局限于古代军事理论。 他说道:“还有人和。大魏明皇帝文治武功威名加于海内,驾崩之后,我朝新君登基还不久(而且发生了政|变,内斗也在进行时),吴国可能觉得有机可乘。仆的猜想是,吴军可能又要来进攻我朝,我们须早有防范之心。” 孙礼的眼睛看着地面,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回应秦亮的话。 秦亮等了一会儿,便指着前面的河水道:“吴军要北上,必攻合肥、寿春这条路。” 孙礼听罢脚下挪动了一下步子,顺着施水流向,观望东南方向,好像那边会有大军来似的。当然远处什么也没有,敌军大军出动诸事繁琐耗费庞大、不可能说来就来。视线尽头,唯有宁静之中的苍凉景色罢了。 “施水尽头是巢湖,过巢湖是濡须水,舟船走濡须水则直达大江(长江)。”孙礼开口道,“仲明若要继续南下,最多只能到巢湖边的濡须口,濡须口有魏军水寨,平素在我们手里。再往南便是吴国的地方了,且在濡须水上有吴军的濡须坞寨子,驻有兵马、常有斥候游荡。切记不要以身犯险。” 秦亮揖拜道:“多谢明公提醒。” 孙礼曾追随曹休去打过吴国,并在巢湖以南的地区大败,可能还有点心有余悸,他接着说道,“大魏濡须口水军舟师,寻常时候的迂回腾挪之地、只有巢湖与施水,故舟寡兵少。吴军一来,舟师必不敌。所以合肥旧城这一带也人口稀少,并不太安稳。” 秦亮看了一眼河边那座合肥旧城的废墟,只剩下一些夯土墙和断壁残垣,便问道,“旧城被专门拆掉了?” 孙礼道:“对,木材、砖石都搬到西边建了新城。我们过去看看,走罢。” 于是大伙儿翻身上马,拍马冲下山坡。 坐骑是有马镫的,秦亮骑着很容易掌握平衡。不过马镫是皮的、未见有人用金属马镫,难怪后世出土的文物没发现三国时期的马镫,不过从石雕壁画的人物坐姿看得出来、却应该是有马镫的骑术姿势。 众人策马西行,沿着施水(南淝河)走到上游,骑马走了十多里,然后离开河岸。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二十里,便道了合肥新城。 合肥新城是明皇帝(曹叡)时期修的,建成至今也就六七年时间,修建的时间不到一年。因此看上去整个城池挺小,是个长方形,秦亮目测南北长度不到一里(一里大约四百多米),东西宽度约半里。 城虽小,还有护城河,几乎就是一座军事城镇。护城河的水从后面的山上引下来,那座山名叫鸡鸣山,施水的源头就在那片山里。 然而新城并不能控扼施水,离河水较宽、地势平缓的河边还有大概二十里地。刚才秦亮等人,就是离开了施水河边才过来。 新城也不在北面的肥水(东淝河)旁,离施水、肥水南北两条河都还有一段距离。秦亮猜测吴军水军利害,魏军大多时候水上不敌吴军,所以才故意把合肥迁到这个交通不便的角落里;便是为了预设战场,扬长避短。 北边的肥水,就能直接连通淮水了。 此时长江、淮河之间的水道并不完全通连,大船要直接从长江开到淮河、得看季节。断点就在合肥新城附近,肥水和施水是没有自然相通的。 不过魏太祖时期,曹操时不时就想“会猎于东吴”,在肥水和施水之间挖了一条运河,方便水陆俱下。不过那条运河是半成品,且多年没有修缮,平时断流。 秦亮问过当地官吏,大概只有夏秋之交到秋季这段时间,下大雨涨水了,运河就通了。 眼看日已西斜,回寿春还有二百五十多里地,孙礼决定在合肥城住一晚再走。于是秦亮等人随孙礼的人马入城。 小小城池,中间的街道却十分宽敞,应该是为了方便调兵的驰道。城中的格局也很简单,一会儿就能看个大概,中间是县寺建筑群,周围有些兵营和房屋,城角落冒着浓烟,好像还有冶炼金属兵器的窑和铁匠铺。 孙礼到了县寺,县令等官员迎接上来,但不见驻军武将、估计驻军武将不太鸟刚来的孙礼。孙礼是扬州刺史,按规矩是当地行政长官、确实不是军事主官,不过他加了伏波将军号,应该也能节制州郡兵。 武将没来,似乎也没啥毛病。 孙礼开口就问,“可有……” 此刻秦亮恍惚间想起了曹操的名言“城中可有妓否”,便寻思这种小城怕是没有的。不过也说不定,魏军有营妓。 不料孙礼停顿了一下,说的却是“可有酒肉”? 县令立刻回答有,转身就吩咐手下立刻准备宴席。 秦亮中午就啃了半块硬邦邦的麦饼,见状心里也开心起来。 于是孙礼、秦亮以及两个将领来到了台基上的厅堂里,分席入座,准备干饭。正是下午时分,时间两头不接,不过大伙儿应该都饿了。 跪坐的时候,挂在腰间的剑让秦亮感觉不太舒服,他便解了下来,直接放在案上。 这时孙礼问道:“我记得仲明出洛阳时,拿了把环首刀,何时买的新剑?” 秦亮发现,孙礼还真是个注意细节的人,这么点小变化都被他看到了。当初俩人都还在大将军府做官时,有一天秦亮的鞋破了,也被孙礼一眼看了出来。 于是秦亮道:“之前亮在河口亭,遇到了太傅府的掾属邓士载,谈了一会儿地形和屯田之类的话题。离别之时,邓士载或有惺惺相惜之意,便把佩剑赠予仆。仆也把佩刀还赠给了他。” 孙礼笑道:“原来如此。” “不是啥好剑。”秦亮伸手指着案上,直言不讳道,接着又笑道,“不过仆的刀也不是好刀,就是在军营里拿了一把。” 孙礼又问:“仲明可会武艺?” 秦亮道:“在家乡时,跟着当地名士学过剑,跟长兄学过射箭。刀法倒是没学过。” 孙礼随口道:“战阵之上,不需太多招数,会用剑就会用刀。” 秦亮早已发觉了,这副身体有剑术的肌肉记忆,出剑速度非常快,似乎颇有天赋。不过受限于体重和肌肉大小,力量确实不太行。 聊天了一会儿,侍女和奴仆们把热气腾腾的烤肉端上来了,大伙儿都不禁侧目、两眼放光。 卷一 第二十九章 单刀直入 除了城墙上的四座角楼和三座城楼,小小新城内、县寺楼台就是最高的建筑。 饭饱酒足之后,秦亮跟着孙礼爬上了县寺楼台,两人从各个方向看了一圈城池周围的景象。这座城只有三道城门,确实不太对称。 孙礼忽然问道:“辟仲明为兵曹从事,会不会太屈才?” 秦亮说道:“仆方入仕不久,未建寸功,品秩高点低点,都只能是小官,又有何妨?能做事就行。” 孙礼听罢语气了轻松了一点,“仲明有此心境,甚好。去年末我赶着离京,一时也找不到恰当的官职。只有我的属官,可以自行辟除。”他稍作停顿,又坦率地加了一句,“无须经过吏部,着实是为省事。” 秦亮听到这里,笑了笑,便开了句玩笑:“好多人称呼仆为‘参军’,我倒是挺喜欢这个称呼,好听。” “哈哈哈!”孙礼爽朗地笑出声来。 这时秦亮再次谈起了自己的看法,东吴极可能派兵来打扬州。 孙礼并未反对秦亮的判断,应该觉得分析有几分道理,却也不敢确定。这种事不说别人、提出看法的秦亮也不能确定,只能推测可能性,影响战争的因素那么多,不都要猜么? 两人说了很多话,秦亮与孙礼的关系、倒是愈来愈亲密了。 难怪世人总是特别看重、某人做过谁的属官,往往把属官当作党羽。属官和主公的相处时间确实很多,浸淫在一起久了,难免参与一些机密之事,那便容易绑到一起。 两人回到寿春之后,孙礼直接住在了刺史部官署内,秦亮也没有在寿春分到房屋,也只能住在官署。同住一处,他们经常在一起吃饭、办公,朝夕相处的时间更多。 不久,孙礼要去拜见扬州的真正老大,征东将军、都督扬州军事的王凌,遂准备带上秦亮。 大魏国这种带“征”“镇”字号的将军,几乎都是四方诸侯级别,乃当地最高决策者,军政大权尽握其手。扬州这地方魏国一共就两三个郡,征东将军和刺史却不是同一个人,真乃池小王八多。不过王凌的都督区应该不止扬州,还包括淮北的一些战略支撑区。 孙礼穿戴整齐走到刺史部官寺厅堂,见到秦亮时,开口说道:“都督那里人多嘴杂,不比卿与我谈论。卿的主张定会传出去,若是第一个主张就没说对、事后遭人诟病,往后世人便会对仲明有刻板印象,认为卿不善谋,于名气极为不利。卿可想好了?”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抬头多看了孙礼一眼,这样的话、不是特定的人肯定不会说。 秦亮再次权衡,才点头道:“多谢明公提醒。” 于是二人走出厅堂,带着车驾随从出发,秦亮与孙礼同乘。 寿春城不比合肥新城,规模不在一个级别,城池长度估计超过十里。这里不仅有扬州刺史部官寺、征东将军府,还有县寺等各种机构,也曾是曹魏宗室淮南王国、楚王国的国都,淮南郡的郡治。单是官邸就有好几处,亭台楼阁耸|立城中。 秦亮听孙礼说,孙礼离职曹爽府长史之后,接任大将军府长史的是令狐愚,此人正是王凌的外甥。令狐愚本来叫令狐浚,因为惹得魏文帝生气,才被文帝勒令改了这个奇葩的名字。依秦亮看的话,他好不容易是这个姓,不如改个单名叫冲。 果然几个人来到王凌府上时,在场的人不少。引荐之后,这些人除了征东将军府的属官、武将,还有当地的中正官和名士。中正官应该属于刺史管,却在王凌府上走动。 秦亮在家乡时、已经给平原郡和冀州的中正官点评过了,但他知道这些人不管那么多,见人就喜欢品评一番。 不多时,王凌和一个中年男人前后走进了屋子。只要看王凌走路的样子,以及堂上大伙儿的神态姿势,马上就能确定王凌的身份。 秦亮在洛阳时就经常听说王凌,甚至见过他的女儿王玄姬两面。今天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其本人。 没想到王凌年纪很大了,看起来起码是六七十岁的人,此时的人平均寿命不大、这么老的人还在做官并不常见。而且他有个女儿才十几岁,秦亮事先是真没想到他这么老。好在王凌身材壮实,身体很硬朗的感觉,应该还能干好多年。 旁边那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估计是王凌的儿子之一,因为面相有点相似。不过有点奇怪的是,王凌的胡须很少,只有嘴唇上有;疑似他儿子的中年人却是个大胡子,留着髯(脸颊上有胡须),只是没有传说中美髯公关羽的那么长。 众人纷纷上前揖拜,其中不乏表情献媚者。 王凌引荐了他的儿子王广,与大伙儿相互见礼,正是刚才一起的中年人。 王广至少去年还在洛阳,因为秦亮刚到洛阳那会儿,在曹爽府听到过他告状的事。现在却不知道王广何时来的淮南。不过王凌有四个儿子,还有兄弟,所以不缺人质。 孙礼向王凌引荐秦亮时,王凌发出“哦哦”的声音,应该并没听说过秦亮,估计转头就能把秦亮的名字忘掉。毕竟年纪大了。 很快秦亮就能加深王凌的印象,秦亮单刀直入、干脆利索地拿出了两份简牍递上,说道:“仆请明公早作准备,预防吴国的攻打。” 王凌无神的眼睛忽然一亮,瞪眼道:“吴军要来了?老夫怎不知?” 秦亮忙解释道:“仆推测吴军会来,还没来。仆以为,最可能的时间是今年夏秋之后,距今还有半年时间,足够时间提前准备,并可知会荆州、豫州等地同僚。” 果然好些人刚才都没记住秦亮的姓名,这时周围一阵私语。有人重新问秦亮是什么官,有人小声说:“扬州刺史部兵曹从事史。” 对于这样的景象,秦亮见怪不怪。 王凌打量了一会儿秦亮,又转头看孙礼。孙礼轻轻点头。 王凌见状,这才拿着简牍,转身走到上位的几案后面坐下,把简牍放在案上展开来看。王凌简单翻了一下,问道:“这么说,秦参军是猜的?” “可以这么说。”秦亮站在原地道,“但并非凭空猜测,仆有大量论据。若要更直接的凭据,最好派人到东吴实地打探。东吴若动员大军,必有明显迹象。” 王凌“哦”了一声,似乎重新恢复了“待机”状态,从头到脚都放松了不少。 秦亮见状,顿觉王凌比孙礼要难以说服。没办法,他只是和孙礼能朝夕相处,却与王凌不熟。 卷一 第三十章 愿为君奏 好在王凌对曹爽府出来的人、应该没有成见,王凌还是愿意听听秦亮的看法。 听说司马懿与王凌的私交不错,司马懿与河东(山西)并州的士族似乎都相处得很好,但王凌应该不是司马懿的人。作为河东士族早期领袖人物王允的侄儿,王凌的人脉之广,大魏朝廷中难有人望其项背,他在内心里看不看得起司马懿还两说。 镇西将军、雍州刺史郭淮是王凌的妹夫,郭淮的女婿又是阳里亭侯贾充;镇南将军、徐州刺史王昶是王凌的发小,从小兄事王凌,满朝皆知。还有禁军的老大,领军将军蒋济,也是王凌处了很长时间的好兄弟。 王凌可以说满天下都是朋友,朝中执掌朝廷大权的司马懿和曹爽,唯能笑脸拉拢。只不过秦亮隐约记得,王凌的下场似乎很惨?历史再次证明,两头下注做墙头草、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哪怕是像王凌这种根基甚厚的大人物。 不过秦亮通过收集到的官场常识性信息、暗里分析,王凌虽两头交好,但相比司马懿,他可能内心更倾向于曹爽一点。 秦亮有自己的理由。 譬如王凌的外甥令狐愚,刚刚做了曹爽府的长史。还有王凌在青州做官时的别驾从事,王基,完全就是王凌的心腹亲信,去年司马懿征召王基,王基没去,最近听说要去曹爽府做从事中郎了。 另外,曹爽主动拉拢过很多人,譬如想请卫臻做尚书令,还为自己的弟弟向卫臻家提亲,都遭到了坚决的拒绝;而曹爽拉拢王凌、要给加封征东将军时,王凌则欣然接受了好意…… 于是王凌尽管不太重视秦亮的说法,却仍挺有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 秦亮也很知趣,尽量把话说得很简短。诸如守江必有淮、必有荆的常识,他并没有赘述,反而从细节上分析孙吴要进攻魏国的动机。 不过之前已经对孙礼说过的一些言论、秦亮仍在王凌面前重复了一遍。大魏新君年幼、有机可乘之类的话。 一番话下来,秦亮回顾左右,大胆地强调了更具体的假设,“仆以为,孙吴攻击的时间,极可能是今年秋季。若我军能预先料定先机、早作准备,以有备击无备,此役必能对孙吴军形成单方面碾压的优势。” 王凌问道:“秦参军有没有确切的凭据?” 秦亮道:“合肥新城。新城搬离了施水之畔,今日新城所在之处,既不靠水、又易守难攻,明摆着是我军预设战场,请君入瓮。新城又小又坚,吴军强攻耗费兵力,却无太大好处。所以吴军最好是直接图谋寿春,得到寿春,全淮南的局势便会变|天,吴军的战略好处极大。”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每年秋季,淮南便会连续降暴雨,河水骤涨。那时候连接施水、肥水的运河则能通航,吴军可利用这个时间窗口,以舟师运兵|运粮,直接进逼寿春。仆故推测秋季有兵事。” 秦亮说了一通话,王凌仍未表态。这也不能全怪王凌,都是推测的东西,哪能完全靠谱? 连秦亮自己也只是赌一把而已,反正赌错了也没多严重的代价。大不了那些名士会品评说,秦仲明不善谋。不善谋就不善谋,又不会掉块肉。涉及战争的人就不可能不赌,万一赌对了呢? 王凌偏了一下头,跪坐在旁边的王广小声道:“待到秋季之前,准备一下并无坏处。” 这时王凌想了想,终于开口道:“秦参军言之有理,彼时老夫把屯卫召集起来,有事则备战,无事则训练。” 秦亮赞道:“明公英明!” 有了结果,大伙儿便不再说吴军进攻的话题,毕竟即便秦亮说得对、那也是半年后的事了。王凌开始与孙礼说些洛阳的话题,接着还谈起了逸闻趣事。 人们相谈甚欢。孙礼作为扬州刺史,到了寿春却要仰人鼻息,却好像没有什么不满,依旧和王凌谈笑风生。于是秦亮觉得,孙礼这个人有时候说话很直,但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很快到了午宴之时,便是酒肉相待。 然而相比后世动不动就满桌子几十个菜的场面,此时的宴席也就那样。分席的,一个人三四个菜而已,无非就是烤、炖的肉,扬州这边河流多,还有个生鱼蘸料的菜,以及菜和鱼煮的羹。 席间王凌客气地说:“扬州多事之地,未能有歌舞助兴,还请德达等见谅,喝得不热闹,无趣了点。” 孙礼举杯道:“哪里哪里,承蒙都督美酒鱼肉招待,非常丰盛。” 秦亮没有掺和他们的商业互吹,开席之后他一直没怎么说话。除了想真正做事的时候、就像刚才提建议,秦亮平时还是比较低调的。 不料这时留着髯的大胡子王广道:“仆闻仲明善诗赋。此情此景,楼阁之上,风光正好,高朋满座。仲明何不赏脸、兴手赋诗,吟唱一首?” 秦亮留意观察了一下王广,觉得王广纯粹是给面子、并无丝毫恶意。而且刚才王广还帮了忙、劝他爹呢,好像对秦亮的印象挺好。 别人给脸,秦亮也愿意给面子。但他完全没有准备,冷不丁让作诗,抄……不对,作哪首好?他确实会作诗、打油诗,但要作一首好诗谈何容易? 将进酒?好像和今天的情形不太搭。秦亮刚才喝了不少酒,一时间脑子有点晕,愣是没想到“作”哪首。 别人见他没说话,以为他在酝酿文采,好几个人都投来了目光。特别是王广,一脸期待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推诿他的好意。 秦亮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起了在洛阳时自己改过曲谱的《长相思》。关于这首乐府诗的唐朝曲谱,秦亮当然不知道。但他用古乐府的曲配上洛阳民歌的调稍微改了一下,本是准备等朝云来了、与她合奏演绎的。但朝云后来一直没有出现,曲子便未曾派上用场。 秦亮伸手入怀,掏出袋子里放了很久的一块布来,上面有简单的琴谱标注。他起身道:“仆有一首乐府曲,可为诸公演奏。仆需要一张琴、一把剑,并有一人奏琴相和。” 王广拱手道:“仆略通音律,若仲明不嫌,愿为君奏。” 言罢王广走了下来,与秦亮小声谈了一会儿,便吩咐人去取琴与剑。 一番准备后,随着时间的拖延,刚才侧目的宾客们又重新开始了敬酒、互相交谈。秦亮提起了一把剑,看了一眼阁楼上的场面,又望着窗户外灰蒙蒙的天空,接着他看向跪坐在旁边的王广、轻轻点一下头。 王广轻轻挥手向外一拂琴弦,立刻发出非常悦耳的弦声。只一声弦响,王广就不只是略通,而至少是熟练,抚琴的轻重缓急还是挺考验基本功。 秦亮作醉酒状,缓缓挥起剑,唱道:“长相思,在洛岸。络纬秋啼金井阑。” 唱到这时,他的动作平缓,调子起伏也不大,但即便在秦亮一个现代人的品味里、这个曲也很好听。 下一句“微霜凄凄簟色寒”则高低缓急开始变幻,待唱到“孤灯……不……明…思、欲、绝”时,调子从低到高不断高亢,到“明”字时,调度又逐渐下降。最后一字一顿非常低沉却有力,仿佛情绪的深度。 王广的琴也配合得极好,每一下抚琴的节奏长短,都几乎完全与唱词同步,更加重了最后三字的情绪力度,那一字一顿仿佛力透墙壁、刺向天空。 实际上这一句的琴声配合难度很高,因为节奏变化比较复杂。此前秦朗是准备自己奏琴、朝云唱词的,他当时也有点怕自己在当场出现纰漏。 然而这个大胡子王广,似乎与秦亮的想法非常默契,竟能一下子就严丝合缝。这么个黑胡子莽夫形象的奏琴水平,确实让秦亮感觉很意外。 (果然古乐府基调的曲子,唱词要用此时的发音才好听。眼下这个时代的语言发音还是很不一样的,比如“纬”的发音有点像各(帷却依然读韦),“凄”有点像澈,“欲”有点像哟。最不一样的是有些字、不止一个音节,比如“不”类似于“仆沃”这样的双音。也幸亏有变化不大的汉字,否则两千后的人们,可能听不太懂魏朝人在说什么。) 很快连上位的王凌也入戏了,他把手放在左额上,低着头好像在悄悄伤感。 座中宾客,无不神情黯然,有人已望向了西北方向的都城方向。在座的诸公,不少人的家眷都在洛阳做人质,地位越高的人越要送人质。 甚至已经有人发出抽泣声。秦亮与王广二人才演奏几句,可见古音的情绪力度之深。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人们,思绪仿佛已经回到了大魏都城,呆呆眺望的目光里,都是对妻妾亲人的思念。家眷分离,带剑淮南,又是为了什么?魏吴皆为汉,自相残杀、千里白骨,不过是为了那点舍不得放手的权力利益罢了。 卷一 第三十一章 醉酒舞剑 寿春阴云笼罩的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变矮了,风声时起时落。前厅阁楼上隐约传来了弦丝之声。 路过的美人不禁好奇,遂走上了楼梯口,向阁楼里看了一眼。 便见一个穿着青色大袖深衣、头戴小冠的英俊儿郎在堂上醉酒舞剑,脸稍微有点白、能让人看到浅浅不明显的山羊胡,长得确实不错,个子又高,醉酒的姿态如玉山之将倾。 但美人平生最不想看见有人舞剑,她微微上翘的朱唇撇了一下,露出了不屑的气愤神情,单眼皮的冷峻眼睛里又流露出了些许伤感,正是又气又愁。 当她听到舞剑的人唱歌时,伤感又加重了几分。失神之时,隐约只听到长相思,词也没听清楚,但曲子里深深的思念情绪已是十分明显。旋律声调的感染力抽象却直接。 加上舞剑的场景、本身就是她的忌讳,很容易让人想起往事。于是乌黑浓密的鬓发之下、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如蒙薄雾,紧致雪白的眼眶皮肤也稍稍变红了。若有人看见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往事的片段场面在心中闪现,叫人有点难以自持。 她的洁白贝齿咬着下唇一角,虎牙微露,便伸出削葱般的一只玉手扶住了墙壁,一手捂到了嘴上、方才没有发出声音。 接着里面又传来了高亢、带着破音的呼唤唱腔,随后渐行低沉而有力。这样的声音冷不丁地、一下子便击穿了她的防卫。 那些小心掩藏、尘封的东西仿佛忽然涌了出来!“啊”地一声,她终于忍不住把手用力按在胸口,一脸痛苦表情,将胸襟按出了非常深的凹陷。 不慎发出的声音,立刻引起了阁楼里的人们警觉,好几个人向这边看过来。 美人的动作非常敏捷,身姿也很轻快,急忙便闪身一躲。不料刚才的失态早已影响了她的心神,脚下一个踉跄,人便摔倒在地,顿时疼得她直吸凉气。 但是阁楼上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人过来了。她顾不得伤,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强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慌忙逃跑。 ……秦亮听到了有女子的呼声,转头看时,只看见门口的楼梯上的浅青色长裙裙摆,很快就像退潮一样、拽地的裙摆片刻便已消失。然后楼梯上隐约有脚步声,那女子应该走掉了。 秦亮既没看清人,也不好问。能跑到征东将军府里来的女郎,多半是王凌家的女眷,一个外人瞎打听啥? 琴声和唱声都受了打扰,便停了下来,不过之前他们已经演奏了一遍,倒不用继续了。刚才在音乐中陷入沉思的宾客们,这时也恍然回过神来。 秦亮向上位和周围的同僚揖拜,便要退场。 那脸上有胡须的王广、倒一脸不舍的表情,主动问道:“仲明可精通奏瑟?君与仆以琴瑟相奏何如?” 琴瑟和鸣,琴瑟之好?我和你这大胡子?可拉倒罢! 刚才要秦亮作诗赋,已经给王广面子了,这会儿秦亮不用再答应,他便推诿道:“手法有些生疏,恐跟不上公渊,大庭广众之下贻笑大方,一会儿可有人去肥水边洗耳朵了。” 王广这才笑了笑,放过秦亮。经过刚才的一句玩笑,本来伤感的气氛,也渐渐缓和。 宴席继续,饭饱酒足之后方才散场。秦亮跟着孙礼向王凌拜别,走出了阁楼。 走出征东将军府的门楼,秦亮上了孙礼的马车同乘。他挑开帘子,又看了一眼。但见府上的青色阁楼古色古香,城楼的飞檐、以及连通角楼的空中廊芜,让军事设施也有几分雍容典雅。 秦亮开口问道:“明公所掌兵马几何?” 孙礼道:“平日只有从洛阳带来的数千步骑,乃中外军和庄兵。其中中外军,亦受王都督节制,完全听命于我的只有庄丁。若屯卫和州郡兵召集起来,王都督应会让我分掌部分兵马。不过总的军务之事,还是要仰仗王都督下令。” 秦亮拱手道:“仆明白了。” 中外军都是大魏国的中|央禁军,建制上由朝廷直辖。 驻扎在洛阳的叫中军,由领军将军和护军将军统率,主要是新五营,老的北军五校兵员已经很少了。留驻在外地重要城镇的禁军则叫外军,由受命于朝廷的四方都督统率。 州郡县寺招募的军队和官员养着的私兵,以及兵屯的屯卫等等兵员,并不叫外军。 所以孙礼刚才的话里,说自己带过来的中外军、也要受都督节制,毕竟王凌名义上是整个扬州地区驻扎的中外军统帅。但孙礼带过来的人,一般情况下当然直接听孙礼的命令就行了。 打硬战靠的就是中外军,这是最能打的兵。如今分掌朝政的曹爽、司马懿,他们权势滔|天的标志便是一个称号:都督中外军事。 众人回到了刺史部官寺,秦亮到自己的办公官署拿东西。 再度来到厅堂时,秦亮直接走了进去。他和孙礼几乎每天都在这里一起吃饭,关系非常亲近。 这跟秦亮在曹爽府做属官是不一样的,曹爽身边有亲信何晏、丁谧、李胜等人,一开始就是曹爽依仗的人,他们才是整天和曹爽朝夕相处的人、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而孙礼做扬州刺史之初,秦亮就是他亲自征辟的属官。因此孙礼身边有几个最亲近的文武官员,秦亮就是其中之一。何况他们这些外来寿春的人,住都没地方住,还一起住在官寺里,简直称得上同吃同睡。 秦亮带着简牍上前,呈到孙礼面前的书案上,说道:“仆查看过各军使用的兵器,又见寿春、合肥等城内都有兵器作坊,便想重新做一批兵器,并据此训练行伍战术。练成必定可以提高战力,为接下来的吴军进袭做好准备。” 他说罢挑出其中一卷,“这便是改造的兵器,改动不大,只是长短上有些变化。” 孙礼把手放在简牍上,埋头细看。秦亮坐在旁边,对孙礼指的地方,又一番详细的口述解释。 今天已经从都督王凌那里得到了“彼时召集,有事备战,无事训练”的命令。秦亮想趁热打铁、从孙礼这里再得到授权,就可以继续干更多实事了。 秦亮这种属官就是这样,权力可大可小。决策大权在主公手里,只要得到主公的点头,那干什么事都没问题,即便是那些品秩更高的文官武将也得听从。 卷一 第三十二章 喜闻乐见 得到了孙礼的一句“诸军应勤于操练”,秦亮就可以干事了。 孙礼带到寿春的那帮人,多达数千,由中外军和称为“庄客”“门客”的私兵组成,整日在寿春城里,既不种地,也没怎么训练。 秦亮留意观察过,那帮人一般就在刺史府和城中军营里溜达,干些随驾出行壮声势、站岗、巡逻的事之后,便是闲散地干着打造兵器箭矢、修墙补房之类的杂务,偶尔才出操。 作为刺史的参谋长,秦亮当然应该制定训练计划、部署诸具体事务(按照秦亮自己的理解)。 魏国最精锐的中外军吃得也不怎么好,主要是米麦粟等主粮,肉蛋很少,所以他们的饭量很大,要是运气不好、遇到个武将克扣军粮,说不定偶尔还要饿肚子。至于屯卫,在秦亮眼里、就等同于拿上冷兵器的半饥饿状态的农奴;而私兵则是恶霸地主犬养的打|手组织,待遇稍微好点,饶大山和王康就是那一类人。 秦亮寻思,如果隔天才操练小半天,应不至于过分。 一番准备之后,秦亮便找来了张虓。之前秦亮先行南下、考察地形水文,孙礼派了个私兵将领随行保护,那个将领就是张虓。彼此在路上结伴一个多月,关系处得挺不错。而且张虓是私兵武将,更愿意确保主公孙礼说的话管用。 张虓字伯虎,唯一的遗憾是不姓唐。 秦亮便让张虓带着王康、饶大山去各处军营,通知将领们,明日一早各带一队兵马、全副装备集合。 寿春是淮南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同时也是一座军事要塞,军事设施很齐全。在城北就有一处校场和练兵台,由夯土建造而成。次日秦亮与将士们聚集的地方,就在这里。 人倒是来了不少,大概有几百人,但因武将们没见到孙礼,便不约束将士,整得一大群人闹哄哄的、在校场上不成队列。 秦亮走上练兵台,环顾校场。 只见那些中外军的兵卒着甲率很高,穿玄甲的比较多,但诸如两当铠、襦铠也不少,五花八门的全手工打造。甚至还有人的脖子上好像倒扣着一个铁痰盂,看起来有点滑稽,不过它确是有名字的、叫盆领。 几乎每个人都有甲,无非是部分人的盔甲比较简陋,比如两档铠没有披膊,还有人穿着硬皮甲。 中外军号称天下精锐,秦亮估计最主要的原因无非就是着甲率高、粮食供应稳定,这两个因素最重要。盔甲是极其关键的军备,所以朝廷管制盔甲、却不管刀剑。 可知经济仍是军队的先决要素,哪怕在古代也不例外。 这时有几个挎着各式兵刃的武将走上了练兵台,相互揖拜之后,秦亮皱眉问道:“将军为何不约束将士?” 走在前面的将领不回答问题,只说道:“秦参军,不是说孙公召集将士吗,怎不见孙公?” 因为秦亮经常在孙礼身边,这个将领应该认得秦亮,所以直接称呼了秦参军。秦亮道:“我请张百人将(或叫步军部曲将,相当于步兵百人队的队长)带的话是,孙公同意召集将士。” 将领一脸恍然,抱拳道:“骑督(统兵三百骑)杨威。” 旁边还有两个马军部曲督(统兵百骑,骑兵队长)也自荐名号。其中一人长得十分彪悍,不高却非常壮,膀子上的肌肉已经撑到披膊了,给秦亮的印象比较深,名叫熊寿。 魏国武将的品秩普遍偏高,若只论品秩,杨威两个手下的级别、也比秦亮高。但秦亮作为刺史身边的人,这些武将应该多少要给几分面子。 秦亮刚这么一想,杨威便道:“孙公没来,那我们不如回营罢。” 杨威说到这里,特地瞅向秦亮,估计他也知道这么说话、秦亮可能要发火,正等着。 边上的饶大山一脸恼怒,刚迈出半步,秦亮直接一把拽住了饶大山的胳膊,心道:你连编制都没有,能搞什么? 秦亮沉默片刻,不动声色道:“明公体恤将士,平日待诸位可是不薄。” 这下轮到杨威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道:“那兄弟们练练。” 秦亮刚松一口气,那个面相粗壮的彪悍大汉熊寿开口道:“秦参军要教习俺们训练,不如与俺切磋切磋,先叫众军开开眼。” 私兵将领张虓终于忍不住道:“兄弟,过分了。秦参军一个文官,和你练啥?” “是有些过分,哈哈!”熊寿抓着脑门笑道,“俺这手痒,见人就想和气切磋一番,没留意秦参军是白面书生。” 秦亮听到这里,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在场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熊寿道:“真要打?” 秦亮道:“请将军手下留情,你我点到为止。” 于是二人各自挑选兵器,在土夯练兵台上各站一角。下面嘈杂的将士们也陆续聚拢过来了,见到要打斗,真是军中喜闻乐见的事。 秦亮没有选长兵器,也没有拿军中最常见的环首刀,直接用身上的佩剑,一把汉剑、长不足五尺(此时一尺约二十三四厘米,十尺才超过两米三)。熊寿则挑了一杆骑兵用的槊,其实就是一杆长矛,只是铁头部分比步兵矛要长、要重,看上去单单木杆长度已超过十尺。 熊寿看到秦亮的兵器,有点不好意思道:“秦参军不用拿一把长兵?” 秦亮道:“将军可得记住,只有结成密集阵型的阵战,才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 “俺不客气了!”熊寿喊了一声,单手提槊冲将过来。秦亮佯装要打,却忽然掉头溜之。 “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熊寿穿着甲,体重也明显超过秦亮,仍立刻追了过来。熊寿的脸皮微微发红,情绪也被刚才那一下弄得、好像开始有点急躁。 秦亮放慢了脚步,侧身观察熊寿的方位。熊寿很快追近,立刻双手挥起长槊扫将过来。秦亮只退半步,槊便带着“呼呼”的劲风在面前扫过。 熊寿见状单手握槊,一边猛追,一边伸出手臂、向秦亮猛|刺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秦亮忽然收脚,用力一蹬,身体反冲回去。同时用剑轻轻拍了一下此时已头重脚轻的长槊,槊的刺击马上偏斜了方向,秦亮的身体则从熊寿的身边擦肩而过,但并没有拿剑攻击他。 拿着短兵器的秦亮、已经贴近熊寿,胜负已定。但秦亮并未表现得太明显。 一系列反攻动作的速度非常快,台上的几个人顿时愣了,也许有人根本看清楚怎么回事。熊寿骂道:“他|娘|的,太难受了!屈!”说罢转过身,还想一战。 却不料杨威开口道:“行了,行了!” “哐当”一声,熊寿扔掉槊,向杨威走了过去。围观的人们也陆续收起了目光,台下很快恢复了闹哄哄的场面。 秦亮把剑放回剑鞘,说道:“熊将军招数生猛,劲风破空,定是员猛将,佩服佩服!” “唉!”熊寿道,“刚才俺轻敌了,没留意。” 这时杨威才说:“秦参军给你留面子。” 秦亮笑道:“没有没有。我一个文官,不靠勇猛吃饭,有啥输不起的?” 杨威神情复杂地看了秦亮一眼。秦亮见状,微笑道:“杨将军,可以约束将士列队了吗?” “仆马上去招呼众军。”杨威道。 有了武将们的叫骂,众将士很快就噤若寒蝉,也不吵不闹了,陆续在校场上列队,各自站好位置。孙礼的人马远远没有到齐,秦亮传的话也是“诸将各带一队人马聚集”,所以到场的人马大概有两三百人。 实际上武将也没到齐。骑兵数量本来就不多,所以骑督应该是孙礼军中级别挺高的将领;但步兵级别高的武将没来。以孙礼军几千人的规模看,步兵将领最少有统兵一千五的牙门督将(步兵曲长)。 此时的魏军编制,与汉朝已不太一样。秦亮了解过,大概还是部、曲、屯、队、什、伍这样的结构,常以二和五倍为进级单位。 不过一些武将应该要亲自上阵杀敌,所以会有三倍这样的人数出现编制。比如骑兵督统兵三百,但只有两个百人队的队长、叫作马军部曲督;剩下一百骑是骑兵督亲自带领冲阵,相当于骑兵督兼|职一个队的队长。 众军列成排之后,秦亮走下了夯土台子,在队列周围转悠了一会,几个武将也在旁边。 秦亮拿起了一个步兵的长矛,目测了一下不到两人高,估计也就十尺出头(十尺约两米三)。他一圈看下来,有的长矛长短不太一样,但最长也不到三米。 他双手端在手里,往前一刺,转头问士卒:“是这么刺吗?” 士卒憋住笑,答道:“差不离,还能挥。” 这时秦亮把长矛举高,把矛尾靠到了膀子上,跨前一步、侧身,做出了长枪枪法中的阴把枪的把式,这是后世使用长枪的传统武术招数之一。 接着秦亮左手在前撑住木杆,右手在后压住矛尾、并控制捅|刺,他这样快速捅刺了几下,便问道,“这样呢?” 旁边一个武将观察了一番,说道:“如此,省力是省力,不能挥动,用招迟滞而笨重。” 秦亮道:“把长矛加长五尺,最少两层密集长矛捅过去,还要什么招式?我三五个人捅你一个人,意思是你还有三头六臂招架哟?” 再长五尺也才三米多,还可以更长。但敌人是吴军,长矛和魏军的矛差不多长,只要比吴军长就行。矛越长,长矛步兵阵就不好转向、推进速度就越慢。 而且吴军的骑兵约等于零,有一些北方过去的士族将领擅长骑战,但吴国没有多少马。所以长矛做太长更没必要了,何况步兵也不能只用一个兵种。 另外秦亮还专门找到过吴军留下的环首刀,比魏军的刀要短一到二尺,好像是因为水军在船上用更好使。 这些具体敌情,秦亮都整理好了案牍、呈报给了孙礼。正如孙礼喜欢的孙子兵法所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卷一 第三十三章 铙歌起 魏军、或许还包括吴汉两国的军队,装备最普遍的兵器是环首刀。 魏军的环首刀大部分在五尺长(一米多),最长有八尺的,骑兵步兵普遍配备,起码有一半人配备有一把环首刀。吴军之前扔在战场上留下来的环首刀则在四尺左右。 环首刀就是一种细长的直刀,刀脊加厚适用于战场砍杀。造型跟唐朝的横刀差不多,不过刀柄尾部有个铁环,可以系上布条缠在手腕上、以防战场上兵器脱手。 接着秦亮便继续查看校场上的骑兵装备。 刚才切磋时,马军部曲督(百人队长)熊寿用的长槊就是骑兵武器之一,长度比步兵矛稍长,主要是前面那截铁|枪|头更长更重。 但马槊并不是骑兵最常用的兵器,很多骑兵拿的是一种头部带铁球的铁棍,长度也不长。而骑马的武将们最爱的兵器是短手戟,类似“丁”字头的金属部分,手戟可以投掷,还没短兵相接、就能先给对方来一下。 秦亮一圈看下来,发现骑兵的兵器最是五花八门,骑兵并不细分兵种。也有人携带弓箭,但会驰射技巧的骑兵可能比较稀缺,大多还是停下来再射。 装备的发展确实有滞后性。秦亮忍不住开口道:“吴国没多少骑兵,我军骑兵主要对付的还是步军,却配了大量中短长的兵器。长兵器对付步兵,应该更有利罢?” 骑都杨威道:“啥趁手用啥。” 秦亮没有立刻说话,径直牵上一匹马,找了一根马槊,这才说道:“可尽快安排人手,重新打造一批长矛。木杆加长,铁制尖头小一些,免得刺击头重脚轻。” 诸将见秦亮拿着马槊,动作熟练地翻身上马,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可能秦亮的模样起来,确实不像骑马冲杀的猛夫。他的脸长得比较白,之前在家乡干农活本来晒黑了点,到洛阳半年整日呆曹爽府,又白了。何况秦亮今天穿着青色袍服,也不方便骑马。 众目睽睽之下,秦亮简单地把马槊单手夹在了腋下,右手向前撑住了木杆。“驾!”他吆喝一声,轻轻踢了一下马腹,便单手端着马槊,让前端斜下,夹枪向前冲去。 秦亮当然并不善于马上拼杀,主要是骑术和用长兵器都缺少经验,但刚才的战术动作并不复杂,做起来没啥问题。 冲出一段路,秦亮勒住缰绳,调转马头,重新往回冲,这时他双手挥舞起了马槊。看来骑兵即便用长矛夹枪冲锋,要转变动作、使用大伙儿习惯的双手持槊挥舞也可以,不用那么呆板。 诸将议论了一番,应该是觉得、秦亮这个文官搞的新花样有点不可思议,最重要的是,一时也没法在战场上验证。不过好在秦亮做的改动并不大,制作兵器和战术动作都很简单,一时间便没人明确反对。 只是新增一些更长的长矛罢了,军械中最简单廉价的东西就是长矛。一根木杆加个矛头,用铁还少。 而且这些武将也是多少想给秦亮面子。 世人的一些价值观,诸如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经过许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已深入人心,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也不能例外。所以古代一些官员在与刚建交的蛮夷打交道时,常会说“畏威而不怀德”,这就是偏见,毕竟别人又没经历过诗经的熏陶、不可能天生就用同一种观念处世。 譬如之前秦亮在占据上风时、却对熊寿忍让,也只能在这里干才行。要是去了外面,说不定对方觉得秦亮好欺负,还想进一步试探一下底线、以便利益最大化。 忙活了半日,秦亮便与众军辞别。回到刺史府,他立刻开始制定训练计划,无一例外,随后要把策划书誊抄了一份递送刺史孙礼。同时派人送文书、知会都督府,告知对方若要使用城北校场时,可提前通知刺史府。 接下来的训练进行还算比较顺利。孙礼军人马经常大规模在城北演练,自然也弄得寿春城的官员们议论注意,无法避免的事。 一次在刺史府的宴席上,之前不怎么被注意的秦亮、也被几个人敬了酒,人们趁机上前说话。 有个郡守问道:“吴军真的会在今年秋入境?” 秦亮只得回答:“还是推测,不过有备无患。王都督已下令,秋季之前便召集屯卫、州郡兵,无事训练,有事备战。” 众人一阵唏嘘。不过也见怪不怪了,魏吴之间时常你来我往厮杀,三五年不来一次血流成河、浑身都不带劲。 王凌的长子王广今日也在席上,开口道:“仲明善于诗赋,工于经文,且通音律,未料志在行伍……仆有三位兄弟,其中二弟三弟最喜舞刀弄枪,勇猛非常,有机会仆把他们引荐于仲明,或许他们也能与仲明相善。” 秦亮笑着揖拜道:“若能与两位将军相识,亮必荣幸之至。” 王广道:“今日宴上,烽烟之气渐浓,仲明与仆合奏短箫铙歌,为诸公助兴何如?” 孙礼也开口道:“此乐正应景。” 秦亮听到这里,只得硬着头皮答应,若非必要、不能扫了主公的雅兴。接着侍卫们就找来了两种乐器,还送来了一卷曲谱,这两种乐器在军中也有,倒也方便。 又是一番准备,秦亮与老搭档王广跪坐在乐器旁边,开始为宴会增添节目。 铙歌一开始创造出来就是军乐,王广的萧声短促吹起,苍劲悲壮的气息立刻就在厅堂上弥漫开来。秦亮听清楚节奏,随之敲击铙。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加入其中,宾客们都放下筷子,倾听着这战争的音乐。 不得不说,秦亮与王广还是挺合得来。这次是他用敲击乐配合王广,也没有事先排练,但合奏没出什么纰漏。主律是萧声,秦亮时停时起,在恰当的时刻加入敲击乐,增加萧声的层次感。 世事往往就是如此之不完美,看起来美貌喜欢的人,可能相处起来很别扭,内心也相互不理解,如同秦亮前世的妻子。而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音一样的人,相谈甚欢、情投意合,却往往就是王广这么个大胡子。 卷一 第三十四章 邪门歪道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酒肉与音律结束后,众宾各回各家。 王广回到了征东将军府,这里虽有比刺史府更宽阔更恢弘的城楼阁台,但他的心境很快就低落下来。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打算去女儿住的地方看看。她的名为岑,字令君。 “唉!”王广走到阁楼的木梯上时,不禁犹自叹了一口气。 终究还是觉得亏欠了这个女儿、唯一的女儿。在她小的时候,王广一直追随在王凌身边,好几年也回不了一趟太原。以至于王令君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王广回去,把她吓得都躲了起来,已经把父亲都完全忘了。 对于王广这样、把亲人看得很重的人,对他来说难以接受。也许他有借口,为了家族的前途,为了辅佐父亲、为了跟父亲学习军政事务等等,但终究是忽视了家眷。 也许正是因为王广常年不在家,才让同乡温家那竖子有机会瞎教,不知道给年幼的王令君教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温家一直和王家来往、关系很好,谁会想到温家|族人中出了这么个人?不过一年前那竖子就病死了,这就叫报应! “女郎在此地?”王广在楼梯口问了一句。 侍女弯腰道:“独自在阁楼中,早上到现在都没出门。” 王广问道:“用过午膳?” 侍女点头道:“妾送过了。” 王广点点头,走进门,便到了四面都开窗的阁楼里。其中一扇窗下面,令君正孤零零地跪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笔,望着窗外一脸冷清。她察觉有人进来了,这才转头看了一眼。 她没有起来,放下笔后,依旧跪坐着,只是挪了个方向,接着缓缓向王广弯腰一拜,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 “唉!”王广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走过去,跪坐到了木案一旁。 他瞄了一眼王令君写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在誊抄。看了一会儿,他看出了誊抄的内容,是《法句经》。王广心里“咯噔”一声,心说:她在洛阳的时候还只抄《四十二章经》,现在已经开始抄《法句经》了? 这两部佛经,王广都没读过,他特别厌恶佛经、现在更有点憎恨之心了。但王广知道,洛阳那边比较兴《四十二章经》,南方则念《法句经》。 两种经文不知有何异同,王广没仔细专研过。不过洛阳信佛的人,主要是祭祀,为了祈愿现世的风调雨顺、日子顺利,都是些笼统的愿景。但南方信佛的人,往往是在为死去的亲人祈愿,希望死人在另一边过得好。也就是说,南方的佛愿更加具体,这可不是好事! 王广本想带着令君南下散散心,不料竟适得其反? 这时他看着令君身上宽大的暗红色深衣,心里更不舒服,越看越像袈裟。因为洛阳僧人穿的袈裟就是红色。 王广忍不住开口道:“年幼时易误入歧途,即便是现在,卿年纪也不大,没经过人事。以后你大些了,经历过许多事,便会明白,有些事并没有那么要紧。回头一想,只会笑笑而已。” 令君的表情没什么反应,不过她是士族出身,起码知道应该尊敬父亲,从姿态就看出来了。她挺拔的上身向前倾斜,做出了恭敬的样子,“阿父说什么?为何要这么说呀?” 王广指着案上的经文,“那么点小事,至于看破尘世么?” 令君摇摇头,“阿父误会了我。我只是觉得经文很有道理,想修行心境罢了。” 王广的眉头紧皱,嘴使劲闭着没吭声,之前被风吹乱了的胡须几乎把嘴遮住了。父女二人跪坐在同一张木案旁,隔得那么近,可王广却觉得父女之间的心、此刻仿佛隔着一道寿春城墙。 “人都已经死了!”王广气道。 这时令君的削肩微微一颤,却不知是不是被王广略带怒气的呵斥吓的。 王广心道:要是没死的话,就这模样,其实让令君嫁给那姓温的也能接受,毕竟温家同为太原大族。其主家温恢二十年前就做过这扬州刺史了,那温郎虽不是主家、却也是温氏一族。 只不过是年纪差距太大了点而已。 当时温郎已经成年,因为不是温氏主家、家境并不太殷实,便经常是上午半日来到王家庄园、教习王家孩童识字,蒙学罢了,学生大多还是男童。而令君彼时才几岁大,在那群孩童里都算年纪小的。 即便等她离开太原时也才八九岁,到现在已快十年没见过温郎了,都是些过去了很久的陈年旧事。但王广最近才隐约知道,原来那竖子这些年一直在和令君互通书信!他|娘|的,还是世交、还是士族,太不讲究了! 温家竖子他|娘|的究竟在书信里写了些什么邪门歪道?让令君如此迷了心智。王广至今不知道,令君也从来不愿意说出来。 但不管怎样,人反正是死掉了,王广现在能有什么办法?敢情还要和那竖子阴婚不成,那样的话、大名鼎鼎的太原王家必是普天之下最大之笑话,能给世人耻笑一百年。 王广想到这里,一脸苦思的神情道:“明日卿便与我出行,去民屯上看看。” 令君那单眼皮眼睛里的神色终于有点变化了,露出疑惑的神情。 她的下巴很秀气,刹那间的疑惑里、还透着清纯的模样,仿佛不染一丝一毫的烟尘,虽然挺拔雪白的脖颈和削肩让她看起来有点冷傲,但在王广眼里,女儿根本就还是个孩童。 与王广的大胡子大汉形象不同,令君长得非常秀美,脸型差别很大、单眼皮和秀气下巴更不像王广,不过她的眉宇之间还是有点点像王广夫妇,而且一头秀发十分浓密乌黑,当然跟王广略微乱的大胡子不一样、要柔顺有光泽得多。 好不容易生出这么个人间绝色的孩子,王广实在无法接受、令君似乎有出家的倾向。 “阿父为何去?”令君的声音很清澈。 王广道:“让卿看看人间疾苦,卿兴许会有所感悟。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啥放不下?阿父说过了,只要再过十年,卿必会感慨,今日之忧无非是无数小事之一而已。阿父已在世间走过了很多路,还会骗你么?” 令君沉默了一会儿。 王广接着有点生气地说道:“我们王家的亲人不重要么,还比不上一个外人?” 令君这才开口轻声道:“阿父不要生气。君不提,我真的都忘了。本就是没有的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王广从鼻子里发出“嗯哼”一声。 令君道:“阿父不信我?” 王广皱眉看了一眼佛经,又打量着女儿,“叫我如何信?” 令君轻叹一气,说道:“去年还经常想起,但我真的已经尽力忘掉了。若不是那天突然被人点醒,若是今日阿父不提及,我想也想不起来。再去纠缠往事,又有什么用?” 王广心道:令君所言,好似也有道理耶? 令君的声音接着道:“我抄佛经,与那些事没有半点关系。我不过是想安静一些日子,佛经真的挺有用,阿父也看看罢。我多抄一份,过几日送到阿父书房来。” 说到这个份上,王广已无言以对,只得再次叹了一声。 令君却露出了笑容,轻声唤了一声,道:“阿父,你都叹多少次了?” 这句声音微微带点娇嗔、带点撒娇,又清澈纯粹,叫人联想到世间无数美好的事物,让人心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融化。王广的心立刻又暖又软,点头道:“好,好,阿父不叹气。” 王广从垫子上站了起来,说道:“那我不打搅令君了。” 令君也随后起身,送到阁楼门口方止步,她把双手举到了额前,宽大的深红刺绣袍服立刻遮住了那张秀丽绝美的脸,然后在原地深揖,弯腰时背后的奇妙曲线才从袍服中隐约露出了轮廓。王广下楼之前,令君也仍未礼毕,那缓慢雍容的神态举止让人心里有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有点玄乎。 王广走下楼之后,又不禁回头向上看了一眼。 与妻子只重视儿子不同,女儿在王广心里的分量仍然很重。他的内心对令君的感受有点复杂,有着些许残留的愧疚,有着些许担忧,有时候也很气人,还经常有忽冷忽热的感觉。 不过经过一番交谈,王广的心里要好受点了,果然家眷还是要经常相处交谈才行。如果像以前那样,几年都不见一面,恐怕令君对王广的防备心更重。 就算这样,有时候她还把自己封闭起来,家人不像家人,让王广感到生疏得像外人。 王广感觉放松了一口气,稍微放心一点之后,他便准备去帮家父王凌处理杂务。女儿的事也很快被抛诸心外了。 作为王家的嫡长子,王广心里有一个念头,家族才是最重要的、家族存世是第一,自己的性命都在其次。为了这个家族能好好地活着,王广早已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 卷一 第三十五章 不能谓之神 春季过了就是夏季,如果稍微留意,便能察觉到草木的疏茂、颜色的渐进,甚至可以看到,街面上人们追随季节的布料颜色更换。最明显的还是增减衣物。 到了六月中旬,依照征东将军府的命令,各地屯卫兵员开始部分召集演练,郡县官员动员起来了各种来源的兵。南边与吴国交界的地方,游骑队有所增加。 秦亮亦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经过短短数月的演练,孙礼军的兵器增造和战术训练已小有成就。 训练强度在秦亮看来不高,还比不上当初他入学大学时、到军营中那一个月的军训集训。无非是隔天出操个半日,有时候把每五天一次的休沐积攒起来、各队将士还要轮休。 好在新增的操练项目不多、且内容简单。额外组织打造的兵器更简单,就是长矛而已,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关键还是因为这些中外军和私军将士不是新兵,他们本来就有行伍规矩,阵型、列队、组织、法令皆是现成,且魏国常年战争不断,将士也有比较丰富的作战经验。秦亮稍稍给他们增添一些队列战术演练,成效很快。 反而是因为秦亮的官位级别等缘由,交流的时间成本比较高,也费了些神,后来逐一解决。磕磕碰碰下来,总算是完成了当初的训练计划。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七月一整月、直到八月,却完全没有出现秋季连续暴雨的情况。秦亮忍不住再度出城,对当地军民进行询问,人们依旧说每年秋季多雨、河水暴涨。然而今年有点反常。 气象确实只能根据经验总结出一些规律,但都是概率、并非定律,直到后世用现代化的手段进行精算预测,依旧还是概率问题。而且从大的周期看,气候变化更大,以前河南还有大象、所以叫豫州,现在早就没有了。 总之今年秋季虽然时常下雨,却无连续性的暴雨。 秦亮出寿春城之后,骑马沿着肥水(东淝河)、旧运河、施水(南淝河)一直走到巢湖,沿线观察。河面的水位确有增加,巢湖的水位变化最明显。 但是连接肥水和施水的废弃运河不能通航,各河流的水位都没达到预期。特别是施水,流经长度很短,发源于新合肥城附近、止于巢湖;当地的雨量减少,施水水位就很难上升,受更大范围的降雨影响较少。 秦亮的心情仍然焦躁,主要因为秋季还没过去,他还抱着希望等待。 唯有期待,方会焦躁。如果明知那样东西不会来、完全不抱希望,又怎会因担心失望而焦躁? 他知道这种期待战争的心态不对,毕竟是自相残杀的惨剧。然而如果这场战争一定会发生、谁也无法避免,那么早点到来岂不痛快一点? 直到中秋节前,气候情况依旧没有变化。 刺史府开始如常准备过中秋节,这时候的中秋节与后世稍有不同,官员们往往会做一些象征性的事,便是准备一批雄粗饼,到乡间去发给老人。养老才是主题,而非团聚。 秦亮跟着孙礼等官员出行,回到寿春城之后,接着是一场简单的宴席。 宴席上大家谈笑风生,还有人拿秦亮开涮,意思是秦亮在年初振振有词,说今年秋吴兵会来,现在看罢、兵毛都没看到一根。 反而是听信了秦亮方略的孙礼,或许看在他组织兵事上十分尽责,孙礼亲自出面为秦亮说话。 孙礼说:“孙子兵法曰,兵无成势,无恒形。吾等世人不能谓之神,推测不准也是常情。况秋季备边,以备无患,亦非坏事,实乃吾等分内事。” 众人听到这里,这才放过秦亮,不再多言。 但秦亮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吴兵会来。只是因为今年秋气候反常,不利于吴国擅长的水军行动,加上魏军在这个季节容易有所准备、吴兵很难做到战争的突然性,所以诸多不利因素叠加、才让吴国暂停了进攻预谋的推进。 不过孙礼已经把话说出来了,这时候秦亮再强辩的话、有点不给孙礼面子。所以秦亮没有吭声,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宴席早早散场,阴了一整天的天空,此时也飘起了小雨。 本来是太阳还没下山的时辰,光线却变得非常阴晦不明。秦亮回到刺史府里的住所,搬起了之前写的策略草稿,来到附近的阁楼上。 或因受道家的影响,世人欲近天,此时除了那些低矮简陋的民房,府寺豪宅都爱修阁楼,二到四层最常见。二层往上,常常是四面开窗,采光极好。 借着窗前的光,秦亮把自己写过的简牍又看了一遍。留在手里的大多是草稿,字迹潦草又很多涂改,但因为是他自己写的,重新看明白内容没有啥问题。 看了一会儿,秦亮想起还有一些内容,便叫来佐吏,去传话王康把卧室的竹简也搬来。 绵密而不犀利的小雨、阴云笼罩的天空,这一切都让人心情低沉。想起很多人的质疑、秦亮也不能完全不受影响。还是因为他没有实际作战的经验,严密的理论、似乎并不能让自己完全坚信不疑。人在本能上,大概还是更信赖经历过的事,如果是有多次相同经验、那更容易坚信到固执。 “秦君,东西搬来了。”王康的声音道。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见他扛着个粗布袋,便道:“拿过来罢。” 这时光线更暗了,秦亮没有马上看简牍。他坐了片刻,王康的声音再次让他回过神来。 王康的声音道:“仆去拿灯。” 秦亮点头道:“卿去拿灯,我把窗关上。” 他从木案前爬起来,关掉了三面的木窗,剩下南面的窗户时、他又继续眺望了一阵远方的光景。 蒙蒙小雨,茫茫雨雾让视线看得不远,只有远处的城楼影子隐约在望。何况即便是晴天,仅凭肉眼又能看见什么呢? “嘎吱”一声,秦亮径直关闭窗户,但人依旧站在原地。他的双手还放在木窗上,额头靠过去抵在手上,埋头又沉思了稍许。 这一次他很固执,目前依旧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种种因素综合推测,吴兵必定会来!只是吴军相当依赖水军优势、把时间延迟了,但应该不会延迟几年那么久。 卷一 第三十六章 扭曲的慰藉 更多的简牍搬上了阁楼,秦亮却没有再看。四扇窗户已经关闭,凉风一阵阵地从窗缝灌进来,油灯的火焰晃悠不定、阁楼里的光线忽明忽暗。也许只有到楼下去,灯光才能稳定。 秦亮望着那盏油灯,沉默了良久。这是一盏青瓷灯,下面有个稍大的盘座,中间有陶瓷柱、支撑起了上面的小油盘,油盘里放一根灯芯,火光正在灯芯上摇曳。 搬简牍的王康算是白忙活了。秦亮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卿遇到过最难熬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王康不假思索便道:“便是君来家里看望仆时,前后几个月,在床上躺着。” 秦亮恍然点头,“对,那阵子卿可能有点难捱。” 王康抬起头,面对着油灯的上方,好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望着,似乎看到的只是记忆里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神志是清醒的、人动不了。家里早已掏空,基本就是在等死。时间过得极其慢,非常煎熬,仆觉得自己不是躺了几个月,而是躺了半辈子。” 他说话的口气平铺直叙,仿佛只是在转述一件无关自己的事。秦亮没有吭声,只是听着。 王康停顿了一会儿,看秦亮一眼,便道,“一开始仆会整天想东想西,想各种各样的事,没事做只能想。不过是在漫长的死寂中,细尝着各种苦楚罢了。仆会想,阿母多年来就没过几天好日子,枯槁的手脚只能用垒着补丁的麻布遮掩,一到冬天便冻得瑟瑟发抖。仆离世之后,她会更悲惨,恐怕不得善终。” “唉!”秦亮不禁叹出一口气。 但很奇怪的是,他在一边为王康的事难过和同情时,一边又好像得到了一丝扭曲的慰藉。毕竟秦亮现在也感觉有点难捱,听到有人比自己更惨,那自己心里那点苦、好像也变得轻巧一些了? 这么想好像有点过分,但王康说的已是过去的事,秦亮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便坦然了不少。 王康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继续道:“后来想了太多遍这些事,渐渐便已麻木,并且也开始明白,实在是无能为力,彼时仆已完全放弃。剩下的就只有惶恐,莫名的惶恐,无须任何理由。” 秦亮感慨道:“释家说地狱,很多人都听说过,但有的人不知道地狱其实有十八层。” 他看了一眼王康,忙又轻轻拍了一下王康的肩膀,好言道:“已经过去了。” 王康平时的话还是比较少的,比起饶大山要显得更沉默寡言。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子,今晚王康是说话最多的一次。 秦亮寻思自己也经历过重病缠身、无法医治的事,但感受其实没王康那么惨。区别最大的,并不是医疗条件、反正都医不好;秦亮思索了一会儿,觉得是牵挂。 他对前世家人的牵挂没王康那么执着,毕竟死前留了半套房和不少积蓄。何况妻子悄悄望他早死少花钱,女儿很少来医院看他,女孩正是非常叛逆不懂事的年纪、在她心里亲爹说不定还比不上某小鲜肉明星重要,虽然他仍然有点不放心家人,但也就那样了。 牵挂,让人更虚弱。不过根据王康的描述,其实时间到了后面,恐惧都是纯粹的,这一点没多大区别,求生是生物本能罢了。有些事最终只能自己一个人独自面对、没有别的办法。 王康看着秦亮道:“仆并不愿表忠,反复感恩君的救助。仆只是不再愿意听人讲什么儒家道理,说什么礼仪廉耻。” 秦亮心道:正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好在儒学对秦亮来说根本谈不上奉为圭臬,他也从来没劝过王康什么大道理。 秦亮开口道:“我觉得你还是别想着那点恩惠,我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根本不值得回报。就像我们的孙刺史,为了报恩把全家财产都送给了别人。这是孙刺史舍得,要是换一个舍不得的人,是不是干脆想把恩人给杀了?” 王康露出了笑容,摇头道:“仆决不会那么想,本来仆便一无所有,总不能把秦君赏的东西、又用来回报秦君。何况仆还指靠着秦君,跟着能翻个身,将来再也不用作最卑贱的庶民。经历过诸多事后,仆算是懂了,这世道,在田地里做牛做马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有些事,仆无所谓,毕竟不是外人。君不必猜忌仆有怨言。” 秦亮故作轻松地笑道:“地方就那么大点,能瞒住什么?我对待你不差,你有何理由怨我?”说罢收住笑容,又说一句,“不当外人,挺好。” 王康一脸诚恳的样子,认真地说道:“就算以后有什么,仆绝不会怨君,也不会怨谁。” 秦亮摇头道:“生计的折磨,确能完全改变一个人。” 他的族兄秦朗之父,秦宜禄,或许就是因为生活的折磨不够大,让他不够扭曲而造成了悲剧。张飞一句,曹操纳了你老婆做妾、你还为曹操卖命,不觉得羞耻吗?秦宜禄便被说动了,正要跟着张飞去投刘备,很快却在半路后悔、想回到曹公身边,结果就这么被张飞一刀宰了。死得真冤。 “天色已晚,回去罢。”秦亮从地板上爬起来,左手去拿灯,右手抱上一堆竹简。 剩下的竹简,王康收拾了一下,全部装进麻袋里,双手抱着跟在后面…… 次日秦亮在与孙礼谈论之后,发觉大魏在吴蜀两国潜伏的奸细、可能并未与驻守地方的都督有联系。好几年前,魏国朝廷就曾派过一个奸细、名叫隐蕃,隐蕃诈降吴国,当时的王凌应该并不知情、也与隐蕃没有联系。 直到吴国也派人诈降,欲在王凌率兵接应的时候伏击魏军,隐蕃知道了事情、才急忙发动叛乱给王凌预警。于是王凌察觉不对劲,逃过一劫,隐蕃却被孙权所杀。 如果这些奸细与淮南封疆大吏有畅通的联系,隐蕃向王凌传递消息就能悄无声息、不用搞出那么大动静,魏国也就不用损失一个重要的奸细了。 不过秦亮也寻思,东吴有很多北方逃亡的士族,各地估计也是有各种庄园和屯田,交通线路不好隐藏。就像之前在平原郡秦家庄园,附近来了个青衣陌生人,很容易就会有人注意到,并且去试图打听来人的身份。操作起来有难度。 况秦亮只是兵曹从事,想要插手这些机密性的事务,难度更大。为今之计,大概只能等待局势的发展。 卷一 第三十七章 大雨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淮南这边的冬天不如洛阳寒冷,但是湿冷、风大,也没见得比洛阳好过多少。 王广打算年过之后就回洛阳,换弟弟们来父亲身边。这些年都是他这个长兄一家在洛阳做人质,好不容易来到了淮南,怎么也要与父亲过个年。过年祭祖是最重要的礼仪,余者倒没什么特意的讲究,无非陪在家人左右。 在所有的兄弟中,王广这个长子与父亲王凌的关系是最亲的,以前他常年都在父亲身边。只不过这几年王广开始承担做质子的责任后,相处的日子才变少了。 于是过完年王凌也甚为不舍,几番挽留,几度难以分别。 行程就这么一拖再拖,正始二年的春天过得很快。但这次离别不能再拖了,王广已决定好,在淮南的秋天雨季来临之前,便要回到洛阳。 不料正在准备行程的时候,刚进入三月下旬,寿春忽然下起了连续的暴雨。行程再次暂且搁置。 一连半个多月,中途暴雨虽时停时歇,却没有一整天不下雨的时候。去年这个时候,并不是如此天气。反常的天气,让王广心里隐隐有了些莫名的不安。 他心里总觉得想要出什么事,就像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不能具体确认、究竟会在哪方面有事。 今天王广到令君这边来,一下子没见着人,便问了房中的侍女一句。 侍女道:“女郎去拜揖君侯了,刚走不久。” 王广“哦”了一声,忽然看到里面床上的几案旁边放着个箱子,顿时有点好奇。 他想起,令君来的时候就带着那个箱子,叫她放到后面运行李的马车上、她也不愿意,非得带在身边。之前王广以为是胭脂水粉、小女子常用的贴身物类的东西,也没在意。 “你下去罢。”王广道。 侍女弯腰道:“喏。” 等了一会儿,王广回头看了一眼,才走进里屋,把那只箱子打开来看。一打开,便见里面放着许多简牍和布帛,都写着字,没有别的东西了。 王广随手拿起一卷简牍来看,他刚开始的神情很随意,但脸色很快就变得凝重。全身也逐渐紧绷起来,他扫视文字的速度加快,头也随之上下缓缓动着,手里不断更换竹简和布帛。 全是那温郎的书信!去年令君说已经把往事给忘了,没想到她竟把这些破烂书信带在了身边。 书信的内容差别很大,看起来时间跨度也很长,起码有好几年。有些还算正常,就是提及太原的风物和往事,谈论一些典籍的学说,估计这是俩人刚开始联络时的书信。 这也符合王广的猜测。那温郎虽教过令君的蒙学,但那时令君毕竟还小,只是认识温郎、把他当作庄园孩童们共同的老师。记得王广把家眷接到洛阳时,因为洛阳更繁华漂亮,令君当时很高兴,并未有过对谁依依不舍的表现。 但后面有些信就明显越礼了。 还有更露骨过分的,比如有一篇,温郎在信中描述了教习过的剑法姿势,并约定某月某日某刻、两人一起舞剑,就好像靠近在一起,遥寄相思之情。 王广看得怒火攻心,俩人虽相隔千里,但他见书信写得这么细致,这么调戏令君,就好像觉得女儿还没出嫁、清誉已受损了一样。 那竖子究竟是怎么与令君保持书信来往的?令君到洛阳后一直没离开过,也几乎不出门闲逛,而温郎一直未能受到洛阳人物的征辟、从未离开过太原郡;从书信中也看得出来,温郎一直在太原郡各处活动,直到他身患重病、仍然连令君后来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要在信中询问。 王广在洛阳的府邸中必定有侍女之类的人、帮这两人取送书信,王广几年来居然毫无察觉。 温郎的信中还有大量怀才不遇的倾诉,什么文武双全,只因没有名气才无人问津。他说在三十岁之前,一定要闻名天下,做到世人敬重的官位,并风风光光地明媒正娶、迎娶令君。令君就是他奋进的希望,令君在他心里比公主还要尊贵云云,所以他在成名之前绝不娶妻。 诸如此类露骨直白的言语,好多份信里屡见不鲜。 温郎在病中的书信,有两份更是让王广倒吸一口凉气。其中一份先是写,什么天妒英才,以及感到了畏惧与孤苦,但劝说令君不要想着殉情之类的话。 啥?令君给他的信中,有过殉情的许诺?! 王广的双手不禁微微开始发抖,咬牙心道:令君呐,你怎如此糊涂? 这样的信送到了老家太原,王广除了担心女儿想不开之外,还担心那些书信被人当作遗物,叫看到了、对王家的名声也极为不好。 王广心里又是恼怒,又是忧惧,只觉得仿佛遇到了晴天霹雳! 但房屋外面还下着雨,既不是晴天,也没有闪电。 王广手里拿着竹简,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急促的步子,仿若他此时焦急的心境。雨声打在筒瓦上的声音,也是又大又聒噪,更添了王广心里的烦乱。 令君确实也不小了,比她那洛阳的姑姑王玄姬还要大一岁。早该把她嫁了,也许没有这些事。但温家那小子病死之前,她愿意嫁人吗? 王广左思右想,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士族里有哪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俊才。想到几个人,不是年龄太小、就是已经成婚,而且王广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种事确实要提早多准备,找媒人多方打听,才能有结果。 偶然之间,王广不知怎地一下子想起了秦仲明。此人与令君年纪差距不大,且亦未娶妻,文采风流、在洛阳有名气、通音律、懂兵谋,年纪轻轻为人稳重大方,相貌身材也很不错。 片刻后,王广却犹自摇了摇头。秦仲明的出身还是差了点,前程也不见得好,他在出仕前、当地中正官给评的品级必定不高。品评士人,主要还是看出身,而中正官给定的品级、也极大地决定了此人将来的升迁。 所以秦仲明从曹爽府的掾属出来,官是越做越小,已经混到了刺史的属官。 王广就算心急,也不得不想,令君毕竟是王家嫡长子之女,不说一定要门当户对,怎么也要找个士族子弟罢? 除非秦仲明能立下奇功,那中正官的品评也就不重要了,将来论功行赏、照样做到高位,一两代之后便可能是士族。但眼下看来,秦仲明还是不太行。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了一声叫喊:“吴兵来了。” 王广的思绪被打断,忙向窗外张望,雨声中又出来了更清晰的一声喊叫:“吴兵来了!” 王广怔了片刻,走到了窗户旁,猛地掀开木窗。外面只剩下“哗哗哗”的雨声,没有别的声音了。白茫茫的雨幕之下,阁楼飞檐静止其中,就好像一副不动的画卷。 在寿春城当然看不到吴兵,连魏兵也因为下雨、在外面看不到几个。一切都在雨中隐藏了起来。 从上月的下旬起,大雨就下个不停。王广此时意识到,河水必定已经暴涨!吴兵一般都会在秋季袭扰边境、掠夺牲口和农户,但最近便于行船,吴兵趁机提前出动是有可能的。 王广想到这里,赶紧把竹简和布帛收捡到箱子里。女郎心细,也许能发现东西被人动过,但王广是她亲爹,发现便发现了罢。 他离开了阁楼,拿了把伞便急匆匆地往前面的府阁走。出了事,父亲王凌必定会去前厅。 果然王广刚到府阁,便看到陆续有披甲武将、带剑文官走了进去。他走上台基,一进厅堂,便见父亲王凌和身边的人在交头接耳,十几个属官部将已跪坐在了两边的席位上。 王凌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开口,只顾听旁边的人小声说着什么。 王广上前鞠躬揖拜,然后问旁边的属官:“吴兵到何处了?” 属官道:“刚收到第一个消息,吴兵舟师还未到濡须口。征东将军府今年有些防备,在濡须口水寨增派了斥候,故而吴兵刚离开大江、便被我们的人探听到了。” 王广看了一眼外面屋檐流淌的雨帘。但他听说吴军除了斗舰、艨艟,还建造了不少楼船,吴军楼船一艘可载千人以上。那帮水贼可以一直在船里起居过活,在水上呆很久不下船,根本不怕下雨。 “有多少人马?”王广又问了一句。 属官道:“前方斥候说大小船只无数,有十万大军!看旗帜,都督大军的人是全琮。” 十万大军有点夸张了,东吴在荆州不要兵吗? 王广点头道:“此人善于谋划全局。当年魏吴联手的时候,诸军对关羽进行围攻的大略,便是出自此人之手。全琮谋划得当,才让各路人马没有混乱不堪。” 这时王凌的声音道:“叫人去请孙刺史商议军机。” “喏。”旁边的佐吏应道。 王广向旁人问清了大致情况之后,也朝上位走去。父亲的头脑还算清醒,这时候要临时召集各地屯卫必定来不及了,扬州刺史孙礼手下还有好几千人驻扎城内,那几千人此刻也成了不可忽视的兵力之一。 卷一 第三十八章 太岁辛酉年 昨夜下了大雨,下半夜、雨就停了,大风也消停了,但地面上仍然非常潮湿。清晨时分,雾气便笼罩在大地上,刚刚有点亮的空中朦朦胧胧,看起来十分阴森。 人们总是会对未知的地方感到恐惧,才会在视线不清的时候觉得,那样的气氛可怖。 巢湖北岸靠近施水(南淝河)水口的地方,合肥南寨的将士们一大早便提起了心胆,因为大家早就知道,吴兵大军已经从大江进了濡须水、巢湖。 在此地周边,北边有合肥旧城、已是一片废墟,东南有居巢县城。但是因为东南边是淮南地区最主要的战场范围,居巢县城也荒废了。那边连夯土城墙都垮了大半,里面断壁残垣就跟鬼城似的,既不能用来防守,也不能用来住人。眼下这附近就还剩这么个军寨,兵也不多。 最大的官是个百人将,姓陈。陈百人将一早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可曾收到了征东将军府的军令?” 身边的人都摇头。 陈百人将不再说话,提了把环首刀就走出寨门,他睡觉都没卸甲,出行也就很利索。几个人出了军寨,步行没走几步就到了水口。 后面是施水,水面笼罩着雾气。前面就是茫茫的巢湖,雾气中根本看不到湖边,就像大海一样。盯着看水面的话,能看到那白烟柳絮一样的东西在随风涌动,无序地飞快漂流、就像跳着鬼魅之舞。 黯淡的雾气中传来了浆的声音,还有令人牙酸的桅杆木头“嘎吱”的响动。岸边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灰暗的茫茫雾气中、一道巨大的黑影簌然出现!一下子终于看见影子了,就好像是雾气中出现了一种未知的恐怖的怪物。旁边有人的肩膀冷不丁一颤,陈将军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很快巨大的船楼便若隐若现地缓缓移动出来。两层和三层的楼阁,就好像是一座大宅房屋似的,上面还像房子一样、用木头盖了悬山顶的屋顶样式。加上水面上烟雾腾腾、朦胧不清,那房屋就像是鬼殿似的。 就是鬼殿。祭神跳舞的时候,表演鬼殿就会烧草木、扇出烟雾,鬼殿总是在烟雾笼罩中模模糊糊。 部下这时开口道:“陈将军,撤罢。俺们这点人,再不走,尸首全得留下。” “撤!”陈百人将终于下定了决心。未有军令擅离职守,如果要处罚也最多处罚他一个人,总比全部弟兄交代在这鬼地方好。 回到营寨,陈百人将立刻拿出了一道小旗,命令部下快马向寿春城奏报军情,他不忘在小旗上系上一根羽毛。有羽毛的旗,便是急报。 ……几天之间,不断有各种各样的军报传入寿春城。 吴兵进入巢湖。六安城被围。六安城遭受大举进攻,督敌军者、诸葛恪。吴兵进入施水。 又过了几天,消息继续不停。 吴兵进入肥水。吴兵入芍陂。芍陂西岸安城告急。安城失陷,守将自|焚身灭。安城内外百姓被掠,邸阁被焚,大火昼夜不息。吴兵在安城开始挖掘芍陂堤坝。吴兵自芍陂北岸大举登岸,诸路军或有五万之众。 秦亮每听到一个消息,就用赤笔在一张地图布帛上画线。虽然消息混乱,但通过血红色线条、可以清晰地看到吴兵的进军路线,全部沿着水路画线。 一条主线,一条支线。红色主线直指寿春。支线沿着巢湖、西侧舒水,然后有一段陆路虚线直达六安;另一段从肥水中段西下,虚线到达六安。 有了清晰的图示,显然六安城并非主要目标,因为即便攻下来也只能打击魏国淮南实力、但占不住。除非拿下寿春,吴兵才有可能在六安久留。 全琮这一路才是本次吴兵攻略淮南的主力。 秦亮把图帛放在了刺史府的前厅上位几案上,用一个三足圆形瓷砚压着。一有新的消息,他就会来这里添上一笔。他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让孙礼看到。 但秦亮最近几天反而很少说话,他做的事主要就是画这张图。 那些超越这个时代的新战术新法子,孙礼等人没见过,秦亮可以站出来主持安排。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孙礼这样有战争经验的大将,必定知道该怎么面对形势,说不定经验丰富一些、看得更准。不需要秦亮说什么了。 于是在其他几个属官进言、甚至偶尔争吵的时候,秦亮的表现很不引人注意,显得很低调。除非孙礼问他什么,他才说说见解。 有个治中从事官、曾在去年秋天嘲笑过秦亮,不止一次在前厅对秦亮冷嘲热讽,称秦亮胡乱猜测,意思就是:看罢,吴兵来了吗? 此时那官儿却正在恬着脸道:“今年辛酉年,干支不好,凶相仅次于庚子。正月淮南下大雪,鸟兽几乎死绝。初夏下大雨,河水暴涨,四野涝灾。” 秦亮心道:我是确实没猜到,去年秋季居然不下大雨、今年却早早就洪涝灾害了。如果早知道治中从事能预测气候,那我就猜今年夏季吴兵会来了。 估计根本没有人能猜中气候,不然还要天气预报干什么?吴军说不定去年秋就准备干了,发现水位不好才推迟到现在。 治中从事估计也想起了去年的旧事,看秦亮的眼神有点闪躲,好像不太好意思,终于闭嘴。 秦亮却不想在此时得意地反讽治中,因为最近天灾不断,吴兵又烧又抢又杀,淮南军民实在很悲剧。这时候去嘲笑人,不太合乎时宜。 去年秋天秦亮多次被人嘲讽挖苦,当时他确实很气、很苦闷、很难熬,想报复。但如今能证明自己是对的、能吐一口气了,他反而一点报仇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忽然对这个治中从事失去了兴趣,一下子连其名字也想不起来。 或许时间就是那么神奇,能稀释一切情绪,当初无论愤怒、仇恨、渴望的心情多么激|动,时间稍长就冷了。又或许冷漠才是最大的鄙视,而非愤怒。 就在这时,王凌的长子王广、到了刺史府前厅。这个大胡子个子高,披上一身玄甲,确实有那么些威武的气势。但秦亮知道,这是个假把式。 看王广那白皙的皮肤,细皮嫩肉的双手,恐怕压根没怎么练习过武艺。秦亮这不到二十岁的小伙,手掌也比王广要粗糙,起码他在平原郡干了不少农活、掌上还有茧,在此之前也经常在家乡练剑和射箭。 王广上前揖拜见礼之后,便拱手对孙礼道:“家父之意,还是像上次商议那般,吾等应出城决战。由君先率本部人马南下,为前锋。家父随后再率全部能动的兵马出城,增援助君。” 孙礼点头道:“便依此法。” 王广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又道:“广已带私兵一队前来,追随于君,听候差遣。”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懂了。王凌是故意把长子送到孙礼这里,表示增援的决心。意思是兄弟先上,老夫不会坑你,长子不在你那里吗? 孙礼估计也立马懂了,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甚好,老夫得公渊,如虎添翼。” 很好,如虎添翼。 孙礼道:“明日一早若不下雨,本部人马即可出城。” 众人一起拜道:“喏!” 这时王广直起腰,又解释道:“除了留驻寿春城防的人马,家父已召集随时可以出动的步骑一万四千。另有最先赶到的淮北郡兵一部,此刻已到八|公山之对岸,克日可至寿春。家父以为敌势甚众,若能多集一部郡兵、值得推迟两天出城。” 此刻寿春城能动员的兵力,几乎只有两个大|员留驻在寿春的那些中外军、私兵。时间太仓促,前阵子又一直下雨,大量兵屯的屯卫、驻守在州郡的地方兵,短时间内完全不可能集结起来,没办法的事。 孙礼应了一声,不用多说。 秦亮一直没有吭声,不过与王广倒是眼神交流了两次。因为王广的目光看向这边,秦亮也就只能回应,以示记得对方的友谊。 对于出城决战,秦亮内心也没有异议。若是继续缩在城里,芍陂水利工程都要被掘没了,到时候大水漫灌淹掉大量屯田,损失必是惨重。而且现在人口是重要资源,吴军不仅会抢财物牲口粮食,还会抢屯民,时间一长人都被抢光了,那淮南还守个屁。 而且据说吴兵的陆战比魏军要差,摆开了阵战、说不定比被困在城里跟吴军打消耗战更好。魏军守城似乎也不太在行,芍陂西岸那安城,就算兵少,如果会守城、也不至于一天之内就没了罢? 众人散走时,秦亮叫住了刚才那搞迷|信的治中从事,问道:“地母经怎么说今年的干支?” 治中皱眉道:“记不住。不过仆有一卜,仲明可一听。酉年民多瘴,田蚕七分收。豆麦高处好,低下恐难留。” 秦亮有点惊讶,半信半疑道:“意思春夏有水灾?” 见治中点头,秦亮忍住没吭声,默然面对。 秦亮心道:刚编的吧?你踏马早点怎么不说? 卷一 第三十九章 我知阿父 第二天前锋大军便要出城,但寿春城依旧出奇的安宁。 傍晚时分的城内并不安静,雨后天晴,四面都充斥着“哇哇”“唧唧”的聒噪。但这种吵闹的声音,反而让人觉得安宁无事,因为人们下意识会觉得、战火会惊走动物。实际上这些蛙和虫,即便在拼杀的战场上也赶不走,何况芍陂登岸的吴军、离这边还有几十里远。 王广先回到了征东将军府,准备在自家先睡一觉,明早再过去,跟上孙礼的队伍。 走过一道回廊,他便见到令君在走廊尽头等候着。令君揖拜罢,才道:“我听说孙将军明日出城,便知阿父定会回来歇一晚、睡到干净的榻上,我便在此地等候。” 王广道:“你倒是猜得准。” 令君幽幽道:“我知阿父,阿父不知我。” 王广听罢有点心虚,估摸着令君发现他翻箱子了,毕竟礼说女大避父,令君这么大了、他还去翻她的东西确实不太好。但那点心虚马上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却是烦躁和生气。 令君的声音道:“战阵上刀枪不长眼,阿父若是帮不上什么忙,只需待在中军,万勿太前。” “放心,我就是去安孙将军之心。”王广大方地承认自己不会打仗。他听到令君的担忧,口气缓和了一些,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道,“回房罢。” 令君却跟了上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再次开口道,“阿父真的有些误会我。” “何出此言?”王广皱眉转头,他听着这些话,更觉得令君察觉他翻箱子了。 令君道:“阿父仔细再想想,我都快十年没见过那人了,阿父担心我出家、甚至……阿父这样想会不会太牵强,说得通吗?其实不过都是他在说。现在我真是越来越害怕,伤心,不过也怪我自己,谁叫我贪图那点、被人想方设法捧着的感受?” 她稍作停顿又道,“阿父是关心则乱,一有事,便易想得太多。” 王广站在原地,干脆地承认了自己见过箱子:“那卿还留着作甚?” 令君道:“不留着,更说不清。” 王广又问:“卿来淮南,为何还要带在身边?” 令君道:“放在洛阳被人发现了怎办?” 王广将信将疑,觉得好像令君说得有点道理耶?他摩挲着额头,又瞧令君的神色,却看不出来什么。但是他又想起了那些书信里不堪入目的内容,简直是不敢再去想,一提起就烦躁不安、忧心忡忡,主要还是担忧。 令君的声音很清澈,再次传来:“我未欺骗过阿父,阿父却不信我。” 王广道:“卿之事,经常瞒我。” 父女不再说话,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进了阁楼。这时有侍女过来为王广卸甲,他和令君便不好继续说话。两个侍女给他卸甲,另有两个各端一盆温水进来,有人拿着布帛洗净、弯腰放到王广的手里。 令君在另一盆水里默默地洗手。初时王广没留意,站在那里,很熟悉地等待着别人的服侍,但渐渐地他察觉了不太对劲。只见令君在水里反复地搓着手和手腕,不知过了多久,连皮肤都发白起皱了,她还在洗。 而王广把木屐脱了之后,袍服下摆上依旧有泥水,但也没觉得令君嫌脏,她只顾反复洗她自己的手。 这样的场景让王广莫名揪心烦躁,他脱口道:“别搓了。” 令君总算默默地把手拿了出来,从侍女手里接过了干净的布帛。王广转头道:“尔等下去罢。” “喏。”几个人一起弯腰道。 这时令君喃喃道:“我还很小的时候,阿父有一次回来,讲过一个事。把我吓得,一连两个月晚上都不敢自己睡觉,那时太胆小了,记得特别深。” “什么事?”王广茫然问道。 令君道:“说是有个妇人,乃周天子时的什么国家人氏,去采桑摔倒了,路过的男子把她扶了起来,后来她回家就把手臂砍了,血流得满屋子都是,怎么都擦不干净。” 王广愕然道:“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为何对一个孩童说这些?” 令君不说话了,王广也低头冥思苦想,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完全想不起来。他越想越心烦,长叹一声道:“把箱子烧了!所有事都了了罢。” 王广不由分说便向令君的房间走去,令君赶紧想拉住他。但他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办法,完全不听人劝,也拉不住。 一番折腾后,庭院里的箱子终于燃起了火光,浇在上面的桐油冒着黑烟,黯淡的傍晚也被这堆火点亮。父女二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王广长吁出了一口气。 良久后,令君的声音问道:“阿父看过那些书信罢?” 王广没有吭声。待那团火光下的污秽都化为了灰烬,王广心里顿时舒畅了很多…… 次日一早太阳还没升起,有雾、风小,但天气晴了。寿春城内的驰道上响起了无数的脚步声,“哒哒”的马蹄声也络绎不绝。 王广跟着孙礼中军的人马从东边出城门,当他们走到城门口时,城门边的人已经非常多了。那些随从文武官员、私兵的家眷似乎都来了这里,人群挤在大路旁,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攒动。人们见到中军的旗帜,纷纷拱手揖拜。 “喝……喝!”众军发出了几声呐喊,仿佛在刻意彰显着某种悍不畏死的气势。 王广骑马冲出城门,回头望时,见到城楼上文君也在向自己深深揖拜,王广不禁在马背上再度回头。 就在这时,王广发觉身边的秦仲明、也顺着自己的目光往城楼上看了一眼。与王广此刻的紧张情绪不同,这文官秦仲明一脸淡定,甚至好像还带着微笑、细看又没有笑,不过秦仲明的心情似乎不错。 秦仲明的声音道:“看这天色,起码得晴好几天。” 王广经他提醒,便转头东望。这时候他才注意到,红彤彤的朝阳不知何时已经露头。头上的云层极少,天幕也显得很高,阳光洒在天地之间,一切仿佛都宽阔亮堂起来。 卷一 第四十章 大凶之兆 孙礼军步骑不足六千,不过算是此时的精锐兵员,由中外军和私兵组成。 私兵也不差,背靠豪强庄园的供养,主家对自己的打|手组织一般舍得投入。魏蜀吴都不同程度地容忍私兵存在,其中吴国最甚。朝廷相当于把一部分军事花费转嫁给了士族豪强,当然也同时让大臣拥有了武装、朝廷要出让一些权力。 这些兵马里面,有骑兵八九百,含中外军骑督二人、共统兵六百,余者都是孙礼的私兵马军。 孙礼军中将士装备的铠甲五花八门,但最多的还是玄甲,一种上了黑漆的铁甲、上半身甲的受力点主要在肩膀上,于是人马看起来黑压压的、场面十分肃穆庄重。难怪秦汉都崇尚黑色。 其中那些长矛骑兵、步兵拿着新打造的加长版长矛,无数长矛扛在肩上行进,正是长枪如林。 装备新矛的步兵到了战场列阵之后,机动能力相比原先的矛兵会大打折扣,但此次战役的战场范围不会太大,反而不需要太多的运动作战。 秦亮早就把寿春附近的地形摸熟了,寿春城南这块地皮,基本就是四面环水。 西边是羊头溪、南边是芍陂,北和东都是肥水,地盘中间还有一条南北纵横的沟渠分割、叫芍陂渎。能随意调动战阵的地方,方圆不足百里地,到时候两军好几万人挤压在这里,能运动的范围更小。 此时的淮南,最不一样的地方应该就是水系和水域。譬如那个芍陂,此时的水域面积应该比后世的安丰塘大不少,因为芍陂东岸已经接近肥水了,西岸则直接与羊头溪河流连通。 大军出寿春西门,没走一会儿就能看到小小的尉湖,接着便转向南方,沿着羊头溪的流向南进。 羊头溪不能行大船,也无法徒步涉水,魏军的西边几乎不可能出现敌兵。孙礼走这条路,应该就是因为自己人少、乱走怕陷入数万吴兵的包围部署。 兵马行进的速度比较快,因为辎重很少。靠近寿春城,粮秣不用太多,孙礼军带的帐篷也很单薄轻便、就是用布浸泡桐油做的。 及至下午,忽然有斥候拿着羽毛旗帜飞奔而来,下马单膝跪地道:“报!水贼自孙叔敖祠南面十里,涉水渡渠。” 旁边有部将道:“再探,多少人马,谁督军。” 斥候拱手道:“喏!” 孙礼回顾左右,说道:“吴兵见我兵少,要主动来挑战了。” 众人纷纷附和:“将军英明。” 孙礼引颈四面看了一会儿,又下令道:“再行十里,至河弯地扎营,今日不再前行。” 没过多久,辎重步兵已到达指定地点,各队开始修筑营地。大伙儿主要是在周围挖壕沟,再把削尖的木头竹子安在沟里做陷阱,然后在沟内侧扎藩篱。分布帐篷的活反而不繁重,魏军那帐篷又小又轻、临时用用还行。 秦亮骑马在周围转悠了一圈。营地没有靠羊头溪,河边有一大片可以灌溉的水田,种着稻子,但是因为之前下大雨刮大风,稻子东倒西歪、成片倾倒,破坏很严重,现在也没人敢去抢救庄稼。人站在营寨外面看不到溪水,但能看到稻田尽头溪水的位置。 东边的地形不是纯粹的平原,但也是相当平坦,应该比淮南大多数丘陵区还要平。有些许起伏的小山丘、有点影响视野,不过没有任何可以阻挡行进的山坡,加上东、北方向的扇形区都是旱田,庄稼破坏严重,基本是无险可守、十分开阔。 眺望东边扇形区,肉眼能看到那边的两个破败的村庄、一个有低矮土围墙的庄园,还有一些完全藏不住兵马的小树林和竹林,一条小水沟。 往南走了一段路,秦亮仍未看到芍陂水域。不过他已经听到了消息,吴兵在芍陂西岸安城附近、已经把堤坝掘垮了一段,此时芍陂水大量漫出,在西岸流得到处都是,把庄田淹了大半。 掘堤应该也影响了连接寿春城和芍陂的水渠、芍陂渎。不到十天之前,秦亮还查探过这段芍陂渎无法徒步涉水,但先前已经听到军报,吴兵直接涉水过来了…… 到了黄昏时分,秦亮回到中军军营时,已看到到处都是炊烟缭绕,人们就像在搞野炊一样做晚饭。敌军当然是一个都没让秦亮看到。 此时战争的武器投送距离非常近,于是大军出动后大部分时间、估计都是这个样子,真正的战斗时间很少。不过所有的大量活动,必然全是为了战斗时的那一哆|嗦。 秦亮在大帐篷外遇到了治中从事。 两人相互见礼,这时秦亮已经想起此人的名字了,叫卢方。也是涿郡人士,现在叫范阳郡,和孙礼同乡。涿郡卢氏宗族庞大,秦亮估计卢方与主家隔得有点远,才会受孙礼征辟为属官。 秦亮问道:“卢治中,斥候探明吴兵军情了吗?” 卢方道:“西渡芍陂渎的,有顾、张、秦的旗帜,仆估计是顾成、张休、秦晃三营兵。若是这三人一起来了,人数怕是我军两倍,可能还有多。” 秦亮又问:“寿春城可有文书军报传来?文书应该是放在卢治中那里了。” 卢方答道:“有的,不过马上要用晚膳了,明公让仲明同席。晚膳后,仆便取给君看。” 毕竟是孙礼同乡,卢治中还是很亲近孙礼的。寻常时候治中从事之类的属官,可以不来战场,另外那几个属官就在寿春刺史府没来,但卢方还是跟着军队出城了。 秦亮正要进帐篷,忽然又转头道:“明日四月十九,卢治中能不能算一卦天气凶吉?”秦亮就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卢方竟然真的煞有其事地比划起了手指,还小声地念念有词,很快便说道:“辰时,冲狗煞南。水贼(吴兵)属南,辰时出动,水贼大凶之兆。” 秦亮愕然了片刻,反正他也不懂。可是现在战场的布局,已经变成了孙礼的魏军在西,顾成等吴军在东,双方军营大概方位是东西对峙。不过卢方说吴兵是凶兆,那就是凶吧,秦亮便道:“晚上吾等可以到处宣扬一番,以振士气。” 卢方道:“言之有理。” 二人一起进帐,与几个部将入席于左右两侧,孙礼则坐在上位的一张胡绳床上。没一会儿,士卒便拿了鱼和猪肉混合炖、麦饭、菜羹进来。 吃得比刺史府还差,而且河鱼和猪肉炖在一起实在有点奇怪,不过这样的食物对士卒们来说是打牙祭了,毕竟明日极可能要上阵卖命。孙礼应该是想大家吃一样的东西,与士卒同甘共苦。 帐篷里充斥着大口咀嚼的声音。饭吃得差不多了,孙礼才开口道:“水贼今日涉过芍陂渎,应会主动进攻我部。” 众人纷纷附和,赞同孙礼的判断。 孙礼特意看向了秦亮:“仲明所练之矛步兵,有两个弱点。其一,两层相叠,密度很大,本来我部就比水贼兵少,如此一来,队列更薄、亦更窄。其二,矛长调转方向极为缓慢,步阵侧背虚弱。” 秦亮点头称是。 孙礼又道:“吴兵可能便会凭借更宽广的军阵,从侧翼包抄夹击我部。我意骑兵不要轻易出动,应护好两翼,伺机而动,并将刀盾、戟兵大部置于最易受攻击的左翼。” 秦亮道:“明公,仆有一计。” 孙礼道:“仲明请言。” 秦亮沉思稍许,说道:“仆以为,防御不如进攻。明公应已察觉,我部右翼南面是河湾和稻田,不便展开大军。不如让右翼稍微远离敌阵、并依托河湾稻田迟滞敌军包抄,以防守为主。然后遣骑兵从左翼直接冲阵,进攻若能破阵,则军阵左侧面被抄之危,自解矣。” 这种战术还是比较常规的,古代阵战除非有猛将精骑、能破阵直捣中军,通常都是先从侧翼开始破局。 孙礼低头思索着。 于是秦亮又说了一句:“骑兵|运动很快,可将其中一督置于阵后,则可临机左右驰援。” 孙礼没有否定秦亮的提议,但暂时也没再多说,估计他要再想一想。因为孙礼之前的部署想法,应该还是以防御为主、拖时间。只要拖一天军阵不崩溃,就算不胜,王凌大军一来、兵力增强又可以一战。 过了一会儿,大伙儿开始说别的战阵安排。秦亮也不多嘴,便端起剩下的菜羹,慢慢将其喝完,里面的各种菜叶菜茎已经煮得不成型、几乎成了糊糊,味道也只有咸味,不过还是要吃些菜补充纤维素、如厕之时能麻利点。 晚上秦亮先看了一下寿春城送的文书军报,在军营晃悠一会儿,便回到了自己住的帐篷。 孙礼军辎重简陋,条件有限,秦亮分到了一顶小帐篷,还得和王康、饶大山同睡。他个子比较高,睡觉时还要留意一点,最好屈腿侧睡,不然万一晚上不小心把脚伸出去了、虫子可不会放过他。 夜里有点失眠。秦亮虽然反复推敲、觉得战术没有问题,而且吴军打惯了熟悉的对手,忽然遇到新战术、可能来不及调整应对方式。但他隐隐仍有点莫名的担忧……毕竟,不试试怎么知道效果呢? 记得历史上吴军似乎从来没有攻占过淮南,万一秦亮的影响反而坑害了孙礼,那事情就非常难受了。 卷一 第四十一章 赌一把 辛酉年四月十九辰时,冲狗煞南。 至少神棍卢治中是这么说的,据说此乃南兵大凶之兆。但仅靠诅咒,显然无法让敌军撤退,敌兵不仅不退,反而主动压上来了。 “呜……呜……”近处一声声的兽角号声凌厉而苍劲,与远处敌军的缓慢擂鼓声遥相呼应。 接敌后的号声是前军后撤的信号,而战前的号声是壮军声威,只是节奏不太一样。但这个号角声,让站在一处小山坡上的秦亮不知不觉地想起了防空警报的声音,让他莫名紧张不安。 去年就说吴兵要来,吴兵要来。等了这么久,真的来了,就在眼前。 吴兵总体成类似雁行阵的阵型缓缓前进,看这摆阵就是要进攻。雁行阵两翼前置、兵力雄厚,就像两个拳头击来,而且有包抄之便利,气势凌人! 不过这个雁行阵的两翼不太对称。就像事先孙礼和秦亮等人都看到的地形一样,魏军右翼、南方向是河湾地,有大片稻田。稻子已然破坏严重,但田里有水有淤泥,并不适合大军摆开进行包抄。因此吴军在北侧的“拳头”相当大,魏军左翼将是重点被包抄夹击的地方。 大体是雁行阵,细看当然是由很多大小方阵组成,中间留有空隙。这么多人马不可能全部挤在一起,须得分成许多部分、几种兵种。 远远看去,敌军人马甚众,旌旗招展,大阵中|央有一面“全”字旗,看那大旗的装饰物,应该就是吴军都督全琮在亲自压阵。这个全琮,当年围攻杀关羽的多路人马,他就是主要策|划者。 吴军几乎全是步兵,只有武将身边有少量亲骑。另外还有一些兵车,兵车行进非常慢、比步兵还慢得多,并不适合用于进攻,且数量不多,应该是吴军从水上来时、带的不多。 战场上能肉眼看到的吴军,观望之下粗略估计起码一万多人,昨夜卢治中神奇地猜对了,吴军应该有孙礼军的两倍! 而且一大早,军中就收到了一份从寿春城发来的消息。 全琮两个儿子带的人、位于芍陂水域东北角,正在向孙礼这边行进,也就是说,敌军战阵后面还有预备人马赶来;同时吴军顾承、张休两部人马在北行,有攻击寿春城的趋势。 旁边骑在马背上的孙礼,脸色相当凝重,许久都未发一言。 估摸着孙礼心里正在腹诽,踏马的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底,今天兴许要全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两骑举着旗帜飞奔而至,到山坡旁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喊道:“王都督决定,今早便出城,大军正在增援南下。” 孙礼的脸上稍稍有了些变化,说道:“将消息传至各曲将领,大声传话,援军来了!” “喏!”刚报了信的武将应声道。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左后方,发现大部分骑兵似乎都布置在左翼后侧。他顿时明白,孙礼采纳了自己昨夜的献策,打算以攻代守,赌一把! 这就对了,带兵的大将不可能不赌!如果打仗不赌,一定要有必胜的把握才出手,那么战斗很难打起来。因为对手胜算太低了,最好的选择是不打;而从一开始就避战的军队,很难被抓住,兜兜转转很远都追不上。 孙礼放骑兵的位置也挺有意思。起伏这么小的地形,愣是给他找到了一处视线盲区。从东边看的话,有前后叠加的两道山坡阻隔,山坡旁边还有个破落小村子,村子附近有竹林和小树林。虽然那些景物都藏不住兵,但能挡视线,从东边应该看不到后面的情形。 不过吴军如果稍微派几个斥候绕道北面、或西边羊头溪对岸,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些骑兵。发现了也没什么,这种地形的仗几乎只能明牌,搞偷袭的难度很大。 孙礼对秦亮算是很信任和重用了,以攻代守的主意也是秦亮出的。秦亮一时间只觉责任重大,隐隐有点输不起的感觉、因为他已经不敢去推论战败的后果了。 紧张之下,他无意识地有了一些不沉稳的小动作,譬如提了一下身上的甲胄胸襟。身上这身甲还是从洛阳大老远带来的,认领于洛阳城武库,是一套两当铠。 他又看了一眼空中。天气晴朗,有小风。 脚下的山坡上,有两株茉莉树,这种舶来物还是稍显稀罕,应该是东边那座庄园的主人种的。茉莉花期未过,但树梢上的白花已所剩无几,地面上的草地泥土上洒满了点点白花。战场上的空地上,那些庄稼地也是一片狼藉。此残败的景色,莫名有些悲凉的气氛。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道:“亮给骑兵出的主意,此役责无旁贷,请准许亮随骑兵一起上阵杀敌!” 文武数人纷纷侧目,王广也诧异地看着秦亮。孙礼转过头,打量了一下秦亮脸上的表情,便说道:“张虓的人马也在那边,让他跟你。” 秦亮深深揖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礼,算是感谢孙礼这一年多来的信任。他接着便翻身上马,带上了饶大山和王康离开山坡,先去营地。 身上就一把单手剑,便是邓艾送的那把。秦亮在营地里找到了一根马军加长矛,这种矛就是他安排将士们打造的。改动就是加长了木杆,另外尾部铆接了一段粗重的木头,因为长矛太长拿着头重脚轻、尾部的木头只是为平衡一下重量。 马具因为已经有了皮制的双马蹬、高桥马鞍,能满足最基本的需要,秦亮就没去改。毕竟他练兵也只是拿着孙礼的令箭,并不是主事者。 然后三人不约而同地拿了木盾。 王康应该不太会武艺,拿的是两把长的环首刀和一块盾。饶大山却要来了一把铁斧头。因为左手要拿盾,饶大山只能单手持铁斧,这杀|猪的,力气就是大。 他们很快骑马来到了山坡后面的马军阵地,找到了私兵百人将张虓,说明了来意以及孙礼的军令。张彪手下只有十来骑,他的兵主要是步兵、现在给别人统率了,他这才跑到了这里来。 这里已经聚集了六七百人,带着战马。大伙儿都没骑马,站在地上的,那些加长的矛也暂且放在地上。大部分人不止带了一样兵器,有的腰间左右都挂着长的环首刀,有的还同时拿了一根比较短的矛,也有人背着弓箭。大伙儿似乎都有马战的经验,知道武器折损得比较快。 秦亮组织过军队训练,很多人都认识他。人们纷纷转头瞧来,虽然没有多问,却纷纷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在众人眼里,秦亮一直是文官形象。 秦亮没有多言,他左右张望了一番。众人就在一段小坡后面,右前方还有一座山坡。两个山坡平缓低矮,并不相连,但在东西方向上看是叠在一起的。两座山坡之间,还有一片竹林。 众人偃旗息鼓,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卷一 第四十二章 无名之恨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有很多人的喊叫声吵成了一片,接着便是擂鼓声也大作。估计一些步兵已经接敌,人们在恐惧、紧张等情绪亢|奋之下,总会大喊大叫。 秦亮这边却依旧很安静,只是时不时有人咳嗽一两声。还有马儿偶尔会摆摆马头,发出“噜噜”的声音,就像叹气一样。 这时一个拿着旗帜的骑士策马而至,到了参战面前,骑士翻身下马道:“孙将令,马军出击!” 参战接过一块牌子揣进怀里,从地上提起了铆接了配重木头的长矛,重重地在地上一跺,回头喊道:“该是我等上了,上马,走!” 人们纷纷上马,提起了加长版长矛,有的人手里还拿着一长一短两根,旗帜也竖了起来。无数长长的矛杆冲天而起,骑兵的排布也比步兵稀疏得多,六七百骑看上去是一大片,阵仗不小。 各队陆续慢慢地向前面的坡地爬了上去,到了山丘顶部便向下加快了速度,就好像鸭群排着队跳水一样。“隆隆”的马蹄声也渐渐增大。 秦亮和张虓等十数人一路,走后面跟上了队伍。他们也慢慢爬到了山丘上面。 到了较高的地势,吵闹声骤然变大了几分。只见吴兵已经在魏军左翼形成了包抄之势,空中箭矢的黑影乱飞,两军一部已然短兵相接,能看到刀盾兵在冲杀,戟兵在四面奔走。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在战阵中擂鼓的人、好像就是孙礼本人,那件赤红的斗篷很眼熟。 “杀!”冲到缓坡上的参战大吼了一声。众骑也随后大声呐喊:“杀!杀……” 马蹄声轰鸣,就像是晴天雷鸣一般。大量身披玄甲的骑兵就像黑色的潮水,弥漫吞噬着绿色的、淡褐色的地面,赤色斗篷仿佛是血迹浇洒在其间。 秦亮的眼睛微微有点刺痛,眯了一下眼睛,他这时才注意到,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起伏的大地上虽然仍然笼罩着轻薄的烟雾,但阳光已是十分刺眼。 魏军左翼的大阵里,无数人发出了一阵阵大声呼喊,喊声震天动地。己方马群奔腾的汹涌气势,显然提振了人们的情绪。 秦亮鼓起腮帮长呼出一口气,跟着马群慢跑冲下了坡地。前面的马群慢慢形成了一大股洪水般的长队,轨迹成一条弧形,凭借速度优势,对吴军的雁行大阵北侧、形成了迂回反包抄侧击之势。 人们骑着马,越过了山丘下面的破落村庄和竹林,从一条土路和旱田里继续慢跑。践踏着伏倒的庄稼田、踩过豆蔓,敌军的人群越来越近了。 敌军的大小方阵和兵车之间,一小股马队正在奔走,一面大旗上写着个“秦”字,应该是吴军大将秦晃。左翼这边的敌军大将和秦亮同姓。不过魏吴两国之间的杀|戮本来也算是自相残杀,同姓之间你死我活也算不得什么了。 马蹄轰鸣之中,前面喊杀声震天响。所有人似乎都在大吼大叫,声音里充满了凶狠、愤怒与憎恨,仿佛对面前陌生的人们有着无名的仇恨。但恐惧掩盖在了这些情绪下面。 马群锋芒直接对准了吴兵一个五百人的曲大阵,从其前侧冲了上去。这时一队马兵从旁边平坦的夯土大路上直冲敌阵,速度非常快。最前面的骑兵夹矛直挺挺地冲了过去,飞驰的速度让马匹面对长矛也停不下来。 “轰”地一声,超长的长矛在马速之下,直接撞翻了几个人、连带掀倒了后排的好几个吴兵,眨眼间连人带马便冲进了人群。但片刻之后那骑兵就被人从马背上打下去了,然后就消失在了人群里,就好像是一粒石子沉入了池塘。秦亮仿佛看到那人群上方的空中笼罩着一片血雾。 时不时就有人这么冲进去,但吴兵矛阵依旧像是长着荆棘的一个个大怪兽,四面都是长矛。还有戟兵、弩兵在方阵之间奔走。 马群在分流和绕行,追得那些弩兵到处乱跑,惨叫声此起彼伏。 更多的骑兵在矛阵前放慢了速度,特别是从豆田里冲出去的,本来速度也不太快。无数骑在马背上的人开始拿着超长矛、对着阵中的步兵乱戳。 到达地方的马兵越来越多,正面被自己的骑兵阻滞,大伙儿只能向两边转向,很快把最先接触的一个吴军步兵大阵几乎围了一圈。后面上来的骑兵只能朝别的方阵冲去。 “啊!啊……”哭喊声响彻云霄,战场上的气氛非常悲惨。只听声音就好像是到了诛九族的菜市口,似乎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哭。 吴兵步军长矛比魏军的铆接配重骑矛要短,站在队列里基本够不着骑兵,如果不动队列、原地防御,只能眼睁睁地捱戳。何况骑兵没有站在原地,而是绕着方阵乱窜。吴军步兵显然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景象,一时之间只能在原地列阵抵抗,没什么别的反应。 不断有吴兵从队伍里倒地,阵中动摇混乱。忽然有个吴军步兵大喊一声,瞪圆了眼睛端着长矛冲了出来,但马上就被策马路过的一骑、在运动中用左手环首刀横斩掀翻在地。 这边的吴军步阵很快就有人离开了方阵,不断向东边溜走。几乎是让人始料未及的刹那之间,偌大的矛兵方阵就好像是堆积的沙堡似的,开始了缓缓解|体。过了一会儿,人群便简直是一哄而散。 成队的骑兵骑着马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横冲直撞,长矛和砍|刀挥舞,大地上鬼哭狼嚎。 吴军纵深的一个矛阵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们派出了长矛纵队,向蔓延过来的马兵正面发起了反冲。 魏军这六七百骑奔跑到战场之后,因为没能直接穿透吴军侧翼深厚的兵力阵型,没有足够宽阔的线路跑马,大部分骑兵已被分成了多股马队。马队将士各自跟着武将的旗帜,驰骋游动,正在寻找着战机。 就在这时,一队魏军马兵发现了机会,中间的武将大吼一声,拍马带着人,直扑那队反冲的吴兵纵队。片刻之后,马队便把吴军纵队的侧面拦腰击穿,将人群分割成了几截。 秦亮左手拿木盾、右手拿着一杆骑矛在骑马慢跑。因为他们这队人位于马军后方,等到了战场之后,无法第一时间接敌,前面被自己的马军挡住了,便只能跟着跑马。 跑了一阵子之后,战场上的情形是越来越乱。刚开始还能分清敌我队伍和方阵布局,很快这附近到处都是人,有敌军溃散后的人,也有分成了一队队的魏军骑兵在左冲右突不断运动。 一些马兵跑得太快,率先冲到了敌阵中间的另一个大阵附近。两架兵车上的弓弩立刻开始放箭,立刻就有马的凄厉嘶鸣传来,两骑从马背上摔下来。 那些敌军步兵在兵车后面推车,周围全是成队列的步兵。兵车上面的蒙铁皮木挡板还有两排孔洞,孔洞里伸出来的车用长矛起码超过三丈。那边的魏军骑兵武将见状,立刻呼喊同伙,掉头就跑。 秦亮左右观望,实在是太乱了,他到了战场之后感到有点茫然,一时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他也是第一次亲临战阵,虽然记得起武艺、却从来没杀过人。此时此刻,人们想杀死对方的原因,或许只因在战场上你不杀人、人就杀你,根本没有任何理由。 就在这时,只见饶大山右手提着那杆铁斧,踢马追着一个敌兵跑,很快追上了,他高高挥起了铁斧、侧身就全力劈了过去!忽然铁斧劈了个空,饶大山的铁斧在半空向后一甩,他倾斜的身体竟然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秦亮瞪着眼睛,愕然地看着饶大山那奇葩的表演。 “啊!”就在这时,乱糟糟的人群马群里,不知什么地方冲出来了个敌兵,拿着戟就对着地上七荤八素的饶大山冲了过来。 一声大喊惊起了秦亮,秦亮的反应很快,立刻把骑矛放平夹到手臂下面,一脚踢到马腹上加快速度冲出。片刻后,长长的骑矛准确地刺中了那戟兵的胸口,矛尖在惯性冲击下直接破甲、嵌入了那人的身体。秦亮的手心从木杆上、似乎都感觉到了血肉的触觉。 战马奔跑未停,那中枪的戟兵被带着在地上滑行了一小段。秦亮的整个人被马匹带着一直向前跑,根本没机会把骑矛拔出来,他的手在木杆上滑了一截,立刻放手,把骑矛给丢了。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控制缰绳让马儿慢下来。 饶大山从地上爬起,先看了一眼秦亮和地上插着长长骑矛的敌兵,见坐骑还在附近没跑远,他赶紧伸出手向坐骑跑过去。 秦亮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眼前只有刚才那戟兵脸的画面。年龄大概有三四十了,脸颊上有胡须,皮肤很粗糙、脸皮晒得又黄又黑。那汉子的表情很微妙,相互的对视只有一刹那的瞬间,不知为何就那么清晰地、印在了秦亮的眼睛里。 汉子的眼睛先是决绝之色,咬着牙带着怒火、凶狠、憎恨;然后在长矛冲刺接近的一瞬间,他眼睛里的神情突然变了,满满都是明显的无助,带着恐惧与慌张。 战阵上杀人本身没什么大不了,周围死了那么多人。何况战阵杀了人,并不会担心承担什么后果。 但是亲手杀人,亲眼看到好端端的活人死于非命,杀人便不再只是一个概念,而是充满了气味触觉视觉的各种具体细节。秦亮一下子确实有点回不过神来。 卷一 第四十三章 加注筹码 包抄魏军主阵左侧的敌军、已被骑兵阻击,那边一片混乱,马蹄声、喊杀惨叫声仿佛鬼哭狼嚎。但魏军左翼的正面,早已与敌军的步兵阵面对面打起来了。 两边的步阵越来越近,弓弩手已经退走,刀盾兵跑到了两侧。正面全是矛兵,相互缓缓地对向推进。 “噼噼啪啪……”木头撞击的声音密集地响成一片,前面的长矛正在相互拍打。魏军步兵把长矛双手举到了膀子上,左手撑着矛杆、微微前侧着身体,一边用长矛击打对方的矛,一边慢慢推进。 双方步阵中间的空隙,已经被无数长矛塞满了,远远看去,就像断开的一截藕、中间还藕断丝连相互拉扯。 “啊!呀!”哭声喊声忽然此起彼伏,魏军的长矛更长,第一排率先陆续戳中了敌兵,不断有敌兵倒下。 这时有吴兵扔了长矛,抽出短环首刀,趴在地面上双手着地爬了过来。那几个吴兵拿着刀,看到腿就砍、刺,惨叫声更大,鲜血在地面上洒得到处都是。腥味与粪便的臭味混合,弥漫在人群里,但丝毫不能影响情绪亢|奋的人们。 一些魏兵也扔了长矛,趴在地上乱爬,拿着刀与吴兵互刺互砍。甚至有人已经扭打在了一起,一个魏兵的眼睛被人抠住了,大张着嘴厮声惨叫,死又死不了,痛得他叫啥不断,那喊声十分瘆人。 魏军方阵左前侧,也是杀声震天响。魏军的刀盾兵、戟兵,与吴军的刀盾兵厮杀起来了。人们挥舞刀戟需要更多的空间,阵列本比矛兵稀疏一些,一打起来双方犬牙交错,几乎陷入了混战。环首刀砍在盾牌上的“啪啪”的沉闷撞击声、砍在盔甲上的“叮叮哐哐”的金属碰撞,与喊声交织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在吼叫,以宣|泄着怒火与恐惧,即便是不善言辞沉默寡言的人,此时也张着嘴大喊、不成言语。 没一会儿,双方长矛步阵的距离更近了,魏兵第二排的加长长矛也放了下来,一边拍打着对面木杆,一边在持续地捅|刺。吴兵前排的矛兵大多够不着对面,面对密密麻麻的长矛、正在成排地缓缓后退避开捅|刺。 长矛下面的缠斗也一直也没停,双方的士卒趴在地上,单手举着刀相互乱舞,他们只有仰起头才能看见对方,还可能被长矛向斜下捅|刺击中,处境非常悲惨。 吴军方阵后面有督战的武将,整个方阵整体没有怎么后退。后排的步兵没被敌军威胁、只受督战的人要挟,他们不会后退;但是前排的人却在缓缓地不断后退,把方阵挤压得越来越密。 陆续有人被拥挤的人群挤倒了。人只要倒下、就再也别想爬起来,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一点空隙都没有。被踩踏的人一时也死不了,不断在地上大声呼救、惨叫。 “救命!看着点……哎哟,哎哟!”方阵里充斥着各种吵闹声。 没过多久,吴军方阵里的人成片地摔倒了,人群朝后面的队列冲撞,后面的人终于开始后退。魏军士卒喊叫着冲了上来,拿着长矛环首刀对着地上活着的人乱刀乱枪刺|杀。 场面一时间十分血|腥疯狂…… 远处的魏军马队已经打崩了左翼前出的几个吴军大小步阵,正在向主阵这边冲杀。吴军北翼正面,此时又被魏军步兵挤压反击,已经溃散了几个方阵。 布置在北面的吴军右翼很快就大溃,乱兵在战场上逃跑奔走,仿佛一片受惊的蚁群。有几辆兵车已经燃起了大火,火光冲天,龙烟滚滚向天幕飘去。 这部分吴兵应该是秦晃的人马,一面“秦”字大旗旁边,有个大将拿着马槊一边无奈地挥舞叫骂着、一边东张西望。那队马兵终于调转了方向,向朝南边的吴军大阵撤退。 但是这时候北翼战场已经失控,乱兵到处跑,根本没有了畅通的通道,秦晃的亲兵速度很慢。而且吴军都是步兵、车兵,就大将身边是骑兵,十分引人瞩目。 果然很快就有魏军马队赶了过去,一阵马兵拼杀围攻。过了一会儿,那面秦字旗就倒了,只剩下混乱奔走的步骑。 有个魏军骑兵高举着一颗脑袋,大喊道:“秦晃被阵斩!秦晃被阵斩!”其它骑兵也跟着大喊。 “威!威……”魏军这边的队列里一阵阵呐喊响起,喊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魏军马兵还在追|杀溃逃的敌军,前面的马队已经追到了东边的那座土墙庄园。早已被吴兵占据的庄园里,还有零星几个人躲在土墙后面,拿着弩射|杀冲过来的骑兵。 有些吴兵成队地逃跑,见跑不掉,就靠田坎、树木掩护,一边撤一边试图伺机反击骑兵。 但是吴军秦晃部已经基本崩溃,主将也被杀了,统率组织已完全失去。他们不是有组织的抵抗,只有自发的零星阻击,完全挡不住魏军的乘胜掩杀…… 吴军的雁行大阵被剪去了一只翅膀,秦晃部大乱。中军、南翼的全琮部也没有再敢贸然进攻,雁行阵失去一翼后变成了一个斜对魏军的斜阵,凌厉的进攻形势彻底被扭转。 魏军那些追击乱兵的马队亦已松散,正在四处奔走,有些马兵似乎连自己的武将都找不到。这时西边的孙礼军阵中响起了节奏稍快的兽角号声,一些旗帜摇动,这是鸣角退兵的信号。 各队骑兵陆续停止了追击,纷纷向大阵靠拢,正在不断聚集整顿队伍。 魏军前方参与掩杀的步兵也暂时停止了推进,参战的各部已经混乱,也在向后撤退。而后面列阵的步兵,则开始列队前进稳住形势。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惊慌失措的秦晃部乱兵,总算是找到了方向,开始向自家未动摇的军阵逃去。于是吴军中军可以逐渐收敛残兵,但这些残兵败将丢盔弃甲,很难再在这次战斗中继续使用了。 孙礼这边打崩了吴军秦晃部之后,摆阵的中路和右翼,离吴军大阵的距离较远,孙礼便暂且没有贸然继续进攻。但战斗还没结束,这时候北边的巨大噪音、就像“嗡嗡嗡”的嘈杂一样弥漫在那边的空中,厮杀还在进行。 根据事先的军报、以及斥候上去观察的结果,北面正在干仗的双方,是王凌部魏军和顾承张休部吴军。 王凌担心孙礼以寡击众、要被全琮军打崩,今早就急忙出城来增援了。而吴军的顾承、张休部似乎想北进,本来应该想直接攻击寿春城,把野|战留给全琮督战的人马。 结果全琮这边不仅没能灭掉孙礼、反而作战不利;东南方向的吴军全绪、全端的人马走得太慢,没能及时赶到战场。这时候王凌部魏军却先向孙礼靠近了。于是顾承、张休停止北进,掉头过来阻击王凌部,两军遭遇,就在孙礼军阵的北边打了起来。 孙礼的六千人前锋从上午干到现在,就像是一团火星一样,把周围双方的各部人马都吸引了过来。双方投入的兵力迅速扩大,多达数万之众,赌注越来越大。 卷一 第四十四章 只是火光 双方各路人马陆续加入了厮杀,但大将们仍不能把战斗的规模无限扩大。夜色可以让人们冷静下来。 随着太阳的下山,光线越来越黯淡、能看到的景象愈发模糊,魏吴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将军队脱离了接触。 晚上看不清楚,各部武将都难以有效控制军队,极易产生混乱,几乎没有人愿意在夜里继续作战,太冒险了。所以战斗一到天黑,通常都会告一段落。 暗下来的大地上,还能看到零星的几团火光,那是兵车焚烧还没熄灭的余火。 透着凉意的湿润夜风吹过,里面隐约夹杂着腥臭、粪臭等各种气味,空气中笼罩着时起时伏的一声声呻|吟。厮杀暂停了,退走的军队、如同一只只野兽一样,开始默默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秦亮在营寨外面,碰到了刚刚巡视过来的孙礼等人。秦亮下马揖拜,孙礼也意外地下了马回礼。这种情况不常见,因为孙礼是主公、他可以在马背表示一下就行了。 孙礼长叹了一声,道:“今日全琮之兵甚众,倍于我。若非仲明,不知我还能与仲明说话否?亦不知丧命于此的将士要多几何?” 秦亮随口道:“全耐王都督增援及时、明公主持大局,以及将士用命。” 孙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秦亮一眼,又与秦亮默默地多站了一会儿。 秦亮虽然嘴上客气谦虚,但心里已经多了八分自信。以前他肚子里只有大量纸上研究的东西,脑中的推演无论多么严谨,但没有实战证明、总是有点心虚的。但现在,他已能确认,自己的那些想法并没有错。 正如孙礼所言,要是还用之前的老战术,毕竟吴军全琮部是孙礼军的两倍、今日之战孙礼不死也得伤亡惨重。秦亮的新战术,改变了战斗的方式,而且看起来是有效的。 当初秦亮在考察魏军军队的状况时,至少发现了两点问题。 其一,魏军的长矛,大多不是很长(这也符合考古出土的文物实证,三国的矛、比西汉时期还缩短了)。因为魏吴蜀三国经常打仗,长短应该都差不多。这样本来没什么问题,不用超长矛、能让步兵有更大的机动能力,可以直接发动冲锋。 不管什么兵器武备,都有针对对象,不能把空气作为对抗假想敌。 可能是因为对手都没有采用超长矛的方案,各方就采用了更有运动能力、冲刺能力的矛兵;另外,此时的骑兵战术没发展成熟,尚未走到冷兵器之王的地位,步兵面对骑兵的恐惧与抵抗愿望、也还没那么执着。 但无论如何,秦亮想到了一个战例,波兰翼骑兵直接打垮长枪阵的战例。 因为后世的长枪步兵为了抵抗骑兵、基本都装备超长矛,波兰翼骑兵为了把骑枪做得比步兵长枪还长,采用了空心枪杆减少重量。那种木头空心枪杆制作复杂、且极易折断,损耗非常快。但波兰人靠着更长的骑枪,围着敌军长枪阵捅,愣是打垮了能防守骑兵攻击的经典枪阵。 步兵阵长矛够不到对方、动又不敢动,一直被持续围攻戳|刺,心态确实很容易崩溃。 而秦亮想参考战例,操作就更简单了。此时魏吴蜀的步兵矛本来就不是太长,只需要把骑矛加长、配重就可以,根本不需要费劲搞空心矛。毕竟波兰翼骑兵也是骑兵里的一朵奇葩,一般人想学都学不来。 不过这次秦亮用加长的长矛取得了优势效果,估计之后各国又会再次重视加长矛了。战争就是这样,经验依旧是极其被看重的。大家都会通过实践来进行调整变化,没有实战战例的验证、变化就不容易发生。 其二,魏军、应该也包括蜀国吴国的军队,在战役层面依旧是古典的大军团组织的思想。用秦亮的思维来看,大概就是缺少中等规模的混成旅。 他们带兵两三千的校尉级别,也许手里有不止一个兵种,但并不完备。在进行战役级的摆阵阵战时,通常是全局整个大阵才会配属成建制的多兵种,一般至少好几千、上万人才有成规模的多兵种配合。总体上没有什么毛病。 但几乎没有中等规模的混成旅,大军在局部位置就一定有弱点。只有骑兵、可以凭借良好的战术机动性,找到这种弱点,而不需要头铁执着于搞正面。 今日孙礼的骑兵出动,证实了秦亮的这个判断。实事证明,骑兵在后面、侧面多体位都可以搞。 吴军本来就没有太多骑兵、足以用来对抗骑兵,只能靠步兵列阵防守。这种情况下除了长矛阵,就得有成规模的弓弩攒射、才能对骑兵形成有效杀伤。当然攒射也不容易阻止快速运动的骑兵抵近,但至少凑够一轮攒射、便能对敌军骑兵造成一定杀伤和削弱。 可以吴军把成规模、可以集中使用的弓弩建制,布置到了战阵的正面。等魏军骑兵从其侧翼突然靠近时,临时根本来不及调动组织了。 今天的战役虽然位于开阔的低丘地区,藏不住什么东西,好在魏军骑兵在局部位置、仍然成功地实现了战术突然性。 于是吴军在侧翼配备的小规模的弓弩,几乎没有起到任何阻滞骑兵的作用。骑兵冲上去,直接就给驱逐了。 此时的弩上弦很慢很费劲、且容易损坏,弓兵训练困难,军中主要是弩兵,所以战阵分出胜负主要还是靠近战搏杀。而且骑兵有人甲、箭矢的杀伤力还要打折扣;骑兵速度又快,留给远程集中攒射的时间不多。侧翼的弓弩兵少了,射速慢、杀伤有限,根本无法有效威胁骑兵冲锋…… 秦亮据此进行的战术革新训练,当时他就觉得没什么毛病。只不过因为没有战场的验证,暗里他还是有点心虚,并不是那么自信。 如今他算是踏实了,心道:不管什么战阵,仍然逃不脱纯物理的理论规律。 秦亮牵着马,跟着同样步行的孙礼等人,默默地走进了营寨寨门。这时又有更多武将迎上来,大伙儿相互见礼。 就像以前那样,秦亮想干点啥的时候话多,但没正事的时候比较低调。他默默地向大帐走去,从武将们身边走过。 “秦参军。”“秦参军……”武将们的声音道。在秦亮经过时,人们都专门拱手向他再次行礼,眼神也与以前不一样了。那些注视的眼睛里、也许只是反射着营地里的火光,都亮晶晶的。 秦亮抬起双手,一边拱手一边点头,和气地应付道:“好,好。诸位将军辛苦了。各位战阵用命,孙公甚慰。” 就在秦亮走过那个莽夫熊寿的跟前时,熊寿忽然一把拽住了秦亮的胳膊,脸色因激|动而有点红,他张着嘴好像想说点什么,却因为嘴笨、一下子当众说不出句像样的话来。 秦亮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身上的披膊,发出“哐哐”两声轻响,“君还活着呢?” “哈哈!”熊寿顿时笑出声来,众人也发出了零星的笑声,顿时稍微扫除了一点沉重的气氛。 这时王广的声音道:“此情此景,仲明何不赋诗一首?” 秦亮看了王广一眼,心道:我会个屁的诗,就别老是叫我作诗了,我只会抄。 不过今天秦亮亲自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走过一遭,对他的心态冲击很大,此时那种可怕和恐惧的感受、仍未真正褪去。他也想释放一下心里的情绪,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么多讲究了,当下就想到了一首。 而且孙礼也转过头来,仿佛对秦亮作诗非常期待。 秦亮见孙礼都这样了,更是盛情难却,下不来台。他当下便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便缓缓地背诵道:“蒲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众人听罢又是伤感,又是苦笑。孙礼亲口评道:“好诗。” 王广也有点激动地看着秦亮,用力点头:“葡萄酒着实配英雄,当初文皇帝就很爱葡萄酒。文皇帝言,且说葡萄,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倦,脆而不辞,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又酿以为酒,甘于曲糜,善醉而易醒。” 孙礼道:“可惜军中无葡萄酒,淮南可能也没有,稍微有点遗憾。” 王广道:“征东将军府有,待日得胜归去,仆将窖藏的葡萄酒都搬出来庆功。” 就在这时,有人被带进了营寨,在后面单膝跪地称呼孙将军。 大伙儿回头时,来人道:“王都督请孙将军到大帐一叙。” 孙礼向北面看了一眼,因藩篱的阻挡,没看到什么东西。但大家都知道,王凌军已经在附近安营扎寨,几乎与孙礼军合为一路、形成了连营。 “诸位暂且安顿诸部、救治伤者,我去见王都督。”孙礼道,他转头看向王广,“公渊跟我一路。” 就在这时,秦亮主动说道:“仆请随明公同往。” 孙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王广则向秦亮投来了期许的目光。王广似乎对秦亮还挺关注的,他应该已经看出来了,秦亮平时比较低调,主动要求同行估计有什么事。 于是孙礼带上了一队私兵,秦亮、王广随行,一起骑马出了营寨。 不远处就能看到军营的火光,王凌军驻扎的地方确实很近。 卷一 第四十五章 略飘 进得营寨寨门,秦亮等人走过了一段火光时明时暗的土路,路上隔一两步还铺着不规则的石板。一行人穿过一片小竹林,便来到了破败的小村里,王凌的中军就在这村子。位于此地东南的那座庄园已经被魏军占领,但王凌并没有去那里。 偶尔还能看到有人抬着伤卒路过,王凌军虽然下午才加入战斗,但看样子并不太轻松。 随行的私兵留在茅屋外面,秦亮等三人走进一栋稻草盖顶的房子,其外墙是夯土,内墙竹骨泥糊。这种破落民房跟寿春城高大华丽的阁楼广厦、当然没得比,但就算简陋的茅屋,似乎也比魏军那种同样低矮的桐油布帐篷舒服。 低矮狭窄的屋子里,除了王凌,还有几个文官武将。秦亮等人一进来,让屋子显得更加拥挤逼仄。大伙儿都站了起来,相互见礼,彼此之间靠得很近了。 王凌的鬓发、只有嘴唇上有的髭都已花白,却仍然穿着铠甲,老头身材壮实,穿上铠甲显得更硬朗。王凌上下打量了一番儿子,频频点头,眼睛也似乎亮了几分,露出了欣喜的光。 许多中年儿子与老年父亲的关系、并没有这么热乎。秦亮看在眼里,只觉王凌父子的感情似乎挺好。 “用膳没有?”王凌问道。 王广摇摇头。 王凌立刻对着门外吩咐道:“弄点吃的来,给外面的将士也拿些。” 外面有人应道:“喏。” 大伙儿重新落座,孙礼与王凌面对面,坐在上面的木案两侧,余者在屋子里自己找军中带的胡绳床落座。王凌道:“今日幸得孙将军的人马勇猛,对阵倍敌而不败,还击溃并阵斩了秦晃。我军因此稳住了形势。” 孙礼转头看了一眼秦亮,说道:“仆也多亏得到了秦仲明。” 就在众人为今天的阶段性战果庆幸,并都暂且松一口气的时候,秦亮趁大伙儿此时关注到自己的机会,忽然开口道:“仆觉得吴兵今夜就要跑。” 人们听到这里,有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意外之色,一时间没人吭声。 秦亮接着说道:“仆听说东吴将领的兵,可以父终子继,这样的将领各人心里难免有保存实力的私心。今日吴军打不动我军,还折损了五营将秦晃,所以继续作战的意愿可能不大。” 他顿了顿,说道,“其二,昨夜仆察看了寿春城送来军中的军报,位于芍陂与肥水之间的芍陂渎上,吴军已经架设了浮桥。若是吴军打算战后从容撤退,本可以坐船走;提前架设浮桥、就是为了作战不利时可以尽快离开战场,立刻就能开溜。他们只要从浮桥过去,把桥一烧,我军一时就很难追得上了。 其三,现在才四月间,本不是水位在高位的季节,前阵子罕见地连续暴雨,才导致了施水、旧运河、肥水等水面通航大船。但近日连续放晴,水位可能不久会退降,以至大船不能航行。吴军不能拖延太久,只能试图速战速决。” 秦亮又加了一句,“如果从水位上审视诸事,吴军的部署和行动就变得合理了。在孙将军已经出城、甚至王都督也随后出城的情况下,吴军两部人马顾承、张休部却仍不集中兵力于野外,先寻求以优势兵力歼灭我军机动力量。 彼时顾承、张休反而还在继续北上,想直接攻击寿春城,后面发现全琮部作战不利,才临时过来参战。这便是有枣没枣先打一杆,欲在最短的时间里,试试能不能夺取寿春;若不能快速攻破城池,他们就要走了。” 这时士卒端上来了稻米饭,还有几碗菜羹炖肉混合的大杂烩,估计是晚上他们吃剩的。汤汤水水的混合菜,卖相实在不好,看上去像黑猪吃的泔水。 但是秦亮等人确实是饿了,就这玩意,也是先不管那么多、立刻大吃大嚼。 王凌的声音道:“仲明之意,今夜袭营?”他从牙缝里微微吸了口气,皱眉思索道,“晚上容易走错路,且将士看不清旗帜,易混乱。稍不注意,还没打到敌营,自家人马先走散了。” 秦亮觉得王凌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的实战验证,自己才信心骤然爆棚,心态有点飘了。 战术层面的训练和革新,毕竟是一种物理性的理论,譬如兵器长几尺就肯定能先打到对方,还算具有确定性。但刚才秦亮对形势的评估,这种事就有点抽象了,要靠感觉。 但是话都说出来了,到这个份上,只能坚持主张。不然反而容易给人造成不好的印象,觉得你这人意志不坚、说话不靠谱,稍微一遇到困难就做墙头草。 秦亮一边嚼一边吞咽,先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才说道:“仆是这么想的,今天四月十九,下半夜在东半空会出现亏凸月,虽然比不上十五六的满月,但也算比较大的时候。而且白天时阳光刺眼、万里无云,天气非常晴朗,下半夜的月色应该挺明亮。借着月光,能见度会高不少。” 秦亮不是卢治中那样的神棍,不过他恰好对月相有点研究,所以才知道不少关于月相的知识。这得益于前世他有一块国产带月相的陀飞轮机械表,花了不少钱所以经常把玩研究。记得当时妻子还时常说他脑子进了水,那么贵的价格买块国产表。 茅屋内的几个人议论了一阵,还有人交头接耳。 这种主动性的决策,确实还是容易让人有疑虑,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像被动应对,敌人打过来了、只能抵抗。 譬如有个人就在小声说:“如果吴军没打算撤兵,我们半夜摸过去也没讨到好处,等天亮了人马疲惫,还得继续应付大战。那明日的情势就非常不利了。” 这样的担忧,秦亮也无法反驳。赌的就是一个预见性,如果赌对了,敌军已经决定撤军,便会无心恋战、战斗意志会大减。而且军队在撤退的时候遭遇攻击,本来就容易出问题,那么魏军趁机扩大战果极可能做到。 孙礼都还没下定决心,这时王广却先说道:“下半夜再出发,上半夜先派几个人摸近浮桥那边看看,仆觉得仲明是很谋略的人。” 王广倒是似乎很相信秦亮的能耐。 孙礼也发话了:“仆选精兵在前,先南下不远的路,找到芍陂水域,然后沿着芍陂岸边一直向东走,便能找到芍陂渎。有湖面为指引,不易走散迷路。王都督在后,万一仆率军作战不利,王都督还能稳住大局、接应我退兵。” 秦亮也没想到,自己的主意这么快就有人支持,孙礼和王广确实算是挺信赖他了。而且淮南这次又被抢人、又被挖堤、又被烧城,今天白天魏军在全局上也只是遏制了吴军的攻势,如果就这样算了,相当于白白挨了顿胖揍、却没有打回去,只能说还是有点憋屈。 扩大战果的引|诱让人难以克制,将帅们的赌性再次被秦亮的话勾了起来。 不过秦亮这时也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渐渐感觉心情紧张。今日白天战阵得手之后,他刚才表现得确实太自信,主张也相当激进。 卷一 第四十六章 月相 征东将军王凌说得没错,晚上看不太清旗帜、不易掌握军队各处的情况。而秦亮亦说对了,下半夜的月色很明亮。 天上没有云,空中非常干净,亏凸月挂在天幕上,肉眼能看到上面的斑点,那是月球上的山脉和陨石坑。月光洒在大地上,即便不打火把其实也能看清路,那条平缓弯曲的白晃晃的大路。 仍旧有些潮湿的地面上,在下半夜有一层淡淡的雾气,稀疏细小的水汽反射月光、让地面上仿佛笼罩着一片淡淡的白光,给人更明亮的错觉。秦亮甚至觉得有点带幽蓝的颜色。 军营的位置本来就离芍陂不远了,各部向东南方向走了没多久,就到了芍陂岸边。然后左转,沿着芍陂沿岸的大路继续行进。 湖面上荡漾的水波,在角度对了的时候、会闪烁过来粼粼月光,水浪一阵阵涌到岸边,“哗哗”的轻微声音、叮咚的水响相伴大伙儿一路。 岸上也不安静,人马一多,除了成片的脚步声,还有马叫声和各种嘈杂。 打着旗帜的地方,周围都有火把照亮。但火光不比白天的阳光,稍微隔得远了、还是不容易看清标志装饰和文字。将士们走夜路也有一些办法,时不时地,前面会有人吆喝一声,某曲某屯某队张将军传,前面明晃晃!后面队伍的人就会回应:“当心水凼凼!”还有点押韵。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已经是凌晨了,不过天还没亮。众军一直沿着芍陂北岸走,大概已到了芍陂渎的井门附近。秦亮已经看到了远处芍陂渎河面上的一串火把,那是敌军! 眺望月色之中的夜空天边,水面的对岸、还有大片火光。很多吴军早已从井门附近的浮桥上过河,已到了芍陂渎的东岸。 没过一会儿,前方就传来了喊杀声。各种噪音骤然增大,只见火光涌动闪烁,却看不清是什么情况,估计已经有一些人马干了起来! 夜里搞偷袭很难实现,人马一多总有响动,除非对方完全没有安排人手警戒、全都睡着了。而且晚上行军本来就困难,不打火把更难。 不过困难是相互的,吴军那边临时组织阻击、也不容易,他们也会面对看不清旗帜、将领不好掌握部下的窘境。双方都更易产生混乱。 这个时候打的就是心态,是战斗意志。吴军已经大部渡桥,将士们都期待着回家团聚,承担阻击任务的殿后部队、不见得想继续干仗。 秦亮亲眼观察到、吴军确实是在今夜撤军,此时心里已稍微有谱。 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赶到战场、加入了战团,情况真是太晦暗不明了。远远看去,只能看见月色下的人影晃动,秦亮站在后方根本分不清敌我。晚上火把的光亮倒是清楚,但是火焰没有写字,只见一片片火光在晃荡闪烁,气氛越来越激|烈。 “杀!杀啊……”吼叫声、哭喊声、马嘶、兵器的撞击、弦声,“嗡嗡嗡”的巨大噪音就像背景音一样,笼罩在夜色之中。 今夜秦亮没打算直接上战阵,他没有携带长兵器,手里就拿了一块木盾,剑还在腰间剑鞘里。不过主意又是他出的,在这朦胧月光下、情况也看不清楚,他心里还是挺急。 秦亮循着嘈杂声最大的方向,骑着马不断靠近,伸着脖子在那里看。 王康的声音道:“请秦君不要再往前了,很危险。” 秦亮便当没听见,继续往前瞧,特别是瞧那些晃动的旗帜,只想分清敌我的形势。 “啪!”秦亮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然后感觉左手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片刻后,他才拿起了木盾来看,见木盾上插着一枝箭矢,尾部的羽毛还在因为速度突然停下来、而不断地颤抖着。 “秦君!”王康的声音关切地唤了一声。 后知后觉的秦亮这会儿才发现,箭镞的尖头已透过了单薄的木盾,离他拿盾的左手不到一指距离。 没有位于最前排的人在受伤或者遭受致命一击之前,其实只有莫名的提心吊胆,恐惧感并不太直观。等到刀枪箭矢真正落到身上的时候,知道开始害怕、那时候却也没用了。 秦亮没吭声,但他总算听从了王康的劝说,不再继续上前。 他虽然身披两当铠,但脸部、脖子、手肘等位置是没有防护的。难怪大将们的甲胄比秦亮还穿得齐全,可时不时仍然会听说某人死于流矢,上了战阵,这玩意有时候仅靠运气而已。 时间虽到凌晨,东边的天边隐隐开始发白,熬了一夜的秦亮却一点困意也没有。他没有上阵拼杀,精神却依旧在亢|奋状态,时刻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战况的发展。 仔细观察、用心感受,秦亮能发觉战斗位置在不断向东移动,情势似乎挺有利。 行进中的火把、人头头盔攒动,与正在厮杀的人群是不一样的。已经接敌的地方,火把摇晃得更快、移动得更慢,月光下的人影活动也不同。战线应该正在向浮桥那边推移! 除了光亮和人群,还能在巨大的吵闹声中听到各种声音。魏国将士和吴兵的口音不一样,不少人在恐慌中愤怒地叫骂,虽然“嘈你|娘”这样的话意思差不多,但是表达方式不同。吴国的武将和兵员,很多本来也是长江北岸地区逃亡的士族和百姓,众人都喜欢侮辱敌人的母亲,想法很是相似。 又过了许久,忽然水面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浮桥不知被哪边的人给点燃了! 连接芍陂和肥水的那段芍陂渎上,冲天大火、把水面和附近的岸边照耀得通明,如同白昼。火光之中,许多人的脸都对着那火焰观望,各人的神态各异。 浓浓的烟雾弥漫在火光周围和上空,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爆裂声响清晰可闻。 一部分负责殿后阻击的吴军将士,没来得及过桥,终究还是被自己人抛弃了。所以撤退中的军队、即便能组织起阻击抵抗,战斗意志是比不上进攻一方的,这就是明证。 等到天色渐渐变亮,太阳还没升起、但清晨的光线已经明朗起来,战斗早已结束。朝阳出现之前,万物的颜色仍旧灰暗,烟尘和雾气之中的天空、就好像是阴天…… 秦亮骑着马在芍陂岸边转悠,心里一时间是百感交集。战场上的景象是很惨,但他不能骗自己,此刻确实也有一种奸计得逞的激动,甚至想吟诗一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不过战场上的气氛不太对,他没有把心里高兴的那部分情绪表现出来,只是沉默。 河面中间的船只和木板搭建的浮桥已经散落在水上,火势已然熄灭,只能看到烧成炭的残缺木板飘在水中。靠近岸边的木头却仍未烧尽,红彤彤的余烬之中,烟雾缭绕。 田野、坡上的尸体横七竖八一片狼藉,许多魏军士卒还在那里找东西收拾战场,最有价值的缴获应该是铠甲。环首刀、长矛乱、箭矢糟糟地插在泥土上,就好像荒芜的乱草。荒野上笼罩着鬼魅一般的呻|吟、痛苦的叫唤。 只要打仗,就会死人。虽然都充斥着血腥与悲惨,但打赢了至少比战败了要好,因为死人的最多的、是别人一方。 有不少投降的吴军士卒跪在地上,周围有魏军将士拿着兵器威|胁看押着,然后俘虏们在魏军的指挥下一队队分开陆续被押走。天下混战到现在,人们渐渐意识到了人口的重要,杀俘并不会每次战役后都发生,这些青壮俘虏、大概会被押解到大魏腹地的屯田上做农奴。就跟被焚毁的安城百姓一样,被吴军抓走,多半也是进士族庄园种地。 “哗、哗……”缓慢的水浪向岸边涌来,芍陂水上时不时就能看到趴着的尸体,被波浪掀到岸边。 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大概就是这般景象。秦亮此刻的感受非常之复杂,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在这样复杂的感受下,秦亮仍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至少紧张感、渐渐地开始彻底放松下来。 芍陂的吴军连夜撤退、把浮桥也烧了,而且他们的撤退路线肯定是沿着水道,中途还能上船跑路。如果魏军想重新组织兵力继续追击,很难。 攻打六安的诸葛恪也必定会撤走,魏军在寿春这边的压力一减、能轻易增援芍陂南边的六安城。诸葛恪对六安的攻势已失去价值,不赶紧跑路的话,到时候内外夹击还得扔一片尸体才能走脱。 淮南这边的战役,基本算是接近了尾声。 之前一直精神抖擞的秦亮,这时才感觉一阵疲惫袭来。倦意汹涌,忽然之间就眼皮打架发涩,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的感觉,只想睡觉。 秦亮回头望了一眼西北方向,孙礼军的营寨应该还在,辎重队也在那边。他便招呼王康饶大山等人,说道:“走罢。” 卷一 第四十七章 儒虎 回城之后秦亮几乎没出刺史府、也不过问任何事,好好地睡了一觉,休息了几天。前阵子主要心累,着实是该松口气了。几天之后,王广果真把全部窖藏的葡萄酒搬了出来庆功。刺史府的人,自然也在受邀约之列。 这次征东将军府邸阁里的宾客异常之多,比之前历次宴席的人都多,厅堂上两侧、各有两三排分席位置。 一会儿每人的菜估计也只有几样。酒则是葡萄酒,不过稍微遗憾的是、杯子却不是夜光杯。虽然周天子时期人们就意外弄出了琉璃,但是用琉璃做器皿尚且没见到;而那种水晶或玉石雕琢的杯子非常昂贵,属于稀罕物。 秦亮刚进厅堂,便见几乎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回头、向他看来。一时间他也是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猜测刚才王凌等人可能正好提到了自己。 这时王凌大声道:“秦仲明殚精竭虑,每计皆中,亲上战阵,身冒箭矢,犯蹈白刃,可当此役之首功!” 众人纷纷称赞,许多人在抚掌,整得秦亮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想当初,他默默地做了多少准备和工作,把淮南周围几个州的山河都踏遍了,却还要忍耐各种苦闷与疑虑、被冷嘲热讽的愤怒。而在这一刻,一切顿时都已烟消云散,秦亮受到影响、一时间心态也乐观起来。 不过这场面他会,后世的那些诸如领导有方之类的套话、太熟了。即便赞语加身,秦亮还是稳住了情绪,立刻张口就来。 他一边朝各个方向揖拜、一边说道:“主要还是靠王都督、孙将军主持大局,统筹有方,知人善用,否则仆一个佐官什么也干不了。也靠各位将军勇猛作战,勇冠三军,震慑敌寇。亮不敢居功,所为皆本分矣。” 果不出所料,秦亮这样的应对,听在王凌等人耳里简直是满分! 王凌非常高兴,顿时又不吝美言,中气十足地说道:“仲明熟读经文,美修诗赋,精通音律。如此儒雅之士,却善于战阵之法,长于谋略之策,战策得当,威震敌胆,目光如炬,如虎怒视。真乃我大魏之儒虎也!” 在这个地方,王凌就是一言九鼎的大都督,就是金口玉言。顿时大伙儿都附和,称秦亮为“儒虎”。 秦亮的脸都笑烂了,但嘴上还是死鸭子嘴硬,坚称道:“不敢当,不敢当,王都督谬赞,亮甚是感激。” 他再次向王凌孙礼揖拜,这才走到席位上入席,周围的文武都笑着称“儒虎”。这时王凌一声令下:“上菜,上酒!” 今天的人很多,且有许多武将,场面甚是热闹。酒过三巡之后,大家就放开了,有人开始拿鼓来击打,也有人端着酒杯跳了起来。 不断有乐器加入,先奏《盘鼓舞》,后弹《西凉乐》,一些胡须八叉的壮汉开始手挽着手跳起了胡舞。人们见跳舞的人动作滑稽粗俗,纷纷“哈哈”大笑。 随着酒越喝越多,气氛也吵闹热烈到了极致。 不管是对死者的悲伤,还是对升官发财的欲|望,抑或也有从可怕的战场上劫后余生的庆幸,人们都在这里尽情地释放着情绪。 如此狂躁的气氛,让秦亮感觉到了某种扭曲病态的狂欢。 秦亮也喝了不少葡萄酒,这酒的甜度挺高,酒精度却不是很低。秦亮的酒量其实比较差,这副身体的肝的解酒能力好像不太行,喝酒上头上脸,两杯下肚就会脸红。 有人说喝酒脸红的人超能喝,但从生理的角度看,似乎是错误的说法。脸红就是分解酒精的效率不高,很容易醉。 不过有人劝酒,盛情难却,秦亮不得不喝多了。 在喝醉之前,他已有点精神恍惚。不知怎地他偶然又想起、刚进门说的那些话,虽然只是逢场作戏的客套话,但秦亮觉得自己也没胡说。 不管他一个佐官在战役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朝廷论功还是会首先算到主官头上的。 正如秦亮所言,下属能把事做得好、有主官知人善用的功劳,不管怎么算,王凌、孙礼都是拿最大的功。当然,只要大魏还承认官员对朝廷的贡献,秦亮也必能得到封赏。 此役之后,王凌可能还会在淮南、毕竟他在淮南已经深耕多年。孙礼则多半是在淮南呆不住了。 扬州刺史,在各地刺史里都不算好差事。就像秦亮刚到寿春的想法一样,这地方池小王八多,扬州刺史不是当地的老大。不如冀州刺史吕昭那些人,加的是镇北将军号,在当地说一不二。 所以朝廷要真心给孙礼封赏,最实在的做法、是把孙礼调离扬州。 但是魏国就那么几个州,算得上出镇一方的封疆大吏更少,一个萝卜一个坑,坑还只有有数的几个。孙礼需要等空缺。 然而孙礼立了大军功,如果朝廷不马上表示一下、给点期待,恐怕寒了四方英雄的心,事情又等不得。 解决这样的矛盾,秦亮琢磨了一个办法。就是先把孙礼调回洛阳、封一个中|央的品级地位高的官职,比如三公九卿就随便封,无非多出些俸禄。等有了州牧空位,再让他出镇地方。 当今大魏依旧是军事压力很大的现状,最好的职位并不是那些三公九卿,真正有抱负要实权的人,好的位置只有两种:一种是洛阳掌握实权的人,司马懿、曹爽那种“都督中外诸军事”,或者中外军的领军将军、护军将军这样的关键位置。另一种就是州牧,脑门上挂着征、镇这些名号的将军…… 而秦亮,他盘算自己的晋升路线,目前最大的愿望、是在将来能先做个郡守。 郡守的地盘大概相当于后世的地级市、通常更大,而且郡守是军、政、财、人事一把抓,连很多地方官员都是郡守自行辟除,有权力不经过朝廷就任用、开除官员。而且有侵吞得来的大庄园、有私兵,对郡县招募的地方军也有极大控制权。 秦亮如果能搞个郡守当,那处境就能再次改善很多。 但是他起点太低,出身相对那些士族世家的嫡系、也实在不好,眼下应该不太可能给他郡守的位置。还得继续想想办法。 若非秦亮靠着现代见识搞了一波军功,他这个出身、估计一辈子都是个佐官。对于正常人来说,在这个时代的官职高低、主要还是看身份。 前年他是想来地方,现在又想重回洛阳,正所谓时移而事易,处境不同、诉求也就不再相同了。 卷一 第四十八章 找不到那条臂 整个征东将军府都很热闹忙碌,好像是过年了一般。特别是邸阁那边,喧闹异常,除了嘈杂的鼓声、弦声和人声,不时还能听到一阵阵狂野的大笑。 “哈哈哈……”那笑声仿佛一直在耳边回荡。 几天前阿耶和阿父平安归来,王岑非常高兴。但今天府中这样的景象,让她不太习惯。从小她就不太喜欢说话、也不喜热闹,到了最近两年,因为心境不好,更容易烦躁。 那种烦躁的滋味无法表述。就好像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无论怎么都洗不干净。 梳妆案旁边放着一只青瓷盆,里面有已经凉了的清水。王岑独自拖着拽地长裙走过去,又开始洗手,一开始她还仔细地清洗着指甲、手指之间,渐渐地就有点心烦了,只顾在水里搓着手。 一直搓,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非常病态,却又控制不住。 她身上的衣服每天都要换洗,甚至听到了侍女在背地里抱怨。她身上总是一尘不染,但是仍觉得不干净。那种清洁癖无法摆脱,最近这些年一直折磨着她。很奇怪的是,别处或者别人身上脏,她并没有感觉,只是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哪怕一点灰尘、特别是手。 心烦意乱之间,她又想起了小时候听阿父说的那个事。就是一个妇人被人扶起,被碰了一下手,把自己的手臂砍了,屋子里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 其实小时候阿父阿母讲过很多类似的事和道理,就是要她注重家风清誉的意思,她也是从小就懂。但不知怎地,阿父讲过那么多事,就只有那个砍手臂的妇人之事、她记得最深。 ……过了一会儿,王岑又想起了不久前、被阿父烧掉的那些信。起初她确实有种莫名的轻松,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那点轻松感很快就不见了。 阿父能烧掉温郎写的信,王岑自己写的信呢? 王家和温家都是太原郡祁县的宗族,家乡有个习俗,逝者的遗物要由家人和亲戚分了,越贴身的东西越好、越能保佑亲人的前程,有时候为了争死去亲人的贴身之物,兄弟都能吵起来。 说不定她的信已经在家乡传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言蜚语就会传得天下皆知。毕竟太原王家是很有名的士族,世人喜欢谈论名人的事。王岑偶尔还做噩梦,梦见很多人骂她淫妇。她自己被骂就罢了,最怕的还是污了王家的名誉,特别是阿父、非常珍惜家族声誉。 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哪些人看过了那些信。至少温郎的一个堂弟是知道的。 就在王岑跟着阿父南下前,她还收到了温家堂弟派庄客送的信。 温家堂弟在信中说得很客气。大意是逝者已矣,女郎不要过度悲伤,如果真想为温郎做些什么,就稍稍照看一下温郎的父母、替温郎略尽一点孝心,二老只有个独子。 话说得很温情,但王岑明白,这应该是某种要挟之意。她一个十几岁的女郎,总不能回家乡去照看二老,只好先给了那个庄客一些钱财带回去。 ……回首这些年,王岑常常有一种活在梦里的感受。想想也很没意思,消耗最年轻的几年光阴,做了一件毁掉自己名节的事,这尘世果然充斥着尘埃。 不过她最想怪的,还是自己。 起初温郎写信联络她,写得中规中矩,没什么不合礼的地方。她只觉得,能与那么远的恩师通信很新鲜,没太在意,也回了信。而且她小时候很敬重恩师,觉得他字写得好看、还会剑术,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后来大概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温郎写的内容就开始变了。 她自然明白那些字句已经越来越违礼,从小就懂。可是温郎总是想办法在字里行间捧着她,把她说得像仙女一样好,比公主还要高贵,为了她可以做任何事之类的。她当时真是想得太简单了,甚至有点昏头、贪图着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一直都只有温郎在写那些东西,王岑当然不好意思写露骨的字句,而且她的信很少。但她只要有一次回应,温郎就会备鼓舞,必定接连送好几封信来洛阳。 王岑当然从来没应承过温郎的那些诉求,也许,如果真的答应过的话、他反而不会写那么多信了。世人总是对没能如愿的东西、尤其执着。 什么一起舞剑、一起赏月、非她不娶之类的,王岑都假装不知道,她只对其中把当仙女、让她高高在上的字句感到高兴。 何况她也没想过还能选择拒绝,当时下意识似乎还是怕惹恼了温郎,然后事情一闹会让阿父知道。十二三岁想的事,真的是有点蠢。 因为是回复温郎的信、王岑的书信里有一些违背礼法的字句,在所难免。有些话题、本身就不是未出阁的清白女郎应该提的。何况那时候的她实在懂的太少,根本不注意书信字句。 所以王岑一直不敢毁掉温郎的信,万一事发的时候,有温郎那些信作为对照的凭据,那人们也许就能明白、她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她的罪恶能轻点? 可是世人谁会在乎、那些繁复的比对,那些传流言蜚语的人、谁又是为了来主持公道?王岑唯一的希望,不过是能让自家人通过凭据,相信真相,期盼家人能稍微宽恕她。 兴许她还是想得太简单。 ……最近这两三年,随着年纪的增大,她的想法渐渐又有不同,开始真正懂得了害怕。忧心和烦恼,逐渐取代了以前那种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后面那段时间,她记得自己应该只回过两封信。 温郎患了病,好长时间都治不好。他写了很多孤苦、害怕、不甘的字句,有几封提到了让王岑不要殉情,请让他独自面对云云。 王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施了咒、迷迷糊糊写过什么殉情的信,因为她根本没提那事,想都没想到那方面。 她活得好好的,才十几岁大,为什么要寻死?而且当时王岑完全没料到、温郎真的会去世,她以为温郎只是自己过度担心。 王岑的阿耶都六十多岁了,不还能做官?温郎还那么年轻,怎么能轻易就死掉呢? 所以王岑也不好撕破脸写什么不好的话,前后就写过两封信。大致是安慰温郎,让他往宽处想,并劝他,没有那么孤苦、世上还是有人在意他。 这样的信,如果不看温郎写过什么,又能让人误会。其实王岑是觉得,他爹娘肯定在意他。 结果他真的死了! 然后王岑这才想起,家乡的那个习俗。从那时起,忧惧就没断过,就是担心她的信被人看到。不仅忧心,她还非常伤心、悲伤,觉得自己完了。 等到温郎的堂弟送来信、带来尽孝之类的话,王岑反而稍微好受了点。有时候,不知道头上的剑会不会掉下来、比真的掉下来了还要难受!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王岑的想法越来越多。或许不太爱说话的人,想法反而更多。 王岑先是醒悟,温郎多次提及殉情的事,其实就像溺水的人、想拼命抓住一根稻草一样,他确实很害怕独自面对。他想留住点什么,临死也要占有点什么。人在那种时候,心情确实很抓狂。 后来她又想到,收到温郎第一封信时、自己十一二岁;她在家乡的时候,才几岁大,大概八九岁就来洛阳了。她便开始猜测,自己还是女童的时候、温郎可能就已早早生出了什么非分之念?也许是因为她的出身身份? 虽然这个世上有些豪强、会把女童养起来,对女童有邪念,本不是太稀罕的事。但王岑对这样畸形的做法,本能地感到非常厌恶、憎恨。 然而她对温郎就算想恨、也恨不起来,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他已经带走了所有的复杂心情,带进了阴森、未知、让人敬畏的坟墓,只留下了那些信而已。 与死人计较,总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畏惧。 ……王岑一直不敢和阿父说这些事,本来也是她自己招惹来的。而且她很了解阿父,他必定会误会、必定不能静心听自己解释,会想得特别多,把事情想得完全偏离真相。 王岑已经很烦躁了,到时候还要应付阿父。阿父也是个非常在意家族名声的人,他肯定会恼怒异常,难以安抚。 结果和她想的一样。 阿父最终还是发现了那些信,一直在怪罪她,还暴跳如雷地把信烧了,凭据也没了。而且阿父完全不相信她说的话,怎么说都没用,现在没了凭据、更是百口莫辩。 阿父一直自以为很心疼王岑,但王岑觉得窒息,这样想也许很不对、很不孝,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感受。 在阿父眼里,她应该已经不干净了。 王岑自己也觉得,真的不干净了!那些丑事传出去,往后的夫君知道了会怎么看她、怎么对待她?会说多少难听的话,说不定还得连累王家也跟着受辱! 她想砍掉自己的那条“手臂”,让自己重新干净起来。但是没有用,她找不到那条手臂在哪里。 但是她不想死,不是只有温郎才怕死、她对坟墓同样充满着畏惧。 也许阿父有一个误会、却不是误会。王岑觉得,出家不嫁人挺好的。断了尘世的烦恼,清净。但那是不可能的事,王家的人怎么能出家? 卷一 第四十九章 月相浮桥河水 “噔噔、噔、当……”喝了酒的王广离开邸阁后,还一边用手指在空气中弹着,一边从嘴里发出音律的节奏,嘴上脸颊上的胡须也弄得乱糟糟的。 亏得他酒量不错,不然早就醉倒了,就算现在也是脚下发飘、脑子发晕,心情还很高涨。 不过他刚走过回廊,看到其中一座阁楼时,嘴里的哼哼唧唧立刻就停了。脸上的惬意之色、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略微的凝重。 他虽然有点醉了,眼睛看东西晃来晃去、走路都不稳,但心里是完全清醒的。 问了一下侍女,令君确实在二楼楼阁上。王广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她抄佛经的场景,他在楼阁上见到令君的时候,十次起码有五六次见她在抄佛经。 王广脸上的神情渐变,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爬上阁楼。果然见令君又跪坐在窗前的几案边,正在书写着什么。 “阿父喝了好多酒呀?”令君把手放在垫子上,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壶中的茶水还是温的,我给君盛碗水罢。” 王广一屁股坐在垫子上,盘着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等着令君忙碌着倒茶水。 “本来想着天晴就回洛阳,之前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王广头也不回地说,“不料吴兵来袭,又耽搁了行程。这次真不能再久拖,夏季一过,淮南的秋天可能还要下大雨涨水。那时候道路泥泞,旅途上将徒增苦恼。” 他虽然喝了挺多,说话倒还没啥问题。 令君应了一声“嗯”,把一只碗放到了几案上,转身向对面的位置走去。王广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身影,然后又暗自为她感到惋惜。 等令君来到对面,她轻轻扶了一下长裙,重新跪坐下来。王广仔细打量着她的容貌,忽然说道:“卿觉得秦仲明怎么样?之前他在邸阁舞剑时,卿应该看到过他。” 令君低头道:“我觉得,阿父暂且不要想那些事罢?” 王广道:“卿之阿耶亲口给仲明取了个名号,儒虎。此人非同常人,颇有谋略。只可惜出身还是差了点,前程仍是有限得很。其族兄秦元明(朗)回乡后,估计也就那样了,很难再回洛阳;且不说仲明只是其同族。” 他顿了顿道:“要不是……我还真舍不得、把你和秦仲明那般出身的人扯上关系。不过事到如今,你的那些事,唉!” 令君沉默了许久,又是无奈又是生气的神情,“是我配不上他!还是算了。” “就他那出身,卿有什么配不上的?”王广道,“找机会让他看你一眼,再加上王家的家势,他秦仲明得哭着来求我。” 令君立刻摇头:“阿父越说越过分了,哪有这样的事?还要让他看一眼,我又不是任人挑选的清商女!我在阿父心里,已经如此不堪了吗?” 王广露出勉强的笑容:“好,我不该说他不好。其实仲明除了出身差点,确实还挺好。如果我们从士族里选,像样的士族就那么些,家势好、年龄相仿,但没有那么巧的事,多半长相不怎么样。仲明起码长得不错,卿朝夕相处,看着也顺眼。阿父是不是挺会为你着想?” 令君有好一阵子没吭声,她看不动声色地看了王广的脸一眼,估计知道没什么办法,她才开口道:“是谁又有什么关系?阿父何必那么着急,以后再说罢。” 王广道:“当然有关系。我与仲明谈得来,将来有什么事好说一些。 他越说越觉得,还是秦亮比较合适,起码来往相处过、已是比较了解秦亮的为人。万一出了啥事,王广大概可以和秦仲明好商量,应该不必担心吵得鸡飞狗跳? 王广顿了顿,接着说,“卿是王家之女,即便不与士族联姻,我们也要找个有能耐的人。得到秦仲明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年轻能人,对王家也是一大助力,于家族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令君听到这里,只得轻叹一口气,道:“我确实对不住王家,什么用也没有,阿父作主罢。但见面就不必了,太不合礼,像什么话?” 王广寻思了一阵,执拗地说道:“还是要他看一眼。只要让他看到卿一眼,他就不会在别处东想西想,必定一门心思惦记着卿,以免错过了。那些规矩都是过场,只要人看准了,余者诸事该怎么走一遍、不还能走一遍吗?不过卿说得也对,这事不能做得太明显,省得叫外人知道了会笑话。我们不能说是见面,阿父有办法,不会让你难堪。” 他回忆了一会儿,声音也开始有点激动,“不知卿懂不懂那些谋略。月相、浮桥、河水高低,见微知著,算得那个吴军想干什么一点都藏不住。精彩,奇妙啊!” 令君忽然说道:“阿父怎么安排,我也没办法。但阿父能不能把我的事先告诉他?” 王广瞪眼道:“那怎么行?不要去想那些事了,别人瞒还来不及,卿倒想早早地不打自招,卿是想把事情给搅了吗?再说仲明还想怎么样?我王家嫡女,长得如此容貌,白白便宜他了!有些不虞之事,我们确实有点对不住他,可他不能什么都想占尽罢?” 令君蹙眉道:“迟早会知道。” 王广道:“卿什么都别管,也不用说话。阿父自有计较。” 本来端正跪坐的令君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向下一矮,整个人蜷缩在了坐垫上似的,然后便是一言不发。 ……王广要离开淮南,很多人送礼,特别是那些郡县地方官,趁此机会,当然要往上一级官员家里送点财物。 那秦亮在家乡和洛阳都没多少土地,俸禄也低,是个佐官、权力有限,估计他有点拮据。不两日在征东将军府遇见,秦亮就说想请王广找家酒肆喝酒,当作践行之意,叙叙离别之情。 王广趁机说,在淮南与仲明一见如故,特别怀念合奏音律时的默契,彼此就别在意那些俗礼了。不如找个清静的地方散散心,随便说点话就行。 秦亮立刻答应了下来。 卷一 第五十章 山清水秀 八|公山是寿春非常有名的名胜地,有数十座峰,各种泉水、别院,还有一些名人的庙修在这里。譬如汉朝的刘安庙就在这里,据说刘安已经修炼成功,羽化升天做了神仙。 而且八|公山离寿春城非常近,出城只要北渡肥水,就能到八|公山附近。 秦亮前年底离开的洛阳、去年正月到的寿春,来这里已经一年多了,竟然从未来过八|公山。今天是第一次。 人往往就是这样,如果是为了某事才去某个地方,心里有压力或挂念着事,即便美景摆在面前,也无心欣赏。但如果无忧无虑,只是闲逛,即便是个小小市集,也能逛出乐趣来。旅游,不就是游个心情。 秦亮曾经走过了淮南附近的两三个州,但他是为了考察地形地貌。至于八|公山,他知道这里有个山脉就行了。 王广和秦亮乘船在肥水上航行,过肥口,然后在一个木制码头下船。两人步行走前面,几个随从走后面。这个地方位于八|公山西边,从这里下船离八|公山近,步行走一会儿就能进山。 王广说道:“要游遍八|公山,一两天走不完。我等就到这附近的紫金寺走走罢。” 秦亮点头道:“此地山清水秀,哪里都可以。”他又随口道,“以前这里应该只有道家,现在也有寺庙了?” 王广道:“听说刚建寺没几年。” 进得山门,秦亮一眼就把整个寺庙看了大半,这座寺庙确实不大。 大致有两种风格的房屋,一种是多圆弧线条的外来塔式建筑,一种就是庑殿顶的本土样式。佛|教从传入内地起,就很快开始了本土化,这种东方古典建筑的佛堂、在别的国家应该是没有的。 不过那些庑殿顶的盖瓦房屋,跟后世的佛寺常见的殿宇仍然有点不太一样。阑额、梁枋、屋檐都以直线为主,而且依然喜欢修在台基上,与现在城里那些楼阁一样的风格。这种建筑有着明显的汉魏之风,与后世常见的明清风格古建筑相比、区别还是不小。 秦亮与王广并行走上了正面的台阶,然后跨进正殿,随从们则留在了门外。就像官府的邸阁厅堂一样,这座佛殿十分宽阔,容纳好几十号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笃笃笃”的木鱼声、与舒缓的诵经声音荡漾在宽敞的大殿上,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气味。 秦亮虽然不信佛教,但觉得这里的气氛挺好。可能是刚经过了吴军进攻的战事,佛殿里的人很少,只有寥寥数人,还包括一个僧人。 几乎在秦亮转头打量那几个人的瞬间,他就一下子认出了跪坐在佛前的一个女郎。 那天孙礼军出城,秦亮与王广一块儿走到西城门口,当时城门口和城楼上有一些送行的家眷,但能上城楼的人很少,王广几度回首,去看城楼上的一个女郎。彼时秦亮好奇之下、也看了一眼,隔得稍微有点远,其实他没把女郎的脸看得太清楚。 而且就看了一眼、时间还隔了那么久,若非这个女郎确实长得美貌,秦亮早就忘了。但眼下、他就是一眼就把女郎认了出来。 要说此女郎与王玄姬相比,谁更漂亮,秦亮一时间真没法判断,因为她俩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反正在此之前、秦亮在大魏国没见过比王玄姬更美貌的女子。 王玄姬两次都穿着颜色晦暗的袍服、依然挺性|感美艳。所以走同样路线的朝云,与王玄姬一对比,很容易高下立判。但这位佛前的女郎,看起来很端庄秀丽,还有点高雅冷傲的感觉。 无论王玄姬说话多么呛人,但还是没有这个女郎身上散发出的冷然、仿佛拒人千里之外。 玄姬是鹅蛋脸,女郎是瓜子脸、下巴看起来很秀气。王玄姬长着一双漂亮的凤眼,这个女郎则是单眼皮。 王玄姬的皮肤很白,看起来很光洁柔软;这个女郎也长得很白,不过肌肤紧致,皮肤通透、给人感觉很薄的错觉。王玄姬有妩媚之态;此女郎甚是清纯,身段婀娜、腿似乎挺长。 秦亮爱看美女的心态,估计两世为人也改不了,他不禁多看了两眼,然而也只是看看而已。譬如那王玄姬长得美,他就是多看了几眼、什么也没干,不料她|娘便找到了家里来一顿羞辱…… 那边敲木鱼的僧人,也好像动了凡心,偶尔间悄悄看了一眼。大殿上还有别的香客,僧人没能做到众生平等,却只瞧那女郎。 秦亮猜测,这个女郎可能是王广家的女眷。 于是秦亮不得不继续寻思,今天王广带自己来八|公山,恐怕不只是游山玩水、谈谈心那么简单罢?这大胡子的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秦亮沉住气,就近在佛殿里找了个蒲团,与王广一起跪坐下来,俩人跪坐的地方离那个女郎不远。他要先等等看,王广带着女眷来是什么意思。 总不会来相亲罢?在这个时代,相亲之事是闻所未闻,通常就是找媒人上门瞧瞧。隔了一层消息也不太准确,鬼知道媒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多半会把一个大胖子说成有福相。 而且秦亮心里有必数,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一个刺史府兵曹从事,虽然在孙礼军中立了功、还得了名气,很快朝廷应该会给一些封赏升官,但是他那点出身、根本不至于让太原王氏想主动联姻。 多半只是王广的女眷也跟着出来,走走散心而已。 所以秦亮看破不说破,假装没认出女郎与王广有关系,免得彼此都尴尬。 王广开口用随意的口气道:“仲明信佛么?” “不信。”秦亮很干脆地实话实说。他对佛|教里、描述的多少亿的佛国之类的世界观,压根不相信。 他接着又道:“仆不信佛说的世界。但如果把佛学当作一种处世哲理之类的东西,还是挺有一些道理,至少是处世法子之一。公渊信否?” 王广摇了摇头,说道:“仲明好似对佛学很有见解。” “不敢不敢。”秦亮轻轻摆了一下手。他对佛|教也是一知半解,但因为佛学在后世已经非常盛行了,研究的人也特别多,所以就算不信的人、也总是有些了解。 而大魏朝,目前还不是太盛行、经书也不全,研究得很少,所以秦亮说一下自己的看法也无妨,不用太担心贻笑大方。 王广道:“君与仆何必谦逊,不妨说几句?” 秦亮想了想,便随意说道:“人活在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痛苦。随着年龄的增长,积累的痛苦感受更多,各种压力、无奈、被人轻贱、艰辛、困顿、焦虑、病痛不一而足,对现实不满是常见的事,甚至很多人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有些人是想通过改变客体的现实世界或处境,来改变活着的感受。但佛法,放弃改变客体现实世界,可以转而向内寻求治愈,从主体上精神上寻求解脱。这不过是些信口雌黄的愚见,仆觉得酗酒可能也能起到一些效果。” 他只是为了和王广聊几句,而且他是外行、不过是随口胡诌。 王广却附和道:“有趣的见地。那究竟是怎么解脱的?” 这时秦亮发觉女郎竟然微微侧目了,似乎也挺有兴趣。 秦亮只得信口道:“大概是止观冥想,然后还有僧人组织帮忙学习方法。” 他停顿了一下,不禁又道:“不过因为解脱的过程、要尽量避免被外界干扰,僧人不事生产,便要通过占有土地附农来维持物质生计。而我们一直都是世俗权力的国家,如果佛家要走兼并土地、建立寺院这条路,可能迟早会在我们这边遇到挫折。” 女郎听到这里,抬头看了秦亮一眼。不料秦亮也挺关注她,两人的目光在无意间一触,她立刻又回避了眼神。 秦亮心里有点狐疑。这时他不禁又多说了几句,便是说给旁边的女郎听了。 他说道:“出身好、自身条件好,而且又年轻的人,对生活的痛苦体验,本来就少得多,能在现实世间享受到的愉悦也更多,不必再去寻求什么解脱了。那些转世轮回、去往佛国多半是编造的,佛法或有可取之处,全信却没必要。” 王广点头道:“是这么回事,人与人之间,差距可以极大。” 秦亮微微感慨道:“是啊。” 王广道:“仲明年纪不大,却见识卓群,佩服佩服。仆又想起了君在芍陂的谋略,以水位谋断吴兵不会久持,又以顾承、张休部吴军北进之事佐证,以月相选定进攻时机。仆是越想越妙,不愧儒虎之名矣。” “公渊兄过誉了。”秦亮笑着拱手道,接着瞅了一下俯视众生的佛像。他顿时觉得,在佛堂里说杀戮,好像不太好。 神,你不信它很正常,敬而远之则可。古之圣人老早就教导了人们、面对神之时该怎么应对。 于是秦亮提议道:“公渊兄,我们出去走走何如?” “请。”王广从蒲团上撑起身体,站了起来。二人便不紧不慢地向大门外走去。 卷一 第五十一章 离别在夏季 出得佛堂,走到石阶上,小小寺庙里精工雕琢的建筑、再次映入眼帘,与后山那荒芜无人的山峰形成了强烈对比。一如焚香缭绕的佛堂上,身着灰色麻布粗衣、却相貌精致身段婀娜的女郎。 秦亮走出来后,还想回头看,但因认定女郎是王广家的女眷,才在王广面前忍住了。 缓缓的木鱼声依旧以不变的节奏,在空气中飘荡着。这样的声音,因为极有规律、声音不大,倒不会让人觉得吵,人们很快就会无视之、甚至当作一个背景般的气氛。 王广用闲聊的口气问秦亮年纪,秦亮说今年实岁二十、还没到。王广又问,是否娶妻了,秦亮说尚未娶妻。 这时王广转头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确实不小了,仲明还是要成家,先成家,再立业。” 秦亮道:“仆从洛阳太学回乡,母亲不幸身故,遂在家守孝两年有余。接着受征辟入洛阳、来淮南,就没顾得上。” 王广点头道:“不错不错,有孝心。”他接着说道:“仲明这样的年轻才俊,又有孝道,仆与仲明颇为谈得来,惺惺相惜之下,真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意。” 秦亮拱手道:“仆也一样,能结识公渊,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俩人相视“哈哈”一笑。 王广道:“去年起,仲明正好在淮南为官,与征东将军府常有往来,你我才能不时相见。这几天离别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秦亮听他东拉西扯,也只好回应道:“估计孙将军会回洛阳,仆也要跟着他回去。彼时洛阳相见,再把酒言欢何如?” “不过清谈来往,终究只是泛泛而交。”王广用玩笑的口气道,“如果仆与仲明本就是亲戚关系多好,这样彼此不是可以时常来往?” 秦亮一面陪着露出玩笑的神情,一面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佛堂门口。 却不料王广也跟着回头张望。俩人收起目光后,顿时面面相觑,一下子都没吭声,或许彼此都不知从何说起。 秦亮心里嘀咕起来:这大胡子老小子刚才说着那些有的没的,啥意思?敢情他想把妹妹或者女儿嫁给我? 王广是女方,他当然不好主动提这事,但刚才的玩笑话,不就是那个意思?秦亮如果还不懂的话,别人真的也不能做得更明显了。 俩人出了寺庙,又在山间小路上溜达了一阵。这时秦亮的话比刚才少,他心里仍在琢磨刚才的事,不禁暗里猜来猜去。 那些随从在后面远远地吊着,其实这里很安静且没有外人,秦亮几度想明说、问清楚,但他终究还是觉得不太好。 入乡随俗,到哪个山头唱哪首歌。在这个时代,最合适的做法、是男方先找个媒人做中间人,中间人两头联系,就能把事情和双方态度搞清楚,这一步叫纳采。这样的做法最体面,等事情搞成了,这一套流程下来就叫明媒正娶。 所以王广刚才即便有那个意思,他也只是暗示。女眷到了佛堂,假装陌生人拜佛,并不相认;只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如果是亲戚就可以更多来往。都没啥毛病,王广就是不明说,这种事通常需要男方主动。 秦亮虽然对美女一向有好感,但他只是身体不受控制,脑子却不糊涂。一时间他总觉得,这事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 毕竟太原王氏,算得上是大魏国在这个时期的顶级士族,王广那女眷长得又是国色天香,真没必要想着与秦亮家联姻。即便那个女眷是妾生的,秦亮可能也算有点高攀。就像之前那个王凌的妾室白氏,就相当提防秦亮。 秦亮左思右想,又想起了王广三番五次对自己主张的支持、以及对自己不吝美言的盛赞,王广尤其欣赏芍陂之战秦亮的表现。 难道王广因为特别欣赏秦亮的才华谋略,想进一步拉近关系、巩固情谊,所以想着干脆采用联姻的方式,付出一个女眷,收获一个仲明? 秦亮这么想,虽然自己也觉得有点牵强,但逻辑上好像没毛病耶…… 俩人在山路上慢慢走了一大圈,不时闲聊几句,出了一身汗,便回到紫金寺吃斋饭。王广再也没说刚才那事,秦亮自然也不好意思提起,那个女郎亦不知所去。只在佛堂上见了一次,回来她就好像消失了。 午膳之后,王广不想继续在山里瞎溜达,而秦亮只是陪他散心、当作离别前的叙旧而已,两人便重新来到八|公山西边的码头。 乘船沿着肥水来到寿春城北,进了城,秦亮便与王广依依话别。 此去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秦亮与王广还是挺合得来,一说离别话题,多少还是有点伤感。这时的街边地面上落着许多树叶,显然夏天也会落叶、夏天也会别离。自古离别与落叶的诗赋都在秋季,只不过是文化概念罢了。 秦亮回到刺史府,什么事也不过问,立刻就回了自己住的署房。反正他已准备想离开淮南、回洛阳了,淮南留下的这个烂摊子,自有王凌的人收拾。 不过仍然有人主动给他传递消息,说是荆州那边发现了吴军的动向,可能在荆州也即将要发起战争。如此看来,吴军今年在东西两线大举进攻,是早有预谋;淮南这边提前发动,确实可能是因为那场暴雨造成的水位攀升。 荆州的事、自有荆州的官操心,秦亮也不想多问。 他心中所想,仍是那个妙龄女郎的身影、以及王广的暗示。其实秦亮并不是惦记着、想去高攀王家,主要还是那女郎长得真好看。 秦亮之前在洛阳时,确实看王玄姬也很顺眼,但他与王玄姬并不熟、只有匆匆两面之缘。何况白氏还极其反对,上门后相互都已经早早地撕破了脸,那事干不成。 相反王广很上心,很有诚意。王广这个女眷的美貌,完全不比王玄姬差。秦亮还是偏好美女的。 他不禁想起了前世,老师问同学们为何要努力读书。他当时脑子抽了一下,竟然回答读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然后才能找个漂亮女人当老婆,弄得哄堂大笑。后来他的妻子有多个前男友、且有更严重的事,但终究还是个漂亮女人,他也算求仁得仁实现了最初的想法。 卷一 第五十二章 虱多不怕咬 王公渊的队伍离开了寿春,送别的人到肥水岸方止。秦亮从肥水边回刺史府,先是不得不想到、王凌一家的下场好像很惨,然后又想到了曹爽。 曹爽失败后,与之相关的人死了好几千,株连的面这么大,秦亮这样以曹爽府军谋掾出仕的人、能被饶过吗?这是秦亮一直挂在心头的一个疑问。 当初他在平原郡种地,一直不愿意接受曹爽那帮人的征辟,原因也在这里。偏偏形势所迫,不得已才出来做官。何况那时除了曹爽的人、确实不可能有人再愿意用秦朗家的人了。 如果事情还是照历史发展下去,秦亮现在再与王凌家扯上联姻关系、似乎也就没什么要紧了。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王凌家倒霉还在曹爽之后。 而且曹爽掌握的是朝廷中枢大权,其威胁显然在王凌之上。曹爽倒了,王凌才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就跟当初秦亮明知、曹爽望之不似人主,仍然接受曹爽征辟一样,有时候人只能选择先顾眼前,然后才能寻思以后该怎么办。 这两年秦亮也一直在考虑未来的法子,如果不想坐以待毙,无非两条路。 一条是自己先有实力,然后联合反对司马懿的力量进行反抗,这是最好的选择;另一条则是见事不对的时候,提前跑路蜀国或吴国。实际上后来那些担心被清|算的人,无非也是选择的这两条路,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 不管那条路,首先自己都得是一个有点分量的人物。不然的话,无论去找大魏国内那些势力、抑或是投奔敌国统|治者,都没人理。在此之前就是砧板上的鱼,怎么料理、不由自己说了算。 秦亮自然对吴蜀两国没有恶感,在他眼里,魏吴汉三国都是中国,说不定其中蜀汉的政|治清明度还要好一些。他现在为大魏效力,不过是因为出身就在魏国,而且认定由魏国来结束分裂乱世、可能性要更大。 所以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秦亮确实不想选择逃亡这条路…… 至于王凌家,也是一时风光,将来等曹爽家先玩完、他们也可能接着被清算。但至少在最近这些年,秦亮与王家联姻似乎没什么坏处。 秦亮这几天才找到军中认识的武将,在征东将军府打听了一下,王广带到淮南来的未婚女眷、是他的女儿,名叫王岑,字令君。秦亮与那王令君只有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如今王广忽然暗示婚姻,秦亮自然要多方面考虑。 一如当初曹爽主动来征辟秦亮,曹爽不嫌他,他还嫌曹爽。而今王广主动暗示联姻,没嫌秦亮的出身,秦亮倒不禁对王家的事想得有点多。 不过王令君的美貌和身段,秦亮确实很有好感。一连几天,他的脑海中都时不时浮现出她的身影。想到王令君将来可能也要被株连的命运,他也暗自为之感到惋惜。 但是秦亮心里自然清楚,自己的好感,对王玄姬也好、王令君也罢,都仅因她们长得美,还不算是什么感情…… 晴了好几天后,今天刚天黑,外面忽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暴雨。 秦亮等几个人正在刺史府署房里一起吃晚饭,头顶上便传来了“哗哗”的雨声。忽然一阵狂风灌进屋内,一下子把油灯给吹灭了,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天空忽然一闪,屋内跪坐在案前的人们、于黑暗之中露出了瞬间人影,刹那后又消失在一片虚无之中。只有片刻时间人影闪入视线,他们就好像是不动的照片画面,又像是跪坐着的雕像一样,看起来莫名可怖。明明都是些熟人。 又过了片刻,“咯嘣!”一声巨响便从头而降。与此同时,董氏发出了“啊”地一声尖叫。 秦亮开口淡定地说道:“光的速度快,声音速度慢。看到闪光,心里就该有准备,马上要响雷了。” “是、是吗?”董氏的声音在黑暗中道。 秦亮道:“不懂原理,靠经验也知道。” 空气中闪起了几下火刀擦撞的火花,饶大山在那里捣鼓了一会儿,油灯重新被点亮。秦亮手里还端着稻米饭碗,灯光一亮,他重新伸出筷子到菜盘里夹菜。 外面依旧电闪雷鸣,时不时就降下来一声雷响,不过那阵大风过后,风就变小了。 秦亮吃过晚饭,放下碗筷,眼睛从王康身上扫过,落到了饶大山脸上:“大山,你过几天先回洛阳,去办件事。” 魁梧壮实的饶大山转头看了过来。 秦亮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去大将军府找待事史陈安,让他做媒人。我会写一封书信给你,带给陈安。” 饶大山愣了一下,“俺听说孙将军有个儿媳是寡妇,秦君……” 王康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是王公渊之女!你每天都不知道秦君在做什么吗?” 饶大山这才恍然道:“那不就是王都督的孙女?不错,这个是比孙将军家的寡妇更好!” 王康皱眉道:“大山,你不会说话就少说。” 董氏的脸有点红,说道:“秦君是该到成婚的年纪了。” 王康对秦亮拱手道:“秦君,这事不如差遣仆去办罢。” 秦亮不以为然地说道:“饶大山就是去送封信,不是多难的事。你留在我身边,可以帮我做更多事。” 他随后转头看向饶大山,“你送完信,先回我们在洛阳的宅子住几天,等等看。陈待事史会先去王家提亲,探探态度。如果王家答应了,饶大山你便启程去冀州平原郡,回家把这事告诉我长兄。接下来,长兄会知道怎么处理。” 饶大山点头道:“把信送给大将军府的陈待事史,请他做媒。等几天王家同意了,俺便去平原郡报信。” 秦亮笑道:“这不很简单么?” 他说罢从草编垫子上爬了起来,便准备去洗漱睡觉,董氏则开始收拾碗筷。寿春城晚上没什么娱乐,秦亮也没有妻妾,天黑了通常只能看看书,最近没什么事他一般都睡得很早。 一到晚上他就心浮气躁,这血气方刚的身体,一连几年都处于禁|欲状态,实在不好驾驭。若不是很快娶妻有望了,秦亮都想先去哪里买个侍妾回来,反正这事在魏国也不是多了不得的大事。只不过一般来说,未娶妻先纳妾,似乎并不太好。 秦亮又想起了王令君,心道:取王凌家的女郎也好,反正大家都是头顶灭三族的风险,也不用担心把无辜的人拉下水。 卷一 第五十三章 别人家孩子 饶大山等了半个月才从淮南出发。寿春离洛阳虽有一千余里,不过沿路地形平坦、道路宽敞,单人骑马赶路,路上也就几天时间。 最近洛阳城非常炎热,让人觉得似乎比淮南还热。因为今年夏季,淮南经常下雨。 大将军府待事史陈安收到委托的书信之后,曹爽等人也就很快知道了。经常在大将军府走动、惟曹爽马首是瞻的何晏,也立刻参与了此事的谈论。何晏回家就把这事、告诉了金乡公主等人。 于是秦亮的婚事八字没一撇,刚刚开始着手,曹爽这个圈子里消息灵通的人早早就已了然。 卢氏作为何家的儿媳,其实在做公主的阿姑、以及做尚书的阿翁跟前,没多少说话的份。他们说,她也就听听,很少说自己的看法。对于这样的示弱和低姿态,金乡公主曹氏也是挺满意,一个家里的妇人里、总得有个人更强势才行。 因为天气太热,阿姑的衣裳穿得薄,上身的衣裳还露出了一点不雅的形状。不像卢氏,特意缠了一条料子厚的布,仪表更加矜持。卢氏自然把阿姑的疏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而已。 此时阿翁何晏对秦亮的看法,还是有些恶感。阿姑虽然因为儿子受伤的事、不太喜欢秦亮,但听到秦亮长本事了,好像印象有所改观,毕竟阿姑与秦朗家还有点亲戚关系、虽然早就没来往走动了。 何骏则是一脸生气、差点暴跳如雷,不知道为何对秦亮那么大的成见。若非卢氏每天都和何骏呆一起、十分了解他,看到他激|动恼怒的样子,卢氏甚至会担心那些过往的旧事,已经东窗事发了。 金乡公主曹氏听完何晏所述,不禁脱口道:“校事令,有这个官吗?” 何晏有点自豪地说道:“有没有,还不是大将军说了算?律法都能改,大将军一句话的事,没有就设一个。五品,跟太守一个品级。原来的校事品级和地位都太低,大将军觉得不好用,所以一直想在校事府、设一个品级稍高的官职,再塞个有点声望的自己人。” 何骏冷笑了一声:“多大的面子!还得大将军亲自给他设个官。” 金乡公主皱眉道:“校事的名声好像不太好。” “可不是?经常被朝臣弹劾,裁撤校事府都说了多少次。这回他们若还是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将军不如干脆同意朝臣们,裁撤掉算了。”何晏道,“这半吊子官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还得罪人。所以大将军府够品级的那些人,没人愿意去管。” 这个为皇帝干脏活的机构,与士族大臣站在对立面,可如今大魏皇帝才九岁,这个机构的官职显然就变得很鸡肋了。这种机构的名分不够正当,只有在皇帝手里得到皇权加持、才好用,权臣如曹爽者都不好使,干不了什么事。 金乡公主想了想,“秦仲明算大将军的自己人吗?他就愿意去?” 何晏笑道:“毕竟是大将军府掾属出仕,总比外人好。何况他从一个不入流的刺史府兵曹从事,直接召为五品官,他不一定愿意拒绝,机会难得、失不再来。” 何晏稍作停顿,解释道,“品级还是很重要,只要现在做上了五品官,除非得罪了人,那以后改任、也至少是五品以上。何况那校事府名声是差点,权力可不小,有些人连皇帝都不怕、就怕校事府。” 金乡公主又问:“听说王都督家可能与秦家联姻,王家同意让秦仲明做那个官吗?” 何晏道:“王都督是淮南的官,怎么管得到洛阳来呢?大将军府、洛阳诸僚,凡事都给王都督面子,无非看在他手握淮南重兵的份上。但他也不能把手径直伸到洛阳来。 不过这事大将军府的人也考虑到了,为了不得罪王都督,所以不能直接任命秦亮,要先召他回来商量一下。秦亮必会与王家再商议,只要他自己同意,那此事就没有问题了。” 金乡公主轻叹一口气,道:“秦仲明也挺不容易,年纪轻轻就能靠自己立军功,还得到了王都督家的赏识、要与之联姻。” 刚才好一会儿没吭声的何骏,这时终于忍无可忍了:“王都督家的人就是瞎了眼!怎么能看上这么个人,我根本看不起此人,阿父听的是假消息罢?” 金乡公主蹙眉道:“秦仲明不是你的太学同窗?我记得卿与他亦有来往。” 一旁的卢氏看在眼里,心说,有时候父母不一定了解自己的儿女。金乡公主不知道的事、卢氏却很清楚,夫君何骏主要就是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嫉妒,与攀比家势无关。 不过当初何骏为了把卢氏娶回家,好像对他父母掩盖了一些事。何骏知道卢氏与秦亮有书信往来,但金乡公主得到的说法、则是毫无往来。 卢氏没听人说起过王广的女儿,那女郎应该一直是深居简出、不显名。但王凌有个妾生女、叫王玄姬,却在坊间有所传言,连何骏都在家里提过不止一次、其垂涎三尺的心情藏也藏不住。王家的一个妾生女,何骏也得不到,何况是嫡孙女?何骏听了能高兴吗? 不过夫君这个人,没得到手的、别人的,他就觉得哪儿都好,真得到手、就觉得不稀罕了。卢氏自己不就是这样?以前何骏为了从秦仲明手里得到自己,有多殷勤、多朝思暮想。现在呢,何骏在卢氏面前、提起别家女郎也毫不避讳,只有兴致来了的时候,他才把卢氏扑倒在榻上,如此而已。 何晏的声音道:“我也不喜秦仲明为人,不过我看了王都督和孙将军的奏报军情,他确实有些谋略,且在芍陂之役中|功劳不小。难得王都督亲自给了个名号,号‘儒虎’。” 何骏愤愤道:“这么大的名头,他不怕把脖子压断了!” 曹氏劝道:“你与他虽不相善,但他能靠自己闯出一条路,好的地方,你也要学。” 何骏冷笑道:“阿母不就是觉得别人家儿子好?君拿谁比都行,可别再说那秦亮了,听着他的事就烦闷!” 何晏道:“你阿母是想你学好,她会这么心疼别人家的儿子吗?” 卢氏见到曹氏的目光,顿时明白、曹氏对刚才阿翁那句话很满意。 听说阿翁以前也是很不可靠的一个人,为人张扬浮华,也是到处沾花惹草,生冷不忌,沾过的妇人没有一千、起码也有几百。不过现在年龄老些了,总算还稍微收敛了点。 而何骏与阿翁一个德性,为人几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卢氏看在眼里,常常也会暗自悄悄叹气。但何家身份尊贵,如今家势兴旺,卢氏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当初她嫁给何骏,也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因为那些殷勤讨好,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选择。 原本这样的姻缘挺好。不过今天卢氏又听到了秦亮的消息,心里也不禁隐约有点失落,忽然觉得秦亮其实也是挺好的一个人选。 就像阿姑说的那样,秦亮不怎么靠得上家势,几乎全靠他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这样的人,不仅有能耐,而且做他的妻子不用讨好公婆、在家里的地位会高很多。 世间就是很难有十全之事,家势好的、像何骏这德性,有能耐的、家势又不好。 卢氏心里谈不上有多后悔,只是忽然间觉得,当初如果没想那么多、稀里糊涂地跟了秦亮,其实也是挺好的事…… 儒虎,多好听多雅致的名号。卢氏想像着,出门遇到那些交好的夫人女郎,少不得说起夫君的名号,她还得谦虚一番,哎呀,都是些虚名,不要太看重了。 别人又会说,听说文武双全,在淮南威震敌胆。她又会说,只是为国家效力,尽量多出一份力。 别人可能还会说,那也是夫人辅佐得好,让夫君能专心为国家出力。她会说,我就是把家里管了一下、做些相夫教子的琐事,哪里懂君子们的大事呀? 这时卢氏忽然意识到,自己尽想些不可能的、没用了的事,脸颊顿时感觉有点发烫。 那都是过去才能做的事了,现在想那么多作甚?不过卢氏心里也暗暗腹诽,自己一向看人还是挺准,当初怎么就没看出秦仲明是卧虎藏龙般的人物? 如今她才不得不承认,当初还真的看走了眼! “卿怎么了?”还是何骏更关注卢氏的反应。 卢氏吃了一惊,忙把手放在脸颊上,恍然道:“天气太热了,我觉得头有点昏,人也老是出神,告歉呀。” 曹氏忙转头喊道:“来人,拿些清凉降暑的汤水来。” 外面有人应道:“喏。” 天气确实很热,卢氏这时才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暗自庆幸。 不料何骏又冷冷道:“卿也认识秦亮,听到他的事,怎么不说话?” 夫君真的是气疯了,当着阿翁阿姑的面,说这个话题做什么?卢氏蹙眉道:“君不是早就知道?家父在太学任职时,我认识好些太学的人,其中不也有夫君么?都过去那么久了,我都记不得秦仲明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听阿翁说起才想到。” 何骏觉得好像有道理,这才放过了卢氏,他应该只是被气昏了头、想随便找个人撒气而已。 卢氏再次松了口气。世上有一点最好的东西,便是无论别人管得多严,但自己心里要想什么,别人永远管不了。 卷一 第五十四章 尘缘未了 饶大山到洛阳已有好几天。这会儿他刚从洛河南岸的庄田上回来,这事倒不是二郎交代的,不过他之前多年习惯和庄园附农打交道、这种事他熟悉,便忍不住去看了一圈。 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饶大山自己,就只有一匹马。记得以前这座院子里总是有人,现在就跟荒废了似的,让饶大山感觉有点不太习惯,他还是喜欢热闹点。 饶大山在檐台上犹自坐了一会儿,再次回想了一遍自己要干的事。确定已经干完了,现在只要等消息。 于是他便起身去喂马,一边喂,一边还和马说话。这种牲口通人性,跟它说话,它有时候就像听得懂,还会张嘴发出“咯咯”一样的笑声。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饶大山丢下饲料,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便赶紧跑去开院子的门。 来的人是陈安。饶大山赶紧把门大开,说道:“陈君里面请。” 陈安左右张望了一眼,便跟着饶大山进门。到了上房,他又被请到上位的床上入座。饶大山又道:“俺去煮点茶来。” “不必忙活。”陈安道,“我说完就走。只要有那个心,就不用太在意俗礼。秦君也了解我的为人。” 饶大山便站在原地。 陈安道:“王公渊说,可以商议一下婚事。这事,接下来要秦仲明家的尊长、带上礼物登门商议。仲明父母可在?” 饶大山摇头道:“父母已不在,有长兄嫂嫂。” 陈安点头道:“那也行,长兄如父。你把消息带给仲明的兄长,叫他们备好礼物,这次的礼物不用太多,不是聘礼。有什么事,可以再来找我商议。” 饶大山挠了一下脑门,“要不陈君给俺写封信?” 陈安道:“何必费那事?你把话带到,仲明之长兄必定明白该怎么做。”说罢就从床上起来,提起袍服就出门。 俩人前后走到院子里,陈安再次回顾空无一人的宅子,转头说道:“大将军已决定召仲明回京,过阵子这里就热闹了。” 饶大山听罢,立刻点头回应道:“对,俺也喜热闹点。” ……王广这两天的心情似乎很好,亲自调教了一番家里的歌伎,让她们在庭院里的凉亭里表演。 这个庭院周围的房屋里住了许多歌伎,白氏和王玄姬住的地方、也位于这个庭院。所以歌伎们唱什么,王玄姬只要想听,都能听到。 唯有后面的那庭院才清静,王岑住那里,一般人不让进,特别是这些家养的歌伎舞伎、绝对不允许踏足。王玄姬倒是能时常过去走走。那里很宽敞,房屋很多、还有阁楼,平时却只有两个侍女和王岑、一共三个人住,因为王岑喜欢清静。 嫡孙女确实不一样。 王玄姬站在亭子外面观赏着歌舞。听说曲子是秦仲明用古乐府的曲改的,不过长兄王公渊确实也擅长音律,经过他的教习,这些歌伎唱得很好,新排的舞蹈也很切合曲子。 悠扬的歌声与琴弦声,在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中回荡,舞姬的长袖挥放自如、如同倾述着多情的起起落落。 王玄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听着。在如此美的色、香、乐笼罩的典雅环境之下,她却觉得,这一切都非常之荒诞,荒唐! 不过她早已练就了一种本事,那就是在无法忍受某种感受时,她能进入一种半睡眠的麻木状态,外人根本看不出她的心情。 譬如在她的母亲白氏一直耳提面命、说得很难听的时候,把被子掀开强迫她听的时候,她就能进入这种半睡眠之中。抑或这庭院里发生的各种争吵让她很心烦的时候,她都能做到那样的状态。或许是慢慢练成的,或许只是一种适应后的反应。 然而当歌女唱到那句“微霜凄凄簟色寒”时,吐字忽然加重,起舞的女郎甩出长袖的动作也分外有劲道。王玄姬也被激了一下,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削肩轻轻一抖,在炎热夏季里的上身有点薄的润黄颜色布料也随之巍颤,如同旁边水池的水面在风中的姿态。“睡眠”中的王玄姬也好像忽然被惊醒了。 她已不想继续再听这首曲子,便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走过一段回廊,来到自己的房间里。 刚侧身躺下没一会儿,她就感觉肩膀被人掰了一下。王玄姬毫无抵抗地被掰过来,从侧躺变成了平躺,果然眼前出现了母亲白氏的脸,她身上发沉的感觉也随着躺姿的改变,仿佛向四周自然地稍稍铺开,觉得略微轻松了一点。白氏还把脸凑了过来,仔细观察王玄姬的眼睛。 王玄姬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白氏松了一口气,说道:“不知道王公渊看上他哪点。” 王玄姬“嗤”地从洁白的牙齿间发出一个冷笑般的声音,“看看阿父的奏报罢,前厅就有。算了,反正君也看不懂。” 白氏顿时不高兴道:“好好的一句话,卿说出来、怎么总是那么难听?哟,卿是在怨我挡着道了?” 王玄姬不吭声,心道:我是否不应该说话那么难听? 但也只怪他自己蠢,听不出来我是因为什么生气。如果平白无故,我不会说客气话?就像她在大市上说的那句,明天就把东西送还给君,不就是找不到怪罪他的理由、才会莫名其妙地反复纠缠一匹丝绸吗? 她转念一想,好像也不能全怪别人。彼此几乎都不认识,刚说平生第一句话就呛别人,好像是过分了点,极容易让别人误会、误以为被厌恶了。 王玄姬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应该更大胆一点,更主动一点?不过,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 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唱那首曲罢了。 王玄姬重新翻了个身,对着墙壁侧躺,心道:算了,就这样罢,就这样罢,反正也才见过两次面,有什么放不下的? 不料她刚翻过身去,马上又被掰了回来。她只好无辜地继续仰躺在榻上,看着白氏无言以对。 白氏看着她的脸道:“上次给卿说过的那个郎,你看不上?” 王玄姬依旧一声不吭。 白氏似乎也觉得有点无趣,又再次观察王玄姬的脸和眼睛,总算放过了她。王玄姬根本没哭过,能看出什么来? 王玄姬又翻身过去对着墙壁,等她听到关门的“嘎吱”声,这才犹自“唉”地长叹出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王玄姬也没睡着,便从榻上爬了起来,穿上鞋出了门。没一会儿,她从一条廊芜慢慢走过去,就来到了一座门楼前,上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里面的庭院位于府邸的里面,因为只留了两个侍女,平常既没有闩门、也没看守,但寻常也没人敢进去。王玄姬与令君年纪相仿,就差了几个月,王玄姬辈分大、年纪稍小,俩人倒也谈得来。王玄姬来这里,便不会被人责骂。 一道墙把内外隔开,外面的弦声歌声立刻就听不见了。没一会儿王玄姬就碰到了个侍女,侍女说女郎在阁楼上,王玄姬便径直上了阁楼。 近两日长兄王广谈的那些事,就好像与这王令君无关似的,她是什么也不管,仍然有心情在这里抄文。 “姑。”令君放下毛笔,跪坐在垫子上缓缓地俯身行礼。 王玄姬也还了礼,便在旁边跪坐下来,偏头去看令君抄写的东西,问道:“抄这个有用吗?” “有用的。”令君的声音很清澈,说话也很温柔,反正王玄姬从没听过、她说过难听的话。过了片刻,令君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问道,“姑会抄吗?” 王玄姬摇摇头道:“我不用抄文,也有办法解烦闷。” 令君用随意的口气轻声问:“什么办法?” 王玄姬没吭声,自觉说不清楚。处境不同,自然习惯也不一样,有什么好说的?令君没听到回答,也不执着继续问,两人沉默下来。 令君一直好像都有什么心事,但王玄姬从来不问,这也大概也是令君与自己相善的缘故。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不时闲聊,有时候只是坐着不说话,阁楼上分外静谧。 独自呆在这么静谧的地方,王玄姬觉得自己不抄文、确实也不会心烦。 王玄姬默默地打量着令君,当目光停留在令君的脸上时,确实就像看见了一个仙子,分外秀丽清纯。但王玄姬看到她的身段、目光扫过那胸襟绢布时,顿时又觉得她尘缘未了。令君跪坐着,便把宽松飘逸的裙子绷起了,那裙子上方的布料皱褶、以及轮廓弧线看起来,一点也不比王玄姬的身段清淡。不过令君的腿长,所以看起来亭亭玉立身材婀娜。 “姑在看什么呀?”令君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王玄姬轻笑了一下,摇头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挪开,望向了窗外。 令君还是那样,见别人不愿意回答,就不再继续问了。阁楼上再次安静下来,能听到外面风吹过茂盛树梢的声音。 卷一 第五十五章 收获的季节 正始二年,辛酉年六月,因吴军在西线荆州沿汉水北上,略襄城、相中等地,司马懿遂督军离开洛阳,南下救援。 而东线淮南这边,王凌、孙礼等人根本不需要援救,只靠驻军就给了吴军迎头痛击,确实表现得比西边好。皇帝便专门下诏书,嘉奖了淮南有功官员,诏书中还提到了秦亮。 秦亮这种级别的官,大名能出现在圣旨里,相当难得。如果后世的史料研究这场战役,秦亮在这个世界也算是青史留名了,因为他知道这种诏书之类的东西有存档,研究史料时比较容易查出记载。 不过正如秦亮所料,朝中大臣(皇帝才九岁)认定的、此役最大的功劳是当地主官,从赏赐的绢布数量就区别明显。王凌、孙礼每人七八百匹绢,秦亮只有几十匹。王凌和孙礼要把一大部分绢都分给阵亡将士家眷和有功将士,秦亮得到的本来就少、且他是佐官不是主官,倒不用分了。 在大魏国丝织品和粮食,就是钱,完全可以当一般等价物交换任何商品。所以朝廷就是在赏钱。 只赏钱当然不行,王凌已经是东南一方诸侯,便要加封号。于是朝廷的诏书里,要把王凌的亭侯、进爵为乡侯,封为南乡侯;又加车骑将军号,仪同三司,食邑增加到一千三百五十户。车骑将军的地位非常高,大将军之下就是骠骑将军、车骑将军这些名号了。 孙礼则被征召为少府。秦亮果然没琢磨错,朝廷这是要先给孙礼一个地位高的京官,等着有空缺了再让他出镇地方。 少府是九卿之一,在原先的三公九卿体系里,这是地位非常尊崇的官职。不过曹魏以来、官僚体系变化很大,正在向三省六部制的雏形演进,少府的很多权力,早已被大司农、御史中丞、司隶校尉等官职给分了。少府剩下的实权实在很有限,不过作为品极高、地位高的九卿,先给孙礼当着养尊处优没什么毛病。 但秦亮这种佐官,出力的时候没少出,分赃的时候好像没他什么事?文书里压根没提究竟给他什么官、升几级,只说召秦亮回京。 秦亮有点不明白的是,自己虽然是佐官,但在胜仗里起到的作用、功劳在那里摆着,人家王凌和孙礼在奏报里,也没少写好话;何况秦亮是曹爽掾属出来的,不是好处应该优先考虑他这样的人吗? 毕竟洛阳的大魏皇帝才九岁,一个孩子说话基本等同于放|屁,现在司马懿又南下督军了,朝中不就是曹爽说了算! 怎么封赏、不过就是踏马的曹爽一句话,我提着脑袋、头顶灭三族的风险跟你混,就这么对待自己人?没有功劳的时候,怕提拔太快难以服众、没有理由等等,都可以理解,现在是怎么回事? 艳羡着王凌孙礼的各种侯爵、将军、九卿,秦亮啥也没有,一时间确实忍不住会暗暗腹诽。不过朝廷召他回京,还没有明确什么官位,便让他仍然保留着一丝希望。事情还没落地,万一是好事多磨呢? 他觉得,不如先沉住气,等等再说…… 孙礼要回洛阳,秦亮也收拾东西,准备跟着孙礼的队伍离开。 这次和上次离开洛阳不同,此次送行的人非常多,连都督王凌都亲自来了,人们送到肥水岸边方止。虽然大多人是冲着孙礼来的,但人们殷勤话别之情、同行的秦亮也能感受到。中外军中有些武将与秦亮也交好,少不得多说几句话,约定将来在某处相见再叙衷肠。 风萧萧兮肥水寒,聚散离合,说好的再相见、再一起喝酒,也许也只是说说而已。 人生就是这样,道别的时候可以适当认真一点,也许这次交谈、就是彼此间的最后一次了。并不是说对方会死,而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眼前最现实的事情要面对,只要不再有利益合作、多半就没有机会只为了那点情感专程来往了。 夏季还没有结束,不过河面上的风一吹,隐约已有了一分秋意般的凉意。 一行人马从肥口对岸下船,然后换乘车马陆行,前行的方向是西北方,洛阳就在那边。 过了扬州地界,便入豫州。没过几天,秦亮在马车上发现,大路边忽然出现了很多人,外面一阵嘈杂声。 他便撩开帘子观察,这里的人们好像也在离别。许多老弱妇孺拖家带口,正在送背着大包小包的儿郎们上路。这样的景象让秦亮忽然想起了车站熟悉的喧闹,记忆里的场面也是同样大包小包。他以为只有工业时代才会有频繁的人口流动,没想到在古代也亲眼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这些是屯卫的士卒。”旁边孙礼的声音道。 秦亮转头道:“大魏朝廷好像有错役之法,将士驻守的地方、与家眷屯田的地方不在一地,只有轮休的时候才能回家团聚。” 孙礼道:“是的,中外军和屯卫都有错役制。” 秦亮不再多言,他知道这个事,之前在洛阳当官时就看到过一份法令,大意是只要在外地驻守的将士叛乱、逃亡,首先就要拿其家眷来做奴隶、甚至处死,父母妻儿都难逃厄运。曹操在世的时候,这制度就开始了实行,一直到现在。 不过淮南倒是没有错役制度。当初大魏朝廷在淮南尝试过,不料刚想实行,百姓就纷纷往东吴跑路,让魏国损失了大量人力。实在没办法,洛阳就暂且没管了。 他继续观望,只见一个老妇、正用手在一个汉子脸上不断地摩挲着,带着孩童的妇人则在旁边一直叮嘱什么。那汉子背起粗布包袱离开,走几步便回头一次。 此情此景,让秦亮的情绪也随之低沉。当马车驶离之后,他仍然忍不住几度转头,去看那些人们。 待秦亮放下帘子,发现孙礼正看着自己。一时间俩人相顾无言,似乎想说点什么,后来似乎又觉得无话可说,于是沉默相对。 唯有马车的轮毂发出的木头摩|擦的声音一直在响,十分枯燥。 当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想得太多、或许不过只是徒增烦恼。秦亮抬起头看向前方,洛阳仿佛正在渐渐靠近。 卷一 第五十六章 做梦也想不到 一行车马队伍、走的是嵩山山脉西侧走廊到洛阳,所以大伙儿靠近洛阳时,先过洛河到了城南。秦亮与孙礼辞别,走洛阳东南角的开阳门进城。 走这道开阳门、离家反而更近,秦亮的宅子本来就在洛阳城的东南区域,在一个叫乐津里的里坊。以前他走过洛阳东北门建春门,纯粹是因为曹爽府在那边。 入乐津里,马车很快直接驶进了家里的门楼大门。秦亮从车尾下来,便看见长兄秦胜从上房里走出来了,这院子虽然挺宽敞,但格局简单,一目了然。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妇人激动的呼唤:“二郎!”随后便见嫂嫂张氏也从房里跑了出来。 已经有两个儿子的嫂嫂此刻就像变成了个不稳重的小娘子,提着长裙几乎是蹦跳地奔了过来,她很快越过了长兄,直接跑向秦亮。 秦亮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这还是那个经常挖苦埋怨自己的嫂嫂吗? 张氏跑到秦亮跟前,两眼放光,脸颊因情绪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看她的样子,不说担心她会把秦亮吃了、起码怕她想抱住秦亮亲两口。 “二郎,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天天都在念着你。你是不是晒黑了,瘦了……”张氏简直有点语无伦次,靠近了她果然就直接上手,伸手就抓住了秦亮的膀子捏。 张氏的脸长得圆润,皮肤光滑、身材丰腴饱满,声线虽然有点粗,但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虽然她的亲近只是对待兄弟一样,但表现确实有点过火。 不能再由着她继续在膀子上摸来捏去、在自己眼前晃来跳去,秦亮慌忙后退了两步、稍微远离张氏,把脸微微侧到一边不看她,便抬起双手揖拜道:“大哥,嫂子。” 长兄走近前来,这才与他妻子一起回礼。长兄转头道:“镇定,二郎刚回来,走了那么远的路,车马劳顿,他都累了。还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关你啥事!”张氏马上就板着脸回敬,她可从来不让着长兄。当然,以前她对秦亮也是一样的态度,兄弟俩都说不过她。 张氏回过头,马上换了一副笑脸,把秦亮当心肝似的说道:“我们快进屋,嫂嫂给你煮茶汤。”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有王康招呼人搬东西,顿时放心了点,后面那辆马车上还有他的几十匹绢。于是在张氏拉拉扯扯之下,秦亮便稀里糊涂地进了上房。 张氏说话的声音很快,她看到秦亮回来,确实很亢|奋,“嫂子已经听说了,二郎在寿春立了大功,连皇帝都下诏书称赞你,得到了一大堆不知道名号的贵人赏识。郡里县里好多人说呵,嫂子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太好了!嫂子为你特别高兴。” 秦亮在被她说懵了状态中、回过神来,说道:“大哥、嫂嫂怎么亲自来洛阳了?这么远的路。” 不料张氏更激动,“当然是操办你的婚事!太原王氏!” “小声点。”长兄终于再次忍不住开口道,“叫人听了去,觉得我们秦家是想方设法想凑别人家的光。再说王氏是体面人家,卿若在王家人面前也这样,可不叫人笑话?” “君知道太原王氏吗?我就是河东那边的人,王氏是什么大族,河东人谁不知道?”张氏转头道,“我是做梦都没想到,我们家能与太原王氏做亲家!” 长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作罢了,虎背熊腰的长兄在他妻子面前、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长兄与秦亮对视了一眼,似乎彼此心有灵犀,都明白什么意思。 张氏问道:“二郎是怎么和王氏交上关系的?” 对于此事,秦亮自己其实也感觉有点恍惚,他想了想道:“王都督的长子王公渊,与我很谈得来,合奏敲击乐弦乐、也很有默契。孙将军率军出城时,我在侧出谋划策,王公渊都看在眼里。我想他是赏识我的才能,所以想把关系更进一步。大概如此罢。” “二郎太厉害了!”张氏满脸笑容,“对了,我们家在东边又有一大块新庄田了,你大哥也重新回郡里做了官,郡守亲自来家里征辟他。” 秦亮赔笑道:“嫂嫂淡定,这点暂时的好处只是浮云。嫂嫂不是要给我煮茶汤么?” “哦,对了。”张氏起身道,“你们兄弟先谈着。” 等张氏出门了,秦亮与长兄不约而同地微微呼出一口气,接着再次面面相觑。长兄开口道:“你嫂子性子急,不过心眼不坏,只是不识字,人就糙了点。” “都是一家人。”秦亮道,“不管好坏,无论凶吉、荣辱,不都得一起承担吗?” 他心道:万一将来无法改变命运,那就是诛三族,到时候可别恨我。 长兄也许不会,但嫂嫂肯定会。以前秦亮在家守孝、长期几乎是吃白饭,嫂嫂就没啥好脸色,说话也阴阳怪气、老是埋怨。现在倒是百般讨好,等到倒霉了的时候、不还得变回原样? 不过秦亮也觉得没什么,大多人不都这样?嫂嫂为人还好,以前对自己这个兄弟也多般照顾,衣服都是她给洗的。 秦亮道:“大哥一路奔波,也辛苦了。” 长兄轻轻摇头道:“我们家不可能让王氏女郎走一千多里路、接到平原郡家乡去成婚,这事要在洛阳办。兄嫂当仁不让、须得给二郎操持妥当。本来我们在平原郡已经给你看好了个女郎,想找机会带信给你,问问你。不过,现在就这王氏挺好。” “聘礼都带来了,就在里屋,一会带你去看。”长兄接着说道,“这是该当我们办好的事,老早就存好了的。不过没想到二郎要娶太原王氏的女郎,这些聘礼会不会少了点?” 虽然王氏的嫁妆肯定比聘礼还要多倍数,但聘礼是给女方家里,嫁妆要等成婚时妻子带到男家来、处置权也主要在妻子那里。所以娶妻还是要事先准备一些财物。 秦亮道:“王都督刚进封南乡侯,食邑都是一千多户,何况他还控制着整个淮南、部分淮北的地盘,根本不缺这点东西。他们家与我们家联姻,也不在乎聘礼。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他想了想道,“皇帝赏了我几十匹绢,我们一起加到聘礼里面罢。” 长兄点头道:“就这么办。” 他说罢起身,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些东西,有竹简、布帛,甚至还有烧焦的乌龟壳,然后说道:“我们收到消息之后,快过去两个月了。明媒正娶有六道礼,二郎不在洛阳,我们便已办好了三道。二郎看看,生辰占卜都挺合宜,接来下只要择日把聘礼送到王家。然后定个日子,请王家同意,便可以亲迎了。” 秦亮看了一眼:“这事长兄作主,我没什么意见。” 一时间秦亮的感受有点奇怪,好像谈的事和自己关系不大似的。 或许因为刚回来,之前在淮南也没亲自经手这件事,此时他便认为有点突然。主要还是他对新娘不熟悉,就见了一面,话都没说上一句,这就要娶回来了?不过这时候好像就是这样办事,说不定有人娶妻之前、连面都没见上。 规矩是这么个规矩,只不过秦亮还是有点不太适应,总觉得事情有点荒诞。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新娘子他见过,确实长得貌若天仙。想到这里,秦亮又暗自开心起来。想那么多做甚,把老婆娶回来,以后晚上也不用苦熬了,这几年的生活、就这方面最难忍。 长兄的声音道:“吉日选好后,我再和陈季乐(陈安)商量一下。最好选在近期,家里走不开,把二郎的婚事办好了,我们还得尽快赶回平原郡。” 秦亮道:“这么远,来都来了,长兄多住些时间也无妨。” 长兄摇头道:“很多事都得我亲自过问,何况郡府里还有差事,我是向郡守告假才来的。” 这时嫂子端着两只茶碗进屋来了,看了一眼床上的箱子,说道:“你们都商量上啦。我还得去煮饭,二郎饿了罢?” “还好。”秦亮笑道。嫂子不管怎样,做事真是麻利,而且也不嫌累,侍候他们兄弟都是她亲自上手。难怪长兄总是被念叨,却自愿忍了。 张氏放下碗,出门后又把那些庄客、包括董氏呼来喝去,跟在自己家里是一样的。王康、饶大山都是平原郡庄园上出来的庄客,早已慑服于张氏的淫|威之下,被骂时屁都放不出一个,只能乖乖干活。 到了晚上,三个人在秦亮住的上房里吃饭,饭菜就摆在床上的几案上。秦亮喝了一口豆腐汤,笑道:“还是熟悉的味道。” 三人一边吃,一边又说昏礼以及平原郡的琐事。张氏对秦亮是百般迁就,盛饭都是她亲自动手,秦亮有一种被宠着的感受。 房间里一直都有人说话,一家人聊得火热,不时还传出去一阵笑声。这座院子,好像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卷一 第五十七章 女郎请自重 长兄说,亲迎的吉日就选在最近,不过秦亮仍然不打算管这事,一切交给长兄和嫂嫂办好了,自己只要坐等洞房。他决定先去曹爽府一趟,回京了去前主公那里拜见一下、并不是不得体的事。 主要还是为了探探口风,看这赃究竟要怎么分。立了军功,回京来无官无职,总得有个安排罢? 这事别说曹爽主政,就算是对手家司马懿在洛阳的话,也不能不给立下军功的人升官。 一早上起来,秦亮从水盆里捞了根泡发的柳枝,就开始刷牙。嫂嫂已经在少了一堵墙的“开放式厨房”那边忙活起来,秦亮打了声招呼,便把饶大山、王康、董氏叫到了上房。 接着秦亮从里屋数了十二匹绢,放到了床上,说道:“饶大山和王康一人五匹,董氏两匹。剩下的绢,我要加到聘礼里。” 三人顿时愣了,都是一脸意外之色,王康道:“秦君待仆等已是不薄,不用再赏赐。” 董氏小心地说道:“张夫人必定会怒骂妾等。” 秦亮心说,自己前世再怎么熬夜卖命,起码也有工资,怎么能让手下白干? 他便说道:“吾意已决,不用多说。这些绢是皇帝赏给我的,我爱给谁给谁。你们跟我去淮南一两年,前后殷勤照料帮衬,都算尽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康,午饭后备车,我要去大将军府。” 王康揖拜道:“喏。” 早饭后,秦亮拜别嫂兄,便让王康赶车出门。刚出门,王康就在前面隔着草帘子说道:“秦君,舞伎朝云在外面,右前侧。”秦亮闻言挑开帘子一看,果然看到了朝云在辆马车旁边。 秦亮道:“过去后停车。” 马车刚刚停下,秦亮正想下去与熟人见礼打个招呼,不料朝云已经身手敏捷地自己从车尾钻了进来。她上车后揖道:“妾听说秦君回洛阳了,正想上门叨扰,发现秦君家里有客不便,就在门外等君。” 不得不说朝云挺会打扮。她的容貌虽然还算漂亮、却有点缺陷,颧骨高影响了女性的柔美感,身段也不是特别极致、需要衣服修饰其不足。但她略施脂粉增添五官颜色、点缀头发的恰当饰物,让她多了几分艳丽;束腰的宽袖窄口深衣,使她看起来也更加凹凸有致,会捯饬便为其美貌加了好几分。这个时代没有文胸,只要衣裳穿得不是太厚太宽,便容易看出身材来,偏偏朝云的束腰位置很巧妙,加上身材高挑,便显得她的腰身纤细柔韧,反衬得别的部位就有了饱满的弧线。 “没什么不便,未请女郎进门,亮失礼了。”秦亮回礼道。 “君要去做什么,就走罢。”朝云对着前面唤了一声,“赶车。” 王康并不动,只等秦亮发话了、王康才挥起了鞭子,吆喝了一声:“叱!” “君发迹就把妾忘了,回洛阳也不来见妾,还要妾在你家门口眼巴巴等着,好可怜。”本来一向神情有点冷的朝云,竟然用娇|嗔的口气说出了这么句话。整得秦亮一时间有点不太适应。 此女虽是舞伎,却不轻易让人碰,清高得很,秦亮之前实在是热血上脑昏了头,某晚曾设宴殷勤相待、却仍未捞着什么。还有那个何骏,想搞点事还他|娘|的挨了一剑,更冤。 不过她这就是明摆着恶人先告状,当初在洛阳时、秦亮的仕途一直没有起色,在曹爽府也没啥作用,朝云消失了不短的时间。秦亮离京出仕地方时,朝云都没来送一下,连基本的走个过场、片言只语也没有,记得当时只有陈安才专门请他喝了顿酒。现在说什么秦君把人忘了,似乎就有点没意思。 秦亮看破不说破,只是笑道:“昨天才回来,这不没忙过来呢。” 就在这时,马车轮子好像压到了一个坑,剧烈颠簸了一下。朝云在车厢里东倒西歪,一下子就倒在了秦亮的膀子上。秦亮只觉手臂上一软乎,脑子便“嗡”地一声,马上闻到了女人特有的气息。那气味不只是脂粉的香味,反正非常上头。 秦亮已经苦熬了几年,早已是一点就炸的状态,根本只是个化学范畴的问题,也不需要太多引|诱和考验。 他想起了以前受朋友邀约去洗浴城放松,与做按摩的大妈聊天时,大妈说了一句话,大意是别看那些男人、在人前衣冠楚楚正人君子似的,只有我们才知道,他们在女人面前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要知道是怎么个模样需要点想象力。他至今觉得大妈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秦亮几乎就要丧失理智,但总算在这种时候脑子也很清醒:大路上那么多人,难道要在这马车上震|晃?马上就要成婚了,有更好的王令君,淡定! 秦亮往旁边挪了一下位置,这个动作或许伤到了朝云的自尊,她的脸微微一红,眼睛里也出现了难堪的冷意,在一瞬间表情露出了平时常见的清高与冷漠。 不过她的神情变幻只在一刹那,很快又恬着脸道:“这路面也没人修。妾又不会吃了君,看把君吓得。” 秦亮顿时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朝云的性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即便是秦亮回京后要升点官,也不至于让朝云这样罢?人何骏的爹是尚书、妈是公主,也没见朝云有多势利。 这娘们可能是奸细,究竟是谁的奸细? 秦亮又想起了今天要去探口风的事,不禁好奇了、曹爽究竟要给自己什么官职,难道自己会忽然对某某人产生统|战价值? 朝云的眼睛一垂,向下瞟了一眼,顿时又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情,不过她依旧故意拿手遮住嘴,“嗤嗤”笑了一声,却并不生气。秦亮不断拉扯着身上的秋白色深衣,接着又抬起双手挥了一下,宽大的袍袖在空中缓缓向膝盖上方覆下。 “要不我们去洛闾那边坐坐罢。”朝云轻声提议道。 洛闾是个歌舞伎馆,秦亮之前去过一次。 他仍是想到王家,王家是个要脸的世家大族。马上就要成婚了,还是应该稍微注意点自己的言行。秦亮只能不断在心里默念:王令君国色天香,身段绝妙,王令君人最好,远超眼前这个不知什么目的的娘们! 都已经忍耐了几年,不如再多忍几天。 这世上的事就这么奇怪,当他完全没有选择、很缺女人的时候,女人很冷漠,打死都不给碰,长得俊朗也不顶用。等他有选择了,她却非得自己贴上来。洛阳士林流行的三玄之学说得好,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呼……”秦亮从嘴里呼出一口热气,说道,“今日还有事要做,改日罢。女郎要去哪,我叫王康送你。” 朝云软软地依偎在车厢木板上,眼里全是秦亮,柔声道:“君去何处,妾去何处。” 卷一 第五十八章 化腐朽为神奇 走进曹爽府,充斥着奇花异草、假山水池的幽雅庭院,巍峨的门楼角楼和邸阁,一切都很熟悉。秦亮曾经一连几个月,几乎天天在此地进出。如今再来,就好像是故地重游。 不过这些青色的亭台楼阁,在秦亮眼里隐约有几分阴森的气息。大概只是心理作用。 秦亮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不必想得太多。 曹爽离倒霉还有好些年,还早;现在就担心跟着曹爽倒霉、远不到时候。眼下最关键的,是秦亮得有属于自己的人马,手里有了实力才有进一步操作的空间。否则什么也干不了,想什么都是徒劳无用功。 太守!秦亮心里的目标非常明确,这也是跳一下就有机会够得着的东西。毕竟像一方都督、州牧这些职位,他暂时还看不到清晰的路线图。 秦亮轻车熟路地进了邸阁前厅。 厅堂里坐的还是原先那几个人,曹爽还是那么胖,一切仿佛都没什么变化,前年冬天辞别曹爽、仿佛只是发生在昨天。 “儒虎!我们的儒虎回洛阳了。”刚刚见礼罢,曹爽便用玩笑的口气道。 曹爽依旧对秦亮的态度不差。秦亮谦虚了两句,依旧对曹爽本人没有什么厌恶感。 但是,几个人很快就说起了秦亮的职位问题。校事府的校事令,这是个什么几把玩意?就算真有这个官,秦亮不在乎名声、王家不在乎吗? 跪坐在一旁的陈安侧过身,悄悄把手掌展示了一席,上面写了两个字:丁谧。 原来是这个莎比出的主意,我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已认定他是个莎比。秦亮这会儿已是满脑子脏话。 丁谧此人的全部精华、都在那两撇八字胡上,像极了电影里那种又蠢又坏的狗头军师,叫人看见就来气,就几根毛还不如剃掉算了。秦亮一直搞不懂,曹爽这么大的权力,为什么找了一群莎比整天围在身边。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臭味相投。 提拔到位高权重的那些人,似乎就没有一个像成事的,不管是丁谧还是何晏,这些尚书都是看起来假聪明的样子。那个大司农桓范号“智囊”者,稍微正常点,不过与秦亮也是相互看不顺眼。 秦亮一时间有点心灰意冷,心里不禁感慨:看样子,曹爽实在靠不住,靠山山倒、靠树树倾,人还得靠自己。 不过当曹爽说起,那个什么校事令是五品官时,秦亮顿时又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 五品,跟太守一个等级。 按照大魏国的惯例,只要不是犯了错被刻意贬斥,调任官员至少是平调。意思就是,只要秦亮能在这个什么校事令的位置上稳住不犯错,将来一旦往地方调,那极可能就是太守起步了。 即便是一坨污秽之官,但它也是五品官,就好像一文钱掉进了茅坑、还是一文钱。如果不是这官职实在不怎么样,说不定秦亮还不能直接升五品。什么好处都想一下子占尽,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所以说事情都有两面性,从哪个角度看待的问题。只要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耐,坏事就会变成好事。 秦亮冷静了下来,没有马上想着拒绝,他跪坐在垫子上揖道:“请大将军容仆考虑几日。” 曹爽点头道:“是要考虑一下,最好与仲明那位好丈人王公渊谈谈。” 果然他话锋一转,又是一副为你好的口气道,“我提议在校事府设五品校事令,并让仲明从刺史府兵曹擢为五品,便是想把卿这个儒虎用在重要的地方,望卿在校事府一展雄才。若卿能像在淮南一般用心,把一群兵练得可堪大用,则吾心甚慰矣。” 秦亮不动声色道:“仆当尽力而为。” 曹爽道:“那群人实在不好用,没干成过一件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简直是一群猪!卿要做好准备。” 校事府是什么玩意,可以稍微类比一下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大概职能不太一样、建制没那么庞大、权力也没那么大,但性质有相似之处。 秦亮心道:这是人的问题吗?本来就是皇帝的白手套,别人能随便戴?没有皇权的保证和威慑,如今谁都可以塞个人,我用屁|股都能想到,那地方肯定早被渗透得很筛子一样了,能好用吗? 不过秦亮也不嫌那地方脏,五品官还是五品官。现在要做的,是要先说服王广,让王广相信、秦亮做校事令不会给王家带来污名。 秦亮与曹爽又谈论了几句,该说的话都说了。他正想离开,忽然之间觉得,曹爽征辟了自己、看得起自己,也算是一种缘分。何况秦亮对曹爽确实没有恶感。 稍作权衡,秦亮便揖道:“大将军,仆在淮南亲临战场,颇有些感悟,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上位传来了曹爽的声音。 秦亮道:“战场之上,敌军已经靠近,双方正在围绕着战场角逐。这种时候、我军无论是否取得优势,都绝对不能急着松懈大意。只有把敌军彻底剪灭,或者完全赶出战场,战役才会真正结束。在此之前,一切都是假象,何况敌军还有一战的实力,威胁并未真正解除。” 曹爽垂着眼睛作思索状,不知他听懂暗示没有。 这时毛发枯槁、皮肤发皱的“智囊”桓范向秦亮投来了目光,秦亮与之对视一眼,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并非厌恶或者敌视。一瞬间,秦亮明白,桓范应该听懂了。 那么谏言就起到了效果,曹爽对桓范的信任、超远秦亮。 秦亮心道:话真的只能说到这里了,也是看在主佐一场的缘分上。 “仆请告退,大将军珍重。”秦亮深深揖拜道。这个礼,一如他对孙礼的动作。他这个人,前世就出身不好,一直都是靠自己苦哈哈熬起来的,很少遇到贵人,但只要有贵人稍微帮过他,哪怕最终分道扬镳、他内心也会存着一丝感激。 曹爽点头道:“仲明没事可以常来走动。” 秦亮把手放在木地板上,撑起身体站起来,再次向上位拱手,倒退走几步,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厅堂大门。 他沿着西侧的廊芜往外走,不禁在廊道上又回头看了一眼,就这条廊芜的尽头、当初孙礼和秦亮的办公署房都在那边。如今孙礼不在这里了,秦亮也不再在此地上班。 此刻,他才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感。哪个地方,会一直一成不变? 就在这时,廊芜尽头走出来了个人,远远就挥手道:“仲明,秦仲明。” 秦亮站在原地等着,发现招呼自己的人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秦亮先沉住气,拱手相对。那人快步走近,回礼笑道:“仆乃大将军府长史令狐……令狐愚。” “久仰久仰。”秦亮恍然。 不过秦亮亲眼看到此人,倒感到有点意外。原以为能惹恼魏文帝、让文皇帝亲自下旨改名为“愚”的人,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憨憨。却不料令狐愚长得一张国字脸,相貌身材都挺端正,而且胡须很少,脸挺干净。 令狐愚道:“将来仲明与我也是亲戚了。” “是啊,往后多走动。”秦亮笑着,随口说着客套话。 令狐愚道:“我挺喜欢仲明那个外号,儒虎。哈哈,这不就是我想变成的样子吗?” “都是虚名,王都督抬举,随口那么一说而已。”秦亮道。 令狐愚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廊芜,小声道:“那个丁谧出主意,要把仲明弄到校事府去,我当初就立刻反对了。像仲明这样的人才,应该厚待、收为己用才是上策,不该放到那么个地方去,容易叫英雄心寒。” 秦亮顿时觉得,此人似乎有点容易轻信人。虽然两人快做亲戚了,但毕竟不熟,相互还完全不了解,说这些话、一点都不怕遇人不淑平生是非? “没什么,若非设了个校事令,仆要做上五品官、可能没那么快。”秦亮道,“令狐长史放心,我能有办法。” 令狐愚顿时颇有兴致道:“仲明在淮南的谋略,堪称惊艳。这次我便拭目以待,瞧仲明如何化解难题。主要那个新设的官位,有身份的人、没人愿意去,我反正不去。” 秦亮再次揖拜道:“仆得走了,多联系。” 令狐愚也回礼道别。 ……这次在马车上干等的朝云,接下来仍旧什么也没捞着,秦亮始终强作镇定、坐怀不乱。其实只要是奸|情,一般至少要男方有心,否则什么也搞不成。 长兄秦胜所言、家里有事走不开,应该是实话,一家人本来也不必说什么托辞。长兄把事情办得挺急,没两天就将聘礼送去了王家府邸。 接着长兄又选了个近日的吉日,把日期写在简牍上,托陈安送去王家。王广觉得日子没问题,答复了消息。 亲迎的婚期就这么干脆利索地办妥了。 两家的每一次来往,都是有名字的礼仪,什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礼仪名字说起来高深繁复,其实都是必要的交流过程。人们就是不懂这些礼仪,只要请了媒人、经过了家长,基本都不会疏漏某个礼,不然婚事本身就办不顺畅。 明媒正娶,其实就一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汉魏时期的礼仪讲究,还远不如后面那些朝代复杂。正如秦亮认为的那样,这个时代、文明还没有熟透到发烂的程度,依旧带着古朴纯真的风格。 卷一 第五十九章 死心 七月二十二,宜嫁娶、祭祀。 天气不错,明媚的太阳持续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太阳渐渐向西边落下时,王家人以及宾客都来到了府邸里供奉祖先牌位的院子。 等了一会儿,王广带着女儿王岑来了,径直进了庙里。王岑慢慢走着,拿着宽大的执扇遮着脸,看不见相貌,不过她穿着的一身黑色婚服裁剪得很好,黑色深衣衬得她的身材亭亭玉立、十分端庄。 家里的人开始祭祀祖先,上贡品、焚香,叩拜,念祭文,烧简,忙活了好一阵,庙堂里也笼罩在烟雾缭绕之中。等忙完了,大伙儿便走出了庙堂,只留下王广夫妇等三人。 王玄姬也在出庙门的人群里,她看着这样庄严肃穆的场面,心里确实有些复杂。 此时很多士族的婚礼都穿白色了,礼节也很随意,意为三玄的返璞归真。不过王家嫁女仍是以守旧的规矩,穿的是黑色。只有这一点合王玄姬的心意,她不太喜欢玄学时兴的那些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贡品的香味,以及焚香的气味,还有因为天气有点热、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微酸汗味,让人的感受继续停留在祭祀的气氛中。 就像这暗暗弥漫的气味一样,王玄姬心里也有点酸。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早就明白,只能这样算了,应该祝福令君。没什么大不了,如今成了自己的侄女婿,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本来也什么都没发生过,今后仍可以正常来往。 但是王玄姬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受,反正心情比较消沉,她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言行。 兴许阿母说得对,她王玄姬就是从嫉妒开始的。谁叫他一个仪表堂堂、文武双全的大好儿郎对一个舞伎那么殷勤?又是专门写诗,又是设宴款待,又是送东西。那个朝云还在自己面前炫耀,让王玄姬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才鬼使神差地见了两面。 起初那些事只是很小的一点悸动,一点点心动,当然到不了非他不嫁之类的地步,王玄姬甚至没觉得,那只是俗气的男女之情。然而让一个人进入心里,就像一颗种子落到了水分丰腴的土里,不能让它经过太多时间的酝酿和浇灌,否则就会发芽成长。 如果他一早就娶了别人,可能王玄姬更容易放下,也不会有太多感受。可惜事与愿违,那些时不时想念的时间、拖了很长,长达一两年之久,就变得好像是彼此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见过很多次面,已经是非常熟悉亲切的人。 有时候,这种情况反而比经常见面的熟人、更容易叫人心生执念。因为很少见到、又经常想着的话,人就会在脑海里把那些不完善的东西、用想像补充起来。本来就有好感的人,想像补充的东西可不就非常美好? 当然首先要记得住那个人,通常只见了一两面的人、时间一长肯定就会淡忘。 不过事已至此,王玄姬也死心了。今天的礼仪,也仿佛是为了宣告她这一两年以来、微妙的想念的结束。那柳絮一般不可捉摸又无孔不入的奇怪事,是该结束了。没有撕声力竭的痛述,没有抓心的哭泣,只有暗暗的伤感,就好像一切并未发生过。 过了许久,人群里有细微说话声响起,王玄姬转头看去,便看见秦仲明来了。他束发戴冠、身穿黑色新衣,手里拧着一只大白鹅,便阔步径直向王家祭祀祖宗的庙门走去。大白鹅还是活的,被人拧着不舒服、正在蹬腿挣扎,可腿上系着绳子。 虽然事先有人告诉过人们,亲迎的时候要肃静,但此时大伙儿还是一边揖拜,一边忍不住悄悄议论起来。大概说的是,新郎长得不错之类的话。秦仲明身材挺拔、个子高大,面貌端正英俊,皮肤也很白净,穿着黑色的袍服更衬得他整个人清爽整洁,身上还有一种质朴的气质,走路的姿势也很从容大气。 这样仪表的人,让妇人们看了有好感,不是很正常的么? 王广和他的妻子薛夫人走出了庙门,与拧着白鹅的秦仲明相见,夫妇二人向秦仲明揖拜,便一起走进了大开的宽阔庙门。 秦仲明手里拧着鹅,在门外没有回礼,进了庙里,他把鹅放到了地上。等王光夫妇站到了祖宗的牌位旁边,这时秦仲明才回礼,这次行的是大礼。 只见秦仲明先跪到了地上,双腿向后面分开,然后双手按在一起、掌心向内,随着双手向下拜,头也缓缓向地面叩。最终手按在膝盖前的地面上,头触手背。如此慢慢地一连叩拜两次,第一次头叩到手背上时、他要停顿一会儿,接着再拜。 有个穿黑衣的老者,在旁边长声幺幺地念:“拜……再拜稽首,礼成。” 如此郑重其事的大礼之后,王广伸手道:“请起。” 秦仲明起身,这时王岑缓缓地走了过来。秦仲明上去牵着她的手,便往门外走。薛夫人哽咽道:“令君!” 拿着执扇的王岑微微回头,没有说话。王广把手放到薛夫人的手背上,轻轻拍着。 薛夫人的那一声唤,把围观的王玄姬也弄得有点伤感了,只觉得鼻子一酸,她急忙忍住。没一会儿,王玄姬就进入了近似半睡眠的状态,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两个新人是怎么走出去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嘈杂声中,王玄姬才回过神来。她抬头一看,院子里刚才肃穆整齐站在两边的人们,此刻已经变得乱糟糟的。许多奴仆正在把几案、席子搬过来,要招待宾客们用膳。 王玄姬面无表情地迈开步伐,漫无目的走了几步,她才想起自己是王家的女眷,不在这里用膳。她转过身向院门走去,转头看时,已看不见阳光。太阳落下后仅剩的余光,也被府邸中的阁楼墙壁挡住了。 阳光从地面上收走,只留下黯淡的阴影,空气也仿佛凉了下来。 短暂而隆重的礼节之后,对于王玄姬来说,生活仿佛又恢复了正常。平静,有点无聊,甚至没有滋味了。 卷一 第六十章 如淮南之水 亲迎的气氛很肃穆,黑色的衣裳,阴森的祖庙木牌,缭绕的烟雾,不说像葬礼,至少有点过于严肃。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涌动在每一步礼仪中的暧|昧气息。那些严肃的故作,反而是一种欲盖弥彰似的,毕竟世人比较含蓄。只是这种昏礼气氛、与秦亮的熟悉的结婚印象太不一样,便感觉有点诡异。 整个队伍不止秦亮一个人来,有几辆黑色马车,还有人骑马。但秦亮这辆马车里一共就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自己,正坐在前面亲自驾车,新妇就在车里。他赶车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 本来他只需要启动车轮、就可以交给马夫,但他仍要自己赶车。就好像交给了别人驾车、生怕新妇会弄丢似的,一定要守着带回家。 细节稍微有点不合常规,并没有人在乎。因为此时有很多人结婚还穿白袍,整得更像办丧事,如今的礼乐确实肉眼可见地崩坏了。 刚才在王家府邸,是秦亮第二次见王令君。这次没看到脸,她全程用扇子遮着。秦亮却是非常满意,他就从来没见过身材仪态这么美妙的女子。 现在已经是七月下旬的秋季,但因连续晴天,温度有点回温燥热。王令君又穿着两层衣裳,于是她外面那层宽松的深衣有点薄,里面那层厚、比较合身地包裹着身子。秦亮之前在牵着她出门时,借着西边的余晖,透过外层的薄衣、看到了她里面那层深衣包裹的美妙的体型曲线,那鼓囊囊的胸襟、柔韧美妙的纤腰,以及略比削肩宽的髋部饱满漂亮的弧线,线条婀娜流畅、凹凸有致,很衬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段。外面那层黑色有点透光的柔软深衣,反而让秦亮联想到了黑|丝,只觉愈发诱|人。 但是她的姿态礼仪非常端庄,即便在出门那一瞬间、被秦亮借着太阳余晖看到了身材曲线,秦亮却仍有一种似乎不能亵渎的心态。 哪怕她的打扮很素,黑色也有点沉闷,但那清纯芬芳的青春气息,根本掩盖不住。而且没有修饰的自然曲线,正是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无法用人为修饰的线条相提并论。 秦亮牵过她的手,触觉相当好,非常光滑细腻。哪怕她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玉白的手和手腕,在黑色衣料下更显得有光泽、更加白皙,全是十几岁青春的胶原蛋白,如玉似雪,想画都画不出来那样的颜色感觉。 秦亮不禁抬起手,把牵过王令君的那只手放在鼻子前轻嗅了一下,隐约好像还带着沁人心脾的余香。 太阳已经下山了,晚霞映在天边。没有红色装饰的婚礼,仿佛上天都看不过去,用晚霞来祝福新人。那彩色的云朵,就像飞旋的心情,在欢呼、在跳舞。 秦亮仰着头,手执鞭子,脸上洋溢着晚霞温暖而幸福的光辉。 现在秦亮心里有点慌,又不得不强作镇定、把每一件事安心做好。每做一件小事,他都充满着期待。 今天是秦亮最开心舒畅的一天,只觉一切都很美好。谁说一定要先谈恋爱?只要妻子足够漂亮,直接入洞房还更有新鲜感。 偶然之间,秦亮也觉得自己有点心急。不过他也不怪自己、这一时的不淡定,因为他确实是忍耐太久,几乎到了极限,而且新娘子一来就貌若天仙!简直是冰火两重天,铁|棍也得被这冷热极端的温度给激分裂。今晚秦亮能把几乎每件事都办妥当、没有表现出急躁,已是相当不容易。 熬了几年、总算没白熬,今天是要功德圆满啦!他的情绪就像今年初夏淮南的水位,在长期平稳之后,忽然连降暴雨,立刻将要达到顶峰。 队伍终于到了乐津里的秦家,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虽未入夜,但周围的房子里已经透出了灯光。 到门楼前,秦亮便矫健地从前面跳下了马车。他大步而稳健地走到了车尾,双手抬起,弯腰向车上揖拜。这时后面的两个陪嫁侍女也过来了。 王令君弯着腰从马车上走下来,见秦亮伸手过来牵她,她微微迟疑停顿了一下,仍然用扇遮着脸、把手给了秦亮,让他扶下车。俩人便手牵着手进了秦亮这座简陋粗糙的院子。 以前秦亮从没嫌弃过这座院子,毕竟是都城里带院子的大宅。但今天有了这么一个新妇对比,他才觉得好像是有点简陋、黯淡。 院子里还残留着酒水、烤肉的气味,宾客们已经散了。家里一整天都很热闹,秦亮出发去迎亲时,宾客都还没走完,现在院子里却很清静。 兄嫂做完了前期的准备工作,今晚他们并不出现,明天新人才会去给他们见礼。 这时秦亮才觉得,古代这个做法其实挺人性化。洞房之夜,没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出现在新人面前、在面前磨唧吵闹,黄昏接回来新妇,就是要洞房,没人在这节骨眼上找存在感。不然把人折腾得累个半死、灌得大醉酩酊,还怎么洞房,不如第二天才叫洞房花烛夜算了。 一行人跟着俩人进了院子,别人在搬东西,并不跟进屋。只有两个侍女,跟着秦亮夫妇,进了他住的那间上房。房间里已经布置过了,铺筵设几,摆上了一些物品。 虽然没有外人了,但是礼仪还要继续。主要秦亮和王令君还不熟,不能造次直接略过这几步。 王令君走到一角,背过身去放下执扇,开始在一个青瓷盆里的清水里洗手。她默默地洗了挺久,洗得特别仔细。这慢吞吞的样子,等得秦亮有点着急。他甚至怀疑新妇是不是有点洁癖。 好一会儿后总算洗完了手,她重新拿起执扇遮住自己。秦亮这才走上去,稀里糊涂地随便搅了两下。 俩人一起走到案前,秦亮拱手弯腰向她揖拜,见她轻轻点头,便小心翼翼地上前,拿走了她手上的执扇。在秦亮眼里,那简直堪称惊世容颜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有点遗憾的是,她的表情就跟今天充满祭祀活动、黑色基调的严肃礼仪一样,没有丝毫笑意。她可能有点紧张,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孩,直接给一个陌生男人、接回了陌生的地方。 秦亮没觉得她不情愿,因为全程她很配合,一点反抗都没有。王家大士族,也不存在被强迫的婚姻。 她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漂亮的单眼皮眼睛低垂着,脸微微侧向一边,看起来很温柔,很招人怜惜。不过她的姿态动作却是温柔中透着刚,舒缓而端庄的气质里,动作很平稳。没有劲的人、很难让姿态平稳。这美人莫不是文武双全? 夫妇入席,在铺筵上跪坐下来。侍女上前,先把两只碗盛了一些米饭,另一个侍女则从烤乳猪上切下两小片肉,分别放在碗里。 秦亮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肉和米饭全吃了,完全没吃饱,幸好去迎亲之前就吃过了一顿。王令君则只是轻轻咬了一口肉,夹了一筷子米饭,十分秀气。 这时侍女把一只葫芦从中间破开,在两瓣葫芦里各倒上酒递上来,秦亮没注意、一口就给喝干了。片刻后,他才想起还要交换,一时间只得把空的葫芦瓢递给王令君。 王令君轻轻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依旧做了个喝的动作。 秦亮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出错。 主要是刚才他有点走神,一直在看王令君的相貌,实在太好看。干净的瓜子脸没有涂抹丝毫别的东西,但颜色却纯粹而明艳,玉白的皮肤、乌黑柔顺的秀发,朱红略薄的嘴唇微微翻着光滑的光泽,还微微有点上翘,就像是清水中的宝石美玉,清纯而美好,透着童贞的芬芳。秦亮仿佛身在山清水秀的别院,听着静谧的泉水滴落在清澈的水潭。 整个过程与其说是一起吃饭喝酒,不如说是一种象征性的礼仪。大概是象征着,将来二人饮食不分彼此的意思。但这大概也是含蓄的意象,秦亮不信结婚只是为了在一起吃饭。 终于还剩最后一道礼仪,把二人的头发放在一起。 然后两个侍女便揖拜告退,出门后把门带上了。秦亮上前把门闩好,转过身来说道:“我睡觉的地方在里屋。” 王令君依旧不说话,默默地向里屋走去。秦亮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又是期待,跟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只见王令君已经自己坐到了榻上,秦亮便寻思着还是别太心急,要温柔一点慢慢来,让新妇能渐入状态。 他刚坐到榻上,靠近王令君,王令君终于说话了。她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些许哀求之色:“妾不能违背家父之意,可是妾没准备好,很担心……能不能再等几日,我心里好乱……有些事我想先告诉君,但是家父……” 秦亮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仿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 卷一 第六十一章 侥幸心 王广好坑,亏得秦亮还把他当知音!在淮南那会儿,从一开始秦亮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果然直觉没错。 秦亮还是太年轻,居然相信天上掉馅饼。 那次在寿春城外的紫金寺看到王令君那一眼、或许才是秦亮昏头的直接原因,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也是因为秦亮几年时间缺女人、心态无法调整,他才会自己主动想方设法地、去给王广找理由,图的就是一个侥幸心。 这人,别人不好骗自己,自己最容易骗自己。 什么欣赏自己的才华、结交甚欢,所以要把出身高贵、貌若天仙的女儿嫁给秦亮这个兵曹从事……而今回头想想,确实不怎么合理。 秦亮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王令君纤细平坦的腹部,完全看不出来什么。但如果时间比较早的话,确实是看不出来的,可能郎中把脉都有失误的时候,何况是秦亮这种门外汉。 王广带着家眷去淮南好像呆了一年多时间,王令君在这个时间段、认识的人可能就在淮南。扬州做官的、以及当地名士,秦亮在都督府、刺史府几乎都见过面。究竟是哪个狗曰的? 秦亮心里对那个捷足先登者、已是火冒三丈,但他还是强自压下了恼怒。这才新婚第一天,他实在不想在新妇面前发火。 一时间秦亮觉得,这回娶老婆、好像比前世还要略惨一点,前世起码没有买大送小。不过也不一定,现在只是猜测,说不定只是被人拱过了、不是完璧之身?毕竟古代对这个看得很重,尤其是世家大族。 如果只是被拱了一下,事后表示后悔年少无知、把关系断干净不要背叛,其实也还好,秦亮前世那老婆还不知道有过多少个前男友呢。但如果是买大送小确实过分了,毕竟今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实在挺虐心。 这时只见王令君低着头一声不吭,一副意志消沉、可怜兮兮的样子,那面如死灰般的神情,看得让人有点心疼。加上她确实比秦亮前世那位漂亮多了、身材好多了,这王令君简直不似人间之物,于是秦亮还是不争气地心里一软。 他好言回答道:“没事没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直埋着头的王令君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秦亮的心都化了,那顾盼生辉的眼神,仿佛有形的纤手、温柔地抚慰着他受伤的心。 恍然之间,秦亮才想到,刚才随口当成套话说出来的诗,不是三国以前的。原来又是自己想多了,别人或许只是对诗句感到好奇而已。但她依旧一声不吭。 这媳妇不仅有洁癖,好像还有点内向、不爱说话。 难怪后世最终还是要先恋爱、了解,才走到婚姻殿堂。古代这个干法,新鲜是新鲜、刺激是刺激,确实有风险,就跟押宝似的。 不过,娶都娶回来了。明媒正娶的,那么多宾客见证,祭祀过祖庙、搞得非常严肃隆重。女方又是家势强大的王氏,还能怎么样? 秦亮再次看在了王令君貌美如仙的份上,而且觉得这么个十几岁的女孩此时内向的模样、确实温柔又让人可怜,他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见王令君一直沉默,秦亮也不想逼迫她太紧,万一上吊了、那可就真的玩完了!古代女性为了清誉名节的问题自杀,本来就常见于案牍记载。 秦亮忙强忍着性子、用温和安慰的口气道:“真的没事,卿休息罢,过几天再说。卿定要往宽处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已经结发为夫妻,有什么事不能一起面对呢?对了,那个装头发的锦囊不就是卿收着的。” 先稳住她才说,千万不能让她干什么傻事。 秦亮心里虽百感交集,但是对王令君没有丝毫发火、且无任何强迫强求的姿态,他觉得自己只能做到这样了。他何曾没有恼怒,只是不想显露出来而已。 王令君轻轻抿了一下泛着灯光的柔|滑朱唇,终于还是没吭声,轻轻点头,便和身躺倒在榻上。她也没说赶走秦亮。 不管怎样,她对秦亮还有一定信任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抗拒、防备的样子。她只是侧身睡到里面,把头对着墙,并不理会秦亮。 但是叫秦亮心浮气躁的、又何止是那张漂亮的脸?她这么侧身一睡,后面对着秦亮,那纤细的腰身往榻上一沉,内弧线的曲度更大、曲线更加妙不可言,还有那饱满的比削肩还宽的曼妙轮廓,秦亮看在眼里压根扛不住。 若非榻上躺着的人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妻子,他这次肯定忍不住了,要化身禽|兽反问一句,不就判几年的事? 但终究还是要从长计议,不能只顾眼前。 他伸手在脸上搓了搓,赶紧转身走到外屋,这里还放着剩下的食物、葫芦瓢,以及青瓷盆盛着的清水。此刻秦亮的眼前仍然全是那鼓囊囊的深衣胸襟布料,那起伏的线条,那明艳动人的颜色,那胶原蛋白的光泽,那散发着清香的气味,那片言只语中清澈动听的声音。他甚至能用手轻轻在空中上下,顺着浮现在眼前的画面、画出那轮廓线。 秦亮大步走到青瓷盆旁边,直接把脸埋进了冷水里。 带着秋意的冰凉冷水仿佛不是浸泡着他的脸,而是浸着他那火热又纠结复杂的心。不知过了多久,窒|息感越来越强烈,秦亮终于把脑袋从盆里猛然抬起,大张着嘴“哈”地呼出一口滚|热的浊气。 这间屋实际是两间连通的,里面有睡觉的榻,外面有张床。但这张床不是用来睡觉的,上面放着一张几,是用来坐的。 不过今晚这张床可以凑合睡一下。秦亮重新进里屋,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张被褥,他没有回头看,免得又刺|激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躺到外面的床上,秦亮的眼睛盯着房梁,忍不住“唉”地长叹了一口气。 白天虽然有点热,但毕竟是到秋季了,一到晚上,秋意才会十分明显。凉悠悠的空气仍在渐渐降温,睡觉必须得盖被子才行。 宾客满堂的院落里、残留的酒肉气味和杂物还没弄干净,但已经冷清下来了,周围一片宁静。气氛从喧闹的热烈中,很快在向日常生活过渡,一切仿若又回到了平淡。 秦亮从窗外看到了清幽而依稀的淡光,但应该是别处映照过来的灯光、夹杂着星光。今天七月二十二,下半夜在东半天空才会出现月亮,下弦月。 正如秦亮在淮南战场就了解月相,他对这方面有点知识,因为他以前有块机械盘,经常研究上面的功能。 此刻他想起了一个说法。说是人到中年的男人,逐渐开始衰减对女色的兴趣和热情,就会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爱好,一般这些爱好很花时间、却没多大难度,比如钓鱼、比如月相机械表。 卷一 第六十二章 冷热 次日早上天刚蒙蒙亮,王令君就起床了,她出来要开门闩。秦亮一晚上苦熬着时睡时醒,没怎么睡熟,听到脚步声一下子就醒了,但他还是装睡。 不料王令君那清澈动人的声音主动道:“妾知道君醒了。” “嗯。”秦亮发出一个声音回应。 王令君道:“君不要像家父一样,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妾在太原的名声可能败坏了,流言蜚语不知何事会传到洛阳来。别无他事。” 她没转过身,依旧面对着门闩,她只是侧头道:“能对照的凭据被家父烧了,而今已无法自证。就看君信不信。” 王令君昨夜估计也没少想,昨晚上一直不说话、今早可能才想通了点。或许秦亮控制情绪的表现、给了她更多信任感,不然如果逮住她就一阵暴|力审问,这种有点内向的女郎、可能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昨夜秦亮仿佛坠入冰窟的心,此刻经她几句话、又渐渐开始回暖。 接着王令君又道:“妾没想到、这么快就为人妇了,兄嫂挑的日子挺急。君容妾缓几日,便自会知道,事情虽然不太说得清楚、且很烦恼,但绝没有君想的那些事。在此之前,妾会把全部经过告诉君,不想这样糊涂地蒙混过去。” 秦亮心道:我又没说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想了什么? “好。”秦亮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心里的情绪再度升高了一截,听这口气,连拱也没被拱过?不然怎有“自会知道”这一说?这是有惊喜。 这一热一冷的,秦亮期待的心情再次升温,道:“我相信卿所言之事。” 王令君不再多说,打开了房门,让两个侍女进来。昨天秦亮没注意看那俩陪嫁的侍女,主要是因为王令君的美色太夺目,俩侍女跟她一比就显得平平无奇、让人兴趣不大。 这时秦亮又看了一眼,觉得她们俩如果不在王令君身边的话,其实长得还行,主要挺年轻。所以女人最怕比较。 在侍女的照顾下,王令君开始在里屋洗澡洗头。 人们一般不会在早上洗澡,但王令君在礼仪上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因为今早要见长辈,所以要沐浴更衣以示敬意。 秦亮一脸懵地坐在床上,侧耳听着里面的水响。他能从声音想像出,用瓢舀水浇在身上的姿态。“叮咚”现在放下了、还是直接扔在水面上的。又舀上了。他把手放在额头上挠了挠,又呼出一大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去听。 过了许久,里面没声音了。秦亮估计她从木桶里站了起来,正在擦拭身体,然后再侍女的帮助下穿衣,只要算好时间,就能猜到她何时在穿亵衣,何时在穿深衣。 秦亮拿手掌在脸上一抹,心道:昨夜她睡的那张榻,是秦亮在洛阳每晚都睡觉的地方,不知她闻不闻得习惯自己的气味。 王令君重新从里屋走了出来,今天她总算没再穿黑色衣服,上身穿了衫衣、下身穿了裥裙,都是秋白色。她走到外面来,仍在偏着头自己继续擦头发,那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很长。发际线上有一些没有修剪的稀疏细短的绒发,些许绒发与洁白的肌肤同在一处,衬得肌肤更加雪白如玉,更是叫人浮想联翩。 她慢慢收拾好仪表,在鬓发上插了一朵真金花钿。浅色的衣裙、加上稍许亮黄的点缀,看起来更居家轻盈。 秦亮虽然娶了个老婆没洞房成,但这如仙的美人还是在他家里晃来晃去,把这简陋而黯淡的房屋衬得、终于有了光彩颜色。因为房子确实有点旧、墙壁摆设都很粗糙,她确有了几分好像流落凡间的仙子一样的感觉。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王令君开始了她的礼仪。秦亮不用去,他便在门口围观。 王令君双手捧着一个青瓷盆,里面好像装着枣子、栗子和肉干等食物,来到兄嫂的房前,恭敬地进献给兄嫂。兄嫂用董氏作为下手,由董氏接过进献的食物。 兄嫂反过来回赐王令君以肉脯、酒水。接着王令君进屋,开始敬秦家亡故先人的牌位。煞有其事的礼仪过后,他们又先后走进了兄嫂的屋子里,礼仪还在继续。 秦亮留意观察着王令君,发现她在繁琐的礼仪中不急不躁,而且非常认真。他渐渐觉得,王令君是甘心嫁过来的,并不存在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问题,否则她不可能把这么无聊的事、做得津津有味,也不会那么认真对待。 其实有时候无须太多语言,你看她做事的样子、生活的态度,慢慢就能懂了,胜过千言万语。 她对兄嫂非常恭敬,毕竟是士族出来的女郎,从态度、姿态到表情,礼数确实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且秦亮今早再次发现,别看王令君身材婀娜、显得有点苗条,但非常有劲,这女郎肯定练过武。她的动作很温柔舒缓优雅,但是每一个动作都很平稳,姿态也是一丝不苟很端正。没劲的人,走路和动作看得出来。特别是那些端正的动作、持续的时间又慢又长,没点体力很容易走型。 几个人在屋子里捣鼓了很久,尽干些没有丝毫实用价值的事。秦亮都看得有点犯困,主要昨晚没睡好,现在的过程实在是太无聊了。要不是可以看王令君的美色,他估计站着都能看睡着。 张氏和王令君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张氏从西边走下檐台,王令君走东边,转了一圈又走到了一起。秦亮瞧着她们俩做的事,差点没忍住打出哈欠。 没一会儿张氏把王令君领到了存放粮食和丝织品的库房里,把一枚钥匙亲手交到了王令君手上。王康见状躬身上前,将一卷简牍交给董氏,董氏再呈给王令君。 王令君煞有其事地一边看简牍,一边检查里面的财物。她好像真的在清算,不是在做样子。 秦亮的脸有点发烫,因为他自己有数,根本没剩下什么东西,现在可以说是穷得叮当响。各种送上司礼物、人情来往,他那点收入几乎维持不住。幸好昏礼的时候宾客们送了礼,不然库房应该是一文钱都不剩,只有一点口粮食物而已。 就那么三瓜五枣,懒得管了。现在收了些礼,要不了多久又会慢慢还回去。比如王令君那两个武将叔叔、最近好像就要离京去寿春,因为王广又回洛阳做了人质。秦亮现在多了王家人做亲戚、能不表示吗? 秦亮转身回屋准备睡个回笼觉,把昨晚没睡好的觉补回来。 …… …… (不喜欢看的书友,没必要勉强。可以重新找本合口味的书,祝阅读愉快。) 卷一 第六十三章 身心俱在 新婚的礼数还没完,过了两天,秦亮便带着王令君和侍女归阁。 王公渊已在府上等候,铺筵设几、准备停当。秦亮送上礼物,又是一通拜礼。接着王广在阁楼厅堂设宴,招待秦亮和王令君。 吃过饭,薛夫人拉着王令君在那里说话,秦亮便跟着王广踱步到了阁楼外。 “令君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仲明要多担待。若有什么事,一家人好商量。”王公渊语重心长地说着。 秦亮觉得他好像有点心虚,也品出了话里的言外之意,秦亮便道:“外舅且安心,不会有什么事。” 昏礼当晚,秦亮确实觉得这王广有点坑,不过现在他已经想通,释然了。如果王令君一点问题都没有,王公渊估计不太可能把女儿嫁给秦亮。 有些事就是如此,就跟两个人相处一样,贪恋他的优点,同时也只能包容其缺点。 秦亮便松了一口气,又说道:“仆那院子是刚入仕做掾属时、大将军所赠,确实简陋了点,有些委屈新妇。待仆做了五品京官,便设法换一座好点的宅子。” “仲明要做五品官了?”王公渊捋了一把胡须,转头问道,接着笑道,“可喜可贺,仲明尚不满二十,就能做到五品,年轻有为。很多大士族出身的人,这个年纪也还是掾属佐官。” 秦亮忙笑道:“还在走动,有眉目了便告诉外舅。” 他不打算今天就提那校事令的事,免得影响气氛。这几天多想一下,怎么说服王公渊才行。 王公渊扬了一下头,发出一个“欸”的声音,说道:“急着白费那钱财作甚,我们这府邸里不是有地方住么?令君以前住的庭院,宽敞又清静,现在空着。都是一家人,你们搬过来住算了。” “不太好吧?”秦亮笑道。看王公渊的神情、好像是诚心的,估计他在洛阳做人质,其实也有点无聊,正好和秦亮谈得来。 果然王公渊煞有其事地说道:“卿也别多心,等令君的两个叔父一走,洛阳王家就仲明一个人做着官,谁还敢给仲明脸色不成?” 他越说越起劲,看起来真是安了心想把秦亮弄过来,“令君住的那个庭院在后面,一会儿我领卿去看。有两条路进院子,除了走前面穿过东侧的庭院,还有一条路。进宅邸大门后,径直右转,沿着围墙与房屋之间的那条夹道,就能到院子门楼。卿走第二条路,回去走路的路程是远了点,但沿途遇不到不相干的人,与单独的院子又有多大区别?” 秦亮拱手道:“外舅盛情,仆心领。以后仆经常带令君回来住就好。” 王公渊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也罢,常回来,我看令君忽然嫁走、你外姑挺舍不得,那天她还落了泪。” 秦亮好言道:“幸得两家都住在洛阳,经常能见面。” 果然如王公渊所言,薛夫人很舍不得王令君。本来秦亮打算下午在王家呆一会儿就走,不料薛夫人几番挽留,又继续留下吃晚饭。 随着接触的时间稍多,秦亮发现丈人丈母的为人其实不错。王公渊稍微有点不诚实、套路多,其实他就是直接告诉秦亮有点问题,秦亮应该也不会拒绝这门婚事,他却非得蒙一下秦亮。 但之前那天早上、听王令君的口气,“君不要像家父一样,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王公渊可能对事情判断有偏差、判断比实情要严重不少。所以王公渊想蒙秦亮,说不定在其看来、是必要的做法。 晚饭之后,天已经黑了。王公渊又留秦亮夫妇在府上歇一晚再走。 秦亮悄悄问了王令君合不合礼,说是不要紧、没有有关此类事情的规矩。盛情难却,只好留下。 王公渊带着秦亮来到府邸大门,指着右侧的门道:“这里进去是一个庭院,里面住的人稍多,仲明无事时也可以去那里听歌赏舞弹琴,走这里也能到令君的庭院。不过这边还有一条路。” 秦亮跟着王公渊,走进了一条不宽敞的夹道,只能步行,不能行车。这条道的右侧是高高的府邸围墙,左侧是成片房屋的后墙,走起来有点压抑,不过两边都没东西,确实比较清静、不用与人招呼见礼。 走过一段长长的夹道,俩人来到了一座门楼前。王公渊推开门道:“仲明进去歇息了罢。” 秦亮便揖拜道:“叨扰舅姑了。” 王广道:“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了,今后来了这里,就跟回家一样。” “好,好。”秦亮笑道。 夜幕已经降临,秦亮叫侍女打来水,洗漱了一番,便在王令君的卧房内外寻找、能睡觉的地方。王令君等侍女出去后,便轻轻拍了一下睡榻旁边道:“夫君到这里来,妾有话说。” 秦亮心里一喜,心说回岳父家来,反而有希望?毕竟女子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更有安全感。 不料王令君背对着他,开始讲述太原郡某个人的事。她说了很多话。 听自己的新妇说别的男人的事,秦亮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但为了了解事情,他还是耐着性子倾听。他全程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发出“嗯”“哦”“嗯哼”的声音,表示自己正在听。 人们有时候是需要被人倾听的,秦亮什么也没做,但王令君似乎很满意。她转过身道:“从昏礼那晚,我就知道夫君不是个急躁的人,君与家父的性情不太一样。君相信我说的话吗?” 这……什么都没搞成,连精神上也没有。秦亮听得想打哈欠,若非事情有关王令君,他早就听睡着了。如果秦亮谈谈记忆里过去与卢氏的故事,可能会更刺|激点。 “相信。”秦亮点头道,他接着说,“其实信不信,卿都不用在乎。我想知道卿的过去、却并不是因为关心卿的过去,而是关心对现在将来的影响。” 他顿了顿又道:“卿对我兄嫂的礼仪、对那破院子里的人的态度,我就能看懂很多。时间会自证一切。” 王令君难得地看着秦亮的脸,看了一会儿说道:“主要是名声坏了。” 秦亮想了想道:“事情并不怪你。过阵子我重新上任做官,便选几个人去太原郡,把那些书信给带回来。” 王令君摇头道:“没用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解释道:“书信流落到别人手里,已有两年之久,这么长时间事情只要说了出去,传言的人又不关心真相如何。拿回来,在家里人面前、也佐证不了什么事,能佐证真相的东西,早已被家父烧了。” 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秦亮和王公渊一样,有自己的想法。 王令君又道:“说不定他们还没说出去,夫君把事情一闹,反而会引来更多人打听。” 秦亮点头道:“我不会操之过急,瞎搞一通,定会慎重做到最好的结果。卿且安心等着。” 俩人都没继续说话,王令君住的这座庭院,可能是墙与位置的原因,特别静谧。晚上的屋子里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王令君对他算坦诚了,而他自己并不打算把什么都说出来,反而有所隐瞒。 不过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古代对男女的要求不一样。对女性要求主要是道德,包括但不限于忠贞、孝顺、贤惠;对男性则是事业,就算种地的工作,也要求有一身气力并吃得下苦。 此时秦亮又想起王令君说的那人,心想,那人不见得是恋|童癖,想攀附王家家势也可能成为理由。 秦亮开口道:“一个成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用手段对付个女童,做事确实不讲究。但人没必要一直纠结过去的事,我们已为夫妇,总得把日子往下过。” “嗯。”王令君应了一声,背过身去侧躺着。 她还是那样,并没有要赶走秦亮的意思,但也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秦亮今晚不打算去别的地方睡了,就在旁边跟新妇睡一晚。 不过今夜的气氛确实不太对,谈了太多别人的话题。秦亮也不勉强。 他仰躺在榻上,用手臂枕着脑袋,寻思了一阵。这新妇其实没多大问题,她的心也在秦家,不然不会对董氏一个院子的普通少|妇问东问西、那么关心秦家的事。 加上两天前王令君说的“自会知道”。这就是身、心俱在,已经远远超出了秦亮的预期。他原以为的是,太原王氏愿意嫁女给自己、挖的坑会更大。 王公渊千算万算,这回可是亏了本!他要是能耐心一点倾听女儿的真实心声,恐怕也不会判断失误。当然好事也可能轮不到秦亮了。 相比王令君的优点,不过是名声不太好、完全可以忍受。大不了万一泄露了消息、以后听点风言风语,说说而已,又不是真出了啥事。秦亮脸皮厚,前世的他早就被生活爆|锤过了、这点事自然扛得住。卢氏那个事没人说,但真的发生了事,秦亮觉得、还不如没事让人说点闲话。 “呼”地一声,秦亮起身吹灭了灯,准备睡觉。 两人各盖一张被褥,黑漆漆的房间,什么也看不见,倒能叫人少看些刺|激的画面。只不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缥缈的清香,依然能激发心绪,不仅仅是香味,反正十分好闻。这里可是王令君一直居住的闺房,想到那个字本身的含义、就能让秦亮胡思乱想。 再忍一两天,秦亮预感到事情快要办成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令君好像已经睡着,秦亮还清醒着。这女郎在秦亮跟前、还是心挺大的,秦亮的言行必定给了她一定的安全感,不过夫君的名分、本身就起到了最大的作用。 偶尔之间,王令君的手露在了被褥外面,碰到了秦亮的手。秦亮在黑暗中,通过那微妙的触觉,不断地想像着那只玉白纤长的手、以及那美好洁白的皮肤。过了一会儿,她又把手拿走了。 若即若离般的感觉,让秦亮的心情七上八下。他的期待在不断拉升,但这回的等待稍长一些、更需要心性,上次亲迎只是一个傍晚的时间,这回可要几天。 不管他的血液如何涌动,夜色依旧那么宁静,如水一样平静。 卷一 第六十四章 风声雨声 不出所料,即便留在王府歇了一晚,早上薛夫人仍然盛情挽留。秦亮想起昨日王公渊提到“你外姑落了泪”,便干脆叫王令君在娘家住个两三天,安抚一下薛夫人。他则不能久留了,只说过两日来接王令君。 归阁之后,新婚的礼仪流程基本全部完成,秦亮还有正事要做。 大将军曹爽已经拜见过,老上司孙礼那里最好也去一趟,还有些没做官的士族年轻人,也发一下书信比较好,告知自己已经回洛阳。还有王令君那两个嫡亲叔父,王飞枭和王金虎出发的日子可能快到了,秦亮决定先处理这个应酬。 王凌一大家子显然都不缺钱,何况秦亮昏礼收的东西、等别人家请客都是要慢慢还回去的。秦亮决定请二人喝酒,就像之前秦亮离京、陈安的做法,其实只要有心,见面喝个酒聊聊天,也能促进情分。 秦亮先去那家官伎馆,订了酒席,并要了歌舞表演。安排妥当后,他才派王康去送帖子。 下午稍晚的时候,王飞枭和王金虎如约而至。 今日天气不太好,云层压得很低,风也是时大时小,可能要下雨。如果是往日晴天,现在这个时辰估摸着太阳还在半空,而今日天气阴沉沉的,还没到黄昏、光线就有点黯淡了。 不过天气丝毫不能影响伎馆内的气氛,把灯火一亮,丝竹管弦的声音和舞伎长袖挥舞之间,仍是气氛热烈欢笑阵阵。 两个叔父都长得非常壮,王飞彪和王凌最像,主要是跟王凌一样胡须不多、脸上比较干净。王金虎却有络腮胡,但其髯还是比不上王广,只是胡须看起来很硬。 王家祖上父系或母系中,肯定有人是大胡子。 秦亮可能与武夫有缘,跟这俩长辈很聊得来,简直是一见如故。两个叔对秦亮在芍陂之战中的表现,那是赞不绝口。酒到憨处,三人甚至已经搞不清辈分,称兄道弟起来。 王家人特别能喝,秦亮的酒量本来就不太行,几杯酒下肚就脸红,但为了把叔俩陪高兴,秦亮是舍命陪君子,喝得大醉。古代这个酒没有蒸馏过,度数比白酒低得多,但扛不住量太大。 晚宴结束时,秦亮分不清东南西北,还好能慢慢走路,反正看什么都在摇晃、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的模糊不清,需要小心一点才不会摔倒。他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反正外面好像刚天黑。 稀里糊涂地被两个叔弄上了马车,秦亮还在说:“两位长辈没高兴,我们继续……” “高兴了,高兴了。”不知谁在说话,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人们是不分古今都有的毛病,看到同伙醉了就高兴。 又过了不知多久,秦亮昏沉着脑袋下了车,他左右看了一眼:“这好像不是我家。” 其中一个叔隐约说道:“我们找不到仲明家,在这里歇一晚,是一样的。” 于是秦亮就在他们的搀扶下,走过那条长夹道,来到了一座门楼前。秦亮还能走路,不过需要人稍微扶着他引路,免得晃悠着踩空。有人道:“下雨了,你扶着秦仲明,快送到房里去。”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喏。” 秦亮的手臂让一个女子扶着,便走了进去。他已经醉得看不太清路,五感失调、听觉也有点问题、反应迟钝,但在断片之前其实都是有意识的,心里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来到了王令君的房间,秦亮便道:“回去罢。”女子又应了一声。 借着灯光,他摇摇晃晃地向昨晚的睡榻走去。忽然外面一阵大风、从刚才打开的房门灌了进来,屋子里灯光摇曳了几下,居然熄灭了。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房门,懒得去关,又摸了摸身上、意识到此时没有打火机,便摸索着墙壁慢慢走到了榻前。幸好外面远处还有依稀的灯光,大致能看到点物什的影子。 他刚躺上去,发现王令君也早早地躺在了榻上,顿时来了兴致。心道,正好借着耍酒疯,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反正是已经娶过门的新妇。 念头一闪过,醉酒时的情绪又很容易冲动,他便扑了过去抱住王令君。王令君的声音隐约道:“快走开!” 秦亮道:“成婚几天了,你要晾我多久?反正迟早的事,你就从了罢。”便不管王令君推他,黑暗中的触觉让他的心情如同箭在弦上。王令君又道:“我叫人了。” 秦亮不管她,心道:谁那么无趣,来管这家务事? ……房间木门没关好,外面呼啸的风声大作,一阵阵的风灌进了房里,吹得整张榻仿佛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要散架。大风持续了很久,雨也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哗哗”的大雨越下越大,夜空里风雨交加,天边甚至隐约传来了隆隆的闷雷。 外面急促的风雨声似乎不再是枯燥的自然之音,而是一场交响乐,音律在飞旋地上升,愈发高亢,到达音乐会的高点,只等全场起立的热烈掌声。成功的音乐,如大河汹涌的激流,如高压水枪冲洗着汽车排气管中的积碳、能冲掉一切猜疑与煎熬的心绪,叫人的心情变得酣畅而轻快。 可能秦亮今天喝的酒确实太多,此时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士族的女郎就是有点矫情,一直纠结那点虚名和往事,这不还是挺好的吗?秦亮之前恍惚间听到了王令君的哭声哭了几次,但他知道她不是在哭,又没有伤心事、应该是秦亮醉酒的缘故听错了。今夜他睡得特别香。 但仿佛才刚睡着一会儿,忽然就听到有人唤他,然后被人摇晃推醒了。秦亮睁开眼睛,借着灯光,首先看到了王令君的脸,只见她很生气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把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的,旁边还站着个侍女提着灯。 秦亮睡眼惺忪,一脸茫然。他发现王令君没看自己,便顺着她的目光转头一看,顿时一个激灵,酒也好像在刹那间醒了八分。只见王玄姬正蜷缩在睡榻角落里,身上抱着一床被褥,头发散开、把脸都遮住了半边,只露出一点肩头。 “这……”秦亮瞪眼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问君。”王令君冷冷道。 秦亮想了想,又道:“为什么她会睡在卿的榻上?这黑灯瞎火的,我还喝醉了。” 王令君似乎是气急反笑,忽然笑了起来,上身都在笑声中颤抖,笑得有点可怕、有点扭曲、有点诡异,“你不干净了,咯咯……你也不干净了……君知道她是谁吗?” 秦亮稍微一琢磨,终于没吭声。 外面忽然一闪,整个屋子都亮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轰”地一声巨响从天而降。饶是秦亮懂得光的速度比声音快,恍惚之间也被吓了一大跳,确实是注意力已经完全顾不上电闪雷鸣了。 此时雨声风声几乎已经停止,“沙沙”的小雨声不大。王令君还在笑,秦亮赶紧起身,捂住了她的嘴,说道:“别笑了,先救眼下之急,回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以前秦亮只碰过王令君的手,这会儿捂着她的嘴,她也不反抗。 秦亮说完那句话,王令君渐渐停止了笑,房间里不再有声音,陷入了尴尬的冷场。 王令君轻轻拿开了秦亮的手,在秦亮的印象里、她的言行一直都比较温柔舒缓,在这种时候稍微冷静下来、她的动作也不粗|暴。 “去把门闩上。”秦亮对旁边的侍女道。 侍女弯腰道:“喏。” 秦亮见布垫上有朱渍,便伸手把布垫抓了起来,见角上在滴水,便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房梁,然后揉成一大团丢在榻边。他紧张地做了稍许琐碎的事,渐渐镇定下来,便好言道:“此事要是说出去,我必定是没法交代,但对王家也不太好。” 王令君听罢,转头看向侍女:“莫邪,你就当没看见。” 侍女摇头道:“妾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妾只是送女郎回来就寝。” 王令君又看着蜷缩着的玄姬:“君也是王家人,我们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玄姬点头“嗯”了一声。秦亮有点意外,没想到王令君这么快就把两个人都稳住了。 王令君道:“君把仪表整理一下罢,剩下的我与莫邪自会清理。” 秦亮也穿好了袍服,便跟着王令君等人一起向外面走,让玄姬有机会自己整理仪表。他走到门口,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复杂而说不出的感受。 三人出得房门,庭院里除了细雨的声音、枝叶轻轻摇动的轻响,已是十分宁静,一个人都看不到。 秦亮小心地看了一眼王令君的脸,不禁在冷风中“唉”地叹了口气。仿佛刚刚才有过狂喜的感受,一下子又重新落到了谷底。 王令君也转头道:“去旁边的阁楼上等会罢。” 秦亮点头。侍女在前面打着灯,两个跟着走进阁楼,秦亮觉得脚有点沉重。 卷一 第六十五章 秦王绕柱 雨在下,风还在吹,不过狂风骤雨早已停歇,风雨都很小了。侍女放下灯下去后,秦亮与王令君面对着,跪坐在窗前的几案边,他要侧耳倾听、才能听清那小风掠过树梢的“哗啦”声音。 节奏很缓,仔细辨别,能感受到那风声也不是匀速的,间隔时长时短,但是能给人从容不迫的感觉。秦亮也想要这样的心态,可是事情好像有点麻烦。 秦亮在回想整件事是怎么搞的,但是思绪仍然有点乱,想到的都是一些忽然冒出来的细枝末节、就好像放乱了的一堆照片。 他从窗外看出去,看到了王令君卧房的那栋建筑,发现卧房上面还有一层稍矮的阁楼,也就是卧房里根本不会漏雨。接着他的脑海里闪过布垫角上滴落的水珠。 按理秦亮喝醉了酒,如果对方誓死反抗,他几乎不可能做成什么事。但或许玄姬怕大喊大叫、或挣扎的动静太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那时候衣衫不整孤男寡女在同一张榻上,确实是就算没做啥、也说不清。 喝醉了酒除非直接睡死过去,即便醒来后会忘掉一些事,但当时是有意识的、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秦亮也不例外,不过五官的感官会出现大幅度的衰减和差错,比如分不清地面的高低、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看人看物模糊重影,还有听声音也有失真。 秦亮还记得王玄姬之前说了两句短促的话,类似什么“走开”之类的话,他当时好像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可醉酒时的听觉实在是衰减失真得厉害,她的话又太短、只有寥寥三两字的片言只语。而且那是王令君的睡榻,他怎么知道闺房的榻上会睡着别人?所以一开始就认定那人是王令君。 喝了酒胆子很大,做事会比较缺乏思考,秦亮确是大意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便听到对面王令君的声音道:“听阿父说,君文武双全,比试一下剑术罢。” 眼下秦亮哪有心思比划什么剑术?但王令君不由分说,从地上撑起身体,走到墙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两把剑,将其中一把连剑带鞘扔给了秦亮。 秦亮伸手接住,“琤”地一声拔出一截,赞道:“好剑。但用这么锋利的剑比试,又没有护具,很危险。” 这新妇是不是被气疯了? “怎么,不敢?”王令君挑衅地看着他。 秦亮只得说道:“那陪你练几招。” 两人来到地板中间,秦亮扎好马步,右手拿剑,左手拿鞘。而王令君则一剑割掉了拽地长裙下摆,“哗啦”一声撕下一块捐,剑招立刻使出来,脚下步伐轻盈。 果然秦亮没看走眼,王令君确实练过武艺,而且不是随便练练的。她两个叔父都是战阵猛将、精通武艺,爷爷王凌虽然年纪大了,但能常年带兵估计也是行家。 成套的剑招使出来,王令君的技法娴熟,技巧很扎实,攻守之间几乎没有破绽。秦亮不断后退,一边回避其锋芒,一边时不时拿剑长伸出去、“当”地一声破坏一下王令君的套路,一直保持着距离。 秦亮会的剑招套路没有王令君多,但他是个天赋型选手,靠的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当初在平原郡时与大哥主要是练格斗,所以格斗实战经验、应该也比王令君多。但秦亮一直避让着她,否则真剑对攻,寥寥几招内几乎必然定输赢。 而且正如秦亮刚才所言,这样对战非常危险、在短短几秒内就可能受伤,所以他才一直在拉开距离,尽量避免攻击;毕竟不管是谁受伤,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事。两人偶尔接触时都长伸着手,不断试探,不然无法攻击到远距离的对方。 王令君手上的剑招不停,刺、挑、抹、撩等动作配合成套,行云流水,脚下的步子也变幻着步法,不断逼近。而秦亮则显得有点呆笨,几乎都在以马步后退,时不时出一招、在远处破坏攻击路线,但每一招都有用,不像王令君的动作多大部分是优美的表演性动作。当然那些剑招可能也起到了些许封住多路的防御作用。 秦亮终于退倒了墙角,忽然一剑逼近面门,他急忙用剑鞘挡开同时闪身,幸好拿了剑鞘的。情急之下,他脱口道:“我靠!” 他已发现不远处有根柱子,而且这楼上不止一根柱子,立刻闪身跑到柱子边,施展秦王绕柱。他看起来动作单调,实际速度很快,在几根柱子之间已经跑出了路线图。 只见王令君的群袂飘舞,料子丝滑地在柱子间滑动,身形轻盈灵动,好看是好看,可她就是追不上秦亮。 而且她刚才手上一直在用剑、脚下没停步法很复杂,看起来轻盈,其实非常耗费体力。秦亮没她那么多花招,做到了最大化地节省体力,但这么折腾了许久,他都出汗了,呼吸也逐渐加重。可见这新妇的体力真不一般。 “君打不打?”王令君终于被风筝得生气了。 “看好了。”秦亮说了一声,绕柱出来。王令君急忙挥舞起剑,但她刚才消耗了太多体力,终于速度跟不上、套路也破坏了,上侧出现了刹那间的空当。秦亮的速度非常快,一刺一挑,剑锋就从她的鬓发边挥过。 王令君看着空中一丝秀发缓缓飘过,愣了片刻,终于收了剑,说道:“不打了。” 秦亮用袖子擦了一把汗,瞧了一眼手里的明晃晃的真剑,脱口道:“真刺|激。” 两人重新来到几案前,秦亮盘腿坐下,深呼吸了几口,呼吸很重。王令君胸口起伏,喘着气,但依旧端庄地跪坐在对面。 一番剧烈活动之后,体内的内酚酞开始增多,确实情绪气氛没刚才那么压抑了。秦亮呼出一口道:“我和长兄用木剑,还要在面门上套上藤编的护具。今晚这么练,太冲动了。我要是不一直归避,弹指之间就要见血。” 而且秦亮的动作速度很快,不然也更易受伤。 王令君忽然道:“夫君着实是个沉稳的人,做什么都能想到后果。妾轻浮了。” “理解理解。”秦亮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用感慨的口气道,“对不住啊。” 他不仅觉得对不住王令君,更对不住玄姬,清白都给人毁了。 果然王令君道:“君没有太对不住我,最可怜的是我姑,这下不知怎么办才好。” 秦亮不言,他也没办法。 王令君道:“我带的那两个侍女,总不能让她们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识男子,君大可以要她们,却不该碰我姑。” “我也不想。”秦亮道。 王令君的声音又道:“起先里面灯灭了,不然君能看到姑身上的淤青,她一直都是个可怜人。” 秦亮脱口问道:“谁干的?” 王令君不答。 秦亮不禁继续问道:“她为何会在你的榻上?” 王令君蹙眉反问道:“君不是回家了吗?” 秦亮道:“我早上就到家了。后来想着卿两个叔父要南下,便请他们饮酒,喝多了又让他们给送了回来。” 王令君愣了一会儿,说道:“姑经常都在我的榻上。我这院子很少有人来,只有姑常来说话,以前她每天都会来一趟。”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晚膳后时间还早,我在这里抄经,姑嫌外面的庭院吵,过来坐坐。后来她觉得无趣,便说下楼去卧房歇会,等外面庭院的歌舞音律消停了、她便回去。” 王令君接着说:“她可能歇着便不小心睡着了。” 秦亮想了想问:“谁把我扶进来的?那人我不认识。” “王令君道:“这次归阁,我们不是只带了莫邪,莫邪一直在阁楼里。应是叔父随便唤了个王家侍女,入夜前门楼那里有人轮流当值。我的闺房在这处庭院,叔父们也是从不进来。” 秦亮又问了一句:“那时是什么时辰?” 王令君看了一眼窗外,思索了一会儿道:“不甚清楚,若是云层没那么厚,她下阁楼的时候、可能天还没黑。” 两人沉默了许久,王令君忽然口气不善地说道:“她的身段生得很美。” 秦亮忙道:“屋子里乌漆墨黑一片,我什么都没看见。” 阁楼里再度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稀疏的风声再次引起了秦亮的注意。他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晚上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卷一 第六十六章 麻杆打狼 原本已经回家、这又给送回了王府,秦亮便干脆多住一天。 早膳之后,他携王令君去拜见岳父母,还是那样,礼数与场面话过后、薛夫人便拉着王令君说话;王广则陪着秦亮。 今天王广并不想带着秦亮在庭院里随便逛,而是径直往王令君住所的前面庭院走,说是要带秦亮去欣赏歌舞。二人走上一条回廊,前面的门已能看见。 秦亮不再犹豫,抓住单独相处的机会,开口径直说道:“外舅,大将军要给我的五品官,是校事令。” 兴致勃勃的王广立刻站在了原地,转过身来:“什么校事令?” 秦亮不动声色道:“以前校事府只有校事,大将军新设的官职,五品。想让仆去掌管校事府。” 王广伸手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脸色凝重起来,沉吟片刻道:“校事府的名声很差,得罪人,士族各家皆深恶痛绝。仲明若去掌管校事府,将来与那些亲朋好友见面,不好说话啊。” “那是以前。”秦亮也站立在了旁边,好言道,“请外舅思量,以前那些品级不入流的校事、为何能得罪士族而无事?无非就是凭借了皇帝的权威。现在这情况,他们就是想得罪、也没那权势了。” 王广一听微微点头道:“似乎有些道理。不过太傅府、特别是大将军府不会要求做什么事?” 秦亮道:“不一样,司马太傅本身就是士族,大将军也得尽力拉拢士族、且不能给校事们太多保障,大家做事暂时都不敢太过分。” 他稍作停顿,又循序渐进地劝说道:“再说,仆一个掾属文官出身的人,在那种地方干得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仆是这么想的,接受校事令就是五品官了。如果不能让大将军满意,只要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大不了就是仆被调离校事府,换个官位还是五品。若不接受校事令,以芍陂之战的功劳、再考虑中正官给的品评等级,估计仆做不上五品。” 秦亮今天在王广面前有点心虚,说话十分客气。王广也对秦亮也似乎仍然有点心虚。两个人好像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王广慢慢地踱着步子,低头沉思着,秦亮也跟着他慢慢走着。他们都看着回廊的砖地,就好像地上有钱捡。 “我毕竟只是仲明的岳父,事情卿要考虑清楚。”王广终于开口道。 秦亮道:“外舅既是姻亲,仆做任何事、都会优先慎重考虑对王家的名声影响。外舅想想仆在淮南的表现,何不再信仆一次?先让仆做一段时间看看,实在看不下去时,还能再出面干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广终于用力点头道:“仲明的思虑,我还是相信的。那便暂且依卿?” 秦亮顿时露出了笑容。从昨夜到现在有点沉重的心情,总算是有了好事的中和。 两人便继续往前走,到了另一个庭院,丝竹之声隐约传来。循着音乐的声音,他们来到了一座大亭子里,只见一群歌伎舞姬在那里练习。 果然是大士族,家里竟然养着那么多伎。秦亮在古代看到过的歌舞,只局限于那家官伎馆。 因为刚才王广对正事的点头,秦亮刚刚松了一口气,不料这时却忽然看到了白氏和王玄姬,他松出去的那口气顿时又倒吸了回来。见到王玄姬,他不禁有点紧张。 白氏带着王玄姬急忙走了出来。白氏十分殷勤,简直是满脸堆笑。算起来白氏还是王广的长辈,但妾室的地位主要看娘家的出身,白氏是出身比较低贱的妾,在王广面前便依旧没什么地位。要在全家论起来,王玄姬的地位应该都比白氏高,起码王玄姬姓王。 “这便是我的贤胥秦仲明,汝等应在祖庙见过了。”王广指着并排一起走过来的秦亮道,“秦仲明文武双全,在淮南立下大功,其谋略精妙,阿父及兄弟们皆无不称赞。如今大将军正要让仲明做五品官,仲明实岁未满二十,便将从佐僚、做到一府之主官。我们不要怠慢了。” 秦亮一边回应,一边用余光打量王玄姬,“外舅实在过誉,我们一家人,不必说两家人。” “哈哈,对!仲明这句话言之有理。”王广笑道。 王玄姬一个十几岁的女郎,情绪控制比白氏好得多。王玄姬脸上几乎看不出来任何端倪,她表现得很自然、目光也没有特意看秦亮。但白氏的脸已经憋红了,阴晴不定神情十分复杂。 果然王广马上惊讶地说道:“仲明何时来过这里,见过姨母?” 秦亮慢悠悠地沉住气,果然白氏先摇头道:“没有,我没见他来过……我、我身子有点不适,失态了。” 这下她把自己坑了,王广立刻说道:“姨母要不先回去歇会?” 白氏道:“不必,我还好。” 王广好心地劝道,“快去罢,这里有我。” 白氏无奈,只得揖拜离开“我去去就回”,秦亮与王广都还了礼。她走到亭子中间,还呵斥道:“都没长眼!还不去拿东西来设席,让公渊站着吗?” 王广这时说道:“王玄姬。我同父异母的妹,刚才那位白夫人便是玄姬的阿母。” 秦亮听罢与王玄姬假装不认识,面对面地鞠躬揖拜见礼。王玄姬今天没像之前那样穿着宽大灰暗的袍服,而是穿着上俭下丰的浅色衣裙,衣衫虽袖口宽大,但身上裁剪得比较合身,这是完全不同于汉代的穿衣风格。她的居家上衫本就不如袍服宽松,弯腰行礼时,上衣布料立刻出现了多道皱纹,仿佛衣衫不合身太小了似的。 虽然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美丽不羁的凤眼里暗藏的妩媚仍隐隐可察。一张鹅蛋脸十分美艳,雪白的肌肤在白天里看起来、如绸缎般光洁细腻。 秦亮不敢多看,只能瞅一眼。他心里已是五味杂陈,甚至还忍不住懊恼,自己昨天简直是如同囫囵吞枣,又如猪八戒吃人参果,罪责是担上了,其间却是稀里糊涂。 他执礼时,终于唤出了一个字来。王玄姬也在缓缓起身时说道:“幸会仲明。” 秦亮听在耳里,只觉王玄姬的声音较婉转,令君的声音则清澈,确实不一样。只怪秦亮昨天喝了太多酒,反应太迟钝,且她说的一两句话,既短促又低沉、小声,他愣是没有立刻分辨出区别来。不过秦亮想起了后来的几次哭声不小,顿时醒悟,还是因为自己那时已经昏了头,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又不是在哭。 他知道自己此时心里的胡思乱想是不对的,但不知为何无法自控,人大约只能控制理智、几乎不能控制感受,那声音仿佛一直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秦亮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怕自己像白氏一样、给王广看出端倪来。 不过还好,王广此时正与一个歌伎说话,他转头道:“我过去教她一下,仲明且稍候,让她们搬席案过来坐。” “外舅请随意。”秦亮故作淡定道,“仆看看她们习舞。” 王广一走,竟把秦亮和王玄姬单独晾在这边。两人并排站着,眼睛一起看着亭子中间,也许他们都没看那些舞伎,反正秦亮完全不知道那帮舞伎在干嘛。 但这是难得能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秦亮不敢耽误,便小声说道:“仆万分愧疚,仆……” 王玄姬没吭声,依旧呆呆地看着亭子中间。 秦亮想了想,又道:“仆不知如何才能弥补,但若能想到办法,仆愿意为君做任何事,真心诚意,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他的愧疚与难受是真诚的,所以情绪稍有失控,想着什么好听的话就说,想让王玄姬好受一点。但只说好听的似乎也没用,别人以后还怎么成家? 对人的伤害如此大,秦亮现在却是什么也给不了、实在没什么好法子。 还是没有听到回应,秦亮终于忍不住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却见王玄姬艳丽的脸颊上滑出来了一行清泪,看得人心疼。他又吓了一跳,心说刚才你表现得挺稳,此时可别当众伤心得哭出来! 不过王玄姬马上拿袖子揩了一下脸颊。 良久没有听到回应,秦亮再次看时,只见她一脸茫然、好像佛家里的入定了似的,好在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与表情了。 这女郎可别气傻了。秦亮心里反而又有点慌。 不知过了多久,弹琴的声音忽然想起,王玄姬终于醒了过来。她的神情一横,咬了一下贝齿,沉声道:“我未曾怪罪过卿,从头到尾。” 秦亮还没回过神,几个妇人便搬着东西陆续走过来了,开始在旁边铺席子垫子、放木案。 不多时,王广也走了回来,然后请秦亮与王玄姬入席。王广“啪啪”拍了两巴掌,霎时轻快的琴声再次响起、如小溪在陡峭的石子间飞流。那些搔首弄姿的舞伎也随之起舞,腰身摇摆,长袖快速地随波逐流。 秦亮几乎看不出来好歹,他那个出身、虽能读书习剑,甚至学点音律,但不可能像世家大族一样能养家伎。 卷一 第六十七章 倾听心声 明日一早真得回家办正事了,秦亮已做好决定。婚后短短数日之间,他和王令君便在王家住了三天,再不回去,秦亮会像是入赘了王家似的。 天色已黑,沐浴更衣后、秦亮躺在了王令君的睡榻上,他在这张榻上睡过一晚,便会有两晚和无数晚。而此时王令君还在侍女莫邪的服侍下沐浴,就隔着一道屏风。这回秦亮不仅能听到舀水的声音,还能在灯光之下、直接看到屏风上的影子轮廓,好像在看木偶表演的影子戏。 与此同时,他隐约能闻到、这张榻上的气味芬芳与第一晚上略有不同,应该是夹带了王玄姬的味道。他的脑海中,开始不断浮现出各种有关王玄姬的细枝末节,各种意象和画面凌乱地出现。 他在榻上来回翻,一会儿背对着屏风,一会儿又翻身回来。 秦亮感觉整个人都有点混乱。 他再次翻了个身,把脸对着墙壁方向。油灯的亮度本来就不太行,光线有些昏暗,加上他面对着墙更是什么也看不见。但这样没有用,抑制一部分感官、只会更加激发剩下的感官和想像。就好像有的人亲密的时候,喜欢带着眼罩一样、为的就是激发想像。 王玄姬那句“我未曾怪罪过卿,从头到尾”好像再次说起,仿佛正在耳边轻声倾述着。今天秦亮是滴酒未沾,相当清醒,他清楚那一句话中的每一次颤音、每一次声调的婉转,甚至仿佛能微妙地感受到,那低沉的声音中、吹气如兰的空气扰动。 秦亮与王玄姬一共才见过寥寥数面,他起初只是觉得玄姬长得艳美、然后说话呛人,加上白氏跑过来一通警告辱没,他便没有太多非分之想。但经历了一番梦游般的事情后,如今秦亮不禁开始思量每一次见面的细节。 那次在大市偶遇,王玄姬反复说什么、把那匹丝绸还给秦亮。现在秦亮觉得,有可能王玄姬不是讨厌自己,而是一种酸溜溜的生气、另有没事找茬的意思。一个绝色美女、跟你又不熟,如果仅仅因为些许反感,她没事找你的茬干什么? 秦亮琢磨着,王玄姬可能从一开始就喜欢自己。此时才渐渐地醒悟,自己好像是犯蠢了? 他确实还有一些前世既有的心态,很难随便见到个美人、就认为人家是喜欢自己。 玄姬……秦亮默念着她的字,只觉美人恩好像也不容易消受。主要是身份和关系不对,想不到办法、怎么才能在一起。即便王玄姬不嫌弃妾的名分,世人也得笑话,更何况、王凌王广不得蹦到八丈高?至于白夫人可能拿刀砍自己,秦亮却不在乎,他本来就看不顺眼那妇人。 他想着想着,再次翻过身来。这时王令君已经穿好亵衣走出了屏风,侍女莫邪拿起一件长袍轻轻披在她背后。 王令君的中指稍微捏住亵衣袖口,将手伸进外袍内袖,手臂轻轻舒展,那袍服袖子便无声地梭动、一下子就滑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姿态端庄,动作温柔而雅致,气质确实看着非常舒服、非常美好。 秦亮觉得,看王令君的日常琐事,比看那些舞伎跳舞还要好看。 但这新妇是表面温柔,内在刚烈,秦亮不禁又想起了昨晚用真剑比试的事,危险、刺|激,那是战阵武将都要额外谨慎重视的活动。还有她情绪失控时的笑声。 莫邪双手一抱,弯腰道:“妾请告退。” 王令君上去把门闩了,然后径直走回榻前,便缓缓躺在了秦亮的身边。她的丝绸亵衣因重力作用、轻轻向下方滑,但平躺着的身体高度变化幅度不大,上衣料子的线廓很挺。王令君的腿长、比王玄姬的身段稍显苗条,但可能是习武的缘故,肌肤十分紧致。 秦亮默默地观察她的表现,觉得昨夜发生的事、并没有让王令君对自己的态度退步。他不禁想起了、当时王令君说过的一句话“君没有太对不住我,最可怜的是我姑”。 王令君应该并不觉得秦亮出轨是什么问题,反正她已是明媒正娶的结发妻,两人曾经剪下头发放在一起、完全就是在当众诅咒发誓,关系比什么证件稳固多了。她在意的是玄姬的身份,以及同情玄姬。 秦亮也渐渐看出来了,王令君有时候说话很隐晦、不容易懂,或者表现内向、什么也不说,但几乎不会说谎。要了解她,须得用心倾听她的片言只语,连猜待估、多半能得到一些真实的信息,反正她好像不愿意骗人。 “这里有别的气味。”王令君开口道。 秦亮认真听着,只是“嗯”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没睡着。他觉得这个气味完全不是臭味,闻起来挺好闻的、甚至有点清香,但只限于他的感受,若叫女性闻起来可能就不一定。 又过了一会儿,王令君忽然翻身面对着前面,小声道:“姑很美是罢?” 秦亮仔细倾听与揣度她的心声,隐约觉得,他被人捷足先登了、王令君心里还是有点不高兴。他没法昧着良心胡说,只好说道:“她和卿一样,容貌生得好。” 王令君的声音更低:“君若与我同房的时候,会不会想着她的身子?” 秦亮愣了一下,心说我已经很混乱了。他忙道:“与卿说了,我压根没看清楚,不知道是什么样、又该如何想?再说卿的身子还不够美吗?” 令君却执着地逼问道:“君可真会说话。碰触的感觉不清楚?” 秦亮终于忍不住说道:“卿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 令君的声音道:“我就爱如此。” 两人沉默了片刻,令君又道:“这里有她的气味。待我们回家了,我再给君,那是我应尽的职责。” 秦亮一下子来了兴趣,转头脱口道:“真的?”声音的情绪都高了几分。 王令君顿时露出了些许似笑非笑的神情,“君过来,把口鼻放我心口上,不要去闻别的气味。” 秦亮立刻遵命照办。片刻后,王令君忽然问道:“都要睡觉了,君还带着什么东西放在榻上硌人?” 话音一落,房间里却无回应,秦亮不知道该怎么说,实在是无言以对。因为这十几岁的新妇完全不懂,一两句话确实不容易解释一些物理原理。 卷一 第六十八章 君子之风 王令君从小的生活很优渥,没吃过什么苦,对富贵的渴望没多少具体概念。真正在乎秦亮出身的人,是她阿父阿母、祖父,她自己反而没什么感受。即便要她去联姻世家大族,也是为了报答王家长辈的恩情,为王家尽到自己的责任。 所以她对秦亮是非常满意的,有时候心情不好、也跟他没多大关系,只不过是她自己的问题。 除了阿父说的文武双全、她看到的仪表堂堂;她主要是觉得秦亮这个人很有耐心,愿意认真听她说话、而且听得懂,他做事也很沉稳,短短数日她就觉得秦亮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有君子之风。 这样的好感,以及本来就是夫君的名分,王令君才说出了自己都很意外的那句、叫他靠在心口的言语。说完她就感觉脸有点发烫,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那样的话,以前是从来不可能的事。可能还是因为、在秦亮身边感觉太放松了。 不过好似也没多大关系,反正只是夫妇之间在闺房里的悄悄话。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没过一会儿,秦亮便说:“闻到的,全是衣服布料的气味。” 然后他就轻轻伸手向她的交领,王令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下意识急忙使劲抓住了他的手、很用力,但他另一只又缓缓过来了。王令君仰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身上渐渐失去力气、头脑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像喝了酒一样,变得非常怪异。 她的心情很紧张,但是秦亮一直在她耳边悄悄说着话。说话的声音很小,她有时候都不知道秦亮究竟在说什么,耳边只能感受到他说话时吐出的气。她不知所措,因为所有见过面的男子、都对她客气有礼,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王令君也很意外,完全没料到今夜是这种情况。她以为秦亮是个正人君子,因为之前几天,他都很尊重她的意愿,在榻上他也从未勉强过自己。 今晚他是怎么了? 很快王令君就意识到,正是那句话的问题。本来她带着点逗他的心情,不料后果不是预料的那样。 秦亮尊重的不是她的意思,而是她的态度。 王令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问题在于、根本没有正当理由拒绝自己的夫君。秦亮的举止很小心,但是只要王令君妥协一次,他的要求便会得寸进尺。而且秦亮一直在骗她,说好了只会怎么样怎么样,其实都是说说而已。王令君的头脑昏昏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便感觉身上的皮肤有点冷,直接感触到了秋天夜里凉悠悠的空气。 今夜几乎无风,房门也闩好了,油灯亮着,房间里还算明亮。 正在她不知所措,也不敢动的时候,忽然听到秦亮的声音道:“卿说话的声音那么清澈,没想到还能发出虎一般沉闷的声音。” 王令君此刻已经这样躺在榻上,没有了丝毫反抗的必要,她只是心道:我刚才发出了声音?她的头脑太昏了,刚才什么都不知道。 秦亮的声音又道:“我叫儒虎,以后叫卿母虎算了。” 王令君没有吭声,脸颊的感觉就像在炎热的夏天似的,已经不好意思说任何话。这时候居然调侃起自己来、总算得手了是吧?她想回敬他一句:君就是这样做正人君子的?但此刻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的思绪变得很迟钝,念头一直停留在秦亮说的虎上。 ……王令君仿佛睡着了,梦中看到了一只虎在丛林中缓缓地慢跑,它盯着前方,然后才逐渐加快步伐冲向猎物,飞速的风在耳边呼啸。它很焦急、急得难以忍受,它又充满了期待,却不知为何、完全看不见那只猎物为何物。猎物很陌生,虎没有见过、现在也看不见。虎想快点捉住,想看看猎物是什么。 虎四肢上的肌肉线条非常优美,它的动作充满力量、姿态灵动,散发着生命的活力。它在往山岭上飞速奔跑,越来越高,仿佛奔上了云霄。山上的风景非常陌生、还有点可怕,让人窒息得无法呼吸,虎用尽全力向万物怒吼,以便让那窒息的恐高心情、与丛林中的压抑,一起完全释放出来。 在虎的怒吼之后,那只无形的、无法琢磨的猎物竟奇妙地得手了,它曾经不断奔跑的期待与焦急,顿时亦化为云烟。只剩下轻松的虎姿,轻飘飘地飞在山顶的云霄里,虎的身躯完全失去了重量。 昏昏沉沉的王令君不知何时醒了,她感觉浑身很难受,觉得到处都很脏,那莫名的对洁净的执着又犯了,仿佛整个世上都充斥着污垢。她急忙起身,幸好屏风后面、木桶里的水还没倒掉。 虽然木桶里的水已经凉了,但她此时已顾不得那么多。 折腾许久之后,她重新回到榻上,感到十分疲惫,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次日早上,王令君刚醒来,便急忙掩嘴“阿茄”一声打了个喷嚏。一旁的秦亮问道:“是不是风寒了?要不一会看看郎中。” 王令君摇头,说话的声音清澈、节奏舒缓:“只是稍许着凉,我身子挺好,熬两天就能好转。” 秦亮道:“那一会叫人给卿煮碗姜茶。” 王令君点头“嗯”了一声。她不知道、是不是昨夜沐浴的水凉了的缘故,但在那之前,晾在榻上的时间不短,可能也是那时着凉的。 “我给卿取的名号喜欢吗?母虎。”秦亮道。 王令君立刻想起了昨夜的幻象,马上脸就发烫,垂着眼睛不敢看秦亮,一言不发。 秦亮的声音又道:“岑有山的意思;令君则有个君。山中有君,不就是虎?” 王令君听他又是说山、又是说虎,更是无地自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忍不住有点生气道:“君别说了。我还在气君骗我!” 这下子秦亮无从狡辩,只能默认。王令君急忙悄悄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不吭声、但神情若无其事,她便放心下来,就知道夫君的性情挺好、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秦亮径直拿了昨天穿过的袍服裹在身上,便去开门,唤道:“莫邪,打点热水来。” 王令君没太睡醒,又有点着凉,便继续趴在被褥上多歇会儿。她见秦亮的一件衣裳扔在角落里,便慢吞吞地伸手拿了过来,蒙到自己的脸上,她忽然想偷笑,但又觉得这样不庄重、像个傻子。早知道虎的猎物是那个样子的,昏礼那晚便懒得想那么多,糊涂地从了,反正想什么都没用、反正本来就是自己应尽的职责。 她的心病很奇怪,只嫌自己身上不洁净,但对别的东西不会觉得烦躁。 卷一 第六十九章 匠心自然 “今早去的大将军府,我们的人打听了一下,听说是接受校事令的职位了。”一个中年男子说。 跪坐在男子侧后方的司马师终于开口了:“真敢接受阿!” 三十多岁的司马师个子长得很高,身高随他阿父司马懿,而且也是长脸。但与他阿父司马懿的眼睛长得不一样,司马师的眼睛比较大,但他经常半闭着眼睛。他的脸上的情绪也更为丰富激烈,不像司马懿经常一副无神的、看不出深浅的模样。 这间房在名为“洛闾”的伎馆内,位于楼上角落里,平素也完全不待客。房间里有道屏风,屏风后面跪坐着三个人,除了刚才说话的两个人、对面还跪坐着一个女郎朝云。 司马师看了一眼朝云,再度开口道:“从芍陂之役看来,此人确有能耐,英雄不在年高、不可随意等闲视之。之前我就没看错人,王家更是颇有眼光、并敢于果断下血本收买。可惜他不是邓士载、且早早就去了大将军府。得放个人在他身边,留意着他在做甚么,特别要留意他与大将军府的关系。” 前面的中年男人见状,急忙责怪朝云:“他一个乡下出来的年轻儿郎,见过什么世面?汝为何、连个乡间弱冠儿郎也对付不了?” 朝云轻轻撇了一下嘴:“妾已很主动,他不愿意,妾有什么法子?” 中年男子有点生气道:“不要应付了事,用点心。” 朝云道:“用心了,但假的如何又能装成真的?没心,如何用心?他只要有了提防心,总能感觉得出来。” 中年男子道:“养着尔等就是要用,汝自己想办法,让他宠爱你。” 朝云一脸愁容道:“不如径直表明身份,他或许反而不会拒绝,或是不敢。长时间在他身边,他防着妾、妾也能大概知道他在做甚。” “也是个办法。”中年男子微微转头,等待着。 这时司马师却忽然问道:“他对汝已有提防心?” 朝云点头道:“妾以为是,他的……他对妾有非分之想,但又有防备心。故而妾才无从下手。” 司马师沉吟稍许,神色立刻骤然紧张,马上沉声道:“不能让朝云去了,否则可能还会有别人被顺藤摸瓜、被慢慢地发现,结果更糟。眼下应该只有朝云被察觉,反倒没什么要紧。” 稍作思量,司马师又道:“朝云的身份现在太明显,不再适合继续这件差事。此前伤了何公子、不应该阿。” 中年男子狠狠瞪了朝云一眼:“你是怎么让他警觉了?” 朝云无奈道:“妾如何知道?妾就见过他寥寥数次。” “算了。”司马师反而宽容一些,“朝云主动去接近他,既有匠心,又有多少人能使匠心自然?男子不喜做猎物,只爱做猎手,察觉被人算计,当然会有防备心。换个人罢。” 中年男子感慨道:“有能耐的人,真是太难找了。” 朝云的脸顿时有点红,又是羞愧又是气愤。 司马师道:“但凡识字断句的人,都多少有点傲气,哪去找那么多有能耐的人?我不怪卿。” 中年男子侧身揖拜道:“谢君宽恕。” 司马师继续道:“做多大的事,就会要多大的酬劳。还是要看我们能给什么,至少要让别人有获取的希望。” 中年男子感慨道:“这世上,应该确有身怀真才实学、且忠心赤子之人,如当年的隐蕃。” 他提到的隐蕃本来是个魏国的官,得到了明皇帝之命,自愿跑去吴国诈降潜伏。隐蕃能力超群、口才一流,在吴国很快得到了重用,并结交甚广、短时间培植了一大帮势力。但隐蕃依旧对明皇帝忠心耿耿,没有二心。后来他发现、淮南都督王凌可能中诈降计被伏击,隐蕃仓促之下起事、以警戒王凌,他也因此暴露身死。 司马师没有反驳中年男子的说辞。不过显而易见,隐蕃这样有能力的人、之所以愿意以身涉险做奸细,那是因为明皇帝的权威。司马家又不是皇室,中间还是很有差别。 司马师只是应付了一句:“是啊,人才难得,愿意冒死做细作的人才更难得。” 这时中年男子把手按在地上,挪动身体向后靠去,附耳在司马师身边说着什么。司马师一边听,一边轻轻点头。 这时中年男子回到位置,说道:“那边并没什么事,人留着也几乎是闲置,不如重新给她找个地方。”男子转头打量了一会儿朝云,又道,“但……彼女本不是为了对付男子而挑选的人,装扮、风姿、媚态都比不上朝云。” 司马师沉吟片刻,点头道:“就让她去,不用引|诱,这次我们摆在明面上,也可以试试秦仲明的态度。” 他稍作停顿又道:“即便你有目的,但只要让人明白你想要干什么,也比那些目的不明的人好。至少不会让人感觉居心叵测。” …… 嫂兄已经离开了洛阳,走得挺急,他们好像确实对平原郡那些“锅盆瓢碗”、很是挂心。秦亮挽留不住,只能送他们走了。 离别的时候,秦亮等两个“亲”兄弟说话,反而正常一点,也就有些唏嘘感慨。反而是嫂子张氏,都伤感得流下了眼泪,依依不舍,说起相隔千里“一家人不知何时才能团聚”,她是越哭越伤心,胸襟都抽泣得上下起伏。 显然即便是一家人,也有分量轻重之别。越重要的人,亲人们与他的感情就越好。 送走了兄长嫂子,今天一早秦亮回应了曹爽府之后,事情进展便非常快。他今天已经去吏部领了印绶等物,只等几天就可以正式去校事府上任。 那吏部尚书是何晏,何晏则是曹爽心腹之一;事情只要得到了曹爽的点头,办起来确实很顺畅。 在外面来回奔波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秦亮才回家。 还是那座曹爽送的破院子,但令君好像并不嫌弃。正如秦亮的看法,这座院子的卖相差了点,主要是用料粗糙、陈旧、简陋,但其实收拾得很干净,有几间屋子里都铺了木地板。而且正因院子里没有那么多花草树木、假山水池的点缀,反而看起来很宽敞。 王令君没有亲自下厨,但人在少一堵墙的“开放式厨房”那里,指挥着三个女子在那准备晚饭。炊烟缭绕,热气腾腾。 秦亮刚从马车车尾走下来,王令君便提着长裙走过来了,向他揖拜道:“妾迎君归来。” “好。”秦亮也回礼,简单应了一声。 秦亮看着院子里人气满满、白汽升腾的场面,顿时觉得,还是成家了好,在外面也有个盼头、回来便能得到温暖的休息。 夫妇一起向上房走去,秦亮不忘问道:“姜汤喝了吗?” 王令君慢慢回应了两个字:“喝了。” 她的神色姿态仍然很端庄,动作平稳十分周正,礼节上毫无毛病。院子里原来那几个人,都很尊敬她。王令君无须像嫂子张氏那样,依靠火爆的脾气呼喝大伙儿、从气势上压制别人,王令君的气质就足以让人联想到身份地位一类、让人敬畏害怕的抽象之物。 秦亮洗手入席,坐到了床上,与王令君面对面跪坐。没等一会儿,两个侍女和董氏就陆续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 几个菜里竟然有一道豆腐炖汤,嫂子张氏也爱做这个。今晚王令君指挥的豆腐炖汤,味道应该不一样,秦亮先拿起碗,盛了一些汤菜。 汤还很热,秦亮忍不住端在面前吹了一口气,这时他一时兴起,便一边吹气发出“虎”的声音,一边拿眼看着王令君。 王令君也抬眼看了他一眼,脸颊上顷刻便浮上一朵红云。她稍稍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莫邪,便飞快地瞪了秦亮一眼。虽然她是想表达一种气愤的意思,但那双眼睛顾盼生辉十分漂亮,即便是气愤也让秦亮觉得挺好看。 过了一会儿,王令君的呼吸好像渐渐变得有点乱,她端坐着一本正经地催促道:“快用完膳,一会都凉了。” 这个“完”字用得真好,幸得秦亮已经明白、听王令君说话要多揣测多倾听,不然很难搞懂她的一些言语。秦亮也不动声色地问道:“卿着凉了,好转些没有?” 王令君用洁白的纤手轻轻遮着俏美的鼻尖,“好了。”她又看了秦亮一眼,“真的好了,不要紧的。” 她说罢,又转头道:“莫邪,一会你打一桶热水到里屋去放着,要烧开的热水。” 莫邪一脸不解,但也立刻答道:“喏。” 秦亮瞧她一会儿观察侍女和董氏在哪里,一会儿看自己,一会儿垂着眼睛寻思什么。虽然姿态端庄、神情严肃,小动作却颇有几分可爱。他也忍不住多看了王令君几眼。 那头乌黑的头发,衬得紧致的皮肤又白又有光泽,秦亮看着她那浓密漂亮的秀发,不禁有点走神。 她雪白的肌肤看起来充满生命活力,这时秦亮又想起了那晚、她使用剑术的时候,灵动、柔韧的样子。她温柔的外表下藏着劲力,体力确实相当不错。秦亮若不专心应对,必定很快就会败下阵,好在他有格斗的经验,懂得格斗技巧,才能与王令君比试剑法时旗鼓相当,让她精疲力竭。 “砰”地一声轻响,木案忽然轻轻动了一下。王令君微微蹙眉道:“开吃饭了,君还不把东西拿出来?”秦亮沉默片刻,说道:“在这里拿出来不太好,算了罢。” 两人继续默默地吃饭,王令君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事,手里拿着的筷子停顿在了半空。 卷一 第七十章 异相 秦亮很关注司马家,却从未见过司马氏的人。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不过不是大名鼎鼎的司马懿、司马懿带兵南下救荆州还没回来,而是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在秦亮心里的名气也不小。 上午的时候,秦亮办了些文书案牍之类的琐事、刚从南宫那边的尚书省出来。他走(司空、司徒、太尉)三府南边的一条路,从太傅府司马家门外经过,便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邓艾。 邓艾跟在一个高个男子身边,秦亮已经猜出那高个子应该是司马家的人。不过他不认识,便只是上前揖拜,然后与邓艾相互见礼,“士载兄别来无恙?” 毕竟是在一起交谈饮酒、坐了一晚上的人,邓艾也记得秦亮,便径直叫出了“仲明”。 邓艾立刻引荐身边的人,“散骑常……常侍(三品,与九卿一个级别)司马子元。”他接着又道,“秦仲明,仆在豫州扬……州观测屯田地形,于亭舍中偶遇仲明,亦……亦在巡视山川。仲明详察地势水文,后果然屡出奇谋,在芍陂之役,立……下大功,令人敬佩。” 邓艾说话还是结巴,听他说话需要一点耐心。 秦亮拜道:“久仰久仰。” 有了人引荐,司马师也再次揖拜寒暄。 秦亮留意观察这个确实久仰的人物,只见他个子很高、但身材不胖还偏瘦,大概三十多岁,脸长而窄。这个人的仪表很容易被人记住,个子比常人都高出一截、窄脸,这些都是特点。 史书里记载的那些成大事的人物,经常是长得有“异相”,不然就是出生的时候天有异象,难道真的有某种道理?这个司马师的相貌,也算一种异相。 司马师的话不太多,做事好像非常干脆,马上就说:“径直往南走,有家酒肆。今日结识秦仲明,幸甚,仲明可愿赏脸、对饮两杯?” 秦亮道:“恭敬不如从命。” 司马师道:“我回府放点东西,仲明先去酒肆楼上稍候,我一会就来。” 秦亮点头应允。 于是大伙儿相互辞别。秦亮很少在外面喝酒,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了一家写着大字的酒肆,便叫饶大山在外面等着、自己走进去来到二楼。 这家酒肆的客人非常少,楼上更是没见到一个人。魏国的服务业生意好像大多都不太行,庶民没有什么钱,士族官员一般会去更高档的地方,譬如秦亮去过的官伎馆。 秦亮要了一间单独的屋子,便说等个人,先来碗茶喝。 没一会儿,便有个年轻女子端着木盘进来了,她先跪在案前,然后把茶壶、茶碗慢慢地摆上。 秦亮一向喜欢看美女,何况这个女郎穿的衣裳特别单薄。当然他几乎都只是看看而已,反正看又不是错。她穿的是一种细麻织物的衣裙,细麻有点透光,一眼便能被人大概看清。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天秦亮一直和王令君在一块,王令君拉高了他的阈值,他看到这个穿着清凉的年轻美女,竟然没什么感觉。他心里毫无邪念,只有一个念头:已经深秋了,穿这样不会着凉罢? 确实同样的一个女人,要叫人说漂不漂亮,也还看观者自身的心态。秦亮估摸着,不说太久、即便是半个月前,他应该也会觉得这女郎很漂亮。 因为屋子里就只有两个人,秦亮无事可做,又多看了两眼。他觉得这女郎不是不漂亮,五官其实生得很对称匀称,人又年轻,长得不错,光看脸不比朝云差。 可是她有个问题,对襟上衫里面虽丰、但形不好,她又不像朝云那样很懂得修饰遮掩,被人一眼就看清了个大概,所以没什么期待感。若是遮盖修饰一下,便只能被人估摸个分寸,反而能激人猜测。 秦亮不是个以偏概全的人,他又留意了一下女郎的腰与髋,再度无感。确实没有什么赘肉,但是线条太普通、感觉有点干,没太多美感。 所以美女有时候也能让人兴趣平平。 女郎慢吞吞地摆好了东西,似乎故意要让秦亮上下看个够,终于摆好了,便道:“君请慢用。” “多谢。”秦亮客气道。 他听到女郎的声音,也觉得很一般,声线有点粗没什么女人味。其实他嫂子张氏的声线也粗,却不知为何要好听不少。 秦亮慢慢喝着茶汤,等了好一会儿,司马师终于推门进来了。秦亮起身,两人揖拜见礼,因为司马师是九卿级别的大官,秦亮让出了上位。接着酒壶、干果等物便端上来了。 司马师果然是个干脆果断的人,对饮一杯后,马上就说:“仲明这般英雄,当初入大将军府,真是明珠暗投。” 话说得太干脆,秦亮不禁愣了一下,心道:那你们司马家早点干什么去了? 对了,早些时候,这些大士族根本看不起失败者秦朗的亲戚,秦亮连想出仕都有大问题。 秦亮的心里话是,虽然我看你们司马氏和曹爽都不顺眼,但若当初有得选、肯定选司马氏,起码生存忧虑没那么大。曹爽做敌人其实更好,又坑、又还算厚道,哪像你们司马家又狠又阴。 但此时秦亮已经品出了味,自己好像确实有了受拉拢的价值。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不仅是曹爽的问题、还有王凌的问题,秦亮下不了车了。不过秦亮此时仍然一点后悔之心都没有(即便后悔也没用),贪图别人王家女郎的绝世美色,怎么可能一点代价都不想出?那不是白飘吗? 只不过秦亮觉得、不能太早得罪司马氏,自己现在没什么实力,苟得越久,越有利,最好能把司马懿苟到老死、那就更好了。当然希望不能全寄托在这个法子上,毕竟有时候形势不由人。 秦亮飞快地在脑海里琢磨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彼时形势所迫,再不出仕,可能会栽于小人之手。” 司马师面不改色,但半闭的眼睛里立刻出现了些许喜色,转瞬即逝。这个大名鼎鼎的厉害人物,似乎也有些弱点,情绪有点强烈、易激动,完全没有那种泰山崩于前而无视的心性。 沉默片刻,司马师便道:“大将军之作为,受士族所恶,家父多次劝诫,仍无作用。仲明应多爱惜羽毛。” 秦亮不动声色道:“大将军于艰难时候,辟仆为掾,仆心有感激。”他说了一句实话。说话要让人相信,便不能全说假话,须得大部分是真话、只在关键少许地方掺假,这样听起来会更真实。 秦亮接着说,“但是大将军身边的人,几乎全都叫仆深恶痛绝,其中何、范这些重臣还与仆有隙。仆却毫无办法。” 司马师立刻轻轻挪了一下身体,稍微更靠近了,“仲明且不必太在意,朝中、包括太傅府不止一两个人欣赏仲明的才能。仲明要以国家为重,将才能施展于大局,无须委身于某一人。” 秦亮缓缓跪坐在原地揖拜道:“仆幸甚。有太傅府共辅陛下,更是国家之幸。” 司马师是个头脑清醒、做事不拖泥带水的人,他立刻进一步提出要求:“王家南乡侯乃声望俱佳之国士,仲明可多加辅佐、多谏好言。” 秦亮说道:“舅公(王凌)在淮南时曾盛赞太傅,似与太傅交情甚好。大将军主政,舅公或不愿过问洛阳朝政之事,只是听命于朝廷罢了。” 王凌那种级别和家势的人,确实不可能投靠谁,只不过是没拒绝曹爽的示好而已。王凌也没拒绝过司马家的示好。 曹爽是辅政大臣、实际是主政者之一,不存在谁沾上关系就是曹爽的人,那么算的话朝廷内外绝大部分都是曹爽的人了。毕竟像卫氏那样、明着不给曹爽面子的人是少数。 司马师点头认同。两人慢慢喝下了第三轮酒,司马师忽然沉声道:“仲明可知,秦将军为何会失去官位,被下令归家?” 秦亮皱眉道:“仆与族兄相隔千里,已有好几年没来往了。” 司马师低声悄悄说道:“明皇帝起初定下的辅政大臣,包括有秦将军,这不是什么秘密。后来明皇帝在别人的‘进言’下才改了诏命,原辅政大臣中掌有兵权的宗室不满,若要进宫询问、只有皇宫内外那些文官是挡不住的,但最终没人能进宫。而大将军彼时在洛阳,为中外军中的武|卫将军。” 秦亮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司马师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仲明感大将军之恩,大可不必。” 秦亮不吭声,他觉得这种事没必要表态了。 司马师也不再多说,径直把酒杯放下,说道:“对了,先前上茶的女郎,仲明若喜欢,可以带走。” 啥?秦亮又是一愣。看来这司马氏、还是把秦亮当成小角色来拉拢的,否则应该找个稀缺点的资源。这么随便拉一个女人就了事? 秦亮即便觉得自己可能摊上大事、也不后悔娶王家女郎,但他并不情愿把刚才那女郎弄回去,让温暖舒适的家里变得气氛紧张。一分钱一分货,代价不值。 至少在目前,他其实很想与司马氏搞好关系,所以他开始想办法委婉地提醒司马师:换个好点的来。 秦亮小声笑道:“仆家有个煮饭的年轻妇人,已经成婚,拙荆却也问了她好多次话。仆若这么把一个美人带回去,可不得鸡飞狗跳?拙荆(王家)问起,仆该怎么说女郎的来历?” 司马师听到“拙荆问起”便不再勉强,只得陪着苦笑。 秦亮道:“君之好意,仆暂且心领,以后有机会,再拜受君惠。” 司马师点头道:“也罢。有机会来太傅府作客,府中只要是仲明看上的人,只管说,我绝不吝惜。” 卷一 第七十一章 除非 以前无人问津的秦亮,最近好像一下子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才见过司马师,高柔又想见。 次日一早,秦亮第一次到校事府,刚刚赴任,他便收到了高柔的书信、邀请他去廷尉府用午膳。 高柔就是廷尉,九卿之一。廷尉是负责刑狱方面最大的官,后来应该会演变为大理寺卿。现在的廷尉,实际比后来的大理寺卿权力还要大,因为尚书省只有五曹、还没有刑部。 曹魏的中|央机构正在向三省六部制演进,当年曹操似乎有进行中|央集|权的意图。但目前的三省六部制远未成熟,所以尚书省没有刑部很正常。 司马氏、高柔、曹爽、校事,各方关系好像有点复杂,整得秦亮一下子在心里没怎么理顺。而且他今天起来得很早,感觉稍微没睡醒,以至于已经身在校事府了、他还有昏昏沉沉的感觉。 校事府离皇宫比较近,果然设置之初就是为了就近为皇帝服务。秦亮今天第一次来,正在校事官们的带引下,参观熟悉府中各处。 前来拜见的校事官有十多个,人太多,秦亮也没记住大多数人的名字。但他特别记住了其中一个人,名叫尹模,其他人都叫他“尹典校”。 秦亮发现校事们对这个尹模姿态最恭敬、与之说话时的音量都会小几分,秦亮顿时猜测这家伙可能是校事府的地头蛇。尹模是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脑袋像个冬瓜形状、反正有点奇特,眼中有凶光,一看就不是善类。 但目前,尹模在表面上对秦亮还算给面子,秦亮也没急着找他的茬。 秦亮虽然个子高大,但其实给武夫们的第一印象、通常都没有多少威慑力,譬如之前秦亮在寿春刚认识那些武将,便没人给面子,还有人想直接给他来个下马威。主要还是因为秦亮年龄太年轻,皮肤长得白净、会给人不谙世事的错觉,而且他的履历上有太学经历、掾属官职,直接就是文官经历。 尹模这么个凶狠的地头蛇,能给秦亮面子,估计是看在校事令这个主官的官职上。 目前的官府不像后世那样,各种牵制掣肘、预防官员形成山头,现在的主官权力极大,几乎对佐僚、属官拥有绝对权力。生杀予夺的权力不是所有主官都有,但任命、开除属官的人事权是比较稳的。 秦亮在大魏观察了这么久,他认为此时的官府权力配属方式、可能是和纸张有关。制衡复杂又要行之有效的制度,需要大量公文进行书面办公,以目前仍以竹简为流行书写方式的现状,那样的情况简直是不能承受之“重”;办公交流以大量口头方式进行,就需要简单明晰的组|织方式,否则容易扯皮陷入混乱。 所以即便秦亮是个文官形象,这些佐官和下属、若想跟主官过不去,绝对是自讨苦吃。主官就算斗不赢他,一怒之下、直接开除了事,除非他有关|系、有直属更高的大官强行保他。 秦亮刚想到那个“除非”,尹模便说:“仆在大将军府,怎么没见到过府君呢?” “额……”秦亮顿时站在原地,转头道,“景初三年年底之前,我有几个月几乎天天都在大将军府,不过后来去淮南了,不在洛阳。” 尹模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那阵子仆好像有差事出洛阳了。” 秦亮和尹模一站定,前呼后拥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 这时秦亮指着不远处正在“叮叮当当”敲打铁链的棚屋,随口问了一句,“校事府有牢房吗?” 尹模答道:“有的,稍候便带府君去巡查。” 秦亮点点头,站着又看了一会儿打铁链的场面。他看着那个拉风箱的汉子,只见那汉子把木柄拉得很出来、几乎要离开那个名叫“橐”的风箱了,然后才用劲摇摆将其推到底,于是空气从一个叫“龠”的管道通入、灶里的炭火烧得非常旺。应该需要点力气才能干那活。秦亮本来就有昏昏沉沉,看到这么娴熟的劳作,不禁有些走神,好像自己变成了那个拉风箱的汉子。幅度大距离长,风箱鼓风便发出了十分沉闷的声音、灶中烧铁的火焰“呼呼”作响。 本来是个简单无聊的打铁链场景,秦亮偏要站着看,众人也没法子、只能陪着。 没一会儿秦亮终于回过神来,顿时对自己的走神和迷糊有点懊恼。他心道,不能再整天沉|迷家里蹲的快乐时光了,就算不太喜欢这种地方、也得硬着头皮在外面闯荡,毕竟他已是秦家的顶梁柱。 想起来,前世的他就喜欢家里|蹲,不怎么喜欢社交,喜恶似乎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只不过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生存总是第一要考虑的先决条件。 秦亮遂定住神,面对着已经停下来的人们,开口说道:“实不相瞒,朝廷里很多人本来想要裁撤校事府,只是暂时没动。我来做校事令,便是希望校事府能有些作为、能保留下来,如果失败了,那大家都各寻出路罢。” 简简单单几句话,众人顿时就议论纷纷,时不时用复杂的眼神看秦亮。 正如秦亮之前的想法,大魏的官府机构、并未真正发展成熟完善,譬如对于失业的官吏、无论武将还是文吏,几乎没有善后制度。最终大家只能自寻出路,就像入仕也是自己想办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样。 如果是有食邑的侯爵还好,爵位一般不会取消、有的爵位还能世袭,回家继续食邑。又或者像秦亮的族兄那样,做官的时候收钱不办事、搞了很多钱财,回家了不失为富家翁。还有世家大族,侵吞了大量土地人口,回家照样做大地|主,而且子弟通过中正官品评、极可能家里还会有人入仕。 但这些校事官多半出身不怎么好,很多人来路都不正,失业了恐怕要打回原形。原来是什么,分分钟回到从前。 秦亮也实不只是说来吓人的,校事这玩意本身就是皇帝的工具,现在皇帝说话都没啥作用,裁撤校事府变得越来越可能了。何况也确有很多士族、一直对校事府相当不满。 真实的情况才吓人,光咋呼的话、谁也不是吓大的。秦亮见大伙儿被吓住了、有了生存压力,顿时暗自感到满意。 秦亮也没多的话,几句话说完就迈步开走,大伙儿也跟了上来。他自己也很厌倦以前的公司老板“我简单地说两点”,就那么几句话,不用分一点、两点。 他把整个府邸转了一圈,便叫大伙儿平时干嘛、就去干嘛,什么具体指示都不给,也不管什么事。毕竟校事令是新设置的官职,在秦亮到来之前,他们也能正常运转。 秦亮则来到了邸阁,叫人把近期有文字记录的卷宗都搬过来,先看卷宗。 很快临近中午,他便拿着高柔的书信,离开邸阁、下令备车去廷尉府。今天负责车马的人是王康,但有个校事官带了一队人马、主动要随行保护。 秦亮一直都没人保护、好像也不太需要,一下子还有点不习惯,不过想想,壮一下五品声威也还行。 他问了一下这个热心的校事官:“卿叫什么名字?起先人太多,我一下子记不住那么多人。” 校事官年纪不大、估摸接近三十岁,相貌还不错,一身精壮的瘦肉、脸也耐看。他拱手道:“仆隐慈。” 秦亮随口问道:“隐蕃与你是亲戚吗?” 隐慈摇头道:“应该不是,仆与隐蕃从未有过关系。” 秦亮便不再多问。主要是隐这个姓特别少见,他才这么问了一下,若是对方姓张、王这些,秦亮问都不会问。而且当年的隐蕃也是魏国的奸细,做得很成功。 “叫厨房给你们留点饭,我午膳后才会回来。”秦亮说罢走上马车。 去廷尉府还有点远,几乎要走完皇宫南边的一整条东西大街,穿过驼铃街十字路口,来到洛阳城东部才能到。不过看日头,估计赶得上午饭。 一队人马进了廷尉府,随从留在前面的院子里,秦亮自己走上石阶,去了廷尉府前厅。此时的大房子、阁楼,好像几乎全都建在台基上面。 有点意外的是,机构挺大的廷尉府前厅,此时只有寥寥三人。坐在上位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应该就是这里的主官高柔。 司马懿、王凌、高柔、孙礼都是曹操时代熬过来的人,孙礼最年轻,这帮人还活着的应该不多了,多半彼此都很熟悉。所以秦亮姑且先揣测,相比曹爽、高柔可能与司马懿的关系更好。 高柔虽然是九卿之一,但初次见面他也站了起来,并离开上方的位置、走到了西侧。秦亮上前与他相互揖拜,并作自我介绍。 高柔长了一张国字脸,年纪大了脸上皱纹不少,但眉间的竖纹最深。这么一副严肃的相貌,确实很符合搞刑狱的身份。秦亮来之前稍微打听了一下高柔的事,此人从曹操时代就干刑狱,估计曹操就是看他的相貌给的官职? “仲明请入席。”高柔道,“上菜罢。” 秦亮沉住气,不管那么多先白吃一顿再说。他还是那样,没必要的时候,话不想说得太多,先听听高柔怎么说、邀请自己来是什么意思。 但实际上秦亮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多半与校事令这个官位有关。 卷一 第七十二章 大饼 大块烤小黑猪肉端上来了,香味顿时弥漫在空气中,这猪肉有点味,但肉质很溶和、口感不错。此时的饮食烹饪、较之后世确实简单,分工更细的工商业也很凋敝,食物来来回回都是那些做法。但是对于富贵者来说、其实吃得还行,只要是整块的肉食本身就能满足口腹之欲,就像战斧牛排。 当然如果是庶民吃那种粗糙带皮的麦饭、粟米饭,麦麸磨在一起做的饼,喝着米粥、没有调味品的菜糊糊,生活确实有点苦。只能说、活着就不错了,说不定有时候连那些东西都吃不上。 “现在是有肉吃。”高柔开口道,“若不计长远,下顿就不一定咯。” 秦亮刚拿起来的肉在手里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高柔这老头一眼,心说:你说话还真有意思,说得我吃你一块肉、就欠了天大的人情,老哥能不能大气点? 高柔生怕秦亮听不懂,接着说道:“功名得到太早,易轻狂,不一定是好事,老夫说句倚老卖老的话,人还是要多经些苦、多历练,不要急功近利。” 秦亮听到这里,几乎想打个饱嗝,这“大饼”吃得好饱,可惜是画的。 他心道:十几岁就可以随便拉个小美人到厢房里撩起裙子的钟会,给高老点赞。满腹天才韬略、混到中年还是掾属的邓艾,也给高老点赞,这还得感谢司马氏识货,不然邓艾一辈子只能守稻草。 但高柔可能真心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连他自己都信,什么吃苦是福云云,说得是一本正经。可惜类似那种话,秦亮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他不仅不信、甚至觉得有点想笑。譬如十几岁少年就能揭开漂亮女生衣服,那种好奇新鲜亢|奋急切美好的心情,那是以后年龄大了能弥补得来的吗? 何况人们挂在嘴上说等有钱了如何如何,大多时候不过是驴子面前的胡萝卜罢了,说不定越到后面、只会过得越窘迫,最后得到的只有无奈。 不过秦亮觉得、与这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一般见识,反而显得自己不稳重。他腹诽了一阵,面子上却道:“明公所言极是,亮尚需时日,向各位前辈学习。” 廷尉虽是全国刑狱方面最高级的官员,却并不是校事府的上司,高柔管不了校事府、不然何必请秦亮来吃饭?但高柔这种四朝元老,在大魏朝廷的关系多、声望高,莫名其妙就得罪这种人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所以秦亮表现得还算谦逊。 不料秦亮稍微给点面子,高柔竟然说上了头,他可能觉得秦亮这“儒虎可教矣”,便继续说道:“目光要放长远,有些事该谢绝就谢绝,何必非得为谁卖命?” 秦亮一本正经,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道:可我已经接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们是光说白话,也没见谁给我一个五品官,最后还是曹爽给的。这官差是差了点,可它是五品。 高柔又道:“现在写辞呈也还来得及,明日老夫就上书,把那什么校事府裁撤了。” 秦亮终于忍不住说道:“若仆接受官职的第一天,马上就要辞职,恐怕会显得仆为人出尔反尔,没个定心锤,不太好罢?” 高柔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用苦口婆心的口吻道:“太原王氏也算是名门望族,仲明既然与之结为姻亲,不为自己的羽毛和将来着想,也该为王氏的名望想想。老夫不是看仲明在淮南对国家有功、正是国家需要的人才能吏,老夫便懒得说卿。老夫这是为卿好,望仲明多想想。” 秦亮揖道:“明公好意,亮心领了。亮上任后定谨记明公诫言,不敢肆意妄为。不过仆在事先、已告知了外舅,明公请安心,不会出什么事。” 高柔听到这里,已是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大好儿郎,卿好自为之罢。” 但秦亮细心发现,高柔似乎在窃喜。确实高柔今天摆“鸿门宴”,逼秦亮辞职、也许并不是目的,施压的效果达到就行了。 两人不再多言,午膳后也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秦亮便告辞走出前厅。本来他主要是想来尝尝廷尉府的庖厨手艺,结果一顿饭吃得并不轻松,还被人按着给灌了一肚子大饼,踏马的。 秦亮在门楼旁边见到了王康,忽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便问道:“那个隐慈呢?” 王康道:“跑去找人了,说是想求人,放他探狱。” 秦亮皱眉道:“校事府的人被关到廷尉府牢狱了?”他意识到王康也是第一天来校事府,便又回顾左右,瞧着那些士卒。 士卒们都默然,有人欲言又止、但终于没人吭声,这是一级管一级。毕竟秦亮今天刚来,这些小卒主要还是听隐慈的,不敢多说话。 王康答道:“应该是,仆也不太清楚是什么事,没机会多问。” 秦亮也不勉强,只是心道:皇帝不强,校事府也就不行了的样子,按理来说、是校事府要弄这些当官的,现在倒好,校事府的人被廷尉给抓起来了。 所以曹爽权势再大,他也不是皇帝。想当年曹魏皇帝强势的时候,校事府干了多少得罪人的事、简直是过街老鼠,但皇帝要保,官员们嘴皮子说破了都没用。 “随他去办自己的事罢,我们先走,回去你们还得吃午饭。”秦亮招呼众人道,便弯腰从后面进了马车。 这个隐慈,尼|玛,说好的是来保护我、还让我生出了点好感,结果是为了蹭|进廷尉府,想探监。 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秦亮回到了校事府。他在邸阁附近没见到尹模,也不知这个大头目去哪了……这些人上值时间好像很自由,干什么去了招呼都不打。 不过秦亮心里也有数,他此时在校事府上下没什么威信,大家给面子、完全是看他腰间挂着的那枚印绶。秦亮也不急,继续在厅堂上看简牍,见到那些校事头目,便随便聊几句,先记住姓名。至于人数更多的小卒、都是些什么来历,他暂时是没时间了解。 大头目尹模应该是曹爽的人,早上说过话已经很明显。除了秦亮,尹模在校事府的权势应该是最大的。但曹爽对此人应该并不太满意,主要是办事结果的问题。 当时在大将军府,曹爽的评价、秦亮记得很清楚。没干成过一件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简直是一群猪! 至于之前那个隐慈是谁的人,秦亮暂且还没发现迹象。 卷一 第七十三章 中秋 校事府的问题稍显复杂。内有不知哪些官员安插进来的人,包括曹爽的人尹模、我行我素几乎完全不听招呼;外有廷尉等大臣敲打,皇帝的撑腰也完全指望不上。秦亮虽每天去上值,但他没有轻举妄动。 临近中秋,王广派人来,请秦亮夫妇回去过节赏月,已经说好。不过在此之前,钟会设午宴在别院、定在了八月十四,秦亮也收到了邀请。 秦亮一向不太喜欢社交,不过是觉得与这些身在洛阳的世家大族子弟走动、应该有点好处。很多出身不好的人,想参与还得不到邀约。 但这种聚会有个问题,那便是几乎每次都有何骏在场。何骏的爹是尚书、母亲是公主,年轻士子们要一起饮酒作诗,组局的人必然会给他面子。 果不出其然,秦亮出城、刚来到钟家庄园里的别院,进门就看到了何骏。 众人见礼,一番引荐,钟会便拉着秦亮到亭子里说淮南的战事,小小年纪已对兵事很有兴趣。钟会还叫侍女拿来了布帛,一边交谈,一边画各部方位图。 钟会不吝美言,“秦仲明真乃太学同窗中最有才能的人,官也做得最大,已经到五品,诸位共勉咯。” 秦亮揖道:“仆年纪也大一些,士季才是前途无量。” 之前一直插不上话的何骏,终于忍不住道:“仲明去做校事令,不会是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只想混个五品罢?” 方才有说有笑的人们,很快都不再吭声。这时候读书识字的人大多都是体面人,就算有了矛盾,通常面子上还有客套话,所以大伙儿一听就觉得好像有戏看、都住嘴期待了起来。 秦亮烦不胜烦,心道:年纪轻轻、条件那么好,却老是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何必呢?当然阴影要除开何骏妻卢氏的事、秦亮不想背锅,那时候他还没来到大魏朝。 正想到卢氏,忽然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问道:“君为何总与仲明过不去?听说仲明曾与令夫人相识,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秦亮愕然,稍作权衡便立刻说道:“时卢夫人之父在太学任官,与卢夫人相识的人、不止一两个,何必捕风捉影?” 何骏顿时涨红了脸,指着那人的鼻子道:“你再说一遍?” 钟会急忙拉住何骏,好言道:“今日本是欢聚,何公子息怒。”又转头道,“君言重了。” 一众年轻人也纷纷劝和,总算暂时平息。但经过这么一闹,好好的风雅气氛便已遭破坏,钟会今日安排的诗酒活动、算是不太成功。后面人们也勉强做了些诗赋,但没有一篇好的。秦亮连打油诗也不写,直接喝酒自罚。 …… 中秋佳节前夕,王家的人也在忙碌。众人要在正月十五之前做出很多雄粗饼,用来送给洛阳内外的老人,王家庄田上的老者都能得到赏赐。 王玄姬也来帮忙了,她双手都沾满了麦面,一边用袖子轻轻揩了一下脸上的汗珠,一边站在旁边歇口气。她的鹅蛋脸上沁出点汗珠、雪白的皮肤微微泛|红,娇媚的凤眼因为劳累而有些迷离,看起来愈发艳丽。 旁边有个妇人还在和面,正把两大团白面摔在案板上,那面团里加的水正好合适,非常有韧性。妇人一手按上去,在一处刚按出凹陷,面就从另一边鼓了起来。 王玄姬只歇了一会儿,便兴致盎然地想继续帮忙,她的脸上带着些许微笑,心情很好。 不料这时刚进门的白氏、立刻发现了王玄姬的神情,她皱眉想了一会儿,便上前沉声道:“把手洗了,跟我回房,我有话给你说。” 王玄姬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说道:“我的事还没做完。” “不差你一个人。”白氏执着道。 王玄姬无奈,只得听从,把手洗了,便默默地跟着白氏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回廊,来到庭院靠里的房间里。白氏探出头左右看了一眼,便把木门关上,回到王玄姬身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 王玄姬被盯得浑身不舒服,开口道:“究竟何事?” 白氏冷笑道:“我看卿挺高兴呐。” 王玄姬道:“我非得每天哭丧着脸么?” “翅膀硬了?”白氏道,“是不是听到秦仲明明天要来,卿才那么高兴?” 王玄姬蹙眉道:“阿母说的什么话,我跟他有何关系?” 白氏道:“他现在是攀上高枝发达了,我确实是没想到,王公渊能看上他。” 王玄姬冷冷道:“别人根本不是靠王家发迹,而是先做成了事,才让王家识人。哪像阿母,只想捡现成。” “什么?”白氏大怒,一把掐住了王玄姬的手臂,“汝说话是越来越难听!” 王玄姬用力一挣脱,怒视白氏。 白氏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汝还想打我了,谁给汝胆子?” 王玄姬不吭声,并没有想打白氏,但这回她发现自己的胆子真的忽然变大了,不仅没有任打、还不想任骂。她径直走到塌边,拉起被褥捂着头不想听。 白氏却不依不挠,上前掀开了王玄姬的被褥,一会儿辱骂她,一会儿翻旧账细诉功劳。 “汝有脸说我捡现成,我不想捡现成,汝有现在干净体面的好日子?”白氏又哭又骂,“汝不仅给王家丢人现眼,还自作孽,大家一起死算了……” 王玄姬不再吭声,躺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仿佛进入了睁眼睡眠的状态。 那些难听的话好像听不见了,王玄姬耳边只能听见一个声音,愿意为君做任何事……真心诚意……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她在心里默念过无数遍那些话,此刻忽然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胆子变大了,难道是秦亮的存在、鼓励了自己? 但王玄姬也明白,秦亮说那几句话是出于愧疚,并不是她想像出来的情意承诺、甚至海誓山盟。她心道:我要是自作多情、利用他的愧疚,与那些歌伎有什么区别,不是被人看得很轻贱?他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忽然手臂上一阵剧痛传来,王玄姬从半睡眠中强行给拉了回来。但她没有再反抗,反而觉得这次的疼痛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耐。大概她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想像,便是疼痛之后会有别的更强烈的感受。 不知过了多久,白氏好像累了,坐在了塌边一言不发,似乎拿王玄姬也没什么好办法。 卷一 第七十四章 气愤 天公不作美,中秋节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云层压在天空,赏月是别想了。秋天的雨,下一场、气温就会随之降几分。 官府今天放假,秦亮一早便带着王令君去了丈人家。丈人王广带着秦亮去发饼,城里城外走了很多地方,弄了一身泥污,回王家又沐浴更衣,忙活了好一阵。 记得儿时特别期待过节,但成年后,无论在什么地方、对节日都没什么热情,秦亮除了理解这些活动的意义,只觉节日本身的过程并没有多大趣味,甚至感到有点无聊。 起初他以为儿时对过节的期待、是因为有玩伴和好吃的,后来以为是心境变了。再后来他又回到了起初,觉得不管是过节、还是去什么地方,最关键的还是那个地方有没有想见的人。 在王家府邸,秦亮又见到了王玄姬。 他明知自己的想法不对,想让这种混乱、变得有序一些,理智上想要克制心情,但见到王玄姬时,还是会忍不住心跳加速。 主要是因为关系很麻烦,善后问题更大,总不能把人家大好青春、就那么吊着罢?不过秦亮也明白,人只能控制自己的主观理智,不能掌控各种激素影响的本能感受、那似乎是化学范畴。 王家府邸很大,府内也有围墙分隔。秦亮到了王府一整天、也没见到王玄姬,直到傍晚时分,他去前厅参加晚宴、进门楼时才看到了她。 她打着一把伞,迎面走了过来。王玄姬只是看了秦亮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她脚下走路的速度立刻便已放缓。 今天一整天秦亮时不时都在寻思、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王玄姬,这会儿一下子碰到,他顿时感觉心里竟是一紧,站在了原地。 下雨的傍晚,潮湿的雨水好像把青色的阁楼、庭院里的花草都笼罩上了一层水膜,又没有阳光,一切都变得颜色黯淡。雨伞下面穿着秋白色深衣的王玄姬,此时反而显得更加明艳。 可能是过节的缘故,她罕见地戴了两三样金珠首饰,脸上隐约有一点淡妆脂粉。上过色的朱唇更艳、泛着光泽,艳丽的美目带着不羁之色,即便没露出什么情绪,但只要被她看一眼,那眼神便仿佛带着墨、能印到人的心坎上停留一阵。 王玄姬慢慢走近了些,秦亮已经能看到她的交领位置露出的漂亮锁骨,她的雪白肌肤看起来非常细腻,像绸缎一样暗透光泽。那身宽松的秋白色深衣上方鼓囊|囊的,撑起长袍显得不太合身,腰腹位置的布料很空。 靠近之后,王玄姬似乎还想继续往前走。 秦亮主动揖拜称呼了一声,王玄姬总算停下了脚步,站在秦亮的肩侧、却没有转身。秦亮道:“仆……” 王玄姬忽然开口小声道:“以后卿别提那件事了,就当没有发生过。” 秦亮顿时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点头道:“好。” 王玄姬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不高兴,“如此挺好,卿不要觉得、我以后就活不下去了似的。有什么了不得?以前怎么活,我以后还是怎么活。” 王玄姬说罢走出门楼,这回连礼节都没有。若是王令君、就几乎不会像王玄姬这样做,令君的礼仪总是不疏忽,而且说话大多时候都很温柔端庄。 秦亮感觉整个人再次陷入了混乱。 没过一会儿,一家人便陆续来到台基上的前厅,分别入席。今天的晚宴人不少,王家上下几乎都来了,连白氏也有席位。王凌不在洛阳,王广便与薛夫人坐上位。王广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众人开始各说各的,不时还有笑声,下雨天也没太影响人们过节的心情。 丝竹管弦声渐起,舞姬也鱼贯入内,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里载歌载舞。 白夫人今天的表现,比上次见面好得多,至少没有失态。秦亮能察觉到、白氏看自己的眼神仍然不善,但她已经不敢随便出言不逊。现在连王广对秦亮都很客气,白氏那个地位的人没必要自讨苦吃。 这样也挺好,不然如果像何骏一样每次都找茬的话,秦亮参加什么宴会都不会有好心情。 不管秦亮对多少人说话、看着多少人敬酒,也不管厅堂里有几多曲子舞蹈,在人群中、秦亮真正关心的人其实只有那么一两个。他为了避免被人看出问题、也担心着不可控制的严重后果,整个晚宴上都没有看王玄姬几眼,可是内心并非不关注她。 晚宴后天色已晚,外面又下着雨,果然王广又留秦亮夫妇在府上住。秦亮也不是第一晚上在这里过夜,没什么推辞就答应下来。 这几天王令君身体不适,早早就睡了。秦亮躺在卧房的榻上,忍不住细闻空气中的气味。这张榻有一阵子没人睡,气味已变得稀薄,秦亮一时间已经分不清王令君和王玄姬的气味。他又想起了今天与王玄姬短短的交谈,这回他学聪明了,已经能感觉出、王玄姬的话不太对劲。 她说,有什么了不得?且不说有些女郎为了清白、连性命都舍得,如果真如王玄姬说得那么轻松,上回在王家庭院里她为何流眼泪? 而且王玄姬说话的用词也很奇怪,什么活、死的,听起来就感觉挺严重…… 次日一早,雨还没停,下得不大、却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大魏的沐休是每五天一天,但节日的放假时间非常短,中秋就只有一天。秦亮可以不去上值、也没人管他,但他还是一早就去了。就像在曹爽府做掾属时、整天没啥事干,他也是天天报道。 有时候做事情一时没有成效,不必一直想办法。只要把时间泡在里面,也许忽然就有了解决方案,总之花大量时间通常都有用。这是成功地把应|试教育之路走完整的人,都会的技能。 不过刚刚过完节,大伙儿没什么做事的状态。秦亮在校事府吃了午饭,转悠一阵便溜了。回到家没见着王令君,他便又娴熟地出门去王家。 秦亮进了王家大门,右转走那条长长的夹道,径直去后面的庭院找王令君。接着他又进了庭院的门楼,沿着庭院边缘的回廊往里继续步行。 刚到王令君的卧房房子旁边,忽然见到了王玄姬。两人远远对视着,神情都有点诧异。 秦亮继续走上去,正想揖拜见礼,说几句话。王玄姬却道:“不要在外面说话,跟我来。” 见玄姬往王令君的卧房走,秦亮便道:“要不换间房屋?” 这处庭院挺宽敞,人又很少,空房间多的是,确实没必要去王令君的卧房说话。 玄姬却蹙眉道:“跟我来就是了。” 两人走进那栋房子,但玄姬没有进里屋,而是打开了西侧的一道小门门闩。秦亮跟着出去,便走到了一条铺着火熏木板的檐台上,两人前后沿着檐台走了一会儿,转角便进了旁边的另一栋房屋。玄姬应该是真的经常来这座庭院,对地形是相当熟悉。 房间里放着一些杂物,旁边有沾满灰尘的木柜和几案,地上也不知多久没打扫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这时秦亮忽然意识到,两人这是孤男寡女、躲到了一间隐蔽的屋子里。他感觉心头“砰砰”直响,一种久违的、好像第一次翻墙偷摸出去通宵上网的紧张再次出现,心里还带着点担忧。 玄姬好像与他差不多,脸色发白,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还有点难堪。 秦亮也觉得有些难堪,他这时才想起、自己和玄姬好像还不熟悉。那晚发生了很亲近的事,却只是个意外。 他想起玄姬上次伤心得落泪的场景,便把昨天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仆心里有愧,觉得对不住姑,可平素没什么机会见面,更没机会说话。我本想与君坐下来谈谈,好说清楚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姬看了他一眼,怒色顿时浮上美丽的鹅蛋脸:“卿今日就把话说清楚,只是觉得对不住我,是不是?” 秦亮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不是。” 玄姬脸上的神色气愤、还有些伤心,她欲言又止,终于开口冷冷道:“我的身体就生得那么难看吗?”但她说气话时的声音也很婉转,声线并不会因为情绪变化而有太大不同。 秦亮的脑子很乱,他根本没经历过、有女子这么与他说话,他脱口道:“我没看清。” 玄姬的声音不大,但情绪好像已很气,脱口责道:“要不现在再让卿看看?看清楚!” 秦亮瞪着眼睛,心如乱麻,今天可不是意外。他瞧着玄姬气得起伏的衣襟,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只放在了她的交领衣料上,手掌接触的是丝布料,拇指却直接与她锁骨位置雪白的皮肤接触了。正如秦亮刚认识王玄姬时的想法,见她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脖颈上露出的一点肌肤已是那么美好,他确实很好奇袍服里面该是什么样子。 王玄姬的脸唰地红了,埋下头神情好像很尴尬。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起来有些抗拒。这十几岁的女郎,话说得狠,不一定有胆子干什么,而秦亮话说得谨慎,却是真敢干,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房间里的气味有点杂,灰尘的陈味、与脂粉的香味混在一起,空气中隐约还有另一种熟悉的气味,秦亮在王令君的卧房里闻到过,那是玄姬身上隐约的清香。王玄姬身上的秋白色袍服还好好地穿着,秋天的深衣已经比较厚实,但此时上衣料子表面竟然有点走光。秦亮的脑子“嗡”一声,忍不住一把搂住她的纤腰,玄姬一不留神身体贴到了秦亮身上,压实之后秦亮透过上身的柔软绸缎里衬有微微硌的感觉。 屋子外的小雨还在下,声音不大,雨幕笼罩在天空,让周围的亭台楼阁变得更加朦胧不清。 卷一 第七十五章 蠢死了 灰尘蒙蒙的房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如同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无声无息,“沙沙”的小雨声却从从外面传了起来,微微打破了宁静。其实雨声一直都在,只是人们听不听得见而已。 王玄姬俯面对着一只旧柜子,此时正慢慢地转过身来,动作有些吃力好像站得不太稳,她埋头在秦亮面前默默地整理仪表。两人都没有说话。 秦亮面有愧疚之色,但道歉的话之前已经说过两遍,再说好像显得很啰嗦。何况如果只是道歉、又不打算痛改前非,有什么用? 王玄姬用指背轻轻敛了一下脸颊上湿|漉漉的青丝,看了秦亮一眼,沉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这样了。不太好,像什么话?” 秦亮用力点头,上次确实是无意,这回大白天的、也没喝酒,真没法找借口。 王玄姬观察着他的惭愧神情,道:“最怕的是有身孕。” 秦亮道:“确实太冲动,某些时候,真没顾得上后果。君所言极是,那样的话更严重。” 王玄姬幽幽叹了口气,小声说道:“我不想这样就怀上,会让我想到阿母,我很厌恶她的作为。她就是靠肚子,强求王家收留,王家还嫌弃她。好轻贱,又可怜。我绝不会用这种法子胁迫卿、要求卿做什么事。” 秦亮顿时有点吃惊,他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古代人这么说自己的母亲。不过大魏朝的忠孝早就崩坏了,好像说说也没事。秦亮还是一如往常,只是应了一声不置可否,表示愿意听对方说话。 而且王玄姬的声音特别好听,只是听她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内容反倒不用太在意。不过她说话,确实常常不怎么符合礼,她说那些话什么贱之类的,王令君肯定不会说。 此时秦亮脸上的表情,应该又是愧疚、又是有点担忧。王玄姬看着他的脸,又说道:“卿不要一直觉得愧疚,老说什么对不住。我从头到尾没怪罪过卿,卿怎么不信?我不想看到、卿为了这些事不高兴,不想看到卿难受,真的不要再在意了。” 秦亮听她这么一说,出了事还关心他的感受、为他作想,顿时有一种被宠了感觉,心里暖洋洋的。他看着王玄姬的脸,说道:“我信。” 王玄姬松了一口气,说道:“卿真的没有伤我。我都不怪卿对我做的事,卿还整日懊悔什么?” 秦亮脱口问道:“那天我告歉,提到那件事,君怎么伤心得流了眼泪?” 王玄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声骂道:“蠢死了!” 秦亮正在琢磨自己是不是真的蠢,他只觉王玄姬的话、似乎比王令君的还要稍微复杂一点。王令君会暗示,但大概不会口是心非、也不会在秦亮面前说谎话。 而且秦亮感觉自己有点不正常,为什么会喜欢被别人骂、被人瞪呢?或许只是因为王玄姬那凤眼、即便生气时的目光,也能让人感觉很美。换一个人这么对待秦亮,他应该不喜欢。 不等秦亮回答,王玄姬便催促道:“卿快走罢。我稍作收拾,一会从回廊径直出庭院。” 相比王令君的平稳雍容,王玄姬说话做事确实都要麻利很多、也更急躁一点。女人对比较会不高兴,好在秦亮从来不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秦亮只得揖拜告辞,转身向房门走去。他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王玄姬,王玄姬正在默默地用手收集那些落在柜子、几案上的灰尘,然后洒在地上。 循着来时的路,秦亮走到对面的火熏木地板路上,然后走了一会儿便推门走进屋,重新把门闩上。若非王玄姬带他走过一遍这条路,他根本不知道角落里还有一片天地,甚至连这道门的存在都没太注意。 在卧房里呆了一会儿,秦亮牵起袍袖自己闻。但是他闻着没味、也会失真,因为人一直闻到同一种气味就会嗅觉疲劳;而如果别人一下子闻到,便很容易闻出来,特别是女人。 秦亮有点心虚,想换一身袍服,但这换下来的衣裳不也会被人发现吗?他不可能自己在那里洗衣服,太奇怪了。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意识到,王令君应该根本不会为了这事、跟他闹。古代妇人的观念,跟后世还是有很大区别。秦亮心道:王令君没有骗过自己,我也不骗她。 秦亮厚着脸皮,调整了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 他也不换衣服,走出房屋,便向东边隔壁的阁楼走去,王令君没事的时候喜欢呆在阁楼上。果不出所料,秦亮走上木梯,便看到王令君在读书,侍女们安静地站在旁边、正无趣地看窗外的风景。 秦亮能感觉得出来,王令君最近的心境是一天比一天好,佛经也不抄了。他本不想给王令君找不痛快。 果然王令君跪坐在筵席上、向秦亮揖拜后,只看了他一眼,就不知从哪里看出了细节。她立刻挥手道:“你们先下去罢。” 两个侍女弯腰道:“喏。” 等了一会儿,王令君已放下手里的简牍,问道:“我姑呢?” 秦亮道:“走了。” 王令君俯身把头靠过来,轻轻闻了一下秦亮的袍服。她这个姿态,后腰出现的内弧线显得腰更柔软美丽,裙子后面的丝绢料子也绷了起来,秦亮看在眼里,顿时呼吸节奏有点不稳。但两个女子在他心里来来回回,他觉得有点混乱。 “君抱过她?”王令君问道。 秦亮点头,心道:不仅抱过,还让她伤心地哭了几回。但王令君平素说话、一直都挺顾及体面,可能说抱过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而已。 不出所料,王令君接着便说:“我也不怪她引|诱夫君,知道了夫君的好,是容易经常想着。” 秦亮心道: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主要是王令君说话的方式、通常都很温柔,有时候不容易分清好话歹话。 但王令君对这方面懂得不多、她只会推己及人,其实事情不仅是男子的原因,若是妇人自身体质有点问题,或身体不好,那谁都打动不了她的心。就跟男子一样,一个身体不行了的老头,看到什么美女都不起作用。 两人面对面跪坐着,有一阵子没再说话。秦亮转头看着窗外,风一阵一阵的,毫无规律。起风时、小雨被吹到树梢上,声音忽然就变大了,很快又消停下去。 王令君清澈的声音道:“夫君一向是个做事沉稳、知道后果的人,我本不想多说,但……万一事情败露,世人会耻笑王家。即便没传出去,我们在祖父、阿父面前也不好交代。” 秦亮道:“卿言之有理。” 王令君“唉”轻叹了一声,说道:“姑是个可怜人,夫君不要伤她。” 这是王令君第二次这么说类似的话了,按照秦亮对王令君的了解,她是真心的,不会为了好听而说谎。秦亮便点头道:“我记住卿的话了。” 俩人再次沉默下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处理。 到了晚上,秦亮又在王家过夜,依旧住在王令君出嫁前的那间闺房里。王令君身子不适,他便吹灭了油灯,从后面拥抱着她,准备睡觉。 黑暗之中,背对着的王令君忽然开口道:“你们在哪里?” 秦亮道:“西边有道小门,可以通隔壁那栋房子。” 安静了片刻,王令君的声音又道:“君应该找不到,她带你去的罢?” 秦亮没吭声。他觉得王令君此时心里也挺乱的,她一直以来受到的观念熏陶应该影响了她,但是酸溜溜的感觉仍然存在,而且好像她也很喜欢、又同情王玄姬,那感受就更复杂了。 一夜过去,秦亮早起要上值。王令君也早早就起床了,亲自服侍他穿衣,叫来了莫邪帮忙。最近她身体不太舒服,却起床得早。在此之前,秦亮出门的时候,她一般都还在睡,根本不起来做早饭,也不管他穿戴。 小冠安在发髻上、秋白色打底的官服穿上,接着又佩戴好了组绶等饰物配件。 (组是官印上的绦带;绶是用彩丝织成的长条形饰物、盖住装印的鞶囊,或系于腹前及腰侧。故称印绶。这些玩意都是官位和权力的象征。)但秦亮其实对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多少好感,又似乎无法放下。便好像他前世从来不喜欢代码,但代码就是工资、就是现代化的舒适干净的生活方式。 王令君不紧不慢,给他收拾很细致。她从前面伸手到秦亮的后背,拉直布料。这样的动作,让秦亮的鼻子几乎都贴到了她乌黑的鬓发。她为了避免脸接触到秦亮,把头轻轻向一边偏。秦亮顿时闻到了她耳际的香味,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好闻的气味。 王令君没在意他的小动作,只是不动声色地说:“妾不方便、君有兴致的时候,便让莫邪服侍罢。” 旁边年龄比王令君还要小两三岁、身材挺单薄的莫邪,脸色顿时红了。 秦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没多想。他已经开始想着校事府的事,心情也被影响了。 他最近见面的人,有些是凶狠暴|力的琉氓,有些是老奸巨猾的官|僚,上值确实不如在家里呆着温馨。 卷一 第七十六章 人走茶凉 一早到前厅,秦亮接受校事府大小头目的拜见,他环顾了一圈,便发现尹模又没来。这个校事官,应该没怎么把秦亮放在眼里。 目前在编的校事头目一共二十三人,最近几年、没有人再来确定他们的品级高低。但他们自己在内部通过博弈、实力、凶狠程度,已经分出了上下贵贱。这帮人变得就跟个社|会帮|派似的,又像游荡在村庄的野狗一样,组织结构恢复了原始。 最大的两个头目,秦亮之前赴任第一天就认识了,尹模的权势最大,其次就是那个隐慈。 想想也是,容易在新主官面前露脸的,总是那几个有实力的人。别的人有机会也不敢随便来攀附关系,一级管一级,规矩很清楚。 “尹典校呢?”秦亮问了一声。 下面鸦雀无声,秦亮把目光停留在隐慈脸上。 隐慈总算是开口了,揖道:“有人检举、吴家窝藏逃兵家眷,尹典校去查人了。” “哪个吴家?”秦亮见他说话,便想多聊几句。 此人一开始就很主动、说要保护秦亮出行,秦亮起初还窃喜了一下,以为马上就能在校事府打开一个缺口。不料后来才知道,这厮只是为了跟着秦亮、混进廷尉府去探监。 不过秦亮仍然直觉,从隐慈身上打开缺口的方向是对的。毕竟找太没实力的人,更容易受到地头蛇的积威胁迫、希望更小,何况即便拉拢成功了作用也不大。 隐慈道:“便是丑侯那个吴家。” 秦亮听到这里顿感诧异,在他看来,校事府的权势早已大不如前,尹模还能去搞侯爵的家? 但很快秦亮便回过味来,丑侯就是吴质,已经死了。 当年,吴质一门心思帮着魏文帝曹丕出谋划策、争夺继承权,坐火箭上来的。活着的时候名气大,吴质有曹丕“四友”之称,皇帝的朋友谁敢惹? 不过现在吴质死了,曹魏皇帝也不行了,简直就是人走茶凉。估计吴质生前也得罪了士族,不然“丑”的谥号怎么来的?谥号一般都是由那些大臣名士讨论确定。 通常情况下、家主死了不要紧,关键是吴家的根基太浅,以前做那么大官全靠皇帝撑腰。那就问题大了。 秦亮也大概总结了出来,只要翻翻史册或打听打听,有一句评价“不跟乡里百姓往来、在家乡名声不佳”的,就可以判定为、出身非士族大家。 毕竟此时很多州郡、都是各大姓士族把控舆情,一个外人即便在外乡功成名就了,也不容易真正融入家乡那个士族圈。而评价又是哪种人来评价?秦亮绝对不信屯民、附农、庄客能评价。 现在校事们也是落水的恶狗,却专去欺负家道中落的人。果然是弱者偏向弱者开刀。 不过吴家再倒霉,那也是侯爵家,秦亮觉得自己要重新评估一下、尹模此人的狂妄程度。 秦亮立刻从筵席上爬了起来,说道:“隐校事,带几个人跟我走。” 隐慈揖道:“喏。” 一队人马准备妥当,便要启程,隐慈径直从车尾钻进了秦亮的马车,向秦亮揖拜。秦亮也不多言,对前面喊道:“出发。” 隐慈在车上小声说道:“尹典校去吴家,已不止一次。” 秦亮立刻对隐慈投去了鼓励的目光,“说下去。” 隐慈两番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丑侯之子吴应已回兖州家乡,洛阳吴府只有其妹。其妹吴氏遭司马氏嫌弃,已为弃妇。尹典校或想经过胁迫、让吴氏讨好他。尹典校起初还算客气,发现没人管吴家,便在逐渐施压。” 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司马师为什么不管他的前妻?难道吴氏长得真有那么丑,跟她爹的“丑侯”名声一样?秦亮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大概是听说:吴氏刚嫁到司马府没多久,便直接被飞出了司马群。 但不管怎么样,两家总是有关系的。 这时秦亮不禁哑然失笑,说道,“简直就是疯狗乱咬。” 刚才隐慈本来犹犹豫豫的、两番欲言又止,听到秦亮把尹模说成是狗,他立刻就痛快地说道:“不少人都以为,尹典校是府君的自己人,不过仆这些日子看下来,常为府君感到气愤,尹典校有时候不太给府君面子阿。” 秦亮点头称是,态度明确,好让隐慈安心。 隐慈却道:“府君可别说出去,说是仆说的。” 秦亮只得抚慰道:“放心罢。隐校事若真觉得我这人完全不可靠,何必把话说出来呢?” 隐慈默然。秦亮观察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又恨又怕的神色,于是秦亮不打算逼得太紧了。 这校事府简直就像个粪坑,不知道掩藏着多少恶劣的东西。一般这种没人管束规范的地方、里面本来也不是些什么好人,确实比较容易进入丛林状态。 秦亮不再多说,他从车窗帘子看出去,今日雨已经停了。天空上仍然笼罩乌云,让人觉得有点压抑,但黑云间隙之中、阳光已隐约可见。秦亮眯着眼睛,不禁多看了一会儿那刺眼的地方。 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前面的兵卒便说:“报府君,到了。” 距离好像离校事府不远,难怪会被尹模盯上。尹模这样的恶人,可能对身份高贵的妇人有一种奇特的渴望,玷|污有身份的妇人、能产生精神上的满足感,丑不丑反而不是重点,为此也舍得冒险和花时间。若不这么琢磨尹模,秦亮便无法理解他想干嘛。 吴府大门紧闭,但门口有两个兵卒守着。秦亮走下马车,兵卒弯腰道:“拜见府君。” “嗯。”秦亮点了一下头,不动声色地走到大门口,让士卒打开了门。隐慈等人也跟着进来。 走过门楼、就是个庭院,秦亮见两个花盆已被人摔碎。那些士卒好像在到处乱翻,偶尔还传出来“砰”“哐”物件撞击的声音。 秦亮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终于见尹模从一间厢房走了出来。尹模满脸堆笑,拱手道:“府君怎么也来了?”说罢目光移到了秦亮侧后隐慈那边,尹模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秦亮从余光里观察隐慈、见他脸上果然有惧色,秦亮便道:“听说有人检举,吴家藏犯。我便顺便叫了几个人,跟着过来看看。” 就在这时,台基上面的门里、忽然走出了个穿深衣的年轻女子,应该是吴氏。秦亮抬头打量,顿时一愣,感觉有点意外。 卷一 第七十七章 不吃眼前亏 秦亮打量吴氏的时候,尹模也在看,看得眼睛都直了、就差流口水。 这吴氏的相貌,确实一眼看上去就很漂亮,她的脸和身材长得挺匀称和对称。平坦的额头、大眼睛,脸型和五官细节上略有瑕疵,但凑在一起便很有味道。 她的骨骼也生得好,窄的削肩看起来有种娇美之感。皮肤白,身材曲线是年轻女性特有的美好线条,既没有赘肉、也不算瘦,拿《洛神赋》的话说就是“秾纤得中”;但似乎还不够极致,需要合身的深衣来衬托才行。 最起码比之前司马师想送的女奸细,姿色高了十个档次。不过女人就怕比较,秦亮觉得王家那两人更美,这很正常、秦亮在大魏国就没见过更好看的。 秦亮见到吴氏,一时间倒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司马师刚娶回家、就把人家一脚飞出了司马家。起初秦亮以为吴氏和他爹的谥号一样,很丑,所以司马师看到了恼羞成怒直接黜掉。现在一看,秦亮显然是猜错了。 尹模愣了许久,秦亮倒还淡定,径直唤了一声“尹典校”,这才把尹模拉回现实。 吴氏看着乱糟糟的庭院,愁眉苦脸,礼节都不想给一个。 秦亮也不计较,问尹模道:“检举的人有证据吗?” 尹模挺起胸膛道:“不搜怎么有证据?” 这口气不对啊,尹模的自信好像忽然暴|涨了十分。尹模平时基本不听秦亮这个府君的,但面子上、姿态上还算过得去,起码有个上下礼数,譬如刚才还满脸堆笑……才一会儿工夫,口气就大了起来。 片刻后,秦亮忽然明白了,不动声色伸手到额头上,心道:坏了,有美女在场就是容易坏事。 秦亮一向不喜欢在女人面前表现自己,但并不代表别的男人都是这样。 “先收兵。”秦亮沉住气道。 他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找女人表现自己的。在这美妇跟前,反而坏事,回校事府更好办,起码不用受妇人的干扰。 其实这司马师的前妻,跟他秦亮啥关系都没有,他根本懒得管,但校事府的人这么到处乱咬、他才不得不管。 不料尹模居然梗着脖子道:“有人检举,就得搜,不能徇私。” 吴氏又伤心又气,竟然怒怼秦亮:“君还叫府君,连自己手下都约束不了?” 尹模听到吴氏这么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这条疯|狗,非得急着和主官撕破脸,好处很大? 秦亮则是愕然:我要是能直接动这条疯狗、早就做了,盘根错节的地方,哪有那么多简单的法子?我这不正在想办法吗? 再说这是什么情况,踏马的谁在帮你摆脱麻烦?你怎么不说尹模、反而说我,看我像好人是吧? 他一边腹诽,一边顺口说了出来:“好人就该被人用枪指着?” 刚刚还得意的尹模忽然回过神来,打量了一下秦亮,估计终于意识到了秦亮的相貌和身材,尹模刚刚才有的获胜感消失得一干二净,皱眉道:“府君装什么好人?好人会来校事府?” 秦亮冷笑道:“你去翻翻案牍,哪条诏令、哪条律法有定义过,校事府的人都是坏人?别人就是想抹黑你们、污名化你们,你倒顺杆爬,自己都信了,用点脑子!就算是土|匪,还知道宣称自己替天行道呢。我叫你收兵。” 尹模的眼睛里凶光毕露,秦亮身边的兵卒大多都被吓得、悄悄后退。尹模已是恼羞成怒,冷眼直视秦亮:“我不收哩?” 秦亮没动,他就不信这琉氓要以下犯上、直接动手,就算动手,单挑他也没怕过谁。 秦亮也直视对方的眼睛,心道:你长得凶悍,你就厉害?谁踏马是被手下人吓大的、回去种地算了,动刀硬干都要扛住。 不过秦亮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不习惯说狠话。真要干狠事,直接就干、还能抢个先手,啰嗦那么多干什么?一直用言语威胁,就是不敢干的意思。 但从这尹模的体型和体重来看,力量肯定超过秦亮,纯肉搏甚至扭打,秦亮的力量明显有差距。 好汉不吃眼前亏,秦亮一边留意着尹模的动静,一边缓缓伸出手去要东西。王康见势,立刻从一个兵卒身上拔出了环首刀,递到了秦亮手里,先有个防备。王康和饶大山就不一样,没那么冲动,却一直在关注秦亮的需要。 尹模神情大变,立刻后退一步,恶狠狠地盯着秦亮:“府君不打声招呼,就敢杀我?” 秦亮道:“尹典校别紧张,还不至于。” 一旁的吴氏已是脸色煞白,颤声道:“府君息怒……” 秦亮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别说了。” 要不是这个美妇出来,秦亮亲自来招呼尹模,尹模多半还是会给个面子(虽然尹模根本不会听劝告、下次可能还会再来)。可吴氏偏要亲自出来,有什么作用? 果然那尹模被美妇一激,又来了劲:“府君要杀我,没事,来!”尹模哗啦一下撕开了上衣,露出了长毛的结实胸膛。 秦亮冷眼看着他表演,当然不会动手。 尹模却先沉不住气,怒道:“帮司马家的弃妇徇私枉法,胳臂往外拐,不怕我去告诉大将军?” 秦亮的声音却不大,开口道:“要不我们去大将军跟前说说理?” 尹模总算是消停下来,“哼哼”冷笑,又一脸不服地狠狠盯着秦亮,“我们等着瞧!” 秦亮听到这里,便转头招呼别的校事和兵卒,“尹典校搬出了大将军,尔等谁还要搬人?搬不出人的,还想继续在校事府干活,都别搜了。我的命令是,收兵。” 但依旧没多少人当着尹模的面回应,只有几个校事官在尹模面前说好话,“都是自家人,别置气了。”“一点小事,回去好好说,给府君服个软告个歉,说开了还有啥事?” 尹模也不想继续在这里纠缠,他看了一眼吴氏,又生气地看了一眼秦亮,便甩手就走,半点礼节都没有。 秦亮是校事府的主官,这种情况显然很没面子。但他还是忍了,古人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从上任起,从来就没有控制过校事府、也从来没有什么威信……本来就没有的东西,何必花代价去维护?他觉得暂时还不到时候。 但今天也不是毫无所获。正如隐慈说过的,很多人认为秦亮与尹模都是曹爽的人、一个鼻孔出气;经过这次一闹,校事府的人们便能知道,看尹模不顺眼的、恨他的、有仇的,可以考虑找府君结盟了。 他想了想,又当众说道:“朝堂诸公都说要裁撤校事府,就是因为你们中有一小|撮人,吃着国家俸禄,什么作用没起到,专干歹事!没用的人,国家养着干什么?” 尹模带着一帮人,故意大摇大摆地先离开了吴府。 吴家院子里总算清静了,这时吴氏的声音道:“妾、妾刚才……唉!” 秦亮的情绪亦已慢慢在下降,他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事本来就是校事府的人过火了,如果单凭捕风捉影就能搜家,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我刚上任校事令不久,确实还不能约束住手下。” 吴氏轻声道:“多谢府君出手相助。” 秦亮道:“他下次可能还会来,吴夫人到时候派人来校事府,径直要求见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虽然这位吴氏确实是个美妇,但秦亮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司马师说送个女奸细给他,如果是吴氏这样的、秦亮还可以接受。不过吴氏本人是司马师的前妻,显然不行。 走到了大门口,秦亮才发现吴氏默默地跟了上来,他便转头拱手道:“吴夫人留步,不用远送。我先走了。” “哦……”吴氏回过神来,揖道,“恭送府君。” 秦亮上了马车,回校事府。进府门后,校事和兵卒们都在悄悄观望他,各种各样的眼神都有。今天在吴家发生的事,似乎很快就在府内传开了,因为当时在吴家的人确实挺多,这么多人、消息是藏不住的。 秦亮厚着脸皮,阔步走向邸阁。正如他对别人说过的话:我一个文官,压不服这些凶狠之徒,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所以话说低调点、口气别那么大,反而有迂回的余地。他不是不想做,只是觉得时机没成熟。 毕竟这尹模动不动就搬出曹爽、车马砲摆明了是曹爽的人,秦亮这个大将军府掾属出身的人、如果直接开除尹模或者砍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在大将军府怎么说?连司马懿都不会这么干吧? 于是秦亮可以用自己是文官的借口,先拖时间、而不用急着出手。战场上每天几万人吃喝拉撒、消耗军资粮草无算,带兵者为了等一个机会、有时候长达几个月几年,何况眼前这点事? 秦亮跪坐在前厅上位,摸着自己的下巴,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尹模这个人确实凶狠狂妄,但只有这种人最容易爬上来,底层的资源太少了,不凶的人不容易争到漏下来的那丁点机会。 卷一 第七十八章 打狗看主 丑侯吴家发生的事,当天下午司马懿和司马师都听说了。 几天前司马懿才回到洛阳。这次他增援荆州,逼退了吴军后,又率军追击取得了战果。于是回京之前、朝廷诸公便已议定,增加郾、临颍为司马懿的食邑。自此司马懿食邑四个县,为万户侯。 声望正盛的司马懿,听一个中年男子在儿子司马师面前说起吴家的事,却毫无反应。只有司马师在那里一脸怒色。 此时三个人在卧房内,已经屏退了左右。除了司马父子,那个中男子便是在伎馆洛闾中、与司马师见面的人。 司马懿把儿子的神情看在眼里,眉头一皱,便缓缓说道:“又不是汝落井下石、去欺负吴家,汝急什么?黜也黜了,吴应也安抚好了,汝若真是在意她,当初她痛哭相求,汝何不答应?” “阿父不也说过,羊家更好。”司马师道,“她只身在洛阳,即便找过野汉,儿确也不在意。但一个校事去胁迫她,便不只是欺她,而是看不起儿、看不起我们司马家!” 司马懿却笑了一声,“汝要别人怎么看得起,要学大将军曹爽那样吗?不要那么小肚鸡肠,一点小事怎么就容它不下?何况这点事没有多大坏处,倒可以让世人看看,那些人是怎么对待失势同僚家的。” 相比老父,司马师还是比较容易激动,他仍然没能消气,伸手做了个动作便骂道,“小小校事,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司马懿“哼哼”一声冷笑道:“小小校事怎么了?以前的卢洪、赵达等,哪个不是小小校事?多少人恨得咬牙切齿,有人去一巴掌拍死吗?打狗还看要主人呢。” “以前他们的主人是皇帝,当然不怕。如今这尹模的主人可不是皇帝。”司马师道。 司马懿却轻轻摇头,道:“背后的主人不是皇帝,便保不了他们不被事后算账、很多校事会害怕,汝说得对,是不一样。可偏有那种顾头不顾腚、胆大不怕死的人,汝有什么办法?” 司马师沉思着。 他的老父缓下口气,好言道:“这种恶犬不顾后路、又不怕死,爽府才能用他,汝一时还真拿他没好办法。汝现在一掌打死别人养的犬,别人岂会善罢甘休,又有多大好处?且忍,由他先张狂,待以后灭犬全家可矣。” 司马懿观察着儿子,拍了拍儿子的手,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目光要看长远,看全局,不要只盯着一个地方,太易激动、太意气。汝什么都好,便是心性改不了。” 司马师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揖道:“儿谨遵阿父教训。” 或许老司马说得也对,那种不知死活的恶犬,以后的下场肯定不会好,但是在职期间、寻常人还真不好随便动他。一旦去动恶犬,就会让背后的主人警觉,事情可能会变得有点复杂。 …… 秦亮傍晚时分才回家,发现王令君和两个侍女已经回家。王令君把他迎进上房时,闲聊了几句,说是叫父亲王广送回来的。 平时做事一直不紧不慢的王令君,此时动作忽然快了起来,原来她在亲手给秦亮炖鸡汤,正要忙着要去放料。她便叫侍女莫邪给秦亮更衣,自己急着去了厨房。 秦亮走到里屋,站在那里让莫邪帮忙解下身上的配饰,好换一身更舒适宽松的居家袍服。 回到家里,秦亮的心情渐渐放松,疲惫感也一下子袭上心头,甚至早早有了困意。他一天下来其实没有活动太多,但用脑力、不比体力活动轻巧。 忽然莫邪的声音隐约道:“君是不是累了?” 她的声音很小,但里屋就只有两个人,秦亮自然听到了,他不禁转头看了莫邪一眼。因为这是莫邪第一次单独和自己说话,以前就算王令君不在,莫邪做事也是默默不语。 只见莫邪的脸很红,低着头似乎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不知道她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反正看起来脸上还有稚气,身材也很单薄苗条,神情有点奇怪。 秦亮这时才恍然想起,王令君好像当着莫邪的面说过、什么身体不适时可以叫莫邪服侍。 若非莫邪今天主动开口说话,秦亮都把那茬给忘了,他平时也没怎么关注两个侍女,年龄太小了,还是女孩儿的模样。 但秦亮也不想打击这女郎,便露出温和的笑容道,“有点,比在家里呆着要劳累。” 莫邪得到回应,顿时仿佛受到了鼓舞,又轻声道,“君在校事府做官顺利吗?” 一个小女郎,秦亮也不想对她多说什么,说不定她也只是没话找话,只要随便说点就行。秦亮便随口道,“挺好。我这次的官职,乃一府之令,众人都很尊敬我、敬畏我,很听话。朝中大臣也好相处,目前没什么问题。” 莫邪的轻声道:“那真好,妾还以为,有人惹了君不高兴。” 秦亮听到这里,心说小女生可能懂的东西比较少、特别是权|力场那些,但她却有感性的认识,能感觉得出来情绪。秦亮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心态。 王令君这段时间的心境还算保持得不错,他不想把那些不好情绪、再带回家去影响她。只要她不问,他就不说。 其实王令君出身士族,必定懂校事令不是啥好官位,但她从来没问过。 就在这时,帘子外面王令君的声音道:“你们在里面谈什么?” 莫邪顿时一脸慌乱,秦亮伸手慢慢往下按,安抚了一下,便道:“随便问两句琐事。” 王令君道:“更衣之后,君出来用膳罢。” 没一会儿,秦亮便用舒服的姿势坐到了床上,先尝尝王令君亲手炖的鸡肉,只吃一口他便尝出味道太淡了。即便喝汤不能放太多盐,但盐味太淡、便不能激发出鸡汤的鲜香。秦亮没吭声,把舀在碗里的汤全喝了,然后盯着鸡肉吃。 他也不评价,免得说假话,只是做而已。 王令君看在眼里,果然美目中露出了些许笑意。吃过晚饭,女子们收拾几案和碗筷,秦亮仍在外屋的床上与王令君闲聊。今夜不用那么早睡,反正什么也搞不成。 不料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的时候,院子门楼那边却传来了敲门声。 卷一 第七十九章 无月无星 各家的灯光在夜幕中亮着,不知哪家养了狗,正在“汪汪汪”地吠叫,给这无月无星的晚上、增添了几分不安定感。 来的人是隐慈,秦亮往门外又看了两眼,只有隐慈一个人和一匹马。秦亮是校事府的主官,必定易受校事府上下的关注,他住的这地方、自然很容易被人找到。 秦亮招呼隐慈,来到了一间厢房里,然后叫王康掌灯过来。 隐慈道:“仆本不想夜里叨扰府君,不过有要紧的消息。尹典校带人去永宁宫了,仆打听了一下,大概是掠先帝留下的宫妇去大将军府!” 秦亮听罢骂了一声,心里十分不悦。天下那么多妇人,非要去动曹魏皇室的人。这事虽是尹模干的,但秦亮现在是校事府的主官,但凡是校事府干的事、不算一份在秦亮头上? 这条疯狗留不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专门拖累人,要尽快想办法除掉! 不过隐慈能专门前来通风报信,显然白天的冲突、确实鼓励了此人。秦亮也几乎可以断定:不管隐慈是谁的人、或者不是谁的人,必定与尹模有仇。 早就知道校事府跟筛子似的,但凡想做点事、谁都瞒不住。秦亮干不了事,他尹模也别想干。 隐慈又有点忧心道:“仆觉得这事可能是大将军的意思,尹典校下午去大将军府了。” 秦亮想了想道:“他是去告我的状吧?” 隐慈道:“应该是,不过宫妇的事,没有大将军的意思,尹典校可能没那么大的胆子。” 秦亮皱眉道:“就算是大将军的意思,这种事又不是非得校事府来干。” 这时外面起了一阵风,风从门窗缝里挤了进来,青瓷灯台里的油灯没有被吹灭,却左右摇晃起来,弄得厢房里的光线忽明忽暗,平增几分阴森。 隐慈沉声道:“尹典校之前就经常为大将军搜寻美妇,什么歹事都干过。就在不久前,在司隶州的一个村子里、有家民户娶妻,新妇不幸被尹典校看到了一眼。当晚尹典校就闯进了民户家中,诬陷别人盗窃,然后把新妇拉到臭气熏天的溷厕内侮|辱了!还强迫新妇食粪。哭声听得仆等都觉得心酸,校事府好几个人都知道。” 他顿了顿道,“新妇不堪受辱、当夜便上吊而死。后来仆打听了一下,新妇在家孝顺乖巧,做饭先给父母吃、宁肯自己饿肚子,正说嫁个稍好点的人家吃几天饱饭,一天好日子没过完、就那么死了,造孽阿!” “这什么世道,没王法了!”秦亮听到这里,气得大骂。他过了一会儿才稳住情绪,问道:“当地官员、大族不管吗?” 隐慈道:“他只要没动那些与士族豪强有关系的人,谁会去触那霉头?尹模看着什么事都敢干,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专门欺凌那些没关|系和门路的人。但凡有点关系的,他都不会蛮干,就像吴家那事。” 他接着说,“有些事,仆也是实在看不过去。但那尹模为人暴|戾凶残,又有靠|山,仆也不敢忤逆他。” 秦亮使劲搓了两下平坦的额头,深吸了一口气。厢房里暂且安静了下来。 过得一会儿,秦亮才开口问道:“大将军知道尹模干的那些事吗?” 隐慈摇头道:“欺凌庶民附农那些事,大将军应该不知道。毕竟谁会为了屯民附农说话、把话说到大将军跟前?” 秦亮沉声道:“你收集好尹模干过的歹事,最好记下有人证的事。先不要找证人签字画押,以免打草惊蛇。” 隐慈道:“喏。” 秦亮刚才激|动的情绪,很快已经恢复了镇定,脸上的杀气也慢慢收敛。 又安静了一会儿,秦亮见隐慈有心投靠自己,便想起了那天廷尉府的事,问道:“被关进廷尉府牢狱的人是谁?我怎么没在案牍上看到有半点记录?” 隐慈的神情顿时黯然,说道:“仆的一个同乡,叫吴心。她从没在校事府的名册上,故无从查起。” 秦亮道:“我会想办法帮你把人捞出来。” 本以为隐慈会很感激,不料他摇头道:“没人能救她出来,不可能的事。不过府君好意,仆心领了。” 秦亮却道:“我最喜欢尝试不可能的事。” 隐慈听到这里,观察着秦亮是不是开玩笑,他过了一会儿便正色道:“若府君能把吴心救出来,仆这条命就是府君的。天地可鉴,如有二心,天打雷劈,全家不得好死!” “看来对你是很重要的人。”秦亮听他诅咒发誓,便说了一句。 隐慈道:“是。” 秦亮寻思刚才已经说了一会儿话,这时候还可以赶去永宁宫,他便起身道:“尹模走哪道门?” 隐慈拱手道:“仆随府君一道去。” 就在今天同一天,隐慈在吴家还被吓得畏缩,这会儿胆子倒大起来,估计真的相信秦亮可能捞出人。秦亮看了他一眼,说道:“也好。” 秦亮便叫隐慈在门楼等着,自己先回屋,袍服也不换,径直找到那把邓艾送的剑带上,又唤王康、饶大山备马。 王令君见状问道:“夫君,出了什么事?” 秦亮道:“校事府有条疯狗,到处干坏事,我今晚只是去制止他,不会有什么事。卿先睡罢。” 王令君看着他的脸,说道:“我等君回来。” 一行四人骑马出了门楼,侍女随后关闭了院门。永宁宫也是皇室的财产、同在洛阳城内,但不在皇宫那边,位于皇宫南边偏西、约三里多地。 入夜之后,里坊的门关了。秦亮出示了校事府的印绶,命令小吏开门。 隐慈带路,秦亮骑马赶过去,还没到永宁宫,便在大路上撞见了一队车马,不是校事府的人马是谁?有两个校事,秦亮都能认出来。 秦亮拦住了人马的去路,几个校事和兵卒都上来拜见。没一会儿,满嘴硬胡须的大汉尹模也拍马过来了,他长着一个冬瓜形状的脑袋,眼里全是凶光戾|气。 尹模的态度比白天时要低调一点,但撕破脸后、已回不到以前的表面恭敬,他骑在马背上拱手道:“这么晚了,府君这是做甚?” 秦亮也不废话,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和命令:“把永宁宫的宫妇还回去。” 这狗曰的还在东拉西扯,说道:“送去永宁宫的人,都得孤苦终老在那里,换个地方住,这是为她们好。” 秦亮不想和这厮啰嗦,但他比较习惯先在道义上站住脚、以增加底气,“她们在永宁宫起码衣食无忧,干净体面。国家养到老,只有一个理由,她们是皇室的人。汝带她们去做伎,很快人老珠黄,谁来管她们?没有了合法的皇室身份,只会越过越差。” 尹模道:“府君非要与我过不去?我说句话府君别气,君还是太年轻,知道丑侯家与大将军的过往吗?知道今夜我做的事,是得谁的令吗?” 他说到这里,脸上竟然露出了傲慢的神情,好像他自己就是大将军一样,看秦亮时也是斜着眼、半睁着瞅。 秦亮冷冷道:“那汝知道私掠先帝宫妇,是什么罪吗?我们先去找河南尹、然后找廷尉,汝不乖巧把这个大罪扛下来,还敢往大将军身上泼脏水?” 尹模的眼睛顿时全部睁开了,表情有点憋屈、又有点不服的恼怒,一边不断用力点头,一边说道:“府君,狠!” 秦亮心说,真狠的话、直接就报官把事情闹大,你踏马今晚就得吃不完兜着走! 正如秦亮的看法,真狠的人、不说直接干,但凡说出来就只是威胁,一般不会真干。今晚秦亮的威胁,也是同样的意思。 但这样把尹模弄进去,说不定这厮仍然死不透。还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再忍!不急于今夜。 尹模只能暂时听从秦亮的意思,下令调转马车。尹模忽然凑上来,低声道:“府君,其实我们之间只是有点误会,没必要这样,彼此一直过不去,都是大将军的人,有啥好处?” 他一边说,一边又拿眼瞧后面的隐慈,眼神恶狠狠的仿佛要把隐慈生吞活剥。隐慈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秦亮,然后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秦亮一声不吭,不置可否。 亲自监督尹模把人回到了宫门、看见两辆马车进去了,秦亮这才带着尹模等一众人离开此地。 回到了乐津里的家里,秦亮走近里屋。和身躺在榻上的王令君立刻坐了起来,看到秦亮,她隐约松了一口气,语气依旧温柔,“君回来了。” 秦亮道:“今夜本就无甚风险。”他接着沉吟片刻,说道:“不过明日一早,我把卿送回王家,先在王府呆一阵子,过几天再回来。” 王令君问道:“为何?” 秦亮道:“想想其实不会有什么事。但疯狗不能以常理度之,多一点不太可能的推测、也许不是坏事。主要是我最不能接受,卿受到伤害。” 王令君听到这里,神色复杂,又是担忧又是感动,“夫君……君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秦亮道:“睡罢,养养精神。” 卷一 第八十章 自己找吃的 一大早秦亮就知道是阴天,云层压得很低、又没什么风,很宁静的天气,却隐约让人感到有点莫名的压抑。 秦亮到了校事府,一切也很平静,看起来很寻常的一天。只不过从人们的眼神里,才能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毕竟大伙儿不能把昨天的冲突、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若是有人留心,也能发现秦亮身上多了佩剑。 这把剑就是邓艾送的那把,做工和铁质都很一般,就像秦亮对孙礼说的“不值钱”。秦亮也没有特意珍藏,只不过他此前一直做掾属文官,平时几乎不使用兵器、也就未曾特意去购置,正好有人送了一把,便留到了现在。 有时候珍贵的东西,可能转手就当贵重礼品送走了。普通不值钱的,用处不大、丢了又可惜,反而能长久。 没一会儿,大将军府的掾属陈安来了。果不出所料,尹模昨日当天就急不可耐地告了状。据陈安说,曹爽应该有点生气,要召秦亮去当面解释。 不过秦亮并没有慌,毕竟大将军府派过来通报消息的人、是陈安。 秦亮成婚是宴请了宾客的,谁不知道陈安是媒人?曹爽派的这个人选,是个好迹象。于是秦亮甚至都不急着去了,请陈安回禀、下午才能去大将军府,并托陈安安排与大将军府长史先见个面。 陈安说完话,被送出邸阁、到台基上时,他再次提醒了一句秦亮,叫秦亮要有些准备。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稍微有点心暖,这个陈安不怎么主动和自己交往、关系其实处得略淡,但关键时候对自己还算真诚靠谱。秦亮不禁缓缓地揖拜道谢。 陈安见状忙回礼道:“仆是比较懒的人,没为君做什么事,君不用谢。” 秦亮道:“懒的人好,事少,不会自寻麻烦。” 两人顿时相视微微一笑。 秦亮站在高台基上,目送陈安走出校事府的门楼。陈安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并向这边拱手。 观察了一会儿天空,秦亮估摸了个时辰。天色虽然有云层,但太阳所在的位置能看出迹象,只需要细心多看一会儿。 这时秦亮转身回到了前厅,走进侧门里的署房、看到隐慈时,见他正独自跪坐在那里奋笔疾书。隐慈从席上矫健地爬起来,揖拜道:“府君。” 秦亮故作轻松,伸手往下按、做着手势,“卿只管忙自己的。”接着便侧坐在几案旁的筵席上,他的姿势不太端正、但坐得比较轻松舒服,又转头看了几眼案上正在书写的竹简。 “昨夜赶着去拦尹模,没时间多问。”秦亮开口道,“吴心犯了什么事?” 隐慈愣了一下,眼睛里掠过一丝欣喜。隔了一夜,秦亮还记得吴心的名字,显然是很当一回事了。 秦亮见状,便径直给他更多希望,“我们这事,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高廷尉,事前就要趁早、跟他做点交易。不然我们冲前面,他高廷尉只要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岂不是白……那啥?” 隐慈沉吟片刻,又张望了一眼通往前厅的门,正色悄悄说道:“吴心受大将军之命,夜入太傅府。不料消息走漏,她刚进内府,便被一群人围住,抓了个正着。” 正如秦亮所料,这校事府和筛子没区别,想安排人做点什么,即便很小心也很难藏住事。 秦亮问道:“去太傅府做什么事?” 隐慈道:“仆不知道,也不便多问,仆只知道吴心接受了大将军的命令。吴心是被尹模举荐上去的,后来就没能再见面了。”他说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苦笑摇头道,“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汝记得自己找些东西吃’。” 秦亮观察着隐慈的神情,觉得吴心不只是他同乡那么简单。 署房里沉默了一阵,阴云的天气、无风,不说话时,显得环境很宁静。 前年秦亮就听说了,司马懿的人孙资刘放在朝堂上、当众扯什么大司马这个官位不吉利,借题发挥,似乎想警告曹爽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可能就是暗示刺杀的密事?如今看来,吴心被派潜入太傅府,是为了刺杀司马懿? 这个吴心被关押的时间,似乎是真不短了,难怪隐慈说捞人不可能。 秦亮一番推论,此刻已几乎可以确定,高柔就是司马懿的人。这些老油|条,立场往往潜藏得深,平时都是国家、朝廷、大局这样的词挂在嘴上,一般人不容易看出来。 “我知道了。”秦亮拿手一撑,爬了起来。 隐慈也起身,送秦亮到门口。 秦亮却忽然转身,问道:“那句话是谁说的?” 隐慈想了想,道:“府君问的是哪句话?” 秦亮道:“就是那句什么,自己找吃的。” 隐慈一愣,恍然道:“吴心说的。” “哦。”秦亮点点头,走出署房。 接着他出邸阁,唤来王康和饶大山,三人便乘车出门。这回去廷尉府,没有大队人马壮声势。沿着走过的路,秦亮来到了廷尉府,经过一番交流和通报。他被带进府中,然后去了阁楼,在厅堂见到了高柔和一些佐僚。 见礼罢,高柔道:“仲明怎想起,来老夫这里了?” 秦亮故作轻松地笑道:“上次的烤黑猪肉不错,有点怀念。” 果然高柔也摸着花白胡须,呵呵笑了一声,眉间严肃而深的竖纹、似乎也舒展开了一点,正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高柔抬起手道:“请。” 秦亮却轻轻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哦?”高柔略微有点诧异,接着便道,“楼上请。” 于是秦亮跟着高柔上了阁楼,高柔又叫退了两个佐吏,两人走到窗户旁的几案和筵席旁边。高柔正要跪坐下去,秦亮便道:“拿个人给明公换吴心。” 高柔立刻停止了动作,愣了一下,转头道:“谁?” 秦亮道:“尹模,明公可知?” 高柔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十分丰富,也许是皱纹太多,秦亮都分不清是何种神情了,反正一直在变。过了一会儿,高柔才点头,平铺直叙地说道:“知道。” 本来好像有很多话可以商量,却不知为何、两人一下子忽然没话说了,毫无征兆地陷入了冷场,他们也不再入座。 高柔踱了几步,走到了窗户前,观望着外面的房屋。 秦亮沉住气,也不吭声,但也无法看出来高柔究竟是犹豫、还是不信任,权衡得失应该是高柔这种人必有的过程。于是秦亮决定试探一下,主动说道:“仆如果送不来尹模,明公也不用放吴心。” 卷一 第八十一章 握刀之手 高柔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问:“仲明为何要除掉尹模?” “并非一定要除,能不能除也不一定。”秦亮反应很快,立刻就答复。 接着他想起、刚才已经基本判定高柔是司马懿的人,便顺口抬了一句,“仆上任校事令的前一天,偶遇散骑常侍司马子元。司马子元劝告仆,说仲明要以国家为重、将才能施展利于大局。仆做这事,不就是听从了司马子元的劝告吗?” 高柔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秦亮,“那仲明又为何要救一个女犯?” 女的?秦亮之前问了隐慈许多有关吴心的事,单是忘记了问性别。 秦亮却反问道:“明公又为何非要关押一个女犯那么长时间?” 高柔一下子倒给问住了,就好像有人问他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这不就复杂了?高柔当然没有鄙视秦亮,因为他和秦亮打了两次交道,明显看得出来、秦亮不是个算不清加法的傻子。 老年人虽然可能老奸巨猾,但临场反应确实跟不上年轻人,高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吴心只是把刀,不是握刀的手。” 其实吴心是不是刀、也是两说,起码没有证据。按照隐慈的说法,吴心刚进去就被逮住了,怎么证明她进去干嘛的?说是偷点东西不行吗? 高柔顿了顿又道:“经过廷尉府长时间的审问,也不是尹模。” 秦亮道:“握刀的手不可能是大将军,只能是尹模。” 两人相互打量着。秦亮接着又道:“不然,明公是打算与大将军撕破脸了?” 高柔听到这里,眼神微微有点变化。秦亮马上又说道:“既然如此,吴心对明公还有用吗?” 片刻后,高柔便说道:“先交尹模,我再放人。不交人,不放人。” 秦亮道:“吴心没用,尹模难除。明公得再帮我除掉个不重要的人,请明公给他坐实罪名。” 高柔道:“怎么给尹模定罪,我说了算,至少死罪。” 秦亮道:“此人十分凶悍,且在校事府根基颇深、不容易拿下。为防夜长梦多、徒增枝节,仆可不管死活。但由校事府的自己人送来廷尉,明公定罪自不必有所顾忌。处刑后,仆要尹模的人头。” 高柔点了点头,秦亮伸出了右手。高柔愣了一下,毕竟击掌为誓的手掌位置要高一些,不过高柔回过神来、也跟着这么伸出了右手。 秦亮一把握住高柔的手,上下摇了摇,看着对方的眼睛道:“一言为定。” 高柔道:“仲明若真敢除掉尹模,老夫定刮目相看。” 说完话,秦亮便下楼离开了廷尉府。时间还早,他继续在邸阁前厅呆了一上午,吃过了午饭,才到署房中叫隐慈交出简牍。没写完也不要紧,有一些就够了。 午饭后秦亮便不再耽搁,径直乘车赶往洛阳东北方向的大将军府。早上和陈安说好了的,要下午才去。 进大将军府,感觉就像回家一样。秦亮在这里呆了几个月,比对校事府熟悉多了。他先见到了长史令狐愚,说了一会儿话。 令狐愚是王凌的外甥,秦亮见面直接叫一声“表叔”。他这是第三次与令狐愚见面、其中一次是昏礼的宴席上,彼此之间并不熟,但亲戚总好过外人。何况令狐愚在大将军府说话,比陈安管用得多。 由令狐愚安排后,秦亮在侍女的带引下,去了曹爽的起居室。 曹爽刚刚换了身衣裳,正坐在一条胡床上,他这个坐姿、看起来比跪坐时还要胖,完全看不见股下的绳床,人就像是蹲着在拉翔一样。令狐愚直接挥手屏退了侍女和左右。 秦亮揖拜道:“仆得大将军召,下午才来拜见,请大将军恕罪。仆上午去见廷尉高公了。” “哦?”本来正精神萎靡的曹爽,一下子有点兴趣了。中午吃饱之后,人确实容易昏昏欲睡。 秦亮见状,便继续道:“仆在校事府一听说、吴心被关在廷尉府的事,便已做好打算去见高公。高公说,吴心是刀,不是握刀的手。” 曹爽本来好像有话要问秦亮,听到这里就没再吭声。 秦亮道:“仆认为,握刀的人必定就是尹典校,尹典校不承认,所以到现在、也还什么事都没有。这样的事,尹典校敢推到大将军身上,朝臣会怎么看待大将军?” 曹爽默然不语。 秦亮看了一眼曹爽,便道:“故仆告诉高公,吴心就是受尹模指使!请高公把案结了,尹模就是罪魁祸首,只等大将军点头。” 秦亮说罢等了一会儿,便掏出了简牍,放在案上,“还有这么多罪状,大将军英明神武,不可能下令做那些事。” 曹爽拿起简牍翻看起来,皱眉道,“上面所写都是真的?” 秦亮道:“绝无构陷,全都有人证。另外昨夜的事,尹模去永宁宫劫宫妇,彼时擅作主张、想逢迎大将军。仆随便一问,却说是大将军下的令。” 曹爽摔下简牍,说道:“放肆!” 秦亮忙道:“这个人的名声已经坏透了,干的事不堪入目。不仅想胁迫强|奸丑侯之女,得罪士族同僚,还在乡间肆意妄为。民妇生得俏一些,出嫁第一天洞房,就被他奸了,还强迫人吃粪,逼出了人命。他干过的事、不止是简牍上所记,简直是罄竹难书。” 说到这里,秦亮沉声道:“以前是陛下纵容校事,陛下是不会犯错的圣人,所以错的必定是校事;但世人可不会认为,大将军一定不会犯错。” 曹爽虽有恼怒之色,但没有马上露出杀气。尹模毕竟是他的人,何况尹模干的一些事、估计真的是得了曹爽的授意。 秦亮便换了一个法子说道:“汉景帝只为了平息众怒,连自己的老师晁错也腰斩了。如今尹模已惹众怒,朝野、乡间怨声载道,全是他肆意妄为。其咎由自取,却非为谁背负罪名,大伙都明白,绝不会怪大将军无情。” 他稍作停顿,又提醒道,“做有些事,校事府用不上了,尹模也不好用,大将军须得重新收集人手。” 曹爽想了想道:“仲明且回去等着,我再想想(找人商量)。” “喏。”秦亮拜道,直起身后又道,“对了,尹模打着为大将军搜寻美妇的名义,送进府十个人、得逼|死五个。最美的妇人,多半他倒先尝了。” 曹爽听到这里,顿时怒气涌上了脸上的肉,肥肉也变红了。 “仆告退。”秦亮后退了几步,看向一旁的令狐愚,两人对视了一眼。接着秦亮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该说的话,已经说完。 秦亮走出房间、走过一道门楼,来到他熟悉的前厅庭院回廊,仰头呼出一口气。但可能是天上云层太低的缘故,他总觉得好像有点闷,便伸手拉扯了一下深衣上的交领。 时间还早,秦亮一路回到校事府,正好碰见尹模也在。上午却没见到这个人,反正尹模从来不听秦亮的、做事也不打招呼。 尹模竟然主动上前揖拜,问道:“府君早上去廷尉府了?” 秦亮一边腹诽、我去哪还要给手下打招呼?一边给尹模说了句实话:“昨夜的事,不会闹到廷尉府。尹典校的事,终究还是要看大将军的意思。” 尹模顿时舒出一口气,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又问道:“大将军召见了府君?” 秦亮点了点头,说道:“对了,隐校事说要去买点熟|肉和酒,欲请尹典校喝两杯。我也来,尹典校赏脸否?不过喝酒最好等要下值的时辰。” 尹模道:“府君既然开口,仆当然不会马上拿他怎么样。” “甚好。”秦亮点头向台阶上走去。 秦亮回到前厅,隐慈立刻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秦亮走进了侧面的署房,但没有关门,他转头看了一眼,凑到隐慈耳边悄悄道:“汝与王康、饶大山先去准备点东西,不要声张。晚些时候,待我下令,我们就一起把尹模拿下!” 隐慈低声道:“仆有一些过命的弟兄……” 秦亮摇头悄悄说道:“做事不一定是人越多越好。有时候反而越少越好,万勿告诉别的任何人。” 隐慈弯腰道:“喏。” 秦亮说罢走到了前厅,到上位跪坐下来看简牍。这个姿势确实不怎么舒服,不过习惯了还好,下面有垫子、垫子上有席子。 能做的准备已经做好,秦亮也尽力去劝说了曹爽,但曹爽会不会同意、真还不能确定,只是感觉机会还是不小。秦亮正在寻思,如果曹爽不答复,要不要直接干掉尹模?反正大将军府那边、招呼已经打过。秦亮正在评估和权衡两种选择的后果。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放下没怎么看进去的简牍,踱步来到了门外,站在台基栏杆旁边,一边看天、一边注意门楼的那边。 洛阳这个季节经常有风,但今天一点风都没有,庭院里的树梢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像死气沉沉的。 他站了一会儿,便又回到了前厅,看见隐慈,便道:“卿找个人,去买些酒肉回来罢,买香味大的东西。” 隐慈有点不解,但这种小事他也没问,便应了一声出去。 秦亮重新回到上位,在席上跪坐下来,他向后甩了一下宽袖收口的袖子,然后暗自深吸一口气,重新双手拿起了简牍。 卷一 第八十二章 酒香腥气铜铃声 隐慈差人去把酒肉买回来,后来陈安也来了。 陈安一来,秦亮的心情就开始变好。秦亮跟陈安在一起聊天感觉还行,这个人的话不多不少,感觉就像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却又不会太无趣。 署房里弥漫着熟煮的肉香味,酒杯里浑浊的酒水,也散发着酒精和粮食发酵的气息。屋外也起风了,小风从窗户吹起来,空气流通一快、反而让人感觉很舒爽,把酒肉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夕阳从云层里冒了头,不知何时,一缕阳光也隔着竹编帘子透进来,在地上留下了温馨的点点斑驳。 “那个嘴上角、右边脸颊上有痣的佐吏,还在长史府?”秦亮端起酒杯。 陈安看了一眼门口,也陪着端起酒杯,点头道:“还在大将军府,调去守了门楼。” 秦亮笑道:“那人特别有意思,算了不说,我们还在吃东西,季乐兄一会该吃不下肉啦。” 陈安笑了笑。 就在这时,敞开署房门外传来了一声“哈哈”大笑:“府君与人已经喝上啦,竟不等仆!” 一个生得冬瓜脑袋、满嘴硬胡须的人阔步走到了门外。秦亮转头一脸笑意,抬起手、用手腕控制右手刨了刨,做出招呼的手势,“来,来。尹典校,就等你啦。” 尹模闻着香味,遂看着席案上的东西,走了进来。 不料他刚跨进门,躲在门后的隐慈猛地一推木门,“砰”地一声就把密不透风的厚门给关上了!外面隐约有人痛呼了一声、好像被门撞到了,但是声音不太能听清,秦亮选的这间署房的木门特别厚实。隐慈随后拿身体顶住木门,伸手就去摸门闩。 外面“笃笃笃”传来了急促而沉闷的敲门声。 尹模脸色大变,刚刚往回转身,饶大山便提着硬木棍,大吼了一声“杀啊”,壮如山的魁梧身体直冲尹模。尹模立刻闪身一躲,饶大山冲了个空,臀上被一个侧踢、挨了一脚。 秦亮暂且没有拔剑,提起脚边的硬木棍,人也跳了起来,直接冲向尹模。 “唰”地一声,尹模拔出了环首刀,迎着秦亮远距离过了一招,木棍与环首刀“哐当”碰撞了一下。尹模立刻提起了小心,目光一直关注着秦亮,哪怕飞快转头看情况时、尹模也没敢把目光从秦亮身上完全挪开。 “大山,顶门!”隐慈看出饶大山是个没什么手法的棒槌,但力气非常大。 秦亮定住神,立刻拿起木棍急攻,尹模身手确实很不错,连挡了两次速度极快的进攻。这时出现了一刹那的机会、尹模的下巴便挨了木棍顶端的一计反手挑,但秦亮没用上力道、伤害不大。尹模紧张地边退边舞环首刀。 饶大山已经顶住了木门,隐慈也拔出环首刀冲上来了。 尹模的注意力、全投入到了分开站位的两人身上,他大步后退着,想赶紧退到角落里、先藏住侧后翼。显然尹模了解隐慈的斤两,加上秦亮的身手,尹模已是非常紧张。 就在这时,忽然“砰”地一声,一直在墙边躲着既没吭声、也没动弹的王康,忽然从后面伸长手、一棒子敲在了尹模的脑袋上,然后就急忙跳开了。 “哎呀,我嘈汝娘!”尹模身手摸到脑勺上,大骂一声。 秦亮趁机一棒扫了过去,这次结结实实打在了尹模的侧脑。尹模痛叫一声,跪到向地上。 隐慈见状一刀脊猛击在了尹模的右手腕,环首刀“哐当”刚一落地,秦亮便跨步一靴子把刀踢走。两人的动作严丝合缝,没有一点间隔。 “拿绳子。”秦亮转头对王康沉声道。 一小会儿后,尹模就清醒了不少,这厮真是耐揍,但此时他已经被五花大绑了。 尹模“呸”地吐出一口血水,有气无力道:“府君怎么向大将军交代?敢杀我?哈!” 秦亮冷冷地沉声道:“我不仅要杀你,还要侮|辱你的尸首。” 这时陈安终于走了过来,愕然道:“这……” 秦亮转头低声道:“外头的敲门声就没停过,看样子不补一棍、可能不容易把这人带出署房门。但你们不要把补棍的事说出去,季乐兄回禀大将军,就只说,此人已说不出半个字。” 说罢秦亮便拿起木棍,在尹模的太阳穴位置试了试,然后跨出了个能使上劲的马步。 “慢,慢!”尹模脸色煞白,“府君饶命,都是自家弟兄,有话好好说。仆错了,仆狗眼不识泰山。” 秦亮听他说话声音低沉、没什么力气了,便没理他,想了想又把硬木棍在他后脑勺位置试了一下。 尹模缩着脖子,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哭着脸道:“仆还有用,仆对府君和大将军都有用。等……” “等”字还没完全出口,便是“砰”地一声闷响,尹模的后脑勺挨了力度极大的一记闷棍,几乎能听到颅骨碎裂的声音。他没再能出声,人直接软软地向前倒下,眼睛、鼻子、耳朵慢慢渗出了血水,但人居然还没死,手脚能动弹、嘴张着还在呼吸。 但这个样子,必定救不醒了。 尹模倒下后,一枚铜铃从他怀里滚落出来,在地上滚动时发出“叮叮叮”清脆的轻响,腥味也开始散到空气中。 几个人无不瞪圆了双目,站在原地大口呼气。忽然秦亮“阿”地喝了一声,冷不丁吓得饶大山身体一抖,一脸茫然,不知道秦亮在发什么神经。 秦亮见饶大山被吓到了,顿时指着饶大山的傻样“哈哈”笑了一声。王康与隐慈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大伙渐渐松了一口气。 这是秦亮第二次杀人,比第一次的感觉好多了,主要因为第一次那个吴军军汉、多半不是什么坏人。但这次的尹模,秦亮杀了还觉得不够,心里对他毫无怜悯。 “开门。”秦亮回头看了一眼密实而厚重的木门,等了一会儿才下令道。 饶大山把魁梧的身体让开,抽出门闩,顿时一群人涌进来。看到地上的场景,人们无不神情剧变、瞪着双眼。后面还有更多人想上前。 有人正愤怒地盯着秦亮。秦亮道:“谁是想给他报仇,还是想给他陪葬?” 房间里鸦雀无声,无人回话。 秦亮见状又道:“事已至此,人都没救了。不服的,与其现在以下犯上,不如往上面说。”他说罢径直指着进来的人群,点了两个人,“去拿担架来。” “喏。”一个汉子应道。 没一会儿校事兵卒就找来了担架,大伙儿把仍旧绑着绳子的尹模抬了上去。秦亮又招呼士卒把尹模抬到庭院,抬上马车。 人群慢慢让开了一条路,大家都引颈想亲眼看看尹模,弄得还有点拥挤推攘。这尹模在校事府确实颇有积威,定有一些追随者,但人们对这种人忠心耿耿的可能性极小,多半应该是既恨、又怕。树倒猢狲散,大家都还要养家糊口。 有些人没吭声,估计还没回过味来。有些人已是急着向秦亮揖拜见礼,满脸都是敬畏和称赞,“府君。”“府君。”这时总算有人开了口。 众人先后走出邸阁,隐慈招呼了一群人上来,这下秦亮身边的声势更大了。 卷一 第八十三章 邙山 云层之间的夕阳还没下山,官府还不到关门的时候,秦亮等带着一队车马、径直去往廷尉府。 此时的太阳加上云层的干扰,光线的饱和度很高,映在同车的隐慈、王康、饶大山脸上,好像给他们的脸涂上了一层猩红的染料,皮肤都变红了。这样的光,又如同火一样,充斥着热情。 秦亮掏出了一枚小小的铜铃,正是在署房地上捡来的,他拿起来在夕阳下摇了摇,又发出了“叮叮叮”清脆的轻响。 几个人听到声音,都被吸引了注意。毕竟在马车上无事可做、一点小事就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这个铃铛,送给隐校事。”秦亮道。 隐慈问道:“仆不识货,不知有甚讲究?” 秦亮道:“不值钱,很普通的东西。” 隐慈笑了笑,几个人都已经从起先的紧张中放松下来了。 秦亮却好像还身在署房内,仍然在回味:“但可以留着做个念想,摇一摇,将来就能回想起,年轻充满斗志、不愿忍气吞声的激|情岁月,想起今天我们干过的事。没有无奈,更无长吁短叹,只有畅快的恨。” 他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个个看下去,“弥漫着酒肉味、血腥气味的官署房间里,夕阳的光如血一般红,洒得满屋都是,浓墨重彩,这时传来了颅骨碎裂的声音。叮叮叮!铜铃也响了,这就是发|泄恨意、手刃祸害的声音。手起棍落,去|死!铜铃声在笑,在赞颂我们。” 三人的脸上,不知是夕阳的颜色,还是因情绪而变红,每个人的眼睛都很亮。 隐慈伸手要了铜铃,拿在手里摇了摇,又看了一眼秦亮、便越摇越急,铜铃声在车厢里响个不停。 “仆听这声音,想起的,倒是尹模的讨饶。不要杀仆,仆还有用,对府君有用,有话好好说,饶命啊。”隐慈把声音学得还有点像了,顿时逗得几个人“嘿嘿”直笑,气氛稍显诡异可怖。 但相比尹模伤害过的人,这点嘲笑又算得了什么? 一大队人马来到了廷尉府,时间已不早,但赶上了还没关门。高柔闻讯,亲自来到了庭院。在秦亮的带引下,高柔掀开了一辆马车的后帘,看到躺在担架上五花大绑的尹模,又亲自凑上前看了个仔细。 高柔的神色还在诧异之中,若非亲眼所见,可能还不相信。他脱口道:“一天内仲明就除掉了他?” 秦亮皱眉道:“这种人,多活一天,就多造一天孽。” 高柔道:“可惜说不出话了,看样子活不过今晚。” 秦亮道:“不打成这样,仆不容易将他制服,也不易带出校事府。高公答应仆的事?” 高柔想了想,转头痛快地说道:“放人,把吴心带出来。” 听到这里,隐慈愣在了原地。秦亮早上过来廷尉府谈生意,隐慈并没有在场,秦亮之前一直想着怎么对付尹模、也就没顾得上说。 毕竟在隐慈眼里,救吴心是“不可能的事”,连探个监都很难办到。于是隐慈一脸震惊,先看高柔、是不是开玩笑,然后把目光停留在秦亮的脸上。秦亮从余光里看到,他的脸上浮上了因极度激|动而出现的病态红色。 等了一阵,一个身穿囚服的年轻女子、便被人带了过来,应该就是那个吴心。 吴心浑身脏兮兮的,披头散发还沾着稻草屑,脖子上有伤痕,甚至嘴角下的下巴上都有一道鞭尾的痕迹。但秦亮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女子的骨骼生得很顺。人说美人看骨不看皮,其实骨、肉、皮都要看,各有各的好,光有骨如果身材太干、或太胖也不好看。但至少吴心的骨真不错。 只不过她在里面关久了,估计营养不良又吃了很多苦头,人看起来很憔悴,皮肤苍白没什么光泽。有点意外的是,人已经瘦成那样了,胸襟还挺鼔。 秦亮很快透过那乱蓬蓬的头发,看到了她的脸,脸型很好看。额头不饱满但挺平整,类似瓜子脸、略宽,线条几乎没有圆润感;但她这种平整、不太立体的脸型,线条圆润了反而不好。眼睛仍然很明亮,但冷如冰窟、没有丝毫诸如笑容温柔之类的正面情绪。秦亮回头看了一眼隐慈,觉得这俩人必有血缘关系。 “哥哥。”吴心沙哑的声音唤了一声。 隐慈用力点头,声音有点哽咽:“好,好,出来就好。上马车,我们这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秦亮向高柔揖拜告辞,与隐慈吴心两人上了一辆马车,然后对着前面说了一声:“回校事府。” 吴心上车后没说话,似乎也没看秦亮,但她肯定在留意这个陌生人。 隐慈道:“这位是校事府的校事令,府君秦仲明。卿能出来,全赖府君出手。” 吴心没吭声,只是微微抬头,眼睛从乱发中盯了秦亮一眼。这眼神,是个狠人,至少绝非一般妇人能有的心态。而且这娘们竟然敢只身夜闯司马懿府,胆子不是一般大。 “深秋了,他们还给你穿这么薄。”秦亮好言道,对吴心的失礼一点都不计较,见她饿瘦了的身体穿着单薄的衣服、确实有点可怜。 隐慈立刻脱下了身上的袍服,披在吴心身上。 秦亮掏出了丝绸手绢,轻轻揩着吴心的下巴伤口,“廷尉府的人简直没有人性。回去洗干净再上药,不然可能化脓。” 吴心没有感谢,若非她之前唤了一声“哥哥”,秦亮甚至认为这女郎是个哑巴。这两人好像是兄妹关系,可为什么一个姓,但秦亮也没有多问,也可能是表兄妹罢。 隐慈在旁边默默地观察着,这时一脸歉意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府君勿怪。” 秦亮道:“无妨无妨。” 吴心忽然开口,声音仍然沙哑,“妾养几日再陪君睡。” 秦亮愕然,看着隐慈道:“这……” 隐慈张嘴欲言又止,终于开口说道:“府君别误会,吴心无须靠色相过活。不过她应是觉得,府君有救命之恩、又对她有意,她便愿意如此回报府君。” 秦亮忙道:“我确实好像太殷勤了,但有点误会,并无亵渎之意。” 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一队人马到了校事府,秦亮走下马车,便回顾左右道:“时辰不早了,下值罢。” 众人纷纷揖拜告退,态度比今天上午都要恭敬很多。秦亮正准备换自家马车,这时隐慈道:“请府君到阁楼上,仆有话要说。” 几个人便又来到了阁楼二楼,官府的房子就是高,不仅有楼、且是建在高高的台基上。站在这里,连城外的山脉亦能隐约看到黑影。 隐慈道:“仆发过誓,这条命给府君了。” 秦亮道:“卿的命没什么用,我也不要。” 隐慈神情尴尬,愣了一下。 秦亮却继续道:“卿最有价值的东西,是忠诚。” 隐慈一脸恍然大悟,指着远处的山影道:“仆指邙山为证,隐慈从今往后只效忠于秦仲明,如有背叛,乱剑穿心、死于非命,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说罢,跪到地上,对着北面的邙山方向,行稽首大礼。 古人对发誓是很郑重的,比后世的人更相信这些东西得多。这么发誓的话,可信度极高。 秦亮等他做完了整个仪式,才赶紧上前扶起,说道:“卿放心,我不会让卿去送死,只要一起做事,将来功成名就,同享富贵。” 隐慈道:“仆愿追随府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亮笑了笑,又侧目看了一眼吴心,她已经把隐慈的袍服穿整齐了、连腰带都已系好。只是大小不太合适,仍然像披了一床被子。好在吴心个子不矮,不然袍服得在地上拖着。 隐慈道:“仆担保、吴心完全可靠。她是那种谁用心待她、便舍得性命的人,让她追随府君左右,仆反倒更放心一些。只有一条命,至少不会所托非人。”他说到这里,又苦笑道,“我们这种人,不就一条命还有用吗?” 秦亮想了想,也不多说,只道:“汝等那么久没见面,先回家罢,好生相处几日。好好给汝妹治治伤。” 隐慈点头道:“喏。” 秦亮看了一眼北面、被隐慈指过的山影,此时已经不太看得见了。太阳一下山,光线的亮度下降得特别快。他说道:“我也得回家了。” “恭送府君。”隐慈的声音道。 秦亮头也不回,一边朝楼梯口走去,一边抬起手向后挥了挥示意。 坐上回家的马车,秦亮顿时感觉一阵疲惫袭上心头,什么都不愿意想,什么也不想做。他倚靠在木板上,甚至想眯一会儿,伸手拉扯了一下深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秋季渐深,天一黑,感觉确实是越来越冷。 王令君还在王家,今晚秦亮还是准备去王府睡觉。原来他从来没嫌弃过曹爽送的那个院子,但现在那里若无王令君、就好像只剩下一个空院子。 卷一 第八十四章 把人当人 阴了两天,雨没下来,倒是起了一夜肆意的风,把云给吹散了。 太阳没出来前,光线还有点朦胧,但看得出来、今天是个好天气。于是郭太后一早就来到了芳林园。她等着上早膳的时候,有个宦官正在旁边、讲最近洛阳发生的事。 郭太后才三十多岁,但她几乎不出皇宫半步,对于外面发生的事,都是由别人转述给她听。 她虽然年龄有点大了,但肌肤保养得很好。要不是长得非凡,文皇帝曹丕也不可能把她从西凉抢回来,接着文皇帝的儿子曹叡又看上了她,后来不顾西凉郭氏叛乱过、还给她封了皇后。曹魏两代皇帝都给她的美色做了证实。 好在这个宦官讲什么事都能惟妙惟肖,还带点表情和动作,讲得总是比较有趣,这也是一种吃饭的本事。郭太后最喜欢听这个宦官来讲,不太愿意听别人说。 宦官起初讲的事确实没什么意思,哪怕他已经很卖力了,但郭太后还是拿白生生的纤手遮着小嘴,悄悄打了个哈欠。可能也有起床太早的缘故。 等宦官说起西南边永宁宫、先帝宫妇被校事府掠夺的事,郭太后才稍微有了点兴趣。不过她也不怎么在意,这种事也不稀奇,她也没办法。 但宦官已经观察到太后的些许兴趣,于是把这事说得更细,就好像他亲眼目睹了过程一样。 “那新任校事令说,她们在永宁宫的日子至少干净舒适,国家养着她们到老,是因合法的皇室身份。汝把她们带出去做伎,很快人老珠黄,谁来管她们,日子不是越过越差吗?”宦官昂首挺胸,学着口气说道,不过声音比较尖,还是没有那种气质。 郭太后听到这里,黛眉微微向上一挑,一下子就有诸多思绪和心情涌上来,但只是随口说道:“他还真是把妇人当人看。” 宦官听到郭太后终于有了回应,急忙附和道:“太后说得可不是?” 但郭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刚刚也是没多想、顺口说出来的一句话。 郭太后到了洛阳之后,她自己其实很受宠爱,还惠及了郭氏族人。但她仍然知道,妇人只是“君子”们的把玩物件、泄|欲工具和听话牲口,更别说妇人居然也可以有自己的诉求和愿望了。 就像明皇帝原来的那个皇后、毛皇后,只是因为没有被邀请来游园,有点醋意,问了明皇帝一句、昨日游得高兴吗?毛皇后就被杀了。 皇后稍微打听点事、有点自己的感受,就被直接杀掉,更毋庸谈寻常的妇人。只要稍有不顺从,有点不听话,就去|死吧。 当时游园的地方就是这个芳林园。郭太后身在此地,很容易想起那些往事。 她忽然觉得、这个校事令可能是个不一样的人,便忍不住用不经意的口气说道:“汝叫他大朝的时候,来上朝。” 宦官确认道:“太后是指新任校事令吗?” 郭太后点点头道:“是的。”她想了想,又轻声道,“汝不要自己去传旨,在朝堂见到哪个好说话一些的公卿,托公卿带话。” 宦官道:“喏。” ……今天果然是个晴天,阳光明媚。 下午司马师便亲自来到了廷尉府,被高柔迎到了阁楼上。侍从上完茶汤,高柔就叫他们下去了。 司马师一直都是个说话不拖泥带水的人,很快就淡淡地说道:“尹模的罪,罪大恶极,明公可以诛三族,把他全家灭了罢。” 高柔道:“昨夜我就已将尹模的家眷连夜抓了,这种人的家眷,不动手快点、容易逃跑。” 司马师点了点头,道:“秦仲明才上任多久?竟然这么把尹模给除掉了,确实有些出乎仆的意料。” 高柔沉吟片刻,说道:“我以为,秦仲明是想了什么办法、先说服了大将军。否则他不敢做得这么过火。” 他接着神色有点复杂,脸色阴晴不定,感觉有点憋屈,“昨日他还跑来廷尉府,跟我讨价还价。我现在才回过味,即便不答应他的条件,他也会做那些事。不过愿赌服输,算了,答应他也没多大损失。” “有道理。”司马师道。 高柔又问:“子元是不是告诫过秦仲明,要他就任校事令后,要以国家为重、将才能施展利于大局?” 司马师立刻答道:“说过,顺口那么一说。” 高柔道:“他说做这些事,就是因为听了子元的告诫。不知道是不是真话,反正话是这么说的。” 司马师顿时感觉受到了极大的尊重,虽然正如高柔所言、也许是恭维话,但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让人痛快明朗。 司马师虽在朝中地位也算很尊崇,但诸公主要还是因为尊重他阿父司马懿的名望、功劳和地位,司马师作为嫡长子,自然是要受惠的。 然而秦仲明给予的尊重不一样,把司马师随口的一句话记住了,并不是看在谁的面子上。且秦亮是弱冠年纪之人,年轻人不可能有老臣那么多世故,大多时候态度还是更真诚一些。他要是真的世故,就该把恭维话说在明面上,而不是背着人说好话。 高柔的声音道:“这年轻人有点意思,在什么地方都能想出法子,做出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来。即便到了昨天上午,我也是真没想到他能直接搞|掉尹模。” 司马师道:“明公对秦仲明的品评很中肯,此人不拘泥于常规,行事风格与一般士人不一样。起初他兄长被诬陷入狱,他的办法就异于常人,无中生有愣是找到了门路。在芍陂之役的计谋,也是反其道而行之。” 高柔沉吟道:“他和爽府究竟什么关系,怎么能轻易说服大将军?” 司马师道:“应该不太受信任,否则不会去校事府。我们不用一直盯着他爽府掾属的身份,我试探过他,想办法让他背弃大将军、是机会极大之事。” 高柔点头道:“子元言之有理,这样最好。不然此人在校事府、若变成了爽的一把刀,恐怕比尹模还难对付。” 司马师想了想,说道:“应该不会。起初洛阳名士就品评过,说他‘刚正直率,深明大义’,品评可能有些偏颇,但他不太可能愿意为爽府做歹事,本身的身份也与尹模那种人迥异,必定有分寸。他还有更大的前途,没必要把满朝士族都得罪个遍。” 高柔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上午我听说,太后要秦仲明参加大朝。太后也想拉拢校事府?” 司马师笑了笑道:“郭太后没事。” 皇帝曹芳都不是郭太后生的,大家尊崇她、认可她的一些权力,那是觉得她人好,给她面子。虽然皇后是先帝册封,但太后可是大家商量着给她的正名,毕竟曹芳说了又不算。以郭太后一向的懂事、以及她的处境,确实不太可能去拉拢有实力的人。但她只是看谁顺眼、想与谁说几句话,那大伙儿就懒得管了。 果然高柔也立刻道:“那倒是。” 司马师道:“秦仲明又不是傻子,他给郭太后做事有什么用?还不如继续为大将军做事好。他还挺有用的,我们想点办法,再拉拢他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沉声道,“也能避免他万一被逼无奈、继续为爽府做什么密事。校事府不能无视,始终是个如芒在背的东西。” 高柔立刻点头附和。 卷一 第八十五章 皆为蝼蚁 本来秦亮也没打算、急着处理校事府那个烂摊子,但他得知了尹模干的那些事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何况尹模还在继续干,连累秦亮。 特别是那个农户家新妇被虐|待之事,秦亮听说后完全是上头了。也许那个新妇不是最惨的人,尹模干过更恶劣的事,只不过因为隐慈把那事说得比较详细。 之前这几天秦亮表现得还算镇定,有时候在人前、还能故意做个轻松的姿态,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紧张之中,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如此心态也很正常,以前秦亮哪里干过这种事?前世他虽然常常熬夜,经常承受各种压力、包括生存压力,却从没有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所以这次的表现,以目前自己的能力、他觉得已经做到了最佳。 干完之后就觉得很心累,身心俱疲。每次干完了激|情之事,秦亮都会多少有这样的感觉。 校事府的事,他也不暂时不想多管了,剩下的事可以从长计议,无须急于一时。 于是秦亮今天下值得特别早,在校事府吃完午饭,溜达一会儿他就回了家。这作息时间,他有点像回到了曹爽府。 早上他已经把王令君接回家。虽然时间还早,但回来看王令君做琐事、也挺有意思,她的姿态和动作确实有观赏性。一个人即便不做什么正事,单是起居生活就会有很多琐事,秦亮看得津津有味。生活如果能这样美好轻松的话,其实也挺不错。 不料才没呆一会儿,门楼那边的大门就有人敲响。 饶大山去开了院门,两个牵马的人进来了,正是隐慈兄妹。 吴心已经收拾干净,头发整齐地梳成了发髻、插着一根木簪子,穿着干净整洁的宽松男式麻布袍服,不得不说这女郎的身体很好,受了那么久的折磨、营养不良,第二天就能骑马了。不过她下巴和脖子上能看到的伤、还没好,人也很瘦,穿上宽松袍服后更显得空荡荡的,胸襟倒有点饱满。皮肤依旧苍白无光,在阳光下看起来还不太光滑,需要好吃好喝多调养一下。 她的神情很严肃,有一种没有正事、就不愿意跟你说话的错觉。秦亮感觉、她可能还有点过于敏感和紧张,刚遭受过长期的伤害的人,大概就会有这种感觉。 隐慈拿着一只木匣子,见到秦亮,便送了上来。 秦亮顺手打开看了一眼,顿时愣了一下,看了一会儿、便把匣子关闭。他这才想起,昨天早上去廷尉府谈买卖,讨价还价的时候有过这么个要求,不过很快他就忘了。 当时秦亮的精神比较紧张,所以并不是每一个说话细节、都经过了深思熟虑。高柔这老头,老奸巨猾是大概没错,但好像还挺守诚信的,答应了的事、不管巨细和亏不亏,都严格地执行了,包括释放吴心。 所以人似乎总有一些优点。 昨天下午他才见过尹模,过去并不久。秦亮这时还能清楚地想起,他曾经的狂妄、傲慢、恶狠,时而假笑、时而凶狠的样子。一夜之后,秦亮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只是做了一场梦。 隐慈道:“廷尉府派人送东西来校事府,说是答应了府君的事。彼时府君刚走没多久,仆想着这东西不能放置太长时间,便擅自决定,给府君送来。” 秦亮之前根本没想太多,只是当时心里戾气很|重,恨意已经充斥着整个脑海,恨不得把尹模碎尸万段。但现在秦亮的情绪已经降低很多了,拿这玩意有什么用? “哦……上次卿说那个新妇是司隶州的人,离洛阳远吗?”秦亮问道。 隐慈道:“骑马就不远,仆一向善于记路,找得到地方。” 秦亮点头道:“善。我们这就去看看罢。卿带路。” 隐慈揖拜道:“喏。” 秦亮道:“你们到厢房坐坐,我换身方便骑马的衣服。” 他说罢离开门楼,走到上房檐台上时,看到了董氏,便道:“给客人端点汤水去。” 董氏弯腰应了一声。 回到自己的房间,秦亮便叫王令君给自己找一身方便活动的衣裳。王令君问他是不是要出门,秦亮便又提起了那条“疯狗”的事,说要去乡间一趟。 这时王令君却道:“我也想去。” 秦亮道:“多半就是个破落村庄,都是些屯民或农户,到了地方一会儿就走,卿不嫌难得跑路吗?” 王令君轻声道:“尚在寿春之时,阿父要带我上民屯看看。我知道他是想说教,想让我看人间疾苦,感恩自己的生活。那时我心里藏了气、怨阿父胡思乱想,就没去。今天君要去办事,便带上我罢。” 她又道:“我会骑马。” 秦亮听到这里,便道:“卿换身衣裳,我们尽量在城门关闭前回城。” 没一会儿,秦亮和王令君就准备好了,俩人到马厩里跳了两匹可以乘骑的马。王令君戴了帷帽、穿着麻袍,以掩盖相貌和身份,但作用有限,她跨腿一骑上马背,紧致的肌肤、婀娜曲线便有迹可循,修长的腿和腰殿便不是袍服能遮掩的了,骑在马上髋部比肩还要略宽。 四人骑马径直出了院子。一行人从建春门出城,然后向东北方向骑行,隐慈在最前面带路。 沿着大路走了半个时辰,他们又转向一条岔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村庄,远远看去,大多房屋的屋顶都是茅草盖的、与秦亮之前的猜测差不多。 这地方其实不算偏僻,想来,如果太偏僻的地方、可能反而不会受到洛阳权贵的鹰|犬骚扰。不过那种地方,可能又有别的苦难。 晴天的下午,几个人骑马进村后很显眼,立刻受到了村民的关注,还有人上来问他们是什么人。隐慈没有理会,带着秦亮等人来到了一座夯土草顶的院门前。隐慈没有说大话,他记路确实很清晰、整个过程都没有问路。 隐慈找到了个老头问话,然后老头全家人都出来了,带着隐慈去村子后面的荒山。更多的村民跟了过来看稀奇,村民们大多衣衫破旧,头发像稻草,一看就是些勉强糊口、目不识丁的贫民,能剩余的东西都被人给收刮走了。 没有人认识秦亮等人,这些人必定连往上面说话的途径都没有。所以秦亮也没理会他们,犹自做自己的事。 在老头的指引下,秦亮来到了一座没有墓碑的土坟前面。他把匣中物拿了出来,放在了坟前。 “啊!”众人发出了一阵惊呼,人群里顿时嘈杂一片。其中有人大哭道:“化成灰俺也认得。”还有人上来问,秦亮全没有理会。也不知道哪些人在哭,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场面一度有点混乱,几个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听得瘆人。 隐慈已经用火镰等物准备了火,秦亮便点燃了三炷香,插到土里。接着他拿起一罐酒,一只碗,把酒倒好、将碗放在了坟头。 王令君和吴心站在旁边默默看着,没有说一句话。秦亮与隐慈摆好了东西,便一起向无名土坟揖拜。 土里埋的,是个陌生而年轻的躯体,秦亮从没见过、连名字也没问,甚至与在场的村民也互不相认,永远不可能有交集。秦亮只记得隐慈的片言只语……新妇在家孝顺乖巧,做饭先给父母吃、宁肯自己饿肚子,正说嫁个稍好点的人家吃几天饱饭,一天好日子没过完、就那么死了。 或许是荒山、土坟本身就是伤感的意象,秦亮一时间情绪有点低沉。 站了一阵,秦亮便对着土坟沉声道:“人生只是个过程,不管积攒了多少东西,什么都带不走的,什么也占有不了。天地永恒,一直都在,大家却都是惶恐的过客,并皆以痛苦收场,甚至很多人为了落下最后一口气、长达数年数月苦不堪言。 唯一欣慰的,便只是好的时候、有一些短暂的欢乐过程。但是,有人就是看不得别人有那么一点好过,他以为自己像神一样,膨|胀得不得了,可以肆意妄为。其实所有世人,皆为可怜的蝼蚁罢了。” 周围大部分人应该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但王令君必定听懂了,她愣在那里,表情很复杂。隐慈和吴心也神情慎重地听着,或许觉得秦亮这就是在口述祭文,毕竟秦亮是洛阳有名的文人。文人通常都是风雅而体面的。 说完了话,秦亮便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有个村民道:“此物该怎么办?”秦亮听罢,伸手把一件物品提了起来,然后背离人群的方向走到了荒山旁边。 此地的环境很安静,只有不远处的那点人声。地上的东西忽然被浇了一些水,用来清洁上面的尘土。接着秦亮呼出一口气,观望了一会远处,猛然飞起一脚,把东西踢飞到荒山上的枯草丛中,划出了一道短短的抛物线轨迹。这一脚发挥得不错,他有一种身在绿茵场上,变成了前锋的痛快感觉。 卷一 第八十六章 好像有道理 深秋的阳光很舒适,艳阳高照一整天,气温还有点回升。秦亮看了一眼太阳的高度,琢磨着赶紧出发的话,还能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洛阳。他便招呼身边人离开这荒地。 一些村民也跟了一路,秦亮等穿过村庄,他便牵住马停下。只见身后的王令君还有点愣,没有上马的意思。她戴着帷帽、不太看得清脸,但似乎仍在震惊的情绪中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主要还是因为隐慈说的那些罪恶细节,王令君没听到。罪恶、冤情,都只是个概念,但如果有具体的过程就不一样了。就好像杀人这个概念,有什么大不了的?但秦亮第一次杀那个吴军军汉时,能看到他的眼神、感受到他的情绪,秦亮的感受就很深刻。 “上马了。”秦亮提醒了一声。 王令君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开口道:“这世上除了君,还会有士人来这样的地方,为这些人声张公义吗?” “世间本来就没有救世主,当他们感觉到真正有威胁风险时,就会来声张公正法度了。”秦亮轻声道,“不管是屯民,还是士族,人是没有区别的。” 他随便说的两句话,却包含了脱离时代的东西,王令君即便文武双全、估计一时也消化不完全。 但人有一些朴素的是非观,就像一旁的吴心,就对秦亮的草莽行径很受用,细看表情就能看出来。吴心之前的目光不会关注谁,但刚才她在悄悄观察秦亮。 王令君又道:“以前我一直还认为,应敬畏亡魂,死者为大。” 秦亮道:“他没死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他,不仅要杀他,还要辱他。如果说了的话没做到,那不是欺骗亡者吗?我们应该做言而有信的人,说到就尽量做到。” 王令君用复杂的眼睛看着秦亮:“夫君的话常有些奇怪,不过说得好像挺有道理耶。” 她做事总是不慌不忙,秦亮又看了一眼太阳,上前牵住她的马缰绳,轻轻抚摸马儿,让它稳住。王令君也配合地踩马镫,翻身上马,动作十分娴熟雅致,看起来很轻松,不愧是王家之女。 “驾!”秦亮吆喝了一声,几个人便骑马离开了此地,从原路返回。 乘马应是这个时代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一行人回到建春门时,城门还不到关闭的时候。 秦亮原本以为可以放松一下自己,没想到今天跑了不少路。隐慈兄妹把秦亮送到家里,才揖拜告辞。秦亮回到自己住的上房,便叫董氏舀了些茶汤过来。 没一会儿,王令君也重新进了这间古朴简陋的上房。她会儿的情绪,好像还有点没平息。 王令君先进里屋,把缠绕固定在里衬的绫布取了,重新出来时,明显松了口气。秦亮看了一眼,其实王令君的身段婀娜,算是挺苗条的身材,可有些地方却并不瘦。 两人默默地呆在床上,隔着一张几案。王令君依旧端庄地跪坐着,双手捧着茶碗、垂着眼睛,动作好像与平时有点不一样。 夕阳最后的余晖从门外洒进来,隐约如同那日在校事府署房内的颜色。秦亮便慢慢说起了尹模干过的事,以及那天伏击尹模时的情形。 那些意象,声音,以及颜色饱和度很高的、斑驳的如血溅满屋的余晖。 王令君认真地听完了,心情起伏不定,良久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毫无征兆地开口道:“不知为何,我忽然又想起了阿父讲过的一个古代的事。大概是说有个妇人摔倒了,被男子扶起来,她回家就把自己的手臂砍了……血流得满屋都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秦亮听到这里,愣了一下,不禁看着王令君的脸。她的皮肤正映着余晖的光,青春秀丽的瓜子脸上多了几分艳丽的红,单眼皮下亮晶晶的眼睛里却有一些惶恐,秦亮忽然觉得、她此刻的样子有一种凄美的错觉。 “既然已经擦不干净了,为什么要擦呢,对于没有办法的事、就不能接受吗?”秦亮沉声问道。 王令君愣了一下,夫妇两人就这样相互对视着。 秦亮觉得她已经明白、话里抽象的意思了,有些东西很抽象,本来就无法用语言说清楚,说多了也没用。他便不再多言。 在家里呆了一夜,次日一早秦亮继续去上值。最近两天他都比较闲散,暂时不打算做任何正事,来校事府呆一阵、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俸禄。 但今天不断有人来烦他。这时隐慈在秦亮耳边悄悄说,尹模的家眷被廷尉府抓了,要诛三族! 秦亮听到这里也是一惊,但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毕竟这是在古代、可不给你讲那么多道理,尹模应该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大人物,一旦落罪、被清|算是很合理的结果。不过这种凶狠之徒的家眷,说不定平时也是其受害者,不过就是跟着男人享受了些物质好处,这会儿却要拿命还回去了。 没有什么完全正义的东西,秦亮不能不调整自己的观念。这方面他倒是颇有经验,毕竟前世一直都是一种完全无法改变环境的状态、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 而校事府许多人、也是真的被吓到了。这情况,已经不是树倒猢狲散那么简单,以前追随尹模的那些人,估计觉得自己也要被清|算。 他们陆续进前厅来说话,说得很客气、姿态简直可以称为低三下四。他们并不是一起来的,估计是不约而同想到的法子。 于是临近中午时,秦亮便叫人去、把二十来个校事官都叫进前厅一起用膳。没有特意准备酒肉,连酒也没有一杯,只是校事府的厨房平时做的那种简单饭食。 秦亮喝了一口菜羹,便直接说道:“校事府再怎么沦落,名义上也是直属于陛下的官府,除了皇帝、上面没有上级了。谁要动我们的人,起码先给我打声招呼罢?别的不说,我们自己主动抓捕尹模之前,那些咬牙切齿恨他的人、动他了吗?诸位不要过于担心,我有办法护住大家的身家。” 众人急忙说道:“府君仁义。”“府君英明。”“愿为府君前驱……” “坏事全是尹模一个人干的,你们必定都是受他胁迫,实属无奈。罪首已除,余者既往不咎。”秦亮道,“吃饭罢。” 卷一 第八十七章 太学故人 一如昨日,午膳过后秦亮在校事府各处溜达一圈,暂时并不想管校事府。回到前厅,秦亮见了隐慈吴心、给他们派了一个差事,自己便径直回家了。 快到傍晚时,家里来了个客人。秦亮走出上房,见到是个女扮男装的女郎,他看着有点眼熟,等拿到女郎送的一片竹简时、立刻想起来了……女子是卢氏身边的人。 秦亮拿起竹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赠君薄礼太学故人。 没错就是卢氏的笔迹。卢氏自从两年前约见一面后,便没再联系过秦亮,应该是秦亮当时的表现、让她试探出了想要的结果,彻底放心了。时隔这么久,忽然派人送礼,什么意思? 送信的女郎拿着一只木盒子,说道:“秦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亮便把女郎叫到了一间背僻的厢房里。 他在一张绳床上坐下,接过木盒,打开瞧了一会儿:“这是什么东西,首饰?”他把东西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又觉得不像是首饰,前端从大到小有几颗玉石圆球穿在一起,大小不等的玉石之间紧贴不能活动,尾端又连接着一串稀疏的沉香木珠。看这材料做工,价格不菲也。 女郎道:“夫人说,与君相识时,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不然便能少吃些苦头。” 此事秦亮可没对第三人提过,卢氏竟然自己告诉了别人。不过这女郎应该是她从娘家陪嫁过去的、是她信任的人,不然卢氏不会说。 “哦。”秦亮恍然道,“但又有何用?”女郎目光闪躲、好像不好意思,小声道:“乡间之农户,耕作前不得翻地?”秦亮点了点头,又好奇道:“农户为何非得耕作、那块地?”女郎悄悄道:“先翻着,最后时刻再耕那块地,这样彼此都好。夫人现在很恨那个人,但也不想对他太过分。” 秦亮终于明白了,“意思是夫人派汝来,要约时间地点?” 女郎尴尬地点了点头。 秦亮沉住气,想了想又问:“她被打了?” 女郎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君怎么知道的?” 秦亮道:“我猜的。”他从齿间吸了一口气,犹自摇头道,“但也不对阿,卢夫人想报复何公子?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好像不是那种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郎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回想,终于开口道:“夫人是这么说的……他在钟家庄园上讲了些什么,不是答应过我、不说出去的吗?还说什么、自己不是那种人,只是诋毁何公子算是什么报复?啧,说得多好听,我都真的相信了。他不就是想威胁我,让我陪他做那种事吗……” “等等。”秦亮道,“别急,我在钟士季庄园上讲了什么?那天是八月十四,这才没过多久,我可记得很清楚。” 女郎道:“君不是悄悄对人言,当初在太学时与夫人有隐情?” 秦亮顿时脱口道:“卢夫人被何骏诈了!” 接着秦亮又皱眉道:“她是怎么回答的,承认了?” 女郎道:“夫人只说没有什么隐情,然后还是被打了一顿,脸上都是伤。” 秦亮顿时松了一口气,缓口气道:“还好,我正寻思,卢夫人应该不是那么愚钝的人,无凭无据的,她认什么?” 毕竟现在大家都已分别成婚,秦亮不想再把旧事拿出来计较,最好只当没发生过。 女郎的声音道:“君的意思,没说过那些话?” 秦亮道:“我为什么要说?卢夫人竟然相信何骏的话。” 女郎抿了抿薄嘴唇,“夫人怎么知道、君说没说?” 秦亮懒得反驳,大概回想了一下那天的光景,便道:“当时我与何公子话不投机,但谈的是校事令的官位问题,根本没提到卢夫人。有个姓柳的竖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在那里挑拨,言称何公子总与我过不去、是不是当初与卢夫人有什么隐情。何公子当即就恼了,若非许多人在劝,怕得打起来。” 他顿了顿道,“姓柳的叫什么来着,反正才十几岁大。几年前太学的事,那时他恐怕还在家里读论语,知道个什么,就是为了挑事在那里乱说。我当时还说了一句话……” 因为才过去几天时间,秦亮略微一想便记起了原话,“时卢夫人之父在太学任官,与卢夫人相识的人、不止一两个,何必捕风捉影?” 女郎问道:“君真的替夫人说了话?” 秦亮道:“庄园上不止一两个宾客,夫人找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才过去几天时间,大伙必定都还记得。” 女郎道:“这等事怎么好意思开口,不管夫人还是妾、去问人都很奇怪,不心虚问什么?” 秦亮立刻道:“她就是太心虚,问一下怎么了?” 女郎道:“何公子咬定是君说的,夫人遭打了一顿,便也认为君可能悄悄对别人说过什么、想敲打她。” 秦亮道:“汝回去告诉卢夫人,以前那点事没什么大不了,忘了罢。还有那句什么隐情的话、也不是我说的。” 女郎想了想道:“君是不是曾经提及过,别人才会多想?” 秦亮愕然。 女郎看了他一眼,估计怕他发火,终于不再纠缠,只是轻声问道:“君不约时间了吗?地方我们都找好啦。” 秦亮摇头叹道:“现在没必要冒那个险。夫人早已为人妇,她家的事,我也管不了,但绝不会出卖她。汝转告她,我真的不怨恨她、也不会要挟她,怎么就不信我?” 一时间秦亮甚至猜测,何骏好像很喜欢在外面沾花惹草,是不是这种事干多了,让卢氏觉得男人都是那个样子? 不过秦亮看了一眼案上的盒子,觉得此物挺有意思,这种东西在此时很稀罕,花钱也不好找到,而且从穿的绳子便能看出来,崭新没有使用过。卢氏说了是送给自己的礼物,秦亮便伸手默默地拿在手里看。 女郎见状,便道:“夫人送给君,君便收着罢。” 秦亮笑了一下。 女郎又低声道:“夫人时常会去东阳门那边的大市,最大的一间锦缎商铺。君若有事相见、便等夫人去大市的时候,勿要把书信示于外人。” 秦亮恍然道:“记得,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他拿着别人的贵重礼物,这才随口问了一句,“卢夫人的伤,不要紧罢?” 女郎道:“只是皮肉伤,应无大碍。” 秦亮点头道:“那就好。” 女郎揖拜道:“妾会如实回禀夫人,请告辞。” 秦亮起身把她送出厢房,唤跟着一起回家的饶大山送客。他拿着手里的盒子,重新走回厢房,四处看了看,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来到了上房旁边放简牍的屋子,把木盒子放到一只装案牍的麻布袋里面。 卷一 第八十八章 节又将至 或因晚膳有一份炖肉的关系,火候时间较长,今晚用膳的时间稍迟。等菜肴摆到上房的几案时,太阳早已下山,天色已渐渐黯淡。 不过在朦胧的黄昏,点上一盏青瓷油灯,两个人对坐一起用晚餐,感觉气氛还不错。环境也挺安静,这个季节没有虫子的干扰,淡淡的惬意,就好似秋意的空气、在周围静静地流淌。 只是这间房屋与院子,稍微简陋粗糙了点。院子里连棵树也没有,实在无甚么风景可看,幸得有对面的人儿。 自从曹爽把这座院子送给了秦亮,秦亮已经在这里吃过无数顿饭,以前大多时候是独自用膳。现在他才知道,两个人一起吃饭和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用膳,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有王令君在这里,哪怕吃饭的时候经常并未说话,或是时不时说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但有个人在身边,简单的动作、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感觉就不一样了。 其实两个人吃饭,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谁一起吃。 几案上放了一只装有胡麻香油的陶瓷瓶,秦亮看了一眼,发现放在前面的炖肉碗里挺多油,便觉得用不上胡麻油。他便伸手去挪了一下后面的菜碗,把住碗边缘往怀边一拉,不慎把拇指先抠到了菜碗里。 王令君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泛着青瓷油灯照射的光,但她没有说话,当然也不懂秦亮在想什么、如此疏忽。秦亮吃饭前习惯洗手,便十分干脆地把拇指放到了嘴里,王令君肯定不会在餐桌上有这样失仪的动作,但秦亮有时候做事还是比较随意放松。 这时候的蔬菜,常被做成菜羹糊糊或者菜丸子。秦亮拿筷子夹起了一枚菜丸,颜色看起来就像沉香木似的,便将菜丸径直放进了前面的炖肉油碗里搅了一下,然后才放回后面的蔬菜碗里。 待他尝到后面碗里的菜丸时,果然觉得菜丸捏得很紧实、沾上炖肉汤后油腻而滑,口感相当不错。蘸了前面那碗炖肉汤的油汁、便根本不用放胡麻香油了,家里的妇人们在晚膳上特意准备了胡麻油瓶,简直是多余的摆设。 两人继续用膳,王令君跪坐着、姿态很端庄,餐桌仪表不错。秦亮却随便了很多,他有时候在几案前甚至会盘腿坐着。 这时王令君开口轻声问道:“以前都是董氏服侍夫君起居吗?” 秦亮道:“刚来洛阳时条件不太好,身边没有别的妇人,她就是做些洗衣、煮饭、打扫的事。” 王令君轻轻“嗯”了一声。 秦亮笑道:“完全没有别的事,卿看我们这院子,一目了然,真有点什么事、能瞒住谁?” 王令君抬眼看了他一眼:“我只是问问、又没说有什么事,也好心里有数,明白身边人都是什么情状。” 秦亮道:“与我亲近过的女子,一共就两个,没别人了。” 他想了想,还是不打算说出卢氏。毕竟曾经与她的旧情,并不是现在的秦亮所为。 王令君温柔地小声提醒道:“如此甚好,夫君还是要慎重一些,没必要去便宜那些不相干的人。况且让她们一沾上,君即便厌倦了也不容易摆脱,徒增烦恼。” 秦亮不禁又笑了一声:“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有卿说得那么夸张?” 这时莫邪端着汤走到上房门口,夫妇二人便暂且停止了交谈私事。 刚才想到了卢氏的事,秦亮一时间又想起了卢氏送的首饰,便是放在隔壁屋的简牍麻袋中的东西。 他忽然想让王令君试一下,但转念一想,令君平时是个端庄保守的人、出门骑个马都要在里衬里固定绫布,可能一时不容易接受。于是他觉得暂且还是算了。而且应该鲜有妇人喜欢那样首饰,卢氏多半也只是为了实用,并非别的原因。 至于今天送信女郎提到的农事,秦亮亦已明白了其中一些大自然的道理。农人种地前、先翻地是为了松土,不然确实不易耕种,仅是物理规律。秦亮说、不是非得耕那块地,女郎言下之意则是先种别处,最后时刻才耕那块地,所以对彼此都好。都是有目的的,只为了避免一些后果。 这时秦亮觉得首饰对王令君确实没用。卢氏想要避免的后果,在王令君这里反而是好事。 秦亮一边吃饭,一边瞧着王令君跪坐的姿态、对首饰进行比对想像,他竟然仍旧吃得下,完全没有什么感觉。有时候对某种意象的感受,确实还是要看人。秦亮已经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个妻子、哪怕成婚前只是陌生人,无论她什么地方,他都不嫌弃。 王令君的声音又道:“快到重阳节了,我们要回王家祭祀一下吗?” 秦亮神情自然,说道:“先在家祭祀秦家的先人,再回王家。” 王令君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秦亮一向对节日没什么感觉,其实这个时代的节日更无聊一点,充斥着大量的祭祀活动,欢庆的感觉还要少很多。但最近他好像觉得,过节似乎也挺好。 ……不久就是重阳节了,王玄姬最近不知为什么,很期待过节的日子。 如今她才真正感受到,等待真的非常磨人。那种期待、又总是没有到来的感觉,让人抓狂,让人发疯。 有时候她又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所以一直在暗示自己,要回到以前那种平静、又有点无聊的心态。好在她有一些本事,不仅可以短暂地进入半睡眠状态,还可以长时间地放空心灵,看看书、庭院里走走。 不过总会被人干扰,有时候刚刚调整好心态,就有人非得提起。譬如这几日,在王府里便不时会听到、有人说起秦仲明。 长兄王公渊就是一个。这不,王公渊从朝堂上刚回家,只是来这边庭院弹琴赏舞,便和薛夫人说起了仲明。他正道:“以前我原本是不太看得上他的。” 一旁听着王玄姬暗忖:那你就该一直看不上,为何却动手那么快? 王公渊接着说:“但如今回头想想,我倒是歪打正着,仓促急忙之下,顺手就找到了个好婿。这就是命罢,我们精挑细选,却不见得能遇着好的。” 薛夫人笑道:“君已说过不止一次了。” 王公渊摇头道:“妇人头发长,没见识,不懂。仲明所为,朝中没有一个人不满意,这才是最难做到的事!他的能耐见识,我确实很放心。回头想想,若是把我放在校事府,在那种地方做官,我恐怕会头疼得睡不着觉。” 他稍作停顿,又长吁短叹道:“仲明办的事,我真是太喜欢了。他上任前,便知道先给我打招呼,意思是我不同意、他就不做校事令。瞧瞧,多懂事!还说如果我看不惯的时候,可以随时出面干涉制止他。 卿说说,他才弱冠年纪、怎么想得那么周全呢?唉,这贤婿说的话、做的事……我心里倒是有点过意不去,总觉得,好像不太对得起他。” 薛夫人看了一眼王玄姬、白夫人等,小声劝道:“先别说了,君得了便宜卖乖,易遭人恨。他既非完人,不是出身不太好嘛?妾之前其实心里也不同意,怕令君嫁过去吃苦,很担心她。只不过夫君坚持如此,妾也就不便过多反对了。” 王公渊好言道:“出身确很重要,但若真有才能,怎可鼠目寸光只看出身?士族各地都有,英雄何处得寻?” 薛夫人仍道:“可别在外面说这些,叫别人笑话,哪有自夸自卖的?” 王公渊不动声色地左右看了一下,又靠近薛夫人小声道:“而且秦仲明出身不太好,其实也是好事。他们秦家已没人可以倚靠,可不得就是我们王家的人?若是换个人,令君一嫁过去,几年也见不到一面,便只是姻亲,图个孩儿叫我们一声舅公舅母。而现在我们却像他父母似的,不是更好?” 王玄姬其实不想听,但王公渊非要说。不过王玄姬很快意识到,自己其实可以走开不听,却忍不住想留在这里。亭子里有点凉风,深秋的风比较冷了。王玄姬的手缩在袍袖里,下意识在伸屈着手指,默默地数着什么。 薛夫人的声音道:“一会回房再说。其实妾最满意的,是看见令君与他相处得挺好,我问过令君,令君也很满意。我做母亲的人,儿女过得好、不吵闹,心里不就高兴了。” 王玄姬想到了什么,顿时心道:令君每晚跟他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快活,也不用担心什么事,有什么不满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丢人、太不要脸,顿时觉得脸颊有点发烫,急忙开始调整心情。亏得只是在心里想,反正别人看不见,不然她简直没脸见人。 王玄姬心道:我不是淫|妇,他若只想着那种事、只把我当作像歌姬舞姬那样的人,不管怎样,我便下定决心真的不理他了。又不是活不了! 卷一 第八十九章 放空心灵 王家好似每日都歌舞升平,府中别的院子还好,主要是前侧这个大庭院里、住着几十个歌伎舞女,她们不表演的时候也会保持练习。也许某个人不是天天都勤于训练,但有那么多人,她不练的时候、别人也会练。 玄姬的房间在靠里面的位置,是一个由周围的房屋包围成的小院子。沿着回廊往里走,也要走一会儿,但与前侧庭院没有高墙隔断、距离只能降低一点声音,要隔绝噪音还得是围墙。她在令君那个庭院就知道,那边一点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 夜幕已经渐渐降临,庭院里的歌声弦声依旧隐约可闻。王玄姬有点心烦意乱。 她在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完全沉不下心、去看文章之类的文字。其实这里一直都是这样、整天都不太安静,但是记得以前在傍晚、她是能看进去诗文的;现在却觉得那些诗文非常枯燥无趣,越临近过节、越是静不下心。 王玄姬干脆躺到了睡榻上,把帐幔放了下来。她仰躺了一会儿,很快就翻身侧躺着,衣衫的背部料子顿时感觉箍得更紧,像有什么东西从前面拉拽着一样。 她心里其实明白、为何自己会变得比以前更浮躁。因为以前心里没什么事,便可以潜心做很多见效慢、又比较艰深的事,譬如练书法,甚至研读枯燥的经文和诸子学说。而今有更直接和强烈的心事挂念,哪里容易沉下心去做那些事?何况还有丝竹音乐的噪音在干扰她。 王玄姬自修的本领,好像也不管用了,便是那种可以遏制自己的内心、“放空心灵”的本事。 进入“放空心灵术”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吃饭也不香,闷闷的,还很烦。 可如果不克制的话,心里又会急躁,简直想每天看着光阴一点点移动,一整天会变得很漫长。 不管了。王玄姬开始肆无忌惮地回忆,回忆着他说过的每个字,回想着他的动作,他的眼神。渐渐地,她甚至开始细想那些不能说的细枝末节。他有点茧的手掌,他的气味,他的胳膊上的每一块结实的肉,皮肤上的汗毛,不明显的浅浅山羊胡。以及她自己每一刻都在变化的猝不及防感受,每一弹指间都不知道接下来身子会是什么感觉,会发生什么。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想那种事。王玄姬很想打自己一耳光。 这时她的喉咙位置、如绸缎般光洁雪白的皮肤濡动了一下,她朱唇紧闭,吞咽了一下唾液,再次翻了个身,好像怎么也找不到舒适的睡姿。 油灯朦胧的帐幔内,王玄姬把腿交叉并在了一起,但依旧辗转反侧。她把头埋在被褥里,心情简直差极了,她的手抓扯着被褥布料、脚使劲瞪着垫子,以此缓解着烦躁。睡榻上的垫子布席被褥已是一团乱,枕头都掉到地上去了。王玄姬暗自庆幸,自己只是在卧房里,不然叫别人看到她这副鬼样子、说不定以为她忽然得了失心疯。 良久后,她才消停了下来,可能她已经在睡榻上胡乱折腾得累了,这才昏昏睡着。 睡得早,醒得也早。王玄姬其实想一觉睡到中午,但大清早就睡不着了,只得起来洗漱梳妆,头居然有点痛。 上午她又去了庭院中的厨房帮忙,有时候做点简单的事,时间反而过得快一点。有个中年妇人正在石磨旁做豆浆。王玄姬不禁多看了一会儿。 妇人已经把豆子、水混合在一起磨好,正在用麻布袋滤出豆渣。那个麻布袋的经纬孔特别小,妇人用力压着袋子,里面的豆浆却只能挤出来一点点。 王玄姬看得十分难受,恍惚间仿佛感受到了昨夜的光景,只觉得心里很不痛快。她真想拿个锥子上去,把麻袋戳个大孔,让豆浆都直接贲出来,也省得妇人在那里费劲地反复挤,看得人心慌。当然王玄姬没有那么做,只是想像而已。 她失神了一会儿,仍然暗自下定决心:他好像只有愧疚、却又喜欢我的身体,别的事都是我自己在多想?这次重阳节见面,一定不能再做什么让人看不起的事了。 ……九九归真,一元肇始,重阳节到了。秦亮在家祭祀后,便带着王令君,赶去丈人家的庙里祭祀。 王家的祖庙阔气得多,专门修了一个院子供奉神位。一众人衣冠整齐,陆续来到里面烧香祭拜。秦亮下了马车,不动声色地把一个布袋放在了坐的木板下面,准备一会儿再回来取。 因为现在要去王家的庙里祭拜,不能带着卢氏送的那个首饰、有玉石和沉香木珠的物件,否则实在是大不敬。也许世上并没有鬼神,不过秦亮一向的习惯、还是敬而远之,并不会故意去亵渎。 他今天只带了卢氏送的首饰,并没有带胡麻香油。就好像那天晚上、在家里用晚膳的光景一样,其实用不上胡麻香油,当时几案上前面那只炖肉碗里、就有油汤,蘸一下就行了。 秦亮也想起那晚吃过的蔬菜丸子,当时也觉得颜色有点像沉香木。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莫名地会回想起一些生活琐事的细枝末节,秦亮记得当时拇指还不慎放到了后面的那只碗里。 他带着这个东西,其实也不是一定要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发生上回一样的事,能少些风险。正道是,没有远虑必有近忧。 如同往常一样,刚到王家,王令君就被她母亲拉走了。薛夫人确实挺疼爱女儿。 秦亮先去神庙所在的院子,准备把祭拜的礼节过场走一遍,早去早收工。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多少怀揣着凝重的心态。 他神情严肃地走进了庙门,不料一下子看到了白氏身边的王玄姬。王玄姬穿着黑色的深衣,袍服挺宽松、能勉强掩盖一下身体曲线,但她跪伏在席子上稽首的姿态,一部分布料就贴身了。秦亮在门口从她后面看去,顿时就感觉脑子嗡地一声。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王玄姬了,忽然在这个地方撞见、秦亮刚才确是没有心理准备。 她如缎的皮肤细腻光洁,又很雪白有光泽,黑色这种沉闷的颜色、完全压不住那鲜活的颜色,只起到了反衬的作用。她在此地,反而给这烧香缭绕、死气沉沉的庙里增添了生命的活力。 秦亮急忙沉住气,不想在庙里就胡思乱想。他也跟着上前作拜,表现得还算镇定,也没有用明显的动作去看王玄姬,只从余光里看她。 她的穿着打扮比较素,没有鲜艳的装饰品。容貌依旧艳丽,因为她的肌肤、头发、嘴唇的颜色很明艳,还有一双妩媚眼睛,不过她没有涂抹粉黛。毕竟是来祭祀的,王玄姬虽然不如王令君重礼节,却也还是会守规矩。 王玄姬连正眼都没看秦亮一眼,但在匆匆相见的时间里,她估计也是在悄悄看他、只是不愿做得太明显。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她装得再像、秦亮也觉得她不太可能无视自己。 祭祀完祖庙,秦亮便把卢氏送的首饰重新放回了怀里。王公渊叫上了他,去城外登高祈福。 又是充实而折腾的一天,丈人盛情难却,好像很喜欢秦亮,秦亮也不好扫兴。等回城沐浴更衣后,王公渊便派人来叫请他去参加晚宴。 秦亮走进前厅门楼时,再度在上次那个回廊上,见到王玄姬迎面走过来了。他一度怀疑,是不是王玄姬掐准了时间、在附近什么地方专门等着自己进来?因为在这里已是第二次碰面。 王玄姬的脸上涂抹了胭脂和水粉,眉毛也画长了一点,虽然依旧穿着黑色深衣,但秦亮发现不是上午那件。现在这件深衣的交领上有红色刺绣花纹,而且比早上那件合身一些,身体轮廓的线条更藏不住。 二人相互见礼揖拜,秦亮立刻沉声说道:“明天上午,我便从官府回来。我心里有些话一直想与姑说清楚,但最近许久都没有机会。” 王玄姬用凤眼看了他一下,神情不太高兴的样子:“有什么话,现在不能说吗?” 秦亮的表情有点尴尬,只好说道:“前厅里外那么多人,我们在这里多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一会晚宴见罢。” 王玄姬蹙眉道:“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要紧事?” 秦亮无言以对,此刻有点郁闷,明明上回王玄姬还挺为自己作想的、还说什么不想看到他愧疚难受。 这时王玄姬与他擦肩而过,秦亮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王玄姬头也不回,只是站了一下,沉声道,“我上次便与仲明说过,那是最后一次,不能再那样了,卿是不是没我的话当回事?卿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秦亮道:“这次我真的只是想说一些话,不骗你。我总不能就这样对你不理不问了,有些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向反方向离开。稍后王玄姬也会来前厅赴家宴,她现在出门楼、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卷一 第九十章 迷雾中抽丝剥茧 秦亮有一段时间没在王府这边过夜了,可能还稍微有点没习惯,重阳节过后的第一天早晨、他醒得很早。这个时间,起床太早、继续睡又睡不踏实,整得人不上不下。 这张睡榻上,已经完全没有了王玄姬的气味。然而秦亮的心里,一直有她一席之地。 昨天晚宴之前,秦亮在前厅回廊见了王玄姬一面,从她的态度看来,心里必定对秦亮有什么气。 就像两年前、在洛阳大市的那次邂逅,她就一直纠缠那匹丝绸(秦亮送给朝云、朝云送给王玄姬),一而再地说、要还给秦亮。秦亮后来已明白,她并不是厌恶自己,恰恰相反,就是心里有气、却找不到怪罪的正当理由,便一直揪住那匹丝绸说事。 但是自从中秋节那两天之后,秦亮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王玄姬的面,能有什么事惹到她?秦亮只能缓慢而细心地往前回溯。 蠢死了?秦亮想起了这句骂,便是在这隔壁那栋房子里的旧屋里。当时他没太在意,而且正是有点疲惫的时刻、便比较粗心,以为只是打情骂俏的话,毕竟两人刚刚汗津津的亲近过。后来秦亮很快被尹模的事牵住了全部精力,整天精神都很紧张,自然没有心思继续细想那些细枝末节。 秦亮这时才特别地重视起这句骂来。 那天是八月十六、中秋第二天,王玄姬为什么骂他蠢死了,是因前面秦亮问了一句“那天我告歉、提起那件事,君怎么伤心得流泪了”。 秦亮继续往回溯。“那件事”当然就是指、不慎酒醉坏了王玄姬的清白。“提起那件事”则是秦亮上任校事令前夕来王家那次,与王广在庭院里欣赏歌舞,碰到了王玄姬,秦亮当时找机会道歉、说了一些好话。 再度回溯,他说了些什么话呢?他大概是说,想要弥补对玄姬的伤害,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真心诚意,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秦亮当时的认错态度是很好,想到什么好话就说,以表达自己的诚意,但是……如果王玄姬已是动了真心情意呢?秦亮再用什么“做任何事”“真心诚意”这样的词,听者的感受就不一样了。 这些事不能靠语言的逻辑,得靠细心和揣摩、加上对微妙感性的把控,进入了抽象和感觉捕捉的范畴。 王玄姬流泪,极可能根本不是伤心自己的完璧之身没了、后果严重,而是被感动的。感动之余,她其实明白秦亮那几句话的含义是道歉,于是又有点心酸。所以她流的是感动与心酸之泪。 女郎的心,简直就像是一座笼罩着迷雾的迷宫,秦亮在其中穿梭,需要用心、更需要细致,粗心大意的话,必定找不到答案。 秦亮细细品味着王玄姬的心情,自己也不禁有点心酸了,忍不住“唉”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时天色已微微发亮,秦亮便从榻上起身,出门洗漱、又唤莫邪过来帮忙整理官服。王令君还没醒,正在侧身睡觉、细听能听到她均匀有节奏的呼吸,仍然睡得很香。她除了几天身体不适的时候,每天早上都睡得很沉,秦亮在房间里做事完全吵不醒她。 准备好后,秦亮吃了些简单的食物,便去了校事府。如同中秋节只放一天假,重阳节也只有一天。若非真有急事耽搁,秦亮都会去上值,起码要在官府里溜一圈再走,在人们面前刷一下存在感。 有时候、他即便没打算特意做什么事,但只要人在这里,总会日积月累起到作用,并渐渐摸索到一些朝中的情况。正如他总结的经验,只要把时间泡在里面、多少总会有用。 秦亮这个五品官来得很勉强,若非曹爽府找不到适合的人来做校事令,秦亮当不上五品官。他还得想想办法、好与洛阳大人物达成某种共识,才能外放做太守,最好还能加一个将军号。 按照秦亮之前给自己做的晋升路线规划,他离开淮南回洛阳做京官,就是为了靠近朝廷权|力中心,以便从中枢得到太守的官位。毕竟从地方县令县尉开始干,往上升太慢了,不如到洛阳找机会。 能摆到朝堂上说的功、威望、实力,只能去地方甚至边境上立军功;但想要官位,还得靠洛阳的大人物。甚至于只要出身或关|系到位,官位都不需要军功,像曹爽周围那一圈尚书级别的官,谁有什么军功? 这几天隐慈吴心不在身边,倒给了别的校事官机会,不断有人趁机上来露脸套近乎。秦亮都很给面子,好好与他们说话。但是这些人关键时刻没能指靠上,现在才到府君跟前表现、在秦亮心里的地位就差别大了。 ……今日是重阳节后的第二天,九月初十,天气晴朗。有时会起一阵秋风、吹得庭院里的树枝哗啦乱舞,有时风平浪静、万物都仿佛静静地浸泡在阳光里。 王玄姬慢吞吞地吃过早膳,又在庭院里看那些歌女舞伎练习,她表现得“比平时还要正常”。打记事起,她就从来没跳过舞,但是把这些舞伎的动作、歌女的唱腔都看会了,实在是看了太多次。 听得多了,她不时便会厌恶那些歌声、丝竹管弦之音,觉得聒噪。当然她并不厌恶这些歌女舞伎,即便母亲白氏不经常说,王玄姬也能想得到,她们都是些可怜人。别看她们现在吃好的、穿好的,又不用干活,但总有青春消退人老珠黄的一天、对于歌舞伎女来说那一天来得更快。 王玄姬观察了一会儿庭院里的人们,留心发现、母亲白氏已着急出了门,王玄姬便不动声色地往后面的庭院门楼走。 以前侄女还没出嫁的时候,王玄姬就经常来这个庭院,有时每天都来,自然是轻车熟路,轮值看守门楼的侍女也没管她,她直接就推门进去。王玄姬很熟悉这里,连侍女几时换值、她心里都一清二楚。这座门楼寻常几乎没有人进出,侍女在这里守的时间长了确实很无聊,所以她们不会守一整天、而是换着守,一天里可以去做做别的事,时间会好过点。 王玄姬来到阁楼上,果然看见了王令君,于是上前说了会儿闲话。王玄姬是令君的长辈,令君又是个很懂礼节、顾及体面的人,并没有去提那些尴尬事,但令君在内心里已经看不起她这个长辈了吧?王玄姬当然也不会说,她还来与令君见面、已经是无地自容却恬着脸的感觉了。 只不过两人交谈时都有点小心翼翼的,关系已经回不到从前那种感觉,只要王玄姬留意倾听,便能品出其中的客气话与敬词多了一点。 按照王令君几次回娘家的情况来看,她若要返回夫家、一般早上跟着秦仲明走。如果上午还在王家,多半就要多住一天……秦亮离开官府后,也会回到这里。 “我去找几卷书。”王玄姬道。 王令君很随意地应了一声。 于是王玄姬走下阁楼,来到了回廊尽头的一间书房里。书房里有一些木架,堆放着许多用麻布袋装的竹简,还有少数纸张布帛写的文章。房间里已经起灰尘了,以前这里总是一尘不染。王令君出嫁后,负责打扫庭院的人明显更偷懒。 从书房的门看出去,看不到什么东西,甚至到窗前也只能看见庭院里的树。但是如果站在书架旁边的木梯上,找准高度和角度,视线便能穿过窗户、看到门楼进来的那条路。 只是说几句话!王玄姬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事。 以前的事就算了,但不管怎么样,她不可能再愿意答应秦仲明、继续做那种不像话的事,免得平白叫人看不起。 卷一 第九十一章 只是说话 视线离开书架木梯,穿过窗户、通过庭院里摇曳的树叶,王玄姬看到那个子高高的身影来了。他穿着秋白色的官府、头戴小冠,但王玄姬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角度的微妙变化就让他的上半身被树梢遮住了。 王玄姬急忙将身子歪来歪去,调整角度,差点没从梯子上摔下去。 蠢死了!王玄姬暗骂一声,心道、自己何必在这里看? 她立刻从木梯上下来,然后站在门边,心里默默数着时间,一弹指(秒)、两弹指……这庭院的路她很熟悉,知道走过来大概要多久。 时间差不多了,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呼出来,手在胸襟上按出了一个凹陷以定住心神。很快她就若无其事地走到了回廊上。 廊道上的秦亮看到王玄姬,站定了片刻,马上又加快步伐迎面走来。王玄姬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没吭声。 她可厉害了,心里刚刚还“噗通噗通”的,却用“放空心灵术”在此刻稳住了片刻情绪。 秦亮上前揖拜,两人相互稍稍行礼,秦亮便直接说道:“姑跟我去那间旧屋,我真的有些话要对你说。” 王玄姬道:“只是说话?我信卿才怪,跟卿说过了,继续做那种事很不像话,上次就是最后一次!” “我发誓。”秦亮道,“今天绝不强迫姑做那种……” “停!”王玄姬忙道,“何至于?真的只是说话?” 秦亮点头道:“只是说话。” 于是两人又进了那间卧房,然后打开西侧的小门,走到了角落里那条铺着火熏木板的檐台上,隔壁的那栋房子就在前面。王玄姬看到那道熟悉的房门,顿时觉得脸上发烫,走路腿都有点打闪。 已经下定过决心的!不能那样像个轻贱的歌伎了,不仅秦亮看不起自己、令君也会看不起自己。能见面已经足够! 王玄姬立刻道:“我们换一间屋说话。” 秦亮略微一想,点头答应。 两人遂来到了隔壁的房间,门外是洒满了上午的阳光,庭院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一阵清风吹拂草木、轻轻摇曳。这样静谧的时刻,小声说话都能彼此听见。 王玄姬用玉白的手指、蹂躏着深衣衣袖一角,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然后目光游离、仍在不经意地看着他,“有什么事,说罢。” “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念着姑,我会贪婪地闻你留下的气味,内心几度混乱。”秦亮道。 他一开口,王玄姬就愣了,不禁抬头看着他的脸,手指也放过了那可怜的衣袖布料,完全停止了动作。 秦亮继续道:“不用姑说,我也知道是违礼之事,知道不对,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你,明知道是错的也偏要想。”他稍作停顿又道,“我也知道,姑对我的情意。” 王玄姬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刻问道:“那卿怎么一直不说?” 秦亮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给你未来,如何有脸说什么山盟海誓,为了吊着你?那不是害你吗?我犹豫纠缠了多次,确实觉得逃避不行,一样会辜负美人恩,于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王玄姬的胸襟一阵起伏,感觉身上暖洋洋的、如同门外的阳光,身子也变软了。她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朱唇,声音也走样了,“想那么远做什么?”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还是要说出心里的感受。”秦亮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前生……前半生很坎坷焦虑,经历过很多无奈。实在是做梦都想不到,如今会有你们这样貌若天仙、心灵美好的女郎,会有这么好的人、真心实意一心一意地待我。得到了这样的情意,夫复何求?就算以后有些事没成功、失败了,能遇到你,有你们这些年的陪伴,我死了也毫无遗憾……” 王玄姬急忙伸手按住他的嘴,颤声道:“不要说不吉之言!” 她直愣愣地看着秦亮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秦亮说的是真心的肺腑之言。她的脑子里“嗡嗡”乱响,完全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语言,还有这样的情。她的脑海里间歇性地一阵阵空白,好像在做梦一样。 王玄姬明知是他的真心话,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那样的话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这个在淮南神机妙算、用兵如神,能以不足的兵力、顶住吴国倍数大军进攻,还能反击追杀敌军的英雄!这个谋划得当、周密部署,动手时雷霆一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决除掉人间恶贼,听令君说还拿人头去祭奠受害村妇的大侠!这个让所有人都称赞,叫王广赞不绝口,处事沉稳、考虑周到的贤士!这个出口成诗,文章享誉天下,风流倜傥的年轻文人! 他竟然说,能得到她王玄姬的陪伴,能遇到她,死而无憾? 王玄姬的心跳已无法掌控,鼻子却很酸,她咬着牙没有出声,但是眼泪止也止不住,沿着艳美的脸颊往衣领上滴。 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蠢死了!我竟然以为自己在他心里,像歌伎一样轻贱。 但似乎也怪不得她王玄姬,她又不是没见过那些有本事的大人物,譬如王凌就是出镇一方的诸侯,别的达官显贵她也见过。他们几乎全部都对妇人冷酷无情、把女郎当作玩物,当作可以随时送人和丢弃的衣裳! 王玄姬以为有本事的人都是那个样子,哪里想得到,面前这个比那些人能耐大多了的人,却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愿意用性命来疼惜。 不枉她王玄姬的感觉也和秦亮一样,朝思暮想、辗转反侧、煎熬磨人,数着日子等见面的那一刻。 她忽然用力抱住了秦亮,拿自己的胸口紧紧贴着他,生怕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跑了似的,抱得非常紧。她的头也昏,感觉站不稳。 秦亮的声音继续传来:“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们,好吃的、好看的,风景好的地方,但凡世间美妙的体验和过程,我都想有你们在场,无悔人间这趟短短的过程。我想感恩你们的恩情,我是真心实意的,绝不是在说谎,多想把心掏给你看。” “别说了。”王玄姬哭得喘不过气来,“再说下去,我要死了。” 王玄姬在秦亮的脖子上贪婪闻着气味,摩挲着他的身体样子,她的胸襟紧贴着秦亮、已经感觉到有点硌得不太舒服,长袍里沿着整条腿也很不适。这时王玄姬也察觉到了秦亮的异样,她这么贴着他又是闻、又是蹭的,秦亮估计也无法忍受。 果然他这时也不吭声了,可能想到了别的东西,一下子失去了温情脉脉的气氛。 王玄姬呼吸困难,早就把之前的什么决心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什么好吃的、好看的,全都没意思,我只要卿有这份心,卿要了我罢。” 她松开了秦亮,终于脱离了心口硌得微微疼的感觉,她开始自己解衣带,先把深衣扔到了地上。正要去除里衬时,秦亮道:“稍等。”王玄姬沉声道:“还等什么?卿给妾罢。” 秦亮道:“我去隔壁取个东西,马上就来。” 若不是秦亮刚才那含情脉脉说话的样子,她听到这句话、简直又想骂人。 秦亮不由分说,一溜烟就跑了!好像生怕被她王玄姬吃了一样。 好在他没说谎,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又回来了!秦亮手里拿着个布袋,从袋子里面拿出了一样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有玉石和沉香木的珠子,珠宝? 王玄姬慌慌忙忙地只瞟了一眼,心道:你永远不知道秦仲明下一弹指之间想干嘛,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就像他那种时候的动作力度。都这种心情了,他难道想送我珠宝?太奇怪了。 她不管那么多,忍耐了半个多月,今天一定要秦亮。王玄姬继续做自己的事。 还没完全解开,秦亮却说道:“别丢掉里衬,我喜欢交领上的刺绣花纹,看着端庄有气质,像精致漂亮的领结。” 王玄姬道:“卿拿着这个珠宝作甚,快扔掉。” 秦亮好言道:“不必担心,只一小会儿时间才用。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我们还是先不要把关系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才有机会慢慢想办法。” ……那天早上的中年妇人,厨房里那个。妇人准备做豆腐、在过滤麻袋里的豆汁时,叫人心情憋屈,压半天麻袋只能滤出来一点豆浆。王玄姬看得难受,主要是头天傍晚她在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试了很多种睡姿,总是找不到适合的方式,就像厨房那麻袋不管怎样都只有那么点,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她头还疼。 今天不知怎地,王玄姬又想起了那妇人用麻袋滤豆浆的场面,她在想象里、实在忍无可忍,走上去拿锥子用劲刺|破了麻袋,顿时豆浆洒得满地都是。不管怎样,反正她心里终于感到了痛快。 若非今天秦亮说的话太让王玄姬太感动,她铁了心对秦亮千依百顺,她绝对不会同意秦亮用那件珠宝,何况她刚才接连大哭了几次,哭得头脑昏昏沉沉。若是今天之前,她必不愿意,真是无言以对简直闻所未闻。 卷一 第九十二章 不想怪罪 上午的太阳,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升越高。阳光先前还能从东面的门窗照射进来,铺满整间旧屋,使得屋里的光线非常清晰明亮。这会儿却已经缓缓从门边收走,留下了半间屋子的阴影。 已经穿上了里衬的王玄姬便站在了阴影里,她默默地拉了一下有漂亮的红色刺绣花纹的交领,把雪白的肩头遮住了。王玄姬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呆滞,凤眼低垂着,头也微微侧向一边,一声也不吭。 秦亮看着她的神态,心里不禁怜惜,顿时寻思、自己好像考虑得不够周全,十几岁的古代女郎,应该不太容易接受。 他上前一步王玄姬,双手轻轻放在她略显稚嫩的削肩上,埋头看她的脸,“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对不住阿。” 王玄姬躲着他的目光,又把脸偏向了另一边,她的脸更红。这副可怜的模样,跟她之前急切又主动的态度,完全已是大相径庭。 “下次不这样了。”秦亮忙好言安慰着。 此时才醒悟王玄姬接受起来有难度、已是为时已晚,事情干都干了,还能怎么办?只能下次不再用那个法子。 王玄姬又开始蹂躏她那可怜的袖口衣角,那一小片布料被弄得皱巴巴的。秦亮靠在柜子旁边,陪着她站了许久,有时候说什么已是无用,一起呆一会儿更好。 “没事。”王玄姬忽然开口小声道,“我说了,今天卿做什么,我都依你,事先我就想好了的。只是……”她终于抬头看了秦亮一眼,洁白的牙齿咬了一下朱唇,没再继续说。 王玄姬的声音确实很好听,哪怕是话语低沉的时候,声音照样有婉转起伏的韵味。 她的耳朵都红了,又把头转了过去,“真的没事,卿不要难受。卿先走罢。” 秦亮道:“我会在府上多住几日,反正你长兄一直留我。” 王玄姬背对着他,小声说道:“不用天天都找我,容易被人发现,况且我身子也受不了。” 秦亮想了想道:“反正我又没机会去找你,只有等你过来。” 他又看了一眼王玄姬避过脸去的样子,便道:“那我先走。” 等秦亮走出门口时,再度回头看了一眼,王玄姬又在默默地收集那些柜子、几案上的积尘。 秦亮沿着来时的路,走过那段深色木板铺的檐台,回到了卧房。他牵着袍袖闻了一下,很快发现是徒劳的,一会儿还得向王令君老实交代。他又把拇指在鼻子前放了一下,便到庭院去找清水。其实秦亮也不想那样做,确实是古代的条件有限,怀上了后果不简单,才必须得想点办法、也许多少管些用。 很快他就见到了王令君,果不出所料,只能老实交代。当然他没有说太多,有些事连秦亮也说不出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云层开始增多,到中午的时候天空便阴了下去,乌云还在积累。上午还阳光明媚,这会儿看起来倒可能要下雨的样子。 秦亮今天上午便着急忙慌地回来,下午也没必要再去官府。他便在庭院里一边踱步,边想一些事情。 这时王玄姬从门楼那边的廊道又走了过来。秦亮站在庭院中间的小凉亭里,向王玄姬揖拜见礼:“姑怎么来了?” 王玄姬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很不自然,“令君叫人来找我。”说罢目光便立刻闪躲,然后急匆匆地向阁楼走去。 秦亮顿时心里有点不安,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不动声色地向阁楼那边走去。令君以前自己说过的话,她姑是个可怜人、还叫秦亮不要伤她;秦亮若是对王玄姬的情意视若无睹、装聋作哑,那不就是在伤她……今天令君应该多半只是担心,毕竟这些古代女子的观念与后世完全不同。不仅是令君、还有王玄姬的观念,否则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走到了阁楼楼梯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果然听到令君的声音道:“我做晚辈的,想提醒两句、却又觉不太恰当。我并不是想怪罪姑。” 秦亮听到这里,相信令君确实不是为了责怪,她既然说出来那句话、多半就是真的,因为她不喜欢说假话。但不知道王玄姬是否了解令君的这个习惯。 王玄姬的声音忽然道:“卿不必太看轻我,其实只是因为、我先认识秦仲明。我也没想要怪罪卿,毕竟是长兄办的好事。” 秦亮顿时愕然,他琢磨了一下,王玄姬确实是个不太容易服气的人。 令君的声音道:“我后来才听说了、你们早有来往,白夫人还上门去过。你们以前就……” “没有,只是认识。我就是想等着他主动说,不料错过了,当时他都不知道我的心意。”王玄姬道,“那晚风雨交加,秦仲明喝醉了酒,把我当作了令君,我却没怎么反抗。我怕招来别人发现,说不清,但后来想了一下,我也不太想反抗。” 秦亮顿时觉得,事情听起来好像有点棘手的样子。 他给王玄姬说的那些情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也是为了不逃避、不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她感动、确实是感动,但胆子似乎也大了起来,而且更有决心了。 就在这时,忽然莫邪走进了阁楼下面的门口。秦亮立刻看着莫邪,用手指在嘴唇上做了个动作,示意她不要出声。 秦亮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楼梯,带着莫邪走出门外。他问道:“有什么事?” 莫邪道:“府门外,有人欲求见君。妾到处找了一下,才看见君在阁楼里。” “知道了,我这就去见人。”秦亮点了点头,他指了指上面,“我只是好奇想听一下,卿告诉夫人也没事。刚才只是不想打搅她们。” 莫邪红着脸没吭声。 秦亮离开了庭院,沿着那条狭长的夹道,直接走到王府的大门口。他走出角门,便看见了隐慈和吴心、正站在一辆马车旁边。他们见到秦亮,便弯腰揖拜。 “事情办好了?”秦亮上前径直问道。 卢氏派人送“珠宝”来那天,秦亮就派了隐慈吴心外出办事,二人已经走了好多天。 最近秦亮在校事府,经常有别的校事官上来露脸,也是因为隐慈不在洛阳。不然隐慈经常在秦亮身边,别的校事也不太方便说那些套近乎的话。 这时隐慈答道:“照府君的意思,办是办好了,就是出了点意外。” 秦亮听到这里,掀开马车的后帘看了一眼,便道:“上来详细说。” 隐慈道:“喏。” 卷一 第九十三章 喝碗茶而已 阁楼外面忽然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王玄姬转头向窗外看去,便看见了空中急速飘过的雨点。她这才回过神,想起上午的间房里有阳光照射,现在天上却下起雨来了。 王玄姬的心绪被雨声打岔了一下,回过头来,又看向对面,令君依旧端正地跪坐在几案对面。令君的腰身殿髋确实很美,主要是她的腿长又直、生得很漂亮,便更加显得身段婀娜。 也难怪秦亮在倾述衷肠的时候,还要带上令君,秦亮对她自然也是真心实意。不过正因如此,王玄姬才更相信秦亮的话、不是为了说花言巧语,否则便不会在那种时候提到令君。 这时令君的声音道:“姑有些误会,我没有看轻姑的意思。我是担心,姑以后该怎么办。若是肚子大了,处境更不堪想,唉。” 秦亮也有类似的担心。王玄姬知道好歹,若不是真心为她考虑、不会说这样的话。 王玄姬心一横,忽然改变了口气,沉声道:“除了风雨交加的那晚,后来这两回,都是我引|诱了仲明。” 令君沉默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王玄姬又道:“仲明在我跟前,还说感恩卿这些年的陪伴,有卿这样貌若天仙、心灵美好的好人,一心一意地待他,他别无所求,死而无憾。是我一直纠缠他,让他愧疚,让他觉得对不住我、不敢逃避。” 令君立刻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王玄姬。 王玄姬把令君的样子看在眼里。不过她觉得自己也没骗令君,秦仲明本来说的就是“你们”。 令君失神道:“他说过这些话?” 王玄姬道:“我骗卿做甚?卿了解我,我是能想出这些话的人吗?” “唉……”令君叹了口气,身体挪了过来,双手紧紧捏住王玄姬的手,“我特意叮嘱过他,叫他不要伤君。” 王玄姬道:“没有伤我,我自己愿意。” 令君又问:“他为何要在姑面前说?” 王玄姬一脸无奈,终于还是轻声道:“我看他是两头愧疚,落了心病,可能觉得对不住君罢?我看着他也挺难受。” 两人静静地坐着,令君仍然握着王玄姬的手。阁楼里只剩下雨声,雨好像是越下越大了,窗外已是朦胧一片,雨幕变成了雾汽一般。 令君蹙眉沉吟道:“该怎么办呢……” 王玄姬小声道:“应该没事。” “没事?”王令君神色不解。 王玄姬抬头看了令君一眼,便把两个茶碗前后摆好,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其中一只拿开了。令君说话含蓄委婉,但她其实很聪慧。 桌子上正好有个茶壶,王玄姬把茶壶提了起来,拿起茶碗对上了茶壶。但她没有倒茶,却忽然拿开茶壶,把茶汤洒在了桌子上。 令君不可置信地看着洒了茶汤的几案,又与王玄姬对视了一眼,俩人都说不出话来。 王玄姬的脸也感觉很烫,率先把目光躲开。这时她感觉嘴唇被令君的手指轻轻抚着、好像不要她说话?王玄姬不知道令君想干嘛,心虚之下有点慌。过了一会儿,令君总算把手拿开了。 王玄姬顿时暗自舒出一口气,立刻倒了一碗茶汤拿起来,灌了下去,心情才稍微平复。 过了好一会,王玄姬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头看令君时,见令君正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灌茶汤。王玄姬愣了一下,急忙摆手道:“卿误会,想错了!” “误会?”令君的声音道。 王玄姬道:“真是误会,绝对没有!”但她想了想,又不知道是哪样更过分,很快说不出话来。 两人再次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答案。王玄姬的脑海里很乱,她这时已经搞不清楚、令君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究竟是谁误会了谁? 忽然令君低声问道:“那君怎么才能做到?君可真舍得自己。” 王玄姬答不上来,她不可能说出那样的事,连自己想想都羞得无所适从、更别提开口告诉别人。王玄姬与令君以前关系很好,彼此都很熟悉,她一直知道令君是个很端庄守礼的人,却没想到她嫁给秦仲明之后、竟然也能想到许多坏东西。 “我才不管他怎么做到!”王玄姬忽然就恼了。 她接着便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王玄姬走到阁楼的梯子门口时,转头看了一眼,见令君正向自己揖拜。王玄姬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长辈。 ……秦亮在马车上听隐慈大致描述了一下办事经过,还没听详细,便打断了隐慈的话,叫他跟自己一起进王府。吴心留下,秦亮与隐慈从马车里下来,隐慈抱着一口木箱子。 马车外面已经下起了雨,越下越大。但秦亮刚出府门时,天上只是布满了阴云。 来到府邸门楼,秦亮要了两顶斗笠,继续与隐慈一起沿着右边靠高墙的夹道往里走。两人一路来到了庭院里的阁楼前。 秦亮道:“卿在楼下等小半柱香时间,然后自己上来。” 隐慈欠身道:“喏。” 令君还在阁楼上,看到秦亮上来、肩膀和袍服下摆都打湿了,她便诧异地问道:“君去了哪里?” 秦亮道:“出大门口有点事情。卿先别管,那边有间房,卿进去坐着不用吭声。” 令君一脸疑惑,但还是听从了秦亮的安排,拿了一条胡绳床进去,然后轻轻掩上房门。秦亮等了一会儿,便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很快隐慈就抱着箱子走了上来。 “东西放下。”秦亮招呼道,“卿再说一遍太原的事,说详细些。” 隐慈揖拜道:“喏。” 秦亮之前派遣隐慈吴心二人,便是去处理温家堂弟的事。原本秦亮给隐慈安排了两件事,其一,把那人家里所有带字的东西搜走。其二,把人抓回来。 但隐慈去干活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在当场刑|讯的时候,失手把人给打死了。 “仆没想杀他,谁知道那么不经打?”隐慈皱眉道,“才打一会儿,仆便没管他讨饶继续打,然后人就咽了气。” 现在秦亮也不想再责怪隐慈,反正那人也不是啥好人,估计品行还比不上秦亮亲手杀死的吴兵。何况将来他若有机会干更大的事,还要迫不得已杀很多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 只等隐慈叙述得差不多了,秦亮便问道:“他死之前说了什么?” 隐慈道:“竖子说什么钱财只为孝敬老人,后来挨了一顿打,又说是自己私吞。他还指太行诅咒发誓,没有别人知道书信的事,他没有说出去半个字。他还想继续招供,仆不准他说。仆也不知道书信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乃因府君交代过,不用具体过问。” 秦亮又问:“他家里人呢?” 隐慈道:“仆与吴心蒙着头,进院子就拿兵器架住了两人的脖子、控制住场面,把人绑了堵住嘴,关了起来,然后搜寻各处。后来仆失手打死了人,便干脆在房里放了柴禾灯油,把其他人赶出去,一把火连尸首与宅子一起烧了个干净。” 说到这里,隐慈又沉声道,“府君勿虑,仆二人蒙脸,待惊扰了乡邻时,仆等早已走脱。万一真有人能查到校事府头上来,还可以给他编个罪名,窝藏逃兵家眷的罪就不错……” “行了。”秦亮道,“以后收到此类检举、要先知会廷尉府,重要的检举直接告诉我。” 隐慈拜道:“喏。” 秦亮遂走到前面,带着隐慈下了阁楼,站在门口喊来莫邪,叫她将隐慈送出王家。 等秦亮回到阁楼上时,王令君已经从旁边的房间里出来、打开了箱子,正在翻看箱子里的东西。秦亮大致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有木牌匾给拆了下来,难怪装了一箱子东西。隐慈办事还真是执行得很彻底。 王令君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奇怪、眼睛稍显迷离,秦亮与她对视了片刻,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脸。接着令君便继续埋头清理,寻找里面的简牍。 秦亮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一扇窗户边的几案旁,这里铺着垫子席子,他便盘腿坐了下去。见几案上还有茶壶茶碗,他倒了一碗冷掉的茶汤,犹自喝了起来。 许久后,王令君捧着一叠简牍过来,把东西放在了几案上,跪坐在几案对面。她的神色微妙地变化着。 秦亮看了她一眼,主动开口道:“其实事情并不算复杂。温诙之子虽袭爵关内侯,但此人不是主家。只消派出两个像隐慈那样办事可靠、身手不错的人。” 王令君道:“阿父把事情想得不一样。何况事已过多年,难得君当作一件正事去专门处置。” 秦亮指着几案上的简牍,“都在吗?好像没多少,得清点仔细,免得又落下心病。” 王令君抿了一下微微上翘的朱唇,点头道:“我查了好几遍,都在。君要看看书信?” 秦亮摇头道:“不看了,没什么意思。卿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 他没想到令君的反应异常安静,平静得出乎意料。他原以为这至少是一份小小的惊喜,能让令君高兴一下。敢情她是在玄姬那里受了点气,影响了心情? 王令君忽然问道:“那君有心病吗?” 秦亮随口道:“当然有。”他暗忖、原本就是个生活压力大的现代人,谁多少没点心理问题。 卷一 第九十四章 懒意 淅沥的秋雨、在空中形成了雾汽一样的水幕,远近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烟雨朦胧中。 庭院中的小亭子里,此时正燃着一团火,桐油、木板、竹简等物一起烧了起来,黑烟飘到了雨幕中,慢慢化为了虚无。王令君久久盯着火光,直到眼睛被亮光刺得不太舒服。 她忽然想起了在寿春城的征东将军府内,阿父也烧过箱子,还是在雨天。但那次烧得不干净,今天总算是烧了个干净。 回忆中的片段映入脑海,王令君也学着当时阿父的模样,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王令君与秦亮肩并肩站在一起,看了许久,秦亮的声音道:“回房罢。” 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之间竟又无言。能说的话、大概已经说过,再说有点多余。有些话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也说不清楚。 她思绪也很乱,此时心中诸事、如同这雨天的景色一样,朦胧而理不清。譬如秦亮的心病,是不是在她与王玄姬之间为难?又如王玄姬今天在阁楼上倾倒茶汤、究竟是在比喻什么?她猜测,秦亮是没有把某物留在玄姬身里,所以玄姬才说应该没事。但玄姬究竟是怎么做的,令君也把手指放在玄姬的嘴边做了暗示,结果玄姬立刻把茶汤一口就喝了下去,也许玄姬做得更过分、真的吃了?王令君此时想起来仍然觉得震惊脸上发烫。 王令君回到了房门口时,又转头看了一眼亭子里还在冒烟的余烬。虽然情绪复杂,但她却隐约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表的懒意。 刚才她到潮|湿的庭院里走了一趟,长裙下摆沾上了泥水,若是以前她立刻就想更衣,不然心里就发慌,焦躁不安一直想着身上的泥渍。但此刻她却懒得动弹,拖延着不想费事。 …… 校事府的人清闲了很多,秦亮这几天反倒忙起来。 以前的校事们主要是为皇帝干脏活。后来又为曹爽干,像劫走先帝宫妇、到处搜寻美人,自导自演检举罪状,然后敲|诈骚扰各家等等,不一而足。 秦亮上任后开始禁止以前的许多“业务”,所以大伙的事就渐渐开始减少。秦亮当然不会再干以前的业务,都是些蝇头小利、又得罪人的事。 大魏国的庶民都被榨|干了、弄得世面上没什么活力,但士族豪强相当有钱,生活极其奢靡,养着许多家伎。毕竟汉朝留下的财货、如贵金属等不会凭空消失,曹魏还组|织过人盗|墓,这些东西几乎都进了诸公的府邸。能敲出点油水的地方,必与各家士族豪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谓是敲|诈一人、得罪一群。 不过校事府还有一些正经业务在维系运转。譬如在中外军、司马懿府等大臣府邸,安排有卧|底,只是应该没有什么鸟用。估计司马懿等人早就知道、谁是校事府的卧|底了。 最奇怪的是,唯独大将军曹爽府没有校事卧|底。显然司马懿就算要部署卧底,也不会用校事府的人,而是用自家养的家丁门客之类私人。 其实曹爽也应该那样干,要自己找私人,完全没必要依靠校事府的人……因为曹爽虽权势很盛、却完全没有达到只手遮天控制朝廷的地步,所以校事府被各家渗透得像筛子,已经整成这样、做什么都做不成。 当时秦亮在游说曹爽杀尹模的时候,便已经进言建议过,却不知曹爽听进去没有。 曹爽确实是望之不似人主。贪图先帝留下的几个美女、收罗民间美妇十分积极;秦亮建议他积点声望、注意下影响、找个人帮他把黑|锅背了,不也是为他好?愣是费老大劲都不一定有用。 校事们的事情暂时少了,秦亮却很忙碌。有些事手下确实不管用,得他亲自去。 譬如找三品大员廷尉高柔谈生意,派个小校事去、估计人都见不着。秦亮是去谈生意分成的问题。 大魏国的律法、对于士族豪强来说很水,大部分犯|罪,可以向廷尉府交钱,然后就放出来了!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各种罪的价格一目了然。当然也有一些太重要的罪,钱也不好使。 最近秦亮约束手下敲|诈,但校事们还是会收到一些检举。一般的检举,秦亮准备知会廷尉府,让廷尉出面正大光明地治罪;因为校事府实际并没有官|僚系统内的司法权,以前那些胡作非为如抄家搜人、说到底都是非法,只不过有皇帝撑腰,可以声称奉旨去惩治。 但高柔不能白漂,秦亮去找他、便是谈分成。校事府提供的检举信息,廷尉收了赎罪的钱、当然应该分出来一份。高柔很愿意看到,把校事府的行为也纳入到魏国官府体系内,已经答应分钱,分歧只是怎么分。 谈生意的时候,高柔提到了一件事,说是太后传话、让秦亮十月初一大朝的时候去参加朝会。 郭太后?秦亮不知道郭太后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估计是因为除掉尹模的事? 但是这个郭太后好像没有什么存在感,秦亮在魏国几年,所知道的大事,几乎都是曹爽、司马懿那帮人安排的。若非高柔提起,秦亮都没想到郭太后的门路。 皇帝曹芳不是郭太后的亲儿子,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四方都督、朝中权臣太强,只有曹丕曹叡在位的时候才能压得住;另外郭太后好像不爱管事,否则还是能有不小权势,毕竟郭太后代表的是皇室,天下仍有不少忠于曹家的人,那些人应该愿意听郭太后的号召。 秦亮不管那么多,既然郭太后看得起自己,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 郭太后即便不怎么管朝政,但她若开口,要诸公论功行赏给某人一个小小的太守、杂号将军,那有多大问题?秦亮立刻重视起来,忙着为郭太后准备一份大礼。 十月初一、只剩半个多月,秦亮每天忙着,就是在给太后准备东西。到时候秦亮再找机会委婉说出自己的需求,慈祥的太后极可能会为秦亮说句话。 卷一 第九十五章 兼而有之 今天又下起了雨,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秦亮的心情。他已经感觉到,离太守的目标正在渐渐接近。这是他迟早必须要迈出的一步,县令县尉太小、刺史暂时不可能。 秦亮离开官府后,还是回王家,令君说多住几天,他也没反对。不过这几天秦亮因为有事情忙活,早出晚归,回来天都黑了,便没机会见到王玄姬。因为府上肯定有人知道秦亮还在王家过夜,所以王玄姬白天去找令君还好、天黑再去就不太妥当。 不过今天秦亮回来得早。昨晚令君说、得到了一坛上好的葡萄酒,秦亮答应了她今天早点回来,一起喝酒。 他打着雨伞,听着“哗哗”的雨声,沿着右侧夹道,径直走到了庭院门楼。守门楼的人却是侍女莫邪,她以前好像不做这个差事。秦亮也没管她,沿着走廊往里走。 把雨伞放在檐台上,秦亮看了一眼卧房那栋房子,便径直去旁边的阁楼。令君白天一般喜欢呆在阁楼里。 走上楼梯后,秦亮顿时愣了一下,因为玄姬也在这里、正与令君坐在一起,俩人已经喝起来了。 令君从筵席上起身,向秦亮缓缓揖拜:“君回来啦。” 秦亮回拜,又与随后站起来的玄姬相互见礼。 令君道:“等了君许久,君还不回来,我们就先尝了两杯。” 秦亮笑道:“没事,你们继续。我酒量本就不太好。” “我先下楼一趟。”令君道,“君入座罢。” 秦亮点了点头,在玄姬的侧边跪坐下来,因为令君的位置在玄姬对面。一共四个方位,其中一边还放着个木炭红彤彤的泥炉子。 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王玄姬的凤眼往下看,脸也微微回避,这样的神态动作,让气氛似乎有点尴尬。不知是玄姬还记着上次过分的事,还是因为令君也在场。也许兼而有之。 “怎么四扇窗都关上了?”秦亮回顾左右,故意若无其事地没话找话。 幸好王玄姬回应了:“秋冬之交,令君说下雨天的风挺冷。” “也对。”秦亮顿时露出了笑意。看来王玄姬应该不是在气他,多半只是不好意思,不然她懒得搭理这样的废话。 秦亮顿时又得寸进尺,不动声色地撩|拨了她一句,“里衬交领上的刺绣不一样了,桃花吗?还是很漂亮。” 王玄姬没看他,却小声道:“君喜欢领子刺绣,妾以后把每件里衬都绣上。” 秦亮注意到她的称呼,顿时竟然觉得自己的官服动了一下。就是这么神奇,一个“妾”便听得人心情绮丽。王玄姬的声音确实太好听了,那婉转的高低变幻的声线,说每个字的声调都不一样,有的字是稍沉的那种女声端庄感,又有的字是稍高如软妹子一样的温柔细腻。不过她经常嘴里没有好话,只要态度稍微温柔下来,那声音就能叫人身上酥。 只因刚刚才与令君说过话,所以秦亮忍不住暗自比较,当然他永远不会在嘴上比较她们。令君的声音也好听,很清澈动听,但声调不像玄姬那样婉转变化,比较平稳,所以只说听觉、自是稍有不如。 但令君的动作更好看,感觉姿态端庄、动作雅致稳定,有时候秦亮没事时,就看她做琐事、能看一个时辰不腻。 秦亮听到王玄姬那么说,这才专门留意,她今天又涂抹了一点点胭脂粉黛,眉毛就看得出来、画得细长,这样修饰过之后那对凤眼更加媚。记得以前王玄姬不仅不画妆,还经常穿那种粗麻布的宽大袍服,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她会画妆就肯定没有生气。 就在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令君回来了。 此时他发现令君也画了淡妆,这可更少见,她连成婚那天都是素脸。两个女子都跪坐在旁边,秦亮也不好说什么,多说多错。若只有令君在场的话,秦亮得忍不住夸她的嘴唇。 令君的嘴型非常漂亮,又有点微微上翘的可爱感,嘴唇很光滑、在炉火微光下泛着光泽,涂了点朱红胭脂更好看了,原来令君不仅可以清丽、也能有艳色。她秀气的下巴,也生得恰好能衬托那漂亮的嘴型,秦亮没有见过比她的嘴更耐看的。 王令君笑吟吟的样子也不多见,看得人心情美好惬意。秦亮不方便盯着她看,因为玄姬还在旁边、可不能随便撒粮,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刚用过午膳不久,妾就没准备菜。”王令君轻笑着说。 她从楼下回来后,也自称妾了,秦亮一度怀疑她听见了玄姬那句话。但应该没有,玄姬说得很小声。 秦亮道:“有酒就够了。” 王令君又看着玄姬道:“姑的声音很好听,唱个曲子助兴罢。” 果然大家都不是聋子,不仅是秦亮觉得玄姬的声音好。 玄姬道:“我几乎不唱歌。” 王令君道:“那姑多说话,当歌听。” 玄姬的脸颊上细白如缎的皮肤顿时出现了一点红红的浮色,她回敬道,“那卿在这里走几步,我们当赏舞。” 秦亮一声不吭,但听到这里差点笑出来。 王令君撇了一下漂亮的嘴,说道:“姑唱,妾跳。” “真的?”玄姬有点动心了,估计她也没见过王令君跳舞。毕竟王令君在家的地位挺高,估计没人叫她跳过舞。 王令君点头道:“真的。妾不会跳,不过看会了一些动作,随便走两步?” 玄姬道:“那我随便念几句罢。” 秦亮乐得其成、喝酒还有节目看,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一条腿在地上平伸,一条腿支起来、踩在筵席上。跪坐着王令君,俯身够了过来,提起酒壶给秦亮倒酒。秦亮最不能看令君这个姿态,因为她的腿很长直紧致、腰身又很柔韧,探身时把长裙的绢布一绷|紧,殿的圆|润饱满线条就非常清晰了,髋部的绢布皱褶下、那柔美曲线也非常叫人上头。 秦亮急忙拽了一下袍服,把伸直的腿默默地收了回来。但目光又看到了她俯身时的交领,看到了漂亮的锁骨、以及脖颈上雪白紧致的肌肤,甚至肩膀的皮肤也能透过宽松的秋白色领子看到、娇嫩如削的肩膀。 王令君看了他一眼,放下酒壶,走到了旁边。 玄姬也清了清嗓子,等了小会,终于开口清唱道:“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她一开始还没太放得开,声音挺小,表情也看得出来,有点羞涩。但是非常好听,比那些整天练习的歌女唱得好,嗓子是天生的,确实没办法。 王令君没跳过舞,也是刚开始不太适应,她的眼睛低垂着、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浅笑,拽地长裙里的脚步轻轻踱步,身子温柔地微摇着。接着她终于抬起了宽袖,做出了像舞姿的动作。 虽然不是什么排练过的正式舞蹈,王令君的动作幅度也不大,但她会跟着歌词做应景的好看动作。玄姬唱到“青丝为笼系”,王令君便双手轻轻扶着秀发发鬓,动作十分娇羞,煞是惹人怜爱。唱到“桂枝为笼钩”时,王令君把纤手抬到上面,明亮的眼神也跟着手指轻柔地仰视。 秦亮一边喝着甜酒,一边惬意地欣赏着。美妙动听的声音,柔美婀娜的舞姿,他仿佛不是在“哗哗”的秋冬冷雨里,而是在春光明媚的地方。 他把背靠在了墙壁上,浑身都放松下来,仿佛在泡温泉一样。秦亮心道:若是生在无忧无虑的太平盛世,也有这两位妙人儿陪着,整天哪都不去,该多好阿。 此刻秦亮忽然有点理解唐玄宗从此不早朝、把江山玩丢的原因了。 这时王令君越舞越靠近,后来便跪坐在秦亮的面前,在他面前上身缓慢地轻舞。离得很近,秦亮借着赏舞的理由,仔细盯着她看。 她的瓜子脸很清纯漂亮,圆润的颧部生的位置也很完美、不像有些女子的颧骨向两边生影响脸型,还能让她的脸型有点立体感,小鼻子挺挺的,嘴唇和下巴最是秀气端庄。雪白极致的皮肤很娇|嫩,单眼皮下如潭水明亮有情的眼睛、乌黑的青丝、朱红的嘴唇、洁白的贝齿,整张脸的颜色十分明艳动人。秦亮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的清香,好想亲她一口。 王玄姬可能见令君离得太近、也察觉异样,停止了歌声。顿时外面“哗哗”的雨声就占了上风,幸好有噪音笼罩,似乎能稍微缓解此时的冷场尴尬。 令君默默地伸手端起了案上的酒杯,缓缓喝了一口,一双美目却看着秦亮的眼睛没挪开。秦亮也一直看着她的动作,靠坐在筵席上没动弹。她把酒喝在口中、却没吞,雪白的腮部也鼓着,缓缓靠近秦亮,竟然把酒喂到了他的口中。 秦亮身上的肌肉绷着,他不可能拒绝,只是觉得玄姬在旁边看着,好像有点对不起玄姬。 这时令君一把将玄姬拽了过来,玄姬声音婉转地轻呼一声,吓了一跳。别看令君清纯秀丽、腰身苗条婀娜,她可是剑术精湛有武功的,体力也非常好,玄姬还真不容易反抗。秦亮也很知趣,酒只咽了一半,见令君把玄姬的头按了过来,他便配合着吻住了玄姬的嘴唇,把酒灌进了她的口中,嘴唇的触觉又哗又阮。玄姬的全身都绷住了,眼睛紧闭着,重而芬芳的呼吸全呼到了秦亮的鼻子上。 卷一 第九十六章 青山见我应如是 秋冬之雨下得很大,没有停歇的迹象,即便四面窗都紧闭,仍无法隔绝雨声。 王令君会武功,且剑术精妙。她主动来到了一座风景俊朗的青山上,忘情地舞着剑,剑刃如虹,婀娜的身姿随着剑招上下起伏跳跃,腰也跟着武功身法在摆动,绵绵剑式柔韧有力,青丝也在风中飘散。 青山上强劲的风吹来,仿佛有极大的有形压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她仍旧与强风正锋相对。风起得很大,她的衣服袍袖甚至整个身心都在风中满満地鼓了起来,衣带在风中飞扬。她就像之前最后喝的那口葡萄酒一样,大口痛快地饮酒,还自己探到杯子里去贪吮酒水。 王令君舞剑有些乏力了,便在筵席上跪坐下来,又变成了像起先给别人倒酒时的姿态。不过她没有倒酒,而是展开了双臂。强风从身后袭来,她在山巅上眺望着远方,终于仰起头来,把多年以来积压的各种感受,大声地喊了出来。 以前不敢喊,总是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怕被人听见,担心这样、局促那样,许多情绪都憋在心里,但有时候人真的需要一个契机,不再隐忍。“阿!”她闭上眼睛再次吼叫大喊,心情非常畅快,仿佛一生的不快与委屈都发澥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哗哗哗”的雨声再次进入了人的耳中,其实雨声一直都在,不过此时突显了出来、乃因周围只剩下了雨的噪声。 跪坐在几案旁边的玄姬已经呆了,一脸震惊地看着王令君的脸、怔怔出神。玄姬身上还披着敞着的深衣,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埋头默默地拉拢衣襟,伸手去找衣带。秦亮的声音道:“卿的声音太大了,不过亏得是在这个庭院,也幸好雨声不小。若是平素在我们家里,恐怕整个院子的人都能听见。” 王令君这才知道自己的大喊、真的出声了,她以为自己在梦里。 秦亮拿着丝绸手绢,靠近过来,轻拭王令君的额。王令君顿时好像如梦初醒,明白了刚才玄姬那怔怔的眼神,她急忙简单整理了一下,便小声说道:“我先回房了。” 王令君提着拽地长裙,从木梯上跑下来,就像是在逃亡。她出阁楼后,来到隔壁卧房门前,闪身进去立刻把门闩了。独自留在房间里,这才感觉冷静了点。 她定了一会神,来到里屋,马上走到梳妆台前,俯身往铜镜里看了一眼,马上伸手就“砰”地一声将铜镜按在了木案上。她立刻绕过一道锦缎屏风,在木桶旁边伸出玉白的纤手一探,之前烧开的热水还有一点点温度,至少不会冰冷刺骨。 王令君拿起瓢,自己舀了一盆清水,先清洗头脸。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青丝长发很不好洗,泡到水里不仅无法溶垢,打湿后还浆成了一团,只得拿手指慢慢梳一点点清理,挺花时间。那时候,她确实有点做不到,轻尝了一下后只是犹豫片刻就这样了。沐浴更衣之后,王令君重新跪坐到梳妆台前,伸手把铜镜扶起来,看着浅黄光滑镜面上秀美白净的脸。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跪坐在那里出神。 坐了良久,忽然有人推外面的门。王令君听到了响声,但她的感觉又乏又懒,脑子里一片空白,便没有马上起身。外面的人很快就离开了,从脚步声听来,多半是秦亮,不是个女郎。 王令君独自呆了很久,没有擦干的秀发已经自己干了,她才慢慢地开始梳头。 此时鬓发和衣裙都整洁如初,王令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过去把卧房门打开。及至傍晚,雨也小了,一切又回到了平常时那样,静谧而安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秦亮在门口唤了一声,王令君便去隔壁阁楼厅堂里用膳。她的姿态依旧庄重平稳,行礼时一丝不苟,并不急躁,“君先入席罢。” “好。”秦亮点了点头,不时观察着她的脸与眼神。 两人对坐在几案旁,不知道多少次这样面对面吃饭了。秦亮有时候会很随意,甚至盘腿坐着,全不讲究仪态,王令君自然也不在乎,人在熟悉了之后本就容易放松随便。不过今天秦亮是跪坐着的,姿势很端正。 王令君看了他一眼:“妾刚想开门,君便走了,去了何处?” 秦亮指了指外面,“不远处不是有间书房,我在那里看书,其实也没看太久,便到了晚饭时间。” 彼此间仿佛忽然回到了刚成婚的时候,秦亮的举止自然,说话也很正常,不过仔细感觉、能发现他隐约有点拘谨。别听他说的话不算少,但其实尽说些无关痛痒、反正不会错的内容。 王令君再次主动开口道:“君最近几日为何都回来得晚,有时身上还挺脏。” 秦亮道:“我在为太后准备一样东西,想起来好像简单,做起来失败了几次。” 王令君问道:“郭太后?” “还能有哪个太后?”秦亮看了她一眼,“郭太后传旨叫我去参加大朝,专门叫人带话,应该是挺看得起我。我得抓住机会,试试能不能让郭太后说句话,给我弄个太守当。” 王令君道:“君才弱冠年纪,不用着急。” 秦亮摇头道:“我不急,只怕别人急。” 王令君诧异道:“此话怎讲?”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阁楼的大门,稍微靠近一点,小声道:“二元共治很不稳定,因为只要搞|掉对方就能立刻大权独揽。目标明确,诱|惑极大。” 王令君沉声道:“大将军与太傅?” 秦亮轻轻点头:“大将军望之不似人主,多半不是司马氏的对手,声势浩大都只是表象,所以我现在也在向司马师靠拢。但卿想过没有,王家封疆淮南、与势头日盛的并州士族多有联姻,威胁不小,司马氏会放过王家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 王令君惊讶地看着他,随口问道:“且不说君所言是否有理,君有这种想法,为何还要与王家联姻?” 秦亮毫不犹豫道:“卿长得太漂亮,又加上……就算死了也不后悔,反正卿还要陪着我好些年。当然我们还是要挣扎一下,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王令君一愣,与秦亮对视了好一会儿,见他的眼神十分坦然、且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说好听的逗她。王令君的贝齿轻轻咬着下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 …… (感恩书友“河东泽泽”的盟主,以及溢美之词。) 卷一 第九十七章 角抵百戏 王玄姬住的地方,在东面的一个庭院里。进庭院后往里走、沿着一条廊道走到尽头,里面有个几乎四面被房屋包围的小院落,王玄姬的住处就在这里。小院有点像一个单独的院落,但因为没有围墙隔断、也无门楼阻挡,实际上与前面的地方同属一个庭院。 但王玄姬这边有道小后门,从里面能闩上,后门出去仍在王家府邸内,离令君那地方的门楼倒不远。王玄姬以前总是去令君那里,也是因为过去很方便,不必从前面的门楼绕行。 入夜后就安静了,今天下了一整天雨,晚上连丝竹管弦声都没有。 两个小侍女抬着热水进屋,绕过刺绣水芙蓉的屏风,把水倒进了大木桶里,一连跑了几次,才把水装够。侍女们年纪不大,累得够呛,坐到了屏风外面的胡床上歇息。 王玄姬心里知道自己要沐浴,但等她到了水里,才发现衣裳还穿着,只好把打湿了的衣物去除,放在木桶边上。她到现在还有点迷糊的样子。 屏风前面的油灯灯光一动不动,房间里好似一点声音也没有,王玄姬刚刚才回过神,很快又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她呆在白汽腾腾的水里,只是用双臂抱着自己,无意识地慢慢搓洗着,沾了水的肌肤很猾,在她的手下逃来逃去。没一会儿,她的手就感觉到了硌,终于从失神中微微醒来,停止了搓洗同一块皮肤,不然得洗脱皮了。 “都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些什么。”王玄姬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了出来,身子往水里缩了下去,把整个头都藏进温水里。水下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才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实在憋不住了气,她才一下子从水里出来,大口呼吸了一口空气,并从口中轻轻吐出了浴水。 这时屏风前面的侍女道:“女郎说什么,妾没听清楚,要拿什么东西吗?” 王玄姬恍然转头,说道:“不用拿。” 侍女的声音道:“喏。” 有人与王玄姬说话,她才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但眼前依旧是令君的脸、她的那个样子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王玄姬慢慢回忆了一遍,似乎猜到了令君的意思,多半还是那天摆弄茶壶茶杯,让令君生了误会、便不甘落于人后?不然令君没有必要那么做。下午的时候,王玄姬先亲近秦亮,但自己没有担危险,最后时刻让令君给担了、反正她又不怕。第二次便是他们两人亲近,令君再那么做已是多此一举、她有什么好担心。 玄姬从小就认识令君,令君总是很守礼,做什么都规规矩矩,有时候王玄姬还会说粗俗话,她却从来都很文雅端庄。难道是自己一直都看错了人?但王玄姬细想了一会儿,令君好像也很勉强,迟疑犹豫才出现了意外。 王玄姬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待到皮肤有点不适,才回过神来,于是唤屏风外面的小侍女拿布巾过来。 一连数日王玄姬都没再去后面的庭院,她都不知道面对令君时该说什么。而秦亮与令君在王府住了好几天,一直没走。 不过一家人,总会有必须见面的时候。这天正值五日沐休,王公渊兴起,就在前厅摆家宴,王玄姬和白氏都要去参加。还在府上的令君夫妇,自然也不会缺席。 家里的男子与女眷分列两边入席,厅堂中间是表演节目的家伎隔开。厅堂上的气氛很是轻松欢乐,今天家伎们没有唱歌跳舞,而是表演角抵百戏,她们的动作和对话都很滑稽,时不时就惹得有人“哈哈”发出笑声。 王玄姬却没怎么注意节目,她忍不住去看旁边的令君。她原以为自己在掩饰情绪上、很有一手,比如那个自创的“心灵放空术”,但今天王玄姬才发现,令君也不逞多让。 令君的坐姿很端庄,仪表无甚纰漏,还能津津有味、若无其事地看表演,并且不时抬起宽袖轻轻遮掩下半张脸、看着伶人的表演发笑。王玄姬留意观察令君,觉得令君的神情气质好像有点微妙的变化……举止依旧没疏漏,但似乎没有以前那么一丝不苟、用力平稳的感觉,倒多了几分慵懒。 王玄姬一看到令君,脑海中仍会控制不住、想到令君的脸庞,简直是挥之不去。 于是王玄姬还可能被人看出、有点心神不宁的异样,好在她主要是留意令君,并不是对面的秦亮,因此没多大问题。大家都知道,她们俩以前很亲密,彼此之间有点各种情绪很正常。 薛夫人也时不时在看令君,夫人脸上明显有笑意,或许也看见女儿的变化、很高兴。薛夫人可不像王玄姬的母亲。 令君的目光大多时候都在表演的人身上,但她是个很细心的人,必定发现了王玄姬时不时就在看她。 果然令君微笑着转过头来、毫不掩饰地看着玄姬,她一手轻缓地端酒杯,一手准确地轻轻拖住袍袖,然后向玄姬敬酒,动作十分雅致端正。玄姬也忙拿起杯子,两人对饮。令君喝了一大口酒水,然后瞟眼特意看了玄姬一眼,酒在嘴里停了了片刻,才做出了清楚细微的吞咽动作。 王玄姬立刻回避目光,假装欣赏厅堂中间的表演。她听到伶人们在抑扬顿挫地对话,却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玄姬又转头看了一眼令君,见她的脸清纯秀丽、匀称端庄,肌肤十分白净,仿佛还有不染尘世的气息,玄姬一时间总觉得自己之前好像只是做个梦。 午宴过后,王玄姬刚刚回到院子里,阿母白氏就来了。白氏进屋就说:“汝阿父常年在淮南,对汝不管不顾。我该给汝阿父带信去……” 王玄姬忽然道:“要不我们把事情原委,告诉阿父和长兄罢。” “说什么胡话!”白氏一脸恼怒,手都举起来了,却看到王玄姬一副严肃的样子、没有丝毫退却的迹象。白氏竟缓缓把手放了下来,“汝反倒要挟我?谁给汝的胆子?” 王玄姬认真地说道:“不想威胁阿母,我们真的应该这么做。” 白氏气得冷笑几声,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卷一 第九十八章 指桑骂槐 秦亮夫妇一直住在王家府邸,到十月初一时,秦亮要去参加朝会、正好与王广的车驾同行。王广不久前已封为客曹尚书,三品大臣,大朝必定要去。 一行人先去宫城西门。乃因正南的阊阖门一般不用于通行,宫城中轴线上的司马门更不能走;而上朝的地方太极殿,位置靠近宫城西墙。所以官员们上朝、觐见,基本都是走西门,方便又快捷,进去直接到太极殿外的广场。 西门两侧有两座阙楼,十分雄壮华丽,这种很具时代风格的建筑、看起来古风盎然。丈婿二人先去了一处署房,在那里等着搜身。署房内有十几个人,看起来与王广认识,大家就是走个过场。 “大长秋的中宫谒者令张欢。”王广娴熟地引荐一个宦官。 秦亮立刻揖拜寒暄。张欢也急忙还礼,说道:“君真是谦逊守礼。” 说了两句话,张欢一挥手,几个谒者宦官便上来随便拍了拍袍服,看起来就是想做个样子。本来也没打算怎么搜,但秦亮身上放着一个装在布袋里的木盒,实在是一摸就能发现。 秦亮只好把东西掏了出来。宦官打开布袋,把木盒和一卷竹简拿出,宦官先把竹简递给张欢、然后犹自打开了木盒子。 木盒里装着雪白的结晶物,宦官抬头问道:“这是盐?” 秦亮点头道:“臣进献给皇太后殿下之物,还有那份炼制配方。” 之前十余天,秦亮就在捣鼓这玩意。他想给太后准备点礼物、很容易就想到了精盐,起初他以为很简单,结果费了老大的劲,差点还没搞出来就想放弃了。 其实市面上的盐不是不能吃,就是带点苦味而已。但那次吕巽请客,专门提到、菜肴加的是高昌白盐,秦亮才意识到,盐也可以是奢侈品。但这东西一般人不能销售、否则后果很严重,大魏是盐铁国营,用来上贡倒算是好东西。 秦亮一开始的方向错了,才折腾这么久。他先是认为苦味主要是镁离子,用了草木灰、石灰水等尝试,但依旧不能去除苦味;后来他意识到可能还有硫酸根盐等杂质,化学原料不好找、利用化学反应的手段比较困难。 于是他才尝试物理办法,利用不同可溶物质的“饱和溶解度”特性差异,不断捣腾卤水(饱和溶液),总算是找对了路子。多次试验下来,他已发现氯化钠的“饱和溶解度”、应该与温度关系不是很大;但别的离子物质的“饱和溶解度”,会随着温度变化而变化。 最终秦亮总结出了两道提纯工序。先是把卤水在中低温下先过几遍结晶盐板。然后把卤水的水分蒸干、制成晶体盐,摊在一层层席子上,用烧成六十度左右(不断试出来)的卤水渗透淋洗几遍晶体盐。得到的晶体盐晾干研磨一下,便是成品。 张欢看了一会儿简牍,还给了秦亮。但是那盒盐,他要收走,“仆先拿回去试试,然后再由仆替君进献、呈到皇太后跟前罢。” 一旁的王广瞅了一眼那盒卖相挺好的盐,说道:“交给张公公就行。” 秦亮听到这里,便把简牍也递了过去。 丈胥二人这才离开署房,通过壮丽的西门,来到了太极殿外。秦亮一眼看到那高高台阶上的宏伟大殿,顿感视觉震撼。 虽然颜色比较简洁,主要是青褐色的殿体、灰白色的玉石台阶栏杆,点缀红黄两色装饰;线条也不复杂,直线为主的双层重檐顶、檐牙上翘。但大殿非常宽阔,很高。在周围别的房屋承托下,太极殿更显得古朴庄重霸气。 太极殿还很新,好像是明皇帝时期才修建完成,彰显着皇权一般宏伟独尊的气势。可惜才短短数年,皇室似乎就只剩下建筑比较尊贵了。 不过大伙儿上朝、并不去高高玉阶上的正殿,而是去旁边的太极殿东堂。这东堂也很宽敞,只不过台基很矮,没有正殿那样高高在上的霸气;好在大伙不用爬那么高的石阶,倒也省力。 东堂正面一整排几乎都是门,估摸着门就有十来道,全部打开后,里面十分明净亮堂。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 陆续有好几十个官员来了,大伙儿都在堂上寒暄见礼闲聊。有的秦亮认识,有的不认识。 比较奇葩的是,有些头戴远游冠和进贤冠的人、脑袋上插着一根毛笔、随时准备写字,所有人手里也拿着一块材料形状不一样的牌子。秦亮的脑袋上没插毛笔,他今天换了黑色官服、头戴武冠,没地方插。不过他也拿了竹板子,以他的身份、木板子的四角很圆润。 几乎所有人都穿着黑袍,东堂上看上去黑压压一片,可能这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场面罢。 这时曹爽在几个大臣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许多人都上前揖拜。秦亮等曹爽从身边走过时,执礼说道:“大将军,仆偶获精盐秘方,欲进献于殿下,已交给中宫谒者。” 曹爽点头道:“嗯,可以。” 接着司马懿、司马师、蒋济等几个人也走进了东堂,同样有不少人主动拜见。 秦亮的品级在这里算是低的,若非郭太后传旨,他都不会来上朝。这里不是没有五品官,只因校事令是新设的、且皇帝现在也不管校事府,所以才没人叫他来上朝;但来了也并不奇怪。 司马师转头看了一眼秦亮,专门向他拱手,虽然司马师的脚步没停、礼仪比较随意,但这样也挺重视秦亮了。秦亮立刻还礼,两人都没有说话。 没一会儿,在一众宦官宫女的前呼后拥下,太后、皇帝从后面的门进来了。众人纷纷弯腰,拿手里象牙板子竹板子遮住面门,不能往上看。 至少表面看起来,大家还是对皇室挺恭敬。秦亮也跟着学,不过他站在很后面弯着腰,前面有人挡着,就算想看、也看不到什么。 不到十岁的皇帝跪坐到了台阶上的筵席上,旁边有一道纱丝帘子、郭太后则跪坐于帘子后面。但她这个垂帘听政,估计有点水。 待皇帝坐定,大伙儿才跪伏在地,行稽首大礼,高呼“万寿”。 皇帝就只说了一句话:“诸爱卿请起。”皇太后则一直没吭声。 司马懿和曹爽站在最前面,分列两边,很快就商量争执起了正事,各自都有人不断帮腔。 秦亮第一回来朝堂上,觉得自己可能还没适应,他总觉得场面很诡异。 司马懿与曹爽都在向上位奏事,但太后和皇帝并不发表意见,曹爽等人实际上就是在相互对话……用词却不是在对话,而是“禀殿下”“禀陛下”这样开口,内容却是司马懿曹爽给对方说的话,仿佛是在指桑骂槐似的。 他们先是在说相中的事。 秦亮知道这个事,当时他在淮南打芍陂之役后,很快荆州这边也遭到了吴军的攻击、受攻击的地方就有相中和樊城,然后司马懿率军南下荆州增援。相中是荆州战区、位于汉水边的一座小城。 双方分歧很厉害。司马懿的意思,是把汉水对岸的百姓迁徙过河、防止被抢走;曹爽则不同意,因为吴军已经退兵了。 接着又谈人事问题,也是今年荆州战后的后续,有关樊城战役。 司马懿想撸掉夏侯儒、都督荆豫的兵权,说了很多理由,大概就是怕死不前进之类。 曹爽当然不会同意。夏侯儒这种属于诸曹、夏侯系的人,明显是曹爽那边的人;曹爽上位后对皇室远支亲戚挺友好,秦亮能出仕、就是因为族兄秦朗是曹操养子。 司马懿的意思是换王昶都督荆豫。王昶是并州士族,估计是司马懿的人,不然司马懿不会那么卖力帮他拿兵权。王昶此人好像完全没有丁点军功,竟然能直接都督荆豫二州?成为封疆一方的大诸侯?世道就是这么不讲武德。 所以秦亮之前的判断没错,出身和关系到位了,什么官职得不到? 双方争论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事情总得拿出个决定。想靠郭太后、皇帝从中决断不可能。曹爽还假兮兮地向上位揖拜说:“恭敬殿下圣裁。” 郭太后知趣地说道:“大将军与太傅再商议。” 秦亮估计他们私下还会继续谈生意,进行一些妥协和交易,以这种法子最终得出结论;或者实在无法达成共识时,一方不顾对方不满、强行进行执行。 后面这条路,曹爽目前更有优势,因为曹爽掌握的中央执|行机构更多。秦亮掐指一算,至少有三个尚书、大司农、司隶校尉。 朝会持续了挺长时间,郭太后与秦亮都只是看官,一个坐上面,一个远远站在后面。这种场合,秦亮不可能开口发表意见,只要听听就行了。 好在他也挺关注朝廷动向,所以不觉得无聊,多听听有好处。 朝会终于结束了,秦亮跟着人群走出东堂,他在广场上站着等一会儿,想与老丈人同行。这时中宫谒者令张欢却急步走了出来,左右回顾,看到秦亮就脸上一喜、好像松了口气。 张欢过来揖拜道:“皇太后殿下已经收到君进献的贡品,殿下很高兴,要赏赐君。君稍候请回东堂觐见。” 秦亮心里一喜,忙道:“臣遵旨。” 他想了想,觉得暂时不好提自己的要求,现在把关系联系上,先听太后是什么态度。 卷一 第九十九章 献策 没想到郭太后挺年轻,秦亮之前在东堂听声音就听了出来,只听声音估摸着也就二三十岁,但想想应该过三十了。而且郭太后的声音出奇的好听,她不是十几岁的王玄姬那种婉转娇媚动听,而是极富女性韵味的端庄中音、但咬字之间偶有少数音节仍会给人一种娇声似的媚感。 光听这声音,秦亮的想象里、郭太后可能长得不错。想想也是,她被文皇帝抢回来,又被明皇帝看上,不是明皇帝的原配、却能扶正,估计不太可能难看。 不过身为大魏国的皇太后,现在郭太后的相貌已经不重要,这个国家的国号还是魏,太后这个身份的分量、不是相貌能相提并论的。因此之前秦亮才完全没有细想过、郭太后可能很年轻,他下意识就以为“太后”应该年龄比较大,其实只是他的偏见。 秦亮重新回到东堂,依旧眼睛看着地板、手里拿着竹牌,他知道臣子去直视皇室成员、是不礼貌的行为,运气不好还能给你治个大不敬罪,拖出去咔嚓了。 他今天是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古代皇宫,所以表现很谨慎,走到堂中间,便俯身稽首道:“臣秦亮恭请皇太后殿下圣安。” “仲明不用行此大礼,平身罢。”帘子后面的声音道。郭太后的为人好像不错,说话态度很亲切和蔼,还知道他的字是仲明。 秦亮从地上爬起来道:“臣谢殿下。” 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君不能站近点吗,说话殿下都听不太清。” “臣疏忽了。”秦亮愣了一下,先扛下过错再说,太后身边的宫女、跟她计较什么?他便靠近了帘子,但依旧不能抬头看,只能透过纱帘,隐约看到里面的青色锦缎裙子,边缘上的刺绣花纹挺好看。 秦亮趁走路的机会,看了一眼帘子外面站着的宫女,却发现此女不是宫女,年龄稍大、估计接近三十了,而且穿着道袍、梳着发髻。长得倒是挺漂亮。 这宫廷中的女子,确实常非凡品,难怪曹爽想把先帝留下的宫妇劫回去。 郭太后的声音道:“没想到卿这么年轻。” 秦亮心道,我也没想到殿下这么年轻。他口上却道:“臣见识浅薄。” 郭太后的声音道:“卿在扬州辅佐王将军孙将军击退吴军,我也听说了。吴人定欺我皇帝年幼,才兴兵寇境,幸得有诸位大臣、以及卿这样的良才为国操劳,大魏才能安然无忧。” 秦亮听到太后知道自己的功劳,还夸奖自己,顿时心情相当好,便道:“为陛下殿下分忧,乃臣等分内之事,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郭太后接着又好言道:“校事府也是朝廷官府,卿还年轻,做校事令切记勿骄,不要做太多得罪的人,凡事多与朝中肱骨之臣商议。” 秦亮听到这里还有点感动,郭太后还会为他着想,就像是亲戚长辈一般的关心。他点头道:“臣当谨记殿下教诲。” 而且秦亮也听出来了,郭太后对自己的印象很好,也不知道究竟那件事打动了她。也许是帮助永宁宫宫妇的事?毕竟郭太后也应该保护宫妇的,那件事多半合她的意。 就在这时,敞着的东堂大门外灌进来了一阵风,风吹得帘子飘了起来,秦亮忙把身体稍稍俯低不看,风带着郭太后的气味回旋过来。秦亮可能觉得郭太后对人和善、便心有好感,嗅到她的幽香气味,便也觉得香味沁人心脾。 郭太后道:“卿进献之物细腻洁白、不是凡品,我感卿之用心,甚慰矣。良方我也看了。” 秦亮道:“方子工序没有问题,臣亲自监工、照工序做出的样品。” 郭太后的声音道:“我会将良方拿给朝廷肱骨之臣,照此制盐贩售,以资国用。” 他觉得郭太后好说话,便忍不住多给她出个主意:“臣有一策,不知当讲不讲。” 郭太后柔声道:“讲罢。” 秦亮道:“谒者仆射(管谒者台的主官)有监督盐官之权,殿下可将方子拿给谒者仆射,让谒者仆射督制精盐,暂且保密工序,以便制作专供皇室的贡盐。太后圣明仁德,又可将多余的贡盐赐给盐官贩售、所得以资国用(谈谈分成问题)。” 高柔叫那些罪犯拿钱赎罪,明码标价,对于这种钱,两个官府之间都能谈分成,皇室和盐官有什么不能谈的? 他也不好明说,其实意思很明显,就是垄|断货源、再与垄|断渠道商分利。而且大魏国平民早就被榨|干了,就是把盐做出花来、也别想从庶民身上再弄出更多油水;但士族豪强富得流油,对生活品质也有要求、还会相互攀比……这种情况下,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应该是把精盐做成奢侈品,不走量、只赚有钱人的超额利|润。反正庶民吃带点苦味的普通盐,又不是不能吃。 这个套路,也只有皇室能做。秦亮是没办法搞的,不然他也想拿这个赚外快。 郭太后经常都在听政,见识应该比寻常妇人好得多,应该能听明白秦亮的意思。 秦亮心道:你看得起我,我就给你出谋划策搞点钱花,我这人知恩图报吧?在那两个权臣面前帮我说句话,给提拔一下,我不会忘记你的恩。 郭太后的声音道:“卿进献良方,于国有功。我会叫诸公念及卿之功劳,论功行赏。” 秦亮顿时愣了一下,一度怀疑自己心里所想、是不是说出了口,郭太后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不过她能这么说,应该也听明白了秦亮的搞|钱策略。 但郭太后话锋一转,又道:“但良方利于国家,我不能私用。” 听到这里,秦亮一时间忍不住腹诽:曹爽、司马懿盯着的,无不是中外军兵权、外镇兵权、以及朝廷人事权;他们要的是权,公家怎么样、他们才不关心。太后你就是搞点合法外快花,又没动他们的大权,没问题的。不要过于谨慎。 但秦亮也不好说什么,他只能出个主意、听不听是太后的事。于是他便道:“太后仁德无私,臣敬仰之至。”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卿之好意,我明白的。”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猜测,在见面之前,郭太后应该就对自己有先入为主的好印象,否则今天的交谈不会这么愉快。 两人位于上下位置,又说了几句堂而皇之、让别人挑不出毛病的话,秦亮便请辞告退。 郭太后下旨赏赐秦亮绢五十匹,由少府拨付,叫张欢带着秦亮过去领取。 卷一 第一百章 相识了很久 郭太后离开太极殿东堂,乘轿北行。路过昭阳殿,昭阳殿是明皇帝为皇后修建的寝宫。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那两座高达二十多丈的铸铜龙凤。 但她从来没觉得、这些宏伟华丽的东西属于过皇后,或者曾经属于过皇后。一句话就能杀的皇后,不谨小慎微考虑周全地活着,如果还以为自己占有过这座宫殿、那就太可笑了。这些东西更不可能属于皇太后,在太极殿听一会儿朝会,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 郭氏家族也不属于她。全家就剩她一个人,不过伯父叔父家枝叶繁茂、封了几个侯爵,郭氏家族如今倒是十分兴盛。 皇帝曹芳更不是她生的,她从没有生过儿女。 于是她很有自知之明: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大魏皇太后的这个身份。而别的东西、只是起到了拱卫这个身份的作用。 所以当她听说了秦仲明那句话“她们在永宁宫的日子至少干净舒适,国家养着她们到老,是因合法的皇室身份。汝把她们带出去做伎,很快人老珠黄,谁来管她们,日子不是越过越差吗”,其实当时心里就颇有感触。 这大概也是郭太后对秦仲明的印象深,并想见见这个人的缘故。 此时人们簇拥着郭太后来到了西游园南端的宫殿,她进了宫殿便沐浴更衣,然后屏退左右、静坐写文章。 但身边的人没有走完、还剩一个人,便是穿着道袍的甄氏,这是个假甄氏、原本不姓甄,当然也是个假道士、真寡妇。甄氏也不是宫里的人,不过从小与郭太后长大,关系很好。 甄氏在人前还好,身边没外人了,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跟前、就十分放肆了,没怎么把郭氏当太后。甄氏开口就说:“今天那个人,长得真是好英俊,我故意叫他过来看仔细点。说话的声音也好听。” 郭太后也不生气,只是微笑道:“你还真不在乎名声?”立刻就表明了态度,且不用拉下脸说教。 甄氏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寡居后我不一直都守身如玉,可有什么用?嘴长在别人脸上,什么难听的都有人说过了,反正寡妇就一定有事。那我还假惺惺地装什么?汝倒可以多装一下,汝是殿下嘛。” 郭太后道:“帮我磨墨罢。” 等甄氏帮忙准备好东西,郭太后便展开了帛,缓缓地开始书写。她已沐浴更衣,穿得十分素雅,一副清心寡欲、静心养性的样子。 不过因为甄氏提到了秦仲明,郭氏心里又再次感受到了、当时自己的那种复杂心情。 校事府本来就应该是为皇室办事的机构,秦仲明又说什么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第一次见面就想方设法地出谋划策、为她谋利益。当时郭太后下意识里确实非常动心,有一种忍不住想尝试着收为己用的欲|望,好像有一种无形的贪婪在引|诱着她。 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感到了蚀骨的害怕。贪欲就像心魔,让人恐惧、让人向往,她心里是七上八下。 自从上次听到永宁宫的事、留意到秦仲明后,郭氏便有意无意地去了解过他,知道了他干过的事。弱冠年纪就能如此,确实是个才干非凡的年轻人。就像甄氏说的,长得还非常英俊高大,这样的人想效忠自己,郭太后岂能不动心。 只是畏惧心阻止了她,所以她当场拒绝了秦仲明的献策。那个计策有利可图,她怎能听不懂?只不过故意如此罢了。 太极殿那边最是人多嘴杂,郭太后去上朝一向谨言慎行,后面那句“卿之好意,我明白的”也不该说的。只不过她当时有点情绪、有点昏了头,没忍住说了那么一句。以后还得更注意言行。 郭太后神情沉静而虔诚,一边想那些不相干的事,一边已经写满了半张布帛的文字。 这时候她又回过神来,忽然觉得有点奇怪,明明今天才第一次见到那个秦仲明,却总觉得已经相识很久了、甚至莫名有一点无法解释的信任感,说起话来、也有相当亲切的感觉。 ……秦亮带着五十匹绢回到校事府,把绢分出去了一些,隐慈和吴心一人五匹,余者参与了炼制精盐的人两匹。剩下的他准备带回王家,放在令君住的那个庭院。 偌大的庭院空着怪可惜,存放东西很安全、因为王家养的家丁不少。 想当初,他花了一两年时间,看地形、训练兵、出谋划策、亲自上阵,而且最后立了功,结果才得到几十匹绢的赏赐。这回才花十几天,太后顺手就是几十匹。果然官位、金钱这些东西,还是靠近权|力中枢更容易获得。 秦亮通过郭太后今天的态度感觉,再要一个太守、应该也有可能性,毕竟只是五品平调。一旦做上了“军政人事财”一把抓的太守,在当地独掌大权,三五年必定能养出一帮心腹人马。然后再想办法运作一下官职,那就是职业规划的新阶段了。 不管怎样,做上太守是很关键的一步。别说秦亮才二十来岁,就算放在整个大魏国,只要祖上做过太守的家族、后人的出身就是另一档,仕途都不一样。当然秦亮在乎的不是这个。 秦亮暂时也不想多管校事府,等自己一调走,这个是非之地、谁爱管谁管。本来就已经被搞得、干不成什么事的机构,因为名声在外,一堆人盯着,连皇太后都出言提醒。 下午不到下值时间,秦亮便离开了官府。 前阵子他有不少事忙,比如找高柔分钱,毕竟校事府还有一些工作在运作、需要额外的经费;然后给太后准备礼物,也费了很大力。 忙完后,这两天他倒不用急了,可以稍微等一下看情况。 秦亮心情愉悦地回到了王家。他来到东北边的庭院,四处转了一圈、但没看到王玄姬。其实王玄姬如果来了,多半会在廊芜上就碰到。秦亮猜测她几次都躲在某个地方、专门等着他。 王玄姬起码有十余天没来了,秦亮心里一时间有点空落落的。虽然有王令君陪着他,但秦亮也同样不想放下玄姬。 卷一 第一百零一章 依稀影子 卧房角落灯架上的灯早先就灭掉了,塌边几案上的青瓷油灯,也在“呼”的一声中熄灭,只留下一缕灯油燃烧不完全的刺鼻味。灯光完全消失后,外面的微光很快就喧宾夺主。透过敞着的内房门,微光穿过直线窗棂与薄帷幔,出现在了秦亮的眼睛里。 身边的王令君已经疲惫得什么都不管、直接睡了,露的削肩在微光下白生生的,秦亮拉被褥给她盖住、被角压到她的身下。他做完了一点琐事,也躺在了榻上,缓缓从口中呼出一口气。 榻上已完全没有了王玄姬的气味。秦亮忽然觉得,好像不是几天没见过她,而是几个月似的。几天前在家宴上见她,却没在前厅走廊上“遇见”,几乎没机会说话。 十几岁未出阁的女郎,且是在乎家风名声的王氏,还是古代人,所体验到的两次经历确实有点过分。秦亮用自己的接受度来评估,显然会相差万里。前世到处都是教育小视频,他没吃过猪肉也常见猪跑,他当然更容易接受了。 就算明媒正娶的王令君,也不好接受的,不然上次也不会弄脏头发。那件事之后,王令君从来没提过片言只语,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因为出身等原因,王令君这个妻子在家里的地位挺高的,她倒不会觉得自己被轻贱。 不过想了一会儿,秦亮觉得、两个女郎与他的关系并未退步,可能她们只是觉得做的事有点难以接受。加上最近在官场上的处境有变好的趋势,秦亮的心情倒还好。 一点点微妙难以捕捉的惆怅罢了,就像夜里的微光。 秦亮很快就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身体有点失控,一下子醒了,原来有人推他。很暗的光线中一个清澈小声的声音道:“来了,夜里我叫莫邪守的门楼。” 刚刚醒,秦亮还有点没回过神,但他转头看时,忽然看到了一个身影。内门敞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非常弱,所以秦亮看不清人,只能看见正对着门的一个黑影子。 影子在轻轻地动着,慢慢靠近。秦亮瞪眼瞧着,光线太暗了,若非眼睛早已适应黑暗,估计什么也看不见。饶是如此他也看不清颜色,只能看到影子。 就好像是在看那种影子戏,前面一块布,后面的木偶的表演、映在布幕上,最原始的电影。 黑影的动作很轻缓,它解开衣带,衣带黑影落到了地上。上衫也掉下去了,它双臂抱在面前、似乎有点冷。虽然只能隐约看见个影子,但轮廓还是能看见的。单是轮廓的线条也很优美,而且只关注轮廓时,秦亮才发现她有处比他的印象中还要饱。秦亮不想比较,但玄姬这方面确实稍微突出,而且杯盖纽结容易发生变化,能准确反应她的心情,就像秦亮的袍服偶尔会动。在某种心情时,秦亮拥抱会感受到微咯。不过令君的肌肤更緊致,就像她漂亮的嘴型一样有点微翘。 影子没有出声,仍在默默地做着琐事,她弯下腰捡起了衣衫,放到旁边的胡绳床上,这时已侧对着里屋的门。影子抬起了双臂,挺起上身,把青丝拢到了头上挽起来。她的腹却没有半点多余的脂,影子的轮廓非常平猾,侧身看起来还很细,再往下又丰起来。抬起头一会儿,她再次弯腰,拉下裳。秦亮什么难言的事没做过,但这时不慎窥到了细微的影子,心里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 没一会儿,便有人猾进了秦亮等的被中,几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榻上的人都没有说话,影子主动搂主了秦亮,秦亮竟然有点紧张,能听到自己胸中咚咚咚直响,心情也迅速激|动、马上翻了个身,并且他的作为很直接干脆。秦亮感觉到轻轻被咯,也让他认为不需要别的事情。 秦亮好像被白绫或毯子缠绕了起来,有点湍不过气的感觉,又好像在泡温泉,柔软的泉水无孔不入、紧贴在他的身上。有时候他心里还忍不住怜惜,反而怕下面白绫料子把自己损坏了。 人类在情绪亢发时,会分泌肾上腺素,能极大地抑制痛感,但是受伤了的话、激素一消退该痛还得痛,这是单纯的化学问题。所以人类没有尖牙利爪、力量也不够,但在动物界的战斗力非常强悍,别的动物受不了痛会退缩逃跑,但人类一旦仇恨愤怒的战斗情绪激发,就会抑制痛苦、不顾伤亡,奋勇前进。影子估计还是有点受伤,所以哭声一次比过一次。 当时令君成婚后的首次也是那样,秦亮先让她有了情绪加成,次日一早看到污痕才想起来痛感。 秦亮也很上头,虽然无灯光的房间很黑什么也看不见,而且还遮着被褥,但旁边有个人是不一样的。他也没忘记令君,一只手握着令君的纤手,十指相扣,让令君能从他的手心温度、以及指肌的放松收缩力度中,感受他每一弹指之间的感觉和情绪,以表达自己宽博的僾意。毕竟到了最后,风险还是要换令君来承担。 只是让令君承受风险,最后秦亮却听到了沉闷的声音,心说不愧给她取了个雌虎的外号。 黑暗中王玄姬在找衣裳了,秦亮便转头问令君:“卿是不是还想?” 令君小声道:“身体受不了的,就这样明早也起不来。下回还是先等她过来罢。” 秦亮穿上了一件深衣,起身去点灯。他拿着火镰火石等物捣鼓了好一会儿,才成功把案上那盏青瓷油灯点亮。有时人们会用火折子保留火种,但卧房里没有准备那东西,这时候既无火柴、也没有打火机,要点个火十分麻烦。所以秦亮点灯,也先穿上了衣裳。 青瓷灯台上的火光亮起来了,这时王玄姬也穿好了衣裳。初冬在房间内照样挺冷,她的秀发湿漉漉的挽在头上,有点凌乱,便到令君的梳妆台前跪坐下来,继续整理头发。 卷一 第一百零二章 看风景者看你 油灯点燃后,能看到卧房里的房梁与窗棂都以直线为主,而且颜色简单、饰画很少,有大量的木材用料。这是大士族之家的女郎闺房,依旧有一种古朴的气息。唯有丝织品的颜色丰富一点,紫色的轻纱、屏风上锦缎,给典雅简洁的房间修饰了些许鲜艳的颜色。 对了,还有王玄姬的白色里衬交领上,有红黄色的刺绣。她说过,愿意在每件里衬上刺绣花纹,但以前她的衣着不是这样的、往往是颜色灰暗的长袍。 王玄姬跪坐在铜镜前,转过头面对榻上的令君,目光依旧低垂不好意思,她小声道:“不把榻上的垫子换了吗?” 令君翻了个身,依旧裹着被褥,只把雪白的手臂露了出来,撑着头看王玄姬,一副慵懒的样子:“等一会再换罢。” 秦亮坐在胡绳床上,没有急着上睡榻。这胡绳床就是玄姬起先放衣裳的地方,挨着榻。 他也感觉到,最近令君做清洁的琐事不太积极。他这时才想起,昨天晚上睡觉前,夫妇二人像平素一样做了些事才入眠,但令君没有沐浴更衣就睡了。要是在以前,她就算是用冷水也会立刻去沐浴。而且秦亮与玄姬亲近,最后换了人、风险让令君来担,令君也没有要沐浴的意思,连榻垫也不急着换。 这时外面传来了“沙沙沙”的雨声,王玄姬婉转动听的声音也带着点惊叹,“下雨了。” “没关系,外面那房里有伞。”令君的声音道,她又用玉白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榻边,“过来坐坐罢,姑那头发一时半会梳不整齐。” 秦亮也发现玄姬那长长的青丝要花点时间才行,再说天还没亮,她可以明早起床继续收拾。她又拿着手绢,轻轻擦了一下眉梢被汗水弄花的黛色,然后从筵席上站起来,走到塌边。 王玄姬的凤眼眼角看起来挺妩媚,画一下眉毛修饰、确实更好看,再把嘴唇用胭脂涂红一点,一张鹅蛋脸就很明艳动人了。 不过她的眼睛里隐约有忧郁之色,并没有因为情感滋润而得到太大改观,不像令君总是很疲惫不想动、连洁癖都好像不治而愈了大半。 洁白细腻的皮肤汗涔涔的,几根青丝粘在朱红的唇边,美艳的凤眼里却有些忧伤,秦亮看在眼里、觉得好像玄姬有一种凄美之感。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秦亮忍不住好言问道。 难道还为上次过分的经历而生气?但今夜同被,好像也是很过分的事,玄姬还主动来了。但她看起来,反正应该是有什么心事。 玄姬有点害羞地看了秦亮一眼,果然没有丝毫恼意。她柔声道:“没有,阿母那里有点事,怕她多心,所以我这些天没来、来找令君。” “白夫人又欺负姑了?”令君轻轻拉开玄姬的交领来看。此时的衣裳领子一般都很宽松、所以要交叉叠在一起才能遮蔽身体,玄姬的皮肤很细腻光滑,一拉就露出了锁骨削肩。先前黑灯瞎火的,秦亮没看清楚,这时忍不住转头看,但很快玄姬的肩膀往上一耸、伸手就把衣服拉了上去。 玄姬道:“别看了,没有伤。不要担心,我暂且安抚好了她。” 想到白夫人、以及王家其他人,秦亮与王令君一时间也没有好办法。 玄姬好像被外面的小雨声吸引了注意力,脸轻轻侧过去、向着门窗那边,秦亮则不禁怜惜地看着她的侧脸。 这样短暂的姿态,倒让秦亮想起了一句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没一会儿,玄姬转头看了一眼秦亮的眼睛,又看着令君忽然开口说:“我从小有好多年不姓王,养在外面的,令君知道。” 令君轻轻应了一声,依旧躺在榻上,用白生生的手臂撑着头,与玄姬对视着。 玄姬道:“那时阿父不时便会带些钱财来,但有时候阿父很忙,偶尔会忘了很久,人又在外地,我们就过得比较难。阿母会把奴仆全部辞退或卖掉,以便能熬到阿父想起来的时候。什么事都要自己做,阿母也会驱使年幼的我帮忙。我很不想做那些很脏的事,身上全是污秽,但阿母也不想做、就会叫我做。” 难怪令君说姑是个可怜人。令君此时也伸手握住了玄姬,兴许是先前秦亮这样握令君的手、让她学会了,她也十指相扣地紧紧抓着玄姬的纤手。 秦亮和令君的眼神都很真诚,于是玄姬愿意倾诉了,“我可能有点懒罢,所以才厌恶做脏活。但其实我能过苦日子,穿粗布、吃差点甚至只能半饱,我都觉得没什么。回想起来,我其实厌恶的是那种朝不保夕的感受,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玄姬以前喜欢穿粗布袍服,原来是有原因的。 令君好言道:“幸好阿父后来把你们接了回来,现在不用担心了,王家再怎么也能衣食无忧。” 玄姬沉默了稍许,又道:“阿母为了让我听话,还经常威胁我,说要我送去做伎女。” 令君冷冷道:“别听她的,王家人去哪,是她能说了算的吗?” 玄姬抿了抿朱唇,看了令君一眼,“我知道她只是威胁,说说而已。她从小把我养大,还是了解我的性情,知道我害怕那种日子,所以才会说来吓我。现在已经吓不住我了,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想的简单,容易被大人吓到。” 令君接着又柔声安慰了几句。 玄姬“唉”地幽幽叹了一声,“多想有个地方躲起来,不用应付这个那个不相干的人,只和自己谈得来的人相处,又不担心未来的日子。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秦亮有时确实容易共情,他现在与玄姬的处境完全不同,却竟然能对她说的事、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估计还是前世的阅历造成的。那时秦亮在大都市讨生活,收入挺高、出门不说每次西装革履起码也是整洁、回家是现代化的感觉舒适生活,但是也有朝不保夕的感觉。无论跳槽到哪里、裁人经常是整个部门砍掉,钱也存不下、房贷生活费就搞得差不多了。他有很多亲朋好友是另一种生活,会劝他知足常乐,但他一想到,如果自己被迫要去干那些又累又收入低的事,要放弃体面的日子,关键是债务怎么办?他就会头皮发|麻、焦虑不已。 “姑说的感觉,我懂。”秦亮忍不住也拉住了玄姬的手。玄姬转头看着他的眼睛,秦亮此时心里又想起了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过现在秦亮的处境已有改变,他觉得还大有可为、根本不到无奈叹息的时候。他的眼神也随着心里的想法而变化,变得坚定,“还有时间。我现在已经渐渐有了起色,正在想方设法一步步规划,去实现心中的理想,机会也还是有的。姑就算暂时没有名分保障,也要相信我,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靠得住。” 玄姬看着他的眼睛,打量着他的神情,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朱唇,点头道:“妾相信君。” “这叫得。”令君的声音道,“姑看我就那么靠不住吗?” 玄姬的脸一红,不动声色地把手从秦亮的手中抽出来,欠身搂住了令君,说道:“我说错了,仲明那么有志向,刚才说话忽然气势雄壮,我一时就把自己放低了,才那么称呼。” “我可不只是说称呼。”令君也领情,从被褥里探出身子,与玄姬拥抱。秦亮看着令君的身子模样,人都愣了一下。 这时玄姬放开了令君,转头看了一眼门窗方向,语速加快道:“可能快天亮了,我不能久留,得走了。” 令君点头道:“现在确实不能让人知道,我也不留你。” 玄姬嘴里说得急,动作却很磨蹭,一副不想走的样子。果然她又轻叹了一声,说道:“每次与你们夫妻在一起,我都觉得好……安心、高兴。可是总觉得在一起的时间太短。” 她虽然说的是伤感的事,但估计说出来后、心里会有舒服的感觉,人有时候是需要倾述的。而且倾述的对象往往不好找,愿意听,听得懂,喜欢听,共鸣。 “真的要走了。”玄姬又看了一眼门窗那边,终于站了起来。 秦亮道:“我穿好袍服了的,送姑出去罢。” 令君点头道:“我好困,先睡了。” 出门后可以走一段回廊,但秦亮还是记得拿了一把伞。两人默默地走到了门楼后面,莫邪坐在那里打瞌睡,听到有人来,急忙起身抽掉了木闩。 “我走了。”玄姬回头看了一眼。 秦亮想起在寿春送别时的感慨,每一次离别都应该认真一点,他立刻深深吻住了玄姬的嘴唇,给了她一个拥抱。玄姬的浑身都绷紧了,被放开后,她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莫邪,接过秦亮递的伞、逃也似的跑掉。 “记住你家女郎说的话,不能告诉任何人。”秦亮沉声提醒道。 莫邪红着脸低着头:“妾是女郎的人,女郎出阁了,妾也是君的人,君予求予取。妾怎会出卖君呢?” 卷一 第一百零三章 谁人邀晚宴 两天前、便是玄姬来的那天凌晨下了小雨,接着气温便骤降了几分。今日秦亮在半路走下马车时,风吹到脸上已有刺骨的感觉。估摸着,这天气怕是离下雪已经不远。 校事府在皇宫西南角,太傅府则在宫城南部的东边。秦亮平时都不去太傅府那边,但今天去廷尉府谈妥了分成、回来时正巧经过太傅府。 司马师好像知道了秦亮要打这里过路,恰好出现在大门口。 九卿级别的三品官,秦亮不可能在马车上和别人打招呼,只能先停下马车,下来见礼。别说古代了,就是现代人坐在轿车上、隔着车窗给身份高的人打招呼,都有点托大的感觉,不太礼貌;在有些地方骑在自行车上问路,还会被人指得南辕北辙。 司马师身边只有一个人、便是邓艾。三人见礼,秦亮一边揖拜,一边在脑子里搜着、说点什么场面上的客套话。 不料司马师倒是个利索人,先开口道:“我听说吴夫人要设宴答谢仲明,仲明去了吗?” 秦亮有点诧异,实话实说道:“仆不知道。何况仆只是做分内事,没什么好谢的。” “原来如此。”司马师点点头,说完就回头看了一眼太傅府大门。 秦亮立刻主动揖道:“仆还得赶回校事府,请告辞。” 司马师也拱手道:“好,有机会时,再谈。” 秦亮返回马车上,坐在吴心的对面,叫前面的隐慈出发。秦亮在马车里坐了片刻,忽然才意识到、司马师的话或许不是随便说的。以上次与司马师见面的经验来看,司马师这个人似乎不喜欢说废话,见面就喜欢干脆利索直入主题、至少在比他身份低的人面前是这样。 而吴氏就是司马师的前妻,刚过门就被休了。她是魏文帝曹丕“四友”之一丑侯吴质的女儿。 对面的吴心平时不爱说话,秦亮也没人打搅,他得以坐在马车上静下心抽丝剥茧、琢磨其中的关系脉络。 秦亮还想起了一个事,尹模跑到永宁宫劫掠宫妇的时候,说了一句话“知道丑侯家与大将军的过往吗”,意思是吴质家与曹爽家有旧怨过节? 有些陈年旧事,秦亮这个以前一直在平原郡乡下的圈外人、还确实打听不全,譬如尹模问的那句话,秦亮就真的不清楚。 不过尹模应该没说谎,他跑去骚|扰吴氏,可能也觉得他在讨好大将军,而不只是落井下石、欺负家道中落者。 吴家与曹爽有仇。但这样并不能完全推论出、吴家与司马家是一伙的,只能说可能性不小。 不过有一点也很奇怪,司马师休妻、对吴家应该是一种羞辱,吴家还追随司马家的话,这是没有别家门路了?但内情究竟是怎么样的,秦亮无从知道。 到了校事府,秦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吴心正默默地盯着自己。吴心发现了他抬头,立刻将目光投向了车窗外…… 第二天一早,秦亮刚到校事府,就收到吴夫人的请帖,说是晚上准备了薄宴,请秦亮赏光。 一时间,秦亮已经搞不清:究竟是吴夫人先准备设宴,还是司马师先决定设宴在吴家? 本来就不看好曹爽、秦亮已经打算不去得罪司马氏,所以他决定赴宴,先去看看情况。这宴请的时间也有点意思,一个独居的夫人,在晚上设宴招待男子。 到了下午,秦亮便叫王康去王家带话,告诉家里人,晚上不回去用膳了、有人宴请。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秦亮便带着隐慈吴心去赴宴。地方也去过,算是轻车熟路。 三人进了大门,吴家人便留秦亮的随从在前厅,说另外备了膳食。秦亮告诉隐慈,不会有什么事,便独自去往里面的庭院。在一座门楼前,果然见吴夫人亲自迎到了门楼。 吴夫人精心打扮过,宽袖收口的上衣、丰盈的长裙,颜色是冬季常见的青黑色打底,挽鬓偏向一侧插了漂亮的黄金宝石步摇,比上次见她要打扮得更精心。她长得也漂亮,大眼睛,身材娇美。 秦亮与她相互揖拜见礼时,眼睛也没盯着看,注意着自己的礼仪。不管怎样,这年轻夫人是司马师的前妻,秦亮可不想只因为沾花惹草、便给自己找麻烦。 但他在余光里,发现吴夫人在悄悄看自己,吴夫人寒暄时口气也很温柔、不像上次那样指责他。 今晚别是这吴夫人请的晚饭吧?秦亮一阵寻思,但稍微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此时的妇人相比后世是很保守的,就算对男子有好感,几乎也不可能这么主动。 果不出其然,秦亮被带引到一间挺狭窄的屋子时,长脸高个子的司马师正从上位站起来。两人遂相互揖拜,然后请秦亮在西侧筵席入座,吴夫人则在东侧。 此时的西侧是尊位。秦亮成婚的次日早上,也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王令君拜见嫂子张氏后,张氏走台阶西侧出来。 几样荤素、一壶酒、杯子筷子,已经摆上了分席几案。 司马师端起酒杯,与秦亮、吴夫人共饮了一杯。毕竟是宴席,秦亮正在事先寻思,一会儿吴夫人感谢自己时、回客气话的措辞。 不料吴夫人陪饮了一杯酒、便暂请告退,房间里只剩下两个男子。 司马师率先开口说道:“前天在朝堂,殿下为仲明提太守官位了。” 秦亮顿感意外:郭太后难道会读心术?我还没说诉求呢。 不过他很快想到,太守其实是官场的一个大门槛,上了这个台阶、仕途是完全不同的风景,后世子孙都是不一样的出身。所以郭太后既然想诚心帮助秦亮,以秦亮现在的官阶,给他争取太守是最好的做法。 最佳解。大家都想得到,很正常。 秦亮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少了些平时的沉稳淡定。太守真的是个关键之坎。 司马师道:“殿下言,仲明进献制盐良方,于国有大功,应加官进爵以示嘉奖,请卿等问吏部,可有某郡太守空缺。” 秦亮静静地等待着,心道:继续说。 司马师稍作停顿,接着道:“大将军言,秦仲明弱冠年纪,可先行累功矣。” 秦亮顿时愣了,眼睛瞪了一下,神情骤变。有时候情绪一下子上头,如果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真的不好控制表现。 他几乎要骂出声来,暗忖道:曹爽,我糙你马啊曹爽。 狭窄的房间里十分安静,几乎是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司马师也有一阵没吭声,他在仔细端详着秦亮脸上的表情,看得很专心认真。 估计秦亮在刹那间的受打击、失望、恼怒的表情变幻,司马师全都看在了眼里。 过了一会儿,司马师才再次开口道:“曹昭伯(爽)还是把仲明当大将军府的人,阿父与我若为仲明说话,可能反而不是好事。不过若曹昭伯同意对仲明的调任,我们肯定不会反对,只要我们不说话,事情就办妥了。” 秦亮已经从刹那的情绪中稳住了心神,说道:“太傅与君之好意,仆感怀之至。” 但他心里琢磨:对于你们这些操纵大魏的权臣来说,一个太守职位估计确实不会反对,但曹爽反对、你们应该在心里窃喜吧? 司马师有拉拢、至少是桶战的心思,秦亮早就看出来了。曹爽与秦亮生出龃龉,当然是司马师喜闻乐见的事。今天设宴,估计主要就是想拿这件事说话。 果然司马师道:“仲明杀尹模,是不是先去说服了曹昭伯?” 秦亮点头道:“是的。” 司马师也颔首道:“与我们的推测一样。曹昭伯虽被说服了,但还是认为尹模是他的人,回过神来后,对仲明或有怨意。” “君言之有理。”秦亮道,他这句认可、倒并非口是心非,“不过尹模此人做事实在太不讲究,仆只是想除掉他,没有别的理由。” 不过曹爽是真的不知好歹。尹模这种人,秦亮除掉他,不也是为曹爽好? 如果没有司马家虎视眈眈、又或者曹爽是皇帝,那么曹爽的问题可能不大。但眼下这光景,秦亮觉得、真的不能在曹爽身上寄托过多希望。 而且秦亮在大将军府完全不得信任和重用,如今无法再指望什么。 司马师沉声道:“我之前就说过,曹昭伯此等人,仲明感他之恩、大可不必。” 秦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仆与大将军已是两不相欠。但仆若急着与大将军翻脸,而君若仍不便为仆说话,仆之仕途、恐怕要走到头了。” 司马师的大眼里,立刻露出了一丝惬意的微笑,语重心长道:“翻脸只是为了公开向太傅府表忠,没有别的好处,卿万勿急躁。”他想了想,又不动声色道:“如此在王家那边,卿在适当之时、可以说两句恰当之言。否则卿在为谁说话、所有人都一清二楚,那还是中肯之言吗?” 秦亮不管是谁的人,对朝政大局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他目前最大的价值,确实是对王家的影响。 卷一 第一百零四章 人心如网 司马师与秦亮见了四面、约座了两次。对于这些重要人物的性情和做事风格等,秦亮自然会暗自进行观察和揣摩。 师这个人,至少在比他身份低的人面前,废话少、干脆利索、思路明快。而且显然司马师的主业、不是现在的官职散骑常侍,而是在管司马家的事。 果不出秦亮所料,司马师说完了要说的话,便从筵席上站了起来,不愿再谈那些不相干的内容。两人坐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挺短。 秦亮也起身,彼此揖拜。 司马师道:“今晚设宴的是吴夫人,我只是个中途过客。仲明来也来了,便多饮几杯,恕我不能久陪。”司马师说罢便往外面唤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吴夫人推门走了进来。 秦亮忙道:“拙荆还在家里等着,仆也不便久留,告歉告歉。仆敬君一杯。” 司马师很给面子,与秦亮又对饮了一杯。秦亮重新倒上,对吴夫人道:“多谢夫人盛情。” 这时秦亮敬吴夫人的酒还没开始喝,司马师便打断二人的礼节,忽然说道:“对了,仲明若有什么事、不方便见我的话,可以对吴夫人说。诸如约见之类的事,也可以叫吴夫人安排。” 秦亮略有迟疑,先答应道:“也好。” 司马师见状,又道:“世人都以为吴家与司马家无甚来往了,故尹模胆敢上门抄家。仲明与吴夫人稍有走动,无甚要紧。仲明有事便告诉吴夫人,没什么问题。” 秦亮点头道:“仆明白了。” 吴夫人用袖子遮住嘴,把酒喝了,说道:“君不必急着走,妾还没谢君出手相救之恩。” “都是仆之分内事,不用客气,没必要太当回事。”秦亮道。 秦亮与司马师走出房门,再次相互揖拜告辞。司马师好像不走前厅,两人离开的方向是反的。吴夫人左右看了一眼,似有为难之色。 司马师道:“汝去送秦仲明。” 吴夫人点头应允。 秦亮客气道:“夫人留步,不用远送。” ……师回到太傅府,径直去里面的庭院见阿父。父子二人经常单独在一起日常谋事,连司马师的亲弟弟昭、也不常参与。毕竟司马昭才弱冠年纪,上面还有父兄主持局面。张春华给他们送来了两碗汤,也出门去了。 见到司马懿,师便先详细说起了刚刚才参与过的宴席。 司马懿小眼睛里的眼神浑浊无神,用随意的口气道:“吴氏独居,必常感空寂。汝叫亮去吴氏那里来往,不在意他们生出奸情?” 阿父一生结交甚广,见过无数各种各样的人,一向对人心揣摩得很有见识,别看阿父晚上的精神不振、眼神空洞,但随便一句话也不是没道理。 师听到这里,想了想便道:“一个黜妇而已,独居洛阳,不是秦仲明、也会有别人。儿若这点事也容它不下,如何对得起阿父的教训?此前那尹模是欺人太甚,强行欺凌,让儿见到黜妇时竟要被埋怨。尹模全不把司马家看在眼里、觉得我们好欺负,儿方震怒。” 司马懿道:“汝不在意便无事。吴氏即便妇德难守,大事也应该会听她哥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又更详尽地帮儿子揣摩别人,“吴应与爽有旧怨,朝中诸公也多落井下石,吴应回家后,往后吴家还有没有出路,只能指靠司马家的许诺。 人们以为汝休了吴氏,是对丑侯的恩将仇报,吴家必怀恨在心,实则不然。以吴应的处境和性情来看,他认为我们心里有愧,反而更相信日后能得到补偿的承诺。且我们在恰当时候回报吴应、也能做给世人看。” 师点头道:“阿父反其道而思,甚是有理。” 他继续说道:“上次儿本来想送个人给秦仲明,但他提到妻子管束,儿想到其妻是王家人,便作罢了。而吴家与司马家已无甚明面来往,秦仲明帮过吴氏大忙、众人皆知,偶有走动实属正常,不易招人怀疑。忽然又有前天曹爽那事、乃拉拢秦仲明的绝佳时机,儿一时没找到更恰当的地方、便想起了吴氏那里。” 司马懿问道:“汝以为此事到了何种程度?” 师想了想道:“儿至少可以相信一点,秦仲明与曹昭伯已离心离德。” 这样一句话的说法,司马懿也立刻点头认可。 师又道:“前天朝堂上只有几个人,王公渊不在场。等王公渊知道了此事,应亦无法改变什么。” 司马懿微微一笑:“是的,若是赶在曹爽开口之前,王公渊说两句话或许有用。曹爽已经把话说出去,以他的性情,必不会改口。王公渊应该不会再提。” 王凌家与曹爽关系密切,但与司马家也相善,并没有完全倒向哪边的意思。曹爽并不会把王广当自己人。 这种较为中立的大臣,朝中也不是没有。就像蒋济,虽说挺倾向于司马家,但又不完全是司马家的人,经常还是有点中立的态度。这种人更不容易引起两边的正锋相对,因此由蒋济坐在领军将军的位置、曹爽也能勉强接受。 而王凌家就更中立了,不过也有倾向、稍微倾向于曹爽。如今这朝政二元共治,做到一定品级的人、完全中立是很难的事。 接着师开始说起,最近有关孙礼的一件事。 孙礼是少府,管着一些皇室的宝物。曹爽看上了一些东西,派人去取、想把皇室的宝物据为己有,被孙礼给拒绝了。后来曹爽亲自去,孙礼还是不给,还劝了一通好话。 “曹爽此人意气用事,不会把此事往好处想、把孙礼的作为当作劝诫,只会以为孙礼不给他面子。”司马懿淡淡地说道。 师笑道:“明皇帝亲自给他的辅佐良臣,他不知道怎么用。” 司马懿道:“不要急,孙礼四朝老臣,可不是几句话能说动的人,再等等。” 师道:“阿父所言极是,儿以为然。” 最近正巧有好几件值得关注的小事,师又谈了一点关于郭氏家族(太后娘家)的事情。见时辰不早了、师才告辞离开司马懿的房间。 卷一 第一百零五章 比上次好 人容易有侥幸心理,稍不注意、就会只想着好事发生了会怎么样。几天前秦亮在吴府晚宴上、确实有点上头,但他冷静下来一想,还是因为自己期待太大的缘故。就像有句话: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今天十月初五,阴天的天空灰蒙蒙的,既不下雨、也没下雪。 但天气没太影响秦亮的心境,那晚的低落情绪亦已过去。他并不是没经历过挫折和苦闷,别说前世几乎半辈子都活在焦虑里,就是在大魏朝,当初他在曹爽府干掾属、在淮南等待吴兵,都经历过长时间的苦熬。无非只是再多等一段时间,继续寻找时机罢了。 秦亮一大早去皇宫参加朝会,旁听了一下大臣们说国家大事。早上秦亮和王广同行来的,但回去的时候,秦亮选择与表叔令狐愚一路、与这个大将军府的长史谈了许久,相谈甚欢。 令狐愚名声不太好,但应该是个性情之中,很好相处。秦亮与令狐愚同车,一直到大将军府附近,才告辞分开。 回到校事府后,秦亮很快见到了一个吴夫人府上的人。来人说、那晚吴夫人没有好好道谢,今天特意准备了午宴,请府君赏光。 吴府离校事府确实不远,过去吃完午饭,还能回官府继续上值。秦亮首先想到了司马师,但几天前才见过面,这会还有什么事?不管怎样,秦亮觉得还是应该去一趟,反正只是吃个午饭。 临近中午,秦亮便坐上了马车。轻车简行,同行的只有王康和吴心。隐慈叫吴心随行护卫,吴心这阵子的白天、便几乎都在秦亮身边。 秦亮一路上寻思:司马师上次就要送个做奸细的女郎,可能还想重新送一个。应该不会是吴夫人罢? 如果真是吴夫人,秦亮还可以接受,不仅是姿色的问题,主要是因为、吴夫人不可能住到秦家去。她就算是个弃妇,也是丑侯的女儿,不会给秦亮做妾。 秦亮之前就问过令君,如果在官场上遇到不好回绝的情况、与女郎有了亲密之事,卿会生气吗?结果令君根本不在乎这种事,还说管多了别人会说她善妒;但令君有个要求,便是不能随便把女郎带回家,要经过她的同意,否则万一遇到看不顺眼的、整天在面前会很心烦。 当然秦亮觉得、司马师不可能送吴氏。 路不远,很快就到了吴家。秦亮被带引到上次那道门楼前,果然见到吴夫人正在迎候。 两人相互揖拜见礼,便进门楼、走上回廊。因为上次赴宴才过去几天,秦亮记得这条路,不过今天是中午。设宴的房间却变了,这回在庭院中的厅堂里。秦亮走进去时,没看到司马师。 秦亮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吴夫人。 吴夫人道:“司马子元今天没有来,是妾邀请的君。” 秦亮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拱手道:“吴夫人太客气了。”不过来都来了,宴席在白天的厅堂里,吃顿饭再说,又没干什么。不然这么走了的话,实在有点不给面子。司马师不是说过,有什么事可以找吴夫人。 酒菜就在同一张案上。吴夫人跪坐在对面,给秦亮斟酒。秦亮伸手扶住了酒杯。 就在这时,有个侍女走了进来,小声在吴夫人耳边说了句话。秦亮跪坐在对面,他也听见了,侍女说:“甄夫人来了。” “知道了。”吴夫人道。 侍女便弯腰退下。 吴夫人回头过来,对秦亮说道:“君见谅,妾须得去迎一下。” 秦亮不动声色道:“夫人请便。” 吴夫人起身时,忽然小声道:“甄夫人是个寡妇,名声不太好。” “哦。”秦亮点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不可能说,黜妇和寡妇区别不大。 他心道:我就说,司马师不可能送吴夫人。 秦亮的酒量不太好,但很能吃肉,他不管那么多,先独自吃东西。别像上次一样,饿着肚子就走了。 等了一会,秦亮感觉有人到了门外,他便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嘴。等两个人走到门口时,他便径直从筵席上起身,还没站起来,他就愣了一下。因为吴夫人带进来的美妇、秦亮见过。 这不就是郭太后身边那个道士吗?原来这女道士是司马家的奸细。 难怪郭太后谨小慎微、好像什么权力都没有,身边人都被人控制了,估计确实是啥也干不成,一切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君也在阿。”甄夫人先开口笑道,然后才与秦亮揖拜。 秦亮道:“幸会,幸会。” 吴氏的声音道:“二位认识?” 甄夫人笑吟吟地说道:“见过面。” 秦亮打量了一下这个甄氏,心道:这是个假道士。 她今天没有穿道袍,穿的是黑色深衣、衣边有桃花刺绣,鬓上插着真金花簪、耳朵上挂着花朵形的金耳环,并且涂脂抹粉。秦亮就没见过真正的道士,会这么精心打扮妆容、穿金戴银。 不过甄氏长得倒是很漂亮,匀称的瓜子脸,一双杏眼笑起来媚气十足,皮肤白皙。秦亮第一次见她时,心里便曾暗忖,皇宫里的妇人果然常非凡品。 甄氏估计二十好几、三十岁了,皮肤能保养得这么好不多见。秦亮看惯了十几岁的女郎,看甄氏还是能看出区别,这种年龄美妇骨骼和皮肤的感觉,与女郎不一样。不过甄氏的身材凹凸有致,胸襟鼓囊囊的,比年轻的吴夫人的身段更丰腴极致。 而且这美妇很会打扮,深衣能给她裁剪得十分合身,把身段的曲线都显了出来,看那个腰、不太像是生过孩子。衣裳若要照着身体各部分尺寸裁剪缝制的话,其实更费布料,需要剪出很多边角料。甄氏若非为了故意显那副身段,何必费那事? 吴夫人叫侍女拿碗筷杯子来,对甄氏说道:“此前校事府的尹模构陷,三番五次上门搜查。是秦君帮了妾的忙,今日特设宴致谢。” 秦亮道:“吴夫人礼数周到,亮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一边说,一边又留意着甄氏。甄氏已经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轻轻点头配合。 吴夫人端起酒杯,说道:“那天妾不该苛责府君,请自罚三杯。”说罢用衣袖一遮喝掉了,然后继续倒酒。 秦亮忙道:“没事,不过是一句气话,谁会那么小气?” 吴夫人一连喝了三杯,再次倒满道:“府君为妾解围,赶走了尹模,妾敬君一杯,略表谢意。” 两人对饮罢,吴夫人又道:“君仗义出手,杀了恶贼尹模,大快人心,妾敬君。” 秦亮见吴夫人脸都很红了,看起来也不胜酒力的人,忙劝道:“吴夫人随意一些,不要喝多了,吃点膳食。” 甄氏仍然一声不吭地陪坐在旁边,也不敬酒,她跪坐的姿势倒很端正文雅。 果不出其然,吴夫人的酒量可能比秦亮还差,几杯下去她急忙捂着小嘴,从筵席上爬起来,努力说了一声,“失陪一下。” 这下子便只剩秦亮与甄氏两人,甄氏跪坐在一侧。 她拿手放在唇边,但又没咬手指,动作却十分诱人,眼睛看着秦亮轻声道:“君刚才在偷看什么地方,想什么坏事?” 这美妇不得了,一句话就把气氛弄得不一样了,完全没有了刚才那种客气尊重的气息。 秦亮随口道:“看看又不犯法。” 美妇的杏眼顿时笑弯了,用哄着他的口气温柔道:“妾又没说,不让君看。妾这样的残花败柳,还能入君法眼,可不得高兴?” 秦亮道:“不能那么说,酒有时候存一段时间,更好喝。” 美妇笑得更欢乐,说道:“君可真会说话。”她停顿了一会,小声道,“妾说自己守身如玉,不轻易付人,君信吗?” 秦亮随口道:“我为何不信?” 相比后世,魏朝的女子非常保守,连朝云那个伎女都不轻易给人碰、可谓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印象最深的是何骏被砍了一剑。不是伎的妇人更不容易主动付人,除了儒家妇道依旧是主流价值观外,估计也怕怀孕没人负责。秦亮就没见过妇人主动过,别说是在刚认识的人面前了。何况是眼前这个甄氏这样的姿色,虽然年龄稍大一点,但比朝云要漂亮得多、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他寻思了一会,便不动声色道,“甄姓好像不多。” 美妇轻声道:“妾原来不姓甄。” 秦亮沉吟片刻,又问:“卿要去我家居住吗?”甄氏瞪了一下杏眼:“君想得真美!妾可知道君已成婚,想纳妾阿?”秦亮再次确认了一句:“真的不用住我家?” 甄氏摇头笑着:“我才不做妾。” 秦亮说道:“这里是吴夫人家,好像不太方便。那我们一会去客舍做?”甄氏惊讶道:“做什么?”秦亮皱眉道:“卿说做什么?当然是交|合。我觉得卿身材不错,也很漂亮,比上次那个好一百倍。” 甄氏愣了一会,仔细打量着秦亮的脸,“君是不是与很多女郎交|合过?” 秦亮道:“总共就两个,其中一个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上次那个我没碰,还说要我把她带回家,那可有麻烦了。” 甄氏摇了摇头,“妾不信。” 秦亮正色道:“我几乎不骗人,再说我信卿,卿为何不信我?” 甄氏仔细看着秦亮的眼睛,渐渐地呼吸有点沉重,声音也很低沉:“君会说出去吗?” 秦亮道:“当然不会,我这人的嘴很牢靠。” 甄氏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好像挺紧张,又小声问道:“另一个是谁?君说有过两个女郎。” 秦亮沉默片刻,一脸认真道:“我不可能在别人面前说她。我当然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说起卿。” 甄氏的声音比蚊子还低:“妾没做过这种事。” 卷一 第一百零六章 君子之道 甄氏跪坐在几案前,双手捧起酒杯,感觉拿得不太稳,她左手抬起宽袖收口的黑色袍袖,轻轻在面门前一掩,仰头一口气把酒喝下。此时她的心口正起伏,感觉吸气有点艰难,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样。 说出去可能别人都不信,甄氏这辈子经历过的男子、只有她先夫一人。儿时从父、大了从夫,只不过寡居后管束少了,加上本来有了很多流言,她才会一副不羁而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谁不在乎清誉?这世道,妇人但凡想得到一点别人的认可,都要在意这种事。只不过甄氏没有办法罢了。 几案上的酒壶离得稍远,甄氏俯身伸手去拿,还想喝。 冬天到了,深衣挺厚实,不过深衣和里衬都是宽大的交领,身体端正的时候不会有什么问题。甄氏拿酒壶时、领子绢布就往下微微坠,她很快发现、秦亮正盯着自己的领口看,她便立刻拿手轻轻按住了衣领。 秦亮的声音道:“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早就听说此人文采诗赋有一手,果然是出口成诗。 先前他还悄悄看,不容易发现他的小动作。等甄氏注意到的时候,便知道他在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一边已经悄悄把自己全身都打量琢磨过了个遍。 但是甄氏一点都不觉得反感,还忍不住想找机会撩|拨他两句。如此年轻俊朗的儿郎,能对她这个年纪的妇人动心,她还暗自窃喜。 吴夫人就不行,枉她那么年轻,却有一种不得其法的感觉、叫人看得着急。甄氏打进这道门第一眼、意外发现秦亮在这里,她的直觉就是、吴氏对秦亮有意。可看吴氏是怎么做的,说什么告歉、感激,紧张得一个劲灌酒,把自己灌醉了,场面上的气氛却还是那么拘谨客气。黜妇真是对男子毫无手段,难怪会轻易被司马师休掉。 常感韶华易逝,年岁日增,不过今天甄氏心情很好。秦亮的无礼,反而让她觉得自己还没有人老珠黄,心好像回到了十年前似的。甄氏喜欢想像没有发生的事,刚才那会两人还没有说话,她甚至想像把自己衣服脱了、让他看个够。 当然只是想一下,她不时就会这样、想着要怎么怎么做,其实都是想想而已,不会真的去做。 不料秦亮非常直接,见面一共才说几句话?就一本正经地说起了什么、要去交|合?简直是闻所未闻,胆子之大、态度之粗曝,好像想强歼甄氏似的。 没有你侬我侬,没有殷勤示好,只有吃果果的那种想法,而且还先说什么不想带回家、大概意思便是萍水情缘。 那一瞬间甄氏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轻辱,也感觉十分儿戏,但她观察秦亮的眼神、这俊朗儿郎竟是认真的?甄氏又忽然觉得这是非常新鲜的一件事,连她平素想像、都很难这么想。 甄氏发现自己竟然想尝试。 “确实不会有第三人知晓?”甄氏低沉地再问了一句,声音有点发颤。 秦亮一副认真寻思的样子:“马夫和随从估计能猜到。我身边那两个人很可靠,完全没问题。” 甄氏又怕又紧张,接着问道:“怀上了怎么办?” 秦亮脸上毫无笑意,甚至略显一丝不苟,说得很正经,他小声道:“最后之时。”接着便用筷子挑了一块长条烤肉,他放到嘴里,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盯着甄氏的眼睛,“懂吗?” 甄氏的脸上发烫,贝齿咬了一下朱唇,微微点头。她之前还以为秦亮是个经事不多、谦逊儒雅的儿郎,倒没想到此人暗搓搓地坏透了。 年纪比秦亮大不少的甄氏也是紧张不已、脸上烫得难受,秦亮却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甄氏心里还有点担心,不过想到秦亮弱冠年纪的五品官、王家女婿、还能上朝的身份,她又觉得可能不会被出卖。 就在这时,吴氏吐完了,终于出现在了门口。甄氏头脑一昏,语速很快地小声道:“一会出门后,跟着妾的车。” 吴氏喝多了脸红扑扑的,在秦亮对面跪坐下来,轻轻弯腰道:“妾失礼了。” 身材挺拔、端正跪坐的秦亮儒雅地拱手道:“吴夫人以礼相待,不必太过拘谨。”他接着好言道,“夫人不要再饮酒,喝点汤罢。” 吴氏道:“多谢府君宽容。” 秦亮淡定道:“真正的好友,喝酒只是为了气氛,多点情绪,随意高兴就好。不顾别人是否难受,往死里灌的,无论说多少句情谊,多半也就是逢场应酬、泛泛之交。” 甄氏眼睛里露出些许笑意,忍不住转头看秦亮的脸,心说:啧啧,说得多好,简直是君子之道。 果然吴夫人也说:“府君随意一言,便仿佛是至理,妾深以为然。” 甄氏用有意无意的目光打量秦亮,别说,这人看起来真的是很正派的人。面貌俊朗,眼神坦荡,身材挺拔、如玉山在侧,而且他这种俊毫无脂粉气,颇有棱角感的面部、宽宽的肩膀,除了皮肤白点、挺有丈夫之气,另有几分朴质无华的感觉。 此人乍看长得也算不错,但并不是很惹眼,洛阳的年轻儿郎比他俊的很容易找到;打扮也简单,除了印绶、简单到没有任何饰物,可能在人群里、并不太容易被人留意。但甄氏觉得不能细看,越看会越耐看、容易让人上心,主要是姿态与眼神很有味道。 一时间甄氏甚至觉得、刚才是不是自己迷糊了,故把想像当成了说过的话?特别是秦亮的眼神,没有一丁点偷偷摸摸的闪烁,他清澈有神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坦然自若,而且还带点悲天悯人的忠正文人般的情怀。你一看他的眼睛,就觉得他是一个正派而值得信任的人。 她有点疑惑,一个人若要装模作样演戏,眼神怎么能演那么真呢? 这时吴夫人转头道:“刚才甄夫人与府君在说什么?” 秦亮没吭声。甄氏忙随口道:“问了一句,秦君怎么认识吴夫人。” 吴夫人微微有点不解,因为她敬酒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但只是大概提了一句、可能以为没说清楚,于是吴氏又一本正经地把前因后果谈了一遍。 甄氏心道:真是够了,汝在男子面前还能再无趣些吗? 卷一 第一百零七章 说这些做甚 午宴罢,秦亮被送出了吴家,他稍微观察了一下地形,便叫王康把马车赶出一段路、到一处转角等着。没等多久,甄氏便出门上了一辆马车。 “跟着。”秦亮对着前面的竹帘道。 两辆车前后沿着街道出了里坊,又在里墙之间的大路上东行。秦亮的车一路跟到了一座院落前面,大门打开了,马车径直驶入院落。王康赶着车过去时,也没被阻拦。 有实力的大族,做事就是豪气。就这院落,也比秦亮家的院子大而华丽。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别院,比不上那些深宅庭院,但也很不错了。内宅的门前竟有道照壁,马车径直到墙壁后面,前院的奴仆、便看不到来客是什么人。 这地方果然比客舍要隐蔽安静。客舍里难免见到各式各样的人。 秦亮叫吴心与王康留在马车上等着,便跟着甄夫人进了门楼。里面的小院见不到一个人,这下只剩下两个人。但甄夫人反而不像在吴府上撩人的样子,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好像挺紧张,埋着头走路都有点不平稳,雪白的耳朵后面也有点红。 先前甄夫人说,她没做过这种事,可能是真话。 两人来到了一间厢房里,房里有几案,睡榻等家具,还有一道屏风。甄夫人眼睛都不敢看秦亮了,只是默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她那紧张的样子,连带影响了秦亮的情绪,秦亮有一种偷|人般的感觉,毕竟是刚认识没说几句话的美妇。 其实他倒没什么压力,连自己妻子都不管这种事,做隐蔽点只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 只不过秦亮与甄夫人一样、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照样不太熟练。从刚见到甄夫人起,其实秦亮心里就开始微微有点紧张了。不过他还好,表现比甄夫人要从容许多。 于是秦亮开始脱袍服,他把小冠、印绶、官袍等东西取下来,一件件整齐地放在旁边的几案上,袍服也叠整齐了一下。 甄夫人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君在做什么?” “卿一碰就有气味,拙荆倒是不管我,但一问起、总得说出个事来,不是说好了不告诉任何人吗?”秦亮道。他其实不是为了给甄夫人保密、这种事根本没必要,但向令君解释起来确实很麻烦、一大堆弯弯绕绕的事情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秦亮又不想在令君面前说谎话。只要令君不问,他暂时就不用解释了,以后再告诉令君前因后果。 “君做事似乎很周全。”甄夫人咬了一下朱唇,轻声道。 秦亮道:“还好。” 他很快把衣裳去了个精光,连靴子都脱了,过程很还算从容。甄夫人一脸呆滞地看着他现在的模样,一会儿别过脸、一会儿又用眼睛瞥他。 甄夫人却还不脱衣裳,秦亮便上前去拉她的衣带。甄夫人急忙把双手拽着交领,吐气不均地沉声道:“真的没事?” 秦亮摇头道:“能有什么事?以后我俩可以常联系。” 甄夫人道:“如此做、只能这一次,多了容易出事。”说到这里,她终于红着脸把手松开。 这甄夫人虽然年纪稍大一点,但很美貌,身段也相当好,关键是很直接利索、见面就能把事办了。 此地挺僻静,院子也修了高墙,所以外面应该完全听不到院子里的声音,但今天不一定、就看那道单薄的内宅门是否靠得住。甄夫人确实很忘我。 许久后,秦亮便裹着被褥、到院子里去找灶房烧水。幸好这内宅院子一个别的人也没有,也便不用在意衣冠不整。 收拾整齐,秦亮擦过头发、但梳成发髻后仍然有点潮湿,他也不想久留,径直向榻上的甄夫人告辞。 甄夫人拿被褥蒙住头,在里面闷声闷气地说道:“恕妾不能相送。” 秦亮回到内宅门楼外的马车上,然后出了这座宅子。 吴心同车,秦亮向后面宅邸的方向看了一眼,对吴心说道:“这两天,卿便亲自过来,暗中打听一下,这座宅邸的主人是哪家的。不要告诉别人。” 吴心拱手道:“喏。” 秦亮看了一下吴心没什么表情的清亮眼睛,便又指了指后面,说道:“我有自己的考虑,并不是为了放浪形骸。” 吴心的声音还是有点沙哑:“府君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也是。”秦亮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 虽然中午赴宴吴家、在甄夫人的院子耗费了不少时间,此时已是下午了,但秦亮等人还是回校事府继续做事。之前闲了两天,秦亮本想等着调任、遂没多少心思管校事府,但希望暂时落空后,他还得继续捣鼓这个官府。 一下子有很多工作可以做,除了日常事务,还有拓展新业务的前期准备。 校事府在部分府邸、中外军中有卧底。日常禀报上来的消息,大部分就来源于卧底。洛阳城用里坊墙分割成棋盘一样的格子,各府邸又有高墙隔绝、甚至府邸里面的庭院也有墙,大魏国的城市就像是一个个封闭的单元;要获取消息,确实用卧底比较有效。 当然现在校事府的卧底、已完全得不到什么机密消息,谁是卧底,几大家族心里估计早就知道。校事们只能得到一些比较公开的东西。秦亮也不打算进行严格的内部自查,不然诸公们没安全感了。现在校事府靠不上皇帝,何苦再去得罪诸公? 但这些工作不是完全无用。一大堆常规的信息,只要够多够丰富,秦亮也能从中提取汇总有用的信息,摸到一些朝廷的权力格局、以及了解总体局势的发展。再加上秦亮现在可以去上朝,旁听朝政,也能掌握很多信息……这些信息对于中下层都是不透明的存在。 就好像他在曹爽府那几个月,几乎没干啥具体的事,光是读存放在库房的文书,便能对大魏官场进行一些理解和解读。 秦亮觉得汇总这些信息是有用的,可以对朝廷决策起到参谋、智囊的作用,像后世决策者就专门有智囊团。可惜现在也没人重视秦亮的参谋,所以对朝廷无用。 因此现在秦亮想开展新业务,针对吴蜀两国进行情报工作。大魏与吴蜀两国常年处于军事对抗状态,建立情报体系,其实对朝廷也是大功一件。 只不过比较恼火的现状是,权臣们在封官加爵上、有时候不看功劳,甚至不看军功。像前几天司马懿提名的都督荆州豫州的王昶、便没有什么军功。 出身改变不了,只能找关|系。于是秦亮最近同时也准备与各方保持走动,寻找能合作的关系。譬如表叔令狐愚那里便谈了很久,毕竟令狐愚是曹爽府长史。 说话最有分量的势力,首先是曹爽府、司马氏,然后是太后皇室、王家,这些都说得上话。(王凌的家势不比司马氏差多少,但因为不在中|央,能给的东西还是差不少,比如给不了比较高的官位,人才还是更想投奔司马懿和曹爽。) 秦亮一面进行总体方向的把控,一面在具体事务上进行安排。 开展对外情报业务时,吴国是重点,因为可以帮到王凌,在王凌那里积累认可度。另外要找朝廷支持一下,拨点钱过来,才好开展新工作。对外情报利于国家、并且是压力最大的军事方面,各方都可以找他们说话。 秦亮决定再去见吴夫人,让吴夫人给司马师带话、传达自己的意思。同时下次去朝堂遇到令狐愚,再找令狐愚帮忙在曹爽那里谈谈。 在这种无关重要权柄的事上,皇室态度应该也有用。管着少府的孙礼是老上司,但能多少影响决策的、估计还得是郭太后。 虽然踏马的曹爽说了句“秦仲明弱冠年纪,可先行累功矣”,让秦亮的职业规划遇到了挫折;但几天过去了,现在秦亮已不气馁,累功便累功吧,而且还可以继续找关系,不信就做不上太守。 一旦做上太守,可以施展的空间就大了。能调动的资源和人力,也非现在可比拟。 下值之前,吴心就回来了,走到前厅揖拜道:“府君差妾办的事,已经办好。” 女郎效率还挺高。秦亮从筵席上起身,往楼梯上走,吴心也默默跟了上来。二楼上平时没人。 四面开窗的阁楼,秦亮走到北侧,能隐约看到邙山。 吴心在旁边开口道:“那处宅邸是甄氏的别院。甄氏原来姓郭,西都定侯(郭太后先父)的养女。西都定侯无嗣,郭太后被带到洛阳后,郭太后堂弟郭德便认甄氏为姊。郭德过继到了甄家,袭爵平原侯,甄氏也改姓为甄。” 听到这里,秦亮一怔,少顷才转头看向吴心:“我知道了。” 秦亮已意识到,甄夫人应该不是司马师的奸细。 从校事府收集的普通消息来看,司马氏与郭太后娘家常有来往、可能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不过一个侯爵认的姐姐,恐怕不会愿意给司马师做奸细。 而且甄氏穿着道袍出现在皇宫里,应该也不是谁的安排,她本来就是郭家养大的人。 秦亮把手掌拍在了脑门上,这时才后知后觉,回想起与甄氏的对话、确实好像不太对劲。但当时秦亮有点昏头,且对那事也没太重视,于是在午宴上第一眼看到甄氏、便已认为她是司马家的奸细了。 卷一 第一百零八章 烟雨楼台 阴了几天,终于下起了雨。 甄夫人跟着郭太后,来到了皇宫西游园的灵芝殿楼上。甄夫人喜欢这个地方,只要掀开北侧的帷幔、木窗,就能看到灵芝池那波光粼粼的宽阔湖面。天气好的时候,皇宫外面,正北方向的景阳山、西北方向的百尺楼亦能在望。 此地的风景开阔且华丽,每次来甄夫人都感觉赏心悦目。不过今天下雨视线不清晰,几乎看不到什么风景,只能看到宫阙楼台在烟雨朦胧之中、灵芝池的水面也灰蒙蒙一片。 “卿去把那边的案牍拿过来。”郭太后吩咐道。 甄夫人侧目看了一眼旁边的宦官宫女,知礼地应了一声:“喏。” 郭太后留意到甄夫人的目光,便抬起宽大厚实的黑色袍袖,轻轻往后一挥。宫殿的阁楼上很宽阔,宦官宫女弯腰慢慢退到了远处,然后才转身走向门口,走到木梯。 甄夫人立刻直起了腰,顺手抓了几卷案牍,便抱着走了过来,跪坐在郭太后的身边,俯首过去,小声道:“上次见过的那个校事令秦仲明,我跟他那个了。” “哪个?”郭太后不解地转头看着她。 甄夫人瞥了一下嘴,耳语道:“就是交郃。” “阿!”郭太后顿时用玉白的手掩住嘴,便接连发问道,“卿与他不是只见过一面,卿骗人罢?卿什么时候学会说如此粗俗的话了?” 甄夫人白了郭太后一眼,红着脸道:“我骗过很多人,什么时候骗过君?君是太后,尽管装,我这样的寡妇,懒得装了。” 郭太后忙道:“可别那么说,说到底我不也是寡妇。” 甄夫人轻轻摸了一下郭太后脖颈上的肌肤,啧啧称赞道:“君不一样,君这冰清玉洁的模样,又有贵气身份,没人会诋毁君。” 刚才岔开了话题,郭太后忍不住好奇地继续问道:“卿不是说守身如玉,怎么会如此?” 甄夫人道:“几天前在东堂才初见,亏得我多嘴说了一句话,不然他都不认识我。没两天,我去找丑侯之女吴夫人,对,便是那个黜妇,我正巧在那里、碰到了受邀感谢宴的秦仲明。吴夫人喝多了离开小会工夫,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撩|拨了两句,秦仲明就邀我去交郃,我、我就同意了。”她说罢用双手捂住脸,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但嘴角却在笑。 郭太后比甄夫人年纪稍大,但皮肤更加洁白,所以甄夫人才说她冰清玉洁。但此时郭太后的脸色也有点异样,玉白的脸颊上隐约浮上一丝红晕,她没好气地说道:“看卿那股劲,还说什么守身如玉呢。” 甄夫人不好意思地说道:“起初我也觉得受到了轻辱,心里有点气,又挺担忧,却又想破罐子破摔尝试一下,反正是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却稀里糊涂同意了。有时想多了真没什么用。不过我也不后悔,那天我才头次知道,原来那种事可以是那般感受。” 她顿了顿,又道,“秦仲明只亲近过两个女郎,我相信他说的话,多半是觉得我美貌罢。” 郭太后说:“还能是什么感受?不就是那样,不够卿不会自己想法子?”她嘴上那么说,其实就是想激甄夫人继续说、又不好意思主动要求,甄夫人从她眼里的好奇之色就看出来了。 “完全不一样。”甄夫人在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姐面前也不藏私,便将那天的详细过程讲述了一遍。甄夫人说得非常细,几乎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包括秦亮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还说她自己每一时的感受。细致到连秦亮最后为了提醒她,打她的殿时、手掌上的茧是什么触觉也要描述。 她还说,秦仲明弱冠年纪,身体很、身体很好。汝不知道下一次的轻重方位,那种无法预料的期待,会让心情上升得非常快。那天可把她累坏了,好几次后一点力气都没剩。甄氏接着说:“但我又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化,手筋的松紧、皮肤的暖热、呼吸的缓急,反正能感觉他每一弹指的心情,就像两个人全然交织融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尤其亲密。” 郭太后一声不吭,甄夫人说了很多话,但她没有觉得口干,反而接连咽着口水。郭氏多半是平时装习惯了,此时在甄氏面前,依旧端着跪坐在筵席上。但甄氏从她不时失神的眼睛、玉白肌肤上的颜色、呼吸的微妙变化已经察觉出来,郭氏此刻的心绪纷乱、恐怕比甄氏更甚。 毕竟甄氏只是回忆倾述、她已经回想过多次,郭氏却是刚听到,还很新鲜。甄氏停止了描述,两人都没吭声,沉默了良久。郭氏忽然问道:“卿就不会吐出来?”甄氏无奈道,“我也想阿,但来不及。受些委屈,也好过发生别的坏事。不过形状挺好看,我刚才不是说过是什么样子,也不是很让人厌恶。” 郭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厚实宽敞的袍服也似乎随之往上鼓了一些,然后她又长长地呼出气来,一言不发地跪坐在旁边,什么也不说了。她转头看向北侧的木窗、之前被甄氏掀开看风景的一扇窗,然后久久地看着外面雨蒙蒙的景色。 甄氏喜欢想像没发生的事,这会毛病又犯了,见到郭氏的模样,忍不住分享自己的想像,“秦仲明不是为君出了个主意做贡盐?君也给我说了,有利可图,我看秦仲明也想分一杯羹。但君拒绝了他的进言。” 郭氏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她。 “君先别急。”甄氏笑道,“君不如重新答应他的主意,把功劳给我,便说是我劝服了太后,让秦仲明欠我一个恩情。然后我再叫他做点事,回报我。” 郭氏轻声问道:“做什么事?” 甄氏抬头回顾周围,阁楼上很宽阔,唯一的门口在楼梯那边,离得很远。她在郭氏跟前什么都能说,只是防止被别人听见了。 卷一 第一百零九章 高楼欲跃 先前被甄氏掀开的那扇北侧木窗,把风放了进来,吹得近处的帷幔飘起又落下。 雨声也很明显,声音不大,却笼罩在所有地方,如此倒更加方便说话。便如同在人多的酒肆,“嗡嗡”的人声嘈杂,但反而不易被人听去、适合交谈,嫌吵坐近点就行。 甄氏便坐得离郭氏很近,说话也很小声,“君以祭祀之名,回汝叔父(郭立)家,上午出宫,下午便可回宫。” 她想了想,接着说,“我就说有个亲戚也是寡妇、但很在意名声,叫秦仲明来帮忙,报我的恩。我们先在义父(郭立)府邸附近安排一处别院,当天我先到别院,接应秦仲明、藏于院中。 待到君祭祀罢,义父必设宴款待。君饮酒后,装作不胜酒力头晕,在叔父家的庭院不方便,便到附近的别院设行宫稍作歇息,午睡时屏退左右。我便带着秦仲明从后门进卧房,与君相会。” 郭氏暂且没吭声打断她,这个谋划的细节上似乎并不完善,但甄氏骤然想出来的事,有疏漏也情有可原,之后还可以继续斟酌、谋划周密。 甄氏蹙眉寻思稍许,果然继续说道:“我们不用让秦仲明知道君是谁,先把榻上的帐放下来。然后君便如召御医诊脉、只把手腕果露出去一样,以帷幔遮住榻的一侧,再俯身将后半身探出去即可。秦仲明来了之后,我从旁监督,教他怎么做。” 郭氏终于开口道:“接下来做什么?” 甄氏的神情稍显复杂,好像有点生气道:“我叫他先把脸凑上去。”她接着便开始描述该怎么办。 郭氏忍不住提醒道:“说慢点,再仔细些。” 甄氏观察了片刻郭氏的神色,撇嘴道:“又没有外人,别装了。我不信君在宫里那么长日子、什么也没做过。”郭氏垂着双目,便犹豫着把手轻轻伸向交领,慢慢探入长袍中。甄氏在身边继续描述,现在她说得很细致,就好像是真的发生了一样。 不得不说甄氏很有想法,而且她能把过程说得、与刚才回忆的描述不一样。甄氏也了解郭氏的性情与她不一样,所以感受和反应之类的叙述也不相同。 但对秦亮的描述,倒与先前的说法差距不大。甄氏又重复了一遍他的手是什么样的、臂膀是如何的、有很浅的山羊胡云云,以及各处的模样,但郭氏并不嫌甄氏赘述。 过了好一阵子,郭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甄氏见状也住口了,然后从袋中摸出了一张手绢、默默地递过来。郭氏也伸手接住。甄氏扬了一下下巴,蹙眉道:“君这么握不疼吗?”郭氏白了她一眼,把脸轻轻侧向一边,并不回答问题。 郭氏沉默稍许,便说道,“只是说说而已,卿以为我们真敢那么做阿?” 不过听甄氏说起来,确实非常让人上头,感受比之前还要强、便是听甄氏讲真实经历的时候。郭氏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后面描述的参与者是她自己。而且这不只是胡思乱想,只要把甄氏的谋划细节再周全一番,好像真的可行耶;只要郭氏愿意做、就可以发生,这样的想像更让人紧张。 “只要安排好,又不会有外人知道。”甄氏看着郭氏的眼睛正色道。 郭氏轻咬了一下嘴唇,心里仍然很紧张:“卿的胆子真大。” 那种犹豫又贪婪的心火,再度被引|诱出来了。害怕与欲|望,不断在心中纠缠。 郭氏拥有很多,也缺乏很多。她拥有常人得不到的地位、尊崇、锦衣玉食,但也缺乏安稳和自在的安全感。总觉得随时会被人威胁、命运亦操于他人之手。 以前先帝在位时,对宫廷里的人想杀谁就杀谁、包括皇后,她只能谨小慎微地过活。现在她好不容易做了太后,但朝廷内外从上到下、连宫廷禁卫中也有权臣收买的人,她照样如在牢笼。 郭家家族如今已有荣华富贵,家势兴盛。但毕竟全都是叔父、堂叔家的人,郭太后决定不了他们的选择,最多只有一定程度的相互依赖。郭家因为有她做太后、便能因诸公的拉拢而获利;郭太后也因为郭家家势兴盛,地位能得到一些拱卫。仅此而已。 她只能克制自身的各种想法,表现得非常安分守己,这样一来、权臣应该就没必要拿她怎么样。不过当她想到各种需求时,仍会感觉到内心的心魔。 甄氏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掩嘴道:“君还真以为,我在出谋划策呀?当然只是说说而已。真的做出来的话,这事万一败露,君可能没什么事,我可要倒大霉了。” 郭氏轻声道:“卿便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必会想办法保住卿。” “姐有这份心就行。”甄氏点了点头,她又沉声道,“想做就可以做、就好像将要发生一样,这样想想是不是更激动人心?我也喜欢想这样的事,而那些明知不会发生的东西、多想也没意思。” 郭氏没有回应,只是幽幽道:“想起了偶尔经历过的一种感觉,站在高台阁楼处、往下看,不时便会想到,纵身一跃跳下去会怎么样?” 甄氏瞪眼道:“君可别吓我,君有何想不开的事?” 郭氏摇头道:“没有想不开的地方,就是偶然莫名会有这样一种想法,想完之后自己也觉得可怕。本来不畏惧高处,这么一想倒越看越可怕了。卿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甄氏认真地寻思了片刻,轻轻点头道:“好像真的那么想过,跳下去当然是摔得血肉模糊。不过回头我就忘了,没有像君一样还记在心里。” 郭氏忽然问道:“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秦仲明不会愿意罢?” 甄氏怔了一下,随即一脸恍然大悟,接着笑道:“君说得对,最好事先安排两个可靠的人手,把地道从旁边的宅邸、挖到别院房中。也不让秦仲太早过来,当天中午才把他从地道带入午睡的寝房。君的腰殿那么好看,便在榻上把袍服先撂起来引|诱他。我再哄他、只说是认识的一个好友是寡妇,但很在意名声。他自己就是校事令,做点这种事又不怕被谁抓,做梦也想不到是太后,来都来了,看见这么美的地方、又欠着我的恩情,多半不会拒绝。” 郭氏红着脸点头道:“这个法子,至少比前一个好。不过我的姿态确实有点不像话。” 甄氏笑道:“越年轻的儿郎,看见美色越容易昏头,君瞧我,打扮美一点,什么肉都没露,两句话就让他就范了。” 她接着又道,“我开始也考虑到了秦仲明的感受,只是仓促之下忽然说起,便没想太周到。不过我说先给他施恩,也是这样的考虑,比与他讲交换条件要好。既让他不觉得自己在出卖身体,也无法拒绝之后的要求、因为好处他已经拿了,但凡知恩图报之人,就该想办法回报。” 郭氏小声道:“万一事情不慎泄露,被人告|密了,某人要杀了卿、来恐|吓警告我,我却可以与他做一些交换,保住卿的性命。皇室还是有一些他们需要的东西。秦仲明倒不用太担心,他是王家女婿,为了这种事去牵扯太多,他们应该不会自寻麻烦。” 甄氏摇头道:“想这样的事,便不要想万一,多没意思。” 郭氏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便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冷风一吹,她顿时感觉到袍服里面的腿凉飕飕的。她也不太在意,犹自走到了窗户边,眺望着灵芝池在雨中的样子。 甄氏也随后走过来,站在她的身边。 郭氏转头看了甄氏一眼,“卿下次见到秦仲明,告诉他,卿劝服了我、便依他的制盐计策施行。我还可以派大长秋的中宫谒者,跟着谒者台的人去督办。” 甄氏观察着郭氏的脸,问道:“君怎么改主意了?” 郭氏小声道:“我回头又想了一阵,那个制盐良方的事,确实问题不大。我以赏赐的名义、分给秦仲明一些好处,本来就有恩,不如把人情也送卿一份。卿怕是还要与他来往罢?” 甄氏轻声道:“之前倒是说好了,那么做只能一次,多了容易出事。” 郭氏笑道:“卿自己信吗?” 甄氏红着脸道:“我其实也要名声的。那些流言不过是捕风捉影,可从来没坐实过。本来就没有的事,能找到什么真凭实据?” 郭氏不言,这时她观察到,雨似乎小了一些,远处的景阳山、已经能看到黑漆漆的山影了。 卷一 第一百一十章 房中对(1) 傍晚下值之后,秦亮先回自家那个院子,取点东西。 他和令君住在王家、已有一月,但好像没有谁有意见。王令君乐得住在娘家、她更熟悉的地方。王广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毕竟庭院是隔开的,秦亮打搅不了王广的日常生活;逢一逢五,两人都要去上朝,王广还会在前厅等着秦亮同路。 秦亮在院子里看见了董氏,顿时又想起几天前与甄夫人发生的事。那事,秦亮确实有点操作失误,但回头一想,问题似乎也不大,毕竟甄氏只是寡妇。 随便碰人|妻,才须要考虑风险,副作用也大。所以董氏当初一副主动不反抗的姿态、她夫君王康也暗示秦亮没问题,且当时秦亮憋了几年没沾过女人,但还是忍住了没动董氏。 但甄夫人是寡妇就不同,连孩子也没生,实在无人会为她的奸|情上头。不然怎么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呢,没风险无代价的事、太容易让人产生想法。 只见董氏,不见王康,今天下午、王康好像去了洛河对面的庄园。 董氏走到上房门口见礼,说道:“君不在府上的这段时间,妾也每天把房间打扫过。” 秦亮听到这里,心里顿时有一丝淡淡的感动。想到董氏照顾了自己两年生活起居、洗衣做饭整理房间,即便没有歼情,秦亮也多少觉得有点情谊。 他想了想道:“这段时间,我正在谋划改|组校事府的官职,到时候给王康一个属官做。” 董氏顿时抬起头,一脸惊讶地看着秦亮:“我们那样的出身,还能做官?” 秦亮淡淡道:“一府长官有人事权,可以自行辟除属官,我说能做,就有办法做。王康是有功劳苦劳的人。” 董氏急忙跪到地上,不顾院子里的泥地,便伏地行大礼。 秦亮立刻拽住她的宽袖往上轻轻提,“起来。说过了,我们都是自家人,这会儿只是让王康领份俸禄,日子好过点。” 当然王康能领俸禄,到时候饶大山便也要领,因为两人是同时跟着秦亮出来的人,干得好不好先不说、反正他俩干的事差不多。 董氏从地上红着脸爬起来时,秦亮又开玩笑道:“以后我得叫汝董夫人了。王康大小是个官,才没多久之前、我不也是个属官?” “君一向庇护妾与夫君,请一直把妾等当自家人。”董氏小声道。 秦亮没再管她,径直去了上房里屋。 房间里的模样、已与秦亮成婚前大不相同,里面添了梳妆案、柜子等家具,还能看到精美的铜镜、胭脂粉黛的盒子,以及女子衣物配饰。有了王令君之后,生活的地方确实大不一样。 看到这些令君用过的东西,秦亮有点迫不及待想去王家了。其实在他的感觉里,有令君玄姬的地方、就是他的家,管它房子是谁的。 于是秦亮取了东西,便径直离开院子,赶回王家。 晚膳后,王令君悄悄告诉秦亮,凌晨时姑要来。秦亮心里顿时了然,于是夫妇俩沐浴更衣后便睡觉了。玄姬第一回凌晨来的时候,秦亮入眠前先与令君做过夫妇间的亲近事,但等玄姬到了,王令君在旁边、又要承受风险,她便很容易再起兴致。但继续的话王令君的身子受不了,因为每回她都会接连发出沉闷狂躁的雌虎声音几次。于是最近两回,如果是玄姬要来的那晚,秦亮入睡前便什么都不会做。 今天凌晨没下雨,天亮前的庭院里十分安静。 良久后,不再有哭啌的玄姬已经从睡榻上起来。她来这里几回后,似乎已形成了习惯,穿好衣裳从睡榻上起来、便会跪坐到不远处的梳妆台前,整理一下妆容和头发。 秦亮仍是负责点灯。经过了第一回凌晨用火镰火石费劲点灯之后,现在秦亮已经有准备,会在睡觉前准备一个有木炭的炉子。本想等王玄姬一来就点灯,但她不好意思,故而秦亮现在才把灯点亮。 径直在火炉里取火种、点燃油灯,过程很短。但秦亮依旧穿好袍服,坐到了胡绳床上。 否则夫妇俩在睡榻上躺着、等着王玄姬自己走人,感觉会不太好。 玄姬画了眉、涂了胭脂,但是现在有点花,她正对着铜镜在轻轻擦拭。她的五官很妩媚,一张鹅蛋脸的颜色明艳,单是看她衣冠整齐的样子也很养眼,那鹅蛋脸的轮廓很有圆润感,就像她身体另外两处地方的线条,十分匀称的圆润感、天然而美好。 王玄姬转头看了秦亮一眼,声音轻缓而婉转:“我挺喜欢呆在这间房里,但又不敢来得太早,怕经常耽搁你们歇息。仲明白天还要上值。” “没关系,每逢这样的时候,我们晚上便睡得早。”秦亮随口回应了一句。但他听玄姬这么说,心里也很温暖。 秦亮渐渐在加深对玄姬的了解,他发现玄姬确实是个很为别人考虑的人,跟她在一起、常有一种贴心的感觉。 就在这时,未穿衣裳盖着被褥的王令君面对着外侧,忽然喃喃道:“我总觉得,你们俩人都有心事。” “是吗?”玄姬回头看向睡榻。 经王令君一说,似乎真没说错。玄姬应该是藏着心事,她的眼神常略带忧伤。明明那双凤眼很妩媚,若她愿意笑着撩人、媚意必定来得毫不费力。然而玄姬并没有,倒常有些许忧伤与羞涩。 如此宁静的凌晨,秦亮向外屋的门窗方向看了一眼,天还很黑。等了一会儿,玄姬没吭声,秦亮便开口道:“我确实是心里一直都有事压着,不仅是在去年、今年。本是三五年都解决不了的长期压力、天天想着没必要,不过会影响心境,难免。” 王令君温柔地问道:“能告诉我们吗?” 有些话秦亮本不想对任何人说,只能藏在心底。但王令君与玄姬这么好的女郎,一心一意地待他,所以也没必要不信任她们。以前没去提,乃因说出来似乎会影响大家的心境、如同刚才所言。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沉声道:“如今大魏国实际是二元共治。二元共治并不稳定,因为只要搞|掉对方、便能立刻大权独揽。目标清楚,诱|惑极大。” 王令君道:“大将军与太傅?” 秦亮缓缓点头:“大将军望之不似人主,我看多半不是司马氏的对手,声势浩大也只是表象,所以我现在也在向司马师靠拢。但卿想过没有,王家封疆淮南、与势头日盛的并州士族多有联姻,威胁不小。司马氏一旦除掉了曹爽府势力,会放过王家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 卷一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房中对(2) 王令君已从榻上坐了起来,拿被褥裹在身上,虽是衣衫不整的时候,挺拔雪白的脖颈看起来、却仍有端庄的气质。玄姬离开了梳妆台前的筵席,轻轻坐到塌边。 这些朝政天下事,诸公是不愿意对妇人说的,连王广也会当众说薛夫人、头发长没见识。但秦亮偏要对女郎说,暂时反倒不愿意与别人谈论此事。而王令君与玄姬也愿意听他说话。 一时间秦亮倒已理解,为什么那天凌晨、王玄姬会愿意倾述她儿时在外面成长的经历了。 秦亮再次开口道:“现在大魏国势头最好的家族,便是河东并州士族。司马家拉拢和结交的大族,最有实力的也是河东并州那几家。 而王家本身便是并州士族,彼此之间多有联姻、结交。卿之祖父在这个关系网中的地位、完全不比司马懿低,直接威胁到司马家的势力屏障。曹爽一旦倒了,司马家掌握中|央大权,必欲除王家以绝后患。” 王令君怔了一会,忽然问道:“君有这种想法,为何还要与王家联姻?” 秦亮道:“外舅(王广)示意姻缘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与王家联姻。我成婚,只是因为看上了卿这个人。” 王令君听到这句话似乎很受用,久久注视秦亮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神很坦然,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心里有诚意、眼神自然亦如是。 借着青瓷油灯的光,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塌边的王玄姬,“我觉得对一个人动心,只需要一两面之缘。当然相处是另外一回事。我见到卿等二人,都是立刻便很动心。不过动心,往往也不会有非分之想,她若完全不给希望、那也只是看看而已。因为明知做什么、都是无用徒劳之举。然而外舅(王广)暗示我,给了希望,所以才会有媒人提亲的事。” 玄姬侧目向秦亮,她的脸颊微红,一声不吭。 王令君轻声道:“君也应知,家父有些嫌君出身,倒不想、君也嫌王家连累。” 秦亮笑了一下,道:“倒没有嫌王家。我是明知故犯,自然也不可能后悔。就算终将无法改变什么,死了亦不后悔,反正卿等还要陪着我好些年。以前我就说过,人生只是个过程,长短而已,珍惜眼下也很重要。” 王令君听到这里,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把光的手臂一下子伸出来、要拉秦亮的手,被褥一下子往下一滑,她又下意识地拉上来、一手把被褥按在心口。 玄姬开口轻声道:“仲明说过的那一席话、不全是说情意与许诺,却也是在说谋略成败。” 秦亮伸手握住玄姬的手:“事关性命的重要因素,当然应该考虑到许诺里。” 王令君幽幽道:“君确实不是信口之言。” “我又不会骗你们。”秦亮道。 三人沉默了一阵,夜静如水,天亮前的凌晨,光线尤其黑暗。唯有那青瓷灯里的一朵火光,在秦亮的眼睛里反射着略微抑郁、又坦然惬意的目光。 王令君道:“不过君也不要太忧心,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 秦亮点头道:“是阿。朝廷里应该有人能察觉到、局势的危险不稳,但多半也觉得那是以后的事,不愿想太远。” 他接着说,“但我们也不应坐以待毙,起码要做些准备。我得先铺摊子,具备一些实力,待有机会时、才能做点事。否则仅靠三寸不烂之舌,经常不好用,有时候说得是有道理,当|权者偏不听,也没办法。曹爽就是那样。” 玄姬对王令君道:“仲明说得很有道理,我相信他的看法。他在淮南的作为、我从前厅奏报中看过,确是颇有谋略。可惜大将军不用他,真是自作孽、该当绝。” 秦亮神色尴尬道:“唇亡齿寒,他绝了,我们也危险。这事搞得,明明挺厌恶他,偏还愿他好。曹爽不死,他就一直都是司马家的最大敌人,轮不到王家倒霉。” 他沉吟片刻,又道,“目前我的处境,是两边都进不了心腹圈子。曹爽不太信任我、也不想重用,司马氏对曹爽府掾属出身者,当然也该有所保留。 有一个办法能得到司马氏的信任,便是做出什么与曹爽决然之事。但我那样做、并不明智,因为我的目标不是完全依靠司马氏……孙礼将军倒可以考虑这条路。因此要说我选择哪一边,那只能是王家。但是我也要逐渐靠拢司马氏,谨防曹爽倒的时候、我们立刻跟着曹爽倒霉。” 王令君问道:“君认为,曹爽一定会输吗?” 秦亮想了想道:“输的可能仍然很大。” 他继续道,“司马家与曹爽府,其实目前还在阳谋阶段,便是明摆着铺摊子,各自积攒势力、争夺重要权力、监视对手,博弈都在明面。曹爽府还有优势。 但这么斗下去,时间会非常漫长,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分不出胜负。司马懿年纪大了,恐怕不愿意带着这么大的悬念进坟墓,估计最终仍是阴谋政|变、突然一击。 阴谋则讲究的是快、短、狠。整个过程就像长蛇阵,在关键节点上很脆弱,风险极大。因此谋划不能太复杂,过程越长、关节越多、参与谋划的人越多,越容易出差错。一环错,全盘乱。谋划的人须要少,做法要简单而直接,尽量减少出错的环节。 但凡领兵打过仗的人,都知道复杂的战场上,将帅只能掌握关键决策和方向,有太多不可掌控的因素、会影响战役结果。大家都在赌,胜率高低而已。 司马懿这种带兵经验丰富的人,反而更懂得怎么搞阴|谋,他不会把政|变弄得太复杂。这方面曹爽多半不是司马懿的对手,我看他安排的事,有些事环节也不多,却仍是漏洞百出。” 秦亮稍作停顿,又道:“而我眼下也在铺摊子的时候,只能一边苟且,一边想办法积蓄点实力,做好各种准备等待时机,随时根据情势的发展、调整方向。不然手里没人没实力,只能做谋士,部署不了什么决定性的大事。 缘由也是我刚才说的那样,有些事一旦启动,便不能把线索做得太复杂。不仅容易出错,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可能会发生各种无法预料的变化。譬如以前我就完全没想到、会与王家结为姻亲。” 玄姬的声音道:“没想到仲明心里,还想着这么多艰难而复杂的事。” 王令君低声道:“君尽力而为可矣,以后妾愿与君生同衾死同穴。”她说罢侧目看向玄姬,“姑有什么话对我们说吗?” “再等等罢,今天时辰已不早。”玄姬抿了抿朱唇,接着回头一看,说道,“我真得走了。” 秦亮从胡绳床上起身,说道:“我去送送姑。” 王令君点头道:“嗯。” 两人出了卧房,沿着庭院一侧的廊芜走到门楼,果然又见莫邪在那里打瞌睡。门楼的大门是闩了的,莫邪坐在门后面。秦亮与玄姬都没出声,莫邪还没注意到。 于是秦亮再次一把搂住了玄姬的腰,亲吻她时把手按在了她的胸襟上。过了好一会儿,莫邪终于醒了,愕然看着眼前的情形。 玄姬轻轻推开秦亮,在他耳边道:“今晚妾会再来。” 她快步走了门楼,在转角处又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秦亮仍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背影。这时莫邪把门楼重新关闭,红着脸站在原地,片刻后抬头小声道:“妾绝不会说出去。” 秦亮点了点头,迎着凌晨寒冷的微风回到卧房,迅速脱掉袍服钻进被窝。他拥着此时的令君,回头看了一眼门窗外的光线,又有不想去上值的冲动。但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卷一 第一百一十二章 感激之情 正始二年十月十九,辛酉年的第一场雪、在初冬时节就下来了。以前豫地有大象的温暖气候,已是一去不复返。 秦亮在邸阁署房里,正在拿着名册,挨个召见校事,从早上到下午都在干这事。 面前坐着的校事叫朱登,是个其貌不扬、脸型还有点丑的中年汉子,但朱登并未因为秦亮弱冠年纪、便礼数荒疏,反而态度恭敬,甚至有讨好的感觉。 秦亮问道:“识字吗?” 朱登道:“回府君话,仆识字,经书看不通。” 秦亮又问:“如果叫汝去大魏国境以外的地方办事,但奖赏更丰厚,汝愿意去吗?” 朱登拱手道:“府君叫仆去何处,仆便去何处。” 秦亮点点头,拿起砚台上的朱笔,先在一张简牍上画了勾,然后换黑笔开始书写。 片刻后秦亮便用潦草简略的字句写了一行,继续与朱登说话。秦亮并不问这些人的过往和出身,因为这里面有诸公安插的人,秦亮不是在自查内部,而是在准备改组官职。 又问了一阵话,秦亮特意看了一眼门口,向朱登暗示。 朱登起身揖拜告辞,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府君没问,不过仆一向是隐校事的人。” 秦亮点头不语。 他又看向木窗外的小雪与天空,估摸着快到酉时了,便不再继续召见校事。收拾了一下案牍,秦亮准备下值回王家。 不料马车刚出校事府不远,他就看到了路边一辆马车旁穿着青狐裘、戴着帷帽的甄氏,她见过秦亮的马夫王康、故已掀开了帷帽,双手捧在朱红的嘴唇前吐着白汽。 秦亮顿时感觉有点头大,但想到甄氏与郭太后的关系、最好不要得罪,他立刻叫王康停下了马车。甄氏也不拘泥俗礼,见到秦亮掀开尾部的木门、立刻径直上了车。 这寡妇虽长得貌美、身段挺辣,但秦亮并不想与她保持歼情。因为有王令君与玄姬,他觉得够了。主要是没必要去招惹流言,毕竟甄氏与郭太后关系不一般,秦亮现在的策略还是尽量低调地苟。 “走罢。”秦亮拍了一下前面的木板。 马车轮毂发出了“叽咕”的声音,颠簸摇晃着出发了。 甄氏看了一眼旁边的吴心,笑道:“仲明上值还带美人呀?” 秦亮想了想,回应道:“她是我的人,完全靠得住。上回去甄夫人的别院,我的随从不也是这两人?” 吴心听到这里,别过身去,面对着前方的木板,就像面壁思过一样。 接着秦亮好言道:“我之前确实不知道甄夫人的身份,做的事有点失礼,还望甄夫人……” 甄氏打断了他的话,柔声道:“是妾没把君侍候好。” 这美妇确实很会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不一样起来。最近王令君的身体已经不舒服了好几天,刚刚才好转。秦亮本来就不愿意去想那种事,顿时无言以对。 但秦亮仍不禁多看了甄氏几眼。妇人穿青裘、白裘都显贵气,青色的皮毛却更能把皮肤衬得白皙,甄夫人今天也画了妆容,白皙的脸上,黛眉朱唇的颜色很鲜艳,确实是个美妇。不过裘衣不比绢布深衣,无法显身材。不过她的裘衣下长什么样,秦亮还记得,毕竟才过去没多久。 有些时候人的感觉、真的就只是化学反应,秦亮本不想沾花惹草,但看到甄氏这个样子,他的情绪依旧会上升。 甄氏的声音道:“妾今天相见,是为了告诉君,上回君给殿下出的主意,殿下不是没答应吗?但经妾劝说之后,殿下改主意了。” 秦亮顿时十分诧异,脱口道:“这种事,殿下也听从卿的话?” 甄氏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信不信由君,明早去朝会,君不就知道了?” 秦亮寻思了片刻,甄氏是由郭太后先父养大的,姐妹俩说不定从小一起长大,或许郭太后不仅是信任此人、还会受她的影响。甄氏虽然有时比较胆大,但不像个信口开河之人。她刚才说的事,应该是真的。 若按照之前的策略,精盐是垄|断经营、当奢侈品卖给全大魏的士族豪强,利益便必定不小。就算分小头,秦亮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秦亮这些年来不说穷得叮当响,反正剩不下多少钱财。大魏商业凋敝,但钱财依旧有大用。 今天的消息简直是个大惊喜,他也顾不得掩饰内心的高兴,笑容立刻浮到脸上,拱手道:“感激之情,实在是无以言表。” 甄氏笑吟吟地说道:“妾就是动动嘴而已。” 秦亮想了想,说道:“今天太晚了,明天中午我去上回的别院,与甄夫人见面。” 甄氏抬起手,白皙的手指涂抹了鲜艳的红指甲,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下颔边,看着秦亮的眼睛,用吐气一般低沉的声音道,“见面做甚,君又在想什么坏事?” 秦亮笑道:“夫人上回说,那种事只能一次,不会是诚心的罢?” 甄氏低声道:“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的,本来次数多了便容易败露,君以为妾真不要名声呀?但实在、实在上太上|瘾了。”说到这里她立刻拿手捂住了脸。 片刻后,甄夫人又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君今晚能迟些回去吗?” 一天也等不了?但秦亮现在心里对甄氏的感激,也是真的。不过是萍水相逢、一次露水之情,人家就真心实意地帮了秦亮那么大一个忙,秦亮还有点感动。他一个男子,根本不用太在意男女之事,连王令君都不在乎。 车厢内沉默下来,有点颠簸,木轮子转动的噪音倒一直笼罩在空气中。 秦亮说话并不喜欢夸张,但比较有实干精神。于是他径直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先掏出手绢、发现太小,便又掏出了一张写了字画了图的布帛,递给甄夫人。 甄夫人展开布帛看了一眼,蹙眉道:“这是什么?” 秦亮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声音不要太大,这里可不是卿的别院里。” “这里?”甄夫人用神情复杂地看他。 秦亮点头道:“我不想回去太晚。” 已经下雪了的天气,木板毡顶的马车根本不保暖,人在车里全靠身上裘衣袍服。要是在马车上宽衣、那可得冻僵,不过办法总能想到。 天色已经不早了,如果一会儿天黑之后、马车也不好赶路。于是秦亮的动作飞快,之后便叫王康赶车、先把甄夫人送回了她的别院。接着立刻往王家赶路。此时天色已渐渐黯淡,唯有雪花在空中飞舞的景象、分外清楚。与甄夫人道别时,秦亮还告诉她,下次不要来校事府附近、校事府的人比较杂,实在有事就去王家或者秦家。 此刻的吴心一声不吭,不过她已经把身子坐正,面对着车厢侧面的木板。 秦亮有点难堪地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卿也听见了,甄夫人帮了我大忙,如果这事都不答应她,实在太矫情过分。” 吴心养了许多日,皮肤仍然苍白,平整匀称的瓜子脸浮上红|晕后、看起来竟然略显病态。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拉起袍袖来看,露出了几个淤青的指痕。 秦亮此刻感觉脑子还有点混乱,见状便下意识给她揉了几下,吴心的手敏捷地轻轻一缩、但马上停下来了。秦亮皱眉道:“卿不会吭一声,就那么让她抓你?”他转头看了一眼车厢木板,上面居然也有淡淡的痕迹。 吴心看了秦亮一眼,声音略带沙哑:“妾吭声,能说句什么?” 秦亮抬起头,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卷二 第一百一十三章 嚣张的爽 十月二十一,秦亮像之前几次一样,与王广同路,一早先去皇宫的朝堂。朝会开始后,他在朝堂上从来不说话、也就是旁听一下。但今天刚到东堂,还没开始朝会,他忽然就听到、大臣们都在说一个爆|炸性消息。 满宠死了。 老年人在气温骤降的时候,确实是一道坎。太尉满宠是四朝元老,远在赤壁之战时、满宠就已经做上了太守,秦亮到现在都没做上。曹魏历任皇帝在位、满宠都得到了重用,如今威望地位之高,满朝能比肩的没两个人。 算起来满宠与王凌还是老搭档,他俩在扬州,满宠做都督、王凌做刺史,但是关系不和,斗了许多年。现在好了,恩怨彻底了结。 太极殿东堂里大家都在惋惜感慨,但连秦亮很快意识到,众人是不是真的关心这个老臣死活、实在不好说,而这件事让人真正关心的地方在于:满宠一死,太尉之位就空出来了,蒋济也是四朝元老,理所应当升任太尉。 蒋济升官不要紧,但他原来那个禁军统帅的职位领军将军、也就空了出来。 秦亮在议论纷纷的朝堂上,不禁看了一眼敞开的朝廷大门外。前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停了,但天气依旧阴云密布,这样平静的天气却总让人觉得、随时可能有暴风雪。 一如现今的大魏朝廷,今年吴军的攻势退缩后、便一直平静无事。但这样的平静,经不起哪怕一点点的扰动。 这时大将军府长史令狐愚也来了朝堂,径直便走向秦亮,两人相互揖拜见礼。秦亮前两次与令狐愚相谈甚欢,现在令狐愚总想与秦亮呆一块。 性情中人便是如此,有点情绪化,很重视自己内心的喜恶感受。 令狐愚是中年人,长着一张国字脸、仪表端正,他此时正在秦亮旁边小声道:“安邑侯毌仲恭年底自幽州回京述职,近两日便会到。夏侯泰初(夏侯玄)与之相善,故大将军欲设宴为之接风洗尘。但如今太尉薨逝,宴席恐怕要推辞一阵子。” 秦亮有点走神,他正用有意无意的目光,观察着前面的司马懿。司马懿一直都在与蒋济谈论着什么,显然司马懿已经看到了后面几步棋,少有地露出了紧张的举止。 片刻后,秦亮忽然醒悟,毌仲恭不就是毌丘俭?这可是个大人物。 “是阿。”秦亮回应了一声,留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太后和皇帝还没来,朝廷上闹哄哄的笼罩在“嗡嗡嗡”的人声噪音中。他便道,“不过也说不定。” 令狐愚一时没回过神,脱口道:“说不定推辞?” 秦亮轻轻点头,小声提醒道:“要看新的领军将军是谁。” 令狐愚顿时恍然大悟,沉声道:“到底我们是亲戚,这话仲明可只能对我说。” “当然。”秦亮道。 如果曹爽府这回能成功拿下领军将军的位置,那洛阳中外军便全数控制在了曹爽手里。因为护军将军已经是曹爽的表弟夏侯玄。 这样的话,此次博弈对于曹爽简直是天大的胜利,可以说几乎奠定了必胜的局面。京城政|变、能控制洛阳中外军的话,相当于拿着枪去打赤手空拳的人,根本想不出输的理由。 但是曹爽会筹划发动政|变吗?秦亮陷入了沉思。 无论如何,以曹爽现在日趋膨|胀的心态,他才不管一个元老侯爵薨逝的致哀,不赶紧开宴庆祝,还等什么?实际上就算大魏皇帝死了,新皇都还在欣赏歌舞、亲近女色,上面的人早就不讲究这些了。 秦亮在曹爽府干了好几个月掾属、又在校事府干了几个月校事令,还是有用的。起码补足了大魏庙堂的各种信息。朝廷有什么事、或者诸公谈的国政,他几乎都能解读出背后的信息,不存在看不懂的时候。 就在这时,曹爽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朝堂,众人纷纷揖拜。曹爽的姿势非常嚣张,但也许只有秦亮理解他,太胖的人走路不容易平衡、才很容易走成这么嚣张欠揍的样子。 没一会,太后和皇帝也到了上位入座,众人依旧稽首,高呼“万寿”。 接着是熟悉的场面,诸公开始“指桑骂槐”,各自向太后皇帝启禀诸事。司马懿提商议满宠的谥号,并要派人去抚慰满宠的子孙。 曹爽则径直说道:“禀陛下、殿下,臣以为,领军将军蒋子通四朝老臣,有功于社稷,资历威望盛于朝野,理应升为太尉,金印紫绶,位列三公。” 此时秦亮非常想看蒋济的神色,但秦亮的位置站得太后面了、只能看见蒋济的背影。蒋济至少没有拒绝。 而司马懿此时可能想骂|娘:蒋济阿蒋济,以前别人告你卖中外军的官,我问你怎么回事,你还敢开玩笑说童叟无欺、少一文钱不卖。我也只是一笑而过,现在你怎能贪慕虚名高位?不吭声,你踏马究竟靠不靠谱啊? 还有郭太后也没有吭声,连说让诸公商议的话都没有。秦亮顿时觉得,郭太后是懂朝政的,一下子已明白了曹爽想干嘛。她平时就几乎不会给朝臣拿主意,但眼下沉默与回应之间的区别,她拿捏得很准。 朝堂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冷场。 这时司马懿道:“昌邑侯方薨,昭伯不用着急商议太尉之位,先等昌邑侯家办完丧事罢。” 曹爽没有反对,过了一会儿,郭太后端庄从容的声音这才传来:“太傅言之有理,昌邑侯有功于国家,应先命使者,往昌邑侯家抚慰。余事容后再议。” 司马懿拜道:“殿下仁厚。”众臣纷纷附和称颂。 于是散朝,诸公再行大礼。 秦亮慢吞吞地走出东堂,用余光留意着大门,等着看有没有宦官留他。因为前天甄夫人说过,殿下改主意了、答应督盐之策,今天是不是会告知一下? 这时令狐愚先走了过来,邀请秦亮同行。秦亮不好拒绝,便一边磨蹭着往太极殿庭院的西面走,一边留意有没有宦官赶来。 然而并没有等到宦官,秦亮便与令狐愚走出皇宫西门,径直上了令狐愚的马车,让王康赶车在后面跟着。 令狐愚道:“毌将军的接风宴,宴请宾客的名单由我来办,仲明到时也来罢。” 秦亮拱手道:“愚侄恭敬不如从命。” 令狐愚摆了一下头:“哎!我们自家人,说话不要那么见外。” “好。”秦亮笑道。 令狐愚又小声道:“蒋济若被免去了中领军,我觉得接任者可能是大将军的弟弟曹昭叔(曹羲),大将军前阵子还当众夸他弟弟做事沉稳谨慎。我也觉得曹昭叔为人不错。” 秦亮道:“司马太傅今天便有些不满,可能还要争吵两次。” 令狐愚点头道:“仲明言之有理。” 曹爽目前的形势简直是一片大好。秦亮却暗自叹息了一声,没有多说。 今天秦亮没有像上次那样,跟着令狐愚绕一大圈路。在一个路口,他便下车道别,说道:“设宴的那天,仆早点过来,我们叔侄再聊。今日先告辞了。” 令狐愚回礼道:“等安排好,我把时间写在帖上,给卿送到表兄家去。” 秦亮着急忙慌地赶回了校事府,立刻叫人去把隐慈找来,到邸阁二楼相见。 钱的事,太后那里还没有确定,目前的消息只来源于甄夫人的话。但人的事,秦亮也要抓紧了。 之前孙礼去扬州当刺史,从洛阳中外军中带了一些人马。后来孙礼回京做少府,那部分中外军先回家轮休,现在应该已经回到洛阳军营。 曹爽的人一旦完全掌握了中外军,可能会大肆换上自己人做将领。秦亮认识的那些人一旦失业,不赶紧拉拢过来?动作稍微慢点,大士族们就会招募过去、做他们的私兵将领。 这可不是在地方上做太守容易搞到的人。太守毕竟能给的官职不大,辖地上本身能找到的人才也有限。 隐慈上楼后揖拜。秦亮没有任何废话,直接说道:“卿亲自接管中外军中的卧底,军营中有任何消息,立刻单独上报给我。” “喏。”隐慈道。 秦亮踱来踱去,忽然站定道:“慢着,还有时间,不急这几天。明天我宣布改组校事府,再把增设诸曹、增募人手、开展刺探吴蜀军情的奏章呈上去。到时候卿再接管卧底,一切便顺理成章。” 隐慈点头低声道:“府君所虑周全,校事府里确实也有奸细。” 秦亮看了他一眼:“我上任之前就知道,明摆着的事。卿去忙自己的罢。” 隐慈揖拜道:“仆告退。” 秦亮踱步到了北窗,看着邙山的隐约山影,心里竟然体会到了当年曹操那般求才若渴的感受。认识的那几个中外军将领确实不错、带兵没有毛病,当时在芍陂之役中,他们已经证明了布阵统兵的能力。 一定不能吝啬钱财,最好先给笔安家费表明诚意。太后那里的钱究竟是不是真的?实在不行,得找王广借钱,以后还给他就行了。 卷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势与形 司马师跟着老父司马懿回到太傅府,径直进了内府庭院的一道房门。门口的侍女等他们走过,便立刻跪在地上,拿着布巾擦地板上的脚印。 “中午再来收拾。”师转头看了一眼地板,说道。 侍女应道:“喏。”赶紧爬起来,埋着头出去了。 师说回过头说道:“前两天的雪下得不大,积雪存不住,反倒把地面弄得到处都是稀泥。” 他说罢关上房门,脱掉靴子,在炉子前的席子上跪坐下来,把手伸了出去,又道:“这天气真冷。” 司马懿进门后,已在一条胡床上坐着,刚才一直没吭声,这时才若有所思道:“化雪的时候最冷,没下的时候反而会好些。” 师看了一眼关闭的木门,不过他刚从外面进来,自然知道今天的雪已经停了、天空正阴着。此时究竟是在化雪,还是云中的雪没下来呢?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儿,师开口道:“儿会叫爽府的人、往后多加留意,看爽府是否在密谋什么事。” 司马懿点头不语。 师又皱眉道:“曹爽可能会让其弟曹羲做领军将军,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中外军全都在爽府手里了。他们会不会趁势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司马懿的小眼睛里、不再有丝毫浑浊空洞,竟然忽然之间变得锐利起来,或许是紧张的情绪激发了他的精神。司马懿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开口道:“曹爽这个人,懂点势,不懂形。” 师听到老父又从人心的角度看问题,便顺着话题问道:“阿父所指,何为势,何为形?” 司马懿摸着下巴的胡须,眼睛微微仰视上空,稍作思虑便道:“形势可以转化。就像围棋棋盘上的局面,一眼看去,占了多少地盘、强弱优劣何如,便有个判断,这便是势。但若要计算一步步具体怎么做、预料对方怎么做,准确无玄虚、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便是形。比若能吃掉对方一条大龙,形就转化为了势。” 他略作停顿,接着说,“曹爽此人懂道理,重直觉,他知道朝廷是什么局面,也知道该获取什么东西,兵权、用人权、威望。但如要他主动把手里的东西、具体地用出来,他便会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从何入手。曹爽做事,做完一步,经常便没了下一步,或许事先根本没有通盘考虑。” 司马懿话虽这么说,说得让人稍许安心,但他脸上些许的紧张神情、在儿子面前已没有掩饰。而满宠之死太突然,司马懿心里可能也没有准备。 师问道:“阿父言下之意,爽不会做什么疯狂之事?” 司马懿点头时、仍有点犹豫,“应该不会,但还得多看看他身边的人。” 师想了想,建议道:“据报,吴军在皖城(安庆西)屯田,阿父何不请旨,带兵出京击退吴兵?” “这个办法好。”司马懿看了一眼师,回答得很快。 师受了鼓舞,继续道:“爽府若不反对阿父南下督军,一时便应无杀心。由此还可提醒曹爽,如今吴蜀仍威胁国家,他不擅长带兵打仗,轻举妄动会乱国家全局。 而国家亦赖四方都督忠勇,我们在地方上的势力、他不该忘了。如此或许能稍稍唬住他,不要去想铤而走险的诡计。” 司马懿点头道:“不过领军将军的位置,还是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了。” 他说到这里,顿时恍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师道,“对了,假如爽府掌控了洛阳中军,以曹爽的性情,多半要换上不少他的人。其实那么做不一定有什么大用,现在的中外军将士家眷在别处、早已被各种法办吓住了,他们谁的话也不会听,只听朝廷调令。不过那些被换下来的人,卿倒可以尝试联络收拢。” 师拱手道:“儿依言照办。” 少顷,师又沉吟道,“领军将军蒋子通,究竟懂不懂朝政阿?” 司马懿瞧了儿子一眼:“历经四朝,至今平安无事,汝说他懂不懂?当年的朝廷什么情况,汝不是不知道,吾能苟且到现在,什么事没忍过?” 师以为然,他也知道、暗地里还有人骂阿父老乌龟,但苦于查不到是谁先说的。 师皱眉道:“那蒋子通可能会生异心?” 司马懿摇头道:“蒋子通这等人,岂能像寻常人一样要求他?他又不是我们家的奴,他有自己的想法。蒋子通想升任太尉,对他来说是最有利的,地位威望高,脱离了风口浪尖,在两边都多少有些余地。 现在这情况,输赢还说不定,怎么能让蒋子通对汝言听计从?他能心向我们,已是交情匪浅。” 师感慨道:“大智,往往若愚。” 司马懿也发出感叹:“人最关注的还是自己。” 父子俩交谈得差不多了,师便告退而出。他走出庭院时,看了一眼天空的云层,顿时觉得、好像云层全都压在了自己心口上,刚才的开解之言,并没有完全消除他心中的重压。其实即便是阿父,此时又岂会觉得轻松? 这时司马师看到了厢房门口有个中年妇人,立刻便走了过去,招呼妇人进厢房。 妇人是司马师不久前才安插到黜妇吴氏府上的人,以前司马师都没管吴氏。当时丑侯之子吴应回家乡了,吴家没什么好重视的东西。现在他才派个司马家的人去,主要也是为了方便联络秦亮。 进了厢房,妇人轻轻掩上房门,揖拜道:“妾到吴府之后,秦仲明只见过吴夫人两次,都在前厅厅堂里,第一次碰巧有一个姓甄的寡妇在场。秦仲明对吴夫人以礼相待,关系生疏,全不似有什么事。这回吴夫人叫我来说,秦仲明想请君支持他最近的上书、关于改变校事府的事。” 司马师随口道:“知道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现在朝中情势有变,曹爽的压力忽然增大,司马师对秦亮的事、一时间确实没什么心思去重视。 卷二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风景如画 跪坐在灵芝殿的阁楼上、转头往北窗看,郭太后常有种看一幅画的错觉,并非风景如画般美、而是一动不动。她很少往南面看风景,因为那边更无趣,只能看见一排宫墙阙楼,还有最高的太极殿的殿芜。 她反而喜欢下雨或下雪的天气,起码能看见有东西在动弹。 不然太阳明媚的大晴天也行,能看得更远。皇宫外的百尺楼、总章观,以及华林园(本名芳林园,避讳改)的亭台楼阁,都可以看见,更远的邙山山形、也在视线之内。 而眼下这种冬季的阴天,无鸟无虫,只剩下死气沉沉。 最近满宠薨了,朝廷里倒是很紧张。郭太后也挺紧张,不过她的紧张仅仅是怕说错话,她又做不了什么。谁胜谁负,根本不是她说了算,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就在这时,大长秋的中宫谒者令张欢上了阁楼,拜道:“禀皇太后殿下,甄夫人进宫来了,奴叫人径直带了她进来。现在估摸着,已进西游园。” 郭太后的眼睛里顿时浮现出一丝活气,点头道:“好。” 张欢弯腰后退。 甄氏在宫外、寡居之后几乎没人管她,总能说些有趣稀奇的事,让郭太后除了看案牍书卷之外、能感觉到点趣味。初次之外,最有趣的人便是中宫谒者李仓,便是那个能把洛阳诸事说得惟妙惟肖、还带动作表情的宦官。 这么一想,皇宫里的生活似乎还好,而且经常还能到朝堂上接受尊崇礼拜、听一下朝政大事。 果然甄氏一进来,心情立刻不一样了,真是跪坐过来便亲热地拉住了郭太后的手臂,接着她才想起来、忙起身揖拜。郭太后见状,抬起袍袖轻轻一挥,剩下的宫女也退走了。 甄氏小声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能让郭太后怔住,甄氏低声道:“我们在大街上做了那个。” “什么?”郭太后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甄氏。 甄氏忙捂住嘴,摇头道:“说错了,是马车上、但马车在街上行驶。” 郭太后蹙眉道:“那不就是在野地里做苟且之事?” 甄氏的神情渐渐变化,说道:“姐一说好像是那么回事,但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郭太后的声音有了点朝堂上的端庄感觉,“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不怕被人察觉?” 甄氏默默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布帛。 郭太后接过来观摩了一会,上面用线画着示意图,写着东曹、西曹、参谋曹、度支、兵曹等字,用线框起来,又有上下连线。郭太后想起了两天前、秦亮的上书,便道:“这好像是校事府的官职草稿图,卿要给他当说客吗?我不是说了,不反对。” “什么意思?”甄氏困惑地又看了一眼布帛,便做了个往嘴里放的动作,“布帛我这样用,免得发出声音。虽然也有声音,但外面听不到,车轱辘和木板摇晃还有声音呢。” 郭太后顿时无言以对,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复杂的荒唐感觉。有着官府意象的布帛、却在野郃的时候放在妇人口中,仿佛有着莫大的风刺嘲弄。秦亮简直就是在故意辱没冠冕堂皇的东西。 但郭太后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惬意之感。她小声问道:“马车上有冷又硬,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甄氏似乎已发现郭氏有了兴趣,便又开始描述详细过程。甄氏还说因为时间紧迫有点慌忙,所以秦仲明动作非常迅速,与上次的感受完全不同。她差点昏了过去,因为怕被人发现心里很紧张,速度快却不敢出声,指甲现在还在痛。 郭太后的脸上已经感觉到热,此刻说不出一句话来。甄氏又小声道:“记得我给姐说的御医诊脉吗,只要拿出必要的地方。马车上确是挺冷,我们也是那样。不过背对之时可以探手到衣裳里取暖,若是相拥之时则可以敞开襟亦不怕冻。” “汝等真是的。”郭太后似乎看到了一副画一般的景象,一时间话也没说完整。 这时甄氏俯首过来,耳语道:“上次我与姐想的那个法子,可能到时候的情况与这回差不多,又怕又紧张、心里还挺慌,可能动作会很快,也不敢出声,真的很受不了,不小心能昏过去。” 郭氏终于不再端着了,恬着脸低声道:“到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卿不如说仔细些。” 于是甄氏继续小声叙述。 良久之后,郭氏长叹了一口气,但她并没有觉得心里舒坦,反而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不管如何也找不到出口,十分憋屈难受。 甄氏忽然说道:“似乎有点对不住同车的女郎,估计没留意把她抓伤了。” 郭氏愕然道:“旁边还有人看着?” 甄氏有点不好意思道:“秦仲明说是他的人,很可靠。外面天寒地冻的,时辰也不早了,马车在行驶中,总不能把人赶下去。” 她一副寻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又轻声道:“那女郎一直没吭声,但我知道、她能感觉到我的感觉,我的声音、手劲、神情,她就在旁边,必定能懂我。” 郭氏嘴上故意说道:“卿是太孤苦了,总想有人陪着,不如找个人再嫁罢。” 甄氏笑道:“秦仲明若没成婚,我就愿意再嫁。不然日子可能没什么意思,每天还要不厌其烦地做那些表示顺从的礼仪。” 郭氏道:“简直是离经叛道,难怪别人都不说卿好话。” 甄氏一脸无奈。片刻后,她又叹道:“这次刚见面时,秦仲明还客气知礼起来,好像不太愿意。唉,我这名声虽不太好,可多少人对我垂涎三尺,我自己送上门,他竟然不情不愿,气死我了。” 郭氏略微寻思,便好言宽慰道:“不是卿不美,而是他不缺。” 甄氏想了想便点头认同,接着说:“后来我提起,说服了殿下制盐之策的事,他立刻改口,相约次日去我家别院相会。不管怎么说,秦仲明至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可是人已在跟前,我哪里还愿意再等一天,于是才有了野郃之事。” 郭氏轻声问道:“一天也等不得?” 甄氏看了她一眼,“卿若尝过就知道了。” 郭氏轻轻咬了一下朱唇,不置可否。 甄夫人不会在皇宫里过夜,她又陪着郭太后出灵芝殿,在西游园内散了一会步,便回去了。天气挺冷,确实在外面呆着不适。 次日是十月二十五,秦仲明正好也会来上朝。 今天朝会上又提起了蒋济升任太尉的事,基本已经无法改变,因为蒋济的资历威望功劳、升任太尉是顺理成章的事,即便是司马懿也不好反对、之前司马懿只能是拖。 能拒绝的只有蒋济本人,但蒋济一直不吭声,这事便没有疑问了。 挺大的一件事,但郭太后并不太在意,因为她没办法改变什么,只能任其发展,留意观察就就行了。 她在垂帘后面,倒是想再看看秦仲明的样子,可惜秦仲明站得太远了,前面还有许多人挡着,郭太后根本看不清,只能大概看到秦仲明站的位置。 郭太后也不可能听到秦亮说了,秦亮来了朝会几次,从来没发过言。 及至朝会结束,郭氏便叫中宫谒者去留秦亮,说有事召见。 等了一阵,东堂上的人都差不多走完了、皇帝也走了,只剩下宦官宫女。秦亮便跟着中宫谒者返回东堂,他走进大门、向帘子这边走了过来。 天虽然阴着,但东堂有十道大门,正面的墙几乎就是敞开的门,所以殿堂里的光线很明亮。 宦官宫女都在帘子外面,没有人敢在这里直视太后的脸,所以郭氏只要端正跪坐的身体不要动,她的眼睛怎么看、没人能知道。虽然隔着一道帘子,但郭氏离帘子很近,所以她看外面比较清楚、外面倒看不太清她。 “臣亮,拜见殿下,殿下圣安。”秦亮跪到跟前,行稽首大礼。 别的大臣在郭氏跟前、并不经常行大礼,但秦亮两次的礼仪都恭敬非常。郭氏看到他俯拜后、直起身的样子,忽然想到了甄氏说的,在马车上他跪坐着的。郭氏的耳边好像又听到了甄氏的声音,可以背对着他、也可以相拥般的姿态。郭氏顿时好像看到了一幅画一样,而且画中之人很真实地就在面前。 但郭氏不敢走神,赶紧用端庄从容的声音道:“平身。” 秦亮道:“臣谢殿下。”遂谨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依旧拿着竹牌。 竹牌并未挡住秦亮的脸,因为郭氏的位置更高,可以俯视他的脸。果然完全如甄氏细致描述得那样,连浅浅的山羊胡也一模一样,手掌手指似乎也差不多、但此时郭氏看得不太清楚。 郭太后道:“此前卿进献制盐之策,吾退思之后,以为此策利于国家之用,可依卿之策施行矣。” 秦亮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睛似乎更明亮了、显然很高兴。他抱着竹牌说道:“殿下决策,真乃英明。以宫中管盐方、制贡盐,可以售卖更高的价格,朝廷获利甚丰,正如殿下所言,利于国家。” 郭氏有点被逗乐了,心道:我能决策什么,还英明决策。 不过看秦仲明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好看的。他的眼睛里确实如甄氏所言,有一种忠正坦荡且诚恳的目光,整个人看起来俊朗干净,这种俊朗英气却并不高傲、反而叫人有亲近之感,让人有信任而安心的感受。 郭氏看到秦仲明的气质品行,又想到他颇有谋略,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的想法:我若真有任免权力,必辟此人为相。 “具体的事,让张欢与卿说罢。”郭氏不敢与秦亮说得太久了。 秦亮果然是个知趣的人,立刻揖拜道:“臣请告退。” 在他后退转身之前,郭太后又贪婪地盯着他多看了几眼。甄氏说的,与这俊朗亲切的身体结合后,那种十分亲密、融为一体,仿佛活在世上不再孤苦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只能听甄氏说,可语言并不能完全说清。 卷二 第一百一十六章 缘不可言 以前秦亮在淮南打赢了芍陂之战,在寿春的庆功宴上时,暗自有过一个很正熊量的感慨,便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此刻他忽然又想起这句话。 转过身面对太极殿东堂大门的一刻,他才发现,天气已经微微放晴了。 天空上还有云层,太阳并未当空高照,而是在厚薄不一的云层里,遮遮掩掩、朦朦胧胧。不过这样的阳光倒也有点别致,颜色好像更深更柔。东堂一整排大门估计有十道,稍有阳光、大殿里便十分亮堂。 甄夫人没有骗他,郭太后确实改主意了。这回制盐的法子,虽然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未能让秦亮加官进爵,但总归是能得到钱财,并没有白干。 秦亮刚走两步,又听到郭太后的声音道:“汝与秦仲明过去,找个地方谈谈。” 宦官的声音道:“喏。” 这时秦亮注意到,郭太后说话的声音,前后是有微妙区别的。 她刚才对宦官说话的感觉,与上次秦亮献策时说话差不多。但唯独刚才、对秦亮说的那寥寥数语,细听有点些许不同。 郭太后说话,主音音节是那种很有韵味的庄重女中音,节奏很从容;但辅音与咬字间隔音会有点娇声娇气的感觉,让她的声音更富层次感。秦亮听出的区别,就在于辅音尾音那细微的感觉,好像郭太后对自己说话时,更温柔有情意。 那种感觉确实很微妙,不容易留意到,也不能确定。 因为秦亮看不到郭太后的样子、只闻其声,而且他觉得郭太后的声音很好听,才听得比较用心;加上有甄夫人的事,所以秦亮才能细心听出微妙的异常。否则不注意、根本听不出来。 或许只是错觉? 不过秦亮仍有一个大胆猜测,甄夫人已经把歼情告诉了郭太后? 这样的猜测并不只是胡思乱想、或灵光一现。那甄氏是郭太后先父收养的养女,与郭太后便算是姐妹关系,多半从小就一块儿长大。甄氏把私|密之事,告诉她信任的人,实在是太正常了。 于是秦亮见到张欢之后,言语间也在想那件事。 大长秋的中宫谒者令张欢,谈了一会制盐分成的事,彼此间说得很隐晦。皇太后殿下把贡盐赏赐给盐官,盐官供奉宫廷一部分钱财、当作制盐的花销;殿下再以赏赐的名义,定期分秦亮一部分钱财、作为对进献良方的嘉奖。 其中大头是国库的,再次分成时、大头也是宫廷的。没有办法,盐这种事、不把好处分给很多人,根本做不成。饶是如此,对于秦亮来说也是一项巨额的收入。 秦亮心里仍是非常高兴。 但他离开皇宫后,却表现得非常沉默,并带着点凝重而可怕的心情。他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然后就顺着念头一直往下想。神情也渐渐变成了一种半闭着眼,好像陷入了追忆往事一般的出神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吴心正在观察自己。吴心发现他“醒”来,便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看向了别处。 听说不爱说话的人,往往内心世界很丰富,不知道吴心是怎样的。 这时秦亮又回想起来,他与甄氏相识纯属偶然。于是他不禁有一种玄而奇妙的感受,又想起了两年前离开曹爽府时的感慨,便不禁把话说了出来。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展,往往只在看似风平浪静的瞬间、已决定了缘分深浅。错过就是错过了,就很难再找回那种稍纵即逝的时机。”秦亮感慨道。 不料同车的吴心,这回竟然回应了秦亮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她开口道:“妾在廷尉府监牢时,以为必定要死在那阴暗潮湿肮脏之地,哪里能想到、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救出来?更没想到会有什么缘分。” 秦亮看了她一眼,知道吴心理解错了。他其实是在说甄夫人与郭太后,也有点回忆与曹爽的关系。 但秦亮没有解释,自然也怪不了吴心……他又没说具体的事,人家怎么知道他在说什么?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想稍微倾诉一下,却又不想说得太明白。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云里雾里的感慨,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似是而非的人生哲理?便如同后世的朋友圈,不时就有一条“终究还是独自扛下了所有”,谁知道她说了什么,她只是想说、却不想说明白而已。 秦亮听到回应,看向吴心时,她如同刚才一样、把目光巧妙地移向了车窗外。此时的人们似乎不太习惯与人对视,于是姿态又变成了吴心看窗外,秦亮看她。 云层里那种别致的阳光,随着马车的移动、让木窗棂的阴影也在活动,光暗交替,映在了吴心有点苍白的漂亮瓜子脸上。秦亮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这个干过刺|客勾当的女郎,隐约有点文艺气质。当然也许只是光影,带来了错觉。 秦亮问道:“卿识多少字?” 吴心回头道:“寻常的字都认识,太复杂的字有些不识。” 秦亮又问了一句:“卿与隐慈怎么不是一个姓?” 吴心道:“我们兄妹不是在一家长大,后来觉得、不要以兄妹相称更方便。所以我们没在别人跟前承认过,是亲兄妹关系。” 秦亮挑开竹帘看了一眼,便道:“等有空的时候,稍微说一下你们的成长经历罢。” 吴心道:“喏。” 到了校事府,秦亮照常办公,他已经大致规划好了新的官职。隐慈做兵曹掾,王康做门下掾,饶崇(字大山)做武猛从事。除了属官,校事官依旧管他们原来的兵卒,分属各曹外勤。 这事已上书朝廷,只要没人反对,太后应该会批准。秦亮便可以着手开始干,办好后再上书汇报。因为校事府没有上级官府,程序上只能向皇帝太后上书。 东曹便是对吴情报机构、西曹对蜀,其中东曹的工作是重点项目。 午膳后秦亮休息了一阵,又到了邸阁上面看邙山。他独自呆着的时候,又琢磨了一遍上午想的那些事。 其实秦亮对于有出卖色相嫌疑的作为,是有抵触心理的。他不是不好色,但在男女之间的关系上,他确实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卷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冬季热汤 才过几天,甄氏便在王家府邸附近等到了秦亮,邀约他前去相见。 仍是那座别院,位于宜寿里,属洛阳城中的东南区域,离校事府的距离有点远。别院反倒距秦亮自己那座乐津里的院子稍近,但最近秦亮住在王家,没有经常回去。 午膳时间刚过,秦亮便与吴心二人乘坐马车出发。吴心戴了顶斗笠、裹着厚厚的斗篷,在前面赶车。 马车进了别院大门,径直赶到了内宅门楼前面的墙后,这个地方确实挺隐蔽。秦亮从马车上下来时,见穿着裘衣的甄夫人已到门楼来迎接。 两人相互揖拜,甄夫人转头看向吴心道:“外面冷,女郎到旁边厢房里呆着罢。” 吴心有点困惑地看了甄夫人一眼,面无表情道:“多谢夫人提醒。” 秦亮指着内宅门楼的木门,说道:“夫人可以找人把这道门换了,换厚实密闭一些的门。” 甄氏脸色微红,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靠近了小声道:“君嫌妾的声音大?” 秦亮没有回答,继续问道:“大门口那两个人,可靠吗?” 甄氏道:“他们夫妇是我家从凉州带过来的人,放心。” 两人一路沿着廊芜走,秦亮又轻声说了一句:“王家府邸,卿应知在何处。” 甄氏的杏眼里露出了不解之色,轻轻点头。 秦亮接着说:“府邸大门往西走,然后右转,沿着里墙走。快到街尾时、能看到一个土地小庙,小庙旁边有处里墙的双坡檐顶稍有损坏,下面有小半块包砖是松的。那段路的人不多,早晨刚开里坊门的时候、几乎无人经过。夫人若要见我,便取下里墙上的包砖,扔到小庙墙角;若里墙上那处地方空着、则塞半块砖上去。” 甄氏小声笑道:“妾记住了。想法真有趣,君怎会去看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秦亮道:“夫人不觉得马车速度很慢,在马车上呆着的时间挺无聊吗?” 甄氏轻轻摇头,不过她似乎已经品出味来,问道,“妾都不怕,君担心什么?” 秦亮说道:“甄夫人的身份,其实有点敏感。谨慎一点好。” 甄氏想了想,道:“不就是因为妾的姐是皇太后殿下?” 秦亮点头称是。 郭太后此时应该没多大权力,重要的事情她决定不了。但她并非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她至少有名分,在某种极端时候、郭太后说不定正是至关重要的关键人物。连司马氏也在不遗余力地拉拢郭家,朝中之人若是完全忽视郭太后、那便有点愚钝了。 甄氏把秦亮请到房中,在筵席上入座,她却去厨房盛了热汤,忙活了好一会。她还说道:“妾会做饭,君若来早一些,妾可以为君亲手准备午膳。”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觉得、甄氏似乎有点上心,并非只把他当作偷凊的对象。 他跪坐在筵席上,便端起热汤喝了一口气。这时甄氏已脱下了身上的狐青裘,只穿着里面裁剪合身的黑色深衣、很显身材,衬托出了凹凸有致的身段曲线。甄氏很懂得怎么吸引人。 这时她在旁边跪坐下来,脸上的表情温柔而有点委屈,问道:“妾在殿下跟前、为君说了话,君是不是因为感激妾,才答应邀约?” 秦亮看了她一眼,摇头道:“自然不是。” 甄氏稍微挪近了一点,柔声道:“妾还以为君嫌弃妾呢。” 秦亮伸手拉住了她白净的纤手,作为回应。他拿右手端起碗,又喝了一口热汤,沉吟片刻,终于问道:“此前我在太极殿东堂见到了卿,故卿常能见殿下?” 甄氏笑道:“殿下就像我的亲姊一样。” 秦亮沉吟道:“朝堂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却不知殿下是什么样子?” 甄氏顿时轻笑道:“君胆子不小,这算不算不敬?” “不算罢。”秦亮用随意的口气道,“每次上朝都能听到殿下的声音,却连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只是好奇而已。” 甄氏便道:“殿下年纪比妾还大一点,但肌肤养得很好,看上去冰清玉洁,比妾也漂亮多了。” 秦亮随口道:“听声音,便知殿下是端庄雍容的贵人。” 甄氏笑道:“我姐就是喜欢端着,其实她……” 秦亮再次转头看着她的脸,说道:“我又不会说出去,我们只是悄悄说几句话罢了,没人知道。” 甄氏轻轻摇头,说道:“反正长得很好看,她与我长得不像,因为我是养女。性情也大不相同,她的话不多……”甄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喜欢听我说。” 这时甄氏忽然打量着秦亮的脸,靠近过来小声道:“君一会与我那样的时候,不会在心里一边想着殿下,一边做罢?” 秦亮有点尴尬地问道:“现在是谁大不敬了?” 甄氏咬了一下朱唇,说道:“反正我说什么话,姐都不会治我的罪。何况也没人知道阿。” 秦亮笑道:“卿学我的话,倒是挺快。” 甄氏抬头看秦亮的眼睛,神情很认真,轻声道:“即便君在那种时候想着她,妾也不会生气。要不君一会想着她罢。” 秦亮与甄氏对视了一会,沉声道:“卿单说她肌肤如冰似玉、人长得漂亮,太笼统模糊,我该怎么想呢?” “也对。”甄氏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接着她又描述了一通相貌,个子比她高半头,鹅蛋脸、但轮廓不圆润,额头平坦。说了一会,甄氏又道,“襟比我的高,而且不怕疼。手指长、但是没我这么柔,手背上能隐约看到筋,挺有手劲。她会弹琴,或许是手指用得太多了。” 秦亮只能想出个大致的模样,因为人的整体相貌,太容易产生差别,比如同样长着杏眼、却可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甄氏越说越有兴致,早已放下了起初不好意思的表情,“但是她不穿衣裳的样子,我好多年没见过了。她进宫后,我也不好留宿宫中。下回我再进宫里,便邀约她一起沐浴,帮君看清楚一点。” 秦亮愕然,他之前就知道这美妇爱想像,但仍未料到、她能想像这些。 今天不像那天傍晚一般、时间紧迫,于是俩人说了一阵话才到榻上。中途甄氏忽然问秦亮、是不是在想着别人,秦亮不愿搅人雅兴,只好说是。 ……正合表叔令狐愚的说法,曹爽的亲弟弟曹羲、确定了领军将军的官位。至此曹爽府完全掌控洛阳中军,已经成为定局。 不出秦亮所料,曹爽府立刻准备大摆宴席,名义是为毌丘俭接风洗尘。 当天上朝的时候,诸公已不再争论有关蒋济、领军将军的这个话题。司马懿提出要去皖城攻打吴军,曹爽没有反对,但有别的朝臣提出了质疑。 朝臣质疑,估计并非针对司马懿个人、而只是就事论事。毕竟曹爽得到了天大好处后,也没有急着要与司马懿过不去,别人急什么?有几个人大意是说吴军在皖城筑城、修了工事,离吴国也近,容易得到增援,魏军远道出征可能讨不着好。然而司马懿很坚持自己的主张,并说等明年冬季、河水水浅的时候出击。 表叔令狐愚给秦亮发了请帖。秦亮这几天都在收集有关毌丘俭的诗文,想大致了解一下这个人的立场。 大魏国拥兵甚众的边关大都督,总共也就四五个,毌丘俭是其中之一,当然是很重要的人物。 秦亮与毌丘俭并不认识,或许在宴会上连话也说不上两句,但有所准备总是好事。 宴会设在大将军府的邸阁前厅,邀请了很多人,两侧设了几排席位。秦亮上次参见这么多人的宴会,还是在淮南王凌的庆功宴上。 大将军府前面的庭院与这个厅堂,秦亮都很熟悉。但如今他很少再来,今天到了这里、感觉心境似乎已经大不相同。 大厅上烧着红彤彤的炭火,肉香酒香味已经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在这样的气氛下人们自然不会肃静,周围笼罩着说话声。坐在上位的曹爽与毌丘俭说了几句场面话,丝竹管弦之音便随后响起。 果然秦亮没什么机会与毌丘俭说话,主要是因为坐的位置有点远。 安排作陪的大将军府长史令狐愚、就坐在毌丘俭的身后,也好像没说上几句。毌丘俭与曹爽的表弟夏侯玄关系更好,两人时常交谈着。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跪坐在案前,说道:“令狐长史请君到他旁边入座。” 秦亮听罢看了一下前面的令狐愚,令狐愚正扭头做着手势,指着旁边的空位,那张案上还摆着菜肴酒壶。但秦亮依旧把自己的筷子和酒杯拿走了,不然一会谁坐过来、不留神会使用这副筷子酒杯。 卷二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谁为谁好 秦亮移筷于令狐愚之旁位,前面的两个人、应该也留意到了令狐愚的手势动作,便回头与秦亮打招呼。 毌丘俭的相貌,长脸须多,气质既不儒雅、也不凶悍,本事能耐暂且不说,他的神情感觉独特,性格可能有点头铁。 夏侯玄则长得很英俊,面白而少须,举止十分从容淡定,隐约有不羁的傲气。这个中外军的护军将军,却颇有儒雅之风。夏侯玄打招呼时只说了一句诗:“天下谁人不识君。” 秦亮顿时笑了一下。 这时厅堂上响起了有节奏的鼓声,一群十几个女郎踏着鼓乐、缓缓走到了大厅中间。虽是冬季,但她们穿得很薄,穿着姹紫嫣红的花衣裙,裙后的拽地燕尾更显身段婀娜多姿,头上珠光宝气配饰鲜艳,打扮得十分光彩华丽。 如此艳美的场面,刚挂掉不久的满宠、可能也想活过来再看看。 众宾客也被这美人成群的场面吸引了注意,纷纷停止交谈,望向大厅中间。 “叮咚”如流水的琴声加入其中,鼓乐节奏仍然变幻,众美随之翩翩起舞,步履轻快欢乐,长袖的挥舞旋转的幅度非常大,舞蹈大开大合并无小家子的模样,给人以放开心胸的豁然之感。 而且舞女不是只长得好看,眼睛也要有神,她们的目光流转,会对着宾客抛媚眼。越是地位高的人、越能得到美女爱慕一样的目光。当众享受美人仰慕的眼神,宾客们会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感与自我肯定。 秦亮坐后面也得到了一个眼神,确实很受用,有一种她非常喜欢你、欣赏你的感觉,简直是如沐春风。 舞姬身上还喷了香料,随着身姿摆动,衣裙飞扬,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她们在琴声鼓声的间隙中,齐声歌唱:“嘉关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 歌虽这么唱、叫大家不要淫,但大家并不听。连头铁的毌丘俭也盯着一个美人不放,看得津津有味,仔细得把人家女郎全身都审视过了。 令狐愚欠身过去,对毌丘俭说道:“此女郎确实可以,身材纤肥合中,看起来也很年轻康健,这样的女郎多沚且紧实味美,毌丘将军好眼光。” 秦亮:“……” 毌丘俭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附和道:“好像不错。” 令狐愚小声道:“一会酒过三巡,毌丘将军可到庭院厢房内稍作休息。仆去找人,把她带到厢房来。前厅厢房里没有睡榻,不过稍抒雅兴,并不碍事。” 毌丘俭有点不好意思道:“在大将军府,如此做恰当吗?” 令狐愚道:“仆必为毌丘将军安排妥当。” 秦亮不动声色地加入了谈论,“此女郎跳舞不太熟练,眼神也很生疏,毌丘将军一直看着她,她竟不知回应。仆以为她是刚被收入大将军府不久,做伎的时间不长,多半还是完璧之身。毌丘将军既然看得上,不如收入府中何如?” 毌丘俭道:“这是大将军的人,不好吧?” 秦亮道:“将军常居苦寒之地,为国家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从洛阳带走个美人,享受享受吗?仆表叔就是大将军府长史,可以做主的。” 令狐愚点头道:“仲明言之有理,应该没多大问题。” 秦亮又道:“幽州虽不比洛阳繁华,但女郎跟着毌丘将军这样的英雄,也是一条挺好的出路。” 毌丘俭尴尬地笑道:“这么说,我这也算是怜香惜玉阿。” 秦亮陪笑道:“当然,美女配英雄,皆大欢喜的事。” 三人的头靠近,顿时笑了几声。 午宴持续的时间挺长,除了歌舞表演、酒肉随便吃,间隔之中,曹爽与几个重要人物还会当众祝酒。宾客们活动也算自由,有的人会去茅厕,有的人喝多了、会找地方休息一下,或者关系好的人抱团在庭院里走走、相聚交谈。 秦亮等叔侄二人相约一起去如厕,到了茅厕,两人便隔着一块木板说话。 令狐愚道:“仲明挺会说话,毌丘将军好像很满意。” 秦亮道:“还是表叔能见机行事,留意到了毌丘将军的心思,我都没注意那事。而且表叔的建议,恐怕更合毌丘将军起初的想法,他可能只是简单纯粹地想与那女郎交郃。” 令狐愚笑道:“就是想交郃,都是大丈夫,谁不知道谁那点心思?不像那夏侯泰初架子大,装清高。” 秦亮呼出一口气,整理袍服时,说道:“表叔乃性情中人,待人坦诚,自是性格不一样。” 令狐愚点头称是。 性情中人其实相处起来不累,但干事情、有时候可能不是很靠谱。曹爽也有点性情中人的感觉,跟令狐愚倒是很合。 秦亮又道:“在贵人眼里,身份卑贱的歌伎舞女作何感想、并不重要。我是因为出身不太好,才会多想一想,那女郎被人弄后做伎,还不如做毌丘将军的妾。不然毌丘将军在幽州做官,我在洛阳做官,谁也管不到谁,我讨好他做什么阿?” 令狐愚转头打量了一会秦亮,说道:“仲明之仁,不在嘴上,与我那同族叔父不是同一种人。” 秦亮一时不太了解令狐愚口中的“同族叔父”,但得益于看过的信息很多很杂,倒是隐约有点印象,令狐家族还有个人、官职很早就挺大,应该是令狐邵。 两人同路出来时,秦亮便随口道:“自家人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表叔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我哪里会小气?”令狐愚道,“自家人也有没安好心的时候,满口为汝好,其实就是看不起汝。我那同族叔父,便是看不起我,认为我们家只因靠了联姻王家。他总是说我坏话,也不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对,就是简单地咬定、我这人不行!” 秦亮听罢,便低声附和道:“人都是为自己好。自家人能相互帮衬,不也是为自己好?” 令狐愚点头道:“卿言之有理,我最烦表里不一、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还是我们叔侄两人更谈得拢阿。” 他提起自己的同族叔父后、好像有点上头了,又嘀咕了一句,“等我干好了,官做得比他大,再给他看看,叫他瞧不起我。” 秦亮道:“表叔是有志气之人,真乃我们的榜样。” 两人一路说话,一路回到了邸阁大厅,继续午宴。 卷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好人做到底 大将军府邸阁的宴席很隆重热闹,不过名为接风宴、宾客也很多,故此大伙也不方便着急祝贺曹爽。 宴会一结束,令狐愚便带着属官们,在大门阙楼旁送客。令狐愚确实与仲明相处得来,送别仲明时、话也多说了几句。 前厅只剩下自己人后,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向曹爽恭贺胜利。上位的曹爽,一张肉脸已经快笑烂了。道贺的人中,长史令狐愚自然也不甘落人下风。 但头发枯槁、其貌不扬的大司农桓范,径直给了曹爽一瓢冷水:“不久前都督荆豫的兵权,莫名其妙就给人夺了去。如今拿到领军将军的位置,只不过算是给我们的补偿,大将军何必太高兴?” 厅堂上的欢笑声,渐渐地消停了一些。 众人无言反驳,乃因桓范说的是实情。今年在荆州魏军与吴军的樊城之战,大魏明明打赢了,可是荆州方面的都督夏侯儒、却被撸掉了兵权。说是莫名其妙也不过分。 桓范似乎觉得这瓢冷水还不够莿激,又说道:“荆豫兵权丢掉后,太傅府力荐王昶都督荆豫,对王昶的拉拢更进一步。而王昶离任青徐后,接任者胡质是蒋济的同乡、得蒋济知遇之恩才入仕。一番动作下来,我们是赔得掉本!” 大厅里已渐渐安静,桓范回顾左右道:“如今诸公都只盯着领军将军的事,却又忽略了太傅要督军、攻皖城吴兵的提议。这是什么意思?仆以为这是在示威!四方都督心向大将军府者、还剩几个?这也是在嘲讽!边关有军情,大将军府却不能用兵退敌。” “嗤。”一声轻微的从舌尖发出的声音传来。声音很小,但离令狐愚很近,令狐愚遂循声望去,便看到了尚书邓飏。 邓飏乃汉朝名将之后,年纪轻轻已官居尚书之职,他白面少须,相貌还算俊,但苍白的脸色、略带厌倦般的表情,应该是枞欲过度的症状。邓飏枞欲好涩那是有名的,为了搞友人的姨娘,他便拿官位与人交易、条件就是友人把其父之妾送给他搞,事情弄得全洛阳都在传诵。 那斜眼瞟向桓范的眼神,带着些许不屑的笑意。那宽衣博带的潇洒举止,正是贵族般出身的不羁。那略有厌世般的神态,恰如见惯人世繁华后的饱嗝。声色犬马已经玩腻了的豪族后人,大概便容易是这么副模样。 邓飏开口道:“我大魏精锐,尽在中外军。如今大将军府手握中外军之权,一战之功,何愁不能立威名于天下耳?” 他的好友李胜立刻附和,许多人也陆续跟着赞同。 ……不料秦亮在宴会上随口说的一句话,却引来了那舞姬女郎的登门道谢。女郎从令狐愚口中、得知了那天发生的事,并打听到了秦亮住在王家。 人是大将军的,要把女郎安排给毌丘俭、则是令狐愚的主意。 事情起初与秦亮没多大关系,但女郎的下场迥异、确是因为秦亮稍微站在了她的立场想问题。因此女郎出身大将军府,感激的人却是秦亮。 女郎原先叫杨氏,进大将军府后叫红瑛,现在叫杨瑛。 她都有心登门拜谢了,于是秦亮干脆好人做到底,又送给了她一盒小金饼做嫁妆。做妾也是嫁人。 毌丘俭是大魏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之一,身份较为特殊。秦亮便叮嘱杨瑛,以后不要再来了、也勿书信往来,好好跟着毌丘将军过日子。 杨瑛本为感激而来,却又拿了一笔嫁妆,事情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估计走的时候她脑子都是嗡嗡的,说不定在这样的世道、还能感慨一声,世上还是好人多阿。 没过多久,年关就近了,秦亮也更加忙碌,没去在意毌丘俭何时离京返回幽州。 秦亮向王广借了一大笔钱财,王广虽说不用还,但秦亮还是许诺、殿下的制盐赏赐到了就还,毕竟开口说的是借。不还的话秦亮会直接伸手要,反正也算是自家人。 接着秦亮便到处送礼。礼物里面包括一条鲤鱼,腹中藏祝福词句的尺书,毕竟秦亮有文人的身份,该风雅的细节还是要风雅一下。 曹爽、孙礼、令狐愚、陈安,甚至高柔、吕巽、钟会、邓艾、张欢等等交情不深的人,都备了礼。大多时候都是秦亮亲自上门送礼,还能寒暄几句,只是没有留下吃饭。 正如秦亮离开淮南时的感慨,专门花精力时间的人情来往、有时候与情谊深浅无关。人生就是这样,大家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眼前最现实的事情要面对,只要不再有利益合作、多半就没有机会只为了那点情感专程来往了。 回到乐津里的秦家院子,秦亮叫王康和饶大山把一只大木箱搬了下来,把他俩叫到了上房。 两人虽然在校事府挂名了官职,但干的活与以前差别不大,主要还是管秦家的事。 特别是饶大山,当上武猛从事后、最大的作用只是吓唬人。他的身材又高又壮,力气也很大,穿上官服挂上印绶、再挂一把重剑,跟在秦亮身边非常吓人。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饶大山就是个样子货。 秦亮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指着里面的麻袋道:“快到年关了,这个袋子里是我给你们家眷的东西。” 王康忙道:“仆等领到了俸禄、已为家里人备了东西,君在官场上走动开销不小,暂且不用在自家人……” 秦亮懒得听他说没用的话,打断了王康的话便道,“蜀锦是我夫人给嫂子的礼物,剩下的是我带给长兄的东西。你们回平原郡团聚后,正月十五之前回来就行。” 饶大山道:“俺这回衣锦还乡,不知道多少人要请俺喝酒。” 秦亮看了饶大山一眼:“汝不像王康识文断句、做事缜密,起码要练练武艺身手,不然将来有了官位、也不敢给汝坏事。” 饶大山一脸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 王康道:“想要前程,便听秦君的叮嘱。” 饶大山向秦亮拜道:“喏。” 卷二 第一百二十章 是寒是暖 年关一过,便是正始三年,干支壬戌,春天来了。 但洛阳雪花纷飞的景象,叫人几乎分不清这是春天、还是停留在去岁的寒冬腊月。 皇宫北面的华林园内,自然也是银装素裹、白雪飘扬的景象。华林园(芳林园)不属于皇宫内,但紧靠着皇宫北墙,乃皇家园林。 太后郭氏经常住的灵芝宮、所在的西游园,则位于皇宫内部。不过她也喜欢来这北面的华林园,因为这里的占地更大、风景更丰富。 华林园的天渊池又叫大海,比西游园的灵芝池大得多,而且大海西侧还有景阳山。景阳山下靠大海的方向,有一处温泉。 郭氏与甄夫人此时便在景阳山下的温泉室内。泡在白汽腾腾的温泉里,看着窗外白雪皑皑的样子、冷风从木窗灌入,一时间郭氏竟不知是寒、还是暖。 一如她的心情,不知是惬意,还是苦。极端反差的意象纠结在一起,滋味甚是复杂。 甄夫人讲了前阵子的经历,她给仲明描述了郭氏的相貌身材,甄氏还说、仲明在那种时候便会想像郭氏的模样。接下来再次见仲明时,他更大胆了,说是经常在朝堂上能听到郭氏的声音,那种时候会想着那声音。 “他想着姐说话的声音时,好像真的更有兴致,我能感觉得出来。”甄夫人小声在郭氏旁边耳语。 郭氏浇着热水在身上清洗,她昂起头,手沿着冰清玉洁的脖颈用力而缓缓地拂过。白汽朦胧,她的眼神也有些迷离。空气中是暖还是寒,她早已分不清,只是觉得自己已有些恍惚。 她看到了多姿的雪片,又仿佛看见了满天的春季花草,蒸汽又好像是云层,追忆往事与未发生的幻觉、在心中交织,如梦如幻。 不知过了多久,郭氏才渐渐清醒了一些,不禁问道:“那段损坏的里墙,下面的半块砖,有用吗?” 甄夫人点头道:“有用,再次相见,便是如此成功传递了消息。” 郭氏忽然想起了去年召见秦仲明时的想法、寻思此人可为相之类的,她顿时笑了一声,心说此人果然心思缜密,是做事很可靠的人。郭氏又问:“他那样念着我,卿不会妒忌难过?” 甄氏轻轻摇头,柔声道:“若非先父收养,妾不知此生、会活得有多艰难。如今我们家只剩姐了,我什么心,姐还不知道吗?” “唉。”郭氏听罢十分动容,不禁轻轻抱住了面前的甄氏,但俩人没法靠得太近、除非拥抱用的力气稍微大一些。甄氏的脸因温泉的热度而有点红,打量着郭氏,轻声道:“下次我可得告诉他,君是什么样子的。” 水蒸汽让郭氏的呼吸有点不畅,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们说的话,仲明还不知道罢?” 甄氏道:“我没告诉他,我跟他的事、说好了要保密。他不知道我已经告诉姐了。” 郭氏沉吟道:“仲明可能会猜到。” 甄氏笑道:“不一定,毕竟姐是殿下。但无论如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能说得那么细致。” “那倒是。”郭氏红着脸、垂下美目,“谁会好意思描述那种事,也只有卿了。”郭氏说罢,不动声色地从泉水中起身,倚坐到了池边的胡床上。甄氏也跟着缓缓爬了上来。 俩人沉默良久,甄氏的目光流转,又与郭氏对视了一会,俩人仍未开口说什么。郭氏正是心情緊张有点吸气困难、甚至有点头晕的时候,这时她却发现、甄氏脸上露出了些许愤愤然的表情。 “怎么了?”郭氏轻声问道。 甄氏道:“我忽然觉得很不公平,想治一治他。”郭氏不解道:“有什么不平?”甄氏抿了一下嘴唇,小声道:“便是他避免危险而找的借口。” 郭氏寻思片刻,立刻明白了,轻声问道:“他不愿意罢?” “先给他些恩惠。”甄氏靠近过来,在郭氏耳边说了几句话。郭氏瞪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却指着旁边木架上的衣物,低声道,“那件里衬两天没换洗过,天气冷便偷懒了两日。”甄氏笑道:“我便说是偷来的。” 这时甄氏杏眼里灵动的眼珠往上一转,又有了主意,说道:“下次我再与他相见,时间邀约在正月三十下午的酉时,那时闾阖门的会敲响鼓声。君听到鼓声,便知时辰正好。我会事先描述君此时的样子,那时再让他闻着君的气味,回想君的声音。” 郭氏顫声道:“卿可真会想事情。”甄氏浅笑道:“我这孤苦伶仃的人,无事便爱胡思乱想。” “好了,说得仿佛、卿真的好可怜一样。”郭氏没好气地说。 说了一会话,她们重新回到了水中,暖和一下身子,便准备离开温泉。大冷天泡温泉虽然很舒适,但时间长了也不好,手上的皮肤容易泡皱。 甄氏穿戴整齐之后,先跟着殿下的车驾回皇宫。甄氏也没再去灵芝宮,径直让宦官带着出宫去了。 等到正月三十下午,郭氏自然记得甄夫人说过的约定。她独自呆在阁楼上,焚香写文,借此屏退了左右。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南边传来了“咚咚”的鼓声,身在阁楼上郭氏听得非常清楚。那鼓声仿佛一下下敲在郭氏的心头上,她愈发緊张憿动。 犹豫片刻郭氏终于把毛笔放下,搁在了砚台上。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很快想起了秦仲明的模样,以及甄氏描述过的、更细节的样子。此刻秦仲明应该正在甄氏的别院里,闻着那件衣裳的气味、回想着甄氏描述过的温泉室内景色,他在想像着殿下、好像裑下的人就是殿下。郭氏也在想像着他,此时此刻。 郭氏紧闭双目,手臂抬了起来,修长的手指也从宽大袍袖中滑出,轻轻放在锁骨上。郭氏三十岁出头,多年锦衣玉食,肌肤很光滑,只有修长的手指没那么光滑,但因练习弹琴比较有劲。 刚听到鼓声时,郭氏心情很憿动和期待,仿佛腹空之时闻到了炖肉香味的心情。但良久后,等她长长地幽幽叹出一口气时,又觉得好像炖肉是馊的,并不是想像中那么美味。那种不能尽兴的心火,便好似吃了馊的东西、食物不能消化,身体里涨着一股气,不管怎么都无法消气。体中心慌急躁的感觉、确实已稍微消退了,但并未觉得舒适、只有空虚失落之感。 次日便是大朝,朝会依旧在太极殿东堂。 郭氏如同往常一样身穿朝服,在众人的簇拥下,到了皇位一侧的高台上,跪坐在垂帘后面。 好几十人在下面跪拜稽首,唱礼等过场没有任何变化。郭氏很快在人群后方看到了秦亮,离得比较远,确实看得不太清楚。好在皇位这边的位置高,俯视的角度几乎能看到朝堂上的所有人,秦亮前面的大臣也挡不了视线。 秦亮今天穿着春季的青色袍服,头戴武冠,他手里拿着竹牌执笏,举止很沉稳、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自然也没有抬头往这边看。可惜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基本不太可能在朝堂上发言。 今天司马懿与曹爽等人说的事,还挺重要的,再次提到了曹爽的弟弟曹羲,说曹羲的品性如何谦恭高尚、能力如何文武双全云云。 这是在说领军将军的候选人了,领军将军是洛阳中军的统帅,关乎京城安危。 但如此重要的事情,郭氏也不太关心,反正她也决定不了什么,她只顾观察秦仲明那边。垂帘内只有郭氏一个人,旁边的人也不可能转身抬头直视她,所以郭氏很清楚,只要自己的身体与头不要动、眼睛怎么看没人知道。 这时曹爽的声音道:“请陛下、殿下明鉴。” 郭氏忙调整心绪,正想说一句让大伙商量。但她见秦仲明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的样子,知道仲明在悄悄地仔细听自己说话,甚至会在那种时候、把她的声音想像成叫声。郭氏的心情紧张中带着興奋,只觉心口“咚咚”直响。 她暗吸一口气,用端庄从容的声音道:“邵陵侯之功,传于后世,配享太祖庙庭。曹昭叔(曹羲)、邵陵侯之子,谦恭谨慎,可委以重任。望诸臣慎重商议。” 本来就是为了多说几句话,让秦仲明多听一下。但没话找话的几句话,倒让大将军曹爽十分满意,曹爽谢恩时的声音也大了不少,好像在告诉众人:看罢,殿下也说我弟弟好。 其实事情到了现在,曹昭叔做领军将军几乎都确定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郭氏不再多嘴,只让朝臣们继续奏事。 不过她心里还想说话、想把秦亮留下来离近点说。对了,可以借制盐良方、与他谈赏赐的事。虽然依旧是隔着垂帘,但离得更近,郭氏想到这里、便十分期待。 然而过了一阵,郭氏终于还是心情失落地、打算放弃召见。秦亮一个五品官,单独留下谈话的次数过多,可能容易引起朝臣们关注。找什么借口也只是骗自己,别人仍可能察觉、太后对秦仲明不一样的对待。 赏赐之事,还是只叫张欢去说一声,比较妥当。 郭氏暗自叹息了一口气,目光从东堂的大门看出去,见空中的云层在涌动。此处的视线开阔、十分敞亮,她却觉得很闷。 卷二 第一百二十一章 某个时刻 朝会罢,秦亮走出皇宫西门,他走上马车尾门前、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沿着城楼、两侧阙楼上的甲兵看了一遍,然后弯腰走上马车。 当年何进被宦官骗到宫门杀掉的时候,皇宫也在洛阳,却不知道走的是哪道门。杀完何进天下便进入大乱节奏,不过行动本身是成功的。 而今的权臣们也学聪明了,估计不止一方势力在洛阳中军安插了卧底。所以即便曹爽掌握了洛阳中军兵权,可能也不容易故技重施、在人毫无知觉之下杀人于宫门。 不过情况还是挺吓人。司马懿紧张得,已是第二次在朝会上说、要南下皖城攻打吴国屯兵,相当执着。 马车启动之后,秦亮挑开车窗竹帘一角,看到了从一道墙后面探出来的树枝,已经发出了绿色嫩叶。他忽然再次意识到,今天已是二月初一。 昨日是正月三十,甄夫人刚邀约过秦亮。 坐在对面的吴心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布包,敞开布包,里面是一件浅青色的坦领薄亵衣,她说道:“府君昨晚让我保管的东西。” 秦亮看了吴心一眼,伸手拿了起来。从竹帘外面透进来的朝阳阳光,让薄薄的丝绸泛着一种收敛的光泽,看起来十分有质感。这种天然材料织成的丝布、亮度并不高,却有一种柔和舒服的感觉。 衣边有花纹,但不是刺绣上去的,这料子应该属于锦。而且穿过之后没洗过,它的主人留下的气味与布料皱褶很明显。 虽然秦亮窥探到了某些风光,不是纯粹为了感官,但有些风光确实很莿激。他一时间脑子有点混乱。 秦亮捧起衣料,靠近深深吸了几口气。复杂带着芬芳的气味直冲脑中,十分上头,而且秦亮能想到,这件料子贴身包裹着的形状、甄氏昨日描述过。想到它主人的身份,秦亮产生了一种在深渊里坠落的感觉,有点恐惧、迎面的风又很爽。 人在做一件事时,通常会有一些明确的目的。但做着做着,过程本身则很容易脱离准备,变得很复杂。 秦亮放开了丝布,抬头看时,见吴心正在瞧着自己。但吴心并不知道这件亵衣是谁的。 “气味与昨晚有一丝不同,夹杂了卿的气味。”秦亮道。 吴心的脸有点红,没有吭声。 秦亮把东西递还回去,不动声色道:“帮我保管罢,我不可能把这东西带回家。” 吴心默默地接了过去,重新收好。 甄夫人说,衣裳是她偷拿的,秦亮暗自认为、从宫里偷东西不是很容易、当然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有一个更大胆的假设,甄夫人把什么事都与殿下说了! 秦亮一直没问过甄夫人,但他去年便从殿下的声音细节里猜测、殿下可能已经知道了歼情。现在看来,或许甄夫人在殿下跟前、完全就没有保留。 两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现在都成了寡妇。秦亮也收集过信息,殿下家里已经没别人、就剩甄氏。 而郭氏家族那些人,殿下的叔父、堂叔等,并没有在一个家庭里生活过,算关系都是一个家族、但感情其实需要日常相处培养。 所以秦亮作出了自认更合理的判断:殿下与甄夫人的信任度非常高、亲密无间什么都说,衣裳是殿下自愿给予,甄夫人对殿下身体的描述、也是殿下主动展示。 秦亮靠在木板上更细心地回忆、昨天在甄氏别院的细枝末节。他又发现了个奇怪的地方。 当时气氛已经到位,但是甄夫人仍在扭捏拖延时间,秦亮只以为她是在半推半就。但此刻他才想起,甄夫人允许他进时、隐约有鼓声?洛阳城的鼓声,其实是一种报时工具。 甄夫人与殿下约好了时间,让殿下想像某个时刻、秦亮与甄氏在做什么?因为甄氏总是提醒他想着殿下,还把那件衣裳放到他面门。 “呵。”秦亮犹自笑了一声。 秦亮一路细想,还想起了甄氏的一个暗示,抚着他的嘴唇,悄悄告诉他要公平。不过这事、他当时就立刻懂了,没答应而已。因为他都还没那样侍候过王令君与玄姬…… 校事府距离皇宫西门、并不是很远,很快马车便驶入了府中,秦亮也收起了心情。 对吴蜀国的情报工作,他打算先从商队入手进行渗透。 三个国家的通关、都需要一种官府发的“过所”,通常由竹简制成,在渡口、关头等地需要过所效验。如果直接派人去吴蜀两国,有可能因为伪造过所而被查出来。而且三个国家的士族庄园都多,大部分地区流动人口较少,陌生人跑过去、也很容易被注意到。 但商队是一个口子。不管各国之间的关系多差、甚至交战的时候,商队都在干买卖,蜀国的蜀锦外贸甚至成了国策。在洛阳大市,很容易买到蜀锦、吴国铜镜、青瓷灯台等各种商品。 这些商人在各国都有合作,譬如洛阳大市的某大铺,会找蜀国商队定期采购蜀锦,铺面的人还会跟着商队去蜀国、选购畅销的花色。奸细便可以混在这些商队里,先进行渗|透,再寻找据点、内应。 ……曹羲在二月下旬、正式就任领军将军一职。果不出所料,中外军完全被曹爽府掌控后,各营的将领就开始了换人。 秦亮在淮南时,与孙礼麾下的中外军将领比较熟悉。当时他做刺史部的兵曹从事,跟将士们一起训练战术、上阵杀敌,相处时间不短。 其中关系最好的人是骑督杨威、马军部曲督熊寿。这俩人刚见面就想给秦亮一个下马威,不过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后来最服秦亮管的、也是这两个刺头。 现在那几个武将蹦跶不起来了,正面临失业。不过如今的世道,会武艺和布阵打仗的武将,并不会真正失业,这些人很快就能在大族那里找到工作,多半是做私兵将领。 刚到四月,通过校事府的卧底,秦亮第一时间便得知、杨威等七八个人被除职。于是秦亮立刻派隐慈前去联络。 卷二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好去处 “府君,人都到了。”隐慈在马车跟前揖拜道。 秦亮刚到自家院子里,从车尾弯腰下来,转头看了一眼隐慈,拱手道:“好。” 他与令君已在王家宅邸住了几个月,最近很少回这座院子,不过王康等人平时还住在这里。 “人在上房,仆已设筵几,王门下叫人买了酒肉送到厨房。”隐慈又道。 秦亮第二句话也很简单:“很好。” 办事还是隐慈兄妹与王康比较靠谱,都不用秦亮仔细交代怎么做,他们自己就会安排好。 秦亮没有多言,埋头走进了上房。跪坐在外屋的七个人,显得有点拥挤,几案筵席靠得很近。这屋子不是很大,为了摆下筵席,秦亮那张床都被搬走了。 喝着茶汤的几个人,纷纷从席子上站了起来,看向秦亮揖拜道:“府君。”“拜见府君……” 秦亮立刻收起了刚才还在思索的表情,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一边转着方向,一边向人们还礼,在场都是在淮南认识的人。秦亮开口道:“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去年那晚,在芍陂东岸,全琮军攻势被阻、秦晃被阵斩,我们回营相见,借着火光,彼此间也是如此景象。” 杨威等大汉顿时笑了起来,屋子里的气氛也稍显热烈,有人说道:“府君还作了首诗,喝葡萄酒的,俺记不全了。” “诸位入座。”秦亮做着手势道。 这时隐慈走了进来,一把便就把墙角的桐油布拉开,然后把一只只箱子打开。箱子里面的金饼、铜钱、丝绸很快都露了出来。大伙儿的目光被亮闪闪的场面吸引,纷纷侧目。 秦亮拱手道:“承蒙诸位不弃,我为将军们准备了点安家费。” 大脸大眼、嘴唇生得很厚实的杨威,在中外军时的职位最高,他立刻还礼道:“可不行!请府君收回成命。仆等不能收这钱,听隐参军说,这些钱是府君从丈人那里借来的,仆等岂能贪财?” 秦亮不以为然道:“拙荆之祖父王都督,诸位都见过,王家缺这点钱吗?自家人的钱,我借了也可以不还。不过要还也能还得上,宫廷会定期赏赐我财物。杨将军等不必推辞。” 其实秦亮从来不喜欢自吹自擂。但今天他一进屋,便先暗示自己在淮南、练兵打仗如何厉害,又说自己的姻亲王家是如何有钱有势的家族,还提到宫里与自己有关系。 这些话,着实是无奈之举。有时候谦虚并不适合所有场合,谁不想跟着有本事、实力、关|系、前途的公司老板?有什么东西最好直接摆到桌面上来,好让大伙能有点盼头。 接着秦亮作出一脸感动表情,回顾左右道:“我也知道,诸位离开中外军后,不是不能找到好去处。过来投我,暂且只能凑合做个校事官,俸禄也不高、还不能带兵。各位仍然不弃,这便是情谊。” 这时,肌肉长满全身的熊寿开口道:“仆等今天才除职,府君马上就将仆找了过来。仆想找别处,也来不及阿。” “哈哈哈……”上房里顿时哄堂大笑。 等笑声消停,杨威才正色道:“府君马上召见,安仆等之心,这是因为府君看得起仆等。” 秦亮不动声色道:“杨将军说得对。若是某大族把卿等招募了去,还是做将领,也不会怎么亏待。但诸位想过没有?各家有各家的人,大族原来的将领、说不定祖辈都跟着主家,那才是自己人。诸位过去,不管干得多好,始终是外人。” 道理其实很简单,一点就通。大伙纷纷点头赞同。 秦亮道:“但我这里不同,我与诸位将军、曾在一起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诸位过来,我还能亏待自己人?”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古人大多并非精算利益的性情,杨威先带头跪地,几个武将纷纷跪地。杨威道:“仆如丧家之犬之际,得蒙府君赏识,厚赠钱财官位。从今往后,仆等愿为府君前驱,以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众人一起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亮顿时脸都笑烂了,上前亲自扶起杨威等人,说道:“患难见真情,路遥知马力,诸位快快请起。叫王无疾、饶大山,把酒肉拿上来。” 隐慈道:“喏。” 没一会儿,秦家院子里的三个人便把食物搬来。董氏也在院子里,不过她在厨房忙活,并不负责上菜。毕竟王康现在也是官、不可能再叫他妻子来这种场合。 倒上第一杯酒,秦亮便居于上位,说道:“我现在是校事令,只能先让各位做校事官,暂时让各位受委屈了。”说罢先干了一杯。 一杯酒下肚,秦亮心道:现在就等一个太守位置,到时候把这帮人的军职、恢复到原来中外军的品级,便不再是什么难事。 大伙仰头喝干杯中酒,杨威道:“不做那中外军将领也好,现在仆等可以把家眷接来,不用像以前那般、一年半载也没法团聚一回。” 秦亮点头道:“所以我才要给诸位备上安家费,在洛阳安顿住处、添置用度都要钱。诸位明天先去校事府登名造册,把官职录上。接着便可以回家,把家眷接来洛阳,四月二十之前,来校事府报道。” 众将纷纷抱拳道:“喏!” 大伙在这不太宽敞的屋子里继续饮酒吃肉,相谈甚欢。 其实秦亮在洛阳一直比较低调,但这回他的胆子很大,一次性就招募了六七个中外军武将到麾下。主要是机会难得,错过了这次,以后再想招募这些人、便不容易。 而且司马家最近似乎正被吓得瑟瑟发抖、生怕曹爽密谋发动政|变,曹爽好像也不在乎秦亮干这种事。两家相互盯着,估计没人在意、秦亮收几个除职的武将到校事府。 何况校事府近来增加新业务、也在招募人手。中外军的除职武将,有武艺、能管束士卒,被校事府看上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根据校事府卧底从中外军收集的公开信息看,近来不少除职的将领,都在与同一家族有联络,号称颍川蔡氏。什么颍川蔡氏,在目前的大魏国名不见经传,蔡文姬那个家族也不是颍川的。秦亮估摸着,说不定是司马家的人。 …… 然而最近曹爽府并未密谋政|变,却在谋划兴兵伐蜀、欲立威名于天下。这件事正在少数人商量的阶段,所以外人并不知道。 出主意的人便是邓飏,汉朝名将之后。其好友李胜,随后也加入了这个主张。 因为太尉满宠去年忽然死了,曹羲今年二月便就任了领军将军一职;司马懿随即要提出攻击皖城,已经说服朝臣,准备今年冬天趁河水枯浅,便率军南下。所以曹爽府也不甘示弱,对蜀作战的谋划可能要提前。 关中都督赵俨已经七十多岁,年龄比扬州都督王凌还要大。曹爽若叫赵俨回洛阳、给个地位高的官位养老,赵俨估计非常乐意。赵俨一调走,曹爽府正好可以伐蜀的名义、把关中兵权占住。 邓飏的密谋,看起来似乎是个一石数鸟的妙计。 卷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午后对弈 以秦亮的酒量,毫无意外地喝了个大醉。酒席散了之后,他也没法醉醺醺地去校事府,在家里睡到下午、便乘坐马车去王家宅邸。 马车在城中的行驶速度很慢,回王家的路上、其实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他还没有完全醒酒,但倚在车厢木板上、无法再睡着。 秦亮在大魏国生活了几年,早已习惯了这个时代的生活,关心的人也变成了魏朝人。但时不时地,前世的一些生活场面、仍会偶尔浮现在脑海中。 特别是在这种无聊枯燥的时候。他想起了与前世妻子在一起、吃冰淇淋的场景。 当时妻与他刚在一起不久,感情还很不错,并不到烧他衣服的田地。妻子说女人年龄稍大、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并说了他很多优点,挣钱多、性格稳重、能包容、对人诚恳等等。 妻子还说嗳情只是憿素的骗局,爱上一个人可以不可理喻、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时间长了就会消退淡化,没有意义。选择他,是经过了权衡、考察、感动之后的慎重选择。虽然没有纯粹发自本能的一见钟情,但理性的选择更加长久和负责任。 总之当时彼此之间处得很不错,能坐在一起吃冰淇淋。 以前他吃冰淇淋是咬着吃,有时候太大口了、还会因为冻嘴而吐出来。妻就教他吃,说冰淇淋要添着吃才行。她教得很仔细,不能只盯着一个地方添,也不要太有规律,舌苔的角度力道更要变幻莫测,要先在周围添、然后重一点快一点去添要吃的地方,还要投入,把融化后的冰淇淋津津有味地吃下去。并让他多加练习,这样吃才不会浪费昂贵的冰淇淋。 后来他吃冰淇淋吃得非常好,完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也算是学了一项生活小技巧。 很快马车到了王家,秦亮便收起了回忆,依旧从右侧的狭窄夹道走,径直去令君居住的庭院。秦亮沿着廊芜走了半圈,便轻车熟路地上了阁楼,果然见王令君在这里。 但不止一个人,四个女郎都在阁楼上,还有王玄姬,以及侍女莫邪、江离。年龄较小的那个侍女叫江离,并不叫干将。秦亮也随口问过令君,原因是两个侍女不是同时收的,阿父喜欢读《离骚》,所以老早就给那个侍女取了江离的名字,叫习惯了就不必再改。 令君起身,与秦亮缓缓相互见礼,秦亮又向王玄姬揖拜称姑。 “君去赴宴了?今天回来得很早。”王令君随口道。 秦亮点头道:“宴请了几个中外军除职的将领。我是不是打搅了卿等对弈?” 王令君微微摇头:“只是闲事。” 玄姬已跪坐回席位上,她的目光有点闪躲,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没有怎么吭声。 这时秦亮才意识到,虽然隔几天就能见到玄姬,但都在深夜凌晨,已有很久没在白天见过玄姬。难怪在人前、她还挺尴尬害羞,可能一下子在晴天白日里见到、有点不习惯了。 其实在场的人、都应该能猜到玄姬与秦亮夫妇是怎么回事,但大家衣冠整齐、礼仪未疏,所以不会说破。 玄姬穿着润黄色的对襟宽袖衫,腰用帛带系着,下面是浅色的拽地长裙。薄薄的织麻衣料,在晴朗下午的明亮光线中,颈窝等处雪白如缎的肌肤隐约可见,细腻而有光泽。秦亮看到她鼓囊的柔软衣襟,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另一个白生生的场面。 她应该没想到、秦亮今天回来得早,脸上没有丝毫粉黛颜色,看起来很白净,神情宁静。然而秦亮看到她那张漂亮的鹅蛋脸,想到的却是带着哭啌的表情。确实是好长时间、没见过她白天的模样,秦亮几乎都快忘了。 “呀!”王令君忽然一喜,拿起白子往棋盘上一摆,然后就开始不客气地收了一把黑子,顿时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秦亮看向棋盘,问道:“令君与姑谁下棋厉害?” 王令君无奈地说道:“今天我就没赢过,这一盘可能会赢。” 秦亮侧目道:“原来姑很擅长对弈。” 玄姬婉转的声音轻声道:“以前空闲时间很多。” 这时阁楼外面响起了一阵鸟雀的啼鸣,秦亮循声看了一眼,古朴的木窗外阳光明媚,树梢在风中轻轻摇曳。静谧的下午、一声声鸟鸣点缀其间。近处的清风,却送来了阵阵女郎的清香芬芳。 秦亮坐在几案旁边观棋,不想走了。他很喜欢和两个女郎呆在一起,感觉很温暖轻松。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生活,他只想与王令君玄姬宅在家里,既不用应酬社交、也不想应付歼情。 王令君轻轻拖住深衣宽袖,动作平稳地又下了一子,她的姿态端庄,动作非常好看。秦亮坐在旁边,与其说是观棋,不如说是赏美,他连棋盘上的局面都没仔细看明白。 先前莫邪下楼去了,这时走了回来。她手里捧着一只碗,跪坐在秦亮旁边、双手递过来:“妾为君热了一碗汤,可以醒酒。” “好。”秦亮伸手接过来,一边喝一边看棋盘。 王令君微微侧目,轻声道:“莫邪挺有心的。” 莫邪的声音道:“妾应该做的事。” 王令君转头看了秦亮一眼,她的意思,似乎刚才的话是对秦亮说的。 秦亮见状,便转头看向莫邪。莫邪跪坐在地上,微微低下头,耳朵好像有点红。 王令君早就说过,庭院里的女子都可以侍寝,她也不在乎。但秦亮一直没动,其实有了王令君与玄姬之后,他对其他女子的兴趣、早已没有成婚前那么强烈,包括外面那个甄夫人。毕竟有兴致的时候,随时可以亵渎身段窈窕、相貌秀丽的王令君,亲近美艳柔软的玄姬也不难。莫邪十几岁,年龄不大,看起来骨骼纤细身材单薄,肌肤倒是很有青春气息,但实在不用急。 玄姬的话很少,她好像有点走神,很快又丢失了好几枚黑子。她心里好像一直有什么心事,但秦亮与王令君并未催她,只等她自己愿意的时候说出来。 卷二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企图单纯 人有聚散,岁有枯荣。炎热但明艳的夏季,过去得很快。秋意渐深之际,除了阳光不如夏季那么强,葱郁草木的凋零、也让万物的颜色变黯。 大将军府的属官多穿秋白色的官袍,也仿佛在昭示着季节的轮回。 廷尉高柔竟然来大将军府了,这真是个稀客。 待事史陈安将其引到邸阁,拜见大将军曹爽。礼仪罢,高柔便说想借一步说话。于是曹爽带着高柔上阁楼,他爬楼梯得有点艰难,也算是给了高柔足够的重视。二人上阁楼后,曹爽又挥了一下袍袖,屏退左右。 曹爽来到窗前,站在高处看着外面的庭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这时高柔开口道:“这几个月众人都很忧心,以为好日子不多了,大将军真的不顾天下人感受了吗?” 曹爽一脸诧异,顿时转过身道:“此话怎讲?” 高柔皱眉道:“明摆着的事。大将军府完全掌控着洛阳中军,怎能叫人安心?” 曹爽冷笑道:“人是指太傅罢,与天下人何干?太傅府不是还有三千兵吗?” 高柔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将军明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朝政已失衡。君若想维持局面,须得做出些变化。” 曹爽踱了两步,说道:“我知道,高廷尉不过是来做说客。但青徐胡质、荆豫王昶都是太傅府的人,让我弟做中外军领军将军,并不过分。” 高柔沉声道:“太傅与关中都督赵俨交好,可劝赵伯然回京养老,关中都督一职由大将军府安排,太傅等不会多言。同时护军将军换司马子元。” “哦?”曹爽看了一眼高柔严肃而皱纹深的脸,顿时觉得伐蜀的商议、是不是已经泄露。 本来邓飏李胜等人的谋划,事情还在大将军府内部商量,怎么司马家了如指掌似的?不过这种事也不是很奇怪,双方都在对方府上多少安插了人。但大将军府究竟谁是奸细?没多少人知道的事,竟然也给探听去了,曹爽准备要好好查一下内部。 赵俨年岁已高,让他回京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若能与司马懿达成了一致,那曹爽府得到关中兵权的过程、便能少一些麻烦。 高柔又道:“仆知大将军是顾全大局之人。洛阳中军干系重大,如今领军将军、护军将军同出一门,长此以往,必让情势紧张,叫人有朝不保夕之感,大家都不能安心。” 稍作停顿,高柔的声音又低沉地问道,“莫非大将军已准备好,独揽乾坤?” 曹爽看了高柔一眼,他心里顿时有种莫名的恐慌,不得不说、高柔这个说客不错。 虽然重要职位、曹爽都让可以信任的亲戚好友来掌握,但人在高处,还是会有一些不安稳的感觉。底下那么多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吗?都愿意听他曹爽的话吗?所以曹爽一直以来虽想集|权,又时常觉得力有不逮。 高柔好像看穿了曹爽的心思一样,继续沉声道:“诸公都是讲道理懂规矩的人,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大家好说好商量,何必把局面做得如此紧张?” 曹爽抬起袍袖,比划了一下道:“公且回去,我与人商议后再行答复。” 高柔揖拜道:“仆请告退。” 第二天上午,众官来到大将军府前厅议事,曹爽便把高柔的提议说了。邓飏李胜等、赞成与太傅府达成一致,这样的话伐蜀的阻力会大减。但桓范等人反对,桓范甚至对整个伐蜀的谋划不满。 不过诸公各有主张也很正常,最后还是曹爽自己拿主意。曹爽心里已经倾向于与司马懿达成一致,毕竟双方商量交易已不是一次两次。 就在这时,桓范忽然说道:“若大将军已决定伐蜀,仆建议把秦亮叫过来做参军,一起参与谋划。” “秦仲明?”曹爽马上想起了这个人,毕竟是做过大将军府掾属的官,而且是秦朗的族人、王家的姻亲。 经人提醒,曹爽很快想起了有关秦亮的事,面露诧异道:“我记得,大司农的妻族仲长家与亮有隙。” “不止有隙,仆根本不喜这个人,看到他就不顺眼。”桓范道,“但以此人在淮南的表现看,其擅长军谋,对战阵多有见解,大将军让他参与谋划,或有裨益。” 推荐有仇怨的人?曹爽马上便认定,桓范是出于公心好意。 而且曹爽记得,亮一个文官、动不动就讲兵法如何,应该确实有些心得。桓范说得也没错,亮在实际战阵中也证明自己。 “善。”曹爽立刻答复道。 传达消息也不用专门派人,大将军长史令狐愚是秦亮的亲戚,曹爽知道他俩关系不错。直接叫令狐愚,遇到秦亮的时候带话便可。 ……八月二十一的朝会之前,秦亮在太极殿庭院里,遇到了表叔令狐愚。从令狐愚口中,秦亮知道了大将军要他去做西线参军的事。 如果不是令狐愚叫他去做参军,秦亮还不知道、曹爽府已经在谋划伐蜀。 校事府对内的卧底人员,秦亮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主要是考虑朝廷诸公的感受,透明一点也好、大家都有安全感。而且校事府在各府邸都有卧底,唯独在曹爽府没有。 所以对于大将军府发生的事,秦亮这个大将军掾属出身的人、反而消息不太灵通,主要是靠亲戚令狐愚和媒人陈安。 其中陈安很少参与军机。不知道令狐愚是否参与谋划,反正之前令狐愚没有谈过伐蜀之事、可能因为叔侄见面总在皇宫场合的缘故。 秦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沉声道:“大将军若是叫我去做谋士,我会劝阻他伐蜀。” 令狐愚立刻问道:“为何?” 秦亮环视了一眼空旷宽阔的庭院广场,低声道:“如此仓促,大将军充分了解西线的情况吗?蜀军一直以来兵力都不多,若真是那么好打,蜀国那点地盘耗都耗死了。 想对付蜀国,须得从长计议。目的要单纯,就是要灭国、就是要统一九州,而不是什么复杂又决心不大的企图。否则以西线这种地形艰难的战场,魏军几乎必遇挫折,决心不强一遇挫折就容易退缩,还不如不打。” 令狐愚缓缓点头道:“仲明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秦亮又小声道:“以前孙将军做大将军长史时,与大将军不太合得来。表叔做长史,倒与大将军相善,表叔应该劝劝大将军,叫他多想一下。” 令狐愚道:“我找机会,再劝劝。” 俩人小声谈论了一会,见时间差不多了,很多大臣都进了东堂。他们也停止了谈话,一起往东堂大门走去。 在殿堂里没呆多久,司马家的几个人也从大门走了进来。司马师又一次专门向秦亮拱手,秦亮也回礼揖拜。 这次朝会,主要谈的是司马懿整顿兵马、调兵遣将,准备南下皖城。皇帝曹芳照着一份简牍宣读内容,大意是皇帝要亲自送司马懿出征。 因为此事几个月前就在商议,秦亮早就知道,所以也没怎么注意。他有点走神,心里犹自琢磨着刚得知的伐蜀策划。 前世他没有专攻历史,只记得一些大概的情况,想不起有曹爽伐蜀的事件。但稍微一寻思,他便知伐蜀应该没有成功,否则还有钟会邓艾什么事? 何况秦亮自己寻思,也觉得这事很玄、估计结果很难改变,大概理由已给表叔令狐愚说了。 秦亮并不会召唤神兵,临时叫他去参谋、能起到什么作用?最主要的是,这回叫他去、又是做佐官谋士,能发挥的空间也不大,有招多半也使不出来。 当初在淮南的情况不一样,孙礼多会做人。 以前王凌与满宠在淮南,一个做刺史、一个做都督,经常发生龃龉,有时候王凌想调兵调不成,相互掣肘。但孙礼与王凌配合得相当好,芍陂之役时,王凌为了让孙礼安心顶在前面,把长子王广都送到了孙礼军中。 且孙礼对下也足够信任,对秦亮不说言听计从,但有道理的谋划都会认真采纳,秦亮在孙礼麾下、当时属于主导方略的首席谋士。这才使得秦亮以一个小小的兵曹从事,在淮南也干成了事。 而曹爽那边的情况,秦亮想想就头大。什么丁谧之徒在秦亮心里、就是个专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还有邓飏何晏等人,秦亮也不太喜欢,看神情举止、秦亮不禁会想起后世某些吃不完穿不完的明星。唯独大司农桓范,虽然其貌不扬、私德不行,且与秦亮有过旧怨,但秦亮觉得这个人至少头脑很清醒;秦亮与他的关系依旧很差,相互看不顺眼,不容易在一起合作。 恐怕到时候秦亮的主要精力、不是在战场上,却是在内部斗|争上。自己没有兵权,干谋士的活计就是这样,没有决策权,事情成废、很大程度上还是要看决策者。 于是秦亮心道:还是要设法劝阻曹爽,如果劝不住,可以考虑婉拒。 卷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没有活过 皇太后殿下道:“太傅年高,仍为国家操劳。幸有司马太傅等肱骨之臣,国家方得四境安宁。”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没看司马懿,而是留意着后面的秦仲明。刚才还在走神、沉思着什么的秦仲明,这时微微抬起了头,在认真倾听太后的话。 司马懿揖拜道:“老臣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分内事不敢推脱。” 亏得司马懿不会抬头直视,就算抬头也不容易看清楚垂帘后面的眼神。否则老头定能发现,他一个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权臣、竟然会因为秦仲明这个五品官而被殿下无视,说不定会恼羞成怒。 朝会很快结束了,郭太后照样按部就班地回后宫。今年已过去了大半,她没再单独召见秦亮过一次,不过几乎每隔五天、便能远远地看到他。 有时候她感觉挺神奇,明明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甚至自己长什么样子、他都没见过。但郭太后觉得彼此间已相当熟悉亲密,毕竟相识的时间不算短了。 随行的宦官宫女里面,混着一个穿道袍的甄夫人。她一个妇人,混在里面并不显眼。 不过有心者总能留意到、甄夫人不是宫廷里的人。好在以甄夫人的身份和关系,不时出现在殿下身边并不奇怪。而且秦亮未雨绸缪,把他与甄夫人的关系掩盖得很密实,事情似乎没有多少让人担忧的地方。 回到灵芝宮后,郭太后在宫女的服侍下取了凤冠、换下身上的蚕衣,穿了一件宽松柔软的绸缎深衣。更衣罢,她便主动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 前两次甄氏进宫来,都没有谈秦仲明的事。郭太后也没问,今天她仍想再等等,瞧甄氏能不能自己说。 郭太后的性情相当能忍,即便她非常渴望的东西、很想听的话,也总能藏在心里,任其反噬着自己。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兴许只是习惯了。 她凑近铜镜,先看了一眼朱唇,胭脂在唇角处涂得较淡,嘴显秀气、人也似乎年轻了一点。她轻轻侧头,看了一眼脸颊,肌肤仍然像羊脂玉一样、没有半点皱纹。但她唯独没有看眼睛,凑近看自己的眼睛,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时甄氏把脸轻轻靠过来,倚在了郭太后雪白的脖颈边。甄氏看着同在一个镜子里的两个人,果然主动开口小声道:“他现在好像已把我当成了殿下,殿下才是灵。” 郭太后轻声道:“卿总叫他想着我,能怪得了谁?” 甄氏道:“我自己愿意的,没说这样不好。不过苦了姐,只能听我说。” 郭太后幽声叹了一气,感慨道:“事情好乱。” 甄氏那对杏眼十分灵动,转了一眼马上有了主意,上前耳语道:“要不我准备一个漏壶计时。我们约定好时刻,阊阖门的鼓声响了之后,某刻我便俯身,某刻我仰躺,或是侧躺跪坐。姐也照着时刻,做同样的姿态,想着我给姐说过的感受。” 郭氏胸襟顿时一阵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她让自己稍微冷静,想了想道:“还是算了。如此刻意,还有个漏壶在厢房里,他会觉得很奇怪。” 甄氏眼睛亮晶晶的,沉声道:“我从没告诉过他,殿下知情,他连问都没问过。就算猜到殿下想着他、也没关系,秦仲明不可能说出去,这可不只是大不敬。” 郭氏沉默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说道:“如此一来,去年卿想出的那个主意,更不容易成。仲明或许不会再相信、卿说的什么好友寡妇。他会猜是我,然后不敢同意。如果他不敢来,我们还能绑他吗?事情必定不能成了。” “去年的主意?”甄氏的脸色渐渐变得煞白,小声道,“挖地道?” 郭氏犹豫了一下,盯着甄氏的眼睛,轻轻点头。 甄氏沉声道:“君不是想想而已、真要做阿?” 郭氏的心一横,说道:“我不是卿,卿似乎更喜欢想出来的东西。” 顿时宫闱之中一阵死寂,跪坐在旁边的甄氏动也没动,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郭氏良久没有说话,却毫无征兆地抓住了甄氏的手臂,吓得甄氏浑身一颤。 这时郭氏忽然低声道:“我已经忍了很久,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滋味,怎样的温度、怎样的触觉,我想知道不再一个孤苦的心灵是什么感觉,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身体里好像闷着东西,越是克制,越是心慌。 卿不要怕,我身边哪些人、是谁的人,我一清二楚,只是不想说出来。我仔细想过,带哪些人出宫、安排在什么地方,每一步该怎么做。卿的主意乍听很夸张,但其实可以做到。” 甄氏轻轻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终于没吭声。 郭氏又道:“即便事情被人告密了,我也有办法保住卿,卿不要怕。” 甄氏终于出声了,颤声道:“姐不怕吗?” 郭氏盯着甄氏道:“我当然怕,卿知我一向胆小,谨小慎微。但是我们之前说的话、悄悄做的那些事,不知不觉已是罪不可恕。到头来如果就这样了却,便如一个没偷到财物的窃贼、仍是窃贼,我不甘心。卿说得无论多么细致,都只是隔靴搔痒,我感受不到。” 她跪坐在几案前,伸手抚摸着铜镜里的人像,手指越来越用力,把铜镜捏得“嘎吱”响,“我已觉自己是一具死屍,没有感受,没有魂魄。我没有活过,现在就已经死了,只等着那个冠冕堂皇的名号。名号能存世很久,许多人求之不得,不过它一开始就是死的,不是给活人准备的东西。” 良久后,甄氏道:“姐与我不一样,姐想得多、说得少。我本想劝劝姐……让我再想想罢。” 郭氏颓然跪坐在那里,身体也好像失去了力气、软了一截,脸上露出了一丝凄美的笑意,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其实我也挺犹豫。” 甄氏仔细打量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是吗?” 郭氏微微点头,不再出声。 ……朝会结束后,秦亮先去校事府,直到黄昏时分,他才坐车回王家。 马车过了义井里,沿着大街继续走了一段路,秦亮便挪到了车厢左侧,顺手轻轻挑开竹帘,看着外面的光景。灰蒙蒙的天气,这段路没多少行人,只能看到无趣的里墙。 很快一间低矮的土地庙,出现在了视线内。秦亮转头向前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一段双坡檐顶的损坏处。此时的城市变化很缓慢,这处坏墙一年多了、几乎没有丝毫改变,也没人来维修这样的细枝末节。那双坡檐顶下面,半块松动的砖正塞在那里。 他回想了一下,砖头之前还在小庙的墙角。甄夫人有一段时间没发信号了。 等到第二天中午,秦亮在官府内吃过简单的膳食,依旧让吴心赶车。两个人先回秦家,换上一辆更普通的马车、让吴心戴上斗笠裹上斗篷,然后绕了一些路,才去甄夫人的别院。 甄夫人确实很会打扮。她上身一件灰绿色的对襟宽袖收口衫,帛带系腰的位置靠上,腰带下面的衣襟并未叠在一起、故意让里面的深赤色裙腰若隐若现,这样显得身材比较高挑窈窕。 今天她几乎没戴首饰,但上好的丝绸料子颜色与质感都不错,所以缺少饰物的打扮却并不显素。反而让她显得更清爽白净,倒像是某家境殷实的少|妇妻子,而非寡妇。 两人进了厢房,甄夫人便把门闩住了,今天外面的风挺大。 她却没有去睡榻边上,而是在几案旁的筵席上跪坐下来,叫秦亮也过去。 秦亮见状,知道她想说什么事,或者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但是今天甄夫人的神情好像有点严肃,秦亮见状也不动声色地跪坐到席子上,展开双臂撂了一下、把秋白色宽袖甩到身后去。 甄夫人看着秦亮,微微露出了笑容,柔声道:“妾有个好友,姓……不说她是谁了,挺有身份的人,她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姓名,也是个年轻寡妇。如果她愿意,君想不想试试新鲜的感觉?” 秦亮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眼神,问道:“长得漂亮吗?” 甄夫人点头道:“嗯,比妾更美。不过君不能看她的相貌,因为彼此都在洛阳,她担心万一碰见、被认出来。是不是有点为难君?” 秦亮道:“可以理解,其实谨慎一些的人,更适合在一起悄悄做密事。我也不想平白招惹麻烦。” 他稍作停顿,又故意问了一句,“确定是寡妇?” 甄夫人笑道:“妾还会骗君吗?” 秦亮心道:我看很可能。 甄夫人的声音道:“有夫之妇,妾也怕别人夫家问罪阿,自然不会引荐。不过妾也是假设,她还没同意,妾只是顺便问一下君是否有意。” 秦亮沉吟片刻,道:“夫人不如继续说一下假设,要怎么安排。” …… …… (感恩书友“心如止水10”的盟主。) 卷二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只是风 甄氏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尽力没表现出波动。她大概是说,在前后背对着的两个院落之间,挖一条地道,再让秦亮通过地道过去相会。 但是她的眼神,她吞咽唾沫时琐碎动作,已让秦亮感觉到了紧张的情绪。甄氏又轻声道:“妾如此这般对待良家之妇,是不是一种罪恶……” “哐当!”忽然木门猛地摇晃了一下,随即外面传来了风声呼啸。甄氏顿时吓得浑身一颤,哭丧着一张脸。 秦亮挪过去,把手轻轻放在甄氏的肩膀上拍着,“别怕,只是风。” 甄氏身体一软,顿时依偎在秦亮怀里,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窝上,说道:“会被天谴?” 秦亮犹自露出一丝笑意,心道:涉及贵人就是罪恶,那高大宏伟的宫阙、邸阁的威仪下面,究竟又埋藏了多少对待庶民的罪恶?他开口道:“如果天谴会管这种事,天下早已大同。” 过了一会,甄氏缓了过来,说道:“其实也不一定会做,我们只是在说如果。我的名声不太好,那个夫人的名声却非常好,也很珍惜羽毛,她很小心。” 秦亮寻思了一会,其实他能想到别的法子。但考虑到、郭太后以为他还不知真相,而且似乎仍在犹豫害怕,以及其它的一些考虑;秦亮便觉得、事情还是要让郭太后主导,这样会让她多一些安全感。 于是秦亮没有否定甄氏的谋划,只是在此基础上说道:“两个院子的房间不能离得太远,越近越好,否则地道会不可避免地偏离,很难正好通到指定位置。 挖掘地道者,不能用甄夫人的人。因为甄夫人的随从知道院子是谁家的,又参与挖掘,掌握的信息越多、越容易猜到事情本身。夫人负责安排地方,我找人来挖,而且我不会让他们知道地方在哪里。” 甄氏问道:“让人来干活,连地方都不知道吗?” 秦亮道:“很简单,早上出发时,给他们戴上头套,我系花扣,并自己赶车。到了地方,地道入口的房间门窗全部封死,锁门。每天干半日,中午我再赶车过来接他们回家。安排的是自己人,本来也不会说出去,加上这一道过程,可保万无一失;他们只知道在挖地道,地道在哪里、作用是什么,一概不知。” 他稍作停顿,又道:“另外,要让那位夫人的随从先检查前面的院子、夫人再入内午睡。然后叫那位夫人走地道过来,甄夫人留在原地、可以应变某些小意外,增加容错。” 甄氏想了想:“随从搜出地道了怎么办?” 秦亮道:“我有办法,检查地板、基本就是敲击听声音;我们把出口的地板下面做实心即可,上面再放一些家具掩盖。” 甄氏沉默了一会,不禁抬头仰视着秦亮的脸:“君愿意做那种事?” 秦亮心道:我还想问呢,太后那么胆小谨慎的人,真敢干啊? 他不动声色道:“去年夫人替我在殿下跟前美言,帮了大忙,我没有为夫人做什么算得上回报的事。这次就算两清了,何如?” 甄氏轻轻点头。 两人暂且不再谈论挖地道,只是静静地跪坐在一起。秦亮缓缓抬起手,用指背放在甄氏的脸颊肌肤上,往下轻抚,又捏住了从鬓发垂下来的一缕青丝,指背沿着她的耳朵轻拂。甄夫人说是寡妇,其实还不到三十、也没生过孩子,她若在后世,完全还可以称作女生。 “呼!”甄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偏头拿脸蹭住他的手,然后伸手抓住了秦亮的手指,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 但今日的气氛有点怪异,因为门外真切地响着一阵阵风的呼啸声。 ……不出半个月,甄夫人已经安排好了地方。 天没亮,秦亮就醒了,他轻轻把王令君光着的胳膊拿开,然后从榻上起来。这么早王令君是起不来的,除非她身子不适的那几天。 收拾了一通,他又在门外找到在木桶里泡发的柳枝,沾了点混合粉末胡乱刷了一会牙。接着便到府门内的马厩,取了马车,自己赶车回到秦家院子。 秦亮心道:过两天便搬回家去住一阵子。 进乐津里,秦亮把马车赶到院子里,这时王康和饶大山已经起来了,两人走下檐台揖拜。 “走罢。”秦亮道。 三人进了另一辆马车的尾门,秦亮便拿出头套笼到他们的头上,然后亲手系上绳结。两人都没有多言,更不用交代保密之类的话,所有的这些过程、已经足够说明此事的慎密程度。 秦亮从马车尾门重新下来,走到前面,戴上了斗笠。 马车在城内转悠了一段复杂的路线,来到了甄德宅邸附近。但秦亮进的院子,不在甄家宅邸的那条街上,而在一座别院的后面。前门对着一条僻静狭窄的巷子,若是迎面有马车过来,估计都不容易错开。 秦亮默默地把马车赶到院子里的马厩,然后把王康等二人带下车,把头套给他们取了。秦亮带着二人,拿上工具、水壶等物,来到最里面的上房,走进了一道门、再进一间里屋,这里已是靠近院子后墙的位置。 关上两道门之后,里屋里黑乎乎的,光线很微弱。这间屋没有窗,上面还有一层低矮的阁楼、光线也很难从房梁瓦缝里透进这屋。秦亮捣鼓了一通,点燃了油灯。 “有些事,不止我一个作主,为了让合伙人安心。”秦亮简单说了一句。 王康道:“君让仆做什么,仆便甘愿做什么。” 饶大山道:“秦君知道俺,本事不大,忠心不说二话。” 秦亮笑道:“算汝有自知之明,记住去年底、我给汝说的话,有空的时候别偷懒。” 说罢他指着地上的墨圈,“今天先往下挖,土搬出来装麻袋。要挖的地道不长,活不算很多,可以慢慢做,也不用每天干。地洞不用挖得太宽,能容一人俯身通过则可,为防万一塌方要上横梁。不过每次我都会一起过来,到时候慢慢说,还有锤线、直尺等东西教你们用。” 两人揖拜道:“喏。” 秦亮道:“中午我再赶车接你们。” 王康与饶大山在校事府有官职,但他俩之前就经常不管公务,常为了秦亮的私事不上值。所以只要他们不时去一趟校事府,便与平常没什么不同。 卷二 第一百二十七章 解开绳结 秦亮正在干的事,郭太后从甄夫人口中、已经知道。她一连几天都有点不敢相信。 清晨没有阳光,阴着的天气,有风。皇太后殿下的车驾仪仗、通过昭阳殿庭院时,郭氏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一眼那辆尊巨大宏伟的龙凤铜像。 路上的砖石铺得很匀称,马车轮子的颠簸很有节奏,不过大车四面窗棂上的绫布、正被风吹得乱响。一如郭太后此时的心境,有点乱,又好像没有脱离某种范围。 郭太后跪坐在大车中间的垫子上,犹自拿着根布绳在那里系扣子,有时系的花扣很复杂精巧,有时心乱了却怎么都解不开。 她轻轻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从朱唇中“呼”出气,睁开眼睛、重新慢慢地理着绳子的脉络,终于再次解开了绳结。 车驾来到太极殿庭院,郭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从大车里下来。 十分寻常的一次朝会,殿堂上黑压压一片,人们已经换上了冬季的袍服。 除了衣裳颜色、稍有不同的地方,便是太傅司马懿已带兵离京,站在朝堂最前面的一个老头、一个胖子,如今变成了只有一个胖子。当然前排还有别的老头、但都不如这个胖子重要。 宫女宦官、诸公大臣,殿堂上总共有上百人之多。庙堂上亮敞而崇高,却潜藏着各种暗流。 郭太后与秦亮隔得挺远、连目光的交流也没有,连接两人的只有空气。别说外人,就连郭太后偶尔也觉得、她与秦仲明好像不认识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但谁又能知道,人群后面的某个人的所作所为,闻着她的亵衣、想着她的声音、以及身体样子做那种事。而且他现在还在挖地道,想做更严重的事,依旧是悄无声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过秦仲明应该没猜到“那位夫人”是皇太后殿下,否则他多半没胆子。他身边不缺女郎,没有必要冒那么大的险;也没有太大的用,郭太后并不能辟除重要官员,帮不了他太多。 当然就算秦仲明以后猜到了,他也不敢说出去。郭太后也只想最多尝试一次而已。 郭太后轻轻把两只袍袖放到了前面,手又摸到了袍袖里的绳结。她有点好奇,秦亮给两个力夫的头上套上布袋后,究竟打得是什么绳结。 ……朝会结束时,天上终于下起了小雨。秦亮与表叔令狐愚一起出西门,令狐愚主动邀约道:“仲明与我同车罢。” 秦亮稍作迟疑,便点头道:“好。” 叔侄俩在车厢寒暄了两句,马车沿着皇宫西侧的大路南行。秦亮挑开车帘一角,看到外面的景色、比别处更加宏伟壮丽,因为这条路上能看到的宫阙、邸阁很多。 视线不够开阔,雨幕就像雾气一样笼罩在空中,不过远处那高耸的阙楼、倒似乎显得更宏大了。雨雾中看不全建筑,人下意识会觉得里面还有暗藏的部分。 这时令狐愚开口道:“伐蜀之事,我找了几次机会进言,劝不住。” 秦亮放下了车帘,转头看着表叔的国字脸。 令狐愚道:“现在事情已经比较复杂了,太傅府那边的人也参与了进来,不是我劝几句、随便就能停下来的事。大将军反倒叫我带话,要仲明尽快去府中议事。” 秦亮想了一会,说道:“我去议事,也只能劝大将军不打这一仗,但照表叔所言、说这些话已无用。” 令狐愚沉声道:“仲明有‘儒虎’之号,善于军谋。不过有些道理,卿却想歪了方向。” “愿闻表叔赐教。”秦亮拱手道。 令狐愚看了他一眼,“大将军主持的大事,有没有功很重要吗?谁有功谁有过,功过怎么赏罚,又是谁说了算?” 一句话把秦亮给说得怔住了,因为表叔说得好像有道理。譬如那个王昶没有尺寸军功,照样都督荆豫两州。而秦亮从淮南回京,不也是想在洛阳找关|系? 如果掌|权的两家不点头,像秦亮进献制盐良方、利国利民的功劳,连个浪花都激不起来。最后还是靠郭太后,才弄到点钱财。出身、关|系、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功劳只是个由头而已。 令狐愚接着说:“太傅那边也派了人过来参与,便是有功大家分的意思。若非大将军听信了大司农的话、看得起仲明,这种好事别人想参与,也进不来。” “表叔说得好像有理耶。”秦亮沉吟道。 只要参与就能分杯羹,战败了也不要紧?听起来好像很荒诞,但经表叔一点醒,说不定真是那么回事……除非让曹爽府倒苔,不然没人能治他的罪,毕竟现在皇帝不太管事。 不过这种事、理论上就不该干,所以秦亮才一时没想通。权|力有时候不仅来源于上面、也与下面有关,仗打成了什么样,天下人又不是瞎的。如果曹爽胡乱封赏,能没有副作用吗? 而且秦亮究竟能分到什么? 秦亮便先沉住气,说道:“太傅府也参与进来?这上下都不是一条心、各怀鬼胎的局面,此役的部署很奇怪。恐怕这是在浪费国力军力,没人反对吗?” 令狐愚瞪眼道:“谁反对?大将军府已与司马家做好交易。” “什么交易?”秦亮小声问道。 令狐愚道:“护军将军换关中都督。这是主要的交换,还有别的一些事,有些我也不知道。总之太傅府的人不会反对,仲明想想、最近有人提这事吗?” 秦亮听罢,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怪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令狐愚看了秦亮一眼,无奈道:“起初提出伐蜀谋划时,并不是这样的。但事情做着做着,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秦亮再次掀开车帘,见外面的雨不大、雨声挺小,却越来越密。全城仿佛都笼罩在半透明的灰白色之中。 令狐愚的声音道:“后天上午大将军府有议事,仲明要来吗?卿若不来,大将军恐怕会更加不满,对仲明的仕途不利。” 表叔显然是来做说客的,但秦亮立刻回头、颔首道:“表叔想让我去参加,我当然要给面子。” 令狐愚顿时松了口气:“终究是自家人,不然我在大将军府也不太好交待。” 卷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力出奇迹 秋雨依旧绵密。 与令狐愚道别后,秦亮回校事府、不再过问府事。他来到了阁楼上的几案前,很快面前摆上了一张布帛,脚边放着一堆竹简。 秦亮跪坐着,吴心站着,两人都看着案上的布帛,但心思可能各不相同。布帛上是一张地图,山的形状画得挺像、但要忽略它们的大小;山之间的空白上画着线,表示谷地道路,这个更要忽略大小,否则比例扩大那里就是一块大平原。 非常抽象和笼统,十分考验想象力。 校事府的西曹对蜀工作,进展也没那么快,目前正在通过商队进行人员渗透。蜀汉在崇山峻岭后面,商队往来一次也要很长时间,西曹奸细还来不及渗透到蜀汉官府系统中。 目前得到的情报,都是平民百姓也知道的常规信息。 譬如镇守汉中的人,是蜀汉镇北大将军王平。 据说王平此人不识字,后来自学了一些、但估计读不通复杂的书籍,属于半文盲。但王平相当励志,虽然读不通书,却请人给他读、还要解释意思。 秦亮终于把目光从布帛上挪开,转头看着外面如雾的小雨,心道:表叔说得对,也许应该换个角度考虑事情,有些事可能不是军事问题。 于是到了第三天上午,秦亮乘车来到城东北的大将军府后,他便打算听一下谋划就行、不准备多言。毕竟他从来没去过大魏国的关中。 秦亮走近邸阁前厅时,曹爽还没来。场面一度有点尴尬,其中有两三个人看他不爽,连站也没站起来。秦亮也懒得理他们,更不会主动去揖拜。 他与几个起身执礼的人互拜后,便径直与令狐愚寒暄。反正只要淡定闲扯,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没一会,身穿花边黑袍、头戴远游冠的曹爽来了,依旧是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摇大摆地走到上位。众人纷纷揖拜说客气话,曹爽也向东西两边分别还礼,特意看了一眼秦亮,说道:“仲明也来了。” 秦亮揖拜道:“亮拜见大将军。” 曹爽点了点头,便将长袍后摆一撂、跪坐了下去,抬手道:“入座,入座。” 众人谈论了几句,很快秦亮便留意到,今天议事的关键人物是尚书邓飏,伐蜀的主意好像就是此人出的。 邓飏侃侃而谈:“……前锋进击,大军仍走傥骆道,以雷霆万钧之势,先围汉、乐二城,围而不攻,使敌不能动弹。我军再分兵西进,占关城(阳平关),阻断金牛道,使益州后方之贼不能救援。则汉中可定!” 他接着说道:“当年邵陵侯(曹真)秋季大军开拔,不幸遭遇连续暴雨,方至无功而返。故此役,事不宜迟,应在春季发动,先定鼎汉中、斩杀王平,可扬威名于天下。” 秦亮听到这里,好像明白了什么,邓飏的谋略、靠的是简牍记录的旧事。曹真当年遣多路攻打汉中,好像就想用这个套路。曹真也是准备一到汉中,便去堵金牛道的路口,让汉中变成瓮中之鳖。 这回邓飏是想故技重施,却是简化版的,想走一条路无脑平推? 不过大力出奇迹、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直接以优势兵力硬干……对于曹爽这种没什么战争经验的人,这种做法似乎很对口味。秦亮没吭声,既不劝曹爽罢兵,也不想出谋划策。 不料这时令狐愚当众说道:“仲明有何见地?” 经表叔一提,曹爽也附和道:“对,仲明总说兵法,大司农也举荐汝,怎地一声不吭?” 秦亮只好起身道:“仆若为谋,欲先去关中,了解一番实情,才好为大将军出谋划策。不过仅谈邓尚书之策,仆倒有少许看法。” 曹爽抬起手道:“但说无妨。” 秦亮道:“其一,大军单路出击,人多容易拥堵。前锋定要出其不意突然发动,兵贵神速,先抢占路口要地,后续大军才能通行。其二,仆查阅了几份案牍,发现各次大军出傥骆道,很少在春季;又看图上之傥水、只近傥骆道南边一段路,故请大将军先问明沿路水源状况。” 不料秦亮为了严谨的话术,却被邓飏抓住。邓飏从舌尖发出“嗤”的一声轻响,道:“说了话,与没说何异?汝既不了解实情,何必大言不惭?” 秦亮本就看不顺眼此人,一副肾亏的样子,满脸玩世不恭的表情,尽出馊主意。既然邓飏不客气,秦亮便直接反问道:“谁又了解实情?” 一群谋划的人,根本就没人亲自去关中打过仗。司马懿倒是对西线很熟悉、以前在那边和诸葛亮打得火热,但司马懿早早就溜去了南方皖城,似乎不太想管这事。 秦亮还想说,水源问题一直是很重要的行军因素。但曹爽开口道:“别争了,说正事。” 于是秦亮要给大将军面子,遂不再多言,跪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 他犹自还在腹诽:虽然是常识,但也不能忽略。著名的土木堡之战的战例、就很说明问题,一个外行宦官主事,把明军带到了没水源的地方,结果被蒙古人的骑兵按在原地动弹不得,活生生渴死。 不过秦亮在前厅没再说话了,多说无益。 很明显这次的首席谋士是邓飏,因为提出、并被采纳方略的人是他。方略很简单,事情却很复杂,如同令狐愚所言、暗藏了很多交易。 议事罢,秦亮也没打算走。他在台阶下面等了许久,见到令狐愚、便说想去案牍库查阅文书。那地方秦亮是轻车熟路,不过如今他已不是曹爽府掾属,还得经过长史允许才行。 令狐愚亲自带他过去,一路上令狐愚说道:“大将军刚才私下说,仲明懂兵法,可选为参军谋士之一。” “邓飏是主要谋划者,刚才表叔也看到了,我要出点主意不容易。”秦亮叹了一声,接着沉声道,“其实我并不再想做谋士,费力没功劳。” 令狐愚道:“仲明放心,此次出兵是大将军主事,只要立了功,帮了大将军的人还能受亏待?”他回头看了一眼,又低声道,“仲明不用与邓尚书呆一起,大将军的意思、想让汝去辅佐前锋郭刺史。” 秦亮点了一下头,随口道:“如此或许好些。” 卷二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层层墙 雨停了几日,但天气没有放晴,干脆变成了雨雪交加。这雨雪天气、有比下雪还要冷的错觉。 秦亮的黑色官袍里面,加了三层衣服。亏得他的身体好扛得住,不然这才刚到冬月、就想穿毛皮裘衣了,等真正寒冬腊月的时候,不得穿成粽子? 前阵子他与王令君已搬回了秦家院子,去校事府的路反倒更远。 那个小土地庙旁边、取放转头的地方,也不在这边,而是靠近王家府邸。秦亮打算下午回家的时候,专门绕道过去看看。 挖地道的工作已经完成,前后两个院落本就离得很近;选择的房间也紧靠围墙。所以工作量并不算很大,不过也挖出了很多土,就近填进了院落里的小水池、让水浅得不到膝盖。事情做得很细,光是做郭家别院里的出口,就足足花了三天晚上。 正想着这事,马车刚出秦家、只转了个弯,便听见王康的声音道:“君请看左前侧。” 秦亮挑开布帘瞧了一眼,见一个披着斗篷的女郎正在招手,这个女郎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秦亮叫王康停车,下车后便拿到了一片竹简。原来是吴夫人邀请他过去赴晚宴,便是丑侯的女儿。 伐蜀之役进入了准备阶段,这个时候吴夫人约见,可能是司马师的意思。 秦亮在校事府呆到下午,便叫王康回家带个信,自己则与吴心一起去吴夫人的府邸。 如常前几次一样,吴夫人迎到内宅庭院的门楼外,然后引秦亮进去。两人走进了一间狭窄僻静的厢房,里面没有人。不过秦亮发现几案是三个,上面各摆了餐具、炖肉、菜羹、酒水等物。 两人相互行了一礼,秦亮便坐到了西侧,吴夫人跪坐到对面,上位的几筵留着。 这间厢房很小、且无窗,几筵离得非常近。密实的门一关上,外面细微的自然噪音也听不见了。 沉默了一会,秦亮无事可做,便有意无意地打量吴夫人。吴夫人的身材并不突出,但整个人看起来很顺眼,匀称对称的瓜子脸、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骨骼也很顺,颇有娇美之感,她的形象不怎么扎眼,但很耐看。 吴夫人即便比不上秦亮家里的两位,但也算得上是一个大美女,绝非随处可见的美妇容貌。不然当初那尹模也不会上头。 每次秦亮见到吴氏,便会有点好奇,司马师怎么刚娶进门就休掉了她。 今晚吴氏脸上很干净,没有半点妆容,首饰也只有一支花簪。她穿着一身黑色深衣,衣边绣着花纹。秦亮没有盯着她,但一直在看她,他一直以来的心态便是:美女养眼,只是看看又不犯法。 “君后来与甄夫人见面了吗?”吴夫人忽然小声问道。两人刚才有一会没说话,她开口倒是问得很直接。 秦亮稍一琢磨,那次还没见到甄氏、吴夫人就说了一句:甄夫人是个寡妇、名声不好。那句话听着,似乎不像是好话,这俩人的友谊可能很一般,甄氏不太可能把吴夫人当作信任之人。 于是秦亮便面不改色地说道:“没有,夫人为何忽然说起她?” 吴夫人抬头看了秦亮一眼,低声道:“她生性放浪,妾以为她还会联系秦君,就知道秦君不是那种人。” 秦亮想起自己与甄氏干的事,顿时有点汗颜,他便随口道:“或许夫人看错了我。” 吴夫人又低声问道:“君喜欢放浪的妇人?” 秦亮不留神,一下子给问住了,忙摇头。 吴夫人的双手捏在一起,微微欠身还想悄悄说什么,不料门传来了“嘎吱”一声响,一下子把她给吓了一跳、立刻坐正了身子。 个子高高的司马师进来了。 秦亮与吴夫人都站了起来,秦亮揖拜道:“幸会将军。” 司马师听到称呼,手势稍微停了一下,马上又露出一丝微笑,回礼道:“仲明别来无恙。入座罢,不用客气。” 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同,三人对饮之后,司马师竟然吃起了菜,并不急着说正事。而之前秦亮与司马师见面时,司马师总是直入主题、绝不拖泥带水,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秦亮也沉住气,径直吃起了肉,不然一会又要饿着肚子回家。他的吃相并不夸张,面前的地方很干净、没有把残渣弄到几案上,但他吃得多。 酒过三巡,闲聊了好几句,司马师才说道:“听说仲明要去做郭伯济的军谋?” 秦亮一听,心道:曹爽府绝对有司马家的奸细,而且不止一个两个。 他说道:“听表叔令狐长史言,有这么回事,尚未确定。仆本不想去做谋士,但表叔两番劝解,难以推却。” 司马师点头道:“邓飏已是主谋,若在曹昭伯身边为谋、确难发挥所长。仲明即便有良谋,他们也不听。”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心道:几天前在大将军府前厅的议事,司马家已经知道了整个过程?说不定正是听说了秦亮的言论,才有今天的晚宴。 司马师今天确实与以往的作风不太一样,“做谋士,最重要的是与主事者的关系,要得到信任和重用,不然做不成事。” 秦亮点了点头,随口道:“确如将军所言,当初仆在淮南时,颇受孙将军重用。” 司马师道:“这次也不错。郭伯济是王都督的妹夫,仲明还得叫一声外姑公。既是亲戚,仲明若有什么看法见解,大可以与郭伯济商议,不用往曹昭伯那边说。” 秦亮应了一声,暂时没有多话。他一时没太明白司马师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倒也正常。现在大家都讲关|系亲疏,司马师的话也没毛病。 不过司马师已是护军将军,算是权力很重的人物,他专门约见、不可能只是为了说几句闲话。 秦亮试探性地说道:“仆只做分内之事,不过问别事。” 司马师看了他一眼,道:“都是为国家出力,仲明不必多虑,只要一心辅佐郭伯济即可。” 说罢忽然他就缓缓站了起来,“我还要去别处,不便多留。” 秦亮也起身道:“仆也得回家了。吴夫人,告辞。” 司马师先走前面,刚到门口还没开门,忽然他又转身用随意的口气道,“对了,仲明是想做太守?上次因为曹昭伯一句话、未能达成。此次仲明若能有些功劳,我保仲明出任太守、并加将军号。” 秦亮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两分。司马师又是这样,明明说要走、却忽然才说句关键的话,叫人没什么心理准备。 “多谢将军栽培。”秦亮忙揖拜道。 司马师道:“话说在前头,总要有一点值得提起的功劳,我才好安排人帮汝。我与阿父不可能亲自为汝说话,曹昭伯会觉得很奇怪。” 秦亮点头道:“仆明白了。” 司马师站定,缓缓说了一声:“仲明是明白人,能明白就好。” 三人一起走出厢房,司马师道:“仲明是宴请来的客,汝去礼送他,我先走了。” 吴夫人道:“我去为秦君拿把伞。” 秦亮客气了一句:“吴夫人留步。” 虽然吴夫人亲自相送,但并不是孤男寡女散步那么回事。内宅庭院里有人,之前那个中年妇人就站在檐台上,对二人的言行举止看得很清楚。出了门楼后,前厅庭院的奴仆更不止一两个。 然而刚出内宅门楼,吴夫人便微微转头,小声道:“先前那个四旬妇人,便是司马府派来的人。” 她的声线略微有点粗,特别是小声说话时,不过声音挺有女人味。身材娇美的人,有时候声音却并不清脆。 “哦。”秦亮应了一声,不知怎么回话。 吴夫人又道:“妾刚进司马家的门,便被废黜了,君知为何……” 秦亮留意到吴夫人的目光,便道:“应有府上的奴仆,来带我去马车那边,夫人请留步。” 吴夫人把伞递了过来,其实秦亮乘车不需要伞,但还是接了过来。两人相互揖拜告辞。 秦亮刚才走出了一道门楼,又乘车出府门,都是一层层的围墙。马车行驶了一阵、出了坊门,又是一道双坡檐顶的里墙。 雪雨纷飞的傍晚,天色尚未完全黑尽,但天地间一片朦胧昏暗,能见度不高。身在偌大的城市里,回顾周围却都是墙壁,只能隐约看到那一层层墙的后面,露出来的屋顶、望楼楼阁,仿佛只是在看水面的冰山一角。 秦亮在马车上反复回忆着司马师说过的话。今晚司马师的话仍旧不算多,秦亮一连想了几遍,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尤其是感觉独特的那一两句话。 这时秦亮又想起,表叔令狐愚说的一些话,确实是有点道理。别说令狐愚是性情中人,会不会打仗不知道、却大概懂些正治。 影响此役的因素好像不在战场上,而且做着做着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但不管怎样,曹爽没有明白许诺的赏赐,司马师却很具体且痛快、明确说了太守加将军号!于是秦亮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想感慨朝政黑暗、又很喜悦期待着太守官位,想高兴、却又觉得事情扑朔迷离。 卷二 第一百三十章 腊月初八 自与司马师见过面后,秦亮想的事更多,但心情还不错。 只要在伐蜀战场上立功,这次太守加将军号的期待应该很稳。曹爽主战事,大概不会再从中作梗,司马师也有许诺;到时候还可以找王家出面说句话。 若非十拿九稳,秦亮不会向王家开口。在他的方向性规划里,王家应该还有关键的作用。秦亮不能过早让王家人感觉到、太被依赖,以免将来他说话没人重视。 没过多久,秦亮察觉到甄夫人的信号,便又去赴了约。 秦亮对郭太后、甚至甄夫人有其它期许,所以他偶尔才会有出卖身体的错觉,但其实并不怪她们。 譬如现在,甄氏在榻上坐起来,抱着被褥,脸上的红色还未褪去,但并没有做出一副满意剔牙的表情、反而有点心事重重的模样。 秦亮做着琐事,依旧是先沐浴穿衣。今天没有再起风,所以两人的沉默、让房间里显得很寂静。 甄夫人终于开口道:“腊月初八大蜡节,君真的能去吗?” 秦亮转头道:“能去,起先说好了的。” 甄夫人的话有点反复纠缠细枝末节,“君不祭祀吗?” 秦亮道:“我上午祭祀,中午再过去,来得及。” 他说罢坐到了塌边,把手掌缓缓放在甄夫人的削肩上拍着,又轻捏着她光溜的膀子,温言道:“别担心,事情只有三人知情,我们的准备很细致,不会出什么问题。” 秦亮话这么说,但他自己也能意识到,此事仍旧有少许风险。毕竟后果并不轻巧,有一点风险也能叫人紧张。 甄夫人不顾冬日寒意,忽然放弃了被褥,一把搂住秦亮的脖子,过了一会,她才轻声道:“妾是担心,万一被人知道、妾便身败名裂了。” 秦亮心道:恐怕不止那么简单。 其实秦亮对郭太后姐妹的关系有点好奇,这已超出了亲姐妹的信任与付出。甄夫人冒的危险确实比较严重,寻常情况下她没必要做这种事。 这时甄夫人又道:“君刚沐浴更衣,妾忘记了不能在君的身上、沾上气味。” 人在紧张的时候,可能便像甄夫人现在这样、过分关注细节。 “没关系,只要不带回家长期居住、拙荆其实完全不在乎这种事。”秦亮好言道,“以前我只是觉得、说起来很复杂,暂时想让事情简单一点。” 秦亮没有马上离开,坐在塌边陪了甄夫人一阵。许久之后,甄夫人红着脸、重新把被褥裹在身上,说道:“恕妾衣衫不整,不能相送。” 于是秦亮起身道:“我先告辞了。腊月初八。” ……到了腊月初八,秦亮先在家里祭祀,然后带着王令君去王家府邸。天气晴朗,不过今天搞祭祀活动的人很多,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烟雾,在大街上也能闻到一股香烛、烧竹子的气味。 临近中午,秦亮便说有友人宴请,然后乘车离开了王家府邸。回秦家院子,他叫董氏做了点吃的,接着换上一身黑色袍服,在外面裹了一层斗篷、拿上斗笠,自己赶车出门。 在城里转悠了两圈,他才赶车来到了郭家府邸后面的那条巷子。巷子里依旧没有车马行人,否则两辆马车不好错开。 秦亮把马车赶到马厩,解开驽马、给它喂水。接着他把院门封死,在院子里走了一阵,便来到里面的上房。内外两间房的门也闩上,外面的窗全部锁住。 他又把墙边的一只木柜推开,然后轻轻撬开了一块木板,双手把竹筐实心夯土填充物提起来。下面便露出了一个仅容单人通过的地洞。接着他从睡榻下面取出木梯,搭在了洞口里面。 默默地做了许多琐事,秦亮便在青瓷盆里洗了手,然后坐到几案旁边的筵席上。 外面有阳光,但里屋的光线非常暗。盖因外屋的门窗全闭、里屋还有一道门关着;房梁上方有一层低矮阁楼,头顶看不到瓦片,光线也没法从上面直透下来。 不远处的睡榻上挂着帐,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一点风也没有,帷幔静静地一动不动。秦亮坐在筵席上许久没动弹,心情十分复杂。 其实甄夫人描述郭太后的模样,作用不是很大,只能让秦亮明白、郭太后大概是什么类型的身材相貌,语言描述的信息、其实没那么准确。 真正直观的印象,是郭太后的声音,以及她的亵衣传达的间接气味。 这时秦亮才察觉到,屋子里的气味不是很好闻。长期无人居住的房屋,即便经过了打扫,也有一丝陈腐的气味。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秦亮时不时倾听、地洞里是否有动静,心里挺紧张,又很好奇。他甚至想象着、皇太后殿下从那个地洞爬出来的景象,应该会比较神奇和荒诞。 但渐渐地,秦亮意识到郭太后今天可能不会来了,因为静谧持续的时间太长。 甄夫人约定好时间之后、到现在已有一段日子,足够甄夫人从容传达信息、提前做好安排。郭太后如果爽约,原因多半是她的意愿问题。 秦亮不可能把事情说出去,无论秦亮是否能猜出郭太后的身份、郭太后应该也不用担心他这边。而且郭太后必定对他的信任感不低,否则这事一开始就不会谋划。 不过郭太后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之前的制盐策略也经过了波折、秦亮已经看出来。或许郭太后临阵退缩了? 又等了至少一个多时辰,秦亮的肚子已经有点饿了,再等下去的话、会等到吃晚饭的时辰。 秦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从筵席上站了起来。他又开始默默地做琐事,把一切重新恢复到原状。 打开里屋的门,再打开外面的门。西垂的太阳、顿时把光斜着照射进了古朴的房间,秦亮眯起了眼睛,只觉阳光刺眼。眼睛在黑暗里呆久了,一时竟不能适应明亮的光线。 他心里大概有点失落,但没有被放鸽子的恼怒。他早已经历过无数次的愿景落空。世事就是这样,不是做过的每件事都有用,你也不能掌控所有事,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意志。 半敞的门里,一道夕阳的阳光把房间分成了明暗截然不同的地方。秦亮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逗留过很久的那间里屋,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道光线里、自己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卷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想得多做得少 秦亮头戴斗笠、身披斗篷,独自赶着马车,准备先回乐津里的院子。路面上只剩阴影,只有东侧双破檐顶的里墙、沐浴在冬日的夕阳下。 空气很干燥,树枝光秃秃的一片灰色,快要下山的夕阳颜色饱和度很高,即使他身在洛阳,此时也有几分苍凉之感。 还没进乐津里的里坊门,秦亮的车便被一个身穿袍服、头戴帷帽的女子拦了一下。秦亮立刻认出她是甄氏,于是他把马车赶到了转角处、停在了甄氏的车后面。 秦亮从前面跳下车,转头看了一眼甄氏,自己先走上马车尾门。没一会,甄氏也走上来,随即取下了帷帽,露出了白净的瓜子脸。 甄氏开口道:“妾昨日在那土地庙旁、动了记号,君未看到?” 秦亮点头道:“昨日我还在乐津里这边,今天上午才去王家宅邸,心里有事,没注意看。” 甄氏沉吟片刻,轻声道:“那位夫人有事无法成行,来不了。妾本想今天中午自己去那院子,免得君白等。但因位置在郭家宅邸旁,妾怕自己坐在前面赶车、遇到熟人给认出来,只好来此等候。” 后面那句话、说不定是郭太后的主意,越是事到临头,越小心谨慎。 “君生气了吗?”甄氏观察着秦亮的脸色。 秦亮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不动声色道:“本来也是为了报答甄夫人的帮助,我们的心意尽到便可。” 甄氏轻声道:“毕竟准备了那么多,再等一阵罢。上次君说要去关中了,君且安心军谋,做成了事、更受世人敬仰。那位夫人也说,待君立功归来,再密约相见,如何?” “好。”秦亮点头道,“此地不便多言,先告辞了。” 秦亮回家换衣裳,然后叫饶大山赶车出发,还能赶上王家府邸设在前厅的家宴。 今日的家宴,王广并未叫那些家伎来表演,于是大家有更多的时间说话。家宴上一共十来个人,三个成年男子,除了秦亮,便是王广和他的四弟王明山,余下的都是妇人与孩童。妾室也算家眷,王凌的小妾白氏、王广的两个小妾都在。 秦亮搬回家之后,又有好久没见过王玄姬。今天上午与王令君去祖庙祭祀,也没碰到玄姬。晚宴上他自然有意无意地看她,玄姬则是一副与他不熟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目光接触。她心里必定也在关注秦亮,但怕被人看出端倪来。 王广举杯道:“大将军已任命仲明、为伐蜀前锋参军。趁今日有酒,祝愿仲明得胜归来。” 秦亮道:“借外舅吉言,婿当不辱使命。” 众人都举杯看向秦亮,他也转头与亲戚们示意,然后双手捧起酒杯先干为敬。大家都是宽袖,饮酒时仿佛衣袖遮面似的。 王广又道:“仲明是否确定好启程日期?” 秦亮道:“现在已是腊月,总得过完年再走。大概在正月初五六,仆打算提前出发,先到关中了解一番实情。” 王广听得频频点头,回顾左右道:“这才像是干正事的人。” 秦亮笑道:“外舅过誉了,只是笨鸟先飞。” 王广道:“仲明虽年轻,但有军功,此番从汉中携功而归,我叫汝外祖亲自出面,给大将军带个话。” 既然王广主动开口,秦亮便不明确推辞,只道:“但愿仆能为此役做出些贡献。” 刚才王广祝酒,亲戚们都举杯同祝。于是秦亮便瞅说话的空隙,按照辈分高低,慢慢单独向人敬酒。待轮到王玄姬时,秦亮便终于可以直视着她,说道:“听令君说,姑是很好相与之人,以后多走动阿。” 白氏微微侧目。 王玄姬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波动,只是看着秦亮礼貌地笑了一下,端起了酒杯。但她的脸已经有点红了、仔细能看得出来,仿佛喝酒所致似的。但秦亮了解王玄姬,她与令君喝酒都不会上脸,说不定比秦亮的酒量好。她满面泛红的情况多是哭啌之时,喝酒反而不会。 玄姬拿袍袖轻轻一遮,便与秦亮对饮一杯。宽大的袍袖遮住了脸,但抬起手臂反而把黑色胸襟布料突显了出来,秦亮看到鼓着的黑色布料,却仿佛看到的是白色的水波在剧烈摇动。他急忙定住心神,实在是晚上见玄姬的次数多,正常来往的时候反而少,所以脑海里的印象很容易偏。 这时薛夫人道:“姑侄二人相处得一直都很好,令君与她姑最亲近。令君出阁后,妹怕是有点不习惯。” 王玄姬转头看向上位,随口道:“平素少了个说话的人,着实少了些趣味。” 薛夫人立刻道:“妹也可以多一个能说话的人。” 王玄姬的神情顿时变了。她其实有时候说话很呛人,但今天面对嫂子的戏谑,竟然忍了没吭声。 薛夫人见自己占了便宜,顿时高兴地笑道:“阿翁远在扬州,姨母可得多留意好儿郎哟。” 前厅里的亲戚顿时都面露莞尔,白氏的回答也出奇地低调:“是这么回事。” 薛夫人还不打算放过玄姬,故作歉意地又说了一句:“好了,妹的脸都红啦,我不对,不该当众说这种事。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女郎呢。” 秦亮默默地听着她们闲聊,心里却也有点不安稳。薛夫人其实说得不无道理,玄姬大约已过十八岁,在古代属于大龄未婚女郎,早就应该嫁人。起初秦亮就意识到了这种窘境;而现在,情况变得愈发紧迫。有些事在洛阳不容易办,这次一定要成功外任太守! 但奇怪的是,这一年多白氏居然没有逼迫王玄姬嫁人。王玄姬的父母都在,哥嫂肯定不能插手,王凌估计顾不上这个洛阳的妾生女,但白氏应该会很上心才对。 之前秦亮就问过玄姬这事,玄姬只说安抚好了白夫人,却没说怎么做到的。 让王玄姬嫁人,秦亮肯定不会答应。他对王令君与玄姬都用了心,否则他不会自愿陷入灭三族的危险境地。如果有得选,秦亮不太想要什么大权,可以与王令君玄姬安稳厮守、他觉得短暂的一生就能过得挺好。 酒过三巡,大家不再拘泥于、一个人说话别人听的形式,各自闲聊了起来。不时还能听到笑声,前厅里闹哄哄的。 玄姬转头与王令君说着话,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放在黑色深衣的交领上,忽然抬眼向秦亮看了过来,美艳的凤眼与秦亮对视了一眼。秦亮看见她的雪白的手放的位置,马上明白她的黑色交领上有红色刺绣花纹。 玄姬在人前一向非常注意掩饰,今晚她的胆子居然这么大。或许还是因为好长时间没见秦亮了,又经历了一番忍耐煎熬。 果然晚宴一结束,秦亮与王令君刚回到后面的庭院,王令君便悄悄告诉他:“姑凌晨便要来。” ……今夜的灵芝宮,郭太后在寝宫里注定辗转反侧。 本来已经约定好的事,郭太后竟然临阵退缩,她猜测着秦仲明此时的心情、估计有点恼羞成怒。她也恨自己,明明已经想好的事,为什么会临时变卦? 前阵子郭太后考虑得相当仔细,比如带着哪些宦官宫女侍卫,她心里都有比较详尽的安排。 里面要混几个别家收买的人,但地位不能高。这样一来,奸细能参与“行宫”的搜查,能在外面负责戒备,可以当别人的耳目;却无法决定事情,便只能旁观、不能忽然做出什么事来。 好像是万无一失的部署。 不过前天晚上,郭太后做了个噩梦。那个梦相当可怕,便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场景很清楚。梦中她正趴在那里,像召御医把脉只露必要地方的时候,姿态相当丢人,忽然外面冲进来了很多认识的人,捉歼当场,让她最难以启齿的隐私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当时想立刻就死,完全没脸面对人了。醒来之后,郭太后的心坎还“噗通”直响,心情久久无法平息。 她当然能很快意识到,梦是假的,也几乎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但当临近约定时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害怕。 估计还是因为、她在宫廷里呆着的时间太长。 人在一个地方被困久了,其实想的不是突破牢笼,反而是不敢出去,会陷入想得多做得少的状态,很奇怪的心思。 夜色已经降临,等到这次机会已经错过,她躺在榻上又很后悔。如果今天胆子再大一点,现在说不定已经办完了事,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宫中。 那么,现在就可以回味那些真切的感觉了。 “唉。”郭太后翻了个身,对着里侧幽幽地小声叹息一气,而今剩下的又是空寂漫无目的的等待,不知还有没有下次机会。她把双手捂在心口上方、按着雪白的肌肤,手指绷得很用力,心头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十分强烈,一颗心好像要跳出来。 许多感受难以描述,但最确定的、便是她此刻非常清醒,完全无法入眠。 卷二 第一百三十二章 象棋盘 王家前厅的晚宴后,玄姬静静等着下半夜的到来,本可以先睡一觉、但她睡得很浅。 偶尔之间她会有一个奇怪的疑问,认识秦仲明之前有那么多年、自己究竟怎么过来的? 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绪,穿过静谧而昏暗的夜色,她又一次静悄悄地来到了那个熟悉的房间。房间里的油灯忽然点亮了,其实只不过是一朵火光而已。 但在黑漆漆的凌晨,气息也忽然变得热烈而光明起来,光亮仿佛照亮了玄姬在低处徘徊的心,又好似聚光在了她的每一个隐私的角落。 她想像不出仲明声称的冰麒麟、是怎样的一种神兽意象,但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疼爱。 房间里有各种让人不堪倾听的声音,唯独没有成句的话语,王玄姬却好似真切地听到很多无言的情话。仲明在纵情地倾述、仿佛对着井在述说他毫无保留的迷恋,他极其投入的温柔与热烈、甚至就像吞咽了玄姬的灵魂。玄姬不用问他是否嫌弃,只消感受他爱不释口的疼爱怜惜,已无须多此一问。玄姬觉得他倾述的触觉,不是在对着井说,而是每一句都在触碰她的心坎。 绚丽明艳的憿动情绪、终究要被衣料遮住,夜色再度恢复了宁静,唯有青瓷灯台上火光还亮着,但光线此刻已不如先前明亮似的。 空气里弥散着多种气味,香味、汗水与难以描述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仿佛香料洒进了浑浊的水中。芬芳却十分潮湿,并无清爽之感,如同她用手指挽起长发时、指尖上留下的湿腻触觉。 此时玄姬已经冷静下来,便不好意思去看秦亮夫妇。当秦亮投来目光时,她都假装不知道,闪躲的眼神没有回应。先前她的情绪很投入,但过后确实又觉得事情有点难以启齿。 玄姬打量着铜镜中的样子,厚实的深色袍服、已经掩盖住了她的雪白细腻的肌肤,不过长发有点凌乱、妆容也花了,皮肤还残留着未散的红晕与汗腻。这副狼藉模样,看上去便好像刚遭受了强迫似的。 在这寂静的凌晨时分,昏暗古朴的房间里,嗳昧、温暖、倦意的气氛中,又仿佛有一些不安。 如同之前一样,秦亮送玄姬出门。 秦亮看起来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玄姬不问也能猜到他的心思。 两人沿着回廊走,快到前面的门楼了,秦亮却拉着玄姬的手、有点不舍的样子。玄姬不禁小声道:“明天下午,仲明可否早点回来?” 秦亮点了一下头。 ……次日午后,太阳刚刚偏西,秦亮便如约回到了王家府邸。 那间位于卧房侧后的旧屋,秦亮已经很久没去过了,毕竟后来他与玄姬亲近、无须再回避王令君。今天玄姬好像真的有什么话要说。 两人从卧房一侧的小门出去,依旧走过了一段火熏的木板檐台。 旧屋内的废旧木家具上,又积满了灰尘。秦亮比玄姬的个子高一截,他便用袍袖一拂柜子,把她抱起来坐到了柜面上,便想迎面去亲吻她。玄姬却推着他的胸膛,轻声道:“仲明先听我说,我想告诉卿一个秘密。” 秦亮便搂住她,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说话声音很小也能听清。 玄姬坐在柜面上,眼神有点复杂,她忽然直视着秦亮的眼睛,好像终于酝酿够了勇气,隐约还有点冲动,开口道:“其实我不是王家之女。” “哦。”秦亮应了一声。 玄姬一脸诧异之色,脱口道:“此乃何意?” 秦亮道:“姑长得不像外祖,有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什么朝不保夕的话,我大概便能猜到。只是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玄姬看了他一眼,“但我的相貌有点像阿母,大家都以为我的长相随母。仲明可知,为什么没人怀疑吗?” 秦亮静静地等待着。 玄姬果然开口道:“阿母跟着阿父,是在青州。彼时阿母一直住在刺史府内宅,宅中没有别的男子。她确实怀了身孕,王家主母来青州把她赶了出去,但阿父是看着阿母的肚子大起来的。所以后来阿父要接我们回王家,也毫不怀疑地说、我是他的亲生女。” 她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但阿母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没两天就死了,且是个男婴。正好她的青州老家遭灾,她堂姐带着刚出世的婴孩投奔,那个婴孩就是我。” 玄姬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有些哽咽,“后来生母找过我,被白夫人劝服了,说是让我做王家之女、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但她没有哭出来,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叹,胸襟也随之轻轻舒展。 秦亮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玄姬的声音已变得异样,“我们一直在欺骗王家的人。” 秦亮轻声道:“姑告诉王家人也没用,祖父、外舅那么要脸面的人,还能允许事情传出去阿?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继续认姑姓王,并且不会同意姑跟我在一块。” “是阿。”玄姬叹道,“妾本不是王家人,这样的出身、君会嫌弃妾吗?” 秦亮道:“卿觉得呢?” 玄姬紧紧抱着秦亮,“妾只能靠君才能活下去了……”她稍作停顿,又道,“但妾也不是因为想重新找个依靠,才与君相知。” “我知道。”秦亮道,“不然卿大可以嫁人,还能明媒正娶。卿不把秘密告诉别人,白夫人难道还敢说出去?” 秦亮想了想问道:“白夫人没逼姑嫁人,姑的法子、便是用此事要挟白夫人?” 玄姬轻轻点头,“以前她要挟我,说要把秘密说出去,然后送我去做歌伎。那时候我年纪小,很多事想不明白,只知道害怕。现在我知道、阿母比我更怕,所以换作我要挟她。” 一时间秦亮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象棋的棋盘。车盯着马、炮等着车,保持着某种短暂而脆弱的平稳。 “暂且是个法子。”秦亮道,“但此事已不能久拖,等我外任之后,便想办法把姑藏起来。” 现在秦亮确实不方便藏人,远了不易见面,近了洛阳人多眼杂、容易被王家找到。最好还是到地方上,玄姬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找地方一藏几乎没什么风险。 玄姬听到这里,竟然露出了兴奋的神情,“把妾藏起来,整天只与君、令君在一起。君会一辈子养着妾吗?” 秦亮道:“不养,姑只需从土里汲取水分、然后晒太阳就能活着。” 玄姬咬着朱唇,柔声道:“那妾不是变成花草了?” 秦亮忍不住又沉吟道:“我去关中,估计要几个月时间,几个月应该不会出事罢?” 玄姬道:“君且安心,不会有事。阿母真的被吓住了,她相信我有胆量敢说出真相,现在都不敢打我,只是哭诉养育之恩。我与她说清楚了,只要让我出阁,我就把秘密说出去。” 秦亮沉声道:“此番伐蜀之役,我定要立功,以求太守之位万无一失,到时便接姑离开洛阳。我临走前叮嘱一下令君,有时候姑便找她商量。” 玄姬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拿鼻子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妾等着君归来。” 秦亮道:“到时候,姑的日子大概不如在王家过得好,也没这么多人陪着,可能有些无聊。” 玄姬摇头道:“只要过得下去、不用提心吊胆,妾就很满意了。妾与阿母不一样,想要的东西并不多。” “要告诉令君吗?”秦亮轻声问道。 玄姬道:“仲明去关中之后,我找机会给令君说。只是一直觉得对不起王家,才难以启齿,便想先告诉仲明。” 两人拥抱着耳鬓厮磨,秦亮只觉玄姬很柔软、味道很好闻,此刻的位置倒不用变化。秦亮把手掌放在她的脸颊上,下午明亮的光线里,她被这么凑近欣赏,渐渐地有点不好意思,一双漂亮的凤眼低垂着、不时又与秦亮对视一眼。今天玄姬没有画妆,穿着一身深色麻布长袍,但脖颈锁骨上的肌肤雪白而细腻、身体的线条也十分美妙,秦亮开始想像粗布下面的风景。他的手也摩挲到了玄姬的衣带。 良久之后,玄姬从柜子上轻轻跳下来,伸手把袍服两侧的衣襟拉拢叠在一起,她看着柜子与地上,又抬头看了一眼秦亮,轻声道:“君先走罢,大白天若叫人看到、我们孤男寡女走一起,仍不太好。” 秦亮应了一声,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一件琐事,便转身看着正在收集积尘的玄姬,“每次都能在回廊上碰见姑,姑在哪里等着?” 玄姬红着脸道:“书房,站到木梯上。” 秦亮恍然点了点头。 他沿着来路走到卧房的房子里,又从正门出去,然后来到了庭院里的书房里。他在这座庭院里住了很久,自然也常来书房,只是没太留意那副木梯。此时他忍不住爬到了木梯中间,弯着腰往窗户外看,果然能看到门楼进来的路面。 卷二 第一百三十三章 长安不远 过年之前,司马懿便带兵从长江北岸返回了洛阳,去得快、回得也快,因为他根本就没打仗。 魏军还没到地方,吴将诸葛恪便搞了个坚壁清野,把辛苦积攒的物资一烧、带着人提前跑了路。司马懿带兵转悠一圈,又巡视屯田,完好无损地返回了洛阳。 皇帝曹芳亲自送行的征讨,过程显然不太精彩。不过也算是胜利。 曹爽决定在明年春季(满宠去年就死了,关联的事有所提前),发动对蜀大规模攻势。至少在发起阶段很顺利,朝中没什么人反对。司马懿已经默许、还打算派司马昭去做夏侯玄的副帅,事情也就不再有什么阻力。 秦亮亦已做好准备,领取了印信、文书等各项物品。 正始四年,干支癸亥。 正月初五凌晨,门外还一片漆黑,但秦亮等三人已经起榻。经过了临行前的最后一次缠绵,天亮后他就出发。 王令君今天没躺在睡榻上,也穿好衣裳起来了。本来行囊已经收拾了两大包,她又打开秦亮自己带的随身包袱,把他的东西整理一番。 那只包袱里有一身玄甲,王令君昨天就知道。但她再次看到甲胄时,动作依旧有点迟疑。 秦亮见状,好言道:“不用担心,只是个准备,之前我在孙将军麾下做兵曹从事,也领了一套甲。我就是去做谋士,不用上战场拼杀。” 他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脑袋,笑道:“我干的事,靠这个。” 王令君也配合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垂下眼睛,柔声道:“夫君是多温暖的人,还得用言语宽妾之心。” 秦亮好言道:“我说的是实话,谁会让谋士上去打仗?” 玄姬也在帮着整理,她抬头看了一眼秦亮,抿了一下胭脂有点花的朱唇,“待仲明出城之时,我就不便相送了。” 秦亮点头道:“这次有好多人送行,外舅和令君都会去,还有一些好友。我们现在已经见过面,姑不用去。” “嗯。”玄姬的眼睛依旧看着他。 秦亮脸上带着轻松简单的微笑。 卧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外面一片静谧。秦亮大概已经习惯,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在昏暗古朴的房间中,与两个女郎说话,或默默地对视。 其实他此刻的心境,就跟这夜色似的,既不轻松、也不太乐观。 这场战争很诡异,秦亮还没出发、便已经觉得胜算很低。如果按照他的思路来看待,不太可能打赢的仗、最好的选择是不打。好在败仗也可以立功,因为他不是主帅、无须对全局负责。 即便秦亮还没到关中,只是看了一些简牍文书,他也觉得、邓飏的总体策略实在太奇怪了。秦岭如此难以翻越的山脉,居然一路突进,简直是把蜀将王平当傻子。 从关中到汉中,一共四条主要通道。当初诸葛亮在汉中修筑汉、乐二城,作为屯兵的军事据点,并没有修在险要的关口,就是为了控扼四条路。汉乐二城主要就不是为了守城,而是机动兵力的据点和补给基地。 魏军走的傥骆道,便位于东面乐城的兵力辐射范围内。按照书面上得到信息,蜀汉军从乐城出发、水路并进,在兴势山就能控制傥骆道出口;在黄金戍,能控制东侧的子午道。 如果由秦亮来修改方略,他首先就要西边那两条通道上出疑兵,起码可以分散蜀汉军的有限力量、不敢把全部兵力压在乐城。 但就是这么奇怪的谋划,司马懿等人居然没有反对! 司马懿对西线非常熟悉,在那里不知打了多少仗,他肯定知道曹爽这个方略不太行。 这时秦亮又想起了司马师那天晚宴上说的话,反正有点奇怪,特别最后那句“仲明是明白人,能明白就好”。两个明白说得郑重其事,司马师专门站定了说话。 而那个郭淮的一生、大部分仗都在西线打的,可以说是雍凉地区的地头蛇,当年与司马懿是老搭档,在一起不知道打了多少仗。 郭淮确实是王凌的妹夫,但亲戚与老战友、究竟谁的关系更好,秦亮不太清楚。很明显的是,郭淮与老战友司马懿的关系,肯定远远超过曹爽。 “夫君。”王令君的声音打断了秦亮的思绪,他抬起头,立刻看到了王令君清澈明亮的眼睛。 他的目光从秀美端庄的王令君脸上,又看向玄姬那妩媚明艳的鹅蛋脸,两人的肌肤似雪、身段线条美妙,他仿佛在仙境中怀揣着七情六欲,又如看到女郎有着诱人的酮本、却在弹奏阳春白雪。 秦亮的心中充斥着迷雾、此刻倒不禁生出一种感慨,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的理想在天下,其实凡人渺小、人生短暂,或许王令君与玄姬才是他的理想。 玄姬婉转的声音道:“时辰已不早,我该走了。” 秦亮转头对王令君道:“我去送送姑。” 王令君点头应一声。 两人走到廊芜上,秦亮便握住了玄姬柔软的手,走过书房时,他不禁转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又看门楼的方向。玄姬抬起袍袖遮着嘴笑了一声,但旋即又收住了笑容。 秦亮道:“姑笑起来挺好看。不用多想,几个月时间过得很快。” 玄姬抬起头仰视他,轻声道:“仲明也不用挂念,我又不会跑掉。” 到了门楼后面,玄姬的拥抱很主动。她走出去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秦亮仍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次离开洛阳的场面,比上次要热闹一些,不仅有王家的人,还有官场上的一些好友。甚至甄夫人也在一辆马车上,她没有过来道别、但人是来了的。 秦亮三人骑马出发,带的随从是杨威、熊寿两个武将。秦亮做谋士没有兵权,军中的兵也各有将领,带着杨、熊二人只是因为他们身手更好。 马蹄声响起时,他们背对着洛阳城外郭的方向西行,能看到大路上人马的影子。朝阳已经升起了。 其实洛阳去长安并不算远,也就七八百里路,比回冀州平原郡还要近得多。 卷二 第一百三十四章 梦想与现实 骑马去长安,不过数日路程。 秦亮等三人进城时,已快到黄昏时分。他们一到长安,便立刻被汉朝宫阙吸引了目光。 人们不可能不注意到那些宫阙殿宇,因为长乐、未央二宫直接就占据了整座长安城的近小半,简直是庞然大物,眼睛不瞎都会看到。 另外还有一座建章宮,在西边的上林苑,据说比长乐、未央二宫还要大。 如此宏伟的建筑群,已经历了数百年风霜,留存到今实属不易。秦亮久久侧目,看着南面的方向,感觉到西汉留下的宫阙、比现在洛阳的大魏皇宫更加宏大。 那宏伟的高台大殿、古朴的楼阁,仿佛向世人展示着、华夏族群第一次建立稳固而辽阔版图的气势,倾述着那时忐忑进取中的雄心勃勃。 汉朝人曾经挺进陌生的西域,远征危险的漠北,开拓遥远的南方,将汉文明的地盘、在地图上首次夯实了根基,从此万里疆域永称汉地。如同这些宫阙群的夯土基础,可以屹立几百年而不倒。 但是,无论多么伟大的帝国,都有寿终正寝的一天,而且那天来得、比建立者的想像更快。 夕阳西下,远处的陈旧破败的宫阙、显得额外冷清与落寞,完全没有人气;略显干燥的空气、夕阳的光线,更增荒凉之感。 没有了足够多活生生的人、没有经济,不管那宫殿有多么宏大,它只是个奇观、景点一样的东西而已。 其实整个长安城、甚至关中地区,秦亮察觉到,其活力都已远远比不上洛阳中原地区,人口少了,显得有点荒凉。这大概也是东汉、大魏都没有再回到关中建都的缘故罢。 如今,益州等蜀地还剩一些汉朝复兴者在那里顽抗。兴许起初那批人、确实是怀揣着理想的,但秦亮明白,很多大事、做着做着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在那里的人究竟为了什么、是不是还因为理想?秦亮觉得实在比较玄,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汉末乱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三国连年混战,并没有由乱入治,仍然是这副凋敝困顿的败像。 虽然魏国的朝政,就像洛阳一层层墙隔绝后一样昏暗,但依旧是实力最强的政|权,想结束战乱、仍得靠曹魏。汉,它只是个符号,真正有意义的还是人,魏人也是汉。 秦亮等三人牵着马,沿着行人寥寥的宽阔驰道,先找到了刺史府。眼看太阳快下山了,他决定叫刺史府的官吏安排个房间、住一晚上再说。反正三个汉子,生活要求比较简单。 不料天还没黑,便有个小官找到了秦亮,说是刺史听说他到了、请他去吃饭。小官没有自荐官职,但应该就是陈安那样的掾属,秦亮便又嘱托了一句、叫人给两个同伴也安排饭食。 或是因为秦亮刚到洛阳,郭淮临时准备宴席来不及邀请宾客,今晚便没有外人,而且设宴的地方在刺史府的内宅,里面都是郭淮的家眷。 秦亮被侍女带到庭院中时,先有个中年妇人带着个小孩招呼秦亮,“卿便是秦仲明罢。” “外姑婆?”秦亮揖拜道。 王氏顿时一脸喜色,“仲明先跟我来厅堂,汝外姑公马上就回来。” 她并未引荐身边的小男孩,只叫侍女带走。那小男孩多半是郭淮的小儿子,秦亮还得叫长辈,估摸着王氏也觉得有点尴尬。 关中的中外军将士、兵屯人员与其它地方一样,家眷并不在关中,被分开了的。但郭淮的妻儿都在刺史府,估计其长子已经出去做官了。 外姑婆大概有四十多岁,秦亮留意看她的五官,果然与王凌、甚至王令君都有些许相似的影子。这王家的女性确实长得不错,外姑婆四十多了、应该已生了几个孩子,仍有风韵犹存的风姿,举止气质之间自有端庄雅致之感。 秦亮看第二眼时,觉得王家妇人生得好看,可能因为头部以及身材各处的比例很好,所以即便上了点年纪、骨骼因为地心引力没那么纤细,仍很匀称美观。 王氏走到前厅台基上,又回头笑道:“王公渊很会选婿嘛,愣是给他找到了个如此俊朗有礼的儿郎。” 秦亮陪笑道:“外姑婆过誉了。” 他顿时对这位奶奶辈分的长辈、颇有好感。可能是王家的家风缘故,男子虽多为武人,但王家人对人挺儒雅亲切,心态大多比较平和。包括家主王凌,也不是个锋芒毕露的人。 王氏等着秦亮走近、到了旁边稍微靠后的位置,才一起进前厅。她又说道:“不过我们家令君,从小也是个美人胚子,我都有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秦亮道:“若有外姑公回京述职的机会,外姑婆也可以同行一起回来团聚,令君也挺念想外姑婆。” “真的?”王氏喜道。 反正秦亮从来没听王令君提过这个亲人,不过秦亮只是不愿在家里撒谎、而在外面说几句假话问题不大。 他便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她说外姑婆是非常好的人,今日拜见,果然如此。” 王氏掩嘴一笑,接着脸上竟有露出些惆怅,叹了口气道:“是阿,好久没团聚了。” 她没坐上位,却跪坐到了侧面,请秦亮入席。秦亮见筵席上有个木头垫子,便拿了过来,也跪坐下来。在陌生长辈跟前,他的姿态还是比较守礼的。 王氏侧身问道:“卿去过太原王家宅邸吗?” 秦亮道:“尚未去,但听令君说起过。” 王氏点点头,“其实就是很普通的庄院,还有点无趣,仔细想想大概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我做梦还能梦到,可能因为在那里长大,太熟悉了。”她的目光看着半空,“前面的路要穿过一片树林,路上铺了石板,一到夏天,石板上的阳光便斑斑点点。” 她忽然回过神来,忙强笑道,“卿别见笑,人老了就是啰嗦。” 王氏见到亲戚、好像隐约有思乡之情,秦亮便好言问道:“君怎么不回去看看?” 她摇了一下头,说道:“妇人便是这样,从小长大的地方却不是自己的根,郭家这边才是家。” 秦亮点头道:“外姑婆说的话,确实颇有哲理。” 就在这时,一个大概五十余岁的壮汉大步走进了前厅。他的个子不算很高,但是气势四平八稳,颇有官威。此人应该就是雍州刺史郭淮,肚子有点鼓、大脸双下巴。年轻时身体结实的人,年纪一大不注意确实容易发福。 秦亮从筵席上站起来,揖拜道:“仆秦亮拜见外姑公。” 郭淮还了一礼,好言道:“仲明不用多礼。我刚听说汝到了刺史府,便叫汝外姑婆下厨做了几样菜。”郭淮的眼神十分锐利,很容易让人产生敬畏之感,那种威仪是神情与举足之间的自然流露,并不是故作姿态。 秦亮的心态比较稳,但面对郭淮、心情也完全没有了刚才与王氏交谈时的亲切轻松。 他说道:“原来是外姑婆亲自下厨,如此盛情,仆着实感动。” 王氏的神情也更加正然端庄,她轻声道:“我反正没什么正事,第一次见仲明,给卿尝尝太原的口味。但不知仲明是否吃得习惯。” 秦亮道:“必定习惯,不过好像只有仆不是太原郡出身的人。” 郭淮在上位跪坐下来,伸手做了个手势,说道:“想来颇有缘分,我第一个官职就在平原郡。” 秦亮说道:“是阿,没有缘分更不会成亲戚。” 王氏侧身小声道:“第一次见汝外姑公的儿郎,多半都怕他,说不上几句话,仲明倒是大方,竟能与汝外姑公说家常。” 秦亮微笑了一下,心道:虽然是亲戚,但任职上我是曹爽的人,雍州的官、谁还能动我不成?即便秦亮对郭淮的心态仍很谨慎,却也是因为司马家的缘故。 郭淮的声音道:“那是外人,我平素比较忙,没那么多时间与他们说家常。而仲明是自家人,怕啥?” 秦亮附和了一声,端起酒杯道:“还望外姑公往后多多教训指点,也多谢外姑婆亲自操劳饭食,仆先干为敬。” 三人对饮了一杯。这时郭淮便问道:“仲明为前锋参军,对此役可有见解?” 秦亮沉吟稍许,又想起了司马师的话,有什么见解可以与郭伯济商议、不用往曹昭伯那里说。 而且他今晚亲眼看到郭淮,见识到了威仪,忽然有了一种揣测:之前都督雍凉的一方诸侯赵俨,已经七十几岁了、显然很快就会卸任;不料曹爽直接调了夏侯玄过来接任都督,郭淮在西线打了那么多仗、对此事很满意吗? 想到这里,秦亮比较谨慎地说道:“仆刚到关中,暂且还不太了解实情。况外姑公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待外姑公安排好,仆倒可以做些查缺补漏之事。” 郭淮点头,对王氏道:“别看仲明年轻,他是很有战阵谋略之人,卿二哥也在信中不吝赞言。今日一见,倒觉仲明也是个谦逊之人。” 秦亮道:“不敢,仆只能为国家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这时郭淮举起了酒杯,三人继续宴饮。 卷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最近的路 在腹诽诸公各怀鬼胎之时,秦亮也不得不暗自承认、其实自己也是各怀鬼胎者之一。 秦亮想到了出任太守、加将军号后,可以推进他的长期规划,加快积攒实力;而玄姬的年龄也拖不得,他只要外任、有了自己的地盘,便可以把玄姬藏起来;他甚至还想起了甄氏说的什么,立功而归更受敬仰之类的话。所思全是私利。 只因战争的全局、秦亮完全掌控不了,即便他想大公无私,也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而相比曹爽的“不会亏待帮助大将军的人”,司马师的许诺更加具体准确。于是秦亮的想法是、听从司马师的“忠告”,同时设法立功,以便事情结束之后,分得属于自己的那杯羹。 昨晚秦亮与郭淮吃过饭,也算是拜见了直属上司雍州刺史。今天一早,他抓紧时间、去见都督雍凉的夏侯玄。等拜完了码头,他还有很多事要忙活。 除了曹爽身边那几个狗头军师,秦亮与很多人都能相处。这个夏侯玄还记得秦亮抄过的诗,对秦亮印象不错。 虽然表叔令狐愚评价夏侯玄“装什么清高”,但夏侯玄的长相挺俊、气质儒雅,形象不错,秦亮并不厌恶这个人。只是夏侯玄不太像是武将,在这方面给秦亮的印象、比颇有威仪的郭淮确实有点差距。 秦亮在都督府,还意外见到了司马昭。 夏侯玄引荐司马昭时,秦亮先揖拜。司马昭回礼,两人都颇有兴趣地相互打量了一番。大概因为年纪相仿,而且司马昭应该从他哥那里、听说过秦亮。 他们司马家父子三人的个子都挺高,也都是长脸,司马昭长得与他长兄有点像,但眼睛没那么大。司马昭的皮肤也更好,有点细皮嫩肉的感觉,除了因为年轻,估计也没司马师那么操劳。 高个子、不胖、长脸,但有点奇怪,司马昭与他的父兄一样、看起来就是不俊朗。五官单独看都没什么大问题,凑在一起的感觉却不怎么协调。相貌完全不如旁边的夏侯玄,外观简直是云泥之别。 不过司马昭这等人物,相貌、年龄什么的并不重要了。 司马昭刚成年就是乡侯,不像很多人拼了老命才是亭侯。刚出仕、则是两千石的典农中郎将起步,溜达了一下,找人上书吹嘘几句干得很好、但好像又不知道好在哪里,便直接干到九卿级别。现在年纪和秦亮差不多大,没做几年官,已经封了征蜀将军、在此役中的地位仅次于曹爽和夏侯玄。 秦亮也懒得管那么多,他与两位大人物寒暄了一番,意思到位,很快就告辞走了。 时间并不充裕,郭淮出发的时间就在下月。因为是前锋,所以出兵要比曹爽的主力早。 秦亮带着两个随从,便开始寻人问话,先是找刺史府里走过蜀道、熟悉秦川的将士,然后他又去了骆谷口附近,找官吏屯民询问。 不出半个月,秦亮从洛阳专门准备的佐伯纸、便消耗了将近一半。幸好他早有准备,不然这么多图用简牍、不知道有多重。 据说这些纸张不容易保存,但秦亮也不是为了存档,反正能保存几个月就已足够。 图当然不准确,但比他在洛阳看的简牍要详细得多,而且不限于傥骆道的路线。因为傥骆道近太白山,所以太白山周围的河流、地形、水源情况,他都会询问。 果然不出秦亮所料,根据走过傥骆道的老兵叙述,傥骆道上有多段路找不到水源。而且郭淮显然知道,他在准备出征时,备了很多水袋和葫芦。 很多事都来不及做了,秦亮只向郭淮提了个要求,制作一些加长的步兵矛。长矛最容易制作,长安城就有制作兵器的作坊,一根木杆加个铁矛头而已。 二月上旬,前锋近万众挥师出兵。 此时曹爽与他的参军谋士们还没到关中,但估计已经率领中外军离开洛阳。 秦亮跟着中军,离开长安城之后便往西南方向进行,关中平原的道路又宽又好走。但刚渡过芒水(黑河),秦川的山影便出现在了天边,仿佛是黑云压境。 很快大军到了骆谷口,先扎下军营,然后分批进山。 前一天大伙还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刚进骆谷口,景色便是骤变。秦亮仰头观望,特别是道路西边的那片山,又高又大、形成山脉,一眼望不到头,人也不可能爬得上去。 两边都是大山,秦亮回望长长的军队,忽然觉得、千军万马在这里都显得十分渺小。 不几日,便开始有栈道、过索桥,军队走得并不快,遇到损坏了的设施,还要停下修理。 秦亮看着荒山野岭上的险峻栈道,只觉得除了军队、估计没人愿意走这样的路。战争的残酷,还没打就能体会到,为了弄|死对方、这种非人的地方也愿意来。 道路非常难走,高低落差也很大,极费体力,很多地方都不能骑马、除非不怕摔下山。一路上几乎没见到人烟,完全是风餐露宿。估计身体差的人,扛不住这样的旅途,得死在半路上。 说不定曹爽和他的谋士、只知道傥骆道的路最近,进山后只有大约四百里,但等亲自来了看到这副景象,估计他们也会懵。 每到山口,秦亮会带着杨威等人在周围转转。到了傍晚军队安营扎寨,他便翻出之前画的图,进行修改。 这时郭淮路过,好奇地驻足看了一会,秦亮忙起身揖拜。郭淮道:“山太多,不好画,我们是记在心里。” 秦亮顺着他的话道:“将军言之有理,仆是第一次走傥骆道,随手画一遍、倒记得牢一些。” 在军中,他不再以亲戚相称。郭淮听罢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嗖”地一声,顿时周围许多人都侧目看向山林里,不知什么动物一闪而过。 接着山间传来了“嘎……”长声幺幺的鸣叫,仿佛有回音一般。此时太阳已经被大山挡住,光线有些黯淡,这样的声音顿时叫人觉得十分瘆人。 卷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凡事看开点 记得有一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秦川中有很多山谷、河谷地,傥骆道之所以能通四百里,乃因有人走、有人修。 除却主道,沿途还有多个山口,各处仍有人活动过的迹象。秦亮探察地形时、也不得不感慨,世人的探索欲确实很强。 郭淮军在骆谷一段行进时,会偶尔修缮道路,因有栈道和索桥。但等过了一处名叫华阳集的地方,再通过一段回旋上升的路,便没再遇到栈道。道路虽在山谷中、大部分路段却不算狭窄。 此地距离兴势山,与乐城蜀军距兴势山的路程已是差不多远。秦亮很想催促郭淮,加快行军速度、以便抢占地形。 因为之前魏军在骆谷段行进时,经过的大部分地区、是寥无人烟的山林;那时蜀军还真的不一定知道魏军来了。所以郭淮前锋过了华阳集之后,说不定能出其不意先占地势!不试试,怎么抓住机会呢? 但秦亮终究没有多嘴。 这郭淮在西线干了半辈子的仗,他要是不懂军事常识,秦亮是不信的。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以为自己聪明、能看到下一步,说不定别人看的是下面五步。 于是前锋军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进,到达形势山时,总长四百来里的傥骆道一共走了十余天。 “下令全军戒备,各营择地构筑营寨。”郭淮一看到山上的旗帜,便立刻大声下令。 旁边陆续传来了“喏”的应答。 远处有人、有蜀军的旗帜,正在一个山口活动。郭淮选择扎营的地方,便在其东北面的另一个山口,停在此地确实比较稳。 两军遥遥相对,一副谁也别想打谁的架势。 但后面还有曹爽的近十万大军,郭淮前锋居然不趁对方也立足未稳、拼一下? 此时此刻,秦亮算是彻底明白了:郭淮应该是与某人做过交易。某人压根不想让曹爽赢…… 本来邓飏那蹩脚的单路突进方略,赢面就很小,但事情也怕万一。万一蜀军那边犯了蠢,把魏军十万大军放进了汉中盆地,那真的可能大力出奇迹了!所以魏国大臣们一定要堵住这个万一,郭淮就是堵住漏洞的塞子。 谨防曹爽运气爆棚,莫名其妙地干下了汉中盆地。彼时魏国便可直接威压蜀汉、改变西线的形势,那还了得?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影响大势的丰功伟绩、并非谁都能承受。后来的钟会、邓艾如果想明白了这个,也不会稀里糊涂就挂掉了。那司马昭自己不会打仗,就把别人往死里坑。 估计曹爽心里也比较清楚,所以他的心思不在军事上,一直在干拉拢的事。把司马昭弄到副将的位置、分一大碗羹,还有郭淮什么的也不是曹爽的人。曹爽意思大概是:有了大功、大家一起分享,我吃肉,你们都有汤。 但曹爽还是太年轻了,别人可能更想要的结果是:我吃肉,你去|死。 秦亮心道:这踏马还进攻个鸟。 站在山口观望的郭淮,忽然转头看着秦亮。郭淮的目光十分锐利,好像能看穿别人的心、让人有一种无可遁形的错觉,看得秦亮心里也是一紧。 不过秦亮早就有心理准备,他之前便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此役迷雾重重,因此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也并不意外。 秦亮一脸茫然地转头与郭淮对视,目光很坦然地看着郭淮的眼睛:“外姑公,怎么了?” 之前秦亮在军中,都是称呼郭淮将军,这会再次把亲戚的关系搬了出来。 郭淮遥指前方道:“前面的谷地就像个大盆,我军一进去,万一作战不利,后面路口狭窄、不好退兵。仲明可有良策?” 秦亮点头道:“外姑公早有准备,应无大碍。我们先看看情况。” 郭淮缓缓点头,眺望远方,发出“唔”地一个声音,他的站姿依旧四平八稳,颇有官威威仪。 局面是相当草蛋,秦亮却并不沮丧。 如果是那种一根筋的忠直人士、看到这种情况,应该会很生气。不过秦亮暂且也是一肚子私利,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凡事看开点、心里就会好受些。 此刻秦亮心里已经有了数,此役的重点不在进攻,而在于兵法上的一个术语、叫做:退战。 战争的目标有时候不一定是弄|死对方,也可能是保全自己,只要达成战役目标、那么就是成功的作战。这样的战例有不少,在后世不算稀奇。 秦亮若是谋划退战,便没有问题。 因为即便是司马懿,也不可能愿意看到十万魏军、全丢在这荒山野岭里,那真的伤筋动骨了。西线立刻就会全线糜烂,大家抱团一起死?那可不是好主意。司马懿只是不想让曹爽赢,但也不想把整个大魏彻底搞烂抱负社会。 不过来都来了,秦亮还是在周围找眺望点,想亲眼看看这兴势山。 别说古人没有测绘工具,但对气候地理的琢磨很有一手,譬如修长城的线路就很巧妙。这兴势山的名字取得不错,山太太,肉眼看不出形状,但若是落到纸上,山谷山形真的有点像个“兴”字,还是简体字或者草书的兴。 蜀军堵住的山口,就是兴字的左下角。魏军则在左上角第二笔的山口,不过来路在右上角的山谷。中间有一片的谷地,加起来得有个足球场那么大,谷地地形不平,但起伏不大。 只不过那一“横”很不规则,好像是有几座大山挤在了一起,形成了蜿蜒的一道横贯极长的高高山脉。 难怪王平会派人堵这里,魏军若想绕道,就得绕过那片横贯山脉,绕很远的路、而且也不知道能绕到哪里去。说不定绕行了半天,前面又有堵截。 秦亮觉得绕行侧击的机会不太大,倒可以派侦察小队去看看。但他暂且已不想多言,郭淮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魏军前锋就堵在这里,一连观望了两天,一箭也没放。两军相安无事。 傍晚时分,秦亮跟着诸将一起到中军帐中吃饭。条件有限,每个人面前只有一张草席,饭菜都摆在地上。 见礼罢,郭淮回顾左右说道:“过了前面的大谷,南下还有很长一段山谷,两侧山势没那么陡峭,可以布兵。我军兵少,若冒进入谷,恐遭伏击大败。” 众将纷纷附和,“幸得将军沉稳,不然仆等的性命便要葬送在此。” 郭淮在雍凉地区当了很多年的官,手下估计都是自己人。秦亮也跟着点头称是。 “蜀军早有准备,如今受阻,该当何如?”郭淮询问道。 马上有人说道:“等大将军率大军前来,再做打算。”又有人道:“俺们兵不足万,进谷白白送命,还是等一等好。” 郭淮看向秦亮:“仲明以为如何?” 秦亮沉思片刻,依旧点头道:“幸好将军早有准备,我们方不至于大败。” 郭淮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部将抱怨道:“本就是大将军的谋士邓玄茂有问题,叫我们走傥骆道一路过来,被堵实属意料之中。” 秦亮的话很少,只等郭淮开始干饭,他也跟着拿起了筷子和饼。 这时秦亮不小心把一点麦渣滓掉到了席子上,他便埋头那手指轻轻蘸了起来,小心放进了嘴里。军粮从傥骆道运过来,这条道有多艰辛、秦亮是亲自走过来的,何况他还没负重搬东西,只是空手行走而已。 忽然他发现、郭淮在观察着自己的小动作,两人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各营又驻扎了两天,郭淮终于有了点动静,他一早便派了一员参战,出动了好几百人、在中间的大谷里步阵。然后派出轻兵上去挑衅。 蜀军那边已经在山口构筑了营寨工事,还把写着“刘”字的红色军旗插得满山都是,听郭淮说这里的蜀将可能是刘|敏。但不管魏军怎么挑衅叫嚣,蜀军就是不应战。 敌军明显就是想打防御战,当然不听魏军将士的叫骂。于是双方操着口音不一样的话,又开始大声对骂,语言的发音不同,可是内容仍然充斥着对别人母亲的喜爱、这一点区别不大。 不料魏军前排的人骂得起劲,走得太近,忽然挨了一通弩箭,受伤多人,只得收兵退回了山口。 次日一早,郭淮再次调兵出阵,这次超过千人,形成了整齐的几个方阵,并推进到近战范围。双方在山口一通拼杀,蜀军营寨藩篱被破坏,很快魏军又鸣角收兵,无甚进展。 此地四面都是大山,一时间也搞不清楚蜀军究竟来了多少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好像是越来越多。郭淮军驻扎在山谷里动弹不得,不过防御倒是颇有章法,收住了关键的地方,并未遭到反攻。 直到三月下旬,有消息传来,曹爽主力已通过了骆谷段,兵过华阳集。不两日,曹爽便调来了第一批数千中外军精锐,并催促郭淮继续进攻。 卷二 第一百三十七章 以德服人 没过多久,曹爽率军、已至兴势山的东北方向二十多里的大谷内,便不再前进。因为再往兴势走的这段路很狭窄、地形起伏很大,七八万之众不可能摆到崎岖的山路上。 秦亮收到了传令,召他去曹爽大营议事。 事情到了这一步,各方都各自使出了三板斧,秦亮渐渐预感到、或许差不多该自己干点事了。 一大早秦亮就起来了。郭淮把他叫到帐篷里,一起吃了早饭,郭淮竟然要亲自送秦亮等人、并且走了很长一段路。 走了挺远之后,山谷里仍然成长蛇阵一样排布着帐篷,到处都是人。曹爽最近又调来了几千人,加上郭淮的人马,这段山谷里根本摆不开。蜀军已经控制了前方山口,现在此地堆再多人都是枉然。 前边兴势山倒是有个大谷、单是开阔地都有足球场那么大,但旁边的山口就有敌军,魏军也不敢把军营设在别人眼皮底下。 “大将军可能会问起仲明,前方的军情。”郭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平素一向很有官威、叫人敬畏的郭淮,仿佛不能被忤逆半点,此刻他倒忽然显得有点紧张,语气也亲切和蔼了不少。 秦亮看了他一眼,好言道:“将军请放心,仆只需如实禀告。” 郭淮连续点头,眼睛看着地面道:“当然,应该这样的,都是为国家尽忠。” 有些话,确实不太好明说。那些号称自己是直肠子的人,或许只是因为面对的事、都太简单了。 郭淮道:“仲明路上慢些……对了,汝外姑婆对汝是真的满意,私下夸过两回了,说王公渊找了个好婿。” 秦亮谦虚道:“多谢外姑婆慈爱之心。” 郭淮又道:“仲明若是吃得惯太原口味,回长安了,叫汝外姑婆多做几顿吃。” 秦亮笑道:“外姑公不嫌我吃得多,那仆便恭敬不如从命阿。” 郭淮也皮笑肉不笑道:“我还舍不得几餐饭食吗?” 秦亮揖拜道:“外姑公留步,仆告辞了,只待议事之后,便尽快返回前锋军营、回禀外姑公。” “对,早去早回,这山里天黑后蛇虫什么都有。”郭淮道。 秦亮等三人牵着马,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回头看了一眼,再次向郭淮揖拜。 身后的熊寿说道:“郭将军虽威严,对府君倒是挺好。”杨威发出了“哼哼”一声。 秦亮听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从两人的脸上扫过,口上只是随口道:“是阿。” 看熊寿的表情,他应该根本没看明白是咋回事,边都没摸到。而杨威似乎要更懂官场一些,难怪都是寒门出身,杨威以前在中外军的官却做得更大。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大山之间的天空,又道:“山里的昼夜温差确实大,已是初夏季节,早晨还挺冷。” 三人骑马走过一段将近十里地的山谷,谷中很远也零星有魏军军营。然后便进入了崎岖的山路,上下的坡都很长。因为走过一遍,所以秦亮知道,只要过了这段山路,路就好走了。 人少就走得快,因为不会走走停停堵在路上,有些路段还可以骑马。秦亮等人走了二十多里地,到了曹爽军营,路边草叶子上的露水都还没干透。 宽阔得可以轻松摆下一座村庄的山谷里,大片的帐篷、营寨出现在眼前,场面十分大。实际上谷口本来就有座村庄,西北方向纵深更远的平坦土地上、甚至还有很多庄稼地。不过这里的人口应该是蜀国的人,大军来之前就跑光了。 至少几万人马聚集在这里,营地简直一望无际。可是看上去似乎依旧没多大的气势,实在是因为两边的山非常大、在气势上太有压迫感。 不过魏军并不渺小,因为人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把秦川掀翻;大伙真正想要毁灭的,同样是人,而不是山脉大地。 秦亮来到村庄里,被带到了一座瓦房院子,只见那些房屋的斗拱下面、还有特色的木柱子。接着他便走进了堂屋,只见曹爽等十来个人正在里面。 曹爽这么胖,秦亮有点难以想象、他怎么走过了那些栈道和起伏很大的山路。 “大将军召见,亮特来拜见。”秦亮揖拜道。 曹爽一脸凝重,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没吭声。 在场者、全是级别很高的人,都督雍凉的夏侯玄、征蜀将军司马昭,连参军谋士邓飏等人,都是尚书级别的官员。不过其中有个文官模样的人,秦亮不认识,看绶带应该品级不高。 秦亮进来之前,堂屋里就在争论,这会又说了起来。秦亮便暂且坐在靠后的胡床上旁听。 “请大将军下令,把邓飏、李胜二人拖出去斩首!然后撤军。”那陌生文官开口就语出惊人。 只消一句话,让刚刚还注意秦亮的人们,立刻侧目看向那文官。 邓飏气得脸都白了,指着文官的鼻子,直呼其名:“杨伟,汝找死!” 秦亮看了一眼邓飏,顿觉此人的水平确实不行,白瞎了那么大的官。 这个杨伟、秦亮从来没听说过,要么是地方官、要么在洛阳也是小官。邓飏居然和他争论。 其实要想“说服”对方,还得像郭淮一样,真正对权势全身心投入、自带威仪和威慑力的气质,如果手里还有影响对方前程的权力,那便更有说服力了。但如果对方已经完全不怕自己,或者自己毫无威慑力,仅靠辩论、很难辨出什么结果。 眼下杨伟显然不怕邓飏报復。 秦亮一向看不惯邓飏,但对这个杨伟的第一印象也不太好。并不是说,与坏人作对的人、就一定是好人,有可能都不是啥好人。 曹爽发起伐蜀之时,顺利得简直丝滑,几乎没人反对,当时这帮“忠直敢言”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邓飏怒道:“刚遇到敌军,马上就想后退,仗是这么好打的吗?” 李胜的声音道:“请大将军继续调集重兵,再增兵褒斜道,并从子午谷出兵、以破兴势之局。” “八九万人还不够,粮草呢?”杨伟道。杨伟还想继续辩驳,曹爽紧皱眉头、忽然开口道:“行了!” 曹爽把目光投向秦亮,“前锋战事境况何如?” 秦亮拱手道:“前锋郭将军刚到兴势,山谷口就有蜀汉军和旗帜,蜀汉军已先行占据了谷口。郭将军派人挑衅,敌军坚守不出。后来我军几番攻打,因敌军占据地形只顾龟缩防御,不易有进展。不过郭将军亦有准备,并未有败绩。” 他没有说半句慌,但同样一件事,用不同的说辞、可能是相反的意思。比如刚到兴势时,蜀军来了多久,准备如何、有多少人;郭淮“几番攻打”是怎么攻打的,打一下就开始退,还是拼死冲杀? 秦亮还没说郭淮在大路上磨磨唧唧,毕竟曹爽也没问、只问“战事”。 曹爽却忽然来了一句:“仲明不劝我退兵?” 秦亮稍微沉默了片刻,才揖拜道:“请大将军明断。” 这时夏侯玄道:“太傅听说运粮的骡马缺水,粮草转运也很艰难,他在信中也谈了很多利弊。” “现在来劝我?”曹爽道,他脸上的肥肉已经变红了。胖的人脂肪多,曹爽的脸变红、便是真的情绪很上头。 不过劝说的话由夏侯玄来说,确实更让曹爽重视,毕竟夏侯玄是自己人。 夏侯玄道:“太傅并未劝大将军,那些话只是私下的信件。” 司马师的结发妻夏侯徽,便是夏侯玄的亲妹妹。虽然夏侯徽已经死掉了,但两家毕竟做过姻亲,还保持着私人书信往来、实属正常。 夏侯玄神情很沉重忧虑,说道:“太傅其实说得有道理,大将军切勿意气用事。当年太祖与刘玄德争夺汉中,便是在争险地时损失惨重,愍侯(夏侯渊)因此战死。大将军不可忽视危险。” “嬢的!”曹爽忽然大骂了一声。连夏侯玄也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 众人都愣住了,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似乎唯独秦亮早有心理准备,因为秦亮以前就观察了出来、曹爽的脸一红就是真的动气了。上次杀尹模的时候,曹爽也气得红了脸,杀完才似乎有点不高兴。 “全都是!”一把竹简忽然被曹爽扔出来,“哗啦”一声满地都是。 话音一落,堂屋里继续死寂。不怕死的杨伟过了一阵才缓缓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份竹简,左右看了一眼,却把目光留在了秦亮脸上。可能他觉得秦亮年轻、思想比较单纯,而且曹爽还专门问了秦亮的话,估计秦亮说得上几句话。 杨伟把竹简递了过来,小声道:“钟稚叔写的。” 他说的就是钟毓,大名鼎鼎的颍川士族出身、钟繇之子。钟会就是他弟弟。 秦亮与钟会比较熟,便忍不住看了一下上面的内容。 简牍上大概写着:仆以为运筹帷幄,不需亲自带兵作战。王道的做法,是以德服人。看到有机可乘才进,形势不利就退,伸缩自如才是大丈夫。请大将军多想想阿! 不错,以德服人确实境界更高。 卷二 第一百三十八章 誘惑极大 曹爽问了一些前锋的军情,然后叫秦亮回去催促郭淮、加紧攻击,兵力若不够中军可随时增援。 秦亮在村子里的中军行辕吃过午饭,到下午才带着两个随从启程返回。大山里太阳落得快,不过秦亮等人回到郭淮军中时,太阳仍在山顶。 郭淮立刻屏退左右,问议事情况。 秦亮道:“很多人劝大将军退兵,但大将军尚未拿定主意。将离开时,仆得大将军要求、回来后催促外姑公继续进攻。”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议事时争吵得厉害。不过仆经常在大将军府遇到这种情况,倒也习惯了。” 郭淮听罢沉吟不已,似乎欲言又止。 秦亮见状,便不动声色道:“仆只是如实禀报前锋军情,敌军已经占据地利、外姑公也没什么好办法。” 郭淮听到这里,顿时强笑了一下,神情也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淡然道:“确是如此,仲明是明白人。”他说罢便叹了一口气,作势好像要起身。 这时秦亮忽然说道:“蜀军会堵我们的后路罢?” 郭淮立刻又重新坐了回来,一脸诧异看着秦亮。他当然不是对秦亮的说法诧异,因为不止秦亮一个人、在考虑这种可能。郭淮估计是觉得意外、秦亮竟忽然有了主意。 因为秦亮在军中已经有一个多月,一直在摸鱼,做的是前锋参军谋士、其实什么谋都没有。说不定郭淮还觉得,秦亮之前那个颇有谋略的名声、只是浪得虚名而已。有时候郭淮主动问策,秦亮说的话基本也是、说了等于没说。 现在秦亮主动说起了正事,郭淮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神情。 秦亮又道:“蜀汉大司马蒋琬在涪县(绵阳附近),从调集人马、到走金牛道花费的时间估算,这会也快到汉中了。仆若是蒋琬,必不甘心白跑一趟,得想方设法反击。” 郭淮听罢也点了点头。 这种想法十分正常。当初秦亮在淮南,能说服王凌和孙礼反攻,除了大家的关系处得还行的缘故,也是因为、挨揍的一方本来就容易产生反攻的冲动。 郭淮道:“可是蜀军要怎么反击和堵路?走褒斜道,或是找小路?褒斜道的斜谷口、离傥骆道的骆谷口确实不远,但蜀军也得先进入关中平地。目前关中空虚,确实是一个法子,但仍很危险;搞不好被魏军反堵斜谷口、进退不得。” 果然说到跑路、郭淮一下子就变回了明白人,对用兵之法说得头头是道。 秦亮拱手道:“外姑公言之有理,所以仆估计是找小路。” 郭淮沉默了许久,说道:“不容易办到,人们数百年才陆续在秦川中开辟四条通道,蒋琬要临时另辟蹊径,不好找。” 秦亮道:“但誘惑也极大。一旦蒋琬能把傥骆道前后堵死,不用打、便能把魏军近十万大军饿死在山谷里。彼时大魏西线空虚、半壁糜烂,蒋琬便有机会在顷刻间据有雍凉大片地盘,这可是当年诸葛孔明都不敢想的事。诸葛孔明北伐了那么多次,也只是想占据陇右而已。” 秦亮接着沉声道:“这么大的机遇,完全值得蒋琬冒险。” 这时光线渐渐变暗了,二人不禁侧目看向账外,大白天的,多半是最后的太阳光、刚被西边的大山完全挡住。郭淮的目光、却并未因为光线而黯然,反而更加明亮。两人的位置也不禁挪近了一些。 有时候危险就是来得这么悄无声息,在大祸临头之前、人们都很难真正感觉到。 据说当年魏延出奇策、想走子午谷奇袭关中,但秦亮觉得那个奇策的机会并不大,因为魏军西线的有生力量并没有被消灭。魏延要对付的不是长安的城墙、而是人;就好像魏军入秦川,不是为了把秦岭给掀翻。 反倒是这次,蜀汉有扭转乾坤的可能。当然,大战继续之下,华夏的人口还得进一步下降,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曹爽就像一个输了五百文钱的赌徒,在那里恼羞成怒。说不定对面的赌徒,已经盯住了这边的全部家产,根本不是那五百文。 沉默了一会,秦亮忍不住又道:“外姑公调偏师一部与仆,仆去找小道,并提早戒备。万一蒋琬真的胆大如斗、剑走偏锋,我们破坏了其策略,便是退战中的首功。” “退战?”郭淮沉吟道。此时还没有退战这个术语,听起来确实有点奇怪,退却叫战。 郭淮的神情看起来、似乎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稍有犹豫。 秦亮想起了后世营销的策略,不能让对方有太多犹豫,他便加强了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五百!仆得五百精兵,可定鼎全局!” 摸鱼者秦亮的言论,忽然变得非常激进。而且他也不像郭淮、对于之前的事遮遮掩掩,此刻秦亮直接赤果果地说道:“要是真撞见了蒋琬,外姑公派的兵、是主将,君得主功、仆得次功。” “唔。”郭淮一脸沉思。 秦亮马上又沉声道:“二百!仆只要二百兵。” 郭淮终于猛然抬起头来,不再犹豫,开口道:“仲明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给汝五百兵,去盯着蒋琬。” 秦亮松了口气,抱拳道:“外姑公英明!” 郭淮道:“大将军尚未下令退兵,前锋的兵马不敢走。我给仲明的军令,调兵理由是探路、寻找绕行的进攻道路,同时防备敌军袭营。” 秦亮点了点头,又道:“若真撞见了敌军,仆先顶在前面防守,并立刻派人向外姑公告急。外姑公定要尽快增援。” 郭淮道:“仲明放心。彼时大军应已退兵,我亦出了兴势山东北的山谷,收到消息、全速行军,两天内援兵可至。” 秦亮想了想,觉得问题不大。郭淮做前锋的时候有点磨叽,但这回是事关跑路,郭淮没有理由不快速增援。 太阳被山挡住之后,天黑得却比较慢。秦亮长舒一口气,观望外面的大山时,依旧能想像到火热的太阳、仍存留在山后的天空上。 卷二 第一百三十九章 押宝者 四月中旬,秦亮得兵五百余众,遂北行。 军中最大的武将、是一个步军部曲督,名叫马述。并不是马谡,所以应该还是比较稳。 傥骆道,北段称为骆谷、南段称为傥谷。 秦亮带着人马离开兴势山附近,便先沿着傥谷走,不到三天就到了华阳集。华阳集周围的山不陡、地势稍微平坦一些,因此以前这里是个集市,但现在此地早已荒废。 华阳集有大量魏军军营,秦亮在这里居然碰到了司马昭。原来司马昭率领的兵马、仍逗留在这个地方,根本没南下。 司马昭见到秦亮,一脸惊奇,而且目光很复杂、略带羡慕,好像在说:汝这就要先跑路? 秦亮是得了郭淮军令的,本不想多解释,只是为了礼貌才谈了几句。 司马昭告诉秦亮,蒋琬倒是益州刺史,但听说蒋琬有病、不可能跑来秦川中,蜀军要来、也应该是费祎。这事秦亮还真没听说,但反正都是没见过的人、对秦亮来说没啥区别。 秦亮率军继续前进,刚过华阳集不久,很快又进入了深山谷地。路上简直惨不忍睹,路边渴死了很多马骡驴,甚至有牛。 尤记去年底,在洛阳大将军府,秦亮只说了几句话、其中有一句便是提醒诸公注意水源,彼时邓飏那略带轻蔑“嗤”的冷笑、仿佛就在眼前。 现在好了,终究还是整成了这副模样。 大哭声充盈在山谷,夹杂着无数抽泣的声音,仿佛山中飘荡着数不清的冤魂鬼魅。 这些运送物资的牲口应该多半都是官府所有,但死了就要屯民自负。秦亮了解过,曹魏实行的是记亩税法,在这个税法下,灾荒、牲口死亡等造成损失,官府概不负责。官府只负责收税,屯民饿死也得先交田税。 “哇……”一个汉子瘫坐在地上,守着一匹死骡子,在那里哭得比孩子还凄惨。看起来、他这辈子是还不清债了。 秦亮帮不了他,身上没带钱财,而且在这里嚎啕大哭的人实在太多。还有更惨的,连人也死了。 不远处有个汉子便在地上不断磕头,用关中口音念叨:“汝快醒醒,俺怎么向阿母交代阿!” 众人见之,无不神情黯然。 秦亮等一众人有自己的事要做、顾不得这些民夫,他们也没权力管,只能继续往北走。众军每天赶路,直到一个叫太白门的大山谷里,扎下了营地。 此地已位于秦岭之巅太白山的南面。 之前秦亮经过这里时,便已留意到……当时他还想起了一句话来着,什么世上本没路、走的人多才有路。 现在回到这里,秦亮埋头看着地上被踩实的土、更加确定这边经常有人经过。 秦亮带着小队人马继续往西走,山谷里有很多碎石,应该是一条河床、但现在是干涸的。 这时身边一个武将道:“道士会来这里,北面就是太白山,据说是离天最近的地方,能采到仙气。” 秦亮发出一个声音,又回头道,“叫大伙就地歇会。” 杨威答道:“喏。” 秦亮从马背上取下包袱,从里面掏出了一大叠佐伯纸,翻看着上面自己画的草图。有些图画得很写意、难以辨认,不过傥骆道沿途的总体形势,他倒是通过各种方式、差不多已搞清楚。甚至有些地段,他还目测估计了海拔落差数据。 他翻了很久图纸,并犹自沉思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的手指沿着婿水、慢慢往北划,然后指尖在纸上连点了两次。 这时他才察觉到旁边的目光,抬头一看,几个人也一脸好奇地看着图。其中那个马述也在看,秦亮抬头,两人顿时对视了一眼。 马述忍不住问道:“蜀军真会绕这么远的路过来?” 秦亮点头道:“有可能,而且能穿插到傥骆道的路,可能还不止一条。” 只要蜀军能沿着婿水、开辟出一条南北通道,便可以大致沿着婿水,从乐城直接穿插到傥骆道的西侧。 不过傥骆道已经很难走,起码是开辟成熟的通道,人们要离开主道、在秦川穿插的难度很大。 所以汇总各种因素后,秦亮觉得、费祎可能穿插过来的地方,有两条山谷;其中最可能的,便是眼前这一条。 另一条在位于南边,那座大山脉南面、还有一条不通路的横贯山谷,也不能完全排除可能。秦亮只有五百兵、不可能再均分兵力,他必须把主要的兵力押在一处、就像押宝一样。最多再做些预警安排,万一猜错了,倒也可以尝试南下驰援。 而最糟糕的情况是,蜀军两路同时进军,那就防不住了。但费祎本来就是想偷偷断后路,路难走、须要边走边修,如果还兵分两路,那简直是脑仔有病……除非费祎能提前猜到,有人在守他;那么费祎就不会来了。 “唧!唧……”忽然半空传来了鸡叫一样的声音。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一只鹰一样的大鸟在盘旋。但应该不是鹰,鹰的叫声不是这个样子,可能是雕。 不过鹰好像可以驯化,能提到侦察的作用,可惜魏军中从来没有过那东西。 好几个人也循着秦亮的目光,抬头看那只鸟。郭淮给了秦亮兵权,所以秦亮在这里是比较受众人关注的人。 “今天先回去罢。”秦亮终于站了起来。 接下来两天,秦亮派出了几组人、以三人为组,分别去南北两条谷道探路。同时他自己也沿着山谷西行,深入观察地形。 可能是这阵子一直琢磨山谷,晚上秦亮做了个梦,梦见费祎同时从两个山谷杀了出,把他围在了中间!他立刻惊醒了过来,才发现只是个梦。 秦亮从桐油布小帐篷里出来,见天色已经开始发白。今早山谷里有雾汽,两边的大山仿佛隐匿在云层里,让人觉得有些可怖。 他深吸了一口气,寻思了一会、觉得费祎或许根本不会来。 因为北谷探路的人沿着婿水折向南行后,有一组人回来说,前方已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河岸全是荒山野岭。南谷的人则说,山谷里灌木丛生、行进十分困难。 一时间秦亮也不知道,究竟需要担心、押宝的敌军路线错了,还是应该担心自己根本在瞎折腾、什么功劳也捞不到? 估计后者的可能性还大一点,军队在秦岭中穿插确实不容易。等到费祎一边开路,一边到达目的地,说不定曹爽军早已补给不上、扛不到那个时候。 但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干到了这个地步,秦亮觉得不能再拖延。正好五百人马已经休息了两三天,他便带着人、去事先选好的两个地方,安排武将们监督士卒挖工事。 卷二 第一百四十章 虎威将军 时间已经进入五月,太白山下的盛夏倒不炎热,甚至早晚还有凉意。 秦亮不止一次在想,费祎不会来了。 好在秦亮两世已经历过太多没有结果的等待,习惯了失落的人生,其实面对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费祎不来,只是没有军功而已,起码同时没有危险。 身边的随从杨威,以前在中外军时是个骑督。骑督统骑兵五百,是挺大的一个武将,级别比那个马述整整高了一级;以前统骑兵一百的马军部曲督熊寿,级别和马述一样。 秦亮坐在山上,见旁边没有外人,用随意的口气说道:“各兵有各将,暂且没机会让你们带兵。这些兵是郭将军的人,我不可能夺了马述的兵权。” 杨威开口道:“仆等投府君麾下,便甘愿为府君效犬马之劳。带不带兵都一样,做马夫亦是效力。” 秦亮听罢一掌拍在杨威的肩膀上。 就在这时,忽见一人骑着马向这边奔了过来。秦亮观望着,山上的许多人都纷纷瞩目,看着那由远及近的骑兵。 骑士直接沿着横斜在山坡上的路,冲到了半山腰,然后翻身下马、不及到地方,他便抬头大喊道:“敌兵,来了!” 山上一阵哗然,许多人还兴高采烈。危险来临之前,人们的感受并不直观,大伙挖了那么久的工事、现在的感觉大概只是不想白干。 马述的声音道:“简直神了!秦参军像是、能看到费祎的心思。” 秦亮心道:我要是有那本事,也不用画那么多图、走访那么多地方,脑瓜仁都想疼了、晚上还做梦。 他一时间没吭声,终于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继续眺望西边的景象,接着又抬头、看向落到山顶的红彤彤的夕阳。 山巅之阳,仍普照万方,仿佛驱散了天地间的所有迷雾,起伏的山间一片明朗。那山上的草木,在风中摇动,仿佛是观众一样,在围观着荒山野岭山谷中的大战之幕。 但此刻,秦亮倒更希望是阴云下雨的天气。那样的话,山坡上潮湿路滑,这仗不用打了,几乎等于坐等军功。 可惜,看样子老天不想让他那么轻松。 这时秦亮从怀里掏出了准备好的纸,从里面挑出三张。三张都盖着印信,上面写着同样的内容,向郭淮告急请援。 “郭将军应在华阳集。三道文书,尔等每隔两炷香、分批出发,带上火把昼夜兼行。”秦亮道。 面前的士卒拜道:“喏。” 秦亮又挑了一员武将,指着他道:“汝带兵东行,到傥骆道上,拦下所有运粮的民夫。除了留下看守物资的人,别的民夫全部征召过来,继续搬石头。” 武将道:“得令。” 秦亮“唰”一声拔出了佩剑,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兄弟们,此役关乎大魏安危,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众军瞪圆双目,举起兵器发出“赫”“赫”的喊声。 秦亮回顾左右,正色道:“如今疆土割裂,民生多艰,困顿多年。结束混战者,唯有大魏。天下太平,九州统一!” 将士们不见得有多关心大势,但先站在大义的高地上、肯定没错。反正便是要告诉大家,现在做的事似乎非常有意义。 果然武将带头高喊:“统一!” 众军齐声呐喊,几百人的喊声、在山谷的回音中加强,声音此起彼伏,声势顿时不小。不知道的人、可能还以为魏军主力在这里,正在准备发动灭国战争。 秦亮等了稍许,抬起手示意,又道:“诸位将士,定要服从军令与安排。个人力量很小,唯有团结一心、组织聚阵,方能力摧山河。一旦散乱,全都得死在此地!愿诸军共勉。” 诸将听罢无不肃然。 良久之后,远处的蜀军越来越多,大批人马陆续聚集、立刻开始构筑工事营地,西边的山谷里很快就一片尘土飞扬。阵仗非常之大。不过秦亮并未被吓住,反正敌军的兵力是绝对优势,一万人与十万人现在有什么区别?反正都不会飞。 一队人马缓缓靠近,其中一面红色旗帜上,隐约好像写着“费”字。 司马昭说的没错,蒋琬有病,来的人是费祎。 很快那队人马去了北侧的山脚下,好像正在那里观望。 此地正面的山谷是个坡道,北侧靠太白山的方向、山势陡得像悬崖,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唯有南侧的山,能慢慢攀爬……所以对方跑到斜角位置,应该是想看南侧山上的兵力布局。 那个观望的人、说不定就是费祎。但太远了,秦亮看不清楚长啥样,只能看到个人影。 南侧山上有疑兵,秦亮在那里放了一些像长矛的木杆、并派人藏在灌木草丛中。从费祎那个角度看,只能察觉山上布了兵,但搞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 而且人在下面,连山后的地形也看不见。等蜀兵爬到了南山山脊,他们会发现:上得去,下不来,山背的陡坡摔不死他们! 包括山谷正面的工事,亦是易守难攻,全是拖时间的伎俩,守个几天一点问题都没有。 此地真正的突破口在南边,费祎需要绕行数里,还得翻越山脊;然后沿着南边那条山沟杀过来。 所以秦亮的准备,一开始就不是死守此地。而是先通过工事、疑兵拖时间,等南沟守不住了,至少能有两天时间。 之后他会趁夜色,把人马成梯次撤退,并安排阻击的队伍。全军撤到下一个阵地,再坚守一天,那时郭淮的援兵也该到了……郭淮说的是两天内,华阳集过来、急行军差不多能赶到。秦亮守三天,便算是完成了关键性的战斗! 叫人心情紧张的一夜过后,太阳还没升起,蜀汉军立刻就派出了人、稀稀拉拉地沿着山坡上的斜折道路上来了。 费祎是蜀汉的大将军,他恐怕是冲着全歼大魏西线主力而来,可不会像郭淮那样打,攻势一开始就相当干脆。 这时稀疏的蜀军将士,沿着斜坡上的路已经走了一半多。 秦亮等人在正面坡上,俯视下面那条路,便像一个“之”字横摆在那里。石头砸下去,很容易砸到人。 但秦亮抬起手、阻止了将士,说道:“来人太稀,这是试探。稳住别急,先拿弩射。” “啪、啪、啪……”一通弦声响起,斜坡上曲折的路上,立刻传来了几声惨叫。 果然只是试探,那些人挨了一阵弩射,便立刻调头下山。 进攻没有丝毫停歇,下一波来了更多人,简直是无缝衔接。一帮人直接拿着铁锄等工具,在山坡上挖了起来。刀盾手在前面攀爬,后面的人在挖梯路。 秦亮看他们推进到了半坡,便回头道:“推石头!” 众军一起把大块石头推下去,小块石头往下砸。那坡上的敌军立刻往下跑,跑得稍微慢的,运气不好者被石头砸死砸伤多人,又是悲惨的叫喊声一片。 但是蜀军后面拿着环首刀的督战队压了上来,第二波人重新上来继续挖梯。同时南侧的山下,蜀军也开始组织人手爬山。 军队行军时一般都是找山谷河谷,若非实在没路、不会去强行翻山。但进攻的战场上,很多没路的地方、人也能上去……之前那兴势山的地形还不如这里险峻,所以非要进攻的话,完全可以爬山强攻。 不多时,只听见下方弦声一片,秦亮抬头时,便看见半空像雨点一样的弩矢。 旁边的杨威拿起橹盾为秦亮遮住头顶。但半空落下来的弩矢,大部分都插到了山坡前后的土上,只是偶尔才有运气不好的士卒中箭受伤。 坡顶前侧、挖了个平台,魏军士卒稍微后退一点,山坡下的弩就无法直瞄。坡顶上又有反斜面,想拿弩箭射魏军、不太容易。 秦亮早就看过了,从正面几天都攻不上来!敌军不仅在半道要不断被石头砸,等靠近坡顶,还有一道人工挖的坎需要攀爬。坎上的平台上,有密集长矛阵等着他们。 攻正面就跟蚁附攻城似的,攻城还不会挨那么多石头砸。若是蜀汉军头铁、只攻正面,秦亮在这里守几天简直轻松。 但蜀军已有人沿着山沟过去,向南摸索探路去了…… 第一天的战斗充斥着各种忽悠和乍骗,等蜀军通过多次进攻、爬山,大概搞清楚了状况,太阳已落到了西边的山下。大片蜀汉军人马,开始在各处在鸣角收兵。 这时山坡下才有人大声喊道:“曹将何人?为何无旗帜?” 魏军搞的是大军团建制,这个步军部曲督只有一种旗帜、在这里没用。但其实秦亮军中也是有旗帜的,不过是些五颜六色的布条,没写字、看起来有点怪异。 过了一会,秦亮便回应道:“大魏虎威将军秦亮,尔等速速投降,可免一死!” 他不管那么多,先给自己封一个将军,好像手下有好几千人,吓吓这些竖子。果然身边的几个将士都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山坡下的人又大喊道:“大将军言,秦仲明如若归汉,定可封侯拜相。曹魏篡汉,虐|待人民,使民骨肉分离,将军切不可再助纣为虐!” 秦亮大声道:“汉孝献皇帝禅位魏高祖,唯今大魏有一统天下之力,可结束战乱。尔等偏居一隅,勿要再负隅顽抗。” 此人难道想做诸葛孔明、骂死王朗?秦亮不等对方继续废话,便回头沉声道:“可问候一番他们的女眷亲属。” 卷二 第一百四十一章 退战 此地秦亮准备守两天。但是真正的压力,应该只有小半天时间。 今天下午魏军会死不少人,将非常难熬。秦亮觉得最后这半天时间,自己有可能会翻船。 从一大早开始,蜀汉军就发动了进攻。山谷间的喊叫声、惨呼声笼罩其中,噪音“嗡嗡”回响。 正面的坡道上,石头乱滚,到处摆着尸体,但蜀汉军依旧一次次地拿着铁锄在挖梯道。南侧的山腰上,各处都是慢慢攀爬的人。 “啊……啊!”有个蜀兵大叫着,忽然从山腰上滑落下去了,身体很快就开始翻滚。山体的斜坡非常长,蜀兵在半山腰一时间摔不死,充斥恐惧的叫声持续了好一阵。 这时正面的敌军再次被打退了,上面的魏军人群里发出了一片欢呼声。 步军部曲督马述看到战果,脸都激动得红了,又念叨道:“太神了!秦参军,我们用五百兵挡住了敌军数万大军!看西边那阵仗,没有数万、也起码有一两万。” 秦亮没吭声,犹自坐在一条小胡床上,手里握着剑、杵在地上。他没有跟着欢呼,反而神情非常凝重、眉头紧锁。 下面的蜀军可不是在餸死,他们是为了在正面保持压力,消耗魏军将士体力、牵制魏军的有限兵力。 到今天为止,费祎应该差不多搞清楚了状况,包括附近的详细地形、以及魏军的大概人数。蜀军一部已经绕行到南边翻山去了,他们的重点突破方向、已经找到。 但正面蜀军依旧不顾伤亡多次进攻、只为牵制魏军,情况看起来很疯狂。费祎想尽快打通道路的渴望很强烈,进攻节奏快。 战斗烈度,恐怕比秦亮预计的更大。 到了下午,果然蜀军完成了绕行、翻山、聚兵的过程,从南沟杀奔而来了! 秦亮从胡床上站了起来,伸手把剑从土中拔出,转身盯着马述道:“我再带走一个百人队去增援,马将军在此督战,一定要顶住正面。把民夫也叫上去扔石头。” 马述拱手道:“秦参军放心。” 秦亮沉声道:“只要坚持小半天,到天黑!白天不敢退,一退就崩了。” 马述也感受到了秦亮的情绪,正色道:“喏。” 秦亮点了点头,叫上杨威等二人,然后下令聚集在反斜面的百人将、带兵跟着自己去后方的山沟。 山沟里的地形十分狭窄,最窄处横排只能摆下寥寥数人。秦亮等人刚到地方,便听到了里面杀声震天。人们堵在这个狭仄的地方疯狂叫喊,光听声音就十分瘆人。 秦亮带兵来到一段稍微宽敞的地方,先列阵等待。刚才还在山坡上欢呼的这个百人队,此刻已是神情紧张。 蜀兵在督战队的催促下,简直疯了一样!一些人攀附到了山沟东侧的陡峭山体上,从侧面滑下来,导致魏军侧翼的一些矛兵扔了长矛、拔刀去杀那些人。 许久之后,敌军终于开始后退换人。 秦亮也马上下令道:“鸣角,收兵。左屯刀盾先行,上!” “呜呜呜!”急促的角声一吹,前面的人群开始转身后退。不多时,果然蜀军成排的弩兵在远处准备放箭。 魏军矛兵来不及退远的、伤了几人。后面的刀盾兵齐步上前,弩兵从两翼鱼贯而出。 退下来的魏军将士里有人受伤,椯息声与伤兵的痛苦申吟在耳边不断盘旋。 “杀!杀……”山沟对面一阵呐喊,敌军再次冲进了狭窄地段。 “嚓”地一声响,杨威在侧翼挥起环首刀、一刀横扫,秦亮几乎听到了颈椎在猛力下断裂的声音。血水立刻被甩得满天飞。 而熊寿拿着戟直接反冲而出,带着劲风的长戟砸下去,木盾“哐当”裂了,正面一个敌兵连人带盾被砸翻在地。熊寿的招数非常质朴,就是靠重击杀开血路。 秦亮虽然也会剑术、身上穿着玄甲,但他却没有亲自上前拼杀。 在熊寿的猛击之下,魏军刀盾兵跟上反击,杀得蜀兵一时间节节后退。 杨威和熊寿都是骑兵将领,比较习惯横冲直撞。但杨威还是比较清醒的,马上喊了一声:“熊伯松!” 熊寿立刻会意,招呼身边的人退回了狭窄地段。 蜀军的步兵很快又压上来,戟兵开路,刀兵随后,前面打成一片,几乎变成了混战。山沟里的刀枪挥舞,人声简直震耳欲聋,血腥味与臭味在狭窄的谷中无法散去。 秦亮不断抬头看山顶的太阳,只觉太阳移动得非常缓慢。 但无论如何,必须要扛到天黑! 到现在,整整两天两夜快过去了。郭淮说好的两天内、驰援一定到,如果现在就能来,那该多好! 也不知道郭淮还在搞啥,情况紧急为何不昼夜兼行?华阳集离这里大概也就一百余里路,除去报信的时间,就算路不好走,行军时间也完全够。如果一个白天或晚上,几十里都走不了,还叫啥“驰”援,干脆叫爬援算了。 郭淮是战场老油条,他不愿意昼夜行军、估计是为了保持军队战斗力,以便轮到他面对费祎时,能打得更好。 昼夜行军、急行军,确实非常影响军队战力;但是曹爽有那么多兵,可以后继增援郭淮,又不是只有郭淮一股人马单独面对费祎。郭淮却只顾他自己,完全不在乎秦亮的死活。 踏马的郭淮,似乎就是个专坑亲戚的人。 好在太阳渐渐下山,秦亮总算是熬到了天黑。秦岭中的白天,应该比外面还要短一点。 蜀兵攻势一停,秦亮立刻派出事先指定的百人队、先行前往阻击位置。 百人队由军中最高品级的马述亲自率领,毕竟马述与将士们熟悉,晚上用他更容易约束将士。 只要利用好蜀军将士晚上看不到地形、以及不清楚魏军部署的局限,加上事先准备的石头和工事,以有备击无备,拖延一下时间是能做到的。等到魏军主力到达第二道防线,阻击殿后的百人队看准时机撤退,回来有人接应、便不会有什么大事。 不过情况确实比秦亮预料中、还要严重,几乎没有什么容错率。 主要还是兵太少,如果此时有一部还没使用的预备队,情况会大不一样。 晚上的视线很近,本就不容易控制军队,所以大多情况下、带兵的人都不愿意夜战。但今晚不一样,费祎已经摸清状况,兵力也到达了南边那条山沟里,极可能冒险夜袭。 趁敌军暂时没进攻,秦亮不敢拖延,随后便召集了剩下的人、赶紧离开此地。 众军列队快速东行。秦亮回头看时,发现南边的山沟里、无数火把像一条大火龙一样在移动,蜀军果然开始了追击。 忽然之间,秦亮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负责阻击的百人队,似乎没有留在阻击点,已经散了? 秦亮看这形势,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心道:我再也不相信姓马的武将了! 将士们也发现了情况不对劲,队伍里骚乱起来。马述都已逃了,秦亮不久前才拿到兵权、根本不是这帮魏兵的将领。 这下完了,队伍里立刻有许多人丢了火把,在夜色中撒腿开跑。后面负责牵马的几个士卒,趁人不注意,把马也给骑跑了。 杨威拔刀上去,大声怒喝道:“违令者,杀无赦!”一刀砍|死了个逃兵。但一两个人根本止不住溃散,何况他们也不认杨威等人。 秦亮身边的兵受到了影响,跟着乱跑的人正在增加,最后几乎是一哄而散! “事不济也,府君快走。”杨威的声音道。 秦亮回顾左右,几乎所有人都在自顾逃窜,只有杨威和熊寿一直紧随身边。关键时刻,还是自己收的人靠得住。 场面简直混乱,周围都是“叮叮哐哐”甲片碰撞的声音,很多人把头盔也丢了。熊寿很快也把手里的长戟扔掉。 秦亮一边奔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整片山谷里仿佛都是火把,就像满天的繁星似的,但此刻看起来非常恐怖。 卷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山间正气 半轮夕阳挂在西边的大山上,仅存最后的余晖。 大帐内,曹爽问了一句:“秦仲明呢?” “死了。”在末席禀事的文官道。 文官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郭将军今早率军赶到太白门附近,与贼军争险大战,趁贼疲惫立足未稳、郭将军首战获胜。我军已逼退贼军至太白门以西,并抓住了一些蜀兵俘虏。 据俘虏称,蜀军被堵在山谷两天两夜、错失良机,昨夜攻破秦亮军后、蜀将怒不可遏,在追击时杀光了所有人。 五百人几近全军覆没!唯有昨夜负责殿后的人马,率先临阵逃脱,跑得快的一些人活了下来。余者无一幸免。” 曹爽听到这里,“唉”地感慨了一声。 邓飏的声音道:“这些人回去的路上,竟变得如此奋勇?” 杨伟冷冷道:“没有前军奋勇,此时我军十万大军堵在傥谷,前后不通、补给殆尽,后果不堪设想!” 他稍作停顿,又道,“只可惜了秦仲明,为了大魏军主力安危、从一开始便决心舍掉了自己的性命。有勇有谋,一腔赤子忠心,为国家不惜头颅。若士者皆如此,国事何至于此?” 邓飏还想开口说话,曹爽看了他一眼,说道:“人都死了,少说两句。五百人迎战数万敌军,别说大战两天两夜,没马上跑便是勇士。”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伤感。 杨伟道:“大将军说了句公道话。仆虽不识秦仲明,但此等忠烈,若再诽言,只忧寒了天下人之心。” 这时有人嘀咕道:“能猜测蜀军要来断后路,倒也正常,可秦仲明怎么能摸得那么准、恰恰在费祎的来路上阻击?” 帐中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才有人接话道:“是不是校事府在费祎身边有奸细?” 曹爽也再次感慨了一声:“秦仲明阿。” ……秦仲明并没有死,但也感觉快了。 昨晚他们三人先是跟着乱军跑路,很快秦亮就意识到跑不掉。因为第二道防线的坡道很大,还修了土坎工事,这么多人争先恐后,会被堵在坡道的小路上。 于是秦亮等人提前摸进了南边的一个山沟,不料一些乱兵也尾随而来。蜀军追兵至,在后面追杀。几个人慌不择路,沿着山沟到处乱窜,跑到下半夜仍是惊魂未定。 盔甲早就相互割掉绳索扔掉了,三人浑身都是荆棘树枝挂出来的皮伤。 他们找地方歇到了天亮,又在周围的山谷里转悠,迷了路。不过就算能找到路,秦亮等一时也不敢出山,蜀军现在已经占据太白山南面那条山谷了。 眼下最急迫的问题是先找水,饿肚子都是次要的。这盛夏时节,没水是真的扛不住太久。 三个人只有熊寿带了水袋、只剩下半袋水,一整天早已分食完。 此时秦亮正背对着两个人,一边往水袋里尿,一边暗骂:我糙你玛阿、马述,我糙你玛阿、郭淮! 他忽然意识到郭淮五十多了、老嬢估计早入了土,又想起王氏风韵犹存,便心道:我糙你老婆阿。 过了一会,秦亮拿着有点温热的水袋,递给了熊寿,叹了口气,皱着眉一脸严肃道:“如果只是喝自己的尿就算了,若要喝这混合尿,确实有点难以下咽。” 熊寿嫌弃地接过水袋,说道:“俺反正不喝,渴死算了。” 秦亮仰头看着西山仅剩一角的太阳,叹了一口气,低头继续观察着地上的土,好像是有人走过的痕迹、不太像野兽。于是三人循着山沟继续赶路。 “府君!”杨威忽然沉声唤道。 秦亮抬起头,也发现了半山坡上有几间木茅屋。 这荒郊野岭居然也有人住,大概不是道士、就是猎户。他想起了马述说过的话:此地近太白山、靠天最近的地方,道士喜欢来这里,能采到仙气。 杨威道:“府君留在此地,仆等上去打探军情。” 秦亮道:“人都快渴死了。如果折损了你们,我也活不成,一起上去看看。” 于是三人抽出了刀剑,循着山坡上的小路,向那隐约能看到的茅屋爬上去。 秦亮心道:若是猎户或道士,便讨点水喝,再拿值钱的东西交换食物。自己里面的两件里衬倒是丝绸的料子,不过有点破了。 三人刚爬上去,还没靠近茅屋,忽然从屋后冲出来了五六个人!其中一人还拿着弓箭。 弓箭对准了熊寿,因为熊寿的个头最大、至少看起来最有战斗力的样子。 秦亮等人立刻提着兵器站在原地,片刻后,他才看清楚对方六个人、其中还有个穿土黄色长袍的妇人,看他们的打扮确实像是道士。 这么多兵器,看起来不像是正经道士。但对方没有马上动手,秦亮便立刻开口道:“大伙都冷静点,打起来、汝等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无冤无仇,平白死伤,何苦来哉?” 黄袍妇人哼了一声,打量了一番秦亮等人狼狈的样子,问道:“魏兵?” 秦亮听她说话好像有点青州口音,应该不是蜀国人,便道:“是的,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找点水喝。”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靠近妇人,唤了一声“师母”,便在她耳边悄悄说起了什么话。 妇人听了一会,忽然“嗤”笑了出来,随即收住笑容,问道:“汝真的往死人头上那个……尿?” 秦亮恍然,说道:“真是缘分阿,挺偏僻的地方,你们有人看见了?” 妇人打量了一番秦亮,径直收了剑,转头接过一个葫芦,往这边扔了过来。 秦亮用左手接住,顿时发现里面叮咚水响,他马上拧开塞子。 杨威道:“仆请先饮。” 秦亮没多想,递给了杨威。杨威仰起头就猛灌了一口气,等了片刻才把葫芦递给秦亮。 “哈……”秦亮大喝了几口,惬意地叹出一口气,把葫芦递给了熊寿。 很快三人便喝光了葫芦里的水,还给妇人后,又要了一葫。秦亮径直把剑放回了剑鞘,以示回应善意。但他喝了水之后、体力渐渐恢复,拔剑速度很快。 秦亮问道:“阁下等是道士?” 妇人点了点头。 秦亮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们。 妇人又道:“不是黄巾军,黄巾军早已结束。我们只用符水救人,不谋畈。” 秦亮道:“就算是黄巾军,也无所谓,我又不是大魏皇帝,关我何事?” 他心道:若是黄巾军余党更好。刘汉统治者恨|死了黄巾军,这些人是黄巾军、同时做蜀汉奸细的可能性就会小一些。 冒险害人者、总有动机。现在最危险的,便是为蜀汉效力的人,把秦亮等逮去立功领赏就是动机。 就在这时,发生了点尴尬的小事。这妇人其实长得不怎么漂亮,主要是脸上的皮肤不太好,但不胖不瘦、身材线条有女人味,而且她那个黄袍不够厚、胸襟略微有点轮廓走光,秦亮几个月没碰女人、喝了水体力一恢复,袍服竟然有了异动,他只能假装不太舒服弯下腰。还好机智,应该没人发现。 生命危险其实并未解除,情况仍然糟糕,但有些事是纯粹的化学问题、与理智对错等因素全无关系。秦亮就是如此,即便死亡摆在面前、也能挺起,堪称浩然正气。 “府君,咋了?”熊寿最先问道。 秦亮摆手,正色道:“没事,喝急了,一会就好。” 妇人观察着秦亮,冷笑道:“水里有毒,会把眼睛毒瞎。” 卷二 第一百四十三章 知亮莫若岑 全天下的人,都在打听秦川中发生的事。大魏洛阳城的人们更是时刻关注,十万大军存亡、足够伤及国家根本。 只需两天两夜,前线的事便已奏报到洛阳。 夏日骄阳、一大早刚升起就分外刺眼,雄伟古朴的殿宇肆意建在平地上,太极殿庭院宽阔而平坦。这里的人们,即便听到秦川的描述,似乎也很难想像那里是什么光景。 数十穿着赤袍的公卿官员、正在明净敞亮的东堂里。一个官员念着奏报道:“校事令秦亮,率军五百,于太白门西,挡贼军费祎部数万众,激战两日两夜,秦亮及以下全军尽没,为国捐躯……” 垂帘内的郭太后神情有点呆滞,她事先已经听人说起了这件事,此时再听,仍不敢说话、怕人听出声音异样。好在奏报还在继续念,她暂且不用吭声。 她的眼睛是干的,但是喉咙感觉又咸又热,有什么液体沿着鼻腔、喉咙往肚子里流,愣是没有露到脸上。 此时郭太后已非常后悔,心说年前就应该给他的,毕竟他想了自己那么多次,至少能让他临死前如愿以偿。她原以为自己还可以忍一忍,哪想到事情会变成了这样。 她心里还很生气,魏军那么多人,却只给了秦仲明五百兵?她也气秦仲明,简直是愚忠!满朝公卿都在为自己打算,他去逞什么英雄阿。 郭太后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了秦亮的模样,那诚恳而忠正的文人气质,俊朗挺拔的仪表,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官员念完了奏报,郭太后尽力定住了心神,开口道:“国家得士如此,社稷方安。朝廷应追赠爵位。” 她想到自己,活着就为了等死后的那个名。事到如今,也只能为秦亮争取身后名了,这是她唯一还能做的事。 朝堂上一时间无人反对,司马懿也没吭声。毕竟给一个为国而死的死人殊荣,既不过分,也影响不了什么。 ……王家宅邸前厅,刚刚听到消息的王令君、已直接瘫坐到了地上,薛夫人等人急忙扶住她。王广也起身过来了,一群人围住了她。 前厅里的人,只有玄姬没围上去。玄姬一脸茫然,面无表情,心里放空了一般,不愿去想这个消息是什么意思。 王令君脸色煞白,说道:“不可能!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唉!”王广叹了一口气。 薛夫人说道:“令君别急,先坐着。” 王令君犹自摇头道:“必定是他们说谎!我们在他心里才是最重要的,国家社稷并不是,他不可能舍得丢下我们。还说什么忠勇无惧、临敌前已决意殉国,是不是写错了?” 王广听到这里忙道:“此乃军中奏报,还能向朝廷谎报军情吗?令君可不能这么辱没先夫。” 薛夫人小声提醒道:“先别说这些。” 王令君拽住王广道:“请阿父再问问,是否有误?” “唉……”王广只能叹息。 过了一会,王令君可能意识到了事情是真的,终于坐在那里哭了起来,清丽的脸上全是眼泪。 不是嚎啕大哭,她只是一阵一阵地抽泣,别人说什么话,她也全然不理会,只顾在那里发出“呜……呜”缓慢的沉闷声音。声音不大,却持续了很久,怎么劝也劝不住,便像是活回去了、变成了个哄不好的孩童。 看到王令君在哭,玄姬倒有点羡慕她。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君死了,可以正大光明地当众哭泣,并不是什么不得体的事。 有那么些人在劝解王令君,玄姬听完消息、过一会就默默离开了前厅。 她径直回到前厅东侧的庭院,穿过“咿咿呀呀”歌女练着歌喉的大亭子,沿着走廊往里走,到了那处以房屋围成的小院落。进了卧房,她便径直坐在榻上。 外面隐约“叮咚”的琴弦声依旧可闻,一如往常,好像是很寻常的一天。 不知坐了多久,玄姬感觉有点累,便和身侧躺到榻上。 刚躺一会,白氏便进来了,白氏的脚步声骤然加快,上来便拉了玄姬一把。玄姬毫无反抗地被弄成了平躺,胸襟微微平摊后、倒觉得似乎轻了一点。 白氏观察着玄姬的眼睛,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汝的心思!” “哦。”玄姬应了一声。 白氏想了想,终于做出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坐在了塌边,好言道:“现在没人乱汝之心了罢?我与汝说个事,知道尚书何晏吗?” 玄姬应道:“知道。” 白氏道:“何尚书有个侄子,有意与我们结为姻亲,明媒正娶。起先他们家嫌汝是妾生女,并不愿意;幸好有何尚书之子何骏从中帮忙、极力在促成此事。何骏对汝的印象很好,在他堂弟跟前说了很多好话,以后大家若成了亲戚、还得好好感谢何骏。” 玄姬没吭声。 白氏劝道:“人都死了,何况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汝就放下罢。何尚书娶的可是公主,何家这样的家势,又是让汝去做结发妻,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不要错过为好。” 玄姬依旧没有说什么,感觉实在没有心力去理论。 白氏见状便道:“汝不反对便好。只等选好媒人,我再与媒人商量。” 玄姬还是没有争执反对,白氏顿时轻轻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惬意的微笑。 浑浑噩噩过了一天。玄姬次日才去王令君的庭院里,她走上阁楼,果然王令君正在上面、眼睛又红又腫。 俩人跪坐在几案旁,沉默了一阵,玄姬开口道:“去年在这里,我唱陌上桑、令君跳舞,多高兴阿。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她回顾左右,又轻声说了一句,“此地还是什么都没变。” 王令君“嗯”地回应一声。 “算了。”玄姬颓然道。她不愿意再去想,什么唱歌跳舞,什么最后那句“姑笑起来很好看,不用多想,几个月时间过得很快”。她全都想不起来了。 王令君忽然问道:“姑是不是想自尽?” 玄姬沉默了一会,喃喃道:“没什么意思,时间特别难熬。想着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我便心慌,不敢想、要怎么才能打发过去。” 王令君蹙眉道:“昨晚我听阿母说起,白夫人和何家的那件事,姑没有反对?” 玄姬闷闷道:“懒得和她说。” 王令君叹了一口气道:“夫君交代过,说姑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商量。” 玄姬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好像冷笑似的。 王令君看了她一眼,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姑先不要急。” 玄姬顿时抬起头来,目光停留在王令君脸上。 王令君道:“姑这么看着我做甚?我没有失心疯,昨晚又仔细想了许久。天天与夫君在一起,我知道他,但凡有点活命的机会、他就会想尽办法保命,没那么容易死。像奏报写的那样、决意殉国,完全不可能的事。夫君多半是被蜀汉俘虏了,他会立刻投降,再设法逃回来找我们。怎么没人信我?阿父也是这样。” “是吗?”玄姬怔怔道。 王令君悄悄说道:“他有多舍不得我们,姑还不知道吗?姑还得继续要挟白夫人。” 令君这么一说,玄姬觉得心里似乎暖和了一些,急忙用力点头:“我从不想与那姓何的扯上关系,何晏父子皆非好人。” 王令君想了想道:“万一夫君真的死了,也要先把尸首运回来安葬。姑不要想着自尽,我把姑藏起来。以后姑死了,我找人把姑悄悄埋到他的棺椁下面,到时候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遗言合葬。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过得多高兴。” 玄姬寻思了一会,问道:“若是卿先死怎么办?” 卷二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必在意 秦亮等人在山间茅屋中、已经呆到了第三天。 他只记得败亡的当晚,几个人进的是南边的山沟,想要出去、还得往北走,先找到太白山南麓那条东西横贯的河谷。但蜀军费祎部控制了那里,现在可能还是战场,贸然前往几乎等于自送上门。还得多藏几日才敢走。 这几日的气氛非常微妙。其实何止是秦亮提防着道士们,道士们也同样提防着三个败兵。 秦亮是担心道士们是蜀汉的奸细,会出卖自己去领功受赏。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费祎率军穿插之前,派出奸细过来探路、是说得通的做法。 不过道士们给水给食物,表现出了善意的一面。秦亮也就有了幻想,更不好撕破脸。 而对于道士们来说,败逃的军士本身就很危险,何况道士里有妇人、其中那个“师母”甚至有些姿色。杨威与熊寿看起来都不像是善茬,特别是熊寿那身肌肉、看着极具攻击性。 好在秦亮的形象不像是坏人,而且两个汉子口称“府君”,对秦亮很恭敬。这似乎给了道士们一定的侥幸心。 秦亮的相貌仪表似乎挺正派。他外面的青色破袍服、料子很好,衣边有精美的刺绣,白天天热的时候,他只穿着又脏又破的里衬、却也是上等丝绸。看他的形象,便是个有身份的人,容易给人知书达礼的错觉。 于是双方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此时的平衡。 秦亮三人住同一间茅屋,晚上都不敢全部睡觉,轮流起来在门窗边守着。主要不是防偷袭,而是防着对方悄悄派人下山告密! 好在三天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再熬个两三天就能下山。 傍晚时分,太阳刚被大山挡住。秦亮等人便在茅屋外面、用一个瓦罐熬煮菜羹,并丢了许多熏肉进去,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肉、反正是某种野生动物。 “师母请君过去谈谈。”一个道士在中间的土坝上说道。 杨威与熊寿先后站了起来。 秦亮小声道:“别担心,他们真要动手、也不会先动我。”他说罢抬头回应道:“这就来。” 没一会,秦亮便向那黄袍师母走过去,来到了小土坝的边上。下面是很长的山坡,往下看非常危险。四面都是大山,太阳下山后,那巨大的山影、便仿佛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庞然大物。 师母独自站在山边,别的道士都没靠近。而秦亮的两个人,也在不远处默默地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秦亮上前揖拜,师母抱拳拱手,相互见礼。 “亮此番落难,蒙受食水之恩。亏欠之恩情,他日仙姑若有所求,在下定当诚意回报,绝不推诿。”秦亮径直说道。 他上来先承认人情,主要是为了安抚一下对方。古往今来,人们都挺重视恩报,秦亮等人真想肆意干坏事的话,没必要认恩、把自己放在道德的不利位置。 果然师母的神情似乎有些变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亮,回应道:“贫道姓陆。” 她接着又沉声道:“君眼睛不要随便乱看,易叫人误会紧张。” 秦亮心道:只是看看又不犯法。 他便说道:“在下并无歹意。” 陆氏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道:“君若有何想法,可以先说出来。君也放心,我们不是蜀国细作。” 秦亮看了她一眼,沉吟道:“五斗米道应已从汉中北迁了。” 陆氏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太平道。” 秦亮略微舒出一口气,说道:“太平道销声匿迹之后,现在还真是少见。五斗米道受大魏厚待,道义好像也差不多,信那个的日子会好过点。” 陆氏轻声道:“世上好过的人、总是少数。” “也是。”秦亮点了点头。 陆氏又道:“既称府君,便是个贵人。君为何要为一个村妇复仇?并去偏僻之地祭奠她、口述祭文,还俉辱歹人屍首。” 秦亮笑道:“没什么原因,就是想那么做。” 陆氏的声音道:“府君气度儒雅,所为之事粗俗,却让人敬佩。” 秦亮摇头叹了口气:“所为不过小事,不如太平道当年那些人甚远。” 陆氏诧异的声音道:“君如此看太平道?” 秦亮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禁沉声道:“执国者为拉拢豪族、尽私公侯的世道,黔首反抗不是正义之举吗?” 陆氏的目光变得十分明亮,久久观察着秦亮的眼神,终于轻声道:“君真敢说。” 秦亮道:“过几天我们走了,这辈子可能也不会再见面,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陆氏听到这里,忽然问道:“君乃饱读经书之人,可知怎么才能成事?” 秦亮的神情渐黯,感慨道:“有些大事,做着做着、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即便成功,多半也只是一个新的轮回。仙姑不是说了,世上好过的人总是少数。” 陆氏摇头道:“那反抗还有何用?” 秦亮一脸嘲意:“不能总是那几家享受,干了那么多坏事,换换人不挺好?” “呵!”陆氏笑了一声,笑得有点难看。两人又在山坡边站了一会,默默地看着越来越黑暗的山影。 或许陆氏没有说谎,他们真是太平道残余。又过了三天,秦亮等依旧没什么事。 时间也大概差不多了,秦亮等人当晚便把水袋、葫芦装满水,向道士们讨要了一些肉干,决定明早启程。那个缺口的破瓦罐也要带走,在路上可以煮些野菜充饥。 最后一晚上,秦亮仍不能放松心情。半夜他忽然就惊醒了,渐渐回过神后,暗忖:那些道士看起来不像是蜀国奸细,应该没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秦亮察觉到,坐在破门板后面、正在值夜的熊寿在打呼噜! 秦亮上去摇了一下熊寿。 熊寿脑袋一摆,马上伸手去抓刀鞘,回头借着依稀月光看到秦亮的脸,他脱口道:“俺睡着了,请府君治罪。” 秦亮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 接着秦亮轻轻打开房门,便去屋子后面的茅厕。这里只有一间茅厕,而且搭建在悬崖一样的陡坡边上,若是蹲大的、还真的有点吓人。 他走到茅厕门口,却发现门关着,正想去掀门,里面发出了“嗑”的一声。听声音是个妇人。 于是秦亮只得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很快里面的妇人开门出来,正是那师母陆氏。她神情尴尬地看着秦亮,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秦亮小声道:“不必在意,明天我们就走了,没人知道。” 陆氏颤声道:“我有夫的。” 秦亮愣了一下,忙低声道:“我只说刚才难堪的小事。” 陆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站着没走。 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奇怪,秦亮忍不住又看向她的身体,脑子里忽然“嗡”地一声,没有别的原因,几个月没见过妇人、实在不好自控。他慢慢地伸出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又试探着往上挪。陆氏一动不动地小声道:“君一直看,可以让君摸一下。但地方只有这么大,极易被我的弟子察觉,君倒是先走了,我怎么说?” 只一小会,秦亮便把手从她的黄袍里抽出来,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把她从怀中放开。陆氏也默默地往前走,没走两步路,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却没看秦亮的脸、而是看他的袍服。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长呼了一口气。 卷二 第一百四十五章 恭敬不如从命 道士们不是长住这里,只是返回魏国时、路过傥骆道,不料在路上发现了军队,他们才临时躲到了太白山南边的落脚点。 因此茅屋中的用品匮乏,譬如装水的容器不够。 秦亮等人一早离开时,只要到了一只水袋、一个葫芦。 不过事情也巧,那次秦亮拿着尹模的头颅、去祭祀受害的村妇,正好被他们中的某人看到了。大概是当时有个道士、正在司隶州的村子里,用符水给人治病,撞见了那事。 所以几天前,那个道士一见到秦亮、就把秦亮给认了出来。 师母陆氏能让秦亮伸手进哅襟摸一下,或许也是因为祭祀村妇那事、很合她的意。只不过片刻工夫、啥事都没做,反倒让秦亮更难熬。 秦亮等人循着道士们描述的路线,在山沟里转悠到下午,总算找到太白山南麓的那条河谷。没有见到兵卒,蜀军果然已经退走。 很快几个人找到了一条小溪,便立刻上去补充水。之前三人确实是渴怕了,于是那个盛混合尿的水袋、熊寿还没舍得扔。 熊寿正在溪边清洗水袋。但不管他洗多少遍,那只水袋里装的水、秦亮肯定不愿意喝。 溪边有一棵树,熊寿把脏的水袋靠在树干上,拿另一只水袋一边挤、一边往里面喷水冲刷,好像当成了水枪一样用。他倒了非常多的水进去,脏水袋已经满了,他依旧不停,任由水沿着树干淌。 “不用清洗了。”秦亮招呼道,“接下来走傥骆道,不走小路。” 一行人当天就到了太白门,然后上了骆谷道。 直到出了骆谷,三人终于追上了一部魏军。秦亮便向武将借了一匹马,派熊寿即刻出发、先回洛阳去报信。 秦亮与杨威则要去长安城。 开阔平坦的大地上,长安城的宫阙楼台、驰道大街尽在眼前。秦亮再次来到长安,感受与上次已大不相同,不再觉得长安人气冷清,反而有一种重回人类社会般的感受。大概只有在群居的地方,才有容易得到的食物饮水、比较舒适的生活环境、不会随时面临生命威胁的安全感。 他刚进城门,便站在城中,回望四周,颇有感触地深吸了一口城市的气息。 听说曹爽也还在长安,不过秦亮要先去刺史府见郭淮。 郭淮在邸阁前厅见到秦亮时,眼睛里充满了诧异,似乎不敢相信秦亮还活着。即便是郭淮这种老油条,在没有心理准备时、果然也会把情绪暴露在脸上。 秦亮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身上除了被棘刺树枝划破的皮伤,一点伤都没有。 郭淮看了他一番,点头道:“回来就好。”语气依旧带着四平八稳的官寮腔调。 秦亮忍住恼怒、总算没有发作,他说道:“幸得运气不错,捡回了一条性命。” 郭淮看了他一眼,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就不该让仲明带兵出去。汝外姑婆还怪我,说令君刚出阁不到两年、便成了寡妇,不知该怎么交代。战场之上,生死是弹指之间的事,须得慎之又慎阿。” 秦亮点头道:“有道理。” 这时郭淮便招呼侍卫,先带杨威去安顿、提供膳食。 等厅堂里只剩下两个人了,郭淮才沉声道:“事情都过去了,仲明能活着回来,少不了功劳封赏。” 秦亮沉默片刻,说道:“总算是有惊无险。” 郭淮等了一阵,见秦亮不质问增援的事,便起身道:“仲明也去沐浴更衣,用些膳食。一会去见见汝外姑婆,让她亲眼看一眼,好放心。” 听郭淮的意思,应该只是担心亲戚之间的关系、怕秦亮到王家说坏话,所以才让王氏出面安抚。 至于官场上的事,看起来郭淮已经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事情有点复杂,而且曹爽做事不太靠谱,郭淮与秦亮应该都心里有数。 秦亮寻思许久,一时好像还真拿郭淮没办法,只能自己强忍下一切情绪。 在侍卫的安排下,秦亮住进邸阁外面的一间厢房。他收拾了一下身上的破烂脏污、全部塞进一个行囊包袱里,接着吃喝了一顿。 没一会,果然就有侍女来请他去内宅,应该是王氏派来的人。 秦亮进门楼,便见王氏迎了过来。王氏上下打量着秦亮,眼睛里露出了惊喜之色,她的情感看起来要比郭淮真实得多。先前郭淮说、外姑婆担心不好面对王令君那些话,可能并非虚言。 “你们下去罢,不必送汤水进来。”王氏挥手道,接着对秦亮道,“我们去阁楼,我有话与卿说。” 秦亮道:“让外姑婆担心了。” 王氏松出一口气,便微笑道:“能再看到仲明,我们都很高兴。” 两人遂一前一后,往上次吃晚饭的地方走。上了台基,跨进门槛,他们接着走上木楼梯,上阁楼。 秦亮走在后面,不禁多看了王氏几眼。王氏穿着柔软的绸缎长袍,夏天的料子很薄,秦亮顿时觉得、她的身段保持得可以。她走路的姿势很端庄,但因为腰殿比例、迈步时会自然而然地扭着。王家人的皮肤好像都生得白,王氏挺拔的脖颈上肌肤十分白皙。 他忽然想起暗骂郭淮的事,如今人就在面前,他心中不禁浮现出了更具体的细节。 “卿外姑公也有苦衷。”王氏一面说,一面忽然转头看了秦亮一眼。 她顿时怔了一下,然后踢到了木梯,身体向前一扑。秦亮下意识地伸手拉了她一把,王氏又向后仰、后背直接贴住了秦亮,差点没把秦亮从木梯上掀下去。王氏急忙想挣脱,但已经被秦亮搂住。 王氏沉声道:“卿是不是疯了?” 秦亮听到这里,便放开了她。 来到阁楼上,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前王氏似乎准备了很多开解秦亮的说辞,这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氏的目光闪躲,呼吸不匀,伸手想去推木窗,却忽然又被秦亮拥住了后背。她的手放在木窗上,终于没有掀开。 过了好一阵后,秦亮忽然想起了、此前尚在秦岭中时的一件小事,便是熊寿清洗那个水袋的场景。紧接着,战场上、逃亡路上的许多片段,本来以为可以淡定面对的血星、生死场面,纷纷扰扰地闪过,此时他才仿佛一下子释放了情绪。 王氏把深衣放下,然后将一团东西塞进了秦亮的袖袋,低声说道:“带出去扔掉,袖口收着点,有气味。”这时秦亮才懊恼道:“对不住阿。其实我觉得王家人都很好,无论如何,君是无辜的,我不该如此对待君。” “快走!”王氏催促道。 秦亮只得打开小房间的门闩,快步走到楼梯口,然后下去了。厅堂里一个人也没有,侍女们或许以为、王夫人在说什么密事,没人敢进来。 他独自沿着廊芜向门楼走去,不远处的侍女有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没理会,直接出了门楼,然后去自己之前沐浴吃饭的厢房。 把袖袋里的东西|藏进自己的行囊后,秦亮便躺到睡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他忽然想起了下午的事,一时没回过神、还在寻思是不是自己做了个梦。 及至傍晚,居然有人来叫秦亮去内宅用膳。他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回到了那座庭院,顿时有种恍惚的感觉。 而且郭淮暂时没回来,又是王氏迎接他,不过这会身边有两个侍女。 几个人到了厅堂,侍女们也退下了,气氛顿时变得沉默而难堪。王氏终于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道:“仲明什么时候回洛阳?” 秦亮道:“明天拜见过大将军之后。” 又是一阵冷场,王氏可能觉得她的反抗不够坚决,便小声解释道:“他这几年,只去两个年轻宠妾那里。” 秦亮刚想说话,却察觉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这时郭淮阔步走进了门。秦亮便没再说话,随口起身向郭淮揖拜。郭淮见状,眼睛里顿时闪过些许笑意,似乎对秦亮的礼节感到很满意。 郭淮道:“我们在傥谷中说过,仲明吃得惯太原口味,可以叫汝外姑婆多做几顿吃。” 秦亮道:“外姑公不嫌我吃得多,那仆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郭淮听罢会意,“哈哈”笑了一声。 卷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宽容之心 若是在秦川之中,夕阳早早便会被大山挡住,在这个时辰大概天都快黑了。但在长安城的厅堂内,还有残存着最后阳光、斜照进来。 光线已不强烈,但气温好像比中午艳阳高照时还要高,被晒热的地面往上渗热气,有点闷热,三人都有点汗涔。 跪坐在上位的郭淮,目光锐利,仍是好像能看穿人的心思似的。但秦亮只相信物理规则,便犹自在那里吃肉与菜羹,吃得津津有味。别说,外姑婆做的确实挺味美。 可能是天气热的缘故,外姑婆王氏的脸微红,眼睛会有意无意地看秦亮一下。不过郭淮有点无视她,注意力主要还是在秦亮脸上。 郭淮终于主动说道:“傥谷那段路本就很难走,我一得到消息便即刻拔营,仍是差了时间。我军赶到太白门附近时,兵马疲惫、行伍不整,在与费祎争险大战,险些落败。” 他稍作停顿又道,“若非马述违反军法,此役断不会如此艰难。临阵脱逃,乃军法大忌,我已经斩了。” 秦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余光从外姑婆脸上扫过,他说道:“很多事不过是一念之差,过去的事,外姑公就让它过去罢。” 郭淮顿时露出了笑容,满意地点头道:“仲明确实是个明白人。好,我们不提也罢。” 秦亮心道:不然的话,现在还能怎么办? 郭淮先吃完了饭,放下筷子,便爬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起身的秦亮,便一边做着手势,一边道:“仲明继续吃,不用管我,别客气,就像在家里一样。我还有点事,让汝外姑婆与汝说说家常话。” 秦亮点了点头。 郭淮又道:“这几天,仲明都可以到家里来吃饭。”说罢向门口走去。 过了一会,王氏便轻声道:“汝外姑公去年底才新纳了个妾,每天一回来就去找她。若非仲明在这里用膳,可能一整天都看不到人。” 秦亮“哦”了一声。 王氏的声音又道:“我确是人老珠黄了。” 秦亮转头看她,其实王氏仍然颇有风韵,主要是气质很好,做琐事、吃饭也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 她长着一张圆脸脸型,脸型与王凌有点像,面容线条比较圆润,颧骨低、立体感不强。嘴与下巴倒很秀气,与寻常圆脸类型的妇人不太一样。她的容貌挺美,皮肤白皙,纹路也很少,相貌无甚挑剔之处。 身材乍看也不错,虽然没有少女的纤细感,但比例相当好。不过生过几个孩子的妇人,若无衣裳的修饰,确实有不少问题。好在总有好看的地方,殿与髋的轮廓就不错。 几个月前第一次见面,秦亮都没注意看她的容貌身材,因为心里没有邪念,这次他才仔细瞧了一会。 不过今天下午的事,秦亮确实没做对。不仅是因为化学问题,而且他的情绪也上头、有种恼怒无处发懈的冲动。现在他总算冷静下来,再想起、连自己都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这时秦亮便随口好言道:“正因君生得美貌,仆才控制不住,犯下大错。” 王氏的目光顿时在秦亮脸上回旋,观察他的眼神。 秦亮本是顺着王氏的话、为了安慰她,说完又忽然觉得话有问题,便又道:“仆本无不敬之心,实在是一时昏头。秦川中发生的事,我之前有些恼怒。但静下心来一想,我也明白,此事与外姑婆没关系。我对王家人也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觉得你们就像亲人一样。” 王氏道:“我也知道仲明不是那种人。刚才卿说一念之差,我也懂的,年轻儿郎哪能不犯错?” 秦亮听罢顿时有点感动,只觉外姑婆宽容又慈爱,有一种母性的温暖。他忙道:“多谢外姑婆宽恕,仆以后再也不敢有轻慢之心。” 王氏沉默了一会,又小声问道:“卿真觉得我的身子美?” 秦亮怔了片刻,忙道:“当然是真的。” 他总不能轻辱了别人,然后还嫌对方不好看罢?秦亮绝对不会这么对待妇人。 王氏的眼神里的意味很丰富,并不像年轻女郎那样、眼睛里的情绪与想法都比较直接。她转头瞟了秦亮一眼,幽幽说道:“确实是差了不少的。不过我生孕之后,找了奶娘,故较别的妇人会稍微好些。” 她说罢,看了一眼门口,然后拿手轻轻托了两下。又将手放在了交领上。 秦亮顿时瞪着眼睛,心里有点紧张。但片刻后他才醒悟,王氏不可能在厅堂上拿出来,虽然袍服交领比较宽大、又没有扣子,其实很容易拉下去。 王氏果然没有做什么,重新拿起了筷子,转头道:“之前仲明都没看到。” 秦亮却放下了筷子,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臂,挥了一下双袖,手放到前面。 王氏见状,轻声问道:“仲明见了大将军后,立刻就要回洛阳吗?” 秦亮点头道:“仆已离家数月,想尽快回去。” 王氏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小声说道:“反正已经错了一次,再有最后一次何如?” 秦亮顿时转过头,两人对视了一会。他寻思,令君确实不在乎他找别的妇人,但王氏不一样。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于是他没有回应。 王氏的脸渐渐红了,眼睛里露出了难堪之色。她起身道:“跟我到阁楼上来,只说几句话。” 秦亮只得跟了上去。其实在这里非常危险,下午没出事也只是运气好。刚上阁楼,王氏便搂住了秦亮,说道:“再抱一下我。有人上来、木梯上会有声音。” 这么简单的要求,秦亮不好拒绝,两人便拥抱在一起。王氏把口鼻在秦亮的脖子上用力地闻着,说道:“下午我像疯了一样,原来是这样的感受,我好想变成令君。” 秦亮闻着她身上的气味,沉声道:“太危险了,即便没被人撞破,也容易叫人怀疑。事情一旦败露,对谁都不好。” 但他不忍心、让王氏觉得被嫌弃。开始歼情,几乎就是因为秦亮强迫了王氏,事后再嫌弃的话实在有点过分。于是秦亮搂住了王氏的腰,对她的嘴亲吻了上去。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过一会便得马上下楼去。 卷二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最好闭嘴 “叮叮叮……”豆粒大的雨点打在瓦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一大早就下雨了。 没一会,雨便越下越大,瓦缘上流水成柱。难怪昨天感觉非常闷热,这种天气确实容易下大雨。 不过大雨给人很犀利的感觉,骤来骤去,倒也痛快。 秦亮也感觉挺痛快,因为太守之位、似乎是稳了! 在都督府见到曹爽时,曹爽听完秦亮讲述经历、说了如此一番话:“费祎是蜀汉大将军,名气很大。仲明让费祎吃了亏,这下要名满天下了。仲明有赤诚忠勇之心,待回京后,朝廷自会论功行赏。” 曹爽这样的态度非常重要,表明他认可秦亮的贡献。那么只要司马家信守承诺,太守加将军号的事、根本没人再反对。 而且王广还曾说、要其阿父给秦亮说句话。另外郭太后在朝中虽然没啥权力,但说几句话还是多少管用的。 形势如此,秦亮觉得期待非常稳,不太可能再次失望。 邸阁前厅里,邓飏也在场。邓飏似乎看秦亮不爽,但今天也没有多话。显然曹爽刚才的表态,在大将军府圈子里、已经有了定论,而不是随口说说。 秦亮没提傥骆道缺水的问题,说了也没什么用。邓飏的谋略、何止是没注意傥骆道的水源?可以说整套方略,完全是一团糟! 这次战役,死了无数的骡马驴牛,折损雍凉民力、兵力,失败当然没有人负责。看邓飏、李胜二人都好好的,仍然是曹爽跟前的座上宾。 说不定这两人回去、多少能编出点功劳来,毕竟连司马昭都有军功。 听说情况是这样的:魏军退兵后,许多人聚集在地形比较开阔的华阳集,等待着依次撤退。蜀军尾随而至,趁夜发动了一次袭营。司马昭从睡梦中惊醒,一脸懵地坐了一会,外面有点乱、他连帐篷都没出……于是军功便从天而降,强行糊了他一脸! 次日马上有人上书,称赞司马昭坐镇军中,巍然不动,运筹帷幄,方使蜀军袭营失败。 秦亮懒得管那么多,别人如何、那是别人积的德,秦亮只想要属于自己的那份酬劳。太守加将军号,他便满意了。 也只能满意。秦亮这号人在官场的天花板,便是这个。 至于州一级的都督、刺史,别想了。 大魏朝的都督、刺史,只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曹爽的核心圈子;第二种是司马懿的核心圈子;最后一种是在曹芳登基前、已经是都督刺史的人,郭淮就是这种。曹爽和司马懿都不想去动,只想拉拢。 至于什么军功没有那么重要,不管多少功都不可能给一个州,如果功太大了、背不动,那便直接去屍。 很简单,关键人事都是曹爽和司马懿两家说了算,他们自己都在争各州的兵权,如果拿去给外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好在秦亮早就知道这些事,所以期待的东西很现实。 拜别曹爽时,秦亮便声称要回校事府处理公务,请先回洛阳。 秦亮回到刺史府,想辞行。外姑婆又留他,说不如等明天一早,雨停了再动身。 中午郭淮也来了,午膳后郭淮喝着茶汤,多聊了几句。 郭淮正说了一句:“有一次王公渊在书信中提及,仲明善音律。可惜此次相见,公事繁忙,未得一闻。” 他的语气变得和蔼亲切了一些,官威架子也稍微没那么明显了。 这倒让秦亮想起了在兴势山的时候,曹爽召秦亮去议事。郭淮送行,彼时的态度与现在差不多。 上次郭淮是怕秦亮乱说话,这回秦亮要回洛阳、好像郭淮也是这个意思。果不出所料,郭淮主要还是有点担心、秦亮在王家说坏话。 秦亮道:“外舅有溢美之辞。外舅真正精通音律,仆只是略懂。” 忽然秦亮觉得,郭淮对自己的要求似乎也不高:便是闭嘴别乱说话。 外姑婆王氏的声音道:“公渊从小就喜欢琴瑟诗赋,难怪与仲明谈得来。” 秦亮看向王氏,这时才意识到,王氏好像与王公渊年龄差不多、大不了两岁。 王氏又道:“仲明有儒虎之称,便是出自二哥之口。” 秦亮道:“外舅家确实对仆甚好。” 外姑婆又与秦亮说了一些王家的事。郭淮见状,便起身道:“我还得去前厅办点事。仲明在长安没什么事,便与汝外姑婆多说说话。” 王氏听到这里,没吭声。 秦亮随口道:“明日一早,仆便启程回洛阳,下次下面不知何时。此番到长安,多谢外姑公、外姑婆悉心照看。 “亲戚之间,这点小事算什么?”郭淮又转头看向王氏,“带仲明去阁楼上坐坐。”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一怔,飞快地与王氏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目光都立刻回避了。王氏的声音道:“还得爬楼梯,在这里说话也一样。” 郭淮挥了一下袍袖,不以为然道:“楼上风景好,清静一些。” “那行罢。”王氏也从筵席上站了起来,“我带卿上阁楼看看。” 于是秦亮与郭淮揖拜时,用不经意的目光观察郭淮。郭淮显然还是在意、想维持与王家的良好关系。 不过他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关系,毕竟王氏差着两辈、年龄也差距不小。何况秦亮这是第一次来长安郭家,与外姑婆以前不认识,这么快连熟悉都谈不上。 王氏也向郭淮执礼,郭淮递了个眼色。王氏点头轻声道:“妾知道了。” 两人前后沿着楼梯上去。阁楼上四面开窗,王氏请秦亮在一张案前入座。王氏并未多言,只是默默相对。 昨天她有些情绪失控,却被婉拒了,此时似乎觉得有点难堪。 秦亮主动靠近了一些,便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花香味中夹杂着香料的气味。王氏抬眼看着秦亮,她的眼神如潭水一般,心绪仿佛很复杂。两人的目光若即若离,并未有肢体接触,她的呼吸已渐重,很快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一道小门。 秦亮会意,便与王氏默默地站了起来,走进了那间小屋,把门闩上。秦亮想起昨日王氏说过的“之前仲明都没看到”,正好小屋里没有筵席,却有一个木柜,于是他便小声叫王氏到木柜上。王氏的上身轻轻仰躺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屋的门窗虽然关着,但白天的光线仍然很亮,她的脸颊上渐渐浮上了红氲。本来这是谈话的时间,王氏虽张着嘴、却几乎没说话。柜子边缘留下了一些指甲痕迹,若是有人细心看到,估计会好奇是怎么才能弄上去。 下午秦亮没多留,回到了邸阁旁边的庭院休息。再住一晚,明早他便准备启程东行。 卷二 第一百四十八章 炎热夏日 艳阳当空,王家前厅庭院里明暗分明,庭院里的树木、回廊的木柱都在地上投出了影子。蝉虫在鸣唱,一阵高过一阵,给炎热的夏日增添了几分聒噪。 “回来了!”有人来到前厅门口说道,“秦君到了。” 顿时大伙都说起了话,然后起身出门。玄姬也跟在后面,一起出去迎接。 门外的阳光十分灿烂,天地间仿佛都一下子明朗了起来。蝉的叫声仿佛也没那么聒噪了,倒与人们的说话声一起,为庭院增加了几分热闹与喜庆的气息。 但是空气很热,大家的脸上都有些许汗意。玄姬尤其觉得闷热,因为她的胸襟撑得比较紧,为了不走光,穿着比较厚的麻布宽袖衫。便仿佛是衣衫捂住了她的心一般,才让那颗乱窜的心、总算没窜出来。 离门楼不远的回廊上,大伙很快就迎上了秦亮。只见他穿着不太合身的单衣,单衣有点短,让他的小腿露出来一截,看起来有点好笑、又显得个子挺高。 还没走近,玄姬隐约看到了他熟悉而亲切的目光,她便一下子好像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感受到了那亲密的触觉。 漫长而无味的时光,也像忽然被撒下了一大把调料,立刻有了丰富而美妙的滋味,颜色、香味、口味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外舅、外姑、四舅、四姑,各位长辈怎么都出来了?”秦亮揖拜时,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看向了王令君与玄姬。 玄姬站在后面,向他嫣然一笑,秦亮顿时愣了一下。玄姬赶紧垂下眼睛、收住笑容,不然全家人几乎都在,被看出来就太难堪了! 不能怪玄姬,他自己说的、姑笑起来很好看。这不是笑给他看吗? “夫君回来了。”王令君的声音有点异样。玄姬从侧后看去,才发现王令君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但她居然还能保持着平稳的礼仪、姿态端庄地向秦亮揖拜。 秦亮也还礼揖拜,只是伸手紧紧捧住了王令君的玉手,停顿了一会才放开。王令君的姿态、好像想扑到秦亮的怀里,顿时人们都停止了谈话。但终究两人还是没有怎样,不过相互对视、揖拜的时间长了点。 王广在旁边微微点头,对于夫妇二人相敬如宾般的表现、并没有当众失仪,感到很满意的样子。 薛夫人看了一眼王令君,也轻轻抹了一下眼角、脸上却带着笑容。 王广的声音道:“都以为,仲明人没了。” 秦亮勉强露出笑容道:“还好仆命大。” 前面几个人都在嘘寒问暖,秦亮便抱拳一一说话,向玄姬拱手时、说道:“姑也以为我死了吗?” 天气本来就热,玄姬感觉脸上更热。玄姬心道:仲明的胆子是越来越大,这么多人、跟我说什么话? 她没敢直视秦亮,垂着眼睛道:“我还好,不过令君眼睛都哭肿了。” 王令君那微微上翘的漂亮的小嘴轻启,终于也开口道:“只有刚得到消息那天,太突然了。当天晚上我就没再哭,我就知道夫君能回来。” 王广道,“好了,今天大家都高兴。先进厅堂,边吃边谈。外面太热了。” 众人一边走,王广又一边说,“前方奏报说,仲明忠勇无惧,临敌前已决意殉国。” 秦亮直接摇头道:“怎么可能?” 说辞好像也与王令君一模一样,果然令君拿宽袖掩嘴“嗤”地笑出了声。 秦亮道:“我就只是想立点军功而已,如果殉了国、军功还有什么用?本来部署得好好的,梯次撤退,大家都没事。有个叫马述的步军部曲督,招呼也不打一声自己先溜之大吉,使得全军大溃,否则仆等没这么狼狈。” 王广诧异道:“不是说,仲明五百抵挡数万众两日两夜?” 秦亮道:“费祎至少有两万人。不过利用好地形与工事,挡个两三天完全可以做到。” 王广笑道:“难怪,汝外祖会叫汝儒虎,果真猛如虎。” 秦亮抱拳道:“外祖过誉。” 一行人一边说话,一边来到前厅,各种佳肴酒水已经摆好,厅堂里弥漫着烤肉炖肉香味、与酒的芬芳。大家都出了汗,空气中还夹杂着咸濕的汗味。 午宴没有叫家伎表演,不过一家人杯盏交错,谈着秦亮逃生的惊险经历,气氛十分热烈。 玄姬知道,王令君以前一向很爱干净、简直到了偏执的地步,容不下身上一丁点污垢。但此时王令君吃肉的小动作,倒让玄姬觉得有点稀奇。 只见王令君用筷子夹起了一块带骨的烤羊肉,想吃骨头上的肉,她便用手指捏着、稳住骨头。她吃完那块肉后,先是拿手绢拭了手指,似乎仍嫌指上沾着油,便把手指放到口中仔细吃了两遍。 看王令君慢慢吸吮手指的样子,却不知这是爱干净呢、还是性情变了? 午宴过后,大家便陆续散去。玄姬也离开前厅、回到东侧后面的小院子里午睡。 白氏进来坐了一会才走,外面这么大的太阳,她下午肯定不会出去,会留在庭院里。 玄姬完全睡不着,便起身来到外屋,趴在几案上,侧头去看太阳,等着太阳下山。 没过多久,玄姬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了屋门口。外面的地面上,光线亮得刺眼,周围一个人也没看见,估计都躲在屋子里昏昏欲睡。“嘎……嘎”的蝉叫依旧不知从什么地方响着。 玄姬便闪身出门,默默地过去开了小门的门闩,然后走到了外面的甬道上。 来到令君那庭院的门楼前时,守门的人居然是莫邪。玄姬顿时猜到,秦亮夫妇此时不想被别人打搅。但玄姬不是别人,所以她红着脸埋头走了进去。 莫邪没有阻拦,不过大白天的,玄姬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玄姬看了一眼阁楼,便径直走到卧房的房屋外面,抬起手“笃笃笃”敲了几下门。里面秦亮的声音道:“谁?”玄姬便答道:“我。”等了一会,门便开了。玄姬顿时瞪大双眼,浑身无法动弹。王令君开的门,秦亮也在后面站着,两人现在的样子简直不堪直视。 外面阳光刺眼,屋子里也很亮。大白天的,夫妇二人便如此样子。玄姬一时间感觉有点懵,因为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刚不久之前王令君那副端庄雅致的礼仪姿态。 王令君道:“进来阿。”玄姬脸上发烫,垂着眼睛走进去。王令君又小声道:“已经这样了,姑先在旁边陪着罢。”玄姬顫声道:“嗯。” 玄姬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王令君,因为两人虽然关系亲近,玄姬还真的没在阳光刺眼的大白天、这么清楚地看过她。王令君确实生得很美,腿又长又匀称,显得殿的轮廓更加美好誘人。她的脸也长得秀丽清纯、十分养眼,特别那嘴型尤其漂亮。别说男子了,玄姬也喜欢看,谁不爱看漂亮的事物呢? 王令君蹙眉道:“姑这样站着做什么?” 玄姬不知所措道:“那我该怎么做?” 王令君没好气道:“就君一个人衣冠整齐。” 玄姬听罢会意,便伸手轻轻放在了带着刺绣的浅红色交领上。卧房里这么明亮,确实有点难为情,之前玄姬与秦亮躲在后面那间旧屋里、感觉还好点,毕竟只有两个人。 但过了许久,玄姬才知道、难为情的不止如此。玄姬又是惊讶、又是不敢相信,她忽然想起了午宴的时候,王令君吃那块排骨时的事。王令君小声说还是要避免姑的风险,没有办法。但玄姬眼睁睁看着,确实感到不知所措。主要还是夏天的午后,阳光灿烂,光线太强。 天气也热,玄姬等人浑身都是汗,就像沐浴后没擦身体一样。今天玄姬不能潦草地整理一下就走,一旦走出这个庭院,便可能碰到人,她这副样子,都不用说什么、一看就知道她干了什么。于是玄姬只能先沐浴,特别要洗头发。她哭几次之后,头发上也全是汗,凌乱的青丝已粘在了脸颊上。 忙活了好一阵琐事,玄姬话也来得及说几句,便急匆匆地要走,毕竟是下午。 玄姬走到卧房门口,转头看了一眼秦亮衣衫不整,便道:“别送了。有什么话,我下半夜再来。” 秦亮用力点头道:“姑放心,我身体没问题。” 玄姬笑了一声,撇嘴道:“那么久没见,只是还想说说话。” 她快步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一路上除了莫邪、居然没碰见人。大热天人们都不想出来。 玄姬躺回自己的睡榻上,这才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浑身虽然很疲惫、但很舒坦平静,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的惬意感。 因为急急忙忙地来回,她此时还有点恍惚,好似自己还躺在王令君的睡榻上。仰躺着看着蚊帐顶部,那上面绣着一朵芙蓉。芙蓉仿佛不是绣上去的、而是活的,正在蚊帐的布料上一下下地跳动、愈发快起来。玄姬呼一口气,翻了个身对着里侧,后背的衣料也随之箍緊了一点。 卷二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忠勇可嘉 秦亮在令君住的庭院里歇了两天,没出门楼半步,三人互诉衷肠。 直到第三天,他才决定去校事府转悠一下,露个面表示自己还活着。 本来只叫饶大山来赶车,不料来了四个人。王康、饶大山,还有隐慈兄妹,一大早都在王家宅邸大门等着。 秦亮意识到,以前自己希望遇贵人,如今自己却好像变成了“贵人”,已经成为一些人的人生希望。当然,彼此间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同时也是有情谊的。 吴心看起来很憔悴、脸色显得更苍白,眼睛也好像有点肿。初时秦亮以为她染了风寒,后来才知道、她之前曾伤心欲绝。 她的话总是很少,老是默默地陪在秦亮的身边,秦亮也习惯了她的存在、有时候还真的有点无视她。或许正因她的沉默,才没人能明白她的感受。 秦亮去校事府、不过是走个过场。现在他仿佛回到了去年的某段时间,已经不太想管校事府的事,又开始坐等太守之位。 上朝还得去,万一正说到封赏的事呢? 不过看样子还得一阵子,要等曹爽从关中回来。虽是大败仗,但受封赏的应该不止秦亮一个人。 一大早秦亮与王广同路,进了太极殿的庭院时,太阳刚刚升了起来。 初升的朝阳红彤彤的,此时的光线还没那么强烈,空气中也还带着点潮濕的露气。据说植物在夜间也会产生呼吸作用、清晨的空气并不好。但夏季的清晨,至少空气的感觉挺好,有点湿润,也没那么热。 皇宫庭院非常宽阔,东堂外面的砖地就像个广场。橙红的太阳光辉、与太极殿东堂的红色黄色柱子相称,古朴霸气中多了几分绚丽。几年新修的宫室,确实不错,有一种开阔和光辉的气质。 今天有不少人主动上来见礼寒暄,即便没有说话的大臣、也会注意一下秦亮。以前秦亮来上朝就是个透明人,现在好像不透明了,他还有点不太习惯。其实被人无视、有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表叔令狐愚看到秦亮时,神情挺激动,不及揖拜,便在远处唤了一声:“仲明!” 秦亮揖拜道:“表叔,许久不见。” 令狐愚这才向王广与秦亮揖拜,然后便径直一掌拍到了秦亮的膀子上,转头说道:“表兄的贤婿,这下名满天下了!” 秦亮一边向路过的官员拱手回礼,一边笑道:“表叔说得有点夸张了罢?” 王广却毫不客气地说道:“汝表叔没说错。费祎是蜀汉大将军,兵带了数万,寻常人连抵挡的胆量也没有,却遭仲明几百人挡在了秦川山谷。这已经不仅是在大魏朝廷闻名的事了。” 令狐愚也点头道:“吴蜀两国的士人都会谈论,尤其是蜀国人。” 他接着饶有兴致地问道:“仲明是怎么做到的?” 秦亮道:“战役不大,地形复杂。回头再与表叔细说。” 其实秦亮觉得,他在芍陂之役中的表现更能体现水准,毕竟包括的练兵、战术、天时地利各方面,而且战争规模更大更庞杂。 而秦川中的阻击战,其实都是些细节性的问题,大量的精力都在猜费祎的心思上了。干的事就跟赌搏似的,连猜带琢磨。 当时费祎被堵在地形十分不利的山谷里,不管是五万、还是五十万都没鸟用,根本摆不开,费祎只能靠添油战术,纯耗魏军体力兵力,被迟滞两天很正常。秦亮真正的难点、其实是猜路线,可能还会猜错。 不过世人就喜欢关注有噱头的事,什么五百打五万、开口一说就觉得很莿激。秦亮此时不禁想起了一句话:善战者常无赫赫之功。 令狐愚笑道:“我以前还羡慕仲明那个‘儒虎’名号,如今方知,还是仲明当得起阿。” 秦亮道:“因为是外祖父的认可,我确很高兴。” 王广兴致勃勃地说道:“该进朝堂了。过几天我再设宴庆贺,贤弟也来。” 令狐愚道:“一定到。” 到了东堂,秦亮依旧站在队伍的末尾。但今天时不时就有人转头看,还指指点点地说话。秦亮微笑对视,若对方拱手,他也会还礼。 没一会,司马懿父子在十几个大臣的前呼后拥下,也走了进来。 秦亮在庙堂里见过司马懿许多次,但从来没说过话。今天司马懿竟然转过头、特意看了秦亮一眼,司马师照样是拱手,随意做了个礼。秦亮也揖拜回礼。 司马懿那个眼神,比郭淮更加锐利,真正像是能看破人的内心似的。而且司马懿的目光,有时候又有点浑浊无神,并不会一直都给人压力。 秦亮从直觉就能感觉到,此人不仅更加老谋深算,而且各种状态的演技特别好,可以说根本不是在演戏、而是在入戏。 但司马懿那一眼的压力,秦亮仍旧扛住了。 司马懿是有丰富带兵经验的人,他肯定能推演得出来,秦亮这回的战斗虽然名气大、但也有运气成分;不会觉得秦亮就有多神。司马懿关注秦亮、应该只是因为最近谈论的人多,或者有别的意思。 这时郭太后与皇帝已就位,众人便稽首如故,高呼万寿。 现在魏国的权臣在朝,郭太后的权力有限,但依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当今大魏,至少她的名分是无人能及。所以不管是司马懿、还是谁,都得给她下跪。 很快秦亮就明白、司马懿关注自己的原因了。原来有官员专门点到秦亮,要他禀奏伐蜀之役的见闻。 今天秦亮想轻松苟在后面旁听、看来已是不能。他只得上前向陛下殿下揖拜,谨慎地禀奏。 秦亮的眼睛看着捧在手里的竹板,据说大臣们奏事的时候、可以写提示的词在上面,免得忘记内容。但秦亮的竹板上,一个字都没有,只好慢慢说。 兴势山的情况,无非就是老生常谈,秦亮在曹爽跟前、也是像现在这么说的。 谈到太白门西的阻击战,他才编造了一点细节,毕竟是在冠冕堂皇的庙堂之上、需要将立意稍微升华一下,跟写经文一样。 秦亮说道:“时贼军费祎部数万众来袭,臣部下劝曰,贼势甚众、我部兵少不能挡,请退兵。然大魏国家社稷重如泰山,臣等之性命轻如鸿毛。臣感皇恩浩荡、朝廷待遇甚厚,正应勠力抗敌,遂不敢轻退。 战不利,全军溃散,臣欲以死殉国以报皇恩。部下救起,臣等奔入山林,方得侥幸苟全性命,回朝继续为陛下殿下效犬马之劳。” 众臣听罢稍微有一阵扰动,几个人悄悄回头、看了过来。 郭太后的声音也隐约压制着情绪,在帘子后面说道:“秦仲明忠勇可嘉,真乃国之良臣。待曹昭伯率军归来,朝臣商议之后,应论功行赏。” 这时秦亮心道:等到封赏下来,多半会有不少绢布。到时候便把绢布送到长安去,当众交给马述的上峰将领,分给那些阵亡的将士家眷。 秦亮拜道:“臣谢陛下殿下之恩。”说罢他便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站的位置上。 郭太后的声音还是那么端庄从容,带着克制情绪的辅音、甚至更加好听。秦亮一时间倒忍不住有点好奇,郭太后究竟长什么样子。 去年底甄氏说,如果秦亮立了功受人敬仰,“那位夫人”仍有可能同意密事。但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不知道那位夫人改主意没有。 那位夫人出门、走到哪里必有一大群人护卫,确实风险不小。她的胆子似乎又比较小,不见得愿意冒险。何况她的身份和名声、都非常有分量,秦亮觉得,此事仍然悬。其实若非有别的期许,秦亮也不太愿意冒险。 卷二 第一百五十章 不敢再来 次日清晨,秦亮再次经过了那个小土地庙。马车刚驶过去,里墙上一段损坏的双坡檐顶、便如期出现在眼前;下面里墙中间,一道墙缝里、塞着半块砖。 这细枝末节,与昨日的情况已有不同。 于是秦亮去了甄夫人的别院,与之见了一面。 安抚完甄夫人的焦急之后,秦亮马上便得知,原来“那位夫人”郭太后同意要见面了。而且那位夫人已暗自选定了随从,安排好六月十五、就是这个月的行程,她要先去郭家祭祀,供奉夏季的蔬果。 甄氏与郭太后似乎还担心秦亮不愿意赴约,一来是因为上次郭太后爽约,二来大概是担心秦亮猜到身份、不敢再去。毕竟以郭太后的身份,事情真的很严重,几乎没人愿意冒那么大的险。 其实现在的情况是,秦亮与郭太后、似乎都觉得对方没胆子。 甄氏还说,很多人都在谈论秦亮,说他用兵如神、忠肝义胆。她只能听着,不好搭腔。 初时秦亮以为,是自己最近的名声、让郭太后有了更多兴趣。 接着甄氏才解释,“那位夫人”是以为他死了、伤心得不行,现在秦亮几乎是死而复生,“那位夫人”才下定了决心。那位夫人还怨他,不该去冒险拼命。 秦亮真不知道、郭太后是什么心思。 人都没见过,只是有过两次简短的对话,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她连语气也是端着的。秦亮当然不知道她的想法。 而且就算甄氏说了、郭太后伤心得不行,秦亮仍然不太容易理解。毕竟彼此间的交流、几乎没有。 反而是吴心的伤心,秦亮还多少能猜一点。 毕竟秦亮救过吴心的命,然后平时对她也很温和;而且隐慈也说过,吴心是那种,对她好一点、她就舍得性命的人。 但秦亮依旧无法真正体会到、吴心心里的感受,有些东西不说出来,别人不太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也可能是秦亮习惯吴心之后,有点不够关注她。一个不爱说话、大多时候也没什么表情的人,实在不容易经常被人留意。 至于郭太后,秦亮更是连长相都不知道,了解她更是无从谈起…… 到了六月十五那天,秦亮上午就离开了校事府。他径直回到秦家院子,叫董氏给给做点膳食,不然中午他也没地方吃饭。 今天秦亮无事,不如上次那么赶。但忽然之间他倒觉得,赶一点可能还好些;有眼前的事情忙着,不会一直在心里惦记、整得一直心慌。 吃饱了饭,秦亮又喝了一碗茶汤。董氏煮茶喜欢在茶里放姜,喝起来有点辛味。 秦亮猛喝了一口,腮帮鼓着、让茶汤在口中含了好一会,然后才“咕噜”一声吞下去。或许他一口喝得太多了,又有点走神,没注意一下子便吃呛了,立刻“咳咳咳”地咳嗽了几声。 放下碗,秦亮便径直去了里屋。把红色官服、印绶、小冠等物都放在卧房里,换上一身灰色的单衣。然后他戴上斗笠,自己赶车出门。斗笠稍微压低一点,行人便看不见他的脸。 秦亮的马车很普通简陋,路上戴斗笠草帽赶车的人也不少、主要是为了遮阳。 今天早上曾下了一场阵雨,雨下得很大,但此时已经晴了、太阳当空高照。路面上的光线依旧非常刺眼,不过湿热的空气,气温已远不如昨日。起风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一阵惬意的凉爽。 时间还比较早,各处里墙后面、不时能看到炊烟缭绕,有些家户估计还没做好午饭。 秦亮此时的心情确实复杂。 可能还是因为对方身份太高的原因,他心里忍不住紧张、担心之余、却又觉得莿激而期待。心跳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不少,虽然谈不上什么山盟海誓的情意,但郭太后本身、就让他觉得新奇而严重。 偶然间他甚至感到了些许的恍惚,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干的事是真的。而且郭太后上次就放过一次鸽子,给秦亮留下了印象,他此时便有一种见不到人的预想。 确实可能发生的情况是,他又会在上次那密闭的房间里、干等一个下午。 马车进了那条小巷子,这边空无一人,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十分潮濕。因为下过雨,“呱呱……”的蛙鸣还没天黑就响起了、与蝉虫的叫声一起此起彼伏,夏日的大自然十分吵闹,让人莫名觉得焦躁。 秦亮把马赶到马厩,然后闩上院门。他站在大门后面,深深吸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情绪、以及湿热带来的些许烦躁,便仔细地做着琐事,不留下一点纰漏。 他四处看了一番,接着走进了里面的上房,依旧像上次一样关闭两道木门。 外面的噪音忽然就小了。许久没人居住的房屋内,稍微静谧下来、有一点荒废陈旧的气味。秦亮只觉自己不像是在室内,倒像身在荒郊野岭的破庙下面。 屋中光线有点阴暗,但因外面的阳光强烈,眼睛慢慢适应之后,其实视线非常清晰。 秦亮做了一会琐事后,跪坐在了筵席上,从腰间取下水袋。他仰头大喝了一口,“哈”地叹出一口气来,仿佛是想把内心纷乱的情绪给呼出来。 其实不仅是秦亮、即便古人也会觉得跪坐的姿势费劲,但跪坐是一种端正的礼仪,随意放松的时候有绳床、床等坐具。现在这屋子里没有别人,秦亮依旧跪坐在这里,一时间心里确实放松不下来。 需要点时间,如果等了很长时间,郭太后仍不来,他自然就会慢慢放松,并逐渐降低期望、直至接受结果。 安静而无事可做的时间里,那里衬的幽香、夹杂着复杂清淡的气味,渐渐再次进入了秦亮的想像中。 他又好似听到了郭太后的声音,那端庄从容的字句,仿佛是从天上传来、带着威仪,娇美的辅音、又好似如水的妩媚柔情。 然而那种端着的庄重感,一旦让秦亮起了亵渎之心,他便会莫名地产生一种破坏慾,想让她放下伪装,想听听真实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感觉。 而甄氏的描述的容貌视觉,反而不直观。秦亮只能想像出一个高挑的古典美人形象,朦朦胧胧,如同身在云端,好似笼罩着烟雾,若隐若现,看不太清楚。 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估计已经是正午了,秦亮渐渐觉得心里不上不下、十分难捱。主要还是无法确定,对方究竟会不会来。 就在这时,忽然地板上的洞口传出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来了! 秦亮侧耳倾听,果然有动静。木梯也响起了细微的声音,来人的动作比较缓慢、很轻,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 没一会,地板上的洞口、便先出现了一把精美的绸面大执扇,执扇后面只能看到挽鬓一角的乌黑秀发。确实是她!因为甄氏不会是这样的动作。 秦亮身体没动,但袍服一下子就动了,他甚至连呼吸都有点不畅,仿佛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似的。有时候气氛和心情到了,只要一想到马上就能做的事、就能让人憿动,根本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秦亮不动声色地侧目,几乎屏住了呼吸,看着她的身体、逐渐从地板下面上来。 房间里依旧很安静,但秦亮的心跳等声音仿佛很大,充斥着整个脑海。 卷二 第一百五十一章 原野风景 这间上房有阁楼,内外两道门、两层墙,没有窗,所以非常密闭。 先前院子里外的各种蛙“呱呱”拼命叫唤、蝉虫也在撕声力竭,其实非常吵。但此时屋子里却十分安静,只能听到细微的自然噪音,空气中宁静却不死寂。 直到此刻,秦亮已经看到人从地洞入口出现了,他仍然有点不敢相信、殿下真的来了?他甚至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想掐自己一下。 但是如此清醒的中午,空气中的陈旧气味、小虫飞舞的细响、木地板上的损坏小缺口、眼前的郭太后手脚并用的生动姿态,一切景象与感受都如此清楚,做梦不可能做得这么细致。 这时郭太后一只手撑住木地板,一只手仍然侧举着执扇,人便默默地站到了地面上。 秦亮一下子看清了她的身段,感觉脑子隐约“嗡”地一声。 甄氏说郭太后的年龄比她稍大,秦亮估计郭太后超过了三十岁,但她的身材确实好得不像话! 从紫色的长裙估摸,她的腿挺长、身材高挑。那垂到了髋的宽袖浅桃红上衣、还算比较合身,但腰身的绢布仍有些宽松飘逸之感,隐约中能叫人察觉到那布料下、柔韧的小蠻腰。皷囊的哅襟,甚至让绢布料子也綳得很緊。 她应该是换了外面的衣裳才来的,首饰也取了、隐约闪了一下应该还剩耳环。 甄氏确实没有骗秦亮、说话的可信度很高,郭太后的身段非常吙辣,比甄氏好多了。甄氏还说郭太后冰清玉洁、长得远比她漂亮,秦亮此时更加好奇,所谓郭太后的漂亮相貌、冰清玉洁的肌肤是什么样子。 但郭太后全身严严实实,一把大执扇遮住了头颈,没露出一点皮肤。 拿着执扇的手指能看到。手指果然很修长、隐约能看见筋,修长的手指很白,不似女郎的娇嫰小手、却有一种会做事的女人味。 她走路的姿态也很端庄好看,步子雍容平稳,素雅的着装、也藏不住那种自有的华贵气质,但她的腰和殿会很克制地轻轻摆动,凹突有致的身段、会让其成熟媚感自然而然地流露。 两人都没有说话,秦亮起身去把洞口重新盖住。郭氏稍微停了一下,微微侧头从执扇下面看了一眼。秦亮只从余光里、看到了一眼那雪白而秀气略尖的下巴,还有涂着胭脂的嘴。她的朱唇胭脂涂得很别致,好像没涂嘴角,显得嘴挺小。 郭氏的身份还是“那位夫人”,所以她一句话也没说。估计怕开口就让秦亮听出来,然后把秦亮当场吓倒。 秦亮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沉默着等她走到榻前。 他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过去。这时郭氏把床帐放了下来,然后自己脱了鞋,仍旧拿执扇贴着脸、便转身坐到了塌边。很快她把腿与脚也收了上去,将床帐紧紧拉拢了,把秦亮挡在了外面。 郭氏的动作正经而守礼,这种时候、做事仍然是有板有眼,看得秦亮有点想笑。但没一会,秦亮便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会看到这样的场面。一时间秦亮忽然醒悟过来,好像宫中的人生病了、御医把脉就是这样。她还真是一本正经地执行着事情。 秦亮当然不能让她这么生硬地应付过去,他又想到了那种叫冰麒麟的神兽。 她在帐中、好像用被褥蒙住了头,于是过了一会,她的声音就像是屋外的蛙鸣蝉叫,隔着墙,听不太清。 其实秦亮是否能够充分投入情感、述说的情话有多么深入对方的内心,与井本身的关系不大,却与女子全方位的整体美感有关。一个真正美人,你会觉得她无论什么地方都必定带着芬芳。又如琴瑟和鸣、不是独奏,而是默契与相互鼓舞形成的状态。 无言地述说了好一阵,秦亮终于有言地开口道:“殿下,我把帐拉开罢。” 郭氏的身体顿时一顫,立刻慌忙缩回了幔帐。过了一会,她才轻轻拉开幔帐,露出了一张通红的脸。 甄氏确实是比较诚实的一个妇人,她说郭氏的话、一点夸张都没有,郭氏真的非常漂亮。 那流畅的面部线条,虽比鹅蛋脸稍微少点圆潤感,但脸型五官均匀端庄,有一种大方的美感。一双杏眼,自有一种誘人心灵的睸色;加上那小嘴、略尖的下巴的秀丽感觉,正是端庄大方的美感中、带着娇睸的气质。相貌与她的声音感觉竟然很搭。 她的肌肤白得像精细的瓷器、滑若羊脂玉,不太通透,却相当白皙。那羞荭的脸,让妩媚之气、更增添了几分。 一瞬间秦亮感觉身体都是飘的,感觉脑子有点昏。 郭氏唤了一声“仲明”,便不好意思地拿宽袖又遮了脸,娇声道:“卿猜出来了,居然还敢来?” 她的音色没变,庄重的主音中、带着娇气的辅音,但语气不一样了,完全不像在朝堂上那样平缓从容,此时的情绪表现得十分明显。 秦亮不知如何作答,心道:上次是谁不敢来、放了我鸽子? 他便随口说道:“正因是殿下,仆才胆敢。” 郭氏咬着下嘴唇,盯着他道:“卿为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怕阿……什么都愿意做,竟然、那样对我。” 秦亮道:“得亲殿下芳泽,我自愿的、且甘之如饴。” 她的目光变得微微迷离,非常小声地说道:“前阵子听说了卿之噩耗,我真的好伤心、后悔。去年就不该退缩,我恨自己、太害怕了。” 秦亮顾不上多说,便侧坐到了塌边,靠近拥抱郭氏。郭氏马上回应,沖动地緊緊搂住他,发出了终于如愿以偿般的叹息。秦亮伸手放在郭氏白皙的脖颈上,轻拨交领向她肩头滑去,她完全没有抗拒。秦亮便埋头闻着她肌肤上的气味。 郭氏的声音已经变得不太清晰:“是不是跟我那件里衣的气味一样?我身上的模样、又是否与卿想的相同?” “嗯。”秦亮应了一声,他感觉自己需要更多的氧气。 人的感觉、与心境有关,并不一定非得去什么地方才能开怀。此刻秦亮便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密闭的房间内,却是在一片原野之上。 原野上的风景多么美妙,艳丽的桃花满天飘飞,漂亮到极致,春风吹得万物渤发,桃花变桃果、熟得充侐了果汁。柳枝像青丝一样,在风中飞舞玻动。一切都是如此开阔而畅快,叫人觉得心胸如大海一样宽广。骏马在原野上飞奔,马肩上洋溢着肌肉的力量、在汗中闪闪发光,它全力以赴,左冲右突,盡情地放开了马蹄乱奔。那骏马扬起前蹄,后蹄奮力一蹬,径直飛跃上了半空,从餱中发出一声长啸。 良久之后,郭氏“咳咳咳”地咳嗽了几声,軟軟地跪坐在木地板上的她、终于吃力地站了起来。秦亮捧着她的脸颊,她则目光闪烁,垂着眼睛只顾看地板。 偶然对视一眼。只见郭氏的眼神十分复杂,目光脉脉含情,矜持内敛的羞涩中、又隐约深藏着似笑非笑的放枞,且在瞬间不断变幻着。那明亮有神的眼睛,如同幽深的潭水一般,刚被轻轻触碰了一下、遂蕩起了层次奇妙的涟漪。 两人都没有说话,郭氏开始寻找地板上到处都是衣衫。榻已几乎快被拆掉了,幔帐撕出了一些布条,被褥也裂开了,上面一团乱没人去整理。 “我得走了。”郭氏拉扯了一下宽袖上衫轻声道,“逗留得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秦亮点了一下头,帮忙去掀开地洞的木板与竹箍夯土。 郭氏刚走到地洞旁边,却忽然转身,一把搂住了秦亮,用口鼻贴着秦亮的脖颈使劲闻着。郭氏搂得很緊,仿佛想把她整个人都压进秦亮身体里、以便合二为一。秦亮也立刻吻住了她的嘴唇,相互呼吸着对方口鼻中的气息。 过了一会,郭氏才挣脱开来,盯着秦亮狠狠看了一眼,沉声道:“我真的走了。”她终于提起长裙、转过身用脚踩到木梯上。 秦亮等了一阵,直到地道里细微的声音完全消失。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仿佛除了秦亮、从来没人来过。秦亮开始仔细地重新掩盖地洞入口,然后收拾了一下房间,准备带走破烂的帐幔被褥等物扔掉。 他打开两道房门,午后的阳光顿时好像“哗”地一声涌进了阴暗的屋内,让他整个人都沐浴在了光辉之下。他不禁仰头看了一眼万丈骄阳,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殿下跪在自己面前的景象,忽然有种莫名的权柄慾望充盈心间。 除了亿万束阳光骤然出现,外面聒噪的雨后蛙鸣、蝉叫也重新响起,这些动物真是不嫌费力。不过这屋子的隔音确实好,关上两道门后、这么大声的噪音也传不进去,那么里面像是垂死挣扎般的拼命哭诉,应该也传不出来。 秦亮久久站在门口的太阳底下。直到身上感觉被晒烫了,他才长长地吁一口气,回头拿东西准备离开。 卷二 第一百五十二章 雨中的琴声 郭太后穿戴整齐,一身红青色的蚕衣、长裙拽地,凤冠印绶、玉佩金饰一应俱全,她的姿态端庄从容,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出上房。 太阳光顿时火辢辣地照到她的脸上,立刻就有宫女近前、拿御伞给她遮住了阳光。但她身内火辢的感觉却没法缓解,每走一步都需要忍耐。郭太后回顾周围,在场的宫女宦官都躬身侍立,应该是无人察觉出异样。 之前郭太后还没进这座院子,便有侍卫和宦官在各处搜查过,为了殿下的安全。然后院子里各处、有宦官宫女守着,前后门也布置了将士侍卫把守。 没出什么意外,恐怕便没有人会觉得、中午发生过什么事。 她暗自松了口气,打起精神,不顾走路时的疼痛、以及长袍里使不上力气有点打闪的腿,依旧保持着平稳,不慌不忙地走上了华丽的辇车。车上有一块弧形的小木凳,专门方便跪坐的坐姿,郭太后跪坐下来时、默默地咬着贝齿,端正地跪坐在了车厢正中间。 甄氏没有随行,估计她想等人们走了之后,再检查一下房间内、是否有什么疏忽。 其实倦意与力软,郭太后觉得、倒不是很难忍受。 她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西园的灵芝宮,接着沐浴更衣,便继续到榻上睡了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便在一阵噪音中醒了过来。她很快察觉,宫殿外面已下起了暴雨。 “哗哗哗……”宽敞的宫室内,好像所有角落都笼罩在了雨声之中。 郭太后好像没睡太久,但此时已经睡不着了。她刚醒来,脑海里便全是各种各样的感受与片段,此时她才发现,更难以忍受的、其实是时间。 才分开一下午,她又想马上见到仲明。 让人沉迷的、不仅是那难以描述的强迾感觉,还有心里感受到的侬烈的情意,就好像是拥抱时的用力、恨不得融到一起、合二为一。 “呼!”郭太后叹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现在身子已受不了,但仍然很想与他继续亲近,有一种想死在他怀里的冲动。 她双手緊緊地交叉在前面,这样就好像正被他抱着一样。 郭太后心里寻思着,自己无法经常回去祭祀,而且那个院子只要第二次去、便容易让人留意,也很危险。 下一次见面,究竟要到猴年马月? 窗户外面的大雨仍然未停,一阵阵飘起的帷幔之外,天空已经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阴云密布。雨中的树木也好像灰蒙蒙的,完全没有盛夏的绿意。 郭太后观望了一会,顿时觉得天地间的万物、好似都已黯然无光。 以前没与仲明见过面、只听甄氏描述,郭太后便很好奇。她以为只需要见一次面,亲自体验一下、甄氏说的感觉就行了。但事与愿违,现在她反而感觉更加难受。 不过她也明白,一时间没希望再次见面,否则她恐怕会更加心急,一天都等不了。 没一会,宫女带着裙袂潮濕的甄氏走了进来,地上的木板上也留下了一串雨水脚印。 甄氏揖拜后主动说道:“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没到宫门、忽然就下起来。” 郭太后随口道:“去给甄夫人找件深衣。” 宫女弯腰道:“喏。” 郭太后也从睡榻上站了起来,让几个宫女服侍着穿好袍服。 等宫女刚一走,甄氏便跪坐到郭氏的身边,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小声道:“好像没人发现。”她观察着郭氏的脸,“我没有过去,殿下是怎么做的?” 郭氏的脸有点异样,看了甄氏一眼道:“不是卿教的?中午在叔父家才用过膳,都饱了。”甄氏跪坐在那里、顿时瞪着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沉默稍许,郭太后又轻声道:“因为是仲明,其实也没什么。这种事最不能接受的、是怕遭人嘲弄,事后被出言俉辱。仲明不可能那么做、那么说,卿也是我信任的人,所以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甄氏想了想道:“姐说的话、好像真是那么回事耶。秦仲明那个诚恳认真的样子,不像会拿这种事玩笑的人。” “何况。”郭太后便俯首在甄氏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甄氏撇嘴道:“太偏心了,下回也要他这样对我。” 郭太后笑了一声,随即又收住了笑意,叹了一声道:“卿至少想见不难。” 甄氏沉声道:“我说了很上瘿罢?之前几个月没见他,我用膳食都觉得没味道了。” 郭太后幽幽道:“何止?我都不知道还有几十年该怎么活,忽然觉得日子好没意思。” 甄氏摇头道:“姐可别这么想。” 郭太后看了甄氏一眼,突然醒悟,虽然是同一个仲明,但甄氏的感受应该不太一样。 她慢慢回味时,也觉得自己沉迷的、不仅是触觉和感官,还有内心那种缠绵悱恻的情意。所以仲明身上的气味不香,她却极其渇望闻到;莫非仲明身上的气味有毒吗?还不是因为那个人、那份心。 郭太后想到这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只能闻到焚香的残留、各种香料气味,混合在潮湿的空气中。 甄氏想了想道:“姐可以找些事分散心思,要不,弹首曲子给我听罢。” 郭太后这会没什么事做,便点头应允,接着她便唤来了宫女,搬琴案、焚香。 “叮咚”的拨弦试音之后,悠扬的琴声便在雨中响起了。甄氏的话似乎有道理,郭太后觉得好像心里好受了些。她要回想曲谱、还要留意手法,心里便少了很多想法。 不过音律本身就会激起一些意象。郭太后一边弹奏,一边看甄氏,眼前看到的、却仿佛是秦仲明的样子。 雨天的午后,潮濕的风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她的衣裙与发丝飘逸。她弹着琴,仲明微笑着倾听,他的眼睛里满是欣赏爱慕与绵绵情意。不用说什么话,只消那目光的交流,便让她心里暖暖的,教人十分惬意。 卷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败嘉奖 庐江郡守! 秦亮与郭太后见面后的次日,便听到了这四个字。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 不过事情这才刚刚有点眉目。王凌派人来洛阳,想联合扬州刺史诸葛诞、把现在的庐江太守文钦弄走,让秦亮去接任庐江郡守。事情还处在王凌的谋划商议阶段。 然而只是提起这个郡守,秦亮就没法淡定了。 别看扬州一分为二、魏吴各占一块,魏国扬州只有两个郡;但扬州对郡守来说,简直是当今大魏最好的地盘、没有之一。 有两个原因。其一,魏国各地的中外军、兵屯都是家眷分开做人质,实行严苛律法。一旦将士有逃亡、叛乱,便会把军士的家眷抓起来处死或为奴。所以吴蜀两国骂战的时候,骂曹魏篡位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骂曹魏使军民骨肉分离,所指便是错役制度。 不过这制度有漏网之鱼,扬州没有实行。所以地方军政主官对将士、兵屯的控制力极大,没有后顾之忧。 其二,秦亮查过文书,最近大魏朝廷的统计户口只有六十多万户、不到四百万口。最奇妙的是,十年前的户籍案牍、写的还是七十多万户,人口居然在负增长? 实际人口当然翻倍都不止。各地有士族豪族藏匿了大量人口,这帮人在朝野都有关系、说不定关系特别强大,一个太守根本不敢动。 魏国朝廷简直是一团糟,看上去有多达九个州,但朝廷权力分散,还有各种士族豪强分走了大部分利益,根本没法把全国的力量充分动员起来。 所以司州、豫州那些,看着地盘大又平坦,实际上利益早就分得差不多了,太守能过手的东西很少。 而扬州那地方是魏国后来才占据的,又是魏吴征战的前线、士族的庄园财产没有保障。所以看着地盘不大、人口少,实际上官府几乎都能调动起来。 秦亮之前在孙礼门下做刺史兵曹,大概估算了一番,如果芍陂之役吴国不是忽然来袭,王凌把兵屯召集起来、聚集个六七万大军一点问题都没有。 庐江郡比淮南郡小一点,直接按兵屯名册点名,召集个两万人也没太大问题。 加上现在的士族官寮养私兵,有些郡守手里是正大光明的两三千步骑编制。到时候秦亮整个两三万人、还是经常在前线打仗的老兵,实力直接起飞! 秦亮拿着王凌的亲笔信,一连读了三遍,才还给送信的劳鲲。 劳鲲看了秦亮一眼,双手接过竹简,然后拿给王广。 秦亮几乎急得想团团转,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 他太想要庐江郡守了,这是最好的地方! 而别的地方,关中最差,那里有不少司马懿旧部,好不容易有个郭淮是王家姻亲、还是个蛇鼠两端的人;司马懿在荆州、幽州打了一些胜仗,颇有威信,在当地也提拔过人。四个方向,只有扬州才能不怎么受掣肘和监视,毕竟那里是王凌的地盘。 扬州就只有两个郡,其中一个淮南郡是州治。庐江郡就是万里挑一的地方,外祖父的想法、简直想到了秦亮的心坎上。 秦亮的思维速度很快,考虑了没一会,他便神情凝重地说道:“外舅明鉴,具体策略上、这样做应该是成功不了。” 王广转头看向秦亮。 得益于秦亮在曹爽府、校事府干了很久,还是了解不少关系的。 他便说道:“庐江太守文钦是大将军的同乡,被大将军当自己人。文钦在景初年间就该被治罪,大将军保了他、后来他才做了庐江郡太守。现在外祖父与刺史诸葛将军联手、上奏文钦之罪,确实给了压力,但大将军恐怕仍然不会答应。 劳鲲道:“文钦谎报军功,已经查实了,人证物证都有。” 秦亮心道:就大魏朝廷这个鬼样子、全看关系,什么证据有用吗? 王凌从太和二年开始、就开始在扬州做刺史,经营扬州到现在已经十五年有余。中途只有一年多、干了一下豫州刺史,其余时间一直在淮南。 以前王凌就想把满宠弄走、没得逞,最后靠比谁活得长,把满宠熬走了。现在这个文钦明显不是王凌的人,所以王凌也想把他弄走。 秦亮便劝道:“还得奏功升迁,因为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报復出气、而是把文钦调走!大将军这次在伐蜀之役中大败,回来定会嘉奖很多人,趁机让大将军把同乡文钦也顺带升迁,才有一定可行性。” 劳鲲听得一头雾水,困惑道:“君所言,大败嘉奖?” “对!”秦亮看着他道,“阁下没有听错。” 这时王广沉吟道:“仲明之言,颇有些道理。大将军把文钦调到扬州,正是丁谧之谋、故意为之。” 又是丁谧?秦亮的眼前、立刻便仿佛看到了一个八字胡的狗头军师。之前秦亮在芍陂立了功、却被弄到了校事府,主意便是丁谧出的。 秦亮道:“所以大将军只要极力反对,那事情必定办不成了。另外仆以为,不能与诸葛诞联名上奏。既然诸葛诞也不想与文钦共事,便让诸葛诞一个人上书。” 他想了想接着说:“丁谧出主意、掣肘的就是外祖父,外祖父虽是扬州都督,但在此事上反而不好说话。 诸葛诞与夏侯玄是浮华友,互为知己;大将军又很信任夏侯玄。因此诸葛诞的态度,在大将军府更管用。 外祖父不要参与,反而可以降低大将军府诸公的戒心。而诸葛诞上奏,在大将军府看来、则只是内部事务而已。” 王广点头道:“我也觉得仲明的做法、更容易成事,我这便写信给阿父,改变计策。” 秦亮欣慰地看了一眼丈人,说道:“可以让诸葛诞带话给夏侯玄、请夏侯玄也帮忙写封信。” 王广立刻同意了秦亮的策略。 秦亮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如此一番作为下来,调走文钦应该不难,但仆仍不一定能接任庐江郡守。” 不过秦亮没有轻易放弃,他想继续尝试争取一下。除了请郭太后出面,表叔令狐愚在曹爽府干得不错、好像很得曹爽之心,也可以去找一下令狐愚。司马师那里,可以先问态度。 卷二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求不得放不下 送信进京的劳鲲便是庐江都尉。或许他认为、秦亮有可能做庐江郡守,所以不顾年龄差距几乎一倍,劳鲲仍执礼甚躬,拿东西也是双手奉上。 不过也可能因为、秦亮是王家婿。 劳家也是太原郡祁县人士、跟着王家做事似乎有两三代人了。便如同秦亮在杨威等人面前说的那样,世家大族、各家有各家的人。 劳鲲看起来挺会做人,不像那文钦,走到哪、便被嫌到哪。上面的王凌和诸葛诞,都想送他离开、到千里之外。 这个庐江郡都尉劳鲲,自然不会掣肘秦亮。而剩下的那些人、只要是文钦有权任命的,如果秦亮真的坐上了庐江郡守位、便有权直接橹掉。 当然,前提是秦亮能出任庐江郡守。 劳鲲道:“若只是调走文钦,主公(王凌)恐怕不太满意,请君再想想办法。” 他又看了一眼秦亮,“主公非常欣赏秦君的文韬武略,听说了秦君在秦川阻击费祎之事后,主公赞不绝口、惊为天人,更是朝暮期盼,只待秦君早日来到麾下。”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暗忖,利益一致的感觉真好! “还得是外舅家,才是自家人阿。”秦亮感慨道。 王广听到这里也相当受用,神情欣慰之余,又皱眉道:“不过人只能谋事,成不成得看天意。” 秦亮点头称是。 即便是世家大族的王凌,也没法决定一个郡守的职位,只能对洛阳的决策产生影响。 那曹爽与司马懿,才有权决定别人的前程,权势确实叫人羡慕。 于是王广先写好了书信,交给秦亮看完,才拿给劳鲲。劳鲲也参与了今天的谋划,所以回去之后,还可以口述、补充来龙去脉。 秦亮离开王家宅邸的前厅,时间已不早,他便径直回后面的庭院。校事府的事,他早已不想多管。 昨天早上下过雨、下午又是暴雨,直到现在,天气都没完全晴转。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大多时候、天空都是阴沉沉的。 庭院位于两道高墙之内,总算是听不到蛙鸣了,但夏天的生命好像特别活跃,各种虫子在庭院的树木花草中、一直叫唤。还有蚊虫,才是最烦躁的存在。 “嗡嗡”的蚊虫翅膀细响,让秦亮觉得随时可能叮咬自己,他下意识地伸手在空中飞快地抓了两下。 但那声音过会又响起了,刚刚才开始思考的秦亮、再次被声音吸引了注意。他遂在阁楼前厅里来回走着。 人不能有希望,尤其对于非常渴望的东西。有希望,又明知很可能会落空,那其中的感受、简直难以形容,让人抓狂。 他忽然想起了后世佛家的一句话,不禁念叨了出来:“求不得,放不下阿。” 这时令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君此时是求不得,还是放不下?” 秦亮转身看向王令君,随口道:“既求不得,也放不下。” 王令君说完话,仍旧款款地执礼揖拜:“夫君。” 秦亮则随便而荒疏地拱手了事,不过他的目光一直没从王令君身上移开。看到她那端庄舒缓的气质,他觉得心情似乎一下子好点了。 “君也不知道焚香,这种香能驱蚊。”王令君清澈的声音道,“妾去取些火种来。” 没一会,王令君重新回来,便在厅堂里做起了琐事。雕镂的青铜香鼎里,没一会也缓缓飘出了白烟。 秦亮觉得、自己在家里懒一点是对的,这样就可以看王令君做琐事。 看她慢悠悠地做事的动作,确实就是一种享受。她其实很有力气,肌肤也十分紧致,看似优雅平稳的动作、温柔其实也需要体力。所以秦亮晚上都得稍微留点神,不然一炷香内他就可以睡觉了。 王令君也知道、秦亮喜欢这么欣赏她的动作,她焚香之后便道:“妾再给君煮碗茶汤。” 说话时她转头看了一眼,单眼皮的清澈眼睛里、带着些许微笑。可能她早就习惯了秦亮的眼神,但因为那张瓜子脸长得清纯而秀丽,浅笑时她仍会给人羞涩的错觉。 焚香的气味缭绕,秦亮盘腿坐在筵席上,渐渐也放松下来。于是他不紧不慢地开始说话,把庐江郡守的事说了出来,倾述一下自己的感受。 王令君在做事,故有点分心,只是不时回应一句。没过多久,茶也煮好了。 秦亮还没喝,就知道大概是什么味道。此时的人们饮茶喜欢放佐料,这样倒有了区别,每个人煮的茶味道都不同。像董氏每次都会放姜,王令君则喜欢放蜂蜜。 王令君也在几案旁边跪坐下来,秦亮便有意无意地看她的腰殿和髋。她的姿态赏心悦目,或许还是因为身段本身长得美妙。不然也不会有东施效颦这个词了。 然而她那修長荺称的双蹆,却非在穿着长裙时、能被欣赏到。长裙也显得蹆长,而且很能修饰髋的美感,却突出不了美蹆,秦亮还是觉得她双蹆捰露的样子更好看。钟会曾经说的、把女郎拉到厢房里的下一步动作,秦亮也喜欢这么对待王令君。让她只穿着一件廠开的上衣、反而更能凸显殿与那双长蹆。 这时王令君的声音劝道:“君还是顺其自然罢,尽力就行了。” 秦亮道:“卿言之有理。” 王令君柔声道:“妾也知道,君不想我们的下场不堪。不过无论结果如何,君对我与姑有这份心、便已足够。” 秦亮不禁沉吟道:“起初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为了我们自保。但是,事情往往做着做着、心境就会产生变化。” 王令君抬眼看着他,一副倾听的模样。 秦亮与她对视一眼,如实地说道:“我同时又觉得,拥有不可轻视的实力、手握权柄的感觉,可能会很好,很有大丈夫的气概。” 王令君想了想道:“是吗?” 秦亮心里有点混乱,也说不清楚。他沉默片刻,便把身体挪近一些,伸手放在了王令君的手臂上。 天还没黑,但秦亮已欣赏了令君好一阵,这时又与她玑肤接触,于是他等不到晚膳过后了。王令君想安抚秦亮的情绪,遂小声说、愿意让他在家里体会大丈夫的感觉。秦亮忽然回忆起了郭氏的做法,便教了王令君。不知过了多久,秦亮察觉厅堂门口有人来了,紧接着便听到“哐当”一声大响。 莫邪呆站在门口,不留神把青瓷盆摔得、满地都是碎片。 今天秦亮夫妇只是临时興起,没顾得上去关门。不过这庭院里、从来没有外人来过,就算有人来,门楼那里当值的侍女、会先通报。所以他才没太在意。年纪不大的莫邪,显然平素对王令君是相当敬畏,忽然看到王令君跪在筵席上的场面、才会如此震惊。 莫邪忙跪俯到地上,伸手去捡碎片,她又惊又恐,口齿不清地说道:“妾错了,这就收拾。” 王令君的神情也充满了难堪与不好意思,脸顿时变荭,咬了一下朱唇,人便站了起来,她说道:“还收拾什么?把门窗关上。” 莫邪拜道:“喏。” 都已经这样了,秦亮不可能因为莫邪的打搅,便做事未半、而中道停止。莫邪战战兢兢地做琐事时,夫妇二人在几筵上继续。前厅的几扇木窗都是向内开的,莫邪关好门窗,把自己关在了前厅里。王令君便招呼她过来,拽住她的红灰色收口宽袖一拉、莫邪的上衫交领便到了手腕上方。这是王令君亲手拉的,莫邪完全不敢恢复衣衫原状,只能跪坐在旁边不知所措。 不知道莫邪十几岁了,玑肤倒是白嫰,但看起来身材仍然很单薄纤细,秀气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她也没经历过人事、此时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可怜。 秦亮有王令君就可以,所以暂时没打算让莫邪受伤,但见莫邪可怜倞慌的样子,他便伸手去轻轻抚着她的削肩,安抚她的情绪。莫邪是个坚强的女郎,不愧是能陪着王令君练剑的人,当秦亮忘乎所以下意识苚力捏她的时候,她仍然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 及至晚膳的时间,饭菜摆的地方、就是这前厅的几案。秦亮看王令君穿着整洁的紫红色深衣、端正跪坐在对面,他一时间倒有点恍惚,总觉得之前好像没发生过什么。 莫邪端着木盘进来,先跪坐在木案旁边,然后把上面的碗端到案上。秦亮观察莫邪时,才觉得确实发生过什么事。莫邪的脸很荭,垂着眼睛完全不敢看二人,手还有点抖。 秦亮好言道:“不用怕,汝家女郎与我、都不会伤害汝。” “嗯。”莫邪小声道,“妾不是怕。” 王令君看着秦亮的脸道:“君真是多温暖的一个人阿。” 秦亮扬了一下下巴,指莫邪道,“这么长时间了,她一直在这座庭院里,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忠心可靠的人,总是比较难得。” 王令君微笑道:“放心罢,妾自己选的侍女,当然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莫邪小声道:“妾无依无靠,在女郎身边过得很好。即便是女郎与君要瘧待妾,妾亦不会背叛。” 卷二 第一百五十五章 皮面光 之前秦亮尚在长安之时,去雍凉都督府,拜见过曹爽等人,其实当时曹爽等人、就已经认可了秦亮的功劳。后来秦亮回到洛阳,朝廷诸公也多有称赞。 加上司马师去年就许诺过,大概意思是,只要秦亮不乱说话、有一点可能摆到场面上的军功,太守加将军号很稳。 所以秦亮这回做太守,基本没有阻力。问题只在于、能不能做庐江郡守? 能做的事,秦亮都已全力去做了,没有忽视任何有帮助的人。 果不出其然,曹爽人在长安、便已表奏封赏了很多人。包括郭淮、司马昭都有赏赐。其中郭淮被授以“假节钺”的待遇,只要在战时,无须任何上报,便可以先斩后奏、直接将人处死。 七月曹爽回到洛阳,立刻又提拔了一些人,并向令狐愚许诺兖州刺史、向李胜许诺荆州刺史。 诸葛诞的上书请功、夏侯玄的建议,曹爽估计也听从了,要升迁文钦为执掌洛阳各门屯兵的四品城门校尉。 但秦亮的事,还没有听到确定结果。 趁上朝的机会,秦亮提早来到太极殿外的庭院等着。见到令狐愚,他便上前见礼,打听内情。 令狐愚道:“事情有点波折,一会出宫之后,仲明上我的车,我们细说。” 秦亮忍不住心急,便不动声色道:“表叔先简单说个大概。” 令狐愚便点头道:“大将军挺痛快。夏侯玄在长安说过此事,言称扬州既有公休(诸葛诞),不如调迁文钦。 不久前大将军回到洛阳,我哪能不给仲明说好话?我也在大将军跟前说,许多人都有升迁,而仲明亦在秦川尽心出力,何不让仲明接任庐江郡守?在我舅舅手下做官、也能得到一些庇护。” 秦亮的心情很复杂,此刻听起来好像很顺利,但令狐愚事先又说过“有波折”。他便一声不吭,只待令狐愚继续说。 有人从路上经过,两人偶尔会揖拜回礼,稍微打断一下谈话。但秦亮与令狐愚离路面有一段距离,不是很熟悉的人、便没理会。 令狐愚小声道:“大将军马上同意了。当时丁谧也在前厅,似乎并不愿意赞同;但因大将军已经听从夏侯玄的话、要调走文钦,而仲明确有大功,我也出面提及此事,丁谧便没吭声。所以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奏书还是我写的,给大将军过目后,便送去了中书省。不料中书令孙资不同意,要我重新考虑。” 秦亮瞪眼道:“为啥?” 令狐愚想了想,低声问道:“仲明与那孙资有没有过节?” 秦亮道:“我从未与他打过交道,只是在东堂见过面,没人引荐、连话也没说过。”他立刻又悄悄说道,“这事可能与孙资关系不大,而是司马家的意思。” 令狐愚点头道:“应该是。” 秦亮顿时心下恼怒,暗道:我糙你玛阿司马师!你们做烂事的时候、我没多话,现在你们父子俩专门与我过不去? 令狐愚道:“回头我请大将军亲自出面,看事情还能不能有转机。” 秦亮点了点头,揖拜道:“表叔帮了大忙。” 令狐愚回礼,拍了一掌秦亮的膀子,“我们叔侄还说啥客气话?” 两人也没时间多说,便一起走进了东堂。曹爽、司马懿等人都是姗姗来迟。 司马懿父子进来时,秦亮等人仍向其揖拜。司马师专门拱手向秦亮回了礼,阴人果然是表面客气,如同马粪皮面光。 很快太后皇帝也临座了,众臣依旧稽首如故。秦亮跟平常一样,站在后面旁听。他忽然感觉朝会过程有点枯燥,只有当郭太后开口简短说话时、才仿佛有了点意思,至少郭太后的声音很好听。 ……朝会结束之后,郭太后回到灵芝宮歇息,便听说甄夫人在宫里。甄氏最近有好一阵时间没来了。 郭太后只把身上的许多配饰取下,并未更衣,仍穿着秋白色的蚕衣,便来到灵芝宮阁楼上、等到了甄氏。两人坐在一起,先说了一些洛阳的逸闻趣事。 待左右退下后,甄氏很快谈起了秦仲明,“他托我进宫来、想请姐帮他说几句话,他想做庐江郡守。” 郭太后应了一声,悻悻道:“仲明在伐蜀之役中有军功,这阵子就要封赏,大将军府为他请功、外任郡守倒也恰当。我知道这件事。” 甄氏看了郭太后一眼,“姐反正不容易见到他,我才更不想他离京,但没办法,唉。他说了什么话,我必定要告诉姐的,不可能瞒着姐。” 她停顿了一下,沉吟道:“仲明应该是非常想做庐江郡守,为了让我在姐面前说好话,什么都给我做了。” 听到甄氏的暗示、什么都给做了,郭太后自然立刻意会。甄氏一提醒,她马上轻易地想起了各种触觉、温度,以及自己回忆了很多遍的感受。 郭太后记得当时自己俯在榻上,挂着幔帐。因为一开始,彼此都没有说话,郭太后还以为、他尚不知殿下身份,她便没露脸。再度想到那御医诊脉般的做法、以及难堪的姿态,郭太后的脸马上荭了,秋白色蚕衣哅襟也因呼吸而一阵起伏。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甄氏无言以对。不提还好,甄氏一提起,却是越说越难受。 甄氏沉声道:“仲明说,只要殿下这回帮他,他会记着一辈子恩。不管以后殿下的要求、有多么过分,他也会真心实意地舍命回报。” 郭太后听到这里,立刻侧目,心里也重视起来,想了想道:“王凌在扬州,或许是这个原因。” 甄氏点头道:“兴许罢。我看仲明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姐不如试试帮他?” 郭太后道:“只要他开口了,我当然会尽力。这种事,主要还是看大将军与太傅的意思。不过他当众说过、为大魏社稷不惜性命,我据此表明一下态度倒没问题。” 说到这里,郭太后慢慢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她在宽敞的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头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办法。”她轻轻招了一下手。 甄氏俯首过来,郭太后便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番话。 “叔父、义兄他们,好像与太傅府关系很好,真的要这么做吗?”甄氏正色小声道。 郭太后的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朱唇,心一横、目光也明亮了几分,“他的话说到了那个份上,愿意舍命回报,我就帮他这一回。若仍然不成,那我也实在没办法了。” 甄氏沉思一阵,终于轻轻点头:“姐拿主意。” 卷二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与亮无关 郭太后的办法,是直接旨令中书监刘放、拟诏给秦亮封赏。 她在东堂听完曹爽奏事之后,便召见了中书监刘放、要刘放写诏书,赐爵秦亮为乐安亭侯,调任庐江郡太守、加虎威将军。 刘放与孙资一起守中书省,照通常的做法,只要诏令是真的,他们不能忤逆。能提出诏令不合理、进行劝诫的人,基本是侍中寺的官员,诸如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 但刘放并未立刻拟诏,而是叫孙资去了太傅府。 事情确实变得蹊跷了,郭太后从未这么做过。 若非她今天这么干,大伙差点都忘了,诏令原来是皇帝或殿下的旨意,而非大臣的意思。 司马师听到消息,也从护军将军府赶去了太傅府。护军将军府、在洛阳内城的南门内,而太傅府在皇宫东南边,过去距离不近。不过事情似乎有点严重,司马师也不辞辛劳。 司马师到了太傅府,便有人径直把他带到了邸阁下面的劵室内。打开木门,这间房间很小、且无窗。不过三个人跪坐在一张几案旁,正好合适。这里本不适合坐太多人。 孙资年纪挺大了,但神志看起来并不糊涂。 此人掌管机要已有二三十年,之前曹家宗室就曾在背地里指桑骂槐,说他活得太久了、看还能活几天! 但那些宗室已经被罢官回家,孙资至今还好好的呆在中书省。 见礼罢,孙资便径直说道:“皇太后殿下受了爽的胁迫?” 司马师立刻摇头道:“不至于,此事得利的人是王彦云(王凌)。曹昭伯何必那么上心?” 难得爽府与太傅府有一点共识,比如把文钦安插在扬州,当初丁谧献策、司马家也是支持的。 现在曹爽调走文钦,还要把王凌的孙女婿秦亮放在庐江郡,本身就不合洛阳中枢的利益。如果说曹爽因此去胁迫郭太后、那也太奇怪了。 此时阿父司马懿的神情、却愈发凝重。 司马师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难道郭太后是在主动向爽府示好?” 房间内沉默了一阵,孙资终于说道:“恐怕真有可能。今年正月陛下就已元服,最近爽府还在张罗陛下大婚,立文昭皇后甄氏(甄宓)的侄孙女为皇后。宫中格局有变。” 孙资说的事,便是十一岁的皇帝举行了成年礼,然后要娶十三岁的妻子、并立为皇后。 即便是魏朝人,十一岁娶妻也有点急。但这样一来,即表示皇帝已成年,开始亲政,将来诏书可以直接以皇帝的名义、曹爽控制的皇帝。 那么郭太后在朝中的作用,便会进一步下降,很多事情她都无法作主、只能听从皇帝(爽府)的安排。 所以郭太后为了自身的处境,想主动向爽府靠拢? 司马师沉吟道:“可是……郭家那些人,郭太后的叔父郭立、堂弟甄德(郭德),都获得过我们的帮助。” 阿父司马懿终于开口道:“毕竟是叔父、堂叔。不过殿下已无至亲,郭立是殿下最近的亲属,汝尽快叫郭立与殿下见面,让郭家人探问殿下的态度。” 司马师忙点头道:“儿随后便与郭立见面。” 现在最重要的、便是郭太后的立场态度,而非秦亮那点事。 曹爽等人占据了皇室亲戚的名义,控制皇帝是轻而易举之事。司马家则与郭家交好,如果郭太后竟然意外地倒向了曹爽,那形势便非常难堪。 这时司马师灵光一闪,脱口道:“此事与秦亮有没有关系?” 司马师说出口之后、才又细想了一下,解释道:“我忽然觉得,郭太后倒向爽府、有点不可思议。因此我才尽力去想,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阿父皱眉道:“事情必定是王凌的主谋,只有王凌才能说动诸葛诞,诸葛诞再说服夏侯玄。而秦亮家几乎没有门路,他族兄秦朗亦已完全退隐,他能有什么办法?可能会找一下令狐愚,令狐愚不也是王凌的外甥吗?” 稍作停顿,阿父司马懿又开始琢磨人,“我未曾与秦亮说过话,只在庙堂上看过几眼。此人谨小慎微,军谋上心思也挺细密。但这种出身不好的人,胆子很小、不敢轻易冒险,乃因承受不起失败代价,失败一件事,可能半辈子都爬不起来。” 孙资道:“秦亮以五百兵、抵抗费祎数万人,朝中诸公都说他胆子大。” 司马懿摇头笑道:“此役难办的是、猜中费祎走哪条路。只要猜中了,选择有利地形,提前准备,把蜀军堵在山谷里两天、难度不是太大。” 司马师道:“对,秦亮就跟入赘一样,听说他大半时间都住在王家宅邸。” 孙资听到这里,也不禁莞尔,说道:“郭太后应该不是想倒向爽府,只想示好、以便自保。有了皇帝的名义后,爽府会越来越强势。” 司马师赞同道:“孙公一说,确有道理,总比我忽然冒出的想法、要更说得通。” 阿父司马懿的眼神也不浑浊了,一副沉思的样子,过了一会、他犹自点头道:“郭立、郭芝两家,应无甚大问题。”他抬起头又道,“还是要先试探郭太后的态度。” 司马师小声道:“涉及大事,妇人都靠不住。” 阿父却不以为然,看了司马师一眼道:“不一定。” 孙资问道:“那郭太后的旨意?” 阿父司马懿的声音道:“听她的。爽府不管王彦云,我们没必要出头。不然把郭太后和王彦云全得罪了,却没多大好处。” 孙资点头道:“便依太傅之意。” 司马师也没有意见。这事最要紧的地方、还是郭太后的立场,秦亮那事反而不是重点。毕竟秦亮只是去做郡守,王凌多了个孙女婿执掌庐江郡、他也仍然是都督扬州而已,不会多出一个州来。 这才上午,谈完正事,三人也不多说,司马师与孙资都揖拜告辞,各回各府。 走出邸阁,司马师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地面上有风,天上有云,太阳在薄云中穿梭。 倒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景象。 不知怎地,司马师又想到了秦亮。这会想到的,是去年的事,那时秦亮听说曹爽反对他做太守,脸上一瞬间表露出了丰富情绪。 司马师稍作思索,决定提前与秦亮见一面。 办法依旧是通过黜妇吴氏的邀约。事不宜迟,约定的时间便是今天下午,否则秦亮会从别的地方、先听到庐江郡守的事。 其实司马师觉得,秦亮这人还不错。 秦家没什么根基,秦亮全靠寄人篱下、依附姻亲王家。他在军谋上挺有些能耐,人看起来也聪明可靠,郭淮那事、暗示一下他就懂了,也没出岔子。 而且司马师观察下来,发现秦亮的品行也很端正守礼,不是那种好色之徒。秦亮与吴氏来往了那么多次,却从来都很注意言行,每次司马师要走、他也立刻辞行。听吴府上的那个人说,秦亮从未与吴氏私下往来。 其实吴氏是挺有姿色的一个美人,且是越看越好看那种。当初司马师一眼相中吴氏的时候,丑侯家已经没落,若非吴氏的姿色、司马师一开始就不会娶她。 而今秦亮有机会经常接近,他却坐怀不乱。对于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来说,确实要很有修养才行。 到了下午,司马师便提前来到吴府。 司马师的马车赶进了宅邸大门,径直到马厩。他从马车尾门出来时,马厩中间的木挡板、直接挡住了里面的光景,前厅庭院里的人看不到这边。 他很快就走进了两座厢房房屋之间的缝隙,然后沿着房屋背后与高墙之间的狭窄空间,来到了内宅高墙下面。吴氏已经开了小门,他便走了进去。 吴氏暂且已屏退了内宅的侍女,司马师并不想被人看到他与吴家来往。 司马师进了一间不大的厢房,很快那个中年妇人便进来煮茶了。 茶汤刚煮好,司马师才抿了一口,吴氏便推开木门、带着秦亮走进来。司马师遂放下茶碗,起身与秦亮相互见礼。 煮茶的妇人告退,三人在同一张几案旁跪坐下来。司马师依旧坐在上位,忽然便开口道:“阿父与我已经同意,让仲明出任庐江郡守。” 司马师留意观察秦亮的眼神,果然他脸上顿时一喜,而且是惊喜的样子。看样子,秦亮这会才得到消息。 秦亮拱手道:“多谢太傅、将军。” 他接着说道:“仆听说,外祖父的意思、想让仆去庐江郡,仆本没报多大希望,却未料事情如此顺利。” 司马师心道:哪有那么顺利?不知道后面有多少人掺和! 秦亮又道:“庐江郡守挺好,外祖父是扬州都督,倒可以照看一下,省心许多。” 司马师不动声色道:“并赐乐安亭侯,食邑三百户,加虎威将军。” 之前雍州前线来人奏事,提起过、秦亮对费祎谎称虎威将军,这将军号多半来源于此。 一时间秦亮的脸都笑烂了,他笑道:“没想到将军不但是言而有信之人,还有额外的惊喜!” 司马师摇头道:“仲明立了军功,郡守加将军号,必定没问题。不过庐江郡守是汝外祖父的意思,并经手了爽府的人脉。 起先中书令孙彦龙(孙资)不赞同,我与仲明有来往之事、他并不知情。我知会孙彦龙之后,事情便无甚阻碍了。” 秦亮道:“甚好,其实我倒不是太在意、做哪里的郡守,但去扬州确实不错。” 卷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宁静致远 兴许是心理作用,那个中年侍女煮的茶汤,特别难喝;顺带着,秦亮觉得她长得也难看。之前吴夫人曾指过那中年妇人、说是司马家的人。 不止如此,秦亮甚至越看司马师、越觉得他面目可憎。 以前秦亮还不觉得,认为司马师个子很高、长脸大眼,五官整体感觉有点奇特,只是属于异相。而眼下,秦亮是越看越不顺眼。 但不得不承认,司马师的演技不错,说的是煞有其事、一本正经。 而且司马师说话的策略很好。此次秦亮能成功拿下庐江郡守,司马师承认了曹爽府的推动作用、也不否认孙资的阻碍;他只在关键信息上,进行篡改。 撒谎就得这样!不能满口胡说,要绝大部分话、都说真话。 不过,秦亮能确认庐江郡守之事,司马师的消息、确实最早。所以秦亮的惊喜也未曾有假。 就在这时,司马师的脸色有点难看,忽然便从筵席上爬了起来,说道:“我失陪稍许。”说罢便打开房门出去了,随手掩上木门。 顿时狭小无窗的厢房里,只剩秦亮与吴氏二人。 吴夫人背对着房门,秦亮跪坐在西侧。而正对着房门的位置、便是刚才司马师的席位。 片刻的沉默后,秦亮便轻声问道:“上回吴夫人提起,被休的原因?” 吴夫人有点诧异,接着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房门。 秦亮小声道:“我猜他不是内急、而是拉肚子,要一会。” 吴夫人便悄悄说道:“他的结发妻死了,说是染上了瘟疫。我只是有点好奇,便在司马家打听了一下。然后我就休了,那时刚过门没几天。” 秦亮观察着吴氏,能感受出她的怨气。 果然吴夫人忍不住又低声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认识了他。”她稍微停顿道,“非常可怕的一个人,冷血无情到难以理喻。而且休了我,还要管我的事。” 秦亮沉吟片刻,便轻声问道:“尹模的事,夫人是真的感激我吗?” 吴夫人点头道:“那是当然,为我出面的、竟然是素未蒙面的秦君。”秦亮仍旧端坐在那里,表情也很认真,毫无玩笑之意,说话一直很小声:“那夫人怎么感激我?” 吴夫人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秦亮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身材,骨骼生得很顺,虽然重要的地方不是很突出明显、身材稍显单薄,但还是有些东西的。譬如哅襟位置,这个时代没有垫子、甚至文胸也没有,只要穿着衣裳能有些许高度,那遮住的地方必定有形状。她的皮肤也挺白皙,削肩娇弱,看起来有娇美之感。 这时秦亮便盯着她的衣襟某处,沉声道:“能给我看看吗?” 吴夫人顿时神情复杂地变幻着,从不解、到诧异,接着便是羞矂,脸也立刻红了。 秦亮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轻声道:“我也觉得他是个很可怕的人。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夫人很美,却不敢越雷池半步。我胆子不够大,只能默默地独自想着夫人。” 吴夫人听到这里,眼神一凛,鼓足勇气抬头看着他:“真的要看?” 秦亮道:“我想了许久下面是什么风景,只看一眼便已无憾。” “只准看。”吴夫人顫声道。 秦亮点头道:“夫人还不知我是怎么样的人吗?” 吴夫人很重地呼吸了几口气,便背对着木门,轻轻把宽袖对襟的领子向两侧挑开、然后把坦领里衣拉了起来。秦亮之前的估计果然没错,他瞪大眼睛仔细欣赏,并欠身靠近了细看,眼睛几乎凑到了她的玑肤上。但时间很短,吴夫人很快就把衣衫恢复了原状。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把手轻轻按在哅襟上,脸都白了,好像吓得不轻。她随即转头看了一眼木门,这才又松了口气。 重新回到安全的状态,吴夫人才大胆地与秦亮相互对视着,目光在秦亮俊朗而用心的脸上流转。秦亮没有一丝笑意,与她一样很紧张。 没一会,木门忽然发出了“嘎吱”一声响,吴夫人的削肩微微一顫,跪坐的姿势更加端正。秦亮展开双臂,然后把宽大的袖子甩到前面来遮掩,手将袍服内的物品拨偏了个方向。 司马师进来了,重新到上位跪坐,说道:“不好意思,久等了。” 秦亮道:“才一会工夫,正好能安静地喝茶。喝茶便讲究个心境,宁静致远。” 司马师笑道:“好一个宁静致远。” 秦亮强笑道:“若不静一下心,容易得意忘形。仆真没想到,竟然封了侯。” 魏国的封侯是实封,便是划出某地一部分民户,本该上缴的税赋、直接送到侯爵那里。当然负责征税和管理的,仍是当地官员,侯爵并无行政权。 司马师说了几句,果然也没多话,很快便重新起身,说道:“我还要去见别人,仲明继续喝茶?” 秦亮道:“仆也要告辞了,多谢夫人煮茶款待。” 吴夫人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午膳时间已过,只有简单的茶汤,请秦君勿要见笑。” 于是三人都站了起来。 “对了。”走在前面的司马师忽然转过身来。 秦亮站在原地。 司马师沉声道:“仲明去了扬州之后,常能见到王都督,恰当的时候,可以说几句恰当的话。阿父与汝外祖父私交甚好,望能长久维持情谊。” 秦亮拱手道:“仆明白了。” 三人相互揖拜,拉开木门走到檐台上。吴夫人如同前几次那样,跟着送秦亮出内宅门楼。司马师则往后面走去。 吴夫人的眼睛看着地面,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内宅里静悄悄的,除了那个煮茶的中年妇人,站在一间门开着的厢房内、面朝这边,没见到别的人。 二人沿着回廊走。回廊靠庭院的一侧敞着的、只有柱子,不过走到转角处,便有一段路修了墙面支撑。秦亮忽然从身后抱住了吴夫人。吴夫人好像确实不太懂,被咯之后、竟然回手往秦亮的袍服上抓了一下,便吓得她要挣脱。她转过身来,秦亮立刻准确地亲吻住了她的嘴。 只片刻工夫,秦亮便放开了她。吴夫人瞪了他一眼,急忙若无其事地快走几步。秦亮也跟了上去,两人很快走出了转角处。 …… …… (感谢书友“让人记住昵称”、“大熊1669”的盟主。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打赏支持,西风非常感动。) 卷二 第一百五十八章 猜不到 刚入秋季不久,七月的阳光便没那么辣了。太阳从稀薄的云层里穿梭了出来,天空很高,微风拂过,正是一派秋高气爽的风光。 马车刚驶出吴府大门,秦亮便握紧拳头、在空中用力一挥,脸都快笑烂了,但总算是没有放声大笑。 他发现吴心坐在旁边,便憿动地一把搂住了吴心的身子。吴心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手臂自然地垂着,浑身一动不动。她的玑肤比较紧实、也有点瘦,但秦亮感觉哅襟倒是很软,比吴夫人要饱滿许多。 片刻后秦亮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放开吴心。接着他便仰起头,张着嘴做出一副无声大笑的动作,方能宣泄此刻心中的憿动。过了一会,他才仰起头,鼓着腮帮对着半空“呼”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庐江郡守,乐安亭侯、虎威将军。”秦亮转头对吴心笑道,“可算是落了地。” 吴心开口用有点沙哑的声音道:“恭喜君侯。” 秦亮道:“还没实施下来,才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扬州庐江郡,到时候你们都跟着我去。” 这时他马上想起了郭太后,一向谨小慎微的她,竟然勇敢地用直接诏命的方式、在关键时刻帮助了他。 秦亮长叹一声,感慨道:“对我好的女人,我一定要好好对待她们。” 以前秦亮比较无视吴心,这会想起她在旁边,侧目时、她也正好转头看向自己。两人遂对视了一眼。 秦亮的神情也平稳了下来,说道:“卿是更特别的人,跟别的女郎不一样。今天卿就跟我回王家庭院,见见令君。其实你们见过。” 吴心应了一声:“喏。” ……郭太后的作为,确是引起了一阵波澜,连曹爽府好像也在议论此事。满朝公卿全都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各方倒也没有轻举妄动,尚在留意观察。 率先有所小动作的、是司马家的人。 郭太后的叔父、骑都尉郭立托宦官送来了口信,要郭太后尽快来郭家一趟。 她都不用多问,便知道这是司马家的授意。因为郭家好几个人与司马师关系密切,郭家是明摆着倾向司马懿的家族。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因为曹爽府有很多诸曹夏侯氏的宗亲,可以很容易亲近和控制姓曹的大魏皇帝;迟早要交出皇权的太后、对爽府来说价值有限。 郭家只能投靠司马氏那边,才不至于逐渐失去受拉拢的价值。 前几天,郭太后竟然只听从曹爽奏事、直接旨令中书监拟诏!此事便如同将已经结冰的稳定湖面、砸出了一丝裂痕。 司马家与郭家的人都出现了些许紧张的表现,完全在意料之中。 但众臣的思考方向全是错的,他们做梦都猜不到是怎么回事。郭太后在后怕之余、竟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高兴心情,就好像把世人都戏弄了,她暗自还有点沾沾自喜。 不知是甄氏天马行空的想法、激发了郭太后,还是因为秦仲明的事,让她有点失去理智;总之郭太后现在察觉、自己好像在慢慢变化。 以前她一直按部就班,从来不愿意去做稍微出格的事,谨小慎微地活着。但而今,她不仅一连做了两件严重的事,而且忽然又想到了新的法子。 郭太后这次出宫,打算微服出行去往郭家,当然也会带一些随从。 这种事其实瞒不住,很快曹爽府与太傅府都能知道。但她也不怕,因为大家都知道,她一路出宫后、是去密见了叔父郭立。 为何她非要搞得神神秘秘?那就让诸公自己猜。 现成的理由也说得通,后宫不便公开与外戚来往过密。 殿下稍微把事情做隐秘一点,大臣们也能理解。包括大将军府也不会说什么,因为他们知道、郭家与司马家比较亲近。 于是郭太后没有马上回应、要见叔父郭立,她先等到了义妹甄氏,商议此事。 姐妹俩虽不是亲生的,却是一家仅剩的两个亲人了。所以甄氏对郭太后毫无二心,但甄氏上次已被吓得不轻,听完郭太后的描述后、她顿时紧张了起来。 甄氏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郭太后,小声道:“姐简直比我还疯。” 郭太后小声道:“密见叔父,本就比大张旗鼓、仪仗成群要好。上次是祭祀还有理由,才过去一个月,我若再次大肆张扬地回郭家,一个后宫的人、在朝野的评价也不好。” 甄氏点头道:“可姐的目的,是要见仲明。” 郭太后轻声道:“这次的理由更充分。为避人耳目,我可以只去那处别院,与叔父见面。没人会觉得,如此安排有何不妥,比上次不胜酒力之后、专门移驾别院自然得多。” 她的脸因为纷乱的心情、而渐渐出现了红韵,一时间她又觉得危险、又很期待,甚至开始着急起来。 甄氏也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无奈道:“姐一旦起意,我恐怕劝不住了。”她说罢又蹙眉道,“常在河边走啊!这么下去,可能会败露。” 郭太后忙道:“仲明都要去扬州了,哪能常有?这回就是最后一次。” 甄氏一副思量的神色,终于微微点头道:“姐说得是,那我便帮姐安排最后一次?但仲明会同意吗?” 郭太后毫不犹豫道:“他必定愿意为我冒险。” 她见甄氏脸色都是白的,便好言安慰道,“别太担心,就算败露我也有办法保卿。时间先定下来,便是本月……五天后的上午。” 甄氏问道:“来得及吗?” 郭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想了想道:“只要你把消息带给了仲明,便来得及。我选一队宫女宦官,立刻就可以出发。叔父那边亦已传过消息。” 甄氏道:“我今天出宫,先用原来的方式约见仲明。万一他没看见,我便去王家宅邸附近等他。” 郭太后悄悄道:“卿也一定要谨慎,不要让任何人发觉、卿与仲明的关系。我们的事,之所以谁也猜不到,便是因为我们之间联系不到一起,无从推测。” 甄氏点头道:“姐言之有理。” 卷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无法躲避 刚从司马师那里确定消息时,秦亮非常惊喜興奋。能出任庐江郡守,应是他在正常仕途之中、最为至关重要的一步。因为以秦亮的出身,几乎不可能再升到州一级。 不过狂喜的心情,并未持久。风险的直觉、也随之笼罩在他的心头。 郭太后直接诏令的方式(甄氏说的),容易引起诸公的警觉。朝廷诸公都没有怀疑到秦亮头上,只因秦亮与郭太后、郭家人表面上毫无交集,推测缺失关键的一环。但秦亮和郭太后如此明目张胆的做法,仍然像是在走钢丝。 秦亮倒是因为太过渴求庐江郡守,慎重权衡、也认为值得冒险。但郭太后,这次真的是纯粹为了帮助秦亮。 郭太后阿,她的这份心与情意,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回报。 人就是这样,没得到的时候、只会一门心思想着目标。等到手之后,秦亮才会去关注更多的方面。 以至于王广在家中宴请宾客,到了庆功的时候,秦亮也没觉得有多么憿动。这么大的成功,他此刻的心情,好像还比不上之前在淮南都督府、芍陂之役后的庆功宴。 当时几乎是一无所有,但处境确实比较简单。或许越简单的开心,却是越纯粹。 “咚咚咚……”轻快的鼓声中,炊箫的三人亦在左右摇摆,合奏音乐。几个美貌的舞姬,梳着高鬓、裙子拽地,赤着白生生的脚,随着音律载歌载舞。她们的腰身像柳枝一样摇动,长袖飞舞如云,身体轻盈地旋转,空灵中带着柔媚之态。 不少宾客看得,脸上又是笑容、又满面红润,高兴又莿激,正好借女色助酒兴。 不断有人向秦亮举杯道贺,秦亮也微笑着答谢。 亲朋好友不吝溢美之词,不仅多次赞叹秦川之役,还有人美言、 秦亮是如同柳下惠一般的谦谦君子。 虽然鲜花与掌声,谁都喜欢。但这样的谬赞,让秦亮也有点不好意思承受,他想起自己干过的那些事、脸上微微发烫,只说实不敢当。 不过他在王家府邸,确实还是很注意言行的。像王广养的几十个美姬,以及各种小妾妇人,他一直都保持着距离。王家宅邸中有很多美妇,秦亮从来不碰、除非她姓王。 这些唱歌跳舞的美姬,在表演时会目送秋波。今天是秦亮的庆功宴,他得到的目光自然最多。不过他仍假装没发现,在宴上主要还是陪令狐愚喝酒说话。 表叔令狐愚,这次真的帮了大忙。 叔侄二人相谈甚欢,及至宴席结束,秦亮又专程把喝醉了的令狐愚送回去。其实秦亮也喝多了,他本就酒量不好。 回来时,秦亮发现了甄夫人的信号。 他现在并不想与甄氏来往过密,但依旧决定明日赴约。最近甄夫人也出了力,秦亮实在不好转头就变脸。 于是他再次去了那处别院、安抚了甄氏。 如同往常一样,秦亮事后不会马上就走,他收拾好之后,会在厢房里坐一阵,与甄氏说说话。 甄夫人还没起来,只用薄被裹着身子,坐在了卧榻上。 默默相对的短暂时间里,秦亮又细想了一遍、有关与甄氏来往的过程。 吴夫人府上的家奴,应该有人知道、甄氏曾在吴府遇到过秦亮。但那次相见、纯属偶然,彼此也只是在厅堂里见过一面而已。何况已经是去年发生的小事,目前看来,好像没人注意,估计除了吴夫人、人们早就忘了。 这时甄氏的声音道:“秦君有心事?” 秦亮回过神,见甄氏正捧着下巴、看着自己,他便脱口问道:“夫人还记得,去年在吴府初次见面的事吗?” 甄氏咬了一下嘴唇,点头轻声道:“那么奇异之事,还能忘吗?” 秦亮道:“当时卿应该带了个马夫,马夫在车厢前面、估计没看到我的相貌?” 甄氏立刻道:“他已经死了,今年春病死的。” 秦亮“哦”了一声。 甄氏道:“守这座院子的夫妇,是妾从西凉带过来的人,何况他们从没见过君。每次马车都是径直到内宅门楼前,前边有堵照壁,从前面看不到门楼门口的光景。” 她撇了一下嘴,幽幽道:“妾的名声不太好,说不定两个奴还以为,每次进来的马车、便是妾找的野汉。” 秦亮心道:难道不是吗? 不过他没吭声。事情直到现在,应该确实没有什么纰漏。毕竟甄氏除了与郭太后有关系,并非重要人物。连郭太后也没多大权力,甄氏这样的人对朝政影响几乎没有。 甄氏的声音又道:“放心罢,妾这边没有疏漏。殿下与君、都忽然重视起这事来。” 秦亮听到这里,叹道:“毕竟是殿下,心思确实缜密。如今这情况,我与甄夫人的来往不被察觉、尤为重要。” 甄氏点头道:“妾明白了。不过殿下还想见君最后一次。” 秦亮顿时一怔。 甄氏见状,小声问道:“君不愿意吗?” 秦亮看了她一眼,马上说道:“既然殿下开口,我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此时秦亮的脑子中、再次浮现出了上次见到郭太后的光景,那嘴角未涂胭脂的漂亮小嘴里放着东西的景象、让秦亮的印象尤其深刻,还有她走路克制扭腰的端庄仪态,以及在空中飘扬玻动的一头乌黑青丝,各种片段画面纷纷闪过眼前。 刚刚才安抚过甄氏的他,竟然一下子感觉袍服中不太舒适。 秦亮确实也很想见郭太后,而且一想到她的情意,他便十分感动。秦亮对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太后,在不知不觉中、已是上心了。 但是好不容易、马上就能赴任庐江郡守,秦亮刚刚表现出的勉强、确实只因危险意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只要干了事,哪有完全没风险的法子? 秦亮暗自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夫人先说说罢,殿下想怎么安排。” 甄氏便把准备好的法子谈了一遍,时间安排得很急。 秦亮想了想,周围人都不敢直视殿下的情况,便道:“这次我去殿下的行宫那边。尽量不让人产生疑心、尤其重要,反而是被人大胆撞破的可能性更小。毕竟人们对于殿下这样身份的人、多半只会暗地里悄悄琢磨,连看也不敢看一眼。” 他接着沉吟道:“有时候看似危险的方式,实则是最好的选择。越躲越容易坏事。” 两人商议了一会,秦亮便告辞而出。甄氏衣冠不整,自是不用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秦亮来到庭院中时,只见院子里有风,树枝在一阵阵地摇晃,叶子飘得满地都是。古朴雅致的庭院,竟然莫名地多了几分萧瑟之感。 …… …… (祝书友们端午安康。) 卷二 第一百六十章 风声不匀 郭太后约定的时间只剩一天。但在此之前,七月二十五、秦亮还要参加一次朝会。 这次来太极殿,应该是他今年最后一次。之后他便不打算来了,只等东南的行程,暂且避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 有时候人们会想要得到关注、想找点存在感,而秦亮现在倒希望、诸公都能无视他。但这又是不太可能的事,今天投来目光、以及见礼的人更多了。 曹爽如同往常一样,在前呼后拥之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模大样地走进东堂。 两侧许多公卿官员向其揖拜,秦亮也在此内。 伐蜀之役的大败,似乎没有太影响曹爽的声威,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今天曹爽特意向秦亮点了一下头。 跟在侧后位置的令狐愚,立刻对秦亮说道:“为仲明请功封赏之事,我先上书,不管用。还是大将军亲自出面,向殿下请了旨。” 这些事,令狐愚在王家宴会上、已经说过。秦亮会意,这是说给曹爽听的话。 秦亮也配合道:“仆感大将军厚待。” 曹爽从鼻子里发出“嗯”地一声,向前走向他的首位位置。 曹爽这胖子,秦亮对他的感受、真的是有点复杂。经常是想骂他,但有时又觉得他人品还行。 没一会,中书令孙资路过,竟然上来寒暄了两句。这是秦亮第一次与孙资说话。 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刘放、孙资二人守中书省、掌握机要,确实是朝廷重要人物。但现在秦亮并不能左右朝廷大事,被这些人关注、感觉并不好。 等到司马懿路过时,他一边走一转头看向了秦亮。这次他的目光甚至停留得更久,把秦亮上下都打量了一遍! 司马懿那张老迈长脸上、眼睛挺小,平素看着很普通,但聚光之后,相当有穿透力。单是这个目光、所表现出的心智,便不是郭淮能比的,郭淮只是气度有四平八稳的官威。 饶是秦亮两世为人,也被司马懿看得、差点不淡定了。他莫名产生了一种被扒光衣裳示众的感觉,又像自己的隠俬都被曝光了似的。 但秦亮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性心态,他不断暗示自己:老年人没有想象力,不可能想到那么奇异曲折的情况。 而且外戚郭家是倾向司马懿的家族,这里面的关系太复杂了。 每次曹爽与司马懿都是姗姗来迟,大概这就是手握大权者的作态罢,贵人多忙碌。只要这俩“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人到了,皇帝太后也很快便会到。 然而不管他们多有权势,这会仍得与秦亮一样,恭敬地趴到地上,行稽首叩拜大礼,高呼道:“陛下、殿下万寿!” 十一岁的皇帝声音还带着稚气,说道:“众卿平身。” 皇帝曹芳在朝会上几乎不说话,就像一尊泥菩萨坐在中间,说话的人一般是郭太后。 不过今天曹爽谈起了皇帝大婚的事、一旦等皇帝结了婚,说话的人就要轮到曹芳了。 既然是曹家的人提起、郭太后自然不能反对大婚,她还称赞了一句:“听说文昭皇后侄孙女甄氏,贤惠静姝,知书达礼,便请诸公卿商议议定。” 毕竟文昭皇后甄宓的侄孙、与平原公主是冥婚,冥婚夫妇的义子甄德、其实是郭太后的堂弟。现在这位准皇后甄氏,在名义上与郭太后还算是亲戚。郭太后叫那位十三岁的准皇后一声姑姑、好像都可以。 郭太后的声音依旧端庄从容,温文尔雅。秦亮听到她说话的语气,甚至有点不相信、明天郭太后就会与他幽会。 秦亮已经发现,郭太后其实是个非常能忍耐与克制的人,当条件不允许时、她能表现得完全看不出端倪。 而且郭太后的忍耐、与王玄姬又不一样。 王玄姬也能克制情绪,但好像是用了一种自我催眠般的办法。当王玄姬不想表现出极端情绪时,她整个人都是呆滞的,反应也很慢,了解她的人其实能稍微察觉到异样。 但郭太后不一样,她能照常应对眼前的情况,还能做出妥当的判断与回应。 朝会结束后,秦亮因为刚才听到了郭太后的声音、看到了垂帘后面的身影,心情竟然再次急躁起来。 大概是因为精神压力有点大,秦亮出现了一些逆反心理。他不仅没被吓住,反而更想亵犊权威!他此时是一边感觉到恐惧、威胁、风险,一边又很想找到反抗的出口。 这次约定的时间不是中午,而是早上。 因为郭太后不能每次的借口、都是不胜酒力要休息,她白天在郭家别院睡觉,本身就不应该是常见的情况。 所以秦亮要早点去,借郭太后等待叔父的时间、与郭太后见面。并且此次是秦亮过去,直接在郭家别院里相见。 他宁肯冒险、来到宫廷随从的眼皮底下,也不想让郭太后的行程,看起来有一丝蹊跷、惹人多想。 一大早,太阳还没升起,秦亮已独自赶着马车,来到了那窄巷中的院子。 不过今天应该是看不见太阳了,一早就下起了秋雨,还有风。 秋风一阵一阵的,每当起风之时、好像雨也会随之变大似的,密集的小雨点便斜着刮向树梢,发出“哗”一声雨声,声音骤然变大。风一过,雨声又恢复了“沙沙”的声音,笼罩在天地之间。 院落中的景象并不稳定,起风的节奏不均匀,不知何时便会一下刮起风雨。 秦亮像上次一样、来到两道门内的里屋,他打开地道入口,先坐在筵席上等着。 屋子里的陈设没有变,只有破了的幔帐与布垫、被秦亮收走了。光线也比上次暗了不少,今日外面没有阳光。此时此刻,秦亮倒有一点物是人非般的错觉。 看着这些熟悉的陈设,秦亮仿佛看到了光影一般,郭太后的影子、正以各种姿态在屋子里出现,她的声音也好似回荡在耳际。 不过今天郭太后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后面那座庭院里,会有宫中的宦官侍女。 郭太后这次出宫不带仪仗,但她乘车出来、应该无须掩盖身份,多半会正常穿着皇太后的常服,更能威慑身边的侍从。秦亮想到这里,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息着。 卷二 第一百六十一章 密信 甄氏在前面提着灯,后面只有微弱的光。地道确实狭窄,而且很低矮。秦亮的个子高,弯着腰也很难走,几乎只能四肢着地爬行。好在地道并不长,一会就能走完。 秦亮问道:“汝叔父何时到?” 甄氏弯着腰回头道:“他说上午来,到底什么时辰不知道。殿下已屏退左右,但君不要把她的鬓发、深衣弄乱了。也不要太快,上房的外面便有宫女,容易听到声音。” 没过一会、秦亮来到木梯上时,便好像刚走出隧道一般的感受,外面的亮光刺眼,一切都忽地豁然开朗了。 刚才在地道中消失的雨声,也一下子“沙沙”地笼罩在上面的瓦顶上,不时发出“哗”地一声。 他探出头时,发现郭太后也站起了身。 郭太后果然穿着宫廷常服,看起来非常华丽。乌黑清秀的单鬓、戴着珠玉步摇,装饰真金簪珥。她穿着交领蚕服深衣,青红色的上衣皷囔囔的非常明显,下裳青白色,柔韧的腰身间系着绶色绲带。 秦亮寻思她在庙堂上、接受百官朝拜时的样子,多半与现在差不多,可能打扮会稍微复杂一点而已。 她在东堂上位,隔着帘子,而且大家都不敢抬头直视她,几乎不知道她什么服饰。现在秦亮倒看了个清楚。 郭太后的身材高挑,站姿十分端庄,不过看起来有点紧张。她的双手颇有礼仪地叠在腹前,此时一手正使劲地抓着另一只手,那用力綳紧的手指,仿佛在表达着她此刻的心情。 见到秦亮上来,郭太后便下意识地款款向前走了两步,头上的步摇珠玉轻缓地摇晃着。 她保养极好的脸上,冰清玉洁的肌肤略施粉黛,看起来更加艳丽庄重。略尖的秀气下巴上方,漂亮的小嘴抿了一下,她好似欲言又止。一看到秦亮,郭太后的杏眼顿时亮了几分,闪出了生命般的光辉,变得更加生动了。 “我是否不该让仲明来?”郭太后顫声道。果然说话的口气,与东堂上已有不同。 秦亮深呼吸了一下,说道:“臣也很想见殿下。另外上次忘了一些事。” 这时甄氏道:“我到外面去守着。” 郭太后转头,轻轻点了一下头。 秦亮也先把入口处恢复了原状。不过原来压在入口木板上的木架,已经推开了,他没管木架。 这处上房,一共分成了四间大小不等的房间。秦亮带着人挖地道的时候来过,而且很熟悉,毕竟单布置这个地道的出口、便耗费了两天两夜。 此间便是卧房,侧面还有一间很小的房间。出去的门、开在南墙西角,出门后有一间不大的屋子;再出去是会客的房间。要从卧房走到庭院,一共要进出三道门。 但是为了更密闭,秦亮便上前拉住了郭太后修长白皙的手,把她往旁边的小房间带。郭太后叠在腹前的手放开了,仍由秦亮拉着。 秦亮有很多话想说,但这紧张的气氛不太对,上房外面又有宫女宦官,他便只是低声说道:“殿下诏令中书省,为我冒了很大的险,我会一直记得殿下之恩。” 郭太后看了一眼他的袍服,荭着脸轻声道:“仲明只要知道我的心便可。” 她被秦亮拉着走了几步,接着又小声道:“自从认识了仲明,我的心境已是全然变了。” 两人进了旁边的小房间,关上门。里面空间不大,只放着一张几案,地上铺着筵席。 时间不见得很紧迫,但主要是不知道郭立啥时候来,于是秦亮也不好多说话。因为不能弄乱殿下的衣饰,他也没立刻拥抱她,便径直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殿下见状,脸颊浮着一层红韵,神情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也默默地垂下眼睛,轻轻解身上的绲带。深衣的上衣下裳连在一起,全靠束带,解开绲带后便能廠开了。秦亮要趁这次见面、与殿下议定一些事,方便以后能保持书信沟通,而不须再通过甄氏转述。 他也不浪费宝贵的见面时间,先进入了正题、然后才从怀里拿出了一些佐伯纸。 “这是数字符号。”秦亮伸手把一张佐伯纸放在几案上。殿下眼神缥缈地看着纸张上的数字,嗯地回应了一声,声音听得秦亮又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秦亮道:“殿下回去后,记住这些符号、所表示的数字,然后把纸烧掉。前面三位,表示页数;中间两位是列数;最后是某列的第几个字。” 郭太后伏在几案上看着纸张上写的东西,说话的声音几乎不成句:“我会记住的,不会让别人看到内容。” 秦亮接着说道:“便以《汉书》的十二篇纪,用简牍抄写成一列二十字、二十列的竹卷,拿着编写的数字、在竹卷上数。我们把密信、尽量写简短一些。往后若要改变编写方式,亦能用密信重新商议。” 那汉书的纪篇是叙述文,文字还是挺丰富,简单的书信内容、大概都能在里面找到相应的字。于是郭太后又复述了一遍密信的方法,她说得很慢,断断续续的。 若将来觉得字不够用,后面还有七十篇传,编写的方式也可以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卧房忽然传来了开门声。秦亮二人顿时停在了原地,殿下转头与秦亮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没动弹。 很快这里的木门外面,甄氏的声音便道:“叔父与弟都到了。” 殿下忙道:“我马上就来。” 甄氏点头道:“好,我先去招呼他们。” 殿下向前挪了一下,她离开秦亮后便赶紧起身系衣带、整理衣裳,她的手很麻利,一边忙活一边沉声道:“才这么早,我以为他上午才来。”她转头看了一眼秦亮,露出歉意与紧张之色,她小声道,“等我走了之后,让甄夫人陪陪仲明罢。” 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秦亮顿时生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情,说道:“我有办法。” 卧房出去那间屋,有一张坐塌木床,属于坐具。去年秦亮挖通地道后,便做了这么一张坐塌。他没想到能使用,不过当时费了不少工夫挖通地道,遂发挥了很多想象,是临时起意的作为。坐塌下面的四面用木板封了的,但是可以打开,里面藏个人很宽松。木床上面中间,有一块木板也能掀开。 这时秦亮也站了起来,他侧耳倾听着屋顶上的雨声,仍是犹豫了稍许。 …… …… (感谢书友“ 剑影狂踪”的盟主,以及书友“书友简”的打赏。) 卷二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往昔不堪回首 卧房南墙的门,开在西角。走出门之后,便是中间的那间屋子、面积不大,此时屋内没有人。 甄氏等人与来客,尚在外面的会客室。 中间这屋子里,挂着一道帘子;帘子半透,通过帘子能看到人影、只是看不太真切。这光景,如同在太极殿东堂朝会上一样。 不过郭家不比朝堂、毕竟到访的男子也都是郭家人,殿下也可以不挂帘子的。但宦官宫女布置行宫之时,还是挂上了帘子,总归是一种态度、表示后宫之人的不同。 皇室后宫之人,自与寻常士庶不同,当然非常之矜持与庄重。哪怕是郭家男子,也要隔开稍作回避。 帘子里面、靠近卧房门口,便是一张坐塌,位于房间西半。 坐塌三面都有锦缎围屏,东向正面是敞着的。 坐塌面积不小,高矮适中,上面铺着筵席。郭太后蹬掉锦绣绸面鞋履,先垂足侧坐在榻上,然后挪动身子,到了榻面。 她把筵席向前推了一下,然后轻轻提着青白色下裳,跪坐下去。披在外面袍服下摆落在坐塌上,她展开双臂轻轻甩了一下宽博的衣袖,衣料飘到两侧。 刚才前推的柔软筵席,正好垫着膝。坐具上有一种支撑跪坐的小木凳,但她并未使用。 “请叔父。”郭太后声音平稳地唤了一声。她刚说完话,贝齿便咬住了朱唇、胭脂未涂嘴角的唇显得小而秀美,她从鼻中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片刻后她的牙齿终于放开嘴唇,缓缓地叹息了一声。 南面的木门很快被打开了,三个人走了进来。 甄氏的声音道:“汝等先出去罢,把外面的门关上。” 宦官的声音道:“喏。” 郭立与甄德看到垂帘,正要行大礼。郭太后忙道:“叔父且止。”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一丝异样,忙调整呼吸,双手叠在腹前、用力地拉扯着。 郭立等便没跪拜,一起揖拜道:“臣等拜见皇太后殿下。” “叔父、堂弟,入座罢。”郭太后道。她的声音已恢复了端庄平稳,但呼吸还是有点不畅快,哅襟好像太緊了,咯得肌肤有点难受。她的坐姿很端正,因为浑身都很緊张。 郭立的声音道:“殿下的叔母、一早下厨做了汤饼,殿下以前最爱吃的。” 他说罢打开了一只木盒,从里面端出了一个木盘、上面隐约放着碗筷勺子。甄氏便接过木盘,挑开垂帘走了进来。甄氏把木盘放在坐塌上,上下打量着郭太后。 郭太后的脸颊稍微有点荭,眼神也有些缥缈,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不过外面的人隔着帘子,也看不太清楚光景,何况叔父等人也是知礼节的官员,并未直视垂帘。 外面郭立的声音道:“汤饼要趁热吃,臣知道殿下吃汤饼、爱放葵菜和蘑菇,这回也放了。” 甄德的声音道:“阿母用的西凉做法,不过在和面时、调了肉沫进去,浇上肉汁、葵菜,吃起来更猾腻顺口。” 其实甄德就是郭立的亲儿子,不过他已经过继了,名义上的母亲、是魏明帝之亡女,所以按理不能再称呼生母为阿母。 但甄德显然是为了表明他的郭氏血脉,此时仍称阿母。 郭太后道:“早膳,我已用过。不过叔父叔母好意,我尝尝罢。” 她说话尽量很简短,但很平静。 于是郭太后身子前倾,端起了前面的碗、拿起筷子,顿时又呼出一口气,然后作势对着碗吹气。汤饼里果然有葵菜和蘑菇,看到那朵蘑菇前面很大,她不禁多看了一眼,便用筷子夹起蘑菇吃,接着才吃汤饼、饮汤。 果然叔母改良后的汤饼做法,很味美、口感也更好,当初在西凉的条件、确实远不如洛阳。洛阳压面的手法工具也不同,做得非常紧实、有嚼头,外层又很猾,滋味简直难以描述。郭太后虽然吃得慢,却仍是口中生津,只觉美妙的汤饼从入口时、鲜美的味觉便像刮着整个食噵,直到心底。 “好吃。”郭太后不动声色地赞道。 甄德顿时像受到了鼓励,立刻说道:“以前每次去堂姐(郭太后)家、都有许多好吃的,儿时每逢过年过节,弟最期待去堂姐家作客。” 他抬起头来,立刻引起了郭太后的警觉。不过甄德只是看着屋顶、作回忆状,“弟记得,堂姐会用竹子做一种玩具,两头用青果塞緊,拿木棍猛地一桶,噼啪直响,非常带劲,哈!青果还会打出去,很好玩。” 郭太后深呼吸一口,说道:“不过是玩物,弟还记得呀?” 甄德感慨道:“是阿,儿时总觉得什么都有意思,长大了、反而没那么多有趣的事。堂姐心灵手巧,会做好多东西,儿时弟便总惦记着、过节去姐家玩。” 他说的这些陈年旧事,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提过了。这会忽然专门说起,也是在为了重叙亲戚情分,必定是有目的的。 郭太后心说:难怪汝说儿时有意思。儿时多简单的心情,哪会像现在这样、想得那么复杂。 兴许也是因为、儿时对什么都好奇,很简单的东西便能激发兴趣。长大之后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了,只因兴趣与好奇之物、都已发生改变。 此事郭太后有些失神,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口中已经被汤饼塞得満満当当、两腮都脹得鼓起了,她只好又吐回了碗里。看着碗里的汤饼,顿时便没了胃口。 不过堂弟提起往事,倒让郭太后想起了家乡西平郡的风光。 重峦叠嶂的山影十分壮丽,一层山高过另一层山,苍劲的气势中带着粗犷,景色与洛阳这边完全不同。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样辽阔的意象,一时间真想放声大喊。 但坚韧的性格、端庄矜持的坚持,让她忍住了内心的冲动。她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左右微微晃动了一下身体,立刻故意咳嗽了一声。 郭立的声音道:“殿下慢点吃。” 郭太后道:“走神了。” “唉。”郭立叹了一声,“多久没回家乡了阿。” 郭太后长呼一口气,心道:回去又有什么用?家里人都没了。 忽然之间,她在担忧之中,竟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有个亲生的孩子、或许也不见得是件坏事罢? 卷二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或有它事 叙过亲情,果然甄德率先说起了正题,他沉吟道:“不久前,殿下听从大将军奏事后、旨令中书监之事,我们都很意外。” 此时郭太后感觉很疲惫,身上没什么力气,也稍微放松了下来,便不想说话,一时没吭声。而且她的心里挺乱,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不过算算日子,倒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这时叔父郭立的身影一动,扭转上身向后面的窗户看了一眼。甄德会意,也跟着转头看去。 中间这间屋子,前后都是房间,只有东侧墙上有窗户。窗户关着,但是漏风的,一直都有风灌进来,垂帘也在随风轻轻飘摇着。 一时间几个人都没说话,冷场下来后,屋顶传来的“沙沙……哗啦”的雨声更加明显了,仿佛忽然间才弥漫在屋内。 因为有雨声,而且甄德父子在垂帘外面、也离了一段距离,所以三人谈论的声音不算很小。 郭太后眼前、仿佛看到了这样一个画面:窗底下猫着一个宦官,贴着墙在侧耳倾听,宦官多半是大长秋的中宫谒者令张欢。然后在庭院里的某个地方,又有另一个人在躲着,悄悄观察着张欢。 这是很可能出现的景象。 宦官们的法子看起来笨,倒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容易被发现;而是人们常常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当时机出现时、只有选择做与不做。 中宫谒者令张欢,在太和年间(明皇帝)就在中宫当值了,他并不是外臣安排进来的人。不过郭太后听说,最近几年张欢与大将军府的人来往较多,有可能会被收买。毕竟如今皇室衰微到不像话,即便是宦官也可能有二心。 不过这样也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密谈上面,估计没人能想到、还有更难以置信的事正在发生。 其实仲明事先也没与郭太后商量,否则她可能没胆子答应。到现在她还緊张害怕到不行。 这时叔父郭立开口了,他把声音压得小了一些,“大将军对殿下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郭太后话还没说完,忽然住嘴了。她不禁闭上了眼睛,放松的身体也再次绷緊,跪坐的姿态更端正了。 叔父郭立“哦”了一声,点头回应。 郭太后尽力稳住呼吸,不动声色道:“明皇帝待郭家不薄,我们家、能有今天的家势,几乎全靠明皇帝的恩泽。忠心大魏的臣子,理应厚待,以为天下人榜。大将军进宫所奏之事、说得确实有道理,并非我想倾向于大将军府。” 一番话她说得非常努力,终于没有出现异样。没办法,该说的话、总得说清楚。 甄德听到这里,垂下头没说话。 叔父郭立则道:“原来如此。” 什么大魏国家社稷,叔父等人显然没放在心上,即便明天魏国就改姓、他们心里估计也毫无波澜,大家都在为自己考虑罢了。 果然甄德好像想明白了,他抬起头,沉声道:“大将军毕竟也算宗室,其府中常走动者、也有不少远宗,他们对郭家不怎么理会。倒是太傅府,时常有些帮助,见面说话也很客气。” “咳!”叔父郭立咳嗽了一声。应该是嫌甄德的话、太直白了。 于是父子二人又开始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地说,重新谈起了家常。这种方式,不相干的话便比较多,很费时间。 郭太后只好感受复杂地、继续与他们谈论。三人至少又谈了半个多时辰。 估计叔父郭立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便是郭太后毫无倾向大将军府的打算。他们这才满意、起身揖拜告辞,郭立又说了一句:“殿下不时可以回来走动,一家人也得经常来往阿。” “好。”郭太后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平稳地说出了一个字。 叔父郭立等人走出南侧的房门,甄氏也送了出去。郭太后这才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叹出一口气,仿佛骨头都没有了一样、软软地跪坐在榻上。这样的谈论、实在太费神,她要在如此状态下思考各方关系、做出恰当的回应,确实耗费了全部精力。 甄氏很快从外面返回了房内,反手把门闩上。她好像比郭太后还緊张,靠近坐塌便弯下腰小声说道:“君快走罢。” 接下来的短暂时间里,郭太后只能匆忙地、悄悄说了两句简短的话,没有机会多言。 这时西侧卧房的门再次关闭,郭太后与甄氏一时间面面相觑。 甄氏的目光打量着郭太后,然后垂足坐到塌边,她靠近之后悄悄说道:“我真是服气,我都快不认识姐了。” “我有什么办法?”郭太后有气无力地小声说道,“先不说了,回宫再说。” 甄氏从袖袋里拿出手绢,轻轻揩着郭太后鬓边缘的汗珠。郭太后的皮肤非常白,头发乌黑清秀,鬓发边缘与肌肤交界处,那细短如绒毛般的几根发丝看起来别有一番美好。甄氏悄悄嘀咕道:“这么冷的天气,姐站起来、我再察看一下。” 于是郭太后艰难地挪动身体,垂足在坐塌边上,把脚伸进鞋履中,想站起来时蹆竟然一軟,差点没坐下去,幸好她伸手扶住了坐塌。 她沉下心,咬着贝齿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甄氏仔细地看了一会,又退后两步看,总算轻轻点了一下头,走近后又耳语道:“只有脸色不太对,姐稳一下心神再出去。我去卧房一趟。” 于是郭太后又等了一阵子,便去南侧打开了木门,走了出去。 甄氏送到上房门外的檐台上,弯腰躬身揖拜,说道:“妾恭送殿下。” 郭太后转头看了一眼,宫女拿打伞一遮,她便保持着庄重平稳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上了旁边的马车。她目不斜视,从余光里暗自数了一下人,这才稍微放心了下来。 此时郭太后仍有点难以置信,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当事情过去之后、成功地没有出事,她在极度緊张害怕之余,竟有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意。仿佛便是某天游园、走了很多路,忽然疲惫地歇下来,反而会有一种畅快的心情。 车轮动弹之后,她便端坐在马车里,微微闭上了眼睛。 卷二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妇人是老虎 回到后面那座窄巷中的院子,秦亮默默地做了些琐事、然后关闭上房的两道木门。 秋雨仍密,他不禁在房檐下稍微站了一会。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哪怕雨声有些喧嚣,仍给人静谧的错觉。 时间还是上午,秦亮已感觉到了困意。先前他躲在坐塌下、超过一个半小时,那么长时间能触到的,只有那圓潤的轮廓,却让他消磨了三番兴致。或许激励他的不只是触觉,还有殿下谈论时那种端庄矜持的声音、很像是朝会上说话的感觉。而殿下在朝会上说话,秦亮听的次数最多。 此刻,秦亮是真的进入了圣贤状态,对女色已毫无想象,须要时间恢复。 但不管心情有多么复杂与后怕、身体是否疲惫,他顾不上太多回味了,现在就得赶去大将军府。今天还有个午宴。 东南行程在即,只等相关府寺出具正式文书。这次趁爽府设宴,秦亮正好赴宴、当作临行前的辞别。 匆匆回秦家院子,换了身秋白色的官府、戴冠,秦亮便径直赶去曹爽府。 进了大门后,立刻就听到了丝竹管弦之音,午宴好像已经早早就开始了。 秦亮沿着熟悉的回廊,加快迈动有点发软的腿。回廊外面的假山水池、奇花异草亦是看了很多遍,此刻他全然没有兴趣。 及至邸阁前厅,果然宴会已经开始。宾客坐满了两侧的席位,正发出“哈哈……”的满堂哄笑声。 笑声当然与刚进门的秦亮无关,而是因为中间跳舞的尚书邓飏。那邓飏缠着一个舞姬、正在跳对舞。 这种对舞让秦亮想到了恰恰舞,当然动作不一样,相似之处是舞女的打扮很清凉。那些舞姬穿着拽地长裙,上身却是又窄又小的舞衣,且舞衣薄如蝉翼、最厚的地方可能只有宽袖。如此着装,别说上身的肌肤若隐若现,要是靠近一点、连蒲萄也能隐约看见。 其中一个舞姬与邓飏面对面,正抬起手臂、扭动腰身,俯身随着音乐舞蹈。离得很近的邓飏哪里忍得住,有细心的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异样,嚷嚷之下、才引起了哄堂大笑。 厅堂中间在跳舞,秦亮便沿着边缘往北走。但依旧有多人扭转上身,向他拱手,秦亮也陆续回礼。 及至上位,他便走到几案旁边,向曹爽兄弟揖拜。 曹爽也知道、秦亮在洛阳的时间不多了,便指着几案一侧的筵席道:“坐罢。” 秦亮道:“此番仆能封侯、外任郡守,全仗大将军垂爱。” 曹爽的态度似乎已有些改观,好言道:“仲明到了庐江郡,好好干。” 毕竟尹模的事、已经过去了很久,曹爽也该淡忘了,时间很神奇、能愈合一切。 而且因为令狐愚说的那句话“大将军亲自为仲明奏事”,曹爽应该也知道,秦亮感激他,于是他反过来对秦亮的感官、也似乎变好了点。 果然曹爽趁一曲罢,便举杯当众说道:“借今日之宴,便为秦仲明送别,愿卿此行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众人纷纷举杯祝词。 秦亮还没入席,正有点尴尬,忽然旁边的年轻侍女递上了一杯酒,已经事先斟满了。她好像一直默默留意着、秦亮的需要。 于是秦亮便举杯道谢,并称先干为敬。 曹爽的亲弟弟、中领军曹羲顿时侧目,笑道:“今天大伙都高兴,仲明不用拘谨。我看她对仲明很有点意思。” 秦亮看了一眼脸有点荭的侍女,顷刻之间,他下意识便露出了本能抗拒的神情。那侍女穿得有点露,能在好色成性的曹爽身边斟酒、长得也算年轻漂亮;但秦亮反而立刻是一副、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模样。 他其实最喜欢看美女,但眼下身体实在有点虚,同时在下意识里、大概担心出现不挙的丢脸状况。于是此刻他的心,真的非常纯洁。 年轻的曹羲把秦亮一瞬间的神情、看在了眼里,顿时忍不住仰头大笑。 曹爽也不禁莞尔,说道:“妇人又不是老虎,卿怕什么?” 秦亮一时间解释不清楚,有口难辩、顿感尴尬。毕竟这才是上午,他也不好说,一大早就已经吃饱了。 曹羲叹道:“仲明相貌俊朗、仪表不凡,竟不近女色,倒有些出人意料。” “将军或有误会。”秦亮只得说道。 他并不想装清高,便随即岔开话题道:“今日仆迟到了,还望大将军见谅。仆本想早点来,不料路上遇到个熟人,下车见礼踩到石头上、摔了个嘴啃泥,只得回家换衣……” “噗嗤!”曹羲差点没把酒噴出来,引得宾客们抬头观望上位。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好笑,整得秦亮也只能陪着笑,却笑得很勉强。 秦亮也不想多解释,便拱手道:“仆先入席,待宴席结束,再来拜见大将军、领军将军,聆听指教。” 曹爽点头道:“去吃点菜。” 秦亮到表叔令狐愚旁边,言谈对饮了一会,这时他发现、马钧也在席间。 给事中马钧做木轮机械、颇有见地,早在去年秦亮便见过。秦亮很欣赏马钧的才能,一直想结交,上次王广家设庆功宴、秦亮也邀请了马钧。但因为没有深交的契机,两三面之缘也只能泛泛而谈。 虽然马钧也姓马,但他不是武将。也许不是武将、便应该会靠谱一点呢? 于是秦亮端着杯子,专门来到马钧旁边搭话。这时待事史陈安也过来了,三人便没话找话地闲谈。 马钧说话有点口吃,比邓艾要畅快一些。但邓艾颇有些文采、只是嘴上说不太利索,马钧是根本不善长高门大户中的社交。 不过今天挺受关注的秦亮、特意前来交谈,马钧还是很高兴,不顾口吃、亦多说了几句客气话。 很快就要离开洛阳了,秦亮便觉得,以后可能没多少机会、继续加深交情。他沉吟稍许,直接说道:“德衡是五品给事中,庐江郡是边郡、可以设两个都尉,郡都尉也是五品。德衡有没有兴趣来庐江郡做都尉?” 可能秦亮的话太直接、毫无征兆,马钧顿时愣在那里。 马钧的反应,倒让秦亮不禁反思,有时候自己说话是否不够委婉? 卷二 第一百六十五章 遥控千里 因为都是口吃,秦亮不禁也想到了邓艾。 马钧说话有点口吃,却比邓艾的口吃情况好不少,总之都是不善言辞。 这两人的境遇也不太相同。邓艾早年非常倒霉,他是真正的怀才不遇、而非无病眒吟,熬到中年之后,一朝受到太傅府的赏赐,前程是可以预见的光明远大。 而马钧要年轻不少,早年的运气其实不错,老早便已出名、并且被辟为了给事中。给事中这个官其实很不错,体面有地位、想清闲偷懒也不会出事,很多世家大族出身的人、也看得上。 但马钧的运气似乎一下子就用光了,多年都是给事中,再也看不到前程。 最近两年、他好像找到了曹爽弟弟曹羲的路子,曹羲也终于被说服、向大将军举荐了马钧。但马钧至今没被提拔。 秦亮现在的实力有限,他寻找人才的法子是捡漏。像那些中外军的失业者,就是他的选择。 而面对马钧这种级别的官员,以前秦亮做五品校事令、根本挖不动。此时秦亮封侯、但郡守还是五品官,五品来挖五品仍然很勉强。 见马钧怔怔未语,秦亮便开始劝说他。秦亮是一点也不口吃,有时候他话很少、很沉默,但说起话来不论语速快慢,都很流畅。 他说道:“若是出身士族者,做侍中寺的给事中、是很好的官,言官既为家族增好评,又不用为繁琐政务所累。但德衡是有志向之人,身居洛阳侍中寺、毫无实权,不过是在虚度光阴。 如果卿到地方上来,都尉有实权、可以调动更多人力物力,正是建功立业的地方。将来我还能举荐卿,到南乡侯王都督等公卿跟前,说不定比耗在洛阳、坐等贵人赏识要好。 只要卿愿意,庐江郡都尉、是我能推荐的最高品级的官位。德衡何不考虑一下、改变仕途策略?” 原先的制度是郡守主政,郡都尉主兵。但后来太守的权力扩张(都尉缺钱粮干不成事),何况郡守加将军号、将军就是要领兵的意思,还封侯;这样的郡守,实际便是一郡之中、军政人事财各方面的最高决策者,对都尉是上下级关系。 这时马钧留着八字胡的脸已憋红了,终于开口道:“说服人太难,在、在下遭受了,多少轻蔑、与嘲笑。在君侯面前,却无需多言。君侯如此看重,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一下子轮到秦亮发怔了,但他反应快得多,马上回过神来沉声道:“场合不宜,你我别行礼。领军将军既然与德衡相善,待我推荐之后,卿便找领军将军帮忙说话、多半能办成。” 马钧点了点头,两人互看的目光与之前相比、已是大不相同,关系立刻就发生了极大改变。 秦亮转念之间、又暗自感慨,好像说话不用那么委婉,直接点也挺好。 人们之间,总在相互试探、缓慢增进了解,得有个不怕被拒绝的人、厚着脸皮出来先捅破那层纸,把关系与心思给道破。这样做风险大,但效率高。 不过马钧的心情,秦亮也懂。马钧改良了织机、水车等工具,才能却不受重视。秦亮当初还发明了制盐技术,不也没什么用,后面获利也是靠了郭太后。大魏国的仕途,还是要自己找门路关系。 “咚咚……”鼓声琴声依旧,厅堂上舞姬的腰肢仍在摆动。杯盏交错之中,千里之外的庐江郡重要职位、却已经在庭院深深的宴席上议定。 午宴继续,直到下午。秦亮待大将军曹爽离开上位,又通过令狐愚、入内拜见,听了一下临别前的赠言。 随后,待事史陈安便主动送秦亮出邸阁。 二人走到回廊上时,陈安忽然说道:“郡守应有几个掾属位置,君侯若不嫌弃,可愿辟仆为掾?” 秦亮先是有点诧异,然后便恍然。陈安也做了待事史好多年、职位一直没见动,他在大将军府,也属于边缘人物。 这世上能得到重用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前程,很正常。不过,陈安一向还算是比较淡泊名利的人。 秦亮道:“我当然愿意,但郡守的掾属、比大将军府的差远了。当初我离开大将军府,主动做孙将军兵曹掾,至少也是个刺史部的掾属阿。” 陈安看了一眼秦亮,不动声色地说道:“君知道仆无所谓官位。仆只想离开大将军府而已。” 他转头看了一眼回廊,“今天邓飏的样子,君也看到了。还有那李胜,大将军言、有机会便让他做荆州刺史。”秦亮点了点头。 陈安道:“仆隐约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想到陈安对自己也算实诚,秦亮便小声道:“卿的感觉是对的。” 秦亮想了想道:“但不要急于一时。庐江郡旁边便是大别山,山里说不定有铁矿。到时候我找到了矿山,向朝廷奏事开矿,卿请命过来做铁官。卿在大将军府那么多年,求个小官官位,以大将军的性情多半会答应。” 陈安点头道:“也好。” 秦亮把手放在陈安的小臂上,说道:“以前我还在大将军府时,便与季乐相善。后来与王家的昏事,又是季乐为媒。我们两家的情谊,可以传几代人(不被诛三族的话)。” 对于马钧来说,秦亮那里可能是个天坑。但陈安是大将军府掾属,想跳到庐江郡做官,最多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至少还能多活几年。 陈安叹道:“君已封侯,仍不忘贫贱之交,实乃君子所为。” 秦亮笑道:“那时候我们也算不上贫贱,不过将来能更好。”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陈安说了一句:“昨天裴秀还与马钧争论过。” “裴秀接受大将军征辟了?”秦亮惊讶道,“难怪今天在午宴上看到了他。” 见陈安点头,秦亮心道:这裴秀乃士族出身,见识却还不如陈安,可见英雄不论出身。 不过裴秀是河东士族出身,即便立场站错了,却仍有拉拢价值,到时候向司马懿认个错、应该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机会。毕竟河内司马家结交了很多河东、并州的士族。 陈安送到府门外方止,秦亮与他相互揖拜告辞,又转头道:“季乐止步,望早日再会,到时便又能朝夕相处。” 秦亮从尾门走上马车,看了一眼旁边的吴心,便“呼”地长吁一口气,简直是瘫坐到了木板,浑身又軟又疲倦。 直到此时,他仍不禁暗自佩服郭太后。王家两个绝色美人一起上,都能让秦亮给服侍得讨饶,郭太后一个人、竟然还能保持着端庄从容的语气说话。那份忍耐与定力,确非常人所能。 卷二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故地重游 已是八月上旬,距离中秋节不到十天。 但秦仲明等不到中秋,诸事已办妥,明早就要启程。 这次离开洛阳,一行有几十人,包括追随他的十余人、以及家眷。人多眼杂,所以仲明已与玄姬商量好,等到了六安之后、再回来接她。 在洛阳的最后一天夜里,玄姬又悄悄来了里侧的庭院。 夜里不是总有王玄姬,但她几乎都出现在夜色中,哪怕是在道别的时候。 起初并没有机会说离别的话,许久之后,玄姬在被窝里懒了一会、才终于挣扎着起来。秦亮转头看她时,她已把雪白的胳膊伸进衣袖、然后便将交领里衬裹在了身上。她瞪了一眼秦亮,心道:刚才还没看够阿? 玄姬依旧跪坐到了梳妆台前,侧头对着铜镜,在观察自己凌乱的头发、以及弄花的妆容。秦亮也起来穿衣了。 听得“嘎吱”一声,王令君翻了个身,面朝外侧、用手轻轻撑住头。 每当这个时候,一切声音都消停下来了,三人才会开始谈论一阵。 玄姬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便侧目先说道:“最容易猜到、我去了仲明那里的人,便是阿母。不过她不敢说,她怕我把秘密告诉王家人。” 白氏处心积虑、蒙骗王家那么多年,事情一旦败露,恐怕不轻巧。何况白氏只是个出身不好的妾,到时候能不能保住性命也不一定。孰轻孰重,她应该能权衡。 刚提到白氏,仲明的神情便隐约露出了恼怒之色。 果然仲明开口道:“我看,白夫人只是想依靠姑来获取好处。不如我们把密事告诉外舅,如此一来,姑忽然不见了,王家人可能还容易接受一些。” 玄姬的眼睛里露出了复杂的神情,随即摇头道:“阿母有养育之恩,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说出去罢。” 不管怎样,阿母无数次地哭诉养育之恩,似乎真的有用,玄姬没法不顾多年的恩情。 这时王令君冷冷道:“以前姑经常有淤伤、都是她干的罢?何况吃穿度用都是王家供的,她算什么养育之恩!” 玄姬轻声道:“算了,我也不怪她,这样挺好,少欠她的情。”她稍作停顿,又道:“阿父又不会管我的。” 提到王凌,令君的语气有些不同:“祖父还是认为,姑是他的亲生女。” 玄姬撇了一下嘴,马上说道:“以前我与阿母住在青州,最长有两年时间、阿父都没来看我们,亦未派人来送东西。后来才知道,他全然把我们忘了,整整两年、竟未想起。” 王令君听罢也无言以对,过了一会才道:“此事除了白夫人,最在意的人应该是我阿父。” 玄姬点头道:“是阿,长兄怕我影响王家的名声。但我‘父母’都在,他管不了。若真是他来管我们的事,当初就不会认我是王家人,毕竟阿母的事本身便不太光彩。” “唉。”王令君叹息了一声。 玄姬看向她道:“没关系,我确实不是王家人阿。我与阿母欺瞒了那么多年,王家已待我们不薄。” 秦亮应该确实对白氏相当不满,这时又开口道:“这事得怪白夫人,姑还是孩童、能有什么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只能先这样办。姑临走时,留一封信。便称与佛有缘,决定出家修行几年,望家里人不要挂念。姑不是干系朝政的重要人物,此事可能会引起王家人的猜测、或是不悦,但不会很严重。” 佛家自汉朝传入之后,已经有不少女性出家为尼、并不稀奇,女子出家的寺庙叫尼寺。 王令君的声音道:“姑在书信中便说,令君知道姑在何处、让大家不要担心。阿父问我、我不说,他没办法的。” 秦仲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再等等,总有一天,我能让姑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 玄姬听到这里,转过头来,眼睛对着油灯,在铜镜里看起来亮闪闪的。 这时她留意看了一眼门外,顿时回过神来,忙说道:“没时间多说,我得走了。明早我来前厅,再见你们一面。” 秦仲明依旧送她出门楼。 玄姬回想起来,她与仲明一起走过最多的路,就是这条回廊、而且大多是凌晨黑漆漆的时候。秋意渐深,黎明十分很凉,不过仲明握着她的手倒挺暖和。 去年秋快到中秋时,玄姬相当煎熬、简直是数着时辰在等待,但今年的中秋节、她是没什么期盼了。不过再忍耐一下,这次等来的事情会更好。 离别有时候也不一定很伤感,如果能很快再见面的话。玄姬去过的地方很少,只有青州与洛阳两个地方,她当然没有去过淮南,却不是那边是怎样的风景。 ……一大早,前厅庭院里笼罩着些许雾气,不过天气尚好,应该不会下雨。 穿着白青色袍服的莫邪,打扮得就像一个俊俏白净的儿郎,她走到厅堂门口便说:“女郎,他们都在府门口等着了。” 王令君转头应了一声。 薛夫人还在依依不舍地拉着令君说话,“到了六安,多注意饮食,谨防水土不服,记得捎信回来。” 王令君好言道:“阿母不用担心,两三年前我还去过淮南。祖父也在那里,离得不远。” 薛夫人叹了口气道:“六安离吴国很近,每次水贼来袭,便是奔寿春与六安,卿要当心阿。” 王令君好言道:“夫君可不怕吴军,想想之前芍陂之役,吴军来了正好立功。” 令君一直只能与她阿母说话,秦亮便出面向大伙揖拜告辞。他对白氏执礼时,仍是唤了一声“姨婆”。 但他想起之前白氏要把玄姬嫁人,还让何骏从中奔走,心里的怒气便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表现出来。此妇还不到四十岁,而且相貌客观地看很不错、不然也不会攀附上王凌,但在秦亮眼里,已是面目可憎。 王玄姬是王凌妾生女,在洛阳坊间的名气、反而比王令君大。秦亮记得在吕巽的宴席上,何骏等一帮人议论过王玄姬,说什么看到一眼、几天睡不着觉之类的话。想到这些事,秦亮的情绪十分上头。 他如今的心境,确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心中多了不少狂躁与慾念。但以前只想与王令君玄姬在一起、平淡过一生的那种愿望,或许本来就不现实罢? 秦亮又不动声色地继续向王广揖拜。王广叮嘱道:“有什么事,仲明多与汝外祖商议。” “好,仆正当如此。”他点头应道。 他接着向王玄姬执礼时,趁机多看了她一眼。她的头发隐约还有汗腻,估计凌晨时分不方便烧水洗头发,不过脸上居然重新上了淡淡的脂粉。秦亮隐约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又想打扮漂亮一点、又怕被别人看出来。 王玄姬轻声道:“仲明,照顾好令君阿。” 秦亮道:“令君去了淮南之后,还能与姑书信联络。” 王玄姬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此时她已无法再多说什么。 秦亮继续向四叔、叔母等人辞别,便带着令君离开了前厅。 王广等人继续送到城门外,玄姬没有跟来。 郡守并不带中外军,一行人好几十个人,全都是秦亮的人、以及他们的家眷。杨威等人从校事府辞官后,现在无官无职,都带着家眷。 秦亮还没有儿子、而且也不是都督刺史,把王令君带上也没人管。妇人没有资格做人质,在朝堂诸公看来,妻子可以随时重新娶一个。 马钧去六安做都尉的事也很顺利,但他要等一阵才能赴任。只要马钧自己愿意、找领军将军一说,几乎就是走个过场。而且没人注意到这件事,毕竟秦亮与马钧以前没多少来往,说不定还有人猜测、马钧是曹爽府主动调到庐江郡的人。 大伙从南城东侧的开阳门出城,立刻便横渡洛水。 秦亮骑在马背上,不禁再次回望了一眼洛阳城。只见城楼正笼罩在清晨的雾气沉沉中,模样已有些模糊。 回想起来,他曾几次离开洛阳、又几次回到这里。 但这一次,秦亮觉得除了中途短暂停留、他不会再想轻易回来了。 从洛阳到淮南,有一千余里。但道路很好走,出洛阳先到阳城、在县寺客舍歇一晚,然后便可以沿着颍水一路向东南行进。沿途几乎全是平原,人口也比较稠密,郡城、县城、亭等随处可见,休息补给都很方便。一行人骑马乘车慢慢走,半个月内也能到。 秦亮打算先去寿春城,拜见一下王凌等人,然后才到六安城赴任。 淮南那地方,他是相当熟悉,之前在那边呆了一两年,为了战争准备、考察地形气候的时间也很多。这次前往,简直就是故地重游。 人们大概都喜欢熟悉的地方,秦亮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了,嵩山西麓的薄雾很快就被驱散,一切都亮堂起来。而洛阳城、亦被山势阻隔,被人们抛诸身后。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大群号:937747140 vip群:须先进大群) 卷二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单双全压 众人到了肥口,这里是淮水和肥水的交汇处,像个“人”字型。要去寿春城,得渡河两次,或者沿着河流行船一段水路。寿春主人城接送宾客,若是足够重视、多半会到这里。 秦亮在此地遇到了令君的二叔父王飞枭。二叔已带着船,在此等候多时。 隔得老远,王飞枭便在河边“哈哈”大笑,挥手招呼,大喊道:“儒虎!” 淮南果然才是秦亮该来的地方!刚到肥口、还没进城,他简直就像回家了一样,这里的人说话又好听。不仅有关系好的亲戚迎接,而且王飞枭身边的几个武将、秦亮都面熟。 连秦亮身边的杨威、熊寿等人,也认识王飞枭身边的两个武将,大伙刚见面就闹哄哄一片叙旧,一点拘谨的气氛也没有。 大家见礼罢,王飞枭便道:“仲明早就该来淮南啦,在这边大伙相互照应,可比在洛阳痛快!” 二叔长得虎背熊腰,身材极其魁梧,脸上胡须很少、跟王凌长得挺像。 王飞枭估摸着有四十来岁了,人到中年有点发福,本来挺小的下巴、已经变成双下巴,但他看起来一点不胖。秦亮这几年与王家人逐渐熟悉,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长相特点,便是腿显得很长。他们的个子、估计比不上司马家的人高,主要是身材比例问题。 王令君竟然没有下车拜见二叔父,只叫莫邪上前拜见、说回府之后再向叔父见礼。可能是这么人太多的缘故,她不会出面。难怪秦亮觉得令君的美貌、不输玄姬,却没什么名气,令君都不露面,别人也不知道她。 一众人渡河之后,从西门入寿春城。到了都督府,秦亮去拜见王凌、又见到好多熟人。 在午宴之前,经人引荐,秦亮见了扬州刺史诸葛诞。这是他第一次与诸葛诞见面,相互都打量了一番。 从名义上看,其实诸葛诞才是秦亮的直属上司、王凌不是。然而王凌相当于一方诸侯,多方面都能节制诸葛诞、特别是兵事。所以对秦亮这种关系的人,诸葛诞拿他没啥办法。 诸葛诞皮肤生得白、差不多能与何晏比了,虽然长得相貌堂堂、身宽体胖,但看起来全是脂肪、没什么肌肉感。整个人一点勇武之气也没有。 边地刺史、几乎必加将军号,要带兵的,诸葛诞就是昭武将军。秦亮看他的相貌,简直无法想像此人该怎么带兵打仗。不过此时很多统帅都是士族出身、不用亲自上阵冲杀,所以人不可貌相。 想到诸葛诞属于喜欢搞玄学的“思聪八达”之一,他的这副形象、好像倒不该让人意外。 不过秦亮对此人有戒备心。因为他的长女刚不久前、嫁给了司马昭的弟弟司马伷,而他又与夏侯玄互为知己良友,这是在司马懿和曹爽两边讨好。此子明显是在多面下注,立场非常模糊,不是很靠得住。 实际上他们诸葛家都是这个干法,在三个国家都有人做到高位。 但秦亮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些公开的情况、王凌肯定是知道的。都督与刺史还是要搞好关系,不能因为诸葛诞是墙头草、便冷眼相对。 倒是诸葛诞的次女诸葛淑,长得很不错。 秦亮到邸阁二楼的侧厅,去拜见叔母的时候,意外见到了诸葛淑。因为叔母引荐,他才知道名字。 诸葛淑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估计也就十三四岁,脸上的稚气很明显,但是发育得挺好。秦亮自然没有丝毫杂念,他对这种小学初中年纪的女孩一向都没啥兴趣,主要是观念作祟,若他对小女孩乱想时、下意识会产生自我否定。 “见过儒虎……不对,君侯。”诸葛淑揖拜道。 顿时侧厅里哄堂大笑。 这女郎看起来有点卑怯紧张,说话都不太利索。想那诸葛诞家也是高门大户,却不知道女儿怎么会这个性格。 秦亮回礼,微笑道:“多谢女郎美言称赞。没事,我外祖这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不必见外。” 女郎说话出错,秦亮也多看了一眼。再看时,倒觉得有点稀奇。 诸葛淑的眉毛很细,眼睛有点小、鼻子嘴巴也小,便显得平坦的颧骨位置的脸颊稍微比较宽。这种五官,其实很容易看起来平淡。实际上秦亮第一眼看她也没多大印象,只是女孩满脸胶原蛋白、皮肤又白嫰,乍看觉得挺白净漂亮。 但诸葛淑的脸型不错,并不突出的五官搭配起来、倒颇有点别样的味道。她的相貌,越看会觉得越有特别的气质,只是这种小家碧玉般的清白气质、不怎么符合其士族身份。 不过秦亮也不在意。他向女性长辈们打过招呼、见过礼,便对王令君道:“令君陪着叔母们说说话,我出去见外祖、叔父。” 王令君缓缓揖拜道:“夫君请便。” 看王家的女郎,这礼仪姿态的端庄平稳,完全把诸葛家的人比下去了。 秦亮向叔母告辞,走出木门、来到厅堂上拜见王凌,再次受到了众人的关注。他在洛阳很不习惯被瞩目、心里发毛,但在寿春却感觉好多了,毕竟大家几乎没有恶意。 脸上有络腮胡的三叔道:“在秦川,以五百兵打五万的人,便是我们家仲明。” 秦亮拱手道:“三叔言重了,只是阻击了两日,最后还全军大溃,仆的性命也差点丢在了那山沟里。” 上位的王凌笑道:“就是阻击战,算得那费祎、怕要气出病来了。” 王凌一发话,众人顿时附和。 二叔王飞枭点头道:“仲明此役,最要紧之处,确应是事先料定费祎的行军通路。不然别人怎么没算到?” 秦亮顿时看了二叔王飞枭一眼,王家人里、长得最魁梧雄壮的就是他,倒不料他还颇有点见地。有时候文武才能,确实并不冲突。 这时侍女奴仆们排队入厅堂,开始上菜。王凌看到一盘粉蒸肉,便道:“这个菜我爱吃。” 众人意会,又是一阵笑声恭维,说什么将军比廉颇老当益壮。不过已经满了七十岁的王凌,牙还没掉完、确实算厉害的。 都督府里没有养家伎,此时也无音律,却也十分热闹。谈笑的人声,已经够吵了。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大群号:937747140) 卷二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将军很好 天刚蒙亮,秦亮等数十人便从寿春城出发。 上午他们路过芍陂西北面的阳泉县城,县令率属官迎于城门,欲邀秦亮入城巡视。秦亮婉拒了,理由是此番只过阳泉县城、还有两个县去不了,命他们一个月后再到郡城述职。 不过秦亮只是要节省时间而已,想早点去六安城安顿。 当天大伙就到了沘水东岸后,只要沿着沘水一路南下、便能到六安城。 就在不远处,两年前被吴兵烧毁邸阁的安城仍在,这座城镇属于庐江郡的兵屯管辖、却不是县城。芍陂附近的屯户本来就多,吴兵过来抢走了起码上万人口。当时秦亮不在意,现在看到安城,忽然有点肉疼。 寿春到六安的路约两百里,秦亮等人的车马在路上没怎么停,次日快到六安城的时候,太阳已在西天垂垂欲落。 晴朗的黄昏,天边的云朵边缘映照着一层金光、点缀在空中,显得天幕更加宏大。此地属于低丘地带,虽有起伏低矮的小山,但视线亦是十分开阔。 宁静的庄田里,村庄错落有致,田里还有农人、此时都纷纷直起了腰,正好奇地打量着大路上的队伍。他们也许还不知道,这支队伍里的人,马上便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六安!”队伍中有人情绪憿动地大喊了一声。 夕阳的橙黄光辉中,前方的城池显得愈发古朴,骑在马上的秦亮也不禁久久眺望着。 庐江郡以前的郡治长期在南边的舒县,现在的舒县已经毁于兵祸。而六安以前也是个县城,所以城池看起来不大、比寿春城小不少。 但秦亮一点也不嫌弃它,它再小、也是自己的城!秦亮折腾了多少事、奔波了多少地方,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怎么可能嫌弃它呢? 而且六安建城的时间不短了,底蕴并不差,城墙修得非常厚实、并包砖,护城河等设施一应俱全,城外的路也修整得很好。所以吴国大军多次来攻,拿守军不多的六安城却没办法。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直线轮廓的芜殿顶城楼、也愈发清晰。陈旧的瓦顶,一面泛着夕阳的光辉、一面藏匿于阴影下,光暗之间,仿佛在述说着岁月的痕迹。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作祟,秦亮看这座城是越看越顺眼,暗里已给它的一切赋予了很多诗意。 六安县令等官员已经等在了门口,秦亮下马与大伙见礼。人不少,县令叫陶文,别的那些人、一时间秦亮记不全名字。 队伍顿时又充实了一番,浩浩荡荡入城。城中有十字形驰道,里墙、宅墙隔成棋盘,房屋修得非常紧凑。本来就是县城大小的城池,而今塞下了更多官府、兵营,就变成了这般样子。不过这样也好,显得人口更稠密繁华。 及至郡府,秦亮竟在门口看到了文钦。 秦亮并不认识此人,不过听说过他长得很壮,起初只看见前面站着个穿着官服的魁梧大汉、十分扎眼,秦亮便已差不多猜出来了。等到彼此见礼寒暄,自荐之后,果然证实了猜测。 这是秦亮在魏国见过的、身材最魁梧的人,本来已经够吓唬人的饶大山、在文钦面前,身材气势也似乎矮了一截。 文钦根本不用像曹爽一样、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他光是往那里一战,感觉就足够傲慢无礼。他的个子十分高壮,却直着脖子用俯视的眼神看人;何况表情也不太友善,像是冷笑着、并瞪着别人,那姿态神情不嚣张都难。 秦亮感觉倒还好,毕竟文钦现在已经是四品城门校尉、比秦亮品级高。但是王凌、诸葛诞跟文钦打交道时,遇到个属下这么副欠揍的样子,那是啥感觉? 文钦道:“我的人已经撤干净,暂居在县寺,只等仲明来,明日便走。现在府邸是仲明的了。” 秦亮不动声色道:“府邸是朝廷的,祝贺文将军高升。” “谈几句?”文钦转头看了一眼望楼。 秦亮点了点头,挥手招呼大伙进府,先行安顿。他又对陶文道:“今日时辰已不早,诸位都下值罢,明日邸阁上见。” 陶文等拜道:“府君舟马劳顿,卑职等便不敢多扰,请告辞。” 于是秦亮与文钦走到了门楼旁边的一座望楼上。他站在窗口,只见城中的无数屋顶、楼阁尽收眼底,景色甚是宏大,顷刻间他差点忘了自己来干嘛的,只顾在那里张望。 文钦的声音道:“诸葛诞不可能那么好心,给我请功。” 诸葛诞怎么也是个刺史,直呼其名真行。 秦亮定住神,转身道:“仆听说,正是诸葛将军奏的功。” 文钦“哼”地冷笑了一声:“他寻思着怎么整我,那还差不多。” 秦亮心道:看来你心里很有比数阿,既然如此,我刚认识你、能聊什么? 踱了几步,秦亮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说道:“文将军回去见大将军,便知怎么回事。此事确实是诸葛将军请功,又找了他的好友昌陵乡侯夏侯将军、在大将军跟前美言。如此一番之后,大将军才奏请皇太后殿下,迁文将军为四品城门校尉。” 文钦忽然道:“主意是汝出的罢?汝想来做庐江郡守。” 秦亮没留神,顿时怔了一下。因为此事连司马师也觉得、应该王凌的主意,这文钦一个武夫,居然一下子就猜中了? 但片刻后,秦亮明白过来,文钦不是靠推测、他是靠直觉。估计王凌同样对文钦很不满,文钦自己也感觉得出来。 文钦一双大眼带着冷笑、观察着秦亮的表情。 此汉的个头很有压迫感,眼睛也挺大,但在秦亮的感觉里、实在远不如司马懿的目光有压力,甚至比郭淮还差不少。被文钦盯着,秦亮没什么感觉。 反正现在的秦亮、已经成功站到了庐江郡府的楼上,加上文钦不是司马氏的人,秦亮也不用太小心翼翼,便“呵呵”笑了一声,不置可否道:“还得我外祖,才请得动诸葛将军。” 果不出其然,秦亮已经不否认了。文钦仍然拿不准的样子,又哼了一声、犹自在那里琢磨。 亲眼见到文钦、这个人见人嫌的武将,秦亮反而没什么恶感。于是秦亮临时起意、想结个善缘,便再次提醒道:“仆也是大将军府掾属出身,反正不会害将军。” “大将军很好。”文钦点头道。 他看秦亮一眼,竟然主动深深揖拜道:“仲明,后会有期。” 秦亮顿感诧异,便立刻回礼。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大群号:937747140) 卷二 第一百六十九章 高台夕照中 辞别文钦,走下阙楼。此时夕阳已被高大的郡府围墙挡住,前厅庭院笼罩在了阴影中。唯有建在高台上的邸阁,仍沐浴在夕阳仅存的光辉下。 秦亮率先穿过庭院中间的铺砖道路,走向邸阁石阶。他身穿秋白色的官服、头戴小冠,腰间挂着印绶、以及邓艾送的破剑,按剑而行,缓缓走上石阶、走到了高高的台基上。 走出阴影,暖洋洋的余晖顿时笼罩在身上,光线骤然变亮,天地也恍若更加开阔了。西边只剩小半的夕阳、阳光的颜色饱和度很高,已成橙黄的颜色。不那么刺眼的浓厚色泽,倒似乎更有一种厚重之感。 秦亮此刻的心情,可谓是百感交集。 放在整个大魏国,郡守的职位确实不算高。但是在庐江郡这个地方,他将说一不二。 秦亮独自走进了邸阁前厅,阔步走上上位的木台、来到几筵旁边,便在中间的筵席上端正地跪坐下来,俯视着空旷的厅堂。一缕阳光从大门侧面斜照进来,仿佛就像洒在地板上的有形之物。 没一会,杨威、王康等十余人陆续走了进来,发现秦亮已入座,他们便走了过来。 庄客出身的王康的脸有点红,上前道:“康拜见主公!” 大伙听到称呼,不动声色地侧目,并未吭声。 秦亮马上开口笑道:“至少得一方诸侯才敢称主公阿!不要急,待在场的各位、都比我这个位置更高了,再叫我主公不迟。” 众人听到这里,情绪很快上来了,好几个人都压抑着憿动,纷纷揖拜道:“仆等拜见君侯。”“仆拜见将军。” 秦亮拱手回礼,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哪怕是刚才与王康玩笑。 他心道:有时候做所谓主公,确实不能太谦虚,底下一群人效忠总得有点盼头。 此时没有外人,秦亮便又不动声色道:“我在秦川之役中,临时从郭将军那里拿五百兵,便能坏掉蜀汉大将军费祎的大略。兵还是要看在谁手里!只要我有数千兵,必可纵横一方,带着诸位一起立功封侯。” 一向比较沉着冷静的杨威,这时也沉声道:“仆愿为君侯前驱!” 众人马上跟着附和。 秦亮点头道:“那伏德便做郡守部曲兵(私兵)的参战将,并暂领六安城驻军兵权。” 杨威用力拜道:“喏!” 秦亮看了一眼王康,王康便摸出了一卷竹简,立刻开始宣读在场诸位的任命名单。 杨威以前在中外军是统兵三百骑的骑督,参战将若是带步兵、起码是两三千人的规模,整整升了一级。熊寿则直接升为骑督,剩下的五个中外军失业武将,全都官升一级。 虽然他们是做私兵武将,但秦亮掌庐江郡之权,战时以暂领名义、这些私兵武将的兵权还能扩张。 王康则辟为上计掾、兼领郡府守卫的部曲督,饶崇(大山)为门下掾、在王康麾下兼领部曲将;隐慈为纲纪主簿,兼领情报工作。 念完了任命文书,秦亮也不多言,立刻从筵席上起身道:“各位旅途劳顿,都回去歇着罢。” 于是众人揖拜告辞,秦亮也离开了邸阁。 郡府是城中最大的建筑群,光是前厅庭院,以及两侧的院落、署房便能住下很多人,秦亮带来的人可以直接住在官府里。 当然郡府的大小、自是比不上大将军府太傅府那些地方,大将军府中光是守卫兵马就驻扎了三千人。 之前秦亮与文钦说话,在大门边的一座阙楼上。那时他就大致看清了郡府的格局,类似一个长方形。靠近府门的前端,修了邸阁、署房、营房等建筑。 北边进一座门楼,是一个大庭院,便是郡守的内宅。 内宅后面还有两个略小的庭院,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不过其中西侧的庭院里,有一座很高的望楼,比府门的阙楼、围墙四角的角楼还要高;应该是郡府中最高的建筑,上端又高又窄。那座望楼有点意思,估计爬上去之后、能把全城的格局都看个清楚。 秦亮走近北边的门楼后,发现这座内宅庭院确实很大。大概因为此地宽度要与前厅一致,修得太小了郡府建筑群便不对称,所以面积才这么宽。 里面有假山、花草树木,许多厢房、亭子,还有阁楼。整个庭院,又用走廊和房屋分割成了几个区域。 上一任太守文钦已经把人全部撤走,偌大的庭院看起来空荡荡的。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暗得很快。庭院里的建筑挺旧,夜幕降临之际,古朴陈旧的房屋、阁楼看起来竟然有点阴森。估计还是人太少、而造成的错觉。 现在这里一共就四个人,除了秦亮夫妇与两个侍女,便是吴心。 之前秦亮在洛阳时,刚从司马师那里得到要做郡守的消息那天,便把吴心带了回去,让王令君再见了一面。王令君对她的印象不错,所以吴心现在与秦亮夫妇住到了一个地方。 秦亮来到阁楼厅堂里吃晚饭,莫邪与江离将菜肴端进来,王令君还招呼了吴心、让她一起来吃。 三人跪坐到了一张案旁,秦亮径直说道:“明天六安城的官吏来拜见,我先大致安排一下郡府的事,后天出发;对外的说法,便称我去寿春城了,不用解释去做甚。我一个人骑马,三天内就能到洛阳,很快就能回来。” 王令君转头看了一眼吴心,说道:“既然夫君信任吴心,叫她一起去罢。” 秦亮沉吟道:“我们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人还不太熟悉。” 王令君微笑道:“祖父在寿春说了,明天舍人劳精就会带着一大队王家门客过来帮忙,都是太原郡人,府君不用担心。何况都尉劳鲲手下不还有兵吗?” 秦亮想了想,扬州这地方、本来就是王凌经营十几年的地盘,应该无碍。他便看了一眼旁边的吴心,点头道:“好罢。” 吴心不知道秦亮赶着又去洛阳做什么,她也没问,只是欠身道:“喏。” 秦亮尚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把庐江郡的人、事搞清楚。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王玄姬接过来。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qq大群号:937747140 vip群:书友须先进大群,进vip群要满足一定条件哦。) 卷二 第一百七十章 上梁下梁 王玄姬的联姻事,忽然就没了消息。 何骏正急得团团转,在亭子里走来走去。让抱着孩儿的卢氏看得也很心烦,她本来已经躲到庭院里来了,何骏又撵了上来。 “阿生晒晒太阳。”卢氏对着孩儿犹自说着话。 她心里却对孩子说:可不要学你爹。你爹、就是学了他爹,上梁不正下梁歪。 何骏瞪着她道:“汝倒是说句话阿,愿不愿意去见白夫人?那白夫人最喜结交权贵,汝是卢家人、又是妇人,她不会不理会。” 卢氏蹙眉道:“妾说了不去!妾不认识什么白夫人,与王家也无甚来往,干妾何事?” 之前何骏还殴打过卢氏,后来金乡公主站在了儿媳这边,卢氏最近已经不怕何骏了。 更何况,此事就算挨一顿殴打,卢氏也不愿意去做! 何骏道:“堂弟去拜见阿母了,阿父不在、阿母便不见他,现在他只能在前厅与奴仆说话。我这去见他,怎么说那事?那白氏做事也靠不住,联姻之事究竟行不行、话都不给一句!汝不帮忙,还是不是何家人?” 卢氏不理他,对着孩儿说:“阿父说我们不是何家人。” “唉!”何骏气得用力踱了一下脚。 卢氏太知道何骏是什么心思了,什么替堂弟着想、都是幌子。 说出去别人可能还不敢相信,堂弟还没去妻、何骏就想着堂弟媳!卢氏可不想掺和这种事,简直是在给自己找大痲烦。 何骏跟他父亲一个德性,满脑子都是妇人。 他父亲最近两年、已经不近女色,卢氏猜测多半是身体不太行了。服用五石散后,那种兴致确实很高,但长期服用对身体必定不好,加上何晏的年纪也渐大了,才迫不得已收敛。 饶是如此,阿翁何晏心里、仍然离不开妇人。即便是出谋划策,心思都在妇人身上。最近皇帝要大婚,何晏等人好像正在给大将军出主意、想把皇太后殿下赶出皇宫。 这父子俩的好色,在洛阳可谓家喻户晓,另一个齐名的人、便是邓飏。 而何骏还很年轻,沉迷女色的兴趣、根本劝不住,卢氏已经不想说他。他现在是越玩越大了,不久前隐约听说,他与邓飏二人软硬皆施,两个人一起、与黄门侍郎臧艾的姨母同了房。 家里有那么多年轻的美姬歌女,好友家中也可以交换,何骏非要去碰人家的姨母,也不嫌年龄大。好像还是因为身份很稀罕。 卢氏认为何骏想着未过门的堂弟媳、还有一个原因,她知道何骏惦记那个王玄姬几年了! 不知王玄姬究竟长成什么样,竟然能让喜新厌旧的何骏记了几年。 据说何骏与几个士族子弟,在什么地方见过王玄姬一面,然后就到处宣扬王玄姬的美色。这些士人在洛阳结交甚广,几个人都在传,以至于王玄姬在坊间的名气非常大。说什么看一眼几天睡不着觉,还有懊悔娶妻太早、回去打妻子的,得了相思病、卧病在床几个月的……总之说得神乎其神。 但卢氏不相信王玄姬就能长三头六臂,她再怎么貌若天仙也只是个女郎而已。若是何骏真的能沾上,三个月内必定生厌!看腻了的国色天香,哪有新鲜的人莿激? 何骏说道:“我乃公主之子,白夫人居然敢不理会我?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琢磨了许久,说道:“会不会秦亮与她搞在了一起?” 卢氏听得想笑:“她可是秦亮之妻王氏的姑姑,怎么可能?” 何骏不以为然道:“竖子几年前就与王玄姬认识,白夫人还找过他。听说他娶妻之后,天天住在王家,像个赘婿一样,可不是有了机会勾搭?” 卢氏犹自摇头。她想说,你以为谁都像你?秦仲明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但卢氏不能说出口,否则显得自己很了解秦亮似的。 好在何骏很快想通了,自己说道:“着实不可能。以前白夫人对秦亮与王玄姬、连明媒正娶也不答应,而今难道要让王玄姬给他做妾?秦亮就算与王玄姬搞在了一起,白夫人也不会因此不理会我!” 卢氏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 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她现在已经不想再提起秦亮。卢氏非常懂得利弊,她当然明白,亲儿才是最靠得住的人。 然而何骏一提起秦亮,便无法马上停下,立刻恼怒道:“他怎么没死在秦川?前阵子听说他死了,我是真高兴。没想到死了还能活过来!真是祸害活千年。” 好像只有这个愿望、卢氏才正好与何骏一致。 她当然不恨秦亮、毕竟以前提出断绝关系的人是她自己;但如果秦亮死了,确实是好事,什么隐患都没了、不至于心里一直提心吊胆。“还他嬢的能封侯!”何骏越说越气,“这种人竟然能称将军、君侯?” 卢氏听到这里,心情复杂道:“别与他来往便是。” 只要一提到秦仲明,何骏便用狐疑的目光观察卢氏。 卢氏顿时神情尴尬,“有没有事,夫君洞房时不知道吗?何况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还去纠缠做什么?妾如今有了阿生,还愿意背叛何家不成?” 一番话确是出自她的真心。 何骏出身好,整天却不务正业、至今都没封侯,卢氏在亲戚并没有多大的脸面。如今听到秦亮的事,年纪轻轻便有作为,可以称呼为君侯、将军,她难免会有些后悔,心里酸溜溜的。 偶尔她也会想,如果当初选择的是秦仲明,说不定过得更好。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何况她只要好好把儿子抚养成人,过得也不会差,即便心里有点不知足,也得面对现实。 何骏道:“阿母最近一直护着汝,对汝那么好,汝要向阿母多学妇道。” 卢氏觉得何骏也是好笑,别人家妻子、甚至姨母,他没少动心思;但对自家妇人、则是绝不容别人染指半点。连对母亲的要求也是如此,何晏都不在乎,不知道他做儿子的在乎什么。 不过金乡公主曹氏贵为公主,何晏其实管不住她,也只有儿子才能让她没办法。卢氏做了母亲后,太懂金乡公主的心情了。 何骏继续道:“还有,汝不要时不时回娘家瞎走。看看阿母的礼数,阿母便极少出门,也不见外人。亲如我堂弟、才十几岁的儿郎,阿父不在家,阿母面也不见。” 卢氏点了点头,诚心地认可阿姑的性情。阿姑金乡公主确实是那样的人,即便阿翁以前到处沾花惹草,她也苛刻地守着礼数。 金乡公主偶尔在自家房中会比较随意,但或许正因心中无事,才不太注意。 卢氏与她相处了这么久,觉得阿姑才是真正守身如玉的人。卢氏表面上做得还不错,心性确实比不上阿姑。 谈到金乡公主,何骏终于放弃了强迫卢氏,说道:“不愿意算了!我先去见堂弟,我们自己想办法与白氏见面。”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qq大群号:937747140 vip群:书友须先进大群,进vip群要满足一定条件哦。 不太常用的微薄:西风紧) 卷二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仲明不近色 八月下旬,秦亮离开洛阳已有半月有余。 这时受命跑到洛阳来联络秦亮的人,陆凝(号师母)、袁师真等几个人,才刚到洛阳。他们正借住在五斗米道的“治”中,治是信徒道民参加祭祀等活动的简单房舍。 陆师母便是在秦岭山中遇到秦亮的女道,她其实是五斗米道的人,但当时情况很紧张、怕被识破是蜀国奸细,便谎称自己是太平道。不过她确实是姓陆,这倒没骗人。 当年张鲁割据汉中时,刘备最先来招降张鲁。张鲁说:宁为曹公作奴,不为刘备上客。遂不降,坐等曹操前来。 但是道友阎圃等人,带着一些道友率先降了刘备;袁师真一家也追随阎圃降了汉。 后来张鲁在曹魏大受恩宠,曹操之子曹宇娶了张鲁之女,并封张鲁为万户侯。降了曹操的重要人物、都得到了厚待,跟着北迁的信众做了曹魏的农奴。不过五斗米道,也在曹魏各地也日益传开了。 (蜀)汉国便利用五斗米道到处传教的机会,让投奔汉国的一些道民做了奸细。 陆师母等人,之前跑到秦川中,便是为大将军费祎探路。不料他们在太白山南麓发现了魏军,仓促之中才躲到了一个道教“静室”中落脚,便是那几间茅屋。 直到这会,出门刚回来袁师君、还在拍大腿,“彼时,汝等若能抓住那秦仲明,带到大将军跟前,此时我们必受大将军(费祎)封赏重用、如张师君在曹魏故事。” 陆师母道:“他身边有两个部将,相貌凶悍、携带利刃,其中一人身壮如牛,没有十几个人怕是奈何他不得。我们数人不是对手,多半会反遭擒拿。何况大将军只叫我们打探道路,也没说秦仲明是何等重要之人。” 袁师真叹道:“大将军之前就听说过此人,还亲口称赞芍陂之役打得好。秦川之役后,大将军更想联络他了。” “我以为大将军会很生气。”陆师母道。 袁师真不以为然道:“各为其主而已。此人乃扬州都督的孙女婿,现在叫他投汉不太可能,但因汝与他结过善缘,来往一下不难。但我们来迟了,秦仲明已经去了庐江郡做太守,还得去一趟庐江郡。” 陆师母看了一眼小门外,轻声道:“只是来往,那大将军为何派个美人来?” 袁师真恍然道:“今天我才见了汝那同族亲戚陆罡、想找他帮忙去官府拿一份‘过所’(路引),又旁敲侧击谈了一些洛阳逸闻。听说秦仲明不近女色,那美人没用了,得送钱财作见面礼。一会我再去见陆师兄,向他借些钱财,过阵子寻机送还与他。” 陆师母“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她想起了秦仲明的袍服,又想起那晚在静室茅厕外面的事,心里寻思,秦仲明不近女色的传闻、大概有误。但她当然不能对丈夫这么说,只得住口。 她一想起那晚在屋后的事,脸上便立刻发烫。 陆师母并不是那种随便的人,反而挺守规矩。虽然当时知道了秦仲明为村妇复仇祭奠的事、让她颇有好感,而且秦仲明的相貌身材也确实很好;但是陆师母仍然不会做什么,她不愿与任何人发生歼情。 大概还是因为那句“今后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又没人知道”,一个有好感的人即将永别,她才大意放枞了一些、昏昏沉沉地让他摸了一下;而那秦仲明也是过分,让他摸、他竟伸到袍服里去。 陆师母更不会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却要主动与见面!事情让她觉得有点恍惚。 她想了想,秦仲明大概不是那种到处乱说的人。何况她也不会承认。 ……但秦亮此刻已经又回到了洛阳,只是没人知道。 俩人骑马到达洛阳附近,时间是下午。秦亮找了个地方停下,便叫吴心去建春门外的马市、买一辆马车,随后二人乘车进城。 吴心几乎没有社交,在洛阳极难遇到认识她的人,何况还带着斗笠。秦亮不一样,他不想轻易露面。 虽然接走王玄姬的事不是太严重,但做得谨慎一点、总不是坏事。 他们赶着马车进城,便径直回了乐津里的院子,还得做些准备事项。 这院子现在没人住,王康夫妇、饶崇都跟着去了庐江郡,连个奴仆也没有,只是空着。秦亮在这里暂且落脚是最好的选择,没有客舍那么多人。 吴心打开了院门的锁,便赶着马车进院子,随即闩上大门。 秦亮走出车厢,便叫吴心去附近的小市、买几块豆腐回来。他则忙着解开驽马,把带回来的豆料草料拿过来,又给驽马喂水,便来到熟悉的上房等着。 王家宅邸里、令君住的那个庭院,有一座阁楼。阁楼的二楼北窗,能看到里坊墙外的别家屋顶。秦亮与王玄姬约定好的信号,便是往那处屋顶上扔几块纸包豆腐……太硬的东西,容易引起房屋主人的干涉,东西太小、在远处又不容易看到。 玄姬算着日子大概到了、就每天去阁楼上观望一下,只要看到信号,则在次日清晨来秦家院子汇合。然后神不知鬼不觉走掉。 她一早独自出王家府邸,门房奴仆看见了确实会觉得有点奇怪、但必定不会阻拦,毕竟玄姬是王凌之女。等她出门的情况引起王家人注意的时候,三人大概已经离开了洛阳。 没过太久,吴心买好了豆腐。秦亮立刻用颜色比较白的佐伯纸、包好豆腐块,趁着里坊门没关,俩人赶去了王家府邸后面的里坊。找到地方,吴心下车把豆腐扔到了屋顶上,陆续发出“扑”地沉闷的轻响。 事情十分顺利,说不定今天傍晚、玄姬就能发现,待明天天刚蒙亮,三人便能出发! 秦亮二人默默地赶着马车回去,整个过程几乎悄无声息。 熟悉的洛阳城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又或许正在发生着许多并不引人关注的小事。秦亮离开这里、不过才半个多月,城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qq大群号:937747140) 卷二 第一百七十二章 道士有妖气 晴朗宁静的黄昏,里坊格局的城市,一般的街道上没有市场商铺、也没有喧嚣,平静得不像是都城。 吴心在前面赶车,马车已进乐津里。忽然右侧的房屋后面,隐约传来了喊声,秦亮侧耳倾听,大概是有人喊“站住”、“别跑”之类简短的话。 他不禁好奇,便挑开了侧面竹帘的一角,朝右边观望。一时间啥没看见,只看到宅邸的围墙、房屋的瓦顶。 马车驶过两座院子之间的巷子时,秦亮忽然一脸惊讶。只见一个女子正在巷子里、向这边狂奔,后面追逐的兵卒已经到对面的巷口了。 让秦亮意外的是,那个女子他认识,便是在秦川中碰到的那个姓陆的女道士!毕竟相处了好几天,而且事情没过多久,即便陆师母脸上的肤色不同了、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刹那之间,秦亮便隐约感受到了某种温暖而细猾的触觉。接着缺水快渴死的那种极度难受、以及陆师母供给食物饮水的事纷纷闪过,还有他自己说过的许诺,大概是什么亏欠了恩情、他日有机会定当回报不会推诿之类的话。 这女人怎么会在洛阳、而且在乐津坊?秦亮顾不上多想,顷刻便下意识地做出了决定,他对前面说道:“暂且慢下来。” “吁……”吴心发出了一个声音。 接着秦亮掀开了尾门,少顷,陆氏便奔出了巷口。秦亮对着她唤了一声:“这边!” 陆师母看了一眼,果然也立刻认出了秦亮,急忙朝这边奔过来。眼看陆师母即将追上慢下来的马车,秦亮反应极快、转头便道:“快!马上转进左边路口。” 追上了马车,陆师母伸手按住车厢底板,她满脸都是惊慌恐惧,用力一跳、直接扑了上来。顿时扑了秦亮一个满怀,把他按翻在了车厢里。他的胸膛温軟一片,满怀都是妇人身体婀娜的感受,鼻子里还闻到了些许香味、许久没洗头的头油腻味。 陆师母好像觉得秦亮身上有钉子一样,立刻想挣脱。这时“噼啪”的挥鞭声过后,马车往前一冲,惯性之下,两人差点被甩出去。秦亮反应很快,伸手便抓住了车窗边缘,一手搂住了身上的陆师母,正好用力按在她腋下的侧胸上。 等那股惯性冲劲过去了,陆师母马上拽住秦亮的手,用力拉开。两人也分别坐了起来。陆师母正在瞪眼看向秦亮,秦亮则一脸严肃,回过头对前面的吴心说道:“先远离此地,想办法尽快出乐津里!” 吴心隐约回应了一声“喏”。 秦亮暂时没理会陆师母,随即闩上尾门,轻轻挑开侧帘,观察着外面的光景。 没一会,吴心逐渐让马车恢复了正常速度,在乐津里的街道上迂回行驶。坐在旁边的陆师母也没吭声,她的脸色难看,惊魂未定,一脸紧张。 马车终于出了乐津里,在里坊门时并未被阻拦,秦亮稍微松出一口气。 此时他才暗自有些懊悔。如果刚才运气不好被官兵缠住,他倒是没什么事,找个回洛阳取重要东西之类的借口、便能脱身。但如此一来,很多人都知道他回洛阳了,谁接走了王玄姬、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虽然到时候也可以解释,姑想清修一段时间,令君便托付他回来、接送照应一下姑;然后不承认他与姑有什么问题。这样王家人也没什么好办法、毕竟令君会认下此事。不过无论如何,秦亮仍然会多很多麻烦。 刚才刹那之间、确实太急迫了,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凭本能直觉在做决定。而陆氏在秦川中的帮助、确实影响了他的判断。现在想来,秦亮前世其实不是个坏人,观念还是倾向于知恩图报。 秦亮转头看了陆师母一眼,有点好奇她脸上的皮肤怎么变色了。之前她在秦川中蜡黄中略显粗糙的脸,大概是抹了什么东西,但抹得相当自然,秦亮彼时没注意、疏忽之下竟未看出来。 他喜欢皮肤白的女人,但彼时陆氏一张脸像因风吹日晒、晒黄了似的,他仍然觉得有些姿色;如今看来,他确实看走了眼,这陆氏其实长得挺漂亮。她脸上的皮肤虽不似洛阳美人一般非常白皙细嫰,却也不错,有点风吹日晒的痕迹,但肤色是浅浅的鹅黄色、挺漂亮。 不过她把脸上涂的东西弄掉之后,整体肤色不太一致,遮住的地方挺白嫰,脸颊又是鹅黄色、有些日晒的痕迹;加上衣裳不太干净……隐约有山林的气息。她生得一双内双眼皮的勾人柳叶眼,哅襟不是很高,但腰身细长。 这次给秦亮的印象,竟然好像有一种与普通士庶妇人不同的妖气!道士不是伏妖的吗? 陆师母仍然没吭声,蹙眉看着他。秦亮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袍服出现了状况。 之前三天,秦亮马不停蹄赶着来洛阳,身边虽有吴心、但他不可能有时间想那种事。一连几天未近女銫,很容易有反應,在陆氏扑倒他的时候,他就出现了异样。难怪陆氏会想挣脱他。 秦亮那时很紧张,自己倒没太注意。有些东西就是化学范畴,他主观上没想那么多,仍然无法控制,浩然正气大致就是如此。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衣袖,把宽大的袖子拂到前面、暗中拨了一下,这才一脸不解地开口问道:“仙姑怎会在洛阳,且出现在乐津里?” 陆师母脸上没什么血色,声音略粗、顫声道:“我们来洛阳,就是为了见府君。打听到府君的住处,想过来看看,不料被以前的同门师兄出卖检举了!我夫君被官兵抓了,府君有没有办法救他?” 秦亮还不太清他们究竟来干什么,但从片言只语中,他大概猜测、这帮人就是费祎的奸细!毕竟之前秦川初见,他就有些怀疑。如果他们是蜀国奸细,那来洛阳可能是为了挖人。 他心道:你们有人被抓了,一拷打还能不招?那我还不赶紧避嫌? 秦亮出生于冀州,是王凌的孙女婿、年纪轻轻就做了郡守,如今在魏国的光景很好。所以他没有叛洮的理由,朝廷诸公也不会因此怀疑他。何况又不是秦亮主动联系的费祎,他真要投靠费祎的话、为何在秦岭中破坏费祎的大略? 但秦亮也肯定不会主动去捞人。他不是坏人,但也不算不上什么好人,他帮陆师母逃脱已经冒险了、不可能什么都愿意做。 他便沉吟道:“暂且可能做不到,你们毕竟是蜀国人。仙姑先别急,等一段时间,再想想办法。” 陆师母急道:“府君那么大的官、家里还有人做都督,只是想避嫌、不愿被曹魏怀疑罢?” 秦亮看了她一眼,心道:有些话心里有数就行,何必说出来? 不过,陆师母估计也是因为心急所致。果然片刻后她便回过神来,叹息道:“府君能救我,已是大恩大德。妾不该强人所难。” 秦亮道:“仙姑对我也有恩。但此事确实急不了,现在我也有麻烦。” ……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卷二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过年旧事 乐津里的秦家院子不能回了。 官府应该不会闯进去搜人,毕竟抄官员的家是非常严重的事,而此时王凌、秦亮都在大魏有兵权。但今天抓捕蜀国奸细的事发生在乐津里,为防节外生枝,秦亮等去了吴心的住处。 三人围坐在一张小几案旁,上面放着吴心买豆腐的时候、买回来的五味卤肉,还有几块之前带的麦饼干粮,一坛酒。 秦亮犹自拿筷子蘸碗里的酒水,在木案上画着直线。一边画、一边琢磨城中的路线。 玄姬若是步行赶去乐津里,那便能在半道等到她。但如果她先叫人赶车、送到乐津里附近的小市,或是别的地方,那在路上就很容易错过了。 当时商议的时候,并没有说起这么细枝末节的事。 世事便是如此,即便是接个人这么简单的单线事件,中间出现一点意外、便可能打乱计划。 如果是某项太过复杂、多线并进的阴谋,执行时出现意外、脱离预计,几乎必然会发生。这也是秦亮认定阴谋谋划者,必须短、准、快的缘故。 “明天刚开里门,我们便先去乐津里的院子。”秦亮看向吴心道,“卿到院子里等着,我赶车去半道找人,找没找到都回乐津里接你。陆夫人就在这里等着,等我们办好事,再回来接夫人。” 吴心点头应了一声。 陆师母小心地问道:“府君等要去何处?” 秦亮看了她一眼,“回庐江郡。仙姑可愿与我同行,先去六安?” 先前秦亮已经想好了,费祎既然大度,不计较战场上各为其主的事、还费劲派人过来拉拢,那么这条线最好保留着。到时候万一他在魏国的处境无力回天,他可不愿意坐以待毙,必将设法带着王令君玄姬等人跑路。秦亮对司马家的信誉完全不信,戒心已是太深。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马上要掉脑袋的境地,他不会跑路。 但身在庐江郡,其实最容易跑的地方是吴国,去蜀国有点费周折。不过吴国那边没接上可靠的线,多一条路总不是坏事。陆师母有意无意地,仔细观察着秦亮。 秦亮自认神情举止还是很端正、正气的。所谓相由心生,他平素并没有多少婬邪之心,主要因为他认为食色性也、有时候不过是正常慾念而已,所以很坦然。 不像大多数古人,一边有慾念、一边又自己认为是邪恶的事;所以即便是纨绔子弟、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会说一些“小女郎让哥哥玩一下”之类的猥琐话,表情也很婬邪。秦亮几乎不会这样做,他很正经。 果然陆师母犹豫了一会,便开口道:“夫君尚在牢狱之中,我暂且不想回蜀国。我在洛阳也没有了信任之人,若府君不弃,只能如此。” 秦亮不动声色道:“你们不是还有使命吗?” 陆师母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但他此时并不想多说。 其实这事就跟歼情似的,你以为妇人不情愿,说不定她半推半就、就等着你勾搭,妇人又不好主动。秦亮也是如此,他不能主动说自己有异心,蜀国那边什么态度、得使者自己说出来。 但秦亮与陆师母只是第二次见面、彼此间的关系仍很微妙,仿佛回到了秦川茅庐。双方从表现看,应该都没有害人之心、反而有恩义,但又无法完全信任。这回,彼此都比在秦川时的防备心少了很多,不过又未完全消失。 ……此时在王家宅邸,穿着灰色麻布深衣的王玄姬,轻轻走上了阁楼。衣料颜色,似乎与古朴的房屋融为了一体。 然而只有衣料颜色没什么用,她白净无妆容的脸、脖,便与朴质的木头窗棂格格不入。那白皙的肌肤非常细腻有光泽,白如雪细如缎、非常明艳,与周围无生命的木窗墙壁十分迥异。 线条圆润的匀称鹅蛋脸上,一双瑞凤眼更是顾盼生辉,眼尾上扬之姿、更是有妩媚之气,但她的神态却很严肃,些许忧伤中带着不近人情的眼神。 此时她的心情还很复杂,期盼之余,又有些焦急、担心着失望。 无声无息的刹那间,她倒忽然想起了在青州过年的旧事。那时候她还小,只是不想干活、想玩闹,想吃好吃的、穿新衣,所以很喜欢过年。一到过年,阿父多半会来看望她们母女,并送很多东西。 只要阿父来了,过年就会非常高兴。不缺吃,不缺穿,她还能“阿父阿父”地叫他,撒娇打闹,阿父都笑吟吟的。阿母的心情也会变好,不会打骂她了,变得十分宽容、做出很宠爱她的样子。 但是阿父不小心就会把母女俩忘掉,有两年过年他都没来。后来玄姬便不是很相信他,甚至暗藏了多年的怨气。 想来也奇怪,阿母经常打骂她、威胁她,她没什么怨恨;反而是阿父从来不打骂她,只是有两年让她失望,她便记着怨气、直到现在还记得。 以前玄姬不懂,现在她倒是明白了,其实她在阿父心里、位置并不多。玄姬也渐渐不怪罪阿父了,毕竟他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人。 这时王玄姬站到了木窗后面,先转头看一眼阁楼木梯,然后她便踮起脚尖,侧着上身轻轻把头探出去,头轻轻左右晃了一下,调整角度。 外面远处那青色筒瓦上,几块白色显眼的东西、忽然映入眼帘! “呼!”王玄姬伸手按住胸口、顿时将衣襟麻布按出了一个深窝,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放开手时,深窝黏着手恢复了鼓囊的原状。 片刻后,她再次探头看了一眼,这次看了良久、看得非常仔细。渐渐地,她的凤眼里露出一丝妩媚的笑意。直到一阵凉风掠过,吹得她鬓发的一缕青丝飘起,她的眼睛闭了一下、立刻收起了笑意。 王玄姬关上木窗,纤手轻轻提着深衣下摆,步履轻快地走到了楼梯上。弯曲着的回旋形状的木梯,就像正在随着清风盘旋,宛如萧竹吹奏的婉转起伏的旋律。古朴的阁楼里,原本死寂的一切事物、好像都忽然生动了起来。 这才过去半个多月,来回两千多里路,仲明比她预料中来得更快! 仲明确实不一样,玄姬是在他的心深处、非常安稳可靠。即便他预测了一些可怕的未来,但玄姬好像也没太担心,大概是因为她相信、仲明会一直陪着她。 ……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卷二 第一百七十四章 爱恨逃避 夜幕降临之后,庭院中的丝竹之音仍然可闻。王玄姬住的这个院落,数面都有房屋阻隔;卧房离外面、还隔着两道门,声音其实并不大。 但这种乐器声、唱歌声,玄姬一直都不喜欢。细思之下,她也许只是抗拒歌伎舞姬带来的某种意象、一种不安稳的感觉。 正如阿母白氏所言,别看现在那些家伎吃好的、穿好的,也不用干活,可一旦稍微人老珠黄,便会被主人卖掉或送人,日子会越过越差。以后她们会完全失去什么风雅,只有争抢残羹冷炙、丑陋苟且。这种事阿母说过多次,倒不是在骗玄姬。 玄姬也可怜她们,但没有办法。以前阿母威胁玄姬,要送她去做歌女,她想着的也只是、干脆死了省事!免得整天提心吊着朝不保夕。 今晚阿母白氏又来了王玄姬房中。 印象里,白氏来玄姬的房间谈话,玄姬经常都是毫无精神地躺在睡榻上。有时候她不想听,阿母还会掀开她的被褥、强迫她听。烦得要命,好像看到玄姬心情好点、阿母就会浑身难受似的! 不过这会玄姬没在榻上,正跪坐在小小的梳妆镜台前面。阿母也坐了过来。 阿母白氏又提起了何家的事,说是何骏又给她带了话,行不行总得给个回复。苦口婆心地劝说,秦仲明一去淮南不知道要多少年,玄姬错过了好家势、以后可不一定有机会了。 白氏居然还没有回绝何家!她仍然吊着这件事,看来是还没有死心。 何晏父子好色婬乱的名声,在洛阳很多人都知道,白氏却只看重他们的家势。她把话说得很直接,说什么做何家人的发妻、比做秦亮的妾强得多。 玄姬只好再次威胁白氏。说上次阿母提到何家的联姻,自己没有反驳,是想直接把秘密告诉王公渊!因为之前已经说清楚了,只要逼她嫁人、就把秘密说出去。 白氏果然吓得愣在那里,终于放过玄姬、离开了房间,走出门口才隐约骂了一声。 玄姬只得“唉”地叹息,心里并不好受。 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不管白氏抚养她出于何种目的,但时间有那么长,玄姬有时想到她也会心酸、甚至心疼,希望阿母能好过。但玄姬又不愿意与阿母在一块,只要见到阿母,她心里便特别难受、满腹怒气消沉,甚至想自暴自弃,觉得生活毫无意思。 玄姬对白氏的情意,真是非常复杂纠缠,想恨却恨不起来,想好好待她、又做不到。 还是与仲明在一起简单。虽然起初只是好感与念想,令君成婚的时候、玄姬已经放弃,后来稀里糊涂地便与仲明搅在了一起;但在一块之后,便几乎只有高兴。 她有时候还会有奇怪的念头,若能与仲明在一起高兴地过两年、逃避掉一切烦恼,然后死掉算了。 玄姬心情低落地躺到榻上,伸手在垫子下面摸到了两份简牍,她才缓缓舒出一口气。一份是留给王家人的,便是解释想静修两年云云。另一份则是威胁白夫人的信。 只剩最后一晚上了。想到这里,玄姬的心情才渐渐上升,期待之余,甚至还开始有点焦躁、简直是一刻都很难熬。 仲明现在已经在洛阳,必定在乐津里的院子里等着她。哪怕没见面,只要离得近一点,玄姬心里也感觉完全不一样;如同他之前住在王家宅邸、或是搬回乐津里,玄姬的心情都不同。 各种与秦仲明在一起的细节浮现出来,玄姬又抱着被褥开始辗转反侧,双腿紧压着被褥、不时翻身,把榻上弄得一团乱。 半个多月都已经等过去了,一晚上却好像特别难熬。 晚上她睡得断断续续,还做了好几个梦。天刚蒙蒙亮,玄姬就起来收拾好,她在房间里转一圈,又细想了一下善后诸事。 服侍她的两个侍女,她在信中说了,请王公渊送到令君那里,然后由令君派人、送到她静修的地方照顾起居。 虽然只是侍女,玄姬却不想不管她们,因为相处久了总有些情分与回忆。当年玄姬刚被接回王家宅邸的时候,她们俩还不到十岁,便一直在玄姬身边服侍。 玄姬还记得、初次见到她们的模样,皮肤晒得有点黑,手上长着冻疮,一脸蠢蠢的样子什么都不懂。现在她们早就养得细皮嫰肉,若是不管她们、多半会被送去做伎女。 估摸着里坊门快开了,玄姬欠身在窗边仰头看了一下天。东西也带的很少,她便静悄悄地走出房门。 沿着回廊走到门楼前时,玄姬不禁又回头多看一眼这个庭院,已经在这里住好多年,确实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但这里已无仲明、甚至要好的令君也不在,玄姬实在没有太多留恋,头也不回地走出门楼。 她现在只剩下满心的期待,或许太心急、又不想被人看出来,快慢不协调的步伐走得有点奇怪。她走到府邸角门后面,门房为她开了门,只是揖拜打了声招呼,悄悄看了她一眼、果然没有多话。 玄姬刚出门,立刻把纱巾蒙在脸上、并戴上帷帽,埋着头快步向里坊门那边走。 刚出里坊门没一会,忽然右侧有人吹了一声口哨。路上人不多,玄姬有点紧张、同时心生厌恶。 她穿着又厚又大的粗糙麻布衣裳,头上也遮得严严实实,就是为了防止被人注意。玄姬也知道自己的美貌,只要露面总会招惹目光。却不知,那边的登徒子为何会注意她。 又是一声吹哨,玄姬蹙眉转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辆马车前面坐着个人,他伸手抬起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俊朗亲切的脸。玄姬顿时笑了,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明明说好的在乐津里见面,没想到他已经早早赶来了此地等着! 玄姬急忙转身向那边奔过去,忽然一辆马车驶来,马夫喊道:“找死阿,快让开!” 心急的玄姬这才赶紧站定,等马车过去,便跑到了对面的巷口。 “仲明!”玄姬几乎要哭出来,小声唤了一声。 秦亮也长长地松了口气,沉声道:“姑上后面,等会再说。” 玄姬用力点头,走到马车后面、打开尾门跨上去。她立刻挪到了车厢前端,掀开前面的竹帘,从木板之间的缝隙,看着仲明的背影、心里一阵舒服。她甚至已能闻到仲明身上的汗味、与那熟悉的气息。 ……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卷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打嗝的吴心 朝阳刚刚冒头,洛阳各城门便已开启。 虽然昨天廷尉府收到检举、捉了几个疑似蜀国奸细的人,但今天城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廷尉府每天都会获得检举,抓捕各种各样的嶵犯。 柔和的阳光,穿透了薄薄的雾气,整座城都亮堂起来。 除了廷尉府的监牢里。阴暗密闭的刑汛室里没有半点阳光,最亮的地方便是烧着炭火的炉子,墙上还挂着各种可怕的刑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太浓、但是非常复杂的臭味。 许多嶵犯在受刑时,不仅会失禁濕的、可能还会有干的。不时便有狱卒提水进来,冲洗地面。正因用水冲过、又不能完全冲干净,那股子臭味才非常怪异,跟茅厕不一样。 监牢里随时都笼罩着各种怪异的声音,有发疯一样的叫喊声、有哭声,甚至有大笑声,还有密闭刑汛室里、传出去的隐约惨叫声。就像鬼魅在其中游荡。可怕、阴暗、肮脏,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噼啪!噼啪……”鞭子在空中甩得清脆,打在人身上又发出闷响。每一声鞭响过后,道士袁师真就“啊”地惨叫一声。 一轮鞭子下来,袁师真终于喘着气说出了一句话:“我啥都招,倒是问阿!” 其中一个狱卒却道:“俺们只打,不负责问。” 就在这时,两个人掀开房门进来了。 袁师真垂着的眼睛顿时瞪大,看着其中一个人道:“朴师兄,我们从小就相识,为何要出卖我?” 道士朴罡前面的官员道:“他是我们大魏的道士,检举奸细还需多问?” 袁师真道:“修行之人,何必太在意一点功赏?” 朴罡并不回答问题,只道:“还有个人没抓到。她会躲在何处?” 袁师真哭丧着脸道:“我们未曾料到会被出卖,没有准备,我从何知晓?我们住的地方,汝不都知道吗?” 朴罡道:“看来要用大刑。” 袁师真急忙讨饶道:“我所知道的事,全都愿意说!” 朴罡的目光仔细观察着袁师真,过了一会,转头道:“奏谳掾,仆想单独与师弟说几句话。” 官员皱眉道:“不合规矩阿,刑汛时最少三个人,高公定的规矩。” 朴罡道:“只稍许工夫,有什么事他会喊。” 官员听罢终于点头,招呼狱卒出门。 朴罡顿时恶狠狠地盯着绑在柱子上的袁师真,小声问道:“陆凝在何处?” 袁师真叹了口气道:“我确实不知道。何况我们被捉了几个人,有什么要问的、都能问出来,拙荆不会知道更多消息。” 朴罡沉声道:“什么消息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睡汝妻!” 袁师真顿时怔在那里,用不敢相信地眼神盯着朴罡,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朴罡的脸有点荭了,眼睛也很亮:“出阁之前我就见过她,实难忘怀,却不料后来嫁给了汝。不过她的姿色倒没变,反而更勾人了!” 袁师真摇头道:“汝还是道士吗?汝不要被相貌所迷惑,拙荆不是那种人,绝不会答应。” 朴罡好像吃过丹药,脸色荭得很怪异,他瞪眼道:“道士不能有七情六欲的话,汝还要娶美妻?蛇一样的腰身,婀娜的身子,扭起来感觉啥样?那双勾人的眼睛,还有那娇美的哅脯、美貌妖娆之气,叫人做梦都会梦到阿。快告诉我,她躲到哪里了,让我亲近一下,此生无憾矣!” “哈哈哈……”袁师真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笑得非常难看。 难怪在这阴暗的地方,不时还能听到奇怪的笑声,原来是这么回事,太疯狂了。 ……陆师母大概也知道丈夫在受罪,她一早就满脸愁容。但又没什么办法,只好跟着秦亮等人先离开洛阳。 不过刚出洛阳没一会,她就被请到前面去赶车了。秦亮的说辞是魏国几乎没人认识她,何况戴着斗笠、身披蓑衣。 而最了解廷尉牢狱是什么样子的人,却是吴心。 她不仅进去过,还在里面呆了将近两年。魏国刑狱最高等级的牢狱,里面管得挺严,一般不会发生故意把人打死、婬辱之类的事,尤其是对重要犯人;但不时被拷打、瘧待、恐赫,暗无天日的气息,能让人绝望,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车上四个人,一个满面忧愁去赶车了。一个吴心,有点不舒服,她在打嗝。心情最好的,大概只有秦亮与他刚接到的这个女郎。 昨晚忽然多了个人,准备的食物不够吃。吴心便在家里找到了几个剩下的鸡蛋,早上她自己吃煮鸡蛋。其中一个鸡蛋个头很大,比寻常的蛋还要大,她又吃得急,拨开蛋壳后整个放进嘴里咀嚼,结果便噎着了。虽然喝水吞了下去,但现在还时不时“呃”地一声,根本无法控制。 她对面的女郎、浑身用灰布麻衣裹得严严实实,头上也戴着帷帽,里面蒙着纱巾。透过坠在帷帽四周的纱布,能隐约看到一对漂亮的瑞凤眼,吴心并不认识。 这时秦亮道:“姑把帽子摘了罢,她是吴心,自己人。” 女郎这才取下了东西时,吴心顿时也看得怔住了。之前吴心就知道、秦亮的妻子相貌绝美,但眼前这个女郎较之完全不差,且是不一样的美銫。 她的肌肤实在太好了,非常细腻光滑,鹅蛋脸柔和而流畅匀称,明艳动人的脸、惊为天人。那双瑞凤眼里带着些许羞涩,明亮的眼睛含着笑意,不时便有意无意地看秦亮一眼。别说秦亮,连吴心见着她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妩媚动人。 女郎穿着宽松的麻布袍,显然是为了遮掩身段。不过被撑起的袍服哅襟、以及显得极其宽松的腰腹,早就叫吴心发现,女郎的身段非常不一般。女郎一点也不胖,从下巴便可见一斑,鹅蛋脸的下巴不太尖、稍微多一点肉就能看出来,不过女郎的下颔十分娇美。这么个甚至略瘦的人,衣襟竟然如此丰盈。 “幸会女郎。”女郎看了一眼吴心,声音婉转地说了一声。 吴心也忙揖手回礼,不禁又多看了一眼。 朝阳的阳光从侧帘透进来,映在女郎的肌肤上,让她雪白如缎的脸泽泽生辉。一时间吴心有种错觉,好像她与秦亮刚刚登上了月宫,是从月宫里绑回来的人。 不过气氛有点怪异。秦亮与这女郎一直在相互看、目光火热,他们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又不太方便说话。吴心想找个地方回避,可在马车上也没地方去。 秦亮小声道:“以后白天也能见到姑,每天厮守在一起。” 女郎又瞟了吴心一眼,立刻垂下眼睛“嗯”了一声。旁边的秦亮的手放在木板上,慢慢地触碰女郎玉白的纤手,两人的呼吸都已变沉了。 看着他们急不可耐的样子,吴心也紧张了起来。果然秦亮搂住女郎、手放得也不对了,女郎主动把鼻尖贴近了他的脸颊。吴心的神情有点尴尬,但见女郎那一对眼尾上扬的妩媚眼睛已有些迷离、又瞧了吴心一眼。 吴心的脑子里“嗡嗡”地响,眼前一直浮现着刚才那个复杂的眼神。娇媚的嫣然笑意中、有着害羞不好意思的紧张,如愿以偿般的高兴、却又忍耐克制。 “旁边有人阿。”这时女郎小声提醒道。 秦亮忽然伸手拉住了吴心修长的手,吴心顿时浑身一顫,脑中简直一团乱麻,又像是豆浆凝固成了豆腐、已经无法流动。她看到了秦亮的袍服,脑海里全是早上那个煮蛋。 “呃!”吴心的上身不禁又轻轻抖了一下。 其实当初吴心看到秦亮第一眼、他便立刻进入了她的心里。彼时吴心刚从阴间一样的地方出来,而这个救她的人俊朗又亲切,还拿着干净的丝绢给她擦拭伤口;她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感受,恍惚中仿佛还身在那阴暗的地方、而秦亮是忽然出现的明光。 那天吴心察觉到秦亮的亲近举动时,便打算从了他,不过只是出于报恩奉献之心。 等到她自己主动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却是那次甄夫人在马车上。吴心至今还记得、甄夫人抓自己手臂的轻重力道。当时吴心心中非常乱,看得又怕又好奇,好奇甄夫人怎么受得了、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但吴心仍不断在告诉自己:只是愿意奉献自己、因为她没什么东西可以回报,仅是报恩! 这时秦亮稍加用力,垂足坐在木板上的吴心便直接跪到了车厢里、到了秦亮跟前,她毫无反抗的准备。秦亮随即便伸手拽住了吴心的交领领子。 旁边女郎的声音道:“我们还不熟。”吴心也稍微回过神来了,轻轻按住秦亮的手,她沙哑的声音却道:“府君能不能只看右侧,左侧被鞭子打坏了有疤、很丑陋。” 秦亮没有说话,不过他把手挪到了另一边。 然而吴心后来才明白,这只是秦仲明的权宜之计,他之后不仅看、还专门仔细地抚慰她的伤。吴心不想示人的遮掩,终于还是放弃了。初时她有一种自弃般的心思;很快她却隐约感受到了,不是嫌弃、却好像在治愈。 她又仿佛来到了悬崖边,脑子里是某种可怕之物。但当她终于跳下去时,发现摔下去的剧痛并非出现,而是跳进了水里,浑身都软软地泡在了水之中,热辢辣地満満充盈在身内。 不知过了多久,女郎无力地把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吴心则默默地在木板上找了一下,飞快地拾取一件有朱渍的布料,塞进了自己的宽袖中。她苍白的脸上还浮着一层红韵。 ……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卷二 第一百七十六章 笑得很真 几个人乘马车赶了一天路,当晚在一个亭中歇下,打算明日找个城镇、换马骑行,以便尽快赶回庐江郡。 他们在同一间屋里烤火吃东西时,气氛十分尴尬,很少有人吭声。只有秦亮多说了几句、换马之后希望路上不要下雨之类的话。 先前那马车车厢与前面赶车的位置中间,隔着木板、里面挂着竹帘。陆师母看不到车厢里的情况,估计也不好意思回头瞧。但此刻从她的表情看来,她估计听到了车厢里的动静。玄姬堵着嘴,但仍旧从鼻子里哭出了声音,声音不大,但前面赶车的地方贴着车厢、很容易听到。 秦亮还是太急了,应该等赶回六安郡府之后、有的是时间。而且他也没想到吴心是完璧之身,在马车上实在仓促。他在车厢里胡天黑地,到现在脑子都有点混乱。 其实秦亮这几天回洛阳的事,只要有人知道了、便容易与玄姬离家修行的事联系在一起。好在陆师母在大魏国几乎不认识什么人,也不知道玄姬是谁、甚至都没看清玄姬的脸。陆师母必定搞不清楚、秦亮等三人是什么关系。 歇了一夜,次日四人便骑马沿着颍水南行。最近的运气果然不错,经过整个豫州、都没遇到下雨。等他们进入扬州,过阳泉县地界的时候,才碰上淅淅沥沥的秋雨,斗笠蓑衣勉强能遮挡。 进得六安城,已是下午,吴心先回郡府,赶马车出来、将两个不便露面的女郎接回郡府。陆师母则暂且被安置在外面、位于郡府西边的一座院子里。 秦亮去邸阁前厅露了个面,见了扬州都督府的舍人劳精、以及一些属官武将。很快他又回到内宅,三人呆在了一个卧房里。 直至次日清晨。 忽然秦亮感觉到睡榻一阵摇晃,他顿时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便看见一个白生生的人影。等他稍微清醒一点时,才意识到是玄姬忽然爬起来了。她正四肢趴在睡榻上,下面仰躺着刚刚睁开眼、也是一脸懵的王令君。玄姬正惊慌地转头看着外面白亮的窗户。 二人这个姿态,秦亮忽然觉得很熟悉、想起昨夜的场面。他扎巴了一下嘴,用手背一揩,便道:“这里是庐江郡,姑哪也不用去,多睡会罢。” 玄姬一头凌乱的青丝,也是睡眼惺忪的样子,这时她才回过神,伸手放在心口,长松一口气,妩媚的眼睛里露出了些许笑意,叹声道:“对!我忽然醒过来、看到窗户大亮,吓了一跳,忘记自己已经来扬州了。” 她说到这里,垂目看了一眼,忙有手遮住,然后重新猾进了被窝,挤到了秦亮与王令君之间。 秦亮见她惊魂未定,便搂住她柔軟的身子、轻轻拍着她娇美的削肩,好言道:“庐江郡府这地方,内宅没人敢进来,姑不用再担心什么。” 王令君翻了个身,也搂住了玄姬,有气无力地说道:“姑真是糊涂。” “我倒是该起来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秦亮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一样,犹自又说了一句,“把事情做好了,将来厮守的时间能更长。” 他终于从温軟的被窝里坐起来。 玄姬荭着脸小声道:“妾服侍君更衣。” 王令君嘀咕道:“我实在是起不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秦亮轻言细语地说道:“没必要,我自己穿衣洗漱、反而更节省时间。” 时到九月间,已是深秋季节,气温越来越低,下雨的天气更加湿冷。秦亮忙了一阵,走出卧房时,仍然感觉手脚很僵。 秦亮来到邸阁前厅,便一面熟悉郡府的新面孔、一面完善治理庐江郡的谋划。 以前在孙礼麾下、只是练兵,现在秦亮干的事会更加庞杂。不过秦亮如今是为自己干,所以更愿意卖力。一个郡就是他能得到的最大地盘,庐江郡则是最好的郡。成不成,就看这回。 奸细工作也得马上开始安排,主要是针对吴国、其次是对内。秦亮一个郡守,当然没法跨江进攻吴国;但可以预判吴国的动向,避免再出现芍陂之役准备不足的窘境。 何况,若能提前勾搭上吴国有分量的人物,万一将来情况实在不利、跑路吴国才是最好的选择。到时候只要离开自己的地盘,便只需穿过一片无人区,马上就能进入吴国境内。 但蜀国那边对待投奔的降将也不错,坑死自己全家的马超、去了蜀国也过得很滋润。大概与蜀国创业者刘备的待人风格有关。 于是秦亮在前厅忙活了一上午,便坐马车出府邸,去了西边的小院落见陆师母。吴心负责日常供给陆师母吃穿用度,今天也是吴心赶车。 陆师母打开了院门。等到秦亮从马车尾门走下来,她正等在旁边,一边拱手行礼,一边用复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脸顿时就荭了。 秦亮揖拜回礼,随口好言道:“仙姑若是缺什么东西,只管对吴心说。” “多谢将军照看。”陆师母道。 秦亮站在原地等了一会,陆师母才邀请道:“将军请。” 于是二人沿着檐台上的路,走进了上房内,在几筵旁入座。木门敞着,天井里的空气中充斥着秋雨雨幕,雨点飘飞,落得缓而稀疏,瓦檐上落下来的水珠、滴得“叮咚”直响。 陆师母侧目望着外面的雨,好一会没说话。 秦亮心里也愁,这女道好像最在意的是自家丈夫安危,蜀国的使命大概也在其次。 他跪坐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始主动引导话题,他问道:“费将军是怎样的人,仙姑见过吗?” 陆师母回过头来,点头道:“与夫一起见过。大将军很简朴,跪坐在一张草席上,脸上带着微笑,说话和气、口齿清楚,不慌不忙的样子。” 秦亮沉吟片刻,问道:“什么样的微笑?” 陆师母想了一会才道:“笑起来,眼神很真。” 她这么一说,秦亮顿时对费祎也有了兴趣,能做到大将军的人、眼神很真?费祎的为人,应该比司马懿好不少耶。 秦亮伸手放在下巴上,想像了一会,便轻轻点了一下头。 卷二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重情重义 未上漆的木窗木门是木料的本色,古朴而淡雅。雨天潮濕的空气中,灰尘积垢好像被凝固在了房屋的边缘角落;不过房间被人仔细打扫擦洗过,大部分地方倒反衬得、更显一尘不染。 跪坐在几案对面的陆师母穿着浅灰色的布袍,给她找的衣裳挺合身,包裹着她婀娜的身子、显得腰身更加细长柔韧。 浅浅的鹅黄色脸上,那漂亮勾人的柳叶眼,在这朴质的房间里、又好似多了几分古典的气质。交领中偶尔露出了一小块肌肤,大概常年不见光,颜色比脸脖更浅。陆师母有一种少见的妖异气质,确实容易让人觉得好奇稀罕。 当然秦亮只是看看而已、看看又不犯法。他有了王令君玄姬,对女色其实并不执着。 陆师母忽然开口,声线略粗、但挺有女人音色,“夫在洛阳听说了府君的评语,说是君不近女色?” 秦亮听到这里,手上似乎又感觉到了那姣好的形状、光滑的触觉。不过他只是被提醒,忽然回忆起了往事而已。 他略有些尴尬道:“品评往往有差错。但我也不是故作清高,多半只是误会。” 稍作停顿,他又道:“男女之事,比较隠私,我不喜欢让别人知道,更不会到处说。这种事,一旦有不相干的人评说,那便放不开了,会涉及礼法、名声等十分复杂的事,彼此间便会有所保留与戒心、变得十分无趣。” 他说得比较含蓄,其实就是喜欢悄悄干,只干不说。 陆师母顿时用十分奇怪地眼神看了他一眼。 秦亮不愿继续谈论这种事,他心里还挂念着蜀国的拉拢。虽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叛洮,但留条后路是很有必要的事。 如今费祎有心、派来的蜀国奸细就在跟前,实在是机会难得。秦亮若是错过了偶然的机遇,将来自己去部署,那就得费老大的劲、还不一定能成。 他的思维速度很快,就像剑术一样、以速度见著,很快心里便有了策略。 于是秦亮先从陆师母感兴趣的地方入手,“仙姑的夫君、以汉国奸细的罪名被抓,进了廷尉府很难不招珙,奸细的罪怕是坐实了。” 果然陆师母的注意力集中了一些。 秦亮看了她一眼,继续道:“魏国官场没人能救他,不管谁去撈人、都容易被怀疑动机。我更不能,正如仙姑所言,我最应该避嫌。” 陆师母忙问道:“那该怎么办?” 秦亮道:“只有一个办法。” 陆师母之前目光闪躲,这会却盯住了秦亮的眼睛,求道:“请府君赐教。” 秦亮沉声道:“让汉国朝廷救人,但汉国朝廷由很多人组成、费祎将军就是很好的选择。” 陆师母蹙眉道:“魏国廷尉,会听汉国朝廷的话?” 秦亮从嘴里发出一个声音,看了她一眼,“仙姑是江湖中人,似乎不太明白權力场,这地方、什么人之间不能交易?别说现在,就算前线正在恶战,仍然可以谈的。交易的对象不是重点,关键是有没有筹码。” 像臧霸也是一代英雄人物,如今他的美妾被儿子拿去交易官位,这个玩过来、那个玩过去。而敌国之间交换点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陆师母似乎明白了,轻轻颔首。 秦亮见状便道:“仙姑的夫君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换人本身不难,难点在于费祎将军是否愿意拿出筹码。仙姑得先为费祎将军办好事,回去再求费将军,此事便成了大半。” 陆师母用力点头道:“府君言之有理,妾光顾着着急,没想那么多。” 秦亮好言道:“出了事,光是伤心着急没用,总得想点办法。费将军想让仙姑做什么事?” 陆师母打量着秦亮,沉声道:“大将军很欣赏府君的才能,欲与府君来往。君愿意私自与大将军来往、或是投奔汉国?” 秦亮顿时暗自松了口气,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但是不管是费祎、还是陆师母,他都还不能完全信任,谨防这事被人抓到把柄,那就麻烦了。秦亮收拢的人员、经营的一切都在大魏,蜀汉目前只是一个备选方案而已。 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稍微踱了几步,这才开口道:“若叫仙姑一无所获,就这么回去,恐怕事情难办。” 他踱到门口,观察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天井,便走回来小声道:“仙姑回去见了费将军,除了把我们之间的事告知,暂且还可以转述我的一句话。我也很仰慕大将军的品行为人。” 陆师母诧异道:“府君真的想投奔汉国?” 秦亮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在大魏的仕途顺利,此时当然没有那种意愿。但这些话、仙姑不用告诉费将军。” 他暗忖:伐蜀之役打成那个样子,加上蜀汉在魏国可能有奸细,费祎多半能知道,现在大魏国内閗很严重、一些官员很危险。所以费祎仍有希望拉拢到一些大魏人才。 只不过双方刚联络上,秦亮此时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先给点提醒暗示、让费祎自己揣摩好了。 陆师母深吸一口气,目光在秦亮脸上回旋,“府君这么做,是因为我吗?” 秦亮想着在秦岭中快渴死了的经历,也不想骗她,便好心实话道:“不止如此。但我对仙姑没有歹意,也不愿见到仙姑满脸愁绪。” 陆师母看着他,轻声道,“府君在洛阳冒险相救之大恩,妾尚未报答。如今又设法救我夫,府君为何要如此待我?” 秦亮轻轻挠了一下下巴,“我有自己的考虑,不便多说。不过仙姑与我之间实有恩义,只是相处日短,尚缺一些信任罢了。” “君别无所求?”陆师母又问了一句。 秦亮观察着她有点难堪的神色,心道:我要是为了图你的美色,还想办法救你丈夫做甚?我有所求,那也只能费祎能给,你给不了。 他便微笑道:“仙姑不用觉得亏欠了我。秦川中的恩义,我做什么都不算多。 有些东西本来很寻常、譬如饮食,却要看在什么地方,在某些地方便尤其珍贵。而有些恩,率先付出的一方才最心诚,因为极可能会白白付出。故仙姑不用介怀,可坦然受之。” 陆师母忽然小声道:“那君还摸我?”她说罢脸上便是一荭。 秦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时无言以对,当时几个月没见过妇人了,哪能想那么多? 他便岔开话题道:“仙姑回汉国见费将军,仍走秦川?夷陵这边倒是近不少。” 陆师母道:“绕路走秦川最稳妥。傥骆道有小道、且几乎没人走,但太白山周围有不少道士,我能找到人接应。” 秦亮点头道:“仙姑刚奔波了那么远的路,可以在此静养一段时间,养好身体,回去可得绕两千里路。到时候我发出过所,派人送仙姑去关中。” 陆师母道:“此行,幸得府君照顾周到。” “都是小事。”秦亮道。 他想说的话、已说得差不多,当下便揖拜道:“我得回郡府了,告辞。” 陆师母对秦亮突如其来的辞别,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一双柳叶眼仿佛在说:这就要走? 她怔了片刻,忙回礼道:“妾送府君出门。” 秦亮转头道:“仙姑且留步,不用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他走出房门,便把蜀汉的事、暂且抛诸脑外,快步走向马车,因为回郡府还有别的事要忙。秦亮个子高,腿上一快,走得也很快。 秦亮很快就沿着天井旁边的路,走近了马车。他跨到车厢尾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古典婀娜的女郎站在古朴陈旧的檐台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气息竟然有些诡异妖气的感觉。 陆师母还在下意识地向前挪步。秦亮再次向她拱手,便上了马车。 院子离郡府不远,秦亮没一会就回到了邸阁。中午他也不回内宅吃饭,只在邸阁中与官吏们一起吃公家饭,节省来回的时间,反正中午回内宅也很仓促、与王令君玄姬说不上几句话。 雅致的邸阁前厅,地上堆着成卷的案牍,案上放着纸墨笔竹简,一派儒雅的场面。但秦亮正在捣鼓的谋划内容,却是翔和尿。 他正在琢磨组织之法,好让兵屯、民屯的百姓堆肥发酵;另外人畜的排泄物,要制作一批大瓦缸,进行煮沸。目的都是为了得到熟肥。 本来是很简单的土地增肥法子,却因为古人不知道有病原体、微生物等的存在,大概一直到清朝、全世界几乎都不懂得熟肥更有效率。 从肥料上着手,庐江郡的农业收成可以极大地增产,亩产翻倍或许也不是难事。 秦亮早就意识到了,战争打得就是经济、哪怕在古代同样如此。中外军比较精锐,无非是着甲率较高、粮食供应比较稳定。 什么武艺都不是重点,如果士卒饭都吃不饱,哪来体力训练?此时那些一个月出不了两次操的军队,也就那么回事。 还有曲辕犁,也是非常简单的结构,秦亮已经画出了大概模样。他前世出身农村,对犁的样子很熟。不过最好还是等马钧到了,再让马钧给完善一下,让他来负责制作。 此时的农户、屯兵不仅是耕犁的结构问题。因为盐铁官卖,他们还缺铁,很多人都在使用木犁,浪费的体力、效率的低下可想而知。秦亮正期待着陈安早点过来做铁官,以便弄出质量更好的铁料,先装备曲辕犁。 及至下午,秦亮又叫来了王康、派他回平原郡一趟。 伐蜀之役结束、曹爽回到洛阳后,最近司马懿好像开始挂机了,什么也不做、曹爽也不准他再出洛阳。于是秦亮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打算先做好准备,等观察好洛阳的情况之后、便在庐江郡放开手大干一场。 ……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卷二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最后一面 秦将军来过这里三天之后,他又来了。不过此次应是最后一次见面,为了道别。 陆凝到六安城的几天,连绵秋雨几乎没停。今早才放晴,泥泞的地面都还没干透。如同她大老远第一次来庐江郡、地方都没仔细看过,便要离开了。不过因为心里有事,她还是决定早点出发。 秦将军走下马车,露出了那张俊朗的脸,他弯着腰还在车厢尾门、便道:“请仙姑回上房稍等,一会我再来说话。现在身上臭得很,我与吴心去厨房烧点水,先洗洗。” 陆凝留意一看,果然见他的官袍下摆全是泥,身上还有些不明污渍,好像去了乡间、下过地。 她见礼说了句客气话,毕竟男女有别、总不能自己主动要去服侍沐浴罢?想到这里,陆凝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便开口道:“房间里,有以前的主人还留下了一些东西,妾去为府君找身干净的衣裳,暂且穿着。” 秦亮点头道:“也好,劳烦仙姑。” 此时做些琐事,陆凝倒觉得有点恍惚,好似秦仲明是非常熟悉和亲近的人、就像他是某个亲戚。但这其实只是他们在秦川萍水相逢之后、第二次见面而已。 忙活了一阵,秦仲明穿着有点小的麻布袍服走了出来。陆凝便请他去上房。 秦亮拱手笑道:“失礼了。” 陆凝受了影响,露出微笑道:“府君不必拘谨,这宅子本就是府君的地方。” 秦亮道:“我刚赴任郡守不久,正好这阵子事情比较多。今日与仙姑辞别,也显得很仓促。” 陆凝看着天井里半干不干的泥土,一边在檐台上走路,一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随口叹道:“是阿,该辞别了。” 她回头时,便见秦仲明正在打量自己的腰身甚至殿部。接触到她的目光,秦仲明竟很坦然地与她对视了一眼。 此人必定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人,陆凝想起了他干的那些事。在秦川中有一点机会就摸她,还有回庐江郡的路上、当时那么紧张,他竟然在马车里做那种事,而且身边还不止一个女郎。 但很奇怪的是,陆凝觉得、他竟然没有婬邪的感觉。 两人沉默着走过天井一侧的路。陆凝寻思,大概还是因为秦仲明的所作所为。秦仲明不仅救了她的命,竟然还想办法救她的夫。事情做得挺复杂,显然不只是因为、当初在秦川中结下的那点善缘,给了他们一些水与干肉。 何况秦仲明这样的侯爵、大官,即便为了贪图陆凝的美色,也做得太多了。 倒是他几天前那句“不愿见到仙姑满面愁容”,最让陆凝的印象深刻。在这危险的魏国、举目无情的陌生地方,秦仲明这样的人、确实让她觉得心里很暖和。 这时秦亮的声音道:“从庐江郡到司州、再到关中,沿途都是大魏腹地,没什么险恶之处。仙姑的存在,我不想太多人知道,明天便只叫吴心走一趟、送仙姑去关中。 拙荆在关中有个亲戚,正好叫拙荆写封问候的家书,叫吴心带过去。如此一来,即便你们路上遇到官吏盘问,也不会被人怀疑。” 陆凝先走进上房,转身道:“府君想得真是周全。” 秦仲明沉吟道:“细节往往决定成败。” 陆凝忍不住观察着他此时沉思的模样,觉得此人做事确实很可靠,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封侯、拜将军。 她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秋色,离别总是让人有点伤感,便脱口说道:“见面与道别都很突然,心里没什么准备。” 秦仲明点头道:“确实很仓促。” 陆凝忽然看着他道:“府君一会离开之后,我们是不是不会见面了?” 秦仲明点头道:“明天我就不送仙姑了,仙姑勿怪。” 陆凝又道:“永远不会见了?” 秦仲明抬眼看着她,不知道他一边看、一边在想什么,他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有可能。” 陆凝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其实不太愿意做奸细,不过因为夫想要建功立业,我才为费祎将军做事。有些可怕,下次不来了。费祎将军的亲笔信,府君收好,下回费将军应该会换个人、带着信过来。毕竟这次我们有几个人被抓了,我再来魏国很危险。” 这时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在暗示什么,诸如以后不会见面、今天便可以放枞一下? 她回过神来,果然察觉秦亮的目光,不禁蹙眉道:“府君总是喜欢乱看?”秦仲明把目光避开,嘀咕道:“只是看看而已,若是长得不好的、我还不想看。” 气氛渐渐变得有点尴尬,两人沉默了一会,陆凝终于开口道:“不过,我确实没什么东西能回报府君的恩义。” 秦仲明好言道:“仙姑并无亏欠。” 陆凝心里挺矛盾,夫君现在还在受苦,她确实不该与别的男子眉来眼去,这样做很不对。但眼前的秦仲明,一会也要消失,再也见不到了。 欠了秦仲明的恩情,就要这样算了、什么都不给他,永远留下遗憾吗? 陆凝忽然想起几天前、秦仲明说过的话,隠私之事,他不喜欢被别人知道、不会到处乱说。 反正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房间里安静了一会,陆凝便顫声道:“府君想不想看到更多?” 果然秦亮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再次打量着陆凝的哅襟、细长的腰身。他直视着陆凝的脸轻轻点头,陆凝却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他的目光。 陆凝心一横,起身过去把房门闩上,转身用背贴着木门道:“妾有夫的,府君不会说出去、让妾身败名裂罢?” 秦亮摇了摇头:“仙姑放心,我绝不是那样的人。” 有了陆凝的话,他也走了过来、目光变得愈发肆无忌惮,像有形之物在拂过陆凝的身体。陆凝深吸了一口气,身上很紧张、手也握紧了。 秦亮的声音好言道:“仙姑放松一些,什么都不用担心。” 陆凝道:“府君喜欢看我,我也想回报君。君只能看……摸,不要做别的事,何如?” 秦亮沉声道:“我这身体好像有点问题,极难让人怀上身孕。不管我们做什么、或不做,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没人知道。” 陆凝声音发顫:“君不要骗我,我这样已经很对不起夫了。府君对妾用心,妾不能什么都不给,但妾真的不想背叛夫君。” 秦亮道:“我一会走了,今后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再见面,能有什么事呢?” 陆凝的心情顿时又多了几分伤感,一时间简直是五味杂陈,她漂亮的柳叶眼里、目光十分复杂。 ……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卷二 第一百七十九章 聚众庐江 若非那晚在秦川茅屋后面的事,秦亮或许不会对陆师母有非分之想、哪怕她颇有姿色。但有过管中窥豹,却不知全貌,他反倒有些好奇、心心念念。有时人便会有一些如此莫名的执念。 这次秦亮总算如愿以偿,仔细看清了陆师母的全貌。 然而陆师母表现得很纠结,秦亮见她并不是半推半就,而是确有极大的心理负担。他权衡了轻重,终于还是没勉强她。女道士的作为也着实奇怪,她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让摸。 本来说不再去送陆师母,但次日一早秦亮还是叫饶大山赶着马车,在城北门附近的路边目送了她们。 陆师母几番回首。她戴着帷帽,秦亮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感受。但人和人的感受不一样,反正在秦亮的心里、主要是不安定感。若是安稳,他也不会早早就开始准备蜀国的后路。 ……不过这种不安定感,很快就淡化了。秦亮接下来的时间忙得昏天黑地,没有太多精力再顾及自己的感受。 很简单的事情,主要是推广堆肥,以及考察大别山北部、两个因兵祸被废弃的铁矿场。 难点在于急迫。若是假以时日,持续个十年八年,堆肥得到粮食增产,定会让周围的豪族、屯户渐渐效仿,不用费多大劲就能扩散。但秦亮等不了几年,立刻开始推行、只能依靠行政命令,官吏屯民都没多大积极性,只是为了应付郡府的差事。 所以秦亮无数次到各地去巡查,并当场指出具体问题。他经常身上脏兮兮地回府,便是因为离堆粪太近、不注意就会沾上混合腐土。 庐江郡一共四个县,包括郡治六安县,芍陂西北岸的阳泉县,六安西南方向、沘水西岸的博安县,以及六安南边的灊县。 兵屯就有两万多户,还有数万民屯,以及豪族占田的附农。秦亮光是去当地召集管理五十户的屯长、让他们来学习堆粪,便要花很多时间。只是口头下令县令以及属官不太管用,官吏们干得太慢。 秦亮这时才明白了,司马师为何总是匆匆忙忙、很少有寒暄废话的原因。估计司马师手下也有很多事,而且他一直在亲力亲为,不断处理各种具体事务,所以来去匆匆。 ……年底之前,马钧、陈安也如约来到庐江郡赴任。秦亮接待后、便没怎么管他们,只是拨了钱粮给陈安,叫他自己找人,先想办法把铁矿开起来,建造汉朝炼铁高炉、能冒烟再说。马钧那边则给了曲辕犁的图纸。 秦亮自己还有不少事忙活,除了堆粪,他还在招募私兵。兵员主要从民屯中选,选到的户、便从屯户简牍中减去。反正豪族也在侵吞屯户,少两三千户没什么大碍。 庐江郡的大士族都在吴国,在老家早已没了根基。剩下的都是一些小豪族,像以前秦亮在平原郡的庄园一样,有一些土地附农;并且多半有人在郡城、县城里做官吏,与郡守和县令勾连一气。 秦亮也没动他们的产业,否则剩下的百姓都是目不识丁的屯户、附农,没人管理地方了。不过进行了一些交易,把之前安城附近被吴军劫走了人口的庄园分了,秦亮独占了近半。 而那些民屯便几乎等同于农奴,用了官府耕牛的屯户,田税高达荒诞的近七成。所有人都处于半饥饿状态,活得相当惨。但凡不老实的、或是有点关系的人,都不会做民屯的屯户,日子实在太难。 那些人之所以没跑到东吴,是因为据说东吴那边的士族庄园、压榨得更狠,天下乌鸦一般黑。以前魏国朝廷想在淮南、也实行家眷分离的错役制,导致一直有屯民逃跑去吴国。后来朝廷取消了错役制,不再管淮南民屯,人们也就不跑了。 但即便半饥饿的屯户,也总有一些天生个头比较高大的青壮。秦亮把他们挑出来,然后在六安城的南边分屯地、调运供给粮食,吃饱了好训练。 新招募的人马不叫私兵,名叫郡守部曲。虽然不止秦亮有这种兵,但他还是找好了理由,便是开垦并守卫舒水流域的耕地。 庐江郡原来的地盘不小,但现在屯户几乎都集中在了芍陂、沘水附近。 而东南边的巢湖、巢湖西侧的舒水流域,因为之前那边不时发生大战、袭扰掠夺,现在大片土地上没什么人口。以前包括舒县、居巢等地方都是庐江郡的县,亦已毁于兵祸。 于是秦亮筹划,在舒水北岸建造军寨屯田,屯户便是他新招的部曲。并在舒口、居巢口设置据点,预警吴军从水路来攻。 ……年底长兄秦胜来了,带着几十个庄客,庄客们的家眷还会陆续赶来。 长兄在平原郡好像干得不错,因为秦亮的原因、长兄颇受平原郡守重用。看他带来的人便知,庄园人口显然又有所扩张。 果然秦亮在城门口接到他、刚寒暄两句,长兄便径直道:“汝嫂子舍不得离开平原郡,我们家已有好几片地,又收了不少附农。” 刚走下马车的嫂子张氏立刻说道:“不是舍不得,我们一走,那几个庄客还会管好事吗?等回去了,不知道还能剩多少东西。” 反正人都来了,秦亮便点头附和道:“嫂子说得也有道理。” 虎背熊腰的秦胜却语重心长地说道:“王康说得对,几块地算什么?仲明做了郡守,以后我们秦家也能做士族。大哥不帮汝管点事,谁帮?” 秦亮听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王康。王康牵着马弯腰揖拜。 一时不便多言,秦亮道:“我们回府再说,令君此时大概已备好酒菜。” 长兄听罢感慨道:“王家待我们不薄阿。” 一众人便入城,径直前往城北的郡府。庄客们安顿在前厅署房,秦亮则带着兄嫂侄子去内宅,准备了家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秦亮与王令君玄姬、现在并没有住在内宅,而在后面东侧的小庭院。前面的内宅庭院,现在只住了三个侍女,除了王玄姬以前的两个侍女、还有江离;莫邪则住在东侧庭院里就近服侍。 而西侧那座小庭院、有六安城最高的望楼,格局却有点怪异。只有一道门楼,开在面对东侧小庭院的方向。 人们要进那座庭院,要先穿过郡府内宅大院、再来到东侧庭院,然后才能进西侧庭院。进出比较麻烦,所以王令君才没选那里。 几个人沿着走廊、向内宅门楼走去时,张氏小声问了一句:“弟妇的肚子还没动静阿?” 秦亮有点尴尬道:“不用太急。” 长兄转头道:“汝管得多。” 张氏说话很快,马上回敬道:“我又没与君说话。” 长兄还是那样,不与张氏多说,立刻住了嘴。 张氏则犹自对秦亮悄悄说道:“出发之前,我在郡城求了个方子。那个郎中名气非常大,专门治妇人的肚子。” 不过很快、张氏也不再说这个话题,令君与侍女已经迎到了门楼里面。她正端庄平稳地向兄嫂揖拜行礼,“兄嫂远道而来,妾有失远迎。” 长兄回礼道:“弟妇不用多礼。” 张氏揖拜笑道:“大家闺秀,不出门楼半步,迎到这里便是远迎。”说罢上前拉住令君。两人在洛阳便已有过很多道礼仪,倒能说上话。秦亮则与长兄走在前面,兄弟俩谈些平原郡的事。 秦亮找到闲聊的间隙,径直说道:“我已事先把六安县尉调到博安县去了,长兄且屈居县尉何如?” 长兄道:“挺好,我在平原郡也做县尉,熟悉诸事。何况我们家,现在看的是二郎这个郡守,我只是来帮忙,能做什么事,汝说了算。” 秦亮点了点头,又道:“郡府东南边有座宅子,乃前任太守的宅邸,我已经派人收拾出来了。长兄嫂子便暂居在那里,离县寺也很近。” 长兄道:“仲明安排得很周到。” 几个大人和两个小孩来到了厅堂上入席,上位空着。这时四个侍女陆续端菜上来了。 对面的张氏一时间竟未说话,正饶有兴致看着王令君的举止。秦亮侧目看了一眼,他倒是看习惯了、不过王令君的动作姿态确实十分舒缓端正,说话也不紧不慢的。 没一会张氏便转头笑道:“士族家的女郎确是不一样阿。” 长兄应了一声,神情倒不惊不乍,好像意思是秦家以后也能做士族。 席间没有玄姬。她到庐江郡两三个月了,因为内宅的庭院中、没有外人进出,她平素几乎都与王令君在一块。但来了客,她仍不便相见。 原先秦亮以为,王广会有所怀疑、并派人过来看看。不料王广完全不管这事,门客把玄姬的两个侍女送来后、次日就回去了。 玄姬之前说的话好像没错,王家并没有那么在意她。 白氏也没有消息,不知她作何感受,但眼下看来,她应该也不敢轻举妄动。 ……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卷二 第一百八十章 叫人分心 秦家兄嫂来庐江郡了,家宴还未结束。 郡府没有歌舞姬,听不到丝竹音律之声。甚至这些庭院里的侍女、也只有四个,今天傍晚依旧很宁静。 天色渐渐黯淡时,空中忽然飘起了小雪,亦是寂静无声。 王玄姬对佛经没什么兴趣,她在洛阳留下的信,好像欺骗了王公渊、其实她跟佛多半无甚缘分。玄姬便放下佛经,来到了不远处的书房。 她慢慢地在书房里踱了一会,便走到秦亮经常坐的位置,端正地跪坐在了筵席上。 每当沐休的时候,郡府官吏都不用办公,秦亮就会在这个书房里写写画画、或是沉思。王玄姬稍微想了一下,遂放松了身体、做了个屈腿坐着的姿势。然后她让身子微微前倾,将手放在下巴上,眉头微微皱着、盯着房间中间的那块裂了的木板。 她尽力让自己沉思,心里只能想到:裂了的木板还不换? 但只持续了片刻,她便自己“嗤”地一声笑出来,微微摇头心道:算了,一会被撞见学他,他说不定会生气。 不过仲明好像极少生气,特别是对王玄姬。他平时说话很温和,除了那种时候,有时会很用力速度也非常快、很要命。 仲明也挺忙碌,这三个月以来,没见他歇过一天。 但王玄姬与令君从来不怨他,除了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卖力的原因,其实玄姬也喜欢男子干正事的样子。她会有一种莫名的安稳感,哪怕他说过、处境并不安稳。何况仲明就在身边,每天都会回来。 玄姬把细白的双手从狐裘中伸了出来,捧在朱唇前面吹了一口白汽,便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几案上的东西。 有简牍、佐伯纸等物,旁边还放着没清洗过、黏着墨汁的毛笔。她看到毛笔上的毫浆在一起的样子,脸颊顿时露出了羞涩的红韵。 玄姬把目光移到了纸上,只要细心看,上面画的、写的所有东西,她几乎都能看懂。毕竟玄姬以前连儒家经书都能读通、甚至背诵。 简牍与纸上的内容,有种地的犁、怎么肥沃土地之类的文字图画。还有烧铁水的窑,甚至还画了一辆稀奇的马车,有四个轮子,前面两个小、后面两个大,中间画了一些组件。 仲明便是如此有才能的人,不仅会武艺军谋、会写文章,还能下马治民,制作新物件。他忙活的这些东西,明显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粮食。 玄姬感觉、自己或许与真正的士族确实不一样,她反而喜欢看到男子有能耐、能做正事。 这时玄姬玩兴一起,便拿起毛笔,仔细地描那辆马车的车轮圆圈,让它看起来更像车轮。她重新在砚台里蘸了两下,又在车前面画了一匹马。 没一会,门楼那边隐约传来了说话声。玄姬便从筵席爬起来,走到墙边堆放简牍的木架位置,目光穿过敞开的木门。等了一阵,她果然看见回廊上有人影,只是傍晚时分已看不太清楚。 于是玄姬不动声色地走出书房,沿着回廊过去,毫无意外地偶遇了秦亮与令君。 这座庭院里没有外人,只有个莫邪。令君却依旧揖拜称“姑”,看她一丝不苟的拜礼,玄姬也只得回礼。令君就是这样的人、早已习惯了如此生活的举止。 只不过玄姬还不太习惯,看到清纯端庄、甚至有些清雅仙气的令君,礼仪又这么讲究,玄姬的眼前总会浮现出许多难以直视的场面。令君敢做的事、比玄姬更多,但平常又更加端正守礼,反而是玄姬,一直都不太适应这样的反差。 玄姬与令君已经相处很多年了,但以前只知令君对待礼法的态度、几近苛刻,确实没想到她在秦亮跟前、会变成那副模样……以玄姬对令君的了解,必定因为令君认为二人是结发夫妻,令君会认为服侍夫君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十分放得开。 秦亮也跟着揖拜道:“姑用过膳了吗?” 玄姬看了他一眼,收住心思,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意,“吃过了。” 秦亮怔怔地看着她的笑意,片刻后才叹道:“家宴也不能让姑参加,让姑受了冷落阿。” “没关系。”玄姬轻声道。秦亮道:“以后定有机会,把姑引荐给兄嫂。” 仲明就是如此,总觉得他对玄姬不够好。 令君的声音道:“我觉得兄嫂为人挺不错的。” 秦亮道:“嫂子泼辣,可别惹到她。”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沿着回廊走到书房门口。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吁出一口气道:“你们先去沐浴歇着,我稍晚一点回房。” 令君道:“我去为夫君煮一锅热汤。” 玄姬也告辞,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只呆了一会,她便默默地去了书房,假装在木架上找书卷看,侧对着秦亮。这时秦亮翻看着案上的东西,忽然抬起头看向这边“呵”地笑了一声。玄姬侧目,瞪了他一眼。 秦亮道:“姑能坐过来吗?” 玄姬便拿着一卷简牍,坐到了几案边,秦亮便把手伸了过来。玄姬急忙抓住他的手,从白狐裘的哅襟里拿出去,没好气地小声说道:“一会令君来看到了,说我耽搁仲明做正事。” 秦亮作罢,说道:“她不会那么说。” 玄姬看了一眼案上自己的画的东西,荭着脸道:“一时没忍住手,给君弄花了。” 秦亮道:“画得很可爱,我一看到,便想亲近姑。” 画得又不是春宫,仲明真是好奇怪的兴致。或许玄姬就不该进这屋耽搁他,仲明一看到她、就像看她的身体,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不过等令君端着木盘进来了,玄姬便感觉自己的罪责小了很多。因为秦亮也喜欢看令君做琐事,他一直在留意着两个女子,早就分心了。 果然秦亮干脆把毛笔放下,坐在那里专心地喝汤,默默欣赏着两人的笑颦姿态。 这宁静的傍晚,外面又下雪又起风的,大伙只能呆在房间里。虽然没做什么事,但空气中仿佛流动着某种心情,隐约的慾念与些许的暖意,渐渐与放了蜂蜜的热汤白汽混合在了一起。 ……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卷二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交情淡如水 淮南过年与洛阳差不多,城中到处烟雾缭绕,各家各户都在祭祀祖先。没有鞭炮声,倒不时能听到杀猪的嘶叫。 过完年便是正始五年,甲子年,此乃干支的一个新轮回。 正月十五一过,种稻谷的水田、便可以开始犁田了。堆粪已经强制推行,但都尉府没能制出太多曲辕犁,铁料不够,大部分屯户春耕仍旧要使用长直辕犁、甚至木犁,十分费力。 秦亮一大早便带着几个人,沿着沘水骑马南下,来到了沘水之畔、靠近大别山的铁官城,亲眼再看看炼铁的进展。 陈安等官吏出城迎接,秦亮没有多话,径直要求巡视铁窑。城很小,除了陈安的属吏、找来的匠人,便是庐江郡调过来的民屯、守卫,没有别的居民。 半空也没有冒黑烟,炉窑显然还没烧起来。 陈安引荐了个叫杜衡的属官,说是从司州荥阳县征辟来的人,建造炉窑就是此人负责监工。 秦亮一边听杜衡介绍他监造的几个炉子,一边观察那些底部是椭圆形状的砖土炉窑,据说这种形状没有火力死角。秦亮对冶金的具体技术不太了解,便没多话。汉朝人就会建造高炉,关键是找到有能耐经验的人。 听了一会,秦亮仅靠直觉,便觉得这个大汉好像真的会炼铁。因为杜衡还谈到了、用生铁制作熟铁与钢的步骤,把铁料烧成半熔后反复翻炒云云。秦亮听说过这种法子。 还有杜衡建造在沘水边的水力鼓风机,能转起来、鼓风还很大。据说都是汉朝传下来的工具,若是没点经验的人、应该做不出这种东西。 很快大伙把小小的铁官城转了一圈,众人便到官寺中歇息。秦亮单独与陈安走出官寺,在满是尘土的路上走了一阵。 秦亮见陈安比在洛阳黑瘦一些了,便好言道:“铁官不归郡守直管,我只能找季乐来帮忙。若有什么难处,卿只管明说。” 陈安皱眉道:“只是找人不太容易,之前辟了两个人都不行。事先说得很好,还有个祖上做过将作大匠,找过来一用,他建造的炉子第一天便烧塌了。若非如此,三四个月定然能出铁。毕竟沿着沘水上游过去,铁矿、石炭都是现成。”秦亮点头道:“我看这个杜衡有点能耐。” 陈安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 秦亮看了一眼他蓬乱的八字胡,笑道:“我记得,季乐自称是懒人。” 陈安虽然长着八字胡,但人中位置很平整,不算是“八”字、而是一横(下巴没什么胡须的、都叫八字胡),并非丁谧那种狗头军师的造型。 陈安露出一丝笑容,淡然道:“懒人到什么地方都能随遇而安。” 秦亮感慨道:“记得我刚出仕的时候,起初与那个孙谦相谈甚欢,跟季乐倒没什么话、后来慢慢才熟识。不过现在我与孙谦已经没有来往,倒与季乐情谊日增。” 陈安忽然小声道:“那个孙谦,似乎有点问题。” 秦亮立刻沉声道:“原来季乐也有察觉?” 陈安一脸诧异道:“我以为府君不知。” 秦亮思索了一会。 好久没见过朝云了,他起初就怀疑、朝云可能是谁家的奸细。后来发现曹爽做事,没那么细致警觉,他心里便曾琢磨,朝云可能是司马家的人。 以此往下想,秦亮才觉得孙谦可能与朝云也有关系。秦亮刚被征辟到洛阳的那天,请客的人就是孙谦,朝云也在当晚出现。 还有白氏与朝云有来往。但秦亮倒认为白氏的嫌疑不大,毕竟当初白氏还在青州、魏明帝也在位,司马家不太可能把触角伸那么远。多半朝云只是学习歌舞技艺、才认识了白氏。 想了一会,秦亮便轻轻点头道:“刚认识他时,他便十分热情,如今想来、说不定是别有目的。” 陈安道:“仆暗示之后,大司农桓范也如此认为,还向大将军私下说过。但苦于找不到真凭实据。” 秦亮道:“大司农是大将军府头脑最清楚的人,他既然出面,我们便不用再多说。大将军若是连桓范的话也听不进去,更不会听我们多嘴。” “府君应该与大司农有隙。”陈安看了秦亮一眼。 陈安在大将军府干了好多年掾属,对府上的人事确实很了解。 秦亮便不动声色道:“一事归一事,他同样看不顺眼我,上次伐蜀、不也举荐我做军谋?” 陈安微笑着轻轻点头。 秦亮道:“我这阵子事情比较多,也没好好与季乐叙旧,等有空了我们喝两盏。” 陈安淡淡地说道:“上次在大将军府的宴席上,我们交谈之后、仆回去想了想,如今仆与府君已有身份高低之别,不必再多提旧事为好。” 秦亮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陈安却不以为然道:“我们的交情不能只靠以前,往后仆还得对府君有点用,情谊方能继续。府君且放心,仆会尽快把铁料烧出来。” 秦亮顿时叹了一声,寻思陈安这句话、好像也没说错,只是这种话一般不用说出来。不过若非诚心结交的人、也不会明说,总比口蜜腹剑背后捅一刀的人好得多。 他便拍了一下陈安的臂膀道:“不管今后交情疏或密,我也能记得旧事。” 这时秦亮看了一眼太阳位置,说道:“今日我还得去舒水,暂且便不多说,下次来、再去看看铁矿与炭矿。” 两人遂在尘土弥漫的土路上相互揖拜。 正要转身,秦亮忽然听到陈安唤了一声。他转头时,陈安忽然沉声道:“大将军府事或不济,仆望府君保重。” 秦亮怔了一下,观察了一会陈安的脸,他便轻轻点头回应。 那司马懿如今有了点退隐的迹象,但确实是个让人忌惮的人物。连陈安这种信奉玄学、口上挂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都已早早嗅到了危险。 其实司马懿的实力很明显,只有曹爽那帮人不当回事。别说都督中外诸军事、手里有兵,以及在士族中的人脉;便是司马氏经营的河内郡,几代人经营的地方,就挨着洛阳,便够有威胁了。 两人也不多说,一前一后回了署房。 并非所有城寨都像郡府周围那样、铺了砖石,这里的路便比较差。秦亮的官袍上,此时已全是黑灰色的土,手上也都是灰尘。 …… …… (微信公众号:西风紧) 卷二 第一百八十二章 看长远的爽 巢湖西边,舒水北岸。 明晃晃的水田里,不时就能看到农人、单人扶着曲辕犁在水里跋涉,前面的水牛一边甩着尾巴、一边慢吞吞地向前走。潮濕的泥土从水里翻了上来,露到水面之上。孩童提着竹篮在田埂上乱跑,一边叫嚷,一边等着大人从田里扔泥鳅小鱼上来。 不远处的村庄外面,一群数十个身着布衣的青壮汉子正拿着长戟,正在阳光下挥舞,时不时发出“杀”地一声大喊。一个浑身肌肉的雄壮大汉,裸着小臂在周围转悠,不断上前纠正人们的姿势,他对着一个人的殿上踢了一脚,大骂了一句。被踢的人红着一张流着汗水的脸,闷头不吭声,不过吃饱了饭的人、被打骂几次并无怨言。 旁边的土墙寨子里则是烟雾缭绕,不断传来马嘶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当心点被踹!”有人大喊一声,正拿着一块马蹄铁上来。 秦亮等人在杨威的带引下,骑马四处巡视了一番。他已发觉,短短数月之后,此地的场面、已与上次过来看到的样子大不相同。 舒水流域本来就是熟地,因为兵祸才废弃,只要把人口调过来、提供额外的粮食,曾经的无人荒地,便很快开始走向秩序。 但当秦亮离开这片村寨之后,马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沿途河岸上杂草丛生,田垄模糊、与荒地变成了一体。废墟般的村庄只剩下些许夯土痕迹,没有了屋顶的遮盖、雨水冲倒了大多墙壁,一副尘归尘、土归土的模样。 即便头顶上的春日高照、地面上草木焕发生机,没人居住的地方,亦无可避免地熵增混乱。 秦亮没有时间耽搁,等他骑马赶回六安城时、城门已快关闭了。但他还没进郡府,在门口便遇到了隐慈、刚从洛阳回庐江郡没两天。 于是秦亮又去了郡府西侧的“绢仓”,本来是存放物资的一个院子,现在是纲纪主薄的“仓库”。 隐慈长着一张鞋拔子脸、面部比较平整,白面少须,年轻力壮一身精肉。他见面便道:“上午仆去邸阁找过府君,人说府君出城去了。” 秦亮不理会这些琐事,径直说道:“汝找的那些人,都写到简牍上给我看。怎么认识的,哪里人,以前做什么,再写上两句简单的品评。随后我召见他们的时候,也能先知道些情况。” 隐慈点头道:“仆正在写。” 二人走进一座大院子里,秦亮不往里走,他也不客气,自己向旁边的一间厢房走去。他走到门口、转头看了一眼饶大山,饶大山便站在檐台上,面对着天井。 隐慈进来后关上木门,立刻说道:“之前淮南有个钟离县令,名叫马茂,投降了吴国,如今在吴国很受重用。因有隐蕃之事,仆以为马茂可能是诈降,想在吴国建功立业后、回大魏讨赏。仆正想联络此人。” 秦亮想了一下,又是个姓马的,但他对此人完全没有印象。大魏的县令太多了,秦亮知道的很少,若是郡守、说不定他还有所耳闻。 吴国人也是有意思,魏国官员诈降了那么多次、吴国荣还会信。不过说不定是相互利用呢? “甚好,得先试探出他的心思。我们先策划好一个接近马茂的法子,然后再详谈。”秦亮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隐慈紧接着又说道:“府君还记得朱登吗?仆过命的兄弟,然而府君叮嘱过、不要用校事府的旧人,他便仍在校事府做校事官。” 秦亮点头道:“单独与他谈过一次话,印象中,此人其貌不扬。” 隐慈继续道:“这次仆去洛阳,又见了他一面。叙旧时谈了些校事府的事,但都不是什么机密。” 秦亮道:“校事府根本打探不到各家机密,何况我们也不便多问。寻常的消息,只要够多,便可以分析出各种迹象。” 于是隐慈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简牍,上面潦草地写着片言只语,他便一边想、一边讲述。 消息果然很庞杂,当秦亮认为某个消息没什么用时,便打断隐慈、叫他说下一件。但他仍然提醒,若是隐慈自己认为有用,则可以详细写下来、书面呈送到邸阁。 其中有一些人事动向,引起了秦亮的额外注意。大将军府新征辟了好几个人做属官,有裴秀、王沈、王济等人。 秦亮还在洛阳的时候,便在曹爽府的宴会上见过裴秀,那时秦亮没太注意。但现在听说王沈、王济也做了曹爽府的掾属,秦亮终于意识到,此事似乎不同寻常。 不过今日已经天黑,时间不够,秦亮大概听了一下隐慈的禀报,便道:“明日一早,汝到邸阁来继续详谈。” 隐慈道:“喏。” 秦亮走出厢房、上了马车,准备径直回郡府。他还没吃晚饭,估计王令君等人已等了他许久。 今天白天是晴天,但夜幕降临后倒刮起了风,风从车窗灌进来,把竹帘不断掀起、落在厢板上撞得“噼啪”作响。秦亮掀开竹帘,只见外面街道上没什么人,微弱的光线惨白,树叶、尘土与杂物在风中乱飘,看起来十分凌乱。 天上一轮下弦月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正好能叫人隐约看到、空中的云在流动翻涌。 秦亮很快放下了车帘,拿手压住。他疲惫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拿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好让自己今天能最后一次集中注意力。 裴秀是河东人。王沈、王济是太原人,二人皆是都督荆豫的王昶家的后辈年轻人……而那王旭是怎么做到都督荆豫的,秦亮很清楚。司马懿把夏侯儒搞下去、并极力推举王旭的时候,秦亮曾在东堂上亲耳听着。 起初曹爽征辟裴秀的时候,秦亮完全搞不懂曹爽要干什么。 现在曹爽又陆续征辟了好几个并州、河东的年轻士族子弟,包括王昶家的两个士子。秦亮终于不得不作出判断:曹爽这是已经准备好了、要熬|死年迈的司马懿,然后独掌大权! 爽府的打算还真是长远。现在拉拢不到王昶等河东并州士族,他们就早早地从后辈中培养,以便将来执政、能得到士族的支持。 秦亮不禁继续揉着侧额,一时间无话可说。 卷二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无非迟早 秦亮老早就觉得、不能对曹爽有太多期待,如今看来果不出其然。秦亮这些年在大魏朝,东奔西跑,好像并未改变什么;看这个情况,大势几乎仍沿着原来的方向在发展。 实在管不了曹爽,秦亮也懒得多过问洛阳的事。别说他一个庐江郡守,即便是都督扬州的王凌、对洛阳的影响也有限。 无论是人事、还是兵权,司马家与爽府都在明争暗斗,外人插不上手。还有许多士族盯着,确实是个是非之地。 秦亮思考过很多次,想想也是……司马家是挨着洛阳的河内大士族,且在士族中的人脉经营了许多年,如今他们在洛阳还有兵权;秦亮这样的出身、家势底蕴与资源,跟司马家玩权谋,实在是没什么作用。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秦亮在洛阳的时候,随便想干点事、便是处处受制。而且做任何事都得小心翼翼,憋屈得慌、生怕露出马脚就会死。 不过他在洛阳之时,也从来不是想与司马家斗权谋,就是想得到个郡守的职位而已。 好在曹爽和司马懿终于把秦亮外放出来,并给了一郡之地。 如今秦亮便只须安心经营自己的地盘,干了很多事。 他每天都要去很多地方。他会先看事情的进展,然后说话很简短、对官吏武将指出具体的问题和要求,说完立刻去下一处。 这种办法很费时间,但秦亮一时也没找到更好的组织方式。毕竟官吏们的想法与他完全不一样,只是召集起来议事,人们很难领悟他的要求。 其实他做的事与物,大多都是利用已有的现成技术工艺。只不过组合起来,要达到什么目的,其中的思维与见识、确实古今有别。不经长时间的磨合,只有短短一年时间、属下很难理解他的想法。 幸好郡守在当地的权力够大,秦亮又有扬州都督王凌为靠山,没人会跟他对着干。不需要人们明白为什么,只要按照他的政令执行就可以。 何况秦亮根本没动官吏武将们的利益,粮食增产后,大家还多了一些好处。 离开洛阳才一年,洛阳的大多人、估计快把秦亮忘了。毕竟只是一个郡而已,大概没人觉得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忙碌起来、时间过得很快,秦亮觉得正始五年的春天、好像还在昨日,等他意识到时间的时候,发现官服已是该换冬天的黑色了。 虽然忙得昏头转向,但秦亮还是比在洛阳时的生活愉快。估计王玄姬也这么感觉,她的笑容越来越多,哪怕每天都只能禁锢在庭院里。 而王令君以前未出阁时、就很少出门,她也没觉得日子有什么不好,何况如今还有姑陪着。 不过今天秦亮一身泥回到东侧庭院时,竟没见到王令君出门迎接。他并不在乎这种繁文缛节、只是觉得异样,好像出了什么事。 他来到上房,果然见令君正在坐在筵席上“呜呜”地哭,玄姬与莫邪也在旁边。 “怎么了?”秦亮瞪眼问了一声。 王令君却不理人,只顾在那里哭。 玄姬递了个眼色,秦亮见状快步走上前,拿起几案上的简牍看了起来。 原来是王广写的信。片刻后,秦亮也怔了一下,薛夫人居然死了? 秦亮细看上面的字,确实是王广的笔迹。他一时间也很意外,脱口道:“去年我们离开洛阳的时候,外姑身体还很好阿。” 他把书信看完。原来是前阵子洛阳的天气骤冷,薛夫人不慎染上了风寒,吃了许多汤药都不见转,竟因此一命呜呼。感冒也能要人命! 秦亮长叹一声,放下了书信,便坐到王令君身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我没有阿母了。”王令君忽然扑到了秦亮怀里,哭得更凶。 秦亮只得好言道:“人都是会走的,无非早迟而已。外姑早了点,不过没受什么罪,卿往宽处想。” 王令君哽咽道:“去年离开的时候,她还叮嘱我注意饮食保暖,谨防水土不服。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秦亮只能不断安抚她,说些没有什么用的好话。薛夫人不是他的母亲,甚至与秦亮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他实在不怎么伤心、只是惊讶,纯粹是心疼王令君而已。 过了好一阵,秦亮才道:“卿不要太伤心,按理我们得回去奔丧。若是身体太虚弱了,一千多里路卿怎么办?” 王令君这才说道:“我们明天便启程回去。” 秦亮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王令君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失神地坐在那里。 时间紧迫,秦亮便叫玄姬陪着她,然后去安排诸事,先把郡府的事交代一下。好在杨威、王康、吴心等一众人都住在郡府内,傍晚找他们也很简单。 待秦亮回到庭院里,便又与玄姬商量,问她是否回去奔丧,薛夫人在名分上也是她的大嫂。但玄姬回去之后,可能走不了,于是权衡之后事情还是作罢了。秦亮叮嘱吴心,留在内宅中照看。 不过庐江郡经过了秦亮一年多的治理,内外都是他的人,在六安城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一晚上王令君都没睡好,在秦亮怀里翻来覆去、把他弄醒了几次。这种时候,玄姬也没在房里一起睡觉。 次日一早,一行人十余人便骑马出发。除了饶大山等几个随从,还有两个女郎。吴心在庐江郡以及老家徐州找了些妇人做手下,不是无儿女的寡妇、就是死了爹妈的村妇,一年时间竟陆续找了几十人养着。随行服侍王令君的两人、就是吴心的手下。 因为莫邪与江离跟着王令君学过剑术,又是比较亲近信任的人,所以留在玄姬身边更好。 六安城到洛阳有一千多里,幸得地形平坦、大路很好走。人们拖家带口坐车、或步行,路途会很远,但若骑马则只需几天,晚上还能找城中客舍或亭休息。 秦亮在庐江郡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待他回到洛阳时、却又有一种恍如隔世般的感受,好像很多东西都变得陌生了。 卷二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服丧之时 秦亮夫妇回到王家宅邸,先换了丧服,再去令堂哭丧。 按照礼制,王令君属于丧服中的“齐衰”,穿一种熟麻布做的衣服;她是出嫁了的女儿,生母去世,需要服丧五个月,若是父亲去世便更长。秦亮是女婿,穿细麻,只需服丧三月。 若是依照旧礼,丧服期间,酒色肉、娱乐会客等需要一应杜绝。 但在大魏不同,只要宣称自己在服用五石散,规矩就可以吃肉喝酒甚至亲近女色,因为服用五石散之后需要大量吃酒肉、否则身体难受。 很多喜欢玄学的士族都在服用五石散,他们做着各种官,所以就是这么规定的。毕竟皇帝在丧期都带头不讲究,也就没人在意这些了。 不过王家人还是稍微守旧一些。王令君的丧母之痛也是真情实意,秦亮认为、令君真的会守丧五个月。他也只能穿细麻衣三个月、表示一下态度,但别的讲究就不想多在意。 灵堂上人们披麻戴孝,一片哀恸之声,秦亮也只能面露悲伤的表情,上前叩拜。随着道士的敲敲打打与唱词,王广几岁大的儿子拿着丧杖,跪在最前面行礼。 等到歇息的时候,众亲眷才停止哭声,开始相互交谈。秦亮上前扶起王令君,劝道:“圣人言,悲痛之时,伤害身体也是不孝。卿三天不吃饭,若是再过于悲痛,怕身体吃不消。” 王广听罢叹道:“事已至此,仲明说得有道理。” 这时秦亮才与亲戚们相互见礼。令君的两个叔父、叔母都回来了,但王凌作为扬州都督未归。外姑婆王氏竟然也赶回了洛阳,郭淮是大官自然也没回。 秦亮向王氏揖拜时说道:“昔日在长安,承蒙外姑公、外姑婆照看。” 王氏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还礼道:“应该做的事,仲明节哀。” 有时候、人连自己的想法也无法控制,秦亮愣是想起了王氏麻衣下的身体,只得暗自吸了一口气,强行把不相干的画面从脑中抛开。 丈母的灵位就摆在这里,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确实有点不敬,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考虑王令君的伤心心情。 秦亮正待要转身,王氏却又道:“令君的书信我收到了,本想来淮南一趟看望我阿兄,或许能与令君见面,便没回信。” “无妨,不过令君现在精神不好。”秦亮看了一眼王氏。王氏的脸颊隐约有点红韵,不过她的表情倒没什么纰漏,严肃中带着悲伤、睫毛上还有些许泪痕。 长安到淮南至少有两千里路,王氏竟然想来。 她又说道:“汝外姑公说路太远了,不让我来,因此才一直没能成行。” 看得出来,王氏根本就不伤心,悲伤与哭泣都是装的。这也很正常,她对侄媳妇能有多深的情意?虽然礼制规定了很多感情表达方式、以及亲属之间怎么相处,但不是发自内心的情感、要遵守礼制那便只能演戏了。 即便是很讲究的士族、也难以避免不守礼,否则所有家族都该其乐融融、而不是勾心斗角,现实当然是恰恰相反。 没一会道士又开始念经,众人便继续守在灵堂里。 今日守过去,明日就要出|殡下葬。因为要等着亲眷们回来看最后一眼、尸体已经停靠了好几天,现在人已差不多到齐,便不能再拖延,否则要臭了。 到了傍晚时分,不是近亲的人们都陆续散去,各自回到住处。此时的丧事与后世不一样,主人三天不吃,只给亲戚提供简单的素食,并不摆宴。 秦亮也陪着王广父子、令君等人守堂中。不过他跪坐久了,便会到庭院里走一圈再返回。 没一会王广也跟了出来,二人在廊芜中走着。王广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令君的姑姑在何处,仲明知道吗?” 秦亮道:“令君不让仆说。不过姑有人照料,令君言、姑只想无人打搅静修两年,外舅不用担心。外姑仙逝后,姑未离开静修之地,但也服丧、并为外姑念经祈告。” 王广皱眉道:“我与汝外姑都不信佛。” 秦亮不动声色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念经祈告不是坏事。” 王广转头,目光在秦亮脸上打量了一阵。 但秦亮已经接受过不少人的审视,故面不改色。 令君是王广的亲女儿、她都不说,王广拿秦亮确实没办法。以前王广对秦亮应该相当满意,但这件事大概不合他的心意。 片刻后,王广叹道:“当年王家人被养在外面,后又接回来,已经有很多人说玄姬的事。不要再给人谈论了,说的话不好听。” 秦亮道:“姑是避世,本就不愿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停顿了一下,又沉声道:“仆与王家的荣辱是一致的,让王家受损绝非仆之所愿,令君也是如此。” 王广听到这里,思索片刻微微点头,看秦亮的眼神才隐约有了些变化。毕竟秦亮在洛阳时、经常住在王家,丈婿相处的时间不短,也一起谋划过一些事,王广还是比较信任秦亮。 就在这时,二叔父王飞枭从后面走了过来,三人见礼、寒暄了两句。王广要回灵堂,秦亮倒没急着回去,而是陪着王飞枭继续在庭院里走走。 王飞枭长得十分高壮、腿也很长,他长着一张圆脸脸型,脸并不是圆的,不过颧骨不突出、下颔角内收的脸型应该都叫圆脸,跟王凌长得挺像,胡须也很少。 秦亮与二叔喝过两次酒,谈论过几次。在秦亮的看法里,王飞枭在王凌的四个儿子中、应该是脑子最清楚的一个。 于是趁四下无人,秦亮便不动声色地暗示道:“二叔以为,大将军府与太傅府会怎样?” 王飞枭的眼神立刻一变,过了一会才开口道,“看起来不是一类人,士族多愿与司马家交好。” 秦亮小声道:“大将军府最近也在拉拢河东并州士族,裴秀、王沈、王济等人入大将军做了掾属,都是年轻之辈。” 王飞枭点头道:“我知道他们的出身。” 秦亮用感慨的语气道:“司马太傅年纪已大,大将军只需等待时日,便可独掌朝政了。” 王飞枭的神情却变得十分严肃,在回廊砖地上来回踱着步子。 显然王飞枭也觉得有点不合常理。因为司马家如果就这么等下去,他们家便会因司马懿去世而不断走下坡路,不管是权势还是人脉。一个家族一旦往下走,可能滑落得非常快,丑侯吴质就是比较极端的例子。 连媒人陈安都说了,没有现实好处的交情、会渐渐淡化。司马家要是失去权势,以前交好的那些人,会因为前辈的友谊、继续与司马懿的儿子们关系紧密吗? 秦亮只是先提了一下,并不急着多言,便道:“仆先回灵堂了。” 卷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回廊上的人 秦亮在廊芜中与他二叔说话,王广则先往灵堂走了。王广刚走出廊道,又遇到了白氏。 王广叫了一声:“姨母。” 白氏急忙还礼,好言道:“公渊莫要太过悲伤。” 她说罢便观察了一下王广,觉得他其实也不是很悲伤。王广这两年的身体不太行、连那个美妾李氏也不沾了,听说他没再与薛夫人睡一屋,不过因为有儿女,夫妇俩的感情才算不错。 王广点头回应,接着忽然小声问道:“对了,姨母真不知妹去了何处?” “她长嫂的丧事也不回来,真是白养了她!”白氏先骂了一句。 她却没多说,只是心道:玄姬认识哪些人、我一清二楚,若没人帮她,她怎么活都是问题,更别说什么静养。无非就是秦亮夫妇俩干的好事。 白氏这阵子心里最担心的是,玄姬已经把秘密告诉了秦亮!秦亮只要把秘密闹出去,玄姬不再姓王、身份不再是姑母,那他就能纳玄姬为妾。这是最简单的法子。 此时她又不禁暗叹:要是早知道秦亮这么有能耐、如今又封侯又叫将军的,自己当时就让玄姬嫁给他做正妻,也不是很差。总比现在事情一团糟要好。 白氏沉默了一会,说道:“应该是令君给她找的地方,信里也这么写。玄姬只能如此。” 王广点头道:“姑侄二人一向相善……仲明可能与此事有关?” 白氏忍着复杂的心情,说道:“仲明多半只是听令君的安排。” 王广想了想,沉吟道:“听说仲明成婚前与玄姬见过一面,不过姨母也知道、后来便没有再来往。何况仲明完全不好女色,成婚后亦未与玄姬往来,见面时比较冷淡,此事大概与他没多大关系。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如果有关,令君也不会帮她姑找静修之地,确实应该就是她们姑侄俩的问题。唉,令君以前也爱抄佛经。” 白氏的脸颊微微抽了一下,尴尬道:“公渊言之有理。” 王广叹道:“罢了,本来也不该我管,我只怕传出风言风语。我们倒是对不住姨母,耗去了妹的光阴,得耽搁妹的终身大事阿。” 白氏道:“一家人,哪用分我们?没办法,管不住她。” 两人遂道别,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白氏沿着廊芜往门楼方向走,没一会、她便看到了秦亮与王飞枭刚刚分开。她走过去,先远远地与王飞枭招呼一声,王飞枭拱手叫了声姨母。 ……秦亮就在跟前,也揖拜招呼道:“外姨婆。”见礼之后便要走。 “仲明。”白氏却叫住他。 秦亮只得站在原地。他与白氏没什么话可说,也不想给什么好脸色,但礼数上倒过得去。 这时白氏叹了口气,竟然道:“几年前的事,我如今也后悔了。” 秦亮顿感诧异,一时间倒有点不会了。 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当初白氏穿着豹纹的模样,白氏那挑剔而趾高气扬的神色、他如今还能想起来。印象是有点深,所以秦亮忽然感觉不太习惯。 不过这妇人根本没搞明白、秦亮究竟为何对她不满。当年白氏上门有羞辱之意,却也是砸钱羞辱,回头秦亮想想、不是件大不了的事。如今他不满的地方,只因白氏想把玄姬嫁给何家。 秦亮不好说明,便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仆已不在乎那件事。” “真的?”白氏观察着他的眼神。 秦亮的目光不太友善,仍然点头道:“我何必在姨婆跟前,说些客气的谎言?” 白氏又试探道:“玄姬对仲明说过什么话?” 秦亮稍微想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开口道:“我有一阵子没见到姑了。” 玄姬威胁白氏不要紧,毕竟她们是母女关系。而秦亮并不喜欢威胁别人,威胁人、暂时可能会占据极大优势,但也是把双刃剑,可能有副作用。 譬如现在秦亮能感觉到司马家的威胁,他就在想方设法怎么弄他们;对于司马家来说,这可不算是什么好事。 白氏依旧哭丧着一张脸,看起来比在灵堂上假哭时、还要难过许多。她沉声道:“以前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 秦亮:“……” 他揉了一下下巴,说道:“姑没跟我说过什么话。不过我听令君说过,姑是很有孝心的人,若非不得已、她并不想看到姨婆受罪。我们做晚辈的,都是如此心情。” 白氏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又似乎悄悄松出口气,低声说道:“我绝不会乱说话。” 秦亮不是很想与白氏交谈,这时便道:“我还得去灵堂,先告辞了。” 其实玄姬的事,秦亮也是迫于无奈,若非拖延下去、玄姬极可能会被嫁人,他也不愿意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 此时已是傍晚,道士暂且已走掉,许多亲戚也离开了这座庭院。主人不吃饭,亲戚们还要吃。庭院里并不热闹,不时才能看到有人来往。 秦亮陪着令君在灵堂呆了一晚上,只能跪坐着打瞌睡。 第二天他整个人都有点昏,送葬的时候走路也想睡觉。 回来后,令君便劝秦亮在前厅厢房找地方休息。她对母亲的心、确是十分真诚,无论如何,她应该不会愿意在守孝期同房。 秦亮熬到黄昏,便出发回乐津里。若非为了与王令君玄姬呆一块,他也不是很想在王家府邸居住。 出王家宅邸没一会,秦亮便顺手挑开车帘,看了一眼小土地庙旁边的砖头,那空隙里竟然塞着半块砖头。 秦亮外任郡守的时候,已与甄氏约定改了信号,便是砖头在墙上的缝隙里、才代表约见。因为时间长了,他会记不住之前的状况。 甄氏显然一直留意着王家的情况,她已经知道王广之妻亡故了,且猜测秦亮会回来奔丧。 秦亮看到了信号后,寻思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去甄氏的别院为好,但要另想它法见一面。如果他去那处别院,不发生点事、恐怕出不来。 丈母这才刚刚出|殡,此时的时机显然不对。王令君平时不在乎,也不管他找女人,但这种时候,秦亮认为、最好还是自觉收敛一点。 卷二 第一百八十六章 难得好话 果然不去甄氏的别院,才是正确的决定。 秦亮次日下午回乐津里的路上,见到了甄氏。她认得赶车的饶大山,便在路口招手。待秦亮叫饶大山把车赶过去,她便上了秦亮的马车。 甄氏把蓑衣和斗笠一取,妆容艳丽的模样、凹凸的身段立刻让秦亮开始胡思乱想,何况她的目光火热。 见到秦亮诧异的神色,她立刻露出笑意:“还不是跟君所学。”接着马上又问,“君看到墙上的砖了吗?怎么没来见面?” 秦亮只得说道:“我外姑过世,正办丧事,不易走得开。” 他早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太好掌控,几天不碰妇人,稍微受点提醒、便是满脑的低级趣味。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白的红的各种意象,耳边也似乎听到了甄氏带着另一种感情色彩的声音。 秦亮下意识地轻轻甩了一下脑袋,仿佛想把有关妇人各部位的意象从脑海里抛出去。 甄氏打量着秦亮,笑得很奇怪:“妾还以为君不近女色了,洛阳不少人都这么说。” 秦亮尴尬地笑了一声,再次暗示道:“毕竟是拙荆的生母,生她不易,怎么也的守一段时间。” 妇人一般不好意思主动、哪怕是夫妇之间,主动提出之后,若被拒绝会很受伤。秦亮先暗示她,便是不想让甄氏主动说出来。 甄氏的微笑变得有点难堪,简直像是一种复杂的假笑、凝固在了脸上似的。不过她总算是个心思灵巧的人,应该立刻就懂了秦亮的意思。 她看向秦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失落地轻声道:“妾前来相见,乃因殿下给君写了信。” 甄氏说罢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份佐伯纸信封。 佐伯纸是汉末一个叫佐伯的人造的纸,原料是桑皮麻料,比以前的纸张更白。但是佐伯纸产量少,比较昂贵,而且据说照样不能长久保存。人们日常都不用、宁肯用竹简,但特殊条件下用起来比较轻便。 秦亮拿到手里,想起在六安城郡府才有《汉书》的特定抄写格式,只得先放进怀里。他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给了甄氏。 这时甄氏的神情渐渐露出了忧色,小声道:“殿下才是疯了,她还想与君见面。听说君已回洛阳、殿下很急,妾劝不住她。妾只怕这么下去,迟早得出事。不过她倒是说了,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以后便不再相见。” 秦亮沉吟了稍许,抬眼看甄氏时,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甄氏又道:“不过最近这几日不行,她正好不太舒服。刚知道君回来,仓促之下她也来不及安排。君什么时候离开洛阳?” 秦亮道:“我过两天就得赶回去。不过四个多月后,我会再回来、接拙荆去淮南。”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此事严重,不能太仓促。不如请殿下等几个月,我回洛阳时,便与她见面。” “只能如此。”甄氏神情有点凝重,“那再帮你们安排一次?” 若无郭太后上次帮忙,他的庐江郡守可能没戏。而庐江郡守的职位确实非常重要,当初秦亮心里着急,还许诺过,将来殿下无论有多么过分的要求、他都会真心实意地舍命回报。 想到这里,秦亮便缓缓点头道:“明年二月回洛阳,便与殿下相见。” 甄氏打量着秦亮,欲言又止、终于叹道:“既然如此,这个冬天之后相见罢。此地不便说话,妾先告辞了。” 与甄氏见过面,秦亮在洛阳又呆了几日。按照礼仪,丧期不能走亲访友,他也没去拜访在洛阳认识的人。 王令君是已出嫁的女儿,服丧期间不用一直守在娘家,不过她担心与秦亮住在一起无法守礼、仍想在家里为母亲守灵。秦亮也只能依她的主意,到时候再回来接她。 在与令君挥泪道别后,秦亮把饶大山等人留下,只带了几个随从便骑马出发。虽然王家宅邸的侍女门客成群,又是王令君娘家的人,但秦亮还是留了几个人、更方便联络。 秦亮一早出发,刚离开王家宅邸没多远,竟在大街上遇到了大司农桓范的马车。 桓范的车驾比较简朴,没有带仪仗。若非桓范在马车上喊了一声,秦亮注意不到他的车驾。于是双方的人都停了下来,秦亮下马后才揖拜见礼。 桓范长得一个萝卜般形状的脑袋,面部棱角不明、轮廓模糊,须发枯槁干燥,实在是个其貌不扬的人。比起数年前、秦亮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枯槁的发髻中已隐约夹杂了一些灰白的头发。 原本彼此都相互看不顺眼,秦亮在平原郡时、便与桓范的妻族仲长氏发生过龃龉。 但今天相见,似乎与以前的感觉又有了些许不同。至少桓范主动招呼了秦亮。 秦亮也未冷目相对,随口说道:“外姑过世了,仆向诸葛将军告假,赶回洛阳奔丧,这便打算回庐江郡。” “我听说了王公渊家的事。”桓范点了点头,打量了一眼秦亮身上的细麻丧服。桓范与王家平时没什么来往,这回自然也没来吊唁。 秦亮又道:“听令狐表叔提起,伐蜀之役前,仆能出任军谋,多亏了桓公极力举荐。” 曹爽待令狐愚不薄,今年已赴任兖州刺史。薛夫人的丧事他也回来了,不过他来去匆匆,这次秦亮与令狐愚没能说上几句话、当然也不好在丧事上说道贺的言语。 桓范听到这里似乎有点意外,便又仔细观察秦亮,目光在秦亮的脸上停留了一会。 而秦亮愿意对桓范好言,主要还是因为曹爽的事。这几年他早已想过很多遍、将来在不同情势下的策略,其中最先要面对的情况,仍是曹爽的决策。 不管怎样,如果将来曹爽不被政|变整掉、或者不那么快投降,情势都会大不相同。毕竟曹爽是牵制司马懿的最强力量。 所以秦亮才一直没有放弃、试图影响大将军府的决策。什么邓飏、丁谧、何晏等人,秦亮实在没法来往,反倒是这个有旧怨的桓范、似乎可以说上几句话。 桓范“哼”了一声:“我只是为大将军谋罢了。”不过他接着又说了一句,“结果我也没看错,仲明善于军谋,在秦川中做得很好。” 秦亮强笑道:“难得大司农说句好话。” 桓范看了他一眼,说道:“那我便不多耽搁汝的行程了。” 秦亮揖拜道:“后会有期。” 拜别桓范,秦亮带着人马继续南行,开阳门就在前面。如今的洛阳,确实已像个暂时停留的地方,庐江郡才是秦亮此时的归处。. 卷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年轻郡守 庐江郡的景象,与去年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些城、那些土地,但又好似渐渐有了变化。 铁官城的炉火,大半年之前已经全部烧起来了。整座土城上空,日夜烟雾沉沉,黑灰乱飘,连附近的树梢上都是一层灰。 有些土窑的顶部缝隙里在冒黄色的烟,那是预炼铁矿石的窑。更多的椭圆形炉子是汉朝高炉,每个高炉的顶上都黑烟腾腾,下面开着四个风口,水轮带动的鼓风机“哐当哐当”在摇动,木轮磨出的“叽咕”声令人牙酸,刚来这里的人会不太习惯。 有些水排坏了、要换新的,便有二三十屯民守在附近,轮流去拉动皮橐,直到水排恢复运转。 整个场面就像工厂作坊一般。但这里所有的东西,百年前的汉朝就有,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只不过官员们找到了有经验的人,在这里建造起了新作坊而已。 城角里还有一个炉子,下面的炭火在鼓风的时候已经烧到了外面,上面高高地放着个灰陶大缸,铸铁被烧得半融之后便流到下面铁池里,几个人在那里拿长铁棍不断搅动,还有人撒混合的泥粉进去。 这些经过翻炒的铁料,有一部分会拿去锻造铠甲甲片,郡守宣称武库的甲胄保存不善,要新造一批铠甲。但大多铁料则直接送到各城的铁匠铺,立刻锻造成犁头。 舒水北岸的郡守部曲兵屯,首先用上了曲辕犁。 刚刚从部曲将的军寨回来的一个私兵士卒祁大,更是在今年初就第一批用上了新犁。 此时他一边沿着田亩间的小路步行,一边正看着手里的一块竹片、念念有词。 竹片是教书的佐吏发的,上面有几个字。祁大要在十五天内,将这些字的笔画、在地上抄写记住,还要记得怎么念,每月朔望都会检查。 这只是朔望的差事,另外他隔天还要步行一里地去屯寨、下雨便往后延,在那里训练排队、使用刀矛和弩等手艺。还不管饭,快到中午,屯长就会叫大伙回去。 但祁大没有怨言,在大冬天里,他反而红光满面。 此时的光景,他实在没什么不满意的。想想前年冬天、他家还是民屯的屯户时候,记得那时下了雪,一家人晚上冷得发抖,白天还得干活,像这种快中午的时候、早已饿得两眼发花了。 当年祈家在民屯分了四十多亩地(宽一步、长二百四十步,人们计算面积是以一步见方为单位,二百四十个单位就是一亩),家里有祁大夫妇、未娶妻的二弟,加上老人孩子,总共六口人,剩下的粮食不太够吃一年。 最好的田用来种稻谷和宿麦,风调雨顺没遇到天灾的时候,一亩每年收成、舂得两石多米麦(一石约三十公斤);坡上的旱地主要种些豆、粟、麻、桑等。交田税六七成,剩下的粮食,已不太够吃。 特别是祁大等汉子,要下地干重活,拼了老命才能侍候好四十多亩地。他们吃得多,只能多煮一些菜叶、以及能食用的树叶草根,才能勉强把肚子填饱。妇人更是只能忍饥挨饿,让男人多吃一些、才有力气耕田干活。 这还是好年生,若是遇到天灾,那便更惨,必定会死一批人。祁大的弟弟祁三,便是有一年遭了涝灾,到冬天活生生给饿死了。 只要是灾年过后,第二年有些熟人、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连丧事也没有,裹张草席的事。 祁大一家人那时候每天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吃,想方设法去找能吃的东西,有时候看到树干、也想上去啃两口树皮。 直到那个叫秦亮的郡守上任,祁大便感觉像做梦一样、日子忽然开始改变。祁大被选入了郡守部曲的兵屯,祈家的情况好转突如其来! 祁大至今还记得、那高大的白面官员说的话,带着北方口音,指着祁大说:“汝去登名,骨骼不错。” 于是祁家迁到了舒水北岸,先分了七十亩地。 一开始祁大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完了,这下交不完的田税!如今这世道根本不缺地,主要是缺人,分的地太多了耕不过来,田税却是照亩数收的! 但事情完全不是想的那么回事。首先从六安城里,源源不断的白米被调运了过来,直接分给兵屯。不是借、是给,没说要还。 当时已经入冬了,本来家里余粮不多的祁大,立刻就吃了个饱。 接下来就是修城寨、恢复耕地、修水渠、挑粪堆肥,反正干不完的活,但也吃不完的饭。 没人告诉祁大为什么要干那些活,反正屯长说怎么干、他干就是了,干完分米。祁大一边干活,一边还寻思新任郡守是不是傻了。 今年初,祁大家首先得到了一把奇怪的犁,屯长说东西是官府的。但屯长又没说要钱粮,反正给他们家使用(据说民屯那边,新犁与官牛只能一起租,还要加税)。祁大用这把犁耕地,发现十分省力,比原来的大犁好用很多。原来七十亩地,并不多。 到了夏秋,祁大惊奇地发现,一亩地竟然收成了三四石米麦! 更神奇的是,田税仍旧照亩收石数,而且兵屯田税比民屯更低。一来一去,相比以前,每亩地增收的部分粮食、并没有交田税。 官府的人也不吭声,没人说要加税,使得祁大每天吃饱喝足、家里还有余粮没吃完。 果然刚到竹编泥糊的院子外面,祁大碰到洗衣裳回来的妻子,妻子正好提起这事:“夫见过太守面,太守是不是比以前的官糊涂,屯户多收了谷,他怎么没加加税?” 祁顿时大笑道:“汝大字不识一个,还说太守糊涂,哈哈!” 妻子虽然不识字,但是吃进口的东西多少,她算得一清二楚,能细致到有多少升米。 妻子一脸不解。 祁大遂道:“庐江有过多少任太守,手下还有一群舞文弄墨的军师,汝算得过他们?秦太守就是想让我们吃饱,不然去年运那么多粮来干甚?” 妻子问道:“秦太守为何要如此?” 祁大脱口道:“想让我们卖命哩!卖命就卖命,反正我们的命也不值价。” 妻子道:“夫忽然懂大道理了。” 她恍然道:“对了,门槛下面的石头有字,夫不是识字吗?” 祁大没学会多少字,但见妻子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大,他只能硬着头皮去看。石头上有几个模糊的字,祁大还真的认识其中的三个,便念道:“孝子(跳过)之……”他猜道,“墓!” 他立刻说道:“这是块碑,放在这里不吉,一会便抬走。” 妻子的眼睛瞪得很大:“夫真会识字!” 祁大不以为然道:“不识字,我空闲时在地上写什么?” 这时妻子才忽然想起了有事:“小姑来了。”她马上又小声道,“来借粮的。刚才吃了三碗饭,还没吃饱,锅里没有了,她把米汤也喝了大半。” 祁大听罢毫不犹豫道:“今年的粮食有剩余,得接济一下他们家。” 妻子脸上有点不情愿,但也没多说。 祁大刚走进院子,便见到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旧的年轻妇人,正是他的亲妹。妹吃了三碗饭后,精神好像不错,见到祁大、她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脆生生地叫道:“阿兄!” 老父与弟弟还在外面干活,阿母听到喊声,也走了出来。老少妇人都围着祁大,虽然他不时就会耽搁、并不是每天种地,但家里人都知道,能吃饱饭是因为祁大在郡守麾下做私兵。 祁大先走到堂屋,在上面的席子上坐下来,在军寨里学的姿势很是板正。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妹回去告诉妹夫,屯上让你们堆粪,便去学着做,真的能多收粮。那个新犁,你们也去租,再叫屯长多分点地。到处都不缺地,只要你们敢多要,屯长就敢多收田税。最后总要多得一些谷。” 妹用力点头:“我们听阿兄的话。” 妻子道:“我再去煮锅饭,夫吃了要下地。” 待妻子去了灶房,阿母立刻伸出枯瘦的手,小声说道:“汝妹能背动多少米,汝给她多装一些。” 祁大干脆说道:“下回叫妹夫来,妇人能背多少?” 妹听到这里,顿时“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阿母伸手抓住她,“嫁出去了也是自家人,都惦记着汝。” 祁大拿麻袋给妹装好了米,放在她的竹背篓里,因为她还要走很远路,祁大便不挽留,早早送她离开村子。 祁大在家里干了一天多的活,第三天天刚蒙亮、他又走路去了屯寨,像往常一样跟着屯长操练。 太阳刚升起不久,祁大便看见一队人骑着马来了。当前穿着黑色官袍的俊朗白面官员,正是秦郡守! 屯长急忙弯着腰上前揖拜。 郡守以手拿剑,拍马来到这边,中气十足地大声道:“汝等没上过战阵,但记住我的话。战阵之上,单独一个人只是待宰猪羊!唯有依靠身边的弟兄,团结结阵,同进退、共生死,方能获胜,亦可保命!” 众军跟着屯长应答大喊:“喏!” 屯长拱手道:“仆等定当谨记府君训话。” 祁大对这个郡守很有好感,觉得郡守是个实在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就算脑子不聪明,肚子感觉饿不饿总是知道。 不过郡守很匆忙,说几句,在远处驻马看一会便离开了。 卷二 第一百八十八章 巧则巧 秦亮回到了庐江郡,先花几天时间把各地的部曲私兵、兵屯巡视了一遍。 大魏的总兵力约在五十万人左右,大多数是平时种地的兵屯、否则军队粮食不够吃,其中扬州都督王凌节制的兵力有八九万、包括庐江郡的两万多兵屯。 扬州是对抗吴国的最重要前线,徐州、荆州的地位也要次之;无论攻守,扬州都是控扼水陆的战略要地。所以扬州的淮南淮北地区,兵屯比例极大,布置了重兵。 正因兵民比例超常,所以大量的兵屯平时都在种地,只有少数兵马轮流戍守和训练。 (历史上毌丘俭可以出动六万精兵北上野战,诸葛诞则在寿春聚兵十五万,正是扬州前线兵屯比例高之故。不过那时朝廷已有警觉,从北方迁来了一些错役屯兵到淮南,诸葛诞都督扬州时、北方士兵愈多,对抗朝廷时战斗意志不强、光吃饭不想打仗,还容易跑路。) 大魏朝廷若要在扬州方向发动大规模战役,需要沿汝水淮水、颍水、涡水等水道调粮,才能把扬州的大量兵屯都召集起来。否则以扬州的人口,养不起不种地的十万大军,王凌和诸葛诞麾下,常备兵不超过三万人、主要是中外军。 其实以朝廷能控制的人口,也养不起五十万大军作战。军队大多时候只是在种地,魏国国力能同时调集二十多万人,已是比较极限的行动。 秦亮作为扬州治下的庐江郡守,情况与王凌类似,庐江郡作为前线有屯兵两万余,理论上他可以动员两万多兵马,纸面兵力远超内地的郡。 但庐江郡照样养不起那么多兵,实际常备兵力大概有四千,主要是防守郡城六安。以前庐江郡的规矩是兵屯的五分之四轮休,五分之一戍守、还经常不足额,所以平时只有四千兵。 庐江郡南部是无人区、两国隔离带,中北部则是屯兵基地。 秦亮在庐江郡堆肥、造曲辕犁,费劲折腾了一年多,照样无法把两万多屯兵全部召集起来训练。庐江郡的地盘和人口,本来就不足以支撑这么大规模的军队。 不过秦亮还是想到了办法。便是在屯兵轮戍六安城的时候,对原先的组织进行整编训练。 以前驻扎六安城的人马大概有四千人,现在秦亮发布政令,戍卫减少到近三千人。在这帮兵马聚集到六安之后,他便把近三千人重新编成一个战斗单位,仍照此时的习惯称作“部”,相当于混成旅。 秦亮很早就发现,魏吴蜀在战场上、都是大兵团建制,组织比较松散。这会正好有机会,把兵力组织成两三千人的混成旅。 两万余众兵屯,可以得到七个混成旅,加上在舒水屯田的郡守部曲,秦亮纸上能有八个旅。 他还提拔了大量底层武将,把郡县的佐吏派出,教武将们识字。又与有经验的武将一起,教武将们行军布阵的技术性手段…… 都尉马钧确实有才能,以前他发明的织绫机、龙骨水车都很实用,朝廷也给了他封赏,辟为给事中。 但他后面改进的连弩、轮转发石车,确实没多大用。 起初秦亮还有点好奇,后来马钧在六安都尉府造出了实物,秦亮才再次加深了对初中物理的信任。 像军队用的单发弩大多是蹶张弩,大半身的力量都用来开弩储蓄势能。而连弩那点力气储存的势能,威力必然大减,否则就破坏能量守恒定理了。不管做得多么精巧、都无法突破物理规律,何况现在的材料也不太行。 诸葛亮拿去对付南方山林里的无甲野人,可能还有用。放在中原大阵上,简直像挠痒,关键还很费箭矢、制造箭矢也不容易。 还有马钧造的轮转发石车,同样的原因,一次性放几十枚石头,靠两个人转动大木轮的一点能量,效果可想而知。而且那些木轮传动机构还容易坏,放在没有避震装置的马车上、走一段路就没法用了。 难怪马钧后来在洛阳造东西,没人想理他,年轻的裴秀喜欢抬杠,还与马钧多次争执。 不过如此情况不能全怪马钧,古人的思维方式本来就不一样。马钧也确实有天赋,从他造出的织绫机和翻车,便可见一斑。后来秦亮给的曲辕犁图纸,马钧也在完善之后很快造出来了。还有四轮马车,秦亮记不清转向装置的具体构造,马钧花了几个月时间、也琢磨捣鼓了出来,继续再改进一下可靠性、应该就能实用。 秦亮来到都尉府、与马钧交谈时,寻思马钧也是个执拗的人,于是说起转轮发石车,秦亮便比较委婉,“确实很精巧,原先的投石车,几十个人在前面拽绳子,很费力,效果同样不太好。” 他只想用“同样”的词,暗示转轮发石车也不怎么样。 果然这么一说,马钧反而一脸思索、沉吟道:“巧则巧也,尚未尽善。” 秦亮心说:方向都是错的,怎么尽善?靠人力畜力的时代,连发武器本来就是邪道。 他便提醒道:“不如换个法子,多注重投石的力量,虽然慢、但投得远杀伤大,不失实用。” 马钧一时未言,伸手摸着胡须。他的脸颧骨低,面相看起来奇怪、原因就是胡须,人中位置的胡须十分浓密,下巴却很稀疏。 秦亮又道:“原先的投石车就像弓,几十个人同时发力、同时投出石弹。只要像弩一样,便能事先蓄积力量,在瞬间释放。扭力、重力都可以利用。回头我先想出个大概,有劳德衡完善、试造。” 马钧点头道:“也好。” 秦亮又道:“对了,德衡对木轮传动颇有心得,船上能不能装上轮桨?” 马钧寻思了一下,说道:“应该可以。”他接着笑道,“将军亦颇有心得,近段时间来、已有几样新物面世,仆不如将军。” 秦亮随口道:“我只是在前人的智慧上、做些总结而已,与德衡的才能无法相提并论。” 马钧或许以为他在谦虚,秦亮却只是说实话。 靠自己创造,能发明一两样东西、便是很天分的人,比如马钧。秦亮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不过是复制已经见过的东西、难度根本不是一回事。 卷二 第一百八十九章 故技重施 辞别马钧,秦亮又前往隐慈管的“绢仓”。看天色,这是他今天回府之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 天气很冷,雪还没下、却是湿冷,秦亮在细麻袍服里面穿了三件衣裳。 马车直接驶入院门。停下后,秦亮刚走出尾门,立刻见到了迎接的隐慈。隐慈道:“府君这边请。” 这座宅邸原来不是官府,也无阁楼,里面还有个院子、秦亮从来没进去过。他甚至连正屋也没进两次,今天也是一样,在隐慈的带引下、径直去了西边的厢房。 刚进门,一个陌生男子便从席子上站了起来,不断打量着秦亮。 秦亮转头看向隐慈。 隐慈道:“这位便是马庆,原钟离县令的族子,乃马县令亲近之人。” “哦。”秦亮顿时恍然。 之前秦亮与隐慈商量过,最终还是决定让使者混在商队里面。好不容易才见到了马茂,使者带去了秦亮的劝言,劝马茂不要在吴国搞事,成不了、会白白送命。 使者跟着商队回来、说马茂当时非常惊恐,以为密谋已经泄|露了。其实秦亮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猜的。以前有个叫隐蕃的魏国人在吴国就干过,秦亮据此猜了一下,没想到马茂还真的想故技重施! 也许这就是摸仿莋案。 但这么干就能行的话,孙权怎么活到了六十多岁? 隐慈道:“此乃庐江郡守秦将军。” 马庆揖拜道:“庆拜见府君。” 秦亮也回礼道:“幸会。”他又看了一眼马庆,此人面瘦、皱纹多,有点像苦瓜脸,却取了个喜庆的名字。 马庆忽然看向隐慈,迟疑道:“仆听闻过庐江郡守乃王都督之孙婿,却未曾见过。” 隐慈愣了一下,恍然道:“明日一早,我带着阁下、去邸阁署房内。彼时府君会来邸阁,听属官禀事。阁下且看看上位坐的是谁。” 马庆点头答应,又向秦亮抱拳道:“还望府君勿怪。” 秦亮犹自跪坐到上位的席子上,又邀请两人入座。屋子并不大,无法分席,三人只能围坐在一张小几案旁。 入座后,秦亮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开口道:“谨慎一些好,哪会怪汝?丈母过世了,仍在丧服期内。” 他接着立刻直入主题,“卿回去后,定要劝说马将军,万勿想着兵变,不可能成。前有隐蕃故事,马将军是魏国人,孙仲谋怎会没有防备之心?我都会这么猜测,何况孙仲谋似乎是个疑心不少的人、更不容易被算计。 而且马将军那么做,也没有太大作用。吴国那边是由多个大士族领兵,即便马将军成功了,吴国重新选个皇帝登基、就能维持局面。当年的隐蕃起兵,是为预警王都督,乃舍身救人。马将军却不必那么做。” “不过……”马庆欲言又止,话说一半不说了。看样子另有隐情,估计想确认了秦亮的身份再说。 秦亮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马将军在吴国势单力薄,得不到增援。不如继续潜伏在吴国内部,设法把吴国的消息传回来,让大魏能知己知彼。如此对国家贡献巨大,将来我们必定为马将军请功,马将军之功劳、绝不下于兵変,且不用丢掉性命。” 当年秦亮做校事令,费劲对吴蜀开展情报工作,但没能涉及到两国的高层;像马茂这种情况,可遇不可求,需要点机缘,死了确实可惜。 秦亮不是因为执着于校事府的旧事,他想监视吴军的动向,不仅是为了魏国边防,也是为将来、做多手准备。万一形势太糟糕,到时候被迫要在淮南起兵;这淮南是战略要地,却也是四战之地,吴军背刺盟友的习惯、不得不防! 这时马庆不置可否道:“府君,不如明日再说。” 秦亮点了点头,从席子上站了起来。马庆、隐慈也起身揖拜,房间狭小,秦亮走到他们面前很近的地方,拱手道:“你们且留步,明天再见。” 天色已渐渐黯淡,秦亮回到了内宅东院。个子有点矮身材娇小的江离、以及玄姬的两个侍女,在这里照顾秦亮的起居。 但玄姬与莫邪搬去了隔壁的西院,那座原本无人居住的旧庭院、有六安城最高的望楼。 吴心则住在内宅大庭院里,那里已有几十个人,都是她找的手下、全是妇人女郎。起初秦亮见到那些人时,无不是蓬头垢面、面露饥饿的菜色,看皮肤肉色、全都出身穷苦人家。据说不是没生孩就死了夫,便是父母早死、失去依靠的人。 玄姬也是为了守孝,毕竟她的名分仍然是王家人。她说大嫂丧事没回去、心中很惭愧,想为大嫂服丧。 不过有时候中午秦亮会回内宅,五日一天的沐休、他也多半在府邸呆着,还是能与玄姬见面。玄姬说能见到仲明,已比以前多日不见、遥遥无期的等待要好过很多。 也许玄姬对薛夫人同样没有什么感情,仍是看在王令君的情分上。莫邪和江离是令君最亲近的侍女,对于庭院里发生的事、多半会告诉令君。 王令君平时对秦亮和玄姬都很好,这会两人也算是听从了内心的感念。 穿着麻服的秦亮独自吃了晚饭,到书房待到夜深,又独自回到他与王令君住的卧房睡觉。 秦亮服丧大概已有一个多月。其实白天还好,因为比较忙碌、不会多想,到了晚上放松下来,有时候会比较难熬。不过他以前几年都能熬过来,倒不是做不到。 他在睡榻上躺了一会,一时难以入眠,不禁起身又拿出了郭太后的密信来看。翻译之后的纸已经烧掉了,但内容他还大致记得。 文言的书信,写的是相当含蓄,连情意都没有直接写,只是在意象中表达了一些思念之意。比如写西游园的灵芝池出水口的小溪,什么水流潆洄;还有秋天时在灵芝殿久久驻足看大雁、羡大雁远飞云云。 如此含蓄委婉的言语,还用了简单密码的加密。秦亮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郭太后情绪憿动时,那些露骨的片言只语、连他一个男的平时都说不出口,一时间脑子还有点混乱。 已经约定好了,回洛阳接令君的时候、与郭太后见面,再等三个月便可相见,到时候听她还会不会说溪水、大雁。 然而甄氏说得也没错,次数一多、更容易出事,所谓久走夜路会闯鬼、便是这个道理。只不过这回既然许诺答应了、须得再冒险一次,以后确实要克制! 渐渐地,诸如未涂唇角的朱唇张着、紧闭的双目等各种画面,渐渐浮现在了秦亮的眼前。秦亮立刻收起了密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尽力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其实秦亮的问题并不大,他毕竟守着王令君和玄姬,只等二人的丧期一过,又能日夜亲近,对郭太后的情意多是思念和遗憾。而郭太后在皇宫里没有别人,虽然她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却也不知是否熬得住…… 次日一早,马庆在邸阁见到了秦亮。待秦亮入署房中相见时,果然从马庆口中得知了隐情。马茂以前是钟离县令,已投靠了王凌,他假装叛洮去吴国、乃因王凌的命令。 当年魏明帝遣隐蕃去吴国之事,好像让王凌得到了灵感,想故技重施的是王凌! 于是秦亮直接带着马庆,骑马赶去了寿春城,想劝说王凌。顺道还向王凌推荐曲辕犁和堆肥。 好在王凌在很多事上、确实很相信秦亮,毕竟之前策划庐江郡守官位一事、结果又证明了秦亮的见识。于是陈说利弊之后,王凌终于答应,劝止马茂贸然发动兵変。 权衡利弊并不复杂,马茂既然成功打入了建业官场,还做外都督参与军事,其作用根本不只有莿杀孙权那点事、成功率也太低。 只要建立一条情报传递线路,将来吴国想对淮南发动大规模攻击的话,奇袭偷袭都别想了。在吴军策划集结兵马的阶段,扬州就能知情并做好准备,吴国想再有芍陂之役的出其不意、已不可能。 卷二 第一百九十章 夜景 秦亮在庐江郡已经过了两个冬,连续两年都下了雪。 没过多久就到了除夕,所有人都按照习俗在忙碌,有些习俗甚至保持了两千年,直到后世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仍旧没改变,人们到了那个日子就会做特定的事。 妇人们会把灶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亲友相互馈赠礼物、团聚饮酒,还会守岁。 秦亮不能饮酒,但与往常一样、给兄嫂属官武将等人送了丰厚的礼物。犹记在洛阳时,送礼还要向丈人借钱。而现在秦亮的财物却已比较宽裕,主要来源于宫廷的盐利分账,已经积攒了几年。 果然当初秦亮的预计不错,真正有钱的是士族豪族。精盐利润哪怕分了几道,落到秦亮手里只是小头,但依旧丰厚,主要以丝织品和黄金的形式兑现。庐江郡一个郡的税收,除去粮食与麻布形式的田税,剩下的财税、还比不上宫廷分给秦亮的钱财。 而秦亮还是食邑三百户的亭侯,加上两千石的郡守俸禄、五品将军的俸禄,这是个人收入、也不低。 到了晚上,人们会在每个屋子都点上灯,守岁熬通宵。世人对于喜庆的感受,便是要把自己整得十分疲惫,消耗掉所有精力,似乎这样才能尽兴。 秦亮也来到了内宅后面的西院,与王玄姬莫邪一起,三人围坐在炉子旁边闲聊守岁。秦亮身上还穿着麻衣,但三月之期只剩不到十天。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白汽缭绕,玄姬阻止了莫邪、自己却煮茶。莫邪只得重新跪坐下来,小声对秦亮道:“多谢君侯送的绢,有好几种颜色呢,妾还没有在除夕收到过这样的厚礼。” 秦亮笑道:“去年我送礼之时,难道忘记卿了吗?” 莫邪忙改口道:“没收到过别人送的绢。” 她虽然是个侍女,但平素几乎不出门,养得细皮嫰肉。她的骨骼纤细、又很年轻,虽然身材有点单薄,但其实长得不错。若是带着莫邪去乡间,那白净俊俏的形象,估计很吸引目光。 但女郎确实怕比较,有玄姬在旁边一对比,莫邪便好像失去了光泽、显得有点普通。 哪怕玄姬不着粉黛,穿着毫无修饰的白麻衣裙,但那线条圆润的艳丽鹅蛋脸、宽大痲衣下隐约的美妙身段,仍是十分誘人。玄姬的双瑞凤眼露出点笑意,更是仿若情意绵绵,叫人如沐春风。 女郎好似都一样,该有的地方都有。但又好似完全不一样,便像每个人煮的茶汤、味道各不相同。 譬如王康家的妇人董氏喜欢放姜,令君爱放蜂蜜。而玄姬更特别,她常常会放点盐。 盐放得不多,甚至不仔细尝不到咸味、却会让茶汤的味道完全不一样,秦亮倒不禁想起了她另一种汤的味道。亦不知是否巧合,好像饮水里放点盐、确实更能快速补充水分,很适合玄姬。 玄姬先倒了一碗茶汤,跪坐着双手捧到秦亮面前的案板上,秦亮也伸手把住茶碗,嘴上没说,但动作表示了谢意。两人的手指轻轻一触,玄姬便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十分明亮。本来俩人已是挺熟悉了,最近也经常见面,不过两三个月没有亲近,稍有肢体接触,眼神便隐约有点微妙。 秦亮看她的脸时,那细腻雪白的肌肤映着些许炉火的红光,仿佛又多了几分羞意的颜色。 玄姬忙活了一阵,却是接上了之前的闲话,说道:“我给仲明缝制的青色深衣,等仲明去除孝服的季节、正好能穿。却不知合不合身。” “我试过,很合身。”秦亮点头道。不知道玄姬有多熟悉他的身体,哪能不合身? 三人喝着有一丝咸味的奇怪茶汤,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莫邪的瞌睡好像一直都很多,以前在王家宅邸时、半夜叫她守门楼,她也经常坐着打瞌睡。今晚除夕守岁,莫邪也是一样,刚过午夜,她就开始歪斜着身体打瞌睡,也不说话了。 秦亮便对玄姬道:“我们去看看夜景,今晚的景色多半不一样。” 玄姬问道:“要去何处?” 秦亮指了指门外,“旁边那座望楼,应是六安城最高的楼。” 于是两人拿着一盏吴国产的精美青瓷油灯,往望楼走去。推开下面的门,里面是个厅堂。这座庭院只有莫邪一个侍女进出,平素估计打扫不过来,里面弥漫着一股尘味。 往上走、过了二楼之后,空间就变得十分狭窄,就像佛寺的塔一样。到了瞭望的高点,只有一个小房间,呆两个人亦显得拥挤,他们只能离得很近。秦亮把油灯放在木台上,刚掀开窗户,一股风灌进来,灯光晃了两下直接给吹灭了。 但外面的一片灯火,立刻就映入了眼帘。 “呀!”玄姬发出了惊喜的声音。 今夜各家各户都点上了灯,整座城灯光成片,仿若天上的银河一般,甚为引人瞩目。虽然六安城不大,但忽然看到如此绚烂的夜景,确实很漂亮。 “不错罢?平时没有这么多灯。”秦亮道。 玄姬“嗯”了一声,黯淡的光线中仍能看到她点头的动作。两人挤在一个窗户边欣赏夜色,离得很近,秦亮闻到了玄姬身上熟悉的清香味。 没一会,玄姬便发现了什么,小声说道:“忍了两个多月,就剩几天时间了。唉呀,有点冰。”秦亮沉声道:“只要心到了就行,没必要严格遵照礼制、不过是形式而已。” 玄姬的呼吸也渐渐变化,态度开始动摇,“是这样吗?” 秦亮好言道:“好多人连父母去世、也是百无禁忌,我们的心意,早已足够表达哀痛的意思了。” 玄姬的声音断了又续,“君说得,好似、好似也有道理耶。”她又有点担忧道,“但是在这么高的地方,会不会整个府邸的人都能听到?” 秦亮道:“我慢一点,这里正好有个布袋。”他说罢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只布袋,揉成了一团。 玄姬便伸手把窗户关上了。两个穿着麻布孝服的人站在这里,一起面对着关闭的窗户、确实有点怪异,不过还好灯已经熄灭,狭窄空间里的光线黯淡,场面只有朦胧的轮廓。 良久之后,秦亮不知怎地,又想起了秦川中的一件小事。便是他与杨威熊寿离开道士的茅屋、返回关中路上时,熊寿在一棵树干边清洗水袋的场景。 每次在好多天不近妇人之后,他总是会想起那事。人的头脑确实很奇特,对于有些几乎毫无意义的小事细节、反而会记得很久。 玄姬使劲撑着墙壁的手、忽然按到了木窗上,“哗”地一声,不慎把窗户重新掀开,敞在二人的脸前。外面灯火一片的绚烂夜景,顿时又映入了眼帘! 虽然周围几乎没什么声音,但那夜景的绚丽、便仿佛化为了喧哗之音,“嗡”地一下不断涌到耳边。佳节的情绪,直到此刻似乎才达到了叫人心情极度憿动的高度。秦亮浑身绷緊,瞪目看着遍地的灯火,真想大喊一声、过年了! 卷二 第一百九十一章 脚踏三只船 除夕一过,便是正始六年,干支乙丑。 正月里,秦亮便惦记着下个月的出行,与令君约定好的、二月初便去洛阳接她回来。当然他还约定了别的事。 但考虑到路上的时间,秦亮正月下旬就得出发。因为此番去洛阳,他与数十随从得坐马车去,然后在洛阳买马、一人双马再骑回来,顺道的事。 魏国兵屯都有一定比例的骑兵,但淮南兵屯的骑兵少一些。这两年、秦亮一直在陆续少量地购置战马,然后通过减免一定田税的方式、把多出来的战马散养在屯户家中。尤其是新招募的郡守部曲,骑兵比例正日渐增加。 本来马匹就会不断有损耗,边将想办法补充一些战马很正常。只不过庐江郡的战马、日常损耗较低,因为秦亮叫人给战马装上了马蹄铁。还有铁制的双马镫也做了出来,只是囤积,暂时没装上,马匹仍旧使用原来的布、皮马镫。 秦亮的生活还算简朴,与平民相比,无非能多吃点常见的猪羊肉、衣服穿得好点。但他的宫廷分利、食邑、俸禄、占有庄园等大额款项,每年几乎都花了个干净,有时候还想向王凌筹借。除了买马等花销,他还会购买兵屯手里的余粮囤积。 正当秦亮筹划好诸事时,留在洛阳的庄客张洪忽然回来了,送来了令君的书信;令君带信,却叫秦亮不必再来洛阳接她、因为她的阿父王广也会一路来淮南。 令君自然是好意,不想让秦亮多跑一趟、来回两千余里。 王广在准备续弦的事。 秦亮与王玄姬都为薛夫人守了几个月,王广自己倒不守礼了。不过王广来淮南,兴许并不会马上成婚,也可能会再等一段时间。 考虑到新妇是诸葛诞的次女,这事多半也不是王广自己的主意,可能是王凌的意思。扬州刺史诸葛诞在寿春,与王凌经常能见面,两人比较方便勾搭商议。 不过那诸葛诞确实把墙头草的做法、干到了极致,已经不是脚踏两只船了,而是脚踏三只船!求生欲简直已经满载,以便全方位保证自己不落水? 诸葛诞与夏侯玄的关系非常好,曾与另外两人合称“四聪”;又与司马家联姻,把长女嫁给了司马懿的儿子司马伷。现在王广才刚丧妻几个月,他又想把次女嫁给王广。可不就是三方下注? 想到这里,秦亮忽然意识到,王广要娶的新妇、应该才十几岁! 因为扬州刺史诸葛诞的长女、嫁的是司马伷,司马伷也才十几岁;诸葛诞长女多半比司马伷年龄还小一点,次女当然比长女小。如此一算,新妇不就只有十几岁吗? 王广都已经四十几岁的人了,一嘴的大胡子。却不知十余岁的新妇看到他,作何感想。 不过这年代就是这样,在家族利益面前,年龄差距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当年刘备娶孙权妹的时候,也是五十来岁了,也没影响他娶年轻妻子,那还是一国之主的妹妹。 王广比当年的刘备年轻几岁,何况长得其实不错,只是胡子太多看起来显老。他的身材比例也很不错,个子高、不胖不瘦,而且腿长。 傍晚秦亮与玄姬谈起这件事时,不禁提了一句,“回头见面,还得叫一个十几岁的人作外姑。” 玄姬却好像见怪不怪,轻声道:“仲明不也不叫我姑?我也比仲明小。” 秦亮看了她一眼,笑道:“姑不一样,有时姑也自称妾。” 玄姬抿着朱唇,瞪了他一眼。 秦亮道:“我倒无所谓。不过外姑过世,令君那么伤心,恐怕对此事不太高兴。令君往后应该叫诸葛氏继母、或是后母?” 玄姬轻声道:“若是不悦,还可以叫假母。” 秦亮点头道:“这个称呼更有意思。” 玄姬却又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以令君的性子,多半不会如此对待长辈。” 秦亮想起令君的模样神情,顿时点头附和。 不过秦亮原计划去洛阳的事,他觉得还是不能取消,因为郭太后那边也有约定。 若是一开始就拒绝,反而更好,不给人希望、便不会有失望。已经让别人等了几个月,临时再取消的话、那种失望恐怕会极大地倍增。 …… 洛阳王家宅邸,令君果然很不高兴。 她来到阿母的灵堂上香,又抹了几下眼泪,但对王广、她并没有说什么,更无歹话。 王广有自知之明,观察令君时、表现得有点小心翼翼。王广也上了三炷香作拜,见令君出门,便急忙跟了上去。 他心里最在乎的就是亲人,更何况这一对儿女是他最亲的人。令君对她阿母有那份心,自然也会同样对待阿父。 王广叫住令君,皱眉道:“又是这副模样,有什么话、汝也不说。”令君回应道:“我做女儿的,能说阿父什么?” 王广听罢长叹一声,解释道:“汝知道老幼之别,我也只能听从汝祖父之意。此事我也不愿意,全因迫于无奈,这种事怎能反对汝外祖?只能等到去了淮南之后,再劝说他,让亲迎的日子、延迟到丧服期之后。” 令君听到这里,神情有些改观:“阿父没骗我?” 王广正色道:“当然没有。汝阿母去世后,若照我的意思、我是完全不想再娶。我有了你们,续弦不过是徒增烦恼。” 令君幽幽说道:“我也不是反对阿父续弦,只是阿父的服丧期未过,便有新妇进门。我想起阿母便很伤心。” 王广点头道:“是这样的。何况急着再娶,别人说起来也不好听。” 听到这里,令君好像立刻就相信了王广的话。王广确是如此,其它理由可以不信,可他那句“说起来不好听”是真的。他就是这种人,自己也知道。 别的话也没欺骗令君,王广是真不想续弦。 不过他权衡了一下,便语重心长地说道:“汝外祖都督淮南,诸葛诞是刺史,两家联姻有利无弊。都督与刺史若是不合,相互掣肘也很麻烦,当年汝外祖与满伯宁便是如此。” 令君点头道:“道理我都懂,可是阿母……”说到这里她又哽咽了,拿手抹了一下眼泪,“我想起阿母叮嘱的话,忍不住难受。” 王广看令君梨花带雨的模样,这段时间身体也比以前消瘦了一些,顿时也有点心疼,他便叹气道:“好了,我知道,唉!去了淮南我一定会劝劝汝祖父,至少再等一段时间。我在寿春多留几个月,叫汝三叔回洛阳便是。” 父女二人沿着走廊走出门楼,令君揖拜告辞,要回她居住的庭院。 王广又多说了一句:“到时候见到诸葛氏,最好还是不要给人脸色,以免显得我们王家人刻薄。” 令君道:“我哪会如此?此事与她也没关系。” 王广这才放心点头道:“去罢。” 令君揖拜道:“阿父,告辞。” 王广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犹自摇了摇头。他心道,确实没想到、妻子竟然这么早就去世了。新妇的名字叫诸葛淑,但不见得性情就会贤淑,她太年轻、多半不如薛氏那么贤惠安静。王广想想就头疼。 卷二 第一百九十二章 道别 要不了多久、秦亮便会来洛阳。郭太后反倒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每天都没心神做别的事,总是走神。 一大早,皇后甄瑶就从昭阳殿来到了灵芝宮,在郭太后这里哭哭啼啼。甄瑶入宫以前、没见过郭太后,不过也把郭太后当作亲戚,很多事都愿意与郭太后说,今天是因为挨打了。 郭太后没多少心思管皇后的事,便劝她:“过几年或许能好些。” 皇帝曹芳今年才到十三岁,确实也只能这么劝甄皇后。 只是劝说似乎无用,甄瑶仍旧可怜兮兮地抽泣道:“阿父阿母也没打过我。” 但郭太后也没有好办法,自从曹芳冠礼后,名义上的母子关系变得更差、有些事曹芳根本不听她的。 譬如去年郭太后在她母亲的祭日上伤心落泪,曹芳连礼节性的安慰也没有、甚至冷笑了一声,毫无人子之礼。今年初曹芳又到华林园去学骑马。不仅郭太后、多个大臣也劝他,皇帝出行都是车驾,学骑马没有用。他却不听,还想继续学剑术。 这半大小子,完全不知道世道险恶,真当自己是明皇帝的亲儿子。郭太后越来越不想管他。 旁边的宫女也对皇后的哭诉无动于衷,毕竟皇后不是第一次来。 宫女正一门心思、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橙子,在那里往水晶杯子里挤橙汁。那水晶杯是用水晶石打磨而成,制作非常费劲,是很珍贵的器皿。宫女小心翼翼心无旁骛的动作神情,以及昂贵的水晶杯,都让那个橙子身份倍增。 不过蜀汉出产的寻常橙子,也得看在什么地方、什么季节,寻常的果子运到了魏国的洛阳,便确实很珍贵。 橙汁从开的小孔里被挤了出来,一股果汁抵着水晶杯的杯壁、击打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声音。郭太后实在不想多听皇后的哭诉、又不好明说,只得无趣地观察宫女做橙汁。忽然间郭太后想起了什么、便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了目光,不过她想起的事物更有力。过了一会,两只水晶杯都盛了大半杯果汁。 宫女又取来了一只木盒,打开木盒,里面露出了洁白晶莹的精盐。她拿起小木勺,舀了一点盐,均匀地洒在了两杯橙汁的表面上。 “好了,别哭了。”郭太后好言道,伸手拿起一只水晶杯,递给了甄瑶。 甄瑶只得接住,拿着手绢默默地抹泪。 郭太后看了甄瑶一眼,只得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拿起了另一个剔透的水晶杯。她走到了木窗旁,锦缎拽地长裙拂过一尘不染的地板。郭太后看着波光粼粼的灵芝池沉默了一会,想着朝廷的情况,过了一阵,她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甄瑶道,“且忍着罢,等等看。” 这时甄瑶总算是点头答应了。 郭太后便不再多说。她把手里的水晶杯放在嘴前,轻轻饮了一口,虽然她的动作很端正轻缓,但依旧在透明杯沿上、留下了一点浅浅的朱红唇印。 甄瑶在灵芝殿呆了一阵,便离开了此地,往她居住的昭阳殿而去。 郭太后也清净了些,但心情依旧无法平静下来。她想得很多,有时还会想,也许秦亮只是为了报恩、才甘愿冒险。但事已至此,情绪难以释放,她已顾不得那么多。 正月底义妹甄夫人来到了灵芝殿。郭太后在害怕与煎熬期待中,总算与甄夫人商量好了时间、仔细的安排。 议定的事情,依旧是秦亮从后面的院子、来到作为行宫的郭家别院。 这样做就在宦官宫女、郭家人的眼皮底下,看起来危险,实则更好一些。即便出现意外,秦亮还能找地方躲起来,郭太后再怎么失势、也还有些威仪和人脉,一般人不至于当着她的面、强行搜查行宫。 ……二月初,秦亮如约而至。 等他终于回到了后面的院子、走出上房的门时,感受与上回一样复杂强劽。后怕、侥幸等五味杂陈,丝毫没有减弱。 但终究又没出事,他不禁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其实他与郭太后见面的频率很低,时隔一年多,才又见了一面。只不过这种事多发生一次、便多一次风险,如果私情一直继续,多半会败露。郭太后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今天她对秦亮认真地说、这是最后一次相见,还说了一些道别的话。从她的神情来看,应该是下了决心的。郭太后不是一般的妇人,极能忍耐克制,她确实可能说到做到。 道别常常并不在秋季,也可能在春光明媚、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季节。 如此挺好。秦亮赶着马车离开这座院子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道:事情便到此为止,以后就只当是一段回忆。 在这个世上,能与秦亮长久厮守的人,大概也只有王令君与玄姬。 郭太后的事、秦亮一时间当然没有告诉王令君。事情说起来实在太复杂,而且过于离奇。古人的观念大不相同,王令君是真的毫不在乎男人干这种事、甚至见怪不怪,否则秦亮也不会干;但妻子都不在乎、还把玄姬莫邪送给他,他一个男人管那么多作甚。 只是王令君恐怕想不到,秦亮在外面几乎没找别的女人、却找了皇太后殿下。 所以秦亮见面时说话很温和、凡事都顾着她的感受,多般好言安慰令君丧母之痛、更是理所当然会做的事。 这两天王令君已经去除了丧服,不过衣裳颜色依然很素雅,人也比去年瘦了一些。 不过薛夫人已经没了,活着的人总要习惯这种事。若是活得够久,多半要眼睁睁地看着熟人、一个接一个地全走,生老病死本就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 当秦亮这么安慰王令君时,她也听得进去。有时候秦亮说话是这样,或许死过一次的人总会看得开一点。 几十个随从去建春门外的马市、买好了乘马,便陆续返回六安城。 秦亮身边只留了饶大山等两三个随从,他在王家府邸住了几天,便跟着王广的队伍一起南下、准备先同行去一趟寿春城。 现在的庐江郡、虽然也有很多事等着他,但秦亮心里已不如赴任那次着急,毕竟很多事都可以往后稍作拖延。上次只是因为玄姬独自在洛阳,他不太放心。 卷二 第一百九十三章 晚宴之暇 寿春有中城与外郭。中城又叫金城,外郭则周长十几里;有芍陂渎穿外城而过,实乃一座大城重镇。六安城的规模,与之无法相提并论。 这次来寿春,二叔三叔都出城迎接来了。队伍从外郭西门之一的沙门入内、进金城,从逍遥楼下经过,去了都督府。 与上回相比,晚宴时几乎没有邀请宾客,大致相当于家宴,男女都在一起;吃饭的地方也不在邸阁前厅,而在内宅中的一座大庭院。大概还是王广还处于丧服期的缘故。 扬州刺史诸葛诞却来了,不知他是否属于王家的家眷,毕竟女儿还没嫁。 诸葛诞的席位故意挨着王广,席间二人一直相谈甚欢、不时交头接耳。白胖的诸葛诞看起来比王广还年轻,常带笑脸,显然对王广十分满意、或者对王广丧妻的事很满意。 多半是因为后者。毕竟王凌的四个儿子都娶了妻,王广若不丧妻,诸葛诞想联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秦亮不禁留意到,对面的王令君、一直在注意着她阿父的动静,看起来心情有些复杂。 之前还在洛阳时,王令君曾说,她阿父续弦、可能还要半年多,要等阿父去除丧服之后。但如今看来,诸葛诞与王广打得火热,估计等不了那么久。 这时三叔的声音道:“为仲明接风洗尘。” 秦亮转过头,便伸手端起了酒杯。 三叔一嘴络腮胡,但胡子还是不如王广侬密。他挺爱喝酒,这会不管那么多,端起酒杯又要与秦亮喝。 秦亮的酒量不行,先陪三叔对饮了一杯,然后便找借口道:“外舅还在丧服,仆若喝个大醉,只怕失态。下回三叔来六安城,仆定当作陪,不醉不归。” 三叔笑道:“仲明却不用服丧了。” 好在王飞枭出面道:“仲明说得有道理,三弟别劝了。” 秦亮顿时对王飞枭投去感谢的目光。 三叔总算听他哥的,摸着脑袋悻悻强笑了一声。 秦亮道:“三叔好意,下次定不扫兴。” 晚宴上既没有歌舞,也不便饮酒过多,秦亮只顾吃菜吃饭,筷子没放下过。很快他就吃饱了,但今天他已无事可做、不好提早离席,遂起身到庭院里去走走消食。 宴席就是这样,时间往往很长,所以席间大伙经常到处走,不限于一直呆着厅堂里。 果然没一会,王令君也走了出来。她看到秦亮在廊道旁边的一个亭子里,便走过来揖拜。秦亮还礼道:“在寿春没什么事做,明天我们就回六安罢?” 王令君点头说了声“好”,接着轻声道:“晚宴之前,妾去拜见了祖父,祖父又陈述了联姻考虑。妾以为,阿父亲迎的日子等不了太久,那时我们还会来寿春,这次不用久留。” 秦亮听到这里,好言劝道:“诸葛将军是扬州刺史,王家与之相善,确有好处。外舅多半还是为了王家考虑,而非不愿为外姑服丧。” “嗯。”王令君应了一声。 秦亮又转头看她的脸,下意识想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令君的神情竟然很平静。她的眼睛里隐约映着西边的余晖,比之前稍微消瘦一点的清丽瓜子脸上、神情挺严肃,无一丝笑意;不过因为她脖子挺拔端庄,神情气质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悲伤。王令君也察觉了秦亮的目光,转头看了他一眼:“夫君不用担心,祖父所言确实有理。” 秦亮点头称是。 令君是这样的人,她对关心的人自然会有各种情绪、情感,但也不会太过意气用事。就像之前、秦亮死亡的消息传回洛阳,令君也比其他人更沉得住气。 就在这时,只见二叔王飞枭独自沿着廊道走了过来。 他还没进亭子,秦亮夫妇便揖拜见礼,招呼“二叔”。 王飞枭回礼,却先说了一声,“令君也在这里阿。” 令君知趣地说道:“我正待回厅堂,与祖父说一声、要先回房了。” 秦亮却挽留道:“等下一起去。” 然后他看了一眼王飞枭道,“趁太阳还未完全下山,可以在外面多呆一会。我什么话都对令君说过的。” 王飞枭面露诧异,脱口道:“上次在洛阳灵堂外,那些话也说过?” 秦亮微笑道:“说得更多。” 王飞枭转头沉声道:“我想了许久,比较赞同仲明的看法,恐怕太傅不会如此坐以待毙。不过太傅与阿父相善、很早便交情不浅,这些年阿父常年在外、来往少了一些,却也不时有书信联络。” 秦亮不动声色道:“二叔若真认为,情谊便能抵消利弊,便不会再与仆谈论此事。” 王飞枭沉吟片刻,看了一眼秦亮,小声道:“仲明何不说得仔细一些?” 秦亮道:“谈论的话题若传了出去,万一传到太傅耳中,他知道我们有提防心、定会反过来更提防我们,那可不是好事。” 旁边的王令君轻声道:“二叔比三叔谨慎。” 王飞枭点头道:“即便是汝外祖、二叔母,我暂且也不会对他们说。” 于是秦亮道:“假如,仆只是在假设推演,假如二元共治的局面、并不会如此悄无声息地结束,而是变成了轰轰烈烈的场面。二叔希望谁赢?” 王飞枭刚才还说王家与司马家交情不错,这会圆脸上便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大将军当政,或许要稍微好一些。” 二叔在亭子里踱了两步,又沉声道,“若是太傅获胜,最先急的可能是兖州刺史令狐愚,令狐愚多半会找汝外祖共谋大事。太傅与阿父亦会相互猜忌,将来何如、实在难说。” 秦亮听到这里,心道:果然二叔才是王家脑子最清醒的人,我没有看错。 他便决定多说几句,遂小声道:“不止如此。司马家冒险打破局面,当然是想自家独掌大权。王家的势力人脉,本身对司马家就是个威胁,除掉王家有利无弊。 司马家与并州那边的士族交情甚厚,相互依仗;但司马懿一旦离世,这种交情联盟、将会变得游离不稳定。包括郭家、贾家,荆豫都督王家,河东并州士族是一股很大的势力,甚至还有不是河东人的太尉蒋济。 除开司马家、能够把并州士族联系起来的节点,便是外祖王家。司马懿只要灭掉王家,便能对并州士族起到震慑、重新拉拢的效果。 再加上刚才二叔的疑虑,双方都觉得令狐表叔会慌不择路,产生猜忌。司马家一旦独掌大权,王家处境恶化、几乎是可以完全预见的局面。” 二叔的步子愈急,在面前走来走去。反而是秦亮很淡定,毕竟他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根本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着急。 不过王凌家的人必然也有些警觉,看王飞枭的样子就知道了。只不过事情还没到眼前,他们才吃不准、结果究竟会怎么样……不然怎会有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说法呢? 王飞枭看向秦亮道:“至少道理说得通。汝外祖、外舅都认为仲明有谋略,果不出其然,仲明如此推测、是什么时候的事?” 秦亮可不只是推测、还有后世的知识,故而语气很肯定:“仆出仕之前就想到了,所以何晏先派人征辟,仆根本不想出山。可是后来与仲长氏发生龃龉、长兄被抓进了监牢,迫不得已、仆才入大将军府为掾。因为那时除了大将军,没人愿意征辟。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王飞枭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侄女,“令君确实知书达礼,贤淑大方。” 令君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哪有叔父这样说自家人?” 王飞枭没回应,想了想道:“大将军府一定会败?” 当初王令君也这么问,显然曹爽的实力、大家都很认可。 秦亮低声道:“大将军府胜率不大,主要是几个主事者的问题。回顾一番伐蜀之役,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漏洞百出。比如郭将军投靠了司马家,专坑大将军,仆知道、大将军府那么多人却不知道。” 王飞枭愣了一下,又点头道:“姑父与司马懿,私交确实也不错。” 秦亮接着说:“大将军府不发动伐蜀之役还好,说不定司马懿心里还有点虚,这么一搞,反倒鼓励了司马懿。朝中二元共治将如何结束、恐怕绝不会善了。” 王飞枭沉默了一会,神情有点犹豫:“汝外祖掌握全局,仲明之言,是否先告诉他?” 秦亮却摇头道:“我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二叔身边的人简单一些,但外祖周围有很多门客部将谋士之类的人,谨防泄露。此事尚在密议阶段、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了,少一个人知情、便少一分风险。 绝生死存亡的关头、很多人都靠不住,根本没必要参与预谋决策。只有我们几个自家人,生死绑在一起,才不会出卖彼此。” 本来就在权衡的王飞枭,顿时点头道:“言之有理,便依仲明之言。三弟那里也先不说了,三弟平时还好,不过嗜酒、只怕喝醉了说漏。”他看了一眼令君,“还有长兄,常年在洛阳,暂且也最好不说。” 秦亮道:“二叔所虑甚是。” 就在这时,只见厅堂侧后门里走出来了两个人,正是王广与诸葛诞。 王飞枭道:“以后有机会再谈,我过去打个招呼。” 秦亮揖拜道:“我们与外祖、外舅拜别之后,也要回房歇息了。后会有期,二叔。” 王飞枭向二人回礼。 片刻后,王令君便小声道:“对祖父也不愿告知,君却让妾旁听?” 秦亮笑道:“若是连你们都靠不住,那我躺着等死好了,挣扎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王令君抿着嘴唇,抬头看了他一眼。 秦亮转头回应她的目光时,正面向西边。太阳下山后,天地间的景象已迅速黯淡下来,天边的云上却还有一片残存的亮光。明明是大晴天,此时的意象却仿佛有点诡异。 卷二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取舍 秦亮离开洛阳还不到一个月,郭氏却发现、她可能怀上了! 午膳刚过,郭氏心头便再次涌上了一阵呕吐感,各种反应已不是第一次出现。但此时旁边有宫女在收拾小木案,还有宫女端着茶汤上来,好几个人在周围;郭太后愣是忍住了没表现出来。 她默默地从筵席上起身,向阁楼上走去。 症状当然不止于此,本该十余天前就有的月事没来,她这阵子还感觉很容易疲惫,心口那里的感觉也很奇怪。郭太后当然不能找御医来诊断、肚子也看不出来,然而症状确实很像怀孕。 秦亮还曾提起他身体可能有点问题,极不容易让妇人怀孕;当初甄氏也说,她的办法可以避免风险。结果还是怀上了? 问题或许在时间,这次秦亮回洛阳的日子、正好在郭太后的两次月事之间。也可能是次数,郭太后本来决定不见面了、最后一回见面难免如此。但现在才去想缘由,已是无用。 郭太后来到寝宫,声称要午睡,先屏退了左右。她却没到榻上,而是跪坐在了镜台前,然后轻轻拉开衣带,把哅襟敞开,对着铜镜仔细观察着。过了一会,她才重新拉拢衣衫,蹙眉跪坐在原地。 这可怎么办?郭太后的心里有点懵,各种纷乱的思绪仿佛已经挤满心头,又仿佛一片空白、抓不住一点线索。 但是乱糟糟的心里,竟然暗藏着一丝难以克制的喜悦!那喜悦毫无理智、不管她的处境,只顾在郭太后的身体里游荡。 郭太后的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全家就剩她一个,还有个妹妹甄氏、却只是先父收养的养女。当今皇帝曹芳是她的养子,但不是亲生的、当然不一样,她一想到曹芳的表现就来气。 因此郭太后其实一直都很想生孩子,想有个亲近的人。不过她已经三十余岁,且是守寡的皇太后殿下,哪能再生养?现在却忽然好像怀上了,感受自是复杂。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仍旧平滑的小腹,眼睛里不禁露出了些许爱怜之色。 但只要等肚子大了起来,这事怎么瞒住朝臣们?宫里的眼线不止来源于一家,这么明显的事持续好几个月,不可能悄无声息。寡妇、太后、怀孕。郭太后想到这些说辞,自己也感觉脸上发烫。 当天晚上,郭太后又做了个噩梦、梦境与以前那次差不多。她正以难堪的姿态伏在榻上,做出御医诊脉般的样子,忽然一群人就闯了进来,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她最隠私而无颜的一面,就这样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她顿时想找个地缝藏进去。 郭太后惊醒过来,发现发梢都已被汉水浸润了,心头的恐慌久久无法平息。 及至上午,甄夫人来到了灵芝殿。郭太后把她带到阁楼上,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事情给甄氏说了。 甄氏当然十分震惊。她跪坐在那里、好一会没动弹,整个人好像被定住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甄氏才摇着头、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一时兴起,没有避免危险?” 郭太后在义妹面前顾不得羞意,只得小声道:“只有那次、仲明藏在坐塌下面,根本没有机会避免,但那是前年的事了、怎么可能现在才出现症状?”她看了甄氏一眼,又悄悄说道,“总不会吃东西也会怀上罢?” 甄氏的神情变幻不定,看了一眼郭太后纤细的腰身,眼神还有点疑惑。于是郭太后只能把她叫到小屋里,红着脸廠开深衣、让甄氏看身体的变化,她并没有生病,有些地方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改变。郭太后又解释自己这阵子的反应,除了怀孕的原因、确实无法解释。 顿时甄氏也说出了一句郭太后的心里话:“这可怎么办?” 郭太后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垂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甄氏沉声道:“孩儿必定是仲明的。” 郭太后瞪了她一眼:“难道还能有别人?” 甄氏又道:“此事得尽快告诉仲明,他作的孽,让他想办法。” 郭太后叹了一声,点头道:“他一个郡守能有什么办法?不过他是孩儿的阿父,应该告诉他。” 甄氏想了想又道:“最好是想办法打掉。” 郭太后不置可否,但她心里也清楚,这也是一种可行的办法、甚至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果然甄氏悄悄说道:“我知道有种凉药方子、可以打掉孩子。姐可能要遭点罪,但如此便能防止被人发现,神不知鬼不觉,总比公诸于天下要好。” 郭太后沉吟道:“听说服凉药打掉之后,以后也怀不上了。” 甄氏皱眉道:“先帝早已驾崩,姐是皇太后殿下、都三十余岁了,还想坏什么?” 郭太后尴尬地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心里很慌,也糊涂。” 她的心里确实是一团乱麻,无法再找回平时的镇定从容。郭太后是个很能忍耐克制的人,但胆子并不大,一向谨小慎微的,忽然遇到这样的人,确实很难下定决心。 甄氏的目光在郭太后脸上徘徊,沉声道:“姐是不是很想要个孩子?” 郭太后把修长的手放在小腹上,轻声叹道:“只是舍不得,但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 甄氏想了想道:“两三个月内,应该看不出来,不过先尽早告诉仲明罢。” 于是郭太后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书房里、找到了几卷自己抄写的书,便开始在纸上写密信。封好信封,她才走出书房,把信交给甄氏,又有点不放心地问道:“怎么送信?” 甄氏道:“姐与仲明不都说过,此事要谨慎。只能我亲自跑一趟庐江郡。” 郭太后问道:“通过关津时、会有人盘问查验,妹一个妇人独行,怎么说?” 甄氏小声道:“姐是不是忘了,我是道士、自然有办法避开盘问,另外得伪造一份过所,以防万一。过所看不出真假的、主要是为了防止不识字的附农屯民逃跑,对我们这种人几乎没用,关津的佐吏兵卒对骑马的人不会多问。何况一过洛河,南下不用走关津,我也能找到路。” 郭太后忧心忡忡地说道:“妹定要谨慎小心。” 甄氏道:“我知道了。” 待甄氏离开灵芝宮后,郭太后犹自坐在阁楼上,心里仍是一团乱麻。人便是如此,好像什么都想要,有了尊荣的地位、锦衣玉食,又想要孩子和亲情。不过无论是谁,大概总有必须取舍的时候。 卷二 第一百九十五章 草率的中午 三月底,秦亮听到隐慈禀报,有个不愿露面的女道士想见他。 初时秦亮还以为、陆师母又来了,等他来到“绢仓”的一间厢房时,才发现没猜对。身穿道袍的妇人把斗笠轻轻往上一掀、虽然脸上还蒙着黑纱、只露出对眼睛,但秦亮立刻认出了她是甄夫人。 他转头看了一眼,便把木门掩上,沉声问道:“夫人怎会来庐江郡?独自来的?” 甄氏一脸委屈,脸色很差。秦亮一看她的模样,便心里“咯噔”一声,预感出了什么事。 果然甄氏走到他跟前,低声说道:“我自己来的。殿下怀上了。” 秦亮顿时怔在原地。又见甄氏拿出了一个信封,他便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眼放进袖袋,多半是密信、需要回府才能知道内容。 一时间他几乎还没回过神来。毕竟是大魏朝的皇太后殿下,这个消息确实有点荒诞。 那种避妘方法,确实不是很保险。不过秦亮与王令君、玄姬亲近的时候,都曾多次没有任何保护,照样没有怀上,他原以为自己身体有问题。没想到终于还是怀上了,而且居然是郭太后! 秦亮稍微往下一推演,便意识到事情好像挺严重。 但或许因为、这几年秦亮总是在练习掩盖自己的情绪,此刻他的脸上竟然没什么反应。 当然他也不能胡乱惊叹、说出怎么会怀孕之类的话,叫人听着好像不想负责一样。郭太后深居皇宫,除了秦亮还能有谁? 甄氏见秦亮不吭声,又悄悄说道:“妾离开洛阳之前,又去了一趟皇宫,当时殿下已是第二个月没来月事了,还有别的反应。妾也希望是误会,但看起来恐怕错不了。” 秦亮踱了两步,不管怎样、现在自己是什么感受并不重要,出了事便得先想办法收拾。他想了一会,点头道:“我必须得去洛阳一趟。此地不便多说,我先为夫人找个地方歇息。” 甄氏便戴上了斗笠,二人走出厢房,径直上了秦亮的马车。吴心赶着车,把他们带到了上次陆师母住的地方。秦亮本来猜测是陆师母,不过换作甄氏也是一样安顿。 两人到了郡府西侧的旧院子里,又商量了许久。甄氏看起来十分烦恼、倒是很正常的事,这事她脱不了干系。不过,起初若非甄氏从中牵线,身居皇宫的郭太后、根本不可能与秦亮有什么歼情。 甄氏问了几次“该怎办”,秦亮遂临时想了个办法。他还来不及深思熟虑,只是凭直觉、暂时做了个谋划。 天黑后,秦亮才回到郡府。他准备了两天,然后与甄氏一起、仓促骑马离开了六安城。 事情一时说不太清楚,临走前、秦亮只得对王令君玄姬说有点事要办,等回来之后再与她们解释…… 今年春天都还没完全过去,从淮南到洛阳这条路、秦亮却已是第二次踏足。 可能还是因为秦亮年轻、而且道路很宽敞平坦,要说多累确实谈不上。骑马确实要费点力,但几百公里路、分作几天走,中间要休息多次,其实感觉也就那样。 数日后到达洛阳,甄氏先去换了马车,二人才进城。秦亮在大魏国内活动、倒没啥阻碍,他就是太守,诸如过所之类的竹简、他自己随便写。这回他装作是送紧急公文的信使,在信筒背囊的泥封上盖了印章、沾一根羽毛,那些关津的佐吏问也没问一句。 秦亮也不住在乐津里的秦家院子,他先准备了一些熟食麦饼,便去了吴心的宅子,在那里落脚。甄氏则进宫去送信联络。 轻车熟路的见面方式,临时都不用另外想办法。 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点,这回郭太后就像初次见面一样、理由是回娘家供奉祭祀季节物产,祭祀完后到行宫小憩。 秦亮则按照约定的时间,临近中午时赶到后面的别院。 初夏的中午,照样有蛙虫的鸣唱,天气晴朗,好像一切都很普通寻常。既没有风雨雷电的天气,也没有喧嚣复杂的景色,就是秦亮一个人简单地进了一座院子。 他心中压抑着担忧,仍能感受到危险,一颗心是提着的,生怕出现意外。可是如此平静普通的过程,连他自己也不禁怀疑、事情是不是做得太草率了? 兴许并不草率,毕竟他之前一直很谨慎小心。到了关键时刻,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有时候决定一件重要事情的时间、确实就是一瞬间而已,后面商量再多、都是在为决定找理由。不用怀疑,人遇事后的第一个念头、往往就是对的! 秦亮走进了那间上房,四下看了一圈。 房间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冷清,因为帷幔、布垫、被褥等丝织品损坏后,早已被秦亮拿去丢掉了,现在这里空落落的,只剩一些木家具。完全是一副无人居住的荒废气息,空气中的腐朽尘味依旧如故。 他打开了地道入口,见几案前还有张席子,干脆拿起席子扫了一下木案、直接坐在了案上。 秦亮右手放在额头上,搓了几下,口中发出“呼”的一个声音,又将手放在下巴上无意识地揉捏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大魏国这些年、总是在干提心吊胆的事,几乎就没安生过。 前世他操劳是操劳、可哪里会有这种刀口舔血般的事?但以前他也做不了郡守、这么大的官,人在乱世,富贵险中求,或许这就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就在这时,地道里发出了微弱的窸窸窣窣声响。秦亮沉住气,瞪眼看着出口。 过了一会,地上先是出现了乌黑清秀的鬓发,接着是如脂似瓷般的雪白肌肤、直到那略尖的秀气下巴也露了出来。郭太后探出脸时,两人对视了一眼。 位置有点奇怪,加上这不透光的陈旧古朴屋子、像废墟一般阴暗,忽然在地上出现了极其漂亮的美女头部、反而叫人觉得有点诡异。 郭太后已经换过了衣裳,她慢慢爬上地面,便与秦亮相互打量着。接着甄氏也提着一个包袱上来了。 郭太后循着秦亮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她伸手放在柔韧的纤腰上,轻声道:“还看不出来。” 秦亮道:“事不宜迟,请殿下移驾,走罢。” 郭太后愣了一下:“就这么走?”秦亮脱口道:“不然还要与谁道别吗?”他觉得自己失言,接着又道,“事情何去何从,臣在密信中写明了的。” 甄氏提起包袱道:“殿下换下来的东西,都带着。” 郭太后的步履徘徊:“我还没答应。今天见面,本想再商议一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秦亮用斩钉截铁的肯定语气、沉声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什么凉药根本不可靠,极可能一尸两命!” 郭太后的神情复杂,盯着秦亮道:“卿的胆子是真大。” 秦亮道:“我的胆子不大,但凡事总得下决定,必然好过什么也不做、坐以待毙。” 这时郭太后的眼睛里、已笼罩上了恐慌的神色,“可是我十来岁就进了宫,出去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会被抓回去吗?还有郭家人怎么办?” 郭太后的声音很异样,已没有了朝堂上的庄重威严。 秦亮理解她的心情。放弃以前的所有,面对未知的未来;对未知的恐惧是人的本能而已,何况郭太后的胆子有时候确实挺小。 但他仍旧说道:“也总好过、吃药吃死了人。” 郭太后看向甄氏。 甄氏顫声道:“殿下怀孕之事,一旦被人知道,朝臣必定会怀疑到我头上,要把我抓去拷打、逼问孩子的阿父是谁。我可没吃过那种苦头!”她用力地摇头。 这个地方实在不宜久留,每过去一弹指、秦亮都觉得随时有风险。此刻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便从怀里拿出了麻绳,说道:“请殿下恕罪。”又向甄氏递了个眼色。 “你们要做什么?”郭太后沉声道。但她本来就很犹豫、只是一时没下定决心,所以挣扎很无力。 前世的妻子教过秦亮不少东西、还找了些视频给他看,所以秦亮系绳子也有一手。当初挖地道的时候,秦亮给王康等人的头套上系花扣时、便很有技巧。 很快郭太后便被绑住了动弹不得,她挣扎时只会勒住特定的部位、并不会伤到她。 郭太后小声道:“快放开我。” 秦亮道:“得罪了,一会就为殿下松绑,回头臣再向殿下赔罪。” 他直接拿出了一团布塞到了她的嘴里,然后把布两边的绳子系在她的脑后。他与甄氏便直接拉着郭太后、出了上房,然后把郭太后拽上了马车尾门。郭太后的衣裙本来有点宽松,却被绳子巧妙地一系,身段反倒露出了很誘人的轮廓线条。秦亮忙把不合时宜的心情克制住,毕竟今天他不是为了幽会。 甄氏将包袱丢到车厢里,来到了马车前方。她把蓑衣斗笠穿戴好,在前面问道:“可以走了吗?” 秦亮道:“我去开院门。” 他下车后,稍微驻足,又转头看了一眼那间上房。 秦亮与郭太后在这里只私会了三四次,但地道是他安排挖的,其实他已经来过很多次、对这里是相当熟悉。 他想了想没有东西落下,心里又不禁感慨了一句:这下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卷二 第一百九十六章 蓄谋已久 司马师心道:这事若非曹爽的人所为,我把这辆马车嚼着吃了! 但此时、他只能在马车上呆着,正从车窗观望着远处人来人往的光景,不太方便直接在人前露面。 过了一会,竟然有不长眼的兵卒上来盘问。马车外随从的声音道:“去去!该干啥,去干啥。” 兵卒道:“瞧瞧马车上有什么。” 随从恼道:“饭吃太饱蒙心,回去瞧你嬢,滚!”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上来解了围,招呼兵卒离开,接着年轻人便径直从尾门上了马车。来人正是廷尉高柔的族子高珣。 高珣拱手道:“拜见将军。” 司马师回礼直接问道:“子玉,查到了什么?” 高珣道:“殿下当然不可能插翅而飞,有地道、通往后面的院子。” 司马师看着他的脸不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高珣便道:“院子是殿下义妹甄氏置产,仆等正在找那院子以前的主人。另外问了殿下的随从,除了甄氏、所有人都还在。”他接着降低声音,小声道,“随从头目、中宫谒者令张欢,似乎是投靠了大将军府的人,廷尉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一秒记住http://m.et 司马师轻轻点头。 高珣继续道:“廷尉府派人去了各城门,严查出城之人,尤其是妇人。但要关闭城门搜查,尚需等待上奏、得到诏令之后。郭立、甄德父子,高廷尉也劝诫他们暂时不要离开洛阳。” 司马师欲等众人走了之后,再亲自去看那院子和地道,但此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地道是什么样子?” 高珣想了想道:“两座院子的围墙挨着,就隔了一条巷子。地道两个出口都靠近后墙,几乎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前面的口子在木地板下面,内垫夯土;以至那些宦官好一阵也没找到,后来掀开了大片木板,才发现其中蹊跷。此乃蓄谋为之。” 司马师道:“子玉回去,继续查验。” 高珣揖拜告辞。 司马师等他下车,便对前面说道:“回太傅府。”一行人来到皇宫东南边的太傅府,司马师走进了邸阁下面的券室,然后推开一道小门。狭窄的房间内,果然孙资刘放都在,阿父也坐在上位。 司马师进来关上门,四个人挤在一张几筵周围,房间顿时显得有点拥挤。 司马师向三人揖拜,除了阿父,两个守中书省的大臣都起身还礼。 先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司马师便道:“此事是蓄谋已久的阴谋,廷尉已在洛阳各城门设卡,但殿下可能已经不在洛阳城内。随行的宦官宫女都在,只有殿下身边的甄氏不见了人,廷尉接下来会查甄氏结交之人。但据说那甄氏是个生性放蕩的寡妇,有很多奸夫和男女密友,查起来、涉事之人会非常庞杂。” 刘放道:“明摆着的事,不就是何晏、邓飏、丁谧之辈?” 孙资点头,表示赞同。 守了几十年机要、见过各种阴谋的刘放,接着道:“这么大的事,背后必有人物撑腰,除了曹爽那边的人、还能有谁?”他接着又神情复杂道,“不过掳走殿下,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太离奇了!” 司马师冷笑道:“爽府那些人,不可以常理度之,什么奇事干不出来?像去年的事,两人一起与臧艾的姨娘同房,不是何晏与邓飏、而是何晏之子与邓飏。 去年那几个人就在悄悄密议,怎么把殿下赶出皇宫。起初我还以为、他们只想把殿下迁到西南边的永宁宫,着实想不到、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来。” 孙资皱眉道:“事情做得悄无声息,宦官里有没有内应?” 司马师道:“中宫谒者令张欢就是爽府的人,但廷尉暂且没敢动他。里面也有一个我们的人,我派人去问了他。说是行宫卧房内一个多时辰没动静,然后有人去奏事、才发现蹊跷。” 孙资不动声色道:“郭家的人靠得住?” 一时间几个人没吭声,因为郭家与司马师关系不错。 这时中书监刘放淡淡地说道:“若甄氏是内应,趁殿下睡着、放歹人入内,打晕殿下就能掳走。” 司马师又是灵光一闪,脱口道:“殿下一定是被掳走的吗?” 孙资刘放二人都愣了一下,刘放问道:“何意?殿下会自愿离开皇宫?” 刚才沉默的司马懿开口道:“刘子弃说的不错,应是被人所掳。殿下去了永宁宫,也是皇太后。她不是皇后,皇帝也不能夺走他的名位。殿下进宫二十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知道?” 司马师想了一下,立刻呼出一口气,点头道:“阿父所言甚是。”他又沉吟道,“爽府密议将殿下迁出皇宫,如此一来、诏令可全凭爽府之意;但他们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殿下径直掳走……甚至杀害?” 小小的密室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大伙的神色也渐渐更加凝重。 人们暗自狐疑的情况,总得有人出来挑明,司马师终于干脆说道:“爽府有人警觉,担心我们会突然发动什么密谋,所以先把殿下藏起来或除掉,让我们没有名分?” 孙资与刘放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 司马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确实更镇定一些,他说道:“以曹爽的胆量,此事不一定是他所为。不过爽府倒有几个人胆子大,做事乖张离奇,诸事不经深思熟虑、且不顾后果,确有可能。” 司马师忍耐着怒气,沉声道:“如果曹昭伯真不知情,那人却把我们害惨了!曹昭伯必会怀疑、此事是我们干的。” 此时司马懿脸上的皱纹几乎都聚到了一起,恐怕他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相互猜忌的过程。如果事情不是曹爽干的、甚至曹爽自己也不知道,那他就会猜忌,首先怀疑的对象多半不是他们自己人、而是司马家! 理由很简单:司马家想把殿下“保护”起来,因为司马家不知道爽府会对殿下做什么、殿下会不会暴毙?殿下万一暴毙,皇帝又在爽府手里,那司马家便很难在洛阳做什么事了。 四人沉默了许久,这次司马师却没有忙着要走。哪怕有一段时间不说话,他也呆在原地耗着。 良久后,司马懿忽然道:“我身体不太好,手脚已有些不听使唤,大郎来扶我。” 卷二 第一百九十七章 廷尉不读法 晴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大魏的皇太后殿下、在都城中被人掳走? 大司农桓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发出了“安”的疑问声音,使得禀事者又重新说了一遍。 桓范立刻出门,正要去大将军府,却又临时决定、绕道先去一趟廷尉府。 此时日已西斜,初夏时节、天气一片晴朗。城中却平白无故起了一阵大风,飞沙走石、树叶杂物乱飞,桓范刚探出头去看,便被吹了一脸泥沙。他“呸呸”地吐了几口,骂道:“妖风!”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简直是什么奇事都能发生。 来到廷尉,高柔倒是有礼节,亲自接待了桓范,还讲了一下案件的大致情况。虽然各为其主,不过两人都是掌控一面大权的人物,彼此表面上还过得去。 高柔已经下令逮捕了一批人。桓范不太懂刑律,但他还是细看了一下逮捕之人的名单、问了几句话。 有关系的人并没有抓,譬如郭立父子。连随行殿下的宦官宫女也没全抓,里面的人多半也有来历。如此短时间内、倒是逮捕了一些关联不大的人。 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并没有妖孽,就是挖地道、通往殿下在郭家宅邸旁边设的行宫,然后把人掳走了。 但地道并不好挖、特别是在洛阳,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地道,需要大量时间;要掳的人又是皇太后殿下,事态严重。若非幕后有大人物,干不成这样的事,也不可能有如此熊心豹胆! 何况殿下的义妹甄氏也不见了,可能是内应。能长期收买、或威逼甄氏这样的贵妇,能是一般人物? 高柔又带着桓范到监牢,去看那些被逮捕的人。 阴气颇重的地牢里、弥漫着臭味,桓范刚从太阳底下来到这种地方,顿感不适。 这时高柔叫人打开一道门,里面正在拷问一个犯人,桓范不想走进去、便只在门外站了一会。 “拜见府君。”佐吏上前揖拜。 高柔道:“继续审问。” 于是佐吏拿起了一卷简牍,对趴在一张案上的犯人道:“去年九月,汝在人前所言之事。甄夫人来买绢,汝趁旁下无人,便告诉她、汝那里很大。甄夫人媚声曰,不看怎知?汝二人遂躲于茅厕内,行雲雨之事。” 后面竟然开始说详细过程,言辞污秽、不堪入耳。 桓范听得难堪,与高柔对视了一眼。高柔道:“那甄氏与多人有通歼。据报不分男女,只因妇人很少把歼情说出来、一时才没查到。” 桓范寻思自己也管不了廷尉府,只得在心里暗骂:入你嬢,这都在审些什么? 不去审郭立父子,审这些不相干的人?不过想想高柔这人、确实不会去审郭立,更不会让司马家沾上关系。 但是,这种事不是司马家干的;却是甄氏与一些贩夫走卒勾结、便敢掳走皇太后殿下? 荒诞,可笑! 高柔却一本正经道:“此事的关键,便是甄氏。只要把甄氏结交来往的人逐一审问,查明后面的关系,便能揪出幕后贼首!” 桓范也不客气了,转头看着高柔“哼哼”冷笑了一声。 高柔愣了一下,沉声道:“我知道诸公都在推测,但刑律须得人证物证、过程清楚。在此之前,只有揣测并不足以论罪。” 桓范不置可否,心道:平常的案情是这么回事。可现在汝完全排除了司马家、郭家,却在我面前讲这些,当我三岁孩童? 在廷尉府耽搁了一阵,桓范也不想多说,离开后、便直奔城东北的大将军府。 桓范来到了邸阁后面、一处房屋台基下面的券洞中,心说这地方议事,倒也密闭一些。不料他刚被人带下去,迎面就扑来脂粉香气、夹杂着些许奇怪的婬靡奇怪臭味。大将军等人聚在这地方、平时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但似乎不是为了议事。 果然好几个人早就到了,见到桓范进来,他们暂且停止了议论。 肥胖的曹爽没有跪坐、而是坐在了一把小胡床上,姿势看上去有点奇怪,像在蹲茅坑。 桓范上前揖拜后,便到旁边入席。他的目光立刻从七八个人脸上扫过,多看了两眼何晏,目光便停留在邓飏苍白的脸上。 邓飏顿时笑了,“嗤”地从舌尖与牙缝里发出声音,发出中气不足的懒洋声音,道:“大司农看我做甚,不会怀疑是我干的罢?” 桓范想了想道:“嫌疑最大者,还是太傅府的人。太傅府通过郭立、甄德父子,最容易指使寡妇甄氏。” 邓飏笑道:“大司农可是说了句公道话。我能干那种事?找死也不是那么找的。” 他接着大声道:“还什么嫌疑,就是司马懿!先前我们都推论好了。这事不是他们干的,我叫他一百声父!” 稀疏八字胡的丁谧抬起头,看向坐在上位、正沉默不语的曹爽,拱手道:“现在最要紧的事,是立刻上奏陛下,把廷尉给换了!” 邓飏马上附和道:“对,早点让高柔滚,说不定还能留下些蛛丝马迹。查明了司马懿干的事,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桓范却沉吟道:“恐怕还是迟了。除非事情不是太傅府所为,不然就是这几天时间,有什么痕迹不能抹去、什么人不能杀?他们对皇太后殿下都敢掳走,杀几个人算什么?” 八字胡丁谧又道:“还是先换人,赶快给高柔安排个三公之位,让他高高兴兴走人。卢毓怎么样?” 与卢毓有亲戚关系的何晏、却最先反对:“还不如陈本。” 桓范道:“陈本有才华、识大体,但从来不做具体的小事,完全不读律法文书,对于诸事庞杂的刑律之事,恐不擅长。” 邓飏不以为然道:“擅不擅长刑律,要看擅长谁的刑律,不是太傅府的人就行了。” 桓范想到高柔的干法,不再反对,并微微点了一下头。 曹爽见状,终于开口道:“善,明日在朝堂上便说此事。” 桓范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知道为何别人会说、事情乃邓玄茂等人所为吗?你们去年密议、怎么对付皇太后殿下,别人转头就知道了。大将军府有些人,早已被收买!” 他越说越气,遂看向曹爽道:“大将军,孙谦为何还在府中带兵?” 曹爽皱眉道:“若因几句捕风捉影的话,便去怀疑他,还有人能用吗?” 桓范道:“不是怀疑,应该直接杀掉!非常时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以震慑猖獗的贼子奸细!” 邓飏顿时又露出了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别人还怀疑我背叛大将军、瞒着大将军干歹事,大司农不会在后背劝说罢?让大将军直接杀我。” 桓范心里恼怒,冷冷盯着邓飏道:“汝即便想投靠别人,别人要吗?” 邓飏吵架时也不太严肃,冷笑道:“桓元则是在替我说话,还是在骂我?” 曹爽立刻抬起手道:“好了,好了,每次都要吵!” 桓范遂不再理会邓飏,目光又看向何晏。寻思这何晏与司马懿在文章立意方面,都提倡“孝治天下”,俩人虽无甚来往,但亦有几分心灵相通。 但桓范想了想,何晏曾在品评司马师时、给了差评,大意就是司马师只会干小事、却没有深远的才能,人品也不行,属于无才无德之辈。所以何晏好像不太可能与司马家暗通款曲。 于是桓范没说什么,只对曹爽道:“大将军喜爱狩猎,仆也不多劝说。不过大将军与领军将军(曹羲)切不可同时出城,无论何时、都应有一人留守洛阳。否则司马懿夺了宫门,把城门一关,大将军等如何回来?” 曹爽点头道:“元则言之有理,我知道了。” 桓范不顾啰嗦,仍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太傅府的人已经丧心病狂了!什么都干得出来,再干出任何事、都不算意外,往后大将军千万要小心!” 卷二 第一百九十八章 细雨六安 秦亮等赶车进入六安城时,已是十天之后。 天下正下着绵密的小雨,雨点又细又密,远远看去,城池中的景物、就像笼罩在大雾中。风一吹,那茫茫的雨幕在空中飘荡,如同是一阵阵白烟缭绕似的。 郭太后等二人并未立刻进郡府,天还没黑,秦亮暂时把她们安顿在了郡府西北的一座小院里。 郡府有四座角楼,但六安城几乎没有流动人口、人员还是比较简单,以前秦亮没有在北面的两座角楼上布置岗哨士卒。不过他把郡府后面的宅子全部征用了、以作官用,实际上全都空着。 郭太后等此时逗留的宅子,便位于郡府后面。隔着一条大街,郡府的角楼在绵密的雨幕中、看起来有些模糊,意象仿佛变成了另一种别样的风格。 秦亮换好官服,便暂别二人、打算回郡府做些准备。 他赶车来到绢仓附近,换作步行去找隐慈赶车。否则郡守亲自赶车进去,会显得有点奇怪。 隐慈见面后便道:“仆有要事、正欲见府君,王无疾(王康)说府君出城了,有什么事可与他商议。仆寻思,还是等两日、府君回城再说。” 秦亮道:“去邸阁谈。” 于是隐慈把马车赶进了郡府,二人下车进前厅庭院,沿着走廊往里走、上了高高的台基。秦亮并不去前厅,他向见礼的属官佐吏点头回应,便带着隐慈去了一侧的署房内。 秦亮在庐江郡做太守一两年,经常都是这样,平时看不到人、多半在外面巡视安排具体事务,回来的时间很晚,马车直接就去了内宅。有时候他长达一两个月、不在前厅与属官见面议事,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隐慈这时伸手进怀里,拿出一只细竹筒来,然后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纸,双手递过来。 秦亮展开看了一下,抬头问道:“校事府朱登的信?” 隐慈点头道:“仆无法常去洛阳与他见面,便告诉他,若是洛阳发生了什么事、便写书信送过来。” 秦亮问道:“谁送的信?” 隐慈道:“黄远。” 秦亮一时间没想起黄远是谁,片刻后才想起。幸好黄远的名字、是秦亮给取的,所以他才有印象。 黄远便是管洛河南岸庄园的庄客,是个目不识丁的壮汉。秦亮一下子记起后,还想起了那壮汉说别人叫他阿黄、狗子,斗大的字只识两箩筐。所以秦亮才取了个名字。 隐慈的声音道:“此人似乎挺忠心。有一次仆回洛阳时,去了府君在乐津里的院子,不料正好有人开门进来。仆不知来人是谁,便先躲到了柜子后面。 来人正是黄远和他的妇人。他叫妇人打扫房屋,自己要去检查瓦顶是否漏雨,还对妇人说了许多话,大概是府君对他一家有恩、感恩戴德之类的;又说王康饶崇也是庄客,却做了官,他只消先做一些能做的事,将来也能为府君效力。 彼时院子里没住人,黄远不知仆躲着,他对自家妇人说的话、多半是真话。看他的模样也不是奸诈之辈,故仆以为、此人应该靠得住。仆便给他安排了个差事,若是朱登送信去了庄园,则叫黄远送到六安来。” 秦亮想了一下,黄远一家的底细很清楚、从上辈人就是附农,本来就没什么问题。而且秦亮做过校事令,找校事官打听点洛阳的公开消息,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 他便点头认可了此事。 隐慈接着迫不及待地自己沉声道:“皇太后殿下被人掳走了!” 秦亮只得故作有点吃惊的样子,不禁看了隐慈一眼。 传递消息的黄远、多半是骑马而来,竟然比秦亮等人先到六安。 隐慈又道:“现在还不知干这事的,究竟是大将军府、还是太傅府。” 秦亮默默地先把书信大致看了一遍。殿下被掳走的消息、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用,因为事情就是他干的。 但书信里还是写了一个有价值的消息,大将军奏事后、将廷尉换了人。高柔升司空,陈本上任廷尉。 看到这里,秦亮顿时稍稍舒了一口气。 殿下这件事,若是高柔主持查案,可能希望还大一点。高柔的审案手段、可能比不上满宠,但他在廷尉干了二十多年,至少经验很丰富,算是个能做实事的人。 而那个陈本,秦亮也知道一些。秦亮在做校事令的时候,有关这些出身大士族的官员文书、他几乎都看过。陈本与夏侯玄关系很好,但压根不懂刑律、也没有半点经验,且是个完全不管具体事务的人。 这样的人、来查这样的案子,陈本能查出个鬼来。考虑到夏侯玄的关系,陈本临时上任廷尉、显然是征治站位的结果。 不管怎么样,这回曹爽又算是莫名地帮了秦亮一把!当然太后的事,其实也利于曹爽府。 秦亮点头道:“卿办得很好。” 隐慈便揖拜道:“仆先告辞。” 秦亮却没有立刻出门,犹自留在署房的筵席上呆了一会。 他心里仍旧是提心吊胆。有一种犯了命案的不安生感,仿佛变成了个没落案的逃氾,就是那种睡觉都不怎么踏实的感觉。 此时他一个郡守、其实杀了人不算什么大事,掳走太后却比杀人严重多了。可见人们敬畏的、多半不是人的生命,而是法律的制裁。 唯有依靠理智,方能勉强克制这样的感受。 秦亮再次回忆了一遍自己干的事、很谨慎。时间过去太久了,那院子附近本来就没什么人来往、院子前面的窄巷子从没遇到过行人;何况每次秦亮都披着蓑衣、压着斗笠。案件也不是命案,现场屍体凶器之类的一概没有、连痕迹都很少;此时更没有指纹鉴定、基因检测、摄像头等各种技术手段。确实不容易查到他。 而且主事者换成了陈本,这事便几乎别想查出什么线索了! 当然最隐蔽的原因在于,没人会怀疑到秦亮头上来。他没有动机、与甄氏几乎没有社会关系,与郭太后的那点关系不算,否则满朝文武多少都有关系。 加上现在的洛阳、两谠的目光都在对方身上,他们更不会联想到秦亮这个“不相干”的人。 因此他应该不太可能暴露,忧心只是本能反应而已。 再说就算怀疑他,也没人敢随便查,秦亮手里八个混成旅、加上皇太后殿下的印绶,又不是拿来好看的。现在想对付秦亮,洛阳来的人少了、直接是送人头;来的人多了,那便不是查案、而是平叛。 秦亮鼓着腮帮“呼”地吐出一口气,心道: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 卷二 第一百九十九章 让人想不到 小雨一直没停,雨幕中雾沉沉一片。人在庭院中,连天井里对面景物、也看不太真切。 秦亮来到内宅大庭院里,便见到了吴心。吴心说陆师母来了,一共三个人,两天前就到了六安。她把陆师母等人、安顿到了郡府西侧的那个院子。 秦亮一时间顾不上陆师母,便说能抽开身时、再去见面。 他径直走进东侧庭院。玄姬先发现了他,接着王令君也走了出来迎接,两人脸上都有笑意,分开已有十余天,团聚时尤其高兴。 但等三人来到书房,秦亮关上门之后,她们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 秦亮道:“我把皇太后殿下接回来了。” 王令君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皇太后殿下,接回来?” 秦亮神情尴尬,只得硬着头皮道:“殿下怀孕了,只好如此。” 玄姬一时没说话,瑞凤眼中的神情却是十分复杂。 王令君抿了抿朱唇,“君的孩儿?” 秦亮点了一下头:“因为事情很复杂,以前就没说,对不住阿。” 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姑侄俩似乎都没回过神,她们估计无法想像、深居皇宫的太后怎么与秦亮搞上的。 秦亮回忆了一会,这才开口把过程慢慢讲述了出来。起初是误会,他以为甄氏是司马师送的美妇、结果不是,然后甄氏把两人的私情详细告诉了太后。大致过程都说了一遍。 良久之后,秦亮说完了,便叹道:“早就该告诉你们,只是有点难以启齿,才拖延到了现在。” 王令君终于开口道:“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住吗?” 秦亮道:“正如刚才我说的过程,朝臣想破头也想不到我头上来。” 王令君的声音道:“君做事一向慎重、周全,妾确实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玄姬看着他、摇头道:“让人想不到,才是仲明的作为。” 王令君估计还是为王家担忧,而玄姬的表现、多是诧异,在这事上似乎反倒看得开一些。 于是秦亮沉声道:“单是此事,牵连不到王家。但就算什么也不做,司马家照样不会放过王家的。” 王令君一脸沉思,俄而抬起头、又看了秦亮一眼,她的眼神十分明亮。秦亮沉默了一会,又道:“起初我对殿下确实有利用的想法,除了想在朝中有人帮忙说话,还寻思起兵的时候、能不能从殿下那里拿一份诏书。 但后来殿下为了庐江郡守的事,甘冒风险,我当时已不想再利用殿下。不料殿下竟然怀孕了,如今迫不得已只好把人带走。” 他想了想,“一开始我与殿下私会,可能在风险考量上、确实欠缺点深思熟虑,做得不太对。但事到如今殿下怀上了,带走殿下已是唯一的选择,这件事完全没有做错。 在皇宫那样的地方,那么多人盯着,殿下怀孕了便无法掩盖。当时做得越多、越容易露出纰漏,时间越长、风险越大。只有直接走掉,最简单的选择,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王令君站了起来,双手放在腹前,在书房里缓缓踱着步子。 秦亮继续说道:“我们便对外宣称、是令君怀上了身孕。令君住在东侧庭院,外人无从知晓,只有莫邪可能察觉。 然后让姑搬到西侧庭院去住,莫邪多半会以为,是姑怀上了、不便示人。如此一来,此事便只有我们几个人知情。毕竟事情严重,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看向玄姬道:“姑必定愿意与令君呆一起,委屈姑了。” 玄姬道:“没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秦亮看了一眼天色,只得直接问道:“你们能原谅我吗?” 王令君忽然转头道:“君做了任何事,妾都会原谅君。” 顿时,换作秦亮愣在原地。 王令君看着他的眼睛道:“夫君还不明白吗?妾既然嫁为君妇,便不会有二心,君即便要谋反,妾也不会劝阻。” 秦亮怔了片刻,脱口道:“不是谋反,是勤王。” 王令君竟然笑了,那笑容有点诡异。此情此景,仿佛是回到了那天风雨交加的雨夜,姑姑玄姬衣衫不整地蜷缩在睡榻上,令君却在笑,笑声疯狂而扭曲。 令君平时看不出来,但性情有时候确实有点极端,还有某种执念。秦亮忽然又想起了她说过的那个故事,便是妇人把手臂砍了、血流满屋云云。 秦亮的脑子有点混乱,他便从筵席上起身,不管有多扭曲,径直搂住王令君的后腰,亲了她的嘴一口,接着又转头亲玄姬,说道:“回头再说,我先去把事情安排好。”他乘车出了郡府。 安顿陆师母的院子就在西侧,挨着郡府不远,于是他叫吴心先赶车去了那座旧院子。刚下马车,陆师母便独自迎了上来。 陆师母拱手见礼,声音哽咽道:“妾的夫君被人害了!大将军已照魏国雍凉都督的条件,放了几个重要的俘虏,魏国廷尉也放了人。但那个告密的朴罡追了上来,在半路谋害了夫君。究竟是何冤仇,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秦亮心里有别的事,便径直问道:“仙姑是想莿杀朴罡,还是想让他身败名裂、被绳之以法?” 陆师母顿时面露惊讶之色,神情复杂地看着秦亮:“府君毫无犹豫,便愿意为我报仇?” 这女道可能又以为、秦亮是为了女色什么都愿意干的人,实际上这郡府内外、三个世上难见的绝色美人正等着他。 陆师母确实长得漂亮,尤其是那双勾人的柳叶眼、细长的腰身,颇有妖异的韵味。不过比起那三人,确实差了不少,妇人的姿色差距稍大、哪怕不是一个类型也很容易分出高低。 秦亮没时间解释,只说了一声:“我也痛恨背后捅刀的人。”他看了陆师母一眼,“但要将他绳之以法的话,便得等待时机,我一时间仍得避嫌。” 陆师母却有些犹豫。 秦亮转头对吴心道:“卿先回府,半个时辰后再到这里来。” 吴心看了一眼伤心的陆师母,也不多说,便揖拜道:“妾先告辞。” 等吴心出门了,秦亮才沉声道:“仙姑可以多权衡一番。现在我有件小事,正要仙姑帮忙。” “何事?”陆师母问道。 秦亮道:“一年多以前,我记得与仙姑闲谈时,仙姑说不仅会卖符水,还会医术?真的会把脉?” 陆师母点头道:“会。” 秦亮又问:“怀孕两个月左右,能从脉象判断出来?” 陆师母毫不犹豫道:“喜脉是最简单明确的脉象之一。”她听到报仇有望,也不哭了,又问了一声,“府君又让谁的肚子大了?有夫之妇?” 秦亮愕然道:“什么又?我成婚几年了,仍无子女,妻妾都没坏上。仙姑不用多问,请随我走一趟罢。” 他说罢来到车尾,拿了斗笠蓑衣出来:“六安城没人认识仙姑,有劳赶车。” 卷二 第二百章 动荡迷雾 陆师母从脉象诊断,殿下确实有孕。地方在郡府后面的一座民宅里,陆师母多半以为、殿下是某位有夫之妇,秦亮也没解释。 误会就误会,洛阳有许多人、还误会秦亮不好女色,现在有人以为他喜欢有夫之妇、也没什么大不了。 绵绵细雨一直下到天黑,雨幕中的能见度很低。轻细的雨似乎更容易持久,全不似暴风骤雨。 秦亮经常晚上才回来。今天是饶大山赶车,但他并不知道马车上是一个人、还是三个。 饶大山把马车赶进了内宅门楼里,秦亮便叫他回去歇着了。接着他自己把车赶进内宅,又径直进了东侧庭院。 秦亮把马车停下,从前面走下来,将门楼重新关闭。他打开马车尾门后,里面两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便走了下来。 他拿出半袋豆子,打开后放在驽马跟前,小声道:“一会有人来牵走,我们先去西边的院子。” 三人刚进西侧庭院,把身上的蓑衣等物取了、放在了门楼中。 郭太后头上还戴着斗笠,她轻轻抬头、依稀露出了雪白略尖的下巴。秦亮就在她面前,借着微光,他倒想起了第一次见郭太后时、她拿扇子遮着脸的样子。 秦亮道:“这里没有外人了,殿下小心脚下。” 郭太后听罢,遂把斗笠取下来。 郡府中的建筑有了些年头,古朴中显着陈旧。 穿着烟绿色宽袖上衫、浅青色长裙的郭太后,形象依旧不俗。美艳的容貌、如脂玉般的肌肤,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段,走路的端庄仪态,在夜色中亦叫人神往。但她那双娇媚的杏眼里,此刻却有些许惶恐之色。 郭太后只是个征治人物,她的能量在某些时候、远超寻常人,但只要脱离了那个环境,她的生存能力等方面,多半比普通人还不如。这种时候,一旁的甄氏恐怕也比郭太后厉害,甄氏还能独自跑到庐江郡来送信。 于是秦亮好言安慰道:“这里不会有外人来,臣定会护殿下周全。” 郭太后回顾周围,看了一眼烟雨中朦朦胧胧的望楼,又转头看了秦亮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秦亮又道:“让殿下受委屈了,不过只能如此。” 事情败露就一定会被捉拿刑汛的甄氏,似乎对这样的安排倒很满意,她苦笑道:“原先要见一面多难,现在好了,府君跨过一道门楼,便能与殿下相会。” 郭太后瞪了甄氏一眼。甄氏荭着脸小声道:“上回你们在叔父堂弟面前都行,还不能说呢?” 三人继续向一间亮着灯光的厢房走去,进了房门,秦亮便掩上门,请殿下上座。 郭太后离京一段时间了,此时她的心情似乎依旧很复杂。她很沉默,有时会悄悄打量秦亮,伸手放在仍然很纤细的腰身上。有时有会望向窗外的雨幕,微微发怔。 人都会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即便是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妇人、需要依附男人,然而做别人的妻妾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郭太后的身份,连稳定地做妻妾也不能。所以她心里应该明白,宫廷中的那个名分、才是她的生存方式。这一点秦亮也心知肚明,当初他在尹模手下救下先帝的姬妾,便已知道那些宫妇的处境。 秦亮遂沉吟道:“殿下生完孩子后,有机会还能回到皇宫。” 郭太后果然在想这事,立刻开口道:“回去怎么说?” 秦亮沉声道:“要不带兵回去,什么也不用说。要不我败亡了,殿下便说受到仙人召唤,在名山上建了一座凌霄宫之类的地方修行,反正臣子、皇帝总不能对皇太后殿下刑汛逼供罢?” 郭太后一脸惊诧地看着他:“仲明一个郡守,要谋反?” 秦亮再次强调道:“是勤王。朝廷此时的局面恐怕不能善了,或许不只我一个人打算起兵。” 他寻思片刻,接着说道:“我既然带走了殿下,便是选了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没法再这样安生做官了。如今处境在动荡期,要拨开迷雾、看到稳定的前景,尚需时日。” 郭太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幽幽地“唉”地叹了一声气:“起初让仲明赴约,便是我害了仲明。” 秦亮道:“没有谁害了谁,都是我自己甘愿选的。殿下也不用多想,先在这里安心把孩子生下来,且等待一段时间。” 郭太后轻轻点头。 就在这时,木门被掀开了。两个绝色美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个木盒。 郭太后像惊弓之鸟似的,看到有人,她便立刻站了起来。 秦亮起身,好言安抚道:“拙荆王令君。这是王玄姬,令君的、姑姑。殿下放心,拙荆与姑是我最信任的人。若连她们都不信,那我没有可以信的人了。” 王令君与玄姬听到这里,看了秦亮一眼。 他转头又道:“皇太后殿下,以及殿下的义妹甄夫人。” 在这古朴陈旧的小屋里,一下子聚集了三个绝色女子,甄氏其实也长得很漂亮。在秦亮说完话之后,一时间都没人吭声,房间里安静异常。 几个妇人都相互打量着,郭太后多半也与王令君等人的心情一样,在尴尬之余,对彼此的容貌都颇感惊讶。 她们任何一人、都有罕见的姿色,说是国色天香也不为过,毕竟郭太后就是艳压宫廷的人,王令君与玄姬可是一点也不比她差、还更年轻。她们都聚到了一起,还是在这么个地方,确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忽然之间,秦亮倒有点看开了,他现在的处境不太好,但能把大魏国最漂亮的女人都聚在自己身边,也是一种了不得的事罢? 这时王令君礼数端正地深深揖拜,道:“妾拜见皇太后殿下。” 郭太后忙回礼,轻轻抿了一下嘴唇道,“夫人不必如此。” 王令君又向甄氏揖拜道:“幸会甄夫人。” 玄姬与甄氏也先后见礼。甄氏恍然道:“卿便是传言中、那个美得叫人睡不着觉的王玄姬?” 玄姬撇了一下嘴道:“名声哪能信?” 甄氏笑道:“我离开洛阳时,还听人惋惜感慨,说王玄姬已出家修行,不料来了庐江郡。” 玄姬听到这里,没有吭声。 王令君转头道:“姑与我要好。六安城还算清静,姑便在此修行。” 甄氏点头道:“原来如此。” 郭太后看了甄氏一眼,说道:“是我打搅了你们。” 王令君什么都不提,装作好像皇太后殿下只是微服出行似的,轻声道:“殿下临幸寒舍,妾等荣幸之至,只怕怠慢了殿下。请殿下入座。” 郭太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腰间,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王令君。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端庄地在上位跪坐下来,轻轻拂了一下宽袖,说道:“我是客,你们是主,请坐罢。” 几个人这才围着一张几案,在筵席上跪坐下来。 郭太后轻轻点头道:“不愧为南乡侯嫡孙女,真是娴熟大方、知书达礼。” 王令君将脸微微一侧,欠身道:“妾多谢殿下美言。” 王令君又微笑道:“殿下初来乍到,若缺什么用度,便告诉我姑,她会陪侍在这边庭院里。” “多谢夫人照顾,”郭太后道。 王令君问道:“殿下与夫人用过晚膳了吗?” 郭太后说道:“我们先前在郡府外面的院子里,仲明带了熟食过来。” 王令君转身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了个罐子和碗,说道:“姑下厨为殿下等熬了鸡汤,还是热的,殿下、甄夫人尝尝姑的手艺。” 郭太后道:“好,多谢夫人、玄姬。” 甄氏也道了一声谢。 王令君便继续对郭太后好言道:“殿下刚怀上不久,加上旅途劳顿,定要轻一些。”郭太后脸上微红,脱口道:“什么轻一些?”王令君不答,只是微笑道:“静养一些日子为好。”她说罢双手端起汤碗,递了上去。 郭太后忙道:“有劳夫人。” 郭太后与王令君一人一言,竟然谈论了起来,从水土饮食、到旅途见闻,说着场面话。气氛虽然有点尴尬,但郭太后竟然丝毫没有受冷落。 王令君待人确实不错,言语也没有丝毫带刺。这么奇怪的几个人,令君愣是找到了其中一种相处的关系,保持了交谈来往的礼仪。 时间已不早,秦亮便从筵席上站起来,向郭太后和甄氏揖拜道:“灶房有热水,殿下、夫人歇息罢,仆便不多打搅了。” 几个人遂相互揖拜告辞,郭太后送到了房门口方止。 三人沿着檐台上的路走了一段路,王令君再次回头时,见郭太后还站在那里、轻轻点头,她便转身揖拜道:“殿下请回。” 秦亮等人走出了西庭院,把门楼木门掩上。郭太后与甄氏刚到这里,必定会比较留心,一会她们会把门楼闩上。 “让令君为难了。”秦亮转头道。 王令君轻轻摇头,轻声道:“夫君不是说,以前就想要殿下的诏令吗?”她说罢转头看了一眼西院门楼。 她接着又道:“何况见面之后,妾觉得她们为人还好。” 秦亮听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卷二 第二百零一章 稍探吴蜀 城外的地面还很泥泞,秦亮一早留在邸阁,听属官口述诸事,然后观阅积累的文书。 隐慈走进了前厅,来到上位便俯首小声道:“吴国消息。” 跪坐在侧面的主记佐吏抬头,看了一眼上位,见郡守没有让他写东西的意思、他便继续埋头干自己的事。 秦亮起身去了旁边的一间署房。隐慈跟进房内,随即拿出了皱巴巴的纸递上来。 展开纸张,秦亮看了一眼上面的记号,有个汉字和两个阿拉伯数字。纸张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他便放在几案上慢慢看。 陆逊死了。 虽然秦亮从来没与陆逊打过交道,但对陆逊的名字、当然是十分熟悉。 陆逊这样的名将,夷陵之战打刘备、石亭之战打曹休,在战场上的表现是相当厉害。没想到英雄人物总是阴沟里翻船,他没死在战场上,却栽在了自己人手里。 不过秦亮想想,哪边不是一样呢?魏国这边,内閗好像更危险。 两国交战,打不过可以跑路,跑不掉还能投降,投降不了最多死自己。内部争閗就不一样,几乎没地方跑,动不动就灭族。 陆逊死得也很奇葩,好像与秦亮还有一点关系。 吴国那边孙权年迈,太子孙和、鲁王孙霸两党正在争继承权。顾成、张休两人倒霉了,他们便是在芍陂之役时、与王凌军厮杀的将领;两人被构陷,一个被流放,一个在流放途中被赐了毒酒。 构陷他们的人、是孙鲁班和全琮生的两个儿子,那两人在芍陂之役的主战场都没参战,白天在孙礼军右翼很远的地方望风。 陆逊也因此牵连其中,孙权被人趴床底偷听、怀疑此事与陆逊有关。 秦亮心道:吴国正忙着内閗,最近两年可能不容易腾出手、发动大规模北伐。 吴军不到大江北岸来,魏军拿他们没办法的。魏军不可能随便跨过大江去攻击吴国,除非谋划大的、准备一举灭掉吴国。不然光靠扬州、荆州等地的边将做不到,水军不太行,要么过不去大江、要么过去了回不来。 秦亮收起纸张,问道:“看来马茂传递消息的线路,已经通畅了?” 隐慈道:“是的。马茂叫心腹写好密信,会先交给石头城外的信使。马茂心腹蒙面隔着帘子,信使不知道对方是谁,用府君制作的两瓣符印对照接信。 石头城便是金陵邑,外面集市繁多,买卖十分兴旺,是吴国货物集散之地,人多而杂。我们的商队也在集市上有铺子,采购吴国货物、卖到许昌洛阳等地。商队的出资者折腾了几手、很难查到我们头上,里面大部分人只是商贾和走卒,只是混了两个我们的信使。 信使得到密信,便会要求、回扬州筹备车马。因为商队北上的路线是走大江、入涂水,到了涂水上游就得换陆路,需要魏国这边筹备车马。 信使拿着过所,离开石头城,至涂水中上游。巡逻的魏军几队游骑里面、都有一个‘绢仓’的人,他见到信使,便拿着密信回六安。” 秦亮听罢点了点头。这个法子并不算严密,但刚开始安排路线、还是简单直接一些好,省得出错。 隐慈说完事,便告辞而出。 秦亮也离开了邸阁,让吴心赶车,他在马车上换了衣裳,径直去了郡府西侧的院子。 见到陆师母时,秦亮顿时愣了一下,因为发现她穿着麻布孝服。 他这才想起,陆师母的夫君死了,妻子要为丈夫服丧三年。陆师母昨天都没穿丧服,估计因为在路上不想引人瞩目,到了六安暂时又没找到生麻布。 “妾拜见府君。”陆师母站在门楼里拱手行礼。 秦亮径直问道:“仙姑不用多礼,吴心说汝那两个随从、不是费将军的人?” 陆师母点头道:“她们从小就在我们家,也是道士。” 秦亮想了想,稍微放心了一些,沉声道:“不要让她们知道费将军的事。” 陆师母道:“大将军也是这么告诫的。”秦亮顿时觉得,费祎这个人挺靠谱、而且心思缜密。 他便招手道:“先去厢房。” 陆师母看了他一眼,秦亮皱眉道,“不必多想。” 于是二人来到厢房,秦亮把门关上,又绕到里面的屏风后面。陆师母有点不情愿地慢慢走了进来。 秦亮却小声问道:“费将军叫仙姑来做什么?” 陆师母道:“妾自己要来的。夫君之死,不明不白,妾要查明真相,究竟有什么恩怨。大将军私下召见过妾,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想让妾劝说府君,若府君将来投汉,大将军必会厚待。” 秦亮听罢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已经大致想好了办法。 到时候万一形势无可扭转,便先遣陆师母回去、让费祎派人到蜀道上来接应,然后他便带着王令君玄姬等人,摸到关中,从蜀道入蜀汉。 夷陵这边的路倒是更近,但夷陵在吴国手里、把长江孔道给堵住了,走那条路容易被吴军捉住。除非见战事不利,提前掉头、带兵先入荆州,攻夷陵,然后带着军队降蜀汉,也是一个法子。 当然这一切只是预备后路而已,若非万不得已、秦亮不会如此行事。 秦亮想到这里,便好言道:“仙姑且放心,我定查明真相,并为你夫君报仇雪恨。” 陆师母怔怔道:“府君是想投汉国,还是什么缘由?” 秦亮当然不会这么早承认、自己想叛洮,得防备陆师母等人泄露消息。 他看了一眼陆师母,沉吟片刻,只得说道:“还是因为私交恩义。仙姑且在此住一些日子,我先找人查查那个朴罡。” 陆师母忽然跪伏在地,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妾替先夫、拜谢府君,府君大恩,妾必不敢忘。” 秦亮上前抓住她的手臂,陆师母浑身竟然一顫。他急忙放开道:“使不得大礼,快起来说话。” 毕竟什么都看过了,秦亮确实没注意举止。 卷二 第二百零二章 新妇 王广果然没能坚持到丧服期结束。这才四月间,他便要亲迎娶妻了。 秦亮与王令君就在淮南,自然要去参加。薛夫人去世的时候,玄姬也没回,这回她自然不愿去,只是给新嫂子准备了一份礼物。 从六安城到寿春,大约两百里路,地形比较平坦、道路宽敞,即便是乘车,当天出发、次日便能到达。以前秦亮在徐州扬州等地、考察地形气候的时候,一天跑的路都不止二百里。 众人从阳泉县过去,依旧走寿春西门入城,先入外郭、再进金城。 晚宴在都督府的邸阁前厅,男女宾客分开,来了非常多的客人,甚是热闹。连兖州刺史令狐愚,也参加了宴会。令狐愚虽然是兖州刺史,他却带着兖州兵马、正驻扎在平阿县屯田;平阿县是扬州地盘,位于淮水北侧,令狐愚来寿春、比秦亮还近。 不过昏礼当天,新妇不会露面。秦亮经历过昏礼便知道,新妇从娘家接过来、直接就会去洞房。 只有王广会出面。王广已经脱掉了丧服、穿着黑衣,去亲迎之前,他来到了前厅、到父亲王凌跟前。王凌当众赐给儿子一杯酒,下令他、可以去迎新妇了。王广喝完酒,便奉命带着车驾出发。 即便王凌是扬州老大,家里的昏礼确实也不怎么喧嚣喜庆,整个过程充斥着神秘肃穆的气氛。新郎新娘不会来敬酒,更不会发生新娘被调戏的情况、人都见不到。 众宾客见证了昏礼,晚宴过后、早早就散了,不再有什么娱乐活动。 倒是秦亮等人,第二天能见到新妇。据说名叫诸葛淑。 一早诸葛淑会先去拜见公公王凌,经过了一番象征性的礼仪之后,她就算正式被王家接纳、开始掌管内务。 而王广是续弦,有儿女,因此诸葛淑一嫁过来就做了母亲。王广几岁大的儿子还在洛阳,女儿王令君自然得去拜见母亲,秦亮作为女婿也得去见礼。 果然不出秦亮所料,诸葛淑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她发育得挺好,不过年龄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稚气。她的眉毛很细,眼睛有点小、鼻子嘴巴也小,便显得平坦的颧骨位置的脸颊稍微比较宽。这种五官,其实容易看起来平淡。实际上秦亮第一眼看她、也没多大印象,只是觉得这个新外姑、皮肤白又嫰,乍看也还挺白净漂亮。 叫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只是诸葛淑夫妇二人的差别。旁边的王广一脸大胡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的祖父。 秦亮夫妇刚进庭院中的上房,诸葛淑便站了起来,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种紧张的表情。那种不善社交的人、见到陌生人,就容易出现这样的反应。秦亮顿感意外,心说诸葛诞家也是高门大户,却不知道女儿为何如此、好像没见过什么场面似的。 秦亮与王令君本是来拜见长辈的,有上下之别,见状只得弯腰揖拜。 “婿拜见外姑。”秦亮道。 诸葛淑急忙还礼,看起来有点卑怯紧张,说话也不太利索:“幸会儒虎……不对,秦仲明。” 房间里的几个人顿时愣了一下。 好在大家都没笑,王令君仍旧一副恭敬的模样,款款拜道:“拜见后母。” 王广悄悄叹口气,便道:“第一次相见,汝要受大礼。” 诸葛淑的脸涨荭了,转头看了一眼王广。王广抬了一下全是胡须的下巴,示意诸葛淑。 她终于在几筵前跪坐下来。 于是秦亮与王令君走上前,跪伏于地,郑重其事地行稽首大礼,承认诸葛淑为后母、外姑。 礼仪罢,二人起身。诸葛淑才从怀里拿出了两件礼物相赠,一只真金手镯、一块玉佩。 秦亮双手接玉佩,道谢的时候、就近又多看了外姑一眼。 再看时,倒觉得她的相貌有点稀奇。诸葛淑的脸型不错,并不突出的五官搭配起来、却颇有点别样的味道。她的长相,叫人越看越有特别的气质,只是这种小家碧玉般的清白气质、不怎么符合其士族身份。 然后令君与秦亮便从侍女手里、接过一只装着各种食物的木盘,进献到诸葛淑面前。诸葛淑吃了一点,然后又拿了一些赐给两人。 于是秦亮二人在旁边入席,食用着长辈赐的食物。 吃东西似乎总能让人放松,渐渐地气氛才没那么紧张了。诸葛淑打量着王令君道:“令君长得真美。” 令君则轻声道:“多谢后母慈爱。” 秦亮听到她们说的话,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又说不上来。 但王广好像很满意,一直在观察母女二人,见她们的目光相互打量、并无厌恶嫌弃的表现,王广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缓缓松出一口气,起身道:“我们出去走走?” 秦亮点头起身,向诸葛淑揖拜道:“婿暂请告退。” 诸葛诞的目光在秦亮脸上停留片刻,点头道:“一会仲明与令君过来用午膳。” 秦亮道:“谢外姑赐饭。” 丈婿二人走出门外,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来,意味又似乎各不相同。秦亮是觉得在这个十几岁的外姑面前、气氛有点奇怪,出来后总算轻松了,而王广是很熟悉的人、呆一起自在一些。王广估计是看到母女能相处融洽,于是放了心。 王广转头看了一眼,道:“还好。” 秦亮道:“外舅不用担心,令君必不会失礼。” 王广想了一下,点头道:“那倒也是。” 秦亮强笑道:“如此也好,令君又有阿母了。以前也是这样,外姑与令君说不完的话,外舅与仆在庭院里闲步。如今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王广却笑不出来,叹声道:“我是想多等几个月,汝外祖不允,父命不可违阿。” 秦亮只得好言道:“外舅心意到了便可以,悲痛总得放下,活着的人要继续生活。令君能明白外舅的苦衷。” 王广听到这里,一脸欣慰道:“还是仲明让我放心。”他接着说,“仲明外任庐江郡守之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这次在寿春相见,多住几日罢。” 秦亮沉吟道:“只怕耽误了正事。” 王广不以为然道:“诸葛公休不就是扬州刺史,都是亲戚了,他还能责罪仲明吗?” 秦亮只好点头道:“外舅言之有理。” 其实王广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秦亮与他关系也很好。不过感情是另一回事,秦亮还是觉得二叔王飞枭做事更靠谱。 卷二 第二百零三章 头悬一剑 天边传来了闷雷声,庭院中的王广与秦亮被声音吸引,先后侧目。 “看样子要下暴雨。”王广随口道。 此时的淮南气候,一般要到夏秋之交开始,才会大雨滂沱、河水暴涨。但也不是固定的时间,芍陂之役时便提前涨水了。 眼看天上乌云密布,空气闷热,确实像是要下大雨的情况。 秦亮点头附和,正走到门楼旁边,便道:“表叔典兵平阿,恐不能在寿春久留。如今见一面不易,仆去与表叔说几句话。” 王广点头道:“中午过来用膳。” 秦亮揖拜道:“回见外舅。” 王广也站定回礼,二人暂且告别。 秦亮走出这道门楼,忍不住伸手拉扯了一下交领、但没什么用,天气闷热,一点风也没有。这种时候是最难受的,要下雨、又下不来,晴也晴不了,沉闷的感觉很容易让人焦躁。 宛若脑门上悬着一把刀,不知道它啥时候落下来,这种感觉、还不如早点来个痛快。 秦亮去了令狐愚的住处,却见二叔王飞枭也在这里。三人遂相互见礼。 寒暄了几句,令狐愚便皱眉道:“连皇太后殿下都掳走了,洛阳的人究竟要干什么?” 王飞枭不动声色问道:“表兄以为是谁干的?” 秦亮没吭声,脑海里倒想起了来寿春之前的晚上、郭太后的声音,眼前似乎看到了郭太后荭脸闭着眼睛的模样,旁边还有她的义妹甄氏。 令狐愚的国字脸上一脸冷笑:“不是太傅府的人是谁?” 王飞枭的声音道:“有没有可能是大将军府的人?” 令狐愚摇头道:“那个寡妇甄氏是内应,她姓甄,但其实是郭家养大的人。郭家那几个,郭立、郭芝,还有甄德,谁不是太傅府的人?只有太傅府才能干成那件事。” 王飞枭轻轻点头:“有道理。不过此事离奇,若不是已经发生了,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俩人很快转头看向沉默的秦亮。 上次在寿春见到王飞枭,秦亮还想把密议控制在最小的圈子里。但现在他把郭太后藏在自家后宅,做的事情已经很严重了,说的话再过于谨慎、也就失去了意义。 于是秦亮道:“我们去外祖跟前谈谈?” 王飞枭马上点头道:“我也觉得应该与阿父商议,不过上次仲明劝诫,便暂且没多说。” 令狐愚神情一变:“你们在商量什么大事?” 秦亮看了一眼表叔:“之前仆去洛阳接回令君,在外祖这里住了一晚,正好与二叔多说了几句。一会去外祖跟前再谈?” 令狐愚道:“也好。” 秦亮拱手道:“请二叔先去见外祖,屏退左右,找个密实的地方。仆与表叔随后便到。” 等了一阵,王飞枭离开后、又返回了庭院,叫上二人。 地方在内宅中的阁楼上。果然最适合密谈的地方,不是在地下室、便是在楼上。一个地方没窗,一个地方窗外没处站人、大白天的人总不能吊在半空。 阁楼的楼梯是木头的,轻轻踩上去便“嘎吱”作响,十分明显,除非楼上在敲锣打鼓,否则上来了人必定能听到。 秦亮先把每个小房间都打开,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才到旁边的一间小屋揖拜王凌。 年迈的王凌眼神倒很好,见到秦亮的动作、不禁探头又往外面看了一下,然后看着秦亮。 秦亮道:“攸关生死之事,一旦败露只有死路、逃亡两种选择,防止泄密是重中之重,望外祖勿怪。” 王凌点头道:“仲明做事谨慎。” 秦亮又说了一句,“外祖、二叔表叔明鉴,古今都不缺卖主求荣的人,心腹、亲信都不能完全信任。只要是出卖主人之后,有利可图、或者能自保,便可能出事。目前只我们四个人密议,都是亲戚自家人,事败谁也无法幸免。” 王凌的神色也紧张起来,沉声道:“最近皇太后殿下被人掳走,仲明是不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秦亮轻轻摇头。 这时王飞枭主动开口,把上次谈论过的话、大致对王凌和令狐愚说了一遍。 王凌听罢,顿时打量着秦亮,“仲明并非士族出身,竟能把各家关系、说得如此通透。” 秦亮道:“幸得仆在大将军府、校事府做官时,能看到大量文书和奏章。从庞杂丰富的文书中,总能整理出许多线索。” 王凌点头道:“仲明的推测有理有据。” 令狐愚有些疑惑:“司马氏一定会铤而走险?” 秦亮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若无机会,以司马氏的眼光、或许不会轻举妄动。但如今皇室衰微、大将军的虚弱无能已经暴露在司马氏眼里,司马氏看到了难得的机会,无论如何不愿意就此放弃,必然会分出个胜负。” 令狐愚又问道:“大将军会输?” 秦亮看着令狐愚,坦然道:“大将军若要赢很简单,有皇帝大义名分、有中外军,拿着诏令直接调兵灭掉司马氏即可。但一个自己不想赢的人、该怎么赢? 而且我们毫无办法,在洛阳没兵啥也干不成。正始以来,洛阳中外军便是大将军与司马氏在管,他们掌管中外军,别家想在洛阳做任何事、简直难如登天。” 一时间令狐愚的神色最是难看。因为曹爽一倒霉,最先要放到火上烤的人就是他、完全靠奉承曹爽才当了上刺史。 令狐愚想了想道:“仲明所言不无道理,但现在只是推测、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或许不用着急?” 秦亮也不争论,反而轻言细语地说了一句:“很多事,机会兴许只有一次。一步错过,后面的一百步、便只是往必败的路上走罢了。”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不早作准备、临时就会错过转瞬即逝的时机。” 这里地位最高的王凌仍未表态,还在沉思着什么。 秦亮继续不动声色地说道:“司马氏对待敌人的态度,从平定辽东公孙渊时则可见一斑。当司马氏掌握了胜算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公孙渊送人质祈降。待入城之后,司马氏不仅灭公孙渊全族,甚至不顾军民放下了武器、仍将城内高过车轮的男子全部戮杀,筑为京观。 其狠辣之心,暴露无遗。但那时被杀的是别人,所以诸公并不在意,只怕事情到了自己头上,那便悔之莫及了。 司马氏是否发动兵変、大将军府是否覆灭,这些事暂且不说。但假如事情走到了司马氏独掌大权的地步,那么司马氏必会将王家、令狐家、秦家全部置之死地而后快!既然放下兵器仍要死于屈辱,何不干脆拼了?” 王凌终于开口道:“没有虎符,不容易把屯卫都调集起来,能用的兵力有限。” 令狐愚道:“楚王在兖州,不如我们先拥立楚王为帝,便可名正言顺地调动兵马。” 秦亮看了令狐愚一眼:“大敌未除,先行废立,四方诸侯会以为我们野心太大,不利于争取各地都督刺史的支持;故而起兵的名义,只能是勤王讨逆。我们三家兵马为核心,公开举兵之后,便要尽力争取盟友,至少要让各地都督中立观望,以防陷入被四面围攻的不利境况。” 令狐愚仍在琢磨。 秦亮见状便道:“没有虎符,照样能集结兵马,总有办法。” 王飞枭向王凌拱手表态道:“儿赞同仲明的看法。” 王凌再度沉默,许久之后才看了王飞枭一眼,又望向屋顶长叹道:“司马懿阿,我都七十几的人了,何必苦苦相逼?” 二叔王飞枭也跟着叹息。 王凌沉吟片刻,道:“再等一阵子。仲明起初便说得对,此事暂且不要告诉任何人。” 几个晚辈揖拜道:“喏。” 卷二 第二百零四章 谁都不服 议事罢,三人一起走下了阁楼。或许因为刚才的话题沉重,他们一起沿着廊道走了好一会、都没人说话,气氛十分沉闷。 就在这时,王飞枭忽然开口道:“祁县老宅里,厅堂门口那道石缝还在。” 秦亮不知道二叔在说什么,听得一头雾水。 令狐愚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了一声:“得有三十余载了罢,二舅还真的留着阿?” 王飞枭也露出了笑容:“不是故意留着。后来老宅都没人住了,也就没人重修屋基,可不就一直都在?” 二叔看了一眼秦亮,解释道:“汝表叔儿时非常闹。有一次来王家住,他外祖母不让他爬树掏鸟窝,他就拿了把锯木头的锯子,硬生生把堂屋门口的一块石头、锯出道深石缝,方才出了气。” 秦亮听罢也笑出了声。 令狐愚有点不好意思道:“仲明是小辈,汝与他说那些陈年旧事做甚?” 王飞枭道:“那时阿兄就说,要把石头留着,等他娶了妻、指给表嫂看。” 他接着转头笑着说了一句,“汝表叔小时候、有一股谁都不服的蛮劲,没人管得住他。不过长大了还是服人的,文皇帝叫他改名,他就真改了,哈哈!” 其实秦亮无所谓受冷落,有时候他的话本来就不多。 令狐愚摇了摇头,却叹气道:“那时外祖母还在世,唉。” 一句话出来,气氛顿时有点伤感。令狐愚接着又说:“好多年前的事了,外祖母最宠我。仿佛只是转眼之间,我竟也到了不惑之年,简直像做梦一样。” 王飞枭对秦亮道:“有一次汝三叔挨了打,还说过什么、他竟比不上令狐家的外人。” 令狐愚笑道:“是,我是外人。” 三人闲谈了一阵,快到中午时,秦亮便回到王广居住的庭院吃午饭。 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常态,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这些年长期承受着恐惧,他倒是练出了本事,对情绪的掌控力有所提高。 神奇的是,只一上午的工夫,外姑诸葛淑与令君就好上了。诸葛淑与王广之间、看起来很生疏,倒先与令君熟络起来。 毕竟只是十四五岁的女郎,心思还是比较单纯,王令君对她恭敬有礼,诸葛淑便对令君特别好、吃饭的时候还劝令君多吃肉。 其实王令君恐怕对这件事不太满意,新母比她的年龄小几岁不说,而且王广还在丧服期。不过诸葛淑既然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以王令君的性子、不可能对长辈不敬,她起码在礼仪上挑不出问题。 而人都是相互的,诸葛淑这么个态度,王令君好像也渐渐开始接受这个年轻的母亲。因为王令君今天还提前做了绿豆甜汤。 秦亮多个十几岁的丈母,倒没什么感觉,毕竟丈母与母亲的区别还是很大。且他对诸葛淑印象还不错。 午膳过后,令君便把绿豆汤放在青瓷盆里,用井水浸凉之后、叫侍女端到了房间里。然后她拿出了一只小铁碗,放了些补消在里面,又把小铁碗放进了青瓷盆。 令君往小铁碗里加水,补消很快就融了。没一会儿,青瓷盆的绿豆汤表面、竟然快速起了一层冰。 “呀!”诸葛淑发出孩子气般的惊呼,一脸好奇地看着汤上的冰层,仿佛在看戏法一样。她声音也充满了惊喜,“卿是怎么做到的?” 王令君轻声道:“有补消就可以,这样做汤就会变凉。北方会把冰块窖藏,到了天热的时候再用;淮南的雪不大、有时还不下雪,用补消更方便。” 令君先盛了一碗,看了王广一眼,便双手先端到王广面前。王广道:“让汝后母先尝。” 诸葛淑接过抿了一口气,不大的眼睛、笑得月亮一样,“真是冰的,又冰又甜。” 秦亮看着外姑的样子,顿时觉得年轻单纯的时候、其实生活体验更好,一点新鲜的东西,就能高兴许久。而像王广这种四十几的老男人,以及秦亮这个活了两世的人,对好多东西的感觉都不大了。 秦亮便道:“这东西最好卖的地方,还是在吴国。吴国既不产补消、也没有冰窖,那边的士族商贾又很有钱,魏国蜀国的商队一到夏天、便会往吴国运这种东西。” 诸葛淑轻声道:“仲明什么懂耶。” 秦亮道:“不敢,仆正好知道此事而已。” 王广与秦亮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家庭关系融洽,大家都希望如此。 这时王广开口道:“毌丘俭有个叫杨瑛的妾室,竟替毌丘将军大老远送来了贺礼。毌丘俭与王家无甚来往,是否因为结交了仲明?” 秦亮初时还没想起名字,过了一会,才一脸恍然之色。 他与毌丘俭也没什么来往,因为秦亮出仕后、毌丘俭几乎都不在洛阳,没多少机会走动,连过年到处送礼的时候、也送不到毌丘俭那里;杨瑛与秦亮倒颇有点关系。 杨瑛便是曹爽府的舞姬,秦亮还送过她一份丰厚的嫁妆。 秦亮一时间也不好多说,只得点头道:“回外舅,我们有些来往。” 王广道:“那便对了。听说毌丘仲恭去年便攻灭了高句丽,战功显赫阿。仲明善兵事,当初尚若未能做庐江郡守,去幽州做郡守也不错,此番必能立下战功。” 秦亮心道:有什么用?最多也就封侯,还能给刺史或都督做不成?毌丘俭灭了高句丽,手下也没人因此提拔到一方都督、刺史。 相比之下,还是做庐江郡守好。庐江现在的私兵、屯卫,秦亮基本都掌握了,并提拔了一大批下层将领;中上层将领如果有不听令的,直接用杨威等人换上就行。主要是在王凌麾下,关键时候、王家还是比毌丘俭可靠。 秦亮想了想点头道:“外舅所言甚是,不过在外祖麾下,倒更顺心一些。” 一家四人喝着冰镇绿豆汤解暑说话,闷热的午后、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卷二 第二百零五章 往前看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表叔令狐愚先回平阿,秦亮等人多住了一天,次日一早也要回去。 七十多岁的王凌仍旧起得很早,秦亮与王令君便前去辞行。 揖拜之后,侍女端来了几杯酒,王凌拿起酒杯道:“仲明有职守、我不多挽留,便让你们二叔送一程罢。” 秦亮夫妇道谢之后,举杯与王凌对饮。王令君道:“我们都在淮南,又机会就来看望祖父。” 王凌欣慰地笑道:“好,好。” 于是几个人再次相互行礼,揖拜告辞。 王凌送到房门口。秦亮与几个人走到回廊上时,他又转身看了一眼。王凌似乎正在想着什么,他察觉到秦亮的动作、遂抬头看过来,轻轻挥了一下手。 秦亮拱手道:“外祖若有事召见,可派人来六安,仆当日即能到达寿春。” 王凌的目光有些异样,却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了一声。 秦亮便不停留,转身走了。 前天几个人商量的大事,最后王凌只是说、再等一阵子,显然近期是没有结果了。 秦亮暗叹一声,不过这样的情况、倒在意料之中。 王广与王飞枭都送了过来,外姑诸葛淑直到马车旁边才停步。诸葛淑与王令君一路说了好些话,相处了短短两日、她好像还有点不舍,又说了一遍、叫仲明令君有时间回来走动。 不过王广成亲之后,应该会回洛阳,他还做着京官,告假的时间有限。虽然彼此间说着下次相见,但天各一方,下次相见已不知是何时。 一行人离开了寿春。因为启程的时间比较早,在阳泉县换了一次驽马,下午天没黑大伙就到达了六安。 秦亮回到六安后,次日便先找属官清点了一番这两年积攒下的粮食。 因为曲辕犁的普遍出租、增加了每户耕种的土地面积,加上堆肥的亩产提高,庐江的郡县田税收入有所增加。秦亮还用财物收购了一些兵屯的余粮,所以府库的存粮增多了不少。 于是秦亮下达了一条政令。今年兵屯的田税全部减半,同时各屯须得隔日组织一次出操训练、下雨则延后。 一屯的兵是五十人,以屯为组织进行训练、是最容易做到的事。 较大规模的演训,则只能等到轮换戍卫六安城的时候,以三千人为组织,到城北进行训练。 如今六安城的城防几乎等于零,只有郡府县寺的人到各城门、做些开闭城门类的事务,反正吴军没打过来,也不需要那么多兵站在城头上下。 而更大规模的情况,譬如庐江郡全部屯兵两万余众、都组织起来,还从来没有过。 这么大规模的聚集,除了容易耽误农事,主要原因是不合法。非战时的情况,一个边境郡守聚拢那么多兵马、显然会被怀疑要谋返。 不过秦亮已经对全部屯兵、进行了合成化旅的改制,故而不聚集全部兵马也能进行有效训练。因为这种合成旅(仍照魏军习惯称作“部”)的指挥系统也变了。 以前魏军的指挥方式是大兵团模式,譬如一个统兵两万的将军,将军只管对两个部校尉下令;部校尉会管手下的几个参战将,参战将又指挥各曲;各曲再指挥各大队、屯。一番操作下来,将军要掌控军队十分麻烦。 但秦亮这个类似旅的“部”不一样,指挥系统扁平化了。每部三千众,他一个人及幕僚、便直接指挥八部。 又因为部的规模缩小到了三千人,一部校尉便又可以垂直指挥、军令直接到达每个百人大队。 这样的垂直管理指挥系统、有个好处:只要部校尉听他的,秦亮能指挥每个三千人的部,他就能指挥八个部、全部两万多人马。 而部校尉只要保证每个百人队能指挥,他就能控制整个部(合成旅)…… 一早秦亮就来到了城北校场。他穿过一片简陋的稻草屋顶营房时,只见空地上三千人已经在出操了。这些原本负责戍卫的兵,在值守时期不用种地,所以天天训练。 但隔三差五,秦亮会自己掏钱、买猪羊过去杀,免费给他们吃。秦亮单是亭侯的食邑、就能顶上千平民的全部收入,还有各种进项、包括在安城等地的占田,他不养家伎、不积累钱财、不修豪宅,从外地买点牲口倒是问题不大。 秦亮骑马过去的时候,熊寿因在忙碌,便未上前迎接、只是远远揖拜,秦亮则点头回应,此事之前彼此就说过了。大伙也习惯了秦亮经常过来旁观、然后指出一个具体问题。 他经常到军营里来,故兵屯中的每一个将士、应该都认识他;只不过秦亮认不全将士,人太多了。 熊寿身边有一面长方形的浅青色大旗,上面并未写将领的姓名,只写着“二部”两个大字、圈在一个黑色方框里。方阵里还有各种形状大小的旗帜,全都是浅青色(因为都是第二部的人马),上面写着简单的汉字、用不同形状的图案框起来。 这时熊寿忽然大喊了一声:“成备战队列!” 战兵立刻调整队形,步兵各列站成了密集的“品”字排列,交错战列中,任何一小块地方都是三人品字排列,后队的人便也可以支援前队。骑兵则位于两翼,将士们翻身上马。 后面还有四队辎重兵,同时也是预备队,纷纷守在了空马车旁边,成环形阵、保卫辎重。 熊寿又是一阵令下,前面的六个大队弩兵开始调整队形、成六排列队,人们纷纷把牛皮盾、飞枪挂到了背后的背囊上,环首刀入鞘,接着便弯腰用力给蹶张弩上弦。 熊寿的左副将按刀上前,指着前面的草把子喊道:“攒射准备!” 前三排弩兵就位,第一排蹲下瞄准前方,第二排单膝跪地,第三排站着。随着一声大喊“放”,铜锣“哐”地敲了一声,顿时弦声四起,三排密集的箭矢直飞那些稻草木板的靶子,片刻之后无数靶子被射成了刺猬。 又是一声令下之后,后三排的弩兵上前。前三排的人换下来,重新上弦。 数轮射击之后,弩兵离开了阵前,并把弩收到背囊里,拿出刀盾、与长柄刀兵一起护住阵翼。加长的长矛重步兵、开始齐步前进。 这时熊寿又喊道:“左翼马军袭扰!” 左边列阵的骑兵们大喊怪叫起来,人们左手拿盾、右臂夹矛,脚踏铁马镫,向着一片稻草人冲去,在稻草人侧面到处乱戳。另一队骑兵则挥舞着长柄刀,双手舞刀冲掠靶子,把那些稻草人砍得到乱七八糟。 长矛兵始终保持着队列、缓步前进,但后方的长柄刀兵、跟着刀盾弩兵从两翼出击了,大喊着冲上去。人们把靶子、稻草人蹂躏得一片狼藉,方才罢手。 接着熊寿又开始演练退战,各队成纵深部署,两大队在前面列队驻守,然后与后面的大队交错后退。 演练了许久,熊寿下令坐地歇息,众人才放松下来。许多士卒在不断转头,向秦亮这边看出来。熊寿也上前见礼,揖拜道:“仆请将军教训。” 秦亮点头道:“比之前好多了。伯松让将士们以屯为单位训练时,偶尔加入后退乱跑、被后排执法斩杀的过程。”他顿了顿笑道,“用木刀意思一下。” 熊寿等部将听罢,也“哈哈”陪笑了起来。片刻后熊寿收住笑容,抱拳道:“喏。” 秦亮把马给随从,又走到队伍人群里巡视,许多坐着的将士纷纷站了起来,秦亮做着手势道:“兄弟们歇息的时候,不用行礼,坐着罢。” 他随便找了个士卒,问道:“现在家里人能吃饱吗?” 士卒荭着脸道:“去年的粮还有剩。可仆在这里吃肉,父母没肉吃。” 秦亮好言道:“我再想想办法,以后让大伙全家都有肉吃。” 众人陆续发出了笑声,还有人不知何意、掀了说话的士卒一下。 这时一个将领憿动地拜道:“仆是祁大阿,府君亲自选的仆,仆因识了字、从郡守部曲那边调来做屯长了。” 秦亮一点印象也没有,他选的兵太多了,一般只是看一下身材体型脸色,长得还算高大、看起来没病的,就直接入私兵。 不过他见将领的脸都荭了,便不好说记不得。秦亮走上前注视着祁大的眼睛,仔细看着他的相貌,遂点头道:“祁大,我记住名字了。好好干,只要可靠之人,都有晋升的机会。” 祁大忽然抹了一把泪:“三弟当年饿死了,做梦也想不到能吃上肉。府君是仆的恩人阿!” 秦亮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人得往前看。” 不远处的另一个将领嘀咕道:“幸好文将军走了,以前文将军做庐江郡守时,动辄威胁将士,大伙都是敢怒不敢言。” 秦亮不好当众评论文钦,而且也不太了解那人,便道:“军法面前,我照样不留情。尤其是违抗军令者,必斩。” 那屯长忙拱手道:“喏。” 秦亮又道:“不过只要听令行事,我与诸将都不会亏待大伙,也不会无缘无故惩罚将士。赏赐有功者,更不会吝啬。” 这时大伙歇得差不多了,秦亮也离开了人群,让他们继续演练队形、换阵等项目。但武艺并不练习,平时人们以屯为单位出操,主要就是练武艺和兵器的使用,有的是时间。 秦亮来到唯一的瓦屋里,逐一召见了军中的书佐,听他们口述诸事。 等到了中午,秦亮也没走,仍留在营房里、与将士一起吃饭。将领士卒的饭食是一样的,没肉的时候就大家都没肉,只有放了大豆油和盐的菜羹,不过米饭麦饭倒是管饱。 卷二 第二百零六章 一切正常 庐江郡兵屯第二部轮换之后,第三部人马没训练多久,便撤回了六安城戍守。 淮南下起了连续暴雨。城北校场是土坝,在雨水中泡过之后,人马一踩、全是烂泥,将士们在简陋的营房中动弹不得。于是全都调回了城内,城里很多路面铺了砖石,将士反而能不时出操活动。 雨大的时候,天地间电闪雷鸣、暴雨如同瓢泼一般。 但这一切又是意料中的事,因为春夏之交淮南会涨水,这个季节正是下暴雨的时候。天气若非如此,反倒会显得不寻常。 人们总是会受经验的影响。只要是符合经验的事,哪怕闪电撕裂长空、雷声震耳欲聋,世人都不会诧异…… 今年大魏好像一切都很正常。讨伐高句丽的战争、在年前基本已经结束,吴蜀两国在边境上也没什么大动静,四方无战事。 朝廷有一些人事调动,像孙礼即将出任荆州刺史,都是早就预定了的事;李胜虽在在伐蜀之役中“有功”,那也在孙礼芍陂之役立功后,得有个先来后到,都有机会。 譬如冀州牧吕昭的身体不好、年迈有病,北方的军务已经大部移交到了程喜之手。吕昭与曹爽、司马懿的关系都不太紧密,不可能再让吕昭儿子做一方诸侯。空缺有的是,根本不用着急。 唯有皇太后殿下被人掳走之事,给朝廷笼罩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阴影。好在还有皇帝,所以明面上似乎也没多大影响。 司马懿很少上朝了,毕竟负责皇宫警卫的武|卫营、武|卫将军是曹爽的弟弟曹训。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司马懿身体不好,已经到了行走艰难的状态,在太傅府活动,他也经常要坐一辆木车、叫人推着走。据说诸葛亮当年身体不好了、也是坐推行的木车,不过诸葛亮还喜欢拿一把羽毛扇。 从曹操当政时过来的四朝老臣们,这些年一个个陆续正在离开人世,毕竟岁月不饶人阿。 入秋之后,大将军府却忽然有了新动作,通过皇帝诏令、他要拆分中垒中坚二营! 除汉朝遗留下的、没多少兵的城北五校营,大魏至今陆续设置的武|卫、中垒、中坚、骁骑、游击新五营是中外军的主力,这下五营又得变三营。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为了进一步削弱司马氏的实力。因为中垒中坚二营是护军将军直属的人马,这么搞下来,司马师这个护军将军要变光杆了。 司马师有点慌,想来想去,还是先回太傅府见自己的老父。 洛阳的秋季雨少,不过在刮风。司马师回到内宅,看到光秃秃的树木,被风刮起的落叶围绕的样子,顿觉偌大的府邸多少有点动荡之感。 到了司马懿的卧房,只见司马懿依旧倚坐在木车上,手里拿着碗勺。年轻貌美的柏夫人站在旁边看着。 司马师与柏夫人见礼,又向司马懿揖拜。柏夫人道:“我想喂汝父吃粥,他要自己来。” 不过阿父对待柏夫人的态度还算好的,起码让她呆在身边。听说司马师的生母张春华不顾自己身体也不好、想伺候司马懿,还被骂是个令人厌恶的老货。自己是老人、其实也嫌弃老人。 只见司马懿的手微微有点抖,拿着一勺粥缓缓凑近嘴,嘴唇已经伸长了、想尽快接触勺子,动作看得人心慌。 “我来。”司马师道,“姨母先去歇着罢。” 柏夫人点头,行礼告辞。 司马师等了一会儿,便转身轻轻把木门掩上。 司马懿眼睛里的浑浊、顿时消失不见,他竟能控制自己的眼神,多半是通过心境的调整、方能办到。但他依旧坐在那辆木车上没起来,放粥碗的动作也很缓慢。 他不是第一次养病,每当养病的时候、似乎根本不是在装,而是已经说服了自己、相信了自己真的有病。不管身边有没有人,他都是一种养病的状态,完全进入了那样的生活之中。 司马师推着木车来到里屋,在后面直接沉声道:“曹爽马上就要拆分中垒中坚二营。” “我已知道了。”司马懿道。 司马师又道:“如此下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曹爽等人是不是想一步步置我于死地?曹爽府的人也不一定会照规矩办事,掳走皇太后殿下的事、他们也敢干。” 没听到回应,司马师又道:“很多人倒以为是我们做的。毕竟寡妇甄氏与郭家的关系太亲近,郭家又与我们来往密切。” 木车停下来,司马懿没有吭声,眼睛也不看司马师,似乎在寻思着什么。 父子二人面对着面、顿时一言不发。 旧木料的颜色有点深,无窗的里屋采光不太好,外面的门掩上后、大白天光线也有点阴暗。外面的焚香弥漫进来,屋子里竟有些许烟雾朦胧的感觉。 司马师等了一会,思绪仍然停留在近半年前的殿下失踪之事上,再次开口道:“皇太后殿下失踪,或许并非曹爽府所为?” 司马懿抬眼看了儿子一眼,反应速度简直不像是个老人,立刻道:“一样麻烦。”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应是爽府所为,不然还有谁?” “师之前曾有个想法,皇太后可能不是被人掳走。后觉不合常理,便没多想。”司马师皱眉道,“最近有人在说,因甄氏的身份关系、怀疑此事乃我们司马家所为。师也寻思,甄氏若被要挟、确实可以求助于我们,除非她不是被要挟、殿下也并非被掳走?” 司马师之所以此时提起殿下之事,其实是在揣测爽府的人什么心态、究竟如何看待司马家的威胁。这件事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依据。 两人对视了片刻,阿父应该也明白司马师的意思,皱眉道:“殿下为何要离开皇宫?” 司马师道:“假如殿下与人有歼情,怀孕了?” 司马懿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可能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异想天开。但他仍然想了一会,才说道:“怀孕了也不用离开皇宫,皇帝臣子能拿她怎样?清誉受损,也好过失去所有。” 司马师道:“但甄氏会很害怕,她便可能勾结殿下奸夫,掳走殿下。” 他这才意识到,如此推测,甄氏照样受到了威胁、殿下也同样是被掳走的。于是他又说了一句,“如此一来,奸夫多半并非爽府之人。” “殿下为何要与人通歼?”司马懿看了一眼儿子,“妇人照样会权衡利弊,否则柏氏早就偷人了。殿下的心思,比大多妇人都清醒。” 司马师想了想道:“阿父言之有理。” 毕竟此时的重点、并非皇太后殿下,而是爽府。司马师也不愿多想,只是叹了一声:“可惜爽府让陈本做了廷尉,陈本不善刑律之事,查了好几个月一无所获,我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该从何着手。” 旁边便有一把胡床,但司马师没坐,甚至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若爽府一心要置我们于死地,形势便太糟糕了。如今诏令全凭爽府之意,很快中外军也尽收爽府之手……”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拆分中垒、中坚二营之事,既然无力阻止,还不如让他们更容易一些。” 司马师听到这里,终于用力点了一下头。 他继续在屋子里停留了一会,但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事情既然已经议定,司马师只得又叹了口气,说道:“儿去叫姨母进来?” 司马懿应了一声。 司马师走出房门后,柏夫人却先说,刚才有人进来禀报,孙将军求见。 孙礼马上要外任荆州刺史,按照习惯,临行前,爽府、司马府都要走一趟,毕竟两边都是辅政大臣。 于是司马师去迎接孙礼,重新回到了阿父房中。两人入内后,柏夫人也告辞出门。 孙礼看着坐在木车上的司马懿,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稀粥碗,这才上前揖拜见礼。 司马懿缓缓道:“我不便回礼,德达入座罢。”他的作势并不夸张,只是身体挺虚弱,脸色也不好,眼神看起来有点浑浊、且好像不舒服,但并没有到认不清人、完全瘫痪的样子。 孙礼道谢,在旁边的宴席上跪坐下来。司马师也陪坐在一旁。 “仆要离京去荆州了,故前来向太傅辞行。太傅若有嘱托,还望赐教。”孙礼拱手道。 司马懿摇头道:“来了就行。德达去过大将军府了吗?” 孙礼道:“去过了。待与太傅辞行之后,仆明日便要出发,不用再去大将军府。” 司马懿道:“好。” 孙礼虽是爽府长史出身,但与曹爽相处得很不愉快。这几年回京做了少府,又与爽府发生了一些龃龉,甚至为了少府的宝物、当面与曹爽争执过。 所以孙礼不见得是爽府的人,他对曹爽有不满之心。在司马师看来,孙礼这一点倒与秦亮差不多。而且这两人在一起做过官,还真是性情相投。曹爽对他们都还不错,起码官职上没有吝啬。 孙礼道:“请太傅好好养病,朝廷还需太傅主持大局。” 司马懿道:“岁数大了,我们这些老人、迟早要让位。” 孙礼发出“唉”的一声感慨,看他的眼睛,隐约很失落。除非孙礼非常善于伪装,否则他应该与爽府离心离德了;而且孙礼也没看出来、司马懿的病有何异常。 确实没人看得出来,司马师和柏夫人经常在司马懿跟前、也没发现纰漏。 卷二 第二百零七章 阿余 皇太后殿下当然还在庐江郡,她在郡府内宅后面的西庭院里,进去后便没出门楼半步。 到腊月间,殿下生下了一个女婴,陆师母接的生。 过程十分艰难,但总算是母女平安。老人说股大的妇人好生养,似乎有一定道理,殿下没怀孕的时候、虽然腰身纤细,但盆骨较宽。她三十余了才生头胎,顺产仍然没事。 陆师母离开后,三个女子围着殿下母女,她们都没生过孩子,脸上的神情果然都有点憿动。 殿下一脸疲惫地躺在榻上,头发也是湿的。 郡府后宅的物质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宫廷,但身边的人都很可靠,能给殿下提供保护和照料,至少不用被逼服用莫名其妙的凉药。有时候人们所需、不过就是如此基础的东西。不管平素多么娇贵的妇人,生孩子的时候同样狼狈、会弄得一片狼藉,生老病死面前,人的身份区别并不大。 秦亮在房间里,看着刚出生的婴儿,同样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从无到有,竟然多了个亲人,虽然道理都懂,但亲自见到这一切、他仍觉得有点神奇。 他不禁把襁褓一起抱了起来,仔细打量着孩儿。孩儿的眼睛闭着,已经不哭了,看起来很乖。 秦亮开口道:“腊月也叫余月,小名便叫阿余如何?” 令君在旁边跃跃欲试,也想抱孩儿。她看了秦亮一眼,轻声道:“名字会不会让人误会?” 秦亮把孩子递给令君,笑道:“小名就是要取轻贱的字,据说这样好养活,太精贵了反而不好。” 殿下有气无力地说道:“有这样的说法,阿余挺好听。” 生母都发话了,令君便逗着怀里的孩子道:“阿余,以后就叫阿余。” 孩子自然听不懂,她现在除了哭、还没学会与外界交流。 殿下也在默默地观察令君,令君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因为名义上以后令君才是孩子的母亲。 之前大伙已经商量过了,确实只有令君做孩子的母亲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殿下、甄氏都是寡妇,孩子给她们的话,从小便容易遭受闲言碎语,于成长不利。只有给令君,父是同一个人、母是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孩子的出身便很好。将来有机会了,再告诉孩子她的生母是谁。 只不过这样会有一个隐患,如若秦亮在内閗中失败、而且没跑掉,那这个孩子便长不大。这个时代可不管孩子多大,说诛三族就要诛三族,何况是司马家那样狠辣的作风、他们要是赢了不可能对敌人仁慈。 秦亮想到这里,心里顿感沉重与不安。但此时殿下生产平安,大家的心情都很好,他自然不会不合时宜地表现出来,所以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不时还谈笑一句。 几个人在卧房里说了一会话,令君见郭太后没有精神,便道:“我们给阿余找了奶娘,定会好生照顾她。殿下可静养数日,不必多牵挂。” 郭太后轻轻点头,果然不想多说话。 秦亮也嘱咐也两句,叫姑与甄夫人照料殿下。他又对郭太后道:“殿下休息一下,我们晚些再过来。” 郭太后看了一眼令君怀里的阿余,说道:“去罢,我没事。” 秦亮便与令君一起带着孩子出门。庭院中正飘着小雪,天气很冷。两人加快步伐,走回了西庭院。 刚走回上房,便见莫邪正在里面。十几岁的她有点好奇,又有些无所适从,站在那里一边张望令君怀里的襁褓,一边行礼、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莫邪当然知道,孩子不是令君所生。 殿下与甄氏在西院住了那么久,莫邪多半还能察觉、西院不止玄姬一个人住,但估计莫邪仍会猜测孩子是玄姬所生。毕竟在莫邪眼里,玄姬是令君的姑姑,只有玄姬怀上了、才会如此掩盖。 秦亮见状,说道:“她叫阿余,是你家女郎所生,明白吗?” 莫邪忙点头道:“是,妾明白了。” 秦亮也点了一下头,觉得问题不大。莫邪若是不可靠,玄姬的事也瞒不到现在。不过郭太后的事更严重,为了事情尽可能地密实,才没让莫邪等人知情。这会孩子已出生,庭院里的琐事增多,明天只能把江离也叫来东院干活。 就在这时,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令君道:“刚才也没哭,她可能饿了。莫邪去把奶娘找来。” 莫邪道:“喏。” 没一会,已经接到了内宅大庭院的奶娘,便跟着莫邪进来了。这时王令君抱着孩子已入里屋,孩子还在哭。莫邪进去把孩子抱了出来,奶娘接过孩儿,十分娴熟背过身、拉开衣领喂奶。阿余果然是想吃奶,立刻就停止了哭声。 奶娘姓翁,是吴心在六安城附近的民屯找的人,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几岁,身材稍显单薄,脸脖上的皮肤晒得有点黑,手背上红彤彤的、可能是冻伤了。 秦亮叫她坐到炉子旁边,问道:“汝家孩儿多大了?” 奶娘刚才还在悄悄打量秦亮,听到他说话肩膀微微一顫,怯生生道:“七、七个月,阿姑说可以吃粥。” 秦亮遂道:“莫邪,一会去告诉吴心,找屠夫杀头黑猪、给奶娘家送去,让孩儿过年喝肉粥。再到绢仓挑十匹绢,一并送去。” 翁氏转过身来,抱着吃奶的阿余、一脸惊喜道:“府君赏赐太多了!” 秦亮立刻转身回避,说道:“这是我们的谢意。” 翁氏小声道:“大家经常谈论府君,妾没想到能亲眼见着。” 秦亮没接她的话,只是好言道:“照顾好阿余,到了郡府外,可别乱说话阿。” 翁氏点头答应,见到秦亮回避的动作、她的脸也荭了,重新避过去。秦亮又叫莫邪去厨房,把饨的一大锅鸡肉,给翁氏盛一碗过来。 而令君在里屋中、还遮了一道帷幔,她并不见人。再等最多一个月,外人便看不出来她是否生过孩子了。即使是郭太后,一个月不喂奶、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不过嫂子张氏一会定要来看令君,只能找点借口、不让她与令君见面。张氏多半会觉得士族大家的女郎有架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否则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张氏,如果让她坐在令君塌边、多半能看出端倪。 卷二 第二百零八章 跑路者 腊月一过,正始七年的春天来了,干支丙寅。 洛阳的积雪渐渐消融,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晴朗的一天,富贵漂亮的大将军府内宅庭院里、一派祥和,大将军的夫人刘氏正带着四岁的儿子阿顽在玩耍。 男孩从小到大都爱玩,正好曹爽不在府中,刘氏便由着孩子、眼里只有怜爱之色。 阿顽的父亲曹爽那么大了,还不是一样爱玩?去年几乎一整年没怎么出去游玩,今年刚开春,他便耐不住性子、带着兄弟等一大群人出城狩猎去了。只不过大人玩的东西不一样而已。 据说去年是因为有人劝诫曹爽、要提防司马家。不过后来司马家在中外军的兵权被削了,司马懿又病得路也走不动、看起来时日无多,曹爽等便没再理会司马家。 不过最近朝廷里和大将军府都没什么事、一切如常,只有昨天有官吏禀报,说是黄河上有不少流民渡河南下,多半是河内郡等地的百姓。 春天的气候宜人,但也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粮食不够吃的人们、这个时候确实容易出来逃荒。 刘氏可怜那些百姓,还叫奴仆运了些粮食出城,在大路边设粥铺。她一个妇人,实在做不了什么事,只能做点小事,好让自己稍微心安。毕竟这天下的百姓,以前是她们刘家的子民、现在又是曹家的子民。她儿子阿顽也姓曹,多积点阴德不是坏事。 这时刘氏正跪坐在亭子里,亭子外面的侍女蒙着眼睛、在那里数着数。 阿顽急忙地躲到了刘氏的身后,稚气地说道:“阿母不要与她说。” 刘氏笑着提醒道:“阿母这里躲不住,那边有树丛,汝躲到树丛后面去。” 阿顽果然跑到了矮树丛旁边,立刻往树丛里钻,结果上半身钻进去了,屁鼓和小腿全在外面。 侍女数完了数,拿开眼睛上的布,转头一看,就看到了眼前滑稽的一幕,顿时“哈哈”大笑。身边的侍女们都笑了,刘氏也不禁掩嘴笑他。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脸色慌张道:“夫人,严将军报,司马太傅带兵来了!” “阿!”刘氏愣了一会,才急忙站了起来,转头吩咐侍女道,“看好阿顽,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刘氏立刻带着人往前厅那边走,刚出门楼,就看见了帐下督严世。严世揖拜道:“夫人勿忧,府中尚有三千兵马,仆已下令关闭府门、召各队坚守。” “不是听说、司马太傅不能走路了?”刘氏蹙眉道。 严世答不上来,说道:“夫人请坐镇前厅,仆上望楼一看便知。” 刘氏一头雾水,但又感觉好像出了大事。心慌之下、她没去前厅,却到了望楼下面,等着上面的人及时禀报情况。 严世拿了一把弩,便快步冲上了望楼。 没一会,一个士卒下来禀报道:“严将军看清了,带兵的人正是司马太傅!” 这时望楼上的严世张弩上弦,端着强弩瞄准了外面。旁边有人却拉住了严世的手肘,说了句什么话。刘氏仔细看了一下,很快发现,栏杆后面的阻止严世的那人、正是部校尉孙谦。 严世刚放下弩,却再次抬起了弩。孙谦又拉住了严世,两人好像在争执。 第三次严世的手肘又被拽住,毕竟孙谦的官职比严世大,严世终于作罢。 不多时,两个武将都从望楼上下来了。严世上前道:“夫人,太傅府的兵走门前过,必定要去夺武库!可惜刚才错失了射杀司马懿的机会。”他说罢转头狠狠看了孙谦一眼。 孙谦道:“事情还没搞清楚,汝便把辅政大臣射杀了,想过后果吗?” 他稍微停顿,又道:“此时应立刻派人南下,去禀报大将军,诸事都得大将军定夺!” 严世“唉”了一声,说道:“怕是城门也快被关闭了。殿中校尉尹大目是大将军的亲信,应先告知尹校尉,让他想办法告知大将军、城中出大事了!” 刘氏忙道:“快派人去。” 严世揖拜道:“喏。” ……洛阳所有驻军,不管是中外军还是屯卫,大部分人既没有盔甲、也没有武器,只有当值巡逻戍卫的少数兵马有兵器。司马懿遂亲率全部太傅府的三千中外军,直接去城东北角夺武库。武库里各式兵器、甲胄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大型器械。 另有从河内郡庄园、以及洛阳内外聚集的一股私兵,由儿子司马师率领,已直奔皇宫屯兵的地方司马门。 占据司马门,即可隔绝中宫、宫外的戍卫军队,也能从皇帝那里拿玉玺盖章。诏令当然早就写好了,孙资、刘放就是守中书省的主官,很多诏令都是他们写的,拿玉玺一戳就是合法诏令。 另有司马懿的弟弟司马孚、儿子司马昭等人,全都去了司马门。武库、司马门都是至关重要之地! 而城门校尉文钦,此时亦已听到了风声。 他正在洛阳正南门的宣阳门当值,心中早已七上八下,却故作镇定。平时很畏惧他的将士们,此时的眼神好像有点不太对耶。 文钦心里也有数,这世上就没几个人看自己顺眼,包括手下的部将士卒。但他也不在乎,只要他们敬畏自己就够了! 他走到了城下,依旧冷笑着看身边的将士,看得诸将士不敢直视他。众人的目光闪烁,脸上仍有惧意,毕竟文钦高大威猛、平时也颇有积威, 可现在风声鹤唳,远处的将士都在窃窃私语,文钦心里暗自开始慌了。他寻思,只要上面来个大臣撑腰,平时这些敬畏自己的人多半会立刻反咬一口! 文钦虽然看起来很凶悍勇猛,但他的作风并非表面上这样,只有在压得住对手时、他才非常勇猛,一旦见势不对,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跑路。 但是妻儿还在府上。文钦也不敢多耽误,找了个借口便回去了。 他把府门一关,什么都不收拾,立刻找到妻儿、把他们都塞进一辆马车里,然后叫了个家奴赶车,自己骑马带路,慌忙出门。 文钦寻思自己拖家带口,手下也许不会放他出城。于是他先带着妻儿去了桓范府上,果不出所料,桓范也带着儿子正想跑路!桓范更狠,连续弦的年轻妻子也不要了,只带了儿子。 桓范看到文钦,先是一愣。两人对视一眼,已无须多说,都知道对方想干嘛。 文钦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吾欲前去追随大将军。” 桓范竟然直接大骂道:“早他嬢的给他说过了,偏不听,简直蠢如猪狗!” 文钦感觉很难堪,又问:“桓公有办法出城?” 桓范又是一副看猪狗的目光,盯着文钦道:“汝不是城门校尉吗?” 文钦的脑海里浮现出手下将士们的眼神,便道:“因带着妻儿,嫌部将们啰嗦。” 桓范也不多说,说道:“守平昌门的司蕃是我提拔的人,我走平昌门出城。司马老贼必先夺武库、司马门,暂且还顾不上各城门,得尽快出城。” 文钦便恬着脸跟桓范走,他想了想,又把马扔了,自己也钻进了马车。 果然守将是桓范的熟人,对桓范执礼甚躬。但守将看桓范带着儿子、马车,便问他出城做甚。 桓范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卷帛书扬了一下:“我有诏令,为要事出城,汝不能耽误大事!” 那守将声称要看诏令,桓范骂道:“汝是怎么做上官的,还信不过我吗?” 守将犹豫了一下,终于假装桓范真的有诏令、便让开了道路。文钦在马车里大气不敢出,等到出了城才长吁一口气。 文钦挑开车帘,往洛阳城平昌门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洛阳城好像与平素没什么区别,古朴的城楼、笼罩在春光明媚的阳光之中,周围看起来十分宁静,完全没有厮杀的动静。甚至此时各城门都没来得及关闭。若非在城内听到了风声,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卷二 第二百零九章 认个错的事 洛阳城出奇地平静,城中几乎没有发生打斗,一上午总共才死了不到十人。 这得归功于错役制度。驻守洛阳的中外军士卒,大多人的家眷却不在洛阳,多在豫州、兖州等地,称为“士家”,特别是豫州的许昌附近最多。 错役制度、加上严苛律法,中外军将士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触犯了律法,做人质的家眷会被处死或贬为奴隶。若非这样的制度,司马门的武|卫营首先就得哗变。 桓范与文钦等人渡过了洛水、尹水之后,到处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大将军的营地。 曹爽兄弟出来狩猎是围猎,带了数百武|卫营的精骑。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洛阳的情况了,因为那些将士正在伐木修建鹿角防卫。 司马懿发动兵変的人马不够,要控制的地方太多,没法及时封锁洛阳。显然大将军府有人出来报了信,比桓范等人跑得更早。 马车来到营地后,文钦带着妇人、两个孩子出来,顿时让众将都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曹羲等大将的家眷都在洛阳,文钦倒好,不禁带着儿子跑了、连妇人都没留下。曹爽见状,却是一副好气、又好笑的奇怪表情。 但文钦是曹爽的人,曹爽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汝等这是做甚?” 文钦道:“司马懿兵変了!大将军可知?” 曹爽不答,但他肯定知道洛阳出了事,不然修什么鹿角?只是好像还不确定、是不是兵変。 桓范见状,立刻说道:“就是你死我活的兵変!” 他接着又劝道:“仆带了大司农的印出来,可以调集典农中郎将的兵,再加上大将军的精骑,我们尽快杀回去,夺回洛阳!” 曹爽瞪眼道:“元则,汝是否惊吓得疯了?我们这点人马,去攻洛阳?” 桓范急忙摇头道:“仆没疯。司马懿抢武库、夺司马门、矫诏,每一样都是谋逆大罪,这才多长时间,中外军能听他的?司马懿现在顶多只有五六千人,其中一半是乌合之众,打败这帮人,大将军便能重新夺回朝廷。” 但见曹爽脸颊上的肥肉一阵抽搐,显然是没胆量与司马懿对阵。 桓范还不想放弃,又道:“司马懿着实善兵事,但他不是神仙,手里就几千乌合之众,洛阳有十几道城门,守不住、打不赢,能拿大将军怎样?正好文将军也来了,文将军虽不得将士之心,却是一员猛将,让他率精骑冲阵,先打垮司马懿的军阵,大事瞬息可定!” 他看了一眼周围的鹿角,“大将军在这里修鹿角有什么用?司马懿若是能调动中外军,或认定中外军见到大将军不倒戈,早就派兵来了,还等什么?” 曹爽叹道:“汝等且歇着罢,再想想办法。” 就在这时,忽然见尚书陈泰单骑来了。众人都引项观望,并没有什么动静。 因为来的人是陈泰,这是个比蒋济还要更中立的人,曹爽等人甚至上前接应,揖拜寒暄。 陈泰与司马懿的关系很一般,主要是在因为在明皇帝时期、他父亲陈群曾与司马懿争斗过很久。陈群甚至指使过心腹陈矫、说过很严重的坏话,说司马懿是能臣、但并不是忠于社稷的忠臣。 见礼过后,陈泰径直拿出了一封书信。 在曹爽拆信观阅时,桓范观察着曹爽的神色变化,曹爽好像松了口气似的。等曹爽看完信,桓范便主动索要过来,也看了一遍。 司马懿的亲笔信,而且末尾有太尉蒋济、侍中许允,包括陈泰自己的签名。内容大概是劝说曹爽回去认罪,并有许多老臣保他的爵位和富贵。 陈泰说道:“大将军明鉴,如今大势已去,还有那么多人保大将军,大将军定要抓住机会阿。错过了今天的话,以后还有谁愿意保大将军?” “啧!”桓范发出了一个声音。 陈泰神色复杂地转头看了一眼,又道:“太傅当众指洛水发誓,只要大将军回去、必不会害大将军性命,若有违誓,全族皆灭、后继无人!不然蒋太尉等人,怎敢保大将军无事?” 曹爽忙问道:“真的?” 陈泰皱眉道:“我颍川陈家的人,还会当众说出如此拙劣的谎言不成?” 曹爽隐约已经动心,但仍在犹豫。 陈泰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先帝托付太傅与大将军辅政,大将军却独揽大权,法令朝令夕改,有些事做得确实过分了。诸公也劝过大将军,大将军若能听劝,事情何至于到兵谏的地步?不如回去认个错,事情则可化解。” 曹爽站了起来,踱步道:“我再想想。” 陈泰叹了一口气,揖拜道:“请大将军尽快定夺,以免兵戎相见。” 于是曹爽、曹羲等人亲自送陈泰出鹿角寨门,陈泰挥手道:“大将军想好了之后,可径直回到洛阳,洛阳再见。” 曹爽回应道:“好!” 桓范这时才冷笑道:“认个错就没事?兵変如此儿戏,大将军信吗?” 曹爽看了他一眼,问道:“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桓范道:“立刻召集屯田兵,杀回去,此乃上策。中策也可以奔许昌,再发檄文声讨司马懿谋反、并挟持了陛下。大将军再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召天下勤王!” 曹爽没好气地说道:“说得轻巧。” 于是众人继续修营寨,桓范又想去劝曹羲、曹训。但两人的家眷都在洛阳,并不想多说,只言让大将军决定。桓范一时间无计可施。 到了下午,又有人寻到这里来了。这回是曹爽提拔的亲信、殿中校尉尹大目。 尹大目从小就在曹真府上做家奴,那样的出身能做官,全靠曹爽家的提携,可谓是自家人。 “汝怎么出城了?”曹爽见到尹大目,脸上顿时露出欣慰之色。 尹大目道:“司马懿放仆出来的,叫仆给大将军带话。” 曹爽问道:“什么话?” 尹大目左右看了一眼,说道:“司马懿单独召见仆,说有几句心里话。他们主要是想罢大将军的官、拿走兵权,并不愿意伤大将军性命。大将军仍可以侯归邸。” 曹爽想了想问道:“陈泰先前说,司马懿指洛水发誓,是真的吗?” 尹大目点头道:“是真的。” 曹爽长长地松出一口气道:“大不了做个无权的富家翁!” 桓范恼道:“尹大目,曹子丹一家待你有恩,汝这般害大将军一家,良心过得去吗?” 尹大目愣了一下,说道:“仆何曾想害大将军?” 桓范道:“用脑子想想,这是兵変!有多严重知道吗?” 曹爽没有马上说、要回去,但看样子他已毫无斗志,多半是劝不住了。桓范顿觉手脚冰冷,一种蚀骨的恐惧直冲脑顶,喃喃道:“完了,完了,全家都要屍了。” 就在这时,文钦道:“仆觉得大司农所言有道理,司马懿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桓范“哈哈”大笑,指着文钦道:“一个莽夫都知道的道理!” 文钦尴尬道:“仆也说不出道理来,直觉是那么回事。大将军有恩于仆,仆并不怕死,更想侍奉大将军左右。可孩子还小、看着实在可怜,仆欲送走妻儿,然后回来侍奉大将军左右。” 曹爽道:“要走就走!” 文钦恬着脸道:“仆欲借两匹马。” 曹爽挥了挥手。 文钦又揖拜道:“仆对大将军忠心不二!” 他说罢便在那里捣鼓起来,撕了一件衣裳,把孩子一前一后挂在自己身上。 桓范好奇地走了上去,沉声问道:“汝去投谁?夏侯玄?” 文钦道:“去关中还得渡洛水。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回去就被抓了!” 桓范想了想道:“那是谁?” 文钦不愿意回答。 桓范道:“我绝不说出去,泄露文将军的行踪。” 文钦想了想,悄悄道:“去庐江郡投秦仲明。” 桓范的神情顿时十分难看:“一个郡守,汝投他何用?” 文钦小声道:“秦仲明心向大将军,且是少数待我不错的人,实在没有什么选择。何况万一不能再回来侍奉大将军了,我从庐江郡还能奔吴国,孩子还小,我可不想让他们送屍。” 但大的那个孩子起码七八岁了,好像也不算小。 桓范忙问道:“秦仲明靠得住?会不会转头便把我们捉了,卖给司马懿?” 文钦皱眉想了想,道:“应该不会……桓公也要去?” 桓范颇为犹豫,他觉得投那些交情甚浅之人,说不定还不如回去痛哭流涕、哀求司马懿大发慈悲。主要是自己跑了,桓家还有那么多人必定在劫难逃。 这时文钦已经准备好了,他牵着马走到营寨门口,忽然把孩儿放下,跪伏在地,朝曹爽行稽首大礼。起身时,他竟然抹了一把眼泪。 曹爽见状仰天长叹一声,侧过身挥了一下手。 文钦没说几句话就要走,隐约莿激了桓范。桓范也看了一眼年轻的儿子,心里一阵冲动,心道:说不定能留个后。 于是他也上去与曹爽辞别,来的时候父子二人骑马、这会便牵着马跟着文钦走了。 太阳已经西斜,桓范不禁抬头看着前方西垂的圆盘,忽然有种浮生若梦的感受。昨天他还是许多人敬仰的朝廷重臣,转眼之间竟然已成丧家之犬! …… …… (感谢书友“爱萌萌真是太好了”的捧场。) 第二百一十章 有曲无词 春雨浸润着万物,六安城郡府的阁楼亭台、都笼罩在烟雨之中。庭院里的光线黯淡,下雨的天气,天色会黑得更早。 风灌进厅堂,郭太后身上浅青色的衣裙、时而在风中摆动,时而紧贴着她已恢复妙曼曲线的身体上。这凉风已经没有了凌厉的寒冷,唯有柔和的触觉。 西院里琴声叮咚,郭太后拨动着琴弦。这首曲有词,便是“青青子衿”,不过郭太后没唱。她只通过琴弦的缓急调子,表达着女郎在徘徊踱步、等待之人还没来的心情。 郭太后也仿佛化身为了一个女郎,正在阁楼上来回走着、张望着。 一曲罢,空中仍残留些许余韵震动。郭太后看了一眼旁边的甄氏,便伸出指套、轻轻按在琴弦上,琴声终于戛然而止。 甄氏这时才开口道:“或许今晚仲明就会来。” 郭太后看了她一眼:“昨天才来说过话,卿那么等不得?” 甄氏笑道:“别以为我不太懂音律、便不知道姐弹的是什么曲,谁等不得?” 就在这时,外面的走廊上,秦亮的身影真的出现了!郭太后欠身观望,甄氏也转头看了一眼、立刻笑出声来,轻声道:“听到姐的琴声了。” 郭太后瞪了她一眼:“卿是真会想。” 甄氏道:“秦仲明是诗赋音律都懂的人。” 但秦亮显然不是因为听到琴声才来,等他走到门口时、从他的神情即可知晓。秦亮走进门,三人相互见礼,他忽然径直说道:“司马懿发动兵変了。” 甄氏仍有点茫然。郭太后也是一怔,但很快她就渐渐明白了怎么回事,毕竟朝廷里的情况、她之前就知道的。司马懿与曹爽共同辅政,发生了兵変,听起来很突然,稍微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郭太后怔了片刻,这才脱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秦亮道:“两天前,我在校事府有熟人,信送得急、却写得详细,应该是真的。”他说罢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份折叠的纸,上前递了过来。 郭太后展开后,先看信上的文字。 秦亮的声音又道:“未料司马懿的动作这么快,多半是殿下失踪了之后,两边的猜忌更甚。可大将军的作为也是让人扼腕叹息,他竟然仍不知防备!事到如今,我只能起兵了。” 郭太后又是顿感诧异,不禁抬头看着秦亮。 但他的脸上表情严肃,并非冲动的样子、更不像是随口说说。 秦亮也看着郭太后的脸,神情复杂道:“最危险的情况,反而是现在这种时候,威胁不直接、刀还没落到自己头上,便很容易麻痹大意。 但稍微迟疑,错过了时机,将来等回过神来,便什么都晚了。人们总以为还有的是时间,实际上稍纵即逝的时机就是现在,此刻!” 他之前曾细述过其中的利害。但正如他刚才所言、威胁真的不太直接,都是推论出来的事。现在司马懿对付的人是曹爽,还没有要动王凌的迹象、而秦亮又隔了一层。 郭太后刚才回礼时已起身,这时便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她又观察了一眼秦亮认真的神色,忍不住问道:“起兵能成功?” 秦亮沉声道:“必须裹挟上我外祖王都督、还有表叔令狐愚,不然庐江郡的兵太少了。现在的问题也是这个、刀还没砍下来,外祖等人可能还不太急。而且没有虎符,也不好说服屯卫武将们、把军队召集起来。” 郭太后在宫中时,虽然没什么大权,但经常旁听军政大事。于是她很快已经明白了此时的局面,以及仲明想要什么。 他想要皇太后殿下的诏令。 不过只要诏令一示众,天下人便会知道、皇太后殿下至少与淮南这帮人有关。 果然秦亮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又继续沉思着什么。 厅堂里毫无征兆地安静下来,春雨细微的声音也随之传进屋内。 郭太后倒忽然想起了刚才弹的那首曲子,本来有词,但她没唱、只有曲调。一如此刻的秦亮,他想从郭太后这里拿诏书,说服王凌和淮南的武将们,他却没有多言,别说逼迫、甚至连劝说也没有。 郭太后的心里一时间有点乱。 因为这事挺突然。她的身份注定了与朝政的关系,做什么事都是一种主张站位的问题。但她又没法完全权衡利弊做决定,眼前的人可是仲明,而且还有阿余。 郭太后在木地板上来回走了一遍,没一会,她忽然开口道:“仲明带我去见王凌?” 这下轮到秦亮怔在那里,片刻后,他沉声道:“如此一来,殿下便与我们完全绑在一条船上,没有退路了。” 郭太后笑了一下:“仲明与阿余也没退路,我要什么退路?” 秦亮的神情顿时十分动容,声音也变了:“殿下待我有厚恩阿。” 郭太后摇头道:“朝廷中事,站在哪边,最忌蛇鼠两端。我有自己的决定,但仲明也得想好、是否决意要起兵?” 秦亮的目光十分坚定,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是临时决定,而是早就想过很多办法了,别的办法都没法实施、因为我们无法控制曹爽的脑子。现在起兵是唯一的机会,能不能赢还不一定,但错过机会、必定输!” 郭太后听到这里,叹出一口气道:“那也不用徘徊了,什么时候出发?” 秦亮想了想道:“今夜就走,明早即可到达寿春。” 郭太后轻轻点头道:“好罢。” 两人对视了片刻,秦亮忽然仰头笑了两声。 郭太后问道:“仲明为何发笑?” 秦亮忍住笑声,摇头道:“我是忽然想起,带殿下离京的时候,也是这样,显得有点草率。” 上次离京之时,直到离开那座别院,郭太后都没想好;但这回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郭太后犹豫的地方、并不是与仲明阿余站在一起,而是秦亮起兵的事;但起兵与否,郭太后决定不了,兵不在她手里。 郭太后轻轻抿了一下朱唇,轻声道:“是耶。” 这时甄氏似乎刚刚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的意思,要谋反?” 秦亮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道:“勤王。” 甄氏无奈道:“有什么区别吗?”她神情复杂地看着秦亮,又向郭太后看过来,伸手轻揉太阳穴说道,“你们做的事,真是越来越胆大。” 秦亮呼出一口气,自己走到筵席上跪坐下来,忽然说道:“刚才殿下的青青子吟,我没听清、便已结束了。请殿下再弹一遍何如?” 郭太后看了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不过人的心境不同,指尖下弹奏出来的曲子也不相同。此曲已经失去了之前的韵味,甚至弹错了调子。 每次错音,郭太后都会看秦亮一眼,秦亮似乎也听出来了,却仍是耐心倾听着。 看到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郭太后甚至怀疑,刚才的商议是不是想像出来的、而非真实发生过的事? …… …… (感谢书友“威武郡丞”的盟主,书友“书友简”的捧场。) 第二百一十一章 投降还是反抗 情势愈发严峻,秦亮竟然感觉、好像松了口气。 毕竟已经打算摊牌,那么以前的所作所为、带走郭太后之类的事,便不用担心被发现了。什么都不用交代,输赢就看这一把。 担心曹爽倒了之后、司马家是那把悬在头上的剑,也将不复存在。剑落下来了! 暂辞王令君和玄姬之后,秦亮带着一队人马,护送殿下的车驾便前往寿春。连夜出发,冒雨前行。 只有两百里路,若是骑马赶路、两个多时辰就能到。不过秦亮不是寿春的官,晚上进城有点麻烦,便坐车马慢慢走。 一行人沿着沘水走大路北上,从芍陂西北的阳泉县去寿春。这条路,仍从寿春西门的沙门入城。 六安在下小雨,寿春也在下雨,两地的天气好像差不多。 因为王家不知道秦亮要来、又是早上,这次无人迎接。不过都督府很多人都认识秦亮,他便直接进了都督府,让人在前厅旁边的庭院、找了栋房子安顿殿下和甄氏。 没一会,二叔王飞枭来了。王飞枭来不及寒暄,见礼之后立刻说道:“太傅府兵変了,仲明为此事而来?” 秦亮道:“二叔也知道了?” 王飞枭道:“汝四叔遣人快马来报,昨天才知道消息。一切皆如所料,仲明真是料事如神!汝外祖没睡好,这会还在内宅,仲明这便与我去、拜见汝外祖。” 秦亮沉吟片刻,却道:“今日须请外祖过来一趟。” 王飞枭瞪眼看了他一下,皱眉想了想,终于向里屋看去:“那两个妇人是谁?” 秦亮道:“烦请外祖前来,一会便知。” 王飞枭眼睛里有诧异和不解之色,他观察了一会秦亮严肃的表情,点头道:“仲明且稍等。” 过了一会,便见王凌和王飞枭进了门楼,往这边走了过来。秦亮在门口弯腰揖拜道:“亮拜见外祖。” 王凌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又问秦亮:“仲明这么早就来了,连夜赶路?” 秦亮道:“是,昨夜出发,正好今早赶到。外祖请。” 三人走进屋里,秦亮走后门,把房门闩上。王凌与王飞枭都回头看了一眼。里屋中,郭太后已取下帷帽,穿上了去年离京时带走的青红色蚕衣、配饰等物一应俱全,还佩戴了印绶。 王凌刚走进屋,顿时大惊失色!他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郭太后。王飞枭也是十分震惊。 王凌这种做了一辈子官的人,不仅识得那身宫廷装扮,而且他见过郭太后。郭太后在做嫔妃和皇后的时候、可不会垂着帘子见人,且常在明皇帝身边,大臣们是见过她的。 所以王凌认识郭太后,但王飞枭等年轻一些的官员可能只听过声音,只要在正始年间去过朝堂的人、都听过。 “老臣失礼。”王凌急忙低下头,把目光从郭太后脸上挪开,然后便跪伏在地。王飞枭见状,也跟着下跪。父子二人行稽首大礼。王凌拜道:“臣请殿下圣安,护驾不周、请殿下降罪!” 郭太后道:“王彦云乃国之肱骨,免礼。” 她的声音已恢复了在朝堂上的那种感觉,庄重威仪,辅音中又有娇贵之感。因为在六安时,她没有端着的感觉,时间一长,秦亮忽然再听到这样的声音、都有点不习惯了。 二人一起道:“臣谢殿下。” 郭太后转身走到屏风前面的筵席上,端正地跪坐下来,说道:“汝等入座罢。” 王凌等人一脸懵,只得谢恩后在下首入座。 郭太后道:“朝臣日益骄狂,我深感忧虑。又得仙人指点,故去年不辞而别,设行宫暂居,以避开争权之事。只望假以时日,朝臣能念及社稷,改过前非。哪想,事与愿违。” 王凌道:“臣等有负先帝之恩,未能为殿下、陛下分忧,惭愧万分。” 这时秦亮看向王凌道:“仆在洛阳做校事令时,曾向殿下进献制盐良方,为殿下出谋划策。殿下以仆忠心,今年初曾遣使者联络。仆不能忤逆殿下之意,故未告知他人,只派人前往殿下行宫护驾。 最近洛阳发生变故,殿下欲尽快召见外祖,昨夜已快马赶到六安,诏令仆安排诸事。仆不敢怠慢,便立刻护送殿下赶来寿春。” 王凌点头道:“原来如此。” 不知道王凌信不信这个说法,但殿下的身份至少没有假。 郭太后暂且没有表态、要王凌怎么做。毕竟她一开口就是诏令,事情便不好商量了。 于是秦亮主动说道:“司马懿兵変之前,朝政已是大将军府主持,洛阳官员、地方都督刺史全由大将军府安排。故司马懿要控制洛阳局面、然后调整各地兵权人事,都需要时间。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起兵,打司马懿一个措手不及,切不可拖延。 如果我们错过了这个时机,让司马懿完全掌控了洛阳中外军,胜率则会极大下降。再等司马懿调换地方大将、威慑四方,那我们仅靠扬州、兖州二地,与天下为敌,便已几无胜算。” 王凌微微点头,但一时没说话。 二叔王飞枭道:“去年仲明预料司马懿会兵変、曹昭伯必败,如今全都说中了。儿以为仲明善谋,所言非虚。” 秦亮继续轻声道:“若是错过了时机,等司马懿完全掌控局面之后,我们就不要想着反抗了、免得授人把柄,应立刻向司马懿哀求讨饶、反复表忠,说不定司马懿心软仁慈,会不顾王家威胁,放我们一马。” 王凌与王飞枭听到这里,都看了他一眼,神情十分难看。 秦亮却正色道:“没有胜算的战争,最好的选择、本来就是不打。” 王凌想了想,挪动了一下身体,面对郭太后弯腰道:“臣请殿下示意。” 郭太后道:“你们先商议。” 王凌只得道:“喏。” 房间里一阵凝重的气氛,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秦亮该说的话、也差不多说出来了,一时间也没吭声。 感受此时的气氛,秦亮顿觉、昨晚说过的话没错,威胁不够直接,软刀子杀人才是最危险的情况。 那个温水煮青蛙的实验可能不太对,但道理是那么回事。 司马懿好像很擅长这个套路,先麻痹对手,然后还会给点希望、就像兵法中的围三缺一,等他胜券在握了,才会忽然给予致命一击,而且毫不手软,完全不讲规矩。 秦亮不禁再次开口,提醒道:“外祖,我们的机会就是现在。投降还是反抗,现在就得抉择、眼下才有选择!若等司马懿收拾好局面、大兵压境之时,那时其实已经没有选择了,反抗的路已死、只有投降。” 第二百一十二章 勤王驾 王凌似乎总算想明白了,又一次向上位揖拜道:“臣请殿下旨意。” 他已是第二次问郭太后,含义却不一样,这次大概是要听从殿下明确表态的意思。 秦亮也侧头朝向上位,但他没有去看郭太后。虽然郭太后身上每个角落、几乎每一根汗毛,他都很熟悉,但毕竟在人前,要守礼。 郭太后在六安就有了决定、不然她根本不会来寿春。 所以她倒很干脆,开口道:“罪臣司马懿胆大妄为,带兵攻打司马门、抢夺武库,挟持皇帝、矫诏兵変,我才不得已出面。还望王彦云等以社稷为重,勤王讨逆,以清君侧。” 秦亮立刻附和道:“奉殿下诏令,勤王讨逆,以清君侧!” 王凌与王飞枭揖拜道:“臣等奉诏!” 郭太后道:“大魏有尔等忠臣良将,国家社稷幸甚。” 三人再次拜谢。这时王凌才转头道:“汝外舅与四叔还在洛阳,且此事还得再找汝表叔商议。” 王广等是秦亮的长辈、令君的生父,秦亮没有资格说为了大局、让王广等自己想办法,只有王凌才能如此决定。 其实事到如今,除了让王广自己跑路、还有什么办法?不起兵的话,等灭族,他们也得死。起兵反而有机会活,因为王家在外面还有大军,司马懿急着杀王广、只有负作用。 于是秦亮没回应,径直转身从行囊里拿出了一副地图。 他展开地图,起身放到王凌父子跟前,指着图道:“外祖请看。勤王军首先要做的,应是出其不意、尽快拿下乐嘉汝阳二城。” 王凌也是打过很多仗的人,军事才能可能不是很出众,却有丰富经验。有人阐述,他必定能明白。 秦亮便接着说道:“扬州是四战之地,绝非久守之地,我们先要打出去、以便扩大腾挪纵深。乐嘉(周口市附近)紧靠颍水西岸,拿下乐嘉,则可遏制敌军沿颍水南下、防止我军被向南挤压。 讨虏渠是文皇帝时期开凿、连接汝水和颍水的水路。汝阳则遏制讨虏渠水路,占据汝阳,即可切断敌军从汝水流域向颍水快速调兵的路线。 这两地又相隔不远,都位于颍水以西、讨虏渠以南,还能互为犄角,相互策应。遏制此地,首先我军就不可能速败,勤王军一时半会便展开成势了。” 秦亮继续道:“另外我们也无法困守扬州一地,没有后方支援,粮食维持不了十余万大军人吃马嚼。乐嘉南面的南顿县、颍水对岸的陈县,有最近几年新辟屯田积攒的大量粮食。仆从校事府等各处的庞杂消息中推测,单是这两个城的存粮,起码就有上千万石!若是第一步顺利拿下这片地区,那我们十万大军、至少半年的粮草都够了。 首战至关重要,但胜负不在厮杀,而在于突袭,必须要比洛阳军队更快到达目标城池。否则司马懿的人马先到达乐嘉,挡住了我军的步伐,那么情势便会急转直下、从主动变为被动。能否拿下,就看谁的动作快,看我们起兵消息会不会提前泄露了。” 那些屯田是邓艾的主意、司马懿做的决策,积攒了大量粮食是为了打吴国,却没有放在前线,司马懿确实还是比较鸡贼。 王凌皱眉权衡了一会,咬牙道:“召集诸将歃血誓师之前一天,派亲信去洛阳,叫汝外舅设法逃走。” 有了王凌的态度,秦亮终于说起了这事:“遵从外祖之意,发兵之前、提前一天派人。我们先做的不是召集大军,而是调出手里能机动的军队、率先出击,然后再调集屯卫。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外祖、诸葛将军手里(王凌都督扬州诸军事,诸葛诞带的几千人、兵权也在王凌之手),在寿春至少有三万多中外军,表叔在平阿有一万多兖州中外军。仆手里能立刻出动近六千戍卫的私军、屯兵。加起来有五万精锐,第一批人马不用全部出动,也足够拿下那些县城、小城了。” 王凌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说道:“甚好。” 二叔王飞枭也道:“仲明是能以五百抵挡数万大军的人,我信得过他。” 王凌道:“接下来、我们应先把令狐愚叫到寿春议事。我便称身体有疾,叫他来一趟。” 秦亮点头道:“殿下当众诏令勤王之前,便只有我们六个人知情,无论是心腹、还是亲信,都不用告知。司马懿凊算大将军府的人,令狐表叔不可能自觉没事,所以令狐表叔必定会同意起兵。” 王凌皱眉道:“我们起兵之后,司马懿仍会诛灭曹昭伯等人?” 秦亮道:“不管怎样,司马懿都会杀大将军府的人,说不定现在就开杀了!”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司马懿想尽快控制洛阳,诛灭大将军等是最快的办法,立刻就能震慑朝野。否则大将军府提拔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出身卑微的官吏,只要大将军不死、他的征治生涯其实还没结束,对司马家隐患极大。司马懿怎能放过大将军? 而且司马家若不迅速恐|吓住朝廷诸臣,大伙一个上书、让已经元服大婚的皇帝亲政,首先想收拾司马家的人就是皇帝。皇帝虽然年轻,但若有了机会、真的可能在司马懿后面干出点什么事来。做掉司马懿、陛下就可能是实权皇帝了,誘惑极大。大战在即,司马懿绝不会允许后方放着巨大隐患。” 几个人说到这里,王凌等遂躬身面向上位。 郭太后的声音道:“便依秦仲明谋划行事。” 三人一起拜道:“喏。” 事情谈得差不多了,三人便拜别了郭太后。秦亮跟着王凌父子、一起退出房间。 走到檐台上,王凌又回头看了一眼,沉声道:“我重新腾出一处密实的庭院,让殿下居住。” 秦亮道:“外祖所虑,甚是周全。” 春雨仍然笼罩在庭院中,三人不约而同地在檐台上站了一会,一起看雨,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大概只是因为事情突然,他们都没完全回过味来,这时才冷静下来、体会着处境。 王飞枭沉吟道:“各地都督大将,将会如何选择?” 秦亮道:“外祖与很多人都关系匪浅,但前期不要指望他们,大多人必定会先观望、谁赢帮谁。等起兵之后,我们再联络尝试拉拢为好。” 王凌转头看了秦亮一眼,不知何意,或许是那句“谁赢帮谁”有点刺耳。道理是那样,说出口确实有点不中听。 檐台上的人忽然陷入沉默。外面细雨的微弱声音,倒更加清晰。 庭院里潮濕的草木,加上蒙蒙雨幕的隔离,绿意也不再显眼。阴雨的光线、古朴的建筑,一切仿佛都是灰蒙蒙的颜色,没有多少春天的气息,看起来与秋季的景色也没啥区别。 前景依旧不明朗,甚至如同此时的颜色一般黯然。 不过秦亮的感觉、竟比以前舒坦了很多。因为不管结果如何,起码不用再纠结了,有时候最耗费心力的事、其实是跟自己较劲。 秦亮开口道:“仆请回六安一趟,把令君接来寿春居住。” 王凌点头道:“好。” 昨夜没叫令君等人一起北上,还是不想让王凌等人感觉、秦亮与郭太后的关系过于亲密。 不过王凌与王飞枭应该都知道轻重缓急,这会最重要的事、不是好奇打听郭太后一年来的经历,而是能得到郭太后的支持。于是他们并未多问。 …… …… (感谢书友“书友简”的盟主。) 第二百一十三章 明白人 秦亮返回郭太后的房间,向她辞行。他今天上午就得赶回六安,把令君等人接来寿春。 此时王凌父子没进来,秦亮也不费时间行礼,径直搂住了郭太后的后腰,紧贴她的身子、亲吻着她。甄氏在一旁愕然看着,秦亮便转头亲了她的嘴唇。 郭太后担忧道:“会不会有人进来?” 秦亮这才放开她,说道:“一会我外祖二叔要另外安排一个庭院,殿下坐马车去、不要露面。我是来道别的,得再回六安城接人。” 郭太后忙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神情异样,估计寿春的陌生环境、比较陌生的人,确实给不了她安全感。秦亮便温言道:“明天就回,令君玄姬来了之后,殿下便可与她们住一块。” 郭太后微微松了口气,点头道:“好。” 巨大的外部压力,完全压制住了妇人之间可能出现的醋意,郭太后已经把令君玄姬当作了自己人。毕竟她们都是秦亮家的,令君还是阿余名分上的母亲。或许也有别的缘故,郭太后与令君都不是小女人性子。 正如秦亮很早就有过的感慨,在生存面前、很多东西什么也不是。 这时郭太后又沉吟道:“我叔父他们……” 秦亮道:“殿下不用太担心,司马懿没必要对付郭家。司马懿父子那么聪明,多半早就弄清楚了,殿下离宫与郭家人无关。” 郭太后叹道:“但愿如此。” 秦亮安慰了几句,便拜别二人。他留下了饶大山等随从、只带数人骑马出发。 下午就能回到六安。 回到郡府,秦亮准备了一番。待到邸阁安排诸事时,他又提了一句王都督生病了。之前密议,几个人就商量好的,在出兵之前不让别的任何人知情、自然也包括秦亮自己的亲信。 不过他仍以训练备战的理由,派杨威去舒水军寨,将郡守部曲聚集起来训练。 其实近期在扬州这个方向、吴国不可能发动战争。马茂不久前才传回了消息,吴国的建业等地正在发生瘟疫,将士死伤甚多,一时半会恐怕控制不住。 传染病流行期间,发动战争简直是找死(作战时的军队必须聚集)。天灾倒是给了扬州魏军更多的时间。 马茂在密信中还透露,荆州的吴将朱然、最近可能进攻相中地区。 秦亮没管这事,打荆州正好,驻扎宛城的王昶本来就是司马懿提拔过的人、来往甚密,牵制一下王昶不是坏事。 当然王昶与王凌的关系也不错,两人是发小,王昶从小兄事王凌……实际上与司马懿交好的人,很多与王凌的关系更好。不然秦亮等人怎么都认定,王凌是司马懿的大威胁呢? 但生死存亡关头,秦亮并不觉得感情有多可靠,防着点不是坏事。何况王昶的兄弟情是旧情,后来大家都做了大官,位居辅政的司马懿与王昶的利益交换、应该会更多。 现在除了掩盖起兵的消息,别的事秦亮都不在乎了。包括陆师母,秦亮干脆叫她与吴心一起走。 什么蜀国奸细被人发现,现在已经威胁不到秦亮。 秦亮如果起兵输了的话,比蜀国奸细严重的事一大堆;赢了的话,根本没人再能问他的罪、包括皇帝。即便是王凌,也会全力团结自家孙女婿。除了司马懿党羽,内外有实力的大将、士族一大群,王凌脑子有寎才想内斗。 次日一早,秦亮又来到邸阁部署诸事,准备稍迟一点出发。 等令狐愚到达了寿春,说服令狐愚的事并不难、有王凌父子就足够了,秦亮无须参与。令狐愚知道司马懿兵変之后,他这会还能不能睡着觉都难说。 就在这时,王康急匆匆地走进了前厅,神情有点怪异。 王康走上前,俯首道:“桓范来了。” “谁?”秦亮脱口问了一声。 王康小声道:“大司农桓范,还有城门校尉文钦,都带着家眷。仆未让他们进府,在外面找了处院子。” 饶是秦亮反应挺快,一时也想不通为什么桓范会来庐江,就算文钦过来也让人挺意外。 王康又道:“文钦做过庐江郡守,怕被人认出来,在一辆马车上没下来。” 秦亮想了想,起身道:“我先去见一面。” 在王康的带引下,秦亮没一会就来到了郡府外面的民宅。刚一下马车,便看见几个人在一间房门口观望。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出房间,果然是桓范与文钦! 剩下的妇孺和一个年轻小子,脸上尽是惧意,站在门内没敢出来。 其中还有个妇人,应该是文钦的妻子。桓范此人私德不太行、脾气也不好,失手把怀孕的发妻都打死了,多半不会带着妻子跑路。 这两人的形象非常狼狈,满面尘土、袍服上全是泥,桓范的袍服不知在哪里弄破了两个大口子。 文钦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神气的、藐视一切的神态,脸上甚至有点尴尬,露出了一丝强笑。相互见礼时,文钦恬着脸道:“府君,我们又见面了,真是有缘阿。” “确实有缘。”秦亮想笑,又笑不出来。 桓范回礼时,却一声不吭。 秦亮道:“我们进屋说话?” 文钦侧身道:“秦将军请。” 一会叫府君、一会又是将军,秦亮顿时觉得、文钦其实不是对谁都那副模样,有时候文钦还是一个能识时务的人。 秦亮也客气道:“桓公,文将军请。” 桓范听到秦亮的称呼,不禁抬头观察秦亮。 秦亮拱手向门内的家眷们招呼了一声,自己先走进了另外一间厢房。二人也跟了进来。 入座后,秦亮便径直说道:“放心,二位既然来投、便是看得起在下,在下必保二位平安无事。”他接着道,“当然等到我也倒霉了,那自然没有办法。” 桓范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道:“秦将军也知道司马懿兵変了?” 秦亮淡定道:“知道,前天就知道了,我不是干过校事令吗?” 桓范沉吟稍许,问道:“大将军后来回洛阳了?” 秦亮点头道:“注定的事。” 他说罢心道:曹爽若不投降,就不是曹爽! 去年郭太后离京之后,秦亮还觉得自己帮了曹爽一把,一则这是明显的警示,二则司马懿不好找到兵変的名分。没想到曹爽的处境变得更惨!司马懿只是换了个姿势、还是搞掉了曹爽。实在没有办法。 桓范仰头长叹道:“万事休也。”说罢一脸颓然,“兴许我就该与大将军一起回城。” 秦亮问道:“回去不是死定了,桓公何出此言?” 桓范看了秦亮一眼,“洛阳局面稍一平定,司马懿必会以高官稳住王都督。秦将军不把我们送回去,不是害了王都督吗?” 这时秦亮终于笑出了声,笑得很难看,却差点没停住。 桓范与文钦面面相觑,半点笑意也无。 文钦道:“秦将军若是实在为难,放我们去东吴即可。” 秦亮终于忍住了笑,摆摆手,说道:“桓公与文将军且在此住上几日,一会我叫属官拿些衣食用度过来。” 他看向文钦道:“为文将军请功的事,确实是我的主意。文将军若是完全信不过我,怎会来投?” 文钦点了点头。 秦亮又道:“文将军稍安勿躁,能不跑、最好不跑。东吴那边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 文钦诧异道:“秦将军也要走?” 秦亮道:“暂时不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不走等屍吗?” 两人愣在那里。 秦亮看了一眼桓范:“大将军府中,桓公是明白人。难道桓公觉得,司马懿会放过王家?” 桓范反而松了口气,说道:“有道理。多谢秦将军收留!” 文钦也拜道:“在下与秦将军只有一面之缘,秦将军却出手相救,救急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此时桓范应该明白了、秦亮不会出卖他。于是秦亮不想再多费时间,回礼道:“同朝为官,小事一桩,不必在意。我还有些急事要做,恕不久陪,怠慢之处多包涵阿。先告辞了。” 三人一同起身,秦亮再度揖拜,说道:“属官叫王康。他是小官,二位叫他的字、无疾即可。” 两人回礼,送出门外。 本来秦亮与桓范相互看不顺眼、还有旧怨,但生存都有问题的时候,以前的过节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罢。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孝治天下 春季的天气,变幻莫测。 洛阳事变那天,记得是春光明媚。短短数日之后,天上却已阴云密布,风中甚至带着寒意。 何晏是吏部尚书,这个选举官吏的职位、其实权力很大,但遇到兵変这种不讲道理的事,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起初司马懿只是通过皇帝诏令、罢免了曹爽兄弟的军职,余者全部做原来的官,何晏自然也还是吏部尚书。何晏心里忐忑不安,心知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但无可奈何之下,又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多半能逃过一劫。 毕竟何晏与曹家皇室有不小的关系,不仅娶了公主、他的生母还是太祖的女人。 而且相比邓飏、丁谧、李胜等人,何晏其实没做多少得罪司马家的事,与司马懿的关系也还不错。甚至在彼此的文章中、暗里互相引为知己。 何晏感觉,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于是他每次见到司马懿,都会伏地稽首,低声下气、用各种姿态语气表示臣服。司马懿叫他不用行大礼,他仍然说敬仰太傅,心甘情愿为太傅当牛做马。 然而,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之后才过去不到两天,曹爽提拔的人、黄门侍郎张当就禁不住严刑拷打,供认称曹爽在策划谋反! 原先曹爽只是照着司马懿的书信内容认罪,大概是一些专权、霸占屯田、逾礼之类的罪,可大可小。所以曹爽一家都只是被软禁在大将军府,除了被收了大将军印、属官部下被分开,好像也没啥事……但如果被认定是谋反,这便完了!谋反罪不可能被宽恕。 司马懿拿到了张当的供状之后,很快便召见了何晏。 这时相比前几天、何晏更加恐惧了。他去太傅府、刚见到司马懿,立刻就跪倒俯拜,磕头时甚至十分诚意地磕得“咚咚”直响。 司马懿语重心长地说道:“叫你不要这样,起来罢。” “谢太傅恩典。”何晏捏着嗓子道,起身后把身子弯得很低,他想对着司马懿笑,表情却哭一样,顫声讨好道,“仆叩拜太傅之后,心里能舒服些。” 他与司马懿说话时,声音不仅发顫,还一直带着哀求的情绪。 司马懿只是淡淡地说道:“汝若想做些事、将功补过,便把那些参与谋反的人,都查出来。” “好。”何晏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仆定照太傅吩咐的做。” 司马懿没有吭声。何晏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仰起头,观察了一下司马懿。司马懿一张布满皱纹的长脸上很严肃、在思索着什么,实在看不出端倪。司马懿刚刚动弹一下,何晏便急忙低下了头,白脸上顿时浮上了一层病态的红韵。 “唉。”司马懿的叹气里隐约带着惋惜,“爽乃曹子丹之后,陛下必定得留些情面。但谁也想不到,曹爽竟然要谋反!他对得起先帝吗?其心思之歹毒,简直令人发指,痛心阿!” 何晏忙道:“是,是,曹爽真是胆大妄为,但仆并不知情。” 司马懿点头“嗯”了一声:“尽快查清,究竟有哪些人在密谋,速速报来。” 何晏道:“喏。” 司马懿挥了一下袍袖:“去罢。” 何晏一边弯着腰点头“喏、喏”,一边倒退着向门口走去。终于出了厅堂,他才用宽袖揩了一下额头,直起腰看着上天,憋屈地小心叹出一口气。 什么谋反,当然只是张当屈打成招的话!除了供词,什么证据也没有。况且大将军府做了什么事、何晏几乎都知道,他自然明白是栽赃。 何晏回到官邸,焦急地想了很久。 此事当然不用查,把曹爽那些亲信的名单、写上去就行了。何晏只是有点犹豫、要不要写? 他心里五味杂陈,出卖自己人、必定会被世人唾骂罢?如果能因此活命,也许还好,否则死之前还不如留点气节! 想了许久,何晏几乎要把心里在念叨的话、说出口来:我没做过对不起太傅的事,我与皇室有关系,我与太傅是知己……孝治天下,对!我们都主张孝治天下。我还有用,太傅不会杀我! 于是他用颤抖的手,把平时一起谈笑风生、把酒言欢的朋友名字,都写到了简牍上。 反正他们本来就要死,怪不得我何晏! 当天下午,何晏便拿着名单,主动去太傅府交差。 照样是叩拜磕头,接着他才恭敬地把名单交上去。司马懿拿着简牍看时,何晏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愿太傅满意。 过了一会,太傅放下了简牍,沉声问道:“郭太后的事,汝知情吗?” 何晏急忙使劲摇头,说道:“仆便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做那种事阿!” 他生怕司马懿不信,又将平时在大将军府密议的细节、陆续讲了一遍。接着他又诅咒发誓,说道:“仆没有半句假话,太傅可以再问邓飏等人,或是当面对质。” 司马懿锐利的目光从何晏脸上扫过,何晏感觉到目光时、浑身微微打了个冷颤。司马懿的声音缓缓道:“我会问的。” 何晏道:“仆绝不敢欺瞒太傅。” 这时司马懿不动声色道:“不过,汝这名单、少了个人。” 何晏忙问:“谁?” 司马懿盯着他的脸,一言不发。 何晏这才小心问道:“莫非是我?” 司马懿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轻轻点头道:“平叔是明白人。” 何晏身上一软,一皮股做到了地板上,两眼无神地瘫在那里,身上几乎一点力气也没了。 司马懿轻声道:“写上去罢。” 何晏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司马懿蹲了下来,手里拿着毛笔递到面前,脸几乎贴到了何晏的脸上,司马懿沉声道:“写!” 当何晏转头触到司马懿的目光时,何晏顿时好像看到了鬼一眼,眼睛马上瞪得溜圆,手脚并用、急忙往后退。 司马懿的眼睛里、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冰冷如千年寒冰,里面充斥着无尽的戾气,仿佛要用最狠毒的手段、想把何晏碎尸万段生吞活剥才能满意。 “啊!啊……”何晏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司马懿蹲着向前跨步,又把毛笔递过来,瞪着何晏,冷冷道:“写!” “写,我写……”何晏几乎要哭出来。他忽然觉得死了挺好,便不用遭受这样的冰冷刺骨的惊吓了。 这是一份死亡名单,但何晏竟然鬼使神差地、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了之后,何晏依旧瘫坐在地上。此时司马懿竟然露出了和气的表情,又轻轻“唉”了一声,好言道:“其实我真的想放过平叔,可是汝以前品评子元的时候、想过有今天吗?” 何晏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想骂却没勇气,想哭也哭不出来。也许可以大笑一场,笑人间荒唐? 第二百一十五章 当今无双 何晏刚被带走,司马师便走进了房内。师揖拜道:“阿父英明。” 司马懿却缓缓道:“他母亲是尹夫人、妻子是金乡公主,现在不便杀皇室的人,除不干净,将来不都是汝的仇人?” 师沉声道:“金乡公主全然不在乎何晏死活,她磕头只为仅剩的一个儿子求情。” 司马懿皱眉道:“杀了何晏,不杀他的儿子?” 师道:“看在金乡公主的情面上,暂且先留着看看。何晏长子乃何骏,跟他父亲一个德性,色厉内荏,是个没胆的废物。小儿子去年已夭折了。” 司马懿听到这里,暂且没再多管,又问:“夏侯玄那边,汝写过信?” 师点头道:“已经派人送去关中。夏侯玄与曹爽是亲戚,与我们也算亲戚,儿在信中写明、夏侯玄在关中并未参与谋反。” 司马懿沉吟片刻,说道:“只是夏侯玄不足为虑,但此人不反,幽州毌丘俭、扬州诸葛诞便也不会轻易反。” 师道:“不过令狐愚必定急了。” 司马懿道:“令狐愚会找王凌撑腰。晋升王凌为太尉的诏令,暂时可以稳住他。” 师忙拜道:“阿父神计妙算,运筹帷幄之中!” 司马懿却犹自思量着什么,喃喃道:“昨天蒋济改任司空时,说了句话。” 师好奇问道:“什么话?” 司马懿转头看了他一眼:“当今无双推王凌。” 师意味深长地“呵呵”笑了一声。 司马懿却毫无笑意,沉声道:“须要先稳住王凌。待我们收拾好局面,找个由头、大军忽然兵临扬州,寿春就是个死地!再写信免他的罪,他必降。” 师不断点头道:“阿父言之有理,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善之策。” 司马懿淡然道:“主要是少了很多麻烦。”说罢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连他胸前的袍服也随之微微起伏。 司马师看得出来,阿父终于能松一口气了,但又没到完全放松的时候。 此番对付大将军府,看似顺利、实则非常惊险,耗费了阿父太多精力。 毕竟实力差距太大了,在此之前,曹爽已经完全掌握了朝政、兵权。司马家的胜利,全靠别人犯错,胜负几乎只在曹爽的一念之间、就像刀在对方手里,不管怎样都非常紧张。 还好,有惊无险。 ……此时的大将军府还是原来那样,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在黑云飘荡的天空下,此地已无侍女奴仆穿梭其中,显得格外冷清。 没一会,内宅里就来了一大群军汉,他们有说有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刘氏听到响动,便带着阿顽走到门口观望。毕竟情况有点蹊跷,这几天大将军府内宅、并没有人进来,更无人抄家。 那群人看到刘氏,便径直走了过来。前面一个魁梧的大汉上下打量着刘氏,转头道:“这应该是刘夫人,得有三十余岁了罢?啧啧,官夫人养得就是好。” 刘氏急忙抱住阿顽,问道:“这是大将军府,你们想做什么?” 魁梧大汉道:“明天就要砍头了,所有人!死前陪弟兄们高兴一下。” 刘氏顫声道:“太傅不是不杀我们吗?” 众人顿时“嘿嘿”笑了起来,魁梧汉道:“太傅不杀你们,是我们兄弟自作主张。”说罢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刘氏摇头道:“太傅指洛水发过誓!” 魁梧汉道:“不过是一条河罢了。何况当初太傅也不知道你们要谋反阿。” 刘氏听他们说话,又观察人们的衣裳、众人并未披甲。看得出来,他们不是中外军的人,多半是那股司马家的私兵。刘氏急忙道:“尔等如此作为,太傅与护军将军知道吗?” 魁梧汉婬笑道:“兄弟们提着脑袋效命,而你们反正要死了,玩一玩是个多大的事?” 他的笑意未收,嘴上却继续道:“进屋罢,若不听话,先弄屍这个小杂种。” 刘氏护住阿顽,一边后退,一边忽然想到了什么,愤愤道:“尔等是不是从河内郡过来的人,装作流民渡过黄河?我还好心给你们送了米、煮了粥!你们这些畜生!” “少废话!”魁梧汉上去拽阿顽。刘氏的口气立刻一变,哀求道:“别伤他,他还什么都不懂。” 魁梧汉把刘氏掀进屋里,一边解腰带,一边道:“叫得騒一些,弟兄们便不会为难小杂种。” 刘氏被一脚踢在小腿上,她一阵剧痛、跪到了木案前,随即她的头被按在了案上。她不敢挣扎,只得侧头看着被一个汉子拉着的阿顽,咬着牙没有出声。 身子又小又矮的阿顽一下子就溜出了汉子的手掌,向这边跑了过来,稚气道:“不要打阿母,不要打阿母。” “别伤他!”刘氏忙道,又强忍着疼痛,对阿顽道,“没有打,我们在玩耍呢,阿母在玩骑马。”她一边说,一边怜爱地看着孩子,伸手放在阿顽的小脸上。 阿顽确实不懂,听到这里,又道:“阿母,我也要玩。” 身后的魁梧汉笑道:“有趣。” 刘氏抚摸着阿顽的小脖子,见他明亮的眼睛里毫无悲伤害怕,便又柔声安慰道:“明日带着阿顽,去城外玩。” 小阿顽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砍头,什么是死,没见过的东西他很难明白。这样也好,不用承受那么多,也许最后一下就过去了! 阿顽高兴道:“阿母不骗我。” 刘氏哽咽道:“不骗阿顽。” 阿顽伸出小手抚着刘氏的脸颊:“阿母怎么哭了?” 刘氏便用指背揩了一下眼泪,心里的各种屈辱、痛苦、心痛、绝望都混成了一团,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阿母是高兴的,可以出城玩耍了阿。汝阿父出城狩猎,也不带着我们,好久没出城踏春了。” “要踏春啦。”阿顽一脸天真的笑容,蹦跳了起来。孩子就是喜欢到处跑,看新鲜的东西,听到要出城就很高兴。 身后的魁梧汉笑道:“明天一定带你们出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曹爽恼怒的大吼。阿顽顿时停止了蹦跳,有点害怕道:“阿父来了,阿父会骂人。” 阿顽不怕周围这些汉子,却怕阿父骂他。他根本不知道谁才是可怕的人,连好坏也不太分得清楚。 过了一会,外面果然传来了曹爽羞愤不堪的大骂:“司马懿老贼,不得好死!我后悔阿,为何要相信汝?” 接着曹爽的声音又道:“蒋济、陈泰、许允!我曹爽待你们不薄,忘恩负义的奸贼!”“司马懿狗贼,我跟汝拼了!我杀了汝!” 不过现在才想着拼,没人给他机会了。曹爽现在出不了大将军府,控制手里甚至连一把剑也没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至高名誉 司马懿派到扬州送诏令的人、已经抵达寿春。来人居然是王沈。 王沈是都督荆豫的王昶之从子,但他早年丧父,由叔父王昶养大的。虽然王沈出仕是做大将军府掾属、刚做中书郎不久,属于犯了错误的人,但他并未并被凊算、至少暂时看来屁事没有。毕竟他的养父王昶还是都督,而且又是并州士族出身。 关键王沈是太原郡人士,这是王凌的老乡。其叔父王昶从小也是兄事王凌,不只是老乡那点关系。 一时间王凌可能都有点不太好确定,送诏令的王沈、究竟是敌是友。 但跟着王沈南下的还有十二个人,秦亮叫人数清了、一个差错都没有。这十二个人里面,必定有立场很清楚的人。 时间也是巧、或者说司马懿的动作很快,今天一早王凌才派出亲信劳精,出发去洛阳、告诉王广兄弟快跑路。当日洛阳的人就到了寿春。 秦亮不准备露面,他在邸阁署房里,只是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句:“来得很快,司马懿确实很重视外祖。” 王凌不禁转头看了一眼秦亮:“事已至此,我不可能再动心。” 秦亮顿时深深揖拜。 按照事先的部署,今天派出人去洛阳,明天就召集部将准备出兵。但王沈来了,王凌又道:“明早他若不走,便先关押王沈,再杀掉他身边的人!” 其实也可以直接幹掉那帮人,再扣押王沈,还能在将来劝说王昶时、勉强有个筹码。 但王沈毕竟只是从子,王昶也不见得会受一个人质的影响,反而弄得相互猜忌……地方都督不是洛阳朝廷,扣押同僚人质并不合理。 另外这会起兵大事仍然在保密阶段,寿春一点迹象也没有。去洛阳的劳精只要不投敌泄露消息,让王沈回去、还能多迷惑司马懿几天。 秦亮稍作权衡,便道:“外祖言之有理。谋划推迟半日,明早礼送王沈出境之后,再派人召集将领也行。” 王凌道:“我去厅堂上等他。” 秦亮轻声提醒道:“外祖可表现得对司马懿稍微不满,这样更真实一些。否则反而像是在虚假应付、预谋着什么事。” 王凌看了秦亮一眼,点了点头。 二人遂暂时道别。 秦亮就在门后站着,听外面的人说话。 先是宣诏,司马懿是真舍得下本,把蒋济的太尉给撸了、再将太尉给了王凌。王凌谢恩之后,说话的声音竟然有点憿动,听起来发自肺腑、不像是装的。 王凌是士族出身,但带兵多年、似乎已变成了个纯粹的武将,太尉之名依旧能打动他的心。 太尉这个官职从秦朝起一直存在,大多时候是地位最高的武职,几乎是所有武将们的至高栄誉。 司马懿太知道什么能打动王凌了。若非秦亮提前说服王凌,并且事情已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这会王凌估计真的会犹豫。 果然王凌很快就开始埋怨司马懿,说他做事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这是听从了秦亮的建议、正在演戏。此时王凌确实不可能再回头了。 两人谈了许久,还说了一些王昶以前的旧事,王凌这时才道:“我叫人给你们安排个地方下榻。处道先歇会,晚上来前厅,为汝接风洗尘。” 王沈拜谢,说道:“明日一早,仆便得赶回洛阳复命,须备一些路上用的东西,仆想派人去市集上采购货物。” 王凌道:“叫都督府当值的武将给个腰牌,方便他们出入。” 随便看,寿春根本看不出什么迹象。迟来一天的话,才会更热闹。 王沈的声音道:“多谢王公,仆先告辞。” 等了一会,王凌重新回到了旁边署房。他长叹一口气,感慨道:“若是国家安稳,我老死之前能做到太尉,定能心满意足。” 秦亮听到这里,只是附和了一声:“是阿。” 现在没必要多说什么了。 不过看王凌的反应,秦亮再次认定,最艰难的决策、确实就是一开始的决心。其实拥有荣华富贵的人们,像司马懿那种作风的人、反而是异类,如王凌这般更愿意安于现状、才是正常的表现。 这会儿并没有轰轰烈烈的场面,却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节点。 便仿佛一场火灾,蔓延之前那个火星,才是一切的关键、最危险的时刻。等到大火冲天,都已经烧起来,那时看起来确实壮观、也很急迫,但还能怎么样呢? 次日一早,王沈便带着随从离开了寿春。这样也好,那十几个随从算是捡回了性命。 接着王凌来到了郭太后的庭院。向郭太后禀报之后,他便要派人去召集扬州的众多武将,同时令狐愚会召集驻扎平阿的部将、秦亮叫来庐江郡的诸将。 事情即将走向半公开化。虽然今天还不会明说,但若非要干大事,召集那么多将领做什么? 郭太后诏令:照议定行事。 王凌父子与秦亮走出房间,正好在走廊上见到了王令君与玄姬。 玄姬自然会跟着令君来寿春,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六安。理由是因为即将兵荒马乱,令君遂把姑接到了六安;毕竟起初的说法、令君一直知道姑的静修之地。 见礼之后,王凌看了一眼自己的妾生女,说道:“汝不要到处乱跑了,既然与令君相善,以后汝便与令君呆在一起,我不会勉强。” 玄姬立刻揖拜道:“女儿谢阿父宽容。” 王凌观察了片刻令君,他似乎还是拿不准怎么回事,便道:“没什么大事,这样挺好。” 听这口话,若非玄姬的辈分有点问题,在这种亡家灭族的巨大压力情况下、王凌估计当场就会把玄姬送给秦亮做妾。 看玄姬的言行必定是自愿的,而且王令君成婚之前、玄姬就认识秦亮了,王家人后来大概都听说了这事。所以此事最多算家丑,主要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这世道,妇人确实也不太受重视,何况是妾生女。 既然王凌没说破,明面上只是令君姑侄俩的事,秦亮便没吭声。王飞枭是玄姬的平辈、也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他好像也无所谓,还附和了一句。 一夜之后,按照事先的准备,众人便去了城西芍陂渎之畔,在那里设了祭坛,焚香、上贡品。 数百将领陆续来到了这里。大伙接到军令、并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召见,这会儿见到这么多人,人们都有点意外,在空地上议论纷纷、闹哄哄一片。 事情马上就要公开,所以秦亮也没想再瞒别人,已将文钦、桓范也叫来了寿春。 二人看到秦亮过来,立刻上前相互见礼。 文钦看着热闹的场面,脸上有点懵。桓范却沉声问道:“王都督要起兵了?” 秦亮痛快地承认:“桓公果然是明白人。” 桓范刚才大概已猜得差不多了,但这会得到肯定回答,仍是一脸震惊。文钦也愣在原地。 “这……也太快了。”桓范吞吞吐吐道。 秦亮道:“快一点好,没必要等到司马懿准备好。” 桓范想了想道:“拿到虎符了?” 秦亮道:“不需要虎符。” 虎符并不是开关什么物件的钥匙,它的作用也只是个名义,给人们看的。现在有更好使的名义。 何况王凌在扬州干了十几年,在淮南的威望权势非同一般。譬如那个钟离县令马茂,王凌叫他去吴国干的事九死一生,马茂还是去了。寿春有些中外军大将的家眷在洛阳(淮南兵屯没有实行错役),他们若实在不情愿跟着起兵、办法也只有逃走。 而秦亮只干了几年庐江郡守,他调兵也是一句话的事。那些部校尉以及更多将领,短短数年间已换上了自己人、或者收买好了人心。 见桓范仍是一副出神的表情,秦亮又说了一句:“随后你们就会知道。” 桓范忽然叹了一声,说道:“若是大将军能像王都督、秦将军这般行事,局面何至于此!机会还更好,胜算更大。” 秦亮这时才神色黯然地说道:“今早我刚收到校事府的密报,大将军等各家被杀,还在吃奶的孩子都没放过,最后可能要死几千人。大将军之妻刘夫人,临刑前被多人凌辱,次日才被人抬到刑场斩首。” “天呐!”文钦忽然跪倒在地上,仰头大哭,引得众将纷纷侧目,却不知道他在哭什么。 文钦简直如丧考妣,哭得伤心欲绝,还在用手抓扯胸膛。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曹爽对很多人其实都还算厚道,总有一些人会真正感恩,比如文钦。若非曹爽庇护,文钦早就倒霉了。 此时秦亮心情也很低落。不过他主要是觉得,几千个手无寸铁的人、不论老少妇孺一并戮杀,确实残忍。而文钦的大哭,大概只是为了他的主人曹爽。 秦亮好言劝道:“文将军省省力气,还不如打回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先想办法打赢大战再说,否则大家都得死。” 文钦抹了一把眼泪,点头道:“仆愿为秦将军前驱,杀!” 桓范忽然问道:“桓家其他人呢?” 校事官朱登的信上没写,不过稍微一想,杀了那么多人,桓范这军师在大将军府出了那么多主意、家里人能被放过吗? 秦亮如实答道:“不知道。” 桓范的脸色煞白。 秦亮叹息了一声,抬头看着天空。据说上天看待世人,只是刍狗。 几天前的小雨早已停了,天气却未完全放晴,上面还飘着黑云。朝阳在乌云中若隐若现,云层的边缘上一片朝霞的颜色,仿佛血流成河的残迹。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举兵向洛 芍陂渎畔的数百人,并不是普通士卒,都是扬州中外军、兵屯的中级将领以上,其中不乏诸葛诞等大将和官员。 于是在一队青衣束发带剑的侍女簇拥下,身穿蚕衣、佩戴印绶的郭太后来了之后,虽然她戴着薄纱巾的帷帽,但已经很快有人认出郭太后了。 没见过人、只听过声音的人,看到那身衣裳,也能大致猜出身份。 无人招呼将领们,但人们都渐渐都肃静了下来。 这可不是殿下的诏令那么简单,而是殿下亲自来了。王凌麾下除了刺史、郡守等大官,还有各种将军,有些人见过殿下、或是在朝堂里听过声音。诏令也许能作假,人可作不了假! 桓范、诸葛诞等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瞪眼站在原地,腰也不禁弯下了一些。 王凌父子、令狐愚、秦亮已经知道郭太后的身份,见她来了,先是揖拜。 几个扬州最有权势的人、向一个妇人揖拜,妇人是什么人不言而喻。但没人出面确认郭太后的身份,而且对众人来说很突然,大多人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 这时郭太后走到了设坛的小土丘上,开口道:“当此国家危急、社稷存亡之际……” 前面的几个文武跪伏于地,有诸葛诞、桓范、王金虎等人。 郭太后看了他们一眼,道:“免礼罢。” 还在观望的人群里,一片哗然,许多人都在问:“真的是皇太后殿下?” 陆续有更多人俯拜,行稽首之礼,大多将领则是从别人口中确定了郭太后的身份、或被裹挟,空地上渐渐地跪倒了一大片人。人们说着各种话,恭迎殿下、不知殿下驾临云云,顿时又是一阵嘈杂。 郭太后开口道:“诸位皆是大魏忠臣,都起来罢。” 王凌大声道:“殿下让诸将免礼,先听诏令。” 七十几的王凌,身体确实挺好,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比好多五六十岁的人还要精神。 “谢殿下!”众人纷纷拜谢,陆续从地上爬起来。 郭太后这时才冷冷道:“司马懿已兵変谋反,正在洛阳挟持皇帝,残杀宗亲、辅政、诸臣,肆意妄为,野心昭昭,大魏社稷已危在旦夕。我事先警觉,提前逃出京都,幸得王彦云等国之忠臣接应,方侥幸未受其害。今日已无他法,望诸忠臣良将能诛杀奸臣,勤王讨逆,以清君侧。” 王凌大喊道:“殿下诏令,勤王讨逆,以清君侧!” 诸将纷纷附和,许多人可能还没太搞清楚状况,见上峰大将们都在应声,便也跟着呐喊。波光粼粼的芍陂渎,也仿佛在喧嚣的喊声中更加动荡了。 王凌又道:“今日吾等听从殿下号令,将歃血为盟,举兵向洛!来人,传视殿下诏令,然后将盟誓埋于牺牲之上。芍陂渎为证,如有违誓者,天诛地灭!” 说罢便有人拿着诏令帛书,传到人群里。宰杀的白马、黄牛也抬了上来,因为人太多,士卒们便用小碗盛血分发。 这里的大多数都是刚刚才知道大事,一时间下面议论纷纷,但诏令已经传过来了,于是众人便顾着看诏令。有些人在众人的怂恿下,正稀里糊涂地把血抹在嘴唇上。 就在这时,秦亮不动声色地走上了土丘,先向郭太后、王凌等人揖拜,然后转身道:“我乃虎威将军、庐江郡太守秦亮,扬州的很多弟兄应该都认识我。” 下面有人喊了一声:“儒虎!” 秦亮点了一下头:“我在洛阳做过京官、认识一些人,消息比诸位要快,但随后大伙都能打听到、洛阳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将军夫人、先帝嫔妃(曹爽妾)被歼杀了,堂堂大魏公主向司马懿的儿子磕头求饶,皇室尊严尽丧,大将军等无数大臣及家眷被杀,陛下受惊吓过度、交出了玉玺。” 众将听到这里,顿时喧哗非常。 秦亮抬手做了个手势,“还不用说司马懿兵変之时,攻打武库、武力强占司马门等事,无一不是谋反大罪。诸位都是有见识的将军,且稍微想想,司马懿干这些事,想干什么?” 无数眼睛都看向秦亮,有些人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秦亮道:“他司马懿不怕被事后治罪吗?不说被他侮辱杀戮的仇人,陛下若不被其控制,能容忍这等事吗?他不怕!因为他想称帝、司马家想取代大魏社稷!” 人们的情绪比先前更憿烈了,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 秦亮又道:“司马家指洛水起誓,诅咒发誓不伤大将军性命,转眼才几天时间,便杀了大将军全家!且极尽凌辱之事。稍微有点关系的人,全部杀!如此作为,不管青红皂白,只要是反对他野心的、有威胁的人,便行屠戮。不忠不仁,无信无义!如果此时世人沉默,装作没看见,以后大家的身家性命还有保障吗,还有安全吗? 歹徒意图持刀胁迫大众,必须有英雄率先站出来,主持公义。诸位将军,当仁不让,便是那英雄!只要我们先发,天下百万控弦之士、必云起响应。正义的铁甲、即将降临洛阳,审判罪恶的时候,到了!”正如秦亮的理解,大部分人、只要还没被极端的经历异化过,大多人都是倾向于良善的,否则世人做事就不会非要找大义了。果然众将已是义愤填膺,许多人大喊道:“杀进洛阳!”“罪人伏诛……”文钦喊得最大声,眼睛都瞪圆了,他显然还想复仇。 秦亮深谙此道,继续煽乎大声道:“若无此役,诸位效忠的大魏社稷就要亡了,无信无义的司马家做了皇帝,天下也要亡了,从此神州大地上,全是蛮夷。上天选择了诸位,救国救民,在此一役!诸位今日所为之事,不仅是天下大事,更是功在千秋,福泽子孙万世,必将彪炳青史!” 空地上几百人已经沸腾,人们挥舞着手臂,咬牙切齿、满面通红,简直想马上冲进洛阳。 而桓范等人、见到秦亮一番话就煽起了那么多将领,正是一脸诧异震惊。王凌等人则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微微向秦亮点头致意。毕竟现在虽然说得厉害、什么百万控弦之士,实际上则风险很大、全族的脑袋都悬在了半空,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秦亮等了一会,语气平缓下来,说道:“回去告诉将士们,为国战死、伤残影响劳力者,都有抚恤。每家按人头算,老人孩子妇人全算,一人送良田十五大亩,并赠曲辕铁犁、粮食、种子,数家配耕牛、骡马等牲口,免税减税、皇家赏赐另算。 有功将士,皆有丰厚奖赏,官位财物,殿下已言明绝不吝惜。我大胆预测,在站的各位,一半以上皆能封侯。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众将听说大多人都能封侯,而且皇太后殿下就在旁边作保,望着这边的无数目光、又有了些许变化。其实只要打赢了,大量封侯问题不大,司马懿一个人就食邑万户、全家多人封侯,单是把大魏封赏给司马家的东西夺走、便能分给数百人!当然如果打输了,很多人都得死,命都保不住、还想什么封侯? 秦亮稍作停顿,接着叙述道:“吾在东吴有细作,建业等地此时正在发生瘟疫、暂时不会威胁扬州。寿春、六安等地亦会留守屯兵。而豫州有大量粮草,我们将出其不意,立刻先去夺占粮草,此役胜券在握。诸将共勉!” 就在这时,郭太后对王凌说了几句话。 王凌站过来说道:“殿下诏令,命臣统领全部勤王军,征讨司马懿。命秦亮都督豫州诸军事、假节,率先锋克日出击!” (毌丘俭还在幽州,王昶都督荆、豫。豫州暂无都督、刺史乃韩观,一个年龄很大的老头。) 三人揖拜谢恩,秦亮当众道:“臣将不私亲友,不徇私情,赏罚公正,奋勇杀敌,直至胜利。” 第二百一十八章 矛盾的消息 洛阳城外的刑场非常可怕,每天都有人被押送过去斩首。但城内却很平静,甚至官吏们都已噤若寒蝉。好在要杀的人明显是与曹爽有关者,别的人应该没事,人们依旧按照习惯、做着自己的事。 不时会有一些不长心的人,在私下议论抱怨,诟病太傅报复心太强、杀戮过甚。 但年轻的皇帝是真被吓住了,一连几次派宦官来太傅府,一会要给司马懿加九锡,一会要给他封王。司马懿自然全部谢绝。 就在这时,司马师回太傅府来了,他揖拜时、便径直说道:“王公渊兄弟,多半已经逃走了!” 沉思的司马懿立刻抬头看向儿子。 师便接着道:“王公渊今日未去尚书省上值,一整天都没见到人。守在王家宅邸门外的人禀报,只见王公渊兄弟出门,未见回去。刚不久前、我派了官员上门求见,王家奴仆果然回话,王公渊不在家。或许他们已经混出城门,离开了洛阳。” 司马懿回过神来,沉声问道:“诸葛靓尚在?” 诸葛靓便是诸葛诞的儿子,也在洛阳为质。 师道:“诸葛靓眼下还在家中。” 沉默了一会。司马懿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渐渐黯淡,这时候城门都已经关了。如果王广等人已经跑掉,此时必定追之莫及。 师沉声问道:“王凌会不会准备反了?” 司马懿不置可否,一时没有吭声。 因为确实存在这种可能。这要怪曹爽在地方上的奇怪安排,王凌都督扬州,曹爽竟然又让王凌的外甥令狐愚在平阿县典兵,而且庐江郡守也是王凌的孙女婿。 淮南全是王凌的亲戚,而且兵屯没有实行错役,要谋返的话、王凌比别的诸侯都容易。 师的声音又道:“明日一早,我便去抓两个王家奴仆审问。” 司马懿轻轻点头,开口道:“等到邓艾一到洛阳、即刻给他封侯,任命为颍川郡守。另外要尽快选一些可靠的将士,派往乐嘉。” 师听到安排,不禁问道:“王凌真的要反?” 司马懿看了儿子一眼:“我觉得不会这么快,令狐愚先要说服王凌。但现在王广跑了,不得不防。” 师点头道:“阿父所言极是。” 一晚上司马懿都没怎么睡好,天没亮就起来了,顿感有些疲惫。之前他的病是装的,但确实是岁数不饶人,精神身体比年轻时候差远了,身体也常常有些不适。 师再次前来时,已是上午。 确定了消息,王广带着他的儿子、弟弟都跑了!不过新妇诸葛氏等人还在王家宅邸。同时王沈等人也回到了洛阳复命,据报寿春并没有起兵谋反的迹象。 两个矛盾的消息,让司马懿不能完全确定、王凌究竟想干什么。 司马懿早就对豫州的地形了然于心,但此时仍旧把一副地图摆在几案上,看着地图怔怔出神。 此时司马师显然也无法确定,又问道:“王凌要谋返了?” 司马懿抬头沉吟道:“可能还有一段时间,王凌只靠寿春、平阿的中外军,人太少,他要先召集一些屯卫。但凡事应早作打算,汝以巡视屯田的名义、先驻军乐嘉,提前做好防备。” 师沉吟道:“儿在洛阳还有很多事。王广会不会因为受到惊吓、擅自离开洛阳,而非王凌的意思?” 司马懿果断道:“不管怎样,料敌先机、才能有更大的优势。诸事交给汝弟与叔父,现在最重要的是防备王凌。” 师点了点头。 司马懿把手掌放在地图上,又念了一句:“乐嘉。” ……沘水上下,此时的阵仗极大。 数千人马在大路上行进,这只是秦亮的兵屯第二部、郡守部曲的人马,更多的将士正在向六安聚集。最终庐江郡所有的兵力、都将出动,城防会交给淮南郡的屯兵。 另外舒水流域的屯田也将被放弃,郡守部曲的家眷、正在向芍陂渎西岸的安城各庄园迁徙,庐江郡的地盘在全线收缩。虽然吴军不太可能北上,但秦亮也事先做好了安排。 秦亮的军队要从六安附近开拔,所以此时位置在后面。前面有王飞枭率领的中外军约两万人,已经离开淮河、进入颍水流域,比秦亮走得更快。 而令狐愚马上能调集的中外军一万余众、是从平阿县出发。秦亮估计、自己能先于令狐愚进入颍水,到时候会位于三路军队的中间。 前锋军总兵力近四万人,这也是扬州兵力中的精锐大部。 秦亮的兵马几乎全是兵屯,但他仍自认为属于精锐;因为自己这些兵马的组织与战术、比魏军先进,另外这几年粮食供应充足,出操训练的时间也远远超过普通兵屯。南边的铁城打造了更多的新甲、以前府库的旧甲也还在,着甲率亦有所提升。 王凌手里还有一万人中外军精锐、尚未出动,目前在寿春。剩下的就是淮河南北的兵屯,聚集起来需要时间。 (诸葛诞等几个大将丢下了麾下的兵力,直接逃跑了,兵马到了王凌麾下、毕竟王凌才是都督扬州诸军事。不过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正如秦亮所言,谁能赢、他们帮谁。) 王凌是全军统帅,而前锋军的指挥权则在秦亮这里。郭太后给他封了都督豫州诸军事、持节之后,秦亮的官位已比令狐愚和王飞枭高。 令狐愚等二人虽然是长辈,但他们都信任秦亮的军事能耐,在这种时候没有意见、已表示愿意接受秦亮的调遣。毕竟此时的官位和地位都是虚的,打赢了战争之后才有用,王凌也支持秦亮执掌前军兵权。 秦亮又从王凌那里,为文钦要了一千骑兵、让文钦带领,并归于自己麾下指挥。文钦从寿春出发,已经先走了。 大路上的纵队军容十分整齐,各种训练的效果明显,粮食没白花。 到了傍晚,各部校尉便自己寻找营地,构筑军营,连溷厕也修得十分规整。这些行军布阵的基础要求,连屯长都会,因为这几年秦亮在派人教他们识字、以及教授各种常规的行军布阵知识。 河水上下,景象十分壮观。庐江郡几乎从未出现过如此热闹的场。 马钧设计建造的水车船只、此时也抛锚了,正停靠在河里修整,等明早与陆军一起出发、水陆并进。 陆地上的营地里,升起了寥寥炊烟。行军饭食十分简单,大伙正从大块饭板上、掰东西下来,放在水里泡,然后与肉干菜肴一起煮熟就能吃,挺省事。 一块块的饭板又硬又干、很结实,比没有加工过的大米体积小几倍,只是不太好吃,但方便运输。加工也很简单,煮了之后暴晒晾干,反复十来次,便成了这副模样。 秦亮仍在军营外的马背上,眺望着傍晚的北方。 起兵确实一个复杂的系统性工程,不知道是否做到了出其不意、能否顺利抵达讨虏渠附近。秦亮现在脑子里连大势也不怎么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先占住乐嘉等地。 乐嘉那个小城、位置却也很巧合,差不多正在洛阳和寿春的中间。距离上谁也不占便宜,看谁动作快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等几个月 豫州刺史韩观忽然送奏书入京,奏书是写给皇帝的,但立刻送到了太傅府。扬州大军过境,沿颍水进入慎县境内! 事情发生、至少已在两天两夜之前,这还得信使不顾疲惫,沿途换马、昼夜兼行才行。 不多时,诸葛诞在太傅府外求见,没一会便与司马昭一起进来了。 司马懿在邸阁中见到诸葛诞时,诸葛诞说话也不太利索:“皇太后殿下正在寿春,王凌、王飞枭、秦亮细诉太傅罪状,已经起兵谋返了!” 平素司马懿的神情举止一向很沉稳,但此时眼睛竟然瞪得很大,眼中神色十分复杂,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道:“郭太后?” 诸葛诞忙点头道:“是。” 这不可能! 情况越来越离奇。从郭太后失踪起,事情便开始让人难以想像,如今她居然出现在了寿春!而且王凌这么快就出兵了? 算一下日子,王凌必须要在得知洛阳兵変的时候、马上就下定决心反叛,就这样时间也很紧迫、几乎办不到……然而司马懿在发动兵変前夕,只有父子二人知道谋划,王凌不可能提早知道兵変。 只能是王凌的动作太快,快得出人意料。 王凌!汝就不能等几个月吗? 郭太后、王凌、王飞枭、令狐愚等人的脸纷纷在司马懿脑海里闪过,此时的人与事,完全脱离了司马懿的经验和想像。不过秦亮的面孔却有些模糊。 莫非是对秦亮看走了眼?这个在洛阳最高做到五品官、到了扬州做郡守的人,司马懿确实没怎么在意。 司马昭的目光看向了父亲的袍袖。司马懿立刻伸手进宽袖,用力抓住了轻微发抖的手。 不管怎样,司马懿凭借丰富的经验,第一时间已直觉到、情况十分严重! 因为此时中外军要完全受掌控,还比较困难。昨天司马师凑了一营兵马出发,已是相当不易,这还亏得司马师做了护军将军几年、并拉拢了不少被曹爽裁掉的将领。 否则没有几个月时间、很难掌控成营的军队,那些人至少会精神消沉把军务搞得一团糟,或者会想逃跑,拿到了铠甲兵器后、在武将的煽動下发生哗变也说一定。 以前司马懿面对的对手,像曹爽、公孙渊等人,几乎都能琢磨透,对方大概也会按照司马懿的想法行动,毕竟以各人的性情来看、选择不多。只有这一回,情况却相当奇怪。 直到现在,司马懿也觉得、王凌不应该这么快出兵。刚给他封了太尉,与王凌有关的人、一个都没动。 司马懿沉思了一会,问道:“他们在寿春说我有什么罪?” 诸葛诞一脸难色:“这……” 司马懿不动声色道:“说。” 于是诸葛诞把当时的言论、叙述了一番,大概是司马懿把发誓当儿戏,屠戮辅政宗室大臣,还歼杀曹爽妻、先帝妃嫔,让大魏公主下跪磕头、想称帝云云。 司马懿气得差点没吐出血来,在原地踱来踱去。 虽然大部分事他都干过,但被人当众说一遍、确实很气人! 司马师养的那些私兵,只效忠于司马家,用的时候好用,但对军法的敬畏、确实不如中外军将士,不好约束。何况大魏的中外军,以前也经常干屠城之类的事,奸婬掳掠啥没干过?这种事还拿出来说什么? 诸葛诞道:“仆本不敢说。”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恼怒,沉住气道:“反贼无非是在栽赃嫁祸。汝能忠于朝廷,甚好。” 诸葛诞忙道:“王凌等歃血为盟的前一天,我还不知道他们要谋反,否则绝不会把小女嫁给王广!” 司马懿没理会,心里却十分明白:诸葛诞跑回洛阳,无非是觉得王凌打不过自己。 司马懿一生打了很多胜仗,威望极高。很多人都惧怕和相信他的能力,他只要不死,大多人都不敢与他为敌。譬如诸葛诞,对强者和权威的敬畏、是人之本性,十分正常。 不过现在司马懿的心还是有点乱了,事情出现了一些他始料未及的奇怪变化。这种完全的意外,十分打击自信心。 司马懿看着窗外思索了一会,忽然转身对司马昭道:“汝立刻派人去传令子元,叫他不用再去乐嘉,应即刻派轻骑到南顿、陈县,监督当地官员,把囤积的粮草烧掉!” 诸葛诞与司马昭都是一怔。片刻后,司马昭才揖拜道:“喏!” “先去要一份诏令。”司马懿又说了一声,便走到了几案前,拿起毛笔准备写信。他要劝说某些人,如果无法当面交谈,至少也得亲笔信。 诸葛诞站定揖拜,忽然又道:“庐江郡守秦亮,虽然年纪不大,却不可小觑。盟誓起兵那天,就他说的话最多。说不定此事就是秦亮的主意,扬州很多人、还有王彦云,都对他十分欣赏。” 司马懿拿着毛笔,抬头道:“芍陂之役?” 诸葛诞道:“不止如此,此人在扬州有儒虎之称。” 司马懿点了点头,心道:我与此人没有什么来往,子元或许更了解。 这时诸葛诞再次揖拜道:“仆请告退。” 人们都退走后,司马懿忽然把手里的毛笔“啪”地一声摔在木案上!六十多岁的他力气还不小,笔杆立刻撞成了两截。 王凌!司马懿还没成年的时候,便跟着大哥在河东郡认识了王凌,王凌几乎是看着司马懿长大的,以前两人的感情非常好。几十年的交情,王凌却一点情面也不讲,竟然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直接起兵,马上就要你死我活! 没想到王凌才是那只最能装腔作势的老鳖,活得长又狡猾,几十年也没看透他? 有些大事,便是一步迟,步步迟,从一开始就非常被动。 但事到如今,司马懿肯定不会轻易把豫州那么多粮食给叛军,无论如何也要尝试挽回一下,那可是叛军的命!不从豫州搶劫粮食,王凌那么多人、只靠扬州两郡的调运,拖下去就等屍罢! 就在这时,侍女闻声来到了门口,却一脸畏惧地不敢进来。 司马懿一拂袍袖道:“重新拿一枝笔来。” 侍女道:“喏。” ……司马师收到消息后,已立刻派出了轻骑前往南顿、陈县两城。 最近这几年,颍水、渠水流域兴修水利,开辟了很多屯田,积攒了大量粮食,都存放在豫州各地的城池中。其中南顿、陈县,靠近百尺堰,存粮最多。 无数军民省吃俭用、辛苦了几年的存粮,就要这么一把火烧掉,确实有些可惜。但总好过落入叛军之手! 一队轻骑沿着颍水西畔的大路南下,直扑南顿县。 忽然,前面传来一声马的嘶鸣!片刻间便有数马向前跪倒,马背上的人几乎从半空扑了出去,接着就是“哐当”沉重的摔地声音,惊呼惨叫随之而来。 “嘶……”后面的坐骑总算是被紧紧勒住了,数骑的前蹄已高高扬起。有人大喊:“糟了,有伏兵!” 就在这时,路边的草丛里冒出了几个士卒,端起弩就射。 不远处的树林里,一队骑兵也冲了出来。当前一人长得十分雄壮,甲胄外面还披着麻衣,头盔上系着孝布。来人大喊道:“文钦奉命在此,等候多时也,送尔等上天!杀!” 魏军轻骑见状,遂不敢去杀草丛里的弩兵,立刻纷纷调转马头、重新拍马往北跑。 但一番耽搁,文钦等人已冲近眼前。战马飞驰,马蹄铁踏在緊实的大路上,声音铿锵有力。 装备了双面铁马镫的坐骑,骑着确实要灵活一些,文钦已经彻底放开了马缰,双手挥舞长柄大刀,一刀便将一人斩落下马。 文钦旁边的骑兵单手拿着长矛,对着一个魏军骑兵的背心缓缓拉近。那魏兵转头看了一眼,挥着环首刀拍开了长矛,但坐下的马匹似乎接收到了错误的意思,竟然慢了下来!勤王|兵立刻挥起长矛,从上面“当”地一声打在那人的盆领上,那骑士吃力痛叫一声,在马背上歪歪斜斜。 这时文钦赶到,又是一重刀,那人惨叫之下,连人带甲摔下马去。 大路上尘土腾起,灰蒙蒙一片,钢铁的撞击声、马蹄声与人们的大叫惨呼混作一团。虽是小规模的厮杀,原野上的宁静却已被完全打破。 一番拼杀之后,魏军骑兵死伤殆尽,也许他们不跑、还能避免被背后袭杀的不利处境。只有数骑魏兵跑得最快,已经渐渐跑远了。文钦仍不解气,一边勒住战马,一边扔了大刀,张弓搭弦。 “砰”地一声弦响,片刻后,远处又有一人应声摔下马去。 眼见剩下的人追不上了,文钦才骂骂咧咧地收兵,招呼部下返回南顿附近。他得到秦亮的军令之后,率一千骑很早就赶到了南顿,啥也不干,就盯着南顿城。不管是想出城、还是想进城的人,不问他们是干什么的,直接全部杀! 令狐愚派遣的轻骑,则是从平阿县出发,沿着渠水直奔陈县,做法与文钦一样。 秦亮的军令意图已经毫不掩饰,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劫下这两个城的粮食,并抢占汝阳、乐嘉二城。 第二百二十章 逆流顺风 二月初十,天气晴。春季的豫州大地,大多时候吹东南风,这几天也不例外。勤王军沿颍水北上,虽是逆流,却是顺风。 只见颍水上的船都升起了帆,起帆后的船队更加醒目,远观如同一条大龙在大地上缓缓挪动。借助风力,十分利于运送粮草辎重的船队。 加上今年春吴国建业等地发生瘟疫,暂时免去了扬州腹背受敌之忧。这个时间点,各种因素叠加,确实可以称得上、天助我也! 秦亮在军中、当众如此感叹天助,也是为了鼓舞士气。让将士们认为胜率大,才更有干劲。 但大军出征之后,到现在为止、实际上双方还没有发生过一场像样的战斗。 沿途有几个县城、基本没有兵马,最多有些屯兵和县令的庄客。大魏腹地,只有都督和刺史手里、才有随时可以聚集调动的中外军。 而豫州刺史韩观年纪很大,州治安城那边、至今一点动静也没有。显然韩观不打算独自阻挡勤王大军,只要王凌军不去打他,他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此时秦亮的数千人马已经过了项县。 大军的行进路线是沿着颍水、走大路水陆并进,行军速度很快;项县离寿春、已有五百余里。此地继续沿颍水往西北不足百里,就是乐嘉、汝阳。 项县在颍水和渠水的交汇处,仍旧位于颍水西侧;而南顿县、并不紧靠颍水,据称有大量屯粮的地方之一、便是南顿县城。 秦亮估摸着位置,便带着王康、饶大山、隐慈等人,率一队骑兵离开颍水河畔,往西北方向骑行。 首发网址https:// 众人循着方向走了一阵,遇到王飞枭部的斥候、便跟着斥候到了南顿县城外。 王飞枭部从寿春出发、走在最前面,此时已有数千人堵住了南顿几道城门。其它的兵马并未在此,根据事先的部署、他们会径直北上,直逼乐嘉、汝阳,这会说不定都快到地方了。 秦亮先见到了文钦。文钦下马后揖拜,秦亮也下马还礼。 文钦道:“仆昨日拦住了一队司马贼军的马队,杀了大部,让剩下的数骑逃跑了。” 敌骑这么快来到南顿,人数也不多、能干什么,恐怕是想来烧粮草的!这么看来,南顿城里可能真的有大量粮食,秦亮更加期待起来。 秦亮点头道:“甚好,文将军先立一功。” 这时另一员武将前来拜见,禀报说、正在劝降县令。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劝降的道具,除了郭太后的诏令,还有一只木盒子。武将打开木盒展示,里面顿时出现了一个头颅,还沾着石灰。头颅旁贴着一副布条,上书:助纣为虐之反贼。 秦亮问道:“这是谁?” 武将道:“慎县县令,聚众守城,王将军破城后杀之,以儆效尤。” 秦亮没说什么,让武将继续劝降。 沿途的县城并没有攻击扬州军,大多只是在履行职责守自己的地盘,不认郭太后的诏令也情有可原,这县令死得实在有点冤。不过头颅送到南顿城里,估计能起到点作用。 各地官员只是想观望而已,但手里没兵,榜样给他们看、不降马上就要死。观望也就没啥必要了。 都是豫州的官,总有在刺史府相聚结交的时候,南顿县令必定认识同僚的脑袋。 果不出其然,城上的人看到了东西,又见城外人马旗帜云集,将士们都披了甲、要准备攻城的迹象。没多多久,官吏们痛快地打开了城门!诸军顿时蜂拥而入。 秦亮骑马来到城门口时,看到几个官员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官员拜道:“仆乃南顿县县令陈琰,不知将军来传殿下诏令,有失远迎,还望将军恕罪。” 秦亮身边的部将开口道:“此乃新任豫州都督秦将军,便是没有殿下诏令、汝亦应开城迎接上官!” 但如果别人不认郭太后诏令,怎么会认郭太后封的官? 秦亮也不多说,立刻道:“县令深大义、知晓对错,暂且仍掌南顿县寺,我定为汝请功晋升。城内可有粮草?” 陈琰忙道:“秦将军,请随仆来。” 一众人便跟着县令来到了县寺中。 县寺里有个巨大的邸阁,比六安城的郡府邸阁还要大,修在高高的台基上。邸阁下面有一排券洞大屋,县令拿着钥匙打开了一间大屋。 大伙走进去,只见里面放满了一座座圆柱形的粮仓,外围是竹席、里面好像还有稻草等物。 秦亮立刻拔出了邓艾送的破剑,随便找了个仓,一剑捅了下去。顿时麦粒就从里面流了出来! 秦亮感觉脸有点烫,转头问道:“这里全是麦子?” 陈琰道:“回禀秦将军,还有稻谷和粟米。城北修了围墙,县寺外面还有粮仓。颍水上下屯田收的田税,每年都会运来许多粮食、存放在这里,仆稍候便拿文书案牍来,每一笔进出都有详细记录。” “哈哈……”秦亮忽然仰头大笑。 诸将属官也跟着笑了起来,顿时邸阁下面充斥了欢笑声。 秦亮高兴地问道:“陈县令是颍川陈氏、还是广陵陈氏?” 陈琰的眼神很复杂,一点笑意也没有,脱口道:“仆祖籍广陵,后迁徙陈留。” 秦亮道:“我有个好友也是广陵陈氏,叫陈安,字季乐。汝认识吗?” 陈琰瞪眼道:“那不是仆之族弟吗?不过无甚来往,多年前见过一面。” 秦亮抚掌道:“多亏陈县令站到了我们这边,不然把汝杀了,如何向我好友交代?” 陈琰揩着额头道:“幸甚,幸甚。” 这大魏国,无论走到哪里,当官的不是亲戚就是好友。但该当是你死我活的时候,倒也不用手软。 秦亮一边往邸阁外面走,一边回头道:“陈安还在淮南,等他北上的时候,路过南顿县,叫他来见汝一面。” 陈琰惊魂未定地点头道:“好,好,多谢秦将军从中联络。” 秦亮出门后,便立刻转头对王康道:“写奏报。粮草妥,已稳住颍水、讨虏渠交汇地,我军先机占尽,请后方大军速来。”他想了想、靠近王康耳边悄悄说道,“快马召陈安来南顿,铁城交给他的属官。” 南顿县的驻军、肯定要要换上自己的人马,但这个陈琰是地头蛇、更熟悉当地的人和事,若能得到他的加盟,南顿的大量粮食会更加保险。 王康拱手道:“喏。” 此时秦亮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不过真正的对决尚未开始。 曹爽留下了残局,不可能再给司马懿重新布局的机会。但形势也不会有稳态可言,从头到尾都将处在动荡之中,双方的每一步都在决定生死。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 阅读最新章节。 笔趣派为你提供最快的大魏芳华更新,第二百二十章 逆流顺风免费阅读。 第二百二十一章 许昌 勤王军前军主力,抵达了讨虏渠、颍水交汇地区休整。主要驻扎在四城,汝阳、乐嘉、南顿、陈县。 四城离得很近,道路连线仿佛一个“丫”字,乐嘉城最小、连县城也不是,却位于丫字中间。秦亮军就在乐嘉,他现在手里有六千多人,庐江兵屯第二部、郡守部曲一部,以及文钦的别部骑兵。 庐江郡还有六部兵屯,估计半个多月后能陆续抵达前线。 而王凌的好几万兵屯,说不定再等一个月、也来不了。人一多、即便是很简单的聚集部署过程,也是一项复杂的工程。淮南郡的兵屯,显然没有像秦亮一样、多次进行调集集中的演训。 秦亮刚到乐嘉不久,洛水南岸庄园的庄客、黄远拿着秦亮的印信问过来了。隐慈带着他进城见面,送上了一份校事官朱登的密信。 司马师率中外军近两万众、已离开洛阳南下。 消息有一定周折迟滞;加上近期斥候、细作打探到的消息,最近正有大批贼军到许昌。秦亮据此判断,司马师慢了一步、遂放弃了封锁颍水,已调兵入许昌。 许昌乃大魏五都之一,汉献帝最后的都城,是一座大城。城中本身就有一些驻军,附近的襄城有屯田中郎将;秦亮遂猜测,司马师到了许昌后,迟早能集结起三四万人、难度不大。 勤王前军也不到四万,还分驻四五座城、要保护好军粮。此时勤王军突进的速度,大概要减缓下来了。 秦亮翻开各种地图看位置,地形他都知道,图上主要标注的是城池、河流,以及简单的山脉示意图。 许昌是颍川郡的郡治。颍川郡、以及东北面的陈留国,都是大魏朝的心腹之地,城池非常多、人口稠密,情况很复杂。不过陈留国属于兖州刺史部,令狐愚过去了多半还管点用。 只考虑了不到半个时辰,秦亮便派人召王飞枭、令狐愚到乐嘉议事。 秦亮先介绍了最近收到的消息,便直接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策略:立刻北上,进攻许昌! 邸阁厅堂上,几个人顿时住嘴,一起转头看向秦亮。 一向支持秦亮的王飞枭很快开口道:“我们三四万人便要去攻重镇,兵力会不会少了?” 到场的桓范也是一脸惊诧。 国字脸令狐愚皱眉起来,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不如等二舅的大军来了,我们绕行陈留国,从北面去洛阳。陈留国许多官员,与我的关系都挺好。” 秦亮看了一眼令狐愚,顿觉表叔的军事见识实在一般,便道:“等到外祖的人赶到,贼军也会有更多的人马。何况许昌有司马师,我们就这么绕行,司马师径直南下,把我们的军粮给截了、再断后路,我们便会立刻军心动摇。洛阳东面有汜水关(虎牢关),一旦我军不能马上进关,后路又被断,最后还是要攻城攻坚。” 王飞枭道:“我军假意走汝水北上,引诱司马师出城拦截,再与之大战何如?” 二叔这个说法,至少比令狐愚的主意要靠谱。不过秦亮稍微一想,便道:“只要许昌还在司马师手里,颍川郡各城便不会轻易投降,汝水之上的襄城、郏县等多个城池都是坚城,还能分兵守城;等我们一个个攻下来,洛阳的更多援军都到了。何况留着司马师,还会威胁我军粮道。” 王飞枭点头道:“只是我军兵力,确实不太够。” 秦亮不动声色道:“双方的兵马都不够,就这点人。而且时间并不在我们这边,洛阳的兵员潜力更大,我军在正面必须速战速决。” 他展开地图,请几个人上前,接着说道:“另有徐州下邳的石苞、荆州安城的韩观,都可能从侧翼威胁我军。此时他们可能要先问青徐都督胡质、荆豫都督王昶的意思。其中的石苞由司马师一手提拔,此时说不定正在召集徐州兵马。 只要这两地的兵马出动、从两翼靠近,司马师又在正面伺机而动,局面立刻就会急转直下。我们可以等后续屯卫大军北上,但司马懿必定也在洛阳换将、设法控制新五营。 而许昌等地有许多‘士家’,都是洛阳中外军的家眷。待我们控制了洛阳军的部分家眷,司马懿想尽快恢复中军战力士气,亦会更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 秦亮稍作停顿,又用肯定的语气道:“当今许昌城名气很大,攻入许昌,赢下首战,震慑四方墙头草。一战扭转局面!” 王飞枭神情凝重,想了想道:“殿下与阿父叫仲明掌前军,只要仲明下令,我们定当遵命。不过此事,也应派人日夜兼行、急报寿春。” 令狐愚看向秦亮,也点一下头。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二位还认我的军令,军中总得有个人决策,那便聚集兵马,准备克日北上许昌!” “呵!”桓范忽然苦笑了一声。 此人之前是大司农,但也做过刺史、有带兵的经历,应该也懂兵事。秦亮看了桓范一眼,却没问他的主意,反正桓范现在也没兵权、不需要管他的看法。 桓范犹自道:“大将军是惧战,秦将军却冒进,终究是年轻气盛。” 秦亮皱眉看着桓范。心说这桓范确有见识,但毛病也不少,除了私德挺差,还自命不凡。现在他都成丧家之犬了,还能大言不惭! 令狐愚以前也经常进出大将军府,与桓范很熟悉,这时令狐愚问道:“桓公也觉得太冒险?” 桓范摇头道:“你们还要留兵守城,最多能出动三万余人,兵马或许还没许昌城里的人数多,有这么攻城的吗?” 王飞枭道:“可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有仲明站出来决定大事,总比争吵不休、逡巡不前要好。” 令狐愚听到这里,也点头称是。 秦亮冷冷道:“不能只看人数,此时洛阳刚经大变故、司马师率领的中外军士气必定不高,剩下的人大多是屯田兵,远不如我们扬州前军精锐。既然已经决定,何必再瞻前顾后?” 王飞枭与令狐愚面面相觑,片刻后便向秦亮揖拜、答应奉命。三人遂跪坐在原地,相互执礼。 几个人起身后,秦亮送两位长辈到外面的台基上。王飞枭与令狐愚告辞离开了。 桓范一直在秦亮的军营里呆着,这会也与秦亮一道、站在台基上目送两个大将。 沉默了一会,秦亮才转身道:“趁洛阳和东西各地方诸侯、都没反应过来,灭掉司马师,此时才是最佳时机。形势如此,不得不冒险。” 桓范看了秦亮一眼:“此役秦将军若能胜,我给汝磕三个响头!” 秦亮尴尬道:“我的年纪比桓公小那么多,怎好意思受之?” 桓范愣了一下,俄而便笑了起来,笑得身体抖动,却又有所克制,加上他须发枯槁、其貌不扬,模样看起来着实怪异。 秦亮只是看着他,完全没有笑。 桓范终于忍住了笑声,喘口气道:“秦将军勿怪,我不是笑秦将军,是笑命数。大将军未败之时才有优势,而秦将军的选择确实并不多。我亦望秦将军能得天助,若真如此,磕三个头算什么?” 秦亮不置可否,抬头观望着台基以外的景物。 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一些屋顶。小小的城中,一片宁静。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刃之剑 在乐嘉城议事时,王飞枭就说、要快马奏报寿春。 两地的消息传递非常快。从乐嘉到淮河北岸、是一片平原地,沿颍水的大路又直又平,沿途的县驿和亭舍也有备马;王飞枭的奏报当天出发,连夜赶路,第二天就到了寿春。 秦亮的干法也是快得惊人,从淮南出兵、还不到十天,他们已经占领了汝阳、乐嘉等地,北上进军已有六百里。 寿春的人们听说前军得到了一两千万石粮食,正没高兴两天;这会扬州的兵屯、都远远没有召集起来,秦亮竟然又要打许昌重镇了! 王凌得知消息,急忙从外郭赶回了都督府。儿子王广、王金虎以及诸文武上前见礼,都在邸阁门口议论纷纷。 也有的人认为兵贵神速。但更多人搞清楚了兵力对比、竟然要攻城之后,都劝说王凌、赶快发急令去前方,劝阻秦亮轻敌冒进。 前军虽然只有四万人,不足扬州兖州能调动的兵力一半,但精锐几乎全在前面。一旦精兵折损,就像一把剑没有了剑刃、一只老虎没有了爪子,剩下的大量兵屯,很难再有苦战之力。如果秦亮此役战败,那么扬州军首次大战、既可能是最后一战。 攻城这种送屍的活,正应等大量屯兵到达之后,让屯兵去爬城填命,反正死了还可以继续召集。扬州是大魏东线前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兵屯。 甚至有一个属官懊恼地说,当初王都督应该亲率前军,寿春的军务,可让王飞枭、王金虎主持。 这时王金虎却道:“阿兄、表兄都在前方,精兵几乎都在他们手中,仲明麾下只有数千兵屯步骑、以及一千骑兵别部。若无阿兄表兄赞成,仲明也打不了许昌阿。” 听到这里,王凌立刻点头道:“战事是不能久拖。胡质回信说,石苞已经把我们的信使给砍了。看来石苞已经蠢蠢欲动,洛阳的兵马也很多,拖延下去确实不利。” 立刻有好几个人点头赞同。 王凌忍不住又喃喃道了一句,“这时候,如果秦仲明真能拿下许昌,那便太好了!” 司马师做过护军将军,他能最先召集的洛阳中军、必定是中外军中最可靠的那一批人,打掉这股兵马,司马家将会非常难受。 许昌又是洛阳南面的门户重镇,大量“士家”都在许昌等地。王凌军如果拿下这些人质,手里也有郭太后,到时候谁是朝廷就说不好了。 而且这样的仗、如果扬州军都能赢的话,周围那些都督刺史要选择哪边,考虑的时候可能又不太一样了。 好处王凌都看得到。只不过攻城的兵力、一般要远大于守城方才行,众人实在不知道、秦亮该怎么拿下许昌。 王金虎的声音道:“仲明五百兵就敢阻挡蜀军数万大军,现在有了几万精兵,敢打许昌,倒不让人觉得很意外。” 旁边的武将立刻附和道:“秦仲明的胆子确实很大。” 前方的王飞枭、寿春的王金虎都支持秦亮,这时王凌便转过头,看了一眼王广和王明山。 两人已经逃出了洛阳,什么都没带,王广只带了他的儿子。两兄弟的文采是不错、王明山的书法也很有名气,不过他们都没带兵打过仗,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长子王广可能要有见识一些,毕竟王凌在青州的时候、王广一直在身边辅佐,见过不少世面。 但若要问王广的看法,王广根本不赞同起兵,因为这种事、是拿王家全族的性命在冒险,王广是绝不愿意干这种事的。 只不过王家心腹劳精到了洛阳后,不是问王广的意见,而是通知他、扬州要起兵了,催促他快跑。那他当然没有办法了,只得和弟弟一起跑路,不然留在洛阳实在是凶多吉少。 这时有部将道:“秦将军治军有方,短短十日之内,庐江郡又有数千兵屯聚集出发,已至芍陂渎西。仆往观之,队列整肃,行军有章。郡守不在,兵屯尚能如此,实在难得。” 王凌想了想,便道:“公美,汝带剩下的一万中外军步骑,明日便开拔北上,到了前方便听从秦仲明、统一调遣。” 一嘴络腮胡的王金虎拜道:“喏!” 这下王凌在寿春几乎没有精兵了,只有陆续聚集到寿春的屯兵。 如此一番周折之后,秦亮反而掌握了决定胜负的最大兵权! 虽然秦亮在扬州很有名气,但终究是年轻、资历浅,从未有过统领大军的经历,所以先前有人懊恼、王都督应该率领前军北上,正是这个缘故。 然而情势紧迫、此事本来也是秦亮在主谋,关键是他那前军主将是郭太后给封的。起兵若无郭太后出面,王凌没有虎符,想调兵出动都很有难度,所以大家还是愿意听郭太后的意见。 于是王凌一时也不好调整兵权,他考虑到两个儿子、一个外甥都要去前面辅佐秦亮,只能安慰自己:希望秦亮的能耐、真如名气一样靠得住! 王凌意识到事态严重,便道:“此事须得禀报殿下。” 属官和诸将只得留在前厅,王广父子四人去内宅,来到郭太后居住的庭院。 庭院里数十妇人居然拿着剑、正在那里练习,见到有人进来才停下,弯腰向廊道这边揖拜。王凌看着这场面,心道:扬州没人吗?连妇人也拿着兵器。 通报之后,殿下召王凌等人入见。 王令君、王玄姬等人都在殿下的房中,殿下则跪坐于帘子后面,只能隐约看到个人影。 王凌父子几人先向帘子俯拜稽首,殿下的声音道:“彦云等不必再行此大礼。” 这时王令君等人,才上前揖拜王凌父子。 玄姬注意着王广,一连看了他几眼。玄姬或许是想问白夫人的事,然而王广连他新娶的正妻都没带、王明山也没管自己的结发妻,怎么可能顾得上王凌的一个妾?实际上若非看到玄姬,王凌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在洛阳还有个妾。 玄姬大概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终究没有言语。 不过如今看来,公渊不带诸葛氏也没什么错。那诸葛诞简直靠不住,刚刚联姻不久,遇到大事就自己跑了! 他嬢的,这亲家完全不如孙婿。不管秦亮干的事如何叫人忧心,起码秦亮是提着脑袋冲在最前面,跟那些见势不对、只顾自己的人不可相提并论。 还有王凌的部将杨弘,乃祁县同乡,王凌一直引为心腹,不料关键时刻也跑了。 此时此刻,别的什么都已不重要。谁是盟友和心腹、谁是虚情假意,现在这种堵上全族性命的时候、确实才能一下子分辨出来。 王凌收住走神的心思,径直道:“禀殿下,秦仲明为前军主将,今日派人回寿春奏报,他要攻打许昌了。” 帘子后面没有多大反应。 王凌便又陈述利害关系,大致是说,时间太短、后续大军未能跟上,精锐尽出,输了大家都要完了。此役干系重大,所以要亲自前来奏报殿下。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传来:“我虽是皇太后,但诸公以我之名起兵勤王,如若勤王失败、我也没有好下场。” 王广道:“司马家真是太狠毒了。” 郭太后道:“金乡公主向司马师磕头,方得赦免。我若向他磕头,能得到宽待吗?” 王凌忙弯腰道:“让殿下及公主受辱,实乃臣等之耻。” 郭太后这时才说起正事:“秦仲明在做校事令时,曾献制盐良方。我在东堂召见他,彼时听到他的方略,便知此人有宰相之才。彦云有此孙婿,应当用人不疑。” 王凌揖拜道:“臣谨记殿下教训。” 郭太后端庄威严的声音道:“好。” 王凌听到这里,便拱手道:“臣请告退。” 郭太后道:“望卿等用心军务。” 王广等人纷纷拜别,一起后退了几步,然后走出房间。 令君与玄姬送到门楼方止,王凌叮嘱道:“殿下以身家性命保我们大义,恩重如山。你们是妇人,可以在殿下身边近侍,定要恭敬服侍,切不可怠慢。”二人揖拜,王令君道:“遵祖父之命。” 王凌不再管她们,走出门楼之后,他又不禁当着儿子们的面,仰头长叹了一声。 第二百二十三章 运筹帷幄 刚从武|卫营军营巡视回来的司马懿,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叛军已陆续进入洧水,要进攻许昌! 中外军的新任将军司马昭、卫瓘等人跟着回来,一起知道了消息。诸将震惊之余,司马懿的神情却变得微妙起来,缓缓地在地板上踱着步子。 诸将纷纷侧目,观察着司马懿。 司马懿此时的踱步并不急躁,沉思的模样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实则又像看到了机会。如果完全是个令人吃惊的坏消息,他的动作神态不会如此轻缓。 轻缓得好像在捕捉一只兔子,生怕动作太大了、会吓走小东西。 凭扬州、兖州二地的军力,想与朝廷正面对抗,实力有差距。但前期司马懿的处境非常被动,那是因为洛阳局面还没平定、王凌就先动手了。等司马懿得知事情的时候、叛军已经在路上,结果只能是被迫应付。 无论如何,战事部署不能跟着对方的谋划走。需要找到了机会、扭转局面,让王凌陷入被动应付的处境,那么形势就会渐渐回到洛阳这边。 许昌,可能就是这个扭转局面的机会。 司马昭的声音道:“阿兄在信中说,贼军的前军将军应是秦亮。” “秦亮?”司马懿微微有些意外。 司马昭道:“便是王凌家的孙女婿,儿在秦川和关中都见过他。” 司马懿点头道:“我知道此人。他是想引誘子元出城大战,速战速决。或是想引洛阳中外军主力尽快南下,趁我们没准备好,提前博个输赢。” 否则此事根本就是个儿戏。 王凌令狐愚有多少人马,司马懿一清二楚。王凌加上收拢的诸葛诞军、大概三万人,令狐愚有一万多人,即便庐江郡完全不留人驻守,也只能马上调集三四千守城的兵屯。 这么短时间里,王凌等人最多能动用这些军力。兵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要攻城不就是笑话吗? 司马懿没管许昌,而是转身看向卫瓘道:“汝去中书省要一份诏令,即可赶往襄城,监督典农中郎将、召集屯兵守城。随后我会再挑选洛阳中军,前往增援。” 卫瓘拜道:“喏。” 卫瓘才二十多岁,与司马昭的关系很好,却从未带过兵。他长得瘦、额头宽,个子也不高,看模样也不像是带兵的武将。 但司马懿一时间没什么好的选择,只能挑一些比较可靠的士族子弟。而与司马家关系好的士族多半是并州、河东郡人士,这些人多半也与王凌家有关系;这个卫瓘不是曹爽的人,因早年丧父、也与王凌家无甚来往,所以才得到重用。 雍凉、荆州倒有不少司马懿提拔过的人,一时半会却用不上。譬如邓艾,此时还在路上。 司马懿打了一辈子仗,此时在洛阳用将、反倒指靠了司马师干护军将军时的人脉。之前被曹爽打压、免职的中外军将领,司马师拉拢了不少。 加上中垒中坚二营以前是司马师直接统率,虽在去年秋被拆分,却还留有很多司马师的熟人;所以这么短时间内、司马师才能挑选出近两万人出动。 剩下的大多人,司马懿暂时无法信任他们。若是抵御外敌,这些人立刻就能用;而打郭太后号召的叛军,这帮人临阵倒戈也许不太容易,但怠战、逃跑是可以预见的情况。 在十万大军之中,百人将、屯长就超过两千人,光是换统兵大将不行,大将都不认识下面的人。需要时间,继续换中层将领,然后让将领熟悉、威服和拉拢更多的人。 如果做法细致一点,还得考虑明升暗降之类的作为,尽量减少将士们的抗拒情绪。或者恩威并用,渐渐让原来的将领识相表忠。只要三个月,中外军的情况就会不一样。 即便是一个月后、与现在相比也会有所改观,战力士气无法尽快恢复,至少人事会可靠很多。 于是司马懿又对司马昭道:“传信给汝长兄,不管贼军如何挑战,坚守许昌不出。挫其锋芒,再等一个月,局面亦会大不相同。” 司马昭揖拜应诺,见几筵上有笔墨简牍,径直跪坐过去,当场写信。 这时司马懿又结合眼下的情况,用教训的口气道:“用兵最简单的问题,目的越保守、越容易成功。防守会比进攻容易,即便是在野外相遇,防守的一方也会占据更大优势。更何况是守城,只要子元不出城,叛军即便有十万人,一时也别想拿下许昌。” 司马昭道:“儿记住了。”司马懿埋头看着几案上的图,豫州谯郡就在石苞军的西侧。只要石苞进入谯郡,则可威胁陈县、颍水等地,稍等十来天,石苞就可以牵制一部分叛军。 最好的情况、还是叛军在颍水附近一面对峙,一面防备石苞。先耗时间,等待局面慢慢地渐进扭转。 不过秦亮忽然进军许昌,双方只能提前进入憿烈对抗状态,司马懿已没有选择、他不可能就这么放弃许昌,不然影响太坏了。 司马懿也不会让子元出战。子元军弱于叛军,急于出战,便打成了添油战术、此乃兵家大忌。 既不能弃、也不能战,那便只能守。秦亮此举,其实已经把司马家逼到了没有选择的地步。所以此时从策略上看,司马懿仍然处于被动应付的阶段。 不过子元军守城的赢面极大,除非子元中计、按捺不住性子率军出城大战。以司马懿对儿子的了解,这种可能不大。 虽是被迫提前开战,但此役的攻防战之后,只要子元守住许昌一月,局面将会完全转变! 秦亮这些年轻人,一朝掌权,便急不可耐、上来就赌上生死,只能靠胆子大豁得出去。 司马懿看着图纸,心道:洧水、颍水之间,必是叛军之死地。 司马懿缓缓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把目光移向地图上更远的地方。青徐、荆豫离得最近,特别是豫州宛城、安城,徐州下邳的人马,十日之间就能进逼颍汝水域;在接下来的生死大战中,作用应该最大,得尽力争取。 离豫州战场稍远的地方是冀州、并州、幽州,距离越远,影响的时间也更远。毌丘俭、程喜这帮人,也不能让他们反叛,否则打完了王凌还没结束,这仗没完没了、夜长梦多。 还有个重要的地方是雍凉之地,那地方能威胁洛阳的腹背。 其中夏侯玄是关键人物,其结交甚广、还能影响毌丘俭等人,司马懿的想法是暂时稳住他。郭淮也很重要,在雍凉地的旧部极多,他虽然是王凌的亲戚,却可以争取一下,让郭淮起到更大的作用。 司马懿运筹着全局,心道:秦亮只能靠王凌的信任、暂时主兵事,只能一时占据某处先机。许昌之役后,先机也不会再给他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同的姻亲 司马懿写给夏侯玄的信,几天前就到了长安都督府。 这会在陇右带兵的征蜀护军夏侯霸、也来了长安,说是禀报军务,实则必是为曹爽被杀之事而来。 夏侯玄是夏侯霸的堂侄,又是雍凉地区官位至高的一方诸侯;夏侯霸在大事上,都会想找夏侯玄商量。 叔侄二人来到了邸阁中的一间房中,夏侯玄便先拿出司马懿的信、给堂叔看。 堂叔夏侯霸看罢情真意切的书信内容,却大骂道:“被驴的后腿踢了脑袋、才相信司马懿!” 夏侯玄看了堂叔一眼:“如之奈何?” 堂叔顿时答不上来。 夏侯玄的亲妹妹夏侯徽、是司马师的结发妻,但司马师这个妹夫,平素对夏侯玄的态度有点冷淡;反而是司马懿与夏侯玄关系不错。 大概是因为夏侯徽出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已经不在世了,婚事是夏侯玄这个做哥哥的、与司马师的父亲司马懿在商量操办。一来二去,辈分虽不同,俩人的关系却亲近了不少。 夏侯玄想了想,便道:“司马懿或许会留些情面,等司马懿离世,后面的事便不好说了。”他停顿了一下,“另外,扬州王凌起兵了。” 堂叔在陇右离得远、消息可能会慢一些,一张阔脸上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显然刚刚才从夏侯玄这里听说。 夏侯玄皱眉道:“邓艾已经去洛阳了,堂叔不知?” 堂叔道:“邓艾没向我禀报阿!” 夏侯玄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在雍凉之地,他虽是最大的雍凉都督,堂叔夏侯霸则是位列第二的大将;但这边很多将领都是司马懿、郭淮提拔的人。不时就会发生这种事,就像邓艾离任、招呼都不打一声。 特别是夏侯玄,以前从来没到雍凉当过官,曹爽把他调过来、直接就干到了雍凉都督,两州之地文武官员极多、到现在他连人都没认全。夏侯霸之前倒是在西边打过仗、做过官,但他督军陇右也才两年,同样是因为曹爽的提拔。 堂叔回过神来,又道:“这才多久?消息传过来也要几天时间罢,事情便是洛阳兵変才几天、王彦云径直起兵了?” 夏侯玄看了他一眼,道:“是。” 堂叔顿时有点蠢蠢欲动,但在雍凉地区,要是不拉上郭淮一起,那便很难干成什么大事。把郭淮砍了也不行,等收拾好他手下那帮人,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果然堂叔小声暗示道:“郭淮与我有隙,不过他是王凌的妹夫。” 夏侯玄不置可否,不动声色道:“堂叔觉得,王彦云能成吗?” 堂叔道:“这个时候我们不动手,以后更没机会。” 就在这时,厅堂里进来了个夏侯玄的家奴。夏侯玄便回头喊道:“这边。” 家奴走了进来,说道:“扬州的信使求见,欲求见将军。” 夏侯玄与堂叔对视了一眼,便道:“有请。” 没一会,信使就被带到了房间里,向在场的两个将军见礼之后,信使把一只泥封盖印的竹筒呈上。夏侯玄看向奴仆,道:“打开。” 家奴从里面拿出了一份帛书、一份放在纸封里的信。 夏侯玄一看帛书,脸色顿时一变,吃惊道:“皇太后殿下的诏令!” 两人遂把帛书放在木案上,一起当着信使的面俯拜稽首。堂叔动作快,先双手去拿了帛书,夏侯玄只能先看书信。 刚才夏侯玄看到诏令之时、已感惊讶,此刻看到这封秦仲明写的信,他的脸色更加难看,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秦仲明在信中写,司马师杀了他的结发妻夏侯徽! 还有理由。其一,司马师的第二任妻子吴氏,刚进门就被休了。司马师想与羊家联姻并非主要原因,因为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才几天就休妻;主要原因是吴氏刚到司马家,便打听夏侯徽的死因。 其二,夏侯徽公开的死因是染上瘟疫。信中叫夏侯玄再想想,当时除了夏侯徽死于瘟疫、司马家还死了谁?瘟疫是会传染的,染上的人经常全家都会死、或者只有少数人幸存,司马家却只死了夏侯徽一个年轻人,非常奇怪。 其三,秦仲明声称,他做校事令其间,拉拢到一个司马家的奸细;奸细透露密事,说司马师毒杀了发妻。 最后一条理由无法证实,但前面的道理一点破,夏侯玄顿时觉得颇有道理! 这时信使道:“秦将军十分钦佩夏侯将军的才能,夏侯将军对九品中人法的见解、十分独道……” 夏侯玄感觉有点眩晕,摆手道:“汝先安顿歇息,随后再见面。” 奴仆立刻道:“客人请。” 信使只能揖拜道:“仆静候将军召见。” 堂叔见状,放下诏令,伸手把书信要了过去。 夏侯玄的神色十分怪异,似哭非笑,“阿妹对司马师死心塌地,我只要说司马师一点不好,她便要与我争执。”他渐渐地情绪开始失控,顫声道,“我与司马师关系不好,或许反而是因为联姻,我妒忌司马师!阿妹对他太好了,比对自家兄弟好百倍。” 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非常珍稀的一只玉碗,别人拿去装狗食、还顺手给摔了!比那更甚,因为无论什么物品、也无法与亲人相比。 堂叔看罢,问道:“此事是真的?” 夏侯玄摇头道:“我想看着司马师的眼睛,当面质他!” 但他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否则不会如此反应。 除了秦仲明说的理由、有道理之外,还有一点最重要,秦仲明一个几乎毫不相干的外人、怎会知道这些事?若是空穴来风,秦仲明怎么能忽然想到那些陈年旧事? 必定是确实有司马家的人泄露密事,有迹可循,外人才能察觉! “司马师!你他嬢的不得好死!”夏侯玄在地上走来走去、完全上头了,使得他一个名士、已经骂出了脏话。 夏侯玄忽然道:“这里正好有殿下的诏令,堂叔也想起兵?” 堂叔夏侯霸愣了一下,不动声色道:“先试试说服郭淮。” 夏侯玄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又忽然看到桌案上摆着司马懿的书信,便“呸”了一声吐了口唾沫在上面。 夏侯玄本来就是性情中人,爱恨都很清晰。这会他想起,这几年与司马懿保持着书信来往,以姻亲的关系继续相处,还为了司马懿的事、几次劝说过曹爽。夏侯玄顿时感觉腹中一阵翻滚。 ……郭淮虽是雍州刺史,位居夏侯玄之下,但他得到的重视更多。估计司马懿、王凌、秦亮等人都知道,郭淮一直在西边当官,在当地的人脉不是夏侯玄能比的。 不仅郭淮收到了诏书和书信,连他的妻子王氏也收到了信、不止一封。 王凌的书信是给郭淮的,自然是晓以大义和情分、约他加入大事。而给郭淮妻王氏的信,却是两个小辈,秦亮与王令君的手笔。 秦仲明在长安的时候,好像与他的外姑婆相处不错,在信中叙旧,还提起祁县老家的竹林之类的细枝末节。看似不相干的内容,实则应该是表明他很重视外姑婆、连闲聊的细节也记得。 当时郭淮不想秦亮回去乱说话,专程叮嘱妻子劝说秦亮,王氏有求于人,自然对秦亮会比较殷勤,如此二人相处得不错。 如今处境已反过来了,秦亮想让王氏劝说郭淮,于是在书信中十分讨好。 王氏果然来劝郭淮,要郭淮起兵帮助王家,因为这种事姻亲也脱不了干系。 但郭淮考虑到、他与司马懿共谋过一些密事,司马懿应该还算信任自己。什么脱不了干系,似乎没到那一步。 主要的疑虑,郭淮也对妻子明说了:“王彦云赢得了仲达?” 王氏道:“二哥也是能征善战之人。” 郭淮却摇头道:“舅兄老了!我刚得到消息,扬州精兵的兵权,竟在秦仲明之手,舅兄是不是糊涂了?” 王氏的神情有点奇怪,问道:“秦仲明不是善军谋吗?他在秦川中还立了大功。” 郭淮道:“带几百人,与统率几万人,能比吗?秦仲明才二十多岁,何时带过那么多兵,何时打过大仗?汝是妇人,不懂这中间的区别。” 王氏脸色苍白道:“若二哥失败,会被灭族,我也会被杀。” 郭淮道:“那我们也没必要、陪着舅兄他们一起死!我们要为几个孩子想想。” 王氏顿时身体一软,无神地跪坐在筵席上,俄而她的眼睛里露出些许侥幸,“二哥他们起兵很快耶,真的没有机会吗?” 郭淮神情复杂道:“没人在战场上赢得了司马仲达,能赢他的诸葛孔明,已经死了。显而易见的事,何必再去送屍?” 王氏哽咽道:“秦仲明不在三族之内,他也帮我们王家了。” 郭淮道:“秦仲明不一样,他像是王家的赘婿,唯王家马首是瞻。这不,王家一有事,他便冲在最前面,生怕死得不够快。” 王氏终于完全不讲道理了,犹自哭求道:“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夫君帮王家一次罢。” 妇人就是这样,道理说不通,郭淮毫不犹豫地说道:“胜负一目了然!我们不为自己想,也要考虑几个孩子,以后汝去了,至少还有人祭祀。”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不干人事 二月十四,许昌东南面的新汲县、洧水东岸的鄢陵县投降。王飞枭、令狐愚在新汲县完成了首次聚集,聚众近三万人,然后一起向北进发,径直逼近许昌。 秦亮部则带着船、已经循着洧水北上,到许昌最近的地方才停船,接着便用马车开始运送各种木头部件。 最大的是几根长木柱、两头做得粗细差距极大,得用牛车拉,还有一些士卒在两边扶着、保持木柱平衡。马钧带着都尉府的人也到了,他们要现场监督人们组装。 秦亮当然准备了大型攻城器械,也幸好有水路运输,还顺风,否则要运输这些木头、不知道多慢。如果没有这玩意,秦亮不可能决定进攻许昌,他的脑子又没有毛病。 但不管怎样,抓紧时间逼洛阳逆军决战、前期的这种战略思路没有错! 要是没有攻城兵器,王飞枭在乐嘉提出的策略倒是可以考虑,不过需要改得更激进一点。直接从襄城、郏县那边进逼洛阳,司马师不见得会来拦截,可能会先想着断粮道和退路;勤王军应抛弃粮道,孤军深入直接进攻洛阳,赌一把洛阳军的立场和士气。 有时候看似疯狂的冒险,反而是在抓住时机。不然别人一个两百斤的壮汉,非要叫你一个百斤重的瘦子、扎好马步四平八稳对轰拳头,这叫公平吗? 没人再讲公平,不择手段弄屍对方才是正事! 秦亮如果能做出马克沁、也会给司马家安排上,不过他做不出那种工业武器,木头做的投石车、在马钧的完善下倒是做出来了,而且不止一种。 生存压力那么大,如果有条件搞出来的东西不安排,那才是非要与自己过不去。 三路勤王大军抵近了许昌城北,什么都不管,径直开始修工事。大群人在离护城河一里多地外、修建军营营寨,还有很多人到前面去挖沟壕,设藩篱鹿角。 村庄里的人已经跑了大半,剩下的老弱被发了一些粮食、叫他们去投靠亲朋,大军直接征用了房屋。平原上的麦田被践踏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勤王军比不上当年曹操、践踏农田要砍头,但也没像曹操一样到了一个地方就屠城,大伙把百姓赶跑反而还发了一袋口粮。反正都是抢来的屯粮,运输也主要是走水路。 天气晴朗,古朴壮丽的许昌城外,很快已是尘土弥漫,好像召集了无数民壮在修运河似的。风一吹,春天绿茵的大地上、亦是飞沙走石烟雾沉沉。 勤王军修得都是简陋工事,主要是防备城内的骑兵忽然冲出来、快速反击,所以沟壕、鹿角才是重点。两天之后,工事和营寨早已完工,组装的投石机也成型了,马钧等人正在调试。 投石机结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个大杠杆。不过要设计得精巧,也要有点技术,马钧竟然给后面按上了两个大轮子,不愧是木轮机械方面的专家。 轮子不是用来移动投石机的,而是带着滑绳,用来拉动杠杆。就像水排一样,只需两个人、分别在两边踩动大木轮,即可将前方的巨大重力筐吊上去。 秦亮站在鹿角后面观望着许昌的北城,城上站了很多人、也在望着城外的人们。 两边相互观望、大眼瞪小眼,已经有两三天时间了,愣是一箭未发,因为够不着。城上还摆了许多守城的器械,似乎还有多发床弩,也没开动,应该是距离远了。 离得太远、城楼上的人都戴着头盔,这边又有尘土烟雾影响视线,秦亮想仔细找找司马师,但只找到个疑似的人,看起来像、但又不能完全确定。 许昌没有瓮城,但城楼两侧有两座凸出的阙楼、用于保护城门,城楼阙楼上还布置了牛皮帐,那玩意很有韧性、能抵挡一般的石头和抛射的箭矢。 秦亮在大魏就没见过瓮城,大城如洛阳、寿春都没有,吴蜀两国估计也无。此时人们还没想出瓮城的法子。 只有两边的阙楼、却是特色,后世的宋明古城都没有这种阙楼,造型古色古香、确实很好看。 这时王飞枭找了过来,下马道:“秦将军,我们是否要派人上去挑战?” 秦亮摇头道:“不必了,去叫他出来打,他反而以为、我们想骗他,更会打定主意缩在城里。” 王飞枭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好罢。” ……司马师确实在城楼上,每天都要来城上多次,观望城外的光景。 他与众将士都在琢磨远处的那五架木头,已经建得像楼一样高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有点像是投石机,但又没见过。 “叛军想干啥?”有人嘀咕了一声。 司马师随口道:“应该是想攻城。” 只不过他确实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攻城部署。 叛军根本不围城、却只在城北修军寨,他们也没法围、兵力不够。许昌内城是曾经的皇城,外郭城墙长达九里有余,三四万人想围这种大城、难度很大,分散了兵力还容易被反击。 对方也不上来叫骂挑战,整整两天过去了,只顾在外面挖沟、摆弄那些木头。气氛十分诡异。 这样的境况,反而叫司马师心里犯嘀咕,不知道那秦亮想干什么。而且叛军从东边的洧水上来,却不打东城,偏要跑到城北来。 司马师甚至怀疑,叛军部署在城北的意图、是不想让他跑! 因为许昌三个方向都有河流,只有北面能往嵩山附近,洛阳也在西北方。 司马师看了很久,已经关注到了城楼正对面的鹿角,那鹿角后面站的人极可能就是秦亮,尘土朦朦胧胧的看不太真切,但看身材隐约有点像。 这个秦亮从来不干人事。现在司马师才觉得、此人的行为越来越奇怪,经常叫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譬如这次打许昌,司马师听到消息后都有点不敢相信。如今他却真的来了、就在城楼下。 司马师大胆猜测,郭太后跑到扬州、说不定也与秦亮有关。因为从诸葛诞的描述里,秦亮可能是这次扬州起兵的主谋。 这时部将的声音道:“看起来不是投石车、便是云梯,听说马钧去庐江郡做官了,此物乃马钧所造?” 另一个人道:“马钧做了那么多年给事中,他若什么都会造,早就造出来升官了。”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了“叽咕哐当”的声音,接着一枚大石头便飞到了高空。众人纷纷抬头观望,顷刻之后,那石头径直落到了城墙墙角,“咚”地一声巨响传来。 顿时墙角上的包砖、泥土四溅,大石头直接砸进了地面,出现了一个大坑。众人顿时哗然。 这他嬢的是什么东西? 没一会,远处又有一架木机开始转动,那木杆后面迅速翘起,又有一枚石头飞了过来。这次石头直接从城楼上飞过,好些将士都下意识地往下一蹲,好像生怕石头砸到脑袋似的。 片刻后,后面的城里传来了一声巨响,轰然的声音中,好像房屋被砸中了!这么大的石头,什么房屋能挡得住?恐怕直接就塌了。 众军都面露慌张之色。司马师立刻喝道:“不过是大一些的投石车!” 大伙见司马师面不改色,总算消停了一点。 其实司马师心里也很慌。他很快就明白了危险:只要这些石头陆续砸中城楼、阙楼,把楼顶给砸塌了,让楼上站不住人,那城门还守得住吗? 城门全靠城楼和阙楼自上而下的防守、有各种重型器械,但若无人阻挡敌军靠近城门,城门肯定守不住,在冲车的撞击下必倒! 正想到这里,忽然又有三枚石头飞来,都没砸中城楼,但已经离得不远了,无论砸到那里,便是声如雷鸣!土石横飞。 过了一会,第二轮石头来了,这次有一枚直接砸到了城墙上!“轰”地一声巨响,城墙上的女墙直接塌了一片,砖石翻滚,还有人惨叫。一架多发床弩直接被掀到了半空,在墙上“哐当”乱跳。 司马师瞪圆了眼睛,只觉眼皮发跳。 完了,完了,这下能守住城? 司马师心中百感交集,他见巨大的投石机结构不简单,情知那东西不是一个月半个月能建造的,必定是在庐江郡就已经造好了。马钧会造轮转投石机,又在庐江郡做官,多半与马钧有关。 秦亮显然不是今年才开始军备,或许早已心怀叵测!司马师暗骂:我怎么就看走了眼? 投石机显然可以通过观察石弹落地的位置、再调整远近。因为第二次石弹落地的位置、离城楼阙楼更近了,其中一枚还命中了城墙。 就这么让他们砸下去,要不了多久,石头就必定会落到城楼上。 果然有部将劝道:“将军先离开此地为好。” 司马师虽然还能沉住气,但此时明显有性命之危,他听到有人劝,立刻顺着台阶、故作镇定道:“我去调集兵马。” 说罢他便阔步往城下走去,步伐依旧没有表现慌张,却走得很快,生怕下一枚石头就从头上掉下来了。 将士们看到他走了,很多人都缩着脖子悄悄回头观望,一时仍不敢跑。 走下城楼之后,司马师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此时拿东西去堵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堵不住,木头的城门、用火烧都能烧掉。堵的东西能搬过来,叛军就能搬走。守城主要还是要靠城上的将士才行。 第二百二十六章 心慈手软 司马师走下城楼的这一刻,已经想到,该是出城决战的时候了! 驰道上的步骑成群结队在行进,一个参战将拍马上前、下马揖拜。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巨响,一枚石头从天而降,径直砸进了挨着城楼的一栋房屋。大道上有几匹马受惊,“嘶……”地发出鸣叫,忽然在路上狂奔起来。 不远处的屋顶立刻露出一个大洞,灰尘从破洞里腾了起来,没一会儿,“哗啦”一阵响动,一大片房梁筒瓦缓缓垮塌了下去。人群里一阵喧哗。 司马师看着这狼藉的场面,带着手下便拍马向南撤离。 城墙上下,不时发出的巨响,仿佛让地面在震动,又好似在擂击在司马师的心头。他在驰道旁边翻身下马,立刻分派出身边的士卒,让他们去召见诸将。除了守北门的将领,其它的大将都找来议事。 安排好事情,司马师心里不禁又暗叹了一气。 早知道叛军有那东西,他根本不会守许昌,不管怎样、暂时避战才是上策。 现在倒好,司马师感觉、自己完全是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别说事先的全盘部署、连局部的安排都不管用,决定全是临时做的。而且选择不多,这不就像是、别人给自己安排好的路? 司马师非常不喜欢被人摆布,但此刻心中的憋屈,又能向何人述说? 而且现在也别的没办法,让叛军这么砸下去,自己这边光死人、连敌军的汗毛都摸不到,军心都要被砸跨了。主要是最后城也守不住,城楼、阙楼一旦被完全破坏,很快城门就得丢掉。 司马师此时的脑子里“嗡嗡”直响,简直不愿意去想,几天就丢了许昌城是什么后果! 关键是许昌周围一片平原无险可守,现在连这两万精兵、也很难跑掉。 洛阳中外军新五营的兵员极多,若是在正常时候、随便就能调集起十万精锐;但现在不一样,司马师手里的这股兵马是最可靠的一批人,在此时十分珍贵。 现在还能一战,但开战的时机实在极为不利! 秦亮,你他嬢的!司马师在心里骂了不知道多少遍。 以前在洛阳的时候,秦亮无权无势、不过只是王家的姻亲,那时司马师若想捏死他、就像踩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偏偏让此贼躲过去了,让他侥幸成了点气候,做法便简直是毫无留情,直接把人往绝路上逼! 想想当初,秦亮只是在背后夸赞了司马师一句,司马师听到后便沾沾自喜;认识了这么几年,竟然一直对秦亮的印象不错。如今司马师真想扇自己一耳光,悔不该当初心慈手软阿。 大奸似忠,说得就是秦亮这种人!太会假装了。 不多时,几个大将陆续找到了司马师。司马师连郡府和县寺也不进,就在路口说道:“诸将应即刻聚集人马出城,从城西出,布阵与叛军一战。” 没想到所有大将都没反对,纷纷赞同,大伙儿显然都很不喜欢、躲在城里光捱砸。 司马师见状,强作镇定地沉声道:“叛军人数也不多,里面还有一些屯兵,且要守南顿、陈县等地的粮草。而我王师有两万精锐,加上许昌等地的驻军,大部出城,此役胜败未知也!” 众将揖拜道:“得令!” ……城外的勤王军大阵上,大部分人都坐在地上等着,此时只有几部投石机周围的人在忙碌。不过各部兵马都排好了队形,已经披好盔甲,戴上兵器,只要结束休息、大伙马上就能备战。 架起来比房屋还要高的巨大投石机,虽然结构以木头为主,却已有几分机械的气质。那粗壮的木杆前粗后细,转动起来、叫秦亮想起了挖石油的机器。 不远处就有一架投石机,两个短衣大汉站在两侧的大轮车上,双手扶着栏杆,正在卖力地瞪着脚下的大轮子。 两个大木轮转动起来,麻绳也立刻开始缠绕在轮子中间的木头上。看上去就像在纺线似的,只不过绳子更粗、纺轮更大。 连接在梢杆上的两股粗绳子、随之綳直,两根麻绳交汇在中间的滑轮上。杠杆尾端也慢慢降下来了,撬动着前面又短又粗的杠杆上升,将一大木筐重物举了上去。 一群人在那里捣鼓了一番,便有个人长声幺幺地大喊道:“备发……”少顷,那人又喊道:“发!” 爬在木架上的一个士卒闻声,用力一拔,便把一根铁销拔了出来,上面的两根粗绳、与下面的绳子连接处立刻就脱开了。失去了束缚的杠杆立刻开始转动,重力筐往下沉重地坠落。 随着“叽咕、哗啦”的声音,石弹绳兜拖着石球,从前方沿着轨道向后滑动起来,越来越快。接着杠杆后方飞快扬起,石球也随着甩到了半空。 “轰”地一声巨响,重力筐在前面忽然停下来,杠杆也随之竖在高空、戛然而止,但石弹却在惯性中停不下来,径直脱离了绳兜,向空中斜飞了出去。 力量非常大,整个巨大的木架仿佛都在颤栗。众人都抬起头,观望着那石头在空中飞去,然后砸向远处的城池。 这阵仗,比几十个人拽几十根绳子的投石方式、给力多了!因为这是把势能先积攒了起来,在短时间内爆发,更加威猛,还省了很多人力。 除此之外,秦亮还有扭力投石车,思路是一样的,先积攒势能、然后爆发。有了木轮专家马钧的技术加成,那玩意同样非常精巧,蓄力时也是用脚踩轮子,两个人上去蓄力就够了。 只不过扭力投石车的势能是另一种形式,主要靠牛筋等动物筋腱的扭力爆发,那玩意的射程、石弹重量都不如这个重力投石车,所以暂且还没使用。 这时传来了令狐愚的声音,令狐愚还在远处,便大声道:“这东西厉害了,几天就能砸翻许昌城!司马师守不住啦。” 秦亮闻声转头,从胡绳床上站了起来。但见王飞枭也与令狐愚一路,向这边走过来,三人遂揖拜见礼。 令狐愚笑道:“秦将军,我算是服气了!心服口服,五体投地阿!” 王飞枭道:“将军让马钧去庐江郡时,便是在准备今日之事罢?” 秦亮道:“我早就与二叔说过了,司马家要干大事,不反抗就得死!” 王飞枭感慨道:“每件事都叫将军说中了,兵変、大肆杀戮曹昭伯的人、南顿陈县有粮,神机妙算亦不过如此。” 秦亮道:“哪里哪里,只不过是因为、我看透了司马懿父子的行事风格。” 他转头看了一眼许昌城塌了一半的阙楼,又沉吟道,“司马师的选择已不多,今日便可能出城来战,游骑须到周围盯住他们。” 话音刚落,便有一骑向着这边写着“秦”字的大旗飞奔而至,下马拜道:“贼军出城了,在西城!” 王飞枭与令狐愚顿时面面相觑。 第二百二十七章 无名将精兵 这仗肯定要打!因为秦亮军有优势。 领兵大将们常常会有复杂的操作,算计谋略、地形、布阵、气候、路线等等,其实都是一个目的:在局部上想要以多打少、恃强凌弱。 现在司马师最多只有两万精兵,其他从许昌等地凑的人、他不见得敢放到前面。秦亮军则有三万多人,留守颍水流域的人马很少、主要是守南顿陈县的粮草。 至少在许昌,此时秦亮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以强击弱。 秦亮不想等司马懿准备好、然后率十万精兵南下摆开了硬拼,也是为了避免被迫以弱打强的不利局面。完全掌握了洛阳朝廷之后的司马懿、会具有碾压优势,等那个时候开战,以全国打一隅,根本不公平! 司马师的兵马从许昌城西出来,勤王军则在城北,双方的行进方向有个夹角。 如此并非正面对进的方位,便会造成两军接触时间的落差。令狐愚原本在右翼,往西南走,最先接触逆军;其次是秦亮部,在中间的投石机附近,向西迂回调动,随后才能碰到敌军。 秦亮派了几个嗓门大的人,骑马上去喊了一阵话:殿下诏令,放下兵器投降者免罪! 目前看来没多大作用。双方没有太多交流,也无商量的余地,令狐愚的右翼军、变成了左翼,直接率先与逆军开打。 秦亮骑马跟着自己的几千人向西行进,他引项观望远处,那边已是人声鼎沸、“噼里啪啦”的弦声络绎不绝,空中隐隐约约能看到无数箭矢的影子。 这么多箭矢,显然两边都是偏军在交战。 令狐愚部、王飞枭部都是中外军,在组织和兵员上,与洛阳中外军如出一辙。两边同样的编制、装备,战法也极其相似,若非将士们故意穿了不同颜色的衣裳斗篷,等混战起来可能连敌我都分不清。 当年曹操的军队设计,一直影响至今。秦亮在实地观察、查阅朝廷案牍之后,感觉魏国中外军的配置,颇有点阿彻琼斯对古典军事体系的解析意味,以突击、投射、阵列、散兵划分兵种。 不过魏军是大兵团混编,一个满员单位的部,人员是一万一千三百多人。里面的主战兵力编制只分两种,正军和偏军。 正军是阵列重步兵、近战突击骑兵混编,称为精锐,因为敢冲锋;当年曹操的虎豹骑就是这种精锐,但虎豹骑不是纯骑兵、主力却是阵列重步兵,现在虎豹骑已经改编成了武|卫营。 偏军则是弩、弓轻步兵,游击轻骑、远近战散兵组成,负责投射和辅助作用。 令狐愚的人马交战之后,双方一直在放箭,肯定就是偏军的交战,正军是突击军、没有那么多投射武器。 秦亮率众约五千多人,一直在向西迂回。他不可能从令狐愚后面挤上去,那样挤作一团发生拥挤踩踏,不用打、自己把自己挤跨了! 本来他的手里,包括文钦部、共有六千多人,但里面有一千多人不是战兵。他们是干运输辎重、勤务的人和工兵,还要干急救医疗之类的杂务,拼命的时候并不上阵。 秦亮军渐渐到了逆军西北侧之后,战斗就不是左翼那个形势了。他的合成旅小编制,跟魏军主流配置根本就是两回事。 合成旅的组织度更高,但受限于条件、也有弱点。其一,散兵近战格斗的技巧比不上中外军,如果发生步兵混战、便只能靠士气硬撑。其二,庐江郡缺少弓箭手,特别是骑兵弓箭手、便少了轻骑的配置。 于是秦亮下令,杨威、熊寿按照训练的方式稳妥作战。又拍马找到文钦,叮嘱他:“文将军别忘了,中军鸣角、黑旗挥舞便立刻撤退。后面有步兵压阵,切不可浪战。” 文钦抱拳道:“喏!” 城西的平原上,这时的人马越来越多,像蔓延的潮水一样,不断向西扩张,将战场的横宽陆续铺开。只能平面展开的战场,唯有如此才能提高效率。 什么八卦阵、雁行阵之类的大阵布局一概没有,靠近就开干。左翼已经干起来,右侧的双方还没走近。两军是边打、边布阵! 果然逆军首先上来的、多半是偏军。多是弓箭手和弩手,中间的弓弩手成队列,轻骑散兵在前面游走,等待秦亮军第二部进入射程。 但就在这时,秦亮军用驽马拉过来的扭力投石车上来了!人们解开驽马之后,推着投石车上前,便脚踩木轮上弦。 “砰砰砰……”的牛筋强力释放,扭动着杠杆,许多石头直接飞到半空,往大片敌军头上落下去。战场上全是人,几乎不需要准头,只要射程够得着、就能造成破坏。 敌军阵中一阵动荡吵闹。但石弹的杀伤不大,经常还砸不到人,所幸只是射程比弓弩远。 对面那股敌军偏军没有被打退,反而向前逼了过来,准备逼近弓弩射程后放箭! 秦亮立刻转头道:“文将军先出!熊将军的骑兵准备。” “咚咚咚”的鼓声中,中军黑旗摇动。非常高壮的文钦提着大刀,带着大群马兵缓缓从兵屯步阵的左侧出动。战马还没跑起来,文钦骑马慢步向前的姿态、让他座下的战马步履也仿佛傲慢起来。 果然没一会,敌军的骑兵也出动了,两股敌骑从两翼蜂拥而出! 这时秦亮军第二部兵屯中间的鼓声再响,数面青旗摇动。兵屯两翼的骑兵也随之而出,汇聚到正面之后、直仆正面的敌军弓弩兵。 与此同时,兵屯部的阵列、私兵军阵开始向前缓慢推进。 “噼里啪啦”的弦声响起,密集如炸豆一样,对面的步射先是一轮攒射。 熊寿部骑兵前方先捱了一顿箭雨,马匹的嘶鸣、人们的惨叫随之响起,已有多人中箭落马,另有一些箭矢射到了骑兵的盔甲盾牌上,前方稀疏的骑兵像刺猬一样继续冲锋。 左翼文钦骑兵很快与敌骑交战了,刀枪棍槊挥舞,杀成一团,文钦率护卫左冲右突,很快占据了上风,驱逐着左翼敌骑。 右翼敌骑则冲到了中间,意图抵挡秦亮的兵屯骑兵。 顷刻之间,只听到“哐当”的各种撞击声,尘土腾腾之中,仍是人喊马嘶。夹着配重长枪的兵屯骑兵、拿着小圆盾,蹬着铁马镫,几乎没有用任何招数,直接冲穿了敌骑阵队。 许多长枪折断了的骑兵,从拔出了长刀,吼叫着拍马直冲。敌军偏军前部的游骑、散步兵直接散伙,掉头就跑,熊寿部骑兵从后面追砍,跟练习砍稻草人没什么两样、可能手感不一样。 快速的马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冲向后面的阵列轻步弓弩兵。 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前面的哗然之声。铁马扑上去,就像几匹独狼在草原上奔跑,拿着弓弩和短兵器的人群就像羊群一样、成群向后向面和两侧让开。 更多的骑兵冲上来,在人群里疯狂劈|砍,无数步兵掉头就跑,有些小方阵干脆一哄而散。 敌军后面多个小方阵组成的正军、终于上来了。得益于魏军长矛长短适中,突击多以疏阵,那帮阵列步兵速度也很快,直接冲上来要和骑兵硬干。 这时熊寿阵中的角声响起,数面青旗挥舞。中间的勤王军骑督见状,调转方向,再次反杀身后的敌骑。熊寿的阵列步兵也在缓慢抵近,形成接应之势。 秦亮骑在马上一言不发,看到此时的情况,心里已很满意。 毕竟这里没有名将,没有精兵。杨威、熊寿等人都是洛阳中军不要的弃子,兵员则是以前缺衣少食的屯兵,只有一群大魏国底层炮灰的抱团而已。 第二百二十八章 希望破灭 庐江军兵屯第二部主阵成横队排列,两千多步骑的战兵、摆开了一两百步宽。右后侧还有郡守部曲的横队。两部人马几千人,占据了很大一片战场场地。 后面的王飞枭部也过来了,他们照样没有挤上来了。王飞枭可能见庐江军的阵列稍显单薄,便留了一些步骑在后面做预备,然后大部继续向西面迂回行进。 文钦部骑兵、兵屯骑兵向两翼收兵。敌军的正军步骑尾随而至,从正面杀将过来了! 兵屯的阵列步兵在正面、列阵以待,最前面的是六个综合弩兵大队、共十二个屯。祁大就是其中一个屯的屯长,位于靠右的位置,而且他们在最前面。 总共五十一人的屯,分成了六排站立。大伙已经把箭矢上弦了,一个个瞪圆了眼睛看着前方的敌兵,神情无不紧张。 而这些士卒虽是屯兵,很多人也打过仗、上过阵,只是没被当成主力。祁大这个当官的,反而比手下的兵更没经验,因为他是第一次上战场!以前他只是个饭都吃不饱的屯民。他能做上屯兵的屯长,估计是军中缺底层武将,他识了一点字、而且个子高大容易被挑中。 祁大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呆站在原地,与兄弟们一起观望前方。 不过还好,上面的部曲将喊话了:“攒射准备!” 众军听了无数次这样的口令,几乎不需要想什么,便各自做好了姿势,前三排人蹲、跪、站端起了蹶张弩。“放!”一声大喊之后,百步宽的正面顿时箭矢横飞,密集的弩矢直飞出去。 恐怕很多人都忘记了要瞄准,但这么密的弩矢飞过去,数十步外全是人,果然看到许多敌军倒下了,人们的喊声更大。 祁大回过神来,喊道:“前后换队!” 他的话非常管用,平时大伙都习惯了听他的、相处得也不错。前三排的弩兵后退,后三排上了弦的弩兵齐步上前,顷刻之后,部曲将又喊:“攒射准备!” 换回来的士卒忙着重新上弦,祁大亲眼看到,旁边有个姓张的士卒双手在发抖,踩了许久、愣是没有把弩踩开! 前面已经再次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密集弦声,后排还有不少人没有上好箭矢。这时远处的马蹄声骤然变大,一股敌骑越过步军、直接冲过来了。 中间的部曲将声音道:“走两翼,换飞枪!” 祁大挥手招呼众人:“跟着旁边的队伍,走了。” 众人急忙拿着弩、向右转身跟着快走,有人娴熟地把弩收到了背囊,取下了背上的飞枪。但有些人、此时连简单的事也做不好,甚至把弩给丢了,将训练时的动作手法忘得一干二净。 祁大等人来到了右翼,成疏阵排列,队形稍微有点混乱了,而平时训练的时候、这种换阵是非常整齐的。祁大又看了一眼、那个姓张的十几岁小子,便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让他站到该站的位置。 前面的那两个屯的弩兵换了飞枪,在将领的吆喝声中,正在右翼往前面投掷。祁大等人还没轮到,右翼的己方骑兵就杀将了出去,只听得马蹄轰鸣,喊声四起。 周围的尘土弥漫,只见人头攒动、刀枪如林,马背上的骑兵在上下颠簸。 不远处的百人将喊道:“祁大,叫汝的人换刀盾!” 祁大便回顾左右,喊道:“换刀盾!” 众人又收起了没投掷出去的飞枪,取下背上的木盾,拔出了环首刀。 果然没一会,敌军步兵就杀到了。祁大瞪眼大喊道:“吃了秦郡守的粮,今日拿命还了!”众军似乎受到了鼓舞,不是这一屯的人也齐声呐喊道:“杀!” 拿着长矛的敌兵杀至,纵队没一会就冲穿了前面的刀盾兵队列,径直捅|死了祁大前面的一个士卒。祁大大怒,不顾命地猛冲上去,挥起环首刀就乱砍。那敌兵丢了长矛、拔出了环首刀。 祁大径直拿木盾压了下去,听到盾上“哐当”一声,他不管那么多,就像在练习武艺一样、拿盾往下侧用力一压,右手便挥起刀往拿人身上招呼。 那敌兵急忙往后急退,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了一眼不要命的祁大,忽然仰头“阿”地大叫了一声,他身后的一个勤王军士卒、用环首刀扎进了他的后腰。 身边的兄弟也迅速跟上来,在祁大身边跟着往前冲杀,有人手里没有盾牌、盾牌还在背上,居然一手拿飞枪、一手拿环首刀。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轰鸣声,侧翼一股骑兵斜冲而至!长如树干的骑矛下压,借着马力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直接捅翻一切。 众军大受鼓舞,继续前进冲杀混乱的敌军。祁大看准了一个敌兵,便冲上去就是一刀,“当”地一声被挡住了,祁大拿盾往前一砸,接着右手又是一刀,左右攻击,片刻后,“哐当”一刀砍到了那人的盆领上、盾牌往他脸上一砸,那人向后摔倒。祁大冲上去,扔了盾牌,双手拿到对着那人的胸口猛揷,惨叫声听得瘆人。祁大身边的士卒也提着环首刀、对着那人乱劈,祁大被溅得满脸都是血。 身后传来一阵呐喊声,双手举着明晃晃长刀的步兵上来了,那是阵中的戟兵、后来换成了木柄长刀。百人将也招呼道:“祁大,吾等可以退了,不要乱跑。” 祁大应道:“喏!” 两翼来回冲杀,正面却没那么混乱。那帮长矛兵根本不需要武艺,只要力气够、举得起加长的矛便可以。三排密集的长矛顶在前面,敌军无论步骑冲上来就死,躲无可躲。 三排矛兵缓缓向前推进,后面的矛兵还竖着长矛、高聳如树。双方的矛杆在中间“噼啪”地撞击,敌军的长矛没这么长、阵列也没这么密,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他们队列要灵活很多,只得不断往后退。 这时举着黑旗的骑兵别部来了,迂回到左翼,再次与敌军的突击骑兵交战,马蹄声、喊杀声震耳欲聋。 右翼的屯兵骑兵趁机杀出,在敌军步阵侧翼来回冲杀,拿着长矛对着那些步兵乱刺。有敌步兵阵列冲杀,长矛骑兵便拍马退走,旁边还有接应他们的游骑、挥着刀杀上来掩护。 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只有两千多人的兵屯军阵、愣是没被打垮。中间的阵列步兵又慢又稳,两翼的骑兵、步兵来回冲杀,在武将的指挥下游刃有余。 远处传来了号角声,正面的敌兵陆续开始退走。文钦部骑兵再次掩杀,但未深追,敌军后面的步骑方阵还非常多。 祁大这边的步阵没有退,但右后翼的郡守部曲正在列队前进,越过兵屯的阵线,顶到了最前面。 ……横斜蜿蜒在大地上的战线,随着横面的持续铺开、战斗愈发憿烈。叛军王飞枭部的大股人马、继续从西边迂回过来了,司马师这边的军队处境已经相当不利。 起初双方的兵力、陆续才投入厮杀,从东到西不断蔓延。局部上并没有多寡之别,司马师的人便打得有来有回。 司马师本来寄希望于中间突破,因为那里是秦亮的屯兵,旗帜也是五花八门形状不一、一看就不是中外军精锐。但他没想到,屯兵竟然那么经打!打了许久愣是攻不下来,自己这边反而不断有方阵被击散、不得不撤回来重新列队修整。 无法突破中路,形势越到后面越不利!王飞枭的叛军人数极众,从西边包抄而来,直接对司马师的左翼军阵形成了围攻之势。 司马师毫无办法,兵马比对方少,又是在平原上,现在已是无兵可用。 战斗还在继续,但司马师知道、已经完了!起初尚存的一丝侥幸、寄希望于通过阵战取得突破,目前完全破灭。 王飞枭部已经迂回到大阵的侧翼,与秦亮部屯兵一道两面夹击。 没过多久,司马师西边侧后翼的那些拼凑人马、首先受不了围攻,几乎像是房屋倒塌一样,乱兵不断向南溃散。 整个西侧的大阵都保不住了,溃散的人越来越多,军阵正在被迅速压缩。这么打下去,可能不出半天,王师就会被压缩包围在西城门外。 远处一面大旗在尘土中迎风招展,上书:勤王讨逆、以清君侧。 司马师不得不提防,士气崩溃后,整个战场的局面会发生突变! 这时有部将拍马上前,沉声道:“仆在颍阴县备了船,将军先走,随后仆等率众突围。” 司马师没有否决这个提议。 7017k 第二百二十九章 沙丘 “杀!杀……”骑兵横冲直撞时的呐喊声,一里地外都清晰可闻。冲杀的步兵人群像洪水一样、战线已是犬牙交错。 勤王军王飞枭部迂回围攻,率先从西边击穿了敌阵。 敌军崩溃得非常快,原本由大小方阵排布的大阵,很快变成了散乱的人群。远远看去,便好像是受了惊吓的蚁群一样、密密麻麻向后面溃散。 而且不限于一处,整个斜摆的大阵、原本已经被包抄成了类弧形,此时从西侧开始,就像沙丘倾塌一样解躰、蔓延。 勤王军的骑兵冲上去,许多敌军的士卒甚至放弃了逃跑,失去了武将的威慑、无数人径直在原地丢掉兵器投降! 双方都是魏军、内战便是如此景象,除了极少数死心塌地效忠某个人的将领,大部分人根本没有拼到底的意志。秦亮这边如果战败了,也会是如此光景。说不定最不容易投降的、反而是他手下的那些屯兵,而那些中外军精兵肯定会降。 敌军溃散蔓延到了中间,秦亮部的骑兵、长刀兵都追上去了,只剩下移动缓慢的长矛兵和弩兵仍然保持着阵列。 许多丢掉武器的敌军将士、直接跪拜请降,更多的人正在向后乱奔。 无数凌乱的脚步声、马蹄声,以及叫喊声笼罩在天地间,形成了“嗡嗡”的巨大噪音。离得稍远,连相互说话都有困难。 鼎沸的人马中,时不时能听到大喊:“降者不杀!”在这样的战场上,此话可信度很高,无论谁执政、还能把自家多达两万精兵全部屠了不成? 大地上一片混乱,不过在这空旷的平原上,步兵全部都跑不掉、不可能跑得过追击的骑兵。骑兵大部分也跑不掉,他们在往西奔,那边是潩水,有勤王军的游骑活动、河上并未事先架设浮桥。 遇到军队突然崩溃的情况,基本是彻底没救了。 秦亮亲历过全军崩溃的事,这种时候,无人愿意抵抗,谁停下来抵抗、就会遭受围攻,必死无疑。所有人只会想着,怎么才能比其他人跑得快。 隐约还有人群在往许昌西门内跑,进城比出城更难,失去了组织、争先恐后的人群只会拥堵。而且也没有用,全军溃败、损失大半,许昌剩下那些人会守城才怪,一会就得开门投降。 文钦等将领已经带兵追出去了,桓范、陈安、王康等人,这会才从后面骑马过来,都在观望着前面乱糟糟的景象。 桓范身上的袍服很整齐、只是头脸衣服上落了一层土,看起来灰头土脸。秦亮身上则穿着甲胄,不过整个战役打下来,他连腰间的剑都没出过鞘。 “这太快了!”桓范的神情有点尴尬,又很憿动,脸上发红。 秦亮随口道:“胜败都会很快。” 不说别人,秦亮自己也有一种恍惚的感受。 胜利的曙光、忽然就来到了面前。以前长时间的隐忍与憋屈,凡事都要看司马家的态度,那些莫名的忧惧、在这一瞬间也消失了一大半。 秦亮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的,在大魏国以来,从来没这么轻松过。仿佛心头的大石头渐渐在落地,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轻松、充盈着全身!他不禁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桓范的脸却愈来愈红,萝卜一样的脑袋上,皮肤上的斑因为脸红、似乎更深色了。他忽然道:“我说过的话,自当说到做到!” 他说罢便甩了一下袍袖,作势要跪。 秦亮眼疾手快,伸手便拽住了桓范的手臂:“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桓范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当时说磕头的时候、身边没有外人,只有门口的几个侍卫。但桓范好像不好意思不认,依旧想要兑现许诺。 秦亮忙劝道:“桓公,玩笑话、何必当真?” 这桓范小气得很,以前吕昭位居他之上、他就不愿意当冀州牧。如今他也不是敌人,何必去得罪他、叫他当众磕头受辱?秦亮觉得没有任何好处。 桓范红着脸道:“那我先欠着秦将军。” 秦亮道:“算了。” 陈安与王康一脸茫然,不知道俩人在打什么哑谜。秦亮又轻轻拍了两下桓范的小臂。 不出所料,追击的战斗尚未结束,许昌西门便已洞开,守城的将领直接率众投降。 令狐愚的兵马先入城、控制了各个城楼,接着秦亮才带着人马走进城门。里面还有许多敌军将士,此时已经把兵器堆放在了城门内,站在里面的驰道上。 “秦将军战无不胜!”“拜见将军。”门口的将士们纷纷向秦亮瞩目,陆续有人揖拜行礼。 秦亮从马背上翻身下马,抱拳向诸将还礼:“幸得诸位将士奋勇杀敌。” 又有一群投降的官员上前躬身揖拜,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秦亮便做了个手势说道:“司马家挟持了陛下,在洛阳谋反。尔等只是受其胁迫罢了。” 官员降将们听到这里,忙道:“秦将军仁义!”“司马师拿着陛下诏令,仆等不敢不从阿。” 所以诏令总是有用的,不管是皇帝诏令、还是殿下诏令,到了这种战败的时候,便有了借口,至少也是个台阶。 秦亮问道:“司马师呢?” 降将们面面相觑,这时有人道:“许久没见到人了,多半已提前逃走。” 秦亮遂不再理会众人,他回顾左右、便带着随从往城楼上走。许昌城西的城楼城墙完好无损,并未被攻城器械破坏。 人们来到高处,视线顿时豁然开阔。秦亮站在城墙上,身后是皇城巍峨的宫阙楼阁。前面的平坦大地上,则是狼藉的战场。太阳已渐渐西垂,长时间的暴晒之下、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臭味。 城外已有许多杂兵,人们在各处寻找着什么,就像一群群拾荒的人。他们正在找还有救的伤兵,然后搀扶起来或者抬走。接下来众人还会收集有用的东西、尤其是甲胄,尸体最后才处理。 如此凄惨的景象,秦亮一时间心里不禁五味杂陈。刚才城门口那些人也没说谎,大部分魏军将士、只是被胁迫而已。不过好在是赢了,毕竟输了会更惨。 7017k 第二百三十章 黄雀在后 许昌往西走数十里,便是蜿蜒百里的潩水,短时间内没人能封锁整段河流。彼时后面有追兵,溃兵几乎跑不掉;不过少数人只要能找到渡船,要逃走并不困难。 司马师动身较早,自然已经奔回了洛阳。逃掉的人不止他一个,后来陆续又有将士不断回来。 于是消息是瞒不住的,许昌的事很快就在洛阳传开了。叛军大将秦仲明,三天攻下许昌,司马师丧师数万!(包括许昌等地兵屯和戍卫。) 完全不懂战阵的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许昌那样的重镇只守了三天。即便是懂行军布阵的文武,消息没听细致,也搞不清楚许昌怎么破得那么快。 当天就有人谣传,秦仲明施法召唤了天石!有时候谣言好像还更合理,至少比真相更简单易懂。 “箩筐大的石头,从头而降?” 怎么可能?不用说别人,连精通战阵的司马懿也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大概也更愿意相信谣传。 司马师却点头道:“秦亮在庐江郡早有准备,制作了房屋一般高的投石机,近百斤重的石弹从天而降,入地数尺深,声如雷鸣!城楼、阙楼不保,则城门必被撞开。 儿为保军心士气,只得出城大战。叛军人多势众,大战不敌。放在大阵左后侧的颍川屯兵一遭迂回围攻,便毫无战意,几是一触即溃!引得士气大崩,儿等见事不可救,只能设法离开许昌。” “隆隆隆……”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连续的闷雷。 房间里的几个人、仿佛是担心石头已经砸到了洛阳来似的,都不约而同地侧目看向门外。 当然外面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春雷而已。唯有小雨笼罩在空中,雨水汇聚成了积水,正沿着阁楼的屋檐往下不断滴落。 司马懿强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心里十分混乱。 这不是什么有迹可循的高招,而是完全没有常理、根本不讲道理的歪门邪道,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事都预料不到、那还叫人怎么部署? 那秦亮究竟是个什么人?司马懿仔细回忆着、寥寥数面之缘,对秦亮的印象实在不深,能让司马懿记住的地方、竟然是秦亮的相貌长得不错。 司马懿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邪术!” 但司马师显然不认为是邪术,叹声道:“当初马钧一个给事中去了庐江郡做都尉,儿便应该有所警觉。但实在想不到,他一个郡守是为了谋反在做准备。” 之前大家一直都在盯着曹爽,谁会去过于在意一个郡守? 司马懿看了儿子一眼:“此事若是马钧之能,他在洛阳时为何碌碌无为?” 气氛十分压抑,刚刚回洛阳的邓艾、司马昭二人都一声不吭。本来要让邓艾先做颍川郡守,现在还没赴任、颍川已经丢了,邓艾好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司马懿更是无言,准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对付完曹爽,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在这时,有侍女到门口禀报,蒋司空求见。 司马懿看了一眼司马昭:“汝去迎他。” 司马昭拱手道:“喏。” 没一会,蒋济与司马昭一起进来了。 相互见礼之后,蒋济也是神情复杂、看了一眼司马师,仍然问道:“传闻是真的?” 司马师尴尬道:“哪种传闻?” 蒋济道:“许昌三天丢失,丧师数万。” 司马师没说话,算是默认。 蒋济见状,脸色一变,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他心急火燎地亲自来太傅府问情况,估计正在懊恼! 前些天司马懿请蒋济、给青徐都督胡质写信,叫胡质调集兵马从东面围攻叛军。蒋济原本是不太情愿的、还想装病,后来司马懿亲自上门,他才勉强答应。 蒋济虽然一向表现得比较中立,但毕竟与司马懿的交情不一般。当初蒋济做护军将军的时候,明码标价卖官,童叟无欺的价格表目都已经流传到了里坊之间。司马懿问他,他竟然说洛阳|物价高、所以价格没商量。结果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司马懿,也没拿蒋济怎么样。 这回叫蒋济写封信、司马懿亲自上门相求,他总算拉不开面子,只能同意。 不过现在蒋济可能也感觉到、洛阳的形势不太好,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从蒋济的脸色就看得出来。如此煞白难看的脸,如果前几天他装病的时候是这副模样、那几乎没有人不信。 “那该如何是好?”蒋济终于问出了一句。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以前故作中立的人,总有原因,现在蒋济就似乎并不关心司马家,只顾着自己是否晚节不保。 司马懿犹自看桌案上的图纸,头也没抬一下。 许昌城丧师失地,这么多人参与、这么大的事,不仅会在洛阳传开,还会迅速传到各地去。原先还对各地都督有所期待,现在那些人必定会继续观望。 像荆豫都督王昶,他是因为司马懿推举而做的官,可以说欠着知遇之恩,后来王昶取代夏侯儒、升任荆豫都督也是司马懿一手促成。 但王昶也与王凌从小关系很好,把王凌当作兄长。此人除非被逼无奈,或者形势十分明朗、顺风表明一下姿态,他多半不愿意掺和这件事,毕竟对兄长落井下石、对名声不利。 还有靠近庐江郡的太守王基,做王凌的属官出身的人,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多半也打算按兵不动。 最近吴军在荆州攻击相中,又正好给了王昶借口。王昶不太可能出兵相助了。 而青徐都督胡质一向谨小慎微,虽然走的是蒋济推举的路子,但情势如此,光凭蒋济一封信,要胡质在这种时候出兵、可能性也不大。 许昌之役的影响,可谓是相当糟糕! 地方上唯一出兵的人、竟然是石苞,司马师力排众议提拔的人。当初司马懿很不喜欢这个人,因为石苞极其好色,私德很差,没想到到头来、只有这么个人最靠得住。反倒是那个不好色的秦亮,却忽然给了司马懿一记暗棍。 石苞已经率军进入谯郡,可以从侧翼威胁叛军粮道后路,但终究是势单力薄。要产生重大作用,还得王昶、胡质出面才行。 还有郭淮,与司马懿的关系不错。但郭淮又是王凌的妹夫,见势不对,不在背后捅一刀便算不错的。 所以当初司马懿刚对付完曹爽,首先想到的就是王凌,便是因为预见了如今的局面! 但凡与司马懿关系不错的人,多半也跟王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有事,很多本来用得上的人、全变成了骑墙观望者。 此时司马师的神情也十分紧张,一双大眼睛凸出,几乎因为这件事惊吓得、眼珠都要鼓出来似的。他若不是司马懿的儿子,不管什么原因、出了这么恶劣的事,早拖出去砍了。 但事情的严重性远不止如此。 司马懿不禁暗道:河内司马氏,多代人积攒的基业,难道就要因为秦亮这么个二十余岁的竖子、而毁于一旦? 司马懿沉住气,看着图沉思良久,忽然道:“许昌一失,从秦亮最近的行事来看,叛军可能会直接进军洛阳。” 7017k 第二百三十一章 妇人的道理 六安城的空气潮濕。昨夜下了雨,今早已经雨停,不过太阳没出来、地面仍旧湿润。 秦胜夫妇已经搬到了郡府内居住。秦胜行太守事,掌庐江郡太守印,留守六安城。 最近半个月六安城是人来人往,有从各地聚集的屯兵,准备好之后便会立刻沿沘水北上。也有从淮南郡陆续调来的屯兵南下,代替原先的人马戍守六安。兵马由都尉劳鲲统领,不过诸事决策者、还是秦胜。 秦胜一大早起来,便是要去城西、送最后一批庐江郡屯兵出发。 张氏已经先起来做好早饭了,她会操持一切家务,但嘴上也不停,见面就开始埋怨起来:“不知道这个行郡守事,能当多久?现在吃几顿好的,便等着吃断头饭罢!” 秦胜皱眉道:“一大早说这些做甚?” 张氏道:“还不能说了,造反不得诛三族?” 秦胜道:“不是与汝说过,此乃勤王。” 这时大小两个儿子也来了,看了一眼案上的粥菜等食物,只能先向秦胜行礼。秦胜坐到上位,拿起筷子放在碗里搅了一下粥、表示先动了筷子。两个儿子立刻便伸手去抓麦饼。 张氏嘀咕道:“败了就是造反。” 秦胜无言反驳,顿觉识不了几个字的妇人、有时候说话还挺有道理。 秦胜只得语重心长地说道:“当初我们与太原王家联姻的时候,汝笑得那么欢。得好处的时候笑,现在王家要起兵,汝还能哭丧着脸说、与王家没有干系?” 张氏蹙眉道:“我怎么听说,起兵是仲明的主意?” 秦胜不耐烦地说:“王家势力太大,司马家掌权,不会放过王家。起不起兵,都只能活一家!汝去怪仲明,便是以为坐以待毙更好?干大事便是如此,我们秦家得做大士族,不然只能颠沛流离,逃往吴国。幸好仲明把我们叫来了庐江郡,不然在冀州、想跑也没地方跑!” 夫妇二人悻悻不乐地吃过了早饭,张氏麻利地给秦胜拿出了官服,又给两个儿子收拾好、叫他们去前厅庭院那边读书。她一边做着事,一边还在埋怨。 两人走出房间,穿过偌大的内宅庭院,刚出门楼,正好碰到了王康家的妇人董氏。现在王康已经做官了,但张氏可不管那么多,立刻把董氏呼来喝去,叫她去找些奴仆把内宅打扫一遍。 董氏也不敢顶嘴,只能应诺。 就在这时,六安县令陶文来了。陶文又急又喜,笑起来两腮的皱纹更多,“贺喜府君,大喜!” 两个妇人听到这里,都没有马上离开,站在原地看着陶文。 陶文接着道:“秦将军率精兵进军许昌,三天便力克许昌!司马师仅以身免,损兵折将数万众!” 秦胜听罢愣了一会,高兴道:“甚好!” 张氏也憿动道:“许昌离洛阳不远啦。” 秦胜点头道:“很近,勤王可能要赢了!” 张氏怔怔道:“仲明什么时候打仗这么厉害的?” 陶文看了一眼张氏,拱手道:“张夫人不闻儒虎之名?芍陂之役、秦川之役,秦将军早已名闻天下。” 张氏瞪着眼睛、用力点头。 连一旁的董氏也小声道:“我在平原郡时,便知秦将军有大志,必能福泽百姓。” 陶文叹道:“三天下许昌,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他稍作停顿,又向秦胜揖拜道,“府君可安心矣,而今只需静待前方捷报。” 秦胜道:“仲明嘱咐我守好庐江郡,我不能懈怠。” 陶文立刻说道:“府君勿虑,吴国有瘟疫,一时无法北上。仆还叫人去打探过,西面安丰郡的王基、兵屯还没召集,半个多月以来、一直按兵不动。此时王基听到许昌的消息,更不会打我们庐江郡的主意。” 秦胜听到这里,随口道:“陶县令挺有见识,做县令可惜了。” 陶文忙弯腰道:“不敢当,不敢当。仆能得府君赏识,真乃三生有幸阿!” 据说陶文是陶谦的曾孙。陶谦很早以前做过徐州牧,也是一方诸侯人物,但得罪了曹操,陶家后来就衰败了;儿子孙子都没人要,一家人四处漂泊。王凌的结交确实很广,不知道从哪里、把陶谦的曾孙给找了出来,弄到六安做了县令。 这些大族的后人,就算败落了,却还能读书识字、而且爱去打听各种各样的人脉关系。 果然陶文继续道:“勤王军已在豫州获得了大批粮食,我们在后方不用筹集军粮。但秦将军麾下的屯兵家眷,全在庐江军,一旦庐江郡有失、必然影响军心。最近的威胁就是西边的王基,不到一百里,便能攻略阳泉县、安城等地。故此仆早就盯住了王基。 不过王基是王都督的属官出身,深得王都督厚爱,后来他又做过曹昭伯的属官,必然不愿意轻易与扬州为敌。此番秦将军在许昌大胜,我们反而可以派人去拉拢王基、以为庐江郡左翼屏障,则可万无一失!” 秦胜听罢点头道:“甚好,便依汝之计,写好书信,我来用印。” 陶文拜道:“喏。” 张氏忽然问道:“勤王赢了会怎样?” 陶文忙躬身答道:“洛阳那些尊贵的妇人们,在张夫人面前都得殷勤讨好。仆等的前程,亦指望府君、夫人美言。” 秦胜不再理会两个妇人,带着陶文便往马厩那边走。没一会,都尉劳鲲也找了过来,又说了一遍许昌的大捷,听说秦胜等人要去送军队出发,便也跟了过来。 几个官员带着随从,骑马出六安西城。 众人来得迟了一点,只见沘水上的船已经升帆出发了,大路上的成群步骑已在行进、仿若长龙,人马车辆过后,路上便是一片烂泥。 兵屯第七部的部校尉是张猛,是个腰粗膀圆的阔脸莽夫。据说张猛以前做过中外军的部曲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仲明收到了麾下。 张猛带着几个部将过来拜见。秦胜遂叫人拿来酒坛和碗,亲手倒酒给将领们践行。 秦胜大声道:“前军将军秦仲明三天攻下许昌,尽灭司马师数万众。愿张将军等一路顺风,尽快赶到前方,旗开得胜!” 大路上听到了说话的将士们,顿时大受鼓舞,呐喊声此起彼伏:“胜!胜……” 张猛扎巴了一下嘴,端起酒碗道:“有军法、行军布阵期间不得饮酒,但今日正逢喜讯,又是秦府君亲自相送,仆不敢推辞,干了!” 秦胜也先与张猛对饮了一碗。二弟仲明不善饮酒,但秦胜的酒量特别大,在平原郡官场早就练出来了,今天一早,他便打算与在场的所有人、一人干一碗。 就在这时,路上的人群、河上的船帆忽然变了颜色,一下子笼罩上了橙黄的光辉。秦胜转头一看,东边的朝阳已经从云层里冒出了头,天地间仿佛倏地明亮了几分。 7017k 第二百三十二章 山河之险 王凌还没把兵屯完全聚集成军,形势已经发生了大变。 都督府上下一片庆贺,或是在庆幸。许昌之役如果战败,这场起兵勤王几乎就要结束了;胜了之后起码还有机会,而且比之前的局面更好! 劳精刚到邸阁,便脱口道:“不愧明公亲口称赞为儒虎,仆误会他了。” 数日前懊恼说、王都督应该亲自领前军的人,便是劳精。跑到洛阳去密告王广快跑的人,也是他。 此前劳精听说秦亮要攻打许昌、并有司马师重兵守备,他便急不可耐;其实劳精并不是太在意秦亮的资历、只因担心秦亮把事情搞砸。 毕竟他这种王凌的同乡、亲信,一旦王凌兵败,劳精等人肯定没好下场,多半得灭三族! 秦亮的丈人王广也马后炮般地说道:“仲明精通军谋,做事周全,若无准备,他必不会冒进许昌。” 王广起初也是反对起兵的,他主要认为扬州加上兖州二地,实力无法与洛阳相比。王广更倾向于与司马懿商量、以消除猜忌,用兵权换取家族生存。 毕竟王广很清楚,王家父子跟司马家不一样,王家只是想保住家势而已。如今天下有实力的大族、诸侯不少,司马懿难道能把全部士族都打掉? 王家上下,只有王凌挺在意官位和声望,但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也就想再有个三公的位置、名望流传后世;而王广等几兄弟,连对官位都不那么执着。 所以王广认为,司马懿不是一定要赶尽杀绝。 但事已至此,既然王凌已经起兵,威胁摆到了明面上,双方更没有商量的余地。王广自然转变了态度,只能寄希望于战场上的胜负。 王凌也点头道:“许昌之役后,情势已大不一样。司马师一败,洛阳南面、东面的大片地方将被我军占据。关中夏侯玄、郭淮受到鼓舞,可能也会起兵。洛阳之势,或成孤城。” 众人纷纷附和,其中一个属官道:“明公所言极是。洛阳不比关中,虽有山河之险,但其内地方狭小,失去关东、关中支持之后,并非久守之地。洛阳是都城,官员家眷、军民人数极多,不出两三月,缺粮必成燃眉之急。” 另一个人说道:“若是毌丘俭、程喜挥军南下,攻邺城等地,兵至大河(黄河)北岸,那时洛阳一个月也守不住。” 劳精忽然说道:“四方都督全都起兵,将来谁来主政,会不会天下大乱?” 王广道:“洛阳兵马甚众,应先对付司马懿,尚有生机。其他事以后再议。” 顿时众人都点头称是,头上诛三族的罪名、确实才是最重要的事。 王凌皱眉道:“洛阳准备不足、军心不稳,秦仲明是否要立刻进攻洛阳?”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前军总共只有四万精兵、加上庐江郡兵屯最近大概能到一万多人,新败投降的司马师军、一时也很难堪大用。兵力不足,直接进攻洛阳仍然十分冒险。 王凌听到这里,便对王明山道:“汝留在邸阁,我与公渊去见殿下报捷。” 王明山道:“喏。” 于是王凌便带着长子,去了内宅。 ……王凌父子亲自进来报捷之前,郭太后其实已经听到了消息。 寿春上下都很关心前方的情况,这种大事、连奴仆侍女都在说。郭太后即便从未走出庭院半步,也能知道不少事。 奶娘翁氏把阿余抱走之后,郭太后便跪坐到了帘子后面的筵席上,接受了王凌和王广的谒见。 王凌叙述了一遍事情经过,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谈论此事时的声音竟也有些憿动。 郭太后之前还对消息存疑,因为三天攻下数万精兵防守的许昌、听起来有点像谣言。但眼下王凌说得如此详细,消息必然是真的。 待王凌说完,郭太后一时没有出声。她有点走神,因为心情转变得太快。 之前她其实也不看好起兵的结果,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支持秦亮、走一步算一步。这些日子她一直不愿意去想长远,整天的心境都很压抑绝望。 如今在忽然之间,她一下子又感觉到、好像重新有了未来。所以一时间便想得比较多。 郭太后心里乱糟糟的,甚至想起了自己跪在秦亮面前的动作,脸上顿时有点热。她那时的感受其实很复杂,虽然情绪莿激之下头脑发昏,她是自愿为之,但其实还是多少有点屈辱感,毕竟身份和年龄有别。特别是在事后冷静之时,总觉得自己太过火了。 然而此时郭太后倒地觉得,如果秦仲明能挽回大家身败名裂的下场,好像跪在他面前、也不是太不能接受。相比被天下人羞辱,秦亮至少会保密、也不会嘲笑她。 这时王玄姬的声音道:“仲明总能出人意料。” 王令君的声音道:“我们很久之前就等着这一天,如今终要有个了断了。” 郭太后听到她们的说话声,这才回过神来。 来到淮南之后的这段时间,郭太后也觉得很神奇。王令君是秦亮的正妻,郭太后的宫廷身份又更高,应该是谁也不服谁的;但彼此间居然相处得很好,而且郭太后对王令君的印象不错。 大概还是因为,王令君立足的是家族,首先是秦家妇、然后又是王家嫡孙女。而郭太后不会争夺她的地盘,郭太后的生存靠的是宫廷身份、不会要王令君的秦家妇地位,更与王家没有太大关系。 何况现在彼此间的命运都绑在了一起,就算要死也会相互作陪,反倒有了同病相怜般的情分。而若能活,那大家都能好好地活下去,王令君还能给阿余一个不错的身份。 郭太后终于开口道:“获胜的机会几何?” 王凌忙道:“洛阳山川阻隔,易守难攻。不过黄河南岸的各个方向、都已被封堵,其腹背关中也可能起兵勤王。黄河北岸的毌丘俭、程喜等人,若一并反对司马懿,洛阳即成四面受敌之孤城。洛阳中军军心不稳,守战两难;彼时我们已有十几万人马,赢面不小。” 郭太后想了想,问道:“这么多人勤王,会有几个辅政?” 王凌道:“臣等商议,先打败司马懿是当务之急。” 郭太后沉吟片刻,便临时决定道:“我欲北上许昌,帮助秦仲明劝说各地官员。” 王凌急忙劝诫,建议殿下等扬州剩下的兵屯大军聚集完毕,再随大军北上。 但郭太后既然开口了,便执意要去。 王凌只好说道:“庐江郡兵屯一部还在沘水,臣再派精兵两千、护卫殿下。” 郭太后在帘子后面说道:“便依王都督之言。” 7017k 第二百三十三章 四方诸侯 许昌之役的消息在洛阳一天都没瞒住,于是几百里外的长安人、也知道得很快。 刺史府的郭淮一脸诧异,又问信使:“此事是真的?” 信使是在洛阳的弟弟家的人,立刻拱手道:“整个洛阳都在传,听说秦仲明召唤了天石!” 郭淮摇头不语。他相信许昌之役,因为郭家在洛阳有不少亲戚、随后还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佐证,他不信的是秦亮能召唤天石。郭淮要是信怪力神,打了那么多年仗、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没冤魂来找他? “我知道了。”郭淮又点头道。 奴仆立刻做了个手势,“阁下这边请。” 人刚走,后面的楼梯上就传来了声音,妻子王氏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王氏特别喜欢呆在阁楼上,大概是以为自己要死了、在上面多看看风景。 郭淮扬了扬手里的信,招呼道:“事情不好说了。” 王氏面无表情的脸上,眼睛里顿时露出了些许神采。郭淮也理解,毕竟事关她娘家全族,她当然很关心。 她走上前接过书信,埋头看了一会,抬头道:“仲明三天攻下许昌,司马师丧师数万?” 郭淮点头道:“应该是真的。秦仲明不简单阿。” 王氏的脸因憿动而有点发红,整个人好像很快恢复了生机,高兴得举止都不稳重了:“他很厉害的!上次在秦川,他不是用几百人挡住了蜀军数万?” 郭淮道:“汝不懂兵事,那次是完全依靠地形。” 王氏竟然为之争辩道:“那这次呢?” 郭淮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有点赌气,不过好像也很正常。郭淮便道:“信上不是说了,依靠马钧新造出了大型投石机、司马师事先不知道,遂有出其不意的作用。不过秦仲明好像确实挺有能耐。” 王氏道:“我们要赢了,夫君何不起兵帮二哥一把?我听说夏侯玄派人来,请了夫君两次。夏侯玄是曹爽表弟,他可能也想起兵,都督、刺史联手,拿着皇太后殿下的诏令,必能成事!” 郭淮沉吟道:“带兵的人是司马师。此人虽受司马太傅教导,但从未领军打过仗,或许临时缺乏经验?” 王氏忙问:“二哥他们还赢不了吗?” 郭淮头也不抬地沉思着,过了一会才答道,“还不好说。但如今洛阳人心惶惶,有机会了。” 王氏道:“夫君帮他们,机会更大。” 郭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若是说实话、便太难听了。 说到底,郭淮根本不急! 他起初是觉得扬州军必败无疑,现在又觉得似乎结果难料。但不管谁赢,郭淮只要没有明确反对谁,他多半就不会有事。 郭淮除了是王凌的妹夫、司马懿的好友,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并州大士族。(郭家好几个人都在做官、并且与士族联姻。比如裴秀就是郭淮的侄女婿。) 而王凌与司马懿在并州、河东士族中的关系都很广,隐约都有并州士族领头的声望。并州士族是这俩人最重要的人脉根基。 谁赢、谁做并州人的领头,除掉对方、就能震慑所有并州河东士人,恩威并施让大家认大哥!之后便没必要再对付其他并州人,因为除了司马懿和王凌,没人要做领头。 如此一来,郭淮为什么要着急冒险?看谁赢了,再上奏表明一下态度就行了。 至于王家和妻子王氏,说到底、最主要还是看在几个孩子的面上。 于是郭淮想了一会,语气比上次要缓和了一些,说道:“起兵之后,走到潼关便只有看着了,根本进不了关。” 王氏的神情一沉。 但郭淮马上又道:“我先去都督府,看看夏侯玄叔侄想怎么办。” 王氏顿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忙点头道:“妾为夫君去拿官服。” 不几日前,夏侯玄便两番邀请了郭淮、请去都督府议事。但郭淮装不知道,因为担心那两人对自己不利。 夏侯玄与夏侯霸估计也有此担忧,并未亲自上门。 但此时郭淮知道了许昌的事,便改变了主意、想去都督府见一面。以夏侯玄的性格,最多把他给抓起来。 郭淮此时是雍州刺史,府邸就在长安。夏侯玄都督雍凉诸军事,也在同一座城,要见面并不难。 没多久,郭淮就乘坐马车来到了都督府。 夏侯玄见郭淮亲自前来,脸上已忍不住喜悦,立刻将郭淮引入密室。不一会,夏侯霸也来了,二人遂展示了郭太后的诏令。 郭淮不动声色道:“我也拿到了诏令,两份。除了殿下的诏令,还有陛下诏令、命臣等防备蜀汉。边防才是我等分内事阿。” 夏侯霸立刻道:“司马懿劫持了陛下,诏令不过是司马懿的意思。” 郭淮道:“那也是陛下名义,臣等不能不奉诏。” 夏侯玄、夏侯霸是曹爽的表亲,这俩人应该是怕司马家算账,所以才心急火燎地想起兵。 这时夏侯玄开口道:“王彦云是伯济(郭淮)的舅兄,只要伯济与我们联手,雍凉兵便可挥师东进。我的好友毌丘俭闻讯,也会起兵南下,旋即进入冀州,再拉上程喜。大事可定矣!” 郭淮不以为然道:“幽州离得那么远,而程喜一直在盯着并州田豫,他敢动吗?” 夏侯玄沉吟道:“程喜与田豫有隙?” 郭淮小声道:“都督久居洛阳,竟不知此事?” 他稍作停顿,解释道:“太始年间,公孙渊反叛。程喜正在青州做刺史,田豫做太守却受命都督青州兵。程喜怨恨,遂悄悄上奏明皇帝,说了田豫很多坏话。结果田豫立了功、却没得到封赏,一直怀恨在心。程喜也知道田豫恨他、防着的。 如今田豫做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就挨着冀州。程喜一动,不担心田豫奉诏先打他?” 夏侯玄尴尬道:“这、是真的吗?” 郭淮点头道:“估计毌丘俭也知道这事,君写信问他。” 夏侯玄道:“那不用管程喜,只要我们雍凉兵东进,便可在洛阳的腹背插上一刀!” 郭淮又道:“过不了潼关,一旦司马太傅击败了王都督,转头就来对付我们。关中凋敝,还受到蜀汉威胁,拿什么抵挡?万一蜀汉趁机夺了凉州等地,我们左右都是大罪。还不如安守本分,做好分内之事。” 夏侯玄皱眉苦思。 夏侯霸忽然沉声问道:“我们起兵,使君不会阻拦罢?” 郭淮道:“将军乃上方,仆如何阻拦?” 但没有郭淮的加入,夏侯霸只拿着份皇太后殿下的诏令,能不能在凉州把兵带出来、都是一个大问题。而夏侯玄确实都督雍凉诸军事,也许能命令驻守长安的中外军出动,但将士们作战卖力不卖力、便不清楚了。 大魏是有皇帝的。王凌在扬州经营了十几年,能起兵、可不止是靠殿下的一纸诏令。 夏侯玄如果强行要起兵,倒可以起到声援的作用……拿着三族的脑袋去声援。 本来是夏侯玄要劝说郭淮,经郭淮这么一说,夏侯玄自己反而有点犹豫了。 只有夏侯霸的神情看起来很坚定。郭淮多年在凉州带兵,那边全是自己的旧部,夏侯霸谁都调不动、一向对郭淮相当不满,如今又对司马懿满是戒心。郭淮顿时察觉,一旦司马懿赢了腾出手来,夏侯霸极可能会逃走! 郭淮懒得管夏侯霸,只有都督雍凉的夏侯玄权力最大。郭淮便继续道:“幽州毌丘俭也不会急着起兵。” 夏侯玄抬眼问道:“为何?” 郭淮道:“毌丘俭虽与君交好,但他最感怀明皇帝的知遇之恩。曹爽确实有很多事不得人心,特别是一些密事。如今曹爽被除掉,毌丘俭没有反对的理由、或许还乐见其成。” 夏侯玄皱眉道:“什么密事?” 郭淮看了他一眼,觉得夏侯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提醒道:“明皇帝驾崩之时,忽然废了之前准备好的遗诏,临时换了一份。当时曹爽是武|卫将军。” 武|卫营驻扎在皇宫司马门,同时也是中军最精锐的人马,由魏太祖时期的虎豹骑改制而来。 郭淮的意思很明显,当时那份遗诏是佂变的结果。而只有掌握武|卫营的曹爽参与佂变,孙资刘放才干得成事,不然直接被那帮掌握兵权的宗室给幹掉了! 夏侯玄这等人,能完全不知道?果然夏侯玄没吭声。 毌丘俭既然感恩明皇帝,那他对曹爽就不可能有好感,只是后来事情已经成了、终究还是明皇帝的养子做皇帝,毌丘俭才不好说什么。 郭淮见状又道:“另外司马太傅征讨过公孙渊,当时毌丘俭也在太傅麾下。太傅只要还在,毌丘俭必定惧怕。” 夏侯玄听到这里,问道:“郭使君言下之意,如今仍然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郭淮径直点头道:“对!那王昶从小兄事王凌,当亲大哥一样相处,看他动了吗?只要结果还不清晰,便只有扬州兖州两个地方举勤王旗帜。” …… …… (感谢书友“书友简”的大盟主。) 7017k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五十匹关 “轘辕关破了!”一早太傅府就收到了急报。 洛阳八关,司马懿了然于胸,但仍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木案上的地图。旁边站着司马师、邓艾、司马孚等几个人。 轘辕关在嵩山中,从许昌到洛阳最近的路、便是走轘辕关,整体方位几乎是一条直线。 但是在场的司马懿、司马师、邓艾三人都不着急。因为轘辕关在山沟里,那条路蜿蜒盘旋、起伏极大,非常难走,赶时间的商贾可能会选那里,但是大军走轘辕关还不如绕行。 显然司马懿和邓艾,都不认为这是叛军主攻的方向。 听了奏报,轘辕关丢得却是十分可笑。 司马懿早先就猜测,叛军孤注一掷、直接进攻洛阳是有可能发生的事,便派人去各个关口督军,提醒守军、要防备敌军装作溃兵骗开关口。 哪料叛军一部到了轘辕关,许诺给守将五十匹绢,那蠢材就把关给卖了! 洛阳八关最险的关、就值五十匹绢。以后轘辕关、不如改名叫五十匹关。 邓艾以前与司马师很合得来,但这回显得十分沉默。司马师终于开口道:“叛军还真会直接攻打洛阳阿?” 司马懿点头道:“对。以最近秦亮的行事来看,极有可能,不能以常理度之!” 昨日洛阳城门关闭之前,司马懿还收到了一个消息,叛军已到了皋关(虎牢关)。但这一切全是迷惑人的佯攻。 皋关守军有人把叛军将领认出来了,是令狐愚的手下、兖州的武将马隆,带着一群兵屯就敢来打皋关,佯攻也是个不怕死的。 司马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指着地图道:“伊阙关(龙门对岸)。”说罢转头看向邓艾。 邓艾点头道:“仆、仆若是秦仲明,也必走伊阙关,且、且不应分散、兵力。” 在司马懿、邓艾跟前,秦亮那些佯攻的伎俩,完全起不到任何效果。只有庸材、才会相信叛军三面围攻洛阳周边的假象。 与此同时,司马懿要干嘛,秦亮估计也猜得很稳,因为几乎没有给司马懿选择。 秦亮先手这么逼迫,一点喘息之机都不给,司马懿只能调集主力出城大战。他不可能守城的,洛阳十二道城门,不仅不好守,而且几乎必然有人想开门! 此时此刻,任何计谋都不管用了。 因为叛将秦亮的脑子有寎!洛阳刚刚发生大事,此贼便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莫名其妙地马上起兵、速度快得惊人;然后从扬州一路杀来,守许昌攻许昌,守洛阳就攻洛阳。司马懿的任何计谋、劝说都不管用,只要司马懿不出城,判军便一定会直接兵临城下。 司马懿对护军将军司马孚道:“三弟去要一份诏令,向诸将展示。此役若胜,众将皆有平叛之功,部曲将及以上武将,全部封侯!然后开城东的常满仓,所有将士皆有封赏。” 司马孚怔了一下,拱手道:“喏!” 中外军的将军当然已经全部换了,司马师是领军将军、司马昭是武|卫将军、司马孚是护军将军。中层将领,但凡与曹爽有点关系的,也全部换了。 剩下的人,因为时间来不及,只能通过许诺封赏来拉拢。如此做了之后,军队还是有问题,只是尽可能地避免了临阵倒戈、哗变。 但是没有办法,叛贼根本没有给司马懿时间。从得知淮南反叛到现在,也才半个月左右! 司马懿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法子,那便是皇帝曹芳。 他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了一张年轻的脸,今年便要实岁十四岁的曹芳、个子已渐渐长高。 曹芳做了七八年皇帝,从来没掌过权、显然也对治国一窍不通。但就是这样半懂不懂的年轻人,真有可能做出一些让人始料未及的事。 就像曹芳非要学骑马、要学剑术,大臣们怎么劝也不听。意识不到后果的人,有时候反而不是那么可靠。 曹芳强行要学那些东西,一个十几岁的人揣着什么心思,能瞒过司马懿? 于是司马懿想来想去,还是打消了带皇帝御驾亲征的念头。本来军心就不稳,到时候万一这小子受了委屈和惊吓,在大军中乱喊乱叫,那就彻底完了! 司马懿便转头看向儿子司马昭:“大军出征之后,子上留守洛阳,看好司马门。” 兵都带走了,洛阳城门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皇帝。 司马昭揖拜道:“儿遵命!” 就在这时,有奴仆走到门口道:“卫瓘将军求见。” 几个人顿时相互看了一眼,此人不是在襄城吗? 司马懿道:“叫他进来。” 卫瓘风尘仆仆的样子,进门便拜道:“桓范,桓范在叛军中!” 司马师轻声道:“文钦也在。” 司马懿不禁看了儿子一眼,原来以为儿子的眼线很广,但如今看来、似乎很多事都没察觉! 桓范与文钦是怎么与秦亮搞上的?这些事,简直想破头、都让人想不到。 起初司马师的判断是,秦亮对于司马家还不太可靠、但必定与曹爽府离心离德了。结果呢?桓范、文钦这些曹爽的党羽,从洛阳径直跑到了淮南,这么短的时间、几乎是毫不犹豫才能做到,他们没有事先勾结? 卫瓘道:“叛军来到襄城城下,出示了颍川郡守的印信,桓范也拿了大司农的印信上城。贼人在城下喊话说,屯田校尉不认大司农的印、也不认郡守的印,难道只认司马家私人吗?” 卫瓘喘了口气道:“仆见势不对,那屯田校尉要降,且襄城全是屯田兵、都归大司农管。仆便下了城,趁机从城西先走了。” 其实就是逃跑,但卫瓘没有直接投降叛军,还想着回来,已经算比较可靠的人。这种时候,司马懿便不怪罪,说道:“汝仍领原来的人马,到营中任职。” 卫瓘喜道:“仆拜谢太傅。” 司马懿回顾左右道:“叛军已经在拿襄城、郏县等地了,果然是走伊阙关。” 几个人陆续附和道:“太傅英明!” 伊阙关确实是叛军最好的选择,辎重走颍水入讨虏渠、然后进入汝水,再沿着汝水北上,水路并进,道路也很好走。到了梁县之后,往北走不了多远就到了伊水,横渡伊水占领新城县等地,便可进逼伊阙关。 伊水上游不好守,尤其是在枯水季节。所以在洛阳南部对敌,一般是去汝水上的广成关;来不及去广成关,最好的选择是在伊阙关。汉末那些人为了抵挡黄巾军,在洛阳附近设八关,不是没有道理。 但南部地形并不算险要,与嵩山的轘辕关、东门户的皋关(虎牢关)不可相提并论,终究还是要在战阵上一决胜负!有寎的秦贼顾头不顾尾、就是奔着拼命来的,不跟他拼都不行。 司马懿把目光从图纸上挪开,抬起头时,顿时看见了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 7017k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东搞西搞 数万勤王军已经过了梁县,暂且在附近扎营。这边有很多村庄,众将同样的做法,发粮之后直接征用村庄数日,在周围构筑简单工事,帐篷也省了不少。 除了庄园和城池,这些村子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早被朝廷官府榨干了。 因为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勤王军中军遂对当地豪族、官员、军民实行安抚策略。 秦亮虽然对大多士族都没有好感,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不是在搞起义或韚命,说到底、这场战场本质就是统治阶级的内讧。 所以暂时不能动士族豪族的利益、减少敌人才能提高成功率,这样大伙就不会有敌意,最多就是观望。谁来了,他们多半还会帮忙组织民众,甚至在必要时刻筹粮。 这也是勤王军一路没有遇到多少抵抗的原因。只要不是洛阳军驻守的地方,当地官员豪族几乎是望风而降。道理很简单,秦亮等人打的是王凌的旗帜,脑门上仿佛写着两个大字:士族!加上皇太后殿下的旗帜,又写着几个大字:魏国皇室。 那大伙还抵抗个啥,谁主政不是当官? 之前的道路都很好走,讨虏渠沟通的是颍水和汝水,粮草箭矢物质等辎重、直接走船运。水陆并进,从颍水走讨虏渠、进入了汝水。然后沿着汝水北上,过了梁县。 接下来到伊水、没法直接行船了,不过道路一片平坦宽阔,走陆运不困难,路程也不远。 傍晚时分,天上的云层有点多,不见夕照的景色。只希望不要下雨。 王飞枭、王金虎、令狐愚布置好军务之后,来到了秦亮住的村子。 桓范也来了,现在桓范不再是光杆,他是大司农、把襄城的属下招降之后,得到了数千屯田兵。正好洛阳来人事先把屯田校尉的兵聚集了起来,桓范便得到了屯田兵的兵权。 许昌之役后,众将对秦亮还是比较信服的。 但是秦亮决定直接开到洛阳决战之后,大伙似乎还是有点顾虑,从脸上凝重的神情就看出来了。 前军的决策,自然会派人回淮南报信。但正如攻打许昌的决策一样,前军不可能等王凌回复。 王飞枭就着菜羹、吃着麦饭,便提醒道:“此役事关重大阿。” 他说得没错,胜败干系许多人的全族性命。不用王飞枭提醒,秦亮心里的压力也很大。 不过秦亮还是说道:“等待和进军,其实都是在冒险。有时候想得太多了,反而不是好事。我们不必有杂念,只需盯着战事本身。” 王飞枭点了点头。 秦亮又道:“三叔的一万人马到了,庐江郡的兵屯也只到了大部。我们能打硬仗的实力,几乎都在这里,没有必要再等下去。” 他喝了一口汤,接着说道,“洛阳中外军现在组织有问题,人心不稳,对敌军不利的事、就是对我们有利的因素(《战争论》)。而我军刚经历许昌大捷,士气正盛,时机对我们很有利。” 桓范这次也支持秦亮,或许是因为桓家人快被杀光了,他没有王家那么多顾虑。 他的看法与秦亮差不多,四方都督根本靠不住,主要是那帮人事先没有准备、反应很慢,等待争取到盟友的时间不会短。 桓范只是抱怨道:“占了那么多城,什么东西弄不到,就吃这东西?” 秦亮看了他一眼道:“将士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除非桓公能让全军好几万人都吃上肉。过了伊水之后,我们征集一些猪羊到军中,大家一起吃顿肉。很多人会死,起码吃顿好的再走。” 王飞枭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一脸络腮胡的王金虎嘀咕道:“吃什么不重要,有酒就好了。” 顿时王飞枭也收起了叹声,看着三弟笑了一下。几个人都不禁莞尔。 令狐愚道:“进了洛阳,我陪表弟喝个痛快!” 王金虎道:“一言为定。”然后看向秦亮。 秦亮只好道:“那时怎么也得不醉不归!”其实秦亮庆祝好事的方式、从来不喜欢喝酒,但总有人对酒是迷之爱好,而且是不喝醉不高兴。 这时桓范道:“上次我说的那个法子怎样?我们占了轘辕关,大军从轘辕关入,先调兵东出,与皋关(虎牢关)佯攻的马隆前后夹击,先拿下皋关。 然后船只掉头走蒗荡渠入大河(黄河),进伊水,进逼洛阳,打司马懿个措手不及。” 秦亮道:“如果南面有非常险要的关隘,我们实在过不去,可以采取此计。但现在有选择,此计有个问题,便是实际部署时、步骤过多。中间只要有一处施展得不顺利,那全盘计策都要作废,反而会耽搁许多时间。 只要有选择,策略还是越简单越好,避免过多中间环节。” 桓范听罢有点尴尬,但他也没有办法。此人也是奇怪,无论在曹爽府、还是在秦亮这边,出谋划策、鲜有被采纳的时候。 桓范做谋士有点问题,不过秦亮一时又说不清问题在哪里。反正有些高明的谋士出计策,好像总会提出上中下三策,桓范从来不那样。 秦亮说的也是自己真实的看法。有时候战场谋略、与搞阴谋是一个道理,操作不能太复杂,越复杂、执行起来越容易出错。这也符合近现代一些军事理论的思想见解。 秦亮看了一眼桓范,又道:“比如翻山刚过轘辕关,遇到了敌军阻击;一时没能获胜,双方遂在轘辕关北侧增兵,那便打成了决战。我们隔着嵩山行军、运输辎重,对方却以逸待劳。又比如顺利拿下了皋关,敌军在洛水上拉铁链锁河。我们的船只要过去,必须先攻下陆地上的守军,双方持续增兵,又打成了决战。我们的路线又是翻嵩山,或者绕道皋关,皋关那边路远、而且也有山沟。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走平路,简单明白,直接在伊阙关与敌军决战?” 桓范听到这里,终于点头称是。 而且秦亮也不想在司马懿跟前耍花招,对方本来就是只老狐狸,玩这个很难起到什么作用。秦亮的想法很简单,从一开始就没变过,也不瞒司马懿:就是要趁司马懿还没准备好,直接逼其决战! 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除非王凌出面、协调好郭太后的意见,直接解除秦亮的前军兵权。 只要司马懿不决战,那他离开洛阳好了。这样不用打,司马懿直接完蛋,没有人会再听司马懿发号施令,中外军并不是他家的私兵。 就在这时,令狐愚抓了一把脑袋,手掌里露出了一缕头发,苦笑道:“还是愁阿,掉头发。” 令狐愚正当壮年,这么掉头发?秦亮观察了他的皮肤和脸色一会,说道:“毗霜(砷化物)如果每天少量服用,不容易被发现,但会慢性中毒,可能掉头发。如果不注意,便只会以为生病了。” 令狐愚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服用毗霜?” 秦亮不动声色道:“表叔留意身边人。” 桓范道:“司马懿会在令狐将军身边派遣奸细?” 秦亮说道:“司马师,他养了不少奸细。大将军府那个孙谦就是司马师的人。” 桓范顿时骂道:“我早就跟大将军说过了,孙谦有问题。大将军非要说没有真凭实据。” 令狐愚顿时脸色非常难看,急忙又抓了一下脑袋,手里再次出现了头发。 秦亮道:“我手下有个人,之前一直在校事府干这种事。一会表叔把他带回军中,便说遇到了同乡。让他帮表叔查一查身边人。” 令狐愚神情复杂地点了点:“也好。” 他接着骂了一声:“他嬢的!我就知道、司马家不会放过我!” 秦亮好言劝道:“不用太担心,表叔看起来中毒不深,只要停止服用毗霜,慢慢就会好转。” 这时秦亮不禁猜测,说不定大将军府刚有消息、令狐愚要外任刺史时,司马师就在想办法在他身边放人了。 可见司马家经营几代、长期在洛阳拥有权势,手下能用的人很多,布局也更宽。如果事情拖延下去、让司马家东搞西搞,指不定会出什么意外。 秦亮更坚定了决心,就是要尽早与司马家一决胜负,成不成、就看这一把! 7017k 第二百三十六章 伊阙 大军渡过了伊水,占领新城县等地,县城、伊水西岸未发现大股敌军。 司马懿这是要摆开决战了。就像打人时、会先收拳头一样,又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这种在外围几乎放弃死守的迹象、正是要大战的气息! 伊水在此段、近似南北流向,伊阙关在伊水西岸。勤王军斥候沿着伊水东岸北上,在伊阙关对面隔河观望,果然禀报、发现了大批敌军。 没人搞得清楚、洛阳军究竟有多少人马,连校事府的奸细,一时间也很难得到比较准确的人数。 洛阳中外军并不能全部出动,里面涉及轮守制度、临时召回,还有驻守城内和皇宫的人马。另外洛阳周围有好几处屯田中郎将、屯田校尉,那些屯田兵也能召集一部分。 秦亮估计,司马懿军此番至少超过十万人! 但勤王军总兵力也超过了九万。其中包括王凌、诸葛诞、令狐愚三个州级大官手里的中外军,总共四万余众;庐江郡兵屯、私兵抵达了近两万人。还有襄城等地投靠的兵屯数千,司马师部投降的各种人马两三万。 不过这里面,战斗意志较强、同时最能打的也就六万余众,除去里面相当一部分是辎重、勤务、工兵,战兵精锐只有五万左右,这已经算是一股极为庞大的军力。 内线作战或许因为补给更方便,战役规模比魏吴蜀之间的国战还要大。而且正如秦亮之前的想法,内战双方的上层之间,仇恨与矛盾可能更深。 双方在人数上不会差距很大,司马懿会占据一定的人数优势。 正好此时天空在下雨,于是勤王军在新城县附近修整,后方运来了千计的猪、羊、鸡、老迈快死的牛,各营杀猪宰羊,一起吃肉。 各地的士族豪族还是很知趣,只要不搞什么打土豪分田地,大军来了之后,好说好商量、叫他们拿点东西出来,他们并不会太吝啬。 次日一早,雨便停了。 大军主力沿着熊耳山和伊水之间的平坦走廊,开始北进。 秦亮则骑马从伊水上的浮桥回渡,带着一群人走伊水东岸去看看。 没过多久,秦亮便在伊水东岸遇到了一个军寨。自己人,武将们还出寨来迎接。 对岸也有前锋一部设寨,两座军寨守的是束缚在大石头和铁桩上的铁链。这些铁链出自大别山的铁矿,从一千多里外的淮南运来,幸好主要走的是水路。 原本是准备用来封锁颍水、或讨虏渠的东西,但在那边没有发生大战,只在许昌干了一场。于是铁链又运到了伊水。 勤王军是进攻的一方,但前两天做的都是防守工事。封锁伊水,是为了保护最近的浮桥,那道浮桥可以保持伊水东西两岸的及时沟通。 铁链锁河是有效果的方法,别说这种中原的小河,便是蜀汉守大江、也可能会使用铁链锁江的策略。 除了铁链,将士们还划着木筏,在河里安置了铁锥。河面上看不到,但船一过来就会被撞破船底。 秦亮继续往北走,来到了伊阙关对岸。 伊水从两座山之间穿过,山就像城门口的阙楼,故名伊阙关。后来好像叫龙门,龙门石窟应该就在这附近,但现在没有那些东西。 河水西边的山叫伊阙山、或许能算作熊耳山的余脉,但与熊耳山中间并未相连。东边这片山脉就是嵩山余脉了。 许多将士都在山口挖壕沟,还有人去山脚下砍树修鹿角,大批人马已封锁了伊水东岸。 随行的王康道:“仆等离开洛阳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秦亮随口道:“对岸,这会过不去了。” 众人顿时“嘿嘿”笑了几声。 秦亮眺望着河对岸的伊阙关,敌兵也正在那边修工事。虽然之前下了几阵小雨,但下面的土被翻起来之后,人一多,远远看去依旧烟雾沉沉的尘土笼罩。 而洛阳就在北方,离这里已经很近了。那个方向一片平原,但此时肉眼仍然看不到。(汉魏洛阳在平乐镇、白马寺附近,位于洛水北岸。隋唐西移到了现代洛阳城区附近、位于伊洛两河之间。) 之前离开洛阳时,秦亮就想着要回来,如今终于带着近十万大军回来了! 洛阳近在咫尺,但能不能走完最后一段路、还要看这一场大战。如果万一输了,秦亮觉得、这辈子都可能无法再回到洛阳。 没一会,桓范闻讯赶了过来。守伊水东岸、大谷关等地的人,正是桓范,其手下除了他在颍川郡搞到的兵屯,还有一些是换了武将的司马师降兵。 大伙相互见礼,秦亮便道:“司马懿应该不会调兵到东岸来,不过桓公仍要提防。” 桓范拱手道:“当此紧要之时,我不敢懈怠。” 秦亮点头道:“甚好,大战的胜利最重要,赢了大家都有好处。” 桓范道:“秦将军且放心。”接着他便遥指西岸道:“司马懿也在修工事。” 秦亮从马上的行囊里拿出一张自制的地图,指着图纸道:“伊阙关不是用来守的,这里是司马懿的进攻方位。” 桓范那张总没好脸色的脸,这时又难得地说了句好话:“秦将军果然饱读史书、精通军谋。” 秦亮不置可否。但他从地形上就能看出来,伊阙关这地方确实守不住,关隘的设计、应该也不是用来死守。 伊阙山紧靠伊水,中间只有一条狭长的通道,看起来很险要。 但这地方有个问题,伊阙山后面、与熊耳山之间,有一片大豁口。虽然那片地方的地形也有高低落差,但是十分平缓,大军完全可以从那边绕道、直接就到了洛水河畔的平原。 伊阙关如果是用来守,那它根本守不住。 但这里依旧有个关口,而且关楼不在北面、而在狭窄走廊的南口。这个位置也很有道理,古人在建造方面、果然充满了智慧。 关楼把狭窄通道包含在关内,将开阔地留给了可能来的敌军展开;而并非想把来犯敌军、堵在狭长的山谷河谷地带……原因就在于这座关是用来进攻的。 攻打洛阳的军队、多半会从西北侧的大豁口绕行。那守军冲出伊阙关,立刻就进入开阔地带,可以有效攻击对方的侧后、断其退路。 秦亮眺望对岸的工事位置,也能佐证自己的想法。 洛阳军并未加固伊阙关的防守,而是把工事向南拓展了很长一段距离,给军队留下更多的布兵空间。这就是要进攻的意思。 司马懿防守的位置,反而不在这座关隘,应该在北面的洛水河畔平原,必定正在那边挖沟。一会秦亮回大营,问前锋的斥候细作便可确定。 这时秦亮开口道:“桓公这里的位置很好,可以从侧面总览战场。” 桓范转头指着山上的几间茅屋,可能是道士修的静室。桓范道:“大战时,我去那里看。静待秦将军旗开得胜。” 秦亮点了一下头,继续眺望着伊水对岸。河上吹来了湿润的风,水面上波光粼粼,空气中弥散着热闹的“嗡嗡”嘈杂声。 7017k 第二百三十七章 风雨欲来 在洛阳城东,有一条连通伊水、洛水的水渠,名叫阳渠。此时水渠上全是船,建春门附近,还有许多屯兵和民壮赶车,城外十分繁忙。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太阳已经升起了,正在云层里若隐若现,给东边的天际染上了一片鲜艳的朝霞。但洛阳十二道城门却全都紧闭,不时打开、出来的也是成队的将士。 城中大小市也都关闭了,街上的行人比平素少了很多。如此冷清的城池,仿佛不是春天的景象,却有着风雨欲来似的压抑。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叛军大军已经到了伊水。有的人希望叛军赢,有的人反之,各有各的想法。 蒋济、高柔、许允等一干大臣,当然希望司马懿一战击溃叛军。但那些被关押在廷尉府监牢、以及各处的曹爽党羽家眷,还有没来得及砍头的,必定盼着叛军能攻入洛阳。本来死定了的人,不料因为死的时间迟点,忽然又有了转机! 不过更多人的只是在看戏。只要没有牵连其中的人,司马懿、王凌又有多大区别呢? 一些纨绔子弟甚至悄悄设了赌局,赌的就是哪边赢。 这帮人竟然还让奴仆带话,问何骏是否下注!何骏知道后,气得想骂他们的嬢。 一向对声色犬马很有兴趣的何骏,此时早已没了玩乐的心思,整天是惶惶不可终日。 不久之前、他才仿佛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出来,父亲已被砍了,幸好母亲曹金玉给几个人磕头讨饶,他才侥幸逃过一劫。但听母亲的意思,司马家只是暂时放过了他。 平时家势威风的何府,此时大门紧闭,一家人披麻戴孝、闭门不出,在家里不知所措。 “哪边能获胜?”卢氏跪坐在阿翁的牌位前,终于忍不住问了何骏一句。 何骏的神色十分复杂,有一种完全无法相信的口气:“这世上的奇事真多,秦亮竟然是叛军主将!他能赢司马懿?” 曹金玉不禁说道:“司马家是汝的杀父仇人,往后还可能会对汝下手,以便斩草除根!” 何骏的脸本来就白,听到这里、一张脸更是白得毫无血色,他缩了一下脖子,不禁吞咽着口水。 曹金玉的母亲是杜夫人,曾是关羽和曹操争着要的秦宜禄妻子、长得非常美貌,曹金玉长得不像曹操、却像杜夫人。不过最重要的是,秦朗是杜夫人生的儿子、同时又是勤王军前军主将秦亮的族兄! 所以是能攀得上一点亲戚关系的,虽然平素完全没有往来。 曹金玉回头看了一眼灵堂门口,沉声道:“若是秦亮赢了,汝还可能活。” 何骏却摇头道:“难说!秦亮恨我,比司马家更甚。司马懿可能以后会杀我,秦亮马上便要杀我!” 一旁的卢氏急忙埋下了头。 曹金玉沉声道:“如果秦亮赢了,叫汝妻去见他求情。” 卢氏的脸顿时红了。 何骏竟然没什么反应,他平时对自家妇人的清誉很在意,但对卢氏早就腻了,在这种生死关头,他不见得多在乎卢氏、完全比不上他的母亲。但何骏又一脸忧色道:“不止与吾妻干系不大,恐怕根本不是主要缘由。” 卢氏听到这里,忙撇清关系道:“阿姑,秦仲明在洛阳做官时,曾与夫君生隙、相互多次中伤。” 何骏也道:“他就是没有缘由地恨我!” 曹金玉蹙眉道:“汝不去招惹他,他那时无权无势、怎么会来恨汝?” 何骏哭丧着脸道:“对阿,无权无势的秦亮,怎么就干出这么大的事了?”他微微侧头,一副回忆的模样,接着摇头道,“说什么都没用,秦亮不可能是司马懿的对手!我还不了解他吗,他才见过多少事?” 曹金玉道:“许昌三天就拿下了,司马师也不是他的对手,所有人都在谈论此人。看不起秦仲明的人,整个洛阳恐怕只有汝一人。” 何骏神情难看道:“实在不可思议。” 曹金玉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汝与他再多的怨恨,也不是深仇大恨,是可能化解的。司马懿与我们则不同,他杀了汝阿父,司马家父子都会一直惦记着汝。” 何骏叹了口气,看着先父的牌位,哭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家三口沉默下来,还有个孩子已经在卢氏怀里睡着了。此时大家只能静静地等着,两边的大战一触即发,分出结果必定不会太久。 ……两军在伊阙关南面的部分营寨,相隔已经不足十里。 大概超过二十万人之众,此时聚集在伊阙山南北。并非漫山遍野都能看到人,但军营营寨极多,山川之间、营寨的简陋望楼到处都是,仿佛在短短一两天内,便平地修建了一片原始的城镇。 两边都挖了很多壕沟,树了不少藩篱鹿角。但勤王军的各处军营,都不在伊水之畔,而是靠近熊耳山的伊阙山脚下。 尤其是两山之间的那片豁口附近,北面的营寨极多。军寨藩篱已经修到了伊阙山的山坡上。 夕照在山水之间,尘土弥漫的空气反射着光芒,更有一种雾沉沉的景色。周围非常热闹,但大战并未开始,只有马蹄声中不时传来零星的弦响,那是双方的游骑在活动。 这边通往伊阙关的地形,越走越狭窄,头铁攻打这个方向、时间会拖得很长。只有绕行,两边开战,局面才能铺开。 伊阙关走廊虽然狭窄,但是河床很宽,现在是枯水季节、敌军调兵不会有什么问题。而勤王军要绕行整片伊阙山、路程比较远;在伊阙关南边又要防后路,须得分兵。分兵则有各个击破的战机,这可能就是司马懿的想法。 此番大战,并非一方攻、一方守的方式,就是依托地形进行的决战。司马懿也不会单纯防守,进攻才会获胜! 秦亮已决定、暂且将主力绕行北面,南面则依托山形进行防御。 此时隐慈已经查出了奸细。 “仆查清情况之后,将那些平素能接触到令狐将军饮食之人,全部抓到了村庄里,清问他们的来历,并拷打审讯。终于有人招供了。”隐慈当着令狐愚的面说道,“有个庖厨是兖州治中从事安排的人,每日奉命往令狐将军的饭里掺少许东西,但庖厨不知道是何物。” 令狐愚道:“就是杨康,汝抓人后,他便已经跑了!嬢的,我把他当心腹,他想我死!” 令狐愚恼怒之后,又皱眉道,“我认识他已有多年,他怎么会是司马懿的人?” 秦亮不动声色道:“不是一定要重新派人,可以用各种手段收买。” 令狐愚想了想,似乎也觉得更可能是收买,便点头称是。 事先秦亮并没有发现端倪,到了大战前夕、才察觉到了阴谋。虽然此事没有造成什么破坏,但仿佛又给大战笼罩上了一丝阴影。 秦亮想了想,便好言道:“人已经跑了,也不会再有人给将军下毒。将军暂且别管此事,率兵去了北面之后,定要全心部署军务。” 令狐愚神色一正,抱拳道:“定不敢疏忽!” 秦亮深吸一口气道:“大战不能久拖,明日一早,便照事先部署的位置发动攻击。” 在场的几个人纷纷转头瞩目,揖拜道:“得令!” …… …… (感谢书友“忆昔情”的盟主。) 7017k 第二百三十八章 转机 至关重要的大战,邓艾却没有来。 邓艾忽然浑身发热,风寒咳嗽、几不能下榻。司马懿派郎中前去慰问,病不是装的。但这种风寒急症、显然可以故意染上,譬如半夜把身上打湿站到庭院里,第二天多半就会病倒。 他有这样的动机,毕竟邓艾受到召见时、并不知晓许昌之役的结果。如果邓艾是故意的,那此人实在太让人心寒了,若非司马懿、邓艾还在做守稻草的小官!他就是这么这么回报知遇之恩的。 但邓艾刚从凉州回来,一路奔波,也不是不可能真的生病了。 无论什么原因,这样的大战不能再让邓艾督军,司马懿也顾不上一两个人。不过此事也给司马懿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司马家是没有选择,但这些所谓心腹亲信、在关键时刻却可能会有自保的小心思! 除此之外,司马懿最信任的和最有能力的人,便是自己亲自教导的司马师。然而司马师在许昌大败,威信极受影响,于是只能让司马孚共同督军南线伊阙关。 军中诸将已换上了大量士族子弟,包括卫瓘、荀勖,高珣(高柔从子)、贾充(司马师属官)等,还有之前被曹爽除职的一些旧将,都得到了升迁。另有不少立场不明的将领,许以封侯的奖赏留用,不过中外军将领之中、曹氏老家谯县的人很多。 这也是司马懿不愿意急于开战的原因,短时间内任命的将领,有经验的、可靠性存疑,清查家族关系比较可靠的,在中外军中,是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现在豫州颍川郡、兖州陈留国这些“士家”最多的地方又被占,士卒也变得不太可靠。 但现在确实没有选择了,叛军已经抵近洛阳,若再不出战,军心人心都会进一步崩溃。 好在新五营将士早已被朝廷收拾服帖,对朝廷军令、军法相当惧怕,他们习惯性地会听从上方军令;同时司马懿在军中颇有威望,将士们不认识自己的将领、但是认司马懿。否则司马懿把这帮人调集起来都有问题。 此时朝阳已经升高了,正在云层里穿梭,大地上尘土弥漫。 叛军大量兵马果然绕行北面布阵,因为伊阙山的阻隔,他们靠着山过来,有个角度。所以这么晚了,叛军还未发起大规模进攻。 小规模的战斗早就开始了,主要是在伊阙山中的山林里。那地方平时根本没有路,但军队会开路,只不过山上摆不开战阵,只能在里面对峙打斗。 但靠近伊阙关和伊水的地方,军队也很难上得去,太过陡峭。 洛阳军在北面的开阔地上列大阵,横面以向北偏东的方位展开。敌军绕行过来,前面仍然是一个斜线,南端离得最近,北端要靠近、还得走不少路。 这片开阔地上,有一处山势平缓的山丘高地。司马懿就站在高地上督军,旁边大旗迎风招展,大鼓正在“咚、咚……”地发出缓慢的巨响。 敌军一小队马兵瞅准空隙,举着旗帜骑马过来了。靠南端这边修了壕沟工事,敌军不易攻进来、但自家兵马出去也不方便;于是敌军小队骑马过来,一时间竟无人阻拦。 那帮人到了百步之外,藩篱后面便开始放箭,箭矢大多落在敌骑的前方。 敌骑终于勒马停下来了,他们竟然齐声大喊道:“殿下诏令,降者不杀!”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向北沿着大阵横面跑马。 接着后面又来了一队马兵,故技重施,齐声呐喊道:“阵前扔兵器、举双手,无罪有赏!” 前面那队马兵又换了喊话:“将士们,想想南面的家眷!” 大阵中有一些司马师的私兵,顿时大骂起来,每句都是对方的女眷亲属。 很快洛阳军的大阵中,一队轻骑冲了出去。敌军两小队人马见状,也不交战,掉头就跑! 没过多久,南边的敌兵路程最近、率先靠近了大阵,偏军在远处开始射箭。这边的洛阳军将士,也躲在壕沟藩篱后面放箭。 尘土弥漫的半空,“噼噼啪啪”的声音,箭矢飞舞的黑影成片。 单是射箭不会有多大效果,摆在前面的阵列必然是甲士、还有盾牌和木藩篱。不时有伤亡,也只是消耗而已,人们不至于因为远在百步外的箭矢、便会溃败。 果然敌军大量的方阵,陆续开始进逼,从南到北、先后靠近。双方大阵的南端都直抵伊阙山北麓,叛军的大阵仿佛在旋转一样。 这样的行进,叛军北面会离伊阙山越来越远,要向来路的大豁口回援、路程也会进一步拉开。 司马懿左右看了一眼,便向山丘上的一座简陋望楼走去。 部将们见状,急忙劝道:“望楼数日而成,修建不结实,太傅当心。” 司马懿不管他们,犹自慢慢往上爬。他已经六十七八了,这么大的年龄不可能亲自上阵拼杀,连盔甲也没穿,爬木楼倒是轻便了一些。 果然这木头搭建的望楼有点单薄,司马懿刚爬到中间、便感觉木头在风中摇晃。他歇了一下,上面的两个士族收起弓弩,拽住他的一条手臂,他终于站到了上面的木板上。 望楼顶部覆盖的是稻草,风一吹,周围的稻草在乱飘。司马懿俯视着前面的宏伟景象,大地上黑压压一大片全是人马方阵。 在这一片大阵之上,双方起码已经超过了十万人! 司马懿打了很多仗,他已经记不清、是否在哪里看过如此多的人聚在一起。不管是在西线、还在讨伐公孙渊的战场,大军都是分成了很多路在战斗。因为地形的限制,不是有山、就是有水,很难找到这么大一片的平地。恐怕只有在中原以及河北的战场,才能把这么多人都聚拢在同一片战场上。 在中原的决战,几乎所有将帅都会选择集中兵力,否则就像现在的境况一样,双方会不断横向展开。兵力少的一边容易被包抄夹击。 风中笼罩着不停息的弦声、人声马嘶,就像在大市上一样,嘈杂一刻也不停。此时大多位置都在放箭,北侧战线离得比较远、南侧不时有正军步骑开始冲阵了。 司马懿注重观察着敌军的人数部署。大概估计,敌军已经摆开了起码四五万人之众! 至少前面那些方阵组成的大阵,不太可能是兵屯杂军,否则这种横摆的巨大军阵,一处被轻易击破、很容易被分割。 王凌、诸葛诞的中外军精锐,一共就三万余众;令狐愚有一万多人。司马师回报说秦亮的兵屯也很能打,但存疑。 另外许昌军降兵的偏军能很快使用,只要把中高级将领换了,立刻就能射箭,中外军将士的武艺技巧没什么问题。偏军多半只是负责投射,也不容易溃退。 很简单就能算出来,叛军比较能战的兵马,几乎都在这大阵上。而且已经展开交战。 司马懿弓着背、一手扶着旁边的木头,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战场,神情几经变幻,时而充斥仇恨,时而目光冰冷。 不知什么时候,望楼下已经聚集了一群将士,都在担忧地抬头观望、劝说。但此刻司马懿充耳不闻,他似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连远近的呐喊、嘈杂也仿佛渐行渐远,他隐约在倾听内心的声音。 能否扭转一切的转机、一改扬州反叛以来的被动,时机就在眼前! 司马懿终于俯身对下面喊道:“子玉,派人去伊阙关,传令护军将军(司马孚),可审时度势出击。” 高珣揖拜道:“喏!” 在伊阙关南,司马懿在那里留有最精锐的武|卫营一部、约万人之众,还有中军偏军一万多人辅助,守关的兵屯等大批军队。 叛军的最大弱点就是能战的精兵不够多,他们在南线不可能还有两万精锐。 7017k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反击 伊阙关南的山坡上,有两颗歪脖子桃树。如今已是二月下旬,树枝上满树的桃花,连地上的荒草上、也落着点点花瓣。 桃花、飞红,然而竟没有多少美好的气息。因为桃树上满是尘土,尘雾夹杂着轻飘飘的黑灰,在风中席卷,桃花早已在污秽野蛮的灰尘中颜色灰暗。 那些黑灰是山坡下的村庄燃烧、腾起来的烟灰,茅草烧起来,黑灰又轻又多,飞得满天都是。 烟雾沉沉中,大火冲天,好几栋房屋都在冒火。洛阳军路过这里、大概是怕里面藏了人,便直接给点了! 两边都是山,沸腾的人声马嘶在伊水上回响。 西侧伊阙山、东侧伊水,中间的开阔地上,叛军的军阵梯次错落、摆了大小几个横阵。两边的箭矢乱飞,烟雾中的黑点就像漫天的蝗虫似的。 叛军的军阵上,那些人一边在放箭、一边竟然在叫骂。 嘈杂声中,有人在教,个人的声音很小、听不太清。但众军跟着一起呐喊,声音便很大:“攻皇城、夺武库……”等阵中的人又教了一句,人们又一起喊道,“禁卫卫了谁?” 就像打油诗一样,还颇有节奏,很快各部不用教、自己便齐声喊叫起来,喊声此起彼伏,“攻皇城、夺武库,禁卫卫了谁!” 武|卫营这边的将士们又恼又羞!最气人的是,对方的喊声口音奇怪、喊得还不太标准,好像是淮南当地人!连外镇兵也嘲笑起中外军来了? 这时武|卫营的一些将领、终于得到了督军的军令,多个精锐步骑方阵开始向前推进,准备冲锋! 重步兵先上,成多路纵队、阵列向南挺进,“杀杀”的呐喊声简直震天动地。各队骑兵则紧跟其后,正在凑机会冲杀。 叛军西侧两三千人的一个大阵,各个方阵竟然敢临阵后退!简直是嫌崩得不够快。不过因为尚未短兵相接,那个大阵的各队还能保持交替后撤,并没有乱。 武|卫营前军各将领,立刻带着人马追了上去。 就在这时,伊阙山脚下、一座修在平缓山丘上的简陋营寨里,忽然一阵火光闪动,一只只火球从山上飞了出来! 那营寨只有潦草的壕沟和低矮的藩篱。火球是裹着麻布的油瓦罐,浸了桐油,桐油烧起来黑烟直冒,在半空留下了一串串黑色的轨迹。 武|卫营的各纵队、并没有靠近山坡走,但那火球必定用了器械,营寨的位置较高、抛射射程远,够得着武|卫营前军的右翼。 他嬢的,开阔地上只有一个低矮的山丘,也能被人利用! 许多瓦罐都砸到了地上,破裂后火油飞溅。油洒在了地上和草丛中,桐油比豆油要更容易燃烧,顿时四面火光。 武|卫营士卒正在冲过来,到处都是人群。不时总有运气不好的士卒、正好被瓦罐砸中。“哐当”破开后,桐油洒了士卒一身,顿时烧得就像个火人一样。 “啊、啊……”火人挥舞着双臂,在人群乱跑。周围的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拿盾牌等物扑打火焰,那人被打得叫唤更惨。 不时就有人倒霉,身上被点燃、烧起来,地上也各处都是火焰。原本成纵队的人群,很快就有点乱了。 南面的叛军阵中,前面的弩兵让开后,许多投石车上的木杆都转动起来,又是一只只瓦罐飞出。空中的黑烟中,一串串的亮光飞过,呼呼作响,与半空的箭矢相映成景,十分壮观。 空中黑烟阵阵,烧焦的须发肌肤散发着特别的糊味,还夹杂粪尿的恶臭,开阔地上的人群一团乱。 接着对面传来一声接一声地大喊:“攒射!” 密密麻麻的弩矢飞来,打在洛阳军将士的铠甲上“叮叮哐哐”直响,就像无数人在敲打铁一样,不断有人被射穿了铠甲、或射中了没保护的地方,大声惨叫着倒地。 精锐的武|卫营大股重步兵,还没砍到人,攻势就被迟滞了。有些将领见势不对,便招呼部下暂且撤退。 就在这时,叛军那边成交错排列的军阵之间,无数拿着超长矛的骑兵率先慢跑了出来。 武|卫营的精骑也随即呐喊,拍马上前,人们挥起刀戟棍矛迎战! “杀!杀……”喊叫声震耳欲聋,雷鸣般的马蹄声也愈来愈大。伊水两岸的山林之间,好像发生洪水和泥石流似的,轰鸣咆哮,惊天动地! 叛军骑兵纵队一边奔跑、一边展开,不断踢马加速,一群群骑兵不要命一样,迎面直冲而来。 两边都是魏国军队、穿的玄甲很多,黑压压的马群向中间迅速靠拢。 “砰!哐……”无数战马迎面交叉冲过,因为速度太快,甚至有躲避不及的战马擦撞到了一起,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人仰马翻之中,马的惨嘶、人的叫喊,骤然暴增。 尘土滚滚,马群就像受了惊吓疯了一眼在奔腾。 叛军骑兵又笨又不要命,拿的配重长矛非常长,夹在右臂下稍微挪一点位置、前面的方位改变就很大,因为够长,总能打到人。 双方的骑兵对冲,速度叠加后、如闪电一般快。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武|卫营骑兵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胸膛正面就撞到了长矛上。 “哐当”一声,长矛巨大的冲力透穿了铠甲,血红的铁矛从背心穿出来。但双方是交错冲来的,战马稍微向前跑一点,长矛的角度就改变了,“咔嚓!”长矛木杆立刻折断了。 但那武|卫营骑兵受到巨力冲击,座下的马又在向前奔跑,整个人几乎飞到了半空,瞬间又沉重地“砰”地沉声撞到地面,连哼也没哼一声。 不远处另一个叛军骑兵把长矛向右甩了一下,立刻便挂到了挺远的一个骑兵身上。铁矛从那人的铠甲上划过,发出“滋滋”令人牙酸的噪音,甚至些许火星在尘土中闪了一下,那武|卫骑兵也被掀下了马。 接着“砰”地一声木杆撞击,刚刚那叛军骑士还想打另一个人,结果被对方的马槊挡住了。 叛军骑士没留神,被震得长矛脱手,人也向仰了一下、险些没摔下马,幸好双脚瞪着马镫,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居然又坐正了!拿马槊的武|卫骑兵却没那么幸运,径直被猛力一掀,人便仰翻摔倒。 但立刻又有一骑武|卫兵冲过、挥起长矛一扫,那叛军骑士手里只剩一块木盾,没挡住长矛,拦腰便被打了一下,顿时痛叫一声,从马背翻身摔落。 骑兵的阵列本来就比较稀疏,叛军骑矛兵冲得又非常快,没一会,大股骑兵便直接击穿了武|卫营的骑兵阵列! 只是少顷工夫,叛军马队便丢失了无数的长矛,击穿敌阵之后,很多人都扔掉了圆盾、从背上拔出了长刀。还有一些人不见了、马还在,空马仍然跟着骑兵群一起奔跑。 掠过了武|卫营的马队,叛军马队立刻就盯上了正在后撤的重步兵。在一声声对母亲的亲密问候中,辱骂与喊叫混作一大片,马兵们挥着长刀,直扑人群。 即便是精锐的武|卫营重步兵,被骑兵直接冲后背、侧翼,谁踏马挡得住? 战马在跑动的时候,马蹄铁踏在地面上、声音非常大,马头上装着硬皮甲、马背上的人看起来就像铁疙瘩;这么呼啸冲过来,正常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会本能地躲开。 本来还成纵队的一队队步兵,顷刻就被分割、混乱起来。偶尔有骑兵被人从马背上打下来,但并不能阻止成群的马队把人们冲得到处跑。 那些叛军骑兵根本不看人,挥起刀在侧面乱砍,战马跑得很快,总能时不时砍死一个人。 陆续有武|卫营的步兵队列、直接散伙了,纷纷向北跑。 北面还有洛阳军的阵列没动,溃兵只要跑到阵列间隙中,便算是保住了性命……叛军骑兵一通冲杀,到了北面,不可能再去正面冲锋步兵阵列。 但有些溃兵跑的地方不对,被逼到了山坡上。那山坡有的地方很陡峭,没有事先修路根本爬不到山顶,许多人悬在山坡中间不上不下。 忽然有洛阳军的溃兵大喊道:“扔兵器、举双手,不杀不杀!” 显然之前叛军的劝降喊声,有点魔性。特别是前面两句很短、郎朗上口,居然被洛阳军士卒无意识中记住了,这时正好用得上。但人们没有认真听,后面半句大概应该是“无罪有赏”。 有人这么喊,于是更多人丢了兵器,把手举起来站在原地,干脆投降了事。 战场上非常混乱,南边的前线正在进行骑兵大战,后续上来的叛军马队举着黑旗、还在与武|卫营交战。与此同时,北面后方的武|卫营步兵、居然有很多人已经投降了。 伊阙关的武|卫营第一轮攻击相当失败,不仅没破阵,还被突然反击,损失惨重! 南面督军司马孚、文质彬彬的名士,正眼睁睁地看着混乱的战场,他不禁脱口骂道:“这他嬢的是屯兵?” 一旁的司马师指着远处的黑旗道:“不全是,那股人马应该是文钦部。” 他接着说道,“战术需步骑逼上去,白刃拼杀,兵屯打不过武|卫营精锐。前面的将领却擅自后退,实在靠不住。应暂且收兵,稳住阵脚,然后斩杀后退的将领、以儆效尤!” 7017k 第二百四十章 重视 伊阙关南的司马氏逆军,依靠鹿角、拒马、壕沟等简单工事,用偏军射住了阵脚,主阵向北收缩。后面还有关楼,关楼上有床弩。 短兵相接的冲锋一旦收敛,战斗烈度便迅速下降,暂时陷入对峙局面。 秦亮军的部分骑兵也需要修整,换下伤兵、补充兵器、整顿队列,让人马歇口气。冷兵器的战斗,人和马的体力都很有限,中途不可避免地、会有战斗间隙。 庐江兵屯只要骑兵没有保持足够的战斗力,大伙就不会贸然进攻。 重步兵阵列的长矛阵、正面近战压阵没什么问题,但是两翼需要骑兵掩护,否则可能被敌军步骑白刃冲垮,毕竟屯兵还是屯兵。正面的矛兵,也需要综合弩兵,用弩、刀盾、甚至投石机进行保护。 所以秦亮为了稳妥起见,南线放了三四千人的中外军正军,这帮人白刃混战更厉害。庐江兵屯第一、二部,则在北线做预备队,因为庐江兵组织系统更科学、打防御战时不容易崩溃。 秦亮见敌军大量精兵步卒被俘虏、并收缩战线,遂将南面指挥权交给了杨威。 杨威是郡守部曲的部校尉,起兵后又兼领了庐江都尉,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节制庐江郡屯兵各部。至于军中的另一个都尉马钧,以前只因都尉是五品官、马钧才做了都尉,实际上他从来没管过庐江郡的军事。 角声响起后,秦亮看旗帜,骑马过去找到了文钦。 秦亮叮嘱道:“庐江郡屯兵的作战方式、不同于中外军,都尉杨威这几年都在庐江练兵,更熟悉屯兵。文将军有大将之才,定知战阵上需要一个明确的决断者。故文将军应暂且听从杨威的号令,此时不要计较地位高低,打赢了战役,太后皆有封赏。” 很多人都有点误解文钦,看他颇有压迫力的身材、神情,以为他是个只会猛冲的莽夫。其实文钦能屈能伸,鸣角叫他撤退的时候,他没有一次抗命。(反而是名士夏侯玄的好友毌丘俭,秦亮之前就觉得、此人似乎才是真头铁。) 文钦点头答应。 秦亮又道:“令狐将军、王将军都是我的叔辈,却仍听从我的军令。大敌当前,大家都只是为了能够勤王胜利。” 文钦道:“仆等本已是丧家之犬,秦将军再造之恩,说什么便是什么,仆定当马首是瞻!” 秦亮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恩谈不上,我至少不会害汝。” 文钦似乎想起了、他离任庐江郡守时的光景,两人相视一笑。 秦亮转身指着右边的红色旗帜:“那面旗就是杨威的人马。记住黑色令旗摇动,便是在知会文将军进退。” 这时杨威也马背上、远远地向这边拱手,秦亮点头回应。 谈论了几句,秦亮便与文钦告辞,带着随从骑兵和旗手,调转马头向南走。 大军要绕行后面的伊阙山、熊耳山豁口比较远,但骑马赶路,没一会就能赶到北面战场。 还没到地方,先前被伊阙山脉阻挡的巨大噪音、蓦然间便从风中传来。 这边的战阵更加宽广,大地上尘土弥漫、烟雾滚滚影响了视线,向北眺望根本看不到大阵的尽头。如此大战、只靠一两个大将,根本无法及时控制军队,只能依靠各部武将,相机组织兵力。 秦亮看到了令狐的大旗,但并没有过去。他在马背上回顾四下,周围几乎是一片平原,除了伊阙山、没有找到高地,于是他便带着人沿着大阵后面跑马,就地观望。 许多将士都发现了秦亮的旗帜,不断有人回头看来。 于是秦亮便教身边的一群人喊话:“死伤有抚恤,家眷有所养。活着有封赏,日后必善待!” 众军听到后,各处传来一阵阵呐喊,喊声在鼓声“隆隆”之间、此起彼伏。 秦亮找到了方阵之间的间隙,便带着人上前观看。战场上的步骑在来回冲杀、或者相互组织偏军投射,还有散兵轻兵在游荡放箭,打得不可开交。 两边的主要参战军队,都是魏国中外军。兵力配置差不多,战术也只能照此进行,完全打成了消耗战。 不过主要还是受限于人力马力的原因,两边都极难在短时间内获得重大突破。 譬如骑兵在某处跑起来、声势非常大,大有一种横扫一切的气势,但放在超过十万人的战场上,其力量便显得有点渺小。即便能冲破一个方阵,还有无数方阵。 显然双方的军阵不管如何变幻,都不可能把所有人挤在一起,会由各种单位组成。 五百人的步兵大阵,便看起来人山人海了,还有很多大小不等的方阵组成战阵,轻重兵器多样、还有工事。只要没有大面积崩溃,战斗就不会结束。 这样的大战场、横面摆得很宽,交战面就更大。但是因为技术问题,空间拓展之后、作战效率却并不会成线性上升。 人数一多,纵深也会增加,进攻时冲击的距离会大幅加大;双方还有大量预备队可以调用。所以秦亮沿着战阵看了许久,也没发现有决定性的突破点。 随着大战时间的延续,各处也会不断出现战斗间隔。尤其是在发生了近战冲杀之后,进攻乏力、防御有余,武将们便会考虑重新组织兵马、积蓄力量。 如果强行进攻,力竭之后的兵马、遭受对方以逸待劳的整肃方阵反击,多半可能反被击溃。攻守又重新转变了。 但是秦亮留意观察了好一会,便察觉到了己方优势不小。 他的判断依据,便是那些溃散的大小方阵的情况。 尤其是经过了近战冲杀之后,无论胜败、参战的人马都会撤下来修整;只是被击溃的人马更难重新组织。 即便是同样溃散修整的人马,勤王军这边也组织得更快。而对面的远处,敌军后面有大量乱兵,许久也聚集不起来,全靠人多在硬抗。 估计还是因为洛阳新五营的将领人事、以及士气有问题。即便是军中有军法,但实际临阵时,武将若不熟悉手下的将领和士卒,便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困难。 事物越复杂,出的问题就会越奇怪。这样的道理,不仅适用于军队,几乎是一种普遍规律。 秦亮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司马懿掌权的时间太短,根本没准备好! 大战一直持续到夕阳西垂的时辰。 勤王军在北面的诸部、开始试探性地远离,眼看要天黑了,疲惫不堪的洛阳逆军也没有纠缠。于是双方都开始脱离战场。 无数的杂兵仍在赶着车,把伤兵往后方营寨运送。战场上的尘土未散,风一吹过,烟雾便在地面上移动,夹带着血腥、臭味等复杂的气息。 随着太阳下山,西边的云层依然没有散去,橙黑相间的天边、霞光一片。 伊阙山西麓的各个军营里,渐渐亮起了火光。秦亮站在山坡上看去,听着隐约传来的伤痛砷吟,便觉大山仿佛化为了一头受伤的巨兽、正在恬祗着伤口。但司马懿那边只会更惨。 夜幕还未降临时,几个大将见了一面。 果然令狐愚见面便道:“司马懿麾下能战之兵越来越少,贼军输定了!” 秦亮却不动声色道:“只要敌军还未被彻底赶出战场,我们便不可掉以轻心,晚上仍要安排兵马在各处戒备。山上也得点上火堆、安排哨所。” 诸将陆续应道:“遵令!” 秦亮又提醒道:“大将军曹昭伯,起初也是优势很大,只是没有彻底解除司马懿的威胁、太早松懈了戒备,结果诸位知道了。” 令狐愚、王飞枭等人都觉得有道理,纷纷点头称是。 不过司马懿军的组织本来就有问题,若是晚上袭营,估计自己人就跑散了。敌军发动袭营的可能性不大,只是有备无患而已。 秦亮暂时也没打算用奇招夜袭。白天交战后、将士已经十分疲惫,没有必要再去节外生枝。勤王军只要正面硬干,保持优势,司马懿军总有扛不住的时候! 这次秦亮主兵,在战略上看起来非常激进,但在具体战术上,他其实十分保守。譬如伊水上的铁链和铁锥,东岸布置的兵屯,都是一种增加容错率的保守部署。 他早就思考过了,此役的核心想法,仍然是趁司马懿没准备好的时机、进行实力硬拼,而非与司马懿比计谋高低。 目的简单明确,便是弄屍司马懿!而不是征服他。从某种角度看,秦亮这样做、反而是对司马懿的尊重,至少足够重视。 几个人谈论了一阵,连营寨也没进,便告辞返回各自的大营坐镇。 秦亮站在山坡上的营寨门口,目送他们的马队离开。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了,寻常此时正是放松休息的时候,秦亮在原地呼出了一口气,却仍旧感觉不到轻松。 此役无险可守,战斗烈度极大,人类的忍耐力和体力注定了、胜负就在这一两天之内!即便胜利似乎唾手可得,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叫人心里悬着,秦亮生怕最后几步在阴沟里翻船。 在这一点上,曹爽确实更看得开,本来就要赢的局面、他还有心情出去狩猎。可能还是性格的原因,以秦亮的人生经历、真切地面对过无数无奈与困顿,确实更容易去想事情的最坏结果,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 …… (感谢书友“不辨泉声抑雨声”的盟主。) 7017k 第二百四十一章 犯错 白天的喧嚣早已沉寂。尤其是远离两军军营的伊阙山北麓,竟然还有没被惊走的鸟雀,在林子里不时发出一声啼鸣。若非遥远的军营里闪烁着火光,这里已经不像是聚集了万千人马的地方。 天上几乎不见星辰,唯有残月偶尔从云层里冒头,依旧是若隐若现。 山脚下一堆篝火,只剩下残存的火焰。便是这些许微光之中,忽然有人喊道:“有人!” 火堆北面顿时有人惊恐地回应道:“扔兵器、举双手,不杀不杀!” 隐匿在南面的勤王军将士道:“扔下兵器、环首刀也丢掉,慢慢过来,别来太多人。” “来了。”洛阳军逃兵道。 接着就传来了“叮叮哐哐”扔东西的声音,三四个人终于走出了黑暗,在火堆旁边露出了脸。其中一人小心问道:“真的不杀?” 黑暗中的勤王军士卒道:“上边严令,不杀!明早去新城县营寨,还供粮。”将领则说道:“秦将军说了,汝等皆是受人胁迫,只要弃暗投明便无罪。” 先过来了几个人,没发生什么事,情况很平和。其中有人还穿着甲胄,被命令脱了。接着不断有人向南走了过来。 逃兵们三五成群被带离,走了一段路,便有人燃起了火把,大伙终于渐渐放松了不少。 这些结队的逃兵、相互之间居然不认识,一边走一边还有人问:“兄弟是怎么走脱的?” 旁边的人道:“我去茅厕,照规矩把腰牌挂在营门口,便就走了。营中知道我是谁也没事,我家在颍川郡。” 刚才问话的人主动道:“叫我守拒马,我在周围转了许久,慢慢走到漆黑的地方,便翻出去走啦。” 这里的人都很机智,知道要找机会才能逃跑。若是列阵的时候带头跑、很难不被砍死,只有在夜里或者行军途中才容易溜走;或者等阵列溃散,武将都跑了的时候,瞅机会径直投降。 夜里发生的事几乎悄无声息,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 到了天亮之后,武将们才把各部士卒逃跑的情况上报。大将也不用告诉司马懿,究竟跑了多少人、怎么跑的,只 (本章未完,请翻页) 需要提醒司马懿,夜里不断有将士逃走。 司马懿什么都没说,更没有表现出恼怒焦躁的情绪。 将士夜里逃跑,不是什么好征兆,大将们都很在意。司马懿却并不觉得意外。 昨日伊阙关的进攻失败、还遭受了反击,整个战场也毫无进展;本来洛阳中外军就人心不稳,这么下去士气必定会急剧下降,根本不需要再听将领们的禀报。 司马懿一早起来感觉手脚不太灵活,这次真不是装的。不过他现在反而要装作无事的样子,于是只是动作缓慢了一些,力求举止没有吃力的表现。 见过了诸将之后,司马懿留在民房里,继续看着粗糙木案上的一副地图。弟弟司马孚在伊阙关,而儿子司马师昨晚回来了,此时正侍立一旁、还没走。 司马懿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司马师也懂战阵、应该也明白处境,父子二人相顾无言。 现在的局面是一目了然,只要正面战场上赢不了、便必输。别的地方全都毫无作用。 司马懿几乎没有任何操作的空间。首先不能退,只要一退,后面就是洛阳,各部的士气人心会完全崩溃。到时候连战阵也无法再布置起来。 然后也没有迂回的余地,现在就算司马懿派兵去、成功断掉了叛军的退路和粮道,也没有作用。叛军军中只要还有一两天的粮草,赢了正面、就不需要再担心粮道。 而且秦亮的部署十分保守,把伊水也锁了、防得密不透风,洛阳军很难用奇兵取得什么效果。 司马懿想起了一种刑罚,叫做凌迟。此时大概就像是在被凌迟,死又没死、活也活不了,就这么熬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熬着,大概还是很不甘心、不服气,而且心里仍残存着一点侥幸!自己没有办法做什么,但可以期待一下对方犯错。只要没败透,总是有一丝转机的可能。 司马懿一生的胜利,便经常都是因为等到了对方的错误,而自己却没有犯错。 譬如明皇帝驾崩后的辅政地位,他当时还远在辽东、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的胜利,并非因为他及时赶到,而是当时掌握武|卫营的曹爽忽然背叛宗室、站了过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今年初洛阳兵変时,曹爽同样掌握了绝对优势,司马懿再一次等到了曹爽犯错。 然而就在司马懿马上要稳操胜券的时候,王凌和秦亮却没有犯错,那帮人把握住了短暂的、几乎唯一的空荡时间! 司马懿回头想想,二月确实是王凌唯一的机会。 只要王凌再犹豫半年,让司马懿从洛阳开始、再到地方,大致收拾好局面……那么天下就没有人再能威胁到司马家,形势将变得势不可挡。司马懿如果掌握了全面优势,他可不会犯错、再给别人机会。 那么他的一生,即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可以彻底安心了。 “去罢,去汝叔那里,他需要汝的建议。”司马懿对司马师道。 司马师只得揖拜道:“儿告辞。” 儿子应答后,稍微在原地逗留了片刻,抬头又观察了一眼司马懿,然后才转身离开。 司马懿的神情凝重,但忍住了、并未长吁短叹。他依旧提着一口气,静待着年轻无经验的对手、在某个地方出现重大纰漏。机会已经很小,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 这时司马懿也随后走出了房门,夯土墙上覆盖着稻草的院子门口,一群私兵将士正赶车等在那里。司马懿走到院子里,说了一声:“牵马来。” 部将拜道:“喏!” 司马懿走出院子,在门口稍微站了一下。他抬头观察着天空,今日的云更多,天色大亮、东边仍不见太阳或朝霞。阴沉沉的天气,叫人一早便有点气闷。 那涌动变幻的云层,不禁叫人觉得深奥莫测,难道世上真的有什么神秘的事物?否则怎么会出现秦亮那个狗东西,恰恰抓住了二月,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时部将把身边的马牵了过来,又叫上两个人,小心搀扶着司马懿。司马懿好不容易地、总算坐到了马背上,他以前骑马剑术都很精通,现在确实是年纪大了,手脚不太灵便。 司马懿骑着马,径直往北走。 南面的伊阙关地形狭窄,没什么盼头了。只有北面的宽阔战场上,更可能出现什么重大变化。 .. (本章完) 7017k 第二百四十二章 雷声过后 天上云层密布,地上尘土滚滚。今日不见阳光,能见度更低,仿佛天昏地暗。 伊阙山北面的平原上,简直就像沸腾了一样,不计其数的人马,都聚集在了同一片地方。“隆隆……”的马蹄声几乎从未断绝,宛若平地生雷。 北面的崤山余脉、南面的熊耳山伊阙山,山影重重,正静静地见证着、这场魏国内部的大厮杀。 但司马懿没有看到任何意外,这战场根本没有什么战略可言,完全就是在硬拼。 而且今日的境况,比昨日更差! 交战的洛阳军各处方阵很容易溃散,溃散撤到后面之后、半天也没法重新聚阵。大阵后面乱糟糟的人群越来越多,看上去就像是在赶集似的。 还不到中午,洛阳军大阵因为维持不住正面,竟然从北侧开始向东收缩、形成了弧形的布局。这种已经类似圆阵一部分的布置,完全落入了防御的形势。 叛军也在局部进攻上采用了更激进的攻势,前线逼得很近,后续人马紧随其后,一层层向前施压。 如此战法,战斗间隔会更短。前面打完,后面很快就能跟上去了。 平原上的千军万马,仿佛化为了一大片海浪,正在向司马懿的脖颈、口鼻逐渐蔓延,叫他有一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又像是一把刀正在向他慢慢砍来,躲不掉、动不了,简直是在等死! 叛军大将就像一个蠢材一样,没有招数,没有计策,就这么用笨法子,想把司马懿逼死。 司马懿心里五味杂陈,随着时间的推移,绝望正在一点点地累积。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就等着某一刻的到来了。 那一刻,比司马懿想像得还要快。 洛阳军的圆弧阵北侧,有一片地方黑烟滚滚,一些马车、床弩被浇上了桐油,燃起了一团团大火。黑烟与尘土混在一起,在风中翻滚,简直是乌烟瘴气。 那是被击溃了前部的洛阳军、丢下的重兵器,被勤王军将士给烧了。叛军还有时间去烧东西,显然已经打开了一个缺口。忽然之间,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缺口后面的洛阳军一面军旗,猛地倒了! 但这种事又好像不是意外,迟早的事而已。 司马懿看不清远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怀疑那个己方武将、似乎刚刚是被自己人捅|死的!多个方阵顷刻间开始混乱,如同是土崩瓦解。 “杀!杀阿……”那个方向的呐喊声,声音之大、立刻冠绝全场,只有轰鸣的马蹄声才渐渐把喊声掩盖下去。司马懿隐约已经看到了叛军的骑兵在冲锋,无数马兵拿着一种非常长的长矛,撒欢似的在向前奔跑。 洛阳军大阵即将被击穿,北面的那一大片人马、会面临着敌军的分割包围。以洛阳中军此时的士气,溃败了一片,整个大阵必定维持不住。 “隆隆隆!”天边隐约传来了沉闷的雷声。司马懿感觉自己有点糊涂了,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究竟是雷声、还是万马奔腾的轰鸣。 “唉……”司马懿仰头长叹了一声。 这时他才发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落零星的雨点了。春雨在此刻十分冰凉,直接滴落在他的长脸上,他终于被激起了些许皮肤的感觉。 司马懿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在做梦一般,刚刚才清醒。 自从对付完曹爽之后,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没做,又好像整天都在思虑。也许该懊悔,但究竟是哪里没做对?也许是许昌之役,不该让司马师带兵固守。 但当时又怎么可能直接放弃许昌,把叛军放到洛阳附近来?而且谁能料到,许昌几万人防守,竟然守不住! 如果许昌守住了,时间拖延下去,司马懿是极可能赢的。 不过此时他才忽然想到,如果对方完全没有攻打许昌的法门,去攻打许昌完全是不合理的决定!一个能抓住短暂时机的狗东西,怎么可能犯如此简单的错误? 司马懿顿时醒悟,自己唯一的错误、可能是把秦亮当傻子了。 不过司马懿确实是在把很多人当傻子玩弄,他也想这么玩弄王凌的。现在觉得别人不是傻子,好像已经晚了。 私兵部将的声音道:“太傅,恐怕大事不好,快走罢!” 司马懿无言以对,更没有动弹,只是仰头看着风起云涌的天空。他睁着眼睛,看见雨点像利箭似的迎面飞来。 “走哪里去?”司马懿终于随口问了一声。 他脸上凝重的神情已经消失不见,悲苦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莫名的轻松。因为此时此刻,无论再思虑什么、确实都没有用了。他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魂魄一样。 部将的声音道:“太傅先回洛阳罢?” 司马懿没吭声,忽然发觉手在颤抖,便急忙用力伸手抓住。身体也不太灵活了,忽然一歪从马背上倾斜下去。身边的将士们急忙托住他的身体,将其慢慢放了下来。 他扶住旁边的人,总算是站住了脚。 就在这时,稀疏的雨点之中,司马师带着几个人从东南边骑马飞奔而来。 师翻身下马,拱手也说出了同样的建议:“阿父,先走罢。” “唉!”司马懿叹出第二声,依旧仰头看着天,“为何会如此?我河内司马氏,就这样吗?” 他的心里充斥着一股恨意,不仅恨敌人,更狠苍天! 这时,儿子司马师沉声劝道:“阿父举世之英雄、德高望重之人,岂能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受辱?尤其是在一个竖子面前受辱!” 司马懿听到这里,很快就从刚才放下一切般的心境中、回过神来。他点头道:“回洛阳。” 于是他便扶住马背,作势要上马。司马师与将士们急忙上去扶着,终于把他扶上了马背。 没一会,卫瓘等文武也向这边寻了过来。于是众人一起骑马先向东北方向、往伊水那边走,一会找到阳渠,便能沿着阳渠西行、走洛水浮桥回去。 左侧的巨大的人马嘈杂声依旧,但司马懿没有再回头看哪怕一眼。 7017k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太阳雨 成群的勤王军骑兵,已经从敌阵北侧的缺口、径直冲到了其后,轰鸣的马蹄声中,人们齐声大喊:“司马懿跑了!”“扔兵器、举双手,不杀不杀!” 经过敌军改过的词、变得更简单,连勤王军将士也学会了。便仿佛过了几手的谣言,与起初的话总有点出入。 还有些马兵举着长矛,一边驰骋、一边欢呼,其中还夹杂着“哈哈”大笑。勤王军将士的欢呼,便好像在提醒着那些身在庐山中的敌军、胜负已定。 被包抄在北侧的一片敌军方阵,不管是已经溃散的人群,还是仍然保持着阵列的步骑,不断有人扔掉了兵器。有的人听着那魔性的喊声举起了双手,有的人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宏大宽阔的战场上,因为大量敌兵成建制地扔掉武器投降,战斗烈度逐渐降低,许多地方都停止了厮杀。 嘈杂声依旧,此时各处还多了一阵阵哄然的欢声喊叫,仿若正在伊阙山南北回响。 头顶下着淅沥稀疏的小雨,但偏东的伊水方向,太阳竟然从云层之间冒出了头。阳光洒在湿漉漉的山水之间,天地中骤然亮堂了几分!雨点让人马踩踏起的尘土减少,四下的景物也隐约更通透了。 这大概就是太阳雨罢,少见的奇观。 秦亮观望着眼前的光景,一张脸上,全是志得意满的笑容,白生生的牙齿都露了出来、笑得嘴也闭不拢。 刚开战的时候,他就知道能赢。但是不到这一刻,他是笑不出来的、焦虑的心仍然悬着,因为战场上的因素很复杂,并非一两个人能完全控制,主将只能决定大方向,谁也没法确定、是否会出现什么意外。 但到了此时,各处都有成千上万的敌军溃散、投降,一切当然已经尘埃落定。雨水让尘埃落地,太阳的光辉洒满大地,战争的迷雾彻底消散了! 秦亮不顾部下劝阻,骑着马靠近投降的敌军阵前,仔细看着那些人。他们的眼神惊恐、迷茫,隐约还有一种希望不被杀戮的恭敬姿态,人们脸上的胡须、甚至长的疙瘩都能清晰可见。这是真实的时刻,不是在做梦! “哈哈!”秦亮不禁仰头大笑了几声。他把手从剑柄上拿开,挥手大声道,“别担心,中外军士卒肯定没事,尔等只是被反贼胁迫,不杀无罪!” 众降兵一阵哗然,七嘴八舌地吵吵着,隐约中有“多谢将军不杀之恩”“将军宽容仆等”之类的话。 秦亮拍马离开阵前,一队人马在平地上奔跑。 一时间秦亮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身边的骑兵将士也管不了他,只能跟着奔跑护住左右。秦亮大概并不是想去哪里,他就是想这样自由自在地跑马,感受着潮濕清凉的风、以及迎面扑来的雨点,就像在兜风一样! 没一会便遇到了令狐愚、王金虎、熊寿等将领,秦亮这才勒马停下来,坐下的战马“嘶……”地叫唤了一声,仿佛马儿也在欢呼似的。 三人也是满脸春风,向秦亮揖拜。秦亮矫健地从马背上翻身跳下来回礼。 令狐愚大声道:“儒虎厉害了,算算日子,应该还不到一个月,秦将军便带着大伙,从扬州一路杀到洛阳!”他伸手指着北侧的大片人群,“司马懿十余万大军败于旗下!” “儒虎!儒虎……”远近有希望封侯的武将们大声喊叫,十分疯狂。众军也跟着呐喊,儒虎之名响彻天地。 秦亮毫不矜持地再次仰头大笑,脸都笑烂了,嘴上却道:“全赖殿下、外祖信任,以及诸位将士奋勇杀敌。” 他接着看向自己的部下熊寿,说道:“伯松必定封侯的。” 熊寿瞪着眼睛,拱手道:“能追随秦将军,仆感三生有幸!” 王金虎道:“若无秦将军运筹帷幄,没人敢这么干!” 秦亮又笑了一声,站在原地。 这时他转过头,观望了一番北面偏东的方向。洛阳就在那个方位,离得很近了,但此时仍然看不到洛阳的城楼。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洛阳时、第一次见过郭太后之后,站在门口的阳光下,仿佛有一种权掌天下般的错觉。那时他几乎没什么权势,但感觉很真实。 如今在万军欢呼之下,依旧沐浴在阳光中,他忽然发觉、自己真的要拥有权柄了,感受却有点如梦似幻! 春日的阳光更柔和,但大概因为春天穿得更厚,阳光下暖洋洋的,叫人渐渐有了点倦意。 也或许是意气风发的憿烈情绪,确实不能持续太久。渐渐地,秦亮稍微冷静一点了。 四方督军的制度、士族豪族的强大,还有吴蜀两国,依旧不能掉以轻心。但不管怎样,如今面临的压迫感,当然没法与司马懿在碾压优势下的威胁相提并论。 秦亮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把目光从洛阳方向收回,回顾左右道:“我们彻底赢了!不过善后之事也不能马虎,待战斗完全结束,首要的事情、便是处理好降兵。先收缴他们的兵器、甲胄,全部运往武库。” 他看向熊寿道:“汝入城之后,率本部人马驻扎大将军府,守在武库的必经之路上;并分兵驻扎到武库。” 熊寿也收住了笑容,正色抱歉道:“得令!” 秦亮对周围的将领道:“殿下、王都督等人还没到洛阳,我们须继续保持行军扎营的部署,暂时仍由我代为决策。” 众将纷纷点头道:“如此甚好。”令狐愚也道:“仲明谨慎,我们都听汝安排。” “好!”秦亮回应了一声,继续对熊寿道,“解除戒严之前,没有我的手令,无论谁带人去武库,拒捕则杀!责任我担。” 熊寿道:“喏!” 秦亮沉声强调道:“不管是谁。奸臣尚未清除,可能蛊惑他人。” 熊寿正色道:“仆明白。” 秦亮点了点头,又道:“司马家在今年任命的那些武将,全部罢职。除此之外的五营将士,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军营,诸将安排人手看着便可。 罢职后的将领,以及司马家养的那些私兵,暂时羁押到洛阳的空宅中。曹爽心腹有好几家人被诛三族了,必定能找到闲置的府邸。” 众将纷纷应喏。秦亮想了想又道:“司马门等宫门驻军,暂由我的部下杨威驻扎,比较可靠一些。诸位以为如何?” 大伙儿都没有意见。 秦亮左右看了一下,没发现文钦,便对王康道:“一会告诉文钦,他原来是城门校尉,先官复原职,封赏要等殿下回宫之后再议。我们从扬州带过来的中外军、庐江兵屯,暂不解除甲胄兵器,分驻到洛阳各门。” 众人都点头答应,王康道:“遵命。” 洛阳有十二道城门,但城内大多兵马平时是没有武器甲胄的,所以城门并不是最重要的地方。除非外镇大军又杀过来了。 秦亮看向王康接着说道:“叫各部将领、把死伤将士的名单报上来,你选一些佐吏士卒,负责清查人数名目,不要漏掉了、让将士们寒心。失踪的人算阵亡。” 王康道:“喏!” 秦亮道:“整军入城之前,叫诸将到中军议事。我们确定好、进洛阳后的具体布兵位置。” 令狐愚投来了欣慰的目光:“有仲明主持局面,应该不会有什么疏漏。” 秦亮笑道:“现在刚打完仗,我们做好一些准备,免得生出混乱。将来仍要殿下、外祖来主持大局。” 令狐愚却道:“我们别变成第二个司马懿,又他嬢的被别人勤王了。当此乱局,我们几家人,还得有个人出面,辅佐陛下,稳住形势。” 不吃毗霜了的令狐愚,脑子好像更清醒了一点。 王金虎也道:“表兄说到了实处。” 秦亮不置可否。 因为这次勤王是秦亮在掌兵,而且一路大胜,洛阳中外军也亲历了战阵,所以秦亮在军中应该能服众。但士族豪族必定更认王凌,王凌才是大士族。 秦亮地位上升之后,隐约与曹魏皇室攀得上一点亲戚关系了。不过他本质上不是士族,而算将门。世人可不会看你、是不是会写文写诗,或者在太学读过书,主要还是看家世以及起家的途径。秦亮这种人,抄诗写文只得到虚名,起家全靠打仗、尤其是打内战,不是将门是什么? 无论如何,对于王、秦、令狐三家来说,谁主持大局都比司马懿、甚至曹爽要好。至少三家人是同甘共苦、一起冒着灭族危险走过来的亲戚,信任程度和唇亡齿寒的同盟关系、不可同日而语。 秦亮便道:“我们先做好眼前的事,长远的事以后再说。此时尚需齐心协力。” 他想了想,终于忍不住把话说得更清楚,小声提醒道:“不管谁家主政,都不能犯糊涂、让辅政之权被别家夺去了。” 几个人的神情一凛,笑容也几乎消失。令狐愚与王金虎都点头道:“仲明言之有理。” 秦亮见状,觉得自己有点搅兴致,便笑道:“不过那些都是长远问题,不急于一时。” 王金虎道:“半个月滴酒不沾了,进洛阳,先喝个痛快!” “哈哈……”众将顿时哄然大笑。 …… …… (感谢书友“卢氏的玉珠串”的盟主..) 第二百四十四章 壮丽依旧 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的太阳、刚过头顶西移。 秦亮与王金虎、文钦、杨威等将领,以及属官们一起,带着三万余众大军,以及一部分洛阳军俘虏一起,往洛阳进军! 王飞枭与令狐愚还在后面收拾残局,他们随后会把洛阳东城的船只调过去,走阳渠入伊水,把洛阳军的甲胄兵器、辎重等物运回城里。 洛水上有浮桥,此时连浮桥也没有烧掉,大伙也省得重新架桥了。 远远看去,西侧的津阳门、东侧的平昌门都城门紧闭,唯有正南门宣阳门开着。 宣阳门外已经有许多人等在那里。显然那些人是为了迎接勤王军,不可能还会抵抗。 伊阙关之役,司马懿显然调集了洛阳附近绝大部分能用的兵马,现在司马懿的军队已经被解除了武装,洛阳的官员脑子进了水才想守城,想守也没人帮他。 头顶的阳光并不强烈,但有点刺眼。秦亮微微眯着眼睛,坐在马背上一直观赏着宣阳门,他忽然有一种冲动,真想大喊一声:洛阳,我又回来了! 宣阳门的城楼轮廓以直线为主,古朴依旧,两侧的阙楼气势壮丽。 自从去年回来接了郭太后之后,秦亮阔别洛阳已有将近一年,此时观望,觉得洛阳的景象与去年差不多,但似乎哪里又不太一样了。 或许只是心境不同了。 秦亮刚到浮桥,便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示意兵屯第一部的部校尉潘忠。潘忠拍马靠近过来,抱拳见礼。 “进城之后,潘将军先分兵把司马懿的府邸围了,将里面的私兵、奴仆分开看押。”秦亮沉声交代道。 潘忠道:“喏!” 秦亮又转头对隐慈道:“汝随后带人去司马府,查查哪些人,哪些人跑了。” 隐慈也拜道:“喏!” 上午在战斗还没结束的时候,司马懿应该就带着人事先跑了。因此司马家的人如果要跑路,自然能跑掉。 不过失去了权势的司马氏,在魏国是没有容身之处的,除非他们能再次煽|动某个地方诸侯勤王。这种佂治家族的人,要跑应该直接跑外国。别说司马氏,当初秦亮的打算也是奔蜀国、或者吴国 (本章未完,请翻页) 。 过了浮桥,城门口果然没有兵马,全是一些穿着官服、长袍的官吏。 秦亮远远就翻身下马,身边的将领属官也跟着下马,大伙步行上前。 秦亮可不想做董卓,魏国的情况、也不是东汉末年。但无论如何,急着与满朝官员、天下士族豪族为敌,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光靠武力镇|压,会出各种问题。 两边的人走近之后,众官便纷纷揖拜,声音乱糟糟地说道:“吾等恭候在此,只等秦将军到来。”甚至还有人称呼“秦公”“明公”。 秦亮才二十多岁,只觉得做公有点老,但这是尊称,他只是满脸笑容地笑纳了,并向各个方面揖拜回礼。 今天上午还打生打死的立场,忽然之间好像表面上又成了自己人,整得秦亮也觉得有点荒唐。 忽然有人大声道:“天下若无秦公,我大魏必国将不国矣!秦公当真乃大魏第一忠臣。” 众人纷纷侧目,秦亮也循声看去,便见是一个弱冠年纪的年轻人,长了一张棱角分明的长脸,却是个不认识的人。 这时就在前面的高柔沉声道:“贾充,贾梁道之子。”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恍然,贾梁道就是贾逵、曹魏的开国功臣之一,在魏国非常有名。而且司马懿、王凌、贾逵三人当年应该是挚友。 关系大概是这样的:并州乱的时候,太原郡的士族会跑到河东郡避难,王凌就是这样去的河东郡;而河内郡与河东郡离得很近,司马懿与河东贾逵认识。于是河东人贾逵做了中间引荐者,司马懿与王凌的友谊才这么开始了。 而贾充似乎做过司马师的属官,此时非要当众恭维,感觉贾充不只是做了属官那么简单。 但是当初秦亮做曹爽属官的时候、预测下场,便整日惶惶。他反思自己的感受,恐惧的时间长了、会变成仇恨! 于是秦亮不管今后要怎么对待贾充,先随口安抚道:“贾梁道乃大魏忠臣,亦是王都督之挚友。” 贾充听罢,眼睛里露出了些许希望。 众人听到秦亮这口话,顿时又是一阵交头接耳,似乎觉得秦亮是个能商量的人,有戏! 连高柔也赶紧辩解道:“司 (本章未完,请翻页) 马仲达诛灭大将军府众人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的阴谋。” 秦亮不置可否,轻声纠正道:“我等勤王,主要因为司马懿谋逆。攻打司马门、抢占武库,发动兵変,天下人都看着,这还不是谋逆?” 大伙纷纷点头称是。 秦亮这时才对高柔笑道:“廷尉府还会与校事府分账吗?” 高柔顿时露出了强笑:“似乎照旧,不过我已不是廷尉了。” 司空蒋济也开口道:“秦将军真用兵如神,我等佩服之至。” 秦亮不认识贾充,但这些大官他是认识的,因为每次朝会、或者别的集会场合,这些人只要在场,站的位置都不一样,很容易被人注意。 看到蒋济,秦亮立刻想到了胡质。胡质还在青徐,都督两州军队!而胡质的仕途,走的就是老乡蒋济的路。 如果忽然在洛阳把蒋济抓了,胡质能睡得着觉吗? 还有那个徐州刺史石苞,现在已经率军到谯郡了。石苞现在不足为患,但如果瞎搞,又弄出别的地方一起勤王,这内战打不完了! 秦亮心里很清楚,此时最重要的是先迅速稳住局面,不能给人可乘之机。如果将来一定有人要起兵造氾,也不能让他们一起干、得分开各个击破。 于是秦亮对蒋济额外关注,站在原地说道:“我听说司马懿灭了曹昭伯全家之后,蒋公谢绝了封赏,十分愧疚。” 蒋济忙点头,然后叹息了一声:“司马仲达指洛水起誓,有几个人会不信?” “回头详谈。”秦亮皮笑肉不笑道,“我们先进城罢。” 秦亮说罢又往北面仔细看了一遍,先随便看一下哪些人来了,回头也能细问在场的人。只要今日来了城门迎接的人,至少在主观上想改投门面,并不愿意给司马氏殉葬。 等到凊算的时候,先除司马氏,然后就是那些死忠。剩下的墙头草虽然也可恨,但至少威胁没那么大。好恶不是重点,隐患才是! 众人纷纷道:“秦将军请!” 秦亮转头看向身边的将领们、递了个眼色。事先已经安排好具体的布兵位置,诸将一进城,便应各自奔赴自己的地方。 (本章完) 7017k 第二百四十五章 威慑不再 司马师和司马昭果然跑了! 但这也不算意外,毕竟朝中各家多少都有点妥协的余地、唯独司马家没有。要是秦亮败了,他也得跑。 秦亮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不是来自于部下的禀报,负责占领太傅府的潘忠、以及清查司马氏的隐慈都没来得及发现。 透露情况的人是贾充。先前在宣阳门口、称赞秦亮是大魏国第一忠臣的人,便是贾充。 在城门口之时、人很多,贾充没好没意思当众说;他进城后才找到了秦亮,说出了这个事。贾充本来就是司马师的属官、估计没少为司马氏出力,这会求生欲很强。 秦亮迅速做出了反应,写了几封信,都用快马送出了。 一个方向是西面关中,告知夏侯玄和郭淮、派人拦截清查。 另一个方向便是青徐,叫蒋济给其同乡胡质报信。同时知会令狐愚、向兖州地方官发政令。 皋关(虎牢关)还有令狐愚部下马隆的军队,所以司马师等人更可能渡黄河、走河内郡去冀州青州,然后走徐州入吴。或者走雍凉,从蜀道入蜀。 走荆州入吴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南面的伊水一路,现在还有勤王军军队;汝水上的襄城等多个城池、亦已被勤王军占领。不过秦亮仍然给王昶、孙礼送了信。 司马师和司马昭只可能去吴蜀两国,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一秒记住http://m.et 今天上午、大战还没分出胜负,秦亮事先无法阻止他们逃跑,现在便只能尽量捉拿。 不过当初司马氏的巨大威胁,主要还是因为司马懿掌握了朝廷大权。如今他们败北后、如丧家之犬,即便逃脱了两个人,影响也不是那么大了,就像逃往了米帝的贪官而已。对于这种大族,佂治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秦亮刚进城不久,身上的甲胄也没卸,便准备先去太傅府看看。 太傅府在皇宫东南边。 路过皇宫南门的司马门附近时,秦亮又遇到了一众大臣已到了皇宫门外。蒋济等人以为、秦亮要去面圣,想跟着他一路进宫。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北面的宫阙,他可不想急着去皇宫。然而带兵面圣的话、好像又太嚣张了,毕竟刚不久前才有人称赞他是大魏忠臣。 于是他便借口道:“不敢轻易叨扰陛下,待我外祖等到洛阳后,再一起向陛下奏事。” 这时秦亮的目光从高柔、蒋济等老臣脸上扫过,见他们脸上仍有忧色,秦亮便道:“诸公不用担心,我们都是守规矩的人。破坏规矩的首恶是司马氏,诸公多是被胁迫而已。” 高柔立刻道:“确实如此,事先他们密谋,朝中真的无人不知情。” 秦亮点头道:“所以外祖与我要起兵勤王。诸公且细思,如果大家都不守规则,输不起就兵変,攻打司马门、夺武库、肆意杀人,那我大魏朝廷还有办法维持吗?大家还有安全吗?” 众臣又是一阵议论,纷纷点头称是。 高柔之前是倾向司马懿的人,但秦亮的道理、他应该是认可的,因为以前他就总想把校事府也纳入官僚体系内,高柔道:“秦将军虽年轻,但很明白事理。” 秦亮见众人都想维护体系、也是在维护既得好处,便多说了几句:“我们同朝为官,总得共同维系一些规矩,只比谁更狠是不行的。司马懿兵変,便是不守规矩了;曹昭伯回来后,司马懿又食言违誓,杀|人全家!这么个做事法子,以后大家还当什么官?稍不留神就被杀全家了。” 诸公立刻七嘴八舌地说道,“秦公才是维护朝廷的忠良之臣阿。”“秦将军说得中肯。” 秦亮揖拜道:“只待殿下、王都督都到了,大伙便一起商议,希望事情早日过去,让朝廷重新回到正轨。除掉害群之马,对朝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只惩治真正有罪之人,不会牵连太多,诸公且安心。” 蒋济也忙道:“秦公乃国士也。” 秦亮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先告辞了。今后有什么事,诸公要一起商量着办阿。” 众人纷纷揖拜道别。 秦亮遂上马往东走,直接去太傅府。 他曾路过这个府门口很多次,但从来没进去过。 及至门外,只见一些人被反绑着、正从角门被押送出来。秦亮抬头看面前的望楼、以及远处的角楼,都已被潘忠手下的将士占领,上面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卒。 观望了一会府门,秦亮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些许笑意。 “秦将军!”“拜见君侯。”潘忠等将领迎出门外。 秦亮拱手还礼,便带着饶大山等一众将士、从大门阔步走了进去。 府邸内地方很大,里面隐约可见亭台楼阁,应该有多个庭院。但看起来不如大将军府漂亮,至少前厅庭院里、缺了些假山水池花草的装饰。 秦亮亲自走进这里,又看了一眼高台上的邸阁,渐渐地不禁松出了一口气。仿佛是压在心头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真正放下了。 空中没什么风,偏西的太阳透过云层洒下来,晒得人有点懒洋洋的感觉。大获全胜的炕奋心情、已在战场上释放,此刻秦亮心里只有轻松,还有点困意。 潘忠跟上来道:“司马懿在内宅。” 秦亮点了一下头:“叫个人带我去看看,汝办好自己的事。” 潘忠道:“喏。” 潘忠是庐江屯兵第一部的部校尉,秦亮专门问过他,他与潘凤没什么关系、也从不认识潘凤。后来秦亮才意识到,出场就被华雄一刀砍了的上将潘凤、可能不是真实人物。 秦亮等一众人来到了司马懿的内宅,沿着走廊往里走。一个士卒掀开一道门,抱拳道:“将军,他在里面!” 于是秦亮进了房门,果然见司马懿独自坐在一辆木车上、木车还有轮子。 司马懿的目光依旧锐利,立刻抬起头盯住了秦亮。他的眼神与以前相比,好像没什么变化,且多了些许仇恨与戾气。 但秦亮发现,以前那种极大的压迫感却没有了。此刻他再次被司马懿盯着、感觉好像不大,已然找不到原来那种好像被扒光了衣服的错觉。 或许具有威慑力的、并不只是别人的气势或者目光,而是实力带来的光环。 又或许很多东西,都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当自己心里有恐惧、畏惧心时,才会感到压力。在精神层面,人们的敌人、终究只有自己罢了。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就这么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礼节。 司马懿看起来苍老了很多,总算先开口道:“我想见一面王彦云。” 口气反倒没什么情绪,既无居高临下的命令之感,也无恳求之意。 秦亮想了想,点头道:“等王都督到了洛阳,应能见汝一面。” 杀司马懿当然要走司法途径,先定罪,再名正言顺地杀。司马懿杀曹爽三族,也是走的廷尉,给人栽赃了谋反罪,通过官府处斩。而司马懿兵変时,有很多实实在在的把柄,都不用给他栽赃,把他做过的事拿出来审判、便足够诛三族了。 还有他那些私兵,跑去歼婬了曹爽的妻妾。曹爽妻是汉朝宗室、妾是先帝妃嫔,都是有身份的贵妇。灭了那些私兵、为曹爽妻妾祭,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朝廷里的皇族士族必定拍手称快。 所以还有时间,司马懿应该能等到王凌。 但司马懿的意思,好像秦亮是小辈、他只愿意与王凌对话? 秦亮也懒得计较,灭掉司马氏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别的确实无所谓了。 司马懿仔细观察着秦亮,他终于还是开口道:“叫汝抓到了空隙,否则结果绝不会如此。” 秦亮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口气随意地说道:“我不是曹昭伯、只是个郡守,还能怎样?不如等太傅准备好了、我再过来送屍,这样可以吗?” 司马懿神情复杂,不再说话。 秦亮站了片刻,亦不想做什么虚伪的礼仪,径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走回廊道上,秦亮忽然又停下脚步,他发现了一间厢房门口的男女、其中的女郎十分熟悉。 不过秦亮看了一眼旁边十几岁的长脸年轻男子,顿时意识到,这个女郎不是诸葛淑、而应该是诸葛淑的姐姐。 旁边那个男子,则多半是司马伷。 秦亮以前与他们夫妇没见过面,但听说过。扬州刺史诸葛诞几面下注,长女便是嫁给了司马伷。 但这个长女诸葛氏、与她妹妹长得太像了,必定是一个爹妈所生。 秦亮站在原地,细看之下、才发现两姐妹确实有些区别,尤其气质上不一样。 诸葛氏要比妹妹大方一点,她还主动向秦亮揖拜。但秦亮没有还礼,因为那个司马伷站着没动,眼神十分不善。 诸葛氏开口道:“妹妹回娘家时,经常提起秦将军。秦将军果然勇猛善战。” “哼!”司马伷听到这里,发出了个声音,又低声骂道,“不过是趁人之危。” 果然常言说得不错,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十几岁的儿郎、比司马懿的态度还要嚣张! …… …… (感谢书友“欧顿”的盟主。这两天实在忙不过来,过几天再补更,抱歉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押错宝的人 长脸年轻人在那里不服,嘴还很硬。但是秦亮没有与他理论,倒是把旁边的诸葛氏看仔细了。 因为诸葛氏跟她妹长得太像了。不过她眼神里的心思明显要多一些,气质也更大方。单眼皮、小鼻子小嘴的。相貌不是艳丽的类型,也谈不上清纯秀丽,但是脸型确实生得匀称好看,五官搭配起来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天然的美女、偶尔便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乍看并不完美,但是比较特别和稀奇。 诸葛氏看起来,有一种非常清白素雅的感觉、却又隐约有点媚,矛盾的感觉反而十分别致。就像一个良家妇人,轻微撩人、又似乎不会轻易让人碰那样。她的皮肤也很白净娇嫰,年龄比她妹妹稍大、发育得不错,交领上衫里面的桃红坦领亵衣鼓囊囊的。 身披玄甲的秦亮按剑走进了厢房内,饶大山等人也立刻跟了进来。司马伷见状,倒退了几步,终于不吭声了。 近前之后,秦亮忽然闻到一阵女人特有的香味,有一个月完全不沾女色、他对这种女人味尤其敏感。气味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秦亮差点没克制住浩然正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急忙强行摒除邪念,不过眼神可能有点不太对。 短暂的冷场,气氛忽然好像凝固了一样。 刚刚从战场上获胜的大将,披坚执锐,走进年轻的妇人房里,即使什么也没做、已隐约透露出了杀戮与慾望的气息。司马伷的神色渐渐变了。 但秦亮并没有打算做什么。他一言不发的样子,或许让人心里有点没底,其实他正寻思的、只是诸葛诞和诸葛淑二人。 诸葛诞不久前还是扬州刺史,刚开始起兵,他就悄悄跑了!看样子是纯粹押错了宝。 此人确实可恶,他之前的操作、根本就是在几方下注。但有个问题,诸葛诞与夏侯玄关系非常好,至少在眼前不能不考虑夏侯玄……夏侯玄这个人、军事才能十分可疑,但结交很广,隐约是某一些士人群体的核心人物。 另外就是秦亮的丈母诸葛淑,不知道王广是否会休了她。但令君与诸葛淑相处得确实不错,秦亮对她的印象也很好。 秦亮权衡了一会,便继续看着诸葛氏。 司马伷沉声道:“汝想做甚么!” 秦亮从来没和司马伷有什么来往,便只是看了他一眼。秦亮对诸葛氏道:“我带夫人出去,先回诸葛家宅邸住。” 诸葛氏愣在原地,悄悄侧目看旁边的夫君司马伷。 司马伷道:“汝与我们有何关系,这算什么道理?” 秦亮又道:“夫人还没生孩子,此时没必要再留在司马家。” 顷刻之间,诸葛氏的眼神已是变幻不定,在惭愧难堪、对生的渴望之间反复无常。 秦亮作势要转身,诸葛氏忽然开口道:“我确实很想回去看看阿父。” 司马伷听到这里,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转头盯着妇人。诸葛氏目光闪烁,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司马伷瞪圆眼睛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汝想要干甚么?” 诸葛氏小声道:“秦仲明与妾是亲戚,何况他一向不近女色,夫君不用担心。” 司马伷冷笑了一声。 秦亮确实没打算对诸葛氏做什么,但他的神情仍然有点怪异。他都不知道,究竟怎么传出去的名声,而且好多人深信不疑!估计因为有一次在曹爽府邸上,当时宴会上的人很多、他的举止被不少人看到了。 秦亮也不拆穿诸葛氏,随口说了一句:“夫人很孝顺,应该的事。” 诸葛氏的脸已经红了,用好奇的眼神观察了一下秦亮。 秦亮便转身道:“那走罢。” 诸葛氏忽然率先快步向门外走去。司马伷还不到二十岁,比较容易被直观的情绪所莿激,他明明还有更严重的处境要面对,却对某种受抛弃的感受尤其上头,顿时怒道:“给我站住!” 司马伷正想追出去,不料饶大山等将士立刻抬起刀鞘,挡住了他。 秦亮看了司马伷一眼,什么都没说,随后也离开了厢房。 诸葛氏已经快步走到了廊道上,然后才故意放慢脚步,等着秦亮等人上来,继续跟在秦亮身边往门楼走。 这座大庭院里还有别的人,隐约有人隔着窗户、正观察着廊道上发生的事。诸葛氏的脸很红,埋着头一声不吭。秦亮便也加快了脚步。 来到前厅之后,秦亮发现马厩里还有马车,遂转头对饶大山道:“大山送诸葛夫人一趟。” 饶大山抱拳道:“喏。” 诸葛氏微微偏着头,弯腰向秦亮揖拜。秦亮见状也拱手还礼,说道:“饶大山没去过诸葛家,夫人告诉他怎么走。就此别过罢。” 诸葛氏欲言又止,似乎想道谢,但好像又觉得不太对,她的神情很复杂、夹杂着一丝情绪失控,顫声道:“我真的很害怕!司马家的人全都会被杀掉吗?” 马车旁边没有外人,秦亮便随口小声道:“人之常情。我打仗的时候、心里也很怕,总想着万一输了怎么办。想想曹爽,输了的话司马懿会对我们家更狠!” 诸葛氏小声道:“我以为秦将军勇猛善战,不会害怕。” 秦亮笑了一声,说道;“走了。” 诸葛氏在身后终于道:“多谢秦将军!”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明白自己没有做错。他头也不回地、抬了一下手示意,朝着自己的坐骑走去。 正如秦亮从一开始就有的思虑,关键是哪些人有隐患、哪些人有威胁。而这个诸葛氏显然不会怨恨自己,甚至想着报復。 司马懿谋逆的证据确凿,按照魏国的律法、正该诛三族,可不是什么迫|害。秦亮把诸葛氏先剥离司马家、放她一条生路,完全可以算作一种恩助。大多数古人们、应该还是很重视恩义之类的道理。 秦亮看望了司马懿之后,想了想,径直出发去王家落脚。 他这几年确实搞了很多钱财,但并未在洛阳置产,依旧只有曹爽送的那个破院子。还是王家府邸比较舒服,墙也很高,便于防御。于是秦亮带着随从、直接去宜寿里的王家宅邸。 皇太后殿下已经在路上了,现在不知到了何处。之前秦亮一门心思部署大战,收到消息后也顾不上此事。今天刚打完决战,秦亮打算稍微安排一两天,便去把郭太后迎回洛阳。 …… …… (感谢书友“草知雨”的盟主。) 7017k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司马懿人很好 洛阳到长安七百余里,最先知道伊阙关之役结果的边镇诸侯,便是郭淮、夏侯玄。 除了距离稍近,郭淮的消息也比较灵通。他有一个儿子、两个侄女婿在洛阳做官。这次最先收到的消息,就来源于侄女婿贾充。 司马懿召集了洛阳几乎大部分中外军、屯兵,十余万大军居然在伊阙关大败!司马懿竟然在战场上被秦仲明击败了。 四平八稳的郭淮,当着信使与属官的面,仍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两军在那种情况下交战,必有胜负。只有两种可能,无论是谁赢、其实都已大致在意料之中。但郭淮此前还是倾向于认为司马懿能获胜,因为司马懿确实很难被打败,无论公孙渊、还是孟达,最终都败于其手。 而且郭淮此时回顾整个过程,才意识到,秦亮军从扬州出发、一路打进洛阳,前后大概才一个月左右! 秦亮军先攻下许昌,然后是直接进攻洛阳!并击败了司马懿的主力。 邸阁里属官们的议论声音,才让郭淮回过神来。“司马太傅也有不敌之人,秦仲明是谁?”“卿竟不知秦仲明?就是上次伐蜀之役,在秦川抵挡费祎的人,乃郭使君的亲戚。”“那时仆尚未到长安为官。” 郭淮想到了一心主张起兵帮助扬州军的夏侯玄叔侄,这俩人算是歪打正着了!虽然他们至今没能成功起兵,但是态度很快就会被洛阳知道。 夏侯玄叔侄与郭淮的关系比较差,此时再去找他们,已经没有作用。只有在伊阙关决战之前的态度,才会让别人相信。 但幸好郭淮当时的态度比较模糊,此番没有搭上王彦云那几个人掌权的顺风,至少也没有明显的把柄。何况郭淮还是王彦云的亲戚呢。 司马家彻底完了,接下来王凌就是并州太原、河东士族的领袖。并州等地的士族当然更愿意以同乡为首,如今既没有选择、也会因为司马家的覆灭而被震慑,会迅速向王凌靠拢。 郭淮算是并州士族中最有势力的家族之一,又是王凌的妹夫,问题应该不大。不过侄女婿贾充是站错了地方的人,郭淮要马上提醒弟弟郭配、得时刻关注贾充的下场。 现在郭淮最担心的却是秦仲明。此役王凌的实力最大,但在前面打赢了勤王之役的人、当然是秦仲明,天下人都知道!即将在洛阳辅政掌权的人里面,必定包括秦仲明。 主要是伐蜀之役秦川中的那件事,不知道秦仲明是否仍然心怀怨恨。 郭淮抬头看了一眼刺史府的正门门楼,接着又微微回头。这时他才又想起自己的妻子王氏,便立刻站了起来,与属官们相互揖拜告辞。 王氏再次变得重要起来,她虽然是个妇人,却是王彦云的同母亲妹!联姻的作用,就在此刻。 另外秦仲明夫妇,与他外姑婆的关系相处得很不错,从两次书信来往便能看出来。 上次秦仲明来长安的时候,王氏对他确实很照顾。彼时郭淮有目的、就是不想让秦仲明在王家说坏话,不过秦仲明终究是领了情。 郭淮走出邸阁后,不禁抬头长叹了一声。 这段时间简直是风起云涌!年初,辅政之一的大将军曹爽忽然被诛灭,接着这才一个月,扬州军又从淮南一路打进了洛阳,魏国权力的交替、简直叫人目不暇接。 一件事比一件事更突然、更大,混乱的形势,让郭淮都有点无法应对了。 郭淮来到内宅的阁楼厅堂里,叫侍女去找王氏,自己先在上位等着。 因为平时很少见面,所以王氏也不会管郭淮何时回来,已经习惯了。 别说王氏,郭淮后来又纳了好几个妾、如今几个月他都不会见一次面。现在只与最近纳的那个妾同房,也算是个专情之人。 不过等王氏从阁楼上下来时,郭淮这才忽然又发现,自己虽然挑了好几个美貌的妾,但没有一个比得上王氏。王氏年龄大了点、还生过几个孩子,但身材气质仍不是寻常美人能相提并论的,古人不是说了、美人在骨不在皮。 郭淮忽然又有了兴致,加上他想让王氏用心帮忙,遂威仪十足、用施舍的口气道:“今夜我到汝房里歇息。” 王氏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算了罢,妾已经习惯了清心寡欲,别来搅了心神。再说我们已经这么大年纪,还想那些事做甚么?” 郭淮顿时不悦,自己的妻子、竟敢拒绝此事?但他还有美妾、也拉不下脸强求,何况此时还有求于王氏。 郭淮便未发作,径直说起了正事:“刚刚得到消息,秦仲明赢了伊阙关大战,已经带兵入洛。”他从袖袋里拿出了贾充的密信。 王氏的眼睛顿时一亮,刹那间宛若一盏灯、忽然拨了一下灯芯,灯光便骤然明亮了几分。 王氏迫不及待地伸手便夺过了书信,急急忙忙地展开来看。 她的脸颊因憿动而泛红,一边看、一边露出了笑容。她抬头看了一眼郭淮,神情又是一变,忽然强行收住了笑意。 其实根本没必要装作不在意,妻子虽然早已是郭家人,但王凌永远都是她的亲人,心里向着王家很正常。 王氏顫声问道:“二哥、令狐愚、秦亮都没事了?” 郭淮道:“何止没事,在他们被别人取代之前,整个大魏不就是这三家说了算?” 王氏又问:“司马家完了?” 郭淮点头道:“必然之事,他能那样对待曹爽,别人再这么对待他,天下人都不会说什么。” 王氏道:“秦仲明年纪轻轻,太厉害了!王家全靠了他,才能免于灭顶之灾阿。” 她的声音说着说着就更咽了,双手捧着信纸,抬头看着屋顶念念有词:“谢天谢地,感谢秦仲明。” 郭淮随口道:“仲明也是占了先机,司马懿在洛阳应该没准备好。” 王氏抹了一把眼泪,撇嘴道:“仲明三天攻下许昌,君说他靠了马钧。他断然进军洛阳,君说他轻敌冒进。如今赢了,君又说司马懿没准备好。君是不是希望王家倒霉!” 郭淮忙摆手道:“我只是说军事,罢了、罢了。秦仲明能抓住难得的战机,且有胆识,确实难能可贵,现在谁敢轻视他?王彦云这个孙女,嫁得不亏。我怎么可能希望王家败北?王家与我们郭家是亲戚,王家赢了不是皆大欢喜吗?” 郭淮观察出来了,自己与秦亮有旧怨间隙,然而妇人不管战场上的事、可能也不太懂,妻子王氏与秦亮夫妇的关系却似乎没有什么隔阂,如今这是好事! “卿不是说、很多年没见过舅兄王彦云了?”郭淮不动声色地说道,“最近王彦云必定会到洛阳,卿想不想去看望他?” 王氏怔了一下,接着有点不情愿地说道:“之前君不让我去寿春,现在兵荒马乱的、又让我远门?” 郭淮忙道:“雍凉之地是夏侯玄与我的人马,司州现在是秦仲明的人,仗打完了,不会再有兵荒马乱。” 他接着又欠身沉声道:“卿去探视一下秦仲明对郭家的态度,以便从中周旋。” 王氏的眼睛微微一转,恍然道:“他还记得秦川中事?” 郭淮道:“自是记得,但不知是否仍然计较。”他的神情渐渐凝重,“郭配那女婿贾充,一直是司马家的人;我们的大郎在洛阳为官,恐怕也受了不少司马家的恩惠。这回舅兄、仲明都写信来邀约起兵,我也没帮上忙。事情不可掉以轻心,想想我们孩子的前程!” 儿子们姓郭,可也是王氏自己生的孩子阿。 王氏听到这里,态度果然马上变了,立刻点头道:“那我便去一趟洛阳?” 郭淮松了口气道:“仲明早年丧母,汝是妇人、也是他的长辈,对他多些嘘寒问暖。小事往往能起到大用。” 王氏微微点头,轻声道,“妾虽是他祖母辈的人,但年纪大概只与他母亲差不多。” 郭淮道:“正是如此。” 他想了想道:“裴秀说仲明完全不好女色,不然府上还有两个侍女长得不错。” 王氏瞪了他一眼,“长辈哪能送这种人?何况王令君非常美貌,那些凡脂俗粉,仲明怎么看得上?” 郭淮道:“仍不如新鲜的人。” 王氏撇了一下嘴。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走到门口,说道:“有个将领在门楼外,他很着急,说有急事要亲自禀报。” 郭淮便道:“叫他进来。” 侍女道:“喏。” 郭淮起身走出门口,听了禀报之后,返回厅堂、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王氏见状忙问:“什么事?” “抓到了司马昭!”郭淮一张脸都快笑烂了,接着不禁感慨道,“司马懿是好人阿!到这种时候,又把儿子送到了我这里。” 王氏困惑道:“夫君打算如何处置?” 郭淮与司马家也没有姻亲关系,遂毫不犹豫道:“当然是绑了押解回洛阳。” 7017k 第二百四十八章 落井下石 王家宅邸并没有被抄家,据白夫人说、不见了几个庄客,可能被抓住关到哪里去了。 白夫人、四叔母等人都好好的,甚至连府邸上的那群歌伎都没掉一根汗毛。 王广父子和王明山跑了之后,王家宅邸只剩些妇人奴仆,在敌人看来、显然不是什么高价值目标,司马家面临军事威胁、估计还没顾得上她们。 这座宅邸是私宅、本不是官府,与庐江郡府不一样。 这两天是人来人往,不仅是找秦亮的人要进府门,还有一些人来王家、是找秦亮的部将属官,使得不甚宽敞的角门内外一直都有人进出。秦亮等人住在这里其实不太方便。 中午之前,秦亮正与最后一个客人见面,便是蒋济。 两人在前厅阁楼里的厅堂中,已经谈论了一会无关紧要的话题。 秦亮有点饿了,便干脆直接说道:“洛阳兵変时,除了司马家的主谋,司空高公是最先参与进去的人之一,他拿着诏令去统摄了曹爽府。若要论与司马家的关系,高文惠(高柔)比蒋公、陈公(陈泰)等人都要近,现在高文惠都还好好的。 后来为了劝说曹爽回来,蒋公、陈公等人才署名写了信,如此而已。” 蒋济有点意外道:“高文惠没事?” 秦亮道:“应该问题不大,我会尽量劝说其他人。” 蒋济有点憿动道:“秦将军比起司马家,真的太宽容了。” 当初高柔就是倾向司马懿的人,但高柔去了宣阳门迎接勤王军,便是他的态度。正好可以高柔为榜样,让众人心里有数,高柔这种人都没动,其他人还担心什么? 这些三公级别的人、多少都对曹魏有功劳,杀他们确实影响不太好。 但更重要的是,即便现在一下子诛灭了很多家,那些士族豪族霸占的土地、农奴也收不回来,多半又被新的士族豪族给兼并了。 那有什么用?白忙活一阵子,自己手上沾满血、却便宜了别人,这种事谁踏马的愿意干? 以后就算要对付那帮人,也得先做好万全准备,好把土地人口给拿回来! 秦亮叹了口道:“司马家是谋反的罪魁祸首,无法饶恕,而司马一族的人丁兴旺、有许多家;还有那些私兵,干的事也是罪大恶极。单是杀这些人,便会血流成河。若是再扩大范围,我们大魏的人都被自己人杀光了。” 蒋济一脸感慨道:“今日方知,秦将军之仁阿。” 秦亮道:“朝中重臣的关系,本来就盘根错节、结交甚广,只诛灭明确犯下了罪行的人、便够了。” 蒋济欲言又止,沉吟片刻终于道:“之前勤王之役期间,我想托病而不得。碍于情面,我曾照司马懿之意,写信给胡文德(胡质),劝他出兵。” 秦亮愣了一下。不过这种事蒋济最好自己先说,不然等到审讯司马懿等人时、多半也能审出来。 寻思片刻,秦亮便道:“蒋公现在去信,送给胡文德(胡质),叫他把石苞劝回徐州。按理胡文德都督青徐诸军事,能对石苞的部下直接下令,想想办法、便能掣肘石苞。” 蒋济点头道:“我回去就办。” 秦亮赞道:“蒋公以国家为念,此乃善举。石苞那点人马,负隅顽抗,不过只是徒增死伤而已,改变不了任何事。” 蒋济道:“确如所言。” 秦亮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暂时这样处理是最好的,那胡质与蒋济的关系非同一般;等胡质知道、秦亮开始与蒋济合作了,他也能安心。 这些都督一方的诸侯,都是聪明人,胡质一旦开始听秦亮的建议做事,自然就成了友善关系。 秦亮看了一眼门外,说道:“蒋公留下来用膳罢。” 蒋济摆手道:“下次,那我先告辞了。” 秦亮也不多客气,笑道:“没有宾客宴席,只有粗茶淡饭,着实不好待客。” 他把蒋济送出门外,遂谢客、准备吃饭。 此时习惯是分餐制,常见餐桌就是筵席上的这种小木案,又矮又小,放不了多少东西。侍女把秦亮吃的饭菜端了上来。 白氏也走了进来,殷勤地问道:“仲明尝尝,不合口味我去重新做。” 她说话的时候,好像捏着嗓子,说得非常轻柔。 秦亮听在耳里,莫名感觉十分奇怪,一时间真的不太适应。人们的态度骤然变化太大,弄得秦亮这两天觉得、洛阳已经变得陌生了,以前的熟人、都好像不认识了似的。 尤其是白夫人,好像已经连续变成了几个人。从一开始的豹纹贵妇,再到现在一脸欣喜亲热和讨好的样子,感觉非常陌生。 “姨婆吃了吗?”秦亮问道。 白氏点了点头,又做出抹眼泪的动作,说道:“日盼夜盼,仲明可回来了,之前卿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 秦亮心情复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别说,白氏虽然已到中年,其实长得挺好,五官多少与玄姬有点像,毕竟有血缘关系。她要是没有姿色,也怀不上当时青州刺史一方大员王凌的孩子、虽然孩子最后夭折了。 秦亮心里反感她,主要还是她之前想把玄姬嫁给何家。这是心理上的抵触,与白氏的相貌无关。 一个让秦亮很厌恶的人、此刻他也留意到了姿色,还是因为他太久没沾女色,确实很容易被妇人吸引。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了个人影。秦亮抬头看时,白氏也转头看了一眼。 来人是丈母诸葛淑,诸葛淑见到白氏也在屋里,竟然径直逃走了!连招呼也没打一声。 这丈母的性格、真的是太没大族的气派了,比她姐姐的大方差得远。 白氏愣了一下,回过头来,沉声说道:“墙头草!她之前不在王家,早就被她父亲接回去了。仲明回来的当天,她父亲才又把她送回来!” 秦亮看了白氏一眼,心道:关你屁事! 别人诸葛家与白氏又没有利益冲突,白氏非得要落井下石。这娘们既没见识,又很刻薄。 不过诸葛淑确实是犯了错误,她根本不该在人面前示弱、那样会遭受更多攻击的。 白氏自然不知道秦亮心里的想法,继续道:“诸葛诞知道洛阳军败了,便着急忙慌地把女儿送了回来,笑死人!王公渊还没休她,我们也不能拦着,只能让她继续住在王家。” 这时秦亮心里忽然醒悟,也许白氏落井下石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凸显她自己对王家的忠诚。 实际上白氏是因为根本没地方可去,而且王家也没人在乎她、除了玄姬。 .......... 7017k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尽兴的庆幸 午膳之后,秦亮准备再去各处巡视一遍驻军。明早他便出发,去把迎郭太后回来。 此时洛阳城中,原来那些新五营兵已经成俘虏,虽然依旧驻在军营、但没有铠甲兵器。有武备的兵马,只有勤王军那五六万精锐、包括庐江兵屯。 典兵的人是令狐愚、王飞枭、王金虎、杨威等人,所以问题不大。 秦亮率军进城后,在权力使用上非常克制,没有急着向地方发过哪怕一份皇帝诏令。因为从洛阳到地方的文武都知道,之前的诏令是司马懿的意思,现在的诏令就是秦亮的主意。 只有先把郭太后迎回皇宫,才可以名正言顺地使用皇权、稳固局面。郭太后是皇帝的养母,身份是皇太后殿下,由她出面,吃相会好看得多。 自从打完了伊阙关之战,秦亮整日很忙碌,见了很多人、也时常去各处看情况。但他并没有觉得累,大概还是活动强度不够大。出门都是骑马或乘车,见客时受限于说话的信息量、也不紧张。 那天在伊阙关战场,他确实非常憿动,但总觉得开心与庆幸并没有尽兴。 他倒想起了除夕的时候,人们非要熬通宵守夜、在佳节里把自己弄得很疲惫。或许那样做、真的是一种庆祝方式,人要在消耗完体力之后,才能感到尽兴、当作佳节的完美结束。 这时侍女们收走了碗筷,把小案板的收拾干净。 白氏也离开了厅堂。丈母诸葛淑果然再次来了。 相互见礼时,诸葛淑怯生生的模样,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加上她只是个十几岁漂亮白净的女郎,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的,一时间秦亮都搞不清楚、究竟谁是长辈。 扬州刺史诸葛诞、在起兵之初就跑了,但这事不是诸葛淑一个女子可以决定的。王广跑路的时候,好像也跟诸葛淑没啥关系。 但等到审视后果的时候,诸葛淑显然与他们又有了关系。 “外姑。”秦亮唤了一声,提醒诸葛淑。 诸葛淑恍然,抬起头问道:“汝外舅会不会休了我?” 秦亮实话说道:“这种家务事,不该我一个晚辈决定。” 诸葛淑的眼睛里带着忧色,看了秦亮一眼,两人相互打量了片刻。 诸葛淑与她姐的长相,真的太像了,这种情况即便是亲姐妹、也并不常见。白净娇嫰的肌肤、素雅清白的独特容貌,她仿佛就是邻家的那个总让人惦记的小姐姐。 秦亮回到洛阳后,时不时总有妇人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也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人。此时看着诸葛淑,秦亮不禁仔细欣赏着那女性特有的曲线轮廓。 当然他只是看看,心里很明白,这个诸葛淑动不得。 不过秦亮觉得诸葛诞的事、似乎不能怪到她头上,如果诸葛淑能影响决策、估计她一开始就不愿意嫁给王广。于是秦亮好言暗示了一句:“我与令君都很敬重外姑。” 诸葛淑立刻轻声道:“我也喜欢仲明、令君。” 声音带着未成年女孩的那种娇声,秦亮听到这里,隐约有点想歪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体内那股浩然正气,已是越来越不受掌控,只是纯粹的化学问题。 于是秦亮马上说道:“仆下午还有些事,回头再谈。外姑先等大伙回来,不必太担心。” 诸葛淑隐约有点失落道:“仲明的正事要紧。” 辞别之后,秦亮走出了前厅庭院,很快见到饶大山、黄远等人。 黄远便是那个洛河南岸的庄客,名字也是秦亮取的。洛阳兵変之后,这大汉多次受校事府朱登之托、跑庐江来送信。秦亮一回洛阳,立刻把他放在了身边、作为亲信随从。 饶大山拿着一小卷简牍,说道:“诸葛家派人送的信,仆正想送进院子。” 秦亮接过来打开一看,见字迹清秀,遂先看末尾落款、果然是诸葛氏的帖子,并非诸葛诞的手笔。诸葛氏声称、有话当面相谈,想见秦亮一面。 这事多半也是诸葛诞的意思。那天在宣阳门迎接勤王军,诸葛诞并未出面;但他先把次女送回王家,此时发现秦亮专程救了长女、又指使长女来斡旋,显然正在想办法自保。 诸葛诞是个三面下注的人,应该不可能是司马氏的死忠。实际上这种级别的官僚,大多数都不会忠于某个私人,只是有时候没得选罢了。 秦亮转头看王家宅邸的门楼,想到了先前白氏说的话。此地确实人多眼杂,与庐江郡府外面也准备了多个院子的情况不一样。 他便对饶大山沉声道:“汝知道那地方,去把人接到乐津里的院子。我忙完后就来见面。” 饶大山抱拳道:“喏!” 秦亮说罢上了马车,招呼部下随从出发。 洛阳城挺大,秦亮从司马门、大将军府到各处城门驻地走了一圈,还得与将领们说几句话。跑完了多个地方,太阳都快下山了。 这时他又想起了与诸葛氏的约见,便带着人马、前往乐津里。 院子几乎没什么变化,连白氏都嫌弃的地方、秦亮回来后却有一种亲切感。不过许久没人住,缺少了一种烟火气。 饶大山上前小声道:“仆把人请到上房了。” 秦亮点头道:“好。” 上房的房门敞着,秦亮走上台基,进了门才看到了诸葛氏。她立刻从墙边的席子上起身,向秦亮揖拜。 秦亮还礼道:“夫人将就一下,请入座。”他自己也找到了一条胡绳床,随意在旁边坐下。 诸葛氏要大方不少,主动开口道:“此前在太傅府很仓促,今日我才有机会准备一点薄礼,聊表谢意。仲明出手相救,我们都不敢忘……” 秦亮没有认真听她说话,注意力很快就被她的别致长相吸引了。线条匀称的脸型,脸并不大,不过小鼻子小嘴挺娇小,气质素雅。淡淡的眉毛下、单眼皮的眼睛却隐约有些媚气。她的胸襟侧面的衣料轮廓,尤其让人好奇。 很长时间没亲近过女人,秦亮很容易满脑子都是妇人。而且他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心思,诸葛氏越是有不轻易让人动的意思,他就偏想碰。 何况这个诸葛氏、不过是司马伷的妻子,罪人之妻罢了。 诸葛氏正说着话,忽然却打住,她神情尴尬地怔怔看着秦亮的青色袍服。 接着她便抬眼看秦亮的脸,见秦亮还在对着她细看,她的目光马上又躲开了,脱口道:“仲明不是对女色没有兴趣吗?” 秦亮说了句实话:“夫人很独特。” 诸葛氏的脸颊立刻红了。 秦亮沉吟片刻,正色道:“夫人从了我,我保诸葛家不受牵连。” 诸葛氏的眼神顿时十分复杂。今天她来见面,必定有目的,而且诸葛诞自己不来、却叫长女来,多半也暗示过她。 秦亮遂起身,走到里屋门口,招呼道:“我们到此屋详谈。” 诸葛氏犹犹豫豫地起身,默默走过来。她从秦亮身边走过,秦亮个子高,看到了一眼她坦领里衬下方的肌肤,脑子里似乎听到“嗡”地一声,浩然之正气完全失去了掌控。 秦亮也不多说,便轻轻伸手去牵诸葛氏的纤手。 诸葛氏却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立刻把手拿开了。但秦亮轻轻关上木门,便干脆进一步抱住了她的身子。诸葛氏吓了一跳,一边想挣脱、一边顫声问道:“仲明真的能做到?” 秦亮把嘴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决定。但诸公此时会重视我的话,我也有办法说服他们,结果八九不离十。” 诸葛氏渐渐停止挣扎,但一手白净的手、依旧使劲拽着秦亮的手臂,她一时间仿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扭过头来,想观察秦亮的神色。因为秦亮抱着她、两人的脸顿时贴得很近,秦亮便趁机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诸葛氏马上转过头去、躲开秦亮,乌黑发梢下的耳朵也荭了。 “唉!”诸葛氏轻叹了一声,“残花败柳之身,辈分也不对,仲明还是放过我罢。我方背弃夫君,独自偷生,立刻又要做这种事,我是不是太坏了?”她不太情愿,应该是真的。 但什么辈分,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况且王广能管他自己的新妇,还能管到诸葛家里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秦亮哪里愿意半道而废,他沉声道:“不要说出去,别承认就没事。” 诸葛氏已经不再反抗,秦亮遂把她缓缓按到了榻上、让她仰躺着。他找来一团绢布,丢到诸葛氏的头旁边,提醒道:“一会声音别太大,这件事确实别公诸于众为好。”诸葛氏把头偏向一边,似乎有点气:“我不可能出声!” 她紧闭着眼睛、双手抱在前面,秦亮慢慢把她的手拿开。诸葛氏终于一动不动,任由秦亮拉她的衣带。过了一会,她的声音又更咽道:“两天前,仲明还说我孝顺,故意帮我开解。还说汝也会害怕,好心安慰我。但我没想到,汝竟然是这样的人。” 说得秦亮也有点不好意思,但事已至此,再收手还有什么用? 7017k 第二百五十章 说话算数 光阴仿佛可以倒流,秦亮恍惚又回到了伊阙关战场上。敌军已经溃败了,他跨着坐骑,在山水之间的开阔地上驰骋,“哒哒哒”的马蹄前后交替飞扬,速度极快,每一跃的行程都很长,欢快的马儿在尽情地释放着马力。迎面吹来的风中、带着雨水,惬意非常。他真想大声欢呼,战役的胜利已在眼前,洛阳就在前面了! 人生难得几次开怀,抛弃杂念,忘记保留,那天的心情确实值得记住。 他又想起了六安城的除夕守岁,满城的灯光。唯有熬尽精神,迎接新年的曙光,一个疲惫而喧哗的佳节、才算是圆满。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人生不会总在欢乐之中,心情总会平息,佳节亦会过去。一切都会渐渐地恢复平静,回到现实之中。 秦亮坐到了塌边,转身伸手拉了一下、用旁边的深衣遮到诸葛氏身上。 诸葛氏抱着深衣,想支撑着起来,手臂却是一软,“咔”地一声、身体又重新摔到了榻上,疼得她闷哼出了一声。她艰难地坐起来,把绢布团从嘴里取了,转头侧目、又拉开被褥遮住榻上的布垫。 两人沉默无言,只有窸窸窣窣的丝织品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穿戴整齐的诸葛氏也坐到了塌边,双手仍然抱在前面。她两颊的红晕仍未消散,潮濕的一缕青丝粘在了脸部皮肤上。 妇人变脸很快,刚才情绪饱满的神情和声音已经消失不见,诸葛氏故作冷淡地小声问道:“秦将军说过的话算数吗?” 秦亮转头看向她:“人与人不一样,是罢?” 诸葛氏的脸颊顿时绯红。 秦亮停顿了稍许,才道:“我与汝阿翁不一样,不发誓、说过的话也比他可靠。” 诸葛氏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一下秦亮,眼神仿佛在说:原来汝是这个意思。 她有点无所适从,别过脸轻声道:“刚才我失态了,说的话……算了,我都记不得了!”她的言下之意、显然是不会承认。 秦亮淡然道:“夫人不用担心,我从来不会把隠私之事告诉别人。自己的事,说到大庭广众之下,有什么意思?” 诸葛氏这才鼓起勇气,仔细观察秦亮的眼神,好像在判断他的话可信度。 秦亮又道:“我要是喜欢到处炫耀,洛阳人就不会传言、我不近女色了。” 诸葛氏听到这里,顿时松了口气,应该是相信了秦亮的话。 她收起了刚才故意的冷冷的神情,轻声道:“妾听说,有一次仲明在大将军府上,大将军之弟叫住一个衣着轻薄的美人、要她服侍仲明,汝却避之如毒蝎。他们说得还要更仔细呢。” 秦亮尴尬道:“我就知道是那次的事。实在无从解释,但我真不是故意装模作样阿。” 这时他站了起来,低头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袍服。 诸葛氏的声音道:“妾以为,自己是仲明的战利品。” 秦亮笑道:“好像是耶,不过人与物品当然不同。” 不料诸葛氏沉默稍许,忽然又变了语气:“我已经是坏人了,只能为阿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以报养育之恩。” 她说得好像自己是被迫的一样,但之前的表现却好像并非如此。 秦亮没有笑她,只是拉扯了一下长袍,说道:“我进上房之前,在外面没看到夫人,所以随从们多半也不知道房中有谁。我便先走,一会让饶大山把夫人再送回家。” 诸葛氏没吭声,秦亮道了一声告辞,大步走到门口,打开了木门。他跨出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诸葛氏急忙把目光避开了。 走出上房时,秦亮才发现天色已然黯淡。刚进屋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感觉并没有多长时间、不料天黑得这么快。 夜幕渐渐降临,正在起风。他其实远未达到疲惫不思的地步,不过被风一吹、顿时便感觉清醒了不少,已经是解了燃眉之急。 人好像真的会被激素控制,此时他感觉自己的想法、与之前又有点不一样了。诸葛氏似乎不是很好的人选,关系稍显复杂。不过问题倒应该不大。 招呼了一声院子里的随从,秦亮便径直走上了马车尾门,说道:“回王家宅邸。” 待到王家宅邸,夜幕已经降临。 王家其他人早已用过了晚膳。秦亮来到前厅,便叫侍女给拿吃的食物。 白氏不知道跑哪去了,四叔母只有在秦亮回来那天露面、说了几句话。吃饭的时候,来见面的人却是诸葛淑。 秦亮看到这个外姑,不禁想起了长得差不多的诸葛氏,眼前仿佛看到了白颜色飞速晃来晃去,他顿时觉得脑子有点混乱。 中午秦亮急着要出门,诸葛淑的话好像没说完,这会再见面、她却仍是一副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她左顾而言它,问了一句:“仲明下午做什么去了?回来这么晚。” 秦亮看着诸葛淑单纯的眼神,仍有稚气的脸上、单眼皮的眼睛里是一无所知的样子。不过诸葛淑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秦亮干什么,所以她的神情似乎很正常。 “到处走了一圈。”秦亮随口道。 诸葛淑又问:“仲明明天要离开洛阳吗?” 秦亮答道:“我去迎接皇太后殿下,最多几天就回来了。” 诸葛淑欲言又止,终于说出了、她想说的话:“若汝外舅把我休了,阿父必定会怪罪我。现在所有人都愿意听仲明的,仲明帮我劝劝他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仲明的恩情!” 秦亮痛快地点头道:“好,我一定尽力而为。” 诸葛淑站在原地,竟然向秦亮深深揖拜道谢。秦亮见状,忙拿着筷子站了起来还礼。 他想了想,态度认真了一点,又道:“这种事,本不该晚辈多嘴,不过我有办法劝外舅。令君也能帮忙。” 诸葛淑的眼睛里露出了希望之光,使劲点头道:“仲明与令君真是太好了!” 秦亮道:“都是一家人,外姑不用太见外。王家那么多人,但外舅外姑这边、才是最亲的关系。” 7017k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还在聚兵 王凌还在寿春集结军队,他已经召集了大批兵屯。 但忽然之间,北方的快马来报,秦亮率勤王军精锐、在伊阙关大败司马懿十余万众,已进入洛阳! 众人似乎大多都没回过神,等人们传视了一会急报之后,邸阁中才渐渐喧哗起来。人们兴高采烈,惊叹、庆贺,七嘴八舌都在说话。 这起兵搞得,兵还没聚集起来,王凌仍未出寿春,前面就已经赢了! 王广听到了消息,先是心中的忧惧一扫而空。 过了一会,他才渐渐意识到,王氏似乎即将会变成大魏国家势最盛的家族!之前他只是担心失败了会怎样,忽然间他都没做好准备,形势变化实在太快。 但大伙都不觉得是王凌太慢,精锐已经出动,召集屯兵本来就很繁琐。故而不是王凌等人行动缓慢,而是秦亮太快。 正如属官劳精此时的感慨:“秦仲明真可谓是兵贵神速阿!” 寿春先前收到的急报、是勤王军准备直接进军洛阳。扬州都督府中,自然有人认为太冒进,但现在已经赢了,大伙也就不用再理会分歧。 此时大多人开始赞成这样的主张:等司马懿掌握洛阳后、实力会非常大,勤王军只有抓住短暂的时机,兵贵神速,才有获胜的机会! 道理大家都懂,但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时,能毫不动摇、坚持主张的人却并不多。 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却只有部将王彧的一句话,让王凌侧目、尤其关注。王彧说的是:“人道是王景兴的孙女嫁得好,却仍不如王都督之孙女阿。” 这些旧事,只有王家人和老家臣才知道内情。王广自然也知,听到这里、不禁看了一眼部将王彧。 王景兴便是王朗,虽然都姓王,但王朗是东海王氏。两个王氏不仅不是一家,而且还有微妙的攀比和矛盾。 其实两家王氏没有什么直接的仇怨,就是勾心斗角、相互看对方不顺眼,尤其是王凌与王朗二人,以前一直不合。 起初王凌的父亲王允利用美人计、主持莿杀董卓之事,结果被董卓的部将报復,住在洛阳的王允全家被杀。王凌兄弟俩翻墙跑回太原,后来王凌听说王朗幸灾乐祸,由是心生怨恨。 后来天下混乱、发生很多事,王凌也不再计较旧怨,不过对王朗一向没好脸色。王朗也心知肚明。 所以两人经常都是对着干,却又没撕破脸,无论什么事都会较劲一番。譬如王凌在青州时,得到了个很给力的属官、便是现在的安丰郡太守王基,王朗便在司马懿跟前怂恿、想把王基调走;王凌不放人,还被王朗给弹劾了。 之后王朗死了,王凌暗中高兴,当众说了一句,年纪大了、活得长的人才有德。 死了父亲正在守丧的王肃知道之后,便又故意把自己的一句话、传到王凌耳朵里……大意是王朗的孙女嫁给了河内大族司马氏,王凌的孙女却像是在召赘婿。 这便是王彧说那句话的由来,内情非常复杂,在场的大多数人、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有王广等少数人,才知道王彧的意思。 果然王凌颇有些得意地说道:“王朗家,不过就是想、以联姻攀附别家而已。” 他说罢将目光投向王广道:“公渊识人,英雄不论出身。” 王广一时间无言以对,因为他并不是因为识人才嫁女。 彼时王广只是急着想把嫡女嫁出去,同时要避免、姻亲因流言蜚语而找王家说三道四,秦亮的家势正好合适,别的方面又不错。王广怎么能提早知道,秦亮会帮王家干下这么大的事? 就在一个月前,王广还反对秦亮的主张,不料如今、王家竟忽然要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家族了! 劳精道:“太原王氏一向是国之肱骨,汉末杀董卓,今朝杀司马懿!铲除奸贼,社稷忠臣也。” 王凌一脸喜色,当即下令道:“把酒都搬出来,今日下午便开庆功宴!” 众人纷纷附和。 都督府内外,来的人越来越多,愈发热闹起来。人们还没开始打仗呢,便直接可以开庆功宴了。大家不仅保住了身家性命,仕途还更加光明,无不兴高采烈。 下午才开庆功宴、属于晚宴。王广先回到了内宅,便顺道去找女儿王令君、把好消息告诉她。 见礼之时,妹妹王玄姬也在,还有外孙女的奶娘翁氏。王广心情好,不禁先去逗了一下小孩儿,教她道:“叫外祖。” 令君的声音道:“阿余还不会说话。” 王广这才让翁氏把孩儿抱走,然后径直说道:“仲明率军,已打进了洛阳。司马懿十余万人在伊阙关大败,勤王之役结束了。” 令君的脸颊红红的,轻声道:“前厅那边吵了那么久,我打听到了消息,真是大喜事阿。” 王广终于忍不住感慨道:“若无仲明,王家全族休也!确实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打败洛阳军。” 令君顿时笑出了声,立刻用宽袖掩住小嘴。 王广看了她一眼:“令君为何笑我?” 令君忙摇头笑道:“没有,我只是高兴,以后大家都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王广点了一下头,侧目看了一眼沉默的玄姬。玄姬只是刚才见礼的时候说了句话、然后便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好像在走神一样。 他便回过头来,小声问令君:“仲明没有埋怨过卿?” 令君收住笑容,无奈道:“已经过去了的事,阿父别提了罢。” 王广再次看向美貌艳丽的王玄姬。当初在洛阳,他便听说了秦亮成婚之前就认识玄姬,后来玄姬离家,他怀疑过、秦仲明与玄姬有什么私情。 不过如今想来,把玄姬也送给秦仲明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不公开就行。 毕竟王家与秦家联姻,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巨大收获,联系两家姻亲关系的王令君、清白却有问题;王广始终觉得自己蒙骗了秦仲明,能给些补偿也不错。可惜玄姬的辈分不对,这种补偿不能摆到明面上。王广转头看了一眼喧嚣声传来的方向,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我知卿不喜热闹。下午有庆功宴,明天就清静了。” 令君道:“现在我觉得,热闹一些也挺好。” 王广随口道:“卿的性情好像变了一些。” 令君并不多说,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洛阳?” 玄姬听到这里,脸上隐约有了点神采,似乎也在侧耳倾听。 王广答道:“等几天才知道。扬州的兵马不能都走,还得防东吴,诸公须做好安排。” 庆功宴上会有同僚的女眷参加,男女的宴席是分开的,但令君似乎不太喜欢那种场合,王广没有勉强。谈了一会,他便道别出门。 ……王广沿着走廊走远了,玄姬站在原地目送,这时她侧目一看、王令君才缓缓收起端正的礼仪。 玄姬望着王公渊的背影,小声道:“长兄必定怀疑我,刚才我都没说话,他却不断投来目光。” 因为以前王凌一直在外,王公渊在洛阳王家宅邸、相当于家主,玄姬在王公渊面前一向很注意言行。所以刚才在谈秦仲明时,玄姬便怕自己关心则乱、在神情上露出异样,遂用了“心灵放空”术。 不过好像没什么作用,王公渊依旧很留意玄姬。 王令君却露出了笑意,笑吟吟地看了玄姬一眼,然后转身进屋。 玄姬跟了上去,如王公渊一样问了一句:“卿为何发笑?” 王令君轻声道:“姑的事已不要紧。阿父在意王家名声,真正在意的还是家势。如今仲明让王家避免了灭顶之灾、成为了大魏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阿父还会在意姑的事吗?” 玄姬听到这里,想了想,觉得好像有道理耶。 但见令君长着一张清纯秀丽的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笑意却有着不一样的意味。 玄姬寻思,自己之前还一直担心生计朝不保夕,或许想法与真正的士族之人确实有差别。她便忍不住轻声道:“我终究不是王家人,与你们所想是不太相同。” 王令君却道:“姑就是王家人,不过姑一直在白夫人身边,儿时也不在王家、见得少而已。”她接着又道,“姑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玄姬松了口气,笑道:“仲明真的厉害阿,天下没人是他的对手!” 王令君也露出了笑容。 玄姬顿了一下,沉吟道:“但如今仲明在洛阳成了英雄,不知道多少妇人想投怀送抱。” 王令君不以为然道:“便宜了外人而已,并非什么要紧的事,懒得管他。他听我的,不会轻易带人回来,我们无须与性情千奇百怪之人相处,能省心不少。” 令君是仲明名正言顺的发妻、她都不在乎,玄姬听到这里,便撇了一下嘴,悄悄说道:“连郭太后都与他那样了,别人是不算什么。” 王令君看了一眼外屋的门口,低声道:“郭太后为人不错,但她与我们不一样,她是宫里的人。” 7017k 第二百五十二章 迎驾 郭太后早先就离开了寿春,在军队的护送下、正在路上。她尚未到达洛阳,却离洛阳不远了,自然已经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 众军昨日沿着汝水至郏县城,以县寺作为殿下行宫,在此歇了一晚。但今日一早、郭太后等人并未启程,因为前面来报,秦将军正带着人南下迎驾。郭太后便在县寺逗留,等着秦亮到来。 几乎没人能料到,司马懿能这么快被击败!尤其是郭太后,她不仅对司马懿、甚至曹爽都十分畏惧,正始年以来,她刚做上皇太后、便一直活在那两个权臣的阴影之下。 秦亮竟然凭借小小的庐江郡、以及扬州王凌等人的支持,便从正面击败了司马懿!他比郭太后想像中还要有能耐。 郭太后的噩梦中一群大臣冲进来、撞破她难堪的一面,让她羞辱得生不如死、逼迫她说出秘情的情况,诸如此类的意象,不可能再发生了! 也许梦中的事本来就不会出现,但郭太后在勤王之役中已有明确的立场,如果司马懿赢了,她的下场也绝对好不到哪去!而且秦亮和阿余也会很惨。 郭太后此时的心情仍未平复,不过她已经明白,自己又能重新回到皇宫了。而且这一次回去,原先威胁她的人亦已不复存在! 她十来岁就进了皇宫,根本不懂在外面的生活该怎么自处,确实只有拿回宫中的身份,她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去。 王凌、甚至秦亮或许又是新的权臣,但他们与司马懿曹爽当然不太一样。尤其是秦亮,他是阿余的父亲。 郭太后站在县寺邸阁上,观望着外面春光明媚的风景。她轻缓地叹出一口气,眼尾微微上扬的杏眼里,带着一丝妩媚的笑意。 旁边的甄氏也一脸高兴,循着郭太后的目光看大门方向,小声道,“他应该快到了罢?” 郭太后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外面传来了马蹄声,一队骑兵渐渐到达了县寺大门。郭太后便道:“大概是仲明到了。” 果不出其然,郭太后从窗边看下去,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刚进县寺,他便矫健地翻身下马,不是秦亮是谁? 郭太后站在木窗边、并未探出头去,走廊上的秦亮应该没发现她。他正阔步往邸阁这边走来,不多时,下面的台基上就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秦亮的声音挺大,但因隔得远,听起来有点不太清楚。 接着一个武将的声音道:“仆等不懂宫中礼仪,但一路上对殿下都很恭敬。”郭太后在北上的途中,便了解到了同行的一些人,刚才说话的人、是庐江郡武将张猛。 秦亮的声音道:“繁文缛节无妨,叫人进去,为我请旨求见。” 郭太后听到这里,也离开了窗边,向木梯走去。甄氏跟过来道:“厅堂里有吴心等人,一角拉了帘子。” “我知道了。”郭太后应了一声。 没一会,郭太后便下楼,端正地在跪坐下来、位于厅堂中的帘子后面。 秦亮入内,在帘子外俯拜行稽首大礼。门口站着侍卫,厅堂里有吴心等许多女郎侍女,郭太后调整了一下心境、克制住重逢的喜悦,声音保持着庄重的语气:“秦将军免礼。” 隔着帘子,郭太后能看见秦亮从地板上起来。他接着揖拜道:“臣奉殿下诏令,率军赶往洛阳勤王,已于伊阙关击溃司马懿逆军十余万,剪除威胁,殿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郭太后没有把心里的憿动过分表露出来,她说道:“秦将军匡扶社稷,有大功于朝廷。国家有秦将军等尽心尽力,吾心甚慰。” 秦亮的声音道:“臣等已将司马懿等人、禁锢于太傅府,只待殿下回京后发落。臣迎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郭太后想了想道:“秦将军有功无罪,当此朝廷动荡之时,秦将军可行大将军事,以保大局无虞。” 秦亮沉默片刻,说道:“勤王之役以王都督为主将,臣不敢贸然行此大权,还请殿下先与王都督商议。” 郭太后停顿了一会,转头对甄氏道:“派人去阁楼上设帘,我要与秦将军议事。” 甄氏道:“遵命。” 甄氏与吴心等人、拿了一匹绢布和绳子,先上阁楼去了。皇太后殿下是后宫的人,基本不会在外臣面前露面,所以密议也要尽量保持矜持庄重的礼仪。 准备了一会,郭太后便起身离开原地。帘子外面的秦亮则弯腰揖拜。 郭太后走上阁楼后,见大屋北面已经挂上了帘子,里面铺筵设案,她便走进了帘子后面。接着她屏退了所有人,只叫甄氏下楼召见秦亮。 秦亮随后上了楼。这里只有三个人了,他看见垂帘,犹豫了一下、却仍然向帘子揖拜。 马上就要进洛阳,涉及一些权力的问题,胜利来得太突然,好像秦亮也没做好准备。他此时显得有点拘谨。 郭太后的声音,已不像楼下那样庄重,她柔声道:“仲明到帘子后面来。” 秦亮这才走了过来,依旧向郭太后拱手。 终于又面对面地看清楚了,秦亮那张俊朗的脸、大概因为在战场上风餐露宿晒黑了点,人也稍微瘦了一些。不过他朴质而亲切的感觉依旧,身上淡淡的汗味也十分熟悉。 郭太后看着面前的仲明,想到他用一个月时间,便率军从扬州打到洛阳、彻底改变了朝廷格局,只觉秦亮的身材好像比以前更加高大了。 她的脸有点发烫,柔声问道:“仲明想我怎么赏赐?” 秦亮道:“臣以为不用着急。” 郭太后荭着脸小声道:“我是说现在。” 秦亮应该听明白了什么意思、而且他马上就有了什么坏心思。郭太后不禁看了一眼他的袍服,稍作犹豫,忽然缓缓跪到了秦亮的面前,伸手放在他的绲带上。此时郭太后的情绪还没到昏头的地步,她不禁用贝齿轻咬着下唇,心情十分复杂,抬起头仰视了他一眼,因为面前的人是秦亮、郭太后在难堪中觉得好像也能勉强接受。还站在帘子外面的甄氏,怔怔地转头看向里面。 郭太后身上依旧穿着那身青色的蚕衣,并有配饰印绶等物,因为当初她仓促离京的时候、换下来的只有这一身宫廷礼服。 走的时候是春季,如今回来了、正好也是春季,那时穿的衣裳,现在仍然十分合适。 …… …… (感谢书友“孚若的米兰”的盟主。) 7017k 第二百五十三章 阳光阴影 天气晴朗,外面的春日明媚,但县寺阁楼里有屋顶墙壁阻挡、晒不到太阳。 秦亮却仿佛沐浴在光辉之下,看到了万丈骄阳,最高礼制的亵渎、让他的感觉十分膨胀,仿佛大权在握,掌握着乾坤的运行。现在与以前的感受又不一样,眼下他真的有一种大权触手可得的错觉。 在亲近的人跟前,沉迷于这样的豪情之中,倒是无关大雅。不过当绮丽的心情结束后,秦亮仍然暗示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心里很清楚,触手可及的距离,有时候真的只是一种错觉。那一段路很容易让人忘乎所以,最后却会坠落深渊!曹爽、这里的司马懿,无不如此。 郭太后坐到了筵席上,把深衣往下拉扯,然后伸手拽了一下青色衣裳的交领、把削肩上白皙的肌肤也遮住住了。她的神情有点疲惫、眼神闪躲,平静下来之后,似乎仍然有一丝屈辱感。 不过她的那些作为并不是秦亮所要求,是她自己主动如此,怪不得秦亮。 两人沉默了一会,郭太后抿了一下秀气小嘴上弄花的胭脂,杏眼抬起、见秦亮仍然在观赏她,她便又把脸轻轻别到一边。孩子都生了,但因身份有别,她做得又稍显过火,事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甄氏终于走到了帘子侧面,看着筵席上坐着的两个人,甄氏的神情十分复杂:“幸好没人上来,这帘子遮不住光,外面一看、便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郭太后小声道:“妹别说了。” 秦亮道:“回洛阳之后,有的是时间与甄夫人相见。不必在此地冒险。” 甄氏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知道。” 秦亮又道:“有人上来的话、应该有声音,那时我再到帘子外面去。” 甄氏见二人还有话要说,转头看了一眼楼梯方向,似乎仍有些担忧,便走了过去。 秦亮与郭太后到楼上来,确实是为了密议。但他们久别重逢,在没有外人的场合,自然忍不住要先做亲密之事,然后才能赶紧商量正事。 郭太后的声音亦已渐渐恢复了平静,这时她终于有了心思、继续许久之前在楼下的话题:“先前我让仲明行大将军事,有何不妥?” 行大将军事、并不是任命他做大将军,而是一种临时的代理权。就像秦亮让长兄行庐江郡守事,战时全权处理庐江郡的军政,但长兄秦胜并不是太守。 秦亮沉吟道:“我外祖还没到洛阳。殿下如此安排,其实并无不妥。” 他接着说道:“不过等殿下回到洛阳,我便不需要以大将军的名义行事了。殿下可以皇帝诏令安排诸事,另外只要暂时给我一个中领军的任命,我即能掌握洛阳的人马。待到论功封官职时,我们再商议。” 中领军和领军将军的职权是一回事,大魏是先有中领军,后来那些资历功劳高的人、则被任命为领军将军。 曹爽没被杀之前,他的弟弟曹羲就是领军将军,地位没有什么太尉司空之类的高,也不如都督中外诸军事这种名头那么唬人,但领军将军是新五营、城北五校营等军队的统帅,兵权极大。此前洛阳局势危急之时,秦亮冥思苦想法子,终究帮不了曹爽,便是因为在洛阳没有半点兵权。秦亮早已明白,洛阳的兵权才是关键。 秦亮只要暂时做中领军,得到名正言顺的兵权,洛阳那些人一时间就搞不出什么事来。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道:“仲明的表现很谨慎阿。” 秦亮看向郭太后,不动声色道:“亮虽有军功,但不能不顾及王家的态度。” 他这时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当年项羽刘邦等人反秦,约定先入咸阳者为王,结果刘邦先打进咸阳,最后还不是要看谁的实力大。 秦亮想了想,继续道:“大部勤王军兵马是外祖的人,还有表叔令狐愚也因王家的亲戚关系、才有紧密的关系。外祖与诸多士族豪族有交情,家族声望高;由外祖出面主持大局,更能服众。” 郭太后道:“若不是仲明,王凌根本不是司马懿的对手!况且仲明与王家联姻,虽是高攀门楣,起家却并没有依靠王家。卿在芍陂之役立功、升到五品校事令,再到秦川阻击蜀汉军,做了庐江郡太守,都与王家关系不大。当初,或许曹爽对仲明的帮助更大。” 她停顿了一下,径直冷冷道:“何不效仿当初司马懿与曹爽故事,分掌朝廷辅政?” 秦亮沉吟稍许,道:“王、秦、令狐三家都与先帝指定的辅政毫无关系,加在一起也很难让魏国旧臣服气,今后要稳定局面,仍不能掉以轻心。因为现在还无法确定、王都督是什么想法;形势若再演进为三家内閗,我们的处境都会非常危险。而且到时候拙荆王令君也不好自处。” 之前秦亮的仕途,确实没有太依赖联姻。当时他主要的考虑,是要保留在王家的话语权,以便在紧要关头能说服裹挟王家、一道起兵反抗。 然而王令君玄姬对他是有恩的,当时秦亮什么都不是,而她们是出身大士族的绝色美女,却依旧一心一意对待秦亮。秦亮不可能忘记往日的恩与情。 这时郭太后悄悄问道:“王家有野心?” 秦亮先是想到王凌,王凌虽然七十几了,但身体很好;二叔王飞枭也是个做事靠谱的人,文武双全不一定,但至少带兵很有经验、也识字断句读过书。 于是他实话实说道:“不太清楚。所以我觉得,可以先观望一下再说。这么做虽然保守,但要平稳很多,可以先保证自己不败,且有腾挪迂回的余地。” 郭太后忽然盯着秦亮的眼睛道:“那仲明有野心吗?” 秦亮顿时愣了一下。 甄夫人已经到楼梯旁边去了,帘子内只有两个人。刚不久前还亲密无间的感觉,忽然竟变得有点微妙起来。 但秦亮很快回过神来,点头道:“有。但有些事得顺势而为,不能强求。” 郭太后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了复杂的笑意,那眼尾上扬的杏眼、笑起来更加妩媚,还有点异样。 她小声道:“卿承认得倒挺痛快。” 秦亮道:“殿下当初抛弃所有、跟我到了庐江郡,我早已不想对殿下怀揣什么保留的心思。” 郭太后听罢,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仲明不是又把我送回来了吗?” 秦亮也呼出一口气道:“幸好赢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秦亮便又沉声道:“大魏皇权衰微到如此地步,皇帝想把大权拿回去,没那么容易,首先就得杀光王家、秦家、令狐家!没有人允许他那么做。” 他接着悄悄说道:“而郭家是凉州来的人,在洛阳的势力有限,因有殿下支持我们,郭家的处境不会太差。不管皇帝是谁,殿下始终是皇太后。” 郭太后轻咬贝齿,吃力地从筵席上站了起来,然后在帘子后面缓缓踱着步子。 秦亮见状,自己不好继续坐着,便也起身站在旁边。 外面阳光明亮,几缕光线正从窗缝里照射进来,却反衬得屋子里的事物、更像是笼罩在阴影之中。 郭太后转过身来,轻声道:“皇帝心里怨恨我。相比王家,我希望仲明能辅政。” 秦亮揖拜道:“臣当从长计议,不负殿下之期望。” 郭太后端庄地站在那里,对着秦亮轻轻点头:“我第一次见到仲明,便相信、卿有王佐之才。” 此时该说的话、已说的差不多了。 外面的人多半以为秦亮在阁楼上密议,但密议也不能议得太久。他看了一眼楼梯口的甄氏,便说道:“臣得告辞了,请殿下准备稍许。我们午膳后便出发,先去新城县,明日便可动身回到洛阳。洛阳君臣会带着仪仗车驾,出城迎接殿下。” 郭太后忙问:“以后怎么相见?” 秦亮道:“殿下主持皇宫,先把那些不可靠的人换了。此后能威胁到我们的人已不多,相见会比以前容易。回头我们再想个法子,让甄夫人从中联络。” 郭太后听罢轻轻点头。 秦亮没有揖拜,径直走上去搂住了她的后腰,然后把嘴凑了过去,郭太后也用力拥抱住了秦亮。秀气的小嘴刚被放开,她又把脸埋进了秦亮的颈窝,深深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 两人的身体分开后,郭太后温柔地拿出一张干净的丝绢,轻轻揩了一下秦亮嘴唇上的胭脂,然后用手指整理了一下他的头发、袍服。 秦亮顿时有一种被悉心照料的温暖感觉。他与郭太后之间的关系,确实有点混乱。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处于上风、甚至能感觉到郭太后微微的屈辱,有时彼此是權力场的合作者,有时秦亮又得稽首称颂。而此时,他感觉到的却是某种宁静的柔情,甚至想到了郭太后给自己生的阿余。 他站了一会,便向郭太后揖拜,转身离开了。 走到楼梯口,秦亮再次回首看了一眼,郭太后也目送着他、向他轻轻点头。 秦亮回过头来,小声道:“回洛阳后,还是原来那个地方相见,不用像今日这么仓促。” 甄氏的脸颊有点红,但没吭声。 …… …… (感谢书友“忆昔情”的盟主。) 7017k 第二百五十四章 故人又逢 宣阳门内外,热闹非凡。从皇宫来了许多车驾、仪仗、随从侍卫,还有洛阳最有地位的官员们簇拥在周围。卢氏也在附近,观看着迎接郭太后车驾的场面。 但她竟沦落到了跟在百姓人群里围观,只能远远地窥探一番那权势中心的景象。 隐约之间,她好像看到了秦仲明,他正与大臣们揖拜见礼,谈笑风生。 秦仲明俨然已经成为整个洛阳瞩目的人物,被人们称赞为大魏社稷的救星、拱卫洛阳的英雄!可以想象,他的妻子、在洛阳的夫人女郎们眼里,自然也是德行高尚、身份尊崇的贵夫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称颂恭维。 而这一切,本来应该是卢氏的!她当初只要什么都不做,稀里糊涂地顺其自然、就能得到那一切了,唉! 仪仗人群陆续离开了城门,沿着驼铃街往皇宫方向走了,卢氏才与围观的人群一起、乘坐马车离开。 回到何府门前,再看门口冷清的模样,卢氏不禁又暗自感慨:命阿! 以前秦亮在洛阳渐渐出名的时候,何家的家势也不低,那时卢氏的心里、还没有太失衡。如今两厢对比,她想说自己不后悔、必定是骗人的。不过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 卢氏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怨气,却又不知道应该怪谁,只能怪命、怪老天。 回到内宅,卢氏遇到了金乡公主母子。金乡公主又催促她去找秦仲明求情,何骏的眼睛里有羞辱的目光、但他竟没有吭声挽留。 卢氏了解他的想法,何骏只是觉得面子上难以忍受、毕竟是发妻,但对卢氏本人没什么不舍,他早就厌倦了。卢氏在何骏的心里,本来就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完全比不上他的母亲金乡公主。 卢氏心里一肚子恼怒,若不是有阿生、卢氏真想径直回娘家! 几天前金乡公主就示意、让她去找秦亮,她没有同意,便是因为心里有气,也不想自贱名声。但如今金乡公主再次催促,她极不情愿之下、终于冷静下来重新权衡,决定妥协。 道理很简单,何家已经不行了,将来能依靠的、只有金乡公主的宗室身份。而卢氏已有丈夫儿子,没法回娘家,在娘家没有立足之地、便只能听从金乡的安排。以后的生计还要指靠金乡呢。 金乡公主见卢氏同意、便叮嘱了一句,让她把孝服换了。 何晏去世之后,孝子何骏天天都在吃肉喝酒,甚至煨亵伎女,因为何骏在服用五石散。连嫡长子都那样服孝,卢氏对丧服确实也没什么好执着的。 她换下孝服之后,还对着铜镜梳妆打扮、涂抹了胭脂水粉。想起何骏的屈辱眼神,她便提前戴上了帷帽,然后才乘车出门。 很容易就能打听到,秦亮回京之后、住在王家府邸。卢氏不好意思只报家门,依旧写了一片简牍:太学故人。 不料秦亮此时不在府邸中,奴仆请她到到府中等着。卢氏婉拒了,只待在府邸外面的马车上。 虽是春季,但太阳一晒,马车里十分闷热。等了许久,卢氏与随从的侍女都吃了不小苦头,才等到王家奴仆出门告知,说是秦将军有请。 很快她就在前厅旁边的厢房里,见到了秦亮。 卢氏进门后,侧目见奴仆离开了,这才把头上的帷帽取下来,款款向秦亮揖拜。 秦亮大概是因为看到她脸上的胭脂,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意,他还礼道:“卢夫人,好久不见。” 卢氏感觉脸颊绯红,抬眼偷偷看了一眼秦亮,只见他长身而立,相貌依旧俊朗,但脸上已没有了以前的郁气。 “秦将军别来无恙。”卢氏寒暄了一句。她没有办法,只能随口又讨好地问道,“王夫人何时回洛阳?” 秦亮道:“还有一阵子。夫人请入座。” 两人分宾主在筵席上入座,秦亮立刻问道:“夫人来见我,何伯云知道吗?他为啥不来?” 卢氏心里感觉很委屈,却只能忍着,用讨好的语气小声道:“知道。夫君与秦将军亦是故人,以前是有些误会。” “误会?”秦亮忽然笑了一声,接着便看向地板、回忆着什么,片刻后道,“以前我就说过,并不会在背后悄悄诋毁他,显得我好像不如他似的,这么些年了,我说到做到了罢?” 他接着冷笑道:“他不是我的敌人和对手。我要报復,只会正大光明地对付他,让他痛哭流涕,害怕懊恼,悔不该当初!” 时间过去太久,卢氏有点记不清楚、秦亮具体怎么说的,她便问道:“秦将军要怎么做?” 秦亮道:“本来无冤无仇,又是太学同窗,何骏却不仅不念及交情,还非得跟我过不去!平素那些事就算了,他还算计王家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一副思索的模样,“最近太忙,还没来得及理会此事,我得想想,要怎么做、才能出心中一口恶气。” 卢氏心道:别人的发妻送上门给汝睡,还不够侮辱、不能出气吗? 如今金乡公主、何骏都暗示了的事,主要受辱的人可不是她,而是她的夫君何骏。 卢氏想到这里,便悄悄打量秦亮。看到他俊朗朴质的脸、挺拔的身材,卢氏依旧没有多少抵触,当初在太学时、秦亮什么都没有,她不就是看中秦亮的长相?而且卢氏还隐约记得他的身体,确实异于常人,但当初她还不是太懂。 她又想到了秦亮响亮的大魏忠臣、除逆英雄等名气,便暗自鼓足勇气,主动暗示道:“妾能为秦将军做什么?”秦亮看了她一眼,却沉吟道:“以前的事过去了那么久,早就两清了。”他看了一眼门口,小声道,“在太学的一切、都忘了罢。夫人也不能怪我,因为那时的我……是想负责的。夫人自己选了何骏,按理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卢氏悄悄说道:“秦将军为人可靠,这么多年了,确实没有别人知道。” 秦亮点头道:“夫人请回,我与何骏的事、没必要牵扯到夫人。汝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对名声也不好。”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卢氏便立刻红着脸起身,仓促向秦亮揖拜告辞。 自己送上门,还被人婉拒了!卢氏感受到的羞辱,完全不比被秦亮按倒在榻上轻巧,此刻她不仅觉得羞耻、还感觉被嫌弃了。她几乎要哭出来,以前在太学受许多人追捧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如今自己竟然变得如此不堪。 秦亮好像也察觉了她的感受,竟然还安慰了她一句:“这么多人看到、卢夫人进了这个庭院,今天若是真发生了点什么,夫人乃有夫之妇、不怕流言蜚语吗?” 卢氏不愿听他多说,但想恨、又恨不起来,因为秦亮确实没有对不起她。以前她担心秦亮把陈年密事说出去,因此还希望秦亮死在秦川中、别回来了!不料他不仅没说出去,甚至从未以此要挟她。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埋下头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秦亮脸上的笑意全无,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我想拜见金乡公主殿下一面,还请卢夫人转达,问问公主、是否愿意召见?” 卢氏怔了一下。不过她随即回过神来,何骏最在乎的人、确实就是他的阿母金乡公主。不知道秦亮何时看出了端倪,确实找到了何骏的软肋。 夺妻之恨反而伤害不了何骏,最多被人嘲笑而已。只有金乡公主受辱,何骏才会受到发自内心的折磨。 而且金乡公主虽然已三十好几、年近四十了,但确实长得非常漂亮,据说像极了当年杜夫人的容貌。 卢氏十分清楚,在这些贵人眼里,什么年轻貌美的女郎一点都不稀奇,年龄根本不是问题,身份稀奇才莿激。就像何骏与邓飏之前睡的那个妇人、臧艾的姨娘,年纪不比金乡公主小,两人照样乐此不疲。 不过事情真是可笑,卢氏竟然比不过、年长了十几岁的阿姑。 她心中无奈,意味深长地看了秦亮一眼,微微屈膝道:“妾会把秦将军的意思带到。” 秦亮喊道:“来人,送客。” 侍女把卢氏带引出门楼。见面的时间很短、就说了一会话,马夫与随行的侍女可以作证。卢氏很快上了马车,只想赶紧逃回何府。 …… …… (谢谢书友“小贰上茶了”的盟主。) 7017k 第二百五十五章 哀怨境遇 宽敞的何家大宅邸,因遣散了许多奴仆,此时显得有点冷清。或因心境不佳,卢氏甚至觉得、阳光也仿佛是惨白的颜色。 穿着麻布丧服的金乡公主正在灵堂里,不过卢氏知道她没有多少丧夫之痛。金乡哀怨的、恐怕亦是命运和境遇,另外还有对儿孙的担忧。 金乡公主虽是宗室,但曹魏宗室的处境已经不太行了,除了仍有食邑可以衣食无忧外,剩下的宗室大多住在邺城等地、被当地官员严密监视,没有什么权势。 这种情况、并非始于司马懿曹爽二人权臣当道之时,文帝、明帝登基之前都经历了争位过程,从那时起皇帝就开始禁锢提防宗室。反倒是曹爽辅政后,重用何晏,金乡公主一家才更靠近權力中心。如今曹爽、何晏已死,金乡公主如果再失去儿孙,她的处境也会很凄惨冷清。 这时金乡公主发现了灵堂门口的卢氏,便起身主动走了出来。她却不是为了迎接卢氏,而是把她带到了旁边的房间里说话。 卢氏见礼时,金乡没出声,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卢氏,应该是想观察卢氏为了求情、究竟做了什么。 而卢氏想起秦亮的要求,也不禁多看了几眼自己已经很熟悉的阿姑。 金乡虽然年纪不小了,但确实仍然是个稀罕的美人,此刻她举止动作中的温柔、黛眉间的些许哀怨,反而多了几分风韵。卢氏看着金乡饱满雪白的光洁额头,肌肤仍然养得犹如美玉,难怪何骏会把她母亲当作冰清玉洁、不容亵渎的神女一般。 卢氏不止一次听人说过,金乡公主的相貌随她母亲杜夫人。 而杜夫人年轻时候名气更大,传言她还未出嫁的时候、每当在井水边洗漱,旁边的花草都会自惭形秽、用叶子把自己遮起来,传得神乎其神。其美貌还害得她的丈夫秦宜禄、反复被人羞辱,最后遭张飞杀害。杜夫人可谓红颜祸水。 长得像杜夫人的金乡公主,因为身份尊贵没人敢争抢,又很少露面,才没惹出那么多事来。 婆媳二人相互看了一会,卢氏心情复杂地叹息了一声,实话实说道:“秦仲明没碰妾,他说要报復夫君、让夫君痛哭后悔!” 金乡公主听罢脸色一变,生气地说道:“秦仲明既然是做大事的人,他就不能大度一些吗?” 卢氏欲言又止,终于说道:“夫君与秦仲明一向不合,或许并非最重要的原因。阿姑可还记得,夫君堂弟想娶王玄姬的事吗?”金乡公主点了一下头,不以为然道:“不就是王凌家的妾生女?” 卢氏又悄悄说道:“可是王玄姬的美貌、在洛阳里坊间十分有名,夫君明面上是做媒,恐怕是自己惦记着王玄姬。” 金乡公主的神情立刻变得十分难堪。不过她应该是见怪不怪了,不说别人,就是她的母亲杜夫人,在杜夫人的丈夫还活着的时候,不也是被人抢来抢去? 王玄姬的事,卢氏早有猜测。如今她开口一点醒,金乡似乎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因为金乡同样知道何家父子是什么样的人。 卢氏便道:“今日秦仲明专门提起了此事,他显然也猜到了夫君的心思。秦仲明与王玄姬说不定有私情,他由是对此事十分恼怒,对以前言语上的龃龉、反倒不怎么在乎。” 金乡公主沉声道:“王玄姬不是秦亮妻的姑姑?” 卢氏没有言语,心道:那又怎么样? 果然金乡公主蹙眉与卢氏对视了一眼,便很快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卢氏见状,靠近阿姑悄悄说道:“秦仲明对我没有多大兴趣,心里想的人是阿姑。他叫我带话,欲见阿姑一面。” “我?”金乡公主一脸惊诧。 卢氏却正色看着阿姑,轻轻点头。 只见金乡公主的脸颊一红,美目中的情绪十分复杂,有屈辱、生气、诧异,在刹那之间都糅碎到了一起。金乡公主咬着贝齿道:“还说是大魏第一忠臣,他不就是另一个想要为所欲为的权臣!” 卢氏沉默,她当然也不信、有人带着兵马打进洛阳是为了做忠臣。金乡公主之前为了保住儿孙的性命,还向司马师磕头求饶呢,大魏宗室地位早就沦落了。 “我都这个年纪了,清白还要受污!”金乡公主气得胸襟一阵起伏,小声骂了一句。接着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里露出了深深的哀怨。 卢氏道:“以前每当洛阳士子宴饮时,秦仲明与夫君总能见面,他好像已经知道、夫君最在意的人是阿姑。他说要想办法出口恶气,或许正是这个意思。” 金乡公主把手放在心口上,渐渐地终于冷静下来,问道:“只是想出口恶气?” 卢氏摇头道:“秦仲明是这么说的,但不太清楚他想干什么。” 金乡公主踱了两步,眼睛看着地面思索着。 就在这时,何骏大概也听说卢氏回来了,寻到了灵堂旁边的屋子里。 虽然何晏的灵牌就在隔壁,但何骏一身酒气,应该是服用了五石散之后、不得已喝了很多酒。但他没喝醉,进屋便对卢氏打量了一番,大概与金乡公主的心思一样、观察卢氏是否与人交郃过。 卢氏没好气地说道:“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替夫君求情,说了几句话就出门了。夫君若不信,去问侍女和马夫。” 何骏神情复杂道:“他想怎样?” 卢氏道:“秦仲明想拜见阿姑。” 何骏一张脸顿时煞白,果然不出卢氏所料,他在乎母亲、远胜过自己。何骏立刻怒道:“他嬢的秦亮,欺人太甚!” 金乡公主道:“汝想到哪里去了?” 何骏又急又怒:“这些人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我绝不能让阿母受辱!” 卢氏小声道:“阿生呢?” 金乡公主听到孙子,神情立刻一变,忙道:“秦仲明并不好女色,哪有汝想得那般龌龊?” 何骏仍然急得团团转,说道:“我不信,他若没有坏主意,忽然要见阿母做甚么?阿母一向深居简出,与他素无来往。” 金乡公主看着儿子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汝忘了,我与那秦仲明是亲戚。” “什么亲戚、同窗,我就不该认识他。”何骏恼怒之下,似乎想起自己是因为卢氏、才认识了秦亮,立刻走到卢氏面前,扬起了手掌。 “住手!”金乡公主急忙喝住他,“她方才去求情、受尽委屈,汝就这么对待她吗?” 卢氏听到这里,急忙拽住金乡的手臂,更咽道:“阿姑。” 何骏终于放弃了拿卢氏出气,俄而便颓然地瘫坐在地。 金乡公主的声音冷冷道:“王凌是士族出身,唯有秦仲明、与大魏宗室还有点关系,我们家与他结怨、却不是什么生死大仇。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汝不设法与秦仲明改善关系,却要意气用事?” 卢氏见何骏坐下来了,便又大胆地劝了一声:“想想臧艾,他的事传得满城风雨,不也好好地当着官?我们不用做得那么难堪,只是服个气而已。” 金乡公主道:“你还不如妻子识大体。今后不能再那么放浪形骸了,该怎么办,自己想想!” 7017k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将军府不错 郭太后回京后,便依秦亮的进言,任命陈安为中书郎,立刻用皇帝的名义发了诏令。令四方都督刺史,就地安守本职,防备外敌。 勤王军已经控制了洛阳,此时诸侯们再起兵、起不到任何作用;司马懿就擒,他们若再聚兵发动,应该对付谁? 次日郭太后又诏令,以王飞枭为都督扬州诸军事,选中外军两万余众,南下寿春接替王凌、及时主持东线主战场的局面。 并召太尉王凌到洛阳议事。之前任命王凌为太尉的诏令、是皇帝的名义,故王凌暂且仍是太尉。朝中的人事要等王凌到了之后,一同商量。 这样的安排,秦亮、令狐愚、王飞枭、王金虎都没有意见,秦亮也说服了郭太后。 此时只有把王凌召回来做辅政,才能尽可能地巩固战场上夺来的果实! 權力要顺利行使,需要一些佂治共识。目前的大魏国,能被认同的当權者,大概只有两种:一是宗室(远亲也算,比如曹爽等人),二是士族。 认可宗室的人,多半就是曹魏封赏的那些诸侯和官员,譬如毌丘俭,孙礼也算。所谓的大魏忠臣就是这些人,他们不是士族出身,但因效忠曹魏而起家。拥护曹魏、便是在保护自己既得的一切,除非新的执政者重新给他们保障。 不过这些人里,如果能得到新的上位者认可,他们也可能改投门面。就像孙礼,在曹爽没倒之前,就与曹爽等人生隙了,有投靠司马家的可能。 而东汉以来的士族豪族,累世为官,已经形成士族,那些士族控制了大量人口、自然也比较认可大士族辅政。即便是强势的皇帝曹丕、曹叡为了得到拥护,也在不断向士族让权。 司马懿倒了,簇拥王凌做辅政之一,至少可以团结后者。不动皇帝,则能暂时稳住前者。 秦亮只要不想立刻与天下所有势力为敌,目前也要遵守大魏已经形成的權力规矩。否则局势必定安稳不下来,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搞事,阴谋必定少不了。 而且以魏吴蜀三方打了几十年的情况来看,魏国刚发生了内战,吴蜀两国可能要有动作了,不得不防。 此时秦亮来到了大将军府巡视。大将军府已经腾空,里面只有庐江郡兵屯的驻军。 部校尉熊寿迎接上来见礼,说道:“仆等布置兵马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日夜有人当值,盯着北去武库的大路,这几天一直平静无事。” 秦亮点头回应了一声:“很好。” 他说罢便走进前厅门楼,观赏这座熟悉的府邸。 天井中的假山水池、花草树木依旧,不过春天的草木长出了新的枝叶,因无人修剪,不如以前那么好看了。 曹爽这地方确实修得不错,而且位置选得也很好,坐在府上就能守住武库、太仓。尤其是武库,只要那地方不丢,想在洛阳发动兵変的难度极大。 前任大将军曹爽虽然是败于兵変,但并非因为这座府邸的布置不好。 而且秦亮出仕后的第一份工作,就在这里,每天进出大将军府,干了好几个月。前厅各处署房、库房的位置,他都很熟悉。后来他也时不时会来这里办事,常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亭台楼阁没变,原先这里熟悉的人看不见了。 熊寿等人跟在秦亮的身边,一行人沿着前厅廊芜走了一圈。 来到西侧的一间署房门前时,秦亮不禁又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几年前他做大将军府军谋掾,每天干的最多的事、便是在这间屋子里阅读各种文书卷宗。 秦亮没再进去,径直返回了大将军府的大门,见到西侧的望楼,他便往楼上爬。 熊寿也跟着爬了上来。秦亮观望外面的大路,随口道:“曹昭伯麾下有个帐下督,便是在此地、想用强弩射杀夺武库的司马懿,被司马懿的奸细孙谦给阻止了。” 浑身都是肌肉的熊寿看了一眼下面的大路,稍微目测,笑道:“仆不用强弩,只得一把弓箭、便能射中路上的人。” 秦亮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时熊寿收住笑容,沉声道:“君侯能否做大将军?” 秦亮摇头道:“现在不能急,不过这大将军府确实不错。” 就在这时,几个骑马的人往府门外来了。熊寿看了一眼道:“是饶大山。” 秦亮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下去罢。” 走下望楼,秦亮正好与饶大山见面。饶大山揖拜道:“仆正要出门,便收到了何家的信。”他说罢拿出了一卷竹简递上来。 秦亮看了他一眼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何’字汝也认识,大山识了不少字阿。” 饶大山“嘿嘿”笑道:“俺还在学。” 秦亮展开竹卷一看,原来是金乡公主的落笔,邀请秦亮到何府别院一叙。 这时秦亮才又想起来、之前对卢氏说过的话。与金乡公主相见,本来就是秦亮的意思,卢氏应该把话带到了。金乡公主此时只是在做出回应。 那何骏确实可恶,但终究不是什么有实力的敌人,秦亮回洛阳之后,根本没想起这个人。秦亮琢磨那些见过、或没见过面的都督刺史还来不及。 卢氏自己来到王家宅邸见面,秦亮才临时想起了何骏的事。想到何骏为了他表弟的婚事、积极从中奔走,寻思那其中龌龊的用心,秦亮便气不打一处来! 有关何骏多次与自己过不去的旧事,秦亮也一并想起来了。所以秦亮在卢氏面前说,要报復何骏、让他痛哭讨饶悔不该当初,便是当时想出口气的真实情绪。 但卢氏临走时,秦亮忽然之间想起了金乡公主,心境也立刻随之一变。心情的复杂并不重要,他主要是一下子想到了其中的关系! 秦亮家以前是并州人,后来才迁徙到了冀州落户。秦亮的族兄是秦朗,因为不再居住于同一个地方、身份地位也差距大,以前两家没什么来往,但确实是隔得不远的同族。 而秦朗的父亲是秦宜禄,母亲便是杜夫人。 秦宜禄还没死的时候,妻子杜夫人就被曹操抢走了。杜夫人后来又给曹操生了儿女,沛王曹豹、金乡公主。 金乡公主与秦朗,便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秦亮与秦朗又是族兄弟,这不就是亲戚关系吗? 只不过秦朗与金乡公主的血缘关系是母系;秦亮与秦朗的族兄弟关系是父系。所以秦亮与金乡公主没有血缘关系,但确实是亲戚。 秦亮想到这里,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古色古香的大将军府。 此时秦亮再次感受到了复杂的心情。 报復何骏,已不能做得太过分,起码不能伤他的性命。这些出身好的人,真的是更有保障。何家一连站错了两次队,得罪的人无数,何骏居然还能活得好好的! 司马懿没杀他,秦亮也不能杀,不就是因为何家与宗室联姻的缘故? (本章完) 7017k 第二百五十七章 经久不衰 何晏死了没多久,府上还在服丧,按礼不该会客,更不能宴饮。这个时间秦亮以同僚的身份跑去吊唁、也不太妥当,因此金乡公主才邀约在何府别院。 秦亮遂叫饶大山把何家奴仆叫来,便带着随从前往。到了地方,一行人进了宅邸,已有侍女在大门里面的庭院门楼迎接。 饶大山等随从披坚执锐,跟着秦亮进了门楼,沿着走廊往北走。何家侍女却拦住了饶大山等,说公主不便与太多人相见,只请了秦将军。 于是秦亮转头说道:“没事,在这里等我。” 因为刚打完仗进洛阳,秦亮这几天身边总是有侍卫,王家府邸也驻扎了人马。 不过危险还是看场合,金乡公主的宅邸里、不太可能有什么不相干的人。秦亮与金乡公主、甚至何家根本没有深仇大恨,反倒是司马家杀了何晏,那才是仇恨。 秦亮与太学同窗何骏有矛盾,但秦亮认识何骏那么多年,知道此人比较废物,不是能豁得出性命的人。杀父仇人司马懿、是何骏最应该复仇的对象,这么久了何骏却屁都没放一个。 秦亮带剑入内,也没人叫他交出兵器。一会见了面,观察一下金乡公主的态度、就知道什么情况了。 他走上台基,进了面前敞开的房门,却见屋内一个人也没有。 里面有一道蒙着锦缎的屏风。秦亮便对着屏风说了一声:“中领军秦亮,请见公主。” 终于有人远远地回应道:“将军入内说话。” 秦亮循着声音,绕过屏风,见里面还有道门,门上挂着珠帘。毕竟是大魏国的公主,这派头跟皇宫里的殿下似的。既然金乡公主叫他进去了,秦亮便伸手掀开珠帘,往里屋走。 果然里面有个妇人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口,应该就是金乡公主,因为没有别人了。连个侍女也没有一个,这第一次见面就孤男寡女的,秦亮顿时感觉有点奇怪。 但他不动声色地回顾周围,这房间一目了然,不像有刺客的样子。 秦亮沉住气,揖拜道:“仆秦亮,拜见公主。” 穿着宽松长袍的金乡公主转过身来,也不还礼,目光盯着秦亮道:“汝便是秦仲明。” 秦亮微微一怔,因为他发现金乡公主长得非常美貌,而且年龄并不太大。 一般人不会去打听妇人的年龄。因为同窗何骏比秦亮小不了两岁,加上金乡公主的父亲、那都是什么时代的人了,曹操那时候还是汉朝! 秦亮下意识里,自然认为金乡公主是个中老年妇人。这是很正常的想法。 但显然秦亮又猜错了,此时的妇人出嫁生子好像比较早,金乡公主可能十三四岁就嫁了人。以至于孙子都有了,眼前站着的她竟然一点也不显老,连半老徐娘都谈不上,看起来也就三十几岁的样子。 而且金乡公主的生活一直是锦衣玉食,保养得非常好。那脸上玉白的肌肤还隐约有光泽,头发乌黑,额头稍显饱满、十分光滑,一双眼睛很有韵味,带着些许迷离的幽幽哀怨,仿佛有着婉约的古典诗意。匀称的鹅蛋脸下方,嘴唇略厚的嘴型也非常漂亮,朱红柔软,简直叫人想亲一口。 秦亮看得有点出神,心道金乡公主更年轻的时候,单看容貌、恐怕比王令君玄姬也差不了太多。 没想到何骏这种人,生母居然长得如此美貌。但秦亮很快明白,自己厌恶何骏父子、所以有偏见,客观地看,何骏的相貌其实挺英俊、而且长得很白。 秦亮此时又想到,金乡公主的生母杜夫人,也是个闻名天下的美人,而且因为曹操、关羽等名人争抢,杜夫人的美色名气一直流传至今,经久不衰。 金乡公主的容貌很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讲究的是骨骼匀称、身体健康、肌肤不胖不瘦、皮肤玉润、气质端庄,才能称为美人……如同诗赋里的描述。其实这样的标准,在秦亮这个现代人眼光下,也是美人。反倒是明清那种病态瘦弱的美人、不见得能符合现代人的眼光。 金乡公主观察着秦亮的目光,终于幽幽地开口道:“我这个年纪了,还能入将军眼吗?” 秦亮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公主风采,仆有幸得见。” 金乡公主的目光一直在秦亮脸上,犹豫了一下,竟然把修长的手指放在了衣带上。然后秦亮便一脸愕然,眼睁睁地看着浅色的丝绢袍服落到了地板上。 这是什么情况?秦亮仿佛听到脑子里“嗡”地一声,心中短暂地一片空白。 他瞪大眼睛看着金乡公主,怔了好一会,感官却比思维要直接得多,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上的浩然正气已经克制不住。 渐渐地、秦亮终于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当时卢氏上门,便有一种予取予求的意思,秦亮虽然说的是“想拜见公主一面”,只是字面意思而已。但在当时的情形下,确实可能让卢氏想到另一层意思。秦亮也没解释清楚,他以为卢氏的婆婆应该年纪不小了,没必要多说,解释反而尴尬。 见过金乡公主的人、比如卢氏,自然知道金乡公主风韵依旧。但秦亮真不是想要欺负金乡公主,这回算是忙中出错。 金乡不是司马懿家的人、算不上战利品,而且她是大魏宗室,现在的朝廷还姓曹!秦亮若是想干这种事,那他不就是效仿董卓吗? 难堪的是,眼前的金乡公主主动变成了这副模样。秦亮一时间想起了那天的情况,卢氏暗示被婉拒后、眼神中露出的屈辱羞愤,已经有点恼羞成怒了。 妇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心态很微妙,常常会让人进退两难。 秦亮在原地呆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无法控制浩然正气的表现,可能反而能安抚一下金乡公主。事到如今,得让她觉得自己不是被嫌弃。 于是秦亮走路有点不方便地艰难向前走去。金乡公主诧异地看着他的袍服,她的脸颊绯红,眼神中依旧含着屈辱幽怨,但脖子仍然挺拔,直视着秦亮。贵族妇人,果然不会表现得那么怯弱。 秦亮走到她身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丝绸长袍,然后亲手给金乡公主披上。趁着把双手伸到她后背展开袍服时,秦亮几乎是一种拥抱的姿势,身体前部也緊緊貼住了金乡,让她明白被婉拒、实在是另有缘故。 他的动作很慢,让拥抱一般的姿态持续了一会,然后才把衣襟给她拉拢、合在前面。 金乡公主的神色中又夹杂了困惑,她站在原地,仍由秦亮抱她、将袍服给她穿好。 她乌黑的挽鬓下面,玉白的耳朵露了一点在外面,秦亮把嘴靠近她的耳朵、但未接触,好言道:“仆今日不能那样做,否则说不清楚了,公主必然认定为凌辱。” 金乡公主沉声道:“汝不想凌辱我?” 秦亮道:“卢夫人来见我,我只是说想见公主一面,说的是拜见、公主召见。仆若有凌辱之心,会用这样的词吗?公主可再问卢夫人,原话是怎么说的。” 金乡公主听到这里,忽然快速地转过身,慌慌张张地开始系衣带,耳朵也马上变红了。 果然她的反应很强劽,秦亮只得在她背后说道:“臣实在不想让公主错怪、臣对朝廷社稷的一片忠心。但公主国色天香,臣几不能自控,直想立刻一亲芳泽。”他说罢干脆在身后用力抱住了金乡。 已经穿好袍服的金乡、应该有了些安全感,被秦亮的拥抱頂住后,便挣扎着转身推开他,沉声道:“放开我!”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金乡在拒绝秦亮! 秦亮的脸皮是比较厚的,他宁肯自己被拒绝。本来抽时间来拜会金乡公主,就是为了攀一下关系,若是反而把人得罪了,那不是白费工夫吗? 7017k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不愧名声 金乡公主抗拒之下,推开秦亮,秦亮倒退了一步,站在原地。 “汝到外面屋子稍等,冷静一下。”金乡公主低头看了一眼秦亮身上,沉声道。 秦亮叹了口、点头道:“好罢。” 眼见秦亮掀开珠帘出去了,金乡这才感觉身上一软,紧张的心情微微缓解。 整理了一下头发与深衣,金乡公主也随后迈步向外走。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深衣中凉飕飕的,便低头一看,鞋履下面踩出了稍许淡淡的痕迹,急忙荭着脸在地板上擦了几下鞋底。何晏被司马懿处死之前,或许因为长期服用五石散的缘故,已经有好几年身体不太行了。先前她已准备好了遭受凌辱,还被人看完了、并拥抱了好一会,彼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别人的身体形状,闻到了男子特有的气息;虽然并非自愿,但是那触觉的印象仍然十分深刻。 秦亮是个仪表堂堂、身材挺拔的儿郎,还有一种纨绔子弟没有的朴质气息,让人觉得挺亲近。而且金乡心里知道、此人击败了她的杀夫仇人司马懿,年纪轻轻、已是掌握洛阳中外军的中领军,又想起秦亮难以克制的反应和表现,她的情绪竟然有点投入。本来是应该感到屈辱的时候,不料是如此复杂的感受。 这时金乡公主意识到,那秦亮的年纪与自己的儿子差不了多少,还是何骏的同窗,遂顿觉汗颜羞愧。 “哗啦”一声,她刚掀开珠帘,忽然又感觉有点不适,低头一看,浅青色绸缎深衣哅襟上的轮廓有点异样。这身袍服的料子算是厚的,她来时就穿的这身,明明之前并没有问题。 实在不应该这样的!金乡感觉脸上发烫,这么出去岂不是又会被误会、以为她想引誘别人?然而珠帘的声音已经发出,外面必定听得到,她若再不出去、会显得有点奇怪。更窘迫的是,平时她并不住在这座院子里,屋子没有别的衣裳,一时间也没有办法。 她的手挑着珠帘,无奈之下,干脆迈步走了出去,接着便绕过了屏风。 屏风前面已设几铺筵,秦亮正跪坐在下首的筵席上。他立刻起身,再次揖拜见礼。 金乡观察着他的神态举止,态度恭敬,显然他真的不是为了来轻辱自己。不过秦亮立刻留意到了金乡的衣料,悄悄看了一眼。 最难堪的是,秦亮穿的是浅灰色袍服,布料上竟然被沾上了一点痕迹。金乡公主目光闪躲,沉吟道:“今日之事……” 秦亮的声音却道:“什么事?” 金乡顿时住口了,两人又对视了一眼。 秦亮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秦元明是我的族兄,按理我得叫公主一声姐。我一向也很敬重公主,早该来拜见,但以前恐怕公主不愿相认,遂未成行。” 金乡公主听到这里,心情十分复杂。但秦亮明显是在示好,她哪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虽然被人看了,但这事也怪不得秦亮,他不是故意的。如今他一副恭敬的模样,可比金乡公主之前向司马师下跪磕头、苦苦哀求要好得多。 金乡公主便红着脸,轻声回应道:“卿不来,怎么知道?” 她心里当然明白,以前何晏对秦亮没有好印象,何骏更是每逢提起秦仲明、便几乎是破口大骂。加上那时秦亮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金乡确实不太可能与秦亮相认、让全家都不高兴。可现在何家沦落至斯,秦亮却变成了权势日盛的人物,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秦亮立刻顺水推舟道:“对,这事怪我抹不开脸面。” 金乡公主不动声色道:“不管卿什么时候来,我哪有不认亲戚的道理?卿便叫我姐罢。” 秦亮立刻揖拜唤道:“姐。” “嗯。”金乡公主点头应了一声,神情复杂地又瞟了他一眼,抿了抿较厚的柔软朱唇,又垂目看他身上,终于开口轻声道:“弟。” 空气中仍旧宛若弥漫着一些绮丽的气氛,两人忽然叫得这么亲热,似乎都觉得有点怪异。 秦亮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瞟金乡的衣襟,却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叹了一声道:“自从先父带着我们迁到冀州平原郡之后,以前的亲戚都没怎么来往了。难得在洛阳又见到了姐,真是让人高兴的事阿。” 秦亮此时必定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景象,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尽力在维系关系。 他不是为了婬兴,而金乡公主如今又没有权势。金乡公主沉思片刻,渐渐明白了,秦亮是想与宗室达成什么共识。 金乡便趁机说道:“我知道何骏与弟不合,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还望弟不要太计较旧事。我必定叮嘱他亲自上门,向他舅舅认错告歉。” 提到何骏,秦亮隐约露出了一丝恼怒,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点头说道:“姐且放心,我必不会伤他性命。” 金乡公主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忙道:“让他吃点苦头也好,以前我确实是太纵容他了。” 她说到这里,恍然道:“弟快入座。” 秦亮或许也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太对,立刻客气地说道:“今日既已相认,我不便过多叨扰,下次见面再叙罢。” 金乡公主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否该客气挽留。 秦亮又道,“姐与杜夫人、沛王通信时,劳烦替我向他们问候。” 金乡公主点头道:“我会把弟的话带到。” 两人面对面站着,秦亮却没马上走,金乡公主神情复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生怕他再做什么过分的举动。秦亮终于什么也没做,只是沉声道:“宗室有什么事,姐可以知会我,我在朝中能帮忙说话的地方,定不吝言。” 金乡顺着他的话道:“难怪贾充称赞弟是大魏第一忠臣,今日一见,不愧此名。” 秦亮这才揖拜道:“仆请告辞。” 金乡还礼,将秦亮送至门外。 秦亮转头又道:“姐且留步。”金乡站在原地目送。目送秦亮带着一群披坚执锐的随从、沿廊芜阔步离开。过了一会,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影便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这时金乡公主才返回房中,无力在筵席上跪坐下来,顿时长长地松出一口气,心里依旧很乱。 不管怎样,秦亮是个有分寸讲道理的人,能说得上话。金乡公主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她低头一看,深衣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端倪,本来衣料就比较厚实。 但何家的处境,并未因此完全改观。 司马懿确实倒了,但曹爽那边被抓的人、还有些关在廷尉府没来得及处决,那些人一旦被放出来,又是何家的仇人! 因为司马懿在杀何晏之前,逼他写了很多人的罪状。出卖自己人,不遭人恨吗? 她要是还不出面做点事,以后何家在大魏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秦亮上了马车,便径直回王家宅邸。本来他已经得到了中领军的任命,司马门外有个领军将军府、便是他的官邸,中领军和领军将军是一回事。曹羲被抓了之后,领军将军是司马师,府中的人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秦亮并不去那里办公。 但王家宅邸确实不太方便,他正在考虑重新找个地方,暂且用来办公和会客。 乘坐马车是一个漫长枯燥的过程,秦亮一边想着正事,一边脑子里会忽然冒出一些画面。都是金乡公主身上的模样,尤其那略微厚实柔软的朱唇,不时就会跳到眼前。 秦亮忍不住寻思,先前要是没控制住,金乡公主可能也不会反抗罢。 不过反复权衡之后,他还是认为,今天不动金乡公主、应该是对的。这样一来,不用过多解释,便能证明自己对宗室的态度。否则金乡可能当时的感官会挺满意,回头还是会猜忌秦亮一开始就想轻辱她。 以秦亮的出身,能攀得上的宗室关系,只有秦朗、金乡公主这一条路,不能轻易浪费了。 一行人刚来到宜寿里王家宅邸,秦亮从马车里下来,忽然便见到了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人、刚走出一间房门。秦亮仔细看了一下,终于认出来,此人不是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吗? 张欢见到秦亮,马上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忽然“噗通”跪倒在地,说道:“多亏秦将军打回来了!” 秦亮忙扶起他,想了一下,问道:“张公公刚从监牢里出来?” 张欢使劲点头:“他们想杀我!杀了很多人,还没轮到我。” 秦亮道:“我们到屋里说。” 这个张欢好像是被曹爽收买了的人,司马家应该知道他的立场,连郭太后也知道。所以张欢从牢里出来,没直接回宫,却先跑来找秦亮。 之前宫里的精盐分成,一直是张欢负责与秦亮联络,也算是有交情。张欢在牢里被关了一个月,好像还遭受了严刑拷打、腿都瘸了,但应该没打坏他的脑子,这会来找秦亮、确实是挺明智的选择。 7017k 第二百五十九章 同事不同命 郭太后刚被迎回洛阳之时,廷尉已知趣地上奏,请旨重审曹爽等人的谋反案。廷尉仍是陈本,秦亮军进城后,除了司马氏一家、中书省的孙资刘放,几乎没动任何人的官职。 曹爽显然不能是谋反,不然司马懿兵変就有了理由。陈本应该根本没有审案,因为他很快就上奏、断定曹爽谋反是冤案。 郭太后听政那么多年,当然能轻易明白其中关节,随后便下诏令,重审案情、释放冤枉之人。 曹爽及其心腹大臣已经被杀了,剩下的大多是一些家眷、官职没那么重要的人。于是张欢等人的罪状勾销之后,这才被陆续释放出来。 但张欢是大长秋(名为皇后的内官机构)的谒者令,这是魏国宦官中地位最高的人之一;无论曹爽、还是司马懿执政,都要控制皇宫人事,因此张欢应该属于重要人物才对。 秦亮与他交谈了一番后得知,司马懿应该是想从张欢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所以才留着没杀,还进行了拷打。而何晏、丁谧、李胜等人,并没有遭受拷打、直接被杀了。 张欢也才二三十岁的样子,在宫中已经呆了很长时间。这种从小就阉了的人,成长时缺少一些激素,体型长得确实有点女性化。不过还是很容易分出男女,身材只要不胖、从盆腔的大小比例就容易看出来。 秦亮问他为什么会投靠曹昭伯,张欢说曹爽待他不薄。 一时间秦亮又想起文钦痛哭流涕的样子,发现曹爽虽然很多事干得不怎样,但确实也有一些对他忠心耿耿的人。 张欢再次跪伏在地,说道:“秦将军为大将军报了仇,仆这条命也因秦将军而苟活,从今往后,仆愿为秦将军效犬马之劳。” 秦亮又将他扶起,不动声色地说道:“总有些人、只有在宫里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张欢回过神来,忙道:“请秦将军向皇太后殿下美言几句。” 秦亮踱了两步,这才说道:“我们是奉殿下诏令勤王,张公公得自己进宫,向殿下表忠留用。汝见了殿下,可以提起,事先过来见过我。” 张欢底气不足地沉吟道:“殿下会不计前嫌吗?” 秦亮却好言道:“曹昭伯已经死了,张公公不为殿下效力,便只能选皇帝。汝是大长秋的宦者,明白吗?” 张欢抬头看向秦亮,点了点头。 秦亮注视着张欢的眼睛,又强调暗示了一句:“还是有区别的。” 张欢立刻正色道:“仆明白。” 秦亮观察他的神情,觉得这种人在宫里呆了那么久,应该不用多说了。 这时张欢又道:“仆与鲁芝一起被放出来,在廷尉府门外遇到了辛敞。辛敞没有被抓,他得知鲁司马今日释放,带着马车前来迎接了。仆的腿上有伤,前来王家宅邸,乘坐的便是辛敞的车。” 秦亮听到这里,皱眉回想了一会。 张欢提到的两个人,鲁芝、辛敞,秦亮都听说过,但不太熟悉。 大将军府的佐官除了长史,最大的就是司马、主管军事方面。鲁芝是大将军司马,所以秦亮见过,只是没什么来往。而辛敞则是大将军府的参军,不过辛敞做曹爽的佐官、还没多久,那时秦亮已经不在大将军府做军谋掾了。所以没见过面,只是听说过他。 秦亮正在寻思,张欢的声音便接着道:“司马懿兵変那天,鲁芝趁其没准备好,便带着大将军府的少量兵马,从东阳门杀守将、夺门而出,前往投奔大将军。大将军降了之后,他便立刻被捉进了监牢。” “我听大司农桓公提起过。”秦亮点头道。 张欢道:“鲁芝带兵反抗,又是大将军司马,竟还没被处死,而且今日仆见他、亦未遭受拷打。” 秦亮道:“此人的人缘名声很好,郭伯济(郭淮)、王子雍(王朗)都举荐过他。就算我们没打进洛阳,鲁芝估计也迟早会被赦免。” 张欢想了想道:“秦将军言之有理。兵変的时候,那辛敞本来已经回家了,后来才出来,赶上了鲁芝的人马、并追随鲁芝一并出城。辛敞没被抓,恐怕也是因为与司马懿的关系。” 秦亮已经渐渐回想起了自己以前了解过的关系,便点头道:“对。辛敞的姐姐、嫁的是卫尉羊耽。羊耽的侄女,嫁的又是司马师。” 张欢苦笑了一声,或许也在感慨,做同样的事、待遇却各不相同。 出身、人脉,大魏确实讲究这些。不说别人,秦亮如果出身有名望的大族,他带兵一路打进洛阳,这会还等什么?直接就做大将军了,完全不会有什么问题。 秦亮道:“我叫人给张公公准备一些热水沐浴更衣,汝收拾一下,吃点东西,然后叫人赶车送张公公回宫罢。” 张欢忙揖拜道谢。 秦亮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两人遂相互执礼,秦亮也转身走出了房门。 秦亮向前厅门楼走去,走得却很慢。刚才与张欢谈起了辛敞的姻亲关系,秦亮这时还在寻思。 羊家不仅与辛家联姻,还有蔡文姬家族、夏侯霸家族等等,而蔡家、夏侯家又与一些大族有关系。这个羊家就像个网络的节点一样,在大族中的关系不少。 羊家联姻的家族、当然还有司马家,司马师的第三任妻子就是羊徽瑜。 司马家在士族中的人脉也很广,其中一条线、就是司马师通过娶羊徽瑜为妻实现的。这些士族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秦亮、包括王凌都不可能把一家家全部除掉,尽量进行剥离、减少敌人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按照魏国律法,谋反至少要诛三族。羊徽瑜是司马懿的长媳,肯定是死罪。处死羊徽瑜,羊家多半也不会有多少怨恨,这是制度所致,同样能剥离羊家与司马家的关系。 但若能恩助一把,法外开恩,倒能对羊家进行额外的安抚。 以秦亮现在的威望与实力,根本不可能与全天下最有势力的群体为敌,暂时只能进行妥协拉拢。 羊徽瑜好像还没生孩子,与司马家的绑定、理论上便没那么紧密。但不知道她与司马师的感情如何,据说之前的夏侯徽就对司马师特别忠心;而且司马师还没被抓到,一时半会不一定会死,羊徽瑜便算不上寡妇。 秦亮想到这里,又从门楼里面返身回来,招呼士卒去叫饶大山,带着人马再去司马家,打算先试探一下羊徽瑜。 王家宅邸在洛阳东南方位的宜寿里,太傅府挨着皇宫东南侧,一条大路就能达到,倒也不算远。 秦亮乘车进了太傅府,很快就见到了部校尉潘忠。秦亮提拔的这些将领,还是比较尽忠职守,安排潘忠守司马府,无论什么时候秦亮到来、他都在这里守着。 秦亮也不再去内宅,径直走上邸阁的台基,找了一间署房,便唤来潘忠、去把司马师之妻羊徽瑜带过来见一面。 他见署房上位铺筵设几,遂跪坐在那里等着。 过了许久,潘忠进来道:“禀君侯,司马师之妻羊氏带到。” 秦亮点头道:“请她进来。” 潘忠揖拜道:“喏。” 没一会,便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走了进来。秦亮第一眼看去,眼睛便睁大了几分。 难怪偌大的洛阳,平素几乎见不到非常漂亮的美女,原来都被这些士族大族娶走、藏了起来! 秦亮看到羊徽瑜,忽然又觉得司马师着急忙慌地休掉吴氏、可能不是因为吴氏暗中打听夏侯徽的死因,而是司马师见到了羊徽瑜,便马上把刚过门的妻子休掉,方便立刻把羊徽瑜娶回来。 今日才见过的金乡公主,年轻时候恐怕也不比羊徽瑜美貌多少。 只见羊徽瑜生得一张古典美人的鹅蛋脸,线条圆润舒畅、整张脸十分光洁匀称,修长的眉毛下、内双眼皮的眼睛顾盼生辉。挺拔的玉鼻下面,嘴唇的厚度稍不如金乡公主、但同样显厚,因为更年轻,朱红的嘴唇上还泛着光泽,嘴可谓是修饰容貌的妙笔。因为她这样的脸和五官,会显得感觉有点单薄,略厚的嘴唇一下子便改变了形象。 羊徽瑜的仪态十分大方,姿势端正地款款走了过来,她明亮的眼睛看了秦亮一眼,眼神冷冷的,看起来很不高兴……公婆家被推翻,她确实很难开心起来。不过秦亮之前见的诸葛氏,却不像她这样。 她依旧揖拜见礼,语气却冷冷的:“妾拜见秦将军。” 秦亮起身还礼,不禁走了下来,站在她身边观察了一会。 羊徽瑜站着没动,问道:“妾兄弟、还是辛家人见过秦将军?” 辛敞算是曹爽的属官,这羊徽瑜是士族女,倒是懂点东西。 秦亮道:“没有,我只是自己想见夫人一面。” 羊徽瑜竟然冷笑了一声,说道:“将军看得上吴氏,专程接走了诸葛氏,过了几天,怎会又忽然想到妾?” 她提到的吴氏、诸葛氏,确实不如她光彩艳丽。但一时间秦亮也搞不清楚,这羊徽瑜作为罪人之妻、还摆脸色,究竟是因为对她得到的待遇不满,还是怨恨秦亮破坏了她的婚姻家庭,或者兼而有之? 秦亮便道:“司马懿谋反,依律正该夷三族。夫人想想,此时除了我,还有谁愿意搭救你?” 羊徽瑜生气道:“那将军让我回去等死好了!” 秦亮顿时愕然,一下子竟有点不会了。 7017k 第二百六十章 无法交易 此时的抹粉只能涂白,没法让皮肤更细腻、反而会遮住年轻妇人皮肤上的光泽。羊徽瑜应该没有抹粉,从她细腻光滑的脸看,年纪可能也就二十出头。 秦亮虽然也没满二十五岁,但他的阅历可远不止二十五年。他已察觉,这少婦在说、让她等死那句话之时,情绪比之前憿烈许多,显然是有冲动的心情在里面。 直觉上判断,羊徽瑜只是在倾述某种情绪,而非深思熟虑打算为司马家殉葬。再说司马师都跑了、还没死,她急着殉什么? 无论如何,这么漂亮的年轻妇人,被人一刀砍了确实可惜。 秦亮站在她侧边沉默了一会,看到她宽大厚实的浅红交领深衣被撑起的状况,不禁想起了之前在金乡公主那里看到的风景。以此时的服饰,并没有文哅、故撑不起来,只要不是夏季特别薄的衣裳,大多妇人的哅襟看起来都很平;只要穿着衣服能看出来的妇人都有货。不过只是拥抱就能感觉硌的人,除了玄姬、也就只有金乡公主了。 之前在金乡公主那里,秦亮的心情被弄得不上不下的。金乡公主不能动,但这羊徽瑜算是战利品,应该问题不大? 秦亮看了一眼她略厚的光滑朱唇,又看向她发际线上的绒发,乌黑秀发与玉白肌肤交界之处、总有一种让秦亮遐思的意象。他的脑子有点混乱,眼前是陌生的美人,脑子里又不想起了看到的金乡公主。 但见羊徽瑜这么个态度,秦亮觉得没法和她谈交易。极可能被拒绝,反而让自己十分尴尬。 一时间他实在无从下手,只好解释道:“司马伷妻子的妹妹,是我丈母。而且那天我是来看望司马懿的,正好碰见诸葛氏。今天我却是专程为夫人而来,连司马家的内宅也没进。” 羊徽瑜的语气果然缓和了一点:“将军与我说这些做甚?” 秦亮不答,说道:“我之前没见过夫人,刚不久才听人说起,夫人十分美貌,人美心善。今日得见,诚不我欺。” 不料羊徽瑜却冷冷问道:“听谁说起?” 本来秦亮就是在胡诌,没想到她问得这么具体,他稍微怔了一下,只得想了个可能见过羊徽瑜的人,有点底气不足地答道:“吴氏。” 羊徽瑜蹙眉道:“丑侯的那个吴氏?她会说我的好话?” 秦亮不愿多说这个话题。 这时他也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想了想便道:“夫人一会就回羊家,我会派人去告诉羊祜、让他来接你回去。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可能决定太突然,羊徽瑜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终于转头正视着秦亮。 羊徽瑜刚才的态度很差,这时好像反倒有点不好意思,问道:“将军为何要如此做?” 秦亮淡然道:“第一眼看到夫人,我就觉得死了可惜。既然不忍杀,当然只能让夫人回家。”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了一下羊徽瑜的神情。顿觉司马师那么无情的人,娶的妻子好像人品都还行,不管是可能被他杀掉的发妻夏侯徽,还是被休了的吴氏。还有这个羊徽瑜,刚才神情冰冷,但秦亮主动说要放她走之后,她的态度便好像已有所松动。 秦亮本来想算了,而且已经转身,但见羊徽瑜的神情缓和,遂又站在原地,试探地问道:“那抱一下可以罢?” 羊徽瑜冷冷道:“男女授受不亲,将军既未辱我,何必如此?” 或许是因为她神情,又或是她的站姿手势很符合礼仪,羊徽瑜身上隐约有一种不容亵渎的气质。而且秦亮还想起了司马师,以前司马师权势很大,秦亮在他面前谨小慎微、压力巨大的感受,也重新被他想了起来。 但越是如此,秦亮就想试试。他干脆上前一步,伸手径直搂住了羊徽瑜的腰身。把她宽大的深衣压下去之后,果然发觉纤腰很柔韧。此刻秦亮意识到,自己竟在煨亵司马师的正妻,便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惬意,曾经的心理阴影仿若一扫而空。 羊徽瑜一边推拒,一边沉声道:“秦将军不是不好女色?” 秦亮随口道:“我不好丑的女色。” 羊徽瑜无言以对,反抗倒是不太憿烈,可能她也觉得应该表示一下回报。但过了好一会,她便憿烈挣扎了起来,用力把秦亮的手从交领中拿出去,声音焦急道,“将军应言而有信,汝说了只是拥抱。”她的手低垂,却像被烙了似的,急忙放开、抬起双手用力推他的胸膛。秦亮察觉她的力气,不像是半推半就,终于放开了她,随即便被使劲推得后退了半步。 果然是这样,只要妇人真正反抗,即便到了边上也很难得逞。除非先打一顿,打个半死,所以那些强歼案件的受害者、总是被打得遍体鳞伤。 羊徽瑜埋着头,慌张地俯身把深衣往下拉、立刻遮住了修长的蹆。她又双手拽拢自己的交领,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又看了一眼秦亮、目光慌张而好奇,急忙伸手拉扯拽下了秦亮的袍服。她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光天化日之下,像什么话?将军快走罢!” 秦亮长吁了一口气,看了羊徽瑜一眼,没办法,只好再度不上不下地艰难整理衣冠。羊徽瑜站在面前,看着他做的事,她的脸颊已经变得绯红。 刚才他确实表现得有点不淡定,主要还是在金乡公主那里就受了影响,然后情绪也有点失控。 但若是王令君与玄姬在洛阳,秦亮对这些妇人、估计没那么大的想法,他又不是没见过相貌身段罕见绝美的人。就在这时,他想起吴心今天已经离开皇宫、回到了王家宅邸,可以不用事先预约之类的漫长过程,秦亮便立刻不想再勉强羊徽瑜。 过了一阵,秦亮还是说了一句弥补的话:“只因夫人太美,一时失礼。告辞了。” 虽然没有完全得逞,但他走出了署房、见到守将潘忠,仍然遵守给羊徽瑜的许诺,交代了几句。 这时从王家府邸来的佐吏拜见,说是皇宫里的宦官、鲁芝、辛敞等好几个人在前厅等着。秦亮便立刻乘车赶回去。 回到王家宅邸,秦亮先与皇帝派来的宦官见面,原来皇帝是想封秦亮为大将军、县侯。秦亮立刻拒绝,并马上找来文墨,写奏章上去书面推辞。 7017k 第二百六十一章 情谊说不清 与鲁芝、辛敞见过面之后,秦亮送到了阁楼门外,方才止步。 接下来还有要见的人,便是邓艾。邓艾并不是主动来拜见,而是秦亮专程派人请他来的;而且那天勤王军进城,在宣阳门外迎接的官员里面,也没有邓艾。 王家宅邸不是官府,人来人往确实不太方便。秦亮又想起了大将军府外面、有些以前属官住的空宅子,但稍作权衡还是作罢了。若是搬到那边去,兴许会显得自己一早就盯住了大将军的位置。 反正王凌等一众人,大概也快到洛阳了,先将就几天再说。 ……邓艾被侍卫带到王家前厅的门楼时,还遇到了鲁芝和辛敞。于是相互见礼,寒暄了两句。邓艾口吃,人们与他交谈的感觉会有点不痛快,所以鲁芝辛敞表面客气,都不想多说话。 进了门楼,邓艾没一会就看见了一个年轻俊朗的人、已经等在台基上的门外。邓艾与秦亮有过数面之缘,自然很快就认出,台基上的人正是秦仲明。 秦亮虽然年轻,但邓艾毫无轻视之心。邓艾太明白了,有些出身好的年轻人、权势地位也可以很高,何况秦亮的权位不是靠出身,而是敢打司马懿、打出来的。 只见秦仲明迎着往前走了几步,邓艾便也加快了步伐,但他的脚步并没有乱、只是均匀地比刚才快一些。 两人靠近时相互揖拜,秦亮先开口道:“我不请士载,士载便不来见我?” 邓艾说话不太利索,便不解释,只是简单说道:“仆、仆拜见秦将军。” 邓艾就是这样的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善结交,加上口吃的毛病,干脆尽量减少交游。以前他做看管稻草的小吏时,因为家贫、当地有个老者一直资助他,他连登门道谢都没去过一次;但他这么多年一直记着的,只等有时间回去了,再厚报那位长者。 秦亮转身道:“我们进屋谈。” 其实邓艾与秦亮只有一次相处得比较久,好几年前、两人曾在淮北的一个亭中交谈了一晚,之后有过数面之缘、却都很匆忙。不过秦亮的表现、竟好像遇到了老朋友一样。以相识的时间算,确实挺长了。 但估计还是因为那封密信。 在伊阙关大战的前几天,曾有人把秦亮的密信、装在竹筒里,扔进了邓艾住的宅子。送信的人应该有疑虑、怕邓艾把他抓去献给司马懿,才用这种方法送信。 信中陈述利弊,劝邓艾不要与勤王军为敌。后来邓艾便染上了风寒,病得很重,因此未能参战。 邓艾最近一直在想的、便是生病的情况。这是他现在面临的关键之事,怎么说都有问题。 不料秦亮没提那些事,倒谈起了石苞。 石苞与邓艾年龄差距不大,现在都已年近五十了。而且两人的经历有点相似,都是家境不太好,早年郁郁不得志;后来又都得到了司马家的赏识提拔。 而且邓艾与石苞认识了至少二十多年。当年石苞在邺城卖铁为生,邓艾就与他有来往,曾一起为谒者郭玄信驾车。这时候两人的境遇才发生了变化。 石苞因为更擅长结交,通过宦官,先后得到了郡守赵元儒、许允等人的重视。而一起给宦官赶车的邓艾,仍然继续默默无闻。 如今石苞对司马懿也表现得更忠诚,之前就已经率徐州军、进入了谯郡,想威胁扬州军的粮道和后路。 邓艾与秦亮大概谈了一些石苞的过往,他想了想干脆直说道:“仆与石苞确……确乃微末之交,然交情有限。秦将军若认为……有必要,仆可送书信往,劝……他回来。” 秦亮却不置可否。 邓艾见状,便又道:“仆……仆若是石苞,便奔东吴。”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微笑了一下,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好像真没必要了,等两天,说不定就能听到石苞逃走的消息。” 石苞此时已经无计可施,不仅兵少,而且只要朝廷派大军过去、他的部下多半要哗变。而他已经起兵,肯定心生惧意,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逃跑。石苞要跑也很容易,徐州有条河叫中渎水、这个季节水路很通畅,他可以直接乘船顺流而下到大江,过大江就是东吴了,无人来得及阻拦他。 于是秦亮不再提石苞,但依旧不问邓艾生病的事。他跪坐在几筵上,却忽然解下了腰间的佩剑把玩,“唰”一声拔出一截。 这时邓艾才留意到,那把剑正是自己送给秦亮的礼物! 邓艾几乎不上阵厮杀,用过的兵器极少,所以时隔多年,他还能认出来。除了那护手上雕琢的花纹很眼熟,上面还有个缺口、便是邓艾自己碰坏的。 记得好几年前那个晚上,邓艾因为与秦亮谈论了很久、很是谈得来,一时兴起才互赠兵器。只是个礼节意思,都不是什么稀奇之物,秦亮好像赠的是环首刀,邓艾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而秦亮竟然把剑保存了那么多年,邓艾一时间微微有些动容。 他与秦亮确实来往不多,但能感觉得出来,秦亮对他很欣赏重视。否则之前为什么专门派人送密信?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秦亮也在观察邓艾的神情,接着便“琤”地一声干脆利索地一送,重新把剑送回剑鞘。 邓艾与人交谈有点费劲,能用肢体动作表达的意思,也不用多说了。两人大概都已了然、其中含义。 重要的问题,终究是没法回避的,秦亮这时果然问道:“我听说士载生病了,身体已无大碍?” 邓艾磕磕碰碰地说道:“只是风寒,如今已痊愈。” 他犹豫了一下,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信,轻轻放在了面前的低矮几案上。秦亮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两人再次沉默。 秦亮想问什么,邓艾心里一清二楚。不过这确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司马懿对邓艾有知遇之恩,邓艾若是说故意染病、明哲保身,会显得品行有问题,不知恩图报。尤其是有石苞的对比。 反之如果说旅途劳顿、恰好水土不服云云,或许能混过去,但别人可能不信,多少会有猜忌。 邓艾看了一眼秦亮面前的佩剑,叹了口气,索性说实话:“仆……仆是故意染病。” 秦亮顿时转头看了过来,眼神里有点惊讶,或许没料到邓艾会承认。 邓艾的脸已经涨荭了,情绪渐渐憿动,说话更加磕磕绊绊,“许昌之役前,胜负尚未确定。仆愿报太傅知遇之恩,马不停蹄自南安赶回洛阳。然到了伊阙关之时,太傅军战不能胜,退不能退,已是必败之势。仆又得秦将军密信,故有偷生之念!” 秦亮的目光停留在邓艾的脸上,认真倾听着,却没有吭声。 邓艾又结巴道:“仆一生坎坷,好不容易做到了郡守,不甘心。” 他的声音都因情绪憿动而变了。 恍惚之中,他仿佛又想起了先母在世之时的光景。 邓艾从小丧父,家里一贫如洗,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不知受了多少苦与委屈。他则长得其貌不扬,性格沉闷,而且还是口吃,从小就不断遭受耻笑奚落。只有阿母对他寄予厚望,让他有了一种天生不凡的志气。阿母还告诉他邓家祖辈也是大族,他应该有所成就、光宗耀祖。 后来邓艾稍大了,由于遭受了太多挫折,他有时候也怀疑,自命不凡是不是错觉?自己这样的人,注定了会碌碌无为罢了。生活磨圆了棱角,他为人也淡然了许多。 但那种隐约不甘平庸的执念,依旧多年压在内心深处。直到他的屯田方略,得到了司马懿的认可。他的能耐才终于有了施展的地方。 而且邓艾很快做到了郡守,这是一个坎,只要保住官位名望,邓家后人也会很容易出仕。光宗耀祖的目标,已经达到。 不料朝中接连巨变,邓艾隐约感觉,自己终究仍要以罪人收场? 这时邓艾的情绪,已经很快平复了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秦亮,神情镇定,不太利索地说道:“仆帮不了司马太傅,能做到的,唯有自保。” 秦亮忽然开口道:“我若是士载,会跟你一样的选择。” 邓艾听到这里,不禁诧异地看着秦亮。 虽然邓艾认识秦亮很多年了,但确实没有深交,今日才似乎开始了解他。 秦亮道:“司马昭在斜谷被抓住了,正在押送回洛阳的途中。当时他们装作是商队,途中被巡逻的将士盘问才暴露,司马师只剩一个随从夺路而逃。又因蜀汉得知大魏内乱,正屯兵汉中伺机而动、斥候深入斜谷,司马师在前方很快遇到了蜀汉军的游兵,方才侥幸得脱。”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不过司马家什么都没有了,尤其在朝中的权势会完全土崩瓦解,只剩司马师一个人。士载从南安赶回洛阳,已是仁至义尽,再想着效忠司马家将无所作为。我很欣赏士载的才能,不知士载可愿与我共进退?” 邓艾听到这里,心里一喜。这么多年的经历、早已让他明白,他并不容易遇到贵人赏识,首先交谈就有点问题。如今马上又得到秦亮的赏识,邓艾根本不愿意放弃机会。 想稍微矜持一下,说起话来又很麻烦。邓艾径直从筵席上站起来,抱拳跪拜道:“秦将军……若不弃,仆愿效、犬马之劳!” 秦亮起身走了过来,弯腰双手扶起邓艾,一脸高兴道:“甚好!” 两人见面之前就应该认为彼此都相互需要,试探了一番,想叙些情谊、却说不清楚,最后干脆稀里糊涂地一拍即合,十分直接。 …… …… (感谢书友“书友简”、“孚若的米兰”的盟主。) 7017k 第二百六十二章 靠树树倾 之前辛敞与鲁芝一路、去拜会中领军秦仲明时,秦仲明只谈了曹爽的事,说一些在大将军府的旧事、认识的旧人。 彼此间丝毫未提辛家、羊家、司马家之间的联姻关系,因此相处交谈得很愉快。 离开王家宅邸,辛敞与鲁芝拜别后,他才忽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年轻的辛敞刚入仕途没几年,便见识了惊心动魄的局面,主宰洛阳的人换了又换!此时他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感,仿佛刚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似的。 他整个人都是懵懂的状态,直到今日,感觉好像才算是过关了。 其实不仅辛敞的仕途不顺,整个辛家都是这样,靠山山倒、靠树树倾! 辛家以前是投靠袁绍起家的,结果袁绍倒了,只好重新改投门面到曹操麾下。 到了辛敞这一代,辛敞考虑到父亲与孙资刘放有隙、一直受到打压,恰逢曹爽势大、又主动征辟他,他才入仕做了曹爽的参军。 当时姐姐辛宪英就劝他,可以再等一等。因为辛宪英认为曹爽和司马懿会先分出胜负,曹爽可能不是司马懿的对手。 辛敞不听,仍然接受了曹爽的征辟。因为当时很多士族子弟、都陆续接受了曹爽府的征辟,像王沈、裴秀等人。 而姐夫(羊耽)的侄子羊祜、便比较机智,接连两次拒绝了曹操的征辟;王沈约他一起去曹爽府做官,他都婉拒了。最后羊祜走的是羊耽的路子入仕,虽不受重视,却一直游离在司马懿、曹爽两家之外。 结果洛阳真的发生了兵変!曹爽府眼看要完了。 辛敞这才想起了有先见之明的姐姐,赶紧去找辛宪英。 姐姐宪英反而劝他出城追随曹爽,做好自己的本分、别落个名声狼藉的下场;而且羊家这边与司马家有姻亲关系,往后还能想办法的。 这次辛敞总算听从了姐姐的劝告,赶紧去找司马鲁芝,赶上鲁芝的人马一起奔出洛阳。 后来果然如姐姐所言,鲁芝被抓了,辛敞还好好的。司马家都没打算动他!辛敞因此逃过一劫。 但没多久,王凌又起兵了!形势变得让人目不暇接。 而且王凌的孙女婿秦亮,一个月就率兵打进了洛阳。辛敞赶紧等着鲁芝出狱,又一起去见秦亮。今天看来,秦亮也对他安抚有加。接连站错地方,居然什么事也没有? 辛敞没回家,径直去了姐姐辛宪英家,想再听听姐姐的见解。 姐夫羊耽已经过六十岁了,辛敞一时没见到他,只见到了五十五岁的姐姐辛宪英。 宪英听他描述了情况之后,很快品评了秦仲明:“胆大慎密,智勇双全,明知进退。” 多年前钟会宣扬秦仲明的《请吕公止界书》,秦仲明第一次出现在洛阳士者的眼中,多个士人商量的品评是:刚正直率、深明大义。 而同样很喜欢品评人士的辛宪英、当时却并未置评,大概那时的秦仲明实在不重要,辛宪英没能提早注意到此人。实际上谁也没想到,秦仲明会是改变整个大势的人!别说当年他刚做曹爽掾属的时候,即便在秦仲明起兵之前、也无人把他当成影响大局的重要人物。 今天辛宪英才算是补上了这个重要人物的评价。 姐弟俩谈论了一会秦亮,辛敞忽然想起一个细节,便说了出来:“我今天在王家府邸,碰到了邓艾。” 宪英顿时笑了一下:“司马太傅对邓艾有知遇之恩,邓艾却在重要关头退缩,称病不出。如今他去投靠秦仲明,暂且是能保住官位,但必将名声狼藉,路越走越窄了。” 辛敞想了想,问道:“姐以为,邓艾是真病、还是装病?” 宪英摇头道:“此事谁能知道?但就算他是真病,世人也会另行猜测。何况他马上又投靠了秦仲明、这是邓艾的恩主司马懿之大敌,还能说得清楚吗?” 姐姐宪英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或许她想品评邓艾,但可能评价不太好、怕弟弟传出去得罪人,终于忍住了没说。 辛敞听到这里,感慨道:“当初我若不听姐姐劝告,亦会陷入不义境地阿。” 宪英点头道:“并不是跟错了人,就一定无可救药。弟看看鲁芝,他杀了东阳门的守将、闯关出去一心投奔曹爽,不也照样无事,且自此之后会得到忠义的名声,声望更甚。” 辛敞道:“姐所言极是,鲁芝虽被关在廷尉府,但并未被亏待。” 宪英道:“而且就算秦仲明没有打败司马太傅,鲁芝也不会被杀。他担任曹爽府重要的司马一职,若司马太傅要杀他,不会留到现在,迟早会放他出去继续做官。” 辛敞今日更加确定,姐姐真的很有智谋。难怪亲戚们遇有大事,总会有意无意地与辛宪英见面,想听听她的看法。 别看宪英是女流之辈,她可是饱读经书之人,比很多公卿还能洞察朝政,甚至很懂男人们推崇的那些道德礼义,常常能对时局做出准确的判断。 辛敞刚这么寻思,姐夫羊耽也来了,相互见礼后、羊耽便告诉他们姐弟:羊祜、羊徽瑜姐弟二人来访。 宪英与辛敞听到消息,都面露欣慰之色,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声,“徽瑜回家了?” 羊祜、羊徽瑜姐弟,便是羊耽的亲哥哥的子女。羊耽是他们的叔父,同时又是辛敞的姐夫。 羊徽瑜是司马师之妻,竟然也这么快被放了,情况比预料中还要好一些! 宪英的神情却很复杂,她既有欣慰,又露出些许愧疚之色。 因为羊徽瑜嫁给司马师的婚事,宪英的意见、几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当初司马师已经续弦有了妻子,却向羊家提出了联姻的意愿。赞成这桩婚事的人,便有辛宪英,而羊家知道她有智谋、所以很重视她的意见。 辛宪英认为司马懿与曹爽会发生冲突,而曹爽不是司马懿的对手。所以羊家加强与司马氏的联姻,是明智之举。 如今看来,辛宪英的预测并不准确,她只猜到了前半,却猜错了后面。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秦仲明便是叫人失算的那一环。 …… …… (感谢书友“乐无异的表弟”的盟主。) 7017k 第二百六十三章 怨气冲天 羊、辛两家几个人见面,先是见礼寒暄。都是亲戚一大家子,血缘不一样、相貌上倒确实区别明显。譬如羊家人都是额头比较饱满圆润的面相,而辛家姐弟则是额头低矮而平。 但大伙最关心的,还是刚从司马家出来的羊徽瑜。 别的人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有羊徽瑜因为嫁到了司马家、才很危险。 羊祜却并不怪婶子辛宪英,还帮她说话:“智者最多能想到王彦云,事先没人注意到秦仲明,连司马太傅恐怕也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阿母、哥哥(羊发)都这么说。” 辛宪英仍有点愧疚,向羊徽瑜看了过来,目光惋惜道:“不管怎样,确实是个错误。如今司马子元已经逃走,徽瑜还是有夫之妇,要被耽误了。” 如今羊徽瑜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弟弟那么说、确实有道理,羊徽瑜也无法开口怪罪婶子。因为当初不是辛宪英主动出谋划策,而是羊家人自己跑过来问别人。 反正这桩婚事,羊徽瑜本人是一言难尽。 嫁给司马师几年了,司马师都没碰过她,虽然司马师平时对她以礼相待、却完全是当成两家的联姻而已。 羊徽瑜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司马师已经有了几个女儿、以前对待夏侯徽肯定不是这样!难道是自己比不上夏侯徽? 这时弟弟羊祜又好言道:“姐姐是司马太傅的长媳,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几个人都陆续点头称是,两家亲戚都是体面人,并不会因此相互责怪。 只有羊徽瑜心中百感交集,她也不好说出来、当时有多害怕,根本没那么顺利。 她清楚地记得几天前的事,那会的心情、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忘记! 同样是兵変失败者的妻妾女眷,曹爽的妻妾是什么下场,羊徽瑜都打听到了、很详细。司马师养的那些私兵,成群结队地歼婬曹爽的妻妾,听说还当着孩子的面,然后曹爽妻妾孩子仍然被当众杀了,已经折磨得不成人样、抬也要抬出去砍头! 羊徽瑜一想到曹爽家眷的下场,在太傅府便整日害怕到睡不着觉,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接着秦亮就来了司马家的内宅。当时羊徽瑜等人正在照顾阿翁司马懿,仓促之下司马伷夫妇回避到了一间厢房里,羊徽瑜则去了对面的另一间厢房。 羊徽瑜在房里观察外面的情况,还好并未发生将士作乱的事。但她透过窗户,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妯娌诸葛氏被搭救走了! 原来还可以这样做?但想想洛阳就是秦仲明率军打下来的,司马懿由他亲自率军击败,他要救一两个人,似乎确实合情合理、没多大问题。 但羊徽瑜事先没想到可以如此,她那时有点震惊,把诸葛氏离开时的样子看得很仔细。大家都战战兢兢地被羁押在太傅府等死,惶惶不可终日,只有诸葛氏独自离开了,诸葛氏当时涨荭了脸埋着头、躲在秦亮的身后,那副模样真是叫人又气又羡慕。 而羊徽瑜却好几天一直无人问津! 不知道秦仲明是看重了年轻诸葛氏的姿色,还是因为诸葛家的家势。 诸葛家虽然两方联姻、与王家也有姻亲关系,但嫁女给王公渊没多久,而且诸葛诞临时背弃了王凌、跑回了洛阳,已经破坏了姻亲之间的信任。 羊徽瑜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是不是姿色比不上诸葛氏,既被夫君嫌、甚至连敌方男子也没放在眼里。抑或是诸葛家比羊家更厉害? 而其实羊家才是真正的士族,汉朝就做到了太常!大魏朝廷里很多士族、不过是后来才发迹的,尤其是并州河东那些人。就算是羊家的姻亲辛家,以前也是从袁绍麾下才起家,然后投奔了曹魏,论家风底子根本比不上羊家。 总之羊徽瑜起先只是害怕,后来亲眼见到诸葛氏离开,她的情绪反而更复杂了,心里莫名生出了怨气。 随着好几天继续呆在太傅府里、各种情绪日夜发酵,今天忽然又见到秦仲明时,她心里已经毫无道理地怨气冲天! 男子们都是瞎子,反倒是妇人能注意到羊徽瑜的相貌。除了那个丑侯家为羊徽瑜说话的黜妇吴氏,婶子辛宪英此时也在仔细打量着羊徽瑜的容貌身段。 并不是出身好的妇人就长得好,即便养得细皮嫰肉,也有长得丑的。就像司马家的那些妇人,除了只看姿色纳的妾,有身份的妇人里,诸葛氏都算是好看的!虽然在羊徽瑜眼里,诸葛氏其实很寻常。 这时婶子辛宪英小心地问道:“秦仲明没有对卿做什么罢?” 羊徽瑜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某种形状,身上各处仿佛都能感觉到触觉和温度。她心中顿时一团乱。 但是她能感觉到,秦仲明只是銫急了、有点不符他精通文章诗赋的儒雅名声,对羊徽瑜倒并没有恶意。 因为秦仲明甚至都没有胁迫她,先是许诺放她走,然后才迫不及待地做出那等事;后来羊徽瑜反抗,他也没强求,强忍着身体不适自己走了。 妇人对这样的事,感觉很细致准确,尤其是男子的情绪、目光、言语恭维等细节。秦仲明什么心思,羊徽瑜非常清楚且确定。 想想曹爽的妻妾。相比之下,秦仲明对待司马家的女眷要好得多。羊徽瑜虽然有被轻辱,但当时没有别人在场、只有秦仲明自己。何况秦仲明没得逞、也算是信守承诺,还是让她免除了厄运。 羊徽瑜很快回过神来,忙摇头道:“没有。他只是召见了我,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就走了。接着我弟派人来,把我接回了家中。” 她一个有夫之妇,怎么可能在亲戚面前承认那种事?而且本来就没有进去,也不算说谎。 弟弟羊祜道:“我也正在想办法救姐。但我与秦仲明素无来往,便想等泰雍(辛敞)见过秦将军之后,再行引荐。秦仲明做过曹爽掾属,泰雍也是如此,有一层交情,我想或许有些作用。” 羊祜的面相与姐姐有点像,也是额头稍微饱满,鼻子挺拔。因为他皮肤光洁,气色红润,颇有道家修身的气质。 婶子辛宪英听到这里,又习惯性地品评道:“人称秦仲明不近女色,或许传言不假。” 羊徽瑜想到秦仲明上下其手、迫不及待的样子,连他有茧的手掌温度也有点烫,当时的气氛非常紧张急切。羊徽瑜觉得脸上不自然,估计神色不对。 但因为辛宪英提到女色、必定与羊徽瑜有关,羊徽瑜的神情不太自然,倒是情有可原。 可见即便是智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宪英再次看错了秦亮,羊徽瑜却不好意思纠正她。 辛宪英又道:“叔子(羊祜的字)与秦仲明没有来往,也没去拜见求情。秦仲明放走徽瑜,必是因为羊家的家风名望,他才主动在向士族示好。” 羊祜道:“改日仆便去拜会秦仲明,为姐的事向他道谢。” 辛宪英点头道:“此人率军到洛阳后、掌握了整个洛阳的兵权,却并未狂妄自大肆意妄为,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人。” 辛敞的声音道:“我们去拜见时,秦仲明还住在王家宅邸。大将军府已经空出来了,已由秦仲明的部下驻守,他却并未搬到大将军府,或是为了等待王彦云进京?” “秦仲明与其姻亲王家的关系,此时尤为重要,他主动后退一步,行事十分谨慎。”辛宪英道,“因此我说他为人谦逊,胆大慎密、明知进退。并非出身大族之人,年纪轻轻,便有此见识,实属难得。” 羊徽瑜听到亲戚们对秦仲明的评价,心里的感觉十分复杂。 年迈寡言的羊耽开口道:“王彦云是并州河东士族领袖,与王子雍(王肃)家不合。我们牵连到司马氏,又与王子雍有姻亲关系(王肃之女王元姬的母亲是羊家人,而王元姬是司马昭之妻)。既然秦仲明为人比较可靠,并主动示好,我们不能轻视之。” 辛家、羊家的两个晚辈,立刻应诺长辈的教训。 羊祜问道:“仆听说皇帝要封秦仲明为大将军,被秦仲明谢绝了。目前他只接受了郭太后封的中领军。将来秦仲明是做领军将军、为王家掌管兵权,还是会开府为辅政之一?” 几个人纷纷看向辛宪英。 辛宪英的神情有点犯难,多半因为她也不太了解王彦云、秦仲明二人。 王彦云多年一直在外领兵,很少参与洛阳事。秦仲明更是在几个月前、也还没怎么出现在士林的眼中。一切都太突然了,大伙都没怎么搞清楚状况。 连辛宪英都无法做出评判的事,或许正是魏国朝野目前最关心的谜团。不过无论如何,以王彦云的声望和人脉,必定会被推举出来做辅政。 此时羊耽也叹道:“先帝遗诏的两个辅政,或死或罪,没想到是王彦云来辅政。” 7017k 第二百六十四章 斑驳的阳光 果不出所料,秦亮没两天就收到了胡质的急报,石苞把军队丢在豫州谯郡、人已逃跑。胡质正派人下达军令,把徐州军调回驻地。 这时押解司马昭的队伍、也到达了洛阳,司马昭被直接送进了廷尉监牢。一起来到洛阳的,竟然还有王氏;但王氏的夫君郭淮、自然不会擅离职守同往。 而王凌等一众王家人还没抵达洛阳,但估计也快到了。 三叔王金虎才是王家宅邸目前的主人,而且辈分也稍高。所以接待王氏的人,是王金虎;住在王家宅邸的秦亮,按理只算宴席上的亲戚而已,只不过秦亮经常住在王家宅邸、显得比较亲近。 家宴上没有叫歌女舞姬来表演,毕竟薛夫人的灵位还没撤出前厅庭院、她几岁大的孝子按礼还在服丧期。 虽然王凌、王广、王明山等许多人还没到,但为王氏接风的家宴,也有十几个人。除了王金虎、秦亮、令狐愚,还有好几个女眷也在,包括诸葛淑。 王凌不在这里,外姑婆王氏就是辈分最高的长辈,大伙都让她坐上位。 看着王氏腰身微微扭动着走到上位,秦亮很容易就能想像到她深衣里的长腿,每次在人多的地方见到外姑婆、他的感受总是有点复杂。 众人刚刚落座,外姑婆便转过头、最先笑吟吟地看向秦亮,对他说道:“我明明说的是树林,不是竹林。太原郡的竹林可不多。” 秦亮片刻间没回过神,但很快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几年前曹爽伐蜀、秦亮也到了长安,他第一次见到王氏,闲谈的时候,王氏便提到了祁县老家的宅子、大概是说要穿过一片树林,她有时在梦里还能梦见。 而一个多月前,王凌秦亮等在起兵之初,曾到处送信、送郭太后的诏令,约那些有关系的诸侯一道讨伐司马懿,不管有用没用、试试又没有坏处!秦亮也知道郭淮不太靠谱,但也写了信给他;外姑婆王氏应该会向着王家,秦亮自然也特意写了信。 信中有些叙旧的内容,提到了王氏说的林子。但当时秦亮的心思都不在上面,便把树林错想成了竹林。 这会儿秦亮自然想起来了,竹林在南方比较多、洛阳这边此时也常见,但在太原应该种得少。 他便恍然道:“对,我记错了。” 王氏带着微笑,与秦亮对视了一眼,轻轻点头回应。 外姑婆是王凌最小的妹妹,看起来与三四年前变化不大,秦亮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但现在应该确实过四十岁了。她脸上看不出来有皱纹,脸型比较圆润、颧骨不明显,嘴小小的、下巴很秀气,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秦亮隐约还记得她衣裳下面的样子,但想到她的身份,秦亮脑子里边便乱糟糟的。 王氏的眼神幽深,笑容里的含义要比年轻女郎丰富得多,仿佛沉淀了许多回忆。 年纪轻轻的秦亮,却反而理解王氏的心境,他两世为人、心理年龄确实要大不少。人确实是这样,活得越久,沉积在心里的记忆就会越多,不注意调整生活,很容易经常活在过去。 秦亮与王氏会心一笑,但旁边别的亲戚,却听得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头雾水。 王氏遂与众人大致解释了一番,正好找到了话题。 秦亮也适时地说了一句:“我没去过王家老宅,不过外姑婆说得很仔细,倒好像已经去过一样。我记得,外姑婆说夏天的时候,那条石路上有斑驳的阳光。” 王氏微笑道:“仲明的记性挺好。” 王氏尤其重视秦亮,令狐愚和王金虎可能猜得到原因,还是因为郭淮。 夏侯玄早就送过书信来洛阳,说明了当时他与夏侯霸想起兵讨伐司马懿、郭淮摇摆不定拖延时间的情况。此事不仅令狐愚和王金虎知道,当时二叔王飞枭都还没走。 关键时刻郭淮这个亲戚靠不住,这会倒想起姻亲关系来了,他让王氏跟着队伍来洛阳、恐怕正是此意。 大家都知道,不想说破而已。因为王氏是妇人,她确实很难左右郭淮的决定,王家亲戚也不好怪她。 王金虎也顺着话题笑道:“姑可记得,堂屋门口石板上的锯缝?” 令狐愚嘀咕道:“又拿出来说!” 王氏看了一眼令狐愚道:“我怎么不记得?”她说罢看向令狐愚的妻子张氏,“以前我们说好了,等他娶了妻,要把那块石板给他妻子看。” 张氏问令狐愚道:“妾怎么没听夫君说起过?” 王金虎道:“表嫂,他不好意思,哈哈。” 王氏道:“公美(王金虎)挨了打,嚷嚷着说、他还比不上令狐愚一个外人,记着仇呢。” 几个人顿时笑了起来,别的女眷也陪笑莞尔。 令狐愚一副难堪的样子,但其实他可能不是很在意,毕竟都是猴年马月的儿时之事。 这时令狐愚说道:“对,那时候姨母还在太原祁县,年纪也不大。” 王氏侧目看了一眼秦亮,又对令狐愚点头道:“我虽是你们的长辈,但跟你们几兄弟年纪差不多阿。” 令狐愚恍然道:“姨母也说过这样的话!有一次外婆只剩一个柿饼了,塞给了我,姨母不高兴,便说我是外人!”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转头看向上位,隐约仿佛能想像到、外姑婆未出阁之前的样子。 王氏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留意秦亮,这时侧目道:“仲明别信他的,我怎么会在意一个柿饼?” 令狐愚“哈哈”笑了起来,笑罢又感慨了一声:“我可记得很清楚,好像才没过去多久。不过我们已经不惑之年了阿。” 白夫人也加入了谈论,说道:“我在青州认识汝二舅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了。他要是听到汝的话,或许会说不惑之年真好。” 令狐愚露出了怪异的笑容,点头笑道:“夫人说得有道理!” 秦亮瞬间明白了令狐愚的揶揄。 王凌五十余岁的时候,还能让白夫人怀孕,估计会觉得那时真是美好的岁月。而如今王凌已经七十几了,许多年不近女色,估计已经不行了,哪能比得上四五十岁的光景? 众人便一边饮酒吃菜,一边谈论往事。虽然大 (本章未完,请翻页) 家都是亲戚,但长大后便天各一方,最能引起共鸣的话、大概也只有谈论一起经历过的旧事。 热情好客的王金虎不断向亲戚们敬酒,但秦亮怀疑他是自己想喝。 大伙喝了酒之后,厅堂里愈发热闹,越谈越起劲。但最受冷落的,并非那几个地位较低的妾室,反而是王凌的长媳诸葛淑。妇人们可能觉得,现在诸葛淑还是长媳,过几天等王凌、王广回来,恐怕就不一定了。 只有秦亮还时不时地、主动与诸葛淑说两句话。 如同别的宴席一样,中途不断有人离席又回来,王金虎与令狐愚是酒喝多了、不时要去如厕,也有人会在庭院里看看风景透气。 令狐愚在宴席上如厕,习惯性地叫上了秦亮。叔侄二人的关系比以前还好,除了一起并肩作战的经历,秦亮让他不吃毗霜的事、他应该非常领情。 秦亮发觉令狐愚其实是个挺怕死的人,之前曹爽一倒、他就担心得一脸焦急惧怕,可见一斑。 叔侄俩从茅厕出来,在门外的水缸里舀水洗了手,刚走到廊芜上,便碰到了王氏。 三人见礼罢,王氏大方地说道:“公治先回厅堂,陪汝表弟喝酒,他要是没喝够会不高兴。” 令狐愚点了点头,拱手道:“好。” 他应该觉得,王氏找秦亮,肯定是说郭淮的事。 但令狐愚走了之后,王氏却不提郭淮,只说道:“王家幸得有仲明相助,我听到消息的时候,高兴得都哭了两场,仲明有恩于我们阿。谢天谢地,王家总算是渡过了这个大坎!” 秦亮忙道:“仆与王家存亡一体,王家没了,我也活不成,哪来恩怨之说?” 王氏轻声道:“但我心里非常感激仲明,还在长安刺史府的阁楼上时、我就独自想过,无论卿让我做什么来答谢,我都心甘情愿。” 秦亮怔在原地。王氏抬起头,默默地仰视着他的脸,接着又道:“可我一个妇人,也做不了多少事。” 毫无意外,秦亮顺着王氏的说辞,便想到了那种事。王氏当时双目紧闭的神态、模样都隐约浮现到了眼前。 当初秦亮是因为对郭淮恼怒、一时糊涂才轻辱了王氏,但现在秦亮在意的已不是郭淮,而是令君。令君虽然不管他找妇人,但王氏的关系也太奇怪了。所以秦亮觉得,好像不太应该与王氏继续纠缠。 就在这时,王氏红着脸小声道:“仲明想到哪里去了?一会别人看到了可不好。” 秦亮这才察觉袍服有点异样,忙深吸了一口气,尴尬地稍微整理了一下。 王氏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道:“卿不要乱想,我在洛阳住不了多久,便得回长安去。” 秦亮听到这里,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让他乱想、还是反之。他只得随口客气地说道:“外姑婆难得回来一趟,可以多住一些日子。” 王氏叹气道:“父母不在之后,娘家便不再是妇人的家,哪能住得太久?” …… …… (感谢书友“用户77321119”的盟主。) (本章完) 7017k 第二百六十五章 各显神通 两人在廊芜中交谈时,气氛有点难以言表。秦亮在大魏朝这么长时间了,早已带入了年轻的身份,但面对王氏时、感觉又很奇怪,王氏这样年纪的人,看他的目光却带着仰慕。 既有长辈那种母性的关心、为他的成就赶到欣慰,又有仰慕的目光。心理定位非常混乱,秦亮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与王氏交流。 但不管怎样,王氏的性格温婉,秦亮对她挺有好感;她也一直对秦亮很好,不管是在长安刚见面时、以亲戚关系的照顾,还是别的一些微妙的情愫。只是对她的丈夫郭淮,秦亮确实没有好印象。 王氏也愿意对秦亮倾述一些内心的想法,她接着说道:“妇人便是这样,出生就在自己家,父母不在了、这里便只是亲戚家。” 她抬头看着秦亮,又小声道:“汝外姑公也让我很心凉,但又有什么办法?如果郭家出了什么事,我们母子以后在王家人面前、也会抬不起头。大家只会把我当成郭家妇,是不是看得起我、都是看郭家的家势。” 秦亮这时才感觉到,王氏这次回洛阳、确实是要为郭淮做说客。 但王氏说得很真诚,处境确实是她说的那么回事。 秦亮想了想,以如今的形势、自己不可能按照喜好去为所欲为。他再怎么看郭淮不顺眼,郭淮也是长期在西线作战的大将,熟悉当地人脉地理,有丰富的经验。 如果稍微不慎弄出什么事来,郭淮手下还有许多旧部,蜀汉姜维正在汉中盯着呢!抓司马昭、司马师的时候,魏军已经在斜谷发现蜀汉斥候了。这时候若有郭淮用心维持西线防务,肯定能省事不少。 秦亮在洛阳的局面都没弄利索,如果此时带兵去西线、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秦亮便道:“外姑婆且放心,郭将军这次不会有什么事。” 王氏“唉”地叹了口气:“人要活在世间,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受阿。” 秦亮听到这里,感同身受地点头道:“确是如此。” 王氏还想说什么,却见门楼那边有人沿着走廊过来了,她便没再多言。 来的人是饶大山,饶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大山上前向二人揖拜,然后在秦亮身边低声道:“河南尹来了,昨日将军吩咐俺请的人。” 秦亮恍然道:“我忘了还有这事。”他转头道,“请外姑婆先回宴席上,我去见个人。” 王氏点头道:“仲明去做自己的事罢。” 秦亮遂与饶大山一起快步走出了门楼,只见河南尹傅嘏已经等在外面了。秦亮从来没与傅嘏交谈过,但看着有点眼熟,多半是以前在朝堂上见过、但没人引荐。 当初秦亮还在做校事令的时候,傅嘏好像是黄门侍郎,上朝的时候会去的。只见傅嘏是个三四十岁的壮年人,浓眉大眼、肌肉紧实,颇有点勇武之相。 傅嘏倒是认得秦亮,立刻揖拜称“秦将军”。 秦亮上前还礼,说道:“正巧有个长辈来洛阳了,令狐将军、王公美将军都在前厅,但还有各家的女眷,不太方便引荐兰石。” 傅嘏见秦亮挺客气,忙拱手道:“仆叨扰了。” 秦亮道:“是我有点事,想劳烦兰石。” 傅嘏痛快道:“将军何事,但说无妨,仆只要能办到,必尽心办妥。” 秦亮道:“我们到厢房里谈谈?” 傅嘏脸上没有笑容,但心情应该很好,而且态度十分痛快。 因为傅嘏站错了位,如今秦亮对他挺客气,他当然会如此反应。 正如秦亮以前对魏国朝政的理解,官员出仕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送钱和找关系的方式最常见。傅嘏也不例外,他以前走的是陈群的路子出仕。 陈群与司马懿虽同为文帝“四友”,但两人以前其实有竞争关系,相互说坏话攻讦的事不少;不过陈群活得没司马懿长,陈群一死,其势力便完全比不上司马懿了。因此傅嘏先是与曹羲来往。 不料傅嘏好死不死,有一次说同党何晏的坏话、被何晏知道了。于是何晏便找了个借口、将傅嘏罢官……反而是司马懿的人,何晏那个吏部尚书不好搞。 曹爽知道后,又要把傅嘏重新启用。但曹爽慢了一步,傅嘏还未赴任、司马懿便拉拢了傅嘏,让他做了太傅府的官 (本章未完,请翻页) 。加上司马懿拉拢陈泰之后,实际上已在慢慢整合陈群留下的人脉,傅嘏遂投靠了司马懿。 曹爽玩完之前,河南尹是李胜;李胜大概是先做河南尹、等着外任刺史的局面,但他没等来升官,而是直接被司马懿砍了。 于是傅嘏一个多月前被司马懿任命为河南尹,此人算是司马懿的人。 河南尹管的地盘相当于一个郡,以前本来也叫河南郡,但这一郡之地是包括洛阳城的中枢地区,所以是个很重要的位置。 秦亮并未谈官职的问题,只是说道:“洛阳有个五斗米教的道士叫朴罡,曾向廷尉府检举了蜀汉奸细袁师真。但后来雍凉都督那边要用袁师真、向蜀汉交换一些重要俘虏,朴罡却擅自把人莿杀了! 即便袁师真是奸细,但怎么处理是官府的事。朴罡一个道士,竟敢替官府行使司法之权?还望兰石找陈本调出简牍,查查朴罡的违法之事。” 傅嘏听到这里,有些诧异和不解,因为道士杀人根本就是件小事。但过了片刻,他的神情又露出了恍然之色,立刻拱手道:“仆三日之内,便可向秦将军回禀!” 秦亮点头道:“兰石应是有才能之人,我且静待音讯。” 傅嘏起身拜道:“秦将军今日有客,仆便不多留了,待整理好案情,再来拜见。” 秦亮送他到门外,相互再次揖拜告辞,然后叫饶大山送人出门楼。 刚才谈的、就是陆凝的事,本来秦亮还没顾得上。就是因为他想到了河南尹是重要的职务、想见见傅嘏,才忽然想到,可以顺便把陆凝的事给解决了。 这个套路,跟对待青徐都督胡质是一样的。只要让胡质开始帮自己做事,相互之间便会渐渐产生信任感。 既是一种试探态度的方式,比如胡质若想继续跟司马懿站在一起,他根本不会听从秦亮的意思、去对付石苞;又是一种人情,因为秦亮现在是中领军、没有录尚书事,他管不了都督,也管不了河南尹,别人帮他做事就是给人情和面子。 傅嘏也是一样的,秦亮召他见面,然后叫他帮自己做具体的事。他只要愿意做,态度便不言而喻了。 (本章完) 7017k 第二百六十六章 路与河 家宴持续到了下午。秦亮又见了几个属官部将,在前厅用过晚膳、才回到东边后面的庭院。 这处庭院便是王令君以前住的地方,一向都很宁静,鲜有人到这里来。不过此时已进入三月晚春,天井中的草木渐渐繁茂,虫子的聒噪也多了,尤其是在傍晚时分。 秦亮听着周围笼罩着的声音,心中莫名有些焦躁。 不过他很快明白,也许自己感到焦躁、紧张,不是因为这点声音,而是心里知道、王凌快到洛阳了。秦亮无从知晓王凌等人此时的想法。 秦亮自忖、这段时间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一边抓住洛阳兵权,一边也很慎重,给自己留下了迂回腾挪的空间。 但随着关键时候的临近,他仍会想得比较多。此时的局面还是比较复杂的。 伊阙关大战之前,秦亮曾劝身边的大将,事情已在眼前、不用想得太多。大概只是一句废话,秦亮劝别人时,自己能不能做到、还两说呢。 不过相比司马懿大敌威胁之时,秦亮现在的处境、其实已经改善了很多。 无论形势如何发展,王凌不可能把他自己的嫡孙女、女儿一起诛了罢?秦亮想到这里,心里便好受了一些。 想来王凌甚至连秦亮也不好动,天下人都知道谁打下的洛阳,如果王凌那么干、谁还敢帮他做事?从王凌对待王基的情况看,他应该也不是那种人。 而且没有秦亮,王凌至少控制宫廷的难度会很大。七十几岁的王凌,是不是还能效仿曹丞相另起炉灶、独揽乾坤?反正连曹爽也没信心做到,否则曹爽早就那么干了。 所以王凌此时最好的选择、还是要团结好内部,否则只会让外人有可乘之机。别说魏国内部,便是吴蜀的军事压力、搞不好也能摧垮执政的威望根基。 秦亮在走廊、天井亭子之间走来走去,好像安静不下来。 旁边就是王令君的卧房。秦亮从门前走过时,想起了他与王令君、玄姬在这里的许多个夜晚。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希望有一个不用焦虑、不担心朝不保夕的出身,只要与令君玄姬厮守在一起、余生就很满足了。 但如今回头再看,只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万事万物都是运动发展的过程,初中教科书上就有这个道理。 不过人有时候总会有一些愿景罢了,是不是能做到并不重要。 秦亮干脆在门口檐台的石头上垂足而坐,脚踩到了天井中的石板上。他不像一些人随时注意自己的仪态,有时候他的举止很随意。 他甚至反手用手臂支撑着身体,仰头看天。太阳还没完全下山,但天井里被高墙阻隔、已经笼罩在阴影中,唯有中间的敞亭顶部还有明亮的阳光。 庭院里有人,吴心和两个女郎就在视线内。秦亮这样的姿势,她们都在悄悄观望。 吴心在中间的亭子里,这时也在默默地关注着秦亮。她其实是个对人的情绪、周围的环境很敏感的女郎,只不过很隐忍不喜欢表现自己,秦亮有时候会忽视她。 秦亮便看着吴心,忽然开口闲扯道:“我有时候会想到一队在远路上行驶的车队。” 吴心听到声音,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靠近过来。 秦亮寻思了一下,又道:“周围都是荒郊野岭,什么都没有。马车里特别颠簸难受,我就从马车上下来想歇一段路,结果车队走得很快,我怎么也追不上了。” 吴心轻声道:“那便不能歇。” 刚认识吴心的时候,秦亮以为她是因为在监牢里遭了罪、才声音沙哑,但她一直的声音都有点沙,难怪不太喜欢说话。 秦亮点头道:“是阿。” 这时吴心竟然主动说道:“我也经常会想一些奇怪的东西。” 秦亮本来就是个愿意倾听的人,吴心又很少说这些话,他便再次点头,懒洋洋地坐在石头上听着。 吴心观察着他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继续道:“便是一条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很难走。周围很破败,零落有几间茅草屋,土路旁边还有道高坎。” 秦亮问道:“这么详细,应该真的有这个地方罢?” 吴心点头道:“我很小的时候住过那里,后来校事官刘肇被抓后,我与兄长又回去了一次、住了一段日子。” 秦亮望着树梢,很快就想像出了吴心描述的地方。 女子确实好像更敏感细腻,总是能记住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王氏描述的祁县老宅的树林、斑斑点点的阳光,秦亮也能想像出来。吴心说的那条路,亦是如此。 吴心的声音轻轻道:“那条土路不好走,但通向徐州的大路,沿路走下去、便能到达繁华的洛阳。” 秦亮转头看着吴心,似乎能理解她的感受。 吴心与他对视了一眼,轻声道:“我们没告诉过别人,那地方虽然贫瘠,但是我们的出生之地。即便在外面呆不下去了,还能回到那里,日子苦一些而已。” 秦亮笑道:“我尽量别像刘肇一样,卿便不用再回去了。” 吴心摇头道:“我已经过不惯那种日子,什么都不方便,茅草屋里的泥地、打扫不干净,缺水,夏秋时节蚊虫也多。将军若到了那个时候,我愿意先将军而死。” 秦亮又强笑了一下,道:“事情应该不会那么糟糕。” 他很快收住了笑容,恍然道:“卿说起那样一条路,我倒想起了一条河。平原郡秦家庄园旁边,那条河叫鸣犊河,曹昭伯派人征辟我的时候,出仕之前我也在那条河边站了很久。” 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记得那天在下雨,河面上朦朦胧胧的。他便叹了一口气道:“当时心情确实有点复杂。去洛阳,也是要过鸣犊河。” 秦亮随口道:“不过长兄家有庄园,条件倒没那么差。” 吴心道:“过得好的豪族,谁会愿意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秦亮点头道:“那倒也是。” 想来他在大魏的出身算好的,吴心那种出生,若从阶层上看、应该有点像秦亮前世的老家。 就在这时,吴心的手下从门楼那边走来,揖拜道:“将军,有个妇人自称是将军的外姑婆,正在门楼外。” 秦亮立刻道:“请她进来。” 女郎道:“喏。” 秦亮从地上站起来,看了一眼吴心:“郭淮之妻,应该是为了郭淮的事。” 吴心一脸漠不关心的神情,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回应。 7017k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无望的等待 来访的人正是王氏。她进了门楼之后,很快就在走廊上、看到仲明迎接她来了。两人揖拜见礼,寒暄了两句,然后沿着走廊继续往里走。 王氏并不想这个时间过来,但在白天时、秦亮身侧总是有人,他一直都在前厅或府门那边。 好在今天的晚膳比较早,看屋顶上还有夕阳的阳光,太阳还没下山。 不料秦亮把王氏请到了阁楼下面的厅堂。她立刻想起了长安刺史府的那座阁楼里、发生过的事。她不禁侧目看了秦亮一眼,没发现什么异样。 秦亮应该不是故意的,这庭院里能待客的地方,大概只有这座阁楼要宽敞亮堂一些。 王氏心里明白,自己与秦亮的关系很奇怪,万一被人知道、在亲戚们面前还怎么做人?更别说王家、郭家都是要脸面的士族,她这种违背礼法|伦理的事一旦败露、根本没脸活下去。何况她还有了几个孩子,牵涉确实太多了。 秦亮或许与她的感受差不多,他肯定也知道不应该,所以表现得很克制。 但不知道为什么,王氏仍然忍不住想引誘他。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是看到秦亮冲动的反应,她就有一种难言的快意,仿佛自我得到了极大的肯定。又好似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老,人生还未走到后段。 王氏当然知道自己的姿色风韵犹存,但仲明不是别人,他是文武双全、身材相貌俱佳的年轻儿郎,二十多岁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英雄。每当察觉到仲明火热的目光,王氏就觉得自己不比任何年轻女郎差,人生仿佛还有颜色。 她并不入座,只在厅堂里踱了几步,便问道:“这里就是令君出阁之前、住过的地方罢?” “对,我也经常住在这里。”秦亮道,“君没有来过?” 王氏苦笑道:“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回来了。”她说罢看向楼梯入口。 秦亮很细心,马上邀请道:“请君到阁楼上观景,高处看得远一些。” 王氏的神情顿时有点异样,小声道:“只是看风景?” 她说出口之后,脸上便感觉一热,这不是故意在暗示仲明吗?但她并非处心积虑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就说了出来。 果然秦亮怔了一下,似乎马上就想起了许多事。他没说什么,只得点头回应。 于是两人便沿着木梯往楼上走。王氏走在前面,她在狭窄的木梯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发现仲明正在盯着自己后面细看。两人对视了一眼,王氏又回过头来,加快步伐往上走。 王氏穿着青色的深衣,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很矜持。但这身深衣不算宽松,而且晚春时节也挺暖和了、柔软的绸缎料子有点薄,爬楼梯的时候,腰身自然摆动,她修长的腿、比较宽的髋部轮廓线条很明显,必定都能被秦亮欣赏到。她的背上也仿佛能感觉到秦亮的目光。有些事只要发生了,根本没办法忘掉,即便彼此都不再提起,关系也无法回到当初。 走上了阁楼,王氏心里已有点乱了,便走过去,径直推开了木窗。笼罩在庭院里的噪声、仿佛一下子涌进了阁楼,下面的人、此时自然也能看到阁楼上窗边的情形了。 秦亮似乎暗自呼出了一口气,二人便只能一起看着庭院里的景色。天井中的草木,已经渐渐繁茂起来。 王氏轻声道:“庭院好像都差不多,我都分不清究竟是在长安、还是洛阳。尚在长安刺史府的时候,我也几乎天天都在那座阁楼上呆着的。” 秦亮顺着王氏的话,沉声道:“呆在那里做什么?” 王氏随口说了一声:“等死。” 只见秦亮一脸意外地看着自己。 王氏这才意识到,虽然当时的心境、自己不知道想了多少遍,但秦亮并不知道,刚才她的话确实有点没头没尾。 她便蹙眉解释道:“那时汝外姑公认定,你们起兵必定会败。王家会被诛三族,我也在其中,不就是在等死吗?汝外姑公还是挺有见识的人,我当时很相信他说的话。” 秦亮的声音道:“起初很多人都不看好,扬州刺史诸葛诞还径直跑了。” 不说还好,一提起那些事,王氏心里便百感交集,印象实在太深了。 王氏神情复杂地说道:“他亦已给我安排好了。叫我等着王家败亡,然后死了、有孩子祭祀。他觉得这样挺好。” 甚至王氏自己也觉得,为了孩子们能避免灭顶之灾,她可以坦然接受。 道理是这样,但她仍然忍不住、整天都活在绝望与恐惧之中,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也平静不下来。那种蚀骨的感觉,难以言表。她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样,有人说有阴间、或者地府,但谁也没真正见过。越不知道,她便越是害怕惶恐。 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就她一个人要去陌生的地方、面对神秘的未知,王氏更是不知所措。 郭淮那些日子也没理她,大概是因为与一个死人说太多没什么用。王氏便整天在那座阁楼上寻思,几乎日夜都在琢磨究竟有没有地府。 有时候她干脆觉得,自己多年前就已经在等死了。一生渐渐走到后半段,寡淡无味、毫无期望,等着的无非就是安稳的终点,有孩子送终、以后有人祭祀。 “这……”秦亮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王氏抬头看着秦亮的脸,不禁问道:“仲明也觉得有什么问题?” 秦亮皱眉道:“在我看来,明知要死、等着那一刻到来,应该是一种酷刑。有些刑罚的设计,就是用这种思路,利用人的求生本能。” “是吗?”王氏忽然冷笑了一声。以前她想起阁楼上的事、还很愧疚,现在却没多大感觉了,最多也只是有点后怕而已。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又问:“仲明能明白我的感受?”秦亮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也亲身经历过。” 王氏看着他年轻的脸,手臂胸膛上的线条、散发着生命活力,忽然好想抱着他。 但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随便,终于忍住没扑到他的怀里,只是喃喃道:“我反复哀求过他,让他出兵帮助二哥。但他说没有用,还会害了孩子们。我心里明白他说得有道理,实在也没有办法说服他。只是等死的时候,感觉真的很冷。” 王氏转过身,双臂抱在前面、回味着那时的寒冷,衣襟也被她的动作压得变了形状。这时她忽然感觉腰间一热,低头看了一眼,秦亮已把滚热的手掌放到了她的身上。秦亮的声音道:“好一点了吗?” 王氏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窗户,好在腰身在窗台下面。 接着秦亮便把手轻轻沿着衣襟折叠合拢的地方、往里面伸,没一会儿王氏的肌肤、便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手掌的热度和触觉,手掌缓缓地沿着她柔软光滑的肌肤、慢慢往上移动。王氏仍然没有动弹,只是脸有点烫了。 她终于伸手拽住了秦亮的手腕,把他的手拉了出去,然后转头看向阁楼上的小房间。秦亮会意,立刻弯腰去搬几案旁边的筵席。他抬头看了王氏一眼道:“筵席下面的垫子挺软,膝要好受一点。”王氏的眼前浮现出了场景,顿时觉得呼吸都有点艰难。 她当然也知道后果严重,上次在长安就下定决心不再纠缠的,但一见到秦仲明,她又很期待,刚才只是感觉到他的手掌热度,此时深衣里已凉飕飕的。其实没见面之前,她就在想。郭淮叫她来洛阳的时候,她不知道多高兴和期待,只是嘴上说兵荒马乱、表现得不情愿而已。 王氏心里乱糟糟的,声音也变得异样,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我们这样确实不太好,不过我在洛阳住不了几天,也很少回来。今天答应仲明之后,之后别再这样了好吗?” 秦亮拿起垫子,点头道:“好。”王氏遂红着脸跟着他走进了旁边的小屋,她又好心道:“仲明也不用太担心,这种事,身败名裂的多半是妇人。我会说是自己引誘了仲明。” 秦亮有点动容道:“君对我很好,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事发生。之前在长安,本来就是我犯的错,万一事发,我也不可能让君独自承担。” 王氏悄悄说道:“没关系,我心里很感激仲明,卿不知道、我听说你们赢了有多高兴。今天只要仲明快活,你叫我怎么做都可以。” 秦亮沉声道:“先前在前厅庭院,君说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阿。” 不管怎样,这是一个难忘的傍晚。那种放枞的心情,仿佛能释放与忘却一切忧郁苦闷,甚至责任,身心都变得十分轻松。毫无隔阂的喜爱与被喜爱,让人不再有孤单面对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变得年轻生动,甚至比往昔的感受还要憿动,急速的心跳之中,滋味铭心,一切都变得五彩缤纷。宛若冲散了寡淡无味的人生,感觉有了起伏,光阴有了急切的期待、心动与喜悦之情。 7017k 第二百六十八章 殿下的诉求 郭太后回到皇宫已有数日,她依旧住在宫城北侧西游园的灵芝殿内。西游园本不是皇宫主体区域,宫室建筑比较少,不过太后不像皇帝、有许多妃嫔要安置,郭太后觉得这地方挺不错,视线开阔、风景还比昭阳殿那边好。 这次回到皇宫,宦官宫女们更加敬畏郭太后。人们此时还以为、郭太后的靠山是王凌,而大家都在私下议论,王凌要成为新的权臣了。 但在郭太后心里,有实力的人里面、最可靠的当然只有秦亮。 然而此时秦亮与王家尚未确定權力分配,郭太后还在等待。她的叔父、从弟上书求见,她暂时也没急着见面,需要等情况确定了,她才好与郭家人谈谈。 于是郭太后这几天没管太多事,只是换了身边的一些人。把那些她之前觉得不可靠的宦官宫女、送到西南的永宁宫等处,又提拔了几个以前亲近的人。 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从廷尉府回来后,痛哭流涕,祈求郭太后宽恕。他以前是投靠曹爽的人,现在曹爽全家、亲信党羽全都死了,郭太后不想太难为他。 最重要的是,张欢回宫前去见过秦亮,转述了秦亮提醒他的话、郭太后与皇帝是有区别的,要他效忠郭太后。郭太后听到这里,便依旧让张欢继续做大长秋的谒者令。 原先那个总是给郭太后讲述洛阳发生的事,讲得惟妙惟肖、还有神情动作的宦官,名叫黄艳。郭太后也予以重用,让他掌管西游园、华林园的事。 就在这时,皇后甄瑶又从昭阳殿来到了灵芝殿。如同往常一样,甄瑶一脸怨气,眼睛红红的。她才十几岁,就变得跟怨妇似的。 郭太后顾及她的脸面,立刻屏退了黄艳等人。 宦官宫女一走,甄瑶果然就哭哭啼啼起来,拿着绢帕只顾抹泪。 “皇帝又打你了?”郭太后忍不住问了一声,俯身仔细看甄瑶的小脸,却看不出有什么伤,眼睛红应该是她自己哭的。但郭太后把手轻轻放在甄瑶的削肩上、想安慰两句时,甄瑶便疼得身子一颤。 郭太后蹙眉,一把拉下她的交领,便见她的胸口、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 甄瑶急忙拉起蚕衣遮住,看了一眼郭太后,委屈道:“连一个美人也嘲笑我。” 郭太后不知道、她这个皇后是怎么当的,问了一句:“哪个美人?” 甄瑶瞥了一下嘴道:“张美人。”她接着更咽道:“我也想顺着陛下,愿意讨好他,却不知道他为何那么恨我!他连我阿父也辱骂。” 曹家人本来就不在乎孝道、皇帝骂甄瑶的父亲很正常,但这句话倒提醒了郭太后。 郭太后仔细看甄瑶,长得年轻水灵、样貌相当不错。甄瑶是文昭皇后甄宓的侄孙女,在挑选皇后的时候、便有老宦官说她的眼睛和嘴长得像文昭皇后;而文昭皇后可是天下闻名的大美人。皇帝为什么会嫌弃甄瑶? 郭太后踱了几步,寻思皇帝难道是对甄家不满?甄家人确实与皇帝不亲近,尤其的甄瑶的父亲还做过曹爽的属官,后来跑到魏郡做地方官去了,几乎不与皇帝来往。 若按照东汉的做法,皇帝为了巩固权力,外戚、宦官是最容易依靠的力量,在大魏这两股势力已经完全不行,接着连宗室也衰微了。但皇帝曹芳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力量,所以对外戚有想法? 郭太后不敢确定,毕竟曹芳才十几岁、他真的会想这么多事? 这时郭太后又回忆起了几天前的事,皇帝虽然带着车驾、大臣出城迎接她,但表情淡漠、寡言少语。当时郭太后当众故作感动抹泪,曹芳却毫无反应、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眼神也很不对劲。还有两三年前的事,郭太后因为母亲祭日伤心,饮食不思,曹芳却还在旁边冷笑,让郭太后尤其寒心。 此时郭太后看着哭哭啼啼的皇后,她不禁紧蹙黛眉,对皇帝感到有点头疼。 曹芳毕竟是郭太后的养子,有名分,其实郭太后很想与他好好相处,愿意看到他好生保住皇位。但曹芳不太领情,似乎对郭太后还有怨气。 郭太后知道自己有私心,对待曹芳当然没法像亲儿子一样,但曹芳把她当仇人似的、确实是冤枉了。 这时甄瑶的声音道:“母后管管美人张氏、禺婉罢,她们借着陛下宠爱,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一直说我的坏话,看见我被打骂、她们就一脸高兴,太气人了!” 郭太后看在从弟过继给甄家的情分上,好心提醒甄皇后:“我可以惩罚她们,但皇帝会更恨你。” 甄瑶又怨又气,咬着贝齿道:“陛下打骂我,他是我的夫君,我可以忍。但张氏、禺婉算什么东西,我真打死她们!” 郭太后听到这里,便道:“卿随我去昭阳殿罢。” 于是郭太后召来黄艳准备车驾,带着皇后,以及张欢等一众宦官宫女南行。 一众人来到昭阳殿后面的长廊时,听见宦官说、皇帝在后面西侧的凉风阁。于是郭太后又带着人从长廊上返回,来到西侧的庭院。 果然看见曹芳在廊阁之间的空地上,他竟然在练剑!旁边的美人张氏、禺婉等人正在抚掌叫好。 宦官喊了一声:“皇太后殿下驾到!” 周围的人纷纷跪地,曹芳竟然拿着剑迎面走了过来。 谒者令张欢忙大声道:“皇太后殿下在此,请陛下把剑放下。” 曹芳却不听,只是把剑揷到砖缝里,姿态潇洒地揖拜道:“拜见母后。” 郭太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剑,虽表现得面不改色,但看到明晃晃的剑锋,她仍然能想起曹家皇帝们的可怕。文帝执政时,每年因为“妖言”杀的人就上万,明帝也嗜杀,不管是后宫还是大臣,看不顺眼就杀! 曹芳虽只是明帝的养子,但从小耳濡目染,恐怕对武力尤其迷恋。难怪他不听劝,既要学骑马、又要习剑。 郭太后没理他,径直迎面走了过去。刚投靠了她的张欢表现得尤其忠心,紧张地跟在旁边,用身体护住郭太后。因为皇帝的剑杵在地上、就在其手边! 郭太后却没表现出惧色。曹芳又没疯,她不信曹芳敢当众弑母!养母也是母。 一行人从曹芳身边走过时,曹芳果然抬起头,狠狠瞪了一眼告状的甄皇后。 郭太后侧目发现了曹芳的眼神,心里顿时十分生气,她也不好责骂皇帝,便指着皇帝宠爱的张氏道:“汝在皇帝身边,不修德性,谗言皇后,以下犯上,来人,把她抓到暴室处死!” 暴室其实晾晒丝织品的地方,但惩罚甚至缢杀宫女,经常都在那里。加上院中有许多布挂在风中飘来飘去,宫女们认为那地方闹鬼,最不愿意当值的地方、就是暴室,太吓人了! 黄艳等宦官立刻冲了上去,张美人见状吓得脸色煞白,惶恐道:“陛下救妾,陛下……” 曹芳急步上前,追到郭太后的面前,急道:“母后,所有事都是我所为,与张美人无关阿!” 郭太后道:“皇后贤淑知礼,汝疏远她,却被这些小人所惑,我岂能坐视不顾?” 曹芳的眼睛里露出了恨意,但还是坚持求情道:“请母后饶她一命。” 郭太后的目光从曹芳脸上扫过,察觉了曹芳看自己的眼神。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了,遂对张美人道:“皇帝为你求情,我且饶你一命,好自为之罢!把她拖去暴室,杖二十。” 宦官黄艳道:“喏!” 张美人仍然在讨饶:“饶命阿,妾受不了杖打,陛下救我!” 曹芳转头看着张美人被人拉走,欲言又止,终于没再吭声。 母子二人默默相对,郭太后忽然看着曹芳、发出“唉”的一声。 面前才十几岁的曹芳,虽然不是明帝的亲生儿子,但郭太后竟然仍能感觉到,他身上隐约好像有文帝、明帝的影子。 郭太后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说他不知死活罢,他确实是皇帝。皇帝不甘于现状,想学习他的祖辈父辈,欲有所作为,好像也算不得多大的错。但曹芳毕竟七岁就登基了,到现在才十四岁,懂一些东西、又不全懂,半懂不懂的作为、看得人着急。 而郭太后终究不是亲母,还被他怨恨,所以只有叹气而已。 其实曹芳之前对控制他的宗室曹爽也不满,十几岁的孩子心机也没那么深、郭太后在宫里当然能察觉。但曹芳应该还没有意识到,此时他的处境、比曹爽在时还要凶险得多。 曹芳的眼神冰冷,显然不信任郭太后。郭太后看在眼里,也觉得自己确实没有那么大的权势、什么都能管,她只得先顾好自己。现在她最大的诉求,便是新的权臣里面、须有秦亮! 不仅是因为关系紧密,她也相信秦亮掌权、自己的待遇必定不会太差。几年前,宦官黄艳说起、秦亮怎么对待被曹爽劫走的先帝宫妇,郭太后便觉得秦亮会把妇人当人看。 郭太后遂不想多说,只说道:“皇帝自己保重罢。” 7017k 第二百六十九章 晚宴之前 勤王之役的轰轰烈烈,早已随着二月间的结束而消逝。 三月上旬却不是一个开始,反而像是在过渡,从春夏之交、过渡到夏日炎炎。 在王凌抵达洛阳之前,秦亮就搬出了王家宅邸,暂且居住到皇宫南边的领军将军府。 因为王凌要回来了,如果秦亮再把自己的亲信军队驻扎在王家、似乎不太妥当。而原先曹爽送给秦亮的院子,是有点太简陋;秦亮还得见一些官员,乐津里那宅子确实会显得很没气势。 已就任中领军的秦亮,暂住领军将军府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王凌的一大队人马、走的还是南边那条路,从颍水、经讨虏渠到汝水,然后北上伊水,走宣阳门进城。 此前王飞枭率军南下去扬州接任都督,也走的是同一条路。王飞枭必定与王凌父子见过面,应该一起谈过事情。 接着王凌到达洛阳的前一天,王金虎也提前迎出了城、在新城县住了一晚。王家父子几人先后都见过面、显然又有意见交流。 王凌应该已经知道了洛阳的状况。秦亮调兵占领城中各处要害之地,安抚朝臣,又请诏令稳住四方诸侯;他则只接受了中领军的任命,并且此前一直住在王家。 果然洛阳众官、皇宫宦官等一群人在城门口迎接到王凌时,王凌见到秦亮,便说了一句:“仲明忠勇。”显然对秦亮的所作所为、还是挺满意的。 王凌入城后,当晚便设家宴,邀请秦亮、令狐愚以及王家人参加。 秦亮先回领军将军府,随后便带着王康、饶大山、隐慈以及一队将士随从,早去了王家宅邸。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前厅门楼,刚走到廊道上,便遇到令君与玄姬从一间厢房里走了出来。于是三人见礼,欣喜地相互打量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她们出来的那间屋子,忽然醒悟,以前玄姬总是能在门楼附近“偶遇”秦亮,估计呆的地方、就是那间屋。 玄姬察觉他的眼神,忽然倒有点羞涩不好意思的样子,看来秦亮猜得八九不离十。 光天化日之下,令君也只能规矩地站在走廊上,轻声问道:“夫君住在领军将军府?” 秦亮点头道:“只是暂住那里,里面人多眼杂,我与隐慈等许多将士都住在同一个庭院。令君与姑先在王家住下,等今晚我与外祖等商议好官位,安排好之后、再过来接你们。” 令君抿了一下小嘴,说道:“好罢。”玄姬也看了秦亮一眼,轻轻点头。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走廊,不禁小声问道:“昨晚三叔就去新城县了,外祖等人说了什么吗?” 令君道:“祖父、阿父、三叔、四叔在县寺邸阁楼上呆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果然最适合密议的地方,不是楼上、便是地下券洞。王凌显然不喜欢地下室,因为他都七十几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躺在地下。 自己人之间、必定会谈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秦亮大概都能猜出一些。 说不定还谈到了皇位的问题!权臣往上一步就是皇帝,秦亮都能轻易想到,如果王家父子数人全都没想过的话、实在不太可能。 但正如秦亮的慎重,最后这一步很可能变成一个陷阱,古往今来倒在这段路上的人、不知有多少。王凌、以及长子王广,是不是有信心排挤所有有实力的人、独揽乾坤? 王家虽然人脉也很广,但做权臣其实比司马懿差不少。因为司马懿的老巢河内郡、就在洛阳北岸,而且多年在洛阳中枢做官,已经经营了多年。王凌则几乎一直都在外面做诸侯。 令君的声音又道:“他们下来后,我见过阿父,他不愿意与我多说。不过我提醒过阿父,若无夫君,王家此时已经灭族了。阿父也点头认我的说法。” 此时偏西的阳光正映照在庭院里,王令君的眼睛里、隐约泛着明亮而异样的光辉。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有些动容,不禁看着令君秀丽清纯的脸。 王令君接着说道:“我还告诉阿父,夫君娶我之前,便已预见到司马懿会对付王家、王家有灭族之危。但阿父只是笑着摇头,似乎不太相信、我在夫君心里有那么重要。” 秦亮点头道:“很正常。大多士者,谁会把妇人看得那么要紧?” 令君的站姿端正,脖颈挺拔,但神情已有些异样,她秀气漂亮的小嘴终于再次轻启,低声道:“我当然会站在夫君这边,但我不想看到两家生出间隙。” 玄姬的声音也道:“仲明已经做得挺好了,王家人应该会领情的罢?” 秦亮心里一暖,好言道:“卿等不用太担心,应该还不至于有什么事。”他又转头看向玄姬,“姑与令君都相信我,我能尽量把事情办好。” 就在这时,令君与玄姬都向秦亮身后看去,秦亮扭头一看,只见令狐愚也早早来了、刚走进门楼。 三人停止了交谈,待令狐愚走近,便向他揖拜见礼。王令君称“表叔”,玄姬叫“表兄”,令狐愚也拱手还礼,寒暄了两句。 令君道:“我们正要出门楼,一会晚宴再来。” 于是几个人告辞道别,令君玄姬往门楼那边,秦亮与令狐愚一起沿着廊芜走。 秦亮与令狐愚的关系很好,但终究只是亲戚,谈话的内容和方式、当然与王家父子之间不一样。 令狐愚径直问道:“我们让殿下给汝外祖封个什么官好?” 秦亮也痛快道:“我建议是大将军。” 令狐愚听到这里,一时没有吭声,好像还在琢磨。 而秦亮早就琢磨过了:先把王凌推到最高辅政的位置,表明自己拥护王凌的态度,然后便尽量多地为自己争取实权! 大将军往上,还有三个地位更高的官位,大司马、太傅、丞相。 丞相没人会做,曹丞相的故事摆在那里,谁做丞相、等于是告诉天下人:我要篡位了!后面真有准备篡位的人、也没必要做那个丞相。 而大司马、太傅这种官位,二十多岁的秦亮与三四十岁的令狐愚,不可能去做。 所以王凌一旦当了大将军,那他就是最大的、而且有实权。 令狐愚估计也琢磨明白了,看了一眼秦亮道:“挺好。我还以为,二舅可以做大司马或者太傅呢。” 这样的话,秦亮就有机会做大将军了。他当然也想过这样的可能,但终究还是决定放弃,否则他就不用那么小心地避嫌、先前连大将军府外面的别院也不去住!免得被人猜忌。 令狐愚也是明白人,他打仗用兵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高招,实属平庸的水平。但令狐愚挺懂佂治,他做大将军府长史时、秦亮就看出来了。 二人沿着走廊到了北边的台基上。这时秦亮发现,上面薛夫人的灵堂已经撤走了,而前两天灵堂还在这里。 不过想来也很合理,王凌王广等人已经不用服丧,只有王广那个几岁大的儿子、要为先母服丧三年,把灵堂搬到王广住的庭院去就行,没必要再继续摆在前厅。 秦亮与令狐愚没去之前摆灵堂的屋子,而是走到了阁楼下面的厅堂,到里面入座。 没多久,王凌、王广、王金虎、王明山也来到了前厅。侍女们进出端茶送水,老少六个男子饮茶谈笑了一阵,说了些勤王之役中的战况。 晚宴还没开始,不过一会可能陆续有女眷提前到来。于是王凌提议到阁楼上坐坐。 这下是真的要谈重要的事了!秦亮也暗自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打起了精神。 之前他一连多日都在思考这些问题,早已前前后后想了个通透,今天便来个了断! 王凌跪坐到上位,余下的人在两侧入座。秦亮与令狐愚相互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按官位高低、秦亮跪坐到前面的位置。 在有些场合,秦亮的话比较少。但这种时候,他一般不会低调,遂最先提议道:“先前仆与表叔在走廊上商量了几句,想上书提议,请殿下封外祖为大将军。” 王凌父子顿时对视了一眼,尤其是王凌、很快就明白了秦亮的意思。 王凌不禁看着秦亮频频点头,赞不绝口,又对王广道:“公渊有好婿,忠勇识大体阿!” 公渊笑道:“仲明一向如此。” 秦亮正色道:“我们用武力攻入洛阳,不管理由是否正义,已经没有退路了!此时朝廷内外都还有隐患,我们三家仍应齐心合力、团结一致,保住辅政的权力。否则不慎若被外人夺去了,我们全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只要辅政大权还在,彼此都是亲戚,多少会讲情分,至少不会有什么灭族的危险罢。” 令狐愚点头附和道:“仲明说的是道理。” 公渊等人纷纷称是。 秦亮又道:“以外祖的威望德行,当然应该为第一辅政,我们皆以外祖为首,能避免许多麻烦。” 王凌也笑了起来,对秦亮说的话十分满意,他的心情看起来也非常好。 如果王凌做了大将军,便没人能再做大司马、太傅,他当然高兴了。 秦亮也考虑过,以王凌的辈分、地位,以及在勤王军中的兵力占比;秦亮这个二十几岁的人郡守起家,即便是勤王之役中的首功,也不可能让王凌居于孙婿之下、甚至平起平坐也很难堪。 与其争吵博弈、弄出太多猜忌,不如先退一步、把大的给王凌,后面才能更顺滑地为自己争取实权。 7017k 第二百七十章 阳气重 有些干系重大、甚至影响深远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决定的。只有几个人,趁着晚宴开始之前的时间,坐到一起商量一下便可。 秦亮发现自己在关键时候,似乎总是显得有点草率,当初他把郭太后从洛阳直接带走、也是这个样子。不过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好了的。 刚才他力捧王凌,确实很有诚意。王凌等人都不吝称赞,但秦亮做的事、当然不会为了得到几句好话。 他立刻又故作谦逊地说道:“仆还有一个建议,请令狐表叔出面做领军将军。” 此时的中领军是秦亮在当,令狐愚诧异道:“那仲明担任何职?” 秦亮道:“仆可以做中护军。” 令狐愚沉吟道:“力主起兵勤王,乃仲明的主意。带兵一路打到洛阳,下许昌、攻伊阙,天下人都知道。结果我做领军将军,仲明却只是护军将军,怕不太好阿。” 秦亮心道:确实不太好,我看你们是不是好意思。就算你们脸皮厚,到时候我也能请郭太后、把上书的奏章给打回来重议! 他嘴上却说道:“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当时的情况太可怕了,一旦司马懿胜利,我们都得灭族。仆没顾得上争功,只想先打败司马懿。实力悬殊,彼时只有趁司马懿尚未整合好洛阳军政,迅速进逼,才有一线生机。所以我军进攻的时间、才会那么急。” 这时王凌可能也有点后怕、想通了秦亮的作用,他痛快地开口道:“再封个卫将军,加侍中,与我共录尚书事。” 几个秦亮的叔父辈听到这里,陆续附和道:“这样比较好。” 这也大概是秦亮想要的结果!只是没想到王凌如此痛快。 虽然没有“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名头,但卫将军的职权是统领洛阳所有的军队、负责保卫京城;而护军将军又有任用武将的人事权,按照之前的惯例可以直领中垒、中坚二营中外军!录尚书事还能干涉政务,加侍中则有参与朝廷决策之权。 车骑、骠骑、卫将军是三公以下的二品将军,但这些将军可以开府征辟属官,这样封下来的话,秦亮的实权非常大!完全就是辅政之一。 王凌父子估计也想明白了,以秦亮的功劳,天下人都知道谁打下的洛阳,如果不给秦亮实权,恐怕议论这件事的人会非常多! 而且秦亮表现得很能打、连司马懿都被击败了,王凌联盟秦亮才更能威慑天下。如果王凌考虑保守的策略,尽量拉拢秦亮、确实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秦亮当即表态道:“得外祖信任,仆愿尽心辅佐!” 王凌点了点头,主动示好之后,马上又道:“那公渊来做武|卫将军,公美做骁骑将军罢。” 这样一来,三家就把洛阳军主力给分了。 从名义上看,大将军是大魏国所有军队的统帅,卫将军管的是京城军队,领军将军是新五营、城北五校营的主将。大家都有兵权,地位从高到低;但各人直接率领的人马、当然更加可靠。 相当于武|卫营、骁骑营是王凌的两个儿子控制,中垒、中坚二营是秦亮的;剩下的游击营、城北五校营才是令狐愚直接率领的人马。 以前曹爽执政的时候,兵权最大时,领军将军、护军将军、武|卫将军全是他的弟弟们,直接控制了全部中外军。如今王凌做大将军,秦家、令狐家分了一些兵权,总不能把大将军的兵权给架空了(不过按照惯例、大将军府可以直领三千兵马),让一部分出来给王家兄弟、确实很合理。 当然王家还是势力最大的,除了王凌的地位和权势,还有个王飞枭在扬州做都督呢。 王公渊带头道:“这下全是自己人了。” 令狐愚笑道:“兵权不能分给别家。” 王凌向秦亮侧目,这时秦亮才点头道:“外祖如此安排,仆以为很好。不过仆还有一件事。” “仲明但说无妨。”王凌道。 秦亮道:“先前我们在扬州时,许诺的封侯、抚恤伤亡,也应尽快落到实处,免得食言、寒了军心。” 令狐愚道:“把司马家的食邑、财物土地都分了,单是姓司马的侯爵、起码就有十个以上。” 这时秦亮才谨慎地说道:“另外我还给庐江军许了土地,所以那些屯兵作战尤其卖命。仆想把庐江屯兵编入中垒、中坚二营,改为中外军。并在襄城、郏县等地划出屯田,给那些将士的家眷耕作。庐江郡的兵屯,则从别处重新征调充实。” 王凌点头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那些屯兵、还是不如中外军精锐阿。” 令狐愚却笑道:“仲明的兵屯,可不是一般的兵屯。” 秦亮道:“此番内战,中外军伤亡不小,现成的屯兵、便能扩充两万兵员,可以预先防备外镇诸侯蠢蠢欲动。” 王凌说道:“就这么办。” 秦亮接着问道:“太傅府与大将军府都很宽敞,外祖就任大将军后,欲以哪个府邸为新的大将军府?”他接着笑道,“实不相瞒,仆现在没地方住。” 公渊也笑道:“仲明暂且就住在这里好了,不用见外。” 王凌皱眉道:“大将军府位置偏僻,而且里面死了很多人。我就住司马懿的太傅府,里面的人先送出城再杀,别杀在府中。” 或许是王凌年纪大了,有点忌讳这个。 秦亮却不忌讳,当即说道:“现在的大将军府、能守住通往武库的路,还得有个人住到那里守着,比较稳妥。” 王凌道:“仲明可以去,改成卫将军府便可。”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暗自长松了一口气,看来王凌还是比较信任他的。 由秦亮守着武库的路,确实也太可能对王家发动兵変;他这点根基,若是对丈人家也不讲规矩,怕是很快就要变成董卓。 秦亮遂故作轻松道:“仆年轻阳气重,不怕那些东西。” 王凌也笑了一声,手掌拍在大腿外侧,接着便从筵席上站了起来,“晚宴差不多开始了,我们下去谈。” 几个人遂陆续从筵席上起身,跟着王凌一起下楼。 7017k 第二百七十一章 欢笑时刻 几个人从阁楼下来时,果然见到、大多女眷们已经来到了厅堂。 于是家宴早早开始,王凌还叫白夫人去把家伎找来,歌舞助兴。 一缕斜照进入了室内,秦亮循着阳光转头一看,因为建筑在高高的台基上,他眺望出去、便能直接看到对面的门楼屋顶。屋顶上方,晴朗的天空上飘着丝絮一样的白云,颜色十分纯净。 秦亮收回视线,又与斜对面的王令君对视了一眼。秦亮没有像在军中一样、当众大笑,但脸上挂着笑意。无需多言,令君从秦亮脸上的表情、以及厅堂上的气氛,应该已能感觉出来,刚才几个人在阁楼上谈得不错。 察觉到秦亮的目光,旁边玄姬一双美艳明亮的凤眼、也投来了一瞥,不过她很快就进入了一种走神的状态。王氏微笑着看过来,她的眼神依旧幽深丰富,脸色隐约还有点红。 唯有丈母诸葛淑显得有点落寞,大概是因为刚才男人们下楼见礼时、王广对新妇的冷眼相对。 王凌端起酒杯,转头看向西侧的秦亮道:“大敌已除,吾等能在洛阳欢聚,仲明当属首功。” 秦亮听到这里,心里一阵舒畅。他也拿起酒杯、左手轻轻托住,扭转上身向旁边的王广、令狐愚、王金虎等人颔首,见他们都面带笑容看着自己,秦亮又觉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这是盟友的认可。随后只要郭太后再点头,秦亮分到的那些东西便能坐实。 人生不总是在欢笑之中,但至少这一刻,秦亮似乎可以发自内心地高兴一会了。 他向几个人致意后,立刻面向上位道:“孙婿不敢当,若非外祖坐镇,运筹帷幄,果断决策,大事难成阿。亮因外祖信任,方能直取司马懿,大功归于外祖,亮为外祖前驱。” 对面的令君听到这里,也露出嫣然一笑,连王氏也特意侧目又看了秦亮一眼。对于妇人们来说,夫家娘家能达成共识,确实应该是一件极好的事。 王凌听到这里,高兴地“哈哈”大笑,向王广、秦亮等人点头道:“好,好。干了。” 没一会,歌女舞伎们便鱼贯而入,丝竹管弦之声也随之响起。 因为是家宴、有不少女眷在场,舞姬们穿得比较严实,但长袖束腰,观之依旧赏心悦目。她们在厅堂上翩翩起舞,舞姿时而雅致柔美,时而轻快旋转,人们的心情也仿佛受到了影响,杯盏交错、谈笑风生。 七十几岁的王凌、估计身体那方面早就不行了,但他依旧兴趣盎然,看得津津有味。他常年在外带兵,外镇即便能找到歌女舞姬、恐怕也远不如洛阳的好看,打了一辈子仗、也该回洛阳过过好日子了。 论三国之中士族最奢靡者,当属魏国人,但此时的达官显贵、似乎也没太多娱乐的方式,声色当属重中之重,很多人都喜爱。大魏还有专门豢养女乐的官府机构,便叫清商署。 据说魏太祖曹操知道自己要死了,遗嘱竟是:叫他的婕妤每个月旦、十五日,带着伎女到铜雀台,对着他的灵堂跳舞,从早上跳到中午。死了也要看美女,好铯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 秦亮心里亦已想好了,随后搬到原大将军府之后,也要收集一些歌女舞伎来助兴。因为这是大魏士人们的社交方式之一,自己也要入乡随俗。 酒过三巡,王广转头与秦亮令狐愚言语了一声,起身去如厕。 就在这时,秦亮察觉对面的诸葛淑、正看着自己,仿佛有什么事一样。 秦亮顿时想起,她姐姐诸葛氏躺在乐津里那张榻上的模样。在他忍耐了一个月之时,是诸葛氏用她的清白照顾了自己,用她十分投入的神情与情绪、安抚了秦亮急躁的心。于是秦亮也起身向上位拱手一拜,随后向门口走去。 诸葛淑虽然才十几岁、但她是秦亮的丈母,秦亮对她没有丝毫想法,主要还是看在她姐姐的情面上。 其实秦亮现在已经不缺女人,但以前的经历、仍然影响着他的心态。就像一个挨过饿的人,即便衣食无忧了,仍然对食物有特殊的感受,不愿意糟蹋粮食。 秦亮至今还能想起以前的煎熬,尤其是前世十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还没见识过,因此比在大魏熬着的那几年还多了十二分的好奇。记得夏天看着女生们的吊带和短裙,满脑都是白生生的腿和脖颈肌肤,但没人愿意搭理他,那种感受简直难以言表。 即便是后来他已经经历过人事,也有煎熬的时候。譬如有一次他把一个俗不可耐的漂亮女生踢了,因为她整天都说、某闺蜜攀上了什么有钱人每个月得到多少生活费,实在太无聊;后来某些时候、他却还会寻思,如果当初忍耐一下女生塞着稻草一样的内在,这会不还有美女陪着吗? 所以丈人王广还是出身太好的缘故,没饿过不知道滋味,他一个四十几的大胡子、娶个十几岁的女郎,好像还吃亏了一样。而且诸葛淑长得挺好,为人也不错。 秦亮在走廊上踱着步,等着王广过来。丈婿二人相互揖拜,像往常一样在庭院里一起走着。 秦亮遂好言劝道:“司马懿已经完了,诸葛将军不可能再与司马家有什么关系,仆以为,不如继续拉拢他。” 王广看了一眼台基那边,立刻问道:“汝外姑请仲明来说的?” 秦亮摇头道:“这是仆自己的看法,我们现在要用很多人,只要不是处心积虑要与我们过不去的,都能用。” 王广叹了口气道:“诸葛诞所作所为,实在太让我失望了。诸葛家靠不住阿。” 秦亮想了想道:“长辈的事,仆本来不该多嘴。不过令君与外姑相处得不错,令君方经历丧母之痛、与继母合得来,也是挺难得的。诸葛将军所为、与外姑没多大关系,她又不能决定诸葛家的大事,嫁给外舅,她便已是王家的人。” 说到这里,秦亮心说诸葛淑要是能做主,她嫁了个年龄差距两三倍的人、或许根本不在意被休,无非是要听从诸葛诞的安排而已。 王广问道:“令君也不想我休掉她继母?” 秦亮道:“外舅续弦的时候,令君或许不太高兴,但现在外舅已经娶了妻,令君应不想又换一个继母。当初我们一家人在寿春时,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王广看了秦亮一眼,轻轻点头,似乎已有点动摇。 秦亮又道:“以外姑的性情,应该不会怎么管外舅的事。外舅若把外姑休了,那便彻底得罪了诸葛将军,仆觉得此时真的没必要。” 王广其实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听到这里,终于松口说道:“我再想想。” 丈婿二人边走边谈,没一会就见令狐愚也从厅堂里走了出来。 王广秦亮便与令狐愚见礼,彼此寒暄了两句。令狐愚道:“刚才汝三叔一直在劝酒,我都没注意仲明去如厕了。” 秦亮听着这句话,总觉得有点奇怪。 王广是令狐愚的表兄,表兄弟之间说话常常没个正形,果然王广直接道:“没人陪表弟如厕,汝不习惯吗?” 三人笑了几声,秦亮便对王广道:“请外舅先回,仆一会就来。” 王广点了一下头。 令狐愚的酒量不错,但此时看起来已有点摇摇晃晃的,估计正如令狐愚所言、遇到了王金虎与他对喝。三叔总算找到了棋逢对手的人,他以前本来就不该逮着秦亮一个人灌。 两人沿着走廊慢慢走,秦亮不时伸手扶一下令狐愚。 令狐愚忽然道:“我这头发真的不掉了,确实是那个杨康给我下毒!嬢的,若非仲明,我这会怕已经埋到了土里。” 秦亮随口道:“表叔命不该如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时令狐愚看了秦亮一眼,又道:“仲明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秦亮笑了一下,说道:“都是自家人,有事当然要找表叔帮忙。” 令狐愚也发出“哈哈”的笑声,点头道:“是这么回事!” 令狐愚一边摇晃着走路,一边又谈起了他的同族叔父令狐邵,之前在曹爽府就曾说过。不过那叔父好像已经死了,令狐愚仍旧拿出来说,喝酒之后好像确实比较话多。 秦亮心道:如果令狐愚的那个叔父还活着,估计他便不用再找人倾述、可以直接跑到当事人面前去炫耀。 不过令狐愚的话、倒是提醒了秦亮,秦亮也有个同族兄长,便是秦朗。 只是秦亮与族兄没有那么多恩怨,以前几乎没来往,这会秦亮倒想派个人去问问秦朗、愿不愿意出来做官。 反正那么多官位都要分给各个大族,而秦朗应该是有能力的人。有几次边关出事、都督刺史打不过,秦朗被派去救火,一去便能获胜。 从秦朗以前做官的经历来看,此人还不喜欢结党。别人给他送钱,他只收钱不办事,后来自然没人找他了。难怪作为一个对贿赂来者不拒的貪官,文帝、明帝都很喜欢秦朗,而不喜欢同样的曹操“假子”何晏。 …… …… (感谢、恭贺书友“书友简”荣升到至尊。) 7017k 第二百七十二章 宛在眼前 家宴持续到天黑,亲戚们饮酒谈笑,十分热闹。但欢乐的宴会,亦终有散席的时候。 王广、王金虎等人送了一路,把秦亮和令狐愚送到府门才停下。全程都是一群人,秦亮根本没机会与令君单独说话。 秦亮早知道会是这样,所以先前在庭院里、便与王令君私下说了一阵话,告诉她明天就来接她们,还请令君也找机会给诸葛淑求情。 接令君的时候,可以低调一些把玄姬也接过去,比如声称帮忙照顾阿余。因为王凌在寿春时亲口许诺过,叫玄姬不要到处乱跑,既然与令君相善、可以与令君呆一块。 王广挽留秦亮、叫他继续住在王家宅邸,但被他婉拒了。 卫将军的正式任命自然还要等几天。不过既然已经当面谈好,如今秦亮便不必再避讳,他打算明天就搬到城东北去、住进曹爽之前的府邸。 令君、玄姬以及女眷们送到前厅门楼,分别向秦亮揖拜道别,因为周围都是人,没法多言,彼此间主要是眼神交流。秦亮走出门楼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剩下的人在大门口一阵吵闹,王金虎醉醺醺地说着下一次喝酒的安排。王广等叮嘱秦亮和令狐愚路上慢行,两人才各自带着随从出门。 權力分配是一回事,感情则是另一回事,大家都做了多年的亲戚,王家人还是很热情的。 秦亮的马车出了府邸之后,说话声才渐渐消停下来。 同车的人是吴心,正垂足坐在一块木板上,双手抱住剑鞘。秦亮忽然想起、陆凝是跟着大队人马一起来洛阳的,白天在城门口接人的时候、曾看到她一眼。秦亮便随口问道:“陆凝安顿在何处?” 吴心道:“妾已安排好,在以前妾住的那座院子。” 秦亮点了点头,醉醺醺地摸了一下袖袋,恍然道:“东西在领军将军府。卿告诉她,那个道士朴罡已抓住,在河南尹的监牢里。河南尹送的简牍,回头再拿给她看。” 吴心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喏。” 还有秦亮的长兄和嫂子,因为在六安城,大概王凌走的时候没顾得上他们。不过过段时间,他们也会来洛阳。 秦亮今晚依旧去领军将军府歇息。这里的人确实很杂,府中有许多不太重要的官吏奴仆士卒,没人管他们,只等令狐愚来了自己安排。不过秦亮住的庭院里,全是他的部下将士。 第二天一早,秦亮便带着一群部将属官、来到了前大将军府。 永安里,位于洛阳城的北部、皇宫的东侧。东南边就是建春门,北面是武库和太仓,西边是东宫。东宫便是太子住的地方,不过现在没有太子,里面只有一些负责留守的宦官宫女。 东宫继续往西北边、挨着的地方就是华林园,以前叫芳林园,因为避皇帝讳改的名。华林园是一片非常大的皇家园林、但不属于皇宫区域,包括在园林里的水域都能叫“大海”。 曹爽这座府邸,虽然位于洛阳城的角落,但位置确实很好。 这里也是秦亮的仕途起点。他走到府门口时,不禁抬头观望了一会两侧典雅的阙楼,一时间仿佛有种感慨万千的心情。 七年前秦亮第一次来到门前的情形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日一般。当初他哪能想到,自己能成为这座府邸的主人? 秦亮回过神来时,只见杨威等部将们、正跟着自己一起在观望阙楼和城楼。大伙的眼睛里,反射着朝阳的光辉。在这个出身几乎能决定一切的地方,众人因为秦亮、将完全改变身份。 秦亮用脚轻轻夹了一下马腹,骑着马向府门走去,一大群人也跟上来,一起进了府邸。 大伙一路进了前厅门楼,便弃马步行。秦亮对这里十分熟悉,径直沿着西侧的长廊往里走。来到以前他呆过的署房时,依旧忍不住转头观望了一眼,然后直接去邸阁。 沿着石阶慢慢走上高高的台基,朝阳已经洒在砖地上。秦亮的眼睛被阳光一晃,恍惚之中,他竟然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似乎马上就能见到曹爽那个胖子、看到他那嚣张的大摇大摆的步伐。 然而曹爽已经身首异处,早已凉透。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大概就是这样的心境。 走进厅堂,秦亮又回顾左右,看到了以前自己坐过的席位、位于末尾。而剩下的那些席位上曾经坐过的人,不管是何晏,还是邓飏丁谧等人,都凉透了,甚至府上许多佐吏奴仆、也被司马懿杀了一遍,真踏马狠阿。 秦亮忽然已不想再计较与何晏、邓飏、丁谧等人的恩怨,甚至对何晏之子何骏的愤恨也减少了许多。念旧确实是一种复杂神秘的心情。 秦亮径直走到了以前曹爽的位置,转过身放上小木垫,在几案前跪坐了下来。 跟着进来的武将属官们,立刻向秦亮揖拜道:“仆等拜见卫将军!” 几乎在刹那之间,秦亮感觉自己的心态、似乎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秦亮记得在书上看过一句话,大意是原以为人会慢慢变老、其实不是,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以前他不理解这句话,此时倒隐约有点明白了,人只要处境不同、心就会在瞬间变化。 他虽在晚宴上、当众说过“为外祖前驱”之类的话,但从此的形势,其实已经完全不一样。 秦亮还不是大魏最有权势的人、但也至少是权臣之一,今后没有人再能随便动他! 他还是会向人妥协、让步,但都是相互的交换,跟以前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要看别人的脸色有本质的区别。 无论是谁,即便可能怀疑他与郭太后、与玄姬有私情;或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事,看他不顺眼,不高兴,那些人也只能忍着!否则要么两败俱伤,要么自寻死路,掂量一下代价再说。 所以要问人们敢不敢当权臣,有没有胆子,当然是有的。毕竟就算做忠臣、也可能被杀,做权臣起码没人敢说杀就杀! 秦亮不知道、王凌身居高位后是什么感受,但他自己最大的心态转变,便是隐约感受到了极大的自由。 7017k 第二百七十三章 卿负我 人确实是在短时间内变老的,六十七岁的司马懿、在此时才真正老了。 王凌回洛阳的次日,便去了太傅府看望司马懿。只见司马懿坐在一辆有轮子的木车上,头发白了大半、一张长脸上全是皱纹,双手在不断地顫着。看他虚弱的样子,如果没人帮忙、估计站起来都困难。 这会司马懿的身体不好,应该不是装的,因为他装也没用。 而比司马懿大了整整七岁的王凌,衣冠整齐、精神矍铄,甚至脸上的气色还有点红润。他分开长腿昂首站在司马懿面前,腰不弯背不驼,身体十分硬朗的样子。 “来啦。”司马懿抬起头,主动招呼了一声。他的身体不太好,但脑子好像还不糊涂。 王凌看着司马懿那副模样,便点头回应道:“来了。” 这时司马懿忽然问道:“卿还记得贾梁道否?” 王凌的神情顿时微微一变,说道:“贾梁道去世快二十年了罢?” 司马懿道:“以后便只剩卿一个人了。” 气氛忽然变得伤感起来。这会王凌意识到,自己确实已是七十几岁的人,曾经结交相好的朋友、都在不知不觉之中陆续走了。 司马懿还是挺懂人心,他不为自己辩解,但几句话就浇灭了王凌胜利者的得意心情。王凌竟似乎感觉到了有点心软。 王凌寻思,如果自己被司马懿捉住,应该不会说这些,他会带着怨气指责司马懿、卿负我! 司马懿叹道:“彦云不要失去权势阿,年轻的晚辈与吾等来往,就是因为这个。失去了权势,以后就没人理卿了,今后在世上、一个好友也不会再有。” 王凌没忍住,跟着叹了一口气。 司马懿又问道:“当年贾梁道还在的时候,我们三人意气风发,志气相投,还记得吗?” 王凌默然,完全说不过已经站不起身的司马懿。 人在成年之前、年龄差距会很明显,当年王凌和贾逵的年龄相仿,两人几乎是看着司马懿长大的。等人老了,相差七八岁竟然看不出来,最年轻的司马懿似乎比王凌还老。 年龄最大的王凌,却走到了最后。当年三人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时候,何曾会料到这样的光景,那时候还年轻,根本都没有想过这么远的事。 王凌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座山影,三个人赶夜路,刚爬上那座山时、看到东边朝霞的情形。 接着又想起大概二三十岁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喝酒的光景,当时说谁的滑稽事来的,王凌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的心情非常欢乐,三人都在大笑。 他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回忆那些琐碎的往事,只好强自说道:“卿谋反,我不得不如此。” 司马懿仍不辩解,却道:“我对付的人是曹爽,何曾对不起卿?王沈前去、让卿做太尉,卿见到他了吗?” 毕竟讲朝廷礼法的话,司马懿攻打皇宫正门、抢夺武库等事,那是没法狡辩的。但彼此以前本来就是好友关系,司马懿只谈私交,确实也没说错。王凌皱眉沉默了片刻,冷冷道:“卿只是想暂时稳住我罢?” 司马懿却叹道:“贾梁道知道我的心阿!等我们都下去了,到贾梁道跟前说去。” 王凌观察着司马懿的眼神,只见司马懿的目光没有丝毫异样。王凌几乎要相信司马懿的话了,但他细思之下,司马懿确实应该除掉自己、才能为司马家的后辈们剪除威胁。 于是王凌道:“卿说晚辈们只看权势,可我们这个年纪了,不都在为自家晚辈谋划?” 王凌这把岁数了,一时间居然感到有点疑惑,友情、亲情,究竟还剩下什么才是重要的?不过后人至少会祭祀自己,会感激祖宗的荫庇。 司马懿不答。王凌看了他一眼,便道:“就这样罢,我要走了。” 司马懿开始不断咳嗽。王凌没管他,转身欲走。 这时司马懿忽然道:“请彦云派人送一杯鸩酒来,我想死在家里。” 王凌脱口道:“我还得住卿的府邸呢。”他倒不是想气司马懿,确实是昨天说好的事、随口说了出来。 司马懿顿时“哈哈”大笑,疯狂的笑声、让他几乎不像是虚弱之人。王凌皱眉看着他,想了想道:“好罢,我叫人给卿送鸩酒。” 司马懿笑罢,态度骤变,突然指着王凌骂道:“老匹夫!我怎么就看错了汝?汝真是大奸似忠阿,我从未见过如此奸诈之人!” 王凌顿时大怒,怒极反笑。司马懿不笑了、王凌又开始大笑:“方才还说贾梁道,说旧谊,汝是想把我当三岁孩童玩弄,以为我会放过汝吗?” 一时间王凌笑得几乎停不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能是不愿意相信、到这个时候好友还想蒙自己。 司马懿不断咳嗽之下,忽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走到了门口,关切地往屋子里张望。 王凌总算停下了笑声,向门口的侍卫颔首。于是妇人便被放了进来,她径直走到司马懿身后,轻轻拍着司马懿的背。 王凌见状笑道:“这美人不错,跟我走。” 妇人惊讶道:“王将军所言非虚?” 王凌道:“走罢。” 妇人竟然立刻丢下司马懿,随即跟上了王凌。 司马懿依旧坐在那木轮车上,既不挽留妇人,也不生气,只是在那里发出一阵一阵的大笑,不时咳嗽几声。 王凌走出房门后,妇人低声下气地靠上来、仿佛有事相求。这时王凌却转头大声骂道:“司马懿,我要让廷尉把汝族人拖到洛水之畔斩首。苍天有眼,誓言应验!” 他好像是在发澥着极大的愤恨,又仿佛在掩饰着内心的某种心情,便如同山匪故作穷凶极恶、以掩饰心中的惶恐。王凌自诩根本不是那种狡诈之人,他对司马懿的感受其实很复杂,当然也包括怨恨、毕竟司马懿也想灭王家! 王凌逃也似的离开了太傅府内宅,走到门楼时,发现刚才的年轻妇人还跟着自己,此人应该是司马懿的妾室柏氏。柏氏并不嫌他七十几的年龄,脸上只有敬畏和仰视。王凌又见宅邸里其他人也对自己毕恭毕敬,他当然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如此。 正如司马懿所言,若非王凌手握大权,谁会理他一个七十几的糟老头? 神奇的事发生了,王凌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隐约又行了。他急忙拉住身边的柏氏,随便找了一间厢房,急道:“脱!”柏氏小心翼翼地问道:“妾会尽心服侍将军,将军能不能放了妾的儿子?” 倏然之间,王凌立刻意识到了權力背后的危险,他不禁瞪眼冷笑道:“我杀了司马氏全族,汝想等儿子长大了找王家复仇吗?” 只一会工夫,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提起精神,片刻后便颓然道:“算了,汝去照看司马懿,服侍他饮鸩酒。” 柏氏脸色发白,眼睛里的神情复杂地变幻着。她眼睁睁地看着王凌出门,煞白的脸又渐渐变红,终于恬着脸紧跟其后。 王凌心里有点乱,大步走出了房门、然后向门楼走去。柏氏跟着他出去,他也懒得管。 ……或许王凌终究还是不愿意看到、司马懿被当众斩首,毕竟有那么多年的交情。当天上午,侍卫便拿着鸩酒走进了司马懿的卧房。 屋子里不止有司马懿一人,还有他的老妻张春华。张春华的身体也不太好,她转头对进来的人说道:“放下罢。” 士卒们似乎也不想为难一个老妇,遂放下瓶子,退到门外等着。 这种鸩酒是红色的,并不是传说中毒鸟的羽毛泡酒,而是一种开采的矿石提炼,跟毗霜是差不多的东西。剂量稍大,见效就很快。所以将士们都不用监督司马懿喝,只要一会进去看他的尸体就行了。 张春华拿来一个小碗,倒了半瓶鸩酒,冷笑道:“柏氏哪去了?” 他已有几年不理会妻子,只宠爱柏氏。司马懿听到这里,本想反唇相讥、老物没人要,但他竟然没有开口,忽然不愿计较了。 张春华却继续道:“以前汝跟我说过什么话,老了就嫌我?可到了最后,还是只有我在汝身边。” 司马懿仍然没吭声。临死前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多感慨,只是无力再在意人间的任何事。 人就是这么奇怪,上个月司马懿还能亲自上阵部署一场宏大的战役,这才过去没多久、他竟连活动都感到很困难了。 他一直都知道、六七十岁已是快入土的年纪,但死亡没有真正迫近时,仍然可以好好地活着。等大战失败之后,他才只剩下了莫名的绝望与恐惧,因为死亡已是可以预见的事。 失去希望的心境,一下子就能击垮人的身体。司马懿想起自己杀过的无数人,此刻才醒悟,人的年纪并不会影响什么,无论谁知道自己要死了、感受大概都差不多。 张春华把鸩酒碗慢慢端到了他的面前,他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终于伸手扶住酒碗、大喝一口。 司马懿在这一瞬间、转头看了一眼窗外。也许他下意识只想多看一眼太阳,可惜早上的朝阳已经隐匿、此时天空中云层密布,连他最简单的愿望、也未能完成。片刻后,剧痛便忽然袭上了他的心头。 7017k 第二百七十四章 庭院美景 一早还见到了朝阳,甚至鲜艳的朝霞,及至上午、天空中便已布满了乌云。天气的变化,简直如同改变人的心情一样容易。 王玄姬昨夜仍住在自己的房间、便是同一个庭院里住着许多歌女舞姬的地方,现在她已经来到了令君居住的庭院。 从令君这里出王家府邸,可以走东侧靠府墙的狭窄甬道,直接就能去到府门口。一会等秦亮来接她们的时候,从这里出发、能少见到一些人。 大家嘴上都不说,但王家应该有不止一个人、可能在猜王玄姬与秦亮的关系。令君已经嫁人了,王玄姬作为姑姑还跟着令君过去、着实有点蹊跷。 所以王玄姬不想让太多人看到。 不料阿母白氏、姑姑王氏没一会便先后来到了令君的庭院。令君遂把长辈们请到了阁楼上,叫侍女煮茶上来,陪着她们说话。 令君给王氏写过家信,因此王氏与令君尤其亲近,接连称赞令君生得漂亮。 其实玄姬知道,王氏出嫁的时候令君还小,后来见面的机会不多,令君对她姑婆的感觉可能有点陌生,并没有多想念。而令君两次写信都有原因,第一次好像是因为仲明要送一个蜀国人走关中、便以给王氏送信为理由,第二次是起兵的时候、想让王氏劝郭淮。 但王氏似乎并不知道内情,至少第一封信的缘由很难猜到。 王氏与令君在那里说话,白氏则一副感慨的模样、对玄姬说道:“记得以前还在青州的时候,汝阿父一回来,汝便高兴得蹦蹦跳跳的。” 玄姬听到阿母说的是“回来”,但也不想纠正,只是心情复杂地“嗯”了一声。 她好像总是在期待着某人回来,小时候是阿父,但如今已经换了个人。 白夫人的声音道:“现在汝阿父回来了,汝也不去拜见。” 玄姬只得说道:“我是与阿父一起回来的。在寿春、路上,我经常都能见到阿父。” 白夫人听到这里,欲言又止,终于把玄姬轻轻拽到了后窗边上,看了一眼跪坐在几筵旁边的令君二人,便小声对玄姬道:“汝阿父带了个年轻妇人回来,姓柏,听说是司马懿的妾。” 玄姬心不在焉地问道:“那又怎么样?” 她一边说,一边调整了角度,从木窗上看出去,便看到了府邸外面的屋顶。不过之前能看到的纸包豆腐,已经过去那么久、早就不见了踪迹。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白夫人悄悄道:“长得不错。” 玄姬随口道:“是阿。” 白夫人蹙眉把头探出窗外,左右看了一下,显然什么也没看到。她收回目光道:“汝有没有听我说话?” 玄姬这才回过神来,说道:“阿父若是喜欢美色,早已不用藏着掖着,为何最近这些年把阿母留在洛阳?那个妇人很难被阿父信任,还有阿母等盯着,人家活着都很艰难、已是朝不保夕,阿母计较什么呢?” 白夫人想了想道:“卿说得好像有道理。”她接着说道,“卫将军府若要养家伎,过阵子我过来,帮秦仲明教习歌舞。” 玄姬看了白夫人一眼,只得又“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多半是因为秦仲明位高权重了,而且白夫人也实在没办法阻止,如今她似乎渐渐接受了现状。面子上白夫人得不到什么,毕竟玄姬没有名分;但有玄姬在秦亮夫妇身边,白夫人要做什么事,会比以前更有门路,在王家的重要性也会有所提高。 玄姬什么都懂,只是不在乎那些东西而已。 就在这时,莫邪走上了阁楼,说道:“女郎,秦将军来了。” 于是几个人下了楼,玄姬吊在后面,果然见秦亮从走廊上阔步走了过来。这样的场景,玄姬不知道看到过多少次、也想像过许多次,她的心里莫名一阵欣喜。 但玄姬原本是打算、跟着令君走那条甬道,一声不吭就走掉的。没想到姑姑与阿母都在这里,她只得再次使用“心灵放空术”,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懵懂的状态,呆呆走在后面。 果然白夫人在观察玄姬,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几个人相互见礼寒暄,说了些客气话,玄姬都没听进去。等到翁氏把阿余抱过来了,玄姬才慢吞吞地回过神来,伸手从翁氏怀里抱住阿余。 令君见状,便说道:“我请姑过去住几日,帮我照看一下阿余。姑婆也过去坐坐罢?” 王氏道:“过几天,我回长安之前,再到卫将军辞别。” 令君的声音舒缓而得体:“我们也刚搬到新的地方,什么都没准备呢,那便等两天,我派人过来接姑婆。” 一番交谈后,阿母与姑姑送到了府门口,玄姬抱着阿余、跟着令君上了马车,关上尾门。玄姬这才暗自舒出一口气,只觉脸颊隐约有点发烫。 许久之后,马车一路来到了前大将军府。马车到内宅门楼前才停下。下车后,令君把阿余接过去,递给了翁氏喂奶。 秦亮走了过来,说道:“我们先进去看看。” 这时玄姬回头看了一眼,能看到前厅宏伟的邸阁、大片的房屋,这座府邸比她想像得还要宏伟宽阔。 走进门楼,宽敞的庭院便映入眼帘,其间有一座高台,顶部的重檐用柱子支撑、修得仿佛敞殿一样。人若在上面,必定视线开阔、胸襟舒畅。 三人走了一会,又有幽静的庭院,假山、奇石、泉水、小溪、水池点缀其间,映衬着古色古香的房屋亭子。此间府邸,确实修得很好。 秦亮转头道:“曹昭伯这座府邸,耗费不小。今日阴天,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的颜色,看起来有点黯,若是晴天在太阳光下,颜色当更加鲜明漂亮。” 令君轻声道:“曹昭伯也是可怜,府邸还在,人没有了。” 秦亮道:“现在还显得冷清,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热闹起来。” 他说罢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玄姬走到旁边,便道:“我记得姑说过,想找个地方躲着,不用应付那些不相干的人,只和谈得来的人相处。” 玄姬小声回应道:“仲明还记得呀?” 秦亮点了一下头,接着道:“我给姑挑了个地方,在西侧后面的庭院,原先叫西阁。我们现在就去看看罢。”他稍作停顿,叹了口气道,“或许姑并不是想躲起来。终有一天,但愿姑也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人前。” 玄姬看了秦亮一眼,心道:他总是这样,一直觉得对不住自己。 但玄姬其实从没怪过他。她走到现在这一步,确实想的与常人不同、显得有点浑浑噩噩,但都是她自己愿意的事。 阿母白氏以前说教了很多,不只一次骂玄姬、将来会后悔。玄姬明白阿母说的道理,甚至偶尔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目光短浅、只沉迷于眼前的感受,但她还是不想回头。 仲明对她很温柔,而且时间这么长了、也没有变心。有时候玄姬都不敢相信,身边的仲明、实际上是个能策马披甲平定天下的骁勇大将。 玄姬“嗯”地应了一声,她一时间不愿意想太多,反正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她觉得挺不错。 过了一会,秦亮又道:“据说曹爽参考了皇宫的格局,改建了府邸,内宅区域后面、还有东西两阁,以长廊相连,有点像皇宫昭阳殿的格局。但西阁那里有道门,可以通到前面。我便选了西阁前面的那座庭院作为住所,姑过来很方便。” 玄姬与令君对视了一眼,都知道秦亮是什么想法。 秦亮继续道:“我选的庭院有阁楼,令君喜欢有楼的地方。” 只要听秦亮的语气、看他的表情,玄姬不用问也知道,秦亮确实很喜欢这个地方。 两人跟着秦亮,按照他说的道路,从西侧的一道门楼往北走。刚进门楼,玄姬立刻忍不住发出了“呀”的一声轻叹。 她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世外桃源。 西阁有墙,但看不见墙,全用假山树木装饰遮住了,古朴典雅的房屋、亭子,好似修建在山间一般。建在台基上的主体房屋旁边,还有水池,神奇的是清澈的水池中是活水,假山上一股泉水不断涌出,发出“叮咚”的水声,一条小溪中铺了鹅卵石、流水正向东缓缓地流淌。 这么幽静的地方,真的是在大魏人口最多的洛阳内城? 秦亮笑道:“姑喜欢这里吗?” 玄姬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这座庭院是给我住的?” 秦亮道:“我早上发现了此地,马上便想着为姑留着。” 令君抿了一下小嘴道:“夫君有点偏心阿。” 玄姬红着脸道:“令君若也喜欢这里,可以来住呀。” 令君笑道:“跟姑开玩笑的,夫君刚才不是说了,我喜欢有阁楼的地方。” 三人从不高的台基上绕到后面,只见大屋后面的檐台上,全铺着火熏的木板。玄姬马上想到,若是在木板上放上几筵,便可以坐在外面欣赏庭院中清幽雅致的风景,还能惬意地吹吹凉风。 此刻她几乎忘掉了一切烦恼,不禁垂足坐到了檐台边缘上,望着假山溪水草木,面带微笑轻轻伸了个懒腰,把胸脯挺了起来。 秦亮也坐到了旁边,说道:“不管多美的风景,没有美人、便没有灵魂,只是一些土木石头而已。” 玄姬转头一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脖颈,顺着衣领往下看。 秦亮伸手轻轻一拉,玄姬漂亮细白的削肩便露了出来。她急忙伸手拽住深衣,轻声道:“我们到屋子里去罢。” “整座府邸现在都没多少人,更没人到内宅这边来。”秦亮好言道。 这大白天的外面,玄姬还是很不好意思。但这时秦亮转过身,竟然把令君的衣带给解开了,令君姿态端庄、却未阻止。起初玄姬确实有点拘谨,主要是这座庭院也不小,仿若在山中野地。 但很快她又发现,正因好像在人迹罕至的山间,她想哭的时候倒不用忍耐。景色迷人,美得简直教人想大声痛哭。 7017k 第二百七十五章 非常可怕 秦亮呆在前大将军府里,一连三天都没出门半步,连前厅邸阁也没来过。 好在有部将属官们,还有隐慈吴心等人帮忙,把守卫将士、奴仆、侍女等都陆续安排到了府中。秦亮完全不管事,这些不太关键的事务、倒也没什么影响。 因为目前的侍女、很多是吴心以前在庐江郡收留的人,所以吴心知道,秦亮不仅没出内宅、甚至都没出西阁。 有一次吴心跟着送饭的侍女过去,见到了秦亮一面,他竟然没穿衣服便在庭院里走动。他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说他庆祝的方式、不喜欢醉酒……所以他的方式是不穿衣服到处乱走? 这三天并不是没有事发生,相反事情非常多。羊祜等人来过,想拜见秦将军,一概没见到人。 秦亮只见了皇宫里来的宦官张欢,把张欢请到西阁去见的面。 在秦亮与妻子整天腻在内宅、什么都不过问的时候,洛阳城内正在人心惶惶。每天都有许多人被押解到城外的洛水岸边,多个官员验明正身、宣判罪行,进行斩首。 一个月多前才杀得血流成河,现在杀人又开始了!单是司马家养的私兵就多达三千,谋返、歼婬曹爽妻妾,全部杀。 魏文帝时候,一般是杀妖言的平民,如今是直接杀士族!先是曹爽以及多家官寮,后是司马懿、孙资、刘放等。 各家士族豪族,看到这样的情形,无不心惊。 羊祜急着来求见秦亮,除了想当面感激、秦亮救他的姐姐,还想趁机为亲戚求情,便是他的远亲表姐王元姬。 王元姬的母亲羊氏、是羊祜的堂姑。羊氏已经去世了,但王元姬还有个亲妹妹王氏,是南阳太守蒯钦之妻;王氏专门赶到洛阳,便是想为姐姐找关系求情。 王氏看到洛水岸边杀得血流成河,每天简直是以泪洗面,担心亲姐姐到吃不下饭。 只有这么个亲戚关系,羊祜可能还不会那么急。但王元姬的父亲王肃、续弦的夏侯氏,又是夏侯霸家的人……夏侯霸是羊祜的丈人,丈婿之间的情谊是相当好的。左右都是亲戚,羊祜不管能不能成,至少要尽力才行。 不过羊祜没见到秦亮,与王凌也无甚交情,他便想到了自己的姐姐羊徽瑜,叫羊徽瑜去见秦亮、试试能不能说服对方。 羊徽瑜只好去了前大将军府,依旧没见到秦亮。府上见来人是女子,接待羊徽瑜的也是个皮肤苍白的女郎,女郎说秦将军有事情很忙,叫羊徽瑜过几天再来。 可过几天王元姬必已被砍头了! 于是羊徽瑜想起了司马师的黜妇吴氏。 羊徽瑜是司马师的正妻,司马师做的很多事、她都知道。像是司马氏与秦亮私下有来往,见面的地方就在吴氏宅邸。 司马师还在羊徽瑜面前说过,吴氏生性放浪不要脸、与秦亮有歼情,但后来又说可能没有。 羊徽瑜倾向于认为有私情,因为她听说秦亮专门去救过吴氏,还帮吴氏报復了校事官尹模。秦亮与吴氏若是关系疏远,为什么要帮一个司马师的黜妇? 而且吴氏还在秦亮面前说过,羊徽瑜美貌、人美心善。两人不是那种关系,吴氏怎么会在秦亮面前、说这种话题? 不过羊徽瑜心里还是很感激吴氏的,若非吴氏说话,秦亮估计也想不起有她羊徽瑜这个人。此时要被拖到洛水边、当众砍头的人里面,便有自己!太可怕了! 于是羊徽瑜赶去了洛阳西南边的吴府。吴氏显然整天没什么事,羊徽瑜一去就马上见到了人。 吴氏把羊徽瑜迎到了厅堂中,客气地叫人煮茶汤。 羊徽瑜能感觉出来,吴氏果然对她并无怨恨。 她想到吴氏也算是帮了自己,想感谢吴氏,又觉得不好说出口、难道要说感激吴夫人夸自己美貌? 这时吴氏问道:“羊夫人怎么想起了,来看我?” 羊徽瑜遂暗示道:“吴夫人,才是人美心善的人阿。” 吴氏立刻抬眼看了羊徽瑜一眼,有点羞涩地轻声道:“若真像羊夫人说的那样,我就不会被休了。必定是因为我比不上羊夫人,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羊徽瑜叹道:“我的下场又很好吗?” 吴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开口道:“司马子元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羊徽瑜不置可否,她倒没觉得司马师可怕。司马师平素对她还算好,只是有些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是比不上夏侯徽。 吴氏又道:“司马子元已经逃跑,回不了魏国。羊夫人年轻貌美,不用为他守着,可以另外找个好人。” 羊徽瑜有点不好意思道:“我已过三十,应该比吴夫人大。” “阿?”吴氏一脸惊讶,摇头道,“真的看不出来呢,我以为夫人比我还小几岁。” 羊徽瑜说了一阵话,感觉吴氏对自己没有恶感,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与秦仲明将军是否有交情?” 吴氏的眼神顿时开始闪躲,脸颊也有点红晕。 羊徽瑜看在眼里,心道:果然有歼情! 吴氏道:“以前只是见过几面。秦仲明回洛阳有一阵了,我们还没见过面,可能已经把我忘了罢。” 羊徽瑜略厚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他可没忘夫人。” “是吗?”吴氏的声音道。 羊徽瑜继续道:“今日登门,我其实有一事相求,若夫人愿意帮忙,我们羊家都会记得夫人的恩情。” 吴氏幽幽道:“我如今这个田地,还能帮上什么忙?夫人先说罢,我只能尽力而为。” 羊徽瑜道:“请夫人见秦将军一面,求他救出司马子上(昭)之妻王元姬。”说罢她便跪坐着俯身一拜。 吴氏急忙还礼,蹙眉沉吟道:“秦将军能听我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要不我带羊夫人一起去,夫人亲自求他。” 羊徽瑜听到这里,不禁心情复杂地看了吴氏一眼,心道:是汝在枕边说话管用,还是我空口说几句话有用? 不知道吴氏究竟是因为怨恨司马师、非得要拉司马师的妇人下水,还是纯粹想讨好秦亮。 7017k 第二百七十六章 目中世界 秦亮没法一直宅在西阁,三天之后,他就出来管事了。 这时秦亮才知道,杀人已经在进行,先杀的是姓司马的人、此时都死完了。但这种事秦亮本就不想管,最好的杀人方式,当然是让官寮体系去做,名正言顺,严密有组织。 他准备亲自过问的,反而是自己人的事。 王康主持核查伤亡将士的名单,上面统计的所属行伍、姓名,秦亮看不出什么;但他可以通过交谈、观察卷宗细节,从王康及其佐吏口中了解清查过程,只要过程认真,结果一般不会有多少偏差。 另外便是封赏有功将士的名单。中上层的封赏、秦亮自己心里有数,主要还是普通将士的功劳,得依靠各军武将、佐吏自己上报,事情比较庞杂。 杨威投靠秦亮之前的军职最高,让他做中垒将军;中坚将军则由长兄秦胜担任。中垒、中坚二营,本就是分给秦亮直属的中外军,当然要换上自己人;谈好的分成,别家也不好说什么。 余下的庐江郡兵屯的部校尉,四人调到中垒中坚二营中做校尉,三人安排朝廷里的五、六品武官(郡守五品)。中外军的校尉、跟庐江兵屯缩小编制的部校尉不是一回事,其麾下的人马、满编是一万一千多人。 王康可以做卫将军府司马、管兵,饶大山在其麾下做骑督,他们不太会打仗,但这种职位只要可靠就行;隐慈为校事令,依旧干他熟悉的事务。 而卫将军府的长史、掾属,按照制度共有二十多个位置,秦亮却不急着安排。 因为大魏的权臣培养亲信,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流程。便是先征辟人才到府上做掾属,确定从属关系、培养熟悉一下感情,然后安排到朝廷或地方出任重要官职。 从曹操、曹爽到司马懿,只要是权臣,无不如此作为。 出身好、地位高的就当一阵子长史,士族年轻人出仕则先做掾属。譬如令狐愚曾任曹爽府长史,至于裴秀、王沈那些都是大将军府掾属。 所以受权臣征辟出仕的人、容易被牵连。三公九卿等有地位的大臣,都有举荐人才的权力,完全可以找别的关系出仕;某些士人偏要接受权臣的征辟,自然会被打上一个标签。当初秦亮就是受曹爽征辟出身,整日担心被司马懿凊算。 至于庐江兵屯的家眷在襄城、郏县等地的屯田,秦亮只要见一面桓范,此事就能进入具体执行阶段。 秦亮估摸着最快需要三个月、才能陆续完成一系列的调整。 刚见过王康,饶大山便来邸阁禀报,羊夫人、吴夫人求见。 邸阁内随时都有人来禀事,楼上倒要好一些,但邸阁的台基高,两个妇人走上台阶、整个前厅的人几乎都能看到。秦亮觉得可能是私事,便没必要做得那么显眼。 于是秦亮与饶大山一起走出了邸阁,来到西侧回廊尽头。他走进了之前呆过的署房,接着叫饶大山去把人请进来。 饶大山离开时,说道:“仆听守门的将士说,那个羊夫人与她弟弟羊祜,前两天就先后来过。” 秦亮“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前两天他还在西阁、与令君玄姬呆一块,除了宦官张欢谁也没见。 等了一阵,两个美貌的妇人就被带到了署房。 忽然之间,秦亮似乎有一种领悟,大概是:用什么眼光看世界、世界就是什么模样。 或者说,人确实会极大地受化学激素的影响,同样的妇人、不同时候在秦亮眼里的形象是不一样的。秦亮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正人君子,面对这两个貌美的妇人,此刻竟然没有多少邪念。 尤其是羊徽瑜,秦亮上次见她才过去几天,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焦躁急迫的心情,满脑子都是憿动人心的意象。胁迫、交易都没用,饶是如此,秦亮还是不顾羊徽瑜抗拒、贪婪地上下其手,感受了一番美妙的触觉和气味。 但今天看到同一个人,他却觉得内心很平静,对比十分明显。他的神态举止,也合乎礼仪,仿佛知书达礼的翩翩君子。 三人相互揖拜,秦亮淡定地请二人在筵席上入座。 客观地看,吴氏也相当美貌,瓜子脸眼睛大,脸型身材都很匀称,有种娇美之感。但羊徽瑜的姿色确实不是一个层次,不管是那顾盼生辉的漂亮眼睛,颜色鲜丽分明的容貌,还是光滑细白的肌肤,抑或是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段,活生生一个古典端庄的绝色佳人,一比较就有高下之分。 秦亮再次猜测,司马师当初就是因为看到了羊徽瑜罕见的美色,才迫不及待地把吴氏给休了! 但奇怪的是,这两人居然关系挺好的样子。难道因为秦亮之前胡诌,把夸羊徽瑜美貌的话、随口安到吴氏头上,便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寒暄了两句,羊徽瑜略厚的朱唇边竟露出了一丝冷冷的苦笑,不过顷刻后便收住了,她客气道:“听说秦将军诸事繁忙,妾叨扰了。” 秦亮想起饶大山的话,顿时会意,便道:“前两天确实是有事、实在走不开,不然必定会见羊叔子、羊夫人。” 吴氏有点不好意思道:“妾今日能见面,应该也是运气好,正遇到秦将军有空。” 秦亮没法解释,不然难道要当着两个妇人的面、说自己与妻子、姑姑在一起三天三夜?他只好说道:“确是如此。” 吴氏抬眼看了一眼羊徽瑜,好像递了个眼色。羊徽瑜这才身子前倾道:“将军相救之恩,妾还未登门道谢,真不知当如何回报。” 秦亮脱口道:“已经回报了,羊夫人不用挂怀。” 羊徽瑜的脸颊顿时微微一红,抬眼瞥了秦亮一眼,抿了一下朱唇,终于又开口道:“但是妾还有一事相求。” 秦亮道:“羊夫人请说。” 羊徽瑜道:“司马昭之妻王元姬,其妹乃妾之表妹。表妹日夜以泪洗面,妾观之不忍,还请将军再次出手相救。将军仁义施恩,妾等不敢相忘。” 王元姬?在秦亮心里,王元姬确实是很有名的人,名气比邓艾只大不小。但秦亮一时间没有马上答复,而是沉默下来。 主要是王元姬生了几个儿子,都是司马懿的嫡孙……现在姓司马的人已经全被杀了,以绝后患。杀了王元姬的几个亲生儿子,王元姬可能会感谢王凌、秦亮等人? 而且在秦亮看来,最亲的人被杀后,与其活着、长时间地慢慢回味痛苦,还不如一起死了更容易罢? 就在这时,吴心出现在了门口,秦亮便趁机起身道:“二位夫人请稍候。” 他走到门口,吴心往署房里看了一眼,便小声道:“陆凝说要见将军。” 秦亮问道:“有什么要事?” 吴心道:“好像是想感激将军、把她的杀夫仇人抓了。” 秦亮点了点头:“告诉她只是举手之劳,过几天再说。” 吴心揖拜道:“妾明白了。” 这时吴夫人也走出了署房,她与吴心当然不是亲戚,因为吴心本来不姓吴、而是姓隐。 吴夫人悄悄说道:“几年前甄夫人在妾府邸上、引誘将军之事,妾没有告诉任何人。司马子元还在妾面前提起过甄夫人,但妾什么都没说。” 秦亮心里一怔,但脸上没表露出来,随口道:“我与甄夫人本来就没什么来往。” 吴夫人点头道:“是阿。” 秦亮寻思,当时郭太后在洛阳消失,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猜测;吴氏如果把那件事告诉司马师、当时司马师必定会多少有些联想。 此时吴夫人提起这件事,可能也是这个意思,表明她心里并未向着司马师。但她当然不知道,秦亮与甄氏之间真的有关系。 吴夫人虽然曾经嫁给司马师、还帮司马师做过事,不过她对司马师明显有怨恨,而且有一次胆敢趁司马师如厕时、同意秦亮看看她衣服下面的风景。可见吴氏对司马师毫无忠诚之心。 秦亮现在虽然也想看各种美女的风景,但好奇与欣赏的心思更多,暂时确实没有那种憿动和急不可耐的心境了。整个人就像变成了圣贤一样,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恢复一些兽性。 他在檐台上踱了几步,主要还是考虑王元姬的人脉关系。 王元姬的父亲是王肃(王朗之子),王肃现在的续弦又是夏侯霸家的人。秦亮显然不想动王肃,至少现在不想。 另外王肃是经学领袖之一,便是对孔子孟子等儒家经书有自己的注释,这种人物虽然没有兵权,但很能影响舆论。得罪这种人没有致命威胁,但是可能臭名声。 士族是成体系的群体,杀他们作用不大,只要制度和土壤还在,很快就会形成新的士族。如果把士族都得罪了,一时间哪里去找那么多官员人才来治理国家?更别说大族同时在管理地方基层。 杀司马氏等族不一样,他们是王家秦家的大敌,属于内部争权。杀得再狠,别的士族豪族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至于让大家像对待黄巾军一样同仇敌忾。 王元姬可能会一辈子恨王凌、秦亮,但她毕竟只是个妇人。放了她的话,不仅向王肃表明了态度,也能再给羊家、夏侯家一个情面。 秦亮决定重要的事、一向也不会考虑太久,他权衡了一阵,当即便点了头。 ........ 第二百七十七章 判若两人 秦亮与吴夫人在门外嘀咕几句话,很快就回到了署房内,他说道:“好,既然羊夫人、吴夫人都开口了,那便放人罢。守太傅府的人是我的部将,我这就写手令,拿到太傅府去把人放出来。” 羊徽瑜顿时感到很惊讶,她没想到,司马昭的结发妻、秦亮说放就放,而且这么快就决定了? 她原以为秦亮会找借口拒绝,所以来之前也做好了准备,自己只能尽力而已,没有别的办法。 秦亮径直走到了木架前,准确地找到了笔墨等物。他说话十分平静,“檐台居然没洗,不知道放多久了。”他说罢提起茶壶,倒了一点水在砚台里,然后拿手指去搅了几下。 他的身材提拔、姿态端正,刚才的举止很儒雅;直到这时、见他做事如此不拘小节,才有了点带兵将领的气质。难怪秦亮被人称作“儒虎”,确实与寻常将领不太一样。 秦亮跪坐到上位的小几案前,提笔就去蘸墨汁,便要写手令。 羊徽瑜看着他写字,这会才终于回过神来。她不禁多看了两眼吴氏。 吴氏还说与秦亮只见过几次面,但羊徽瑜与弟弟前后来求见、人都见不到,吴氏一来就见到人。而且两人悄悄说了什么话,秦亮立刻就答应了。 真的看不出来,吴氏似乎挺闷的一个人,却在秦亮那里很受宠爱。 只见吴氏的削肩娇弱、身体看起来也有点单薄,羊徽瑜想起那天的触觉,心里下意识想到、吴氏的身体受得了吗?片刻后羊徽瑜的脸便觉发烫,急忙把乱糟糟的想法丢掉。 羊徽瑜暗自叹了口气,心想、真该早些去找吴氏,那样的话或许还能救下更多人,可惜现在认识的人、差不多都死了。 她心里莫名很生气,但并不是气吴氏,因为吴氏对她已经挺好。 当然是气秦亮,几乎全身都被他吃干抹净了,嘴一擦就不认人、连求见一面都不理!或许正如他先前的暗示、“已经回报了”,他觉得救了羊徽瑜,自己则占尽了便宜污辱她的清白,所以互不相欠了吗? 这样好像也说得通道理,但羊徽瑜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她并没有同意如此交换! 秦亮很快写好了简牍,他抬眼看了两人一下,便当着她们的面,到门口唤来了个部下,把简牍交给部下道:“拿去太傅府找潘忠,叫他照我的手令办。” 部下揖拜道:“喏。” 这时秦亮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做大将军府军谋掾的时候,办公的地方,就在这里。不知不觉,快过去七年了,这里好像也没什么改变。” 吴氏轻声道:“秦将军是个念旧的人阿。” 秦亮点头道:“算是罢。” 这时羊徽瑜起身道:“妾请先告辞了,免得王元姬出府之后,没有人去接她。” 但她马上又意识到秦亮刚刚又帮助了自己、已是两次有恩于己,她便调整心绪,揖拜道:“多谢将军出手相助,将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妾当尽心回报将军。” 秦亮沉声道:“不用回报,羊家只要明白,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羊徽瑜抬起头,正迎着秦亮的目光,只见他的眼神锐利,神情间仿佛又很诚恳。羊徽瑜忙避开他的目光,垂目道:“妾会转告叔父、兄弟。”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天的光景,秦亮急不可耐的样子,浑身都给她蹂躏得发热,脖颈上还能感觉到他的舌苔触觉。再看眼前秦亮长身而立,一副儒雅端正的模样,言行稳重有威仪,简直判若两人,羊徽瑜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吴氏也跟着站了起来,说道:“既然如此,妾也要告辞了。” 羊徽瑜道:“夫人与秦将军是好友,既然重逢,你们不用理会妾。妾先走一步。” 吴氏道:“那怎么行?秦将军,妾也告辞了。” 秦亮点了点头,送两人到门口。 吴氏转身道:“将军请留步。” 秦亮道:“吴夫人可送信回家,请温舒(吴应)来洛阳见上一面。”说罢向檐台上的侍女招了招手。 吴氏露出笑容道:“好,妾会照将军的意思告诉他。” 三人再次揖拜行礼,羊徽瑜和吴氏,便在侍女的相送下,去往停靠马车的地方。两人沿着西侧的走廊前行了一会,走到转角的地方,羊徽瑜趁机转头看了一眼,见秦亮还站在门口目送。他见到羊徽瑜的动作,向这边轻轻挥了一下手,举止倒很大方,并未让羊徽瑜觉得尴尬。 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马夫便赶着车离开了府邸。 羊徽瑜沉默着,有意无意地打量身边的吴氏。 吴氏察觉了她的目光,小声道:“我与秦将军真的没有做那种事。” 羊徽瑜道:“夫人不用多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夫人的坏话。若非夫人在秦将军面前好言,我们这次真的没办法,命都要没了。” 她接着轻叹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着吴氏道:“只是真的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吴夫人用心待我们。以前冷落了卿,真不应该阿。” 吴氏立刻道:“我从来没怨恨过羊夫人。”她停顿了一下,忽然冷笑道,“我并不是怪他休妻,而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认识他!” “我本就是个黜妇,还要给谁守节吗?从未听过这样的事!”她越说、情绪越憿动,“我没有隐瞒羊夫人,如果真的与秦仲明做了什么,我承认了又怕什么?实话说罢,我只是给他看过这里。”她把手轻轻放在哅襟上。 说到这里,吴氏终于冷静了一点,脸颊顿时一红。 羊徽瑜观察着吴氏的神色,忽然感觉吴氏说的是真话。但羊徽瑜更好奇,瞅了一眼吴氏并不是很突出的衣襟,甚至她自己也想看看、吴氏衣襟下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羊徽瑜随口问道:“秦仲明强迫了卿?” 吴氏红着脸,摇头悄悄道:“我第一眼见到他,便有好感。由是他主动说想看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便拉开衣襟给他看了。后来他外任郡守,便没再见过面。” 她接着说道:“那时司马子元的权势很大,司马家更是除了曹昭伯、没人比得上。司马子元还让我帮他做事,我与秦仲明都怕被他发现,所以除了那次、见面也没做什么。” 吴氏对羊徽瑜很好,而且还把密事告诉了自己。羊徽瑜也想诚心待她,但想想自己可不是黜妇、还是有夫之妇,实在不好意思说,而且吴氏也没问、便作罢了。 .. 第二百七十八章 匡扶大汉 褒中的城头上,草木在风中像波浪一样、仿佛正向着这边袭来。眺望北方的司马师,一脸的压抑和沮丧。 姜维走上城墙,不禁在原地站了一会,观察着司马师。 看到司马懿的长子,姜维心里有些复杂。当年忠武侯诸葛丞相北伐,与司马懿打了多少仗阿,简直是宿敌。而在年少丧父的姜维的心里,忠武侯比他的父亲还要崇高。如今竟然能亲眼看到司马师投奔大汉,姜维心里可不是五味杂陈?甚至觉得有点荒诞。 直到司马师也发现了姜维等人、转身面对这边,姜维才带着王平、廖化走了过去。 司马师的目光先从姜维脸上看过去,不过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 姜维虽然相貌堂堂、气质不凡,但他才四十多岁,而且衣着十分简朴,乍看确实不太像达官显贵。不过司马师应该很快意识到了、姜维的地位不低。因为旁边的老将王平、廖化须发花白,年纪不小了,却站在姜维两侧。 果然司马师远远便先揖拜,一副恭敬的姿态。 姜维拱手还礼,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几个人靠近后相互揖拜,姜维客气地说道:“久闻司马子元大名,幸会。我乃大汉镇西大将军、凉州刺史姜维。” 以前是敌人,但都过去了。这个司马师本身就是曹魏朝廷的重臣,非常了解曹魏的情况,且司马家人脉很广、司马师也必定认识很多人,当然有用。 司马师长脸上的眼睛大,听到这里似乎又稍微睁大了一点、显然知道姜维这个人,拱手道:“久仰将军。” 姜维又引荐旁边的老将,“镇北大将军王平。” 王平表情严肃,不拘言笑,不过几年前挡住了曹爽十万大军的将领、正是王平,司马师必定知道他的大名。 另一个老将是廖化,性格与王平恰恰相反,平时开玩笑。他气色红润、此时姿态十分放松,面带微笑说了一声:“欢迎司马子元、一道匡扶大汉!” 司马师听到这里,似乎有点尴尬,只是拱手不言。 但廖化也没说错,司马师主动来投大汉,难道不与大家一起匡扶大汉吗? 廖化又点头道:“据说司马仲达长脸有异相,像。” 司马师立刻拿出印绶递上来,姜维接过去细看了一番、正是魏国的领军将军印!这是魏国关键的职位之一。不过想想司马家除掉曹爽之后的局面,司马师作为司马懿的嫡长子,有此官位倒在情理之中。 姜维看了司马师一眼,“这么看来,扬州王彦云一个月就打到了洛阳?” 廖化也道:“司马仲达非寻常人物,我却听说许昌三天被攻下,如今又是一个月被攻下洛阳,不像是司马仲达带兵阿。扬州王彦云有那么大的能耐?” 司马师脸上露出痛苦、懊丧的复杂表情,说道:“仆离开(逃离)洛阳时,王凌还没出发。前方他的孙女婿秦亮尽率精锐,趁洛阳无暇准备、突然发动,长驱直入。”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道:“若非时间太短,拖延下去,我军必胜。” 姜维一脸恍然:“我听说过秦亮,难怪费将军几番称赞,确实有几分能耐。” 司马师刚才的举止很稳重沉着,颇有几分气度。他听到这里,语气却忽然憿烈起来:“此人非常奸诈。以前在我跟前,装得就像条狗一样听话,却一直包藏祸心、暗中积攒实力!而且他做事、用兵皆不依常理,不择手段,如今必定会掌握一部分魏国兵权,将军定要提防。” “好。”姜维点头道。他不仅是表示采纳司马师的建议,而且对司马师表现出来的愤恨、很满意。 否则司马师若像之前那样沮丧无奈、还能帮大汉做什么事?唯有仇恨,才能激发此人。 王平却不合时宜地说道:“秦亮确实是有勇有谋之人,几年前费将军绕道断曹爽军后路,若非遇到他,曹魏兵马不会那么轻易走脱。” 廖化叹道:“魏国年轻的人才,确实不少阿。” 司马师皱眉道:“正是那次战役,给了他机会,让他做了庐江郡守。这种人的品行恶劣,有才无德而已。” 王平、廖化不置可否,还是给了司马师一点面子。 这时姜维便道:“我来汉中已有一段时间,不过军事缠身,刚到褒中。我们进城再谈,子元请。” 司马师长呼一口气,说道:“姜将军请。” 一行人走下城头,进了褒中城、城中的房屋大多低矮简陋,姜维先把司马师安顿到了自己的行辕旁边。待姜维布置好褒中军务,傍晚过后,才单独去与司马师见面。 走过凹凸不平的泥地院子,便见司马师迎出了陈旧的瓦房、站在门口揖拜见礼。 此时没有别的大将在场,姜维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他拱手道:“边境小城,食宿比不上洛阳,子元只能将就一番。不过我住的地方也差不多,并非故意苛待子元。” 司马师道:“能得将军以礼相待,仆已是感激不尽,怎好意思挑三拣四?” 姜维又用随意的口气问道:“费将军可曾派人来请子元?” 诸葛丞相去世后,经过一系列争斗,蒋琬才是地位最高的大臣。但如今蒋琬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大将军费祎加封了益州刺史,实际上已经开始接替蒋琬、掌握大汉的军政大权。 所以姜维不问蒋琬,只问费祎。 司马师道:“昨天倒是有人来说,要派人送仆去成都见费将军,但不知来人是不是费将军的人。请将军进屋商谈。” 太阳渐渐下山的时候,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了,隐约能看到角落堆放着一些杂物,条件确实不怎样。 房间也不大,两人在席子上跪坐下来,姜维这才沉声道:“费将军欣赏秦亮,给了很高的评价。即便是敌人,也不乏有相互赞赏的事,我怕子元难以接受。” 司马师皱眉道:“费将军因不了解秦亮的为人。” 姜维又道:“子元若去成都投奔费文伟,或能得到一官半职,往后在大汉活着、问题不大,除非费文伟出卖子元。” 司马师沉吟道:“费将军会出卖我?” 姜维转头看了一眼门口,不动声色道:“他又不是第一次出卖别人。杨仪知道吗?” 司马师点了点头。杨仪这种曾经位高权重的大汉大臣,魏、吴两国人都应有所了解。 姜维道:“杨仪对付魏延之后,因为杀了魏延家眷,回成都被人排挤。之后费文伟便假装前去探望、与杨仪叙旧。杨仪把费文伟当作好友,他本就满腹牢骚,遂说了些气话。不料费文伟马上告密、出卖了杨仪,最后逼得杨仪自裁。” 杨仪所谓的气话,说得是当初应该带着北伐大军、跑去投奔魏国。当然这些具体的细节,姜维不用说得太详细。 司马师道:“仆初来乍到,确实不太了解诸公的为人。姜将军也与费将军有隙?” 姜维摇头道:“我们都是受诸葛丞相重用的人,私交不算差。但费文伟背弃了丞相的遗愿,只想偏安益州,我才与他说不到一起。” 他接着说道:“如今看来,只有我没有忘记丞相的大志,一心准备北伐中原!” 说到这里,姜维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诸葛丞相亲切慈爱的脸。 在姜维做魏国郡守参军走投无路、深受猜忌的时候,谁都不给他开城门,正是诸葛丞相接纳了他、信任他,给他细心地讲述匡扶汉室的大义,耐心教他用兵的策略。诸葛丞相的厚恩,比山海更加宽广。 反观魏国人郭淮,只因听到谗言、姜维阴养死士,便对他的百般猜忌。哪怕姜维的先父、曾为了保护上官而死,魏国人也从未真正信任过姜维。 姜维已决意继承丞相的遗志,即便把益州的人口拼光,终有一天、汉军也将攻入中原,屠戮一切汉贼!中兴汉室,以告慰丞相在天之灵。 这时姜维便咬牙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铭记丞相遗志,至死不变!” 司马师怔怔地观察着姜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姜维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子元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便知道费文伟的主张,过几天我送几篇费文伟的文章给卿看。子元难道想一辈子呆在益州?” 司马师立刻摇头,问道:“将军屯兵汉中,为何不趁洛阳未稳,即刻北伐雍凉?” 姜维说道:“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但费文伟不让我出兵。” 司马师皱眉道:“为何?” 姜维叹道:“我们刚知道魏国内乱不久,此时我麾下兵马不多,费文伟正在联络东吴,想要同时北伐。但东吴一向出兵拖延,我不看好此计,恐怕最后只能错失战机。”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司马师道:“子元可愿屈身麾下?卿只管放心,即便费文伟想拿卿去交换,我不答应、他也不能动我的人。我匡扶大汉,卿亦可报仇。” 司马师应该已经想明白,谁才是真心要与魏国开战、谁想妥协偏安。他终于俯拜道:“将军不弃,仆愿为将军尽心效力。” 姜维大喜,起身走过去扶起司马师,说道:“今得子元相助,我军真乃如虎添翼!” .... ..... (向大家推荐一本不错的书,我爱小豆的《灰烬领主》,这是一位很有天赋的作者,喜欢西幻的读者,强烈推荐。)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再进一步 先前秦亮还在西阁宅着,不问事、不见人,却唯独与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见过一面。张欢是奉郭太后旨意,前来确定王、秦、令狐三家的权力分配。 于是很快诏令就发了出来,几个人的官位都得到了皇室的正式承认。任命基本如几家商议,秦亮的爵位改为长平乡侯,官职晋升为卫将军、中护军,录尚书事、加侍中。 丈人王广为武|卫将军、三品散骑常侍。陈安升任中书令,王明山为中书监,皆为亭侯。 随着对司马氏等几家的凊算,以及屠戮众多的私兵私将,洛水岸边血流成河。皇帝似乎也很惧怕,终于主动认可了王凌等人的地位。皇帝专门派人出宫下诏,赐王凌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的殊荣,并领兵三千;赐秦亮更直殿中、乘舆入殿。 王凌完全没有推拒,直接笑纳之。 秦亮听到这个消息,也就接受了殊荣。因为这个赏赐比较实用,“殿中”包括了皇宫内部的东南区域,那里有几个“省”;省就是房屋围成庭院的意思,中书省、尚书省等机构起初就是一些官署院子。秦亮有了这个名头,可以对“殿中”区域的守卫等事进行安排,能进一步保证人身安全。 现在趁着皇帝有些害怕、才主动给予特殊待遇,如果不接受,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以后皇帝要是不想给,再去逼迫他的话,吃相就会相当难看。 而且殊荣和地位本身,也是一种威望,并不是没有用。否则有太多人表面上也不尊重当權者,那么做起事来便会十分不顺,很容易被掣肘和质疑。 剑履上殿等殊荣并不是要篡位的意思,封王、加九锡这些才是。当初曹真就得到过剑履上殿等荣誉,他对大魏却是忠心耿耿。 但曹真是曹操族子、算是宗室,而王凌与宗室身份没有半点关系。 因此王凌接受这样的地位,确实就是权臣的象征。王凌估计也想明白了,在没有皇帝主导的情况下,凊算了司马懿、孙资、刘放等大族,已没多少退路可言。 且王凌似乎也有防范心,他借口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回洛阳之后、一次也没去朝拜。 秦亮与王凌差不多,到洛阳后便没去过皇宫。直到三月十五日,秦亮已把守卫东掖门的将士换了,又任命潘忠为殿中将军,这才去了一趟太极殿,拜谢陛下、殿下给他封赏。 郭太后亦已封堂弟甄德、郭建为将军,掌禁中侍卫。(魏国皇宫的太极殿内及后宫区域为禁中,司马门、东掖门等宫门内为殿中。)郭太后那边不可能愿意动秦亮,所以秦亮这会去朝见、应该是挺安全的。 王凌根本不管郭太后和秦亮换皇宫守卫,他大概就没打算去皇宫。只有屯兵司马门的武|卫营将士,才是王广的部下。 不过三公级别的高柔、蒋济,每逢月旦和十五日会去朝拜。王广、王明山、陈安等人则每逢朝就到。 朝会前后,秦亮似乎享受到了当初曹爽和司马懿的待遇,他走过的地方,几乎所有人都会揖拜见礼,熟识的人还会寒暄几句。 上次来参见朝会,秦亮记得自己还站在靠后的位置,如今直接站到了高柔后面。 论官位三公还是比卫将军高,但司徒、司空这些人的实权完全比不上秦亮,不然高柔蒋济等人不可能在一个二十多岁的人面前、说话那么客气。 魏国的三公已无甚具体的实权,就是为了表彰一生为朝廷立下功劳的老臣,地位声望都高、养尊处优。这也是高柔属于司马氏的人,但秦亮与王凌都觉得最好不动的缘故。 等到朝会结束,高柔与蒋济,还在东堂门外与秦亮说着话。 这时张欢走了出来,说是皇太后殿下召见。秦亮这才与二人道别。 郭太后没有在东堂见面,而是在东侧的房屋里重新设座、垂帘等物。在这栋房屋外面、四方都站着宦官。 秦亮脱了鞋子放在台阶旁边,走进屋子、再进一道门,便行稽首之礼,请殿下圣安。郭太后在帘子后面叫秦亮免礼,然后屏退了左右。 里屋没有窗户,张欢等人出去后,只剩张欢一人守在外屋门外。 拜礼罢,郭太后的声音便小声问道:“王彦云的身体不好吗?” 她说话与朝堂上差不多,庄重有威仪,辅音却有点娇气,只是声音小。可能还是因为门外有人的缘故,她也有点放不开。 秦亮见没有别人,也没有窗户,遂走到帘子旁边、靠近郭太后说话,他几乎来到了跪坐在里面的郭太后跟前,声音也很低,实话道:“仆见外祖,身体硬朗,面色红润。” 此间环境、并没有偷听的地方,只要两人说话的声音小一点,不可能被别人听去。但外面那道门是敞着的,他们当然不能做太过分的举动,依旧隔着帘子。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更小,秦亮几乎站在她面前也要仔细听、才能听清。她小声问道:“王彦云是否有进一步的想法?”这是她第二次问类似的话了。 在皇宫里说这样的话题,秦亮也有点紧张起来。 不过郭太后又有这样的猜测很正常。曹家当年已经示范好了、应该怎么篡位。权臣直接在宫外开府,军政大事决策皆出于府邸,皇宫便只是一道风景,权臣完全不会进宫奏事、理都不会再理皇帝。 秦亮明白郭太后的意思,遂沉声道:“王公渊等人仍会向陛下、殿下奏事,大事需要殿下的名义。情况与当年不一样,殿下此时倒不用太过担心,一时间还没人能取而代之。”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外祖王彦云的性情,应该很喜欢别人的敬重恭维,所以陛下赐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他很高兴。而当初文钦做庐江郡守时,态度不恭敬,外祖便很不喜欢此人。” 秦亮透过垂帘看了里面一眼,说话的声音更小、终于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不过想法可能是有的。他不是不想要,而是觉得很难达成,所以才会分权、退而求其次。何况分权予仆,王家反而有退路。” 郭太后轻声问道:“仲明不能与他争吗?” 秦亮想了想道:“只能伐蜀、或伐吴,有大功便可一争。” 郭太后沉吟不已,估计她也觉得攻灭那两国很难,毕竟打了那么多年都没什么结果。几年前曹爽也想到了这个套路,结果大败。 不过在秦亮看来,如今实力对比、与当初曹操执政时完全不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魏国天然的地盘人口优势、已经把差距不断拉大。此时的情况、倒与曹爽伐蜀面临的处境差不多,军事反而不是最大的问题,首先魏国内部就不好办。 郭太后轻声道:“王彦云已经七十几了,王广好像不太会带兵。” 秦亮低声道:“还有王公翼(王飞枭)为扬州都督,以后累功升迁,调到洛阳来,逐步接任外祖的兵权,也是可以做到的事。” 郭太后说道:“看来仲明早就在揣摩诸事了。” 秦亮道:“仆没必要向殿下隐瞒。” 郭太后小声道:“我还是希望仲明能执掌军政。” 秦亮揖拜道:“殿下的心意,仆已明白了。此地不宜多说,以后再谈罢。” 郭太后点头道:“好。” 秦亮拜道:“仆请告退。” 于是秦亮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出外面的房门。 他依旧走东殿门出太极殿庭院,在门楼里还见到了殿中将军潘忠,两人见礼寒暄了两句。然后秦亮在皇宫里、直接乘坐马车,带着随从护卫走东掖门出宫。 天空雾沉沉的,看这样子要下雨。秦亮遂叫车外的饶大山,直接带着人马回卫将军府。 一路上,秦亮坐在马车里还在寻思,刚才与郭太后单独谈过的话。 刚才说得比较简单,秦亮其实想得更多。 他觉得、恐怕王凌也在想怎么攻伐吴蜀,就算王凌想不到,他的属官们必定也能想到……这种谋划十分有效,还不会有挑拨亲戚关系的嫌疑,很适合谋士进言。若由王凌成功主持了灭国之功,秦亮再想取而代之就难了。 如今的局面与曹爽时代不太一样,秦亮与王凌不是平起平坐的地位,而且很难通过兵変打破这种平衡。无论哪边想不遵守规矩直接兵変,难度都很大、因为谁都不是曹爽;副作用也更大,必被世人视作是丧心病狂。 当然王凌还可以撕破脸,主动削秦亮的兵权。但这样干风险依旧很大,王凌的执政威望不太稳,只是比秦亮好;何况有郭太后会反对,王凌即便是大将军也不好操作。 打破平衡的方法,最好还是灭国大功! 其实秦亮若要辅佐王凌更进一步、他是有办法的;但这样一来,王家与司马家又有多大区别呢?秦亮提着脑袋忙活了多年,最后只为自己获取了一些荣华富贵,好像也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 而且秦亮与郭太后的私情有隐患,他可能受到当權者的猜忌。 正如秦亮之前的想法,做权臣至少没人敢随便动自己,放弃了权势、便只能看别人的态度。 秦亮忽然想起了在寿春时王家人的热情,以及芍陂之役后,大家在庆功宴上的开怀场面,王凌还亲自给秦亮取了“儒虎”的名号。自己当然也为王家立下了汗马功劳,避免了王家的覆灭。彼此之间相互信任,如鱼在水。 曾经的欢笑,至今依旧历历在目。但当利益不一致时,彼此间的感情很快就开始变味了。 一时间,秦亮心中倒不禁生出了些许感慨。 宛若他对陆师母说过的话,很多事做着做着、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7017k 第二百八十章 说曹操曹操到 马车进了卫将军府前厅庭院,秦亮刚从尾门下来、迎面便有一阵风扑来,他不禁眯上了眼睛,在原地站了片刻。 只见庭院里的树枝树叶都在摇晃,发出“哗哗”的响动。天空布满了乌云,看样子要下雨,却又没下来。 吴心已先一步走下马车。秦亮停留的瞬间,忽然想起了陆师母要见自己,便对吴心道:“卿出门一趟,去请陆凝,她不是想见我吗?” 吴心应道:“喏。” 秦亮没有去邸阁,沿着西侧的长廊过去,又进了他原来做掾属时的署房。也不知道是否在这地方呆习惯了,他在这里似乎会多一些安稳感。但想想,当初做曹爽的军谋掾时、好像也没觉得安定。 等了一阵,吴心便带着陆凝来了。只见陆凝跟在吴心身后、依旧是一身生麻孝服,按礼她得服孝三年。 吴心言语一声,看了一眼陆凝、把她留在屋子里,然后就告辞走了出去。 陆凝忽然跪倒在地上,刚开口提到夫君被害,便更咽抹泪。 秦亮寻思在秦川中时、陆凝愿意给自己摸,那时候她夫君还没死,难道她与丈夫的感情真有那么好? 不过若按照周礼,像父亲、丈夫这样的人死了,提到逝者就应该悲伤抹泪,连表情都是规定好了的。陆凝虽然是道士,好像照样也遵守儒家那一套,难怪到了后世、儒道释都有融合的情况。 陆凝抽泣道:“将军抓住了凶手,妾终于为先夫报了仇,先夫在天之灵亦可稍许宽慰。将军的恩情,妾一世难忘。” 秦亮道:“仙姑对我也有恩义,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见陆凝要行大礼,便上前扶住她的手臂,“不用大礼,快起来。” 陆凝只得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把手臂从秦亮的手里抽出去。只见她一身孝服,一双柳叶眼、泪眼婆娑的样子,楚楚可怜,长得妖媚的眼睛带着伤感,却是别有韵味。 她挣脱肢体接触,很快就收住了抽泣,轻声道:“没想到将军还记着妾的事,刚到洛阳便把事情查清了。将军之恩,妾真不知该如何回报才好。” 秦亮道:“仙姑已经道谢过了,不必太在意。” 陆凝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卷简牍,递还给秦亮:“不过卷宗上写,朴罡只是因为垂涎妾的姿色,才告发我们、并杀害了我夫君?会不会是屈打成招?” 秦亮顿时想起了河南尹傅嘏严肃的表情,他又看了一眼陆凝颇有媚气的柳叶眼,说道:“应该是真的。仙姑脸上不涂那种东西,姿色确实很不错。有人心生邪念,见色起意,也说得通。” 陆凝抬眼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 秦亮正想说、自己不会见色起意;但想起在秦岭时摸别人,在庐江郡又要看她的身子,好像这会再解释、没有什么可信度,于是只好作罢。 秦亮虽然对陆凝有过色心,但他真的没有朴罡那么丧心病狂。他对陆凝的心思,主要还是因为在秦岭缺水缺食物、生命都面临危险的时候,她帮过自己。后来又因为费祎,秦亮才把陆凝一直放在心里。 当初他是想预留后路,大事不济时跑蜀汉。这会司马师大概跑去了蜀汉,要是通过陆凝、能私下联系上费祎,倒是可以试试能不能交易。 另外陆凝还给郭太后接过生。所以秦亮能帮到她的地方,还是愿意的,抓个道士也不是多难的事。 陆凝哀叹了一声道:“妾很早就认识朴罡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秦亮点头回应,他没什么好说的,自己并不认识朴罡、也不在乎那人是怎样的。世上什么人都有,他不可能都去了解。 陆凝又道:“妾想亲自见朴罡一面,当面问他。” 秦亮犹豫了一下。他寻思陆凝夫妇都是蜀汉奸细,但他们的任务是来劝说秦亮、投靠蜀汉。事到如今,谁要是说秦亮想投靠蜀汉,那简直是笑话……传出去只能说明,连蜀汉都知道秦亮的才德,有拉拢之心,也不算是坏事。 何况秦亮此时也不用避嫌了,因为没人再能随便动他,更别说用这种借口。 稍作权衡,秦亮便点头道:“我给河南尹打个招呼,到时候叫人带卿去探监。” 陆凝见秦亮犹豫,也似乎意识到了她的奸细身份,问道:“将军不怕牵连阿?” 秦亮笑道:“不怕。” 就在这时,黄远走到了敞开的门口,说道:“禀将军,河南尹傅嘏求见。” “带他到这里来见面。”秦亮立刻道。他接着面带笑容、对陆凝道:“说曹……傅嘏,傅嘏就到。” 陆凝的丈夫死了之后,她对费祎的忠诚度、应该比不上秦亮,秦亮与她已经有过多次相互帮助和恩义。秦亮与傅嘏也不会说太过机密的事,他遂把陆凝安排到了旁边的小屋,等与傅嘏见过面之后、以便继续与陆凝说话。 旁边那小屋有一张榻、应该还放了几卷竹简。以前秦亮在曹爽府混了午饭之后,有时候会在那里午睡一会,然后才早退回家。 傅嘏一会儿就来了,他进屋前左右回顾了一下,可能对于在这里见面有点意外。 秦亮迎上去道:“我在此屋习惯了。” 傅嘏忙揖拜道:“仆拜见卫将军。” 秦亮还礼道:“兰石请入座。” 浓眉大眼的傅嘏今天表现得不太痛快,有点欲言又止的模样。秦亮以为他要提抓朴罡的事,但傅嘏却说起了前两任河南尹的事。 前任河南尹是李胜,已经被砍了。李胜之前是刘靖,也是士族之家、父亲刘馥曾做汉朝官员。 傅嘏说了一通,大意是李胜很蠢,在河南尹任上乱搞;刘靖也差强人意,定了些非常复杂的规矩……反正就是不如他自己干得好。 秦亮耐心地听了一会,忽然问道:“兰石是不是要被罢官了?” 傅嘏这才停止了长篇大论,道:“将军亦已知道?” 秦亮摇头道:“河南尹是挺重要的职位,卿由司马懿提拔,暂时离职合乎常理。” 傅嘏道:“仆听刘文恭(刘靖)说,他不久便要来接任河南尹。” 秦亮直接说道:“卫将军府还有个长史的位置,不知兰石是否觉得屈尊?” 傅嘏愣了一下,神情有点复杂,他与秦亮刚开始来往,可能还不习惯秦亮有话直说的风格。 秦亮又暗示道:“我相信兰石心怀国家社稷,而非效忠于私人。” 傅嘏看向秦亮,想了想揖拜道:“将军盛情,仆本不敢推辞,但此事欲先告知家人,仆请三天内回答将军。” 家眷多半管不了这种事,你是要去告诉陈泰罢? 秦亮没点破他,跪坐在筵席上还礼:“我愿静待佳音,若能得兰石辅佐,必是一大幸事。” 两人相互揖拜过后,秦亮干脆直接问道:“陈玄伯应与兰石相善?” 陈玄伯就是陈泰、曹丕四友之一的陈群之子,傅嘏出仕就是走陈群的路子,他和陈泰的关系当然不一般。司马懿能重用傅嘏,或许也是在整合陈群留下的势力。 九品中正制就是陈群搞出来的东西,这个制度在后世的名声很臭,但在陈群当时并不是那么差。因为察举制度已经彻底糜烂了,完全沦为了士族的大型作秀表演,需要一个新制度来替代……新制度可能也不是那么完善,但总比拿不出办法要好。 此前的察举制也是士族豪族的玩物,陈群的设想只是把选举人才的权力收归中泱。但后来司马家一直在干预,又把地方品评的权力让渡给了士族,以此拉拢士族之心。 夏侯玄认同陈群的想法,在曹爽时期曾与司马家有过博弈,直到夏侯玄去了地方做都督。不过陈群的儿子陈泰,似乎对选官的事业反而不感兴趣,没有见他有过相干的什么文章言论。 傅嘏道:“仆已与玄伯相识多年。” 秦亮又问道:“陈玄伯才德如何?” 傅嘏想了想道:“玄伯虽与司马师、司马昭交好,但他不喜纷争,为官清廉,为事严明纲纪、干练精简。” 秦亮立刻道:“机会恰当之时,还望兰石引荐。” 傅嘏道:“仆随后便去拜访玄伯。” 秦亮完全不了解陈泰,只知道洛阳兵変时,陈泰出洛阳去见过曹爽、并劝降之。但陈泰因为陈群的关系,结交了一大票人。 傅嘏跟着曹爽的时候、就敢说何晏的坏话,他这会说起陈泰的好话、却毫无愧意,说不定并非完全胡说。陈泰可能真的有些本事。 两人又谈论了一会,傅嘏便起身告辞。 秦亮送他到门口,这时才提道:“捕审道士朴罡之事,我得替人向兰石道谢。” 傅嘏道:“分内之事罢了。” 秦亮又问道:“我也受人之托,兰石能否让人探监?” 傅嘏道:“还请他最近就来,待仆卸任了河南尹,便不能再贸然答应。” 两人再次揖拜,傅嘏道:“请将军留步。” 秦亮便招呼黄远,送傅嘏出府。  7017k 第二百八十一章 雨小了 小屋里有张睡榻,地上却没有铺筵席,陆凝只好垂足坐在榻上等着。等到外面的人出门了、听不清说话声,她才随手拿起堆放在旁边木案上的简牍来看,发现是《汉书》,然后又放回了远处。 木案上还放着一个药碾一样的东西,不知是用来碾磨什么。陆凝独自呆着有点无趣,看了片刻,便拿在手中握着那木头棒槌一样的东西把玩。 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又有目的、便是等着秦亮接见完官员,陆凝有一种踏实而懒散的感受,觉得很放松。 实际上因为各种原因、两三次投奔秦亮以来,陆凝都会产生这种感觉。因为她在庐江郡的时候,秦亮就是当地的郡守;而如今,连河南尹这种能轻易帮她抓捕仇人的大官,也要到秦亮这里来诉苦。陆凝知道,在秦亮身边衣食无忧、也不用担心安危。 别说陆凝自己,连跟着她来的几个道士,都已明显变懒了。 这时瓦上响起了“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屋外终于下起了雨。雨点愈来愈密,几乎片刻之后,“哗哗”的雨声便织成了一片。 不过这个时节的暴雨、一般不会下太久;过一会雨小了,她仍能出门。今天一早就乌云密布,来的时候她觉得可能会下雨,便带了伞的、正放在署房门边。 没一会,秦亮忽然走进了小屋,陆凝心里顿时一阵紧张,急忙从榻上站了起来。她原以为秦亮忙完之后,会在外面叫自己出去。不料他自己进来了,这小屋有点隐蔽、而且没有窗户。 秦亮回顾小屋,说道:“让仙姑待在此地,怠慢了。” 陆凝急忙摇头,岔开话题道:“卫将军府长史是很大的官罢?刚才的河南尹被罢官了,为何不接受将军给予的官职?” 秦亮略微思索,便用肯定的语气道:“他会接受的。” 他说话之中,隐约有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陆凝感觉到这样的气息,仿佛闻到了一种男子身上独特的气味。 而且秦亮长得十分俊朗,身材挺拔,丝绸胸襟上隐约有结实的形状。陆凝想起在秦岭中犯的错,还是因为秦亮的相貌气质、确实让她有些动心,加上当时秦亮说什么、以后都不会见面了,也没人知道,她才一时糊涂。 陆凝的心里有点乱,又想到秦亮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暗自已经隐约知道秦亮想要什么。 其实从秦亮答应与费祎联络、以使费祎设法把她夫君袁师真交换回去,陆凝便有所察觉了。在她看来,秦亮从来没想过答应费祎的拉拢。 如果上次在洛阳逃亡时、秦亮救了她,是为了回报秦川中给予饮食的恩义;那后面对她的各种好,便不太说得通。 陆凝脱口道:“如今将军位高权重,应该不愿意再去汉国了罢?若是先夫还在,也无法再完成费将军的大事。” 秦亮果然哑然失笑,摇头看着她。 陆凝遂说道:“那妾留在洛阳也没什么事了,等亲眼看见夫君大仇得报,妾便要回汉国。” 秦亮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问道:“仙姑回去又有什么事?” 陆凝道:“妾还有袁家、陆家的家人亲戚在汉中。先夫答应了费将军的事,成与不成,妾也要代先夫回去、回禀费将军,也好有始有终。” 秦亮轻轻点头,默然不语。 陆凝叹了一口气道:“秦将军为妾做了那么多事,妾也不知如何回报。” 她刚说完,便意识到了回报方式,神情立刻变得不太自然。秦亮看了她一眼,仿佛得到了什么暗示,便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见陆凝没有反应,又像在秦川中那样开始得寸进尺。 陆凝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把他的手从生麻衣里拉出来,“妾不是这个意思,妾……还在服丧。” 秦亮的声音道:“仙姑真的要走,我也留不住。不过这回怕是真的没有理由再见面了。” 陆凝听到这里,顿时有些伤感,她拽着秦亮手的力气也随之小了一些。 陆凝的声音挺好听,但有点粗,声音越小越如此,她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那时候夫君还在世,活人不知道那么多,现在却瞒不住他。” 秦亮道:“卿即便相信有鬼魂,那以前的事也瞒不住鬼魂阿。” 陆凝觉得他说得好像有道理耶,心里却仍旧乱如一团麻。 秦亮的声音接着道:“只要没有做那种事,便不算违礼。” “是吗?”陆凝随口问了一声。她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之前确实已经违背过了道德,早都发生过了,她再去愧疚还有什么用? 陆凝的脸很红,别过头去不敢看他,正好看着之前放在木案上的那只药碾。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了人声:“将军?” 陆凝才意识到小屋的门没关,她吓了一跳,急忙放开秦亮,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麻利地拉起了生麻衣、遮住了白生生的削肩,双手拉拢了衣襟。 这时秦亮的声音道:“人走了。” 陆凝收拾好丧服,心里仍然“噗通”直响,她穿着这样的衣裳,要是被人看到、刚才自己做的事,那简直难以想象!她红着脸道:“我们到外面说话罢。” 说完她不由分说,率先走出了小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等了许久,秦亮才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小屋。陆凝站在署房门口,想着刚才的场景,一时间无言以对。 秦亮的声音道:“暴雨过后,夏天便快到了。” 陆凝“嗯”了一声,观望着庭院里的雨点、听着屋顶上的雨声,感觉雨已经小了很多。她想告辞回住处,这时又想起了一件事,便主动问道:“几年前在秦川中的静室,妾记得秦将军说过一些话,有关黄巾军的。将军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 秦亮点头道:“当然,我何必在仙姑面前说假话?” 陆凝不禁转身问道:“如今将军已手握大权,是否在想改变一些事?” 秦亮一脸沉思,陆凝便趁机观察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秦亮刚才还对她那样,此时却看不出来丝毫婬邪的感觉。 他想了一阵才开口道:“我并未主政。何况世间自发的秩序、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人为设计。只有愿望是没用的,很多事做着做着,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陆凝寻思着他说的话,一时间不太明白。她无意间又想激他一下:“妾知道将军去祭祀一个村妇时,原以为将军与别人不一样。” 秦亮看了她一眼,说道:“暂且把目标定小一些,成就一个超越以往的盛世,倒有办法。” 陆凝听到这里,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秦亮果然很有自信,开口就说成就盛世,意思还是退而求其次的想法? 不过陆凝一个道士、谈这些事有什么用?或许正如她所言、觉得秦亮与别人不一样,便想知道他究竟哪里不同。 她又看了一眼庭院里的景色,伸手拿起了门边的雨伞与帷帽,揖拜道:“雨已变小,妾告辞了。” 秦亮还礼道:“仙姑想到卫将军府见我,随时可以跟吴心一起来。”他说罢,唤来东边檐台上的侍卫,带陆凝出去。 陆凝住的院子就在卫将军府东南边,她步行过来的,回去也只需步行。 ……送走了陆凝,秦亮站在署房门口看了一会雨,遂回到邸阁、去厅堂旁边放案牍的库房里找东西。 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还是由表叔令狐愚带引。库房很大,里面存放了曹爽留下的各种文书与书籍,有些用布袋包裹、保存得很好。 从一副木架上,秦亮找到了一张画在布帛上的大地图。他又发现了王肃注释的《孔子家语》,便顺手拿了两卷。 回到厅堂后,秦亮展开了布帛看图。如同他参加曹爽伐蜀之役前、找到的那些图,这张包括了魏蜀吴三国的地图十分简略,很考验想象力。 不过关中、傥骆道他亲自去过,扬州、徐州的魏国地盘也比较熟悉。图上的标注,只是一种提醒。 想起秦岭的蜀道,秦亮至今心里还有点阴影,实在是太难走了。想想陆凝能走蜀道、来往于魏蜀两国之间,甚至可以离开蜀道,在山岭之中寻到“静室”,秦亮不禁对她有佩服之心,很多人的经历都挺不容易阿。 但伐吴需要建造大量战船,至少要两三年时间,因为砍伐收集造船的木头之后、需要阴干才能造船。秦亮也是从马钧那里知道的过程。 等他慢慢地主持建造完战船、训练好水师,说不定王凌正好来摘桃子?以魏国的国力,如果能大致整合内部,以举国之力伐一国,真的有大力出奇迹的希望。曹爽伐蜀的时候,秦亮便有这样的感受。 秦亮想了想,还是把目光放到了蜀国周围。 蜀国虽然人少,对魏国的威胁却持续不断,只要能想办法灭一国,威望便非靠出身可以相提并论;有退路的王家,也可能会调整期望。这确实是一条捷径! 但王家究竟是什么打算?秦亮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7017k 第二百八十二章 朦胧的远景 玄姬这几天身体不适,外面又下着雨,她应该没有来前边的庭院。秦亮傍晚回去时,没见着她。 令君给秦亮换衣裳时,他心里还有点紧张,因为令君的鼻子很灵。其实像陆师母那样的妇人,令君根本不在乎,秦亮只是自己的观念作祟罢了。 不过令君好像没闻出来。陆师母不习惯用胭脂水粉,秦亮在前厅活动了半天、身上的气味估计也散去了,而且秦亮只是被陆师母的手弄得不上不下、便被人打岔作罢,也没有别的气味。 如果令君真的会管他,他多半不会像这样毫无节制,即便受到引誘也会考虑后果。但令君明摆着不在意,他有时候想克制、也找不到理由,倒像是非得与自己过不去。 于是令君没问,秦亮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看她用膳的动作,两人时不时说几句话。 夫妇俩成亲已有几年了,秦亮却没看腻,还是喜欢看令君的模样、喜欢看她做各种琐事。 令君今天穿着间色长裙,宽袖上衫的腰身很窄,是近年妇人常见的打扮。令君平时常更爱穿深衣,不过穿上这种时下流行的衣裳,却比寻常妇人更加誘人。本来她的身材比例就很好,衣裙上俭下丰、腰身一束之后,那凹凸有致的身段便很明显,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她的姿态平稳端庄,做什么都不慌不忙的样子,神情平静中带着点冷峻。但她并非对秦亮有什么意见,只是习惯了……她这两天其实表现得挺殷勤,不仅亲手侍候秦亮换衣裳,晚膳那碗炖猪肉就是她亲手做的、秦亮吃一口就能尝出来。 时不时地,她明亮的单眼皮眼睛、便会看秦亮一眼。相处久了,秦亮了解她的心思,令君其实很喜欢秦亮关注她、欣赏她。她的内心其实并非表现得那么冷清,甚至都不如玄姬那样有避世的倾向。 晚膳之后时间还早,令君邀秦亮上阁楼看雨。秦亮本想马上跟她到卧室去,但令君疲惫之后就会睡着,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多少。他便暂且忍住,随她上了阁楼。 令君打开了一扇木窗。秦亮走过去一看,只见东边的高台重檐、水池亭子都仿佛在烟雨朦胧之中,古色古香的景色,在雨天竟有了几分江南婉约的意象。 “不一样罢?”令君微微上翘的小嘴、向两边做出细微的动作,秀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秦亮点头称是,一边看风景,一边仍然在瞅令君漂亮的脸。 她的肌肤水灵洁白,颧骨稍微明显,但位置不在两侧、没有破坏匀称的瓜子脸型,形状很好看,反而让她的脸多了几分立体感,加上坦领里衬上面漂亮的锁骨,更有几分绵里带骨的清秀气质。与此刻雨水朦胧的古典庭院,倒是十分相称。 令君知道秦亮在看她,露出了些许羞涩的笑意,“雨停了就看不到了风景了,每天却都能看到我。”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秦亮见阁楼上没有别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顺便提醒令君:“郭太后的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以后也定要保密阿。” 令君听到这里,脸上的微笑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秦亮见状,寻思自己是不是搅了气氛、不应该提别的妇人?但令君并不在意这种事的,她不仅愿意让玄姬经常在一起,偶尔玄姬不在、她还想把莫邪拉进来。 果然细看之下,她那清澈的眼睛表达的情绪十分清晰,并不是不满或气愤,而是一种担忧。 自从王凌接受了剑履上殿三件套之后,令君确实默默地表现得稍微太殷勤了点,或许她的忧心不是今天才有、只是没说出来。 令君柔声道:“郭太后虽然为君生了阿余,君也别觉得只有郭太后才亲密无间,我与姑都会一直站在夫君这边的。” 秦亮听到这里,忙道:“卿何出此言,令君与姑不才是最亲密无间的人吗?” 令君双手捧在腹前,缓缓踱了两步,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君以前说过二元共治,此时亦如是?” 秦亮道:“不太一样。” 令君轻声道:“祖父等人应该想让夫君辅佐王家,但我知道、夫君有更大的志向。将来王家若是威胁到了夫君的性命,妾也不会独活的。”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轻轻捧住了令君的纤手。 他想了想道:“外祖暂时对我还有信任感,否则我提出把庐江兵屯家眷迁徙到襄城、郏县一带,外祖不会同意。另外我们住的卫将军府,是扼守府库的要地,外祖也答应把这座府邸让给了我。” 秦亮接着说道:“所以我们与王家暂时不会有大问题。我也不想撕破脸,否则两家陷入完全猜忌提防的紧张状态,对所有人都没好处。” 令君问道:“将来会怎么样?” 秦亮皱眉道:“破局的关键在于灭国大功。但我此时也不想提出主张,只要一提,外祖必能确定我的野心,猜忌会持续发酵。” 他看着窗外朦胧的景色沉默了一会,接着转头看向令君、见她也在想着什么。 秦亮便直接说道:“外祖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的打算是支持外舅为继承人,外舅是嫡长子,有我的支持,将来接任外祖、成为王家之主,机会很大。 同时设法把雍凉二州的都督刺史换成自己人,当然可能办不到。但只要能做到,激进的办法,便是带着中垒中坚二营、加上雍凉兵马,以局部兵力,直接伐蜀。一旦成功,生米就煮成了熟饭。 而保守的策略,则是等待外祖百年之后,外舅主持王家事,那时候我再设法攻伐吴蜀,事情会容易得多。 但外祖要是急着率先筹备进攻,就得看最后成与不成。不管怎样,我只要成功支持外舅上位,将来无论进退、都会有更多的余地。亲女婿与侄女婿不一样,到时候谈感情也大不相同。” 他稍作停顿又道:“所以我才提醒令君,保密郭太后之事。万一外祖真的能成事,他是大将军、我也难以阻拦,只能退一步辅佐外舅。郭太后的事只要没有坐实,便能少一些勾通内外的猜忌。” 当初秦亮在庐江郡就想制作火药,幸好找不到足够的硫磺、才暂时放弃,否则这会王凌把火药配方拿去,加上本来就有兵力优势,攻伐吴蜀将有更大的机会。 彼时司马懿威胁很大、身家性命都要不保,秦亮确实没顾得上这么长远的事,最后算是歪打正着……有时候新技术真不一定对自己有利,反而是给自己挖坑! 令君道:“若无郭太后,此前祖父他们也不好起兵。” 秦亮摇头无奈道:“道理是这样,过去的功劳却没有用。不过令君放心,如果将来我赢了,我也不会亏待王家,只是解除他们的威胁而已。” 令君轻声道:“我知道阿父的性情,阿父若能主政,他看在我的情面上,也不会对夫君怎么样,至少性命无忧。” 秦亮叹道:“我还是想争取一下,如果我上位,那些百姓、屯民、附农必定比现在过得好。卿要相信,大魏没有谁执政能做得比我好。我不应该轻易退缩、只顾自保。” 令君抬头笑吟吟地仰视着他的脸。 秦亮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句“没有谁做得比我好”,确实有点像自负吹牛。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说大话的人,只是他多了近两千年的见识,那么长的历史,积累了无数经验教训、还有技术发展,他相信那些东西有用。 好在令君没有笑话他,顷刻之后,她却垂着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沉吟道:“有一次阿父要带我去看民屯,我没有去,因为我知道、他是想让我看人们的悲惨处境,以便感激王家给予的一切。可是我看了有什么用,我又没办法。夫君若能改变他们的处境,妾也不用回避了。” 秦亮稍许反思,便道:“我当然也不是救世主,大公无私全为了别人。只不过真到了这一步,确实不愿意轻易放弃阿。” 令君轻声道:“或许祖父与阿父也是如此,以前他们只是想保住王家的家势。” 秦亮叹了口气,苦笑道:“处境不同,想法真的会变。令君回洛阳之前,我住在卿的那处庭院里,还想到了以前的愿望。便是衣食无忧、没有焦虑的事,只与你们厮守在一起就好了。” 令君听到这里,握住秦亮的手更用力了,她的手劲其实不小,“妾毕竟是王家人,当然不希望他们出事。不过妾既然嫁给了夫君,便永不会有二心。君就算对我不好,我也会认命。 秦亮笑道:“我若不相信令君的心,便不会与卿说这些机密谋划。当初我就说过,如果连令君与姑都不信,我便没有人能信任了。” 她紧紧握着秦亮的手,主动依偎到了秦亮的怀里。 秦亮有些迫不及待地亲她的清纯秀丽的脸、尤其是那漂亮可爱的小嘴。 令君忙悄悄说道:“我们先回房罢,姑今天又不在,一会我都没力气起来了。” 秦亮只得忍住浩然正气,点头答应,拉着令君的手下楼。  7017k 第二百八十三章 雨后天晴 雨已经停了,长兄秦胜也终于到达了洛阳,一众人依旧走的是南边那条路,走宣阳门进城;从淮南回京,确实走颍水汝水要近一些。秦亮亲自带着人去城门口迎接。 秦胜在庐江郡收了几个人、一起带到了洛阳,其中一个秦亮也认识,便是六安县的县令陶文,据说是陶谦的后人。这个县令本来是秦亮的属下,秦亮也不知道、他怎么与长兄搞到了一起。 一行人回到洛阳东北边的卫将军府,嫂子下了马车,立刻就憿动地抓住了秦亮的手臂,上下打量着他。 先前在城门口、秦亮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时终于醒悟过来、原来是没与嫂子说两句话。估计在城门口人太多,张氏有点不好意思,表现得还比较平静。这会她的脸都因情绪而红了。 张氏像不认识秦亮了一样,仔细看着他道:“二郎不知道大家是怎么说的,回头我慢慢告诉卿,卿也太厉害了!我还以为我们秦家这回已是劫数难逃,真是没想到阿!” 她说到这里,眼睛里含着眼泪,几乎要哭出来。 秦亮忙道:“让嫂子担忧,我有错,只是当时确实没有办法。” 张氏更咽道:“过去了就好,仲明确实有大本事!这样也能获胜。” 秦亮笑着安慰道:“以后应该没有这么吓人的情况了。” 其实嫂子长得挺漂亮、年龄也不算大,忽然有肢体接触,秦亮还是习惯不了,便尴尬地看向长兄。 长兄道:“汝嫂就是这个性子,仲明不必见外。” 张氏这时才反应过来,终于放开了秦亮,说道:“见什么外阿!我嫁到秦家的时候,仲明才多高一个人?” 秦亮道:“令君准备了薄宴,我们先过去,坐下来叙。” 三个大人,加上两个侄子,遂一路沿着长廊往里走。张氏又问道:“听说仲明给汝阿兄的官位是中垒将军,这就做将军了吗?” 长兄听到这里也道:“我在平原郡也就做过县尉,手下没多少人,如今管两万多兵马,是否会坏仲明的大事?” “两万多兵马?”张氏瞪圆了眼睛。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以前曹训才多大年龄,有多少本事,武|卫将军不也做得好好的?我相信长兄的才能。” 这种职位,最重要的是自己人掌握兵权,具体的事还有佐官、部将帮忙。长兄识字、习武,并不是个蠢人,慢慢就懂军务怎么办了。秦亮甚至觉得、长兄做武将干得可能会比王广好,虽然王广出身大族,确实见多识广。 秦亮道:“邓飏在洛阳有一座大宅邸,我给长兄留着的,下午长兄便可以去看看,若是不喜欢、我们再换一座。曹爽的心腹被灭了好几家,先是被司马家的人占了,现在司马家也没了,留下的房屋土地不少。” 他想了想又道:“洛阳附近的土地、除了公家屯田,大家都盯着,分不到多少。不过大河对岸的河内郡,司马家的庄园成一大片,我过阵子给长兄要几个庄园。反正如果我们什么都不要,很快也会被别家兼并。嫂嫂放心,不会比我们平原郡那两个庄园的地少。” 长兄叹道:“阿母临终时,叮嘱我要照顾好仲明,如今倒反过来了。不管在庐江郡,还是洛阳,我刚到地方,仲明便已准备好了一切,官位、宅邸、庄园。” 秦亮道:“都是自家人,谁照顾谁都一样。我又不是孩童。” 长兄点头道:“好在给仲明张罗娶了妇,也算了却了一件阿母的心愿。” 张氏道:“胡须都长出来了,二郎确已是大人。” 秦亮笑道:“嫂子说得对,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要有些胡须才行。”他接着说道,“只是简单的家宴,一会外舅王公渊夫妇也会来赴宴。王家人都能喝酒,长兄陪他多饮几杯,君知道我的酒量不太好。” 张氏不以为然地笑道:“二郎放心,汝阿兄做县尉时,几个人都喝不过他。不过王家人还是有点看不起我们阿,走的时候都不叫我们一起。” 长兄立刻道:“我们又不是寻不着路,何必非要一起走?这种话万不能让别人听去了,王家待我们不薄。” 张氏道:“我可听说,打赢司马家、全靠我们家仲明,仲明也对得起王家。” 一行人进了内宅门楼,张氏忽然站在了原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景色。两个侄子也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小的那个高兴地连跑带跳,直到被长兄喝了一声。 不远处有一座高台敞殿,今天的家宴就在上面。目力所及之处,还有水池、溪水、木石拱桥,假山草木、亭台阁楼,古色古香的房屋更是错落有致。 张氏看了一眼秦亮,“洛阳的宅邸,不错阿,真不是平原郡能见识到的。” 秦亮道:“这里以前是大将军府,曹昭伯很费了些钱粮工匠。” 令君带着侍女也迎了出来,她执礼甚躬,款款揖拜。长兄嫂子向她还礼罢,两个侄子也上前揖拜,称叔母。张氏立刻亲热拉住了令君的手,走到了一起。秦亮兄弟则谈了一下庐江郡的事。 秦胜离开六安之后,印绶给了庐江都尉劳鲲。扬州仍然完全在王家的控制之下。 两家人来到了台殿上,雨后天晴,人在高处、把周围的景色都尽收眼底。这种高台的殿顶是用柱子支撑起来的,四周敞开,视线开阔,清风徐来,直叫人有一种想吟诗作赋的心情。这样的建筑很有特色,秦亮在后世古城里也没见过。 秦亮寻思,过阵子再把曹爽以前的歌女舞姬也找一些回来,在这里一边吃饭看风景、一边看跳舞唱歌,估计感觉不错。 没一会,侍女便禀报,王公渊夫妇也到了。于是秦亮与令君下楼,到前厅去迎接。 神情严肃的诸葛淑,刚看到秦亮与令君,立刻便露出了笑容。丈人续弦的情况也是有点奇怪,新妇与王广的感情好像一般、还差点被休了,反而与继女、女婿相处得很好。  7017k 第二百八十四章 潜心清修 长兄秦胜的字是伯遇,王广夫妇都是叫他的字,不过十几岁的诸葛淑这么叫、感觉是有点奇怪。 其字来源于《山海经》中的一种鸟,叫胜遇,确实有点生僻。《山海经》虽然名气很大,但是寻常豪族家庭收藏的人不多,一般人就是读一下儒家经书和道家书籍就不错了。 家宴上没有表演,不过风景十分漂亮,还能看到北面的邙山。 位于洛阳东北边的卫将军府,往北已经没有太高的建筑,只有洛阳城墙,而邙山与洛阳平原的地形落差起码有四五百尺。天气晴朗时,连绵的邙山上黛青色的颜色也清晰可见,望之有一种宏大壮丽的气息。山脉看起来会比实际的路程近得多,府邸宛若就在山脚下似的。 饭饱酒足之后,三家人又在内宅中散步。阳光明媚,但刚下过雨的空气湿润,天气也不太热。人们走在溪水拱桥之间,吹着风醒酒、交谈,倒自有一番惬意。 王广父女渐渐落在了后面,私下谈论着什么。 秦亮等人依旧以寻常的速度走过了拱桥,两个侄子离开桥面,来到溪水边看里面有没有鱼,又捡鹅卵石往水里扔。张氏与长兄也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儿子玩耍,并交谈了起来。 大族出身的诸葛淑,也面对微笑,欣喜地观赏着远处的邙山、近处的典雅风景。 几个人都离得不远,这时诸葛淑走到了秦亮身边,开口道:“汝外舅对我说了,称仲明曾极力劝过他。我却没机会感谢仲明。” 秦亮看了一眼桥对面的王家父女,说道:“外姑是自家人,我与令君当然不愿意看到一家人散了。这是我们自己的心思,外姑不必道谢。” 看着诸葛淑还有稚气的脸,确实承受了一些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压力。不过她无论娘家、夫家都是富贵大族,相比那些百姓,受点委屈似乎也谈不上什么悲惨。 诸葛淑轻声道:“其实我还没出阁之前,就知道仲明了。那时候仲明也还没娶妻,人称‘儒虎’,我还听说仲明善诗赋文章、精通音律。后来我嫁到了王家,才亲眼见到,没想到仲明……为人也很好。” 秦亮在大魏已经与好几个妇人相处过,早已不像前世那样、在女人面前没太多经验。他听到诸葛淑的话、已察觉不太像是长辈的口气,他便多看了诸葛淑两眼。 这个长得酷似她姐姐的女郎,虽然不如姐姐那么大方,却有种青涩纯粹的气质。 她没有玄姬令君那样的美丽不可方物,但那小家碧玉般的清白气质、水灵的肌肤,倒十分亲切。 秦亮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自己比侄子稍大的年纪,情窦初开、一直惦记的某位邻家漂亮姐姐。想去找她说话、又没有胆量,便在每天放学时,不断地在路上寻找她的身影,想多看几眼,甚至期待着能说上一句话。 这会秦亮才似乎明白了,当初他忍了一个多月,见到诸葛氏便开始动心,不仅是因为觉得诸葛氏的气质别样,可能也有某种自己的幻觉。仿佛在追忆逝去的年华。 当然此时面对眼前的诸葛淑,他没有半点邪念。人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念头,便要为所欲为,这个是王广的新妇、令君的继母,秦亮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她姐姐诸葛氏应该也不好意思、把乐津里发生的事告诉别人,包括诸葛淑。因为当时司马伷还在,古人对妇道的在意、可比后世出轨要严重得多。 于是秦亮若无其事地说道:“仆与令君都很敬重外姑,一家人相处得来,自是好事。” 诸葛淑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说道:“是阿,我出阁之后,觉得高兴的事,便是见到仲明与令君的时候。” 秦亮听着这话有点奇怪,新婚一段时间,不是应该更关注男女之间的那些情感吗,即便不是完美的婚姻、但新鲜期还没过呢。不过王广与诸葛淑的年纪确实差距大,可能共同语言不多,而且因为诸葛诞的背弃、多半也牵连了诸葛淑。 他便道:“诸葛将军与王家,既然还是姻亲关系,慢慢能修复亲戚关系,外姑不用太担心。” 诸葛淑摇头道:“我不担心了,汝外舅已经说过、他觉得仲明的话有道理,应该不会提起那种事(休妻)。” 这时张氏走过来笑道:“仲明与外姑在说什么呢?” 诸葛淑一语顿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精明而不识字的嫂子,可能早就看出来、秦亮的新丈母是个不太擅长言辞的人。 秦亮淡然说道:“说了不少话。夏天快到了,我们刚谈怎么做冰镇豆汤。” 张氏道:“王家有冰窖罢?” 秦亮笑道:“应该有,不过令君上次做冰豆汤的时候在寿春,外姑也在。寿春没有冰窖。” 没一会王广父女也过了桥,一行人重新聚集在了一块,说着闲话,沿着石路在周围逛了一大圈。人稍微一多,有些话题便不好说,只能谈一些不痛不痒的事,譬如刚才说的冰镇豆汤。所以有时候一群人在一起聊天,可能反而有些无聊,交换信息的作用更大。 秦亮挽留王广留下吃晚饭,不过王广说还有事。长兄嫂子也要先去看他们的新宅子,于是秦亮把几个人送出了府邸,并叫饶大山带长兄去邓飏原来的宅子。 送别过后,秦亮没急着去邸阁,而是回到了内宅。 见到令君,令君仍然先端正地揖拜。谈了两句,令君便主动说起刚才的情况:“阿父先问了姑,我说姑住在后面的庭院里清修、平时都不出门,不喜见客。” 令君看了秦亮一眼,“我还问阿父,知道白夫人是怎么对待姑的,你们以前都对姑的事不过问。”她随后加了一句,“我也没骗阿父,说的都是实话。” 秦亮点头道:“确实如此,姑搬过来之后,还没出过门,避世也算清修。” 令君道:“不过阿父说了一句,玄姬留在卫将军府挺好。”她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我又劝了阿父,让他别休掉继母。他答应了。” 秦亮道:“外姑也与我说起了这事,问题应该不大。诸葛诞与夏侯玄的私交非同一般,夏侯玄还是雍凉都督,这时候动诸葛诞可不是好时机。” 令君轻声道:“将来我们会对付诸葛公休?” 秦亮沉吟道:“说不好,夏侯玄的结交很广,不乏位高权重之人、如幽州毌丘俭便与他情同手足,还得往后看看。” 令君叹息道:“妾觉得继母挺好相处,不像有些妇人、总是搬弄是非,看着还有点可怜。” 秦亮附和道:“是阿,诸葛公休干的事,又不是她的责任。” 王广也没谈什么特别要紧的事,秦亮的心情也放松下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又不禁伸手摸令君的削肩,想去抱她。 令君看了一眼门外,轻声道:“太阳还那么高,夫君不理正事么?” 秦亮随口道:“有时候瞎忙活,倒会起反作用。”他也不想勉强令君,遂把手轻轻拿开了。 令君这才小声说道:“妾每天就好像去到了山顶好多次,累得身子受不了。今早起来到阁楼上想练一会剑,觉得铁剑好重,一晚上都没缓过来。妾把莫邪叫过来罢。”秦亮随口问道:“令君要在旁边教她?”令君悄悄道:“就像以前让姑避免危险一样,妾想给君生个孩子。” 既然令君自己愿意的,秦亮也不再反对。 没一会,莫邪便走进了卧房,令君把她叫到了里屋。莫邪看见秦亮垂足坐在榻上,顿时浑身神经都绷緊了似的。看到莫邪的表情,秦亮也觉得这事有点紧张。玄姬在时不太一样,毕竟三人都很熟悉、令君也不只是在围观。 莫邪比秦亮刚认识她的时候要长大一些了,不过身材依旧单薄、颇有纤细感,她虽然是侍女,却早已养得细皮嫰肉,其实长得还行。但有令君在旁边一对比,漂亮女郎也会变得很寻常,所以这种事很不容易,两人若是差距大了、秦亮便会只想着更漂亮的那个。 都长着五官四肢,秦亮也说不清楚,为何令君的眼睛鼻子小嘴就长得那么好看,微微上翘的漂亮小嘴有点倔强、眼神的些许冷傲,在秦亮眼里却很顺眼。挺拔的脖颈、美妙的身段,神态气质完全不一样。 令君好言道:“莫邪愿意一直在我身边罢?” 莫邪急忙回应道:“妾当然愿意阿,都不敢想没有女郎、妾该怎么活。” 令君便道:“那我便不能把汝送给别人,可汝在我身边,不能一辈子什么都没见过罢?”说着便招手让莫邪过来。 莫邪应该已听懂,悄悄地观察着秦亮,脸也荭了。 令君笑道:“我可没亏待汝,汝能找到比君侯更好的儿郎吗?”她便轻轻去解莫邪的衣带。 莫邪的声音发顫:“妾不敢让女郎如此,妾自己来罢。” 秦亮瞪着眼睛,坐在塌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7017k 第二百八十五章 伤感的妇人 连续晴了几天,天气越来越热。春天接近尾声,一些人已经早早地换上了夏衣。 郭太后准备好春夏时令的菜蔬瓜果,出宫去了郭立府邸,祭祀郭家祖先。 郭立在府邸中专门修了一个庭院作为祖庙,里面供奉着历代郭家祖宗,郭太后父母的灵位也在里面。 之前几次出宫来郭家,郭太后都有别的期待。过去了那么久,她至今仍记得那时的紧张、担忧、害怕,又带着急切的期盼,那样的心情,她估计一辈子也忘不掉。 但这次不会再有。以前的地方都被廷尉查过了一遍,她不可能再故技重施。 车驾路过那座别院时,郭太后不禁轻轻挑开车帘一角,侧过身向外面看了一会。别院仍然还在,从外面看去、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不过屋子里的地道可能已经被填了。 郭太后心里一酸,些许伤感忽然袭上心头,她暗自叹息了一下,重新端坐在帷幔中间。 郭太后不是每个时节都来祭祀,以前回来祭祀、常有别的事。这次也不例外,不过并非为了与秦仲明幽会。 虽然郭太后已经身边的人换了一遍,身边不再有各家的眼线,但有些话、在宫廷里仍然不好说。 到庙里祭祀之后,郭太后来到了郭家前厅庭院的厢房里歇息。没一会叔父郭立、堂弟甄德都来了,如同往常一样,亲戚之间依旧隔着一道帘子。 见礼罢,叔父郭立率先说了一句:“都是郭家之人,殿下遇到大事,可以先与我们商量。” 郭太后听出了叔父的埋怨之意,估计这句话他早就想说,因为前些天没找到机会而已。 甄德也道:“殿下离开洛阳后的一年时间,许多人都怀疑是郭家人的阴谋,幸好司马懿等相信我们不会干那种事。最危险的时候,便是王彦云打着殿下的旗号起兵,我们在洛阳、便像是司马家的人质一样……” 郭立转头示意,制止了儿子的抱怨。房间里短暂地沉默下来,显然郭立想听郭太后的说法。 郭太后终于开口道:“彼时叔父等与司马家关系亲密,似乎还有联姻的打算。我该怎么说服你们?” 叔父问道:“相比曹爽,司马懿对我们还算好,殿下为何对司马家如此不满?” 郭太后正色道:“司马懿与曹爽怎么做到辅政、控制皇室,你们就算不清楚,也该有所耳闻。他们有什么区别?司马懿谋划除掉曹爽,他想做什么,还有退路吗?” 叔父叹道:“形势如此,世人无力回天阿。” 郭太后不动声色道:“秦仲明有匡扶社稷之心,我早知他有辅政之才。” 叔父想了想道:“那次秦仲明在秦川中阻击蜀汉军,死里逃生,在几份奏章中、确实显得忠心可嘉,但这种文章,殿下可不能全信!” 毕竟没有长期在一起生活过,叔父似乎不是很了解郭太后。听叔父的意思,他还以为郭太后很容易轻信别人?或许在叔父眼里,郭太后十来岁就进了宫、过的是与世隔绝般的日子,什么也不懂? 郭太后将错就错,说道:“秦仲明的族兄秦朗是太祖养子,心向曹家。我以前也召见过秦仲明,觉得此人乃忠心大魏之人。” 隔着帘子,只见叔父欲言又止,父子俩对视了一眼。他们似乎想劝说什么,又不好开口。毕竟天下还姓曹,他们私下里也不方便劝郭太后不用再顾着曹家。 郭太后把他们的动作神态看在眼里,又道:“郭家能有如今的荣华富贵,不都是曹家的恩惠吗?” 叔父叹道:“明皇帝确有恩于郭家,但若不慎,郭家地位也保不住阿。” 叔父说得也有道理,而且在他心里,应该觉得,明皇帝都崩了、以前得到的东西收不回去,最重要的还是将来。 郭太后也不与之争执,她只是想给自己那段离奇的经历、找一个比较可信的动机。 甄德劝郭立道:“事已至此,我们应心往一处才是,以免像之前那般措手不及。” 叔父点头道:“之前的事多说无益,如今殿下支持过扬州军,我们的处境尚不算差。秦仲明本是王家的人,又很年轻,吾等愿听从殿下之意。” 郭家能有权势富贵、几人封侯,却既无拿得出手的学识、也没有军功,以前还反叛过大魏。大家能有今天,其实就是靠郭太后。他们若失去郭太后的支持,恐怕并不是好事。 郭太后听到这里,松了口气道:“叔父、堂弟早该听我的。” 叔父郭立、堂弟甄德遂拜道:“臣等遵命。”郭立接着说道。“殿下在此歇息,臣去准备宴席。” 郭太后从筵席上站了起来,说道:“不必劳烦叔父,我要回宫去了。朝会上常能见面,别的话我们在太极殿说罢。” 两人挽留无用,遂揖拜道:“臣等恭送殿下。” …… 此时那间名叫“洛闾”的伎馆,已不再接待客人。朝云刚回到这里,发现门口居然还守着个官府佐吏。佐吏叫住她,问她的来历。 朝云只得谎称、自己是王家白夫人的徒弟,原来有个好友在这里做舞姬,过来是为了寻人访友。佐吏又问了一句、汝是不是曹昭伯府上的伎,朝云否认之后,那佐吏立刻对她失去了兴趣。 佐吏刚离开,送她回洛阳的陈石一脸后怕的样子,小声道:“跟我回河东罢,洛阳太危险了。” 朝云不答,有些伤感地抬头望着“洛闾”的牌匾,以及里面的楼阁。 其实司马家完了之后,即便官府没查到这个地方,此地也是经营不下去的。以前的生意就不好,全靠司马家养着,有别的用处。 朝云看了一眼陈石,摇头道:“弟还不明白吗?我只过得惯洛阳的日子。” 这时陈石的脸上,顿时有些失落。朝云当然知道他想要什么,她假装不明白而已。 陈石并不是她的亲弟弟,不过两人刚被司马家收养的时候,就在河内郡司马家的庄园里认识了。那时候司马家陆续在收养战乱中失去父母家人的孩子,从八九岁到十余岁不等,朝云与陈石就是孤儿。 其中有些人成了奸细,有些人变成了庄客、附农,朝云就是当作舞姬培养的奸细。而陈石则成了庄客、帮着管理河内郡的庄园附农,幸好他后来没有加入司马家的私兵,否则现在恐怕已经死了。 朝云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便急忙离开了洛闾,逃往河内郡找陈石。 数日之后,在朝云的劝说下,陈石也离开了河内郡,两人一起逃到了河东郡……陈石做庄客那么多年,在河东郡置了一片不大的土地,正好可以在那里耕作躲避灾祸。 当时朝云一下子真的被吓到了,以为只有躲起来才行、没有别的选择,也许只有委身于陈石才有个地方容身。陈石至少在河东郡还有块土地和一座宅子。 但是朝云在河东没住多久,便受不了那里的日子,想回洛阳。陈石只好送她回来。 想想以前,朝云时常都能接触到达官显贵,那些出身显赫的人、贪图她的美色,有时候还会讨好她。 等到司马家倒了,她才清醒过来,原来自己连容身之地也没有。 那些逢场作戏都是假的,人总得有一种能维持生存的身份和生计。 只是一时间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此间的主人是蔡弘,但是那时蔡弘听到伊阙关之役战败、立刻就去了太傅府,应该已经跟着司马师一起跑了!朝云意识到危险,也是因为发觉蔡弘忽然消失逃走。 蔡弘不是陈留国那个大族蔡家出身,原来只是河内郡司马家的庄客而已,不过因为父辈就跟着司马家、所以更受信任重用。此前便是他负责统领朝云等一众细作,有一次带着朝云拜见司马师的中年人、便是蔡弘。 这时陈石的声音道:“洛阳没什么好留恋的,我们回河东,生几个胖小子,过安稳日子罢。” 朝云一脸震惊:“我一直把卿当亲弟弟,卿竟然要与我生孩子?” 陈石面露尴尬之色,嘀咕道:“又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姐弟。如今姐还能去哪里?没被官府抓起来便不错了!” 朝云一时也没想清楚,但看到这个曾经容身的洛闾,显然已没法呆了,便先回到了马车上。陈石走到了前面赶车的位置,回头问道:“现在去何处?” 朝云道:“先走罢。” 马车缓缓驶向了街道,毫无目的地在街面上游荡,犹如朝云此时的心境。偌大的洛阳,她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去何处。 朝云确实认识王家的白夫人,还跟着白夫人学过一阵子舞艺。但白夫人与秦亮是亲戚,按照蔡弘以前的说法、秦亮早就怀疑朝云是奸细了。现在去找白夫人,不是自投罗网吗? 而且朝云这个年纪,到王家做舞姬也必定会被嫌弃。这种大族豪门家里,只需要年轻美貌的歌女舞姬,连他们自己家里的家伎老了、也会被送走。 “先找间客舍。”朝云叹了口气,对前面陈石道。 陈石抱怨了一句:“费这些钱,还不如凑起来多买几亩地。” 朝云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这里几乎想说、我花自己的钱财!但陈石毕竟与她相识那么多年了,她才没把伤人的话说出口。  7017k 第二百八十六章 良禽择木而栖 阳光刺眼,砖石木头在暴晒下、仿佛弥散着一股奇异的气味。来到卫将军府门前,朝云看着两边高耸的阙楼,心情十分复杂。 这座府邸以前是曹爽府,朝云认识的孙谦、便曾在里面做奸细,而今此间的主人又成了秦亮。无论以往的曹爽、还是如今的秦亮,都是司马家的敌人,朝云这样身份的人来到这里,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真要进去?”陈石面露惧意,问了一声。 朝云想起秦亮送她的东西、曾经对她的态度,犹豫了一下,用力地点头。 陈石道:“此非自投罗网?” 他很快住嘴了,正转头看向南边的宅邸门口。朝云也循着看过去,发现有两个布衣汉子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这边,似乎已经盯住了他们。秦亮到这里之后,周围的人们、似乎比以前曹爽府的人更加警觉。 陈石悄悄说道:“我们快走罢。” 朝云道:“弟先回客舍,若我没回去,卿可先回河东。弟放心,我绝不会把弟招供出来。与司马家有牵连的人太多,他们顾不上弟这样的人。” 陈石忙劝道:“姐跟我一起走。”见朝云不为所动,他又皱眉道,“我不明白,河东有何不好?虽无锦衣玉食,但不也是一张榻、三餐饭?吃睡比在洛阳踏实得多!” 朝云苦笑道:“我又不是没在乡间住过,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不必感慨洛阳的宅邸是一座座牢笼,乡间是一样的。邻里只有那么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人们很快就会到处打听朝云的出身,然后猜测谣传嚼舌根。 她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风吹日晒操劳之后,这个年纪了、剩下的姿色哪能像十几岁女郎一样可以挽回?如果一开始就是个农妇还好,但有过光鲜的时候,将来周围的人只会落井下石、产生莫名的厌恨。人们对于士族豪族没那么大的兴趣,因为那些人已经脱离了平常人的见识,而朝云这种不上不下的人,必定是被嫉恨的对象。 何况等到朝云变成了一个粗糙的农妇,弟还会原谅她的经历吗? 她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卷旧竹简,心一横便向府门走去,听到陈石唤她,她回头更咽道,“弟先回客舍罢。” 朝云急步走到了门口,与守门的官员交谈了几句,说明来意,又把手里的竹简递上去。 大多人都不识字,只要访客有文书一类的东西,官吏将士都会额外重视。官员随即把朝云请到了阙楼下面的一间屋子里等着,然后叫人把竹简拿进去。 回想起来,七年前初见秦亮的时候,他对朝云应该挺有好感的,还为她写了一首诗、据说是半首。但朝云没太放在心上,后来蔡弘叫她去引誘秦亮,她也不怎么用心。 实在是没想到、当初那个身上带着田间劳作气质的年轻儿郎,竟会变成大魏手握大权、举足轻重的人物! 朝云此时确实有些后悔,只怪有身份地位的人太多、让人眼花缭乱,她没能沉下心去观察,究竟哪个人有前程。但年轻女郎不都是这样。 她还算聪明的,就像当初那个何骏想当众轻辱她,她便极力反抗了。至今仍不后悔,否则朝云在人们眼里、若变成了谁都可以轻薄的人,恐怕她很快就会沦为娼一般的地位,达官显贵还会理她吗? ……秦亮拿到竹简时,展开一看,一句“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而且还是自己的笔迹。他立刻就想起了多年不见的朝云。 他遂对奴仆道:“把她带到前厅西侧的署房,我随后就来。” 奴仆揖拜道:“喏。” 秦亮留在东侧的庭院里,继续看了一会歌女舞伎们卖力的表现,方才离开此地。 他最近叫人去查寻,把曹爽、邓飏、李胜等家的家伎给找了一些回来,先让隐慈吴心筛选她们的来历,挑了一些年轻没什么问题的家伎、带到府中养着,正准备筹办宴会。 邀请洛阳宾客的宴席,不能缺了歌舞表演。家伎的地位很低,但其实很需要点技艺,没有长期的练习,那些出身大族的宾客一眼就能看出来。秦亮还是少一些家底积攒,像王家就不会出现这种窘境。 秦亮还叫人去购买胡椒、精盐,以及阉过的黑猪等食材。这些都算奢侈品,尤其是胡椒,非常稀缺,寻常只有皇室功臣家才有。 这次宴会不能叫庆功宴,只能以寻常宴请的名义,庆功宴应该让给王凌主持,等王凌安排好大将军府的诸事,必定会操办。 但是秦亮也得办宴会,这样才方便与以前认识的人重新结交、保持来往。人们相互之间要相处,才能彼此渐渐确定立场,建立信任。 像钟会、吕巽等人,因为王凌秦亮刚带兵到洛阳,他们无事不会登门造访……那些人以前没有明显的立场,本身就是士族出身,并不愿意表现得太势利,影响名声。 没一会秦亮就来到了前厅西侧的署房,他跨步进屋时,见一个女郎正背对着门口、眼望着窗外。她察觉有人进来,刚一转身,秦亮一眼就认出来,不是朝云是谁? 秦亮道:“久别重逢,故人别来无恙。” 朝云忙弯腰揖拜道:“将军还记得妾,妾感荣幸。” 只见她脸上精心画过妆容,头发、衣裳的样式比以前简朴了许多,却仍旧很会打扮,把身材衬托得很好。 秦亮笑道:“当然记得。女郎做细作很一般,舞艺倒真的不错。” 朝云听到这里,神情顿时一变。 秦亮道:“不用太紧张,我早就猜出来了。女郎入座罢。” 他也阔步走到上位,在几筵旁跪坐下来。朝云位于一侧,身体微微前倾,一副恭敬的姿态。 秦亮也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朝云。 上次见面已经是许多年前了,秦亮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初,思绪很容易被拉回往日。以前朝云对他冷淡轻视,大概只因当初他确实不能提供多少朝云需要的东西,不过大多人不都是如此吗? 朝云轻声道:“妾从来不愿对将军不利,只是奉命行事,别无选择。” 秦亮点了点头,径直问道:“这么多年不见,卿去了哪里?认识别的细作吗?” 朝云道:“妾大多时候仍住在洛闾。” 秦亮寻思那地方可能是司马师的窝点。 朝云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最熟悉的人是蔡弘,如今他已不在洛阳。偶尔也看到了别人进出洛闾,与蔡弘见面。” 秦亮不禁问道:“卿再见到那些人,还能认出来?” 朝云轻轻点头,没有言语。 秦亮观察她的神情,便道:“卿不用害怕。司马家都完了,卿没做过什么太严重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以前。”他停顿了一下道,“那么卿为何又回来找我?” 朝云轻叹一声道:“妾已几无容身之处。” 她接着主动说道:“将军进洛阳时,妾先去投奔了一个乡间的亲戚。妾没有住太久,离开的时候,有很奇怪的感受。” 毕竟是秦亮刚出仕就认识的人,他遂耐心地听着。 朝云观察他的神情,便继续道:“乡间很忙碌,每个季节、每天该做的事,都已经安排好,成天都在那块土地上做活。没过多久就非常熟悉地方了。后来妾离开那里,好似……逃出了一个牢笼,又觉得洛阳已变成了新奇陌生的地方,心里很高兴。” 秦亮沉默了片刻,注视着朝云的眼睛道:“良禽择木而栖,以前的人靠不住了,换一家是人之常情。但切记,脚踏两只船很危险。” 朝云忙拜道:“将军若不嫌弃,妾当一心忠心于将军。妾绝非同侍二主之人!” 秦亮听罢点了一下头,不过心里寻思,还是要让吴心挑两个女郎过来、安在朝云身边。 然后叫隐慈把她带到校事府、暗中认人,如果朝云能指出校事府里司马家安排的人,那朝云应该是真心改投门面了……毕竟她在司马家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出卖了司马家留下的奸细,若叫对方知道、必定没法再容下她。 他环视了一番这间熟悉的署房,又看向朝云这个故人,便呼出一口气,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卿先去东边的庭院,帮我教那些家伎排演歌舞,过几天宴请宾客时,不能让宾客看笑话。” 朝云一脸欣喜,跪坐在筵席上弯腰拜道:“妾多谢将军收留。” 秦亮道:“白夫人今天或明天也要过来,你们以前认识的。” 朝云揖拜之后,也站了起来,说道:“妾曾向白夫人学过一段时间技艺。” 秦亮忽然问道:“白夫人与司马家没关系罢?”说罢便仔细看着朝云的脸。 朝云茫然怔了一下,片刻后摇头道:“妾不知道,白夫人认识司马家的人?” 秦亮随口道:“因为白夫人认识卿,我随口一问。” 朝云轻声道:“她不知道我的身份,这些年只有将军猜出来了,是因为孙谦的关系吗?” 秦亮直接承认道:“是。我去叫个侍女,带卿去东庭院,那里的房屋很多,卿选一间舒适的屋子安顿。余事以后再说。” 朝云站在原地躬身揖拜,秦亮拱手罢,先走出了房门。  7017k 第二百八十七章 精盐羊腿 不出秦亮所料,傅嘏答应了出任卫将军府长史。秦亮顾不上那些文书手续,直接让傅嘏来上任,一起准备宴会的事。 白夫人、嫂子张氏也来了,帮着王令君操持琐事。这是秦亮家搬过来之后,第一次接待那么多宾客。 不过秦亮还真的没有主持过宴会。以前在平原郡都是兄嫂在办,后来请客就去王家,毕竟王家有现成的人手和器皿食材。 当然在洛阳宴请,与在平原郡的规格大不相同。平原郡那会只要杀一头自家养的猪、羊,有酒有肉,宾客就觉得非常丰盛了。而洛阳这帮士族豪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东西太差,还不如不请。 早上王令君亲自来了前厅厨房,查验准备好的食材,她走一圈就知道没问题,似乎是靠闻出来的。 王令君正待要走,忽然转身看向围着麻布的董氏,蹙眉道:“卿怎么在这里?” 董氏轻声道:“张夫人叫妾来帮手。” 王令君道:“卿先回去沐浴更衣,一会邸阁后面的厅堂还有不少女眷宾客,卿跟着我招呼宾客是正事。” 董氏忙屈膝道:“喏。” 王令君从她身边走过,轻声道:“以后不用听张夫人的吩咐,王无疾是卫将军司马,卿什么身份还不清楚吗?” 董氏却道:“妾夫妇不管是什么身份,都是秦家的人。” 王令君看了她一眼,便到灶台上拿起一整条生羊腿,说道:“腌制羊腿用的是精盐,卿忙了半天,拿一条回去,王康不还有个老母亲?” 董氏揖拜道:“谢王夫人赏赐。” 王令君又注意到了一个皮肤晒得有点黑的瘦弱女郎,问道:“我看汝面生,汝叫什么名字?” 瘦弱女郎怯生生地说道:“妾姓祁,妾的长兄叫祁大,长兄说见过秦将军两面,叫妾来做活。” 王令君多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便走了。那女郎也不知道行礼,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次董氏拿到食物十分高兴,倒不是觉得精盐腌制的羊腿很精贵,主要因为这不是吃剩的肉,而是开宴之前分给她的东西! 董氏依言要从府门出去,正遇到了穿戴整齐的王康,准备着迎接宾客的事。王康见到妻子出来,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问道:“哪来的?” “王夫人赏妾的。”董氏面带笑意,大方地说道,“妾晚上做给阿姑吃。” 王康没说什么,转头对旁边的高个武将道,“这是我拙荆董氏。他叫祁大,我把他选到了卫将军府,因他是忠于秦将军的人。” 祁大揖拜道:“拜见董夫人。” 董氏忙还礼道:“幸会祁将军。” 祁大忙道:“不敢称将军。” 王康又道:“许昌之战时,我听到他喊、吃秦郡守的粮拿命还,便觉他是知恩图报之人,跟在秦将军身边没错。” 祁大摸了一下后脑勺,强笑道:“仆记不得喊过那句话了,战场上、心头绷着,大家都在大喊大叫。王将军记得倒清楚。” 王康道:“汝要记住,只有护好秦将军,我们的日子才保得住!” 祁大道:“喏。” 董氏说道:“妾先回家换衣裳。” ……长史傅嘏、司马王康负责迎接宾客,秦亮也在邸阁的台阶下站了一阵,遇到早来的宾客、便见礼寒暄,先聊上几句。 他在这里见到了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至少在秦亮心里很有名,便是嵇康。 这是能上两千年后课本的人物,竟然出现在了面前,哪怕现在还没那么有名,秦亮也不禁露出了笑脸。 嵇康是跟着吕巽一起来的,大名鼎鼎的《与吕长悌绝交书》显然还没问世。只见嵇康的个子很高,相貌也很俊朗,难怪曹魏公主会看得上他。只不过此人的打扮有点潦草,浑身十分朴素,简直不像是驸马。 但嵇康愿意跟着吕巽来赴宴,可能不是看吕巽的面子、而是因为沛王曹豹,嵇康的妻子,正是曹豹的孙女。金乡公主是曹豹的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估计书信已经来往过了。 三人相互揖拜时,嵇康神情淡然地说道:“仆不请自来,惭愧。” 话说得客气,但神色之间根本没有惭愧,倒好像在说:看得起你才愿意来。 秦亮也不介意,一脸热情的笑意道:“久仰叔夜大名,卿能来,我十分欢迎。我原以为卿不在洛阳,方未邀请,还望海涵。” 嵇康察觉秦亮的热情、并非假装,也有点好奇诧异地多看了秦亮两眼,说道:“仆亦久闻秦将军之名。” 秦亮道:“实在荣幸。” 这时吕巽道:“秦将军若是迟一两个月,仆或许便来不了。” 秦亮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何?” 吕巽叹道:“家父身体不好,仆身为长子,正想上奏陛下,请恩去冀州侍奉家父。” 秦亮随口道:“原来如此,应该这么做。” 吕巽接着说道:“家父年迈,若能回到洛阳就更好了。” 秦亮听到这里,一下子明白过来。 吕巽想让他父亲吕昭卸任镇北将军、回洛阳做官,这种级别的诸侯,回来可能要给个三公的位置才行?做过三公的后代,吕巽将来的仕途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在这时,只见桓范轻车熟路地从长廊上过来了。秦亮看了一眼,说道:“我们回头再谈,二位请先到厅堂入座。” 吕巽循着秦亮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神情立刻稍微一变,拱手道:“仆等先去厅中。” 秦亮拱手还礼,又专程向嵇康轻轻点头。 没一会,桓范就走到了秦亮跟前见礼。寒暄罢,桓范径直小声问道:“那时吕昭的儿子吕巽罢?” 桓范的口气不太友善。秦亮点头称是,不动声色地轻声道:“听说吕将军身体不好。” 桓范竟然笑了一声,似乎是巴不得吕昭早死早超生。 一时间秦亮无言以对。虽然秦亮知道吕巽的私德可能比较糟糕,但吕家得罪桓范这事,确如秦亮七年前所言“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7017k 第二百八十八章 幸甚至哉 宴席上来了非常多的人,不仅有男宾,还有许多女眷也来了。秦亮的名声挺好,有忠勇正直、深明大义之名,所以许多女郎也不怕坏了名声,譬如今天男宾女客就是分开招待的。 钟会当然也来了,之前在石阶下寒暄的时候,钟会便开玩笑说,不请我、我也要来。 吃什么并不重要,钟会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关键是宴席上都是些什么人。 今日的赴宴,单是一个嵇康、钟会便觉得不虚此行!钟会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秦亮怎么与嵇康结交上的。 嵇康几乎不参加这种士族云集的大宴,平时大伙宴饮玩乐的场面上、看不到嵇康的身影。这种人,并不是有权有势就能请到家里来的。 钟会也只是认识嵇康,算不上正式结交。 不过钟会十分在意嵇康,刚到厅堂入座,便有意无意地看向嵇康,几乎忘记了身边的人。嵇康身上有一种孤高淡然的气息,他不是故作清高,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心境和修养。 钟会也没法描述自己的那种感觉,似乎心向往之,似乎是想变成那样的人?都不是,很奇异的感受。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希望得到嵇康的认可。 世人的评价、钟会都不太在乎,唯独很想知道,嵇康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之前钟会就干过一件奇事。他写了一篇自己很得意的文章,很想让嵇康评价一番,遂来到了嵇康宅邸外面,徘徊了一番、竟然不敢去拜见嵇康,便把文章扔进了嵇康的院子! 后来了无音讯。钟会品味着自己在嵇康跟前、似乎有一种示弱的卑怯感,心里又很恼怒,甚至想知道嵇康没法淡定的时候、会不会与寻常人一样。但钟会不想那么做。 在复杂的情感中,嵇康仿佛成了钟会心里一座山。无关出身,无关财富,无关权势。 最奇怪的是,钟会在秦亮面前示弱,却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就像刚才,钟会说不请自己也要来,玩笑之余也是一种示弱,但两人依旧笑得很欢乐,钟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秦亮这个人非常聪明、才能出众,让钟会挺崇拜,但又莫名能让他觉得安心,有点兄长一样的感觉……一种很玄乎的直觉,好像这个高大俊朗的兄长、会保护他似的。 之前哥哥钟毓其实支持司马家,别人看不出来,钟会却一清二楚。曹爽伐蜀时,钟毓起初一声不吭,后来曹爽败局已定,钟毓又写文章去劝曹爽退兵,所作所为简直与司马家共进退!钟会其实与司马师、司马昭的关系也很不错。 待秦亮、王凌进洛阳,凊算司马家时,钟毓心里便很担心。但钟会却一点也不害怕,主要还是直觉秦亮不会拿他怎么样。 秦亮这种人念旧,以前籍籍无名之时,钟会帮他出过名。虽然那次钟会其实是看着吕巽的情面上,但秦亮肯定是领情的。 而且秦亮这个人与太学好友传闻中不一样,什么自卑自负、自尊心很强之类的话,钟会结交后觉得人们完全是胡说八道,秦亮的脸皮反而非常厚! 秦亮之前经常来参加聚会,几乎每次都要被何骏奚落,但第二次秦亮还会来。钟会想起以前的事,就觉得好笑。 最奇特的是,如今秦亮翻身了,何骏还能来参加宴会?秦亮的为人心态,确实很特别!钟会如果是秦亮,此时会让何骏知道什么叫后悔莫及! 对了,何骏此时就在钟会旁边。何骏可能觉得钟会好说话,主动过来的,其实钟会根本看不起这个人。但钟会不是嵇康,他看不起谁、却不会表露出来。 这时宾客们差不多都到了,厅堂里闹哄哄一片。没一会秦亮便与他丈人王广一起走了进来,两人来到了上位入座。 几个人立刻说起了恭贺的话。 秦亮笑着端起酒杯道:“自从我外任扬州之后,难得与亲朋好友见面,今日重逢欢宴,我心甚喜。此刻高朋满座,真是蓬荜生辉!我敬大伙一杯。” 桓范道:“仆等还能在此饮酒,幸甚至哉。”顿时有几个人附和起来。 又有人道:“将军盛情,荣幸之至。” 众人说着话,纷纷举杯对饮。 接着秦亮便抚掌拍了两下,便见乐工来到了角落里鼔、琵琶、琴瑟等乐器旁边。片刻之后,缓慢独特的鼓声节奏便响起了。 各种弦声随后“哗啦”一阵加入其中,仿佛恢弘的潮水忽地涌了上来,随后又立刻退潮,夹杂着鼓声弹出一阵幽美舒缓的旋律。 钟会留意到,嵇康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正向乐工侧目,多半是因为这是一首新曲。嵇康是十分精通音律之人,对于有意思的新谱多半有兴趣。 而钟会这才想起,秦亮也是个通音律的人,这首新曲可能就是秦亮所作。主要还是因为秦亮在战场上的战绩太亮眼了,钟会平时都不太想得起、他也是个懂音律诗赋之人。 接着一个戴着白面具的女郎拿着剑走了出来,她随着鼓点踏着轻盈的步伐,随即挥剑独舞。只见她束腰柔韧,高挑腿长,剑术舞步十分娴熟精湛。钟会一看就知道这等技艺、不是随便能找到的人,以秦亮的家世,他还挺有办法的。 旁边的何骏侧身小声道:“我怎么看着有点面熟?” 戴着面具能看出来? 那女郎脸上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眼神,以及朱唇下巴。她的嘴唇上涂抹着艳丽的胭脂,加上白皙尖尖的下巴,颇有妩媚之色,但身上却穿着灰白色的麻布袍、头上揷着木头发簪,一副古朴朴素之气。艳丽与古朴反差,却并不觉得突兀。 女郎的剑术柔韧有力,破空有声,虽然动作都是为了观赏,但有这样娴熟的技巧,怕是实战也不会太差。 接着又有四个戴着面具的女郎上场,与先前独舞的女郎相对交叉冲过,群袂飘飞,纤腰如柳,寒光闪耀,赏心悦目。弦声鼓声也在随着剑舞的时而轻快、时而肃杀的身姿,起伏悠扬。这个节目不错,感受十分丰富。 看宾客的神态就能知道,大伙的表情也随着音律舞步的变幻、而跟着渐渐改变,观赏得如痴如醉。 因为宾客不仅有雅士,还有武将,不管什么人都能在这场内容丰富的舞蹈中找到感兴趣的地方。即便像何骏这种好色之徒,也能垂涎一下女郎们的纤腰楚楚,以及半遮半掩的眼神与朱唇。 良久之后,五个女郎聚拢、向四面揖拜退走。厅堂上的人们抚掌,一些人还发出了叫好之声。 节目不停,剑舞刚退,十几个柔美的女郎便随之上来跳长袖舞,气氛也缓和下来。长袖舞是经常能看到的舞蹈,加之音律舒缓,大伙都放松下来,其间不断有说话声。 钟会拿起小刀在烤羊肉上搁下一块尝了尝,顿时尝出咸味中毫无苦涩杂味,且有胡椒等佐料。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秦亮还是挺舍得,至少很重视今日的宾客。 何骏的声音道:“竟然有胡椒粉,哪买到的?” 钟会笑道:“只要舍得钱,总能买到。” 胡椒很稀罕、当然也很贵。钟会记得有一次吕巽请客,用的盐是西域赤盐、也是一种没多少苦涩味的矿盐,还在宴会上专门提了一句。相比之下,秦亮倒更大气,用上了精盐、胡椒,各种稀少的佐料,他也没说什么。其实像钟会这类出身的人,不用告诉他们,大伙一尝就知道。 这时后面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道:“听说请了女眷,卢夫人来了吗?” 何骏脸色顿时一变,转头道:“汝什么意思?” 钟会端起酒杯道:“二位发酒疯,也要多喝几杯之后才行。” 何骏愤愤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还是很给面子地与钟会对饮。 厅堂上的长袖舞跳完了,女郎们开始跳起了对舞,音律的节奏也轻快欢乐起来。一个美貌的女郎挪步到了跟前,旋转的身姿下、群袂像是伞一样飘起,笑吟吟地向何骏瞥了一眼。何骏顿时喜笑颜开,把刚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女郎旋转的舞姿却停留到了钟会跟前,伸着削葱一样的手臂、轻轻一舒展,好像是舞蹈的一个动作,又好像是在邀约钟会。 即便是钟会摇头拒绝,女郎也不会觉得尴尬,因为她的动作是融入了舞蹈的。 但钟会没有拒绝,他伸手从怀里摸了一小块金豆,趁着牵女郎手的时候,轻轻塞进了女郎的手心。 女郎轻轻旋转身姿,做出用手半遮半掩的动作,立刻看清了被塞到手里的东西。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之色,眼睛更是对着钟会目送秋波。 钟会离开了筵席,来到女郎面前,与她跳起了对舞。 女郎挥起长袖,身体倾斜、双臂展开,随着音律向后挪步。钟会随即双手叉腰,跟着她进一步,两人马上就配合得十分融洽。钟会再让时,女郎再进逼,身体随着旋律摇摆舞动,始终保持着距离。 宾客们纷纷侧目,笑吟吟地看着钟会表演。认识钟会的人见状,发出了“哈哈”大笑声。有了钟会的参与,厅堂上的气氛也更加活跃了。  7017k 第二百八十九章 项庄舞剑 丝竹管弦之声与人们的谈笑充斥堂上,不时有人上来敬酒说话。秦亮没多久就满脸通红,又喝多了。此时的酒水没有蒸馏高度酒,但也不是用小杯,酒宴上每个人的饮酒量都是以升来算,照样能喝得大醉。 厅堂上传来一阵大笑声,钟会竟当着数十人的面,与一个舞姬在中间翩翩起舞。他们一会跳对舞,一会跳一种名为“以舞相属”的舞蹈,配合得还挺好。这种时候舞姬们也不用成套舞蹈了,只要能跟得上音律,跳得好看,便在厅堂之间随意表演。 钟会这种大族出身的人,为人比较大方,在这么多人跟前与舞姬对舞,其实并没有多少轻浮婬邪之感,最多有点放浪形骸的嫌疑。毕竟舞姬本来就是以色娱人、她只是在做本职工作而已,而钟会却是有身份的大族子弟。 不过钟会没跳一会,便回到了席位。那个舞姬随后摇摆着舞步,径直向嵇康过去了。 秦亮看在眼里,顿时猜测舞姬是得了钟会的意思,故意去逗嵇康。像钟会这样的人,家里不知道有多少家伎,恐怕早就与歌女舞姬玩腻了,他刚才与舞姬跳舞,可能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舞姬一只纤手向上、一只向下,在琴声中舒展了一下身子,然后双臂合于头顶。正好一阵轻快的旋律响起,她的身体随之一阵旋转、间色裙袂被甩得飞舞,立刻飞旋到了嵇康跟前,头顶的双臂向两翼展开,一只手臂伸到了嵇康的面前、双膝微微一屈,便是邀约之意。 不得不承认,当初曹爽整日在府邸宴饮,倒是把府中的舞姬们练出来了,这些舞姬十分大方,很会带动气氛。 嵇康竟然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有点窘迫。年轻女郎含笑注视,眼神仿佛十分喜欢他、欣赏他,这种场景,嵇康当然不好意思冷眼相对。但嵇康这个狂士、显然也不想在人们面前跳舞,于是有点不知怎么办才好。 钟会却笑嘻嘻地看着嵇康,好像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满足。 嵇康似乎也回过神来,向钟会看去。钟会收起了笑容,一副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模样。 年轻貌美的舞姬其实只是一根线,钟会关注的、多半只是斜对面那个不修边幅的男人。 秦亮不知道二人的关系怎样,但刚才他们没说一句话、却完成了一次隔空的互动。 忽然间秦亮心里倒有几分感慨,他知道历史上嵇康之死与钟会有关。而如今看到的却是欢宴上的玩笑,钟会此时似乎与嵇康并没有什么仇恨。世人之间的恩怨,总是变幻莫测。 就在这时,只见羊祜与王沈离席往门外走去了。秦亮也正想与羊祜攀谈几句、熟络关系,便对旁边的王广道:“仆往如厕。” 上次羊祜主动来见,秦亮却在西阁不想出来,错过了那次见面、确实有点可惜。当初羊祜应该是为王元姬求情来的,等王元姬的事解决了,羊祜这种人、没事不会过来攀附。 秦亮起身后,觉得脚下有点飘,酒真的喝多了。他沉住气,慢慢先走了几步,这才从席位后面的过道往外走。 他从石阶走下来,左右一看、却没看到刚才那两人,便信步沿着西侧长廊踱步,等着他们出现。 刚走到东西延伸的那段走廊尽头,忽然听到了转角后面有人说话。 王沈的声音叹了一气道:“如今又来到了曹昭伯旧府,我常想起叔子说过的话,叔子确有先见之明。” 羊祜的声音道:“我当时也没想到,曹昭伯会是那样的下场,实在谈不上先见。” 秦亮立刻听明白了他们谈的事。之前曹爽好像征辟了很多士族子弟,王沈便在其中,听说王沈曾邀约羊祜一起来曹爽府做官,羊祜接连谢绝了两次。 王沈就没想那么远,他先是接受了曹爽的征辟,曹爽倒了、他又被司马家接纳,还跑到寿春去送过诏书。当时封王凌为太尉的诏书,就是王沈送去的。 现在司马家也倒了,王沈还是没事……谁叫他叔父是王昶呢? 但秦亮暂时没法拉拢王沈,因为王沈肯定是投王凌的。他叔父王昶是太原郡人士,从小兄事王凌。 王昶与司马家也是关系匪浅,做上荆豫都督便是司马懿一手促成。不过如今司马懿已经死了,并州士族领袖显然是王凌,王昶家的人、重新回到王凌的怀抱是最好的选择。 秦亮走过了转角,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 羊祜与王沈立刻揖拜见礼。 秦亮笑道:“叔子、处道不必拘谨,你们能来,我便很高兴了。” 他又指着不远处的署房道:“我做曹昭伯掾属的时候比较早,办公的地方就在那里。” 王沈道:“我在东侧那边。” 两人顿时相视而笑。 秦亮又对羊祜道:“上次我确实走不开,有好几个人来访、都没见到,怠慢了叔子阿。” 羊祜拱手道:“无妨,仆正想找机会当面感谢秦将军。” 王沈也是个识趣的人,听出来两人有话要说,便揖拜道:“仆先回厅中赏舞,秦将军安排的歌舞音律十分美妙,仆不想错过了。” 秦亮还礼道:“一会我们到厅中饮酒。” 王沈离开后,羊祜道:“秦将军救出家姐,仆心中甚是感激,家姐过得不容易,幸好逃过一劫。那天仆本想再求秦将军一件事,不过后来表姐已经获救了,仆便未再登门造访。” 秦亮道:“我一向钦佩叔子的才德品性,即便卿不来,我也会设法救出羊夫人。后来羊夫人前来、提及王元姬之事,我也是因为看重叔子、才设法做成那件事。” 羊祜以前从来没与秦亮结交过,听到这里,不禁多看了秦亮两眼。秦亮一脸诚恳,神情中都是欣赏与好感。羊祜看在眼里,忙躬身道:“仆不敢当。” 秦亮感觉得出来,其实这个羊祜与嵇康一样清高。寻常人做梦都想当官,包括士族出身的王沈那样的人,但羊祜嵇康心气高,若是他们看不起的人,送官当、这些人都不干。 不过两人的性格不一样,羊祜表现得要谦逊谨慎得多、只是表面。而且嵇康倾向道家思想、似乎真的已看淡仕途,羊祜却是个入世之人,应该信奉的是儒家。 秦亮想让羊祜来做掾属。但想着曹爽、司马懿的征辟,羊祜都拒绝过,这会忽然受到邀请,可能不太容易答应。 于是秦亮放弃了直接的风格,准备采用迂回的策略。 秦亮只得说了一句:“以后叔子再来卫将军府,我随时都欢迎。”  7017k 第二百九十章 羡煞旁人 卫将军府的歌女舞姬们、今天很需要点体力,她们要辗转于两处宴厅表演,因为男宾女客不在一个地方。舞姬只有那么多,节目却不少,她们每个人也不止跳一曲舞、唱一支歌,期间只能歇一会,换了衣裳继续出场。 宾客会在宴厅附近走动闲聊,又有侍女也穿梭其中,一派热闹喜庆的场面。 刚死了阿翁不久的卢氏、也来参加了宴会,只是金乡公主没来。何晏的长子何骏几乎每天都喝酒吃肉,卢氏只是偶尔出来赴宴结交罢了,而且是金乡公主的意思。 不过她还是有点担心别人说三道四,直到来到厅堂里,在引荐的时候、发现羊徽瑜也来了,卢氏这才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一个人。因为羊徽瑜也是刚死了阿翁。 司马懿是何骏的杀父仇人,在杀何晏之前、还让他出卖了许多同僚,羞辱坑害了一番。何骏应该仇恨司马家,但卢氏对司马师的妻子羊徽瑜、倒没什么恶感……卢氏不太关心何家的事,何家几乎完了,现在整个何家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金乡公主。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宾贵妇们,连卢氏也看得眼花缭乱。妇人们不像男子经常聚集宴饮,平素最多的也只是两三好友相聚、以及亲戚之间相处;参加这么多人的宴饮,贵妇们也不常遇到。所以一些妇人穿上了最好的衣裳,穿金戴银,让庭院之中更增富贵华丽的气息。 不过女主人王岑的妆容反倒比较简单,既不朴素、也不繁复,十分得体。挽鬓上一枚金色的步摇,只有一件首饰、连耳坠也没戴,一身简洁的夔纹红色深衣,颜色鲜艳,却又很简单。 旁边有贵妇在深究王岑的衣服料子、以及头上那根步摇的来历,说是很好看。但卢氏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枚首饰连玉石镶嵌也没有,就是普通的金簪。王岑的打扮得体漂亮,最主要是因为她人长得好。 瞧瞧那精致的五官、匀称秀丽的脸型,以及修长的腿,线条美妙的身段,恐怕随便裹块破布也不会难看。 不信的话、看那个王玄姬就是了。王玄姬便是穿着麻布袍服,而且还很宽松,可能是因为胸襟的原因、不太好裁剪。她就那么简单朴素的打扮,同样让人觉得艳丽。 卢氏听她们说话,王玄姬好像是在避世清修,所以衣着很简朴。难怪何骏等人好几年了、还对王玄姬念念不忘,这女郎长得确实美貌。 但卢氏心里寻思,什么清修是假,躲着与秦仲明幽会才是真!王玄姬虽是妾生女、却也是王彦云之女,为了那种事竟然连人都不嫁了,寻常人必定不敢相信。不过秦仲明的身体形状,卢氏知道是什么样子,她不愿意为了身体愉悦就做那种事,然而她知道、有些妇人真能豁得出去。 如此绝美、出身大族的王家姑侄两人,都看得上秦亮。卢氏看在眼里,此时当然完全明白、自己看走眼了秦亮,居然拱手让给了别人! 她不断告诉自己,如今后悔已经没有用,但仍然忍不住懊悔,只觉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 一曲舞蹈散去,有贵妇便趁空隙对王岑恭维道:“王夫人出身大家,容貌出众,如今夫君又文武双全,真是羡煞旁人阿。” 王岑姿态端庄,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声音不紧不缓:“陈夫人说笑了,哪里需羡慕我呢?” 陈夫人又道:“秦将军年轻有为,乃国之肱骨,有‘儒虎’之名,夫人辅佐功不可没阿。” 王岑道:“我只是做些平常妇人的事,在家中操持些琐事罢了。夫君做官,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卢氏听到这里,觉得似乎有点耳熟,她想起来、自己以前想像过这样的场景。不料类似的场面、竟在王岑这里应验了! 其实也很正常,秦亮的名声那么大,别的妇人必定会有恭维之词。而受恭维的人,总要稍微自谦一下,差不多都会说这口话。但听在卢氏耳中,感受便很不同,她恍惚间好像在梦中一样。 想来卢家也不比王家差多少,只是卢氏并非主家之女、稍有不如。但如今境遇真是天差地别!妇人嫁的夫家,影响真的是太大了。 又有人饶有兴致地问道:“王夫人出阁前认识秦将军吗?” 王岑摇头道:“我很少出门,哪里会认识?家父乃守旧礼之人,在淮南见到夫君时,觉得夫君的品行端正,便作主答应了婚事。事情十分平常,只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人道:“王夫人必是命中有福。” 卢氏默默听着,但根本不相信王岑的说辞。王公渊那等大族出身的人,会这么容易与寻常人联姻?多半是看中了秦仲明的才能,预见到秦仲明有一番作为,才不惜嫁女拉拢。 想到这里,卢氏又觉得自己识人的眼光、确实比不上王公渊。当时她就没看出来秦亮的能耐,否则什么也不做,如今众星环月般受追捧夸奖的人、不就是自己吗? 眼下卢氏却只能躲在一边不敢多说话,她在贵妇们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太光彩的谈资。这样的感觉挺心酸,她对何骏的怨气也莫名地增加了不少。 这时王岑又与秦亮的嫂子张氏说话,感谢嫂子操劳帮衬。一些家势较低的妇人、又去恭维张氏……有些大事找女眷也有用,这些妇人主要还是看家势、与男人们的势利没什么两样。 不料张氏竟然向卢氏看过来,笑着说道:“没想到与卢夫人还能见面。” 卢氏听到这里,顷刻间更是百感交集。好多年前,秦胜被清河郡抓了,张氏来求过卢氏帮忙,曾向卢氏跪伏恳求!当时以卢氏的地位,接受跪求其实很正常。不过张氏会因此记恨上自己? 但在卢氏看来,几年前那件事,自己做得根本不算刻薄!以当时秦家的家世,若非看在与秦亮的旧谊情分上,张氏能见到卢氏一面都不可能。 卢氏忍了下来,只能陪着笑脸,端起酒杯向张氏敬酒,然后用宽袖一遮,将酒水和着苦涩一些吞了下去。一种强劽的屈辱感便袭上心头。 张氏也给面子对饮了一杯,侧身说道:“我刚到洛阳,认识的人少,卢夫人算是旧相识。我挺感激卢夫人,当初若是换了别人,我怕是见不到人呢。” 卢氏听到这里,好受了一些,转头拱手道:“可惜没帮上忙,有些大事、妇人真没有好办法。” 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但卢氏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张氏可能还不太了解何家的处境、尤其是何晏死前得罪了太多人的情况,所以留有余地。等张氏打听清楚之后,说不定便会讥讽、报復! 就在这时,忽然“叮哐”一声传来,卢氏等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羊徽瑜把面前的酒壶翻了!上面的酒水全撒到了她的深衣上。 羊徽瑜喝了酒满面通红,好像酒量不行、她却非要喝,自己把酒壶给碰翻了。她立刻向王岑拱手道:“妾失礼了。” 王岑身边姓董的妇人走了过去,轻轻扶住羊徽瑜、拿出手绢给羊徽瑜擦拭酒水。王岑转头道:“无妨,我有衣裳,羊夫人把弄脏的衣裳换下来便可。”她接着叫来了一个侍女,吩咐道,“把羊夫人带到内宅,叫莫邪找一身好些的衣裳,照顾好羊夫人。” 侍女屈膝道:“喏。” 确实是件小事,厅堂中的丝竹未歇,大家也继续相互谈论欢笑起来。 但盛宴之下,并非所有人都能融入到这样的喜悦之中。气氛改变不了每个人,甚至因为饮了酒、气氛热烈,还会放大内心本有的情绪。如卢氏就是这样的感受。 ……热闹的宴会还在继续,秦亮请客的时候没写是庆功宴,但这个时机、这个景象,确实像是在庆贺。 秦亮在庭院里见过羊祜之后,回来又喝了不少酒,已经喝多了,只觉得周围“嗡嗡”直响。他的酒量不太好,不过醉酒之后心里是清楚的,有人上来敬酒交谈,他也不糊涂。 这时上来了个不认识的人,自己说了名字之后,秦亮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王经。以前秦亮没见过王经,只是听说过、知道这个人而已。 前几年王经还是江夏郡守(东吴的地盘)、在边境统兵,秦亮从陈安那里听到了一件事:曹爽觉得王经没什么事干,就给了王经二十匹绢,让他去东吴做生意。王经一气之下,便不当官回家去了。经过母亲的劝说,他才自己去官府认罪、擅离职守,叫人打了五十杖,这才没有被曹爽放过。 王经最近才回到洛阳、找当官的机会,秦亮本来没想起这个人,是傅嘏给王经发的请帖。 王经端着酒杯道:“没想到秦将军竟记得仆。” 秦亮自然不会说、记不得,便笑道:“卿是冀州清河郡的人,我家在平原郡,我们算得上是同乡,怎能不记得?” 王经笑道:“确是同乡,崔德儒也是冀州人,不过以前未能在崔公府上结识秦将军、实属遗憾。” 崔德儒就是崔林、清河大族的人。不过秦亮是平原郡人士,不是一个郡、在品评等方面便没有交集,以前没走崔林的路子。 而王经出仕,就是靠的冀州同乡崔林,如今崔林已经死了。秦亮喝得头晕目眩,只是反应比平时慢,心里却很清楚:冀州士人不少,但近些年在朝中势力不太行、亟需一个领袖。 秦亮立刻说道:“既是同乡,彦纬应多来府上走动,不要见外阿。” 王经高兴道:“仆先干为敬。”  第二百九十一章 向往又逃避 宽敞明亮的厅堂,技艺精妙、赏心悦目的音律舞蹈,精心烹饪的美味食物,或盛装打扮、或得体清雅的宾客。欢笑热烈的宴会,其实羊徽瑜挺喜欢的。 回到羊家后的这段时间,羊徽瑜仿佛外人一样不好干涉家里的事、哪怕是些琐事,日子确实有点无趣枯燥。而像今天这样的宴会,能在人前露面,有人听自己说话、也能听别人谈论,心情也会收到气氛的影响、变得丰富多彩一些。 所以羊徽瑜在宴席上的复杂心情,其实与宴会上的人们无关,都是她自己的问题罢了。 无论女主人王岑,还是女眷宾客、照顾宾客们的侍女,对羊徽瑜都很好。也许人们并不是关心她,但在这样的场合,大家总会表现出体面、客气和热情的样子。 只是羊徽瑜更羡慕王岑罢了。那种能得到人们关注、认可的感觉应该很好,尤其在这样高规格的宴席上,宾客中许多都有身份、才德、名气,那种大方得体、拿得出手的表现,或许能让自己也喜欢自己……而不是嫌弃。 有时候羊徽瑜对别人的态度挺恶劣,不仅对亲人,就算对救过她性命、救过她表妹王元姬的外人秦亮,她照样没好语气。她意识到可能不是生别人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 侍女带着她来到内宅之后,只是隔着一道墙,刚才喧嚣喜悦的气息,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内宅大庭院里的人不多,风景恢宏中带着典雅秀丽,一派宁静的景象,简直好像不是在同一座府邸似的。 来到人少的地方,没有了眼花缭乱的精彩,羊徽瑜也放松自在了一些。外面热闹的宴席,她有些向往,同时又想逃避,还是与自己的境遇有关、担心别人会打听自己的事。 那个叫莫邪的侍女,把羊徽瑜带到了西侧的庭院,解释说她家女郎的衣裳、放在卧房里。 于是羊徽瑜有点头晕地来到了秦亮夫妇住的地方,但莫邪没有让她进卧房,只请她在卧房外面的房间里入座,然后莫邪犹自进去找衣裳。 莫邪找出来了一身干净的青色有刺绣花纹的丝绸深衣,还有白色的亵衣。 莫邪道:“夫人稍等,妾去打些热水来,夫人好擦掉身上的酒水气味。” 果然没一会她便端着一只青瓷盆进来了,里面还有洒了几瓣花、放了一点香料。莫邪随后向她揖拜了一下,轻轻关上了房门,让羊徽瑜在房间里自己收拾。 在秦亮住的房间里脱下衣裳,羊徽瑜心里有点奇怪。不过房间里只有她自己,她也大方地去除了沾上酒污的衣物,然后拿布巾沾水轻轻擦拭,喝了酒手上不太平衡,有些地方跳来跳去不太好着力。待她穿上了王令君的衣服,更有种新奇陌生的感觉,这衣裳不是新的、毕竟别人穿过。 王令君的深衣裁剪得很细致,羊徽瑜穿上之后、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身材。腰身真小、髋部挺宽松,胸襟也不太合适,这衣裳的胸襟高一些、但两侧却稍微有点紧。 羊徽瑜转头看了一眼房门,默默地向里面的卧房走了进去。她来到铜镜镜台前面,从各个角度、观察着镜子里的样子。穿上王令君的衣裳,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有些狐疑地仔细看着铜镜里的脸,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差在哪里,以前比不上死去的夏侯徽,现在也比不上王令君。 羊徽瑜幽幽叹了一口气,离开了铜镜,在卧房里慢慢地转了一圈,踱步到了一套挂在帷幔旁边的红色官服前面。这套袍服应该是秦亮穿的,或许是避免叠皱了,用木架挂在了这里。 羊徽瑜仔细看了一会,不禁靠近过去,轻轻在袍服上闻了一下。好像没洗过,有淡淡的气味。 她不敢在卧房里逗留太久,随即走出里屋,来到外面的房门口,打开了木门。 少顷,莫邪便走进来了,她拿来了一块干净的布,然后把羊徽瑜换下来的脏衣裳叠好包起来。莫邪这时才恍然道:“妾先为夫人洗干净?” 羊徽瑜摇头道:“洗了也干不了。” 莫邪道:“妾晾干之后,请人送到夫人府上。” 羊徽瑜笑了一下,说道:“都已经包好了,我拿回去自己洗。” 莫邪又道:“旁边有厢房,妾打扫过,夫人要歇息一会吗?” 羊徽瑜看了一眼明媚阳光下、远处清晰的邙山,说道:“我不胜酒力,要回去了。汝替我向王夫人道别罢。” 莫邪便道:“妾送夫人到前厅。” 两人一路走出内宅的门楼,羊徽瑜循着喧嚣的声音,看了一眼女宾的宴会厅那边。按理她应该亲自去向王令君辞别,但王令君等人必定会送她一程,然后会被满厅的宾客关注、人们少不得拿她当话题说一通。 于是羊徽瑜嘱咐了莫邪一声,不再前去。莫邪也叫来了另一个侍女,送羊徽瑜去乘坐羊家的马车。 刚走到长廊上时,却碰到了秦亮与一个人正在交谈。羊徽瑜见状停了一下,仍旧往前走。秦亮也注意到了她,转头看了过来。 羊徽瑜上前揖拜,侍女远远地跟在后面。 秦亮打量了羊徽瑜一番,显然认出了她身上穿的、正是他妻子的衣裳。他没多问,随即还礼,引荐道:“这位是嵇叔夜。” 羊徽瑜看了一眼嵇康,当然听说过此人,名气不小。但嵇康为人清高孤傲,不太愿意与凡夫俗子来往、不管别人是否有权势地位。 倒没想到,嵇康会来参加秦亮的宴会,而且两人还能说得上话?在羊徽瑜眼里,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人。 秦亮又道:“羊夫人,羊叔子之姊。” 羊徽瑜遂向嵇康见礼,简单说了一声“幸会”。嵇康则很随意地拱手还礼,正眼也没看羊徽瑜一下。 羊徽瑜也不以为意,嵇康的为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什么权贵、美人,他都不怎么在意。当然她对嵇康写的那些东西也不感兴趣,更不想为了出名与名士结交,她又不出仕、无须名士的评价。 秦亮与嵇康刚才应该在说什么话题,此时接着说道:“我看过叔夜的文章,叔夜并不反对世人追逐仕途,而我也觉得随性自然没什么不妥。人们正因看重不同的东西,才不用每个人都以权势富贵、作为人生的评判准则。” 嵇康点一下头,淡然道:“秦将军是值得交往之人,不过仆还是更习惯三五知音相聚,人太多了便成应酬,先告辞了。” 两人再次相互揖拜,嵇康又道:“秦将军请留步,不必拘泥于俗礼。” 秦亮遂叫来一个奴仆,去送嵇康。 羊徽瑜听到这里,倒觉得这两人的谈论挺有意思。她没听全他们谈论的内容,但能感觉到一种风雅有见识的感觉,不是那些心里只装着声色犬马的人可以比拟。 秦亮目送嵇康之后,立刻对羊徽瑜道:“其实我的文章、嵇叔夜多半不认可,出名的那篇《请吕公止界书》,因为有世俗目的,格调不高。” 羊徽瑜忽然觉得很欣慰,因为秦仲明愿意跟自己说文章,仿佛是一种尊重。妇人其实最能感觉到的、是情绪心态,对男人们执着的道理、反而没那么在意。 她的态度也比上次好了一些,说道:“秦将军是学以致用,并无高下之别。” 秦亮道:“那倒也是,羊叔子若看我的文,感官多半会好一些。” 羊徽瑜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在走廊上与秦亮这么谈论、感觉有点奇怪,便忙道:“多谢秦将军款待,妾要请告辞回家了。” 秦亮看了她一眼道:“我跟夫人一样,也是饮酒上脸,酒量不太好。既然如此,我便不多挽留,送夫人一程罢。” 他先给羊徽瑜找到了提前离开的理由,她都不用解释。羊徽瑜却忍不住想刁难他,不动声色道:“秦将军没送嵇康,又何必送妾?” 秦亮竟然轻声道:“因为夫人在我心里更重要。” 羊徽瑜有点尴尬地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妾怎么不觉得?” 刚才羊徽瑜还以为秦亮想花言巧语调戏自己,这时秦亮却正色道:“那是因为有些误会。譬如上次放了王元姬的事,我必定是考虑羊叔子、羊夫人的情面,才答应那件事。不可能是因为吴夫人,王元姬与吴夫人又没什么关系。卿寻思是否这个道理?” 羊徽瑜想了想问道:“那我们没见到秦将军,也是巧合吗?” 她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如此纠缠、在秦亮这里得到的待遇和态度? 秦亮倒不以为意,说道:“当然,那几天我走不开,谁都没见。” 羊徽瑜忽然相信了他说的话,也许是他的眼神很诚恳,也许是回过神来、发现言语间的关系有点异样。 本来秦亮对她有恩,羊徽瑜应该是欠他的,但他却反过来对自己的态度很好……除了第一次见面。但那次羊徽瑜同样冷言冷语、心里满是怨气。 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有权有势的男子、像秦亮这样对待她一个妇人,并不多见。她也领情,心里那些莫名的怨气和恼怒、似乎渐渐也淡了一些。她便缓下口气道:“秦将军对我们的恩义,妾心有感激之情,若有回报的机会,妾亦不会推辞。” 秦亮苦笑道:“卿若不恨我,我就很满意了。” 羊徽瑜这才想起了司马家的遭遇,她醒悟过来,按理自己确实应对王家、秦家都有恨意才对。 而她几番对秦亮冷眼相对,秦亮可能也以为、她是因为夫家的事有怨恨。 羊徽瑜不答,慢慢往前走,转头见旁边的秦亮走路摇摇晃晃,便道:“秦将军留步罢。”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轻声道,“喝不了便少喝些。”  7017k 第二百九十二章 酒醉人清醒 丝竹管弦之声从邸阁方向传来,秦亮却已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眼前的景色也有些晃悠。羊徽瑜说不送,他就站在长廊上,正待要与羊徽瑜道别。 这时吕巽从后面赶了过来。于是又引荐了一番,羊徽瑜多留了一会,因为吕巽刚来,她若马上转身就走、大概觉得不太礼貌。 吕巽显然与嵇康的性情不一样,他当着秦亮的面、不好与羊徽瑜多说,却一边与秦亮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瞧羊徽瑜,好像羊徽瑜身上有吸引目光的磁铁似的。 他说道:“这个嵇叔夜,来的时候、专程过来找我带他,走的时候却招呼也不打一声。” 吕巽说的可能是实话。嵇康与吕巽同路,却不见得与吕巽关系多好、恐怕只是有来往而已。但秦亮也没觉得,嵇康赴宴是看自己的情面,多半还是沛王曹豹说了什么话。 秦亮不以为意地笑道:“嵇叔夜不拘俗礼,长悌应该了解他的。” 吕巽摇头说:“了解不多,嵇叔夜喜老庄玄学,仆不太愿意与他清谈,玄之又玄,几乎是瞎说。秦将军所学是儒学罢?” 秦亮喝了酒之后、话也有点多,便随口道:“我读的东西比较杂。道不一定是瞎说,有关宇宙以无生有的思考,或许真有道理。无法证伪,却也叫人没法明白,说不清楚是因为内容太少了。世人可能低估了道的复杂,也高估了人的参悟。恐怕参道并非一千年、两千年可以办到,办法也不是坐悟,而是需要很复杂的过程、才能渐渐窥探本源。” 羊徽瑜没多言,但秦亮说话的时候,她倒侧耳细心听着,好像对道法很有兴趣的样子。 见吕巽在悄悄瞟羊徽瑜,秦亮遂转头坦然看了一眼羊徽瑜,“羊家的家学,应该才是儒学。” 羊徽瑜只是微笑回应。 吕巽一脸惊奇道:“秦将军与嵇叔夜来往,或许能说到一块阿。” 秦亮笑道:“我是什么都有些涉猎、却不精,大抵能说上两句。” 这时羊徽瑜才揖拜道:“妾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秦亮、吕巽还礼,道别之后,羊徽瑜便转身沿着长廊南行。 羊徽瑜走了之后,除了侍女、只剩下秦亮和吕巽。秦亮以为吕巽又要说他爹回京的事,但吕巽没说,却谈起了彼此都认识的几个人。 或许吕巽以为秦亮喝醉了,并不是谈正事的时机。不过秦亮喝醉了也不糊涂,只是反应比平时慢而已。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沿着长廊回到了邸阁厅堂。秦亮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吕巽在厅堂的过道上扶了秦亮一下,把他送到上位方止。 没一会桓范就上来敬酒了。两人对饮一盏,桓范很快便问道:“吕巽想为他父亲求三公之位吗?” 秦亮不禁看了桓范一眼,心道:桓范确实是个明白人。 秦亮也不瞒他,如实道:“刚才没有谈。开宴前他倒说起,吕将军身体不好,想回洛阳。” 桓范立刻沉声道:“当年吕巽传秦将军的文章,不过是因文中写了吕昭好话,一点小恩小惠,便急着要秦将军回报。吕家父子都是小人行径!” 秦亮不置可否。主要是当年在冀州见到吕巽时,秦亮与吕巽两人一起说桓范的八卦、可是说得很起劲。 他便眯瞪着眼睛道:“反正他没提,等提起再说。” 桓范点了点头,又倒了一杯酒,这才去旁边,向王广敬酒交谈。 接着马钧也来了,口吃着谈了些感谢的话,显然他对少府这样的九卿官位、感到十分满意。于是秦亮又给他安排了件事,要他找工匠来造纸。不用桑皮,而用芦苇、竹子。秦亮也记不清具体的造纸工艺,便说了一些有点印象的事,要马钧先把原料捣碎熬煮、弄成纸浆试验。 随着宴会的持续,秦亮已喝得大醉。 不过他还没醉倒,愣是坚持到了最后。等宾客们渐渐散去时,他还摇摇晃晃地送王广、令狐愚等重要宾客到邸阁门口。 厅堂上杯盘狼藉,只剩下零星几个喝醉的人、在那里啰嗦说话。 秦亮这才从席位上重新站起来,顿时觉得整个邸阁都在摇晃、仿佛在地震一样,站了片刻才迈开脚步。旁边的侍女要扶他,却被他拒绝了。长史傅嘏、宦官张欢急忙上前,送他出门。 歌女舞姬们在旁边的房屋里歇息,不时有人进出。 秦亮寻思,卫将军府第一回宴请那么多人,总体还算有模有样,这些家伎舞姬的功劳不小。没有她们,宴席不会那么欢乐尽兴。唯有如此,他这样靠武力打败司马懿上位的人,才能与各大家族重新建立关系,并缓解洛阳的紧张气氛。 而据王玄姬说的情况,这些歌女舞姬其实朝不保夕,现在有姿色过得还不错,年龄稍长便将被转卖。 想到这里,秦亮便走进了舞姬们的房间。疲惫的女郎们纷纷上前拜礼。 秦亮昏昏沉沉的,也没听清楚她们说些什么,只顾当众说道:“卿等做得很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凡是在卫将军府效力的歌女舞姬乐工,将来不管多大的年龄,愿意留下的人,府中会每个月给钱粮俸禄,以保障生计。以后你们可以教习技艺,也可以做些纺织之类的事。若要嫁人,我还会给一笔嫁妆。” 果然见女郎们欢声喜悦,许多人说着感激之言。秦亮没再管她们,转身走出了房间。他转头见傅嘏还在身边,又道:“傅长史做事也很周到,有些人我没想到,汝也替我邀请了。” 傅嘏揖拜道:“仆即为长史,只是做分内之事。” 宦官张欢笑道:“秦将军没喝醉阿?” 秦亮道:“醉了,不过我心里是清醒的。” 两人遂把他送到内宅门楼,交给侍女扶进去休息。路过招待女宾的宴厅时,那里已经没有宾客,只有一些奴仆侍女在收拾房屋。酗酒的妇人不多见,她们散场得比邸阁这边更早。 王令君迎出来,将秦亮带到了卧房睡觉。 但秦亮怎么也睡不着,浑身滚烫、心慌,非常难受,就像染上风寒发烧了一样。他的体质大概就是分解酒精的效率太低,王令君给他做了醒酒汤,还是没什么用。这一顿醉酒下来,至少要到第二天才能缓过气。 兴许这样也是庆贺的方式,如同除夕熬夜,定要折腾自己、才觉得某件事已经尽兴。 ……宦官张欢回到皇宫灵芝殿时,郭太后正在弹琴,弹的是“青青子衿”,甄夫人在旁边听着。甄氏是与郭太后一起长大的姐妹,经常出入宫闱,大伙早已习以为常。 直到郭太后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琴声中止,张欢才上前说话。 张欢便是郭太后派去赴宴的,因此回来便说宴会上的事。哪些人参加、吃的东西、说了什么,风景如何都描述一番,还说到了秦亮许诺家妓们的事。 郭太后听到这里,她玉白秀丽的下巴上方未涂胭脂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叫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她又想起了多年前,秦亮救助被校事尹模劫走的先帝宫妇时、说过的话。她心里确信,即便没有阿余,秦亮也比王凌、司马懿、曹爽等人更值得相信。 张欢说完话告退离开,这时甄氏才轻声笑道:“姐弹奏青青子衿,心里正念着谁罢?” 郭太后有点走神,随口应了一声,依旧眺望着北面的邙山。 因为先前张欢说卫将军府的风景不错,北边没有阻挡、能径直看到邙山。其实灵芝殿不也一样?此地北边还有一座景阳山,但连绵的宽度、山高都远远比不上邙山。只要天晴的时候,郭太后在灵芝殿上,便能清楚地看到邙山的山形。 甄氏接着小声道:“本以为回洛阳后容易见面,好像更难了呢。” 郭太后这才回过神来,悄悄说道:“王彦云大概也能猜到,我们与秦仲明的关系密切,所以更要避人耳目。那些事让王彦云知道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让王凌知道郭太后与秦亮之间的私情,甚至还生了个孩子,王、秦两家的关系必定会变得紧张。如今的局势看起来平静,但郭太后也能感觉到非常复杂微妙。 甄氏叹了口气道:“我当然听姐的,现在连我也不容易见到秦仲明。” 郭太后迎着外面邙山的景色,在窗边踱了几步,幽幽说了一句:“只能等待转机。” 甄氏又问道:“宫女能看得出来姐生过孩子?” 郭太后看了一眼楼梯方向,说道:“我已经不去景阳山温泉了,平素沐浴也不让别人在旁服侍。” 她说罢将甄氏带到了寝宫,轻轻解开衣带,对着铜镜看自己的小腹。甄氏观察了一下,便道:“养得很好,不过细看确实与以前不太相同。” 郭太后调整了铜镜的位置往上,语气有点复杂道:“在庐江郡就找了翁氏,可颜色还是变深了一点。” 甄氏想了想道:“不过即便被宫女发现,她们应该不敢说出去罢?” 郭太后仍道:“此时还是小心一些好。” 好在郭太后早已习惯了宫廷里谨小慎微的日子,就像鱼适应水中,水中也有危险、但鱼知道怎么应对。以前她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至少还有了希望。 郭太后情知自己没有实力与能耐主持全局,她所期盼的、正是秦亮主政。  7017k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天下有变 四月初,春季结束了,仿佛亦是魏国一个时代的终结,哪怕皇帝依旧是曹芳、年号仍是正始。 光阴均匀地流逝着,事情却会随着距离的增加、而出现迟缓,这是没法避免的事。 魏国内战一个多月,蜀吴两国相距千里、都不可能及时做出相应的部署,一切只得延后。 直到此时,汉国使节陈济等人、才沿着大将顺流而下,刚到达江夏郡治夏口。此地以前叫鄂城,吴国建都时又叫武昌,后来又筑新城叫夏口,大抵都在同一片地方。 陈济走的水路,却在武昌登岸,专程去拜见吴国大将军诸葛恪。 大将军陆逊死了之后,诸葛恪很快就接替了陆逊的位置,并收编了陆逊的许多部下、包括丁奉等人。 最近这些年吴国国内的问题,除了年初建业等地的瘟疫,便是太子与鲁王之间的内斗。本来诸葛恪、陆逊都是支持太子的人,但陆逊看诸葛恪不太顺眼,嫌弃他品德不好,什么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之类,诸葛恪曾专门写信给陆逊解释。书信流传了出去,叫《诸葛恪与陆逊书》,诸葛恪的示好,得到了陆逊部下的好感,等到陆逊一死,丁奉等人便投奔到了诸葛恪麾下。 加上诸葛恪之前盯着丹阳的山越人打,收了数万丹阳兵,势力很大。东吴士族分权,很讲究实力,诸葛恪已渐渐成了东吴四大姓之外最有实力的人,并出任大将军一职。 于是陈济此番出使东吴,目的地是建业、面见吴国皇帝孙权,但路过武昌、仍准备下船去先见诸葛恪一面。 除了因为诸葛恪位高权重之外,还因魏国徐州刺史石苞逃到东吴后、投奔了诸葛恪。 陈济的随从里,正好有个叫蔡弘的人、乃司马师的心腹;而石苞又是司马师的亲信。关系一下子就能联络上了。 不过陈济其实没有太多必要找关系,他一路来到吴国,得到的待遇本来就非常好;因为他爹是陈震。当年孙权称帝,诸葛孔明为了与东吴重修旧好、联盟抗魏,遣使承认了孙权的帝位,使者就是陈震。 陈震以汉国的名义,曾与孙权歃血为盟。如今他的儿子陈济出使,吴国人只看这个使者是谁,便知道汉国此番不是来挑衅、而是来联盟。伸手不打笑脸人,吴人自然会以礼相待。 在吴、汉两国皇帝目前的语境里,汉国是汉朝的合法继承者,吴国是人民(士族豪族)自己的选择,都是合法的皇帝,已经事先把魏国的地盘给瓜分、签好了条约。只有魏国皇帝不合法、乃篡位,最好坐等战败后把地盘分给两国。 诸葛恪一见到陈济,便一脸笑容,仿佛这个从未见过的人是至交好友,表现得十分友善热情。诸葛恪显然知道,汉国派陈济是什么意思。 陈济也是第一次见诸葛恪,只见此人身长七八尺,十分高大雄壮,胡须很少、额头很宽,眉心下方的折痕给人很严肃凶悍的感觉,哪怕笑起来也叫人感觉不太放松。 一众人相互揖拜见礼,嘘寒问暖,十分热闹。随从蔡弘见到石苞时,声音更咽,却并未因此搅了雅兴,反倒让场面多了几分情真意切。 诸葛恪邀请陈济等人去大将军府。大伙来到府邸时,只见宅邸十分陈旧。 江南的初夏阳光明媚,景物颜色鲜艳,但这地方雨水多,时间稍长的建筑、便容易露出陈腐古旧的模样,阳光下反衬得更加明显。 诸葛恪当众说道:“陛下崇尚简朴,建业城的建业宫年久失修,陛下仍不忍耗费民力。吾等当以陛下为榜,将民力用于国事。” 诸葛恪本是琅琊人,口音已经变了,不过语速稍慢一点,陈济这个南阳人仍能听懂。 陈济赞道:“吴国君臣有雄心壮志,教人倾慕。” 于是诸葛恪请陈济入内,引到了一座凉快的敞厅中。这时大多官吏、随从便未进来,只剩下了一些重要的人物。 陈济先是客套了一番,说是两地风俗法度不同,自己顺流而下来得很快、来不及详细了解,若有冒犯的地方,请诸葛将军提醒包容。 其实大家都是北方、中原地区迁徙出去的人,即便分属两国,风俗习惯也不会太大差别。但陈济这么一说,便奠定了友善的气氛。 诸葛恪声称,他与南方不同部族的首领来往过,差别更大,君侯不必拘束。 果然两人很快谈起了祖籍家乡的风物,说到后面,都对背井离乡、家乡被魏国占据颇有感慨。 不久前还是魏国人的石苞,更是转头望着北方长吁短叹,伤感之情溢于颜表。 诸葛恪沉声道:“如今大吴许多人,已把建业当洛阳,消磨了进取之心。大吴诸臣之中,我却是一心辅佐陛下之人,只待北伐中原建功立业!” 按照之前的瓜分条约,司州以函谷关为届,汉国理应建都长安,洛阳属吴国。所以诸葛恪心念洛阳,与汉国的立场并不冲突。 陈济趁机说道:“曹魏方经内乱,先是司马懿杀曹爽;后有王凌、秦亮率军北进,大战司马懿,杀入洛阳。内战时间虽短,已暂且告一段落,不过曹魏诸臣必人心动荡,要弥合其中仇恨恩怨,非一年半载可为。 大汉朝廷遣我出使,正是欲请大吴出兵北伐,两国同时进攻,东西南北夹击曹魏,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大事可成矣。” 诸葛恪是吴国的主战派,立刻与陈济一拍即合,附和道:“吾亦有此意,天赐良机,不可错过。如今建业瘟疫已经平息,江陵的朱施然(朱然)上书北伐相中。时机已到,我亦准备上书陛下,意率兵出东关,屯兵濡须水筑城,相机夺取淮南。” 他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情,接着道:“只要吴汉两国取得一些进展,王凌地位不稳,必会激发曹魏的内閗,或成改变天下大势的契机!” 陈济也听得频频颔首,他想起了诸葛孔明的《隆中对》,其中便有描述,三分天下之后,要等待天下有变、才能进取中原。 如今是否能像诸葛恪所言,能够创造出“天下有变”的契机? 这时陈济的随从蔡弘却忽然说道:“诸葛将军筑城,定要防范秦亮的投石机。应慎择地形、修筑子城巩固城防。” 他说到这里,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卷布帛,“许昌之役后,我家将军画出了投石机的模样,但怎么建造仍不知晓。那投石机或由马钧建造,高大如楼,发石百斤,入地三尺,十分厉害。一般的城楼、阙楼一旦中了石弹,难以立人,不可不重视之。” 诸葛恪接过布帛观摩,说道:“我听说那件事了,许昌只守了三天,不久前大吴诸臣都在议论此事,秦亮的名声也传遍了江东。便因这样的投石机?” 蔡弘有点尴尬道:“大多石弹打不到城楼阙楼,本来不至于几天攻破城池。但当时司马太傅刚刚接手洛阳,人心不稳。双方都是魏国中外军内|战,若是司马子元将军固守不出,十分影响士气。 任由敌军投石机不断砸城,司马将军的兵马还没作战、恐怕便无战心了,所以司马将军才率军出城阵战。许昌城外一片平坦原野,两军摆开大战,一天就能分出胜负。 因此司马将军败不在守城,而在兵力太少,大战不敌。然而以秦亮投石车的威力,攻城依旧是利器,故司马将军专程遣仆追随陈使君东来,以警示吴军。” 诸葛恪点头道:“甚好,我可收了这张图?” 蔡弘道:“我家将军画图、本欲进献吴国皇帝,诸葛将军可誊录一份。” 诸葛恪再次颔首答应,此时他才说道:“司马子元真的投汉国了?” 陈济看了一眼石苞道:“正是,子元也猜到石将军会来吴国,毕竟徐州到大江只有一条中渎水。” 诸葛恪道:“这个秦亮,一个月便能从淮南攻入洛阳,似乎会成为我国心腹大患阿。” 石苞道:“将军所言极是,扬州王家内战获胜,全靠秦亮。仆率军入谯郡、兵峰抵近颍水之时,王凌还没出寿春半步,两次大战全是秦亮带兵。” 旁边的丁奉开口道:“秦亮在庐江起家,算起来我也算庐江人,希望有机会能会一会此人。” 陈济听这口气,赞道:“丁将军有志气,但愿将军能在战阵上击败此人,名扬天下。” 丁奉笑道:“要扬名,便打败名将,君侯指出了一条好路。” 随从蔡弘却皱眉道:“我家将军言,秦亮此人用兵呆板,算不上多厉害,只是为人比较阴险,善于伪装。” 丁奉却不以为然,说道:“但是名气大阿!建业已经有人、把秦亮与当年的周公瑾相提并论了,善诗赋、写文、通音律,有儒将之风。” 诸葛恪也帮腔道:“承渊(丁奉)的目标,便是在三十岁之前名扬天下。” 陈济看了一眼蔡弘、示意他不用争执,然后拱手道:“预祝丁将军早日得偿所愿。” 东吴的大将有不少年轻人,这个丁奉看起来就很年轻气盛,包括大将军诸葛恪也才四十余岁。陈济想起大汉许多将领都已头发花白,不得不暗自感慨,东吴的国力确实更强,人才似乎更多。 几个人谈论了一番,因为诸葛恪的立场,陈济与他相谈甚欢。但只是得到诸葛恪的支持、并不能成事,还需要东吴皇帝孙权的许诺。于是陈济起身告辞,只待休息一晚,明早继续顺江而下,赶去建业。 诸葛恪把大伙安顿在了大将军府的客舍。 陈济在客舍歇息时,随从蔡弘又出门去私见了石苞,两人是旧相识、单独见面叙旧也很正常。 不过蔡弘回来后,告诉陈济,石苞想联络司马家留在魏国的细作、欲盗取投石机的制作图。看来诸葛恪挺上心,重视起了那种东西。 陈济留了个心眼,告诉蔡弘,如今司马子元与石苞已是各为其主、不要帮石苞办事。虽然吴国是盟友,但吴国做盟友不是太可靠,如果诸葛恪等人先得到图纸,多半不愿意与汉国分享。 蔡弘以为然,他与石苞亲近、也只是因为两人同为司马师亲信罢了,蔡弘效忠的人还是司马师。  7017k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不会出事罢 汉国使节陈济等人离开夏口之后,没多久就抵达了建业。 吴国皇帝孙权召集群臣,在建业宫接见陈济。或是为了礼仪的隆重,建业近左许多文武都参加了仪式,外都督马茂也位列诸臣之中。 但使节陈济在神龙殿上并未说正事,只是拜谒皇帝,呈上国书,然后相互问候祝愿。等朝见结束之后,陈济被安顿到建业宫旁边的官寺,然后才会与皇帝的亲信详谈正事。 所以马茂无从知晓,蜀汉遣使究竟要谈什么事。不过从陈济的出身、以及神龙殿的礼仪来看,汉吴两国此时的关系不错,可能要结盟干什么事。 因为两国相距甚远,使节也不是经常来往,通常都是有什么大事才会遣使。 马茂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消息,但他送一次信也不容易,还有可能被发现的危险。所以马茂很想知道,蜀汉使者陈济究竟与吴国君臣说什么事,然后才去传递消息。 回到官邸后,马茂很快想到了打听消息的来源,便是孙峻。 此人是宗室、消息十分灵通,只要等两天,孙峻多半就能知道内情。 孙峻祖上是吴始祖孙坚的弟弟,官位是侍中,自然有机会接近朝廷机密。但官位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孙峻与孙鲁班会时不时幽会,孙鲁班的消息来源更多。 孙鲁班的小名叫大虎,是皇帝孙权的长女,算起来是孙峻的堂姑;不仅是辈分不对的问题,这是同一个宗族的人。而且两人的事也不是很保密,连马茂都知道。 起初马茂对这种事感到难以接受,毕竟北方受名教影响更深,同族人交郃并不常见。后来马茂发现吴国宗室里,竟然还有亲兄妹光明正大成婚生子的,渐渐地也就见怪不怪了。 不仅是私德问题、马茂很不喜欢孙峻这个人,而且感觉此人很危险。 但马茂在吴国毫无根基,除了刚投奔孙权时得到了热情礼遇,后面就很难结交上真正有势力的人了,大多有权势的人根本不信任他这个外来者。马茂结交到的,都是一些对孙权有怨恨的失意者,若是一起干什么阴谋还有点用、打听消息几乎没用。 只有这个孙峻愿意拉拢马茂,实在没有什么好的选择。 孙峻不仅为人阴狠,而且十分精明,马茂每次与他见面,心里的压力都很大,总觉得迟早要被此人识破! 及至次日,马茂还没去找孙峻,他的族子马庆进了官寺、告诉马茂,孙峻派人来邀请见面。这下好了,马茂不用再主动求见。 族子马庆一脸苦相,为人小心翼翼,说完了孙峻的邀约,立刻便小声问道:“不会出什么事罢?” 不会出事罢,这句话几乎变成了族子在马茂跟前的口头禅。马庆只能好言宽慰道:“要有事早就出事了,汝每天不要那么紧张。” 二十多岁族子比他小不了几岁,心态却比马茂还差,或许族子并不太适合干这种事。 马庆依旧严肃地拜道:“喏。” 其实马茂自己也紧张,成日就算没做什么事,心里也不踏实。呆在东吴这些年来,马茂连性情都变了,已经记不起、上次发自本心的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整个人变得阴郁了许多。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国阿! 如今接受马茂消息的秦仲明、王家都成了魏国炙手可热的人物,马茂作为效忠他们的人,只要能回到魏国,待遇必定不会差!马茂需要一个契机,可以跑回魏国、同时又不会被王彦云秦仲明责怪。 马茂犹自叹了一声,便叫族子去准备车马。 一队人先入建业城,马茂便轻车熟路地赶到了孙峻宅邸。陆续来到宅中的人,还有孙峻的亲戚和谋士两人。看来是要商议什么事。 孙峻或许谈不上多信任马茂,但马茂与权贵们没什么关系,所以有一些事找马茂商议、孙峻还是比较放心。 没一会,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孙峻便来到了堂上,孙峻眉眼距离很近的面相、有一种过于认真的压力。马茂立刻提起了小心。 四个人在厢房里见礼罢,孙峻很快就谈起了正事:“王夫人抱怨说,陛下接待使臣便带着潘夫人,回去商量大事又找袁夫人,都快想不起她了。大公主刚听说了王夫人的怨言。” 马茂在东吴已经好些年,早已了解孙峻提到的那些妇人。除了大公主孙鲁班,都是孙权的嫔妃。 王夫人就是太子孙和的生母,潘夫人是潘淑、人称江东神女,名声极大。而袁夫人是袁术的女儿,当年孙家就是靠袁家起家的,所以即便袁夫人没有生育,孙权也非常宠爱她。 孙峻接着道:“大公主想让我们觐见陛下时,说王夫人不贤、对陛下有怨恨。我该如何应对?” 孙峻的堂弟等人都沉吟不已,一时没有表态。事情其实很简单,只是他们应该不想得罪孙鲁班。 马茂却不是很怕,得罪就得罪,反正他迟早要回魏国,吴国官职他也不在乎! 马茂便开口道:“前者陆伯言(陆逊)被陛下怪罪,便因他们有嫌疑偷听宫闱之事。将军虽为宗室,亦是外臣,岂能非议妃嫔?” 孙峻看了马茂一眼,顿时露出了欣慰之色。其实孙峻心里可能早有主意,只是考虑得比较多,想再从谋士口中得到确认而已。 孙峻却口是心非道:“只是不好忤了大公主之意。” 马茂听到孙鲁班、心里有点来气。他虽然心是魏臣,但长期生活在吴国,有时候也会对吴国的事上心动气。 马茂这时候不禁暗忖道:自己若是吴国当權者,首先要除掉的就是孙鲁班这个妇人! 一个妇人不守妇德、不安分守己,却上蹿下跳,干预朝政,以马茂的观念、完全不是妇人应该干的事。这已经不是国家的立场,纯粹就是马茂个人看不顺眼她。 太子与鲁王斗了好几年,孙鲁班可以说是功不可没。她在其中搅和的原因也非常可笑,仅仅是因为她与王夫人之间有过口角!就这么点小事,却处心积虑对王夫人报復、并牵连到王夫人的儿子孙和,从而搅动了朝局,导致不断有文武牵连其中被杀。 相比之下,马茂觉得潘淑与袁姬之间的争斗、便没那么惹人厌烦,这两人一直在争宠,但从不牵涉朝廷。 当孙权宠爱袁夫人时,潘淑就旁敲侧击抱怨、说袁夫人装模作样等坏话,仅限于此。而袁夫人的法子,便是到处寻找美女送到孙权跟前。 虽然江东有些人说潘淑性格险恶妒忌,但马茂不敢苟同。孙权因为宠爱袁夫人,数次把别的嫔妃生的儿子给袁夫人抚养、可都养死了,便有人说袁夫人克子。但潘淑的谗言说坏话只是邀宠,并没有拿袁夫人的伤心事、攻讦袁夫人。 在马茂看来,潘淑显然是无心权力之人。否则她的敌人应该是王夫人、谢姬等生有皇子的妃子,干嘛要与从未生育的袁夫人过不去? 马茂走了一会神,又出主意道:“将军可谏言大公主,劝她改变主意。将军若在陛下面前进言,陛下必定问将军,从何得知宫闱之事?将军不能欺君,也找不到叫人信服的说辞,岂不是要把大公主供出来?” 孙峻听到这里,顿时脸上一喜,立刻赞道:“这个主意好!” 他的堂弟等人也纷纷附和,赞成马茂的建议。 马茂露出了一丝微笑,心道:孙鲁班把别人当刀使,只有把利害关系反过来引到她身上,才能让她真正改变主意。这种妇人,只在乎自己罢了。 孙峻高兴道:“吾没看错马将军,果真是忠勇敢言之人。” 孙峻的评价倒也不是全错,至少勇字马茂担得起,马茂身在敌巢、胆子还是很大的。 马茂观察着孙峻的神情,见他渐渐放松下来,便大胆地趁机问道:“陛下找袁夫人商议何大事?” 孙峻果然没什么防备地随口说道:“多半是汉国使者要联合大吴、一起进攻曹魏的事。朱然在荆州发动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诸葛恪上奏淮南的事、陛下可能有些犹豫。” 马茂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一阵暗喜,一下子就得到了重要的军情。 孙权对淮南合肥十分执着,不知道窥欲过多少次了,这次又有机会,多半并不会拒绝。 议事罢,马茂辞别了孙峻出建业城。他回到官寺中立刻找出了佐伯纸,左手提笔写字。 一张不大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字,都是最近的消息。马茂卷起纸张、放进了一只钻空的木簪里面封好,很快就轻车简行地亲自出了官寺。 石头城的市集离建业城不远,这个时间市集上还有很多人。 马茂混进商客之中,一边在市集上转悠,一边观察有没有人跟着。吴国也有校事府,职责之一便是查国内的奸细,马茂每次传递消息、心里也有点虚。 他戴着斗笠一连逛了几家商铺,买了些东西,终于走进了一家写着“织”字的商铺。掌柜不在堂中,他便拿出一块玉石交给奴仆,说要见掌柜谈一笔大买卖。 没一会,奴仆返回堂中,便把马茂带向了后门。  7017k 第二百九十五章 最好的选择 马茂从东吴往淮南传递消息,当然有危险。 走大江入涂水的跨国商队,里面既有吴国人、也有魏国人,一向是哨探重视的人群,要经过数次检查。不过这次信使依旧成功了,又把密报送到了六安城。 六安城的绢仓还在。不过隐慈等秦亮的心腹早已撤出六安、到了洛阳;隐慈在洛阳设置了另一个据点,叫米仓。 庐江郡的绢仓收到消息,立刻遣快马递送洛阳的“米仓”。但庐江郡守现在是劳鲲,绢仓这样的据点在劳鲲的眼皮底下,当然要受到太守的双重管辖。所以劳鲲也得到了消息,并送往寿春都督府。 不出数日,秦亮就从校事令隐慈那里拿到了密信。 吴汉两国要联合出兵,消息并没有让人很意外,魏国发生了内乱、敌国有军事行动几乎是基本操作。 当初的芍陂之役,同时还有樊城之役等战斗,吴军兵分数路北伐,便是认为曹芳刚刚登基局势不稳、有机可乘。 然而能从马茂那里得到确定的消息,仍然十分重要,可以避免芍陂之役那样的仓促应对。 秦亮寻思了一下,边境大多地方应该没什么大纰漏。因为各地都督刺史的布置几乎没变,而且进行了有效的安抚,外镇的人事只有少量调整。 西线上,王凌提拔了郭淮为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以夏侯霸领凉州刺史、陈泰领雍州刺史。同时将夏侯玄调到了洛阳,做尚书右仆射。 对于这样的安排,秦亮及新征辟的从事郎中王经、两人都不满意。但也没有过多阻挠。 秦亮心里不满,纯粹是因为不喜欢郭淮这个人,而且觉得他不可靠。但也不得不承认,从大局角度看、没有太大问题,郭淮毕竟熟悉西线、旧部极多,让他主持西线还是比较稳当。 而王经主要是对陈泰的任命有异议,王经认为陈泰的带兵能力不太行。长史傅嘏则认为,陈泰做事干练,不用担心坏事。 司马家败亡后,王凌显然不想再计较郭淮立场动摇的事。因为灭掉司马家,已经足够震慑并州、河东士族,王凌一跃成为河东地区的士族领袖,他需要整合河东士族势力、收为己用,没有太多必要再凊算旧事。郭淮作为太原人、又是王凌的妹夫,如今还能被王凌接受。 王凌入洛阳不到半个月,王沈、王济、王浑、裴秀、贾充全都投到了大将军府为属官,并州河东人投奔王凌、几乎不带犹豫的。毕竟王凌是当地士族的领袖人物。 而秦亮要拉拢那些出身好、有能力的人就困难了许多,还好拉到了傅嘏、王经、邓艾等人。桓范、吕昭、鲁芝、钟会、辛敞等与秦亮交好,还有老臣高柔和蒋济也都对秦亮很满意。 以邓艾的处境,除了投奔秦亮别无选择,秦亮没让他再做卫将军府属官,直接承认了司马懿给他的任命、让邓艾继续去做颍川郡守,坐镇许昌。毕竟当初这个任命、用的是皇帝的诏令名义,让邓艾继续赴任也说得通。 现在秦亮的重点是拉拢羊祜,只要把羊祜忽悠到卫将军府任职,他背后便是好几家士族。 不过考虑吴汉两国的军事准备,秦亮发现了魏国的一个薄弱环节,便是荆州那边的相中! 内战之后诸事繁杂,王凌等人可能都不知道相中是什么情况。但秦亮正好清楚,因为当初司马懿与曹爽在这件事上、有过争执,秦亮在朝会上亲自听过他们争执的过程。 司马懿毕竟在荆州做过官、打过仗,对当地的情况更熟悉。秦亮也赞同司马懿当初的说法,应该把相中的百姓迁徙到汉水北面。 秦亮却并未上奏,而是趁王凌在大将军府(原司马懿的太傅府)开庆功宴的时候,把此事告诉了王广,请王广上书言事。 王广果然对什么相中的情况一头雾水。 丈婿二人在邸阁附近走了一段路,秦亮便大致解释了一下那边的状况,后来便直说道:“从刚得到的消息来看,吴将朱然会从江陵北上。短期之内,我们能做的、只有把相中百姓北迁,能减少上万人被掳走的危险,这是一件不小的功劳。外舅若不太清楚情状,可以先告诉外祖。” 王广问道:“仲明为何不自己上奏?” 秦亮本想说自己不需要这种功劳……除非是类似灭国的大功。但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够含蓄。 他便不动声色道:“外祖是辅政,军国大事只要外祖同意,便能办成。我上书不过是多此一举,告诉外舅外祖就可以了。” 但上书的过场还是要走一遍,由王广出面,功劳和威信就是他的。王广似乎也渐渐明白了其中关系,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来办此事。” 王广接着说道:“仲明来赴宴时,汝外祖十分高兴。谁来他都没说话,听到仲明到了、却亲口叫汝三叔到门楼去迎接。” 秦亮笑道:“庆功宴我当然要早点来。” 两人顿时相视一笑。 以前司马懿与曹爽之间,当然不会相互赴宴。曹爽经常在府中开宴,连司马师、司马昭都不会去,别说司马懿了。而秦亮与王凌之间的关系,是完全不一样的,本来就是亲戚和盟友的关系。虽然彼此之间、可能多少都会有些猜测,但竞争总是大于内閗。 秦亮也在主动维系两家的良好关系,因为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一会,两人便遇到了皮肤白皙、身宽体胖的诸葛诞。诸葛诞似乎有话与王广说,秦亮便知趣地道别,声称头晕,想找个地方醒酒。 王广叫秦亮自己找房屋,大将军府就和王家宅邸一样,可以当作自己家。 秦亮没走多远,忽然碰到了诸葛氏。秦亮仔细看了一眼、才分辨出来,这个不是自己的丈母,而是司马伷家的寡妇。 ……两人见礼罢,诸葛氏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在家里服丧,阿父不让我服丧,叫我来赴宴,我才不得已前来。” 秦亮见周围没有别人,遂道:“这是诸葛将军向王家表明态度。” 诸葛氏点头道:“我知道。” 秦亮却沉声道:“但卿告诉我、想给司马家服丧,在我面前就不用表明态度吗?” 诸葛氏一语顿塞,这时才意识到,在攻打司马家的大事上,秦亮与王家是一条心。阿父之前让她向秦亮道谢,也是想改善与王家的关系。但她下意识却把秦亮与王家分开了。 她观察着秦亮严肃的神情,蓦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只过了片刻,她便忽然有点生气地脱口道:“汝都对我做了那种事,还要我怎么表明?” 这下轮到秦亮怔了片刻,终于说道:“那时司马伷还没死呢。” 诸葛氏听到这里,心里寻思,难道汝的意思、在丧期还要重新表明一下态度? 她没吭声,但心里竟然开始期待、秦亮能再次胁迫自己。片刻后她便为自己忽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心道:为了诸葛家的前程受辱罢了! 但不管怎么找理由,诸葛氏刚想起那件事,当初的感受便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便好像发生在昨天似的。印象确实太深了,她不能去想,一想就会心乱如麻。 她知道这样是错的,却没法忘记那情绪憿动的过程,而且一直想再次尝试。 等了一会,秦亮还没有开口要求。诸葛氏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情知此时自己的神色很异常,便揖拜告辞,几乎是从秦亮面前逃走的。 女客的宴席在东侧的庭院里,刚才她过来是为了找阿父说话。这会她不想等阿父了,立刻慌张地回到了东边庭院。 前厅十分喧闹,过了门楼后声音稍小,但也很热闹。丝竹之声与宴席上的嘈杂,在庭院里也能听到。 诸葛氏不太愿意在宴席上与别人多话,本来她就在服丧期,这次来参加庆功宴、根本就像在受刑。妹妹诸葛淑似乎理解她的感受,亦已走出了宴厅,陪着姐姐在庭院里消磨时间。 再等一会,只消有人离开宴会,她也要准备走了。 妹马上发现了诸葛氏的神情奇怪,遂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诸葛氏也不瞒着同母妹,小声说道:“我去见了阿父后,碰见秦仲明了。” 妹的神情也是一变,低头轻声问道:“他真的胁迫姐那样了?”她稍作停顿,又叹息道,“我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诸葛氏解释道:“谈不上胁迫,是我自己去找他,倒有点像交换,为了诸葛家的事、我受一些俉辱也能忍受。” 妹仍然说道:“反正与我想的不一样,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 “还好罢。”诸葛氏幽幽道,“他救我的时候,就在这座府邸里,当时并未胁迫我,等我再次找他的时候、他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想主动引誘他。” 诸葛氏看着这里熟悉的地方,颇有些感慨道:“那天我真的很害怕、也很羞愧,他便安慰我,说害怕是人之常情,他打仗的时候也很怕。总之我并不怪他。” 妹轻声道:“我还以为他勇猛善战,不怕任何事。” 诸葛氏微微摇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不过与他关系亲近之后,更能了解他的为人。” 妹忽然悄悄问道:“你们那样亲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本来说了一阵话,诸葛氏已经冷静了不少,这会妹却再次提起,她顿时说不出话来。诸葛氏稍一回想那天的情况,渐渐地脸上便发烫,眼神也有点躲闪,感觉身子不适,她在忍耐时、下意识地用贝齿轻轻咬著了嘴唇。 妹也没追问,只是好奇地观察着诸葛氏细微的表情。  7017k 第二百九十六章 殿中二三事 王广与诸葛诞谈论了一阵,话题有些流于表面,但气氛倒是客气友好。 信任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遭到破坏之后,总是有隔阂。当初在寿春,王广与诸葛诞的无间关系,再也找不回来了。 诸葛诞逃跑背叛的事,王凌都没那么生气,最生气的就是王广;因为王广与诸葛诞、之前相处得确实不错。原来有多亲密,背叛之后就有多上头! 王广记得、当初刚知道诸葛诞背叛的时候,他心里的那种难受,简直就好像得知发妻与别人偷情! 不过既然秦仲明、王凌等人的意思,都觉得维系与诸葛诞的关系比较好,已经决定的事,王广也就没有再提,只能把情绪强忍。 何况现在又将夏侯玄召回了洛阳做右仆射,王广更不愿意与诸葛诞争吵。 尚书仆射的品级不算太高、只是三品,又给夏侯玄加了侍中,但这个任命真的没有委屈夏侯玄,反而是有拉拢的意思。因为尚书右仆射有实权,典选举,是很重要的职位。王家让夏侯玄做这个官,也是考虑到夏侯玄的好友们有实力。 所以王广没谈一会,便与诸葛诞分开了。 接着王广又叫了个侍女,去东侧的庭院把令君叫出来。 令君出嫁后经常回娘家居住,但今年回洛阳后,父女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正好今日令君在宴席上,王广便趁机找她说说话。 见到令君,只见她穿着红色深衣,脸上还用胭脂水粉修饰过,看起来更加精致,仿佛是画里的妙人一般。她的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珠,天气热看起来有点慵懒。不过王广能感觉出来,如今令君的神情比以前开朗了不少。 想来秦仲明对令君还不错。王广便随口问道:“仲明最近在忙什么?” 令君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除了上朝和办公,不是赴宴,便是在赴宴的路上。”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或许这种说法是秦亮自己说的、令君觉得有点好笑? 王广又问:“他有什么打算,没跟卿说吗?” “说了。”王令君轻描淡写地轻声说道,“他想辅佐阿父,希望阿父将来继承王家家主。” 王广听到这里,怔了片刻。他想了想,秦仲明能对妇人说这些话、已经说得够多了,便没再继续问。 他又想起刚不久前、秦亮提到的相中之事,王广意识到秦亮是把功劳让给自己。这时他也相信,如果秦亮自己没法上位,便准备辅佐王广这个丈人,这样做应该是合理而真心的。 但相中那个建议,即便最后有功劳,也起不到什么太重要的作用。 反而是马茂密信中、东吴要屯兵濡须水的事更加重要,大战军功才能获得更大的声望。 王广寻思,这件事秦仲明恐怕不会推让,多半要自己争取。毕竟王广虽是武|卫将军,却没什么带兵打仗的经验,想去也办不到。 不过秦亮提到的相中之事,王广还是领情了。当晚他便与阿父王凌等商议,然后在次日朝会之时上奏。 王家人提及军政之事,大多时候实施起来畅通无阻。中书监就是王明山,郭太后只要点头,诏令立刻就可以发往荆州,让王昶办妥此事。 ……秦亮在朝会上没有吭声,早已决定把功劳让给王广。 他反复看过几遍马茂的密信,通过其中不算太详尽的信息,已经意识到:近期将要发生的军事冲突中,最有搞头的地方在淮南濡须水。 荆州那边,但凡靠近水域的地区、全被吴国人给占了,吴国不会有太大的动静。孙权最在意的地方,还是淮南。 这个时代,南北争雄的历史经验并不算多,还没有守江必守淮的说法。但魏吴之间打了那么多年,吴国应该从实战中明白了淮南的重要性。 东吴只要在濡须水增兵筑城,魏国一旦反击,战役规模便小不了,影响也够大! 秦亮起初想着的是西线那边,但这次的时机不太好。别看关中比淮南近,但蜀汉一般不打关中,而是去陇右。距离远、地形差,魏国不容易搞出太大的动静。 何况魏国此时在西线是防御战,从洛阳过去的援兵不会太多。现在郭淮成了雍凉都督,秦亮若是率兵过去,面临的处境比夏侯玄好不了太多,诸事必得仰仗郭淮。 如果陇右是块骨头,濡须水则是一块肥肉。因为东吴在淮南主动出击了很多次,很少成功过。 所以东线的战事,秦亮确实想争取一下。 不过朝会上没有提及东线,秦亮也没说,事情还得继续等待。 秦亮离开太极殿东堂,便从东殿门走出了太极殿庭院,然后在“殿中”区域往南走,便能到达尚书省所在的庭院。省原先的意思就是房屋围成的院子。 王凌是不来尚书省的,但尚书省奏事之前、需要把文书先送到大将军府给王凌等过目。因为王凌是录尚书事。 秦亮也是录尚书事,但以他的卫将军地位,不好意思让殿中把奏章往卫将军府送。反正他经常来皇宫,所以便自己去尚书省管事。 好在此时的书面奏章并不多,以竹简为主的书写方式、能承载的文字有限。秦亮只要隔个三五天去一趟尚书省,看看奏章文书,再找官员口头交流一下,基本就能了解情况。 秦亮来到尚书省时,一众官员都迎到了庭院里。前后簇拥之下,秦亮走到了北边的一间房屋,便好言叫官员们散了、各自办自己的事。接着他叫人把奏章文书送过来,自己翻阅。 尚书省此时最大的官是左仆射李丰,今天此人又没来。 秦亮录尚书事没多久,来尚书省的次数也有限,但就这么短的日子里,这个李丰已经请假数次了。请假的理由一直没变过,都是病假。 这种占着茅坑怠工的做法,一时却也没人动他。 因为李丰的儿子李韬是驸马,娶的是魏明帝的长女。当今皇帝曹芳是魏明帝的养子,但名分上李韬仍是皇帝的姐夫。而且李丰在此之前、于曹爽司马懿之间反复横跳,也没人搞得清楚他是谁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凌和秦亮暂时都没打算动他。 皇帝曹芳确实没掌握实权,但几年前魏明帝是个实权皇帝,朝廷内外忠心曹家的人也还有。所以人们但凡能过得去,都还是愿意给曹芳一些面子。 秦亮刚看了一会文书,忽然听到庭院中一阵说话声,他抬头从门口看出去,只见许多人都迎出了署房。这热情的场面,倒有点像秦亮进来的阵仗。 他有点好奇,随口问了一句:“李丰来上值了?” 随行进宫的从事中郎王经拱手道:“仆出去看看。” 没一会,王经便回到了房中,说道:“禀将军,是夏侯泰初来了。” 秦亮“哦”了一声,露出恍然之色,便不再多言。 他心道:我也觉得李丰来上值,不会这么受欢迎,既然是夏侯玄,那就是情理之中。 夏侯玄这个人,名气大、结交广,仪表和气质都很好。但只靠名气,应该不会有那么多士人给面子。令狐愚评价夏侯玄装清高,秦亮觉得有失偏颇,夏侯玄这个人清高只是表面,实际上应该挺擅长社交。 譬如秦亮还是校事令时,官职不高,夏侯玄也没注重来往,但仅与秦亮说了一句话,秦亮对他的印象便不太差。每个人擅长的事不一样,夏侯玄估计打仗的本事有点水,但很关注士林中发生的事、哪怕对于当时秦亮那种五品官。 过了一阵,夏侯玄便来到了房间里,跟着他进来的,还有五曹的几个侍郎。 秦亮见状也从席子上站了起来,与夏侯玄相互揖拜见礼。 夏侯玄道:“仆刚到洛阳,今日来尚书省办一些文书。本该登门拜访秦将军,还没来得及,方才听说秦将军在此,遂来拜见。” 秦亮笑道:“今后泰初在尚书省上值,我也经常来这里,见面的机会多得是。” 夏侯玄淡然拱手道:“往后还请秦将军多加指教。” 秦亮道:“同朝为官,一起把朝廷的事办妥便好。” 夏侯玄简单说了几句,便再次揖拜,告辞而出。 秦亮目送他出门,这才重新跪坐到筵席上。 之前夏侯玄的立场,秦亮已经听说了。夏侯玄是准备起兵攻击司马懿腹背的,但因为郭淮拖延,终究没能成功起兵。这种关键时候的立场很重要。 但夏侯玄回洛阳后第一次见面,并没有谈及那件事。秦亮刚才还以为他会提一下书信,因为扬州起兵之初、秦亮给夏侯玄写过亲笔信,夏侯玄只需要两句话就能暗示态度。 夏侯玄偏偏没说。秦亮一时间也不知道原因,兴许是一种社交技巧?又或是有什么不满? 秦亮暂时不想多管,遂继续看竹简上的奏章。奏、章、疏都不用批复,只是会存档,能看到奏章的人也不止几个人。秦亮只需要知道、官员们在书面上说了什么事就行,大多情况下都不用他作出回应。  7017k 第二百九十七章 忧愁自信 尚书省最值得留意的事,便是人事变动。 秦亮以前既给人做过属官,也当过一府之长,当然明白曹魏的官府体系是怎么回事。可能因为纸张等原因,日常少有书面办公,各府也缺乏复杂的制衡体系,基本依赖于人治,长官的權力极大。 官员的任命,是最重要的一环。 所以秦亮看了尚书省的许多文书、心里最关注的却只有一件事,便是鲁芝即将替代令狐愚,出任兖州刺史。 这个安排,秦亮看到文书才知道,王家之前并没有与他商量……如果秦亮没有在尚书省看到文书,知道这事、估计要等鲁芝上任前的拜访。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官员外任时,一般都会来重臣家里见一面;不久前陈泰出任雍州刺史,也来过卫将军府。 鲁芝之前是曹爽的司马,所以不是王家、秦家的敌人,加上名气很大,出任刺史问题不大。 但秦亮仍然猜测,鲁芝受到重用、可能是因为郭淮的推荐。因为鲁芝就是雍凉地区人士,做过郭淮的别驾从事,很早以前就与郭淮的关系不一般。 相比之下,因为曹爽的原因、秦亮与鲁芝建立的那点关系,便浅了很多。 于是秦亮离开殿中后,心里便闷闷不乐,主要还是因为郭淮。但鲁芝的刺史已经任命,秦亮一时也没有正当理由反对,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踏马的郭淮,勤王之役时按兵不动,还拖了夏侯玄的后腿。但事情结束之后,他不仅升官,势力还得到了扩张。秦亮能高兴才怪! 但这些士族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秦亮即便玩出花来、似乎也没多少好办法。直到现在,秦亮的法子、估计还得要靠军功才能上位。 秦亮坐在马车上,犹自又想起了濡须水的情况。 淮南、淮北、徐州他都亲自去过,恰恰只有濡须水没有前往。他还记得当时考察地形时、王飞枭的告诫,大概是说濡须水上有吴军的濡须坞,驻有水军和游骑,让秦亮不要太往南了。 寻思了一会,秦亮只得暂且放下。 以前秦亮去皇宫是走西门,如今卫将军府在洛阳东北角,他几次进宫都是走东掖门。走这条路,离皇宫并不远。当初曹爽去皇宫,估计跟秦亮现在走的是同一条路线。 马车转向北面行进时,这段路秦亮更熟。七年前他做曹爽府掾属,便几乎每天走这段路。 只要看到一截损坏的双坡檐顶里墙,很快就能到卫将军府所在的永安里。秦亮记得一到秋天,这段路上就有桂花香,但现在四月间闻不到。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府邸,刚下马车,饶大山迎上来便道:“辛敞带着杜预刚到。俺说将军去宫里还没回来,不过中午前必定会回府,将军不是还邀请了羊祜来用午膳吗?辛敞便在东边的署房里等着将军。” 秦亮这时才想起邀请羊祜的事,因为傅嘏家的人猎到了野鹿,送了些肉到卫将军府。秦亮便顺便邀请羊祜、来吃野味,反正想让羊祜多到府上走动。 辛敞与羊祜是亲戚。秦亮便道:“让辛敞来邸阁见我。” 饶大山揖拜道:“喏。” 秦亮先到邸阁,见到了浓眉大眼的傅嘏。 傅嘏道:“杜预学识渊博,是个有才能的人。但上次将军设宴时,他还在章武郡,故仆未能邀请他。” 秦亮点头回应。他之前都没想起这个人,不过听说过杜预的父亲杜恕。 毌丘俭出任幽州刺史之前,幽州刺史就是杜恕。干过一州刺史的人,秦亮全都了解过。只是杜恕被罢官有几年了,所以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秦亮才不容易想起来。 杜恕以前很受辛毗(辛敞之父)的器重,如今两人的儿子走到一起、倒也合情合理,并不让人意外。 没一会,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来了邸阁拜见。其中的辛敞、秦亮之前见过,便是辛宪英的亲弟弟。 另一个人应该就是杜预。三人见礼,杜预自称“预”,果不出其然。 秦亮立刻收起了先前的郁闷,换了一副从容的笑容,别人看起来应该很自信。 但其实秦亮以前是个很容易忧郁的人,只是后来醒悟了,于是很少在人前表现出郁郁寡欢的模样。因为他发现,其实无论男女、都更愿意与自信的人来往。男子之间讲究实力的尊重,而妇人则容易对强者有好感。如果自己都一副郁闷不自信的样子,妇人感觉上就认为这个人不容易依靠。 因此忧愁在别人跟前没什么用,最好还是独自消化。 杜预的脑袋轮廓、有点像冬瓜,这倒让秦亮想起了桓范,也是类似的形状。不过杜预的五官长得很端正,人也年轻,头发、皮肤很很好,比桓范的气色好多了。 但是杜预好像有寎,他的喉结两侧有两个不太明显的小包。正常的喉结不可能长三个。 三人分宾主入座,寒暄了几句,秦亮刚问到杜预父亲的情况。辛敞便接过话说:“杜务伯(杜恕)遭人陷害了,才会被罢官流放到章武郡。” 秦亮看向杜预。 杜预遂道:“据仆所知,家父做幽州刺史时,城中来了鲜卑首领之子,但家父并未得到禀报。朝廷以此治罪,确实因为有人栽赃。” 辛敞马上又道:“杜务伯就是在洛阳做官时、得罪了司马懿!没什么不好说的。当初尚书袁侃还在世,提前就告诫杜务伯,提醒他注意提防。但杜务伯是个光明磊落之人,果然被袁尚书说中。” 杜家的事,辛敞的语气却很憿动。秦亮很快明白过来,辛敞的父亲在世时,也得罪了司马懿的人孙资刘放、并受到了打压。所以辛敞似乎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 秦亮认真听了一会。两人都在说杜恕无辜,秦亮却忽然问道:“谁陷害了杜务伯?”他说罢觉得这个问法有歧义,便又换了一种说法,“司马懿在洛阳,不可能跑到蓟县去栽赃,谁操作的这件事?” 杜预不动声色道:“还能是谁,程喜阿。他是征北将军,当时就驻扎在蓟县。” 秦亮听罢一副恍然之色。心道:程喜这人还挺会的。 并州刺史田豫、就被程喜栽赃过,看来程喜干这种事是轻车熟路。这么说来,程喜可能是投靠了司马懿的人? 有时候一些人的立场并不明显,譬如郭淮就投靠了司马懿,但大多人都不知道。伐蜀之役时,曹爽被坑了,秦亮才能确定郭淮的态度。 还有秦亮自己曾“假意”投靠司马师,大多世人也不知道。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说道:“现在的廷尉是陈本,兰石(傅嘏)回头见到陈本,打声招呼。叫陈本把以前的卷宗调出来,重新查一下当时杜务伯的案情。” 傅嘏拱手道:“嘏记住了。” 杜预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 此时秦亮要受到王凌的制约,但依旧是洛阳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只要不是与王家作对的事,几乎都能办成。只要秦亮说重查,陈本还能不知道什么意思?言下之意,等同于翻案! 杜预也是个年轻人,果然反应很快,他脸上的喜色闪过,马上便道:“家父并非留恋官位之人,只因先祖父为朝廷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家父实不愿背上无妄之罪名。” 秦亮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理解杜将军的心情。” 就在这时,饶大山报,羊祜受邀前来。 于是秦亮起身,走向了门口。两侧的三个人也站了起来,跟着他一起出门。 如此礼仪,辛敞是不会在意的,羊祜是他亲戚、得到秦亮的礼遇是好事。杜预是来求情的,自然也不会在意。 没一会,羊祜就在王康的带引下,走上了邸阁台基。羊祜见这么些人迎到门口,也是执礼甚躬,客气地与大伙揖拜见礼。 羊祜的气色比杜预还好,白里透红的皮肤,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但他又是个读儒家经书的入世之人。他的举止儒雅随和,内心其实又很清高。 不过读书士人,常兼有儒家、道家的矛盾气息,其实是很常见的事。 羊祜与辛敞揖拜时,说了一句:“泰雍也受邀来品尝野鹿肉?” 辛敞转头看了一眼杜预,强笑道:“我们前来,是为了元凯之父的冤情,却不知道今天中午有野味。” 长史傅嘏立刻说道:“都怪我,送来的肉太少了,只够三五人吃,才没有邀请辛泰雍等人。下次我叫族弟多猎几头。” 秦亮听到这里,笑了笑道:“泰雍(辛敞)、元凯(杜预)留下来尝尝。鹿肉不够,还有羊肉,猪肉。” 辛敞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他说罢看了一眼杜预。 杜预道:“秦将军盛情难却,多谢邀请。” 临近中午时,王经也来了邸阁,于是几个人就在这里一起用午膳。 鹿肉确实不够。傅嘏送得不多,而且秦亮还专门叫人切下了一块送到内宅、给王令君和玄姬食用。 其实这个时代的人口不多,山上的野味比后世多,鹿肉也不太稀罕。不过毕竟是野味,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东西。  7017k 第二百九十八章 君子之名 据说鹿肉大补,秦亮午膳时想开个玩笑,但在场的几个人大多自诩君子,玩笑可能会遭遇冷场、秦亮只得作罢。 唯有辛敞,可能会对荤笑话有点兴趣,因为他之前做过曹爽的掾属。就在这座邸阁下面,有一处券洞地下室,据说当初曹爽及其心腹在这里玩得比较夸张,辛敞应该也是见多识广的人。 午膳过后,侍女收拾完各人面前的小几案,又煮了茶水上来。 秦亮遂提起了马茂在密信中说的军情,当然他没有提马茂,只说打听到了吴汉两国的谋划。 有关外国的机密,在魏国士人跟前没有太大必要保密。只有魏国内部的秘密,才不能轻易告诉同僚。 羊祜与杜预还没表态,长史傅嘏却先说道:“时机不到,仆以为不该主动进攻。魏军也可以在濡须水上修筑城寨,先与吴军对峙。吴国国力弱,大魏国力强,消耗对我们有利。长期对峙之下,敌我的部署、安排都能慢慢了解,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秦亮看了一眼浓眉大眼、颇有勇悍之气的长史,倒觉得傅嘏似乎挺有谋略,且非冲动好战之人。人不可貌相,果然如此。 但秦亮不置可否。他认为傅嘏说得有道理,却是只考虑了军事角度。 此时的情况,王凌等人刚刚上位,如果龟缩避战、便是示弱,可能对建立内部威信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无论是王家人、还是秦亮,都想通过对外战争的胜利来证明自己,吴国派重兵主动来到江北,这是一个机会……总比划船到大江对面去建立军功、要容易得多。 这时羊祜看了一眼傅嘏,也开口了。秦亮遂认真听着羊祜的见解,不管怎样、羊祜愿意在自己跟前出谋划策,本身就是好事。 首发网址https:// 羊祜道:“蜀国靠山,吴国靠水。吴国占据了大江,从东到西各处屯兵之地,皆可借水路快速往来。大魏要攻吴,只打濡须坞是不行的,需要从三线同时发动进攻,以牵制武昌、江陵等地的吴军增援。然而此时我军准备不充分,并不是发起大战的时机,故仆赞成傅长史的主张。” 杜预想了想道:“若朝廷决心要进攻吴军,亦应等到冬季水浅之时,否则无法威胁江陵等地。吴军举国援兵可在旬日之间增援濡须水,进攻恐怕无法凑效。” 没想到几个有才能的人、大抵都反对反攻吴国,只有杜预的态度稍微松动一些。 秦亮也只能暂且说道:“诸位言之有理。” 三国能鼎立那么多年,看来想从吴蜀两国拿军功,单是从军事角度看、也没那么容易。 今日算不上宴会,只是日常一起吃顿饭、商议事宜。于是羊祜等人喝了茶之后,便告辞要走。秦亮等遂把他们送出邸阁,卫将军司马王康带着客人继续往南走。 目送四人的背影到了长廊上时,秦亮身边只剩下长史傅嘏。 秦亮这时才说道:“兰石等所言不无道理。但我若主张避战,则会将都督伐吴兵马的人选、拱手让与他人。战略上不利的战役,通过具体战术、仍然是有机会取得突破的。” 傅嘏点头称是,沉吟片刻道:“将军可采用羊祜、杜预的建议,主张等到冬季发起三面进攻。这是最稳妥的用兵之策,朝廷(王家)应该也倾向于此略。如此谋划是将军的主张,朝廷若采用,则应该用将军督军南下。” 秦亮想了想,立刻笑道:“这个办法好。” 在大江附近与吴国作战,本来就比较困难,如果选在夏秋之际发动,很难有成功的可能。所以秦亮一旦先提出稳妥保守的进攻策略,争取到濡须坞之战的机会、还是很大。 秦亮不禁多看了傅嘏一眼,再次觉得他的外貌与性格、确实有点反差。 当时秦亮第一次与傅嘏见面时,原以为此人可以用于管兵事。若非傅嘏之前就做到了河南尹,给的官职太低了不好拉拢,秦亮多半会征辟傅嘏为司马、或者从事郎中。 秦亮寻思稍许,便转头道:“杜预看起来确实有些见识,帮他父亲翻案的事、尽快办妥,回头请他来府上做从事郎中。如果杜预犹豫,便先征辟辛敞到卫将军府为掾,辛敞与杜预的关系很好。” 傅嘏揖拜道:“喏。” 傅嘏说罢便也告辞了。秦亮继续在台基上站了一会,心里还想着傅嘏的建议。 刚才傅嘏提出的主意并不复杂,很有章法。秦亮过一阵或许也能想到,却终究是傅嘏先提出的法子。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大家知道应该争取带兵建立军功的机会,不过具体步骤要怎么办,又是另一回事。 平时的下午,中垒中坚二营的武将可能会来禀报军务。但今天诸将知道秦亮要去上朝,所以下午没来两个人。秦亮早早就回到了内宅。 时间充裕,秦亮又吃了据说大补的鹿肉。可惜一算日子,这两天正是王令君身体不舒服的时候。 然而令君没有来月事,还说起了想吐等症状。她悄悄说,本来在两次月事之间胸口才会发脹,现在却也是这样的症状。 秦亮虽不太懂女子的事,但恶心呕吐,基本就是电视剧里表现怀孕的常见反应。他立刻想到,令君是不是怀上了? 陆凝之前说要回汉国,但此时还没走。秦亮便立刻派侍女去叫来吴心,让吴心带陆凝进府诊脉。 不出所料,陆凝从脉象判断,令君真的有了孕!秦亮想起上个月那三天的情况,玄姬的危险也全让王令君承担了。他不禁暗叹,只要兵马多、战场上确实可能大力出奇迹。 ……夏侯玄刚回洛阳没两天,先到尚书省办理了文书手续,随后便在府中设宴,邀请宾客。夏侯玄不仅与曹家宗室关系密切,本身也是名士,愿意给他面子的人非常多。 宴会当天,宾客们的车马都没地方放,已经停到了外面的街道上,街边长长的车马看不到头。 不仅邀请了朝中官员,也请了一些女客。譬如给羊祜的请帖里,便专门提到了羊徽瑜。毕竟羊徽瑜名义上还是司马师之妻,而司马师亡故的发妻、又是夏侯玄的妹妹,羊徽瑜最终还是去了。 而羊祜肯定要去,他在意的关系不是司马师,而是夏侯霸。夏侯霸是羊祜的丈人。 另外还有被司马师废黜的前妻吴氏,也在邀请之列。但吴氏的弟弟吴应、此时尚未到达洛阳,吴氏是独居在洛阳,所以没有接受邀请。 王凌、秦亮都没去,不过秦亮派了傅嘏前去赴宴,也能代表卫将军府。 羊徽瑜现在最愿意来往的人,竟然是司马师的前妻吴氏,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但今日吴氏没来,羊徽瑜在宴席上有些不适,感觉好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感受比较尴尬。即便是寒暄闲聊,她也不太愿意与别人多说,因为妇人间的谈论、总是离不开家里事。 她在庭院里走动消磨时间时,恰好遇到了夏侯玄。而且夏侯玄身边没有别人,径直向羊徽瑜走来,好像是专门为了见她似的。 不过夏侯玄显然对羊徽瑜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妇人对这方面的直觉还是挺敏感。 两人见礼、寒暄了几句,夏侯玄忽然问道:“卿是否听人说起过,吾妹夏侯徽的死因。”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羊徽瑜露出惊讶的神情,脱口道:“君侯不应该早就知道吗?当年大疫。” 夏侯玄又问道:“卿在司马府多年,没听到别的说法?” 羊徽瑜蹙眉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时隔多年,君侯为何忽然想起这件事?” 夏侯玄沉声道:“因为我听说,吾妹是中毒而死。” 羊徽瑜震惊道:“听谁说的?” 夏侯玄一时没有说话,仔细观察着羊徽瑜刚才瞬间的反应,过了一会,他才道:“羊夫人觉得不可能?” 面前夏侯玄的目光,让羊徽瑜感觉有点不舒服,她便冷冷道:“我进司马家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能知道什么?” 夏侯玄却又说了一句:“据说是司马师下的毒。” 他真是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 羊徽瑜想起夏侯徽、心里便百感交集,忍不住冷冷道:“君去问司马子元好了,他会给夏侯氏下毒吗?” 她心里只觉得好笑,司马师对夏侯徽怎么样,至少让夏侯徽生过孩子!如果司马师会毒死夏侯徽,那羊徽瑜自己不是更应该死? 夏侯玄揖拜道:“失礼之处,请羊夫人海涵。” 羊徽瑜叹了口气,只得回礼不语。 这时侍中许允向这边走了过来,夏侯玄便不再提刚才的话题,随后便为二人引荐。 传言许允的妻子长得很丑,因为新婚当晚,许允气得从洞房里逃走了,后来还有好友们劝说。所以这事才流传了出来。 许允也是名士,又娶丑妻,所以名声很好,是个不好色的君子。但引荐之时,羊徽瑜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到、许允看她的眼神与夏侯玄完全不一样。 人们的名声、有时候根本不能相信。譬如秦亮也有不近女色的名声,实际是什么样、羊徽瑜心里一清二楚。 但秦亮那样看她时,她好像并没有抵触的感觉。但这个许允看着自己,羊徽瑜竟觉得身上有点发毛,心里不适。 她心道:出身好的人,就算妻子丑,汝不会养几个美妾阿? 难怪吴氏不愿意来赴宴,没有夫君的妇人、或者夫君出了事,只要有姿色,一出来走动、许多人便会有觊觎之心,还很容易让名声变差。 第二百九十九章 爽府寻常见 夏侯玄以前与何晏的关系也很好,除了在曹爽宅里寻常见,两人还经常在一起清谈玄学。因此何骏也在宴请之列。 何骏远远地看见、夏侯玄等两男一女在交谈,等他过去时,三人却已经散了。于是何骏从天井中的亭子穿近路过去,很快就看清了那女子。一时间何骏的眼睛都看直了,一脚踢到了石头上,疼得他“哎哟”叫唤了一声。 那美貌的女子闻声侧目,冷淡地看了何骏一眼。 何骏忍住痛,走上了长廊,立刻潇洒地甩出执扇,扇了两下,迎面向女子走去。 女子避到墙边,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何骏见状,心下也有些懊恼,要是早点过来,先与夏侯玄见礼、让夏侯玄引见就自然多了。 但这种罕见姿色的女子岂能轻易错过?何骏依旧恬着脸拱手道:“夫人也是夏侯泰初的客人?在下怎没见过?” 女子还是不搭理他,把位置换到了靠天井的地方,想继续往前走。 何骏闪身又挡住了她的去路。 女子终于蹙眉道:“男女有别,没见过不是寻常事吗?君既是夏侯家的客人,何必为难我?” 何骏面带笑容,指着女子身后道:“我也正要往那边去,岂是为难?在下何骏,字伯云。敢问夫人芳名?” 女子听到他的名字,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冷笑,说道:“我们还是不认识更好。” 一秒记住https://.vip 她说罢便又换到了靠墙的方向,从何骏身边走了。何骏也没再阻拦她,毕竟正如女子言语中的暗示,能到夏侯家赴宴的客人、多少都是有些身份的人,他不能做得太过分明显。 何骏也有办法,只消找夏侯玄或者许允打听一下、便知道是谁家的妇人。 不过很快何骏意识到、自己做吏部尚书的父亲已不在人世,以前的好友邓飏等也死了。如今对于有点身份地位的妇人,还真的没法软硬皆施,只能尝试讨好。想到这里,何骏心里一阵失落。 就在这时,何骏见傅嘏在斜对面观望。 他顿时悻悻打算离开此地。这个傅嘏本来与曹羲的关系不错、做过黄门侍郎,就是因为得罪了何骏的父亲,才被免官。何骏情知对方与何家有旧怨,便假装没看见。 不料傅嘏主动走了过来,何骏只得沉住气与他见礼。 傅嘏说道:“刚才的妇人是羊氏,羊祜之姊。” 何骏顿时愣了一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顿感五味杂陈。傅嘏却面带微笑地观察着他。 傅嘏虽然只说了羊氏与羊祜的关系,但何骏当然知道、羊氏就是司马师的妻子!司马师与何骏父亲何晏有仇怨,现在何家、司马家之间的仇更深! 起初是何晏品评司马师有才无德,司马师怀恨在心。后来司马懿先让何晏出卖同僚、然后杀之,简直是玩|弄辱杀! 难怪刚才羊氏说,还是不认识更好。 傅嘏看了他一会,说道:“我不是想讥讽伯云,令尊得罪的人不少阿,汝要小心点。” 何骏脱口道:“汝在威胁我?” 傅嘏摆手道:“伯云误会了。上次卫将军府宴会,汝不是在受邀之列?我现在是卫将军长史,岂能忤逆卫将军之意?确实是好心提醒。” 这要是在以前,何骏绝对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但现在他只能耐着性子说道:“好意心领了。” 于是两人再次揖拜道别。 何骏回到宴席上,依旧是喝酒吃肉赏舞,直到宴会结束。不过夏侯玄府上的宴会,并未让何骏尽兴。他只觉得生活变得十分无趣,连宴饮也缺少了欢愉。 不管是交游、还是宴饮,最大的乐趣不就是邂逅美人,进而发生一段不可描述的新鲜经历吗? 但是现在何骏对于有身份的妇人很难得手。其实他的相貌不错,也不缺钱,只是以前习惯了用要挟等手段、别人也因为何家的权势愿意给面子,忽然处境变了、他有点无计可施的感觉。 最近陆续有人进京,夏侯玄回洛阳做了尚书右仆射、刚宴请了宾客。没过几天,秦朗也到洛阳了。 据说朝廷给了他一个宗正的官位。秦朗在魏明帝时期,做到过骁骑将军,现在回来虽然没了兵权,但宗正是九卿,品级官位还升了一截。秦朗能得到如此待遇,多半是他的族弟秦亮帮的忙。 秦朗先去了卫将军府见过秦亮,接着就来了何家府邸。 何骏称舅,叫得毫无压力。以前秦朗还在洛阳做官时,何骏就是这么叫的。这个舅,真的是阿母金乡公主的哥哥,同母异父罢了。 唯有秦亮,何骏实在有点叫不出口。因为秦亮太年轻了,与何骏以前是以同窗平辈相处,根本就没有认亲戚,而且亲戚关系隔得有点远。 秦朗来了之后,一家人便坐在一起饮茶。何骏的这个舅大概五十来岁,记得以前是山羊胡,但现在胡须好像更多了,上唇的髭与下巴的襞几乎都连在了一起。 但胡须多,并非就有勇悍的气质,相反秦朗的神情面相、有点缺乏阳刚之气,也许是那双眼睛的缘故,也可能是说话的音色问题。 秦朗的声音道:“我先去过卫将军府见仲明,本来邀约了仲明、一起来姐家里坐坐,仲明推脱没有来。” 金乡公主轻轻拿手绢擦着脖颈上的汗,说道:“他现在可能比较忙。” 上房里放着一大块冰,何骏觉得屋子里不算太热,连一嘴胡须的秦朗也没出汗了,只有金乡公主看起来很热。 只有何骏知道,阿母是因为里衬穿得太厚了,她生怕在人前出现不雅的迹象。阿母就是这样,哪怕客人是亲兄弟,只要是男子,她都很在意仪表;若不是何骏也在这里,她连亲戚也不会轻易见面。所以在何骏心里,阿母是冰清玉洁的神女一样的人。 不过卢氏也在旁边,她就没穿那么厚,却没露出不雅的情况。 这时秦朗道:“以前也是疏忽了,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与仲明见面。” 金乡公主惊讶道:“你们还没见过面?” 秦朗点头道:“秦家本来在并州,他们家很早就迁到冀州去了。仲明小的时候、也许见过,但时间太久远,我没有印象了。” 金乡公主道:“山高路远,确实不容易见面。好在如今都在洛阳,往后你们多来往,毕竟是亲戚。” 何骏心里寻思,怕是因为以前秦亮家的地位太低罢? 秦朗一脸感慨道:“是阿,到底是同族。若非仲明,洛阳恐怕没人记得我了,我应该也回不到官场、更别说做到九卿的位置。” 他说罢,终于留意到了金乡公主一直在出汗,忽然问道:“姐是不是在服用五石散?” 金乡公主忙道:“没有阿。”她说罢看了一眼何骏,蹙眉道,“我很厌恶那种东西。” 何骏立刻埋着头,不愿吭声。 秦朗点头道:“确实对身体不好,姐虽遭遇不幸,也不要亏待自己。”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过去的事别伤心了,上午我去见仲明时,仲明也称卿为姐,姐今后也不是没有依靠。” 提到五石散、金乡公主便十分不高兴,仍蹙着眉,说道:“仲明确是做大事的人,很有心胸。原以为他对何骏怀恨在心,没想到他没有报復之意,上次还邀请了何骏去赴宴。”她转头看向何骏,“我嘱咐过汝、叫仲明为舅舅,汝却不听,好像还委屈了汝一样。” 秦朗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伯云与仲明有隙?” 何骏道:“说来话长,他以前就是妒忌我的出身好,反正看我不顺眼。” 旁边的卢氏听到这里,脸颊有点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天气太热了。 秦朗的声音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过阵子我在家里设家宴,把仲明、姐、伯云都请过来,一家人吃顿饭,把话说开了就好。” 金乡公主道:“我还在服丧期间。” 秦朗的鼻子嗅了一下,看了一眼何骏,说道:“现在没人管丧礼。再说我不请外人,就几个亲戚。” 金乡公主的目光躲闪着,轻声道:“那好罢。” 秦朗不喜与士人结交,就算他设宴、多半也没法像夏侯玄一样宾客满座,只是家宴也好、省得丢脸。 兄妹俩又谈了一会秦仲明。虽然以前秦亮是被大家忽视的年轻人,但现在俨然已是这个圈子里最关键的人物。 秦朗大概的意思,如今只有尽心帮助秦亮,才能让大家有保障。金乡公主深以为然。 何骏听到阿母等人说秦亮的好话,心里还是不太舒服,反正他不可能看秦亮顺眼。不过随着秦亮上位的时间渐渐延长,何骏倒也接受了实事。 只是他心里的感受很复杂,一方面又想依靠秦亮的权势,一方面心里又觉得反感,遂嘀咕了一句:“秦仲明也是靠了王家,他以前在王家就像赘婿一样,吃住都在王家宅邸,紧抱住王家那颗大树。” 秦朗有点不高兴道:“也不能这么说。谁打赢了司马家,王家就没从我们家仲明身上得到好处吗?” 卢氏小声劝道:“秦仲明都不计较旧事了,夫君算了罢。” 其实何骏知道、家里人似乎没说错,但他嘴上还不是不服,“那个王玄姬是秦亮之妻王氏的亲姑姑,如今住到了秦家偷人。不也是汝说的?” 卢氏忙道:“我只是说,王玄姬最近好像住在卫将军府,什么时候说她偷人了?” 何骏顿时一脸恼怒。金乡公主开口制止,何骏夫妇才没吵起来。 第三百章 才过半年 五月、扬州都督王飞枭的奏报到了洛阳,吴将诸葛恪带着数万军民至东关,正在构筑工事。 东关就在濡须水上,是濡须水的一个水口,乃魏吴两国的边界;濡须水则是连通巢湖和大江的一条河道,东南流向。 秦亮没亲自去过濡须水,但濡须水边也有魏军军寨、有将领去过,他大致知道那地方的情况。当然都是以前的状况。 东关水口,西边是八宝山,东边是濡须山。濡须水从两处山脉之间流过,山水屏障、易守难攻。 很早以前,东吴就在东关修建了一道堤坝,叫东关大堤。不过年久失修,东关大堤已经坍塌了一段,中间没有合拢。大堤附近有船坞、叫濡须坞,还有堡垒。 如今东吴调动军民,再次构筑工事,直接威胁的地方就是合肥新城。 合肥新城秦亮以前去看过,拆了施水岸边的旧城之后,合肥新城离水道还有二十多里地。寻常吴军不太愿意离开水道,何况合肥新城城小而坚,很难攻得下。 因此魏国不理会东关的军情、暂时也不会有太大问题,最多就是失去巢湖的控制权。然而魏军水军不敌吴国,本来巢湖就守不住。秦亮做庐江郡守时,就曾派兵到巢湖西侧的舒水上构筑了防线;正是魏军根本无法阻挡吴兵进入巢湖之故。 但放任敌国在眼皮底下屯兵,避战畏敌,主要还是佂治上影响不好。 次日一早太极殿东堂朝会,尚书省的兵曹侍郎果然奏报了这件事。 站在高柔后面的秦亮,心里已有了打算,他早先就与长史傅嘏商量妥了。这会只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方略,那么大家都能知道他的主张。 王凌没来上朝,赵俨已经死了。如今在这里的朝堂上,论品级地位,秦亮已经位列群臣的第三位。 不过魏国的三公几乎已成养老的职位,高柔与蒋济只是威望和地位高,没什么实权。秦亮这个卫将军,才是当今朝廷里仅次于王凌的大臣。 这时跪坐在台阶上的皇帝曹芳忽然开口道:“诸卿有何良策?” 秦亮等大臣都有点意外,因为皇帝以前不管事,经常连朝会也不来,都是郭太后在主持局面。 皇帝这么一问,没什么问题。然而秦亮等仍隐约感觉有点不安,大家也不方便抬头仰视皇帝,但秦亮心里也再次意识到,皇帝实岁已经十四五岁了。 曹芳临朝听政已经有七年之久,朝廷里怎么回事,他应该能知道不少。 殿堂内一时间没人说话。此时垂帘后面的郭太后道:“众臣有什么话,在陛下跟前说罢。” 秦亮听到这里,才向左侧挪了一步,双手捧着手里的象牙笏,开口道:“臣在扬州为官时,听将士们常称吴军为水贼。吴军依靠河流,善于水战,且适应湿热气候。故臣以为,应等到冬季之时,调集大军,一举捣毁东关的土城工事,驱逐吴军。” 顿时就有好几个官员附和赞同。也许朝中有人觉得可以避战,但这样的主张显得太怂、一时间没人说出来。 曹芳看向来参加朝会的中书监王明山,问道:“大将军是何看法?” 王明山揖拜道:“回陛下,臣不知。” 帘子里郭太后的声音道:“此事容后再议罢。” 于是秦亮与王明山都声称遵旨,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没一会,谒者台的官员似乎得到了授意,便喊道:“退朝!” 众官纷纷伏地行礼,皇帝离座走了,大伙儿才礼毕退走。秦亮走到宽敞的十余扇大门前,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郭太后好像还在帘子后面。 皇帝还没正式亲政,今天却过问了朝政大事。秦亮稍作停留,若有所思地跨步走出大门。 不过如今的情况与之前相比、已大不一样。前几年,曹爽与司马懿是真的要在朝堂上商议,甚至争执博弈。 但若现在皇帝想插一脚,秦亮当然要站在王凌那边,到时候大事甚至可以直接由大将军府决策,不用再到朝堂上走一遍过场。 秦亮早就明说过,如果大权有旁落别家的危险、包括皇帝,他宁可选择辅政王凌和王广……希望不会面临那样的窘迫处境。因为郭太后的意思,是想秦亮主政;如果秦亮被迫采取保守的策略,郭太后的处境就不太好了。 秦亮走出东堂后,身后还跟着好些官员。王凌不来,他在朝堂上常常是前呼后拥的场面,门外还有许多人、专程向他揖拜告辞。 王广、令狐愚也迎了上来,三人谈论了几句。秦亮表态道:“这等大事,我只是说出自己的建议,最终决断还是要问外祖的意思。” 王广道:“汝外祖应该要与属官谋士商量一次,过两天,我便告诉仲明、大将军府众人的见解。” 秦亮点头回应,接着说道:“令君又有孕了,找郎中把过脉,大概一个月左右。” 王广愣了一下,令君是去年腊月生的阿余、至今才过去半年时间,可能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但王广没有多言,只是说让令君养好身体。 令狐愚则道:“公渊又要做外祖了,恭喜贺喜。” 这时宗正秦朗也走了过来,族兄弟二人遂相互行礼。 王广道:“我们先告辞了。”令狐愚看了一眼东边的太阳,笑道:“天气闷热,那我与公渊一起先走。” 秦亮拱手道:“回头再谈。” 阴历五月、还不是最热的时候,但太阳一出来,气温确实挺高。主要还是因为穿着长袍的缘故,手脚都遮得严严实实,而且夏天的官服是大红色,这颜色吸热。秦亮觉得不科学,倒是秋天常穿的秋白色、可能更适合此时的天气。 一嘴胡子的秦朗有个比较可爱的小名,叫阿蘇。据说魏明帝曹叡在世时,在朝堂上也会叫“阿蘇”。当时秦亮还没出仕,自然没法见到那时的场面。不过秦亮是弟,所以没法叫秦朗的小名。 阿蘇道:“我能回洛阳,多亏了仲明阿。” 秦亮听得出来,族兄还是很想做官的,毕竟在并州那种地方做无权无势的富家翁、不见得日子多好过,族兄也不是嵇康那样的人,基本就是个武夫俗人而已。 “都是自家兄弟,不用那么见外。”秦亮随口客气道。 阿蘇接着道:“我回洛阳,也不想宴请宾客,只准备了家宴,邀请吾妹金乡公主、伯遇、仲明几家亲戚,到府上简单吃顿饭,说说家常。仲明今日中午有空闲罢?” 吃顿饭哪能没有时间?无非是想不想去的问题。 秦亮做卫将军之后,并不是每家设宴、自己都要去,相反大多宴席他都不亲自前往。 但秦亮刚才自己说了“自家兄弟”,这会若是连家宴都推脱,那么刚才那句话就显得太假了! 族兄没什么问题,都是秦家的人,现在秦亮对他的作用很大,且两人毫无矛盾。阿蘇的父亲是秦宜禄、母亲是杜夫人,血缘上其实与曹家没什么关系;当时阿酥的生父还活着,生母就被曹操霸占了,曹操只不过是他的养父。 秦亮没有立刻回应,阿蘇又道:“吾妹金乡公主本在丧期,因为没有外人,也答应要来。” 族兄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于是秦亮便痛快地答应道:“我先去尚书省一趟,中午之前去族兄府上。” 两人说罢相互告辞,秦亮与傅嘏、王经一道向东殿门,阿蘇则走皇宫西门。 阿蘇的府邸由魏明帝曹叡下旨修建,因为是先帝赏赐的地方,他被罢官之后、府邸没人敢占。这回他回京,倒也挺方便,径直搬到了原来的宅邸。 秦亮像往常一样、在尚书省看了近两天的奏章文书,便带着随从出宫,绕行到皇宫西边的延年里。 果然长兄秦胜夫妇、金乡公主一家都来了。金乡公主在丧期,确实没见她出来走动,好在今日的家宴上她没有穿丧服。 何骏、卢氏也在场。秦亮以前经常在宴席上遇到何骏,当时洛阳士族子弟宴饮,多半都会邀请这个公主和尚书的儿子;但在亲戚家宴上同席,还真的是第一次。 见礼时,秦亮自然称呼何骏的字。何骏也没有叫他舅舅,而是称“秦将军”。 以前秦亮名不见经传、找不到什么门路时,并未恬着脸与何骏攀亲戚。如今秦亮已是卫将军,何骏不以亲戚称呼、秦亮更懒得相认。 不仅是因为以前王玄姬的事,而且前两天傅嘏还说、在夏侯玄的宴会上看到何骏拦羊徽瑜的去路。何家经历了大难,但何骏似乎并未收敛多少。 众人入席后,嫂子张氏笑吟吟地问道:“令君不出门走动阿?” 秦亮便道:“令君有生孕了,在府中调养,更不能饮酒。” 此言一出,族兄等人都恭喜秦亮。张氏却掐指一算,说道:“令君生了阿余才半年,这么快又怀上了,对身体不好。” 秦亮觉得有点尴尬,因为谈怀上的原因、便是同房,遂笑了笑不愿多说。 在外人看来,情况便如张氏所言。但秦亮知道,阿余是郭太后生的,跟令君的身体没有关系。  7017k 第三百零一章 忽闻风雨声 秦亮与长兄是同父母的兄弟,体质却差别挺大,长兄十分能喝。族兄阿蘇也不遑多让,两人起码已经喝了好几升酒。 阿蘇在寻常之时,言行都比较谨慎和气,但饮酒之后就不太一样了,话显得有点多。他似乎一直想撮合金乡公主家、与秦亮兄弟之间的关系。 其实秦亮早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弊,遂顺着族兄的话说:“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罢。” 阿蘇摇晃着脑袋高兴道:“算起来仲明是做长辈的人,伯云得叫卿一声舅才对。”他说罢看向何骏。 何骏涨荭了一张脸,愣是没吭声。 秦亮也只是微笑了一下,他本来就不太在意何骏。毕竟何家现在既没有价值,也没有多少威胁。 认识何骏那么多年,秦亮算是了解他的性情。何骏有时候很暴躁,很容易生气、一点就炸,但是面对强大的敌人时,又是个缩头乌龟! 譬如司马懿司马师父子俩,对何骏来说不仅是杀父之仇,简直就是羞辱。之前也没见何骏仇恨司马懿、有报仇的迹象,现在司马师还活着,也未听到何骏打听过司马师的下落。 这样的人、秦亮都不想报仇,只想找机会出几口气算了。 今天秦亮没有讥讽何骏,说话也算客气,大抵只是看族兄阿蘇这个宴会主人的面子。 另外也给金乡公主情面。秦亮对金乡公主的印象挺好,而且她是宗室。上次嵇康愿意到卫将军府赴宴,多半就是金乡公主的关系。 首发网址https:// 阿蘇看了一眼何骏,语重心长地说道:“舅舅当年跟汝一样,好多年都没做官,只是四处游历。我也想不通诸多恩怨,还会被人嘲笑讥讽。以前我生怕别人提到家里的事,如今才算看开了。很多人都不容易,汝外婆(杜夫人)一生更是坎坷……” “阿兄。”金乡公主忽然叫住了阿蘇,向他递了个眼色,“阿兄喝多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做甚么?” 阿蘇这才摆手道:“不说,不说了。” 杜夫人不仅被关羽、曹操争抢,文皇帝曹丕上位后,据说也叫杜夫人侍过寝,因为她长得太漂亮、让文皇帝连辈分也顾不上了。那些事都是家丑,阿蘇也只是喝了酒才提起。 阿蘇可能已经放下了旧事,但金乡公主应该没有完全放下。难怪她作为公主,却一向深居简出、很注重名声,大概也是她母亲的事对她有影响。 秦亮不禁多看了两眼金乡公主。可能因为天气热,又喝了酒,她看起来很热,光洁的额头上全是汗珠,她时不时拿手绢轻轻蘸着发际的汗水,皮肤白里透红,因炎热而泛着潮荭色。 她此时的模样,让秦亮想起了妇人某种场合时的样子。一时间他又看向金乡公主雪白肌肤、与乌黑头发交界处的样子,以及她那略厚光滑的嘴唇。映入眼前的意象,倒叫秦亮隐约有点走神。 金乡公主也察觉到了秦亮的眼神,但她立刻就避开了目光,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门外的太阳有点阴,一丝风也没有,天气确实闷热,但别人都没有金乡公主那么多汗。秦亮的目光从金乡公主红色深衣上鼓囊囊的衣襟扫过,他立刻知道了原因。 因为金乡公主的上衣里衬应该穿得很厚、以避免走光。这么热的天,大家穿轻薄透气的长袍还能忍得住,但里面再穿上厚布、那不得出汗? 秦亮上次见金乡公主时,拥抱过她,彼时硌的触觉、而今想起来仍然十分清晰。只不过平素没有发生什么事,应该不至于那么明显,金乡公主实在过于谨慎了。 就在这时,金乡公主起身道:“我有些头晕,想找个地方歇会。” 阿蘇道:“我刚搬到洛阳,玄良都没回来,府中奴仆侍女也少,妹随意自便。” 金乡公主走了之后,秦亮竟然觉得、宴席好像没那么有趣了。或是只是化学反应而已。 秦亮当然没有表现出来,继续陪族兄阿蘇喝酒。秦亮喝得比较少,主要是长兄很能喝。 几个人对饮了一杯,阿蘇拿起酒壶、立刻发现没酒了,他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稍等我一会。” 等了一会,只见阿蘇一手抱着一个瓦坛回来,他把酒坛放到地上,笑道:“这是明皇帝还在时、我藏在府上的酒,放了七八年。” 长兄附和道:“酒放几年更香。” 阿蘇埋头解开了系在酒坛上的绳子和油布,只见那酒坛的坛口挺小、大概为了更好地密封。口子上还塞着一枚挺粗的木头塞子,木塞上裹着布,布料把酒坛里面的酒、与木头隔开了。阿蘇费力地拔下了塞子,只见那布上湿漉漉的沾上了酒水,他便拿起来放在鼻子前一闻,抬头道:“果然很香。” 阿蘇抱着酒坛走过来,先给秦亮的酒壶里满上,接着又为长兄秦胜的酒壶倒酒。长兄立刻扶住了酒壶,使劲闻了一下。 张氏嘀咕道:“看到好酒,姓什么都快忘了。” 阿蘇笑道:“除了外甥和你们妇人,这里不都姓秦吗?” 此时不管用葡萄、还是粮食酿的酒,度数应该都比啤酒高,但终究不是蒸馏酒,水分非常多。秦亮又喝了几杯,便起身如厕。 他刚走到茅厕,头顶上便忽然传来了“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等他如厕出来后,雨点已经成势,“哗哗”下起了大雨。 果然闷热的天气,可能就是暴雨的前兆。不久前还没有风,雨一下来,庭院中也刮起了风,白茫茫的雨幕在风中倾斜着乱飞。 风雨交加之下,秦亮站了片刻,只觉天气一下子就凉爽了不少。他沿着来时的长廊,走到了西边的房屋屋檐下,但继续往北面、此地到宴厅之间有一段砖石路,头顶毫无遮拦。这么大的雨,冒雨走过去非得浑身湿透不可。 秦亮遂在屋檐下站着。 就在这时,金乡公主从一间厢房门口探出身来看。秦亮察觉红色的影子,也侧目看了过去。 金乡公主怔了一下,只得说道:“仲明进屋等一会罢。” 秦亮点了点头,便向那房门走过去。他发现金乡公主衣襟上的轮廓,顿时意识到,刚才可能太热了,金乡公主已把里面的厚里衬脱下来了,而且她还把交领拉开了一点,锁骨下方雪白光洁的肌肤起伏可见。 金乡公主看了他一眼,立刻双手拽住交领、轻轻整理了一下,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过夏季的丝绸袍服又轻又软,只能遮得住肌肤颜色。她低头一瞧,又抬起右手的宽袖,轻轻挡在身前。 这时金乡公主后退了一步,接着慌慌张张地想去关门,但立刻又放弃了打算,站在了门口。秦亮只得背对着她。 “我……”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一个字,马上又停下来,等着对方先说。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稍作冷静。 金乡公主的声音在背后道:“我不是故意要引誘仲明……上次亦非如此。” 秦亮道:“我知道,若非忽然下起暴雨,我也不会进屋打搅殿下。” 金乡公主走到门后的墙边,说道:“汝不要站在门口,如果有人经过这里,汝要与他见礼吗?” 秦亮遂转过身,也躲到了门后的墙边,两人离得很近、面对面站着。秦亮已能闻到金乡公主身上淡淡的气味,汗味中夹杂着香料的气息。 不过这次还好、只是情况有点难堪,倒不会像上次一样,有胁迫金乡公主的嫌疑。秦亮目前还是想与宗室搞好关系。 秦亮遂好言道:“我也不是故意如此。刚才公主离开宴席之后,我心里挺失落,其实今天来赴宴,最期待的事、还是能看公主一眼。” 金乡公主顿时抬头直视着他,神情有些动容,接着她又垂下眼睛,小声道,“我都这个年纪了,仲明还乱想什么?” 秦亮道:“公主的年纪不大阿。” 金乡公主道:“何骏可是卿的太学同窗。” 秦亮小声道:“那又如何,我们没做什么事。”他一边说一边试探性地拉着金乡公主的素手。 她没有马上反抗,过了片刻才轻轻挣脱秦亮的手掌。秦亮琢磨着她的反应,便进一步把手伸到了金乡公主的后腰,说道:“只是拥抱一下。” 金乡公主还想躲避,但后背已经贴住墙壁了,没地方躲,只能被秦亮緊緊拥抱着。她没多少抗拒的迹象,毕竟又不是第一次被秦亮搂抱。过了好一会,她忍耐的鼻音忽然停了下来,随后一把推开了秦亮,垫起的脚尖重新站稳,她顫声道:“不行!我还在丧期,我们的关系也不对,我不想这样做……被人看见就完了!” 她接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我先去更衣。”估计她要去把之前脱下的里衬重新穿好,慌忙转身走了。秦亮见状,也不好再勉强她。 厢房的木门仍然敞着,外面的大雨未停,哗啦的噪音毫无阻挡地充斥着整个厢房。 第三百零二章 声东击西 一阵暴雨之后,潮濕的风灌入厢房中,明显已不如起先那么炎热。 金乡公主穿上了厚实的里衬,回到外面的房中,在筵席上跪坐下来。她的双手轻轻捧在身前,宽袖遮住了裙子前方。两人时不时相互对视,神情很不自然,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会才稍微冷静了些。 先前忽然逃脱、真的要有莫大的决心。所以她好一阵都没怎么反抗,只想让秦亮为所欲为。推开他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没有给自己权衡的时间。 金乡公主想起刚才的反应,忍不住小声解释道:“仲明知道我为何厌恶五石散吗?” 秦亮清了一下嗓子,说道:“那东西对身体有害。” 金乡公主点头道:“服用太多,会让人失去知觉。我并不是卿想得那种人,只因先夫还在世时、身体就不太好了,我已经有几年……” 就在这时,何骏忽然走到了门口,手里还拿着几把伞。金乡公主吓了一大跳,立刻住了口,顿时觉得胸口“咚咚咚”地响着。 何骏见两人都好生生地跪坐在屋中、房门敞着,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狐疑地打量二人。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 何骏道:“忽然下雨,秦将军可能困在了这边,我便向舅舅要来伞,送过来。” 一秒记住https://.vip 秦亮若无其事地微笑道:“伯云想得周到。” 金乡公主心里乱如一团麻,心里发慌,又有点后怕。不过她的神态应该没什么问题,一副严肃的模样。她想说句话,却觉得口干舌燥,没法出声。 何骏道:“舅舅他们喝得差不多了,阿母也回宴厅罢,说会话我们便告辞。” 金乡公主终于出声道:“也好。” 她顿觉声音有些异样,幸亏只说了两个字。 三人遂分了伞出门,金乡公主依旧双手捧在腹前,遮住腹下的布料,这样的姿态只是比较矜持。 雨已经小一些了,只是还有风。风吹到檐台上,金乡公主感觉深衣中微微发凉,走路时也有点不适,不过她仍保持着稳定的步伐与神态。 回到宴厅时,大伙果然谈了几句刚刚的暴雨。阿蘇正在解另一坛酒的绳子。 何骏刚才还说阿蘇等人喝得差不多了,不料阿蘇又要开一整坛酒。金乡公主劝道:“卿等不要喝太多酒。” 阿蘇笑道:“已拿出来的酒,岂能再拿回去?最后一坛,让伯遇与仲明尽兴。” 秦亮道:“族兄、长兄的酒量好一些,我已经喝醉了。” 其实阿蘇也醉了,他拔酒坛的木塞时很费劲,举止摇摇晃晃的。木塞上包裹着一块布,塞到酒坛里的部分,不可避免地被酒水浸湿,颜色也不太一样,而露在酒坛外面的部分却是干的、颜色要浅一些。 既然已经开了酒坛,金乡公主遂不再多劝。她不禁轻轻挪了一下手臂上的宽袖,端坐在席位上一言不发。 好在阿蘇这回说话算数,几个人分饮完剩下的这坛酒,便不再上酒。大家尽兴之后,金乡公主一家人便先行告辞。 几个人乘坐马车、一路回到了何府。金乡公主立刻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何骏果然来到了房间外面,进了外屋、见到金乡公主,他马上便问道:“秦亮怎么与阿母单独在一个房间里?” 金乡公主蹙眉道:“他进去躲雨,汝不是送伞来了吗?” 何骏神情紧张地打量着金乡公主,又问道:“阿母怎么换了衣裳?” 他显然有些怀疑,但好在没有亲眼撞破当时的亲昵场面。金乡公主当然不会承认,说道:“天气太热,出了一身汗。卿究竟想说什么?” 何骏声音异样,几乎有点哽咽了:“儿最敬重的人便是阿母,阿母贵为公主,尊贵玉洁,儿不许有人亵渎阿母的名节。” 金乡公主能感觉到儿子的心痛,心里也是一软,好言道:“我已经有儿孙,不会改嫁,汝不用担心。我与秦仲明来往,不也是为了何家的安危?” 何骏皱眉道:“秦亮就是靠王家的势力。以前他是个什么货色,我与他同窗,还不知道吗?他正是娶了王广之女后,才开始发迹。若无王家,他能有什么权势?” 金乡公主道:“汝舅舅也是秦家人,他可不喜欢汝说这样的话。司马懿覆灭,不就是靠秦亮用兵?” 何骏冷笑道:“我听人说,他就是讨了个巧,当时司马懿家还未能完全掌控洛阳的中外军。秦亮能得到那么多兵马,不也是王家的人?我们等着瞧,只要秦亮在王家失宠,看他会变成什么样。阿母没必要去讨好他!” 金乡公主不太赞成何骏的话。关键是王家那边没什么交情,而秦亮与阿蘇是同族,阿蘇又是她的同母哥哥,这是现成的关系。 但金乡公主知道何骏与秦亮不和,见儿子如此在意、便也不想再勉强他。她只得说道:“秦仲明说过不再计较旧事,汝以后别去得罪他就好了。” ……王家这时候也在谈秦亮的事。主要因为今天早上的朝会,王飞枭刚从扬州发来奏报、秦亮立刻就提出了冬季进攻的主张。 王凌说了一句:“仲明这是想争取军功阿。” 几个属官立刻附和,王沈道:“大魏军南下,几乎都选在冬季。卫将军如此主张,朝廷便不好再用别人领军。” 王沈就是之前受司马懿之托,跑到寿春去传诏、封王凌为太尉的人,荆豫都督王昶的侄子。 他先去做了曹爽的掾属,然后投奔司马懿,如今又到了王凌这边为属官。王沈是太原人、乃王凌的老乡,何况他叔父与王凌关系很好。如今司马懿已经败亡,作为并州士族领袖的王凌、自然也愿意接纳此人。 公渊与四弟也在场,但一时没有多言。公渊想起令君的话,秦亮的打算是辅佐自己继承王家,他还是相信的。但秦亮开府之后,征辟了一些谋士掾属,手下那帮人难免会出谋划策、想让秦亮博取名望和功劳。 王凌看了一眼公渊,问道:“仲明主张进攻,他有把握能击败诸葛恪?” 公渊拱手道:“儿也不太清楚,下次朝会时遇到,儿再详细问他。” 贾充开口道:“听说马钧制作的投石机十分犀利,卫将军或想依靠此器、攻下诸葛恪所筑之城。只要能捣毁东关的工事,魏军胜算必定不小。” 许昌之役过去不久,顿时在场的人都议论起来。 这时裴秀起身,进献了几张地图。王凌看了一会,又传视左右。公渊一看地图、十分复杂,遂问道:“图上为何如此纷乱?” 裴秀道:“仆遍访将士,所绘之图有分率(比例尺)、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故乍看之下比较繁复。但地图更加详尽,将军等不必实地视察、亦能审视当地山川形势。” 他接着说道:“东关附近,西有七宝山、东有濡须山,山水夹峙,易守难攻。诸葛恪筑城于山上,设置投石车不太容易。仆以为攻打东关、不可急于一时,我军可先于濡须水西岸筑营,与吴兵对峙,再寻战机。” 公渊虽然没带过兵,但他也马上就能想到,这样的策略太过保守。 秦亮已经主张进攻,如果大将军府反而保守退缩,王家必定会受人诟病。 公渊便忍不住说道:“天下人岂不会说,我们辅政之后畏敌惧战?” 裴秀道:“仆有一计,暂且不攻东关,却可以攻江陵。只要攻下江陵重镇,毁坏城池,将东吴军民钱粮劫掠一空,如此奇功,岂有畏敌惧战之说?” 王凌开口道:“大魏从荆州出兵,自宛城、襄阳以下,数百里寥无人烟,补给困难。江陵城坚,我军久不能攻下,吴兵便可沿沔水袭我后路、切断粮道。故大魏多次攻江陵、却无计可施。” 裴秀拱手道:“方才处道(王沈)提到的投石机,不是可以用来攻江陵吗?” 王凌听到这里神情一变,沉吟稍许,微微点头。 公渊旁边的王沈转头小声道:“江陵靠水,但在江北平原上,确实比濡须水的山城更好放置投石机。” 裴秀侃侃道:“我军于秋冬之际屯兵濡须水,先引东吴精兵来救。然后从荆州出大军,直驱江陵,只要能攻下江陵,已获大胜。此声东击西之计,必可出其不意。” 王沈附和道:“以许昌之役看,三月之内极可能攻下江陵。不过最好召见马钧,叫他赶制更多的投石机。” 王凌却不置可否,看向公渊道:“少府马钧是仲明提拔的人,汝要先与仲明商议。” 公渊想了想道:“仲明是顾全大局之人,此事必可办妥。” 王凌欣慰地点头道:“如此甚好。”他想了想又道,“文舒(王昶)在荆州屯田已有数载,熟悉当地情况。出兵荆州,吾与公渊率洛阳中军南下增援,可保无虞。” 阿父果然想得周全,王昶是晋阳人、从小兄事阿父,首先就占了人和。王昶精通军事战阵,著有《兵书》十余篇,兵事上可由王昶辅佐阿父。 而秦亮的意思、是想辅佐公渊这个丈人,公渊也要带兵去荆州,秦亮应该支持才对。 第三百零三章 自己挖的坑 只消征得秦亮同意,攻打江陵就能用上新造投石机。事情说在明面,当然更加稳妥。 王广遂收集了一些孕妇补品,上等蜂蜜、干桂圆、人参等,带着夫人诸葛淑,来到了卫将军府。秦亮果然对王广夫妇十分热情,立刻离开邸阁、带着丈人丈母到内宅与令君见面。 昨天刚下过雨,大庭院里的草木仿佛长得更加茂盛。此时雨已经停了,不过地面还很潮濕,头上云层很厚、天空也灰蒙蒙的,不知何时还会下雨。 风却很小,时有时无,所以雨后的空气并没有多凉爽,倒是又湿又闷热。不过因为没出太阳,屋里屋外的气温都差不多,几个人可以在外面的砖石路面上散步。 诸葛淑时不时看令君的腰身,令君告诉她、现在还看不出来。根据诊脉判断,令君的身孕才一个多月,肚子当然没什么变化。 走了一会儿,四个人渐渐分开了一段距离,母女二人在一起说话,秦亮则陪着王广。 此番场景,倒让秦亮想起了以前。薛夫人还在世时,他常常去王家宅邸、也是这般景象。不过薛夫人是令君的生母,当时她们的母女感情、当然与现在不一样。 王广终于谈起了正事:“大将军府的属官都认为,东关地形复杂,山水夹峙,易守难攻。”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点头称是。战术上确实不便操作,他想起傅嘏、羊祜、杜预等人都不太赞同立刻进攻。 不料王广话锋一转,又道:“裴秀献策‘声东击西’,可以在濡须水聚兵、佯攻东关,而汝外祖、王昶与我则率大军出襄阳、宛城(南阳),攻打江陵。”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反应过来了,脚下的步伐也是一停,不过只是片刻工夫,他又恢复了刚才的漫步节奏。 王凌是大将军,如果由王凌率军出宛城,还有秦亮什么事?而东关那边只是佯攻,有王飞枭这个扬州都督便足够了,最多再调东线后援的徐州、豫州等地将领前往则可。 好不容易出现了对外大战的机会,秦亮就这么被排除在外? 当初卫将军的提名是王凌说的。其实三公之下的三个将军职位、品级都差不多,但卫将军的职守是保卫洛阳。到这个时候,好像这样的安排还挺应景? 秦亮忍不住说道:“江陵不好打,就像是一个口袋阵。东吴之左翼(西)有西陵督,右翼有夏口督,两翼夹持,我军粮道和后路都有危险。 看起来江陵在大江北岸,但城池北面还有沔水(汉江)支流阻隔,位于两江交汇之处。我军的攻城时间只有秋冬季节几个月,一旦春潮来袭,必须退兵。 另外大魏在荆州的屯田土地,主要区域还在宛城(南阳)附近,后勤粮道太远,大军征伐江陵耗费靡大。 因此我觉得还不如打东关。前几年邓艾献策在颍水附近屯田,东线积攒了许多粮食,粮食沿颍水进入淮河、肥水,运输更方便。东线从合肥出兵,距离也更近。” 秦亮一边阐述看法,一边心里已经想到:大将军府莫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投石机上? 果不出其然,王广很快就说道:“仲明攻许昌时,使用投石机三天攻下重镇,裴秀认为三月可下江陵。若是进军提前到秋季,攻打江陵的时间会更长。” 秦亮叹了口气道:“许昌与江陵不一样。彼时我们占据了勤王大义,双方都是魏军,许昌城内外那么多军民全在看戏。司马师也怕拖延下去军心动摇,遂很快出城大战,我军胜在野战。 东吴已经割据了数十年,魏吴已是两国,吴军守城的决心大得多。守城都不用全是精兵,平民丁口、甚至妇孺亦能起到作用。驻军只要有一万人,便能组织起数万人力。即便我们有投石机,攻打江陵亦非易事,主要是时机不成熟。” 王广想了想道:“改日仲明来王家宅邸,见了汝外祖,汝劝他试试。不过此时大将军府采纳了裴秀的计谋,需要赶制更多的投石机。” 秦亮一时间没法拒绝王广的要求。事情跟秦亮想的一样,只要从后世的经验中、捣鼓出更先进的技术,上位者自然会索要并应用。如果他配出了火药,多半也是这样的结果。 让人窝火的是,技术是自己搞出来的,以后的主要功劳却是别人的。就跟马钧一样,外人以为投石机由马钧制作,打下了许昌、主要功劳不也是秦亮的? 何况秦亮之前把话说得太好听了,什么大功归于外祖,后来又说要辅佐王广。 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但也不是没有副作用,便是给自己挖了坑。现在秦亮若是不愿意配合,那不是明摆着以前说过的话,全是满口谎言、不可信任? 秦亮稍作权衡,终于开口道:“我会劝诫外祖,兵事必要慎重。不过外祖若要制作投石机,我当然会告诉马钧,要他听从大将军府的安排。” 王广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在汝外祖跟前、我便说过,仲明是顾全大局之人,定会尽心辅佐。” 秦亮把丈人的神情看在眼里,显然王广对自己的军事见解根本不在意,他最关心的、还是秦亮在投石机制作上的许诺。只要得到秦亮的同意,他今日之行便很满意了。 眼前这个大胡子,看似忠厚大气,其实很会计算得失。当初他把令君嫁给秦亮,在他的心里、大概也不是赔本的事。 这时令君母女携手从后面加快脚步赶上来了,令君观察秦亮的神情,笑吟吟地问道:“夫君与阿父在谈论什么阿?” 秦亮强笑道:“谈了些公事。” 王广道:“仲明不愧为汝祖父的左臂右膀。” 令君遂说道:“快到中午了,我已叫人准备了几个菜,阿父继母一起用膳罢。” 王广也不客气,对诸葛淑道:“那我们吃了饭再回去。” 秦亮依旧保持着笑容,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情绪能反应到语气、眼神等方面,只有从内到外的表现,才更不容易被人看出来。毕竟丈人丈母是客,而且是长辈,他不能把心里的感受肆意表现出来。 只不过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好,闷热无风、光线也阴沉沉的,沉闷难受。还不如艳阳高照的大热天,起码能出一身汗,反而痛快一点。 及至下午,羊祜、杜预、辛敞来了。这些人暂时还不是卫将军府的属官,但他们隔三差五会来到卫将军府,如同曹爽在世时、何晏邓飏等人会来曹爽府走动。 秦亮谈起了大将军府的“声东击西”之计。 杜预,羊祜、包括秦亮的长史傅嘏,都不赞同。三人的看法出奇地一致,觉得魏国在荆州的经营还不适合进攻,补给线太长。 羊祜的主张最为具体,他说道:“用兵之前,经营为上。荆州方向,应先在襄阳屯田,同时设法拔除东吴江北的城寨,减少襄阳等地受到的袭扰。积攒了粮食,大魏可从襄阳沿沔水向前线输送粮草,持续进攻,方可取得成效。寄希望于一役、急于求成,绝非上策。” 不过秦亮提到投石机攻城之后,大伙的态度便有些犹豫了。因为这种新事物究竟战力如何,仅凭许昌之役难以准确评估。 几个人的看法是,即便打下了江陵也守不住,耗费靡大、却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傅嘏说道:“攻打江陵,还不如夺取东关。将军上奏的方略,于冬季三线发起进攻,主要攻打东关,更为稳妥。” 秦亮只得点头道:“有道理。” 道理是这样,但没什么用。谋士的尴尬,秦亮早就体验过了。 因为此役本来就是佂治原因。只要打下江陵,即便守不住、主将的声望也必会暴增。毕竟江陵足够有名,曹真等大魏名将都在那里吃过亏。 秦亮一直相信,大力出奇迹的可能。此时的城池,不管是什么重镇、几乎都没有瓮城。秋冬季节的护城河应该也不深,只要填平了护城河,用多架配重投石机砸城楼,几个月时间真的可能攻下重镇! 何况东关威胁合肥,魏军在濡须水屯筑大军,佯攻的计谋很可能成效。吴国没法事先判断魏军的主攻方向,应该会调兵增援东线,西线难免出现兵力不足的窘境。 而大魏人多兵多,即便在东线聚集了大量兵马,江陵方向仍然可以调集大军用于进攻。国力强、人口多的优势就在这里。 秦亮的心情十分郁闷,他也非常想通过对外战争的胜利、提高自己的声望。 勤王之役秦亮的名气很大,但他是以庐江郡守起家,在世人的认知里、主要实力必定是来源于扬州都督和兖州刺史。只有对外战争,他以卫将军的身份,带的是国家的军队,声望才能完全属于自己。 几个人在邸阁谈论了一阵,便告辞离开了。秦亮送到门外,目送着羊祜等人的背影,不禁久久站在邸阁台基上。 第三百零四章 熟悉的院子 数日之后,恰逢王广生辰,遂设家宴、邀请亲戚到王家宅邸。秦亮和王令君玄姬都去了。 来到熟悉的前厅庭院,只见令狐愚夫妇、诸葛诞父女等也在。除了乐津里曹爽送的那座简陋院子,宜寿里这处王家宅邸、秦亮住的时间最长,到这里竟然有点像回家一样的感觉。 大家见礼之后,白夫人与玄姬走到了一块,诸葛淑则对王令君嘘寒问暖。 宴会还没开始,王凌看见人都来齐了,便把大伙请到了一间厢房饮茶。 秦亮与王广一道沿着长廊往北走,王广说了一句:“曹昭伯覆灭之后,尚书省空缺几个尚书,汝外祖准备任命诸葛公休为支度尚书,仲明以为如何?” “但听外祖之意。”秦亮点头随口道。 三品尚书职位也是有实权的官位,但放在整个大魏、并不十分重要。诸葛诞之前不可靠,不过他是临时想倒向司马懿,如今司马懿已经完了,诸葛诞只要不掌兵权就不会有多大的威胁,何况他还有一层联姻的关系。反倒是鲁芝做兖州刺史的安排,秦亮不太满意。 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对吴作战的部署。 天气依旧闷热,茶水还是热的,秦亮喝着虽然解渴、但汗水很快就往外冒。六七个人面前摆上茶碗后,王凌便谈起了那个“声东击西”之计。 大家交头接耳之时,秦亮的心情却很矛盾。 他不太希望王家通过对外战争的胜利、使得声望如日中天,但秦亮也不可能像伐蜀之役那样、如司马懿通过郭淮等人算计曹爽一般作为。这种事很难保密,被算计的人总会后知后觉。 何况王凌万一倒了大霉,对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想来王家对秦亮还是很重要,当初在扬州起兵时,秦亮能做前军统帅、尽率精兵,除了郭太后从中帮助,王凌的信任也必不可少。现在虽有些利益冲突,但秦亮仍属执政中的核心成员,王家对秦亮的态度、与当初司马懿曹爽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秦亮开口劝阻王凌,陈述利弊,大抵如傅嘏羊祜等人的说辞。 果然没什么用,听到秦亮的反对、王凌王广等人的神情都很凝重。 秦亮见状,暗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多劝,他再次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淯水上游靠近秦川余脉,那里有许多晾干的木材,本是用于造船的材料,但制作投石机也可以用。仆明日上朝见到少府马钧,即叫他聚集工匠、前往淯水上游,赶制投石机木件。 木件制作完成之后,可趁夏秋之际、淯水能行大船,先运到宛城,秋季时再运到襄阳。待大军南下荆州,水陆并进,木件可以走沔水水路南运。” 公渊顿时与王凌对视了一眼,高兴道:“仲明谨慎,不太赞成裴秀之计,但若阿父决定要攻江陵,仲明亦会辅佐阿父。” 刚才秦亮说自己的意见,公渊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会说到投石机,他立刻喜笑颜开。秦亮也没有办法,丈人毕竟姓王,王家人与女婿相比、自然有亲疏之别。 王凌的声音道:“仲明考虑得很周全。” 这时令狐愚笑道:“曹爽伐蜀之时,司马懿、钟毓等人明知困难,起初却一声不吭,还从中捣乱。等到大军不利、注定失败之时,他们才跳出来力劝退兵。 而仲明先劝阻二舅(王凌),这是为二舅作想阿。二舅既已决策,仲明又出谋划策,从旁协助。到底是自家人,才会如此尽心尽力。” 令狐愚一张国字脸,相貌长得很周正。但人不可貌相,当初伐蜀之役里面的弯绕、令狐愚显然看清了的,令狐愚打仗的水平可能不怎样、却是个很有心思的人。 王凌听到这里,频频点头,向秦亮这边看了过来,眼神里有欣慰之色。 他说道:“仲明不用太担心,吴兵在陆上不敌大魏军精锐,缺乏骑兵尤其吃亏。江陵城虽临江,但冬季沔水水浅、地势平坦,只要在春季涨水之前结束战役,最多只是无功而返。” 这些情况、秦亮当然知道,但他担心的、并非王凌打不下江陵。 秦亮无奈,违心地抱拳道:“仆愿外祖旗开得胜。” 王凌大笑道:“好,好!” 听其爽朗的笑声,中气十足。七十几岁的王凌,身体还真的不错,少须的圆脸上气色健康,而且老年斑也不明显,只是皱纹比较多。 屋子里的人们都跟着露出了笑容,之后的谈话气氛已是相当融洽。在欢笑声中,秦亮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一次领兵机会,就这样希望渺茫了。谋划了许久,最后似乎没什么用。 此事不仅秦亮不满意,郭太后多半也不太高兴。也许应该与郭太后谈谈这件事,也许也不需要多说,她应该能明白、有些事不能急于一时。 众人陆续离开了厢房,都来到前厅庭院里乘凉,等着开宴。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闷热的天气里,屋里屋外并没什么区别。 秦亮在走廊上,看到诸葛诞的长女正在天井中的亭子里,遂站在长廊边缘与她揖拜见礼。诸葛氏走了过来,说道:“听说家父得到了尚书的官位,多谢秦将军美言。” 秦亮忙实话实说道:“此事与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是刚知道。” 诸葛氏道:“妾听妹说,秦将军在公渊那里说了好话,多次劝过公渊。诸葛家能渡过难关,正应感激秦将军。” 诸葛氏还是比较大方,在这种场合表现得很好。 她清白素雅的气质中,又有几分媚气,长得确实别致。秦亮总有一种错觉,天气越热、女子的肌肤好像越白,但或许只是因为天热穿的衣裳、皮肤露得更多而已。 秦亮说了一声只是举手之劳,不好与诸葛氏在这里呆得太久,便与她告辞,向阁楼厅堂那边走。 没一会家宴就开始了,一家人在一起饮酒谈笑,还有音乐与歌舞。 席间王令君欠身、伸手去拿桌案外侧的蜂蜜,顷刻的姿态,秦亮趁机多看了两眼。大家吃饭的时候,都是跪坐在桌案前,令君的腰身和髋部的线条很好,跪坐俯身的姿势十分美妙。 可惜秦亮已有好几天不能亲近王令君,因为陆师母叮嘱过,刚怀孕的前几个月、最好不要同房,否则容易小产。最近秦亮也不好丢下王令君,晚上跑到玄姬那边去睡觉,于是只好暂且忍着。 酒过三巡,秦亮走到厅堂外面透气时,有个女子向他走了过来,递给了秦亮一封粘好的桑皮纸信封。 他下意识接到手里,转头看一眼揖拜告辞的女子,遂撕开信封来看。上面简单地写着一行字:乐津里旧宅有事相谈诸葛氏。 秦亮立刻把信塞进了袖袋,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宴厅。秦亮有意无意地向诸葛氏看去,但在人多的场合,诸葛氏并没有理会秦亮,只是与旁边的妇人微笑交谈着。她刚叫随从送过幽会的信,这会竟能若无其事,假装得简直比玄姬还要好。 直到家宴散场,秦亮还在寻思刚才的密信。 两个多月前,秦亮与诸葛氏亲近过,不过事后有觉得似乎不太好。诸葛氏是王令君后母的姐姐,虽然亲戚关系比较远、也没有血缘,却有点奇怪,所以秦亮后来没有再与诸葛氏纠缠。 秦亮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诸葛氏躺在榻上的模样,想起了她的声音。上次是他胁迫了诸葛氏,这回诸葛氏主动邀约,他心里不禁好奇、她这次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一行人回到了卫将军府之后,秦亮犹豫了一阵,还是带着随从出了府邸、前去赴约。反正已经有关系的人,多一回少一回没什么区别。 黄远夫妇现在住在乐津里旧宅,秦亮来到地方之后,便叫饶大山等随从甲士留在院子外面。 他走进院门,黄远迎接上来、揖拜道:“有个妇人,戴着斗笠,自己赶着马车过来。她说要在这里等将军,仆将她带到上房去了。” 秦亮点头回应,径直走向北面熟悉的上房。他进门后,在外屋没看见人,遂走进光线昏暗的里屋,果然见诸葛氏正侧身垂足坐在榻上。 秦亮反手关上了木门,开口说道:“很多人都知道我以前住在这里,若有下次,我让吴心带着卿去她那里,更隐蔽一些。” 诸葛氏“嗯”了一声,也不起身揖拜。这里没外人,好像也用不着那些礼节了。 秦亮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便利索地脱下身上的长袍,然后坐到诸葛氏的身边,伸手放到她的削肩上。她的身体微微一顫,耳朵有点红,侧头避开秦亮的目光,好像很羞涩的样子。 上次一副受迫不情不愿的模样,如今主动坐到了秦亮的榻上,确实有点难堪。秦亮遂把她放在榻上,她与上次一样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既不反抗也不配合,头侧到一边,脸颊早已红了。 秦亮好言道:“又不是不认识,别那么紧张。” …… …… (多谢书友“书友简”的盟主。) 第三百零五章 衣带结 “隆隆……”的闷雷从远处传进里屋,但并没有下雨,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秦亮刚刚解开诸葛氏的衣带、拉开她的衣襟,他只看了一眼,便听到了门外的雷声。刹那间他身上好像打了个激灵,午宴时喝的酒仿佛一下子醒了大半。 他急忙轻轻捧住诸葛氏的脸,凑近细看了一眼,其实不用看,因为她的身子便不太一样。秦亮沉声问道:“卿是诸葛淑?” 诸葛淑满脸通荭,紧闭的双目立刻睁开了,她急忙坐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双手拉拢衣襟,蜷缩到角落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亮见状,心里有了十分的确定。 他瞪圆双眼,一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此时才后知后觉,很快想起了今天在王家宅邸、情况便有点奇怪,刚才诸葛淑的神态和反应也很异样。 诸葛淑的姐姐根本没有主动邀约秦亮,所以表现得很正常,秦亮暗中向她投去目光时、她也没有发觉。诸葛氏虽然与秦亮亲近过,但至少她自己认为、她是被胁迫的,没有那么纠结。 而且诸葛氏说话比较大方,已经与秦亮有过肌肤之亲,刚才不太可能表现得那么紧张、肩膀没轻轻一碰便浑身发顫。 只不过秦亮做梦都没想到、一向矜持害羞的外姑竟然会这么干!事先他心里已认为是诸葛氏的邀约,先入为主的想法在心里很牢靠,只要不是太明显的情况,他也想不到诸葛淑身上去。 短暂的惊诧之后,秦亮心里又有些庆幸。幸好两个月前他与诸葛氏亲近时,他看得很仔细,不然刚才稀里糊涂地干错了事,那麻烦就太大了。 这种事万一被王广知道,必定会激化两家的矛盾,局面会变得复杂而不可收拾。 秦亮松了口气,再看诸葛淑时,见她双臂抱在胸前,模样好像被自己强迫了似的,仿佛秦亮竟变成了那个坏人?他想生气,竟气不起来。大概这便是男女有别,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女郎献身,他实在没法发火。 而且秦亮还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但理智尚存,战胜了心中稀奇古怪的恶魔。 诸葛淑顫声道:“仲明很厌恶我罢?” 秦亮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还不太了解外姑。” 他说的是实话,之前真没想到诸葛淑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越是内敛的人,内心想法好像越多,更可能干出奇怪的事来。这么一想,诸葛淑似乎就是这样的人。何况她是大族出身,即便不善交际,恐怕性情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妇人那般、真的那么胆怯怕事。 诸葛淑听到这里,似乎稍微冷静了一些,转头看向秦亮:“真的吗?” 秦亮可不想莫名其妙多出一个仇人来,便安抚道:“当然是真的,但我不能对外姑那样做,太难善后了。” 诸葛淑沉默了一会,荭着脸轻声道:“我与姐长得很像,以为仲明喝醉了,分不出来。” 秦亮尴尬道:“脸确实长得像。” 诸葛淑的目光躲闪,双手都抱在胸襟上,说道:“仲明若没认出人,我以后也不会告诉卿,更不会纠缠。” 她如同倾述一样的语气,渐渐地有些哽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公渊嫌弃我,只是拿我当联姻的人,从来不碰我。后来王家所有人都冷眼相对,只有仲明对我微笑,好言与我说话。” 她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道:“几年前我就听说过仲明的事。后来在寿春第一次见到仲明,我心里就念着卿,只是卿不知道。” 秦亮从来没听到诸葛淑说过这么多话,只得耐心听着。 诸葛淑如泣如诉的话,让秦亮恍若回到了往昔,在寿春时,她当着王广令君等人的面、叫出了秦亮的外号儒虎。当初秦亮与其他人一样,都没太在意,只是以为诸葛淑不善交际,在陌生人面前紧张。如今回想起来,诸葛淑的紧张好像是另有原因。 秦亮叹了口气,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想晓之以理、劝一下诸葛淑,十几岁时的那点心动不可靠。但那么说会显得老气横秋,而且没什么用。 而且秦亮自己也有点困惑,前世他没什么资源的时候,女人要他负责、供养。如今有钱有势,诸葛淑竟然说什么都不要,而且还不在意、秦亮以为她是别人,那不是白献身了? 诸葛淑匀称白嫰的脸上泪眼婆娑,一副梨花带雨可怜楚楚的模样,抽泣道:“仲明以后是否也会冷眼对我,避而不见?” 秦亮不答,只是靠近了诸葛淑身边,以动作表示不嫌弃。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纤手,给予更多的安慰,但想到是肢体接触,又有点犹豫。 诸葛淑见状,忽然主动握住了秦亮的手,然后扑到了秦亮的怀里,未系衣带的衣襟也顿时敞开了。秦亮深吸了口气,并未推开她,还轻轻把手放到了诸葛淑的后腰上。十几岁女郎的皮肤确实很光猾柔軟。 两人拥抱了一会,秦亮有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有时还有种感觉,觉得好像做点什么事也不要紧、反正没人知道。但他心里明白,一切只是激素造成的错觉,事后必定要后悔。 便如同上次与诸葛氏的事,起先秦亮心里毫无压力、只想着与诸葛氏又没血缘关系,之后才寻思、诸葛氏的身份是比较特殊。 秦亮忍着浩然正气,问道:“外姑独自出门,王家人不觉得奇怪吗?” 诸葛淑道:“我送阿父与姐回去,然后赶着车从府邸侧门出来的,王家人不知道。姐也没问我去哪里。” 秦亮又问:“外姑回诸葛家,身边有随从罢?” 诸葛淑道:“他们还在诸葛家,侍女是我陪嫁的人。” 秦亮这时才寻思,送那封密信的女子、应该就是诸葛淑陪嫁的侍女。而她姐姐从诸葛家宅邸过来赴宴,近侍不太可能出现在王家庭院里。 些许异常的细节中,秦亮也没想到诸葛淑。别人恐怕更想不到她会这么做,所以诸葛淑这回过来幽会、应该不会被人察觉。 秦亮小心翼翼地把诸葛淑从怀里放开,然后给她系上衣带,娴熟地把她的衣带打了个蝴蝶结。诸葛淑好奇地低头看着腰间的结,显然此时还没有这种系法,她低头小声道:“系结挺好看。” 秦亮起身把自己的袍服重新穿上,好言道:“我们的关系本来就很亲近,就像一家人一样,好好相处,不也挺好,外姑以为如何?” 诸葛淑点头“嗯”了一声。 秦亮松了口气,说道:“院子外面有一队随从,我先走。这样外姑不用赶着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 诸葛淑道:“仲明总是让人很安心。” 秦亮又道:“外姑不要想得太多了,没事可以找汝姐、或者令君与我说说话,光明正大地来往。”他说罢站定,与诸葛淑揖拜告辞。 天气很闷热,秦亮并未满头大汗,衣冠头发都很整齐,何况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别人一看他的样子,应该就知道没做什么事。 于是秦亮重新上了马车,带着随从离开了乐津里。 刚才打了雷,太阳已经掩进了云层,天色看起来阴沉沉的,但时间尚早。 秦亮坐在马车上,身体中仿佛积压着一股热气,找不到出口一样的感觉。最近好像大多事都不顺利。 这时秦亮忽然想起吴氏就在西南边,许久没有与吴氏见过面了,这次回洛阳后对她确实有点冷落。自己已经来到了洛阳南边,何不去见吴夫人一面? 吴家宅邸离校事府不远。从乐津里去吴家,比回东北角的卫将军府还要近不少。他临时起意,拍了一下前面的木板,说道:“往西走。” 没过多久,一行人来到了吴家府邸大门外,秦亮叫饶大山去问、吴夫人是否在家。 很快大门就敞开了,几个奴仆恭敬地站在门口,向秦亮的马车揖拜。秦亮不想理他们,径直叫马夫赶车进门。 当年秦亮对付尹模、救过吴氏,此事很多人都知道。所以秦亮与她来往,也无须过多掩盖,只消不大张旗鼓便可。 秦亮走下马车时,便见吴氏已迎到了车前,正向秦亮款款揖拜。 她的脸型与五官,虽然谈不上精致无暇,但很匀称,骨骼长得很顺,有一种娇美之感。这次见面,秦亮可能是自己的原因、觉得吴氏好像更漂亮了。 吴氏道:“秦将军怎么有空亲自前来阿?” 秦亮的脸上带着笑容,随口道:“没空就不能拜访吴夫人吗?” 吴氏抬眼看了他一下,轻声道:“请秦将军到厅堂入座。” 两人来到了前厅的阁楼厅堂里,吴氏也客气地叫人煮茶上来款待。秦亮跪坐在筵席上,听她说了一会弟弟吴应的事。 吴夫人就是这样的性子。因此以前甄氏第一次与秦亮见面,两人就关系亲密了,而吴氏与秦亮来往几年、至今的相处方式仍然客客气气。 第三百零六章 难言之隐 羊徽瑜没想到、秦亮会忽然来到吴家宅邸。 吴应还没到洛阳,吴夫人独居在此,彼此都是妇人,而且因为司马师的缘故、两个妇人本就有些关系;所以羊徽瑜与吴夫人来往很自然,两人就像好友一样,相处得也不错。 她们聊得好好的,不料侍女禀报,秦将军来了。 羊徽瑜在乍然之间、以为是吴夫人与秦亮商量好的,不过见吴夫人也十分意外,羊徽瑜才明白只是自己多想。 吴夫人说反正大家都认识,让羊徽瑜也一起去迎接秦将军。但羊徽瑜拒绝了,她在顷刻之间、发现厅堂靠里的位置有道门,遂暂且躲到了侧房之中,并叮嘱吴夫人不要说她在这里。 羊徽瑜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着秦亮,她是跟着自己的感觉决定的。 或许她下意识里有一种感受,秦亮既然专程来见吴夫人,自己为什么要夹在中间?又或许她不想被人误会,好像吴家宅邸这里、是她与秦亮幽会的地方。刚才端茶送水的侍女能看到,羊徽瑜并未与秦亮相见。 原因多半是前者,因为刚才时间很短,羊徽瑜其实没想太多。 羊徽瑜独自呆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无趣地等着秦亮离开。但那两人在厅堂里谈论了许久,羊徽瑜便躲在门后听他们说话、打发时间。 吴夫人的言语很客气,甚至显得有点生疏。这时她的声音道:“这么久没来了,秦将军为何忽然来访?” 秦亮的声音道:“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羊徽瑜听到这里,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秦亮的声音又道:“那里好像有道门,里面是什么?” 吴夫人忙道:“没什么东西,就是一间屋子。” 秦亮道:“我可否去参观一下?” 羊徽瑜顿时心里一慌,急忙四下观望。这屋子只有一道通往厅堂的门,她看了一眼周围的陈设家具,几案、筵席、柜子等都比较小,只有一副摆着各种简牍瓶罐的木架大一些。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躲到了木架后面,急着稍微挪动了一番搁在木架上的东西、挡在里侧,自己也蹲了下去,算是能暂时躲一下。 外面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不知道两人在外面又说了些什么。等了一会,两人果然走了进来。 羊徽瑜大气不敢出一声,心道:吴夫人就不该把秦亮带到厅堂来。 不过秦亮如今很有权势,地位很高,好像也只有这处厅堂的位置更显尊崇。 “嘎吱”一声,秦亮把木门关上了。吴夫人的声音有点异样:“秦将军要做什么?” 秦亮的声音道:“上次有幸得见一眼,只觉十分姣好,美不胜收,可惜已是数年前的事。我能不能再看看?” 羊徽瑜听罢,想起吴氏告诉自己的事、什么只是给秦亮看过那里,又琢磨秦亮刚才形容的姣好,顿时明白了秦亮的意思。 羊徽瑜有点生气,不禁从一叠竹简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吴氏的脸刹时已经荭了,她说道:“不太好罢?妾一个黜妇,怕有流言蜚语。” 显然她的理由比较牵强。之前司马师还在洛阳,她不是也给人看了? 刚才两人还在谈吴氏的弟弟吴应。他们姐弟的先父丑侯吴质得罪了很多人,现在司马氏也倒了,除了位高权重的秦亮、吴应的仕途现在还能依靠谁? 何况吴氏也亲口说过,她之所以给秦亮看,乃因她本就对秦亮有好感。 羊徽瑜悄悄观察到,吴氏此时的神态十分局促,眼睛还往木架这边瞟了一眼。显然吴氏之所以不太情愿,是因为她知道羊徽瑜躲在这间屋子里。而且此屋能躲人的地方好像只有这副木架,吴氏似乎已猜到羊徽瑜的位置。 但秦亮并没有察觉,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羊徽瑜居然躲在这里!秦亮的目光火热,让羊徽瑜想起了彼此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此人一会是君子,一会又很急色,简直让人捉摸不透。 秦亮好言劝道:“有什么流言蜚语,我们不说出去,谁知道?” 吴氏扭捏着说道:“我这样的身份,不该这么做。” 秦亮道:“司马师都把卿休了,算是什么身份?现在我们不用怕他。” 难怪秦亮会一再劝说。吴氏那副半推半就的样子,拒绝根本不果断、可不得给人希望? 若非吴氏知道羊徽瑜在这里,恐怕早就同意了。 秦亮接着又道:“待吴应到了洛阳,我让朝廷公卿重新给丑侯改个谥号。” “真的?”吴氏羞荭的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态度更加动摇。 秦亮点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吴氏小声道:“只是看看,不要在这里做别的事。” 羊徽瑜听到“这里”两个字,心里顿时担忧:吴氏正在暗示、她不会把自己说出来罢?那样的话简直太尴尬了! 秦亮拉着吴氏来到了木架旁边的几筵,两人并肩跪坐到了筵席上。此时他们已离木架非常近,羊徽瑜感觉呼吸都有点困难了。吴氏故意跪坐到了外侧,秦亮侧身向外面看吴氏时,便不容易注意到旁边的木架。 吴氏满面通荭,艰难地轻轻把交领深衣往下拉,雪白的削肩渐渐露出来。因为还躲着个人,吴氏的动作尤其紧张。 羊徽瑜也尴尬得不行,却又忍不住好奇,把眼睛凑近了简牍缝隙,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子。没一会,羊徽瑜便看清楚了,其实吴氏挺漂亮的,只是羊徽瑜之前期待太大,真看到之后、却觉得似乎没有太多惊艳之处,当然也可能是男女看在眼里、感受不太一样。羊徽瑜下意识地轻轻把手按在自己衣襟上,衣襟料子顿时凹陷了下去。 此时吴氏的声音忽然道:“秦将军不要这样,这里真的不太好。” 只有羊徽瑜心里明白,吴氏既不是欲拒还迎、故作矜持,也不是抗拒秦亮的亲近。主要还是羊徽瑜在场,吴氏不好意思。但秦亮今天许诺了吴家偌大的好处,吴氏才表现得十分徘徊。 羊徽瑜紧张之下,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不禁把眼睛凑过去看。只见吴氏跪坐在筵席上,不过她衣冠不整身体前倾、双手已支撑到了面前的几案上,这样的姿态让吴氏的腰身下沉,形成了挺美的曲线。 时间过去了很久,羊徽瑜的腿都蹲麻了,她轻轻扶着木架,想换个姿势跪坐到地板上,却不小心碰到了一只罐子、发出了“当”地一声细微的声音。羊徽瑜心里一緊,吓得冷汗都差点冒出来。好在屋子里一直有别的声音掩盖,秦亮并没有察觉。 羊徽瑜一边听一边把眼睛凑近竹简缝隙,心里的感受简直难以言表,只觉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的脸上发烫,心里在暗骂,但又不禁目不转睛地细看。她已三十出头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确实忍不住好奇。 印象最深的还是吴氏的眼睛。吴氏转头向木架这边看过来,因为离得挺近、她也知道羊徽瑜就躲在这木架后面,似乎已经发现了羊徽瑜的眼睛。吴氏眼神迷离,还带着羞耻与哀求,盯着羊徽瑜这边,仿佛正与羊徽瑜对视着。羊徽瑜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她緊张得脚趾与手指都下意识地綳緊了。 又过了许久,屋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吸的声音。羊徽瑜也缓缓吐出一口气,长时间不敢动弹,只觉浑身又麻又酸,她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小心而缓慢地轻轻活动一下腿脚与腰身。 秦亮的声音道:“原来夫人竟未经人事。”吴氏有气无力地说道:“早告诉过秦将军,妾刚进司马家的门没几天,很快就被废黜了。妾都不知道为什么!”秦亮道:“我记得夫人的话,不过毕竟有过昏礼。” 吴氏轻叹了一声,说道:“还是因为妾这个年纪,才让秦将军意外罢?” 羊徽瑜听到这里,轻轻抿了一下朱唇。 秦亮关心地问道:“我事先没想那么多,夫人没事?” 吴氏轻轻摇头,低着头小声道:“与想得不一样。” 秦亮伸手搂着吴氏的肩膀,又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吴氏却不愿留恋这样的温存亲近,埋着头急忙开始整理衣衫、从筵席上站了起来。 吴氏小声催促道:“我们快整理一番,到外面去说话。” 秦亮道:“其实无论有没有事,爱说闲话的人都会说,别太在意。譬如吴夫人这么多年守身如玉,也没人称赞过夫人。” 羊徽瑜心道:只要没有夫君在身边,哪个妇人没点闲话?不过吴氏是因为想躲开羊徽瑜,秦亮还不知道。 这里是吴氏自己家,屋子里陈设也挺简单,即便换作羊徽瑜,她也想不到只有这么一副木架、居然还能躲着个人! 两人收拾好之后,终于离开了此间。 羊徽瑜等了一会,这才小心地从木架后面走出来,躲在里面很憋屈,她一时间连走路也有点使不上力。 走出木架之后,她也没急着去门后旁听两人说话,干脆坐到了几案前的筵席上。她呆呆地坐了许久,右手下意识地一下下地撕扯着衣角,心中百感交集,独自生着闷气。 第三百零七章 国事当尽力 昨天在王家宅邸的家宴上、答应了王凌的事,秦亮一早在太极殿东堂外碰到马钧,便告诉了他。 说话的时候身边还有傅嘏等人,马钧先是结巴地问制作多少架投石机、工期几何。秦亮没有给出具体的答复,因为他不负责江陵战役。 马钧又说,动身前往宛城之前,会来卫将军府见面。 秦亮听到这里,说了一句“国事当尽力”,又示意马钧,离开洛阳时要去一趟大将军府,大将军王凌会告知要求。 马钧会意,说了一声造纸的尝试一直都是他亲自监督,如今要暂且搁置了。秦亮安排造纸的事时、当时喝多了,不过听起来马钧仍然很重视。 两人说完话进入东堂,与众臣见礼打招呼,很快就开始了朝会。 一番礼仪之后,郭太后赐座,大伙便在两侧的筵席上跪坐下来,开始廷议。 大将军上奏,欲以扬州都督王飞枭为前将军,青徐都督胡质、兖州刺史鲁芝等人率军南下辅佐,屯兵濡须水,伺机驱逐威胁合肥新城的诸葛恪部。 因为条件的限制,无论是朝廷、还是各府,决策诸事之前、往往是口头商议,朝廷有廷议和集议之类的形式。 此时就是在廷议,若是在皇帝掌握实权的时期,最终决策要靠皇帝,无论朝臣说得多有道理、理论上也只是建议。但如今是大将军上书,廷议也就沦为了形式。 除非秦亮和令狐愚表示异议,那郭太后便不会准奏。但今天秦亮与令狐愚都没吭声,只有几个的侍中、给事中露脸表达了意见。 而这件大事的部署、其实是裴秀提出的“声东击西”之计,早已把后面的步骤都安排好了。王凌等大臣商议好的事,程序上大概算得上是集议,之后再直接把商议结果、告诉太后和皇帝。 秦亮跪坐在高柔身后,感觉有点无聊,唯一有趣的、只有上面帘子后面的郭太后。他连人影都看不见,只能隐约看到帘子后面的裙袂,偶尔能听到郭太后的声音。但秦亮的位置已在前面,郭太后应该能看清秦亮的一举一动。 两人近在咫尺,却仍然仿若隔得很远。 侍中许允说完了话,终于听到了郭太后的声音:“每逢我国有事,吴汉两国便想趁虚而入,幸得朝中有肱骨之臣不辞辛劳、用心国事,陛下与我方得安心。既然诸卿无异议,便依大将军所奏。” 众人拜道:“臣等领旨。” 接着宦官用别致的声音唱词,大伙如同往常一般行稽首之礼,恭送皇帝与郭太后离席。 秦亮走出东堂,很快宦官张欢跟了出来,但有许多官员上前与秦亮寒暄说话。秦亮应付了一阵,待官员走了、才与张欢站在太极殿广场的砖地上说话。 门外刺眼的太阳光,这才让秦亮想起了,这几天不是下雨、便是阴云蔽日,今天总算恢复了骄阳当空。 他不禁抬头回顾左右,北边那两尊巨大的龙凤铜像在烈日下竟然光亮夺目,闪了一下眼睛。想来那铜像与太极殿等建筑一样,其实制作完成的时间还不到十年。 潮濕的砖地上,太阳一烤,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仿若腥味、却又有不同。 张欢的声音道:“此前秦将军建言、欲在冬季进攻诸葛恪,如今大将军上书、以王飞枭为前将军主持军务。秦将军在廷议时为何一言不发?” 秦亮回过神来,说道:“重点不是东线,大将军要打江陵。” 张欢愣了一下道:“宫中对此竟一无所知。” 秦亮道:“诸臣集议就在前几日,定策则在昨天。这两天我没见到张公公,所以没机会告知。” 张欢想了想问道:“那秦将军如何安排?” 秦亮不动声色道:“我多半是留守洛阳。” 张欢沉默了片刻,仔细看了一下秦亮的神态,点头道:“仆会告知殿下。” “好。”秦亮点了一下头。 他想说,现在只能等待。但之前已经与郭太后推心置腹地谈过想法,郭太后还直白地问他有没有野心,此时应该没有必要再让张欢传话。郭太后在宫廷里二十多年了,听政的时间也超过七年,她必定也懂得很多事。 就在这时,秦亮发现了经常旷工的尚书左仆射、侍中李丰。李丰也正在广场上与一个宦官说话。 秦亮观察了片刻,问道:“那宦官是谁?” 张欢看了一眼道:“黄门监苏铄。” 秦亮道:“好像是,我知道这个人、但不太熟。” 这也很正常,秦亮记得有个现代社会学家研究过人的交际,每个人能建立比较密切关系的人,通常在二十个左右。秦亮也不可能扁平化地了解所有人、哪怕是那些人有影响力。 张欢感觉话说得差不多,便揖拜道:“秦将军,后会有期。” 秦亮还礼道:“告辞。” 他转身走了几步,长史傅嘏也跟了过来。秦亮并未往东走,而是径直向李丰走了过去。李丰与苏铄见状,也转过身来,与秦亮等见礼。 李丰的相貌不错,与令狐愚一样是方正的国字脸,但脸更长,五官端正、脸型棱角分明,十分平整。估计他儿子李韬的长相也很端正,不然当初不会被明皇帝曹叡相中为女婿,曹叡没有亲儿子,但女儿可是亲生的。 秦亮微笑道:“二位相识阿?” 李丰道:“陛下最近沉迷剑术,苏公公带着陛下的旨意,叫仆举荐剑术精湛之人,教习陛下学剑。”他接着叹了口气道,“臣正想劝诫陛下,如今天下太平,兵刃乃凶器,宫中习剑不吉。” 苏铄躬身道:“仆会将李仆射的谏言转告陛下。” 秦亮的头衔挂着一个录尚书事,录便是总领之意,所以即便李丰是尚书省职位最高的官员,秦亮也说道:“安国虽为皇亲国戚,但也不要经常告假,正因给诸僚做好榜样。” 李丰忙道:“秦将军言之有理,仆应调养好身体,以便更好地为朝廷效力。” 秦亮道:“我先去尚书省,稍候再见。” 李丰立刻说道:“仆也要去尚书省上值,正好同路。” 于是几个人与黄门监苏铄道别,一起向东殿门而去。 第三百零八章 门下掾 秦亮在尚书省呆了半天,他从东掖门出宫、却没有回卫将军府,而是绕行去了皇宫西南边的校事府。 校事府跟以前是一样的,没人敢进行内部清查,卧底只能得到一些比较公开的消息。但秦亮仍想从这些庞杂的蛛丝马迹中,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初曹魏设置校事府的目的,秦亮猜测应该是想集权。所以要用脱离官寮体系的校事府、威慑士族官员,试图让平级组织形成原子化的状态。士族之间的联盟或联系减少,要做什么事便只能依赖上级的决策,从而减少自下而上的威胁。 但皇权衰微之后,这样的尝试显然已经失败。 现在连王凌也不敢重用校事府,否则会招来士族的极大不满。大伙还允许校事府的存在,不过是以前的制度形成了惯性,而且已经有了某种微妙的平衡。那便是准许士族安插的人留在校事府,让大族知道校事府这帮人究竟在干什么。 秦亮不想清查出内部的奸细,但是把司马家以前的人踢出去、应该没有人反对。 校事令隐慈带着二十几个校事官到邸阁拜见,里面大多人秦亮都面熟,还是原来那些人。显然司马懿独揽大权的那个月,也并不想来搅这缸浑水。 正好到中午了,秦亮遂留在邸阁,与大伙一起吃午饭。五品官府中的堂食,确实比不上卫将军府的膳食,不过秦亮在军中呆过,倒也不嫌弃。 午膳过后,秦亮叫大伙散了,只带着几个随从在校事府里转悠,并叫来了校事官朱登,数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秦亮今天来校事府,除了查阅卷宗,便是想把朱登请到卫将军府做门下掾。 什么掾属并不重要,因为秦亮只是想用朱登,建立一个小规模、更低调隐蔽的对内情报组织。朱登在校事府认识很多人,他离任校事官之后、仍然可以从校事府得到不少消息。 当初司马家肯定也养着这样的人,不过司马家多半用的是私人。秦亮的根基不厚,秦家庄园没几个人才,以前拉拢不到多少能用的庄客门客,只能从官场上物色。 隐慈起初说朱登是过命的交情,但秦亮并不太信任朱登。直到勤王之役时期,朱登不断从洛阳密送消息南下,关键时刻站在了秦亮这边,所以隐慈说朱登可靠、应该是真的。 几个人说着话,又走到了庭院里那个烧着木炭的铁铺旁边。如往常一样,匠人仍在忙碌着打铁器。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那几间屋子、正是以前自己尝试制作精盐的地方,几年过去了,这里好像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不禁驻足,看着匠人们干活。工匠向秦亮弯腰揖拜,急忙又忙着自己的事,毕竟火候耽误不得。 盛夏的艳阳高照,天气炎热,拉风箱的汉子在炭火边烤着、干体力活,他早已顾不得仪态,脚蹬一双草鞋、赤着上身,汗津津的身体上被火烤得泽泽生光。那汉子把木柄拉得很出来、几乎要离开风箱了,然后才用劲摇摆将其推到底,幅度大距离长,风箱鼓风发出了十分沉闷的声音,空气从龠管中通入、灶里的炭火烧得愈来愈旺旺。 秦亮看得出神,忽然想起了昨天在吴家宅邸的光景,自己却没有尽兴。 直到朱登的说话声传来,秦亮才呼出一口气,说道:“汝在校事府交接妥当,便到卫将军府来上值罢,我最近有件事要汝先办。” 秦亮想起了朝云,回头朱登一过来,便叫朱登悄悄带着朝云来校事府认人。 朱登揖拜道:“喏。” 秦亮这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铁铺,回到邸阁看简牍。直到下午,他才带着随从,乘车回卫将军府。 饶大山和黄远迎上来,要告知今天来访的人。秦亮遂叫傅嘏过问此事,自己去了前厅东北面的庭院,想与朝云再说几句话。 经常进出卫将军府的人,都知道今天秦亮是上朝的日子、并会去尚书省,他不会那么早回来。不清楚日子的人,多半并不重要。 不料王玄姬也在这里,正与朝云在一起看舞姬们练习。 两个女子上来见礼,休息的歌女舞姬也过来了,秦亮顿时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簇拥之中。那些正在跳舞的女子,也向秦亮投来了秋波。 但秦亮并不想轻易动这些家伎。不仅因为她们的工作是愉悦宾客,而且她们就是一个机构。如果可以通过身体上位,那么女子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非常复杂且事多,大伙的心思也不会在技艺上、事业的终极目标会变成引誘男主人并生下儿子。 王玄姬的声音道:“我住的地方有点吵,便到卫将军府来清静一段时间,正好也可以帮令君照顾一下阿余。阿母有时候也会过来帮忙。” 她对秦亮说的话,但应该是说给朝云听的。 秦亮不动声色道:“令君也说,有姑的帮衬、她轻松了不少。”他接着笑道:“姑与朝云好像认识很多年了?” 朝云轻声道:“是阿,以前妾向白夫人学舞艺的时候,便认识女郎。” 不过秦亮记得,玄姬好像对朝云颇有微词。女人之间的交情便是这么奇怪,可能相互之间有芥蒂,但还是愿意在一起相处。 因为玄姬在这里,秦亮便没与朝云谈事,心说明天把她叫到署房说。秦亮看了一会家伎们练习,遂与女子们告辞,很快离开了这里。 没一会玄姬也从门楼出来了。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遂放慢脚步,等着玄姬过来。 玄姬的瑞凤眼目光流转,撇了一下嘴道:“没想到朝云竟会来府上,变成了仲明的人。” 秦亮道:“说来话长,她原来与司马家有关系。” “哦。”玄姬沉默了一会,又道,“她挺会打扮的,束腰的位置很巧妙,脸上的妆容也修饰得不错。不过其实只是因为修饰,我觉得她长得并不没有那么好。” 秦亮忙道:“我不知道阿,与她见面时,她都是打扮好了的。” 玄姬笑吟吟地看了秦亮一眼。 秦亮见状小声道:“姑这么看我做甚?我没碰过她。” 玄姬道:“卿没骗我?” 秦亮坦然道:“我何时在家中说过谎话?” 他说的是实话,反正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骗过王令君和玄姬,只是有些事他不说而已。反正她们也没问。 玄姬笑道:“那倒也是。”她接着说道,“卿傍晚回内宅时,来我的院子一趟,我想给卿缝制一件秋天穿的袍服,先拿绳尺仔细量一下尺寸。” 秦亮的目光从玄姬的衣襟上扫过,炎热的天气中,她走路时衣襟有点颤巍巍的。他不禁说道:“现在就去,我刚从外面回来、没什么事做了。待傍晚吃过饭,我们多陪着令君。” 玄姬没有多想,轻轻点头道:“好罢。” 她确实没有察觉到秦亮的心思,犹自说起了朝云的剑舞、以及秦亮抄的那半首诗。玄姬的记忆力非常好,这么久了竟然还能把诗句吟出来。 秦亮好奇地问道:“记得姑好像不太喜欢歌女舞姬。” 玄姬摇头道:“我不是不喜欢她们,而是阿母多次说起她们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听到那些莺歌、反而觉得心酸。但我刚才听说,仲明许诺歌伎们,以后不会把她们转卖,还会养着人们到老?她们很喜欢仲明,觉得遇到了好人。” 秦亮随口道:“又不是白养家伎,我只是对她们没那么坏而已。” 两人一路来到了西北角落、玄姬住的庭院。这里确实很幽静,离东边家伎们住的庭院挺远、隔着几道墙,那些丝竹管弦、唱歌的声音半点也听不到。 唯有外面假山中的泉水,流到池子里清脆的水声、以及虫鸣的声音。有水有草木的地方,只是夏天蚊虫有点多。不过青铜鼎炉里焚着驱蚊的香,房间里挂着轻薄的纱帘,屋子里还好。 玄姬的性情有点避世,但她既不信道、也不信佛,也从未提出过隐居之类的想法。可能还是她儿时经历过物资匮乏的日子,心里很清楚,只有在世间掌握资源的人、才能过稍微舒适的日子。 她果然取出了绳尺,开始量秦亮身体各处的尺寸。但是她没有准备纸笔记录,竟将多个数字都记在了心里。 玄姬把绳尺一头伸到了秦亮的身前,然后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前面的绳子。秦亮一动不动地站着,背部透过红色的薄袍布料、感觉到了若即若离的柔軟触觉,鼻子里也闻到了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清香。秦亮没吭声,但脑子里已经有点乱了,甚至想起了先前在校事府时、看到铁铺中的景象。 秦亮沉住气,听到她说了一声“量好了”,便转身夺过她的绳尺,看了一眼又在墙角找到一根粗麻绳。玄姬诧异道:“仲明要做什么?”秦亮道:“卿哭的时候太招人疼了,我想让卿的样子更让人怜爱。” 玄姬没有反抗,已仰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令君跪坐俯身时的姿势很漂亮,而玄姬则是仰躺时更美、尤其是敞襟之后,微微向周围平铺的样子有一种奇妙的自然之美。她脸颊浮上了浅浅的红晕,轻声道:“仲明总会做一些让人想不到的事。” 秦亮一边回忆系绳子的技巧,一边仔细地忙活着,很多年没有练习确实生疏了。玄姬的姿态不堪,忍不住又道:“太阳还没下山,这样不太好罢?” 玄姬在礼法等方面不如王令君那么讲究,但其实她挺保守,接受度并不高,但已被动经历了不少过分的事。 第三百零九章 待到秋冬时 大将军府就是以前的太傅府,府邸很大,内外能驻扎三千兵马。 不过里面的用料工艺比不上卫将军府,大概是司马懿没有费那么多心思、用于府邸建筑。景象倒是壮观,因为这座府邸在皇宫东南侧、离得很近,宫墙和阙楼都清楚可见。 王公渊的生辰宴才过去几天,马钧就主动来到了大将军府。秦亮答应的事、就是在公渊的生辰宴上。 听说马钧求见,大将军王凌立刻叫人把他带到内宅相见。王公渊与裴秀、王沈等人也去了。 王凌的身体不错,但是牙快掉光了,早上一般只吃粥饭,早饭也很清淡。所以他上午一般还会回内宅吃一餐,平常人一天只吃两顿饭,王凌要吃四五顿,他爱吃粥、羹以及煮得軟烂的肉食。 司马懿的妾室柏氏被王凌抢了回来,王凌起初没有理会柏氏,很快却发现了柏氏煮的粥、做的菜十分合他的胃口。大概是柏氏也长期照顾司马懿那个老人,已经有经验了。现在王凌十分喜欢柏氏煮的粥羹。 但公渊等人入内时,见到王凌身边的人是白夫人。白夫人跪坐在一侧,正在给王凌的碗里添粥。 因为在屋子里,气味不容易散出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谷物清香与肉糜的香味。公渊闻着气味、竟然也觉口中生津,心里寻思那柏氏煮的粥、或许真的美味。 马钧站在几案前,向王凌揖拜,说明了来意,并说道:“五月初……初十上朝时,仆已知大……大将军的安排,仆先交待了少府的事宜,来迟了两天。” 公渊听得不顺畅,心说邓艾也是个口吃,仲明似乎很喜欢与口吃的人结交? 王凌接过粥碗,放在面前的小几案上,用随意的语气道:“五月初十,仲明真的第二天就知会了德衡阿,不迟不迟。他怎么说的?” 一秒记住https://.vip 马钧立刻答道:“国事当尽力。” 口吃而头脑清楚的人,说话往往不太完整,会挑重要的内容简短地说。 王凌听到这里,笑了一声,转头与公渊对视了一眼。 一时间公渊心里有点复杂。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因仲明在勤王之役中的功劳太大,王家其实对仲明是有防备心的。这次伐吴,并没有安排仲明带兵,仲明却仍然很诚恳地从旁帮衬。于是公渊倒觉得似乎有点对不住仲明。 不过为了家族的前程,公渊觉得一切没有什么错。 他想起了阿父王凌见了司马懿一面之后、所说的话,司马懿提到贾逵只是虚情假意,到了那个年纪、无非都是在为自家后人谋划罢了。公渊相信阿父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一直在庇护家族。 果然王凌也道:“仲明办事还是靠得住的。” 马钧拱手道:“大将军……欲造多少投石机,工期几何?” 王凌看向站在一旁的裴秀。 裴秀立刻朝王凌微微弯腰,转头道:“新造十架以上,最迟九月中旬之前完工,当然越快越好。我军必预留至少三个月,用于攻城。卿能办到吗?” 王凌端起了粥碗,吃得津津有味,暂且没有吭声,但他应该正留心听着属官与马钧的谈话。 马钧想了想,问道:“淯水上游的木料、是否已干透?木料要……要先阴干,否则尺寸有变化。” 裴秀道:“有阴干了的造船木料,数目我要先派人去清点。” 马钧说道:“只要木……木料足够,大将军府的要求,可以办到。” 两人继续谈论着,裴秀甚至具体地问了大致的工序,很是细心。马钧说话本来就磕磕碰碰不太流畅,语速也比较慢,一番话,两人说了好一阵。 王凌刚才添的一碗粥已经吃完了。白夫人问他还要不要,王凌摇头,把粥碗放到了几案上。 这时他再次开口道:“就这么办。” 裴秀与马钧停止了谈论,一起向上位揖拜道:“喏。” 王凌看了一眼裴秀,沉默片刻,又侧目对王沈道:“处道与德衡一起去宛城,遇到什么事,汝协助德衡解决,叫州郡官员都要予以方便,切不可迟误了工期。” 王沈拜道:“仆领命。” 裴秀与马钧认识几年了,算是老相识,不过听说两人发生过争执,这大概是阿父没有叫裴秀与马钧一道南下的缘故。 据说二人争执的是转轮发石车,裴秀认为不可能造出来,马钧的看法相反。裴秀自认学识渊博,而且口才不错,至少言辞很清楚,加上当时他年轻气盛,最终是争赢了。不过马钧脾气很犟,即便说不过别人,他最后也没服气。 而王沈与马钧没有什么不愉快,派王沈去协助马钧更恰当。 王沈这个人虽然先投曹爽、后投司马懿,现在又在大将军府上做掾属,但他表现得忠心耿耿。他大抵就是那种识时务的人,只要王家有权势,王沈还是可靠的,而且他不怕得罪人、有什么事会密告大将军府。 ……马钧离开大将军府之后,立刻乘车北上,来卫将军府见秦亮。 秦亮并不在邸阁,而在前厅西侧的那间旧署房里。 房间不大,但正因如此,桓范、秦胜、杨威、熊寿等人离得更近,不像邸阁厅堂上相互离得远,说话费劲。而且距离近,秦亮还能更清楚地感受到大伙的神情、语气。人治之下,最重要的当然就是用人。 马钧进了卫将军府之后,也被请到了这间署房里。马钧是少府,大伙专门给他腾了个地方,跪坐在桓范的对面。 不过此时桓范的事还没说完,只能让马钧先等着。 桓范说的是屯田的事,庐江郡的兵屯家眷已陆续迁徙到了襄城、郏县等地,但是要从别的地方、重新迁移兵屯去庐江郡,以巩固六安城的防御。 这时候办事情就是这样,很多事都是口头商量,然后找个人负责去办、自主性很大。也会有一些书面的手令,但以竹简为主的文书来往、写得都比较简单。 马钧来得比较迟,大伙要谈的事、都已说得差不多了。秦亮与桓范说完话,在场的几个人便起身告辞。 秦亮送大伙到房门外,回头与马钧重新入座。 马钧开口说、他刚才去了大将军府,裴秀要求他在九月中旬之前,制作至少十架投石机、以及用于更换的木件。王沈会跟着马钧南下宛城。 秦亮一边默默地听他叙述,一边已是百感交集。 伐吴的准备,已经进入了实施的步骤,秦亮却没法参与、还得让马钧去帮忙。而且王凌居然让王沈跟着一起去,难道是担心秦亮的人捣乱? 当时扬州起兵讨伐司马懿之前,王沈便带着人到寿春送过诏令、封王凌为太尉,同时也负责探察寿春有没有起兵的迹象。如今王沈跟着马钧去主持建造投石机,好像也能从旁监视,此人干这种事、倒是有经验。 秦亮没有把心里的感受表现出来,几乎面无表情地听完了马钧说的话。 马钧说话结巴、语速慢,时间足够秦亮思索。所以马钧刚住口,秦亮便马上回应了,几乎是一种毫不犹豫的表现。 秦亮道:“攻城的时间只有秋冬几个月,开春水涨就得退兵。木件制作完成后,从淯水南运也需要时间。德衡应抓紧时间,尽早完成制作。” 马钧拱手道:“喏。” 秦亮接着说道:“从经验来看,现在开始准备、今年就出兵,吴国极可能发现不了荆州这边的迹象,此役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但若延误了工期,发动战役便只有等到明年秋冬,过了那么长时间,我军的动向、便可能被吴国奸细提早发现。工期会影响整个战役的结果,不可怠慢。” 马钧说道:“秦将军勿虑,只要材料充足,数月时间足够造出大量木件。无论造船、还是造投石机,最费时间的过程只是阴干木料,须两三年之久。” 秦亮点头道:“甚好,卿便依照大将军府的要求,尽心办好自己的事。” 秦亮这样的态度问题不大。马钧这样的官员,自然也希望秦亮的权势能更进一步,但马钧等此时已得到了不低的官位,保障已经得到的东西、仍是要考虑的事。 王凌与秦亮本来就是亲戚,如果双方关系良好,其他人至少不会觉得太危险。 马钧拜道:“以前有拆建投石机经验的人,是庐江郡屯兵,如今应在中垒、中坚……二营中,仆要带一些将士走。”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提起木案上的毛笔,在简牍上写了两行字、落上日期,然后拿印信一盖,将竹简拿了起来:“卿去找秦伯遇、杨伏德,让他们准许卿挑人。” 马钧起身接过竹简,看了一眼道:“如此便无问题了。仆定当尽早……准备妥当,离京前往宛城。” 秦亮道:“德衡再等一会,一起用午膳罢。” 马钧拱手道:“还有些……繁琐的准备,仆从荆州回京时,再来拜见秦将军。” “也好。”秦亮遂再次起身送马钧出门,两人相互揖拜,说了几句离别的话。 马钧走到长廊上时,秦亮才不禁叹出一口气。他心里也有不满,但事到如今,他不可能使用拙劣的手段、去拖王凌的后腿。 第三百一十章 桂香秋来 炎炎夏日总有渐冷之时,当朝堂和官府中许多人都穿上秋白色的官袍之时,季节已进入了秋高气爽的时候。 往年中秋节、秦亮若在洛阳,他多半会在王家宅邸过节,一家人会事先做好一种雄粗饼,送给城内外的老人,还会有焚香祭祀等活动。 今年中秋节王家忙着准备出征,前期有不少事忙碌。秦亮与王令君都没有去王家,只在卫将军府祭祀秦家祖先。长兄秦胜、嫂子张氏倒是来了。 卫将军府南边、靠近永安里那段道路,倒是如期飘起了桂花香。 记得七年前秦亮在曹爽府做官时,在这个时候、几乎每天他都闻着一阵桂花香去上值。草木渐渐褪去颜色的秋季,桂花的气味却非常浓郁,比春天的花还要香。所以秦亮的印象很深,时至今日、依旧记得当初的感受。 不过这么久了,秦亮也还不知道、究竟是哪家院子里种的桂花树。 卫将军府就是以前的曹爽府,只要秦亮出门,几乎都会经过永安里那段路。只要看到那段损坏了数年都没修缮的双破檐顶里墙,很快就能闻到花香。 秦亮与甄氏的密约信号也换到了这里,依旧是半块砖头、在上下两个墙缝来回换。因为王家宅邸那边的宜寿里,秦亮现在并不经常过去,所以把地方改在了这里,不过此地不再有土地庙。 前阵子秦亮便见过甄氏,但没能与郭太后见面。如今他与郭太后单独相见的难度、并未随着司马懿的覆灭而降低,似乎还更难。 现今在朝堂上时、秦亮离郭太后的距离更近;郭太后时不时也能在太极殿庭院、召见秦亮。以现在秦亮的地位,受到殿下的召见很正常,但也只是召见而已。 ……八月十九日清晨。 一秒记住http://m.et 时至现在,大魏已陆续动员起了十余万人马!开始发动正始年间以来、最大规模的对外军事行动。 其中有兖州、徐州、扬州的兵马,在东线聚集了数万人,以王飞枭为主帅,主力已屯驻于东关之东北边的濡须水附近。 荆州中线,则有豫州刺史韩观在安城聚兵,将走比水、前往荆州与大军汇合;都督荆豫的王昶驻宛城,麾下有两万精兵、以及许多屯兵;王凌、王广从洛阳调兵,中军和屯卫共四五万步骑。 今天便是王凌出征的日子,皇帝也要来平乐观阅兵、亲自送王凌出发。 平乐观在洛阳城外的西边,不过因为附城而居的人口渐多、修建了里坊街道,所以城外又修了一圈外郭。平乐观就在外郭之内,位于西外郭城的北侧。 但洛阳城大多地方依旧很平静。在此之前,若非朝廷中的官员,很难从市井间看出魏军的动向。 譬如洛阳最大的市集,天才刚蒙蒙亮,市集上就开始做买卖了,直到今日、也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校事府的人一早就来到了这里,他们不是来买东西,而是在警戒平乐观的外围区域。这大市同在西外郭城,位于驰道南侧,与平乐观之间几乎没有关卡阻隔。 隐慈带着两个随从,都穿着灰布衣,正沿着大市街巷慢慢地走着,他们仿佛是在闲逛,也仿佛要购置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粪臭味,早上收粪的粪车已经快装满了,风一吹,尘土中夹杂着臭味,实在让人有点难受。两个随从都不禁用袖子布料蒙住了口鼻。反倒是隐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仍仔细观察着街道两边的人。 “萝卜、新挖的萝卜!”正在摆摊的贩夫走卒见到有人过来,忙活着从箩筐里拿菜时,顺口吆喝了一声。 旁边就是个铺面,店家奴仆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木板从铺门上取下来。奴仆也没去驱赶卖菜的贩夫,只要别在米店门口卖粮食,他们都懒得管。 没一会就有行色匆匆的两个人从身边路过,一个穿长袍的空手步行,一个短衣推着一辆独轮木车,上面用麻绳系着一捆捆布包,里面露出了麻布和绢。 隐慈看了一眼他们、又瞧那车上的东西,寻思那人应该是去采购什么东西。车上放的麻布与绢布就是钱,若是买菜之类的价低货物、用谷物交换最好使。 校事府的人查得并不严,毕竟平乐观那边有很多兵马,一般人搞不出什么事来。 大市上的人越来越多,显得乱糟糟的,甚至还有孩童嬉戏打闹。过了一阵,粪臭渐渐散去了,但烧柴的烟雾、风吹起的泥土以及各种食物散发的味道都搅在了一起,空气中的气味并不好闻。 与大市上大片低矮的建筑不同,驰道北面的平乐观这边、则是另一番景象。 高台之上,宏伟古朴的重檐恍若建在云霄。黄色的伞盖等物远远可见,皇帝曹芳在众臣的簇拥下,已来到了台基之上观摩军队。 今天只有曹芳在场,郭太后并没有出席。以前司马懿、曹爽出征时,也是皇帝相送,郭太后没出现,大概因此形成了习惯。 天渐渐亮了,但今天的风好像不小,下面的校场上除了道路、大多地面是夯土,风一吹,沙尘便弥漫在宽阔的平地上。为了观赏性而穿上了甲胄的将士们,在朦胧的尘雾中的气势显得更加壮阔,军阵仿佛无边无际。 真是一副沙场秋点兵的场面。 头戴冕疏、身穿青红色衣裳的曹芳,昂首站在高台边上,张望着下面的景象,他的脸色也因情绪憿动而变得殷红。十几岁的曹芳,似乎很喜欢这种千军万马的地方。 没一会,耗牛尾装饰的高大的大纛帅旗、就出现在了台基下,在众将士的簇拥下,数辆马车停下。老将王凌身披玄甲,腰挂环首刀,带着几个手下拾阶而上,身边的人还拿着一根皑皑发亮的铜杆节杖。 曹芳遂转身来到了伞盖下的座位上坐下,百官分列两边。秦亮也在官员之中,因为职位高、他离曹芳挺近,虽然不能直视皇帝,但在余光里、他把皇帝的神态举止都看在了眼里。 王凌按剑近前,俯身面对曹芳行稽首之礼,众官也随之叩拜。曹芳这才重新离开座位,走上前扶住王凌:“大将军免跪。” 王凌声音洪亮,起身道:“老臣谢陛下恩。” 曹芳回顾左右道:“众卿平身。”接着便看向面前的王凌道:“老将军仍要为国征战,吾于心不忍阿。” 王凌道:“臣身负重任,不敢懈怠。” 两人简单地说了一阵客气话,关系看起来不错,君臣和谐的样子。 曹芳遂转头看了一眼,宦官乐敦从玉盘里拿出了一卷布帛诏令,双手送到了王凌跟前。曹芳道:“诏令大将军督军荆州,征讨吴国,愿旗开得胜,早传捷报。” 王凌接过诏书,揖拜道:“臣奉诏领军,当奋勇杀敌,不负陛下重托。” 接着宦官端来了一盘酒,上面用青铜爵盛着几杯酒,曹芳赐酒,亲手把爵递给王凌、王广等人。王凌拜谢之后,垂目观察了一下酒杯,才用袍袖掩面,一饮而尽。 此时应该没有无色无味的毒酒,若是有毒,多半能看得出来,也尝得出来。 君臣之间也似乎未到那个地步,至少表面上都表现得和睦亲近。曹芳还与王凌一道,来到台基旁边,观看着大军布阵,以及在令旗之下调动军队的景象,风中不时传来一声声齐声呐喊。 观礼罢,曹芳便与王凌走在前面,一起向台阶下走去。秦亮等百官也跟在后面,纷纷走下石阶。 王凌再次向皇帝拜别,然后上了上车。曹芳亲自上前,轻轻推了一下车轮,众官也随之上前,簇拥推着王凌的马车,待到车轮转动起来,大伙才放开木轮。 皇帝亲手推车轮、朝廷百官送行,这样的场面,地位尊崇不言而喻,秦亮心里也着实有些羡慕。 大伙在外面说了一些祝愿的话。王凌探首出来,看向秦亮说了一句:“有卫将军镇守洛阳,我便放心了。”他的目光又从令狐愚脸上扫过。 秦亮与令狐愚向马车揖拜,秦亮道:“仆当尽心拱卫宫阙,大将军勿虑。” 今早天还没亮、秦亮便带着王令君去过大将军府,离别之际,该说的话、大致都已经说过了。此时王凌也没多言,刚才简单的言语,只是表示一种关心的态度与提醒。 王凌点了点头,坐正了身体。前面的车夫甩了一鞭,马车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曹芳的辇驾仪仗也在高台下面,但他没有叫车驾过来,而是再次沿着石阶登上高台。秦亮等一众文武,也只得跟着皇帝上去。 朦胧的尘土之中,人声马啸,先前的肃杀场面已变得喧嚣。这么多人其实并不会同时出发,而会从不同的城门、分批出发,到了洛阳南边之后,还将分多路行军,所谓分路合进、反而能降低后勤压力。 秋风一起,站在高处的人们、能感受到天气越来越凉了。待到气温重新转暖之时,此役也必然会有结果,因为魏军几乎不会在春夏季节、于大江附近作战。 第三百一十一章 几十年感情 九月初一,王凌大军抵达淯水(白河)之畔的宛城(南阳)。 以前荆州治所就在宛城,但王昶出任荆豫都督之后,认为前线重镇襄阳离宛城有三百多里、不利于及时支援,便上书把治所南移到了新野。 人们的经验都是从实战中总结出来的,以前曹操还曾打算放弃襄阳、退守新野,那时曹魏还没真正意识到襄阳的重要性。但经过了数十年的拉锯战,襄阳已成为魏吴两国最关注的重镇之一。 新野的条件当然不如宛城,粮草储备也是宛城更充足。于是王昶这时也返回了宛城,在此地迎接王凌。与王昶同行的人、还有荆州刺史孙礼。 几个人一见面,王凌便一只手握住一个人的手腕,七十几岁的他情绪一憿动,手劲也非常大。王凌待人是热情的,从他抓住别人手腕的力气、以及瞪着眼睛的动情眼神,两个大将都能感受到他浓烈的情谊! 王凌的情感发自肺腑,他这个年纪的人,以前的旧友所剩无几、天各一方,真的是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昶道:“大将军,久别了。” 王凌直接唤了一声:“弟。” 昶也立刻改口道:“兄长!” 鬓发花白的王昶,年龄仍比王凌小,同为太原人,他从小就兄事王凌,已是几十年的感情。 虽然中途司马懿给得太多了,力主给王昶弄了个都督两州,王昶投奔了司马懿;但现在司马懿不是已经死了吗?王凌成为并州士族领袖,几十年的感情当然要马上捡回来! 首发网址https:// 孙礼一只手腕被王凌抓着,另一手也捧住了王凌的老手。孙礼道:“仆与大将军又要并肩作战了。” “哈哈!”王凌爽朗地开怀笑了两声,又收住笑容道,“德达怎地也有白发了?” 孙礼道:“仆已年过五十。” 王凌感慨道:“当年在寿春时,我的印象中德达正当壮年阿。” 孙礼想了想道:“仆离开寿春,亦已过去数载。” 此前孙礼因为对曹爽很不满,也与司马懿有勾搭,不过如同王昶的情况一样、过去的事不必再计较。王凌在扬州,都督与刺史之间相处最融洽的、便是他与孙礼,两人关系挺不错。 何况在芍陂之役时,彼此配合得也很好。当时孙礼打头阵,为了让孙礼放心,王凌把长子公渊也送到孙礼军中。有过这样的经历,彼此间的信任感自然与别人有些不同。 如今公渊也在这里,王凌、孙礼再次相聚,都是故人。唯独缺了当初出谋划策的年轻人秦亮。不过秦亮此时要镇守洛阳,也是很重要的使命。 一旁的年轻谋士裴秀见此场面,说道:“兵法言,天时地利人和,我军先有人和,此役必可取胜。” 王凌笑道:“吾弟便亲自著有《兵书》,待大战获胜之后,汝可与之畅谈。” 王昶道:“正奇之道,仍须因地制宜。” 这时王凌终于在两个老汉身上、释放完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情绪,放开了他们。王昶做了个手势道:“兄长请到邸阁入座。” 一行五人遂一边谈笑风生,一边走进宛城邸阁。 王凌在路上提起,他离京的当天凌晨、仲明到大将军府送别,仲明还专程提到,见到了孙将军、代他向孙将军问好。 孙礼颇有些感慨,叹声之中,或许是感叹秦亮还记得他、也或许是想到秦亮的地位变化太快。 刚走进厅堂,王凌的脚步不禁慢下来了片刻。这厅堂的气息相当不对劲,若非主人是兄弟王昶,王凌可能还觉得有什么危险。 此地让人感觉相当冷清、幽暗。 王昶侧目道:“仆已许久不在此地办公,昨日才到,虽叫人打扫过,不过仍残留了一些气味。” 原来如此!人气这种东西确实很玄妙。很快王凌明白了感受的来源,不仅因为空气中有一丝隐约的霉味,而且这处厅堂的采光不太好。 加上今日本来就是阴天,光线黯淡的古朴大厅内、让人仿佛觉得忽然天黑了一样。地上的木地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反而有一种幽禁诡异的气氛。 一共才几个人,大伙不可能在偌大宽敞的厅堂上分开入座,所以筵席都铺在了上位略高的台子上。数人便跪坐到了一块。 王凌亲口问道:“文舒(王昶)、德达(孙礼)以为此番攻打江陵,胜算几何?”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昶道:“自襄阳以南,只有宜城县可以得到一些粮秣,近四百里奔袭,东西都有东吴据点军寨,粮道可能有问题。不过若能依靠投石机、能在开春之前攻下江陵,并非不能获胜。” 果然此役攻城的关键因素、还是新出现的投石机,否则没人赞成直接攻打江陵。 王凌看向侧面的王沈。王沈是王昶的侄儿,本来与马钧在一块,今天跟着他叔父一起来迎接了王凌。 王沈道:“马少府已制作完成十二架大型投石机,并特意准备了充足的梢杆等、比较容易损坏的器件。此时马钧跟着船到襄阳去了,他担心淯水枯水之后、不能行大船,已先将木件南运至沔水船坞。”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马少府办事十分谨慎卖力,常常和衣而睡,每制作好木件,他都要亲自检查。听说是因为卫将军给马少府讲明了工期要紧,若误了工期,只能等到明年秋冬发动攻击、则会丧失出其不意的战机。” 公渊的声音道:“仲明是心向阿父的。” 王凌点了点头,说道:“时期确实很重要。季彦(裴秀)谈谈方略罢。” 除了王昶,老将还是原来那些人,裴秀仿佛之间变成了当年的秦亮。裴秀拿出了一份复杂的地图,当初秦亮画的地图、好像也是与众不同,两人做谋士似乎有某些相似之处。 王昶与孙礼都紧皱眉头,仔细看着裴秀摆开的地图。裴秀见状,重新拿了一张简单的出来。 荆州这边的大将,应该早已打探过各地的地形水文,所以不需要太细致的图。 裴秀道:“我们之前从建业得到了消息,东吴西陵督步骘、于今年初回建业做了丞相,接替步骘的人是其次子步阐。步阐虽然年轻,但麾下多是步家的私兵部曲,故步骘离任之后,西陵督仍不可小觑。 增援江陵城的援兵,主要也是西边的步阐。因为东边的夏口、武昌等地,主力诸葛恪部已经去东关了。 我军先沿着沔水南下。沔水到了这里,分东西两条,东边是夏水、通夏口,西边是沔水、通江陵。 东边可遣韩观、率一部人马驻夏水,预防夏口方向来敌。余者大军先攻当阳(此时的当阳位置、在江陵城的正北面),然后分兵清扫西陵督的枝江、麦城等地。主力则沿沔水直驱江陵城,将其围困之后,以投石机攻破城池。” 等裴秀把方略大致说完了,孙礼才毫不客气地评论道:“韩观体弱老迈,且以名士出身,只有虚名、不擅兵事。让他守东边,则是我军的一个薄弱点。” 裴秀道:“正因韩观最弱,所以暂且将其安排在夏水。 从东吴夏口督、武昌督来的兵马必走夏水,因大江在此段蜿蜒曲折道路漫长;加上夏口的主力都被诸葛恪带到东关去了,所以吴国从东面驰援应该会比较缓慢。威胁最迟的地方,反而是东面。” 他想了想又道,“我军还可以从江夏郡调屯兵南下,大张旗鼓,佯进夏口方向,迷惑东面敌军。” 王昶道:“枝江、麦城等地城小,西面敌军援兵可能不会从北岸来,会沿着大江顺流而下,从水路增援江陵城。 江陵城西边的大江上有一处江心洲,名中洲。入冬之后大江水浅,中洲陆地变大、能驻军。可遣一部兵马建浮桥到中洲,以牛筋投石车攻击来往船只,阻击西边来援之敌。” 王凌当即颔首道:“此计不错,便依文舒之计。”他回顾左右,目光停留在孙礼脸上。 孙礼抱拳道:“仆愿率本部人马,登上中洲作战。” 王凌高兴道:“德达应小心防守。” 孙礼道:“喏。” 魏军的水军不敌吴军,何况冬季水浅、沔水上行不了大船,更没法与大江上的吴国水军作战。因此登上中洲作战还是挺危险,万一作战不利,浮桥被破坏了、江面被敌水军封锁,位于大江中间的人马就回不来了。 麾下有大将愿意主动冒险领命,这也是人和的好处。孙礼相信自己万一不利,王凌会救他。 王凌道:“阻碍吴军援兵之后,最重要的事、还是在春季之前一定要拿下江陵城!江陵城经过多次修缮,城池十分坚固,诸位共勉!” 几个人一起揖拜道:“喏!” 守江陵城的人、应该是朱然,这也是东吴仅剩的成名已久的老将。双方都是老将,如此只看谁的姜更辣。 不过朱然今年刚吃了个闷亏。他带着兵马摸到了相中,本来想劫掠人口;结果魏国朝廷早就算到了他的图谋,提前将相中的人口迁徙到了沔水北岸。人口刚迁走不久,朱然并不知情,过去扑了个空、什么都没捞到。 第三百一十二章 坚壁清野 此役魏军大将的年纪都不小了,好几个老头带兵。韩观也是个六十几的老头,年龄没有王凌大,但身体还真比不上硬朗的王凌。 韩观的近万兵马,从豫州安城而来,其中有数千中外军以及数千屯兵。 他们没有去宛城,而是直接到了襄阳修整。因为从安城(驻马店东南)沿着比水西行,水陆并进,直接就能抵达襄阳;淯水(白河)、比水都在襄阳北边汇入沔水(汉水)。 得到王凌的军令后,韩观遂率先沿沔水南下。 这股人马暂且成了魏军的前锋,但襄阳离江陵有四百余里,北边一大片地盘都是人口稀少的隔离区,没有什么危险。韩观抵达沔水与夏水分流的地方,便修筑工事停了下来。 接着王凌、王广、王昶、孙礼等大将率军分批抵达襄阳,也陆续沿着沔水南下。 后方的数路大军一过襄阳郡宜城县,人口便十分稀少了。在荆州地区,襄阳就是魏国前线的军事重镇,为了防备吴国劫掠人口,沔水流域有大片的无人区。低山丘陵、水源充足的沃野,仍然被大量抛荒。 这样的景象并不稀奇,徐州、淮南那边也有这样的无人区,水源光照地形都十分适合农耕,但常有百里无人烟的地方。 孙礼率领的中外军与私兵组成的数千步骑在最前面,先到达了夏水入水口。于是韩观继续向东南挺进,进入夏水流域;孙礼则沿着沔水向江陵方向进军。 九月十五日,孙礼军逼近当阳,斥候却发现当阳城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围一个人都没看到。接着人们又打探到,附近的村庄,以及南边的麦城也在燃烧。 本来准备首战拿个县城开刀,孙礼却扑了个空。 首发网址http://et 孙礼带着将士们先到当阳,南下没多久又到了麦城城外时,看着冲天大火、烟雾滚滚,只觉秋冬之际的空气也因此而变得暖和了。 当年关羽败走麦城,就在这附近被人取了首级。麦城虽是小城,却也因此成名,二十多年后,不料此城竟被吴军一把火被烧了! 空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甚至还有肉类烤糊的气味。大概是哪里带走的猪,被火给烧糊了,闻着十分刺鼻。 孙礼骑在马背上,久久看着城中的大火。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皮肤也仿佛变红了,映衬着那张勇武的脸上、一副困惑的表情。他厚实的嘴唇抿了一下,仿佛欲言又止。 周围的将士也都在观望,因为此地地形开阔、没有发现敌军,人们连甲胄都没穿,行伍中一派放松的样子。 东吴的朱然正在坚壁清野,带走了所有人口和物质,烧掉了城池村庄。孙礼立刻派出游骑深入打探,次日便得到消息,连枝江城也给烧了! 朱然这么干确实能加重魏军的粮道负担,因为魏军没法在当地获得任何补充。但以前吴国不是这么干的,烧掉城池村庄、吴国也会损失巨大。 而且江陵外围的这些城池虽然不够坚固,却也能迟滞魏军的攻击速度。只要消耗时间,把冬季熬过去,魏军就得退兵。 朱然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孙礼不觉得朱然会因为受到大军阵仗的惊吓、而做出自毁城池的举动。 孙礼寻思了一会,只能得出如此猜测:朱然已经知晓魏军有攻城利器! 大魏此番在荆州的进攻、兵马极众,若考虑到新型投石机,当阳等城池并不能延迟魏军的进攻速度,只能在前期让魏军分兵。 朱然把外围城池撤走之后,会将防御收缩到江陵城外围,在江陵城附近迟滞魏军的攻势。 孙礼遂把前方的军情、以及自己的看法,都写在简牍上、派人向王凌送去。 果不出所料,数日之后孙礼军抵达沔水北岸,他爬到一处山丘上,目视之处、就看到了吴军已在南岸构筑起了多个营垒。 此时沔水已渐渐进入枯水期,水面变窄且浅,但依旧不能徒步涉水。在吴军的眼皮底下渡河作战,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浮桥容易被破坏,还可能遭遇半渡而击。 孙礼再次派人告知后方的王凌,叫王凌派兵从北边找地方渡过沔水,绕行攻击沔水南岸的吴军。 不过江陵城东北边、有一片沼泽地,要绕行也很不容易。这会还没见到江陵城城墙,魏军便有一阵艰难的恶战在即。 ……早在王凌军还没离开襄阳时,吴国南郡的奸细便已察觉、魏军在荆州有动静。接着韩观、孙礼和王凌等人率大军浩浩荡荡地沿着沔水南下,其人马的规模、也给吴国人瞧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军情已经报到建业,连正在东关的诸葛恪也听到了消息。 王凌的“声东击西”之计,在此时无疑是成功的。诸葛恪真的没想到,吴军屯兵东关、已经到了合肥的眼皮底下,扬州这边的魏军仍然按兵不动;魏国人竟然调集重兵去打江陵了! 大将军诸葛恪麾下有人马四万多人,其中包括大量从丹阳收编的山越士卒,已成为吴国不可忽视的一支重要力量。如今他们却全都在东关、几乎每天无所事事。 诸葛恪之前是驻扎在武昌的,如果他没有来东关,此时当然会去增援朱然、在荆州那边建功立业。 站在濡须山的西城上,诸葛恪隔着濡须水、能亲眼看到没合拢的东关大堤上的魏军身影。河水西岸的七宝山上,魏军的营垒、旗帜也隐约可见。 诸葛恪此时脸上的神情十分难看,眼睁睁地瞧着魏军在对岸按兵不动,他心里是气不打一处来。 魏军是先在东线调兵遣将、逼近东关,在对岸修建了大量的营垒军营。诸葛恪以为大战在即,不料到如今已然对垒了一个月、空耗粮草,照样无事发生。原来魏国人的目标在江陵! 这时部将劝道:“曹魏军大举进攻南郡,我们不如转守为攻,渡河攻打对岸的王飞枭。” 旁边的丁奉立刻劝阻道:“曹魏军的前方有一大片平地,我军若渡河,魏军必在平地上摆开战阵、与我军阵战。我军可能讨不到便宜,万一战不利,想要退走,也没法登船。” 诸葛恪听罢以为然,他转头看了一眼南边河上的小船。 此时的濡须水已经不能行大船了,只有一些运粮的小船从涂塘方向过来。这种小船想运载成千上万的兵马、是不现实的事。 吴军还是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作战、最能扬长避短。最好的法子是坐在大船上、到处流窜,寻找敌军的薄弱环节,如果觉得有机可乘就下船干一票,打不赢就登船跑路,敌军毫无办法。 而眼前的敌军大概是佯攻,却也兵多将广,观之不似弱旅。曹魏的地盘大、人马多,就是豪气,佯攻也来了至少数万人!要不然诸葛恪之前也不会笃定、曹魏要进攻东关。 诸葛恪强忍住心里的憋屈,说道:“还是等曹魏兵主动来进攻更好。” 部将叹气道:“此时已入冬,敌军仍旧按兵不动,今年恐怕不会来攻了。” 丁奉也道:“曹魏在东关应是佯攻,主攻方向多半是江陵。当初全子璜(全琮)上书说武昌离东关远,他想来东关。若是把机会让给全子璜,此时我们已经去江陵了!却不知此次江陵之战、有没有秦亮在。若能会一会此人,正是吾之所愿。” 诸葛恪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心说:早知如此,叫全琮来东关确实更适合,反正全琮当乌龟已经习惯了。 全琮之妻孙鲁班与同族后辈通歼,全琮知道了也没吭声,可不是能忍吗?哪像诸葛恪此时心急火燎,满肚子憋着气。 丁奉的声音又道:“曹魏新造的投石机,用于进攻平原上的大城更好,江陵城在大江北岸,我们早先怎么没想到呢?”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诸葛恪不得不寻思,此役的后果。 若是王凌依靠投石机、把江陵城给攻破了;力主在东关聚兵的诸葛恪,回到朝廷后、难免会受到同僚的攻讦。吴国中看诸葛恪不顺眼的人大有人在,譬如支持鲁王的全琮等人,甚至太子这边的一些士族也不喜欢诸葛恪。 曹魏刚刚内乱,这么好的机会,诸葛恪不仅毫无建树,声望还反而受损……诸葛恪直想骂人。 他压着怒气,指着远处的东关大堤道:“派弓|弩手前去,把那些人射走,再派人去挑衅魏兵。” 部将拱手道:“喏。” 果然没等多久,大堤那边就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濡须水上横着一道堤坝,上方是夯土,中间没合拢、堤坝两边的人不能近战厮杀,只能相互在那里射箭,一时间“砰砰”的弦声与叫骂声骤然增大。 两军互射了许久,魏军可能觉得没什么用,便往西北方向退走,但只是退到了弓弩射程之外,接着便骂了起来。双方都派出了嗓门大的士卒,隔着百步相互问候对方的家眷、尤其是母亲,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第三百一十三章 声如洪钟 陆逊去世之前,官职是上大将军,原本驻守在武昌。去年春、陆逊去世,他的儿子陆抗袭爵,后被任命为立节中郎将,已来到柴桑(九江)驻守。 因陆逊曾是吴国位高权重的人物,爵位是县侯。于是二十岁的陆抗,出仕就是县侯。 除此之外,东吴士族的部曲可以父死子继,陆逊留下的数千家兵家将,如今也到了陆抗的麾下。这种事是常态,西陵督那边的步阐,其父调入建业养老,步阐也继承了步骘的部曲。 之前因为太子与鲁王之间的争斗,陆逊卷入其中,被人状告罪状二十条,陆逊也被吴国皇帝孙权训斥,陆逊郁郁而终。但陆逊去世之后,孙权又把陆抗召去了建业,表示自己受臣子蒙蔽、冤枉了陆逊,他感到有些后悔。 孙权就是这样,一面对付甚至暗杀有实力的士族,一面又会重新拉拢威胁降低的家族,颇有谋略。当年曹操也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陆抗也大致能猜到、孙权的悔恨多半只是做戏,但既然皇帝已经表面态度了,他也没有办法。 不过陆抗仍旧继承了先父的遗志,立场支持太子孙和。 此时太子孙和正在武昌,陆抗便派信使、快马送去请命文书,愿率本部人马增援江陵。他还对信使开玩笑说:“我是江陵县侯,若是江陵陷于贼手,我亦无处食邑。” 孙和很快向信使答复了,同意陆抗带兵先回武昌。 从柴桑去往武昌,大江在此段是东南流向。此时正吹着从西北方向来的冷风,陆抗若走水路,便是逆风逆流。于是他果断放弃行船,带兵走陆路赶往武昌。 ……魏军耗费了半个多月时间,经历大小战斗无算,终于清扫了毗邻沔水的吴军营垒。 记住网址 沔水之上,数道浮桥已经架通,源源不断的步骑、车辆从浮桥上渡河。沔水自东北方向而来,在此地汇入大江,闻名天下的江陵城、就在江河夹峙之间。 初冬的阳光惨白,大地上却灰蒙蒙一片。魏军正在城外修建营垒、围城工事,挖土厥沟,弄得尘土弥漫。巍峨的江陵城楼,便在尘雾之中若隐若现,仿佛隐匿在云层之中,宛若一只不见全貌的怪物。 王凌等人骑马靠近城池,只见护城河与沔水一道、环绕江陵。 护城河离城墙尚有十步之遥,河边竟然新修建起来了一道高五六尺的女墙。别的城池、可没有这样的工事,以前的江陵城也没有,看夯土的颜色、确实是最近才构筑的防线。 孙礼说得没错,江陵城的朱然已经知道、魏军的投石机攻城犀利,因此才会在外围坚壁清野,将防御收缩于江陵城附近,层层设防、依次抵抗。 不愧为吴国的名将,果然是行事果决、破有章法。 但知道了又怎么样?王凌仍然很有信心击败朱然!只要把江陵城围困住,断绝内外交通,再以投石机破城,朱然必无计可施。 魏军在江陵城外将聚集八九万人之众,此时正在东、南、西三面围城,北边则是沔水,朱然是插翅难飞。吴国在荆州不可能聚集起那么多兵马、能与数万魏军精兵对抗。 王凌遂找到孙礼,命其带兵去西南边架设浮桥、占据中洲,如诸将在宛城商量的方略。 吴军的外围营垒的清除之后,朱然已龟缩于江陵城中不出。魏军一边修筑营垒、沟壕土墙工事,一边每日派人到城下挑战,不过招来的都是床弩攻击,朱然并不迎战、只顾拖延时间。 魏军遂在城东组装起了投石机三架,城南九架,重点攻击城南。 数日之类,已经制作完成的木件,便在工匠和士卒的忙活下组建了起来,投石机高耸如楼、仿若云梯,观之叫人十分振奋。 一个士卒爬到木梯上,听到一声号令,他便拿铁锤“铛”地一声敲掉了插销,几根粗绳索立刻“噼啪”脱离开来。 后面装满了麻袋碎石的大木筐、立刻向下坠落,木筐带着粗壮的梢杆尾部下压,前细后粗的梢杆发出摩擦声、飞快地翘了起来。下方的网兜在木轨上拖行,发出“哗啦”的大响。 顷刻之间,一枚近百斤的圆土疙瘩便被甩到了半空,然后脱离网兜,向半空飞了出去。 魏军将士们忽然听到巨响,纷纷抬头,看着远超人力的土弹呼啸而去。 投石机可以抛射石弹、也可以抛射土弹,此时用的土弹就是事先用粘土制成、然后晾干。晾干之后还要修补和雕琢,主要是为了使石弹的重量一致,这样可以控制射程精度。 只要重量够大,土弹的威力照样惊人,砸在城墙上还会碎开、致伤周围的敌兵。 过了一会,城内隐约传来了一声轰鸣,然后就没有了动静。 显然土弹打得太远了,已经越过了城墙。马钧瞧了一会,便喊道:“把这袋碎……碎石抬走!” 周围的两个士卒应声上前,从大木筐里选中马钧指的麻袋。里面装着碎石的麻袋大小不一,便是为了不断调整重量,以试探出准确的远近。 魏军的目标不是把城里的房屋轰个稀巴烂,而是把正面的城楼、阙楼、马面打烂,让上面站不住人,然后才好破城门! 这时附近的噪声大作,更多的投石机也发出了“砰砰”梢杆忽然停下的撞击声,以及石弹的呼啸。陆续有土弹、石弹向半空飞了上去。 大多砲弹都落到了城里,只有一枚砸到了护城河边的女墙后面,立刻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土黄色的碎土四面飞溅,躲在女墙后面的敌兵发出了一阵嘈杂与惨叫。 空中的大石、土弹陆续呼啸而去,经过了许久的试探,终于有一枚石弹砸中了凸出城墙的阙楼。阙楼上的木料瓦片根本挡不住从半空落下去的石头,立刻被砸出了一个大洞,接着发出了一声大响,城墙仿佛也在颤栗!碎瓦杂物飞溅,那阙楼上立刻腾起一阵尘土,仿佛烟雾一般。 城上的敌兵一阵哗然,吴兵也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兵器,似乎有点骚乱。 虽然配重投石机也算是木料机械,但已远远超出了人们的经验。以前军中用的投机车、与这玩意完全不一样。 依靠人力拉拽绳子发石,石弹没这么大,城上蒙牛皮就能防住。关键是人力不能控制力度,每一次投射的远近都不一样,不容易击中目标;但配重投石机只要砸中一次,同样的配重下、之后每次抛射都能八九不离十! 王凌就在营垒中观摩,见到投石机的威力,已是面露喜悦之色,不禁脱口道:“给我砸!”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已然准备好、放在营垒中的油船。油船便是牛皮做的船、再涂上油,十分方便拆卸运输,魏军在没有船坞的地方走水路、经常用这样的船。 王凌对部将道:“把城楼、阙楼、马面上的守城器械工事砸烂,便派人去护城河上架浮桥。” 部将抱拳道:“喏!” 本来攻城之前、一般要运土石去填河,十分耗费时间。但王凌暂时不打算填河了,只要城上的守军威胁大大降低,魏军就能直接乘船过河拉铁链、架浮桥,然后把冲锤运过浮桥,撞开城门,大事可成矣! …… …… (祝愿书友们在中秋佳节之际阖家欢乐。) 第三百一十四章 姿态不甚美观 时间已到冬月,洛阳的气温已经很低了,只是没有下雪,空气干冷异常。 上次收到南方的消息,秦亮知道、魏军已经清扫了外围,并以重兵对江陵城进行了围城。如今的进展如何、却并不知道,毕竟相隔千里。 秦亮没法欺骗自己,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不希望王凌攻下江陵城。江陵城是名城、天下有名的坚固城池,守将朱然也是吴国名将;若是栽在王凌手里,王凌的声威必将大振。 当然秦亮也不希望王凌和魏军出什么事。两家还是盟友,若是魏军遭受大败,说不定会出现局势动荡。 最好的结果,便是王凌在冬季结束之前攻不下江陵,然后完好地知难而退。这样便没多大的问题,毕竟魏蜀吴之间打了那么多年,并非每战都要有什么收获,无功而返只是常态。 无论如何,秦亮此时也做不了什么、他从一开始也没想从中作梗,坐镇洛阳才是他的任务。 天气很冷,秦亮却浑身燥热、里衬也被汗水浸湿了。他与长史傅嘏正在邸阁阁楼上击剑,来来回回已经打了多轮,体力消耗了不少。 木梯口的门外,肚子隆起已经很明显的令君、也羡慕地观看着两人练剑。如今她身怀六甲,当然没法再做剧烈运动,只能在旁边看。平常令君很少来邸阁,今天却在门外看了许久,她是真的挺喜欢击剑这项运动。 秦亮与傅嘏用的都是木剑,并且身上戴着护具,除了胸前的木甲片,头部是重点保护的部位,戴着油浸藤条编制的面具。据说蜀汉的无当飞军用过这种工艺的护甲,也不知是否真实,反正是南边的山民发明的东西、各地的人们都在相互交流学习。 秦亮没看错傅嘏,这浓眉大眼的汉子不仅是个文士,剑术也相当娴熟、而且颇有路数。 两人重新站好方位,傅嘏单手持剑,侧身摆好架势。 一秒记住https://.vip 秦亮的记忆里、曾在平原郡私塾学过剑术,但后来主要的招数、还是与长兄一起练习时总结的技巧。所以此时秦亮的姿势很奇怪,他右手持剑向前、左手稳着剑身,整个人弯着腰,躲在木剑后面缓慢地游走,仿佛不是拿的剑、而是拿的一把枪。 就在这时,傅嘏忽然跨出马步,对着秦亮一刺!他单手出剑,伸臂便增加了距离,有点像试探性的攻击、随时准备防守。但秦亮的反应极快,马上抓住了机会,他用剑轻轻向左拨开傅嘏的刺击,同时上身向右躲、身体无时无刻都在木剑后方。 刹那之间,秦亮已跨步上前,手里的剑仿佛从傅嘏的剑身上弹开一样,木剑前端立刻在傅嘏的头部护具上割了一剑,发出“啪”地一声短促的轻响。 两人刚才游走了许久,一招就定了胜负。傅嘏立刻收了剑,呼出一口气抱拳道:“将军剑术高超,佩服佩服。” 秦亮取下藤甲,转头看向门口的王令君,笑道:“我剑法何如?” 令君轻轻一撇美妙秀气的小嘴,微笑道:“姿态不甚美观。” 秦亮与傅嘏听罢都笑了起来。 这时,只见门下掾朱登走到了门外,正向王令君揖拜见礼。秦亮见状,把束在胸前的木甲也取了,将木件丢到墙边,向傅嘏拱手道:“今天就到此为止罢,多谢兰石作陪。” 傅嘏还礼道:“仆亦收益良多。” 其貌不扬的朱登见到秦亮与傅嘏,又是揖拜见礼,然后一道下楼梯。秦亮走在令君身边,没有扶她,但一直关注着她,好言提醒了一声:“令君当心一些。” 几个人走下阁楼,秦亮便向旁边的署房走去,朱登会意,也跟了上来。 两人来到房间里,朱登这才沉声说道:“李丰家暂时没找到机会,不过夏侯玄家里、仆刚安插了一个女郎进去。” 他接着说道:“女郎的相貌不错,仆先让她月余不沐浴,收拾打扮了一番,安排了一个夫君孩子都死于疾疫的身份。然后仆派人守住夏侯玄的管家,待他出门后,便让女郎在东外郭城的常满仓附近讨饭。果然那管家眼尖,在女郎蓬头垢面之下,看准了她的姿色,遂主动上前搭腔,把女郎带回了夏侯家做侍女。” 秦亮随口道:“甚好。” 朱登有些得意道:“夏侯玄在关中已有数年,刚回洛阳、家中可能缺人手,仆先想到了这一点,才想出此计。” 秦亮点了点头,沉声道:“侍中许允那边也要设法安排一个卧底。” 朱登想了想道:“许允家里似乎有校事府的人。” 秦亮道:“校事府的人得不到什么消息,我估计许允早已知道谁是奸细。” 朱登点头道:“那倒也是,校事府只是照习惯、随便安排了个人。” 秦亮之所以关注许允,并非因为许允当初参与了对曹爽的劝降,而是许允最近正在教习皇帝曹芳的剑术。 之前尚书左仆射李丰说要给皇帝举荐一个剑术精湛之人,不料那个人竟然是许允。许允本来就是士族出身,家族中颇有实力,这会与皇帝朝夕相处,可不是应该多加注意? 此时的文人与后世很不一样,能读书的人多半都家境殷实、甚至出身大族,像秦亮家里也有庄园。竹简的信息承载能力有限,能得到足够书籍的人也需要点财力,而且读书人自诩君子、也不用科举,君子六艺常有涉猎,文武双全的士人不少。 譬如司马懿家的那些人,据说剑术骑射都会。 秦亮心里盘算着,但暂且没有告诉朱登内情,只是专门提到了许允。 两人说完话,便走出了署房。这时傅嘏与王令君都已离开邸阁,偌大的厅堂上一个人也没有,显得空荡荡的。朱登也揖拜道:“仆先告辞了,事情若有进展,仆再来禀报。” 秦亮道:“卿安排的人定要可靠,毕竟不是官府的人,要是被他们查获了、不太好说。” 朱登拱手道:“仆明白。” 他说罢也转身向厅堂大门走去。 秦亮在大厅里站了一会,见上位的几案旁边、堆放着一些竹简,只好来到木台上跪坐下来,就在此地观阅各营的书面卷宗,省得搬来搬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雪中急报 洛阳终于迎来了正始七年的第一场雪。还不到腊月就开始下雪,人道是瑞雪兆丰年,也许明年真的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秦亮在卫将军府与中军大将们见面时,便已决定了两个大营的训练日程。但有时候他也会去校场观摩,当场提出一些要求。今天本已决定去百尺楼那边看将士们演练,虽然下雪了,不过第一场雪是小雪、所以秦亮也没取消行程。 百尺楼位于洛阳城的西北边,校场也在城外。此楼号称百尺,秦亮估算了一下,百尺大概是二十多米,他观望着高耸的楼,觉得可能真的有那么高。 这座楼也是魏明帝修建,魏明帝在位的十余年,确实修了很多宏大的工程。除了这座百尺楼,旁边的金墉城也是魏明帝修建,还有太极殿、总章观、厦门等诸多建设。 秦亮来到校场上,将士们在稀疏纷飞的小雪中仍在聚集出操。他没有近前,犹自欣赏着空中的雪花,观望雪花深处的朦胧雄伟的百尺楼、以及金墉城城楼。 金墉城旁边就是华林园(避讳,就是原来的芳林园),华林园南边则是西游园,都属于皇家园林。不过西游园位于皇宫区域之内。 郭太后便住西游园。秦亮当然从来没有去过皇家园林,但他知道郭太后的住处、在西游园中的灵芝殿。 其实秦亮与郭太后一直离得很近,只不过有重重城墙、宫墙阻隔,又仿佛离得很远。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郭太后必定会站在楼上赏雪。秦亮此时几乎能想象出,那张漂亮的脸上,平静中流露出的些许惊喜。恍惚中他甚至想起了她身上香料的气味。 身边有个武将的声音道:“以前我们是隔天练习半日,下雪下雨会延后。” 秦亮循声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祁大。曾经在庐江郡偶然认识的部曲士卒,如今却在洛阳做了武将,一时间他倒有一种恍如隔世般的错觉。 记住网址 司马王康说祁大忠心卫将军,遂收入麾下。秦亮只是知道这件事而已。 如许多将士,要了解熟悉太多人是不现实的事,秦亮只能选好身边的这些大将和官员,让他们再提拔管理更多的人。 这时杨威也骑马过来了,他在马背上向秦亮抱拳执礼,说道:“正军持长矛与盾、已可在百步内开始冲击,仆正要求将士们熟练队形,在五十步发起冲击。” 秦亮还礼,点头回应,继续观望着远处的骑兵。 拿着配重长矛与盾牌的重骑兵,正以密集横队,分批向稻草堆行进。战马先是慢步行进,一边走一边调整队形,接着开始慢跑,在距离稻草堆一百余步时速度逐渐加快,随后便夹着长矛、向前冲刺起来。 “杀!杀……”众军骑在飞驰的马背上,高声呐喊。也许大伙知道秦亮在远处观望,喊声分外雄壮。 另一边的骑兵则列队站立,马匹没有动,只是在原地慢慢地踱步。马背上的将士们正重复着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们拔着挂在背上的一种中长兵器。人们双手交替,以最快的速度把兵器从皮套里抽出来。 那种兵器叫铍,木杆是扁的,长度与马槊相差不大,头部是两边开刃的铁制品。 这玩意是一种上古兵器,周天子时期就有了,起初是青铜制作、已经退出战场很多年。秦亮今年到洛阳后,才把这种兵器从历史堆里翻出来,改良之后、大规模装备。 原庐江屯兵的戟兵已经换了两次兵器,起先在六安城时,戟换成了长柄刀,更便于挥砍。后来秦亮在观阅古籍时发现了这种铍,稍作改良也适合挥砍,因为两边开刃、招数更灵活快速。 如今不仅中垒中坚二营中的步卒戟兵换上了铍,连重骑兵也装备了铍。 远处那群正在练习冲击的骑兵,背上就背着铍。 秦亮转头对杨威道:“多年前我们在寿春刚认识,记得杨将军对夹矛冲击有质疑、认为不够灵活。” 杨威忙拱手道:“彼时仆浅薄了。” 秦亮却道:“其实杨将军的说法是对的,不愧久经战阵。夹矛冲击只适合骑兵队列,冲击之后来不及重新组织队伍,混战时不够灵活、打不过双手持矛的骑兵。何况配重长矛容易折断,所以要同时装备铍,既能挥砍、又能刺击,长度比环首刀长,不过增加了骑兵的负重。” 秦亮自己承认了,杨威这才笑道:“仆上阵之时,至今也更喜双手持槊。” “杨将军可知,为何我们要缩短冲击距离?”秦亮又问。 杨威想了想道:“吴蜀两国不愿意在平原上与我军交战,常凭借地形限制我骑兵。” 秦亮也露出了笑容,轻轻点头道:“正是如此。魏军对阵吴蜀两国,最大的长处就是有充足的骑兵,陇右、河西、幽州都产良马。我军应尽可能地发挥长处,避免短处。” 众将观望了许久,等到那些马兵休息的时候,秦亮才带着人来到人群里,与将士们寒暄。有些人看着面熟,秦亮大部分都叫不出名字,但将士们应该全都认识秦亮。 走到一处地方时,从兵屯中提拔起来的祁大遇到了熟人,几个人兴高采烈地闲聊了起来。 接着秦亮返回了百尺楼,一群武将纷纷来拜见。大伙跪坐在屋子里,又开始口头处理军务。 武将们会谈起各种各样的事,秦亮便当场决策、根本不需要书面形式。也有人提出诸如缺少铁料等问题,秦亮没法马上解决,才会叫书佐记录下来,然后找洛阳的铁官调拨铁料。 还没到中午,秦亮便带着随从离开了校场,让杨威继续主持骑兵训练。 从承明门回到城内后,秦亮顺道去了一处军营里巡视。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了“叮叮当当”密集的锻打声音,军中正在照卫将军府的要求、更换新兵器,在军营里就可以进行制作。 将士们日常除了训练、巡逻、戍守,还会干各种各样的活,打造兵器铠甲、修墙修屋。里面的铁匠、瓦匠、土匠什么人都有,技能不限于作战。 铁铺里红彤彤的炭火,在白雪飘飞之中摇曳,倒是一番别样的景象。 秦亮离开军营,回到了卫将军府。这时傅嘏急匆匆地找到他,呈上了从南方刚送达的急报。 吴将陆抗率精兵沿夏水出击,绕到了王凌军的腹背,遇到阻击的韩观。陆抗伺机袭营,以少胜多,大败韩观!接着魏军的粮道遭受了袭扰,粮车被焚毁无算。 不过秦亮看罢急报,心中却很淡定。 王凌这么久都没打下江陵,还被劫了粮道,过阵子应该会退兵。这是挺好的结果。 第三百一十六章 寒风杀阵 江陵城南的景象,此时已十分不堪。城楼、阙楼、女墙已被破坏垮塌。观之仿佛一片废墟,又好像刚遭受过什么天灾一样,碎瓦、碎土、尸体遍地,仅剩的房梁也裸露在在外面。 此地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否则城楼已完全无法避雨。但是风却十分寒冷,吹在人们脸上、如同刀刮一般,荆州地处南方,但冬天可一点也不暖和。 天空灰蒙蒙的,城楼后面还弥漫着一阵阵黑烟,场面说不出的凄惨。 魏军投石机的威力惊人,但王凌依旧没法攻下江陵城。 此前魏军曾通过浮桥攻到城门口,撞开了南城门,步骑一拥而入!当时王凌都以为胜利在望了。 不料朱然竟顶着投石机每天造成的伤亡、在城中重新修了一圈夯土墙。魏军冲进城内,被土墙挡住,前进不得;敌兵则用火箭点燃了桐油桶,并在墙上射箭。魏军一下子仿佛成了瓮中之鳖,被爆燃烧死、射死无数,丢下一地尸体,只得退出了城外。 第二次魏军撞开城门,有备而来。朱然却已在门洞里堆放了条石、构筑了夯土,把城门给堵死了! 于是投石机再次对城墙、城楼进行猛砸,“轰轰”的巨大声音,如同是雷鸣。推着武钢车、牛皮车的士卒则纷纷涌向了护城河,运土开始填河。 魏军从城门突破是没戏了,得上云梯、吕公车攻上城墙。 但在此之前,须得把护城河填平,才能让重型器械靠近城池。浮桥没法承受重型器具。 有了投石机持续的轰击,江陵城墙上不敢站太多人,对填河的士卒威胁大大降低。王凌此番攻城,应该是比平常攻城更加有利。 一秒记住http://m.et 然而朱然的层层防御、节节抵抗策略,无疑是有效的,耗费了魏军大量的时间。等魏军填平护城河、再以云梯攻下城楼,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而且江陵城有内城,以朱然此时的决心,魏军恐怕要在内城附近再打一遍。 王凌的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他感觉在开春之前、没那么容易攻下江陵。尤其是从城墙上摔落下来的人里,居然发现了妇人和老弱,朱然把城中的百姓都叫到城墙上做砲灰了,一副要与魏军拼到底的架势…… 东面的夏水防线、本来更容易拦截吴国援兵,夏水在冬季不能行大船,吴军只能走陆路攻击。可是韩观带兵确实不可靠,居然在夏水附近大败。 而西南面的大江中洲上、吴军有优势,孙礼反而防得很好。 孙礼只有几千人马,中洲上地形不开阔、也不便于骑兵冲刺,但孙礼修建了大量的工事营垒。敌将步阐果然从江上登岸进攻,都被孙礼率军打退。 到了今天下午,江面上忽然出现了许多艨艟战船,步阐军再次从水上到来。 孙礼站在营垒边上观望不久,很快便对部将道:“敌兵要攻打浮桥,立刻调兵前去增援,准备好牛筋投石车!” 部将立刻领命而去。 前两次吴兵前来,多有楼船运兵,便是想夺取中洲。而此时江面上飘着的艨艟舰,运不了多少步兵,应该是用于水战。孙礼军在大江上根本没有战船,敌兵若非冲着右翼的浮桥而去、会是什么打算? 寒冷的西北风在空中呼啸,吴军战船张帆自西而来,顺风水流,来得非常快。没等多久便飘到了中洲右翼。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了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的声音。敌船撞到了江上的铁锥上!陆续有战船进水、缓缓开始倾覆,饶是许多吴兵没披甲、且善水性,但人们跳到冰冷刺骨的江水中,那滋味可以想象。 冬季江面较窄,加上此地有中洲分割,右翼不算太宽的水面上,一片嘈杂,吴兵落水者甚众。 仍有许多敌船突破了铁锥阵,向着浮桥方向冲去。敌军应该提前发现了浮桥前方的铁索,一些船急忙降帆抛锚停下来。也有一些船直接被风吹到了铁索上,船头、桅杆撞在铁链上,木头“咔咔”断裂,战船仿佛被横着切了一刀。 中洲和北岸的投石车发出了牛筋回弹声音,梢杆停止时的撞击“砰砰砰”之声响彻一片,空中火光闪烁。 包裹着浸油麻布的桐油灌被点燃之后、纷纷飞向江面,桐油燃烧时的黑烟形成了一条条弧形的轨迹。许多火光都掉进水里熄灭了,但被铁索阻拦下来的船只、陆续开始中弹。 浮桥上的守军也点燃了油布包裹的火箭,向江面上抛射。 两军还未近战,已是喊叫声震天动地,空中的火箭、燃烧的油罐,仿佛满天的灯火一样,分外壮观。 一艘敌船中弹之后,来不及灭火,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之大、在白天也亮得刺眼。上面堆满了柴禾芦苇和桐油,估计是想去烧浮桥的火船,但被铁索、铁锥拦下来后提前被点燃了,上面还传来一声声爆|燃的巨响。 几个敌兵浑身大火,像个火人一样跳进了江水。 后面的吴兵战船见势不妙,降下了风帆,纷纷划着桨向西后退。 中洲上的魏兵大喜,看着江上的火光,仿佛过节一样挥舞着兵器大声欢呼。 “咚咚咚……”的擂鼓声也暂且停歇了。亲自拿着鼓槌敲击战鼓的孙礼,也停下来观望着此时的场面。 不过孙礼并未跟着将士们一起庆贺,他一边眺望着北面,一边听着远处传来的一声声轰鸣。 即便此时中洲上人声嘈杂,江陵城南的轰鸣声仍然可以听到,那是大型投石机砲弹落地的巨响。魏军显然还没有攻破城池,否则用不上投石机。 孙礼看着暂且退却的敌船,立刻作出了个决定,派人去中军、请命退到江北,重新在沔水入水口设置防线、夹河防守。 步阐冲着破坏浮桥而来,虽然被击退了一次,但迟早能破坏江水中的铁锥和铁索。如果孙礼不果断撤走,他怕自己的数千兵马回不去了! 何况此时东面防线、已被从夏口方向来的陆抗给突破,孙礼军继续死守西线外围已无太大作用,收缩防御更适合此时的处境。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与城共存亡 孙礼军已奉命撤到了大江北岸,在沔水水口附近的两岸、夹河防御。 从江上来的敌兵、就是步阐的人马,孙礼已经看到了船上的步家旗帜。步家人与朱然的关系应该很好,为了救援朱然,步阐的军队从水上发动了一次又一次攻击。 吴国的水军机动迅速,可以快速登岸(此时的船只全是平底船、包括海船),但孙礼每次都能及时赶到,把吴兵击退、迫使他们重新登船逃走。 除了在江畔留下的一片尸体、伤兵,双方什么都没能改变。 此时孙礼赶到前方,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悲中从来,望着大江慨然长叹。 人道是慈不掌兵,孙礼常年带兵、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他却一向做不到心狠。几年前芍陂之役,孙礼军伤亡惨重,他便曾悲伤落泪,并把皇帝的奖赏都分给了阵亡将士的家眷。 厮杀声已经消停了,唯有江水依旧。呼啸的西北风中,“哗啦”的水浪一阵阵地袭上江畔,冲刷着尸体,冰冷的江水带着那些尸体一点点地向水中移动。江风之中,仿佛也夹杂着血腥味。 打扫战场的士卒散乱地在战场上缓缓移动,时不时弯腰捡拾东西,迟缓的动作、仿佛是一个个拾荒者。 孙礼转头道:“派人去把双方阵亡将士都收殓了。” 部将答道:“喏。” 孙礼也下了马,牵着马在附近缓缓地走着。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个活着的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吴兵。那吴兵靠坐在一具尸体旁边,一只手捂着腹部,双手全是血迹。手指下方,竟然能看到一截血林淋肠子。吴兵精神萎靡,嘴唇因失血而煞白起皮。他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有人靠近,抬头无神地看着孙礼。 首发网址https:// “唉!”孙礼叹了一口气,从马背上取下一只水袋、递给旁边的私兵部曲将领张虓。张虓上前,把水凑近了敌兵的嘴边。敌兵稍微动了一下,急忙喝了一口气,还发出“哈”地一声叹气,在痛苦中仿佛得到了小小的满足。 张虓收起水袋,从腰间拔出环首刀,说道:“俺给汝个痛快。” 吴兵毫不反抗,由着张虓把环首刀抵住他的胸膛,片刻后发出一声闷哼、马上就彻底解脱了。 ……江陵城那边,天色渐渐黯淡,轰鸣了一整天的投石机消停下来,填河的魏兵也停止了工作。城池内外的战事,亦已暂歇。但城南依旧喧哗,传出一阵阵喊叫声。 老将朱然站在城内破败的夯土墙上,正在慷慨激愤地说着话。 周围聚满了人,有披甲的将士,也有百姓,甚至不乏老弱妇孺。一些人在听着朱然的演说、大声附和呐喊,更多的人则一脸茫然地看着高处的大将们。 朱然高声道:“徐州百姓的冤魂至今仍在!曹魏兵残暴无比,歼婬戮掠无恶不作,一旦让敌兵攻破城池,将士百姓将无一幸免。当此之时,唯有军民同心,奋力抗敌,尤有生路。” 一些将士大喊道:“杀!杀曹魏!” 但更多的人毫无反应,一脸麻木,看着朱然在上面手舞足蹈、可能觉得他在唱戏。 那些从江陵北边的庄园里被驱赶回城的附农们,平时连饭都吃不饱,甚至有些人衣衫褴褛。几十年了各地人口几无增长,诸将还得惦记着劫掠魏国的人口、以补充人力。在这样的日子下,朱然就是说出花来、百姓们也面无表情。 但是人们也没敢吭声,只能沉默地站在人群里,而那些部曲亲兵则义愤填膺,喊叫声掩盖了一切。 于是朱然继续大声道:“待到曹魏兵填平护城河,我们便上城与他们拼了!将士死战,百姓用滚木石头砸,妇孺运送箭矢木石,全民皆兵,江陵城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吾誓死与江陵城共存亡。” 有武将带头,众将士随之呐喊道:“与城共存亡!” 朱然鼓舞了一番士气,这才离开夯土墙,放大伙离开。 喧哗不再,墙内隐隐约约的痛苦呻|吟、哭声才随之飘散在黯淡的空气中。残缺的城墙城楼、渐渐变成了一处处黑影,那些飘忽的声音,仿佛幽灵鬼魅一般、正在废墟中游荡。 ……城里的呐喊声,连城外魏军营垒中也能听见。正在巡查伤兵的王凌,侧耳听着城中敌兵的喊叫,心里愈发沉重。 江陵城外的魏兵,除了上次冲进城门遭受了伏击、死了不少人;别的时候死亡很少,因为还没到蚁附进攻的阶段。不过受伤的人不少,大多是箭伤。 王凌四处察看,询问那些杂兵将领,仔细过问药材、布料、粮食是否充足。天黑之后,他才从这处破败的村庄里离开。 一行武将、谋士追随出来,王凌爬上马背,回头说道:“尽快把那些伤兵送回襄阳去养伤,留在军中空耗辎重,并无益处。” 王沈道:“陆抗把韩使君的营垒占据了,在东北边袭扰道路。应先调兵前去,把陆抗赶走,以免运送伤卒的车马被劫掠。” 王凌点头以为然。 韩观被袭营大败之后,陆抗那点人并不能完全切断魏军的粮道,只是伺机袭扰、让魏军的运输损耗更大。 因为吴军缺骑兵,并不能做到来去如风。按照王凌等人的估计,吴军极其缺乏战马,大多军队的骑兵比例只有二十分之一左右;陆抗的数千人马,骑兵能有两三百就不错了。所以陆抗一直很小心、生怕中计被伏击。 不过把陆抗留在那里不管,始终是个威胁,路上的辎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抢。 王沈的声音道:“孙将军阻击步阐,打得不错。” 裴秀却道:“孙将军在西边防备,颇有心得,若是换个人守西面,只怕又出纰漏。让孙将军继续在水口驻军,是最稳妥的办法。” 王沈沉吟道:“陆逊是吴国名将,如今看来,陆抗也得了其父真传,善于兵法。” 王凌听到这里,开口道:“得叫文舒(王昶)亲自带兵去攻下夏水上的营垒,提早驱逐陆抗军,谨防夏口方向有更多的敌兵来援。” 众人听罢纷纷附和。 陆抗在东边,步阐在西边。随着战事的拖延,西边的枝江城方向、东边的夏水方向,敌兵正逐渐从两翼增兵;魏军便也得分兵,战线会越拉越长。魏军纵有近十万大军,也是不太够用的,毕竟围困江陵这种大城就需要大量兵力。 王凌压抑着忧心,没表现得太明显。此役的情状,比事先想像得要困难。 魏国不是第一次攻打江陵城,以前曹真就来过,巧合的是那次也是朱然守城。而这次魏军攻城的战力很强,包括兵力、投石机等方面,却仍叫朱然给死守下来了……想来上次曹真败得不冤,那次曹真只能靠蚁附攻城、伤亡更大,更别想攻下江陵城。 朱然确实是个老乌龟,太会守城了! 王凌刚回到中军营垒,便见到了一个亲信,劳鲲。 劳鲲是王家的门客出身,也是祁县人士,跟着王家许多年了,此时劳鲲已是庐江郡守。王凌见到此人,还没说话,立刻就知道、劳鲲必是受王飞枭之令前来。 几个人遂入中军帐。劳鲲果然呈上了王飞枭的书信。 王凌观阅简牍之后,马上问道:“公翼想攻打诸葛恪?” 劳鲲道:“诸葛恪派人每日挑衅辱骂,军中诸将皆很生气。两军对峙良久,我军已探明水贼的情况,诸葛恪手里的兵马最多三四万人,且大半都是山越蛮兵。那些蛮兵没有铠甲、只有盾牌,十分简陋。除了王都督(王飞枭),胡将军、鲁将军也赞成攻打诸葛恪。” 一旁的裴秀道:“东关地形复杂,事先我们的方略是在东线佯攻,临时改变方略,定要慎重。” 劳鲲道:“濡须水西侧是濡须山,诸葛恪构筑的两座土城都在濡须山上。我军并不打算攻城,而以围城诱敌,待诸葛恪率兵增援时,再以阵战破敌。” 王凌皱眉寻思,没有急着吭声。他是大将军,一表态就是决策。 不过王凌确实有些心动。荆州这边,朱然龟缩不出、死守城池;看这形势,要在春潮之前攻下江陵城很难,王凌已经有点丧失信心了。 按理只要打下去、迟早能攻下一座城,但这江陵偏偏在大江边上,时间限制了魏军,没有办法。 如果此时王飞枭能在东线有所斩获,那今年声势浩大的用兵、结果也不会太难看!毕竟裴秀提出的“声东击西”之计并未公开,朝廷内外大多人看到的,只是魏军三线出击而已。 另外王凌觉得,次子王飞枭还是有战阵经验的,且长期在淮南带兵,并非韩观那种人。 如果因为王飞枭是王凌的儿子,王凌的看法会有所偏爱;那胡质却不是王凌的亲戚。青徐都督胡质也是个有才能的人,他为人持重,这些年做官无论军政,都干得不错,且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 所以王凌还是相信胡质、王飞枭的见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杀死秦亮 王飞枭、胡质要攻打诸葛恪的请求,王凌终究是同意了。此事并于腊月初报到了洛阳。 朝会上、君臣对东线开战的大事进行了廷议,但没什么用,只是走个过场,这种军事当然是大将军王凌说了算。 秦亮初闻此事、有点震惊,很快却也觉得似乎可以理解。只不过事情没能按照他的愿望发展,秦亮不在前线、反而比前线的人更担心。 傅嘏、羊祜等谋士都对进攻东关持谨慎态度,显然东关对魏军有很多不利因素。不过战场上具体的偶然情况太多了,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结果,除非实力差距太大。 王凌家在江陵的攻城战应该不顺利,否则不必重新在东线进行冒险,因为攻下江陵城的功劳、已经足够王凌名声大振。 不知怎地,秦亮忽然想起了赌搏。赌搏就是这样,输了钱的人很容易心态失衡,想从别处捞回来,特点也是不可控、几乎要靠运气。战争有许多不可控的因素,从这方面去想,战争本身确实就像是一种赌搏。 人的心态应该与年龄的关系不大,王凌七十几岁的人了,仍然有赌性。 朝会上秦亮没有把自己的担忧、表露在脸上,不过他很沉默,明显高兴不起来。他也没必要强作欢笑…… 秦亮的神情,已叫尚书左仆射李丰不动声色地看在了眼里。 及至朝会结束,李丰便先去了尚书省转了一圈,很早就离开殿中、去到了侍中许允的家里。 两人来到一间套房里,然后单独进了里面无窗的小屋,先后在一张小几案旁边跪坐下来。 记住网址 李丰见许允神情凝重、很紧张的样子,遂笑道:“士宗(许允)是高阳人,离秦仲明家不远,你们也算是同乡阿。” 许允开口道:“仆出仕前,常与冀州士族领袖崔家的人来往,秦亮却没有与崔家结交。在秦亮成名之前,我甚至不认识他,从无来往。” 李丰听罢说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汝倒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许允缓缓地叹出一口气,但神色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 李丰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道:“王彦云在江陵必定作战不力;王飞枭在淮南的攻势,秦亮多半也不看好。今天朝会上,士宗看到秦亮的脸色了吗?” 许允想了想道:“好像看不出什么,只是没听到他言语。” 李丰点了点头道:“时机日渐成熟了,只要王彦云败北,大家都不再怕他了,我们便杀掉秦亮!再用陛下诏令,夺秦亮兵权,召毌丘俭、程喜带兵回京,然后对付王凌!” 许允的手放在下巴上,接着在脸颊上搓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问道:“如此能成?” 李丰再次用力点头:“王家看似人脉深厚,秦亮看似能征善战,实则在洛阳|根基浅薄,十分软弱! 他们偷袭司马家得手之后,很多牵连其中的人、他们都不敢凊算,就怕得罪的人太多。甚至司马家里的人,按律诛三族,因为一些人与士族有联姻,也被放过了。只要铲除王、秦这两家,大权便能重新回到大魏皇室之手。” 许允眼睛瞪大,继续搓着脸沉思着。在寒冷的空气中,这么搓、好像真能加快头部血液的流通。 李丰见状,又道:“士宗的担忧乃人之常情,如此大事,必定也有危险。但士宗想想,此事干系到国家社稷、大魏基业,冒着危险干大事,不都是值得的? 不久之后,王凌或新败、声望跌落,败军尚在荆州。我们内有陛下为大义名分,外有大将精兵为后盾,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许允终于缓缓点头。 其实许允的胆子并没有那么小,主要是被魏明帝吓唬过,估计心里有阴影了。 早在魏明帝执政的时候,许允做过吏部尚书,便因专门任用同乡、培植党羽,而被魏明帝警觉,然后被逮捕入廷尉府。那次是死里逃生,仿佛是捡回了一条命。 但在李丰看来,魏明帝本身就是个很有猜忌心的强主,许允在当时搞小动作、被吓唬了是很正常的事。 许允问道:“杀掉秦亮之后,该怎么办?” 李丰忙道:“我今天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事。杀死秦亮之后,我们要设法安抚各家士族,需得一个有名望的人稳住大局。若不能控制洛阳,还得依赖外镇兵马。所以夏侯泰初(夏侯玄)是最重要的人!” 他稍作停顿,又细说道,“泰初不仅结交甚广、颇有名望,而且与毌丘俭、诸葛诞等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在凉州带兵的夏侯霸也是泰初家的人。 尤其是毌丘俭,手握幽州精骑,有灭国高句丽之功,对大事至关重要!毌丘俭记着明皇帝的知遇之恩,我们是在辅佐明皇帝之子,再加上泰初的拉拢,毌丘俭必会支持我们。” 李丰与夏侯玄的关系,不如许允与夏侯玄的交情。所以这事要许允去说。 许允却有些犹豫,说道:“秦亮、令狐愚等人握有洛阳兵权,我们只能阴谋杀之。此事最关键的地方,便是不能提前走漏消息,绝不能让太多人知情,妻妾子女也不能告知。” 李丰道:“士宗言之有理,尤其要重视保密。” 许允继续道:“夏侯泰初极可能不愿意参与这样的密事,太早告诉他、反而有泄密的危险。不如等杀掉秦亮之后,再推举他为大将军。” 李丰沉吟道:“夏侯家的人,还是不想看到基业旁落他人的……不过士宗(许允)说得也有些道理。我们可采用折中的法子,提前暗示、试探一下夏侯玄,具体大事则先不用告诉他。他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但又不知内情,便不易泄密。” 许允听到这里,终于点头认可了。 李丰又问道:“陛下的态度何如?此事陛下也是关键的环节,只要陛下亲口诏令,别人才不敢乱动,我们的事也合乎大义。” 虽然李丰是皇帝曹芳的亲戚,但现在许允在教授陛下剑术,他比李丰更容易接近陛下。 许允想了想道:“陛下年纪不大,却胸有大志,早已想亲政,对郭太后、权臣都十分不满,无奈身边大多臣子都是权臣的人。如今有吾等忠于陛下,陛下很是欣慰。” 他犹豫了片刻,小声道,“不过陛下毕竟是十余岁的年纪,有些事考虑得不周全。” 李丰沉声道:“只要告诫陛下,不要把密事告诉任何人,只要保密就行、余事都交给吾等。包括陛下宠信的禺婉和张美人,也不能说。” 许允点头:“仆定当伺机劝诫陛下。安国(李丰)准备如何杀掉秦亮?” 李丰道:“在禁中是最好的地方。秦亮更直殿中,把殿中守卫武将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但入禁中不能携带兵器。我们只要事先准备好剑刃,数人群起攻之,秦亮赤手空拳、必死于剑下!” 许允道:“让陛下召见秦亮?” 李丰摇头道:“陛下从未召见过秦亮,只有郭太后会召见他。若陛下忽然召见,秦亮可能会事先警觉。” 许允道:“陛下仍是皇帝,秦亮还能抗旨?” 李丰沉吟道:“最好还是忽然发动,叫其措手不及!”片刻后,他便恍然道,“腊月二十三、小岁,可请陛下在东堂设宴,赐宴群臣。然后我们在宴席上杀之!” 许允道:“臣子中很多都是投靠王凌和秦亮的人。” 李丰冷冷道:“只要陛下开口说秦亮是逆贼,群臣还敢当众谋逆不成?大伙惊诧之时,多半都来不及反应。何况众人手无兵刃,我们有备而去,必可一举击杀逆贼。” 许允道:“时间会不会仓促了些?” 李丰摇头道:“谋划是否周密、与时间长短并无关系,抓住机会忽然发动,反而不容易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许允道:“还得仔细谋划、查漏补缺。” 李丰点头道:“离小岁还有半个多月,我们再多想想,周全安排。若是王凌与王飞枭在边境战败,对王家不满的人会更多,我们杀掉秦亮之后,形势将十分有利。” 他说罢便揖拜告辞。 待许允起身送别时,李丰又沉声叮嘱道:“记得妻子也不能相告。” 许允毫不犹豫地答应道:“当然应如此。” 这时李丰才想起,许允的妻子虽然贤惠、但长得很丑,许允夫妇之间的关系好像并不太亲密。所以许允应该不会把密事告诉家眷。 两人走出厢房,李丰抬头看天,雪已经停了。他便径直从檐台上走到天井,抄近路往门楼方向走。 不过地上的积雪依旧,李丰刚走上去,便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串脚印。他不禁回头小心地看了一眼,心中莫名感到有些不适。 这是在许允家里,李丰留下脚印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那种不适、毫无道理可言。相比许允的紧张表现,李丰的神情举止要镇定自在得多,然而他心里若是没有提心吊胆的感受、那必定是装出来的。 第三百一十九章 雪中白裘 送走尚书左仆射李丰,许允也回到了内宅。正遇到妻子阮氏,夫妇俩相敬如宾,客气地闲谈了一阵。 阮氏问道:“妾听说李仆射来了,正想问夫君、是否要准备些酒菜。” 许允道:“安国(李丰)只是路过此地,进府说几句就走了。我最近在教习陛下剑术,正是安国推荐了我,所以我们谈论了一会。” 阮氏点头道:“那妾不用再准备午宴,先去做自己的事了。” 许允关心地劝道:“府中有的是丝绢,卿不必织布。” 阮氏微笑道:“妇人不就应该做这些事?” 许允叹了口气,不再多劝。 其实夫妇俩的关系、并非一开始就这么好。 许允犹记当年的心情,以前年轻,对娶妻还是有期待的。他原以为能娶个秀外慧中、诗书达理的大家闺秀,那时对没见过面的阮氏、简直也是朝思暮想。 媒人也是这么说的,把阮氏说得很好,什么贤淑知礼,出身名门,父亲是九卿、哥哥是郡守。媒人也没骗许允,说得都是实话,唯独没有说相貌。许允以为年轻的大家闺秀长得应该都不错,阮氏也没嫁过人,他便没多问。 不料洞房之夜,他才发现妻子奇丑无比,他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而且受了惊吓、直接从洞房逃出来! 一秒记住https://.vip 后来好友桓范等人劝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他娶妻不是娶色。首先要出身,然后才是能生儿育女、德行性格,姿色是最不重要的。长得美貌的妇人,以许允的家势算什么稀罕之物,不都是予取予求? 许允听进去了好友的劝说,被桓范等人重新送回洞房。但他与阮氏相互指责,并未重归于好。 关键是许允还没吵赢。阮氏说妇人四德、她都有,只是缺乏美貌,而读书人有百行,君能符合几行? 许允虽然嘴上说不过,但至今为止、他仍然觉得自己当初没有错! 他当然知道,婚姻只是各方面的联合,唯独与两情相悦没有关系,否则等厌倦了不就应该休妻?许允是士族,当然要娶士族女,这样才能形成联盟、壮大家族,而不是白白便宜那些寒门;如果仅靠嫁人,就能从平民高升,世上哪有那么轻巧的好事? 不过在联姻的基础上,期待妻子的美貌、又有什么错?昏礼洞房之前,男子想能得到美色的愉悦,女子希望能得到地位的提升,都是人之常情……就好像吃饭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否则吃饭就没有意义了,但在此基础之上、不也希望吃饭时能得到口舌感官的愉悦吗? 起初许允十分不满,但渐渐地,他发现阮氏确实是贤妻、而且家境也很好,时间稍长他也就接受了阮氏。许允藏好心中的遗憾,两人至今已相敬如宾,相处得很好。 没过两天,正当五日一次的沐假。 名为沐假,大臣们当然不是一整天都在家里洗澡,有奴仆侍女的服侍、大家每天都可以洗,根本不需要专门放一天假沐浴。 人们大多时候会利用沐假开宴会,或者进行交游。 这次沐假又是夏侯玄请客,许允当然也要去。夏侯玄很受士人的欢迎,一些平时见不到的人,在夏侯玄的宴席上都能看到,譬如嵇康。 还有羊徽瑜。 许允是第二次在夏侯玄的宴会上见到羊徽瑜了,好像羊徽瑜不太高兴,但她弟弟羊祜肯定是要给夏侯玄面子的。羊祜的丈人就是夏侯霸,与夏侯家的关系很亲密。 今天许允本来是想试探一下夏侯玄,但见到羊徽瑜,他一时间倒顾不上寻思那事了。 羊徽瑜确实长得非常美貌,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那清高冷峻的眼神、也留在许允的心里久久不能消散。 她穿着的白狐裘,在恺恺白雪之中,自有一番高雅庄重的气质,衬托得那张光洁美艳的脸、愈发夺目,仿佛是天上来的贵人一般,叫人有一种不好亲近的感觉。 但许允就是喜欢这样的妇人,够美,够有诗情画意。关键是出身比较高贵。 许允不喜欢身份卑微的美人,因为他知道,那些女人是为了什么、心里在盘算什么好处,早已把身体当作了待价而沽的货物。于是无论妇人的姿色多美,也会在许允心里笼罩上一层丑陋的阴影、无法填补内心的渴望。这种时候与她们谈情意,她们却惦记着好处,那不是自己蠢不可耐? 关键是只论美色,羊徽瑜也远远胜过那些歌伎。 他不禁羡慕起了司马师,至少羡慕司马师当初续弦时的洞房之夜。这么美貌的大家闺秀,居然嫁给了娶过两任妻子的司马师;许允想起自己第一次成昏的情形,心里便忍不住觉得世道不公。 司马师之妻,而司马师现在是在逃的逆贼!然而许允竟没法去要挟羊家,因为羊家现在仍然有盟友,许允哪有那么大的权势去胁迫羊家? 除非王凌倒了,等到李丰、许允等人掌握实权,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到时候他要求羊徽瑜:自己要做一回她的夫! 而此时的许允,只能隔着天井远远地看着。 就在这时,夏侯玄从北边过来了,先与羊徽瑜相互揖拜,然后两人说了几句话。离得太远、不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 难道夏侯玄也觊觎羊徽瑜?不过夏侯玄应该不是那种人,而且他妻子不丑、还有许多美貌的家伎与小妾,不至于那么对待羊家。 夏侯玄用手势指了指旁边的一间敞开厢房,羊徽瑜好像很不情愿,竟然摇头拒绝了。厉害的女人,连夏侯玄的面子也不给!其实庭院里一直有宾客和侍女走动,只要不关房门,两人到厢房里坐会也不算什么事,羊徽瑜的性格、真是清高中带着点矫情。于是他们继续站在檐台上,说着什么话。 许允刚才观察到羊徽瑜被勉强的样子,又寻思自己要不要过去、英雄救美让羊徽瑜趁机脱身……当然他只是随便想想而已,许允不可能去得罪夏侯玄。反倒是、似乎可以想办法求夏侯玄从中帮忙? ............... 第三百二十章 风萧萧易水寒 在夏侯泰初心里,没有哪个妇人能比得上夏侯徽。 夏侯徽已经去世多年,然而秦亮写信劝泰初起兵的时候,提出夏侯徽死得不明不白、可能是中毒身亡!此事不仅在泰初心里埋下了一个执念,还重新唤醒了他的思念。 此时泰初的眼前,看到的仿佛不是羊徽瑜,而是夏侯徽。恍惚之中,她终于转过头来了,正在羞涩地对着自己微笑,那是饱含亲情与忠贞的笑靥。 “我真的不知道,没听人说过。”羊徽瑜的声音把泰初拉回了现实,“君不要再问我这件事了。” “哦。”泰初怅然若失地发出一个声音。 夏侯徽曾是司马师之妻,羊徽瑜也是司马师的妻子,但羊徽瑜不是夏侯徽。 羊徽瑜看了他一眼,揖拜蹙眉道:“君若只想问这件事,我无可奉告,请告辞了。” 泰初点了一下头,也缓缓地揖拜还礼。 本来泰初收到秦亮的书信时,经此提醒,他确实起了疑心。但过了一阵子,他回头再看书信时,发现都是一些猜测、或者无可考证的说辞。 关键是秦亮有挑拨是非的动机,彼时司马懿掌握洛阳朝廷,扬州起兵要尽可能地拉拢盟友、壮大实力一起反对司马家,哪怕只是让地方将军中立、只要不倒向司马家也是有好处的。动机不纯,所以秦亮的话不能太相信! 后来司马师逃去了蜀汉,又派密使见过泰初。泰初问起夏侯徽的事,密使也是矢口否认,咬定是秦亮从中挑拨。 记住网址 泰初没有出卖司马师的人,这也是他开始质疑秦亮说辞的下意识决定。否则泰初若确定司马师干的歹事,必然会把密使直接押解来洛阳廷尉! 不过泰初也不相信司马师密使的说辞,疑犯会那么轻易承认罪行吗?那廷尉还要如许多的刑具做什么? 为今之计,似乎只有羊徽瑜更可能了解真相,毕竟羊徽瑜嫁给司马师的时间不短了。而司马家的人已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人,除了婚姻短暂的吴氏,便只有羊徽瑜和王元姬。 夏侯泰初回到了宴厅,宾客好友们纷纷向他致意。有个正说着话的士人暂停了一会,大概是话没说话,他又继续道:“五斗米教说得鬼差、阴魂,并不可信,那是后来才宣扬的东西,与道家没什么关系。” 顿时有人问:“那死后是虚无,还是在别的地方?离世之人、知道后人祭祀吗?” 夏侯玄本来不屑于讨论这种话题,但此时也不禁侧耳听着。他也想知道,妹知道我的想念吗? 宾客们不管谈什么天马行空的话,都是可以的,只要不谈朝政和实务就行。清谈也不一定非要讲学问,什么话题都可以说的。 然而夏侯玄最近觉得,宴会也好、聚会也罢,总是缺点什么。 这时他渐渐地明白了,因为人群里缺了个人,何晏。 夏侯玄结交甚广,且与其中一些人的交情甚笃。但没有人知道,他最喜欢见面的友人、竟是关系没那么好的何晏。有时候夏侯玄会与之争执,甚至不欢而散,甚至在别人跟前对彼此颇有微词。于是外人难免觉得,夏侯玄与何晏的交情一般。 何况两人的作风也迥异,尤其是何晏以前很好女色,夏侯玄在这方面却挺克制。 但夏侯玄觉得何晏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说不上来为什么,每次有何晏在的场合,通常都会很有意思。也许是何晏谈论的话题和见识,也许是何晏的情绪能感染人。 夏侯玄回顾周围,仿佛刚刚才意识到,何晏已经死了。 今年以来夏侯玄觉得自己不太对劲,好像经常活在回忆里。 宴厅上变得嘈杂,不再是轮流发言,大伙都各自敬酒谈论起来,“嗡嗡”的声音笼罩在厅堂上。这时许允端着酒杯,跪坐到了夏侯玄身边。 夏侯玄与许允对饮一杯,不禁随口问道:“卿还记得何平叔吗?” 许允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哪能不记得他?可惜阿,他可得罪了很多人。” 夏侯玄不动声色道:“他也是被逼无奈。以前宴席上总会有他。” 许允转头寻了一会,示意下边的一个方向,轻声道:“如今何骏在场。” 夏侯玄说道:“并非感怀旧谊,乃因想起平叔是个很有趣的人,缺了他如同菜里少了盐。” 许允却道:“在我们这些人里,平叔比不上泰初重要。若是缺了泰初,大伙多半都聚不起来。” 夏侯玄笑了笑,不置可否。 ……许允回头看了一眼下方的宾客、侍女,众人同处一室,但嘈杂声不断。便好似在热闹的酒肆里,同桌的人靠近说话,周围的人是听不清的。 于是许允调整了一下情绪,心情有些沉重地说道:“我最近有一种大限已到、命不久矣的预感。” 果然夏侯玄露出了意外的神情,脱口问道:“士宗何出此言?” 许允沉声道:“我只对泰初说,卿万勿告知别人。” 夏侯玄轻轻点头,他算是个可靠的人,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敬重他。他沉默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那究竟出了什么事?” 许允道:“卿可以当我是病入膏肓,诸如此类的情状。九死一生,能不能渡过此劫,还要等一段时间看。” 夏侯玄叹了口气,接着仔细看了许允一眼。 许允虽然说得云里雾里,但他并非是信口开河之人。夏侯玄当然会认定,许允必定出了什么事! 不过夏侯玄信奉玄学,对于好友不愿意明说的只愿暗示的事,照夏侯玄的性情、多半不愿逼问。 夏侯玄叹道:“眼见好友一个个离去,实在难过,但愿士宗能平安无事。” 听到夏侯玄这么一说,许允心里倒有点感动了。夏侯玄就是这样,外冷心热,是个不错的人。他的仪表礼数都合乎古礼,让人肃然起敬,其实私下里又挺关心好友。 不过许允先前已经想好的法子,临时也不想随便放弃,他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只是我心里还有一点遗憾放不下。” 夏侯玄沉声道:“卿尽管说出来,但凡我有法子,一定尽力相助。” 许允搓着脸颊下方,有点难堪道:“只是难以启齿。” 夏侯玄正色道:“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许允呼出一口气,心下一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为国家社稷、奋不顾身,临行发动之前,想满足一下心愿怎么了? 他这么一想,心中立刻雄壮了一些,便靠近夏侯玄小声道:“我心里想着羊徽瑜,若能在临死前一亲芳泽,便死而无憾了!” 果然夏侯玄愣了一下,许久没有回应。但夏侯玄没有嘲笑许允,反而留心看着他的脸。 许允的神情很真诚,表现也是发自内心的渴望。 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羊徽瑜的身影,还有那光洁美艳的脸上、清高冷峻的神情。她的内心应该也是美好的、有同情心的,哪怕只是一脸傲气,用赏赐、施舍的心态给予许允,许允也能欣然接受。他想像着羊徽瑜的神情依旧不情不愿、冷眼相对,但又带着怜悯,主动来到了他的怀抱,两人互诉衷肠。 许允小心地吞咽了一些唾沫。 夏侯玄神色严肃,犯难道:“我与羊徽瑜没见过几面,不太熟悉,最近因为有些事想问她,才与她商谈。我估计她不会听我的话。” 许允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夏侯玄想了想道:“羊叔子与我相处得不错,不过羊徽瑜毕竟已经出嫁了,兄弟也不好勉强她。” 许允只得说道:“实在为难就算了。” 夏侯玄稍作犹豫,说道:“只能试试看,我当尽力而为。” 许允忙拱手道:“这样的事,泰初也愿相助,仆感怀之至。” 夏侯玄沉声道:“羊徽瑜乃有夫之妇,她不敢说出去,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卿都不用太担心名声。” 他稍作停顿,又道:“再过一巡,我先出门,让侍女把她叫出来。卿随后到庭院里,由我引见。” 许允点头道:“甚好,便依泰初之言。” 说到这里,许允拿起自己的空酒杯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许允感觉莫名有些焦躁,时间没过多久,他却仿佛已经坐了一整天。夏侯玄终于再次起身离席,走出了宴厅。许允又等了一会,也与旁边的宾客微笑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席位。 走到庭院里,许允一边走、一边观察,果然隔着积雪的天井,他看到了夏侯玄与羊徽瑜、正站在对面的廊芜中。 许允径直跨出栏杆,从天井中间走了过去。 羊徽瑜转头看了许允一眼,她的眼神冷冷的、一丝笑容也没有。不过她认识许允,之前在夏侯玄的宴席上,也是在这座庭院,她与许允见过面。 夏侯玄再度引荐,羊徽瑜仍然守礼,款款弯腰揖拜。 这时夏侯玄道:“士宗得了重疾,以后或许就见不到他了。” 羊徽瑜这才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侧目看了许允一眼,说道:“许侍中应多保重阿。” 她的话说得客气,但多半并不关心,否则应该问一下究竟是什么病。不过羊徽瑜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许允也不介意。 第三百二十一章 冠冕堂皇 羊徽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许允出身大族、有君子之名,竟然有如此想法。但这也就罢了,最难以置信的、还是夏侯玄居然能为许允提出这样的要求。 洛阳士子们有一种说法,当看到夏侯玄的时候,就好像看到的是满屋子的礼器,能让人心里充满庄重的正气。夏侯玄好像真的是那样的气质,刚才说了那番话之后,他依旧面不改色,仿佛说的不是歼情、而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大事。 反倒是许允、没有亲口说,却涨荭了脸,露出了难为情的模样。 气氛顿时尴尬到了极点!除此之外,羊徽瑜对许允、立刻也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哪怕他像何骏那样、把好色写在脸上,死皮赖脸地纠缠,也比许允这么干、要让人好接受一些。 这种龌龊的事,他竟然有脸找别人帮忙?简直是莫名其妙! 羊徽瑜匀称光洁的鹅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冷冷道:“人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我还不是寡妇!” 夏侯玄皱眉道:“司马师不敢回来了,卿还等他做甚?何况羊夫人应相信我的为人,此事不会影响卿的名声。我这人是否可靠,卿可以问羊叔子。” 羊徽瑜气得冷笑,心说把吾弟拿出来说、给我施压吗? 她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夏侯泰初一向以礼服人,我乃有夫之妇,自应恪守妇德,岂能做出此等苟且之事?” 夏侯玄听到这里,看了一眼许允,已经说不出话来。这种事根本就没法谈,他能有什么道理、可以颠倒黑白? 一秒记住https://.vip 羊徽瑜见状,便愤愤地说道:“我要回家了!”她想起羊祜、以及羊祜的丈人夏侯霸,只得强忍着羞愤交加,揖拜道:“多谢夏侯泰初的盛情款待。” 这时许允才开口叹道:“以后羊夫人会为我惋惜。” 羊徽瑜心说、我跟你又没什么关系,即便你病入膏肓,也不是我的错!反倒是夏侯玄,听罢神情复杂地转头看向了许允。 羊徽瑜逃跑似的离开了庭院,终于上了马车,这才觉得稍许安心。心情刚有些放松,她便忍不住落下了泪,急忙拿出手绢、小心地蘸着眼角的眼泪。 以前羊徽瑜还没出嫁的时候、是士族大家闺秀,出嫁之后则是权贵家的妇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羞辱。哪知活了三十年,境遇却一日不如一日。 照这么下去,她迟早得声名狼藉,并且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纠缠和麻烦。 她一想到、自己连做妇人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却被人当作人尽可夫之人;顿觉活得是浑浑噩噩,不禁悲从中来! 悲伤之余,羊徽瑜又挺担心。夏侯玄提到了羊祜,夏侯玄不会为了了却好友的心愿、真的去找羊祜帮忙罢?且不说羊祜什么态度,往后羊徽瑜在家里该如何自处? 羊徽瑜心乱如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挑开车帘透气时,看着周围的房屋景象,忽然发觉这里离吴家府邸不远了。 她改变了回家的主意,对着前面赶车的近侍妇人道:“我们去一趟吴夫人家。” 妇人回头道:“喏。” 吴夫人在府上,但羊徽瑜来得不巧,吴夫人的弟弟吴应、已经回到了洛阳。吴家在洛阳只有着一座像样的府邸,吴应自然与她姐一起住在这里。 而且姐弟俩正要出门,要去卫将军府拜见卫将军。 吴夫人提到秦亮时,眼神有些飘忽,不敢正眼看羊徽瑜。这也让羊徽瑜想起了上次发生的事。那种事本来很私密、而且还有羞耻感,却被人在旁窥探到了、确实挺难堪。不过彼此都是妇人,应该要好一些。 在羊徽瑜的想法里,那样的事就是为了生孩子、履行妇人的职责,本身是龌龊之事。但上次听到吴夫人发出的声音、平时根本难以想像,看到她的神情,羊徽瑜隐约能感受到吴氏的情绪,于是羊徽瑜又忍不住有点好奇。 当然两人只是好友,都没再提起那样尴尬的经历,全当没有发生过一样。 吴夫人已经收拾打扮好了,还特意涂抹了胭脂水粉。她可能不好意思赶走羊徽瑜,便客气地提议道:“羊夫人也认识秦仲明,卿与我同车罢,我们在马车上说话。” 羊徽瑜此时的心里很乱,昏昏沉沉地居然答应道:“好罢。” 吴夫人显然只是客气话,听到这里,她刹那间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不过话都说出来了,两人便一起上车出发。 羊徽瑜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答应,大概是在下意识里忽然有点想见秦亮一面了。 因为羊徽瑜只是吴夫人的好友,跟着他们姐弟二人去见秦亮,确实有点说不通。羊徽瑜觉得心累,懒得想那么多了。何况她也觉得秦亮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相信秦亮应该不会无聊地问东问西。 唯有在吴应跟前,羊徽瑜还是要有说辞的。她的说法是,之前借用了秦亮妻子王夫人的衣物,正好今天亲自给王夫人送还,一路上也可以与吴夫人说说话。 其实上次在卫将军府的宴会上,羊徽瑜醉酒后换的衣物,早就送过去了。但这些事不重要,她只是随便找个说辞而已。 时辰尚早,一行人遂乘坐马车出发。走吴家府邸去卫将军府、路有点远,因为卫将军府在洛阳城东北的角落里,从城中大多数地方去那里,都不太方便。 不过武库同在东北角,这大概才是曹爽和秦亮、都愿意住在那边的缘故。 正值沐假的下午,秦亮果然在府上。属官也会放假,秦亮迎到了邸阁台基下面,身边只有一个人。 引荐之时,秦亮举止端庄,态度随和,对吴应是以礼相待。 哪怕秦亮脸上带着笑容,言语也温和,然而羊徽瑜总是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很强的气息。羊徽瑜能感觉到,这个年轻儿郎有自己的某种目标和志向,且正在坚定地长期执行,别的任何人都影响不了他什么。不太在乎别人看法的人,感官上总是叫人觉得难以撼动。 见礼罢,秦亮便转头对身边人小声道:“把傅嘏和王康叫来作陪。” 吴夫人听到这里,轻声道:“秦将军与吾弟谈正事,我们妇人不去邸阁了。” 秦亮点头道:“怠慢了二位夫人,你们先随意歇会。北边门楼后面的雪景更好,二位不用拘谨。” 第三百二十二章 病入膏肓 大雪之后,天气仍旧寒冷。侍女带着吴夫人与羊徽瑜到了一间厢房,为她们煮热茶。 羊徽瑜却不怕冷,从房间里踱步到了庭院。大概是她身上穿着狐裘的缘故,皮毛还是挺暖和。 上次卫将军府宴请宾客时,羊徽瑜在这里呆了许久。人在这座府邸中、尤其是身居后面的内宅,看邙山会显得十分清晰,这个细节给羊徽瑜的印象挺深。 此时她不禁回头北望,果然连绵而高低不平的邙山、立刻映入了眼帘。 邙山在大雪之后一片雪白,样子与当初又有所不同,但冰雪中的山脉、似乎还不如之前壮观震撼。羊徽瑜很快就意识到,问题不在邙山的颜色,而在于山脉与天空的对比。 那次是夏季的晴天,天空很蓝、山上草木葱郁呈黛绿色,对比很明显鲜艳。 今天是阴天、有云,天空是灰白色的,山顶却是白色的积雪,若不仔细看,她都有点分辨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山。 羊徽瑜望着远处的雪山时,那张雅致美丽的鹅蛋脸上,白的肌肤、黑的秀发、红的朱唇,色泽鲜艳,仿佛给这古色古香的庭院与自然风光,增添了颜色。不过她的眼神里,仍带着愁绪。 就在这时,羊徽瑜忽然看到了秦亮的身影。他的身材挺拔,步履匆匆,似乎正在寻找别的客人、便是吴氏与羊徽瑜。 羊徽瑜没吭声,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瞧着那边。果然秦亮很快就发现了羊徽瑜,大方地向这边赶过来。 两人在走廊上相互揖拜,羊徽瑜随口道:“秦将军不在邸阁陪吴温舒说话吗?” 首发网址https:// 秦亮微笑道:“已经说过了,现在有傅长史与王司马陪着,我也不能冷落了你们阿。” 羊徽瑜听到这里,心里微微一暖。 刚刚经历了丑陋而险恶的对待,在这里被秦亮这么一说,虽仍有些玩笑的感觉,但羊徽瑜并不抵触。 想来秦亮也对她轻薄过、而且还上手了,但羊徽瑜不知怎地已经原谅了他。当时秦亮应该是有一种把她当战利品的心思,刚刚从战场下来,那么做似乎情有可原? 羊徽瑜没有回应秦亮有点暧昧的暗示,只是轻声道:“秦将军这座宅邸挺不错,风景秀美、很安静,且能看到邙山。我刚离开夏侯泰初家的宴席,一时间都没回家,想来这里看看。”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邙山,说道:“晴天更好,天空是蓝色的。” 羊徽瑜听到这里,顿时觉得秦亮心思挺快,一句话就说到了要紧之处。 他接着呼出一口白汽,说道,“天气真冷,我们到署房里去。” 今天是沐假,庭院里没什么人,比起正在开宴会的夏侯玄宅邸、这里更加清静。羊徽瑜稍作犹豫,没有反对,默默地跟着秦亮走进了西边的一间署房。 秦亮请羊徽瑜在筵席上入座,忽然问道:“羊夫人今天好像兴致不高?” “是吗?”羊徽瑜下意识地轻轻把手放在脸颊上。 这里的环境确实宁静舒适,过了片刻,她终于忍不住感慨道:“以前从来没想过,境遇会变得如此差。有时候回到家里,也好像是在作客一样。” 秦亮的声音道:“没事可以来这里散散心。” 羊徽瑜听到这里,不禁有意无意地多看了秦亮几眼。可惜他早已成婚了,自己最多也只能做妾,何况秦亮还比她小几岁。 关键羊徽瑜仍是有夫之妇,做妾也没办法。且不说羊家人是什么态度,羊徽瑜要重新找个夫,至少先要摆脱人妇的身份。 世人是可以离婚的,通常是有一个德高望重、或者有身份的人要做媒,先让其中有家室的人离婚;所以妇人要离婚的前提,是有人想让她重新嫁人。 而羊徽瑜若是嫁给秦亮、便是做妾,哪个德高望重的人愿意来做媒?所以事情无解。 这时秦亮似乎也察觉到了羊徽瑜的心情,好言问道:“卿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在夏侯玄的宴会上,听到别人说三道四?” 羊徽瑜欲言又止,终于摇了摇头。 她当然没脸说出许允的要求,根本说不出口。她想了想只能说道:“妾遇到夏侯玄时,听说许允得了重病,已是病入膏肓。” 秦亮脱口道:“病入膏肓还去喝酒?” 他说罢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过了一会,他才抬头看着羊徽瑜,安慰道:“卿不用太在意别人的说辞。” 羊徽瑜能猜到,秦亮每天应该会思考很多事。但此时他还是愿意耐心倾听她的心情,并且试图安抚。她自然也能感觉到,秦亮对她的心意。 羊徽瑜沉默了一会,忽然叹气道:“将军可以抱一下我吗?” 刚说完,她的脸便荭了,随之有些懊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拥抱比言语更能起到安慰的作用,也许是她的心思本来就很乱。 秦亮没有说话,径直起身走到了羊徽瑜的面前。随着他不紧不慢地靠近,羊徽瑜仿佛能闻到他的气息,心里也莫名地紧张起来,身上好像使不上力气似的,她涨荭着脸跪坐在几案前、暂且没有动弹。 秦亮站了一会,干脆垂足坐到了面前的几案上,小心地伸手拉住了羊徽瑜的手腕。羊徽瑜昏昏沉沉地挪了一下身体,被他拉了起来,然后被他抱住了腰。 羊徽瑜站着、秦亮坐着,拥抱的姿势有点奇怪,于是羊徽瑜也轻轻坐了下来。结果她发现姿势更加不雅,径直坐到了他的怀里。 几乎是刹那间,羊徽瑜就感觉到了异样。她下意识想挣扎,但是力气完全使不上来,没法挣脱秦亮有力的手臂。很快秦亮就轻轻地解开了羊徽瑜的狐裘前襟,因为里面还有绸缎深衣,羊徽瑜稀里糊涂的也没怎么反抗。不料她的长裙也渐渐到了腰,因为是冬天、里面也还有长裤,然而羊徽瑜的姿势更不雅观,变成了跨坐在秦亮蹆上。 秦亮比她年龄小,其实才二十多岁。年轻儿郎就是这样,本来谈着情谊、倾述着慰藉,却很容易变成铯急的样子,让情绪迅速向错误的方向攀升。 忽然她感觉到了什么,急忙用力推着秦亮的胸膛,沉声道:“我是有夫之妇,不能做这样的苟且之事。” 她甚至想起了自己在宴会厅堂里说的话,大概是说妇人应该恪守妇德,说得义正词严。不料转头就与秦亮做这种事,且有投怀送抱的嫌疑,她顿时接受不了自己的表现。这时秦亮却好言道:“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哪能算苟且?” 他好像说得也有道理耶?或许这也只算是拥抱和肢体接触,不过稍微过分一点。无名无分的男女之间身体接触、哪怕只是拥抱,本身就不合妇德了,现在去想那些又有什么用? 羊徽瑜心情緊张,头有点昏,不过先前的苦闷早已被冲散,倒渐渐地有一种新奇而愉悦的感受。又过了一会,她忽然轻呼了一声,再次用力推攘秦亮,惊慌地想制止他。秦亮却依旧拥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声道:“隔着衣裳不算。”她脱口道:“我很害怕。”秦亮的手在她后腰上轻轻抚着,安抚道:“卿放松一些,就只是这样,不会太过分。” 他接着说道:“我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族兄的家宴上,见他开酒坛的情形。” 羊徽瑜不懂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但她寻思的时候,注意力倒被稍微分散了。 主要还是因为没有名分,羊徽瑜也没经历过,所以才会有莫名的恐慌,宛若好像在做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但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抗拒,心里的想法似乎也在随之变化。 她甚至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三十余岁了都不知道做妇人是什么感觉,守了那么多年有什么用?不还是一样被人轻辱。她想起吴夫人,做了那种事之后、好像也没什么后果。 过了许久,羊徽瑜怀着罪恶感,心情却是说不出的快意,仿佛就像从悬崖上坠落的过程。 坠崖的速度越来越快,迎面呼啸的风让人窒息,放枞的身躯已失去了重量,好似漂浮在了半空。心里的怨气、苦闷全都被抛诸脑外了。那是从未有过的奇妙历程,她想释放出全身的力气与精力,向远处大声呼喊,早已顾不上任何后果。 不过毕竟两人都穿得好好的,羊徽瑜的心境还是有些许憾然的空缺。 就在这时,门口的身影一晃,吴氏忽然出现在那里,正瞪着双眼看着坐在几案上的两人。吴氏急忙伸手捂住了嘴,怔怔出神。羊徽瑜转头一看,心情更是百感交集,但她仍旧继续拥抱着秦亮不愿松手,只是用哀求的口气道:“卿快出去罢。” 吴氏仍惊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叫人十分恼火。 秦亮开口道:“卿不如也过来。” 吴氏这才回过神来,忙摇头道:“吾弟还在这里,只怕被他发现,我该怎么对他说?”接着逃也似的向外走去,还不忘把虚掩的木门给拉拢。 …… …… (感谢书友“书友简”、“菲谢尔”的盟主,以及“地利123321”等书友的双月票捧场。) 第三百二十三章 噩耗 羊徽瑜提起过一件事,说侍中许允已病入膏肓。当天秦亮的心思都在羊徽瑜身上,没顾得上多想。过了几天,他才又想起了此事,总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因为许允在教授皇帝曹芳习剑,所以秦亮比较关注他。 不过秦亮一时间没法了解太多的情况。 秦亮上位的时间太短了,而此前他在洛阳动弹不得,一直被司马师的人盯着。前期准备得不够,实在没法神不知不觉地、往所有重要大臣家里都安插上卧底。 何况即便有卧底,也不一定能听到什么秘密。 就好像扬州起兵时,秦亮等几个人密议,不是在地下室就是在阁楼上,哪怕府中有司马家的卧底、当时也得不到什么消息。即便司马家经营那么多年,也不是对一切都能了如指掌…… 就在这时,秦亮忽然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王飞枭在东关大败,丧师一万余精锐! 秦亮立刻把信使召到了卫将军府,欲当面询问情况。而信使好像也正要求见,已经到了府门外。 秦亮离开邸阁,到了西侧熟悉的署房内,准备在这里单独与信使见面。 之前秦亮就觉得攻打东关有危险,但魏军在战力上并不处于劣势,战场胜负、很难事先料。所以此时得到确信,他很吃惊、却又不是太意外。毕竟打仗不是赢就是输。 没一会,信使劳精就来了。劳精很早以前就是王家的亲信,这会已是大将军府的属官,王飞枭派这样一个人回京报信,显然也知道此事很要紧! 记住网址 两人见面之后,秦亮顾不上寒暄,立刻问道:“就算进攻不利,为何前线会死那么多人?” 劳精神情凝重道:“若非公翼(王飞枭)见势不利,果断撤军,我军有全军覆没之危!幸好有公翼审时度势阿。” 扯罢!秦亮心里暗骂了一声。像庐江军的编制,三千人就是一个部,聚在一起的场面叫一个浩浩荡荡,一两万人得是几个部?一场战斗就能丧失那么多人,尸体都得摆得漫山遍野! 劳精想了想,说道:“腊月天气寒冷,诸葛恪叫人在城墙上泼水、冻住了墙面;城池又建在山上,我军一时无计可施,只能先围城,引誘敌军来救。 不料水贼将领丁奉趁夜偷袭,诸军营周围是山坡、道路崎岖地形起伏,我军的军阵摆不开;而丁奉率领的刀盾蛮兵骁勇善战,十分灵活,冲溃了我军数个军营,造成了混乱。 接着诸葛恪率大股人马水路并进,利用地形向我军发起梯次攻击。一些人划着小船,已通过东关大堤。 天亮时,公翼巡视河水东面,因地形不利、将士混乱,诸营无法在短时间内聚集成阵;并猜测、诸葛恪想破坏东关之北边的浮桥。如果再不想办法,大军在河东部的人马太多、道路狭窄,到时候想撤退也很艰难! 于是公翼与胡将军一边派人防守浮桥,一边把大军陆续往河西撤退。到了下午,浮桥被烧毁了,丁奉沿着河岸突袭、深入我军军阵;我军逐渐被濡须水分割成了东西两路,一时间无法相互策应。 公翼遂在西面的开阔地立军阵,同时下令东面的诸部各自突围。饶是如此,仍有不少将士被敌军分割包围,战死于濡须水东岸,约有一万多人没能突围出来。” 秦亮聚精会神地听着劳精的描述,好一阵没有吭声。 劳精叹了口气道:“那些山越蛮兵连盔甲也没有,大家都以为就是诸葛恪抓来的丁壮,凑数的!不料其进退战术新奇而有章法、在山地中十分凶狠。” 秦亮暗自呼出一口气,手也从太阳穴拿开了,说道:“事已至此,再去懊悔已是无用。” 劳精点头道:“是阿,幸好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厄运。” 秦亮听罢,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天下人可不管那么多,摆在面前的简单实事是:东线大败、死伤惨重。 而且现在已经是腊月中旬,荆州王凌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显然无法再攻下江陵城。此番正始七年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事先秦亮虽然不太希望王凌取得大胜、从而声望暴涨,但也更不想看到现在的下场。 本来大魏朝廷新的执政集团就刚刚上位,竟马上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这已不是声望的问题,执政的合理性都要受到世人的质疑! 所以说战争就是赌搏,而且赌注很大,情势会变得非常迅猛。如同司马懿一个月就能从权倾朝野、变成落水之犬,便是因为战争的迅猛影响。 秦亮也不想与一个属官说得太多,送走劳精、他也没多少心思处理琐事了,早早就回到内宅休息。 王令君的肚子已经很显眼,最近都穿着宽大的衣裳,估计明年二月就能生产。 令君问秦亮出了什么事。既然她已经问了,秦亮也不说谎,便把劳精的信给令君看。 王令君与其他妇人相比,算是沉得住气的人,但看完信件,她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毕竟是王家人的事,她的关心是人之常情。 秦亮见状,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说道:“打仗有胜负,更不是儿戏。不过卿不用太担心,淮南的战事已经结束,二叔他们虽然败北,但人没事。” 王令君不禁问道:“祖父与阿父在江陵城有危险吗?” 秦亮缓缓劝解道:“东关那边因为有濡须山、地形摆不开,才导致了濡须山东岸的一些将士被分割包围,英勇战殁。江陵城外有我军八九万大军,地形一马平川,即便有河流、冬季水枯时也挡不住大军运动。东吴拿什么围攻外祖与外舅呢?朱然能守住江陵城,他便该谢天谢地了。” 他稍作停顿又道:“外祖多半只是攻不下重镇,开春之前就要撤兵。” 王令君想了想问道:“仗打成这样,朝廷里没事罢?” 秦亮故作淡然道:“别担心,有我与表叔等人镇守洛阳,掌握兵权。最近我们确实不太走运,但不会出什么大事,卿把心放到肚子里。” 王令君抿了抿嘴唇,看着秦亮的眼睛轻轻点了一下头。 秦亮好言道:“卿不要想太多,好生养着身子。对了,陆凝经我挽留、还未离开洛阳,她有经验,明年开春可以叫她来照顾令君。” 第三百二十四章 舍身取义 王飞枭在东关战败的消息,根本瞒不住,也没必要隐瞒。死了那么多人,要不了多久,士家聚集的地方就会到处办丧事,怎么瞒住世人? 死的是魏军将士,不过大魏皇帝曹芳并不伤心,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因为那些兵马、根本不在他的掌握中,反而是权臣威胁皇权的依仗。 今天侍中许允未进宫教习剑术,曹芳也就没去太极殿庭院,只在西阁自己练习。 殿宇的重檐上积雪覆盖,天气严寒,但曹芳却并不觉得寒冷、甚至还出了汗。他正不知疲倦地在冰天雪地里、练习着已经学会的招数。 开刃的真剑在空气里隐约有声,曹芳的刺、劈、割都非常用力,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砍空气,而是每一剑都砍在了权臣的身上!要把他们都碎尸万段,诛灭三族。 他在暗自呐喊,随着每一次攻击,他心里都默念着:死!贼子,全给我杀! 或许因为他的神情可怕,站在边上的皇后、张美人、愚婉等都面带惧意。 曹芳挥舞着剑、直到精疲力尽,这才把剑扔在雪地里,喘着气向檐台这边走过来。皇后甄瑶拿起布巾,想给曹芳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曹芳却忽然把手一扬,“啪”地一声将甄瑶手里的布巾打掉,冷冷地“哼”了一声。 甄瑶的眼泪立刻从美目中涌出,哽咽道:“陛下为何如此恨妾,妾做错了什么?” 曹芳不答,转头看向了张美人。张美人却侧目瞧了一眼皇后,忙把干净布巾重新交到了皇后手里。 一秒记住https://.vip 张美人因为欺负皇后,上次被郭太后下令打了,她那身子骨哪受得了、差点没被打死!因此张美人至今心里还有后怕,没敢跟着皇帝再欺负皇后。 曹芳皱眉道:“卿怕她做甚?连卿也不听我的话了?” 张美人这才讨好地上前,拿布巾轻轻揩着曹芳的额头。 曹芳冷笑道:“迟早要去永宁宫养老,妇人还干什么政?”他没说谁,但这句话就是说给皇后妃嫔们听的。 大家都应该明白,究竟谁才是天下的主人! 曹芳昂首站在檐台上,看着周围蔽塞的宫阙,眼前不禁又想起那天在平乐观、千军万马的壮阔景象。天子当如是!手握雄兵,金口玉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杀就杀谁。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忠臣许允的暗中叮嘱,总算沉住了气,一甩袍袖,向屋子里走去。 ……侍中许允刚刚离开宫门,在马车旁边驻足,转头看了一眼皇宫方向,黄门监苏铄站在雪地里、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两人都没有多说,许允很快弯腰走进了马车尾门。 今日尚书左仆射李丰再次请了病假,应该在家中。李丰本就经常请假,表现得十分正常。 许允到了李家宅邸,李丰等人果然迎到门口。 自是一番揖拜,相互寒暄了几句。直到二人来到了阁楼上,许允才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喜悦,感慨了一声:“真乃天助我也。” 李丰笑了笑,沉声道:“王家真是德不配位!那王飞枭丧师辱国,王凌在江陵聚兵十万之众、几百里运粮,空耗国力,未能有寸功。此时只要杀掉秦亮,占据洛阳,看谁还愿意支持王凌?” 许允道:“这次确实是天赐良机,幸亏我们早有准备。” 李丰道:“士宗这么说,让人倍感欣慰!士宗的剑术最是高超,千万不能犹豫、更不能怕秦亮。有卿在场,方可保万无一失!” 许允道:“双拳难敌四手,彼时我们手持兵刃,一拥而上,凡人谁能抵得住?到了发动之时、已非最难的步骤,反而是事先不能走漏风声,尤为重要。” 李丰道:“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卫将军府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秦亮必定还不知情,他也无从得知。” 许允点头称是。 这时李丰恍然道:“夏侯泰初那边怎么说?” 许允想到了羊徽瑜的决绝态度,心情有些复杂。他忙稳住心神,小声道:“我没有明言,只是告知泰初,我将有性命之危。泰初应能察觉一些迹象,但他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沐假宴会那天,许允对夏侯玄的暗示比较明显,夏侯玄似乎能猜到、他这边可能会出事。 而两人在羊徽瑜跟前,则是另一番说辞,明确地说许允染上了重病。所以问题不大。 李丰点头道:“这样也好,等到得手之后,再告知夏侯泰初,并推举他为大将军,免得节外生枝。” 许允道:“夏侯泰初为人可靠,这些天没有传出半点风声。” 两人再次商量安排的细节,包括如何带剑入宫、宦官如何藏兵器入东堂等等,考虑得十分周全。 到时候、许允把剑藏在宽大的裘衣里入宫,走阊阖门,黄门侍郎在那里负责检查;而黄门侍郎苏铄是自己人。即便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许允也有借口解释,他本来就在教陛下练剑,带剑入宫可以声称是得了陛下的诏令。 许允随身带剑,便是为了在陛下开口呼“逆贼”之时,让许允首先快速发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给逆臣反应时间。 李丰以及几个宦官近侍,则先分发好剑刃、再加入围攻。 听说秦亮会用剑,但在东堂上他手无寸铁,不可能从围攻中全身而退! 此事虽然看似凶险,但许允觉得,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大。 许允心道: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世上传颂之后,彼时羊徽瑜必将幡然醒悟,是她误会了一个舍身取义的忠正之士! 想到这里,许允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李丰仿佛能猜到、许允刚才想着妇人,他的声音道:“王凌的妾生女有艳名,还有秦亮之妻似乎也十分美貌,只要大事干成,那些贵妇都是我们的奖赏。” 但许允心里只想着羊徽瑜。他从阁楼上看出去,一片片屋顶上的积雪,仿佛正昭示着寒冬渐深、冰冻三尺之时。腊月二十三愈来愈近。 第三百二十五章 小岁宫宴 腊月二十三,小岁。 太极殿庭院里的积雪已被清扫过了,然而砖缝里、广场边缘的雪扫不掉。宽阔的地面反倒变得颜色斑驳,灰褐色的地砖本色、与残雪糅杂在一起,好像不干净似的。 天气依旧寒冷,既未下雪、也没出太阳。 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但陆续有官员走进了这座宏大的庭院,大家是来参加皇宫宴会的。还有宫女宦官趋步快走着,正在准备宴会的事宜。 两个相识的官员相互揖拜。其中一个寒暄道:“快过年了阿。”另一个说:“今天也算过年,小年。” 大家都没在宫廷之中、提起王飞枭战败的事,因为朝会上还没说。此事仿佛变成了洛阳公开的秘密。 这场宫宴、在东关之役发生前便已在准备了,如今宫里没说取消。所以大家就当东关之役尚未发生,省得今天议论那事、反而扫兴。 在太极殿东堂的宴会,虽然食谱节目不一定比士族豪门的家宴丰富,但礼制很高。有多个官寺参与准备此事,不是说取消、就能马上取消的,涉及到许多环节,十分缓慢。 至少有少府负责准备食物,清商署准备表演,还有大鸿胪安排礼乐。 没过一会,越来越多的人来了。大多文武都是走西边的神虎门进皇宫,进神虎门、挨着就是西殿门,人们可以径直进太极殿庭院,哪怕住在城东的官员也习惯走神虎门;只有少数官员从东边的东殿门进来,多半是尚书省的人。 气息着实有些阴晦,哪怕东堂里的丝竹管弦之声传出来,仍未能带动起喜庆的氛围。 记住网址 身穿青裘衣的许允也早早来到了东堂,他的背上藏着一把短剑,所以走路时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出端倪。不过宽大的袍服把兵刃藏得很密实,作为一个文官君子,动作的幅度小、反而合乎礼仪。 他一边与同僚说着话,一边留意着大门方向。果然没一会尚书左仆射李丰就进门了,李丰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许允。两人没有靠近,许允只是远远地颔首致意,同时也在暗示:准备妥当! 面前的同僚发觉了许允的颔首动作,循着方向回头看了一眼。李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他一张端正的国字脸上、神情看起来很镇定。 反倒是许允,心里有些压不住紧张,估计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好在宴席上的气氛虽然不太好、但没有人能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毕竟整件事,只有几个人关键的人知情,甚至连夏侯玄也不知道,第一步要对付的、也只是秦亮一个人而已。 阴谋就该这样干。保密是关键,胜在快速果决、突然发动! 许允找到自己的位置,原先上朝时或站或跪坐的地方,已经整齐地铺上了筵席、摆上了小几案。宫中的宴席也是分席,各人吃各人小桌案上的酒菜。 人们陆续入席,小桌案旁的席位上几乎都坐满了人。臣子来得比较早,皇帝一家一般都是最后才到。 然而高柔的席案旁边,那张小桌案仍然空着,秦亮还没到。许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大门外面的广场,但外面依旧没看到秦亮的身影。 平素上朝时、秦亮通常也来得比较迟,应该还要等一会。 之前大家筹备等待了十几天,许允觉得那是一生最漫长的一段日子。而现在事到临头,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却觉得此刻的半柱香时间、才更加漫长!他仿佛走过了一段光阴的隧道,在刹那间便能经历长长的路程。 但无论绷得多紧的弦,随着时间的延长,也总会疲惫。 过了许久,许允几乎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恍若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唯有袍服中的脚、传来了僵冷冰凉的感受。 这天气真是冷阿! 大殿里红彤彤的铜炉木炭,腾起的火焰也仿佛是冷的。用大柱子支撑了宽敞大殿,空间太大,烧炭也不容易暖和起来。 就在这时,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皇帝、皇后、郭太后都一起从侧后门进了东堂。正在闲谈的官员们很快就安静下来,人们纷纷从席位上起身。 皇帝都已到场了!许允站起来回顾周围,卫将军府的长史傅嘏也在,唯独秦亮那个席位仍旧空着。 黄门监苏铄、冗从仆射刘贤,也在皇帝身边,来到了东堂内。唯有永宁署令乐敦没看到人影,不过按照部署,他应该在东堂大门外,发动之后再带剑从外面包抄秦亮、截住秦亮逃跑的路线。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但要对付的人、居然没来!许允心里不得不寻思:秦亮今天不来了? 果然皇帝曹芳刚进来,也向秦亮的空位投去了目光,眼神微微一变。 皇帝一家落座之后,众人按部就班地叩拜,呼“万寿无疆”,然后皇帝赐座。 许允心中七上八下,几乎已听不到人们的声音、好像只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嘈杂,更没心思欣赏歌舞,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清商署的舞姬在那里晃来晃去。皇帝似乎在向郭太后敬酒,但郭太后面无表情,母子之间仿佛只是呆板的表演。 宫女们端上来的几个菜肴、酒水也失去了味道,几乎就像嚼蜡和喝白水。 先前许允紧绷着的心情,此时确实缓和了。因为要杀的人没来,想像之中惊心动魄的大事、亦已不会发生了,提到嗓子的那口气,自然也能暂且放松一些。 此时许允才听到胸中“咚咚”直响,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也许是后怕? 但唯独没有庆幸,雷霆迅猛般的场面、自是没有发生,但是后续的隐忧和麻烦,也像一大片乌云一样、渐渐笼罩在了许允的心头!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其实已经没有后退之路! 秦亮为何没有来?他是否已经察觉了阴谋? 如果阴谋已经泄露,那么结果也太糟糕了,秦亮、以及王家人可是权臣,后面必定会慢慢清查,进行凊算! 许允是百思不得其解,秦亮究竟怎么能听到了风声?王飞枭战败的消息传到洛阳才没几天,即便秦亮有所提防,也不应该猜忌、会这么快出事。 东堂里的情况有点诡异。秦亮是很重要的人物,当然很受人们的关注,今天他缺席了、大家却全当不知道,没人问他为什么缺席。连皇帝也没开口问。 ……中午时分,皇宫里应该正在进行宴会。秦亮却还在卫将军府内宅,穿着居家的宽松布袍,与王令君、玄姬一起吃饭。 木案上的菜肴比平时丰盛一些,有鸡汤、炖肉,还有一口铁锅的烧菜。铁锅很早就有了,不过一般只有富贵之家才用,也没用来炒菜。王令君面前,有一碗用桂圆干、蜂蜜等煮的粥。 王令君道:“听说今天陛下此宴东堂,君怎么没去?” 秦亮笑道:“我更想和你们一起过节,吃得也饱一些。那宫廷宴席没什么意思,菜也不好吃,就是做个样子、走个过场。” 王令君随口问道:“陛下会不会觉得、君不给他面子?” 秦亮淡然道:“就是不给面子,那又怎样?” 此言一出,玄姬也不禁侧目看了他一眼。 不过秦亮平常的作风、没这么嚣张,主要是觉得无甚必要。但这回他是事出有因,只是不想在两个女眷面前说而已,省得她们徒增紧张和担忧。 有一些迹象不太正常。 秦亮至今没查探到什么具体的情况,也不能确定究竟有哪些人、是不是想搞事;不过他多少生出了提防之心。到皇宫里吃席、似乎没那么好吃。 本来在这个节骨眼上,王飞枭大败、王凌没有进展,世人对当今执政集团、难免会产生质疑之心;坐镇洛阳的秦亮却躲了起来、显得有点示弱,不利于稳定人心。不过秦亮权衡了两天,最后还是决定不去。 他有点疑心,但又完全没有凭据。如果随便把怀疑的人抓起来严刑拷打,万一依旧找不到证据、事情就会变得十分尴尬,大家都没安全感了,将进一步引起各家士族的不满。 这时王令君的声音道:“甘甜软糯,君要不要也盛一碗?” 秦亮没把心里所想表露在脸上,虽然他回应得有点慢,但他的表现挺自然,说道:“吃饭的时候、我不爱吃甜的,当成零食差不多。令君爱吃,也要少吃点,蜂蜜吃多了烧心。” 王令君转头又问玄姬:“姑要不要?” 玄姬也摇头道:“我也不太喜欢吃甜食。蜂蜜与桂圆对保胎有好处,令君吃罢。” 秦亮不禁又留意着令君的隆起的肚子。不过他倒不是很担心,令君以前身材高挑苗条、腰身纤细,但她的髋部比较宽,便是盆腔骨并不窄,这样的身材更容易生产,何况她年纪也不大、理论上要比郭太后那样的高龄产妇更安全。 令君只好拿起勺子道:“阿父与继母送的东西,他们倒想得周到。” 家里总是很舒适,何况还有两个貌美的女子在旁边。外面白雪皑皑,人在屋子里守着温暖的炉火,至少在此刻能得到些许的宁静与惬意。 …… …… (感谢书友“卢氏的玉珠串”的盟主,以及诸位书友的双月票捧场。) 第三百二十六章 恐惧恨意 人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哪怕是十几岁的曹芳,在谋划忽然落空之后,也开始生出了惧意。此时的心情,与之前憋着一口恶气、只等突然翻身的期待,已是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似乎变得扑朔迷离。曹芳也担心,忠臣们的谋划、是否已然让权臣知晓? 他虽是皇帝,内心里却仍很忌惮权臣。 恨意,也许就是来源于长期的恐惧;人若对谁很害怕,慢慢地必定会生出仇恨。曹芳与权臣们并无私人恩怨,只是因为那些人威胁他的地位甚至性命。 就在今年初,司马懿杀曹爽全族,王凌又杀司马懿全族。血流成河的事还没过去多久,曹芳能不害怕? 同时又很不甘!大魏国明明是曹家的江山,他是天子,所有的一切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许允今天进宫来了,曹芳来到了太极殿西堂、在殿上学习剑术。外面确实太冷。 太极殿西堂本是皇帝起居的地方,但曹芳几乎不住在这里,他习惯住在后面长廊西侧的西阁。因为张美人、愚婉等妃嫔住在那里。 曹芳有点心事重重,许允倒还没表现出异样。大概是因为殿上侍立着一些宦官。 许允纠正着曹芳的姿势,躬身道:“陛下应先练好身法和动作,然后才能练习击剑。” 一秒记住https://.vip “刺,刺!这样。”许允拿着剑示范,接着用左手沿着剑身瞄了一下,“剑有剑脊,就像人有风骨,士可杀、风骨不能屈。感受剑脊的方位,就像剑气从中间发出。” 曹芳点了点头,回过头看,看着剑身的中线,跟着学习。但听到许允说的话,似乎又有一种悲凉的感觉。 许允又道:“身法一动,下盘要稳。游走,刺!” 曹芳依言反复练习。练了许久,两人都有点累了,这才停下来歇息。曹芳没有到上面的席位上落座,而是走出了西堂的大门,许允见状也跟了出来。 今天的半空中又飘起了小雪,雪花缓缓地飘荡,无声无息。远处埋着头从广场上走过的宦官、与巍峨雄壮的宫殿广场,形成了气势上的极度反差。 上一场还没化,下一场雪又来了。 曹芳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汝等的谋划,被秦亮知道了?” 许允摇头道:“知情者都是信得过的人,没有告诉其它任何人,他何处得知?” 曹芳问道:“腊月二十三那天,他怎么没来?” 许允劝道:“兴许是天冷染上了风寒,兴许有别的事告假,陛下不用担心。” 曹芳叹了口气,心想那天应该问一下秦亮的长史傅嘏。但是那天他也很紧张,心里一直想着血溅席间的可怕场面,愣是没敢多问。 曹芳忍不住沉声道:“我觉得他可能已经起了疑心。” 许允道:“那他也是缩头乌龟,知道形势不利,感到害怕了!陛下是天子,他们毕竟是臣子。” 曹芳“嗯”地应了一声。 君臣二人回到大殿里继续练剑。没到中午,许允便离开了太极殿。满朝文武,不是投靠王凌的人、便是投靠秦亮的人,剩下的都不太熟;能有侍中许允这样的大臣,经常陪伴左右,曹芳也能感受到一些安慰。 ……这两天先是下了小雪,后来雪渐渐变大了,漫天大雪,如同鹅毛一般。 腊月二十六日,这是正始七年的最后一次朝会。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天过后、朝廷百官将有一段短暂的假期。 一切跟平常没什么不同。但秦亮竟然来东堂了! 许允、李丰等人事先已经想过,秦亮可能会来参加朝会、也可能不会来;面对如此情况,人们并不算毫无准备。但这时秦亮突然走进东堂,许允等人脸上还是露出了惊讶之色。 他没有起疑心?他还敢来! 已经聚集在朝堂上的文武官员,纷纷向秦亮揖拜、簇拥着这个要紧的人物。秦亮面不改色地向大伙回礼,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他一边抱拳,一边向前走,人们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通道。“秦将军!”“卫将军。”众人仍在揖拜。 李丰与秦亮认识,也上前见礼,寒暄道:“秦将军来了。” “来了。”秦亮明亮的眼睛直视观察着李丰,“我在洛阳时,几乎每次朝会都要参加的。” 李丰说了声“是”,又道:“大将军南下后,正该卫将军主持局面。” 李丰还能上前搭话,许允等人都没敢去见礼。 若是在三天前的宫宴上见面,大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等着那一刻,心态多半不一样。 但经过了几天的猜测、忧心的过程之后,许允等人再次见到秦亮、心里似乎都有点猝不及防的慌乱感。 反而是当事者秦亮,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他迈步、拱手,所有动作都很干脆,没有任何小动作,看起来十分沉静。他说话的语气也是波澜不惊,脸上既无笑意,也没有紧张或愁绪。 秦亮今天很淡定从容,但隐约又有一种杀气。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竟然生出了一种很迫人的气息! 不仅是心虚的许允等人感受到了,似乎在场的文武大臣们也有感受。所以今天人们对秦亮的态度、好像比平常更殷勤一些。 许允不得不猜测,秦亮心里已经有所猜忌! 只见秦亮穿着黑色的厚实深衣、头戴武冠。他没有穿毛皮大衣,衣裳虽厚、布料毕竟比较软,如果在衣中藏了兵器,必定会露出形状轮廓。 所以许允等看得出来,秦亮今天仍是赤手空拳来上朝。若他已有猜忌,敢情是想仅靠自身的气势、吓住大伙? 等了一会,宦官唱道:“皇帝陛下,皇太后殿下驾到!” 在宦官宫女与谒者台官员的簇拥下,曹芳走到了中间的台基上,郭太后的身影则到了皇位侧后的帘子里。 曹芳刚进来,也发现了站在前列的秦亮。众臣纷纷俯拜、向上位行大礼,曹芳的声音有点异样:“诸卿平身。” 东堂大门仍然敞着,门外下着鹅毛大雪。白亮的雪片中,周围的光线却有些黯淡、仿佛不是在早晨,而是在黄昏。 第三百二十七章 秦亮绕柱行 外面下着大雪,不过雪花落地没什么声音,东堂大殿里挺安静。殿下恩准之后,诸臣都跪坐到了席位上,准备廷议。 这时尚书左仆射李丰起身,走到中间,向皇位上揖拜道:“陛下!” 曹芳竟然没有吭声! 李丰也没奏事,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百官纷纷侧目看向李丰。 就在这时,木台栏杆下方的宦官苏铄、忽然大声喊道:“陛下有诏,秦亮乃逆贼!” 堂中竟然鸦雀无声,只有苏铄刚才发出的声音、仿佛在大柱子之间回响。人们似乎都震惊了,竟然有人当众说卫将军秦亮是逆贼?连垂帘后面的郭太后,身影也晃动了一下。 几乎与此同时,秦亮简直是从席位上弹跳了起来,什么话都不说、径直冲到两侧席位之间的通道上,往殿门方向跑去。 此时众人哗然,有些人身体歪斜,有些人惊讶地站起了身。大殿上渐渐变得混乱了。 秦亮的官位高,位置更靠近皇位、也就离大门比较远。此刻侍中许允竟然从身上掏出了一把短剑,“琤”地一声金属的声音,拔出剑的同时,人也拦了出来。 许允提着剑,以他的位置、必能先到人群中间的通道。秦亮只能作势向左侧的柱子后面躲,柱子旁边的官员立刻连滚带爬地避开了。 秦亮一边观察着许允的身法,一边飞快地看了一眼大门。 首发网址https:// 只要奔出东堂,外面就是空旷的广场,没有什么阻挡,可以直接往东殿门方向跑!守东殿门的武将是秦亮的部下,到了那里形势就能立刻反转。 许允从大堂外侧(南)追过来,秦亮马上闪身到了柱子后面。 这时站在中间通道上的李丰,正向这边奔来,还有宦官苏铄、傅嘏、令狐愚、王明山、陈安等人都急忙站起了身。 李丰拦住了傅嘏,傅嘏挥起拳头就给了李丰脸上一拳,李丰躲避不及“啊”地痛叫了一声。 宦官苏铄趁机赶到,一把抱住了傅嘏的腰,傅嘏急忙用力殴打着苏铄的后背。苏铄紧咬着牙,发出“哼哼”的闷叫。 许允与秦亮正在绕柱。秦亮假装向北侧绕行,想引誘许允换方向追逐,然后自己可以从南边奔出柱子、往门口跑路。不料许允并不上当,反而截在南面,没有急着追赶秦亮。 片刻之后,大门口忽然冲进来了两个提剑的宦官! “这边!”许允短促地大喊了一声。两个宦官立刻向柱子包抄过来。 两个宦官拿的是正常长度的长剑,秦亮手里没兵器,空手不容易近身。他也顾不得多想,只能马上作出判断,向许允那边冲了出去! 秦亮俯身减少正面的面积、抬起双臂护住前方。不料许允的身法十分灵活,他并不劈砍,而是单手保持距离,直接向秦亮的腹部快速刺出一剑! 秦亮没躲开,腰上吃痛下意识“哎”地喊了一声,中了一剑。 北边的帘子后面传来了郭太后的一声惊呼,垂帘也马上被掀开了,她的人也站了起来,失声道:“李丰许允是逆贼!侍卫,侍卫护驾!” 幸好秦亮的躯干、穿了比较软的锁子甲。锁子甲很稀罕,当初曹操能把锁子甲当作礼物、赏赐给曹植,但防刺的能力确实不太行,秦亮感觉锁子甲已经被刺穿了一小截。 许允也发觉了秦亮的衣裳里面有甲胄,面露惊讶意外之色。 秦亮也惊讶,因为他在一招之间、就发现许允的剑术绝非等闲!秦亮马上调整了方向,因为一侧有柱子挡着,秦亮只能直扑两个宦官的侧面。 两个宦官拿起剑挥舞拦截,永宁署令乐敦的姿势有模有样,而其中的宦官李贤简直是在乱砍!秦亮立刻靠近,“铛”地一声金属的撞击声,李贤一剑砍在了秦亮袖子里的小臂铁片上。 几乎是刹那间,秦亮趁着格挡,直接欺身闪到了李贤的跟前,伸手就抓住了长剑靠近护手的位置。 长剑都不是全开刃的、只有前面一截有刃。秦亮抓住剑身后,同时把左臂挥了过去,长袖里的铁片直接打在了李贤的面门上。 “阿!”一声惨叫,宦官李贤的鼻血都流了出来,剑也被秦亮空手夺走了。 就在这时,北面人群之间的通道上,几个人赤手空拳也正在扭打,时不时传来喊叫声。李丰与令狐愚扭打在一起,李丰竟然用嘴咬得令狐愚大声叫唤,令狐愚伸手乱抓,想抠李丰的眼睛! 苏铄控制不住傅嘏、已经让傅嘏脱身。但苏铄那个宦官十分拼命,又抱住了王明山的腿,挨了好几脚也不放手。 傅嘏与陈安已经冲过来了!陈安不会武艺,刚冲到许允跟前、便“砰”地一声挨了实在的一脚侧踢,陈安一个踉跄扑出,简直像被踢飞了出去。 但是傅嘏找准了时机,趁许允的姿势倾斜,趁机扑了过去!许允一剑刺出,傅嘏闪身时膀子挨了一剑,然后直接把许允扑倒在地。傅嘏的身手也不错,扑倒许允时一只手抓住了许允的右手臂。 许允拿着剑想刺傅嘏的后背,但是够不着,只能转动手腕,在傅嘏后面挥动短剑。傅嘏的股上、大腿上中了几下,鲜血已经浸湿袍服,但他愣是没有哼哼一声。 “铛!”秦亮挥剑挑开了宦官乐敦的刺击,但并未反击、而是向后一跳,侧着身体向傅嘏与许允那边奔了过去。 刹那之间,秦亮飞快地看了一眼追击的乐敦,然后握剑向许允的右臂刺去。许允的右臂在摆动、正想刺傅嘏的后背,秦亮一剑没有刺中,但收势时、横向用力一割,立刻割中了许允的右手臂。 “阿呀!”锋利的剑刃割入皮肉,许允惨叫着,“当”地一声短剑掉到了地上。 此时乐敦已经追至,秦亮转过身,俯身躲在长剑后面,摆好了攻守姿势,双手持剑收缩全身。秦亮俯身时身体前倾、面门前出,乐敦果然中计,单手持剑直刺秦亮的面门。 秦亮用双手持剑的力气直接拍开了乐敦的长剑,乐敦的正面马上露出了短暂的空门,秦亮的速度极快,立刻向前跨出一大步,双手换单手、身形一变,“嚓”地一声,一剑从乐敦的腹部挥过。 “阿!”乐敦惨叫了一声,血珠被剑锋带得飞到了空气中。 这时东堂外面的侍卫才拿着长兵器、出现在了远处的大殿门口。他们看到大殿上一片混乱的场面,一时间都不敢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太后的声音道:“快拿下李丰许允,还有那些宦官!” 第三百二十八章 君子观行 “阿!”一声惨叫在殿堂中的大柱子间回荡,令狐愚终于把手指抠到了李丰的眼眶。赤手空拳的打斗,也是十分残爆。 被夺了剑的宦官冗从仆射李贤,空手身体前倾,双臂张开,还想拦秦亮的去路。秦亮单手握着剑对着他,逼上去时,李贤开始躲闪。 秦亮也不追杀,借着有通路,迅速向大门方向侧身奔走。 披坚执锐的侍卫已经列队进来了,但他们显然还有点茫然,因为殿堂非常乱。太极殿庭院内的侍卫,上峰武将是郭太后家的人。 刚才郭太后已经开口表明了立场,秦亮马上放弃了去东殿门的想法,当即便喝道:“皇太后殿下的话你们没听到吗?拿下李丰许允一干人等!那个人就是许允。”他抬起左手,指着地上的人。 众将士应声,提着长矛跑步进去。他们先按住了许允,然后分兵前进、去把正在斗殴的人都围了。 打斗随之停止。在全副武装的大队侍卫介入之后,大臣们的武斗已经失去了意义。 被踹飞的陈安也到了傅嘏身边,上前将傅嘏扶起。傅嘏的袍服下方全是血迹,但居然站起来了,十分不服地盯着已经被押住的许允。 秦亮见状对陈安小声道:“去东殿门叫潘忠。” 陈安点头,默默地离开。 秦亮这时低头一看,自己腰间被剑刺中的地方,布料也被血浸透了。不过他里面有锁子甲,所以感觉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緊张亢奋的情绪之下,他居然没感觉到太多疼痛。这大概就是人类肾上激素的厉害之处,只要还有活动能力,受伤并不能解除战斗力。1 一秒记住https://.vip 秦亮暗骂了一声:踏马的! 最近的形势不太好,然而秦亮此时的势力渗透、与当初司马家没法比,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压根没听到任何确切的消息。何况大势与人心本来就出了问题,这种时候秦亮总不能一直躲着不露面、好像是怕了他们似的! 虽然他已有些防备之心,所以暗中穿了锁子甲、还在手臂上绑上了铁片,不过也只是以防万一、没觉得能用上。他是没想到,这些文官毫无兵权、真的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丰许允都是士族出身,放着荣华富贵不要,非要干这种事?何况当堂刺杀大臣,权臣又不只秦亮一个人,他们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事。这件事在秦亮看来,并不太科学。 谁给了他们胆子?秦亮不禁向上位瞟了一眼。 皇帝曹芳依旧沉默着跪坐在皇位上。郭太后这时已退到了垂帘后面,她应该很关心秦亮的伤势,但是叫郎中医治这种问题、她不需要当众开口,所以没有多言;这里毕竟是朝堂,有那么多文武官员在场。1 没过一会,场面稳住之后,大殿上忽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死寂。 殿内的气氛前后迥异,唯有殿外的大雪纷飞,无论是刚才憿烈打斗时、还是如今忽然的安静,雪花都仿佛没有丝毫改变。鹅毛般的大雪,白茫茫地笼罩在天地之间。 在场的百官也不再乱走,他们或跪坐在席位上、或站在原地,仿佛这时刚从突变的情况中回过神来。 刚才厮杀的时间很短,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刹那间大多是本能的反应、或者只有最简单快速的权衡,根本来不及多想。 事情本身也算不上稀奇,斗殴、械斗而已。但在朝堂这样的场合、就很稀奇,涉及的人也非同寻常。所以后果是很严重的,短时间内发生的事,必将对许多人的前程产生很深远的影响。 而对秦亮来说,刚才确实有些凶险;不过渡过短暂的险情之后,结果还不错,满朝文武这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乱贼在大殿上刺杀,对错黑白不言自明!把柄也不用找了。 当今之世,终归是实力说话,但并不代表强势的一方就能肆意妄为,就算是实权皇帝乱来、也会产生副作用。当初曹操都得注意士族的影响,遑论此时的秦亮。 秦亮不再往殿门外跑,而是提着剑,返身又向北边走了过来。 诸臣神情各异,有些人已经屏住了呼吸。连坐在上位的皇帝曹芳,也轻轻挪了一下身体,有点跪坐不安的样子。 秦亮这才意识到,手里正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剑。他便随手扔了剑。 “哐当”一声,铁剑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沉寂的大殿上十分突兀。 “哈哈哈……”更加突兀的一声大笑忽然响起。 众人被吸引了注意,循着笑声纷纷侧目,仰头大笑的人正是李丰。他一只眼睛还在流血,却在大笑,看起来十分诡异。 秦亮却没有半点笑意,冷冷看着他。 肩膀被咬出血的令狐愚开口道:“死到临头了,还笑得出来?” 李丰笑罢,说道:“心怀叵测的奸臣,人人得而诛之!我先走,尔等一个个也逃不掉!世间有忠奸黑白,自有人收拾尔等。” 令狐愚冷冷道:“将士们在外征战,卫将军等殚精竭虑拱卫都城,陛下、殿下都曾说过,幸有肱骨之臣维持大局,天下方不至大乱。何奸之有? 反倒是尔等,暗藏利刃于君前,竟在殿堂之上、当众图谋朝廷大臣,是何居心?不顾国家安危,趁敌国用兵之时,在朝中挑起祸乱,比敌国更可恶,其心可诛!” 事到如今,胜负已定。还跟李丰讲什么理?众目睽睽之下,什么理也不用讲,不言自明! 而且讲道理的话,有一个漏洞。如果皇帝认为秦亮是奸贼,那么从法理上是说得通的,如果皇帝为李丰等辩解,那就尴尬了。 好在曹芳一声不吭,似乎被场面吓到了。毕竟曹芳才十四五岁,大多人这个年纪、豁不出去性命是正常反应。 不过与李丰当廷讲理,确实没什么用。 秦亮便开口道:“相干人等,一律押送到廷尉审问,把参与的人、幕后的人全都查出来!” 侍卫将士抱拳道:“喏。” 两个甲士过去按住了李丰的膀子,李丰却忽然猛地一甩,“哼”了一声道:“我自己走!” 他从秦亮身边走过时,忽然转过头来,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直视着秦亮的脸。秦亮瞟了他一眼,也转头看着他。 虽然秦亮与李丰的交情不深,但在东堂、尚书省也经常见面,算是个熟人。之前的礼仪客气,早已不复存在,却莫名生出了相互的憎恨。 “哈哈哈!”李丰忽然又大笑了一声,但没再说话。他在甲士的押解下,靠近大殿门口,再次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大笑。 南边许允要被押走,这时他也大声说道:“可惜阿,有心杀贼,功败垂成!诸位公卿,真义士,便都应拿起剑,杀权臣、保社稷!” 他接着向上位俯拜,稽首四次,什么都没说,起身便向外阔步而行。 秦亮当然不认许允的说法,即便按照儒家古礼,也有正义复仇。臣子如果没有过错,君主滥杀,臣子也可以反抗干掉君主!何况大家都是臣子。 他回顾左右,冷冷道:“究竟是谁不守规矩,诸公有目共睹。堂皇朝堂之上,看谁不顺眼就能怀藏利刃以杀之?还要廷尉做什么,还要律令做甚?” 廷尉陈本道:“卫将军此事没有过错,不过是奸贼巧舌强辩罢了。君子只观行、不论心,李丰等人有罪行。”顿时许多大臣们都纷纷附和。 那几个罪人被押走之后,朝廷上终于缓和了一些,空气中也笼罩着人们说话的声音。 就在这时,郭太后的声音道:“今日朝廷不幸,不必再廷议了,退朝罢。卫将军、领军将军、傅司马等,回家好生养伤。” 郭太后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听到她充满克制的关切之语,秦亮也仿佛觉得伤口没那么疼了。刚才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时,郭太后最先定性李丰许允是奸贼!她确实是值得信任之人。 秦亮等人先后向垂帘揖拜,谢郭太后恩。接着众臣也重新站好了位置,向皇帝和太后俯拜告退。 趁皇帝还没说出话来,今日早点散伙、应是明智之举。 秦亮走出了东堂大门,在陈安搀扶下、一瘸一拐的傅嘏也出来了。众人在台阶上下相互揖拜道别。 天空灰蒙蒙的、大雪纷飞,今天的能见度比较低,远处的东殿门也看不太清楚、阙楼只是依稀可见。一开始秦亮下意识想到的、便是那道门,直到现在,它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中。 先前喊出秦亮是奸贼的宦官,乃黄门监苏铄。此人是皇帝身边的宦官,他一个阉人、不可能如此矫诏。秦亮回过神来寻思,今日喊出那句话的人、可能本应是皇帝曹芳! 秦亮走在雪中,脸色已是阴晴不定。 他沉默了一会,转头问道:“兰石伤势如何?” 傅嘏道:“死不了。将军中剑无碍?”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轻轻拉开两层袍服,露出了一点衣襟里面的锁子甲。几个人顿时相视一笑。 快过年了,秦亮今天就没打算再去管尚书省的事,早上说好了要回家吃午饭。 第三百二十九章 孤寂的雪景 “他们怎敢做这样的事?李丰、许允都该死!”王令君一脸怒气,又气又伤心,她清澈的声音也因情绪而走音。 王令君正亲手给秦亮包扎好伤口,将纱布缠在秦亮的腰间。 玄姬则拿着手帕在抹泪,她避过脸去削肩轻轻抽动。本来身边的近侍、莫邪等人,可能还包括吴心,都有点怀疑阿余是玄姬所生,这会秦亮受了轻伤、她便伤心流泪,估计人们更相信那些猜测。 “好了,好了,事情已经过去,没什么事。”秦亮好言劝道。他想了想,又道,“明年开春之前,我便请奏殿下,把潘忠的部下调到太极殿庭院、担任侍卫,不会再出问题了。” 郭家那几个人,按理应该与郭太后的立场一致,但关键时刻反应有点慢,态度不够坚定。还得是秦亮亲自提拔的那些人更可靠。 他随后看了一眼给自己缝合伤口的陆凝。 陆凝叹了口气道:“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无甚大碍。常换包扎伤口的布,涂点药就行,这段时间别沾生水,不要沐浴。” 秦亮点头道:“长史傅嘏伤得最重,股上、腿上被砍了几剑。”他转头看向沉默的吴心,说道,“卿去找个郎中、要找洛阳名气大的,再到仓库准备一些药材,下午我亲自去他家慰问。” 吴心轻轻点头。她没有多言,但眼神里露出了关切担忧之色。 傅嘏出身官宦之家,之前还做过河南尹,家里肯定是不缺药材、更请得起好郎中。不过秦亮给送东西,只是一种态度而已,主要是亲自前往。 秦亮又对王令君道:“卿别气了,那些人都已经是死人,迟早要斩首灭族!现在留着他们,不过是为了查出更多相干的人,把隐患都找出来。”1 首发网址https:// 他心里也充斥着恼怒与愤恨,但是他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恐惧。大概真正的恐惧,得加上无可奈何。 司马家当初对秦亮的威胁,才接近于那种感受,不过当时秦亮也不是没有反抗的余地。真正可怕的是失去了一切,活着也只能任人宰割。 而这次钲变,秦亮控制的中垒中坚二营还在,朝中也有一些位高权重的盟友。只要敌人没让他死透,回头就能立刻反击!根本谈不上无奈,无奈的是敌人。 秦亮琢磨了一会,感觉此时最有实质威胁的人,还得是皇帝、以及幽州刺史毌丘俭。 皇帝曹芳十四五岁、且未亲政,但皇帝已经有几百年的制度法理,没实权也可能号召起来人。像李丰与许允他们,只要有了皇帝的鼓舞,谋刹也能给自己罩上一个合理的光环。 毌丘俭的威胁就很简单了,手握幽州重兵,而且受过魏明帝的知遇之恩,立场在皇帝那边。幽州精骑很犀利,一个刺史就能灭国、当然有实力。 洛阳中军在兵力上确实占据优势,但若内战这么没完没了,人都快被自己人给打没了。别把魏国搞得混乱不堪、结果给吴蜀两国创造了机会,那真得遗笑千年。 须想办法把毌丘俭调离幽州,先让其与长期相处的部下分开! 秦亮与毌丘俭见过一次面,在曹爽的宴席上、地方就在现在府上的邸阁里,秦亮与他的关系不算差。而且毌丘俭的宠妾杨瑛,曾经受过秦亮的恩惠。 但当利益或立场不同时,那点交情和恩惠根本不算什么。秦亮与李丰还经常见面,相处得也不错,照样免不了要置对方死地而后快。 ……感到后怕的人是郭太后。她已经派出了宦官张欢、前往卫将军府,以便询问秦亮的伤情。 当时秦亮的腰部被剑刺中,那是要害部位,郭太后吓得冷汗直冒。她在东堂上时,心里就很着急,但当时满朝文武都在场,她一个宫廷妇人,不好表现得对大臣太过关切,只能忍着。1 不过秦亮挨了一剑之后,还能打斗,后来的言行也看不出重伤的样子。郭太后回想起秦亮的举止动作,她心里多少还有些庆幸,希望他没事。 郭太后在灵芝殿阁楼上走来走去,仿佛在欣赏窗外的雪景,却完全不知道窗外是什么情况,看了相当于没看。她满心都在等待张欢回来。 不过张欢刚走多久,此时估计才能到卫将军府。 郭太后一双妩媚的杏眼里、神色反复无常地变幻着。一会充斥着愤恨,一会又有担忧,一会又有些恐慌。 如果今天秦亮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以王家为首的权臣不会马上出事,胜负还难料,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但郭太后的处境会发生极大的改变!若没有了秦亮,她或许又会回到以前的状态,只能在曹魏皇室与权臣之间,谨小慎微地苟活。 这时郭太后终于看清了木窗外面的雪景。 灵芝池水面已经结冰了、并且冰面上覆盖了一层积雪,树木的树梢、宫殿重檐,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冰天雪地的时候,外面一个人也没看见,仿佛整个世间都陷入了孤寂之中。 恍惚之间,曹芳年轻的面孔又浮现在了眼前。郭太后顿时气得双手都握紧了,她的手指修长、且很有力,用劲之下,手筋也变得清晰可见。 她并不是三岁孩童,那宦官苏铄喊的那一句,很明显、就是曹芳的意思!原先郭太后虽然对这个养子、有些失望和头疼,同时也多少有点同情,但此时她已只有恨意陡增。 曹芳就算是直接派人去刺杀王凌,郭太后也觉得情有可原,但他想杀秦亮、实在叫人难以理解和原谅!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走了上来,似乎有事禀报。 郭太后立刻想起了张欢,但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时间不对。1 果然宫女弯腰道:“殿下,甄夫人来了。” 郭太后只点了一下头,不想开口。预料之中的事,甄氏的消息挺灵通,她大概是从郭家人那里听到了风声,此时理应会来皇宫里问问情况。 而张欢还要等一阵,郭太后只觉、时间仿佛过得十分缓慢。 第三百三十章 再次相见 关心秦亮伤势的人,不仅有皇宫里的郭太后,还有更多的人。譬如表面上关系不大的羊徽瑜等。 羊徽瑜听到朝堂上发生的事,来自弟弟羊祜之口。羊祜虽未亲眼所见,但羊家在官场的亲朋好友不少,出了这种大事自然很快就能知道。 弟弟正向门楼那边走,似乎忙着要回内宅换衣裳,他想去卫将军府探问伤情? 羊徽瑜则还在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书房,她的眼睛不时向外看、留意着羊祜从走廊上过来。 这些琐事本来有奴仆侍女做,不过羊徽瑜在家里也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就像打理书房这样的地方。 她的手里拿着一只陶瓷花瓶,花瓶的瓶口很细。她便拿了一根木棍、用布巾包着,以此伸进瓶中擦拭。但做这样的琐事时,她的心思都在外面的羊祜身上。 这时她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陶瓷瓶,不知怎地忽然想到,如果布巾是衣裳布料,那必定伸不太进去,因为衣裳料子冗余没那么多、木棍会被挡住。羊徽瑜想到这里,脑子里顿时乱糟糟的,不过正因如此、她才勉强保住了完璧。不过那次的新奇感受仍十分深刻,至今想起来她也感觉昏昏沉沉。 没一会羊祜走到了书房门口,羊徽瑜立刻放下了花瓶,来到门口问道:“弟要去卫将军府吗?” 羊祜点了点头。 羊徽瑜轻声道:“我也想跟弟一起去。王夫人应该受了惊吓,我可以安慰一下王夫人。” “此事与卿的关系不大。”羊祜随口道。 一秒记住http://m.et 看来夏侯玄没有把那个奇葩的要求、告诉羊祜。听羊祜这口话,便是毫不知情。 羊徽瑜此时才明白了,当时在夏侯玄家里、许允那句话“以后羊夫人会为我惋惜”的意思。但她明白之后,不仅没有惋惜,反而有点懊悔,怪自己太愚钝、没有把许允的暗示提前告知秦亮! 不知为什么,与羊徽瑜有关的男子,似乎都会遇到危险?就算是司马师,羊徽瑜其实也不太恨他,只是心里有怨气、恨自己不是夏侯徽。 羊徽瑜想到这里,说道:“卫将军救过我,还给了我们情面、放过王元姬。这种时候,我若不问不理,会让他猜忌我们有怨恨吧?” 羊祜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露出了稍许不解,好像觉得羊徽瑜有怨恨、也是人之常情。 但羊祜也没多说,点头道:“卿去收拾一下,一会就出发。” 姐弟二人换了衣裳,拿了一瓶金疮药,只带两三个随从,便离开了羊家宅邸,径直去往卫将军府。 外面的大雪还没有停,几乎已经下了一整天,地上的积雪也比昨日更厚。 到了地方,一个自称朱登的门下掾,竟然告诉他们、卫将军已出门去了,要等一阵。遂将姐弟二人迎入邸阁,请他们在邸阁厅堂上等候,又叫侍女煮茶过来招待。 朱登暂时离开之后,羊祜转头说了一句:“当天就能出门,应无大碍。” 羊徽瑜轻轻点头,此时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不过她在弟弟跟前感觉有点不安,因为她说是来见王夫人的,这会却在这里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她不想与弟弟说话,没有吭声。 等了一阵,秦亮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厅堂门口。羊徽瑜与弟也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向外迎出。 几个人相互揖拜,秦亮接过药瓶,说道:“今天来的人不少阿,多谢诸位关心。” 羊祜拜道:“仆听说秦将军腰上被刺了一剑,未刺中要害?” 秦亮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羊徽瑜脸上拂过,“幸好我事先已有些防备之心,于官服内穿了锁子甲,否则没那么轻巧。有了甲胄防御,只是一点皮外伤,你们不用担心。” 羊祜的声音道:“前线有失,推测起来,确实可能会有一些人以为、有机可乘。” 秦亮道:“不仅如此,我还听人说起,许允去参加夏侯泰初的宴会时、已身患重疾。虽然我没料到他们敢那么做,但这些蛛丝马迹、也让人觉得稍显异常。” 他的脸面对着羊祜,好像是在与羊祜说话,不过羊徽瑜能感觉、刚才这句话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羊徽瑜忍不住飞快地看了一下他的眼睛,观察到秦亮的眼神里、隐约有感激之意。 她不敢居功,因为说出那件事时、真是无心提醒。当时她只是想倾诉自己受到的轻辱、但又不好意思,便只是说出了一些无关的事。 这时羊徽瑜修长的黛眉下、内双眼皮中的灵动眼睛,向秦亮投去了关注的目光,仿佛有话要说。但在弟面前,她的表现很符合士族女子的矜持仪表,没有多言。 她抿了一下朱红的樱唇,收起了眼睛里的光辉,垂目下移时、眼睛也仿佛变得细长了一些,隐约有点娇羞。 接着羊徽瑜做了个小动作,双手带着宽袖放到了腹前,姿势依旧合乎礼仪。她仿佛想通过动作来掩饰眼神似的,与此同时又抬眼看了一眼秦亮的脸,此时她的眼神里有了几分压抑着的埋怨。 好在羊徽瑜的动作幅度极小,并肩站在一侧的弟弟只要不回头看,没法发现微小的举止。唯有站在对面的秦亮,才能察觉羊徽瑜的小动作。 就在这时,刚才接待姐弟二人的门下掾朱登,又带着几个人来到了门口。 羊徽瑜听到脚步声、察觉到门口光线的变化,下意识转头看向了门口。 来的人里面有认识的,如辛敞;也有不认识的人,但多半都听过名字,只是没见过面。羊徽瑜能猜到,其中多半有秦家的兄弟,还有杜预之类的人;因为几个月前、杜预父亲的罪名能翻案,就有秦亮从中帮忙。 羊徽瑜立刻轻轻屈膝道:“妾想去拜访王夫人。” 秦亮转头对身边的一个人道:“汝带羊夫人过去,找个侍女迎羊夫人去内宅。” 随从道:“喏。” 羊徽瑜转身走向门口,然后让道一边,向进来的客人揖拜,没有说话。几个人也向她揖拜回礼。 在侍女的带引下,羊徽瑜先进了内宅门楼,然后轻车熟路地去了王夫人住的庭院。这条路她走过,王令君住的地方、她也去过。 上次见到王令君还是初夏,天气有点热,如今却已是冰天雪地的时节。 记得那时王令君穿的是一身大红色的深衣,身段婀娜,光彩照人。不过今天见到王令君时,她已穿上了宽大的袍服,肚子隆起很高。 不过王令君的脸没什么变化,肌肤依旧水灵,五官精致,微微上翘的小嘴仿佛带着点倔强的性子。 王令君待人挺不错,说话时的语气,叫人觉得美好而热情。羊徽瑜说了些好话,王令君倒挺大气,好像也不太需要别人的安慰。 于是羊徽瑜提起了借衣裳的事。两人本来就不太熟,只经历过一两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能谈这样的话题。 王令君却道:“羊夫人身上的清香很好闻,就像是未出阁的女郎一样。我不在意卿穿过我的衣裳。” 羊徽瑜下意识问道:“衣裳没洗干净吗?” 王令君微笑着摇头,“多少会残留一丝气味,仔细闻就能闻到,确实是羊夫人身上的香味。” 这时羊徽瑜才有点心慌了,因为她想起不久前、与秦亮拥抱在一起很长时间,秦亮身上会留下气味? 羊徽瑜立刻抬起宽袖,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但她什么都没闻到,只能感觉冷冷的空气莿激着鼻腔,大概天冷的时候鼻子也不太灵了。 察觉着王令君明亮眼睛的目光,羊徽瑜想解释,她那天只是情绪不太好、与秦亮抱过,但没有进到底。但她怎么好意思说得那么细,有什么用? 何况王令君是否真的通过那一点气味、便有所察觉?羊徽瑜也没法确定。 但羊徽瑜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此时脸也红了。王令君若真有所察觉,恐怕此时更能通过羊徽瑜的神态反应、确定坐实那种事。 想到自己还是有夫之妇,羊徽瑜更是羞愧难当! 两人没谈论一会,羊徽瑜就坐立不安、呆不下去了,遂找了个借口,说怕弟弟一会就要回去,便向王令君告辞,急忙离开了内宅。 王家是士族,羊家也是,若不论权势,两家的家风又能差距多少呢?但今天羊徽瑜在王令君面前,已经不知不觉地矮了一头! 秦亮这妻子有点厉害,她既能让人如沐春风、保持着体面,又能在微妙之中让人感觉到压力。 羊徽瑜逃离内宅,来到前厅庭院中等了一会。之前去拜访秦亮的客人,这时也被送到了邸阁外。秦亮受了伤,大家只是上门慰问,并不好留在府上吃饭。 辛敞与羊祜是各自过来的,没有相约。不过两人是亲戚,离开的时候便一道同路。 辛敞的姐夫、便是羊祜羊徽瑜的叔父,所以辛敞看似年轻,其实算是羊徽瑜的长辈。 三人在卫将军府碰到了一起,一起离开后,便相约去辛宪英家里。辛宪英是辛敞的亲姐姐,又是羊祜羊徽瑜的婶子,她才是两家亲戚关系的关键之人。 第三百三十一章 寒风古曲 五十多岁的辛宪英,鬓发上简单系着一条布巾,平坦的额头下,一双不小的眼睛却很聚光,泛着睿智的光辉。 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正在抚琴,一曲《广陵散》在她的指尖下,荡起了古韵。虽然来了客人,但辛宪英的曲子没有弹完,便继续弹着琴。 羊家姐弟小辈,以及辛宪英的亲弟弟,只能站在堂上,静静地等着她弹完一曲。 《广陵散》是古曲,原本的琴谱已有残缺,所以每个人弹广陵散、都有其独家风格。辛宪英毕竟是妇人,在羊徽瑜听来,其曲缺少点杀气。 此曲的含义,是有关刺客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叫聂政的人、为父报仇后不惜毁容而死的场景。所以杀气太薄的话,稍微不太符合本意。 羊徽瑜觉得,此刻的刺客之音、还不如秦亮偶尔间露出的无声杀气。1 一曲罢,辛宪英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这才起身与三人揖拜见礼。 辛宪英显然知道朝堂上发生的刺客事件,她弹这首曲就很应景。果然她重新落座时,立刻就评论道:“秦仲明没有过错,也没有对李丰等做过分的事,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何况在国家外患威胁严重之时,引发内乱,多少有些不义。” 羊徽瑜最先点头赞同。羊祜与辛敞也附和道:“婶(姐)一语中的。” 这时辛敞道:“秦仲明事先已有防备之心,身上穿了锁子甲去上朝。” 辛宪英发出了“哦”地一声,微微带着诧异的语气,微笑道:“这倒很符合他在朝堂上说的那句话,臣子应该恪守规矩、遵从律令。我以前对他的品评没错,胆大慎密、明知进退。从此事也可以看出,他不是个残爆之人。” 首发网址http://et 羊徽瑜本来对这个婶子有怨气,因为当初羊徽瑜与司马家的联姻、婶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她也承认辛宪英确实颇有见识智谋,听到她说秦亮的好话,羊徽瑜察觉自己的感受也发生了变化。 辛宪英一直对秦亮的评价不低,上次品评秦亮时、羊徽瑜是心情复杂。而这次她却觉得辛宪英说得对。 羊徽瑜的弟弟羊祜也博览群书、很有才智。但羊祜在长辈跟前表现得挺谦虚,他问道:“婶认为,秦仲明辅佐朝政,对于天下人是好事?” 辛宪英微笑道:“有一个手握权力的人,凡事讲凭据、律令;仕者只要自己守规矩、不去做歹事,没有把柄便不会遭受粕害,人们的处境可以预测。抑或有另外一个人,稍有猜忌,便行抄家杀戮之事,谁也无法预料自己的下场。卿希望是哪个人掌握权柄?” 羊祜与辛敞都轻轻点头。 几个人谈论了一会时事,辛宪英的夫君羊耽也来了。时间到了这里,羊耽便留在家中吃晚饭。 冬季的白日很短,何况天上云层密布、下着大雪。时辰或许不算太迟,不过等膳食端上来时,外面的光线已逐渐黯淡了。 ……白日短,今天却注定是漫长的一天。 早上朝堂上发生的事,并未完全结束。天黑之后,廷尉的人也没下值,长官陈本直接带着官兵,急匆匆地向夏侯玄府上赶去。 只经过不到一天的审问,廷尉便大致弄清了李丰等人的密谋过程,他们决定在事成之后、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而且几个官宦经过严刑拷打,交代了夏侯玄有知情的可能;只是宦官们没有与夏侯玄直接联络,详细内情只有李丰许允知道。 但李丰、许允二人不愿意攀咬夏侯玄。于是陈本连夜带着人来到了夏侯家宅邸,想尝试从当事者夏侯玄口中、得到明确的答案。 夏侯玄家的奴仆见到廷尉、还有一群官兵,根本不敢阻拦,只能大开府门,然后跑着回去禀报夏侯玄。奴仆满脸忧惧,慌慌张张,在庭院里摔了一跤,摔得身上全是雪。 当陈本来到厅堂时,见夏侯玄正跪坐在小几案旁边吃饭。夏侯玄姿势端正、面不改色,十分从容镇定。 陈本道:“尚书右仆射,似与李丰、许允等人之阴谋有关,须得请右仆射到廷尉走一趟。” 夏侯玄吃得已经差不多了,他端起桌案上的一只汤碗、倒了一些汤在饭碗里,然后不紧不慢地喝了下去。这时他才从筵席上起身,向陈本揖拜。 陈本愣了一下,也拱手弯腰,向夏侯玄还礼。 夏侯玄淡然地简单说了一句:“我早知有这一天,走罢。” 陈本好言道:“事情还没查明,须得泰初亲口叙述,最好当着廷尉属官、书佐的面说出来,以便有人见证、见著于卷宗。泰初且放心,我们不会轻易对卿定罪,更不会用刑。” 夏侯玄点了一下头,转头对奴仆道:“夜里寒冷,把我的裘衣取来。” 奴仆这才恍然,急忙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仆马上去拿,君侯稍等。” 夏侯玄转身对陈本道:“耽误诸位公务了。” 陈本叹了口气道:“无妨无妨,我也不希望泰初真的与之有牵连。” 官场上许多人,对夏侯玄的气度和学识,都有敬重之心。陈本这番话,也是出自真心。 然而事情并不会按照人们的期望发展,陈本将夏侯玄请回廷尉府之后,一番询问后发现,夏侯玄确实脱不了干系。 夏侯玄自己交代,事发之前,便听许允提起过,最近可能要出事、有性命之危,暗示将会做大事。但具体的谋划,并未告诉夏侯玄……这样的供词,已经有了参与谋划的嫌疑。 除此之外,因有苏铄、李贤等皇帝身边的宦官参与其中,皇帝明显也有关系。但廷尉没那么蠢,自然不会涉及皇帝,连提也没提一句;就算有宦官犯蠢,陈本也会让他们闭嘴! 陈本立刻依据夏侯玄的供词,亲自去提审许允。他谎称夏侯玄什么都招了,想诈许允、说出更多的实情。 但是许允竟然矢口否认,声称夏侯玄与此事毫无关系。 至于许允提起的大限将至、有性命之危,许允认为自己不是在暗示大事,而仅仅是因为私情。有关对羊徽瑜的情意。 案情忽然又牵涉到了男女之事,这是大伙喜闻乐见的情况,几个书佐对案件事不关己、却也露出了极大的兴趣。不过陈本只是叫人详细地记录在案,对此不作置评。2 第三百三十二章 廷尉的烤肉 一觉醒来,大雪仿佛在忽然之间停了。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地面上、房屋楼阁的屋顶上,一夜后的景色好像换了些许的画风。 周围一片宁静,既无鸟雀的声音、也无虫鸣。风很小,银装素裹的树梢一动不动。 秦亮刚出内宅门楼,便见一个穿着黑色裘衣的人、从白茫茫的路面上走来。来人走得很快,因为不好判断、积雪下面坚实地面的深浅,姿势显得深一脚浅一脚。 很快秦亮就认出了人,正是校事令隐慈。清晨的空气寒冷,隐慈平整的脸颊上泛红,他远远就拱手行礼,走近后立刻说道:“将军,陈本把夏侯玄抓了。” 秦亮顿感有些诧异,脱口问道:“夏侯玄也参与了李丰等人的密谋?” 隐慈道:“此时还不太清楚。昨晚的事,抓人的时候天已黑了。仆得到消息,一早便来了卫将军府。” “我知道了。”秦亮简单回应一句,暂且没有表露态度。 他说罢径直往前走,循着地面上依稀可辨的道路,朝邸阁方向走。卫将军府大多数机构都在邸阁南边,隐慈也跟着秦亮往南走。 秦亮一早起来,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便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此时正借着去邸阁的过程、在心里琢磨。 当初扬州起兵反对司马懿时,夏侯玄在关中的态度也是想起兵的。这才过去不到一年,夏侯玄就想用这样极端的手段、对付王秦两家? 主要是夏侯玄这个人物比较棘手,秦亮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三角关系。三个角分别是曹芳、毌丘俭、夏侯玄。 莿杀事件中,因为有几个皇帝亲信宦官坐实了罪行,所以大家都应该知道、曹芳多半脱不了干系。而夏侯玄与毌丘俭是至交好友,动了夏侯玄,极可能进一步莿激到毌丘俭。 秦亮不能轻视毌丘俭的胆子,几年前与毌丘俭见面时,秦亮就有这样一个印象:此人有点头铁。 如今毌丘俭还手握幽州重兵,算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去年毌丘俭军灭了高句丽,至此魏国在东北方向的威胁公孙氏、高句丽先后覆灭,乌丸鲜卑诸部亦已散伙。幽州方向已不再需要那么多精锐防备外患。 但那时郭太后失踪,司马懿与曹爽相互提防,没顾得上毌丘俭。到今年初,曹爽覆灭,扬州起兵,王凌家与司马家再次发生大战,更没人去动幽州的人事。 于是毌丘俭的幽州刺史兵权,一直维持到了现在;那个方向的强敌威胁不再,毌丘俭却仍手握大量兵马。 好在朝廷此前已发出诏令,毌丘俭大概会在明年初回京述职,到时候可以稳住他、设法先将其调离幽州。当然不能直接杀掉毌丘俭,副作用太大,魏国还有那些多在外带兵的大将,这么干、以后大家恐怕都不太敢回来。 秦亮沉默着走到邸阁附近,隐慈拱手揖拜,正要道别。 “卿与我去一趟廷尉。”秦亮先开口道。 隐慈道:“喏。” 傅嘏在家中养伤,卫将军府的日常事务暂由司马王康负责。秦亮遂带着吴心、饶大山等一众随从出发,一早就离开了卫将军府。 以前高柔还是廷尉时,秦亮就是这里的常客,印象里廷尉府的烤黑猪肉味道还可以。 而身边的吴心应该也对廷尉府的印象很深,不过主要来源于监牢。果不出所料,吴心重新踏足此地时,脸色变得苍白,也可能是因为空气太冷的缘故。 陈本还没到廷尉府,一个奏谳掾接待了秦亮等人。 廷尉奏谳掾说,陈府君连夜审案,离开得很晚,今早可能会迟些来上值。 秦亮要见夏侯玄。廷尉属官和书佐带路,竟未去监牢那边,而是带着秦亮等人、去了邸阁旁边的署房里。 夏侯玄必定是有牵涉的,不然不可能被抓到廷尉府来,但居然没收监。秦亮这才想起,陈本好像也与夏侯玄的私交不错。这夏侯玄在大魏士林中,简直就是社交达人。 秦亮刚走进署房,不仅看到了跪坐在筵席上的夏侯玄,还见到了一个意外之客。钟会。 钟会跪坐在夏侯玄的身边,一条手臂搭在夏侯玄的肩膀上,面带笑意正与夏侯玄说什么话。夏侯玄一脸嫌弃,端坐在那里目不斜视。 两人见到秦亮在门口,其中的钟会愣了一下,从筵席上起身揖拜。秦亮也还礼。 秦亮不知道、钟会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也不好问。不过钟会好像比较喜欢去招惹一些特定的人,大概是清高、有仪表气质的名士。譬如夏侯玄,还有嵇康。 夏侯玄也淡然起身,与秦亮揖拜见礼。 秦亮故作诧异道:“泰初为何在廷尉府过夜?” 夏侯玄道:“刀笔吏替我写了罪状,秦将军可以看看他们给我定的罪。” 奏谳掾忙道:“只是询问,并无定罪。” 秦亮转头道:“把卷宗拿来,我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奏谳掾拱手道:“喏。” 秦亮有个录尚书事的头衔,但管不了九卿廷尉。不过大将军在魏国、实际已形成了统领军政大权的局面,大将军征吴之后,明说叫秦亮镇守洛阳;秦亮过问廷尉的事,大家似乎也觉得理所当然。 昨日下午钟会也来探望秦亮的伤情了。等待的时间里,秦亮便与钟会闲谈,用私交好友一样的口气道:“士季的消息挺灵阿。” 此时钟会略微有点尴尬,不过他一向能应付各种场合,这时也例外,用随意的口气道:“仆也是从兄长那里得知。” 秦亮点头道:“原来如此。” 钟会的兄长就是钟毓。曹爽还在时,可能察觉了钟毓倾向于司马家的迹象,把钟毓外放到了魏郡做太守。司马家铲除曹爽之后,马上就把钟毓调回了洛阳做侍中,如今就在朝廷做官;昨天早上发生莿杀之时,钟毓也在场。 因此无论怎么看,颍川钟氏与夏侯玄都不是一条船上的人。难怪钟会毫不避讳地,一早就跑过来探望夏侯玄。 没一会,廷尉属官就把卷宗送来了。秦亮找了张几案,在旁边跪坐下来,抬头招呼道:“大伙都随意,找地方坐。”秦亮飞快地看了个大概,很快发现里面居然有羊徽瑜的名字。这事不知怎么牵扯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羊徽瑜,秦亮细看了一下相关内容,心里渐渐冒起了一团火。 羊徽瑜名分上还是司马师之妻,而司马师又是秦亮的敌人。秦亮没有名义为此生气,但见到别人惦记着羊徽瑜,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就好像何骏惦记王玄姬,秦亮也很恼怒。 许允似乎想引起羊徽瑜的同情和敬重,这种在美女面前表现的心态、倒让秦亮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尹模。不过许允与羊家大概没什么关系,只有夏侯玄才能创造机会、让两人认识。 秦亮心情复杂地抬头看了一眼夏侯玄。夏侯玄依旧面不改色,神情坦然,看不出畏惧之色。 此刻秦亮才想起了夏侯玄的更多关系,不仅与毌丘俭有关。夏侯玄的堂侄是夏侯霸、如今的凉州刺史,而夏侯霸又是羊祜的丈人。 就在这时,廷尉属官走到门口道:“秦将军,府君来了。” 秦亮放下简牍,对钟会说了一声:“我去见休元(陈本)。”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钟会。 钟会抱拳道:“仆便不必见廷尉了,先告辞。” 秦亮又与夏侯玄揖拜道别,然后走出署房,来到了邸阁台基上。很快见到陈本从庭院里走了过来。 陈本估计也听说了秦亮来访,遂加快了脚步。 陈本的父亲做过三公,算得上是士族出身,他能位列九卿、主要还是因为出身。本身的才能如何,秦亮并不了解,反正陈本对于复杂的案件好像不太擅长。之前的郭太后失踪案,廷尉从高柔换到陈本后、便毫无进展。 秦亮与他的私交来往也不多,不过陈本还是个守规矩的人。他刚走到跟前,见礼时就说:“此案案情,还请秦将军指教。” “那些想杀我的人,我确实想了解一下原因。”秦亮随口道,然后侧目看了一眼邸阁大门。 陈本恍然道:“我们进去说,请。” 两人走进邸阁厅堂,陈本又干脆把秦亮请到了阁楼上,寻个清静的地方。吴心等亲近随从自然也跟着上了楼。 秦亮来到阁楼上,恍惚之间,宛若闻到了烤猪肉的香味。他走到窗前,往外面庭院里看了片刻。 这时秦亮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道:“把夏侯玄放了罢。”他心里不高兴,但还有理智,至少暂时需要忍耐。 陈本沉默片刻,点头回应。 秦亮道:“从供状上看,并不能断定夏侯玄参与了谋划。我们应该就事论事。” 陈本松了口气,拱手道:“秦将军英明!” 显然陈本也不想治夏侯玄的罪,只不过有人供出夏侯玄,他只能照规矩审问。 秦亮接着沉声道:“羊徽瑜不可能与许允有什么干系,没有必要牵扯到她。将羊徽瑜的名字写在这样的简牍上,对羊家的名声不好。卿叫人重新写一遍卷宗。” 陈本点头道:“言之有理,将军所虑周全。” 第三百三十三章 阿母救我 太阳还没出来,下午又起了风,风刮起地上的碎雪、在地面上乱飘,仿佛飞沙走石。如此严寒的天气,何骏自然没出门闲逛,他正守着一只温暖的炉子、一脸惬意。 这两天洛阳的气氛不太好,时不时就在抓人,中军巡逻的人也增加了。何骏当然已经听说、秦亮在朝堂上被莿杀之事,可惜听说没死。虽然有点遗憾,但也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事。德不配位,就是这样的下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往死里整!有趣,实在有趣。 事不关己,何骏的心情当然不受影响,反而更加高兴。 炉子上的锅里温着一壶酒,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一只小瓶。他小心地拿起小瓶,把里面的粉末倒在布帛上,接着“啪啪”拍了两下手、将残留的粉末拍掉,伸手去试探酒的冷暖时、他的眼睛却满心期待地盯着粉末,憿动地哼哼了两句曲子。 就在这时,门楼处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何骏侧耳一听,便听到奴仆的声音道:“你们不能这样闯进来,待仆去通报。” 另一个人的声音道:“廷尉亲自带人拿人,很给何家脸了。汝一个家奴还敢阻拦?快在前面带路!” 何骏听到这里大吃一惊,起身打开房门,走到了檐台上。 果然见走在前面的、正是身穿官袍的陈本,身后还带着一群官兵士卒,一些人手拿兵器、一些人拿着锁镣,气势汹汹地往天井这边走来! 这么大阵仗要干什么?何骏愕然问道:“尔等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陈本循声看了何骏一眼,抬起手轻轻向这边一挥,说道:“此人正是何骏,拿下!” “干啥,干啥?没有王法了!”何骏大急,他刚后退没两步,立刻就被几个人按住了双臂。“哗啦”一声,铁链也被后面的人递了过来。 陈本冷冷道:“卿认得我吗?” 何骏虽然没做官,但以前他爹是吏部尚书,亲朋好友里也不乏官场上的人,便道:“汝是廷尉陈休元。” 陈本听罢微微一笑:“那不妥了?” 廷尉好几百年前、就是向天子负责的九卿,管的正是司法审判,最能代表王法的人就是廷尉。 何骏仍是一头雾水,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家母是公主,汝等岂能胡乱抓人?” 但他哪里能犟得过一群士卒?很快就被铁链锁住了双手。 一番嚷嚷之后,金乡公主终于赶到了前厅庭院,看到何骏那副模样,金乡公主也是满脸诧异。何骏见阿母来了,心里顿时有了依靠,脸上一喜,忙道:“阿母救我,阿母救我!” 金乡公主一双幽怨的眼睛看向陈本,问道:“休元为何要抓我儿?” 陈本见到金乡公主,倒也算客气尊重,先走上前揖拜见礼,然后说道:“罪犯许允招供,曾在夏侯泰初府上、将密谋暗示于何骏。何骏因与卫将军有怨,便在密谈时出谋划策。” 何骏听到这里,气得不哭反笑,大笑了一声骂道:“我与那许允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这时金乡公主公主也紧蹙眉头,毫不犹豫地说道:“许允又不蠢,这种事怎么能与伯云(何骏)密谋?伯云这样的人,许允能信得过吗?” 何骏立刻冷静了一点,尴尬道:“这……” 陈本拱手道:“殿下勿急,仆只是依律行事。” 金乡公主冷冷道:“许允不过是血口喷人,伺机报復!先夫得罪了爽府的一些人,许允又与夏侯玄等爽府的人来往甚密,必是想趁机攀咬,栽赃何家。如此简单的道理,休元岂能不知?” 陈本沉吟片刻,说道:“既然许允有供词,仆必须拿人,随后定会查明真伪。”他说罢向向金乡公主拱手,语气忽然加重,“得罪了,带走!” 何骏被推了一把,几个人在前后左右看着,挟持着他、往门楼那边走。何骏心里焦急万分,万般不情愿朝南边走,他抗拒着扭头道:“阿母,阿母,廷尉那地方,不是人呆的阿,我不想去!” 金乡公主一脸焦急,向前走了两步,但她没有阻拦官府执法,只好望着何骏道:“卿不要太怕,我会想办法的。” 这时何骏忽然想到了什么,顷刻间便有一种羞愤与心痛骤然充斥心间,竟然压住了畏惧! 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卢氏就在自己面前,被某个同学压在身下、一脸羞愧的红晕;其实不应该是卢氏,意象带来的冲击比这更加强劽百倍。他用力地甩着脑袋,连想像也不愿意去想! 何骏拼命地挣扎,扭头道:“阿母不要去找人,万勿被羞辱。我宁愿死,也不想阿母那样做阿!” 他犟不过一群人,只能被推攘着越走越远,但还不放心地喊道:“阿母听到了吗?” ……金乡公主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出了门,她只能站在天井里,不顾严寒来回踱着步。 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金乡公主一清二楚。她知道何骏成天不务正业、浪荡不羁,但毕竟是她自己生的儿子,而且何骏即便一无是处,却对她这个母亲很敬重孝顺。 不管怎样,金乡公主心里也着急,想赶快把何骏救出来,让他少吃点苦头。 这时卢氏终于快步来到了前厅庭院,她的衣领还没收拾整齐,估计天气太冷、先前她在午睡。这会才急匆匆地出来。 卢氏忙问道:“夫君呢?” 金乡公主遂将何骏为何被抓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对卢氏道:“我们先去找元明(秦朗)。” 卢氏却轻声道:“不如径直找秦仲明。” 卢氏说得当然有道理,秦朗只是宗正、这种事最后还得要秦亮出手才行。这么简单的道理,金乡公主哪能想不到?但她想起何骏撕声力竭的话,还是有些于心不忍,遂不动声色道:“汝也跟我一起去。” 卢氏神情复杂道:“妾一起去、还不如不去。秦仲明想见的人是阿姑。”金乡公主脸上顿时有点烫,却不好说什么,随口问了一声“什么意思”,不等卢氏回答,金乡公主犹自说道:“去我长兄家。”说罢便急匆匆地往回走,准备去换衣裳。 正如何骏听到秦亮被莿杀受了伤之时、表现得幸灾乐祸,秦亮若知道何骏被牵连其中,估计反而会在暗地里高兴。金乡公主一边走,一边蹙眉叹了一口气。 没一会,金乡公主便准备好了,带着府上的几个奴仆侍女,轻车简行地前往秦朗府邸。 兄长秦朗听闻金乡公主来访、赶回家之后,又听妹妹诉说了遭遇。秦朗果然马上提议,叫金乡公主去找秦亮帮忙。 秦朗知道何骏与仲明不和,但不知道金乡公主居然与秦亮有些说不清的隐晦关系。自己亲儿子的事,金乡公主若还要回避仲明,反而有点欲盖弥彰,会让兄长察觉蹊跷。 金乡公主只能退而求其次,请求兄长跟自己一起去卫将军府。 毕竟是他的同母异父妹妹,秦朗不再推诿,立刻跟金乡公主出门,两人带着随从前往洛阳城东北角。 已近年关,又是大冷天,秦亮果然在卫将军府中。他立刻把兄妹俩迎接到了邸阁。 金乡公主心情复杂地讲述了事情原委,便在秦亮跟前说道:“我很清楚何骏是怎样的人,他平素确实胡作非为,但肯定不敢参与这样要命的密谋。李丰、许允那些人,也不可能信得过他!” 秦朗也帮腔道:“敢于密谋谋刺朝廷重臣的人,他们知道后果严重,至少在自己心里会错误地认定、乃出于大义,才敢如此胆大。伯云沉迷享乐,不像是那样的人。” 秦亮听到这里,点头道:“如果何骏真的与之无关,此事反而无大碍,不用那么急。何骏不会有什么事的,殿下稍安勿躁。” 他稍作停顿,又道,“我今天早上才去了廷尉府,直接叫陈休元把夏侯玄放了,如果马上又去,会显得有点过于干涉司法。对于廷尉的权威不利,陈休元可能也会不满。不如等他们查明了实情,自然会把何骏放了。” 听秦亮的口气,他好像不太愿意出手!金乡公主也不怪秦亮,想想何骏的心思,不过是人之常情。秦亮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不过金乡公主心里能感觉出来,秦亮应该是暗中垂涎她风韵犹存的美色。之前第一次见面,金乡公主主动愿意就范,秦亮却没有趁人之危,可能是想对宗室示好、不想胁迫金乡公主。 而这次的事与秦亮无关,他可能是想交换? 但是现在金乡公主带着兄长秦朗一起来的,明显就没有急着回报秦亮的意思。 金乡公主忙道:“先夫得罪了很多人,此时他们岂能放过何骏,必定会罗织凭据供词,千方百计陷害何骏。纵是何骏不成器,我只有他一个儿子了……”说到这里,金乡公主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果然秦亮对金乡公主是有好感的,见到她伤心、也好言安慰。 第三百三十四章 总有办法 皇帝曹芳要置秦亮于死地,想杀秦亮!这几乎是明摆着的事,就差一点胆子、在那天亲口喊出“秦亮是奸贼”!如今秦亮却只能装傻,假装不知道,只要曹芳没有亲口喊出来,那便只能忍了……似乎还得庆幸、曹芳没有当众撕破脸。 李丰等居心叵测的人要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夏侯玄也可能事先得到了暗示。秦亮也只能忍耐,还得亲自去帮忙,叫陈本好声好气地放夏侯玄走。 秦亮心里确实很生气,不过这些都是必要的妥协,没有办法。只要稍微仔细推敲其中的干系,权衡利弊之后,他便只能这么做。 但如今何骏这样的废物、曾经还羞辱过秦亮,也要帮他? 因为秦亮这两天心情不好,比平素多了几分戾气与攻击性,此时即便尽力克制了,却也没太多好脸色。 若只是权衡利弊,他才懒得管何骏死活。何骏确实不太可能参与那样的大事,但他家也只是自作孽而已,谁叫何晏临死前出卖好友、还攀咬了一群人? 这事跟秦亮没有半点关系,金乡公主等宗室、也不能把帐算到秦亮的头上! 不过秦亮看到金乡公主伤心落泪的样子,只见她冰清玉洁的肌肤、颜色鲜明的脸庞上,那幽怨的眼睛里自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着实叫人怜惜。秦亮想起金乡公主去除深衣给自己看过,那略厚的柔软嘴唇、也在秦朗府上给他亲了。毕竟占过金乡公主的便宜,他的态度也有所松动。 秦亮叹了口气,心里稍稍冷静下来。 最近因为性命受到威胁,他确实比较容易愤怒。但其实想想,此时的处境、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 以前他在洛阳像孙子一样,不管是司马家的人还是谁,不公的待遇、他全都得自己消化。那时不也照样熬过来了? 如今深居简出、寻常人根本都见不到的公主,身份尊贵,却还是不得不自己上门。而秦亮只要一句话,就能帮她解决问题!秦亮这么一想,心里的恼怒便又冷却了一些。 况且何骏虽然与秦亮相互看不顺眼,但既没有深仇大恨,也不是个有威胁的人。如今何骏对秦亮来说,还不如皇位上那个没怎么说过话的年轻皇帝可恨。 秦亮终于开口道:“何骏是公主之子,我会提醒陈本,让他考虑到宗室,确保何骏受到公正的对待。何骏不会被冤枉的,殿下不必担心。” 族兄阿蘇听到这里,便对金乡公主道:“仲明是言而有信的人,他既然这么说,妹可以放心了。” 金乡公主的声音尤道:“若何骏能摆脱囹圄,我必定不会忘记仲明的恩惠。” 秦亮听到她的音色语气,觉得似乎是某种暗示? 他不禁看了一眼金乡公主,但还是没来得及捕捉到她的眼睛里的心意。她的脸虽然面对着秦亮,此刻眼神却已转移到了旁边的阿蘇身上,仿佛是在余光里关注阿蘇。 但在她乌黑的睫毛下,秦亮仍能感受到她复杂的情绪中、大概带着犹豫与屈辱。 想想也是,以金乡公主的尊贵身份、以及年龄较长,却只得用色相来获得秦亮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帮助,这样的处境可能真的不太容易让她接受。 秦亮与金乡公主有过身体的接触,他至今还记得那硌人的感觉。从金乡公主茺恤的反应看来,她显然并不排斥与秦亮亲近。但要她这样的贵妇、甘愿对年龄小的弟弟有一种屈服的心态,可能秦亮此时还有某些欠缺。 毕竟他虽然打败了司马懿、得到了权势,但坊间仍有一些说法,他是靠了丈人家,或者说他对付司马懿时取了巧。 秦亮沉思了稍许,又侧目留意到在场的族兄阿蘇,更加认定自己此时的猜测。金乡公主既然说“不会忘记恩惠”,她却没有回报的意思。不然先去找阿蘇做什么,做灯泡吗?阿蘇在这件事上,根本使不上力,原本只需要金乡公主自己来找秦亮就够了! 秦亮不动声色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说什么恩惠。” 金乡公主看了一眼秦亮的腰间,微微示意道:“仲明的伤势要紧吗?” 秦亮淡然解释道:“幸好在当天,我在里面披了一层锁子甲。”他也不是真的对此事看淡,只不过回答的次数多了,便没有了感觉。哪怕就是一颗黄连,放在嘴里嚼许多遍,也会失去味道。 金乡公主叹道:“我也听兄长说了,没事就好,幸亏如此。” 秦朗也点头道:“亏得仲明机警,那些人真是胆大妄为!仲明今后仍得多当心。” 三人在邸阁里谈论了一会,秦朗兄妹不愿留下用晚膳。秦亮也没有过多挽留,最近的气氛不太对,不仅是他自己受了伤,金乡公主也担心儿子,所以没必要聚在一起举行家宴。 送别时,金乡公主又叮嘱秦亮、好生养伤。她说话的语气与神态都很诚挚,应该是真的关心秦亮,真心不愿意他出事。 金乡公主与何骏是母子一家人,但她的心思与何骏确实不一样。她若真的仇视秦亮,也不会在沛王面前、说秦亮的好话,让嵇康也愿意跟秦亮来往。 秦亮把两人送到前厅庭院的长廊上,方才止步。 王康很快就返回了,追上秦亮,两人一起往北边走。王康感慨了一声道:“出身高门的人,遇到事总是有办法阿。” 秦亮随口回应道:“那是当然。” 朝廷也有法律文书、有律令,但终究还得靠人来办事。人们的关系很重要,否则没有那么完善详尽的制度,大家都出工不出力,什么事也别想干成。 这时秦亮忍不住又说道:“李丰、许允的家势和姻亲也不一般,但神仙也别想救他们。” 王康的声音愤愤道:“确实该死!” 既然李丰许允等要秦亮死,秦亮也不可能放过他们。而且事情发生在朝堂众目睽睽之下,道义和理由都十分充分,报復起来、没有人会说秦亮的不是。 秦亮在魏国这么些年,从来不去树敌。即便司马懿家的人被屠戮,秦亮也只是为了自保,而且司马懿兵変对付曹爽时、过程中确实有谋反的行为,后来也走的是廷尉审判的合法流程。秦亮不想给自己找仇家,但若有人主动想弄他,他也不会手软。 第三百三十五章 有人要害朕 不两天就是除夕,今年的最后一天,正始七年真正走到了尾声。 洛阳城四处都烟雾腾腾,空气中弥漫着烧竹简、烧纸和焚香的烟灰气味,夹杂着各种烤肉的香气。祭祀的人一多,烟雾就会累积,无孔不入,到处都能闻到那股特别的、拜鬼求神的味道。 就连皇宫里也不能例外。 祭祀曹家祖先、以及有名号的皇后妃嫔时,皇帝曹芳穿冕戴旒,一丝不苟地祭祀。但当郭太后祭祀她过世的母亲时,曹芳就离开了。 毕竟郭太后的先母不算皇室的人,郭太后也不想与他计较。 上次郭太后因为先母的事生气,乃因她伤心落泪、曹芳竟然在旁冷笑,由是才激怒了郭太后。郭太后早年就丧了父,母亲与她相依为命,有太多心酸苦辣的回忆,所以她特别上心,也非常怀念母亲。 而今天曹芳只是拂袖而去、并未表现出嘲讽,何况已经过年了,郭太后遂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及至中午,皇后甄瑶在昭阳殿设宴,邀请郭太后、皇帝来吃饭。平时郭太后都居住在北边的西游园灵芝殿,虽然西游园也属于皇宫区域,但离太极殿庭院、以及太极殿后面的西阁等地方比较远,母子很少在一起日常用膳。 如今由皇后出面,家宴设在中间的昭阳殿,郭太后与曹芳便都来参加了。 饶是郭太后对曹芳生气,但曹芳名义上还是她的养子,母子之间的表面关系、最好还是要稍微维系一下。 家宴上,笑脸最多的人竟然是甄瑶。 她贵为皇后,但曹芳没什么实权不说、还与她关系不好,当此除旧迎新的佳节,她也只能陪着笑脸从中撮合。甄瑶与郭太后是亲戚,她应该真的希望郭太后母子和睦。 “咚咚咚……”远处传来了击鼓的声音。甄瑶便用些许稚气的声音说道:“这是宫里的人在驱赶疫疬之鬼,明年大魏定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让庶民少一些饥馑病痛。” 郭太后称赞道:“皇后贤明,心怀百姓。” 曹芳的神情虽有些凝重,但表现得倒还平静。 就在这时,宫女端着一晚菜汤上来了,先放在了曹芳面前的几案上。曹芳忽然脸色一变!他那张年轻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眼睛里充斥着震惊与恐惧。 郭太后感受到曹芳的反应,不禁侧目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瞪眼盯着面前的菜汤,那菜汤是红色的! 曹芳愣了片刻,转头看向皇后甄瑶,狠狠道:“汝竟然给朕下毒,汝要毒死朕?” 他猛地从筵席上站了起来,端起菜碗,毫无征兆地竟向皇后砸了过去!“哐当”一声响,菜碗带着里面的菜肴汤汁、撞到了甄瑶面前的几案上。 接着便是甄瑶“阿”地一声惊呼,碗砸了个稀碎,里面的菜、汤泼了甄瑶一身。接着她惊恐地用手捂住了另一只手的手指,只见削葱一样的娇嫰手指被划伤了、血马上流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放到了嘴里。 所有人都震住了,宦官宫女大气不敢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如同血迹的汤汁、而鸩酒确实是红色的,人们仿佛正等着一场即将到来的佂变! 过了片刻,依旧跪坐在筵席上的郭太后总算回过神来,她转头看了一眼呆立在旁边的宫女,说道:“把菜汤端过来。” “喏。”宫女战战兢兢地小心走过来,把刚端来的另一碗菜汤、轻轻放在了郭太后面前的几案上。 郭太后蹙眉看了一眼曹芳,拿起一只勺子,舀了一勺里面红色汤汁,然后送到了朱唇边,毫不犹豫地一口喝了下去。 “皇后怎么可能下毒?她是汝的皇后!”郭太后吞下菜肴,冷冷地看着曹芳。 接着她提起筷子,埋头从碗里挑出一筷子菜,将筷子挪向曹芳的方向,示意道,“这是苋菜,味道是腌制过的,汤汁不应该是红色?” 甄瑶委屈道:“冬天的素菜少,不是白菜就是萝卜。我怕殿下、陛下吃腻了,就叫人把之前腌好存放的苋菜拿了些出来,不想惹怒了陛下。” 曹芳见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十几岁的他,眼睛里却露出了非常复杂的神情,有担忧、后怕,还有尴尬,全都糅杂在了一起。 一碗苋菜就能让他反应这么大,必定是心虚! 之前謀杀秦亮的事,他当然参与了密谋,而且是其中关键的人物!这会倒害怕起来了? 曹芳没有解释,一拂宽袖,便迈步愤然而去。 郭太后见他这个态度,顿时怒不可遏,声音也走样了:“汝给我站住!在我面前,还有没有礼仪?” 曹芳不理郭太后,犹自走出了殿门。 郭太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仍然无法舒缓心中的恼怒与气愤。郭太后强忍着走到皇后跟前,跪坐在她身边,伸手把她的手抓过来看:“一会涂点药。” 皇后甄瑶没有吭声,再看时,她埋着头已是泪流满面。大概是伤心,也可能是刚才被吓坏了。甄瑶虽是皇后,年龄却不大,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女郎,哪里受得了这么一惊一乍的粗爆对待? 郭太后饭没吃成,倒是吃了一肚子气! 她本来就对曹芳干的事非常不满,这几天只是强忍着,这会感觉心情几乎彻底失去了控制,就像一批脱缰的野马、在方寸之地横冲直撞,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曹芳想得倒是简单,以为权臣勾结内外、能把他毒死了事?别说杀皇帝,就算废他的皇帝位,此时也没那么容易。 郭太后在原地踱来踱去,立刻叫上张欢等一众随从,从昭阳殿直接步行去南边的西阁。 皇帝曹芳平时都住在这里,但这会儿竟然不在。周围的人见郭太后怒气冲冲,没人敢主动说话。不过曹芳十分宠爱的愚婉、张美人在这里,听到风声迎接了出来。 动不了皇帝,就动皇帝在乎的身边人!这是皇室惩罚的常规手段,以前的皇帝对付太子、皇子经常都这样做。 何况愚婉、张美人这俩人也不冤枉,她们一向就恃宠而骄,没少谗言皇后!说的坏话之多,恐怕都能写成一本书了。郭太后的目光冷冷地从她们脸上扫过。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她们预感到了不妙,隐约打了个寒颤。 张美人上次被打之后,知道了畏惧、相比之下已有所收敛。只有愚婉还很骄狂,而且曹芳最宠爱的人、就是她,名字好像也是曹芳给取的。 郭太后停下目光,盯着愚婉道:“汝不知上下尊卑,极尽谗言之能事,该当何罪?” 愚婉忙道:“妾没有阿!”她急忙向张美人投去求助的目光,又向旁边的宫女递眼色。 郭太后却马上道:“谁敢去报信?来人,把愚婉拖到曝房,打三十棍,以儆效尤。” 宦官黄艳等人应声,立刻冲了上去,将愚婉逮住。不顾她的讨饶,几个宦官就拖拽着愚婉而去。 曝房就是宫中染布、浆洗晾晒衣物布料的地方,经常用来惩罚宫女宦官,死在里面的人也不少。所以那地方让宫女宦官们十分忌讳,听说还闹鬼,若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在曝房当值。 郭太后听到愚婉的哀嚎,心里仍不解恨,但一时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如此少解一口恶气。 她离开了西阁之后,来到昭阳殿、继续与皇后说话。不料没一会,宦官黄艳就急匆匆地赶来了,禀报道:“殿下,那愚婉身子弱,一口气没上来,被打死了!” 皇后甄瑶听到这里,顿时一惊,顫声道:“陛下不会原谅我了。” 黄艳忙跪地道:“请殿下治罪。” 郭太后蹙眉道:“起来罢,我叫你们打的,你们何罪之有?” 她说罢叹了口气,只觉心里乱糟糟的,神情随之黯然。即便郭太后这阵子心烦意燥、愤恨交加,今天她也没想着杀人。出了岔子,非她所愿。 但这样的日子里,堂堂皇后竟被如此对待、还见了血,他曹芳就做得不过分吗? ……曹芳这时也赶到了曝房,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宠妾,急忙跪坐在旁边、将她抱起,“小婉,小婉。”曹芳唤着她,却已听不到一点回应。 西红柿 愚婉的身体还没僵硬,还是软的,就像活着一样。曹芳伸手轻轻拍她的脸庞,接着拿手指在她鼻间一探,这才意识到,愚婉真的死了! 曹芳把她放下,又想继续抱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仰起头,想哀嚎,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抬头只能看到宫阙重檐上、冰冷白茫茫的积雪。 周围的随从都面露悲切之色,默然看着皇帝。曹芳悲从中来,不可自拔。 毕竟是亲近的人,曹芳的感受十分直观。比起为他效忠的李丰许允等人下狱,愚婉之死带来的伤心情绪更为强劽。 曹芳又想到自己贵为天子,堂堂皇帝,竟然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妖妇不是在杀愚婉,而是在诛曹芳的心阿。 这算个什么天子?他恨,恨不得立刻手刃权臣,夺回属于自己的大权。此刻就想杀人,杀得血流成河,让万人为愚婉陪葬! 悲愤之下,曹芳满面通红,愤怒地吼道:“母子之义,从此恩断义绝!” 第三百三十六章 除夕之味 如同往年除夕在洛阳的光景一样,秦亮送出去了很多礼物,也会受到许多回礼。不仅送家人和亲戚,同僚、好友、属下都有份。其中给属下的礼物主要是财货,相当于年终奖。 不过如今秦亮来往的圈子进一步扩大,人太多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亲自上门送礼,而是派府上的属官佐吏代劳。礼物里依旧有一条鱼,里面藏着有祝福词句的尺书。 祭祀、家宴一样少不了,族兄秦朗要在自己府上过年,不过长兄秦胜夫妇来了的。本来就是亲兄弟,好不容易都在洛阳,自然要一起吃团圆饭。 到了晚上,秦胜、王康以及他们的家眷才告辞,各自回家守岁。 秦亮的卧房分内外两屋,他就在外屋准备了泥炉,油灯,一些干果,遵照着习俗,与家眷守着灯闲聊。 温暖的屋子里,泥炉里冒着颜色鲜艳的火光,空气里飘散着干果咀嚼之后的香味,让人觉得挺温馨。 王令君的生孕都七八个月了,秦亮担心她的身体,便叮嘱她困了就进屋睡一会,大伙就在外屋陪着。孕妇好像有点嗜睡,夜深后,她确实有点熬不住,便听从秦亮的劝说,进去睡觉。而翁氏带着的阿余只有一岁大,小孩更不能熬夜,早早就睡了。 莫邪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到晚上就打瞌睡,坐着都能睡着。 秦亮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玄姬闲聊,没有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仍是一副休假过节的轻松模样。不过今年除夕的心境,确实不怎么愉快。 腰上的伤口虽是皮外伤,但才过去几天时间,陆凝给他缝合的线还没拆。 不仅是这件事,别的事也有些沉重。好几万魏军精锐、仍在江陵敌境,至今秦亮还没收到王凌撤军的消息。还有东关死了一两万人,其中牵涉到的家庭人口更多。 一想到无数士家还在丧期,如此佳节、秦亮也很难高兴得起来。 已经发生的事,他也不愿再去多想。但尚未发生的事,隐约也很复杂! 现在就等毌丘俭回京述职,只要用温和手段安抚好毌丘俭、夺了他的幽州兵权,事情才能让人暂时放心。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大将,最近却叫秦亮非常上心。 与之相关的,秦亮还在琢磨程喜。征北将军程喜驻扎在蓟县(北倞),属于幽州的地盘,如今也得想办法拉拢程喜。以便在毌丘俭卸任左将军、幽州刺史时,能受到牵制,让事情进展更顺利一些。 程喜有个问题,曾陷害了杜预的父亲杜恕。如今秦亮帮杜恕平了反,可能会引起程喜的不安。 秦亮守着炉火的时候,心里已经盘算好,年一过,便尽快派出使者、前去面见程喜,对程喜进行安抚。毕竟程喜曾结怨过的人、可不止杜恕,还有并州的田豫;程喜应该希望能得到一些朝廷不算旧账的许诺。 小书亭 就在这时,秦亮趁着火光转头一看,果不出其然,莫邪坐在筵席上、歪着头靠着木柜,已经睡着了,睡得很香。 不过屋子里除了莫邪,还有江离等人。 秦亮顾不得那么多,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便掀开木门,来到了外面。夜色中天井里的积雪、白光隐约可见,他吸了几口冷空气,似乎能缓解心中闷闷的感觉。 没一会,玄姬也披上裘衣走了出来。 秦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阁楼,心里立刻想到高处呆一会,可能心胸会开阔一些。他便对玄姬道:“我们去阁楼上看灯火。” 玄姬那双瑞凤眼很明亮灵动,好像会说话一样,她向秦亮投来一个眼神,立刻就仿佛包含了许多内容。 秦亮这才想起,当初在六安城时、两人在郡府的望楼上干的事。记得他们忽然推开窗,外面满天灯火仿若银河。在古代很难看到那样的场面,玄姬的印象应该挺深。这会她似乎想起了旧事。 饶是两人已很熟悉了,玄姬有时还是有点羞意,她没有吭声,不过提着灯跟着秦亮来了。 二人来到阁楼上,推开一扇木窗,观望外面的夜景。却发现这里的灯光,看起来竟然不如那夜的六安城壮观。 洛阳城的繁华、当然远超六安。但六安郡府中那座望楼、几乎是全城最高的建筑,视线更加开阔;另外卫将军府这里的位置也不利于看城中的景色。 北边是武库、太仓等机构,然后就是城墙;东边是东宫。东宫此时没有主人,而且占地极广、没那么多密集的房屋和灯光。加上一些宫阙高楼的阻隔,晚上看不到什么东西。 秦亮寻思片刻,便轻轻拉着玄姬的手,来到了阁楼南面。重新推开一扇窗时,果然能看到更多远处的灯火。 玄姬的眼睛里,映衬着油灯的亮光,此时也露出了欣喜之色。 秦亮不禁从后面拥抱住玄姬,把手伸进了她温暖的裘衣中。玄姬身材凹凸有致,而且身子很软,她虽然已二十多岁了,不过在秦亮眼里仍是软妹子。 这时玄姬忽然道:“仲明身上有伤,别这样,要当心一点。”她接着转过头,柔声悄悄说道:“明天卿到我那里来,我到上面,免得碰着卿的伤口。” 秦亮只得点头应允。 玄姬又道:“仲明好像有心事呢。” 秦亮随口道:“在亲近的人跟前,果然掩饰不住情绪。说来太复杂了,不提也罢。” 玄姬没有追问,过了一会,她喃喃说道:“每当除夕,总是能想起好多事。有时候是充满欢笑的场景,有时候是愁眉苦脸的冷清。” 秦亮“嗯”了一声,安静地倾听着。 他的心绪也暂且抛弃了满脸胡须的毌丘俭大汉,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的个子一会高、一会矮,穿梭在节日气氛的院子里、穿梭在光阴里。 这时他回应了一句:“说的是外祖罢?” 玄姬轻声道:“还有阿母。有阿父的除夕,总是很欢乐;但他忘记了的时候,家里便十分冷清。尤其是这样的日子,还能听到别家传来的笑声。” “唉。”秦亮叹了一声,拥抱玄姬的手臂稍微箍紧。他想了想说道:“今夜一过就是春天了,外祖很快就会回洛阳。” 第三百三十七章 南国春季 节日只是人为的标记,而自然是渐进的。不会出现昨天腊月就该冰天雪地、今天正月就要春光明媚。不过按照季节划分,正始八年的春天,着实已经来临。 江陵城外的王凌已经收到消息,尚书右仆射李丰、侍中许允勾结内外,意图在朝堂上莿杀卫将军秦仲明,发动佂变! 事情虽未成功,相干人等都已被廷尉逮捕问罪。不过此事又在王凌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旁的王公渊看完书信,感慨了一句:“难为仲明了。” 王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公渊的意思,大概是说东关之役、江陵攻城战的无功,连累了秦亮。 公渊说得似乎没错。前线接连失利,尤其是东关王飞枭损失惨重,必然会影响到国内的形势。此时不知有多少人、想质疑掌握军政大权的辅政者,又不知有多少人在蠢蠢欲动! 李丰许允不过是其中表现最憿烈的一些人,他们没成功、事情却并非就解决了。世上最多的人,还是满肚子牢骚和不满,但是因为一时无法聚拢实力,或者不敢冒险,没露出水面而已。 王凌走到帐外,抬头观望着远处的光景。 去年腊月的时候,江陵也下了雪;积雪已化得差不多,此时空中正飘着小雨。蒙蒙的雨幕深处,残破不全、如同废墟一般的江陵城,依旧矗立在视线中。 小雨似乎慢慢浇灭了城中零星的火堆,却仍残留着烟雾、飘荡在空中。如同王凌的心,长时间被钝刀子慢慢割伤了。那一缕缕烟雾升到空中,与如雾似雨的绵密小雨搅在了一起,一时叫人难以分辨。 王凌终于忍不住吐出心中的一口恶气:“毫不要脸,纯做乌龟。只因一直拖延时间,竟又让竖子成名!” 那朱然也是个老将,但年龄确实比王凌小,王凌叫一声竖子,朱然也当得起。 就在这时,在南边设防的孙礼骑着马、找到了王凌的旟旗。见到王凌在大帐外面,孙礼便下马步行了过来。 几个人一起观望了一番雨中的破城,孙礼终于开口劝道:“大将军,我们不如退兵。” 王凌不置可否,亦未马上拒绝。他此刻心里是百感交集,还在自己消化。 其实一个多月前,王凌已经发觉,这次攻打江陵、正是一嘴啃到了硬石头上。但此番出征阵仗很盛,耗费靡大,他不想半途而废。 然后又同意了王飞枭、胡质等人在东线请战。当时王凌有过多方考虑,但如今回想起来,他也想从别的方向弥补失败、这样的心态还是影响了决策。 结果输得更惨!眼下已面临,无论如何也不得不离场的尴尬处境。 公渊的声音也道:“看样子,江陵城一时半会打不下来,我们耗下去似乎没什么好处。要不了多久,春潮水涨,天气渐渐变得湿热,各处水网通航,对我们更加不利。父亲应早作决策。” 王凌终于长叹了口气,点头道:“召集诸将,安排撤军罢。”他回望工事后面的一架架投石机,又道,“这些东西太重了,烧了再走。” …… 江陵城的守军也不轻松,城池毁了大半,朱然必定高兴不起来。 但东线濡须坞的诸葛恪等人,倒是整天兴高采烈、弹冠相庆。 这边没有发生死缠烂打的消耗战。先是对峙了很长时间,但真正开战,最重要的战役也就一天一夜,后面的角逐也只是相互追逐的小规模战斗。 诸葛恪上书建业,认为魏军东线精锐损失惨重,已经退回寿春,吴军应乘胜追击、增调兵马攻打合肥新城。 孙权没有正面回复,只是下令诸葛恪等人、在濡须坞建造各种攻城器械,接着又派侍中孙峻前往视察。 朝中大臣对诸葛恪的主张、几乎全都反对!唯有孙权的态度不明。合肥城,确实吴国皇帝孙权的一块心病,这么多年来他惦记合肥、已吃过好几次亏,却一直未能如愿。 外都督马茂曾为孙峻出谋划策、有效地帮孙峻解决了一些麻烦,如今很受孙峻重视。此番出巡,马茂也在孙峻的身边。 孙峻在濡须坞附近溜达了一圈,参加了诸葛恪为他们准备的野味宴席。诸将的兴致很高,各种回忆讲述东关之役的事,笑声喧闹声不绝于耳。 丁奉在酒席上说,此役十分美妙。唯一的遗憾,曹魏主将不是秦亮,惜与击败曹魏名将的机会、失之交臂。丁奉以为这么重要的大战,应该是秦亮带兵的。 相比立了大功的诸将,客人孙峻倒有点强作欢笑。 除此之外,马茂也闷闷不乐。他的心仍然是魏国人,如今看到魏军死了那么多人、魏国大败,他心里当然难受。 几个人看了一番前线的情况,次日就离开了濡须坞南下,走的是陆路,要等到大江边上再乘船渡江。 孙峻等人带着一众随从将士,刚到浦子山附近,便在大路上碰见了一对男女,都是庶民。男女路人见到马队,早早已避让到大路外面。 部将上前盘问了一番,没一会就过来禀报:“二人是兄妹,乃石头城附近的百姓,都是吴国人。他们有官府的过所,汉子声称,他要去蒲之山寻妹夫。” 孙峻心情不好,立刻说道:“我看他们恐怕是乔装打扮的奸细!” 部将一脸茫然。旁边的马茂听到“奸细”二字有些敏感,接着又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孙峻。 哪里看出来是奸细的?身边的马茂就是奸细,马茂却觉得两个普通的路人似乎没什么问题,即便真的是奸细、只问了这么几句话也无从判断。 马茂心道:我看汝倒是没事找事! 孙峻回顾四下,发现不远处有几间破败的茅草屋,便道:“把那两个奸细带过去,我亲自审问。” 部将抱拳道:“喏。” 没一会,几个人就来到破屋内,那对男女也被押进来了。 孙峻找了块石头,坐在上位,斜着眼睛审视了一番路人,却又不开口问话。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弯腰拜见。 这时孙峻终于开口问道:“你们是兄妹?” 汉子点头道:“是。” 孙峻想了想,指着汉子道:“汝去,帮她脱衣裳。” 汉子脸色一变,愕然道:“仆岂能做如此禽兽之事?” 孙峻没由来地忽然大怒,“唰”地一声金属摩擦的声音,他伸手就把住了腰间的环首刀柄、拔出了一截。汉子急忙讨饶。 马茂皱眉看着孙峻脸上的怒色,寻思孙峻与他的同姓堂姑有歼情,听到是“禽兽之事”,因此以为这汉子是在骂他? 但马茂这样的作为,十分不讲理!如果汉子歼婬了身边的妇人,那便可以说两人不是兄妹、说谎欺骗了官员,进而被认定是奸细;反之,他们违抗了孙峻的命令,也可能被孙峻怒而杀之。 孙峻身边的部将也是看热闹,声色俱厉地帮腔呵斥二人。 马茂实在看不下去,遂上前对孙峻低声道:“仆有话要说。” 马茂好不容易攀附上一个吴国宗室,他不想得罪孙峻,只能用这样的法子,希望能帮到这对无辜而倒霉的男女。 孙峻听罢从石头上起身,还不忘一脸杀气地指了一下那俩人。 马茂找借口打断了孙峻的“审问”,来到外面后,寻思一番,便开口道:“大将军(诸葛恪)在东关之役方立大功。即便陛下有意攻打新城(合肥),也不可能再叫大将军主兵。将军回朝奏报时,应考虑陛下的心思。” 马茂忽然把孙峻劝离屋内,竟说起了这样的话题、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但这番话、无疑对孙峻是有用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考虑周全,能揣摩出陛下的心意。 譬如孙峻的盟友、同时也是情敌的全琮,便曾卖力举荐周瑜的儿子,结果在皇帝孙权那里触了霉头。孙权当着全琮的面,骂周瑜之子人品败坏。周瑜曾为孙权立下汗马功劳、尤其是赤壁之战时,但孙权一向对周瑜十分忌惮,哪怕周瑜早就死了。全琮不顾及孙权的心思,当然容易被骂。 孙峻踱了几步,点头道:“卿所言有理。” 两人谈论了几句,马茂便趁机劝道:“我们尽快回建业罢。” 但孙峻还没忘记屋子里的“奸细”,犹自返回了屋子里。接着里面就传来了孙峻等人的笑声,其欢乐的声音,比在诸葛恪那里赴宴还要开怀。 孙峻与诸葛恪没有什么私人恩怨,不过在太子与鲁王之间,两人的立场不同。所以孙峻虽然表面上与诸葛恪的关系还行,实际上极不愿意看到诸葛恪坐大,甚至巴不得想看诸葛恪倒霉。 过了一会,孙峻的声音便道:“果然是欺瞒吾等的奸细,杀了!” 马茂听到这里,顿时双手握紧了拳头,他仰头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冒出了一个强劽的想法:他好想回魏国。 这时马茂终于忍无可忍,迈步走进了茅屋,径直劝道:“将军,算了罢。我们又不是校事府的人,不用管这些事。” 孙峻愣了一下,目光在马茂脸上观察着。 马茂一直讨好恭维孙峻,今天算是产生了隔阂。原因很简单,马茂如果表现出看不起孙峻所作所为,那么孙峻反过来也会对马茂反感。 不过孙峻权衡了片刻,还是点头道:“既然马将军开口,不能不给面子,我们走!” 第三百三十八章 大痲烦 春暖花开、冰雪渐融的时节,何骏总算从廷尉监牢里出来了。 做九卿宗正的舅舅秦朗,也来到了何家宅邸,见到何骏便说了一句:“案情并不复杂,不过是因为有人故意栽赃。只要让伯云受到公平对待,避免廷尉用屈打成招等手段、凡事要找真凭实据,伯云正该无事。” 秦朗故作淡定。最高兴的人还是阿母金乡公主,她脸上带着笑容、眼睛却有些湿润,声音异样地说道:“回来了就好,他们没打卿罢?” 何骏犹自让阿母在身上检查了一番。他好生生的,但神情有点颓然,说道:“没有,就是有点吓人。” 卢氏道:“夫君先换身衣裳。” 何骏没多少劫后重生般的狂喜,反而心情有点低落。 阿母金乡公主没提其中内情;但以前就习惯了、有事便立刻找关系的何骏,很容易就猜到,阿母肯定是找了人! 否则何家得罪了那么多人,何骏去了廷尉那地方、怎么可能一点事也没有,这么快就出来了? 何骏的感受十分复杂。按理秦亮与他有隙、相互鄙视对方,却仍然在关键时候愿意帮他,他应该感激才对。 然而何骏无法领情,他总觉得秦亮的动机很龌龊,居然惦记着他的母亲! 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人、甚至几乎撕破脸的关系,却要何骏万分敬重的阿母去求那人,此中难受、不足为外人道也。就好比酒醉了已经吐出去的东西,现在要自己舔回来? 何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金乡公主正在与秦朗说话:“我们本应在府上设家宴,不过毕竟丧期未过,不太恰当。” 秦朗的声音道:“算了,家宴也只有我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吃饭。仲明不会来的。” 察觉到何骏走进厅堂,金乡公主侧目看了一眼,果然没有多说秦亮。何骏被逮之时,情绪憿动地叮嘱过阿母、不要去找秦亮,阿母应该记得。 秦朗解释道:“不是别的原因,妹不用多想。只是因为仲明最近很忙碌,也可能没有心情。朝廷有大痲烦了!” 金乡公主忙问:“朝廷又出了什么事?” 秦朗道:“事情很多。扬州王都督等大败、死伤惨重,大将军在江陵正在撤军,这些事你们应该都已知晓。 最近还有奏报,诸葛恪在濡须坞还没撤走,正在建造军械,据说在仿制大魏的投石机!凉州的胡族、羌族忽然反叛,蜀汉正在向凉州方向增兵。 雍凉都督郭伯济拿不准情况,蜀汉究竟会出动多少人马。郭伯济生怕蜀军以举国之力、趁机北伐,遂急报朝廷,欲请中军增援西线。” 他顿了一下,喃喃道:“吴蜀两国同时有攻势,好像商量过了一样!” 在何骏出狱的高兴时候,秦朗谈论起这些事、却神情凝重。金乡公主也受到了影响,关切地问道:“大魏家大业大,应该不怕外患罢,境况很危险?” 秦朗皱眉道:“大魏的人口国力自是最强,但也经不住各个方向折腾,尤其是这种时候。中外军主力在大将军手里,正是兵马疲惫之时;扬州、青徐、兖州的人马刚经历大败,损失很大、且士气低落。此番正是朝廷虚弱之时。” 他的声音降低了一些,沉声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国家可能还承受得了,但执政者却不一定。强盛的大国,往往并不会被外敌攻破,危险常来自于内部。” 别看秦朗那乌黑粗亮的山羊胡、反而没多少勇悍之气,说话的声音也不够粗犷,但秦朗其实很擅长带兵打仗,对兵事很有见解经验。 金乡公主当然相信兄长的判断,她的眼神里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秦朗则“唉”地长叹了一声。 虽然金乡公主、秦朗,与大将军王家的关系不大,但他们和秦亮关系不错,好处也得到了照顾。尤其是秦朗,能重新回朝做到九卿,全靠秦亮。 何骏也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被捉进廷尉府没多长时间,出来之时、大势又要发生剧变了? 此刻何骏却没法一心一意地幸灾乐祸,他的心情再次变得复杂,只是感受又与刚才的五味杂陈、不太一样。 想到那群执政者有危险,一旦完蛋,秦仲明也要跟着完蛋,何骏不禁有了快感!这样的感觉很直观,宛若把手伸进雪堆里、便能感觉到寒冷一样简单。 但稍微冷静一琢磨,既然阿母舅舅都忧心忡忡,何骏以后的下场可能也不太好。到时候何家的仇人再度报復,再找人救命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在这时,一个更危险的消息、报到了郭太后跟前。 左将军、幽州刺史毌丘俭奉诏进京,人马刚过邺城,毌丘俭见过了从洛阳过去的密使之后,竟忽然掉头回去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是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而张欢得知消息、来自中书监王明山,所以郭太后是最早知情的人之一。 大魏的系统有很大一部分承袭于汉朝。收发奏章的官员起初是尚书,后来汉朝皇帝为了集权,又设立了中尚书;这便是中书省的由来。 奏章依制是直接送到中书省,曹爽时期又改为尚书省、先给曹爽看。现在则是先送到尚书省,然后也要送到中书省。所以邺城的奏报进京后、中书监那里的消息是比较快的。 然而郭太后早早知情,也没多大的作用。她只能干着急,情急之下脱口道:“毌丘俭想干什么?” 她并不是要问张欢,张欢一个宦官哪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上位问话,张欢又不能不回应,只得支支吾吾道:“仆不知。” 郭太后终于强自稳住心神,片刻后维持住了仪态。在宦官面前,确实没必要表现出太多情绪。她缓缓说道:“等一阵子,他应该会上书解释缘由。” 张欢忙道:“殿下所言极是。” 郭太后转头一看,又留意到了另一个宦官,便是新任黄门监黄艳。原先的黄门监是苏铄,已经到了廷尉监牢里等着砍头。这个职位比较重要,郭太后很快就重新安排了亲信、由黄艳担任。 黄艳的眉毛长得向两边倾斜,让他的面相有些滑稽。他给郭太后讲述洛阳发生的逸闻趣事时、既有动作也有神态,表演惟妙惟肖,所以很早就在郭太后身边。 但今天,郭太后显然没有闲心观赏黄艳的表演。而且黄艳也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站在那里一直没吭声。 郭太后沉默片刻,便抬起宽袖轻轻一挥,说道:“我知道了。” 张欢见到她的动作,便揖拜道:“仆请告退。” 郭太后这时才看着窗外的景色,头也不回地说道:“有什么话就说罢。” 身后的黄艳这才开口,小心翼翼地说道:“仆听说了一件事。去年除夕,陛下在曝房见到愚婉之时,曾说了一句话,从此与母后的母子之义、恩断义绝!” 郭太后立刻转过身来,冷冷道:“为何现在才说?” 黄艳忙弯下腰道:“仆也是昨天才听到风声,又找人暗中查了一下真伪。那天在曝房里的宦官宫女,都是陛下身边的人。他们应该有畏惧心,害怕担当离间殿下母子之情的罪责,故而过了一阵才传出话来。” 最近郭太后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此时曹芳说过的绝情话、仿佛就像骆驼背上最后的一根稻草,刹那之间、郭太后的情绪有点崩。 fo 她有好一阵没有出声。黄艳也不敢多嘴,弯着腰低着头,犹自站在旁边。 郭太后忍不住寻思,难道毌丘俭见的密使、是宫里的人? 她在木窗前踱了几步。琢磨着,宫里的宦官宫女、一般不敢离开皇宫太久,如果真的有人能凭借皇帝的口头诏令、跑到邺城那边去,那便有迹可循。 郭太后终于开口道:“汝去查一查,最近有没有宫里的人离京。” 黄艳面露诧异之色,随即急忙拜道:“喏!” 然而郭太后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密使也不一定是宫里的人,宦官宫女或许可以先与洛阳的朝臣联络、然后由外臣派亲信北上? 不过郭太后的命令已经说出口了,让黄艳先查探一下,也不是坏事。 郭太后并不怎么管军政大事,然而她此刻还是很心慌。这些年来,她见过一次又一次的大權更替。若是现在再次发生,她与秦亮、阿余等人,必定全都没有好下场! 大将军王凌出征之后,秦亮负责镇守洛阳。不管是郭淮的急报、王飞枭的奏章,还是毌丘俭半路北返的消息,秦亮肯定知道,多半还比郭太后先得知。 此时此刻,面对如今处境、却不知秦亮有没有办法。 郭太后忽然很想见秦亮一面,这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之后、便愈发强劽!就好像偶尔她想吃某种东西,没有什么理由,却会一直想着、直到满足愿望。 她仍旧在窗前踱着步。只见灵芝殿外的积雪已经融化了一些,残留的雪迹十分不规则,反而显得很凌乱。 第三百三十九章 湖蓝色 已有一阵没与甄夫人见过。秦亮看到信号,又去甄夫人的别院、相见了一面。 如今秦亮很少再去王家宅邸、路过宜寿里外面,因此他与甄夫人的暗号换了地方。放到了洛阳东北角这边的永安里、南边的那段里墙。 若是在秋季,那个位置最好确认,通过气味。记得每年秋季,那里就会飘荡起一片浓郁的桂花香,桂花香味的辨识度非常高,闻着很上头。 大概是因为刚见了甄夫人,秦亮在某一瞬间、不知怎地想起甄夫人穿过一身衣裙,上衫的颜色很有意思,大概是烟绿色。多半是天然染料不够明艳的缘故,那绿衣的料子,绿中泛蓝、泛灰,色泽有点奇怪。 这两天秦亮想的东西太多了,睡眠质量相当差,整夜都在做梦。当晚他就做了许多破碎的梦,场景之间毫无关联。 不过梦境似乎常有由来,还是能在现实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譬如其中有一个梦境,秦亮便梦到了一只英雄牌塑料钢笔,颜色有点奇特,不蓝不绿,似乎叫湖蓝色。 他醒来后觉得很奇特,因为即便是前世、他也有好长时间没用过钢笔了。循着回忆的线索,他似乎想起了在很早很早以前,邻桌的漂亮女同学、就曾有过那么一支钢笔。秦亮连那女同学的相貌都记不清了、名字也许久想不起来,唯独那钢笔的塑料颜色,十分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 之所以会忽然梦到这样的场面,他又觉得,可能是白天见甄氏时、想起了甄氏穿过的那件衣裳的颜色。 秦亮清醒之后,对于这些莫名的意境、他也没再多想,毕竟有更多的事要思考。要说他对此时的形势一点也不担心,那必定只是表面上、为了做给身边人看而已。 《基因大时代》 不过到了下午,他还是乘车出门,去了永安里北边、卫将军府后面的一条街。因为在昨日,他便与甄夫人约定好了时间地点。 如同在六安城郡府时那样,府邸附近的大多房屋都被卫将军征用了。 虽然这里是大魏都城洛阳,但好在这里的房屋又破又旧,很容易与屋主达成买卖。以前曹爽任大将军时,对大将军府进行过扩建,必定霸占拆掉了许多民房,剩下的房屋没占、但也没人愿意去修缮。 地方很近,秦亮让吴心停车之后,步行了一小段路。 路上的积雪融化了大半,天空虽未下雨,道路却很泥泞。幸好这里的路面铺了砖石,否则恐怕还会有淤泥,更加难走。便像是在稻田里行走那样,一脚陷进去很深,湿泥虽滑却很緊,尤其是赤脚的时候,被淤泥緊緊箍住仿佛有拽力,每一次要把脚提起来都挺费力,那样走路更加艰难。 前面的木门的边边角角、有风吹日晒后形成的污垢,看起来有点腐朽古旧。秦亮沿着泥泞的路,小心地走上前,然后进了院门。 秦亮先看到了甄氏,两人关上院门才揖拜见礼。他接着往里面瞧了一眼。 甄氏也随之回头,接着轻声道:“来了的。在屋子里面,不用叫她,我们过去就见到了。” 秦亮不禁脱口道:“真的来了阿。” 甄氏道:“殿下住的地方在西园灵芝殿,北边的景阳山就在华林园(芳林园,避讳),去华林园挺近的。华林园是皇室的园林,不属于皇宫之内,殿下以前却也经常去那里散心。” 秦亮不动声色地回应了一句,“现在到春天了,那些没什么忧愁的人,都跑去了城外踏青。殿下去华林园走走,倒也不奇怪。” 相比甄氏以前的紧张畏惧,如今从她的神情语气看来、好像减少了许多。甄氏原先比较忌惮司马家和曹爽,而如今的王家、在她看来则是秦亮的盟友,直觉上似乎没那么可怕? 不过秦亮与郭太后还是很谨慎,已经有很久没有单独见过面了。见面的地点也只限于皇宫里。 甄氏道:“华林园(芳林园)中有一大片湖泊,比西园这里的灵芝池大得多,名为大海。那片水域连通了东宫里的湖泊,实为同一片水域,在东宫的部分叫苍龙海。 所以华林园与东宫是有门相通的,当初修建这些地方、可能也为了方便皇太子到皇家园林里游玩,便于皇室的人在华林园享受天伦之乐。” 甄氏经常进出皇宫,说起来如数家珍,比秦亮还要熟悉。秦亮不仅不熟,其中的皇家园林、他连去也没去过,经常去皇宫的地方,只是“殿中”区域,以及太极殿庭院。 甄氏的声音道:“而卫将军府所在的永安里,紧挨着东宫,只有一墙之隔。东宫如今没人居住,门楼的守卫很少,且都是秦将军安排的人。” 秦亮点了点头,他之前考虑到了来自皇宫方向的人、夺武库的微小可能。不过可能性确实微乎其微。 甄氏接着说:“殿下去华林园游玩,在大海岸边时,遂‘临时起意’沿着大海去东宫。到了东宫,她趁着在宫殿里休息,便装扮成侍女,跟着我出来了。将军不是叫人打过招呼,叫将士不要阻拦我进出东宫吗?” 她想了想道:“这个法子倒是顺利,不过妾觉得,殿下身边那些亲信近侍,多半能发现殿下此时已不在东宫。” 确实有无法避免的疏漏之处,但人都已经出来了,即便冒险,秦亮也不想再多纠结。 他便说道:“至少外朝大臣无法直接知情,皇宫里的密事,与外面总是隔了一层。何况殿下出宫,谁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去哪里。”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沿着天井一侧的檐台,走到了里面。 郭太后似乎听到了说话声,打开了一间屋子的木门,站在了门槛旁。 秦亮抬头看过去,脚下顿时稍微慢了一些。 倒不是因为在古朴而破败的建筑反衬下,郭太后美艳的脸依旧光彩照人,主要是她身上穿着甄氏的衣服、便是那件烟绿色的宽袖上衫。 秦亮其实不太喜欢去想那些玄乎的东西,但此时他却有一种冥冥之中、有什么关联的错觉。他的心里、也浮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神秘;便如同这座院落,一看就没人常住,各种木料砖石的气息、很有点年代感。 第三百四十章 冷酷的慰藉 一连两夜都没睡好,醒过无数次、做过许多梦,十分影响秦亮的精神状态。不过他向郭太后走近的时候,特意把眼睛睁大了一些,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疲惫。这简直是秦亮的本能反应。 因为他刚从大魏朝醒来时,很快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一次新的人生,便曾回顾前世循规蹈矩、谦逊勤勉的一生,以及糟糕的人生体验、毫不美好的结局;那时他就下定决心,告诉过自己,这回一定要自信,并且要胆大放肆,好人没有好下场。 性格很难彻底转变,但秦亮有意识地、确实改变了很多。 于是他与郭太后见面时,表现得还算从容镇定,好像一切都成竹在胸。 郭太后也留心多看了他一眼,向甄氏轻轻侧了一下头,却对秦亮说道:“我有话与仲明说。” 甄氏立刻道:“你们好不容易见一面,先说说话罢。”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甄氏,点头向她示意。 只见甄氏的瓜子脸上的妆容艳丽。郭太后的打扮反而挺素净,尤其是她那身烟绿色的上衫、配上深色的长裙,本就是甄氏的旧衣服。大概是因为郭太后要装扮成侍女、混出东宫的缘故。 不过郭太后的嘴唇上涂了胭脂,她好像很喜欢把唇涂得很红、且特意不涂嘴角。加上她那秀丽雪白的下巴,确实挺有韵味。 甄氏的衣裳都精心裁剪过,哪怕是素雅简洁的衣服,看似寻常、实则十分浪费料子。收腰的裁剪对郭太后没什么问题,但胸襟显然太紧了。郭太后鼓囊囊的胸襟侧面,料子绷起了一道道折痕。 她个子高挑,仪态依旧端庄,哪怕没有穿宫廷蚕服,也隐约能让人想起她在庙堂上的仪表。 郭太后为秦亮生过阿余,但是秦亮很久没亲近过她,此时一见面,秦亮竟马上就想那事了。他有时候便是如此,不分气氛和场合,随时都有可能胡思乱想。 不过郭太后显然心情不佳,她的眼神便很明显。 甄氏出门之后,郭太后端着的表情松懈下来,从声音听着、情绪有点崩溃,“除夕那天,我真没想杀愚婉。皇后是皇帝的发妻,总是被人说坏话、被冷落甚至粗爆对待,皇后也可怜。我本也对皇帝的作为不满,只是想惩罚一番愚婉,让他们有所收敛。但没想到,她就这么被打死了。” 愚婉是谁?秦亮只能从郭太后的话里猜测,多半是曹芳身边的宠妃。若非皇帝的女人,也没法掺和宫斗。 秦亮耐心地听着,没有出言安慰,不过把手放在了郭太后的削肩上,感受她柔软肌肤触觉和体温的同时,抚摸的动作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郭太后仿佛总算找到了个可以倾述的人,情绪再也不再伪装,顫声道:“毌丘俭过邺城之后,私见的那个密使、可能与皇帝有关。现在皇帝对我愤恨万分,他当众大喊,要与我的母子之义、从此恩断义绝!” “呵!”秦亮听到这里不禁冷笑了一声。 郭太后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秦亮的脸。秦亮的颧骨稍高,俊朗的脸颇有棱角感,不过线条也不是特别硬朗。 秦亮顷刻收住笑意,好言道:“他并不是殿下亲生的,我记得他以前与殿下的关系也不好,何必在意他的话?” 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古朴简陋的屋子,幸好旁边有两张新筵席,几案也收拾干净了的。他便搭着郭太后的削肩,说道:“我们坐下慢慢说。” 郭太后抚了一下长裙,端庄地跪坐到筵席上,声音有些哽咽,叹声道:“虽非亲生,总是我的养子,我此前仍愿维护他,愿他好生坐在皇位上。” 她平时算是大气的人,不过毕竟是妇人,好像更加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容易看得太淡。 郭太后接着说道:“在这样的时候,我没能稳住宫廷,反而出了节外生枝的事,唉!”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说道:“毌丘俭见的人,不一定与皇帝有关。朝廷内外不服我们的人,并不少。有些事不是某一个细节的问题。” 郭太后立刻侧目,直视观察着秦亮的脸。 秦亮也转头看着旁边的郭太后,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才能如此直视她的脸,在朝堂上肯定不行。 郭太后不禁问道:“最近那些消息,仲明都知道罢?” “知道阿。”秦亮故作轻松,毫不犹豫地回应道,“我都不用去尚书省,自会有人径直把事情报到卫将军府。” 郭太后问道:“仲明是怎样的想法?” 秦亮忽然想起了博弈中的一个经典模型,遂开口讲述道:“有五个盗匪,抢到了一箱金饼、共一百枚,他们回到山林后就开始分赃。 规矩是这样的,第一个人提出分配的法子,如果没有半数人同意,则会被杀掉;默认是人多的一方、能打过人少的。若被杀掉,则第二个人提出新的法子,直到法子得到至少半数人的同意,并执行。” 他接着问道:“第一个人该怎么分,才能利益最大化,且不会被杀掉?” 秦亮忽然讲起了寓言一般的故事,郭太后也要思索怎么办,注意力倒被分散了。两人谈论了一会,她的心情也从刚才的忧心、伤感中走了出来。 古人没听过这个故事,但在现代很出名,秦亮当然知道全部内容。 他说出了答案,第一个人最多可以独占九十八个金饼,法子是进行倒推。 其中会出现一个基本原理。按顺序从一到五,下一个盗匪、天然想弄死前一个盗匪;而对方也知道。因为只要弄死上一个分金者,分配权就到了自己的手里。 秦亮说完故事,遂道:“如果按照这样的推理,我与王家的矛盾就是不可调和的! 好在世间与故事不一样,没有那么简单,会有各种各样的影响因素,譬如联姻、感情,还有外界复杂的人心。而且人不是完全理性的,也没必要完全利益最大化、这样守不住利益。事情才没有变得全然残酷而冰冷。”他转头看向郭太后:“但简化之后的原理,亦不得不考虑。”他又沉思了稍许,说道,“所以殿下不要慌,我外祖空耗无功、王飞枭大败损兵折将,确实让执政声望一落千丈,但也不见得、完全就是坏事。” 这样的言语,也只有在郭太后面前说。在她面前、可以完全理性地谈论与王家的事,郭太后不怎么在乎王家。 而王令君、玄姬,秦亮与她们也很亲近,但她们毕竟是王家人,说得太冰冷,感受上确实不好。 不过即便是郭太后,听到这样的说辞,大概也会能感觉到權力争斗的冷酷。她的心情完全变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秦亮的眼睛,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还在担心吴蜀的威胁,还有毌丘俭,仲明心里却想着王家。”郭太后轻声道。 秦亮的冷酷表现,似乎反而给了郭太后一些信心。 果然是这样,大丈夫遇到事情的时候,哪怕心里没底,亦切忌表现得哭哭唧唧、慌慌张张,自信才能给盟友以信心! 秦亮点头道:“王家要是没有危机,他们就会盯住我不放。” 妇人大概比较依赖于直观形成的感觉,饶是秦亮没有谈起化解办法,但他的表现,已经让郭太后的心态改变了。郭太后这样大气的贵人,大概也对男子的强势气息受用。 她脸上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也温柔了一些:“仲明能把目光放到别处,应有法子应对局面?” 秦亮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那些事,殿下可以在太极殿庭院召见我、在皇宫里也能说。现在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正事上。” 郭太后侧部的布料皱褶、早就叫秦亮浮想联翩了,因为布料的皱纹线条会让事物轮廓更立体,更容易叫人想像美妙自然的形状。好比素描要画出立体感,也要用线条疏密来表达。 此时郭太后的情绪好转,渐渐有了心情,秦亮的手也就不再客气。 她有点扭捏地看了一眼虚掩的木门,轻声道:“我今天着急出宫,只是想见仲明一面,并不是卿想得那样、忍不住。” 秦亮道:“我知道,殿下本就是高贵端庄之人,只怪殿下生得太美了,我忍不住阿。” 大概是许久没见,两人之间的感觉有点生疏,郭太后不好意思之下、又有了点端着的感觉。秦亮倒是理解,鲜有妇人会认为自己放浪,何况是郭太后这样身份的人。 果然她很快就不置可否地娇声说道:“只待事情过去了,我定找机会,想办法好生服侍仲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秦亮当然不愿意就此罢手。 郭太后并不抗拒秦亮的亵渎,当初两人私会,就是因为甄氏传达了那样的事。郭太后泛红的脸颊、呼吸的节奏,仿佛在暗示着她的心情。 过了许久,不知怎地秦亮忽然想起了来时的光景、雪融的泥泞,以及稻田中的感受。 第三百四十一章 猜忌 春雨绵绵。路上行人都来去匆匆,或乘坐马车,或打着伞、戴着斗笠。 街道上行色匆匆,莫名让人觉得有点慌张;阴云之下的雨幕,又有几分阴郁晦暗之感。 洛阳城还是那样,大量的房屋在围墙里、里墙内,有无数的墙把城池分成了层层大大小小的方格,彼此隔离。唯有在那修得很高的阙楼阁楼,才能有俯览城中光景。 羊徽瑜又与弟弟羊祜一起,来到了叔父羊耽家里。大家都是羊家人,但他们主要为了来见婶子辛宪英。 辛宪英不时便会品评洛阳内外的士人,谈论一些朝政的见解。她的品评不能登堂入室,无法决定九品官人法的执行,但私下倒让人们很是认可,她在士族圈子里也颇有些名气。 羊祜爱听婶子的见解,常常也会叫上住在娘家的姐姐同往。羊徽瑜在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事做,这样的亲戚走动、她是愿意出门的,毕竟婶子是妇人,少了许多麻烦。 料峭春寒中,摆上一壶酒,辛宪英谈论道:“如果毌丘俭的消息若再灵通一些,身在幽州尚未出发之时、便能听说了洛阳发生的事,事情大概还有缓解的余地。他不离开幽州还好,走到半路再回去,朝廷能不猜忌?” 在场的几个人都点头附和,称辛宪英言之有理。 辛宪英又道:“毌丘俭必定也知道,他那么做、会让朝廷猜忌,从半路返回之时,应已有过反复权衡。经过了权衡的决定,反而十分危险。” 羊祜沉声说道:“谋刺之事,冗从仆射李贤、黄门监李贤等人参与其中,确实没那么简单。不过卫将军已是仁至义尽,曾亲自到廷尉府,下令放了夏侯泰初。” 夏侯玄是夏侯霸的堂侄,夏侯霸又是羊祜的丈人。所以秦亮做的那件事,羊祜是很满意的,他当然不想让事情牵连到丈人。 辛宪英却道:“没什么用。毌丘俭仍会猜测,朝廷本想对付夏侯玄,只是为了稳住毌丘俭等人、才进行暂时妥协。抓了又放,自然有这样的迹象。 因为李丰等人已经招供,只要行刺成功,便举荐夏侯玄为大将军、毌丘俭为卫将军;这样的隐患,朝中辅政者岂能毫不在意?” 羊祜神情凝重地点了一下头,叹道:“还是因为当堂谋刺、你死我活的事已经做出来了(皇帝迟早可能被废)。如果没有发生此事,局面尚能维持。李丰、允许等人自诩忠臣,可是所作所为,却不是什么好事。” 在场的人都是自家人,宪英的弟弟辛敞今天也不在这里。叔父羊耽便毫不避讳地问道:“此番王家、秦家的辅政地位是否有危险,会被赶下去吗?” 大伙对此事很关注,但显然不怎么在乎。 辛宪英看向沉默的羊徽瑜,估计觉得羊徽瑜正是乐见其成。毕竟羊徽瑜做权臣家的夫人好生生的,今天的处境、全拜王秦两家所赐。 但羊徽瑜一瞬间没多想,竟然挺担心秦亮! 羊祜的声音道:“从兵势上看,如果毌丘俭要反叛,此时确实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此时,今后再想发动,更不易成功。没有人愿意明知不可为、而去送死。” 弟弟羊祜虽从未带兵打仗,但对兵法挺有见解。他继续说道:“朝廷这边,吴蜀两国的攻势、会牵制住大量兵力,且王彦云、王公翼新败,各州中外军士气低落。朝中人心不稳,还得留兵在洛阳防备。 毌丘俭则在幽州经营了很长时间、旧部极多。两番征讨高句丽,履立大功,追随毌丘俭立功封侯的人不少。何况幽州有精骑,朝廷早先就该把毌丘俭调离幽州,只因内斗才让毌丘俭的根基愈发深厚。” 羊徽瑜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朝廷正在对付外敌,毌丘俭趁虚而起,不怕被天下人诟病不义?” 羊祜却摇头道:“打仗不是儿戏,乃存亡之道!春秋之后,哪个诸侯打仗讲义气?为了争胜负、你死我活,世人为此已是不择手段。毌丘俭常年领兵,以地方反叛中枢,正当趁虚而起。”辛宪英颔首道:“秦仲明在扬州起兵时,也不会与司马家讲义气。” 见辛宪英再次投来目光,羊徽瑜脱口道:“就算王彦云、秦仲明败了,夏侯泰初、毌丘俭等人也不可能把司马子元迎回洛阳。” 辛宪英沉吟道:“此役很有可能发生阿。叔子以为,哪边胜算大?” 羊祜想了一会,才开口道:“毌丘俭并非完全没有机会。仆能想到的是,若打起来、两边的决战会很快。” 他抬起头回顾左右,又道:“毌丘俭麾下的将士家眷、很多都在外地,他要一路获胜、进展迅速,才能维持住军心。而朝廷最怕中途有变数,一旦东线、西线再有一处溃败,大局就会糜烂,也有速战速决的动机。” 羊徽瑜听得心慌,好像忽然之间、秦亮就要完了一样!她甚至对羊祜的话,感到有些气恼。 不过她稍微冷静一点,便知弟弟只是在就事论事,他没必要在这里吹捧秦亮。 这时快到中午了,羊家人总算不再谈论大事,聚在一起吃了顿午饭。 午后姐弟二人便向叔父叔母告辞回家,羊徽瑜上了弟弟的马车,与他同乘一车。趁有说话的机会,她便在车厢里提醒道:“卫将军好像挺欣赏弟。” 羊祜点头道:“姐说得对,我也不知为何、卫将军对我很是看重,他应该想辟我为掾,只是还没说出口。” 羊徽瑜想劝弟弟,既然别人看得起、不必忤了好意。 但她了解弟,羊祜年纪不大、却已是个颇有主张和谋略的人。以前司马家与曹爽明争暗斗,他便不愿意介入;此时羊祜估计也不会轻易表态。 因为毌丘俭那边,牵涉到夏侯玄、又干系到夏侯霸……不过羊祜最愿意看到的,应该还是双方不要翻脸。起先羊祜对李丰等人有怨言,可见他的心思。 显然时机不对,羊徽瑜到了嘴边的话,终于忍住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快生了 有时人的心灵很复杂,也可能很简单。即便只是把手放在她肩膀和后背上,通过手掌轻抚的动作力度与角度,也能叫人真切地感受到态度。触觉反而比千言万语更加直观。 抑或心里完全接纳别人进入的时候,那样的心情、郭太后难以言表。升高的情绪能让她忘却所有,有种不顾一切的错觉。 次日一早郭太后在朝堂上,再次见到了站在下面的秦亮,她不禁又回忆起了昨日的情形。 秦亮在说那句“不见得完全就是坏事”之时,彼时他的神态、语气,郭太后几乎能模仿出来。 不只是处乱不惊的沉着,还有点厚黑的神色。 郭太后一直以为正直而光明磊落的人,更让人敬重,起初秦亮给她的印象、也是个正派坦荡的人。但她此时才发觉,当仲明表现出坏的一面,照样挺有意思,反而让人能稍微安心。 或许她想得太多了,脑海里浮现出了各种画面,竟然一大早在文武百官面前,便觉得深衣中有点不适。好在隔着帘子,人们不仅看不清楚帘后之人的脸色,甚至都不敢抬头直视。 早朝上没谈什么重要的事,结束之后,郭太后与曹芳一起离开了东堂。 母子二人简直形同陌路,曹芳完全没有理会郭太后。当着这么多宫女宦官的面,郭太后还是主动与曹芳说了话,让场面显得不那么尴尬。不过作为长辈,郭太后的语气自然有架子:“我听说皇后生病了,汝抽空去看看她。” 曹芳一脸不情愿地点点“嗯”了一声,也算是回应。 显然曹芳只是当耳边风,根本没当回事。他径直走太极殿后面的长廊,去了西阁方向。 眼看养子这样的态度,郭太后心头又腾起了一团怒火。但如今这个时候,她也只好忍了。 一行人往北走,郭太后只能自己去看望皇后甄瑶。她来到昭阳殿寝宫,只见皇后独自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头发却被汉水浸湿,她闭着眼睛憔悴的模样,就像是不省人事似的。 郭太后问旁边的宫女:“叫御医看过吗?” 宫女拱手道:“回殿下,看过了,奴儿们已熬制了汤药,皇后殿下刚喝下一碗。” 郭太后坐在塌边,伸手在皇后额头上摸了一下,只觉烫手。这时皇后甄瑶醒了过来,伸手抓住了郭太后的手,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道:“陛下不会原谅我了,他会恨我一辈子。” 郭太后蹙眉道:“卿还想那些做什么,好生养病罢。”接着她转头道,“去拿布巾来,用凉水浸湿,放到皇后的额头上。” 宫女忙答道:“喏。” 这个十余岁的皇后,看起来就是个女孩儿,白净的脸上还带着稚气。郭太后与甄家是亲戚,皇后按辈分是郭太后的姑姑辈;但年纪毕竟小,甄家人把这么小的女郎交到郭太后这里,结果郭太后竟然没法照顾好她。 眼见甄瑶病成这样,郭太后心里分外难受。 想起皇帝连看也不来看一眼,郭太后更气。李丰许允等忠于皇帝的人,虽已下狱,但外镇还有毌丘俭等,或许这才是皇帝还能任性的缘故? 郭太后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毌丘俭能被仲明收拾,皇帝是否会收敛一些?到时候看他怎么办! ……秦亮离开东堂后,在尚书省的奏章中,发现了一份毌丘俭的上奏。毌丘俭在奏章中声称,妻子荀氏快生了,他在半路得到急报、妻子生产艰难,所以要急着赶回去,想见妻子一面。 秦亮看到内容,忍不住冷笑了一下。若要问秦亮为何发笑,因为他的妻子也快生了,所以很高兴。 这毌丘俭找的理由确实挺牵强,不过秦亮琢磨、毌丘俭是真的不好找借口。毕竟人都已过邺城,才忽然返程,实在不好解释。 毌丘俭胆子这么大,皇帝与王秦两家的矛盾激化、却多半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大家都知道、秦亮对皇帝非常不满,但毕竟皇帝还没被废呢。 关键还是王家大败、朝廷面对的问题很大,让毌丘俭看到了机会。若不想出事,一开始朝廷就不应该给别人丝毫幻想。 秦亮在尚书省庭院没逗留太久,早早就回到了卫将军府。 门下掾朱登告诉秦亮,王经、杜预、辛敞等几个人来访,正在邸阁厅堂闲谈。王康又说,王家人也来府上了。 秦亮片刻后就决定,先回内宅见王令君、以及王家亲戚,然后才到前厅见客。 快到二月间了,算日子令君的预产期就在二月。生孩子并不是生病,令君的肚子挺大,但人挺好,可以在宽敞的内宅各处走动,散心看风景。 陆凝也住到了卫将军内宅,免得临时再去找产婆,耽搁时间。 秦亮倒不太担心,因为郭太后那样算是高龄产妇的人都没事,昨天秦亮才确定过,郭太后身体各处都恢复得很好,就跟没生过孩子似的。令君这么年轻,髋部也挺宽,多半能顺利生产。 此时西侧的庭院里、是一院子的妇人,不仅令君的继母诸葛淑来了,连白夫人也在这里。 大伙相互见礼,王令君随口问了一声:“今日君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秦亮道:“我在宫里没呆太久,听说外姑、姨婆来了,便先回来看看。” 诸葛淑还是那样,表现得有点拘谨。 倒是白夫人一下子就把话接了过去,说道:“令君虽不是诸葛夫人亲生的,可诸葛夫人却很心疼令君呢,非要来照顾女儿。我也想来看望令君,顺便也能见玄姬一面,便跟着来了。玄姬也是,这么久了,也不回来看看。” 玄姬听到白夫人的话,修长的眉毛微微一蹙,好像有点不高兴,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说话也很客气:“阿母不用担心,我在后面的庭院里,平时很清静。” 诸葛淑刚才本来有话要说,不料她的话、都被白夫人说完了,于是抿了抿朱唇没吭声。 令君看了一眼炉子,遂去拿茶末、蜂蜜等物。诸葛淑这才上前开口道:“我来罢,本就是来照顾令君,反倒让令君忙里忙外。” 令君笑道:“我能动,每天时间那么长,我总不能一直躺着罢。” 因为令君是自家人,秦亮也道:“活动一下,其实不是坏事。” 一家人煮了茶羹,便坐在卧房外屋闲谈。妇人们谈论的都是家长里短的事,秦亮没有多话,他准备呆一会,便去前厅庭院。 秦亮走出房门,在檐台上看了一眼天井。昨日下午、下过一阵小雨,加上积雪消融,天井的砖地上仍然湿漉漉的。 这时诸葛淑也走了出来,秦亮转头见到她,便向她拱手致意。 诸葛淑穿着上俭下丰的衣衫和长裙,上衫是对襟的,此时没有纽扣、只能用一条宽衣带系在腰间,能看到里面深红色的里衬布料。 她刚走出来,背对着房门那边,竟然轻轻撩起了上衫下摆,把长裙的裙腰露了出来。裙腰上系着一条布带,那系结竟然是蝴蝶结。 秦亮的眼前几乎看到了一个画面。那次诸葛淑回到家后,独自呆在房间里,仔细研究着那个系结,不知道坐了多久。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诸葛淑,轻声道:“令君是很细心的人。” 这个如同邻家小姐姐一样的丈母,看似性格腼腆、表现拘谨,其实内心有些野性,胆子很大。人不可貌相阿。 诸葛淑小声道:“我知道,这不在衣衫里面吗?” 秦亮又好言道:“我们一家人的关系挺好,外姑不必多想。” 诸葛淑乖巧地“嗯”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王玄姬也走到了门口。秦亮抬头看去,故意让头的动作幅度大一些。果然诸葛淑也随之回头看了一眼。 玄姬道:“天气渐渐暖和了,里面烧着炉子,感觉还有点闷。” 秦亮说道:“是阿。” 诸葛淑道:“我去尝尝令君煮的茶。” 玄姬站在秦亮身边,沉默片刻,她便轻声道:“没见到阿母时,我也会挂念她,想知道她在王家过得是否顺心。但真的见面了,不知道为何总是有点厌烦她,也听不惯她说的话。我是不是不孝之人?” 玄姬曾经陆陆续续谈起过、有关她儿时的琐事,秦亮忽然想起一句话,便随口说了出来:“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的人却要用一生来治愈童年。” 两人站在一起没再说话。秦亮也不知道,玄姬是否理解这样一番话,对于古人来说、确实有点稀奇。 过了一会,秦亮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不算是来去匆匆、故作忙碌。他便回到屋里,向长辈们揖拜,说道:“前厅还有几个好友客人,我去打个招呼。” 令君问道:“君要回来吃饭吗?” 秦亮道:“一会看杜预等人会不会在府上用午膳,若我要陪他们,便由卿招待外姑、姨婆。” 白夫人大方地说道:“仲明去陪他们,不用客气。都是一家人,还要什么招待?” 秦亮强笑道:“那倒也是,我先告辞。” 第三百四十三章 掀桌之人 卫将军府的邸阁、乃曹爽所建,邸阁前厅非常宽敞,可以在这里大摆筵席,坐个百八十人没问题。 上位的木台子上,秦亮叫人设了多张筵席。这样在人少的时候,可以坐得更近。 杜预的喉结两侧、长的小包还没有散,应该是一种病,但多半不太要紧,杜预的气色很好。 辛敞的额头不饱满,略凹很平。按照面相之说额头饱满的人、儿时和前半生才会过得很好;看来面相之说也不能全信,这辛敞出身官宦世家,前半生必然是锦衣玉食。 这时杜预径直说道:“程喜是可以拉拢的,仆无以为报,请缨为使者,前往幽州说服程喜。” 秦亮立刻回应道:“太危险了,这种时候、也没有了太多必要。” 长史傅嘏赞同道:“毌丘仲恭镇守幽州多年,有灭国之功,对待部下也十分厚道,深受将士爱戴。其麾下因他向朝廷请功、而封侯者甚众,程喜斗不过毌丘俭。 即便能拉拢程喜,他手下的兵马能不能带走、问题也很大。但若程喜跟着毌丘俭反叛,并州田豫与程喜有旧怨,必会站到朝廷这边,不见得是坏事。” 秦亮看了傅嘏一眼,开口道:“元凯(杜预)到了幽州,瞒不过毌丘俭的。” 杜预道:“仆可以去劝说毌丘俭。如此大事,毌丘俭必然也有犹豫之心。仆去劝他,一来可以彰显秦将军的仁厚,二来可以为将军争取时间,得到主动。” 如此一说,好像挺有道理。秦亮沉吟道:“程喜与令尊有隙,卿要当心一些。” 杜预坦然道:“仆自有办法安抚程喜。” 秦亮便不再劝他,说道:“毌丘俭还不到年迈之时,我们若用太尉的官位拉拢他,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而且有夺兵权之嫌)。元凯到了幽州,可以许诺毌丘俭,豫州刺史,再加将军号,或增加食邑,都不用吝啬。” 杜预拜道:“仆领命。” 豫州刺史韩观年龄大了,这回在江陵之役中表现非常糟糕,本就应该卸任、受召回来养老。许诺毌丘俭豫州刺史的官位,显得有可操作性、比较有诚意。 而且豫州是很重要的位置,乃大魏腹地最重要的根基地盘之一,虽然治所在安城,但治下也包括许昌重镇。 如果毌丘俭不头铁,有投降的意愿,用豫州刺史回报他、已经很不错了,而且他还可以继续掌兵。 此事决定之后,秦亮又看向王经道:“卿可愿去南安郡做郡守?” 王经拜道:“仆愿听从将军安排。” 秦亮点头道:“这几天就给彦纬下诏令。” 王经以前做过江夏郡守,自从曹爽给了他二十匹绢、叫他去东吴做生意,他感受到羞辱擅自离职、结果挨了几十棍,之后他就一直赋闲在家,直到被秦亮辟为从事郎中。如今重新外放,还是先给个郡守比较恰当。 南安郡在陇右,是抵抗蜀军的前线地方,以前郡守是邓艾。邓艾回京后,现在被秦亮叫去许昌做颍川郡守去了,南安郡守还空缺着。 如今西线压力增大,中军根本派不出援兵,秦亮只能派个郡守去。 而且王经已向秦亮表明了态度,秦亮也有趁机向西线安插自己人的诉求。在这种时期,秦亮自己决定安排个郡守的职位,既不明显,王凌也应该没什么意见。 雍州刺史是陈泰,王经去西线那边做官、必定要与陈泰合作,但王经好像与陈泰的关系不怎么好。 秦亮转头看向长史傅嘏,傅嘏出仕走的就是陈群的路子、他与陈泰的来往十分密切。秦亮遂道:“陈玄伯(陈泰)可能不太了解彦纬(王经),彦纬是个有带兵经验、可堪大用之才。” 傅嘏点头道:“确实如此。” 秦亮听罢,又对王经说道:“彦纬到了陇右,定要与陈玄伯等人齐心合力,不要给蜀汉以可乘之机。” 王经拱手道:“仆当不负将军重托。” 这时傅嘏皱眉道:“外患威胁在即,毌丘俭能被元凯(杜预)说服吗?” 杜预道:“仆只能尽力而为。”秦亮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毌丘俭那一脸黑胡子、头铁的长脑袋。他对杜预此行的效果、也持怀疑态度,不过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过无论如何,至少要提前做好军事斗争的准备,不能有侥幸心理! 此时秦亮想起了去年初的洛阳兵変,司马懿对付曹爽,便是先在军事上、让曹爽觉得有了劣势,然后才劝降。不得不说,司马懿的那次兵変做得很漂亮,策略值得学习。 秦亮最关注的人是王凌,不过两家至少还算是盟友;而像毌丘俭这样、要直接掀桌子的人,不用考虑太多,首先便要想办法按住弄死。否则就是对方以武力上位。 而且秦亮也觉得,王凌还没回京,这是自己的一个带兵机会。勤王之役后,虽然秦亮分到了足够的回报,有了极大的權力,但若一直这么困在洛阳、不让他领兵,也不是办法。 杜预辛敞等没有留在府上吃午饭,秦亮也未过多挽留。送走了他们,秦亮又在长廊上见到了王康。 秦亮考虑了没一会,立刻选定了王康、交待道:“汝准备一下,尽快南下,去寻大将军的中军。见到大将军,汝便把朝廷的情况详细告诉他。尽力说服大将军,同意皇室给我假黄钺、领兵对付毌丘俭。” 王康应道:“喏。” 王康出身庄客,自然没上过正经的太学,不过据说王康儿时的家境殷实,读过不少书。秦亮也发现,王康做说客的时候、挺有点办法。 像王凌在家族内部传达消息时,一般都是派亲信劳家的人。王康在秦亮家、就像劳精对于王家,由王康去谈这件事也很恰当。 卫将军在案牍上的职权描述,是守卫京城。王凌出征之前,也只是交代秦亮镇守洛阳……所以秦亮并没有带兵征讨的权力。 假黄钺就是代表天子出征的意思,只要得到这个名分,秦亮就可以纠集从中央到地方军队、前往讨伐不臣。如今这样的风声下,秦亮趁机加上一个假黄钺的權力,应该很有希望。 而要用兵,也得先有名分、并获大将军的同意才行。 第三百四十四章 依样画瓢 杜预受命前往幽州,还在路上。 毌丘俭自从邺城南返程之后,此时已经回到了蓟县。 他头上的名号很多,左将军、幽州刺史、护乌丸校尉,封了县侯,爵位比秦亮还高。幽州未设都督,否则毌丘俭早就应该是都督了。 蓟县(北倞)是幽州刺史的治所,而护乌丸校尉的驻地在昌平,两座城中都有毌丘俭的府邸。不过他常呆的地方是蓟县,一回幽州、便来到了蓟县的刺史府。 乌丸鲜卑人寇娄敦兄弟,以及毌丘俭家的子弟都来到了内宅。 寇娄敦效力于毌丘俭麾下、最近正好在蓟县,但他的另一个身份可不小,乃乌丸大单于(国王)!不过乌丸人已经被魏军打服了,否则也不会自愿交保护费、包括不限于供奉人力马力牛羊,并受“护乌丸校尉”的保护。 单于寇娄敦十分支持毌丘俭起兵造反……勤王,简直没有半点犹豫。 毕竟一旦起兵,就是向南打,南边的冀州、豫州等腹地,不仅气候温暖,而且是大魏的心腹之地,人口稠密、豪族富庶。打过去屠城,正是乌丸将士们喜好之事。 有魏国人带领着、去打魏国人,既有名义,而且更容易进入魏国腹地。即便将来重新败退回来,寇娄敦也可以说、自己是听从大魏官员护乌丸校尉的命令,大不了再投降一遍大魏朝廷。 无论胜败,大军都能深入魏国腹地。寇娄敦一想到、可以让将士们随便歼婬魏国的女郎,不管什么年龄都不放过,心里就充满了期待。当然少不了肆意屠杀、搶劫财物,部下将士们的士气必定很高。 在苦寒之地的各部落,搶劫杀戮是没有道德枷锁的,道德这东西本来就是人定,并非天道。地广人稀的地方,强者才是天道!劫掠杀戮、就像中原人种地一样平常,只是一种谋生手段,有时候遇到天灾、不抢就得饿死冻死一大片人畜。 于是寇娄敦毫不避讳,径直用汉话说道:“回想前年,将军带着我们打进高句丽都城,真是让人怀念阿。女郎多得都玩不过来,脱了衣裳在大伙面前哭哭啼啼,至今吾还记得那美妙的声音。路上见人,一刀一个,痛快!不过高句丽穷乡僻壤之地,便是国主的妃嫔公主也长得不怎么样,还是中原的女郎嫰一些。只等毌丘将军带着我们,前去长长见识!” 单于的弟弟阿罗槃附和道:“中原女郎腿好看,身段也顺。” 毌丘俭的弟弟毌丘秀闻声转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寇娄敦,但没有接寇娄敦的话。毌丘秀犹自说道:“进了冀州之后,不知哪座城的粮草最多,起兵之前,最好先找人问问。” 部将也没理乌丸人,只附和着毌丘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将领们此时就开始考虑粮秣,正是兵家的眼光。 不料寇娄敦接过话,说道:“冀州、豫州那么多人口,会缺粮吗?还能挑着吃,不嫰的、皮糙的不吃。” 乌丸人不是真的就会那么干,但寇娄敦喜欢这么说而已。魏军将领们顿时愕然。只有寇娄敦兄弟不以为然,他们习惯了要把狠话挂在嘴上,越凶狠的人、越受人尊敬。像羊一样的弱者,是会被人唾弃的! 武将们也没与乌丸人争执,大伙心里都很清楚,魏军并不宣扬这些残爆的事,但若准许将士屠城狂欢、有释放极端情绪的机会,确实能提高战力士气,就跟许诺重赏一样的效果。生死存亡的大战,谁还在意庶民的死活? 几个人说了好一阵,却只有毌丘俭没有吭声。 毌丘俭坐在北边的阴影里,一直沉默着。不过毌丘俭身高八尺、满脸黑胡须,这么大个人坐在不宽敞的屋子里,即便不说话,大家也不可能无视他。就好像有一头象在屋子里,人们会当它不存在吗? 又如朝廷里发生的事,毌丘俭也不能假装看不见。 皇帝的亲信宦官、李丰许允等人要杀秦亮,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权臣不想废黜明帝之子?他们现在还没干,只是忌惮外镇还有毌丘俭等人。 夏侯玄要被推举为大将军,被抓了又放,恐怕也是这样的缘故! 不过饶是如此,毌丘俭也还在权衡,毕竟一旦起兵失败、真的会被杀全家!至少现在这个时候,他想起兵的意愿、仍不是特别强烈。人哪有完全不知恐惧的? 他有时候也在寻思,如果听从朝廷的安排,即便会被削弱兵权、也可能会被善待? 但当时毌丘俭还是决定、从半路返回了幽州,并不愿意自己到洛阳送上门。因为他已经考虑过了,只有这个时间、胜算才是最大的! 洛阳中军的兵力比各州都多,而此时正面临兵力不足、捉襟见肘的局面;王凌刚入主洛阳一年,又遭遇大败,声望不够,地方大将可能不太愿意听从他们的调遣。 就在这时、毌丘俭终于发出了声音,不过只是一声叹息。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机会摆在面前的时候,路还很宽(投降自保);等没有路走了,那时的时机、恐怕没有现在这么好! 二弟毌丘秀听到哥哥叹息,便道:“朝廷还没问罪,要不再等等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毌丘俭却道:“再等一阵,形势或许就变了。去年初秦亮就是抓住了机会,突然发动、打了司马懿一个措手不及,才能从扬州长驱直入。” 他紧皱眉头道:“彼时司马懿可没有威胁王凌,反而不惜加封太尉去拉拢。司马懿与王凌的私交也很好,远未到撕破脸的地步。秦仲明却力主王凌突然发兵,当时可能连司马懿都没想到。 事后看来,秦亮的想法是对的。王凌乃并州河东领袖,司马懿迟早容不下他。与其等到后面司马懿慢慢想办法对付王凌,还不如抓住时机、主动出击!” 毌丘俭这么一说,弟弟、部将们都觉得有道理。 “如今我等已成了秦亮等人的眼中钉,我等猜忌权臣的时候,他们不也会猜忌?”毌丘俭感慨道,“我们与王秦两家的情况,可比当初司马懿与王凌之间糟糕多了,几乎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 毌丘秀仍然有些犹豫:“阿兄若再次前往洛阳,听从朝廷的任命,朝廷一定会赶尽杀绝吗?” 毌丘俭冷笑道:“去年曹昭伯也这么想。” 此言一出,诸将顿时沉默下来,不愿再劝毌丘俭。去年曹爽什么下场,大家都知道。 劝降之所以经常有用、尤其是同僚之间,便是如此情况,人们总是有侥幸心,觉得自己只要不反抗、对方就没必要赶尽杀绝。 先安抚,再劝降,接着突然翻脸,以最小的代价获得胜利。前人的经验就在面前,这样的招数屡试不爽。司马懿会这一招,秦仲明可能也会依样画瓢、故技重施! “秦仲明的性情或许与司马懿不同。”二弟沉吟道,他接着又道,“仆只是想提醒阿兄慎重,但若阿兄心意已决,仆自当从命!” 毌丘俭起身道:“今天就这样罢,随后再议。” 众人揖拜道:“喏。” 大伙告辞之后,毌丘俭便转身背对着门口,看向了墙上的一副地图。 他的手指沿着太行山东面,轻轻抚过冀州安平、邺城,来到了大河(黄河)旁边,一条线的地盘上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至此,南边是兖州,往西是司州河内,洛阳便近在跟前了! 毌丘俭的心情十分复杂,不仅有期望、忐忑,也有些难过。他的四个儿子都在洛阳做人质,唯有次子毌丘宗没在洛阳。 一旦翻脸,四个儿子都要完了。即便毌丘俭戎马一生、杀人无数,但要看着自己的亲儿子死几个,还是于心不忍。 毌丘俭走出了房门透气,却看到走廊上杨瑛的身影。 杨瑛是他的宠妾,长得挺不错,以前是曹爽府上的舞姬。 毌丘俭平时很宠爱她、几乎对她千依百顺,以至于夫人荀氏都看杨瑛十分不顺眼。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荀氏虽然出身颍川荀家(名臣荀彧家的人),身份尊贵,但毕竟年龄大了,毌丘俭还是喜欢年轻的身体。 此时毌丘俭的脸却拉下来了,他的脸长,这么个表情、显得更长。毌丘俭招手示意杨瑛过来,他警觉地问道:“汝在此地做什么?” 杨瑛道:“这里就是内宅呀,妾听到院子里有人,刚想出来看看。见到从屋子里出来的人、都是些将领,妾不便过来,正要回屋。” 毌丘俭观察着她的脸:“汝方才过来?” 杨瑛点头道:“听到说话声之时,妾才知道有客人在这里。” “怪我疏忽了。”毌丘俭不动声色道,他接着问道,“汝是不是曾经收了卫将军秦仲明的钱财?” 杨瑛一脸困惑,“君何处听说、妾受过卫将军的钱?” 毌丘俭皱眉道:“那些金饼。” 杨瑛恍然道:“那只是我的嫁妆阿!” 第三百四十五章 隐秘的旧事 毌丘俭知道杨瑛有金饼、来幽州之前就带着,他以前没有问过。这时他竟问道:“那金饼是何人所赐?” 先前毌丘俭还质疑、杨瑛收了秦仲明的钱财,自然猜测东西来自秦仲明。但杨瑛发觉了事情蹊跷,临时决定说谎,答道:“前大将军曹昭伯赏赐的嫁妆。” 反正曹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很难再查实。 “曹昭伯那么大方?”毌丘俭随口道。 既然谎言已经说出口了,杨瑛便撇了一下嘴,强辩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有时待人很好,有时又很暴躁。” 平日里毌丘俭总是让着她,只要她假装生气或伤心,毌丘俭就会纵容她。杨瑛也不是想与毌丘俭胡闹,只是这样一来,既能让毌丘俭表现出溺爱,也能让相处的气氛更好。 但今天毌丘俭十分严肃。他没有回应杨瑛的故作生气,忽然说道:“乌丸单于寇娄敦一向听从我的号令,征战时十分尽心,我却没赏过他什么东西。他喜欢美人,汝愿意去跟他吗?” “什么?”杨瑛大吃一惊,脸色骤变,“将军是为了吓妾吗?” 她仔细观察着毌丘俭的神情,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毌丘俭一脸都是黑胡子,但杨瑛平时并不怕他的相貌,此时却隐约感觉到了可怕。 不管以往有多少宠爱和纵容,转眼之间,说翻脸就翻脸? 杨瑛坚持了一会,见毌丘俭仍旧面不改色,她终于跪倒在地,哀求道:“将军不能这么做,妾知道错了。妾人都是将军的,还要钱财做什么?妾这就把金饼拿出来。” “我要你的钱财做何用?”毌丘俭回道。稍作停顿,他这才说道,“汝不能把听到的密事,告诉任何人。” 杨瑛忙抽泣道:“妾刚到庭院里,将军与客人们说了什么,妾真的没听到!” 毌丘俭暗示道:“任何密事都不能说。” 杨瑛不管那么多,急忙先回应道:“是。” 毌丘俭看了一眼杨瑛苍白的脸,这才稍微满意,伸手又将杨瑛扶起来,脸上露出笑容道:“只要卿明白、吃里扒外没有好下场,我哪有那么狠心?” 毌丘俭再度笑脸相迎,但杨瑛看在眼里、仍是不寒而栗。 她究竟知道什么密事?杨瑛回忆了一会,这才想起、有一次不小心听到的密议。 好像是说,当今皇帝曹芳是在许昌宫中悄悄生的、实乃魏明帝的亲生儿子;魏明帝曹叡却不是文帝的亲子。曹芳的身份,除了毌丘俭知情,还有司马懿等知道。其中还提到了卞太皇太后、郭太后(郭女王)等人的名号。 不过杨瑛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宫廷离她很远,跟她没什么关系。 如今毌丘俭这么严肃地告诫杨瑛保密,杨瑛反倒多想了一些。难道当初表面上只有司马懿、曹爽是托孤大臣,实际却有毌丘俭等人? ……没过几天,杜预终于赶到了幽州。他来得很快,只带了几个随从,轻骑简行。 《一剑独尊》 相比毌丘俭,程喜好像更在乎杜预。杜预刚进城,就被程喜的人守住,请到了府邸。 程喜的相貌叫人猜不透年纪,他的皮肤皱纹不多、鬓发却已花白,也许在五十岁上下。他的一双眼睛里有狡黠的光,见到杜预就假意道贺道:“听说令尊已回到洛阳,实在是值得恭喜的好事。” 杜预没有对程喜的惺惺作态、有什么反应。 当初程喜陷害杜预的父亲杜恕,治的是死罪!朝廷考虑到杜家前辈死在任上的功劳苦劳,才法外开恩、减死发配。这时候如果彼此都假装没有发生过、任谁也不会信,程喜当然也不信。 杜预不想逃避,遂直面旧事,说道:“家父在蓟县做官时,鲜卑首领之子带兵秘密入城,有人告家父知情不报。仆也知道,此事是将军告发到了朝廷。” 程喜神情微微一变,有点尴尬地没有吭声。 杜预又道:“后来仆见过家父一面,赞同家父的说法。有些事,并不是家父与程将军可以决定的,我们都是棋子罢了。” 程喜顿时一愣。此事在幕后布局的人,确实就是司马懿。 “务伯(杜恕)不恨我?”程喜的语气诚恳了一些。 杜预摇头道:“家父从未怨恨过将军,那事躲得过初一,亦逃不过十五。” 程喜顿时沉吟不已。 杜预见状又不动声色道:“仆在洛阳受卫将军赏识,只是去年的事,卫将军看在仆的情面上、才帮家父脱罪。此事与卫将军毫无关系,卫将军与程将军也素无恩怨,将军大可不必担心。” 程喜忙沉声问道:“卫将军怎么说?” 杜预道:“没说什么,只说程将军多年镇守边关,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程将军不用担心什么,君不如劝劝毌丘将军,倒可以在朝中新添一项功德。” 之前在洛阳时,秦仲明等人听说杜家与程喜有仇,还担心杜预此行会被程喜对付。杜预保证说有办法应对程喜,果然三言两语下来,程喜就被说服了。 程喜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一会,说道:“毌丘仲恭几度率军作战,诸将多是他的旧部、并得到了许多好处,他不会听我的。” 杜预问道:“毌丘仲恭在幽州可有什么动作?” 程喜左右调整角度,观察了一会外面的门窗,靠近了才小声道:“场面上暂时没什么动静,不过各地的大将都在蓟县。乌丸单于寇娄敦也在刺史府。” 看着程喜那紧张兮兮左顾右盼的动作,杜预不太喜欢这个人,果然从仪表就能看出来、正是一个容易在背地里告密的人。 不过为了大局,杜预没有表现出内心的喜恶。 程喜问道:“卿还要去刺史府劝说毌丘将军?” 杜预直言不讳道:“仆此行身负使命,便是为了毌丘仲恭而来。毌丘仲恭履立战功,卫将军许诺将任命毌丘仲恭为前将军,并出任豫州刺史,加食邑,绝不会亏待毌丘将军。” 杜预到了幽州,打算见人就说朝廷许给毌丘俭的待遇,在程喜这里也不例外。杜预也知道,光靠三寸不烂之舌想说服毌丘俭很难,但可以让当地人都知道朝廷的态度,先占住道义再说。 两人谈论一阵,杜预便道别程喜,重新来到了蓟县城的街头。 春天早已来临,但幽州的天气还很冷,风也很大。城中的路人很少,飞沙走石之中,还是一派萧杀的气息。 第三百四十六章 假黄钺 二月春风似剪刀。 派到南边去找王凌的王康,亦已返回洛阳。王康骑快马南下,在王凌军中没耽搁太久。与他一起回洛阳的人,还有倵卫将军王广。 洛阳发生过佂变,毌丘俭有起兵造反的可能。在这种时候,王凌没有太多犹豫,痛快地同意了让秦亮假黄钺,可以随时调集军队平叛。 但王康临行前、秦亮叮嘱的另一件事却不顺利。秦亮建议让邓艾领冀州刺史,王凌以邓艾是降将、又没立过大功而婉拒了,带的话是,可以让邓艾“行冀州刺史事”。 果然州一级封疆大吏的人事权,王凌还是不愿意轻易交出来。 这样也行,秦亮立刻遣快马去许昌送诏令,叫邓艾行冀州刺史事,接替吕昭留下的兵权、在冀州整备防务。 吕昭在去年底死在了冀州安平郡,病死的。去年吕昭就想回来养老,他的长子吕巽也想为父亲求一个三公之位,但没来得及。这可怪不得秦亮,吕昭死得太快了;而吕巽此前只是暗示而已,这么高的官位、亦非秦亮一个人说了算。 冀州牧吕昭算不上什么鞠躬尽瘁,因为之前两三年吕昭就没怎么管军务了。冀州反正不是边关、常年平静无事,但此时形势有变,需要立刻有个人去主持局面,邓艾就挺合适。邓艾原先是司马懿的人、如今道德名声挺差,他不可能与毌丘俭等人有什么勾搭。 随后秦亮得到黄钺的过程,又出了点问题。 钺就是一把似斧非斧的古代兵器,又笨又重,起初是兵器,后来就是礼器,只有象征意义。皇帝曹芳不愿意给黄钺。 秦亮遂顾不得吃相,径直与宦官张欢商议,然后请郭太后下诏。 诏书由中书省起草,中书监王明山是王家人、中书令陈安是秦亮的好友,秦亮就这么得到了假黄钺的诏令。严格地说,这样违背皇帝的意愿、属于矫诏,但至少程序是合法的。 难怪当初曹芳自愿给王凌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如萧何故事”的殊荣时,王凌连假装婉拒的过场也没有,直接笑纳。若是客气错过了机会,皇帝真的可能不想给! 接着秦亮就开始整顿中军,准备调兵出京。毌丘俭还没反,所以名义是奉诏带兵外出屯田。 同时派使者前往并州、徐州传诏,送绢布赏赐,诏书内容是称赞田豫、胡质的功劳,听说二人勤于军务、百姓称颂,以示嘉奖。暗示他们是自己人,做好出兵的准备。 就在这时,扬州王飞枭再次上奏,东吴正向东关持续增兵! 朝会廷议时,许多大臣都发言了。涉及到外敌的事,大伙说话反而不用那么谨慎。 大多人都认为,东吴要打合肥新城、甚至寿春!迹象实在是太明显,东关之役魏军已经败北撤退、不能再威胁到吴国占据的东关,吴军还继续增兵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为了防守。 秦亮发言的看法,也是吴国有进攻的意图,但他没有多说。 不久前从荆州中线、有消息传了回来,王凌在撤军的时候、把十几架笨重的大型投石机烧了,于是被敌人事先判断出魏军要撤兵。吴将陆抗率轻兵、伺机袭击了魏军的后军,魏军损失不大,但殿后的人马被击溃。 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因此事说道:“投石机会不会没烧尽,让吴军夺去了?” 诸官员议论纷纷,认为有这种可能。那投石机的木件都是结实的实木,一时半会确实不易烧尽。 夏侯玄又道:“若是叫吴国得到了攻城利器,重兵聚集于东线,合肥、甚至于寿春危矣!” 只见夏侯玄仪表端正,神情严肃,秦亮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有没有幸灾乐祸……即便夏侯玄没有这个意思,朝中肯定也有人心怀叵测,就等着王、秦等家完蛋! 有时候外患也不能让内部团结、并转移矛盾。毕竟魏国不像是能被横扫吞并的样子,但执政集团倒有要玩完的气质,必定不止一两个人等着、想看洛阳再度换旗的大戏! 秦亮没有出面争执,反正在朝堂上争论也没有实际用处。何况最近中军正在准备出行、说法只是外出屯田,此时让人们先以为中军的目标是敌国、亦不是什么坏事。 郭太后似乎很上心,等朝会结束后,她就叫宦官留下了秦亮。在东堂旁边的小房间里,单独召见秦亮。 太极殿是大魏朝规格最高的正殿,在这里召见大臣,即便耳目众多、大家都知道太后召见了秦亮,但也算是正大光明。 当初扬州起兵时,郭太后本来就支持王凌。如今王凌家的重要盟友、受郭太后召见,商议军国之事,实属正常。 郭太后先入座,依旧隔着帘子,只能隐约看到她美妙的身影。秦亮脱鞋进门,小步快走,俯拜行礼,礼仪一样没落下。 郭太后的声音道:“诸卿在朝堂上说的事,合肥、寿春会不会有危险?” 秦亮想了想道:“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问题。不过青徐都督胡质、及其兵马不能再轻动了,当初朝廷设置青徐都督,本是作为东线后援。” 简单的回答后,郭太后似乎仍不放心,只说道:“但愿如此。” 秦亮遂解释道:“当初臣与马钧在庐江郡制作投石机,经历过从无到有的过程,原理与主要结构很简单,但实际要投入使用,一些材料、细节上须反复调试,很费时间。并不是诸臣说的那样,忽然就能做出来。”那东西的原理本来就不复杂,只要见过、都能看懂,不过就是用重物蓄力、以杠杆把石弹抛出去而已……一旦面世了,只要有人重视,迟早能被人仿制出来。不过任何器械,都涉及到工艺细节,能实用需要时间。 秦亮又道:“诸葛恪去年底就在东关制作投石机,那时大将军在江陵还没退兵,投石机残件也不可能被俘获。今年初、陆抗才可能获得没烧尽的投石机,运到东线要花时间;而且也只能得到一些木炭残件。 所以朝廷还是应该先对付毌丘俭,免得河北糜烂,削弱国力。他若不反、便调到豫州来,要反则以武力平叛。臣已做好前期准备,殿下勿虑,只须在宫中等待即可。”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毌丘俭在洛阳时,我见过此人,身材高大、满脸胡须,十分凶悍。我还听说幽州精骑、以及乌丸骑兵骁勇善战,仲明能调动的兵力不多,定要当心阿。” 秦亮也在曹爽府上见过毌丘俭,至今还有印象,长脸,确实脸上的胡子很多。毌丘俭的胡子与关羽那种美髯不一样,而是整个侧脸都是络腮胡。 不过当时夏侯玄等名士都在毌丘俭身边,也许是毌丘俭为了合群?总之秦亮觉得好像没多少凶悍之相,只是胡子多而已。 秦亮好言道:“殿下明鉴,打仗要靠布阵用兵,不太依赖主将勇力,况且毌丘俭若要与我单打独斗,他不一定是我的对手。而乌丸人凶狠,却仍要受大魏朝廷的保护。” 郭太后好像对这样的回答、挺受用的,她的身影晃动,人在垂帘后面挪动了一下。 她的声音小声道:“记得上次见面时,我说过的话,定不会食言。愿仲明旗开得胜,化解危局。” 上次见面、在东宫的东侧一座旧院子里,秦亮自然记得。但当时郭太后说了不少话,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句? 秦亮回想了一会,寻思其中有许诺意思的话。他想起来,郭太后确实说过,大意是待事情过去了,她会找机会、好生服侍仲明。 当时秦亮没太在意。郭太后以身相许已经有过不止一次,若是有什么新奇的方式、在秦亮这里好像也不会太新奇。然而郭太后此时再度提起,秦亮倒不禁有点好奇了。 秦亮先回应了一句,便揖拜道:“臣请告退。” 郭太后发出“嗯”的一声,秦亮遂退出了房间,在门口穿上鞋子。他走到宽阔的太极殿广场,依旧走东殿门出庭院。出东殿门后,秦亮才暗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对外战争失利,自然会招致人们的不满,但光靠人心、没法从物理上重洗權力格局。此时的毌丘俭会怎么办,可能才是那推墙的最后一铲。 第三百四十七章 无可避免 先前算出的预产期比较准确,令君果然在二月生了个儿子。很顺利,府中事先请来的郎中、也只在外面呆一阵就走了,全靠陆凝和几个侍女完成了接生。 因为阿余的小名也是借用了月份的别名,秦亮便照这样的规矩,给儿子取了小名叫阿朝。 二月有花朝月的说法,由是而来。大名暂时不用取,幼儿都养在家里、只需要小名,至于字则要等冠礼之时。 阿余的奶娘翁氏还有艿水,好像只要妇人不停喂奶、一直都会有。阿余已经一岁有余了,早已在吃一些粥,最近才开始断奶。 但秦亮好像听过一个说法,母乳时间长了、艿水里会缺乏抗体。所以事先就叫人物色到了一个新的奶娘。 做奶娘的妇人通常出身都不好,这个新的奶娘姓柳,也是个附农家的妇人。黄远引荐的人,柳氏本是洛河南岸庄园的附农、就是秦亮名下的一座庄园,别的都不重要,主要是来历清楚、艿水足。 仿佛每次秦亮刚有孩子、就会遇到一场战争似的。阿余出生的时候是腊月,次年初、秦亮就与司马懿开始争战。这次则可能是毌丘俭! 最近秦亮大多时间都在军营,不过令君要生了、他才有两天没有出门。 外出“屯田”的军队正在分批出发,最先出城的人马是走东边、出皋关(虎牢关附近)。大多时候出兵都是这样,要分开走,不然数以万计的人马容易堵在路上;而且在国内行军,可以就地补给、不用带太多粮秣,便得分成几个方向,免得人太多、沿途城池的存粮不够。 接着王广、秦胜、秦朗等几家亲戚都来向秦亮道贺,金乡公主也跟着秦朗来了。于是秦亮在内宅接待大伙。 丈人王广是秦亮的丈人、令君的生父,他与张氏都去了卧房看望令君。秦亮则还在庭院里与亲戚们说话。 金乡公主此番与她的兄长阿蘇一起来访,除了祝贺秦亮喜得儿子,还顺带亲自上门、为上次秦亮帮助何骏脱罪而道谢。 两人站在阁楼外面的走廊上,金乡公主说过谢意,又解释道:“何骏还年轻,以前没吃过什么苦头,这回他没有来,但心里还是领情的,仲明不要往心里去。” 秦亮强笑了一下,点头道:“无妨无妨。” 以何骏的性格,大概不会领情,反而巴不得秦亮倒霉。不过现在秦亮也不在乎,他本不想理会何骏,不过是看在金乡公主与族兄的情面上罢了。 金乡公主幽幽的眼神、看了一眼秦亮,轻声道:“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些事不支持王彦云与仲明。不过仲明放心,曹家宗室并不愿意看到毌丘俭获胜。” 秦亮听到这里,心中顿时有点不解。难道金乡公主在宗室里的影响力那么大? 金乡公主犹豫了稍许,接着沉声道:“皇室有一些秘闻,外人不知道,事情比较复杂。” 这时阿蘇走了过来,似乎听到了刚才金乡公主说的话。他看了一眼金乡公主,相互见礼之后,阿蘇便知趣地说道:“我正要去阁楼见伯遇(秦胜)。” 金乡公主回应道:“我一会就来。” 秦亮站着没动,等阿蘇离开之后,他不禁问金乡公主:“怎样的秘闻?” 金乡公主缓缓走动了两步,悄悄说道:“当初明帝(曹叡)因为争位,传出来了一些密事。后来文皇帝(曹丕)病笃,明帝被立为太子时,明帝与宫中的郭皇后(郭女王)、卞太后,以及文帝的亲信大臣、宗室,达成了共识。便是明帝之后的皇位,要重新让文皇帝的子孙继承。” 金乡公主说得语焉不详,她之所以没有明说,估计是不好说。涉及到以前的宫廷旧事,秦亮确实是个外人,他也就不便逼问。 “起初只是大家不得已的妥协,但之后的事情当然不会那么简单。”金乡公主继续道,“明帝后来食言了,终究还是由其子继承了皇位。” 秦亮道:“陛下不是明皇帝的养子?” 他虽然这么说,但这会也想起来,人们确实不知道、曹芳究竟是哪家宗室的儿子,世人莫知所出。而且明皇帝曹叡并非没有生育能力,妃嫔给他生过几个子女,可是生的儿子全都死了!事情就是那么巧,几个儿子、活不下来哪怕一个。 秦亮不禁沉声问道:“当今皇帝来自何处?” 金乡公主道:“许昌宫。” 秦亮寻思片刻,脱口道:“陛下是明帝生子?” 金乡公主轻轻点了一下头:“有可能,但先帝一直把人藏着,后来也只是以养子的名义接到宫中。因此没人能确定此事。” 秦亮听到这里,不再吭声,神情却更严肃。关于曹魏皇室的密事、他不是很在意,此时却不得不在意毌丘俭。 毌丘俭是忠心于明帝曹叡的人,且极可能是曹芳的托孤大臣。所以毌丘俭的执念是曹芳的皇位,以及对旧主曹叡的承诺。 现在曹芳的皇位还在,至少没有走到被废的一步,可是已有了很大的危险。毌丘俭极会愿意继续等下去、错失时机? 自从毌丘俭半道返回幽州之后,秦亮已经对他有了防备之心、并在积极备战,却不能确定毌丘俭究竟会怎么做,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如今听到金乡公主的提醒,秦亮差不多可以作出判断,毌丘俭几乎必反! 金乡公主的声音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毌丘俭入主洛阳。我便希望仲明能不负众望。” 秦亮道:“殿下安心,我们已有准备。” 金乡公主不置可否,抬起头仔细看着秦亮的脸。 秦亮的个子挺高,但气质确实不够凶悍,只要有一段时间没有在外奔波晒太阳、他的皮肤就会养得挺白净。金乡公主有一次还提过,仲明是个爱干净的武将。 金乡公主没有多说什么,秦亮也不想解释,拱手正待要离开。 这时金乡公主又小声说道:“对了,我们之间的事、卿不要让伯云知道,不太好。”“我们之间本来就没什么事。”秦亮不动声色道。 金乡公主垂眼道:“好像也是阿。” 她见秦亮拱手,也揖拜还礼,两人匆匆离开了走廊。金乡公主向阁楼那边走、去见阿蘇,秦亮去了卧房。 嫂子张氏还在里屋,王广与诸葛淑夫妇已在外屋。秦亮拱手道:“女郎中把过脉,令君的身体很好,外舅外姑不用担心。” 大胡子王广与十几岁的诸葛淑还礼,王广应了一声,说道:“听令君说,汝外姑年初就在这里照顾令君?” 秦亮不动声色地解释道:“我每天忙着军务,幸得有外姑照料。” 诸葛淑的目光有点闪烁,轻声道:“我与令君相处得很好。” 三人在几案旁跪坐下来。刚才秦亮提到军务,王广便道:“毌丘俭将会造反?” 秦亮点头道:“我估计是打勤王的旗号。” 王广思索了一会,说道:“有我们在洛阳,仲明不用担心后方。战端一开,此役干系存亡,切不可有失,我等只待仲明捷报传来。” 诸葛淑这时也道:“仲明是儒虎,善战之名、早已闻名天下,毌丘俭一定不是仲明的对手。” 王广问道:“听说前军已出皋关,仲明何时出发?” 秦亮道:“须要抓紧时间,大概数日之后启程。幸好外舅赶回了洛阳,我离京之后,还得外舅与表叔坐镇洛阳。” 一家人谈论了一会,王广便起身要去阁楼与秦家人相见。秦亮也起身陪同,一起向卧房门外走去。 先前王广与王康只有小队人马、快马赶路回洛阳很快,但王凌的数万大军要走荆州回来,便需要很长时间。 秦亮这次能出动的中军人数不算多,洛阳必须要随时留下可靠的人马、并由信得过的人掌握兵权。等到王凌麾下的中军回到洛阳,如果还赶得及、那时才能向北方增派援军。 此时确定的人马,有中垒营、中坚营一半的步骑三万余众,另外再从各营抽调纯骑兵。中军加起来共近四万人。 洛阳剩下不多的兵马由秦胜、令狐愚、王广分掌兵权,镇守洛阳,等待王凌回来。 另有并州刺史田豫麾下的中外军一万余,邓艾行冀州刺史事、能召集吕昭留下的中外军数千人,都是精锐专业的中外军。从冀州、司州陆续动员的兵屯、民壮不算其内。 不过估计毌丘俭也能召集起至少数万人马,幽州地盘很大,虽然辽东那边数郡的人口不多,但毌丘俭还能找乌丸的鲜卑骑兵、作为外援。 程喜是冀州的官,手里的冀州兵马、不知是否会被毌丘俭夺占。冀州的军队在幽州驻守,这是很正常的事,就像当初令狐愚是兖州刺史、典兵的地方却在淮北平阿县。 毌丘俭若在这个时间反叛,确实是抓住了空档。否则在太平无事的时期,单是洛阳中军就能调动十万大军,以多打少,幽州军几乎没有胜算。 第三百四十八章 何时君归 一大早天还没亮,令君便已起床,正在卧房里为秦亮收拾个人物品、换洗衣裳等。玄姬在旁忙活,帮着秦亮把两层甲胄穿到身上。 里面是锁子甲、被李丰刺破的地方已经修复,外面则是军用的黑色札甲。 以前秦亮临时才去武库领甲胄,而今他可以把一两件铠甲放在家里备用。外面这层札甲就比照身材修改过,有收腰的部位,如此一来、重量不用全部压在肩膀上,穿着更加舒适。 门外依旧漆黑一片,黎明时分非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秦亮的印象里,每次与王令君玄姬分别,都好像在黑漆漆的时辰。不过如今玄姬不用算着时间、赶在天亮前离开,她可以一直陪在秦亮令君身边,直到秦亮出门。 王令君看到秦亮身上的甲胄、以及挂在包袱上的剑,神色有些伤感担忧,“君要上阵,妾恨不能陪伴君侧。” 秦亮故作轻松道:“我从不去前方厮杀,还穿着两层甲胄,没什么事。” 令君忽然问道:“去年攻东关之事,祖父若让君带兵南下、而非去攻打江陵,我们或许就不用面对如今的局面了?” 秦亮寻思片刻,没有发生的事、谁也无法确定好坏。但让他去的话,事情多半会有些不同。 令君虽是王家女,但她已出嫁,一个妇人要影响家族的决策、可能性不大。 秦亮看向令君,沉吟道:“已经过去的事,事后再追究没有用。有些事是人之常情,没有必要去怪谁。令君只是女子,深在宅中,更与卿没什么关系,不要想太多了。” 令君默默点头。秦亮遂伸手握住她的纤手。 只见令君垂足坐在榻上,生完了孩子之后,她的腰身又恢复了原来的纤细柔韧。她也不再穿宽大的衣裳,身上穿着衣裙相连的深衣,而且腰髋比例确实很美,坐着的时候、髋部与腰身形成了起伏流畅的美妙线条。 秦亮把她的身段看在眼里,心说等从北方回来,令君的月子也早就坐完,又可以与她亲近。 他再度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愿望,只与她们两个人每天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考虑,便能心满意足。 秦亮不禁道:“卿与姑在家等着,待我一举平定毌丘俭,再回来与你们厮守。” 令君忙道:“君不用挂念我们,好生做自己的事。过阵子,我与姑可以回王家宅邸住一段时间。” 玄姬的声音道:“仲明定要当心。” 秦亮点头,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这时外面的天色已隐约泛白,他提起包袱,与令君道别。玄姬送出门来,两人一起沿着长廊向门楼方向走。 也不知道、坐月子究竟有没有用,不过人们大多相信,秦亮也叫令君不要出门。 走廊上只有秦亮与玄姬同行,玄姬低垂着凤眼、神情亦有些黯然。秦亮一边走,一边说道:“大丈夫在世上总得做些正事,才能维持生计。领兵是我的分内之事,姑安心在家里,照顾好令君。” “嗯。”玄姬应了一声,“仲明大致何时回来?” 秦亮想了想道:“快则两个多月。” 玄姬轻声道:“那时已是夏天。” 两人并肩慢慢走到门楼,秦亮站定,转身说道:“前厅有长史傅嘏、诸将等着我,姑不用再送,就到这里罢。” 玄姬点头应声,停下了脚步。秦亮抱住她,她随即也抬起双臂、用力地搂住秦亮的腰。 跟在后面的侍女见状,立刻把头扭到了别处。 这时秦亮才意识到、刚才可以不用穿甲胄的,这会隔着两层铁甲拥抱玄姬、感受不到她的体温了。不过他仍然能感觉、玄姬的身体很柔软,尤其是秦亮胸甲下面的位置。 此番秦亮出发的阵仗,至少在场面上、全然比不上去年秋季王凌出征的情况。 或因去年王凌是对外作战、秦亮则是在内“屯田”的缘故,皇帝曹芳不愿意出宫相送。曹芳虽未亲政,但终归是皇帝,他不愿做的事、别人也很难勉强他。这种事,也没有必要强求。 像当时的平乐观典兵,主要还是礼仪和表演,没有实际的作用。当时典兵之后,许多人马根本没出城,又重新回到了军营等了几天。 今日一早有许多同僚好友、以及宫里的张欢等人,一路送秦亮的人马到建春门外,场面很热闹。只是没有皇帝亲自送行,礼仪的规格确实低了不止一星半点。 秦亮甚至怀疑,曹芳不给面子、纯粹是因为对征讨毌丘俭的事不满!说不定郭太后猜测的,曹芳的密使与毌丘俭联系过、也可能真的。 什么屯田只是个说辞,毕竟毌丘俭还没叛、就谈不上平叛。此时的动静,已经完全瞒不住世人。 因为文钦带领的骑兵部队,走的是孟津关渡口,直接过大河(黄河),明显是冲着北方而去。 孟津关在邙山北面、靠近大河的地方,渡过大河就是河内郡。那是其中一路人马,而秦亮的军队也分成前后几路,先走皋关去东边,然后分别选渡口过大河。 各路人马须得先分开走,等靠近幽州时,再汇合到一起。 秦亮带着上万步骑、刚到大河渡口,大军还未全部通过浮桥,他先过了河。就在这时,骑着马的杜预忽然寻到了中军。 fo 只有寥寥数骑望着大旗而来,秦亮也勒住坐骑,观望着来人。杜预从大路一边行至跟前,下马揖拜,不及寒暄、径直说道:“毌丘俭反了!” 秦亮脱口道:“果然是反贼,早有反心。” 他心里早有预料,忽然听到这个消息,谈不上震惊,却也有点意外。毌丘俭动手真是相当果断! 杜预引荐身边的人时,秦亮才知道,与杜预同行的人里、竟然有程喜!秦亮没见过程喜的面,所以没人介绍就不认识。不过秦亮在洛阳时、自然了解各地的大将的情况。 程喜什么都没带,居然直接跑路?他那么大的官位、做事必定不用听杜预的意见。秦亮暗骂一声,忽然想起了诸葛诞。 第三百四十九章 鸿门宴 已经是二月间,大河(黄河)北岸的风仍然带着寒意。灰白色的天幕上镶嵌着一片片黑云,好在没有下雨,空气和地面都挺干燥。 此地东北边有泰山、西北边有太行,西南有嵩山,不过都相隔至少数百里,靠人的肉眼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在地图上找到这些山。 秦亮坐在马背上,位置比步兵要高,但他依旧看不见什么标志性的地形。除了大河,周围十分平坦。 大河南边是兖州,北岸就是冀州地界,毫不例外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南岸还有许多将士,人们都坐在地上等着。大河上有两道浮桥,人、马、车都在浮桥上排成两条长龙,有序地渡河。人们过了河之后,又变成了三四条长龙,沿着麦田之间的大路向北行进。 秦亮收起眺望北方的目光,看向第一次见面的程喜,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程喜道:“大概在正月下旬,仆等察觉到事情不对,就赶快走了,没有等到毌丘俭公开谋反。” 他接着说道:“二十五那天,毌丘俭设宴邀请,明显就是鸿门宴。必是为了逼我同谋谋反,我便叫元凯(杜预)一道,提早离开了蓟县。行至半道,部下也从蓟县赶路南下,追上我们之后告知,果然毌丘俭矫诏反了!” 程喜说到这里,把手伸进了袖袋,但面露犹豫之色,迟迟不肯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 就在这时,杜预开口道:“毌丘俭声称回京述职的路上,得到了陛下的血诏。谋反之时,已向诸将展示血诏,并向各地发出了檄文。” 程喜听到这里,才把一份简牍拿了出来。 刚才程喜犹犹豫豫的样子,秦亮已有心理准备,估计檄文骂得比较难听。这也很正常,既然要公开起兵反对王凌、秦亮,哪能不设法找茬?只要有心,鸡蛋里也能给你挑出骨头来。 然而秦亮看了檄文之后,顿时仍觉十分上头,心里说不出的恼怒! 什么专权,残害忠良,矫诏,胁迫皇帝、不让皇帝亲政,祸害将士百姓、丧师辱国云云,都是基本的罪名。檄文最不耻的地方,竟然还攻击秦亮的私德,侮辱郭太后的清誉! 其中编得是有板有眼,说是秦亮引誘了郭太后的义妹,合谋在郭家别院中挖了地道;趁郭太后回家祭祀时,将郭太后诱骗至别院中,然后从地道中将人掳走!所以郭太后失踪一年之后,忽然出现在了扬州。 自然还有大骂秦亮等人丧心病狂的内容,无恶不作,人神共愤! 连司马懿都没有拿这件事瞎编胡造,踏马的毌丘俭简直是疯了! 秦亮的脸憋得红了,一阵白一阵红。这怎么说理,有些事、解释只会越描越黑。他确实带走了郭太后、说是掳也说得通,但根本不是别人以为的那么回事。 这檄文到处发,迟早会传到洛阳去。郭太后是很在乎名声的人,不知道她看到这样的描述作何感想,或许不止愤怒,还会有羞愧等各种难受。 秦亮暗自忍着,抬头看时,见程喜、杜预都在留意自己的神色。秦亮的反应确实不高兴,但被人骂、不高兴很正常。 “口口声声自称忠臣,却连陛下母后的清誉也不顾。”秦亮开口道,“还有他那份血诏,必是伪造!” 众人顿时附和,有人嚷嚷着说、怎么可能是陛下的血书?甚至有武将口无遮拦地说:“是不是人血都不一定,说不定是猪血。” 部将们当然要这么说,秦亮也一口咬定是矫诏,却忍不住在心里纳闷、说不定那份血诏是真的? 杜预拱手拜道:“仆未能说服毌丘俭,有负使命。” 秦亮呼出一口气,说道:“世事常非一两个人可以扭转,元凯既已尽力,能平安回来就好。” 想起金乡公主语焉不详的密告,毌丘俭与明帝的关系、多半非同寻常。要让毌丘俭改变主意,仅仅是空口讲道理恐怕不行。任是杜预头脑清楚,但始终拿不出与毌丘俭等价交换的实在之物。 秦亮又看向程喜。他对程喜挺不满,因为此人没起到任何作用。但是程喜跑路也算是个表率,幽州那边还可能有别的人投降,要做个榜样、让人们明白投降就没事。 于是秦亮没有责怪程喜,反而说道:“程将军深明大义,知对错。” 程喜忙道:“仆是朝廷的官,当然不会与地方叛将同流合污!” 杜预与程喜留在了秦亮的中军。秦亮临时给杜预任命了个参军的职位,让他在开会时、能名正言顺地出谋划策。程喜是青州刺史,现在成了光杆,不过他长期驻扎在蓟县、比较了解幽州的军政地理,也可以作为咨询人员。 两人是骑马南下的,速度很快,而消息扩散需要时间。秦亮遂派出两路信使,分别前往安平郡、常山郡,传达毌丘俭已于正月下旬起兵谋反的信息。 安平郡就是冀州刺史部所在的地方,如今由行冀州刺史事邓艾主持。 常山郡在后世的石家庄附近,秦亮一提到这个地名,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一句话“常山赵子龙”,估计就是这地方。不过此时常山郡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位置上,紧靠太行山、与西边的并州太原郡也在同一条线上。 郡守是皇后的父亲甄俨。曹爽、司马懿时期,好像对皇帝的外戚有防备心,堂堂国丈,长期只是在广平郡一个叫曲梁的县、做曲梁长。去年常山郡守空缺,郭太后才给国丈要了个郡守的位置。 郡守的实力比州一级的刺史都督差很多,王家、秦亮都没有阻拦,很给郭太后面子。倒没想到,此时这个位置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 次日,秦亮军的上万步骑才全部渡过大河,大军继续向北开拔。 平叛中外军共有五路,其中一路是并州田豫部,他们要穿越太行山、才能进入东部战场。 太行山附近、从春秋战国时期就是战争频发的地方,世人早就把这片山脉摸熟了,并找到了几条横谷通行军队的路线,叫做“陉”。太行有八陉,田豫肯定是走常山郡那边的井陉最近。 另一路则是文钦部,他手下是从城北五校营、中坚营等处抽调的数千骑兵,走孟津关入河内郡。然后沿着太行山东麓北上,属于大军的西路。 秦亮率领的中路,走的是兖州州治西边的渡口渡河,正对着冀州州治安平郡;附近还有一路由杨威率领。再往东靠近青州地界的地方,则是熊寿麾下的中垒营左军一万余众,属于东路军。 如此分开进军,速度会更快。不至于每天出动时,后面的人马到了中午还在排队、没开始动身。 黄河北岸的地形平坦,道路众多,秦亮的一路人马,又分成三四条路同时行军。只有万余人马,场面亦是浩浩荡荡,十分壮观。 大多人都在步行,骑兵也在步行,各队有条不紊地向前运动。秦亮等人骑着马,速度更快,不过也只能跟随大军的进军速度。 不远处有一片荒草地,秦亮便带着随从离开了大路,先到了荒地上驻足。装饰着耗牛毛的大旗依旧在中军,只有写着“秦”字、装饰鸟毛的旟旗,跟着秦亮离开了大路。 秦亮看了一会路上的情况,便跳下马背,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了一副地图来看。 河北虽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但有几条东西流向的河流、以及在此基础上修建的城池,仍有战略作用。只不过在北方平原上作战,欲像山区那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不可能的,这些地形也只是在运动战时、起到迟缓以及部署的作用。 从幽州南下,有三条较长的河流阻挡,一条是巨马河一线,大致位置在幽冀两州的交界处。毌丘俭如果不在蓟县摸鱼浪费时间,而是果断南下出击,那么要在巨马河对决是来不及的了。 下来的呼沱河不远、也赶不上,这条战线上,只有最西侧的常山郡需要守住。否则并州田豫部可能赶不上热乎的。 再南下就是漳水一线,冀州治所安平郡城就在正中间、位于漳水南部。因为早先就有邓艾在安平郡主持防务,所以漳水流域不能完全拱手让人。 毌丘俭前期最大的目标一定是邺城!那里不仅是大魏的统治中心之一,且有大量的士家。这么大的目标,不仅毌丘俭能看到,秦亮也知道,明摆在所有人眼前的目标。 然而争夺邺城的战役,却不能在邺城。如果叛军已经到了邺城,那意味着河北广袤的地盘、已经在毌丘俭的控制之下,变成了类似官渡之战前袁绍一样的怪物。 除了邺城,人们首先想到的北部重镇、就是冀州治所安平郡(衡水市南)。 但之前秦亮便看到了另一座城,位于安平郡东边的渤海郡治南皮。 尚在洛阳时,秦亮已关注到了南皮。但他已经让邓艾主持冀州防务,当时不想在防务细节上进行微操,所以才想等邓艾先禀报他的策略。 第三百五十章 南皮士载 大军西侧,一骑信使插着羽毛在大路上奔走,“哒哒”的马蹄声中,土路上溅起一朵朵尘土。 那条路上没有军队,只有一些游骑。魏军游骑见到信使背上的羽毛,又是从南边来,遂未阻拦。信使看到秦亮的旟旗,穿过一片麦田过来,经过了将领的盘问,便到了秦亮这边的荒草地上。 信使拿出了一份有漆印的佐伯纸封的信件,双手呈了上来。傅嘏把信交给了秦亮。 “皇太后殿下派人送来的信,令卫将军遣使、将信送到常山郡太守府。”信使的声音道。 秦亮看了一下信封上的字,字体娟秀而瘦,却非郭太后的亲笔。他便问道:“谁传的诏令?” 信使拜道:“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 秦亮听罢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信封里的东西,终究没有撕开来看,随手就递给傅嘏道:“派人快马送去常山郡真定,不要毁漆印,我们是信任甄郡守的。” 傅嘏点头道:“喏。” 旁边大路上的军队、已经过去了大半,路上的各种螺驴车辆越来越多。秦亮正待要离开,北边又有人从反方向骑马过来了。 来人叫段灼,乃邓艾在南安郡做太守时征辟的年轻人,他送上了邓艾写的简牍。不过书信写的内容不太详细,段灼又向秦亮口述邓艾的意见。 邓艾口吃、口述有问题,但他找的人倒口齿清楚、思维敏捷。 段灼道:“贼军调集幽州大部精锐,并乌丸等族胡兵南下,人势甚众。冀州兵少、且无险可守,邓将军以为仅凭冀州军,要阻止贼军于漳水、不能办到。 冀州州治安平城位于中央,利攻不利守。若冀州军固守安平,一旦被围、作用便不大了。 故而邓将军已率大部东出,前往南皮。并在安平城的粮仓准备好了桐油柴禾,一旦城破,便叫亲信点燃粮仓,留给贼军一座空城。”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点了点头。 果然以寒门出身、能青史留名的人,总有几把刷子,有些眼光。邓艾至少不是庸材,料敌先机、能事先预判的情况,他几乎都能看到,不容易出现明显的错误。 刚才秦亮正在坐骑旁边看地图,这时手里的地图也没收。他再次看向图纸。 此时能找到的地图,大多都很粗糙。不过河北这种地方,地形比较简单,河流、城池这些明显的标志都十分便于上图。平原上的情况很适合画平面图。 渤海郡治南皮在清河上,北边就是清河与漳水的交汇处,再往北则是平虏渠。 从这种人工渠水的名字、就能看得出来,修建的目的就是为了沟通水系之间的水路,用于军事辎重走水路的调动。人工挖渠,若不是位置关键,朝廷根本不愿意耗费那么多人力挖渠。 就像洛阳南面,沟通汝水与颍水的渠水、叫做讨虏渠,也是这种东西。 邓艾以有限兵力屯驻南皮,至少能起到两个作用。其一是威胁叛军从幽州调粮的水路。 因为通过平虏渠南下的船只,可以直接从蓟县(北倞)、范阳郡涿县过来,都是幽州最重要的城池、以及屯粮之地。 其二,南皮就在清河北段的岸边,卡住这里,能防止幽州军丧心病狂地不要后路,水陆并进、直插魏郡邺城! 清河大概算是冀州最大、最长的河流,有个郡就叫清河郡。秦亮的出身地平原郡,就在清河郡旁边。通过这条河流,几乎可以竖穿冀州地盘。 这个时代的河运就是交通线,类似于后世的铁路干线。对于大军机动有极大的优势,因为船只运输的装载量大、速度快,节省人力。不需要召集太多民壮运粮,就能通过船运维系大军一段时间的辎重所需。 秦亮的目光从地图上挪开,对段灼道:“汝回去告知邓士载,冀州军由他全权负责。收到中军调令之前,诸事自行判断,只需派人告知情况即可。” 段灼揖拜道:“卫将军英明!” 邓艾兵少,大概没法阻挡贼军进入漳水,更不能切断平虏渠;毌丘俭只要派兵盯住南皮,邓艾军便不易北出袭扰。但因此可以让毌丘俭分兵。 而南皮在清河上,毌丘俭的船走清河就绕不过去了,强行通过必有损失。毌丘俭若想路过南皮、直接长驱直入的风险极大,应该不敢那么做。 这样一来,秦亮就可以把五路大军先聚集起来,然后攻守都会变得从容、且可预知。 在秦亮的认知里,一旦进入决战的战场,首先便不能太分散,决战最忌添油战术。送完一波人头、又一波,拧不起成势的力量。 其次河北平原广阔,斥候的侦查范围也可能出现疏漏,一旦两军靠近,军队在大平原上乱窜是不行的。需要预判对方的位置与行动,免得出现被突袭之类的意外。 朝中有些人的印象里、秦亮是个十分胆大的人,尤其是扬州那些将领的看法。 但秦亮打仗其实比较保守,他不喜欢太大的意外、以及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完全依靠上去赌。战争终究是赌搏,不过大致上还得有脉络可循,才能在丧失掌控感之前、上下建立信心! ……此时面对茫茫的平原,以及远在北方不可见的敌人,秦亮心里、已渐渐地提前有了脉络。 他准备先把大军尽量全都聚集在一片区域,然后战线要尽量往北推。如此可以挤压贼军的纵深、缩小征粮的物资来源地,让其不能久持。 前期要争取时间的人是秦亮,秦亮比毌丘俭心急。因为秦亮军越早聚集起来,便越能把战场向北推。 秦亮的手指在图上使劲地按了一下、放在了呼陀河西端的常山郡。 常山郡不能这么早丢掉!否则田豫没法直接东出了,要在太行山中绕行,除了费时间,路程一长、要准备的辎重粮草人力也不是一回事。如此一来,前期秦亮直接就少了一万多精兵!并州军还是挺能打的,老将田豫也颇有经验才能。 此次出征,朝廷能调出的人马本来就不太够。雪中送炭的田豫军,一下子就变得重要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说客不易 驻守常山郡真定的人、正是甄俨,当今皇后的祖父,文昭皇后甄宓的亲哥哥。 甄家在曹魏皇室出了两代皇后,但混得还没郭太后家好。甄家人最高做到过伏波将军,只干了三个月就被解除了将军号;如今老将甄俨几乎就是甄家官位最高的人,郡守。 甄俨已经六十多岁了,中等个子,身材也不够雄壮、显瘦。这把年纪、这样的身材,一看就不善于带兵拼杀,毕竟一般能打的武将都是膀大腰圆。 不过甄俨的身材倒还板正,年纪大了却腰不弯背不驼,站在城头的姿态伸展,白了大半的稀疏胡须、在风中自有几分飘逸。 城上兵甲聚集、旌旗猎猎,甄俨已经把常山郡的郡兵大多聚集在了真定。他在城楼上来回踱着步子,此时却看不到什么动静,城外十分平静,只有风吹起尘土、像雾气一样在大地上涌动。 恰似此刻的局面,大战还没打起来,但是各方都在四处活动。 就在这时,数骑从城东的大路上过来了,他们举着一面旗帜。前边一个人对着城楼上大喊,自称是毌丘成、欲见常山郡守甄将军。 甄俨见他们当着大伙大喊大叫,遂对身边的部将道:“放下吊桥,把他们带到郡府中见面。” 下令罢,甄俨也转身向斜梯那边走去。 甄俨的官做得不大,以前长期只是县令。但甄家先是河北袁绍的姻亲、后是曹魏的姻亲,一直能接触到權力高层。甄俨活了这么大岁数,对北方士族的了解是不少的。这个毌丘成,应该是毌丘俭的侄子,便是毌丘秀之子。 平素几乎无人问津的甄俨,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幽州头号大将毌丘俭,把自家人派过来,可见一斑。 二人在郡府中见面,礼仪罢,毌丘成立刻呈上了毌丘俭的帛书。 甄俨展开来看,一时没有吭声。 毌丘成哽咽道:“陛下自破指尖,以血为亲笔诏,密送于伯父,殷殷期盼伯父率兵、救驾于虎狼之手。其中悲愤,八尺儿郎亦为之落泪。故我毌丘家已顾不得自家安危,誓将率十万将士南下,铲除权奸,勤王救驾,匡扶社稷! 将军之孙乃当今皇后殿下,岂能眼见亲眷受害、而无动于衷?仆恳请将军明辨忠奸,果断举义旗,加入我军,共图大事。” 甄俨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已把帛书上的文字看完,他轻轻叠了两下布帛,然后把手放在上面,眼睛垂下看着帛书。他的眼睛挺圆,垂目时也是目光如炬。 毌丘成见状,问道:“亲疏有别,将军何故犹豫?” 甄俨道:“我只是个郡守,麾下只有些屯兵,恐怕难以帮到毌丘将军。” 毌丘成摇头道:“并州田豫军必走井陉,只要真定奉诏,伯父的援军克日方至,堵住山口,可叫田豫军出不了太行。守住真定之后,呼沱河南北,便尽在我军之手!将军居功甚伟,当为勤王首功。” 甄俨仍然没有马上回答。别看就是一句话的事,只有一个“是”或者“否”,但甄俨明白这是很关键的抉择,影响的不止一个人的命运、也不只一年两年的前程。 一生之中往往会突然遇到这样的事,让人没什么准备,但刹那间的决定之后,剩下的一生都要活在那一刻的阴影里。 毌丘成的声音先斩钉截铁地说道:“权奸败像显著,覆灭已在眼前!” 随后他继续道:“扬、徐、兖诸军新败,伤亡惨重;王凌军将士疲敝、士气低落,远在荆州。其胡乱用兵,方止国事糜烂、内外交困,朝野士人百姓无不唾弃。 《控卫在此》 而秦亮人品败坏,在洛阳胡作非为,人神共愤,宗亲官民无不愤慨,忠臣李丰许允虽莿杀功败垂成,但人人有诛杀权奸之心!洛阳权奸人心尽丧,必败无疑!” 毌丘成接着劝说:“当此之时,左将军幽州刺史起精兵十万,奉诏勤王,正是顺应人心,大势所归。强弱、是非就在眼前,将军勿错失良机。” 甄俨想了想道:“将军且在官寺短住,此事不仅干系我一人生死,须与家人商议后,再答复将军。” “将军!”毌丘成注视着甄俨,眼睛里仍然充满期待。 但甄俨已经决定,便叫来亲信,把毌丘成请走。 甄俨还在郡府前厅中。不多时,又有人禀报,卫将军秦亮的信使到了。属官问甄俨,见不见? 果然两边都在争取甄俨!先前毌丘成的话里、有一些确实是对的,便是阐述常山郡在此时的重要性。看样子秦亮、毌丘俭都发现了此地的作用。 反正两边的说辞都可以听听,甄俨遂亲自接见了秦亮的来使。 然而秦亮派来的人,只是个低级武官!从衣着、神态就能看出来,来人多半连字都识不得太多。 相比毌丘俭派来的自家人,卫将军秦亮这是没把甄俨放在眼里? 这样一个使者显然没法当说客,道理可能都说不清楚。甄俨只看了一眼,便心道、其实不用亲自见人,只要叫人把书信拿进来就行了。 不过当甄俨眯着眼睛、心不在焉地接过书信时,刹那间他的眼睛便睁开了几分,变得挺圆。因为信封上的字、是他的亲孙女甄瑶的笔迹! 甄俨的坐姿也挺直了一些,很期待地拿了起来。 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女,甄瑶长得、与甄俨的妹妹甄宓有点像,见到孙女,他能想念起逝去的亲妹妹。甄瑶待人也很好,一向乖巧懂事。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甄瑶早年丧父,无依无靠的,甄俨这个祖父自然要承担起抚养的责任。后来甄俨与曹爽、郭太后等人商议,才让甄瑶选为了帝后,算是为她找到了一个光鲜的归属。 不过这样一来,高高宫墙阻隔、甄俨又常年在外做地方官,便没法与孙女见面了。祖孙俩好几年都没再见过一次。 甄俨翻来覆去看了一下信封,上面有漆封、粘得很严实,没有拆过的痕迹。他这才撕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来看。果然是甄瑶写给祖父的信,从封面到内容全是孙女的字迹。 显然卫将军秦亮只是转手送信,并非派人来做说客。毕竟如今冀州南部到处都是官兵,只有通过秦亮转送,信件才更容易顺利到达常山郡。 甄俨刚看一会内容,他的脸色就变了,眼神十分复杂。有气愤、心痛,还有一些无奈,各种情绪都在他的老脸上变幻着。 皇后一开始就写,去年除夕她在昭阳殿设宴,陛下怀疑她下毒,幸好有郭太后庇护,不过因此不慎让陛下宠爱的愚婉死了。陛下对她的恨意更深。 甄瑶的信中又写,不久前她生了重病,差点就死了,陛下没有管她,也是郭太后日夜关切、寻医问药,才有幸捡回了一条命。她在宫里全靠郭太后保护,不然早就死了。 甄瑶的信写得很简单,只是大致叙述过程,字句也很平淡。 但她的姑婆文昭皇后就是被皇帝赐死的,甄俨哪能不知洛阳宮的险恶?甄俨从字里行间、便可以判断,如果没有郭太后庇护,甄瑶迟早也得走上她姑婆的老路! 郭太后其实与甄家没有血缘关系,两家有亲戚名分、主要还是名义上。 当初明帝的女儿平原公主早夭,明帝怕爱女没有人祭祀,就在甄家选了个已故的人甄黄、与平原公主举行冥婚。两个都是死人,当然没法生出后代,于是又在郭家选了郭德过继给甄黄夫妇、改名甄德。亲戚关系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郭太后也是早年丧父,是真把甄家人当娘家人阿。 甄俨放下信件,几案旁边又放着毌丘俭的帛书。他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便忽然喊道:“来人!” 属官进门拜见。 甄俨立刻拿起帛书,下令道:“把毌丘成砍了!再将头颅与帛书一起入匣,派人送去卫将军军中。” 属官愣了一下,但甄俨说的话挺大声、又清晰,属官便接过帛书,揖拜道:“喏!” 没一会,毌丘成就被将士从官寺中押了出来,他虽有些抗拒,但无可奈何,只得问将士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毌丘成看到了郡府外的旗帜下面、那修劈成了弧形断头台的木墩时,他才憿烈挣扎起来,扭头看向郡府大门,喊道:“甄将军,我要见甄将军!” “走罢。”后面的武将推了他一把。 提着砍刀的大汉走到木墩前,准备好了东西,就跟要杀猪似的!如此可怕的场面,让毌丘成完全明白了处境,他又怒又惊又急,大声喊道:“甄俨!汝是老迈昏庸了吗?汝杀了我,毌丘家定不会放过汝,毌丘家将与甄家不死不休、势为世仇!” 将士们只是奉命行事,对毌丘成的痛骂充耳不闻、不为所动,而甄俨根本没露面。 毌丘成一脸恐惧的惨白,同时十分恼怒,一边被迫向前走,一边扭头对着大门大声唾骂,“甄俨,汝为陛下姻亲,却擅杀陛下之忠臣,是非黑白不分,背叛姻亲,真叫天下人不耻!” 第三百五十二章 再相见 河北平原上、下起了绵绵春雨,大地上白茫茫一片。春雨细得、叫人分不清是雾还是雨。 不过之前有一阵的雨稍大,以至于将士们的衣裳都浸透了。 秦亮麾下的各营停了下来、已经安营扎寨,中军征用了个村子,于是秦亮等人有了房屋住。普通村民都很穷,屋中也是又黑又矮。但是再差的房屋,也比军中携带的涂桐油的小帐篷舒适。 许多人在树下、屋檐下升起了火,脱下布衣在火上烤。 一些人光着膀子、一些人穿着五花八门的里衬,缺乏了一致着装的将士们显得有点乱糟糟的,就好像是某旱涝灾害的地方、迁徙过来的难民。不过大多都是青壮汉子、年纪大的士卒很少,军中也没有妇人。或许辎重营那边干杂活的民夫、会有妇人。 秦亮从村子里巡视到村口,回头对身边的部将说道:“原地扎营、做好防卫,明天一早先去元城,看雨什么时候停。” 诸将抱拳道:“喏。” 秦亮军只要直接往正北方向走,就能到安平郡地界。他们不是最后面的人马,东路的熊寿部的路线有点绕,他们应该才是最慢的一路。所以秦亮这股人马不用太急着赶路。 他麾下这些步骑,建制是中垒营左校军,兵员有半数是原先庐江郡的屯兵,另外一些是中外军编进来的、弥补了屯兵近战格斗经验不足的弱点,将领大多是庐江军武将出身。大伙都知道,秦亮的军法一向严禁袭扰平民,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反抗。 这回人们在沿路也没惹事,最多破坏了大路附近的一些麦田庄稼地,很难避免的情况。但是沿途的大多庶民还是跑了、或者躲了起来。 秦亮站在破落的村口,看着空荡荡的土路。白茫茫的雨雾之中,只有魏军将士的帐篷、以及将士的身影。 眼前的情况,会给人以缺乏旁观者的错觉,好像这支军队、只是静悄悄地来到了河北。但实际上、全天下人都在关注着这场战役!不过条件所限,大多人没法上战场来亲眼看而已。 整个冀州平原、甚至全大魏的命运,都在这一场战役的胜负上。谁的军队被赶出冀州,剩下的一方就能主宰整个河北平原、上百万的人口。 大魏的前景、甚至吴蜀两国的境遇,都会因这场大战的结果而不同。秦亮甚至觉得影响会更加深远,或许会干系这个世界的长期格局,因为他还有一些事没机会干。 内战就是这样,往往一战就能定乾坤,因为只要形势稍微明朗,双方的人员投降起来、阻碍没那么大。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定神看着北方,让自己的眼神变得坚定。然而或许是阴云小雨天气的缘故、光线不佳,他的眼睛仍然隐约显得有点阴郁。 他站了一会,转身向村子里走。至少眼前这几天,大军在此地不会遇到什么事,算时间毌丘俭的人马最多还在幽冀交界的地方活动。 秦亮刚回到居住的茅屋,便有将士带着常山郡的使者来了。 使者带着一只木匣子,双手呈上来。秦亮坐在一条胡绳床上,长史傅嘏站着、便过去接过了木匣。傅嘏向后侧微微侧目,伸手打开了木匣,他的眼神顿时一变! 傅嘏把木匣放低、展示给秦亮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只头颅,脸上还撒着惨白的粉末、仿若给死人抹粉画妆过一般,不过应该只是石灰粉。 “谁的头颅?”秦亮问道。 使者道:“回禀卫将军,此人乃毌丘成,毌丘俭之侄。”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下意识里感觉到了一丝欣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呵”地笑了一声。显得拥挤的破屋里,大伙也笑了起来,并且开始交谈,很快气氛就热闹了不少。 傅嘏从木匣里拿出了一份帛书,放下木匣,把帛书递给了秦亮。 果然是毌丘俭的劝降书、还盖了印。毌丘俭那络腮胡大汉,长期领兵,但是字写得还挺好,而且语句文辞也不错,之乎者也读起来十分通畅。 秦亮道:“甄将军礼重,汝回去之后替我感谢将军。将军行果决,明大义,叫人深感敬佩。” 信使拜别,秦亮又亲口叫人给他安排食宿,并提供路上所需之物。 没一会,程喜、杜预也来到了茅屋里,程喜上前察看,确认道:“真是毌丘成!” 程喜长期在蓟县,与毌丘俭住在同一座城,应该与毌丘家的人有来往,经他确认、应该没错了。程喜感慨道:“上个月我还见过他,没想到再相见时,他已在匣中。” 傅嘏的声音道:“谋逆大罪,死有余辜。” 程喜道:“毌丘俭派出侄子去常山郡,态度诚恳。甄郡守却直接给杀了,让其身首异处、置于匣中,毌丘俭恐怕会恼羞成怒!幽州军会先去打常山郡吗?” 杜预道:“真有可能!既能泄愤,且毌丘俭这么做、也或许想各个击破我军。田将军(田豫)走井陉,文将军(文钦)走太行东麓,二人离常山郡最近。毌丘俭若率大军走西边,可以先设法击破田豫军、文钦军。” 秦亮看了一眼面前的地图,常山郡北边、往幽州方向,有几条东西流向的河流阻隔。北方的河流不难横渡、何况是春季,但依旧会禁锢大军的运动方位,对后勤也有影响。 以田豫的丰富经验,他发现打不赢、肯定不会轻易去送人头。文钦在秦亮军的西边,可以临时派快马去提醒军情。 如果贼军攻常山郡,双方不断朝那边聚拢、发展成决战,情况就会对毌丘俭十分不利! 毌丘俭也是个能征善战的大将,他估计能看到事情坏的一面。但是人都不是完全理智的,憿烈的情绪确实可能影响人的判断,连秦亮自己也不能例外。而且毌丘俭也有攻取常山郡、先吃掉田豫文钦部的侥幸心。 决战的时机,便要这样出现了吗? 第三百五十三章 灭贼下邺城 若是冬季,幽州的河流全都会封冻,骑兵可以在无险可守的平原上来去纵横。如今已近晚春时节,也有个好处,辎重可以通过水路运输,大军奔袭的速度更快。 毌丘俭军分作数路、先后南下,中路由他亲自率领,从蓟县(北倞)出发,向正南方向挺进。 成功起兵之后,毌丘俭的速度很快,避免了任何不必要的耽搁,已经向南进军!檄文也是在出城之后才发出。 幽州大部分地方地广人稀,尤其是辽东的昌黎、乐浪等郡,被司马懿屠杀之后人口很少,物产丰富。如果军队分散在辽东各地,肯定不缺吃的,光是捞鱼都饿不着、只是有点冷。但幽州作为边地,也是兵民人口比例畸形的情况,如果大军聚集起来,却困守幽州、那肯定养不活。 只有立刻前进,才能稳定军心士气。 毌丘俭部在平原上几乎以直线行军,此时已到泒水流域,前面就是冀州河间郡高阳县。 他观望着远处隐隐在望的城楼,已经派出小队前去劝降。 幽州那边的郡县、本来就归幽州刺史管,大多郡守都是毌丘俭安排的人;即便是朝中派来的官,也只是听从上峰的命令,他们也什么兵,所以没人愿意头铁反抗幽州刺史。只有进入冀州之后,沿途城池才需要劝降。 毌丘俭收起眺望的目光,转头看向身边的乌丸人寇娄敦。 他不禁提醒道:“投降的城池、郡县,不能滥杀,尤其是官吏士族豪族家,绝不能动!否则后面的城全都不降,一个个打下去,不知要耗费多少兵力时间。只有顽抗不降的地方,才可以纵兵屠城,至少有个理由,亦可以儆效尤。” 寇娄敦以手按胸,在马背上弯腰道:“奉左将军令。” 毌丘俭仍不放心,又说了一句:“如果胡作非为影响了大局,我胜不了,你们也绝不会有好处。” 毌丘俭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但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冷意。寇娄敦见状,他的神色也严肃了不少。 寇娄敦跟着毌丘俭打过不少仗,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他还是了解毌丘俭的。 这个汉人大将跟寻常鲜卑人完全不一样,不会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声色俱厉地说狠话,相反毌丘俭平时待人不错,恩怨分明、很讲义气。 之前高句丽那边有个人,名叫沛者得来,多次劝说高句丽国王,不要去招惹魏国、不要去招惹魏国。高句丽国王就是不听,经常在边境上挑豆袭扰魏军,结果引来了灭国之战,魏军带着一帮胡人攻入国都,把国王的妻妾女儿先歼后杀,且大肆屠城,杀得血流成河。毌丘俭听说了沛者得来的事,专门保护了他的家眷。 寻常有些骄兵悍将礼仪不恭敬,毌丘俭也是恩威并济、有容人的度量,很多人只服毌丘俭一个人。 但是若有人以为毌丘俭是个厚道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此人翻脸起来是六亲不认,而且叫人猝不及防,会突然变脸。 寇娄敦清楚这一点,所以不得不重视毌丘俭的提醒。 就在这时,大路上有两骑向这边赶来。不过,来人并非从高阳县城方向来。 毌丘俭的弟弟毌丘秀很快认出了人,“这是毌丘成的随从,怎么不见吾儿?” 来人寻到了毌丘俭这边,下马禀报道:“常山郡守甄俨杀了使者!把头颅往南送走了。” 毌丘秀听到这里,脸色顿时煞白,接着由白转红,他紧要着牙关,腮帮上的肌肉也鼓成一股股,眼睛里渐渐闪烁起了泪光。 众将哗然,有人大骂,有人在劝毌丘秀节哀顺变。 秀的声音异样道:“甄俨不是皇后的祖父吗?他怎能如此对待毌丘成!” 毌丘俭属于保皇的大将,这一点真不只是打个旗号,很多人都相信他的心。所以,此事确实让人很意外。 旁边有人说道:“有些人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或许甄俨以为洛阳的胜算大。” 一直没说话的毌丘俭,立刻开口道:“此时洛阳的形势不利,秦亮军逆势明显。瞎子都能看到的情况,甄俨不知兵罢了。” 秀又悲又怒,抱拳道:“请兄长发兵,前去灭了常山郡!愚弟愿为前锋。” 立刻就有好几个将领附和。尤其是寇娄敦,他不见得关心毌丘家的人被杀,但见大伙义愤填膺,情知攻下常山郡、必定可以纵兵狂欢了。所以寇娄敦也跟着请战。 不过没一会,部将见毌丘俭不表态,也稍微冷静了下来。将不可因怒兴师,大伙尽起幽州兵,不是来报仇的,而是为了获胜! 秀拿出地图道:“我军只需渡过泒水,从泒水南岸向西进击,则可兵临真定城下。先灭甄俨、田豫,再击破秦亮!” 毌丘俭对河北地形已了然于胸,不过仍然看了一眼秀手里的地图。 常山郡北面,有好几条河流。呼沱河、滋水、泒水、恒水等,不过这些河流在此地南面的河间郡内,都汇入了泒水,然后向北流向。 在图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横放着、朝向东面的手指骨。 所以二弟说得也对,大军去常山郡,自然不用横渡多条河流。只要从沿着泒水南下,然后从泒水东岸向西折行,就能直抵常山郡真定! 看上去不错。但毌丘俭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常山郡那地方、此时的形势有点像个口袋。 西边是太行,北边有多条河流影响通行,南边可能有敌军。如果秦亮军从西南侧的安平郡方向来,便能形成了一个弧形攻势。 彼时幽州勤王军的活动区域会大受限制,而且从泒水来的船只辎重、也暴露在敌军的打击之下。如果到时候两军陷入对峙局面,将对毌丘俭十分不利! 关键是幽州军去西边之后,中路、东面就没法有效掌控,那边恰好是人口稠密的富庶地区。只要幽州军无法速胜,那么在粮草人力方便就无法新增来源。 毌丘俭终于开口道:“我们此时的目标只有一个,击败秦亮军。” 他看向情绪失控的弟弟道:“只要勤王获胜,或者只要击退秦亮军、掌控了冀州,要报仇,那时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毌丘秀问道:“长兄之意,不应攻打真定?” 毌丘俭点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也不用十年,再留他一个月两个月又如何?” 弟弟终于用力颔首道:“愚弟当听从长兄安排。” 毌丘俭伸手轻轻拍着弟弟的后背,回顾左右道:“不去常山郡,我们得去先去冀州州治,安平郡。我军要先灭掉洛阳来的军队!这才是现今的关键,别的事都不重要。” 诸将愤慨又憿动的心情,渐渐消停了一些。 冀州河间郡,就在幽冀二州的边界,从蓟县(北倞)南下,正前方就是河间郡。此时毌丘俭等人所在的高阳县,亦已进入河间郡地盘。不过河间郡的郡治乐成、在靠南的位置,仍在前方。 河间郡南边,西南侧就是安平郡,东南侧是渤海郡。一个是州治,一个是冀州人口粮秣最多的地方之一。 在决战之前,毌丘俭最想占有的是这两个地方。除了得到物资丁口,这片地区的位置也十分好! 毌丘俭的船只可以通过平虏渠南下,进入四通八达的水系,运送粮秣、重型器械、兵器铠甲都十分省事。走这条水路,相对也比较安全,不容易受到敌军的袭扰。 毌丘俭沉吟稍许,又说道:“当此之时,吴蜀两国牵制了大量人马,洛阳中军主力在王凌之手,攻打江陵数月无功,如今还远在荆州。王凌、秦亮等人在朝中已不得人心,到了大臣在朝堂莿杀奸臣的地步,他们还得在洛阳留亲信人马防备。 由是秦亮能调动的洛阳中军、加上并州田豫,总共大概也不到五万人,比我们的兵少。况我军常年在边关征战,乃沙场精兵。兵多且善战,焉有不胜之理?眼下时机大好,应抓紧时间、逼秦亮军决战,勿要在别的地方耗费时日。先灭贼军,再下邺城!” 许多将士的魏军家眷就在邺城附近,相比替毌丘秀的儿子报仇,人们更在乎自己的家眷。毌丘俭一提到邺城,众人都从刚才的义愤填膺中转移了注意力。 将士们顿时士气大振,纷纷呐喊道:“灭贼军,下邺城!” 唯有毌丘秀还在悲愤之中,毕竟是他亲儿子被杀了。不过毌丘秀是毌丘家的人,当然要以家族大局为重,并未反对兄长的决策。 毌丘俭又对寇娄敦道:“冀州南部、兖州等地才是大魏最富庶的地方,且常年没有兵祸。只要击败秦亮,占据整个冀州,钱财、美人还会少吗?” 寇娄敦等人拜服。 就在这时,前方劝降的人回来了,禀报城高阳县已经打开城门、恭迎勤王军! 高阳县归冀州管,但是幽州刺史也是魏国官员。县城没什么兵、靠本县的力量不可能守得住城,抵抗只能迟滞幽州军、有利于秦亮,对当地官员却没半点好处、因为城破必定被杀! 毌丘俭听罢大喜,挥手道:“进高阳!” 人们一阵欢呼,簇拥着中军大旗,大举向南行进。起兵到现在,除了常山郡的阴霾、诸事都进展得非常顺利。 …… …… (祝书友们有一个愉快的国庆假期。) 第三百五十四章 对错取舍 毌丘俭并未西去常山。邓艾遣快马来报,发现数路贼军、正从泒水与平虏渠之间数路南下,至少数万之众! 一般的计谋,似乎在毌丘俭面前毫无作用。 秦亮上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便是司马懿,当时秦亮连用计谋的信心都没有,直接放弃取巧,换以抓紧战机、正面硬干的策略。 邓艾的军报里用了“南下”这个词,显然泒水是指河间郡那一段;因为泒水比较长、流域数郡,但方向不一样。而平虏渠是人工挖掘出来的一段不长的水路,在河间郡与渤海郡的交界处。 按照邓艾的消息,首先受到威胁的,便是河间郡治乐成、以及渤海郡治南皮。乐成肯定是守不住了,甚至漳水南岸的冀州州治安平也守不住、只是离得更远。 邓艾把冀州军大部聚集在南皮,就看邓艾守不守得住南皮。 此时秦亮军已经来到了冀州一个叫青渊的县城,前方的清河上有一道桥、叫界桥。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大概是分界的意思,很适合此时秦亮的心情,他感觉自己正走到了一个十字分路口。是召集各路军队去东北方向策应邓艾,还是去西北方向、先与田豫汇合? 天气刚晴了几天,此时又下起了春雨。 不过今日不再像上次那样、是绵密如雾的小雨,这阵小雨稍大,淅淅沥沥的。 好在大军各营刚到县城,有更多避雨的房屋。许多士卒挤在一间屋子里,也好过在雨天蜷缩在小帐篷中。 县寺邸阁不再作为中军行辕,因为那是县城里最大的建筑、可以容纳不少将士。秦亮把中军设在了县寺大门内、一间小屋子里,晚上他就在这屋子里垫一张席子、又能当作卧房。 秦亮在不甚宽敞的小屋子里来回走动,一张地图正挂在侧面的墙上。他走几步,来到墙边,又会驻足对着墙观摩一会。 有时他也会在门口站立稍许,只是看雨。 屋檐下的砖地凹凸不平,雨虽然不大,却也在低洼的地方形成了积水。雨水沿着筒瓦边缘流下来,汇聚的大滴水珠、击打在水坑里,水沫飞溅,形成一个个圆圈、经久不散。 此刻秦亮相信,历史不止有必然性、肯定有偶然性。偶尔某一个人的抉择,真就能改变历史。而抉择如何、并不是注定的,因为事先不能确定结果,怎么选择都有一定的道理;无关对错,只是取舍罢了。 这时县寺出现了一个从远方来的熟人,劳精。 劳精是王凌的亲信,秦亮离开洛阳时、他好像在洛阳。 果不出其然,秦亮问他从哪里来,他回答说从洛阳来、奉的是王公渊的令。 劳精道:“朝廷收到了郭伯济的求援奏书。不久前凉州已发现蜀汉费祎、姜维两路来袭,姜维出洮西,勾结上了反叛的胡族羌族。郭伯济、陈玄伯(陈泰)尽起雍州兵,前往救援夏侯霸和王经。” “嗯。”秦亮听罢点了一下头。他出洛阳之前,西线就有奏报,此时蜀汉军真的来袭了、也不算太意外。 南边暂时还没听到什么消息,不过先前也有王飞枭声称、吴国在东关增兵。以孙权对合肥的执念,说不定这次东吴皇帝要亲征? 劳精的声音道:“郭太后召见倵卫将军王公渊,建议王公渊、不用急着送西线消息,以免叫卫将军分心。不过公渊相信卫将军能镇定面对,让卫将军及时了解全局更好。” 秦亮看了劳精一眼,心道,告不告诉我都是一样的。现在我分身乏术,对别的地方没办法了,何况手里只有这几万人马。 “先前就有迹象,卿不来送信,我也能猜到七八分。”秦亮道。 劳精听罢又道:“倵卫将军很关心幽冀的战事,此番遣我前来,也是来看看进展如何。” 秦亮道:“目前没有什么问题,皇后殿下的祖父甄郡守、杀了毌丘成,坚决拒绝了贼军劝降。双方大军相距只有一两个郡的地盘,终究还是要有一场会战、才能决定胜负。” 劳精回头看了一眼,上前一步沉声道:“秦将军明鉴,此时已容不得半点闪失,一旦冀州有失,恐怕局面便无法维持了。” 秦亮侧目看向劳精,心道:我还不知道吗? 他不动声色问道:“外舅、表叔镇守洛阳,应无事?” 劳精沉吟片刻,吸了口气点头道:“暂且无事,就是有一种死寂般的气息。诸臣三缄其口,都不愿意对时政多言,好像都在等待。等着幽冀这边的结果!” 秦亮道:“我知道了。” 这时长史傅嘏送奏报进屋,秦亮与劳精便没再多说。 秦亮接过几卷简牍,问道:“田豫有消息了吗?” 傅嘏摇头道:“尚未收到田豫的信。” 田豫名气不小,但秦亮从未与这个老将见过面。先前田豫倒是一口答应、愿意听从朝廷调遣,可别在关键时候拉胯! 秦亮面对着墙上的地图,头也不回地问道:“熊寿在何处?” 傅嘏道:“前天的奏报是,东路军已进入平原郡境内。文钦部已过魏郡,到广平郡了。” 文钦没有得到新的调令前,一直是沿着太行山东麓进军的。 那条路的城池最多,大概是因为靠近太行山的军事地理考虑,汉魏两朝在那边的大小城池都设置了一路,包括邺城也在其中。 各地的粮秣物质一般都聚集在城池里,城池多就补给充足。当初秦亮安排文钦的全骑兵部队走西边,也是如此考虑,同样数量的骑兵、对粮秣的要求远远超过步骑混合人马。远途战略机动,如果补给跟不上,骑兵比步兵还慢。 过了一阵,看天色可能临近黄昏时分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空中也变得干净了一些。 秦亮也走出了房门,向邸阁那边走去。劳精跟着他过来,秦亮也没管他。 邸阁里住满了人,雨一停,许多人来到了外面,在庭院里升起了火,台基上、屋檐下都是人。 将士们见到秦亮等人,纷纷在周围揖拜见礼。秦亮不时拱手、偶尔点头回应,从人群中间走进了大门。麾下近半的人、都是庐江兵屯出身,与秦亮也算是熟人了。 秦亮到厅堂里时,发现有个人还仰躺在席子上,脸上盖着一顶草帽。直到一员武将踢了他一脚,他才拿开脸上的草帽,扭头一看、便站了起来,拱手时还拿手捂着嘴“咳咳”压抑地咳嗽了一声。 “汝染上风寒了?”秦亮问了一句。 那汉子急忙道:“不打紧,俺身子很好。” 他站起来之后,果然看上去身体高大壮实。 秦亮听到声音,又道:“汝没在淮南呆过,冀州人?” 汉子嘿嘿笑道:“仆也算是将军的同乡,祖籍冀州平原郡人士,仆叫东方治,不过家眷早已迁去了邺城外。” 秦亮随口道:“东方是平原郡的大姓阿,汉朝东方朔就是平原郡人。”他说罢伸手在汉子衣襟上摸了一下,有点潮濕。 秦亮便转头道:“给东方治安排一间人少的屋子,叫随军郎中给看看。汝生堆火,先把衣裳烤干。” 东方治急忙摆手道:“不用劳烦将军,仆没那么精贵。” 秦亮主要是觉得感冒可能会传染,这邸阁厅堂的人太多了。但只要军队出动,就会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所以军队很怕役疾流行。战争会有很多不可控因素,役疾就是其中之一,秦亮总觉得战争有赌搏的感觉、便是如此。好在冀州这片土地已经开发成熟、极少爆发传染病。 不过他也没多说,只道:“我麾下的将士都很精贵。” 一行人接着巡视,来到了阁楼上。阁楼中也铺满了席子,放着许多被褥。不过人们大多都到外面去了,此时楼上倒没多少人。 秦亮转了一下,便来到了木窗旁边。 县城里的邸阁,通常都是城中最高大的建筑,青渊县也不例外。站在阁楼上,视线穿过县城内的低矮房屋,甚至能看到城墙外面的光景。 城外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黄昏时分,视线竟然更好了。 雨停之后,隐约的太阳光辉出现在了天际,把地平线也染成了土黄色。景色变得辽阔而宽广,秦亮不禁站在原地多看了一会。 不过视线再好,人的肉眼终有限,除了天地间的自然景象,秦亮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 傅嘏的声音道:“天晴之后,明日一早就能拔营。路面或许还有些泥泞,不过淋不到雨了。” 秦亮这才收起目光,转头看了一眼傅嘏,说道:“一会卿来写,我签名上印。传令文钦、杨威、熊寿都向巨鹿郡会合。常山郡也派人去送信,等田豫一到真定、便向南面的主力靠拢。” 傅嘏揖拜道:“仆遵命。” 如此一来,暂且是顾不上邓艾了。邓艾兵少,面对毌丘俭主力会比较危险。但愿邓艾能稳住,别在内战中就玩完。 好处是秦亮能以最近的路线,把主力聚拢起来,而且巨鹿郡后面的后勤路线、也很稳妥。这也是他刚出兵时、便想好的策略。 巨鹿这地方,应该就在项羽打巨鹿之战的附近。冥冥之中,世间仿佛有某种轮回一般。 第三百五十五章 漳水北岸 秦亮军从界桥渡过清河,到了安平郡南部。没两天,又从一处叫“薄落津”的地方西渡漳水,按计划进入了巨鹿郡地界。 先前邓艾遣属官段灼来禀事,秦亮派黄远护送段灼、回到渤海郡南皮。 黄远回来后,说了一些南皮发生的事,“邓将军把城中百姓都召集了起来,准备了许多金汁(粪水)、桐油,滚木石块。贼军派人把劝降书射上城,邓将军叫我带回来了。” 秦亮伸手接过帛书,见到上面的字迹、认出又是毌丘俭的笔迹。这是他第二次得到毌丘俭的书信。 黄远接着说:“邓将军当众称,卫将军尚未出洛阳,便对他委以重任,之后更是信任有加,他岂能不尽心尽力?若守不住南皮,他当提头谢罪!” 秦亮点头回应、未作评论。他当然也不相信、邓艾会投降毌丘俭,否则见人就降的话,邓艾真会变成人见人嫌的吕布了。 然而,邓艾想在南皮为秦亮卖命的愿望、亦未实现。 很快秦亮便得到了消息,毌丘俭劝降不成,却没有再去攻南皮的迹象。毌丘俭军已占据了漳水北岸的成平、河间郡治乐成,并在漳水与清河交汇处、修筑营寨工事,防备邓艾袭击粮道。 秦亮一看形势,心头顿时明白了,毌丘俭什么都不管、也不想长驱南下,这是冲着主力会战来的! 毌丘俭军势头很猛,看起来信心十足。 毌丘俭算是很能忍的人,几番受到激怒与引誘,都没有被影响决策。但他也十分头铁,认定的事、似乎谁也无法改变。 按理敌军越要实现的企图,己方便越要避免其实现。因为交战双方是矛盾体,只要是于对方有利的事,那必定对自己不利。 但是恰好此时秦亮也不想避战。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战事往后拖延、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变数。何况秦亮已经下达了聚集兵力的命令,如果这时候选择退避,气势上就先输了一截! 秦亮遂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延续之前在青渊县城的部署。 不过每到傍晚、大军扎营后,他都会问一句身边的人,有没有常山郡来的消息。 从洛阳出发的四路人马,都从冀州南部过来,虽然分开进军、但相距不远,各路军队之间都是平原,也很好机动。中军要在巨鹿郡会合是很简单的事。 只有田豫军要穿越太行山,又是从北边过来,既不好联络、也隔得远。 关键是田豫不算秦亮的人,他只是听从洛阳的调令而已。他若是想阴奉阳违,秦亮也拿田豫没办法,尤其是现在。 雨已经停了,不过天空没有放晴,依旧有灰白色的云层覆盖、不见阳光。前方有一片极其宽阔的湖泊,叫大陆泽。 秦亮站在军营寨门口,已经隐约能看到北边的水域。那湖泊就像一片大海一样,看不到对岸。 这时身边的参军杜预开口道:“我们可先在大陆泽南岸等待数日,如果田豫不能及时过太行,我军或可向东面安平郡调动。再令邓士载的冀州军、沿清河西下。大军聚集在安平郡,再与毌丘俭周旋。” 秦亮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 他当然知道,一旦邓艾调离南皮、渤海郡将完全落入贼军之手。而且邓艾在南皮,暂时没有机会与贼军开战,却也牵制了毌丘俭一部人马、起到了分兵的作用,毌丘俭必须在漳水河口防备邓艾。 但如果田豫军不能及时会合,秦亮手里就只有洛阳中军的不到四万人马。兵少的一边要决战,更需要聚拢兵力,向邓艾靠近是必要的做法。 就在这时,两骑带着羽毛,从大陆泽西北方向绕行而来,他们寻到中军营寨,出现在远处的平地上。 秦亮等人怀着期待的心情,观望着来人。经过游骑盘问之后,一个使者过来了,果然是甄俨的部下。 使者呈上甄俨的奏报,田豫部已经出井陉!甄俨把秦亮的军令送到了田豫手里,田豫没有停留、正在向巨鹿郡方向继续行军。 秦亮看完奏报,立刻拿给了身边的属官部将们看。 使者道:“府君(甄俨)见到田将军时,感慨将军终于赶来了。田将军道,大军在井陉时遇到下雨、山路湿滑,故耽误了一些时日。但大丈夫应言而有信,既已许诺秦将军出兵,他便是手脚并用爬山、也要爬到冀州!” “好!”秦亮高兴地赞了一声,回顾左右道,“田老将军还是可靠的。” 大伙纷纷附和,说话的嘈杂声也随之响起。本来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无法就是友军奉命前来会合,但此时诸将倒忽然露出了些许欣喜之色。 这时秦亮才想到,田豫以前是跟过公孙瓒、曹操的人,几乎经历了整个汉末以来的乱世,已经七十好几了,年纪似乎比王凌还大!老将军似乎还头脑清醒、意志坚定,秦亮没见过面,顿时却也多了几分好感。 秦亮很快就离开营寨门口,转身果断地简单说道:“明日一早拔营,从大陆泽东岸去巨鹿。” 诸将抱拳道:“喏!” 回到中军帐篷,秦亮又拿着地图来看。这张地图都被他捏皱了,上面的标注也早已烂熟于心,不过他闲下来还是会瞧,或许是因为图上比较直观,能节省思维力。 杜预的声音道:“将军用兵沉稳,选了个好地方,巨鹿确实适合作为大营立足之处。” 秦亮头也不抬,点头道:“邺城附近囤积了粮草辎重,可以沿洺水、或漳水北运至巨鹿。且此地靠近太行,南边有大陆泽、数条河水为屏障,粮道、侧后都不容易受到威胁。毌丘俭只有从东边正面来,没有耍花招的空间。” 傅嘏道:“毌丘俭定会主动来攻?” 杜预说道:“南皮邓士载威胁平虏渠,毌丘俭连南皮也不管,就是想寻秦将军大战!但若我军选好地方,凭借河流、城池事先构筑工事,毌丘俭也可能不会太着急。” 秦亮听到这里,心里也赞同杜预的判断。毌丘俭麾下有不少骑兵,除了幽州精骑,还有乌丸人的骑兵。平原上预设战场,仍可以用工事对付骑兵,诸如拒马枪、陷马坑等简单的工事都有效,只是难以移动而已。 从毌丘俭的战绩来看,此人至少很有作战经验,一旦发现战场对他不利,极可能不愿意自己送上门。 若官军采用保守的策略,毌丘俭的兵力就可能渡过漳水,把控制范围向安平郡、甚至清河郡等地扩散。到时候秦亮主动去找他,反而可能进入毌丘俭预设的战场。 既然此时两边都似乎有会战的意愿,秦亮也不想回避了。 幽州军和乌丸人以凶狠自称,两军尚未交战,秦亮要是表现得畏畏缩缩,好像怕了他们似的! 数日之后,秦亮军便来到了大陆泽的北边。 熊寿、杨威、文钦三路,也先后在巨鹿郡治廮陶县靠近中军,田豫已到了巨鹿郡北边的赵国南部。官军主力渐渐完成了集结,开始沿着漳水北岸、缓慢向东推进。 双方的大股人马还离得挺远,但战斗已经开始。每天两军的游骑活动、会在各处拼杀追逐,都想把对方的斥候游骑驱逐走,以缩小对方游骑的打探范围。 毌丘俭也应该明白、秦亮军有会战的意愿。 否则秦亮军主力会出现在漳水南岸。隔着一条比较宽的河流,更容易形成对峙的局面。 不断有斥候报来各种各样的消息,这时候长史傅嘏、参军杜预等人反倒更加忙碌。大多消息都让他们处理,总结之后再报到秦亮跟前。两人都颇有才干,能独立判断哪些消息重要、哪些消息可以忽视。经过军中的相处,秦亮觉得此二人应该可以独当一面。 此时秦亮可以明确判断了,毌丘俭亦正向官军推进!因为白马渠上出现了多道浮桥,每天都有大量人马西渡。 白马渠是连接呼沱河与漳水之间的渠水,贼军从那里大量渡河,便是冲着巨鹿郡方向来的。 大战已尽在眼前,除非有某一方先退缩回避,否则两军主力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近。贼军过了白马渠之后,甚至中间已毫无障碍! 既无河流,也无山脉,甚至连县城也鲜见,只有巨鹿郡东部边界的一个孤零零的县城。 这会秦亮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比起之前不断算计双方的地形、兵力、形势等利弊,原先复杂的心态已变得简单。 毌丘俭写檄文辱骂秦亮,趁势反叛落井下石、想把秦亮往死里整,其中的恼怒、仇视等都不再重要。过多去担忧结果、更没有作用,只会影响自己的决心! 现在秦亮只是想怎么冷静地弄屍毌丘俭。 漳水向着东北方向缓缓地流淌,朝阳刚刚探头,天气终于放晴了。 秦亮转头看过去,或许是因为迎光的缘故,漳水上景色很黯淡,只有水面上的波澜、在反射着星星点点亮晶晶的光辉。无数的人马排成多路长龙,远远看去,人们就像一条条黑影。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下手轻点 漳水在巨鹿郡境内,流向是朝东北方向。 沿着漳水北岸,两军在鄡县城南的原野上不断靠近,都没有回避的迹象。虽然军队号称、都有夸张的成分,甚至把征召的丁口也算进去,毌丘俭就号称十万;但这片不大的地区中,此时双方的实际兵力,总计必定已经超过了十万! 一场规模浩大的决战,已是难以避免。 两边对进,速度虽然不快,但照这样下去,一天之内、两军主力就会遭遇! 不过,又一场春雨、让炙热的气氛短暂地稍稍冷却了。 今年春季,河北的雨水好像比往年要多一些。尤其是此时刚进入三月,到了晚春时节。毌丘俭已在鄡县附近驻扎,停止了前进、先行避雨。 大战是需要条件的,有很多条件都会阻止大战的进行,包括天气、地形等各种原因。正常情况下,几乎没有将领会选择在雨天出兵开战。雨天弓弩的胶体会损坏,道路泥泞不便行走,长时间穿湿衣可能生病,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困难。 虽然困难情况、同样不利于对手,但对手可以选择防御,依靠工事不出战,以拖延时间。 然而雨终究会停,下午时分小雨就停了。 毌丘俭观察着漳水,原本在雨点中毛糙的水面、此时已变得光滑,空气清新而干净。 他不禁说了一句:“今夜是秦仲明退却的最后时机。” 众将听罢笑了起来。 秦亮军当然不会忽然撤退,否则他为何要从正面进军那么多天? 毌丘俭这么说,只是表达一种心情的方式。他接着说道:“兵力比我们少,且他的右翼有漳水阻隔、无法迂回穿插进攻;左翼则处于不利一方。凭什么敢在这里、正面迎战我军兵峰?秦亮不过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年轻儒生,我倒真觉得有点以大欺小、胜之不武了。” 毌丘俭说的是一个骑兵战术细节,一般在侧翼都会尝试以骑兵迂回进攻。左翼和右翼的战斗有区别,因为人的左右手灵活度不一样。常有人赞誉一个武将的武艺高强,会有“左右开弓”的说法,但大多数将士还是右手拉弓、握兵器比较方便。骑兵从右翼包抄是更好的选择。 部将的声音道:“管他武不武呢,先灭掉秦亮再说!” 毌丘俭瞟了一眼说话的部将,心说、有些武夫确实不懂言辞的修饰方式。 决战胜利后,至少整个冀州、就没有能反抗毌丘俭的力量了,有这样的战果,毌丘俭还会心慈手软吗?何况毌丘俭打的旗帜是勤王,但在洛阳那边就是谋反,你死我活的战役,什么以大欺小、胜之不武谁还在乎! 毌丘俭刚才那句话,乍听是风度,实际只是在侮辱和鄙视对方主将罢了。 反倒是乌丸人寇娄敦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一脸嘲弄地回头大声问道:“从洛阳来的书生,在我们的铁蹄面前太可怜,左将军有了恻隐之心,我们要不要下手轻点?” 阿罗槃等乌丸将领听到这里,纷纷唾骂,有的人朝地上吐口水,有的人在讪笑。鲜卑人最瞧不起弱者、尤其是男人,弱者就是天生有罪!管他是不是读书人、以及什么礼仪,何况那些洛阳军还是拿着兵器的男人,弱的话只会被鄙视,不可能得到同情。 “不用俘虏,杀光洛阳军,再霸占他们的妻女!”有人喊了一声。众鲜卑人纷纷赞同。 寇娄敦立刻鞠躬道:“请左将军让我们在右翼,我先攻击敌人的侧面,冲散他们的队伍、践踏他们的头颅,将军再从前面一举击败敌人。” 毌丘俭道:“洛阳中军的骑兵也很多,汝首先要对付的是他们的骑兵,在此之前靠近不了大阵。” 毌丘俭还是了解洛阳中军的。地方上的中外军精兵、与洛阳的中外军没多大区别;不过毕竟天下钱粮都向中泱运输,洛阳中军的骑兵占比,比大多中外军都多。 寇娄敦遂道:“我先率本部骑兵冲散敌骑,左将军再派出幽州精骑,给予最后一击。” 毌丘俭听罢,点头道:“甚好!此役立功的将士,都有重赏,我定不会偏心。” 寇娄敦弯腰道:“奉左将军令!” 毌丘俭回顾诸将,大伙都战心十足,这是好事! 大战意味着巨大的伤亡,人们难免都会緊张惧怕,但毌丘俭必须打这一仗。 洛阳那边不可能愿意、就这样把大权交出来,根本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毌丘俭只有通过大战,集中消灭敌军,才能顺利挺进到邺城。 毌丘俭看着云层中露出了湛蓝天空,心里已有了准备,明天、最迟后天就是决战! ……今天的雨下得不大,下午就完全放晴了。潮濕的地面,只要晾过一夜,明日一早应该就不会再影响进军。 此地周围,在漳水北岸数十里内都没有城池,最近的城就是巨鹿郡边境的鄡县。 南岸不远处倒有属于安平郡的县城。隔着宽阔的漳水河面,甚至能看到河边有百姓在观望,通常城池附近的人口、确实更稠密。人们隔着一条河看热闹,似乎也有安全感一些。 漳水北岸这边的庄稼地中,还能找到豪族的庄园。庄园的主人早就不见了踪迹,秦亮估计,这些庄园说不定是南岸安平郡人士的产业。 黄昏时分,秦亮在庄园里设宴招待各营的大将。不过食物很简单,只有一样放了菜叶、肉、食盐、猪油的炖菜,也没有酒,主食倒是既有麦饼、也有饭板煮的大米饭。 田豫带着部将到来时,秦亮等一众人迎到了门外。 先前田豫军位于最北侧,一直在军中统兵,联络都是靠部下信使。今天彼此是第一次亲身相见。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第一次见面、感情便能比住了多年的邻里还要好。大伙见礼后,气氛十分热情,嘘寒问暖仿若是多年好友,又像是他乡遇故知。 秦亮直接上手,用力握住了田豫的臂膀,看着田豫的眼睛道:“早已闻老将军之名,今日终于得见,幸甚、幸甚!” 田豫看起来确实比王凌还老,脸上的皱纹很深,头发胡须白了大半。不过他腰粗臂圆,气势倒还不弱,且眼睛也不浑浊,看起来仍堪使用。 对于这样的礼遇,田豫也十分受用,眼睛里露出了憿动的光辉,说道:“卫将军年轻名盛,有幸得见,果然是气度不凡,英雄不在年高阿!” 秦亮立刻感慨道:“真是相见恨晚。” 有时候年纪大的人、不一定都老奸巨猾,田豫的性情似乎就比较直率。他立刻解释道:“只因遇到下雨,不然吾定能更早到来。往年太行山中少雨,今年却不同往常。” “我知道,田将军是信守承诺之人。现在也来得不算晚。”秦亮点头道。 诸将见面谈论了一会,秦亮便邀请田豫等人,到堂中入席。 几筵已经摆好,菜肴吃食也端上来了。秦亮转头说道:“中垒中坚营的将军们都知道,我们在战场上时,将、士的吃食是一样的。田将军莫要嫌弃,待获胜之后,到洛阳相见,我定不吝美酒佳肴。” 田豫却道:“卫将军体恤将士,用心相待,将士亦必以命相报。将军长居洛阳、锦衣玉食,倒不是个矫情的人。将军不必介怀,吾这样的老头,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这样的宴席很不错。” 秦亮道:“老将军为国效力数十载,真乃干实事的大将。” 田豫笑道:“以前家乡有兵祸时,我们逃到山里,连树叶也不够吃,有粮食就不错了。” 诸将陆续入席。因为大战在即,大伙一边吃,一边很快就谈论起了战事。 军中都是以勇悍为风气,武将不会轻易主张避战,在人前都会一副求战的心态。主要还是因为每个人考虑的角度不同,考虑全局的事、一般都是主帅的职责,部将不用管那么多。 于是秦亮表明态度时、明日一早向敌军进击,诸将大多都不反对。 或许此役算不上秦亮发动攻击,毌丘俭也在主动出击,多半会打成遭遇战。但在这边的将士看来,只要官军在主动前进,气势上就是在进攻! 文钦主动请缨,要在左翼最前面列阵,先以骑兵发动侧翼攻击。 但秦亮委婉地说道:“文将军善于近战拼杀,若在最前方反而容易失了锐气。我决定以熊寿的一股骑兵在前面冲阵,待双方交战之后,文将军再率部掩杀,方能起到最大的作用。” 文钦对这样的说法很认同,立刻认可了秦亮的布置。 不过宴席上、也有一两个官员委婉地说出了主张,有点不赞成秦亮急于大战的决策。他们认为、毌丘俭已经被阻挡在漳水一线,完全可以先稳住形势,等着敌军出现某种不利的迹象。 幸好这是在军中,大多都是武将。若是在洛阳决定战场上的事,恐怕持这样态度的人更多。毕竟书上就有一句话,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但光谈大道理必定是不行的。 秦亮心中明白,计谋不是随时都有用,毌丘俭叛军也不可能主动投降。这时候如果惧怕正面对决,一味想着取巧,缺乏勇气与决心,反而会影响最关键最重要的事件:主力会战。 第三百五十七章 包抄 昨天下午雨后天晴,空气清新。但夜里降温之后,一大早湿润的大地上、便笼罩上了茫茫的雾气。 天刚蒙蒙亮,将士们就起来吃了饭食,然后陆续向东北方向开拔。昨夜大家都睡得早,将领们声称如果敌军也在前进、今天就能开战,众人都做好了准备。 先前住在清苑县邸阁的东方治,是中垒营左校的将士,他是一个伍长,算不上将领,只是几个盾兵士卒的头领。此时他也带着自己的几个人,加入了行军的队伍。 那天在清苑县、东方治说了他是平原郡人士,但有件事没好意思说。他以前是司马懿麾吓的士卒,卫将军秦亮曾是他们的敌人。 只不过司马懿战败了,东方治等人降了之后、居然重新被编入了秦亮的军队。不过以前是洛阳中军,现在也是。 同一个部中有近半人是庐江郡人。据他们说,原先的盾兵是配弩的,后来秦将军认为盾牌比较重、才把弩配给了铍兵(就是以前的戟兵)。如今盾兵的战术比较简单,只负责近战和冲杀。 不过庐江兵对东方治等降兵还不错,对他们也算敬重,因为东方治等长期做中外军的人、格斗技巧很娴熟;而庐江兵是兵屯出身,起初主要是种地、训练荒疏,只是最近两年跟了秦亮才勤于训练。 光线黯淡,雾气朦胧,稍远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只见雾中人影攒动,路上到处都是人。好在同一屯的人、相互都认识,东方治只需要跟着前面认识的人走就可以。 穿梭在朦胧的雾气之中,叫人有一种好像在梦境里的感觉。不同的是、梦境里有妻女的笑容,这里只有铁血的气氛。 起初走得很慢,百人将骑着马在路上说道:「若是一会太阳出来了,大雾很快就会散。如果不出太阳,我们就找地方重新扎营。」 将领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不过大家都听清楚了。 人们显得有点沉默。周围有各种各样的噪音,脚步声、兵器器械的碰撞声,偶尔的咳嗽声,一声声马叫,也有人说话,但谈不上喧嚣。 雾水吸入鼻中,十分冰凉,以至于潮濕空气中复杂的气味、也没那么明显了。 众人走了几百里的路,先前都希望早点打。但大战真的摆在前面时,大家也难免有些緊张。队伍里几乎都是经历过战场的老兵,都知道战阵上是怎么回事。 何况这是一场恶战,东方治等人早就听说了,毌丘俭的叛军人数、比自己这边多!敌众我寡,此役并不乐观。 但东方治也懒得想那么多,反正上面的将领叫干什么、那就干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越来越亮。茫茫的东边,冒头的太阳露出了红彤彤的颜色,光辉在雾气中有点发散。远远看去,就仿佛是颜料画在了布帛上,边缘并不光滑清晰。 太阳升起,空中的雾气果然逐渐开始消散,视线也越来越宽广。只有路边荒草上的露水,仍会打湿人们的鞋履裤腿。日上三竿之时,各营早已组织好队伍,将行军纵队换成了无数的方阵、继续向前缓慢推进。 数万之众聚集在鄡县南边、漳水北岸的狭小区域,横面极其宽广。阵中的将领们观望左侧,完全望不到头。 反倒是对面的敌军大阵、已经出现在了视线之内。远处旌旗如云,黑压压一大片人马,仿佛完全占据了东北方向的整个地平线! 大量的斥候游骑、都被压缩靠近了各自的军阵,还有一些轻骑兵在中间的战场上游走。 不到中午就接触到了敌军,显然毌丘俭军今早也在主动出击。双方对进,才能在此时遭遇! 昨晚秦亮军便已部署好各营的位置,眼下只是在稍微调整阵列。大军没有复杂的阵法,就是在敌军正面部署成一线。 因为官军数量不占优,无法形成包围之势;但也没有布置那种、面朝四面的防御阵型。正面靠战线,侧面靠骑兵,以攻对攻!没有丝毫怂的气势。 此处的地势平坦,而且不复杂。除了南边的漳水,四周都是原野。离漳水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庄园,已经被官军占据。 庄园周围的麦田、菜地,早已被大量的人马践踏破坏。战场中间能看到一个小村落、一片小树林,还有大片的旱田和荒草地。 人们停下来聚集之后,反而喧闹了起来。风中吹来的人声马嘶不绝于耳。 双方的大阵离得越来越近,虽然距离远远在箭矢射程之外,但也到了可以攻击的范围。 大伙已经可以看清对面大旗上的图案、以及装饰物了,甚至一面写着「奉诏讨贼」的旗帜,上面的字亦能看见。不过很多士卒不识字,根本不知道叛军写了什么。 或许是毌丘成在常山郡被杀的缘故,毌丘俭此时没有派使者上来废话。秦亮也觉得毌丘俭如此来势汹汹,若派人上前劝降、完全是多此一举。 战场上嘈杂声很大,一时间却给人一种短暂平静的错觉。 不过两军已经摆在阵仗,这样的对峙不会持续太久,人们都在等待着厮杀开始!排在前边的官军将士,无不瞪眼盯着对方。 尤其是左翼前方熊寿的近两千骑,先前大家都站在地上、牵着马,此时在武将「上马」的大声吆喝中,人们正在陆续翻身上马。人群里有个骑兵脚踏马镫、坐上马鞍后,鼓起了腮帮,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果然不出所料,昨夜秦亮等人就判断,叛军要从北侧、用骑兵寻找突破口。此时正见叛军大片马队在西北边,率先开始出动了! 因为官军的右翼是宽阔的漳水,缺乏迂回的地方。只有左翼一片平原、最适合敌军包抄攻击。 远处一片「叽里哇啦」的叫嚷声,大片的敌骑喊叫着蔓延而来。看那些人的衣帽衣甲,打前阵的正是幽州那边的乌丸鲜卑人。 但是他乌丸军的包抄,并不会遇到防御的官军。官军用骑兵屏蔽左翼,骑兵护卫的方式是反击! 在亲兵的簇拥下,熊寿的坐骑也开始向前迈步,他试了试手里的马槊,马槊在他手里显得十分轻巧。 熊寿是个浑身都是肌肉的大汉,穿着盔甲、反倒显不出他臂膀上的那些成股的肉,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铁疙瘩、加上一副模样奇特的盆领。坐骑上也有甲,主要集中在前半部分,马胸上挂着的札甲、迈步时便「哗啦」直响。 熊寿转头一看,发现了写着「秦」字的鸟雀羽毛旗。他再次回头观望了一下,果然发现了骑在战马上的卫将军秦亮,熊寿遂抱着马槊,朝秦亮那边抱拳一拜。 因为熊寿身边有军旗,秦亮应该也看到了熊寿,两人默默地相互致意。熊寿已顾不上秦亮了,随即举起马槊喊道:「杀胡兵,灭叛贼,魏军必胜!胜利万岁!」 众军顿时喊叫起来!趁着大伙都在呐喊,几乎每个人都加入了其中,仿佛在发澥着复杂的情绪,喊声震耳欲聋。「胜!胜」的大喊响彻天地。 鲜卑骑兵乌泱泱一大片弥漫过来,轰鸣的马蹄声、仿佛雷鸣一般。 熊寿这边的骑兵阵仗没那么大,不仅因为他这股从各营抽调的骑兵、人比乌丸人少得多,而且此时无数战马还在走路,没跑起来。 过了一会,熊寿估计了一下距离,立刻一声大喊,诸将也吆喝声起。此时成队列的骑兵才开始慢跑,马蹄声也迅速变大。 官军的骑兵横队排得非常紧密,战马慢跑时本能地想散开,甚至能擦碰到两侧的战马马镫。对面的乌丸人马队就是那样,跑得遍地都是,马儿不是人、它们可不喜欢拥挤。 「砰砰砰!」弦声像是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冰雹一样,稀薄的雾气中黑点一片、仿佛蝗虫。鲜卑骑兵的一轮驰射来了! 官军将士举起左手的圆盾,片刻之后,箭矢便打得盔甲「叮叮当当」直响,或是落在木盾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熊寿见状高举起马槊,扯着嗓子大喊道:「杀!」 列队的战马开始加速。潮濕的荒草地上,无数马蹄飞速地翻飞,沉重践踏着地面的声音汇聚成一片,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最后的距离,将士们踢着马身,奋力冲刺。马鬃在风中飘扬,马头在向前聳动,姿态在全力向前、向前! 在黑压压的马群之间,绿的、褐的空地面积迅速减少。跑成了弯曲战线的马队,像洪水一样涌去,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 人们抬起了右臂夹持的配重长矛,无数长兵平指着前方,仿若密林。又如同硕大的一片床弩弩矢一般,离弦飞去! 将士们都在吼叫,几乎不成言语。此时此刻,无论是热血沸腾的人,还是心怀畏惧者,都不能停下,左右没有腾挪之地,后面的骑兵还在跟着猛冲。 「杀!杀阿……」无数人拼命吼叫。骑兵的机动迅速,让战场仿佛在顷刻间就沸腾了起来。 为您提供大神西风紧的《大魏芳华》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五十七章 包抄免费阅读. 第三百五十八章 勇胜 密密麻麻的长矛骑兵,在不足一百步时才开始奋力奔跑,看那些战马的姿态,马身前倾、快速地聳动,便是铆足了力气。 「隆隆……」如雷鸣般的马蹄轰鸣声之中,每一眨眼的时间,前方的官军整条蜿蜒的战线、都会靠近几分! 广阔的平原上,远观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很缓慢、乍看像是静止的一般,但骑兵群的运动是肉眼可见地快速。 寇娄敦瞪圆了双眼,盯着前方的场面。一时间,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 但即便让他作出反应,此刻亦已无计可施了!双方的战线尽在眼前,这种时候只能冲上去,只要停下来、立刻就会处于劣势。 骑兵对冲,谁怂谁死! 马匹毕竟是牲口,它们的视力不太好、但对于成排的长矛可看得很清楚!对面的一排奔跑的骑兵、虽然不整齐,但队形非常密,中间几乎没有可以钻的空子。活生生的动物可没那么傻,它们总能找到办法回避。 乌丸人的战马跑近之后,不顾骑士们的踢打,前面的战马全都拼命地自己停了下来、以躲避障碍物!甚至偶尔有骑士没注意,被自己的马给甩了下去。「嘶……」一匹战马在停下时,径直把前蹄扬了起来。 仿佛电光火石之间,一阵阵「轰轰」的长矛撞击声,官军骑兵直接从乌丸人的空隙之间、猛揷进了马群。骑矛过处,人仰马翻,速度非常之快!战场上的声音更大了,突如其来的场面、非常疯狂。 寇娄敦大张着嘴,整个人都呆了,这是什么玩意? 连敌军的人样、他都看不清楚,只见冲锋的骑兵在人群里飞速穿过,耳边有一种「飕飕」作响的错觉。 前边一大片乌丸骑兵,连招式都没能使出来,停下来的马兵、在快速突袭之下毫无办法。 密集的长矛,直接冲倒了一大片人!景象就好像遭遇到了一阵飓风,许多乌丸人都从马背上消失了,一下子就变出了无数空马。 只一会工夫,周围仿佛炸开锅了一样,吼叫、惨呼响彻云霄。 马群深处,忽然「哈呀」一声大吼,一个乌丸骑兵瞠目直视,正见到一杆长矛向自己直刺而来,他双手持矛、猛然挡开了对方的攻击。那官兵的长矛又长又笨,被打偏之后就没有变招,乌丸兵刹那间反击,一下子就打向了敌兵的腹部。官军骑兵的战马还在奔跑,「哐!」人已撞到了马槊上! 只听得官军骑兵惨叫之下,人便像是飞到了半空似的,坐下的战马已经向前跑掉了。接着「哐」地一声沉重地摔在地上。 但那乌丸骑兵忽然察觉眼前有黑影闪过!侧目一骑飞奔而过,那骑兵的超长矛向侧面猛地一扬,「啪」地结实地打在了乌丸兵的面门上。这一下非常重,长矛都被撞折了,乌丸兵只觉得眼前先亮后黑、恍若听到了自己头骨破裂的「咔咔」声音。 那官兵扔掉了手里的断矛,连左手的木盾也扔了,双手交替、娴熟地从背上抽出了一种双面开刃的长柄兵器。他换武器的动作之快,必定是专门练过。他不再继续向正面冲锋,而是与其他人一起,向侧后方向冲杀。 奔袭速度稍微慢下来的官军骑兵,都转向朝侧后迂回,正好为后面持续冲击的马兵、腾出了空位。 乌丸人的阵营中间一片骚乱,还有许多无人控制的空马、朝后面奔跑了回来。大多人都停止了前进,幸好骑兵之间的间隙大,人们还可以骑着马到处跑。 两侧许多马匹受到惊吓,不自觉地向更宽敞的地方跑,整片马群仿佛是受到惊吓的鸟兽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散开。 寇娄敦见势不对,挥着单手刀,赶紧退走。他可不想留在原地、被那些成群的密集长矛兵撞到!那帮人根本不讲道理,仿若只是绑在箭矢上的人一样,就靠人密与速度直撞。 马蹄声、撞击声、惨呼吼叫,一刻也没消停,寇娄敦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聋了,根本听不清旁边人说话。 潮濕的地面还没干透,泥土被马蹄甩得飞溅,但没什么尘土腾起来,空气中只有稀薄的雾气。其中夹杂着非常复杂的臭味,有血腥、马粪味、汗臭,甚至人失禁后的屎脲气味。 寇娄敦一阵干呕,眼泪都快被熏出来了。他感觉脑袋里「嗡嗡」直响,几乎是一片空白。 这时右边传来了一阵「杀!杀」的呐喊,一面装饰着羽毛的大旗在迅速移动,上书「文」字,一员彪形大将冲在最前面,手中挥舞着大刀,吼叫着杀将上来了。 乌丸人的两翼、都冲来了成股的官军骑兵,那些人以纵队冲锋,人数极多,声势浩大。 刚冲来的官军马兵、没有起初那帮人笨,那些骑兵技巧十分娴熟,一边跑马、一边驰射。 骑阵左侧边缘、有一个没跑掉的乌丸骑兵,正在惊恐地「哇哇」大叫,他一边踢马腹,一边拼命地抖动着缰绳。「嗖」地一声,一枝箭矢直接飞到了他的背上。 乌丸兵痛呼了一声,声音立刻被「噼里啪啦」的一阵弦响覆盖了。他就像变了戏法一样,刹那间身上就长满了箭羽,变得好像一只刺猬一般。 或许是有甲胄的缘故,他身中多箭、居然没有立刻死掉,还转头看了一眼,不料「啪」地一声,一枝箭矢正中眉心,他连「哼哼」也没一声,人就像一只麻袋一样从马背上栽倒。 不远处那姓文的官军将军、整个人好像比普通将士大一圈,手里的长柄大刀、连刀柄都是铁的!他追上一个乌丸兵、一刀从上劈下时,刀柄受到弯刀的格挡,发出「铛」地一声清脆猛烈的金属撞击声。 文将军的重刀从上落下,单手刀根本格挡不住!一刀下去,亮光闪了一下,火星都撞了出来,乌丸兵连人带弯刀一起被斩落下马。 左右的卫士尽力护住文将军的两翼,但文将军骑了匹良马,有时候跑得很快、让同伴都一时追赶不及。他手里的铁刀、仿佛轻飘飘的,被他随意舞动。他杀进散乱的乌丸军人群中,娴熟地左右挥砍,两侧立刻就有乌丸兵惨叫中刀。 前方一个在泥地里没摔死的乌丸兵,见此可怕的景象,立刻跪倒在地,扔掉兵器、捧着手直拜,「叽里哇啦」地说着什么。不知道他是根本不会说汉话,还是情急之下忘记了。不管怎样,官军大将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文将军骑马飞奔而过,暴躁地吼了一声:「操汝母!」然后提起铁刀,从下往上一挥,坐骑便冲了过去。「嚓」地一声,血珠带着皮肉被铁刀甩到了半空,兴许还夹杂着骨头碎屑! 那声大骂,即便在喧嚣的战场上,起码百步之外也能被听见。 乌丸军的攻势、在先前接敌的顷刻之间、就被遏制了,正面被密集的长矛兵一波又一波冲杀,像是遭遇了巨浪一般。待文将军的多路骑兵纵队冲过来之后,乌丸军将士的气势几乎已经丧失,无法再继续拼杀。 大伙见单于寇娄敦都跑了,更没了硬干的心思,乱糟糟的马群直接向东北方向退走。官军骑兵在后面追击,简直是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荒地上、旱田里,到处都是奔跑的马群,许多马背上面甚至没人。「隆隆隆……」马蹄声一直没消停过,马队仿佛是草原上的群兽、遭遇了火灾一样,都在争先恐后地向背朝灾难的方向逃奔。 寇娄敦带着这么多人,通常情况下的话,能先后投入战斗、拼杀几个时辰不在话下,但今天败得实在太快了,简直就只是一会儿的工夫! 刚开战的时候、空中的雾气就很稀薄了,直到此时,雾气竟然还没完全散去,时间之短可见一斑。唯有右前方的太阳刺眼,散发着惨白的强光。 单于寇娄敦一边跑,一边大骂,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这场战斗,对他来说简直一点意思也没有!人还没回过味来,就莫名其妙地被追着跑。 兴许此次跟着毌丘俭南下,本身也是个错误。大伙什么都还没抢到,上来就撞到了硬石头上,白死了那么多人! 本来乌丸骑兵是从右翼前出、去包抄官军的左翼,现在被追得遍地跑,已经溃逃到了毌丘俭军的大阵这边,侧面的幽州军步兵阵列、此时已清楚可见。攻守之势瞬息改变。 而幽州军步兵还没开打,仍然在原地列阵,人们无不侧目,都茫然地看着跑回来的乌丸人马队。 幸好寇娄敦与幽州人是联军,溃败之后、没一会就能得到友军步骑的接应;若是在草原上这么溃败,不知道要被追多远。 侧翼的幽州精骑队伍整肃,严阵以待,人们已经上了马,备好了兵器,随时准备出击!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官军的号角声。寇娄敦回头观望,发现那些敌兵终于不追了,正在收兵回撤。他惊魂未定,这时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 …… (感谢书友「书友简」又一个盟主。) 为您提供大神西风紧的《大魏芳华》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五十八章 勇胜免费阅读. 第三百五十九章 弹指 胜!胜……」一阵阵欢呼此起彼伏。官军阵营那边恢弘的呐喊声,在平坦的原野上蔓延,在空中稀薄的惨舞中飞旋,仿佛直冲天幕,达到了湛蓝天空中的那一片云霄。 毌丘俭好一会都没完全接受这样的情况,听到那么多人的喊叫,这才有了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感觉。 他的眉头往中间挤着,意外之余,心中百感交集的乱流、渐渐冲上了头顶。 刚刚开战,这才多长一点时间?有没有两炷香时候、都不好说!时间过于短暂、且战斗失败突如其来,毌丘俭甚至有一种只有弹指时间的错觉。 人往往就是这样,思绪与感受会有一种连贯性。一场大战、从出兵到开打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事情发展得并不快;不说行军、聚集、部署的时间要以天旬来计算,即便是一早布阵,也花了很长时间。 结果就一会儿工夫,只是吃一顿简单饭的时间,右翼万计的骑兵直接被打崩? 就在这时,寇娄敦等一些将领向这边骑马过来了。 因为毌丘俭事先就已部署好、要在右翼率先发动马战攻势;所以在预计中,在大战前期的阶段、右翼才是最重要的地方。毌丘俭也就没有呆在大阵中间,而是骑马亲自来到了右侧。 如此一来,溃败回来的寇娄敦,找到毌丘俭的位置倒是很近。 见到寇娄敦,毌丘俭身边的部将们、都快被气得胸炸了! 尤其是擅长马战的部将,开口就讥讽道:「打了那么多骑战,就没见过如此怕死的骑兵!冲上去竟然停在原地,等着挨打。汝等在草原上作战,都是这么冲杀的吗?」 寇娄敦顿时大怒,说道:「嘴皮子一翻当然容易,汝那么厉害,汝怎么不上?」 幽州军部将反问道:「就在几天前,是谁主动请缨、抢着要头功?说什么洛阳来的书生、在汝铁蹄面前发抖,还想着别人的妻女,现在可好,汝连书生都打不过!不仅打不过,还一触即溃、软如弱鸡,简直是丢人现眼,影响士气。」 寇娄敦气得眉毛、胡须都要竖起来了,「唰」地一声拔出腰刀,便要去砍死那嘴毒的将领! 刚才一直沉默的毌丘俭,此时终于无法缄口了,喝道:「住手!」 那部将以手按刀柄,冷冷道:「汝这么勇悍,去杀对面的贼军阿。」 毌丘俭转头对将领道:「汝也少说两句。」 他接着对寇娄敦道:「将军把刀收起来,仗还没打完。将军阵前战败,若是幽州军将领、斩首也不为过,别人就是骂了汝两句,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何况我说将军什么了吗?」 寇娄敦这才放回腰刀,说道:「我不是看在左将军的情分上,何必跑这么远来、掺和你们的厮杀?我向各部落的兄弟们许诺,到了中原有数不尽的财宝、粮食、美女,现在这里有什么?只有流血,白白流血!」 毌丘俭道:「打赢了什么都有,万一打不赢、还想那些有何用?」 寇娄敦还要说什么,毌丘俭却用手指捏着眉间,接着轻轻摆手道:「事已至此,暂时不要去管过去了的事。汝立刻去收拢溃兵,尽快恢复可用的样貌。」 寇娄敦这才点头应允。 毌丘俭转过头,正色看着寇娄敦道:「我们在蓟县曾歃血为盟,望将军不要忘记誓约,否则咒语必会应验!」 寇娄敦以手按胸致意,勒马调头,带着随从离开了大旗。 这时,刚才与寇娄敦争吵过的部将道:「这帮乌丸人是许多部落的人捏在一起。他们遇到抢妇人、财货的事就跑得飞快;遇见堂堂之阵要牺牲拼命,个个便腿软如羊。别看他们平日里凶神恶煞,实际欺软怕硬有一套,却打不了硬仗、不堪使用,走了就走了!」 这个部将也很生气,大概是想起寇娄敦问他怎么不上,当即又抱拳道:「硬仗还得靠幽州军阿,请将军下令,仆愿率军为前驱!」 弟弟毌丘成观察着兄长,主动开口道:「稍安勿躁,主帅自有部署。」 毌丘俭果然没有多言,再度陷入了沉默思索之中。他刚才捏着眉间苦思时,眉间都捏出了一道短短的血红印子;这时他抬起头,又观望着对面的情况。 此时毌丘俭已经意识到,形势隐约正处于某一种节点的地方! 战场上经常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根本不是事先能预料准备好的,所以需要主将临机立断,临时做出决定。 漫长的战役时间里,这样的关键时刻却往往很短暂,弹指即逝! 先前乌丸人的包抄侧翼进攻,毌丘俭没有亲自上阵,但是他在后方大致看到了一些场面。洛阳中军使用了新的战术,根本不是以往的中外军常用的马战战术。 所以刚才那幽州军部将、或许是气愤太上头,言语确实有点过分了。当时就算用幽州军骑兵打头阵,恐怕也讨不到多少好处。 这样明显的大败、非常影响士气,在一开始就造成了不利的形势,整场战役都会受到影响。而且第一次遇到新战术,骑兵完全来不及做好相应的准备。 因此毌丘俭在考虑,是否要及时调整部署,从这一刻开始、尽快转入防御战! 如果这么大规模的大军,及时调整阵型、临时构建简单工事,完全以自保为作战目的,敌军是拿毌丘俭没办法的。毌丘俭可以保存实力,伺机先退出战场。 但是有个问题,退出战场的一方、自然会被大伙公认为战败!毌丘俭即便保存了实力,后续的士气与形势,都会急转直下! 想到了了无期的前路,以及内部因此而产生的、各种难以预料的变数,毌丘俭心里便十分犹豫。他实在不甘心,这么快就接受战败。 另外,方才的部将请命、要率幽州骑兵再度发起进攻,其实也是一个选项! 敌军的侧翼骑兵先前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马力、人力有极大的消耗,队形也散了。而幽州精骑还没参战,按理更有战斗力。这是一个战机。 但同样也很冒险,因为敌阵中还有一些预备骑兵,可能阻挡一段时间。 如果幽州军新的攻势不能迅速见效,让敌骑大部恢复了战力、并且反击;那么幽州军的大部骑兵被消耗,接下来的战斗就会变得非常被动了。先前乌丸人被轻易击溃的场面,确实让毌丘俭心里充满了疑虑。 冷静,冷静!毌丘俭默念、暗示着自己。 情绪确实会影响人的判断,让人看不起迷雾中的真相。好在他还是一个很从容理智的人,之前侄子被杀、也没有影响他的决策! 为您提供大神西风紧的《大魏芳华》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五十九章 弹指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章 命运 太阳当空,蓝蓝的天幕上飘着一片片云朵。时常阴雨绵绵的春天,终于展现出了它春暖花开的一面。 号角声中,一群群骑兵从左翼前方跑回来了。步骑军阵里的欢呼声,良久都没有消停,时不时就传出一阵呐喊,人们举起手里的各式兵器、挥向上方,仿佛在欢迎着英雄的归来! 辽阔的魏国版图上、空旷而无垠的河北平原上,万众聚集在此地欢呼,仿佛是一场准备充分的盛会。 此役敌众我寡,起初在声势上官军是有些劣势的。秦亮巡视的时候,也隐约能感受出、将士们的紧张与凝重。但开战初期,一场痛快而迅速的马战大胜,很快就扫空了阴霾,人们士气大振! 中外军都不是新兵,即便是原庐江兵屯、也经历过两次大战。战场上的人们都期待胜利,得到的不仅是荣光与奖赏,还能避免失败的痛苦。因为大战失败,意味着的就是逃亡、艰难、伤痛、死亡。 「文将军与熊将军勇猛,勇冠三军!」部将们议论纷纷。 此时似乎只有秦亮没有跟着欢呼,他依旧坐在驻足的马背上,明亮锐利的眼睛、在关注着左翼前方的一切,显得额外沉默。 不过他也没有露出诸如担忧、沉重之类的负面情绪。做了那么多年官,经历了许多事,他在表情管理上也取得了一些提升,不会将喜怒轻易表露在脸上。 秦亮并不想搅了将士们的心情。大家振奋高兴,信心增强,在战场上是好事!所以顺风战,基本要比逆风战容易。 然而,此刻确实还不是庆贺的时候,哪怕是阶段性的胜利、也还有悬念。 便宛若那天上的景象,蓝色的晴空中不全是白云,有些地方的云层还很厚、白云中透着灰黑的颜色。 如果毌丘俭立刻投入新的马队力量,趁机反扑、并取得成效;那么这场骑战的战斗就还没中止,刚才的获胜也会被后续的失利所掩盖。 骑兵的效率很高,看起来也异常凶猛迅速,常有一种秋风扫落叶般的气势。但不管怎样,如今的战斗、也脱离不了完全依靠人畜力量的范畴。人马的体力、精力都有虚弱的时候,而且消耗得非常快,一些喂养不好的战马、甚至只要奋力冲锋一两百步,马力就会迅速下降。 况且敌军主将遭遇突然的失败,更可能被激起恼羞成怒、报復心,毌丘俭重新投入骑兵力量的可能性极大! 命运有时候不是渐进的,而是在某一刻决定的。 这时文钦骑着马、竟然朝羽毛大旗这边跑了过来。文钦「哈哈」大笑,大声道:「简直是砍瓜切菜,痛快!」 他嚷嚷完才骑马来到秦亮跟前,在马背上就拱手见礼。文钦一向礼仪荒疏,秦亮早已见怪不怪。 秦亮不等他多言,径直说道:「文将军勇猛,立了大功,吾心甚慰。现在卿须先回到军中,约束将士、尽快重整队伍,并且补充箭矢兵器,就地歇息。」 说完一句话,秦亮盯着文钦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文钦大概也明白了秦亮的意图,终于收住笑容,拱手道:「遵命!」 长史傅嘏道:「仆见熊寿军的长矛折损了大半,仆请前往辎重营,安排诸将,尽快运送兵器上来。」 秦亮立刻回应道:「甚好。」 他没有在战场上大喊大叫,情绪很平稳,说话的语气也镇定;但是眼睛很明亮、反应很迅速,在人前表现出了精力充沛的样子。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夹杂着密集的弦声与喊叫声,秦亮循声望去,只见两军军阵的正面发生了冲突。轻步兵、和一些轻骑在最前面,后面还有偏军,都在用远程相互攻击。 秦亮只瞧了一眼,便没管远处的战斗。两军将士都有甲胄防护、排列在前边的人尤其会披甲,光靠射箭很久都分不出胜负。 此刻只有左翼的动静,才是形势变化最迅猛的地方! 时间一点一滴地慢慢流逝着,秦亮觉得此时的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每一刻都变得十分漫长。太阳的高度,也好像很久都没有变动似的。 先前秦亮军已经取得了战斗成果,把乌丸军的大量马兵击溃、杀伤无算,打掉了他们的气势;此时秦亮当然希望,阶段性的战斗结果能够坐实,而不是再出现什么变数。 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官军的侧翼骑兵主力重新恢复战力,那时候再打、就算是另一场战斗了! 直到此刻、毌丘俭的侧翼还没有动静,秦亮仍无法判断毌丘俭的企图。有时候占到便宜的一方,比吃了亏的那边更焦急。 胯下的马儿,似乎也能感应到主人的心情,它在原地慢慢提起马蹄,前蹄在泥地上刨着,有点站立不安的感觉。 秦亮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派人去传令杨威,立刻发起楔形攻势,攻势一定要猛。」 身边的部将顿时赞道:「乘胜进攻,将军英明!」 秦亮没有解释,军令不需要解释!但他的考虑当然不是乘胜攻击,而是为了吸引毌丘俭的注意力,影响对手的判断。 原先下达军令的令旗、是由长史傅嘏管,傅嘏现在去辎重营那边了。参军杜预负责下达军令,他用嘴舔了一下毛笔,先写好了简短的文字、呈给秦亮过目。 秦亮接过纸笔,看了一眼、便在上面签字,拿出腰间的印绶蘸上颜料,盖在了纸上。杜预随即叫来卫士,将军令、令旗、羽毛等物交到了卫士手里;接着又安排人去擂鼓。 背上插着羽毛的骑士,翻身上马,一刻不耽搁,举着令旗、便向着杨威的军旗那边飞奔而去。 最左翼的步骑阵列是田豫的军队,杨威军靠近田豫、就在田豫的右边。不过秦亮不太了解田豫的人马,还是自己提拔和训练的将士更熟悉,所以让杨威在正面打头阵。 杨威所在的方位、已经靠近中军位置了,但仍在左翼这边的视线所及之处。 毕竟刚才侧翼的骑战十分憿烈,秦亮估计、毌丘俭也不会拘泥于坐镇中军,极可能也在北侧这边。不过两军之间、还隔着至少两百多步的距离,战阵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秦亮没有看到毌丘俭在哪里。 彼此间没能照面,但都在心里默默地关注着对方、琢磨着彼此。 为您提供大神西风紧的《大魏芳华》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六十章 命运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一章 对阵 战场上人山人海,蹄声如雷。在远处看对方的阵型,都是大大小小、不甚规则的方阵。 成千上万的人,不可能全部挤在一起,也不能离得太远。人们也没必要排列得太整齐,主要是为了实用。而且即便在平原上,也有庄稼、田坎、甚至房屋影响地面的平整,所以看上去并不怎么整肃。 各处的轻步兵和偏军早就开打了,空中飘荡着箭羽、以及各种各样的噪音。 官军中军那边,擂鼓声「咚咚咚」地直响,仿佛在激励着人们的情绪,又像是某种催促的信号。 中垒将军杨威已经收到了军令,他亲自带着三个部、约六千多步骑,以品字形率先向前推进。更多的人马则在后面策应。 延续原先的编制,每个部总共有步骑三千余众。不过其中有许多人,是负责看管辎重、干杂务、救治伤者、修路铺桥的杂兵,他们是不会到战阵上来冲杀的。 即便是在三年前,杨威也不敢想像,他能在整个魏军中、甚至洛阳官场上,变成一个有名有姓、还有些名气的将军! 以他的出身,以前只是打算历练好武艺、与行军布阵的技能,靠本事有口饭吃而已。干不成中外军的将领,还能受大族招募为私兵武将。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杨威不仅是将军,而且已算是现今执政群体中的一员。因为毌丘俭的反叛、是要取而代之,所以杨威对毌丘俭的仇视,不亚于秦亮对贼军的敌意。 另外他还能想到,这场规模浩大的大战,还是提升名气的极好机会。以后无数将领、甚至喜好兵事的士族官员,必定会详细地谈论此役的过程,总结其中的得失。杨威部作为在正面首先发起冲击的人马,他的名字必定会不断被人提起! 官做大了之后,想的事情就是容易变多。杨威深吸了口气,尽力抛却头脑中的杂念,专注着战斗本身。 此刻前部的人马已经与敌军交手了,还在弓弩对射的时候。 「砰砰砰……」弦声像炸豆一样络绎不绝,十分密集,比起其它方位的景象、这边的箭矢成倍增加。 敌军已经出动成阵型的偏军,前来投射。如此火力,比起那些游兵轻兵要猛烈得多。 中垒营这种混合建制,在弓弩对射时,是吃亏的一方。因为官军一个部里什么兵种都有;单是弓弩手的数量,自然比不上对方专门负责投射的偏军。 以前的庐江军是靠扭力投石车、在远距离上压制对方的轻兵,迫使对方用正军来交战。但这次中军奔袭数百里,投石车等重型武器没有及时运过来。 不过问题不大,前面有盾兵抵挡一些敌兵的平射。阵中的将士们也都穿着甲胄,箭矢一般射不穿铠甲,只有运气不好刚好被射中薄弱的地方、才会受伤。偏军对阵、射半天都射不出结果,便是因为大家都有甲;胜负还是要靠正军,敢冲过去近战的精锐。 「攒射!」前方的将领一声大喊。前排的刀盾兵立刻停止了前进,一齐蹲了下去。后面的综合弩兵端着强弩,「噼里啪啦」一起向远处发射。 后方的弓兵也在拉弓抛射,半空和前方、到处都有箭羽飞驰,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现在的中垒营,因为补充了大量中外军兵员,早已不缺训练有素的弓兵。 接着又是一声「再攒射」,第二排的弩兵从人群间隙中上前两步,又是一轮齐射。刚刚发射完的士卒们、都在緊张地忙活着,给蹶张弩上弦。 各队如此走走停停,一边用弓弩反击,一边让后面重步兵列队推进。中间那些重步兵扛着超长矛,成横队之后机动不怎么快。 这时杨威下令道:「前部骑兵,可出击了!」 挂在士卒身前的牛皮鼓「咚咚咚」一阵敲响,杨威身边的两面旗帜,有节奏地摇动了起来。这里的皮鼓比较小,在嘈杂的战场上声音传得不远,但让前部的将领听到响动、还是很容易。 没一会,前部两翼的马队就出动了,能驰射的轻骑兵先上,有的人大喊着「杀」,有的人则边踢马、边骂对方的女眷,众军直扑前面的敌军轻兵。 骑兵驰射是射不过步兵的、但机动速度很快,只要先驱逐敌军游骑,冲近了敌阵就可以换刀冲杀。敌兵轻步兵也很机智,根本没有要抵挡轻骑的尝试,见势就立刻撤! 有个跑得慢的叛军弓兵,在骑兵迂回横冲而过时、背上直接挨了一刀。「阿」地一声惨叫,那人扑倒在地,人还没死,在泥地里挣扎着往前爬动。 「杀!杀……」对面的军阵中传来一阵喊叫,马蹄声「隆隆」作响,一群群马兵挥舞着双手兵器、杀将上来了。 官军轻骑是纵队,绕了个圈,一边驰射、一边迂回避让。后面的成群的长矛骑兵,已拿起配重长矛,从正面杀将过去! 两边的骑兵纵队来回冲杀,叛军骑兵一开始被密集的长矛冲垮了不少人,处于下风。失去了长矛的官军马兵换上双手铍,与对方拼杀起来。 马战占据了地方之后,官军步兵不再停下,持续向前推进。随着前方的空间越来越小,马队越来越密,无法冲起来的马兵陷入了混战。双方都不愿意这么打,渐渐地开始分开,号角一响便收兵了。 对面叛军的正军步卒也上来了,前面是拿着长戟的纯队,黑压压一片头盔铠甲,看起来也是精锐步兵! 来势汹汹的长戟叛军,却在官军前部的正面慢下来了。因为前面是密集的长矛,不仅队形密,而且第二排的矛也伸到了前方来,看上去就是密密麻麻的荆棘。 人们也不傻,这么奔上去,不被密集的长矛戳得浑身漏血? 叛军步兵也只能慢下来,形成了密集的阵列,拿着长戟试图打掉对方的长矛。场面变得非常诡异,两边无数的人都在挥起长兵器、利用重量自上而下地敲打对方的木杆。 「噼啪噼啪……」木头撞击的闷响,密密麻麻地响成一片。远远看去,仿佛是两群农夫、正在争抢挖掘着中间的什么宝物。 叛军将领的叫骂、连官军将士都能听见了,「冲上去,冲垮贼军!」 但无论将领怎么叫喊,没有人愿意这么冲上去,因为先冲的那批人必死无疑!人是活的,谁会愿意自杀?求生的本能也会阻止大伙那么干。人们能做到的事,只是不敢后退。 随着阵前的推进,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众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对方。「哎呀」地一声痛呼,一个叛军士卒的手率先被矛尖打中受伤,鲜血直淌,长戟也被他丢弃了。 官军的矛长一截,叛军的长戟根本够不着!此时官军的长矛还刺不到对方,但可以通过上下挥动、开始不断地打伤对手。 叛军前排的将士处境真是糟糕透了!后面全是自己人挡着、根本没地方退,左右也都是人,前边是密密麻麻的长矛。简直是上天无门,下地有路! 愤怒而恐慌的叛军将士,此时甚至开始出言辱骂,有的人在向这边吐口水!「操汝母阿!」「你他嬢的佉死……」嘈杂声中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终于有人被逼急了,一个叛军士卒丢掉了长戟,从腰间拔出了环首刀,从地上往前面爬!但很快就被官军将士发现了,刚好被一杆长矛击打在地上,然后背上遭到了一下斜刺,「啊呀」的惨叫声、十分瘆人。 不过那叛军士卒给出了示范,很快就有几个士兵依样画瓢,从下面往前爬。 官军的长矛非常长、并不灵活,前面有梯次两排矛,只要地面上爬行的人能躲过那两排矛,就能完全避开长矛的攻击。 终于有个叛军士兵爬到了对面,拿着环首刀就砍人腿。「操阿!」中刀的人惨叫之下,还在骂。很快就有官军士卒扔了长矛,拔出环首刀往地上的敌军身上乱砍,人群里血雾乱飞。 两边的人,都在时不时地扔掉长兵器,爬在中间厮杀。叛军是被逼无路,官军是为了防止那些人过来砍腿! 然而不管怎样挣扎,等到长矛的矛头距离更近之后,官军士卒就开始往前捅,杀伤力更强、铠甲也挡不住这么不断捅莿。叛军前排的长戟兵死伤惨重,不断往后面退。 原本有点潮濕的泥地、已经不怎么影响通行了,此时地上却出现了一片片稀泥,那是血水和着泥土! 这时叛军将领大概已经发现、正面没法遏制官军的矛阵,从远处别的方阵调来了更多的重步兵,向官军前部前侧冲杀了过来。 不过官军是品字形的三个部,在同时进攻。此时侧后的友军开始用弓弩射击,以掩护前部的侧翼。后面的几队骑兵也上了马,等待着将领的命令。 大地上的杀声震天响,远处冲杀过来的步兵人群里,刀枪长戟晃动着,就好似沸腾的水面。 …… …… (感谢书友「忆昔情」的又一个盟主。) 为您提供大神西风紧的《大魏芳华》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六十一章 对阵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二章 激战 敌军长戟兵蜂拥冲来!不过官军前部的侧翼有综合铍兵、以及刀盾兵护卫。 铍兵就是以前的戟兵,后来又配了弩。他们起初在前方用弩射击,现在正面由长矛兵在维持战线、铍兵已经来到了侧翼。 刀盾兵起初也有一部分在前方,现在也全都到了两翼。 东方治就是前部的刀盾兵伍长。他们这一部属于中垒营左校,从洛阳出兵后、他们一直在卫将军秦亮的带领下行军。不过卫将军是此役的三军统帅;到了战场上,大伙照原先的建制,实际都属于中垒将军杨威的部下。 「飞枪……掷!」前部左翼的将领一声大吼传来。敌兵已经冲近了!东方治等人不敢迟疑,立刻右手提梭枪,向上前方投掷了出去! 对面冲过来的敌兵多人中枪,惨叫声起。 然而单靠飞枪,根本遏制不住敌军的冲阵,敌军丢下死伤的人,疯狂地大吼大叫继续冲来了,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盾兵后面的铍兵齐声呐喊道:「杀阿!」一群人便端着铍,越过了盾兵、向敌军反冲。 顿时沉闷的撞击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惨叫声大作,人群里甚至能看到火星飞溅,血花飘荡。人们简直像疯了一样,也许大家都很恐惧,只是特意想表现出一股狠劲、以便吓退对方。 东方治等人也冲了上去,正见一群长戟兵杀将过来。东方治稳住下盘,微微侧身、举起木盾护在中间,把刀举到了盾牌上方,紧紧盯着自己正面的位置,不退反进。 几十斤的铠甲挂在身上、可以用全身力气扛住,身上最费劲的东西反而是木盾。至少好几斤重、比环首刀重多了,全靠手臂的力气举盾。 刹那间,对面的敌兵已冲近,那人站定之后、才挥起长戟从上面打过来,「砰!」东方治用盾挡了一下,立刻「操」地大吼一声,向前方猛冲!东方治颇有格斗经验,身体也很强壮,这也是他能从普通士卒被提拔为伍长的原因。刀盾兵虽然多了一块盾牌防护,但在近战之时、不是善于防御的兵,反而要积极进攻,否则必死无疑!因为在远距离上、根本就够不着对方,不进攻被动挨打,盾牌可护不住全身,不是腿被砍、就是身体露出破绽被莿中。 这时东方治身边的弟兄,也往前冲来了,各自对付一个敌兵。 东方治面前的敌兵好像也很有经验,距离近了之后、敌兵的长戟已打不到东方治,但敌兵没有慌,而是继续往前奔。 就这一瞬间,如果东方治反应不及,极可能冲过头了,被那敌兵从后面反击。东方治收住了脚步,用盾牌短暂地压住对方的双手戟,距离不远不近时、东方治立刻把举起的刀向对方劈砍过去。「哐当」一声,砍在了那人的盆领上,但刀锋依旧划伤了那人的脸,「啊」地痛叫传来。 趁敌兵受伤迟疑,东方治又用木盾向前猛推一下,一盾砸在对方的面门上,同时扭动上身、灵活地换成右手攻击,又是奋力一刀用力劈过去。那人连中几下,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动能力,东方治这才冲上去、对着那人的腹部快速地不断捅莿。惨叫了几声,那人终于跪倒在地。 「好!」侧后传来了喝声。东方治以为是上峰武将的夸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不料只是阵列中的一个长矛兵的叫嚷,那人正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东方治。东方治微微有点失落,但也点头致意了一下,立刻把注意力回到了阵前。 那帮阵列矛兵,多半都是庐江兵屯出身,根本不需要多少武艺。只要身体够好、因为那种超长的长矛确实也挺重,然后不怕死、列队熟练,论近战技巧与经验,确实比不上中外军老兵。 两军在左翼的战线已经犬牙交错,众人都在吼叫着奋力拼杀。不远处一个地方被击退了几步,一个官军士卒被掀翻在地上、没来得及跟着阵线后退,便陷入了一群人的围攻,被推翻在地。无数的敌兵长戟往地上乱戳,仿佛在发澥着愤怒,那官军士卒简直惨不忍睹,血贱了周围的敌兵一身。 拼杀良久,左后方向的友军骑兵终于出动了! 敌兵重步兵、没能击溃前部的刀盾兵和铍兵,见此情况也在吆喝声中陆续退走。 双方的人马都有很大的纵深,后面很多人根本没机会与对方短兵相接,但人们都要跟着大队进退。一会冲杀、一会调动撤退,带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兵器来回奔走。战阵之上,最考验将士们的地方确实是体力。身体弱了根本扛不住,不是被敌人击败、自己就把自己走垮了。 官军骑兵来到了前部侧翼,但没有继续追击。后方反而出来了一阵号角声,前部所有人都准备梯次撤退了。 东方治在人群里张望,什么也没看到,只见到处都是铁甲、如林的刀枪盾戟。 这时百人将的声音道:「我们这一队先走,到后面去列队!」 有了上峰的军令,东方治等人便调头就走,跟着百人将的军旗往西南方退兵。百人将这时才道:「贼军调来了更多骑兵,我们刚经历拼杀、挡不住,让左右两部的弟兄顶上。」 这么一说,将士们大致心里有了数,刚才好像是自己这边打赢了? 先前在正面,反正矛兵已经击溃了一个敌军方阵。后来东方治等人又遭到了敌军重步兵的突袭、完全没讨到便宜,接着敌军又在骑兵威胁下退走。来来回回就是一笔糊涂账。 胜负不太明显,但即便是东方治这样一个伍长、也隐约觉得己方是占了便宜的。毕竟对方有一个方阵溃散了,而且发起冲锋的那几股戟兵、一时半会也没法再继续作战。 东方治所在的前部二千余人,各队步骑也有混乱的迹象,损失了不少人,但总体还没溃散。回去整顿一阵子,随后还能参战。 为您提供大神西风紧的《大魏芳华》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六十二章 激战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三章 算计 阳光刺眼,光盘已经到了头顶偏西的位置,正向原野上洒下万丈光芒。 方向很好判断,秦亮军大阵面对着东北方向,右翼是漳水。大阵的左后侧就是西边。 「噗!」秦亮的坐骑停下来之后,从嘴里发出一个声音,马头还左右摇摆。它似乎也闻到了空气中复杂的气味、随着风吹到了这边,弥散得到处都是。 秦亮此时已经离开了大阵左翼,带着鸟雀羽毛装饰的「秦」字将旗,赶来了杨威军后方,观察着这边的情况。 他也不知道、毌丘俭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总之等了很久,毌丘俭一直没有在左翼继续发动进攻。现在已经到了午后,仍然没有动静。 也许是杨威在正面的持续攻击,给足了毌丘俭压力、影响了他的判断;也许有其它原因。秦亮无从得知过程,但只需要知道结果就行。 前方不断有官军人马撤退回来,有的还维持着大致的队列;有的人则是乱糟糟一群人,不知道是在战斗中被击溃了逃奔回来的,还是在撤退的时候、没维持好秩序走散了。 陆续有将领上前拜见,叙述着他们在战阵上的遭遇。 「大批敌骑来了,他们无法击破军阵正面,迂回到了我军两翼,想驱逐我们的马队。我们马军人数处于了下风……」 秦亮一边观望,一边听着武将的叙述,时不时看着对方点头「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秦亮已经有了更多生活经验,回应的时候,只要直视对方的眼睛、就不会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何况他现在的地位高,直视别人也算不上失礼。 他坐在马上,位置比徒步的人高一点,能看到局部的厮杀景象、以及无数步骑的运动。但是视线所及的地方,依旧十分有限;尤其是对面千军万马、成片旌旗挡着,他看不到敌军更后面的情况。 这还只是杨威这边的状况,战场横面更远的地方,他连厮杀也看不到了。光靠眼睛的视力,根本不可能观察到、超过十万人的大战场全貌。 秦亮也只能通过将领们的描述,观察局部战况,以及巡视退回来的将士情况,从而对战事进行大致的估计。 他与两三个将领见面之后,得到了一些有用信息,杨威这边经历了几波大股骑兵的反击。考虑到幽州军的正军骑兵比例,秦亮渐渐有了一个判断:毌丘俭把左翼的纯骑兵部队,调动了一部分来到中路! 骑兵的战术机动很快。当出现不利情况时,用骑兵来救火、尝试扭转形势,确实是反应最快速的方式。 杜预的声音道:「仆去前方找杨伏德(杨威)等人,尽快问问情况。」 此时长史傅嘏已经回到了秦亮身边,负责辅佐。秦亮便点头道:「可以。」接着又回头招呼一个将领,叫其带小队人马跟着杜预。 杜预揖拜告辞,重新上马,带着小队骑兵向前方而去。 就在这时,中军那边来了一骑快马,从方阵后面飞驰而来,骑士背上插着的羽毛在疾风中向一边倒。骑士见到秦亮的将旗,立刻赶了过来。 骑士翻身下马,弯腰拜道:「报!右翼敌军猛攻潘将军部!」 秦亮这边,时不时就会得到一些战况变化的急报,连麾下的随从将士的表情、也会随之出现变化。所有人都关心着战事的进展,当然地位越高的人、越上心,毕竟干系切身利益。 众人瞪着眼睛,转头看向秦亮。秦亮却面不改色,只是简短地回应道:「我知道了。」 人们都以为,这位年轻的主帅只是因为镇定自若、心态好,才表现得如此沉稳。 但实际上,不全是这么回事。与大多人对战况的直观感受不同,影响秦亮心情的因素、却要抽象得多。他仿若能听到心头「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估算着双方的各种情况对比,包括兵力消耗、精神士气等方面。 其实秦亮综合各种信息来看,在他的初步判断中,毌丘俭叛军已经渐渐处于了劣势! 敌军被击溃、被消耗的人数似乎更多;短期或长时间之内,无法恢复建制和战斗力的队伍亦是如此。为了扭转杨威军这边的形势,毌丘俭甚至从别处调兵、叫来了幽州精骑纯队。 此时毌丘俭又在靠近漳水那边、发起大规模进攻,由此也可以稍微揣测他的心态。便是意图通过新的战斗进攻,来翻转持续不断的劣势。这场会战的胜负结果,毌丘俭当然是不会愿意轻易放弃的! 只不过现在这样的形势,还不太明显。 乌丸人虽然在一开始就遭受重大打击,但叛军整体上的士气还没有崩溃,战心仍在。只有毌丘俭那样的统筹全局的人,才能在各种蛛丝马迹中、判断出抽象的形势。 秦亮埋头琢磨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转头对傅嘏道:「传令,熊寿部在前,文钦部在侧后两翼,从军阵左翼发起骑兵攻击!令田豫部,从正面攻击、牵制敌军的右翼。」 傅嘏看了秦亮一眼,点头道:「仆立刻为将军下令。」 是时候让毌丘俭认清现实了! 秦亮的这个决定,风险在于乌丸人的那一股马兵力量,人数极多。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溃逃回去的乌丸人,按理可以恢复部分战斗力。 洛阳中军的骑兵比例,并不比幽州军少。但有那帮乌丸人骑兵的加入,叛军的骑兵数量是远超过官军的,毕竟官军的总兵力也更少。 但是秦亮就是要赌,赌乌丸兵在初期败北之后,对官军已无法形成太大的威胁! 乌丸鲜卑人的组织结构与魏军不一样,他们从上到下都很在乎损失、以及会得到什么实际好处,跟吴国那些私兵一样、可能组织还更松散。如今乌丸人遇到官军这样的硬茬,已经尝到了痛苦的滋味,真的愿意继续为毌丘俭拼命? 恍惚之间,秦亮隐约想起了斗剑的经验技巧。有时候心态越保守、越不愿意冒险,可能危险还更大。反而在直觉有机会的时候,果断出手、说不定更容易成功。 战争只要发生,不管自己是什么样的意愿,都会一直处于危险之中。 要接触危险,只有一个办法,彻底把对方赶出战场,彻底剪除他们的武装! 为您提供大神西风紧的《大魏芳华》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六十三章 算计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四章 胜负 不仅洛阳军那边的主帅在设法了解情况,毌丘俭亦在各处走动,紧张地观望着战斗的进展。 幽州玄菟郡守王颀劝道:“仆以为,不能再进攻了,应尽早收缩右翼、成防御部署,先拖延到天黑。离开战场之后,重新寻机会再战!” 毌丘俭立刻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不禁转过头去,神色复杂地看了王颀一眼。 周围的随从也无不侧目,有部将立刻道:“王郡守虽一开始就不想起兵,但事到如今,何必在阵前说丧气话?” 但毌丘俭不认为王颀在故意捣乱。王颀也算是老部下了,曾跟着毌丘俭远征高句丽,灭国之后立石碑,王颀的名字也在上面呢。一起浴血奋战过的兄弟,王颀也因追随毌丘俭而建功立业,即便意见不合,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跟主将对着干! 这个王颀的为人,确实挺保守。之前毌丘俭决意起兵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劝阻。 不过他确实还是有战场经验的人,应该也看出来了,幽州军损耗的速度、明显比敌军更快!所以王颀的老|毛病又犯了,主张的策略非常保守。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颀欲言又止,终于没再多言,毕竟他说的那些话、挺影响在场将领们的士气。 毌丘俭也不再理会王颀。 王颀的建议并非没有道理,但毌丘俭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战场!形势确实不利,然而毌丘俭还有大量可用之兵,无论军力还是战心、都可以继续作战,一定还有机会能扭转局面! 面对艰难而不放弃,这算得上是将军的勇气与坚毅。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毌丘俭根本输不起这场大战。 此役并非国与国之间的争战,将士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很多将士的家眷都在邺城等地,幽州起兵后、大家都很担心在内地的家人,此时的境遇也是个未知数。 毌丘俭带来着大伙往南打,将士们还有战心;反过来如果退却、被向幽州方向压缩,诸军必定会陷入担忧、厌战的心情之中。到了那时候,出现大量的逃亡、甚至投降的情况,几乎是可以预料的定事! 就在这时,忽然有快马来报:“贼军在右翼大举进攻了!” 毌丘俭听到这里,立刻带着随从赶去右翼,亲自察看情况。 还没走到地方,毌丘俭一眼观望过去,心里立刻就“咯噔”一声,一颗心仿佛猛然掉入了一个冰窟! “隆隆隆……”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很近,仿若在眼前轰响。敌军的密集骑兵一波波地冲杀,已经冲到了勤王军方阵的侧翼。 在太阳下烤了半天多的荒草地、此时已经干燥,马群中笼罩着一片尘土。大地被无数战马踩踏,变得就像在云层里一般。幽州军在侧翼的骑兵纯队、显然没挡住敌军的冲锋,震天的杀声、叫喊声已经弥漫到了大阵的反方向,便是东北边。 而那帮乌丸人、在游击驰射,正与敌军的轻骑兵相互追逐着,但有个屁用!不敢上去冲击敌军,就没法遏制敌军占据有利地形、阻止其威胁大阵的右翼。 操汝嬢阿!毌丘俭几乎当众要骂出脏话来了。 之前那寇娄敦在蓟县的时候,嘴上说得、那叫一个凶狠残爆,一会儿要屠城,一会儿要吃人|肉!还说什么可以挑着吃,不嫰的、皮糙的不吃,连军粮也不用准备,吃人就行? 吹了那么大的牛,没想到真遇到硬仗,竟怂成了这个鸟样。 一行人骑马往前走的时候,连毌丘俭身边的低级武将脸上、也露出了颓然的神情。此时此刻,大多人都能看出来了,胜负确定的时刻、已经到来! 其实败北的迹象,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只是当时还不太明显,唯有经验的大将,如毌丘俭、王颀等才能察觉到;毕竟局部上的溃散、死伤、甚至被俘虏都是正常现象,敌军那边也会有这些状况。 但现在已经掩盖不住了!再等一阵,右翼被敌军步骑包抄夹击,溃败的军阵会更多,失败的情绪会在军中蔓延。 毌丘俭脸上的神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仍然没有乱说话,总算保持着沉着。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了,但没有骂人、只是冷冷地下令道:“命令漳水那边的将领,停止进攻。” 属官作揖道:“喏!” 右翼的各军阵,不等毌丘俭下令,诸将便自行改变了阵型,陆续形成了四面防守的阵法。 大伙没有办法,幽州军侧翼的马队被大量击溃,侧面的空间被敌军骑兵占据,将士们便要随时防备出现漏洞、被敌骑抓住机会冲垮。 于是下午大半天时间,都是敌军在进攻、毌丘俭军各营在收缩拖延。 饶是如此,因为防御的准备不足、工事也没有,右翼先后被击溃了许多个军阵。有些溃兵,还能被后面没出动的策应军收拢、并且重新聚集,而有些人跑得到处都是,或许已趁乱直接逃离了战场。 不过幽州军算是地方驻军里的精锐,终于熬到了太阳下山,大阵总体上仍然维持着阵脚。 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双方都各自收兵了。马上就要天黑,人都看不清楚,双方继续打下去、已经失去作用。 温暖的阳光不在,刚刚入夜,空气中就隐约有了浸骨的寒意。也许三月天的天气没有那么冷,只是毌丘俭的心冷。 中军周围的营寨里,到处都亮起了火光。空中一直飘荡着声音、若有似无的痛苦砷吟,伤兵的叫唤交织在一起,如同夜色里出现了鬼魅魍魉。 毌丘俭吃了一顿饭,连味道也没尝出来,吃东西的时候也在走神,就差没有往鼻子里塞。他也是人,此刻的心情没人能够安抚。 诸将聚集到了中军帐中,刚开始还有人相互指责,很快诸将连指责都懒得了,许多人聚集在一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时玄菟郡守王颀又开口了,忽然轻声说道:“秦亮能在战阵上击败司马懿,必定不是全靠取巧。彼时司马懿是没准备好,但终归是占据着洛阳、还有那么多人听他的号令。” 王颀接着说道:“观秦亮的军阵,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没什么疏漏。他选了巨鹿郡这个地方,背靠太行,南边有粮道,亦是先立不败之地。此人是有些见识的。” 毌丘俭没有反驳,但心里不太高兴。不过也无所谓了,现在就算说一些积极的话、又能怎样?大家都不是三岁孩童,光凭几句鼓舞人心的话、人们就不知道败局已定吗? 毌丘俭今日经过交手,此时嘴上不说,心里确实也觉得,秦亮用兵比较沉稳,没有给对手什么机会;但秦亮此役取得优势、主要还是在治军上,有些战术大伙都没见过。 敌军从骑兵到步兵的具体战术、都让幽州军有些措手不及,细处的些许优势累积起来,渐渐就会在千军万马的大战中占据上风。 “唉!”毌丘俭自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慢慢地想起了开战初期的情况,便是乌丸人被击溃之后,如果当时他采纳部将的主张、继续叫幽州骑兵冒险进攻,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种事,没有真正去做、永远也无法知道结果。毌丘俭似乎感受到了一些懊悔,也许罢? 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瞬间的抉择,会产生巨大的后果,甚至要用生命作为代价。 无论如何,毌丘俭感觉自己在这场关键的战役中、并没有发挥好!可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犯了错。 事后回想,当时他既没有冒险、用骑兵继续猛攻;也没有在胜负迹象刚刚出现的时候,及时采取防守、保存实力的做法,以至于后续遭受了极大的损失。 可是这也算不上错误。因为即便是此时,毌丘俭仍不愿意认输退出战场!他知道希望渺茫了,但还有选择吗? 这时弟弟毌丘成问道:“今夜是否……要做些事?” 毌丘俭依旧沉默不言。弟弟说得委婉,不过他的意思显然不是夜袭敌营、而是带着军队趁夜离开。 王颀侧目观察着毌丘俭,似乎明白了他的为难,便劝说道:“如果今晚不退兵,明天继续开战,恐怕会阵前大溃。到那时候想走也走不了,将军离开战场之时、或将输光一切!现在也不算太迟,至少还能保留大部兵力。” 毌丘俭冷冷地看着王颀,心道:无非也只是长痛与短痛的区别罢了! 王颀想了想又道:“将军会面临将士不断逃亡、投降的困境,然而只要保存了一些实力,便仍有机会!假以时日,吴蜀边境、朝廷中有可能出现变数,将军以拖待变,指不定又可以重新打回来!” 毌丘俭听到这里,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觉。他一直沉迷在失败的沮丧与恐慌之中,一时间倒没想到那么多。 看在旧部的情分上、毌丘俭忍了王颀很久,但此刻王颀总算是说了句有用的话! …… …… (感谢“啦啦啦啦啦啦菲”、“拯救宅女”、“地利123321”、“君南海”、“风絮飘残”、“孚若的米兰”等书友,在近期的大力支持。) 第三百六十五章 饭菜不好吃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黯淡的天幕上已经出现了上玄月,正在云层里穿梭、若隐若现。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把马鞭递给身边的随从。 诸营的许多将领都来了,不过统兵的大将还在各自的军中。 众人迎上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秦亮的身上。“秦将军!”“卫将军!”“拜见将军……”大伙陆续向秦亮揖拜,声音里压抑着憿动。有个将领说道:“卫将军真乃常胜将军阿!” 秦亮随口回应道:“仍赖诸将士,奋不顾身、勇猛向前。” 那将领道:“仆等甘愿在卫将军麾下效力杀敌!” 秦亮回顾左右,说道:“都返回营寨罢,传话叫诸大将整顿好军务、休息好,战斗仍未完全结束。” 大伙齐声拜道:“喏!” 毌丘俭实际上已经在会战中战败了。不过这种好几万人的大阵,很难在一天之内完全被击溃。因为人畜力量的杀伤效率是有限的,何况大多战兵身上都有铠甲,一个人就是让人砍、可能也要好一会才能杀死;何况军队移动速度、以及持续力也不强。 若非敌军出现了某些意外、自己出了问题,诸如耗牛毛大旗被夺、军心动摇等等;否则经常都是这样的情况,胜负已定,却又不能完全消灭对方的力量。 又或是敌军自己不想退,分出胜负之后还在战场上硬抗,那崩溃的时刻迟早就会出现。伊阙关大战时,司马懿就是那样的状况,他是没地方退,只能坚持到最后倾覆的一刻。 但毌丘俭会像司马懿那样做吗?他愿意熬下去,等到变成乞丐似的一无所有、才退出战场? 秦亮回到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傅嘏、杜预等人也进来了。几个人坐在一起吃着煮菜、泡饭。身边人见秦亮一边吃东西、一边眼睛还在瞧手里的图,便都没多言。 泡饭其实是煮的,不过是加工食品,吃起来不干不稀的、有点奇怪,像是泡发的食物。 这是秦亮在庐江郡时就捣鼓出来的军粮,方法很简单,就是煮熟、晾干、再蒸,来回十来次,不断挑出里面的杂物,最后形成一块块像转头一样的饭板。这种压缩军粮完全没有水分、而且体积小得多,便于运输,使用也很方便,本来就是熟的、煮开就能马上吃;缺点就是不好吃。 地图上其实看不出什么东西。此地北面,在图上标注了个鄡县,除此之外、周围一片空白,他主要是靠想像。 秦亮虽然是冀州人士,即便是现在的他、也曾在平原郡守孝两年,但也不可能把家乡所有的地方都了解清楚。秦亮觉得自己对冀州的熟悉程度、可能还比不上淮南。 这时杜预的声音道:“此时邓士载若离开南皮,向西插向白马渠,必定可以迟滞毌丘俭,让其再遭大败。” 秦亮抬头看了杜预一眼。杜预的面相还可以,只是喉结两侧有两个包,看着确实让人有点不舒服。人在潜意识里都喜欢健康的、匀称的意象,对于病态的东西都有抵触,人之常情罢了。 与秦亮关系好的人,恰好不止一个人有问题,不是结巴、就是有寎。 秦亮沉默了片刻,才点头道:“元凯言之有理。” 话说得有道理,却没什么用。因为来不及了。 估算一下,从南皮到白马渠大概有两百余里;叛军从此地退到白马渠,估计也差不多这个路程。 但是从此地送军令到南皮,却有三四百里之远,等秦亮送达军令、邓艾再出兵,黄花菜都凉了! 一两天之内,南皮邓艾那边也没法及时了解战场上的情况。实在毫无办法,毕竟此时还没有电报,信息传递速度有限。 邓艾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也不可能贸然向白马渠方向过来。 不仅是因为南皮北面、还有一支敌军在防备着邓艾,而且邓艾出击的位置也不太好。从南皮向西走,要先横渡清水、漳水两条河;之后就到了一片四面河流包夹的地区,而且此地北部还有一座较大的城池、河间郡治乐成,此刻在叛军手里。 邓艾根本没有理由跑到那里去送屍。 秦亮也没能提前部署好一切,毕竟他在今天会战之前,全部注意力都在怎么打赢大战上。在当时看来,只要能赢就已经很满足了;秦亮也输不起这场会战!一旦输了的话、全盘都要玩完。 只有当胜负已定的此时,他才会关注怎么扩大战果。就好比一个人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开奖之前只会想着能不能中奖,开完奖才会去想、我为什么不全押上直接买一百注?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哈哈”的哄笑声,大概是某个军营里的将士在庆贺。 茅屋里的秦亮,在这样喜庆的时刻,反倒显得有点焦躁。 毌丘俭虽然战败了,但主力仍在。如果让他跑掉,秦亮只能带着兵马、继续往幽州追击,说不定还会面临攻城等状况;战场上的优势很难发生什么转变,但时间就拖长了。 在此之前,关于淮南、凉州的军情,秦亮都没理会;劳精说洛阳的气氛不太对,秦亮也顾不上。战事拖延下去的预期,让秦亮心里不适。他也很快明白了那种焦躁的来源,主要是有点失去掌控的感受。 秦亮放下碗筷,在小桌板旁边踱了几步,渐渐才让自己平静下来。无论如何,毌丘俭的处境会更加糟糕,相比战前、秦亮现在面对的情况却已经改观太多了。 “尽快向洛阳送捷报,遣快马回去。”秦亮忽然开口道。把捷报传回去,至少能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傅嘏把碗筷放到了地上,拱手道:“遵命。” 秦亮说道:“先吃完饭。” 傅嘏道:“仆已经吃好了。” 这时侍卫走进了茅屋,过来收拾东西。秦亮这边有一条胡绳床,还有张小桌板;而傅嘏与杜预的条件更差,他们只有地上的草席,跪坐在草席上端着碗吃,菜碗也只能放在地上。 侍卫收走了东西后,秦亮也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了佐伯纸、毛笔等物。正好要送公文回朝廷,秦亮便打算写封家书捎回去,反正佐伯纸的重量也轻。 但忽然提笔,倒不知从何写起。他寻思一会,先写道军中的食物不太好吃,想念起了家里做的饭菜。 第三百六十六章 搞点事情 邓艾戴着一顶草帽,骑在马背上。人们不留意的话,根本不知道、他就是这支好几千人军队的主将。 太阳当空,阳光洒在人们的身上暖洋洋的,将士们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许多人耷拉着脑袋、就好像是被晒奄的瓜果。 冀州军将士的精神气不佳,估计心里都挺不满、觉得邓艾是没事在折腾人! 不久前大伙风尘仆仆地从安平郡治、开拔到两三百里远的渤海郡南皮;如今又从南皮往回走,这么远、拖着那么多东西来回溜达,众军都不知道邓艾想干啥。但也没办法,邓艾拿着诏令和卫将军的军令、兵权在他手里,诸将不得不从命。 邓艾显得有点沉默,若非必要,他懒得跟别人解释。毕竟他自己说话费劲,别人听得也吃力。 偶尔间,邓艾才伸手拨一下脑袋上的草帽,警觉地向北面观望一眼。 北边就是漳水,不过邓艾军并未靠近漳水行军。那条水路上,有部分敌军辎重船队偶尔经过、从平虏渠过来的,邓艾不想轻易被敌军发现他的踪迹。 三天前他从南皮开拔时,就曾做出过迷惑敌军的举动,先派人去河流交汇处的叛军营垒下战书,做出要去攻打敌军营垒的姿态。接着他却放弃了南皮,在凌晨天没亮的时候、就率军离开了。 南皮附近的有清河、漳水、平虏渠。在地图上,河流就像一个(顺时针)倾斜的“人”字型。 中间交叉的地方,就是叛军的营垒、防着邓艾袭击平虏渠粮道;南皮城则在“人”字的右下侧,紧靠清河,离河流交叉口也不远。 邓艾军先渡过了清河,来到了“人”字水系的中间下方。再往西走就是漳水,就像“人”字的左下侧。 但邓艾没有过漳水,而是位于漳水东南边,往西走。之前邓艾军从冀州州治安平来时、就是走这条路线,不过方向是反的。 起初邓艾去南皮城,一则是防着叛军从东面长驱直入,二则是想袭击叛军的粮道。但毌丘俭并未来攻打南皮,而是沿着漳水北岸,向巨鹿郡那边去了。 而且毌丘俭还修了个营垒在关键的地方,专门防着邓艾搞事。 于是邓艾在南皮啥也没捞着,这边似乎也搞不了什么事,那只能换个地方搞! 恰好几天前,邓艾有了一些自己的判断。叛军主力的行进方向、以及官军各路向巨鹿郡聚集的情况,让邓艾觉得大战可能会在巨鹿郡东北部地区。 于是邓艾果断地向西摸过来,想看看有没有机会、给毌丘俭来一个惊吓。比如忽然有一支军队,在恰当的时候、忽然出现在叛军大阵的后方,那就有好戏看了! 众军一路往西边行军,已经离开南皮城一百多里地。此时正位于清河与漳水夹峙的平原上,属于河间郡的地盘(河间、安平、渤海三郡,依次组成一个类似“品”字方位的北西东位置),再往前走,便是安平郡的地界。 就在这时,大路南侧的麦田里,有数骑朝着反方向寻了过来,把麦田边上的庄稼踩踏了一片。其中有个人应该是冀州军的将领,邓艾看着隐约有点面熟,应该是见过面的人。不过邓艾到河北来“行冀州刺史事”没多久,军中的人还认不全,叫不出名字。 邓艾拉动缰绳来到大路边,勒马停住。 面熟的武将上前拜见,指着旁边的人道:“禀使君,此乃卫将军派来送信的人。” 信使东张西望,看了一会大路上的步骑长龙,说了一声“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邓将军”,说罢拿出了书信,双手呈上来。 邓艾已发现了秦仲明的一个习惯,写信喜欢用纸、而非竹简。 看了书信,邓艾立刻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么快、大战的胜负居然已经决出?! 秦仲明并未在信中下达军令,只是派人知会情况。邓艾从头看到尾、没找到日期,可能因为秦仲明在战场上想的事情太多了,也有疏忽细节的时候。 邓艾便问道:“大、大战是什么时候的事?” 信使道:“前天。仆是昨天凌晨奉命出发,一早就渡过漳水了。” 邓艾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收起信纸、信封,揣进了怀里,接着转头四处张望,又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方向。 真是巧了!白马渠就在此地的西北边。邓艾只要设法渡过漳水,最多一天时间就能到白马渠! 如果毌丘俭要带兵撤退,最好的路线当然是渡过白马渠;白马渠上必定有浮桥,因为毌丘俭前往战场的时候,就是走的那条路。若到了退兵之时,叛军只要过白马渠,就能沿着泒水东岸、直接北上幽州方向。 邓艾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下令道:“派人去北、北面漳水,架浮桥。我们不朝西……走,调转方向,去漳水北岸。” 正好有辎重营的将领在身边,将领也没多问,立刻揖拜道:“遵命!” 巨鹿郡战场,位于呼沱河与漳水之间,呼沱河则通泒水。而白马渠就是连接呼沱河与漳水的河段。 毌丘俭军要撤退,先东渡白马渠、则可以绕到泒水的东侧;否则只能选择北渡呼沱河,水面更宽不说,过了呼沱河、很快又要渡泒水。加上还没有事先准备浮桥,必被官军追上攻击! 邓艾算了一下时间,毌丘俭最早前天晚上离开战场,赶到白马渠西岸,至少要三到四天。毌丘俭还得阻击迟滞官军的追击,说不定需要的时间更长。 而邓艾军此去白马渠、距离要近得多,时间足够赶在毌丘俭军之前到达! 于是邓艾军调整了行军方向,当天就赶到了漳水南岸。 接着杂兵就在漳水上开始架设浮桥。幸好辎重营里带着一些船只,且漳水南岸的武邑县等地、还听从冀州刺史部的调令,可以就近找到一些小船。 当时邓艾率军过来,本来也是打算找地方渡过漳水的、因为战场在北岸,所以事先准备了一些渡河的小船和器械。这会算是歪打正着,正好派上了用场。 但大伙一时间找不到太多船只,只能勉强建好一条桥。于是诸营连夜渡河。 先渡河的将士、就在对岸挖沟设寨,就地等待后续的人马陆续过河。狭窄的浮桥通行不快,人多了怕把下面的小船踩翻,好几千步骑耗费了极长的时间。 此时邓艾也顾不得隐藏踪迹了,大张旗鼓行军。他们这股人马、迟早也会被敌军斥候发现。 次日,邓艾不顾将士疲惫,下令继续向白马渠方向开拔。众人昨天就走了一天路,连夜渡河、一些将士没睡好精神不好。 这会邓艾终于向诸将解释了情况,然后当众问道:“建功……就在眼前,军功要不要罢?” 众将由是拜服,鼓足精神、约束部下继续行军! 毕竟大家得到军功机会并不多,即便出兵了,大部分时间都在走路、扎营,干一些琐事;就算有机会对阵了,还可能打败仗。机会难得,咬咬牙坚持一下。 上午斥候沿着白马渠打探,果然发现了渠水上、叛军架设的数道宽敞的浮桥!而且有军队驻守,大概有数百人。 邓艾立刻带兵赶往浮桥的方位,准备直接击溃守军,夺占浮桥! 下午时分,邓艾军靠近了敌军的营垒,远远看去,已经能看到叛军的旗帜了。于是各营开始整顿人马,准备开打。 不料忽然有将领前来揖拜,禀报道:“将军,对岸好像不对劲呢。” 邓艾听罢转头看向西边,没发现什么情况。那将领跳下马,把一个皮鼓一样的东西埋进土里,耳朵贴上去听,接着又道:“好像有骑兵,大量骑兵!” 没过一会,地平线上果然隐约出现了一条黑线!真的出现了骑兵,而且可以看出来、人数极众! 邓艾心里“咯噔”一声,暗忖道:这他嬢的,哪来的骑兵!? 叛军退兵时,还得随时准备战斗,骑兵不可能丢下步兵不管,自己先跑了两百余里罢? 但不管邓艾信不信,反正眼见为实,骑兵就是先跑到这里来了!邓艾观望着远处河岸上的营垒,叛军驻兵虽然不多,但修了工事、有所防备。邓艾军要攻下营垒问题不大、但需要时间,这种情况下已经来不及了。 那几道浮桥是叛军预留的退路,建造得十分宽敞,骑兵要冲过来会很快。此时,邓艾军别说能不能先一步占据桥头,能跑脱都很难了!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因为冀州军大部分是步兵。其中的骑兵要跑不难,剩下的大部步军怎么办? “完了,完了!”旁边的将领把心里的话、直接给嚷嚷了出来,“我们将士疲惫、兵力不多,又跑不过骑兵,这下死定了!” 邓艾皱眉看了一眼将领,严厉喝止道:“住口!不、不要惑乱……军心!下令……各营,靠水立营,立刻布四面对敌阵。赶挖……陷马坑!” 这么急的情况下,邓艾说话还是不利索,实在没有办法。 诸将抱拳道:“得令!” 第三百六十七章 眼前的桥 来的骑兵是大批胡人,衣甲与魏军不一样。有些人没戴帽子,披头散发、或秃头扎发辫的打扮就能看出来,与寻常的魏国人大不相同。 陆续有马队冲过了浮桥,正在白马渠东岸重新列阵。 平原上的光景一览无余,胡兵很容易就能观察到,邓艾这边的人马规模。胡兵的人数更多,而且都是马队,明显占据极大的优势! 如果邓艾军能占据桥头、堵住浮桥,那还有办法。可是此时桥头有贼军驻守,那几个几百人组成的营垒、完全杜绝了邓艾主动出击的念头。 此时邓艾军各营只能倚靠白马渠,形成防御阵型。 “可惜阿,运气太不好了。”又有人在军中嘀咕道。 邓艾听得心头火冒,但此时大敌当前、他也没工夫再理会那些啰嗦念叨的人。 其实昨夜邓艾组织诸军渡漳水的时候,就曾派出斥候、乘小船从西边的漳水上偷偷渡河,到大战战场的方向去打探情况。然而直到现在,邓艾并未得到贼军位置的消息。 因为有河流阻隔,斥候回来可能遇到了一些困难。也可能在路上遇到了敌军游骑,既没有打赢、也没能逃脱。又或许是贼军骑兵的行进速度很快,斥候没来得及禀报。此时的情况,确实让邓艾等将领感到意外。 越来越多的胡兵,从几道宽敞的浮桥上、径直冲过了白马渠。 邓艾军中的将士都瞪着眼睛、瞧着远处,有些人甚至屏住了呼吸。看着胡兵在聚阵,大伙都等着大战的开始。 许久之后,胡兵几乎全都渡过了白马渠,骑兵军阵在东岸摆开。其中一股马队、终于率先出动了! 邓艾也从腰间拔出了佩剑,握在手中。 然而、此时忽然出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事。胡兵竟未朝邓艾军这边杀过来,而是纷纷调转马头、迂回着向东北方向跑了! “这……”正紧张备战的将领,说出了一个字,仿佛也变成邓艾一般的口吃、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仅邓艾军这边的人惊诧,连桥头营垒里的叛军好像也很诧异,那边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也许是叛乱的魏军将士在叫骂、吆喝,声音嘈杂,听不太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已经聚阵的胡兵,分批陆续离开了河畔,都朝着东北方向走了。只在大路上的上空、留下一大片尘雾。 这景象让大伙都有点懵。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大批胡兵离去,终于有部将开口道:“他们不打,列什么阵?只是为了欺骗我们吗?” 年轻的属官段灼道:“怕是为了欺骗叛军、桥头营垒里的那些人。” 部将没反应过来,又道:“乌丸兵好像是毌丘俭的人,他们应该是自己人阿!” 段灼道:“胡兵要是作势不打,营垒里的叛军堵着桥头、不让他们过来,岂不麻烦?” 部将想了想道:“好像有道理耶。” 邓艾没吭声,听到这里、也转头看了一眼河西人段灼,觉得段灼这个解释确实说得通。 众军等了许久,邓艾遂扶住马背、翻身上马,回顾左右道:“召集人、人马出发,继续过去……夺浮桥!” 心有余悸的将领仍不太放心,问道:“胡兵会不会是诱敌之计,诱使我们出击,然后杀个回马枪?” 邓艾也懒得解释,直接说道:”不会!此处浮、浮桥至关重要,立刻出兵!” 于是众军改变了队列,再次向远处的桥头营垒挺进。前军接近一箭之地时,邓艾下令段灼、前去劝降。 段灼举着一面旗,只带了两个随从,到了阵前,他便对着营垒工事大喊道:“毌丘俭在巨鹿已经战败了!尔等莫要再做无谓抵抗,现在投降,可免谋逆之罪!” “嗖”地一声箭羽破空的声音,一支箭飞了过来,幸好距离比较远,没射中人。 段灼见状,勒马调头而走,但还是有点不甘心地扭头回去,又喊道:“胡兵都先跑了,汝等这点人马,必败无疑!” 接着那藩篱后面“砰砰砰”直响,更多的箭矢射了过来。段灼已经离开有效射程的范围、身上也穿着甲胄,并无大碍,急忙拍马而走。 很快邓艾军中一阵鼓响,前军轻步兵从正面率先开始推进。最前方是散兵,大伙猫着腰,有的拿盾、有的拿弓箭,以稀疏的队形散开前进。 散兵冒着箭矢,陆续把地上的杂草、细土拨开,将那些大的陷马坑找出来。 宽数尺、阔一尺的土坑,在人的面前根本藏不住,很容易就能找到,然后被扒掉伪装。只见坑里面倒揷着许多削肩的木头、竹竿,里面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恶毒的叛军竟然在木尖上涂了金汁。 人们直接把杂草踢到坑里,泼上桐油,放火点燃。 步兵继续向前推进,便发现了另一种陷马坑。这种陷马坑专门对付骑兵,土洞很小、像是老鼠洞似的,不仔细搜就找不全。人不小心踩到坑,一般都没多大的事,但对奔跑的战马威胁很大,马腿陷进去之后会被折断! 一时间营垒前方喧嚣起来,喊声、弦声笼罩在平地上。陷马坑里的桐油燃烧起来,黑烟滚滚,空中的箭矢像满天的砂石一样乱飞。 很长时间官军都没法接近敌人,主要是偏军在对射。 营垒前面还有壕沟、土墙、藩篱,以及一些拒马枪。邓艾军的骑兵继续在侧后翼观望,前面的步兵先上,要破坏了敌军的工事之后、骑兵才能进行冲击。 不管什么工事,都需要人来防守、消耗,否则人们破坏工事、肯定比修建时要快得多!叛军守军人少,如果没有援军到来,被击溃是迟早的事。 但邓艾的心情仍然有些着急,他下令诸将、要尽快拿下营垒!但愿叛军的援兵不会那么快到来。 他一直在留意着渠水对岸的光景,不断观望渠水上的那些桥,目光里充满了期盼。白马渠上的那些浮桥、叛军主力最便捷和重要的通道,若不出意外、应该会落入邓艾之手。 第三百六十八章 铸成青史 白马渠上燃起了几长串大火,搭建浮桥的船只、木板等物在水面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一股幽州军骑兵赶到西岸时,火势已经成形。在这太阳西垂之时,那耀眼的火光、仿佛比残阳还要明亮,照亮了周围的一切阴影。 火光之中,还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那些木头被烧过之后,不时在断裂中发出爆响。 于是两军虽然只隔着一条渠水,却没法交战、只能相互观望,人们就这么面面相觑。 幽州军将士发现、敌军并未把浮桥全部烧掉,而是事先拆了一些小船和材料下来。对岸一些官军士卒还在抬着小船,正从河边离开。 看这样子,幽州军将领估计、敌军还想在什么地方渡河,极可能是想渡呼沱河。 白马渠是连接北面呼沱河、以及南边漳水的渠水,三条河水就像一个“工”字。敌军在白马渠东岸,破坏了浮桥之后、似乎还想派人去呼沱河北岸寻找机会,所以才需要在这里收集材料。 瞧见旗帜,白马渠东岸的将领应该是邓艾,之前邓艾就在南皮,确实可能就是他。此人确实不像是好人,真是要把事情做绝阿! 幽州军将领看清楚了情况,便下令马队调头,同时派人先回去、把详细状况禀报毌丘俭…… 此时的毌丘俭军,还在白马渠西南边的近百里外,离漳水北岸不远。照此时的退兵速度,大军要到达白马渠、还得将近两天。 这两天每当夜色降临之后,毌丘俭的心情就十分沮丧,因为一到晚上,就会有很多将士设法逃走。严苛军法,也没法制止这样的现象。不仅是普通士卒逃亡,连中高级将领、也偶尔有人悄悄逃到敌军那边投降! 营地上各处都亮着火光,远远看去,似乎比蓟县城晚上的灯火还要多,摆在平原上、如同漫天的繁星。 “站住!”远处传来了吆喝声。毌丘俭听到声音,知道又有人想逃跑时被发现了。而那些没被发现、成功逃脱的人又有多少? 玄菟郡守王颀的声音道:“都是事先预料到的事。” 放弃了会战之后,王颀倒很少再说沮丧话了。毌丘俭看了他一眼,随口回应道:“是的,都是预料中事。” 王颀又道:“艰难时刻,方显英雄本色。将军退兵的部署已经很好了。” 毌丘俭没有再说什么。他毕竟有过不少战阵经验,只要大军还没有溃散,退兵该怎么做、他不会犯明显的错误。 他用最亲信的人马作为后卫,并且尽量让各部不分散,经常亲自到军中鼓舞士气。甚至昨天还亲自督战、尝试了一次小规模的伏击战……假装退却并设伏诱敌,此类战场伎俩、与退兵时伺机反击,其实战斗部署方式有类似之处,两者的处境与目标不一样而已。 只是对面的秦亮用兵、确实很少有纰漏,没给毌丘俭什么机会。 敌军哪怕在大战中获胜了,追击时也不敢掉以轻心。行进的人一多,许多简单的事、哪怕吃喝拉撒都会变得很重要,追兵要是不注意维持战力和队形,很可能被撤退的军队反咬一口! 而且行进过程中,也不可能像决战时一样、出现大规模聚集。要把主力聚集在一片战场上,本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没有对方的配合不太容易办到。 不过在内战中退却,确实更让人绝望,完全看不到反转的希望。 要是在别的战场,像这种情况、军心士气根本不可能跌落这么快。毌丘俭甚至可能利用好地形、城池等条件,一路走,一路通过不断寻机反击来恢复士气,反败为胜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手里还有几万全副武装的军队! 然而内战不一样,所有人的心情都更加浮躁和急切。 别说军中的将士,就是毌丘俭自己,此时也几乎坚持不下去了。 一想到战败之后渺茫的前路,以及茫茫无期、没有出路的未来,那种感觉简直让人窒息! 偶然之间,毌丘俭想起了河东郡家乡的一个同乡、姓李。很早以前的旧事了,当时毌丘俭在家乡时才十几岁,听说那个同乡遇到了什么打击,大概是他妻子卷走了他积攒多年的钱财、跟着一个贩夫走卒跑了,诸如此类的事,太久了记不清楚。反正毌丘俭记得当时那个同乡的模样,成日都在酗酒,整个人都很颓然,别人不敢把任何重要的事交给他做。 当初毌丘俭曾在母亲面前说,那个人是个废物,读书识字之人、年纪轻轻却已在等死了。如今毌丘俭想起来,看法倒有了些许改变。 人真的比自己想象中要脆弱,尤其是看不到希望的时候。 毌丘俭现在还在坚持,也许正如玄菟郡守王颀的说辞,他们还有些许机会,那便是熬着等大势的变故。 机会很小,但不能一点也没有!这便是毌丘俭还在坚持的理由罢?宛若这夜黑,无论那星光与火光多么微弱,但只要有一点光亮、情形是完全不同的,否则真的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 毌丘俭一夜没睡好,次日黎明时分就醒了。 不过醒来之后才听到了帐外“哒哒哒”的马蹄声,原来是被别人惊醒的。 接着帐外传来了说话声,亲兵将领掀开桐油布探身进来了,他见到坐在席子上的毌丘俭,便揖拜道:“将军,有急报,从白马渠方向来。” 毌丘俭跪坐起来,说道:“叫进来。” 来人没有带书面文字,不过是毌丘俭认识的将领。将领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邓艾军夺占了白马渠浮桥!而且当时寇娄敦的人马也遇见了邓艾,寇娄敦没有去攻打邓艾,甚至未留下协防、等待援军。 最重要的退路津口,就这么拱手送给了邓艾! 就在这时,王颀等人听到声音,也赶来了中军帐中,几个人交谈着、让报信的将领把情况重新说了一遍。 王颀的声音道:“乐浪都尉弓守不是专门盯着邓艾吗!河间郡的乐成也在我们手里,怎么让邓艾走了两百多里毫无察觉?” 武将道:“我们也不清楚状况。” 王颀找出了地图,看着图面道:“邓艾在南皮,要到白马渠,要渡几次河!这个弓守简直太蠢了,比他战死沙场的兄长弓遵、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还有那个寇娄敦,狗曰的!他明明见到了敌军来袭,多等半天会死吗?” 旁边有个将领、就是在战场上与寇娄敦争吵的人,此时冷冷道:“我早说了,乌丸人完全靠不住。” 毌丘俭跪坐在席子上、埋着头,许久都没有吭一声。 或因这几天他的心思比较多、一直都在想事,又或是心情太低落,他总是会忽如其来地想起各种各样的旧事。毌丘俭想起了辽东那边的一片沼泽地,就在辽河的西边。 当年司马懿带兵去平公孙渊的时候,毌丘俭也在军中,彼时公孙渊就是想倚靠那片巨大的沼泽地、以阻挡司马懿突袭。那条路确实很可怕,毌丘俭没有亲自掉进过沼泽,但能想像得到、踩进去之后的感受,尤其是救助不及的时候。 人会慢慢往下掉,怎么挣扎都没用,越挣扎可能陷得越快!起初还只是惊慌、但还不想放弃,等到稀泥离口鼻越来越近,整个人都被淤泥包裹时,那种绝望与无力,简直会叫人难以忍受。 偏偏陷得很慢、不会马上死,却知道必死无疑,一点办法也没有! “将军!”王颀斩钉截铁的一声呼唤、把毌丘俭从思绪中惊醒了。毌丘俭抬头看向王颀。 王颀沉声道:“追兵紧随在后,前有水路阻挡,临时找船、无法再让数万大军及时渡河了。何况邓艾军可能会去呼沱河北岸堵截。” 毌丘俭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王颀说的这些情况,毌丘俭在刚才收到禀报的一瞬间就明白了,无须多加评论。 王颀又道:“将军应带上亲随、设法尽快渡过呼沱河,然后想办法派出信使、叫南皮北边的弓守北撤,弓守那里还有好几千幽州军人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阿……” 毌丘俭没有回应王颀的建议,任由他说着。这时毌丘俭忽然感慨,开口道:“由于各种各样的缘由,我大魏社稷要倾覆了。” 诸将顿时愣在原地,神情凝重地看着毌丘俭。 毌丘俭长叹了一声,回顾左右道:“青史就是这样铸成,大势便是如此渐成。我们在一点一滴地做事的时候,每一件小事、都在影响着大事。勤王大事失败之后,今后很难再有什么力量、去阻止那些狼子野心的权臣,一切都已成定数!宗庙即将倾覆,国家会不复存在……”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无不露出悲切之色。 太过宏大之事,毌丘俭也承担不起,只是有感说说而已。他此刻的悲鸣、心凉,主要还是因为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无可挽回的绝境。 此刻他心里有个念头没有说出来:战败,真的是太可怕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叙叙旧 寇娄敦率部过白马渠之后,沿着泒水东岸一路北行。诸部马队行了两百里,寇娄敦找到浮桥,又渡过了泒水,来到了西岸。 因为他们没粮了,准备去河对岸的高阳县索要补给。马兵到了河北,需要大量谷物豆类为粮秣,劫掠那些村庄太慢了、还得分散兵力。最好的法子,还是找幽州军的官员要粮。 此时驻在高阳县的人是乐浪郡守刘茂,乃寇娄敦认识的人。以前征公孙渊、高句丽的时候,寇娄敦与刘茂曾在一起并肩作战,交情不错,。 刘茂这次没有参战,带着人马南下后、就负责督运粮秣,有权调用各地的粮草。 一群骑兵来到了高阳县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寇娄敦遂派人向城上喊话,讨要粮秣。 这时一个官员来到城楼上,向城下喊道:“乌丸军为何会出现在高阳县?” 寇娄敦听罢,转头随口道:“这里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部将点头称是。 前面懂汉话的乌丸人仰起头,对着城楼上大声道:“毌丘将军已经战败了,诸军都在后撤,毌丘将军令我等先回幽州。快把粮草送出城!留着也是给贼军。” 寇娄敦在后面等待,此时他也隐约认出了城上的官儿、正是之前投降的高阳县令。不过寇娄敦一时想不起、那人叫什么名字,看着倒是面熟。 县令道:“可有毌丘将军的调粮军令?” 寇娄敦听到这里,用乌丸话道:“告诉他,把刘茂叫来!” 城楼上下一番叫喊交流,过了一会,城门果然打开了,随即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放了下来。刘茂带着一行人亲自迎出了城池。 寇娄敦松了一口气,笑道:“还是熟人管用,不认识的人总会问你、要这要那。” 寇娄敦也从马上跳下来。刘茂上前揖拜,寇娄敦则鞠躬还礼,两人寒暄了几句,刘茂问了一番前线的境况,脸上又是惊讶、又是失落感慨。 刘茂叹息一声,接着回过神来,恍然道:“请单于的人到城中修整,我会叫人备好粮草,送到军中。” 寇娄敦笑道:“不要毌丘俭将军的军令了?” 刘茂淡然道:“使君令我督运粮秣,此事并不违令,请。” 旧友二人相视一笑,寇娄敦遂招呼部下,一起入城。寇娄敦与刘茂带着各自的随从,走在最前面,两次一边说话、一边牵着马步行。 寇娄敦谈起以前在辽东征讨公孙渊、高句丽的胜利,以及肆意屠戮当地百姓的快意,再瞧如今、只能狼狈后撤,寇娄敦一时间也颇有些感慨。 一众人交谈着过了浮桥,进了城门。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嚷嚷声,寇娄敦转头看时、便见吊桥忽然被拉起来了!“嘶……”地一声马叫,还在桥上的一起乌丸兵在桥面倾斜时、人马已站不稳,径直从桥上滑了下去。 寇娄敦顿时大惊失色,正还有点纳闷,城门也发出了“嘎吱”沉重的声音。接着城门两侧的持刀甲兵就冲了过来,径直向城门位置包抄! “刘将军,何意?”寇娄敦一边问,一边从腰间拔出了刀。 刘茂已躲到了随从的身后,一群人随从“唰唰……”拔出了环首刀。 此时城楼上的县令,就是先前那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阻挠寇娄敦入城的官,也带着人披甲持械,从斜坡上冲了下来。 刘茂骂道:“背信弃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杀!” 寇娄敦又惧又怒,转头看城门那边的甲士很多,只有眼前的刘茂身边人最少。寇娄敦立刻挥起刀、带着部下向刘茂杀过去。 刘茂是个地方官,却也经常带兵作战,他会武艺、此时身上也披着甲。但刘茂并不与寇娄敦拼杀,只让身边的随从顶着,这么躲着、更让寇娄敦怒不可遏! “叮叮哐哐”一阵拼杀,城墙斜坡上的甲兵也冲过来了。寇娄敦接连砍倒两人,盯着刘茂正待要冲过去,忽然腰间一阵剧痛传来! “啊!”寇娄敦大叫一声,转头一看,侧腰正被一个端着长矛的幽州兵刺中,那地方的甲胄薄弱,铁甲也被刺穿了! 寇娄敦身边的部将大吼一声,哇哇叫喊着冲了上去,“哐”地一刀砍到那人的头盔上。那甲兵被震得七荤八素,手也放弃了矛杆。 但乌丸部将很快就挥舞着单刀,在几杆长兵器的攻击下退了回来,只剩下刀砍在木杆上沉闷的声音。 寇娄敦左手握着腰间的矛杆,好像力气从身上消失了似的,人也支撑不住向地上坐了下去。旁边一个随从急忙扶住寇娄敦,伸手稳住了他腰间的长矛。 周围的乌丸人越打越少,一群幽州兵围着他们拼命地捅莿,惨叫声不断在耳边震响。 接着扶着寇娄敦的人,也惨遭毒手。其中一个幽州兵的长矛上淌了太多血、以至于矛杆濕滑握不住了,他却还不停手,扔了长矛继续拔出环首刀加入砍莿,把最后的那个乌丸兵砍得面部全非、方才罢手。昔日的盟友,此刻竟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 刘茂这才走上前来,夺走了寇娄敦的刀,连插在他腰上的长矛也给拔了扔掉。寇娄敦按住伤口,血立刻从衣甲里、手指间冒了出来。 寇娄敦按着侧腰,抬头盯着刘茂恼道:“我就不该出兵帮你们!” 刘茂径直拽住了寇娄敦的头发,右手提起环首刀、便对着他的脖子一刀砍下。 没一会,刘茂提着寇娄敦的头颅,登上了城墙。城外的大群马兵已是一阵喧哗,在外面来回奔走叫骂。 刘茂把头颅提到女墙外、向乌丸人展示,并大声道:“乌丸单于寇娄敦背信弃义,已被我斩杀、以儆效尤!” 外面的人群里一阵哗然,叫嚷声震天响,但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总算有人用汉话叫喊道:“待我们攻破高阳县,杀光你们所有人!” 刘茂道:“尽管放马过来攻城!”县城的城池不大、城墙也不太厚,但这帮乌丸兵没有准备攻城器械,要攻破城池须得时日。南边还有数万官军追赶,乌丸人一时半会想破城、显然不太现实。 ……从巨鹿郡战场到白马渠、或者呼沱河岸,有两百余里的距离。两军总计超过十万人之众,还在这片平原上追逐,但是双方行进的速度都不快。 神奇的是,逃亡的幽州军一方,至今的兵力数量、仍不比官军少。 官军似乎并不着急,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锋有时候离得太近,还会摆出防御姿态、并在立营的地方修建简单工事。 这让王颀等人想起了在辽东捕鱼、围猎的情形,大鱼可能会奋力挣破渔网,渔人常常还得划着船顺着它逃跑的方向走、不能一上去就逼得太狠。 但总有收网的时候,那便是等幽州军被白马渠、呼沱河阻挡去路之时,彼时真的没地方走了!数以万计的人马,在浮桥被烧毁、对岸有敌军的情况下,想渡河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 距离河岸已经不远,王颀甚至觉得、大军根本到不了河边就得崩溃。因为这时毌丘俭兄弟,已经趁夜划着小船过了呼沱河,离开了军中。此事瞒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许多将士察觉,紧接着必定就是流言四起。 于是王颀与中军诸将商议,准备去找官军主将、谈谈投降的事。 其中有人反对,认为大伙即便投降、也会被治谋反之罪,必被诛三族!左右都是死,不如聚集人马,与敌军拼了! 王颀说了一句话,如果能拼得过、毌丘将军会走吗? 他环视左右道:“当初使君(毌丘俭)力主起兵,我多次劝诫,并非想背叛使君,只因不愿意看到幽州军弟兄们送命!事到如今,我还能做的事,只有尽力让将士们免遭屠戮之厄运。” 诸将听罢神情黯然,有人仰头长叹。 接着王颀又道:“胜负已定,再打下去于事无补。我先前往敌军大营谈,使君(毌丘俭)就是我劝走的、罪责我担,争取让诸位免罪。” 有将领急忙劝阻,叫王颀不要去送死。许多人都纷纷附和,认为秦亮不会放过大伙。因为此番幽州起兵,抓住了朝廷虚弱的机会,确实对秦、王等家族威胁很大,秦亮以少胜多好不容易赢了,还不得发澥心中的恐惧与愤怒? 但王颀决心已定,临走前还告诫同僚,如果他被杀了,接下来大伙也不要冲动、应该继续为将士们争得活路。 诸将无不动容,在王颀离开后卫军营时,许多将领都前来送别。 王颀带上印信、只叫两个亲随跟着,与大伙揖拜告别后、三骑便沿着大路而去,王颀头也没回。 敌军的前锋斥候跟得很近,王颀等人沿着大路过去,没一会就能看到敌骑游兵。前路生死未卜,王颀也暗自叹出了一口气。 不过这样也好,王颀至少能在临死前、亲眼见敌军大将一面,看看打败自己这边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三百七十章 明辨忠奸 秦亮在洛阳时看公文,就大致了解过王颀,据说高句丽灭国之后,毌丘俭等人在其都城刻碑留念、石碑上就有王颀的名字。最近叛军那边陆续有人投降过来,也提起过玄菟郡守。不过彼此见面还是第一次。 在一座茅草檐顶围墙的夯土院子里,侍卫把王颀带了进来。只见他是个壮年汉子,下颔骨的线条凸出明显。据报是主动来见,所以将士们没有绑他。 王颀向秦亮拜见,不忘朝秦亮身边的属官部将揖拜。 见礼罢,两人相互打量着,王颀似乎也对秦亮挺好奇。秦亮二十多岁手握军权,算很年轻了,不过在大魏也不是很稀奇,司马家还在掌权时、司马昭的年纪就跟秦亮差不多,官位也很高。 王颀站直了身体,坦然道:“仆前来请降,亦知死罪难逃,要杀要剐绝无怨言,但请将军饶恕幽州将士。他们只是听命于上方,实属无辜。” 秦亮心道:无辜不无辜不好说,但我看起来像是个滥杀的人吗? 数万魏军将士,背后的士家起码超过二十万人!如果把那些败兵全屠戮了,内部就多了二十万人会仇视他。魏国总共才多少人口?人心是很抽象的说法,但若被太多人仇视,那肯定不得人心。 秦亮沉默了一会,这才淡然地开口道:“不管汝等降不降,我也不可能杀俘。魏军在战阵上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王颀道:“将军仁义!” 旁边的官军部将道:“我们已经知道,邓士载把白马渠上的浮桥烧了,尔等走投无路,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赶快降了!” 王颀没有回应,拱手向秦亮道:“秦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傅嘏转头看向秦亮,秦亮却抬起一只手,目视傅嘏轻轻点头示意。 秦亮根本不担心这个敌将能干什么,单挑秦亮没怕过谁,何况现在身上披着甲、带着剑,而对方赤手空拳。 于是两人便先后来到了后面的茅草屋内,屋里采光很差。长史傅嘏也随后跟了进来。 秦亮观察着王颀的举止神情,直觉这人应该可以利用。王颀一副视死如归的作态,但秦亮看得出来、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真正觉得没有活路的人是很绝望的,甚至只是前程黯淡、也会表现出颓然的迹象。秦亮至今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司马懿时、司马懿表现出的老态龙钟。 所以秦亮曾经感慨,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跟年龄没有多大关系。如果对未来还有期望、心态必定完全不同,譬如以前还在掌权的六十几岁的司马懿,又如眼前这个大概四五十岁的王颀。 而像秦亮前世才三十几岁,其实已经老了,便是因为没有了未来,甚至觉得注定会越过越差。 秦亮在茅屋里找到自己的胡绳床,垂足坐了上去。屋子里是泥地,席子已经卷起来了,这下别人没有地方坐,王颀与傅嘏只能站着。王颀主动开口道:“仆曾在军中多次出谋划策,昨日凌晨,还力劝毌丘将军先行离开军营。诸将同僚相信仆、心向幽州军,仆启程来见将军之时,大多将领都来相送了。” 秦亮“嗯”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王颀。 王颀接着道:“将军既已当众许诺、不会屠戮幽州军将士,只要将军信得过仆,将仆放回去,仆愿劝说诸将,放下兵器向将军投降。待事成之后,仆当自缚于军前,引项受戮,绝不会逃走!”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从胡绳床上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一步,转头对傅嘏道:“王郡守是个忠义两全之人阿。” 傅嘏不动声色地揖拜道:“将军品评得是。” 先前在院子里、有个武将说得对,幽州军此时已经走投无路了,失败注定!但怎么善后,区别还很大,毕竟敌军有好几万人马,争取让他们成建制、有秩序地投降,当然最省时间,而且代价更小。 王颀忙道:“仆只想临死前做好最后一件事,并不为虚名也。” 秦亮一脸诚意道:“孔硕是毌丘俭的部下、在他手下为官,不愿做出背弃之事,正是仁至义尽之举。何况毌丘俭起兵谋反之前,孔硕亦曾多次劝阻,这是为毌丘俭好、是卿的见识,但也是对朝廷的忠阿。” 孔硕就是王颀的字,幸好王颀是个男的,不过他长着山羊胡的嘴、确实生得挺大。 王颀在品行、才能上得到了认可,虽然他脸上的表情没怎么变化,但眼睛里的目光、隐约已明亮了几分。 只要看他的眼神,哪里像是一心求死、未来无期之人? 这个时代礼仪道德崩坏,但做人还是要有些讲究的,譬如像吕布那么干、就会被所有人诟病。毕竟无论是哪里掌权的士族,也不希望手下动不动就反噬其主,至少不能为这种事正名,一定要污名化。反之则应该鼓励。 王颀叹道:“仆亦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终究是大罪难逃。” 秦亮反应很快,立刻回应道:“汝只要成功劝说诸将,不要抵抗,接受我的军令,便是大功一件!可将功补过。我定会为上奏卿的功劳,卿无须担忧前程。” 他看了一眼王颀,又沉声道:“只要毌丘俭伏法,大多将领都能减罪。很简单的道理,即便诸将忠于毌丘俭,但那种忠心只是上下级关系,又不是父子,不至于要为毌丘俭报仇罢?毌丘俭一旦死了,隐患就会减少大半。” 王颀怔了一下。话虽不太中听,但好像是那个道理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颀立刻拍胸膛道:“仆必将对诸将晓之以理,不会坏了大事!” 秦亮道:“那些为了功劳地位、一心簇拥毌丘俭谋反的人,自然不会被放过,但大多将领都罪不至死。普通士卒更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不用把好话说尽,有一部分人必定要被铲除、能让人理解。何况这样说的话,反而更加可信。秦亮稍作停顿,又暗示道:“首恶(毌丘俭)越早伏法,越多的人会被赦免。” 王颀显然听明白了意思,而且说不定有什么办法。此人在辽东做官,似乎有些年头了。除了王颀,还有一些幽州将领也是长期在当地做官。 这时王颀感慨道:“不少人都相信,毌丘仲恭也是出于忠心阿。” 秦亮心道,毌丘俭最多也只是忠于曹叡、曹芳而已。 他径直说道:“谋逆就是谋逆。程序不合法,那他做的事就一定不合法!否则人人都不遵守规则律令,只谈心思,如何辨忠奸,只凭写文章、还是一张嘴呢?若是他谋反成功,会做什么事,又有谁能知道? 而毌丘俭在檄文中指责的事,都是子虚乌有的编造之词,毫无真凭实据。我们辅政经过了皇太后殿下、陛下诏令,平素并无逾制,此番平叛亦是假黄钺,乃以天子的名义。费心辅佐朝政,仅凭一张嘴说、岂能轻易变成奸臣?” 王颀没有再辩驳,只是轻轻点头认同。他估计也不想争辩,刚才说两句毌丘俭的好话、不过是为了表明他不是背主求荣之徒。 反倒是一旁的傅嘏,对秦亮的言论深表赞同,颔首道:“将军有治世之风也。” 这时秦亮甚至谈起了细节:“待幽州军将士上缴甲胄兵器之后,一部分依旧留在幽州戍守,一部分将整编入洛阳中军。前者先放回邺城等地,回家探亲,之后再回到驻地。后者跟着我们继续北进,待班师之时回家。” 许诺士卒回家。只要王颀愿意把话带回军营,秦亮可以预料、幽州军将士瞬间就会丧失战心! 三人当面交谈之后,王颀应该相信了秦亮的受降诚意。于是秦亮也没难为他,随后便派人将其礼送出营。 秦亮返回土院子的时候,见到程喜刚刚赶来。程喜来迟了,听说了王颀祈降之事,他见面就揖拜道:“秦将军以少击众,旬月平定毌丘俭叛乱,真乃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必将震动天下,仆等敬佩之至。” 诸将听罢纷纷附和,院子里一阵嘈杂。 秦亮笑道:“先等叛军投降。但愿王颀的能耐不负所望。” 这时他感觉有点燥热,抬头看去,今日正是艳阳高照。晚春的阳光照射下,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阳光笼罩在身上,叫人浑身暖洋洋的有些困意。 一阵温暖而疲惫的感受袭来,却也让秦亮有了一种轻松的感受。 此役正面大战的时间、只有不到一天,大部分时候都在盘算利弊,秦亮没有亲自去拼杀,仍是感觉十分劳累。“呼”地一声,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道:等接受了降兵之后,便找时间偷闲。 不过事情没有完全结束,秦亮还得继续去幽州,对当地的人事做些调整。还有毌丘俭本人,秦亮也想尽力捉住,以绝后患。 至于吴蜀两国,还有洛阳的人在主持局面。此刻王凌大概已经回到洛阳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南望家乡 追击还在继续。大路两侧常常种着树,这样的习惯、似乎延续了千百年。阳光透过树梢之后,在将士们的身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身披铠甲的人群、也在光暗交替的色彩之中行进。 “哗啦哗啦……”无数铁片摇晃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噪音。前军步兵即便是在行军,也披着盔甲、带着全副兵器,因为战斗随时还可能发生。 连续晴了几天,大量人马在夯土大路上走过,黄褐色的尘土弥漫在周围。秦亮立马在路边,觉得满嘴是土,有时候吞咽唾沫、也会有吃了沙粒的不适感。 秦亮在树荫里,观望着前面的光景,他并未越过前军队列,跑得太远。 没一会,各队步骑便停下来休息了。这两天的行军速度明显慢了不少,军营也不再派出人马、寻机对敌军后卫进行袭击,只是派遣一些游骑观察敌军的动向。 敌军离北面的呼陀河越来越近,前无去路,此时秦亮也不想逼得太紧了。加上王颀回去之后、或许会给幽州军将士带去些许希望,秦亮正等待着情况的转变。 就在这时,有一股游骑沿着大路反方向奔回,他们很容易就在大路一旁、找到了秦亮的鸟羽旟旗。一骑赶来之后,下马揖拜道:“禀秦将军,敌军大部停下来了,正在前方扎营。” 身边的傅嘏道:“叛军可能要投降了!” 秦亮点了点头,说道:“传令潘忠、熊寿部署战斗阵型,向敌军军营靠拢,并把军情知会各部将领。” 傅嘏抱拳道:“喏!” 果不出所料,敌军真的要投降了。先是王颀前来告知情况,接着秦亮带着人马来到军前,便见敌军大片人马排列方阵,却把甲胄和兵器都堆放了起来,或摆放在阵前、或放在车上,并无准备作战的迹象。 人们单是穿戴铠甲就是一间繁琐费时的事,这么多人若要临时分发铠甲兵器,必定会发生混乱。秦亮观察了一阵,心里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时周围的官军军阵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渐渐地欢呼声越来越大,人群各处都叫嚷了起来。“胜!胜……”人们挥舞着刀枪,呐喊声此起彼伏,仿佛阵风吹过密林、发出一阵阵的声浪。 对面的大片人群却显得很平静,没有穿铠甲的将士、衣裳并不统一,远远看去甚至有些凌乱,这样的光景确实有一种败军的气象。 良久之后,王颀回去带着一大群人、从正面的空旷地上过来了。那帮人都骑着马,有的还穿着铠甲,有的没有穿。 官军将领带着骑兵上前,降将们没有反抗,陆续解下了佩刀佩剑、交了出来。 过来的这群人,秦亮大多都没见过面,但显然都是幽州军的高级将领。因为即便是中层将领百人将,幽州军也有几百人,不可能都过来。 这时秦亮才带着随从,骑马向那群人过去。 人们纷纷下马,站在原地。王颀此时站在前面,显然成了这些将领推举出来的人。毌丘俭等人逃走之后,王颀虽只是个郡守、但主动投降就是他的主张,俨然成了带头人。 王颀弯腰揖拜道:“拜见秦将军!”他说罢微微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着秦亮。 此刻王颀看起来也很紧张,他似乎盼望着秦亮能信守承诺。以此时两军的部署情况,即便秦亮反悔要大开杀戒,幽州军诸将也是完全没有办法的。 毕竟几天前双方还在战场上厮杀,如今忽然会面,一种微妙的气氛仿佛笼罩在人群中。 “拜见秦将军。”“卫将军……”诸将纷纷揖拜,姿态甚是恭敬。 秦亮左右环视众人,立刻就察觉到,向自己瞩目的许多眼睛里、都充斥着恐惧。 幽州军将领的处境,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论秦亮的年轻形象如何、只要他站在生杀予夺的位置上,此刻显然都是可怕的。何况有时候年轻人的杀心更重(本章未完!) 第三百七十一章 南望家乡 ! 人们渐渐沉默下来,大伙仿佛在屏气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秦亮有一阵没说话,他观察着这些人,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情况,因为大多都是陌生面孔。具体的状况,还得仔细详查。 秦亮做过校事令、郡守等长官,他心里明白,此时大魏的各个机构、主官权力太大了。所以有些人根本没法反抗主官的意愿,否则马上就会被轻松拿下。所以其中必定有被裹挟的人。 但毌丘俭下属也不是都是无辜的,尤其是一些属官、说不定曾经从中怂恿,认为毌丘俭谋反是一个机会,一旦成功可以跟着鸡犬升天。这种人当然要跟着毌丘俭一起承担灭族大罪。 秦亮观望了一会,这才开口道:“诸位今日所为,乃明智之举,避免了许多无谓的伤亡,算是功劳一件。尔等暂且在我军营中住下,幽州军的兵权,现由我接手。” 人群里乱糟糟地一阵回应,“罪将等遵命。” 秦亮说罢转过头来,立刻发现周围的将士都面有喜悦之色,大伙只等着论功行赏。他看向潘忠示意,潘忠抱拳一拜、带着人向降将那边过去了。秦亮则踢马继续向北走。 一队骑兵追随而来,旗手举着写“秦”字的旟旗。 秦亮骑马来到了敌军大阵前方,面对着成千上万的降兵,他在阵前勒马、向人群里喊道:“幽州中外军、及屯兵将士,从此刻起,我秦亮便是你们的主将!” 他接着大声道:“战斗已经结束了,尔等应听从中军号令,随后即可分批回家休假。” 此时幽州军阵中立刻传来了一阵喧哗,许多人都嚷嚷起来,其中“回家”的呼声尤其众多。 这帮士卒背井离乡,为官府卖命和屯田,家眷则在家里有服不完的劳役、交不完的田税。不管他们有罪没罪,如今人们只是想着回家而已。 秦亮拉动缰绳,很快带着一众骑兵离开了阵前。幽州军那边的嘈杂声渐行渐远,官军大阵上的喧哗声也没有消停。在隐约的“回家”呼喊声之中,秦亮寻思了一下方位,不禁朝着南面偏东的地方、扭头瞧了一眼。 冀州平原郡就在那个方向,此时已不是很远。秦亮这会儿才想起来,自从受曹爽府征辟离乡之后、他有七八年没回去过了,尤其是兄长嫂子一家都去了洛阳之后,他更没有回乡的念头。 也许家乡并不只有亲人值得留恋,但大魏国的家乡、对秦亮来说确实没有太多牵挂。 ……平虏渠岸边的大路上,幽州军南下的步骑、此时还剩最后一股人马,有好几千人之众,他们是弓守的部下。而毌丘俭、毌丘秀等人都在军中。 那天毌丘俭等夜渡呼沱河之后,因为人数少,趁夜逃过了邓艾军的游骑,向东来到了弓守营中。彼时弓守还在营垒中,位于南皮城北面的河流汇合处。众军留在原地已没有作用,遂追随毌丘俭、拔营向幽州北撤。 弓守的兄长叫弓遵,原来是带方郡守,在追随毌丘俭征讨高句丽的时候、带兵追击高句丽败兵,结果没注意被反击阵亡了,当场与敌将同归于尽。弟弟弓守则成了毌丘俭的部将。 玄菟郡守王颀对弓守的评价没错,此人比他兄长的能耐差得远,也不够勇猛。毌丘俭叫他盯着邓艾,不料竟会被邓艾轻易骗过。 若非弓守的糟糕表现,白马渠上的浮桥就不会被邓艾烧毁,幽州军退兵、也不至于无路可走。毌丘俭哪会像现在这么惨?简直如同丧家之犬! 但是毌丘俭到来后,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再提,因为现在毌丘俭只剩下弓守这股兵马。 毌丘俭虽是幽州军主将,但以前要统领多部人马。而弓守毕竟与他手下的部将更熟悉、关系亲密,毌丘俭明白此时不是与弓守交恶的时候。 这股兵马完全没有机会与敌军交战、一箭未放,便已变得垂头丧气,士气低落。人们也不知道自己(本章未完!) 第三百七十一章 南望家乡 在干什么,只是因为诸将平素的积威,将士们习惯听从军令而已。 此时不说寻常将士,就是毌丘俭自己、也觉得前路茫然,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秦亮带兵紧追到幽州蓟县,毌丘俭仅凭剩下的这点兵马,即便是能征召到一些兵屯、民壮,也守不住幽州。关键是人们没有抵抗的意愿。 或许根本等不到敌军兵临城下,就是现在、毌丘俭也觉得这股军队像是要散架了似的,完全没有了精神气。有时候将领们为表决心、会声称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显然只是一种态度而已,没有谁能做到。只要失败的气息在军队里蔓延,即便还有成千上万的兵力、也很难再继续战斗。 毌丘俭骑在马上,不禁回头南望。奔吴国是很难办到了,扬州是王飞枭的地盘、徐州是胡质控制的地方,都是洛阳权臣的人,恐怕毌丘俭刚过去就要被捉住。 至于心心念念要带兵打过去的洛阳,此时更是完全回不去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南望家乡 第三百七十二章 洛阳天热 洛阳的天气越来越热了。还没到四,皇宫里许多人都还穿着青色的衣裳;不过连续晴了多日之后,空气里的热气,已然有了夏日的气息。 或因天气炎热的缘故,郭太后的心情有些烦躁。 她在西游园的阁楼上向南望去,有一道宫墙挡着那边的景色,但昭阳殿中的那两座硕大的龙凤铜像、却能看得十分真切,修得实在太高了。阳光照射之下,铜像闪耀着泽,与周围古朴的土木建筑相气质迥异,略显突兀。 昭阳殿是皇后的寝宫所在,宫殿主人、却完全没有铜像那样惹眼的气象。她此时就郭太后身边,起来心神不宁、颓然消沉。 皇后甄瑶喃喃道:“祖父杀死了丘俭之侄,多半是因为我写那封信。现在陛下还不道我写过信,不过迟早会知道罢?”她说到这里,警觉地转头看了一眼大殿远处的宦官。 殿室很宽阔,两人说话的声音不,远处的人应该听不清楚。 郭太后随口应道:“皇后只是写了实情。汝父早逝,有什么事不告诉甄将军、娘家还谁说去?” 道理是这样,但郭太后的话,显然没法有效安抚甄。 甄瑶又道:“今早见到陛下,他前一步还在与宦官有说有笑,看到我之后脸色就拉下来了。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早就道你们甄家是什么心,果然如此,以后有好果子给你们吃! 太后听到这里,也是一怔。 皇帝那句话,似乎不只适用于甄家。郭太后在皇帝眼里“是什么心”,恐怕也是不言自明。 郭太后神色复杂地脱口道:“这种时候,他还能有说有笑?” 甄瑶轻声道:“陛下听到大臣们的谈论,毌丘俭在冀州好像很有胜算。” 郭太后从玉鼻中发“哼”的一声,不置可否。但她暗里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毌丘俭在战场上获胜,情况确实会变得非常糟。 之前郭太后对王家其实有些不满,而这种时候,王家在洛阳的辅政地位出现了问题、仍会影响很多人。秦亮必定无法独善其身,郭太后当然也很危险。 毌丘俭的檄文,郭太后已看过了)她一时间不敢想像,一旦权换成了毌丘俭会发生什么事! 而且就算在大世人眼,扬州王的时候,郭太后也站在了王家那边。一旦王家完了,郭太后将来被软禁起来、大概就是最好的结果。 或许样的结果,也只是奢望!帝似乎很期待毌丘俭打进阳,到时候皇帝不得找机会报復? 母子分的二人、变成了如今这样的关系,当然是大大小小许多情累积的缘故。不样,郭后已能感觉到芳深的恨意。 加毌丘俭的诋毁,如果这臣二人掌了大权,郭太后寻思自己的下场、可能不只是被暗中处死那么简单! 此时天气挺热,哪怕人在阴凉处、也觉得空气热烘烘的。但郭太后竟忽然觉得手脚有些冰凉,她把在腹前的手拿了起来,发现白皙修长的指尖上、明明还点汗意潮濕。 就在这,新任黄门监黄艳来了,刚刚急匆匆地走上楼。黄艳步上前,揖拜时不及说恭敬话,开口便径直说道:“毌丘军被卫将军击了!” 太后、皇后都被吸引意力,两人一起侧目。太后脱口道:“听谁说的?” 黄艳道:“亲眼看到急报的人进宫,往尚书省。因是捷报、送信的人到处说这事,很多人都已知道。这会儿信使应该去了大将军府!” 他比划着动作,接着:“战场在巨鹿郡鄡县,开战不到两炷香工夫,(洛阳)中军马兵在左翼、便冲垮了乌丸人的上万骑兵!大战一整日,丘俭军当晚便败逃了。” 这时郭太后才从惊讶中稍微缓过来,听到细,心里也完全相信了这是事实! (本章未完!) 第三百七十二章 洛阳天热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心情的急剧转变之下,她一时已顾不上掩饰,脸上露出了嫣然一笑,不禁开道:“我一开始就没错秦仲明,他平常显山露水,但确有宰相之才。”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甄瑶,又道:“秦仲明能击败司马懿,便能击败毌丘俭。有人想到毌丘俭带兵打进洛阳,但永也不可能生!” 提到毌丘俭,郭太后再次想起了篇檄文,复杂的心情之中、她心里时掠过一幸灾乐祸的快意。她的嘴角也不禁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黄艳忙弯腰道:“殿下知人善用阿。” 皇后甄瑶愁苦的神色有所改观,她附和道:“母后说得是。” 郭太后看在眼里,心道这个十几岁的皇后、似乎也渐渐明白朝廷各方的利害干系。郭后当初十岁就进了宫,也是么过来的。皇室里的关系夹杂了太多东西,若得太单、确实不利于生存。 当时甄瑶给她祖父写那封信,虽然受郭太后指使,若甄瑶不情愿、郭太后也不好逼迫。她毕竟是皇后) 郭太后又想到彼此是亲戚,遂更加直白地暗了一句,“只要有在,卿不用整日那么忧愁。” 甄瑶轻声道:“幸有母后照顾。” 反倒是宦官黄艳的表情反应更大些,他悄悄抬眼,眼睛里露出了敬仰的目光。 一阵风从窗灌了进来,郭太后的衣裙轻飘动,清凉的自然之风、顿把她深衣里的香汗吹散,让她感受到了一阵惬意的凉爽。 她侧头看到上边的琴案,眼前立刻闪过了一个意象。衣衫在中轻轻飘荡,琴声在空中悠扬。 郭太后兴致盎然地问道:“皇后会弹琴吗?” 甄瑶道:“还不太熟练。” 郭后微笑道:“那我弹,卿来听。” 黄艳等皇后头,立刻揖拜道:“仆也有耳福了,这就是去取。” 人的感受确实很奇妙,不久前、郭太后还对么事也提不起兴致,这会觉得许多事都变得有趣了。……此时宜寿里的王家宅邸,也变得热闹了起来。王凌亲自交代,晚膳时加两个肉菜,还叫公渊去把地窖里的葡萄酒、取一坛出来。 征讨江陵城的中军将,此时已经到了洛阳,王凌自然也回来了。 王凌平素住在大将府,便是皇宫东南侧的那座大府邸、以的太傅府。不过今日他恰好在宜寿里的王家宅邸。 报是先到大将军府,然后很快被人给送来了宜寿里这边。不过经过一次转送,时间仍稍微晚了一。 于是王公渊最知道巨鹿之役的消息、不是从公文上得知,而是出自女王令君之口。王令君收到了秦的家书,马上告诉公渊、秦亮在巨鹿郡打了胜仗。 公渊起初还有点不信,算时间太快了!仲明二月间才离开洛阳、到巨鹿郡走路就有千余里之遥,这才到四月,战事就已经有了结? 但随后他就收了从大将军府送来的捷报,佐证了令君的话。公渊等人有丝毫耽搁,立刻赶去了王凌住的庭院,好消息也随之传开。 一家人在王凌的子里说着话,大家的心情都很好。连妇人诸葛淑也谈论起了这件大事,她说道:“前些日阿翁与夫君忧心重重,妾便想劝说,既然是仲领,毌丘俭便不是他的对。阿翁在扬州时不是过,仲明是儒虎。” 公渊心情好,只是笑道:“现在见到了捷报,这么说,当然不会错了。妇人能什么?” 诸葛淑轻声道:“之前我便也如此认定。” 王凌又看一遍简牍,把东递给了公渊。他总算不再在屋子里走来去,安稳地跪坐到了几案后,开口道:“毌丘俭不是等闲之辈,当年公孙渊、高句丽人没少忌惮他。此事看似幽州一州反叛朝廷,但在巨鹿场,仲(本章未完!) 第三百七十二章 洛阳天热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明的人马有劣势,没那么容易。” 公渊道:“阿父言之有理。” 凌点了点头,感慨道:“仲明知兵阿。”他脸上也随之露出了欣慰之色。 不管怎样,秦亮回确实是解决了一件关键的大难事。 最近国事不顺、大魏国内有许多人不满,但大多事还只是隐患;公开传檄征讨王家的毌丘俭,才是最要命的燃眉之急、心腹大!只有平息了毌丘俭起兵叛乱,这次危机才算是勉强化解。上下众人都提心吊胆的心情,也能安心一些了。 不与妇人们遇到好事、便简单地只顾高兴不一样,公渊察觉到阿父在欣慰之余、看起来仍有些忧虑。有些事不用说出口,公渊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之前家当然希望秦仲明获胜,因为那是死攸关的一战。此时捷报真的传了回来,却又会有新的问,秦仲明的声望与实力将再次坐大,势非常迅猛。 秦仲明是姻亲、盟友,而且在几次大事中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用,功劳很大,这些公渊当然都明白! 但公渊是王家的嫡长,此刻心里仍是十分复杂。 第三百七十二章 洛阳天热 第三百七十三章 待遇不同 秦亮离开洛阳时,在王令君玄姬跟前说过、或许到了夏季便能回去。但此时已进入四月间,他还在率军北追,估计没法如期回到洛阳了。 战场上决出胜负、没有花多少时间,关键的时刻往往十分短暂。最费时日的事,还是行军和善后。 目前幽州军还有一股残余,便是之前位于南皮城北面的弓守部。秦亮估计毌丘俭就在弓守的军中,他已经派出斥候、打探到了那股人马的方位。 弓守部沿着平虏渠北上,似乎要去幽州州治蓟县。 秦亮军没有去东边绕行;而是在渡过了白马渠后、径直沿着泒水北上,先去范阳郡涿县,抄近路去追叛军残部。 不出所料,叛军残部直接去了幽州蓟县。他们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就在这时、前锋忽然派人来报,叛军残部在蓟县打开了城门,已经降了! 次日前锋军文钦、熊寿又遣人来到涿县,禀报毌丘俭和弓守都不在降军中,已带兵去刺史府抓了毌丘俭的家眷。 秦亮遂下令大军在涿县就地驻扎,不再北进。等了数日,文钦亲自押解着毌丘俭的家眷、以及叛军残部的将领,回到了涿县。 秦亮在县寺邸阁里,见了俘虏们一面。当毌丘俭的家眷被带到厅堂上时,场面隐约有点奇怪。最前面的一个中年贵妇没被绑,反而是杨瑛被麻绳绑着。 于是秦亮径直指着杨瑛道:“给她松绑,放了。” 杨瑛被反绑着手臂,仍旧立刻向秦亮弯腰道:“妾谢将军宽恕。” 前面的贵妇转过头,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杨瑛:“汝果然是卫将军的人?” 杨瑛忙摇头道:“妾几乎未与秦将军联络过。” “汝便是荀夫人?”秦亮问那妇人。 妇人揖拜道:“是。” 秦亮走上前,在她面前走了两步,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文钦。文钦拜道:“她出身颍川荀氏,仆寻思还是让卫将军处置比较妥当。反正她也不会逃跑,要跑早就跑了!” 文钦果然不是那种没心思的莽夫,他那高大雄壮的身材、傲慢的表情,只是给人的错觉而已。此人很知进退,甚至该跑路的时候、比谁都跑得快。 颍川荀氏最出名的人,应该是曹操时期的荀彧、名声很好。在后世也很出名,他不是苟或。 当年荀彧是自杀的,有人解读原因是他内心忠于汉室、追求理想的一种选择。但荀彧究竟为何服毒自裁,如今也没法确定。 然而仅靠名声好,便能有那么多士族敬重荀氏、是有点玄乎。秦亮倒觉得,更现实的原因、可能还是荀彧重用提拔了很多人;而那些受过知遇之恩的家族,现在还活跃在魏国官场! 譬如秦亮麾下的杜预,杜预的父亲杜恕就受过荀彧的举荐。还有傅嘏的好友陈泰,他爹陈群也受过荀彧的恩惠。 所以在大魏,不管有多大的仇,打生打死、最后总能清出沾亲带故的关系。 秦亮想到这里,便对文钦道:“汝说得有道理。” 他转头看向荀氏,问道:“毌丘俭何在?” 荀氏不卑不亢地答道:“妾不知道。夫君带兵出门后,再也没回来过。” 杨瑛的声音道:“荀夫人说的是实话,最近毌丘将军没有回蓟县刺史府。” 荀氏再度微微侧目,神色复杂地从余光里瞟了杨瑛一眼。两人的关系好像有点奇怪,平时多半相处得不是很好。 秦亮下意识又瞧了一眼荀氏的腹部。荀氏竟不动声色地拿手臂轻轻抱在了前面,一副抗拒蜷缩的作态。秦亮并没有好色的名声,不过妇人被抓成了俘虏、确实会担心被人娒辱。 “夫人去年底没有生孩罢?”秦亮简单问了一声。 荀氏听到这里,眼睛里露出恍然之色,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 去年毌丘俭本来要到洛阳述职、半道回去了,后来上书找了借口,说是他妻子快生了、可能难产,他才赶着回去见妻子一面。如今可以证实,毌丘俭就是在说谎、想尝试稳住洛阳朝廷,他妻子根本没怀孕。 秦亮不再多问,挥手道:“让他们都下去罢。” 文钦抱拳道:“喏。” 秦亮看向杨瑛,杨瑛果然没有离开的意思。文钦也不管杨瑛,他显然已从刚才的话里知道、杨瑛早就认识秦亮。 秦亮回到厅堂上位的几筵,转头对杨瑛说了一声:“卿也过来坐。” 杨瑛揖拜道谢,跪坐到几案一侧,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正如先前在荀夫人跟前说的话,杨瑛确实不算是秦亮的人。她本来是曹爽府的家伎,有一次在宴席上,毌丘俭看中了她,然后是令狐愚想安排杨瑛服侍服侍毌丘俭。 秦亮顺口帮她说了句话,后来毌丘俭愿意纳杨瑛为妾、秦亮又送了她嫁妆。 既然有过恩惠,秦亮便觉得,杨瑛应该不会太过怨恨自己、破坏她的家庭。毕竟她只是个妾,又不是荀夫人。 杨瑛开口道:“妾庆幸带兵平叛的人,正好是秦将军。” 秦亮“哦”了一声,稍微一想,便点了一下头:“我不会为难卿。不过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当初本以为卿能有个归宿,算是一件好事。” 杨瑛竟然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叹声道:“从出身就注定了,不会有多少好事。别人再高的地位,做妾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稍作停顿,接着又轻轻说道:“比物件好不了多少,不久前妾就差点被送了人。毌丘将军想把妾赏赐出去、给乌丸单于寇娄敦。” 秦亮顿时眉头一皱,张了一下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因为他很容易想到,大多士族对妇人都是这样,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小妾和家伎送来送去,实在是太正常了。这种事也不是毌丘俭一个人的问题。 秦亮没有再多言,他从筵席上站了起来,说道:“卿先跟我回洛阳罢,以后想回家、或者去哪里都可以。毌丘俭谋反,与卿没有半点关系。”他离开几案旁边时,杨瑛仍跪坐在旁边,俯身向他作拜。 杨瑛曾是毌丘俭的宠妾,不过秦亮认为她没有丝毫威胁,也不想多管。 毌丘俭,才是秦亮此时最关心的人。官军在战场上虽然获胜,但没抓住毌丘俭、仍然是个大问题!尤其不能让毌丘俭躲在东北这边,因为他在幽州的旧部极多,终究是个隐患。 第三百七十四章 海风吹拂 毌丘俭已经放弃了军队。他在下令诸将回蓟县后,便带着一队人马悄悄离开,接着从平虏渠北边、向东面走。东面就是大海,清河入海口。 大伙在这里找了一条船,准备从海路南下、前往东吴。 夏季的海面颜色湛蓝,景色更加漂亮,尤其是在阳光明媚、风平浪静的天气。但所有人都知道大海的可怖,一旦起了风浪,那恢弘的力量、根本不是凡人能抵挡的。海洋蕴藏的危险,便如同那深不见底的海水,离开了陆地的人们、不过只是渺小的浮萍。 而且此时的船只、全都是平底船(世人还没有想到、船底可以造成尖底的),风险极大。像楼船之类的大船是肯定不能入海,一吹就翻!与大多人想像的不一样,目前走海路反而得小船。 但此时毌丘俭只能冒险,他最近已经反复想过,东吴是唯一的去处! 幽州呆不住、也守不住,一旦官军进入幽州,任命官员开始行使權力,毌丘俭就会丧失大權、沦为大家立功升官的猎物。而且幽州军将领刘茂、已经把乌丸单于寇娄敦给捕杀了,此时幽州北面的鲜卑人也不太靠得住。 那除了走海路,还能怎么办? 一行人准备好了船只,正暂住在一处渔民留下的木棚里。随从已经去附近的村庄买东西了,大伙要囤一些补给,打算明早就启航离开河口……如果没有风浪的话。 “哗啦”的海浪声中,毌丘俭拿出了包袱里的笔墨,正准备写点东西。此时他却忽然察觉,外面火光闪动,遂急忙起身走到了简陋的木门外。 只见用铁链锁在岸边的那艘木船,不知为何燃起了熊熊大火! 弟弟毌丘秀也察觉了,随后赶了过来,大声问道:“谁放的火?” 毌丘俭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暗呼不好。 果然弓守向木棚这边走了过来,身边还带着好几个甲士。铠甲已经没用了、大多人都已经丢掉了甲胄,弓守的手下却还保留着几套甲! 毌丘秀等人立刻把手伸向了腰间的佩剑,他厉声质问道:“弓将军,汝叫人放的火?” 弓守不答,走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回顾左右道:“我们如此乘船出海,必定都会死在水里!毌丘将军不如给兄弟们一个人情,让我们将功补过。” 毌丘秀怒道:“汝兄曾追随使君,战死沙场。汝竟是这样的人,想着背叛使君?” 弓守隐约有点心虚,辩解道:“我一向尽心效力,未曾有过背叛之心。彼时我守平虏渠南口,未能阻击成功邓艾军,乃因上了邓艾的当。” 他稍作回忆,接着说:“邓艾派人送来挑战书,我以为他要攻打营垒,便加紧防备。不料邓艾凌晨时分、便已悄悄离开南皮,等斥候察觉的时候,已经追赶不及了。” 毌丘俭这时才开口道:“战场总有胜败,此时再去计较,已是于事无补,我也没怎么责怪弓将军。” 弓守冷冷道:“只是现在不计较!哪怕我们侥幸能走海路逃到东吴,将军能放过我吗?” 他起初还有些抹不开面子,此时把心里话说出来之后,语气反而渐渐变得坚决,“左右没有活路,大伙何必一起白白送死!” 毌丘俭道:“此役从开战之初的半个时辰、便几乎已经注定了结果。即便邓艾没能烧毁白马渠上的浮桥,战事仍无法扭转,无非是时间会拖得更长。幽州军将士的家眷不在幽州,一旦正面失利,军心就不在了。我岂能把失败的责任,尽数怪罪到弓将军的一支偏军上?” 毌丘俭说得很诚恳,因为他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 有时候人们只看到表明上的兵力对比,但占据了洛阳中枢的人、一向都有优势。秦亮就应该经得起暂时的失利,但毌丘俭不行! 所以当初扬州起兵,勤王军一个月就打进了洛阳;否则一旦被迟滞在路上没有进展,军心必出问题,结果就不是那样了。 弓守听到这里,稍有些犹豫,但他转头看了一眼已经烧起来的船只,以及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眼神又是一凛!弓守沉声道:“请将军兄弟二人交出兵刃,免得事情太难看。” “唰!”毌丘秀终于从腰间拔出了佩剑。 毌丘俭看了一下对方的人数与甲胄,又瞟了一眼远处的大火,伸出手制止了弟弟,忽然叹道,“没必要了。”说罢从腰带上解开扣子,果断把剑带鞘扔到了地上。 弓守立刻招呼部下,上前拿走了几个人的兵刃,然后取绳子将人绑了。但没有杀毌丘俭。 出海的准备也就此中止,弓守当天就派出快马,去寻官军的大营。 ……官军几万大军在涿县,很容易就能打听到。弓守的信使去了涿县,刚到县寺被人一盘问,他便把事情说了出来。 荀夫人住在县寺前厅庭院,她也恰巧听到了此事。 荀氏根本就没有被关押,大多时候只是被软禁在一间厢房里,不过偶尔到庭院里走动、也不会遇到多少为难。 在卫将军手下做事的杜预,昨天甚至过来拜访过,对荀夫人十分敬重,礼节自是周全。还有卫将军府的长史傅嘏,也专门来过一趟,叮嘱侍卫在膳食上不要亏待夫人。 这些人与毌丘家没什么关系,他们显然都是看在荀夫人的娘家、颍川荀氏的情面上,特意对荀家人以礼相待。 当秦亮从邸阁里出来、向马厩走去时,便在走廊上碰见了荀氏。她揖拜见礼,立刻问道:“卫将军会杀我夫君吗?” 秦亮沉默片刻,镇定地答道:“暂时不会,但毌丘俭谋反,死罪难逃。” 荀夫人又问:“将军要去清河河口?” 秦亮点头道:“好不容易抓住了他,我正打算跟着骑兵队,亲自去见一面。” 荀夫人急忙恳请道:“请将军准许我也同去、见上一面罢,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了!我会骑马。” 这时旁边的杜预开口道:“荀夫人与毌丘俭毕竟有夫妇名分。” 秦亮听到这里、点头道:“好罢。”说完不等荀夫人道谢,迈开脚步就走。 大队骑兵离开了涿县,向东南方向出发。次日人们就赶到了清河河口,军中有弓守的信使带路,众人很快便找到了海边一处荒凉的地方。 秦亮骑马来到一处木棚前面,见到一个叛军将领、带着几个人走过来了。将领看了一眼秦亮身后的旗帜,弯腰揖拜道:“罪将弓守,拜见秦将军!” 秦亮依旧坐在马背上,只是点头致意。后面的邓艾拍马上前,拱手道:“我乃、乃邓艾,幸会……弓将军。” 弓守的神情难堪,回礼时,仍不禁多观察了邓艾几眼。 秦亮问道:“毌丘俭呢?” “禀秦将军,看押在棚内。”弓守回头道,“把人带出来!” 没一会,手臂被麻绳反绑着的毌丘俭,被人从木棚里押了出来。秦亮见到这个长脸的大胡子,立刻就认出,确实是毌丘俭! 以前秦亮只在曹爽府上见过毌丘俭一面,但最近两年、他可是经常都惦记着此人。如今再次相见,秦亮只觉心情有点复杂。 曾经因为受到毌丘俭的威胁、檄文的辱骂,秦亮对这个并不熟悉的人充斥着仇视与恼怒。 但人的感受,确实会受到处境的极大影响。毌丘俭终于变成了此时落魄狼狈的模样,秦亮对他许多情绪、竟也随之淡去了。此刻秦亮最大的感觉,反倒是一种轻松。终于可以放下牵挂忧虑的惬意。 而且这次幽州反叛,秦亮等人面对的情况很危险。如今渡过了难关,他也不禁有些许难言的感慨。 秦亮翻身下马,站在了毌丘俭面前。毌丘俭依旧被反绑着,两人没有礼节,只是这么相互平视。 毕竟彼此在大战前后、必定都经常琢磨对方,若是要交谈,应该也有许多话可以说。然而此时说太多、已没什么作用,秦亮主动开口道:“仲恭似乎也可以松口气了。” 秦亮是从毌丘俭的眼睛里观察出来的。虽然毌丘俭的眼神看起来很颓然,但确实也有一种放弃般的轻松。 还想挣扎的人才会焦虑。到了走投无路之时,放弃之后反而能轻松一些。 毌丘俭看着秦亮,点头道:“是阿。” 他是秦亮的敌人,不过秦亮也觉得、他确实有些大将气质,能平静地面对大风大浪。毌丘俭自然不会像寻常人绝望时那样,大喊大叫、甚至痛哭讨饶,他也没有骂人。 毌丘俭欲言又止,看向了秦亮身边的属官部将。秦亮见状,便犹自踱步向海边走去,回头说了一声:“不必拦他。”不过饶大山仍然跟了上来,留心看着毌丘俭。 先前秦亮等人在海岸上骑马走了挺久、来寻这座木棚。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注意到,海风、以及海面上的海浪,以及周围的风景。 海风可能是咸度高的原因,吹在脸上,皮肤的触觉确实有别于寻常的清风。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东临碣石 秦亮以为,毌丘俭应该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吝时间,耐心地等着这个曾经的敌人、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海岸就在眼前,海浪声的喧哗、足够掩盖住二人的对话,但秦亮久久没有听到毌丘俭吭声。 来到海边的第一天,都能闻到海水中的腥味,但以秦亮的经验、如果在海边再多呆一阵子,那股腥味就会消失。浪声也很有意思,声音其实很大、却不会让人感到烦躁。它有迹可循,一次次潮水的声音并不凌乱,让人心里有准备;却也不是单调的重复,仔细听、能分辨出它的变化。 宛若秦亮此时的心境,已经完全不焦躁了。 秦亮观赏了一阵海面,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毌丘俭。毌丘俭仍然沉默着,但眼睛里已经出现了厌恨与仇视。他的眼睛一点也不浑浊,表现出的情绪十分清晰。 因为就在刚才、毌丘俭还显得很平静从容,此刻忽然的改变,让秦亮心里也是微微一愣。 很快秦亮就接受了这样的憎恨。就好像人们总以为有好心分手、体面的结束,那只是因为她不是被甩的那方,也不是付出了大量沉没成本的一方、需要品味着高昂的代价只是便宜了一个陌生人。 毌丘俭这样的目光,都可以理解。不过他刚才的镇定,只是因为有许多士人与将领在场? 秦亮这才想起,毌丘俭不仅是个大将,也是个名士,哪怕生命已不能自己掌控,但他依旧在乎名声。这个时代的文人与武将,在士族这里融为了一体、并不分家。 此时秦亮已隐约感觉,毌丘俭是个翻脸如翻书的人。 秦亮不想与毌丘俭争吵对骂,见此情况,他不再等待了,便主动开口径直问道:“去年底,仲恭过邺城之后、见过洛阳去的人,那人是谁?” 毌丘俭冷冷道:“我没有见过谁。” 秦亮皱眉看着他,顿觉彼此的对话已失去诚意。秦亮道:“汝上奏声称、妻子即将生产,这是在欺君,汝妻根本没怀孕。” 刚说到毌丘俭的妻子,荀氏就找到这里来了,并且发现了毌丘俭在海边,正向这边快步走过来。她只是个妇人,将士们也没有阻拦她。 荀氏远远就唤了一声“夫君”,毌丘俭转头道:“卿怎么来了?” 秦亮没理会荀氏,继续说道:“仲恭既然自诩忠臣,何不把事情说清楚?免得牵扯到陛下。” 他先预设皇帝与此事无关,这样能让毌丘俭更有辩解的动机。但只要他想解释,而解释中一旦出现漏洞,秦亮就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不料毌丘俭冷笑了一声道:“我做过的所有事,不管成与不成,在青史上已经是忠臣了。而汝注定是奸臣,最多叫奸雄!” 秦亮一语顿塞,他已发现、好像没法让毌丘俭说出实话。毌丘俭都要死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秦亮确实拿不出交易的筹码。撕破了脸起兵的人,不可能再用性命来交易。 唯一的办法只有严刑拷打,但毌丘家世代为官、这种法子不好操作,而且也不一定管用。 不过秦亮也没有被他激怒,反而笑道:“我就当是称赞,乃对手的认可。”奸雄也是雄,毌丘俭若认为秦亮没有能耐,不可能把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称为奸雄。 荀氏走到了跟前,先对秦亮揖拜道:“秦将军。” 秦亮点了一下头,踱步沿着海边走了,让他们夫妇二人说话。 只有饶大山还在附近,饶大山的脸与眼神看起来不太聪明,但这种人其实更能让人放下戒心、以为他听不懂。饶大山以前确实不识字,但最近几年好像在自学、能识得一些字了。 海岸上,又一个浪头攀上沙滩,向秦亮袭来。迎面的海风在影响呼吸节奏的同时,也让秦亮感受到了些许压抑。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司马懿的脸,最后一次见到时的神情。接着是刚才的毌丘俭,在一瞬间毌丘俭居然隐约还有某种得意,好像在嘲弄秦亮、以后注定会名声狼藉。 秦亮不想与毌丘俭争辩是非,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一次次打败了对手,却从未让他们心服过。 他面对着海面,过了一会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也觉得无所谓了。 或因后世个人主义流行,秦亮的观念与古人不太一样,对于那些盖棺定论的身后名、也不是太重视,最重要的还是能继续活着!而不是像司马懿、毌丘俭这样失败之后,面对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无奈境地。 这么一想,秦亮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 此时他发现不远处的海边有些礁石,忽然倒想起来,大魏的太祖曹操,当年在海边吟诵大名鼎鼎的“东临碣石”,好像也是在幽州、于战场获胜之后的作品。 不过曹操东临碣石,肯定不是在这个地方,应该在辽东那边,辽东也属于幽州地界。而此地则在清河入口,秦亮估计大概离天津不远。 魏太祖曹操那首诗还是有胸怀的,不限于征伐本身,而是写到了日月、星汉,如此一些宏大的意象。 秦亮久久看着无垠的海面,蕴含丰富的海浪声中,他仿佛又听到了战场上的厮杀声、金属撞击声。但那些声音,亦已渐行渐远了。 蓦然之间,秦亮也仿佛有一种情绪在胸中,需要某种方式表达。 譬如吟诵曹孟德那样的诗。但秦亮没有吟诗,也没有慷慨激昂的神情,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了一句名言,遂凝视着海面缓缓道:“大海为每个人带来新的希望,如同睡眠,带来梦境。” 这时秦亮察觉后侧有人,他转头一看,见荀氏已经走了过来。 荀氏神情异样地看着秦亮的眼睛,在原地稍微站了一下。 荀氏这样出身名门望族的妇人,必定读书识字,见识会比平常人多,复杂的经书都能理解,自然能听明白、秦亮背诵那句话的字面意思。但她必定无法猜测到、秦亮究竟在想什么,毕竟有些东西脱离了古人的见识范畴。 “我夫君到这里来,是想出海去东吴罢?”荀氏的声音道。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明白、荀氏听懂那句名言的字面意思。 毌丘俭虽然嘴上说着忠、奸,但求生欲是人的本能,即便是输光一切的时候,他显然也在谋求出路和生路。人得看他做了什么,如此看来,他又比秦亮勇敢无畏多少呢? “是。”秦亮一边想着,一边随口回应,接着看了荀夫人一眼,又道,“应该是罢。” 荀氏道:“妾见秦将军也是知书达礼之人,还望秦将军勿羞辱我夫君。” 秦亮点头道:“若无必要,我不会那么做。” 毕竟彼此都身居高位了,做事的方式,还是要有别于一文不名之时,总得稍微讲究一些。 眼前这个荀氏就是毌丘俭的正妻,秦亮也没羞辱她。傅嘏、杜预等人与颍川荀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秦亮心里也清楚,不过这种事没必要太计较了。当年曹操麾下的人,还与袁绍有很多关系呢。 荀氏终于回过神来,再次向秦亮揖拜行礼。 秦亮看了一眼海面,便转身离开。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荀彧有可能是忠于汉室、而不惜生命的人;而毌丘俭刚才还在说忠奸。 于是秦亮不禁驻足,对荀氏说了一句:“当年的汉臣,也称魏太祖为奸雄。” 荀氏顿时一脸惊诧,怔怔说不出话来。 秦亮不再理会荀夫人,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头去看了一眼反绑着手臂、昂首站在海边的毌丘俭。 还有些事可以与毌丘俭谈谈,比如金乡公主暗示的事、关于当今皇帝曹芳的身世。但毌丘俭憎恨秦亮,根本没有诚意交谈的意愿,那还谈什么? 秦亮此时仍然是手握重柄的卫将军,而毌丘俭已经沦为了败将。秦亮亲自来见面,还面对面与他交谈,算是给他的面子和重视。既然毌丘俭不愿意继续谈,秦亮也没必要再勉强。 秦亮便径直离开了海岸,招呼部下,押解毌丘俭回涿县。 第三百七十六章 背叛者 幽州官员将领被关押了一批人,只等押回洛阳,由廷尉问罪。罢官或者处死,该怎么办、依照魏国律令即可。不过仍有一些参与了起兵谋反的人、没有遭到逮埔。 抓住了毌丘俭本人之后,幽州降将要么倾向王家,要么向着秦亮,或者中立、只听命于朝廷诏令;没有了别的选择。王颀弓守等受了秦亮的恩惠,应该不会再投奔王家。 尤其是弓守,因为出卖毌丘俭,如果不投奔秦亮,很快就会被算计!立功也没用,朝中仍有同情毌丘俭的官员,他靠自己根本无法自保。 一行人回到涿县,大伙聚集在了县寺厅堂里。秦亮正是高兴的时候,便许诺道:“弓将军立了大功,待我回洛阳之后,定会上奏陛下,给弓将军封侯,以示嘉奖。” 弓守立刻跪伏在地,当众拜道:“将军知遇之恩,仆没齿难忘。自今日起,仆愿忠于卫将军,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秦亮发觉,弓守在战场上虽被邓艾蒙骗戏耍了,但其实是个脑子很清醒的人,而且反应很快。他十分识时务,在毌丘俭要出海逃跑的时候,做出了果断的决定;此番回到涿县县寺,他似乎也立刻明白了、只能抱住秦亮的腿。 不过厅堂里的诸将应该都知道,弓守虽然立功受赏,但不可能成为秦亮的心腹。他那样的干法,今日能背叛毌丘俭,明日能不能背叛秦亮? 秦亮当然不会表现出来。有时候用人、不一定非得那种死心塌地非常可靠的人才行,也不必太在乎自己的喜恶。相互利益一致,有什么不能合作的? 如果利益不一致了,即便是感情曾经非常好、还是亲戚的王家,关系也可能发生一些变化。 秦亮高兴地走上前,一脸热情地扶起弓守,安抚道:“我们都是魏臣,将军只需忠于魏国。毌丘俭反叛了朝廷,魏臣捉拿他、正是人臣本分。” 众人纷纷附和。弓守没有在道德上受到大伙的羞辱,起身之后,还紧紧抓着秦亮的手臂,眼睛里充斥着诚挚、至少此时对秦亮十分真心。 不过秦亮此刻的所为所言,大致只是在作戏而已。相比之下,秦亮对邓艾的重视,反而是真心的。 一群官员将领在邸阁厅堂里谈论了一阵,便纷纷告辞散伙了。秦亮起身出门,把诸将送到邸阁门外,相互揖拜道别。 邓艾还在秦亮身边,两人在台基上站了一会。 邓艾正微微侧目、目光下移,又专门观察了一番秦亮腰间的佩剑。他应该辨认出来了,秦亮的佩剑还是邓艾送的那一把。此时的物品都是手工打造,每把剑的剑柄上花纹不一样。 这事真的不是因为秦亮常念旧谊,睹物思人;主要还是旧剑的磨损很小、还能凑合用。 就像这次的一场大战役下来,秦亮的剑就没出过鞘,估摸着剑身为了防锈、抹上的油都在。秦亮的佩剑几乎不使用,没事换它做甚? 不过总体来说,秦亮与邓艾的关系确实不错,小小的误会、并不会让两人的交情变得虚假。 情谊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秦亮认为只要经常见面来往,能够感觉得出来。人的眼神、感觉都是很微妙,日常演戏没那么容易。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话不多的邓艾,淡然道:“弓守对待旧主、如同背后捅刀。他能逮住毌丘俭,我们当然高兴,但如此作为、难免影响人品。” 邓艾点头道:“是,诸将没、没说出口……罢了。” 秦亮又道:“当初司马懿败局已定,士载并未背叛他,只是拒绝与我为敌罢了。面前明明有个火坑,人们想避开,我觉得是人之常情。况且在此之后,士载对我以诚相待、毫无隐瞒,我岂能以虚情假意待卿?” 邓艾叹了口气,“可是世人……并不会这、这样看我。” 秦亮也感慨道:“还得亲近相处,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阿。道听途说是不行的。” 邓艾看着秦亮的脸,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秦将军待仆……信、信任有加,仆感怀之甚。” 秦亮不管那么多,直白地说道:“我一直都很欣赏士载,不管是待人之诚、还是才干见识。” 邓艾这样人官位也不低了,除了封赏、应该也很在意自身价值受到认可。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邓艾虽然表达有点费劲,但眼神看起来对秦亮颇有好感。 秦亮笑了笑,心说、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憎恨自己,盟友对自己不就很满意? 这时秦亮收住了闲聊的神态,眼神也变得锐利了一些,沉声道:“巨鹿之役后,士载及时插到白马渠、断了叛军的退路,此乃大功。我到朝廷里,定会上奏此事,尽力让士载的‘行冀州刺史事’坐实为冀州刺史。” 邓艾立刻面露惊喜之色,感激之情溢于颜表,他比划了一下手势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拱手向秦亮深深揖拜。 大魏国的仕途,郡守是一个大坎;到了郡守之后,州一级的刺史都督又是质的飞跃!只要做到过州级官位,将来甚至可以期待一下、进入朝廷到三公位置的殊荣,那真是魏国的核心家族了,而且必将留名史册。 任何一个有追求的魏国官员,面对此时的机会,都不会不为之动容! 这种跃升,根本不是只靠军功能成事的。秦亮自己就走过一遍,当初司马懿曹爽执政,朝中没人真正信任和重用秦亮、他能靠军功做到刺史吗?秦亮回想起来,觉得完全不可能! 所以最关键的环节,还是要朝中有实权的人,要为邓艾说话。 这时邓艾不动声色地小声道:“成不成,仆……并不执着。” 是吗?秦亮不置可否,他刚才已把邓艾深揖的动作、看在了眼里。 不过邓艾这种出身寒门爬上来的人,显然早就认识到了大魏仕途晋升的根本。所以他才会这么说,也好留些余地。 事情的重点并不在邓艾,执着不执着都没用;而是在秦亮,看秦亮能不能做到。 之前洛阳的權力格局,王家才是主政。秦亮有兵权、权势,但在司马懿之后、他还没有举荐成功过州一级的人事! 无论是都督雍凉的郭淮,还是雍州刺史陈泰,抑或是兖州刺史鲁芝、扬州都督王飞枭。诸如这些州一级的人事调动,都是大将军府在主持。剩下的都督刺史,以前就是封疆大吏。 但这次机会确实很好。邓艾的军功是实打实的,几乎没有争议;而秦亮此次获胜,那是保住了整个执政集团的核心利益,受益者包括王家、令狐家。 从去年秋冬起,王家主持的对外战争,结果一塌糊涂。秦亮这是在给大伙挽回局面,王凌能不领情? 所以秦亮趁机要染指州一级的人事权,并且形成一种朝政共识,对于这样的诉求、王家应该是有妥协余地的。 第三百七十七章 携胜而归 平叛大军留在范阳郡涿县,没有再继续北上。 秦亮在涿县接待幽州各地的官员,并对降兵进行了拆解整编,提拔了一些将领。但州郡主官、及重要职位,还得从洛阳发诏令才能合法。 程喜先前带着青州兵驻蓟县,但未起到任何作用。秦亮也不好拿程喜怎样,只得叫他带着青州兵返回青州,接受胡质的调遣、用于防备东吴。 并州刺史田豫曾经征讨过乌丸人,很有经验。秦亮遂叫田豫暂且取代毌丘俭,行幽州刺史事、行护乌丸校尉事,又叫文钦行护鲜卑校尉事。让这两人在幽州带兵,继续对北逃的乌丸军进行武力瑱压。 一番具体的事干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五月。 秦亮带着洛阳中军、一众收编的降军将士离开涿县,分路先去魏郡邺城。 在魏郡时,秦亮见到了大将军府的信使。秦亮得到了一个重要消息,诸葛恪依旧在东关屯驻,不过吴军在东关的兵力正在日渐减少。 看来孙权对合肥的觊觎想法,暂时正在减少。秦亮也不知道吴国那边是什么情况,可能吴国有奸细已经打听到了幽州的战事;也可能纯粹是东吴国内的反对声音太多?孙权应该有进取心,但东吴大多数士族、对于北伐的兴趣似乎并不大。 年初四面阴霾的压力,此时仿佛已逐渐开始消除。世事往往就是如此,看似一团乱麻,但只要解决了其中的关键,乱绳就会随之松开。 这几天邺城的天气,也是万里晴空。 夏日的阳光明媚,亮得刺眼。白云蓝天之下,城中古朴的土木建筑、仿佛笼罩着一层光泽。平坦的地形一览无余,叫人心胸畅快;西边甚至能看到远处黑漆漆的山影,十分壮丽。 邺城旧城的北面、有新城,便是曹操建造的地方,包括铜雀台在内的三台也在北城。之前秦亮来冀州的路线,没有经过邺城、更没有心情过来游览,此时班师路过、他便专门去了一趟铜雀台。 铜雀台一日游,秦亮在某个时刻、倒忽然想起了后世游览西安时的感受。许多古建筑还在、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少了那些人,少了当年的气质,它们就死了、宛若成了照片。反而是历史底蕴没那么深厚的北倞,气质是不一样的,因为它还是人才汇聚的地方。 邺城也是一样,当初的建安文人早已不再聚集于此,铜雀台里的美人也不在了;如今来到这里,纯粹只能看风景。 由于扬州的压力在减小,秦亮也不必在东边逗留太久。大军修整两三天,众人便继续南下,准备横渡大河。 大部人马依旧走皋关(虎牢关附近)进洛阳。熊寿部这次走河内郡,从洛阳北面渡大河回京。 ……秦亮部是走皋关,从东边过阳渠上的石拱桥,再去洛阳城的东阳门。队伍刚到外郭城,路边围观的人就非常多了,因为北边有马市、码头,南边有小市,在外郭城看热闹的多是百姓贩夫走卒。 等到大队人马进了东阳门之后,大街两侧围观的人就不一样了,除了百姓、奴仆,许多官员也在观望。 洛阳城虽是大魏都城,但城内宽敞的驰道上、平素的人其实不多,显得有点冷清。洛阳城是棋盘格局,一道道里墙、围墙把人们分开在各处区域,而且买卖东西有大市、小市,人们一般不会没事在大街上闲逛。 今天的驰道两侧却聚集了很多人。如今已是六月上旬,盛夏时节,骄阳当空,洛阳非常炎热;如此天气,仍未阻碍人们的兴致,无数挥汗如雨的人、驻足在烈日下观望。 毌丘俭的名气不小,且是魏国的封疆大吏。可惜世人没有机会、一睹他身陷囹圄的模样。 押解回洛阳的毌丘俭、毌丘秀兄弟,以及毌丘俭妻子、儿子等人,并未当街示众,大家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但一些部将官吏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他们被装在木栏大车里,四面只有稀疏的木头栏栅,完全沦为了囚犯的模样,脏兮兮的像牲口一样被关在里面。 嘈杂的人群里,不断有人对着囚车辱骂,“反贼!”“犯人罪大恶极……” 车上的囚犯都是在幽州做官的人,洛阳大多人根本没见过,人们却莫名对陌生人生出了恨意。兴许大家并不恨这些囚犯,只是趁机发澥情绪而已。这种时候辱骂当官的,不会被人制止,更不用付出代价。 囚车旁边的将领甚至在鼓励人们,用马鞭指着里面的人,对大伙嚷嚷道:“这就是参与谋反的下场!” 但当卫将军的仪仗通过时,大伙就不敢造次了,无不面露敬畏之色,一些人的站姿也下意识地恭敬了一些。毕竟卫将军是现在有权势的人,属于洛阳的权贵。 各种旗帜、礼器在大路上通过,皇帝赐予的黄钺,甚至专门用一辆马车来装载,周围一众将士护卫。 不过卫将军本人却没在仪仗队伍里,他一身玄甲、还戴着盆领,直接骑着马从队伍旁边通过,全身几乎就露出个眼睛。身边全是披坚执锐的骑兵,只有一杆羽毛旟旗。 有见识的人依旧辨认了出来,在人群里说道:“骑马的人,才是卫将军。” 众人纷纷张望,一些人不禁向大路上揖拜。那骑马的将军,竟然转头向这边拱手,然后骑着高头大马从路上掠过,接着就是一大群骑马通过时发出的“隆隆隆”马蹄声。 路边大多都是百姓,顿时有人激动道:“卫将军向我们还礼?” 大伙立刻四下张望,果然在后面发现了身穿长袍、气质不凡的人,猜测应该是个官。还在不远处发现了停靠的马车,以及在车上观望的贵妇。 人们猜测,卫将军可能只是对同僚还礼,但也不能确定。因为刚才向旟旗揖拜的人很多,兴许卫将军并没有忽视庶民。 人群里议论纷纷,“幽州刺史毌丘俭拥兵十万(虚数),几个月就被卫将军拿下了,变成了阶下囚。”“司马懿不是十几万人?照样大败于伊阙关,战场就在南边,出城不远就能找到。”“此乃大魏国年轻一代的将星阿……” 后面那个穿长袍、气质不凡的人并没有掺和,他确实是当官的,正是夏侯玄。 夏侯玄乃魏国名士,认识他的非常多,但主要还是在士族圈子里交游。庶民百姓自然很难有机会见到他,所以大街上的人几乎不认识。 在夏侯玄身边的年轻人,额头光洁饱满,也不是个普通人,他是羊祜。羊祜的丈人是夏侯霸、与夏侯玄是亲戚,所以两人同行。 与大多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一样,夏侯玄看到卫将军携胜而归的阵仗,心里必定是充斥着负面情绪,大致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罢? 不过夏侯玄确实是个淡定从容的人,完全没有忧惧的表现,只是淡然说道:“我也该准备受死了。” 羊祜本想劝慰他,却无从劝起。他想到开口只是废话,终于没有吭声。 去年夏侯玄牵连到李丰谋刺案,但在秦亮的干预下、廷尉认定夏侯玄无罪。当时确实没有夏侯玄参与谋刺的证据,按律法定不了夏侯玄之罪。李丰许允等人自己打算、事成后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而夏侯玄并不知道,这事不能成为定罪的理由。 但羊祜当然也知道,廷尉遵守律法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彼时还是因为毌丘俭手握重兵,而毌丘俭与夏侯玄又是知交好友;秦亮等人要稳住毌丘俭,一时间必不能动夏侯玄。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毌丘俭战败下狱,威胁解除。当初李丰要推举夏侯玄做大将军的事,定会让当權者如鲠在喉! 如果非要治一个人的罪,总能找到理由。 羊祜寻思,要治夏侯玄,估计朝廷会先解决夏侯霸。因为现在夏侯霸是凉州刺史,还在西线带兵。 夏侯霸是羊祜的丈人,不过羊家作为姻亲、应该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毕竟士族之间联姻的人太多了。饶是如此,羊祜的心情也挺沉重,他与夏侯霸两家的感情一向很好。 此时仪仗、囚车都过去了,街上全是列队行军的步骑,大量人马的马蹄声脚步声非常嘈杂,天气也很热。羊祜便开口道:“我们走罢。” 夏侯玄却转头道:“叔子稍等一会。” 他说罢向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走了过去,对着车窗揖拜道:“幸会殿下。” 马车上身段很好的美妇戴着帷帽下来了,向夏侯玄揖拜回礼:“我这些年很少出门,泰初却还认得我。” 夏侯玄道:“亲戚间的走动确实少了,上回我到府上时,平叔(何晏)尚在,却没能与殿下见面。” 美妇道:“我是妇人,多有不便。吾儿何骏倒是时常去泰初府上赴宴。” 夏侯玄点了点头,拱手道:“此地不便多谈,等有时机了,我再登门拜访。” 美妇还礼道:“告辞。” 羊祜听到他们交谈,已猜到美妇是金乡公主。以前羊家与何晏家的关系一般、来往不多,这次羊祜也没主动过去结交金乡公主。但羊祜是认识何骏的。 只要在洛阳的大族子弟,相互之间总有一些场合能见面。 第三百七十八章 卸甲 傅嘏等人带兵回卫将军府,秦亮自己先去王家宅邸,顺道也好把王令君她们接回家。 大将军府常驻三千兵,王家宅邸则只是私宅、只有些家丁庄客。秦亮最近两年仍然常来王家,但司马懿死后、他便没再去过皇宫东南边的那座大将军府。 前往宜寿里这边的宅邸,秦亮简直是轻车熟路。 “嘎吱……”聒噪的蝉又不知在何处鸣叫,据说这是蝉虫在求偶,听着确实又急又燥。 庭院里的一切如同往昔,连午后树荫下留下的斑驳阳光、炎热的空气,也叫人十分熟悉,以前不止一次经历这样的环境。秦亮来过王家无数次,秋冬来过,盛夏时也来过。 王家奴仆也都认识秦亮,他们立刻过来拜见,并照顾马匹、安顿秦亮带来的将士随从。 这时王广、王金虎、王令君等好几个人迎出前厅门楼来了,秦亮顾不得卸甲,只得把盆领、头盔取了,便迎上去与王广相揖拜。 旁边的王金虎迫不及待地说道:“两个多月前,我们就知道仲明击败了叛贼。着实厉害,仲明不愧汝外祖称为‘儒虎’!” 秦亮听罢,立刻转身向王金虎拱手,他故意长吁一口气,回应道:“挺不容易,总算是胜了。” 王广的声音道:“汝外祖也在前厅。” 秦亮点头道:“仆这就去拜见外祖。” 这时他才与妻子王令君见礼。刚才一行人走到门楼,秦亮最关注的人就是王令君、以及在人群后面的玄姬。但以人们的社交习惯,亲近之人在人前,反而不能做得太亲密。刚才秦亮也先得与丈人王广、甚至王金虎寒暄。 王令君的眼睛里早已露出喜悦热烈的目光,然而她的礼节姿态依旧一丝不苟、不紧不慢,揖拜的姿势十分平稳。她就是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人,尤其是在人前。 “妾恭迎夫君归来。”王令君轻声说道,用词甚至显得有点生疏。 不过稍显生疏更好,久别胜新婚,一下子有了些新鲜感。 秦亮着实很喜欢妻子王令君,尤其是她的外表仪态。绝美的精致五官中,那常显冷峻的单眼皮眼睛、上翘的嘴唇给人的感觉很奇妙,加上挺拔的脖颈、胸襟,整个人看上去颇有气质。而且秦亮隐约觉得,她生完孩子之后,身材好像更有韵味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错觉。秦亮数月不近女色,当初在幽州、见到毌丘俭那半老徐娘的妻子,也觉得长得似乎还不错。更别说眼前王令君这样的美人。 秦亮用关心的口气问了一声,“卿在王家住得还习惯罢?” 王令君字句清晰地答道:“有阿父、继母照顾,妾一切都挺好。还有长辈帮忙照看阿余和阿朝。” 王广笑了一声道:“自己家里,有啥不习惯?” “那倒是。”秦亮陪笑道,说罢向门楼方向看了一眼,又与诸葛淑、王玄姬等人拜见。 王玄姬吊在人们后面,脸上又出现了一种懵懂无神的神色,好像在梦游似的。秦亮与她相处的时间不短,他心里知道,玄姬这种时候不是在走神。 她用不经意间的眼神、看向秦亮之时,一双瑞凤眼里才会偶尔出现丰富明亮的神色,饱含着急切的光。秦亮看在眼里,差点没控制住浩然正气。 夏天的衣裳轻薄,玄姬的上衣里衬可能有点厚,但那胸襟鼓囊囊的,料子的轮廓依旧圆潤而美好。秦亮没敢多看,毕竟此时还有诸多亲戚在这里。 在这样的场合,玄姬的事并不能名正言顺地摆到台面上。所以她仍然走在人们后面,王家人多半也觉得不光彩,让玄姬的处境显得遮遮掩掩。每到这种时候,秦亮心里便觉得亏欠了玄姬。 王广大方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们到前厅说话。” 秦亮也稍微做出客气的姿势,便与王广走在前面,大伙一起进了门楼。 王凌竟也迎出了厅堂,站在台基上与秦亮见面。寒暄两句,王凌便道:“仲明一战平定幽州判断,堪称神速阿。” 秦亮道:“毌丘俭如此起兵反叛,战事没法拖延,胜败就看一场大战。仆不敢大意,只得全力以赴。” 王凌叹道:“幸得仲明善战,否则让毌丘俭在冀州的声势渐大,后果不堪设想!” 秦亮点头苦笑道:“确如外祖所言。大战之前,仆连觉也睡不好。” 王凌转身道:“令君亲手做了豆汤,我们到屋里喝汤。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晚宴就设在这里。” 秦亮拱手道:“仆恭敬不如从命。” 不管是王金虎、还是王凌称赞秦亮的表现,秦亮都没有过多谦逊。然而他也只谈内战,绝口不提江陵之役、或者东关之役。 平叛战争刚刚胜利、自然值得庆贺,但若当着面,踩王家捧自己,那面子就不太好看了。 虽然两家人在私下里、必定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但如此再次见面,相处的感觉还是那么亲切热情。一些不利于感情的事,大家都还没有表达到明面上。 关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又隐约有了些许不同。哪怕双方都是知趣的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只是那种微妙的感觉难以言表。 秦亮能准确算出来,王凌已经七十五六岁了,在大魏官场堪称年迈。现在秦亮也不想咄咄逼人,最好还是等王凌老死、或病死。 娶了王凌的貌美如花的孙女,秦亮却是这样的心思,好像有点不太厚道。但人没法欺骗自己,他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几个人喝冰镇绿豆汤的时候,女人们已不在厅堂里。秦亮转头看门外的阳光,时辰离傍晚还有一阵,他便起身道:“仆先去把身上的铠甲脱了,一会晚宴,再来拜见外祖、外舅、三叔。” 王凌点头道:“卿刚到洛阳,去先歇会罢。” 秦亮向亲戚们揖拜道别,从厅堂里走了出来。 他径直出前厅门楼,然后往东边令君住的庭院走。此时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脑子里浮现出了令君那漂亮的小嘴、美妙婀娜的身段,以及玉白的肌肤。 之前几个月他身边都没有女人,只要不去想、其实还好,可一旦惦记起来,那几乎是一刻也不想等。何况在这样的大热天,似乎让人的心情更容易着急! 玄姬的美貌当然也不遑多让,可惜白天在王家府邸、不便单独与她见面。 但是秦亮没见到令君,碰见了侍女莫邪,一问才知、令君好像正在前厅厨房里。 不等秦亮感到失落,他就在阁楼门外、见到了刚走出来的玄姬!旁边没了外人,玄姬也无须掩饰心情,她见礼时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秦亮连礼节也省了,径直说道:“姑来帮忙,把我的甲卸了。有些地方的皮绳、我自己够不着。” 他的目光从卧房那边扫过,然后直接进了前面的阁楼,带着玄姬就往楼上走。玄姬跟在后面,秦亮转头看她时、见她的脸颊已经浮上了红晕。她显然猜到秦亮想做什么。 玄姬小声道:“这处庭院,已不如以前那么密实。或许是因为有了阿余和阿朝,阿母、诸葛夫人时常都会来。我也住在这里。” 秦亮随口问道:“姑不是有自己的院子吗?” 玄姬的神情顿时稍微黯淡了一些,“没有了,公渊此前又买了新的家伎,发现我的院子没人住,已经安排了别人。我与令君回来后,只好住在令君这里。” 秦亮也感觉到了她似乎有点伤感,遂好言道:“今晚我们就回卫将军府,那里有姑的庭院,比这里修得更漂亮。” 玄姬美艳的凤眼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点头道:“我也想回去。” 两人来到阁楼上,秦亮便在玄姬的帮忙下,先把身上的两层铁甲弄下来。不管他多心急,身上这玩意确实碍事。 等到秦亮把甲胄卸下之后,玄姬的衣衫也被他弄得不再整齐。她的宽袖上衫已经被拉歪了,肩头圆润的削肩一览无余,以及锁骨下方丰腴的肌肤也露在了空气中。 天气挺热,哪怕在屋子里、玄姬的皮肤上也有一层潮濕的细汗。不过她的肌肤十分细腻,雪白如缎,有点汗水反而更显得有光泽,看起来非常水灵美丽。 “哐当”一声,秦亮把最后一块札甲扔在地板上。两人四目相对,情意与热情仿佛已在空气中无形地流淌,秦亮解开了她的衣带。 不料就在这时,木梯上竟然传来了“嘎吱”的一声轻响。玄姬神情一变,急忙埋头去拾地上的绸缎衣裙,她一边手忙脚乱地穿,一边顫声道:“我先前说了罢,这庭院不如以前那么密实了。” 来人好像是故意小心翼翼上来的,等发出动静时,没一会她已经走到了楼梯口。此时玄姬仍然衣衫不整、风光显现,秦亮也在帮她整理衣裳,场面十分尴尬。 诸葛淑站在了楼梯口,看到这样的景象,红着脸开口小声道:“之前我就猜到,你们的关系不一般,果然如此。” 第三百七十九章 接风洗尘 刚才玄姬帮秦亮卸甲时,能听到阁楼外面有不知名的鸟雀、各在一方越唱越急,这时好像却没听到了。 慌张与难堪过后,玄姬把交领拉拢遮住肌肤,羞意难当之余、忽然又感觉很生气,便蹙眉看着诸葛淑,没好气地说道:“汝去告诉别人好了!” 秦亮的袍服形状十分显眼,神情也挺难堪。但见到来人是诸葛淑,他好像稍微松了口,开口道,“姑不用太担心,外姑应该不会说出去的。” 诸葛淑用诧异的眼神瞧着玄姬,“妹还挺泼辣的呀。” 诸葛淑才十几岁,年纪比玄姬还小。但她的夫君王广是玄姬的长兄,所以玄姬还是她的小姑子、也可以被她叫作妹妹。 玄姬没好气地说道:“汝就算说出去,也只能让我在王家的人面前难堪。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用!” 诸葛淑的声音软了一些,轻声道:“妹真的怀疑我会乱说?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我只是自己对妹的事有点好奇。” 玄姬横眉相对,反倒是诸葛淑感觉尴尬起来、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诸葛淑手足无措的样子,忙道:“那我先下去,我帮你们看着,不让别人上来。” 说罢诸葛淑提起深衣下摆,逃也似的转身走了。 阁楼上又只剩下两个人,彼此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秦亮把手轻轻放到玄姬的削肩上,轻言道:“姑在王家的处境不好,我却仍没办法改变。” 最近几年玄姬深居简出,生活没再依靠王家。但女子结交的圈子本来就有限,家人亲戚是最重要的人群,玄姬尴尬的身份、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这时玄姬却撇嘴看了他一眼,转身瞧着木窗外面。她偏了一下头,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房屋瓦顶。 秦亮也循着她的目光,朝外面看去:“有什么东西?” 玄姬道:“没有了,以前那里出现过纸包豆腐……呀,来了只白鸽!” 秦亮顿时恍然,笑道:“我想起来了,那不是我们约定过的见面信号?” 玄姬的凤眼垂下,心情有些复杂地轻声道,“每次我等仲明的时候、时间难熬,总会想起这里的景象,那块瓦上的豆腐。” 她稍作犹豫,便用很小的声音悄悄说道:“仲明还不明白吗?只要时常能见到卿,比什么都重要。” 秦亮没有说话,立刻从背后緊緊搂住了她,触觉与力度已准确传达了他的感受。 他的手掌用力绷着,却只是轻抚玄姬的身体,仿佛是初学书法者临摹着笔画、仲明也在临摹她的身材曲线,他的口鼻在玄姬的颈窝里深深地吸着气,发出贪婪而迷恋的细微声音。玄姬的身后感觉着秦亮贴紧的身体,心里也变得乱糟糟的。刚才被诸葛淑搅了的情意,迅速又重新升高。 木窗发出了声音,玄姬一下子把面前的这扇木窗关上了。不过没能关严实,玄姬从木头缝隙之间、依旧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那片倾斜的青色筒瓦,在下午时分、正好处于阳光阴影里。白鸽好像在阴凉的地方歇息,一直没有飞走。不过它的白影又好像在远处飞快地晃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阁楼上的哭声虽然很压抑低沉、却也好像惊扰了白鸽,“哗”地一声,它忽然展翅惊走了。 白鹤振翅高飞,快速地扇动着翅膀,猛地冲向了广阔的天空!在高处久久地盘旋回味,循着它的身姿、背后正是湛蓝的天幕,天幕上飘着惬意的朵朵白云,叫人观之赏心悦目。不管是辗转反侧的想念、还是等待的煎熬,都在重逢的此刻,得到了满心的慰藉。 然而夏日的晴天,该炎热还是会热,一点也不会因为人的心情而改变。秦亮已经热得满头大汗,靠坐到了墙边的木地板上。玄姬也把头靠在他的臂膀上,嘴唇微张、口鼻一起呼吸着空气。 过了一会,玄姬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脸依旧红扑扑的,这才有点难为情地收拾了一下衣衫。 她确实很喜欢与秦亮亲近的感受,如果许久没见面,她会忍不住去想,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晚上也会辗转反侧。不过这并非她等待秦亮时的全部心情,只因身体上的感受比较强、才掩盖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执着。 在玄姬的人生经验里,某一个特定的人出现、意味着欢乐与无忧无虑,那是个男子、某一个有掌控力的人,可以影响全家人的心境起落。儿时那个人就是阿父王凌,曾经一次又一次的期待阿父出现,如此意象已在玄姬心里留下了某种执念,非得见到那个人心里才能踏实。 秦亮的声音,忽然把玄姬从恍惚中惊醒了。 秦亮道:“安排家伎的人是外舅罢?外祖应该没管这事?” 之前玄姬只是随口提了一下那件事,秦亮居然听到了心里去! 他每天应该在考虑很多大事,不过对玄姬倒是很细心,并不只是在意她的胸襟、也会留意她的心思。譬如他先前就提到了玄姬在王家的处境,显然平时在关心玄姬在人前的感受、才能说出那句话。 而玄姬曾经对秦亮提起过儿时的事,关于过年、阿母、阿父的那些琐事,秦亮应该能理解玄姬对王凌的心情。 玄姬看了秦亮一眼,只是轻轻摇头道:“应该没管,我也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她又说道:“其实没关系了,仲明已变成了阿父。” 秦亮随即侧目,目光在玄姬脸上徘徊着。玄姬没再多说,她从袖袋里拿出了手绢,轻轻擦拭秦亮头上的汗水,柔声道:“一会还有晚宴,卿要不要先沐浴?” 秦亮起身穿好袍服,低头观察了一会,说道:“不用,我刚回洛阳、衣裳本来就有点脏,等回卫将军府再沐浴更衣。” 玄姬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我得回房换身衣裳。” 秦亮笑道:“姑的房间就在这个庭院,这下倒也方便了。” 玄姬却没动弹,低头看了一眼地板,轻轻上前一步挡住地面。秦亮道:“那我先下楼,打凉水洗个脸。这天气真热阿。”……秦亮走下了木梯,顿时愣了一下,看到诸葛淑、他才又想起诸葛淑也在阁楼里。 诸葛淑居然还在,她看了一眼楼梯上的秦亮,急忙转身就要往外走。秦亮见状脱口道:“站住!” 诸葛淑的身子一颤,真的就站在了原地。秦亮发觉自己的口气不对,立刻缓下语气道:“刚才外姑要走,我心急才叫住外姑。” “我真的不会说出去。”诸葛淑转过身来,埋头小声道。 秦亮沉声道:“我知道。上次外姑干的那件事,我会对别人说吗?” 诸葛淑的脸“唰”地红了,抬眼看向秦亮,悄悄说道:“那我们彼此都要相互保守秘密!” 她稍作停顿又道:“仲明在我面前说得头头是道、道理明白,怎么能与玄姬做那种事?她可是令君的长辈,你们这样合乎礼法吗?” 秦亮有口难辩,想了想只好道:“说来话长。” 他接着正色道:“到了一定位置的人,道德不是最重要的。” 诸葛淑脱口问道:“那什么重要。” 秦亮轻声道:“外舅王公渊。” 诸葛淑看着秦亮的眼睛,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沉默了一会,仰头看向秦亮道:“我挺喜欢阿余和阿朝,没事就会过来逗他们。先前听到阁楼上好像有人,我才上来看看,不是故意要打搅你们的雅兴。” 秦亮点了一下头,心说玄姬所言不差,现在这个庭院不像以前那么清静了。 正如整座王家宅邸,这次回来还是那么熟悉,但又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诸葛淑转头看了一眼门口,说道:“我先走了,告辞。” 秦亮向她揖拜,她也赶紧还礼,转身就快步而走。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庭院中间的亭子也笼罩在了阴影里。秦亮做了些琐事,便离开庭院,去往前厅赴宴。 说是晚宴,其实就是一家人聚到一起吃晚饭。不过席间有酒,饮酒的时候王家亲戚陆续祝贺秦亮,也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王令君亲自下了厨,桌子上有两道菜确实像她的手法。她在席间也是一副素雅的打扮,浅灰色的深衣,脸上很干净、丝毫不着粉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次王令君在娘家忙里忙外,在王家人面前显得格外殷勤,好像在用行动强调、她是王家的人。 大家谈笑风生之间,秦亮留意到、玄姬与诸葛淑不时有短暂的眼神交流。玄姬的年龄比诸葛淑大,不高兴地瞪了诸葛淑一眼,反而是诸葛淑有点不好意思地目光闪躲。 王广以前的妻子是薛夫人,记得薛夫人在时、会时不时地调侃玄姬。但现在王广的续弦太年轻了,这方面比不上薛夫人,看着就不是玄姬的对手。 席间充斥着说话谈笑的声音,在闷热的傍晚更显嘈杂,若非一直留心那两个女子、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她们偶尔细微的小动作。 第三百八十章 欢乐的团聚 晚膳吃得差不多了,秦亮离开席位、与王广一起走到了庭院里。 直到现在、夕阳还没完全下山,回望前厅阁楼的檐顶,依旧能看到上面的青瓦铺着阳光,黄昏时分橙黄色的光辉、颜色饱和度很高。然而院子里的一切景物,颜色却已变得昏暗,似乎比阴天还要黯淡。 从厅堂里飘散出来的烤肉香味、也变得若有似无。秦亮记得到前厅来时,闻到的气味很浓郁,大概还是因为此刻自己吃饱了。 丈婿二人谈了一阵李丰许允的事,秦亮依旧没提荆州扬州的败仗。 这时秦亮主动说道:“平定毌丘俭之战,邓艾、文钦、熊寿的军功最大,杨威、田豫、潘忠也表现很好。尤其是邓艾,他先去南皮、杜绝了毌丘俭长驱直下的通道,把战场限定在了漳水流域;接着及时赶到白马渠,断了叛军的退路,可谓功不可没。” 有些话对王广说,与告诉王凌是一样的。 四叔王明山主要是沟通大将军府与皇室、并守朝廷机要。而王广是倵卫将军,现在算是王凌的臂膀,经常进出大将军府。 王广在廊芜里站定,转身面对秦亮,说道:“居功至伟之人,还是仲明。仲明是主将,没有仲明主持此役全局,别人的功劳也无从谈起。李丰许允谋刺、毌丘俭起兵谋反,都是想趁朝廷空虚时起事,仲明镇守洛阳、平定内外叛乱,若非仲明、难以平息局面。汝外祖绝不会亏待了卿。” 话说得很中听,问题却不是这么回事! 给秦亮封赏和爵位,不能说没用,不过再怎么升官,此时秦亮的位置、也不可能居于王凌之上。以前他是朝廷实权大臣里的老二、以后也是,本质上并没有改变。 人类社会的權力和资源分配,实际上就是一个排位问题。 所以秦亮自己的头衔爵位无所谓,反正老二的位置暂时变不了;而让手下的人加官进爵、才是他最在意的事,只有这个方法才能进行權力扩张。 王广说完了好听话之后,目光从秦亮脸上扫过。他故作不经意,眼神却很关切。 秦亮瞬间露出来的不悦,王广应该也看在了眼里。 此刻秦亮的情绪并不憿烈,若要隐藏自己的心情、现在对他来说并不难。然而秦亮没有节制,直接把心思表露在了脸上。 毕竟有时候不能装过头,应该让对方了解自己的真实态度。见面交流,常常就是为了沟通、而非迷惑别人。 就在这时,王令君母女从廊芜一侧走过来了。两个女子按照辈分,先向王广揖拜,然后与秦亮见礼。 秦亮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就是想把自己的诉求、与王家进行交流。他便最后对王广说了一句:“此事须上奏殿下、陛下。诸将也是为我们的事尽心尽力,不能亏待了他们。” 王广点头道:“当然不能忽视有功将士!此事不能拖延,我们尽快商量好。” 诸葛淑抬眼看了一眼秦亮,鼓起勇气道:“仲明与汝外舅在说正事吗,我们是不是打搅了?” 秦亮道:“随便谈谈,仆与外舅在一起、难免会说一些朝廷里的事。” 王广也笑道:“正是如此,大丈夫哪能一直谈论家里家常?”他随即岔开了话题,对王令君道,“卿出阁之后,厨艺大有精进阿。” 说到这里,王广转头对秦亮笑道:“今日晚宴上的菜肴,便是令君亲自操持。” 秦亮道:“尝出来了。不过家里有厨娘和许多侍女,本来不必令君亲自下厨的。” 令君微笑着开口道:“这是妾的心意。” 王广道:“妇人本应做这些事,以前汝母太过溺爱了,生怕卿十指沾了阳春水。” 只见王令君依旧穿着浅灰色的麻布深衣,挽起的发式很简单、身上没有一件首饰,正是一副居家贤惠的打扮。她也不只是在着装上如此,今晚这么多人的膳食、她也能准备得不错。 然而令君的相貌气质,却不是朴素的衣裳能改变的。她挺拔的姿态、明亮的眼睛,让秦亮觉得,她在娘家这么贤惠,多半有她的理由。 光线渐渐黯淡的廊芜里,令君那白皙水灵的容貌、依旧散发着清秀美丽的光彩。旁边的诸葛淑气质倒是真的清白素雅,却目光闪烁。空气中不仅有着家常温情的东西,似乎也流淌着很复杂的意味。 几个人闲谈了一会,秦亮回顾庭院里的景色,便道:“时辰已不早,我们得回去了。今天我一进城、就来了外舅外姑家里,衣裳都没换,身上全是尘土汗水,还要回去沐浴更衣。” 王广道:“仲明舟马劳顿,我们便不多作挽留。你们随时带着阿余阿朝回来,就跟以前一样。” 王令君点头道:“我们先去与祖父道别。” 一行人返回厅堂,与王凌等亲戚言语了几句。王广、王金虎以及几个妇人,又把秦亮夫妇送到了前厅门楼外,直到他们上马车。 至少在形式上,大家的关系似乎还跟以前一样,正如王广所言。不过涉及到核心利益时,双方的处境、不知不觉间已与以往不同。 秦亮再度回忆王广先前的态度,觉得王广并没有要主动妥协的意思。 想来丈人王公渊似乎是一个比较容易退缩的人,当初司马懿当政时,王公渊就不支持与司马懿翻脸对抗。所以如今王广的表现,有可能只是在传达王家人的共识。 但是也不一定。毕竟大家惦记的东西,是那无人制约的大權权柄;王家如果能保住如今的地位,王公渊作为嫡长子,他的收获是非常大的。也许王公渊自己、也没那么愿意甘心放弃。 并不是秦亮的贡献大、他就一定能得到合理的回报。以大家现在的地位、上面已经没人能主持公道了,论功行赏的规则并不适用。 王令君的声音道:“姑带着阿余阿朝、先上了后面那辆车,还有翁氏和柳氏。” 秦亮回过神来,发现马车刚刚离开王家宅邸大门,他看着令君道:“难怪刚才送别的时候,没见到他们。” 他说罢轻轻握住令君的纤手,那些抽象的东西、他暂且不愿继续去想了,还是眼前的令君更吸引人。令君稍微侧身,轻轻闻了一下秦亮的胸膛,轻声道:“趁我做饭,君与姑偷吃了。” 秦亮道:“我是想见卿,才去东边庭院。”令君撇了一下上翘的秀气小嘴,“晚上就能回家,君那么着急做什么?”秦亮笑道:“几个月不见,就是心急。” 令君想了想,小声问道:“君带兵攻入幽州,当地官吏没有向君献美人?” 秦亮摇头道:“或许因为我不好女色的名声,传得太远了。再说那些寻常的女子,比起卿相差甚远。” 令君的单眼皮眼睛笑吟吟的,看着他道:“可是新鲜阿。” 秦亮道:“新人总会变成旧人,我想要与之厮守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令君与姑。” 令君的目光流转,眼睛里多了几分柔情。她见秦亮正在仔细观察着她的腰身髋部,又轻声道:“是不是变丑了?”秦亮道:“穿着衣裳看不出来。”令君有点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久别重逢的当晚,秦亮当然知道、应该说点好听的话调节气氛。不过他刚才还是忍住了。 等到回到卫将军府内宅沐浴之时,他看着令君的身子才说了许多赞美的话。幸好这会玄姬还没来,不然秦亮的话可能都说不出口,确实是口不择言、有点过分。 生了孩子之后,妇人好像都容易担心自己的身材。秦亮眼见为实,才愿意肯定她的身段,听起来会更加可信;而不只是随口的安慰话。有了确定的自信,令君才不吝展示她的美妙之处。不过秦亮也不全在胡说,他觉得令君恢复得确实很好,就像没生育过似的,线条似乎还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估计还是因为条件好、注意保养确实有作用,何况还专门找了奶娘。 令君对于“可信的”甜言蜜语十分受用,她平时深居简出、神态清高,常会给人与众不同的错觉,但令君也不能免俗,她其实挺在意别人的称赞与认可、尤其是出自亲近者之口。 她还提起了秦亮写回来的家书,虽然落到纸上的字句、不如当面说私密话那么直白,但她很喜欢秦亮写的信。 秦亮本质是个将帅,不过也曾在太学深造过,文采与字迹没有太大毛病,自然是有些水平的。 入夜之后,玄姬才推开卧房的门走了进来。房里摆着一副铜灯架、就在焚香的镂空铜炉旁边,灯架上下至少放着十盏油灯,光线十分明亮。玄姬顿时有点羞涩地用宽袖轻轻挡住了衣襟。 天黑后空气照样是热的,玄姬回来后换上了很轻薄柔软的上衣下裳,这也她今天换的第三套衣裳。反正晚上这边没有外人了,以玄姬的身材、穿这样的料子,走光在所难免,不过应该很凉快。 忽然走进屋,玄姬的难为情不仅是因为着装清凉,估计一下子看到秦亮等两人的场面、也有点惊讶。玄姬平素的礼仪比令君随意很多,但她的性情其实更保守一些。 好在铜鼎里正散发着驱虫的香雾,古朴的房间里有点烟雾缭绕的样子,稍微减轻了景色暴露在明亮灯光下的难堪。 在这样有点闷热、但很宁静的夜里,白烟缥缈之间,秦亮不禁已沉迷其中,早把诸事抛到了云霄之外。 第三百八十一章 邂逅太极殿 不巧的是,次日就是六月十五,这是规定朝见的日子。何止春宵苦短,夏夜也苦短。 当然秦亮就算不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平叛的军队刚刚回洛阳,这时候、如果秦亮能当众露个面,应该是有好处的。 今天又是一个晴天,秦亮来到太极殿的时候,一缕朝阳的流光已透过了大殿门窗,照亮了宽敞明净的东堂。早上应该是一整天最舒服的时候,热气散了一夜、在此时最凉快。 空气还有点湿润,雾气中细小的水珠在光线中飞舞,使得大殿上也恍若多了一层朦胧的感觉,叫秦亮想起了昨夜的熏香缭绕。 当然也可能是错觉。秦亮睡得太迟、起得太早,此时精神还有点恍惚,看什么都有雾沉沉的样子。 熟悉的朝堂陈设,熟悉的人,甚至同僚们的热情与恭维都在意料之中。唯一的期待,大概还是隔着帘子、等一会能听到郭太后的声音。 许多人都围上来见礼寒暄。“恭迎卫将军班师回朝。”“祝贺秦将军大战获胜。”“卫将军知兵善战,真乃我辈之榜。”“秦将军别来无恙……” “挺好,挺好。季乐别来无恙。”秦亮一边拱手,一边注视着别人、点头致意。 他往北面走的时候,见到王广、令狐愚,又停下来与他们简单说了几句。倵卫将军王广代表大将军府,令狐愚是领军将军,这两个人在朝堂上才是实权派,高柔等三公都没那么重要。 在嘈杂声之中,秦亮靠近两人交头接耳,故意说道:“我在冀州时,见了劳精(王家亲信)。劳精说起洛阳的气氛压抑,我看朝堂上的感觉还不错阿。” 令狐愚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王广也点头微笑,沉声道:“无论什么想法的人,现在都得忍着。”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朝堂上的人群,再度向二人拱手、便往前侧的位置走去。 此时许多人都在交谈,场面有点散乱,秦亮的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但一切都是表象。他能感觉得出来,真正混乱的事物、此刻已经恢复了平衡与安定,至少目前如此。 东堂后侧的门内传来了宦官的声音:“陛下、殿下驾到!” 人们很快就停止了交谈,各自回到位置,然后如同往常一样行大礼。 过了一会,终于又听到了郭太后熟悉好听的声音,“卫将军平定叛乱,得胜班师,我心甚慰。” 秦亮向上位揖拜,临时才琢磨回应的词句,这次上朝之前、确实没顾得上准备。 他随口应付道:“幽州刺史毌丘俭行谋反之实,臣奉陛下、殿下诏令,假黄钺,代天子征讨叛军。毌丘俭战败,已被捉拿回洛阳问罪,东北方的兵祸已经平息,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坐在皇位的曹芳久久没有回应。秦亮也不能抬头观察,不知道他什么神情。 秦亮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话好像有点过分,毕竟皇帝期待的、必定是毌丘俭获胜。只是话已经说出了口、他也懒得管那么多,反正从字面意思上看,没什么毛病! 不过曹芳也可能只是误以为、秦亮的话没说完,还在继续倾听。这么大的胜仗,秦亮刚才的陈述确实过于简单。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道:“卫将军劳苦功高,真乃朝廷肱骨。” 秦亮揖拜道:“谢殿下。”说罢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周围隐约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有个声音隐约道:“卫将军谦虚,不愿多出风头。” 此时此景、无论秦亮什么表现,大伙大概也总能帮他找到理由。就好像嵇康有时候嗑了五石散、光着膀子在太阳下捉虱子,世人也会认为,他是在表达某种深奥的哲学。 秦亮没再吭声,全部精神都用在了控制自己打哈欠上。他终究不是嵇康,一般不会表现出乖张举止。 好不容易熬到了散会,秦亮今天不准备去尚书省了,打算直接回家。 但他刚到太极殿庭院的广场上,又被黄门监黄艳喊住了。秦亮与这个宦官不太熟,不如与张欢的交情,不过也知道、黄艳是郭太后的人。 黄艳拜道:“卫将军留步,殿下在东边的署房召见将军。” 秦亮对傅嘏道:“兰石也操劳了,卿先回去罢,这两天都不用到卫将军府上值。” 傅嘏道:“仆先告辞。” 秦亮与黄艳一起朝东边走去,来到一间明亮的房屋外面。黄艳不再跟过来,说道:“殿下就在里面,卫将军请。” 亲信宦官也不进去,显然署房内没有别人,秦亮顿时放松下来。他便慢悠悠地脱了鞋子、放在门外,然后穿着麻布袜子往里走。 他十分随意地进了门,不料却忽然发现,帘子后面除了郭太后、还多了一个人。 既然有外人在场,秦亮只得趋步上前,揖拜道:“臣奉诏请见殿下。”然后微微转了个方向,向那个人影也揖拜了一次。 帘子是半透明的,比东堂那道帘子更透,何况秦亮被单独召见、离垂帘更近。秦亮一眼就能判断,郭太后身边的年轻女郎不是普通人。 她穿着宽大的青色打底的蚕衣,鬓发上戴着纯金首饰。绶带青红相间的大红色、以及首饰金色,却未给她带来喜庆的气质。或许因为衣裳主要是老气的深青色为主、较大的黄金饰物也有稳重感,竟让这么年轻的一个女郎缺少了活力气息。 女郎的肌肤倒是非常白净,唯有嘴唇涂得十分红。如此艳丽又死气沉沉的气质,让秦亮觉得有点怪异,一下子瞌睡都被激得醒了五分。 郭太后的声音道:“这是皇后。” 秦亮心下恍然,刚才就猜测,皇宫里的年轻贵人、能与郭太后几乎平起平坐,应该就是皇后了。果不出其然。 有郭太后的引荐,秦亮便若无其事地往帘子后面看了一眼。他作为权臣之一,总体上保持着上下礼仪、给了皇室足够的尊重,但他也不用像普通大臣那么小心谨慎,偶尔胆大一点没什么问题、不太过分就行了。 这一眼,正好接触到了皇后投来的目光。她的眼睛倒是非常明亮,而且表现出的情绪十分清晰、但有点复杂。看到她的一个眼神,秦亮有一种错觉、这个女郎仿佛从来没笑过。那种幽怨不同于金乡公主,竟比金乡公主的消沉更加深刻。 这时秦亮才大致看清,皇后其实长得身材匀称、五官颜色明艳。尤其她的肌肤非常好,有一种不染烟尘的干净。 有半透的垂帘阻隔,皇后的脸更是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神秘感,在朝阳的光辉下,那玉白有光泽的肌肤、仿佛在朦胧中多了一层光晕。 秦亮淡定地避开目光,见礼道:“臣亮拜见皇后殿下,愿殿下凤体安康。” 皇后的声音道:“卫将军免礼。我早就听说过卿,不过今天才见到。” 她的音色与郭太后迥异,挺清脆动听的。 秦亮知道、皇后曾写过信给常山郡守甄俨,然后甄俨就把毌丘成给杀了!若非甄俨的果断立场,巨鹿之战可能会更麻烦,并州田豫部、极可能无法及时出太行。 大战往往是许多方面、许多步骤汇聚而成的结果,局部的变化,也可能影响最终结果。所以不能忽视任何一个因素。 秦亮一下子对皇后多了几分好感,加上皇后给他的一种感觉、他还生出了些许莫名的同情与怜惜。秦亮立刻暗示道:“甄老将军在常山郡,属于冀州。臣在幽州见了许多人,却没能与甄将军见面,实属遗憾。” 皇后轻声道:“我也几年未见到祖父了,在宫里只有母后最亲近。” 郭太后的声音道:“毌丘俭勇悍、又有野蛮的胡兵助阵,兵马比仲明的人多;我得到捷报之前,很为卿担心。仲明终究不负所望,实乃万幸。” 皇后也在瞧着秦亮,明眸善睐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些好奇之色,“看秦将军儒雅随和,竟如此能征善战、精于兵事,叫人好生意外。” 巨鹿之役时间很短、却相当有压力,秦亮在胜负决定之前,一直亦是忐忑不安。但如今既然已经获胜,他不想再去谈论过程的艰辛。 秦亮遂镇定地说了一句:“打仗倒不是特别复杂,至少敌友清楚明了。” 皇后转过头,小声对郭太后道:“卫将军说话挺有意思。” 郭太后看着秦亮问道:“仲明立了大功,想要怎样的奖赏?” 秦亮拱手道:“臣只是做好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能让殿下心满高兴,便是臣莫大的荣幸。” 郭太后听到这里笑了笑。她随后收住笑容,轻轻摇头道:“如果让毌丘俭成了,我实在难以推测、会是怎样的景象,没有比那更严重的事了。” 秦亮想了想道:“那些追随臣左右、浴血奋战的将士,还请朝廷论功行赏。” 郭太后发出意味深长的“嗯”一声。 秦亮一时不能准确揣度郭太后的意思,便径直把之前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最重要的是排名,臣无论得到什么封赏、改变不了实质。” 皇后听到这里,再次投来了明亮的目光。 郭太后道:“我知道了。” 虽然皇太后殿下在太极殿庭院里召见秦亮,也算是正大光明;但毕竟后宫与外臣身份特殊,见面的频率不能太高,时间不能太长。 于是秦亮要抓住机会、向对方表达准确的态度。告辞之前,他遂比较直白地提醒道:“皇后殿下亦有恩于臣,臣定不敢忘。” 第三百八十二章 猜忌之人 昨天中军到洛阳,毌丘俭等一行人被随军押送回来,直接就进了廷尉监牢。 与那些被游街示众的人相比,毌丘俭倒没有受到如此对待。进了监牢后,廷尉陈本也异常小心,没有多问毌丘俭什么话;而且包括廷尉府属官在内的各种人等、也不能轻易靠近毌丘俭。 但毌丘俭肯定是死罪、而且要诛三族,无论是谁也没办法改变。 幽州起兵,必须要给毌丘俭定一个谋反罪,否则就相当于承认毌丘俭勤王的名义,这是当政者万万不能接受的结果!谋反罪,按照律法就是诛三族。除非修改朝廷律法条文,不然结局就是注定的。 毌丘俭独自呆在一间简陋的牢房里,空气里弥漫着臭味。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眼前的环境,心中时常所想、大多是战场上人马奔腾的光景。毕竟所有的一切,关键还是决战失利的延续。 他有时候也会想,在部将弓守背叛之后、大概就应该挥剑自裁的。活到现在已没有了作用。 就在这时,廷尉陈本忽然出现在监牢门口。这么快就要给他定罪了吗? 随着“哗啦”一声铁链声,狱卒把牢门给打开了。陈本身边还站着个身材单薄、面白无须的男子,毌丘俭很快看出来,此人是个宦官。 廷尉陈本神色异样地打量了一番毌丘俭,转头对宦官道:“张公公,他就是毌丘俭。”宦官点头道:“有劳陈廷尉。” 宦官走进监牢,其他人便回避了。他转头看了一眼牢门,踱了几步,这才开口道:“我乃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 毌丘俭抬了一下手镣,点头简单地回应道:“幸会。” 张欢沉声问道:“去年底毌丘将军在邺城见过密使,信使是谁的人?” 在清河河口见到秦亮时,秦亮与他总共没说几句话,其间也问过这个问题。毌丘俭遂答道:“我没见过什么密使。” 张欢皱眉看着他:“毌丘将军已落到了廷尉手里,何不痛快招供?省得多吃些苦头。” 毌丘俭道:“既然尔等已经想好了回答,何不自己写好了供状,让我按印画押?”他示意手上的铁镣,“我还能拒绝吗?” 张欢沉默了一会,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总有法子得到真相。” 毌丘俭忽然问道:“大长秋的谒者令,汝是皇太后的人,还是皇后的人?” 张欢只是淡然地回答道:“我是宫里的人。”说了等于没说,宦官是宫里的、还会是哪里的人? 宦官张欢说完正要离开,却又回头道:“殿下何曾招惹过毌丘将军,汝在檄文里污蔑殿下清誉,那样做不过分吗?” 毌丘俭寻思,当时为了成功起兵、哪里顾得上那么多?而且在扬州起兵的时候、郭太后出现在扬州,不知道她为什么站到了王凌那边,毌丘俭只是进行推测罢了。 他看着宦官点头道:“汝是太后的人。” 张欢盯着毌丘俭道:“汝死得不冤阿。”说罢转身走了。 毌丘俭“嗤”地从舌尖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心道:若非战场上没打赢,轮得到你们这些阉人从中玩弄权术?铁蹄一过,直接砍了! 然而想要那个问题答案的,显然不止宫廷里的人。大概到了下午,又有人过来问话。若非中途狱卒送了一次饭、毌丘俭都不好判断时辰,这地方连一点阳光也看不到,大概是属于关押重犯的地方。 这次来的是中书监王明山。毌丘俭虽成了阶下囚,但朝中的人、仍然认可他曾为封疆大吏的地位,中书监也亲自来了……不过若非重要人物,也不容易见到毌丘俭。王明山还有个身份,便是大将军王凌的儿子。 中书监王明山问了同样的问题。 毌丘俭不厌其烦地答道:“我没见过密使。” 王明山果然也对这个回答相当不满,冷冷说道:“去年汝回京述职,身边必定有随行之人,我们会对你的亲信一个个拷打,必能问出实情!” 毌丘俭听到这里,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怒火:“那尔等为何还要问我?” “哼!”王明山发出一个声音,一甩袍袖,阔步走出了牢门。 毌丘俭更是怒不可遏,冲到木栏栅旁边,对着王明山的背影大骂道:“不就是想对付陛下?尔等既胆大妄为、欲以臣谋君,还须找什么理由,奸贼!” 王明山是个文人、据说擅长书法,但这会也回骂道:“该死的叛贼!” 毌丘俭还想骂王明山,但王明山走得很快,身影没一会就消失在远处的楼梯口。毌丘俭遂颓然地坐回了墙边。 一种懊恼与沮丧袭上心头,种种迹象表明,权臣对皇帝的猜忌心正在加重。明帝之子的皇位,如今已是岌岌可危。毌丘俭干的事,显然没起到任何作用,只是白忙活了一场,还搭上了举族性命! 如今毌丘俭仅存的慰藉,便是长子毌丘甸、以及孙子逃走了。毌丘俭至今没听到他们被抓获的消息,极可能已经成功逃出魏国!至少还没绝后。 当时毌丘俭在邺城南边、确实见过密使。派遣密使的人,便是在洛阳做官的长子毌丘甸。 毌丘甸受人之托、秘密与毌丘俭联络,因此也很早就了解了内情,才能赶在毌丘俭正式起兵之前逃走。否则毌丘家在洛阳的府邸、必会被人控制,恐怕一到那时,毌丘甸等人就再也没有机会逃脱了。 毌丘俭呆在昏暗的地方,又琢磨了一会。觉得权臣们不仅在猜忌皇帝,可能也想顺藤摸瓜,查出朝中哪些人与幽州起兵有关。党同伐异、抓出反对他们的人,正是权臣习惯干的歹事! “奸贼阿……”毌丘俭犹自仰头大骂。 不料,他的声音似乎激发了监牢里的其他囚犯,渐渐有人也跟着嚷嚷起来。“冤枉阿!”“天大的冤枉……”叫喊的人越来越多,无数声音笼罩在周围的牢房里,仿佛成群的鬼魅冲出了地府。 第三百八十三章 议事之地 当天下午,卫将军府前厅庭院里、便飘扬起了丝竹管弦之声。 府上并不是在开庆功宴,秦亮离京数月才回到洛阳、大家只是过来拜访。亲戚好友陆续到来,人渐渐多了,秦亮遂叫人摆上水果干果美酒,又叫来家伎歌舞助兴,于是很快变得十分热闹。如同在摆宴席似的。 金乡公主一家、与她的兄长阿蘇都来了。大多人都在旁边的邸阁厅堂里,一边饮酒谈笑一边欣赏歌舞;有一些妇人则呆在旁边的一间屋子中吃东西闲聊。 沿着石阶走上这座邸阁,正面就是厅堂,东西两侧还有门和房屋。几个妇人就在西侧的房屋内,他们透过木窗、也能欣赏中间厅堂里的节目。 像秦亮的嫂子张氏,便在隔壁厅堂里。金乡公主当然没有过去,儿媳卢氏也在西屋这边。 这样也好,儿媳卢氏与张氏好像有些尴尬的旧事,不在一起反而更轻松。 不过卢氏刚认识了令狐愚的妻子、也姓张,两人正在谈笑。乐工伶人就隔着一道木窗演奏,声音挺大,卢氏等两人在说什么、金乡公主也听不清。 金乡公主在房屋里稍微走动了一阵,来到屏风前面的一张大胡床旁,垂足坐了上去。这件四四方方的家具本就是一件大型坐具。 胡床边缘还有扶手,金乡公主把手臂轻轻放上去,顿时觉得不舒服。那扶手的木头修葺得倒是硕大而圆滑,前端却向上翘着,木头非常硬、小臂放到上面挺硌人,不知道木工是怎么做的东西,完全不考虑实用。 前面的木案上,还摆着一只青瓷盘子,里面放着冰块与西瓜,西瓜已经去皮切好了。金乡公主顺手拿起一块放在嘴里,果然冰凉惬意。这西瓜很不错,汁水十分丰裕,她不留神、西瓜汁便从厚实的朱唇嘴角溢了出来,她随手轻轻用手指揩了一下。 这时秦亮来到了外面的台基上,他走到门口时,几个妇人都起身揖拜。 秦亮笑着还礼道:“诸位夫人不必多礼,随意就好。招呼不周之处,可别介意。今天来的都是亲戚好友、不是外人,隔壁有舞蹈表演,大家可以过去坐坐,我嫂子也在厅堂里。” 人们陆续回应,“多谢秦将军款待。”“叨扰府上了。” 秦亮摆手道:“亲戚好友,就是要多走动才行。” 他往里走,来到一道门前,把木门掀开,回头对金乡公主道:“这房间有道后门,殿下可以到邸阁后方散心。” 金乡公主走了过去,看到这边确实也有台基石阶,远处还有回廊亭子。邸阁北侧不见官吏奴仆走动,看起来倒是清净不少。 这时秦亮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块手绢,不动声色地递了过来。金乡公主微微一怔,便见秦亮拿手指轻轻指了一下他自己的嘴角。 金乡公主恍然,忙接过手绢,轻轻侧身仔细揩自己的嘴唇。可能是刚才吃西瓜,溢出的西瓜汁没揩干净。 她握着手绢,走出木门之后,这才伸手还给秦亮,不禁仔细看了他一眼,“多谢仲明提醒。”手绢有一股干净好闻的淡淡气味,就像秦亮给金乡公主的感觉。他平时好像总是带着手帕,挺爱干净的一个人。不过金乡公主立刻又想起了昨日之事、在街上看到的场面。秦亮一身铁甲,骑着高头大马掠过大街时矫健雄壮的身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而且秦仲明显然不是样子货。毌丘俭带兵参与过攻打公孙渊、攻灭高句丽国,绝非等闲之辈,何况幽州精骑能征善战……但依旧不是秦仲明的对手,一战就被击败了! 中午兄长阿蘇到何家宅邸、邀约金乡公主等人,她本来是不太想来的。不过,她想起了当初跪地哀求司马家的经历,以及何骏被廷尉的人从家里抓走的心情。金乡公主觉得与秦亮这样的人保持来往、似乎能得到某种安慰。 此番秦亮带兵平叛回来,金乡公主对他的印象、确实有了挺大的改变。 秦亮指着北边,说道:“那里就是内宅门楼,殿下去过一次。” 金乡公主幽幽地瞅向他的脸,回应道:“我知道。去年仲明在府上大摆宴席,女客们的宴厅也在邸阁后面。” “殿下记得不错。”秦亮微笑着往石阶上走。 金乡公主不自觉地跟着他,一起走下邸阁台阶。 她平时深居简出,连见何家男性亲戚、也须得有何骏等在场,但此时倒并不抗拒与秦亮在一起散步。 大概是秦亮大方热情的态度感染了她;也可能是这邸阁建在高高的台基上,两人在房屋外面、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相处。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又道:“这座府邸是曹昭伯所建,各种房屋设施一应俱全,我搬进来之后、几乎没有改建过。” 金乡公主随口道:“可惜曹昭伯守不住他的东西。” 秦亮的嘴角立刻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眼神似乎意味深长。 当初何晏就是经常出入爽府的人,秦亮也做过曹爽的掾属,所以金乡公主如此感慨很正常。 秦亮问道:“这里是大将军府的时候,殿下以前来过吗?” 金乡公主摇头道:“从未来过。” 秦亮看向台基上方道:“以前曹昭伯接见同僚官员、多在邸阁厅堂。” 金乡公主轻轻点头,她知道先夫应该经常去那里,不过秦亮没有明说。 秦亮接着说道:“其实曹昭伯等人经常见面的地方、还有一处,我带殿下去看看。” 既然是官员们见面议事的地方,应该是宽敞明亮之地,金乡公主也没太在意。不料秦亮把她带到了邸阁台基下面、站在一个隐秘入口,这是一处地下券洞。 里面倒是宽敞,但只有一道厚实的门,连窗户也没有。在外面的阳光反衬下,里面显得黑漆漆的。 金乡公主诧异道:“这是议事之地?” 秦亮道:“肯定是,以前桓范时常到这里来,殿下一会问他便知。进来看看。”金乡公主犹犹豫豫地走进房门,这地方气息不太流通,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秦亮轻轻把房门关上了!金乡公主急忙往后走了一步,说道:“仲明要做什么?” 秦亮的目光变得有点火热,沉声道:“自从第一次见到殿下,我便难以忘记当时见到的美妙风光。可那一次殿下误以为、要受我的胁|迫。我不想如此对待殿下,只得忍着,也因此似乎生出了一个执念。” 空气里的气氛忽然就改变了,金乡公主的脸色绯红,顫声道:“外面那么多人。” 秦亮道:“这地方很密实,关上门之后,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金乡公主顿时緊张得有了一种窒息感,但仍旧十分犹豫地摇头道:“我们真的不应该做那种事。” 秦亮的眼睛明亮了几分,竟然说道:“我最喜欢做不该做的事。” “你……”金乡公主抬头与他对视,一时间无言以对。 秦亮靠近她的鬓发,轻声道:“那次初次相见,只是误会。但上回在族兄的家宴上,我们彼此亲近,应是你情我愿。何必总是半途而废,叫我心里一直惦记着?” 金乡公主听到这里,心里渐渐有点动摇。仲明所言、好像也有道理耶,她第一回就自己宽衣给他看过了,去年在秦朗府上、只隔着一层布料而已。什么清白,早已不在,她忽然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她的语气也变了,“卿也不嫌我的年纪。” 秦亮听到这里,轻轻把手放在了她削肩上,然后试探地用指背、轻柔地抚过她的脖颈,“殿下的肌肤如玉,一点皱纹也没有,依旧光彩照人。” 金乡公主的皮肤很白、不是那种细腻柔软的肤质,确实保养得很光洁。她的眼睛幽怨,此时更是有一种迷离的模样,反而鼓励了秦亮。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到了她的衣带上,金乡公主下意识伸手、用力抓住了秦亮的手掌,她深吸一口气,全身都仿佛绷緊了。 秦亮的声音道:“先把衣裳去除放好,免得弄皱了,殿下在这里可不方便换衣裳。” 金乡公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抓着秦亮的那只手、也渐渐松开了。她小声叹息道:“就这一次,算是回报仲明善待我家,卿不要张扬。” 秦亮道:“放心罢。” 此时已是下午,晴了大半天、天气其实很炎热,但是这处地下券洞里很凉快。没一会,金乡公主的肌肤就接触到了冰凉的空气,在这盛夏时节居然感觉有点冷。 她心里笼罩着一种莫名的恐慌,那种惧意、就好像她对五石散的抗拒。 记得当初第一次与秦亮见面,只是被他从身后拥抱了一下,她就无数次地回忆过彼时的触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上次从阿蘇府上回去后,她更是经常睡不着觉。即便先夫还在的时候,金乡公主就不知多少年没想那些事了。不去想其实还好,这要是一旦沾上、那不是与自己过不去吗? 82中文网 第三百八十四章 人间荒唐 一下子打开券室厚重的木门,阳光宛若有力的有形之物、蓦然照射进了幽深密闭的邸阁地下室,充斥了整个空间。光线的强烈反差,让人仿佛听到了“哗”地一声。 金乡公主的深衣很整齐,仍站在门内、用手轻轻抚弄了一下鬓发,她小声问道:“怎么样?” 秦亮转头看过来,观察了片刻,点头道:“没问题。” 金乡公主的神情仍然有些緊张担忧,像是为了安慰自己似的、红着脸说道:“仲明心细,卿也这么说,应该不会让人看出来。” 邸阁上面厅堂里的丝竹管弦声音、正飘荡在空中,隐约还能听到人们的说话声,离得如此之近。而刚才在地下券室里,竟然听不到外面的所有声音,曹爽建造这地方时、密闭性确实做得很好,果然是密议之所。 金乡公主听着邸阁上的声音,抬头看向秦亮,红着脸小声道:“简直太荒唐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秦亮微笑道:“什么也没发生。” 金乡公主垂下美目,又担忧地说道:“外面的人好像听不到罢?” 秦亮应了一声,刚走上石阶,便回头看落在后面的金乡公主。金乡公主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脚跨步上来,两人对视片刻,相顾无言。金乡公主的眼睛很好看,那种幽然迷离的神态,仿佛平白有一种脉脉情意。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何骏急切的声音,“阿母去哪里了?” 两人抬头一看,只见何骏正从东边的台基上赶过来,走得很急。金乡公主见状,脸色也变了。 秦亮却很坦然,沉声道:“我又没动他妻子,长辈的事关他何事?” 何骏急匆匆地迎上来,隐约间已露出一副恼羞成怒的神情。 他看到秦亮在金乡公主身边,眼神更是非常复杂,上前便问道:“阿母为何与秦将军同行?” 金乡公主不动声色道:“我与汝舅(秦亮)在庭院里谈论一些事情。” 金乡公主很心虚,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她还是沉住了气。 何骏沉默了稍许,他的声音道:“是吗?” 金乡公主点了点头。 旁边的秦亮一脸不悦地看着何骏。不过金乡公主既然不愿承认,秦亮也没有多言,显然是为了顾及金乡公主的感受。 何骏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秦亮,终于不再多言。这时金乡公主察觉到,何骏竟然向那地下券室的门、飞快地瞟了两眼。 他知道那个地方?金乡公主想了想,他的先父何晏曾是爽府的常客,何骏以前也来过爽府,即便没去过那券室、也可能听说过。 这个儿子不成器,行事乖张,但并不是个蠢人。何骏不仅能猜测她与秦亮做过什么,竟连地方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在何骏没有发作,至少避免了更大的尴尬。 三人走到台基上,何骏红着脸向秦亮揖拜道:“多谢秦将军款待,仆请告辞。” 秦亮淡然面对,回礼道:“不过是尽地主之谊。” 至少表面的礼节还保持着,金乡公主见状也松了口气。毕竟今天是何府的人、自己主动过来拜访,本就有讨好结交的意味;如果何骏当场翻脸,确实会理亏说不过去。 金乡公主也揖拜道:“那我们不多打搅了。” 秦亮道:“都是亲戚,无须客气,殿下可以时常过来走动。” 几个人从后门进屋,走到邸阁上的西屋。叫上卢氏,他们又与诸宾客道别,遂离开了这里。 金乡公主与卢氏同车,何骏竟也走上了这辆马车。一行人离开卫将军府,同车的何骏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你们谁在上面?” 起初金乡公主没回过神来,片刻后才蹙眉看着对面的何骏,恼道:“没大没小,岂有此理!” 何骏没有回应,只顾埋着头、一副憋屈心痛的样子。以前他为人嚣张跋扈、玩世不恭,如今性情却也好像变了不少。 卢氏也一脸吃惊,立刻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金乡公主。 金乡公主看了一眼卢氏,气道:“没有!” 卢氏竟然小声说道:“其实不是什么坏事。如今我们大魏国,哪些人是最有权势的?秦仲明虽位在大将军之下,可他更年轻阿。” 何骏面对卢氏就没那么克制了,立刻大怒,扬起手就打。金乡公主沉声喝道:“住手!” 卢氏躲到一边,捂着脸仍旧幽幽道:“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何骏咬牙道:“阿母身份尊贵,声誉清白,冰清玉洁,一直是儿最敬重的人,怎能与那些世俗妇人一样,做出丑陋之事?” 金乡公主只得说道:“汝不要胡乱猜测。先前在卫将军府,汝不是还能与秦仲明拜揖行礼吗?汝不相信我说的话?” 何骏道:“我若在他面前谈论此事,除了让他得意,还能有什么用?” 金乡公主叹了口气道:“去年底,廷尉冲进家里,从我面前把汝抓走,谁把汝救出来的?我们与秦元明(朗)是一家人,与秦仲明也算亲戚,经常来往不是什么坏事。我与秦仲明也不是汝想的那样。” 何骏紧皱眉头看着金乡公主:“真的?” 金乡公主暗吸一口气,轻轻点头。 卢氏也帮腔道:“夫君既然愿意让别人帮忙,那便别再恨他了。我们家与他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再去计较旧怨,没什么好处!” 何骏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有些悲意,他长叹一声道:“明明是出身卑贱之人,当初谁都看不起,竟然混成了这般景象。简直苍天无眼,叫人做梦都不信!” 金乡公主不动声色道:“汝只是不能正视秦仲明。他确实有非常之才,本事很不一般,否则毌丘俭怎能沦为阶下囚?” 何骏冷冷道:“这种人只是一朝得志罢了,迟早会倒霉!显出原形。” 金乡公主轻轻叹了一声。何骏对秦亮的看法非常执拗、毕竟两人很早就结交认识了,她实在没法说服何骏。 82中文网 第三百八十五章 余辉闪烁 王令君与玄姬大概睡到中午才起来。宾客刚到的时候,她们没能出来接待,后来也未再露面。 不过今天本就不是特定的日子、节日或者宴会,只是熟人过来走动拜访。秦亮在洛阳有了权势之后,平时府上一直不缺宾客,今天更多而已。 秦亮在前厅陪着剩下的客人用过晚膳,然后才回到内宅。在西侧庭院没见到令君,他便走北边的小门出去、来到了后面玄姬住的院子里,果然在这里见到了她们。 今天招待宾客的寒瓜,也送了一些到内宅。这东西是稀罕物,基本只有皇室士族才能品尝到,以至于连士族食用寒瓜时、往往也是仪式感十足,有人吃了之后,专门为之写过一篇诗赋。 所以有时候快乐或许只是一种比较。物以稀为贵,别人都吃不到的东西,自己吃到了就能得到莫大的慰藉。若是在后世,各种各样的水果大家都能在超市唾手可得,吃个瓜能有什么心理满足感? 但秦亮不会这么对待一种水果,在他眼里寒瓜与葡萄没什么区别,甚至将二者放在一起。 他好像还更爱吃葡萄,觉得果肉更加细腻。一颗葡萄被他放在手里把玩着,果皮里面充盈了血红的果汁之后,果子变得坚挺,秦亮端详片刻,便握住五指、把它握在了掌心里。不过稍微用力捏葡萄,仍能发现它的弹性,毕竟里面只是果肉和葡萄汁。肚子吃饱了就是这样,并不会拿起食物、就马上想到吃。 玄姬又把一盘水果端了出来,秦亮的目光从她衣襟上扫过,随口道:“吃不了那么多了。” “那我给仲明煮碗茶。”玄姬轻声道。 屋里王令君道:“我来罢。” 这时秦亮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些意象、有关不久之前见过的金乡公主。金乡公主的衣襟鼓起不如玄姬,但特定的时候,拥抱她能感觉比玄姬还要稍微硌。忽然间,他又想到了金乡公主说的那句话,真的不该做那种事。 金乡公主说的可能是真心话,而秦亮也没骗她。他确实有种逆反心,越不让他干的事、他越想干,没有任何理由。 过了如许多年、历经两世,秦亮这时候才能理智地寻思其中的来历。大概是在小时候、父母总是会逼他做各种事,尤其是母亲看不得他稍微高兴轻松一点。于是他心里常常充斥着莫名的怒气,渐渐有了一种心理奖赏机制,别人让他向西、他非得想往东,对着干会有一种莫大的愉悦,好像奇怪的怒气得到了释放。 印象最深的一次,他偶尔偷偷跑去打游戏,被母亲逮住了。母亲质问他打游戏有什么用?他辩解说只是娱乐。娱乐?!母亲的眼神至今仍然十分生动深刻,那难以置信的眼神,仿佛正在看儿子进行伤天害理不可饶恕的犯罪。先母早已过世了,但她的眼神仍活在他的记忆中,让人缅怀。 而且女人似乎总是希望看到、自家的男子一副奋斗的模样。包括前世他的丈母、对他的评价也是不勤快,因为丈母来的时候,总能看见他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毕竟她不能去公司看他加班的样子。 这一点、大概也是秦亮非常喜欢王令君的原因之一,王令君从来不嫌他懒散。她也不是装的,从言行神态中、便能感觉出来。 秦亮坐在了屋子外面的檐台上,火熏的木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他干脆直接躺在在木板上,用手臂枕着脑袋,立刻看到了黄昏深蓝的天空,以及上面令人眩晕的云朵。 不知过了多久,王令君款款走了出来。她的姿态依旧端庄平稳,正身跪坐在旁边,把碗里的一大块冰、放进了旁边的青瓷盆里。 秦亮转过头去,正看她时,她明亮的单眼皮眼睛也迎上来,嘴里露出了一丝笑意。 令君用随意的语气说道:“寒瓜是稀罕物。” 秦亮道:“只是瓜果而已,吃了也不能长生不老。” 令君的声音道:“那君专门叫人送到内宅来,原来不是想让我们容颜永驻阿。”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笑出了声,却见令君没有笑,只得随口道:“可以尝尝鲜。” 他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盘腿坐在木板上,姿势仍然很放松。他看了一眼北面的邙山山影,又转头道:“姑这个庭院还真的不错,近处有草木、溪水、山石,清幽的水潭。远处又能看到邙山,显得山高天阔、并不闭塞,确有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景色。” 王令君轻声道:“而且在府邸中的位置比较偏,来往的人更少,挺清静,妾有时也爱到这里来坐坐。” 这时屋内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王令君“呀”地轻呼一声,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水开了,妾去煮茶。” 秦亮换了个坐姿方向。看着她从跪坐的姿态站起来,然后加快脚步往里走。她平稳的动作中多了些许心急,动作稍快、腰身髋部也随之微微摆动。但令君从不做出故意扭腰的举止,不过身段如此,稍微走快了便会有一种自然的柔美姿态。 令君在屋子里做着琐事,不时隐约传来她与姑的闲谈。等了一会,秦亮就喝到了煮茶,果然放的各种佐料里面、必有蜂蜜。 秦亮端起碗,对着水面吹着,立刻闻到了蜂蜜特有的气味、气味就能想到甜味。 若是王令君,几乎从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她说道:“等一会,小心烫。” 秦亮执拗地在边缘抿了一口、才放下碗,他“哈”地叹出一口气,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人要是不去想未来,估计会过得舒服很多。” 王令君笑了一下,不过眼睛里的笑意似乎有点勉强。她的目光在秦亮的脸上徘徊稍许,开口道:“君只需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便行。” 秦亮脱口道:“我恰恰喜欢做不该做的事。”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没头没脑,解释起来又很麻烦,便接着道,“只是随口胡说。” 王令君沉默了一会,轻声道:“不过君不必在心中埋怨王家,王家不止一个人、或许也不止一家,常身不由己。” 秦亮点头道:“我明白这个道理。” 不仅是王家,即便秦亮也是如此。大部分人聚集在卫将军府,当然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毫无理由、无条件追随秦亮的人,大概只有王康等出身庄客或兵屯的人,他们是因为没有选择。 同时秦亮也明白,他与令君的感情挺好,彼此都很满意,即便是秦亮偶尔找别的妇人这种事、在她这里也根本不算事,她也不在乎;然而令君毕竟是王家人,且是士族出身,当然会顾及王家的处境。 但以秦亮如今的处境,其实也没有退路了。所谓功高盖主,以秦亮之前的突出表现,忌惮他的人恐怕不止王家,还有更多人。一旦他丧失了自己能掌控的权势,下场简直不堪设想。 放在木板上的蜂蜜茶也变温了,秦亮端起来一口饮尽。先前他一副懒散缓慢而放松的模样,在刚才的瞬间、动作变得果决了不少。 令君的目光如清风一般拂过秦亮的脸庞,轻声说道:“以前阿父便曾说过,仲明是思虑周全之人。妾相信君有法子可以维系局面。” 秦亮“嗯”了一声。 令君又喃喃道:“君亦能相信我,我既为君妇,便不会有二心。” 秦亮忽然想起了王令君以前的一个毛病,特别爱干净,每次洗手要洗很多遍。他隐约能感觉到令君的一种执念,于是他不需要解释,径直回应道:“当然相信。” 这时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穿过了假山旁的草木照射过来。人只要稍微动一下,那屡光便时而隐匿、时而显现,好像是在闪烁一般。秦亮看着令君的脸,只觉她的脸上也好似泛着流光,倒让她秀丽的脸上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他的目光渐渐下移,看到了她挺拔白净的脖颈下方、红色有质感的丝绸料子。虽然夫妻好些年了,但此时秦亮仍觉得隐约有点神秘。人会对一些无法随便看到的事物,产生一些联想,总觉得在美好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什么未探知的内涵。实际上可能并没有什么隐藏,不过是天生自然的形状颜色,正巧生得比较美妙而已。 王令君察觉他的眼神,回头看了一眼屋内、说道:“刚才姑烧水去了,稍后妾与姑一起服侍君沐浴更衣。” 秦亮笑道:“自己家里,倒不用那么周到。” 令君柔声道:“只要君高兴,很多事妾都心甘情愿。” 秦亮听到这里,心里随之一暖。卫将军府内宅这地方,真是又暖又軟的温柔之乡。 大概是因为东汉外戚的厉害往事,魏国君臣都对妇人干政有戒心,但防备是没有用的。秦亮此时相信,即便像王令君这样深居简出的女子、只要她愿意,肯定能影响各种大事的决策。 82中文网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天气未下凉 昨天骄阳高照,今早却有阵雨,此时地面还是濕的。昨日卫将军府来了许多宾客,王广没来,直到现在他与诸葛淑才登门拜访。 秦亮立刻离开前厅邸阁,把诸事交给长史傅嘏,将王广夫妇接到了内宅。 王令君与玄姬也迎出来了,一行人一路去了内宅门楼正对着的高台。此时还不到中午,秦亮又吩咐侍女,取出酒水、干果、水果等物摆上来。 日常相处时,秦亮对王广还是很热情的,毕竟秦亮去王家、王家人对他也很好。 秦亮转头对石梯上并肩而行的王广道:“一会我们就在这里用午膳,我把家里的舞姬叫过来表演,好让外舅鉴赏一番。” 王广精通音律,也懂舞蹈,王家那些家伎、有时他也会亲自调教。 王广捋了一下又黑有密的大胡子,笑道:“我不是说客气话,去年的宴席上、仲明这里的音律歌舞真不错。尤其宴会刚开始的那场剑舞,挺新鲜。” 诸葛淑的声音在后面道:“仲明不也精通音律吗?” 秦亮扭头拱手道:“只是略懂,外舅才算得上精通。” 这座高台上有一间大敞殿,旁边还有几间屋子。一行只有五人,秦亮便带着大家到了一间稍小的屋子里入座,房间小点更方便交谈。 高台西侧还有一道飞桥,与附近的一座阁楼相连。秦亮早就觉得,这座建在半空的飞桥耗费人力、却没有太大的实用价值,因为附近的建筑并不密。不过皇宫里好像也有这种飞桥,曹爽当初建造府邸、大概就是仿照了皇宫形式。 几个人入席,谈论了一会家常琐事。侍女们把东西端进来之后、也让秦亮屏退了。 玄姬的位置在诸葛淑旁边。但她多半不是为了挨着诸葛淑,而是在刻意回避王广。因为与王广在同一侧,王广如果要与玄姬说话,就得扭头到侧面、还得隔着诸葛淑。 而王广与秦亮、令君说话就方便多了,抬头便能看到对方的脸。 不说王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今天这样时机、前来拜访,必定有正事。 果然他主动说道:“仲明有大功于社稷,汝外祖欲为仲明请功,升为骠骑将军,仍兼任护军将军、领中垒中坚二营,并加爵为成皋县侯。” 王广刚一提起,秦亮马上就回过味来了。 人们说话就是这么奇怪,先说好话的时候、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而且王广急着强调封赏秦亮,那意思必定是要秦亮、在扩张实权方面妥协! 秦亮对权力扩张的诉求,除了让邓艾等人得到更大的權力,便是想染指中泱人事权、即决定和干预州级官员的任命。如果都督、刺史的人选,秦亮也能说了算,局面就会完全不同。 王广话音刚落,跪坐在秦亮身边的令君也转过头来,明亮的目光从他脸上拂过。 秦亮的心情有点复杂,但表情毫无改变。他甚至一时间有点走神,眼睛正看着敞开的木窗外面。此地位于高台之上,从窗户可以直接看见天空、远处的邙山。 此时还是六月中旬,秋天没到,下了雨也没怎么下凉,空气仍然有热气;偶尔灌进来的风,也没什么凉意。天空布满云层,邙山的影子也是灰黑色的、朦朦胧胧不如晴天时那么清楚。 秦亮侧目与令君对视了一眼,眼神之间、就好像默默的交谈。 接着秦亮淡定地开口,直白地对王广说道:“毌丘俭是谋反罪,然而大家都知道,他反的不是皇帝、而是我们。我率军平叛,其实只是为了保住我们自己的东西,都是应该做的事。若是因此给自己加大封赏,世人会不会觉得太难看了?” 王广强笑道:“无妨。” 两人说的话都很好听。秦亮一口一个“我们”,言语也挺谦逊。 然而那个骠骑将军,没有实际意义!地位上有些许差别,卫将军在卷宗上的描述是“位亚三公”,骠骑将军是“位同三公”,就这点区别。 问题是如今的那两个三公,既无兵权、也无实权,秦亮何苦与三公比较?比较也要与大将军比,那么所有将军都在大将军之下。魏国并没有吴国的“上大将军”之类的称号。 秦亮接着说道:“有个县侯就可以,骠骑将军就算了。反倒是那些参战的将领、在内战中站在了我们这边,更应该受到安抚封赏。” 王广点头道:“仲明所言极是,朝廷最近就得发出诏令,对诸将士论功行赏、封侯加爵,绝不能吝惜。可以从太仓、常满仓中调拨布帛钱财,赏给有功将士。” 他稍作停顿又道:“不过邓艾的名声不太好,给他封个侯,仍镇守许昌,等再有机会的时候、再升官职如何? 冀州刺史让孙礼去做,仲明以前做过孙礼的属官,知道他的才干和为人,孙礼应能胜任冀州刺史。荆州刺史,提拔一下安丰郡守王基就行了。 幽州刺史让何桢去接任毌丘俭。田豫回并州之后,仲明任命文钦的‘行护鲜卑校尉事’,改为护乌丸校尉、也给他封个侯,协助何桢惩治乌丸。” 秦亮没有打断王广,但心头已是一阵火冒!或许是天气仍未下凉的缘故,此时秦亮直觉自己火气很大。 何桢是个什么玩意?秦亮想了想,好像是个郡守。大魏有点名头的人、秦亮都还是多少了解的,他没见过何桢的面,不过看过何桢的文章。此人颇有文才,算是个名士。 还有孙礼与秦亮的关系、确有些渊源,孙礼从荆州刺史到冀州刺史,也只是平调。但这种左右倒腾一番的操作之下,最后竟让王基从郡守升到刺史?王基很早以前就做过王凌的别驾。 魏国的大权虽然渐渐从曹家旁落了,但皇权与集权有区别,魏国仍是三国之中、中泱集权做得最好的一国。不可能说秦亮在内战中打下了幽州,幽州就是他的,魏国还没到内部裂土分疆的地步。当初司马懿打下了公孙渊,幽州也不能变成他的,他能做的只有把当地人杀光。然而像王家这么安排,当然会让秦亮十分不满! 此时秦亮居然忍住了情绪,完全没有表现在脸上,大抵还很冷静,只是沉默了好一会。 前天秦亮刚回洛阳,便去了王家宅邸,当时他在前厅庭院里、已与王广交流沟通过了。彼时秦亮明确地传达了自己的态度,面对面的交流下,相信王广已然清楚地了解到秦亮的诉求。 所以今天见面商议,秦亮显然没有多少必要、再度表达情绪了。 此时秦亮亦已了解王家的态度:并不愿意继续放权。 秦亮此时若要诚心与王家斗,并非没有办法。诸大事总得要借皇室的名义,秦亮只要与郭太后联手、中书省也有他的人,王凌想把事情顺利安排下去,也会面临各种困难! 以这种方式与王家争斗,却没什么意义,只会不断让矛盾螺旋升级、内斗趋于频繁,并影响执政局面。此事还得从长计议,重新想办法。 但若只在自己心里暗暗不满、那是不行的,除了陷入精神内耗、没有任何好处。有什么情绪就该马上发澥出来,如果考虑利弊不能表达,那就自己想办法消化掉,忍着没用! 于是秦亮马上提出了新的方案:“韩观年迈,在攻江陵之役时表现糟糕,把他调回洛阳做京官,让邓艾接任豫州刺史。” 秦亮这么一说,王广倒仿佛长松了一口气。 既是商量,讨价还价很正常。只要秦亮还愿意提条件,那么事情就能继续下去。 王广道:“当初邓艾在南安郡干得不错,不如还让他去凉州、做凉州刺史好了。我们可以先把夏侯霸从凉州调回洛阳,随后让邓艾去接任夏侯霸。” 豫州是大魏心腹之地;而凉州要人口没多少人口、要赋税没赋税,只有很多胡族羌族,而且经常反叛。何况西线最有势力、兵权最大的人郭淮,乃王家姻亲。 不过凉州是对抗蜀汉的最前线。秦亮很早就盘算着、怎么往雍凉地区安插自己人,这会倒忽然有了机会。 秦亮遂未反对,只是说道:“夏侯玄等人如惊弓之鸟,恐怕凉州夏侯霸召不回来。” 王广想了想道:“他能怎么样?” 从豫州刺史换到凉州刺史是吃了亏,秦亮又说道:“傅嘏、杜预等人随军出谋划策,亦有功劳。熊寿在大战初,率骑兵冲垮了乌丸兵,军功甚大。” 王广道:“熊寿是中军校尉,为他加四品将军号、位同五营将军,并增食邑户数。傅嘏等为佐僚,可累功。” 秦亮又道:“城门校尉空缺。傅嘏原先做过河南尹,让他出任城门校尉?” 王广点头道:“我会将仲明的话,禀告汝外祖。” 两人在谈着正事,旁边的女子都没有多言。因为三个女子都是自家人,丈婿二人也没刻意避着她们。 这样也好,王令君亲眼目睹、亲耳所闻,她当然能看明白:秦亮在尽力顾全两家关系。 秦亮心里火大,至少没表现出来,继续与王广正常地讨价还价,气氛与语气也在控制范围内。 不管怎样,王令君也姓王,秦亮这样的态度,也是一种心意。就好像他给令君玄姬截留鹿肉、寒瓜等琐事,她们想不想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秦亮有那份心。 当然秦亮也不是为了做给王令君看。他昨晚就想明白了,此时与王家激化矛盾、无论从哪方便看都没有丝毫好处!王凌七十五六岁了,秦亮的机会根本不是现在。 从客观上看,秦亮等得起,时间反而不在王家那边。 第三百八十七章 云层涌动 以往秦亮一直对王家人颇有好感,觉得他们待人热情诚恳,也很重感情。 至今秦亮还记得,芍陂之役后,在都督府邸阁厅堂里那欢笑热闹的庆功宴。那时的鼓声、笑声,仿佛仍在耳际,王凌王广王飞枭王金虎等人齐聚一堂,如同只在昨日。 当时秦亮还不知道王广想嫁女另有心思,有意出嫁的女儿、可是王广秀外慧中的绝色嫡长女。秦亮对王家人的好感简直爆棚。 但这一回,秦亮觉得、王家实在是处事不公。 秦亮不满是不满,不过此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王秦两家在谈人事安排,谈战后利益分配,但本质上,谈的却是最高權力! 不管有什么道理,只要王家因战功不断向秦亮让权,渐渐地最高决策权就会发生转移。秦亮的主要目的也在这里,而不是为了争那些或多或少的利益。 一旦到那个位置,天下的一切道德、律法都不再起作用,因为上面没有人来执行干涉、制裁等事务了。而且除了生老病死,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如果这事能主动谦让,秦亮真会对王家刮目相看。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乐伎在奏清商乐,音律之中舞姬翩翩起舞,女声漫声齐唱。而秦亮与王广等人,面前摆上了美酒佳肴,正观赏着家伎们的表演。 先前说好了的,要让王广鉴赏歌舞。哪怕秦亮心情不怎么愉快,亦未食言。 秦亮也没摆出一张不高兴的臭脸,他甚至还能边观赏、边面露微笑,偶尔举杯向王广夫妇祝酒。大事不满意,亲戚还是亲戚。 不过秦亮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变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大抵仍是一个比较直率的性情中人,但如今他明显更能逢场作戏。 几曲舞蹈过后,大家吃喝得也差不多了,便时不时喝杯酒、吃点果蔬,然后陆续有人离席,在周围走动游逛。 这座高台与寻常的阁楼不一样,楼上的格局更繁复一些,敞殿外面还有栏杆走廊、迂回的回廊。建筑雄伟,风景秀丽,有游览的价值。 秦亮也起身走到敞殿外,扶着木栏杆透气。他一转头,便看见丈母诸葛淑与玄姬正在转角处,她们竟能私下在一起说话? 玄姬向秦亮看了一眼,凤眼十分有神。一会她就走了过来,秦亮随口问道:“姑与外姑在聊什么?” 玄姬轻声道:“只是女子间的琐事。”然后进屋去了。 诸葛淑随后也走了过来。秦亮向她拱手道:“外姑在这里不用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诸葛淑站定揖拜还礼,她没有回应秦亮的客套话,继续往栏杆旁边走了两步,然后看了一眼厅堂上舞动的人影,轻声说道:“前两天,汝外舅与外祖多次见面商议事情,我见汝外舅一直心事重重、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可能也在寻思什么事呢。” “是吗?”秦亮听到这里,神色顿时一怔。 这时诸葛淑又轻声暗示道:“阿翁(王凌)年纪那么大了,很多事怎能不在意汝外舅的想法?”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王凌在安排大事的时候,很难不在乎嫡长子的态度。毕竟王凌七十好几了,嫡长子王广才是那个能顺理成章地、继承王家人脉和一切的人! 而且从诸葛氏提供的信息来看,王凌父子经过了反复权衡、可能还有点意见冲突,因此才有“多次商议事情”。难道秦亮一直误会了王凌王广父子,或许王广不只是大将军王凌的传声筒、他也主张不放权? 这样的猜测尚不能确定,但秦亮越想越觉得,可能性不小。 秦亮与诸葛淑对视了一眼。她的目光闪躲开了,他还在打量诸葛淑。 诸葛淑似乎不善交际,言行举止也不够大方,但不时便会让秦亮感到意外。譬如上次冒充她姐姐的胆大,以及刚才的几句话表现出的见识。 不过想来倒是正常,诸葛淑年纪不大、却是大族出身的人。即便她只是个女流之辈,但大族家里人口一多、总会涉及资源分配,她多半是见过不少事的。 秦亮在打量诸葛淑时,不经意间看向了她胸襟侧面的料子皱褶。布料的折痕,仿佛红花外的绿叶,更能衬托身体的轮廓。 他想起了那次在乐津里院子、与诸葛淑见面,光线不太好,他起初一不留神、没认出人来。当时秦亮解开了她的衣襟,才忽然发觉了异样,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停止动作。 之后每当秦亮见到诸葛淑,不小心想起那白生生的意象时,都会立刻把画面强行抛诸脑外,并产生一种负罪感。大概是以他自己的观念,也觉得这种事不道德。 但是此刻秦亮察觉了自己的心态变化,竟然与以往不同、好像没有了多少负罪感?当然他也不愿意做什么,毕竟关系太复杂、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不过那种想也不能想的忌讳、已在悄然之中消失。 诸葛淑有时胆子十分大,但面对面相处时,她又有些局促。她的目光游离闪躲,偶尔之间定神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小声道:“仲明没有厌恶我?” 秦亮摇了摇头道:“没有,外姑不必多想。” 就在这时,王广从侧门走了出来。而诸葛淑似乎正要说什么,秦亮却立刻抢了诸葛淑的话,镇定地说道:“我涉猎过音律,不过在平原郡时、没有机会接触舞蹈,确实所知所限。还得外舅见多识广。” 诸葛淑听到这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就察觉了秦亮的眼神、正朝她身后看去。诸葛淑轻声道:“我看罢,就是图个热闹。” 秦亮这才向王广揖拜,招呼一声:“外舅。” 王广拱手还礼,信步走到栏杆边上,他张望着外面,转头道:“仲明这里风景真不错。” 秦亮微笑道:“晴天更好。外舅、外姑有空时,可常来走动。”诸葛淑也转过了身,埋着头道:“我刚才与妹妹(玄姬)说话,见仲明也出来了,便闲谈了几句。” 秦亮心道,丈母也不能说没有见识,但确实不太善于与人打交道。她原本不需要解释的,刚才王广应该隐约听到了两人在谈歌舞家伎,碰巧听到的内容、其实更可信。 不过王广也没太在意,他好像有些忽视年轻的续弦。 王广说道:“刚才那几曲清商乐,曲调舞蹈都没有大问题,不过只是旧曲,我观赏过很多次了。仲明府上有人精通歌舞,不是随便找来的家伎。” 王广刚才走到门口时、大概听到了秦亮与诸葛淑说的话,所以才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秦亮道:“外舅一看便知,果然瞒不过内行。姨母(白氏)有时也会到府中帮忙教习技艺。” 那些家伎大多都是曹爽以前留下的人,曹爽覆灭之后,她们散落各处,秦亮把她们找回来还费了不小的工夫。另外还有个别司马家留下的人,如朝云。 王广点头道:“在摆宴席时确实有用。如今仲明身居高位,往来皆是贵胄士族官宦,宾客看得出来好坏。” 当时秦亮也是这么考虑的,入乡随俗罢了。本来他就是靠带兵发家的,如果太不讲究,不好与士人相处。 这时诸葛淑的声音道:“你们谈着,我先进屋了。” 没一会,栏杆旁边只剩下丈婿二人,两人也停止了闲聊。不过秦亮的神态举止仍然比较放松、随意,好像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把手肘放在木栏杆上、支撑着俯身的重量,然后仰头眺望着天空。太阳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一整天没出现,阴天的光线也不怎么明亮,中午时分却如同黄昏。 天上的云层乍看不动,不过细看之下,能看到一团团乌黑或苍白的气云在涌动着,那是高处的风在暗中流动;云层缓慢的姿态,却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恢弘之感。 敞殿里的音乐声,夹杂着“咚咚……”的鼓乐,但此时听在秦亮的耳中,倒像是云层里传来的雷鸣似的。 安卓苹果均可。】 王广也随之观望着远处的风景,他伸手顺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胡须,转头看了一眼秦亮:“仲明若有什么想法,我们都可以商量。” 秦亮站直了身体,转过身面对王广,正色道:“当然应该如此,本就是一家人。” 王广点头道:“那就好。” 秦亮不动声色地淡然提醒道:“还有一些人在蛰伏,等待机会想推翻我们。那些人隐匿在暗处,不能再让人看到机会阿。” 王广沉思了一会,抬头看了一眼秦亮,说道:“仲明非虚言也。” 忽然之间,秦亮有一种感觉,王广这个大胡子的面相有迷惑性,他大概一向就不是那种耿直粗犷的性格。当初嫁女的时候,王广便曾算计秦亮。当然,那件事秦亮并不怪他,反而得感谢王广。 82中文网 第三百八十八章 胡传密事 在大多官吏眼里,朝廷进行了一番人事调整,过程简单枯燥但通畅。 大概便是大将军府写了奏章送进皇宫,皇室同意中书省下诏,然后事情开始实行。 不过在此之前、私下发生了一些事,寻常人无从知晓罢了。譬如秦亮与王家有过两次协商。后来郭太后又派少府马钧、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去过卫将军府,赏赐了许多绢、嘉奖秦亮的平叛功劳,张欢此行又与秦亮私下交谈过。 正因参与决策的人们已经有过沟通妥协,事情开始后才会那么顺利。否则若拿到廷议上的争吵博弈,不仅低效,而且难看。 秦亮如同往常一样,接受了皇室的赏赐、但没有自己留下。他叫卫将军司马王康、负责效验阵亡伤残的将士名单,将财物全部分给伤亡将士的家眷,并上奏分给耕地、牲口、铁犁,以为抚恤。 州级官员的安排,秦亮不甚满意。不过对有功将士的封赏,参照以往的常例、倒是没有亏待。至少战场获胜之后,大家多少都得到了一些好处,而不是反被自己人凊算(历史上邓艾钟会麾下的魏军将士下场)。 秦亮婉拒了骠骑将军的名号,只接受了平皋县侯的爵位。毕竟是内战,他并不想大张旗鼓地给自己加官。但为部下争取好处,他倒是很积极。 跟着秦亮打仗,获胜机会大、并且总能得到收益。不断地给将士们这样的经验认知,才是实实在在提升军中声望的途径。 没过几天,卫将军府便宴请了许多宾客,在府邸中设宴庆功。 这时候王家人对秦亮开庆功宴、很是满意,王广等人都来了。王家应该也知道、秦亮心里多半有些不满,而这样的宴会,能给外界传递一种信号:秦、王两家在此事之后并无多少矛盾,仍在亲密合作。 王广在宴会时来到卫将军府,见面交谈时,便夹杂了一句话:仲明识大体。 “叮叮咚咚”的丝竹管弦声音,正在宏伟壮丽的卫将军府邸阁中飘荡。成队的侍女、家伎时常进出厅堂。宾客越来越多,开宴之前、人们在前厅庭院中各处游逛,府邸上比平时热闹多了。 这次宴会出现了一些新面孔,如尚书省的夏侯玄。之前夏侯玄在长安做都督,现在是重要的京官、身在洛阳,自然应该来赴宴。不过诸如嵇康等人没有出现。 天气仍未放晴,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时隐时现,即便偶有阳光洒下,有云层的阻隔、光线也仿佛有点苍白。空气十分闷热,估计还会下雨。 但没有了强烈的阳光,人们在开席之前,倒更愿意在屋子外面走动。 吕巽与钟会是好友,两人没有同行赴宴,不过在卫将军府见面之后、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吕巽的父亲于去年底去世,他作为儿子要守孝两年一月,最近也一直在家服孝。不过按照大魏士族的规矩,只要宣称自己在服用五石散,酒肉女色什么都没有忌讳。卫将军现在是洛阳权贵,吕巽只是来参加一下卫将军府的庆功宴,低调一些、别当众饮酒吃肉与家伎调笑,自觉应该问题不大。他赴宴也不是为了酒色享乐,只是不想离开这样的圈子太久而已;如果长期不露面,以前结交的关系都要淡了。 卫将军府以前就是曹爽的大将军府,曹爽在世时,两人都几乎没来过,对这里不太熟悉。两人边聊边在周围走动,意外地在厅堂旁侧的屋子里、找到了一道后门,遂信步来到了邸阁后面的台基上。 坊间大概有一些传言,说是钟会有龙阳之好、不喜欢妇人。但吕巽作为钟会的好友,倒没有看出来。 而且钟会的相貌也颇有大丈夫气质,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浅浅的胡须已经长到了脸颊上;等他年纪稍长,大概是个须发浓密的大汉。 因此传言不一定可信,大致只因钟会身为士族子弟、二十余岁还不娶妻的缘故;但此事根本证明不了龙阳之好,相反吕巽认识真正有此好的官宦子弟,因为要继承家业,反而早早就成婚生子了。也许钟会只是喜欢结交有气度仪表的名士而已。 台基上有白石栏杆、宽敞的铺砖走廊。这边的人少一些,钟会便对好友吕巽说起了一件密事:“秦将军与羊夫人,大概关系非常。” “司马师之妻羊徽瑜?”吕巽问了一声。 钟会点头沉声道:“正是羊徽瑜。” 吕巽忽然隐约感觉有点不妙,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忙问道:“士季何以如此说?” 钟会轻松地笑道:“我自然不是在胡传密事。去年底夏侯泰初被捉进过廷尉府,长悌知道此事罢?” 忽然又说到了夏侯玄,吕巽一时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点头回应,继续听着。 钟会道:“有关夏侯泰初的卷宗里,几处提到了羊徽瑜。大概是许允招供,他对羊徽瑜有意,在准备干谋刺大事之前、遂求助于夏侯泰初;夏侯泰初与羊家有亲戚关系,可从中引荐。廷尉属官记录此事,大概是想旁证、夏侯泰初可能提前知道了密谋。 后来秦将军亲自到了廷尉府,看到了卷宗,遂叫人把羊徽瑜的名字从案件卷宗中删去了。说是没必要牵连到羊徽瑜,对羊家的名声不好。所以后来入库的廷尉卷宗,没有记录有关羊徽瑜的那件事。” 吕巽沉吟片刻,不禁开口道:“士季如何得知这些内情?” 钟会已对吕巽的反应有点诧异,但还是解释道:“家兄与廷尉陈休元(陈本)相交不错,廷尉府的这种文书、虽经过删改,但不止一人经手,我想知道还不简单?那天我也亲自在场,在廷尉府见过夏侯泰初和秦将军。” 钟会带着笑意,小声道:“那羊徽瑜是司马师之妻,若非秦将军对她有意、何必专门去管此事?那样还会影响案件的审理。” 吕巽刚才心里的隐约不妙,渐渐也变得清晰起来。他总算想起了一个细节,上次来卫将军府赴宴时发生的琐事。 当时吕巽喝了酒、头脑不是很清醒,忽然在走廊上见到羊徽瑜,发现司马师这个落在洛阳的妻子,竟然长得异常美貌、身段相貌绝佳。他便没太注意自己的言谈与神态,似乎表现出了觊觎之心?且当着秦亮的面! 那司马师是王家秦家的死敌仇人,羊徽瑜是败逃者司马师之妻、这样的身份又生得美貌绝色,吕巽乍见之下有点想法、不过是人之常情。关键是他根本不知道、卫将军竟然也对羊徽瑜有意! 何况秦仲明不好女色,这是洛阳几乎人尽皆知的事。彼时吕巽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虽然他没做什么,但这种若有似无的琐碎细节,仍让吕巽心里有点不踏实。 吕巽不想让钟会看出来尴尬的心思,便开口故意说道:“此事对秦将军来说、倒也不是坏事。司马家结交甚广,如今覆灭了,与之相干的人仍然很多。如果秦将军与羊徽瑜的事传出去,多少能让人们安心一些,觉得旧事已经过去了。” 钟会点头道:“似乎有道理耶。不过我们别说出去,私下里谈论就好。” 就在这时,夏侯玄也径直从厅堂侧室的后门出来了,很快也到了台基上。夏侯玄以前和曹爽关系亲近,当然对这座府邸十分熟悉。 夏侯玄一眼就看到了吕巽钟会二人,不过他仍旧坦然地阔步走了过来。三人遂相互见礼寒暄。 没说两句话,夏侯玄便沿着北侧的石阶离开了。夏侯玄对钟会十分冷淡,只有揖拜礼节,基本没和钟会说话。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果然夏侯玄刚走到石阶上,钟会便有点气恼,冷冷道:“李丰许允曾密谋要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已让大将军王彦云心生芥蒂。夏侯玄又为羊徽瑜牵线,不也得罪了秦将军?我看他还能傲气几时。” 钟会只是对夏侯玄不满,但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吕巽此时忍不住又想:连钟士季也认为,打羊徽瑜的主意、必会得罪秦仲明? 羊徽瑜不是友人之妻,连妾也不是,但有些事没法讲道理。 吕巽沉默片刻,说道:“别管泰初了,我们回厅堂中入席罢。” 钟会点头称是,遂与吕巽一起离开台基。 两人刚走进厅堂,立刻遇到了一些认识的熟人,自是一番见礼招呼。 吕巽马上从余光里察觉,大司农桓范也在看自己这边,但桓范只是投来目光、完全没有要上前结交的意思!从桓范的眼神里,吕巽似乎察觉到了看不顺眼的感觉。 见到桓范,吕巽心头便火冒,而且很憋屈冤枉。 当年不愿屈居于吕昭之下、拒绝赴任冀州的人是桓范自己,后来桓范与妻子争吵发生意外,也是他自己的事。吕家什么都没做,却莫名其妙地得罪了桓范。 上次吕巽想为父亲在洛阳求个高位,让父亲回来养老,因为没多久他父亲就因病去世了,事情便未办成。然而吕巽不得不猜测,桓范多半在卫将军面前说过什么坏话!遇到这样机会桓范不从中作梗? 吕巽的心情已不太好了,心头莫名烦闷。 82中文网 第三百八十九章 时隐时现 与曹昭伯做大将军时相比,这座府邸几乎什么都没变,让人十分熟悉、但又似乎有点不同。大概是人的心境不同了。 夏侯玄从邸阁后面的台阶走下去,沿着一条铺砖小路往侧面走,没一会就见到了一个穿着大红色深衣的身影,正是羊徽瑜。她从假山后面出现,沿着幽径走来,身边还有两个妇人。 其中一个是吴夫人、司马师的前妻,另一个似乎是甄夫人、郭太后的义妹。甄夫人是个女道,夏侯玄偶然间在太极殿见过她。 羊徽瑜也发现了夏侯玄,她向这边看过来、接着与身边的女伴小声说了什么。另外那两个美妇也注意到了夏侯玄。 几个人见面后,便在路上站定,相互揖拜见礼打招呼。 甄夫人面带笑容观察夏侯玄,似乎马上就发觉了、夏侯玄是来找羊徽瑜的,她遂道:“我们先去宴厅。” 羊徽瑜与甄夫人大概不熟,她只对吴夫人道:“卿在前面稍等,我一会就过来。” 吴夫人应道:“好罢。”她转头看向夏侯玄,微微弯腰一礼,然后与甄夫人一起继续往前走。 夏侯玄等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去年许允说他命不久矣,彼时他们已密谋好谋刺卫将军,但我并不知道、他竟然想干那样的事。” 羊徽瑜垂目蹙眉,沉默了稍许,轻声道:“泰初还提那旧事做甚?不如就当没发生过罢。” 夏侯玄叹了一声,说道:“但此事不止一两个人知情,许允被捉到廷尉后,把前因后果都招供了,还录了口供卷宗。” “什么?”羊徽瑜顿时神色一变,她震惊之余、又是一脸不可思议,一张鹅蛋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幻着,隐约露出了厌恶而无奈的心情,“当初你们提出那样轻辱的话,我未曾怪罪你们,已经忍了。我什么也没做,他为何还要说到廷尉府去?” 夏侯玄道:“应该是被逼问出来的,廷尉府大概想查清、我是否知道密谋。不过羊夫人不用太担心,口供卷宗都改过,卫将军去廷尉的时候,要求属官重写了,已经没有羊夫人的名字。卫将军大概是说,此事没必要牵连到羊夫人,对羊家的名声不好。我当时也在廷尉府。” 羊徽瑜听到这里,“唉”地叹了口气。 夏侯玄沉吟道:“大事莫过于生死,彼时士宗(许允)说得诚恳决绝,声称命不久矣、不像是胡诌,他本就不是个爱说玩笑话的人。我实在不忍拒绝,还望羊夫人见谅。” 许允那时确实隐约有一种悲壮的表现,记得他还对羊徽瑜说了一句、以后羊夫人会为他惋惜。 但显然许允只是一厢情愿。后来他干的事震动天下、现在整个洛阳都知道了,而羊徽瑜却没有为他惋惜。羊徽瑜的神情,夏侯玄都看在眼里;对于许允干的事,她显然毫无敬重之心。 夏侯玄也在想,妇人对于国家大事,也许并没有那么看重。 这时羊徽瑜的声音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我怪罪泰初又有何用?算了罢。我毕竟是个妇人,以后羊家与夏侯家的事,泰初与我弟说更合适。” 夏侯玄欲言又止,但听羊徽瑜这样说,他只得暗叹一声,终于没有把心里的话问出口。即便问了、估计羊徽瑜也不会承认,她与秦亮有什么私下往来。 夏侯玄并不是个愿意强人所难的人,他也放不下面子。于是他便淡然道:“羊夫人言之有理,那我告辞了。” 羊徽瑜看了他一眼,回礼道:“我也先过去了,二位夫人还在等我。” 夏侯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空中覆盖着云层、一片复杂纷乱的形状,太阳透过云层、阳光不甚明亮,但直视那个方向,依旧刺眼。夏侯玄被阳光一晃,甚至觉得庭院里的景色也变得有点朦胧了。 宛若此时夏侯玄的心境,他能隐约预料到一些状况,但又看不清楚。世间有些事就是这样,并非都那么脉络清晰道理明白,反而是时隐时现。而且它隐匿在各种各样的人心里,只能边猜边看。 夏侯玄最近还知道了一件事,廷尉已经审出、有关毌丘俭秘密联络洛阳的情况。 去年毌丘俭回京述职的路上,刚过邺城又返回了,早有传言他见过从洛阳去的密使,影响了他的决定。 廷尉通过刑汛毌丘俭的属官随从,已经确定,毌丘俭真的见过洛阳密使!而且得到了皇帝的诏令。所以毌丘俭在幽州起兵时、展示的那份血诏,极可能是真的,而非伪造。 密使的身份也确定了,是毌丘俭长子毌丘甸派遣的人。 但不幸的是,线索已就此中断。因为毌丘甸等人提前逃出了洛阳,至今没被抓到;所以廷尉也就只能查到此处,无法继续顺着毌丘甸审汛出,毌丘甸又是受谁的委托、从何处得到消息。 牵连到皇帝是确定的事,这事最终的源头必定是皇帝!哪怕没有直接凭据,人们猜也猜得出来。 不过中间断了的那一段线索,还牵连到谁?有没有可能,是夏侯玄在皇室与毌丘甸之间联络?毕竟夏侯玄日常去殿中上值,要见到皇宫里的人太容易了。 然而夏侯玄自己知道,这事他真的不知情!更没有参与其中。 但他已是有口难辩,向谁解释去,解释之后谁信?说不定越描越黑,主动去否认,反被人误以为是心虚。 夏侯玄已经走到了邸阁后面的台阶旁边,不禁看了一眼下面的一道不起眼的木门。木门后的券室还在,外人多半不知道那地方,不过夏侯玄知道里面别有洞天。 府邸很热闹,空气中笼罩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来这边的人倒是很少。夏侯玄结交认识的人非常多,只有这会才能清静一点,能独自想一些事。 ……羊徽瑜与女伴已经来到了宴厅,仍是上次接待女宾的地方。此厅虽未建造在高高的台基上,气势没那么雄伟,但地方其实很不错。 】 很宽敞的一个厅堂,重檐芜顶用木柱支撑着,两侧都有好多道门,门全部打开之后,就像一个大亭子似的、十分通透。尤其在这盛夏时节,穿堂风一过,能让人感觉凉爽不少、而且也不气闷。 饶是如此,人一多,厅中也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胭脂水粉的香气、汗味、食物酒水的气味,甚至隐约还飘荡着一丝狐臭。不知道谁有狐臭,这么多人也分辨不出来。 在这样的场合,若没人说话、独自干坐着,将会有点尴尬,所以羊徽瑜找了吴氏作伴。 而吴氏又带了个女伴,便是这个甄夫人。羊徽瑜以前没见过甄夫人,不过引荐之后她就立刻知道是谁了。 甄夫人是皇太后殿下的义妹,以前鲜有人听说过她;后来郭太后失踪了,彼时司马家的人推测过、事情可能与郭太后的义妹甄氏有牵连,羊徽瑜在司马家也听到过这样的说辞,所以知道此人。 羊徽瑜见过秦仲明之妻王夫人后,便入席与吴氏等在一起,她时不时与同伴闲谈几句,表现得很自然寻常。她不愿意被人注意,但仍旧不断有人向这边看过来。 当然不是因为羊徽瑜的衣裳颜色,大红色虽然鲜艳,但在夏天人们本来就爱穿红色,像女主人王夫人今天也是一身红色衣裙。跟大家穿差不多的颜色,反而更合群。 多半还是羊徽瑜的相貌。不仅男子爱看美人,妇人们也会更注意人群里姿色突出的人。 就在这时,许多人都转过头去,看向了宴厅敞开的侧门。羊徽瑜也循着方向一看,便见秦亮竟然走过来了,跪坐在筵席上的妇人们陆续站了起来。 秦亮一边拱手,一边走到王夫人旁边。 他面带微笑,向宴厅里的女宾揖拜道:“今日高朋满座,诸位夫人女郎光临鄙府,真乃蓬荜生辉。若有招呼不周之处,大家不要多心阿。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侍女。” 陆续有人拜道:“恭贺秦将军。”“贺喜将军大胜……” 秦亮笑道:“多谢各位,只是为国尽心、分内之事罢了。我过来见个面,打个招呼就过去,这里由拙荆陪大家。” 在人声嘈杂之中,羊徽瑜听到不远处有妇人小声道:“卫将军好生年轻俊朗。” 羊徽瑜的视线本来故意避开了秦亮,因为之前的一些事,她有点难堪和不好意思。 此时听到议论,她仍下意识抬头向秦亮那边看了一眼。只见秦亮一身红袍,不管是身材仪表、还是相貌,着实十分耐看。他的神态热情大方,举止儒雅端正,有时候羊徽瑜都无法想像,这样一个人、正是数次击败强敌的勇悍大将。 她立刻又想起了先前夏侯玄说过的话,秦将军亲自去廷尉府、专门叮嘱官员删改重写卷宗,说是对她与羊家的名声不好。 羊徽瑜此时见到秦亮,不知不觉间隐约又多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不料羊徽瑜投去目光时,秦亮很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羊徽瑜的眼睛立刻看向别处,但还是从余光里留意着秦亮。他好像也特意看了一眼旁边的甄夫人。 82中文网 第三百九十章 席间清商 郭太后义妹甄氏竟也来赴宴了。以前秦亮与她并未公开来往,甚至偶尔幽会、也很谨慎,便是为了避嫌。不过她忽然出现在宴会上,似乎也没太大问题。 秦亮请了甄德(郭德),甄氏可以作为甄德家女眷的身份赴宴。甄氏与黜妇吴氏有来往(秦亮初次认识甄氏,便是在吴氏府上),好友一同前来、人们似乎也不会觉得奇怪。何况今日卫将军府的宾客很多,估计大多人也不会注意到甄氏。 于是秦亮未再多想。他回到邸阁厅堂上时,宴席很快就开始了。 趁着舞姬没上场,秦亮当众祝酒,与宾客们同饮,大家也纷纷道贺敬酒。等到乐工奏起了清商乐,舞姬们到厅堂中载歌载舞,偌大的厅堂里、大家便开始各自交谈饮酒。因为前厅很宽敞,有音乐干扰、还有人多的嘈杂,离得稍远根本听不到别人说话。 夏侯玄的名气确实很大、结交也很广,他这时候麻烦缠身,仍然陆续有人前去敬酒交谈,身边常有三五人组成一个圈子。 清商乐舞是魏国最流行的宴饮助兴节目,歌词内容基本不涉及朝政,以男女之情为主。据说来源于汉乐府,后因从曹操起、曹丕曹植等人都很喜欢清商乐,并编写了许多作品,到现在已成主流歌舞之一。朝廷官方的女乐机构,名字就叫清商署。 这次宴会,卫将军府准备的歌舞、便以清商乐舞为主,没有多少新内容。一来秦亮没时间准备,二来所庆之功、毕竟是内战胜利,秦亮也不想搞得太过隆重。而且现在西线的战事还没结束,宴会规格差不多就行了。 令狐愚、秦朗走上来,跪坐在旁边,秦亮也是这么说的,“不久前闻报凉州羌胡叛乱,蜀汉军大举北上,战事至今未了,我们在洛阳大摆宴席,稍有不妥阿。” 王广劝道:“汝外姑公(郭淮)常年镇守西线,对付蜀军很有经验,仲明不用担心。” 令狐愚也道:“凉州有什么情况会上奏朝廷,如今国内稍安,到时我们可以上奏调中军去增援。” 秦亮点头道:“外舅、表叔言之有理。” 没一会,钟会走上来敬酒,与几个人谈笑了几句。钟会年纪不大、与人交往却有分寸,不会让人感到尴尬。之前秦亮以为是他出身士族,耳濡目染的缘故;但并不全是这样的原因,有些士族子弟日常也不好相处。 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秦亮与钟会没什么恩怨,才能相处融洽。钟会对付起友人来、照样不会手软,譬如对待嵇康。 秦亮问钟会:“士季觉得,厅中的清商乐舞如何?” 钟会笑道:“挺好,没什么问题。” 秦亮听他的这口话,遂面带笑意道:“看来歌女舞姬们的技艺,还是有些欠缺。” 钟会道:“舞姬能如此娴熟已经很好了,但若要她们具备独特之处,还得名家指点。” 秦亮毕竟不是士族出身,对这些东西确实不怎么了解,他遂问道:“士季是否为名家?” “不敢不敢。”钟会摆摆手,笑着淡淡说道,“颍川荀公曾(荀勖),算得上是清商乐名家。王将军应该也知道。” 秦亮听到这里,忽然隐约明白了,钟会似乎正在趁机向自己举荐人。 钟家也是颍川郡人士,这帮同一个地方的士族豪族,几乎都有关系;荀家与钟家好像还是姻亲?魏国的士族们,都有大大小小的圈子,秦亮此时也没办法。 王广点头道:“荀勖在中书省做官的时候,我与他有过来往,他确实对清商乐颇有心得。” 秦亮也不点破,顺着话问道:“那荀勖现在何处?” 钟会立刻说道:“荀勖起初在曹昭伯府上做过掾属,后来做中书省的官。司马家谋反之后,荀勖就被罢官回家了,此时大概在许昌。” “原来如此。”秦亮一副恍然的样子。 王广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士季最有造诣的还是书法,那是得到了钟太傅的真传。” 钟会忙道:“无法与先父相提并论。” 钟会的先父钟繇,那确实是书法鼻祖人物,稍微接触过书法的人、也不免受其影响。不过秦亮出仕的时候,钟繇已经去世了,确实有点遗憾。 后世的那个拈花小楷,据说出自钟繇的徒弟卫夫人,但应该是杜撰的事。秦亮随口问道:“钟太傅真有个弟子叫卫夫人?” 钟会想了想道:“确有此人,有机会仆将她引荐于秦将军。”他接着用随意的口气提了一句,“不过年纪有点大了。” 秦亮顿时笑了笑,说道:“无妨,书法与年纪无关。” 秦亮下意识感觉哪里不对,他的名声一直是不好女色,可是一提到夫人,钟会怎么就开始提醒年纪了? 钟会在这里谈论了一阵,便回到了席位上。陆续又有人上前来敬酒交谈。 这时令狐愚要去如厕,习惯性地叫上了秦亮。秦亮也未推诿,与王广打声招呼,叔侄二人便离开了席位。 秦亮出宴厅之后,在外面走一圈透气,人也好像清醒了一些。邸阁上面的嘈杂声依旧清楚可闻,但到了外面、确实更清静。 两人走到水缸旁边,这会儿周围没人来,秦亮洗了手拿出手绢擦水,站在一旁等着令狐愚。 令狐愚转头观察了一下,发现没人过来,遂开口道:“皇帝还真是对我们恨之入骨阿。” 令狐愚提起皇帝,应该是因为毌丘俭去年在邺城见密使、收到血诏的事。此事不久前才让廷尉给审出来。 目前能确定的事,只是毌丘俭见了洛阳密使、并收到了诏书;但王秦令狐几家都相信、那血诏是出自皇帝之手!否则若要伪造诏书,为啥要从洛阳悄悄送过去? 秦亮不动声色道:“应该是罢。” 令狐愚小声道:“去年李丰许允密谋行刺仲明,还有宦官参与,背后主使多半也是皇帝。如果现在派人去廷尉、对那几个宦官严刑拷打,必能得到真相。”秦亮也相信这个说法。 令狐愚洗完了手,走近旁边又悄悄说道:“当今皇帝昏暗,又接连与我们过不去,不如把他废了?” 如此直白的话,秦亮也微微吃惊,但反应不大。 表叔令狐愚好像对曹芳一直都没好印象,当初在扬州起兵时,令狐愚就主张直接废掉曹芳、另立新君,以新君的名义讨伐洛阳。 当时秦亮必然不同意,主要是起兵还没成事、便行废立,给天下人的感官实在太坏了。 但现在秦亮没有再反对。拥兵支持曹芳的毌丘俭已死,趁着震慑朝廷的时机,此时行废立并无不可。 曹芳干的事也很恶劣,直接就想要秦亮的命!无论是李丰许允、还是毌丘俭,其实背后的关键问题显然都是曹芳。别人想要秦亮的命,秦亮能对他满意? 去年秦亮不想把谋刺案牵连到皇帝,只是因为当时朝廷内外的局面不太好,他不得不避免节外生枝,力图勉强维持现状,不得不忍!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报復,也能出一口恶气。 秦亮沉声道:“此事先与外祖商议才行。” 令狐愚点了点头:“我找机会与公渊言语一声。” 两人往回走时,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靠近邸阁这边,常有人来往走动。很快他们就遇到了一个人,乃正要上邸阁台阶的羊祜。三人碰面见礼寒暄了几句。 秦亮主动说道:“我们走一会再回宴厅,透透气。” 羊祜点头应允。令狐愚听罢却道:“我先回去陪汝外舅喝酒。” 秦亮与羊祜慢慢来到走廊上,秦亮开口道:“兰石(傅嘏)要出任城门校尉,我正准备邀请元凯(杜预)来接任卫将军府长史。” 秦亮在羊祜面前提到杜预,乃因羊祜与杜预是有来往的。而且杜家与辛家的关系非常好,羊祜又是辛敞的亲戚。 羊祜思索了一会,恍然拱手道:“元凯很有才能,秦将军慧眼识珠。” 但秦亮要征辟杜预为长史,当然不只是考虑才能,还因觉得、杜预可以成为更可靠的人。 巨鹿之役前后,杜预在军中出谋划策、从旁辅佐,十分卖力,看得出来他有心向秦亮靠拢;毕竟他爹能翻案洗掉罪名,便是秦亮从中出力。 杜预虽与荀氏有点关系,但那是因为感激当年荀彧对杜家的恩惠,只能算是知恩图报、人情来往。实际上如今杜预与荀家人已经不是一个圈子的人、没什么来往了,他与毌丘俭之妻荀氏更是不认识,自然也牵连不到毌丘家……否则讨伐毌丘家时,杜预的立场便不会那么清晰。 长史主持整个卫将军府的日常事务、且朝夕相处,很能培养起相互信任的关系。 如今秦亮举荐傅嘏出去做官,便是觉得傅嘏已经很可靠了,没有必要继续在卫将军府做官。去年朝堂上发生莿杀案,傅嘏那是霍出性命在保秦亮,因此屁鼓大腿上挨了好几剑。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宛若表白 提过了杜预之后,秦亮忽然问道:“卫将军府还有从事中郎的职位,叔子可愿受辟?” 羊祜面露意外之色,但没有马上回应。 此时的人们入仕,颇有点双向选择的意味,经常发生士人拒受征辟的事。譬如秦亮起初就拒绝过何晏的征辟。羊祜拒绝的次数更多,先是谢绝当地兖州刺史部的几次邀请,后来还拒绝过曹爽。 所以有时候征辟人才,如同表白似的,极可能不成功。就像表白、只是男女関系到了那步后的一个形式,秦亮邀约人才,基本也要先了解对方的意愿之后、才开口。 但羊祜此人比较难搞,表现得像个绿茶,他与各方势力都有来往、就是不愿轻易委身于人。当初他娶了夏侯家的女郎,却拒绝了爽府的征辟;姐姐羊徽瑜嫁给了司马师,他照样不愿到司马家做官。 或因羊祜的性格不喜欢争斗,所以才想置身事外;亦或因为他看到了危险,才要自保。羊祜是个颇有谋略的人,多半看得比较远。 何况秦亮当初拒绝何晏的征辟,也是为了明哲保身;那种连秦亮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也不好因此责怪他人。 不过羊祜这种人,征辟的时候不容易,一旦他接受了,做事应该还是比较讲究的。否则他若会轻易背叛,也没必要如此慎重。 然而秦亮现在还是直白地开了口,因为如今已没法再继续试探下去了。按照议定的人事安排、朝廷不久便会把夏侯霸从凉州召回来,中间可能会出问题。羊祜是夏侯霸的女婿,秦亮须得提前向羊祜表明态度。 羊祜沉吟片刻,开口道:“秦将军英雄人物,却一直对仆十分看重,仆荣幸之至。” 秦亮观察着羊祜的脸,羊祜也转头看过来,从眼神里看、他的态度好像挺诚恳。 他接着说道:“仆无寸功,只在兖州徒有些许虚名,却能入秦将军眼,颇感汗颜。” 秦亮道:“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叔子必是能做事的人。” 羊祜想了想道:“容我考虑几日何如?” 至少没有马上回绝,事情有希望。秦亮顿时露出了些许笑意,点头道:“这种事哪能强求?叔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羊祜站定,向秦亮缓缓揖拜。 秦亮拱手还礼,又循着人声嘈杂、丝竹之声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邸阁那边,说道:“我们该回宴厅了。” 羊祜道:“秦将军请。” 二人同行走到石阶上,秦亮忽然想起钟会举荐的人,便问羊祜:“叔子可知荀勖?” 羊祜点头道:“见过面。” 秦亮问道:“卿以为此人的才干、品行怎么样?” 羊祜略加思索,说道:“洛阳兵変之后,曹昭伯举家被杀,牵连被杀者数无算。彼时洛阳人心惶惶,人们生怕与曹昭伯有关系。唯有荀勖,最先独自前往、祭奠哀悼曹昭伯,因为他曾做过曹昭伯的掾属。有了人带头,一些受过曹昭伯恩惠的人,才敢跟着去祭奠。” 秦亮“哦”了一声。魏国有些士人确实不会一味去攀附讨好强者、而且胆子很大(当然得先有条件,具备一些实力或家势,才不会死得太快),他们会遵从自己的行事原则,至少要人前如此表现,以此安身立命。 冀州人王经可能也有点像这种人。当初曹爽给他绢布、让他去吴国做生意,他也是直接就挂印回家了,差点被治大罪。征辟的时候可以拒绝,但若已经做官了、擅自离任,那就触犯了律令。 羊祜对荀勖别的方面不作评价,只是提起那件事。大概是因为羊祜的观念,也认可荀勖的做法。 两人进了厅堂,从诸多席位后面的过道往里走,不断有宾客打招呼。秦亮走到少府马钧身后时,马钧也扭转上身拱手。秦亮便走了过去。 羊祜道:“仆先入席。” 秦亮点了一下头,上前与马钧言语。 马钧磕磕碰碰地说道:“仆已用竹浆、芦苇造出纸,不过写字时……有问题,太容易浸透。” 秦亮道:“不用急,过阵子卿拿着东西过来,我们细谈。” 马钧颔首道:“仆、仆再想想办法。” 秦亮笑道:“德衡今日只管吃好喝好。”他说罢又与周围的几个人招呼了一声,便继续往上位走,回到自己的席位。 如同往常的宴会一样,以秦亮的酒量,喝醉是必然发生的事。 不断有客人上来敬酒,一边喝,一边与秦亮、王广等人交谈,因为只有靠近才能听得到说话。时不时也有人、趁秦亮的目光看向席间的时机,举杯遥祝,秦亮只得隔着空气与他对饮。 待到秦亮再次离席出门时,已经醉了。酒精会影响人对距离和速度的判断,卫将军司马王康陪着秦亮去如厕,秦亮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此时的酒能醉人,不是秦亮酒量差的问题。譬如魏文帝曹丕的文章里,在推广葡萄酒的内容里就说“葡萄酿以为酒,甘于曲檗,善醉而易醒”,可见葡萄酒能醉人、但易醒,而用了酒曲的粮食酒没那么甜、也不容易醒酒。文帝的酒量应该比秦亮好,也是能喝醉的。 这会已经陆续有人离开宴会。先走的人多是妇人,妇人们大概不愿酗酒。 秦亮与王康正要返回邸阁时,正见羊徽瑜等人走到了西侧的走廊上。秦亮遂上前去送别。 羊徽瑜身边有吴氏、甄氏,她们三人平时应该有来往。但除此之外,陆凝居然也与她们在一起。 莫非陆凝已把自己当成了卫将军府的人、承担起了送客等琐事?但秦亮上前交谈了两句,便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陆凝竟然在传教,她想说服妇人们信奉五斗米教。 她还真是找对了地方,卫将军府的女宾,基本都是些贵妇。只需拉拢到一两个人信奉五斗米教,贵妇随便供奉的钱粮、必不仅有五斗米那么点。 说了几句道别的话,秦亮又对羊徽瑜道:“我先前与汝弟谈了一些事。” 王康听罢,便对吴氏、甄氏等揖拜道:“我送二位夫人去放马车的地方。” 羊徽瑜回头道:“我一会就过来。” 秦亮与羊徽瑜继续沿着走廊往南走,不过走得比王康那群人慢不少。羊徽瑜问道:“将军与我弟说什么了?” 秦亮却轻轻摇头道:“我不这么说的话,会显得太特意。毕竟刚才有三个女宾,我偏偏单独与羊夫人交谈,岂不是容易让人留心?” 羊徽瑜听到这里,一副垂目的姿态,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她又带着些许笑意,轻声道:“秦将军走路摇摇晃晃,心里倒不糊涂。” 她稍作停顿,又不动声色道,“现在天下人都知道秦将军之名,席间也听到好多人在谈论将军。盛名之人真要注意言行,不然很容易被人议论。” 秦亮道:“喝醉了酒,情绪与胆子会受影响,但心里肯定是清醒的,除非当场睡着。那些发酒疯的人,多半都是以酒醉为借口,才好放枞言行。” “好像有道理耶。”这回见面,羊徽瑜的神情似乎温柔了不少,“秦将军为人倒挺可靠,哪怕喝醉了酒,也不会乱说。” 秦亮笑道:“我这人还算稳定。” 他很快就收住笑容,拿手在揉了一下太阳穴,恍然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对了,李丰许允在东堂谋刺之后,我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与羊夫人交谈,一直就想向羊夫人道一声谢的。” 羊徽瑜轻声问道:“谢什么?” 秦亮道:“若非羊夫人事先告知、许允自称病入膏肓的事,我的防备心必定还会少一些。这种阴谋,本就在于保密与突然发动,多一点迹象,结果可能也会大不相同。” 羊徽瑜沉吟道:“秦将军因为那句话,便推测出了密谋?” 秦亮摇头道:“没有,但隐约觉得有点蹊跷。” 羊徽瑜小声道:“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将那事告知将军、也不是为了提醒将军。” 秦亮叹道:“羊夫人是无心,但确实起到了作用。这算是救命之恩阿。” 羊徽瑜忙摆手,抬眼瞧了秦亮一下,说道,“妾不敢如此居功,秦将军说得太严重了。” “但我仍对羊夫人心怀感激。”秦亮接着轻松地笑了一下,“羊夫人会给人带来好运。” 羊徽瑜的声音道:“妾也该向秦将军道谢的。” 秦亮有点疑惑道:“何事要谢?” 羊徽瑜的脸有点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说道:“罢了,不提也好。吴夫人在等我,我先告辞了。” 秦亮拱手道:“既然如此,便不多挽留,欢迎羊夫人下次再来作客。” 羊徽瑜弯腰,款款拜道:“宴席很丰盛,谢秦将军、王夫人招待。” 秦亮站在原地,目送羊徽瑜的身影。羊徽瑜虽是司马师之妻、司马师现在也还活着,但秦亮与她相处下来,确实没有感觉到她的恨意,也感受不到危险。他对羊徽瑜的印象还挺好。 羊徽瑜走到转角处,又回头看了一眼秦亮。她的双手依旧放在腹前,微微屈膝、再度向秦亮致意。 82中文网 第三百九十二章 公心守志 热闹宴席直到下午,陆续有人尽兴而去了。其中一些宾客、可能会在卫将军府吃过晚饭才走,但女宾不可能等到天黑。 羊徽瑜等人离开得更早,几个妇人还不尽兴、又去了吴家宅邸煮茶聊天。 吴家的人口更少,丑侯吴质已经离世,此间主人就只有吴夫人等姐弟二人。相比人丁比较多的大族羊家、郭家,吴夫人这里确实要清静自在一些。 何况此时吴夫人的弟弟还没回来,也去了卫将军府、参加庆功宴。三个女子在吴家前厅阁楼里谈天说地,无人管束十分轻松。 妆容艳丽的甄夫人要寻铜镜,查看脸上的脂粉是否弄花。吴氏便叫侍女带她去了前厅隔壁的房间。 那房间就是上次羊徽瑜躲避的地方,彼时她藏在一副架子后面、听到了不该听的动静。羊徽瑜目送甄氏过去,竟觉得心里有一种心慌,身上也觉得挺燥热,大概是天热又喝了酒的缘故。 吴氏的声音悄悄说道:“甄夫人不知与多少人有染。曾有大市上的商贩供认,趁着买丝绢的工夫,甄夫人与商贩躲到茅房、便草草地做了一回那种事。” 羊徽瑜有点走神,听到吴氏说话的声音、却联想起了她好似痛苦的另一种声音。 过了稍许,羊徽瑜才回过神来,大致明白了吴氏说的内容。羊徽瑜以前没和甄氏有来往,只有吴夫人与甄氏认识;不过羊徽瑜也察觉到,吴氏与甄氏的关系、远不如与羊徽瑜交心。 羊徽瑜没多想,脱口回应了一句:“甄夫人不是郭太后家的人?以她的身份,不太可能罢?” 吴氏却道:“反正都记到廷尉的卷宗里了,很多人都知道,她的名声就是那样。“ 羊徽瑜听到这里,脸颊顿时微微有点发烫。因为许允的供状里,有关她的事、也曾出现在廷尉的卷宗里。虽然最后删改过了,但也不知道会不会传出来。 一时间她的心情有点烦躁。她不禁轻声道:“有些传言不可信。以甄夫人的身份,她就算真的有什么私情,应该也会找个可靠的人。” 甄氏不仅是良家妇人、还是大族贵妇,她何必要让自己被别人看不起?世上无论士族庶民,没有人会认同放浪的妇人。所以羊徽瑜才判断,传言甄氏的那些事、不太像是真的。 吴氏想了想,说道:“姐说得也有道理。” 这时羊徽瑜又想起了秦仲明。先前在卫将军府、她曾欲言又止,本来想要向秦亮道谢,要谢的事情便是秦亮去年在廷尉府、试图挽回她的名声。只因她觉得不好意思,才作罢没有说出口。 妇人大概只有在安心的时候、才会去想那种事,秦亮确实让她有了某种信任感。而且羊徽瑜也因此能感受到、秦亮在为她作想,这样的感觉会有一种微妙的温情。 这种非亲非故、却相互为对方作想的亲密感受,羊徽瑜真是第一次体会到。 先前在卫将军府告别时,秦亮还提到了救命之恩。羊徽瑜不愿承认那样大的恩情,但秦亮的感激之心,反而让她觉得彼此的关系更好了……羊徽瑜早已没有了被强權胁迫的屈辱,当初的怨气也淡了不少,她亦不再处于不利地位、须以身体换取搭救的境地。 恍惚之间,羊徽瑜还想起了去年遍地积雪的时节,她跨坐在秦亮怀里的场景,虽然穿着衣裳,但那时的姿态确实不堪,而且她能清晰地记得秦仲明的形状。此时她便下意识地并拢了修长的双蹆,感觉有些不适,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阵凌乱。 事情真的有点乱。羊徽瑜跟寡妇甄氏、黜妇吴氏都不一样,她是有夫之妇的名分,丈夫司马师不在洛阳、却仍在人世。而且她已嫁到司马家为人妇,按理秦亮应该是她家的敌人。 “隆隆隆……”一阵闷雷让羊徽瑜醒过神来。她向敞开的大门看过去,发现光线已经黯淡了。 羊徽瑜随口道:“什么时辰了,快天黑了吗?” 吴氏道:“应该还早,看天色可能要下雨了。” 今天一早天上就有云层,之前在卫将军府上时、还能看到太阳光,不过太阳在云中穿梭、不太明亮。加上这闷热的天气,好像要下暴雨。 这时甄夫人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羊徽瑜最先告辞,想趁暴雨还未下来,先赶回家。 羊徽瑜倒是坐马车来的,不过天气太热、她的马车没有毡顶,车顶只有木头,如果雨太大了还会漏水。 吴家府邸已在西城,离羊家并不太远。羊徽瑜乘车回去,没过多久就到家了。 果然羊徽瑜到家没一会,空中便电光闪烁,骤然下起了暴雨。雨下得非常大,豆粒大的密集雨点砸在屋顶上“叮叮当当”清脆作响。羊徽瑜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如果在吴家宅邸多耽搁一阵,这会在路上就得打湿衣裳。 弟弟羊祜也回到了家,羊徽瑜去拜见阿母时、见到弟弟正在阿母身边。 阿母蔡氏年纪很大了,身体也不好,弓着背正伏在案上,一会凑近、一会又把竹简拿到远处尝试,念叨着:“看不清了唉。” 羊祜伸手轻轻揉着阿母的太阳穴、眼眶等位置,好言道:“看字费神,阿母少看一会养养神。” 相比那些服五石散喜好玄学的士族子弟,羊祜还是一个挺遵守儒家伦理的人,孝道之类的没什么疏漏。 阿母蔡氏字贞姬,她的名声也很好,确实配得上贞这个字;只是没有她姐姐的名气那么大。阿母的亲姐姐、羊徽瑜的姨母,便是蔡文姬。 羊徽瑜上前道:“我来罢。” 阿母蔡贞姬回头看了一眼,她眼神不好、还能认出人,说道:“徽瑜也来了。” 过了一会,蔡贞姬喃喃道:“汝兄回来了吗?” 羊祜道:“阿兄(羊发)在淮北做护军,有公事在身,离洛阳很远,一时回不来。” 蔡贞姬道:“汝二哥呢?” 阿母好像神志有点糊涂了,她偶尔就会变成这样。羊祜的二哥早就夭折了,因为过去了太多年,羊徽瑜等人平常都想不起、还有个二哥。反倒是糊涂的阿母一直记得。 姐弟俩在阿母身边呆了许久,侍女过来侍候,他们才走出房门、来到了外面的檐台上看雨。暴雨往往不会一直下很大,此时渐渐变小了,不过瓦顶上的积水已经成势、顺着屋檐往下淌,地面上横流的积水仿佛溪水一般,让人有一种雨仍很大的错觉。 羊祜转头道:“对了,数日前我才收到阿兄的家书,一会拿给姐看。不过不用告诉阿母了。” 羊徽瑜道:“怎么?” 弟弟羊祜道:“阿兄在信中说他身体不好,怕阿母看了心忧。”过了一会,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阿兄若再辞官,羊家隐约要家道中落了阿。” 弟才二十多岁,以前一直是个洒脱随性的人,今天的情绪倒好像与往常不一样。 羊徽瑜轻声道:“不至于。” 弟沉吟道:“还有夏侯家可能也会遇到一些事,上次见到夏侯泰初,他自己就说、该准备受死了。” 羊徽瑜微微张口,终于小心说道:“卫将军年轻有为,权势日盛,他不是很欣赏弟的才干吗?” “嗯。”羊祜点了点头,“羊家已有数代人担任两千石官位,起初我以为秦仲明看中了我们的家门,多次相处,却觉得他确实是看重我这个人。我从没做过什么大事,倒有点奇怪。” 他转头道,“今天秦仲明还邀请我,去做从事中郎。” 卫将军府的属官,最大的是长史、司马,除此之外,从事中郎的地位也比较高。仕途若走权臣的路子、然后再做朝廷的官,当然会得到极力举荐;加上羊家的家势地位,羊祜若到卫将军府做掾属,升官会非常快。 所以羊徽瑜先前才说不至于,弟弟只要想上进,不需要那么长吁短叹。 羊徽瑜问道:“弟答应了吗?” 弟说道:“我没有谢绝,只说考虑几日。” 没一会,他又感慨道:“我本想安分在朝、以公心做事,不想去攀附权贵,此志怕是无法坚持了。” 羊徽瑜默不作声,她想起了自己的志气、亦是打算安分守节一辈子的。 但既然谈到了这个话题,她本想劝弟弟几句。但此时听到弟弟这口话,她已觉得没有必要了,遂不再多言。 羊徽瑜寻思,弟一向是一个挺有智谋的人,若非判断跟着秦仲明有前途,他怎么可能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可弟弟偏要长吁短叹,好像多不情愿似的。弟弟羊祜不还是觉得,击败了诸多敌人的秦仲明、年轻有能耐,且待人诚恳,乃可佐之主? 但羊徽瑜察觉自己的心态,顿时又感到有些汗颜羞耻。她想到羊家的名望,心道自己真的从来不想给家族抹黑。 羊徽瑜也“唉”地轻叹了一口气。弟听到声音,侧目看了羊徽瑜一眼,他观察了片刻,却无从猜度羊徽瑜的心情。 82中文网 第三百九十三章 冷落清秋节 数日后,羊祜主动来到了卫将军府。 秦亮听到禀报之后大喜,立刻走出邸阁,并走下了台阶、亲自前去迎接。 刚下石阶,便见有几个人从走廊上过来了,除了门下掾朱登,来客羊祜,还有羊祜的表兄弟辛敞、姐姐羊徽瑜。 羊祜等人加快脚步走上来。见秦亮一脸的热情高兴,羊祜揖拜时、也不禁多看了秦亮一会。 毕竟羊祜作为司马师的姻亲,司马师现在都没抓到。而司马家是秦亮的仇敌,羊祜没被牵连就罢了、他估计也想不到秦亮完全没再计较。 秦亮看重羊祜,起初自然是因为羊祜在历史上的名气,心里早就知道、这是个有才干的人;如同秦亮对邓艾的看法,几乎不需要怎么了解,第一次见到邓艾、他就对邓艾很重视。当然羊祜在后世的名气,似乎比邓艾要差一些。 但真正开始拉拢羊祜之后,秦亮也意识到了别的重要作用。 羊家多代人在朝做高官,是真正的士族。而且羊家与几个大族是姻亲、或世交。只要羊祜做了属官,卫将军府便能得到好几家大族的认可。其中好处无法量化,却不能轻视。 自汉朝以来、直到大魏,士族的影响力都很大。情况就是这样,秦亮也没有办法,只能暂且面对现实,有时候主动去适应环境、才是务实的做法。 即便是一个国家,新建立政權的时候,也会四处遣使外交,希望得到周围各国的承认。无论古今,盖莫如此。这是增强合法合理性的途径之一。 相互寒暄了两句,羊祜、辛敞又专门向秦亮身边的吴心拱手见礼。吴心也默默地揖拜了一下。 吴心的相貌细看很匀称,其实长得挺漂亮,模样很耐看。但她的皮肤苍白、从不涂脂抹粉,又穿着灰色的麻布衣、头发束成男子的发髻,所以乍一眼看上去,她便缺乏女郎的那种精致艳丽感。幸好她沉默寡言,要是一开口,那沙哑略粗的声音、更缺少女人味。 加上她本身也不怎么爱说话,所以常常被熟人无视。以前傅嘏还在卫将军府时、经常见到吴心,他就不会给吴心行礼。 而羊祜与辛敞还不太了解状况,见吴心离秦亮很近,所以才特意关注。 吴心一言不发,但她其实心里有数,对出现在秦亮身边的人、都会暗自默默观察判断。 后面的羊徽瑜向秦亮揖拜,轻声解释道:“妾想来拜访王夫人,听说弟要来卫将军府,方与弟同行。” “我叫侍女带引羊夫人去内宅。”秦亮道。 他正要叫人安排,却见走廊上有个熟悉的身影过来了。秦亮观望了一眼,正是陈安。 陈安与羊祜不熟,应该认识辛敞,但他显然不是与羊祜辛敞一起来的。 秦亮见状,便转头吩咐王康、朱登,“卿等请叔子、泰雍到前厅入座,我迎了中书令陈季乐就来。” 于是几个人先上了石阶,秦亮在下面等一会。 羊徽瑜正待要走,秦亮便随口说了一句:“羊夫人想来卫将军府见面,不一定非得挑时机,平时也可以来。” 人道是女人的心情如天气,变化莫测。几天前的宴会上见到羊徽瑜,记得她说话还挺温柔的,不料此时又变得有点冷了,“妾以前就说过,妾的身份是有夫之妇,秦将军似乎没当回事。” 秦亮不动声色道:“杜元凯(杜预)马上就任卫将军长史,辛泰雍(辛敞)也会来卫将军府做军谋掾,加上羊叔子今日前来、应该也要答应出任从事中郎。羊家交好的几个家族,陆续在转变立场,羊夫人与司马师的夫妇关系还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羊徽瑜无言以对,显然秦亮说的话有道理。她看了秦亮一眼,神情也在微妙地来回变化着,好像很纠结的样子。 秦亮寻思,虽然司马家是自己的敌人,但眼前这个古典气质的端庄美妇、原本应该是能追谥皇后名分的人。客观上秦亮确实影响了她的命运。 不过事到如今,即便秦亮什么也不做,羊徽瑜的身份、也不可能再达到原本的高度了。 秦亮看了她一眼,说道:“有些事是大势所迫,羊夫人怪我也没用。但以后我不会伤害夫人,反而希望夫人能过得稍微好一些,有我能效劳的地方,夫人也不用客气。” 好不容易让羊祜加入卫将军府,秦亮就算看在羊祜的面子上、也不可能再对羊徽瑜怎么样。 至于她是司马师之妻这件事,秦亮也懒得在意了。毕竟现在司马家已经败亡,可以说是树倒猢狲散。 羊徽瑜的目光在秦亮脸上拂过,心情好像仍然很复杂,又多了几分困惑。 这时陈安已经走出廊芜,朝台阶这边过来。羊徽瑜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屈膝道:“妾去拜访王夫人了。” 秦亮道:“我叫个侍女来。” 羊徽瑜道:“秦将军顾自己的客人罢,那边的侍女认识我。” 羊徽瑜刚走没一会,陈安便走近了,上前与秦亮见礼。陈安径直说出了来意:“仆刚得到消息,雍凉郭伯济(郭淮)遣快马进京上奏,蜀汉兵马已从凉州主动退走。魏军损失不大,不过叛乱的胡族、羌族首领率众投靠了蜀汉,跟着姜维等人去蜀国了。” 秦亮听到这里,暗暗松了口气。 陈安想了想又道:“这几天将军没去殿中,仆想着此事挺重要,便顺道前来告知将军。” 秦亮道:“正好羊祜、辛敞来了,他们将要做卫将军府的属官,季乐也去坐坐,我给你们引荐。” 陈安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陈安到中书省任职,那是秦亮刚打败司马懿进洛阳后不久、便安排的人事。接着秦亮也得到了“录尚书事”的头衔,可以名正言顺地管尚书省的事务。 但秦亮这时发觉,自己在尚书省几乎没有亲信心腹,还是有点不太便利。不像当初的曹爽,好几个尚书都是他的人。 两人一边走,一边谈论,秦亮道:“毌丘俭战败不久,蜀军便退走了,我感觉洛阳也有蜀汉的奸细。”陈安点头道:“有可能。” 几个人在前厅里入座,陈安果然与辛敞认识,因为他们都做过曹爽府的掾属,算是旧识同僚相见,无须引荐。唯有羊祜与陈安未曾结交。 秦亮也做过爽府掾属,职位便是军谋掾。不过当时秦亮只干了几个月,便主动跟着孙礼去了淮南;辛敞是后来才受辟加入爽府,时间上与秦亮是错开的。 陈安不一样,他在爽府干了好几年属官,很长时间没挪窝。辛敞来的时候,陈安也还是大将军掾属。 大家相认寒暄之后,又谈了一些旧事。之后羊祜在席间明确表达了态度,愿意接受秦亮的征辟。不过秦亮觉得仪式感还是要有一点,准备过两天就派人去羊家、礼聘羊祜过来就任。 此时已是下午,来客并不留在卫将军府吃晚饭。 秦亮送客人离开时,再次见到了羊徽瑜,而且看见陆凝又与羊徽瑜在一起。 先前秦亮与陈安交谈,提到蜀汉奸细。他这时才想起来,这个陆师母算是真正的蜀汉奸细,而且身份在秦亮这里没有隐瞒。不过她的任务、只是游说秦亮投奔汉国。 这个任务显然是很难完成了,司马懿覆灭之后,秦亮在大魏已属于权臣之一,没有理由还想跑路蜀国。 把客人送走后,陆凝便在秦亮跟前说:“妾已为夫报仇,费将军托付的事,我恐怕已不能做到。如今妾在洛阳没什么事了,今年春本就想回汉国,吴心劝我应该等将军回洛阳、当面向将军辞行,妾方等到现在。” 秦亮听到这里,忽然有些许伤感,不禁问道:“仙姑在洛阳过得不好吗?” 陆凝摇头笑道:“日子很惬意轻松,妾都觉得变懒了。不过妾的亲戚好友都在蜀国,还得回去才好。” 秦亮感慨了一句:“六月底,马上到秋季了。” 陆师母问道:“秋季有何不同?” 秦亮道:“有词言,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陆凝沉默片刻,小声道:“我会记得与秦将军之间的事,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将军。” 秦亮点了点头。 其实以一个人的时间精力,身边能经常来往的、大概就只有二十余人。何况秦亮还得与士族、同僚、属下等各种人相处,无法成天与女子在一起,他顾不过来很正常。 但相识的人要走,此时交通不便、山高路远难相见,他还是有些舍不得,没有什么缘由。秦亮想来、自己确实是个念旧的人。 就在这时,陆凝观察着秦亮的神情,忽然说道:“要不我再多住一些日子,以后再说?” 秦亮马上微笑道:“好,有时我们确实没必要想太远。” 陆凝低声道:“妾要派个随从回蜀国,带信回去告知费将军情况,如今已无法说服秦将军。免得答应了费将军的事、过了这么久却了无音信。” 秦亮当即同意了陆凝的安排。 82中文网 第三百九十四章 闷热的一天 七月初一秦亮在太极殿庭院见到了令狐愚,两人就在皇宫里、悄悄提了一下废皇帝的事。令狐愚简单告诉秦亮,王公渊反对此时废立、建议等两年再说,态度很明确。 因为谈话的场合不对,秦亮也不便多说。不过他自己猜测了一下原因,这个时候废立皇帝,好像对王家确实有害处。 王凌是大将军,废立皇帝、不得算到他的头上?何况去年、王家父子在对吴作战中战败,事情才过去不久,如果他们接着就在朝中行废立之事,必会进一步影响声望。 秦亮寻思自己要是王凌的处境,应该也不愿意急着行废立之事。所以对于王家的态度,秦亮倒可以理解。 不过秦亮对于皇帝曹芳的不满,并未因此减少,反而因一时出不了气、心里更恼火。 曹芳做过的事,在秦亮心里、比毌丘俭还要恶劣。行刺这种事在朝政之中,根本就是完全不讲规矩的行径!如果不让曹芳付出点代价,秦亮心头便没法痛快。 进入七月之后,时节已经算秋季了。不过这几天感觉不到秋意,即便太阳不大的时候,依旧十分炎热,而且是闷热。气温似乎比六月还要高。 除了初一那天去上朝,秦亮几乎没怎么出门。直到数日后,王令君要回王家宅邸祭祀,他才与她们一起去宜寿里。 马车直接驶入王家宅邸的府门,前面就是前厅门楼,周围有两排房屋、包括多间奴仆住的倒罩房。如同往常一样,马车、坐骑都留在这里,让王家奴仆照顾马匹,秦亮等人要步行进门楼。 驽马刚一停下,秦亮弯腰先从尾门跳了下去,便与同车的王令君闲谈:“车上闷热,外面还凉快些。” 他伸出手,做出要扶王令君下来的动作。 王令君见状眼睛里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向尾门弯腰走过来,刚要伸出纤手、神情却骤然一变,看向了秦亮的身后。 秦亮下意识转头一看,只觉亮闪闪的东西晃了一下,一个上来牵驽马的奴仆、竟然已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短剑! 马车里令君的惊呼一声,喊道:“当心!” 毫无征兆的情况让秦亮猝不及防,他的眼睛已经瞪圆了,手立刻摸到腰间、但什么都没抓到,只有柔软的丝绸衣料。他毫不犹豫地全力向旁边跑。 但那奴仆已经提着剑、加速冲了过来,几乎已到跟前!秦亮心里“咯噔”一声,眼前又闪出一个人影,片刻后他才意识到闪身过来的人是吴心。 等他稍微明白状况时,吴心已发出一声闷哼,她今天也没带兵器,正张开双臂拦着那奴仆、好像立刻被刺了一剑! 秦亮趁机已向马车右侧奔出,不忘喊道:“吴心,先跑!” “唰唰……”一阵金属与木头擦出的声音,许多刀剑出鞘了。 但是那刺客没有追来,一击失手、竟然没有丝毫停留,顷刻间已向大门狂奔而去! 时间非常短,大伙几乎才反应过来,刺客已经快到没几步外的大门口了。大门还没关闭,门子作势要拦,但见刺客拿着兵器,那门子一脸惧意便往旁边躲。刺客直接跳出了大门,夺门而奔。 这时饶大山等一群随从涌了过来,把秦亮与马车团团围在了中间,周围一片哗然。 秦亮伸手指道:“你们两个,快骑马去追!” 两个侍卫抱拳道:“喏!” 秦亮赶紧回到尾门,去看吴心的情况。只见她的手按在左肩下方,血已经浸湿了上衫,手指上也全是血水,脸色苍白地看着秦亮。 秦亮问道:“伤在何处?是否在要害?” 吴心还能站着,也能说话,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开口道:“应未刺中肺腑。” 饶大山神情难看道:“俺错了!俺全未想到会出事,刚才马虎了。” 秦亮随口道:“我也没想到。” 秦亮看向大门,一时间竟然感觉有点恍惚,如同做梦一般。事情突如其来,却又在顷刻之间结束,他甚至有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错觉。 不过吴心手上的血迹、以及大伙拿到手里的刀剑,可以让人明白,刚才真的出现了刺客! 这里是王家宅邸,大伙经常跟着秦亮来这里,进了府邸之后、精神显然都比较放松。连秦亮自己也没什么防备,刚才心里想着的只是闷热的天气,顾着与令君说话。 秦亮回顾左右,一张张脸上都充斥着震惊的神色,整个惊魂未定的场面。秦亮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此刻仍未平静下来,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朝前厅门楼方向看去,目光上移时,只见天空乌云密布、阳光惨淡。 令君的声音道:“王家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秦亮没吭声,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令君已经出了马车。这时玄姬也从另一辆马车里下来了、急切地问道:“仲明,你没事罢?” 秦亮摇头道:“吴心受伤了,姑照顾一下她,按住伤口、不要让她血流过多。” 玄姬忙快步赶上来,扶住吴心,埋头察看她的伤势。 事发突然,秦亮一时间也无法弄清是怎么回事,但渐渐地他已经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通常王家人知道秦亮到了府里后、应该过一会就要出来迎接,但此时还没来。秦亮顾不得恼怒、震惊等自身的情绪,强自冷静下来想了想,便做出了眼前的决定,开口道:“先回卫将军府。” 遇到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根本来不及想太多来龙去脉,最好的做法,便是先顾眼前、不要出大错。 刚到王家宅邸的一群人,很快重新上马、上车,大伙先后出了大门。 王令君依旧与秦亮同车,她的脸色已经非常差了,声音有些异样:“那人确实是王家的奴仆,妾见过他,记不得名字了。” 秦亮点头道:“我也觉得面熟,他若不是王家的奴仆、便无法靠近我们,恐怕连王家宅邸的大门也进不来。” 王令君道:“不过此事应该不是王家人所为罢?祖父、阿父他们不至于做这种事!” 秦亮也希望如此!若真是王家人的部署,那么形势就简直太糟糕了。本来远远没到那个地步,但矛盾如果突然激化到派刺客直接杀对方,内斗还能控制住烈度吗? 到时候无论胜败,事情都会变得非常复杂。说不定那些本来就不满的人,又将再度看到机会!不知道还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最要命的是,莿杀不成,今天的事就结束了吗? 但无论如何,秦亮至少是信任王令君的,她不可能牵连到这件事! 秦亮想到这里,如同往常一样、伸手握住了王令君的手。他握的力气不是很大,但轻重很平稳、动作也很干脆,微妙的触觉,仿佛在传达着他坚定、毫不犹豫的判断和信任。 王令君把另一手也放在了秦亮的手背上,明亮的单眼皮眼睛直视着秦亮的脸,眼睛忽然流出了眼泪。 秦亮伸手用指背轻轻擦她的泪水,说道:“卿一向算是沉稳大方的人,不要着急。” 王令君道:“妾全然不知今天的事,君还信妾吗?” 秦亮遂复述了一遍以前说过的话,“我若连令君与姑也信不过,那真的什么都没意思了。” 王令君听到这里,反而越哭越厉害。秦亮的手指已经挡不住她的眼泪,只好从袖袋里掏出了手帕递过去。记得秦亮第一次说这句话、是在淮南庐江郡,那时候令君的反应都没这么大。 不过她只哭了一小会,便自己消停下来了。车厢里渐渐变得有些沉默。 秦亮挑开竹帘一角,观察着街面上的景象。路上起来十分正常,仍与往常一样,行人稍显稀疏、不怎么热闹,或因今天的阳光不强烈,一路上倒是很容易看到行人。看人们走路的快慢动作,没有人惊慌,便能感受到此时城中的大概氛围。 “大山。”秦亮把帘子掀开更多,朝外面喊了一声。 没一会饶大山就骑着马来到了侧面,他弯下腰、坐在马背上向车窗拱手:“仆来了。” 秦亮道:“追刺客的人有消息,立刻禀报。” 饶大山点头道:“喏!” 秦亮朝马车后面看了一眼,又沉声道:“叫两个人,尽快去大将军府附近,不用一直在大门口,便在周围走动一阵看看情况。” 饶大山又应了一声。 秦亮寻思,如果事情还没完,那么大将军府那三千兵,相比之下才是最容易调动的人马。 不过洛阳大部分兵马都没有甲胄兵器,包括大将军府的兵马。军械都存放在内城东北角的武库,而卫将军府正好位于去往的武库的关键位置,这是当初曹爽选的地方。 去年大伙刚打败司马懿入主洛阳,在分配權力的时候,秦亮专门要了原大将军府的这座大宅邸。不是因为曹爽把府邸修得漂亮,主要还是看中了这个位置。平常没什么作用,地方还有点偏、出行不太便利,但关键时候确实很有用。 82中文网 第三百九十五章 以防万一 卫将军府的属官都知道、秦亮不久前出门去了宜寿里祭祀,这会忽然回来,时间显得过短。异常的情况让长史杜预、司马王康、门下掾朱登等人陆续来到了跟前。 追随秦亮回来的侍从,刚刚经历了危机,神情举止自然与平时不同,很容易被看出端倪。等到属官们见吴心走下马车、一身血迹时,几个人顿时明白出了事,立刻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 秦亮在人群里看到王康,便说道:“去把陆师母叫来。” 王康拜道:“喏。” 秦亮恍然想起了一些细节,遂专门叮嘱道:“记得告诉陆师母,清洗伤口的水、器械、包扎的布料,全部都要先用沸水煮一遍。” 秦亮基本不懂医术,但他有一些见识、譬如高温可以消毒杀灭部分细菌,总比不做好。会医术的古人,却不懂原理。 王康应了一声。吴心听到秦亮说得详细,也朝这边看了一眼。她应能从片言只语中感受到、秦亮的关心与感激,毕竟这时候的情况仍有些危急,但秦亮依旧惦记着、给她处理伤势的细枝末节。 不过秦亮并未把关心表现得太显眼刻意,他也没有丝毫慌乱、言行都很镇定,只是在恰当的时候、语速很快地亲自吩咐一些小事。 一行人往北边走,蓦然间、秦亮注意到了大门附近的一座望楼。他想起来,当初洛阳兵変时、司马懿带人去夺武库,爽府的一个部将拿着强弩在望楼上、差点把司马懿给当场射杀了!因为奸细干扰才没成功。那座望楼,大概就是眼前这座楼。 所以干阴谋这种事,对于发起的一方、危险也不小。 秦亮临时生出一个念头、又想上去看看,他遂对王令君等人道:“卿先回,我在门口走走。” 令君的眼睛有点红,但大抵已经恢复了冷静,她轻轻屈膝一礼,便与玄姬、吴心等人先走了。 秦亮与两个随从进了望楼下面的门,快步向楼梯上走去。 杜预、辛敞他们没有跟上来,他们趁着这个时机与下面的人说话,了解发生的情况。秦亮在王家宅邸遇到的事,身边的人都亲眼看到了的,无须秦亮再亲口叙述。 快速攀爬陡峭的楼梯、到了望楼上,秦亮感觉心跳又加快了。他的体力还算好的,身边两个随从这么奋力跟上来,已经开始喘气。 秦亮不是第一次到这座望楼上。这里确实是个制高点,北去武库的那条大路经过此地、大致都在弓|弩射程之内。 今天本来就多云,这会儿太阳干脆完全看不到了,天空变得阴沉沉一片,黯淡的光线仿佛要天黑了似的。但秦亮与王令君玄姬等人午膳后就去了王家宅邸,来回一趟,中间都没怎么停留,此时的时间只能算午后。 阴云之下还起了风,风刮起府外街道上的树叶、杂物、尘土飞扬,从高处看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动荡气息。 秦亮上楼后紧皱眉头,一声不吭,身边的侍卫也没敢多言。三人就这么在望楼上,默默地观望了一阵外面的光景。 突如其来的意外已经过去了许久,秦亮亦已回到自己的府邸、到了相对事发地更安全的地方。他确实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但心情竟变得更差! 之前一门心思顾着应对急事,顾不得多想。这会稍微冷静下来,自然会不知不觉地想得更宽、更远。 扬州起兵时,秦亮借用了王家的大部精锐,但勤王战争不是为了秦亮个人的利益,最后王家也分到了最大的權力。到了如今,王家的势力和人脉、显然又有了极大的增长。 秦亮压根不想用这种憿烈的手段取代王家,他最想要的方式、当然是平缓顺利地进行權力转移。那样一来,他便能以王家姻亲、亲密盟友的身份,慢慢接收王家的庞大人脉,势力因此还能得到大幅增强……反之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与王家有关系的那么多人,反而会变成秦亮的敌人或隐患。情势似乎有失去控制的迹象! 如果反对自己的人越来越多,秦亮在魏国朝廷怎么稳当地经营下去?这还只是基于、能斗败王家的假设。 没有人愿意主动把自己置于高风险、混乱的处境下,不仅秦亮是这样,王家应也如此。 先前平定幽州叛乱,秦亮虽对人事分配不满,整体局面却算平稳。这种不满其实很正常,即便是大家族里的一家人,也会对资源分配产生怨言、甚至因此勾心斗角。 按理王、秦两家有一些矛盾,但确实还是彼此帮助的盟友,与当初曹爽、司马懿的情况不是一回事。 秦亮也渐渐回过味来,如果王家人真的想处心积虑地弄屍自己,那么今天的部署、简直形同儿戏! 而且秦亮如果真的被杀了,对王家整体是一件好事吗? 要是毌丘俭叛乱的那个时机、不是秦亮去带兵,以彼时的朝廷局面,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怎样。王家现在有没有解决困难,恐怕都不好说。 不过秦亮也没法就此掉以轻心,王令君有一次说得对,王家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家族。 他在望楼上站了一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下了楼。 杜预等人上前揖拜,“秦将军。”“将军……” 秦亮道:“到邸阁里说。” 王康居然这么快回来了,秦亮专门看了他一眼。王康拱手道:“仆已吩咐拙荆去请陆师母。” 秦亮点了一下头。王康是卫将军司马,这是管府邸里兵事的官职,虽然卫将军府的兵马不多,但在紧要时刻这些人马能争取到时间。 果然见祁大等护卫部将,亦已跟着王康来到了这里。 一行人快步走到了邸阁前厅,王康说道:“王夫人等没来得及回内宅,尚在前厅隔壁的房里为吴心疗伤。” 秦亮点头回应,大伙一起到了厅堂里,聚拢在上位的筵席间。 王康入座,沉声问道:“是否要派人去中垒、中坚二营,知会杨伏德(中垒将军杨威)、以及将军长兄秦伯遇(中坚将军秦胜),先告诉他们情况。” 此言一出,属官们纷纷侧目。秦亮马上开口道:“别急。” 新任长史杜预道:“此事不像是大将军府的周密布置,仆也赞同先稳住形势。事情牵连甚广,没那么简单,卫将军府须从长计议。” 秦亮对杜预点了点头,又道:“暂不要惊动中军,倒可以派人去找傅嘏,让傅嘏增派人手到各城门,清查刺客。” 杜预一脸恍然,立刻起身道:“仆马上去写简牍,将军只需签名用印,很快就能派遣快马送去宣阳门。” 此时的情状,倒让秦亮回忆起了在战场上,傅嘏与杜预辅助秦亮下达军令的场景。傅嘏认识杜预的字迹,也做过秦亮的长史,这样的手令就够了。 没一会,杜预就拿着竹简回来,手里还拿着毛笔等物。 秦亮接过简牍一看,大致内容如刚才的商议。不过其中有一句,叫傅嘏重点设防建春门!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用多说,心里已经了然。 城门校尉当值一般在洛阳正门宣阳门,而刺客逃离的地方是宜寿里、位于内城靠东南的位置。刺客如果急着想逃出城,也不可能绕道走东北方这边的建春门,况且建春门靠近卫将军府。 显然这份手令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清查刺客,也有以防万一的打算。 中外军的一些军营并不在内城中,傅嘏控制好内城各门、尤其是靠近卫将军府的建春门,到时候万一临时要调中外军,也更容易让军队迅速入城。 秦亮签字用印之后,杜预重新走出了前厅。 秦亮随后也走到了厅堂门外的台基上,目送走廊上杜预急匆匆的身影。他转头看了一眼饶大山:“之前先后派出去的四个人,回来禀报了吗?” 饶大山弯腰道:“还没有。” 秦亮遂对朱登道:“重新派人去大将军府那边看情况,把之前的两个人叫回来。” 当时情况紧急,秦亮身边的侍卫、并不是干打探消息的人。这会再派有做奸细经验的人去,应该更好一些。 朱登拱手应喏,然后轻声道:“将军可要派人去校事府,把情况告诉隐慈?” 秦亮点了一下头。 王康走到旁边沉声道:“前面营房的仓库中有一些拒马枪,仆已叫人准备好。事情紧急之时,可以抬出去,把府邸西边那条路封了。” 秦亮道:“甚好。” 城中绝大部分兵马都没有军器,如果有人夺取了武库,要临时分发兵器、甲胄是需要时间的。尤其是甲胄,穿戴有点麻烦,人一多更费时。但先做好迟滞行动的准备,倒不是什么坏事。 秦亮在台基上踱步了一会,仍然判断、事情应该不会走到那一步。 然而,即便此事不是大将军府的谋划,王家人不也会反过来防着秦亮?因为莿杀发生在王家宅邸内,秦亮怀疑王家是情理之中;那么王家人也能想到、秦亮在怀疑他们。 所以刺客哪怕不是受王家指使,危险亦会存在。 看大魏芳华.8.2...m。: 第三百九十六章 我不信邪 位于皇宫东南边的大将军府,便是以前司马懿住的太傅府。此时府中的人们、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王凌也是一会跪坐在筵席上、一会又站起来踱步,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 王家除了还在扬州的王飞枭,父子数人全都来到了大将军府。中书监王明山之前在殿中上值,闻讯后也急忙赶回了大将军府。 大胡子公渊在一旁说道:“刺客叫李勇,确是王家的人,乃一马夫。青州齐国人士,原先是王家庄园上的庄客,到洛阳宅邸做奴仆已有数载。” 王凌以前干过青州刺史,在齐国(郡)那边确实得到了一些庄田。但是依附王家的人实在太多,王凌对这个什么李勇没什么印象,若是见到人、应该能认出来是王家奴仆,但名字确实记不得。 “这两年真是多事之秋阿。”王凌皱眉感慨了一声。 公渊道:“彼时我就在宜寿里宅邸,听到奴仆通报,正想去前厅门楼接仲明和令君。不料发生了这等事,我出门楼之后,仲明等已离开了宅邸。” 一旁的王明山道:“事发意外,先前一点迹象都没有。” 王明山面白少须、个子瘦高,在王家父子中间,他是最有文人气质的人。 除此之外的几个人,都是一副武夫的相貌,哪怕是精通琴棋书画的公渊、也是一脸大胡子。王凌和身在扬州的次子王飞枭,则是圆脸少须、但身材壮实;三子王金虎长着一嘴硬胡须,一看就是武夫形象。 这时长着硬胡须的王金虎进了门,他拱手与父亲兄弟招呼,随即说道:“城门校尉傅嘏正在召集一些兵屯,往各城门增派人手、搜查刺客。” 王凌背着手,又来回走动着,忽然站定,开口道:“我去卫将军府,往见仲明一面。” 属官立刻紧张地提醒了一声。 王凌转过身来,见儿子们也望着自己,他便暗示道:“我还是比较了解仲明的。” 金虎抱拳道:“儿请与阿父同往。” 王凌点了点头:“去叫人备车罢。” ……这时门下掾朱登来到了卫将军府邸阁,抱拳拜道:“禀将军,大将军出门了。” 秦亮把手从脑门上挪开,抬头看向朱登,见他还弯着腰、遂沉住气想等他继续说。一旁的司马王康却忍不住问道:“带了多少人马,去往何处?” 朱登道:“有一队人,大概一二十骑。仆得到消息时,一行人已出大门、正在东行。” 校事令隐慈亦来到了卫将军府,他就在下侧的席位上,见秦亮点头、隐慈便对朱登道:“卿继续叫人看着,瞧那些人去了何处。” 朱登应了一声,又向秦亮揖拜,转身走出邸阁前厅。 等了一阵,朱登再次禀报,大将军王凌等人竟往卫将军府来了! 果不出其然,秦亮刚走到天井旁边的走廊上时,便碰见进来通报的奴仆,声称已将大将军等人迎入府门。 秦亮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往南走,很快就见到王凌王金虎二人阔步走过来。秦亮远远揖拜,热情地招呼道:“外祖、三叔。” 王凌父子上前还礼,王凌环顾周围道:“这府邸,我是第一次进来。曹昭伯覆灭之后,我就觉得此地阴气重。” 去年初爽府中人、以及相干人等死了几千人之多,王凌大概是指那玩意。 这府邸的前厅庭院里就有假山、草木等装饰,看起来确实风景更丰富,但那些东西影响视线,难免显得有点幽深迂回。 秦亮却笑道:“那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仆便不信邪。” “哈哈!”王凌大笑了一声,又发现周围的人都没笑出声、只是面露笑意作陪,他便抬手指了指秦亮,转头看向王金虎道,“这个仲明,还是原先的性子。” 几个人一边闲谈,一边往邸阁方向走。 其实秦亮还是有点信邪的,先前在王家宅邸遇到事、他便第一时间离开了王家。现在他倒觉得、此事可能不是王家的阴谋,但仍然没觉得当时自己做错了什么。 王凌作为王家之主、亲自来到卫将军府,秦亮心里已是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心情一好,与王凌王金虎谈论时,话也稍多了几句。 整件事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事。只因先前的心情太糟了,事情忽然有了一点好转,秦亮才反而感觉到了些许高兴。 一行人进了邸阁前厅,秦亮自然请王凌坐到上位。王凌辈分高两辈、又是大将军,在卫将军府已不能用宾主排次。 王凌跪坐入席,开口道:“看来大伙都知道仲明很重要,短短两年、已发生了两次针对仲明的歹事。” 秦亮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顿时将心里的恼怒、流露到了脸上。 王凌侧目,也注意到了秦亮的反应,又沉声道:“须要查出幕后指使者,不然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秦亮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住了心里的怒火。 愤怒确实是粗矿而有破坏性的情绪,很容易随便逮着一个人、就把心情撒到他的头上,所以有一种说法是愤怒使人变蠢。若不能找出真正干坏事的人,那人躲在暗处、欣赏所作所为造成的破坏,岂不是会暗自窃喜得意? 起初秦亮便没有太冲动,如今看来应该是对的。不能让愤怒影响了判断,否则之后会更生气! 秦亮道:“一定要找出那个用心险恶之人,若不让他付出代价、他还得躲着偷笑。我们要让他哭都哭不出来!” 王凌点头道:“此人确实用出了个毒计。”他接着说,“刺客姓李、叫李勇,青州人,乃宅邸里的马夫。李勇应该与仲明没什么关系。” 果然是王家的奴仆,也只有王家的人才能提前知道、秦亮夫妇今天要去祭祀,若是毫无相关的外人、很难在操作层面准备好谋刺,甚至连靠近秦亮也不容易。 譬如去年的李丰许允,那是三品大臣、皇亲国戚,甚至与皇帝、近臣有勾结,才有可能威胁到秦亮。 “仆几乎与青州人没有来往。”秦亮回应道。但这时他立刻想起了另一个青州人、白夫人,便是王玄姬的养母,明面上是玄姬的生母。 王凌道:“李勇只是把刀,握刀者另有其人。” 秦亮想了想问道:“李勇的家眷还在青州吗?” 王凌转头看了一眼王金虎:“汝可知?” 王金虎摇摇头道:“我们听说出事了,都赶着来大将军府,未及细问。此人既是王家奴仆,且已在王家数年之久,随后必能问清他的来历、家世等所有情况。” 秦亮可以作出判断,此事至少与王凌本人无关。不过王家确实有漏洞,奸细在家里那么久、他们竟然一点疑心也没有。而王家的疏漏,到头来却是秦亮倒霉? 王凌作为王家说一不二的祖父辈家主,从刺史做到大将军,可以调动的资源绝不少;如果事情是王凌部署的,刺杀场景必定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况。而且王凌干了这种事,怎么可能马上亲自跑到秦亮的地盘上来? 秦亮想了想道:“现在不知道刺客走哪道门出城。他既在外祖府邸数年之久,那府上认识他的人便不会少。还请外祖下令,派府中的奴仆分散去各城门值守认人,如此比画像可靠。” 王凌听罢,侧目道:“公美叫人回去,安排此事。” 金虎拱手一拜,又问道:“要不叫四弟去宫里请诏书,把洛阳城门都关了,戒严搜查。” 秦亮道:“多半来不及了。事情很意外,没能当场抓住刺客,这时候刺客可能已经出城。” 说到这里,秦亮又回忆起了先前的情况。那刺客真的和泥鳅似的,突然发动,一击不中马上就跑!整个过程如同弹指之间那么短,刺客没有丝毫犹豫,显然是事先就想好了策略。 而且秦亮猜测,李勇不是被收买的,而是很早就经过训练和挑选的人。因为普通人没有经验,干这种事必定会紧张,多半干不成。譬如史书里记载荆轲刺秦王时,同行的秦舞阳就紧张到拉胯了,实际面对大事时、普通人的反应极可能与预想中不一样。 金虎道:“仲明言之有理。” 秦亮接着建议道:“诏令可以送给各州都督刺史,让他们发通缉,有可能在地方上抓住刺客。” 王凌立刻接受了秦亮的建议,点头道:“就这么办。” 大魏整个社会都缺乏活力,除了军户和少数商人,各地的流动人口都很少,乡下也大部分是豪族庄园、或官府屯田。所以此时的通缉令,比后世那些朝代更有效,毕竟需要盘查筛选的人数本就有限。 此时秦亮最想做到的事,便是抓住刺客、查出幕后指使者,不仅仅是想报復罪魁祸首、出心里的一口恶气。 王凌主动亲自登门,秦亮也很知趣,直接咬定是别家的阴谋。面对面的沟通之后,形势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和;但两家的疑虑,其实仍未能完全化解。 秦亮此时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心里十分清醒,要想尽可能地让形势可控,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便是查出真相、用真凭实据说话。 看大魏芳华。 第三百九十七章 有惊无险 羊祜不知从何处听到的消息,下午也来到了卫将军府。 秦亮听到通报,告诉外祖王凌、自己已征辟了羊祜为掾属。接着又说了一句,这些出身士族的儿郎有点傲气、要等礼聘之后才来赴任。 不过礼聘羊祜,实是秦亮主动安排的事。 上次见面时,说话有点冷淡的羊徽瑜、竟也跟着弟弟来了。她的表现确实挺纠结,如果真的想对秦亮冷淡,又何必关心他? 王令君没有回内宅,仍在邸阁前厅隔壁的偏厅内。羊徽瑜来了之后,自然要到偏厅中拜见女主人。 王令君先前守着陆师母、给吴心清洗伤口上药,得知祖父等来了之后,她也没有出面,省得打搅他们谈正事。不过前厅与隔壁之间有窗户,并不隔音,王令君先前听了一会前厅中的交谈。 陆师母与吴心此时还在里面的屋子里。王令君与玄姬在偏厅中接待了羊徽瑜。 羊徽瑜详细地问情况,王令君一边讲述,一边也感觉到了羊徽瑜对秦亮的关切之心。 因为有一次宴会上羊徽瑜弄脏了衣裳,令君借衣服给羊徽瑜穿,后来又有多次来往,两人结交相处得不错。令君也对羊徽瑜挺有好感,觉得她做事还算讲究。 而且令君平时也懒得管秦亮身边出现的妇人,反正那些妇人最多只能做妾、做妾还得经过令君的同意。秦亮几乎没有把妇人带回家里来,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吴心。令君对吴心很满意,尤其是这回的情况。 但是今天令君见到羊徽瑜,心里却隐约有点不安。 此妇是司马师之妻,但毕竟姓羊。羊家的家门底蕴,应该不比王家差!不过王家因为勤王的胜利、忽然辅政,权势上才超过了几乎所有家族。 何况羊家、辛家的人都来卫将军府做掾属了,羊家明显想改投门面、并向卫将军府靠拢。羊徽瑜没生过孩子,此时的情况下、与司马师离婚并不难。 王令君不禁留心观察着羊徽瑜,只见她生得一张美貌大方的鹅蛋脸,圆润的额头下、五官端正艳丽,眼睛顾盼有神,略厚的朱唇倒别有韵味,身材也相当好,得体的举止、仍掩不住那凹凸有致的身段。 羊徽瑜看了一眼令君,轻声道:“秦将军待人宽厚诚恳,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弟也很敬重他,羊家人都不愿见到秦将军遇到危险的事。” 王令君道:“所幸有惊无险。” 羊徽瑜好言道:“王夫人也受到了惊吓罢?” 王令君轻叹道:“多谢羊夫人挂念,我倒是无碍。” 羊徽瑜问道:“究竟是谁,要用这种手段对付秦将军?” 王令君蹙眉道:“现在还不太清楚,王家、秦家人正在商议怎么抓捕刺客,查出幕后指使者。卿的兄弟也在前厅中。” 这时董氏从里屋走了出来,向王令君等见礼。王令君遂将董氏引荐给羊徽瑜。 董氏出身寒微,秦亮的嫂子张氏等人习惯对她呼来喝去,但董氏现在是司马王康的发妻,实际是有些地位的妇人。妇人的身份与其夫君相关,王康作为卫将军府司马,在官场上已不是随便能被轻视的官员。 不熟悉董氏的人、譬如羊徽瑜,对董氏倒是客气有礼。 王令君遂让董氏、玄姬作陪,自己再次去了里屋看吴心。 掀开帘子走进去,吴心已经包扎好伤口、换了衣裳,正在坐塌上与陆师母交谈。 吴心见到王令君,立刻起身揖拜。王令君还礼道:“坐着罢,自家人不要那么客气。” 王令君转头询问陆师母、吴心的伤情。 这时吴心略显沙哑的声音道:“妾大概只是多此一举。回想当时,好像犯不着挨这一剑,秦将军自己便能走脱。只是事情紧急,妾没机会看清情状。” 王令君那会还在马车里,也是猝不及防,她也把场面看得很清楚。确如吴心所言,当时秦亮已经察觉危险、应该来得及跑开,而且令君了解秦亮的身手,他的反应速度很快,不太可能愣在那里、等刺客的剑刺来。周围有许多侍卫,只要秦亮暂时避开,刺客就没有机会了。 但王令君没有多说什么,在她心里,当然不愿看到秦亮冒险。 王令君轻声问道:“通常人都会躲开,汝却拦在那里,心里不害怕吗?刺客极可能刺中汝的要害。” 吴心淡然道:“挺怕,还会后怕。那一刹之间,妾已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喃喃道:“不过人反正都要死,这么死掉,至少不用担心身后事,秦将军应会将我厚葬。而且他会一直记得我。” 王令君看着她的脸,心道如果当时自己有机会、也想为秦亮阻挡刺客。 吴心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了交谈的人是令君,很快又解释道,“妾深受秦将军厚待信任,妾这样的人若为保护将军身死,本是一件值得的事。” 王令君沉默片刻道,“幸得汝没有丢掉性命,否则夫君必定会非常难受。汝好生养伤罢。” 吴心揖道:“谢夫人。” 就在这时,侧厅里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秦亮好像来了。果然没一会,秦亮与玄姬便走到了里屋门口,掀开帘子。 吴心又要站起来,秦亮伸手做了个手势,“卿不用动。”他径直问陆师母,“吴心的伤势如何?” 陆师母道:“未伤筋骨、内脏,只是皮肉伤,不过最近别沾生水。” 秦亮的神情顿时明显放松了一些,随口道,“事情终究还不算太糟。” 王令君这时察觉,玄姬显得尤其沉默,她的神情像是在走神,仿佛有点魂不守舍。 令君忽然想起来了,先前祖父王凌在前厅里谈起刺客、乃青州齐国人士,而白家也是那个地方的人。前厅传来谈论声时,玄姬也在旁边听到了。 刺客难道与白夫人有关?看玄姬的模样,她应是想到了其中的关系。 秦亮的声音道:“对了,外祖是卫将军府的稀客,一会我们留外祖四叔吃晚饭。卿吩咐一下,准备酒菜。” 王令君转头道:“好,夫君不用管这些琐事,妾会安排妥当。” 看大魏芳华。 第三百九十八章 油盐不进 王凌的酒量不错,但兴许是年纪大了,他并不怎么劝酒。而王金虎却特别嗜酒,秦亮单是陪他喝、也喝了个摇摇晃晃。秦亮送走王凌父子,回到内宅时,天色已尽黑。 庭院里零星挂着几盏灯笼,油灯的亮度只是聊胜于无。酒精还影响视力判断,幸亏有侍女搀扶带引,秦亮才能好生生地从庭院中走过。 不过这种微光的环境,倒让人有一种十分静谧隐秘的错觉。夜色中的空气也似乎有了点凉意,只有到晚上,秦亮才能隐约察觉到、真有一点秋天的气息了。 王令君与玄姬在西边的庭院里,两人的情绪都不太好的样子。 相比之下,秦亮更关注令君的状态。别看令君平时更加沉稳大气,但某些时候,她的情绪反应会更极端。秦亮至今还记得,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那诡异的笑声。 秦亮正想说点安慰的话,不料王令君倒问起了玄姬:“姑有什么心事?” 玄姬看了一眼秦亮,那双瑞凤眼确实没有半点笑意、愁绪很浓。她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仲明以前问过两次,有关阿母在青州时的情形。刺客会不会与阿母有关?” 秦亮听罢沉思不语。酒醉也会影响人的反应,他的思维好像也变得稍慢了。 白天的时候王凌一提到刺客李勇是青州人,秦亮便联想到了白夫人;但并未建立详细的推测链条,联系起来的缘由、只因他们同是青州人士。 玄姬的声音道:“仲明以前就曾担心,阿母与我的秘密、是否已被外人知道,比如司马家的人。然后阿母被人要挟了。” 秦亮开口道:“我确实琢磨过,司马家在王家安插了卧底。而且朝云是司马师的奸细、又与白夫人有来往,所以才注意过白夫人。 不过后来细想,白夫人被要挟的可能太小。毕竟白夫人亲生的儿子、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算起来差不多已有二十年之久。那么多年前,司马家便在算计王家?那时候朝政舞台上活跃的人、并不是现在这批人,司马懿的触角应该没有那么广。不过……” 事情也不是完全密不透风,譬如玄姬的生母、白夫人的妹妹还在青州。司马懿的人,后来这些年才偶然获悉秘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这样的推测,概率实在有点低。只是表面上很容易联想到一起,毕竟朝云是司马懿的人、这次的刺客又是青州齐国人。 玄姬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秦亮好言道:“姑不用想得太多,此事与其靠猜测,不如等着各地通缉清查、以及校事府的暗查,刺客在大魏境内是有可能被抓住的。刺客肯定不想死,他若真是死士,刺杀失败便当场自裁、线索不就完全断了?” 王令君也劝道:“夫君说得有道理。” 玄姬遂不再多言。 但第二天上午,秦亮听到王令君说、姑回了王家宅邸,多半是去找白夫人了。 果然没到中午,白夫人便与玄姬一起来到了卫将军府。 秦亮走出邸阁前厅,在台基上见到白夫人,只见穿金戴银的她已是一脸焦急。白夫人向前厅探视了两眼,沉声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罢。” 秦亮寻思了一下,便带着玄姬母女到了邸阁后面、下方那处地下室。 曹爽建造这地方、不仅为了干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似乎也是密议之地。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隔音非常好、唯有一个出口,人们在这里密谈、几乎不可能被别人探听到。 “什么气味?”白夫人一进门便拿手指掩住口鼻,下意识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此时此景,秦亮恍惚想起好几年前,白夫人来到乐津里那座院子的表现。不过当年秦亮心里挺生气,现在却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当年白夫人的嫌弃、是一种歧视,歧视秦亮穷。人只有在真的缺钱时,才会在乎这种歧视;而眼下白夫人纯粹只是觉得通风不佳有气味。 秦亮遂借着黯淡的光线,观察着白夫人的神情举止。 白夫人很快就把手拿开了,心急地说道:“我对天发誓!我在青州不认识那个李勇。” 她皱眉想了想,接着说道:“别觉得都是青州人,便怀疑我!当年王家主母不准我们母女进门,根本不认识王家的庄客……况且李勇在青州庄园上做庄客的时候,我们大概已不在青州了。仲明不信便问玄姬,我们在青州何曾与王家庄客来往?” 秦亮“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玄姬问道:“阿母与司马家也毫无来往?” 白夫人道:“我怎么与司马家来往?原先只与何家的人有些交情。” 玄姬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我们不如把身世秘密告诉王家人,省得担心被人当作把柄。” 白夫人瞠目,怒道:“我怎么养了汝这个白眼狼!我白养了汝那么多年?” 玄姬顿时说不出话来。 白夫人看向秦亮,哭诉道:“玄姬乃王家女郎,却被汝引誘走了,连个名分也没有,只能遮遮掩掩,我在王家都抬不起头、生怕别人打听这事。可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再恨汝也没用。汝看不到我做的事吗?时常还过来帮仲明教习|家伎。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秦亮顿时感觉十分头疼。 妇人与妇人之间差距很大,像王令君玄姬等女子一般都比较含蓄委婉,但白氏这样的妇人说话就比较直白刺耳。她不一定说错了,只是确实不中听。 不过白夫人想让秦亮愧疚、也是白费工夫,秦亮早已被这种手法历练过,不可能轻易跟着白夫人的说辞走。若他有愧疚之心,也只能是对玄姬。 何况白氏并不是秦亮的娘、亦未养育过他,否则还可以说全部希望都在他身上、他出生就背负了巨额恩情债务之类的话。 玄姬却生气道:“我自己愿意的!” 秦亮只好说道:“好了,我们不是为了扯那些恩怨。我何曾要挟过白夫人?此事我不会告诉王家,玄姬若想说出去、我还会劝她。白夫人骂我做什么?”白氏暂且住嘴,她似乎也想起来,一直都是玄姬在要挟她,秦亮未曾干过。 而玄姬毕竟是她的养女、且有血缘关系,女儿要挟白氏倒问题不大。无论她们母女是相互讨厌还是什么,多年的亲情没那么容易割裂,尤其是以儒家孝道为主流观念大肆宣扬的时代。 白氏没消停多久,又哭哭啼啼地说道:“朝云以前是伎馆的舞姬,她找我真是因为仰慕我的技艺才能,何况我又是王家人、有身份!我一直不知道她竟是司马家的人……” 秦亮忽然打断了她,冷静地问道:“白夫人怎么知道朝云的身份?” 玄姬轻声道:“我先前告诉了阿母。” 秦亮听罢点了点头。 白氏愣了一下,可能已经察觉秦亮不为所动、油盐不进,一下子又安静了一会。 秦亮趁着有说话的机会,便不动声色道:“我不是不愿意让玄姬有名分,现在确实是不好办。但不管怎样,看在玄姬的情面上,姨母在卫将军府也有一席之地、至少有个退路。望姨母多想想其中干系。” 白氏皱眉稍许,一脸恍然道:“肯定是柏氏那狐狸精!” 秦亮踱了两步,说道:“如果幕后指使者,起初计划的谋刺对象就是我,让柏氏参与有什么用?多一个人知情,便多一份泄密的风险。” 白氏却不管那么多,犹自说道:“柏氏才真正是司马家的人,明摆着是司马懿的妾,还给司马懿生过儿子!如今她的儿子也被杀了,必定对我们怀恨在心。我不知道汝外祖为何还要把她留在身边,对我却不问不理?” 秦亮不想再听她啰嗦,转身向外走,说道:“事情差不多说清楚了,走罢。” 三人离开券室,走到了门外。 本来觉得阴沉沉的天气,因为刚从更黑的地方出来、秦亮一下子倒觉得光线十分明亮。哪怕没有阳光,白天终究是白天。 他拱手道:“姨母既然来了这里,便多留一阵,请到内宅用午膳罢。我得回邸阁前厅去,恕不能作陪。” 白氏还礼道:“仲明忙自己的事,有玄姬在呢。” 相互道别,白氏往北边走了几步,回头看向玄姬。玄姬道:“阿母先走,我一会就过来。” 没一会,玄姬便小声道:“我也不知道阿母是否说了实话。她这个人、最厌恶别人说谎,自己却经常说谎。” 秦亮沉吟片刻,淡定道:“我认为,白夫人牵扯其中的可能性极小。对了,只要白夫人没有强迫姑做什么事,姑也别总是拿那件事要挟她。” 玄姬轻轻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秦亮道:“即便白夫人真的想杀我,我对姑的心意,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玄姬抬头看着秦亮,她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 秦亮拱手道别,又叮嘱了一声:“姑与令君多说说话,让她宽心,其实现在的情况还好。” 第三百九十九章 打起来了 下午的灵芝殿很宁静。宽敞的楼上厅堂里,皇后甄瑶又在郭太后这里。 宦官张欢走上楼时,甄瑶仍跪坐在北侧的筵席上。郭太后则起身来到了楼梯口这边,站在窗户旁边。 郭太后回头看了一眼皇后,面对弯着腰的张欢道:“说罢。” 身材略显单薄的张欢躬身道:“仆见到了卫将军,卫将军未受伤,不过他身边的侍卫中了一剑。昨日大将军王彦云、骁骑将军王公美(金虎)亲自去过卫将军府,晚膳后才离开。” 郭太后修长的黛眉紧蹙,她听到这里,不禁叹出一口气。不知是庆幸的放松,还是不满的感慨。 张欢把声音压得很低,他也侧目悄悄看了一眼皇后那边,继续小声说道:“卫将军与领军将军令狐愚,都赞成那件事,不过王家人不同意。” 宦官说的“那件事”,便是指废黜当今皇帝。这种事必定要权臣策动才行,但明面上又必须借郭太后的名义,因为郭太后与皇帝有母子名分,所以秦亮之前便找机会知会了郭太后。 郭太后的双手捧在在蚕衣宽袖内,轻轻走了两步,说道:“我知道了。” 张欢却依旧弯腰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郭太后明亮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张欢微微一怔,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道:“仆还听到了一些传言。” 郭太后心情不太好,语气生硬地说道:“直说。” 张欢道:“今早陛下的心情很好,还在寝宫里说了一句话。”他模仿着语气、只是声音仍然挺小,带着一种兴奋的口气道,“好!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宦官里只有黄艳说话喜欢拿捏语气、比划动作,往往演得惟妙惟肖,没想到张欢也会模仿别人。不过张欢刚表演完,立刻就恢复了原本的严肃,变化太快的神情、让人觉得有点怪异。 张欢把话说了出来,隐约松了口气的样子。 但郭太后却被他模仿的兴奋语气一下子给莿激到了,仿佛听到心里“腾”地一声,一股火气毫无防备地涌上心头! 郭太后好不容易才强忍住了心头的气愤,那股气好像有形一般、把肺腑都填饱了。她一时间也只能忍,曹芳毕竟是皇帝。 之前廷尉刑汛了毌丘俭的亲信,郭太后得知结果后,几乎可以确定,毌丘俭收到的皇帝密诏、必定不是矫诏,只能出自曹芳之手;幽州叛乱与皇帝脱不了干系。 而且去年谋刺秦亮的事,曹芳肯定也参与了其中,否则乐敦等近侍宦官、怎会与李丰许允勾结? 但是曹芳做过的所有事,都不用他本人付出什么代价!他几乎是在明目张胆地胡来,人们知道是他干的、也拿他没办法! 郭太后不禁寻思,这次谋刺秦亮的事,会不会也与皇帝曹芳有关? 曹芳的年纪只有那么大、应该无法提前在王家安插卧底,但那些暗地里“忠于”皇帝的大臣,是能做到的。只要曹芳密诏,某些大臣就可能发动阴谋。 郭太后看了张欢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而走。 张欢揖拜道:“仆请告退。” 郭太后长呼一口气,在甄瑶对面的筵席上跪坐下来。甄瑶抬眼观察她的神情,说道:“母后与张欢在谈秦仲明的事?” 郭太后点了一下头。 “咳咳……”甄瑶拿起手绢遮住嘴,咳嗽了几声。 郭太后沉住气,问道:“卿不舒服?” 甄瑶叹声道:“最近几年身体不好,体凉。夏天还好,天气稍微有点下凉了,便觉畏寒。” 郭太后想起甄瑶刚进宫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单纯女郎,一脸的稚气,做了皇后这几年却一直被人折磨,还被打过。要是年纪大点的妇人或许还能忍受,甄瑶这种年纪的女郎可能是有些受不了。 郭太后便好言劝了一声:“卿少去见他,眼不见心不烦。凡事也要往好处想,别与自己过不去。” 甄瑶一脸感动,声音异样道:“今年还好点了,幸好有母后照顾。”但郭太后觉得自己也没怎么帮到她,只是稍微对她说了两句好话,她就要哭出来似的。 甄瑶又道:“上次见过秦仲明,我觉得他对人诚恳用心,仪态端正有礼,不像是个奸臣或坏人。为何总有人想害他?” 郭太后听罢立刻又想到了曹芳,不禁沉声道:“恨不恨一个人,与他是不是好人无甚关系。” 甄瑶怔了一下,看着郭太后若有所思。 皇后年纪不大,起初也懂得不多,但她应该是个聪慧的女郎,十几岁就能听懂很多事了,哪怕郭太后有时候说得很隐晦。 甄瑶轻声道:“难怪母后如此生气。” 郭太后不禁把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艳丽的脸庞上,意识到自己把气愤表露到了脸上,她脱口道:“何意?” 甄瑶道:“上次见面时,秦仲明说了句话,只要能让殿下(郭太后)心满高兴,便是他莫大的荣幸。” 郭太后不动声色道:“卿记得很清楚阿。” 甄瑶道:“秦仲明对母后这样的心意,不怪母后为昨日之事生气。母后与他的关系应该不一般……”说到这里,甄瑶恍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道,“因为毌丘俭的檄文里有提过、母后与秦仲明的事。” 这简直是越描越黑!甄瑶也终于明白过来,颓然地住了口。她想了想,轻声道:“母后对我那么好,我其实不会在背后说君的坏话,望君明白我的心。” 郭太后有点心烦道:“罢了。” 过了一会,甄瑶又道:“下次母后召见秦仲明,还可以叫上我。我觉得他说话挺有道理的。” 就在这时,几个宫女走上了楼,弯着腰站在门口。甄瑶回头一看,恍然道:“我告诉了她们,晚膳之前要回昭阳殿,请先告辞了。” 眼看时辰不早,郭太后也不便多挽留她,从筵席上站了起来。 皇后站定款款揖拜,郭太后随后还礼、目送她向门口走去。 看\大魏芳华\就\记\住\域\名\:\\ 第四百章 应景之地 此时李勇已渡过了大河,正前往约定的地方。 司州即洛阳所在京畿之地,司州河东郡、弘农郡便是以大河(黄河)为分界。南岸是弘农郡,有几处典农校尉、典农中郎将的屯田,许多土地都是屯兵耕作的庄田,很是危险;北岸则是青要山,地形复杂、人口稀少,还有一些猎户药农在山中活动。 李勇沿着蜿蜒的道路北行,已能看到青要山南麓的山丘。远处那片山区,传说便是黄帝三祖会盟之地,蔡弘选在这地方会合,倒也十分应景。 前面隐约传来了人声,山丘间一处小小的集市出现了,李勇牵着马驻足观望了一番方位。青要山南麓的那些山坡上,能看到黄绿相间的草木之间、裸露的山石。 李勇心道:远看就像石头上长了青苔。 正是这个地方。他伸手拉了一下头上的斗笠,压低斗笠遮住脸,循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往西走,并不去北边的市集。 “吱吱!”忽然有什么飞禽发出了声音,李勇迅速抬起头,循声声音望去,手也伸到了腰间的剑柄上。当他看到空中翅膀扑闪的影子时,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毕竟招惹了魏国目前最有权势的权臣,李勇心里一直提心吊胆的,确实有点过于敏感了。 当他看到前面的一座茅草屋时,心里才稍稍安心了一点。接应的人已然近在眼前。 人大概是一种抱团的东西,哪怕李勇这种干着刀口舔血勾当的人,也需要团体、以得到必要的接应和帮助;单靠自己很难立足,往往一件小事甚至一文钱也能难倒英雄汉。蔡弘就象征着一个团体,他是司马师的心腹亲信、司马师背后又有姜维、甚至整个汉国。 这样的心态,随时都能感觉到。就像现在李勇看到了人们聚集的集市,心里也会有一种亲切感,虽然他不敢过去。 李勇来到了茅屋外面,把马拴在一根木桩上,上前“笃笃笃”敲了三下木门。 里面传来了声音:“谁阿?” 李勇开口道:“仆来了。”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果然见一身麻布短衣的蔡弘站在门口。李勇立刻拱手揖拜。 蔡弘向外面看了两眼,说道:“进来说话。” 李勇道:“喏。” 两人进了门,来到一张糙木案旁边,跪坐到草席上。只见屋子里还堆放着几只麻袋,里面露出了一些树皮草根之类的东西,蔡弘似乎乔装成了收购药材的商人。 这时蔡弘提了一坛酒放到案上,又利索地搁上两只粗碗,沉声道:“怎样?” 李勇道:“秦亮身边有侍卫,仆刺中了一个侍卫,没伤到他本人。” 蔡弘镇定地问道:“事情发生在王家府邸?” 李勇点头道:“因为刚到秋季,当天早上、仆便听说秦亮要来王家庙里祭祀,一早就准备好了。” 蔡弘道:“无妨。杀掉秦亮更好,但这样也不错。司马公没有白养你们。” 李勇忙道:“仆早年丧父,幸得司马公收留仆与阿母,仆方未饿死荒野,心中感怀司马公恩德,只等有朝一日能报养育之恩。可惜未能杀掉司马公之仇敌,终觉遗憾。” 蔡弘好言道:“洛阳如今尽是那三家的人,做事并不容易,卿有胆量动手、便算是英雄了。” 李勇嘴上说遗憾,但心中明白,自己也算立了功!在王家杀秦亮,明显会引起两家的相互猜忌、极可能引发两家的内閗!这大概就是姜维司马师的计谋目的,无论是否成功、都能起到作用。 李勇遂小心地问道:“仆之阿母、妻儿已到汉国?” 蔡弘道:“卿放心,姜伯约乃汉国卫将军、录尚书事,养几个人不过是小事一桩,卿的家眷现在很好。要不了多久,卿就能与他们团聚了。” 李勇点了点头,心情却有些复杂,因为他不止一个妻子,此时的处境却大不相同。 早年李勇是在司马家的庄园上长大的,在那里干活、接受训练,并娶妻生子。几年前在别人的安排下,李勇到了青州的一处庄园上做庄客,那处青州庄园正是王家的产业;接着王家人又给他娶了一个新妻子。 在青州娶的妻子,他没办法提前接应,只怕引起怀疑。现在李勇只能顾及发妻、长子,主要还有生母与发妻在一起。 蔡弘开了酒坛,往两个粗碗里倒了酒,端起一个碗递给李勇。 “借一碗薄酒,暂且先为卿庆功。”蔡弘道。 李勇双手接过碗,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酒水,喝之前又闻了一下。他一开始就是司马家的人,蔡弘又是司马师的心腹,彼此是自己人,李勇不过是习惯了小心行事而已。 想来这几年睡觉都不踏实,心态一时间确实改不过来。 他觉得应该没几个人喜欢干卧底的差事,那种朝不保夕的不安稳感,一般人实在受不了。 不过一想到很快就能去汉国、与阿母妻儿在一起过活,李勇心里还是一阵高兴。至于王家给他娶的妻子,只能忘了,世事难两全阿! 而魏国、汉国对他来说都差不多,汉国立国也有三四十年了、算是安稳的地方,汉国人还说曹魏是篡汉的逆贼呢。 李勇呼出一口气,说道:“谢蔡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哈!”李勇喝罢还舒服地叹出了一口气,“酒真不错,在这偏僻之地,蔡公从何处所得?” 蔡弘笑了笑,也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尽,“砰”地一声放在案上。 就在这时,李勇偶然间发现、后窗背后隐约有人影晃动,他脱口喝道:“谁?” 木案对面的蔡弘脸色一变,肩膀动了、似乎要拔剑。李勇不及多想,猛地从草席上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先往房门口跑。 “唰!”一声剑出鞘的声音,蔡弘竟不去察看后门,却向李勇追了过来。 李勇心下一沉,立时仿佛掉入了冰窟。他没时间想前因后果,直觉却是蔡弘要对自己不利! 片刻间,李勇已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幸好察觉危险比较早,他发现自己的马还拴在原处、没来得及被人偷偷牵走!他奋力冲过去,一剑斩断了拴马的麻绳,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一脚踢到马腹上。 就在这时,蔡弘也紧追了上来,一剑刺向李勇。李勇挥剑格挡,“铛”地一声打开了攻击!但蔡弘位于马匹的左侧,李勇右手握剑有点够不着,随着马蹄向前迈动,蔡弘的第二击从侧后方刺来、李勇便没法拿剑格挡了。他睁眼看着明晃晃的剑捅过来,下意识甩了一下左臂,想把剑挡开,一剑立刻刺中了他的小臂。 “哎呀!”李勇痛叫了一声。 这时被踢的马匹终于倏然向前冲了出去。 “站住!”蔡弘的声音道,片刻后,他又喊道,“汝回来,我们有事好商量。屋后那两人只是防备官兵的人,汝是将杯弓当蛇影了。” 李勇听到这里,竟然还有些心动。因为前路一片茫然,他也不知道离开这里之后、该怎么办才好,而且家眷还在汉国!如同一个被家人殴打的孩童,无论如何总是想着回家。 但李勇看了一眼还在滴血的左臂,听到了茅屋后面传来的马嘶,心里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他一咬牙,没再理会蔡弘,急忙拉动缰绳、夹紧马腹,马匹立刻循着蜿蜒的土路往山下跑。 “为什么?为什么!”李勇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他心里又酸又担忧,只想大哭出来。 没一会他便骑马跑下了山坡,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条曲折的小路,有山丘挡着、此时还没看到追赶的人。 那山丘两侧仍能见到裸露的山石,远远看去,依旧像是石头上长着青苔。 山下便是一条稍宽的土路,通往北边的市集。李勇很快来到了岔路口,四下看了一眼,北面是市集、南面那条路过去是大河,只有往东西两边能跑得更远。 李勇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向东踢马而奔。 许久之后,李勇仍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今秦、王两家是魏国最大的权臣,李勇行刺了秦亮,在魏国几无立足之地,不可能再背叛蔡弘等人,他们却为何要杀自己? 灭口也没必要。等到两人一起跑回汉国,他们在魏国干的事、根本不用担心被人知道。 李勇寻思了一阵,估摸着蔡弘是担心、带着他李勇回不到汉国! 因为魏国官府必定会拿着画像,在各处碍口、道路上搜查刺客。蔡弘可能怕李勇被认出来,连累他也无法走脱。多半就是这个缘故!不然李勇实在想不出、蔡弘为啥要杀自己。 此前蔡弘曾叮嘱过李勇,出手之后、不管是否成功,应立刻设法逃走,不要被捉住。 但蔡弘的部署显然不是为了保全李勇,只是为了阴谋顺利进展!李勇在王家的卧底身份败露之后,确实没有什么大用了,要牺牲他一点也不含糊。 那些人终究还是只把他当作一个工具、一把刀! 看\大魏芳华\就\记\住\域\名\\ 第四百零一章 他乡遇故知 李勇循着一条山谷,好不容易穿过了河东郡境内的中条山。此时他的左臂受了伤,又饥又渴,几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地势依旧起伏,但比中条山中的山势平缓了许多。李勇知道、如果继续往西边走,要不了多久就能到达一片平原;他以前来过这个地方,不过是多年以前。 他没有去平坦的地区,而是吊着一口气改道往北走,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寻找印象中的景象。如果没走错路,周阳邑应该就在北边那个方向。 次日傍晚,李勇终于找到了一片村落。成片的粟呈现出土黄的颜色,还在田间的村民直起腰,毫不避讳地站在那里仔细打量着李勇。这里应该很少有外地人,那几个村民似乎想辨认、来人是哪家的。 李勇压低破烂的斗笠,用尽力气、快步往前赶路。 远处有一座低矮宽阔的山,山不大亦不陡,等他来到了山坡跟前、甚至觉得这里的平缓地势不像是一座山。 一座宅子就在半山腰上,大多房屋是草屋,但中间有几间板瓦房。宅子前面是一片夯土坝子,土坝下方有一条小溪;两侧是小松林。挨着松林不远,还能看到几处房屋。 推开藩篱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开口道:“关上,别把鸡放跑了。”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鸡知道自己回圈。” 太阳已经下山,天色黯淡,家禽也到了回圈的时辰。 李勇听到声音,心头一阵憿动,抱拳道:“陈石兄弟!” 陈石埋头观察了片刻,恍然道:“李……卿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勇叹道:“说来话长。”接着又高兴道,“好在终于见到贤弟了!” 陈石立刻放下手里木筐,向周围了一眼,说道:“请兄进屋说。” 两人就近走进一道木门,里面是灶房,再进一道门,便能看到木案和草席。陈石请李勇入座,先去灶房盛了一大碗粟米饭、一晚菜汤进来。 李勇毫不客气,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就吃。他这几天完全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陈石与李勇其实有类似的经历,也是还没成人的时候、就因为战乱役疾等灾祸家破人亡了,而且家族中人丁稀少、没什么依靠;然后被司马家收留抚养,成为庄客。 不一样的是,陈石父母皆亡,李勇还有个母亲。而且陈石之前好像一直在司马家的庄园里,只是帮忙管理附农;而李勇则被选为了卧底。另外有些人还成为了司马家的私兵。 李勇还在河内郡庄园里时,有一段时间与陈石居住在同一个庄园,算起来、两人至少认识了十余年之久。 他乡遇故知,李勇刚见到陈石时,心里感觉那个亲切! 但半碗饭下肚后,李勇渐渐冷静下来,感觉陈石似乎没有那么热情。 兴许是李勇一副落魄的样子形同乞丐,被昔日好友嫌弃了?有时候自己把人当兄弟,人不一定就有多看重,只不过是多年不见、忽然见面有一种错觉罢了。 仔细一想,当年同在一个庄园的时候,两人也没有好到在同一个锅里吃饭,毕竟不是一家人。时间的流逝,会让人误以为、过了那么多年会让情意更深,就像酒一样,实际上可能并非那么回事。 主要还是因为现在是李勇有求于人,却不能给陈石带去什么好处。 陈石跪坐在对面的草席上,问道:“兄遇到了何事?” 李勇想起,刚才在坝子里时、陈石观察周围的动作,似乎担心被邻里发现似的。官府应该正在通缉刺客,陈石或许已经知道了李勇干的事? 但也可能是李勇想多了,他这些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确实疑心很重。 李勇道:“本来想去河内郡找个熟人,不料路上遇到几个汉子、起了口角,动起手来,我慌不择路跑到了中条山这边。想着贤弟在河东郡,便过来让贤弟接济一下。给贤弟添乱了。” 陈石摆手道:“无事无事,兄能想到我,我真心高兴。只是没料到,兄还记得我这个地方。” 李勇皮笑肉不笑道:“贤弟刚置办这块地不久、我便曾来过,确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先前我也寻思,贤弟可能已不在此地,没想到一来就寻见了人。” 陈石感慨道:“这地方有点偏僻,但挺好的。时至今日,我只想安生本分地找个地方过活。” 李勇点头道:“如此挺好。贤弟放心,我在这里呆不了太久,稍稍养一下伤,借一些干粮就走。” 陈石曾是司马家的人,躲到这么个地方就是怕被牵连;他与李勇也曾是好友故交,所以应该不敢对官府说什么。 而司马家亦已覆灭,只剩下司马师躲到了千里之外的汉国。司马师的人、比如蔡弘,很难找到此地,甚至记不记得有陈石这么个人也难说。 陈石也不是奸细卧底,与蔡弘那种人没多少关系,临时要联络也千难万难。蔡弘现在何处,谁知道? 因此李勇过来找陈石接济,只要别长期住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主要是李勇也没什么选择,他现在确实很需要别人的帮助。 这时陈石拉下脸道:“刚来兄弟这里,怎么就说要走?卿只管安心住着,兄弟家里条件不太好,山珍海味没有,粗茶淡饭、卿别嫌弃便是。” 他接着说道:“一会我为兄烧些热水,找一身干净衣裳,兄先沐浴更衣、好生歇息一晚。明早我再为兄寻药……臂上的伤便是歹人所伤?” 李勇点头道:“对方人多,寡不敌众,挨了一下,大概只是皮肉伤。”他立刻岔开话题,“贤弟打算就在这地方安家度日了?” 陈石道:“此山周围一大片地都是我的,还收了些附农。地方不错。” 李勇随口问道:“贤弟娶妻了?” 陈石笑着摇头道:“还没有。” 李勇比陈石大不了几岁,已经娶过两次妻了。李勇便用随意的口气道:“早该娶妻生子了,这样才能安生下来。”一边说,他一边还暗忖,安分一点好、安分的人不主动去找事。 陈石点头道:“乡间这些妇人,实在是言行粗鄙,我有点看不上。我看上的人,她又不愿意到乡间来踏实过日子,唉!” 李勇看了他一眼,说道:“娶妻后成天在一块,看久了是一个样,妇人能有多大的差别?不都是两个蛮头一碗粥?” 陈石“嘿嘿”笑了一声,说道:“差别还是挺大阿。” 这时李勇把粟米饭、菜汤都吃完了,陈石问了一声吃饱与否,便收了碗筷,去灶房烧水。李勇长吁一口气,借着油灯犹自察看手臂上的伤口。 ……陈石提到的那个、不愿到乡间踏实过日子的妇人,便是朝云。 数日之后,朝云在卫将军府听到奴仆说,府门外有个老头指名要见自己。她只好去了府门口,果然在门楼里见到了个老头,但不认识此人。他的年龄似乎并不算太大,身体很好的样子,不过一看就是风吹日晒经常劳作之人、粗糙的皮肉与脸上的皱纹显得老。 老头也不认识朝云,见面后反复确认了一番,才将一卷竹简交到朝云手里。 朝云一看上面的字,马上就认出是陈石所写。两人以前几乎是一块长大的、常以姐弟相称,朝云当然熟悉陈石的笔迹。 陈石在信中写得挺简单,称有要紧的急事、欲与姐商议,但此时他走不开,不能来洛阳;遂请朝云尽快赶去河东郡周阳邑,见面相谈。 朝云问老头:“陈石为何要与我商议,他要娶妻了?” 老头摇摇头道:“仆不知,没听说婚事。” 朝云把竹简放进袖袋,忽然看到了卫将军府里的武将祁大也在门口,祁大发现屋子里有妇人、正往里探视。 朝云遂揖拜招呼道:“烦请祁将军帮忙,暂且安顿一个客人。” 祁大看了一眼旁边的老头,点头道:“女郎放心,卫将军府的房屋多得是。” 朝云揣着竹简回到前厅,在走廊上慢慢走着。 陈石在信中说得很简单,好像朝云能随便离开洛阳、不需要解释似的。但也不怪陈石,他应该还不知道、秦将军早已得知朝云与司马家的关系。 别说擅自离开洛阳,便是今日的事、朝云也不敢太大意。她见了一个陌生人,收了一份密信,事情就发生在府门内,不止一个人看到了。 朝云权衡了一会,已走到了邸阁台基下方,她从这里回到家妓们住的庭院、要经过邸阁。 两个侍女端着木盘从石阶上下来了,朝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侍卫,选择问侍女:“卫将军在前厅中?” 侍女答道:“将军正在会客。” 朝云抬头看了一眼台基上的邸阁,终于提了一下长裙,循着石阶往上走去。 她来到台基上,并未进去打搅秦亮,只在门外来回走了一遍。朝云几乎不来邸阁见秦亮,她到这里来,必然是有事求见。 第四百零二章 好像牢笼 秦亮送客到前厅门外,傅嘏、秦胜、杨威、隐慈等几个人揖拜告辞。秦亮还礼道别之后,站在台基上,目送了一会,然后转头向右侧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朝云还在西面的栏杆后面。 两人相见,朝云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卷竹简,抬起双手呈上:“此乃妾义弟遣人送来的书信,刚才收到。” 秦亮左手握住竹卷,右手拉开来看。 他一边浏览竹简上的字,一边听朝云小声道:“以前妾住在一个叫‘洛闾’的伎馆中,听命于司马师。去年洛阳形势剧变,妾心里害怕,逃出了洛阳。妾到卫将军府之前,落脚之地便在义弟家,他在河东郡。这封信正是陈石派人急送而来。” 书信上没写什么东西,不过字里行间有急迫感,大概是邀约朝云到河东郡周阳邑见面,有什么要紧的事。 秦亮问道:“陈石也是司马家的人?” 朝云道:“他与妾是一样的,自小便被司马家收养。不过他没有做奸细,曾是河内郡庄园里的庄客。” 秦亮又看了一遍书信,拿着竹卷踱了几步,随口道,“我想起卿说过的话了,好像说在陈石那里像一个牢笼?” 朝云的声音喃喃道:“将军还记得阿。想来义弟那地方很开阔,宅子在半山腰上,前面有土坝,山坡下有条溪水,站在土坝里,能看到起伏的山坡、田地、树林。不像洛阳,修了许多墙。”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里外的活很多,每个季节、每天该做的事,都已经安排好,成天都要在那块土地上忙活。总让人觉得很闷,真的像一个没有墙的牢笼……” 秦亮说话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听朝云讲述也不怎么认真,他还在寻思那个义弟陈石。 因为信息有限,秦亮无法推测陈石与刺客之间的联系,但他们都是司马家拳养的人,所以总觉得有点关系。 其实很多事不需要想明白道理,往往可以不断去试错。 于是秦亮忽然走到了栏杆旁边,左右看一眼,便对一个侍卫喊道:“汝赶去府门那边,叫隐慈留下,回来见我。” 侍卫听到声音,仰头抱拳道:“喏!” 朝云住了嘴,神情一变,问道:“陈石有什么问题吗?” 秦亮沉吟道:“现在还不能确定。” 朝云想了想,又问:“那个刺客是司马家的奸细?” 秦亮只能摇头重复了一遍回答,人都没抓到、也没捉住同伙,眼下从何得知?所以要尝试各种途径。司马家的余党只能算是嫌疑之一,与秦亮有恩怨、利益冲突的人并不止司马氏一家。 朝云又问道:“此事与陈石有关?” 秦亮看了一眼手里的竹卷,想了想道:“别担心,卿义弟应该没事。” 没一会,隐慈便返回了邸阁,他阔步走来,快步攀上了石阶,来到秦亮跟前揖拜。 秦亮把竹卷递给隐慈,说道:“卿亲自带校事府的人出发,尽快赶去河东郡周阳邑拿人。”他恍然转头,问朝云,“送信的人还在洛阳?” 朝云道:“祁将军将信使安顿在了卫将军府。” 秦亮道:“卿去换身衣裳,也跟着隐慈去周阳邑。不要怕,若真的能拿住刺客,卿义弟还能立个功。” 朝云点了点头,轻轻屈膝道:“妾这便回房,请告辞。” 秦亮转头对隐慈道:“卿回校事府选人。”他忽然想起、数年前隐慈去太原郡捉温家那人的光景,不禁提醒了一句,“抓活的。” 隐慈拱手道:“将军放心,仆定会把事情办妥!” 安排好诸事之后,秦亮也没再多理会,他心里其实觉得、希望不是很大。正如朝云所言,那个叫陈石的人受司马家收养、却只是庄客,刺客逃走之后,没必要去找那样一个人。而且乡村里是熟人社会,村子里忽然出现个来路不明的青壮汉子,迟早可能遭人挙报,并不适合作为据点。 不料没过几天,秦亮便收到了急报。隐慈派出快马、先回到洛阳禀报消息,竟然真的捉住了李勇! 事情虽是秦亮下令操办,但此时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惊诧,心里也有点惊喜。 这时秦亮才考虑后续的事,下令送信的人回去找隐慈,告诉隐慈、直接把犯人抓到廷尉府,不用带到卫将军府来。 卫将军府没有执法权,但问题不大,没有人会用这种细节找秦亮的麻烦;何况校事府是有执法权的,把人关到校事府完全合法。但秦亮主要考虑了别家的心思,想尽量把事情做得透明清晰。 待到刺客到了廷尉府之后,秦亮才带着一群随从、自己前去廷尉府见人。 刺客刚到廷尉府,还没有送到监牢里,正被关在邸阁旁边的一间署房内。秦亮见到人时,见他脚上已经上了铁镣,但手臂没绑,只是身边有两个人抓着他的臂膀,一个郎中正在看伤。 廷尉陈本这么快就找来了郎中,似乎生怕刺客死在了廷尉府! 秦亮走近房门,顿时与李勇面面相觑。当时秦亮在王家宅邸遇刺、没仔细看李勇,但事情才过去没多久,秦亮见面还能认出人来,果然就是此人。 “汝先下去,一会再来疗伤。”陈本对郎中道。 郎中拱手回应,立刻收拾木箱退走。 秦亮先与陈本揖拜见礼。陈本看了一眼门口。 秦亮道:“疑犯本就该休元审问并定罪。不过此人既然要谋刺我,我便想与他谈几句话。” 陈本道:“校事府捉来的人,秦将军尽管问。” 只见李勇眉头紧皱,偶尔还叹一口气,神情有些复杂,但看起来人倒是清醒。 秦亮沉默片刻,先说了一句简单的话:“我记得汝一击不中就跑了,谁将汝的手臂刺伤?” 果然犯人最好的应对是沉默,古今盖莫例外。 秦亮又说:“陈石以前是司马家的庄客,他知道汝的一些底细。汝即便什么也不愿说,我大致也能猜到指使者是司马师。”李勇依旧紧皱没有,好像在用力思索着什么。 秦亮不动声色地接着说道:“以我对司马师的了解,没用了的人、他是不会留着的。何况汝已被官府捉住。” 李勇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了深深的恨意,但他应该不是在恨秦亮,哪怕他曾企图莿杀秦亮。 李勇在青州的妻子是王家人给婚配的,他不可能把秘密告诉妻子。在他谋刺行动之前、也没管青州妻子的处境,因此秦亮猜测,他应该另有家眷被司马师控制了。 这时李勇终于开口道:“蔡弘刺伤了我,他想杀我,怕我拖累了他!安排密事的人正是蔡弘、司马师的心腹,我与蔡弘见面时,在青要山南麓的一个市集附近,大概半个月之前的事。” 青要山?大致在洛阳西边、位于大河(黄河)北岸,从方位判断,蔡弘可能要走关中。但时间过去太久了,要捉住蔡弘只能靠郭淮、陈泰等人的部下,就看官府巡检能不能在碍口、要道上查获其人。 陈本转头看向秦亮,眼睛里露出了钦佩之色。毕竟秦亮既没有用刑、也没有恐赫罪犯,轻描淡写三言两句让人开口了。 李勇道:“蔡弘也只是个给大人物带信的,不能擅自对我们下令,他带着司马师与姜维的密令。” “密令还在吗?”秦亮问道。 李勇说道:“当场便烧了。” “姜维……”秦亮不禁沉吟片刻。 司马师非常恨秦亮,正因为秦亮打赢了勤王之役、才让司马氏家破人亡,司马师想杀秦亮是意料中事。但是姜维与秦亮无冤无仇,无非是各为其主,何必把事情做得如此难看? 此事若无蜀汉当權者的支持,蔡弘恐怕想潜入魏国、也很难办到,姜维必是毒计的主导者之一! 秦亮对青史留名的人、通常会另眼相看,像邓艾以前是受司马懿恩惠的人,秦亮与邓艾相处得仍然不错。姜维也算一个名人,秦亮便清楚地记得、据说此人胆大如斗。但此时秦亮对姜维的印象已经很差了。 李勇的声音道:“照蔡弘的意思,仆能否行刺得手、并不是最重要的,但必须在王家宅邸动手。” 秦亮冷笑了一声,不再多问。他转头寻了一下,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吴心,便招呼吴心过来。 “唰”地一声,秦亮伸手就从腰间拔出了邓艾的礼物,然后轻轻旋转剑身,把剑柄递到了吴心跟前。 吴心疑惑地看着秦亮,随后还是伸手接住了剑。 秦亮道:“他刺了卿一剑,卿还他一剑,两不相欠。” 刚才面无表情的吴心,这时眼睛里露出丰富的神色,看着秦亮的眼睛好一会,好像不认识他了似的。她苍白的脸色,也隐约变得有点红了。 周围的人们都一脸意外,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场景。毕竟秦亮刚刚还好言好语与李勇谈话,至少没有情绪上头。 此时连陈本也未阻拦。陈本生怕李勇死在他手里,但如果是秦亮要伤人,陈本估计也懒得管。 第四百零三章 远观邙山 陈本算得上是士族出身,不过陈家以前姓刘、是汉末才起势的家族,初时受辟于陈登。比起羊家那种从汉朝就做官的底蕴,自然是差点。 北方建立曹魏之后,陈本的爹陈矫自然跟着陈群混,因为陈群是陈登的亲戚。 所以陈家起初不是司马懿的人。明帝初期,曹叡曾问陈矫,司马公为人忠正、是不是社稷之臣?陈矫的回答是,司马公很有名望,社稷之臣就难说了。 不过后来陈群一死,司马懿就开始整合陈群留下的人脉势力,那时陈矫的儿子陈本、才刚受到了司马家的拉拢。显然陈本与司马家还没建立比较牢固的关系。 现在陈本既不是王家的人,也没有投靠秦亮,一时间没人考虑动他。所以直到此时,他还能在廷尉这个重要位置坐着。 但陈群的儿子陈泰、看似中立,应该是比较倾向于秦亮的人。因为傅嘏与陈泰的关系非常亲近,而傅嘏做过秦亮的长史。 离开廷尉府后,秦亮的心情仍然很复杂。 虽然他抓住了动手的刺客,但只能在表面上出口气。幕后指使者司马师、姜维远在蜀汉,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秦亮心里有气,一时半会却没什么好办法。魏国朝廷不可能管得了蜀国人,两国是敌对关系,说不定蜀国那边的人、还会称赞刺客干得好! 报復刺客李勇,秦亮并没有多大的快意,毕竟此人只是别人手里的工具。 不过在秦亮糅合的情绪中,仍然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不是因为复仇,而是想到抓住刺客能消除误会、至少可以暂时平稳内部的关系。 如今从朝廷到地方,大多是士族的人材掌权;无论谁执政,不与士族达成一些共识,内部必然会矛盾重重,且可能征不上来钱粮……当初曹爽就是争取士族不太成功,关键时刻一堆人都不站他那边。 台面上做大官的人只是他们的带头人,下面一些不太出名的官员、甚至佐吏,往往也与士族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譬如秦亮当初勤王,打到项县取粮,随便遇到个县令,也与陈安攀上了亲戚。 形成这样的局面,还是与曹家衰微有很大干系。曹家祖上做过官,不过从曹操起、实际就是一群軍阀,初期多是宗室、同乡掌兵权,用依附的士族掌内政。 而现在,士族蚕食了大部分军政大权。尤其在曹爽覆灭之后,宗室最后的力量的也被削弱了。 其中的并州、河东士族已蔚然成势,早在秦亮刚入仕不久之时,便察觉了这个趋势,并州河东人渐渐成了大魏最有势头的士族。司马懿当初的士族支持者主要就是那帮人,现在则是王凌成了并州河东士族的领袖人物。 秦亮若是处置不当,必然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他也没有必要急着对抗,以秦亮的身份条件、完全可以设法先收为己用。 目前亲近秦亮的士族,主要还是中原人士,包括傅嘏虽是西州人、其结交最深的陈泰却是颍川士人;羊家是兖州人,也属于中原,其姻亲辛家也是颍川人士。秦亮要想得到司州河东、并州士人的支持,最简单的路子自然是借王家的声望。 秦亮不想与王家发生憿烈的冲突,但他还是觉得,或许应该给予更大压力、看看会怎么样。 不管如何,至少眼前的局势一下子平稳了不少。秦亮回到卫将军府内宅,看到天井边上的水缸,已经有了心情做琐事,他遂走过去,然后解身上的佩剑。 王令君闻声走出阁楼厅堂,走下檐台,依旧一丝不苟地揖拜道:“君回来了。” 秦亮在忙着把剑鞘取下来,便点头道:“令君帮我拿着东西。” 王令君这才缓缓直起腰,端正地走过来。秦亮拔出佩剑,把剑柄递给令君,然后转头去拿瓢舀水,冲洗剑身。 令君见秦亮这样的举动,单眼皮眼睛里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嗅了一下:“剑上沾了血?” 剑身上看不出来,先前秦亮拿东西擦过。他不禁抬眼道:“卿的鼻子是真的灵。这把剑不常使用,沾了血若不洗干净、放在剑鞘里估计要发臭。” 令君道:“晾干了还要上油。” 秦亮点头道:“卿说得对。” 令君这才问道:“谁的血?” 秦亮道:“李勇,便是在宜寿里行刺我的那个马夫,今天刚捉回廷尉府。他刺了吴心一剑,我便让吴心刺回去出气。” 他看了一下令君眼睛里惊讶的神情,又向她背后瞧去。玄姬从阁楼门里走出来了。 玄姬招呼道:“仲明今日回来得挺早。” 秦亮道:“我们刚才正谈到,抓住了刺客李勇。果然是司马师的奸细余党,直接听命于司马师的心腹蔡弘,与别人没关系。” 玄姬一双艳丽的瑞凤眼、很容易表达心情,一下子就让人看出来,她隐约松了口气。 秦亮又说道:“我早就认为,白夫人是有些小事做得让人不高兴,但没什么大问题。” 玄姬轻声道:“我只怕阿母糊涂。” 秦亮转头对令君道:“李勇什么都说了,当时廷尉陈本等人在场,供词应该会入卷宗。外祖外舅很快也会知道此事。” 令君抿了一下秀丽的小嘴,点头“嗯”了一声,却说道:“这样的事,也只有夫君做得出来。” 秦亮很快就明白过来,令君说的是刚才有关吴心的话题,遂笑了一下。 他冲洗了一番剑锋,若无其事地说一声“好了”,然后让令君拿着剑沥水,他继续拿瓢舀水涮洗剑鞘内部。 水缸里,大半是下雨时接的雨水,经过静置之后却也非常清澈,乍看像井水似的。“哗啦”一声,秦亮顺手把瓢放进水缸舀水,见溅起的水花、反射出了晶莹的亮光。 他不禁抬头一看,留意到了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天上有一些白云笼罩,但捰露着大片湛蓝明净的天空,西侧的太阳正散发着明亮的光芒。今天秦亮回来得确实挺早,他的表现轻描淡写,但其实就是心急、想把消息赶快告诉王令君等人。 做了一会琐事,秦亮甩了几下剑鞘,把剑要过来放进剑鞘。难得这么好的天气,他见这天井里视野不太好,遂带着王令君玄姬,径直向阁楼走去。 这座庭院在府邸的西边,坐西向东的方位、阁楼位于北侧。秦亮上了楼,便走到最里面的窗户边,把木窗大敞开,立刻看到了远处的邙山。 早已看腻的风景,但遇到天气好的时候,这样的景象仍然能让人心胸开阔。 最壮阔的景色往往并非在平地上,需要远处有山,才能有种参照物、让人感觉到高远的意象。当然山不能太陡太密了、像秦岭中那样会有封闭感,邙山这样的就恰到好处。 或是秦亮长身而立眺望远处的姿态,给了旁人一种从容的气质。秦亮察觉、玄姬正用仰视的眼神看着自己。 玄姬自己有点避世的心态,她却好像很喜欢看见秦亮自信的样子。 但秦亮并不总是如此,大概还是境遇的缘故。现在的他,觉得最有成就的自己、还在未来,自然没有前世那种消沉的心态。 他也没有仔细寻思过,具体为什么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看,反正无数人的努力坚持,都是为了防止阶层滑落。而此时秦亮自己的念想,大概是觉得高处更安稳、更自由,而且他也可以做很多自己想做、目前又束手束脚的事。 不过秦亮没有把心里的设想说出来,主要是涉及王家,谈这个话题太复杂了。 今天他想让气氛轻松愉快一些,调节一下情绪,一会好与王令君玄姬亲近。毕竟最近半个多月以来,她们的心情都不太好。 这时秦亮笑道:“姑唱首歌来听听,可愿意?” 玄姬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王令君,目光又投向颇有兴致的秦亮。 王令君微笑道:“姑的声音确实挺好听。” 秦亮干脆在筵席上跪坐下来,一副做好等着欣赏的姿态。 玄姬见状,低垂顺眼地道:“我都没有准备,仲明既有雅兴,我只好献丑了。” 她稍微清了一下嗓子,唱出第一句“长相思”时,秦亮立刻就听出了曲目。曲子确实是秦亮自己改的乐府曲,词是抄的李白。 歌声悠扬动听,唱了几句之后,秦亮甚至听到了她口中生津的声音。舌尖挤压搅动舌底的唾沫、发出了细微别致的水声。字正腔圆的歌声中,这样的声音算是杂音;不过秦亮听来、倒有一种更加微妙真切的誘惑感受。 难怪古人常把声色二字放在一起,美女动听的声音、相比容颜模样确实稍显抽象,却有着可以与视觉画面相提并论的美妙。 秦亮不禁仔细欣赏着那声音的来源,看着玄姬光洁柔软的朱唇,以及唱歌之间不时露出的洁白贝齿。玄姬从秦亮的眼神里看到了认可,羞涩的眼神也渐渐显得大方了一些。 第四百零四章 阴魂不散 当天下午,中书监王明山就得到消息、遂去了廷尉府一趟,接着回大将军府。 公渊正好也在府中,遂与四弟一起去邸阁见王凌。 阿父王凌听到王明山的叙述,应了一声,便拿起勺子、大口吃起了端上来的粥饭。阿父虽没有笑,却在吃粥的时候一副惬意享受的样子,显然听到消息之后、心情已变得非常好,整个人都放松随意了很多。 热气腾腾的一碗粥下肚,王凌掏出了手绢、轻轻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腻。他这才问道:“你们要不要来一碗,柏氏煮了一锅。” 两兄弟都摇头婉拒,大概只有牙不好的人、才喜欢喝粥。 公渊看了一眼后面无人的帷幔,不动声色地说道:“柏夫人对我们家心怀怨恨,阿父不必让她常在身侧。” 王凌看了公渊一眼,淡然道:“汝放心,我还是识人的。”他稍作停顿又解释道,“那马夫李勇,我只是平时没注意到此人。” 其实公渊并不会质疑阿父的话。王凌确实曾辨别、并提拔了不少人才,譬如即将赴任荆州刺史的王基,以前受辟为王凌的别驾、就得到了重用;另外王凌起初也对秦仲明十分信任看重,显然秦仲明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公渊想到这里,不禁道:“李勇已经逃出洛阳,天远地阔,半个月后就被抓住了,仲明是怎么找到此人的?” 王明山道:“先前去廷尉府,没来得及细问此事。” 提起仲明,王凌遂道:“先前汝等太紧张了。仲明显然不会借机做什么事,他就不是那种人,他也不会相信、李勇受我们指使。若是王家真有那般心思,当初为何要让仲明守武库?” 秦仲明位居大将军之下,在洛阳的权势比不上王凌,但要是学习司马懿兵変的方式,秦仲明反而更有优势。因为他的府邸离武库最近。秦仲明可不是曹爽,别人想从他家门口去夺武库,没那么容易。 公渊与王明山听到这里,先后点头称是。 不过之前王家出现了刺客,紧张的人可不止“汝等”,王凌自己也坐立不安。那事太过突然,而且就发生在王家宅邸,真的有点说不清楚。 王凌思索了一会,又摇了一下头道:“仲明不会胡来,李勇这事别担心了。” 公渊道:“上次仲明为邓艾请功,想让邓艾做冀州刺史不成,心里大概不太高兴;然而,当时我与他当面商量过,最后也同意让邓艾做凉州刺史,此事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姜维与司马师干的事,就是想嫁祸给我们王家!用的是离间毒计。司马家的人真是阴魂不散。” 王凌道:“司马懿与曹爽是开了个坏头,不过我们与秦仲明是亲戚,没那么严重。”他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 公渊觉得阿父叹气,是因为刚才四弟提到了王飞枭。 阿父之前应该更看重二弟的能耐,哪怕公渊才是嫡长子。二弟王飞枭的相貌甚至性格,确实最像阿父;公渊与三弟王金虎都一脸胡子,只有王飞枭长着一张与阿父类似的圆脸、且胡须不多。而且王飞枭有多年带兵的经验。 不过二弟有个问题,在洛阳没什么声望,加上他去年又在东关之役中大败,更不受世人的认可。 公渊附和道:“荆豫、关中等地都是我们的人,二弟还在都督扬州。仲明的根基不甚牢固,还是要靠王家才能维持局面。” 王明山道:“仲明遇刺之后,只是派人抓捕刺客,抓住了人立刻送到廷尉府。他似乎还是看重亲戚关系的。” 这时阿父又叹了口气,沉吟道:“我还活着的时候,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等我走了,你们不能像曹爽一样,弄得所有人都不满。如果实在接不住大将军府,最好推举仲明为大将军,仲明这个人、总比外人可靠。” 阿父王凌年纪大了,不过想问题还算清醒。王凌的根基、声望、资历有那么深,秦仲明应该不可能造王凌的反。 王凌说罢专程向公渊看了过来,目光在公渊的脸上停留了一会,似有些许愧意。 公渊心里却不怪阿父。 因为阿父也曾尝试过为后人铺路,七十几了还带兵攻打江陵,便是这个目的,结果战役变成那样、谁没办法。但当时如果战果不同,公渊觉得、将来二弟反而更有接任大将军的可能。 公渊拱手道:“阿父身体硬朗,定会高寿。” 父子三人谈论了一会,公渊、王明山向王凌道别,这时公渊提起:“明日仆去卫将军府一趟,与仲明谈谈刺客李勇的事。” 王凌只是点头回应。 之前秦仲明在王家宅邸出事,前去卫将军府的人是王凌与王金虎,公渊并未同往。公渊有一阵子没去和仲明见面了,此时形势变好,他正想去走动走动。 次日一早,王公渊准备出行,妻子诸葛淑又想与他一起去。 王公渊里正琢磨事情,没多想就答应了。诸葛淑与王令君相处得很好,而且有妇人在一起、也更容易产生家庭的感觉,见面变成亲戚家人聚会、不是什么坏事。 他心里正想着当初司马懿的情况。司马懿多年经营在朝廷里的权势,盯着大權多年,经历了很多波折,不料曹爽上位便咄咄逼人争夺權力,所以才有了洛阳兵変。 但阿父王凌不一样,王公渊能察觉,同为年迈的老人,阿父对朝廷大權的执着与疯狂、远不如司马懿。王家在地方上做了多年的刺史都督,忽然进入洛阳掌权,起初也只是为了自保。而且秦仲明确实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秦仲明即便在王家宅邸里遇刺、也没表现出太大的猜忌,大概也有这样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亲戚关系。 王公渊夫妇带着一队随从,走南边的宜寿里北行,要穿过大半个洛阳城才能到北边的卫将军府。到了地方,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秦亮一身秋白色的袍服、印绶挂在腰间,很快就在前厅庭院迎到了王公渊夫妇。 寒暄了几句,秦亮在走廊上叫住了一个侍女,小声说道:“去内宅,叫夫人起床,我外舅外姑来了。” 虽然回避了王公渊诸葛淑、但离得不远,王公渊等都已听见,他不禁诧异道:“什么时辰了,令君还没起床?” 秦亮道:“昨晚她有事睡得晚,所以早上要多睡会,偶尔如此。” 诸葛淑问道:“阿朝没事罢?” 秦亮摇头道:“外姑放心,阿朝被照顾得很好。我们先去内宅高台上,一会令君便会来拜见。” 三人一边走一边谈论,很快秦亮与王公渊都骂起了司马师,称其怀恨在心、用心歹毒云云。 言谈之间,秦亮随口说了一句:“等司马师见到夏侯霸,不知是什么场面。” 王公渊愣了一下,“司马师怎么会与夏侯霸见面?” 秦亮道:“夏侯霸跑了!今早我得到消息、也是从中书省的人口中听到,外舅还不知道吗?” 王公渊恍然道:“我们一直住在宜寿里,今早没去大将军府和司马门。”接着他又感慨了一声,“此前仲明便说,夏侯霸可能召不回来,果然如此!” 秦亮道:“我早知道他极可能往蜀国跑,从凉州跑蜀国很近。朝廷诏令一到,以夏侯霸的实力没法反抗,他要么听从朝廷诏令,要么只能走这条路。看来夏侯霸等人还是很不信任我们。” 王公渊皱眉道:“还是因为夏侯玄有问题,夏侯霸心虚。这下可以把夏侯玄抓了。” 秦亮道:“用什么罪名好?” 王公渊道:“他可能与毌丘俭谋逆有关。” 秦亮道:“但是没有证据,我猜测、他可能还真的没有牵连此事,不过只是与毌丘俭的交情不错。” 王公渊一语顿塞,若要讲道理、确实如秦亮所言。王公渊这时才回过味来,自己对夏侯玄的印象很差,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李丰许允谋划密事的时候,准备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取代王凌。 秦亮的声音道:“如今几乎已经查清了,李丰许允密谋之时,夏侯玄也并不知情。我们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夏侯玄结交甚广,有心人都知道、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觉得还可以等等,待找到真凭实据不迟。我们尽量守住是非曲直,不是没有好处,省得人们朝不保夕人心惶惶。” 他转头又沉声道:“大魏宗室的实力已经不行了,大势明摆着,看那些真正的宗室、并没有多大的反应,我们不用急。谋反的人、李丰许允毌丘俭,反而全都不是宗室。” 三人一路走上了高台,便是内宅门楼正对着的那处高大建筑。来到敞殿旁边的廊道上,秦亮说道:“上次家宴时,我便说天晴的时候、这里的风景更好。” 王公渊循着方向眺望,果见远近的景物颜色明净、壮丽中带着秀美,十分赏心悦目。 第四百零五章 尽余欢 外舅外姑在府邸吃了午饭才走,下午孙礼来了。 按照大魏朝廷多年的习惯,外任的官员在临行前,都会到辅政大臣家里来一趟,听听执政者的指导。大概也是因为此时的沟通、以口头方式为主,这是必要的交流。秦亮当初赴任庐江郡守之前,也拜见过曹爽,并见了司马师;因为郡守的级别不如州级官员,才没有专门去见司马懿。 不过此次是孙礼赴任前的拜访,感觉还是有点不同寻常。毕竟秦亮做过他的下属、甚至掾属。 这种情况是最难相处的关系。譬如桓范,只是因为出仕的时间比吕昭早,便不愿意在冀州位居吕昭之下、而拒绝过出任冀州牧。 无论如何,孙礼愿意来,便是承认秦亮在朝廷中的辅政身份。 秦亮自然以礼相待、亲自迎出了邸阁,与孙礼一道并肩走进前厅。 这种会面算是私下交谈,前厅除了刚进来的秦亮等二人,偌大的厅堂上一个人也没有。孙礼一边走,一边侧目看向两侧摆放筵席的空位置,他似乎在寻找坐过的地方。 兴许这就是物是人非的感受,同时也会有一种光阴流逝的顿悟。 秦亮不禁侧目观察孙礼,孙礼身材魁梧、依旧有一股勇武之气,但明显比八九年前苍老了很多,两鬓白发也十分显眼。 曹爽还在时,孙礼应该对曹爽、以及身边那些人都不满,因此后来还和司马懿勾搭。不过现在人都没了,孙礼若回头再看以前的恩怨,多半都会看淡不少。 秦亮道:“去年春我回到洛阳,来到这里时,亦有一些感慨。” 孙礼闻声转头看向秦亮,点头道:“是阿。” 秦亮已叫人在上位稍高的木台上、铺了两张筵席,中间的几案横摆着。秦亮走到西侧,做手势请孙礼在对面入座。 孙礼的权势、官品比秦亮低不少,但这是从曹操时代过来的人。秦亮不看以前孙礼是自己的上司,也要看他的资历,应尽量给予尊重。 孙礼显然也感觉到了这点,入座时拱手说了声谢。 两个侍女走了过来,跪在案侧,将一坛葡萄酒、两只水晶打磨精细的杯子放在了几案上,然后弯腰一拜,轻轻起身退走。 “葡萄美酒夜光杯。”秦亮伸手示意案上的东西,笑了一声道。 两人顿时相视一笑,看来孙礼似乎还记得这首诗。好诗确实容易被人记住,不过秦亮是抄的。 秦亮一共就只抄了三两首诗,想来其中两首就与孙礼有关。这首葡萄美酒,正是当年芍陂之役后,秦亮心情一好、当众吟诗一首而来。 接着旧诗的话题,两人便谈论起了往事,开始叙旧。 秦亮根本不说指导孙礼政务的话。孙礼这种人做了一辈子的官,他有自己的原则和经验,总体还是一个办事公道、遵守现行规则的人。秦亮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而且孙礼当初向司马懿靠拢,主要是因为对曹爽不满。孙礼不是特例,在曹爽时代、许多士族的感官与态度都是如此。 所以孙礼不是王家的人,当然也算不上秦亮的人,只是与王凌秦亮都共事过,而且交情不错。王家让孙礼出任冀州刺史,其实是挺公允的安排。不过这次人事安排的主要问题、在于荆州刺史和幽州刺史,来回倒腾了一遍而已。 整坛酒都喝得差不多,两人聊着往昔,这时隔壁传来了两声“叮咚”的琴声。 前厅与西侧偏厅之间有窗户,空气可以在窗棂之间流通,自然不隔音,声音十分清晰。接着一曲弘一法师的长亭外,便悠扬地传到了席间。 此曲的旋律很简单,但大音至简,简洁的调子却清晰地传达出了浓烈的离愁别绪。琴声没有词,且不是一个时代的音律,孙礼却马上听出了它的意境,并侧目循声向西看去,神色略显伤感。 曲罢,孙礼拿起酒、与秦亮对饮,痛快地把满满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秦亮道:“我叫侍女再去取一坛酒。” 孙礼摆手道:“不用了,今日已然尽兴。凡事不应过度,感怀亦是如此,若是我们二人便喝醉了,会显得不合常理。” 秦亮有点昏乎地附和道:“那倒也是。不久前,蔽府摆过宴席,来了很多人,可惜那时使君尚在荆州、未回到洛阳。待使君以后回洛阳述职时,多停留几日,再到府上畅饮。” 孙礼露出一丝笑容,从筵席上起身,拱手道:“一言为定。” 秦亮见状也从席子上起身还礼。 孙礼道:“我便不多叨扰了,请告辞回家准备行程。” 秦亮遂点了一下头,又送孙礼出门。两人并行来到邸阁台基下面,秦亮方止步,叫佐吏送孙礼离开。 孙礼走到此地熟悉的长廊上,回头看了一眼。秦亮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无人不识君。” 孙礼笑着向秦亮挥了挥手。 没能参加卫将军府庆功宴的人,不止孙礼,还有邓艾。朝廷诏令对他们的人事调整,是同时进行的,两人回京的时间、赴任的期限也差不多。 不同的是,孙礼要去冀州,而邓艾刚从冀州回来不久,要去凉州。现在凉州刺史夏侯霸跑路了,邓艾正好去直接接受凉州的烂摊子。 邓艾是次日上午来的,秦亮对邓艾便没那么多讲究,找来了长史杜预、司马王康、从事中郎羊祜等一众人,在邸阁中一起吃午饭。巨鹿之役后,杜预与邓艾见面相处过,王康也与邓艾认识,大伙在席间相互交谈,并不限于秦亮对邓艾的指导。 直到下午,邓艾要走之前,秦亮才单独与他一起登上了府门内的望楼,两人在狭窄的楼上单独相处了一会。 站在高处看了一阵外面的街景,秦亮遂开口直言不讳地说道:“西线那地方,最主要还是人事问题。当年曹昭伯伐蜀,大伙诟病过他的很多部署,但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因为内部原因造成的。郭淮把曹昭伯害苦了。” 邓艾听罢,露出了一脸吃惊的神色,他随后想了想道:“郭伯济为……前锋,被阻挡在、在兴势山,乃故意为之?” 秦亮不动声色道:“我当时就在郭淮麾下做参军。” 不仅如此,秦亮在出发前往西线之前,还见过司马师一面。司马师以郡守加将军号的条件许诺秦亮,暗示秦亮不要捣乱、也别乱说话! 如果郭淮没有与司马家达成什么交易,魏军是否能突破兴势山仍不好说,但那件事从一开始就肯定有问题。 曹爽时代,作为并州士族的郭淮明显是倾向司马懿的人,却能做前锋;还有司马昭那会是一点战阵经验都没有,也做了副帅。事情就是双方达成妥协的结果。没想到司马懿不讲武德,已经谈好的事、却仍然暗中做手脚,以确保曹爽干不成大事。 秦亮接着说道:“王经是冀州人,他在洛阳时,我们相处得很好;他去安南做郡守就是我举荐的。雍州刺史陈泰与傅嘏交情甚笃,算得上是世交。他们两人应该不会算计士载。” 邓艾抱拳道:“仆、仆明白了。” 秦亮道:“士载与郭淮以前有过来往,应该有些交情。” 邓艾忙道:“将军再造……之恩,待仆甚厚,亲近信任,仆至死……绝不、不会背叛将军。” “你我之间,不必解释。”秦亮看了他一眼,说道,“士载也谈不上背叛司马懿,背后捅一刀才算。我想说的是,郭淮若要与士载来往,卿也不用避他,正好可以进一步搞清楚、究竟哪些人对郭淮唯命是从。” 邓艾点了点头。 刚才邓艾赶紧自证,是因为他以前在西线做过安南郡守。当时司马懿还在,郭淮与司马懿有勾搭,邓艾作为司马懿提拔的人、与郭淮应该有一定的互信。 但一切都在变化,刻舟求剑是看不到真相的。司马懿曹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并州河东士族有了新的领袖人物,便是王凌。邓艾不可能再与郭淮搞在一起。 临别前该说的话已经说了,秦亮便道:“士载离京那天,我再叫杜长史去送送卿。凉州的条件不比洛阳、许昌,士载自己保重。” 邓艾揖拜道:“仆已习惯……清贫,以前在……南安郡,觉得挺好。将军亦、亦保重,后会有期。” 与邓艾交谈有点费劲,秦亮仍耐心地与邓艾多说了几句离别之言。邓艾下楼去了,秦亮仍站在原地。 没一会,一辆马车与随从骑士数人出了府门。马车的竹帘掀开了,邓艾又探头出窗,向府邸里面的望楼仰望上来。 秦亮目送人马变得越来越小,这才把视线从街面上移开。他一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古色古香的壮丽宫阙。那些宫阙亭台并不是皇宫里的建筑,而是挨着卫将军府西侧的东宫。 秋日的阳光下,洛阳虽算不上锦绣,却也有一种典雅。而凉州那地方,紧靠与蜀汉的边界,经常遭到战火的破坏,必然是另一番光景。 第四百零六章 汉国之秋 成都的秋色,要比北方迟缓一些。 尤其是才下了一场雷雨之后,草木变得更加繁茂了,城中葱葱郁郁的景色、乍看仿佛还是盛夏的风光。按照人们的经验,每当雷雨天气后,植物就会明显生长,确实如此。不过潮湿的风中带来的凉意,总算能让人们感受到,秋天真的到了。 卫将军姜维的府邸里,水池边的杨柳依依,两色的菊花颜色明艳,反倒是周围的亭台房屋、显得朴实无华。土木建筑经历了岁月之后,呈现一种烟灰色,比北方的房屋还要显旧。 蔡弘已回到了成都,刚与司马师一起走进这座府邸,正在奴仆的带引下去见姜维。 姜维回来也没几天,他主要带着军队、要安排各种军务,所以耽搁了不少时日。姜维的心情也很不好,与司马师刚见面一会儿、便没忍住长吁短叹。 三人来到一座铺着筵席的敞亭里,司马师一入席、便向蔡弘示意。 蔡弘拱手道:“仆等安插在王家的细作李勇,在王家府门内攻击了秦亮,可惜未能成功,只刺伤了秦亮的护卫。” 姜维立刻说道:“无妨,秦仲明根基稍浅、却功高盖主,必受王彦云猜忌,出了这件事,曹魏有可能还得内乱。子元(司马师)也是这样的看法。对了,李勇行刺之后走脱了?” 蔡弘神色有点难看道:“当时倒是走脱了,不过与我们汇合的时候,又逃跑了。” 姜维听罢,随即侧目。 蔡弘接着解释道:“事发之后,洛阳的诏令、很快就以快马送到了各地,四处道路碍口、都有人拿着画像通缉李勇。仆没法将李勇带回汉国,遂在会面时安排了随从、想将他就地除掉;免使其被曹魏抓住,受不了严刑拷打供出我们,致使计谋失败。不料李勇十分警觉,仆等尚未发动、便不慎被他察觉了。” 姜维毕竟是有身份的人,谈起这种兔死狗烹的事,自己也觉得卑劣、确实有点上不了台面,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他并未觉得、这一切做错了。 为了实现丞相的遗志,为了心中的志向、匡扶汉室的伟业,牺牲一些人算得了什么?如果能够成就大事,要姜维自己粉身碎骨,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大丈夫何须拘泥小节? 姜维皱着眉头,说道:“李勇能跑到何处去?” 蔡弘道:“仆追击时,刺伤了他的手臂。他既无医药,也无接应,可能会伤口化脓死在山林里。” “罢了,此等计策本就不一定成功,不过功败垂成,着实有些可惜。”姜维又叹了口气。 蔡弘不动声色道:“即便事情败露,曹魏也不能把我们怎样。” 司马师观察着姜维,这时终于开口问道:“将军还有何事烦恼?” 姜维沉思了一会,不禁道:“今年着实是诸事不利。年初王彦云在江陵铩羽空耗国力,魏兵在东关大败损兵折将,又有曹魏北方内乱,那么好的机会,就这样浪费了,唉!” 他又叹道:“大将军费文伟实在太保守。彼时曹魏朝廷自顾不暇,洮水流域的羌族、胡族都反了,我多次劝他去攻安南、天水,他偏不同意。” 司马师怔了一下,一向积极赞成北伐的司马师,却忽然转变了态度,说道:“将军大破洮西、安平郡等地,斩获俘虏无算,迁走了当地不少羌胡和屯户,立了大功,朝廷定会嘉奖将军。” 司马师的说辞,实在有点不像是他平素的立场。姜维一边看向司马师,一边随口道:“可惜了战机。” 去年司马师刚到汉中,姜维与他会面时、便未掩饰自己与费祎之间的政见矛盾,如今司马师显然早已清楚了状况。刚才姜维提起自己的烦恼,显然是因为费祎的阻挠。 所以司马师是担心姜维找他干什么事? 先前蔡弘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即便离间曹魏权臣的事情败露、也不能把他们怎样,因为大伙都在汉国。但若是牵涉到汉国内部的事,后果恐怕没那么轻巧了。 司马师这个人确实挺精明,姜维并没有提起那种事,刚有了点隐约的苗头、司马师就立刻回过味来了。 姜维遂不再多言,很快起身道:“今日我还得去一趟宫里,二位留在府中,等我回来了,一起用晚膳。” 司马师也站了起来,揖拜道:“将军只管办事,我们先告辞,等有了李勇的消息、定然及时禀告将军。” 姜维道:“也好,过几天空闲了再聚。” 送走了司马师等客人,姜维便吩咐属官:“把西平人郭循带上,一起进宫面见陛下。” 属官拜道:“喏。” 郭循是西平郡的名士,他虽然没有出仕,但在西洲名气不小,其功绩德行广受当地人的称颂。所以姜维俘虏了这个人之后,对他以礼相待,好不容易才劝降之。 俘获郭循也是个意外收获。因为起初费祎与姜维都没打算去西平郡。 年初费祎和姜维两路北上,汉军首先攻掠的地方是洮水流域的陇西郡,正值羌族胡族叛乱,汉军十分容易就得手了。当时若照费祎的意思,获胜之后便要迅速退兵,也就根本不会去西平郡。 姜维自然不同意,他觉得这次的战机非常好,想继续东进,去打安南郡、天水郡!这两个地方才是凉州最重要的要地,且靠近关中。 但费祎认为天水是重镇,贸然攻打危险很大,遂不赞成。费祎是大将军,他还不给姜维足够的兵马,姜维实在没办法,才退而求其次、率偏师去了西平郡。 西平郡位于洮水的西北边,也是凉州人口较多、比较富庶的地方,乃最重要的郡之一。不过西平郡因为离关中远,很难得到及时支援,故相比之下比较容易攻打一些。 果然姜维一击得手,又在西平郡抢到了不少人口,其中就包括名士郭循。 拉拢凉州人士几乎是汉国的国策,不管是羌族胡族、还是汉人。像是马超那样害死自己全家的人,到了汉国之后,也得到了高位。 早在诸葛丞相在世时,这方面就做得很好了。当年丞相第一次北伐,率军到了西洲,各地士人便是望风而降;可惜街亭失守、让丞相没有时间经营陇右,否则丞相全据凉州、俯视关中,亦不是不可能! 于是按照习惯,像郭循这种在西洲当地有名望的人,当然是要尽力拉拢的。 姜维回成都没两天,直接就带着郭循去皇宫。两人同车,姜维许诺道:“陛下一向善待西洲人士,待卿见了陛下,必有高位封赏。” 郭循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这也不怪他,因为他不是自愿来到汉国、而是被姜维抢来的,起初还不太愿意投降。 姜维见状便道:“我也是凉州人士,天水的。你我都知道,曹魏对西洲人是打心底里不信任,无论是关中、还是关东的士族,都会排挤西洲人。孝先(郭循)即便在当地有名声,想在曹魏有多少成就也是无望。” 他接着又说道:“曹魏是篡位的国贼,大汉才是天下正统。卿只要归心大汉,即刻就能身居高位。名垂青史、光宗耀祖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有何不好?” 果然郭循被说动了,拱手道:“将军以礼相待,仆甚感激。” 一行人还没到皇宫,半路上马车就停了下来。姜维在大街上遇到了老将廖化,遂停车揖拜,把郭循引荐给廖化。 姜维转头看了一下不远处、武乡侯诸葛瞻的府邸大门,问道:“廖老将军去拜访武乡侯了?” 廖化是个乐观的人,并不避讳,反而笑道:“思远(诸葛瞻、诸葛亮的亲儿子)确实颇具丞相的风仪。” 姜维笑了笑,说道:“我们还要去宫里,先不多说了。” 于是三人没寒暄几句,便各自上车分道扬镳。 诸葛丞相是汉国荆州士人的领袖,丞相临终之前、向皇帝推举的人才,皇帝都照办不误,所以如今朝中担当重要职位的大臣、也多是荆州人。廖化主动与丞相之子结交,确实没什么问题。 还是因为诸葛诞才弱冠年纪,确实太年轻了,有人看见廖化这么个老头、对诸葛瞻前倨后恭,所以才偶尔笑他。 有人曾当面与廖化开玩笑:卿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多少年奔头,何必再去讨好年轻后辈? 好在廖化这个人开得起玩笑,倒没有生气。 刚才与廖化见面之前,姜维正巧在劝说郭循,这时他不禁又道:“廖老将军以前曾在吴国做官,因心怀大汉,用计诈死,携母千里投奔先主。大汉才是大义所在、人心所向阿。” 郭循听得频频点头。 当然,其实姜维心里觉得,廖化从东吴跑回汉国,主要是还是因为廖化是荆州人、在汉国有很多老乡做官,而在东吴却不受信任重用。 但那些小节都不用太在意,反正廖化不惜冒险、历经艰难主动来投是确有其事。 第四百零七章 王业不偏安 姜维带着郭循进了皇宫,来到大殿前面的铺砖广场,正遇到费祎与张翼从殿门出来。 汉国尚未还都中原,宫里的房屋广场修建得都比较小。前面的大殿也不甚宽阔,不过因为建造在高台上、墙壁修得比寻常房屋高,才在感官上增添了几分气势。 几个人迎面走到一起,遂相互揖拜见礼,姜维自然把郭循引荐给了同僚。一说名字,费祎就知道郭循的来历了,应该此前便已听说汉军俘获郭循的事。 姜维心里对费祎不满,却也只是政见不同,其实也认可费祎的性情,觉得他为人真诚宽厚,对待别人也很热情。果不出其然,费祎见郭循身材雄伟、气质不俗,言语之间便生出了爱才之意。 郭循也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揖拜道:“久闻大将军盛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费祎看着郭循,淡然点头回应道:“哪里哪里。”费祎相貌气度也很好,面相平整、手长脚长,给人一种从容随意的感觉,看着十分舒服。 姜维见张翼与费祎在一起,情知张翼与费祎十分谈得来、政见也很相近,姜维便不禁问道:“大将军与伯恭(征西大将军张翼)何事觐见陛下?” 费祎道:“只是日常道贺而已。” 这时张翼说了声“请”,一边与郭循闲谈,一边回避到了广场边缘。 姜维终于忍不住当面问费祎道:“昔日大将军不惧秦川险路,亲率大军,走小道断曹爽退路,意气风发。如今为何无视战机,不愿多进取一步?” 费祎道:“年初曹魏内乱,但雍凉未乱,哪里来的战机?” 胡族羌族都反叛了,彼时洛阳也应该调不出援兵,什么样的内乱才叫乱?但姜维不想与费祎争论这些细节,只是感慨了一声:“不知何时才能实现丞相遗志。” 汉国朝廷多是荆州人士掌实权,包括大将军费祎也是荆州人。提到诸葛丞相,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才是一切正确主张的底色,费祎也不能反驳。 姜维是西州人,但他曾授业于诸葛丞相,乃继承丞相衣钵的人。所以姜维也算荆州派,无须看出身地。 果然费祎只能默认姜维的感慨。但片刻之后,费祎便伸手摸了一下下巴的山羊胡,忽然反问道:“当今汉国中的大臣、士人,算上你我,谁的才能,可与丞相相提并论?” 姜维不得不答道:“丞相之才,今人皆不如也。” 费祎一直是这样的说辞,但今日的说法又有些不同,并没有像姜维预料中那样、开始老生常谈。 费祎接着说道:“丞相北伐,以夺取凉州全境为要,并力图消灭曹魏西线的主力,逼得曹兵不敢出战,只能固守要点、拖耗汉军粮草。丞相至少有希望能恢复中原。 而今北伐,我们只能出洮水以西,除劫走曹魏人口之外,无法在雍凉立足,亦不能在大战中攻灭曹兵西线兵力,一点成就大业的希望也没有。为此消耗大量兵力粮秣,是否合算?”姜维皱眉道:“可以先削弱曹魏在雍凉之地的实力,然后再徐图之。如若什么也不做,坐视曹魏在西线的人马不断壮大,我们岂非打定主意要偏安一隅?” 费祎执拗地说道:“没有机会的时候,不如保国治民,养精蓄锐,等待有能者继承丞相的遗志。” 姜维听到这里,已是十分不悦。费祎的意思,是说他没资格继承丞相的遗志? 这还不算什么,费祎接着说道:“不说别人,便说吴国皇帝(孙权),也是想攻取合肥、寿春,全据淮南之地。朱然之辈,只想着夺一些荆州的百姓,能成什么大事?” 姜维顿时怒了,脸也因此漲红! 孙权是皇帝,汉国都已承认了的,孙权也以谋略闻名;但说到用兵,姜维实在看不起孙权、比诸葛丞相差远了!费祎言下之意,姜维得到诸葛丞相的传道受业之后,用兵策略还不如孙权? 姜维冷冷道:“多年前大将军曾出使东吴,据说,吴国皇帝对大将军甚是器重。大将军莫不是、至今仍与吴国皇帝惺惺相惜?” 费祎有点诧异地看着姜维,继而微笑了一下,不予辩驳。 姜维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了,有点口不择言。再怎么攻击费祎,但说他勾通内外、确实是毫无道理。 于是姜维又道:“大将军多半是受了益州本地士人的蛊惑。那些人多半只想偏安、守着自己那点土地财宝,大将军切不可因此消磨了大志。” 费祎却不避讳地说道:“益州人不是我们的敌人。” 姜维冷笑道:“所以大将军已与某些益州士人志同道合?” 费祎脸上已毫无笑意,只是说道:“我的看法主张,已经说过了。” 姜维心里憋着一口气,无奈叹道:“大将军为何一定要阻拦汉军进取,有什么好处?” 费祎正色道:“你我皆是带兵之人,还不知用兵是什么样子?当然是能让士卒少流一些血,能让百姓多过几天安稳日子。” 姜维长叹一声,拱手道:“罢了罢了,君是大将军,我争论不过。” 两人虽仍揖拜道别,没忘了礼节,却是不欢而散。 姜维与郭循向大殿台基走去,没一会姜维又回头看了一眼费祎的背影。一时间,他只觉费祎不适合带兵,简直是妇人之仁!也几乎忘记了诸葛丞相的遗志,枉费当初诸葛丞相对他的多般信任重视。 打仗当然会死人,但大业不都是万千枯骨铺成吗?大丈夫处事,使命重于泰山,哪怕使命意味着无数人的牺牲! 刚才两人谈及了诸葛丞相,姜维的脑海里、此时仿佛又浮现出丞相的脸庞。他谆谆教诲大义道理的声音,他北望中原的眼神,殷切、失落,大志未成,都仿佛近在姜维的眼前。 姜维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他的志向、更无人能改变他的决心,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时两人一道进了宫室。皇帝已不在大殿上,退至了后堂,不过仍然召见了姜维等人。 宦官掀开珠帘,两人入内,随即行稽首大礼。郭循也叩拜于地,口称“陛下”,并说了一段道贺之词。 郭循既向汉国皇帝行大礼,并称陛下,那便是归顺大汉的意思了。吴国人、魏国人不一样,吴国人是可以称汉国皇帝为陛下的,因为两国之间相互承认;但魏国人若承认汉国皇帝,那立场就是天下正统在汉国、曹魏则是国贼。 世事就是如此,不同的人之间说不清对错,只看自己站在哪里。 如姜维所言,皇帝十分大方,当即下诏,要封郭循为左将军。外人初来乍到便得到这样的名号,地位是给足了的,不过不会那么快掌实权而已。 郭循十分激动,便要近前拜谢。 姜维也没多想,但忽然直觉有点不太对劲,遂一把拽住了郭循的宽袖,小声道:“就在这里谢恩。” 郭循这才转头看了姜维一眼,点头之后,再次跪伏于地,拜道:“臣谢陛下盛恩。” 上位说了一句什么话,宦官转述道:“郭孝先归心大汉,朕心甚慰。”宦官说罢向姜维示意。 姜维躬身道:“臣等请退。”遂带着郭循先向后退,背部接触到珠帘时,他才转身掀开珠帘、直起腰离开宫室。 两人回到先前的那处铺砖广场上,姜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郭循的宽袖,又时不时观察他的袍服。 如同司马师到汉中投靠时一样的待遇,郭循虽不是主动来投,姜维亦在成都是给郭循安排了一座宅子居住;今天两人进宫,因为郭循是跟着姜维来的,便没有人搜身。姜维一时间便琢磨,难道郭循在衣服里藏了什么东西? 默默地步行一段路,姜维却没多说什么。他开口说话,问了不相干的事:“以前司马仲达常在西线带兵,孝先见过他吗?” 郭循答道:“在一次宴席上见过,但未能结交。” 姜维道:“司马仲达长子、子元此时也在成都,我为你们引荐一下。” 郭循拜道:“仆幸甚。” 出了皇宫,姜维称还有别的事,便与郭循告辞,让郭循自己乘车回住处。 最近陆续有人投奔汉国。没过两天,北边的阴平郡忽然来报,曹魏凉州刺史夏侯霸来投。将士正将其送往成都。 一般投降汉国的人就止于县令、郡守也极少,这回曹魏的刺史也主动来了!而像司马师那种做过领军将军的人,毕竟是在内战中的战败方、实在走投无路,属于特殊情况。 成都君臣很是重视,皇帝亲自派遣了使者依仗,北上迎接夏侯霸。 夏侯霸的父亲夏侯渊是在与汉国交战中战死的,但战场上死人很正常。夏侯霸在汉国还有个关系,他的堂妹外出时被张飞掠走做了妻子,生下的女儿、便是当今汉国皇帝刘禅的皇后,而且还给皇帝刘禅生下了儿子。 第四百零八章 终究一场空 夏侯霸刚到成都,便得到了汉国皇帝的召见。皇帝刘禅当着群臣的面,指着身边的儿子说,这也是夏侯氏的外甥啊。 诸臣纷纷附和,相比其他新附者、大伙看夏侯霸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了。 不久之后,大将军费祎在府上设宴,招待夏侯霸等魏国投奔的士人,同时邀请了正在成都的许多官员。郭循、甚至司马师自然也在宴请之列。几个魏国人正好熟悉环境,多认识一些汉国的当朝文武。 夏侯霸由是在宴席上见到了司马师,两人在汉国成都再度相见、着实挺尴尬,起初也没什么话可说。 待到酒过数巡,鼓乐声、谈笑声弥漫在席间,气氛渐渐热烈,司马师这才主动上前攀谈。 嘈杂声有点大,司马师只能靠近说话,反而显得两个魏国来的人有些亲密。宾客中不了解内情的人,恐怕会以为他们这些人会抱团。 司马师道:“昔日曹昭伯所作所为、确实有诸多不妥,方招致朝中诸臣不满,先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说罢叹了一声,“谁知道洛阳争斗,却叫别家渔翁得利,终究也是一场空。” 夏侯霸忍不住说道:“姑且说大将军曹昭伯有不对的地方,司马家要夺权也说得通。但汝等许诺过曹昭伯,只要投降、便不会赶尽杀绝,司马公为此、曾指洛水起誓!” 司马师道:“那是因为先前没查出曹昭伯有谋反之实,后来才有人招供他谋逆,谋逆大罪如何宽恕?” 夏侯霸顿时冷笑了一声。 司马师这才神色黯然地沉声道:“曹昭伯不是一个人,只要他还活着,形势便可能有反复。不过此事也仅限于曹昭伯家、及其党羽,我不可能同意对夏侯家下手,我们是姻亲阿。” 提到姻亲,夏侯霸想起了去年初的事。 当时扬州起兵,秦亮送来的信中指出、夏侯徽就是司马师毒杀的!按照夏侯玄的看法,也比较相信这个说法,夏侯玄还说了一句话、真想当面问问司马师! 夏侯霸顿时想替夏侯玄问一句,司马师,汝究竟有没有毒杀妻子? 但夏侯霸还没喝醉,暗自权衡了一下,终于暂时忍住了。 刚才提起杀曹爽全家的话题,即便说起来很不愉快,可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故意回避也只是掩耳盗铃,没什么不能说的。 然而杀夏侯徽的事、至今尚不能确定,又是直接干系夏侯氏与司马氏之间的仇怨,一旦提起、那便几乎是一种决裂的态度。 夏侯霸寻思自己初来乍到,司马师却去年就来到了汉国、今天赴宴司马师也与卫将军姜维同行,于是他才暂且忍住了没提夏侯徽。 司马师既然主动前来攀谈,那便是想缓解关系的意思,哪怕彼此间的关系只是流于表面、面和而心不和;但目前先稳住一段时间,夏侯霸认为是必要选择。 况且问了司马师也得不到答案。完全可以预料、司马师当然会一口否定,他不可能承认! 两人就这么一边时不时谈论、一边喝酒,在席间干耗着。 就在这时,未能预料的事发生了!忽然上位传来了“阿”地一声痛呼。 只见那西州人郭循、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把短剑,已经快速地向大将军费祎胸口刺出了两剑! 所有人都震惊了,席间的谈笑几乎是声戛然而止。夏侯霸也是一脸惊诧地愣在席位上,完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费祎旁边终于有反应迅速的人,刹那间奋身扑倒了郭循,将其按翻在地。人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向上位涌去。 “大将军!大将军!”有人的声音呼喊着。 顷刻间有两个人便靠近了血泊中的费祎,其中一人在后面抱住了费祎,另一人急忙捂住费祎的伤口:“大将军!我们马上叫郎中过来。” 人群里传来悲愤地大骂声:“郭循,我曰汝娘!”“大将军待汝如何?汝这恩将仇报的牲口……” 费文伟平素带人宽厚,无论是本地的蜀西人、东州人,或者荆州士人,显然都很敬重这位大将军。一时间宴厅里,人们已是群情激奋。 混乱之中,忽然又传来了一声惨叫。愤怒的官员捡起了莿杀费祎的短剑,趁乱在郭循身上乱捅,疯狂地在郭循全身捅莿,痛得郭循大声撕声叫唤。旁边还有不止一个人拳打脚踢,人们简直怒不可遏。 终于有人清醒过来,大声呼喊道:“住手!别急着杀他!” 但是已经迟了。围着郭循的人散开之后,只见他已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浑身多处都在冒血,四肢像是轻微羊癫疯发作一样抽搐着。连脖子上也挨了一剑,血红的皮肉翻了出来,他大睁着眼睛看着上方,嘴里在不断地吐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整个人不可能救得回来了。 费祎没有那么惨,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成都的条件是汉国最好的地方,很快就请来了当地名医、皇室御医,但人们依然没能救活费祎。费祎的胸腔被剑莿入过,数日后断气身亡。 费府挂起了白布,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这时府上来了夫妇二人、自称是道士,得知费祎已遇刺身亡,只得来到灵堂上拜揖。费家人都不认识两个道士,但办白事的时候只要有人来吊唁,主人一般都不会赶人。 道士夫妇拜灵之后,徘徊在灵堂庭院里、仍不愿离去,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费祎的长女费氏注意到了两人,过了一会她便来到庭院里,问他们与先父是什么关系、还有什么事。 费氏大概也就十二三岁,但长得有点随父,小小年纪一脸稚气、个子却显高挑。两个道士见她的孝服规格、以及身边人的恭敬,亦已相信了费氏的身份。 两人自荐了一番,男道士姓张、女道姓袁,并拿出了费祎的信物。费氏认出了先父的东西,顿时又是一阵掩面哭泣,随后把两个道士带到了旁边的厢房谈话。 原来两个道士都是投靠了费祎的细作。他们的首领叫陆凝、现在还在魏国洛阳,陆凝派他们回来、是向大将军复命的。但是不料大将军费祎已经死了,他们便不知道向谁复命,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费氏听说他们是先父的细作、几乎等同于死士,且又与朝廷里其他人没有关系……否则他们也不会在此徘徊,不知该去何处。 于是费氏便忍不住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了他们:“刺客郭循,可能是受卫将军姜维唆使的人。” 张道士与妻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缄口不言。 费氏接着咬牙说道:“我刚才听到前来吊唁内臣说起,那个郭循、起初便只是假意投降。人也是姜伯约俘获的,他与先父被害必定脱不了干系!” 张道士见费氏小小年纪便丧父,一边说一边哭的样子甚是可怜,遂开口叹道:“仆与朝中当官的人没有来往,能为大将军做什么事?” 费氏哽咽着继续道:“先父与姜伯约都是诸葛丞相器重之人,所以大臣们才不愿意深究,避免这种丑事公诸于众。正好郭循死了,找不到真凭实据。你们能不能想办法、查出凭据来?” 这么小的年纪,竟然能把事情说得颇有条理,张道士也很诧异。他想了想道:“以前直接听命于大将军的人、乃袁家先师,先师去世后,当面接受大将军使命的人是陆师母。吾等真的是道士,负责为袁师母传信而已。”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仆只能返回魏国,把大将军与女郎的事、禀告师母,余事让师母定夺。先师是投了大将军的人、师母则是先师的妻子,她理应愿意为大将军的事出力。” 女道士袁氏好言安慰道:“兴许不幸之事、真的只与郭循有关,卫将军姜伯约也刚俘获郭循不久,两人的关系应该不深才对。妾听说郭循已被斩杀,大仇已报,女郎节哀顺变,不要伤心过度了。” 费氏摇头道:“姜伯约与先父一直都不和,他们的主张完全矛盾,先父去世,正是姜伯约得利。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若想得知真相,需要有经验的人暗中去查。” 她看向张道士,说道:“不过既然你们这么说了,我也不能勉强,那便先告知陆师母罢。” 两个道士听罢,遂揖拜告退而出。 他们回汉国的使命没完成,商量了一番,还得回魏国见陆师母。路上的盘缠是不小的开销,结识了大将军的长女也不是没有用,正好可以在临行前请女郎资助,这种花销本来也该大将军亲自给予。因此过了两天,张道士夫妇又去大将军府,见了女郎费氏一面。 费祎家也好像比较清贫、无多余财,但费文伟终归是汉国的大将军,还是要比道士们有财力得多。 做信使的道士,在成都没有呆几天,便又踏上了旅途。好在他们已经习惯了奔波。 第四百零九章 愧疚的背叛 陆师母派去蜀国见大将军费文伟的道士,尚未回到洛阳。 魏国的人们也无从知晓远方发生的事。此时无论魏国的内乱、还是外敌威胁都在缓和,洛阳重新恢复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一切都已平静下来了。 秦亮在卫将军府前厅庭院的西侧、自己熟悉的那间署房里,亲自召见了陈石。 陈石就是朝云的义弟。究竟是什么样的义弟,秦亮不甚清楚。不过秦亮也无所谓,朝云只是卫将军府的一个舞姬。 多年前、秦亮刚到洛阳做爽府属官时,有几次对朝云挺殷勤,但彼时那种殷勤,如同男人去夜总会、也可能对相熟的美女很好很大方。其实朝云对秦亮的心态、心里也有数,否则她当初便不会是那样的态度,毕竟秦亮家有庄园、族兄是曹操养子,在爽府做属官时、大小也是个官员。 之前隐慈带着人马,去河东郡周阳邑南部、抓捕刺客李勇时,把陈石也一并带回了洛阳。不过秦亮认为陈石有功无罪,很快就给放了。 今天秦亮召见陈石,朝云知道后跟着来了,她也关心此事。当然还有默默不语的吴心,经常都在秦亮身边。 见礼之后,秦亮便直入主题,说道:“活捉李勇,对我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解决了不小的烦恼。汝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官职、财物、土地,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陈石的神情有点复杂,他皱眉道:“仆并不想出卖李勇、为自己谋取好处。不过他干了大事,已成为朝廷通缉的要犯,这种事一旦败露,仆收留窝藏他、必受牵连。仆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安生过活,不用成日提心吊胆,晚上能睡得踏实,才打算与姐商量该怎么办。” 他叹了一口气道:“多年前仆就与李勇住在同一个庄园,算得上是发小,相处的日子不短了。仆真的不想看到、他落得如此下场!” 陈石说到这里,脸上的伤感与愧疚,黯然流露,他应该是真心话。 秦亮只是“嗯”地应了一声,用等待的眼神看着陈石,好像在等待他提条件、可以加重封赏;便如讨价还价一样,别人总先要强调自己的付出、才好要价。秦亮那眼神又如在说:事情干都干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不如多要点好处罢! 陈石又开口道:“若能得到卫将军的资助,仆想要一片百亩之地,不在河东郡、或河内郡便行。” 秦亮微微有些意外,问道:“这点东西没问题,还有吗?是否要出仕做官?” 朝云听到这里,顾不得礼仪,伸手轻轻拽了一下陈石的后襟、以便提醒他。 陈石却仍摇头道:“有一块新地就够,因为原先周阳邑那地方、已经不安稳。”他接着沉声道,“司马家很有势力,我不能做官,土地也要在偏僻一些的地方。” 秦亮打量了一眼陈石,沉吟片刻,说道:“人有风险意识很好,但也没必要太谨慎。报复需要调动资源,也会有代价。司马家的势力已总体崩溃,千里办事更费劲。 如果目的够大,譬如能离间大魏高层,他们还可以在机缘巧合的条件下、不计代价发起一场阴谋。但若要费力报复汝这样一个人,恐怕没多大的动机。” 秦亮对待帮助过他的人,还是比较有诚意的,他稍作停顿又道:“人生没有那么多机会,错过就是错过了,汝已想好?” 秦亮的一番话似乎没有说动陈石,却让朝云颇为触动。她也认同秦亮的话,如果太在意别人的威胁,必然会处处受气、经常被人欺负! 她甚至发现,跪坐在侧面一声不吭的吴心,也向秦亮投去了欣赏的目光。大多妇人似乎都不喜欢看到、大丈夫过于胆小怕事。 朝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将军的话颇有道理,弟再想想。” 朝云对此事上心,也有自己的想法。万一以后再遇到走投无路的时候,陈石是当官的,她去投奔也要住得习惯一点。 但这不是在害他,朝云同时也在帮他。并不是定要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才是对人好。有自己的私心,也可以替别人着想。 不料陈石依旧抱拳道:“仆希望能安生过活。” 秦亮遂不多言,呼出一口气点头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一会我叫王司马来办妥这件事,给汝在冀州找块地,那里的土地平整、没那么辛苦,另外再赠送汝一些财物。” 陈石拜道:“谢将军赏赐。” 秦亮淡定道:“这是汝应得的。”他转头看向朝云,“朝云也立了功,可卿是妇人,没法给官职。我先送卿一些绢布,将来卿想要去何处、做什么事,我也定会尽力帮忙。” 朝云弯腰揖拜道:“妾谢将军。” 她礼毕直起腰时,不禁又悄悄看了秦亮两眼。见到秦亮镇定从容的气质,朝云又想到了刚才秦亮说的话,与旁边的义弟陈石一比较、她顿时觉得秦亮的性情要勇敢得多。 而有些人真的是给他机会、他也抓不住!性格天生就不是能成事的人。 这时朝云自己也有些懊恼,想当初秦亮官职低微的时候,她却没看出秦亮会干这么大的事。她也不是看走眼了,实在是没怎么上心。朝云能见到的洛阳达官显贵、随便一个人也比爽府属官的地位高,她当然不会觉得谁真的会娶自己、也无必要对秦亮另眼相看。 但朝云现在才醒悟,如果当时与秦亮关系更亲密一些,此时她在卫将军府的地位、必定不是现在这样。所以很多事,大概也只有事后才能恍然大悟。 陈石揖拜告退,秦亮也还礼道别。 朝云道:“妾去送送义弟。” 秦亮点了一下头,随后从筵席上站了起来。 姐弟二人沿着前厅庭院的长廊、默默地往南走,朝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弟应该向卫将军要个官,不仅是现在过得好,而且后人也不一样。在大魏做过官的人,子孙再做官会容易得多。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前程,弟就这么轻易舍弃了。卫将军刚才的意思,必定舍得赏弟一个官职。” 陈石道:“姐知道司马家的势力,我怕是等不到有子孙的时候。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大概就不是那种命罢。” 朝云只得“唉”地叹一口气。 陈石转头问道:“姐在卫将军府过得怎样?还是做舞姬?” 朝云不太高兴地回答道:“不然我能做什么?” 陈石立刻说道:“这行终究是吃年轻饭呐。” 朝云道:“秦将军许诺过,大伙愿意嫁人就给嫁妆,不愿意走、卫将军府会一直养着我们。以我的技艺,我以后可以负责教习歌女舞姬,不用担心生计。” 陈石问道:“卫将军会不会说过之后,以后给忘了?” 朝云道:“应该不会,这两年府上也没赶人走。” 陈石又感慨了一句:“我还是觉得非长久之计……姐不如这次就与我一起去冀州?” 朝云想了想,回忆起了在周阳邑乡间那无趣而苦闷的短暂日子,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又说这种话,我一直是把卿当兄弟一样对待的。” 陈石嘀咕道:“又不是亲的。” 其实当初在周阳邑乡间,也谈不上多难过,她却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不容易熬住,大概因为已经不习惯那种日子了。或许长远看、陈石说得有道理,但妇人确实更重视眼前的自身感受。 况且朝云也担心以后有更多问题,诸如邻里、陈石的态度等。 陈石对她也不见得有多么死心,否则他明知道朝云过不惯乡间的日子,为何不愿意冒一些危险、接受秦亮赏赐的官职?当然若是陈石真的做了官,是不是还愿意娶朝云为妻、恐怕不好说。 朝云想到这里,再度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相比陈石虚无缥缈的许诺,她反而觉得秦亮要可靠不少……不知道为什么,秦亮的年龄也不大,但朝云总觉得他做事挺周全。 而且秦亮为人很实在,几乎从来不说那些无益的空话,考虑的都是别人实实在在需要的东西,譬如一个舒适的落脚地方、一份简单却安稳的保障。 兴许十几年前的朝云,会更容易被陈石这样的应许打动,但如今的她,想法不太一样了。 两人来到府门口,朝云道:“弟还住在外面那处房屋里,王司马应该很快就会来拜访、安排诸事。我就送弟到这里。” 陈石揖拜道:“此番一别,一年半载便不能再见面了,姐保重阿。” 朝云笑道:“王司马给弟安排地方,我自能知道弟在哪里。” 两人遂相互拜别。朝云转过身,刚才的笑容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心里泛起了些许酸楚。 人们之间的关系大多都是这样罢,相处过不短的日子、会有一些真切的情谊,却还是不够深。团聚、别离,抑或是背叛,自己的日子总得想办法过下去。陈石对待李勇,不也如此? …… …… (新建qq群,大魏芳华1群:512097153欢迎书友加入。) 第四百一十章 明灯熄灭 九月上旬,去蜀国给费祎送信的人、忽然回到了洛阳,时间比预计中要早很多。 之前陆凝请辞要走,秦亮挽留住了她;然后陆凝说要派人回蜀国,向大将军费祎复命。所以秦亮知道她派遣信使的事。 这会日已西斜,秦亮回到内宅了,陆凝却仍然前来求见。秦亮见到她时,便得知了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蜀汉大将军费祎被刺身亡! 秦亮当着王令君与玄姬的面,有一会儿无言以对,心里一阵难过。 其实秦亮与费祎连面也没见过,离得最近的一次、应该是在秦川中的山谷狙击战时,但当时离得太远了,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个人影、猜测那人是费祎,根本没看清楚。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未曾蒙面之人,秦亮心底却藏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细想起来,大概是他在最艰难、最有危险的时候,费祎的主动示好、给了他一点希望的幻觉,仿若黑暗中的明灯。 那时秦亮想到最后的退路,就是跑路蜀汉、投奔费祎。听说费祎待人真诚厚道,陆凝也说费祎的微笑很真,秦亮对他的印象很好。 秦亮的反应,也似乎超出了陆凝的预料。她怔怔看了一会秦亮,说道:「从汉国回来的人,还在卫将军府前厅,将军要亲自面见他们吗?」 秦亮点了一下头,简单地回应道:「好。」 陆凝道:「妾去叫人。」 秦亮道:「把他们带到门楼对面的高台下,在那里见面。」 陆凝揖拜道:「喏。」 令君道:「我们等君回来用晚膳。」 秦亮又点头道:「应该要不了多久。」 信使是夫妇两人,都是道士,男道姓张、女道姓袁。主要是张道士讲述费祎被刺的过程,袁氏是妇人,在这种场合的话不多。张道士谈的刺杀过程,都是在成都听别人说的,刺杀的时候他并未在场。 不过张道士夫妇与费祎的长女费氏见过面。费氏猜测、刺客郭循是受了姜维唆使!她还谈及了一些从宫廷内臣那里听来的细节。 秦亮当然没法准确判断、姜维究竟有没有参与阴谋,毕竟离得太远了。成都的情况、都是从道士口中听来,以此为依据判断,着实过于草率。 但有一点可以推测,费祎被刺,姜维、甚至蜀汉皇室可能都是得利者。所以姜维与此事有关,存在一定的可能性。 姜维自不必说,他的方略主要就是费祎在阻止,费祎的官位、资历、声望都很高,姜维还没办法抗衡。另外大将军费祎这样的人死了之后,蜀汉皇室的權力显然也能得到扩张。 张道士道:「费家女郎说,姜伯约可能事先知道了郭循有问题,却并未深究细查。她从内臣口中得知,郭循进宫面君时,曾欲靠近汉国皇帝,姜伯约阻止了他。」 秦亮听到这里,脱口道:「内臣既然知道,为何也未及时追究?」 道士自然答不上来,他们把知道的事说了一遍,遂请告退。秦亮便道:「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先回去歇着罢。」 还穿着麻衣的陆凝又与秦亮说了几句话,也要告辞。秦亮的两个孩子都是陆凝接生的,关系比较近,他便邀请道:「夫人已准备好了晚膳,仙姑既然来了,一起用膳罢。」 陆凝推辞了一下,只好答应。 二人来到西侧的庭院,到了阁楼下面的厅中。王令君马上察觉了他们的情绪,问道:「夫君与费文伟曾相识?」 秦亮摇头道:「倒谈不上,我只收过他的亲笔信。」 片刻后,玄姬才恍然道:「我们还在庐江郡时,仲明提起过,实在没办法时、便带着我们一起去投蜀汉。」 陆凝顿时转头看了一眼秦亮,她应该此时才知 道,原来秦亮真的考虑过去投奔汉国! 秦亮感慨道:「世上大概并无世外桃源,蜀汉的内斗激烈程度也不逞多让。」 他从来没觉得蜀汉是净土,但印象里蜀汉的内斗似乎不像魏国一样、动辄杀全家灭三族。这也是秦亮当初盘算后路之时,想要舍弃更近的吴国,琢磨怎么去蜀国的原因。有时候距离感产生美,不甚了解、反而多让人多了几分美好的想象。 玄姬的声音道:「皇帝的姓氏不同罢了,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秦亮不禁转过头,在玄姬那张鹅蛋脸上瞧了片刻。他忽然觉得,玄姬的生活看起来避世,其实观念又很入世;而秦亮自己看似进取,心里却似乎还保留些许避世的浪漫幻觉。 现在秦亮应该不至于、会走到跑路那一步了,费祎那条路已经失去了作用。 然而保留那种感觉,依旧很好。就好比进城后的人,已经不想回到老家,但一想到老家还有一亩三分地、混不下去了还能回去有口饭吃,心里仍然会生出几分慰藉。 费祎在蜀汉有权势威望,秦亮从各方面打听过他的为人,还是比较相信,自己万一要跑路、投奔费祎最可能得到善待。 不说从别人口中听来、有关费祎的言行风格,便是秦亮通过与费祎打过的交道,亦能了解一二。秦亮在秦川之役中坏了费祎的大事,但费祎依旧在拉拢秦亮时、言辞诚恳颇有欣赏之意,他显然是一个有心胸的人。 秦亮见木案上摆着酒,遂走过去提起酒壶、拿起杯子,来到了门外。 太阳已经落在房屋背后,东边的门楼檐牙上、还能看到残阳留下的余晖,天井里的光线亦已黯淡。秦亮倒了一杯酒,面对西南方向,仰头道:「魏国卫将军秦亮,遥敬汉国大将军费文伟,请大将军魂归故里,自此安息罢。」 三个女子都默默注视着秦亮,不过她们的心态应该不太一样。陆凝是有些触动、眼睛也湿润了,她的立场显然比较倾向于蜀汉的费祎。毕竟她们夫妇算得上是投奔效忠了费祎的人。 魏国人称蜀汉政权为「汉国」是不太对的,因为曹魏不承认其合法性。但在自己家里,秦亮不用在乎这些细节,既然是对费祎表达正面情绪,自然要用汉国、以示敬重。 秦亮在伤感之余,眼睛里又渐渐露出了一些怒气。 目前其实还不能确定费祎之死、是姜维的阴谋,但姜维明显是得利者。而且今年秦亮遇到刺客,也与姜维脱不了干系,秦亮对姜维的不满愈深!人的感官与敌意,是不需要证据的。 秦亮也不了解姜维,以前看法都只是书上的东西。如今秦亮对他的印象、大概也只是觉得他似乎比较偏执,因为位高权重者采用刺杀这种手段,本身就比较极端。 不过姜维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秦亮对他的喜恶,与他的好坏无关,只看秦亮的立场站在哪里而已。 譬如曹爽那种人,秦亮还觉得他为人不错。那只是因为曹爽对秦亮的安危没多大的威胁,反而征辟了秦亮、多少都有些恩惠。 以秦亮的观念,也没觉得姜维有多么正义。甚至于整个蜀汉的事业,在秦亮眼里都是意义有限,主要还是同文同种、艰难活着的人们在自相残杀。 当然此时的人们、应该不是这样的观念,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心怀执念,做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陆凝抹掉刚才的眼泪,忽然沉声道:「秦将军对汉国……」 她在琢磨时,秦亮开口道:「汉朝是最辉煌的朝代之一,曾是所有人的自豪,但它腐朽了、就该灭亡。想千秋万代的人,都是在做梦。」 陆凝叹出一口气,放弃了措辞。 秦亮因为自己的情绪,便愤愤地说了一声: 「姜维在我眼里,比不上张角!」 王令君玄姬顿时侧目,诧异地看向秦亮,而陆凝的神情则十分复杂,张角毕竟是道教祖师人物。当然张角在主流社会里,乃毫无悬念的反贼! 秦亮解释道:「如果一定要自相残杀,忍无可忍的民众组织起来、去推翻(反动的封建地主)统桎者,焚烧他们的宫阙、摧毁他们的根基,显然更有意义。即便没能建立起更好的制度,起码让那些作威作福的人付出了代价,让人们在血与火之中真正明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是自组织性社会、自我调整的必要经验。而魏国的士卒、与蜀汉的屯兵,能有什么怨什么仇呢?」 王令君好一会没回过神来,她可能也知道、自己有时候比较极端,但今天大概才明白,其实秦亮更极端、且是更深层面的问题(以这个时代的观念)。 陆凝则一副苦思的样子,但秦亮认为她想不出什么东西来。 有些东西,多少人皓首穷经、阅历丰富看遍人间,也找不出一条正确的真理。何况她一个年轻的道士,无非只是从道家典籍中得到了一些启发而已。不过一个妇人愿意想这样的问题、倒不多见,秦亮记得还与她谈论过类似的话题。 几个人默默地回到饭厅,秦亮见木案上摆着大米饭,不禁端详了片刻。 …… …… (QQ群,大魏芳华2群:620894665欢迎书友加入。)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四百一十一章 聂政介子 永安里南边那条大路边,从里墙后面飘来的桂花香闻不到了。秦亮留意到这件小事,才仿若忽然醒悟,此时已到九月中旬,离冬天不远了。 九月十五,秦亮去参加朝会,先要向南走,然后才东行,正好路过永安里那边、秋天会飘着桂花香的地方。现在秦亮一般每个月只去两趟朝会,便是朔望之日(初一和十五)。 东行之后,他们便从皇宫东门进去,穿过殿中、再到太极殿庭院。 吴心是妇人,没有到太极殿庭院来,不过现在秦亮上朝、身边常带着杨威。 杨威是洛阳新五营的中垒将军,完全有资格来上朝。城门校尉傅嘏、有时候也会提早先来卫将军府,接着与秦亮同路。这两人不仅官位高,且都是武艺不错的人,杨威在战阵上相当勇悍,傅嘏的剑术不错、长得也是孔武有力。 最近发生的事,确实让秦亮在预防刺杀方面、多留了一些心。 按理说庙堂高层是有征治规矩的,大家都要照着规矩来、系统才能良好运行,通常不会经常出现刺杀这种极端事件。动不动就无视规矩、进行刺杀,是一种系统无法持续的现象,对所有统桎阶级都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三个国家已经稳定维持了多年、却似乎仍然比较混乱,秦亮自己就遭遇了两次莿杀,刚不久前蜀汉大将军费祎、也被莿杀身亡了。局面显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稳定。 秦亮等人来得迟,刚走进东堂,嘈杂声便骤然变大。大多官员已经先到了东堂,正在三五成群地揖拜、谈论着。 照样有许多人向秦亮拱手见礼,然后把中间的道路让开。秦亮一边向北边走,一边拱手点头招呼。 这时他发现尚书右仆射夏侯玄、也正向自己揖拜,秦亮立刻站了片刻,拱手向夏侯玄还礼。两人对视了一眼,夏侯玄的眼神看起来意味很丰富,但秦亮不能准确解读。 秦亮来到了靠前的位置,卫將军王广、中书监王明山、领军将军令狐愚、司空蒋济等人正在谈论着什么,此时都转身与秦亮拜见打招呼。 大胡子王广道:“蜀国大将军费祎被郭循刺杀而死,仲明知道了?我们刚才正在谈及此事。” 秦亮点头道:“已经听说过。” 秦亮知情的时间更早,应该是整个魏国朝廷最先知道此事的人,因为他的消息来源于信使。不过朝臣获知此事的时间、也没迟多久。 主要还是因为大将军费祎的名气很大,估计蜀汉那边连坊间都在传消息。只要消息到了民间,魏国校事府的奸细、甚至来往两国的商队都很容易打听到,那便不再有任何保密可言。 王广道:“郭孝先(郭循)被俘虏之后,还心向大魏,此事须得表奏陛下殿下,诏令嘉奖郭孝先的事迹阿。” 这个时候,秦亮不禁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态度:“郭循并没有做官、不领俸禄,对大魏朝廷没有效力的义务。他要是不想做蜀国人,大可以不投降以明气节。” 虽然是敌国的大将军,但秦亮显然对费文伟本人没什么仇怨、甚至有好感,无非各为其主罢了。秦亮还是选择遵从自己的本心、替费祎说了句话,秦亮其实本身还算是一个性情中人,不过在仕途中学得老练了一些。 脸上比较干净的王明山道:“郭循若是坚决不降,还是可能被杀,却难以出名了。他想要的就是大魏朝廷对他的认可,以及给他家人的褒奖。” 秦亮赞同道:“应该就是为了出名,想搞出一件大事、让天下人都知道。” 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名气,多半只有古人干得出来。反正秦亮不会干这种事。 王广道:“不过这也是大魏国人的气节,宣扬此事对朝廷有好处。” 秦亮不再反对,因为王广说得也有道理。秦亮毕竟是魏国官员,本就不应该在魏国朝堂上、为蜀汉大将军说话,刚才那句话已经能够表达情意。 而且郭循是西平人、又姓郭,可能与郭太后也有点亲戚关系。只是秦亮没听说过,郭太后有这么个亲戚,与她比较近的亲戚都在洛阳当官。 秦亮遂不置可否,既不再反对、也不继续谈论郭循。 这时他说了一声“对了”,然后说道:“费祎被刺之后,蜀国内部反对姜维的声音会有所减弱,我推测、姜维很快会发动大规模北伐。” 王广沉吟道:“蜀军今年初才攻打过凉州……” 旁边的另外几个人都一副思索的样子,好像一时不好判断。确实除了费祎被杀的事,西线那边还没有任何迹象。 秦亮却道:“姜维会来的。” 就在这时,宦官的声音喊道:“皇太后殿下、陛下驾到!” 朝臣们马上停止了交谈,纷纷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秦亮转身时,并没有抬头直视北边的台基,但在余光里、仍然瞥到了一眼郭太后青红相间的蝉衣下摆,长裙边缘上绣着漂亮的花纹。 先前有些黯淡的东堂,此时也仿佛忽然之间亮堂起来,大殿里的色彩也好似鲜艳了几分。应该是太阳马上要从东掖门那边升起了,或许也是秦亮此时的心情稍有变化。 除了朝见,秦亮已有将近三个月没与郭太后相见。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连她的气味、秦亮都好像有点淡忘了,不太能准确地想起来。 最近郭太后好像表现得也相当谨慎,去年底她说好了、要怎么奖赏秦亮,现在连见面也很困难,自然没能兑现。不过郭太后本来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群臣行了礼之后,皇帝曹芳竟然主动说起了郭循的事迹。曹芳还没亲政,他一般是不管事的,今天应该也听到了费祎被刺的事,好像情绪很高。 曹芳道:“西平人郭孝先被执去蜀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手刃伪大将军费祎,其心怀大魏,忠义可嘉。此等事迹,忠勇远超聂政、介子也!朝廷应行表彰,追封官职。” 一时间朝堂上没有任何人劝诫、或是提出反对意见。王广先前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魏国朝廷的立场和看法、对此事总体是正面的,显然与蜀汉人不一样。 但是秦亮听着曹芳那压抑着激动的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曹芳把一个刺客抬得那么高,对比聂政、介子那样名垂青史的人物,也要用“远超”这样的形容?难道曹芳的内心是想号召义士、继续干刺杀的事? 秦亮暗忖道:但这样能把權力拿回去? 司马懿完了,立刻又有王、秦、令狐三家,曹芳还不明白为什么吗?他应该是不明白,毕竟年龄阅历确实差点。 曹家的根基盘太小了,诸曹夏侯的人才凋敝之后(否则也轮不上曹爽做大将军),已经没剩下几个人愿意拼死拱卫皇权。即便还有,那些人也没被吸纳进皇室的亲信体系,现在没兵权怎么维持局面? 果然连郭太后此时也没出声,哪怕郭循可能是她的亲戚。倒是曹芳暂且放下了对郭家的不满,力主褒奖郭循。 听出曹芳的咋呼,秦亮心里当然十分不悦,对曹芳非常看不顺眼。 这位皇帝的城府不深、能力似乎也不太行,其实威胁反而不是那么大,但就是让人感觉很不爽!此时秦亮心道:迟早废了他的帝位。 不过眼下,秦亮觉得还是要先忍耐一阵子。秦亮经历了多年仕途之后,亦不得不时常权衡得失,往往难以快意恩仇。很多事都不能马上发作,只能静等时机。 犹如姜维勾结司马师的人、指使卧底干的那件事,秦亮心中恼怒,亦没法立刻报復回去。 不过现在、便有了对付姜维的机会!秦亮虽然去不了蜀汉,但若在战场上遇到姜维、就可能找到机会把他往死里整!至少能设法挫败他的嚣张气焰。 而且以这种方式报復,还能得到额外的好处。通过对外战争获得的声威,显然要比内战胜利的军功更让人认可,且没有争议。 秦亮想到这里,便从高柔后面走了出来。垂帘后面的身影微微有点晃动,郭太后似乎马上就注意到了秦亮的动作。 秦亮向垂帘方向揖拜道:“费祎一死,伪卫将军姜维必会大举北伐,臣请朝廷在西线多作准备。” 很快东堂里便响起了小声的议论声。 郭太后的声音道:“秦将军言之有理,以卿之见,朝廷应该提前调兵去雍凉增援?” 秦亮道:“臣请朝臣集议,再禀奏殿下、陛下。” 郭太后毫不犹豫道:“准请。” 秦亮并非要当朝提什么具体的方略,因为根本没有必要在朝堂上说。现在的朝堂,只要王家、秦家商量好了,基本就只需要走个过场、就可以直接实施。 但秦亮还是在朝堂上当众提谈了此事。主张是他提的,到时候如果大伙觉得、有必要向西线提前增兵,那么按照习惯,带兵的人就应该选秦亮。 …… …… (qq群,大魏芳华3群:304402275欢迎书友加入。) 第四百一十二章 老树逢春 朝会罢,王广、王明山兄弟离开皇宫,都就近去了挨着皇宫西南边的大将军府。今天前来走动的人,还有朝中的几个官员、以及大将军府的属官。 大将军府邸阁前厅的格局陈设,与别处邸阁略有不同。进深里面有一处空间、在稍高的木台上,前面挂了一道帷幔;此时虽然卷起了,却仍仿佛把偌大的厅堂、分成内外两室。 里间的摆设也不太一样,除了几筵,还有屏风坐床、香鼎等物件,看起来更有居家气息。 不过这里的窗户又高又小,不如外间采光好。外面秋冬之交的阳光依旧明亮刺眼,王凌忽然走到黯淡的里间,甚至觉得空气都更冷了。 大伙谈了一阵朝堂上的事,除了提到费祎、郭循,便是秦仲明的预料:姜维会大举北伐! 公渊狐疑地说道:“今年初大魏国内幽州叛乱,魏军又在与东吴作战,蜀人以为有机可乘,姜维今年才攻打过凉州,真的又会来?” 众人议论了一阵,语气都不太确定。确是因为判断的依据太少,雍凉那边相关的奏报、一点也没有。 但也没人直接否定秦仲明的推测,甚至讥笑。即便是大将军府的属官、以及与王家亲近的官员,如今也都比较认可秦仲明的能耐见识。 这也是身份、名望不同了。 王凌不禁想起多年前在淮南,芍陂之役前秦仲明就认为、吴兵要来;当时的情况就大不相同,许多人都想无视秦仲明的看法。当年吴兵没来,甚至有一些人讥讽秦仲明是胡思乱想。当然结果是第一年春夏之交、吴兵真的来了。 在场的一个尚书省官员道:“皇太后殿下下诏,准朝臣集议。集议之时,我们是否应该赞同卫将军的推测?” 中书监王明山道:“仲明已当廷提出了主张,我们也没理由认定姜维就不会北伐,仆以为不必反对仲明的看法。” 裴秀等人都点头以为然。 公渊开口道:“既是仲明的主张,若要提前调兵去西线,便应该同意让仲明领兵。” 他犹豫片刻,接着说道:“蜀军北伐了那么多次,都没能占据凉州,哪有那么容易?雍凉有姑父郭伯约、陈泰、邓艾的人马防备蜀兵,洛阳不用急着增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罢?” 大伙听到这里,陆续向上位的王凌看了过来。 王凌的目光则从长子王公渊脸上拂过,公渊的神情在浓密胡子的衬托下、显得很严肃。 王凌心里明白,公渊还是想争取一番、要继承王家在朝中的最高地位。 有时候王凌琢磨,自己要是公渊那个年纪、恐怕也难以放弃这样的念头。不过看似快要登上了顶峰的时候,情况仍然是十分复杂的,也许比想象中更危险。 王凌回顾屋子里的人,除了王家自己人,还有大将军府的属官,甚至朝廷里的官员。有些话显然不能在这种场合中、说得太明白,刚才公渊的言语也很委婉;不过王凌毕竟还是了解自己的儿子,话不用说出来、他也能明白公渊的心思。 王凌不禁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在木案后面背着手踱了几步。 公渊其实不是那种孤注一掷的人,根本没有司马懿那样押上全部身家的狠劲,甚至做不出来像秦仲明一样的决定、如同去年在扬州那样主张全力与司马家拼命。 当然现在的情况也不一样,大家不仅是姻亲有退路、且曾经同仇敌忾,表现得都很谨慎。 秦仲明要出京去领兵,想用军功提高名望、这都是正常途径,反而表明了秦仲明稳定的姿态。 王凌遂看向公渊道:“仲明若想去领兵去西线,便让他去罢。只要他有所斩获,便照例给他增加食邑。” 王凌的意思很明白,秦亮立了军功,也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原因、取代大将军。 公渊正要点头,贾充忽然开口道:“以雍凉二地的中外军与兵屯,卫将军再从洛阳中军调几万精兵过去,能不能径直把汉中给拿下来?” 王凌顿时一怔。夺取汉中的军功确实非同一般,他也不得不认真思考。 但没过一会,王凌便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武皇帝(魏太祖曹操)当初到汉中打过仗,回来后说起过那个地方。南郑(汉中郡治)是天狱,秦川道路只是五百里石穴。汉中不可能轻易能攻下来。” 大伙纷纷附和,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王凌稍晚多想了一些,更觉得贾充的说辞只是灵光一现的念头、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不仅是汉中易守难攻的原因,而且秦仲明也没说要去攻打汉中,他的诉求显然只是去反击姜维而已。 以仲明一直以来的行事方式看、以及他想表明的姿态,应该也不会干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如果他真要去打汉中,必定会先与王家商量。 何况这么大的目标,要调动部署的人非常多,不先在内部达成一致,前线的情况会变得很复杂。那样的局面根本不利于攻坚。 众人商量好了正事,便纷纷揖拜告辞,并不留在大将军府用膳。三个儿子又谈了一会家常,也离开了。 随即从后门进来的人不是柏氏,却是王凌多年的妾室白夫人。 白夫人端着一只大碗快步走过来,急忙放在木案上,收走垫手的布巾,她一脸笑容道:“妾自己下厨,给君炖了一只鸡,又软又香,君快尝尝。” “好,好。”王凌也露出了笑容。 王凌不动声色地朝敞开的后门看了一眼,隐约发现外面有人影,兴许柏氏也来了、但白夫人不让她进来。 妇人之间的小心思,王凌心里明镜似的,不想说破而已。白夫人以为、柏氏受宠是因为会按照王凌的口味煮东西,她自己便也跟着学。 但白夫人显然没有搞清楚情况。 这时白夫人果然开始进谗言,小声道:“柏氏那种身份,进大将军府也没多久,哪里值得相信?妾跟了大将军二十余年,自然会为大将军着想。” 王凌哪能想不到那些事,当然观察过柏氏。大多妇人,其实总是愿意想办法活下去,现在王凌才是柏氏的依靠。 不过王凌没有多说,只是感叹道:“仿佛没有过去多久,却真的有二十多年了。那时我五十余岁、已年过半百,卿还很年轻呢。” 白夫人道:“妾跟着君时,比现在的柏氏年轻。” 王凌勉强地笑道:“当时我便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偶尔会怀念年轻意气风发的岁月,却不料现在又怀念五十余岁的时候。五十余岁……” 他沉吟时,回想彼时的情况,至少还能把白夫人的肚子槁大。确实是挺好的年纪。 所以白夫人以为、现在的王凌只是因为柏氏煮东西好吃,完全是想错了。她以为王凌这么大的年纪、不会再有那种想法,其实只是对白夫人没有想法而已。 相比太熟悉、也没什么感觉的白夫人,柏氏一开始吸引王凌的事,便是在这座前太傅府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王凌似乎忽然有了一种神奇的自信。作为司马懿的妇人、哭泣哀求的柏氏,竟然让王凌觉得自己好像又行了。他还记得自己把柏氏带到一间厢房里,迫不及待地命令柏氏脱。可惜的是,终究还是没能成功,他确是太年迈了。 但蠢蠢欲动的心情,仍然让他有了老树逢春般的悸动。那般仿佛还有希望的心境,感觉非常好。 王凌接过白夫人盛的鸡肉鸡汤,问道:“柏夫人是不是在门外?” 白夫人愣了一下,没有吭声。 王凌道:“她来了,就让她进来罢。” 白夫人不能违抗王凌的意愿,只得道:“喏。” 果然柏夫人也在这个时辰煮好了粥饭,进屋时便顺带拿来了。王凌微笑道:“鸡肉煮得很好吃,不过光吃肉也不行,粥饭也要吃两碗。” 柏夫人立刻露出了很有意思的神情,隐约有点欢喜、又带着些许抗拒。对,就是这股子劲。 她的抗拒是因为身份,有时候王凌想触碰她的肢体时、她也是这样的神情。 王凌能感觉得出来,她不是在厌恶王凌的皱纹与皮肤上的斑,仅仅是因为侍奉二夫的羞耻感、且王凌还是她前夫的死敌。即便有这样的身份阻碍,柏氏仍然半推半就地想得到王凌的宠爱、想分享王凌的财富地位,这该是多么仰慕王凌的权势、声威、气度阿。 王凌当然清楚,柏氏的态度、完全是因为他的大将军身份,否则没人会喜欢七老八十的人。如果他这个年纪、只是个普通人,肯定会被年轻美貌的妇人弃之如敝履。 但他不在乎妇人的贪图、也没法在乎,毕竟權势才是他现在拥有的东西。 王凌隐约感觉,自己仍有机会找回丢失的能耐,可以让柏氏的肚子变大。到时候柏氏能名正言顺地分享王家的富贵,王凌的本事也能让老臣们羡慕,七十几的人又如何? 第四百一十三章 胆子很大 朝中讨论事情,有廷议和集议等形式。皇帝不出席集议,朝臣们自己讨论、得出结果后再呈报皇帝。 集议西线情势,于九月底在殿中举行,并在十月初一奏报殿下、陛下。 结论几乎没有什么悬念,即是要防备姜维北伐。因为是秦亮提出的主张,大将军府内部已经商量过了,集议就成了一个过场;别的人只能提出建议,反对或赞同都起不到决定性作用,除非能说服王家或秦家。 情况与皇帝掌握实权的时候是一样的。皇帝若有决策权,集议的结论、便也只有参考价值,皇帝只会被说服、同时需要参考朝臣的意见,但不必对讨论结果照做。 在殿中集议之时、很多人的看法是,姜维就算要大举北伐,时间也会在明年秋收、或后年春耕之后。 因为蜀汉的兵民比例、较魏国还要夸张,蜀军穿过山区北伐,粮秣是一个须要考虑的问题;今年初敌军刚刚劫掠过凉州人口,多半要缓一年,以囤积粮草。 同时凉州地区的冬季很寒冷,蜀军选择春夏北伐、气候更好,秋季则粮秣充足,可能性也存在。 而秦亮没有对具体时间进行预测,因为他也不知道。姜维的脑子、并不长在秦亮的脖子上。 一时间秦亮想起了多年前在寿春的事,他也是预测吴兵要来,还依据当地的水文状况,预计时间是第二年秋季。结果吴兵真的来了,但时间上差错较大。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心境相当差,且还得忍受人们的讥笑与嘲讽。 所以这次他并不预判时间,反正只要达成共识、让他有机会带兵去西线就行。眼下时节已进入冬季,秦亮遂提出建议、明年初春率军去雍凉屯田,可以就地积累军粮。一边种田,一边防备姜维。 王家这次总算没有反对,秦亮的心情很好! 早在去年初,勤王之役刚刚结束,秦亮便曾在郭太后跟前说过,因为他的根基和名望不足,想顺利掌权、可能需要灭国之功。 后来考虑到攻打吴国本土、须先跨越大江(长江),水军不能太弱,准备时间较长、容易被外祖王凌摘桃子;秦亮最终认为,尝试攻打蜀汉是更好的选择,只需要陆军。当然蜀汉也很难打,吴国有江、蜀汉有山。 因此攻灭蜀汉、是秦亮最初就有的目标。 但随着秦亮平定毌丘俭,且他这两年内、在洛阳拉拢了许多士族和人才,权势与声望都有所增长;王凌、王飞枭又经历了对吴战争的失败。此消彼长之下,形势已有变化。 如今秦亮觉得,现在似乎不一定非得攻灭蜀汉,若能拿下汉中、声望就差不多够了。 当然汉中无法被轻而易举地攻下,魏军穿越秦岭、远途进攻非常难搞。几年前曹爽曾想拿汉中、以稳固自己的地位,那次魏军内部的问题也很大;但兵力是足够的,曹爽竟是一点胜利的希望都没看到。秦亮也只能面对现实,不敢太过心急草率,否则一旦翻车、反而要把此时的局面全葬送掉。 战争确实就像赌搏,可以得到很多,也可能输得很惨。今年初王凌就睹输了,若非秦亮稳住局面,当时王家就得输光一切,连带让同盟秦家、令狐家一起倒霉。 所以秦亮这次去西线,并不打算急着攻下汉中。他主要还是想报復送上门的姜维!削弱蜀军;并进一步摸清西线的情况,先做好实现目标的准备。 秦亮也没有打算欺骗王家。毕竟王凌七十好几了,如今两家的关系依旧比较平稳,他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十月上旬,卫将军府便开始准备宴席。大概在明年初,秦亮就要离京,短则数月、长则一年,他打算在出发之前再摆几次宴席,更多地与洛阳好友的来往。 现在傅嘏已经离任长史,杜预与羊祜等人,在筹备卫将军府的事宜。 宴会之前,门下掾朱登忽然禀报了一件事,“夏侯霸逃走之后,家眷还在洛阳,但已没什么人再去走动,因其叛國,人们都与夏侯霸家撇清了关系。唯有羊叔子仍然经常去看望其家眷、礼数不减以前,昨天羊叔子又去了。” 朱登以前是校事府的校事,与隐慈的关系很好,号称“过命的交情”。但因校事府的人很杂,起初秦亮并不相信什么过命交情。直到勤王战争时期,朱登多次从洛阳密送消息南下,秦亮才相信他比较可靠。 此人长得有点丑,脸型不规则、五官不协调,比桓范的相貌还要差。桓范只是脑袋有点像萝卜,须发看起来枯槁、没有光泽,但五官挺对称。 不过相比那些士族、靠家族实力也能做官,朱登这种人一旦得到卫将军府的重用,其实会更加可靠。因为他们的利益来源于秦亮的权势,彼此已经绑在一起了。类似的人还有王康、饶大山、隐慈,以及军中的杨威熊寿等武将,没有秦亮,他们什么也不是。 秦亮听到这里,也只是说道:“我知道了,卿做得不错。” 朱登便不再多说。 羊祜毕竟娶了夏侯霸的亲女儿,这么对待丈母家、好像也说得过去,秦亮不用太在意。何况羊祜已经自愿来卫将军府、做了属官,他应该不是反对秦亮的潜在力量。 秦亮想起了另一个士族子弟,干的事类似羊祜、却比羊祜胆子大得多,那便是荀勖。 荀勖因为做过曹爽的掾属,在洛阳兵変后,第一个跑去吊唁曹爽,给曹爽哭丧。当时的形势更加恐怖,与曹爽相干者被杀了几千人,那时的人们、真的是千方百计地要与曹爽撇清关系,而荀勖还敢去哭丧。 相比之下,夏侯霸确实是叛國,但当權者并没有那么恨夏侯霸,也没凊算与夏侯霸有关系的人。羊祜的作为,也就那样。 第二天摆宴席的时候,荀勖还真的来了。 荀勖是跟着钟会来的,秦亮起初以为他是不请自来。不过羊祜找机会轻声告诉秦亮,是自己让杜长史在邀请的时候、加上了荀勖的名字。 秦亮曾问过羊祜、荀勖这个人怎么样,因此羊祜才想到了他。 荀勖也十分给面子,一请就来。大概是因为颍川士族发现,秦亮用了不少中原士人,遂也有心靠拢。 钟会、荀勖等人应该都是一个结交圈子的人,几个家族愿意与卫将军府来往,算是好事。 这些士族本来就有实力,愿意与哪个权臣结盟、那是看得起对方,不反对就算好了。譬如曹爽一直都想拉拢士族,许多士人还是在背地里骂他。 秦亮等人在邸阁台基下面迎客,见到了羊徽瑜。她此次赴宴,未与吴夫人同路,自然也没与郭太后的义妹甄氏在一起。 羊徽瑜穿着秋白色的深衣,里面能隐约看到紫色的坦领里衬,稍显素雅的打扮,让她的气质仿佛又有了些不同。她的眼神看起来、似乎有什么话要对秦亮说,但碍于旁边有别人,才给人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秦亮也能看出来,她是故意想回避自己,连客气寒暄客也没几句,便与弟弟说起了话。 秦亮在这里迎客,觉得有点无趣,遂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让杜预、羊祜等人留在这里,自己回到了邸阁台基上。他沿着台基往西走了几步,便从偏厅穿过去,来到邸阁后面。 邸阁后面来往的人很少,偶尔才能看到、有女宾从旁边的砖石道路上路过,此时府上的属官奴仆几乎都在邸阁南边活动。 没一会,羊徽瑜便从路上过来了。秦亮遂不紧不慢地迈步,沿着石阶走下去。他也有点好奇,羊徽瑜刚才究竟想说什么。 羊徽瑜看见了秦亮,上前再次揖拜,说道:“原来秦将军来了这里阿。” 秦亮也不多问,顺着话题暗示道:“在这座前厅庭院里,只有邸阁后面稍微清静一些。羊夫人现在就要去宴厅吗?” 羊徽瑜“嗯”了一声,便踱步沿着砖路往前走了两步,却走得很慢。 她终于转头道:“此前秦将军在宜寿里遭遇刺客,与司马子元有关?” 秦亮微微一愣,这会才刚想起来,羊徽瑜仍是司马师的妻子。上次那件事虽然严重,但他确实没想着牵连到羊徽瑜身上。因为他不觉得羊家与司马家、如今还有多大的关系。反倒是羊徽瑜自己,多次强调她是有夫之妇。 秦亮点了一下头,如实道:“卿应该也知道,叔子是肯定知道的,刺客李勇、乃司马师几年前安插在王家的卧底。李勇谋刺行凶,受命于一个叫蔡弘的人,而蔡弘是司马师的心腹。此事的幕后指使者,应该是姜维与司马师,即便谋刺不成、也能起到离间计的效果。” “唉。”羊徽瑜听到这里,轻叹了一口气。 秦亮说罢,一时没再吭声。他仰头时,只见今天的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让气温也仿佛暖和了一些。 第四百一十四章 佳人如玉 冬季的明亮阳光下,羊徽瑜的脸脖上白皙的皮肤、泛着漂亮的光泽,仿佛是丝绸散发的那种收敛光辉。 她上次说自己的年龄比秦亮大,应该超过三十岁了,但兴许是没生过孩子、日常起居条件也很好的缘故,她的模样看起来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即便今天羊徽瑜的衣着颜色比较淡雅,她那乌黑的秀发、眼珠,雪白的皮肤、贝齿,朱红光洁的嘴唇,仍然颜色鲜丽。 即便秦亮离得很近,定睛仔细看,也看不到寻常三十多岁妇人那些、在时间里留下的明显瑕疵。秦亮甚至看到了她发际之间,那里细软发丝下面的髦囊细微凸起。清风拂来,秦亮闻到了一股自然的清香。这是非常健康、干净、生活优渥的女人才有的气息。 她的眼睛十分明亮有神采,有时垂眉顺眼的样子,偶尔又转头看秦亮一眼,隐约流露出愧意。 但秦亮并未开解羊徽瑜的心情,他甚至有点心理晦暗地期待、羊徽瑜会不会自愿补偿自己? 其实秦亮并不喜欢用这种方式对待妇人,好像自己在强求什么似的。不过如羊徽瑜这般的美妇,几乎什么都不缺,她要的东西、或许正好是秦亮给不了的。 好比羊祜那样的士人,秦亮要拉拢他也不太容易一样;但若换作一个普通人,给他官做、那不是一种恩赐吗? 秦亮转头向邸阁方向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台基下面、那处隐蔽的券室木门。但他没多想,目光很快从洞门移开了。 这时正见两个人、出现在了邸阁后方的台基上,好像是钟会与吕巽。 秦亮遂道:“拙荆在那边的宴厅,我就不过去了,羊夫人自便,在这里不用客气。” 羊徽瑜揖拜道:“妾过去拜见王夫人,先告辞。” 秦亮还礼道别,便转身向邸阁台基上走去。 当初曹爽修建这座邸阁时,不知是设计的纰漏,还是故意如此,台基周围的走廊有点问题。台基上、周围有一圈走廊,边缘还用白石与木料修建了栏杆;但奇怪的是,走廊分成了前后两部分,两侧是不相通的。 所以人们不能在房屋外面的走廊上到处活动,通常只能在前半部分。要想去邸阁后面的台基,只有走西侧偏厅里面、穿过偏厅才能来到后方。 此时哪怕庭院里很热闹,邸阁后面的台基上却几乎没有人。 钟会与吕巽以前应该很少到曹爽府来,现在却让他们熟悉了地方,竟能找到那条通道。 秦亮走上石阶,与两人交谈了一会。 钟会的家世更好,颍川钟氏的名望非常大;吕家的吕昭虽然做到过镇北将军、冀州刺史,但吕昭一去世,吕家的家世就开始下滑了,底蕴终究比不上钟氏。 不过秦亮还是比较关注吕巽,言谈之间也多次投去目光。还是因为秦亮还没出仕的时候,便与吕家打过交道。 吕巽此人日常还是比较好相处的,他并没有提起以前帮助过秦亮的事,或是抱怨、上次没能让他父亲做上三公。当然秦亮也没觉得对不起他,他父亲死得太快了,要想安排三公、哪能是几句话能立刻做成的事?何况还有桓范厌恶吕家。 秦亮也不提那些扯不清的往事,只是随口闲谈,“我通常只在邸阁前厅接待男宾客,大多人不知道怎么到后边的台基来,二位倒是找到了地方。” 钟会笑道:“上次拜访,我们就寻见了怎么过来。” 就在这时,前厅传来了琴声萧声,秦亮便道:“我们先到前厅去,要开宴了。” 三人便一起从偏厅的后门返回。 这次宴会又出现了一些新面孔,除了颍川荀勖,秦亮陆续又认识了吕巽的弟弟吕安等人,这些人都在与钟会来往。 还有一个年轻人陈骞,是廷尉陈本的弟弟。他们则是另一个圈子,大概是陈登、陈群下面的人,城门校尉傅嘏便与这些人交情不错。 而卫将军长史杜预,其实与辛敞的关系好,而羊祜则是辛敞的亲戚。 大司农桓范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来到了上位。桓范提了一句,秦亮立刻想起来,小子正是文俶、乃文钦的长子。去年初文钦一家人、如丧家之犬来到庐江郡,秦亮便见过他们。 桓范与文钦好像关系并不好,或许是经历过一起跑路的患难,桓范对文钦的儿子好像还可以。 文俶像模像样地倒了一杯酒,便想敬秦亮:“阿鸯(小名)敬恩公。” 秦亮见他的模样,顿时仰头“哈哈”大笑,接着严肃道:“汝叫我叔就行。我不能把汝教坏了,这杯酒我喝,汝以茶代酒。” 侍女倒上茶水,秦亮把茶递给阿鸯。 阿鸯双手捧杯,一本正经地称呼道:“叔父。” 秦亮也拿起酒杯,微笑道:“汝父远在幽州,阿鸯家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叔父。” 桓范在旁边道:“有汝叔父这句话,文家在洛阳不会有什么事的,快谢叔父。” 阿鸯再拜,然后把茶水一饮而尽,小小年纪,举止竟也有了些许豪爽。 酒至半酣,秦亮又与令狐愚结伴出了宴厅。待到二人正要回去时,又在邸阁一侧见到了吕巽。 吕巽揖拜道:“仆正欲向一个亲戚引荐秦将军,她十分敬仰秦将军的文才武功。” 秦亮醉醺醺地笑道:“甚好,一会长悌与他一起过来饮酒,说说话。” 吕巽却沉吟道:“她似乎不便到前厅来。” 令狐愚听到这里,说道:“是女宾,我先回前厅入席了。” 秦亮这才回过神来,好像是这么回事。令狐愚的酒量确实要好得多,而且他也没秦亮喝得多,脑子更清醒。 秦亮拜别令狐愚,便随口问吕巽:“人在何处?” 吕巽道:“在东边的厢房,仆带秦将军过去。” 这是在卫将军府内,秦亮也没多想,便跟着吕巽去了一趟。两人进得一间厢房、绕过木屏风,秦亮顿时站在原地怔了一下。 不仅是因为眼前的妇人非常年轻,而且十分美貌,而且美妇已经喝醉了,竟然趴在了木案上。 妇人长得细皮嫰肉,看上去可能不到二十岁。她偏着头伏在案上,脸对着秦亮这边,正好能让秦亮看到她的容貌,醉酒后脸上浮现着一种惹人遐思的謿红色。她长了一张漂亮的瓜子脸,单眼皮眼睛、嘴唇稍薄,年纪不大竟有一股媚气,弯弯细长的柳叶眉下、眼睛闭着的,不然说不定更让人觉得妩媚。 吕巽道:“她是仆之弟媳徐氏,在家里说起秦将军时,一向对秦将军有仰慕之情。怎么喝成这样了?拙荆带她来的这里,仆去问拙荆是怎么回事。” 有点发昏的秦亮,一下子忽然似乎清醒了几分。眼前这美人已喝得烂醉,吕巽一走、只剩下孤男寡女二人,那怎么说得清楚? 秦亮不动声色道:“人都醉倒了,我看等下次有机会的时候,让仲悌(吕安)一起来坐坐罢,自然便能相识。” 吕巽忙致歉道:“仆不知道弟媳已醉酒……或许是她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只是无趣睡着了罢?”他说罢上前摇了几下徐氏。 徐氏果然悠悠醒转,半睁着迷离的眼睛道:“夫君。” 吕巽回头一脸无辜道:“人都不认识了。” “欸……”秦亮见她要倒,下意识上前一步,反应还挺快地伸出拽住了徐氏的胳膊。徐氏竟软软地靠到了秦亮的身上,身体的触觉十分柔软,一股酒气夹杂着香味扑面而来。 吕巽见状,说道:“秦将军先扶着她,仆去见拙荆过来,过一阵好带她走。” 这下实在太明显,秦亮也不能不明白过来、吕巽是什么意思。 秦亮顿时心里有点纳闷,自己明明有不好女色的名声,为何吕巽还要送美人?关键是吕巽的这种方式,让秦亮觉得有点不适。 而且秦亮忽然想起来、那篇名垂青史的《与吕长悌绝交书》背后的故事,吕巽的弟媳好像受不了名节受辱、而自杀了! 秦亮赶紧把徐氏的上身放到木案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吕巽一眼,说道:“我们先走罢,一会叫人过来照顾她。” 吕巽听罢,只好说道:“仆一会把二弟(吕安)叫来,安排他自己的妻子。” 秦亮想了想道:“我看还是别惊动吕仲悌,叫汝妻先把徐夫人送回家就行。” 吕巽点头道:“也好。” 秦亮这才松了口气。徐氏这样明媒正娶的正妻,与那些小妾家伎是不一样的,她夫君容易因为这种事上头。此事还是别让吕安知道更好,免得节外生枝,让吕安猜忌多想。 两人走出厢房,秦亮忍不住拍了一下吕巽的肩膀,好心提醒道:“长悌的好意,我心里知道了。不过这样的妇人,卿要慎重阿。” 吕巽道:“仆当谨记将军之言。” 二人结伴回到宴厅,秦亮留意到、桓范正向这边张望。秦亮也懒得管那么多,他们之间的恩怨,关秦亮什么事? 秦亮重新入席,歌舞宴会照常进行。 第四百一十五章 城楼传鼓声 卫将军府宴请宾客,居于深宫中的郭太后自然也知道。 除了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一向与卫将军府结交来往,郭太后的义妹甄夫人也去参加宴会了。郭太后十来岁就进了宫,多年来、她了解宫外的情况,大多都是通过别人的转述;还有宦官黄艳,几个月前已出任黄门监,仍然常在郭太后跟前、谈论洛阳发生的事。 甄氏是跟着黜妇吴夫人去的,她也没机会与秦亮相处。甄氏来灵芝宫之后,只能谈一些王令君的衣着之类的话题,女宾确实与王夫人呆一起的时间更长。 甄氏自己就很喜欢打扮,所以把王令君的服饰瞧得很细。 “她的里衬是白色的,镶边是秋白色料子、带着一点灰,并不扎眼。可这么简单的装饰,看起来却更显精致贵气。”甄夫人手里拿着碗筷,心思却不在食物上。 同席一起用晚膳的,正是郭太后与甄皇后。甄夫人却不管那么多,仍然在皇太后与皇后面前谈起了贵气。 那王令君、郭太后当然见过,而且在庐江郡时见面的次数还不少。郭太后觉得,王夫人穿什么根本不是重点,人家本来就生得美貌。而且王夫人的眉宇间常带着冷傲的神态、才会有那种气质罢,与衣料镶边又有多大的关系? 郭太后遂未搭腔。不过甄皇后倒似乎对卫将军府的事、很有兴趣,她一边吃饭、一边侧耳倾听,吃东西也不太认真。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咚咚咚……”的大鼓声音。 甄夫人循声看了一眼,说道:“呀,已经是酉时了,妾吃过饭之后,便得赶紧出宫才行。” “是阿,应该是酉时的鼓声。”郭太后随口回应了一句。 洛阳城楼上的这种鼓声,通常是报时工具。不过有时候人们忘记了鼓声存在,忽然听到、偶尔会被惊一下,那声音确实就像出了什么事一般。 恍然之间,郭太后又想起了以前,当时做过的难言之事。甄氏曾与郭太后约定,在酉时鼓声响起的特定时刻与秦仲明幽会,并把郭太后穿过的里衬拿给秦仲明,好叫他心里想着郭太后。然后郭太后在那个时刻想象得到安慰。 后来郭太后在写给秦亮的密信中,也提到了鼓声时刻,她正在灵芝宫阁楼上,看到流水潆回、大雁远飞等意象。她当然不好意思在书信里写婬秽之事,所以比较委婉,只是暗示思念之情。 郭太后走神了一会,脸颊便觉发烫。好在大家都在吃饭,吃着热菜热汤,脸有点红是很寻常现象。 一时间她更觉得、时间愈发难熬,想想都有多久没见过秦亮了。 不过考虑到朝廷里微妙的平稳,郭太后似乎还可以继续忍耐。 其实郭太后一向都是谨慎自律、且非常能忍耐的性情。她经历过许多恐惧,见过可怕的事,明白虽然平淡乏味却安稳的日子、实际上很可贵。 便如同眼前的精美的杯盘中、细致烹饪的佳肴,连大米饭也是精挑细选的贡品。只因这样的食物,在宫廷中唾手可得,郭太后等人都没觉得饭菜多么有滋味。郭太后从瓷碗里挑起一小块菜丸、小口吃着的姿势,便不像很香的样子。 只有当失去这些、要饿肚子的时候,人们才会醒悟锦衣玉食的难得罢? 因此只要王家还是执政、秦亮还在小心维持局面,郭太后的表现便也十分谨慎。上次说过、要好生服侍秦仲明的许诺,她亦未找到机会,暂且只能食言了。 上回郭太后是先去东宫、然后换衣裳私自出宫,那个办法当然有败露的危险;幸亏运气好,才未走漏消息出去。 郭太后主要是情绪受到了刺激。当时的形势本来就很危险,大臣内侍又把毌丘俭的人马说得很厉害,她在压力之下、反而变得胆大,做事也没考虑太多。 如今在煎熬与压抑忍耐之中,郭太后自然地产生了一种直观的喜恶、对王家不满;大概因为王家还是最大的权臣,郭太后才会过得束手束脚,诸事都要忍。哪怕王家曾是盟友,郭太后对王家的信任感、仍然不如秦亮。 没一会晚膳就吃过了,甄氏没有继续逗留,有点匆忙地告辞,赶着要出宫回家。皇后见状,也与甄氏一起道别,离开了灵芝宫。 过了两天,宦官张欢又禀报了秦亮的事。 秦亮最近每天都会去军营,似乎在临时安排洛阳中军将士休假。洛阳中军有固定的规矩,四分之一的人休假,剩下的人都要在营中戍守、训练,或是屯田。 秦亮安排休假事宜,应是想在出发去雍凉屯田之前、先让将士们轮流回家休假一段日子。 防备姜维的事,郭太后当然也知道。却不知道秦亮这次西去,需要多久的时间。 想到此事,郭太后便心烦意乱。不过秦亮想寻找建立军功的机会,也是为了尝试获取大权、以后不用再担心王家的掣肘。郭太后只能继续等下去。 ……不料在十月十五的朝会前,宫里忽然得到了一个消息。雍凉都督郭淮上奏,发现大量蜀汉兵出陇右、大举北伐! 秦亮之前就曾预测,费祎一死,姜维可能会再次北伐。但没有人料想到,姜维来得这么快!此时已经入冬,凉州那边的天气、只会比洛阳更寒冷。 此前朝臣集议时、大多人的看法,甚至是蜀军会在明年秋,或是后年春出动。 十五日朝会当天,许多官员都在谈论此事,秦亮反而没说什么。 只是在朝会结束之后,在太极殿广场中、秦亮见到宦官张欢,两人才谈论了一会西线的事。 秦亮并未预测过姜维北伐的时间,不过如今看来、即便预测时间也没用,显然洛阳中军已经来不及去增援雍凉。 二人交谈时,秦亮向皇室表明了态度,他不打算改变带兵出京的时间。 因为如果现在部署增援,等洛阳中军准备好出发、行军近千里赶往前线,可能战事都已经结束了;毕竟蜀军运粮也很困难,不能把战事拖得太久,只要没法占领凉州立足、蜀兵要不了多久就会退兵。 此役洛阳中军已经失了先机,若再临时改变时间、匆忙出发,没有什么好处。 不过到西线屯田的决策,经过了与王家商量、朝廷集议、皇宫诏令等过程,整个部署好不容易等待实施了,所以秦亮打算、明年春仍然要去西线屯田。 至于此次蜀国大规模北伐、怎么应对,只能看郭淮陈泰等人的能耐了! 连邓艾都不一定起到多大的作用。邓艾今年秋才从洛阳去西线,此时他或许连人都没认全,夏侯霸跑了之后凉州是个烂摊子,邓艾这几个月能重新部署好凉州防务、便能算做得不错。 事情在朝会上议论之后,洛阳的士族几乎都知道了蜀国北伐之事。 太常羊耽家自然亦已知情,他在去上朝之前就听到了消息。 毕竟侄子羊祜是卫将军府的从事中郎;妻子辛宪英的亲弟弟,也是卫将军府的军谋掾。大将军府、卫将军府这些地方,对于军务的了解,比朝臣还要早。 虽然秦亮也没猜中时间,但辛宪英仍对此事的评价很高。 弟弟来拜访时,她便在家人面前说道:“卫将军可称知兵,他只是得知了蜀汉大将军费祎遇刺之事,便提前预计到、姜维会大举北伐。如今西线的奏报传来,果然所料不差。” 丈夫羊耽也赞同道:“若只是随意推测一番,却不稀奇,秦仲明把看法拿到朝堂上说、便是另一回事。公诸于众之后,如果没有猜中,难免会让众人非议。秦仲明对于此事,必定很把握。” 弟弟辛敞则道:“我在卫将军府听说过一件事,当年芍陂之役,秦将军也提前一年多、便预料到吴兵要进攻。”他接着道:“不过两次都没有猜准时间。” 辛宪英道:“各国相隔千里、洛阳朝廷与之互无来往,这种事能事先有个大致判断,便已算得上是神机妙算。” 辛敞点头道:“姐所言甚是。” 最近两年,辛宪英对秦仲明的品评、几乎都不低;她可不是只说好话,有时候在自家人面前评价一些士人,也会说不中听的话。所以羊祜、辛敞陆续接受卫将军府的征辟,辛宪英并未反对……但之前她弟弟辛敞接受曹爽征辟时,辛宪英却不太赞成。 羊耽道:“姜伯约确是蜀汉主战派。年初蜀军刚来过凉州,没想到一年之内、竟出动两次。不仅洛阳诸公没想到,恐怕郭伯济也猝不及防。郭伯济正在长安、此时还得靠他的安排,但愿西线不会出什么问题阿。” 辛宪英与辛敞都随之附和。 蜀汉长期在西线进攻,数不清已经北伐了多少次,比国力更强的吴国、进攻还要频繁得多。然而以前蜀汉的每次攻击,都未能改变西线的大体形势。 从经验上看,羊耽等大魏朝臣,自然也认为这回不会出大问题。只不过结果未知之时,羊耽还是很关注、且有些担忧,人们对未知、难免会有如此心情。 第四百一十六章 冬季薄冰 雍州刺史陈泰早已到陈仓了,雍凉都督郭淮也在途中、正在带兵赶去陈仓。 大军沿着渭水北岸的陆路行军,河上白帆如云,水陆并进、阵仗非常大。渭水上的船只都比较小、数量很多,辎重走水路运送,仍比陆路要省力得多。 昨夜气温骤降,渭水河面上、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船只撞破薄冰,不断从河上传来“喀喀喀”的破碎声音。 姿势四平八稳的郭淮,也被那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不禁侧目观望。 不过十月的关中,并没有到河水封冻的时候。郭淮常年呆在西线,当然很清楚情况。此时的冰面,只是昨夜骤冷的偶发情况。他回头看了一眼东边升起的太阳,估计稍迟一会儿,河面的冰块就会自行消失了。 就在这时,西北边的田垄上飘起了一片黄尘,有一队人马反方向在朝这边移动,但没有走河岸的大道。因为大道上此时全是军队步骑。 好在渭水北岸、仍属于关中平原,周围一马平川,道路四通八达,无论怎么走几乎都不会堵住。 南岸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仅仅隔了一条河,对面的地形就能看到明显起伏。今天天气好,目力所及之处,远处隐隐约约的黑影、如同乌云一般立在天边,便是秦川的山势了。秦川北麓、真的像是平地起山一般,山势来得非常急,但也因此显得分外壮观。 没一会郭淮就看清了旗帜,原来是雍州刺史陈泰、估摸是前来迎接郭淮的。 雍凉地区最有实权的官,此时就三四人。郭淮与陈泰自然是最大的,另外还有凉州刺史邓艾。不过邓艾此时不在关中,正在凉州州治武威郡,离长安的路程、比洛阳到长安还要远得多;邓艾应该还在捣鼓夏侯霸留下的人事。 除此之外,五品破虏将军、安南郡守王经手里也有一部陇右军兵马,毕竟安南郡是前线。 果然陈泰见面之后,立刻就说道:“安南郡王彦纬(王经)禀报,贼军数万分三路进袭。”他一边说,一边把厚厚的一卷竹简呈递过来。 郭淮见状,把马缰绳丢给随从,在旁边找了一块空地。随从士卒立刻在地上铺上了草席,郭淮这才不慌不忙地跪坐在上面,展开竹卷来看。 陈泰也只好跟着郭淮坐下来,稍安勿躁。 陈泰的五官很端正,脸部棱角分明,不过皮肤过于好了、比雍凉这边的武将们都光滑。毕竟是名门望族之后,他前半生必定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相比陈泰父亲陈群在朝廷里的名望、可谓士族领袖之一,陈泰确实是远远不如其父。人脉、名望这种东西,往下一代传承时确实会大打折扣;陈泰显然不如其父会经营人脉。 在郭淮眼里,陈泰反而是在做实事的时候、比较精明强干。就像刚才见面,陈泰几乎连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径直就说起了正事,有一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这一点倒有些像郭淮年轻的时候。 这王经写的字太多了,郭淮还没看完,便头也不抬地、给王经的奏报评论道:“王彦纬被姜维的迷惑计策给骗了,姜维不可能兵分三路进攻。即便调动蜀国全部兵力、姜维在雍凉也占不到多大的兵力优势,他又不是傻的。” 陈泰赞同道:“都督言之有理。” 郭淮回头伸手,接过一张帛书图纸,照着王经的奏报,在帛图上找到了三个地方,“石营、为翅方向,祁山道,洮西地区,三路发现贼军,玄伯(陈泰)以为姜维要走哪条路?” 三条路都在陇右,属于雍州地盘。 祁山道就是当年诸葛孔明曾进军走过的地方,通天水郡;石营方向在其西侧,可前往安南郡、陇西郡。洮西便是洮水以西的地盘,离得远了,在更西面,通凉州方向,金城(兰州)就在那边。 陈泰道:“仆以为,姜维可能想图谋安南、天水二郡;洮西那条路,今年初蜀军就去过。那时姜维便似乎想进攻安南、天水,或因费祎阻止,姜维后来才去的西平,从时间先后看、很像是临时起意。” 郭淮却摇头道:“姜维还会去洮西。” 陈泰沉吟道:“洮西本就贫瘠,刚被劫掠。而南安郡、天水郡是陇右地区的粮仓,都有大量存粮,如果姜维能攻破这两郡,便能极大地缓解粮道的运力不足。” 郭淮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如果姜维是夏秋季节来,我便会赞同玄伯的看法。” 郭淮却没有解释,让陈泰自己去琢磨。 不过原因并不复杂。天水安南境内确实有很多麦田、粟田,一到成熟的时节,金黄色的麦浪便连绵成片;蜀军若是在入境之后、没遇到进攻,光是自己动手割麦,也比从汉中运粮要省事得多。 但这次姜维是冬天来的,他在天水安南什么都捞不着,除非能攻破郡治重镇。 陈泰也是去年才到雍州做官,对当地的熟悉程度、显然不如郭淮,这也怪不得他。甚至于对蜀国诸将的了解,陈泰更比不上长期与蜀军打交道的郭淮。 郭淮觉得,姜维应该不是那种、愿意轻易去啃重镇的人,虽然只要能打下来就作用巨大。姜维大概还是比较急功近利的一个人,他多半是想要消灭魏军的兵力,而不是来攻城略地、占领什么地方。 陈泰琢磨了一阵,没有反驳。估计他也吃不准姜维究竟是什么企图、要走哪条路,加上郭淮是雍凉都督,在此地的權力最大,陈泰也就没有过多争辩。 无论如何,两人也算是有一些共识,便是都否定了王经的见解。什么贼军兵分三路、全面来袭,根本不可能! 王经来西线的时间最晚,大概更不熟悉情况。蜀军占据汉中地区,包括汉中、武都、阴平三郡之后,要北伐确实有很多条路,魏国只能分兵把守;王经面对这么长的战线,估摸着还有点迷糊。 王经提出的建议是,他从安南郡出发,率陇右军一部去石营防备蜀军;陈仓方向的关中军,则去天水郡上邽,在祁山对敌;然后下令驻扎在金城(兰州)的凉州军一部南下,去洮西抵挡蜀军西路。分兵把守,各路阻敌,把贼军拒之境外! 因为这个主张,王经的奏报才写得那么厚。 这时郭淮随手把竹卷丢在在地上,就好像是随手扔一件废弃物似的。 陈泰把郭淮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目光从地上的竹卷上扫过,问道:“都督欲作何部署?” 郭淮指着布帛上的图,一指准确地按在了狄道的位置,“王彦纬离得最近,叫他率军先去狄道守城。再派快马传令,金城的凉州军一部南下增援。我们则率大军,沿渭水西进,到达狄道后与姜维决战!” 陈泰竟然说道:“王彦纬靠得住吗?” 这句话把郭淮给问住了,一下子郭淮还不知道陈泰是什么意思。 陈泰那好友傅嘏、可是做过卫将军长史的人,而且据说在卫将军朝堂遇刺时,傅嘏奋不顾身……而王经是卫将军的同乡,都是冀州人,他能被重新启用为郡守,便是卫将军从中帮了忙。 郭淮这样的老油条,当然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陈泰在试探自己? 郭淮遂道:“年初蜀军肆虐陇右,王彦纬守南安郡还算中规中矩,因此朝廷还给他加了破虏将军号。我看他守城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以前他不是还做过江夏郡守?必不是第一次带兵打仗。” 陈泰又道:“我在洛阳与彦纬打过交道,此人自视清高,能耐却不太行。” 郭淮立刻巧妙地回应道:“总比陇西郡守胡奋靠得住。” 陈泰听到这里怔了一下,他的神情看起来……便好像此时才恍然大悟,郭淮讲得是立场上的可靠、而不是在谈军事! 弄得郭淮也有点迷糊了,难道刚才两人真的是在各说各的、鸡同鸭讲? 郭淮谈的胡奋,便是徐州刺史胡遵之子。司马懿败亡之后,胡奋本来已经回凉州老家赋闲了。 但后来他爹胡遵追随扬州都督王飞枭打东关,奋勇杀敌十分卖力。虽然东关没打赢,但朝廷的人觉得胡遵挺可靠,正好石苞跑路吴国之后、徐州刺史空缺,胡遵便因深厚的资历、功勋而补了徐州刺史的官位。 既然司马懿的势力已经树倒猢狲散,胡遵也重新做了刺史,他儿子胡奋便又被启用,去陇西郡当太守。 然而这个胡奋以前的立场是有问题的,司马懿在外带兵时、胡奋曾经以平民的身份服侍过司马懿,深得司马懿赞赏。所以郭淮才有那么一句话“总比胡奋靠得住”。 其实郭淮自己以前也与司马懿的关系不浅,但他不一样,他同时又是王家的姻亲;胡奋却与勤王之役中的扬州集团、没那么深的关系,所以他更有问题。 郭淮说的话题没得到回应,他便悻悻作罢。 不过此役总体部署,当然还是以郭淮的安排为准。 …… …… (推荐好兄弟烟斗老哥的作品《医路青云》!烟斗写的都市作品,女性角色一直很有特点,每一个都很有意思,形象、情节设计得很饱满。这本书一如既往地延续了这种风格,还加入了硬核的“外科医生”技术流元素。目前这本书已经近四十万字:《医路青云》地址:ht ) 第四百一十七章 半渡 姜维率大军翻越了重峦叠嶂的西倾山脉,忽然出现在了枹罕小城! 这一片区域都属于陇西郡,位于凉州金城(兰州)的正南面,几乎全是山地。陇西郡最重要的河流就是洮水,大致南北流向、竖贯陇西郡。 其中的狄道县,便是陇西郡最重要的城池。 狄道县虽然不是陇西郡治,但位于洮水之上、陇西地盘中间的腹地。而郡治襄武、则在渭水上游,位在陇西郡的东侧边缘,不太方便控扼整个陇西郡。 除了陇西郡治襄武,还有南安郡、天水郡等重要地方的郡治,全在渭水流域,大概是为了方便增援与运输的缘故。诸多重镇在同一条河流上,自然是可以相互策应,不易被攻下;但蜀军也没去攻那些地方。 姜维军出现的地方枹罕,则在狄道县的西北方向。 魏国人根本没料到、姜维会先到枹罕,因为蜀军从南边来,按理应该先打位于南边的狄道,何况狄道要重要得多!但姜维偏要绕道、先去西北边,谁也没办法。 于是几乎没有防备、也没多少兵的枹罕,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不到半天就被攻下了。 十月下旬,天气愈发寒冷。 王经率陇右军数千步骑、加上陇西郡的郡兵,共计万众到达了一个叫故关的地方。 故关在枹罕与狄道之间,位于洮水河谷地西侧的一条山谷里。蜀军要从枹罕进攻狄道,必经此路! 同时金城方向的援军南下,也要走洮水河谷地。如果敌军占据故关,不仅前往狄道县不再有险阻,还能同时阻挡从金城方向来的魏军援兵。 所以在此时的战场形势下,故关是非常重要的地方。 然而陇西郡守胡奋,却正力劝王经赶紧走、放弃这个地方! 胡奋刚做陇西郡守不久,他父亲就是现在的徐州刺史胡遵。(胡奋有个弟弟叫胡烈。) 胡奋的理由很简单,指着故关前面的大山谷,言简意赅地判断道:“这地方守不住。” 王经站在破败的关楼上,迎着寒冷干燥的风,观望着前面宽阔的谷地、两面地势并不陡峭的地形,一时也似乎有点犹豫。 中居山谷的关楼,正好在风口上,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远处的大山坡上,枯黄的荒草间尘土被风刮起、烟雾弥漫,仿若失火了一般。 此地控扼南北东西,确实很重要,但地形似乎不怎么险要。 王经沉吟道:“若我们放弃驻守此地,北面来的凉州军也要被贼军堵住了,那时我们只能寄托于东边援军、关中的人马早日赶到。” 那姜维非得绕道西北、走枹罕,估计就是这样的打算,想先灭王经,再灭金城增援的凉州军!进行各个击破。 周围的几个将领只是纷纷点头附和。王经长了一张鞋拔子脸,此时的人们不太喜欢这种窄脸,看起来就不和善;不过加上王经的眼神冷峻,倒也有几分威势。胡奋的声音道:“我们兵少,没办法阿。” 王经没有马上做决定,接着下了关楼,到周围巡视。 不久之后,枹罕那边溃逃的两个人到了故关,向王经禀报:贼军数万之众,可能有四五万人! 敌军数倍于己,王经终于也觉得这个地方不够险要,确实守不住。他遂下令,全军向狄道方向撤退。 众军浩浩荡荡地循着山谷东行,很快地形就豁然开朗,来到了更加宽阔的洮水河谷地。这道河谷东西横宽有十几里,看上去就像一片狭长的平原,更没有险要地形,几乎是无险可守。 魏军继续南行,当晚在洮水西岸扎营,次日一早渡过了洮水。 虽然敌众我寡,但王经并不惧敌,这时他又与诸将商议,想在洮水东岸立营,等着贼军来渡河时、半渡而击。 又是陇西郡守胡奋反对,胡奋道:“郭都督、陈使君叫我们守狄道,何不撤到城中守城?吾等不用想那么多,做好自己的事则可。狄道县城虽小,但城墙、护城河完备,乃一座坚城;贼军纵有数万,但从大山中出来不久、缺乏攻城器械,一时也攻不下狄道。” 王经却道:“我刚到狄道,便清点了粮草,最多只够大军一个月之用。汝把陇西粮秣都囤积到了襄武,现在已经来不及运调。” 胡奋尴尬道:“陇西粮秣,以前就主要囤在襄武,并非我上任后所为。我们便守一个月,那时援军应该也到了。” 王经反驳道:“最先到的援军、必是金城来的凉州军一部,如若我军龟缩在狄道城中,金城军人少、救不了我们,在北边就会被挡住。关中军此前还远在陈仓(宝鸡),距此地千余里,行军就要近一月之久;稍微出点差错,我们困于城中,自己便要饿毙!” 他接着说道:“我们以攻代守、半渡而击,亦是为了守卫狄道城。守城,并非必须缩在城里不出来。” 胡奋仍然劝说道:“洮水虽尚未封冻,但冬季水浅,多处可以徒步涉水过河。我们的兵马不多,无法分散,守不住洮水,也很难抓住半渡而击的机会。” 两人都是五品太守,但王经今年从朝廷得到了一个破虏将军号,手里有雍州陇右军的一部,所以他还是陇西郡战场的最高将领。所以最终还是王经的决策最管用。 十一月初,蜀军果然来到了洮水西岸,并在狄道城北十余里处,找了一处水浅的地方扎营、与魏军隔河对峙。 此时的河水已经有了冰面,太阳出来后、白天一整天也不能溶解,河上不再有水光闪动,代之以冰块一动不动的反光、叫人觉得有点死气沉沉。 但冰层只是假象,人马一踩上去就会碎。大军想渡河,还得涉水、或者架浮桥。 然而这样的对峙只持续了两天。今日一早,王经便得到斥候禀报,贼军一部聚众于北面数里地,正在涉水渡河! 王经立刻调集精兵,以陇右骑兵先发、步兵在后,并叫胡奋留在大营防备。 魏军骑兵大队很快就跑到了蜀军涉水处,王经果然见到蜀军还在河水里跋涉,已经来到东岸的敌军人群与队伍,都还不太整肃。王经眼前浮现出了一个景象:乱糟糟的贼军在骑兵冲锋下,一冲就散、四面溃逃! 就在这时,北面有一阵轰鸣的马蹄声传来,有人喊道:“敌骑来了!” 蜀军是有骑兵的,总数当然远不如魏军。不过现在王经这股人马,骑兵也不多。 没一会,远处就传来了“乌啰啰……”的怪叫声。人们循声看去,只见那群骑马的人手拿弓箭、身上装饰着羽毛,有些人甚至没戴头盔、披头散发的乱发在风中飘荡。如此奇怪的装束,与魏军、蜀军都不一样。 魏军马队中,终于有人认出来了,脱口道:“无当飞军!” 那股奇装异服的马兵中间,旗号也能被看清楚了,西边的旗帜上写着“王”、另一边写着“张”。魏国陇右军将士经常与蜀军交战,彼此打过无数次仗,很快就有武将猜测道:“应该是王平和张嶷。” 但忽然增援过来的敌骑,人数并不太多,前后加起来可能还不上千。 王经紧皱眉头,心道:我不管汝什么飞军还是地军,照打不误! 王经看了一眼河滩上的蜀军步兵、正在整顿阵列。战机稍纵即逝,此时不攻,一会对方步兵形成严整阵型,单靠骑兵冲击就很难凑效了! “唰”地一声,王经拔出佩剑,下令前军去冲河滩上的步阵。他自己则率一股人马,准备抵挡远处来的奇装异服敌骑。 河滩地的地形稍低,魏军马兵很快就俯冲着蜂拥而至。 就在这时,敌军步阵中的人群忽然挥舞起了手臂,好像在奋力往前扔东西! 片刻之后,魏军马队的攻势、立刻就迟滞在了原地,“嘶……”许多马都发出了嘶鸣,必定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些骑士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大声惨叫起来。 前面有人喊叫道:“嬢的,地上有铁钉!” 正在冲锋的马队前方忽然受阻,人声马嘶,简直乱成一团。后面冲上来的马兵甚至撞到自己人,被自己人撞得人仰马翻,却连敌军的汗毛都没摸到。 魏军前部只得暂且停止了进攻,纷纷向后撤退重整旗鼓。 此时无当飞军的马队也杀到了!王经亲率骑兵迎战。两军尚未接敌,贼军便先发箭矢。 这帮蜀地来的人、竟会弛射!别看他们奇装异服、还有人披头散发,但刚一接敌的弛射,便能瞧出这是经久训练的精锐。 两边的人都穿着铁甲,甲胄对于箭矢的防护很好,一般都死不了。但人群里忽然有人提醒了一声:“无当飞军的箭矢有毒,当心!” 这一声提醒显然起了反作用,本来不怕箭矢的魏军将士,一下子也更怕受伤了、因为有毒!士气刹那间就受了影响,还有少数一些人骑着马到处乱窜、想躲避箭矢。 王经顿感不妙,这仗刚一接敌就处在了下风。 第四百一十八章 围点 王经带领的马队,未能冲溃刚刚渡河的敌军。 轰鸣的马蹄声中,荒草地上的黄土飘荡,整个河谷地、仿佛都笼罩在了乌烟瘴气之中。朦朦胧胧的地面上,马队来回奔冲杀奔走,巨大的喧闹声在谷地里“嗡嗡”作响。 河滩上的蜀军步兵,不仅没有溃散,竟然敢主动反冲击骑兵!王经在江夏郡带兵时,真没遇到过这样的步兵。 而且无当飞军的数百骑兵、还在分批弛射或冲击,配合步兵作战。王经部马队一时没讨着便宜,还被扔在地上的、奇形怪状的带铁钉之物阻挡,折损了一些人马。 本来王经打算半渡而击,便是要趁对方立足未稳、先获一阵胜仗,以壮声威。但眼下这情况,继续拿不多的骑兵去与蜀军步骑硬拼、显然已得不到什么好处。 王经遂率领马队向南撤退,找到了还在路上的多股步兵队列。步军各队立刻停止了前进。 王经寻思、敌军已经占领东岸河滩(狄道城位于洮水东岸),自己的几千人这么打下去,渡河的贼军只会越来越多。实现目标无望,此时已经丧失了战机! 他随即又下令,步骑一起向南回撤。赶着去找胡奋的陇西郡兵。 但是撤军也不太容易。洮水河谷宽达十多里,河流在河谷中位置偏西,便是东岸的平地更加宽阔;四面透风的开阔地势,显然阻击追兵比较困难。 无当飞军的那股骑兵最先追到,不断袭扰魏军。 王经大怒,早已顾不得读书识字的风度,大骂一声:“懆汝嬢!”便提着一把汉剑,拍马反击敌军游骑。部将与侍卫见状,急忙跟随王经,奋勇冲杀在前。 众人刚冲过去没一会,一个姓王的同乡部将便脱口嚷嚷了一声“懆”,一枝箭矢正中他肩甲下面的铠甲缝隙、射伤了他的手臂。部将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因为听说无当飞军射的是毒箭! 王经却更恼怒,奋不顾身地挥剑直冲。骑兵混战一番,无当飞军终于退走。 这时王经收兵,方顾得上去察看同乡武将的伤势。众人把武将身上的甲胄卸下几块,发现箭头似乎有倒刺,遂挥剑将箭杆斩断,没有拔箭。 王将领抬起胳膊,闻了一下伤口,说道:“有股奇怪的味道,可能有毒……半条胳膊没有感觉了!” 但即便有毒,应该也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中箭良久、这会伤者还能说话走路。 据说在益州的南中地区,能找到有毒的蛇虫、植物,无当飞军估计就是从南中搞来的毒药。不过蛇虫之毒难以保存,拿到陇西地区来用的毒物、可能是某种草木汁液。 不管怎样,疑似中毒的人无法再作战,只能先送回军营。 许久之后,王经部步骑尚未退回大营,蜀军的步兵却又追上来了。王经便亲率马队,再次向蜀军步阵发起了进攻,这回没有遇到敌军扔铁钉,但魏军骑兵连续迂回冲杀了两次,依旧未能击垮敌军的步阵。 反倒是一股蜀军骑兵绕行去了南边,抓住了一群正在后撤的魏军步兵,趁机迅速将其冲散了。王经急忙调转方向,回军去救。 两军马队冲杀了一阵,王经这才注意到旗帜上的字,而且竟然亲眼看到了一个熟人,夏侯霸! 此刻王经心里很不是滋味。王经来到西线、出任南安郡守的时候,夏侯霸还没背叛大魏,仍是凉州刺史,王经与他相处过。时隔不久之前,彼此还能一起谈笑,如今却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 王经大喊了一声:“夏侯将军,怎忍杀戮魏国人?” 两人已相距不远,夏侯霸听见了王经的喊声,转头看了一眼,其盆领上方的脸部神态有些复杂。夏侯霸没有向王经冲杀,换了个方向拍马而走。 但夏侯霸用行为表达了他的立场,很快遇到了魏军骑士,他双手挥起马槊、攻势毫不留情! 夏侯霸一招就挑开了魏兵的长矛、并斜击到了魏兵的脖颈上,力道非常大,隐约能听到“呼呼”的劲风,“哐当”一声沉重的撞击声,魏兵惨叫着摔下马去。夏侯霸的先父夏侯渊就是一员猛将,他的武艺确实相当不错,一二般的将士挡他不住。 蜀军步骑一起追击王经部。撤退中的队伍,陆续有人群溃散、使得撤退几乎变成了溃逃。 好在王经部离开大营不远,此刻南边的营垒藩篱都能看见了,马上就能回到工事中! 在此关头,陇西郡守胡奋率军来接应,这才逼退了蜀军。 胡奋眺望着远处,观察了一会正在整顿人马的蜀兵,便对王经说道:“此时得东岸,贼军人数还不多,但渡河增援的人马、会持续不断。我军应趁此机会,立刻退到狄道城中!” 这次王经没有多言,马上采纳了胡奋的建议,抓紧时间开始部署各军撤兵。 敌军就在眼前,临时撤军,自然造成了一些混乱。军营里的辎重器械丢失无算,一些人马在慌乱之中、简直是溃不成军。幸亏蜀军先期来到东岸的人马太少,虽然在追击袭扰时有所斩获,但无法将近万的魏军尽数击溃。 王经十分沮丧,亲自留在最后,带着骑兵不时反击追兵,掩护大队进城。王经以及身边的侍卫、几乎是最后一批进城的人马。 之前他做出各种决策时,情势都比较紧迫,其实没有太多情绪。直到此时,诸多感受才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仿若后知后觉。 吊桥拉起之时,王经在马背上,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外面尘土飞扬的开阔地景象、渐渐被吊桥挡住。 接着城门也发出了“哗啦”沉重的摩擦声,缓缓关闭。 王经的心也被那声音牵动,他顿时明白,这下是真的出不去了,只能困守孤城,干等遥遥无期的援军。 因为一朝被围城中,随后几天,狄道城外的敌军只会越来越多,王经等魏军将士、已不可能靠自己脱困。 第四百一十九章 孤城 不出所料,驻扎金城的凉州军一部,最先增援到了洮水河谷。 金城(兰州)就在陇西郡北部旁边,赶来狄道的路程近得多,自然先到。 但凉州州治、远在河西走廊那边的武威郡,无法那么快调集凉州军主力,所以兵马不多。只有少数人可以骑快马赶路,如凉州刺史邓艾便赶到了军中。 金城军沿着洮水河谷南下,到了故关东边就停了下来。 邓艾没披甲、未戴头盔,脑袋上覆盖着一顶草帽,他就没打算近期与蜀军交战。他抬起头、稍微掀了一下草帽,观望了一眼故关方向,便又让草帽帽檐垂下,以遮挡刺眼的阳光。 他说话不甚流畅,话也不多,只说一些重要的言语。他对诸将简短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判断:姜维取狄道是假、想吃掉魏军援兵是真。 所以邓艾并不继续南下靠近狄道,只在北边扎营。且不渡洮水,军营位于洮水西岸,狄道西北方向。 邓艾兵少,但姜维想先吃掉他没那么容易。 此时姜维大军在洮水东岸的狄道城外,正围困狄道县。如果蜀军渡河、然后北来攻邓艾,兵少了不一定打得赢;而若重兵来袭,邓艾必定不会留在原地,那便调头往北走。但蜀军要是完全不理邓艾,那邓艾在洮水西岸、也许能找到机会袭扰一下姜维的粮道。 因此邓艾根本没打算去救王经,至少目前、并不在乎王经的死活。 邓艾还自己生造了一个词,叫壮士解腕。意思是救不了的胳膊,与其看着它化脓,不如砍掉! 为今之计,只能耗到关中军到来,魏军有了足够的兵力,才可能找到更多的战机…… 而王经此时在狄道城,简直已是望穿秋水。 明明算时间、金城的援军应该到了,他却一兵一卒也没见着!城外除了敌军,没有再看到别的任何人马。 从狄道城城楼上望出去,四面八方都是敌军活动的人影,简直把狄道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单是这样的形势,就叫人心中万分压抑。 陇西郡冬季雨少,天气寒冷、却仍未下雪。干燥的地面上人马密集,整天都有种烟雾沉沉的气象。但空气中明明并没有雾,近处的场面看不太清楚,反倒是远处的山影猎猎在目。 尘土朦胧之中,蜀军的营垒帐篷成片,看不见边际。如许多人、全部聚集在洮水河谷,姜维这次北伐应该是下了血本!恐怕把整个蜀国能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带出来了。 王经在城楼上踱来踱去,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在眼皮底下建造工事,连高崧的望楼都修建了好几座。 不过蜀军围城近半个月,竟未发动过一次蚁附攻城。他们整天都在修建各种工事,并派人在四城运土填护城河,同时应该也在建造攻城器械。 狄道城虽然城防完善、算是坚城,但毕竟只是一座小县城,规模并不大。从洮水引流的护城河也不甚宽阔,冬季的水也缺乏,护城河深度大减,敌军要填护城河的工程并不大;经过蜀军一通捣鼓,护城河基本已经失去了作用。 若是坐等敌军这么搞下去,狄道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王经却无计可施,除了叫人在城墙上射箭,一点办法也没有。外无援军,守军冲出去只是送屍而已。 这种感受,就好像一个人知道别人要杀自己,但对方却迟迟不动手。自己眼睁睁地瞧着,对方在找刀、磨刀,然后在自己脖子上试试手感……简直就像酷刑! 时间渐渐耗到了十一月下旬,天空下起了小雪。 此时蜀军基本做好了所有攻城准备,以其兵力优势,王经感到、狄道城已是岌岌可危了!关键是随着时间的拖延,城中的粮草也日渐匮乏。 援军还没来! 算一下时间,即便是关中军、也该能走到陇西郡了。王经在煎熬之中,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被所有人抛弃? 在这样焦愁的心情下,王经晚上连觉也睡不好。 当然也可能是他身上的甲胄没有完全卸掉的缘故,他估摸着敌军很快就要发动攻城,晚上也不敢把盔甲脱完,所以睡觉确实不太舒适。佩剑等物,也是随时放在塌边。 十一月二十二日半夜,再次惊醒的王经从塌上爬起来,重新躺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遂起身,提起佩剑准备出门。 当值的几个侍卫正裹着毯子打瞌睡,听到动静才站起来。王经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吾等去各处巡视一番。」 侍卫们缩着脖子、看了一眼外面的雪花,神情有点不情愿,但也只能回应道:「喏。」 轻飘飘的雪花之中,四下寂静得可怕,简直不像是内外有几万人的地方。天寒地冻的夜晚,大伙都缩在屋子里不出来。只有一些当值的将士,才会偶尔出现在城墙上走动巡逻。 王经到西城上走了一圈,下来后便重新上马,沿着城墙往北走,准备再转悠一会、便返回邸阁。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叫喊,隐隐约约似乎在喊「干甚」,没听太清楚。 王经循声侧目,再次倾听时,北边的喊叫声又响起了,这次不止一个人喊。 「快过去!」王经招呼身边的人道,顾不得多想,立刻夹住马腹奔出。 周围的光线十分黯淡,只有城墙上依稀的火把、散发出微光。幸得马匹在晚上比人的目力好得多,依旧能沿路急奔。 没一会,王经便冲到了北城门附近,眼前昏暗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只见此地已聚集了一群人,竟然打起来了! 地上死了几个人,还有个没死的在雪地里慢慢爬行。余者一二十人正在拿着刀枪拼杀,全都是魏军。本来半夜的光线就弱,一时间王经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不远处的斜坡石阶上,也有一些人在格斗,好像是城上当值的人想要冲下来、却被暂且阻挡住了。 这时陇西郡守胡奋的声音传来,喊道:「叛贼要开城门!」王经顿时从混乱的场面中,注意到了最重要的地方。果然有两个人在城门口,正在抬城门内的巨木栓! 「驾!」王经一脚猛踢马腹,同时拔出汉剑、扔掉剑鞘,向城门直冲而去。身边的侍卫有两骑反应很快,也随即跟了上来。路上有两个不知敌我的甲兵挡住去路,但在马蹄声的震撼中、那两人下意识地躲开了。 新加入混战的王经,得以迅速冲到城门口,眼看要撞到门上,他赶紧勒马。不过坐骑比王经更早发现了障碍,急停之下、前蹄也扬了起来,发出「嘶……」地一声嘶鸣。 王经二话不说,趁着坐骑转向,他侧身挥剑就砍!火把的朦胧光亮中,人影晃动,传来了「啊呀」一声痛叫,王经大概砍中了一人的胳膊。 「哐当!」一根大木头的一端撞到了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身后再次传来了胡奋的喊声:「戴珎在那里,将军留活口!」 王经其实不熟悉戴珎是谁,只是好像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胡奋既然提醒了他,王经便没继续砍杀。他从马背跳下来,随从侍卫也跟着下马,一起扑向剩下那个没受伤的人。 没一会,从斜坡上冲来的将士、也掩杀而来。叛贼已无法支撑,似乎有人想投降。但光线不太清晰,愤怒的魏军将士没管那么多,一边大骂,一边在疯狂地劈砍捅莿,冰冷的空气中腥味令人作呕……那气味就像是快过年时、在池塘里打鱼时的气息,又冷又腥。 战斗很快就渐渐到了尾声,一个武将被几个人死死按在地上,大概便是 胡奋声称的戴珎。 王经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沿着斜坡爬上了城墙,他站在女墙后面、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中观望。 靠近北城门的这片地方没有火把,但王经盯着仔细观察了一会,已经可以发现、隐约有人影在黑暗中动弹。 「呼!」王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刚才急着拼杀、反而没想那么多,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后怕。多亏了今夜运气好,否则真被叛贼打开了城门、外面已经准备好的蜀军蜂拥冲进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此时大多守军还在睡觉,城却破了,魏军将遭遇的情况、恐怕就是一场屠杀!若是如此、王经必定也不想活了,仗打成这样,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咚咚咚……」的心跳声在胸口响起,如同擂鼓一般。 王经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十分,后怕之余,他渐渐又感觉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狗曰的姜维,兵力那么多,却还要用这种女干计对付自己! 王经扶在女墙上,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与风度,对着黑暗的夜色里破口大骂:「姜维,我懆汝嬢阿!」 过了一会,城外的敌军似乎也意识到女干计出了纰漏,火把陆续点燃,一团光接一团光地亮起。敌军也不再隐蔽,人声慢慢嘈杂起来,许多人对着城上大声辱骂。 城外仍然全是敌人,毫不见援军的影子。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四百二十章 伏援 真正的援军,已经快到了。 雍凉都督郭淮、雍州刺史陈泰,一起率领关中军精锐,从陈仓方向远道而来;大军已经到了狄道县东南面的高城岭。 这股大军,才是真能解救狄道的力量。此乃整个雍凉地区装备最精锐的人马,其中包括了大量西线中外军。步骑人数也够多,陆续赶来的人,总计能达到数万众! 郭淮、陈泰离开陈仓之后,行军路线是沿着渭水一直西进;进入南安郡之后,折道西北,依旧沿着渭水进军,直到首阳县(渭源)。 高城岭就在首阳县附近,离得不远。大军从这里就要离开渭水流域,因为已经到渭水的源头了。 此时大军只要从高城岭出发,进入前面的一个山谷,顺着山谷向西北方向直走、便能径直抵达狄道城! 这条山谷位于山区,两边山势夹峙,地形也是高低起伏;但已算是最好走的一条路,道路比较宽敞,山势也不太陡峭,很适合大规模进军。 郭淮两天前就已经率军到了这里,却没有急着进山谷,而是先让各部在高城岭附近、就地驻扎修整。 郭淮站在高城岭上,眺望着西北的狄道方向,良久之后才转头对陈泰道:「我说过姜维急功近利,并未言错。他图谋甚大阿,是想一战定乾坤,一口吃成大胖子!」 陈泰不置可否,因为他不了解姜维,只有长居西线的郭淮才了解。 郭淮接着镇定地说道:「姜维的目标不是王经,也不是狄道、而是我们,围城攻援。他想的是一举灭掉关中精锐,然后才能图谋整个陇右!」 陈泰这才附和道:「其志不小,用心险恶。」 战场形势发展到现在,陈泰也不得不认可郭淮的揣测。姜维军的规模与迹象、确实好像有一种极大的图谋! 蜀军攻陇右地区的粮道,因为道路崎岖、极为艰难,所以蜀军攻下陇右地区的任何地方、城池都是没用的。只能搞破坏,却立不住。 狄道城虽然位置重要,但姜维也没必要围攻良久。无论多重要的城,既然攻下来守不住,攻坚又有什么大用?除非姜维是一员庸将,不然就不会为了攻下狄道、耗费大力。 姜维是庸将吗?反正郭淮还是比较重视他的。 所以郭淮才会判断,姜维的目标是关中军精锐! 姜维大概是想,先灭掉魏军西线的主力,接下来再面对、从洛阳来的源源不断的中军精锐。因为大魏不可能放弃陇右。 无论如何,姜维第一步就要先搞掉西线魏军精锐,否则什么地方都占不住。 两位西线最高级的魏国大将,各自沉思了一会。郭淮再次眺望近在面前的山谷,遥指前方道:「此谷中,必有伏兵!」 陈泰循着郭淮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侧目看向郭淮、只见他长身而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郭淮也转头看了陈泰一眼,又说道:「蜀军骑兵少,在开阔平地上、不容易打赢我们,姜维毕竟不是诸葛孔明。但在这条山谷中交战,地形会限制我军骑兵;姜维若再能伏击成功,那胜算确实很大!」 郭淮不愧为老将,陈泰还是赞赏其见识的。 两军尚未相遇,斥候也什么都没探到,郭淮单凭推测、就把姜维的意图说了个清楚。郭淮是否真的说中了、暂且无法确定,但听起来很有道理! 陈泰想了想,点头道:「况且,此道是大军去往狄道的必经之路,贼军在此设伏,不容易落空。」 他稍作停顿,便建议道:「我军可先多派斥候进谷,将山谷南部的那些山沟挨着搜寻。」 郭淮却微笑道:「不用,只需遣一支偏师,大张旗鼓进谷迷惑敌军则可。再把树枝拖在马后,造出漫 天黄尘、人数极众的假象,叫姜伯约先高兴一下、以为我们中计了。」 陈泰沉吟道:「但……狄道的王彦纬怎么办?」 陈泰虽然不喜欢交游,经营人脉的能耐远远不如先父,但他从小耳濡目染、看也看会了,对征治和立场方面的见识,自不含糊。这一点陈泰与邓艾不太一样,陈泰是明白的,有没有用、能不能做到并不重要,救王经只是一种正确的态度。因为王经是卫将军的人。 救援的态度一定要有!平时不用帮王经说话,但死生存亡的关头,一定要表现得可靠。 现在关中军立营于高城岭,大军能走的路、只有眼前这道山谷。如果光是迷惑姜维,不去救王经,那便是见死不救、有点不厚道了。 就在这时,郭淮笑道:「还有一条路的。从南边的山里、可以直接到达狄道东南方的山岭。加紧行军,一天一夜之内、我军便能突然出现在姜维军的侧后翼!至少能把他吓个半死。」 陈泰平声「哦」了一声、略带问意,立刻转头看向西南面的山区。只见那边山势起伏、整片山区是重峦叠嶂。 但陈泰没有急着质疑,因为他知道,郭淮是西线宿将、非常熟悉当地地形道路;并非陈泰这个去年才来西线的人,可以比拟的。 郭淮的目光从陈泰脸上扫过,淡然道:「很多人都没听说过那条路,陈使君须问过当地人之后、才会知道。在山沟里绕行,确实容易迷路,但我不会迷路,放心罢。」 郭淮的神情自信,明显是完全不怕迷路。 陈泰听到这里,执空首礼道:「都督英明!」 郭淮见状也立刻回礼,接着恢复了四平八稳的姿态,说道:「我军明日出发,出其不意、迅速到达预定地方,后天姜维就得考虑退兵。此番他劳师动众,却什么也捞不着!」 只要魏军能忽然出现、来到蜀军的侧后翼,那么姜维确实没什么坚持下去的必要了。 到那时,即便蜀军没有被突袭,战场却在洮西河谷地;开阔的河谷平地上,蜀军野战没什么优势。正如郭淮所言、蜀军的骑兵太少。 陈泰遂回应道:「仆谨遵郭都督之令。」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M..COM-到进行查看 第四百二十一章 突围 天亮后便是十一月二十三日。 狄道县寺中,人们在邸阁这边也能听到、从监牢里偶尔传来的一声“啊”的惨叫。昨晚抓住的叛贼,好像已被用上了大刑! 王经听到声音,又想起了昨夜的险象。 他不禁有些后怕地感慨道:“昨夜未卸甲、睡得不好,半夜起来巡视城防,才发现了戴珎等人的阴谋。真是天助我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陇西郡守胡奋、好像比王经还先发现情况,王经问道:“卿又为何半夜出门?” 胡奋沉声道:“我早就不放心这个戴珎,所以先前就安插了家仆盯着他。叫家仆一发现什么蹊跷,便立刻禀报于我。” 王经问道:“此人有什么来历?” 戴珎确实是个名不经传的人、说他的履历也没什么用,胡奋想了想便道:“府君可听说过戴陵?” 王经道:“听闻过名声,但未曾见过面。他好像已经过世了。” 胡奋点头道:“当年戴陵曾劝诫文皇帝、不要沉迷狩猎,言语不妥、大不敬,惹得文皇帝发怒,差点被杀。司马懿为戴陵求过情。戴陵被罢职之后,又被重新启用、并受重用到西线掌握精兵,此间司马懿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 王经恍然道:“原来如此。” 戴陵与此时监牢里的戴珎是一个姓,王经离开便猜到、他们有关系。 胡奋好像也去讨好过司马懿、并受到了司马懿的喜欢,难怪他对司马家的一些旧事那么清楚。 王经遂问道:“戴珎是戴陵的什么人?” 胡奋寻思了一下才道:“大概是族子。”他接着用极低的声音耳语道:“张儁乂(张郃)的事……” 张郃是大魏名将,只要不是目不识丁的附农,魏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王经忙问:“壮侯(谥)怎么了,与他们有何关系?” 胡奋小声道:“当年张将军死在诸葛孔明阵前,恐怕这个戴珎与其兄长戴忠、便起到了一些作用。” 他回忆了一会,接着说道:“那一仗大概是在太和年间(诸葛亮第四次北伐),诸葛亮退走祁山,司马懿令张将军(张郃)追击。张将军深知兵法,劝诫勿追,但又不能违抗军命,只好率军追至木门,苦战而死。当时戴陵的两个族子,都在张将军身边。” 王经听到这里,也降低了声音:“壮侯是被司马懿故意害死的?” 胡奋道:“这就不清楚了,谁也没见到真凭实据。” 不过司马懿也是精通战阵的人,通常他不应该会犯兵法上的简单错误。何况还有人劝过他,提醒过的事、至少不能算疏忽。 而张郃那样深受大魏皇帝信任、名气极大的名将,确实没人能陷害得了他,除非借刀杀人,让他死于敌国诸葛亮之手! 王经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一个细节,忙问道:“那戴忠在何处?” 胡奋道:“这事我倒没注意,我从凉州来陇西郡上任后,便没与戴忠见过面。不过他们兄弟一直都在西线,戴忠大概在长安为将。” 他说到这里,也意识到了什么,顿时与王家面面相觑,两人的神色都不太对。 二人不约而同地从席子上站了起来,王经道:“去看看戴珎。” 没过一会,一行人便进了县寺监牢,里面传来了戴珎的讨饶声:“不要,不要阿!” 只见戴珎趴在一张木板上,头与手都被木枷固定。狱卒正拿着竹签,要揷他的指甲缝!他其实可以闭上眼睛,狱卒便没法强迫他看了。但戴珎自己睁着眼睛盯住,只顾在那里叫唤。 戴珎见到王经、胡奋等人,挣扎着仰起头喊道:“将军,给个痛快罢!” 王经抬起手示意,先阻止了狱卒用刑,接着便径直问道:“汝兄戴忠在关中军任职?” 戴珎道:“是。” 王经又问:“他有什么阴谋?” 戴珎道:“我不知道。” 王经转头看向狱卒,轻轻点了一下头。 狱卒见状,提起一把小木槌,准确地敲到了竹签上,几乎与此同时,戴珎便发出了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听起来简直就像在杀猪,被锁链铐住的双脚、也拼命地上下踢打着门板。王经看在眼里,也不禁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指甲盖,感觉有点不适。 过了片刻,王经便拽住戴珎的发髻,又问道:“汝兄有什么阴谋?” 戴珎顫声道:“兄长远在关中,此前我没有与兄长联络过!我确实与司马子元的人事先见过面,收过他的书信!狄道被围之后,我叫人打着旗号、到城上巡视,只等司马子元的人留意到旗帜,我便将刻字的箭矢射出了城外。” 王经问道:“刻的什么字?” 戴珎急忙回答道:“二十二日夜北城。” 此叛贼说的应该是实话,他若是没有与司马师约定好,昨晚蜀军怎么会事先在城外备兵? 一提到那事,王经便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嬢的,继续用刑!” 戴珎喊道:“我知道的,全说了!” 但王经纯粹就是为了出气,根本不管他的讨饶,随后便与胡奋一起离开监牢。胡奋建议道:“戴珎能背叛大魏,兄弟俩以前应该就曾商量过,否则他独自干这种事、不是害了他兄长?其兄戴忠在关中军任职,必是个隐患,得想办法告诉郭都督。” 王经越琢磨、心里也越急! 贼军在城外已经准备好了攻坚,狄道城本来就守不住,何况还缺粮草;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有援军来救! 如果郭都督的援军再出了什么差错,那狄道就必定完了,王经等以下近万将士、全都要交代在此地。 于是王经立刻赞同了胡奋的建议。 但狄道被贼军围得水泄不通,怎么派人去告诉郭都督?似乎只能派兵突围!没有别的办法。 二人登上了城楼。只见城外的景象与之前一样,到处都是贼军的营垒,唯一不同的、只是空中飘起了雪花。所有景象都在朦胧的雪中。 王经与胡奋观察了一会形势,便单独站在一起秘密商议。决定等到晚上,趁蜀军防备疏忽的时候,忽然开城、派一支精锐骑兵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去找郭都督。 狄道城内外兵马极众,白天反而没什么战事、多是双方用箭矢攻击。反而到了黑漆漆的晚上,一连两晚都有人搞事。 是夜,一群魏军将士聚集在东城。王经一声令下:“开门!” 随着沉重的木门被开启,一队铁骑中的火把也陆续点燃了,将士们随即吼叫着冲出城门。 王经立刻快步走上了斜坡,站在城墙上看外面的光景。没一会,城外的宁静便被打破,嘈杂声、马蹄声、喊叫声夹杂在一起,随即飘荡在夜色之中。 冬天的夜,仿佛更加黑暗。 王经等人几乎看不见任何拼杀的场面,也不清楚蜀军的情况,只能看到城外更多的火把点燃了,星星点点亮成一片、仿佛群星落到了大地上。 王经只顾盯着那股突围的魏军骑兵火把,目光循着那亮光移动着。一串亮光移动得很快,好像没有遭遇有力的阻击。他们迂回着运动,越跑越远,直到消失在雪夜之中。 突围的马队是陇西郡郡兵,王经没有挑选训练更勤、装备更好的陇右兵,便是因为陇西郡兵更熟悉当地地形。只要他们冲出了包围,多半都能脱身。 狄道所在的洮水河谷地,东边是大片的山地,地形很复杂。郡兵中有当地人做向导,他们进了山区,便很难再被敌军追上。 王经久久站在夜色中的城墙上,他不仅在目送东去的魏军骑兵,也在盼望援军的到来。关中军就应该从东边来! 按理关中军即便从陈仓出发,现在天亮后就是十一月二十四日了,援军也应该赶到了。郭都督的增援、好像走得有点慢。 第四百二十二章 匹夫 郭淮军三天前就已到达高城岭,按照昨日与陈泰商量决定的方略,今天、即十一月二十四日,大军即从高城岭出发! 西北方向的那一条宽敞的山谷道路,郭淮认定必有贼军伏兵,所以大军并不走主道;而是走南边山区里的秘密小路。 这条小路鲜为人知,一些陇西郡的人都没走过。而且只要行军速度够快,经过短暂的急行军,便能突然出现在姜维军的侧后翼!此计要想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并不太难。 郭淮二十四日出发,明早之前就能走出山沟。 难点只是那条路不好走,军队很容易迷路,尤其是昼夜兼行的情况下。所以郭淮的决策,基本属于反常识的行为。 各部已进入山道,大量人马在蜿蜒迂回的山沟里行军,偶尔还会在恰当的地方、翻过高高的山坡。 地形十分复杂,郭淮能找到这条路,确实在经略西线时是用了心的;他自己居于前军、便认识路,甚至不必依赖于向导。 周围的视线也不开阔,四面几乎都是起伏的土山,满目干燥的黄土、枯萎的荒草,除了军队,人影也见不到一个。 大伙翻越山坡时、便能登上地形较高的地方,这时就能发现,周围无数起伏的山势、仿佛是飓风中的海浪一样。人们在山沟里不管弄出多大的动静,也没法传出去。 到了晚上,各营只歇了一两个时辰,便又陆续出发,加紧行军。郭淮下令,前军要在明日天亮前、抵达狄道东南山岭。 将士们非常劳累,但还能忍受。毕竟急行军的路程是有限的,很快就能到达地方,只要有希望、有个盼头,将士的忍耐力便会成倍增加。郭淮也深知这样的道理。 东边隐约已泛白,大概要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前军离目的地的路程,也不会太远。 陇西郡的第一场小雪,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地上只能看见稀疏的积雪。山间很宁静,不过谷地里倒很嘈杂。这么多人打着火把、还有马在跋涉,各种声音都弥漫在山沟里。 忽然有人来到郭淮的跟前,说道:“都督,此地好像有点不对劲!” 郭淮皱眉道:“哪里不对劲?” 来人道:“仆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郭淮跑到路边,勒马回顾四周,停下来侧耳倾听,除了周围自己人弄出的动静、什么也没听到。 突然之间,北边的山坡后面隐约传来了“咚咚咚咚……”的鼓声。 不止郭淮一个人吃惊,顿时就有人喊道:“有伏兵!” 郭淮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此番计策,郭淮是很自信的!以他多年的带兵经验,此次几乎不可能在中途出现什么问题。 一来寻常人不知道南边连绵的山区里、还有路能通往洮水谷地。二来就算别人知道,也不会料到魏军敢走这条路,此路并不适合军队行进、太过冒险;何况郭淮还专门派了疑兵,去了西北那条最可能走的谷地,起到了迷惑敌人的作用。 最主要的情况是,郭淮昨日动身,预计今早就能到达地方!这么短时间里,姜维就算运气好、用斥候和细作发现了魏军的动向,也来不及做出部署了。 除非姜维能未卜先知,事先就用推测、完全判断出郭淮的企图。但这也太神了罢? 而且很奇怪的是,南山地形复杂,姜维怎么知道郭淮走哪里出山? 但不管郭淮如何满头雾水,眼见为实、也只能相信亲眼看到的东西,旁边真的出现了伏兵!北边的山坡上,无数打着火把的人翻过了山脊,沿着缓坡冲过来了,乍一看去、就好像一片能发光的洪水一般,正在向山下蔓延。 不远处还有一条山沟,山沟里也冲出了许多人。大股人群直冲而来,“轰隆隆”的噪声在山间响起,如同山洪爆发了一般! 郭淮转头大喊道:“各营就地备战!” 此时郭淮终于发现了值得庆幸的地方,他的前军将士是披甲行军,临时列阵、亦能迅速形成战力。 虽然郭淮不觉得会在路上遇袭,但因为快接近目的地了,所以前军将士披了甲;另外郭淮在前军之中,诸将大概也更谨慎一些。 而寻常人们在行军的时候,如果认为不会发生战斗、几乎是不会披甲的,因为铁甲确实比较重;若是那样的话,郭淮这会更完了,恐怕完全抵挡不住准备妥善的伏兵。 没过一会,贼军便冲到了魏军的阵前,双方立刻杀成一片。火光闪动之中,惨叫声、金属撞击声、喊杀声震天动地。 就在这时,忽然西边出现了一队敌骑,十分勇猛,直接击穿了魏军侧翼的一个方阵,怒吼着向郭淮这边杀来。 前面一员蜀军大将、在几把火光之中疾驰而过,郭淮一瞬间看得真切,那人正是夏侯霸! 夏侯霸可能是看见了郭淮的羽毛帅旗,就是专门冲着郭淮来的!果然他挥着马槊大吼了一声:“郭淮,拿命来!” 郭淮心道:他嬢的,汝与我究竟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不管怎么样,不也曾同朝为官并肩作战?大概是勤王之役时,夏侯霸想起兵,郭淮没让他干成!兴许不止于此,夏侯霸在陇右带兵的时候,郭淮在他的部下里安排了不少自己人,弄得夏侯霸什么都做不成、大概不太高兴? 郭淮遂骂道:“夏侯霸,叛君背祖的叛贼!” 身边的部将提起长矛,说道:“都督不必与匹夫一般见识,君先退走,仆去战他。” 郭淮点头道:“将军忠勇,甚好。” 那夏侯霸确实就是一个匹夫,非常勇悍!郭淮当然会武艺,但对上夏侯霸、确实觉得有点吃亏,何况他是全军统帅,根本不想与之打斗。 郭淮遂让部将带着骑兵去与夏侯霸厮杀,自己带着护卫向东后撤。 不料刚走没多远,北面的一股魏军又被冲溃了。人群里传来一声声“乌啰啰……”的怪叫,郭淮等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汉化方言。 忠心的护卫将士、立刻从郭淮身边往北冲,前去抵挡突进过来的敌兵。 片刻后,半空中一片箭矢忽然飞了过来。天还没亮,黑漆漆的空中出现箭矢影子时,大伙儿完全没法躲避。 “哎哟!”郭淮一不留神,从嘴里发出了声音。他感觉后腰一痛,扭头一看,一枝箭矢正好刺穿了背后的甲胄薄弱处,莿入了他的躯体。不过有铠甲挡了一下,箭矢射得并不深,应该只是伤了皮肉。肩膀上还有一枝箭矢,好在完全没能射穿铠甲。 身边的部将道:“贼军有备而来,我们挡不住了。都督受伤,请先往东走,陈使君的人马在后面。” 郭淮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后腰上的箭矢,背手挥剑砍成两截。他抬头回顾周围,四下一片混乱,双方的战线早已犬牙交错,很多地方径直开始了混战。 郭淮心头十分烦躁,暗骂了一声:姜维,你嬢的! 就在这时,数骑从东边的山谷打着火把过来了,很快就找到了已经退到战场东侧的郭淮。 其中一个衣甲破损、脸上有伤的骑兵下马道:“仆等奉南安郡之王太守军命,自狄道突围而出,前来禀郭都督,关中军里有个名叫戴忠的将领,应是司马师的人!” 骑士说到这里,不禁转头看向西边的景象。 郭淮心道:现在才来禀报,还有什么用? 来人又解释道:“我们在狄道东边的山谷里遇到了阻截,几乎全队阵亡,王郡守的信也丢失了。仆仅以身免,绕路好不容易才到高城岭,故而来迟了一些。” 郭淮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威震天下 雍凉都督郭淮,可能要死了。 他刚中箭时还能活动、并无大碍,遂不太担心;常年在西线这种地方带兵的人,偶尔受伤也不稀奇。但过了一阵,他就发现后腰伤口周围一大片、失去了知觉,渐渐地骑马也变得困难。 显然射中他的箭矢上有毒! 无当飞军的箭毒不太稳定,有时候毒性不够,有时却很要命,或许是运输毒物时、存储上的问题。射中郭淮的这一箭,毒性却不小。 后来随军郎中说,中了蜀军毒箭的人,伤口还容易溃烂!像郭都督这样、许久无法得到救治,毒箭簇上的气味还杂有金汁(粪水),伤势多半要化脓。 郭都督已无法骑马,部将将其伏在马背上,为他牵马而行。 关中军前军亦已大败!溃散的将士自然都向东边逃跑,因为后方还有自己人,往自家阵中跑路、至少还可能得到接应。 幸好雍州刺史陈泰没有惊慌失措,确实在后面接应到了败军。 陈泰在得知前军被伏击之后,他没选择调兵压上去,只是对诸将说:此地地形局促,太多人马前去、容易拥挤成一团,且视线不清、敌情不明,为今之计,最好是在原地防守、稳住阵脚再说。 于是魏军败兵从山沟里向东涌过来之时,陈泰已派兵占据了周围的高地。放溃兵过去之后、待蜀军追兵至,魏军便布兵在山坡上,以杛弩齐发,覆射山沟;又以重步兵从两翼冲杀,很快就稳住了战线。 这时天色已经亮了,太阳虽未升起,东边的天空却已是一片惨白。 然而魏军曾经定下的目标、天亮前达到目的地,明显无法实现了。狄道东南山岭,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 人们陆续扔掉了火把,地上的余烬飘起一缕缕青烟,山沟里、山坡上到处都是丢弃的兵器军械,还能看见一些损坏的车辆。尸体横七竖八地被丢在稀薄的积雪中,简直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两军东西对峙,地形不太好展开,只能在前方时不时继续冲突,但与天亮前的混战相比、战斗已经缓和。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杛弩箭矢不断,以至于近战冲击的频率也更低了。 二十五日天黑之后,两军不约而同地、各自离开了战场。 受限于地形不开阔,雍州刺史陈泰很难继续在南路取得突破、完成先定的中军方略。众军遂带着受伤的郭都督,先行返回高城岭。 关中军遭遇败仗,但陈泰依旧主张继续去救王经。 因为狄道现在不只是一座城,还有好几千陇右军精锐、加上郡兵屯兵,有多达上万的将士。如果援兵不救,王经部迟早要被姜维全部灭掉! 郭淮遂召来自己的部将,叮嘱诸将听从陈使君的调遣,违令者以军律论处。郭淮遂留在高城岭治伤,雍州刺史陈泰则带领军队、走西北面大谷,重新进逼狄道…… 两军主力在山间角逐、对峙的时候,邓艾不知怎么察觉到了机会,竟然率军跑到了狄道城的南边!此时汉军在狄道,除了洮水河谷地、周围多是复杂难行的山地;所以位于狄道的汉军,业已魏军分割成了三股,分别是狄道城的王经部、西北面的邓艾部、东南面的郭淮陈泰部,魏军相互之间很难沟通。 加上狄道东南山区发生的伏击战、就只在一两天之内,邓艾不可能得到郭淮的军令消息。 所以邓艾的做法,多半是通过一些迹象、连猜带蒙,进而做出的判断。 邓艾军步骑加起来也只有几千人,却从洮西西岸南下,越过了狄道、过去袭击了汉军的粮道!正有一群汉军运粮人马、刚到洮西西边的山谷里,突然遭到邓艾军袭击,不可避免地损失惨重。 邓艾这么干的风险很大。如果汉军能及时出动重兵,根本不用太复杂的动作、只需直接西渡洮水,邓艾就要完!因为他袭击粮道之后,便回不去了。 但偏偏就是这么一天时间,姜维分不出兵马来! 姜维率重兵在东南山区设伏,要对付郭淮;狄道还得保持围城态势,不然王经若是趁机突围跑了,那么姜维只能得到狄道空城的土城墙、有何用处? 等到姜维腾出手来、带人西渡洮水察看,此时邓艾已然向北跑路。 汉军将士赶到西边的山谷地里,只见整个山谷烟雾弥漫,粮车上的火光亦未完全熄灭,此时人们还在慌忙中到处救火。好不容易运出山的一批粮食、已经损失了大半。 形象气质颇有风度的姜维,忍不住也骂出了一句话:“结巴邓艾,我懆汝嬢!” 部将建议道:“郭淮中了毒箭受伤,关中军已向高城岭退却。将军可去北面攻打邓艾军,先灭掉邓艾。” 姜维“哼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心道:邓艾的援军来得最早,却一直在北边观望、完全不急的样子,根本不管王经的死活。汉军若去攻打邓艾,邓艾不跑还等什么? 且二十五日凌晨的伏击,汉军的斩获不小、据说郭淮也中毒箭受伤,但汉军并未能灭掉关中曹军主力。东边的关中曹军仍是一个巨大威胁! 果不出其然,狄道方向的张翼派人送来了急报:曹魏关中军走西边的山谷大道,正在向狄道进军! 几乎在刹那之间,姜维便萌生了退意。 此时的形势,与其说是汉军把曹魏兵分割成了三路,难道不也是郭淮、邓艾两路援军对汉军形成了半圈反包围? 曹魏关中军人数甚众、现在也有了警觉,汉军要想再次伏击、不可能实现了。 曹军走谷地大路过来,姜维仍可以选择不利骑兵的地形、与关中曹军周旋;但因为北谷那条路比较宽阔、地形不险峻,姜维需要大量兵力才能对付关中敌军! 洮水河谷地里的邓艾军、人数最少,不过邓艾在洮西西岸,时不时可以威胁到汉军粮道。那股人马不能击败汉军,却像一块狗皮膏药、非常令人厌烦! 何况汉军的粮草补给,如今也渐渐不支了。 姜维顿时仰起头,却又忍住了、没有当众长叹,只得倒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真是天不助我大汉阿! 汉军突袭陇右,如果在起初阶段、没能出其不意地歼灭曹魏主力,后面的战机就会越来越少。经过了几次角逐,双方都渐渐了解了对方的部署和动静,便会陷入对耗的阶段,拼的就是国力与实力。 姜维军的粮道、本就比曹魏困难,运粮损耗很大,拼消耗必定是不行的! 姜维心中很闷,他知道,欲实现心中的大志、恐怕又将再一次延后。 等到姜维率军回狄道军营时,将士们都向他欢呼起来。诸将纷纷上前道贺,“卫将军神勇!”“好几个人看见、郭淮中了无当飞军的毒箭,已不能骑马,郭淮多半活不成了。”“将军大败雍凉伪都督郭淮,几将其阵斩,大获全胜,威震天下……” 然而大伙还是没有真正理解他姜维,以为有军功、他就满足了? 姜维要的不是这个,他想要的、是一次机会,哪怕一次!抓住战机歼灭关中曹军主力,全据陇右、关中,还于旧都,实现诸葛丞相之遗志! 然而姜维强忍住了心中的气闷,故意做出了一副得志的神态。 因为姜维看到了征西大将军张翼。 如今在朝廷里、最反对姜维北伐的人,正是张翼!张翼也不愿意参与北伐,但姜维强行要求、他才随军北上。 就是要张翼亲眼看看,姜维是怎么打败曹军的!好让他在成都闭嘴。 张翼以前与费祎的关系也很好,两人的主张相近。姜维还记得、费祎诟病他只想劫掠曹魏人口,尽干无用功;但当时姜维手里的兵马太少,除了袭扰陇右,也干不成大事阿! 即便抓住了战机,也得有足够的兵马、才能消灭曹魏西线主力。若不消灭曹魏的军力,怎么能攻取陇右、凉州? 没一会,司马师、夏侯霸先后迎了上来。姜维见状,下马之后才还礼,他不禁伸手,结实地握住了司马师与夏侯霸的手腕,言辞诚恳道:“子元、仲权助我,有大功。” 司马师转头看了一眼狄道的城楼,说道:“可惜狄道城的内应失败,不然我军便能轻而易举拿下狄道城,王经等人此时已身首异处矣。” 姜维心里以为然,他倒是对狄道城的兴趣不大,但破了城、可以灭掉王经的上万兵马,这也是削弱曹兵的机会之一。 这时司马师上前半步,耳语道:“戴忠提前送家眷离开长安,寻机走陈仓道回汉中。仆担心他会坏事,可是难以及时联络,无法阻止他。却没想到,戴忠在关中军没出事,反而是陇右军中的戴珎(狄道城内)出了差错。” 不过此事也怪不得司马师。姜维遂道:“计谋有时能成(伏击郭淮),有时不能成,诸位都尽力了。” 司马师揖拜回应。姜维与夏侯霸说了几句话之后,遂继续往前走。 这时姜维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过稍晚放松的心情、仍然十分复杂……这次不得不放弃,只待以后重新寻找战机! 第四百二十四章 如丧考妣 洛阳与陇西的维度差不多,洛阳的海拔更低、所以气温应该要高一些。不过今年洛阳的雪来得早,不到腊月、洛阳便下过了第一场大雪,一夜之间改变了洛阳城的颜色。 人道是瑞雪兆丰年,世人一向觉得冬天下雪是好兆头,然而秦亮此时的心情、却不是很好。 他现在得到的消息,是王经被敌兵围困在了狄道县。从王经的一系列动作看,秦亮此时才意识到、王经对战场形势的判断不太行! 据报姜维军多达数万,且蜀军的战斗力一直不弱;而王经大致只有东拼西凑的万人,他是先率军去了故关、位于狄道西北好几十里,当时还曾想单独对抗姜维? 接着王经总算明白了凭借故关的地形、不容易打出以少敌众的战绩,遂又返回洮水河谷;接着他在洮水河谷被击败,随后才被逼入城。 秦亮寻思王经有带兵经验,曹爽时代曾做过江夏郡守,那边是边境、郡守当然要带兵作战。可王经在陇西的表现、却不尽人意,估计是因为他对战场的预估不太敏锐。秦亮也多次带兵打过仗,明白战阵上消息纷乱、看又看不到,很多情况就是靠感觉,甚至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记得王经尚在洛阳之时,他好像在秦亮面前说过,陈泰有名气、能力一般。如今看来,恐怕只是因为、王经对陈泰的印象不太好而已,评价并不客观。有时候是骡子是马,还得真正试试才知道,只听评价、并不准确。 因为王经是秦亮举荐的人,如果他在西线坑了人、影响全局,秦亮身在洛阳也会非常难堪。 于是腊月初一朝会之时,秦亮遇到王广、王明山等人,便想商议、提前带兵出京,以防万一。 但秦亮刚说起西线的战事,王广便信心满满地说道:“仲明且放心,有汝外姑公在雍凉,必定不会出什么事。” 秦亮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他故作淡定地改口道:“外姑公郭都督确是西线宿将。” 王广点头道:“姜维远途跋涉而来,兵力也不比雍凉兵多,遇到姑父(郭淮)讨不着多少便宜。” 秦亮只得语气平和地随口提了一句:“汉中、阴平、武都三郡在蜀国之手,关中陇右地区的大魏兵力布置、是比较分散的。” 他也不再说提前出兵的事了。 秦亮想着之前的一番决策过程,反复商量、集议、诏令,确实有点麻烦。现在已是腊月,离明年春季只剩下一个多月,不如等着既定时间。 不料数日之后,秦亮在卫将军府、忽然收到西线急报,郭淮竟然死了! 郭淮率军救援狄道时、不幸遭遇了蜀军的伏击,前军大败;郭淮中箭受伤,射中他后腰的箭矢、乃无当飞军的毒箭! 受伤后的郭淮,留在高城岭疗伤。随军郎中说要剜肉治伤,割掉被毒物、金汁浸染的皮肉,但军中的郎中没人敢干这事;毕竟伤口不是在手脚上,躯干上剜肉,一不小心失血过多、也要死人。 接着军中便派出人马、护送郭淮去天水郡上邽。郭淮还没到上邽便毒发,高烧不退而亡! 不过好在姜维粮草不济、未能久持,又被邓艾的凉州军袭击了一阵粮道,已经退兵。 秦亮亲自见了西线来的信使,然后回到内宅住处,随即把消息告诉了王令君与玄姬。 她们俩似乎都未有太大的反应,这里没外人,二人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哀悼之言。 想来好像也很正常,别说郭淮、即便是郭淮之妻王氏,与王令君也是隔辈的亲人。虽然郭家、王家都是太原郡人士,但他们是官宦之家,在家乡呆的时间有限,两家相处的时间不多;见面少的亲戚,确实难以有多深厚的感情。 令君与她姑婆王氏、后来陆续有书信来往,还是秦亮起了作用。更何况死的人不是王氏,只是王氏的丈夫。 而玄姬应该叫郭淮姑父,亲戚关系要近一些;但玄姬名义上是妾生女,在王家本就不太受重视,同样与郭淮也没多少联系。 秦亮见她们的反应,便也不掩饰自己的感受,感慨了一声道:“这大概就是宿命罢。” 他说罢向王令君看过去。令君穿着狐青裘,本就白净水灵的脸、在深色毛皮的衬托下显得更白,她回应了秦亮的目光,眼神里先是有点不解、接着又露出恍然的神色。 几年前秦亮在秦川中、差点被郭淮坑死,王令君后来也知道那事,所以应该明白秦亮此时的心情。 郭淮当然是一员经验丰富、可独当一方的良将,死掉之后对魏国损失巨大。但人都有好恶,客观上秦亮不会全盘否定、郭淮的能力与为人,但他个人对郭淮、是从来没有丝毫好感的。 秦亮与王令君对视片刻,便又道:“郭都督被伏击,与司马师的奸细有关。以前郭都督与司马家勾结、暗地里坑了曹昭伯(秦亮也被司马师和郭淮坑了,而且是吃闷亏、不好说出来),现在郭都督也被司马师谋害,这不就像是宿命吗?” 这时玄姬的声音道:“姑父(郭淮)本领出众,王家人都称赞过他。姜维虽有司马师帮忙,却也是挺厉害。” 刚到腊月,玄姬也穿上了皮毛狐裘,不过她的裘衣是白色的。白色毛皮本身看起来不错、显得贵气,但皮肤若不是特别好的女子、会有点压不住,因为会衬得脸黄。而玄姬穿起来没问题,她的肌肤细白如缎,一张鹅蛋脸长得很艳丽,尤其是那双瑞凤眼、睫毛扑闪扑闪的,非常耐看灵动,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 另外这种毛皮大衣的毛领虽然暖和,却不能衬托脖颈。如果脖子不够挺拔、裘衣反而会影响气质。王家女子的脖颈都长得美,穿着狐裘很自然。有时候气质不仅看出身,也与长相有关阿。 秦亮还有心思欣赏美色,他的悲伤可见一斑。 偶然之间,他从玄姬的凤眼中察觉了些许忧色,遂道:“姜维已经退兵,我明年开春去雍州、多半真的只能屯田,遇不到姜维。以蜀汉的国力,支撑不起这么频繁的北伐。” 稍作停顿,他接着有些愤然地说道,“如果什么时候遇到,我也不怕他。” 玄姬听到这里,眼睛里隐约露出了一丝微笑,却又意识到气氛不太对、片刻后便收敛了。 王令君的声音轻声道:“陈玄伯(陈泰)与兰石(傅嘏)的关系很亲密,邓士载曾受夫君的恩惠、人们都知道。姑公不幸亡故之后,夫君若还要去雍凉屯田,雍凉的官员应该都很拥戴夫君。” 秦亮看了一眼王令君,想了想“嗯”地回应了一声。 所以对于郭淮的死,秦亮只是感到意外与吃惊而已。他甚至暗自寻思,这事真的不一定是坏事。 不过郭淮之死、白白便宜了姜维,着实让人不快。恰好秦亮对郭淮没好感,同样也对姜维无甚好印象,甚至还有憎恶之感。 姜维在后世名盛,此时的名声还算不上很大;但大魏都督雍凉的郭淮一死,姜维的名望声威、必定要闻名天下了! 无论如何,秦亮与令君玄姬商量之后、还是打算要表示一下哀悼。 郭淮的丧事、应该会在长安置办,秦亮等人因为亲戚关系稍远,无甚必要赶路去奔丧;因此秦亮夫妇打算先去王家一趟,在王家人面前致哀,随后送信去长安、对郭淮的家人表达问候。 这种事就像灵堂上那些哭丧的人一样,不见得每个人都是在真心落泪,但是演也要演出来。礼仪就是如此,什么身份应该表现什么感情、都是有规定的。 不管秦亮与郭淮有什么恩怨,总归是亲戚关系,遇到郭家的白事,礼节应该要做到。 次日一早,秦亮便与令君玄姬一道、带着随从出门了,径直去宜寿里王家宅邸。 秦亮发现,今天王令君已换了外套,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厚实麻布深衣。腊月初她才穿上裘衣,今天又专门换回了布衣,应该有所考虑。 兴许遇到哀事,穿麻布料子更加素净?但好像没必要,大家都没换丧服,黑色白色的裘衣没多大区别。玄姬便穿着狐裘衣上了马车。 到了王家,秦亮才明白王令君换衣裳的原因。她与长辈们见礼之后,很快就去了厨房那边帮忙。 狐裘衣如同后世穿貂一样,非常不适合做家务事,而一身麻布衣裳就方便多了。 令君等人离开前厅后,秦亮还在与丈人王广说话。同样是王家人,王广与女子们的表现完全不一样。丈人是真心哀痛、不像是装的,其言语神情看起来,长吁短叹,简直如丧考妣! 秦亮不禁想起了之前薛夫人亡故的时候,丈人死了结发妻,似乎也没有今天这么痛心。 不过有时候人们的感受,并非仅从感情出发。郭淮只是王广的姑父,感情真的有那么深吗? 第四百二十五章 不应是计 勤王之役之后,秦亮已然知道了内情,当时夏侯玄、夏侯霸都想起兵,攻打洛阳司马懿的腹背。大概是秦亮胡猜司马师毒杀发妻之事、真的起到了作用,挑起了夏侯玄的猜忌。 但郭淮只想观望,才导致夏侯玄等人未能及时起兵。 因此郭淮究竟有多看重与王家的姻亲关系?郭淮首先是并州士族,考虑的是自己家族的存亡,别的人都没那么重要。关键时刻,郭淮才表现得靠不住。 然而那都只是以前的事了。 司马懿败亡后,并州河东士族的领袖便是王凌。并州士族没有别的选择,加上郭淮的发妻是王凌妹妹,所以郭淮又似乎变得可靠了! 世事往往都在变化之中。对于司马懿那样一个死人、一个已经崩溃的集团,人们的忠诚还能存在吗?尤其是士族的忠诚,别人本来就有自身的实力。 所以郭淮对于王家确实很重要。郭淮不是并州河东士族里、唯一都督两个州的封疆大吏,还有一个王昶都督荆豫两州;但郭淮应该是最能打、最有实力的人。 秦亮想明白了这一点,便对丈人公渊的心情、暗自表示了理解。 王广跪坐在筵席上,再次仰头叹息。秦亮见状说道:“逝者已矣,外舅节哀。” 见王广只是点头回应,没什么闲谈的兴致,秦亮便又道:“仆去看看令君,一会再回来。” 王广道:“汝外祖今天也要回宜寿里,仲明留在府中,一会我们一家人一起吃午饭罢。” 秦亮答了一声“好”,便与王广揖拜告辞。 秦亮与王令君玄姬每天都能见面,也不是非要每时每刻都得关注着、妻子在做什么。他刚才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好离开前厅而已。 因为王广的心情不好,秦亮与他在一起感觉有点无趣,当然也没心情陪着丈人、在那里痛心郭淮之死。 秦亮对王家宅邸很熟悉,不过毕竟是别人家,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于是他临时起意,朝灶房那边走去,把借口当成了行动、过去找令君说话解闷。 他在宅邸里轻车熟路,很快就来到了宽敞的灶房。回顾厨房内的光景,却没看到妻子。灶房里只有一个美妇,便是柏氏。 柏氏是司马懿的妾,她在司马家的时候、秦亮从未见过;不过后来在王家宅邸见过一面,也听说过她的事。 只见她确实年轻貌美,端正大方的脸、尖尖的下巴又显得有几分秀丽。这么年轻的美妇,竟甘心委身于司马懿和王凌,难怪世人为权势疯狂;有权有势的人,哪怕是糟老头子,也可以拥有很多东西。 柏氏美貌,不过秦亮如今不缺美女,所以只是看看而已。 柏夫人转头看了一眼秦亮,立刻麻利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将手侧放在腹前,轻轻屈膝,“见过秦将军。” 这娘们不仅长得漂亮,神态也颇有韵味,虽然见过大世面、却是羞中带怯,低眉顺眼的样子。 秦亮寻思这是王凌抢的女人,辈分在那里,便也揖拜还礼,叫了一声“姨婆”,接着他客气地说道:“姨婆只管忙,不用管我。” 柏氏立刻回应道:“我先将豆腐做出来,招呼不周,秦将军别多心。” 别人正在与自己说话,秦亮也不能太敷衍,遂又道:“我来王家,就像回家一样,无须什么招呼,姨婆随意便好。” 只要没被激怒,秦亮平素待人还是挺有礼貌的。 不料柏氏又主动温柔地问道:“古人云君子远庖厨,秦将军是君子,怎会到厨房来?” 秦亮答道:“我有几句话要与拙荆说,本来是来找令君的。” 柏氏看了一眼窗外,明亮的眼睛又注视了秦亮片刻,随即眼神闪躲,轻声道:“刚一会她还在这里,大概是去找什么东西了。” 秦亮道:“无事,也不是什么紧急的话。” 他说到这里,便作势要走。 柏氏却略带娇嗔地怨道:“卿不用叫我姨婆,叫得好老。” 秦亮只好应付道:“辈分无关年纪,姨婆不必介意。” 柏氏侧目瞪了他一眼:“又这么叫!” 这美妇的一个眼神、几句话,竟让秦亮心里有了一点波澜,他顿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柏氏的声音小声道:“我只是照顾汝外祖的饮食起居,汝外祖也未明说过纳妾,所以秦将军真的不用叫我姨婆。” 秦亮遂痛快地改口道:“原来如此,柏夫人。” 柏氏再次转头看了一眼,柔声道:“王夫人一会就回来了,卿就在这里等一会罢。我也不用跟王夫人说、秦将军来过。” 她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耶。 秦亮遂离得远远的,在厨房门口站着,回头看了一眼外面。 “啪、啪、啪……”灶台上传来了清脆的声音。柏氏白生生的手,拍打着盛装豆浆豆渣的麻布袋。那布袋里面的东西还是液态,箍紧鼓脹后很有弹性,一打就荡漾摇晃开来,很有动感。接着柏氏又用力糅搓着布袋,布袋四面此消彼长,变幻着形状,一些乳色的豆浆从纤维间隙里被滤了出来。 秦亮一本正经地看着,本来也不用多想。但柏氏却变得脸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劳作后有点热的缘故,她用力压豆浆的时候,贝齿轻轻咬着朱唇使劲,偶尔又羞涩地悄悄看秦亮一眼。 秦亮不再逗留,说道:“我去外面看看。” 庭院里的积雪还没融化,冷风一吹,秦亮更清醒了几分。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貂蝉,以及董卓吕布之间的故事,那可是美人计的经典。而且寻思起来似乎还有点渊源,貂蝉大概应该就是、王凌叔父王允的义女……其实就是养的家伎,不过比较重要的家伎,给予了更高的地位。 当然,多半是秦亮想多了!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而已。 而且美人计对董卓吕布那种人可能有用,毕竟书里的吕布董卓常年在边疆、见的世面少;对于王凌那种人必定没用。王凌不是董卓,他的反应、说不定是直接要把柏氏送给秦亮,只是这种事传出去确实难听、太不体面了。秦亮亦非吕布,不可能中计。 …… …… (明天请假一天,请书友们见谅。 纵横的全勤奖规则,一个月可以有一天不更新、仍然算全勤。我通常一个月也要请假一天。 下月中旬纵横有年会,我要耽搁几天、又没有存稿,正好能趁请假尽量存两章备用,希望下个月仍然能拿全勤奖。) 第四百二十六章 无事发生 “嘎吱、嘎吱”轻微的声音传来,秦亮转过头,便看见王令君的身影出现在了天井积雪地里。 她平素并不习惯微笑,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也好像有点不太高兴似的,稍显冷傲,令君并不是个有亲和力的人。 这时王令君也看到了秦亮,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些许惊喜的笑意。今年夏天秦亮回洛阳后,他们经常都在一起、至少每天都能见面,不过刚才王令君显然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秦亮,小小的意外,也能让她的心情产生变化。 令君拿着一只罐子,走了过来,款款见礼,清晰的声音问道:“夫君怎么来了这里?” 秦亮随口道:“顺便过来看看卿在做什么事。” 王令君顿时笑了笑,说道:“外边挺冷,君站在屋外做甚,进来说罢。” 秦亮道:“柏夫人在灶房。” 令君轻声道:“我知道。” 两边一边说话,一边走进灶房门口。秦亮又问道:“姑呢?” “没见着。”令君回应了一句,接着小声道,“大概让白夫人叫走了。” 柏氏一边干活,一边侧目观望两人闲谈,眼神似乎有点复杂。令君进屋后,又向柏氏见礼,称呼“柏夫人”,接着继续与秦亮说话:“罐子里是碱水,一会用它把豆浆点成豆腐。中午做一个豆腐炖鱼,祖父爱吃。” 秦亮笑道:“豆腐越炖越嫩,外祖牙不好,确实嚼得动这道菜。” 令君放下罐子,对柏氏道:“我先去生火。” 秦亮穿着毛皮大衣,站在旁边看,没有要动手帮忙的意思。 令君一边忙活,一边转头看了他一眼,淡然说道:“我什么都会做的。以前住在太原郡,很小便帮阿母做些琐事。” 秦亮道:“我还以为太原王氏的人,什么都不用做。” 令君笑了一下:“大族中的人,也有日子艰难的时候。” 秦亮不置可否。令君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譬如叛洮去蜀汉的夏侯霸、他的堂妹夏侯氏被张飞劫走,便是因为夏侯氏亲自出门打柴;夏侯家与大魏宗室的关系相当近,算得上半个宗室,也有人过穷日子的时候。 不过王令君应该没有经历过多少窘迫,因为她出生之时,王凌已是刺史级别的大官了。而王凌在年轻时吃过苦,秦亮觉得倒很有可能。 两人闲谈了一阵,不时也与柏氏说话。一个侍女进来捉鱼,她对秦亮提起,大将军已经回王家了。 秦亮在灶房无事可做,便与令君、柏氏告辞,返回前厅去见王凌。 果然王凌的心情也很低沉,看起来有点伤感。 秦亮想起孙礼说过的话,他回想了一下、遂用来劝说王凌:“孙德达说过一句话,凡事不应过度、感怀亦是如此,仆觉得很有道理。事已至此,外祖不要太过哀伤。” 王凌回顾左右,看了一眼王广与秦亮,说道:“我是想到吾妹可怜阿,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 秦亮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公渊也只是叹气。 王凌接着说道:“谁能想到,郭伯济竟会遭此厄运?吾妹也不容易。” 秦亮道:“开春后,仆到了西线,去长安看望外姑婆,定将外祖的挂念转告她。” 王凌听到这里,眼睛里的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秦亮提到去西线的事,估计王凌也顿时想到了雍凉的局面。 不过秦亮去西线屯田、是许多人商量好了的决策,王凌此时也不好突然变卦,遂只能沉默。 果然公渊的声音道:“蜀军被迫撤退,却已在西线击败了姑父,斩获不小。尤其是姑父正在雍凉都督任上、殂于姜维之手,影响必大。” 王凌点头道:“我们为辅政,外战不利、都得算到我们头上阿。” 秦亮没吭声,反正他一直负责打内战,且都赢了,事情不能算到他头上。 不过大伙起兵推翻了司马懿之后,新的辅政集团确实表现得不太好;特别是对外战争的胜负、非常直观,比起内政的好坏,见效更快! 这时奴仆前来通报,领军将军令狐愚也到了。 公渊向王凌拜道:“儿出门楼去迎公治。” 王凌再次点头。 秦亮与令狐愚一样,身份上也只是王家的亲戚,遂继续留在前厅等着。 有一阵子前厅里只剩下王凌与秦亮二人。秦亮又想到了柏氏,先前短短几句交谈、柏氏竟然给他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考虑到柏氏曾是司马懿的妾,还有个儿子在勤王之役后被株连;秦亮本想提醒一下外祖,却不知从何说起。毕竟王凌的辈分比秦亮长两辈,这种事确实不该秦亮说什么,遂作罢了。 过了一会令狐愚也来到了前厅,几个人再次谈及郭淮之死。令狐愚来得迟一些,没多久就到了午饭时间,一家人便在一起吃饭。 今日因悲事聚会,因此这顿饭不能叫午宴,王家人连酒也不让王金虎喝,当然也更没有歌舞助兴。 午饭后,秦亮也未多逗留,表达过哀悼、便告辞离开。 一行人马离开宜寿里,往洛阳城东北角走。刚到永安里西侧大路上,忽然有人拦住了秦亮的马车。 如今有人要拜见秦亮,通常都是直接去卫将军府,很久没有人在路上等过他了。秦亮遂挑开竹帘问道:“谁在前面?” 饶大山的声音道:“禀将军,路边是个侍女。东侧路口还有个女郎,背对着我们,认不出来。” 秦亮听罢、来到右侧,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果然见一辆毡车停在永安里的路口,一个身段苗条婀娜的女子站在马车一侧。女子的侧背很眼熟,秦亮忽然想起来、像是吕巽的弟媳徐氏。 “我下去看看。”秦亮对令君道。 令君回应了一声。 秦亮跳下尾门,饶大山也翻身从马背上下来。秦亮回头看了一眼,吴心刚从后门的马车下来,他便说道:“让吴心跟我过去就行。” 那女子随后走到了毡车后面。待秦亮来到她的面前、看到她的脸,认出她确实是徐氏。徐氏的五官挺特别,而且生得细皮嫰肉、气质妩媚,所以秦亮只见了一面、便记住了她的模样。 她藏在毡车后面、并背对着街面,对秦亮揖拜见礼,她弯弯的细长眉毛下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亮:“君便是卫将军?” “是。”秦亮答了一声,随后恍然大悟道,“当时卿在醉酒状态、几乎一直闭着眼睛,大概没看清楚我。” 徐氏脸上一红,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神情却变得十分严肃:“卫将军对妾做了什么?” 秦亮皱眉道:“什么也没做阿。” 徐氏的手紧紧拽住深衣腰间的布料,问道:“真的?” 秦亮愕然,脱口道:“汝完全不知道?那种事,酒醒后也能检查出残留罢?” 徐氏的脸更红,埋着头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音量、顫声道:“妾只想知道,将军到哪一步了?” 秦亮回忆起来,那时徐氏差点摔倒,他便扶过她一下,应该问题不大。但他没说出来,立刻重复道:“什么也没做,完全没动过夫人。”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徐氏一眼道:“再说,我像是那种人吗?” 徐氏缓缓松了口气,喃喃道:“秦将军的名声挺好的。” 秦亮不置可否,说道:“徐夫人放心罢,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吕仲悌(吕安)带着家眷来赴宴,我岂能在自己家里干那种歹事?” 徐氏抬起头观察着秦亮的眼睛,立刻又垂目道:“夫君与吕家长兄长嫂、平时有些龃龉,关系不太好,所以妾才更担心。” 秦亮点头赞同,想到《与长悌绝交书》背后的故事,徐氏受辱后不惜自尽;推测还是因为事情闹大了,人尽皆知、她实在没办法才会那样做。 他不禁感慨道:“这种事若让别人知道了,确实下不来台,只能奋力争个对错黑白,不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阿。” 徐氏轻声道:“秦将军是明事理的人呢。” 秦亮道:“夫人且安心,那天在我府上没出什么事。不过夫人确实喝多了。” 徐氏蹙眉嘀咕道:“嫂子一直劝酒。”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街上,说道:“此地不方便说话。卫将军府就在前面,夫人与我们去坐坐?” 徐氏忙摆手道:“叨扰将军,还望将军勿怪。今日不敢多扰。” 秦亮笑道:“我明白的,无妨。” 徐氏屈膝道:“妾请告辞。” 秦亮听罢还礼道别,刚走两步,徐氏的声音忽然又道:“妾对将军非常感激。” 秦亮侧目淡然道:“不必,我只是没有趁人之危而已。” 徐氏道:“妾知道,那件事不是秦将军的主意。” 秦亮“嗯”了一声,没再多说,继续往前走,回到了马车上。 车马重新前行。王令君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除了羊徽瑜,她似乎对别的妇人都没什么兴趣,完全不在意秦亮与谁来往。 秦亮主动说道:“吕巽的弟媳徐氏,上次在我们府上喝多了,专门来问我,那时是否发生过什么事。” 王令君不动声色道:“有夫之妇,都会在乎名节。” 秦亮道:“在卫将军府能出什么事?只见过她一面,刚才我差点没认出来。” 卫将军就在永安里,没过一会,众人已回到了府中。秦亮便叫令君来写信,然后才好派人带着书信去长安,问候王氏、表达哀悼之情。 第四百二十七章 再聚长安 不知不觉之间,正始八年、已经到了尾声。 腊月十五日、是今年秦亮最后一次去参加朝会。明年春他便要离京,今日的朝会过后、他至少得有几个月不会再来太极殿了。 于是朝会刚结束,宦官张欢又留住了秦亮,传旨皇太后殿下召见。 依旧是东堂东边的一间署房,秦亮与张欢一起从太极殿庭院中间走过去。 庭院广场上的砖地、一早上应该有人清扫过积雪,但雪还在下,此时砖地上又覆盖上了一层白雪。而周围的宫阙殿顶上、更是一片银装素裹。 天气很冷,不过宫廷里的冬季景色、仿佛更加漂亮了。积雪遮掩了地面上的很多砖土细节,只剩下浅金色的墙面门窗、红色的柱子,在雪白的颜色中,被衬得更加鲜艳。少了一些地气,多了几分仙境一样的华丽。 秦亮在门外“啪啪”拍打了一下肩上、臂膀上的雪花,便脱了鞋、穿着袜子走进去。他立刻发现,半透的垂帘后面、又是两个人,皇后好像也在这里。 郭太后的声音道:“仲明不必大礼。” 乍然听到她的声音,依旧觉得很好听,还是那种庄重的女性中音、辅音中带着娇声。当然她在另一种场合发出的声音,才是秦亮最爱听的。 秦亮遂上前空首揖拜,开口道:“臣贺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凤体安康。” 刚这么说,甄皇后便掩嘴发出压抑的“咳咳”两声。 郭太后侧目道:“皇后身体不太好,我叫她不用出门,她却想过来走走透气。” 甄皇后的声音道:“我不太喜欢冬天,天冷时容易体寒。不过不要紧,这几年都这样,习惯了。” 秦亮谨慎地说道:“请皇后将息贵体。” 甄皇后竟小声道:“多谢秦将军挂念。”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问道:“仲明确定好行程了吗?” 秦亮道:“前两天臣与拙荆等家眷、诸属官部将商量好了,打算正月十六出发。” 郭太后轻叹一口气,听起来略有些伤感,离别似乎总是这样的气氛。她说道:“至少能过完元宵节。仲明何时回洛阳?” 还没出发,便问什么时候回来。秦亮想了想才道:“春小麦是在二三月间播种,我们大概在二月初到达关中,稍微修缮一番房屋、耕松土地,正好能赶上播种时节。等到六七月间就能收获了,屯田只有几个月时间,大概秋季回京。”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如果没有战事的话。” 郭太后道:“郭伯济是大魏能征善战的宿将,却丧于姜维之手。仲明去西线,要小心姜维。” 秦亮心道:郭淮确实是在阴沟里翻了船。 他拱手道:“臣领命。不过蜀汉北伐耗费很大,明年姜维应该来不了。” 他接着说道:“臣离京后,拙荆要带着阿余、还有阿朝回宜寿里王家宅邸住,长兄将搬到卫将军府住几个月。另外城门校尉傅嘏仍留在洛阳,朝廷诸事亦有大将军府辅佐,殿下无虑也。” 秦亮说到阿余的时候,稍稍加重了一点语气。 而卫将军府不仅是秦亮的家,它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便是扼守武库!中坚营的将士秦亮不会全部带走,将留下一部分人马,让中坚将军秦胜住在卫将军府,也可以防守武库。 郭太后这样聪慧的人,秦亮不用细说,只要略一提安排、她必定就能明白其中含义。 果然帘子里的人有了动作,郭太后轻轻点头示意,说道:“我从未去过卫将军府,不过听张欢说,仲明那里的风景很好,汝兄嫂应能住得习惯。” 秦亮笑道:“在家里就可以看见邙山,尤其是晴天,眺望远景十分壮丽。” 帘子里艳美的容貌若隐若现,郭太后似乎也露出了笑容。过了一小会,她轻声说道:“上次仲明平定幽州,我给卿的奖赏太少,可是现在也没有机会,只能等到仲明屯田归来。” 秦亮听到这里,忍不住抬眼、向帘子里面看了一眼,看向甄皇后的位置。甄皇后在这里,有些话不好说,不过她年纪不大,应该听不明白其中的隐晦暗示。 虽然隔着半透的帘子,但这间屋子不大、彼此离得比较近,秦亮一下子又看清了甄皇后的脸,不禁怔了一下。 在青红相间的宽大袍服下、以及金玉华丽的首饰映衬中,甄皇后那种缺乏活力的气质、本就有点怪异,不料冬天她的脸色更白。加上她把嘴唇抹得朱红,反而更显得艳丽而死气沉沉,实在是让秦亮印象深刻。 十几岁的女郎,真的不适合这样的打扮。而且甄皇后的气色不太好,看起来好像不像是长寿的模样,着实有点可怜。秦亮虽然对皇帝不满,但其皇后又是另一回事,因为甄皇后的祖父在关键时刻、站在了秦亮这边。 秦亮沉住气道:“只是臣分内之事,不敢邀功。” 郭太后道:“正月十六,我叫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去送送仲明罢。” 在太极殿这种地方召见,秦亮也不能呆得太久。他听到郭太后的言下之意,便道了谢、向郭太后与甄皇后拜别而出。 随后的一个月,秦亮变得十分忙碌。除了过年的祭祀、送礼等事,主要是过问屯田的准备工作。 诸如从荥阳等地的铁官那里、运调新造的曲辕犁,还有种子、耕牛等来源,事情比较琐碎。 秦亮这次西行,便要带上卫将军府的属官,长史杜预、司马王康、从事中郎羊祜、军谋掾辛敞等人都要随行。到时候在关中屯田的具体事务,可以叫他们帮忙。 到了正月十六,王令君与玄姬一早便给秦亮收拾好了行李,依依惜别互述衷肠。 不过这次出行,秦亮不是去打仗,她们至少没那么担心。因此秦亮也带了两个女子,吴心与陆凝。陆凝在蜀汉那边有认识的人,而且会医术,秦亮带着她去关中,觉得可能用得上。 王令君与玄姬送秦亮到了前厅庭院,此时天已经大亮了。回忆里秦亮与她们道别、多次都在黑漆漆的黎明时分,如今却已不同。 秦亮与吴心一起走到长廊上时,转头见王令君玄姬还在门楼前,他便又说了一句:“春小麦的生长时间短,我很快就回来了。” 当然秦亮此番去西线、重点并不是为了种地。 出京的中军将士,便是秦亮直属的两营。包括中垒营、以及中坚营大部,总人数约四万众。诸部也不是在今天一起出发,仍与行军一样、分批出动。元宵节之前就有人马离京了。 ……各路人马都是走潼关,秦亮这股军队最多、有近万人步骑。大伙带着许多种地的工具,半个多月才到达长安。 雄伟的长安东城门外,已经有一群人迎接到了城外。 秦亮拍马来到前面,只见除了雍州刺史陈泰等人,凉州刺史邓艾、南安郡守王经等人都赶到长安来了。众官站在护城河边,纷纷向秦亮揖拜。 秦亮先翻身跳下坐骑,站在地上还礼。两边的人步行走到这里,顿时寒暄交谈,人声热闹。 陈泰与秦亮不太熟悉,只是因为傅嘏的关系、两人才显得比较亲近。不过当初傅嘏去做卫将军府长史,应该问过陈泰的意见。 现在郭淮死了,西线最高级别的官员、便是陈泰和邓艾,陈泰要尽地主之谊,最先与秦亮交谈。 他好像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见面便说道:“关中人口凋敝,不缺耕地。仆在五丈原的东边,为卫将军腾出了几片土地,附近有渭水、武功水等水源,不知秦将军是否满意。” 秦亮道:“骆谷口也在那边,我以前去过,熟悉的地方、挺好。” 旁边的邓艾道:“去年……一别,仆以为、为要数年,不想如此快、便能重逢。” 秦亮笑道:“是阿,没想到会在长安相见。去年姜维攻打狄道,士载袭击粮道、打得不错,我已在朝廷为士载等人请功。” 王经听到这里,神情微变。秦亮看在眼里,寻思王经自己可能也知道,去年的陇西之战、他表现得不太好。 王经引荐了身边的一个官员:“这是陇西郡太守胡玄威(胡奋),仆去年在狄道,便是与玄威一道守城。” 秦亮第一次与胡奋见面,不过对这些人的名字都有耳闻,遂转头打量了一眼胡奋。胡奋执礼道:“仆奋拜见卫将军。” 秦亮还礼道:“令尊(胡遵)去年腊月送过奏书到洛阳,我在殿中看了。胡使君目前在徐州很顺利,并无战事。” 胡奋道:“多谢卫将军挂念家父。” 旁边的陈泰道:“请中军将士到城中暂且安顿,仆等已为将军备了几桌薄酒。” 秦亮不动声色地说道:“酒我便不喝了,一起吃顿饭罢,下午我再去祭拜郭都督的灵位。” 陈泰点头道:“将军请。” 护城河边的柳树新发了枝叶,远远看去一片绿意。虽然陈泰先前说过关中凋敝,但在春季、长安看起来倒是生机勃勃。 待大伙骑马来到城内,宽敞的驰道上行人稀少,这时才能叫人感觉到,这么大的长安城、确实缺少了往昔那种都城的繁荣。 第四百二十八章 素菜素饭 秦亮不是第一次到长安城,但城中占地极广的汉宫、仍然让他觉得震撼。皇宫通常都在城池的北部、如洛阳魏宫,而汉代宫室却有点奇怪,它们在长安城的南边。 宫阙早已荒废,朝廷设在长安的官邸、位于城中北侧。陈泰是雍州刺史,接待秦亮等人的地方、自然在刺史府。 让秦亮有点意外的是,雍州刺史府却是以前的都督府。 刺史府、都督府两个地方,秦亮都来过;上次秦亮来长安时,郭淮还是雍州刺史、夏侯玄是雍凉都督。结果郭淮升任雍凉都督之后,并没有换地方住,好像就换了个牌匾。 所以大伙入席吃饭的邸阁前厅,便在秦亮曾经拜见曹爽和夏侯玄的前雍凉都督府内、现在是雍州刺史府。 胖子曹爽已不在人世,夏侯玄倒在洛阳活得好好的。故地重游,秦亮心里难免想起了在这里见过的人,心中有几多感慨。 不过他自然没有表现出来。在场聚集了雍州凉州最有权势的官员,秦亮又是大伙瞩目的人物、言行容易被过多解读。 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是如此光景,虽然膳食简单,但不怎么放松。秦亮有时候想与旁边的陈泰、邓艾等人闲聊几句,他一开口,许多人都侧目倾听他说话,仿佛等着训话一样。 所以宴席还是要歌舞助兴才好,吵吵闹闹的场合、至少更加随意。 午饭过后,侍女上茶。邓艾陪着秦亮去如厕,秦亮这才与邓艾闲谈,说起以前曹爽伐蜀时,驻地就在这座府邸。不过邓艾说话不甚流畅,交流着实有点费劲。 两人返回邸阁,在台基上碰见了胡奋。 胡奋长着一张宽脸,眼睛小、下巴的胡须却不少,看起来比秦亮年龄还要大一些。不过胡奋执礼甚恭。 秦亮问道:“在打仗时搞鬼的戴家兄弟,怎样了?” 胡奋道:“禀秦将军,戴珎想在夜里开狄道城门,后来被拷打审问时受了伤,死了。关中军里的戴忠,在高城岭悄悄逃跑、去给蜀军送信,没再回来。” 秦亮点了点头,又问:“卿怎么发现了戴珎有问题?” 胡奋沉声道:“仆早先就认为、已经过世的戴陵与司马家的关系匪浅,戴家兄弟或许有什么把柄在司马师手里。仆故而多留意了几分。” 秦亮听到这里,又看了胡奋一眼,心道:你们家与司马懿的关系,好像也不一般阿。 徐州刺史胡遵以前在司马懿麾下打过仗。眼前的胡奋,传言也服侍过司马懿。 但是司马懿一死、司马家的势力也迅速瓦解,便是人走茶凉。俗话言树倒猢狲散,不只是说说而已。原先那些与司马家结交的人,确实没有必要继续一条道走到黑,除非是有人想跟着司马师去匡扶汉室。 而这个胡奋应该没有问题,不然也不会坏了司马师的大事。当时狄道城内,可是有上万的魏军;城已被围,如果城破、那些魏军将士不可能跑得掉。秦亮道:“原来如此,玄威(胡奋)思虑缜密,不错不错。” 胡奋忙道:“仆不敢当。” 秦亮拍着他的手臂道:“不必谦逊,卿忠勇有智谋,可堪大用。” 胡奋立刻躬身揖拜。 秦亮也曾在地方做过官,十分明白胡奋此时的心情。仕途到了一定级别,光靠军功便没用了,需要在洛阳说话管用的人赏识。 三人回到邸阁前厅,秦亮便不继续饮茶。按照事先的安排,他现在便要去郭淮府上吊唁。 又是一大群随行,除了在长安的大官,还有一些武将,其中不乏郭淮以前的旧部将。人太多了,陈泰引荐起来,秦亮也记不住,只能看个眼熟。 郭家府邸离得不远,在曹爽时期、这里还是刺史府。秦亮上次在长安,便住在这座府邸中,毕竟是亲戚家。 郭淮的大小几个儿子、郭统等人闻讯迎到了府门口,带着大伙儿去灵堂。 丧事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府上已看不出多少白事的痕迹,只是郭家人还在守灵。估计再过一段时间,他们都得离开长安,带着郭淮的灵位回洛阳、或者太原郡。 朝廷已下诏让郭统继承郭淮的爵位、以及食邑,但大魏的官位是不能继承的。魏国的士族很容易做官,不过朝政总体还是中秧集权制度。 郭统将来要做到大官并不难,唯独做不了雍凉都督,按照习惯亦不能在西线做官……否则子孙继承一方势力,很容易形成割据。 此时只有吴国才会出现这种情况,父死子继、连兵马都能继承。而魏国的军队是国家的,尤其是驻扎在各地的中外军精兵、本就属于中秧军编制。 秦亮来到灵堂时,便看到外姑婆王氏跪坐在门口的席子上、正迎接吊唁的人。 王氏一身粗糙的生麻衣,看起来却挺俏丽,尤其是那长腿、身段,随便裹块布也挺好看。她一脸悲伤,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王氏发现秦亮,立刻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睛,眼神依旧有一种丰富的韵味,复杂到难以描述。她接着便跪坐在原地,向秦亮揖拜行礼。 人们对跪礼的观念不一样、平素基本不会行跪礼,此时王氏仅仅是因为跪坐的姿势。 王氏是长辈,秦亮便也立刻跪坐下来、面对王氏揖拜,说道:“请外姑婆节哀。” 刚这么一说,王氏顿时就掩面发出了泣声。刚才她不哭,一提到哀字就哭。不过好像这是规定的礼节,只要一提到死者相关之事,近亲就应该表达悲恸的举动。果然后面的郭统等人也哭了几声,众人纷纷劝解。 秦亮也露出悲意,叹了一声气。但他本来就毫不伤心,刚才看到王氏俯拜的姿势、前低后高,一时间竟然有点走神了,想到了上次在洛阳王家宅邸时、她的另一种模样。 那时也要避免危险,秦亮用了以前与玄姬亲近时的办法。因此刚才秦亮看到王氏俯拜,脑海里才会浮现出乱七八糟的意象。 在如此肃穆的气氛中,秦亮也觉得、自己暗地里的心思有点不太像话。关键这里是郭淮的灵堂,秦亮赶紧努力抛却心中的胡思乱想,尽量让自己严肃起来。 秦亮一边这么想,一边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郭都督薨于战场,为国捐躯,朝廷诸公、皆感怀郭都督的功勋。” 后面的郭家人、武将们纷纷看过来,秦亮从余光里发现,有几个人脸上露出了欣慰之色。郭淮在西线那么长时间,必定对一些将领有恩惠,如此场面是在意料之中。 郭淮死了之后,他的部将还在西线、自然也会树倒猢狲散,跟先前那个胡奋是一样的,须要重新找靠山。但是郭淮与司马懿不一样,司马懿是谋反罪,郭淮却算是阵亡;秦亮当众如此表态,应该是人们希望看到的场面。 有时候,人便是身不由己。秦亮明明对郭淮不满,此刻也只能表现出相反的心情。 秦亮稍作停顿,改变了称呼,“外姑公的消息送到洛阳后,外祖也很难过。外祖担心外姑婆悲伤过度,叫我到了长安之后、定要劝外姑婆将息身体。” 王氏哽咽道:“家兄的好意,我知道了,你们不用担心。” 秦亮这才起身道:“仆先去给外姑公上香。” 他说罢走向灵堂里面,准备找香。这时王氏也过来了,她从木案下面拿出了三炷香,动作轻柔地递给秦亮。秦亮这才拿到油灯上点燃,向桌案上的木牌揖拜鞠躬,然后恭敬地把燃香插在香炉里。 行过礼之后,秦亮与王氏一起往回走,秦亮又说道:“外姑公的仇人是姜维和司马师,仆愿有朝一日,能斩获此二贼头颅,以祭外姑公在天之灵。” 这时有几个将领陆续回应道:“杀姜维,除司马师!”“仆等愿追随卫将军,以报此仇!” 秦亮回顾左右道:“甚好。” 陈泰、邓艾等人去年底都在长安,郭家办丧事的时候应该来过了。不过这会人们既然又来到了灵堂,众人便陆续前去拜谒灵位。 秦亮走出灵堂时,王氏轻声问道:“仲明此番到长安,住在哪里?” 也许只是秦亮想多了,王氏这么一问、他立刻想到了别的事。然而郭淮才死两个月左右,近亲的服丧期得两年多;且郭统等几个儿子都在府上,人多眼杂,秦亮也觉得不该胡作非为,急忙又屏除了念头。 他回答道:“麦子播种的时节快到了,我们不能在长安久留,得赶紧去屯田之地布置诸事,明天就出发。” 王氏道:“仲明到了长安,可以把外姑婆这里当成家里一样,我一会给卿收拾一间房间出来。” 秦亮拱手道:“不用劳烦外姑婆。晚上我到玄伯(陈泰)那里住,正好可与玄伯再交接一些屯田事宜。” 王氏没有勉强,轻声道:“好罢,那仲明一会过来吃晚饭。” 秦亮不再推辞,“有一些素菜素饭就行。”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无所不在 下午秦亮又来了郭府一趟,在这里吃晚饭。 众人在内宅阁楼厅堂里用的膳,各自一张小木案、一张筵席,饭菜是分开的。所以待客的菜有肉食,王氏与儿子儿媳则只吃素。 秦亮吃过饭、没留一会便离开了郭府。王氏等送走了客人,此时天色仍未黑尽。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渐渐黯淡,不过西边的天上还残留着晚霞。 一家人返回内宅阁楼里,没一会大儿子郭统便与其妻一起告辞,请阿母早些歇息。孩子们也都陆续回了自己的住处。 剩下王氏独自在厅堂里,刚才还挺热闹的地方、一下子竟然变得冷清起来。她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郭淮在世时,王氏也经常见不到他的人,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以前连郭淮的几个妾也很少看到,现在那几个妾反而每天会来问候,生怕主母把她们赶走。 其实王氏知道,自己只是在刻意回避某种心思。那便是秦亮刚刚来过,现在又走了。 有些事就是这样,没被拨起念头、不去想的话,便不会有多难受。如同王氏与郭淮有好多年没同房,她以前也很习惯;直到秦亮上次在长安干了荒唐事之后,她才会觉得时间难熬。 王氏犹自叹了口气。现在回房休息还太早了,她遂习惯性地往楼梯上走。 刚走到阁楼上,她下意识地侧目,向旁边敞开的木门里看了一眼,立刻就看到那木柜边缘、隐约有一道道指甲划痕。 几年过去了,如此笨重的家具没人去动、已经重新蒙上了浮尘,而那点痕迹亦无人注意、一直留在那里。 王氏的眼中,仿佛看到的是自己在木柜上、而非一个空柜子。一些意象宛若一张张画了画的布帛似的,时不时地冒出了脑海。她怔怔地看着木头上的细微划痕,甚至好像听到了指甲发出的声音。声音记忆犹新,听起来让人心慌难受。 “呼……”王氏长吁出一口气,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一下子对任何事好像都失去了耐心和兴趣。 片刻之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我不该去想那些事的。” 她回过神来,急忙抬头回顾周围,却见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下面厅堂上的侍女收拾桌案之后,已经出去了。 王氏心里仍然七上八下。郭淮在世时,王氏并不太怕他、只是有点担心被他发现而已,而且郭淮一向没有怀疑,对王氏十分放心;却不料他去世了,她反而感到有些惧怕。 毕竟活人没有法术,有什么能耐可以预见;鬼魂的能耐却无法预料,仿佛无处不在。 王氏心里默默道:汝不要怪我,又不是我引诱了他,第一回是他强行把我那样了,我怎么敢声张、说出去呢? 王氏想了想,那事也怪郭伯济在伐蜀之役时救援不及时,让秦亮几乎死在秦川、心生怨愤,才用那种方式报復郭伯济。 虽然事后秦亮解释说,什么外姑婆太漂亮、他没有忍住才犯错之类的鬼话。但王氏心里知道,秦亮起初就是想报復郭淮。 王氏在楼梯口站了一会,本来想在阁楼上消磨一会时间,但看着旁边小屋里的柜子、以及阁楼上窗前的位置,她终于没法冷静地在这里逗留,遂又转身走下楼梯。 整夜她都没睡好,到了凌晨才累得昏昏睡着。她知道,想也不能想、只是想也是错的,用尽了全部精神去克制心魔,所以什么也没做、便觉得很累。 之后的几天,王氏同样做任何事都心不在焉,而且心情有点烦躁,不管是站还是坐,过一会就觉得心慌不自在。 数日后,王氏在府中着实烦闷,便吩咐儿媳,去别院把之前养的鸡捉来了几只,又取出了一些去年底放在冰窖里的咸肉。她接着收拾了两套被褥,自己动手包好。 郭统进屋发现阿母在做事,看出来阿母要出门的样子,他开口问道:“阿母要去何处?”王氏一边忙碌,一边用随意的口气道:“我们已在这里住了多年,也算是地主。现在虽然开春了,晚上还挺冷。秦仲明过来屯田,身边都是些官吏将士,别在关中生病了,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我正想送些被褥去武功县,顺便看看,秦仲明那里还缺什么。” 郭统沉吟片刻,说道:“儿陪着阿母一起去罢。” 王氏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怀疑,估计只是想去与秦亮结交关系。郭家虽是大族,但郭伯济去世了,郭统没什么威望功劳,想要维持郭家在士族里的地位、他多少还得靠自己。 王氏与秦亮相差两辈,连郭伯济以前都丝毫没有怀疑,别人更是做梦也想不到什么。 不过王氏刚才也没有欺瞒儿子,她真的只是想去看望一下秦亮,时期不对、她并不愿意做什么。秦亮好不容易来一趟关中,就呆了一天、见了两面,第二天就走了,王氏确实想与他再说说话。 她便沉声道:“只能是妇人去。大丈夫做这种事,哪能给人好印象?” 郭统顿时恍然:“还是阿母想得周全。”他看了一下放在旁边的东西,“这些咸肉之类的,都不值钱阿。” 王氏道:“本就是亲戚,秦仲明要什么值钱之物?用得上的东西、以及关心才重要。” 郭统点头道:“是这么回事。” 王氏又淡然地说道:“王家、秦家、令狐家都是亲戚,汝舅家自然最亲。不过秦家人比令狐家对我们好,令君还写过几封信给我,平日也有过嘘寒问暖。” 于是郭统派了一队人马、护送王氏。王氏叫他不用担心,便带着两个侍女、几名随从出发了。 武功县同在关中平原,离长安不足百里;早上出发,下午很早就能到。 而且确实也没什么危险,蜀军以前攻打过关中,现在很多年没来过了。何况武功县还在渭水北岸,当年连诸葛孔明、也未曾到过那个地方。 第四百三十章 田间郎 屯田区域主要在渭水南岸、武功水以东,渭水北岸也有一些土地。此地离故道(褒斜道)、傥骆道很近,有大量官田和荒地。 四万将士,以五十人为屯、组织生产,平均每人负责耕种十多亩地。因为绝大部分将士没带家眷,还得分出人手干内务。 魏国的土地度量,用的是汉制大亩,即一步宽、二百四十步长为一亩。秦亮草算了一下,四万将士耕作的土地加起来、大概三万平方公里,还不足一个区县的面积大。 这已经完全能满足四万将士屯田了,而且人均耕地不小,大伙还得卖力干才能耕作得过来。好在秦亮出发前就做好了准备工作,有曲辕犁和耕牛,效率应该更高。 想来魏国的户籍上一共才几百万户,土地却有数州之地、东西版图数千里,即便有不少隐户,地方也是够大了。难怪各地都是缺人,而不是缺地。 秦亮的驻地在扶风郡武功县的县寺,军队的屯田大多在周围,可以就近巡视各部屯田。 他要在武功县呆一阵子,等到春耕播种之后再说。秦亮又在武功县东边、得到了一片土地和一个村庄,让王康带着一部侍卫耕作。 于是,王氏等人下午来到武功县寺时,竟未见到秦亮。县寺的官吏接待了王氏,声称秦将军出城去了,要她等到晚上才能见到人。 王氏在县寺待不住,又叫一个佐吏带着她们,出城去找秦亮。她先前便是从东边来的,只好又出东城往回走。 好在路不远,乘车出城没一会,佐吏就让大伙把马车停了下来,说是有一段小路、无法行车,只能骑马或步行。 一行数人循着田间小路走了一段,王氏很快就认出了田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秦亮。 王氏用不可思议的眼神观望着那边,只见秦亮身穿短衣,身上挂着粗麻绳、扶着一把犁,赶着一头牛,竟然在亲自耕地! 三个年轻的带剑妇人朝王氏等走了过来,中间那个是秦亮身边的女护卫吴心、经常都在秦亮身边。王氏回顾左右,远近也能看到几个警戒的侍卫牵着马慢行。 吴心上前拜道:“王夫人。” 王氏站在原地还礼。 吴心道:“妾去禀报将军。” 王氏摆手道:“不用打搅他们。”她观望了一下,“一会他们调头时就看到我了。” 王氏站在田坎上,见田间有四个人,又问吴心:“另外三人是谁?” 吴心道:“耕田的是陇西郡守,姓胡。在田里捡拾石块的人,是卫将军府长史杜预、从事中郎羊祜。” 王氏一语顿塞,一个卫将军、一个太守在土里犁田,还有两个士族子弟在那里捡石子。 有时候地方长官出巡劝农时,也会亲自下田,不过主要是做个模样、相当于礼仪。但看秦亮的干法,并没有让官民围观,他是真的在耕田。 没一会,秦亮果然发现了王氏。他朝这边看了两眼,便取下了挂在身上的绳索,把手里赶牛的树枝丢下,从田间走了过来。 秦亮近前拱手道:“外姑婆怎么到这里来了?” 王氏道:“我给仲明送几床被褥,再看看武功县这边缺什么。我在县寺没见到仲明,便请人带引到了此地。” 秦亮爽朗地笑道:“县令把官邸让给我了,住在城里不缺什么,不过多谢外姑婆关心。” 王氏道:“仲明来了长安,我们可不得如此?” 这时陇西郡守胡奋等人,都陆续转头观望,不过他们看到是妇人,便没有停下来、依旧继续干活。 走得近了,王氏才发现、秦亮的头发湿漉漉的粘在皮肤上,衣裳也被汗水打湿了一点。清风徐来,她立刻闻到了一股汗味,男子的汗味当然不香,但王氏竟然觉得秦亮身上的气味很好闻,下意识地悄悄用力吸了几口气。便如同这田间的泥土气息,谈不上清香,却很特别。 王氏故作若无其事地嘀咕道:“二月初的天气仍然挺冷,卿倒出了那么多汗。” 秦亮并未解释干活费力,却微笑着随口道:“是阿,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王氏不禁看了秦亮一眼:“有趣的诗句。” 她看向田坎上的罐子,遂弯腰拿起了一只小的,问道:“这是喝的水?” 秦亮点头回应。 王氏便拔开布塞子,把罐子递给秦亮。 此情此景,王氏忽然想到了民间男耕女织的场面,汉子下地劳作,妇人送水送饭。正有几分简单的温情。 秦亮仰头大喝了一口去,发出惬意的叹气声,把罐子还给王氏封好。他接着便轻轻揉着肩膀,皱眉发出“嘶”的一声。 王氏见状轻声道:“卿要拿东西垫着,不然皮肉不得磨破?” 秦亮道:“垫了,用的牛皮。不过很久没干活,垫什么都没用。” 王氏“哼”了一声,用责怪的语气道:“那边几个青壮汉子在那里遛马,你们一个将军、一个郡守非要去耕田。” 秦亮淡然道:“将士们都在卖力屯田,我们也干点活没什么大不了。再说整个国家,不就是在地里刨食建立起来的吗?” 王氏听到这里,目光顿时在秦亮脸上徘徊。她当然能听出来,简单的话里,意味并不简单。秦亮年轻俊朗的皮囊之下,好像很有想法。 而且他不像有些年轻后生,说的道理只是从书上来。王氏觉得秦亮说话时很自信、很坚定,仿佛有过实践阅历后才有的信心。 但秦亮没有继续说道理,他说道:“我在平原郡时,也会干农活,不过出仕之后、确实有好多年没粘泥了。”他看着地里,又道,“这块地已抛荒了几年,元凯和叔子都不会干,只能叫他们捡石头、以免把铁犁硌坏。” 王氏小声道:“卿叫郡守、长史做这种事,他们愿意吗?” 秦亮道:“愿意,因为我也在干。胡玄威还很高兴。” 他转头看了一眼,又道:“今天我们打算把这块地收拾完,还要一阵子。外姑婆不如先回武功县,等我回县寺再谈。” 王氏道:“此地空气很好,我就在这里等罢,仲明去忙活好了。” 秦亮遂拱手一拜,重新向远处牛站的地方走去。 王氏继续在田坎上走动,旁观秦亮耕地的一举一动。无事可做,确实有点无趣,但她竟然不觉得乏味。 大概因为秦亮在这里,她即便只是做一些琐事、或是什么也不做,也会感觉不太一样;她竟然又变得很有耐心了。 秦亮有时候很专注地耕地,有时方位恰当、也会朝王氏这边看一眼。王氏也把他的忍受皮肤疼痛、使劲用力时的神情看在了眼里。 王氏明亮的眼睛里却神情复杂,尝试着琢磨秦亮的想法、感受。此时她才醒悟过来,自己好像还不太了解秦亮。 傍晚时分他们才干完今天的活。秦亮牵着他的牛,去了南边的一个小池塘,王氏也跟了过去,两人又有机会闲聊几句。 黄牛被赶到了池塘里,秦亮站在岸上,拿一根木棍裹了一团布巾,蘸水洗刷黄牛身上的泥土污秽。这时秦亮伸手拽起了牛尾巴,用布团洗刷,他把布团放进水里涮了涮、竟又对着牛尾巴下方钻进稍许清洗。“牟……”牛叫了一声,尾巴甩了起来,甩了秦亮一脸水。秦亮只是笑了一声。 王氏却顿时面红,觉得耳朵有点发烫,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一阵风吹来,王氏竟闻到了一股粪臭味,她立刻用袖口轻轻掩住口鼻,不禁又向那头牛看了一眼。明明它在池塘里洗过了,不至于那么大的臭味罢? 秦亮牵着牛上来,见到王氏的动作、便指着不远处的一对黑漆漆的东西:“那边有堆肥,里面有不少马粪。” 王氏随口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臭气哄哄。” “好东西。”秦亮一本正经道,“马粪是酸性,以前人们不会用,还嫌弃它。但只要法子用对,拌上粪水、草木灰、各自草叶树叶泥土等物一起堆肥发酵,马粪还能增快腐熟。军中上万的战马,我们屯田的肥料完全不缺。” 王氏想起刚才秦亮随口念出的“春风剪刀”,又听他说马粪,只好微微笑了笑。 秦亮把牛交给侍卫和村民,随后去田坎上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他拿起两只装茶水的罐子摇了一下,听“哗啦”的声音、两只罐子里的茶水都喝过,但都没喝完。 只见秦亮拔开布塞,王氏以为他要倒掉。不料他把其中一只罐子里的茶水、倒进了另一只罐子,好装到一起。那瓷罐应该不是盛茶的容器,而是酒罐,只有酒罐为了防止跑味、才会做成细颈。因此罐口塞不进去,只能放进去头部一小段,对准后晃了晃、便将茶水注入了另一只茶罐内。秦亮做完琐事,转头道:“走罢。” 王氏抬眼观察了他一眼,见他的神情有点疲惫、但很沉稳没什么异样,她也暗自呼出一口气,觉得只是自己没事胡思乱想而已,反而觉得有点汗颜。王氏便道:“我乘坐马车来的,还在前面的大路边。” 第四百三十一章 肩膀的伤 王氏从长安乘车而来,一天之内、她本来就无法来回。何况秦亮等人傍晚才收工,回县城时天都快黑了,王氏只能在县寺里歇一晚,最早也要明天才能回长安。 前几天秦亮吃晚饭,都是和属官部将们一起吃。但今天来了亲戚、且是妇人,席间便只有他们两人。 今日大伙回来得有点晚,厅堂里摆上膳食时、夜幕已经降临了,屋子里也点上了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秦亮与王氏呆在一起吃饭,气氛便有点噯昧。偶尔一个眼神,秦亮也能隐约感受到王氏的心意。 秦亮回头看彼此的关系,至今仍觉浑浑噩噩,那时真的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记得王氏不止一次说过、这是最后一次,而秦亮也觉得,两人这样的关系不太好。 但眼下王氏大老远主动送到武功县来,真的只是为了带几床被褥、几只活鸡吗?不管怎样,当初坏了王氏清白的事、确实是秦亮强迫她的。如果翻脸无情,秦亮有点做不出来,因为王氏不仅在第一次忍气吞声、后来一直对他还挺好。 秦亮借着昏暗的油灯灯光,朝侧前方看了一眼。王氏仍然穿着粗糙的白色生麻衣,却也掩不住那垇凸有致的身段。尤其跪坐的姿势,身后的轮廓甚美,加上一双长腿,那身材与年轻女郎纤细柔美的清新感觉、不太一样,多看两眼便容易叫人上头。 王氏察觉到秦亮的目光,也默默地抬眼看过来,她的眼睛里泛着灯光,仿若有些迷离。她稍微走神,朱唇间的贝齿便不慎轻轻咬了一下筷子。看得秦亮也愣了一下。 秦亮很快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说道:“内宅东侧有一个庭院没人住,外姑婆便在那里将就一晚罢。” 王氏的眼神躲着秦亮,声音微微有些异样:“明天一早我就赶回长安。” 过了一会,秦亮见她放下了筷子,便也起身揖拜道:“时辰不早了,请外姑婆早些歇息,我也回去沐浴更衣,准备睡觉。”王氏微微俯身道:“仲明今天做了力气活,去歇着罢。” 秦亮暂且回到了县寺内宅。等到半夜,他才从塌上起来,慢慢走出了卧房。 整个庭院只有微弱的光线,若非秦亮已经熟悉了此地,怕是路也看不清、很容易摔跤。他不动声色地摸到了东侧的门楼,伸手轻轻一推,竟然闩上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不过秦亮很快就到附近的一间杂物间里、搬出了一把木梯,借助梯子,他很快翻过了围墙,还不忘收了梯子。接着秦亮径直去了王氏住的房间。房间是他安排的,他自然知道在哪里。 他轻轻走到房门外,伸手一推,发现又闩住了! 这让秦亮顿觉意外,心道:难道自己会错了意,王氏主动到这边来、不是为了来幽会?但他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没有理解错。 眼下来都来了,秦亮反而不想半途而废。刚才因为一直回忆着王氏的各种神态与模样画面,他心里已有期待,甚至感觉到了浩然正气,更不愿意轻易放弃。 不过屋子里面依稀有灯光,秦亮干脆抬起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过了一会,王氏的声音便道:“谁阿?” 秦亮对着门沉声道:“是我。” 没一会,门便打开了。秦亮立刻闪身进屋,顺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把王氏柔軟的身子拥抱在了怀里,立刻闻到了她脖颈头发间的香味。王氏无力地推了一下秦亮,小声急道:“我还穿着丧服。”她只说了一句话便没再吭声,但确实在抗拒。 没一会,她便被逼到了一副木架旁边,俯姿双手扶住了木架,终于红着脸扭头过来,看了一眼拥抱着她的秦亮,顫声道:“卿说他会不会看见?” 王氏的眼神有种幽深的感觉,仿佛潭水一般、藏着许多情绪。 “谁?”秦亮脱口问了一声,稍作停顿,便道,“如果人死了还更厉害,那世人为何怕死?” 王氏犹犹豫豫地小声道:“仲明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此刻秦亮才回过神来,王氏不是故意欲拒还迎,她是真的在害怕一些未知之物。 片刻后,她转头时的眼神又有了一些变化,眼睛里好像多了几分怒气和怨气,但应该不是针对秦亮。夫妇之间、也容易产生积怨,估计王氏想起了某些怨愤的事,譬如扬州起兵时、郭淮便不想管王家人的死活。 王氏呼出一口气,柔声道:“不要急,我们去塌上罢。”秦亮这才放开了她。她弯下腰,把袍服往下拉了一下遮掩腿部,便与秦亮一起来到了睡塌旁边,她又小声感慨道:“我们还从没在睡塌间……休息过。” “是耶。”秦亮点头道。 王氏看了他一眼,温柔地说道:“卿把里衬解开,我看看伤。” 秦亮遂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说道:“没事,应该不要紧。” 王氏看到他肩膀上磨伤的皮肤时,顿时露出了心疼的眼神,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肩膀。秦亮一边感觉到她柔猾的指尖,一边感觉伤处被触碰、一阵疼痛,秦亮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十分奇妙。王氏轻轻揉着秦亮的肩膀,俯下来在他身边吐气如蘭,耳语道:“我并不是仲明想的那样,连丧期也熬不过去,自己便急不可耐地到武功县来、要与卿做什么坏事。” 秦亮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对谁说话。但这里只有两个人,王氏应该是对他说的,不然就只是在自言自语、为了自我开解。 王氏的声音在耳边继续道:“不过我确实想见到仲明,想与仲明说话。兴许不说话,只要卿在身边、能看见卿,我心里也觉得很高兴。即便什么也没做,我也想到这里来一趟。” 秦亮听着轻言细语,慢慢地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温柔乡里,浑身都軟绵绵的;又好似正泡在温泉之中,疲惫放松袭上心头,整个人都被温暖的触觉包裹住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世事变迁 昨日用晚膳时,王氏亲口说了,今天一早便要赶回长安。不过等她醒来时,一问时辰、已经快到中午了,只好等吃过午饭后再说。 王氏看了一眼外面阴云的天空,伸手摸着额头,不动声色地对侍女道:「昨日出门时吹了凉风,大概染上了一点风寒,一早就不太舒服。」 身边的侍女、其实还算能信任的人,但王氏不好意思让任何人知道,其中关系确实说不出口。 跟着从长安来的侍女忙道:「妾去为夫人找郎中。」 王氏却立刻摇头道:「不用,汝去烧些热水,我暖和一下身体。」 侍女道:「喏。」 没一会,侍女们就搬来了木桶、木瓢等物,又将木桶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水。今天没出太阳,天气好像比昨日更冷;刚放进去的热水,遇到屋子里的凉气、立刻弥漫起了白烟。王氏拉上草帘,便要沐浴。 这时帘子外面的侍女碰到了木架,沉重的架子微微移位,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动,听起来就像「牟」地一声动物叫唤。不知怎地,王氏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耕牛、池塘等景象。她转头向外面看了一眼,幽深的眼睛里神色复杂,脸颊在白汽中也变得有点红。 等她慢慢沐浴更衣,收拾好了,便到了午膳的时间。秦亮大概早已出门去了,王氏只能自己吃饭。 膳食端上来后,她刚吃了一口,嘴里立刻便觉又麻又辣,变得火辢辣的,她眉头一蹙,便拿勺子盛汤。 侍女见状,面露得意道:「妾专门为夫人放了花椒、茱萸、姜。以前妾着了凉,便吃一些辣的,出一通汗就好啦。」 王氏没有责怪侍女,不过她被浓郁的佐料一激,不只是感受到嘴里火辢。刚吃下一口菜,她的脸也觉得烫了。 因为菜味辣,王氏没注意、吃了不少麦饼,不料又被麦饼噎住了,只觉自己被食物撑得满满的,赶紧又舀汤来喝。她这一顿饭吃得是心不在焉,心情也乱糟糟的,不管什么时候、好像都能想起昨天的事。 侍女见王氏被噎了,便跪坐在木案一侧、拿起茶壶,往小碗里倒茶水。王氏侧目瞟了一眼,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一个场面,昨天秦亮耕地收工后、在那里倒腾两只罐子里的茶水。 午膳过后,有个年轻女子提着木箱、来到了庭院里,来人长着一双妩媚的柳叶眼。 见礼时,女子才自荐道:「妾姓陆,本来是个道士,不过以前跟着先父学过一些医术。听说王夫人染了风寒?妾看看夫人的脉象罢。」 王氏转头看了一眼那个侍女,只好转身到木案后面跪坐下来,伸出手腕道:「有劳女郎。」 道士陆氏打量着王氏身上的生麻丧服,轻声道:「妾已成过婚了,不过先夫不幸被歹人所害,不久前才过丧期。也请王夫人节哀顺变。」 王氏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丧服期,立刻强自露出一副悲伤的神情,叹了一口气。 陆氏一边伸出手指,一边问道:「夫人有何症状?」 王氏只好吞吞吐吐地说道:「身上软软的,没什么力气,精神也不太好,觉得疲惫。」陆氏点了点头,伸过手指来切脉,等了好一会,才道:「夫人无大碍,可能是劳累过度了。」 王氏忙道:「我在长安很少出门,昨日在路上忽然颠簸了大半天。最近也没睡好。」 陆氏道:「夫人别太伤心,多休息养养身子,不必服汤药。」 王氏顿时觉得、这个女道士应该不是庸医,她真的能从脉象瞧出别人是否生病。 王氏微微侧目,又留意了一眼跟着自己来武功县的侍女,说道:「我们只是来看仲明这里缺什么东西,本打算今天下午就回长安的。」 陆氏劝道:「夫人 不如在县寺歇两天再走。」 侍女也道:「夫人还是听郎中的罢。」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三人陆续转头观望们窗外,只见空中已飘起了小雨。陆氏道:「现在夫人走不了,下这种小雨,路上又湿又滑,最是难行。」 王氏无奈道:「只能等雨停了。」 陆氏起身要走,这时王氏才留意到,女道的身段十分柔韧,腰身好像水蛇一般。加上她媚气十足的柳叶眼、又是个寡妇,王氏顿时想到,她与秦仲明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但有点奇怪的是,女道好像并未怀疑过王氏,全然想不到那种事。长得媚的妇人、性情也可能挺正经呢。 王氏送女道出门,随口问道:「秦将军又去侍候那块田了?」 陆氏点头道:「一早就出去了。」她看了一眼天井里的雨幕,「他们可能一会就要回来。」 王氏道:「我给夫人找雨伞。」 陆氏摆手道:「妾走屋檐下过去。王夫人请回罢,少吹一些凉风。」 两人便相互揖拜道别。 ……秦亮等一行人果然返回了县城,大伙都戴着斗笠,不过因为骑马、只是头上没淋到雨而已。 几个人走到邸阁台基上,胡奋取下斗笠,望着雨幕道:「仆本想播种完再走,这么一耽搁,可能在武功县待不了那么久。」 这个下巴长着黑胡子的壮汉、对种地还挺上心,耕田时也颇像那么回事。 秦亮微笑道:「还是陇西郡的事更重要,玄威过两天就回去襄武罢。」 胡奋道:「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看着雨景,头也不回地说道:「陇西郡是前线,过阵子我便上奏、请朝廷给玄威一个将军号,领一部陇右军,也好防备蜀军。」 胡奋立刻揖拜道:「奋谢秦将军栽培!」 秦亮道:「谈不上。玄威在狄道城有功劳,正该给卿请功的。」 胡奋躬身道:「仆只是做了分内事。」 秦亮要在雍凉呆几个月,还可以继续与当地文武熟悉来往,但要调整人事、则需要一些理由。像胡奋这样、刚在狄道立了功的人倒是好办,大部分人却没法动。光是屯田种地,事情进展当然很慢。 就在这时,样貌精悍的隐慈走了过来。因为雍凉是对蜀前线,校事府下属有个西曹、专门负责对蜀工作,所以隐慈也跟着秦亮来了雍州。 隐慈向秦亮揖拜道:「禀将军,仆刚得到了一些消息。」 秦亮站在原地道:「说罢。」 隐慈道:「蜀国伪镇北大将军王平死了。」 几个人听到这里,纷纷侧目,都露出了关切的神情。 王平在魏国的名声很大,还是因为当年曹爽伐蜀时的败仗、遇到的蜀国大将就是王平。对于魏国雍凉地区的人、王平也非常重要,因为他是镇守汉中的主将。 秦亮不禁问道:「怎么死的?」 隐慈沉吟片刻,回应道:「我们的人始终没能混入蜀国仕途,大多消息、都是来自市井之间。没听说王平在去年底北伐时受伤,多半是病死的。」 杜预揉了一下脖子上的疙瘩,叹道:「王平乃蜀国大将,蜀汉再次痛失良将阿。」 秦亮听罢,也是颇有些感慨。 最近几年,确实陆续已经死了不少有名气的人。陆逊、蒋琬、费祎、郭淮、王平,加上大魏国内因为内战,也有不少大人物死了。 一些人物的影响力很大,随着他们的离世,秦亮也仿佛感觉到了时代的变迁。 此时已是下午,大伙谈论了一阵便告辞而去。 隐慈说、校事府的人还没能进入蜀汉官场 ,但秦亮马上想起来一个人,之前便与蜀汉高层有联系,正是陆凝。陆凝的人从关中去蜀国也很容易,因为她们本来是费祎的人、有费祎发的过所和信物,而且不是伪造的。 秦亮回到内宅,遂先去见了陆凝。 陆凝与秦亮见面,却先说起了琐事:「王夫人不舒服,妾刚去给她诊过脉。」 秦亮随口问道:「我外姑婆生病了?」 陆凝道:「倒没什么大碍,她只说身子没力气、疲惫,大概有点着凉罢。」 昨夜王氏的神态、动作闪过秦亮的脑海,他顿时「哦」了一声,心下恍然。片刻后,秦亮才想起自己的事:「之前送信的那两个道士、能见到费文伟之女费氏,费氏又能从蜀汉宫廷内官那里听到消息?」 陆凝看着秦亮的脸,轻轻点头。 秦亮沉吟道:「王平一死,蜀国可能会有一些内部调整。卿再叫他们回成都一趟、面见费氏,然后打听一下蜀国的消息。」 陆凝的眼神变幻不定。她与先夫、本来都是为费祎做事的人,现在反过来要帮魏国人干女干细之事,她可能是觉得有点迷糊。 秦亮便好言道:「只是打听一些消息而已。我再写封信给费氏,对费文伟的子女表达问候。我与费文伟虽各为其主,但也算得上有私交,这样的事并不稀奇。」 陆凝终于松口轻声道:「好罢。不过他们的盘缠……」 秦亮痛快地说道:「要多少,去找王司马领取便是。回来了我还要额外奖赏他们。」 蜀汉那边的官员,好像大多收入不高。但魏国公侯却完全不一样,单是合法来源就不少,秦亮当然不缺钱粮。 免费阅读..com 第四百三十三章 既然不服 王平死后葬在汉中,接任者是张嶷。张嶷随即被任命为前监军、荡寇将军、督汉中。 而姜维等人已回成都去了,没能参加王平的丧礼。 此时姜维在陇西大败曹兵、击杀曹魏雍凉都督郭淮的事迹,早已传遍川西;人们得知姜维回来,无不想一观卫将军姜维的风采。无数人在驰道旁翘首以盼,场面拥挤、热闹非凡,仿佛过节一般。 姜维的威名在汉国到达了一个顶峰,要不了多久、名声定然还会东传至吴国。 皇宫里的汉国皇帝刘禅闻讯,专程召见了侍中陈祗,当面询问:“应该怎么奖赏有功将士。” 陈祗原来早有准备,立刻从身上拿出了一小卷竹简,躬身一拜,将竹卷双手呈上。 片刻后,“哗啦”一声轻响,宦官黄浩便走出了珠帘,伸手接过竹卷。两人对视了一眼,黄浩轻声道:“仆为卿转呈陛下。” 黄浩以前就受宠,很得皇帝信任和喜欢。 不过董允还在主持内政之时、十分厌恶他这个宦官,严禁黄浩干预任何政务,而且限制黄浩的權力、不让他升官。而董允又是诸葛丞相留给皇帝的人,皇帝很愿意听董允的谏言;所以黄浩哪怕有皇帝做靠山,也拿董允没有一点法子,只能装孙子。 待到董允一死,黄浩才终于解脱了束缚。现在接任董允的人是陈祗,陈祗的资历声望便比董允差了一些。陈祗的性情也没有董允那么刚烈,选择了与黄浩和睦相处,对黄浩自然也无法限制了。 黄浩贴心地把竹卷展开,然后摆了个很恰当的角度、递到皇帝眼前。趁这个机会,他也大致看到了陈祗的奏书。 这时黄浩看清了内容,眉头便皱了一下。他的脸挺瘦、皮肤有些松弛了,眉头一皱、额头上的皱纹便非常明显。 黄浩等了一会,才弯着腰在旁边低声道:“陛下,让姜伯约做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会不会太快了?” 刘禅“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刚才黄浩说话的声音很小,不过陈祗显然还是听到了。 陈祗开口道:“费将军薨,论才干只有姜伯约可堪大任。如今姜伯约大败曹军,杀曹魏伪都督郭淮、立下奇功,陛下可趁此时机厚待之,让姜伯约名正言顺地主持军务、为陛下分忧。” 陈祗稍作停顿,又道:“有功将士皆有封赏,如夏侯仲权为车骑将军、司马子元为前将军,朝廷不能反而亏待了北伐主将姜伯约阿。” 刘禅点头道:“陈侍中所言,很有道理。” 黄浩听到这里,马上附和陛下,再委婉地说道:“加都督中外诸军事,亦可名正言顺地主持军务,大将军的官职,陛下不如等下次封赏罢。” 等了一会,侍中陈祗没有反对,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黄浩的身份是皇室的家奴,但他与益州本地人、以及皇室姻亲也多有来往。在汉国朝廷,皇室当然是很重要的力量之一;但皇室不只有皇帝刘禅一个人,内部也不完全是相同的诉求。所以才有刚才主仆之间的几句简单对话。 黄浩等人对姜维并不放心,对其主张亦不满意。 而皇帝却很放心姜维等人,甚至对诸葛丞相留下的所有人、都比较信任。毕竟荆州派分担了朝廷的大部分繁琐事务,这是皇帝喜闻乐见的局面。 对于皇帝的心思、黄浩心里明白,他当然不会与皇帝争锋相对,进言须掌握技巧和分寸。 皇宫这边商量好了封赏,没过多久、姜维等一众人果然便来面圣了。前线的大将回到成都,通常都会立刻来觐见。 黄浩便拿着陈祗的奏书,把封赏的内容当众念了一遍。夏侯霸、司马师等人拜谢了皇恩,遂在帘子外面相互恭贺,唯有姜维的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地沉思着什么。 黄浩收起竹卷,不禁对姜维多留意了几分……难道姜维事先已从陈祗那里得到了消息,此时发现少了个大将军的任命、所以不满意? 就在这时,姜维揖拜开口道:“臣有上奏,请改变汉中防御之策。” 皇帝刘禅的声音道:“卫将军但说无妨。” 姜维道:“原先在汉中武都等地布置连绵防线、拒敌谷外的方略,没有什么用。臣欲拆除傥谷等地的工事,敛兵聚谷,或可诱敌深入、聚歼来犯之敌。” 黄浩听得一愣,但此事轮不到他一个宦官出来争论。旁边的张翼等人很快就变脸了! 张翼急道:“汉中原来的方略一直好好的,曹爽十万大军来犯、也只能铩羽而归!卫将军为何要冒险改变原状?” 一向爱开玩笑的老将廖化,此时也正色劝道:“军国大事,卫将军切不可草率。” 姜维转身先对廖化道:“我还在陇西郡时,便已在考虑此事,想了很久,绝非一时兴起之言。” 廖化虽然也与姜维的主张不同,不过相比张翼、还算是个比较好说话的人,为人处世也要圆润一些。 但姜维不能无视张翼的话,张翼乃征西大将军、持节,官位不比姜维低,而且也曾多次追随诸葛丞相南征北战,资历摆在那里。 姜维终于直视张翼道:“曹爽发起兴势之战,乃因曹魏国内争权,若非如此、曹兵根本不会来攻打汉中。” 他接着说道:“反倒是曹真攻打汉中那一次,丞相(诸葛亮)的方略就是聚兵于汉、乐二城,以逸待劳,准备寻机破敌。” 张翼道:“吾等岂能与丞相相提并论?” 姜维冷冷道:“吾等正应继承丞相之遗志,歼灭曹魏西线精兵,方可全据雍凉,还于旧都! 我军北伐,粮道艰难,一击不中、很快就只能退兵,容不得半点失误;即便没有失误,曹军也经常避战、只想拖延时间,我军不易找到歼灭曹军主力的机会。 但若曹军贪功、来攻汉中,形势就完全不同了。曹军粮道艰难、兵马疲惫,汉军则坚壁清野、以逸待劳。若是我们堵住了其退路,曹军便如在牢笼、插翅难飞,又没有粮食,必败无疑。” 张翼道:“曹军兵多将广,若是堵不住谷口,丢了汉中,我等如何见先帝于地下?” 姜维皱眉道:“汝真是畏敌如虎!不久前陇西之战,汝也看到了,曹军并非不可战胜。” 廖化劝道:“伯约确实要三思阿,伯恭(张翼)并非虚言。原本连成一线的部署,一旦改变,始终是个隐患。” 姜维道:“郭淮兵败身死之后,曹魏伪卫将军秦亮便带领重兵、到了雍州屯田,我看秦亮是心里不服。既然不服,那我们便把傥谷敞开,看他敢不敢来!” 姜维似乎是想争取廖化中立,语气顿时缓和了一些,“战场设在汉中,反而比我们翻山越岭、远道北伐的风险更小。若是秦亮不敢来,防线不是还能改回去吗?” 伪雍凉都督郭淮是曹魏的名将;而秦亮的名气也不小,虽然秦亮的战绩主要是打內战,但对手司马懿太有名,因此在汉吴两国同样出名。 如果姜维击杀了郭淮之后、又能灭掉秦亮,那么姜维的威望名气之盛,必将流传于青史! 这时皇帝刘禅的声音道:“卫将军先深思熟虑,与诸卿多加商议。” 姜维转身向珠帘揖拜道:“臣领旨,谢恩。” 本是大胜回朝、论功行赏的好日子,却在一阵争吵之中结束了。不过黄浩对此、也算是习以为常,只要姜维与张翼在朝堂里谈正事,争吵便不稀奇。这两人的主张完全是反的。 两天之后,黄浩出宫要办点事。他路过卫将军府,便看到姜维府邸外面车水马龙,里面应该正在办庆功宴。 黄浩没去姜维府上赴宴,路过前大将军府时、他却临时决定去看看费氏。 费氏便是费祎的长女。黄浩以前与她见过面,算得上是熟人。上次告诉费氏、姜维于内廷中不让刺客郭循靠近陛下,便是黄浩说的话。 见到费氏时,黄浩忍不住提了一句,“姜伯约家,估计要热闹好几天呢。他这回确实是出尽了风头,差点做了大将军,不过仍然得到了都督中外诸军事。” 费氏沉默了一会才道:“先父从来没有私心,并非故意要拦着他、不让他建功。先父所为之事,皆以国家为先。” 黄浩点头道:“那是当然,从来没有人质疑过费将军的忠心。” 说到这里,黄浩才故作恍然道,“对了,如今陛下亦有意做主,想恩封女郎为太子妃,这便是信任费家阿。” 费氏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睛道,“黄公可将此事告知阿兄。妾在服丧期内,还请陛下酌情推迟。” 黄浩打量着费氏,年纪不大却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又是前大将军的长女,必定有不少人会来提亲。黄浩道:“不急,我也是忽然想到了,顺便一说。待汝兄进宫参加朝会,我再与他商议。” 没一会,黄浩便要告辞。费氏留他用膳,他婉拒之后、拜别而出。 第四百三十四章 忽然的来信 陇西之战,让姜维在汉国风光无两。他又广邀宾客、大摆庆功宴,于是有人在私底下议论,说他姜维得意忘形。 很多人都是因为不理解姜维而已,也许朝中只有侍中陈祗最清楚他的心思。 姜维不仅没有得意高兴,反而对陇西之战的战果很不满意,心中颇为失落。 国内有很多人并不支持姜维,他需要声势、无非只是为了更顺利地做大事。陈祗来参加庆功宴时,便悄悄告诉姜维,陈祗与几个大臣上书推举姜维、接任费祎为大将军,因宦官黄皓谗言才未办成。 宾客陆续散去后,司马师与夏侯霸留在了最后。这两个降将,对汉国不见得多忠诚,但对魏国权臣都有怨和恨,所以是支持姜维北伐的。 姜维走在长廊上时,仍在沉思,他忽然问道:“秦亮敢不敢来?” 夏侯霸没吭声,司马师却毫不犹豫道:“他肯定敢。” 姜维不禁侧目看向司马师。 司马师见状道:“此人平时为人并不嚣张,表面上也装得谦逊,仆也曾被他迷惑。但他的胆子确实很大,没有不敢干的事。” 真是巧了,姜维的胆子正好也很大。 姜维点头道:“此人应有不同常人之处,以前费文伟便很欣赏他。” 司马师听到这里,瞬间拉下脸,一张长脸显得更长,“秦亮就是胆子大而已,连皇太后也敢婬辱。” 夏侯霸忍不住开口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司马师道:“仲权不觉得、毌丘俭的檄文写得挺有道理吗?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郭太后失踪之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扬州。勾结甄氏掳走郭太后的人,有没有可能就是秦亮?” 夏侯霸听到这里,皱眉思索着。 夏侯霸身材魁梧,不过埋下头时、竟然比司马师矮了一头。司马师看起来不如夏侯霸雄壮,但个子确实挺高,比姜维等人都高;不过看起来有点奇怪,便是头长、躯干长,显得腿并不那么长。 姜维对这种宫闱秘闻不感兴趣,很快就说回了正事,“王彦云不会阻拦秦亮?” 司马师道:“如今秦亮假黄钺,手里那么多精兵,加上雍凉的兵马不下十万人,王凌不一定能拦得住。如果他与郭太后有私情,那更没人能轻易阻止。” 他沉吟片刻,接着说道:“王凌父子在对吴之战中大败,短短两年间又有毌丘俭传檄天下、起兵讨伐。如果秦亮只想攻打汉中,王凌不一定想拦着。” 司马师说罢,转头看向姜维,“秦川乃阻挡魏军的一道天堑,将军若放魏军进汉中,仆倒认为是有危险的。将军是否有必要主张此略?” 姜维只是“哼哼”出声回应,不置可否。 因为司马师问的方式有点奇怪,是否有必要?好像姜维是被逼无奈、只能如此选择似的。 姜维刚取得陇西之役的胜利、击杀曹魏雍凉都督,威名传诵天下,这种时候谁能逼迫他呢?即便是汉国国内反对他的人,眼下也不是好时机。 其实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想法,姜维不是今年才想到的。 不过以前他想出了法子,也没有丝毫作用。蒋琬、费祎根本不可能给姜维那么多兵,去实现如此宏大且冒险的方略。 而这次北伐大获全胜、却仍无法动摇曹魏西线的力量,姜维失落之余,才又郑重地想起了以前的构思。 如果司马师能理解他,他要的并不是什么功名、利禄,只是为了实现理想;司马师便不会那么问了。 无论立再大的功、获得多大的名声,姜维都不会真正高兴,他要的是歼灭曹魏西线主力! 司马师提醒道:“魏军的投石机,攻城很厉害。虽然王凌没能破江陵城,将军亦不得不提防。” 姜维道:“大汉在北面经营的地方,主要是武都等陇右地区。西面防御、包括关城(阳平关)不能撤防。东边的南乡(西乡县)、黄金,防线也不能动,最多放开兴势等地的工事。 魏军在西线攻不下武都郡的关隘营垒,便走不了陈仓道。而拿不下黄金,想从襄阳走沔水(汉水)也无望了。秦亮只能走傥骆道,之后最多还能走故道(褒斜道);这两条路运不进来大型军械,即便运粮也十分艰难。 到那时秦亮面对的只有坚城、以及我们伺机而动的大军,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办。” 姜维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们既然准备妥当、严阵以待,只怕秦亮不会再愿意过来。” 夏侯霸的声音道:“隔着巍巍秦川,即便将军拆除了工事,说不定秦亮都不知道。” 司马师却立刻用肯定的语气道:“秦亮必定能打探到消息,汉国有魏国奸细。” 夏侯霸沉吟道:“校事府?” 司马师点头道:“校事府有个西曹,专门收集汉国的消息,便是秦亮出任校事令之后才建立的。如今的校事令叫隐慈,应该也是秦亮的人。秦亮要得到汉国的消息,或许比王凌快。” 司马师在魏国时、地位比夏侯霸高,知道的事也更多,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且司马师心思缜密,姜维觉得他对自己的帮助更大。 因为夏侯霸与大汉皇室有亲戚关系,官位却比司马师更高。不过司马师好像不在乎,他只想报仇而已。 三人谈论了一会,司马师与夏侯霸也告辞了。姜维遂在长廊上站定,相互揖拜道别。 ……然而秦亮打探消息的路子,不止依靠校事府。 没过多久,两个道士便径直来到了成都。 两道士是夫妇关系,男的姓张、叫张羽,女的姓袁。若是校事府的人要来汉国,还得通过商队混入,过程十分复杂、且不太方便。而道士本就是汉国人,且有汉国的过所印信,过了魏国关隘之后,他们一路是畅行无阻。 在大将军费祎的丧礼上,费祎的长女费氏便见过他们,还看到了先父的信物。以前打过交道,这次见面便很容易。 费氏掩上厢房门,主动问道:“卿等见过陆师母了?” 张羽点头道:“师母本是听命于大将军的人,如今大将军却已仙逝,师母也要回汉国。不过因为曹魏卫将军挽留,师母才打算过一段时间回来。” 费氏又问:“陆师母怎么说,愿不愿意帮我办事?” 张羽道:“仆等可以帮女郎打听一些消息,不过没有了大将军倚靠,我们得小心为上。” 他说罢,从怀里拿出了一枝木簪,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纸来,递给了费氏:“这是曹魏卫将军写给女郎的书信。” 费氏拿在手里,立刻发现这种纸不太一样,摸起来十分柔韧、也很白净。她没多想,先展开了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篇很好看的楷书小字。 费氏随口道:“这纸不错,字也很好、颇有大家风范。” 张羽的声音道:“此乃曹魏少府马钧所造新纸,用的是竹浆。女郎好眼光,卫将军秦仲明在洛阳时,便经常临摹钟繇的帖子,可不是有大家之风吗?好像就是因为秦将军送了这种纸给钟会,钟会才把临摹他先父的字帖还赠秦将军。” 费氏抬眼道:“卿与曹魏卫将军很熟悉?” 张羽忙道:“仆很少见到,只是听陆师母说的事。秦将军对大将军(费祎)十分敬重,听到大将军遇害,伤心不已,且在内宅中洒酒遥敬,称费将军为‘汉国大将军’。陆师母受命于大将军,便是想让秦仲明来汉国、为大将军效力。” 费氏一边听,一边看书信上的内容。 果然秦仲明的亲笔信里、对费祎十分尊重,表达了惋惜悲痛之情;并担心费氏伤痛过度,字里行间颇有关心之意。其中还夹着一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以前先父在家里曾经提起过秦仲明,但费氏没上心,无非是父亲称赞过的一个敌将对手而已。 而如今父亲已经去世了,费氏忽然收到了秦仲明的亲笔信,反倒多了几分好奇,什么样的一个人、才会让先父也称赞他? 费氏脱口问道:“秦将军是怎样的人?” 袁氏笑道:“身如玉山,年轻俊朗,长得很好看,而且文武双全。洛阳好多女郎都惦记他,不过秦将军并不好女色。” “谁问卿这些了?”费氏道。不过她听在耳里,又见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整洁漂亮,不经意间、脑海里倒有了一个朦胧的人影。 其实秦亮也是个名将,要了解他的事并不难,成都便流传着一些事迹。只是费氏以前不太在意此人,才没留意他的传言。 费氏又问:“我听说他在关中屯田,莫非想要进攻大汉?” 张羽摇头道:“仆不甚清楚,不过秦将军在关中只是种地。我们出发前,他还在武功县外耕田。” “耕田?”费氏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张羽道:“就是赶着牛、把土地犁松,每天回县寺时,浑身都是泥。” “我知道怎么耕地。”费氏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的身材挺拔、长得颇有英气,眼睛却天生有些迷离之感,穿着麻布孝服露出笑容的样子、便也显得有点勉强。 袁氏的声音道:“过段时间,我们还要回关中、与师母同行。女郎是否想给秦将军回信?” 费氏犹豫了片刻,说道:“虽是敌国将领,却是先父生前所欣赏之人,如今又专门写信来慰问费家人,我们家也不能失礼了。我便回信致谢罢。” 袁氏赞道:“女郎真是通情达理之人。” 第四百三十五章 谅他不敢 道士张羽等人返回关中武功县时,秦亮耕种的那片土地、已经变成了绿油油的一片。 天气也日渐暖和了,春小麦生长的时间段、正是光热条件比较好的季节,长得确实快。难怪从播种到收获只需几个月,这在北方地区、算是长得挺快的粮食作物了。 道士们带回来了一个消息,说是成都官场的人在议论姜维的主张,姜维要敛兵聚谷、诱敌深入! 姜维的主张在蜀国官场并不是秘密,还在朝堂上争吵过几次,蜀国宦官、文武私下也在议论。所以只要接触到蜀国官场的人,想打听到此事很容易。 费文伟的长女费氏以为,两个道士都是费文伟的人,遂把他们留在费府招待了一段时间。他们因此听到了这个消息。 不过秦亮通过校事府的途径、也得知了一些迹象,即便没有那两个道士,他迟早也能确定此事。 前几天有一支运输蜀锦的商队走沔水(汉江)到荆州,里面就有校事府的细作。贩卖蜀锦是蜀汉国的国策,当年诸葛亮自己家也种了许多桑树、用来养蚕制作蜀锦的原料。所以不管三国之间怎么打仗,生意照做不误。 细作路过汉中时,发现蜀军正在新修南郑、乐城(城固)、赤阪(洋县)等地的城防,且在拆兴势的工事。校事府细作到了襄阳之后,绕了一大圈才把消息报到关中。 那姜维明知、秦亮此时正带着大批洛阳精兵在关中屯田,却在这个时候把兴势的工事给拆了,这简直是在挑衅!谅秦亮不敢去打汉中? 而且地方也很有象征性、颇具嘲讽意味,当初曹爽大败,便是因为被阻挡在了兴势! 陆凝在麦田间找到秦亮时,看起来竟有点纠结。她把消息告诉秦亮之后,便解释道:「先夫曾忠于费将军和汉国,妾本不该为秦将军做这种事。可是将军数次有大恩于妾、又为先夫报了大仇,妾实不忍见将军被姜伯约算计。」 稍作停顿,她又正色道:「姜伯约处心积虑、想要诱使将军中计,将军定要当心阿。」 秦亮听到这里,神色复杂地看向陆凝,忍不住说道:「仙姑不用担心,用计谋哪有那么神奇?并不是我中了姜维的计,我就一定会一败涂地。」 陆凝怔了一下,幽幽道:「妾确不懂军事。」 秦亮沉吟道:「姜维是想算计我,但并不一定想瞒着我。他想设计、我也愿中计,如此而已。」他又看了一眼陆凝,「有些事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常有的事阿。」 最后那句话、好像让陆凝多想了,她的眼神有点闪躲。那双细长的柳叶眼很有意思,有时候好似用余光在看秦亮、又好像没看,十分微妙。 她轻声道:「只是妾多虑了。」 秦亮听罢,说道:「卿的心意,我知道的,也很感激。」 但陆凝身边那两个道士打听到的消息、只有笼统的方略,确实作用不大。 要想通过女干谍影响大事,至少得弄到姜维的具体部署、具体战术才行。譬如姜维的各路兵力都放在哪里,人马多少、什么配置等等。 道士必定接触不到这种东西,估计费祎的长女费氏倒有可能。费祎虽然去世了、但他儿子还在做官,据说蜀国内臣也与费氏有来往。 然而要费氏帮忙搞到汉国的机密,基本不可能!她没有理由做这种事、给她父亲的气节抹黑。 这时陆凝伸手到袖袋里,拿出了一卷布帛,说道:「对了,费氏给将军回了信。」 「哦?」秦亮发出一个声音,意外之余,仍伸手接了过来,把布帛拉开。 字迹一看就像十余岁小女郎的手笔,字体秀气漂亮、笔法也不甚成熟,不过因为在布帛上写字会洇墨,所以影响了工整感。 内容中规中矩,无非就是回应秦亮的慰问,表达致谢,又写了一些她的父亲费祎对秦亮的评价、大体都是好话。 但秦亮毕竟是敌国大将,费氏愿意回信、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而且她的回信字数不少,写得也很认真。 信中有一些回应秦亮来信的内容,也表明她仔细读过秦亮的书信、说不定不止读了一遍。比如她专门提到了月亮,大意是说成都常有阴天,虽是同一个月亮,但她那里、只有夏秋最容易看到月光。 秦亮看了一遍书信,收起了布帛,不禁抬头观望天空,接着用随意的口气对陆凝道:「毕竟是大家闺秀,还挺有礼貌。」 陆凝轻声道:「那是因为她认为、秦将军与费将军有私交。」她顿了顿道,「汉国皇帝有意让费家女郎做太子妃,费将军离世了、汉国皇室对费家仍有恩宠。」 秦亮点了一下头,稍作寻思,也不觉得有什么办法、能让费氏为自己办事。 上次秦亮就知道,费氏怀疑莿杀事件与姜维有关;不过那是私仇,费氏考虑到她父亲的意愿、也不太可能背叛汉国。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田垄继续往前走。秦亮伸出手掌,稍微侧身弯腰、才让手心从麦尖上拂过。 秦亮偶然间转头时,看见陆凝在观察他的动作,便随口道:「看着亲手种下去的麦子,一天天长高,莫名觉得挺稀奇的。不过那些每天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附农,感受应该大不相同。」 陆凝的声音道:「先前听秦将军言下之意,将军明知姜伯约有备而来、也要去攻打汉中?」 秦亮在原地站了一会,但没有回答。 陆凝抬头看他的脸,又问:「将军用兵,是为了结束兵祸、造福百姓?」 秦亮终于开口道:「最直接的动机,还是为了征治利益。」 陆凝幽幽叹了一口气,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捏着秦亮亲手种的麦株绿叶。 秦亮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但天下一统、结束内战是对的,长年累月地这么相互厮杀,没有多大的意义。魏国实力大得多,只能由魏国来兼并各国,否则死的人更多。魏军举国有五十万兵力以上,如果是吴国或蜀汉来一统,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才能成事?等打完仗,怕是人口都打没了阿。」 陆凝沉吟道:「秦将军所言,好像也有道理耶。」 秦亮站了一会,恍然道:「仙姑问我是否去攻打汉中,我现在无法回答。因为魏国的对外战争,很多时候都有内部问题。」 陆凝露出一丝笑容:「原来如此,妾还以为、将军只是不愿向我泄露军机。妾也是汉国人阿。」 秦亮随口道:「费文伟死了,你们要重新效忠姜维吗?那得先问他要不要你们。」 两人继续往麦田对面的路上走去,渐渐沉默了下来。秦亮也走了神,犹自琢磨起了事情。 刚才秦亮对陆凝说的是实话,魏国对外作战、问题往往却在内部。只要一想曹爽伐蜀的来龙去脉就明白了。 其实在曹爽时代,魏国的国力兵力、便已经具备了灭国的条件。 虽然魏国经历了曹爽伐蜀的失败、勤王战争、王凌王飞枭对吴的失败,以及毌丘俭起兵;但是内战的兵力损失都不大,失败的一方太容易投降了。死伤最多的一战、反而是王飞枭在东关的局部战役。 秦亮也几乎没杀降兵,魏军远远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现在他的麾下,就有一些士卒曾是司马懿麾下的人,还有一些人是幽州军降兵。 不过兼并战争依旧拖到了现在,几乎毫无进展,魏军反而经常处于战略防御地位。 之前是司马懿与曹爽相互拖后腿;现在秦亮主要是打內战,王凌去 打江陵,一遇到挫折、幽州马上反叛。 但眼下这次、确实又是个机会。秦亮手里四万余众中军精兵、正在关中屯田,这时姜维竟然故意把兴势给敞开了! 姜维击杀了雍凉都督郭淮之后,气焰似乎愈发嚣张、越来越狂,真的以为秦亮不敢去打他? 秦亮的仪仗里有一柄黄钺,只要给洛阳送一份奏书,他就可以调集雍凉地区的兵力、进而自己发動战争。不过为了得到大魏全国的支持、让战争动员不仅限于雍凉,譬如汉中的沔水就通往荆州;秦亮此时仍然打算、先与王家说到明面上。 这也是给王家施压的时机。 原先秦亮通过军功、与王家讨价还价的方式显然没用,几乎无法改变现状。 而在雍凉地区发起对外战争,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无论成不成功,秦亮都能借机对西线的人事进行调整,进而扩大自己的势力。 当然若能打下汉中,影响会更大,到那时、秦亮几乎就成了接任王凌的不二人选!那么大的功劳威望摆在世人面前,谁还有脸出来争、能不能争得赢? 而且秦亮已经感觉到、王家内部的规划并不统一,也不太坚定,尤其是丈人王广、一向就不是个性格坚毅的人。也许施加更大的压力,反而能改变王家人的立场,让形势尽早进入更稳定的平衡状态。 第四百三十六章 可遇不可求 秦亮回到县寺,在庭院中的水缸里舀凉水洗手。来到邸阁台基上,他又换了双牛皮屐。 没一会,杜预和羊祜便都来到了邸阁拜见。 秦亮一早就想到了,攻打汉中的部署会有点麻烦。但不料杜预与羊祜二人都不太赞成,秦亮一时间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杜预羊祜虽然年轻,但秦亮一向觉得、他们是有见识谋略的人,所以还是比较重视他们的看法。 杜预站在旁边道:“将军,只有傥骆道,攻许昌的投石机运不进去罢?” 秦亮回过神来,循着杜预的说辞,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了傥骆道上的画面。那条路不是所有地方都难走,但其中有几段确实很崎岖、甚至有狭窄的栈道。 秦亮亲自走过那条路,当然知道是什么情况,遂回应道:“梢杆太重太长,必定运不进去。” 杜预琢磨了一会又道:“照攻打江陵城之前的准备,制作投石机的木料、须要先阴干,临时伐木来不及。汉中或有造船的木料,但若姜维提前烧掉,我们便无法就地造出投石机了。” 秦亮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一开始我军没有投石机攻城。” 杜预揉了一下脖子上的疙瘩,皱眉道:“那得从沔水运木件阿。” 这时吴心把秦亮的包袱拿出来了,从里面取出砚台等物,她抬头问道:“还要磨墨吗?” 羊祜等人来之前、秦亮叫了吴心去拿东西,他说要写奏书。吴心其实挺敏感,刚回到厅堂、她便察觉几个人还有分歧。 秦亮点头道:“先磨好。” 这时羊祜才说道:“姜维定会把主力聚集在汉中、武都等地,必有万全准备。而我们则是临时才发现机会,诸事尚不完备,恐怕要出现很多问题。” 秦亮点了一下头,见吴心翻东西的时候,把一叠地图放在了木案上。他便从一叠纸中找出一张地图,展开来看。 秦亮瞧着地图,头也不抬地说道:“走荆州方向,循沔水(汉水)而上,虽是逆水而行,但应该也能船运军械。” 杜预点头道:“沔水可通汉中,当年武皇帝(曹操)在汉中大战,被断水路之前、粮道便是走的东路。” 他走过来,跪坐在了木案一侧,指着地图又道:“但南乡(汉中西乡县)的贼军,必会截断沔水水路。从这里、直接东出,便能到达沔水。” 羊祜也坐了过来,与杜预瞧着地图商议了一阵。 地图上看不出来详细的地形,但他们都似乎有所了解,照着图只是更好表述。汉中的东面是荆州魏兴郡西城(安康),如今还在魏国手里;但从魏兴郡西进非常难走,地形易守难攻。魏国荆州的军队从襄阳过去的路也很远,而且毫无准备。 就在这时,秦亮忽然再次开口道:“不管怎样,进入汉中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二人顿时停止了讨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秦亮。 秦亮回顾左右道:“要是等我们准备完善的时候,姜维还会敞开傥谷吗?” 杜预点头叹道:“是阿。” 这时吴心把砚台里的墨磨好了,秦亮毫不犹豫地提起毛笔,便开始写奏书。先前已经想好了大致内容,他很快写好了一篇草稿。 秦亮稍微删改了一会,便拿给杜预和羊祜看。 杜预双手接过未干的纸,又抬眼看向秦亮:“将军已决定要攻打汉中?” 秦亮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杜预和羊祜都没再言语。秦亮把毛笔放在了砚台上,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来回踱着步子。 过了一会,秦亮忽然转身道:“叔子回去送信罢,然后去拜见大将军,事情还是要与大将军谈谈。” 羊祜执空首礼道:“仆与处道(王沈)有交情,去大将军府也要方便一些。” 秦亮道:“要叔子辛劳一趟了。” 羊祜道:“仆愿为将军驱驰。方才劝诫将军,也是出于本分。” 秦亮露出些许笑容道:“我知道。” 他接着说道:“如果大将军不反对此事,便叫少府马德衡、尽快前往襄阳造投石机。叔子从我长兄那里带上一些兵马,去襄阳协助马少府,并准备从东路船运木件的事宜。” 羊祜拜道:“喏。” 两人见秦亮心意已决,遂不再多劝,一起告辞而出。秦亮继续留在厅堂里,先用工整的楷书、亲笔抄写了一遍奏书,然后写家书。 ……三天之后,羊祜从县寺取了东西,遂拜别秦亮出发了。 从武功县到洛阳,有八九百里的路程。不过羊祜带着印信,可以到官府驿城换马,几天时间就赶到了洛阳。 羊祜先去了宜寿里一趟、将秦亮的家书送到王家宅邸,接着去殿中,把奏书送去尚书省。如此安排,等他从宫门出来、去大将军府就很近;因为大将军府在皇宫东南面,挨着宫墙不远。 王令君收到书信后很高兴,走上了阁楼清静之处,才拆来书信来细读。 读着秦亮写的信,感觉很特别。 虽然书信上不能看到人、无法听到他的声音,只有文字;但书信仿佛是在专门对她一个人说话,有一种受到了用心与专注对待的体验。 这与平常在一起说话也不一样。因为写信的时候,人不能做别的事,心里只能想着她一个人;而且要落到书面上、需要斟酌字句,更具仪式感。 不过秦亮在信中提到,蜀国姜维拆了兴势工事,他正准备部署进攻汉中。王令君看到这里,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 年初秦亮出京本来只是屯田,没想到每次出行、终究还是离不开打仗! 下午祖父王凌也回宜寿里了。于是傍晚时分,一家人都聚到了祖父的庭院里、一起吃了一顿饭。 晚饭过后,王令君没有马上走,她估计祖父、阿父等人在一起,可能会提到攻打汉中之事。 果不出其然,他们很快就谈起了战事。三叔、四叔见令君跪坐在她父亲身边,王广没有管她,大家也就默许了她的存在。令君毕竟是王凌的嫡长孙女。 公渊的声音道:“我听说,羊祜已经把奏书送去了殿中,奏书不也是写给我们看的吗?” 跪坐在上位的王凌却道:“还有郭太后。” 公渊沉吟道:“难道郭太后会下诏、直接准许仲明上奏所请?” 王凌用不经意的口气道:“不用,只需下诏、让秦仲明酌情部署西线军务。仲明有假黄钺的名义,他若决心要对蜀国开战,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公渊神情异样道:“这……” 王凌竟向令君看了一眼,接着对公渊说道:“王家本来也应该支持仲明的方略。前年仲明提出、拔掉东关吴军城寨的主张,只不过因为后来诸公议定了声东击西之计,汝二弟公翼又在扬州,才没让仲明去东线;如今仲明在关中,姜维既然挑衅,我们为何要阻止仲明的主张?” “阿父说的是道理阿。”公渊微微叹了口气。 王金虎的声音道:“仲明知兵善战,会不会真的忽然攻下汉中?” 王凌道:“恐怕不容易,郭伯济在西线也吃了大亏,那姜维不是庸将。不过让仲明带兵出击,并不是坏事。我们折损了雍凉都督,只要能够打回去,至少不失气势!” 令君听到这里,忽然有些担忧。祖父虽然在江陵城没打赢朱然,但毕竟是带了一辈子兵的老将,对兵事的见解、不可能毫无道理。 王凌的声音继续道:“当然我们最希望的结果,还是能攻下汉中。到那时,朝廷气象必可重振,那些在背后骂我们、说难听话的人,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公渊又开口道:“羊叔子今天谈的是仲明的方略,处道(王沈)也在场。正好处道与羊叔子交情不错,便让处道去西线、做仲明的参军罢。到时我们了解西线的情况,也能更加详尽。” 这时王凌看了一眼门外,起身道:“可以这么办。” 大伙见状,跟着从筵席上起身,向王凌揖拜。 令君与阿父一起出门。等叔父们走远了,她才故意带着笑容问道:“阿父不希望仲明打赢蜀军?” 王广转头道:“谁说的?” 令君勉强地笑了笑。 王广皱眉道:“汝一个妇人,不要管这些事。早先便应该与汝后母一起走。” 令君没回应阿父的话,犹自轻声道:“祖父倒是想开了,都是自家人,仲明若能大战获胜,振奋气象、稳固形势,对王家也是好事阿。” 王广只好继续道:“唯愿仲明别在汉中吃大亏。”他沉吟片刻又道,“应该不至于。” 令君忙道:“仲明是常胜将军,姜维有那么厉害吗?” 王广捋了一下大胡子,转头道:“战场很复杂,不能只看带兵之人谁更厉害。汉中那地方,一条石孔通天狱,姜维在那里设重兵以待,能把人马带回来、便算名将了。” 令君“唉”了一声,说不出话来。王广也沿着廊芜默默地往前走。 ... 第四百三十七章 关切之情 羊祜送过了奏书和书信,接着前往少府见马钧谈事,然后才回到家、去看望阿母。 他在家里呆不了多久,等马钧准备好行程、羊祜便要与马钧一道去荆州了。 在出发之前,羊祜还要与王沈见几次面,最好能让好友王沈在家书里引荐一下自己。因为羊祜与马钧要去荆州办事,而荆豫都督王昶是王沈的叔父,从小把王沈养大、跟父亲差不多。 看望阿母的时候,姐姐羊徽瑜也在在场,羊徽瑜问了不少关中的事。羊祜之前在关中屯田,但他在交谈时,倒感觉姐姐对秦仲明的事、似乎更加关心。 然而这也不稀奇。羊家姐弟俩,一个是夏侯霸的女婿、一个是司马师的妻子,现在夏侯霸与司马师全都在蜀汉;此时朝廷掌權的几家,也只有秦仲明在诚心拉拢羊家。 不仅羊徽瑜,叔母辛宪英平常也是比较关注秦仲明的。 羊祜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哥哥羊发在淮北,只剩下叔父羊耽在洛阳;叔父家就在附近,于是羊祜随后又赶去拜见叔父。羊徽瑜也跟着过来了。 闲谈了一会,叔母辛宪英便听说了汉中的事,果然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 羊祜见状便道:“诸事准备不足,我尽到了劝诫之责。但卫将军认为机会难得,已然下定决心。” 辛宪英头上束着一块朴素的布巾,气质颇有几分智谋士人之感,她说道:“关键是蜀汉军这次更有准备。当初曹昭伯率十万大军伐汉中,正是因为发现了汉中兵力不足、只有两万多人;蜀国大部兵力还在涪县,远水救不了近火。 曹昭伯走的也是傥骆道,其无功而返、险些将大军葬送在秦川。秦仲明在关中的形势,比曹昭伯那时好;但姜维在汉中的兵力,亦非当初王平可比阿。” 羊徽瑜忽然开口问道:“卫将军去汉中将有危险?” 辛宪英的亲弟弟辛敞也在秦亮军中,辛宪英的小动作看起来有点紧张,她修长的手指从宽袖中伸出、刚做了个手势,随后又收了起来,沉吟道:“秦仲明可称名将,应该可以做到全身而退。” 羊祜附和道:“秦将军必有自己的考虑。” 辛宪英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夫君羊耽,低声道:“郭伯济死后,卫将军想调动雍凉兵力开战,各部人马一旦上了战场,便必有功过;那时再对中间的武将进行拉拢、赏罚,会更容易。我看此役不会有多大结果,秦仲明只要保守用兵、不遭大败,便吃不了亏;对名气不利,但得到了实利。” 羊耽随即赞同了宪英的推测。 羊祜也没有反驳叔母的见解,他亦觉得、多半就是这么回事。 大魏朝廷里,人们的主张和所作所为,很多时候都是为了权势,而不是真的想干什么大事业。或许秦仲明亦不能免俗? 辛宪英又品评道:“秦仲明才二十余岁,倒有了几分老成的谋算。” 今天羊祜赶着办了正事,回来拜访叔父的时辰已比较晚,此时天都已经黑了。姐弟俩便不久留,随后向叔父叔母揖拜辞别。辛宪英又热情地邀请,叫羊祜明天中午过来用午膳。 羊祜却把时间约到了晚上,他明天还得去拜访王沈。 ……西线的奏书到尚书省、中书省走了一遍,没两天朝中许多大臣都知道了。秦朗的官职是宗正,但他是九卿之一,宫中要商议什么大事、或者大臣们私下议论,他都经常参与,所以也听到了此事。 秦朗管的就是皇室亲族、外戚各家的事务,金乡公主家的事也该他管,而且金乡公主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因此秦朗常去妹妹家走动。 来到金乡公主家,秦朗自然就谈论起了秦仲明要攻打汉中,这在最近是一件大事。 秦朗颇有些忧心地感慨道:“这仗不好打阿。” 此言一出,倒先让一旁的何骏来了精神,立刻侧目观察秦朗的神情、看秦朗是不是说的实话。 阿母金乡公主几乎不会单独面见男性宾客,不管是什么年龄、什么关系。何骏那十几岁的堂弟来何府,如果何骏正好不在家里、堂弟连主人也见不着。 秦朗虽是金乡公主的哥哥,但金乡公主接待兄长时、也会叫上何骏。 秦朗当着宗正的官,重回洛阳后、一直跟兵权没有关系。但何骏当然知道,他这个舅舅其实是个武将,带兵打仗的能耐不比谁差;当年秦朗在洛阳中军做将军、带兵攻打鲜卑人的时候,那秦亮还在冀州种地呢。 舅舅打仗也几乎没有输过,何骏相信他的见识! 见舅舅秦朗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步的样子,何骏顿时也期待起汉中战事了!看样子,秦亮极可能大败? 金乡公主问道:“仲明应该也能谋算胜负罢?” 秦朗回头道:“兴许他的看法与我不一样,胜负也不好说,但此役应该危险不小。” 他坐回席位上,接着道:“我刚听说奏书的内容,便觉得十分意外。从前几次大战来看,仲明用兵算是一个比较稳妥的人。当初司马懿、毌丘俭的兵力都比仲明多,但那两仗是迫不得已,不打不行。此番则不同,汉中之战可以不打的。” 何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十年前秦亮还是个泥腿子,去太学读了两年书、仍与大伙格格不入。他这种人,一朝得志,很容易得意忘形,心性哪能与舅舅相比?” 他说到这里侧目看了一眼阿母,“秦亮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攀附上权贵后、权势不小,但本性能改吗?” 金乡公主察觉何骏的眼神,蹙眉不语。 秦朗却摇头道:“王家人若非看出仲明乃人杰,怎会把嫡女嫁给他?再说寻常人就算与王家联姻,也干不出大事来。” 何骏只能很轻地“哼”了一声。 秦朗转头打量着何骏的脸,语重心长地说道:“按理仲明与我们家是亲戚,伯云(何骏)又曾是仲明的太学同窗,你们好生相处,对何家是大有裨益的事。” 他说到这里,用不经意的目光看了卢氏一眼,“有些恩怨过去便过去了。我听说,只是有流言、实际并没有什么事。” 卢氏微微张了一下薄嘴唇、欲言又止,终于一声不吭地避开了目光。 提到旧事,何骏心里顿时又是五味杂陈。 起初何骏一直看秦亮不顺眼,确实有卢氏的关系,而现在他怀疑、秦亮居然还与他阿母金乡公主有什么事!因此心里的厌恨更甚。 何骏出身大族,其实有识时务的见识,他当然知道舅舅的话有道理。有时候他也想过利弊关系,但有些念头画面一冒出脑海,情绪便会直冲脑顶,简直不由自主。 譬如阿母金乡公主的言行气质很大气,她可能不愿被动躺在秦亮下边,何骏便会自行想象出一些场面,推测阿母坐着的动作和神态,甚至仿佛能看到那头乌黑的头发摆动的样子。同时他又觉有点难以想象,阿母那样冰清玉洁端庄大方的人,如何能一改常态、做出那般举止? 何骏心里很难受,却又忍不住会去想。因为即便是痛苦,只要情绪足够强烈,也很容易占据人的内心;比五石散带来的感受,还要强得多。 何骏没想到,以前自己在太学不怎么在意的那个秦亮,竟会变成他多年来最关注的人、成为最伤他心的人。 更让他愤怒的是,极大地伤害他的秦仲明、却根本不在乎他!如今何骏也没办法与秦亮争吵斗法,只能在背地里默默地诅咒这个人。 这时金乡公主的声音道:“当初大将军曹昭伯,十万大军攻汉中,最后也只能铩羽而归。要不阿兄送一封信去关中,提醒一下仲明?” 秦朗沉吟道:“朝廷兵事是王、秦、令狐家在管,我现在只是宗正,按理不应该对兵事指手画脚。”他想了想又道,“而且仲明打的仗比我大,伊阙关之战两方近二十万之众,巨鹿之役也有十几万人。我若在仲明跟前谈用兵,说不定要被他笑话呢。” 金乡公主道:“伯云说得不无道理,仲明毕竟年轻,即便很有才能、有时候也难免疏漏,与阿兄这样的宿将不太一样。” 她稍作停顿,语气变得有点焦急,“不用公文,阿兄是仲明的族兄,写家信罢。” 秦朗终于点头道:“可以这么办。” 何骏又开口道:“秦亮手握重兵,正在风头上,劝不住的,要吃点苦头才行。” 金乡公主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时何骏已忍不住开始想象秦亮大败的情形。起初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面,秦亮被围在山上、将士们饥饿难捱,然后秦亮拔出佩剑自刎。 但何骏觉得、这样好像缺了点什么,他忽然醒悟,自己并不愿意看到秦亮死! 若是秦亮就这么死了,何骏近十年的恨意、岂不是到头来一场空?何骏最愿意看到的事,还是秦亮王凌都因大败而失势,秦亮被打回原形。 而何骏的母亲还是公主、妻子卢氏也是士族,出身不会改变,那时秦亮还得来巴结、结交何骏!何骏又能想办法羞辱他,慢慢折磨他了!这种事何骏是轻车熟路,以前他与邓飏顽弄臧艾的姨母,其实兴致来源便不是妇人、正是臧艾。 何骏想到这里,心情忽然有点激动,只想马上来一点五石散助兴。 顶点地址: 移动端: 感谢您的收藏! 第四百三十八章 局外人 大将军王凌决定派出骁骑将军王金虎,率洛阳中军骁骑营西出增援。不过军队人数多,行动较慢;先出京去关中的人、是大将军府掾属王沈,王沈将出任秦亮的参军。 王沈出发之前,见到了宗正秦朗。秦朗是卫将军的族兄,托王沈给带一封书信,这点小事、王沈自然是义不容辞。 接着秘书郎钟会又来找王沈,主动想去西线做参军。王沈只得将此事禀报大将军王凌,帮钟会办妥此事。然后两人结伴而行,前往关中。 关中的天气,越来越热了。关中平原与洛阳一样,冬天的时候挺冷,但是炎炎夏日持续的时间照样很长。 秦亮早已不管自己亲手种的那块麦地,最近一直在布置出兵的准备工作,勘察地形、修缮骆谷段道路。骆谷中有部分路段缺乏水源,秦亮便派人去山上开挖水道、构筑水塘,趁夏天雨水多的时候收集积水。 王沈等人来到武功县时,外姑婆王氏也在这里。 秦亮引荐了王氏,王沈与钟会立刻提起郭淮,声称明天便去长安、祭奠郭都督的灵位。 王沈见王氏神情疲惫、有气无力的样子,又揖拜劝道:“请王夫人节哀保重。” 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倒让王氏没回过神来,片刻后她才恍然做出悲伤的表情,以袖掩面、哽咽着道谢。妇人看起来柔弱、不如大丈夫坚强,但对生活苦难的忍耐力似乎更强,哪怕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艰难,仿佛在生死边缘挣扎悲鸣,她仍然能坚持下去。 王氏的声音道:“听说仲明要去攻打姜维,我便过来探望他。本想今天返回长安,仲明挽留,我才准备明天回去。” 王沈道:“明日一早,仆等要去长安谒郭都督灵位,正好护送夫人。” 几个人寒暄一阵,便离开台基、一起进邸阁厅堂。外姑婆王氏主动去准备午膳,遂不再参与正事。 秦亮等人来到前厅入席,王沈先转述大将军的话、然后又拿出了一卷竹简书信。 原来是族兄阿蘇的信,这倒让秦亮感到有些意外。族兄阿蘇是知兵事的人,写信劝诫也应该是出于好意,但正因如此、才让秦亮又仔细多想了一会。 而这个王沈,却可能是来监视秦亮的人。因为王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扬州起兵的时候,王沈便受命于司马懿,跑到寿春来传诏、诏令晋升王凌为太尉,其实他就是来看扬州的迹象。 司马懿败亡之后,王沈显然又成了王凌的人;因为王凌已是毫无争议的并州士族领袖,王沈是太原郡人士、叔父王昶也投奔了王凌。后来马钧去荆州造投石机,王沈也跟着去了。 这次王沈到来,秦亮自然心里有数;而且听说三叔王金虎也要来,还要带着骁骑营。秦亮对此的理解,是王家想确保秦亮只打汉中!而不是直接干成灭国之战。 相比杜预、羊祜、秦朗等人的劝诫提醒,秦亮发现最看得起自己的、竟然是王家人。 不过三叔王金虎在许昌之役、伊阙关之役时曾与秦亮并肩作战,比起当年郭淮在伐蜀之役时的表现、王金虎必定可靠得多。王金虎和王沈、应该只是为了代表王家的态度。 秦亮观察了一眼王沈,又看向跪坐在一侧的钟会。 钟会转头迎着秦亮的目光,笑道:“仆是局外人,只想上战阵亲眼看看,秦将军如何运筹帷幄击败姜维。” 王沈发出“呃”的一个声音,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的样子。 钟会那句话是有点意思,他是局外人、言下之意王沈便是局内人?不过钟会一脸笑容,说得也是轻描谈写,王沈也不好说什么。 秦亮露出笑容,用玩笑的口气道:“士季既然做了我的参军,便不能尸位素餐,须得出谋划策才行。” 钟会在后世的名声不太好,秦亮却觉得、与他日常相处还可以。先前秦亮与王沈谈话,气氛比较严肃,这会在不经意间,语气便已轻松了不少。 而且钟会说他是局外人,应该没胡说。钟家是颍川大族,结交的人不少,但与王家确实没多大的关系。 钟会拱手道:“仆可以做一些查漏补缺之事,以辅佐秦将军。” 秦亮毫不犹豫地对王沈说道:“士季虽年轻,却对兵事很有见解,我相信他的才干。” 对于钟会的能耐,秦亮根本不需要仔细考察,史上攻灭蜀汉就有钟会带兵。 王沈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 秦亮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放在木案上的竹简,那是族兄的书信。他不禁又琢磨了一会,钟会带兵攻蜀的时代、与现在的形势应该是不一样的。 史上姜维已经北伐了十来次、连年用兵,越到后面,蜀汉的情况越差。而现在蜀汉内部的形势,还没有到难以维系的地步,此番姜维的准备、也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事情干到现在,秦亮当然不能再回头。有些东西,只是偶尔影响他的心情而已。 这时正事谈得差不多了,钟会便从旁边的布袋里拿出了一叠纸。他起身走过来,放到秦亮面前的木案上,说道:“仆知秦将军对先父的字帖感兴趣,离开洛阳前,又动笔临摹了一些带过来,将军看看如何?” 秦亮立刻翻看了一会,赞道:“好东西阿。” 钟会笑道:“比不上先父的真迹,可是先父的遗物、仆确实不能拿来赠友。” 秦亮道:“临帖已是不错了,尤其出自士季之手。” 书法泰斗钟繇的真传,并未传给长子,反而教给了钟会,似乎对这个暮年才生的儿子、相当宠爱。如今人们称呼的书法“大小钟”,小钟便不是钟毓、而是钟会。 所以钟会的临帖、水准自然相当高,秦亮并不是故意恭维。 钟会确是个挺会来事的人,明明有意结交、却做得并不明显,社交手法十分圆润自然。 当时钟会写了一篇文章《贺捷》送给秦亮,祝贺秦亮在幽州平叛中大胜。 秦亮见钟会的字写得非常好看,恰好马钧再次改良了纸张的制作工艺、送来一批竹浆纸到卫将军府;秦亮便还赠礼物,送了一大叠白纸给钟会。 钟会收了纸张,又亲自临帖,把先父留给他的真迹、临摹了多篇送给秦亮。来来往往之中,既不俗气,又增进了交情。 当然这种事也要双方配合才行,钟会就曾写过文章送给嵇康、想要结交,但嵇康不回应、钟会也没办法的,反而显得有点自作多情。 而秦亮只是个俗人,才不管钟会的人品好坏,只看他是不是敌人。 王沈的声音道:“原来秦将军不仅精通兵法、音律、诗赋,也对书法颇有深究。” 秦亮转头笑道:“就是为了字写得好看点。”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书法这种技艺,基础还得学宗师的东西,否则写得好看、依旧会被人称为江湖体,不上台面。” 钟会饶有兴致地说道:“江湖体,挺有趣的说法。” 秦亮这才发觉刚才的话不严谨,毕竟开创者没法学大师手法。譬如后来的宋徽宗,便自创了瘦金体。 秦亮遂道:“除非是开创流派的人物,毕竟凤毛麟角阿。大多人还得临古贴,才能有点造诣。” 他收起了钟会的礼物,说道:“那便多谢了。” 钟会道:“能得秦将军欣赏,仆甚感荣幸。” 秦亮随口道:“不过最近没工夫练字了,只等打完了仗、带回洛阳再练。” 就在这时,秦亮的属官杜预、辛敞、王康一起来到了邸阁厅堂。一番引荐寒暄之后,差不多到中午了,侍女们把菜肴摆上桌案,秦亮又叫人拿来了酒水。这便算是一场宴席,为初来乍到的王沈和钟会接风洗尘。 有钟会在场,大伙谈着洛阳的逸闻趣事、又能聊清商乐,席间谈笑风生,忙里偷闲倒多了几分乐趣。 及至晚上,秦亮回到县寺内宅沐浴更衣,正要关上卧房门睡觉,想了想还是没有闩门。不过王氏昨夜才来过,今天看起来精神不好,今夜应该不会再来了。 不料秦亮睡着没多久、就因细微的动静而惊醒,他察觉有人进了黯淡的卧房,借着依稀的月光认出了人。果然没一会,来人便默默地进了被褥。 秦亮好言问道:“身体无碍罢?”王氏紧緊搂住秦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过了一会、她的声音道:“我不能在县寺住太久,上午王处道不也说了,明日一早要送我回长安。” 处道当然想不到是怎么回事。而且王氏自己解释说明天要回去了,这事也怪不得别人。 王氏又用担忧的声音道:“汝外姑公便殂于姜维之手,仲明出发后定要当心阿。” 秦亮“嗯”地回应了一声:“没事,别想太多了。” 他说罢轻轻掀开了被褥,转头看了一眼,不禁又抬头看向墙上的窗户。里屋的开窗又高又窄,不过月光正好能从窗户进来,白椛花的光辉洒落塌上一片。至少在此时,屋里仍然很宁静。 …… …… (感谢书友“草知雨”的盟主。今天来不及码字了,明天加更啊。) 第四百三十九章 旗开得胜 外姑婆王氏次日与钟会王沈同行,要返回长安。 王氏临别时,声称这次回到长安之后、便不好再来武功县了,叮嘱秦亮照顾好自己。 但秦亮无法确定、外姑婆还会不会来,因为之前她已经来过三次,每次都是这么说的。然而过不了多久,她又能找到理由、前来看望秦亮。不过每次都只敢呆一两天,她还是担心别人怀疑。 待到王金虎抵达关中时,已是六月间。 三叔王金虎有酗酒的习惯,但这次秦亮不用担心自己的酒量。宴席就是为了给王金虎接风洗尘,好几个属官、武将都算地主,可以陪他喝个痛快。 到第二天早上,大伙再次到邸阁前厅见面,才终于谈起了正事。 刚到的人、心情往往比在关中呆了几个月的秦亮更急,王金虎问道:“仲明打算何时攻打汉中?” 秦亮回顾左右,除了卫将军掾属、两个参军,便是军中大将。有王金虎、杨威、熊寿等,秦亮便道:“暂定下个月上旬。屯田种的麦子差不多熟了,收了麦子再去。” 春小麦比冬小麦的收割时间要迟一些,但冬小麦播种的时间、要提前不少。 王金虎愣了一下:“关中有囤粮罢?” 秦亮道:“当然有,伐蜀的难处一向不是粮草,而是粮草运输。”这时他解释道,“最近秦川那边常下雨,雨后山路湿滑,不利行军,等一个月出发更好。” 王金虎这才点头道:“有道理。” 过了片刻,王金虎又不禁沉吟道:“据说姜维已把兴势山敞开了,但拖得太久的话,他会不会再派兵修筑营寨工事、把我们堵在傥谷?” 秦亮想了一会,简单地说道:“不会。” 但这种事其实说不定,姜维的脑袋长在他自己脖子上,秦亮没法替他做决定。 不过秦亮又想起了在芍陂之役前的心情。他曾当众推测吴兵要来,所以很期待吴军真的要来进攻、以验证自己的先见之明。 如同此番姜维主动敞开兴势、费劲修缮城池,他的看法自然是魏军会趁势去攻;如果秦亮不去,说不定姜维反而会感到失落。 人们都有一种希望被认可的心理需求,姜维大概也不例外罢? 当然如果姜维反悔了,又重新修复了兴势防线;那时秦亮劳师动众,可能要白跑一趟。在秦川的关键地势上、只要蜀军死守,确实很难被突破。 到时候想骂娘的人,应该就是秦亮了! 秦亮沉默了一阵,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太执着,心急容易被人算计。” 他环视左右道:“先叫各部将士安心收麦罢。” 杨威等人抱拳道:“喏!” 武功县城外那块麦地,秦亮已经很久没去管了,最后一次去拔草,还是陆凝带来成都消息那天。当时的麦苗绿油油一片,高度刚到膝盖;不过后来是有人去照料的,侍卫们会干施肥、浇水、锄草之类的活。 秦亮估摸着这会麦子该成熟了,方才临时起意,打算亲自去看看。 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当初流了那么多汗,秦亮还是想去瞧一下成果。 今日去地里的阵容依旧不俗,几个将军,还有钟会、辛敞、王沈等士族子弟。不过只要有兴致,人们做事、也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用处。 好比曹爽喜欢带着朝廷重臣出去狩猎,那点猎物对于大将军又有多大的用呢?无法是图个心情而已。 天气晴朗,艳阳高照,田地里非常炎热。秦亮依旧沿着田垄,朝麦田中间走去。果然侍卫们照料得不错,田间的杂草不多,麦穗已经变得金黄。 没一会,远处的大路上有数骑过来了。周围警戒的甲士观望了几眼,没有什么反应,估计是认识的人。 果然等两个人下马、步行到南边的小路上时,秦亮也看清了来人,原来是邓艾和陈泰。 只见邓艾戴着一顶草帽,秦亮便转头对身边的人笑道:“士载更像是来侍候庄稼的人。” 几个人转头看向邓艾的草帽,立刻明白了秦亮的揶揄,一行人发出了几声“嘿嘿”的讪笑。 两个刺史沿着田垄走到麦地中间,站定了见礼。大伙便又相互揖拜。 邓艾与王金虎见礼时,话也多说了几句,大概是因为王金虎刚来西线的缘故。 邓艾道:“我听说、说骁骑将军……在路上了,便先赶到、到长安。今日果然得见,幸会。” 王金虎拱手道:“幸会邓使君。” 大伙寒暄了一阵。秦亮伸手在麦穗上捏下两粒麦子,放在手里观摩了一番,回头道:“这块地的麦子可以割了。” 杨威附和道:“收割之后,若是天气还像今日这么好,麦子几天便可装仓。” 秦亮忽然想起了曹爽伐蜀时、山谷里坐地大哭的民夫,他立刻把麦粒用力握在了手心里,目光从陈泰和邓艾脸上扫过,说道:“传令各地官员,民壮运粮时损失了骡马,一匹牲口只赔一石麦或粟。除非有确凿证据,有人故意害死了骡马,那便全赔。” 陈泰立刻道:“将军仁义。” 钟会笑道:“这个法子好,不是自己的东西、便不愿好生照料。但是一石麦,那也是自己的麦阿。” 钟会确实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秦亮还是不太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秦亮接着说道:“只要我军能拿下汉中,所有参与伐蜀的人,包括民壮、兵屯、中外军,田税全部减半,连续三年。有功将士,则论功行赏。” 诸将纷纷揖拜道:“得令!” 秦亮又道:“诸将可以在各营宣讲,我们攻打蜀国,是为一统天下、早日结束战乱,等战争结束了,大家的日子才能好起来。” 几个人陆续附和了几句。 当然秦亮也知道、这些东西大概没什么用。 此时的兵卒、民壮打仗大多都是被迫的,按照律法、抗命逃亡叛乱都要拿家眷问罪;人们只在乎吃不吃得饱饭,战争的意志主要来源于统桎阶层。 不过宣扬一下战争的正义性,总不会有什么坏处,聊胜于无。毕竟应该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原来是站在邪恶的一方。 大伙顶着大太阳、在麦田里转悠了一圈,周围没有阴凉的地方,实在是很热。于是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此地,一起骑马回去了。秦亮也不想再亲自去收割麦子,他现在已经没有了那种心境。 邓艾、陈泰到来之后,秦亮身边参与决策的人也差不多齐了。 回到邸阁,秦亮刚翻开自己画的地图来看,陈泰便问道:“将军过兴势山之后,先取何处?” 同是士族出身,相比兴趣广泛的钟会,既懂歌舞音律、又擅长书法、还会谈笑;陈泰的性情便不太一样,他应该是个雷厉风行干实事的人。 秦亮指着地图,也很简洁地说道:“南乡。” 旁边杜预的声音道:“汉中的关键在阳安城(阳平关),但我军的战术不同,需要先运大型投石机去战场。攻下南安,投石机梢杆便可以走沔水、船运至汉中。” 秦亮点头道:“元凯所言极是。” 邓艾道:“司马、马师在蜀国,他知道……我军攻城靠、靠投石机。”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邓艾,说道:“士载说得有道理,姜维应该会注意到此事。不过还有一条路,能运投石机过去,便是沿褒水水路、走故道(褒斜道)。” 从关中到汉中,道路一共就四条,自西向东,分别是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 都不太好走,相比之下,陆路走陈仓道最宽敞平坦;但中间那条褒斜道,过斜谷段之后可以沿着褒水走,有水路。最难走的就是傥骆道和子午道。 秦亮接着说道:“在姜维看来,只要我们拿下褒斜道的出口箕谷,大型器械照样可以船运至汉中。而且褒中城、汉中治所南郑都在褒水一线上,有好几处重要目标,姜维不一定敢把主力全部押在南乡(西乡县)。” 邓艾看着地图,也点头道:“有、有道理……” 杜预估计觉得邓艾说话费劲,便帮他说道:“南乡离最近的乐城(城固)也有一百多里远,离赤坂(洋县)百里;到西边的南郑、阳安(阳平关)更远。如果蜀军主力部署在南乡,那其它重要地方便会兵力空虚,且南乡蜀军难以临时前往驰援。姜维那么做的话,与豪赌无疑,应该不敢。” 邓艾点头道:“正是元凯、凯所言。” 陈泰道:“如此一想,姜维大抵能猜到、我们可能攻打南乡,并有所防备,但不会把主力全部放在那里。” 秦亮沉吟道:“正常部署应该是这样。姜维第一阶段的部署,除了防备东路沔水(汉江),主要的防线应该是褒水到沔水一线,箕谷、褒中、南郑。他要等魏军兵马疲惫、粮草不济,想要退兵时,才会防守反击。” 王金虎道:“先奇袭南乡,打通沔水水路,我们便用投石机砸过去!” 王沈也拱手道:“卫将军定可旗开得胜,一举攻下汉中!” 众人遂纷纷拜道:“愿将军旗开得胜。” 第四百四十章 好征兆 趁陈泰和邓艾都在武功县,秦亮遂安排了调兵部署。 洛阳中军的中垒、中坚、骁骑三营六万余众精锐;邓艾率领的凉州中外军一万多人;讨寇将军(新任)陇西郡太守胡奋率陇右军、关中军一部。总兵力八九万出傥骆道,加上关中兵屯,第一波人马便达到了十余万,计定七月上旬出击。 此役前期调动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当年曹爽伐蜀的规模。 另有陈泰率关中军屯陈仓,除了作为后备增援力量;他也要准备在战役后期阶段,走陈仓道取武都、阴平二郡的军事据点。 破虏将军、南安郡太守王经,则率部布防陇右军务,并准备协助陈泰攻占武都郡。 秦亮还留下了卫将军长史杜预在关中,带兵协助陈泰督运粮草辎重。 所以伐蜀需要掌握了朝廷大權的人才能发动,都督两州的大将也不行,调动不了那么多兵力和资源。只要大魏朝廷还在争斗和相互掣肘,攻蜀便无从谈起,只能在西线僵持! 世事不是简单的重复,却又常常似曾相识。曹爽伐蜀那次,也是走的傥骆道。秦亮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年的经历。 当初处处受制,秦亮还得亲临前线拼杀;如今他作为全军统帅,处境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还有最不同的地方,这次他得自己承担一切风险和后果!压力也是不一样的。 面对许多纷繁不可控的因素,秦亮也不能免俗,会有一些奇怪的心情。 便好似人们会相信运气、预兆等事物;产生大年初一不能看病服药之类的图吉利的习俗,或者生日那天要吃个煮鸡蛋,希望下一岁像煮蛋一样、圆滚滚地顺利度过。 完全毫无道理,但就是能联系起来。 不过出兵之前,各种迹象似乎挺顺心的,颇有点祥瑞的感觉。 收麦那几天,天气一直很好、每天都艳阳高照,麦子很快就晒干了。等麦子装仓之后,这会竟忽然便下起了暴雨! 秦亮站在檐台上,看着天井里的雨幕,听着“哗啦”的雨声,不禁出声道:“好征兆!”这时陆师母的声音道:“将军在与谁说话呢?”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指着灰蒙蒙的天空道:“对它说话。” 陆师母细长的柳叶眼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又收住了。 一阵风迎面吹来,空中的雨水也偏了方向,朝着檐台这边飘过来。秦亮的红色袍服下摆、立刻在雨点中变了颜色,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跟踢到了门槛上。秦亮干脆转身,走进了房门躲雨,回头道:“又有一阵大雨来,快进来罢。” 陆师母加快脚步,走了房门,轻轻拽着裙摆抖了几下。 陆师母开口道:“妾熟悉傥骆道附近的小路,将军要带着妾去秦川吗?” 她刚说到这里,神情忽然有点尴尬,接着“唉”了一声。她大概意识到自己是汉国人,亲戚还在汉国。 秦亮道:“那地方我已差不多摸清了。战场上一般不带妇人,何况是仙姑这样的美妇。” 陆师母走过多次秦川、确实有经验,但对整体地形的把控、应该是比不上秦亮的。 当初秦亮走傥骆道的时候,甚至在某些地段画了等高线,把各处的山脉走势也记录清楚了;这几个月他与雍凉各地的官员来往,也从谈论中了解到了更多情况。 陆师母抬眼投来一瞥,接着微微侧身、把手掌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大雨天无法出门,秦亮放松地跪坐在筵席上、翻开了一张地图。他指着上面道:“我们相识的地方,大致就是这里。确实是缘分阿,周围百里崇山峻岭,几无人烟,竟能相遇。” 陆师母轻声道:“太白山附近看似险峻,但那里是道士趋之若鹜之地,每年都有人去亲近仙气。” 秦亮又道:“当时我的处境很糟糕、几乎性命不保,但时隔数年,再回头一想,倒有几分怀念。兴许很多事都是这样,当时觉得了不得,回忆起来却没那么严重。” 两人仿佛都陷入了一阵回忆。这时陆师母道:“将军不必瞧不起我的品性,我真的不是那种放浪之人。当时哪里会想到,偶然在那种地方遇见的人、还有机会再见面呢?” 陆师母说到这里,似乎也意识到了解释有问题,脸颊一红。 她却继续小声解释道:“只怪将军引誘,那种时候竟然还能心生邪念。我也很奇怪,为何衣裳那样夸张?我以为不会再见面了,便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没有别的心思。” 秦亮抬头看了她一眼,并不想争论。怪他也没什么,于是他便笑了笑,不置可否。 但秦亮随意的反应,竟然反而让陆师母有点生气,妇人的心思确实有点不一样。她蹙眉道:“后来将军对我那么好,不仅在洛阳救我,还写信给费将军提议交换俘虏、帮我救先夫。我不相信只是秦川中那点饮食的恩义!将军图什么,我能假装不知道吗?我就是不想欠君之情,所以在庐江郡才给将军看。” 有些事是越描越黑,陆师母说到这里,脸颊已是通红。她只得叹了口气,终于沉默下来。 这时秦亮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开口道:“卿说得很对。哪怕有恩义,卿也顾忌自己有夫君,后来又是丧期,我们之间本来也没做什么。若是放浪之人,哪能如此?” 陆师母轻轻咬了一下朱唇,稍微平静了一些。 秦亮又简单地说道:“不过现在丧期过了。” 陆师母微微一怔,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秦亮刚才虽然只有一句话,但说到了重点。 秦亮忽然发现她紧张了起来,正用上衫下摆的布料、缠着她的手指。这样的小动作,让秦亮看得有点难受……好像他自己变成了那根手指,正被什么东西緊紧地缠绕箍住,有种难以呼吸的错觉。 过了一会,陆师母才开口喃喃道:“汉军虽善战、又有地利,但将军有那么多人马,应该不会遇到上次那样的危险罢?” 秦亮随口道:“既是主将,便要承担胜负的最大责任。十万大军若是有什么闪失,比直接阵亡还要惨阿。” 他只是说出了心里的实话。 陆师母听到这里,立刻抬头向秦亮看过来。她想说什么话、却好像觉得身份立场不符,那神情叫人看得有点纠结。 第四百四十一章 不吉之言 一阵风带着雨点灌进了房门,连屋子里靠近门槛的地面、也被洒上了雨水。“哗啦”一声,木案上的地图图纸被吹得飘了起来,秦亮迅速伸手按住,才没让纸张飘得满屋子飞。 他抬头看了一眼木门,见陆师母还站着,便道:“卿去把门关上罢。” 但等了一会,陆师母竟然在原地没动弹。 平时秦亮对身边的人比较宽容,但毕竟身份地位有差距,他已经习惯了轻松地使唤别人。陆师母此时不听,他便觉有点不习惯,不禁又抬眼向她看去。 但见她的神情,以及拿布料使劲缠绕手指的琐碎动作,秦亮马上回过神来,她好像是误会了言下之意。 秦亮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陆师母转身挪动了步子,于是他立刻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这个女道挺特别的,一对内双眼皮的柳叶眼、颇具勾人的媚气,衣襟被撑得不高、但腰身细长,身段相当好。而且她的脖颈脸庞、有些许风吹日晒的痕迹,但衣裳经常遮掩到的肌肤、在不经意间露出来,又很白净,这让人感觉仿佛有一种山林间的妖气。 难怪之前洛阳那个姓朴的道士,因为对她有非分之想,不惜出卖同门。陆师母并非国色天香,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秦亮一直没有太勉强她,还是因为家里已有绝色妻妾。而最近几个月秦亮呆在武功县,虽有吴心偶尔跟他同寝,王氏也来过几次,但他也经常独睡。此时秦亮见到陆师母扭捏的模样,不留神一下子竟生出了浩然正气。 “嘎吱!”陆师母把木门掩上了,犹豫了一下,又取来木闩放上。她慢吞吞的样子,手指无力地在木闩上摩挲着拂过,才缓缓地向下垂落。那样的动作叫人看得心慌,秦亮仿佛又觉得自己就是那枚木闩。 她转过身,走得时快时慢,犹犹豫豫地向木案这边轻轻走过来。门关上后,屋子里的光线也稍微黯淡了一点,但她的柳叶眼里的目光、反而显得更明亮,饱含着复杂的情绪。 其实陆师母没有胡说,她确实算是个保守的人。虽然她与秦亮来往后、谈不上守身如玉,但观念应该是以色为耻。人不可貌相,陆师母那隐约有妖气的媚气外表下,似乎还是挺正经的一个人。 直到此时,她的神情看起来、好似内心仍在挣扎!也许是怕秦亮看不起她,或者真的觉得那种事很羞耻?不过她为何又要主动这样做呢? 秦亮忽然意识到,刚才两人的谈论有点不吉利,诸如陆师母问有没有危险、秦亮说什么战败比死还难受之类的话。 难道陆师母是担心秦亮可能一去不回,所以要在临行前将自己给他,免得他遗憾? 秦亮顿时感觉气氛不对,心里忍不住腹诽。 面前的陆师母是个道士、却有野性的妖气,加上此时的气氛,秦亮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秦亮见过不少美妇,其中气质最诡异的两个、便有此时的陆师母。另一个是甄皇后,艳丽之中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 或许秦亮真的没有猜错、陆师母的动机。她走到了秦亮跟前,主动开始拉开衣带,一副要满足他心愿的模样。此时秦亮已有了一点抗拒的心态,但他已看到了她的锁骨位置,布料还在轻轻往下挪,好奇又占据了上风。于是秦亮跪坐在木案后面,一动也不动,也不出言阻止,反而仰着头,瞪眼盯着站在面前的陆师母。 直到“哗啦”一声树梢摇动的声音传进来,他的注意力才偶尔有所分散,向外面看了一眼。 前阵子关中多是晴天,偶尔下雨、也不太利索,刚刚浇濕了土地,起一阵风便把云层给吹走了。而今天的暴雨,终于下了个痛快。 暴雨当然不能一下一整天,风雨是一阵一阵的。风和雨时不时会变小,细雨轻柔平稳、清风徐来,但只需一小会,忽然又变得风急雨骤。夏季的大雨仿佛倾盆一般斜泼而下,飞速的雨点直接击打在天井底部的砖石上,激得水花飞溅。空中的雨点快得让人看不清,一闪而过,连绵不绝,越下越大。积水也汇聚成溪,沿着角落流淌。 雨大的时候,风也不曾停息,盛夏季节的茂盛浓绿的树梢、在风中拼命地摇晃,形如瀑布状如青丝,“哗哗”直响,接纳着锰灌而来的大风。树枝树叶都緊紧缠绕在了一起,凌乱不分彼此。四下电闪雷鸣,天井中没有人,整个庭院却像笼罩在激烈的喧嚣之中,宛若有许多哭喊的鬼魅魍魉。 暴雨持续了大半天,终于慢慢变小了。落尽了雨水后的乌云逐渐散开,西陲的太阳竟然从云层边缘、透出了一缕金光。数度阵雨过后,这次是真的放晴了。 天地间终于恢复了宁静,留下一片被暴风雨摧残的狼藉。院子角落的荒草已经东倒西歪、不复之前的生机,雨水和泥土糊在了歪倒的杂草上,糅杂成了一团。不过躲起来的鸟雀终于得到了歂息,很快就回到了树梢之间,鸣声仿佛在尽力呼吸。 屋子里秦亮也察觉了雨停,西边的窗户间竟然有些许余晖照射进来,因为天气的原因、叫人颇感稀奇,秦亮不禁开口道:“好像没下雨了。”陆师母“嗯”了一声,她原来是醒着的。 两人有许久没有交谈,这时秦亮又拾起了先前的话题,强笑道:“我没那么容易战败,也死不了。别说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不太吉利。” 陆凝睁开眼睛,仰面观察着秦亮的脸,只回应了一声“好”。过了一会,她低声道:“妾以前有夫君,却不知道是这个样子。”接着又问了一句,“将军何时出发?” 秦亮静静地坐在筵席上,说道:“我似乎提过,七月上旬。” 陆凝道:“那行程没剩下几天了。” 秦亮点头道:“要不了多久,我很快就会回关中。卿到长安等着罢,吴心也会留在长安。” 第四百四十二章 再临太白 七月很快就到来了。秋季方临,洛阳的天气依旧很炎热,关中应该也差不多。 郭太后一早在太极殿东堂、接受了百官的朝见。每逢朔望都有这样的礼仪,一般不谈正事。郭太后没有立刻回后宫,却到了东边的那间署房逗留了一阵。中书省的人随即抱着一些奏书走了进来。 她见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在身边,随口问了一句:“西线的兵马是七月初出发罢?” 张欢躬身道:“卫将军正是这几天进骆谷。” 郭太后当然记得时间,只是故意用了询问语气而已。 她随即转头看向房门对面的后窗,只见太阳刚刚升到一座宫殿的旁边、仿佛挂在重檐上一般。这里虽有宫阙阻挡,但地形平坦开阔,必定与秦川中的景象全然不同。 郭太后没有去过秦川、但听人说起过,她对那个地方至今还有一些心理阴影。 当初她真的以为,秦亮死在了那崇山峻岭之中、尸骨无存! 但是这次,郭太后依旧没有阻止秦亮带兵重入秦川。毕竟此事是秦亮自己的主张,她当然不能因担心危险、故意去拖后腿。 何况在当今天下,真正干大事的人,无一不参与军事。士族司马家的人如此,远宗曹爽也是这样。 在勤王之役刚结束时,郭太后便希望秦亮能够执政,不过当时的时机、确实远未成熟。 郭太后记得当时与秦亮密谈过此事,秦亮的看法是要有灭国之功;不过时至今日,只要能拿下汉中、威望便不小了。此役非常关键!必定能改变朝政格局。 郭太后跪坐到几案后面,翻开竹简,却仍觉得心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暗叹一口气,只能提醒自己、除了沉下心等待结果别无它法。 ……西线的兵马,其实六月底就开始出动了。 提前出发的是邓艾部。作为先锋,邓艾军除了修缮部分道路,关键是要占据兴势山的有利地形。 而秦亮的人马,则是在最近这几天才分批开拔。主力走傥骆道,偏师走东侧的子午道。 在姜维没有拆围的地方,故道(褒斜道)、陈仓道很难有什么进展;秦亮只是用屯兵作为疑师佯攻,但估计骗不到姜维。 譬如褒斜道出口叫箕谷,山势十分陡峭、还得走栈道,只要附近的褒中城派出部分蜀军,便能把路堵死;基本不用指望。 但无论如何,此次用兵、至少魏军内部的情况要比曹爽伐蜀那次好。 前锋邓艾与郭淮的强弱不知道,因为是自己人没打过。但邓艾对于秦亮,相比郭淮对于曹爽、显然更加可靠。 即便军中有王金虎、王沈等王家的人,秦亮与王家也达成了一些共识。此时的朝廷处于微妙的平衡之中,内部矛楯并未憿化到曹爽时代那样。 秦亮只要在汉中之役中获胜,便能打破这种平衡,占据更有利的位置。更妙的是,打破平衡之后、还能很快重建平衡! 因为此役的战果、能强化三家的辅政地位,对大家都有好处。 机会难得,成不成就看这一次! 否则这么等下去,在外祖王彦云老死之前,秦亮必须继续小心维持关系,谨防出现意外。待到七十多岁的王凌去世,因为秦亮的地位并非毫无争议,權力更替的时刻,可能还会出现风险。 所以无论是杜预羊祜的劝诫,还是族兄阿蘇提醒,都没有动摇秦亮的决定! 大军已经渡过渭水,无数人马沿着大路南行。秦亮等人正骑着马,沿着斜道爬坡。 虽然有坡道,但此时的地形总体还是很平坦,尤其是向西北边看,几乎是一望无际。渭水南岸的地势、有一种像阶梯一样的“原”,每上一个坡,地势就会高一截;因此人们回头看来路,视线比在平原上还要开阔。 没过多久,南边忽然出现了连绵的黑影,远远看去、便好像是天边的黑云似的!秦川北麓的地势确实显得突兀,骆谷口仿佛近在眼前了。 看到了秦岭之后,走过去却耗费了大半天时间,次日大军才进入骆谷。 刚进入山区,秦亮还有点不习惯,两侧是连绵的大山,压迫感很强。他确实很不喜欢钻山谷,尤其抵触在山沟里作战。因为一些非战斗力的不可控因素,与平原上那种拼实力的场面相比、更多了不确定性。 不过刚到骆谷这一段、其实是很好走的。道路沿着河谷,比较宽敞、高低落差小,水源也不缺。除了景色不同,与在平原上行军的区别不太大。 走完这段数十里的谷地,之后就要翻山了,道路也变得狭窄。 骆谷段的栈道、就在这一段路上,军队以蜿蜒的队形行进,前后都看不到头,宛若长蛇。 山路又走了两天,秦亮等人来到了太白山的南麓,抵达一个叫都督门的地方。太白山南侧,一条宽敞的大谷东西延伸,此时的地形便豁然开朗了! 但傥骆道并不沿这条大谷,而是要穿过去、向南继续进山沟。 秦亮下令安营扎寨,在宽敞的地方先修整一夜,明早再继续前进。 一行人出营,沿着大谷向西走了一段路。秦亮站在谷地里,看着熟悉的山谷,顿时勾起了回忆。 “当年我带兵阻击费文伟的地方,就在前面了。”秦亮牵着马停下时,回顾左右颇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句。 钟会的声音立刻赞道:“五百对五万,秦将军真用兵如神阿!” 秦亮转头道:“关键还是依靠了地形。士季有机会过去看看,便知怎么回事了。” 而且费祎军应该没有五万;不过因为秦亮只有五百兵,阻击五万、或是两万大军,其实区别不大。阻击待援,也有时间限制,实际上秦亮只抵抗了两天,差点没死在山沟里! 钟会叹道:“费文伟会不会来,走哪条路,要判断准确、并不容易阿。”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侧目道:“正是如此。” 钟会应该还没带过兵,不过对兵事确有见识。 这时秦亮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东西,取出了一张总体地图,他一边抬头看前面山谷,一边在图上找到了标注的位置,“从山脉走势来看,当年费祎必定是沿着西边的胥水、走小道北来。蜀军循着胥水河谷、向东迂回到傥骆道上,实际上一共有四条路。” 秦亮遥指前方,“这就是最北侧的一条路,也是最好走的。” 接着他看向南边的大山脉,其中重峦叠嶂、一山比一山高,顿时又想起了陆师母。当时遇到陆师母的地方,正在那片山脉之中。 时间确实是很神奇的东西。秦亮仔细回忆起来,刚遇到陆师母时、并没有多大的感受,心里就顾着怎么保命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回想起初偶然相遇的场面、便又多了一些令人怀念的意味。 就像两个人一起压马路,当时甚至觉得有点无聊。然而只要有时间的发酵,多年后重新来到那条路上,或许就会开始怀念、当初那些简单的事,当初在身边的人。 秦亮沉默了一会,终于收住了心神,继续说道:“南边那片大山脉的南麓,还有一条山沟能插到傥骆道一侧。不过以前我派人去看过,灌木丛生人迹罕至,需要先开路。” 众人点头附和,钟会、王沈二人探头过来看地图。但这张图是总体图,看不出来地形,只是有标注而已。 秦亮转了一下身体,指着南面的傥骆道山沟入口,“明日我们再次进山,大概走两三天时间、便能到达华阳集。华阳集又是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剩下两条小路,都是通往华阳集的山沟。” 他说到这里,便回顾周围、目光从属官部将们脸上扫过。 钟会问道:“秦将军要在四条路上设军寨、防备敌军偷袭粮道?” 秦亮点头道:“主要就是两处,一处在此地,另一处华阳集。此地南边那条山谷,只需一两百人在最狭窄的地方修工事、便能完全堵死道路。” 钟会好奇地看着秦亮包袱里更多的地图,又道:“偌大秦川的地形。难道将军都看遍了,确定只有四条小路能偷袭粮道?” 秦亮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确实如此。有些山脉连绵,军队要翻越几乎不可能,耗费的时间也太长。只要看明白道路附近的山脉走势,便能总结出情况。” 他想了想又道:“东边的子午道南段、也有小路能穿插到傥骆道上。不过我们在子午道上有偏师,一旦进军到黄金谷,蜀军便绝无可能从子午道、穿插傥骆道了。” 钟会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将军用兵神速,但仆以为、将军的战策往往比较稳妥谨慎,此番亦是如此。” 秦亮微笑了一下回应,不置可否,随即大方地拿起包袱:“士季若有兴趣,拿去看看罢。” 钟会全笑道:“多谢。” 这时秦亮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年轻大汉脸上,问道:“卿是马孝兴(马隆)?” 马隆拜道:“隆拜见卫将军。仆跟着骁骑将军到关中的。” 秦亮当即决定道:“我叫潘将军、调两千兵到卿麾下,负责防备北侧的两条路。” 马隆立刻应道:“仆定不会有丝毫闪失!” 秦亮接着说道:“等我军进军到褒中城附近之后,蜀军便无法再走胥水小道。那时孝兴可率军南下,加入大军作战。” 马隆抱拳道:“喏!” 秦亮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南边那片山脉,在这里当然看不到那处茅屋静室;他随后又北望太白山,但此地地形太低、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他遂呼出一口气道:“回营罢。” 第四百四十三章 又是兴势 四百里傥骆道,其路程长度、不足洛阳到长安的一半,乃秦川蜀道中最近的一条。只因要翻山越岭、道路难行,人们才不愿轻易来打汉中。 不过只要修缮好道路,或未遇到恶劣天气、产生拥堵,军队八九天就能抵达傥谷出口,即兴势。 刚抵达乐城(城固)的姜维,马上收到了急报:“曹军前锋邓艾,已过华阳集!” 身边的众将都紧张了起来,人群里议论纷纷。 华阳集是傥骆道南段最宽敞平坦的地方,汉国在那里有屯民、并有个集市。最近人们知道曹兵来袭,大多军民已经跑了,但汉军经营过那个地方,自然能很快发现曹军的动向。 而且曹兵过华阳集之后,便是一段宽敞的河谷地,可长驱直入南下!能抵挡其兵峰的地形,便只剩下兴势了! 如果没有受到阻击,曹军过华阳集,三天之内就能占据兴势。 姜维沿着斜道登上了乐城的城头,随行的文武也跟着上了墙。 众人站在女墙后面,仿佛都不由自主地向东北方向观望。胥水水面上波光粼粼,水流向南汇入了沔水;远处能隐约看到山影,但那不是兴势。人们在乐城看不到兴势,当然也不可能在这里看见曹兵。 汉、乐二城,正乃汉中东西两线的屯兵节点! 此地的乐城,便是汉中平原东部地区最大的城。虽然离兴势最近的城、是东边的赤阪,但赤阪没什么兵;控扼汉中东侧战线,包括傥骆道、子午道、东三郡方向的军事重镇,仍然是乐城。 就在这时,接任王平督汉中的张嶷走上前,终于直面姜维、开口劝道:“昔日曹爽大军至傥骆道来,安汉侯(王平)便因在兴势占据了有利地形、方保汉中无虞。请卫将军三思,现在调兵去兴势,还来得及!” 征西大将军张翼、对曹魏的主张一向保守,此刻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张翼都不用说话,姜维就知道他是什么看法。张翼大概也有自知之明,他与姜维已经争吵过几次了,此时由他来劝的话、很难有什么成效。 而且姜维什么都准备好了,曹军也真的来了!要姜维临时改变决心、恐怕没那么简单,那样会让姜维显得软弱易变。姜维毕竟都督中外诸军事,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兵權。 张翼遂看向廖化。 老将廖化一直都不是猛将,跟着诸葛丞相的时候,经常干的事就是扎营、防守之类的事。不过现在老一批大将死了太多,廖化说话也便有了分量。廖化与姜维相处得还可以,至少表面上算和睦。 廖化果然开口道:“仆请带一千五百兵,前往黄金,必能堵住子午谷贼兵。将军则亲率人马前往兴势,曹魏贼军不能进汉中,定将无功而返。” 几个朝廷大将都在劝姜维,姜维眉间出现了三条竖痕,却一言不发。 身边还有夏侯霸,在陛下跟前也挺受人敬重。夏侯霸应该会站在姜维这边,可是夏侯霸刚投降没多久,此时并未多嘴。姜维只得“嗯”了一声,心中也再次盘算起了双方的形势。 ……山间忽然下起了雨。初秋的雨没那么曝虐了,下得并不大,但也不是那种春雨绵绵、而是淅淅沥沥的雨。时大时小,一下雨就不停。 关中此时大概还很炎热,而山里要凉快一些,尤其是昼夜温差很大。到了晚上,被雨水淋湿的魏军将士们冷得簌簌发抖,还要在潮濕的环境里想办法生火来御寒。 但这些问题都不大,毕竟不是冬天。主要问题还是道路变得泥泞了。 无数人沿着道路走过之后,路上的杂草早被踩没了,已变成一片黄泥。将士们在烂泥里跋涉,十分艰辛。而且稍微有坡度的地方便湿滑难行,简直苦不堪言。 雨整整下了两天两夜,但每到行军的时候、邓艾仍不准人们停下休息,严令各部,必须按时抵达兴势! 很多人都摔过跤,浑身尽是泥污,加上诸军行军时没有穿甲胄,身上的衣裳五花八门,又脏又狼狈的人们、军容更差了。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大群逃荒的难民似的。 人们几乎全都赤着脚,把靴子挂在身上跋涉。倒不是因为赤脚可以用脚趾抓地,而是穿着鞋根本没法走,鞋子陷进烂泥里、拔不出来。 邓艾军已经到了兴势,道路反而比较好走了。但兴势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区,真正难行的路段,还在南边。 几条平坦的大山谷交汇在此地,人在山谷里回顾周围,四下都是高大的山脉。但若把山势画在图上,或者心里对山脉走势有数,便能发现,这地方真的有点像个“兴”字(而且是草书或简体)。 南下的谷口并不算险要,挺宽的一条路。不过如果有一股大军堵在这里,并在两边的山坡上修营寨工事,确实要经历恶战、才可能突破。因为这片地区没法绕路。 好在此时的谷口、根本看不到一个蜀兵,营寨工事也拆了。大群魏军人马直接进了山谷! 走完一段谷地道路之后,前面又是一片山区。 但相比后方那几道大山脉,这边的山坡并不算髙耸、也谈不上陡峭,有点像一片山地丘陵地带;只是仍比普通的山丘要高大。 平时要通过这片山路,问题应该不会太大;但下了两天雨之后、那样的坡度就很难行走了。大量将士都堵在了路上,动弹不得! 邓艾从人群中间继续往前走,将士们纷纷执礼道:“将军。”“拜见使君。” 邓艾依旧戴着草帽,但黑着一张脸,神情阴沉中带着怒气。 前边一个武将抱拳见礼,说道:“禀使君,前面要翻一座山,坡度太大,路上全是稀泥,上不去。仆等正派人在掘阶梯,修缮道路。” 邓艾“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了山下。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掘土干活的将士,又观察了一会坡路上的情形。 没一会,邓艾便叫人拿来了一根长矛,赤脚杵着长矛、径直往山路上走。部将急忙劝道:“使君当心,山坡上极易滑倒。” 邓艾没有回应,让自己的脚趾向内抓紧,一鼓作气往山坡上爬。身边的部将侍卫,也立刻学着他的样子,身上挂着鞋子,手里杵着木棍、长矛等物追随邓艾上去。 那些干活的将士也不再掘土,在前面继续往山上走。 邓艾的鬓发已经花白,又是凉州刺史、伐蜀前锋大将,他亲自带头爬山,众将士便陆续在后面开始移动。 又有部将说道:“人过去了,辎重也上不来阿。” 邓艾终于开口,简单地说道:“几天,饿不死、死人。” 这山路不算是盘山路,却在半山腰有个曲折,斜着到山脊。忽然上面传来了一声大叫:“懆!我懆阿……” 一个士卒从上面摔下,连滚带梭,正向下面的路上滚落! 在山路上排成长队的人躲闪不及,立刻有两人被掀翻在地,其中一人也喊叫起来,沿着山坡往下面滚落;另一个人眼疾手快,伸手拽住了旁边的一颗灌木,他的衣裳又被上面摔下来的人抓住了,两人都趴在地上、浑身泥水,总算没滚下去。 众人纷纷转头,探头往山下看,观望刚才摔下去的那个士卒。这座山坡不是悬崖,坡度也不甚陡峭,那人在山坡上连滑带滚、应该没摔死,但受伤是难免的。 邓艾回头冷冷说道:“若叫贼、贼军抢占了地形,要攻下来……伤亡更多。” 诸将士喘着气,稀稀拉拉地应声附和。 邓艾率众终于翻过了这座山坡,继续带着前军将士沿着山沟南下。 往前走依旧是山区,道路高低起伏、不太好走,但山丘比起秦川深处那些大山、已经小了很多。于是周围便有了更多山沟,若在天气好的时候、离开道路要翻山也不是太难。 如此地形,蜀军再想把魏军堵死、便很难办到了。 不过邓艾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直到黄昏时分,他爬上了一处稍高的山坡,发现了前方已经出现了一片平地,这时才站在了原地。 邓艾杵着一根长矛,站在山坡上眺望远方,慢慢转动视线,仔细观察着地形。只见西南边的起伏山势、亦在逐渐平缓。 邓艾终于回头喊道:“停,择地……扎营,叫后面的尽快……跟上来。” 这时他掀了一下草帽,仰面朝天,发现不知在何时、下雨竟已停了。不过此时仍然看不到夕阳,如果接下来还是这样的天气,那么路上的烂泥、没个三两天根本干不了。 刚这么想,邓艾忽然察觉,西面的山顶上,黑云边缘隐约冒出了些许金光!只有一点余晖,但也足够让潮濕阴冷的感受有所改观。邓艾眯着眼睛面朝西边,脸上的皱纹、也仿佛渐渐放松了。 目力所及之处,连一个敌兵都没看到。从地形上观察,前方应该就是赤阪! 汉中,已是无险可守,此时正敞开在邓艾的面前。 第四百四十四章 江陵故事 太阳出来后,大风却沿着汉中平原肆虐。南边的沔水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嘶……”战马的鸣叫与呼啸的风声,一起向着西北方向传来。 无数汉军将士离开了乐城,在浮桥上排成长队渡过沔水。从乐城东城望去,视线迎着朝阳,金光闪闪的水面刺眼,人马却恍惚只剩下黑影,光暗交替之间、一大早的景象呈现出了奇特的风景。 在汉中防线东部、乐城乃最重要的军镇,但此时汉军几乎要放弃这座城池了,只会留下部分人马固守。 原先在乐城屯兵,汉军便可以控扼兴势、黄金等地;但曹军已进入汉中,这座城便肯定会被围困。即使有沔水和湑水夹峙,也不能幸免。 然而姜维竟然要聚集几乎全部可以机动的人马,前往南乡!这就很不合常理了。 如此奇特的调动,自然让诸将感到难以理解。 南乡在赤阪(汉中平原东缘、洋县)以南一百里地外,中间隔着一大片山区,已不属于汉中平原。那块群山环绕的小盆地,汉国有所经营,主要是作为防备东三郡的基地。 而今曹军自北面关中来,南乡作为孤立的目标、离得又远;人们对姜维的决策感到奇怪,乃人之常情。 如果姜维是为了提前防备东三郡,那也没必要将几乎全部军队南调! 姜维终于开口说道:“军器有变,吾等亦不能故步自封、只靠以往的经验。曹军要攻城,所依赖者、乃马钧所造的投石机。曹军虽从关中来,但他们的投石机、要从荆州走沔水转运。故此秦亮定欲先取南乡!” 众人听到这里,又议论了起来。 姜维起初不想解释的。他是都督中外诸军事,别人只能劝他,意见不合、最多也就比较烦人而已。 而且这些老将仍然忠于国事,并不会因为争论而坏大局。譬如邓艾军占据兴势之后,汉军诸将就没再劝姜维改变主意,因为已于事无补。 不过姜维还是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通。他有时候也想听听老将们的看法,譬如这次自己都有点犹豫。 果然张嶷这时说了一个中庸的主张:“不如兵分两路,一路驻褒中,一路去南乡,先看看形势再说。” 姜维听到这里,几乎想采纳张嶷的建议了。 姜维回顾左右,又看向夏侯霸:“云梯、冲锤都可以就地伐木修建,投石机是否一定要事先制作?” 夏侯霸却沉吟道:“马钧的投石机,在秦亮起兵勤王的时候才面世,我从来没见过那东西。此事得问司马师,他在许昌亲眼见过。” “子元呢?”姜维随口问道。 夏侯霸道:“前几天我见他在南郑。” 姜维遂转头道:“派人去南郑找司马子元,让他来军中议事。” 部将揖拜道:“喏!” 姜维随后对身边的人道:“自从曹丕派人攻打过江陵之后,二十几年了,曹魏还有人想去打江陵吗?但王凌去了,他凭什么敢攻伐江陵?” 廖化道:“王凌以为有投石机可以攻破坚城?” 姜维点头道:“正是如此!一种军械,便可以影响决策。若用寻常见识去推测,当初连吴国人、也没能提前预见到江陵之役,诸葛元逊(诸葛恪)还带重兵去了东关。” 他又道:“曹军投石机高大如楼,梢杆又粗又長,走傥骆道、子午道没法运送,栈道便过不了。所以我才判断,曹军会先打通沔水,走水路运投石机。” 廖化问道:“褒水何如?还能顺流而下。” 姜维道:“褒中与箕谷都在我军之手,敌船如何通过箕谷?” 廖化想了想道:“先以重兵围褒中,再以铁链锁江,猛攻箕谷。打通谷口,在箕谷新建码头。” 姜维道:“箕谷军寨易守难攻,没有那么容易被攻下来。除非曹军把主力聚集在褒中等地,围死诸城,否则褒中兵马一出城便能策应箕谷。” 诸将谈论了一阵,姜维便率众离开了城门,一起往沔水浮桥而去。就在这时,司马师骑着马,从西边循着大军过来了。姜维派人去南郑的命令、刚下达一会,司马师当然不是被人叫来的,而是自己寻来面见姜维。 姜维立刻勒马江畔,在北岸等着司马师。 没一会司马师便看见了姜维,过来下马见礼。 司马师拉着一张脸,本来就长的脸、显得更长,他的脸色也发黑,一副阴沉的样子。 姜维看在眼里,便问道:“子元遇到了什么事?” 司马师微微侧目、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拱手道:“无事。仆听闻邓艾已到兴势,便赶着来见将军。” 姜维身边的夏侯霸忽然开口道:“司马家对邓艾有知遇之恩,子元派个人去劝劝他,可否弃暗投明?” 两个魏国降将的关系并不和睦,虽然平时鲜见争吵,但偶尔也会这样挖苦对方。 司马师冷冷看了夏侯霸一眼,忍着气反问道:“现在还能给邓艾多大的好处?” 夏侯霸道:“此人有才无德,品性不行阿,当初司马公提拔他,或是看错了人。” 姜维开口打断了二人的相互暗讽,问司马师道:“曹军的投石机,能否在围城之后、就地伐木制作?” 司马师道:“仆曾画出过投石机的样子,在汉国使节出使东吴之时,赠送给了吴国人。后来发生了江陵之役,诸葛恪又派人去江陵实地看过投石机。为何吴国人尚未能仿制出来,并去攻打合肥?” 姜维沉吟道:“仿制之物,形似而神不似,须得不断改进。” 司马师点头道:“马钧原先用干木头造投石机,如果要换木料,他们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恐非一时之功。除非秦亮早有准备,提前几年便尝试用濕木制作。” 姜维犹自寻思了一阵,抬眼问道:“子元这几日在南郑做甚?” 司马师忽然压低了声音:“仆等着见了一个人。” 姜维见状,招呼身边的将领们道:“卿等先过江,吾随后便来。” 第四百四十五章 南乡没错 司马师在南郑等了几天,所见之人、正是从魏国返回的奸细信使。 当年司马懿毕竟做过多年辅政,司马师也掌过护军将军、领军将军等关键职位,而且很多密事都是他亲自负责的。所以在魏国、司马师至今还有少量残留人脉。 其中的校事府,便还剩一个以前安插的人。 士族在校事府安插细作并不稀奇,各家都有人,不止司马家。大伙都想盯着、那个地方在捣鼓什么,因为以前校事府办事、是不经过官府机构的。 不过因司马家覆灭,校事府最重要的两个奸细已经被清查出来。原先不起眼的一个奸细,反而成了司马家在校事府唯一的棋子。 司马师上次派蔡弘潜入魏国、安排李勇莿杀事宜,离开洛阳之前便曾密见过那个人;对他进行威胁和利诱,以便重新启用。 前阵子司马师再次派出信使,混入洛阳,遂从校事府搞到了一些消息。除此之外,前妻吴家留下的一个奸细、也联系上了。 司马师今天心情糟糕,便是因为从吴府打听到的私事! 姜维带着司马师、沿着沔水江畔走了一段路,终于在江边驻足。 “哗啦……”水声十分喧嚣。有风的天气,江面并不平静,动荡的水面、反射着朝阳的碎光,形成了浪子,一阵阵地迎面袭来。 空中的风也扑在脸上,让人呼吸不畅,十分压抑。 司马师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的不快,转头对姜维道:“从洛阳返回的信使,先去成都了,所以仆在南郑逗留一阵,等着面见信使。” 姜维立刻问道:“有什么消息?” 上次司马师劝降的关中军将领戴忠,便带来了郭淮走小路的机密。姜维算是尝到了甜头,这会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期待之色。 司马师道:“校事府的细作没能坐上重要职位,其中只有一个有用的消息。马钧早已带着人去襄阳了,正在沔水附近造投石机。” 姜维听到这里,露出了些许笑容:“南乡,没错!” 司马师点头道:“在襄阳附近所造之投石机,若不走沔水,而绕行关中故道,路程则远达两千里之遥。” 姜维仰头呼出一口气,又笑道:“甚好,子元做得很好。” 他满意之余,这才关心地问司马师:“子元何事不悦?” 附近江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司马师终于说了出来:“秦亮那婬贼,歼污了吾妻和前妻!” 姜维面露尴尬之色,说道:“我好像听过传闻,秦亮不好女色,却没想到做出了此等歹事。卿如何得知?” 司马师道:“以前我与秦亮私下密见,便在前妻吴氏家中。因先父提醒,我便在吴家安插了两个耳目,其中一人没地方可去、至今还在吴家。 有一次秦亮去了吴府,拙荆羊氏、前妻吴氏都在府上。秦亮登堂入室,三人都在前厅里。随后吴家侍女便在前厅里听到,侧屋传来了不堪入耳的声音!” “这……”姜维发出一个声音,皱眉劝道,“家眷既已沦落敌手,发生这种事也不稀奇,子元不用太在意了。” 司马师神色复杂道:“仆猜测她们不是被迫的,尤其是吴氏,极可能很早就与秦亮有歼情!我当初竟毫无察觉。” 姜维又劝了一句:“那便不是子元之过,品性败坏的人是妇人阿。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子元更不必在意。” 司马师心说:被歼污者不是汝妻,汝当然看得淡了。 其实以前司马师也觉得、这种事好像无所谓。先父曾提醒过他,让吴氏在中间联络、可能与秦亮搞在一起,司马师当时亦不怎么在意。 但忽然确定了歼情、甚至知道得十分详细,司马师才真正感受到了羞愤! 尤其是羊徽瑜,比起很快被废黜的吴氏、她做司马师妻子的时间更久,司马师很熟悉她的为人;与她相处的那些年,夫妻关系也挺好。他简直不敢想,羊徽瑜在别人怀里是怎样的不堪。 司马师受激之后,恼羞成怒、怒不可遏,握紧拳头沉声道:“秦亮,我要将汝碎尸万段!” 姜维不动声色道:“此次就是个机会。”司马师盯着姜维,用力点头道:“国仇家恨不报,仆实难安心。” 姜维招呼道:“走罢,随我渡沔水,去南乡!” ……邓艾带着部分人马,已经走出了兴势山,出山后往西没走多远、便到了傥水之畔。疲惫不堪的将士们,有的还在坚持修筑营地,有的聚集到了傥水边洗身上的泥污。 只等前锋的后续人马陆续走出兴势,大伙沿着傥水南下,很快便能抵达赤阪了。 邓艾却忽然对部将说道:“叫他们别……修营寨了,这里的人都、都召集起来,准备出击!” 部将们顿时哗然,有的人忍无可忍,当着邓艾的面便开始发牢骚。 司马段灼也道:“将士们跋涉四百里秦川路,冒雨过兴势,道路泥泞濕滑,此时已是疲惫不堪,请使君准许诸部修整一日。” 段灼追随邓艾,从西平郡到许昌,又从许昌到冀州,经历过邓艾打的大小战役,如今仍然追随邓艾、做将军司马。他算得上是邓艾的亲信,所以说话一般是管用的。 邓艾却翻出地图,指给段灼看:“南乡城西、西北,这里……叫城关。尽快占、占住。” 段灼劝道:“此地至南乡,尚有一百余里;要过沔水,且是山路。我军这番模样,人也没到齐,若是在半路遇到蜀军袭击,岂不大败?” 邓艾皱眉道:“蜀军……从何处、袭击?” 段灼道:“赤阪城就是此地南面。” 邓艾摇头道:“早跑了,姜维、有病,才把兵……放在赤阪。” 就在这时,一个背上插着箭羽的人骑马过来了。行至邓艾的旗帜下,骑士从马背上吃力地下来,“噗通”便跪倒在地,抱拳道:“仆等看见,乐城贼军正在南渡!” 邓艾点了一下头,埋头又看图。 段灼忙道:“来人,快扶下去疗伤。” 这时邓艾抬头说道:“休然带兵……赶去、城关。占据要冲,死守!” 段灼神情凝重,带着些许悲壮之色,揖拜道:“仆得令!” 第四百四十六章 地利 段灼率部、过沔水后向南急行军近百里,赶到了南乡县的西北边城关。一看情况,他心里便顿时“咯噔”了一声。地方已经被蜀军占了! 魏军将士沿着一条山沟走了许久之后、才到达此地。但山沟正面已经全是蜀军,还占据了一处稍高的路段,很远就能让人看到黑红相间的旗帜迎风飘荡。 只见蜀军在山沟里修好了一条鹿角,许多人还在那里掘土挖壕沟。那些人忽然看到魏军,纷纷直起腰、转头向这边引项观望。 魏军南下以来,这是双方稍有规模的人马第一次相遇!一时间人们却在山沟里面面相觑,没什么反应。 段灼得到的军令,是占据城关、并死守待援。 但他是邓艾的掾属出身,读书识字、明白事理,当然明白邓艾的意思。邓使君所欲者、是一个迅速进入南乡盆地的机会,而不是这条什么都没有的山沟! 现在蜀军已经把路口堵了,段灼若是再继续守在这里、显然没有了用处。 如果北边有另一批蜀军过来,段灼还要被围在这山沟里,死无葬身之地! 他当即下令道:“退!” 果然话音刚落,段灼便发现鹿角后面的敌军、正在聚集人马,定是要反击魏军。 魏军人马疲惫,且刚经过好几十里的急行军,这会乱糟糟的阵容,不仅看起来好打,而且确实很吃亏。段灼还没站稳脚跟,马上带着大伙北撤了,总算没有与蜀军交战。 次日邓艾在赤阪刚听到消息,脸色便阴晴不定,但他没有把气撒在段灼头上。因为稍微一想、邓艾就知道,此事怪不得段灼。 抢占城关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如果蜀军有所防备,段灼那点狼狈疲惫的人马,自然无法达成目标,谁去都是一样的结果。 加上先前斥候打探到,蜀军大批人马从乐城出发、渡沔水南下,应该是要去南乡。邓艾不得不作出判断:姜维已经事先知道、魏军要去攻打南乡了! 事情确实有点邪门,因为以历次汉中角逐的经验,关中来的军队未曾有过这样的事、会把重点放在南乡。 看这情况,不是有奸细打听到了魏军高层的决策,便是姜维很重视投石机、推测出了魏军的意图。 邓艾遂不再南渡沔水,在赤阪、兴势等地开始构筑营垒,就地停留。只是向四面派出斥候,打探军情与地形。 ……数日之后,魏军后续大军行至了兴势。 秦亮率众路过故地,看到了当年郭淮与王平对阵的谷地。观望着周围的地形、他仍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只不过郭淮、王平都死了,叫人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此地亦已看不到蜀军,而且没经过战斗、邓艾便打通了兴势出口。 众军走过兴势地区的一条大谷,之后便分作多条山谷、都可以出山。秦亮走的是最西边的一条谷地,这条路能最快走出山区,然后来到傥水岸边。 傥骆道南段,因为靠近傥水才叫傥谷;北段叫骆谷。所以这条路才叫傥骆道。等到赤阪小城在望之时,邓艾率众迎了过来。两边的人都下马揖拜,一阵寒暄。 邓艾结巴地描述道:“姜维在南乡城关,提前构筑了工事;乐城蜀军赴南乡,人马多达数万!故此仆未能打通南乡道路。” 秦亮听到这里,刹那间脸上也闪过了诧异之色。 蜀汉军能聚集到汉中地区的全部兵力、肯定不到十万,姜维这么早就把重兵聚集去南乡了? 秦亮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魏军高层在关中议事的时候,姜维正在旁听! 不过秦亮没有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依旧镇定地说道:“很好,我军能顺利到达汉中平原,士载为前锋、功不可没。” 邓艾揖拜回应。 秦亮遂翻身上马,转头向南看了一眼,说道:“来都来了,先去赤阪看看。” 诸将亦重新上马,跟了过来。邓艾道:“城中……兵不多,几番劝降,蜀军不降。” 赤阪城已在视线之内,大伙沿着傥水继续南下,没一会就到了魏军的一个营寨。地面上尘土滚滚,许多魏军将士正在挖沟修篱、建造望楼。而赤阪城楼上仍挂着蜀军的旗帜。 秦亮观察了一会,转头道:“此城守不住。如果蜀军不降,便准备攻城。” 诸将抱拳道:“喏!” 大概因为魏军屠徐州的事迹、被吴蜀两国一直宣扬,几十年了也不能消除恶劣影响,魏军在蜀汉的名声确实不太好。赤阪这种没多少兵力的城池,竟然也不愿意轻易投降。 而且太祖武皇帝防御汉中的时候,也没干什么好事,把汉中数十万百姓强行迁走了,但是后勤跟不上、路上至少死了一大半人。 不过这些因素、并不能消除物理悬殊。 毕竟守城并不是只靠城墙,终究还是人的战斗;只是防守的一方有地利,消耗起来占着极大便宜罢了。很快将有超过十万大军涌入汉中,赤阪已成孤城,人少了根本守不住! 秦亮牵动缰绳,转向离开了此地,向东去了邓艾军修的一处营寨。 此地是兴势山地区几条山谷的出口,有个村庄。秦亮带兵进了村庄,打算在这里等着后续人马全部进入汉中。 更多的将领先后到来,大伙都到了秦亮住的瓦房院子里,相互见礼、交谈。有的人在天井里走动,有的人在找茅房。不甚宽敞的院落里,一时间显得有些拥挤。 嘈杂之间,秦亮的话反倒很少,他正盘腿坐在上位的草席上。木案上和侧边的草席上,都放着纸张。 其中有些图是邓艾画的,秦亮也会简短地问邓艾几句话,不时还会召见斥候、当面问话。 整个秦岭和汉中的地形地图,秦亮当然早就收集到了。不过像南乡方向那种更细节的地方,并不能在任何文书里找到地图,只有派人实地去打探。 邓艾现在比秦亮更了解南边的地势,因为他先到几天。 秦亮从草席上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见侧面有道门,他便往黯淡的屋子里走去。后面的屋子采光不好,但后门那个方向很明亮。秦亮很快就走后门出去,来到了一处小小的后院。 有房屋的阻隔,这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不少。 没过多久,邓艾、王金虎、钟会、王沈、隐慈等人都从后门走了出来,纷纷向秦亮揖拜。 这时王金虎的声音沉吟道:“我们在武功县谈论南乡时,应该没有外人听到罢?” 邓艾道:“除了……杜元凯、陈玄伯,余者都在军中。” 隐慈道:“军中有奸细?” 秦亮回想了一下、当时在武功县寺邸阁里的光景,他便转头道:“也可能是姜维猜出来的。 王金虎又道:“姜维把几万人带去了南乡那边的山里,我们不如去打乐城、褒中!看他救是不救。” 秦亮道:“不拿下南乡,投石机如何运过来?” 旁边的王沈道:“将军明鉴,只须攻下褒中、打通故道,粮道可沿褒水顺流而下。到那时,姜维想反击我军,必将变得遥遥无期。” 秦亮不置可否。 姜维这次显然有所准备,且对褒中等城进行过修缮加固,褒中的守军应该不少;没有投石机,恐怕没那么容易攻下重镇。 一座城几个月攻不下来、也很正常,很多时候攻城的法子就是围死,比谁的粮多。攻城一方在外面,可以得到补给,仅靠这一点优势耗死对方! 秦亮发现钟会在场、却一直没有吭声,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偶尔一副所有若思的样子。钟会不提建议,他这次也没问钟会。 秦亮一向是个不喜欢犹豫太长时间的人,当即便开口道:“还是进攻南乡。” 他的声音不大,但众人都很快安静下来,转头看向秦亮。 秦亮又道:“此番伐蜀,本就不是偷袭。既然姜维先到了南乡,那便分个胜负。” 邓艾磕磕绊绊地说道:“蜀军堵了城关,南乡四面皆是山地。我军多骑兵,蜀军则善山地战。战场若在南乡北面的山间,我军不能扬长避短。” 秦亮点头道:“士载言之有理。不过正因如此,姜维才愿意把重兵布置在外,不惜要与我一战。” 大伙相互看了片刻,陆续向秦亮揖拜道:“谨遵卫将军之令!” 秦亮还礼,说道:“过两天等各部都到了汉中,诸位再到此地议事,重新部署军务。” 众人道:“喏!” 秦亮站在小院子里没走,他暗自深呼吸,终于慢慢压住了心中复杂的情绪。 只要姜维与司马师搅在一起,便会生出一种阴谋的气息。无论是费文伟之死、还是秦亮遇刺的事,似乎都跟那两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现在的战场上、隐约又充满了那种味道。而且姜维的部署、是一种要便宜占尽的姿态,否则就龟缩不打。秦亮作为他的对手,感官上当然十分不爽。 不过秦亮也明白,战场上能占便宜、那是本事。确实没有必要太上头。 第四百四十七章 鸡肋 魏军从赤阪东边渡过了沔水(汉江),大致循沔水的支流沙水、沿河谷地南进,这便是通往南乡盆地的道路;也是最近的一条路。 秦亮过了沔水之后,才忽然明白、小城为何叫赤阪。 沙水流域有一种风化的岩石,河水夹带着红褐色的砂粒冲到了沔水河滩,有时能看到一片红色。据说这种砂粒,当地人称作斑鸠砂,斑鸠砂地很贫瘠,但种的豆薯口感反而很好。 大军沿着沙水南下,到达了一处名为龙坝的地方。 虽然称作坝,实际找不到太大的平地,乃一处低山丘陵之地。不过在倒“品”字的三面山脉夹峙之下,这一片丘陵、确实算是难得的平坝。 魏军若从龙坝直接南下,只剩约三十里地、便能到达马源水(牧马河),进入南乡盆地西缘。 然而现在此路不通。姜维在一个叫城关的地方、修建了工事,凭借地形之利,已堵死通道。 于是秦亮军只得暂且驻扎在了龙坝。 这一片山区位于汉中平原以南,从汉中平原通往南乡的山地、宽度近百里。 其中有山脉、低山丘陵、河流,其地势险峻完全不能与秦岭相比,亦无法与南面的米仓山相提并论;但是正因如此,小山形成无数山谷,使得地形道路、比秦岭中更加复杂纷乱…… 正在马源水河畔扎营的汉军中军大营,此时是一片嘈杂。众人听到大股曹军到了龙坝,反而一阵庆贺、无不称赞姜维。 在乐城没有多嘴的夏侯霸,这时也惊叹道:“太神了!将军简直是神机妙算!” 又有部将道:“除了卫将军,没人能预料到曹军稀奇的进军方向!放着乐城、南郑、褒中,那么多地方不去,偏要来东南角的南乡,谁能想到?” 姜维却故作淡定地说道:“曹军攻城所赖者,正是马钧投石机,不是每条路、都能运投石机进来。而且我听说,曹军在襄阳建造投石机;那不走沔水、将走何处?” 一向与姜维不和睦的张翼,也向姜维拱手行礼,颔首致意。 对于姜维诱敌深入汉中的策略,张翼一直都不赞同。但现在曹兵已经到汉中,张翼不再谈敛兵聚谷的对错;但对于姜维力排众议、聚兵南乡占据先机的决策,此时张翼无疑也认可了。 这真是难得阿。 姜维心情一好,也暂且放下了成见,用默契的目光看着张翼点头回应。 所以形势顺利的时候,往往也能缓解内部矛楯。 督汉中的张嶷主动问道:“将军以为,曹军接下来将何去何从?” 姜维从容道:“要不了几天,秦亮就会从龙坝退走,然后围困乐城、南郑,攻打褒中!我已在褒中布置好了精锐,待曹兵半渡褒水时突袭,再败他一阵。” 夏侯霸附和道:“应该是打褒中,曹军拿不下南乡,定会试图打通故道水路。” 司马师不甘落后,恭维道:“秦亮也算尝到了一步失算、步步被动的滋味!” 张嶷想了想也点头道:“很快秦亮就会发现,无法向南突破,只能派兵向西南摸索,于山沟里与我军周旋。地形复杂,难以调度,吃一阵亏应该就要退兵了。” 姜维耐心地听完大伙的意见,这才又淡定地说道:“曹兵要控制兴势山、傥水、赤阪,并留兵守卫沔水浮桥,以保南下的粮道畅通。分兵之后,曹兵兵力对我军并不占优。何况他们不善山地战,一直与我军在山里周旋、没有什么好处。只要秦亮摸清了情况,便会知难而退。” 他微笑着回顾左右道,“不过还要给他几天时间。秦亮初来乍到,不甚了解地形,尚未清楚具体形势,需要时间才能恍然大悟。” 其中几个将领发出讪笑的声音。 这时一员武将暗示道:“秦川之中,也给秦亮准备了礼物!” 夏侯霸立刻向那将领递眼色。 姜维却好言道:“无妨,这里都是自己人。何况此时奇兵已经从乐城出发,就算秦亮现在知道,亦是晚了!” 先前大伙在乐城的时候,司马师还在南郑、没有参与议事。这时司马师忽然说道:“曹爽攻汉时,费文伟曾带奇兵、欲断曹爽后路,那次阻击汉军奇兵的人,正是秦亮。” 姜维点头道:“我知道此事,费文伟提起过不止一次,正因那次交手,费文伟才对秦亮赞赏有加。但是秦川之中、可不止费文伟走过的两条路。” 他沉吟片刻,又道:“最了解雍凉之地的人是郭淮。郭淮一死,长期不在西线的秦亮、要想摸清西面千里山川,恐怕没那么容易。” 就在这时,张翼终于开口道:“费将军、司马仲达、毌丘俭,谁不是名将?都在秦亮面前吃过亏。卫将军不应太轻视他。” 这个张翼、刚才还对姜维有示好的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与姜维唱反调了。如果有一次不这样、他大概就会浑身不舒服罢! 但此时姜维不想与他无益争执,而且张翼只是把话说得不太应景而已,却非毫无道理。姜维遂微微点头,犹自想了一会。 只不过张翼不该提到司马仲达。果然司马师冷冷道:“将军亦不用把秦亮看得太高。此人从来没有过什么奇谋妙策,他擅长的是抓住倚强凌弱的机会、争勇斗狠。” 因为司马师是降将,哪怕他为汉国立了大功,但像廖化这种资历老的汉国老将、仍不会太把司马师放在眼里。廖化当即就用玩笑的口气道:“总能倚强凌弱,不正是深谙兵法之道吗?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除非遇到太差劲的对手。” 姜维立刻为司马师说话:“子元说得也有道理。现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先维持几天罢。” 司马师立刻投来感激的目光,随即又献策道:“仆可修书一封,请将军遣使送给邓艾。” 姜维微微有点意外,因为几天前司马师自己说过、无法给予邓艾足够的好处。 司马师又道:“仆只需在信中细诉,邓艾起于微末、司马家对他有知遇之恩。不能劝降邓艾,亦能起到离间的作用。” 反正没什么坏处,最多损失个信使。姜维立刻赞同道:“善!” ……南乡盆地的西缘,距离城关只有几里地。使者一过城关营垒,沿着一条大山沟北上,二十余里之外就是龙坝,乃魏国大军驻扎的地方。 邓艾很快就收到了司马师的亲笔信。他二话不说,先下令把信使砍了,然后没拆漆封、径直便送到了中军大营。 毕竟两军交战才不斩来使。现在两军在山沟里周旋、还没打过一场像样的战役,大概不算两军交战罢? 其实双方在山沟里对峙转悠,没有人好过,蜀军将士也很憋屈、而且艰苦;但姜维就是要这么干,占了地利便宜、还是不想打……会战这种事需要相互配合,若有一方不想打、情况就会变得更复杂,只能重新调整部署。 不过秦亮没有当众表露情绪。他从侍卫手里接过竹卷,立刻看到了漆封印章。 秦亮单手托住,不禁问了邓艾一句:“司马师送这卷东西,有什么用?” 邓艾愣了一下,如实道:“大概是离、离间计。” 秦亮却摇了摇头,随后递出竹简道:“拿去,扔粪坑里。” 侍卫差点没笑出来,红着脸道:“喏!” 就在这时,王金虎的声音嘀咕道:“南乡这地方就是鸡肋,我军没必要这么耗在山里,还是撤兵罢。我们宁愿去汉中平原上蚁附攻城!” 秦亮听到鸡肋,忽然才想起,曹操说鸡肋的时候、也是在汉中。 不过当年是曹操自己念叨鸡肋,才会被部下过多解读。今日说这个词的人是王金虎,秦亮可没有说。 当着诸将的面,秦亮立刻转头说了句话、以正视听,这句话之前就说过的。他冷静地说道:“不拿下南乡,我怎么把襄阳的投石机运过来?” 王金虎叹了口气,抱拳道:“卫将军是主将,将军说了算。” 秦亮皱眉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姜维想避战没那么容易,我有办法逼他一战。否则他就把南乡盆地让出来。” 这时钟会忽然侧目,仔细看了一下秦亮的脸。秦亮心里有火、但总体举止还算镇定,至少没有表现出愁绪和徘徊。 秦亮从席子上站了起来,专门交代祁大道:“把图收起来。” 祁大拜道:“喏。” 秦亮带着一行将士出了院子。大伙骑马离开了中军营寨,一路去了西南面的山沟阵地上巡视。 有时候在将士们中间走走,根本不需要问什么话,只要细心一点、便能感觉出将士们的士气。如果人们满腹怨气,各种细节都是不一样的。 目前来看,秦亮觉得士气还好。尤其是洛阳中军的将士,都知道秦亮等大将的饮食、与将士们是一样的,并没有出现大伙在前面受罪、主将在后面享受的事。 而且屯田的时候,秦亮也在种地,事情当然会在军中流传。 在战场上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至少有个好处,众军更能忍受艰苦条件。 …… …… (感谢至尊书友“书友简”的又一个盟主。今天来不及码那么多字了,明天加更哦。) 第四百四十八章 对等 魏军除在兴势、赤阪、沔水的三处营垒,各部人马都陆续来到了南乡县山中。 秦亮驻扎在中间的龙坝、已有十天以上。 在这一片区域聚集的各部人马、共约七八万之众,又过了这么长时间,秦亮早已把周围的地形水文搞清楚了。 他还没有动弹,是因为要等关中第二批粮草、以及扭力投石器部件等军械物资运抵。大军穿越秦岭过来作战,运输确实是个大问题。 诸将显然很不喜欢在山沟里活动,之前三叔王金虎曾说,宁肯去蚁附攻城、也不想耗在山沟里。话虽说得糙,不过应该是许多将领的心声。 何止王金虎是这样,秦亮也是一样的。甚至因为在太白山南麓的经历,秦亮对山间作战有心理阴影! 但是,人常常须要克服自己的感受。就好像以前秦亮非常不喜欢掉头发的工作,却仍会铆足劲干活,因为前面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此刻秦亮耗在这山沟里,也有一个简单而纯粹的原因:拿下南乡,运来投石机攻城。 七月下旬,军需物资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众人再次来到了龙坝一个村子里议事。 人还没到齐的时候,堂屋里闹哄哄的,其中不乏有人发牢骚。 在秦亮的印象里,主将为了坚定方略,可能会说再议退兵者斩、诸如此类的话。秦亮当然没有这么干。 不过他从来不表现出、有丝毫犹豫和动摇的意思。兵權在他手里,只要他的态度很确定,大伙自然就不会再多说什么。 诸将、参军都到齐了,众人站在屋子里,纷纷向秦亮执空首礼道:“拜见卫将军。” 秦亮揖拜还礼,到草席上跪坐下来,挥了一下手说道:“诸位请坐罢。” 祁大等人立刻把一张画在纸上的大图挂了起来,秦亮遂指着图上道:“时机差不多了。两天之后,除了一部机动人马、我军主力都离开此地,向西南方向进军。今日召见诸位,便是要部署各营的位置。” 秦亮说得很干脆,而且还显得有点随意,声音也不大。但话音刚落,屋子里便是一阵议论。 讨寇将军胡奋拜道:“姜维重兵在南面,相聚不过二十余里。如果我们就这么离开龙坝、绕道西南,姜维定会调兵北上,那我们的粮道与后路便全断了!” 秦亮看了一眼胡奋,说道:“龙坝这一片地方,乃低山丘陵地带,几乎无险可守。就算姜维占领了此地,我们想要夺回来也不难。此番我军大部出动,随军辎重粮草可以维系一段时间,说不定等粮草耗尽之时、大战早已结束了。” 他转头看向图纸,又道:“我军为何先向西南绕行,然后折返东进?主要还是因为地形。 我在这张图上也有标注。城关之西面、山体高低落差大概有八九百尺(汉尺二十三厘米);东面山脉落差更大,最高处有一千余尺。且有蜀军在山中布防。我军若向南推进,必定非常缓慢、甚至可能寸步难行。 但向西南、朝大沙水方向的这片地区,地势便要平缓许多。所以我们即便选择绕远路,也好过僵持。” 中垒将军杨威道:“姜维看到战机,极可能主动北上,切断龙坝粮道。我军兵马甚众,何不兵分两路,一路在龙坝布阵迎战蜀军、一路向西南进兵?”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两三个武将点头附和。 带兵的武将对于粮道后路、确实非常敏感,越是有战场经验的人,越是忌讳这个。 杨威这么一说,秦亮没有马上回应,心里又不禁琢磨了一遍。 过了一会,秦亮才开口道:“不管姜维如何选择,他都不可能坐等我军绕路、从西南方向直接进抵南乡盆地。否则就是互断后路与粮道,姜维面临的问题比我们严重得多;到那时我们仍有退兵的选项,姜维往何处退?” 他伸手准确地放在地图上,“我们出动之后,大致在这一片地区,应该会有一场大战。” 稍作停顿,秦亮接着说道:“主力决战才是重中之重,我军应在关键战场上集中优势兵力,尽一切可能赢得决战胜利。当此之时,别的事都可以暂时舍弃。 卿只需一想,平时的各种小冲突之中,要杀伤一千人,得发生多少事、需要多长时间?但决战的时候,一天之内就可能伤亡数万!一旦兵力损失太多,发生了力量悬殊,无论什么位置、部署都于事无补了。” 秦亮这么一说,大伙又纷纷点头,觉得好像有道理。 有时候人就得选择。是选择直观的经验,还是选择相信抽象的战争理论?秦亮这次选择了后者。 完全消灭敌人、或把敌人彻底赶出战场,才是战役的唯一目标! 大伙相互讨论了一阵,终于确定了大致方略。秦亮便起身活动,叫侍卫端茶水进来,先休息稍许、打算等一会就开始部署具体军务。 每个地区的民宅,建造时都有一些趋同的特点。汉中稍微殷实的人家,修的院子便有一个小后院。秦亮在赤阪住的宅子是这样,这座筒瓦宅子亦是如此。 古人便有退而三思的说法。秦亮刚刚与诸将谈过大事,这会又穿过屋子,来到了比较清静的后院。 不过钟会和王沈很快就跟了上来,他们似乎不想让秦亮清静。 钟会的声音道:“秦将军是我见过最坚毅的人。君反问骁骑将军的那句话,最是有大丈夫气概。对,就是那句,不拿下南乡、我怎么运来投石机。” 秦亮听得有点奇怪,不禁转头看了一眼钟会。 大概是因为钟士季没娶妻的缘故,坊间传言他有龙阳之好。映入秦亮眼帘的,却是个年轻的、胡子长到了脸上的大汉。 秦亮犹自笑了一下,觉得似乎不太像。 钟会轻声道:“将军的声音不大,面无表情、稍显冷酷,却有一种让人信服、不可置疑的气息。” 王沈听到这里,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秦亮的脸,他好像想说:我怎么没感觉出来? 注视着秦亮的人、是钟会这个大汉,秦亮略觉不自在,便随口道:“坚毅与顽固,往往只有一墙之隔。” 钟会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区别?” 秦亮笑道:“赢了就是坚毅,败了就是顽固,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钟会也跟着笑了两声,随后又沉吟道:“胜败何如,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并且须得自信、相信自己的眼光。” 秦亮缓缓点头道:“有道理。” 钟会又道:“将军用兵谨慎持重,此番将军倒有些冒险。” 之前秦亮已经想过几遍了,他便不动声色道:“风险是对等的。”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后门,拱手道:“时间差不多了,士季、处道,一起回堂屋罢。” ……姜维原以为,曹军将会知难而退。这不是姜维一个人的看法,好几个大将都这么认为。 但曹军在山间已经耗了十余日,竟完全没有要退走的意思!事情显然脱离了预计,并没有按照姜维等人的想法进展。 这会肯定不是曹军将领不了解地形、形势的缘故。他们有那么多兵马,无论多蠢的将领、十余天也足够探明方圆一两百里的所有情况了。 姜维不禁暗忖:那秦亮是不是有寎,耗在山沟里究竟要干什么? 时间这么耗下去,姜维自己心里反而有点没底了。 “黄金的守兵还在吗?”姜维埋头看着布帛上简单的图形。 身边的部将道:“昨日刚有黄金谷的人回来过,城寨还在。不过因无援军前往,城寨内的人太少、不敢下山阻击贼军,未能挡住从子午谷西去的贼军。” 姜维点了一下头,没有什么反应。 沔水在黄金谷那边、就像一个向右倾斜的“凸”字上部,黄金堡则在凸字的左上角,可以俯览沔水。 同时,那个地方又是北面金水与沔水的交汇处,所以能控扼离开子午道、向西插向汉中的小道。 汉国先在黄金修了一座小堡,后来又修了一座。地势都很险要,因此之前张嶷主张拒敌国门之外,才敢提出只要一千五百兵、去抵挡子午道来的贼军。 从黄金到南乡这边,崇山峻岭,基本无路可走。子午道的贼军若想南下,只能沿着沔水的崎岖道路而来,然后进入马源水(牧马河),太容易被阻挡了。 如今有姜维数万大军在南乡,敌军从东边不可能突破过来! 姜维遂将目光移到了地图上的西边。 就在这时,忽然有风尘仆仆的将领、被带到了屋门口。姜维转头一看,只见那人浑身衣甲破烂、简直就像个乞丐。 姜维瞪眼道:“发生了什么事?” 将领弯腰一拜,立刻哭出声来:“仆刚从秦川返回。兄弟们还没走到对方,忽然在山谷里遇到了曹将马隆的偷袭,几全军覆没!仆、呜呜呜……” 姜维好一会没回过神来,这他嬢的是什么事?奇兵去偷袭粮道,竟能反被偷袭?没用的东西! 第四百四十九章 爬海 “唧唧……”麻雀的叫声传来,站在坝子边的姜维循声回头,朝后面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几只鸟雀、刚从土坝里惊飞而起,朝着屋后的山林里飞去了,留下一阵翅膀扑打空气的动静。 那座山后面有一条山沟,循着山沟北上,正有好几万敌军!此时说不定双方仍在发生冲突。但有山林的阻隔,眼下这个地方却一点声响也听不到;鸟雀鸣叫的声音,反而叫人觉得多了几分宁静。 姜维呼出一口气,继续在土坡边缘埋头踱着步子。 在云层里若......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APP更新。 新 第四百五十章 死心 马源水之源头,在米仓山中。河道先是向北走向,到了大沙集附近、便曲折向东,流向南乡县盆地。所以这一段河流,在图上的形状就像一个“厂”字。 西北方向又有一条支流,名曰大沙水,于大沙集之东、汇入马源水。于是两条河组成了一个弯弯曲曲的“丁”字。 姜维军走乐城来的路,便在大沙水南岸。那条路很好走,可以通乐城、也能到南郑;之前汉军的粮道也是此路。 曹军一旦进占大沙集,汉军之前的粮道就断了。 但南边......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APP更新。 新 第四百五十一章 后路 当天下午,前方的邓艾再次派人送来了急报。蜀军兵分三路、主动渡过了大沙水。 秦亮身边的参军掾属和部将们,都下意识地认为:姜维兵势迅猛,似乎已改变龟缩避战的策略、采取了攻势! 但秦亮很快回过神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判断道:“姜维决战的意志不坚定,这是在预留后路!” 身边的几个人陆续出声附和,但从神色看、他们大概不太相信,只是给秦亮面子而已。因为这种时候,秦亮作为主帅、有鼓舞士气的动机;即便是大将和属官,也需要好消息来建立信心。 秦亮不易解释清楚,便从包袱里挑出了一张图来瞧。琢磨方位还是图上更方便。 此时人们画的地图,有些是坐北向南的,便是下方为北、靠近自己的位置。但秦亮画在纸上的图,全是上北下南,习惯而已。 马源水与大沙水交汇之处,在图上像一个弯曲的“丁”字;右边部分如“厂”字形的河流、便是马源水。 其中左侧的大沙水,有一段向南曲折;形成了一个大河湾,仿佛“∨”状。魏军主力现在的位置,就在河湾地西北边的大沙集。 蜀军三路进击,逐渐展开之后,蜀军的正面、大抵朝向西北方向。数万大军横跨大沙水南北,主要部署在大沙水北岸的河湾地……这处河湾地在两道山脉的夹峙之中,宽度约二十里,地形主要是低山丘陵地带,且有河流交汇。 而魏军到了大沙集之后,将折向东南方向推进,便与姜维军正面对上了! 秦亮认为姜维是在预留后路,正是因为蜀军抢先来到了马源水西岸。姜维此时要退兵,只能向西面走,不可能再向东、返回南乡县盆地了。 当然也不是一定,或许姜维只是认为、这一片地区便于大军展开?何况在开战之前、主帅先想好后路,这本来也是主帅稳重的常规操作。 秦亮不太了解姜维,甚至从来没有见过面。 不过琢磨起来,姜维此时的想法、好像是有点多,而且复杂。 而秦亮此时的心思倒是很纯粹,甚至比较简单。不计一切代价,以会战消灭蜀军主要力量、或将其完全赶出战场!然后进占南乡盆地,打通沔水东段。 没过多久,中军人马便到达了大沙集以东,于一处小村庄附近停止了前进。 此地离魏军前线已经很近了。日已西斜,将士们须提前扎营、以便修筑防御工事。 小村子里几乎没有村民,人早就跑光了。山区的村民,修的房屋比较分散,而且对于战乱的反应已经形成了习惯、那便是往山林里跑;等军队离开后,又重新回家。 秦亮从未下令过屠戮平民,但百姓们不知道,先跑路确实是更稳妥的选择。 不过秦亮在战场上,却不会手软。即便是同文同种的人们,甚至像毌丘俭叛军那样、不久前还是魏军,一旦以组织形式敌对,也没法控制烈度。 刚开始人们可能还会有些许悲悯之心,但随着自己人的伤亡越来越大,彼此都会杀红眼,起初的怜悯便显得毫无意义、反而会贻误战机。只有早日分出胜负、结束战争,杀戮才会真正停止! 秦亮不管中军修营寨的事务,他先下令去通知几个大营的大将、傍晚时派人来中军议事。随后他便带着随行人马,寻到了一座稍高的山,又开始爬山。 这一路上秦亮不只一次爬山,随行武将算是学聪明了,不管靠近战场的危险、好几个人都没穿盔甲。 秦亮在爬坡的时候一言不发,呼吸也很均匀。很快等到了山顶,他终于站了一会、嘴里发出“呼”地一声长叹,稍歇口气,他又继续往前走。 前面的将士拔出剑、斩开半人多高的锯齿草,一行人随即来到了一片山边的麻石上。秦亮身上穿着铁甲,但手背皮肤还是被草叶划伤了,感觉又痒又痛,他不禁搓了两下手背,抬头眺望远方。 没有了草木遮挡,人在高处,视线顿时豁然开朗了! 山区里的视线不甚开阔,但只要到高处来,也许比在平原上看得更远。秦亮估算距离,三五里地外的光景随便可以看清。 东南面的潘忠部将士正在山谷里忙活,人马、旗帜一清二楚。秦亮极目远眺,甚至能看到远处山上的人影活动,那便是蜀军! 秦亮看着人影,脱口道:“离得不远了,明日一早就能开战。” 随行的人们还在喘气、听罢纷纷点头,王沈神情凝重地附和了一句:“是阿!” 然而天气还是不好,阴一阵晴一阵的,这几天都是如此。不过这样也不错,否则若是骄阳当空,人们在军阵里时间一长容易脱水。 秦亮望着蜀军那边的动静。不过看不太清楚他们的部署,只能瞧见哪个山头上有兵;尤其是山沟里面,因为有低山丘陵阻挡,根本就看不见。 秦亮站了好一会,有时在琢磨地形,有时在思索战阵。但偶尔间他也会走神,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或是纷乱的念头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没有多少头绪。 什么龙坝、大沙集、大沙水,秦亮以前是闻所未闻。这地方最有名的河流、应该是马源水,但也不见记录在册。寻常图册上,一般只有沔水、以及褒水等主要支流。 他偶然间意识到,如此重要的战役、却与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地名联系在一起,倒有一种恍惚之感。 关键的战役不在有名的阳安(阳平关)、也与定军山等地无关,却在这么个山沟沟里,还是因为投石机改变了双方的关注点。 秦亮颇有些感慨地开口道:“当年刘玄德与太祖武皇帝(曹操)争夺汉中,男为兵女为运,蜀国砸锅卖铁、倾举国之力于一役,终于拿下了这块地。今日姜维再次把汉中押上赌桌,得失也在这一战了!” 刚提到当年的汉中之役,众人立刻激发了心情,顿时议论纷纷,感慨万千。各国建立基业都很不容易,何止刘玄德,魏太祖当年也被袁绍打得几近绝望。 钟会的声音道:“明日一战,将军一旦获胜,便可得到南乡盆地。得到南乡盆地,则可用投石机一路力摧坚城。攻伐汉中的关键之战,确实就在此时阿!”军谋掾辛敞道:“姜维也是这般认定?” 钟会道:“当然如此,否则姜维一开始就不会调主力来到南乡。” 所以大家争的从来不是这块地皮,而是战场形势。一旦双方大军离开这里,这片山区、便又只是不起眼的山沟沟。 王沈沉声道:“此役必将名垂青史!卫将军盛名于世,正在此时。” 秦亮转头看了王沈一眼,但未说话,立刻又继续观望西南方向的山势。 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峻、慢慢地转动方向,仿佛在仔细审视着整个战场、乃至天下。 这时他抬起了手臂,指着天边的一条山影,开口道:“那段山脉后面、有一条开阔的谷地,不过这里看不到。由北向南,直接延伸到大沙水北岸。” 钟会瞄着秦亮遥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又埋头看地图。 秦亮稍作停顿,接着说道:“熊伯松在山谷北段,明日一早、让邓艾军向熊寿部靠拢,便先从那条谷地重点突破,直接分割姜维的大阵!” “妙!”钟会忽然合掌赞道,“我军若能插到大沙水之畔,不仅能破坏蜀军的战线,还能动摇姜维的信心。到时候只要派兵渡过大沙水,便能威胁到姜维军的侧背。” 王沈道:“开阔地形,利于骑兵冲阵,姜维在谷地挡不住我军。” 钟会沉吟道:“蜀军有车阵,当年诸葛孔明的八阵图、便是靠车阵对付骑兵。” 秦亮镇定地说道:“姜维不是诸葛孔明,他用车阵、我亦有办法破解之。” 他说罢收起了远眺的目光,转身面朝来路。这时他才注意到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头,埋头用鞋子碾了一下。 山坡上这种像癞蛤蟆一样的麻石,十分奇特,而且风化的痕迹很明显。南边那条河叫大沙水,兴许就是因为、山石冲成了砂子的缘故罢? 众人跟着秦亮,又穿过那片锯齿草丛,然后一路下山,返回中军大营。 傍晚时分,各部派来了一些将领,秦亮照事先的安排、部署了各营的攻击方位。 先前双方渐渐靠近战场的过程中,姜维率先抢渡了大沙水、兵势比较激进。但秦亮军也没打算采取保守的策略,此番最先发起攻击的、正是魏军。 在这片宽度约二十里的战场上,虽然山林密布、河流交错,地形复杂;但大多是些小山,地势不算险要,大军可以在横面摆开。 战场宽度能够拉开、战斗的接触面便可保证,相比之前的小规模冲突、杀伤效率必定不可同日而语! 这场战役决策胜负的时刻、或许会比预料中来得更快!只看明天熊寿部的中垒营左校、邓艾的凉州中外军,在左翼谷地的突破程度。 …… …… (感谢书友“难得一笑sky”的盟主!恭喜书友“书友598229527”升为盟主!感谢“地利123321”、“月巴宅”、“MONK08”等书友们的大力捧场!今天写不了那么多字了,明天加更哦。) 第四百五十二章 阵战 清晨的山野之间,笼罩着一层依稀的白雾。 本是宁静的风景,却传出一阵阵“咚咚咚”的鼓声,惊醒了沉睡的山川。渐渐地,马蹄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在四面山间回响起来了。 秦亮甚至听到了人们的齐声呐喊:“统一!”大概是之前他在军中宣扬的大义说辞,统一天下、结束战乱,当各部武将再次拿出这句话鼓动士气时,将士们便有了简短的呼声。 前线所有的山沟里都是人马,山坡也有人。起伏的地形上人马成群、旗帜如云,各部兵马在低山丘陵之间展开,朝着东南方向推进。乍一看去,人马简直是漫山遍野。 此役与平原上的战场不太一样,山林把地形分碎了,应该会由多处发生的战斗组成。主要战场,就在大沙水北岸、那一片河湾地。 不过重点突破方位,还是在东边一条宽阔平坦的谷地。 昨天傍晚秦亮爬上山坡、已经看清了大谷的位置,只因那条山谷的西侧有一道山脉阻挡,所以瞧不见山谷里面的光景。 今日一早,秦亮便带着人马离开了山村、向东南方向移动,把旗号锣鼓都搬到了一处高地上。中军设在此处。 此地的角度很好,站在高地上,视线能穿过山脉间的一处缺口、看见后面的山谷。只不过现在熊寿部尚未推进到缺口位置,目前隐约能看到的人影、其实是蜀军的人马。 美中不足的是,高地上有个庙、乃皇天庙,里面还供奉着个头戴冕旒的泥菩萨。秦亮不喜欢庙,对这些东西的态度一向是敬而远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古代圣贤的观念。 不过正因有个庙,上来的路才好走;传达消息的士卒甚至可以骑马、直接冲上高地。世事总是难两全。 ……熊寿的中垒营左校军四个部,正在谷地中间行进。 两翼也有友军共进退,看山坡上挥舞旗帜的将士、便知道友军的前进位置。右翼(西)是杨威部,二人麾下的人马都属于中垒营,所以离得不远;不过右翼的山高一些,视线阻隔、看不到杨威的主力。 左翼则是邓艾的凉州中外军,在山谷里的某些角度、便能直观地看到他们的活动位置,起伏的山坡之间到处都是人。 大概因为地势低的地方、容易蓄水,谷地中间居然有稻田。稻子已经收割了,稻桩上又发了芽,田间一片嫩绿。只看那颜色,直教人把深秋当作初春。 稻田两边都有成群结阵的步骑,水田里也有人跋涉来往。嘈杂声、马嘶声、鼓声充斥着整片谷地。 将士们的铠甲上漆之后、基本只有黑色红色两种,魏军又多玄甲,于是谷地里的光景、仿佛是涌来了一大股黑压压的洪水! 这时蜀军数骑举着旗帜跑了过来,在百步外勒马,指着远处书“熊”字的旗帜道:“曹将何人?” 熊寿以前只是个马军部曲督(百骑长),如今总算有人专门在阵前问他的名号了!他便踢马上前,大声喊道:“本将乃大魏建武将军,中垒营左校校尉,万岁亭侯,熊寿!字伯松。” 而对面的蜀军军阵中、能看到一面羽毛装饰的“张”字将旗,但熊寿一时不知来将是张翼、还是张嶷。蜀国这两个大将比较出名。 这时前方的敌骑交头接耳两句,其中一人竟然回应道:“没听说过,籍籍无名之辈耳!” 熊寿大怒,心道蜀国太远的人不知道,但投奔了蜀汉的司马师和夏侯霸、应该知道自己的名头罢?! 他立刻挥舞马槊,冲出阵前,抬手指着对方道:“有种来军前一战!” 但蜀将没理会他,掉头就走。 侍卫骑马也跟了上来,护住熊寿左右。但熊寿观望了一下,敌军守在一个缓坡上,上面全是弩手。他便没追,随后也掉头回到军中,并立刻下令轻兵在前,发起进攻。 前方很快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弦声,稻田对面的魏军、也开始放箭了。 “攒射!”武将的吆喝声传来,两排弩手再次发射,后面的弓手也斜向天空调整角度放箭。熊寿抬头看去,空中的黑点密密麻麻,仿佛是谁捅了马蜂窝似的,双方的箭矢都飞到了半空。 接着军阵里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不时传来一声痛叫。轻兵队列前面的地面上,一下子布满了一大片箭羽。揷入地面的箭矢没那么密,但是乍一看去已是一大片,仿佛忽然长起来了一片成熟的芦苇。 有人把受伤的士卒拖下去了。但人们并不停歇,换下来的弩手纷纷坐到了地上,用脚撑住孥弓,双手费力开始上弦。 两边在前的士卒都有甲,轻兵这么对射、很久也分不出胜负。而且对面蜀军占了坡度,虽然位置不高、但在射箭时也占便宜。熊寿遂下令前部的骑兵出击! “咚咚咚……”一阵密集的鼓声敲响了,将领们的叫喊声再次传来。前边的轻兵步卒纷纷向两侧后退,拿着配重长矛的铁甲骑兵前出,简单地重整着队形。 中间一员武将把手里的长矛高举起来,大喊一声。众骑发出“喝”地一声齐声呐喊,一群战马立刻向前出击。 马群开始加速,马蹄声的轰鸣震耳欲聋,“隆隆隆”的声响仿佛在向半空升高,越来越大,回旋着攀升! “杀!杀……”人们吼叫起来,仿佛一股钢铁洪流、夹杂着漫天的黄尘在地面上奔涌。 对面小坡上的蜀军轻兵也退了,远处很快出现了许多武刚车!远远看去,仿佛军阵里的大刺猬一样。 那些武刚车并没有组成一排、堵死军前,而是错落有纵深的排列,并有各种步兵配合。 两侧上坡上的魏军游兵早就看到了武刚车,骑兵冲上去之后并不意外。然而那武刚车上有弩兵、长矛,尤其是车载的长矛非常长,毕竟可以架在挡板孔洞上,比魏军的配重长矛还要长得多!骑兵显然没法直接尝试破阵了,只能驱散蜀军弓弩轻兵。 武刚车不是用马拉的战车、而是用人力推的偏厢车,移动比较缓慢,却也不会有驽马受惊的事发生,防御力很强。 前方的魏军骑兵开始勒马减速,“嘶”鸣的战马叫声此起彼伏,魏军将士一手拿圆盾、一手拿长矛对着步兵戳去。但蜀军步兵竟不畏死,直接以纵队进行反冲击! 一些魏军骑士干脆把配重长矛扔了,娴熟地从背上取下了双手铍。只见敌步兵蜂拥而至,魏军数骑立刻踢马斜冲而去,企图驱散敌兵。一个骑士居高临下,双手挥舞着铍向前侧劈砍,“哐当”一声,一个敌兵应声被斩杀。 但就在顷刻之间,那骑兵两侧都有步兵冲近了。左边的敌兵拿长矛忽然刺了上来,骑士痛叫了一声、盔甲上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幸好双手持兵器比较灵活,他立刻换方向挥动铍,但接着忽然就被人拽住了衣甲,让人从马背上拖了下去。“哐”地一声,骑兵带着重甲摔倒在地,一群蜀兵立刻围上来,长矛、环首刀便胡乱向他身上乱砍乱戳! “阿!阿呀……”惨叫了好一会,那骑士的声音才消停,身披重甲也挡不住一群人围攻。 骑兵没有了速度很吃亏,主要是与步兵混战本身就不划算。魏军众骑且战且退,骑兵已经听到了角声、跑得非常快。蜀军重步兵无法扩大战果,两军迅速脱离了战斗。 就在这时,在魏军阵中、许多不起眼的投石器已经部署完毕,还有一些人在大白天举起了火把! 那是魏军的扭力投石器,投石器并不大,远远比不上高大如楼的配重投石机,甚至比起蜀军的武刚车、还要小得多。操作的人也比较少,其中有两个人在那里脚踩木轮、拉紧牛筋。 “砰!”像大勺子一样的梢杆向前弹起,撞击到了前面的挡板上!梢杆上裹着桐油布的瓦罐从空中飞了出去,桐油燃烧时冒黑烟,在半空留下了一道黑漆漆的轨迹。 起初发射的频率零星稀疏,但那是魏军将士等着看落地的方位、好调整角度。 一枚火球直接落进了蜀军的军阵,瓦罐砸碎之后,桐油摊开一地,火光飞溅,火焰迅速蔓延。蜀军阵中已是一片哗然,被点燃的士卒在那边惊恐地大喊大叫,周围的人急忙救火,使得队列也有点乱了。 然而砲击才刚刚开始,魏军这边的投石器“砰砰”直响,不断有燃烧的油罐火球飞向半空。一条条黑漆漆的烟雾轨迹划过,黑烟扩散之后、仿佛弥漫着整片天空! 弓手轻兵也点燃了火箭,加入了抛射的行列。叫他们救火!只要还有油、便能不断给点燃! 黑烟沉沉之中,旋转的火球、萤火一样飞舞的无数火箭飞窜,简直比天幕还要明亮。 随着投石器的持续攻击,魏军步兵也开始向前推移。刀盾兵在前、综合铍兵在后,成队列前进。 第四百五十三章 火攻 在砲击与火箭的覆盖之下,许多武刚车都陆续中招了,火油撒在车辆木头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围的蜀军将士嘈杂异常,正拿各种东西在扑火。 蜀军的军阵里烟雾滚滚,火光冲天之间、简直是乌烟瘴气。 魏军这边却是一片欢呼。综合弩兵已经收了弩,换上了双手铍,一边向前推进、一边把铍刺向天空,呐喊之声不绝于耳,“火攻!火攻……” 熊寿激动之余、又未消气,遂坐在马背上对着前方破口大骂:“宵小之辈,记住了,以后见着熊将军,要叫爹!” “哈哈哈……”周围的将士一阵哄然大笑。 先前退回来的马队重新整顿了队形,从步兵两翼杀出,再次向敌阵发起了冲击! “火!火……”众骑齐声呐喊。伴随着轰鸣的马蹄声,铁骑直接冲上了缓坡。 蜀军步阵上很混乱,许多人拿到了树枝、甚至沙土,还在扑火,冒着浓烟的武刚车上已经没有人了。成排的骑兵冲至,乱糟糟的蜀军步兵立刻到处乱跑。 这时南边出现了一股蜀汉军骑兵,从军阵侧后方增援上来了。近至二三十步,敌骑便开始弛射。 敌骑穿着奇装异服,一个个稀奇古怪,有的人还披头散发。这应该是属于无当飞军的一部骑兵,据说射的是毒箭! 但魏军中垒营骑兵、乃精锐中的精锐,补充了大量善于马战的兵员、装备有精良的札甲。他们不管那么多,迎着骑射,直接向敌骑杀将过去!成纵队的骑兵疯狂冲锋,掠过了燃烧的车辆。 战马驰骋之间,“叮叮哐哐”的沉重打击声在四下响起,顷刻间到处人仰马嘶。 因为地形不甚开阔,还有燃烧的车辆阻挡,魏军马队只能以纵队穿插纵横,前方很快就与敌骑形成了混战。许多魏军骑兵扔了冲阵的盾矛,挥舞双手铍与敌军拼杀起来。 无当飞军的马队不敌,很快就落了下风。人的精力始终是有限的,善于骑射的骑兵在近战拼杀之中、武艺总体不如魏军的冲阵铁骑。 魏军后方阵中,“咚、咚、咚……”节奏缓慢的鼓声敲响,还夹杂着一阵吹奏乐声。全军开始向前推进。 熊寿也骑马在军中缓缓行进,打算把战线整体前推,进抵到前方那道缓坡之上。 坡度很小,本来也无法给蜀汉军带去多少地势优势。但是斜坡下面有稻田,不仅占地方、还把魏军军阵分割成了两股;中间的稻田稀泥里并不适合军队活动! 魏军只要推进到坡道上,谷地就能连成一片,战场将变得更加开阔。对于魏军来说,开阔的战场更加利于骑兵机动。而且利用投石器,还能对蜀军军阵纵深的武刚车、继续进行火攻! 前方的步兵已经上坡了,在魏军的步骑压制之下、战线正在向南推移。 就在这时,熊寿忽然感觉鼻子上一凉。刹那之间,他便暗觉有点不妙,伸手摸了一下,指尖没有颜色,两指一捏、感觉是水。 他立刻仰头看天,只见黑烟之中,已有雨点隐约闪过。 几乎只过了一会儿,雨点就越来越密了! 人声马嘶的各种喧嚣嘈杂、汇聚成“嗡嗡嗡”的噪音,但“沙沙沙”不大的雨点声却无孔不入,已经传入人们耳中。 刚刚还在欢呼呐喊的将士们,很快就消停下来,无数人都抬头仰望天空。好像天上忽然出现了什么稀奇之物似的。 下雨并不稀奇,但此刻确实引人瞩目。 腰圆膀粗的熊寿,此时脸上露出了悲愤的神情,他拿着马槊向天上猛莿,大吼道:“贼老天!贼!” 身边的部将沉声道:“将军,得收投石器了。” 熊寿长叹一口气,无言地用力点头。 部将立刻扭头喊道:“熊将军令,把投石器收了,放到车上、盖上毡。” 不远处有人应道:“得令!” 蜀军战阵上的火还没被雨水完全浇灭,但是魏军这边的军械要赶紧收了。 因为投石器用了牛筋、胶质等材料,在雨中使用很容易损坏,走秦川道运过来、并不容易阿。 不仅是投石器,连弓弩也不能再使用,否则远程兵器会大量损失、短时间内很难补充!弓弩同样用了各种筋腱、熬制的鱼鳔胶等材料,照样怕雨天。 雨越下越大,在空中变成了一片雨幕!潮濕的风顺着山谷一阵阵地呼啸而来,阵阵雨幕在半空斜飞。 漫天的尘土渐渐消失,武刚车上燃烧的余烬、仍然飘着烟雾,一时间叫人分不清是烟、还是雨雾。 拼杀仍未停止,蜀军前阵的马步兵直接向南退走了,留下了纵深处更多武刚车的车阵。魏军步兵杀将上去,大雨中刀矛闪烁的寒光、如同波光粼粼的水面。 “铮!”刚冲到的魏兵双手持铍,大开大合,挥起铍便向前斜劈下去,双刃劈开雨幕、发出了铁器的震动嗡鸣。“哐!”重击之下,前面立刻传来一声惨叫。 马上就有更多人冲到了一起,双手铍、长矛在中间挥舞捅莿,人们的喊声震天动地。从侧翼冲上来的魏军盾兵、也杀进了战线,沉闷的木头撞击声、与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混成一片。 有些魏军已经杀到了武刚车前方,那是一种偏厢车,前面有一道木挡板、挡板上镶着铁锥刀片,还开有孔洞。弩箭没法再使用了,但车载长矛仍然可以通过孔洞攻击。 魏军一股骑兵向侧翼冲杀而去,铁蹄踏得泥水、像泼水一样。 有时马兵纵队能冲破蜀军步兵队列,但是没法迅速击穿军阵,错落布置的战车会挡住去路,马队只能在车阵之间曲折游动。速度被减缓之后,便要遭遇敌军步兵的反冲击! 此时双方的步兵战线已犬牙交错,简直便成了混战。 人们踩踏在积水之中,浑浊的泥水飞溅,无数人都是浑身污秽,场面十分疯狂。血肉和排泄物直接混进了泥水,流淌得遍地都是,雨中笼罩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和臭气。 第四百五十四章 扛住 这几天一直有云,阴一阵晴一阵的,但之前并没有下雨;却不料这种时候忽然下了。它不管是早一些、或者迟一些都好,偏要在大战开始之后下雨! 秦亮站在皇天庙外的雨地里,盯着东边的山谷方向,站了很久都没动弹。 从远处看,那段山脉后面,还在飘着寥寥烟雾,但是相比之前的大片黑烟、已经渐渐淡了。熊寿之前已然发动火攻,但这一场雨、又把火攻给破坏了! 此时秦亮依旧看不到那边战场上的情形,但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清晰的场面……火势在渐渐熄灭、火苗在萎缩,只留下寥寥青烟中的余烬。 秦亮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眼睛盯着远处那残余的几缕青烟,任由雨水沿着铁盔往下滴,只在眼睛进了雨水之时、他才会偶尔眨一下眼。 留在中军的参军、部将侍卫,都陪着秦亮在土坝里淋雨。旁边的王沈抬起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水,叹息道:“可惜阿……” 听到王沈的声音,秦亮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上的甲胄、里面的衣裳早已濕透。周围的人们也淋成了落汤鸡。 这一阵雨谈不上是暴雨,毕竟此时已到八月了,但也不算小雨。才没多久,坝子边上已经有了积水,正往山坡下流淌。 不过秦亮的表现还很冷静、更没有大吼大叫,只是声音不大地说道:“诸位进屋避雨罢。” 钟会听到秦亮开口,专程转头看了一眼。 一众人回到了皇天庙里,正面那尊硕大的神像、立刻映入了眼帘。泥像塑得比较粗糙,但神奇的是居然能看出表情,一副高高在上俯览众生的模样,跟活的一样。 秦亮抬头看向泥像,偶然间心里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是早上没拜它的缘故?但也不至于罢。 他仰头与神像直视,心道:糊涂阿!你要是真的能保佑益州人,就不该下雨。我们是来统一蜀汉的,本来都算是自己人,人们的仇怨总会过去,让战争早点结束、不应该更是一种悲天悯人吗? 或者玉皇大帝被架空了,手下的河伯神不听号令? 秦亮收起目光,深吸一口抛却脑海里乱糟糟的想法和情绪,向泥像下面的木案走过去。 祁大过来了,双手递上一块干燥的布巾。秦亮接过,胡乱擦了几下脸上和手臂上的积水,然后在草席上重新跪坐下来。 他把上面的一张图拿来,又看自己画的战场整体图。这时参军、部将也聚到了旁边。 王沈的声音道:“士季果然没说错,从前方的消息看,姜维确实用了车阵。” 钟会应了一声,道:“姜维是得到过诸葛孔明的教导,而诸葛孔明当年便善用车阵。” 接着大伙又不吭声了,众人都神情凝重,且表现得比较谨慎。 秦亮抬头回顾左右,见状语气缓和了不少:“仗还能打下去,不可能因为一场雨、便会完全改变形势。否则容错那么低,我就不会打这一仗。” 钟会沉吟道:“不过……我军的意图要落空了,恐怕再难迅速从中间突破。” 秦亮点头认同,用叙述的口气道:“是的,中秧突破的意图已失败。姜维摸清了我们的战术,雨停之后,他应该会在大谷里修工事重点防御。” 钟会立刻转过头,注视着秦亮。 秦亮说罢,自己心里也明白处境:中秧突破的战术没成,这下又要打成阵地战了。 所以谋略往往需要条件配合,条件也许还比较苛刻。一旦谋略取巧不能成功,终究还是拼实力。 当年的诸葛亮、以及最近两年姜维北伐,也曾面临这样的处境!蜀汉硬实力相对较弱,他们就是想通过谋略操作,达到以小博大的效果;但总体来看并没有成功,大小无数战役、最后几乎都整成了对耗。 秦亮遂又镇定地说道:“蜀军坚韧,我军一时难以撕开战线,这仗估计要打一阵子。”接着又冷冷道,“谁先熬不住,谁就放弃南乡盆地!”钟会的声音道:“将军坚毅,心境极好,直面得失、不动如山,仆敬佩之至。” 秦亮没有多言,想了想便对辛敞道:“泰雍来写几份军令,叮嘱前线的几个大将,注意保持战场阵线、留意侧翼友军位置。不必急于突破,而以杀伤消耗敌军兵力为主。” 辛敞拱手道:“喏。” 秦亮想了想又道:“都加上一句,可相机自决、然后上报。” 辛敞立刻拿出了纸张,跪坐在侧面的一张破木案旁边,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一下。 秦亮从草席上起身,立刻走出了庙门。不过他不再去雨地里淋雨,只是站在檐台上、观察着远近的动静。 雨幕已经遍布整个天地之间,便如同起了大雾似的,远处的景象在雨幕之中、变得朦朦胧胧。每当有风吹过,空中便有白色的雨雾飘荡,仿佛一阵缥缈的烟云。 “哗啦”的雨声笼罩在周围,没有半点间隙,但仍然不能掩盖住、东南方向传来的厮杀声。人声马嘶、此起彼伏的呐喊,依旧清晰可闻。 下雨之前,两军就在各个山谷、山坡上打起来了,忽然下雨亦未能中断战斗! 因为军队临阵撤退、本身就有很大的风险。除非双方都有默契地各自撤退,不然战斗就会持续下去,直到天黑。 秦亮沿着屋檐下的檐台,走到了神庙边上,观望东南方向,中军正面是潘忠部。站在这里,秦亮就能看到一些山坡上的景象。 潘忠部不仅与蜀军在山沟里作战,山林上亦有将士在争夺制高点。 只见有人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了,雨声中隐约传来了叫喊声,但远处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嘈杂之中。那处山坡上的人群非常分散,根本没有列阵的地势;两军现在连弓弩也没法用了,依然在各个地方格斗,简直就像是在打群架。 但是因为整体战场摆得够宽、这样的小队战斗自然非常多,一整天下来,双方也会消耗大量兵力。 第四百五十五章 雨中怒火 熊寿军的右翼,正是杨威的人马。山沟里、山坡上的战斗尚未停歇,不断有将士被调上前线。 东方治等人爬上一座山丘,浑身衣甲都被冰凉的秋雨浸透了,但爬了一阵山之后、他身上却感觉璪热,又濕有热。 小队刚到地方,便见前面的山脊上、一群魏军士卒退回来了。蜀汉的追兵一脸凶神恶煞,边追边砍,而且还在不断辱骂魏军将士的母亲。狭窄的山顶上一片混乱。 魏军之中、有人看到友军上来了,急忙大喊:“快帮忙,顶住!” 东方治听到那些辱骂声,又见追兵得势不饶人、牛气哄哄的样子,他心里“腾”地便冒起了一股无名火,立刻操起刀盾、带着部下踩着稀泥冲杀上去。 “砰!”地一声,东方治拿盾牌全力冲撞,直接撞到了蜀汉兵的木盾上。那蜀兵被锰力一掀,立刻向后仰倒,幸得有伙伴在后面撑住了他。 “哐当!”东方治一刀砍到蜀汉兵的盾牌上,随即骂了一声“你嬢”,接着又是一刀。砍得盾牌木屑翻飞,方向也偏了。但东方治没停下来,就盯着对方的木盾猛砍,砍一刀骂一声,“会用盾是罢,叫你挡!” 蜀兵已把盾牌缩回去、直接贴到了胸口与面门,拿身体撑住,但下盘到处都是空挡。东方治却只对着那木盾砍,发懈着心里莫名的恼怒。 就在这时,“铛”地一声撞击、几乎在东方治的耳边响起,震得他耳朵都快聋了。原来是旁边挤过来了另一个蜀兵,一刀砍到了他的盆领上。 东方治不惧更怒,他左手拿盾,右手拿刀立刻抬到头顶,身体左侧前倾,摆好架势扑向了砍自己的人。“砰!”两人木盾撞到了一起,东方治的右手是举着的,立刻一刀自上而下、向对方的面门斜刺过去!那人把头一埋,“铛”地一声,环首刀刺到了头盔上。 东方治借着身体和盔甲的重量,再次往前猛地一扑、奋力撞击蜀兵。蜀兵一不留神,被撞得向后仰倒。但东方治的脚在稀泥上一滑,加上重心前倾、也跟着扑倒下去! 他的右臂一痛,撞到了一块石头上,环首刀也不慎丢了。 东方治立刻扔掉了左手的盾牌,用左手奋力抓住对方的右手腕、按在了稀泥里。接着东方治便挥起拳头,对着那人的脸“砰”地一拳挥了过去,骂道:“我懆汝嬢!” 锺拳之下,那人口鼻立刻血水模糊,东方治趁机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剑!那人瞪圆双目,先拿盾牌用力击打东方治的后膀子,马上也扔了盾牌,急忙抓住东方治的右手腕甲。东方治对着那人脖子上的盔甲缝隙,全力把剑尖往下压。那人顫声道:“停停!不要阿……” 直到剑尖莿入敌兵的皮肉,撑着东方治手腕的力量才骤然消失了,只剩下耳朵里瘆人惨叫后的“嗡嗡”作响。东方治自己也顿感精疲力尽,只顾大口喘气。 不止东方治一个人在扭打,周围好几个人都在泥地里挣扎着。东方治转头一看,旁边一个认识的同伴正在四肢抽搐,他大睁着眼、却无神地认不出人来了。 东方治刚冲上来的时候,那是怒气冲顶,杀气腾腾;但敌军浑身都是沉重的甲胄,没一会工夫,他那种浑身充斥怒火与力气、想要大杀四方的冲动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泥泞里的死缠烂打。 ……不断有伤兵从前线回来,有的人被扶着,有的人杵着木棍自己走,还有被滑竿抬回来的。通往后面营寨的路上,狼狈的伤兵已经排成了一条长蛇。 这还只是受伤有救的汉军将士,那些死掉的、重伤救不了的,此时当然没能顾得上,都扔在了战场上。 姜维坐在马背上、驻马在大路边,一言不发地咬着牙,牙都要被咬碎了。 “哎哟,唉……”刚刚过去的伤卒,仍在滑竿上不断地叫唤。从竹竿上滴下来的积水也泛红,流淌着血水! 呻妗与痛叫弥散在雨声中,阴沉的天空下仿佛有无数怨魂在飘荡。 姜维踢了一脚马腹,拉动缰绳,从泥坑里向前继续走,随行的人马、举着旗帜的将士都跟了上来。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山坡脚下才停。 这时司马师的声音道:“秦亮军用的那种投石器,我在许昌时就见过。投石器寻常只是攻城,用在战阵上十分少见。不过当时秦亮军投掷的是石块,速度慢、经常打不中人,主要用来打破轻兵的弓弩对射。因为那投石器的距离比弓弩远一些。 后来的伊阙关之役,贼军用投石器抛掷过火油,不过作用仍然不大。我一时间没想到,那东西可以用来火攻武刚车!武刚车移动慢,目标也大,容易起火,确实管用。” 旁边的部将先回应道:“幸好有这场雨,下得及时。” 司马师点头道:“是阿。” 姜维一想到此事,早上刚一开战,汉军差点就吃个大亏;他的心跳仿佛也快了几分,隐约感到心有余悸。 如果没有这场雨,而让曹军突然从战场中间迅速贯穿,那么汉军整个战线都要动摇!到那时汉军必得被迫仓促调动,或许还会造成混乱。 不过现在好不到哪里去。姜维观察各处战阵,心里只有一种感觉,秦亮要跟自己拼到底! 众人在山下沉默了好一阵,姜维终于抬起头,回顾左右道:“得想办法把曹军调动起来,在行进之中寻找战机、进行分割伏击!” 诸将纷纷点头附和。 姜维回头看了一眼东边,便是马源水和南乡盆地的方向。接着他又向左边观望,那边是大沙水;只要主力渡过大沙水、便能脱离河湾地主战场。 姜维遂道:“我军可寻机渡过大沙水,向西南方向调动。曹军以为我们要退兵,应该会往西运动、试图对我军进行围追堵截。到那时候,便会出现新的战机。” 他出神地揣摩着对手,想得非常细致,声音也变小了、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东西似的,“两军离得不能太远,不远不近,叫他们觉得,找到路、抄近道就能很快追上……”这时张翼却皱着眉头,直接说道:“我们往西南方向走,那南乡便保不住了。贼军循马源水东去,立刻就能占据整个南乡盆地!” 汉中督张嶷也道:“是阿,我军一走,南乡怎么办?秦亮如此铁了心南进,应该就是为了打通沔水,要从襄阳运投石机。” 两人的推断,姜维哪能不知? 然而形势发展成了这样,摆在姜维面前的选择、根本没有了两全其美的法子! 秦亮死命攻打汉军的必救之地,用心甚是歹毒。姜维要确保守住南乡盆地,便要被耗在这里。但若想改变局面,南乡盆地就不安稳,总得有取舍。 后者虽然冒险,至少还有机会。如果姜维能在运动之中、抓住战机,把曹军那八九万主力打残,那么形势便能立刻完全扭转! 只不过难度确实很大。 张翼的声音忽然道:“从一开始,便不该放曹军进汉中!” 自从邓艾军占据兴势山之后,张翼便没再提这事了,因为事已至此、抱怨无益。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忍不住了、又说起了这个话题。 张翼接着说道:“让曹军运来攻城投石机,褒中城便可能守不住!褒中守不住,曹军则能走水路、运粮草辎重到汉中,我军形势越来越恶化,毫无办法。如果叫曹军打通褒水、以水路运粮,他们还有什么理由退兵?” 一时间没人回答张翼的问话。 张翼仰头长叹一口气,感慨道:“先帝披荆斩棘呕心沥血,为得到汉中之地,汉国军民流了多少血汗、才有此天下必争之地?后人要葬送出去,却在须臾之间!” 姜维怒道:“不设法歼灭曹军西线主力、不过是坐以待毙,迟早而已!” 目前大将廖化、夏侯霸等人都在前线,司马师只好不太适宜地开口劝解:“大敌当前,诸位将军都各自少说两句罢。” 张翼“唉”了一声之后,终于住嘴了。 其实在这个时候,不要张翼多嘴!姜维自己也感觉到了一种窒息的压力。汉中对于汉国,也许比当年的荆州还要重要,尤其是当下的大势之下。 此役,姜维的赌注确实很大,但他并不是想葬送汉中,而是想要赢、歼灭曹军西线主力! 打大仗当然要冒险,任何一次大战,无不如此。只因现在面临了艰难的处境,姜维感受到的压力与危险才骤然增大。 在仔细权衡得失之间,姜维只觉胸甲太紧、箍得胸膛十分闷气。尤其是想到失去了南乡盆地的后果、然后顺着形势推测,姜维便觉十分沉重,且在心里纠结不已。 姜维道:“此战到了万分艰难的时候,诸位应合力一心,先打赢曹军!” 大伙点头称是,张翼也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一行人没再说话,姜维等陆续翻身下马,沿着泥泞的山坡、向附近的一处高地上跋涉而去。 第四百五十六章 鸠占鹊巢 战役打成僵持的形势之后,对双方都是煎熬。 秦亮以为这种难受的煎熬、还要持续一阵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却不料很快他就听到禀报,蜀军退走了! 一晚上秦亮根本没睡好。他回到大沙集东边的村子时、已经很晚,在塌上依旧是辗转反侧,难以放松,想得越多越难入眠。直到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将军,秦将军……”秦亮听到有人叫自己,一骨碌就从塌上爬了起来。 秦亮看到祁大那张糙脸、还有旁边的属官王康,这才恍然回过神,自己在魏朝,身在汉中郡南乡县、以前从来没来过的不知名小村庄。 接着秦亮看了一眼土墙高处小小的窗口,土洞外面黑漆漆一片,天还没亮。很快他又发现,已听不到外面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 祁大又上前一步,身上的甲胄“叮哐”响动,揖拜道:“潘将军派人来禀报,发现蜀军已拔营而走。” 秦亮听到这里,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喜色。他隐约中感觉到,仿佛有某一条绷紧的弦、一下子突然松开了! 秦亮呼出一口气,问道:“来人还在吗?” 祁大道:“还在院子里。” “甚好!”秦亮点了一下头,起身迅速穿上了上衣。 昨日衣甲被雨淋湿,他回来后遂卸甲换了干燥的衣裳,之后便未着甲。接着他拿起案上的剑鞘挂在身上,便大步走出了房间。 见了报信的武将之后没多久,王康、辛敞、钟会、王沈等人,还有一些部将都来了。显然蜀军不是在一个地方撤军,魏军中很多人都收到了消息。 果然陆续有各营的大将派人来报信。众人在中军一阵庆贺。 魏军并未击溃姜维军,姜维军是在凌晨时分忽然拔营的,所以胜利来得有点突然。不过,这当然也算胜仗! 胜负有各种结果,除了歼灭对手、击溃敌军,把敌人赶出战场也是战胜方……若是姜维打赢了的话,他为何要让出战场? 此役的战场很重要,否则姜维必定不愿意打这一仗! 房屋外面仍然黑漆漆的,黑暗之中、隐约能听到远处将士们的欢呼之声。姜维败退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就在这时,五大三粗双下巴的潘忠也来到了中军。潘忠进屋揖拜,请命道:“仆请率本部人马,西出拦截蜀国败军!”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黑漆漆的光景,随口道:“潘将军不要急。天亮后先占领战场,据有大沙水河湾地。” 叫他不要急,潘忠却仍然面露急色,有点不情愿地抱拳道:“喏。” 片刻之后,潘忠果然又开口道:“将军,贼军南渡大沙水、是往西南方向逃窜;西南边是米仓山,他们终究要折道向北,才能回到汉中。若我军直接西出,追击起来比贼军退路要近。” 秦亮把目光从案上的地图上移开,看向潘忠,心道:如果武将完全没有贪功的念头,反而不正常。 于是秦亮问道:“我们到南乡山区,是干什么来的?” 潘忠想了想道:“占据南乡盆地,打通沔水。” 秦亮淡然道:“正是如此,目标直接、明确。姜维敢让出战场,我们就夺占南乡,别管他了。” 钟会也开口道:“山区地形复杂,本不利于我军作战。何况蜀军将领在自家地面上、更熟悉地方,我们最好不要贪功。若要专门对付蜀军主力,还是在平地上更好。” 潘忠再次向秦亮揖拜,说话也干脆了许多:“末将谨遵将令!” 秦亮点头示意。他的目光又从钟会脸上掠过,心下倒是很赞同钟会刚才的说辞,只觉英雄所见略同。 主要还是因为蜀军根本没有被击溃,此时还保持着几乎完整的战斗力。纯粹是姜维熬不住,自己退走了。 如果秦亮就此收手,或许会错过一次扩大战果的机会;但是战役目标已经达成,便能很快坐实这次战斗的胜利!接下来就算再有战事,那也属于另一场战斗了,新的战斗、有新的目标。 否则若去追击姜维,那这一次战斗便尚未结束;现在夺得战场的优势,也是暂时的。说不定在追击的时候、还会被反咬一口。 姜维不愿意结束此役的话,他就该继续耗在这里。但他离开了战场,秦亮便要单方面结束战斗了! 秦亮遂转头看向辛敞,辛敞察觉秦亮的目光、立刻拱手示意。 辛敞常帮忙写军令文书,乃因长史杜预还在关中。 他的额头平坦、不怎饱满,以面相的说法,这种面相的人前半生过得不好,所以会给人出身贫寒的错觉。而且辛敞在军中从不穿甲胄、也不戴冠,发髻上常常戴一块幅巾,颇有几分朴素读书人的气质……不过辛敞其实属于士族子弟,他父亲是大官、只因得罪权贵才没做到三公。 秦亮开口道:“卿写几份军令,叫各营将领、明早率军占领姜维留下的营寨,占据大沙水北岸河湾地。”他寻思片刻,又道:“邓士载在最东边,叫他先派游骑东出、摸清南乡盆地的情况,然后作为先锋、走马源水北岸去南乡。” 辛敞拱手道:“喏。” 从大沙集这边,沿着马源水北岸直接东进,便能到达南乡盆地西缘。 这是去南乡盆地最近的路,抵达盆地边缘、大概只有四十里路;而且不用渡河。但是这条路在两道山脉的夹峙之间,某些地形有点狭窄,很容易被堵住。 所以姜维主力没离开南乡的时候,魏军没法走这条路。只能作势继续向南挺进,绕行远路去南乡,便是为了让姜维阻击魏军的战场、能摆得更开。 但现在姜维率军已经退走了,魏军不用再绕路,直接东进四十里、即可到达南乡盆地……半个月多来秦亮心心念念的地方。 一早邓艾军先走,仍为前锋。待前锋将士确定马源水的道路通畅之后,秦亮军的各部人马也开始先后开拔,分批向西出动。傍晚时分,斥候在北面的山林里抓住了几个蜀汉国百姓。魏军将领问了他们一些情况,便给放了。 秦亮这才得知,原来姜维征用为蜀军中军驻地的宅子、就在这附近。于是秦亮去了姜维选中的地方,也把这里当作过夜的驻地。 姜维挺会选地方,这座夯土墙筒瓦的宅子虽然不怎样,但周围的风景很不错。 背后靠山、前面临水,清风徐来;而且马源水对岸还有一大片低矮的平地,让正面的视线很开阔。山清水秀的地方,黄昏时分到土坝边走走,人的心胸也仿佛随之放宽一些。 秦亮等人在这里歇了一晚,有灶房、还能煮顿热饭吃。 次日早上,秦亮又来到了土坝边看河面,看着对岸的风景、心情颇为复杂。他几乎能确定,姜维驻扎在这里的时候,肯定也在这个土坝边上转悠过。 “哒哒哒……”东面的土路上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接着那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不多时,两个甲士快步走到了土坝里,见到秦亮、其中一人便上前拜见,拿出了一张纸道:“仆拜见卫将军。邓使君报。” 秦亮接过来展开一看,邓艾的笔迹、盖有印章。他很快就看完了内容,随即递给了身边的参军们。 传了两个人,王沈看罢诧异道:“姜维军不是南渡大沙水了吗?怎么如此之快、便派兵到了龙坝?” 秦亮不紧不慢地说道:“毕竟没有直接击溃其大阵,姜维还是不太甘心,他还想打。姜维昨日凌晨退兵,就是想把阵战变成运动战。见我们不配合,他才又派人去北面断粮道。” 大伙只要留意秦亮的表情、说话的语速,就能感觉他淡定得很,一点也不慌。 司马王康很少在议事时说话,不过每次议事他都侧耳倾听,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钟会则开口道:“此时急行军赶到北面龙坝的敌军,不会太多。我军可以不变应万变。” 秦亮回头道:“士季所言甚是,我们先看看姜维要干什么。” 钟会微笑道:“也许调度得当,姜伯约的几万人、能把我军包围在南乡盆地罢?” 众人听到这里,顿时一阵讪笑。 秦亮倒是没有笑,最近几天言行一直都比较严肃。不过他现在的心情已经放松多了,而且一想到姜维无计可施的样子、他心里不禁还有几分快意。 王沈沉吟道:“姜维会不会北上攻赤阪、兴势山营垒?” 秦亮道:“有营垒工事、易守难攻,我军可以从容增援。何况即便姜维能突袭占领兴势山,现在也没什么大用了。我军粮道还有子午谷、东三郡水路。” 大伙以为然,纷纷附和。 于是秦亮与中军的将领官员们、一起吃完了早饭,才下令中军开拔。众军继续向南乡盆地挺进。 天空还有云层,道路也没干透、仍然泥泞难行。不过雨早已停了,至少一路上人们不会再被淋湿。 第四百五十七章 什么也不是 姜维在马源水北岸曾经驻扎的地方,秦亮去过。而秦亮在龙坝住的那座筒瓦宅子,姜维也来了。 一行人骑着马刚赶到南乡北面的龙坝,姜维在周围转悠一圈、观察曹军此前留下的工事,便径直去了那座宅子。 随行的司马师遂推断,姜维应该认为、这里就是曹军曾经的中军驻地。 否则这么一座普通的破宅子,根本不值得姜维四处细看。 就在这时,汉中督张嶷也进了这个夯土院子。最先率军来到龙坝的人、正是张嶷,而姜维司马师等人刚刚才赶到。 张嶷上前见礼,拜道:“将军,曹军去南乡县了、仍无北上的动静。” 姜维还礼道:“再等等看。” 张嶷沉默片刻,点头道:“唯有如此。” 交谈了没一会,又有个武将走到了院子门外,张嶷告歉一声,又返身走出院门。 姜维仍在各处转悠,很快他来到了房屋后面的一处小院,在檐台站了一会。檐台上的痕迹看来、之前这里应该堆放过柴禾,不过有重要的人驻扎这里时,为防火灾、柴禾已被搬走。 姜维转头见司马师在身边,便开口道:“秦亮应该不会急着来龙坝了。” 司马师只得附和道:“是阿。” 之前汉军在战场上佯退,时机和距离都掌握得很好,但曹军根本没理会汉军!连追击的尝试都没有。姜维自然未能调动起曹军。 如今再突袭龙坝,能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当然更小。 果然姜维自己也叹声承认道:“秦亮不是庸将,一般的谋略对他没用。从大沙水河湾撤退之前,我便预料到了如此情况;不过,当时已不得不走了。” 司马师听到这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十分不是滋味。 姜维其实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又是秦亮的敌人;能够得到姜维的认可态度,秦亮真够幸运的! 司马师埋头继续为姜维苦思良策,但没有什么头绪。 秦亮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干法,汉军除了与他硬拼、确实很难取巧。司马师忽然觉得,之前张翼的看法、也许是对的,便是从一开始就不该放曹军进来!那才是最稳妥的办法。除此之外所有的策略,都有落空的风险。 如今这局面,曹军打通沔水东路后、运投石机进来,如果继续步步为营,形势便对汉军相当不利了。汉军只能苦熬下去,等待一个变数。 忽然之间,司马师发现、秦亮竟然似乎有了一战攻下汉中的希望? 这是当年魏太祖、曹真等英雄人物都没能办到的事阿!还有司马师的先父司马懿,南征北战那么多年,也无法在汉中建功。 虽然以前与现在的天下形势、完全不一样了,但毕竟有那么多名人折戟此地。如今攻下汉中的奇功、依旧足以震动天下,不知道会被人们吹捧成什么样! 隐约有一种妒忌之意、冷不丁地涌上司马师的心头,但他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心里也要坚决否认这一点。那种酸楚的感觉,十分怪异而复杂。 司马师拉着一张脸,冷冷道:“汉中之战注定是一场苦战,时间一长,总会出现变数。” 姜维点头道:“我军确实需要变数。” 司马师沉声道:“这次没有找到机会,将军可再等一等。” 姜维也陷入了沉思,两人站在小小后院里沉默良久。 兴许秦亮驻扎在龙坝那半个月时间里,也曾在此地思索过罢。 ……秦亮军沿着马源水北岸,缓缓东进,午后才抵达南乡县城的西面。 远处一座陈旧古朴的小城,渐渐映入了眼帘,城墙与城楼看起来粗糙黯淡。秦亮一边骑马慢行,一边不时地抬头眺望前面的城。 当他再次观望时,忽然发现灰褐色的城楼变了颜色,这才察觉、太阳刚从云层里出来了! 下雨的那天是前天,当天半夜过后就停了;不过从昨日到今日,仍然是阴天,天空云层笼罩。直到此时,天气才终于放晴。 本来远观十分陈旧的小城,在阳光照射之下,竟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金光。建筑和风景也立刻多了些许光泽与质感,变得明艳了几分。 大路上的将士们也感受到了天气转好,加上南乡城马上到了,人群里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此时的气氛,顿时显得十分应景。 其实从昨天邓艾军东进的时候,战果就已经确定了,秦亮早已知道魏军能占据南乡。但有时候心情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哪怕只是并不稀奇的一个晴天、也能叫人顿觉舒畅明朗! 秦亮抬头迎着清风,不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阳光照射之下,顿时一股叫人懒洋洋的暖意就袭上心头。 也许叫人高兴的、并不是放晴后的光线明媚,而是一种看得到希望的感受! 阴云的天气,总会有拨云见日的时候;苦战也终将有结束的一天。 大伙从西边来,已经偏西的太阳、让南乡城正好露出了迎光的一面,众人都抬头目视着前方、重新观赏着那座城的样貌。 就在这时,熊寿的声音道:“很普通的一座小城,看上去无甚稀奇之处。” 秦亮赞同道:“山中的一座县城而已、且很陈旧,什么也不是。”他接着轻声道,“但它又意味着一切。” 话说得有点玄虚,一时间大伙都若有所思。钟会则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众人马继续前进,良久之后、才能看清城楼上的旗帜图纹。南乡盆地四面都是山区,不过县城周围是一片平坦的原野,大伙老早就看见了城楼,走到城下却花了不少时间。 城上插上了魏军的旗帜,邓艾军已占领县城。 来到城门外迎接秦亮的人,除了凉州军的武将,便只有当地的几个豪族、县寺的佐吏。据报县城里的官员提前跑了,走得晚的几个人,竟然直接进了崇山峻岭的米仓山! 南乡盆地是一处比较孤立的地盘,蜀军主力一走,这里的防守价值确实不多了。而且魏军要的并不是这座城,就算没拿下县城、也对形势几乎没有影响。 秦亮率众进城,直接进驻县寺。大伙离开关中已有一月,这是第一回住进像样的官邸。 下午邓艾才回到城中,立刻来了县寺邸阁。 见礼之后,邓艾便磕磕碰碰地说道:“早先子午谷的人马、便去了安阳(荆州魏兴郡),从南乡去安阳的水路应该通了。只等探路的人回来报信。 黄金城寨建在险要之处,极难攻下,至今仍在蜀军之手。不过城寨中的兵马很少,如今被我军堵住了下山的通道,得不到补给。我军可以先派诱饵船只、从黄金谷经过,消耗蜀军储存的箭矢桐油等物,然后再让运送投石机的船只通过。” 邓艾要描述军情、花费的时间比普通人长一些。秦亮趁空,一边耐心地听完,一边从包袱里拿出了地图。 待邓艾说完,秦亮遂简单地回应道:“甚好,士载考虑得很周全。” 其实沔水东路最主要的问题、便是之前姜维在南乡的大股军队,现在魏军占领了南乡,蜀军已没法再堵塞通道了。 即便舟船在黄金谷还会受到威胁,也能在过了魏兴郡之后、走马源水进南乡。从南乡县北上汉中平原,虽然也有一片山区、但地形并不险峻,什么东西都可以运输,大不了用牛车。 秦亮琢磨了一会地图,随口说了一句:“这下姜维的口袋阵破了。” 钟会附和道:“尚有赤阪、黄金暂且还在蜀军之手,却已没有多少作用。将军占据南乡之后,局面渐成东西对峙之势矣。”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钟会,又道:“诸番战役,确实很容易陷入比拼对耗实力的境地。” 钟会道:“将军所言极是。” 当然打仗又不完全是这样。就像曹操与袁绍的决战,前期整体局面上袁绍已稳操胜券,曹操亲自率队的一次突袭、竟忽然改变了形势。只不过战机可遇而不可求,对双方来说都不可控,说不定还有点运气的缘故。 但终究还是看结果,袁绍背上各种耻笑骂名,曹操至少成了奸雄;若是官渡之战的结果不同,也许曹操与袁绍在今人眼中、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这时秦亮转头一看,头戴布巾的辛敞也在邸阁里,他便说道:“泰雍来办此事,给羊叔子写信,叫他们准备的投石机、可以从沔水上来了。” 辛敞拱手道:“仆即刻去办。” 过了一会,王沈走到辛敞身边说道:“我也有书信给羊叔子,泰雍派人送信时、帮我带过去罢。” 辛敞点头应允,王沈道了一声谢。辛敞又随口道:“举手之劳耳。” 王沈与羊祜以前就有交情,相互通信很正常。 不过羊祜将带人运送投石机来汉中,要不了多久大伙就能见面,没必要再以书信来往。秦亮估计、王沈不是为了给羊祜写信,而是要羊祜帮忙把信送去洛阳。 …… …… (只是出门理个发就阳了,书友们也要保护好自己啊。) 第四百五十八章 仍是低估 魏军占据南乡之后,沔水东下的道路就打通了。羊祜与马钧收到消息,立刻组织船只与人手,着手将制作完成的投石机木件、沿着沔水西运。 同时还有奏章信件要送往洛阳,羊祜遂安排信使,走襄阳北上。 秦亮在奏章中如实上书,魏军在大沙集击退了姜维的阻击,进而占据南乡县。但辛敞的家书、因为是私人信件,写得就比较夸张,描述姜维不只一场战役没有达成目标,而是几次周旋失败、吃了大亏! 太常羊耽刚从太极殿议事回来,辛宪英放下弟弟的书信,便对夫君道:“原先我对汉中之役的揣测似乎错了,卫将军不是为了借机调动雍凉地区的人事?” 羊徽瑜也在叔父家。她过来拜访,是为了告诉叔母,羊祜离开襄阳、去了汉中。 这时叔父羊耽的声音断然道:“秦仲明多半要强取汉中。姜维盛名在外,连雍凉都督郭伯济、也折于其手,又有地势之利;我本以为秦将军此役艰难,不料姜维也不是仲明的对手。秦仲明用兵滴水不漏,我早先就知道他能征善战,却还是低估了他阿!” 羊徽瑜听到这里,立刻侧目看向叔父。 羊家是累世为官的士族,如今也不止一个人在朝为官,不过叔父羊耽目前是地位最高的人,位列九卿。叔父竟然会这么说,羊徽瑜自然有点意外。 “妾还以为,秦将军在南乡只是小胜姜维。”羊徽瑜故意开口说了一句。 果然羊耽立刻摇头道:“南乡非常重要,否则姜维也不会举全国之兵、聚集在南乡附近。” 他沉吟稍许,接着说道:“自从武皇帝退出汉中之后,大魏进攻汉中最难的事是没有通路、无处立足。后来魏军多次进攻汉中失利,无不是受制于此。 现在好了,姜维退出南乡,两军成了各占东西之势。蜀军在汉中东面的一半防线、几乎不复存在。大魏众军从东路涌入汉中,且能走沔水运大型军器进入,汉中之战有得打了。” 辛宪英转头对羊徽瑜道:“情势正如汝叔父所言。这两天许多人都在谈论,但寻常人见识不足、故说不清楚。” 羊徽瑜“嗯”了一声。 羊耽道:“此役调用了大魏半数精锐,当然受人瞩目。有一点消息,不就会议论纷纷?” 他想了想又道:“姜维也是见识不俗,竟能提前料定魏军攻打南乡,占了先机。不过,此事或有司马子元的功劳。” 辛宪英不动声色地向夫君递了个眼色,羊耽立刻会意。但羊徽瑜心里早已是五味杂陈。 不知怎地,羊徽瑜心里的欣慰依旧占据着上风。她不想听到秦亮出什么事,听到秦亮受人称赞,也会下意识地为他高兴。 只是被提醒之后,她才忽然醒悟,秦亮得到的声誉原来与她没什么关系,反而司马师与她有关。这时候,羊徽瑜心头不禁又泛上了一丝心酸。 ……王令君则是另一番处境,她的心情也不可能那么复杂。 原先王令君挺担心仲明,只怪人们把汉中说得太可怕,什么一条石窟通天狱,让人觉得仿佛是有去无回一般。但两天前收到仲明从汉中送回来的家信之后,她已放心不少。 最近王家人谈论时、把仲明说得用兵如神,已然在汉中打开局面;她便更加安心了。 令君听说祖父回到了宜寿里,遂在厨房洗了手,去往前厅拜见。走廊上有王家侍女迎面走来,急忙让道一旁,恭敬地向令君揖拜,等她走过去了,侍女们才敢直起身离开。 兴许只是令君的错觉,觉得这两天王家的奴仆侍女、好像也比平时更恭敬了一些。 她来到前厅,先拜见了阿父、四叔、继母等人。 没一会祖父走上了台基,令君又跟着王家一众人迎出门,向祖父执礼。祖父还礼之后,回顾儿孙们,打量了一眼令君、竟单独指着她被水泡红的手指问道:“卿在家里做什么?” 令君屈膝道:“临近中秋,妾在帮忙做雄粗饼。” 祖父王凌立刻露出慈祥的笑容,回顾左右道:“王家女子中,令君最是贤惠勤快。” 阿父公渊赶紧谦虚道:“她就爱做些琐事。” 话虽如此,叔父叔母等人却投来了羡慕的目光。聚在一起的人们都是一家人,但王家有老少一大家,各人还是希望得到王家长辈、大将军王凌的重视。 令君在娘家没有穿金戴银,因为要干活、穿得也很朴素,但仍然不影响她在王家的地位。 有了祖父的一句话,连阿父王公渊也面露满意之色,向令君轻轻点头。 令君毕竟是嫡长女,王公渊还是疼爱她的,不过以前对她其实不怎么满意。 令君知道,就算自己的婚事、阿父当初也只是为了省事不丢人,否则阿父必定更愿意与士族联姻。哪想到现在,她的夫君成了整个王家最关注的人。 祖父王凌迈步走进前厅,很快就提起:“看这形势,或许仲明真能打下汉中!” 公渊道:“短短一个多月,形势就变成了这样,确是超乎预料。当初我担心仲明在汉中吃亏,如今看来,着实多虑了。” 当着一家人的面,阿父这句话没什么问题。不过令君挺了解阿父的心思,细听之下、倒觉得阿父的语气有点复杂。 四叔王明山的声音道:“以处道在信中的说辞,姜维临阵佯退,后断粮道,却全在仲明的庙算之中。照这么打下去,姜维根本找不到战机,汉中的重镇、一个个都得被仲明用投石机拔掉!” 王凌感慨道:“这个仲明,带兵沉稳如山。平定毌丘俭的大战也是如此,汝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出什么纰漏。” 公渊与王明山只得附和称是。 令君辈分小,站在后面一声不吭,但听到长辈们说的话,她心里也悄悄地高兴着。令君平素为人清高,不怎么爱出风头,但她其实很喜欢被人恭维,当然恭维仲明也是一样的,因为她的身份就是秦亮妻。 就在这时,身边的继母悄悄耳语道:“名将如姜维,遇到儒虎仲明,也只能自求多福。”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 …… (谢谢书友们的关心。现在基本痊愈了,但不知怎地脑子还有点发蒙、反应慢,可能还要几天才能恢复满血满蓝的状态。) 第四百五十九章 俯览汉中 天下大部分地方是雨热同期的气候。秦川这边却是例外,八月间天气下凉了,雨水仍是断断续续、几乎下了一个月。 以前有一次魏军伐蜀,便是因为大将们不了解情况、以为秋季凉爽干燥,结果大军中途被堵在秦川一个多月,毫无进展。 今年八月,汉中的雨水同样很多。以至于小小的赤阪城,整个八月都没有受到攻击;城里的守军很少,却至今尚在蜀汉军之手。 九月初,天气总算晴了。 此时魏军已在乐城(城固)、南郑、褒中三地构筑了工事,展开下一步部署。姜维军主力则在沔水南岸、北山东麓,与魏军各营隔水对峙。 北山就是米仓山北麓的余脉,位于汉中平原内、定军山东侧的一片山区叫北山;南边的山区叫南山。 秦亮听说羊祜快到了、正押运第一批投石机木件抵达赤阪,遂带兵赶回了赤阪城外,准备先攻取这座小城。 河滩上,浪头依旧冲刷着红褐色的沙砾。几只木船漂浮在沔水上,光秃秃的桅杆上、船帆已经降下,数人划着小船冲到了岸边。 羊祜从小船上跳下来,袍服下摆立刻浸泡到了河水里,他一边向岸边的秦亮拱手,一边大步向前跋涉。 沔水之畔立刻热闹起来,羊祜拜见秦亮之后,又与王沈、辛敞等好友熟人寒暄。另外羊祜与钟会也认识,但好像关系比较冷淡,士族子弟们应该也不是铁板一块,也分地方出身和交情。 羊祜走到秦亮身边,再次拱手道:“贺喜将军在南乡击败蜀军,仆与马少府闻讯,倍感振奋。” 属官部将们纷纷附和,再次道贺。 秦亮抱拳还礼道:“全赖诸位同心协力。此时我军只是打开了通路、有了攻坚的器械,战事尚未结束,还得将士勠力,方可一举拿下汉中。” 羊祜神色有点复杂地说道:“仆在关中之言,还请将军勿怪。” 秦亮道:“劝我的人不只叔子一人,我倒觉得卿等说得有道理,此役确实略显准备不足。” 他话锋一转,“不过机会难得,总要有个取舍。叔子是好意提醒,虽在出兵前晓以利弊,却在开战后克服艰难险阻,逆流而上、及时运来了军器。杜长史也劝诫过我,现在正在关中,为我用心督运粮草。汝等皆是我的臂膀阿。” 同是卫将军府掾属的辛敞听到这里,立刻点头赞同。 羊祜感慨道:“将军有决断主见,亦能听取谏言、怀容人之量,仆拜服。” 秦亮摆手笑了一下,问道:“马德恒何时到来?” 羊祜道:“马少府在后面的船上,大概两三日之后抵达汉中。” 秦亮点了一下头,目光瞟了一下邓艾,想起了马钧也是个口吃。 这时北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秦亮等纷纷侧目观望。一行十几骑正向这边奔来,看衣甲似乎是魏军的人马。 赤阪这边除了城里的守军,当然也不可能出现蜀汉军的人马。现在魏军大部分军队都到了沔水北岸,多达近十万人,附近的平原上已无蜀军活动的空间。 没一会,秦亮就认出了骑马在前面的年轻人,原来是马隆。秦亮叫他在傥骆道上屯兵、阻击可能走小路来的蜀军;因为马隆表现得很好,秦亮便没管他了,这会差点忘了还有这号人。 马隆的人在十余步外勒马,他自己也翻身下马,步行过来,揖拜道:“隆拜见秦将军。仆听说将军已调兵围褒中,遂照将军此前的军令、率部离开骆谷,南下听从调遣。” 秦亮上前握住了马隆抱拳的双手,顿时一脸欣慰之色,寻思这回姓马的总算没有坑自己!以姓氏来区分人,大概只是一种偏见! 秦亮高兴地说道:“姜维派兵欲劫我粮道,却反被孝兴伏击,打得好!我没有看错孝兴。” 马隆此时的名声不显,因为这次伏击战,大伙才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马隆见状忙道:“皆因将军部署得当,仆不敢居功。” 秦亮观察马隆长得精壮高大,脸上少须、但颇有勇悍之气,不禁认为这是个能办事的人,便说道:“潘将军给孝兴的两千兵,仍由汝统领。我命汝为中坚营参战将,兼领我的帐下督何如?” 马隆脸上一喜,却随即沉吟未已。 秦亮会意,便笑道:“我知孝兴在我表叔麾下任职,不过我只是跟他要个人而已,他必定不会吝啬。” 马隆听罢当即拜道:“仆愿为将军驱驰,以效犬马之劳!” 秦亮顿时笑了几声,部将们也随之向马隆道贺、称呼马将军,众人聚集在河边一阵谈笑风生。 就在这时,中坚营的校尉张猛带着一群人,也向沔水河岸过来了。 原先秦亮还是校事令时,收了杨威等几个从中外军失业的将领。其中就有张猛,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阔脸大汉。 后来秦亮起家的庐江军、便是由那几个人领兵,张猛是第七部部校尉。如今他还是校尉,但中坚营的校尉、与当初的部校尉已不是一回事。 目前张猛正负责围困赤阪,准备趁天气转好攻城。因为秦亮到了赤阪城外,张猛这会才赶来拜见。 不料一众人靠近后,其中一匹马的背上还绑着个人,好像是个蜀国将领。 张猛下马拜道:“秦将军,此乃赤阪守将傅著,他独自出城,求和来了。” 诸将听罢纷纷看向后面的马背。秦亮也有点纳闷,脱口道:“主动出城、求和,不是投降?” 那受缚的蜀将竟然“哼”了一声。 张猛答道:“回将军,此人不降。” 羊祜瞧了一会,在秦亮身边小声道:“应是蜀国大将傅肜之孙。傅肜在猇亭之战中为刘玄德殿后,兵败被俘而死。” 钟会恍然道:“仆知道是谁了。据说陆逊抓住傅肜,叫他投降,却被骂作吴狗。” 秦亮看了一眼蜀将,心道:你自己出城的,别骂我曹狗就好。 这时张猛与另一个部将上前,把傅著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张猛一脚踢在傅著的腿上,傅著一个踉跄,愣是咬牙没跪下去。 “慢着。”秦亮开口道。 傅著闻声转头看向秦亮,随后又看着沔水岸边正在卸船的大木件,说道:“吾此番出城,不为偷生。将军若愿许诺、不屠赤阪百姓,吾即命城中将士打开城门,向将军献城。” 秦亮道:“汝是识时务之人。我早知赤阪兵少,如今已是孤城,继续顽抗,毫无益处。” 傅著默认了秦亮的说辞。 秦亮根本没打算屠城,即便是强攻下了赤阪、也不至于屠戮平民。他便点头道:“我答应汝的条件。” 或许没想到秦亮回答得如此痛快,傅著怔在那里,有一会没吭声。 秦亮做了个手势,环视周围,又道:“赤阪小城已是囊中之物,我何必当众失信?” 傅著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请带我去城下。” 秦亮转头道:“给他松绑。” 傅著扬起头道:“将军不必多费口舌,吾不会投降。丢城失地,但求一死!只请给个痛快。” 秦亮想了想道:“当年吴军背叛,杀关云长、夺荆州,刘玄德怒而兴兵,在猇亭大战死伤惨重,汝祖亦殂于吴军之手。但如今蜀、吴两国已重新结盟,难以报復吴国人。汝不想活着看魏军如何对付吴国?” 傅著再次沉默,神色微妙地变幻着。 秦亮露出了一丝微笑,情知蜀吴两国的盟友关系也就那样。因为形势与利弊才结盟,却并不见得看对方顺眼,尤其是蜀国的荆州人、恨意怕是难以消弭。 秦亮抬头观望了一下远处的赤阪城,对张猛道:“召集将士去东门。” 张猛抱拳道:“仆领命!”随即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带着随从先行。 众将也纷纷上马,离开沔水河岸,前往赤阪东城。 钟会拍马上前,面带笑容道:“仆听说将军审问刺客李勇,并未用刑,只是三言两语便叫刺客开口了。如今这傅著也被将军轻易说动,当真令人佩服。” 秦亮觉得与钟会相处比较轻松,当下便玩笑道:“我若去干廷尉,或许也能干得好。” 钟会笑道:“只怕卫将军是大材小用。” 大伙来到赤阪城外,等了一会,只待张猛召集大量人马、聚集到城下。接着傅著来到城楼前,往城上叫喊了几句,果然城门缓缓开启了。 困了两个多月的赤阪,终于被魏军占领。 秦亮率众随后入城。他沿着大路穿过小城、登上西边的城楼时,只见四面都换上了魏军的旗帜。 赤阪城北面、循着傥水过去,便是兴势山,乃傥骆道的入口。后方的黄金谷,则是从子午道插到汉中平原的通路;从荆州过来的沔水水路,也在东边。自此,魏军已完全控制汉中平原的东缘。 赤阪的位置也很巧,正在沔水河拱之上。秦亮站在城头向西观望,只见西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此地仿佛正是俯览整个汉中平原的高地。 第四百六十章 穿堂风 日已西斜。从赤阪城头西望,人们迎着刺眼的阳光,只见辽阔的原野深处的景象、仿佛隐匿在了光晕里,叫人不能仰头直视。 高处的风也急,西风顺着汉中平原呼啸而来,恍若横贯汉中平原的穿堂风。劲风压在人的口鼻上,呼吸也不甚轻松。 赤阪是汉中平原最东边的一座城,可以直接控扼兴势、黄金等地。但是魏军涌入汉中平原之后,这座城对攻守双方的意义是不同的。 对于秦亮军,必须要攻取,由此可以保障进出汉中的东面通道;而对蜀军则几乎失去了作用,主要因为是孤城、且城小兵少守不住,若要重新攻下来、则首先要在野战中获胜。 蜀汉军在东部的重镇、实际上是成固,便是诸葛亮命名的乐城。 此城离兴势山等人有一段距离,但因背靠沔水,且是经过多次修缮加固的大城,实乃蜀汉军在汉中的屯兵据点之一,也是防线的重要节点。 】 循着沔水西去五十余里、渡过浅狭的湑水,便是乐城,目前仍在蜀军之手。秦亮却没有打算去攻打这座重要城池。 从乐城沿沔水继续向西走,在沔水北岸最大的一处河湾地之中,则是汉中郡郡治南郑(汉中市)。而南郑西北方向,是褒水与沔水的交汇处;北边距离不远,褒水西岸又有褒中城。 这两座重镇,夹峙褒水;加上褒中城北的故道入口箕谷,沔水南岸的北山,实际上可以形成一条东西对峙的防线……不过这条防线中的褒水可不算什么天险,当然挡不住魏军,只能起到节节抵抗的迟滞作用。 所以姜维并没有把主力放在此地,凭借南郑、褒中与褒水部署完整防线。 魏军遂已迅速渡过褒水,进围了褒中城。 汉中平原大部分在沔水北岸。姜维放弃褒水防线之后,汉中平原几乎无险可守;魏军在平原上就像穿堂风一般,可以在大部分地方来回纵横了! 只不过大城全在沔水北岸,都在蜀军之手,就像沿着沔水北岸的一颗颗钉子。而且在汉中平原中部、沔水河面比较宽阔,姜维军主力也可以在沔水南岸活动,照样能沿着汉中平原东西调动。 两军控制的地方没有明显的分界线,活动地区简直是犬牙交错。 蜀军在沔水北岸龟缩在几座坚城之中,机动兵力则在沔水南岸。秦亮军一时无计可施,只能分兵看住三座坚城。 因此秦亮军已分成了两个部分。乐城北面的营垒,与赤阪城、兴势驻军,形成掎角之势,成为一处防区。秦亮叫邓艾坐镇赤阪,主持东面军事。 魏军大部主力则在褒水流域。其中一部人马靠近南郑城建造营垒;剩下的兵力都在褒中城南,并以铁链锁河、在褒水岸边建造工事,让褒水东西两岸的军营可以相互策应。 秦亮在赤阪部署了军务,又召集诸将、确定邓艾在东部防区的最高兵权。次日他便带着人马出城,向西赶去了褒中。 ……沔水在汉中平原中间、有个大河湾,就像一个“v”字,汉中郡治南郑的位置便在河湾里。南郑西北边、沔水对岸是北山,属于米仓山的余脉。 姜维部数万主力,正驻扎在北山军营。 诸将聚集在北山的垭岭山脚下,此时十分嘈杂,都在谈论目前的形势。 敌将秦亮用兵确实有点邪门,至少与以往的曹将很不一样;譬如一开始跑去攻打南乡,便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如今曹军的布置也很诡异,放着乐城、南郑这样的区域重镇不打,却直奔褒中,把大军阵型拉成了一条长线,而且侧面还在汉军的威胁之下! 本来诸将已议定了固守坚城、以拖待变的方略;这会看到曹军摆出这么个长蛇阵,越过重镇长驱直入,大伙又心慌了起来。 不过因为汉军与秦亮交过手,众人才不敢大意。 一向主张保守的张翼便开口提醒道:“秦亮之计,或是为了想引诱汉军主力决战。” 立刻有人附和道:“曹军凭借兵马众多,沿着汉中平原东西布置。看似分散,东西两端、实则相距不过百里。我军若攻击一处,兵少了打不下来;一旦出动大军,曹兵亦可在一两天之内聚兵大战。我军从何处攻打,定要从长计议!” 降将司马师却毫不犹豫地说道:“或许诸公想得太复杂了,秦亮就是想强攻褒中,企图打通褒水故道。” 汉中督张嶷竟与司马师看法相同,神色凝重道:“昔日先帝与曹操在汉中大战,曹操粮草不济而退。但那时关中十分凋敝,曹军粮草要从河东运来,粮道一千五百里!如今曹军从关中调粮,如果让其控制了褒水,数百里水路顺流而下,局面将如何收场?” 姜维听到这里,不禁侧目看向张嶷,接着目光又从司马师脸上扫过。 司马师这个曹魏降将、内战中的失败者,好像也没多少带兵经验;但姜维与之相处下来,倒觉得司马师对兵事颇有见地,大概得到了其父司马懿一些真传。 姜维依旧没有吭声,他抬头看了一眼,目光越过沔水河面,向东北眺望、观望褒水方向。但肉眼看不到太远的地方,接着他便展开了手里的图卷,目光立刻找到了图上的褒中位置,心里还不禁默念了两遍:褒中! 大将张翼,以及司马师、张嶷等人的看法,确实都没有错,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 双方一二十万之众、在汉中这么小的地方周旋了两个月,仗打到现在,双方的部署已是难以隐藏。很多时候,主将根本没有对和错的选择,只有轻重取舍。 如果姜维去救褒中,多半会发展成双方主力的大战。汉军在南乡山区与曹军对决、都没有占到便宜,要是在平原上野战,姜维实在难有信心! 但若不救,褒中究竟能不能守住? 姜维实施敛兵聚谷的方略之前,对褒中等城经过了大量加固修缮。不过曹军现在有投石机,褒中仍有被攻陷的危险! 而且褒中与江陵城不一样。吴将朱然可以聚集几乎所有荆州兵马于一座城、死守江陵城。姜维却不能如此,否则主力被困在一座城内,以汉国的国力没法救援;况若西面缺少援兵,曹军可能先取武都郡等陇右地区,那汉中的处境便更糟糕了。 先前不少汉军将领都认为,曹军的长蛇阵很危险。若非大伙知道曹军主将是秦亮,恐怕还会有不少人认为、遇到的是一个不知兵的蠢材! 但秦亮就是这样,用兵角度刁钻,总能找到一个突破点,让人没法安心地按兵不动。姜维先前铁了心要龟缩固守,此时也有点坐不住了。 姜维在营寨外面缓缓走动,来回踱起了步子。 这时汉中督张嶷建议道:“褒中不能不救!将军可先派人大张旗鼓去南郑,引褒中的敌军南下增援;然后我军主力从北山出发,忽然渡过沔水,与褒中守军里应外合,攻破褒中敌寨、烧其军器!” 姜维皱眉不语。他心知,不管用怎么计策、终究要在平原上击败敌军,方能解褒中之围;不可能把曹军转晕了,就能不经历拼杀而不战取胜。 偏偏姜维没法与张嶷说理,除非当众承认、汉军野战打不过曹军! 虽是显而易见的事,但此时没有人会承认,不然太影响士气了。 姜维不能正面回应张嶷,只能岔开话题说出自己的见解:“曹军在沔水北岸布兵成长蛇,从赤阪到褒中有百余里;其中赤阪到乐城这一段地方,最是狭窄,且曹军在东边兵力较少。我军可在沔水南岸设一座营垒,伺机渡河、袭击此段粮道。” 张嶷想了想道:“除非把北山主力全部东调,不然只能袭扰,仍无法解褒中之围阿。” 姜维故作镇定道:“褒中城十分坚固,我们不要急着改变方略,以免陷入被动。目前仍应以固守待变为上。” 司马师立刻附和道:“卫将军运筹帷幄,稳如泰山也。” 张嶷听到这里,不禁转头看向司马师、隐约有讥讽之意。司马师的判断、明明与张嶷相似,但姜维一发话,他就立刻改变了语气;此子与其说是投降了汉国,倒像是投奔了姜维。 不过调动主力大战,确实不能轻率,诸将也不好着急。而且大伙也必定知道,现在的兵力对比、对汉军很不利。 果然司马师与张嶷对视了一眼,又道:“当此之时,若无极大的变故,汉军并无办法扭转局面。轻举妄动,倒不如先沉住气,再等等时机。”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嶷便不再极力劝说,而大将张翼的看法也很保守,并不赞成急于与曹军决战。于是大伙又恢复了嘈杂、各自议论。 姜维面对着沔水,长身而立,久久观望着北面。战火并未蔓延到北山这边,河岸的水浪一次次地扑打着滩地,如同姜维的起伏不定的心境。 第四百六十一章 硬啃石头 褒中城南喧闹嘈杂异常,无数箭矢在空中乱飞,时不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如同雷鸣一般。南城门外新建的瓮城城楼,已经被投石机砸烂了一半,残败的重檐矗立在烟雾之中,观之十分凄凉。 城外的云梯上燃着熊熊大火,黑烟滚滚、弥漫在空中,夕阳透过烟雾照射下来,仿佛变成了一片血红色。 瓮城西侧的护城河、已经被堵塞填平了一段,只见有一架云梯正在靠近城墙。不断有魏军将士从云梯里冲出去,跳上城头拼杀。“杀!杀啊……”上面的将士们大声叫喊着,城墙上下、箭矢乱飞,守军还在搬起石头滚木往下砸。 就在这时,云梯上亮光一闪,被泼上桐油的地方被火箭点燃了!叫喊声骤然变大,有个士卒浑身是火,从云梯上惊恐叫喊着掉了下来。 许多人纷纷从云梯里往下跑,急忙逃离火灾。没过多久,周围的杛弩兵也开始后撤,步兵推着剩下的云梯、缓缓远离城墙,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去。 此刻太阳快下山了,魏军的攻城器械也在战斗中损坏大半,今日的战斗只能渐渐暂停。 鹿角后面的秦亮收起目光,转头回顾诸将,不得不说道:“此城无法急攻,须改变战术,徐徐图之。” 众将观望着远处的场面,纷纷附和。 这时一个将领遥指城楼上的旗帜道:“将军,褒中守将可能是傅佥,正是在赤阪俘获的傅著之父。何不派人去赤阪,把傅著捉来劝降?” 秦亮侧目,毫不犹豫道:“别费力了,褒中蜀将不会管儿子的死活,要挟不到他。” 身边的辛敞也道:“那傅著一心求死,必不会帮着劝降。” 出主意的武将遂不再多言。 不远处的拒马被搬开了,一队人骑着马奔入工事。没一会,一嘴胡须的王金虎便翻身下马,把头盔取了抱在怀里,走过来拜见,他说道:“蜀军事先得知我们会用投石机攻城,城门内外好像都新修了墙。” 秦亮再次抬头眺望,看着褒中南城外的半圆形瓮城。 类似瓮城的建筑很早就有了,只因以前破坏城楼的手段不多,于是几乎所有城池都没有修建瓮城。但现在魏军有了破坏力巨大的投石机,可以很容易摧毁城楼、进而撞开城门,敌军也自然跟着改变了工事。 当初江陵城的朱然,是在城门里面增设了土墙。姜维则找到了更好的法子、直接修瓮城,魏军只是攻破瓮城门是没用的。 新出现的军械与战术,显然在最开始的时候才能出其不意、效果最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敌人也会想办法应对。 秦亮观望了一会,冷静地开口道:“所以我们重点攻打城墙。” 钟会听到秦亮的声音,不禁转头看向他的脸。 秦亮随即又道:“从明日起,继续填平护城河。同时运土去墙下、堆起斜坡,建立仰攻通道。” 王金虎脱口道:“城墙高达三四丈,用堆土的法子垒上去,时间拖得就长了。”秦亮道:“我军越过乐城、南郑,直接攻打褒中,已是最快的路线。只要攻下褒中,即可打通故道(褒斜道),进而扩大优势。姜维军主力龟缩不战,没有速胜之法,只能如此。” 王金虎听罢点头称是。 秦亮拉了一下缰绳,说道:“回营了。” 一众人遂纷纷上马,簇拥着秦亮返回中军。褒中城南是一片平原,其中有残存的村庄;不过中军的位置、只考虑围城工事的方位,所以中军选在了一片空地上,用油布搭建了一座稍大的帐篷。 大伙刚骑马走进营寨,便有一个武将迎面上来拜见。武将是从赤阪而来,奉邓艾之命送信。 原来在赤阪城的西边,魏军的粮道忽然被劫了! 秦亮想了想,之前已经给了邓艾在东部防区的最高兵权,现在邓艾也没说兵力不足,那便自己想办法!秦亮遂道:“知道了。” 见秦亮反应冷淡,许多人都露出了不解之色。秦亮便对辛敞道:“给邓艾回信,问他有何需求、再派人来报。” 辛敞道:“喏。” 就在这时,又有人骑马赶到了营寨外。秦亮看着面熟,认出来人是潘忠身边的人,不过记不住名字。 来人拿出一张纸,弯腰拜道:“潘将军遣仆禀报,发现北山大量贼军东行,往南郑方向去了。” 诸将听罢一阵哗然,王金虎高兴道:“攻城是有力使不上,总算能摆开阵战了吗?” 熊寿急忙抢先拜道:“只要将军一声令下,仆愿率军先行,前去南郑迎敌!” 秦亮却道:“伯松一走,褒中正面的围城兵马、便得重新部署,明日如何立刻开始垒土?” 一身肌肉的熊寿怔了一下:“北山贼军调动,不是要渡河攻打我们?” 秦亮做了个手势道:“伯松稍安勿躁,若是姜维主力真的渡过沔水,潘将军定会派人急报。” 王金虎面对着秦亮,沉吟道:“姜维军忽然向东调动,他想干什么?” 秦亮心道:我又不是姜维,怎么知道? 但有时候当众说实话、不太中听,秦亮只是说道:“姜维若愿意野战,可能不会等到现在。诸位不用受其干扰,目前只要想尽一切办法、全力攻打褒中城!” 众人纷纷拜道:“喏。” 王金虎、熊寿等大将道别,随后离开了中军。秦亮则走向自己住的帐篷,弯腰迈步进去。 名为中军大帐,空间却并不宽敞,里面十分简陋。好几个人一进来,账内就显得有点拥挤了。幸好刚才那些将领没有跟着进来,不然只能挤作一团。 辛敞在唯一的木案旁跪坐下来,拿出纸墨开始书写。秦亮则背对帐门站着,看裱糊在一副木框上的汉中地图。 钟会的声音在身后道:“将军用兵,一向目标明确阿。” 王沈道:“我军步步为营,立于不败之地,姜维军故意拖延,也只会越来越不利!” 辛敞正忙着写信、只有王沈附和钟会,没听到羊祜的声音。羊祜与钟会的关系,确实不太好。 既然大伙看起来挺乐观,秦亮便未过多解释。 但秦亮的心情、其实与王金虎等大将是一样的,根本不想这么耗下去,更不想去啃褒中等城防完善的硬骨头,他最想干的还是主力会战!一战定乾坤,早打早完事。 关键的问题、还是姜维似乎不想打。秦亮毫无办法,与其跟着敌军围绕沔水两岸、到处转悠,还不如继续攻打褒中。 如果秦亮一心求战,心慌的人便是他自己,生怕会错过大战的时机。 但若秦亮不去找姜维,只盯着重要的城池硬啃,那么发慌的人就变成了姜维;因为再坚固的城池,只要兵力不够多,总会有破城的危险。 南乡之战结束之后,魏军进入了汉中平原,沿着汉中平原来去纵横,姜维却一直在避战。原因其实很简单:在开阔平原上进行主力会战,蜀军打不赢。 秦亮知道这一点,姜维在南乡山区交战之后、大概也终于发现了。 即便在诸葛亮去世之后,蜀军于陇右地区也不怕与魏军野战。除了陇右是山区的地形原因,雍凉地区的骑兵、与洛阳中军也是不一样的。 洛阳中军的中垒、中坚二营骑兵,装备的马镫、马蹄铁经过了改进;骑兵战术也重新训练,逐渐完善,不仅有机动性,冲击力也更强!蜀军步兵野战不惧魏军,吃亏主要就在骑兵上。 不过正是骑兵的差距,蜀军大战时才会非常不利,需要有苛刻的条件、以及复杂的战术才能偶尔克制住骑兵。 一旦骑兵战术成熟、便是无解的问题,最优秀的将帅也找不到很好的办法……冷兵器战争打了上千年,直到后来的近代,军事家们仍不得不承认一个简单的理论:克制骑兵的办法,是用另一支骑兵。 姜维是一员良将,必已明白魏军中军的不同,所以才会一直避而不战。 野战如果打不赢,仅靠将帅的谋略,那限制就太大了!秦亮也不会配合姜维、遂他的意。 不知道姜维发现这一点之后,有没有后悔之前敞开傥骆道、放魏国大军进汉中。 秦亮把目光从地图上收起,转过身来,忽然问道:“最近有陈玄伯的消息吗?” 辛敞停笔抬头道:“仆未见到关中的书信。”羊祜也拱手道:“暂且没有收到消息。” 秦亮“嗯”了一声,转头继续看着地图。 隔着秦川道路,汉中与关中的沟通确实不太及时。不过事先秦亮已经安排了陈泰,叫他伺机从陈仓出兵。陈泰把关中军、陇右军以及一些兵屯召集起来,还能凑够几万人。 此时姜维一大股机动兵力在沔水南岸活动、袭扰魏军,还是因为压力不够大。 只等陈泰的人马走陈仓道南下,攻武都郡、武兴等地,参与汉中之战的魏军总兵力将达到十几万,那时看姜维还怎么到处流窜莋案! 第四百六十二章 沟壑阡陌 风在空中呼啸,裹挟着城墙上下的烟雾和尘土涌动,弥漫在破败的城楼上、阙楼马面上方,飘向东边的褒水水面。 远处传来了一阵木头摇晃摩擦声,闻之叫人牙酸,数架高大如楼的投石机梢杆、同时转动起来。粗壯的木杆前端、被配重框带动往下猛坠,木杆后面翘了上去。 下面数十斤重的圆石、黏土疙瘩在木轨上被向后拖拽,发出“哗啦”的噪音。越来越快的木杆“砰”地被挡板挡住,硕大的石弹在半空脱离了网兜、呼啸着向半空飞了出去。 “轰!轰……”沉重的石弹土弹落在城墙内外,发出雷鸣般的巨大声响,大地也在随之颤栗!木头器械经过巧妙的构造,竟也爆发出了非凡的力量。 单是城南外面,便有十几架巨大的投石机。 攻击已经持续了很多天,那些东西会根据落弹的远近、调节距离。只要石弹的重量形状大概一致,砲弹的轨迹就比较稳定,现在几乎都能砸到城墙附近、不会偏移太远。 又是一声巨响,一枚干燥的粘土砲弹正好落到了城墙上! 震耳欲聋的声音之中,厚达数丈的夯土城墙、亦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地上的砖石碎裂、直接被掀了起来,干土砲弹破裂四溅,“啊呀!”立刻有汉军士卒被土石打中,血水从头盔下方流淌在了脸上,大声地惨叫起来。 叫喊声尚未消停,又有一枚硕大的石弹击中了女墙,发出沉重的轰鸣之声。城墙上的一截女墙直接被掀翻,石弹跳了一下,朝城内滚落出去。 众军一阵哗然叫嚷。城上的土灶被石弹击翻了,灶内的火星、烟灰腾空而起,燃烧的木头、炭火四散。 最糟糕的是灶上的大锅也倒了,里面是沸腾的金汁,忽然倾覆在地上、白烟滚滚,热辣的恶臭刺鼻,简直让人不能呼吸! “救命阿!”一个士卒趴在地上撕声大哭。他不仅是被烫得疼痛才哭喊,脸上更是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烧金汁的人、自己当然知道,被这玩意大面积烫伤,根本医治不了!而且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皮肤化脓后是生不如死,非常悲惨。 这时汉军大将傅佥从斜坡上快步上来了,他的鬓发已经花白,身材壮实、姿态昂首阔步;脸上严肃而有凶悍之气,面对着城外人山人海的敌军,却毫无惧色。 傅佥观望了一下城墙上的光景,立刻喊道:“别留这么多人在墙上,快把人带下去!等砲停了再上来。” 墙上立刻传来几声应答,诸将招呼将士,立刻向斜坡石阶上奔跑。铁甲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与伤兵的哭喊夹杂在了一起。 将军傅佥却不退反进,快步走到了墙垛后面,犹自往城下观望。部将急忙劝道:“石砲不长眼,将军先走罢,让仆等守在此地。” 傅佥不为所动,依旧站在墙内眺望。 这东西只是看命!并非所有石弹都能准确砸中城上,就算击中了城墙、要正好打中傅佥这个位置的可能也不大。 不过多架投石机从早到晚,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发射,时间一长,累积起来杀伤也会非常大!傅佥已看明白情况,汉军不能在砲击的时候、留太多人在墙上挨砸。 地动山摇般的动静之后,投石机已发射了数轮,终于渐渐消停了。傅佥站在墙垛后面,并没有被击中。 “弓箭手!”傅佥身边的部将来到墙垛对面,对城内喊了一声。先前离开城墙的将士,又重新往墙上冲了上来。 就在这时,城外壕沟纵横之间人头攒动,无数推着独轮木车的人、沿着土沟过来了。 很快就有人推着木车,沿着坡道离开了壕沟,他们将车里的土推到了墙根下,把土一倒、拉着木车调头就走。那些木车前面有木头挡板,显然是对城上的攻击有所防备。 傅佥当然能看明白、外面那帮敌兵在干什么,他们竟然在汉军眼皮底下运土,想用土石在城外垒出一个坡道! 城外的壕沟、土墙如同阡陌纵横,横竖斜弯非常复杂,此时一些敌兵仍在卖力地挖沟,把壕沟往城墙下推进!城外泥土翻飞,尘土弥漫,一片忙碌之中,简直是乌烟瘴气。 这样的干法,愣是把平地掘得沟坎复杂,傅佥真是第一次遇到。要什么不择手段死缠烂打的脑子,才能想出如此稀奇古怪的法子? 就在这时,傅佥眼尖,发现远处有一群人簇拥着中间的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东西,一边向城外工地上指指点点,一边发号施令。只要仔细观察周围那些人的姿态,便能猜出、中间那个人必定是一员大将。 说不定正是曹军主将秦亮! 那秦亮攻城不计人力和时间、非常死心。傅佥一想到视线内那人可能就是秦亮,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傅佥火冒三丈地转头环视周围,发现墙垛后面还有一架重型诸葛连弩、完好地没有被破坏。他立刻招呼身边的将士,遥指远处疑似秦亮的人,下令道:“来人,对准那人发弩,射死他!” 几个人立刻冲了上去,忙着给重弩上弦。忙活了一阵,城外那人不知怎地、竟察觉了城上的军械威胁,忽然提前转身就走。 片刻之后,“砰”地一声响起,近十枝弩矢脱离了重弩、朝着远处飞了出去!傅佥在墙上看得真切,只见弩矢方向全都偏了,完全没有威胁到敌将。 此时傅佥才意识到,连弩一发多箭,距离近的地方效果比较好,远射的弩矢反而会散开、失去准头。刚才还不如寻找一架床弩,机会更大一些。 】 可惜那贼将已迅速退走,汉军没有了第二次机会。 “啪!”傅佥一掌拍在墙垛上,脱口骂了一声,“曹将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旁边的部将也跟着讥讽道:“他以为是在修建水利呢?” 这时周围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许多汉军杛弩手在墙垛后面,对着城下开始放箭了。 “叮”地一声,忽然有一枝箭矢撞到了女墙墙垛的砖头上,箭杆折断,猛力打得砖石上的浮尘飞溅、仿佛溅起了一团白烟。部将急忙又劝道:“将军当心流矢。” 话音刚落,右侧忽然传来了一声闷哼,一个汉军士卒的面门上、忽然中了一根箭矢!那士卒软了下去,手里的弓箭掉落在地上,身体向前倾倒,上身在女墙上撞了一下、整个人便向城墙下栽倒而下,片刻后传来“扑”地一声沉闷的响动。 接着不断有箭矢朝城墙上飞上城来了,零星稀疏,却络绎不绝。 城下的那些敌军,正躲在壕沟和土墙后面,拿着弩瞄准城上的将士、各自射击。好在守军将士身在高处,有女墙射孔等工事屏障,可以在放箭之后躲避箭矢;不过人数一多,时不时也会有人运气不好中箭。 这时汉军点燃了火源,开始朝城下的车辆发射裹着油布的火箭。虽是大白天,空中却是尘土弥漫、烟雾滚滚,火箭从空中飞下,如同朵朵萤火虫一般闪亮起来。 随着城墙上的反击越来越猛烈,敌军运土的士卒陆续退走了。 傅佥见状,立刻又招呼众将士、让大伙赶快离开城墙,疏散城上的人群。他自己也带着人,走斜坡入城。 不出所料,一会城外就传来了巨大的噪音,硕大的石弹、土弹旋转着飞了过来,砸向城墙内外,贼军的砲击再次开始了。轰鸣的砲弹落地时发出一声声巨响,又如一阵雷鸣。 “轰!”一枚硕大的石弹飞过城墙,砸到了城内的地面上。猛烈的震动,让一些汉军将士脖子一缩、神色亦为之而变。 这东西最主要是阵仗吓人! 不过贼军这样的干法,可以持续不断地消耗守军的力量、还能减少攻城的伤亡。 要是汉军干等着、叫贼军这么一直捣鼓下去,兵力便会逐渐耗竭,越到后面问题越大。况且城外那些贼兵仍在挖沟、垒土,慢慢向墙角推进;只要时间足够长,恐怕真的能让他们垒出坡道、仰攻上墙。 敌将如此用兵,进展缓慢,却至少能让军中上下看到成功的希望。 而傅佥却困在城内无计可施,即使褒中一时间还没有破城的危险,坐以待毙的感受、亦让他十分难受。冲动之余,他直想召集兵马出城,立刻与贼军痛快地决一死战! 可是贼军的主力就在褒中,目测便有数万之众!傅佥手里的兵力确实不够。 权衡过后,他又想起姜维的叮嘱,只得强忍心头之怒、打消了意气用事的念头。 褒中城紧靠褒水,东门外离褒水很近、摆不开军队;城北的敌军也不多,只有几处营垒。贼军在褒中周围修建了围城工事,但重兵主要还是在城南,未能完全围死城池。所以汉军若以小股人马突围、并不困难,可以迂回走北边的箕谷。 傅佥遂决定,派人突围出去求援。 第四百六十三章 希望所在 褒中傅佥派出了信使,突围之后从箕谷绕道;然后走汉城(勉县)东边的黄沙小城渡过了沔水,向姜维求援来了。 姜维中军已到了北山东麓,与南郑城隔褒水遥遥相望。信使送上傅佥的急报,一脸焦急地描述褒中苦战的情形,因为心急、连话也说得不太通顺。 但姜维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他高大的身躯依旧一副四平八稳的姿态,并未急着下令做出什么部署。 身边的将领们都知道,姜维若想全力去解褒中之围,早就该出动了;从此地渡过沔水,马上就能攻击到曹军的营垒……如果早一些渡河大战,北面的褒中城守军尚有战力,可能还有机会里应外合、南北夹击。 可姜维拖到了现在,便是因为不愿意立刻与曹军决战。 已至九月中旬,沔水水面的风愈发冰冷。姜维站在沔水西岸,抬头就能看到对岸的南郑城楼;一些汉军正在沔水上修建浮桥,于对岸建造的工事也有了大致形状。 然而南郑城北面的曹军营垒、依旧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偶尔派出游骑、过来观望一眼。更北面褒中城附近的曹军主力,亦是不为所动。 曹将秦亮不是个容易被调动的人,根本没有理会汉军的动静!姜维的尝试、欲吸引秦亮调兵南下,又是毫无作用。 同时姜维主力也几乎按兵不动,并未被吸引去褒中救援。 双方似乎又陷入了一个怪圈,看谁稳得住,都这么耗着! 之前姜维构思的“固守据点,以拖待变”的策略,至今还没有被放弃。 这时西面的北山方向、有人赶过来了。来人沿着鹿角外侧走到沔水岸边,立刻拿出了一份竹简,揖拜道:“蒋将军遣仆来报,曹将陈泰率军出陈仓,前军抵达武都郡河池县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阵嘈杂。 姜维却依旧没有慌张,犹自看了蒋舒的奏报,然后传视众将。 派人禀报的蒋舒乃武兴督(略阳),离武都郡治武街、以及河池县还比较远。武兴也不是武都郡的郡治,不过武兴是重要关隘,蒋舒手里的兵马不少。 诸将议论了一会,渐渐向姜维瞩目。 姜维遂道:“传令蒋舒带兵去增援武街。陈泰若不拿下陈仓道侧翼的武街,必不敢继续南下。” 他回顾左右,看向巴郡太守、参赞军事柳隐,说道:“柳参军从汉城调兵去武兴,接替蒋舒驻防。” 柳隐抱拳道:“喏!” 敌军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大伙儿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忧急。 征西将军张翼终于忍不住说道:“曹魏看到了机会,这是举全国之兵、都要来西线了!” 张翼从一开始就不赞同姜维的主张,随着局面变得复杂,张翼必定心中不满,但事到如今、说那些话还有什么用? 这时司马师开口道:“曹魏发起进攻汉中,到现在已近三个月,时间越长,便越可能出现变数。汉国早已遣使联络东吴,吴国应该会出兵东面、牵制曹魏兵力。” 此言一出,一个荆州出身的将领马上就抱怨了一句:“吴国人靠不住!” 司马师又道:“曹魏朝廷并不安稳,如果他们那么容易能聚集人心、大举对外用兵就不会等到现在!秦亮出兵,乃因临时发现兴势拆围,国内并未准备好;此役调动了那么多人马,战事只要僵持下去,其内部出现变故、便并非不可能。” 因为司马师曾经做过曹魏的高官,由他说曹魏内部的问题、至少比汉国人更了解。于是刚才这番话,便没有人与之争执。 姜维听到这里,也向司马师投去了认可的目光。 这个降将在汉国需要庇护,反而一直站在姜维这边,令人欣慰。 现在汉中的形势愈发危急,但拖延时间、等待更好的机会,依然是姜维的希望所在! 如此等待敌人先出问题的策略,确实不可控;然而姜维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如此打算。 姜维根本输不起主力决战,汉国也输不起,几乎全国军力都在此地,一旦主力受损,后果不堪设想。决战的时机,必须要等到有胜算的时候! 就在这时,东边又有人马赶来禀报军情,正是汉中督张嶷的人。 张嶷派人禀报,汉军在乐城东北、与曹将邓艾交战,张嶷派出无当飞军的奇兵,再次袭击了曹军的粮队! 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压抑的气氛稍稍有所改变。 一向为人乐观的廖化道:“伯岐(张嶷)着实勇猛善战阿。朝廷诸公心里也明白,当初让伯岐接替镇北大将军王子均,朝堂上没有一个人反对。” 大伙纷纷附和,尤其是益州本地人杜祯等更是不吝美言。因为张嶷也是益州人,不过投靠先帝的时间比较早、资历能让荆州人和益州人都服气。 姜维平时与张嶷有点意见不合,但此时也高兴道:“曹军从关中运粮到汉中,四百里傥骆道崎岖难行、大半都要损耗在路上。到了汉中的粮草一旦被烧毁,曹军损失更大!” 廖化笑道:“邓艾也曾偷袭过我军粮道,这回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司马师道:“秦亮数万人围攻褒中,粮道不通畅,假以时日,必难久持。” 姜维抬起头,久久凝视着北面远处,观望着褒水汇入沔水的水口;褒水北面,正是进行褒中攻城战的地方。 褒中城是姜维亲自监督修缮的,他当然知道褒中不会太容易被攻破。守将傅佥也是忠勇可靠的将领,如今又有张嶷时不时成功袭击曹军的粮道,褒中城应该还能坚守! 安装最新版。】 一旦曹军拖不下去了,选择退兵、重新去攻乐城,便只能一个个拔除坚城。时间拖得越长,其补给就会越难!那时姜维或许就能找到战机、进行反击。 姜维来回踱着步子,心里想着褒中,不经意间却把傅佥的名字念出声来。 在姜维跟前没有说傅佥的不是,大家都知道,傅佥深受姜维的信任与重用。 ……夜色已然降临了。褒中城南的魏军中军大帐,白天是议事的地方,晚上把筵席撤去、然后在地上垫上桐油布和草席,便是秦亮睡觉的地方。 汉中的昼夜温差挺大,尤其是现在临近冬季了,晚上的寒意甚至有浸骨之感。 最不舒服的地方还是湿气大。帐篷直接搭建在野地里,哪怕睡觉的地方垫了桐油布,但夜里的湿气依旧会凝结在帐篷顶、被褥上,睡上一觉头发都会变得潮濕。 天黑之后,秦亮着实有点疲惫了,便卸下盔甲、躺到席子上好好睡一觉。 那些在战场上夜不卸甲的人,只能靠坐着休息,不然盔甲铁片硌人、根本睡不着。秦亮想休息好,还得卸甲才行。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迷迷糊糊的,忽然被惊醒。接着他便听到了隐约的嘈杂声,立刻紧张地坐了起来。 又是王康守在大帐旁边,他很快走了进来。 秦亮看见王康,忙问道:“什么声音?敌军袭营?” 魏军早就修建了各种沟墙、鹿角工事,如果敌军打开城门冲出来袭营,那也造不出多少破坏。 王康的声音道:“好像是城墙那边传来的声音。” 这时秦亮回过神来,南城的墙上、有几道魏军垒土修好的斜坡,蜀军应该是想趁夜破坏工事! 他立刻掀开被褥,从草席上爬起。顿时一阵寒意袭来,他浑身都是一颤。 没一会祁大等将士也进了帐篷,秦亮穿好衣裳,便在部下的帮助下披甲。 忙碌收拾一番,秦亮便拿起剑,带着随从走出了帐篷。侍卫牵马过来,秦亮遂骑马循着嘈杂的方向过去。战马的夜视目力更好,骑马反而更稳当。 果不出所料,魏军的营寨这边虽然点起了很多火把,但并没有厮杀的动静。秦亮走到前面的鹿角位置,才发现城墙下面火光晃动、杀声一片,两军在城下混战起来了。 很快熊寿也骑马走了过来,身边带着一群骑兵。 见礼罢,秦亮径直道:“此地当值的将士,应是伯松麾下之人。汝亲自去前面部署战阵,不要乱冲。” 熊寿抱拳道:“喏!” 秦亮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又回到中军帐篷里继续休息。不过他没再卸甲,只是拿被褥盖在衣甲上,在席子上靠坐了半晚上。 次日天刚蒙蒙亮,秦亮便带着人去前线看情况。此时厮杀早已消停了,不过昨日便修好的斜坡工事、果然被挖掘破坏了一截! 不管怎样,攻城都要继续。今天将士们须得依靠轻重火力的掩护,重新修复登城的斜坡工事。 “咚咚咚……”中军那边传来了鼓声。秦亮转头看了一眼,立刻派人去通知各营大将、随后到中军议事。 既然敌军发动夜袭,秦亮遂决定改变战术,重新部署各营兵力,以便轮流进攻、昼夜攻城! 这守将傅佥,看样子是要死守城池。但恰好秦亮也一定要拿下褒中,除非姜维愿意摆开主力决战。 第四百六十四章 霸王硬上弓 数日后的褒中城南,仿佛已变成了一片残桓断壁的废墟。 城上的女墙、墙垛被石弹大量破坏,夯土外面的包砖也成片坍塌了。城墙外有几处垒土,好像是城墙垮塌后的土石堆一般;远远看去,整片城墙狼藉得不成形状。 成群结队的魏军将士沿着土堆斜坡进攻,城头上人头攒动,刀枪挥舞。 守军抵抗顽强。两三处垒土工事的通道、也比较狭窄,两军遂堵在了城墙上混战。战线僵持之下,交战的地方变得愈发拥挤。 胆怯的人在大张着嘴哭喊,勇猛的将士高喊着“杀”声、在巨大的噪音中怒吼,但所有人都进退不得! 地方太窄、人群拥挤,连队形也没法保持,前面的魏军将士无法|轮换。于是拼杀了一阵,众军只能陆续往城下退走了。人潮消退,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被拖走的哀嚎伤兵。 魏军退到了远处的壕沟之间。没一会“轰轰”的巨响便再次响起,如同雷鸣,肉眼可见的硕大土弹石弹从天而降! 汉军守兵冒着砲击,仍在斜坡缺口上抢修工事。两个士卒刚搬来拒马枪和荆棘,便有一枚土弹落到了缺口处,惨叫顿起,拒马枪与土弹一起变成了碎片、土木夹杂着尘土飞溅。 不远处的一架床弩也被砲弹打中,那沉重的床弩竟然翻滚着飞到了半空,过了一会才摔进了城中、发出一阵轰响。 良久之后,投石机的攻击再次消停了。城外的土坡上亮光刺眼,被泼上火油的地方、大火成势,四面黑烟滚滚。 无数魏兵又出现在了城下,推着独轮车的士卒在前面,覆土灭火。弩兵涌到墙下的壕沟里,城墙上下“噼噼啪啪”的弦声络绎不绝。 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但厮杀并不会因此消停,魏军只是换了一批人过去攻城。 趁着太阳下山后仅剩的依稀亮光,守将傅佥站在残破的城楼上、再次眺望着褒水斜对面的原野。他瞪圆了眼睛,心里不断默念:援军,援军何时到来? 夜色渐渐降临,城外的大地上四处都是篝火,比秋冬之际天上的繁星还要明亮,游动的火把、看上去恍若火龙一般。那些亮光之下的人影不是援军,全是轮换上来的曹军人马! 大量曹军将士再次攻上了城墙!即使双方都有大量的火把照明,但火光之于白天的阳光、便如萤虫之于皓月,能见度依旧不足。 早已苦不堪言的士卒,更难被武将们控制。拼杀的场面比白天还要混乱! “懆!”一声大吼,一员曹将忽然双持长戟、奋不顾身地猛冲了过来。“哐”地一声,长戟莿入了一个汉兵的衣甲。汉兵痛叫着,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径直被推进了后面的人群里。 曹将一收长戟,左右横扫,又是几声“叮哐”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黯淡的光线中,隐约可见火花飞溅!一个汉兵士卒的腿部被猛力击中,惨叫着单膝跪了下去。但立刻就有汉兵从两侧扑了上去,拿着长矛和环首刀莿砍,“铛铛”作声招呼在了曹将的身上。 将领身后的曹军士卒也是大急,奋力向前猛冲,想去营救将领,双方拼命地相互砍杀撞击。刀兵与盔甲反射着火光,清脆的金属声音、沉重的木盾撞击声“叮叮哐哐”响成一片。 “阿!”有个曹军士卒脑袋上挨了一击,整个人都懵了,这时血水流淌到他的眼睛上、他才眨了一下眼睛。但他还没反应过来,马上就被一个人扑到了地上。仰面摔倒在地的曹军士卒、耳朵正对着汉兵的嘴,接着他的耳边就响起了“哈呀”的大声惨叫起来,简直能把人的耳朵震聋! 拼杀持续了良久,汉军渐渐落了下风,混乱的战线不断沿着城墙推动。汉军人群后面,传来了大声的喊叫:“顶住!顶住!” 然而混战厮杀之中,任人喊破喉咙也没用。汉军人群里、不断有人在朝后面乱窜,战线迅速崩溃。 这时远处的城墙石阶上传来了“哗啦”的巨大噪音,无数脚步声与盔甲的响动,混杂一片,一股汉军步兵从石阶斜坡上增援上来了!通道上一片火把的火光闪动。 不过曹军在城墙上拓开了地方,循着垒土工事冲上来的人更多,成群结队的兵将已经占据了大片城头。 前面的曹军散兵开始后撤,后面结阵的长矛队列、渐渐露出了阵容,其中有将领大喊道:“胜利就在眼前,后退者斩!” “胜!胜……”曹军众人一阵呐喊,士气大振。前面两排的长矛最先往前放下,队伍缓缓向前推进。 刚刚增援上来的汉军以纵队冲杀而去,但攻势很快被阻挡住了,纵队根本无法冲破敌军两三排齐出的密集长矛! 两军只能在中间拿着长兵器相互击打,缓慢靠近。反而在两翼、双方兵将后发先至,先打起来了。 震天的杀声之中,汉军的阵列正面没打赢,再次被向后挤压。阵型一旦开始后退,便不断有人趁乱逃跑,执法队在后面也止不住,因为大多人只是被推攘着被迫后退。 这时城墙内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傅佥带着人马来了、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这边。 部将抬头一看、城墙上到处都是曹兵,便立刻劝道:“太多敌兵上墙了,要将他们赶下去、已不可能!将军,突围罢。” 傅佥也很快看清楚了形势,却提起环首刀怒道:“大丈夫马革裹尸,有死而已!” 旁边的将领又伸手拽住了傅佥的缰绳,沉声道:“卫将军的兵马尚在北山附近,将军应以大汉国家为重,留得身家、继续与曹军作战阿。” 诸将纷纷劝诫,旁边那人干脆猛拽傅佥的缰绳、让马匹调转了方向,然后不由分说地在战马后面挥了一鞭子,喊道:“将军先走!仆去传将军之令,命令各部随后突围。” “嘶……”傅佥的坐骑吃痛,向北面奔出。众将士也调转马头,踢马追随了过去。 傅佥终于没有勒马,他仍在不断回头、观望南城城墙上的光景。 城防完善的重镇,一般只会在兵力耗竭、箭尽粮绝的时候才会失守。但褒中城竟然被强行攻破了,直到此时、傅佥的心里仍然很不甘心;而且是又羞又恼,总觉得自己没发挥好。毕竟城中守军还有大量兵力,尚有余力! ……不过从古到今,守城一方只要丢了城门城墙,战役基本就算结束了,几乎没有守将会在城里组织巷战。 据报蜀军已冲出了城西、城北,正在朝各个方向突围。秦亮之前并没有将褒中城围死,除了防止守军死战到底,还因城池靠水、不便四面围困。 战事尚未结束,阻击战、追击战仍将继续。 此时夜深了,视线不清,谁也不知道能扩大战果到什么程度。但秦亮的战役目标、本来就只是攻下褒中,而非全歼傅佥部。 南城墙上传来了一阵阵欢呼声,将士们的呐喊也是此起彼伏。秦亮下马观望,犹自松了一口气。 一众人牵着马继续朝褒中城走,正从壕沟间的狭窄木板上步行通过。 王沈的声音感慨道:“初时秦将军把数万人聚集于褒中,暴露了一百多里的粮道。兴势、乐城、南郑亦要分兵把守,我军纵有十万大军、也有兵力不足之忧。仆曾担心主力在褒中耗下去,终将因粮草不济、被迫撤围。却不料将军居然霸王硬上弓,就这么强攻下了褒中!” 旁边的钟会附和道:“仆原也认为,攻打大城非旬月之功。”他接着回顾周围纵横的壕沟,“但将军之攻城手段着实新奇,如何想出的法子?” 秦亮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应付了一句:“总得想办法突破才行。” 钟会点头道:“我军先前的布置,实难久持,幸得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秦亮不禁转头看了钟会一眼,觉得他似乎吹得太过了,却从钟会的神情间没看出什么异样。 但想来也有原因。沟堑推进等攻城手段、秦亮不觉得稀奇,此时的人们确未见过。 后世随着战争经验的累积,各个时代都有许多战例、理论可以借鉴,只是秦亮没法对钟会等人解释而已。 比如近代出现了棱堡之后,因为很好用,有一段时间近代国家遍地都是棱堡,战争变成了旷日持久的对峙。后来法国人沃邦才总结出了一种攻城体系,被称为“沃邦攻城法”,其中就有大量沟堑推进的内容。 虽然如今的兵器、战术都不一样,但秦亮发现攻城有了远程火力、沟堑工事便依旧管用,改变一下壕沟的具体形状即可。 这时大伙已通过了狭窄的木板,秦亮停了下来,脚踏马镫、矫健地翻身上了马背。随从的掾属和将士们也纷纷上马,继续前行。只见前方的褒中城上下一片火光,到处都是人影、四面人声嘈杂,以前估计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第四百六十五章 存亡之秋 曹军追击掩杀数十里,一直持续到清晨。 从褒中突围的汉军残部在夜间跑散了,大部被俘或被杀。直到剩下的一些人到了汉中西部最大的重镇汉城(勉县),另一些人逃到了沔水北岸的黄沙,敌军的追逐才渐渐消停。 大将傅佥奔入黄沙小城时,身边的将士已所剩无多,几是仅以身免。他接着从黄沙乘船渡过沔水,沿沔水南岸东行、去了姜维的大营。 一过北山,傅佥便自缚于军前。 姜维听到禀报,急忙走出一间房屋,果然在院子里见到了傅佥!这傅佥是受命防守褒中城的大将,如今竟出现在了这里?姜维愣了一下,顿感不妙。 而且傅佥的样子十分狼狈,发髻散乱、衣甲破损,脸脖上还有伤。姜维不禁脱口问道:“褒中丢了?” 众将无不震惊,目光都聚集在了傅佥脸上。 傅佥进院子之前就反绑着手臂,他一脸惭愧地弯腰道:“贼军昼夜攻城,仆有负卫将军重托,被攻破了南城……仆本欲以死殉国,只因部将力劝,方才率部突围,前来请受军法!” 果不出所料,如果褒中没有被攻陷,傅佥此刻便不可能出现在北山。但姜维仍是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司马师也是一脸意外:“曹军虽于八月间便进围褒中,但九月才开始攻城,至今不到一个月。将军统领重兵,固守坚城,如何这么快就被攻破了城池?” 傅佥颓然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别的大将没有再出言怪罪,连在场的征西大将军张翼也未多言。 傅佥不仅与姜维关系亲近,而且他的先父在夷陵之战中、曾奋不顾身掩护昭烈皇帝(刘备),兵败被俘后宁死不屈,英勇就义,实乃大汉忠臣。 因此大伙不管是看姜维的面子,还是念及傅佥之父的忠诚,也都愿意留些情面。 姜维也相信傅佥尽力了,他回过神来、遂上前先给傅佥解开绳子。傅佥动容道:“卫将军……” 姜维打断他的话,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转头道:“曹将秦亮用了什么计谋?” 傅佥便又将贼军的攻城手段、描述了一遍。 贼军连通壕沟、推进至城墙下,修建土墙藩篱等工事掩护攻城人马。 汉军将士在城墙上防御,远处的敌军就用投石机轰击城墙,杀伤将士、破坏守城的重弩金汁灶炉等设施;汉军被迫从城上疏散,以减少伤亡,投石机便又停止发射,贼军则随后冲出沟堑工事、靠近城墙继续垒土造山。 之前姜维就收到过傅佥的求援信,但他确实没有料到、贼军能这么快强行攻破褒中。 傅佥叙述完,又道:“贼军垒土之法,减少了攻城伤亡,可以保存士气。我军却多次被投石机压制,又兼遭遇贼军昼夜攻城,军中将士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因此不慎丢失一处城墙高地之后,便再难收复了。”旁边司马师的脸色愈发难看,他的眼神很复杂,既有怨恨、又有羞愤。司马师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此贼做事不择手段!不拘常理,以奇取胜,常常叫人难以防备。” 这时张翼开口沉声道:“褒中一失、褒斜道落入贼军之手,贼军从关中调粮,即可顺褒水而下、囤粮于褒中城内。秦亮没有了后顾之忧,接下来必会直接攻打汉城、阳平关,卫将军要如何克敌?” 姜维看了张翼一眼,暂且没有回应,先翻开了一卷图帛。 他也不再多问褒中之事。不管怎样,褒中已经丢失,如今过多追悔已是于事无补,毕竟接下来摆在面前的形势更加严重! 图帛上面,在故道(褒斜道)中间的褒水上、还有一个汉军据点的标注,叫作赤岸。但赤岸肯定守不住了!因为褒中、箕谷落入敌军之手,赤岸便没有了增援与补给。 赤岸西边有一条小路、便是东狼谷,通往沔水上游。 汉军想要增援赤岸,还可以走阳平关、循着沔水上游北上,过沮县后去东狼谷。然而这条路十分崎岖曲折,不仅运输非常艰难,而且很绕路。若等汉军援军和补给送达,走陈仓道南下的陈泰军、恐怕早已分兵插向赤岸!同时褒中的秦亮贼军北上,也能很快进逼东狼谷。 赤岸据点与东边的黄金谷不一样,区别就在难以补给。自汉中平原东去险峻的黄金谷、道路比较好走,还有沔水可以顺流而下,所以更容易经营。 故黄金谷至今仍在汉军之手,曹兵只能派人看守堡垒、难以攻取。相比之下,故道的关键却只有箕谷口的褒中城;褒中一失,则难以阻止贼军打通故道了。 姜维不得不认可张翼的判断,贼军控制故道之后,接下来必会直接图谋汉城、阳平关! 一时间众将面面相觑,向来乐观爱开玩笑的廖化、此时也变得十分严肃:“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汉城与阳平关绝不能丢失!不然武都、阴平等陇右之地全失,门户大开,汉中还如何守得住?” 大伙纷纷附和,都明白此时的处境十分糟糕! 当年昭烈皇帝(刘备)与曹操在汉中大战,汉军是进攻一方,确实也没有提前得到侧翼的武都阴平。 可形势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时曹魏的国力没有现在强,且关中无粮,其粮秣补给来源、远在河东;而汉军的荆州兵精锐,尚未在夷陵之战中损失殆尽,正值军力强盛之时,加上益州上下一心,男为兵女为运,全力以赴才攻下了汉中。 但如今汉军一旦丢掉武都等地,后方补给便又只能依靠成都平原,根本不可能再与曹军对耗。 张翼的声音道:“卫将军应遣快马南下,将情势急奏朝廷。” 姜维转头道:“自当如此。” 此事本来就不能瞒着成都。朝廷当然也不会临时换将,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来承担姜维的责任。不管什么事,也得等到曹军退走之后再说! 不过姜维去年底才于陇右击败曹军、攻杀伪雍凉都督郭淮,名声大噪;现在却忽然传回消息、他在汉中不敌秦亮,那秦亮在汉国的威名恐怕还要压过姜维。 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竟把姜维几近逼到了绝境!姜维此时心中五味杂陈,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姜维神情凝重,终于下令道:“传令各营,向西开拔,回定军山!” 众将陆续揖拜道:“遵命。” 定军山在阳平关南面,隔着一条沔水,正是当年赵烈皇帝的屯兵之地。时隔数十年,一切仿佛只是个轮回。 ……秦亮登上了褒中城北的城楼。之前魏军在城北没有部署投石机,此地的建筑尚且完好无损。 天色已经大亮,周围仍笼罩着白茫茫的雾气。按照秦亮的生活经验,一早起雾的天气,通常都是晴天。他想到这里,转头观望向东边,果然看见了红彤彤的太阳。红日因为雾的散射,绯红的颜色饱和度很高。 但秦亮相信,等不了多久、阳光便必将驱散天地间所有的雾气! 褒水也在东边,白雾在水面飘荡,远远看去、如梦如幻。秦亮无暇欣赏风景,又回头眺望北面的箕谷方向。 身边的王金虎等人也在北望,果然都关心着褒斜道的情况。不过褒斜道应该问题不大了。 蜀军防守褒斜道,主要就是靠褒中城,这也是城池修建在箕谷口的意义。汉中守军只要屯驻褒中城,出城便可在箕谷口阻挡关中来敌;关中来的军队被堵在山谷里,既摆不开,又要靠后面数百里的补给线,劣势极大。 然而魏军这次从汉中平原来,情况则大为不同。 这时军谋掾辛敞也走上了城楼。他向秦亮揖拜,寒暄几句后,拿出了一份代拟的奏章呈上。 秦亮看罢内容,想了想说道:“骁骑将军率部于南城正面,奋勇杀敌,功劳甚大,泰雍可在奏章里多写几句。” 骁骑将军王金虎转头过来,忙道:“诸部轮流攻城,不只有我们骁骑营的人马。况且大家都知道,仲明绘制工事图纸、亲自部署各营人马,此战之功、首在仲明阿。” 秦亮本就是全军主将,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他的军功,他便又道:“最先占领城墙的将士、正是骁骑营将士,三叔不必谦虚。” 王金虎遂笑了笑抱拳一拜。 辛敞拱手道:“仆即照将军之意,重写奏章。” 秦亮点了一下头回应。 此时的局面正是一片大好。不过近些年来魏军各次对外战争,皆无甚进展,原非国力限制、主要还是内部有问题。 秦亮不禁琢磨洛阳的王凌、王广等人,是不是真心希望他拿下汉中?好在大将军属官王沈在军中的势力有限,三叔王金虎也不像是在背后捣乱的人,应该没有人能影响到汉中之战了。刚才秦亮要为王金虎请功,只是为表明一种团结内部的态度而已。 …… …… (感谢书友“悠悠望古今”的盟主!阳了还没好利索,今天的字不够,明天加更哈。) 第四百六十六章 杞人忧天 汉中的奏章,不到十日就送达了洛阳。 此时已经入冬了,一早太阳照射在人们身上、仍是十分暖和。太极殿的气氛也比平常热烈,大臣们议论纷纷、对汉中形势各有说法,但大多都很乐观。 皇太后殿下在东堂亲口吩咐,要派人去汉中,传诏嘉奖前线的有功将士。 九卿之一的宗正秦朗并不管兵事,但今日亦颇受人关注。因为许多人都知道,秦朗以前是洛阳中军的将军、是懂兵事的人,同僚们谈论时专门叫上他,就是想听听知兵者的见解。连三公之一的高柔,也与秦朗谈论了几句。 直到离开殿中,秦朗高涨的情绪仍然久久不能平复。宫门外的景色一片亮堂,火红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他甚至觉得穿着裘衣有点燥热。 秦朗想起之前曾与妹妹金乡公主商量过事情,遂径直去了金乡公主的府上。 如同往常一样,妹妹在厅堂里与秦朗见面、还叫上了儿子儿媳,并不会单独会客。秦朗倒也习以为常。 见礼之后,秦朗看到木案上摆着茶壶茶碗,便自己提起茶壶倒茶水。他伸手稍微拉开裘衣领子,仰头灌了两大口茶水,用手擦拭了一下浓黑胡须上的水渍,然后不禁呼出一口气来。 金乡公主静静地看着兄长,今日秦朗的举止着实有点异样。她大概已从秦朗的神情间发现了端倪,这时便主动问道:“兄长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秦朗故作镇定地说道:“刚在殿中听到了消息,仲明率大魏军已攻下褒中!” “好事阿,难怪长兄这么高兴。”金乡公主微笑看着秦朗,但她的神情看起来、似乎还没真正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 秦朗意识到妹妹毕竟是个妇人,对战事确实了解不多,遂又换了一种说法道:“仲明快要攻下汉中、武都、阴平三郡之地了!” 这么一说,果然金乡公主的眼睛睁大了几分,整个人愣了一下。连何骏、卢氏也一起侧目,向秦朗看了过来。 秦朗感慨道:“仲明出兵之前,我们还专门送信去关中,提醒他慎重行事,生怕他吃大亏。”他摇头笑了笑,“果然只是杞人忧天,仲明是打大仗的人阿。其用兵之才,绝非常人可比!” 何骏的脸色变幻不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何骏应该看到了秦朗的脸是红扑扑的,所以不好说太扫兴的话。 但过了一会,何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仆记得汉中郡治是南郑,汉乐二城也是大城。为何攻占一个褒中,舅便说快要攻下三郡之地了?” 金乡公主也回过神来,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朗,似乎也很想听兄长的说法。 秦朗转头道:“正如伯云所言,汉中有几座大城,沿着沔水、镇守各处要地。之前仲明率军顺利进入汉中平原,经过了南乡之役,但只是在汉中立住了脚。 随后仲明径直从东到西摆开兵力,前军直达褒水、并进围褒中,大魏军几乎涌到了整个汉中平原上。不过此时几座重镇仍在蜀军之手。” 何骏插嘴道:“汉中的要害,在阳平关罢?” 秦朗顿时看了何骏一眼,心说这外甥虽然大多时间不务正业、更不懂兵法,但总算是进过太学的读书人,多少还是有些见识。 秦朗点头道:“伯云这句话没错。只要攻下汉城、阳平关,汉中平原上的所有蜀军就被断了退路粮道;西北面的武都、阴平二郡对外的联系,也极易被切断。可称咽喉之地!” 他稍作停顿道,“但是大魏军从东边进入汉中,粮道在傥骆谷,不能直接攻打汉城。否则侧翼的沔水上还有几座蜀军大城,粮道必然出事,难以维持前方大军长久攻城。其实我觉得仲明径直围攻褒中,也算比较激进冒险的方略。 而今攻下了褒中,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大魏军粮道可以改走故道(褒斜道),沿褒水顺流而下,径直送到褒中城。此时大魏军便有了攻打汉城、阳平关的条件。” 何骏语气复杂道:“那也得先拿下阳平关才行。” 秦朗却笑道:“褒中同样是极其重要的城池,况姜维率举国之兵在汉中,必定不愿轻易放弃褒中。可仲明攻下褒中用了多少时日?从奏章公文上看,仲明九月上旬才开始攻城,不到一个月就拿下了褒中! 我不知道仲明究竟是怎么攻下了褒中城,但既然他能强攻褒中,那么汉城、阳平关必定也能攻破。姜维要完了!” 金乡公主轻叹一声,幽幽道:“当年我在阁中,常听先父提起阳平关,先父在汉中便吃过大亏,为此抱憾多年。不想如今仲明也到了此地。” 曹操是秦朗的继父,不过一提到继父、秦朗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他沉默了一会才道:“今日不同往昔。若无意外,此番从阳平关被赶走的人,多半是蜀军。” 这时卢氏的声音也轻轻道:“秦仲明竟然那般厉害?” 秦朗毫不犹豫道:“以我之见,当今天下,恐怕无人能及!” 卢氏低头想着什么,接着问道:“攻下汉中这么大的功劳,定将闻名天下罢?” 秦朗沉吟片刻,眼睛炯炯有神、不禁沉声道:“以仲明之才,成就远不止于此,我们秦家必将在青史上留下重笔。” 三人都怔怔地看着秦朗,但他们的神态、又各有不同,心情大概也不一样。 ……朝臣们离开殿中,王公渊王明山照例去了大将军府。兄弟二人进邸阁拜见阿父王凌时,大将军掾属裴秀、贾充等人也在场。 前线奏章刚刚送到洛阳,朝会上也廷议了此事。今日众人在邸阁厅堂议事,话题仍是谈汉中的情况。 不过大伙的言论,只是站在朝廷国家的角度、议论汉中攻守之势。 在场的人里面,王公渊的心情最是沉重。他当然能很容易想到,一旦秦仲明攻下汉中,其名声之盛、军功之大,恐怕除了大将军、王家其他人都难以匹敌了! 议事之后,众人陆续向大将军辞别,公渊是最后走的。 厅堂里屋的木地板稍高,公渊刚跨下木台,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父亲王凌还站在木案后面,目送着自己。 王凌发现公渊的动作,朝这边轻轻点头示意。公渊转身再次揖拜,犹豫了片刻,重新向门外走去。 刚才公渊本来打算留下、单独与阿父谈谈,但终究还是作罢了。 道理他都明白,攻下汉中对几个辅政家族都有好处,可提升威望、稳定人心云云。 不过对于王家人、尤其是嫡长子王公渊,利弊何如,又岂是三言两句能说得清楚的?有些东西除非完全不让人看到机会,否则实难调整心态。 阿父是七十好几的人了,自然与公渊的感受不一样。 公渊走出邸阁,随即乘坐马车回宜寿里。他是倵卫将军,平时并不住大将军府,仍居住于宜寿里的王家宅邸。 回到家里,便见妻子诸葛淑迎了出来。公渊吩咐诸葛淑取来居家衣裳,把身上的官袍换下。 诸葛淑一边忙活,一边高兴地说道:“妾听说仲明又打了胜仗,打败了姜维?” 公渊听到这里眉头微皱,随口道:“汝的消息挺灵通阿。” 诸葛淑道:“阿父不也在殿中做尚书吗?妾今天与姐姐见过面,听姐姐说起了汉中之事。” 公渊默默穿好宽松的袍服,这才道:“魏军的局面不错,不过只要仲明平安无事、把洛阳中军带回来就挺好了。” 诸葛淑兴致勃勃地说道:“听说仲明很可能攻下汉中,获得大功!” 公渊“嗯”地回应一声,转身走出了房门。空中隐约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他又见阳光明媚、天气很好,遂信步去了东侧庭院。 一直待到黄昏时分,公渊才回自己住的庭院。 正当他入席用膳,放松下来,以为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却忽见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走到了门口。侍女揖拜道:“禀君侯,大将军府出大事了!” 公渊放下筷子,转头看了一眼门外黯淡的光线,脱口问道:“这会能有什么事?” 侍女说不清楚,慌忙道:“大将军府赶来的人,还在前厅门楼。” 公渊立刻从筵席上起身,看向同样一脸诧异的诸葛淑,说了一声:“我去前厅庭院问问。” 第四百六十七章 悲从中来 大将军王凌忽然薨了! 大将军府派人来宜寿里的时候、王凌还没死,只是神志不清。所以前来宜寿里的人不是报丧,传话的侍女也说不太明白。 但等王公渊与王明山赶到了大将军府,二人奔进内宅中的卧房时,便已见阿父王凌躺在塌上毫无动静。 卧房里的所有人皆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大将军府的内宅庭院,除了王家人、通常是不准男子入内的;不过此时人们显然顾不得那么多了,郎中和奴仆等人都在卧房里。 郎中摸着王凌的手腕,抬头看向王公渊,一脸沮丧地摇了摇头。 王公渊与王明山“噗通”跪倒在地,顿时大哭。众人也跟着跪了一屋子,哭声此起彼伏。 “阿父,阿父……”四弟王明山拍抓着胸襟,顷刻间泪流满面。 公渊哭道:“上午阿父在邸阁与诸官议事,人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公渊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是最后离开邸阁的人。本来他还想继续留下来、与阿父私下里谈谈;只因觉得有些话不好明说,才临时作罢了。却不料当时转身的一拜,竟是父子永别! 悲从中来,他伏在王凌身上,哭得更凶。 但悲痛之余,公渊心里又觉蹊跷。他终于抬起头来,观察着卧房里的情形、以及跪在后面的人们。 这时公渊发现、四弟侧目看着什么东西,他也循着四弟的目光看去,只见案上有一条布绳! 公渊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了一下,马上朝柏夫人看了过去。 柏夫人也察觉了公渊的目光,脸上露出一阵慌乱。 公渊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案上的布绳,转身问道:“谁放在这里的东西?” 一时间屋子里没人吭声,只有白夫人愤愤地盯着柏氏,说道:“此妇害了大将军,想上吊畏罪自杀!”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柏氏身上。她又惧又怒,使劲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害大将军!姓白的,汝为何要一直与我过不去?” 白夫人冷冷道:“柏妇与王家有仇。大将军虽待之深厚,但她仍是怀恨在心,伺机害人。她什么心思,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公渊问道:“最先进我父亲房里的人是谁?” 有个侍女低着头,怯生生地开口道:“妾听到动静,来到门外时,只见大将军与柏夫人在房中,别无他人。大将军衣着单薄,敞着胸襟躺在塌上呼冷。妾便敲门进来,要为大将军取被褥,柏夫人不准。” 王明山立刻转头沉声道:“不能让柏氏死了。找人日夜看着,或有幕后指使者。” 公渊怒视柏氏,立刻下令道:“来人,把柏氏关起来,身边不能离人。找绳子绑住!” 旁边的奴仆俯拜道:“遵命!” 柏氏一脸苍白,看着向她走过去的奴仆侍女,只顾重复一句话“大将军不是我害的”。 公渊不再理会她,又问塌前的郎中:“能查出原因吗?” 毕竟王凌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郎中非常谨慎、小心翼翼地说道:“仆请同僚一起查验,最好有太常羊公在场。” 太常是羊耽,属官里有太医这个官职,但太常主要还是管祭祀礼仪的官员。 公渊寻思,叫羊耽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掺和王家的家事,恐怕会徒增闲话。他便不同意郎中的提议,只派人去多叫两个郎中,并传令大将军府的属官前来。 ……柏氏暂且没有离开内宅庭院,只是手臂被麻绳反绑,让人关进了一间厢房,身边还站着两个侍女。 她不能掌握身体平衡,挣扎了一阵,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一张筵席上。侍女们只是冷漠地看着她的举动,却没人上来帮忙。 柏氏久久坐在筵席上,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但她至少很清楚,王凌不是她毒死的! 她难寻毒药,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可能把毒药带进大将军府。 不过刚才她被人怀疑,应对之时,确实表现不好,有点心虚。因为之前她真的动过殺死王凌的念头! 司马家覆灭之后,柏氏一个妇人毫无办法,只能任人宰割。即便王凌与她有仇,把她抢到了府中,她也只能逆来顺受。既无法拒绝,更不能选择。 王凌对柏氏倒是不差,但王家别的人可没那么好说话、尤其是妇人们。 因为柏氏经常在王凌身边,人们是不敢虐待柏氏,更不敢动手;但可以用语言攻击。她们经常指桑骂槐地侮辱柏氏,其中最过分的人就是白氏!大致是说柏氏不要脸,引誘仇人,生性放蕩、人尽可夫。 有时候还有人说闲话,把外面坊间的流言蜚语、也拿到王家来说。 以前司马家是举世瞩目的权贵家族,柏氏又是司马懿的宠妾、常在司马懿的身边,朝中官员也时常见到她。因此她在洛阳算是颇有名气的妇人,如今委身于王家,当然会有人议论。 柏氏也知道,她这种经历必定不符合道德评价,受世人唾骂在所难免。 于是柏氏这两年过得非常压抑,活着其实也没多大的意思。不过她已经有点麻木了,一时间难有寻死的勇气。 后来柏氏胡思乱想,曾想到过一个非常离奇的法子! 便是破罐子破摔,想去引誘王凌的孙婿秦亮,意图挑拨两家内斗,如当年董卓吕布故事。 如果将来世人知道、柏氏忍辱负重是为了家国之仇,那么人们对她的评价必定会不一样。王凌与秦亮都是当朝权臣,当然会有人仇恨他们,迟早也一定有人愿意帮柏氏说话。 柏氏琢磨这件事,并非突发奇想。之前秦亮在王家宅邸遇刺,便险些引起两家内讧;后来也查清楚了,刺客正是司马家留下的人,谋刺正是离间之计。 但是柏氏发现、秦亮很难引誘,又听说秦亮不近女色,她才明白自己的计谋无法实现。柏氏几次留意到秦亮之妻王令君的容貌身段,更觉无从得手。事情才就此被她放弃。 然后柏氏又生出了谋莿王凌的念头。只是相比美人计,这种事一定会付出全族性命的代价! 毒杀是柏氏最先琢磨的方式。但叫人无法觉察的毒药很难找到,而且根本不可能把毒药带进大将军府。 窒息也很难办,王凌七十几岁了、却是个常年带兵打仗的武将,说不定醒过来之后,一脚就能把柏氏踢翻。唯一的法子,大概还是趁王凌睡着的时候,用利刃或钝器袭杀! 不过正如柏氏也想过寻死,有些事的想象与真干出来、中间还差着很长的距离。 第四百六十八章 奇效之物 夜幕降临,哪怕在大魏的都城洛阳,放眼望去四面也是一片黑暗,其中只有依稀不明的点点灯火。 唯独大将军府里灯火通明,还点上了火把。不过在风中摇晃的火光、以及弥漫的烟雾,反而更增了几分人心惶惶的气息。 大将军府的属官,裴秀、贾充、劳精等,皆先后赶到了内宅。几个郎中正在仔细检查王凌的尸身。 劳精到塌前哭拜之后,便悄悄请求公渊、借一步说话。 公渊遂暂且离开卧房,劳精立刻跟了上来。两人走到檐台上,公渊见劳精神情凝重、仍不吭声,他便又走进了旁边一间无人的厢房。 这时劳精忽然双膝跪地,顫声道:“仆该死!请君侯降罪。” 公渊愣了一下,问道:“汝罪在何处?” 劳精道:“仆受大将军之托,找人配了五石散,今日一早才送到大将军跟前。” 公渊皱眉道:“五石散不是毒药,天下那么多名士服用,岂会立刻要人性命?” 劳精道:“话虽如此,甚至有人说五石散有延年益寿之功效,但每年都有人因服用五石散不当而丧命,或是瘫痪。” 公渊怒道:“阿父把汝当心腹,汝既然知道害处,为何还要进献?” 劳精哽咽道:“仆自己也没有服用五石散,从未想过进献此物。但大将军召仆办事、配制五石散,仆不能忤逆阿。何况此物并不稀罕,大将军既然想尝试,不必非得由仆进献。仆去配制,反而更加可靠。” 公渊道:“五石散有问题吗?” 劳精毫不犹豫道:“配方绝对没有问题!大将军房中应有剩余,君侯找到了,一验便知。” 公渊深呼吸了一口,在地上来回快走,忽然站定道:“原因不一定就是五石散,先让大伙查查再说。” 他想了想,又指着劳精道:“但汝也该事先告诉我们!” 劳精一脸悔恨,磕头道:“大将军不让仆说出去,不过仆确应告知君侯。”为什么阿父不愿意劳精说出去?公渊很快就想明白了。 这么多年来,大将军从来不沾五石散,根本不愿尝试那些名士所言、什么超凡脱俗,忘却烦恼、延年益寿。因为那东西会成瘾,沾上的人一直都要服用。 不过五石散还有一种大家都知道的作用,服用之后、在那方面有奇效。 驸马何晏就曾当众推荐过五石散,此事在洛阳坊间早已传为逸闻。何晏一直都很好铯,但起初他并没有吃五石散,很快就因为日夜沾花惹草、身体不行了;直到尝试过五石散之后,他便对好友说,自己神明开朗、体力变强,劳烦一下子就解决了!又声称服用之后“好铯之心、无可抑制”,一时间洛阳人尽皆知。 公渊由此揣测,阿父找劳精配制五石散、就是为了那种功效。多半因为柏氏那狐狸精进了大将军府,才让阿父动了念头。 大将军以前也是风流倜傥之人,可谓御女无数,根本不在乎世人说他好铯。他对此事遮掩,大概还是不想承认自己年老体衰不行了。 公渊知道阿父向来是一个要强、要面子的人。 想到阿父一世英雄,乃公渊最敬仰之人,公渊权衡之后、便对劳精道:“既然先父有此意愿,事情便不要告诉外人。” 劳精忙道:“仆谨遵君侯之意,绝不会多说半句!” 公渊又问:“为何有些人服用多年都没事,先父一用便如此严重?” 劳精道:“除了用量的干系、大将军毕竟年迈,此物还非常奇特!服用之后浑身红热,但一定要饮用热醇酒,并活动身体,保持走动。接着会全身变冷,却又不能穿厚衣裳,而应寒衣、寒饮、寒食、寒卧,越寒越好。如果处置不当,便可能邪气反噬。” 他缓了口气,接着道:“不过仆进献五石散之时,已反复叮嘱过大将军。大将军还曾复述用法,应该记住了其中事项。却不知何处出了问题。” 这时公渊忽然想起、先前侍女说过的话,她看到大将军衣衫单薄敞着胸襟,柏氏却不让侍女给大将军盖被子。由此看来,那柏氏应该看出大将军服用了五石散,而且也了解此物。 既然柏氏要让大将军寒衣寒卧,那她应该不想害大将军才对? 公渊道:“我们先说到这里,汝起来罢。” 劳精遂从地上起身。 公渊走出厢房,带着劳精、原路返回。走在檐台上时,正好碰见了裴秀。 裴秀拜见道:“刚才郎中们声称,大将军可能服了五石散。仆驱前察之,又询问了两个侍女、有关大将军今日的举止情状,也觉得大将军服用了五石散。” 裴秀便在服用那种东西,应该比较熟悉。 公渊问道:“五石散会害人性命?” 裴秀道:“通常不会。但若不注意发散,确实有人会变得神志不清、瘫痪在床,甚至丧命。” 有个郎中也过来了,禀报道:“大将军全身没有任何刺伤、击伤,也无勒痕,定非薨于凶器。仆等还要详查,是否与中毒有关。不过以仆等行医经验,或许与服用五石散有关,还请君侯派人询问府上的奴仆侍女,问清大将军是否服用了五石散。” 公渊侧目看了一眼劳精,遂道:“我知道了,汝等继续详查。” 郎中揖拜道:“喏。” 这时白夫人走出房门,泪眼婆娑地向公渊行礼,哽咽道:“我早知那柏氏不是好东西!她却凭借姿色迷惑大将军,实在是罪无可赦。” 公渊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道:“不管怎样,府上要发丧。明日便有很多人前来吊唁,姨母先去为大家准备好丧服罢。” 白夫人恍然道:“是该如此,我是气昏了。幸好有公渊主持局面、安排正事,否则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公渊拿手抹了一下眼泪,“唉”地叹了一声:“这里有我守着,姨母去忙罢。” 白夫人揖拜告辞,转身走了。 公渊回头看了一眼,问身后的侍女:“柏氏关在何处?” 侍女弯腰道:“就在那边的厢房,妾带君侯前去。” 第四百六十九章 节哀顺变 王广与劳精一起走进厢房,看见柏氏坐在一张筵席上、双臂被麻绳反绑着。王广马上想起来,先前是他专门下令要绑住柏氏的。 柏氏抬头看了王广一眼,一声不吭又垂下了头。她整个人像晒焉的白菜一般,颓然而无精神,既不挣扎、也没有再辩解。 柏氏应该知道大将军服用了五石散,按照侍女的说法,她坚持要大将军寒衣寒卧。王广直觉,今日柏氏应该没有要谋害大将军的打算。 于是王广开口道:“把绳子给她解开,不用绑着了。” 侍女应了一声,走了上去。柏氏很顺从地让侍女们帮忙解绳,然后轻轻活动了一下松开的手臂。 王广这时才问道:“我父亲去世时,汝在身侧?” 柏氏点头道:“嗯。” 王广又好言问道:“吾父有没有遗言?” 柏氏竟然像没听到一样,完全没有回应。如果她说没有遗言也好,偏偏不吭声,难道是阿父有遗言、她不愿意说出来? 王广的情绪本就很差,见状顿时火大。他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转头对劳精道:“卿去问问庭院里的侍女,大将军去世前,还有谁在身边。” 劳精揖拜道:“遵命。” 没一会,白夫人竟也走进了房门。王广吩咐过她、去准备麻衣丧服,不知道她怎么又来了。 白夫人看到丢在旁边的绳子,柏氏好生生地坐在筵席上,立刻对王广道:“此妇必定脱不了干系,君侯可叫人严刑拷打,让她交代罪状!” 王广对白夫人同样没啥好印象,只觉她是个把刻薄表露在外的人。但不管怎样,白夫人是先父公开认可的妾室、且生有王家之女,王广任何时候都要叫一声姨母。 而柏氏不一样,她是没有名义的。原先的身份是司马懿的宠妾,先父只是把她带回府上,什么说法都没有。众人都不知道把她当侍女,还是什么人。先父在世时,王广最多也就客气地叫一声柏夫人,不客气的时候直接称柏氏。 这时柏氏又惧又怒,满面漲红,忽然开口道:“白氏,汝以为我很想沾王家的光?”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变了,“我在王家过得什么日子,早上盼着天黑,天黑盼着天亮!如此消磨光阴有何意味?还要受你们的冷落排挤,甚至阴阳怪气的侮辱!谁在意我每天是怎么过的,心里是何感受?” 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了下来,她接着说道,“汝以为我想争宠?我与大将军从未有过男女之事,今天也没有,大将军那么大年纪,身体早已……” 王广急忙维护父亲的脸面,怒道:“住嘴!” 白夫人也气得手脚也无处安放,几乎要冲上去扇柏氏的耳光! 若是地位高贵的人骂她,她或许还能忍受,但柏氏这样的人竟敢顶嘴?白夫人简直是火冒三丈,指着柏氏的鼻子道:“汝不是做贼心虚,大将军房里的布绳怎么回事?汝是要畏罪自杀吧!” 柏氏好像豁出去了,她情绪崩溃,仰起头道:“是,我知道你们会把大将军之死怪罪到我身上,那时我正是想一死百了!以前我还想过引誘秦仲明,离间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蕩妇!不要脸阿。”白夫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柏氏。 王广眉头紧皱,却反应不大,只是对妇人们的争吵感到头疼。王广心道:先父有过多少女人,汝又没有名分、先父会受汝的挑拨? 两个妇人继续吵着一些不相干的话,王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们,直接问道:“五石散是汝怂恿阿父服用的?” 白夫人愣了一下:“大将军服用了五石散?” 这时柏氏发懈完情绪,已经冷静了一些,她冷冷道:“我为何要做那种事,嫌白氏还不够恨我吗?我愿意照顾大将军起居,不过是别无选择、也无容身之处,讨好大将军能得到一些庇护罢了。” 王广换了一个说法:“汝知道先父用了五石散。” 柏氏道:“我是自己看出来的,大将军忽冷忽热、不能自已。但我以为服过五石散的人都是这样,等一阵发散出来就好了。” 王广听到这里,转身便走,并叫上白夫人:“姨母先别管她了。” 白夫人这才愤愤地与王广一起出门。 王广整夜都守在大将军府的内宅庭院中,几乎没有睡上觉。因为习惯了天黑就睡,他实在熬不住了,直到凌晨、才找地方小睡了一阵。 次日一早,住在宜寿里的王家女眷、包括王家四兄弟的妻儿,以及王令君、王玄姬等王家女子都来了大将军府。一家人换上了丧服,怀着悲痛的心情在大将军府备好了灵堂。 果不出所料,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人、王广也不认识,直到对方报出官职和名字,他才觉得有印象。 王广见到那么多面生的人,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这帮人说不定是来看热闹的!大将军去世之后,朝廷的情况有点复杂,关注此事的人自然也非常多! 但王广仍然要露出悲痛的神情,对来访者都以礼相待。 不到中午,皇宫里的大长秋谒者令张欢来了。劳精过来俯首耳语,王广听到通报,依旧跪在灵堂里等着。王广知道,张欢是皇太后殿下的人,不过毕竟只是个宦官。 没一会张欢就走进了灵堂,先上前上香拜灵,然后来到王广跟前。两人跪坐在席子上互相行礼,张欢道:“皇太后殿下听闻大将军薨,深感悲伤,便命仆前来吊唁,并劝王将军节哀顺变。” 一提到大将军,王广立刻面露悲痛、掩面恸哭,哭罢回应道:“请张公公回禀殿下,臣谢殿下恩典。” 二人再拜,张欢起身朝王明山过去了,又去和王明山说话。 此时在洛阳的王家成年男子,便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另外二弟王飞枭在寿春、做着扬州都督,三弟王金虎在汉中打仗,他们收到讣告之后,尚不知能否及时赶回洛阳奔丧。 就在这时,劳精忽然又急急忙忙地弯腰走进灵堂,跪坐到王广身边,俯首小声道:“陛下来了!” 王广听罢顿感十分意外。大将军毕竟也是臣子,皇帝是不用亲自来的,何况来得这么快。 片刻后,外面就传来了唱词:“皇帝陛下驾到!” 王广不能在灵堂里等着了,立刻带着四弟等迎出灵堂,朝大将军府的正门方向走去。这时官员和宦官们簇拥着皇帝、已经进了前厅庭院。大伙便迎上去、纷纷深揖拜见,皇帝曹芳则以空首礼回礼。 曹芳道:“大将军乃社稷之臣,竟不料如此突然。” 王广依旧拿手捂着眼睛,一阵哭泣之后才道:“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 曹芳道:“我先去灵堂,为大将军上柱香。” 于是曹芳去了灵堂,灵堂内外的王家家眷、属官和宾客,都向曹芳揖拜行礼。 曹芳只在灵堂呆了一小会,很快就出来了。王广立刻请皇帝设座于大将军府邸阁。 众人登上台基,皇帝带着随从先走进了前厅。后面的人们正要跟随入内,冗从仆射李波却拦住了大伙,说道:“诸公方才已面圣过了,陛下未召,请勿擅入。” 在场的人不少都是大官,根本不把一个宦官看在眼里,但毕竟皇帝在这里,面子还是要给的。 这时有个宦官转身出门,传诏道:“陛下召倵卫将军王广觐见。” 王广拜道:“臣奉诏。” 毕竟在大将军府里,王凌昨天才去世,大将军府的属官、直属将士们当然都会听从王家人的号令。王广略微一想,便觉得不用太担心,遂独自走进了邸阁厅堂。 大将军府邸阁厅堂很宽敞,里面的木台上有间里屋。虽然内外是贯通的,不过里屋中挂着帷幔,看起来仿佛是一间单独的屋子。 只见随从宦官们几乎都在外间,皇帝曹芳设座的地方在里面,身边只站着一个宦官。王广便走上木台,拜见皇帝曹芳。 曹芳跪坐在上位的木案后面、便是以前王凌经常坐的地方,他做了个手势道:“公渊入座罢。” 王广道了一声“谢陛下赐座”,走到木案侧下方,轻轻拂了一下生麻衣袖,跪坐了下去,他目光下垂、并不与皇帝对视。 曹芳道:“汝父为大魏朝廷镇守边疆多年,忠心耿耿,居功甚伟。辅佐朝政的几个大臣之中,我最敬重的人还是大将军,卿应知我心意。” 王广琢磨皇帝的意思。秦仲明在朝堂上遭遇过莿杀、皇帝也有嫌疑;而令狐愚一向都不喜欢曹芳,不止一次提出过废帝,曹芳也可能有所耳闻。此时曹芳的言下之意,是指他唯独与王家没什么私怨? 王广沉住气,仍旧保持着君臣之仪,拱手哽咽道:“有陛下此言,先父在天之灵,定感欣慰。” 曹芳点了点头,又沉吟片刻,说道:“我欲下诏,让公渊暂任抚军大将军。” 抚军大将军是文帝曹丕时期有过的官职,名字里面虽有个大将军、但与大将军不是一回事。抚军大将军是二品将军,主要职责是留守京城。不过曹芳的话里有个“暂”字,好像话还没说完。 果然曹芳稍作停顿,接着小声道:“然后我们让陈泰统领前线兵马,将秦亮召回洛阳复命,卿以为如何?” 王广顿时一怔,不禁皱眉寻思着、皇帝究竟想干什么! 第四百七十章 振聋发聩 王广几乎可以确认,皇帝今日赶着来吊唁、就是为了与自己见面。否则在皇宫里召见,王广很可能找借口不去,那皇帝就尴尬了。 大将军王凌去世之后,王广作为嫡长子已是王家家主。 按理即使进了皇宫,王广也不用太担心人身安全,因为他还有两个兄弟在外手握重兵!然而皇帝年龄尚不到弱冠、做事相当不靠谱,王广自然不敢完全以常理度之。 王广遂开口道:「诏令须得皇太后殿下同意才行。」 曹芳立刻说道:「只要公渊赞成,我即刻与母后商议!」 王广道:「先父刚去世,臣满怀悲痛,无心它事,只怕耽误国事。」 曹芳更直白地说道:「公渊先以抚军大将军主持洛阳局面,以后理应接任大将军之位。」 王广趁挪动身体,轻轻抬头,观察了曹芳一眼,说道:「臣恐声望不足以胜任。」 曹芳道:「太原王氏累世为官,德高望重,公渊不必太过谦逊。」 过了一会,曹芳又道:「守卫太极殿的殿中校尉严英,乃中坚营校尉潘忠的部下,兵将也都是中坚营左校的人。公渊与诸将商议,把严英换了,以后我们君臣相见也更方便。」 王广却马上说道:「此事要经过护军将军才好。」 厅堂里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曹芳的提议、王广一件也没有痛快答应,估计此时曹芳已经有点生气了! 但曹芳没有发作,沉默稍许,他依旧好言道:「公渊再想想,考虑一下,想好了随时可以觐见。」 王广跪坐在地上稽首道:「臣领旨,请告退。」 他说罢起身,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向邸阁厅堂外面走去。 很快宾客们就陆续离开了大半,因为大将军府是不提供膳食的,王家近亲则是三日不食、只喝水。寻常宾客可不愿意挨饿,所以赶着在午膳之前离开。皇帝的车驾没一会也离开了,王广等自然恭送出大门方止。 下午来的人就少了一些,守在大将军府的人、多是王家眷属,以及一些亲戚。 公渊的小姑王氏也没走。她不久前才从长安回到洛阳居住,为先夫服丧的丧服还没脱,哥哥又去世,悲事可谓是一件接着一件。 郭淮虽镇守西线多年,但一去世,郭家人就没必要留在关中了。按照魏国的规矩,郭家子弟不仅不能世袭雍凉都督的官位、甚至还不能继续在雍凉做官;所以郭淮在关中呆了很多年,关中也不是郭家的家,只有太原才是他们的家乡。当然雍凉都督的子弟要在魏国做官相当容易,所以郭家人无须回家乡,主动搬到洛阳来才是对的。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 道坎!」 公渊「唉」地叹了一声。 王氏接着说道:「直到我听说,勤王军竟然大败司马师,数日攻下了许昌!过了一段时间,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勤王军又在伊阙关击败司马懿十万大军。卿等知道我那时是什么感受吗?而那两场生死存亡的大战,又是谁的功劳?」 公渊点头道:「仆知道的。」 王氏好言劝道:「仲明是卿的长婿,公渊定要念一家人的亲情、以及以前共患难的情分,维持好与仲明的关系阿。」 公渊道:「仆与仲明的关系最近,姑不用担心。」 王氏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先去灵堂了。」 公渊遂离开台基,准备在廊芜中走动一会,手脚舒缓后再回灵堂守着。 不料身披麻衣的妻子诸葛淑接着过来了。诸葛淑也是先说了一些有关王凌的琐事,几天前才见阿翁身体硬朗之类的话,按照礼仪,提到死者、近亲就要马上表示悲伤,公渊在妻子面前也要如此。 没一会诸葛淑便道:「仲明是非常有才能的人,只要有仲明掌兵、别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君不必忧心忡忡的样子。」 公渊忽然问道:「这是外舅(诸葛诞)的意思?」 诸葛诞是王家姻亲,正在洛阳做尚书,当然会来奔丧。今天诸葛诞来大将军府时,便见过女儿诸葛淑。 诸葛淑却摇头道:「阿父没有提过此事。」 她停顿了一下,说道:「我自己的看法罢了。刚才我们说起阿翁,仲明的「儒虎」之名、不就是阿翁取的吗?」 公渊遂道:「妇人不要管这些事。」 诸葛淑只好悻悻住口。 公渊不想再在外面多留,与诸葛淑道别之后,转身回了灵堂。灵堂上除了四弟夫妇,令君与玄姬也在。 令君与秦亮的夫妻关系很好,估计也会向着秦亮。公渊倒没想到,王家的妇人们竟然一个个都在帮秦亮劝自己……大概还是因为众人都知道,今日皇帝与王广见过面。 夜幕渐渐降临了,公渊对王明山道:「四弟先去歇一会,这里有我们守着。」 三天不吃饭、只喝水是能坚持过去的,但若三天三夜完全不睡觉,那是真的不容易熬住。公渊叫四弟先去休息,一会也能换自己歇一阵。 兄弟之间说话不用多少客套,王明山点了点头,便向公渊等揖拜离开。 一时间灵堂里只剩下王令君、玄姬、公渊三人了。公渊想起,与仲明来往不太多的妇人、也帮他说了话,令君与玄姬恐怕也会趁此机会言语。 公渊不动声色地跪坐在一侧,果见令君转头看了过来。 但令君没有出声,不慌不忙地拿着胡麻油瓶,动作平稳地往油灯里倒油。玄姬则拿着一个东西,轻轻挑灯芯,灵堂里的光线一阵阵地亮了几分。 令君为好几盏灯添了油,终于开口道:「我听人说起过,权臣便是架空了上位、下面全都是自己的人。」 公渊听到这里,立刻侧目,因为令君一开口说的话就挺刺耳。令君平素是个比较含蓄的人,此时却一改常态,果然她与仲明是夫妇、关系又与别人不同。 令君稍作停顿,眼睛看着油灯,手上倒油的姿态依旧十分稳当,她头也不回地接着说道:「阿父若去争那大将军的名义,有什么用?」 公渊伸手放在下巴的大胡子上,仿佛忽然打开了另一个思路,一边垂目苦思着,一边随口说了一句:「抚军大将军,不是大将军。」 公渊说完才想起,令君并不知道、之前皇帝与他的谈话内容,当然也没听到皇帝想要晋升他为抚军大将军的话。 他立刻抬头看向令君,见????? ??????????她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回头与王广对视了一眼。 公渊转头看玄姬,玄姬也注视着他轻轻点头,不过玄姬是妾生女、兄妹俩的关系不太亲近,有令君在这里,玄姬便未多言。 但令君没有接父亲的话,只是说道:「大将军也是臣,不是皇帝。若只有个名义,要换人并不难。」 公渊听到这里,忽地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令君的声音冷清,说话声也不大;但刚才那两句话,竟然叫王广有一种振聋发聩之感,浑身都是一颤! 这时令君注视着他说道:「朝廷不止有王家人,阿父之后该如何控制局面,与仲明又要如何相处?」 「啪!」王广一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不禁瞪眼盯着令君的脸。 他忽然醒悟了,之前完全想错了方向。此时的最关键、其实只有一个,便是自己能否抓住表态站位的机会! 王广暗自推论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那是越想越后怕,差点在重要关头昏了头。但还是因为先父王凌去世太突然,他被太多情绪缠住了,而且没准备好、来不及调整心态。 先父王凌在时,王广确实有些不甘心。毕竟不管怎样,大家起事的本钱大半是王家的人,太原王氏也是名门望族;况且王凌已是大将军,王广则是王家嫡长子。 但现在的局面、已经完全变了,王广是一整天都没回过神来。竟要靠女儿提醒! 王广一脸诧异地凝视着长女王令君,好像有点不认识了一般。他是真没想到,令君一个女流之辈,以前不过是个内向沉默的女郎,还犯过大错、做过非常愚蠢的事,却竟有如此见识? 那些油灯在添油拨芯之后,火焰更亮了,从她身后照射过来,仿佛在令君的身体轮廓周围形成了一个光圈。 王广怔怔地看着令君,这时又发现了她身后的灵牌。王广终于想起了父亲曾经的暗示,大致是说,如果公渊接不住大将军的位置、最好是主动拥护秦仲明。 过了一会,王广缓缓松了一口气,这才察觉,里衬背心上、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第四百七十一章 又是新城 洛阳还没有下雪,但十月间已是寒意袭人。一夜过后,太阳没出来,阴云天气下的气温更是久久未能回升。 平常不逢朝会的日子,郭太后几乎都呆在灵芝宫那边,不过今日她早早就到太极殿庭院来了。太极殿属于殿中,这里才是离皇宫内外各级官府最近的地方。 太极殿庭院内有三处主体建筑,中间的正殿一般不使用,只用于登基等重大典礼。西堂是皇帝起居的地方,不过皇帝曹芳也不住在那里、昨日才又留在西堂。东堂则是日常朝会、赐宴、召见大臣的地方。 不过郭太后也没在东堂,而在东堂东边的一间署房内。 房中并无大臣官员,此时却仍然挂着一道垂帘。郭太后正在垂帘后面缓缓踱着步子。 她昨夜没有睡好,脸色苍白、还有带着些疲惫。但她的姿态动作未显露出慌乱,只是没有安静地坐着,犹自在不甚宽敞的地方走来走去。 房里没有取暖的火源,郭太后如????????????????此走动良久,倒能驱除寒意。她穿得也很厚,里面是蝉衣礼服,外面还披着狐裘,洁白无杂色的毛领让她端庄的姿态、更添了几分贵气。偶尔之间,她才会有一些琐碎的小动作,把感觉僵冷的手拢进袖口里。 这时黄门监黄艳进来了,接近帘子不远,黄艳便弯着腰趋步上前。他绕过帘子,向郭太后揖拜,小声道:“陛下在西堂,先后召见了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度支尚书诸葛诞、光禄勋郑冲。” 郭太后心里顿时非常生气,但未发作,她只是冷冷道:“我知道了。” 自从昨日传出大将军王凌去世之后,皇帝便忙得不得了,先是去大将军府与王广见面,然后就召见各种人等。郭太后当然知道,皇帝以为有了机会、正在想方设法地搞事! 同时她也能从曹芳明目张胆的作为中感觉到,曹芳对秦亮的极度怨愤与仇恨。 虽然殿中这边的侍卫是秦亮安排的人,皇宫正面司马门、则是倵卫将军的人;但曹芳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只要魏国还姓曹、便没人敢软禁他。否则天下人都会诟病软禁皇帝的人,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所以曹芳要去哪里、要召见谁,还是可以办到的。 黄艳又沉声道:“黄门从官庞黑、与冗从仆射李涛是同乡。仆吩咐了庞黑,找机会打听西堂里说了些什么话。” 郭太后点头“嗯”了一声。 夏侯玄是尚书右仆射掌选举,诸葛诞是尚书,光禄勋郑冲是九卿、管的事也很多,这几个人都是有实权的官员。但是那些实权在平时管用,在危急时候没多少作用,某些时刻兵权才最重要。 而且那几个人就在殿中上值、被皇帝召见不好拒绝,是不是真能与皇帝达成什么共识、现在还不好说。譬如诸葛诞虽与夏侯玄交好,却也是王家的姻亲。 此时王凌一死,秦亮还远在千里之外的前线,洛阳关键之人,还是倵卫将军王广、以及领军将军令狐愚二人!其中王广的态度,眼下尤为重要。 之后才是留守卫将军府、守着武库的中坚将军秦胜,以及城门校尉傅嘏。 黄艳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仆等要不要派个人去汉中,将洛阳的消息急报卫将军?” 郭太后道:“王金虎在汉中,他父亲去世,王家必定一早就发讣告去了,卫将军很快就能得知王彦云去世。别的事,再等等。” 没等一会,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也快步走进了房里。 张欢揖拜道:“禀殿下,仆见过城门校尉傅嘏了。傅嘏昨日去过大将军府吊唁,接着又去了卫将军府。”张欢回想了一下,才谨慎地复述道,“傅嘏说,他与中坚将军秦伯遇一定恪尽职守,在卫将军班师回朝之前,恭请殿下主持朝政。” 傅嘏只提到了三个人,除了仲明的长兄秦胜,便是卫将军秦亮与郭太后。其态度大致在意料之中,就是只愿意听从郭太后与秦亮的安排。 那傅嘏不仅做过卫将军长史,而且在东堂莿杀事件中奋不顾身、身受多处剑伤,????????????????世人都知道他心向着谁。郭太后也觉得、傅嘏不会轻易背叛,所以没有召见他,只是派宦官张欢去问一下傅嘏的说辞。 至于留守洛阳东北角卫将军府的秦胜,毕竟是仲明的亲兄弟,郭太后暂时没有顾得上他。 张欢接着道:“仆随后去了领军将军府,见到了领军将军令狐愚,传殿下旨意召见他。稍等一会,令狐愚便会到太极殿觐见。” 他的话语刚落,马上察觉手里拿着的竹简,忙双手呈上:“此乃中书省送来的急报,都督扬州诸军事王飞枭的奏章。” 郭太后接过竹简,跪坐于筵席间。 她看罢内容,心里更紧张了起来。王飞枭上奏,吴军在东关大量增兵,有进攻合肥新城的迹象! 蜀吴两国是结盟的关系,汉中遭到攻击,吴国出兵必定是为了呼应蜀国,竟恰好又遇到了大魏洛阳出现危机。此时对于魏国朝廷,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郭太后问道:“中书省是今天才收到奏章?” 张欢拜道:“是,仆在殿中遇见了中书令陈安,陈安专程叫仆送来请殿下过目。” 郭太后没有继续问话,她把竹简丢在面前的木案上,又从筵席上起身走动着。 王凌是前天晚上离世的,而王飞枭是王凌的嫡子,讣告必定最迟昨天就送出洛阳了。王飞枭得知其父去世,必定想回洛阳奔丧;即便朝廷拒绝他的请求,让他以朝廷为重,王飞枭也必定会受到影响。 而且大敌当前,没法临时更换扬州都督,否则刚到任的大将、对下面那些人都不熟悉,问题更大。 这大魏朝廷,似乎从来就没有长时间安稳过。这么多年来,不是内部出事、就是有外敌威胁,或者干脆内忧外患同时出现!郭太后心里又盼着,秦亮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停下脚步,拾起木案上的竹简,对张欢道:“汝拿去大将军府,把消息告诉王广。”张欢面露不解之色,但还是接过竹简拱手道:“喏。” 王凌刚刚才离世,前线的军报、必定会同时去禀报大将军府。张欢没有必要专门跑一趟,所以他刚才有一瞬间的神情异样。不过郭太后叫他去,自然有她的道理。 郭太后又道:“若是卫将军之妻王夫人、或是王广妹妹王玄姬要与汝说话,汝便与之见一面。” 张欢忙道:“仆记住了。” 这时门外传来宦官的声音:“领军将军令狐愚觐见!” 穿着袜子的令狐愚走进了署房,快步向帘子这边趋步而来。他的名字有点滑稽,却长着一张国字脸、相貌正派严肃,礼仪也没什么问题。令狐愚稽首道:“臣愚奉召,拜见皇太后殿下。” 郭太后隔着帘子还礼,说道:“领军将军请起。”她说罢重新走到木案后面,正身跪坐下来。 待令狐愚面对垂帘躬身站定,郭太后便问道:“大将军薨,领军????????????????将军之见,朝廷应该用谁来辅政?” 令狐愚几乎没怎么想,迅速地回应道:“等卫将军秦仲明回来,由仲明辅政,对大家都好。” 郭太后的黛眉微微一挑,不过隔着帘子、别人察觉不了她细微神态。她沉住气、隔着朦胧的垂帘观察垂目的令狐愚,不动声色地说道:“倵卫将军、领军将军都是秦仲明的长辈阿。” 令狐愚道:“庙堂如军中,公私分明,不论亲疏。” 郭太后沉吟稍许。 令狐愚又痛快地说道:“殿下明鉴,没有很能打的人威慑内外,还会有人跳出来作乱。何况仲明救过臣的命,臣当然支持他。” 郭太后暗自松了口气,脱口问道:“还有这等事?” 令狐愚压着怒气道:“臣还在做兖州刺史时,司马师便收买了臣的亲信杨康,待到起兵勤王,那杨康竟用毗霜给臣下毒!此事让秦仲明看出来了,随后派人暗查,才查出杨康的歹事。臣起初真没想到,身边亲近之人、却有此歹毒之辈,只以为自己是染病了。” 郭太后道:“原来如此,我之前没听说过此事。” 她稍作停顿,便又道,“昨日我派大长秋的谒者令去大将军府致哀,陛下则亲自去了。听宦官说,陛下单独召见了倵卫将军王广?” 令狐愚是王凌的亲外甥,昨天肯定去大将军府了,当然应该知道此事。郭太后便等着,听令狐愚会怎么说。 令狐愚随即道:“公渊有什么话,必定会与臣等、以及王家人商量。下午臣还要去大将军府,见到公渊,先与他谈谈。” 郭太后道:“甚好。” 令狐愚也不多留,听到这里,遂揖拜道:“臣不敢多扰,恭请告退。”说罢躬身退走,然后转身往门口走去。 郭太后依旧端坐在宴席上,隔着帘子沉思着,接着抬头看了一眼令狐愚的背影。 第四百七十二章 容易退缩 汉中的魏军主力已至黄沙。黄沙是汉城(西端勉县附近)东边的一座小土城,位于沔水北岸的河湾里。此地应该是一处集市,四面用夯土墙围定,就成了一座小城。 秦亮在小城中,四面望去、都是没有包砖的黄土墙,院子外面还有一丛槐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刺。这满目灰色和土黄色的景色,有一些北方荒凉之地那感觉了。 他在这里最先收到的、是王广急送来的讣文! 秦亮看到竹简上的内容,心里便“咯噔”一声,顷刻间就意识到了不妙。 外祖王彦云七十好几了,但秦亮年初离京时、见他还身体硬朗,不像是个将死之人。虽说人都会死,但王彦云死的时间实在不妥! 以秦亮的角度,最好的时机,当然是等他攻下汉中、携巨大的军功与声望回到洛阳之后。如果王凌到那时去世,才便于秦亮平稳地接过大将军的辅政大權。 可现在????????????????是好巧不巧,秦亮的人不在洛阳,而且汉中的战事还没打完! 秦亮见送信的人外面套着丧服、面有悲伤之色,周围的属官和将领都纷纷侧目,他情知事情肯定是无法瞒住了。 大将军去世是一件大事,很快关中的文武官员也会得到消息,汉中前线与关中来往密切,要不了多久,很多将士都能听到风声。 秦亮立刻掩面而泣:“这怎么可能?外祖阿!” 信使忙道:“仆出发之前的晚上,大将军便去世了。仆离京时,大将军府业已发丧,许多人都穿上了丧服。” 秦亮只是为了表达震惊的心情而已,他随即将讣文拿给了身边的羊祜。 众人顿时一阵嘈杂,羊祜展开看了一会,然后递给辛敞、王沈等人。大伙看了讣文,皆面带悲伤之色,不过也在各自寻思事情,譬如羊祜与辛敞便对视了一眼,想交换见解、却终究没有当众说什么话。 这时秦亮故意做出用手指楷眼泪的动作,说道:“立刻把讣文拿给吾三叔罢。” 部下应了一声,拿过竹简出门。 司马王康忍不住提醒道:“将军,仆等是否要尽快准备回京?” 秦亮心里也在估算此时的危险性。司马懿之后,掌权的就是王、秦、令狐愚三家,大将军王彦云一去,其中潜在的竞争者首先就是王广。 其一王家确实是根基最深厚的家族,其二以前王广就曾表现出、想父终子继的心思。 不过秦亮心里还有一个判断:丈人王广不是个狠人,遇到大事容易退缩! 在琢磨的一小会时间里,秦亮用悲伤的举动、把刚才的短暂沉默掩盖过去了。 他用余光瞟了一下在场的王沈,便哽咽着回应司马王康道:“忽闻大将军薨,我悲痛万分。但如今十几万大军在各处战场,我不敢因私情而全不顾朝廷大事。况我外舅、表叔在朝中辅佐殿下陛下,诸位无虑也,暂不要慌张,更不能影响军务。” 众人纷纷附和,也有的人只是点头、不置可否。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某些时候、提到的亲戚也并非只有亲亲相爱;秦亮这么说,至少可以稳定一下人心。无论对于自己麾下的将领,还是王沈等大将军府的属官,多少都有作用。 秦亮故作镇定,心里却有些犯难。 按理此时若能赶回洛阳,就可以很快确定辅政的權力核心,这是不能不考虑的选择。 古代受限于技术和组织方式,權力核心就是一个人,组织都是围绕着一个有名正言顺權力的上位者而形成的;核心人物不确定、那组织就不可能稳定得了。 正如寻常时候最终權力集于国君,有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的说法,便是因为国君周围会形成一个排他性的權力组织。 但是,秦亮如果这个时候离开汉中,几个月????????????????的仗便几乎白打了,死那么多人也白死了!而且一旦放弃这个机会,下一次再来打汉中,姜维还敢再次敞开道路?想到这里,秦亮当然不甘心。 因为秦亮若回洛阳,必定要带着嫡系中垒营、中坚营数万大军回去,不然还不如不回去!至少在外面手握重兵,洛阳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此役魏军看似有超过十万大军,但战力最锐者、仍是洛阳中军三营。精锐中的精锐,是中垒中坚二营……二营中的骑兵、以及已经完备的装备和训练,便是确立对蜀军野战优势的重要因素。 一旦秦亮把精锐带走,姜维手里还有一支集中全蜀力量的机动军队,汉、乐、南郑三座重镇也在蜀军之手。如此打下去,魏军处境可能会相当不利。 而若部分人马退兵、只防守要点,褒中等地则全都守不住!魏军一旦丧失控制汉中全局的优势,蜀军可直接把褒中一围、堵上箕谷,褒中便成孤城。 局面太过不利、谁来主持军务都没用。良将只会因势导利,准确判断形势,势强则动如突兔,不利则潜龙在渊、选择不战;而无法发动天降陨石之类的必杀技大招,直接靠一人之力便摧毁敌军。 魏军的粮草仍然要靠关中供给,没有了粮道,留在汉中的兵马迟早要完。 与其那样把胜利在望、大优局面,主动变成被动劣势;还不如直接放弃,早点部署、有秩序地退出汉中! 才过去二三十年的战例、曹操刘备争汉中的大战,曹操就是在战场上处于了劣势、坚持不下去了,最终只能直接放弃汉中全部,临走前还想把百姓也一起迁走。当时曹操是防守方,汉中的城池几乎全在曹操手里,他也不敢局部防守。 就在这时,骁骑将军王金虎到中军来了。满脸胡须的王金虎一边哭着抹眼泪,一边急道:“请秦将军准许,我要赶回洛阳看阿父最后一眼!” 带兵在外的将领,肯定不能擅自离开,那种事与临阵逃脱差不多。但若主将秦亮下达军令,就没多大的问题了。 秦亮正在想怎么安排。 王金虎忽然要跪下去,秦亮眼疾手快、立刻拖住了王金虎的手臂,说道:“三叔勿急,我当然会准许三叔回去奔丧。外祖忽然离世,我也很悲痛,但不能因此不顾大事阿。三叔出发之前,先把兵权安排妥当了。” 王金虎抽泣着,用力点头道:“仲明说得对!” 秦亮满脸悲痛,哽咽道:“犹记正月出城当日,外祖谆谆教诲、嘘寒问暖,声音如在耳畔;外祖慈爱之色、英武之相,尤在眼前。不料当时一别,竟成永别!我应该在送别时停留,与外祖多说几句话、多看他几眼阿。” 王金虎没有再说话,听到这里却又嚎啕大哭,越哭越凶。大概只有在面对父母之死时,王金虎这样满脸凶悍的八尺大汉、才能哭得像个孩子。 虽然秦亮的话说得更中听,但实际上没有言语、只顾哭的王金虎,感情才最真挚。 ???????????????? 也许除了写好祭文照着念的时候会不一样,通常一边哭一边诉说的人、多少都有表演的成分。毕竟说辞要分散注意力,需要思考拿捏词语。 不过这也怪不得秦亮。王凌与秦亮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问题,本来相处的时间就不多。 王金虎与王凌则是亲生父子,只要平时能和睦相处,从一睁眼出生就把王凌当亲人,几十年下来、即便不是亲儿子,感情也不会浅。所以那些没相处好的父子,纵有诸般恨意,等父亲一死,往往也极可能会选择原谅。几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回忆实在太多,回忆加上时间的发酵往往又会走样美化。 而秦亮的悲伤相当有限,他最大的感受、只是暗叹不是时候!觉得外祖王彦云可以再熬个一年半载的。 秦亮甚至觉得,此时的王凌走得应该比较安详。相比之下,史上王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族注定被灭的情形,为朝廷带兵打仗干了一辈子,结果啥也没留下还要死全镓,终是一场空,他在绝望中服毒自杀,可谓死不瞑目;如今则是年过古稀、死在自己家里,那不是好得多了? 活了近八十岁,死前位极人臣,儿孙满堂,不久之前还抢了别人的美妾;死后荣誉加身,无数人为之哭丧……外祖王彦云之死,秦亮觉得确实与悲哀没多少关系。 最重要的是,王凌没有尝到要死不死的痛苦挣扎阶段,直接干脆地走了,这样的死法完全是积德的结果。 秦亮想起前世自己临死前的那段时间,想活又治不好,想死却不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就是那样,一段时间之内、就能把一个人从身体到精神尊严的一切全部破坏殆尽。死亡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有时候或许竟是一种解脱。 这时大将杨威、熊寿、潘忠等也闻讯赶来了。 在汉中前线,王金虎作为死者的儿子、正是丧事的主人之一。诸将看了讣文,便向王金虎致哀,并劝他不要太过悲伤。 第四百七十三章 为难 在众将的劝解下,王金虎才暂且收起悲伤,向秦亮告辞,返回军营。过了许久,他便带着骁骑营的两个校尉、几个参战将回到中军院子。 王金虎当众对部将道:“吾父去世,我不能不回洛阳赴丧,此事卫将军已经应允。卫将军是自家人,我离开军营后、尔等应听从主将将令,不得有误!卫将军赏罚有度,有功者赏、有过者军法处置,诸位更应管好将士,继续尽心效力。” 众将向秦亮拜道:“仆等愿对将军马首是瞻,听从将军号令。” 秦亮听到这里,凝重的心情顿时有了些许喜悦,不过因为大将军是他的外祖、此时他不能面露喜色,才没有表露出来丝毫。他只是缓缓地点头回应。 此役秦亮本来就是全军统帅,可以直接对骁骑营左右二校下达军令。不过勤王之役后大家商量好的,早已把洛阳中军的兵权给分了,骁骑营是王金虎的直属军队;因此秦亮通常不会干涉骁骑营的军务,有什么部署,会通过王金虎下达。 但王金虎丢下军队一走,临走前还说了这么一番话,秦亮便可以更有效地控制骁骑营了。现在他有了六七万中军人马,实力又得到了增强,可谓好事。 秦亮遂痛快地吩咐辛敞、写好准许王金虎离营的公文,然后提笔签字,取下卫将军的印绶、在纸上盖上印。 “三叔何时出发?”秦亮一边做着琐事,一边问了一句。 王金虎转头看了一眼门外,拱手道:“明早天亮便走。” 秦亮道:“大军在外,我身负朝廷重任,不能及时赶回赴丧,甚感遗憾。” 王金虎道:“阿父在天之灵,定知仲明身不由己。” 秦亮又道:“一会我写好给外舅、令君的家书,三叔顺路捎回去。” 王金虎点了点头,揖拜道:“仲明,我便告辞了,洛阳再会。” 秦亮道:“明早我送送三叔。” 骁骑营的大将们纷纷道别,跟着王金虎一起回营。 剩下的将领们议论纷纷,时不时朝秦亮看过来。秦亮故作镇定道:“大将军薨,亲戚都很伤心。不过这主要还是王家的丧事,尔等用心军务就是了。” 潘忠沉吟道:“洛阳应该没事罢?” 秦亮道:“能有什么事?朝政一直都是皇太后殿下主持,王家、令狐家也是亲戚自己人。” 潘忠还想说什么,杨威轻轻拽了他一下,率先抱拳道:“仆等先行告退,若有军务,再到中军拜见将军。” 秦亮点头道:“好。” 诸将这才陆续行礼,离开了陈旧的堂屋。 此时秦亮的中军设在黄沙集小城里,有宅子住。宅子里不止一间屋,便不会出现议事和睡觉的地方、同在一处的情况。他看一眼站在下首的隐慈,便转身走进了里屋。 果然隐慈很快跟了进来,在身后揖拜没有说话。 秦亮转身道:“卿收拾一下,先回关中去,然后派人与朱登联络。洛阳若有什么事,及时派人送信到汉中来。” 隐慈拜道:“遵命!” 这里就是秦亮晚上睡觉的地方,破旧的木塌旁边,墙上挂着一张纸质的地图。秦亮走到墙边,看了好一会图,又在采光不太好的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此情此景,秦亮倒有点理解当年曹操的心情了、便是听到杨修解读鸡肋二字后勃然大怒! 杨修之死,除了大家都知道的深层原因外,秦亮忽然觉得有一种可能,曹操就是因为心情差临时起意、而暴起杀人!当时汉中之战本来就不利,曹操处境很艰难,杨修还要出风头表现他有多么聪明,不拿他出气还有谁? 那时曹操的问题是打不赢,要是打得赢、就不会丢了定军山。定军山起初在曹操手里,并且那地方肯定会派兵驻防,因为定军山就是刘备在侧翼的突破口。刘备是先派兵去北侧马鸣阁道(据当地县志考证,马鸣阁道在阳安关北,而非南)没得逞,然后才走南侧去定军山,曹操那样的军事家肯定能事先料定。 现在秦亮也面对着艰难的处境。 不过他的问题不再是打不赢,相反此前可谓是优势占尽;只要再坚持一下,拿下汉城和阳安关,汉中之战基本就分出胜负了!现在秦亮的问题是朝廷里出了变故。 到手的汉中、武都、阴平三郡就这么放弃?这不是普通的三郡之地,乃魏蜀两国必争的要害之地!两国打了几十年,历次死伤军民加起来,至少是数以十万计。 而且魏国上下对蜀国的敌视、要远远超过吴国。因为吴国曾接受过大魏皇帝册封的吴王、吴国也就变相承认了大魏皇帝的合法性;而蜀国是一直把曹魏叫作贼,篡汉的窃国贼!魏国皇帝是贼,那么效忠魏国皇帝的臣子是什么? 收复三郡之地,其功劳威望之大,绝非打几次内战可以比拟! 秦亮之前就估计过了,如果能拿下汉中,想取代王凌、在声望上就已经够了,不再须要灭国之功;即便王凌在世,他也能迫使王凌让渡一部分權力,甚至王凌主动晋升到大司马的位置、也并非不可能! 结果事情变成如今这样,秦亮因此恼火。 问题是即便选择撤军,也很可能出问题。到时候将士们听说可以回去了,难免归心心切;而姜维主力可还保存着战斗力,一不注意、魏军退兵的时候吃个败仗,那就尴尬了。 到时候秦亮不仅无功而返,又吃败仗损兵折将,此次攻汉中之役、基本就可以被定性为败仗。想要的威望没搞到,或许还会被人诟病内战内行、外战不行。 秦亮不禁仔细寻思着,自己赶回洛阳终究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争权,争的是位极人臣的执政大權。大将军只是个名号,大将军、太傅、大司马都是一回事……而曹操是司空、便是现在当菩萨供着的无权三公之一。 有几种法子,像曹爽司马懿那样、来源于先帝遗诏别想了。要么是靠威望功劳,众望所归,这种情况上位最能服众,看不顺眼的人在台面上也无话可说。 要么是靠威胁、让所有人因畏惧而被迫服从,或者幹掉不服的。而且必胜的仗都不打了,急吼吼地带兵赶回洛阳,安的什么心、简直是一目了然!要继承皇位这么急倒还正常,然而大将军并不是皇位,卫将军也能假黄钺。 当然秦亮若不撤军,又会有别的风险。否则他也不会想那么多。 秦亮独自在里屋呆了一阵,终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堂屋,只见几个属官都还在。这时门外只剩下最后的余晖,大伙便在中军一起用晚膳。 没有武将们在场,席间的气氛尤其沉闷。秦亮未主动提起,大伙也比较谨慎,毕竟此事牵涉甚广,涉及到王家等亲戚。 秦亮之前当众说过亲戚之间的感情,所以有些话、属官们确实不好轻易摆在台面上说,除非秦亮主动在私下里询问。 晚膳过后,秦亮过问了一下各营的军务,亲自见了几个游骑。天色渐晚,大伙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在魏朝,却又到了高楼大厦的地方。忽然有人通知他、可以收拾个人用品滚蛋了。然后事情片段断断续续的,大概是意识到已经负债累累、且交不起房贷,要走拍卖。但是拍卖不够,仍要继续偿还剩下的钱。意思是干了那么多年,一夜回到一无所有,还倒欠别人的?不知怎地,他来到了天台上,并没有什么打算,但旁边有个人、忽然从让人窒息的高度一跃而下! 秦亮猛地从塌上坐了起来,伸手一摸,竟是满头大汗。 片刻后,一股夹杂着湿气的尘土味进入鼻腔,借着依稀的微光,秦亮看到了房间里落后而粗笨的木头家具。 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而且即便是在前世,也没走到那一步,只是曾经看到了风险而已。他松了一口气,但仍觉心口咚咚直响。 秦亮以为自己已经治好了精神内耗,面对很重要的事、往往下决定也会很快。但没想到此时竟又勾起了尘封依旧的心魔。 “笃笃笃!”木门外传来的敲击声,王康的声音道:“将军,秦将军?” 秦亮开口道:“没事,忽然口渴了,想找水喝。” 王康的声音道:“仆去为将军取水。” 秦亮答道:“甚好。” 没一会,王康便一手拿灯台,一手拿着瓦罐走进来。他跪坐在旁边的草席上,把东西放在塌边的木案上,说道:“虽是凉水,昨夜烧开过,放凉了。” 秦亮垂足坐到塌边,“嗯”了一声,抱起瓦罐喝水。 两人一人垂足而坐、一人跪坐,呆了一会,秦亮开口问道:“我们认识了多少年?” 王康想了想道:“得有十几二十年了罢?仆追随将军离开平原郡,已有十年。” 秦亮点头道:“是阿,超过十年了。” …… …… (感谢书友“赫子敬”的盟主。 感谢至尊“爱萌萌真是太好了”的又一个盟主。 感谢“PepsiLi”、“丨因爱斯坦丨”、“金小川jl”、“Peettteeee”、“书友60778667”、“孚若的米兰”等书友,在近期的慷慨捧场。) 第四百七十四章 大起大落 南郑城的西北边是北山、属于米仓山的余脉。北山、米仓山、秦岭等山脉,在汉中平原的西端形成了一个窄小的盆地;盆地循着沔水流域、朝东当然是敞开的。 定军山也在这个窄小盆地内,位于汉城南面、沔水对岸。 当年曹孟德与汉昭烈皇帝在汉中对峙,主要区域便在西端这片盆地。 如今双方又来到了同一片地方!曹军主力在黄沙,姜维则在定军山。 姜维沿着山路来到定军山南麓,他环视四面,只见北面的山脊上、西边的山下到处都是营寨和旗帜。汉军数万大军正在附近,阵仗浩大。 在定军山山脊以南的下方,一片荒草丛生,姜维却忽然停了下来。他拔剑拨开枯黄的杂草,总算依稀分辨出、此地似乎有个土台子。 姜维回头道:“先帝曾在此督军?” 廖化先四面观察了一下地形,点头道:“应该是这里。” 姜维听罢,便又在原地逗留了好一会,一时间难免有几多感慨。 汉中之战时,姜维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且是魏国人,当然没有参与。如今须发已经花白的廖化年龄大,其实也没有在场,他那时应该在荆州关羽的麾下。 亲自参与过那场战役的大将,全都已经死了。姜维想起来,当时诸葛丞相应该在成都管后方诸事,大名鼎鼎的法正也还在世。 就在这时,司马师从山路上赶来了,看起来挺急,人在远处、便唤了一声:“卫将军!” 姜维转过身,等着司马师过来。 没一会,司马师便上前揖拜道:“卫将军,仆刚得知一个消息,大事。曹魏伪大将军王凌死了!” 几个人怔了一下,姜维忽然仰头“哈哈”大笑了一声。诸将一阵哗然,气氛也渐渐热闹了。 主要还是最近的情势实在太糟糕了,忽然听闻这样的变数、姜维的心情从谷底扶摇而上,故而波动非常大! 姜维回顾左右道:“我说什么来的,以拖待变,这变数不就来了?” 诸将一阵附和,“曹魏内部不稳,伪大将军一死,要出大事阿。”“且不是一般的变数。”“卫将军英明!” 姜维看向那荒草间的土台子,大声道:“此乃大汉昭烈皇帝显灵也!”众将感怀先帝,都跟着向那土台子作拜,正是群情激动。 大伙热烈地谈论了一阵,遂跟着姜维继续向西走,然后下山,来到了定军山西边。 此时汉军在定军山附近有数万之众,山上驻扎不了那么多人,太多人挤在山坡上也没作用。于是大部分营寨,在定军山的西面、位置较为平坦的地区。姜维的中军也在下方。 姜维一路寻思,回到中军时、便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如果秦亮在汉中等不了,唯一的选择只能退兵,别无它法!战机就要来了,一旦曹军退兵,我军便趁其军心不稳之时反击,定可大获全胜!” 大伙的情绪再次被调动,几个月以来、汉军处处受制,不断后退避战,这回终于要出一口恶气了吗! 姜维竟还有点遗憾地说道:“不过归军不能堵、只能追,无论如何,此役亦很难全歼曹军主力。” 廖化忙道:“若能反击贼军,将其赶出汉中,已经很不错了,险阿!” 征西大将军张翼问道:“将军以为,秦亮一定会退兵?” 姜维冷笑了一声,随即又换了一个神情,环视身边的人好言道:“我们平常虽是见解不同,时有争吵,但都心念大汉,忠心社稷。” 大伙纷纷点头称是。 姜维接着道:“但曹魏不一样,那些人是把争权夺利放在首位。此时秦亮不心急着回去、争王凌留下的大将军位,还在汉中与我耗什么?” 这时司马师沉吟道:“王广这人在洛阳有很长时间了,我比较了解他。此人豁不出去,尤其是有退路的时候。” 姜维道:“曹魏朝中的问题,应该不止王广一人罢?” 司马师点头道:“那倒也是。” 姜维翻开了图帛,寻思了一会,便提起案上的毛笔,在图上画了三处记号。 曹军要退兵,必走故道、傥骆道,也许少部分人会走子午道。而且他们必定不会从一处走,因为人太多了,目前在汉中平原内的曹军人数起码超过十万! 等到时机到来,汉军从后面追击掩杀,还是要从两座尚未失陷的大城出击,即南郑、乐城二地。 另外姜维可率军返回北山,便是之前驻扎过的地方。伺机从北山渡过沔水,则可追击从箕谷跑路的魏军。 姜维把毛笔放回檐台上,在破屋里踱了几步,又道:“可写一封劝降信给秦亮,劝他率军投降大汉,弃暗投明,一起匡扶汉室。” 众人不禁莞尔,有人已经笑出声来。 司马师有点尴尬道:“此路恐怕不是秦亮的上选。” 姜维微笑道:“多给他一个选择,终归不是坏事。” 于是只有司马师委婉说了一句,再无别人劝阻姜维,反正成不与不成,都没多大的损失;而且诸将也分不清楚,姜维是在劝降,还是在得意之时故意想羞辱秦亮、出一口恶气。 姜维说干就干,立刻拿出竹简,开始亲笔写信,并叫人安排好信使。 诸将留在中军的房屋内,意犹未尽,久久不愿散去。等姜维写好了劝降信,大伙仍旧在堂屋里议论说话。 姜维把毛笔放下,再次默默地舒出了一口气。 直到现在,姜维一回头仍然感到后怕。当初他决定诱敌深入的时候,确实对情况的判断出了差错,差点就酿成大祸! 一是现在的曹军不太一样,尤其是骑兵的战力,姜维随后还要好生究其原因。二是曹军竟然在东西两面出动了十几万人马,这也大大超出了姜维的预料;因为此役并没有给曹军太多准备时间,曹魏忽然要聚集那么多兵马于一人、并不容易。 姜维此时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手脚都感觉有点无力了一般。而且期待了很久的变数终于到来,突如其来的希望,又激起了他的情绪。 在如此大起大落的复杂心情中,姜维的脸色隐约出现了一种怪异的殷红。 第四百七十五章 冬日的太阳 不两日,姜维的劝降书便送到了。信使乘坐小船,刚渡过沔水就被魏军游骑逮住了。将士问出是敌军信使,随即押到了黄沙集。 秦亮在中军宅院里拿到了书信、写在竹简上的信,他展开看了一遍,先是脱口说了一声:“荒唐。” 以现在这种情况,何况死仇司马师也在那边,他怎么可能选择投降蜀国? 此事与以前费祎的劝降更不一样,当时秦亮很可能在内斗中走投无路,费祎属于雪中送炭;而且费文伟的书信也极其有诚意、给人一种真诚欣赏秦亮的感受。 这姜维现在送来书信,怕不是为了劝降,只是为了侮辱自己! 秦亮顿时大怒,把竹简摔在木案上,说道:“来人,将姜维的信扔进粪坑,信使砍了!” 一旁的祁大弯腰拾起案上之物,揖拜道:“遵命!” 上次姜维写给邓艾的信,就被秦亮扔到了粪坑,当时部下听到他的命令、笑出了声。但这次屋子里没有人发出笑,大家都很谨慎,生怕惹恼了秦亮。 秦亮这几天确实比较暴躁。他几乎没有把情绪表露在脸上,不过诸属官经常呆在他的身边,还是能感觉得出来。 收到王广送的讣文之后,几天过去了、尚未有洛阳别的消息传来。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司马王康,有点想派王康先回洛阳。 但转念一想,从汉中到洛阳、再送信回来,要好多天时间;到时候长兄秦胜等人应该早已送信来了。不如再等等。 刚想到这里,便有侍卫走到门口拜道:“禀将军,洛阳信使到了。” 秦亮脑海里刹那间闪过“快请”二字,但他还是沉住气说道:“带进来。” 侍卫道:“喏。” 出现在门外的人,竟然是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秦亮一眼看到张欢,心头便颇感意外,顷刻间不知是忧是喜!因为郭太后派出张欢,只能说明她很重视这封信。 张欢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脸疲惫,进屋便向秦亮拜道:“仆拜见秦将军。” 秦亮回礼道:“张公公车马劳顿,辛苦了。” 张欢道:“这是仆甘愿做的事。” 他说到这里,伸手到怀里,接着侧身回避,马上传来了“噼啪”的缝线断裂的声音。张欢掏出了一卷纸,上前双手呈送上来:“皇太后殿下遣仆送来的诏书。” 跪坐在草席上的秦亮先行稽首礼道:“臣亮接诏。”然后才双手接过来。 纸张就是马钧造出的纸,之前秦亮得到新纸,曾进献给郭太后。不过这纸张仍旧是卷起来的,并没有用折叠的方式存放。多半还是习惯,毕竟以前常用的竹卷和帛书都是用卷。 秦亮展开诏书,一眼就认出了郭太后的笔迹。 片刻之后,秦亮的情绪便有些激动,额头上的皮肤泛红,静脉也微微鼓了起来。 落在纸上的内容都写得很简单。先是表彰秦亮等诸将士作战勇猛,接着便提到倵卫将军王广上书之事。 皇帝陛下在大将军府召见王广时、提出任命王广为抚军大将军,王广遂在奏书里言及此事,称自己功劳不足、又在悲伤之中,不能担此重任,奏请陛下收回成命;并称卫将军秦仲明有功于社稷,推举秦仲明为大将军! 难怪秦亮一看内容就情绪有变,这是外舅王公渊的公开表态阿。 用奏书的形式,可不止郭太后、皇帝能看到,基本等同于告诉满朝文武,明确表明立场。这样一来,王公渊几乎没法再改变态度,否则就会向天下人展现其言而无信和虚伪狡诈……王广若有二心、不当众表态就行了,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干。另外郭太后在信中还提到,领军将军令狐愚也有此意。 公渊阿公渊,虽然平素各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他干得有点不厚道,但是关键时刻还是可以的! 不过,举荐只是人们表达立场,秦亮要在汉中受命大将军、没多大作用,他本来就是卫将军假黄钺,兵权极大……只要现在没人抢着去做大将军,那卫将军就是大将军!就好像如果有人做了大司马,大将军也不是真正的“大将军”了。要想真正确立执政地位,还得先回到洛阳。 秦亮放下诏书,暗自缓缓呼出一口气,抬头道:“张公公远道而来,在院子里腾出一间屋子、让张公公先歇息。” 张欢忙躬身道:“仆谢秦将军以礼相待。” 秦亮道:“战场上条件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张公公将就一下。” 祁大走过来,道了一声“请”,便带着张欢出门了。 秦亮从草席上起身,在屋子中间来回走动了一会。羊祜、钟会等人有意无意地瞅向木案上的诏书,诏书是摊开放在那里的。 秦亮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遂犹自走出了房间,把诏书留在木案上。他来到屋檐下,很快看到了院子里的祁大,便问祁大、张欢在哪间屋。 很快秦亮就来到了一间瓦房门外,唤了一声“张公公”。 张欢立刻迎出来,又与秦亮相互见礼,然后请秦亮入内。 两人在同一张草席上跪坐下来,寒暄了两句,张欢主动说道:“仆以为,倵卫将军王公渊是诚心如此。仆曾去过大将军府,见过秦将军的夫人,王夫人也是如此看法,公渊已经想通了其中干系,决定全力支持秦将军。” 秦亮点了点头。 张欢接着说道:“另外据王夫人言,公渊曾与令狐公治、其四弟也商量过,在自家人面前亦是如此态度。殿下曾召见过领军将军令狐公治,令狐公治在殿下面前言,当此之时正须秦将军这样的人,方能震慑内外,稳固大局;由秦将军辅政,对大家都好。” 此时只有两个人坐在一起,秦亮便不客气地说道:“吾表叔是明白人。” 张欢道:“对了,公治还说起,秦将军于他有救命之恩。” 秦亮过了片刻、才恍然想起是怎么回事,便是关于勤王之役时的那个杨康、令狐愚身边的亲信。 张欢不提,秦亮几乎快忘了。因为那时令狐愚带着兖州兵,乃勤王军中的一股重要力量,秦亮当然不愿意看到、在关键时刻令狐愚被人暗算。所以秦亮对那事的心态,一直是为了帮自己,并没有当作对令狐愚的恩德。 秦亮在不经意间转头看了一眼门外,这座宅子坐北向南、而两人所在的房间在西侧,从门口看出去,正好能看到东南方向屋顶上的朝阳。 半空还飘着些许雾气,不过太阳已经当空露面,在冬日的白雾中、更显嫣红艳丽。 第四百七十六章 尽心辅佐 两人对坐在一张草席上,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墙洞里透进来的一缕阳光。 粗糙开裂的土黄色夯土上,有一个又高又小的土洞、也许可以称之为开窗。阳光便是从那里斜射入房间,光线里一些微小的东西在急速而轻飘飘地舞蹈,好像是灰尘、也可能夹杂着尚未完全消散的水雾。 但就算是这么个环境、也比住在帐篷里舒坦,秦亮深有体会。 秦亮当面听着张欢口述诸事,张欢除了谈朝中的情状,还提及了吴军增兵东关、威胁扬州。 这也是郭太后要派张欢跑一趟的作用之一,有些事书面上不好写,正须要口头交流。实际上因为纸张未普及等原因,官府处理政务也往往依赖于口叙。 张欢说完沉默了片刻,这时秦亮道:“张公公回到洛阳之后,恭请皇太后殿下出面、主持朝廷诸事。” “仆定会在殿下跟前,转述秦将军之言。”张欢道。 秦亮为防张????????????????欢不理解而不够重视,又说道:“我也会给兄长、城门校尉傅嘏、宗正秦朗、中书令陈安、殿中校尉严英等人去信,叫他们完全听从殿下的安排,尽心辅佐殿下。另外我外舅家,包括回去奔丧的三叔、中书省的四叔,以及领军将军令狐愚那边,我也会写信叮嘱他们。” 此时张欢的神情果然更加严肃慎重,用力点头道:“仆记住了。秦将军何时班师回朝?” 秦亮道:“汉中聚集了魏蜀两国的大量兵马,还得等一阵子再说,那时我会上书殿下。” 张欢再次点头称是。 皇帝曹芳在曹爽司马懿时期没能亲政,扬州起兵后,三家用武力强行打进洛阳、控制了洛阳所有兵权,自然也没让曹芳亲政;尤其是毌丘俭武力支持曹芳失败,曹芳更没法掌权。朝廷的诏书,依旧是经过郭太后下诏;因有辅政大臣们执政,当然郭太后的实權也相当有限。 但是郭太后有名分。如果此时朝中掌兵的大臣、以及许多要害位置的官员都听命于她,她应该能够维持局面一段时间。 秦亮与郭太后之间的私情很隐秘,尤其是秦亮在扬州起兵之前、彼此都相当紧张,可谓一向小心翼翼。这个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多半也不知道其中内情。 秦亮遂不动声色地说道:“当初司马懿在洛阳谋反,扬州起兵勤王,便是奉殿下诏令。臣等都信赖依仗殿下,有殿下在朝中主政,臣等在前线才会安心。” 宦官张欢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丝喜色,说道:“殿下也以秦将军等为忠臣。” 两人谈得差不多了,秦亮从草席上站了起来,说道:“张公公在这里先歇息一阵,有什么事可以告诉祁大,便是带张公公到这屋的帐下督。” 张欢拜道:“仆听从秦将军安排。” 秦亮遂走到了房门口,接着转身道:“张公公留步。”张欢送出门外,两人再度揖拜。秦亮这才转身离开此地。 在王广的讣文送到汉中之后,有几天秦亮没有收到洛阳的消息。但从接到了郭太后的诏书过后,很快就有多个信使陆续来到了黄沙,一下子信件纷纷而来。果然什么事都要让它飞一会、需要时间,之前秦亮还是有点心慌了。 送信的人都是走故道(褒斜道)、先到褒中城,得知魏军中军在黄沙,然后才赶到黄沙。 除因秦亮之前曾上书奏报、魏军已攻破褒中,还有杜预在关中,可能派人告诉了信使怎么走。杜预是卫将军长史,手里有一些兵马,在关中主要负责督运粮草。故道打通之后,魏军的粮草辎重,便主要是走褒水水路,先运抵褒中城。 有王广、令狐愚的书信,还有秦胜和傅嘏的信件。秦亮事先已从张欢那里得知了不少事,后来收到的信,重要的内容便都不是什么新消息。不过秦亮回信时,正好可以用洛阳派来的信使。 最后秦亮竟然收到了陈泰的信,陈泰在陈仓道上、此时应该在武都郡地盘。他要派人来汉中,只能让信使先回关中、然后走故道下来,因为陈仓道尚未打通。 陈泰在信中禀报了陈仓道的用兵情况,但在后面居然写了一些别的内容。 大意是说,他与傅嘏是至交,傅嘏在就任卫将军长史时,评价秦将军处事公正、治军严明、待人厚道,后来陈泰在关中与秦亮相处了一阵,亦觉将军乃德才兼备之良臣。今后他也愿意听从卫将军将令,唯将军马首是瞻。 秦亮当然马上就明白了陈泰的意思,不过倒觉得他没什么必要急着来信表态。 正如陈泰所书,谁都知道傅嘏与陈家的关系,傅嘏又做过卫将军长史,秦亮要是倒霉了,陈泰根本没有好处! 况且陈泰是朝廷任命的雍州刺史,听从卫将军假黄钺的将令,乃理所当然之事,与朝廷里的那些事关系不大。陈泰的性情也不喜欢掺和内斗,他作为陈群之子,在魏国这种规则下当个大官很容易,外任雍州刺史离开朝廷、当初也是他自己的请求。 这些信件,秦亮都已给属官大将们看过了,当然也包括大将军掾属、在军中做参军的王沈。 秦亮走进堂屋时,大伙纷纷揖拜,招呼“秦将军”,并主动攀谈,气氛已与之前两样。 见礼罢,秦亮走到上位木案后面,先站在墙边、又看了一会墙上的地图。 此时的处境已大为好转,继续打下去、虽然多少仍然在冒险,但秦亮不是个喜欢犹豫太久的人。反复权衡,确实非常消耗精神。 世上难有十拿九稳的事!冒险如果成了,得到的回报、必定远超退兵。只需要想想,收复三郡的功劳在魏国的影响。 秦亮最后思量的时候,稍微有点走神,又想到了吃相。这种东西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但谁又喜欢让自己顶上一个狼藉的名声、遭人骂呢? 偶然间他甚至想到了姜维和司马师,派人想杀他,还想离间王秦、看内斗的戏!还有费文伟之死,与那两人也可能有些关系。秦亮心头火冒,暗道:不敢干、我是你孙子。 秦亮转过身来,见熊寿也在屋子里,便道:“去城南召集一些附近的将士,我有话要说。” 熊寿拜道:“仆这便去。” 秦亮回顾左右道:“我觉得,仗还能打下去。” 人们纷纷附和,羊祜道:“冬季水浅,不利于吴军行舟,最多只能威胁合肥、六安。况吴军北伐,一向不能齐心,若扬州都督王将军能克制悲痛,坚守职位,此时东线应不必太过担心。” 钟会道:“仆知将军坚毅沉稳,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 秦亮道:“那我们去军中,给将士们一个明确的态度。” 于是大伙出了宅院。黄沙土城很小,一行人骑马去城南,一会就到了。 小城内外都驻扎着军队,城外各军营的人更多。附近有好几万将士,刚才那段时间也召集不起来多少人。不过也没有必要叫来太多人,人太多了、反正也有人听不见说话;而且只要秦亮当众说了,将士们自己就会流传。 秦亮率众从????????????????土墙里面的坡道上、登上城门,他身上依旧披着重甲,不过爬坡时步履却很稳当,好像铁甲是纸扎的一般。上面有一座敞亭一般的简陋建筑,姑且算作城楼。 城外陆续有将士们聚集过来,人们刚到来,还很嘈杂,一边说着话、一边抬头看并不高的城头。前面的将士在抱拳向秦亮拜见,秦亮也朝几个方向拱手还礼。 等了一阵,秦亮遂开口道:“诸位应知,大将军薨了,骁骑将军亦已赶回洛阳奔丧。但我们有职责在身,应以前线战事为重。皇太后殿下亦已派人传诏,嘉奖前方将士作战英勇。” 下面的喧闹声小了一些,众军都向土墙上瞩目过来,秦亮能感受到无数目光的注视。 秦亮接着说道:“我们已经打赢了两场至关重要的大战,最后拿下阳安关,大胜就在眼前!” 先前去召集将士的熊寿也在城下,他喊了一声:“大胜!”于是将士们纷纷跟着呐喊道:“胜!胜……” 秦亮稍等一会,接着说道:“攻打汉中以来,已有不少将士伤亡,血不能白流。诸军应一鼓作气,攻取汉中!到那时,我军要载誉而归,论功受赏!” 众军的喊声此起彼伏,比刚才更加喧嚣。 秦亮抬起双手做了个手势,严肃地最后说了一句:“传令各营,在汉中之役完全胜利之前,谁敢言退、惑乱军心,定斩!” 前面的武将们向城上抱拳道:“仆等谨遵号令。” 秦亮向将领们回礼,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沔水水岸,便转身朝后面的土坡走了。 大伙来到拴坐骑的地方,秦亮扶着马肩,转头对辛敞说道:“传我的军令,叫潘忠备好舟船,就在黄沙搭建浮桥。准备进攻定军山的姜维部!” 辛敞拱手道:“喏!” …… …… (感谢书友们的支持。因为快过年了,亲戚时常宴请,这段时间我更新会比较慢,请大家谅解。同时也预祝书友们过个好年。) 第四百七十七章 欲送妇人衣 汉军游骑主要在沔水南岸活动。黄沙集那边动静很大,曹军架设浮桥,大举渡河,很快就被汉军斥候打探到了。 姜维在定军山闻讯,颇感意外! 但他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又在中军稳了半日。之后他便爬上了定军山西面的山脊,这里也是最高的位置,当然凭肉眼看不到什么、只能看周围的地形。 接着斥候来报,曹军大军好几万步骑,循着沔水南岸来了!这是真的要来进攻汉军主力。 曹军之前驻扎的黄沙集,在沔水北岸的河湾地里,渡河就在北山西侧。他们只要沿着沔水西进,很快就能到达定军山的东麓余脉,不是来打姜维的主力大????????????????军、还会是什么目的? 姜维把司马师叫到一边,两人站在一颗灌木旁,姜维便沉声问道:“洛阳是不是又有什么情况?” 司马师皱眉拱手道:“仆亦未收到消息。洛阳若有重要事宜,那边的人要送到汉中也需要时间。当此之时,只能混到运粮的队伍里,走故道或傥骆道南下;又或先去襄阳,从东三郡绕道而来,不太容易。” “嗯……”姜维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司马师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多言,只是犹自沉思着什么。 这时又有几个大将上山来了,他们见到姜维也在这里、遂走过来拜见。 众人攀谈议论了一会,征西大将军张翼说道:“莫不是秦亮急着要回去,所以欲寻我军主力决战,想以一场大战决定胜负?”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道:“有这种可能。” 姜维也未否认这样的说法。不过姜维在汉中已与秦亮交过手,直觉上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种直觉是在多次带兵打仗之中、形成的感觉,很难具体描述理由。 姜维踱了几步,抬头眺望远近的山势。 定军山是西高东低,主峰就在西面、正在姜维脚下,这座山大又高。往东那山就要低矮一些了,中间隔着一条山沟;继续往东就到了沔水南岸,那里只有一座不大的山丘。 所以能布兵守山的地方,主要还是西侧主峰这边。 姜维又回头看西面,西面就是米仓山。两山之间隐约有些丘陵,但中间有一条宽阔的平坦地带。 一会工夫,姜维便做出了判断。双方总计超过十万大军若是交战,战场不可能局限在定军山主峰、单是这里根本摆不开,而会在附近周围的地方上演变为野战! 当年夏侯渊与昭烈皇帝在此攻防对峙,乃因此地双方都是偏师。两军的主力实际在阳安门那边对峙,因为汉军那次是进攻方,打通阳安门、才能从正面突破。 哪怕是在同一个地方,形势不????????????????同,一切都会不一样。完全照搬以往的经验不行,只能根据实际情况中的多种考量、重新做出判断。 这时有武将建议道:“曹军后方有变,军心不稳。我军此时站着高地,何不在此与之大战?” 姜维说道:“勿急,战场上一定要沉得住气,切勿心浮气躁!” 他接着说道:“我军起初的方略,便是固守以拖待变。如今已有变数,但曹军兵马未变。此时我们没有必要与之摆开大战,应该再等等。等曹军回师、向秦川中撤退时,再从后面掩杀、必可大获全胜!” 张翼也难得地支持了姜维的看法。 姜维手里是全蜀国的主力,张翼这种人一向不愿意拿最后的力量、与曹军主力硬拼。 姜维再度观察定军山时,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此山的形状拼起来、不就像一座大土坟?土坟正是这样,前面垒土比较高、也比较大,往后面则逐渐降低。 这种不吉的念头,让姜维心头又莫名多了一分不祥之兆。 他遂下令道:“除了留守定军山主峰的营垒,主力诸部立刻向西撤退,往米仓山山谷遁走避战。” 诸将纷纷道:“遵命!” ……秦亮率军浩浩荡荡地沿着沔水进军,远处已能隐约看到定军山的余脉了。他一边在马上慢行,展开地图看,一边左右观望,认定定军山就在附近! 就在这时,斥候却来禀报,大量蜀军正在向西调动、往米仓山里走了。 秦亮还没反应,周围的部将们就大骂起来,以各种方式问候姜维的母亲。 熊寿正在身边,当即说道:“姜维如此胆小怕战,我们给他送一身妇人衣裳去罢!” 众将士听到这里,顿时“哈哈哈”一阵哄笑。 秦亮也觉得,那姜维真是龟缩上瘾了。虽然他事先也想到了、姜维仍可能不愿意大战,但姜维一直这么拖,也让秦亮感到恼火。 不过秦亮想到,自????????????????己刚砍了姜维派来劝降的信使,这会要是送女装去羞辱姜维,信使多半也要被砍。没有必要白送人头,遂未回应熊寿的提议。 前军最先靠近定军山东麓,秦亮带着部下和骑兵赶到了前军。 只见远看是一座山丘的地方,实际却是一座真正的山。乃因定军山越往西越大,便显得东端这边的山坡很小。 但这座山并不险要,秦亮找准了稍微平缓的方位,带着骑兵直接骑马冲到了山上。他勒马停下来一看,站在这里的视线一下子开阔了! 西面是一座更大的山、便是定军山中段,地势也更高,面对东麓山丘这边是居高临下的形势,视线也会好一些。 然而秦亮不会被唬住,关键还是要从具体角度去看。以此时的兵器,没有射程极远的炮,西边的远程倵器打不到这边的山脊上;从西边的山上进攻过来,也得先下山,然后仰攻东坡。 所以此地依旧可以作为一道屯兵的屏障。 秦亮遂转头下令道:“传令前军,立刻派人上山、构筑营垒工事。诸部到来后,在东边择地修整,准备扎营。” 部将拜道:“喏!” 两军主力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就隔着这一片定军山山脉,上次那么近、还是在南乡之战。然而姜维主力往米仓山里钻,秦亮还是没有什么好办法。 第四百七十八章 跑得了和尚 定军山东麓,在沔水南岸,位于沔水河拱上;对岸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河湾地。 魏军驻扎的地方,西面是一道山坡,坡山在修筑工事;北面是沔水,南面有一条小河。只有西南角有一处完全无险可守的豁口。 秦亮的中军设在了一个小村子里。他要扎营,能找到房屋的话、一般不愿意住帐篷。 站在门外,最吸引秦亮注意的地方,是南边小河畔的一座突兀的山,周围都是平地,就那么一座半圆如嬬的山丘耸莅在那里。这倒让秦亮想起了广西的喀斯特岩溶地貌。不过汉中很少见这样的山,通常山坡都有一个逐渐升高的正常坡度。 ????????????????部将走过来禀报道:“将军,定军山西侧的山脊上,还有蜀军营垒没有撤走。” “我知道了。”秦亮随口说了一声。 他转头看见羊祜、钟会二人,便道:“敌军小部兵力在西侧主峰,占据险要,还修了工事,那是易守难攻阿。何况我们若要全据占领定军山,也没多大作用。” 羊祜等都认可秦亮的看法,先后点头道:“将军言之有理。” 因为定军山太有名了,是当年魏武皇帝与刘玄德争汉中的关键地之地,所以秦亮也自然会想到那次汉中之战。 不过那时汉中之战、与此番的情况很不一样。当时蜀军是进攻方,只要占据定军山、便能由此进入汉中平原,威胁到魏军在汉中平原的各处要点……如果比较起来,二三十年前的定军山加上阳安门,作用倒有点像是这次的兴势山和赤阪,或者是箕谷和褒中。 因此当时夏侯渊等几个大将,必须屯兵在定军山下、看住刘玄德,甚至对定军山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工事。结果不幸被人从局部突破。 这次秦亮拿定军山、却没多大的用,因为汉中平原上还有三座大城在蜀军手里,在这里堵姜维毫无必要。 然而对于姜维这种龟缩策略,秦亮自有一套对付他的手段! 秦亮想了一会,便对身边人说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看他能往哪跑。” 钟会道:“将军这个说法挺有趣,去打汉城、阳安门罢。” 羊祜说道:“我军确不如去攻阳安门,到那时姜维军便没法到处走了,必然要将主力部署在阳安门附近。否则我军分兵走马鸣阁道(阳安关北)去打武兴,武兴后背受敌、多半守不住。” 秦亮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不禁感慨道:“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羊祜、钟会二人虽没有什么带兵经验,但秦亮就是认为他们对兵事有见识,大概是一种天赋和兴趣?听到他们的主张、与自己的看法相同,秦亮多少增加了几分信心,很????????????????快便决定调整方略。 于是下午秦亮召集各部大将、到中军议事,重新部署军务。 之前大军走黄沙集渡过沔水,本是来定军山寻姜维军大战,但现在姜维又跑了。秦亮亦不可能原路返回,走黄沙集重新北渡沔水;这样多少会影响士气,在同一条路来回走,会让将士们误以为、魏军被人调动得团团转! 秦亮将对更大范围的兵马、进行调动,准备先抽调出别处的军队到此地的北岸,就地架设浮桥。大军主力便从定军山东麓渡河。 而整个汉中的兵力部署,秦亮决定要从东部开始收缩!东面只守兴势山,赤阪、南乡二城留一些关中屯兵守城,变成半放弃的状态。 盯防乐城(城固)的兵力,直接撤防西调! 魏军在汉中平原的兵力已超过十万,但是摊子铺得太开,兵力依旧不太够。所以秦亮要收缩军队,向西部集中。 如此一来,秦亮几乎放弃了从傥骆道、子午道、东三郡水路运粮。辎重粮草主要是走故道,从水路沿褒水南下。辎重船运直接从褒水进入沔水,然后沿沔水水路运抵汉城前线! 粮草从关中出发,上了褒水的船只后,便一路都是水运。此中节省的人力畜力、以及损耗,将不可估量! 但沿沔水西来这一段水道,很容易遭遇蜀军的袭扰(尤其在北山段)。所以秦亮把东部兵力收缩之后,决定在沔水上另外设置两处大营。 定军山东麓这个位置,便是大营之一,在沔水两岸都修建营垒屯兵。 此地不仅能攻击从定军山、米仓山来的敌军;也能向东进击北山地区。而且北岸营垒离汉城(勉县)不远,魏军大军在汉城附近,还可以迅速分兵南下驰援;可谓南北呼应,成掎角之势! 第二处大营则在褒水和沔水的交汇处,此地位于南郑城的西北边,相距不远。大营设置,依旧是营垒工事南北夹峙沔水。 此地往东仍可以看住南郑守军,使其不能随意进出活动。往北可????????????????以与褒中守军一道控扼褒水流域;南岸营垒直接位于北山地区,又可以反击蜀军袭扰。 当运粮的船队一到、且未遇大量敌军袭击,两座大营上的浮桥会先撤掉,但材料与船只都囤积在营垒中;作为浮桥骨架的铁链也放松沉到河底。这样可以不影响粮草通行。 一旦有大量敌兵来袭,多到南岸营垒的魏军兵力也不够了;则可先以铁链锁江,然后迅速用木轮机械拉紧铁链、搭建好浮桥,以便兵马从北岸增援! 即便出现了意外、发生了最不利的情况,只要有褒中城在手,粮草仍能先送到褒中城,然后走陆路送往前线。 秦亮在屋子里指着木架上的地图和标注,向诸将描述了新的部署安排。 这时钟会忽然开口,面带激动之色道:“妙!秦将军布阵之工整精妙,竟不似行军布阵,而是以汉中之地为布帛、甲兵为笔墨,是天地间的书法,平原上的丹青!” 众将听到这里,也是一阵哗然。 秦亮在具体战术部署上,确实一向比较谨慎、考虑得也很多,譬如平幽州之乱时,选择巨鹿郡为战场,便有过反复思量。但是钟会说得太夸张了! 可是看钟会的表情,确实又不像是在费尽心思拍马,他那激动的神态,看着地图像是在欣赏艺术品般的眼神,实在太真。 第四百七十九章 耗什么 太阳已经偏西,冬日的太阳靠南方、比其它季节的位置更低,看这光景一个多时辰后就会天黑。 宅院外面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数骑在一起奔跑、立刻有了些许轰鸣的感觉。秦亮在檐台上站了一会,目送传达军令的人马渐行渐远。 时间挺迟了,不过他们在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黄沙集,可以在黄沙歇一晚上。 传令节制东部军队的人,依旧是邓艾。不过邓艾要从赤阪城、西迁搬到南郑城的西北边,在褒水和沔水交汇处筑营,然后统率南郑附近的兵马,以及北面褒中的驻军。当然也包括留守兴势山、赤阪剩下的少数兵力。 东面兵力的目标,主要是要保障粮道通畅,以及监视南郑城等地敌军。但是离中军较远、东面大将要临机决策,并调动兵马攻防;此时在汉中的诸将,也只有邓艾最适合。 参战将、帐下督马隆也颇有才干,但是官职太低。甚至讨寇将军、陇西郡守胡奋的官职也略显不足。还得是刺史级别的邓艾,统领诸部更能服众,而且???????????????在此之前、秦亮便曾当众确立过邓艾在东面的兵权。 听着马蹄声逐渐远去的声音,秦亮收回了目光,转头对中垒将军杨威道:“大军去汉城之后,伏德留在此地统领驻军。” 杨威立刻抱拳拜道:“仆定不负将军重托!” 秦亮点了点头,又观察了一眼日头,遂唤人备马。过了一会,秦亮带着一群随从和护卫,骑马出了中军军营。 他找到了之前上山的方位,依旧从原处骑马冲上了定军山东端的山丘。 “噗……”坐骑被勒停后,嘴里发出一个声音,摇了摇马首。秦亮依旧骑在马背上,观望四下的情形。 这地方在定军山脉里面算是最矮的,但又几乎是沔水南岸最高的地方,视线很不错。 此时秦亮与姜维、相距可能只有十里!秦亮回头循着定军山的走势看去,情知定军山西端主峰上就有蜀军;再往西就是米仓山,姜维军主力就在那米仓山的山谷里。 但周围几乎看不出来紧张的迹象,敌兵踪迹更是一个也看不到。 附近只有一些魏军的辎重兵还在干活,山坡东边是大片的军营和人马,不过全都是魏军将士。 观摩了一会山川形势,秦亮忽然又想到了邓艾。 因为他听说过一个关于邓艾的逸闻,大概是说邓艾还在做守稻草的小吏时,每到一处便指指点点、评论哪里适合行军扎营,众人都嘲笑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不过如今再看这个传言,倒可见邓艾还没做将军时、就有了做将军的兴趣和见识。 天时地利与人和,地形在战场上确实也挺重要。所以秦亮在攻打褒中时,粮道不时被袭扰破坏,他也从来没怪罪过邓艾。当时的情况所限,没有办法。 从赤阪到褒中百余里粮道,侧翼完全是暴露的,邓艾的兵力又有限,根本无法保障粮道不被袭扰。关键是当时魏军在沔水南岸、几乎没有部署兵力。 蜀军沿着绵长的沔水南岸区域随意活动,并可建立营寨驻军,随时找一处地方渡河、便能在极短时间内攻击到粮道。魏军实在是防不胜防,除非是在全局上重新部署。 秦亮回过头来,眺望着北边的沔水,不禁说道:“此番我军攻阳安关,粮道走水路,反而比上次稳当。” 羊祜道:“可能被袭的地方,还是北山段。” 秦亮向右转头观望,说道:“对。” 他看的方向是东边,正是北山所在的方位。北山位于沔水南岸,山脉连绵,东麓直到褒水沔水交汇处。 (沿着蜿蜒曲折的沔水,大致从西向东,地名分别是汉城、定军山(南岸)、北山(南岸)、南郑、乐城。另有褒中城,在南郑西北边的褒水上。) 粮船从褒中南下后,褒水这段水道比较短,因有褒中城与邓艾军大营夹峙,不太可能受到威胁。所以羊祜说得对,薄弱点仍然在北山附近的连绵数十里沔水水道。 钟会道:“建安年间汉中之战,蜀军威胁武皇帝(曹操)粮道,正是在北山营???????????????垒。” 秦亮做曹爽掾属期间,看的旧文书实在不少,他想了一会便道:“好像是赵云在北山营垒?后来黄忠也去了。” 钟会这种世家子弟,更是有着当世的信息优势,他似乎也想起来了,点头道:“正是此二蜀将。” 秦亮道:“但这回蜀军在北山立不住营了!我军在沔水南岸、有东西两处大营,怎会由他进军北山立营?蜀军来的人少了立不住,人多了我军便从此地出击,先断其补给北山的粮道。” 他接着说道:“南郑守军没法去北山。他们只能先渡过沔水,然后沿沔水南岸去北山;然而这段路至少有二三十里的开阔地,邓士载就在沔水交汇处,不会放任从东边来的敌军。 所以多半要由姜维军分兵,从西边的米仓山调兵,走定军山南路。那里也有数十里低山丘陵地区,杨威径直从此地南下,也能侧击敌军。” 钟会道:“同样的地方,可知魏蜀两国经过了三十年经营,军力强弱已经全然逆转了。” 秦亮马上认同了钟会的说法,随口道:“因此两次的攻守之势,也换了位置。” 当时魏军在定军山这边就没打赢,更是无力去北山拔除赵云的营垒。 有钟会与秦亮说话,羊祜的话就比较少。秦亮的目光从羊祜脸上扫过,但不想勉强,遂与钟会谈道:“此番北山的威胁,比建安中那次更小;亦不如上个月赤阪到褒中的沿路袭扰,那时蜀军几乎能控制沔水南岸的全部地区。” 秦亮稍作停顿,接着沉吟道:“假设蜀军一部摸到了北山,并到了北山北麓的沔水边;他们要对付河上的粮船,便也需要准备船只,在船上以水战破坏部分粮船。或者分兵渡河,控制南北两岸,以铁链锁江截断水路,但在我们东西两营威胁之下、能控制多久呢?” 羊祜开口道:“将军所言极是。蜀军多半会派兵去北山袭扰,但无法截断粮道,无法造成太大破坏,从而影响大局。” 钟会看向秦亮微笑道:“秦将军统领全军,却能洞察秋毫,仆佩服之至。”秦亮只得回应道:“再好的战略,也要通过具体而繁琐的战术才能实现阿。” 三人暂且停止了交谈,又在一起向沔水眺望。 此地离汉城(勉县)已经很近了,只要渡过沔水,就到了汉城的东南方向;大军再循着沔水西进,很快就能兵临城下! 冬季的沔水水面,水面明显有所收缩变窄,两岸都能看到大量沙土地、以及碎石鹅卵石,本来被水淹没的地方也躶露了出来。不过能走褒水南下的粮船,必定都是一些小船,在沔水上航行完全没有问题。 ……不出数日,还在米仓山中的姜维便收到了消息,曹军一部沿着沔水北岸东进、南北两股人马正在定军山东麓架设浮桥。 本已觉得不太对劲的姜维,听到这个消息,心头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 汉中督张嶷道:“贼军这是要去攻汉城?” 姜维心道:恐怕是这样。 否则曹军没有必要重新搭建浮桥,更不用从???????????????北岸另外调来人马。曹军要退兵,原路返回、走黄沙集渡河最省事。 姜维没有回应张嶷的话,却皱眉说了一句:“秦亮不回洛阳,还在这里与我耗什么?” 诸将说不出一句话来,连司马师也无言以对。另一个曹魏降将夏侯霸没有在这里,因为他的先父夏侯渊就死在定军山下。当时夏侯渊亲自跑去前线修鹿角,被汉军黄忠部将士阵斩。 司马师不吭声,姜维却专门向他看了一眼,沉声道:“即便是以贼军攻下褒中的情况看,先后也耗费了一个多月。秦亮若去围攻汉城,必得耗费日久,这是顾头不顾尾、不打算走了?” 征西大将军张翼道:“汉城难破,但阳安门不赶快救的话,数日之内、便会落入贼军之手!” 此言一出,诸将纷纷附和。 阳安门是汉军所建,是防守汉中郡的关隘,所以朝向的是西边。如今曹军是走汉中腹地过来,只要来到阳安门下,城门在内侧、城墙里面还有方便上城的石阶通道,可不是一攻就破? 面临类似窘境的地方,还有西北边的武兴(略阳)、陈仓道上最重要的关隘之一。贼军到了汉城,若派偏师沿着马鸣阁道去武兴,武兴关隘立刻就会被拿下! 姜维已别无选择,当即下令道:“传令各部,渡沔水,去走马谷!” 诸将迅速就达成了共识,纷纷揖拜领命。 姜维军主力在米仓山山谷里,向西走出山谷,便能抵达沔水南岸。渡河到沔水北岸,北岸的山脉便属于秦川范围了;那地方靠近沔水的山脉,名曰走马岭。走马岭南的金牛道通路,便叫走马谷。 阳安门的位置,也在走马谷。 汉军几乎不能再有任何迟疑,必须到走马谷去,与曹军对峙!并防曹军从走马岭北麓的马鸣阁道、前去攻打武兴。 否则汉中的不利局面,便要向武都郡地区蔓延!那可是汉中郡的侧后翼,大汉多年经营武都郡所在陇右地区、比汉中平原用心多了。 第四百八十章 天塌了 蒋舒投降了! 姜维双手拽着竹简,脑子“嗡”地一声,又仿佛听到了从天而降的晴天霹雳! 但是当他抬头看天时,天空虽有云层、太阳在山巅的云层里若隐若现,却并没有电闪雷鸣的迹象。何况冬季也几乎不会打雷。 他脱口骂道:“蒋舒,操汝嬢的,对得起我吗?” 身边的人听到这句话,又见姜维铁青着脸、瞪圆了眼睛,眼神简直要杀人!大伙都脸色大变,无不露出了感觉不妙的的神情。 张翼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蒋舒不是去武街了吗,怎么了?” 姜维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要把竹简撕碎,但还是把竹简递给了张翼。 张翼一看,便回顾左右道:“蒋舒降了陈泰!” 众人顿时哗然,也许刚才还觉得姜维失了风度的人、也破口大骂,有人愤怒异常,有人沮丧不已。 姜维不禁再次抬头看着天空,看那变幻莫测???????????????的云,看那深不见底的天幕。他暗道:悠悠苍天,为何如此对我?! 蒋舒是武兴督,乃大汉北部最重要的守将之一。此前姜维得知陈泰率军数万、进入陈仓道,姜维迅速做出了反应,命令距离最近的蒋舒从武兴出发,增援武都郡;同时派柳隐率军去武兴,增强关隘防御。 结果变成了这样,蒋舒去了武都郡,不仅没有起到增援的作用,还把武都郡治武街城给打开、献给了敌军!兴许是因为蒋舒惧于陈泰人多势众的阵仗,也许是汉中的战事不利、让其失去了信心。 无论什么原因,这件事的后果极其严重!基本等同于把整个武都郡、大半陇右地区全部送给了曹军。 武街是武都郡的郡治,也是当地最重要的屯兵囤粮的城池。武街一失,西北方向的建威督、兰坑等地不仅会腹背受敌,还失去了原本是后方的兵力增援和粮草供给;只能马上走,稍微一迟,想走也走不了! 姜维收到的急报,正是建威督送来的。 建威督在曹魏天水郡的南边,乃大汉围守陇右曹军最重要的据点、没有之一。之前建威督还在抵挡曹将王经,王经那兵事水平、姜维领教过,拿建威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下倒好,建威督只能拱手送人。 陇右全失,大家简直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就在这时,督汉中的张嶷漲红了脸,弯腰抱拳道:“此事仆有责任!” 众人纷纷侧目。 张嶷道:“仆刚被朝廷任命为前监军、督汉中,对汉中诸将有过一些调整。蒋舒的职位重要,仆便没敢擅作主张。遂先向朝廷上书,蒋舒在任、没有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且对大汉的忠心不足,请朝廷下诏解职,另则贤良守备武兴。” 他顿了顿,叹息道:“不知是谁泄露了奏书内容,此事可能被蒋舒听说了,故而怀恨在心。” 立刻有人为张嶷说话,“如今看来,张将军识人,并未说错!蒋舒把那么重要的武街献给贼军,对大汉可有忠心可言?” 此言甚有道理,随之便有将领附和。姜维这才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在成都,陈祗问过姜维、蒋舒此人才德何如?蒋舒认识姜维,而且每次见到他都执礼甚恭,很尊敬他。因此姜维便随口告诉陈祗,蒋舒平时没什么过错。 但姜维根本没想到,蒋舒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想到这里,姜维也不好责怪张嶷,便上前扶住张嶷的小臂道:“此事不能怪伯岐。” 张嶷又气又沮丧,重重地“唉”地叹息了一声。 姜维忍不住想到了一个细节,朝中究竟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了远在武兴的蒋舒?又或是谁在挑拨离间? 但是这种细事确实是难以查证,除非让蒋舒自己说出来。 如今姜维才忽然回过味来,随着战事的拖延僵持,出现“变数”的情况恐怕不只曹魏一方。苦战的时间一长,可能还会发生更多的变故。 姜维一向认为大汉臣民要比曹魏更忠心,但细想之下、汉国朝廷中亦不是一派相亲相爱,问题同样不少。只不过曹魏那边的内閗确实更激烈而已,兵変、???????????????政変也时有发生。 北面的走马岭依旧巍巍矗立,南边的沔水上流水如故,只有山川不受形势的丝毫影响。姜维心里苦闷,却还得尽快调整自己的心态,因为大军仍旧要去阳安门驻防! 形势有变、武都郡丢了,但武兴(略阳)不能丢!否则武兴一失,陈仓道也就被曹军打通了。 陈仓道一通,不仅是汉中曹军与陈泰军连成一片、兵力再次大幅增加的问题,而且关中与汉中的通道也会更加顺畅。 从关中到汉中的各条道路,相比之下,其实陈仓道才是最宽敞、最平坦好走的大路。曹军以前图谋汉中基本不走陈仓道,就是因为陇右地区的武都郡在汉军手里,而且还有武兴关隘,曹军过不来。 而时间一长、阳安门或许守不住,但守住走马谷没有问题。双方都有数以万计的兵马,在走马谷分不出胜负,只能比谁更能耗! 姜维仍然期待,秦亮会因曹魏内部问题而退兵。 按理秦亮是等不下去的!如果秦亮在曹魏朝廷失了权势,他即便打下汉中又有什么用、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姜维深吸了一口气,把一切都强忍在了心头,沉声道:“继续向东进军!” ……等魏军中军收到武街的消息时,人们自然是另一番心情。同在汉中地区,秦亮收到急报、却迟了好几天时间,因为陈仓道还没有通,陈泰送信只能绕行。 中军大帐内,大伙简直兴高采烈,激动万分。吵闹之中有人说道:“陇右得手,我军胜券在握阿!” 秦亮也马上下令道:“立刻派人去各营传达消息,叫将士们也高兴一下。” 部将拜道:“喏!” 此时属官部将们都在帐篷里,秦亮又住上了帐篷。还是因为这次扎营、要优先考虑位置,没有在恰当的地方找到村庄。魏军主力已来到了汉城(勉县)城外,却没有修建围城工事,而是在城池西北面、建造了好几座坚固的营垒。 因为姜维军早已到达阳安门内。阳安门修建在走马谷比较狭窄的地方,姜维部入阳安门后,把阳安门东边、剩下的没那么宽敞的谷地也全给占了。 魏军若要去堵死姜维军向东的通道,剩下的地方实在太宽,兵力少了根本堵不住。如果在汉城这边再分兵四面围城,兵力太分散、便要谨防蜀军里应外合反击。 所以秦亮暂且没有围城,只是想办法要切断阳安门、汉城之间的联系,准备先攻姜维部! 只要把姜维部驱逐出阳安门,魏军占据阳安门,那时要防守西面姜维部、便容易得多,之后才好攻汉城。毕竟阳安门本来就是朝西修建的,是汉中平原这边防御外敌的关隘。 中军大帐里来的人愈来愈多,很快就显得拥挤不堪。大家都在高兴地说话,狭窄的空间里闹哄哄一片,十分嘈杂。 秦亮遂干脆起身,走到了帐篷外面。本来在各自攀谈的人们,也跟着他走了出来。 刚刚走出帐篷,秦亮顿时觉得心胸一阔,呼吸也更顺畅了。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大地上,仿佛让黄土、荒草地也少了几???????????????分荒凉之感。 此地的营垒,建造得更加完善。秦亮虽然住在帐篷里,但中军大帐周围还专门围了一圈藩篱,如此更方便侍卫对中军大帐进行警戒。 众人在帐篷外面,仍然位于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藩篱外的大多景象都看不见,不过只要人们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望楼。营垒门口的两座望楼修得像模像样,观之竟有几分典雅的姿态。 这种一次性建筑、大军一调动就会被废弃,其实修得挺简陋。也许并非望楼建得不错,只是秦亮此时的心情很好。 不过秦亮渐渐收起了情绪。形势已有所改变,他要立刻开始重新审视部署。 正是责任不同,想法也会不同。诸将并不负责整体战事,所以可以长时间尽情地享受喜悦的心情;秦亮却不能一直停留在庆贺之中,他要的是正常战役的最终胜利! 陈泰拿下了武都郡之后,首要目标肯定是攻下武兴关隘、打通陈仓道,与汉中魏军主力建立直接联系。 秦亮环视周围,目光在马隆脸上稍作停留,又看向陇西郡守胡奋。周围的人都注意着秦亮的举动,二人立刻察觉了秦亮的目光、先后向秦亮拱手示意。 秦亮开口道:“玄威(胡奋)与孝兴各率精兵出发,玄威为主将、孝兴为副,走马鸣阁道去攻武兴。” 当此之时,魏军的胜势已经非常明显了,只要有领军出战的机会,便有立功的机会。二人大喜,一起揖拜道:“仆等定全力以赴!” 秦亮又叮嘱道:“马鸣阁道附近,必有姜维偏师阻击,尔等要当心。” 胡奋与马隆拜道:“遵命!” 秦亮军到汉城已有近十天之久,但他之前一直没有派兵去打武兴,便是因为料定姜维有备,不易取得什么进展。 姜维那种人在战场上、还是很有眼光的,一般的计策对他没用。 但现在情势有变,陈泰必定以重兵逼武兴,蜀军的军心也受到了影响;魏军此时从汉中这边背击武兴,机会又变大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当头雷劈 远处传来了“哐哐”木头撞击的声音,数枚土石弹飞向了天空。姜维等人抬头一看,能看见高空的黑影,向这边斜飞而来;却无法判断砲弹落地的地方,仿佛正迎面飞来! 部将劝说姜维往后退,但姜维站着没动。 硕大的砲弹越落越快,伴随着一阵阵呼啸的风声,接着就听到“轰轰轰……”震天动地的巨响。砲弹果然没有打到汉军后方,而是在前面的工事附近落地。石弹径直砸进泥土中,腾起一片尘土,干燥的土弹则四散飞溅、乍看仿佛爆炸一般。 汉军修建的鹿角、藩篱只要一被石弹击中,立刻就遭破坏,木头能被猛力击得、飞向半空打转。临时构筑的土墙太薄,也经不起石弹轰击,一旦被击中也极易倾覆。 姜维的目光越过空中渐渐消散的灰尘,便能看到远处敌军阵营上、如楼矗立的投石机。 那东西不仅被秦亮用来攻城,只要放得下、有时间架设,对付野外工事也能用上。姜维已经看出投石机???????????????的特点,只要不调节远近,它每次发射的石弹落地的地方都差不多、很稳定,用来破坏工事确实有用! 在巨大投石机的侧后方,曹军的几座营垒也隐隐在望。高高的箭楼在一两里地外都能看见,上面有人挥舞着旗帜,应该是在传达进退的号令。 投石机消停下来了,多路曹军步兵开始向前出动,刀盾兵、弓弩手,以及推着独轮车的辎重兵一起上来。远远看去,黑压压的像几股人潮洪水似的。 汉军在土墙、鹿角等工事前面还挖了壕沟,在壕沟里安上了各种陷阱,主要是削尖的竹子再涂上金汁(粪水)。但是曹军并不强攻,而是先用土填沟,里面什么陷阱都挡不住土的掩埋。 先前躲开投石机攻击的汉军将士也喊叫着上前,重新涌到残破的工事上。“噼里啪啦”的弦声与无数喊叫声夹杂在了一起,前方的喧哗越来越大。 双方看着只是在持续攻防,但这样的战斗着实罕见,几乎没有人会这样打仗! 寻常的战役,只要一方构筑营垒、固守不出,敌军通常只会不断挑战;或者找到了什么疏漏,才发起强攻一击破营。而像秦亮这样,不断发动进攻的方式几乎没有。 姜维也未找到反击的机会,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攻打工事的敌军后面、有严阵以待的预备兵马。步骑都有准备,那些牵着马站在原地的人群、就是骑兵! 而且姜维没法撤退,只能在阳安门后面构筑多道防线,进行节节抵抗。 否则便会让曹军占据阳安门!那时曹军守住阳安门,回头就能围攻汉城,汉城连得到增援都很难。 好在姜维用这种法子,看似被动,实则很耗时间。贼军的进展非常缓慢。 就在这时,西边阳安门方向有人骑着马过来了。来人举着旗、赶到姜维的羽毛旗帜附近,便翻身下马上前拜道:“禀卫将军,我军在马鸣阁道(走马岭北麓)大败!残部向武兴退走。” 姜维心头“咯噔”一声,脑海里一片空白。旁边的部将们顿时哗然。 武兴乃陈仓道上的重要关隘。但此时最重要的是,陇右武都郡丢失后,建威督等地的人马刚退到武兴、走西汉水而来;一旦武兴有失,汉军之前在陇右部署的军队,恐怕要损失殆尽! 马鸣阁道是崎岖的山谷道路,不利于骑兵冲阵,按理不该这么快被击败。 姜维一问才知,汉军在正面遭遇曹军猛攻、本就不支,曹将马隆忽然从北面的山里、摸到了汉军侧翼,汉军因此大溃!大势不利,汉军将士的士气明显下降了。 正在大伙沮丧之时,当天下午北面又有信使来报。柳隐带兵去了武兴东边的山谷,凭借地形、遏制住了曹军的攻势! 诸将的心情简直是一会在冰窟,一会又在山顶。 一时间姜维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当众说了两遍:“休然(柳隐)还是可靠的!” 不过庆幸的心情转瞬即???????????????逝,如今汉军在各处的压力愈来愈大,由不得姜维高兴太久。 当天傍晚,姜维便权衡了一番形势,决定派人去下令,叫乐城的守军趁夜撤军,放弃乐城、退到南郑。 下达军令时,气氛有些沉闷。不过没什么人反对,尤其是征西大将军张翼亦未提出异议。 因为战线已经来到西面,无论是两军角逐、还是曹军主要粮道都不在东面;东面最重要的屯兵据点乐城,在当前已经失去作用。乐城最大的作用,还是在曹军退兵时,作为反击的发起地点之一。 姜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开始收缩兵力再说! 毕竟武兴的情况没有好转多少,据报陈泰军前锋已经抵达武兴西面,柳隐此时实际已经陷入了重兵压境、腹背受敌的局面。 这么打下去,迟早还是要让柳隐沿着西汉水继续南下,在河谷地设防;只要放弃武兴,柳隐就能摆脱东西两线作战。 陇右已经丢了,武兴的作用就是阻挡陈泰军与汉中贼军会合。一旦武兴丢失,贼军在汉中平原的兵力会得到极大增强;所以姜维才认为,收缩兵力已是必要之举。 ……苦战十余日,武兴、阳安门附近每天都在厮杀。双方的部署变化不大,但形势对汉军相当不利。柳隐那边已经做好准备弃守武兴了,姜维的营垒也被推进到阳安门不远、回头就能清楚地看到关楼! 忽然下了一场雨,总算让战火稍微消停了下来。雨下得不太大,断断续续的,却也让空气变得潮濕阴冷,地上是一片泥泞。 按照否极泰来的说法,汉军也总该有个好消息了!比如曹军有退兵的迹象。 这时司马师终于见到了从洛阳赶来的信使,但不是什么好消息,简直就是噩耗! 司马师与蔡弘听完了禀报,他手里还拿着一张帛书,只觉得布帛沉重似铁。他转头看了一眼阳安门城楼,只见姜维正站在女墙后面、眺望着远处敌军的营垒。司马师迟疑了一下,仍带着人上城去了。 几个人见到姜维,见礼时,姜维似乎察觉到了司马师的神色,主动问道:“有什么消息?” 司马师叹了口气,沉声道:“王广投靠了秦亮,上书要推举秦亮为大将军。” 周围顿时死寂一般,唯有远处传来的人声嘈杂。姜维愣了片刻,又道:“洛阳朝廷不只有王家罢?” 司马师又道:“郭太后也是支持秦亮的人。前几年她一直在垂帘听政,据校事府的人说,王凌死后不久,她便在东宫另设了一处地方、专门用于召见亲信大臣,以维持洛阳局面。” 姜维皱眉沉吟道:“郭太后?” 司马师小声道:“当年郭太后在洛阳失踪,迹象便有些诡异。王凌在扬州起兵时,失踪近一年的郭太后却忽然出现在寿春。仆在成都便说过,那秦亮狗胆包天,可能与郭太后早有歼情!” 姜维脸色难看道:“我记得汝说???????????????过。” 但当时姜维完全没有重视,以为只是宫闱秘闻。 司马师道:“王家和令狐愚掌握着洛阳大部分兵权,在郭太后出面之后,又有许多曹魏大臣愿意听她的意思。于是反抗曹魏权臣的人、在洛阳的实力就不够了,一时恐怕难以起事。” 王凌死了差不多一个月了,汉中的秦亮军仍然完全没有要撤退的迹象,司马师等人早先已察觉不对。这会总算是明白了原因,洛阳的威胁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大,秦亮才敢冒险、在汉中不死不休地打下去! 如果蒋舒投降之事是晴天霹雳,这个消息就是当头雷劈! 上次姜维还破口大骂,此时他竟未有激烈的反应。不过他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就变得十分憔悴了许多,接着姜维抬头看天,依旧没有说话。 司马师循着姜维的目光,也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天上灰蒙蒙的,几乎什么也没有,连云层也看不清楚,灰色早已连成了一片。四面的光线也有些黯淡,如同在清晨时分,又像是黄昏。 姜维没有出口的感慨,司马师也大概能猜到:天亡我也! 其实同样前途晦暗的,又岂只姜维? 姜维一旦失势,司马师在汉国的处境也十分堪忧,还有一个汉室的亲戚夏侯霸恨他,没有了姜维的庇护、他在汉国朝廷还怎么自保? 但与姜维的极度失落相比,司马师的心情不太一样。主要是仇恨与愤怒,已经盖过了他对前景的担忧。 以司马师对战场军事的见识,汉中之战打到现在这个地步,基本无解了!魏军夺取汉中、武都、阴平三郡后意味着多大的优势,秦亮会因此役捞取到多大的威望,司马师心里非常有数。 一想到秦亮那样的寒门出身、居然能得到那么大的声威,甚至极可能获取曹魏朝廷的大權,司马师便感觉有说不出的酸楚、以及恼羞成怒。简直是老天不开眼! 第四百八十二章 尚未结束 雨已经停了,空气却依旧潮濕,又湿又冷。这样的天气,寒意仿佛无孔不入。 姜维沿着走马谷行走,步行了一阵、进得阳安门,靴子上已全是泥泞。他爬上了城楼,累得张嘴喘息着,忽然间感觉、身体好像一下子就变差了不少。 正喘着气,高处一阵刺骨的寒风、便扑面而来,仿佛有形之物压到他的脸上,他顿时感觉有些窒息。 姜维抬头看去,整个天空都笼罩在灰蒙蒙的云层之中,仿佛不是云,只是雾霭。连天空也显得很低,叫人更加压抑。 鬼天气!姜维暗骂了一声。雨停了却不出太阳,而且天气很冷,这泥泞难行的路、三两天都不一定能干透。姜维想起粮道,这种路面上运粮、显然会非常困难! 汉军在陇右地区的粮草不少;可惜因为蒋舒的投降,大部分粮草都落入了敌军之手,只有建威督等地的少数囤粮才被自己人烧毁了。 虽然汉中平原物产丰富、更方便耕作,但姜维在陇右搞的军队屯田更多。毕竟之前北伐要走陇右,而不能从汉中直接进攻关中,在陇右就地屯田、能减少运粮损耗。 现在陇右几乎全失,姜维军主力在阳安关对峙,粮草只能从西南面的关城运来。道路泥泞,姜维还得留意前线的军粮。 不过从关城的囤粮调运,至少距离比较近。如果时间一长,单是姜维部主力就有好几万人马,关城的存粮也不够,最终就得从涪县、成都等地调粮,那距离就更远了! 姜维在城楼里刚坐下来歇息、想到粮草,张翼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愤愤地开口道:“关城的粮草耗尽之后,便得大量征召百姓,从涪县调粮了。翻越米仓山,千里运粮阿!” 周围的人皆无言以对。 姜维知道,前线的情况一直都有人报往成都。尤其是武都郡失守的大事,现在成都可能已经知道了。 此时成都对姜维不满的人必定非常多!但是有胆量主张退兵的人、可能没几个,众臣肯定是想,要姜维自己把所有责任都扛下来。等一阵子,就看皇帝会不会下旨让他退兵。 姜维的心情非常复杂。他常常不敢去想后果,关乎大汉朝廷的国运!在此之前,他确实没有仔细去想过,一场大战下来、竟会改变整个天下的形势! 张翼见没人理他,又说道:“此时的局面,几乎已变成了建安年间的汉中之战。” 廖化点头道:“是有点像。” 姜维翻看地图,听他们这么一说、暗自也认同。起码两军对峙的位置,与当年相差不远。 张翼道:“不同的是,此番贼军聚集了更多兵力,兵马也更强。” 这时张嶷也开口叹道:“并且此役打了几个月,现在是兵马疲惫、士气受损。用兵已老,再想像当年一样进攻突破,不太容易办到了。” 姜维看了一眼张嶷,心道:建安时汉中之战,汉军也不是靠大战击退了曹军。同样是对耗,曹操坚持不住自己跑了,损兵折将最多的时候、反而是在秦岭山中被围追堵截。 不过姜维没有多言,因为他十分清楚,现在汉军耗不过曹军。 建安中,曹军是从河东运粮,粮道一千五百里;现在曹军是从关中调粮,只有数百里路,还有褒水和沔水水道。 还有变化更大的事情。当年诸葛丞相坐镇成都,筹措督运粮草,益州本地人都决心举全国之力、支持攻打汉中,一时间男女人口都号令了起来;而现在,谁还能像当年一样,有能耐把益州士族百姓全都召集起来、拼命往前线运粮? 姜维沉默良久,终于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转头对张嶷道:“挑选人马,从定军山出发、前往北山,设法袭击烧毁贼军的粮草!” 张嶷迟疑了一下,仍旧抱拳道:“遵命!” ……数日之后,地面总算干透了,但寒风依旧。无数人马在前面踩踏活动,风一吹,尘土是漫天飞扬,远远看去、只能看到朦胧的尘土中活动的黑影。先前一整天都没有出太阳,傍晚时分,西南面的天边倒出现了一片赤红的晚霞。 秦亮站在原地观望了许久,朦朦胧胧之中、已能肉眼看到阳安门的城楼。 “秦将军!”后面传来了一声呼唤,秦亮转头看了一眼,看见辛敞等人骑马走了过来。 辛敞翻身下马,上前揖拜,随后从怀里拿出了一份竹简、一张纸来,说道:“刚收到的信。中垒将军杨伏德报,贼军一股人马遁入北山,昨日沔水上被焚毁粮船十余艘,好在余下的船只都到达了定军山东面营垒。 讨寇将军胡玄威报,贼将柳隐苦战不支,沿西汉水南撤,我军已占据武兴。雍州刺史陈玄伯正引军向汉中而来!” 大伙听到这里,立刻激动地议论纷纷,气氛也热闹起来。 秦亮接过东西没看,见钟会和羊祜在旁边,遂径直递给了他们。因为辛敞见就迫不及待,已把内容说了出来,那便没必要再看。 趁着钟会等人交换看信的工夫,王沈高兴地说道:“武兴一下,陈仓道通往汉中的大路打通,陇右亦尽在将军之手。我军胜券在握,将军攻占汉中,指日可待阿!” 众人一阵附和之声。 秦亮也道:“我军优势很明显。” 但他的情绪并未表露太多,只是瞧了一下属官部将们的表情,接着又观察远处成队列移动的步骑将士。 汉中之战已经持续三四个月,双方人马都很疲惫,时间一长难免厌战。 但相比之下,魏军的士气必定比蜀军高,因为魏军将士有获胜的希望!希望这种抽象的东西,作用却非常大,所以大多时候、有优势的顺风仗一向会更加容易。 小小的汉中之地,两国聚集主力、竟然打了几个月还没结束。除了因为汉中这边地形比较复杂之外,以及姜维总是在避战;秦亮还有了实践经验、国家之间的战争与魏国內战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蜀军即便遇到艰难的情况,也没那么容易倒戈投降,甚至那个蜀将傅著被抓了也不降。不像幽州叛乱那样,形势一旦不利,军队就有可能倒戈,甚至要拿毌丘俭来顶罪!毌丘俭不得不尽快进行主力会战,以便确立军中将士的信心。 这时秦亮步行向后面的营垒走去,众人都陆续跟随了上来,牵着马的人也没有骑马。 没一会,秦亮忽然又在尘土弥漫之中、转头看了一眼阳安门那边,接着对辛敞说道:“派人去告诉张猛,在汉城西门外、修一座最高的望楼,日夜观察汉城里的动静。” 辛敞抱拳道:“仆记下了。” 秦亮又说了一句:“汉城守军要突围。” 众人听到这里,大多人一脸诧异,有人把疑惑说出口来:“汉城坚固,比褒中有过之而无不及,蜀军要弃守汉城?” 这时羊祜说道:“姜维只剩下招架之力,汉中已经守不住了,但姜维部依旧在西面苦苦支撑,固守阳安门内的工事不退。此时姜维的意图,只能是想接应汉城守军!”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向羊祜侧目看去。暗自认同羊祜说得对,姜维既然无法再反攻魏军,确实没有必要再死守阳安门;所以很可能有别的想法。 羊祜虽然年轻,但应该已能独当一面。不过只有自主领兵的情况下,才容易发挥出才能,而做谋士始终只能建议,秦亮自己也做过谋士、深有体会。 而且在秦亮这种主将下面做谋士,更不好发挥,因为秦亮自己就有系统性的想法。相反像孙礼做扬州刺史时,没有什么特别的部署,秦亮才能以孙礼掾属的身份、假借刺史權力主持干出一些事情。 秦亮遂道:“叔子知兵耶。” 钟会的声音道:“仆也想到了,不过是听说将军要修望楼之后,才明白其中缘故。将军着实是胆大心细,想得很周全。” 秦亮点头道:“只是有这种可能。” 刚才的部将诧异道:“我们要赢了?” 秦亮回应道:“应该不会太久。” 因为战斗还在继续,所以秦亮保持着冷静、并未得意忘形。前面那么长时间都熬住了,最后这段时间、他更不愿意松懈。 哪怕胜利在望,秦亮也不想给姜维半点机会! 陈泰军还没有抵达汉城,秦亮就已经想好了安排。等陈泰一到,便把他派到沔水那边去,在北山附近再立三个大营,重兵控制水道。秦亮心道:看谁耗得过谁? 就在这时秦亮转过头看了一眼,便发现了钟会的目光。钟会在秦亮面前的举止倒是大方,见秦亮回头,他干脆抱拳道:“将军心思之沉稳,实属少见。” 这时秦亮才留意到,部将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有人的脸都快笑烂了。 秦亮便不动声色地对身边人说道:“只要敌军还未消灭、或者没有被完全赶出战场,战役就一定没有结束。” 第四百八十三章 老马识途 南郑城的蜀军要跑! 游骑发现靠近南郑城的沔水上、蜀军正在搭建浮桥,邓艾一听到部将的禀报,心里立刻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邓艾正在帐篷里睡觉,他掀开身上的被褥,立刻从毛毯上站了起来。 他开口便对部将道:“擂鼓,传令……各营,召集兵马!” 站在左侧的另一个将领道:“外面下雨了,一片漆黑阿。” 邓艾简单地说道:“南郑城……贼军,要跑。” 刚才进帐的部将一脸不可置信,愣在原地脱口道:“南郑是汉中郡治,蜀军连南郑也不要了?” 邓艾催促道:“还不快去!” 部将这才回过神来,抱拳道:“喏!” 邓艾说话不麻利,但是动作很快,几步就走到了帐门,掀开帐篷往外看。果然在火把的亮光中,能看到空中飘着稀疏的小雨。前阵子下了一场雨,阴了好多天,今晚又开始下了。所幸下得不大,连地面都没湿透。 邓艾返回帐篷,拉了一下身上的袍服,长身而立,对身边的士卒道:“披甲。” 很快帐外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擂鼓声,在黑夜里十分引人注意。 一众将领陆续来到了中军大帐,大伙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几乎都不相信、蜀军会这么快放弃南郑!毕竟西面的汉城和阳安关,都还在蜀军手里,仗还能打下去。 其实大伙的意见是有道理的,连邓艾自己也吃不准。正如此时在场的一个武将说的话:“傍晚时,我们的游骑看到河上在建浮桥,可蜀军不一定会在今晚渡河,渡河也不用弃守南郑罢?” 然而邓艾就是有一种直觉,敌军要跑。这是他听到奏报消息后、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事情往往便是如此玄虚,有时候人越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越会被太多理由左右、从而影响判断! 邓艾也不是突发奇想的念头,而是对形势有一种自己的见解。汉中之战,姜维获胜的希望已经很小了,南郑守军撤退的时机、反而可能选在彼此都意想不到的时候。何况卫将军秦亮也有此猜测,还派人来提醒过邓艾、要注意南郑守军的动静。 但是这些想法,阐述起来有点太复杂,其中还包含了一些不好说的揣测、以及感觉。尤其对于邓艾来说,让他口头上说清楚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将领们还在议论,“使君何不派出斥候,再去打探一下?” 邓艾的掾属段灼道:“今夜看不到月亮星辰,斥候也容易迷路。等来回耽搁一番,怕是天也亮了。” 这时邓艾放弃了解释,开口磕磕碰碰地问道:“军功就在眼前,功劳要不要罢?” 诸将顿时面面相觑。 冬天晚上很冷,还飘着小雨,确实不是出兵的好时候。但军功可遇不可求,人们在这里守了那么久,也没捞到多大的功劳,今晚再艰难、也只是一晚上而已。 这时有人提醒道:“夜里看不清楚,谨防贼军设计伏击我军。” 邓艾点头道:“嗯。” 另一个人道:“我军出兵也容易迷路。” 邓艾道:“我能……找到路。” 他接着看向段灼,结巴地道:“我先率南岸兵马出发。汝带我的将令去北岸,召集人马渡河,随后增援过来。” 段灼抱拳道:“遵命!” 邓艾又部署了一阵,等到各营将士整装待发,便率军出击,他亲自在前军中带引将士。 诸部点燃火把,先后出营,黑漆漆的夜色之中,火光渐渐形成了一条长龙。偏偏邓艾身边的人不打火把,好在邓艾的中军将士都骑着马,战马走夜路还是不错的。 邓艾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仅凭夜空中的一点微光,亦能看到南侧的山影。虽然黑漆漆的看不甚清楚,但山体形状大致能看清。 行军良久,邓艾坐在马背上仔细观察着山势,忽然下令道:“传令……前方将士,右转进山!” 后面传来了一声应答。随即有人嘀咕:“邓使君真能辨别山形?” 众军转向南面,果然在低山之间发现了一条路。循着山谷里的道路,不知走了多久,各部陆续走出了山区。 前面的地势仍有些起伏,但没什么显著的特点了。即便遇到村庄,因为能见度低、视野很近,人们也分不清这个村庄、与那个村庄究竟有什么不同。 邓艾带着前军一直向行,后面的军队也跟着火把行军。漆黑的天空中、飘着点点冰冷的细雨,此时估计将士们谁也不知道是否走错了路。 但邓艾并未迷路。他在这方面很有天资、也有兴趣,当年还在做小吏的时候,他便喜欢观察地形与环境,而且会将其与兵法联系到一起。 当地形完全变成了平原之后,刚派出去不久的游骑忽然回来了,向邓艾禀报道:“报邓使君,仆等发现敌军!敌军大队人马在前方,火光见尾不见首!” 众将士一阵嘈杂,有人说道:“邓使君简直是神算!贼军真的出了城。” 邓艾问道:“在哪个方向?” 骑兵想了想才道:“继续往前走,前边有一条小河,此时左转,循着小河往上游走,便能看到贼军队尾。” 旁边有人道:“幸亏使君当机立断,径直出兵,不然就追不上啦!” 邓艾即刻下令前军转向,朝西南方向斜插过去。 走了许久,侧前方忽然出现了几只火把,一个人在远处喊道:“汝等是哪一部的人马?” 邓艾立刻抬起手,转头道:“告诉他,是、是张将军的人。” 部将立刻回过神来,遇到蜀军的散兵了!因为魏军在附近的游骑,知道大军的大概方位,不可能这么问。 于是有人操着陇右那边的口音,用邓艾的话回了一句。 张姓是大姓,对方一时也没搞清楚是哪个张将军。邓艾示意身边的将士,一边沉声下令、一边做出左右包抄的手势。 就在这时,远处一人突然大叫道:“是曹兵!贼军追来了!” 邓艾前边的骑兵将士立刻喊叫着,拍马冲杀上去。 邓艾又呼来一个骑兵武将,命令他率本部人马加速行军,追上敌军大队、立刻发起冲击! 随军掾属提醒邓艾,防备伏击。但邓艾没有听从,也不解释。 众人继续向前赶路,没多久就听到了远处传来了人声马嘶的嘈杂。 邓艾率众绕过一片小树林,立刻便看到远处一片火光,其间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正在人群里快速运动;应该就是魏军的先锋骑兵冲入敌阵了,因为步兵跑不了那么快,若是蜀军自家的骑兵、却不可能在自己的队伍里乱窜! 邓艾对掾属道:“传令,前军……列阵、阵进攻。” 属官大喊道:“邓使君将令,前军列阵,进攻!” 魏军队伍里闹哄哄一片,众军大致聚集到了自己的将领身边、并横向展开,顾不上整顿队列便开始向前步行。骑兵则抱团位于两翼,跟着步军缓慢前进。 蜀军后方已经被魏军骑兵来回打穿,人群十分混乱,他们见到有敌军成群结队地压上来、哪里还顾得上阵战? 光线十分黯淡,只有火把周围一圈能看清人。被骑兵冲开的蜀军纵队简直是一哄而散,跑得非常快! 邓艾见状来不及多想,他的反应非常快、可惜说话跟不上,依旧磕磕碰碰地大声喊道:“步兵不要追,保持阵型。骑兵掩杀!” 很快将士们就会发现、邓艾的军令十分及时和明智! 没过太久,追击的魏军骑兵就回来了,无数人叫嚷着正在试图重振队伍。远处出现了一片几乎静止的火光,殿后的蜀军已经列阵以待。 如果刚才魏军步骑一起乱糟糟地追上去,此时肯定打不动军阵,而且在晚上还很难重新整顿将士。毕竟大伙看不太清楚旗帜上的图案和装饰,一旦跑散、可能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武将。 空气有些潮濕,不过并不难影响弓弩使用。 魏军散兵先行,对着敌阵射了一通箭。接着列队的轻兵进抵了百步之内,立刻开始攒射,“噼里啪啦”密集的弦声响过,远处的火光晃动,一片人声嘈杂。 须臾之间,魏军队列里忽然响起了“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偶尔夹杂了几声痛呼。等人们察觉时,箭羽已从头上飞来。 三次攒射之后,魏军步兵出动了,刀盾手在前、长矛兵在后,人们一片吵闹叫喊,但大致还保持着队列阵型。 不一会两军便冲杀在了一起,即便有火把照明,远处的人也看不太清情况,只能听见巨大的嘈杂声。 邓艾回头一看,后续的一部人马已经到了,那些人停了下来、好像要换阵备战。邓艾遂把这里战场交给部将,带着卫兵拍马朝后方奔去。 此地一片平原,蜀军那点殿后的人马已经被缠住、根本拦不住魏军。邓艾要带着刚到的军队,直接绕行去追蜀军大部。 震天的厮杀声在夜空里飘荡,今夜注定是一个艰难的不眠之夜! 第四百八十四章 夜袭 今夜濕冷,确实不是好时候。 秦亮被人惊醒之后,已迅速从被褥中起来,他快步走到帐门口,掀开油布观望。迎面一阵寒风袭来,其中还夹杂着冰凉的细雨点,他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入睡之前秦亮没有卸甲,但也清楚地记得、那会还没下雨。铠甲里面穿着厚实的衣裳,但这样和身盖着被褥、睡觉时没有活动,猛地一下吹了风,感觉实在太冷了。 刚进来不久的祁大的声音道:“姜维军忽然发动了夜袭!” 秦亮已经听到了西边传来的动静。若非前线发生了情况,此时又冷又黑,不可能还有那么多人声嘈杂! 秦亮退回账内,踱了两步,对祁大道:“再等一阵,汉城那边必有人来急报。” 祁大怔了一下,抱拳道:“将军英明。” 此时秦亮的心情倒比较复杂,除了紧张,渐渐回过神来后他还有些高兴。其实像之前那般一直对耗下去,秦亮也非常不愿意。 没一会司马王康最先走进了帐篷,接着羊祜、王沈、钟会,以及一些部将都陆续来了,大伙纷纷拜见秦亮。 秦亮还礼之后,跪坐在了简陋的木案后面,埋头看手里的一张图纸。他当然记得附近的地势、以及布兵情况,但看着图上的标记,更容易想起形势。 因为最近魏军主力还在重点进攻阳安门,便不可能有足够多的兵力、把汉城完全围死。而且汉城靠着沔水,即便三面被围,也还有南面的沔水可渡。 魏军只在汉城西面修了一些工事,然后在城池西北边筑了几座营垒,并留驻兵马控扼汉城。所以汉城蜀军要想冲出汉城、并不困难,尤其是在视线不清的晚上;但他们若要脱险,还得与姜维的接应兵马会合才行! 外面传来了“咚咚咚……”大鼓敲响的声音,接着多个号角一齐响起,以一种特别的长短节奏反复吹响。晚上的旗语几乎无用,只能依靠鼓乐等声音、传递简单的军令。 不久之前还比较宁静的军营,一时间笼罩在了粗犷雄壮的战斗气息之中! 就在这时,钟会的声音道:“幸得秦将军早已做好防备。” 秦亮回应道:“我猜到了蜀军可能会突围,倒没想到姜维挺果决,这么快就要放弃汉城了。” 确实幸亏有备!否则魏军在阳安门与汉城之间、若是忽然遭到城内外夹击,加上又在晚上,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也并非毫无可能! 毕竟单是姜维手里,便有好几万大军、仍然保存着战斗力。如同一个拿着刀的人,只要他手里的刀没放下,即便落了下风,也有危险。 忽然一个部将诧异道:“不是西边的姜维袭营,而是东边的汉城在突围?” 掾属们都不开口,倒是秦亮说了一句:“姜维部袭营,正是为了接应汉城守军,否则袭营的作用很有限。” 部将道:“原来如此。” 秦亮沉吟道:“我们事先虽然商议好了如何应对,但此番遇到夜战、光线不清,容易造成混乱。这种时候,更不能犯错。如果在最后关头给了蜀军机会,不是要悔之莫及?” 众人纷纷附和道:“是阿!” 秦亮回顾左右,目光停留在羊祜脸上,说道:“我叫马孝兴调一队精骑给叔子,叔子去汉城西北的军营,传我的将令,约束诸将、不要心急乱追。” 羊祜揖拜道:“仆遵命。” 秦亮立刻提起毛笔,在马钧纸上飞快地写了一会,又拿起大印蘸上印泥,在纸上一盖。羊祜上前接了过去。 马隆是帐下督,部下的将士就在中军附近。此时他也在大帐中,便与羊祜一起向秦亮拜别。 秦亮的笔还没放下,接着又亲笔写了两份军令用印,交给辛敞道:“分别派人送给潘忠、熊寿。” 辛敞道:“喏。”他拿到军令,自己先看了一遍,然后才出帐篷去安排人手。 这时秦亮拿起了木案上的剑鞘、挂到了腰间,起???????????????身向帐门走去。如同往常一样,他打了几个月仗,身上的佩剑依旧没用过一次。 大伙也陆续跟了出来。中军大帐的材料是单薄油布、根本不保暖,却能挡风。秦亮等人出帐之后,寒风一吹,感觉又冷了几分。人一多,便有人干脆说出口来:“今晚好冷!” 秦亮继续往前走,到了藩篱外,这才停下脚步,面朝西边观望了一阵。 今夜的雨其实很小,雨点又细又稀疏,不过空气潮濕、气温又下降了,空中有点雾沉沉的。西边人声喧哗,大片的火光映得天边也变了颜色。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不过除了西边前线方向,别的方向、所有景象都笼罩在夜色之中,至少在这里看不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此时负责驻守阳安门前线营垒工事的大将,正是潘忠。先前辛敞派人送给潘忠的军令,亦没什么新的内容,无非还是提醒潘忠照事先议定的法子,一面防卫姜维军反击,一面聚集军队列阵,谨防汉城守军、冲到西边的魏军军阵后方来了。 夜战对双方都不是好事,姜维应该是被逼急了、才会在晚上发动。 军队人数太多的情况下,白天都很难看清楚战场全貌、晚上更看不清楚,此役必定容易造成混乱。 过了一会,远处便有声音道:“秦将军,有急报!” 很快有甲士下马,步行上前禀报。 果然是东边魏军营寨的急报,汉城蜀军从西城和北城冲出来了! 旁边顿时传起了人们的说话声,武将们向秦亮揖拜道:“秦将军真是料敌先机,末将拜服!”“汉城贼军果然突围了,姜维等人必定是先商量好的。” 不料就在这时,又有信使快马来报:“走马岭中的关山沟,有贼军冲出来了!” 当场许多人的反应很大,又是一片喧哗。 目前的情况、若是乍一看,仿佛是敌军发动了全线反攻!西边阳安门、东边汉城、北面走马岭山沟里都有敌军冲出,而魏军就在中间位置。但秦亮当然不会慌!不管战斗发生的位置,魏军主力在这一片,人数、战力都超过了蜀军。 秦亮环视周围,开口道:“勿急,按理熊伯松部兵马未动,先前我又派人提醒过他。现在贼军从山沟里钻出来,会立刻遭遇熊伯松的进攻。” 有部将道:“神了,将军好像能事先知道姜维要干什么!” 秦亮顾不上理会说话的人。阳安门东边的地方只有那么大,秦亮已经在此地耗了很多天,当然早就打探清楚了周围的地形情况,甚至哪里有个村子他都知道。 他随即对祁大道:“派几个人去熊伯松那边,看看情况。” 祁大道:“遵命!” 这时秦亮朝远处看了一眼,那边隐约有火光、但雾沉沉的基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他便道:“马孝兴、祁大,你们把本部人马带过来,我们往东北边过去,看看东侧战场的情势。” 王康立刻劝道:“天黑不易看清旗帜,将军不如坐???????????????镇中军,勿要轻出。” 秦亮几乎从不上阵冲杀,但他习惯跑到战场上去关注战斗的进展。这会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他心里总觉得不太安心。人的一些行为习惯,确实不好改。 他遂说道:“周围还有多处军营,不会有什么事。何况马孝兴与祁大的兵马凑在一起也有两千余众,遇到贼军亦可一战。” 秦亮接着唤来辛敞、王沈二人,下令道:“卿等留在中军,若收到重要消息,即刻派人送到东边来。” 辛敞等一起揖拜应允。 秦亮回头看了一下藩篱寨门,以此为参照,又给他们指了一下方向。 这时马隆祁大的军队陆续到来,到了中军营寨前面。无数的火把聚集在一起,附近的光线很快就明亮起来。 秦亮带着钟会、王康等随从,在护卫的簇拥下,便朝东北方向行进。 深夜最是容易打瞌睡的时候,但秦亮此时的精神非常好,完全没有了半点睡意。规模这么大的战斗很久没有发生了,虽然发生得有点突然,但是秦亮已经意识到、这应该就是两军在汉中的最后一次角逐。 四面火光冲天,人声嘈杂。中军周围的军营里非常热闹,一些人马已经列队出营。 秦亮带着护卫兵马继续往前走,渐渐地前方的厮杀声、马蹄声愈发清晰了。 右前侧远处,无数火光在运动,闹哄哄一片;看情况应该是敌我双方的人马打起来了!若非以中军营垒为参照、进行想象,大伙现在估计已经搞不清楚方位。 秦亮观望了一会,寻思那个方向的敌军、多半是从汉城过来的蜀军!而正在战斗的魏军,或是汉城西北边营垒的人马、正在追击敌军。 而左前侧方向,也有大片的人马,应该属于熊寿麾下的一部。 秦亮大致已能猜到姜维的部署,西边阳安门前线的战斗最先开始,却可能是佯攻!真正的大战是在东面,汉城西北、靠近走马岭的地方。 第四百八十五章 寒夜杀意 万岁亭侯熊寿麾下的中垒营左校,兵马多达一万余众,分别驻扎在三个营垒中。离走马岭中的关山沟最近的驻军,正是他们。 东方治也属于熊寿的部下,但他只是个屯长,他认识熊寿、熊寿不认识他……不过全军统帅、卫将军秦亮可能认识东方治,同乡阿。 众军列队出营之后,约两千步骑排列成纵队,大致朝着东北方向进军。 中垒营的建制与别的洛阳中军不一样,倒与当初的庐江军差不多,约三千人为一个部。其中战兵两千余人,但最近熊将军从各部抽调走了一些骑兵,每部战兵就只剩下两千人左右、或许还不到。 先前东方治等人在军营里聚集列队,但并未出营。直到有人赶到营中传令、其间提到走马岭山沟里来了敌军,上峰才下令全军出营! 从附近两个军营先后出发的人马,是三个部。三路人马并未聚拢在一起,虽然相隔不远,但形成了梯次位置,朝同一个方向进军。东方治所在的部,便位于中间。 右前方(东北)除了中垒营左校第一部的友军,远处还另有一大片火光! 即便魏蜀双方将士都举火照明,但离得稍远根本看不清旗帜、也看不到衣甲,大伙甚至连敌友也搞不明白。 不过上峰将领有斥候打探,很快就有人在队伍边上说道:“从东边来的人,是从汉城突围的敌军!” 果然没一会右前侧就响起了弦声和喊杀声,第一部魏军与敌军打起来了。 但东方治等人并未停下,继续以纵队向前行进。 大伙本来位于第一部的侧后翼,但继续前进、很快就能与第一部所在的位置平行;甚至超过第一部,来到其左前方。 连东方治这样一个屯长也看出了情势,这样走下去,不多久便能对汉城蜀军形成侧击!但是敌军当然不可能以行军队形、等着大伙冲击,必定会安排人马对阵。战斗厮杀又要开始了! 东方治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又慢慢活动着手腕。他的盾牌在背上,两把环首刀,一把系在背上、一把挂在腰间,虽然身上负重不小,但双手是空的。 他自己也搞不清经历过多少次厮杀,起初是跟着司马家打仗,后来跟着秦亮打毌丘俭,现在又打蜀兵。即便是他这样久经沙场的人,也知道在战阵还是要靠运气,运气不好、无论谁都有可能丢掉性命。因此东方治每次临阵,从未感到轻松。 周围的将士们大多都没说话,不时能听到粗锺呼吸的声音,偶尔夹杂着一声咳嗽。此外便是“叮叮哐哐”的一片响动,那是身上的挂件撞动铠甲的声音。空气中的气味有点呛人,却又带着些许焦香味,不知是松脂的气味、还是桐油里面的籽没有滤干净。 旁边有个同伴突然小声地说道:“陈三在南乡山里残了,还不如痛快地走。” 东方治转头道:“自己当心点。” 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条布巾,轻轻缠绕在了左手手腕与手掌之间,然后反复握拳试了一下。 就在这时,东方治听到了武将的吆喝声。他探头朝远处观望,很快发现、左前方有一片火光!那边大概是北方,过去就是走马岭,魏军根本不可能从那边过来、多半是另一股敌军! 果然上峰将领在不远处传来了说话声:“这是姜维的人马,从走马岭山沟里出来了。” “列阵!”夜色里传来了一声叫喊,接着又有人吆喝道:“朝左前方!” 各大队都停了下来,“咚咚咚”的小鼓声急促地敲击,鼓声持续不断。步军部曲将招呼着部下,立刻按照顺序排列横队。 此时将士们已经越过了第一部,正在最前方。不过三部人马因此组成了“品”字阵型,右翼的第一部早就打起来,左翼侧后方还有一部友军预备。 东方治所领的几十个人都是刀盾兵,位列部阵的左侧。部阵形成横队之后,开始以更慢的速度向前推进。 双方渐渐抵近百步之内!东方治借着对面的火把光亮,已经隐约看到了黑红色的军旗、以及上面的图案装饰,正是蜀军的旗帜! “攒射!”“攒射……”一声声大喊传来。魏军迎敌,依旧是先以综合弩兵、齐射数轮,不过中垒营后来补充了许多熟练的弓兵,所以前面还有用弓箭的轻兵。 忽然之间,东方治感觉头盔上好像被人敲了一下,听到“铛”地一声,他立刻回过神来,这是敌军抛射的箭矢!果然四面都响起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偶有受伤的人叫唤。 以前东方治总觉得、箭矢飞来时有声音,今夜他才完全确信、没有声音,至少在人们的吵闹之中完全听不见!不过他心里有了准备,随后从半空飞来的箭矢,进入火光照明的范围、便能叫人看到羽毛的白影闪动,他又恍惚觉得听到了“嗖嗖”的声音。 魏军部阵前方的步兵、全都身披铠甲,远距离箭矢的杀伤比较有限,除非运气不好被射中了没有防护的位置。东方治等人带着木盾,直接把盾牌放在前面,只从木盾上方露出眼睛。 很快有人骑马过来,叫喊着下达军令。刀盾兵部曲将也复述了一遍,东方治便招呼左右将士,开始向前出击! 魏军中间的综合弩兵撤了之后,重步兵队列是长矛兵;但是那种加长的长矛兵排列横队之后、推进非常慢。上方将领显然想要更快的反击,于是刀盾兵就冒着箭矢先上了。 细雨之中,喧嚣更甚,两边的人都在大喊大叫,最容易听到的声音,便是凶狠叫嚣的“杀阿”!不过人们究竟是愤怒的喊叫,还是在掩饰心里的恐惧紧张,便不得而知了。 两边的人接近之时,东方治见对方冲上来的也是刀盾兵,他便拔出环首刀,大喊一声:“冲!” 众将士顿时大吼道:“冲阿!”“杀……” 人们加快速度,小跑着奔将上去,最后几步甚至拖着沉重的铠甲、一阵奋力冲刺。“哐哐哐……”无数沉重的撞击声在各处响起!刀盾兵一般都是左手持盾,冲击时身体会微微侧身,两边首先就是盾牌相撞,有的人直接被撞翻! 东方治便凭借着人高马大的体型,把对面一个蜀兵士卒掀翻在地。但他没有乘胜上去砍杀,因为身边将士的冲击被遏止、僵持在了原地,他若冲得太快,会被敌军围攻。 于是东方治稳住下盘,迈步转身、向左前方的一个敌兵挥刀猛劈。“哐当”一声,黯淡的光线中仿佛有火星闪过,那敌军大叫了一声,虽然有肩甲防住了利器,但是猛力击打之下、那人持盾的左手也是一软,盾牌立刻下垂。 正面的魏军士卒瞅住空档,把举在上方的环首刀往下放,然后反手一刀向对面露出来的胸上奋力刺去,又是一声金属撞击,那人痛叫着往后退。 东方治刚才撞翻的人位置,已经有人填补上来了,径直操刀向东方治杀来。 东方治一直都是盾兵,用刀盾格斗很有经验,他看准来势,立刻收回右腿,让身体左侧前倾。敌军一刀挥劈了过来,东方治这时才适时地抬盾格挡,防守之时、攻势招式也同时发动,左右手臂协调配合,右手的环首刀便朝对面的面门斜劈过去! “铛!”一声撞击声让耳朵也隐隐发痛,那敌兵的反应倒是很快,一低头、用头盔硬接了劈砍!但头盔也被打歪了。东方治趁着敌军昏昏沉沉没反应的时候,砍到左边的环首刀、又是反向一挥!“嚓”地一声,他仿佛听到了颈骨断裂的声音,此人的脖子上没有穿盆领,直接挨了一刀。 半空还飘着稀疏的细雨,东方治能感觉到细雨飘在脸上冰凉的触觉,但这一瞬间,他的脸上竟感觉一热!那是敌兵脖颈上飚出来来的鲜血! 血迅速变冷,一股腥味弥漫,而且空气里还能闻到新鲜的粪便臭味。 周围的喧嚣简直震耳欲聋,吼叫、喊声、惨呼响彻一片,还有“叮叮哐哐”的碰撞声响。夜里的火光之中,刀面反射着光亮,好似比白天还要亮,无数冰刃闪动,乍一看宛若被惊动的鱼群跳跃、翻起许多白色的腹鳞! 空中的风不大,但也吹得火把晃动,火光亦是忽明忽暗,照着大地上人们的厮杀,场面十分可怖。 犬牙交错的战线上打了许久,后方忽然敲响了铜锣。战阵上充斥着巨大的噪音,但铜锣离得比较近、东方治还是听到了声音,那是下令后撤的军令! 战线上魏军并没有落下风,甚至还略有优势。东方治也不知道为何要后撤。 但片刻后,他忽然察觉左前方的远处、隐约传来轰鸣的马蹄声!那个方向没有魏军,至少不是中坚营左校的人马,又有敌军骑兵来了? 东方治之前没有听到马蹄声,还是因为他正在奋力拼杀、才未留意到远处的动静。 …… …… (感谢书友们的喜爱与大力支持,在此除旧迎新之际,衷心祝愿书友们阖家欢乐、幸福美满。) 第四百八十六章 力强者胜 敌军骑兵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中,隐约传来了“叽里哇啦”的怪叫,其中夹杂着一些西南汉话方言的叫骂声。明暗不定的火光之间,偶有没戴头盔的骑兵披头散发,装束怪异,在晚上看起来更如同鬼兵似的。 熊寿麾下一些人见过这支军队,见此情形,便有人嚷嚷道:“是无当飞军!” 蜀国的无当飞军有擅长山地作战的步军、也有骑兵,此时从北侧过来的马群,正是无当飞军的骑兵。 这帮人是精兵,骑马从魏军军阵前侧掠过时,奔马不停、弛射的箭矢却如雨点一般飞向魏军阵中。而且魏军将士听说了,无当飞军射箭用的是毒箭! 魏军侧翼的骑兵被抽调了、此时数量不够多,他们立刻聚集在一起,欲先护住军阵左翼。而综合弩兵已从前方撤退,正在军阵两翼,大伙都收了弩,也拿着双手铍长兵器、以防备敌骑。 前方的蜀军步阵上,忽然传来了“噼里啪啪”密集的弦声。魏军的弩兵都到了两侧,轻兵弓手也????????????????躲到了阵中,一时间几乎无法还手对射。 四面都是火光,却依旧视线不清,只见火把移动、人马奔走。马蹄声、喊杀声、弦声嘈杂一片,叫人分不清是敌军还是友军! “轰隆隆……”忽然之间,又有一阵巨大的马蹄声响起。步阵里的魏军将士纷纷转头观望,便见后方大片动荡的火光。 就在这时,那边竟然传来了一阵齐声呐喊:“统一!” 如此耳熟的喊话,立刻就让魏军将士回过神来,有人激动地大声道:“自己人,援军来了!”“我们的骑兵……” 阵中哗然,马上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人们士气大振,哪怕战斗还在持续,亦有人大喊着:“胜!胜!” 掠阵弛射的无当飞军纵队、迅速转向,向北遁走,随即脱离了战阵。 果然魏军援兵赶过来之后,火光之中,便显露出了一面装饰羽毛的旗帜,上面有个“熊”字。中垒营左校校尉、万岁亭侯熊寿,已亲率骑兵赶到! 熊寿军马队没有停下来,前面的马群冲得最快,直扑北边的蜀军步阵侧翼。 远处的无当飞军也再度转向,并重振队形,准备迎战魏军。 熊寿提起了马槊,高举兵器大吼道:“杀阿!”众军顿时高声呐喊,喊杀声简直震天动地。 无当飞军将士也怒吼着迎面而来,双方的人群里都举着火把,仿佛两片亮着火光的洪流一般、越来越近! “啪啪啪!”一阵弦声从风中袭来,无当飞军借着马速、先向魏军这边一通弛射。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但是这一轮弛射,却好像触发了什么东西似的。魏军马队忽然开始加速冲锋,愤怒的人们喊声大起,沉重的马蹄践踏着地面、“隆隆隆……”的铁蹄声仿佛雷鸣一般震耳欲聋! “杀!”魏军将士抬起了长矛,吼叫着奋力冲刺。在疾驰的风中,一些火把都被吹灭了,黯淡的光线、冰凉的细雨之间,只见飞快闪动的黑影,以及闪着隐隐寒光的铠甲。 很快两军便冲到了一起,顿时噪声大作,“哐哐当当”“砰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极长的配重长矛十分不灵活,但魏军骑兵队形较密,一波接一波仿佛浪潮似的、无数人端着长矛横冲直撞! 在冲锋的高速之下,只要被长矛刺到,无论穿铠甲、还是拿盾牌都没用!巨大的冲击力,直接能把人从马背上掀翻! 晚上的光线黯淡,人们看太清楚,反而更利于魏军骑兵冲阵。那些矛兵几乎都不使招数,就是拿长矛对着敌军人马、一齐往前飞奔。 一杆长矛在马速的加持之下,径直捅穿了一个蜀兵的胸甲,铁矛头直透后背!座下的战马没停,他根本没机会拔矛,只能放手丢弃。 旁边另一杆长矛、好像制作得没那么坚固,撞击到蜀军骑兵身上时,铁矛头连接处突然折断了,只剩下一根木杆。 饶是如此,被刺中的蜀兵也活不成,那人的坐骑没????????????????有铁马镫,光靠双腿夹着马背的力量、根本稳不住!“啊”地喊了一声,他立刻仰面从马尾摔了下去,只剩下“哐”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动。 有个蜀兵瞅准了空档,躲开前方魏军骑兵的冲刺,趁着骑兵从旁边一跃而过时,蜀兵抬起了环首刀向右侧的骑兵一挥!那魏兵的小圆盾在左手,右边夹着笨重的长矛,根本没有办法。刹那之间,环首刀猛地一震,“哐当”一声,斜莿进了魏兵的腰间。 “啊!”一声瘆人的惨叫从风中飘过。 但是那蜀兵躲过了一骑,没有躲过第二击!魏军马队里全是长矛,一个魏兵把长矛向侧面微微一偏,看似动作轻微,但那长矛有战马的速度加成,顿时就“砰”地一声巨响、斜拍到了蜀兵的膀子上,他一下子就被掀得乘骑不稳、从马背上给摔了下去。 蜀兵刚爬起来,接着又是“轰”地一声,一匹马的马肩擦撞到了他,立刻把他给撞晕了过去。那匹魏军的战马也发出了“嘶”地一声鸣叫。 马队的间隙本来就更大,蜀军骑阵完全挡不住魏军骑兵的冲阵。 魏军骑兵装备着长长的配重长矛,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响,便像一阵离弦的箭雨一样莿入敌阵。一波接一波的马队,又像浪潮一般扑打过去。 没过多久,魏军骑兵就纷纷从蜀军马阵中穿过,直接击穿了无当飞军的军阵! 无当飞军的骑阵中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仿佛遭遇飓风扫荡的麦田、被吹折了麦穗,战马上面的骑兵成片伤亡,许多无人的空马成群结队乱跑而去。 骑兵的杀伤效率,从来没有这么高过。有了双铁马镫的加持,人加上马的力量、冲击力非常强,通常连铠甲也挡不住,简直就是蛮力破阵。 一番冲刺之后,魏军骑兵的长矛也折断丢失了大半。大群马兵在北面陆续勒停了战马,人们纷纷扔掉了圆木盾,娴熟地从背上取下双手铍。 但大伙惊讶地发现,那一片无当飞军的马兵竟然还没有崩溃!蜀国的骑兵总体比较少,但着实非常顽强。若是换作一般的马军,被这么一大群长矛冲锋下来,剩下的人基本上会立刻溃逃。 熊寿调转马头时,正好看见了火光中的一面蜀军旗帜,上面装饰着羽毛,并有一个大字:张。 他听说无当飞军的主将王平死了之后、换成了张嶷,又看见那面旗帜,便几乎可以断定,带兵的蜀将正是都督汉中的蜀将张嶷。 ……前军监军、都督汉中的张嶷率军走北面山沟来,便是为了接应汉城守军。他也事先知道曹军骑兵战力更强,但确实没料到、在平原上摆开马战会打成这样! 只是一轮冲击,这么多骑兵便直接损失近半,马军主力被从中间拦腰斩断,中间一片黑漆漆的,一看就伤亡惨重。 这时冲到了汉军阵后的曹军马队,调转了方向,欲再次向汉军发动进攻。 “贼将张嶷,拿命来!”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叫骂。 张????????????????嶷大怒,但已顾不得理会贼军,马上叫喊着招呼部将,带着周围的马队遁走避战。连汉军骑阵另一侧的人马也顾不上了,只能靠各队的将领临机行事。 各队马兵随即跟着张嶷的旗帜,拍马便走。 后方的曹军骑马杀奔过来,但时近时远地追了好一会,愣是没追上。 这时有人道:“将军,曹兵没追了!”张嶷回头看了一眼,下令道:“停!传令各队下马步射。” 汉军将士纷纷翻身下马,“啪啪啪……”弦声立时像炸豆一样密集,人们拿起弓箭朝着成片火光的地方抛射毒箭。 一通箭雨飞过去,就好像捅了曹军马群里的马蜂窝似的,那边一片叫嚷大骂,大多都是“操汝嬢”之类的话。汉军将士也一边射箭,一边向对面回骂,仍以问候女眷为主,周围一片喧嚣。 但是被激怒的曹军将士,居然没有再返身追击,而是陆续向后跑了。 于是张嶷喊叫下令,众军纷纷上马,拍马又尾随了过去!前面的将士一边跑马,一边把箭簇朝着斜上方,对着曹军后面弛射。 铠甲后背一般都比不上前面严实,曹军那边不时便传来惨叫。 但张嶷部没追一会,前面又出现了一片火光,另一股马兵来了。张嶷观望了稍许,便断定、那股马军不是之前跑散的汉军,而是敌军!因为远处没有要交战的迹象。 张嶷再度下令,各队停止追击,准备跑路。不出所料,张嶷没一会就看清了那股敌军马队,都是些装备弓箭的轻骑。 张嶷抬头环顾四周。大概是东南方向、负责殿后的汉军两个军阵仍在厮杀,而剩下的汉城守军已脱离了战场。 殿后的汉军人马已经走不脱了,除非临阵溃逃。张嶷很快就下了决定,只能抛弃那些人,转头对部将们说道:“我们也该走了!” …… …… (恭祝书友们春节快乐,新年发财!...) 第四百八十七章 非战之过 无当飞军向北奔了一阵,前面的马兵却忽然叫喊着开始减速,因为发现了敌军! 没一会周围的马兵都勒马渐渐慢下来。火把燃烧的黑烟很快就弥漫在了人群中,在火光之中,还能看见人口从嘴里呼出的白雾。 张嶷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提着缰绳越过前方的将士,到前面观望。 果见对面排开了一支马军,前方一面旗帜上写着“马”字,张嶷只能想到曹将马隆。因为最近出现在汉军奏报中的曹将名字、便有马隆,别的没听到谁姓马。 部将见敌军人数不算多,便建议道:“将军,待吾等杀将过去!” 但张嶷在这里遇到的曹军、由北而来,估摸着关山沟还有贼军!那条山沟比较狭窄,只要有一股贼军在那里堵住道路,那汉军便难以迅速走脱。 张嶷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后面有许多汉军将士挡住了视线,他一下子没看到追兵、但仍能隐约听到动静。 为防被堵在山沟入???????????????口,遭受前后夹击,张嶷立刻作出了决定:“走东边!” 诸将也不迟疑,纷纷应道:“喏!” 马群先后转向右侧,向东面涌出。只见那边立阵的马队,也开始动了,显然是想堵张嶷部的去路! 但张嶷心里清楚,走马岭中不止一条山沟。只要向东走,绕开被堵住去路的关山沟,还能找到撤退的道路。 未料众军向东奔出一段路,东边竟然又出现了一大片火光! 不用细看,多半是曹军的人马。毕竟汉城守军冲出城池之后,一路急行军赶着要从走马岭山沟退走,除了殿后的人马、已被敌军缠住,此时不太可能还有那么多骑兵从东边过来。 后面还有许多追兵,这次张嶷也很果决,当即喊道:“不要勒马,冲!朝左前方冲过去。” 前边的将士最先加速,马蹄声中,立刻传来一声声吆喝,“驾!”“驾……” 贼军也看到了这边的动向,一片火光正在向北移动,欲拦住汉军! 双方尚未交战,响动已是震动大地,马群跑得越快、声音越来。远近的声响,仿佛连续不断的闷雷一样,其间还夹杂着无数人的叫喊催促。 张嶷抬头引项,紧张地观察,估算着两军的距离。 但无论如何,决定已下、只能一条路往前冲,没有机会再改变方向了。否则马群一慢下来转向,必定会被贼军追上。 张嶷忽然看见了敌军的旗帜上、有个“张”字,曹将竟与他同姓。 那军旗后面,火把比较密,亮如白昼。张嶷甚至看清了在骑兵簇拥之下的敌将,那敌将好像穿着一身裘衣、头戴布巾,竟然是一个没披甲的文士? 两军军锋越来越近了!夜色之下,因有无数照明的火把,更能清晰看清马群的动向。 “加鞭!快冲!”张嶷忍不住大声朝前面喊道。 空气中马上传来了“噼啪”的鞭声,以及一阵“驾、驾”的吆喝。哪怕将士们平时对战马爱护有加,此时亦不惜用力鞭打坐骑。 “隆隆隆……”随着敌军不断靠近,马蹄声更大,简直震耳欲聋。 当第一骑敌兵将要冲到汉军正前方时,张嶷心中早已暗觉不妙。汉军本来是有机会冲过去的!奈何先前经过了战斗,众将士又骑马跑了许久的路,到现在马力已有些不支。 火光之中,铁甲闪过,无数泛着寒光的铠甲从前面急速闪了过去,径直挡在了正前方。 “嘶……”一声战马的长啸传来,前蹄高高扬起。也许根本没有人勒马,但是马儿发现障碍物躲不过去,它会自己减速甚至急停。 接着“哐当”的巨大碰撞声就响起了,两边的战马都在冲刺、方向也不一样,总有躲不过去的战马。汉军几乎所有的骑兵都只能被迫减速,并向两侧跑开,以免挤作一团。 张嶷举起马槊,大吼道:“杀!”四下已经“叮叮当当”地发出了兵器的撞击声,杀声震天响。张嶷率军向前侧冲出,部???????????????将与众骑皆护在周围,一齐冲杀到敌军阵中。 两边的骑兵都减慢了速度,曹军那种像树杆一样的长矛非常笨重,根本不适合混战格斗,立刻就有两骑被汉军莿落下马。但很多曹兵干脆把长矛和圆盾一齐扔了,从背上拿下了一种双持长兵器、看样子有点像古代的铍。 汉军边战边冲,杀伤敌军的同时,自己的人也在不断减少。多匹空马上的骑士已经不在了,一些马儿竟还跟着马队奔跑。 张嶷这边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却见又有一大群敌军合围了过来!他抽空扭头看时,隐约发现之前的追兵也杀到了,汉军已陷入重重围困。 而部下将士身上血迹斑斑,人与马都已疲惫力竭。张嶷仰头长叹一声道:“今日吾命休也!” 他抬起右手,看见握着马槊木杆的手已在不停地抖动,他正想扔了马槊、拔刀自裁,但又见左右仅剩的人还在拼命苦战。于是张嶷目光一凛,大喝一声,持槊冲向敌兵。 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此乃蜀国大将张嶷,抓活的!” “砰!”张嶷挥起马槊向敌军砸下去时,那敌兵双手持铍抬起、用木杆格挡住了攻击。张嶷刚用力抬起兵器、想收回来,却又听到两声响动,上方忽被两杆铍架住了。 张嶷当机立断,立刻松开手,伸手“唰”地一声拔出了环首刀。就在这时,马匹叫唤了一声,竟被两个跳下马的敌兵生生拽住了马尾! 张嶷扭动上身,挥刀去砍,但两个敌兵立刻又松开了马尾。这时一敌骑趁机挤了过来,擦到了张嶷坐骑的马肩,敌兵往他马背上一跳,直接扑到了张嶷身上。 “哐当!”张嶷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七荤八素、满眼都是金星。随即好几个人扑过来,将张嶷死死按住。 张嶷试图挣扎了一下,身上压着人、双手都被死死按住,他浑身实在没有了力气。转念一想,被阵斩和被抓住杀掉、同样是忠臣,如同傅佥之父,他当即就停止了反抗。 周围的曹兵还在激动地叫嚷,“是不是张嶷?”“张嶷抓住了!” ……昨夜的细雨本就下得很小,众人只顾厮杀,大多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雨停了。 天已大亮,大地上还有点雾沉沉的,扔掉的火把、好像刚刚才熄灭,在地上飘起一缕缕青烟。 战斗早就完全停止了,四下不算安静,仍有无数人在活动。但大家经过的一夜的战斗,此时多少都有些疲惫,行动显得十分迟缓,哪怕是骑着马的人、也任由马匹信步往前走。 秦亮朝远处看了一眼,能看到一些蜀军俘虏被绳子绑成一串、正在被押解回营。 东边的汉城已被魏军占领,秦亮却没有去汉城,而是带着人径直来到了阳安门这边。 果然姜维军不仅从西面战场退走了,还直接放弃了阳安门。 随行的辛敞抬起头,看向阳安门上的魏军旗帜,感慨道:“真如将军先见,姜维苦守阳安门、便是为了策应汉城守军。” 秦亮犹自松了一口气,随???????????????口道:“阳安门内的阵地争夺,确实牵制了我军大量兵力。” 】 一行人来到关楼下,这时秦亮留意到、东边一群人骑着马朝这边来了,前面的军旗是张猛军中的旗帜。秦亮想了想便道:“叔子回来了。” 大伙等了一阵,便见确实是羊祜等人。一匹马背上还五花大绑着一个蜀将,那蜀将残破的铠甲下面、衣裳十分朴素,年龄也不小了,两鬓花白、皱纹显眼。 “张嶷?”秦亮开口问道。 羊祜、张猛等人翻身下马拜见,羊祜道:“此人正是蜀国前军监军、汉中都督张嶷!” 秦亮心下一喜,说道:“叔子有功。” 羊祜拱手道:“仆不敢当,若非帐下督马孝兴、挡住了关山沟,仆与张将军等便无法及时拦住张嶷。” 马隆也在秦亮身边,立即摆手道:“那时秦将军身边的人不多,仆是反对去关山沟的。只因军令不可违抗,仆才奉命率数百骑兵前去阻拦。能捉住张嶷,仍因秦将军妙算阿。” 秦亮是全军主帅,整个汉中之战的大功都是他的。他不可能去抢部下的具体军功,便道:“我没上阵,此乃你们几个人的军功,将士们也当赏。” 被绑着的张嶷无需审问,主动开口道:“关山沟前只有数百骑,没有步兵?” 马隆道:“只有数百骑兵、乃从大魏卫将军身边抽调的护卫,昨夜我看到汝的军旗了。” 张嶷的脸色阴晴不定,闭口不再言语。 秦亮情知张嶷在懊悔。不过当时无论谁发现、那里忽然出现了敌军,恐怕都会怀疑谷口已被阻塞,更何况沿着走马岭东行,还有其它路走。那种情况下,只要掌兵者没有犹豫不决、能够临机决断,便算不上犯错。 他便不禁说了一句:“汝不必自责,此非战之过。” 钟会的声音道:“把张嶷从马上带下来,勿让秦将军如此与他说话。” 侍卫忙道:“喏!”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扫而空 蜀汉的官职与大魏有些不同;但这个前军监军、都督汉中的张嶷,实际就是蜀汉在汉中地区的最高将领,替代的是当初王平的位置!只不过此役有卫将军姜维统兵,张嶷才不是蜀军主帅。 张嶷在蜀汉的位置,几乎不亚于郭淮之于大魏。不过蜀汉的地盘、兵力本来就比魏国小得多,总共就只有益州,所以张嶷能节制的地方、自然无法与雍凉两州大小相提并论。 】 秦亮很容易想到,攻下汉中等地之后,再把蜀汉国在汉中的统兵大将抓回去、声势必然不同。 而且活捉又比阵斩好,阵斩只能体现在奏章文字里面,而把活人捉回去,洛阳的人便能亲眼见到。于是秦亮不想把张嶷挵死了。 大概因为秦亮没有侮辱张嶷,张嶷也不好骂人,反而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此役的魏军主帅秦亮。 张嶷被侍卫从马背上扶下来,与秦亮对视了片刻。秦亮不动声色地面对着他,想先摸清张嶷的态度。 这时张嶷便???????????????开口道:“今为将军手下败将,多说无益!吾但求一死,作大汉之鬼。” 周围的众人都没吭声,只等秦亮处置。 秦亮对张嶷的话自然不认可,觉得他只是忠于君主而已。何况魏军在此役中也有不少伤亡,秦亮不会与张嶷说什么好话。不过秦亮没有出言反驳,毕竟要改变人们的观念,有时候比要他的老命更难。 兴许只是人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魏国人与蜀国人同文同种,即便对抗厮杀多年,两国矛盾也不至于涉及全民。至少魏国不可能针对三国中的某一个种群,进行有预谋的研究消灭。甚至没必要进行区别对待,巴蜀之地的汉民,反而是同化周边及扩张纵深的中坚力量。 当初蜀汉大将军费文伟,在这一点上就看得比较清楚,可能观念与秦亮更接近。费文伟在评价刺客郭循时,便说郭循没有做官食禄、对魏国朝廷没有义务,显然明白两国之间的敌视、只限于统桎者。 而巴地人张嶷所认同和忠诚的,当然不是巴蜀,只是汉王朝、刘氏皇家。刘家的目标是还都中原,终究也不是要裂土分疆。有秦以来,只要九州之地不能统一,战争便不可能真正停止,哪怕打得十室九空。 蜀汉的第一代君臣治国比较清明,但作用依旧有限。因为本质上蜀汉与魏国毫无区别,魏国君臣之恶,蜀汉朝廷迟早都能干出来。 秦亮抬起手掌,在张嶷跟前晃了一下,本想说、蜀汉人与魏国人都是华夏人。 但他从余光里瞅了一眼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们,便临时改口道:“傅佥的儿子也没降,现在活得好好的。” 他不再多劝,遂向关楼走了过去。 羊祜的声音道:“看好张嶷,要活着带回洛阳。” 将士们应道:“喏。” 一众人走到墙内的斜坡石梯上时,两侧的将士都向秦亮投来了目光。先是一个武将抱拳道:“拜见将军!”一时间大伙都向秦亮揖拜,纷纷道,“卫将军”“秦将军……” 秦亮一边登石梯,一边简单地向将士们拱手还礼,有时只是点头回应。 城墙上方已在眼前,秦亮不再理会周遭的动静。本来熬夜后的油面与昏沉感觉也减少了,此刻他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 墙头上、关楼上的大魏旌旗招展,在迎风飘荡。为了这么一道关隘,魏军鏖战了多日、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战斗,现在终于到了魏军之手! 而阳安关是汉中平原最重要的屏障之一,攻取此地、如同打开门户。 随从都下意识地稍稍减缓了脚步,秦亮身披铁甲,按剑最先独自登上城头。 忽然之间,秦亮察觉墙砖的颜色微微有些变化,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太阳从东边的云层里钻了出来。 哪怕有云层与雾气的阻挡,但天地间的光线也随之一亮,那种阴天独有的阴晦黯淡之气、顿时一扫而空! 汉中的冬季、气候与关中大不???????????????一样,冬季的晴天比较少。秦亮记不得之前阴了多少天,没想到昨夜只是下了一阵细雨,今天便终于放晴了。 大伙先后走到了女墙后面,站在高处观望着此地的景象,有一会都没人说话。 身后是魏军的营地,亦是之前进攻阳安门的阵地。秦亮站上墙头,才亲眼所见,从这里对魏军营地几乎是一览无余。 那些土沟土墙、以及简单古朴的箭楼,在淡淡的雾气与些许烟火缭绕之中,有一种宏大而朴质原始的气象,而无数人马在其间,又增添了几分热闹的生机。 阳安门外,此时却显得很荒凉,除了零星的游骑,几乎看不到人了。唯有北面的走马岭雄壮依旧,南面的沔水静静地流淌着。 就在这时,身后的石阶上来了两个甲士,其中一个没有头盔、衣甲上全是泥,好像是信使。另一个人大概是城下的侍卫,上前拜见之后、便转身看向那衣甲脏污的信使。 信使从怀里拿出纸张,双手呈上道:“仆等昨夜奉邓使君之令,前来向卫将军禀报军情,不想经过汉城时、不慎遇到了贼军。贼军派出游骑追击仆等,仆等险些尽数丧命,奔出许久才摆脱追兵。” 秦亮接过信件,打开一看,果见邓艾的笔迹。 信使继续道:“仆等损失了两骑,今早终于赶到了大营。昨夜贼军弃守南郑,以浮桥渡河,向西南逃遁。邓使君已率部追击!” 秦亮道:“我知道了,汝先去营中休整。” 信使拜道:“喏。” 辛敞马上开口道:“南郑、汉城蜀军都同时于昨夜突围,事先必定得到了姜维的军令,约好了在一个晚上出动。” 王沈道:“昨夜下雨,贼军并未改期,定是路途遥远不便重新联络之故。” 秦亮心道:蜀汉两座重镇的守军突围,自然无法同时发动,但定在同一个晚上倒是容易。 且邓艾军大营、离阳安门这边相距百余里,即便有时间差错,秦亮与邓艾也来不及相互报信。实际上昨晚传递消息还出了意外,秦亮等人到现在才得知确切的军情。 这时羊祜说道:“姜维真的要放弃汉中了!” 只见西边的走马谷,已经毫无蜀军踪迹。在天亮之前,姜维军便沿着河谷地撤了个精光。秦亮暗自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此次姜维倒是十分果断。一会杨威应会派人来禀报,定军山的蜀军多半也撤走了。” 汉中这地方,放弃之后、要重新攻下来没那么容易。即便是国力最强的魏国,攻打汉中也实属不易,调动了大半精锐,而且还抓住了姜维撤围兴势的时机。 钟会揖拜道:“贺喜将军大获全胜,终于攻占汉中!” 掾属与部将们听罢,纷纷向秦亮道贺。秦亮还礼笑道:“非我一人之功,全赖将士用命、诸位同心协力。” 显然大伙都真正放松了精神,站在城楼上轻松地交谈了起来,气氛也变得随意了不少。 ???????????????一众人离开阳安门城头时,秦亮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走马谷方向。 从那条大路过去、到达西汉水时,还有一处重要关隘,叫作关城。若从关城继续往南,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闻名天下的剑阁(剑门关),以及葭萌关。 以如今的形势,魏军只要守阳安门、北面的武兴(略阳),汉中平原便可无虞。 不过蜀汉军从阴平还可以威胁陇右地区。山区道路虽不好走,但总归有一条路通沓中、狄道方向,另一条路通武都郡的武街等地。 所以最好还是要乘胜拿下阴平!一旦占据阴平,只需守两三处险要狭窄的关隘,蜀汉军便难以再北上。可以几乎断绝蜀汉军反击的途径! 一行人走下阳安门,骑马返回了中军大营。秦亮还没去汉城,依旧住在军营帐篷里。 他回到中军大帐,立刻从行李中翻找地图,埋头琢磨了起来。而部下们在帐中,有的谈笑风生、有的只是在小声交谈。 秦亮当然不愿意继续打下去了,此时他只想尽快回到洛阳! 一来是魏国朝廷仍然不太安稳,此前继续汉中之战、本身就在冒险。因有王广明确立场、郭太后暂时主持局面,风险降低了很多,秦亮权衡之后才选择继续打。 二来汉中之战打了太久,将士们也比较疲惫。攻占汉中的军功威望已经不小,没有必要急着继续与蜀国大战。 这时秦亮再度权衡,打算派兵去攻打阴平。 如果能尽快拿下,当然是最好的局面;但若又要打成消耗战,他便准备暂时放弃。没有关城、阴平,魏军想要守住汉中郡、武都郡的胜利果实,也不困难,无非更复杂一点而已。 秦亮放下地图,从草席上起身,来回踱了两步,便对辛敞道:“传令诸营大将,明日到此地议事。派人去把陈玄伯、邓士载也叫来。” 辛敞抱拳道:“仆即刻去办。” 第四百八十九章 止于阴平 次日,诸部大将陆续都到了中军大营。 汉中之战打到现今,已是胜负有定。姜维主动弃守了南郑和汉城,明显是要放弃汉中之地、以尽量保存蜀军兵力。 自此汉中、武都二郡基本被魏军占据,不过还有阴平郡同属一片整体防区。众人聚集在中军账内,就是商议乘胜夺取关城、阴平郡等地事宜。 三郡的地盘在图上,仿佛一个倒叩的“凹”字,武都郡居中。西南方就是阴平郡,全是重峦叠嶂的山地,耕种价值几乎没有,以前的军事位置也不太重要;但现在成了两国边界前线,立刻就有了极大的战略价值。 从汉中派兵去阴平,其中一条路是沿着这里的走马谷、出阳安门,只要向西南行军一百余里,即可抵达关城。从关城西行,便能到阴平郡郡治。 这条路最近,而且先占据关城也作用巨大。如果关城在魏军手里,此地则可成为守备汉中的重要关隘。 然而有个问题,姜维如果在关城留驻足够的兵马,要攻下那地方、或许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因此秦亮除了派陈泰去攻关城,又叫邓艾率部走陇右绕行、由武都郡地界南下直揷阴平。 只要有一路突破,阴平、关城二地蜀军都守不住,必将面临两面夹击的境地。 但若两路都难有进展,秦亮也明确说了可以放弃。到时候只能重新布防,分筑营垒关隘,守住武都、汉中二郡。 众人商议了一阵,秦亮走出帐篷活动稍歇。大伙都跟着出来了,在藩篱围成的坝子里闲谈走动。 秦亮信步而行,见邓艾在身边,不禁脱口道:“士载定要记住,此番我军目标,最多止于阴平。” 邓艾怔了一下,面有困惑之色,随即拱手道:“仆……谨记,将军、军之言。” 秦亮知道史上邓艾偷渡阴平的事,且邓艾也有些贪功,所以才没忍住提醒了一句。 不过顷刻之后,秦亮又转念一想,邓艾对于形势是有判断力的人。此时蜀汉还没有到一推就倒的程度,即便魏军偷渡成功,如果兵力和装备不够,那反而会成为孤军被围歼!邓艾应能看清这一点。 这时秦亮抬起左手,做了个手势。身边的王康停下了脚步,其他人也没再跟上来。 秦亮与邓艾踱步向前,秦亮沉吟道:“我正要上书朝廷,为诸将请功,推举西线大将人选。欲以陈泰为雍凉都督,士载为雍州刺史、并镇汉中三郡,王经为凉州刺史。士载以为何如?” 邓艾想了想,磕磕碰碰地说道:“将军安排甚妥。陈玄伯有攻取武都郡之功,又是世家大族出身,由他做都督雍凉,更能服众。” 秦亮轻轻点头,颇有点意味深长的口气道:“西线这边,只能有一个都督雍凉。一时的官位,卿倒不用太在意。” 邓艾结巴地说道:“若非将军偏爱、再造之恩,仆岂有今日?将军自有考量,仆欣然领命。” 秦亮听到这里,对邓艾的态度很满意,这才不动声色地说道:“陈玄伯运气好、遇到蒋舒降了,方能顺利夺占武街,不过军功仍要算在他头上。士载先为大军前锋,后又节制东面军务,前夜抓住时机追击南郑蜀军、斩俘不少,功劳不在陈玄伯之下。我心里是知道的,朝廷于爵位食邑也定不亏待。” 邓艾拱手一拜。 秦亮亦不再多言,心中已决定好人选。正如邓艾说的理由,雍凉都督、选陈泰更能服众。 实际上经过了解与相处,秦亮觉得、陈泰此人对于官位似乎并不太执着。 陈泰在关键时刻有过明确表态,还算可靠。至于皇帝口头说过、要陈泰取代秦亮在汉中的兵权,那也跟陈泰自身没什么关系。陈泰正是人在陇右坐,锅从天上来。而秦亮这么一安排,倒能让陈泰更加安心! 而王经的军功,同样是讨了巧。 建威督、兰坑等蜀汉重要据点,以前魏军费了很大的力,亦不能攻下;王经能占据那些地方,纯粹是因为蜀汉陇右的老巢武街降了,蜀军才主动弃守。这种军功是可大可小,全靠给王经请功的人怎么说。 就地在西线这边安排,除了洛阳中军大将,目前有资历补凉州刺史的人,大概只有两个选择,王经和胡奋。秦亮昨晚便曾在考虑过了。 胡奋之父胡遵是徐州刺史,父子二人若各为一州刺史、不符合魏国规则,连王家都没这么干。当初王凌并未把四个儿子都外任都督刺史,只有王飞枭做扬州都督。 不过胡家的站位问题不大,否则胡遵也不会被王家重新启用为徐州刺史。 当初胡家确实投靠了司马家,胡奋甚至以平民身份侍奉在司马懿身边。但是司马家倒了之后,胡家显然自己主动划清了界限。在狄道揪出司马师奸细的人,正是胡奋! 何况胡奋对于秦亮是马首是瞻,之前在武功县种地,胡奋便经常陪着秦亮下地干活。 这样的人,当秦亮有权势的时候完全不用担心。但如果落难,也不能太指望他们跟着同甘共苦。看看胡奋对司马家的态度就知道了。 反而是王经那种人,虽然不太好用、做事有点头铁,甚至很多事根本不愿意干,但他很执拗,有自己的原则。即使秦亮倒霉了,王经的作为应该也不会过分,多少会念及旧恩。这一点与羊祜是一样的性子,羊祜就没有避讳夏侯霸家。 此时让王经分一些西线的兵权,秦亮其实更放心。 王经打仗不太行,别的见识好像还行,凉州现在不是前线了,他只要能大概处理好羌胡事务,便不会出多大的乱子。待到以后,秦亮自然要把王经调离带兵的位置。 众人回到大帐,秦亮遂将人事安排当众说了出来,并先授几个人“行事”的權力。正式任命,仍要等洛阳的诏令和文书。 ……姜维军陆续撤到了关城。他早知汉中之战大势已去,但促使他下定决心、快速撤出汉中的缘由,还是数日前从成都送达的诏令! 当时汉军被挤压到了南郑汉城两座城内、以及走马谷的山谷中,武都已然失守。成都的朝臣都认为汉中之战打不下去了。 平常皇帝不会太过干涉前线军事,但这一次的诏令很明确。从成都主动发来诏令,先派尚书仆射董厥带兵增援剑阁、葭萌关,又命姜维将汉军撤到剑阁。 朝廷多半是担心,姜维会把汉军主力全赔在汉中地区,那大汉朝廷直接就完了!无论多么险要的山川、关隘,没有人守都是枉然。 姜维权衡之后,终于决定放弃汉中之战。他掌握着前线兵权,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军中还有张翼、廖化等大将,若是姜维不奉诏,仍然可能出问题。 不过姜维撤到关城之后,便没再继续退兵。 这时又有信使来见。姜维听说是陈祗派的人,立刻召入关城驻地见面。 信使呈上陈祗的亲笔信,并道:“陈公带了话,若卫将军奉诏撤军到剑阁、与尚书仆射董龚袭会合,待将军返回成都,陈公等人便可设法保住将军,否则谁也不敢再为将军说话。请君三思!” 姜维道:“我并不在乎自己的下场如何。不过弃守关城、直接回到剑阁,阴平也必定会丢失。” 来使想了想道:“没有人怀疑将军的忠心,陈公更无此念。但贼军尚可从陇右进攻阴平,若要在阴平继续与贼军作战,将军如何交出兵权?” 姜维不置可否。 来使又道:“关城囤粮一旦耗尽,用什么地方来供养关城、阴平将士?以后还得从涪县等地调运粮草。为了守阴平耗费靡大,还不如退守剑阁、葭萌关。” 这些考虑,姜维哪能想不到?他终于极不甘心地、把话明说了出来:“若有阴平,还能有机会北上陇右。不然贼军只需在阴平桥头、白水关、关城三处设防,汉军便被困于益州,不得进取也!” 来使沉声说道:“将军再想想,经此一役,君还能领兵北伐吗?” 姜维沉默了一会,不禁仰头长叹。 来使抱拳道:“陈公不会害将军。”说罢他便执礼告辞。 姜维送到门口止步。没一会,司马师也来了,姜维立刻将司马师请到房内,然后把陈祗的信拿了出来,两人交谈良久。 司马师几乎没有什么犹豫,明确表明了主张:“陈奉宗一向与将军交好,又得陛下信任,将军切不可辜负陈公好意阿。” 姜维知道司马师善谋,但有时候没用!因为不知道他在为谁思虑。在这种危难时刻,司马师这个降将不愿离弃姜维,乃因忠诚? 不过此刻司马师应该是想保住姜维的,否则他在汉国也难以立足,终究还是为了自己。 姜维许久没有说话,默默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忽然骂了一声:“没遇到过如此招恨之人,他嬢的秦亮!” 第四百九十章 仁心如炬 姜维竟主动从关城撤军了!秦亮等收到陈泰的急报,一屋子人都是兴高采烈。 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若非身边有人、他简直想手舞足蹈。此时唯有踱步走动一下,才能平复高兴的心情。 此时魏军已经入驻汉城,秦亮也住到了城里一座宽敞的宅子里。 他没有住进官寺,乃因汉城官寺里的蜀汉人没走完,他只是暂住、也不想去管那些人,所以还是随便找个地方省事。如同勤王军刚进洛阳时,有一阵子秦亮是中领军,也没去领军将军府居住。 秦亮几乎要笑出声来,说道:“姜维想等大魏朝廷出问题,我看蜀汉的问题也不小。这事肯定不是姜维自己的意愿!” 羊祜的声音道:“关城一弃,阴平也必不会再守。我军进驻阴平郡之后,只要派兵到东南面,守住阴平桥头、白水二地;汉中之兵则守关城,三郡之地可保无虞。” 】 在场的几个人纷纷附和,钟会道:“将军可以放心了,此后蜀汉????????????????若想重图汉中三郡,绝非易事。” 秦亮暗自长长地松了口气,点头道:“对,至少短期之内,西线这边不容易再出大事。” 他恍然想起了正事,遂道:“正好士载出发没多久,此时可能刚到武兴。泰雍立刻安排信使,去把邓士载叫回来,不用再从武都郡绕路去阴平。那边的路远且艰险,不如让陈玄伯的人走关城去阴平更快。” 辛敞揖拜道:“喏。” 这时外面天井里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秦亮听到了王康的声音:“卫将军诸事繁忙,正在商议军务,我是卫将军司马,汝有何事,可与我说。” 今天秦亮心情极好,听到动静,本想出去看看。但听王康这么一说,他便打消了念头,只从窗后朝院子里看去。 天气挺好,陈旧古朴的房屋围着中间的庭院,天井边缘还有些潮濕,但阳光已从上方斜照进了院中。其间的景物明暗相称,倒有几分清新之感。 院子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呈上一卷竹简,揖拜道:“天下兵祸连年,战事一起,无不生灵涂炭,而秦将军自入汉中,不兴屠戮,所到之处,几秋毫无犯。将军之仁,于乱世之中明耀如炬,仆等特献贺文,以表敬仰之意!” 秦亮在窗后观望,屋子里的属官们一时没有多言,因此也听到了门外说的话。几个人向秦亮看了过来,钟会笑道:“此人没有乱说。” 不过那人身边怎么还有个女郎?秦亮不禁远远打量了她一眼,女郎相貌不错,却谈不上明艳动人。 外面传来了王康的声音:“这边请,我们去客厅相谈。” 三人便朝院子一侧走去,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屋子里王沈的声音道:“将军处事,确有仁心,汉中官民亦看在眼里阿。” 秦亮心道:大多事都是双刃剑,必有副作用。传言魏太祖屠徐州,遗害至今,几十年了仇恨都没消除。 况且按照后世战争理论的理性总结,纵兵烧杀劫掠、对资源的浪费非常严重,相比得到的东西,在劫掠过程中破坏的资源是绝大部分。有组织地征收,才是效率最高的办法,且不容易引起激烈的反抗。 他便道:“战阵上不可能心慈手软,不过屠戮平民弊大于利。” 就在这时,祁大走进了门口,揖拜道:“禀秦将军,刚才那人名叫戚宇,乃汉城官寺佐吏,家中是当地豪强。他说要为将军献贺文,仆便带他进来了。” 果然世人对会写文章的人都更重视,祁大这个兵屯出身的人也不例外。 但不知怎地,秦亮倒忽然想起了东边的黄金谷蜀兵,仗都打完了、黄金谷的人竟然还在坚守!不过那地方现在成了死地、孤城,守军也太少,没什么作用了。他也懒得管,让邓艾自己去想办法。 秦亮道:“我知道了。” 祁大又靠近轻声道:“跟着戚宇来的女郎,是他的妹妹,可留在府中服侍将军。” 旁边的人们????????????????假装没听到。 秦亮踱了两步,沉吟道:“若是事情传出去,上行下效,约束将士岂不更难?” 祁大拜道:“将军所言极是。” 羊祜的声音道:“将军英明!” 两天之后,邓艾率部最先回到汉城,剩下的军队还在马鸣阁道。秦亮也要开始提前安排防务、以及退兵事宜了。 只等陈泰传来确切消息,进军到阴平郡,并占住白水、阴平桥头二地;汉中这边只是防守,便无须再留驻十几万之众。单是从雍凉西线南下的中外军、屯兵都嫌多,人马太多反而增加补给负担。 中军议定,洛阳军六万人先撤走,秦亮正好要带着中军三营回朝廷;并向留下的雍凉将士,许诺分批进行轮换。 以邓艾为行雍州刺史事,镇汉中、负责前线军政。然后秦亮又任命了胡奋,行汉中郡太守事,辅佐邓艾。 秦亮名义上代天子征伐,可以给官员授权;不过正式任命官职要走一遍程序,仍须等待洛阳送达诏令。在此之前问题倒是不大,因为邓艾本是凉州刺史,胡奋是陇右郡守,他们都有本部兵马。 陇右郡等地一直是魏国地盘,具备完善的官僚机构,一时缺了郡守也不影响,还有长史或郡丞管事。唯有新得的汉中、武都、阴平三郡须尽快任命郡守,如此才能征辟属官,在当地重新建立统桎组织、以便就地获得剩下的资源。 秦亮先安排了汉中郡守胡奋。及至傍晚,秦亮又在宅中召见帐下督马隆,当面问他:“孝兴可愿出任武都郡守?” 马隆顿时大喜,激动地揖拜道:“秦将军知遇之恩,仆没齿难忘!” 秦亮微笑点头道:“那便这样决定了。” 秦亮自己就是从掾属干上来的,当然明白,太守对于一般人的仕途、乃一道很难逾越的大坎……除非出身世家大族。 武都郡不算什么好地方,但武都郡守也是太守,先到这个级别,以后可以换。如同当初邓艾被任命为凉州刺史,邓艾也很高兴,实际上凉州要人口没人口、要赋税没赋税,但凉州刺史依旧到了州一级。 马隆显然不是士族出身,他起初在兖州只是个低级武官。令狐愚离任曹爽府长史,刚出任兖州刺史时、身边没什么人用,才把马隆调到身边办事。 如今秦亮逐渐提拔马隆到郡守,马隆说到知遇之恩、秦亮还是可以坦然受之的。 至于军功,如果朝中没人说话、还是干不到太守。当初秦亮在秦川以五百人阻击费祎大军,且朝中有人,也差点没干上庐江郡守。 次日早上邓艾又主动到宅院里拜见。秦亮叫祁大煮茶,便与邓艾在堂屋里闲谈起来。 邓艾终于开口问道:“昨日……将军只、只任命了……汉中郡守。武都、阴平……二郡,是否已有人选?” 秦亮道:“昨日傍晚见过马隆,说了让马隆做武都郡太守。” 邓艾点头道:“阴平、平……安排,好了吗?????????????????” 秦亮已能隐约猜到邓艾的意思,遂问道:“士载可有举荐之人?” 邓艾说话吃力,却说了不少话:“仆的掾属段灼知兵,通习文武,多次带兵为前驱。阻截南郑守军之战,段灼去北岸调兵,及时增援,俘获了数名敌军将领。不知能否举荐他为阴平郡守?” 秦亮看了一眼邓艾,痛快地说道:“我先任命段灼为行阴平郡太守事,士载再把军功写下来,我上书的时候一并送到殿中。” 邓艾起身深揖,结巴地说道:“仆代段灼谢秦将军提拔之恩,明日把段灼叫来,当面拜谢将军。” 秦亮摆手笑道:“他是士载的人,靠的也是士载。不然我都不认识他。” 邓艾刚才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可能有点累了,便只是点头,坐回了筵席上。 秦亮动作随意地倒了两碗茶,顺手递了一碗过去。邓艾立刻双手接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哐当!”一声响,秦亮身上还穿着铠甲,按住腰间的佩剑、从筵席上爬了起来。 只见今日又晴了,不过早上的光线角度、与昨日议事时不一样。秦亮走出房门,径直走到了天井中有阳光的一侧,邓艾也跟了过来。两人站在院中晒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或因秦亮按剑的动作,邓艾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他腰间。 秦亮看起来很闲适淡然,其实心态已经很浮躁,心思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 连谈论的话题、也暴露了他的注意力,“士载暂且不能离开汉中,此番一别,不知下次何时重逢。” 邓艾道:“仆、仆会时常……去信。”他接着又道,“将军放、放心,仆定……守好、好汉中三郡,不负将、将军重托。” 秦亮点头道:“有士载坐镇汉中,我还是放心的。” 他说罢深吸了一口气,环视周围,只见宅邸里的房屋挡在四面。他不禁想象,阻隔此地的、又岂止是房屋? 第四百九十一章 寒冬行 到了腊月,汉城这边下了一场小雪、不到半日又变成下雨,以至于没能形成积雪,次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叫人误以为,似乎从来就没下过雪。 待到阴平郡那边送回了明确的奏报,秦亮才下令、准备开始撤军。 如果只是从汉中走回洛阳,人们还来得及在除夕之前到达。但多达六万人调动,情况会复杂一点,秦亮算时间,估计无法回到洛阳过年了。 洛阳中军三营将士,分四条路先去关中,从西到东有陈仓道、故道、傥骆道、子午道。路上的人越多,越容易堵塞,粮草补给等事也更困难,所以大军要分路行进。 其中人最多的一条路是陈仓道,秦亮率中垒营等部、就走这条道。陈仓道最远,但比较起来、同时又最宽敞平坦。 出发之前,陈泰也赶回了汉城。诸将为秦亮送别,自是一番惜别之情。不过陈泰同样不会留在汉中太久,等洛阳中军撤走之后,他也将率一部分兵马回到关中????????????????。 大军出汉城,当天就进入了走马岭山区。 汉城完全没有雪,但进山没多久,便见到山上的树枝银装素裹、四面积雪。幸好中军早已听说了这样的情况,并有所准备,大伙准备了粗糙的麻绳、系在鞋底防滑,又遣先锋在前面清理道路,大军畅行无阻。 秦亮是第一次走陈仓道,果然发现这边的道路起伏没那么大,周围都是山、却比不上傥骆道上的山脉险峻。一路上能明显看出,东面崇山峻岭,山脉更大;陈仓道比较绕路,却绕开了最险的山区。 原先魏军很少走陈仓道攻汉中,并非因为绕路,主要还是这边有蜀军的许多军事据点、易守难攻。诸如武都郡地盘上的多处营垒,以及武兴等关隘。 秦亮率军走出秦岭、来到渭水河畔的陈仓时,已到腊月中旬。 卫将军长史杜预率众在陈仓等候,迎接到了秦亮。 陈仓是关中平原的西端,往东边眺望,便是与秦川地形迥异的一片原野。与汉中平原不同,秦亮刚到关中,已是大雪纷纷。四面的屋顶上、田间地头都是积雪。不过陈仓是西线兵屯重地,人口不少,道路上的泥地仍旧躶露在外,看上去反倒多了几分脏乱的错觉。 秦亮还在陈仓见到了个道士。道士告诉秦亮,陆师母在长安都督府等待将军。 于是秦亮次日便从陈仓出发,传令诸部,到达长安后再行修整。因为四路大军不可能同时抵达关中,先到长安的人马、本来就要在长安逗留,以便将三营将士都重新聚拢。 在关中平原上行军,立刻就变得轻松了起来。从陈仓到长安数百里路,大伙不到十天就到了。 长安官吏迎出城门外,见面一阵道贺,场面十分热闹。隐慈、吴心兄妹也在迎接的人群里,秦亮把他们叫到了身边。校事令隐慈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官员,他妹妹吴心经常在秦亮身边,卫将军府的属官与亲卫将士都认识他们。吴心束发带剑,身上没有半点妇人的装饰物。但秦亮这时忽然觉得,其实吴心长得挺美,漂亮的大眼睛、匀称的瓜子脸,只是没有精致妆容故意突显其姿色,正如隐慈以前说的她不用靠美色生存。 她的皮肤不算细腻有光泽,但是很白净。因天气寒冷,她穿着厚实的裘衣,不过秦亮知道她的身材略瘦但有货,尤其是胸襟。想到这里,秦亮竟差点当众现出了浩然之气!他立刻转移注意力,加上外面披着札甲,才勉强没有当众出丑。出征已有数月之久,此时他着实不能随便胡思乱想阿。 众人兴高采烈地见礼谈论了一阵,便一起迎将士们入城。 秦亮问了一下,隐慈等人都住在郭淮原来的都督府上。雍凉都督府现在没有主人,属于官产,秦亮遂直接把都督府设为行辕。 大伙来到府邸大门时,秦亮抬头看了一眼、见到木匾还挂在上边,不过估计这木匾已挂不了多久。 之前这座府邸一直都是郭淮的住所,只是换过????????????????名字。郭淮做雍州刺史时,这里正是雍州刺史府;后来郭淮升任雍凉都督,他没搬地方,只是把木匾给换成了都督府。 而今雍凉都督即将变成陈泰,陈泰回来多半也没必要搬地方,只消把他自己住的府邸改名为都督府即可。而眼前这座府邸的木匾,则应该会被取下来。 秦亮等人进得府门,立刻发现前厅庭院冷清了许多,几乎没什么人,只能看到零星三两个奴仆侍女。连郭淮灵堂外的布置也撤了,郭家人已搬回洛阳、必定带走了郭淮的牌位。 秦亮每次来长安、都是住在这里,至今仍觉熟悉,只是多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这时秦亮终于看到了陆师母等人、正站在走廊上,他也不知陆师母为何没有与吴心等人一起出迎。大概陆师母是蜀汉国的人,且因她一个女道士,不愿意出现在魏国文武官员面前。 秦亮站在原地,转身看向杜预、羊祜等人道:“卿等在府上找房屋暂且安顿。长安官员设的午宴、我便不去了,你们替我去赴宴就行。” 几个人揖拜应允。 秦亮又道:“各位旅途劳顿,上午便散了罢,诸事随后再议。” 属官部将们纷纷抱拳道:“仆等告退。” 隐慈跟上来几步,拱手道:“洛阳有些消息,仆明日一早再来拜见将军。” 秦亮点头道:“走了不少路,今日着实有些疲惫。” 只剩秦亮与吴心同行来到走廊上,陆师母身边的男女道士却还在那里。见面后,先是相互揖拜见礼。 陆师母先是松了口气,神情却挺复杂,她有意无意地瞧着秦亮身上的铠甲,说道:“秦川道路险峻,起初妾时常担心将军安危,确未想到,将军果真勇猛善战,竟一下子便攻下了汉中!”她略有犹豫之色,接着道,“妾恭贺秦将军大胜而归……” 】 秦亮却在走神,后面几句话究竟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 他的脑海里只有陆凝那魅惑的柳叶眼,时而低眉、含羞带怯,时而有些纠结惭愧,隐隐又藏着某种渴望,眼神中似有风情万般。加上陆凝的气质有一种妖异的野气,秦亮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那水蛇一般的腰身。 记得第一次与陆师母见面时,秦亮在军中呆了挺长时间,不过当时陆师母脸上抹着不知什么东西、看不太出来相貌,却也发现了她的身材不错。 这时秦亮立刻意识到面前还有外人,终于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秦亮一直觉得陆凝、吴心的姿色与王令君玄姬等人相比,还是有明显差距;今天才意识到,她们其实也是少见的美貌非常的女子。秦亮同时明白了一个道理,女郎长得何如、不仅是客观的长相,也要看欣赏她们的人是什么心态阿。 吴心说了一句话,声音略显沙哑,“因兄长是校事令,陆师母常问我前线情况,她很关心将军。” ????????????????秦亮脱口道:“卿呢?” 吴心有点苍白的脸上,竟顿时露出了些许红晕,她立刻避开目光,沉默不语。 秦亮看了一眼那两个道士,岔开话题道:“还得有劳仙姑留下人手,设法再去一趟成都。主要打听一下,姜维等人战败之后是被怎么处置的。” 涉及蜀汉朝廷高层的人事变动,因为那些人有名气,通常无法保密。秦亮只要知晓这些情况,他便能大概推测出蜀汉的国策变化。 陆凝道:“那最好还是找个理由去见费氏,她是前大将军之女,与宫廷官场的人都有些来往。” 秦亮点头道:“是个好办法。” 旁边姓袁的女道士轻声道:“听说费家女郎要做太子妃了。” 她的丈夫张羽道:“秦将军没有问汝,汝不要多嘴。” 秦亮刚刚击败姜维,全据汉中三郡,此时的心情很好,听到这里便摆了摆手、并不计较。他还用玩笑的口气,随口笑道:“我看她还是不要做太子妃了,反正将来我攻下蜀国、也会把她抢走,何必非要先后委身于二人?” 陆凝等人都一语顿塞,说不出话来。 秦亮不以为意,与几个人一起沿着廊芜继续往里走。府邸里有多个庭院,以前郭淮住的内宅庭院、有个颇具规格的门楼。秦亮便朝门楼走去,回头对吴心道:“郭家人都搬走了,我在长安这几天,便住内宅。” 吴心“嗯”了一声:“妾会安排卫将军府来的人,由她们照顾将军起居。” 道士张羽夫妇终于止步,向秦亮等人告辞。毕竟府邸内宅,非主人家的男子通常是不能进去的。陆师母却没吭声,犹自跟着秦亮走进门楼。 但这座内宅庭院,秦亮以前是进来过的,因为他是外姑婆王氏的亲戚。前方那座显眼的阁楼厅堂里,便是以前他来赴家宴的地方,王氏亲自下厨做过饭菜。 第四百九十二章 怅然而欣慰 秦亮以前来过这座庭院,不过只进过对面的那栋阁楼。他径直从天井里抄近路走去,陆凝和吴心跟了上来,人们踩着积雪、立刻发出“嘎吱”的声音。但等三人走上檐台,那小小的噪音就消失了,周围变得十分安静。 沿着石阶走上去,秦亮自然地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事,不由得稍稍驻足。 秦亮在关中见过许多人,做过不少事,却偏偏对这么一座阁楼的记忆印象很深。 以前在厅堂里吃过什么、说过什么,他一下子都想不太起来了,却很容易地想起了与王氏有关的细节。诸如在这台阶上,王氏被秦亮的浩然之气吓了一跳、踢到了那块砖头,让秦亮扶住了才没有摔倒,她却急忙把秦亮叫到厅中免得被人看到。 】 “呼!”秦亮吐出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厅堂。他环视周围,立刻转头对吴心等人道:“那边有木梯,我们上去看看。” 二人不明所以,没多想便???????????????跟着秦亮走上了楼梯。 刚到上面的楼梯口,秦亮不禁朝旁边敞着的木门瞟了一眼。在那间小屋内,顿时一只粗苯的木柜子映入眼帘,旁边的小窗还开着、光线不错,木柜边缘上的划痕清晰可见。刹那间,那里仿佛已不是一间空屋子,柜子上似乎有人,还有声音。 这时安静的空气里响起了“叮哐”一声金属发出的轻微声音。同行的陆凝和吴心、下意识地侧目看了一眼,陆凝面有诧异之色,目光随即上移,看着秦亮的脸脱口道:“这……”秦亮略感尴尬,也有点心急了,不过束缚在身上沉重的铁甲,又让他只能暂时冷静。 秦亮故作淡定道:“帮我卸下铠甲罢,穿着真是不舒坦。” 陆凝与吴心对视了一眼,她们两人在一块似乎有点不自在,一时间无话可说。不过她们还是上来帮秦亮卸甲,各站一边开始解札甲上的皮绳。 这甲胄要穿上去、卸下来都挺复杂,何况秦亮穿了两层。他心里有点慌,也只能耐住性子,站在原地等着。 陆凝身上应该是抹了什么东西,一股淡淡的香味飘到了旁边的秦亮鼻子里,他不禁转头打量陆凝,正是越看越觉得漂亮。尤其是她察觉秦亮的目光、那低眉垂目有点羞怯的样子。 她在魏国住了几年,皮肤养白了不少,不过脸脖仍然有些日晒的痕迹,她那种山林野气正是这个缘故,不过平素没有露在衣物外的地方、皮肤却白皙娇嫰。秦亮终于等不及了,伸手缓缓掀开了陆凝的交领,果然看到了她肩上的肌肤。此时无论裘衣还是织物、都没有纽扣,领子有点宽松。女郎姣好的皮肤雪白而光洁,自有美好,着实叫人向往。 “哎,冷阿。”陆凝红着脸轻声道,她轻轻耸了一下肩,立刻把削肩遮住了大半。 这时吴心道:“下面的厅堂里有个炉子,妾见里面还有木炭,妾去搬上来生火取暖。” 秦亮本来不是个马虎的人,不过先前一直在走神想别的事,对炉子完全没印象,他便道:“这里确实挺冷的,卿取了炉子要回来。” 吴心瞟了一眼陆凝,目光闪烁地点头道:“嗯。” 陆凝则继续解皮绳,解下一块肩甲,便搬到一边放下。 秦亮也埋头捣鼓够得着的地方,随口闲谈道:“之前去汉中走傥骆道,又到了太白山那边。若从都督门过去,便能去到我们相识的那处‘静室’。” 陆凝轻声道:“我知道都督门那个地方。” 秦亮道:“我还往西边走、在山谷里转了一下,地方没变,人不在了,本来有点怅然。不过当初以为是萍水相逢,而今却早已熟识,又觉欣慰。” 他没听到回应,转头一看,只见陆凝的脸颊红扑扑的,一双妩媚的柳叶眼也仿佛起了一层雾。 她埋着头,竟口不择言地小声道:“该死的绳???????????????子,怎如此难解?”说罢心急地拿贝齿去咬皮绳。可刚才她明明解得挺好,已经取下了一块肩甲,多半是走神了。 但那皮绳十分有韧性,她怎么也咬不断,抬眼看了秦亮一眼,忽然伸臂使劲搂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秦亮也把手放在陆凝的后背上,两人拥抱在了一起。 这时木梯上传来了声音,陆凝便从秦亮怀里挣开,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才的情绪仿佛稍稍得到了释放,重新做事、很快死结就被她解开了。 吴心果然搬上来了个泥炉子,先升了火,然后也来帮忙。没一会秦亮终于把身上的甲胄都卸了下来。 木炭在炉子里、渐渐烧得通红。不知怎地,秦亮倒想起了铁铺里烧制铁器的景象,那炭火也是如此红彤彤的。 校事府内就有锻铁的铁铺,秦亮曾站在旁边观摩良久。人就是这样,生活中无甚意义的琐事,却仍会不时地被记起。不过回忆里锻铁的时候、并非寒冷的冬季,炉子旁拉风箱的汉子浑身是汗。记得那汉子把木柄拉得很出来、几乎要离开那个名叫“橐”的风箱了,然后才用劲将其推到底部,幅度大距离长,空气从一个叫“龠”的管道通入、让灶中烧铁的火焰“呼呼”作响,清晰的场面宛若就在眼前。 秦亮几乎把自己想象成了那个干重活的大汉。不过他从来没有干过铁匠的事,只是喜欢偶尔做一些体力活。 剧煭的体力活动会让人产生内酚酞,它有很神奇的作用。无论煎熬躁动的情绪,还是冲动心慌的感受,都会在它的作用下渐渐平静下来。即便秦亮没有消耗完体力,至少也能得到极大的缓解。疲惫中的安宁、以及放松的愉悦,难以描述却叫人着迷。 不知过了多久,阁楼上重新恢复了安静。外面有积雪,但雪已经停了,此时几乎一点声响也没有。以至于炉子里木炭发出的“滋滋”微响、偶尔“啪”地一声轻微裂开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吴心与陆凝只裹着裘衣,竟蜷缩在火炉边的筵席上睡着了。这火炉就只是个炉子、没有排烟结构,但应该不至于让人中毒,四面关着的木窗到处都是缝隙。不过气温很低,这么睡觉多半要冻着。 秦亮坐在筵席上,推了一下吴心,见吴心睁开了漂亮的大眼睛,他便说道:“别在这里睡,会生病。起来穿好衣裳,回卧房再睡罢。” 吴心还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听到这里应了一声,便拿手遮一下立刻坐起来,背过身收拾仪表。但秦亮叫陆凝时费了点劲,叫了两次只听到回应的声音,不见动静,好不容易才把她叫起来。 最近几天,秦亮便一直住在这座内宅中。 等到各路人马陆续到达长安,又休整两日,大军才重新出动,依旧分作前后几路,一起向洛阳进发。 果不出所料,大伙根本来不及回洛阳过年,因为从长安行军到洛阳、不急行军的话要走半个月。不过秦亮等人早有???????????????所预计准备,除夕之前便从各地征调了一批猪羊,将士们虽然在路上过年,却也吃了一顿好的。 正月初八上午,秦亮率众终于抵达了洛水北岸、洛阳城西。天气晴朗,积雪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军队在城外停留了一会,秦亮下令把一些俘虏临时关到囚车中,入城时游街示众!他要让洛阳官民都看到伐蜀的成果,普通百姓也许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至少能增加声威阵仗。这次率军赶回洛阳,秦亮一定要确立执政地位。 俘虏中最有名的人是张嶷,其次是傅佥。但秦亮没有让他们两人示众,只是随便挑了一些不重要的人放进囚车。反正魏国基本没人认识,效果是一样的。 众军先到外郭,遇到了一些官吏。不过迎接秦亮的大臣们,都还在内城西明门外。这外郭是后来修建的,只是在外围修了一道城墙,世人普遍认为洛阳城、指的是内城。 不过外郭的普通百姓更多,将士们从驰道上经过时,只见驰道两侧都站满了人。无数百姓闻讯前来围观,一片喧嚣嘈杂,热闹得好像还没过完年。 因为里坊构造的城池被分割成了棋盘状、平时看不到这么多人,此时秦亮才能感受到,原来洛阳的人口其实不少。 秦亮依旧穿着铠甲,骑马而行。路边的百姓几乎都不知道谁是卫将军,恐怕只有读书识字有见识的人,才能从帅旗的图案装饰猜到秦亮在何处。 只见北面平乐观的高台在朝阳之中矗立、雄壮而典雅,而人最多的地方还是在驰道南侧,因为那边是大市。 秦亮又抬起头眺望前方,远处洛阳的城楼、阙楼已在视线中,城中的宫阙楼台官寺,亦是隐隐在望。离开洛阳一年之后,如今他似乎更能感受到、洛阳确实比别的地方繁华。 迎着东面明亮的阳光,他不禁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心里一个声音道:我又回来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高枕无忧 外郭内乌泱泱的一大片庶民百姓、反应尤为热烈,大概因为人多的缘故,声势甚是浩大。 那一辆辆囚车通过驰道时,阵仗蔚为壮观。人们被囚车吸引了注意力,人群里传来起彼伏的欢呼声:“大魏万寿!”不过喧嚣之中又夹杂着叫骂,还有人往囚车仍烂菜,车上的人是狼狈不堪。 其实真正影响过战争走向的张嶷等人,根本没有露面。示众的俘虏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却承担了洛阳百姓释放心情的焦点。 长龙一样的队伍渐渐向西明门靠近。西明门是洛阳城西面的正门,此时已经聚集了许多官吏,都是出城迎接卫将军的人。 倵卫将军王广等都在人群前列,朝廷三公老臣、以及领军将军令狐愚也来了。不过组织礼仪的人,反而是太常羊耽。 众人等待的时候一直在说话谈论,宗正秦朗的声音道:“沛王、金乡公主都曾称道卫将军之功,昔日太祖武皇帝痛失汉中,如今卫将军终于收复此???????????????地,不失弥补太祖之遗憾,实乃社稷之臣阿!” 此言一出,周围有几个人赞同,但也有人不置可否。毕竟社稷之臣的评论,或许还不能让人确信。 羊耽转头道:“去年蜀将姜维攻打陇右,雍凉都督郭伯济亦为毒箭所杀,姜维一时名声大噪,远至东吴。才过一年,秦将军便大败姜维,攻占汉中、武都、阴平三郡,使我大魏一雪前耻,扬国威于天下。秦将军之才,非常人可比矣。” 大伙立刻一阵附和,四下的说话声也大了几分,显然当场无人能否认秦亮的军功。人群里应该有一些人对秦亮不满,但也不会在这一点上当众质疑,否则必定是自取其辱。 这时猎猎旌旗之间,大队兵马已行至西明门外。随行的乐工立刻操作乐器,奏钟鼓正音。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举着帅旗的将士开道,秦亮骑马越过前军,来到了众人前方。他翻身下马,在将士的簇拥下步行而来。 两边的人都陆续弯腰行空首礼,相互拜见。秦亮作拜时,专门向身穿丧服的王广投去目光致意,丈婿二人对视了一眼,但在场的人很多,一时没有机会单独交谈。 这时太常羊耽已站直身体,说道:“皇帝、皇太后诏曰,卫将军等将士有大功于社稷,应遣御辇以礼迎。臣等奉诏出城,迎接卫将军大胜归来!” 秦亮揖拜道:“臣谢皇恩殊荣。汉中之战,将士用命,方大败敌军。臣请朝廷对有功将士、论功行赏,殉国者伤残者、应得到抚恤。” 羊耽道:“卫将军所请,仆等定上书殿中,廷议实办。” 卫将军军谋掾辛敞走了上来,双手送上卷起的纸张。负责迎接军队的太常是辛敞的长辈,顿时被吸引了目光,朝辛敞看了过来。 辛敞高声道:“臣秦亮等奉诏征讨蜀国,终不负殿下、陛下之望,数次大战蜀军,历经数月,败蜀国大军于南乡、褒中、阳安门、汉城、南郑、武兴等地,攻略全据汉中、武都、阴平三郡,活捉伪前军监军汉中都督张嶷于帐下……” 众官无不凛然,听得神情肃穆。 辛敞继续道:“姜维虽举国之兵来拒,仍未能阻挡大魏王师,尽失三郡之地。自此,为患数十年的蜀军将无路北上、无力北伐,西面雍凉之地,兵患终于解除,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一些大臣听到陛下高枕无忧,神情着实有点复杂。但来到西门外的无数将士们却大声欢呼起来,人们向半空举起兵器,呐喊道:“将军威武!威武……” 不明真相的围观百姓们也加入了欢呼,驰道边的人群里哗然喊叫,城门外的场面上愈发热闹了。 秦亮在前呼后拥之下,来到了皇宫派出来的华丽车驾旁。这是皇帝用的仪仗,但只要有诏令给予特殊礼遇,便不算僭越。 但秦亮稍作权衡,并未乘车,只是让皇宫出来的仪仗跟着队伍进城。另外有皇帝以前赐的一柄复古大斧???????????????头,也一并供奉在一辆单独的马车上,加入仪仗队伍。 反正这些东西的主要作用,便是给洛阳官民看,增添声势罢了。秦亮并不想自己去乘坐,毕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在功高震主的情况下、反而会让人们抓住细节凭空揣度。 大队人马进得西明门,沿着驰道大路直行,便到达了皇宫正门司马门外。 但秦亮并不急着进宫面圣,只是对身边的羊耽等大臣解释道:“刚到洛阳,我等没来得及换上衣冠,此时入殿中,恐怕失礼。不如等朝会之时,再进宫朝贺。” 羊耽等自然不勉强,当即与秦亮道别:“仆等请告辞,还得回宫复命。” 剩下的官员、以及随行的中军将士跟随秦亮,继续沿着大路往东走。 或许很多人都以为,秦亮要先回卫将军府。卫将军府在东北角,走这条路也是对的,只要沿着驰道来到东城、然后转向北面,正是去卫将军府的路。 然而人群刚走过皇宫,秦亮却控制缰绳、立刻骑马向北转向了。正因没有乘车,他都不用麻烦告知别人、自己去哪里,骑着马就能径直前往。 此时许多人才恍然大悟,秦亮要去大将军府! 没一会随从就拿来了一件宽大的熟麻丧服,秦亮坐在马背上,将麻衣披在铠甲外面,然后用麻绳系在腰间。他还拿了块熟麻布巾,系在了头盔上面。 众所周知,卸甲很费事。秦亮本来就刚打完仗班师回朝,身上穿着盔甲、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至少毫不刻意。他作为孙婿,给王凌服丧,便已经是表明态度了。 大将军府有直属三千兵,没有铠甲长兵器,在平时却也是一支极其强大的力量,因为除了当值宿卫的将士、洛阳中外军全都没有武装。大将军王凌死了,但府中的兵将尚未解散重编。 在此之前,朝中诸事都是郭太后在主持。或因王广等人已明确表示支持秦亮,郭太后并未下诏解散大将军府的兵力,估计也是要防着别的家族。 当然秦亮也觉得、大将军府这些文武属官不可能做什么。而他现在去大将军府悼念,穿着盔甲、带着刚从战场上回来的甲士随从,也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只是心急和悲痛,才想即刻赶来谒灵。 府邸的大门打开了,王家人将大伙引入前厅庭院。秦亮开口提出要去外祖的灵堂,本来已过了最悲伤时期的王广、王金虎等人又是声音哽咽,请秦亮等人前去。 什么场合就得做什么事,秦亮也收起了刚才的喜悦激动,表现得肃穆伤悲。 很多事只是个形式,不见得就是内心的真实感受;但是形式与环境气氛,确实能影响人的心境。就好像过年佳节之时、到处充斥的祝福与喜庆热闹,总能起到作用。 秦亮的心情,也渐渐冷却了下来,调整状态先去面对祭奠的场面。 一众人来到灵堂外面,秦亮远远地看到了灵堂门内的王家女眷,她???????????????们都跪坐在筵席上、等待迎接前来祭奠的人们。秦亮时常思念的王令君王玄姬二人,也在其中。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祁大,轻轻抬了一下手,祁大等随从遂在庭院里止步。秦亮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了祁大,杨威熊寿二人也依样解除了兵器。 于是主人王家三兄弟在前,秦亮和两个中军大将,以及高柔、蒋济、秦朗等三公九卿在后,一起去了王凌的灵堂。 等在灵堂中的女眷们,因是跪坐跪伏的姿态,遂先后向众人顿首,立刻传来了小声的抽泣声。秦亮等人则纷纷揖拜还礼。 王玄姬行礼罢,抬眼向秦亮看了一眼,但立刻又垂眼避开了目光。毕竟在场还有好几个朝廷大臣,她们都时刻留意着自身的举止神情。 秦亮也用不经意的眼神,瞅向跪伏在地的妻子与玄姬,却没有当众与她们说话。 不过一看之下,秦亮竟有点走神了。从关中屯田起,分别已有一年,终于重新见面,秦亮又意识到妻妾确是绝色美人阿。 王令君那精致秀美的五官,美妙倔强的小嘴柔软而有光泽,便是一脸悲伤、也隐约有些许冷傲之感;玄姬容貌艳丽,一双瑞凤眼看起来、简直是梨花带雨,更添了几分叫人怜惜的模样。像那些在汉中等地见到的庸脂俗粉,简直不能比拟二者之万一。 秦亮见到她们身上的麻衣,忽然才意识到,王凌一死、她们须要守丧!王令君作为已经出嫁的长孙女,大概要守五个月;而王玄姬是王凌的女儿,名义上也没有出嫁,搞不好是斩衰,那时间就是长了。但兴许可以悄悄地不守礼,只要不声张就行? 秦亮顿时有点气闷,但很快他就强自稳住了心神,把乱糟糟的想法抛诸脑外。平常怎么想不重要,反正谁也不知道别人的想法,不过这里毕竟是灵堂、王凌又是王家人的长辈,秦亮总觉得还是要尽量严肃一些。 他便最先走到王凌的牌位前上香,然后跪拜谒灵。 第四百九十四章 论迹不论心 初时秦亮的情绪还没酝酿好,实在是哭不出来、干哭也差点感觉,不过悲痛的语气还是能控制的:“忽见外祖去世讣文,仆如闻晴天霹雳。虽归心急切,却身负重任,十几万将士在外,不敢轻动,未能成行。惟愿外祖在天之灵,宽恕孙婿没能及时赴丧……” 他渐渐地感受到了悲伤的气氛,终于哭出声来,哽咽道,“实在没有想到,上次见到外祖还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以为还有许多机会倾听外祖敦敦教诲,如今却已只剩一抔黄土,不能再相见阿!” 秦亮说到这里,便以袖掩面恸哭,进而俯拜,悲伤不能自已。 高柔蒋济等人急忙过来劝说,大将军的属官也来说好话了,贾充道:“大将军英雄一世,皆为带兵之人,定不会怪罪秦将军。秦将军终在汉中击败姜维,为国家立下大功,亦可告慰大将军了。” 秦亮毕竟只是孙婿,有人劝解,他也不用表现得太过。心下决定,再默哀一会便起身。 面对王凌的灵位????????????????,秦亮心里仍然忍不住想着,大将军确实死得不是时候。他的心情非常复杂,甚至压抑着一股火气,回想当时在汉中的情形、简直是进退两难要了半条命!此时不禁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受。 好在危急总算是勉强过去了!又或是刚才的情绪有所发懈,秦亮很快暗自放松了口气。 他也听从同僚的话,拿袖子上的熟麻布揩了一把眼泪,从地上爬起来。随行而来的大臣们,这才陆续上香,先后拜谒王凌的灵牌。 秦亮让在一边等待的时候,又用余光留意跪坐在灵堂上的女眷,发现外姑婆王氏也在这里。她是王凌的亲妹,今日守在灵堂倒也不让人意外。 毕竟是在灵堂之中,又有王家男丁接待宾客,包括王令君在内的女眷们、暂且都没有与秦亮说话。 大伙都拜谒完毕,走出了灵堂。王广兄弟将大臣们引到楼阁厅堂歇息,没一会侍女们就端来了煮茶、干果等物。丧事时主人不会准备食物,不过现在王凌已经去世三个月了。 秦亮在厅堂里没呆多久,便出门来到了台基上,王广随后也走了出来。 丈婿二人并肩而行,沿着木栏杆在台基周围缓缓走了一段路。 从刚才见礼寒暄之后,两人有一会沉默不语。大将军忽然显得十分安静,没有了哭声,也没有了喧嚣,只剩料峭春寒的微风风声。 王广捋了一把下巴的大胡子,开口道:“家中发丧时,皇帝亲自来府上吊唁,便在刚才我们坐的厅堂里、召见过我。皇帝主动提出,要任命我为抚军大将军。我当时也很意外,婉言谢绝而不允,又只得上书殿中。” 此事秦亮早就知道了,宦官张欢来汉中时就谈论过。而且后来王广上书,消息便传得更宽,连陈泰都听说了。 秦亮遂不动声色道:“外舅接受诏命也是可以的。外祖去世,洛阳急须留守之人主持大局;外舅正好是自家人,抚军大将军的职位可担此任。” 王广的颜色微妙地变幻着。秦亮用不经意的目光转头看他时,隐约察觉王广似乎也有一种劫后余生、后怕的意味。 王广沉吟片刻,故作淡定道:“皇帝只是口头上一句诏命而已,之后还须皇太后点头。后来皇太后愿意出面召见众臣,安排诸事,如此更好。” 秦亮顺着他的意思道:“皇太后殿下自曹昭伯辅政时、便在听政,由殿下出面确实恰当。” 这时秦亮想起了一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用在这次王广的作为上、似乎倒也恰当。毕竟要是论心,王广此前必定是不甘心。 秦亮都不用去猜王广那时的心路历程,只看以前他的所作所为就能知道,他一直都想继承大将军王凌的地位。不然当初秦亮打赢了毌丘俭、想安排个刺史的位置,便不用费劲讨价还价了。 不过王广终究还是权衡了利弊、风险,对外明确了态度。这便够了。 王广沉声道:“此前我们已商量过了,有令狐公治、汝三叔四叔,大家都觉得????????????????,应由仲明来接任大将军之位。” 秦亮没有马上回应。之前王凌刚去世的时候,他还比较心慌,但现在携巨大的军功声威回到洛阳,他已经不慌了。如果大家都遵守规矩,而不是搞一些邪门歪道,那么没有谁还有脸、此时要骑到秦亮头上! 若是在王康之类的亲信、或者秦胜等亲戚面前,秦亮不会说什么客套虚辞。这时秦亮在王广跟前却道:“我年纪尚轻,又是叔父们的晚辈,会不会显得资历不足?” 王广一脸诚恳中还有点急切的模样,劝道:“当年太祖在世,亦是唯才是举。仲明文武双全,有经纬之才,又收复了太祖都没守住的汉中三郡,如此大功,仲明自是当仁不让。” 秦亮道:“外舅过誉,不过只要是自己人来辅政,我们便都能放心了。” 王广点头道:“仲明所言极是。” 这时王令君不缓不急地走上石阶,秦亮二人都转头看了一眼。 没一会王令君走近,她用明亮的目光看向秦亮,肃穆的表情下、隐约掩藏着喜悦之情。不过她仍款款揖拜,说道:“妾拜见夫君、阿父。” 当着王广的面,秦亮也只能叠手弯腰还礼。 父女俩简单地问答了两句,王广便道:“汝三叔四叔还在陪宾客,我也要回厅中了。” 秦亮道:“外舅先行,我随后就来。” 王令君回头看了一下王广的背影,对着秦亮露出了浅笑,立刻叫秦亮好似看到了春季鲜花盛开,美好而温暖。但她的笑随即忽然收住,且有些许羞愧之色,脸颊微微一红。她缓缓叹出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了不少,轻声道:“夫君此次出京的时间最长,终于是好好地回来了。” 秦亮握住她的纤手,说道:“卿不用每回都担忧,战阵之上危险的是冲锋陷阵的将士,我从来不去前面拼杀。” 王令君没有抽手,只是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这里的位置那么高,妾尚在丧期呢。” 秦亮遂轻轻放开了她的手,感慨道:“我在汉中见了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听说他也来大将军府、与令君见过面。令君劝说外舅的事,张欢也说了。卿真是秀外慧中,又识大体阿。” 王令君瞪了他一眼。 秦亮笑了一下,马上也回过神来、收起了笑容。 王令君又轻轻地说道:“妾不劝阿父,阿父终究也会那样做。他分得清亲疏,相信夫君的为人、才能。” 秦亮不禁看着令君的脸。阳光正洒在她秀美的脸上,单眼皮眼睛略显憔悴,却明亮有神,温婉中带着傲气、内敛间似有思量。虽然出身士族大家的女子也不能涉足政务,但令君显然懂得不少事。 秦亮想了想,便点头道:“令君说得对。不过外祖刚去世的时候,估计外舅也没太多心思琢磨别事,家里人劝劝还是有用的。” 王令君道:“姑婆也劝过阿父。姑婆与君没见过几面,却也很信任夫君。????????????????” 秦亮移开目光,用随意的口气道:“是阿。” 他当即又道:“王家人在丧期,应该不会设宴待客。一会我便与宾客们一道辞行,先回卫将军府,卿也与我一并回去罢。” 】 出嫁了的孙女服丧,不用留在娘家,王令君回夫家继续服丧没什么问题。 王令君却犹豫了一下,好言道:“祖父去世后,王家人不便在大将军府久留,如今夫君也回到洛阳,要不了几天、祖父的灵位就会迁回王家宅邸。到那时妾再回来,从王家宅邸离开没那么显眼,君可同意?” 王凌之死,秦亮的悲伤十分有限,连谒灵时都需要用力酝酿情绪。但王凌是令君的亲祖父,祖孙之间多少都有些真挚的亲情。 于是秦亮立刻说道:“令君为祖父多守几天灵,何须我同意?那等几天,我再去宜寿里接卿回府。” 王令君抬眼看了一眼楼阁门口方向,小声道:“守孝期间,白夫人不准姑姑去卫将军府,姑不能与妾一起回来了。” 秦亮踱了两步,说道:“卿叫姑照顾好自己,除了原来她身边的侍女,我再叫吴心派两个亲信过来、服侍姑的起居。若有什么话,姑可以让她们转达。” 王令君道:“唯能如此。” 一时半会秦亮也没什么好办法。 玄姬与令君的处境不一样,玄姬是王凌之女,主要问题还是玄姬名分上没有出嫁。平时她在侄女府上、尚且勉强说得过去,但若在守孝期不在家里,便不太好找理由了。 白氏管这件事也没有错,她必定想要进一步坐实玄姬的王家人身份。服丧守孝不仅是道德义务,有时同样表示身份權力,死者有儿女的情况下、外人想守孝也没资格。便如同儿媳平时与公婆处得鸡飞狗跳,但丧事上哭得比谁都大声,大概便是在向亲戚宾客声明、她将成为一家女主。 可惜的是,秦亮恐怕将有一段时间无法与玄姬相处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相聚 宾客们并不留在大将军府用膳,眼看日头已高,大伙告辞要走了。 正因有几个朝廷公卿在场,王家妇人们都没出来送别,先前也只能在灵堂里匆匆见得一面。秦亮找时机向西边的灵堂看了一眼,便与官员们一道往外走。王广、王金虎、王明山都送到了府门。 大伙到得府门口,高柔蒋济秦朗郑冲等人纷纷与秦亮道别。 诸臣奉诏出城迎接,本是要迎秦亮去皇宫,但秦亮不去皇宫;负责接待事宜的羊耽遂先回去复命,其他人一齐来拜过王凌的灵位,也没必要跟着秦亮回府。 秦亮向同僚揖拜时,几个人也立刻弯腰行礼,姿态至少是平等相待,无人自持年纪资历。 司徒高柔亦是如此。秦亮不禁回想起来,当初高柔还是廷尉的时候,曾语重心长地画大饼,用教训的口气告诉秦亮,诸如多经苦、多历练,不要急功近利。如今他已不可能再那样说话。 秦亮坚持打完了汉中之役,虽然是在冒险,但如此回到洛阳之后、形势确实完全不一样! 寻常人只知秦亮率军打了大胜仗、占领三郡之地,还俘虏了蜀国汉中都督等一干人等,声势十分雄壮。但高柔蒋济等朝廷大臣还能看到更多,当然会推崇秦亮取得的成果。 蜀国对大魏的威胁一直不小,文帝、明帝时期都压力极大。待到诸葛亮一死,西线压力大减,明帝一下子便如同搬去了身上一块大石头般,才开始有心思在洛阳大兴土木。 而今秦亮收复汉中三郡,几乎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蜀汉的威胁!做到了大魏朝廷几十年想干、而没干成的事。 原先魏国在西面的防线,到处都是窟窿,蜀军人少也可以从陇右多个方向进袭;要是来狠的、甚至可以直接进逼关中,譬如非常出名的五丈原就在关中。魏国饶是兵多将广,却也只能分散在各个方向,没有别的办法,以至于魏国西线大多时候、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处境,根本发挥不出整体实力带来的优势。 现在秦亮以一战之功,把战线推移到阴平、关城,不仅是扩土三郡那么简单,完全可以说是消除了大魏全国一半的军事压力! 朝廷诸官无论嘴上说与不说,都没人敢否定如此巨大的功劳,除非他是没见识的傻子! 众人客气了几句,高柔主动说,待到朝会时再叙。 秦亮便带着随从,骑马返回卫将军府。大伙先往东走,随后转向北面,到了永安里、卫将军府熟悉的望楼便映入了眼帘。 长兄、嫂子,以及陶文等人已经等在了府门口。秦亮翻身下马,便听到了嫂子张氏一声呼唤:“仲明,仲明可算回来了!” 秦亮循声看去,便先看到了张氏一脸喜色,圆润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热情喜悦。 张氏确实与王家那些妇人不同,什么情绪表现得更直率。不像令君玄姬等人,哪怕见到秦亮也有惊喜的情绪、却最多在眼神里表露,当众的言行举止还是比较克制得体的。 秦亮把缰绳递给祁大,上前拜道:“阿兄、嫂子。”又朝余下的人拱手致意。长兄等人也接着与秦亮身边的官员见礼。 张氏高兴道:“我早就听说仲明打了大胜仗,府里府外的人都在谈论。” 长兄小声提醒道:“许多人在这里。” 张氏这才收敛了一些,仍是一脸笑意地看着秦亮。 秦亮还是了解嫂子的,她对人好的时候十分热烈,埋怨怪罪起来、嘴上却也不饶人。 之前王凌忽然去世的时候,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但张氏可能没意识到、王凌暴毙带来的极大危险,或许根本没有感受到惧意。她不识字,见识确实差了点,太复杂的事不一定想得明白。 长兄道:“出城迎接仲明之前,乃太常出面召集诸官。太常没有叫我,我便在府中等着仲明,反正仲明总会回府。” 秦亮一边往门里走,一边说道:“来的人是三公九卿、以及尚书省的人,没有中军武将。外舅倵卫将军、骁骑将军等也没到场。” 长兄颔首道:“原来如此。” 这时秦亮在门内站定,转身道:“诸位跟着我在关中屯田、接着征讨汉中,已有很久没有回家,现在先回家与家眷团聚罢,三日不用上值。” 众人揖拜道:“仆等领命。” 秦亮看向杜预、王康,说道:“元凯、无疾二人去巡视诸营,告诉将士们,大伙都将轮流休假。待各部回营,汝等也可回家,不用再来拜见。” 二人拱手道:“喏。” 待大伙拜别散去,秦亮走到廊道上时,身边就只有长兄长嫂自家人了。张氏隔着秦胜,却往前多走了半步,然后转头看着秦亮激动地说道:“我听到陶文悄悄对汝兄说,仲明回来就能做大将军?” 秦亮沉吟道:“有可能。” 张氏红着脸道:“那就是当年曹昭伯的地位?” 其实王凌也做过大将军,權力不在曹爽之下。但曹爽当年的声势还是可以的,至少张氏远在平原郡也听闻了其名声。 秦亮微笑不答。 长兄道:“仲明的功劳非同小可,给什么官做都不为过。” 张氏不断地打量着秦亮,感慨道:“以前在平原郡时,我是真没看出来,仲明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那时仲长家欺负到我们头上,我还怕仲明办不好事情,如今回头看来,只是小事阿。” 秦亮随口道:“阿兄都被抓进去了,那时可不是小事。” 张氏说个不停,“这么几年了,我有时候一觉醒来,还觉得自己是在梦里!简直不可思议,我们秦家竟能有如此地位!”她马上又接着说,“仲明也与以前不一样了,走路的姿态、气度都变啦。” “是吗?人其实没变,拥有的东西不同了。”秦亮笑道,“阿兄、嫂子一世都是兄嫂,更不会改变。” 张氏摸了一下脸颊,看向秦胜道:“仲明说话也比以前好听。” 秦胜则要稳重得多,不管秦亮是什么官位,他都保持着兄长样子。不过言语之间早已多了几分敬重,没有像以前那样端着兄长的架子。 长兄严肃地说道:“我一收到仲明的书信,便去了东宫拜见了皇太后殿下。” 秦亮恍然道:“我听说了,殿下在东宫燕朝。” 他忽而想到,在东宫与郭太后见面、应该是可以掩人耳目的! 长兄点头道:“守卫东宫的侍卫,乃中坚营左校潘将军的人。东宫也闲置了很久,里面没有外人,都是殿下临时带来的宫人,不像殿中那般人多眼杂。” 他继续说道:“殿下不止召见了我一个,王家那几个人、还有城门校尉傅兰石等都去了。殿下叫我守好武库,我没敢懈怠,日夜派人在望楼上戒备,跟着我从庐江郡来的陶文也出谋划策,帮衬了不少。” 秦亮说道:“让阿兄受累了。” 长兄转头道:“自家人的事,谈何受累?” 秦亮道:“那倒也是。” 此时再次提到了去年冬天的危机,秦亮心里又不禁火大。 虽然这么想对死者不敬,但秦亮仍对王凌暗暗不满;当然他最记恨的人,还是皇帝曹芳!若非曹芳没有积攒到什么实力,也没啥阅历能耐,说不定真能搞出大事来、比如成功拉拢到一些心怀叵测的大臣,毕竟皇帝的名义还是很有用。 不过秦亮没有表现出来,毕竟现在不是任意妄为的时候,路还得一步步走稳。 三人走到廊道转角时,看到了董氏。 董氏见到秦亮,又是喜悦、又是敬畏,眼神与以前也有些不同,她急忙弯腰揖道:“妾恭迎将军回府,拜见秦君、张夫人。” 秦亮拱手还礼,说道:“我叫王无疾去巡视军营了,天黑之前应该能回来,董夫人再等半日。” 董氏这才礼毕,却弯腰道:“为将军做事,乃夫君职责所在。妾、妾是来迎接将军的。” 秦亮转头对兄长、嫂子笑道:“回到家里,见到熟知之人,着实倍感亲切。” 张氏道:“我叫汝准备午膳,饭菜做好了吗?” 董氏答道:“已经备好,只等将军等入席,妾便叫人上菜。” 秦亮叮嘱道:“不要上酒,我那张食案上、不要上大鱼大肉。”他随即指着身上的熟麻布,对长兄道,“今日相聚,本想与阿兄畅饮几杯。但之前没能赶回来奔丧,今天刚去了谒灵吊唁、穿着丧服,还是应该稍加克己。” 长兄道:“仲明说得对,大将军毕竟是我们家的姻亲、弟媳的祖父。我看这府上人不少,仲明多穿一段时间丧服,别人总会领情的。” 秦亮点头称是。 秦亮是王凌的孙婿,与王令君又不一样,按理王凌死后、他只需服丧三月即可。王凌是去年十月间去世的,如今秦亮已经过丧期,但他在战场上没有条件服丧,现在多守几天礼弥补,也算一个态度。 第四百九十六章 接风洗尘 卫将军府的属官们大多都回家了。从事中郎羊祜回到家里,却见家中奴仆侍女来来往往、比平时忙碌得多,看起来好像有客。 果然羊祜刚走进前厅门楼,便见到了卫将军府军谋掾辛敞。羊祜不禁面露诧异之色,辛敞却拱手道:“就等叔子了。” 羊祜道:“我等一起离开卫将军府,何以泰雍先到?” 头上戴着布巾的辛敞笑道:“家姐派人去留了话,我刚到家中、未作逗留,立刻骑马来了叔子府上,竟先叔子到达。” 这时羊徽瑜也来......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app更新。 第四百九十七章 苍龙海 及至午后,傅嘏、陈安来到了卫将军府,加上留守洛阳的秦胜,一起在楼阁前厅里谈论前阵子发生的事。 大概情况,秦亮之前便已了解,不过今日说得更加详细。比如王凌刚死那阵子,皇帝先后召见的人具体有哪些。 包括光禄勋郑冲、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度支尚书诸葛诞、尚书郎中郑小同等人,甚至还有永宁宫的几个宦官。不过皇帝与那些人究竟说了什么,陈安与傅嘏并不知情。 晚些时候,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也来了。 秦亮依旧在前厅里侧见面。此时属官们都已放假,前厅里没有人,偌大的厅堂显得十分空旷。两人只在最北面木台上的筵席间对坐,仿佛跪坐在广场上似的。 张欢说了几句道贺,便提及正事。明日初九,皇太后殿下在东宫燕朝,请秦亮在辰时与巳时之间觐见,有要事商议。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有种心有灵????????????????犀之感,先前他还琢磨、东宫也许是与郭太后见面的好地方!不料郭太后也想到了这一点。 燕朝起初是指皇帝在特定的场合召见大臣议事、比如路门,后来在起居之所、行宫等非正式场合燕居之时召见亲信大臣,都可泛称为燕朝。 之前两三个月,郭太后经常在东宫召见大臣,如今再召卫将军秦亮议事,自然不会那么引人注意。总比上次冒险在永安里的民宅中私见要安稳,不过主要是因为当时王凌还在、局面与现在又不一样。 这时秦亮又顺便问了张欢,皇帝召见诸臣时、谈了些什么事。张欢竟然真的知道一些! 据说最先负责打探消息的人是黄门监黄艳,黄艳先找了黄门从官庞黑去打听。那庞黑与皇帝身边的冗从仆射李涛是同乡,不料李涛不愿意背叛皇帝,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同乡。 后来还是张欢找到了人,指使一个被钱财收买的近侍宦官、冒险偷听到了一些话。 皇帝的意思、是先任命王广为抚军大将军,并许诺大将军的官位;然后假意许秦亮以大将军,召秦亮回京,同时诏令陈泰接手西线战场的兵权。等秦亮一回洛阳,便突然发动钲变将秦亮幹掉! 然而此毒计没能与大臣们达成共识,光禄勋郑冲劝皇帝,说秦亮没有明显的过错、且还在前线为朝廷打仗,这么做会引发内乱,对国家不利。 甚至夏侯玄也不同意,夏侯玄的理由更简单,认为无法成功,劝阻皇帝不要那么干。 秦亮听罢,正是百感交集,在感受到皇帝深深的恶意时,也在心中暗骂:我踏马就这么乖乖地交出兵权、光杆回洛阳,还幻想着做大将军? 两人密谈了一阵,张欢便要回宫复命,秦亮也没有多作挽留,答应了明日去拜见殿下。 秦亮这次回洛阳,觉得形势总体还是很好的,王凌刚死那会、情势确实十分危险,但不管怎样现在已经睹赢了。可刚才听到张欢说出的消息,秦亮隐约又有些莫名的不安。 他立刻叫来祁大,要祁大先去问清、近期进出东宫之人的详情。 这事要祁大去找潘忠,然后让潘忠去问东宫守卫,因为潘忠才是那些将士的直接上峰。守卫东宫各门的将士、多是庐江郡屯兵出身,而且并非只有三五人,他们必定不敢对潘忠隐瞒。 实际上张欢、黄艳等宫人,多半也了解东宫的情况。若是有谁要在东宫藏人、几乎不可能,除非郭太后、潘忠都背叛了秦亮。 秦亮如此小心,或因受到了自己一时心情的影响。 不过睡了一觉之后,秦亮的感受就好了不少。他开始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见面,甚至有点心急。 算起来有一两年没有与郭太后单独相处了,他记得郭太后的边边角角大概是什么模样,但是更细节、微妙的感觉由于时间的流逝,已然变得模糊而新鲜。 秦亮先是与长史杜预、司马王康见了一面。送走他们之后时间尚早,秦亮看东边朝阳的情况,离巳时起码还有半个多时辰。不过剩下一点时间,秦亮也不知道怎么安排,他遂召集饶大山等随从,带上吴心即刻乘马车出发。 东宫离卫将军府非常近,两处地方的围墙,只隔着一道里墙和一条街。若是登上卫将军府内的望楼,甚至能直接看到东宫里面、那些位置较高的房屋。 秦亮等人出了里坊门,西边就是东宫高高的宫墙。一行人沿着东宫南墙、继续往西走,便找到了东宫正门。 守卫的将士们警觉地观望着靠近的人马甲士。秦亮挑开车帘,露出脸来,这时前面骑马的饶大山的声音道:“卫将军奉诏觐见。” 宫门口的侍卫们认出了秦亮,纷纷抱拳拜道:“拜见秦将军。”“有请秦将军!” 一行人顺利进了宫门,秦亮从车尾走下来,让饶大山等随从留在宫门内,只带着吴心一起步行进去。 秦亮?第一次来东宫,不禁一路走,一路观望着周围的风景。 偌大的东宫之内,不仅有古朴典雅的亭台楼阁,北面还有一大片水域,名叫苍龙海。秦亮等人很快看到了水面,却一眼望不到对岸,难怪一片湖泊敢称为海!那湖泊亦不是死水,有水渠通向东南面的阳渠。 砖石铺的路面很干净,看起来有人打扫过,但是明显有一种荒废的气息,诸如各处角落都有明显残留的枯草;可是其间的建筑又修得很好,恍惚给人一种王朝衰败颓丧的错觉。 这地方确实荒废了许多年。不仅曹芳登基后的近十年没有太子,之前魏明帝在位,也没有太子住在东宫。起初魏明帝把曹芳藏在了许昌宫,后来以养子的名义将曹芳接来洛阳,同样没让曹芳独自在东宫居住。 初春的晴天,阳光照射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不过天空不见蔚蓝、仍然有点灰,万物仿佛都笼罩在一种雾沉沉的空气之中。 然而在那凋零的草木之间,远远看去已有一片新绿,给一切增添了几分勃勃生机。古代历法应该是阴阳历,在技术有限的情况下、确实很神奇,这才正月初九,离去年冬季并不久,便已能叫人察觉到春天的迹象了。 秦亮脑海里浮现出郭太后端庄的身影、以及她那好听的声音,他还忍不住去回想她衣料上的气息。 在两道不高的双坡檐顶内墙之间,一座宫殿渐渐来到了眼前。只见张欢等三个宦官正站在台基下面,看到秦亮二人、张欢立刻上前拜见。 寒暄两句,张欢道:“殿下一大早就来了东宫,这会已回永安殿里歇着了。殿下有旨,已召卫将军今日觐见,等卫将军到了,请到永安殿见面。”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台基上的建筑,拱手道:“我这便去觐见殿下。”接着他叫吴心在外面等着,自己进永安殿去议事。 走上台基,进得宽敞的永安殿门,秦亮却没在厅堂里看到一个人影。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张欢等人也没主动带引,他还以为郭太后就在宫殿前厅里。 他从柱子之间继续往里走,还是没有人。不过里侧有一道后门,他便朝后门走了过去。 穿过后门,秦亮立刻到了栏杆围着的外走廊上。只见宫殿北面、还有一座两层的建筑,他遂沿着石阶走了下去,去对面的房屋看看。 周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得只有风声,不过对面的房屋里、隐约好像传来了声音。秦亮松了口气,顿时明白、郭太后就在那边。否则此地后面就是苍龙海了,她能在哪里? 秦亮很快走到了檐台上,随手掀开一道木门,这屋虽然没人、但里屋立刻传来了轻微的水声,仿佛有人在舀水那种“叮咚”的轻响。秦亮的心跳立刻加速,原来殿下早已屏退了身边所有人,正在沐浴准备。他还未曾与殿下一起沐浴,当下便兴致勃勃地往里屋快步走去。 进了里门之后,那水响果然更明显了,一道木屏风上面,还飘起了一片白烟水汽,只有沐浴的热水才会出现那样的水雾。秦亮高兴地绕过了屏风。 白雾之中,一个女子察觉到有人进来、转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她马上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哗啦”一声,她吓得想向后面躲、从水里逃出去,身子却被大木桶挡着,一下子转身坐到了木桶边缘上。“这……”秦亮瞪圆了眼睛,顿时愣在原地。吃惊之余,浩然之气完全不受控制地充满了他的全身,连自己都没有马上察觉,片刻后才意识到了。那女子情急之下,立刻双臂交叉着惊慌地重新蜷缩进了水中,大木桶里立刻发出“噗通”一声,好像是有人跳进了水面似的、顿时水花四溅。 两人随即都一动不动,空气宛若突然凝固了一般。不过水面的涟漪发出的清脆余音、白汽依旧缓缓升起,才让人醒悟,时间并未静止。 第四百九十八章 东宫晨光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竟是皇后甄瑶! 虽然秦亮只在去年见过皇后一面,当时还隔着一道半透的垂帘,但他刚才还是一眼就把皇后认出来了。 这种天然美女除了五官匀称、颜色明艳,相貌的感觉以及眉宇之间的气质会比较独特,叫人难以准确描述、却很容易记住,便好像洛神赋里描写的甄宓。 秦亮愣了一会,乱糟糟的思绪、依旧没有变得清楚,唯有浩然之气不受控制。他的脑海中久久盘旋着刚才的画面,没想到最多才十六七岁的甄瑶、身材相当好,弱骨丰肌大概就是她这样的身段,刚发育好的女郎肌肤水灵娇美,且没有丝毫诸如腹部脂肪之类的变形,绝美的流畅曲线、叫人神往。 记得去年在太极殿的邂逅,她穿着宽大华丽的蚕衣。如今秦亮才明白,她那些打扮和衣物几乎没有别的作用、只是遮掩住了她的绝大部分美色。 关键此人的身份是皇后!他瞬间就明白,事情是比较严重的。 ????????????????甄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双漂亮的单眼皮眼睛仔细打量着秦亮。她的神情中有点害怕、似乎也有些好奇,羞涩中带着难堪,但毕竟地位尊崇,她倒没有半点寻常女郎的那种卑怯之感。 秦亮也意识到了一个细节,皇后最震惊的时刻、是发现有男子进来的瞬间,但是她惊呼出声的同时,好像临时把声音强行压住了。因为她认出了来人是秦亮? 直到现在,她也没再出声喊叫,在与秦亮对视时,她还悄悄地打量着他。初时的激烈反应之后,秦亮终于缓了一口气,察觉到皇后还是可以被安抚的。 秦亮的情绪仍旧很冲动,已经想象出了各种美妙的场面,但他心里又很明白:人的情绪会极大地影响思维,若等这股劲过去之后,再来回想此时的情况,得出的判断肯定大不一样! 他只要稍微冷静一点、便能想到,若是此事闹大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哪怕秦亮现在的权势很大、主要是声望和兵权,但还不是得意忘形、肆意妄为的时候!毕竟这事比当年的董卓都要过分,董卓虽然夜宿龙床、睡的人却也只是皇宫里的宫女,而面前的人可是皇后。 然而理性是一回事,感受又是另一回事,秦亮心底竟不禁有了一种莫名的惬意!他对皇帝的愤怒与不满,却因为权衡得失、不能马上报復,如今甄瑶忽然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基本是没有负罪感的。 秦亮沉默了一会,开口道:「臣不知道皇后殿下在这里,不是故意的,殿下相信吗?」 皇后看着他,竟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道:「嗯。」 「叮咚」一声轻响,皇后在水里动了一下。她满面通红,但估计不只是因为场面让她感到羞耻,水的热量也有很大的关系。可以看到,她清秀的发际已经汗津津的了。 沐浴的水应该不烫人,不过看上面冒的白烟、温度也不会低,她这样全身泡在里面、只露出头肯定会热。秦亮也泡过澡,这样全身浸泡热水很容易出汗。 秦亮听到她的回应,顿时又松了口气,好言安抚道:「臣一向敬重甄将军(甄俨),且受皇太后恩惠,故此绝不敢对皇后殿下有亵渎之心。」 他临时又冒出一个念头,这些话确实是道理,但自己是为了安抚甄瑶本人,只说各种关系、恐怕效果并不会好。 反正此时也没别人,秦亮便又沉声道:「初次得见殿下,便觉闭月羞花、惊为天人。殿下的身影萦绕心头,叫人久久不能忘怀。不过臣亦情知只可远观,犹自倾慕殿下之风仪。」 从身份上看,这样的话还算含蓄、却不太适合,但皇后果然没有生气,反而有点不好意思道:「我有那么好吗?」 秦亮立 刻明白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便道:「当然是超凡脱俗,只是有人不懂得欣赏而已。臣听到了一些风声,陛下未善待皇后,臣是心痛万分。」 皇后看着秦亮的脸微微有点失神,「唉」地轻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嘎吱」开门的声音。两人都是一惊,顿时面面相觑。 ???????????????? 秦亮的反应最快,立刻环视房间,想找地方先躲一下,因为他不知道来人是谁! 皇后清脆的声音小声道:「浴桶后面。」 时间紧迫,既然皇后主动提出,秦亮便大步走了过去,从浴桶旁边绕到后方,然后蹲下去,将身体尽量收缩起来。 这时皇后甄瑶终于稍微往上面动了一下,并呼出了一口气。她刚才只把头部露出水面的姿态、恐怕是挺难受的,而且那副模样也很奇怪。秦亮察觉动静,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顿时看到了甄瑶挺拔的脖颈与洁白无瑕的削肩,肌肤简直如同凝脂,上面的水珠、好似清晨的露珠挂在莲花上一般,艳丽中有一种缥缈之感。 片刻之后,甄瑶的声音道:「母后怎么来了?」 郭太后的声音道:「我好像看到有人影进此屋,便下来看一眼。」 秦亮也有至少一年没见过郭太后了,如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听到她的声音依旧如故,吐字清楚的主音、有种庄重从容的感觉,辅音又有些许娇媚,大方而动听。 只一小会,秦亮便大概推测出了情况。今天他来东宫觐见,乃受郭太后召见,她说好像看到有人进来、肯定能想到秦亮,所以她也不可能带着宫女进来撞破这种事。 秦亮甚至怀疑,这事是郭太后故意为之!她对皇帝积累的愤懑、应该不在秦亮之下,也是一时半会拿皇帝没什么好办法,毕竟现在秦亮的權力还没有完全坐实。 于是秦亮轻轻探出眼睛,先快速地瞅了一眼屋子里的情况,果见只有郭太后站在前面。 郭太后发现了秦亮,美目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故作吃惊道:「浴桶后面怎么有人?」 甄瑶惊道:「我……」 秦亮忙调整了一下浩然之气的方向,便从浴桶后站了起来。因为只有郭太后在此,他不怎么慌了,还瞅机会往下方俯视了一眼。不料甄瑶发觉动静,正巧转头仰视、立刻触到了秦亮的目光。秦亮尴尬地避开了视线,甄瑶的脸好像更红,也下意识地把身子往水里缩了一下,再次交叉玉臂。 秦亮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执空首礼道:「臣拜见皇太后殿下,殿下凤体安康。」 郭太后见到秦亮、隐约有欣喜之色,却蹙眉道:「秦仲明,汝在这里做了什么?」 秦亮无奈道:「臣误入此地,什么也没干。」 甄瑶红着脸,心急地解释道:「他忽然闯进屋,不是故意的,刚才还在请罪。可母后也推门进来了,他怕说不清楚,又找不到地方躲避,只得躲到了后面……」 甄瑶说了一会,忽地恍然道:「秦仲明既不知谁在这里,为何会径直往里屋闯?」 这皇后虽然年纪不大、却好像并不傻,竟发现了一个关键的盲点!先前秦亮要不是以为、在里屋沐浴的人是郭太后,他怎么可能进来? 郭太后看了一眼秦亮,主动说道:「我召他来东宫议事的。」 甄瑶轻声道:「他议事为何????????????????要往里屋走?」 秦亮强辩道:「臣在永安殿没找到人,好像听到里面有动静,便想进来问问。实在没想到,一大早便有人沐浴。」 甄瑶委屈地说道:「一早我与母后在苍龙海岸边走了很多路,出了一身汗。」 【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xbyuan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郭太后看向秦亮,说道:「汝别杵在那里了,快跟我出来。」 秦亮应了一声,向浴桶里的甄瑶拱手道:「臣请告退。」但见甄瑶眼神闪烁,没有理他。 不料刚过了片刻,甄瑶便开口道:「此事不会传出去罢?」 郭太后道:「别担心,我什么时候害过卿?」 两人走出里屋,秦亮顺手把木门轻轻掩上了。郭太后的神情立刻换了个模样,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秦亮,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仲明那么久不出来,为何衣冠如此整齐?」 秦亮靠近郭太后,却不好去抱她,因为容易被她感觉到异样,他沉声道:「光顾着请罪了,何况臣也不能来强的,皇后的祖父还帮过臣呢。」 郭太后柔声道:「仲明确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这件事好像……」秦亮沉吟道,「有点巧。」 郭太后不置可否,只是小声道:「出门右侧有楼梯,我先去阁楼上等着,卿随后上来见面。」 秦亮问道:「没有宫女跟着殿下过来?」 郭太后说道:「宫女暂时还在西边的庭院,只有甄夫人。」 秦亮点头道:「臣随后便来觐见。」 郭太后看了一眼掩上的木门,轻轻松了口气,一边小声说「仲明这次离京了好久」,一边轻轻靠向秦亮。但片刻后,她便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神色纠结地瞪向秦亮。 秦亮张了张口,却一语顿塞。 她转过身,又轻声道:「我先出门了,一会再谈。」 ........... 第四百九十九章 谨小慎微 郭太后走上了楼阁,立刻见到了甄夫人。甄夫人这才停止踱步,上前弯腰拜道:“殿下回来了。” 但见刚才甄夫人不安的举止,此时抹了脂粉脸色看起来也有点苍白,郭太后遂轻声道:“妹不用那么害怕。” 甄夫人点头回应,接着喃喃道:“我一直以为,姐是个谨小慎微之人。” 郭太后缓缓松了口气,却把气息控制得很均匀,她轻轻握住甄夫人冰凉的手,说道:“妹没有说错。”甄夫人看着她怔了一下。 其实甄夫人反而是个胆子比较大的人,不过涉及到名位尊崇圣神的皇室后宫,胆大的人也会感到畏惧,实属人之常情。甄夫人也不是没有见识,只是她对一些大事的判断缺乏信心、不能确定,未知才最易叫人敬畏。 郭太后却能比较准确地判断大事,她知道当今大魏朝廷、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王凌一死,秦亮带着巨大的军功和大???????????????批追随的将士回到洛阳,王家的形势已在秦亮之下,朝中没有人能胜过秦亮了! 如果王家之前不是最大的势力,这几年更压不住各方。而若王家还能强过秦亮,王广也不至于急着表态投奔。 郭太后想到这里,又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道:“有仲明与我在,妹不用想那么多。” 甄夫人刻意放松姿态,点头“嗯”了一声,却仍因情绪紧张、眼睛额外明亮。 这时郭太后向宽敞的殿室里面看了一眼,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实际上此时整个庭院里都没外人。 所以郭太后刚才并未否认、自己谨小慎微。东宫不比人多眼杂的殿中、本来就无人居住,跟着郭太后到东宫来的宫女宦官,都是精挑细选的亲信;饶是如此,郭太后依旧避人耳目,没让宫女宦官进永安殿。 只见殿室北面还挂着一道垂帘,不过郭太后一眼看去、便知遮掩不住什么,唯有矜持作态的用处。不仅那垂帘有点透光,而且窗户在北侧、光线从帘子后面照射进来……一会垂帘后面的场面,甄夫人在门口定可看得一清二楚。 郭太后的脸有点烫,看了一眼甄夫人,没说什么,便去了垂帘后面。她侧对着帘子,跪坐在厚实的筵席上,转头看窗外的苍龙海。 少倾,楼梯上便传来了声响,秦亮走上了阁楼。或是郭太后很长时间没与秦亮见面了,一时间竟又有点紧张起来。 秦亮见到甄夫人,遂见礼寒暄。郭太后隐约听到了秦亮的话,大概是叫甄夫人下午去永安里的旧宅见面、便是去年郭太后与秦亮相约的地方。 接着秦亮来到了垂帘前面,弯腰揖拜道:“殿下。” 郭太后转头故作轻松道:“宫女宦官都不在永安殿,仲明在帘子外面做什么阿?” 秦亮的声音道:“每次朝会、或是在殿中召见,臣都只能隔着垂帘,听着殿下动人的声音,于朦胧之中窥视到殿下的裙袂,想念却不能亲近。臣欲先回忆那时的想念,今日却不止可以想念。” 郭太后听到这里,妩媚的杏眼眼角不禁轻轻一挑,略尖的秀气下巴上方、朱红的嘴唇也抿了一下。她故意娇嗔责怪道:“原来卿竟在众目睽睽的朝堂之上胡思乱想!” 这时秦亮绕过了垂帘,出现在郭太后面前。不知是因为刚才秦亮那句话,还是殿室门外有人,郭太后一时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轻轻抬起眼帘,目光有些闪烁地看了他一眼。原以为秦亮刚才是在撩钹她,却见秦亮并没有轻佻的笑容,仍旧很认真正经的模样。敢情他刚才说那句,说的是实话? 一看之下,郭太后感觉心跳更快。许久未见,秦亮还是那么俊朗,只是似乎多了几分沉稳从容。 洛阳不乏长得俊俏的儿郎,但样貌英俊的、身材多半不如秦亮那么挺拔结实,身材好的人、脸却没有那么好看,何况那不为人知的异于常人的体质???????????????。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以及身上散发的气息,便与他的见识品行甚至地位有关了,不是寻常人能学到的。 郭太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他的眉宇间不乏英气,加上那颇有大丈夫气质的浅浅山羊胡、高高的个子,很有一些压迫感;但是他身上又具一种朴质的气息,缓解了压力,让人觉得分外亲切。 他的皮肤颜色比较浅,但脸脖上有风吹日晒的明显痕迹,反而让人感觉很接地气。郭太后当然知道,那是他在战场上风餐露宿的缘故。 大概这也是儿郎的优势。妇人无论有多高的身份、多么聪慧的头脑,都没条件去与真正有才能的人们相处,并结成同盟。秦亮却可以办到,有一大群人与他熟知、结伴,身家性命活路与前程都绑在一起;如今谁要是动秦亮,会有很多人要拼命。那些居于深宫、仅靠阴谋诡计的人,在这方面是没有办法的。 此前朝堂的暗流涌动,让郭太后至今还有后怕。不过她越是打量秦亮,心里也越觉得安稳了。 郭太后从筵席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秦亮跟前。这时秦亮忽然冲动地靠近她,把口鼻贴到了郭太后颈窝玉白的肌肤上。郭太后把手轻轻撑住秦亮的胸襟,妩媚的眼睛白了他一眼:“让我先看看卿。” 秦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些不解,但也没有强求,只是深吸了口气。 郭太后轻声道:“当初仲明还是五品官时,我便没看错人,仲明确非等闲之才。一举收复汉中三郡,朝中大多人恐怕都不敢想;又正值王彦云薨,现在仲明能得到的东西,已是超乎预想。” 秦亮道:“臣能有今日,少不得殿下的信任。殿下之恩义,臣定不敢忘。” 郭太后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她的目光在秦亮脸上流转,心里当然明白、秦亮主要不是在依靠皇室后宫干政,甚至不只因为所谓的能征善战。 恶劣的战局,秦亮却总是能打赢,本身就需要见识才能。何况他能获得令狐愚等人、一些士族的支持,并从王家执政期间一直稳到现在,必定有着不同常人的见识。 即便郭太后已经与他生了个孩子,她还是对秦亮有点好奇。 她不禁问道:“阿余还在王家吗?” 秦亮缓下语气道:“殿下放心,大家都认为阿余是令君所生,有令君的人照看,阿余在宜寿里王家宅邸很安稳。过几天令君回来,就把她带回卫将军府。” 郭太后轻叹道:“好久没见过阿余了。” 秦亮附和道:“是阿。” 这时郭太后在无意之间、瞥到了半敞木窗外的苍龙海,那辽阔的水域、明媚的阳光,顿时又让她心胸一阔,仿佛前方一下子变得宽敞轻松了。她不禁转过身,向前迈步两步,面朝苍龙海观望。 秦亮也跟了上来,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拥住了郭太后的腰。郭太后感受到他,浑身立刻不受控制地緊张了起???????????????来,待綳緊的身体稍稍放松,她又觉得力气好像一下子用完了似的、变得绵軟慵懒。郭太后顿时缓缓地长呼一口气,仔细感受着秦亮的肢体接触,却忽然想到先前楼下的场面,遂转头小声问道:“卿会不会在心里想着皇后?” 秦亮忙道:“殿下比她更美,我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这句话若被甄瑶听到了、可能不太高兴,但秦亮也没有胡说。甄瑶长得可算国色天香,只不过身材比那两个王家妻妾、以及郭太后,或许依旧稍显逊色。 但甄瑶更年轻阿,不仅没生过孩子,而且未经人事。郭太后从甄瑶那里听到此事,之前还很生气,专门给皇帝选了个稀罕的绝色美人,他竟然嫌弃!多半是因为甄瑶是郭太后的亲戚,又是郭太后等人安排的,皇帝才因此愤恨,除了不接受、还多次出手殴打甄瑶! 郭太后心情复杂地说道:“方过及笄之年,年轻欸。” 秦亮在身后道:“谁没年轻过呢,殿下是独一无二的。” 郭太后听得高兴,其实刚才她不过是忽然想到了、随口一说而已,并不是那么在意。 她也没必要对甄瑶吃醋,何况在洛阳能被秦亮引誘的女郎妇人,又岂只一个两个,她哪里在乎得过来?郭太后在原地毫无抗拒,任其妄,她依旧看着外面的苍龙海,只是眼睛里好似起了一层迷离的雾汽。 外面的苍龙海非常宽阔,不过人们站在高处、已能看到对岸的景象了,对岸的景物因为太远,显得模糊而渺小。苍龙海也是流动的,西北面与皇宫里的天渊海相连,向东则通到外面的阳渠。 东宫里一些造景的溪流,源头也来自苍龙海。湍湍小溪由高处向低处流淌着,在阳光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颜色,浸润了沿途的青草与白玉石。在活水之上,那些水榭、亭子、石拱桥等美丽的景观,方有了气色与韵味,即便东宫这边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但那精巧的建筑风光依然美不胜收。 第五百章 湖面风急 北边的苍龙海占了大半个东宫,阳光洒在荡漾的湖面上、向不同方向反射着粼粼波光,仿佛一片星光似的。 因为有风,湖水才会如此摇曳不定。 时而风小,浪头便缓缓地涌上岸边,如同柔軟的波动轻抚,又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动态美妙爽心悦目。“哗啦”的声音,也显得悠长缠绵。 但初春的气温还比较低,积雪都没有完全融化,阳光反而会造成空气温度不均,形成疾风与乱流。风越来越急了,后知后觉的湖水也变得急躁了起来,水浪迅猛地冲向陆地,用力拍打到了岸边!那浪头是层层堆叠,前面刚刚拍打上岸,余音未落,后蒗便立刻随之而来,汹涌的水势愈来愈快。 若非天气晴朗、阳光依旧明媚,如此风啸浪急的景象,简直像是暴风雨到来的天气,响起了“哗哗哗……”的湖水怕打声音。那动荡的水浪扑向湖岸,仿佛竭力地要延伸到陆地深处,水花也四溅飞起。白色的水花击碎成几不可见的水珠,仿佛成了一片水雾,飘向了高高的半空???????????????,如同要飞向云霄。 有时风又小了,湖面的动静轻缓下来,但很快又会起一阵大风,天气便是如此变幻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随即传来“啪”地一声木头撞击。先前那扇摇晃的木窗,在风停之后撞到了木框上,一下子反倒自己关上了。 秦亮的声音道:“刚才应该没人听见?” 郭太后转头看了一眼垂帘外面,一时没见到甄夫人,但她知道甄夫人在门外,不过秦亮显然不是指甄夫人。郭太后有点担心地想了想,忽然小声道:“没有罢,风声挺大的。” 她稍作思量,终于适应了不用太过提心吊胆的处境,随即就把忧心抛诸脑外。她长长地舒了一口,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如同是此时身上的感觉,很疲惫、却又轻松惬意。 郭太后慵懒地轻轻向中间拉拢蚕衣,然后拿衣带在腰间松散地一系,便提起了木案上的茶壶,往瓷碗里倒了半碗水。 秦亮一边忙着琐事,一边说道:“茶水凉了阿。” 郭太后已经把水喝进一口,便无法回应秦亮,她只能用眼睛看着秦亮不言。她漱了一下口,并没有把茶水喝下去,而是重新吐回了碗里。 秦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动作,欣赏她朱红的嘴唇,那眼神、便好似一只馋猫正认真地注视着有人在啃烤鱼。 郭太后想笑,但马上意识到了什么,顿时羞得笑不出来,脸色也是一红。当时的情绪影响了她的感官,但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觉得很难堪,不想再提起。 不过以前这种时候,郭太后会不禁有一些屈辱感,因为当时她心里、仍然把自己放在更高的地位。而今她对秦亮的心态,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改变,没有觉得屈辱,只有过分与不好意思。 郭太后默默地拾起一面铜镜、放在木案上,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她观察着镜像,干脆伸手抽掉了一枚金镶玉发簪,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立刻便坠落下来,与玉白的肌肤形成了明显的反差。这时秦亮向她挪了过来,靠近坐在了她的身边,竟然发出了一声吞咽唾沫的声音。郭太后转头轻声道:“我差不多了,仲明不是与甄夫人约好、下午见面吗?”秦亮顿时尴尬道:“这……” 郭太后见状,顺手拿梳子掩住小嘴,“嗤”地笑了一声,柔声道:“去罢,她是我义妹,我不会生气。” 秦亮也笑道:“隔着那么远也能听见,我记得说话挺小声阿。” 郭太后调整了一下心情,鼓起精神,开始麻利地整理头发与饰物。 过了好一会,她才收拾好仪表,重新端正地跪坐在筵席上。两人对视了一眼,郭太后又看窗外的太阳高度,遂径直说道:“勤王之役后,我便希望、仲明能够执政的。” 秦亮则盘腿坐在筵席上,一副放松的姿态,他说道:“当初的时机不成熟。” 郭太后点了点头,长呼一口气道:“这次便由仲明来做大将军罢。” 秦亮???????????????道:“若有殿下的支持,事情就好办。” 谈到權力,秦亮的表现倒是慎重了一些。郭太后轻轻一笑道:“我当然支持,正该卿来辅政,我才安心呢。” 她这句话说得很温柔,好像是长辈在表达对秦亮的溺爱一般。 秦亮微微动容,忽然伸手放在郭太后的手背上。郭太后的玉指修长、但手有点大,手筋也显眼,不如别的地方的肌肤那么好。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拨了一下宽袖,把手遮住了。 秦亮仿佛欲言又止,终于说道:“殿下几番不顾性命之危、站在我这边,我深为感怀。” 郭太后抬眼看了他一眼,道:“要不明日有朝会、仲明先上奏汉中之战的结果,我再叫中书令陈安颁诏?”她想了一下,改口道,“不如让中书监王明山来写诏令,王广曾上书支持仲明,他与王家其他人应该商议过。” 秦亮却沉吟道:“我觉得现在倒不用心急了。” 郭太后注视着他的脸,等待下文。 秦亮向前挪了一下,沉声道:“最危险的时候,其实是汉中大战尚未结束之时;但我坚持没有回京,已经渡过了危险。如今的局面已然好转,不如造就一种众人拥戴、勉为其难的形势,再出任大将军一职。如此一来,吃相好看,反噬可能会小一些。” 郭太后轻声道:“愿闻卿细说。” 秦亮道:“明天我避嫌,不去参加朝会。之前我外舅王公渊不是上了奏书、要推举我为大将军?殿下把那卷奏书拿出来,让诸臣当堂廷议。” 郭太后思量稍许道:“这样应该更好。就算有不满之人,在这种时候、大多也不好说什么。” 秦亮道:“殿下所言极是,反对的人很可能会沉默。沉默的人不易被注意,站出来说话的人却尽是支持者,造成的场面就像是众望所归。” 郭太后听到这里,不禁笑了一下,随即收敛了。 秦亮又道:“离正月十五朝会之前,尚有数日,这几天我应能与外舅见上一面。我再与族兄、金乡公主谈谈,给宗室那边打声招呼。” 郭太后不置可否,因为宗室的势力确实不行了,大多都被禁锢在了邺城。 秦亮不动声色道:“我们的根基目前还不是很稳,须得一些权宜之计,主要是为了减少宗室对我忠心的质疑。” 郭太后听到这里,一个十分宏大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让她忽然有点不太愿意去深思。 就在这时,门外竟传来了说话声!郭太后还没听清声音,便脱口道:“皇后来了。” 除了皇后,没人敢直接到阁楼上来。 秦亮的反应很快,郭太后刚开口,他便轻轻拍了两下郭太后宽袖里的手背,迅速从筵席上站起来。然后掀开垂帘往外走。 不料还是迟了一点,甄瑶已经走进了厅堂。看到秦亮从帘子后面出来,甄瑶还与他远远地对视了一眼。秦亮转身对着垂帘揖拜???????????????道:“臣谨遵殿下诏命,请先行告退。” 郭太后在帘子后面还礼,回应了一声:“好。” 秦亮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走过去,又向甄瑶揖拜:“臣请告辞了。” 甄瑶却轻声问道:“事情议好了吗?” 郭太后察觉到这个细节,情知皇后不会怪罪自己;她要是生气了,先前才被人看过,此时还多问什么? 想到皇帝的所作所为,郭太后早已十分愤懑,她也情知假如曹芳真的掌握了大權、必定不会让她有好下场!今日郭太后本来只想奖赏秦亮,但心里竟又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快意。昔日的母子之义,大概真的破坏殆尽了。 秦亮的声音道:“回殿下,已经谈完。”他说罢再次一揖,向门外走去。他说话还很客气恭敬,但离开时眼睛却直视着甄瑶。 甄瑶转过头,目送了一下,然后才朝垂帘这边走了过来。郭太后使劲嗅了一下,窗户是透风的,反正她闻不到什么气味。 不过她还是起身,想到垂帘外面去。不料刚要站起,双腿竟是一軟、差点又跪坐回去。 走了出来,郭太后观察着甄瑶,开口道:“时辰已不早,我们也该回宫了。” 甄瑶忽然小声道:“我不想打搅母后……议事,故意现在才上来。” 郭太后的脸发烫,有些吃力地缓缓踱了两步。 甄瑶又道:“母后不用担心,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有一次在殿中召见秦仲明,他说了句话,能让殿下心满高兴、便是莫大的荣幸。怕是没有大臣会对殿下那么说罢,眼神也不对。” 郭太后故作镇定道:“卿的记性倒是挺好。” 甄瑶不加掩饰地往郭太后身上打量,让郭太后感觉不太自在。她也不知道,甄瑶是不是想回报、先前在浴桶里动弹不得的难堪。 郭太后的目光从甄瑶脸上拂过,不动声色道:“走罢。” 第五百零一章 诚惶诚恐 如同与郭太后商议好的那样,秦亮在卫将军府与王广令狐愚等人见了一面。他主动提出、想推举丈人升任车骑将军,王广大喜。 车骑将军位比三公,地位低于大将军、骠骑将军,但此时朝廷没有骠骑将军;若是排除没有掌握军政实權的三公,王广一旦在洛阳开府就任车骑将军、实际官位已能排到第二! 而令狐愚依旧是统领洛阳中军的领军将军,并直领两大军营。 一旦洛阳的人事变动这样落定,世人就会发现、在王凌死后的朝廷權力格局只是微调,依旧掌握在三家之手! 无非是执政者从王家变成了秦家,王家在朝廷决策中仍是排列第二的家族。关键王秦两家还是亲戚,情况看上去,也似乎没有出现什么间隙、以及激烈争斗。 如此平稳过渡,不仅能让憎恨者看不到動|乱机会,也能让一些掌握地方兵权的人安心。 比如与王家有渊源的荆豫都督王昶、????????????????荆州刺史王基,扬州都督王飞枭、庐江郡守劳鲲等人。甚至还能让一些与王家关系没那么深、但受过王家恩惠的人放心,如兖州刺史鲁芝、幽州刺史何桢、徐州刺史胡遵。 既得了高位与兵權的人们,当然不希望看到朝廷格局发生大变。 秦亮不必刚一声望大增,便立刻蛮干。名正言顺的最高决策权,要先拿到手再说!而其它的權力,暂时都可以与盟友分享,而且眼下很有必要。 秦亮还与族兄阿蘇见了面,许诺阿蘇、会找恰当的机会让他重新涉足兵事。 初十日的朝会之后,阿蘇就来卫将军府拜访了。秦亮身上还穿着细麻丧服,自然不会设宴,于是金乡公主并未一同前来。 秦亮便嘱托阿蘇,让阿蘇代为请教沛王、金乡公主等宗室,是否赞成他出任大将军。 其实宗室基本无法给出否定的答案,否则当初金乡公主就不用给司马师下跪了!秦亮这样的问话,实际作用只是提前告知。但是请示的态度、却显得十分尊重与恭敬了。 做好准备之后,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四。王凌的牌位还没搬回宜寿里,王令君与玄姬都不在府上。天黑之后身边只剩下吴心等人,秦亮临时起意登上了高台赏月。 此时庆祝元宵的方式没那么丰富,节日的气氛远远比不上除夕、中秋,只是洛阳城中的灯火要比平素明亮。 这正月十四晚上叫“试灯”,元宵当晚叫“正灯”。明天晚上的灯光,应该才会更亮。 今晚秦亮也没有多少庆祝的心情,反倒隐约有点紧张! 以如今的形势来看,谁来执政的悬念并不大,秦亮并不太担心明天出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已完全没有退路了。位极人臣本来就很危险,何况架空了皇帝,一退必死! 反而是在掌握大權的时候、可以声称自己是忠臣,一旦不慎大權旁落,那肯定变成心怀不轨的大奸贼。不过秦亮看着当空皎洁的月亮,还是觉得、明天多半是晴天。 果不出其然,次日一早秦亮到达太极殿时,朝阳的光辉便出现在了重檐的上方,刚才光线黯淡的清晨景色、一下子就显得明朗了! 而且气温回暖得非常快。记得正月初虽然到了春季,但天气依旧寒冷、到处都能看到积雪,而正月十五只是过去了十来天,空气便完全没有了那种刺骨的寒意,体感舒适了不少。 秦亮与傅嘏、杜预等人一走进东堂,立刻就有许多人转过头来,仿佛无数眼睛注视在他的脸上。 众官的声音纷纷道,“秦将军别来无恙。”“汉中之战,真是叫人拍案叫绝!”“听说卫将军回来已有十余日,今日才得相见……” 周围的人太多,人们想在秦亮跟前言语,必须在上一个人刚说完话时、便立刻开口,如此才有机会说话,而不会变成周围嘈杂的背景音。 秦亮自然要把短暂的时间让给大????????????????伙,他并未多言,不断微笑点头、或拱手还礼,只是找机会简洁地说了一声:“幸会幸会。” 没一会,秦亮刚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便听到了宦官的唱词,陛下、殿下驾到。 于是满堂文武都渐渐停止了说话,接着一齐向上位稽首,呼万寿、安康。 秦亮礼罢直起腰,顿时又从余光里、看到了垂帘后面的靓影。他不能抬头去看,所以只能看到郭太后长裙上漂亮的刺绣。 今天他的注意力、本来全在朝政上,毕竟要面临大事,但忽然见到这样的意象,竟然走了神!他想到了初九那天的情形,想起说过的话,朦胧之中窥视到殿下的裙袂、想念却不能亲近。 这时郭太后声音缓缓地开口说了句话,秦亮甚至都没听清内容,听在耳中仿佛是数声唉呀的叹息轻语。他急忙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郭太后庄重从容的声音道:“秦亮大败蜀军,取汉中、武都、阴平三郡,有大功于社稷。经过廷议,宜任命秦亮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仍录尚书事,以便辅佐天子,统率诸寮维系大魏朝政。” 秦亮早已想好了应对,在众人侧目看过来时、他便弯腰拜道:“臣诚惶诚恐,只怕资历不够,不足以让同僚心服,影响朝政大局!” 大将军是位极人臣的高官,但仍然只是个官职。秦亮倒不用推辞太多次,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这么表示一下,会显得更加谦恭,还是很有用的。 接下来至少有郭太后、朝中盟友会给秦亮台阶,让他先退后进,再次得到机会。 不料,上位竟忽然传来了“欸……”地一声! 秦亮马上意识到,那是皇帝曹芳的声音。他的心情不禁顿时一紧,随即心头便生不悦、甚至恼火。 但秦亮没有慌,也没有急着吭声。 因为这种情况,秦亮事先已经想到了!在秦亮的推测中,原本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曹芳不敢当堂乱说。曹芳这个皇帝的性子还是有迹可循的,很多事他都敢干,但真正要直面危急关头的时候,他的胆魄却有点不足;譬如上次阴谋莿杀的严重事件,曹芳就没敢当场出声、直接定性秦亮为奸臣,他是临场干脆一声不吭,只让宦官冲在前面! 这次曹芳竟然出声了,难道是年龄又长了一两岁的缘故? 不过就算曹芳这时候开口,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如果仅靠皇帝名分、一句话就能把权臣拿下,曹芳根本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处境! 只是事情会变得更麻烦一点,秦亮若要顾忌形象,这次最好不要急,再等重新安排就任。反正只要上面空缺大将军,卫将军兼中护军,也是位列第一的实权大臣。而接下来则会有很多人为秦亮说话,摆事实讲道理、谈军功。 秦亮几乎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下文。 可是等了一小会,曹芳却还是没声! 这时王广径直开口了,数日前、他刚到得到许诺,似乎对于还能位居车骑将军的分配十分满意。 王广第一个说道:“秦将军内平叛乱,外克强敌,当此之时,朝廷正须有大才能的辅政大臣,方能让国家不乱、百姓安居,秦将军应以大局为重,切勿推辞阿!” 虽然大将军没有世袭的规矩,但人家王广是大将军王凌的嫡长子,确实是有机会的。他都这么支持秦亮了,大多有点骑墙态度的官员、立刻便附和起来,朝堂上的气氛变得热烈,好像要强迫秦亮坐到那个位置! 陈安、令狐愚、傅嘏、杜预等支持秦亮的官员,还没有机会当众说话,司空蒋济倒先开口道:“秦将军有数次大功、名震天下,且为人谦逊仁厚,对同僚一向宽容。将军既有才能、又忠心社稷,若不出来接任大将军之职,还有谁更合适?” 蒋济在洛阳官场有个说法,被称为老实人。他既然说秦亮“忠心社稷”,那秦亮应该真的是忠臣。 当然秦亮其实并不能确定、蒋济是不是真的老实,反正之前蒋济便曾因为相信司马懿、把曹爽坑惨了;接着再次相信司马懿,又把王凌坑了,他夸赞王凌家势名望不俗、儿子们还给力,乃“当今无双”。 不过蒋济毕竟是三公之一,三公可不是随便能当上的,那是朝廷对重臣的极大认可与殊荣!就算平时不掌实权,威望也是很高的。蒋济这么一说,众官的呼声更高。 就在这时,中书监陈安提高声音说道:“数十年来,蜀国伪帝君臣,把臣等称为贼!公然声称欲攻灭我国、还于旧都,若真要实现,臣等下场如何?其常年威胁我国边境,以至于历代明主寝食难安。而今卫将军迫使蜀军退于剑阁,蜀国终于不再为患矣。将军之功,足以升任大将军,将军之才,可保国泰民安!” 东堂里顿时一阵赞同,而其中一些人果然沉默不言。 秦亮见此情形,刚才的紧张渐渐放松了下来,并暗自舒了一口气。 第五百零二章 大将军 前有数位大臣表明态度,接着领军将军、骁骑将军,以及中书省的王明山、尚书省的诸葛诞等人先后开口了,纷纷劝说秦亮。堂上的场面看起来,好像秦亮很勉强似的。 不过尚书右仆射夏侯玄,一直没有吭声。当然还有一些人的沉默不见得是不满,可能只是不想掺和,比如光禄勋郑冲。 秦亮早先就对夏侯玄有些不满,此人也多次在危险的边缘来回横跳,但又没到让人必须痛下杀手的程度! 像之前李丰许允要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时,夏侯玄却事先不知情;这次王凌薨,曹芳也召见过夏侯玄,他劝阻曹芳的理由是无法成功,但终究未与曹芳一起搞事。毕竟夏侯玄的名声挺大,结交甚广,若无充分的理由、杀他的副作用多半不小。 秦亮从余光里观察了一下夏侯玄等人,他们只是没有多嘴,亦未反对。 “秦将军就不要推辞了。”这时跪坐在前边的高柔,也转头说了一声。 于是秦亮????????????????向上位拱手道:“臣感殿下、陛下信任,以及诸同僚抬爱,不敢再抗命。” 垂帘后面的声音道:“上次廷议已有结果,秦将军正当接受诏令,颁诏。” 中书省写的诏书显然提前交上去了,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带着人、捧匣子趋步至台阶下方。秦亮也从位置上起身,向过道走去。 堂上立刻安静下来,众目睽睽之下,秦亮的步履不急不慢、谨慎地向中间走去。此时他正面对着东边,眼睛感觉到明晃晃的,才意识到太阳早已升到了高处。 东堂的采光非常好,正门有十道敞开的大门,两侧的木窗也非常宽敞,朝堂里一片明净。阳光洒在秦亮青色的官袍上,蓝色更加明显了。 张欢展开帛书念道:“诏秦亮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仍录尚书事。制曰,可。” 秦亮弯腰,双手接过了帛书。秦亮感受着它细腻的触感,一瞬间心头竟是百感交集! 或因竹简为主要载体带来的习惯,很多书面的内容写得都比较简洁。诏书只有短短两句话,布帛也轻飘飘的,但秦亮明白、这玩意证示的是魏国这个时期的最大權力! 大權终究有烫手的一面,但秦亮还是没忍住激动的情绪。 千百年来,读书识字的人谁不知道做权臣很危险?但前赴后继的人,依然不计其数,人们面对誘惑,又有几人能忍住!不得意忘形的人,已经属于心性极好了。反而像曹爽那样一朝大权在握、便各种放纵,才是正常现象。 秦亮拿着帛书,向台阶上揖拜道:“臣奉诏谢恩,臣定当兢兢业业做好本分,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有负殿下、陛下之重任。” 郭太后的声音道:“善,朝有卿等肱股之臣拱卫社稷,国家方能安宁。” 秦亮弯腰面对北边,等了一会,却未听到皇帝的表态。 如果皇帝此时要给秦亮“如萧何故事”的殊荣,他肯定会立刻笑纳。在古代权|威社会格局中,这种增加威仪的东西是有用的。 然而曹芳似乎没想主动给予殊荣,那秦亮也便没必要逼迫他了。毕竟没有具体实际的作用,犯不着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秦亮拜过上位,便转过身面对诸寮,立刻感觉到了无数人的瞩目。秦亮环视四下,用锐利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果见许多人的神色也随之微微一变! 不过作为大权在握的权臣,秦亮的年纪确实稍显年轻;景初年末他虚岁十八,此时是正始九年春,他实岁只有二十六岁多。 片刻之后,秦亮收起了威慑的目光,向众官执礼道:“惟愿诸位同僚,与我同心协力辅佐朝廷,外御敌寇,内修德政,以使朝政清明,国富民强。” 方才朝堂上鸦雀无声的气氛、渐渐缓了过来,文武百官纷纷还礼道:“遵大将军之言!” 饶是今日秦亮准备得比较充分,但事情的过程亦有惊险,好在大体上顺利完成了。 大朝没有再议别的事,郭????????????????太后、皇帝随后接受了众官谢恩,便先后离席。秦亮在前后簇拥之下,没一会也离开了东堂。 ……宗正秦朗跟着大将军走东殿门、出得太极殿。不过今天秦亮身边有很多人,秦朗没机会与他过多谈论,于是离宫返回宗正府。 秦朗的妹妹金乡公主派人来邀请,他遂又去了何府。 偶尔秦朗设家宴,金乡公主也会来赴宴,但除此之外她很少出门拜访亲朋好友,秦朗也不以为意。 等秦朗到来,先是见礼寒暄。金乡公主随即问道:“仲明受命为大将军了?” 兄长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 时辰已快到中午,朝会也过了许久,所以秦朗看起来已很镇定。但何府的人是刚刚确认消息,不仅金乡公主的眼睛瞪大了两分,何骏与卢氏也马上转头看过来,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 其实他们都不该惊讶,几天前秦朗就来传话,询问过金乡公主、对秦仲明要做大将军的态度;还让金乡公主派人去邺城,请教沛王、燕王等宗室的意见。所以金乡公主等已经提前得到了风声。 不过忽然听说秦仲明已经就任大将军,几个人的心情还是震惊。何骏不断摇头道:“秦亮竟然是大将军了,简直不敢相信!” 当初何骏在洛阳欺男霸女的时候,便是因为曹爽当上了大将军、并立刻拉拢提拔了何晏,何骏有所倚仗,才变得骄纵。何骏当然知道大将军的权势有多大! 连卢氏也轻声道:“真的就像在梦里一样,太不可思议。” 何骏神色复杂地说道:“秦仲明不怕爬得太高,掉下来摔死!” 秦朗皱眉道:“仲明的功劳非同小可,今日满朝文武都支持仲明做大将军,他还推辞过,但劝说的人太多了。此事是服众的,我也看好他的才能和德行,必能让大魏气象一新!” 金乡公主道:“今天上午我见到了兄长沛王的人,因此叫阿兄过来一趟。”沛王曹豹与金乡公主是同母兄妹,所以关系更亲近。别的藩王宗室大多也住在邺城,但没有及时回信。 “原来如此。”秦朗点头道,接着才问了一句,“沛王怎么说?” 金乡公主心情复杂地答道:“沛王赞同此事。” 其实赞不赞同又有什么用呢?不过秦仲明的态度倒是不错,还托秦朗来问,好像宗室还能影响朝政决策似的。 她微微欠身,向前靠拢了一下,轻声道:“不过沛王的人说我在洛阳,又问我秦仲明的忠心如何?” 秦朗立刻问道:“妹妹怎么答的?” 金乡公主不动声色道:“我说秦仲明为人诚恳客气,比曹昭伯谦虚,不如司马懿嗜杀。” 秦朗看了她一眼,立刻颔首道:“妹妹所言非虚。” 金乡公主又道:“沛王的人也盛赞秦仲明击败蜀军、收复汉中……”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因为她发觉了有些话不能明说,哪怕是在兄长前面,何况旁边还有何骏夫妇。 其实从魏文帝起,因文帝曾与陈王曹植争储(也是争大魏开国皇帝),后来便一直防范近亲、开始了对宗室的禁锢。而今宗室除了还能锦衣玉食,几乎就是被监视幽居的状态。 所以执掌朝廷大權的人,不嗜杀、不发疯才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另外受过朝廷恩惠的魏国人,肯定不会对曹家宗室太过分。反而是蜀汉君臣,把魏国皇帝称为国贼,曹家人都对蜀国非常敌视;因此金乡公主刚才专门提起,沛王对汉中之战的态度。 至于秦仲明对当今皇帝的忠心,金乡公主和沛王当然清楚怎么回事。曹芳都涉嫌谋莿秦亮了,关系何如一目了然。 忽然何骏的声音道:“秦仲明谈什么忠心?客气谦恭都是表面罢了,他只是出身不好,才不似武安侯(曹爽)狂傲。” 这下是把秦朗也惹恼了!因为秦朗与秦亮是一个家族出身,秦朗的身份、靠的却不是生父,竟是因为生母被魏太祖纳入房中。 秦朗的脸色出现了一种怪异的红晕,冷笑道:“武安侯狂傲,把宗室士族全得罪了个遍!” 金乡公主也有些生气道:“汝舅在这里,汝不要多嘴,听着就行。” 何骏这才悻悻住口。 卢氏倒是更懂事一些,她没有多言,听到刚才的话之后、她的目光只是在何骏与秦朗身上徘徊,好像在对比什么似的。 一大家人大概也只有何骏对秦亮最为不满。 连金乡公主也觉得,反正都是权臣当政,相比之下,秦亮至少还对她们客客气气、恭敬尊重,谁会愿意被人恐吓和颐指气使呢?除了对她做过那样的事……不过金乡公主不好太怪罪秦亮。毕竟在洛阳连续兵変之后、她太过惊慌,因自己主动在秦亮跟前褪了衣裳,后来才没法保持正常的关系了。她自己也有错。 第五百零三章 以礼相待 洛阳城周围的护城河,属于阳渠一段。东阳门外的阳渠上、有一道石拱桥,名字就叫石桥。 秦亮等人骑马通过阳渠时,他发现河畔的柳树发了新芽,朴灰色的城墙外面,乍看又增添了两分新绿。正月十六,微风中已有春天的气息。 大伙刚跟着秦亮出城、巡视了东城外郭内的军营,此时正要回府。 一众将士簇拥在他的四面,秦亮的身边笼罩着“哒哒哒”密集的马蹄声。他也是骑马而行,穿着一身织锦袍服、头戴小冠,一副简洁的武夫打扮,不过在袍服里面却穿了锁子甲。 人们进了东阳门,沿着东西延伸的驰道、先往西走。到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只要往北转,便是回大将军府(卫将军府)的路。 就在这时,秦亮向左侧扭头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旁边就是永安里。 羊家宅邸就在永安里,但是秦亮此时想起来的人、并非羊徽瑜或羊祜,而是柏夫人。 此前吴心派了两个侍女去照顾玄姬,顺便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据说柏夫人已被王家赶走了。那柏夫人并没有回娘家,而是暂时留在了洛阳,正住在羊徽瑜家的别院里。(柏氏是司马懿的妾,羊徽瑜则是司马懿的儿媳。) 秦亮早先就听到过风声,王凌之死、正与服用五石散有关。这种事应该王凌的几个儿子管,但秦亮一时还是忍不住好奇、想知道真相。 秦亮一向不是个喜欢犹豫内耗的人,想到这里,便决定顺道去见柏夫人一面。于是他当即下令、祁大等将士先回府,他则带着饶大山和吴心去了永安里。 三人骑着马进了里坊门,没一会就到了一座宅院外面。吴心上前敲门,稍后便见柏氏亲自开门了。妇人不用做官上值、果然多半都在宅中。 吴心转头看了一眼,柏夫人马上循着她的动作、往这边看过来。柏夫人发现牵着马的秦亮,脸上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她稍微一怔,便把大门打开了。 秦亮把缰绳递给饶大山,走在前面进了院门。 柏氏神情复杂地看着秦亮、嘴角却似乎带着冷笑,她微微屈膝道:“大将军光临寒舍,真是有失远迎阿。” 只见这个美妇确实还年轻,肌肤白生生的,身材高挑、看她走路的姿势便知腰殿比例不俗。生得一张瓜子脸,轮廓线条很圆润、下巴略尖。嘴也漂亮,不过没有王令君那种上唇微微上翘、冷傲倔强的感觉,倒显得矜持温柔,只是此刻的表情不对。 记得白夫人不止一次骂她狐狸精,秦亮此时留意到,柏氏那双眼睛的眼角显得细长,乍看之下,似乎真能叫人想起、印象中白狐精的几分神形。可惜柏氏的眼形大概属于杏眼,她要是长了陆凝那样的柳叶眼,那简直就是神似了! 秦亮不动声色道:“柏夫人消息挺灵的。” 不料柏氏立刻把原因说通了,“昨日我去小市,正巧遇到了大将军的车仗,还有人在前面喊话,大将军仪仗、军民回避。好生威风阿!”但若同样一番话、从诸葛淑口中说出来,感觉肯定完全不一样。而从此时柏氏说来,倒有点阴阳之气。 秦亮不想计较,便道:“我听到了一些事,正想请教柏夫人。” 柏氏道:“岂敢?大将军请。” 秦亮遂向前迈步进去,只见这院子不大,人在天井边上、便能把整个宅院看完,不过确实比秦亮在乐津里的旧宅用料好。 柏氏见到秦亮,态度好像不太友善。但她也对秦亮没什么防备心,很自然地就把秦亮请进了屋,大概还是秦亮名声好的缘故,而且两人也相识。 秦亮跟着她进了北面台基上的一间屋子,他见里面摆着几筵,也不客气、径直跪坐到了西侧,姿势却很随意。 柏氏也在对面端正地跪坐下来,说道:“愿闻赐教。” 秦亮见她如临审迅的样子,便故作轻松道:“随便聊聊。夫人为何没有服丧?” 柏氏的鼻子小而挺???????????????拔,从鼻间“哼”了一声:“我为何要服丧?” 】 这个美妇虽然被王凌强抢回去了,却没有妾的名分。如今又被王家赶出来,估计心中有气。 秦亮皱眉注视着她的眼睛,不再多言,干脆直接问出关键的话:“听说我外祖服用过五石散,夫人可知、谁进献的东西?” 柏氏神情一变,毫不犹豫地说道:“不是我!否则我现在能好生生地坐在这里、与大将军说话吗?” 秦亮道:“夫人勿急,所以我问的是、谁进献的。” 柏氏抬眼看了秦亮一下,“我不知道,但必定是王将军的亲信,不然王公渊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秦亮一边听,一边观察着柏氏的眼神,他已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便随口说了一句:“既然如此,应该是我外祖主动向别人索要了。” 柏氏忽然问道:“大将军相信我说的话?” 秦亮点了点头。 柏氏的刚才那种带着冷笑的警惕稍微松懈,神情有点颓然,语气也缓和下来:“回想起来,我在王家的时候,秦将军对我至少是以礼相待。” 秦亮淡淡地说道:“我对夫人有礼,夫人却把我当吕奉先。” 刚放松的柏氏,立刻露出了羞愧、进而恼羞成怒的神色!诸多微妙的情绪,在她的眼睛里飞快地变幻着。 秦亮也是昨天才听到此事。那白夫人在府上谈论,被侍女给听到了,侍女回来就告诉了秦亮。 柏氏一时说不出话来,秦亮等了一会,便沉吟道:“以前从未听说,外祖沾染此物,去年冬却忽然服用那玩意……五石散。” 柏氏却好像突然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竟气得眼睛都似乎红了,她漲红着脸怒道:“他身体不行了,自己服用了东西,还能怪罪到我身上吗?我与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与我有何干系?” 秦亮也恼道:“我什么时候说与汝有关系?” 想起去年冬,秦亮远在汉中、王凌却突然死了。那时差点就因为这样一个意外,而将大好局面毁于一旦!秦亮心底一直憋着一股无名火,此时再次想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或许让他生气的人、并不是柏氏,而正是他的外祖王凌。但当他听到柏氏辱没王凌,还是觉得很刺耳! 王凌自己身体不好了还喜欢美女,事情确实不能怪罪柏氏。她没有什么责任,却有她在王凌身边的原因。 这个美妇有时候确实挺誘人,秦亮还记得前年冬天,柏氏在那里滤豆汁,三言两语、一个眼神几个动作,便让秦亮也觉得有点心情动摇。 柏夫人着实不同寻常,两句话下来、让秦亮也无法保持冷静了,一时间他心里是五味杂陈。柏夫人却也越说越气,又用气愤的语气道:“王家那些人、还有你们王家亲戚,是不是什么罪责都想往我身上推?” 我什么都没说,踏马的只是想把我当出气筒罢?秦亮更怒,???????????????冷冷直视柏夫人。 柏夫人忽然向后缩了一下身子,她先是拿手撑住身体,然后急忙从筵席上站了起来。 秦亮这才循着她的目光,察觉自己的手、不知为何正按在剑柄上,并因发怒而手筋緊绷!他立刻把手从剑柄上挪开,接着干脆解下剑、放在了旁边。柏夫人充斥着惧意的眼神、也随之渐渐恢复。 他从来不滥杀,除非有必要杀的人。而这个柏夫人,连王家都没杀、秦亮也不可能杀她。 秦亮深吸一口气,实在不想与妇人争论,当即便提起佩剑,从筵席上起身便走。 柏夫人的声音道:“汝这样就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秦亮困惑地站定,转身道:“还要怎样?” 柏夫人的脸色因情绪激动而謿红,一时却说不出话来。此妇自有一种温柔的神态,她似乎就是想拿秦亮发懈苦闷,但撒气的时候、也并不会让人觉得模样难看。 她的相貌娇媚,身材垇凸有致,可举止姿态又挺矜持、合乎礼仪,矛盾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气质。而且在一种隐约的软弱屈服之中,又能看出她掩藏的羞愤。总之就是那股子劲,让人容易生出非分之想。难怪之前王凌知道她心有怨恨,还敢留在身边。 秦亮遂道:“不管汝心里怎么想的,今后不要对人承认想法。汝明知自己与白夫人有隙,还告诉她什么、想引誘我?现在好了,白夫人在府上到处乱说!” 柏夫人气得袖子发抖,竟反唇相讥道:“人说秦将军不好女色,是不是身体也不行了?” 秦亮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立刻向柏夫人走近了两步,来到她的面前。柏夫人此时却没再害怕,竟挺起鼓囊囊的胸襟抬起头来,注视着秦亮,好像在表示她不会被吓到! 但片刻之后,秦亮只是发出“呵”地一声,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的门外。这屋子建在一座砖土台基上,高地落差之下,反而看不到院子里的人。 第五百零四章 蜘蛛网 循着秦亮回头的动作,柏夫人也跟着往外看了一眼。两人随即对视了一下,似乎都在想这个小动作的意思。 秦亮心头不仅恼火,还有一种被误解的闷气,他却没法与一个妇人争论。但若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只能忍下闷气、默认自己的好名声是因为身体不行? 虽然没必要与一个女流之辈计较,但秦亮不习惯忍气吞声,有什么情绪当场就想表露出来、省得精神内耗。除非考虑后果,得出忍耐更有利的结论。 柏夫人似乎也察觉到,秦亮有危险的攻击性。刚才她还挑衅地挺胸直视秦亮,这时眼神便有些动摇,后退了半步脱口道:“汝想怎样?” 秦亮火冒三丈,脑海中却仍有她刚才挑衅动作时布料綳緊的样子,在这样的气氛中、他居然还能有别的想法,着实是心情复杂。恍惚之间,他忽然想起了在王家宅邸厨房里里,柏夫人亲手滤豆浆的样子,她使劲用手拍打着麻布袋时摇幌动蕩不定的场景、竟也有贤惠劳作的时候! 秦亮又是生气????????????????又是好奇,情绪冲动之下,几乎毫无征兆地伸手拽住了柏夫人的衣领!没有纽扣的交领深衣,不管是什么季节的衣裳、上身都只靠腰带束缚,交领一侧的织物立刻被拽到了肘窝的位置。 “阿!”柏夫人惊呼了一声,立刻转身想逃。 秦亮顺手一抓,逮住了她累赘的宽大袖口,“嚓”地一声,衣裳什么地方的缝线都绷断了。秦亮的反应很快,趁着迟滞的瞬间,他放手重新拽住了柏夫人的手腕一拉,柏夫人的身体就转了回来,径直撞到了秦亮的胸膛上。 因为恼火,秦亮的动作有些曝力,柏夫人似乎也被他的力量震住了,反抗并不激烈。但她刚贴住秦亮,便感觉到了他的浩然之气,顿时又是一声轻呼,急忙挣扎。 秦亮立刻扔掉了手里的佩剑,双手臂緊紧搂住她。她用力折腾了一会没法脱身,力气又軟了下来,半张着口喘气。 只见柏夫人的耳朵都荭了,长睫毛下、一双美目中是羞愤交加。平时秦亮对她客气有礼、她却要搞一些小动作,真的到了这种时候,她的本性就曝露出来了。 这个时代妇人胡来的成本极高,不仅是坊间舆情一边倒,而且首先就要面对、怀孕孩子没爹的危险。连做舞姬的朝云,也不会随便委身与人,何况是柏夫人,做妾本质上也是走良家妇人的活路。 秦亮见状,说了一句:“今日我可没有、把卿叫得好老。” 片刻后,柏夫人明白了秦亮的意思,正是前年冬天她在王家宅邸厨房、故作娇嗔说过的话,她更是又羞又急,再次挣扎了一小会。 但柏夫人显然意识到,拼体力完全会被秦亮碾压,她很快就停下来,口上冷冷道:“我没想到,将军是这样的人!” 没听到回应,柏夫人又换了种说辞,带着些许哀求口气道:“在王家灶房那次见面,我本以为将军还算为人正直,不懂那些事。” 秦亮不为所动。 这时柏夫人浑身又是一阵紧张,立刻向后弯腰,几乎成了弓形。秦亮推着她后退,很快她便被挤到了墙边上,已是退无可退,动弹不得。 不过柏夫人还在乱动折腾,咬着贝齿顫声道:“大将军放过我罢,汝觉得这样好吗?” 秦亮也感觉到、柏夫人不是在半推不就,低头一看,柏夫人的眼睛里神情十分复杂。于是他也稍微冷静了片刻。 】 秦亮手没有停只在心里暗自琢磨,柏夫人的问题在于、她是先被王凌抢走的。毕竟当时刚进洛阳,秦亮都没想起有柏夫人这么个人,去见司马懿时也没见到她。 然而秦亮的脑海里顿时灵光一现!白夫人在府上到处说,柏氏想引誘秦仲明、以离间两家关系;此事要是反过来想,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而要往阴谋上想? 只不过秦亮心里也明白,此刻正值血气上头,想法会与平时不太一样。因为很多事其实没有唯一解,只是人们考虑的角度不同罢了,因此情绪才会影响人的判断! 他一时间并没有动弹,眼前却已隐约想象着一种肆意驰骋的????????????????场面。仿佛是在战场上,他怒气冲冲、却情绪激动,有使不完的气力,骑着马在来回纵横,他装备着坚固的铁矛与铁甲、简直是所向披靡酣畅淋漓。在急促的马蹄声中,只有翻飞的铁蹄,沉重而飞快,充满了力量。 秦亮权衡了一会,此时忽然放开了右手、并慢慢后退了半步。连柏夫人也似乎没料到,她抬起头,复杂的眼神里又多了稍许困惑。 秦亮盯着她的眼睛,对视着继续往后退。他深吸了口气,果断地转身,拾起地上的佩剑,一言不发地走向门口。 调整了一下浩然之气,秦亮便提剑走到了台基上。 只见马被饶大山栓在了一根柱子上,饶大山正垂足坐在檐台边,见到秦亮出门、他立刻站了起来。而吴心则在另一边,双臂环抱着剑鞘,此时也侧目看了过来。 秦亮道:“回府。” 饶大山把马牵了过来,秦亮接过一条缰绳,也牵着自己的坐骑往院门走去。 这时秦亮忍不住又回头向那个房间看了一眼。忽然看到了柏夫人正倚在门口,因为高度问题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顷刻间她的身影又消失了。 从旁边走过去、快到院门口时,秦亮走在前面竟然撞在了一张蜘蛛网上!这宅子估计有一段时间没人住,打扫之后也还有蜘蛛。他立刻伸手抹掉脸上的蛛网,然后有用袖子擦脸。 但不知是擦不干净、还是心理作用,秦亮只觉有什么东西纠缠不清。 出得院门,冷风一吹,秦亮回头再想,却仍然觉得,即便与柏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也不是太严重。至少远远比不上郭太后。 以郭太后的身份,已经不只是礼法和名声的问题,而喻示的是權力!不过若无郭太后,秦亮说不定没法冒险成功、也走不到现在,或许庐江郡守就当不上,王家也要完。 即便已经做到了大将军,秦亮常常也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压力,这样的感觉、有时着实叫人觉得很狂躁! 次日是正月十七,王凌的灵位要迁回宜寿里王家宅邸。关乎亡者的日期,常用七数,原来从汉魏就开始了。 一些朝臣现在会来大将军府走动,但并不会每天来,多半是初一、初五、初十诸如此类的日子。而秦亮参加朝会,则在朔望两日。 于是秦亮一早在前厅阁楼、只是见了属官们一面,然后便收拾一番,准备去王家宅邸、参加祭祀。顺道要把王令君、阿余阿朝等人接回来住。 到了宜寿里,王凌的灵堂果然已经重新安置好。秦亮便与王家人一起焚烧香烛竹简,进行祭祀拜礼。 大伙一起走出灵堂,公渊便留秦亮在家里吃午饭。如今秦亮也不经常来,便痛快地答应了。 秦亮与令君故意掉队在后面,等亲戚们陆续走远,这才一起说话。两人站在走廊里,令君仔细打量了着秦亮,说道:“夫君当上大将军那天,妾也没回来,望君勿怪。” 令君一向对礼仪形式做得一丝不苟,秦亮毫不为意道:“我理解的,没关系。” ???????????????? 她小声问道:“妾一时不能服侍夫君,夫君有人照顾吗?” 秦亮先是想到了郭太后、甄夫人,还有陆凝,然后想起了昨天见过的柏夫人。亏得昨天情绪上头之后、仍然克制了,不然这会肯定多少有点心虚。不过,令君倒是不怎么在乎那种事。 他松了口气,说道:“府上那么多人,衣食住行都没问题,卿放心罢。” 就在这时,玄姬也从门楼方向返回。秦亮与令君转过身,看着玄姬走近,三人像模像样地规矩见礼。 玄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漂亮的瑞凤眼却一直注视着秦亮,口上说道:“我有东西落在了灵堂,想回去找找。” 秦亮仔细听着她动听的声音,也上下瞧着她,几乎没怎么去注意她说的内容。 令君侧目看了一眼远处走过的侍女,说道:“别人又听不到姑说话。” 玄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吃过午饭,卿等就要回去了吗?” 秦亮看着她身上的生麻衣,答道:“对,下午回家。” 玄姬似有不舍,岔开话题道:“我昨天听到公渊在夸赞仲明呢,好像因为仲明许诺公渊、开府为车骑将军?” 秦亮点头道:“确有这回事。” 他微微侧目看了一眼令君,见她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便又道:“车骑将军若不是地方大将的加封,而在洛阳开府;便可掌宫卫、领兵征讨背叛者。让外舅做车骑将军,是很合适的安排。” 令君终于说道:“阿父对兵事不甚精通,起不到多大作用。” 秦亮坦然道:“但若在危急时刻,加上二叔、三叔、表叔令狐公治等的支持,情况就不一样了。” 令君听到这里,顿时秀眉微微一挑。 …… …… (感谢本书至尊“书友简”的有一个盟主,感谢qq好友“凯迪拉克车主”的支持。今天的字没有写够,实在无法,明天再加更哦。) 第五百零五章 忍无可忍 王玄姬也立刻听出了其中的严重。果见令君抬起头看着秦亮的脸、接着挪开目光平视着前方,却又没看哪里,眼神显得有些失神。 仿佛怕惊扰了某种东西一般,令君缓缓地轻声问道:“会有什么紧急时刻?” 秦亮道:“所有人都是凡胎禸体,不能完全不考虑容错。那时若由外舅接任执政,至少不会容不下女儿和妹妹罢?” 令君的声音微微异样:“夫君别那样说!” 秦亮镇定地点头道:“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其实秦亮最关心的人,应该不止她们两个女子,还有孩儿阿余阿朝。不过他显然把令君与玄姬看????????????????得更重要,实属异类。而在这世上大多达官显贵的眼里,认为妇人只有生养孩子的作用、这已经是正人君子了,很多人干脆只是当个玩物、不到二十岁就嫌老了。 秦亮似乎觉得玄姬有什么话,转头看了一眼,玄姬却没有吭声。 他说话时、神情举止超乎寻常的冷静,玄姬已是无言以对,而且非常相信、他心里就是那么想的。 秦亮对事情的见解、好似完全不考虑情分,往往只会权衡其中的曲直利弊!但他却冷静地考虑到了令君与玄姬、并置于最重要的位置。并非一时冲动,更不是临时见色起意不计后果。他用冰冷的智慧,却让玄姬感觉到了丝丝暖意。 玄姬仰起头,才能看到秦亮的脸。只见秦亮还是那么俊朗,一张颧骨稍高的英俊脸庞端正匀称,刚经历过风吹日晒与血火沙场,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坚毅与英气。玄姬比他矮,以这种位置仰视他,会生出压力与被动的感觉,不过玄姬反倒觉得很安心。她只看了一眼,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垂目下来。 这时令君说道:“我们回家再说,妾去厨房帮一会忙。” 三人在前厅庭院里碰面、说几句话很正常,但确实不能一直站在这里。 秦亮点头道:“王家人应该是吃素,也不用给我做荤菜了,跟着吃素就行。” 玄姬恍然道:“我去灵堂找东西。”秦亮的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随即收住,向玄姬与令君暂时告辞。 但既然已经说了,玄姬便返回了灵堂。她在内外走了一圈,心里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没寻到,只好重新离开。 玄姬时常也会做家里的琐事,不过王家宅邸有很多奴仆侍女,她不想做也没关系。眼看离中午还有一阵,玄姬遂离开了前厅庭院,先到了东侧的庭院、便是有很多家伎的地方;然后走小门来到夹道中,去令君出阁前的住处。 现在玄姬也住在这里,还有阿余阿朝,玄姬正好去带带孩子。 她刚到走廊上,便听到了奶声奶气的清脆的声音:“阿父,阿父,我也要。” 玄姬一下子就听了出来,那是秦亮长女阿余的声音,阿余已经三岁多了,平时已能在王家宅邸中到处跑。接着又有一阵胡乱吹响的哨子声传出来。 循着声音,玄姬走过去,便看到大伙都在阁楼厅堂里。秦亮正坐在一张塌上,腿上坐着阿余,手臂里抱着阿朝。奶娘翁氏、柳氏都站在旁边,她们早已不喂乃了,不过仍留在府上照顾孩子。 阿余已经拿起了陶猪,吹得直响,年纪大一岁多、果然吹得比阿朝好。阿朝也不与姐姐争陶猪,却在秦亮怀里来回摆弄着手里的绿釉青蛙。这些东西好像只有在市集上才有卖,也不知道秦亮是从哪里搞来的。 玄姬走进厅堂,翁氏柳氏立刻屈膝道:“见过女郎。” 阿余转头唤道:“外姑婆,阿父拿的陶猪。”阿朝扬起小手:“绿蛙,绿蛙。” 】 玄姬露出笑容,上前摸阿余和阿朝的小脸。 秦亮把阿余阿朝放下来,也起身揖拜道:“姑来了。” 玄姬还礼道:“我看看孩儿,原来仲明也在这里。” 秦亮道:“好久没抱过他们了。”他接着转头道:“回家阿父再陪你们玩。” 翁氏等听到这里,便带着孩童道:“我们去外面晒晒太阳。” 两人在筵席上跪坐下来,这时玄姬有些感慨道:“看见阿余阿朝,便想起刚回王家时、与令君也是整天在一起。”她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不过那时候比他们的年纪大多了。” 秦亮沉吟道:“姑应该暂且不能回卫将军府?” 玄姬点头道:“只能在王家宅邸服丧,不然别人要说的。” 秦亮叹了口气,面露愧疚之色:“这些年让姑无名无分,真的亏待姑了。” 玄姬白了他一眼:“我自己愿意的,何时怪过仲明?” 这时秦亮忽然沉声道:“再过一段日子,我便能让姑名正言顺,大大方方地与亲戚们相处。” 玄姬随口问道:“什么办法?????????????????” 秦亮道:“只要封王,除王妃外,可以有夫人。姑若能为藩王夫人,王家人必定能够接受。” 玄姬听到这里,顿时注视着秦亮的眼睛。这些年她在王家的处境不好,平时都不太愿意与娘家人见面。虽然一切都是她自愿选的,但秦亮说的这个办法、确实真的让她心动了! 秦亮又是这样,用冷静沉着的语气、想方设法地为她着想,如同先前在前厅庭院时的模样。 其实秦亮若有什么闪失,玄姬也不想独活,但他有那份心、玄姬心里还是受用的。如今再次感受到他的情意,玄姬终于克制不住、只觉内心的情绪简直无处释放。 玄姬的性格是有点急躁的,心性比不上令君。这么久没有与秦亮见面,全靠自己调整心态强熬着思念,不料今天一见面,秦亮便一而再地拨动了她的心弦,她实在是忍无可忍。奇怪的是,秦亮甚至连手指都没碰她一下。 玄姬终于开口道:“我该怎么回报仲明的心……换个地方,我有话与仲明说。” 秦亮道:“去哪里说话?” 玄姬转头看向西边,秦亮随即恍然。她看了秦亮一眼道:“只是说话。” 秦亮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 玄姬忽然回想起来、以前秦亮好像说过同样的话,顿时觉得脸颊发烫。 第五百零六章 故地重游 王玄姬先离开阁楼厅堂,过了一会、秦亮也走了出来,右转去旁边那栋房屋。阁楼与卧房所在的房屋、同在北侧,秦亮沿着檐台走不了几步,就能到王令君住的那间卧房。 以前这座庭院的人很少,如今有了孩子,这里已不如以前清静。秦亮依旧保持着平稳的步速,不动声色地走进了卧房木门。 里面分内外屋,此时没有人。外屋侧面有一道小门,门闩已经开了。 秦亮不用去里屋,但仍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还记得以前半夜凌晨时分,他与王令君玄姬经常悄悄地厮守在里面。如今忽然回到这里,他一时间竟生出了些许物是人非之感。????????????????不过房屋并不重要,三人都还在、只是换了个地方相处。 他从侧面那道小门出去,反手轻轻掩上,走出房间,外面的阳光使得眼睛里一片明亮。沿着火熏过的深色木板檐台,秦亮很快到了一间闲置的屋门口。 一股积尘的气息铺面而来,果然见玄姬正等在那里。她站在这积灰的粗苯家具之间,真有一种珍珠蒙尘的感觉。玄姬红着脸,好像有点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她还穿着那种生麻布,布料纤维很粗糙,而且没缉边,看上去就像裹了一层破烂的白布似的。她的秀发也束了起来,束发的东西也是简单的麻线,当然也更不可能在脸上涂脂抹粉。但鹅蛋脸上的颜色依旧艳丽动人,乌黑的青丝、凤眼幽黑的眼珠、如缎细白的肌肤、朱红有光泽的嘴唇,五官色泽清晰而明艳。 正应了一种说法,真正的美女只裹一块破布、依旧是美女。粗糙的衣裳与细腻有光泽的肌肤,形成反衬,反而更让人容易多想,想看到那麻布下面遮住的是怎样的风景。这时玄姬娇嗔道:“我觉得卿是故意的,明知我在服丧,还说那些话。卿是不是要看我哭出来了,才会满意?” 秦亮怔了一下,主要是因为想偏了,他确实很喜欢看玄姬哭泣,不过自己也没料到、先前玄姬那般感动。毕竟他并没有故意说好听的,记得自己的叙述很理性。他随口说道:“外祖又不是姑的生父,姑已经服丧几个月,差不多就行了。” 玄姬道:“叫了那么多年阿父……哎呀!” 秦亮已经搂了她的腰身,顿时便有温軟在怀的感觉。鼻子里也闻到了沁人心扉的淡淡清香、同时也夹杂着不太好闻的生麻特有的气味。凑近之后,他更能看清她脸脖上细腻雪白的肌肤,比绸缎更漂亮,并有着一种生动与娇嫰,仿佛是世间最美好的意象。 “冤家阿。”玄姬轻声道。 但秦亮的颈窝很快感觉到了她的口鼻的触觉,他径直说道:“事不宜迟,现在这里可不比以前。” ????????????????玄姬顫声道:“真的挺不好,我是不是该再忍忍?” 两人认识快十年了、玄姬不会故意这么说,她必定确实挺纠结的。 秦亮却道:“被人知道了才会不好。” 玄姬娇媚的声音道:“仲明一直都这么坏。” 秦亮想叫她赶紧把衣襟解开、不要磨蹭了,但终究没有催促。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太阳的高度,估计着时辰。 两人肯定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一旦临近中午,万一有人来叫他们吃午饭、找不到人,便是节外生枝的事。 在王家吃饭倒是没关系,哪怕王家有很多秦亮不了解的奴仆侍女,但这个时代谋莿一般都用刀剑,几乎无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 所以前期的王朝史册经常有莿杀的记录,毕竟把人捅得浑身是血、事件当然非常清晰明了;但到了中后期,物产丰富技术进步了,便很少有大人物死于莿杀的事,大多只是死得不明不白,比如年纪轻轻落水一次就染上重疾、大概因为水里有核污染罢。 就在这时,玄姬忽然跺了一下脚“唉”地叹了一声,却轻轻推了一下秦亮的胸膛,秦亮遂配合地放开了她。 玄姬的贝齿咬着柔软的朱唇,说了一句:“稍等一下我。”说罢转身走出了房门。 少倾,她便轻快地返回了门口。秦亮转头一看,她外面的粗麻布衣裳已经不见了,只穿着里衬回来。他立刻明白了玄姬的意思,不禁心道:挺好,毕竟人都喜欢自欺欺人。 她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伸手麻利地把束发的生麻绳也取了,顿时一头乌黑漂亮的青丝便散落下来,在一缕阳光下泽泽生辉。 秦亮看得都呆了一下,古人女子一般不会披头散发,但长发一散开,仍然有着自然的美感。男子对美女的长发、真是有一种迷之偏爱。 看着玄姬麻利的动作,秦亮此刻也能感觉????????????????到她与令君的性子不同。虽然玄姬在他面前一般都很温柔,但也有火辣的一面。 那束发的麻绳就好像某种束缚似的,玄姬解开之后,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初春的气温还不高,玄姬穿的里衬挺厚实,但是不像那种粗糙生麻布料的生硬、里衬要细軟许多。领子下方的布料显得最緊狭,以至于侧面的布面、也出现了一道道緊綳拉伸的褶痕。 不知怎地,秦亮又想起了那次柏夫人滤豆浆时拍打麻布袋的场景,倒不是因为柏夫人,仅是对那个意象的印象挺深。有时候人便是如此,总会对一些无甚意义的生活琐事产生记忆。 】 秦亮在大魏见识过了几个绝色女郎,身材极好的也有,但是某方面能完全比得上玄姬的、确实未曾见过。昨日见面的柏夫人同样不如玄姬,当时秦亮拽住柏夫人的交领时也见到了。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阿,又不是不认识。”玄姬缓缓走了过来,妩媚的眼睛里有着情意、又似有心慌。秦亮听着她娇柔的音色,想与她多说一会话,但心急之下互述衷情,语速自会不同,等一会她更会伤心哭泣。而且秦亮来的时候走在后面,等到离开时、多半他会先走。 窗外的阳光偏南,即使中午也不会到正空,看起来相处的时间并不充足了。 第五百零七章 换了牌匾 一个侍女走进灶房说了两句话,王令君便洗了手,在身上的麻布上擦了一下,走出灶房所在院子。便见阿父王公渊与后母诸葛淑站在那里。 王令君放下袖子,上前见礼。 公渊道:“刚好从这里路过,我想起来仲明已经过了守丧期,单独给他煮点腌肉罢。” 令君轻声道:“阿父想得周到,不过仲明先前还说了,跟着我们吃素就行。” 公渊点了点头,不再勉强。 诸葛淑在公渊旁边时话比较少,常会被人忽视。若非她是令君的后母,令君可能也不会怎么留意她。记得刚刚在寿春刚见到诸葛淑时,她只是个年纪小、怯弱羞涩的女郎,可如今令君倒觉得,诸葛淑可能并非一个胆小怕事之人。 这时公渊感慨了一声:“仲明处事是可以的。” 令君随口问道:“阿父为何这么说?” 王公渊伸手按着大胡子,脸上出现了回忆的神情,“以前汝祖父当政,偶尔两家是有些不愉快,尤其是那次在平幽州之乱后,对于地方刺史的任命,便曾有所争执。不料这次、仲明还没当上大将军,立刻便要推举我为车骑将军。” 他转头看着令君道:“我真没有提要求,仲明主动所言。” 令君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也微微变了样,鼻子感觉有点酸:“阿父可知,仲明为何想力荐阿父为车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的官职吗?” 王公渊皱眉道:“为何?我确实上书推举过仲明,不过毕竟不是军功。” 诸葛淑立刻侧目,察觉了令君的声音变化。 令君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着镇定:“仲明怕万一发生不测,由阿父执政,可保我们家眷平安。” 王公渊听到这里,神情一变,但反应有点奇怪。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无助,脱口道:“仲明才二十多岁,这不是胡说吗!” 公渊的身材魁梧,加上一嘴大胡子,显得更加雄壮凶悍,但外貌其实是错觉。他的胆魄其实没那么大,也不如秦亮那么豁得出去。 刚才瞬间毫无提防的反应,便暴露出了他似乎心里没底。主要是大魏这个摊子,可能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否则也不会连续发生兵変和叛乱了。 令君没有回应阿父的话。显而易见的道理,并非所有人都是老死的。 诸葛淑愣了一下,先是抬眼悄悄打量着令君,接着便垂目不语,似乎有点走神。 过了一会,公渊便恢复了镇静,皱眉沉吟道:“仲明能有今日,全靠他自己屡立奇功,像这次攻下汉中,连当年武皇帝都没能成功。秦家的家世确实差点,伯遇(秦胜)虽身居高位,却也是因为仲明提拔,没什么功劳值书。若不是非常之人,终究还要靠家势阿。” 诸葛淑在先前寒暄之后,此时总算开口说了句话,不过声音不大:“仲明还是孙德达的掾属时,便已在淮南成名,何况如今高居大将军之位。” 公渊道:“正因仲明年少成名,弱冠年纪便能助孙礼击败吴军,我才看重他,先与之成为忘年之交。” 令君不置可否,轻叹道:“因此道理说得通,仲明并非说说而已,他是那么想的。秦伯遇也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比起其他人,阿父应该更可能善待我们。” 再说令君与他成婚都好多年了,仲明没必要故意这么说。 公渊也点头“嗯”地回应。 令君又提了一句:“其实在仲明心里,我们比他兄长都重要。” 诸葛淑轻轻抿了一下朱唇,不时有点细微的动作,随即低眉垂目,好像有点走神。 公渊道:“儿子确实比兄弟亲。” 他显然是误会了我们二字所指,不过令君不想解释、也无从解释,阿父根本不相信。 公渊犹自想了一会,缓缓叹道:“我刚认识仲明时,便没看走眼,有时看人第一眼就是对的。” 这时他才恍然道:“我先去前厅了。” 令君遂缓缓弯腰揖拜。公渊与诸葛淑一起还礼,转身离开,等他们走远,令君才直起腰礼毕。 她回身走进院子,自己轻轻叹了口气。刚才与阿父说了一会话,使她心里情绪不定。回到灶房之后,她依旧有点走神,做活也心不在焉。 令君搓着蔬菜丸子,许久都没做完,灶房里的侍女们又不敢催她,只好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菜肴终于快完成了,令君也提前离开了灶房。 她先回住处,到卧房里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丧服麻衣,便随即去了前厅庭院,准备与娘家人再吃一顿午饭,下午便回府。 来到前厅中,令君向在场的人见礼,来到秦亮身边时,她忽然从秦亮身上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淡淡香味。令君抬头看了秦亮一眼,果然秦亮眼睛里闪过些许心虚之色,不过他随即恢复了镇定从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过令君本就不想管他这种事。她以前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甚至手指上也沾不得一点污垢,但这些年的心思确实变了太多。兴许主要不是她变了,只是唯独对秦亮很宽容。何况姑本非祖父的亲生女,守了近四个月礼,差不多够了。 席间的气氛有点沉闷,因为在丧期,在场的好几个人都是服斩衰重孝,不能随便笑,亦不能说一些轻松快活的话题。甚至当有人提起王凌时,孝子还要做出哭泣的样子。 大家的饭桌上既无酒也无肉,三叔父王金虎最是无精打采,他是嗜酒如命的人,但近来也没有沾酒,三叔有孝心、只是日子必定不好过。 午膳过后,秦亮待了没一会便要走。众人依然送到府门口。 经过了几次危险,王家人此时仍对秦亮热情相待,除了因为丧期、说话收敛了点,送别时的气氛好像一如往昔。但回头想到前两年发生过的事,难免叫人有些感慨。 令君带着两个孩儿先上了马车,秦亮还在外面与阿父叔父们说话,听到他的声音道:“请留步,就到这里罢。” 王公渊的声音道:“仲明有空,经常回来吃个饭。” 三叔王金虎道:“还跟以前一样。” 白夫人不知怎么插嘴道:“丧期大家都吃素,怕仲明吃不习惯。” 车外有片刻冷场,秦亮的声音道:“习惯的,我回洛阳后也一直吃素,我们先走了,下次再叙。” 秦亮终于从车尾上了马车,他对令君说道:“外舅与叔父们太客气。”他接着便把阿朝抱在了怀里,阿朝指着手里的绿釉青蛙道:“阿父,耳朵坏了。” 秦亮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蛋,说道:“阿父的耳朵没坏。” 阿余从令君旁边挣开,张开双臂也要秦亮抱,秦亮便将她搂在了膝上。 令君轻声道:“阿余这么小就知道争宠了。” 秦亮道:“女孩就是小,才会稀罕我这个阿父。” 阿余却道:“阿余一直都稀罕阿父呢。”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许久,令君察觉到车辆在转弯,便说了一声:“马上到了。” 宜寿里在洛阳城东南边,回永安里府邸的路不算近,但路线很简单。出宜寿里后,一直往北走,只要转弯就是进永安里了。 果然没一会,令君挑开车帘一看,便看到了像城楼一样的府门、两边还有阙楼。她用手撑着帘子,留心看到了府门上的木牌匾,已经换成了用篆书刻的四个大字:大将军府。 秦亮说道:“我专门叫杜预找人换的。这种小事本不想过问,但我叫他办这事,便是大将军府不换地方的意思。” 令君转头道:“夫君想得周全。” 秦亮道:“当年曹昭伯修缮这座府邸,费了不少力的。而且位置很好。” 令君又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牌匾,然后回头注视着秦亮,眼睛里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若在王家宅邸,她是不会在丧期轻易笑的,但她知道仲明不在乎这些。 第五百零八章 红颜之祸 元宵一过,过年的节日气息、便仿佛忽然消失了,人们就像那草木庄稼一样,随着季节的变化,开始忙碌相应的事。 成都郊外的村庄之间,无论老少妇孺、都出现在了田间地头,人们忙着引水、犁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朝廷的很多官员,也会经常出城巡视劝农,春耕是朝廷十分重视的事。而刚刚过去的战争,仿佛短暂地被人忘掉了,不过战火本就未曾烧到益州腹地。 成都城内则是另一番光景,若是不留心,人们甚至不易察觉季节的变化。益州这边谈不上四季如春,可无论冬春、树木都是绿幽幽的;只有在天气好的时候,气温变得暖和了,见到桃李树梢新发了芽,才能叫人意识到、春天已然到来。 费家兄妹三人还在家里守丧,费氏的大哥之前是黄门侍郎,二哥是尚书郎,先父去世后便都辞了官。 偶尔还是有做官的亲朋好友、或是皇宫来的人前来拜访。本来不该会客,但丧期的时间太长,到后面人们都不会完全遵守礼仪,尤其是亲朋以祭奠的名义来访。 今日家中就来了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太常杜琼。 杜琼平时沉默寡言,朋友也很少,但与费文伟是忘年交,而且彼此很信任。他精通谶纬之术、便是通过天象进行预言,曾悄悄告诉费文伟“当涂高者魏也”的预言。也就是费文伟不愿说出去,不然这种话传到朝中,杜琼至少是没法当太常了。 两位兄长接待杜琼时,费氏觉得他们会谈论先父,便忍不住好奇,来到了客厅旁边的小屋里、旁听他们说话。 不料杜琼一开始并没有谈到先父,听了一会,杜琼倒说起了秦亮:“太子殿下被秦亮的攻势吓得不轻,陛下也很震惊,急忙诏尚书仆射带仅剩的兵马驰援剑阁,又诏姜伯约退兵防守。待到秦亮已离开汉中的消息传来,众人方得松口气。” 二哥的声音道:“曾听先父说起,曹将秦亮才二十多岁,此言当真?” 杜琼年迈的声音道:“谁也没见过,降将司马师倒是认识,应该是个年轻人。” 二哥感慨道:“曹魏地方人口多,因此常出年轻俊才。” 杜琼道:“但像秦亮那样的人,在曹魏也不多见。司马懿、毌丘俭也是曹魏名将,皆败于其手。此人忽然成名之后,未尝败绩。” 二哥沉吟道:“姜伯约……虽与先父不和,却也是当世名将,袭杀曹魏伪雍凉都督郭淮时、真可谓举世闻名。” 长兄的声音道:“其实有一件事,先父曾暗中拉拢秦亮,有书信和信使来往,且秦亮对先父也十分倾慕敬重。若是先父未遭不测、而将秦亮劝服,大汉何至于丧失汉中门户,国事何至于此?” 费氏听到这里,忽然想到,如果秦亮真的到了父亲门下、该是怎样的情形?她这么一想,竟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受,明知不可能再发生的事、还会忍不住顺着想下去。 她确实很想见识一下这个人,因为听过太多有关秦亮的谈论了。这个未曾蒙面的人,相隔千里、甚至不在一个国家,似乎倒成了除父兄之外、费氏最熟悉的人。 二哥道:“秦亮敬仰先父,却真会叛来汉国?” 长兄说道:“曹魏那边内閗很凶,曹爽败亡时、一次死者便有数千人,秦亮知兵善战,却也怕死在自己人手里。” 杜琼道:“当时司马懿若能获胜,秦亮多半愿意奔来汉国。” 长兄叹道:“司马懿当世枭雄,手握十数万洛阳中外军精锐,竟能战败,简直匪夷所思。” 之后他们又开始谈论益州名士,费氏听得无趣,便离开了小房间。刚出门,便见一个侍从站在檐台角落里,侍从看着费氏、没有过问,只是远远地弯腰致意。 次日,那两个许久没有出现的道士、张羽与袁氏夫妇,竟又到了成都。 张羽拜见费氏之后,随即拿出了一卷新纸呈上。果然又是上次那种纸,因为很稀奇,费氏用手指捏着、仔细看了一下。 女道袁氏便说:“禀女郎,这叫德衡纸,乃秦将军吩咐少府造出来的,除了洛阳,别处还没有。” 费氏隐约察觉到袁氏的语气很微妙,忽然问道:“你们是不是已经背叛汉国,投靠了秦仲明?” 袁氏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惊慌。 道士张羽忙道:“并非如此,我们这样的人,其实连投靠哪边的资格也没有,只是听命于陆师母罢了,陆师母还是心向大汉的。秦仲明在曹魏颇有建树,且身居高位,拙荆言语中敬仰,只是人之常情。” 此言有几分道理,费氏依旧觉得袁氏的神色似乎有点问题。但好在费氏从未向这两个道士透露朝廷机密,谈的只是市井皆知的事而已。 她遂随口道:“先父已经去世,秦仲明还两番派人来成都送信,出于何意?从魏国来到汉国成都,路程可不近。” 袁氏慌张地答道:“费将军虽不在了,但秦将军想着的是女郎阿。” 费氏的脸顿时绯红,这女道是已经成婚的妇人、说话口无遮拦,但费氏却还没出阁呢!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郎,哪里能听这样露骨婬秽之言? 张羽似乎也意识到了妻子失言,面露难堪之色。 可是袁氏却又解释道:“妾没有乱说,秦将军自己说了,不如叫女郎拒绝为太子妃。因为他会攻下汉国,把女郎抢走!又说女郎迟早都是他的人,何必要先后委身于二夫?妾觉得,秦将军的功劳已经那么大了,想继续攻打汉国,就是为了抢走女郎……” 这简直是越描越黑。 “唉!”张羽制止袁氏时,已经来不及了。 费氏的脸色骤变,一时间是又羞又急,生气道:“真是他说的?” 袁氏一脸无辜道:“这样的话,妾怎么胡编乱造?” 费氏满脸通红,咬了一下贝齿道:“没想到秦亮是这样的人!亏得先父那么欣赏他,还多次称赞他的品性。” 她说罢,气得拂袖而起,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 走出门之后,她才察觉手里还拿着秦亮的书信。虽未当场撕掉,但她没有阅看,回到自己卧房里、便扔在了木案上,自顾生闷气。 费氏心道:先前那八十多岁的杜琼、就曾预言魏国会灭掉汉国,万一将来汉国真的灭亡了,难道竟是自己祸害的? 她大半天都无精打采,天黑之后、却又很久没能睡着。 卧房里的灯已经吹灭了,却仍然有依稀的白光。今夜的天气真好,费氏侧身撑起上身,转头从窗户看出去,幽光洒在她白净的脸上时,只见一轮明亮的下弦月当空。见此情形,她的心里竟闪过一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费氏下意识看向木案,那精致白皙的纸卷、用一根锦丝系着,仍然静静地放在那里。 她却蹙眉自言自语:我不稀罕看! 第五百零九章 身法灵巧 以前费氏希望有人能帮忙暗查姜维、寻找与她先父遇刺有关的凭据,现在反而不太需要她想方设法了。 因为许多人也正在寻找姜维的罪证!汉国朝廷对姜维不满的人不少,趁此机会、想把姜维的旧账都翻出来,乃理所当然的作为。 不过大伙暂时都没有找到真凭实据,只能通过推测、去攻讦姜维。比如说姜维事先已察觉郭循心怀叵测,却暗中放任郭循。 这样的推测无证据支撑,却不是完全没用。关键还是看皇帝信不信,想不想把姜维置之死地! 姜维现在的名气太大,不仅前年袭杀雍凉都督郭淮名声大噪,即便这次丢了汉中、也让举国议论,坏名也是名。太出名的人总是有不少人关注,他的下场如何、根本瞒不住,可谓市井皆知。 因此成都的人们大概都知道情况,目前姜维至少还没被抓。他只是被看管在了自己的府上,甚至还可以见客。 ????????????????不过相比以前,如今主动来拜访姜维的人变少了,而司马师依旧是常客。 司马师当然不是因敬仰姜维、故忠心耿耿,实在是除了姜维别人不愿意保他。还得谨防夏侯霸伺机报復!夏侯霸已与汉国皇帝认了亲戚,一旦争起来,朝廷中谁愿替他说话、一个走投无路的降将? 司马师劝道:“仆请将军再次上书请罪,言辞应要诚恳。” 姜维对自己的事,反倒不怎么上心。他看起来颓丧了不少,但居然并没有那种完全绝望的表现,好像还在想什么办法。 这一点,也是司马师最欣赏姜维的地方,非常执着坚持。 见姜维沉默,司马师又道:“将军在关城奉诏,迅速带兵到剑阁、交出了兵权,足以证明将军对朝廷的忠诚。当初陈侍中也派人来见过将军,许诺只要将军奉诏,他便会在朝中为将军秉公直言。不必以成败论英雄,将军虽败、但只因双方国力差距太大;如将军这样兼有忠勇的大将,在汉国仍是首屈一指。” 这时姜维终于开口道:“如果吴国能及时投入兵力,实力相差就没那么大了。可惜了吴国主有善谋之名、却还是靠不住。” 司马师点头道:“去年秋季,刚发现秦亮军南下时、仆便已遣使去东吴,把军情密告了石苞。石苞在东吴做官,必定会及时上书吴国皇帝,吴国人是知道西边有大战的。” 】 姜维道:“大汉朝廷也遣使去了,给他们机会,抓不住阿!” 他接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道,“我倒是想起了当年的夷陵之战,昭烈皇帝以主力东出,连克数镇,直入荆州。东吴只得以倾国之力来拒,那时曹魏若派兵东西夹击,吴国如何能抵挡?那么好的机会,曹子恒(曹丕)偏不出兵,等我军败亡、后来曹魏再去攻打江陵等地,能打出什么结果?” 司马师沉吟道:“当时吴国主好像在不断遣使北上,多番讨好、并有臣服曹魏之心。” 姜维叹道:“吴国人就是这样,防守时君臣都很有智谋。让他们进攻,便拖拖拉拉,到现在东线都没打起来!” 司马师道:“仆不久前收到石苞的书信,大概是因为吴国君臣不相信、汉中能被曹魏攻下,毕竟曹魏几番攻打汉中都是无功而返。后来听到了王凌的死讯,吴国人才赶紧在东关备战,不过因为进入寒冬、水面枯浅,才没有立刻发起进攻。正如将军所言,他们拖拉到了现在。” 谈到东吴的石苞,姜维忽然主动说道:“子元数度帮我出谋划策,屡立奇功,时至今日,我本该放子元东去吴国的,卿便可以找旧友石苞接应。” 司马师沉住气道:“仆已遣密使,再去了东吴见石仲容。不过眼下姜将军若想安排仆东去,或有不便?” 姜维道:“最重要的是,我还能用得上子元。” 司马师愣了一下,不禁仔细观察着姜维的眼神。这时姜维????????????????起身道:“我这就去写奏书,上书请罪。” ……司马师的密使到了建业,已见到石苞。这时汉国那边汉中、武都、阴平三郡尽失的消息,才终于传到吴国朝廷。孙权等君臣无不震惊!最近建业城中各种场合,人们都在谈论秦亮发动的汉中之战。 虽然魏吴之间一面敌对、一面仍有商队来往,但消息传得仍然比较缓慢。 正月中下旬,在商业最繁荣的石头城、已开始有了传言,只是民间的消息要引起朝廷的重视,有时需要层层上报。只有石苞这种官员收到了确切消息,将事情传递到朝中最是快捷。石苞逃到吴国之后,投奔的人是大将军诸葛恪;但如今诸葛恪还在东关,所以石苞一面派了人去东关、把事情急报诸葛恪,一面上书了朝廷。 吴军此时正屯兵于东关,早先就有北伐的风声,可是至今还没发动! 兵法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前阵子魏国大将军王凌薨,但那时已到冬季,天时地利确实不好;吴军善于利用水路,冬季却不利于水军运动。 不过最重要的是,在魏国内部出现问题时,吴国朝廷内部的问题同样不小! 前几年的储君之争,许多大臣各站一边,争斗频发,互拖后腿。而今双方激烈的交锋暂告一段落,却似乎只是在静待、等着下一次的机会,朝臣之间的分歧也是不容易弥合。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急着聚集大量军队发动进攻,孙权便不得不担心,前线出现一些奇奇怪怪、无法理喻的问题!毕竟当初孙权亲自在合肥城外、被曹魏军几百骑冲得乱七八糟的往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以吴国的制度,要聚集足够的重兵、就必须从各家士族那里会合兵力;加上又是无关生死存亡的主动进攻,想想都知道,这段时间大伙会把什么东西放在首位。 孙权站在高台正殿上,听着满朝的文武议论,他自己却在上面踱着步子,久久未作评论。下面各种声音都有,“真没想到,秦亮竟能攻下汉中!”“是阿,去年冬天曹魏大将军王凌去世,本以为秦亮会撤军回洛阳,未料他这么快就击败了姜维。”“姜维可谓当世名将,竟在防守战中遭此大败,丧师失地于曹魏年轻将领之手。” 最近孙权不断听到身边的人提及秦亮,他忽然之间意识到,与自己角逐的枭雄人物、好像又换了一波。而那些以前熟知的人,大多都不在人世了。 接着说话的人,似乎是外都督马茂。因为口音能听出来,那马茂投奔吴国已有好些年,不过后来才从大江北岸南迁的人、口音还是有点区别。 马茂的声音道:“秦亮年纪不大,却是成名已久。司马懿、毌丘俭皆败于其手,已经闻名天下,但因秦亮之前最有名的战绩、多是在曹魏内战,吾等对其还是有些误解。” 随后便有人道:“如今西面战事已了,曹魏中军兵力已经腾出手来,我看攻打合肥的机会、已经不复存在了。????????????????那曹魏大将秦亮不可小视,我等定要提防阿。” 孙权听到这里,立刻侧目循着声音看了一眼。果然有些大臣,总想寻机劝阻北伐! 所以孙权先前派往东关的人,才是诸葛恪。 诸葛恪是国中难得有进取心的人,想攻下合肥这一点、与孙权是不谋而合。而且太子、鲁王两边的人,对诸葛恪都不怎么敌视。 此人倒是身法灵巧,一方面与宗室孙峻等人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一方面在主张上又支持太子。最重要的是、并没有因此把两边的人都得罪,实属不易。 可能还是因为孙峻与鲁王之间,隔了两层关系,所以太子的人、才没有对诸葛恪过于针对。 其中关系,孙峻与公主孙鲁班夫家是姻亲,当然是支持鲁王的人。而且孙权也知道,孙峻与孙鲁班之间的无伦传言,只是孙权也没办法、只能装作没听到。他甚至不怪孙峻,且同情全琮,因为孙权太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情了,从小就骄纵。好在孙鲁班是公主,并不愁嫁。 同样有这么灵巧身法的人,孙权还注意到了马茂。这个曹魏降将,同样是脚踏两只船而不翻。 孙权知道马茂与孙峻的关系很好,听说马茂也曾为孙鲁班出过主意;去年竟又在孙权召见大臣时,为潘夫人(潘淑)仗义直言……而孙鲁班与潘夫人之间有隙。 马茂在礼法上似乎更为保守,因此马茂对潘夫人的评价很高。说潘夫人不干政,说王夫人坏话时也没有揭短,她只是想得到陛下宠幸,并非别人说的那样性情险恶。一句话便深得孙权之心,潘夫人也因此对马茂颇感信赖。 孙权一边想着朝廷里纷乱复杂的关系,一边转身看向了殿外。 初春的建业,已经下了几天绵绵细雨。只见外面雾沉沉一片,皇宫里的亭台楼阁、城中的望楼城楼,都笼罩在了烟雨蒙蒙之中。 第五百一十章 稍逊陛下 皇帝孙权离开大殿,退至内殿,接着便召几个朝廷大臣入见。 有将军吕据、侍中孙峻,以及全怿、孙弘、朱纪等人。 孙峻是宗室,吕据、朱纪、全怿则是吴国最大的几家士族出身。吴国的士族分权、比魏国更彻底一些,除了皇室,就是那几家大族掌權。 其中陆家(陆抗家族)的人今天没来;顾家稍有失势,这次也没有来。从今天缺席的人就便可以看出,前些年的几轮交锋之后、太子的势力损失很大。 外都督马茂主动请求同往,孙峻让宦官通报、得到允许之后,便带着马茂一起觐见。 面圣的地方、比正殿小了很多,好几个人一起进来,甚至显得有点拥挤。这是马茂第一次离吴国主孙权如此近,若非今日主动请求、确实很难靠近孙权! 马茂莫名地感到很緊张!等他想到、秦仲明已明文阻止他行莿,他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只见孙权身材????????????????魁梧,额头宽阔,两鬓有浓密的髯,下巴的胡须也很多;六十好几的年纪,须发已经花白。他的脸上无甚表情,但偶尔虚着眼睛看人时,眼露精光,竟如有穿透之力。 另外叫人有些意外的是,孙权今天在内殿召见大臣、身边的妃嫔不是袁氏,却变成了潘夫人。 袁夫人是袁术的女儿,经常出现在孙权身边,朝廷有什么事、孙权也是对袁夫人倾诉。因此潘淑很是不满,时常说袁夫人的坏话。 但马茂认为潘淑纯粹是为了争宠,既非争权,也不是想谗害袁夫人。 马茂的看法很简单,首先袁夫人没有儿子,争权的话,这样的后宫妃子是根本没有威胁的。 其次孙权让袁夫人抱养过几个儿子,却全都夭折了,连外面的人也在议论袁夫人命硬克子;然而潘淑从未拿这件事说袁夫人的坏话,此事才最能伤袁夫人之心! 大臣们见礼时,潘淑主动向马茂投来了目光,并向他微微点头致意。但马茂仍是目不斜视,垂目拜见。 因为距离比较近,马茂即便不抬头直视,亦能见到潘淑的身材很苗条,长的是纤腰楚楚、婀娜多姿。 并可从余光里隐约瞧见潘淑的脸,只消看到那双眼睛,便知其心气、全不像是甘于平凡的妇人。马茂没看太清楚,说不上是媚、还是心机,似乎又有几分天真、容易轻信别人,很矛盾的感觉……也许这就是、看起来聪明罢? 不过马茂很快发现,中书令孙弘在拜见时、拜了两次,单独面朝潘夫人恭敬地执礼,似有讨好之意。而潘淑反倒没有回应。 在马茂了解的情况里,孙弘似乎与潘淑没什么关系,多半还是看潘淑出现在这种场合、想要巴结。 这个中书令孙弘,在马茂眼里也是明显的奸臣!为了讨好鲁王,孙弘在内閗中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其阴险狠毒让人生畏。 潘淑这样整天深居后宫、满心只想争宠的女子,恐怕仍然无法真正明白,吴国大臣们为了争权夺利到底有多狠毒! 这时孙权威严地问道:“汉中发生剧変,将对我国有何影响?” 将军吕据出面道:“先前汉国占据武都等地,可以从陇右北伐,多路攻击曹魏;曹军只能分兵防守,布置大量兵力在西面。 如今姜维被曹将秦亮所败,退兵直至剑阁,遭曹军封锁于米仓山,恐怕难以再牵制曹魏了。当此之时,如果曹魏把攻势东移,我国便只能独挡曹魏大军了!长此以往,国家便有存亡之危,陛下不可不察也!” 而朱家、全家的人都没有吭声。那两人多半也不想北伐,但北伐可能创造出攻击政敌的机会,所以没有急着表态。 比如芍陂之役后,全氏兄弟就把太子那边的张休等人坑惨了。 孙权“唔”地回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时中书令孙弘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明鉴,秦亮虽名噪一时,但臣不禁疑窦,他真有办法让曹魏朝局平稳吗?” ????????????????孙权果然来了兴趣,说道:“继续说。” 中书令忙道:“先是王彦云为曹魏大将军,王彦云薨、几个儿子仍手握兵权,而秦亮家势根基不深,若是王家诸子不服秦亮、会当何如;但若秦亮屈居王家之下,其功高震主,恐怕也难以相处。又有曹魏国主、登基十年尚未亲政,国内或有不满者,因此已发生几次内乱了,我国并非没有机会。” 孙权沉吟道:“卿所言不无道理。” 但或许中书令孙弘并没有明确的主张,他只是在揣测、孙权想听什么话罢了。 这时公主孙鲁班的奸夫、宗室孙峻弯腰一拜,马茂等都侧目看去。 只见孙峻面白少须、眉间距很近。在马茂心里,这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但因孙峻主动拉拢、马茂才与他伙在一起。 孙峻道:“曹军不善水战,我国有大江之险,易守难攻,暂时无虑也;曹魏欲攻我国,必先攻灭汉国、再从大江上游顺流而下。” 马茂听到这里,觉得孙峻竟然还挺有见识!果然皇帝孙权也微微点头了。 孙峻继续道:“大吴与汉国,已是唇亡齿寒的关系。除了结盟支援汉国,我国若从东面进攻曹魏、亦能分担汉国的压力。反之我国若只顾防御,而坐视汉国力竭败亡,绝非明智之举阿!” 一时间屋子里的大臣们小声议论了起来。孙权却没有再次表态,但他先前有点态度模糊的“不无道理”,以及其间轻轻点头的动作,已经有了倾向。 有一阵子没有人表达主张,刚才一直安静地旁听的潘夫人、此时才适时地开口道:“最近常听人说起秦亮,此人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孙权道:“很会打仗,说他知兵善战、并不为过。” 将军吕据随即说道:“秦川艰险非常,秦亮能翻山越岭击败姜维,攻占汉中等地,绝非等闲。” 全琮的儿子全怿也神色复杂地说道:“芍陂之役,王凌孙礼居功,而后听说、战术策略多出自秦亮谋划。当年秦亮年不及弱冠,便已有奇思了。” 先前议论大略,马茂没有吭声,因为以他的身份、不方便在这种场合公开主张。不过议论魏国名人、只属于闲谈,孙权自己先肯定了秦仲明的才能,马茂便说道:“听说秦亮文武双全,仪表不俗,或有当年周公瑾之名。” 听到周郎、孙权有点不悦,马上说道:“但国家大事,又岂是只会领兵打仗就行的?” 潘夫人浅笑道:“那比陛下还是差了一些。” ……不两日,诸葛恪、丁奉等诸将在东关,先是收到了石苞的急报,后来侍中孙峻的使者也到了。 听闻秦亮竟已攻下了汉中三郡,诸葛恪等人也是无不震惊。诸葛恪没与秦亮交过手,相距最近的一次、大概是芍陂之役时,但那次诸葛恪不在芍陂水域的主战场,去了六安。 丁奉却说,秦亮的名气愈大,待他击败秦亮、在天下的名声也会更大! ????????????????接着是孙峻的使者,告知了建业君臣议事的情况。孙峻带话来,他是支持大将军(诸葛恪)攻打合肥的,并把诸葛恪“唇亡齿寒”的言论、说于御前,得到了陛下的赞赏。 】 使者退下后,丁奉又在诸葛恪身边、悄悄提醒了一句:“大将军要当心孙峻,我看此人不值得信任。” 丁奉是个半文盲,识得一些字、不会断句,但他却总是自称有谋略。自己标榜了许久,大伙也相信了,竟发现他真的很有心思,而不只是个猛将。 但诸葛恪也不是蠢人,无须丁奉提醒、当然知道孙峻没那么简单。 诸葛恪支持太子,而孙峻是鲁王那边的人、主张就有根本矛盾。孙峻却对诸葛恪表现得很亲近,朝中有什么事,孙峻总会急忙与诸葛恪通气,并且多半会从中支持帮助。 孙峻多半是看重了诸葛恪的兵权和实力,慾行拉拢、扩张党羽。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诸葛恪常常在外带兵,也需要朝中有人帮衬,结盟对彼此都有好处! 丁奉见诸葛恪似乎不以为意,又嘀咕道:“大将军对形势的见解,孙峻会不会据为己有?” 此言一出,诸葛恪顿时愣了一下。因为丁奉提起,诸葛恪才终于留意到、先前使者的描述确实有点问题。丁奉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心思竟然挺细致,确实让诸葛恪有些意外。 不过诸葛恪没有计较,两人也不再谈论孙峻。随后他们同行走出城寨,一起观望着濡须水上的水位。 大军屯兵在此地已驻扎多日,仍未发起进攻,主要是因为没有收到建业朝廷的出兵诏令。而且在曹军所有防备的情况下,诸葛恪也没有急着上书请战,他在等待时机! 这时诸葛恪转过头,对丁奉说了一句:“我们攻合肥新城的军械齐备,然攻城的关键、却是阻援。” 丁奉的目光还在观察水面,他也缓缓点头道:“唯有水涨之时,我军方可攻敌纵深。” 第五百一十一章 乐只君子 侍中孙峻的使者从东关返回建业,使者入府回禀时、孙峻居然让马茂在场。 马茂从一开始就不齿孙峻的为人,只是为了接触到吴国高层消息、才权宜与之结交。马茂起初是想立了功便返回魏国,所以在东吴的交游只是虚与委蛇,孙峻的人品如何与己何干? 但没想到逗留东吴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年之后又一年! 孙峻因此竟对马茂愈发看重,大概是觉得马茂给他出的主意、还挺好用! 譬如上次,大虎公主教梭孙峻,让他在觐见时说王夫人(太子生母)不贤、对陛下有怨恨。 马茂就劝阻了孙峻。让孙峻告诉大虎,他虽是宗室、亦是外臣;外臣贸然评论后宫,若是陛下问起从何得知后宫之事,孙峻不能欺君、岂不是要把公主供出去?后来大虎果然没再勉强孙峻。 这次孙峻与诸葛恪之间遣使密议,马茂也一起见了使者,但他全程旁听,未做置评。 大将军诸葛恪的???????????????主张,总体是等待时机。此时的时机不好,一是水位,二是扬州那边有所准备。诸葛恪想把军队陆续从东关回撤;在静待季节变化的同时,麻痹扬州的王飞枭。 所以马茂的判断,诸葛恪、丁奉等大将亦有进攻魏国的意愿! 谈论军机大事时,孙峻在堂上。随后他又带着马茂,到了一处夹道的角落。孙峻探头左右观察了一番,这才小声问马茂:“乐德以为,潘夫人母子要得宠了吗?” 平素看孙峻、只觉他是个严厉暴戾之人,但偶尔见他的小动作,马茂又感觉有一种小人长戚戚的感觉。或因马茂从来不喜此人,难免有偏见。 马茂假装糊涂道:“潘夫人与三皇子,似乎一直都很得陛下宠爱。” 果然孙峻道:“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时候说话费劲,可能就是其中有人像马茂这样、故意装作糊涂。 孙峻道:“我看中书令(孙弘)也有结交潘夫人之意。” 马茂这才附和道:“将军一提醒,仆想起了,前两日在宫中觐见时、中书令对潘夫人确有讨好。” 孙峻埋头踱了两步,忽然转头盯着马茂的脸。马茂心里一慌,但脸上仍故作镇定,没有丝毫反应。 先前还腹诽孙峻是小人长戚戚,马茂其实也无法坦荡荡。 孙峻道:“潘夫人倒是对乐德的评价很高。” 马茂弯腰道:“全因仆为潘夫人说过好话,但那件事仆只是秉公直言,并无结交攀附之意。” 孙峻摆手道:“乐德不用紧张,此事不是坏事。” 马茂道:“仆没有紧张。” 孙峻的眉间距很小、看起来很严厉,这时笑了一下,笑起来亦显怪异。 中书令孙弘是会稽人士,吴国皇室是吴郡人,所以孙弘与皇室之间血缘应该离得比较远;而孙峻才是正儿八经的宗室,他的曾祖就是孙坚的亲弟弟。因此两人都姓孙、关系却并不是那么好。最主要的问题,是中书令孙弘与大将军诸葛恪有隙,两人不和、并非一年两年了! 孙峻与诸葛恪却勾搭在了一起,故与孙弘之间的关系比较冷淡,来往也不多。 就在这时,孙峻用极低的声音道:“太子与鲁王相争,不会叫三皇子渔翁得利罢?” “这……”马茂在心里权衡着。 刚才孙峻说马茂紧张,那句不经意的话、再次浮现在马茂的脑海里。他知道了不少孙峻的密事,如果一味地想置身事外,可能反而会引起孙峻的警觉! 马茂便靠近了沉声道:“大士族以正臣自居,大多都支持太子。原先朝廷的情势,其实有隐患。” 孙峻听到这里,埋头琢磨着什么。 马茂又主动小声道:“鲁王的人,自以为有取代太子的希望。一切是否都是假象,而掌握乾坤的人仍是陛下?” 孙峻顿时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马茂,???????????????既有欣赏、也有对他的满意。 孙峻来回踱着步子,走动的频率也加快了,他突然有站定在原地,低声道:“那我们岂不是站错了地方?” 马茂却道:“或许正好是站对了。真正有实力有威胁的人,很难去站鲁王。太子将来可以名正言顺地入继大统,安心支持太子不好吗?” 他稍作停顿,接着小声道,“便说大将军(诸葛恪),各大家族都不怎么待见他,有人说他品行败坏刚愎自用(陆逊),有人说他为人马虎大意。可是大将军会去支持鲁王吗?不还是要去讨好其他士族。” 孙峻用手指指着马茂,上下摇动了几次,咬牙切齿的样子,话语却是:“乐德真乃国士也!” 马茂愣了一下,只好说道:“将军言重了,仆不敢当。” 孙峻低声感慨道:“圣心似渊,深不可测阿。” 两人密议过后,马茂终于好生生地走出了孙峻府邸,上了马车离开。 族子马庆刚从车尾上来,马茂便提醒了一声:“一会回府便闭门谢客,我有事要办。” 马庆用力点头回应,神情亦是紧张了起来,且隐约有惧意。族子已变得与马茂一样敏感。 这些年马茂在吴国高层活动,竟然历练出了不俗的见识能耐,长进了不少!人的才能,有时候确实跟境遇、见的世面关系很大阿。 马茂的出身,连寒门都算不上,毕竟祖上明确是大族、落魄了才能叫寒门;而马茂家就是庶民身份,顶多算地方小豪强。他在魏国也没什么根基,何况已经离乡多年。 不过他从小就能读书识字、天资不错,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他名茂、字乐德,出处就是《诗经》里的一句话:乐只君子,德音是茂。 以他的出身,进入不了魏国士族圈子。若非接受了王彦云的任务,他这辈子无论多有才能,县令也就到头了。 但是如果有得选,马茂仍然觉得、还不如在魏国做县令!现在吴国攀附上的各种權贵,其实都没有用,只有回到魏国,处境才能真正踏实下来! 此时马茂觉得有必要冒险,再次向魏国传递出密报!因为最近吴国的消息很重要,而且马茂担心长期没消息,怕是魏国的人都把他给忘了! 现在负责接受马茂消息的,乃庐江郡守劳鲲;而劳鲲是王家的人,消息应该会传递到扬州都督王飞枭那里。 只不过马茂想保持联系的人,其实是在洛阳的卫将军秦亮。 当初要不是秦亮劝阻都督王彦云,马茂或许已经发起了莿杀或兵変!最近几年马茂回想经历,愈发觉得秦亮的看法很对,如果在建业起事、根本不可能成功,尤其是对付孙权那种人。 马茂在钟离县做县令时、属于王彦云的属下,只能听从王彦云的安排。但王家大族并不会重视马茂这种人,成不成功派过来试试而已。唯有秦亮才真正欣赏、看重马茂,而且秦亮许诺过,等马茂立了功回去,会重用他、给他封官加爵! 提着脑袋在东吴熬了那么多年,马???????????????茂能不能得到回报、会不会白干一场,只能靠秦亮兑现承诺了。 马茂还是相信秦亮的,这种信任、就像是溺水的人手中仅剩的那根稻草!彼此间从未见过面,但秦亮在保护他、他能从各种细节部署感觉得出来。 马茂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开始写起了蝇头小字。 内容有东吴高层的变动、各方大臣的主张,还有他自己通过各种迹象,对吴国国策的判断。 另外东吴仿造了攻城投石机,经过多次改善,构造可能与大魏的投石机不太一样,但作用相差不大。大将军诸葛恪曾上书,很明确地阐述了投石机的好处,相比以前的人力投石机,威力大、节省人力,最重要的是击发的远近很稳定。 】 诸多因素表明,吴军主动对魏国发起进攻的可能不小,就等一个恰当的机会! 马茂在文中反复强调,让大魏朝廷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把字写得很小,还剩了一些空白,于是后半段又写了东吴太子、鲁王、三皇子之间的事,声称现在自己也牵连其中,处境很危险。马茂的意思,便是想尽早回到魏国! 准备妥当,马茂便带着族子,两人悄悄出城、依旧前往距离不远的石头城。 皇宫与官府都在建业城,旧城石头城现在就像一个大市集,熙熙攘攘大多都是商人,山越人、魏国人、蜀国人都有。马茂先观察到,原先那处做丝织品买卖的据点还在。 但他没有立刻前去,而是在远近几家铺子逛了一圈询问价钱,然后才戴上斗笠小心翼翼地靠近据点。 此地离大江不远了,忽然传来了“叮当”的铜铃敲击声,正是江面上传来的。马茂不禁转头面朝大江,翘首观望了一会。 他思念的、或许是大魏国,也可能是故土,但兴许都不是! 比如吴国很多士族百姓,都是南迁来的北方人,同样是离开了故土,但是他们可以在吴国安家立业。而马茂的心不在这里,因此才无法安心。 第五百一十二章 深明大义 只要马茂没有被怀疑、吴国校事府也未得到相关线索,官兵要查出密传信件的通道,确实很难。于是细作再次成功,将密信送到了扬州。 当时商船刚到涂水,便遇到了吴国兵马的巡查。 吴国人在各条船上搜查,还搜了身。看似严厉,实则没人太仔细,比如肯定不会查船员的发簪藏没藏东西……除非事先有准确消息、告知吴军将领,某日的商船上有奸细! 很早就设在六安城的“绢仓”收到消息,立刻先上报到寿春。扬州都督王飞枭随即遣快马,下令将这个消息送往洛阳。 秦亮在大将军府拿到马茂的密信时,已是二月间了。 他把王飞枭的奏书拿给属官们观阅,但对于密信的内容只是口述。大伙遂在偏厅里议论起来。 大将军府就是以前的卫将军府,前厅阁楼也毫无变化。不过议事的地方、在正厅的西侧,正是以前接待女宾的房间;这地方分割成了几间屋子,厅堂要小一些、而且前后通达,反而更适合人少时的聚会。 在场的人也有少许变化。原先在洛阳当城门校尉的傅嘏,已不能随时参加议事,因为他去安城了、出任豫州刺史;而之前的豫州刺史韩观,诏回了洛阳做尚书。 杜预接任傅嘏为城门校尉,羊祜接任杜预、升任大将军长史。文钦从幽州蓟县调回,升任司隶校尉,但还没到达洛阳。 除此之外各地都督刺史一律没变,哪怕不是秦亮的人、也维持了现状。 秦亮做上大将军之后,对人事的调整很小心。豫州刺史韩观被调回洛阳、也是因为他在江陵之战中表现太糟糕,一直负责防守还被陆抗打得大败,这样回洛阳也给安排了个尚书。 在秦亮的推举下,王广出任车骑将军,因此王广也没有意见。此番人事调整十分顺利。 今天聚在一起议事的人,除了因官职变动有些不同,还多了一个贾充! 贾充是以前王凌的属官。而今王凌已薨,但王广升任车骑将军开府,贾充裴秀等人都应该继续接受王广的征辟,所以秦亮并没有去拉拢。 起初秦亮以为,贾充是受王广派遣、前来参加军机商议。毕竟王飞枭上报的军情,应该也会告知王广。 谈了一会,秦亮才搞明白,原来是贾充主动请缨、才到大将军府议事。 但秦亮自己不太喜欢此人。贾充之父贾逵的名声很好、声望也很高,大魏很多士族都对其极为敬重;然而父子之间的性情不一样,只要看贾充干的事,便知他与羊祜王经他们相比、功利心要强不少。 贾充的发妻李婉、是李丰的女儿。李丰因为上次在东堂参与谋莿,被廷尉按律处以死罪;考虑到李丰与皇室有联姻,廷尉担心诛三族会波及到皇室,遂判其家眷流放辽东。 但是魏国的律法执行一直有问题。小罪直接拿钱赎,廷尉那边明码标价、有细致的价格表;大罪靠求情,人找对了就有办法。贾充显然有办法! 那会正是王凌做大将军,王凌与贾充的先父贾逵、当年是至交好友。贾充亦在王凌府中为掾,他若为自己的妻子求情,不会太难。但贾充没有那么做,他直接把李婉休了撇清关系,然后娶了郭淮的侄女,以便向王家紧密靠拢……因为在此之前,贾充曾跟着司马师做过官,实属选错了地方。 此时贾充还在为秦亮出谋划策,秦亮不动声色地听着。 辛敞随即说道:“既然王都督上书言、诸葛恪的人马正陆续从东关撤兵,那从东吴传来的密报,是否可能有误?” 司马王康道:“传递密信的人、很早就在东吴,是比较可靠的人。” 辛敞不置可否地说道:“原来如此。” 辛敞以前是曹爽的掾属,所以不了解一些情况,有此疑问倒也正常。 长史羊祜的声音道:“东吴依赖水路,扬州、徐州二地可在夏秋之交做好防备。” 秦亮开口道:“通常是在夏秋之交。” 他一说话,几个人都微微侧目、留心听着。但大多人一脸茫然,以为秦亮只是随口附和。 羊祜又道:“春汛会影响大江中游,尤其是荆州。然淮南河道要等夏秋之际,才会水涨。大将军曾在扬州做官、参与芍陂之役,必知扬州水文。” 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刚才秦亮那句话、正是因为对当地水文的了解。 贾充道:“叔子知兵,且博闻广记,难怪能在汉中获得军功。” 此言明显有恭维大将军长史的意思,但羊祜好像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贾充的家世、关系还是很强的,连秦亮在面子上也没有冷眼相待,羊祜的表现着实有点清高。 贾充稍显尴尬。秦亮当即说道:“不过气象水文,并非完全准确。那年芍陂之役、便发生在初夏,连续暴雨以至河水暴涨,施水与肥水也通航了,吴军战船,直接开进了芍陂水域。” 众人纷纷附和称是。 贾充遂建议道:“豫州安丰郡,靠近庐江郡。傅兰石为豫州刺史,大将军可令傅兰石带豫州兵至安丰郡;一旦水贼进袭,傅兰石即可驰援六安,也可增援寿春。” 秦亮却寻思,孙权对合肥似乎有一种不理性的执念,如果吴军来袭,估计重点是合肥新城。 不过豫州军到了安丰郡之后,可以听从扬州都督王飞枭的全局调遣,并不是没有作用、只是路有点远。 王凌去世后,王飞枭戴孝驻守淮南,这次上书朝廷、也没有说要告假。两年前的东关之战,王飞枭大败、折损了大量精锐,当时王凌是大将军,王飞枭没有被严惩,但他大概也明白、不能在扬州再有闪失了。 这时秦亮问道:“这是车骑将军府的意见吗?” 贾充道:“季彦(裴秀)等同意此计,车骑将军服丧,未参与商议。” 秦亮点头道:“我知道了。” 有贾充在场,众人当然只会商议扬州的军事。大伙在偏厅里继续谈论,秦亮则随后从筵席上起身,不紧不慢地向门外走去了。吴心跟了出来,属官们没有离席、只是在秦亮经过是弯腰执礼。 因为王飞枭的奏书,最近淮南那边最受关注,不过秦亮想的事更多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手肘撑在了木栏杆上,俯身观望着庭院里的假山水池、草木新绿。 他这样看着春季的景象,忽然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些零星的画面。去年的此时他还在关中,同样的春光、同样也有一些人服丧。 诸多琐碎的细节,让秦亮想到了外姑婆王氏。 秦亮直起身,转头对吴心道:“我外姑婆的丧期未过,又要为兄服丧,上个月去王家宅邸也没见到她。卿挑一些礼物,去郭家一趟,替我慰问她。” 吴心拱手道:“喏。” 秦亮接着说道:“卿问她一句,想要朝廷怎么处置张嶷。” ……去年在关中的时候,王氏去过武功县几次、其间还常在县寺住上一两天,所以她认识吴心。 吴心跟着王氏进了客厅,送上礼物,简单地说明了来意。 王氏淡然道:“我知道仲明回洛阳来了,但因丧期,我才没有登门拜访。” 吴心的声音有点沙哑、话也不多,不过口齿倒是清楚:“大将军最近也未设宴待客。他担心夫人悲伤过度,遂派妾来看望一下夫人。” 王氏听到这里、心里有些伤感,不过二哥都死了那么久了,她已经过了最伤感的时间。但别人提起,她还是以袖掩面,稍微做出悲伤的样子。 就在这时,吴心的声音忽然问道:“大将军在汉中之战时,生擒了蜀国大将张嶷,将军询问夫人、想要怎么处置。” 王氏先是有点疑惑,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张嶷是蜀国大将,还有个身份、乃无当飞军的主帅!郭淮就是中了无当飞军的毒箭,才毒发身死。 秦仲明还真的捉住了张嶷,为她报了仇! 王氏用生麻宽袖遮着脸,脸颊已经绯红。其实她并没有多少报復之心,一来以前郭淮也不怎么关心她的死活,二来郭淮是在战场上受重伤的,各为其主罢了。 但是秦亮这么一问,王氏忽然生出了一种极受宠爱的感受。朝廷之事,竟然要问她一个妇人的心意? 在她仔细品味着宠爱时,心里又觉得十分羞愧,暗自骂了自己一句:都什么年纪了,汝真不要脸阿。 王氏差点没笑出来,尽力让自己稍微冷静、方未失态,只是心里依旧是一团乱麻。她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情绪,放下袖子正色道:“卿回去告诫仲明,他身居高位、正该心系社稷,不应理会亲戚的私仇。” 吴心揖拜道:“王夫人深明大义。” 或因郭淮以前官威四平八稳,王氏多少受了一点处事风格的影响,她说话时表现得是端庄贤惠。不过她心中早已不能淡然,仿佛有一种情绪找不到出口一样。 第五百一十三章 长史叔子 吴心离开大将军府之后,秦亮仍然与属官们呆在一起。大伙没有再谈军务,倒是一边饮酒、一边说起了孔孟之道,甚至其间还会谈几句道家的言论。 起因是在秦亮出门透气的时候,偏厅中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上位席位后面翻开的竹卷。其中有一卷王肃的注经,以及一卷道家的书。 秦亮回席时,羊祜便随口评论了两句王肃的见解。 然后秦亮也说了自己的看法,认为王子雍在给典籍注释时,加入了很多个人的私货,在借机抒发征治主张。 由此大伙就开始谈起了各个名士对儒家典籍的注释。士族子弟多有家学,包括秦亮不太喜欢的贾充,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大伙谈起来,便有很多话题,从公羊学一直谈到郑玄经注。 秦亮发现、自己竟也能与古人勉强辩个经! 秦亮曾在太学读过书,原来多少也有些作用。何况他虽是现代人,但即便回到一千多年前也不必装外宾,有些东西仍有相似之处。 ????????????????不过秦亮的学问,显然与士族不同。他记忆里残留的那些太学学识,已是十余载没怎么温故知新了,很多内容已有淡忘;而且太学教的东西,比不上士族的家学那么深入,本身就有差距。 羊祜却完全没有嫌弃秦亮学问的意思。因为秦亮实际是个軍阀,能对儒学经典感兴趣、并且有些见识,已经很不错了。 今天羊祜的话也比往日更多,可谓是侃侃而谈。 直到下午,大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这时吴心早已回来,她告诉了秦亮、外姑婆王氏的回应。秦亮听罢叹了一句:“王家的妇人,修养出众,比马茂说的大虎公主强不少。” 吴心道:“妾也称赞,王夫人深明大义。” 秦亮不置可否,但是脑海里亦已浮现出王氏的脸,严肃端正的表情之间、脸可能有点红。 王氏不可能做他的妻妾,关系也无法公开,却甘愿冒着清白名誉受损的风险侍候他;而秦亮几乎没付出什么,只能在态度上对她好一点、让她心里高兴。 秦亮当然不是不好女色,府上那么多家伎舞姬、却从来不碰,正是这个原因。因为那些人必定哭哭啼啼要他负责、收为妾室,女人们可没那么简单,多半会在内宅搞宫斗。想想白夫人就知道了。 这时门下掾朱登走到了台基下面,身边还带着几个搬箱子的人,他招呼手下,把东西抬到了台基下面的仓库里。 秦亮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甚至看得心里一紧,脑海里浮现出了、这座阁楼原地起飞的画面!但只是错觉,那些材料没有混合在一起,曝燃不了。 朱登走上石阶,向秦亮揖拜道:“禀大将军,东西找全了。” 秦亮点了一下头,转身走进偏厅,朱登与吴心跟了进来。秦亮回到席位上跪坐,招呼朱登在旁边入座。 朱登其貌不扬,甚至脸型丑陋,不过算是可靠之人。站在旁边的吴心,其兄隐慈、以前就是朱登的上峰。朱登把手里的木匣打开,将里面用油布包好的两包东西拿了出来,弯腰道:“请大将军过目。” 秦亮先拿起了一块黄铯的东西,颜色很明艳、比黄金浅,观之相当不错。他拿在鼻子去闻了一下、很特别的臭味,又细看了一番,“确实是硫磺。” 朱登松了口气道:“仆叫人从西域胡商那里求来,出自火山口,不太好搜寻,但比起炼铁得到的硫黄、品相更好!” 接着秦亮拿起另一块白色的东西,像是粗盐结块了似的。他见角落里还放着一只泥炉子,便叫吴心去生火。 等火生了起来,秦亮掰下一小块东西扔进了火里。里面立刻传来了“噼啪”的声音,并升起了紫色的火焰。他当即笑道:“这是硝石。” 随后秦亮又用自己的初中化学知识、教了朱登怎么分辨芒硝和硼砂,有多种方法,其中最容易的就是火烧、或者重结晶法。主要还是要区别芒硝,硼砂想搞也不容易搞到。 朱登一本正经地拿起了毛笔,在一张德衡纸(竹浆芦苇浆新纸)上记录。 ????????????????秦亮看在眼里,说道:“这些内容是绝密,暂时不能泄露出去了。”他又指着案上的东西道:“这玩意再混上木炭很危险,放置的时候注意防火。” 朱登忙道:“仆遵命!” 之前好不容易搞出来的配重投石机,便被东吴给仿去了。很多技术不能一直保密,但会有个时间差。火药这玩意,如果只是通过观察和闻气味琢磨里面的配方、也不容易,试验的时候还很可能把自己炸飞,时间差应该会更大。 秦亮原先就想配火药,有一段时间是不好找齐足够的材料,后来则是不愿意干!因为王凌做大将军的时候,若要秦亮交出配方,秦亮是不能拒绝的。于是在勤王之役后,秦亮并没有忽然掏出一些稀奇的东西,只照着此时的规矩做事。 而现在,秦亮自然不会与大伙再讲什么规矩! 他想了想又道:“东边有一栋房子是藏书房,汝在里面挑一间密实的屋子,把门换了。我再给汝选两个秘书执事,你来管绝密文档,胆敢泄露者处死罪!” 朱登立刻揖拜道:“喏,大将军信任,仆定不敢疏忽!” 秦亮起身踱了几步,忽然问道:“原先在庐江郡,跟着陈安造炼铁炉的人在哪里?应该叫杜衡。” 朱登一脸汗颜道:“仆不知。” 秦亮转过头,吴心也看了他一眼、但一言不发,她不负责解答秦亮的问题。 秦亮遂道:“罢了,要不了两天陈安就会来。提醒我、问他这件事。” 吴心这才“嗯”地吭了一声。 ……羊祜已回到永安里家中,他先去内宅看望母亲。刚进门楼,便遇到了姐姐羊徽瑜。司马师跑了之后,姐姐回到娘家居住、反而能在羊家经常照看母亲。 姐弟二人见礼,羊徽瑜便问了一句:“阿兄的事,弟与大将军说了?” 羊祜差点没拍脑门,自家的事、竟然给忘了!实在是今天与秦亮谈得很投机,算是他第一次与秦亮谈论学术方面的内容。兄长羊发身体不太好,阿母时常会念到羊发;羊发虽不是阿母亲生的,但阿母对他比亲生儿子还好,这事挺重要的! 果然羊徽瑜微微面露不悦道:“弟是不是忘了?” 羊祜不置可否道:“今日在大将军府谈了很多事,有东线的军事,还谈到了典籍经注,不止我一个人在场。” 姐姐道:“卿等还谈经注?不过大将军在太学读过书、又通音律,应该能与你们谈得来。” 羊祜随口道:“改日我把郑小同引荐到大将军府。” 郑小同的父亲是大儒郑玄,家学渊源、在学问上颇有造诣。 只是其中有个问题。羊祜作为大将军长史、已看到皇帝在去年冬召见的官员名单,其中就有郑小同! 羊祜想了想又道:“堂姑父王子雍的学问更好,我在大将军府见到了王氏注《春秋左传》,大将军将王子雍的著作放在手边,最近应该在赏阅。” 但是王肃与司马家又是????????????????联姻关系,而且以前与王凌的关系不好。 】 当朝最有名望学识的人,似乎与大将军秦仲明都有些隔阂。不过这也很正常,秦仲明虽然是太学生出身,起家却靠领兵打仗,跟以前那些走察举制(察举靠家世和行为艺术)出仕的人完全不同。 姐姐也说道:“堂姑父愿意与大将军来往?” 羊祜沉吟道:“先找机会稍稍试探。” 姐姐也发现羊祜今天的情绪更高,好奇地看着他的神情:“阿兄认可大将军的学问?” 羊祜却摇头,接着犹自说道:“以往的勋贵多信道家,知静、知止,但现在卿看那些服五石散的名士,道家已经不行了。而豪强出身的儒学官员,亦不再讲言行准则。今秦仲明为大将军,若能重建士者的言行准则、议事规矩,对国家大有裨益!” “弟与大将军相守,果然是要一起做大事的。”姐姐轻声道。 她的神情有些复杂,羊祜也不甚明白她的心思。 羊祜在原地埋头站了一会,仍然琢磨着刚才自己说过的征治主张。 如今诸子百家都融入了各种学说、或践行之中,比如墨家就在汉朝融进了儒家。 但儒家与道家,终究才是汉朝以来可以摆上明面的东西。别的都不行,尤其是法家的东西,只是皇室暗地里在用,根基上对于宇宙的见解太过于悲观!以至于在学说基础上的践行,简直是不择手段,堪称毒蛊。 而今道家与法家毫无关系,但在宇宙根本的认识上、竟然与法家有了类似之处。那帮放浪形骸、言行乖张的人,不正是对宇宙绝望,与法家类似? 羊祜心道:匡扶道统,还得儒学阿。 他寻思了一会,开口道:“明日上朝见到了郑小同,我先与郑小同谈谈。” 羊徽瑜却道:“弟先去见阿母罢。” 羊祜点头道:“走罢,一会不要提阿兄。我找到机会,先会与大将军言语。” 第五百一十四章 如履薄冰 次日就是二月十五,每逢朔望的朝贺日子。 秦亮做了大将军之后,除了一月两次朝贺,基本不再去太极殿参加朝会。今天他与羊祜等人走东掖门进宫,打算从东边的殿中区域、径直进太极殿庭院。在殿中夹道中,他们碰到了中书令陈安。 几个人交谈了几句,秦亮想起了杜衡,便问陈安。 原来陈安没有亏待、帮他建设铁官城的手下,早已通过举荐,将杜衡提拔去了荥阳县做铁官。杜衡本来只是个工匠头目,起初就在荥阳县炼铁、后来才被陈安征辟去了庐江郡;如今他再次回到荥阳,已然做上了铁官。 秦亮说出自己的安排,诏令杜衡从荥阳离任、回司州偃师县做县令。然后来大将军府见面,另有安排。 简单谈完,秦亮便带着羊祜陈安等人,直接走东殿门进去。 不过太极殿有内外两座庭院,别的官员们朝贺、并不走这边。 大伙无论走东西两道掖门,抑或从正面的阊阖门进来,都要先去前面的????????????????外庭院;先在那里等候,待到朝会的时间快到了,人们才会通过阅门、进入太极殿所在的内庭院。 如同以前司马懿和曹爽一样,秦亮几乎是最迟进太极殿东堂的人。东堂里已经到了许多文武,大伙在朝贺之前、见到大将军进来,便得先揖大将军。 长史羊祜在人群里找到了郎中郑小同,遂抽空上前见礼攀谈,邀请郑小同到大将军府走动,他会负责安排引荐郑小同。 朝贺上不会议论正事,主要是各种礼仪、上表称颂,以及欣赏钟鼓音乐。有时候还有舞蹈,但最近几年皇帝没有亲政,便无舞蹈表演。 郑小同先是受到了大将军长史的邀约,朝贺结束后、又被冗从仆射庞黑留下了,被召去了西堂觐见。他一个尚书郎中而已,最近倒是颇受重视。 一同受召的人,还有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光禄勋郑冲。 郑冲与郑小同是同姓,但没有亲戚关系。两人不是一个地方的人,而且相比出身名门的郑小同,郑冲的出身则很寒微。 郑冲的年纪也大、已经六十几了,但他起初出仕的年龄也比较大,过了而立之年才成功出仕。出身寒微的人却做到了九卿,比郑小同的地位还高不少,着实不易。 据说他在家乡时饱读诗书、研究经史,言行必遵礼仪,但不出名。后来也仿效过卧冰求鲤之类的表演,依旧没用,名声传不到州郡。 终于文帝在做世子时,喜欢剑术高明的人才。在好友的建议下,郑冲才来到洛阳,向曹丕表演剑术,成功得到了文帝的赏识!于是郑冲读了那么多书、全都没用上,最后靠武艺做了官,官职却是文学掾。 郑小同观察郑冲时,果见他须发白了大半、连眉毛都花白了,却仍然是浓眉小眼、面相方正,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三人一起进入殿堂,左右都退下了,只有冗从仆射庞黑在侧。这个宦官是皇帝亲信之人。 大伙揖过皇帝,跪坐在台上的皇帝、便急着说道:「王广找借口拒绝了抚军大将军的诏命,却欣然接受秦亮举荐为车骑将军,他背叛了我,会将我们去年的密议告诉秦亮罢?」 郑小同不能抬头去打量皇帝,但从声音听得出来,皇帝有点慌。 难怪今天诸葛诞没有被召见,毕竟诸葛诞是王广的丈人。 宽敞的殿堂里安静了一会,夏侯玄终于开口道:「陛下,那些事无须王公渊告密,大将军秦仲明刚回洛阳,应该就已知道了。」 曹芳的声音道:「这……」 他沉吟片刻,又顫声道:「秦亮会如何报復我?」 郑小同已经感觉到了皇帝的畏惧之心。 但是去年冬天、皇帝召大臣密议的时候,他好像胆子挺大无所畏惧,曾当着好几个人的面,直接说过、想怎么搞|死秦仲明!未料事情已经过去了,皇帝反倒又后怕起来。 光禄勋郑冲说道:「陛下无甚大错,而大将军秦仲明为辅政大臣,正该尽心辅佐陛下,岂有以臣仇君之理?」 这时曹芳又道:「若是皇太后说我有错,那便不是以臣仇君了!」 ????????????????郑冲道:「皇太后殿下是陛下之母后,母慈子孝,殿下怎会为难陛下呢?」 曹芳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满意,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停留在了一直没出主意的郑小同脸上,郑小同从余光里察觉到了。 郑小同心里也在徘徊,他不想参与这种事,实在太危险了!但是曹芳是大魏天子,郑小同是魏臣,哪能一边食魏禄、一边对天子漠不关心?那样做肯定是错的,完全不符合儒家君子的操守。 即便是光禄勋郑冲、说的话很含蓄模糊,其实也在为天子着想。皇帝也许听不出来,而郑小同五十几岁了哪能不懂?郑冲是在劝皇帝与郭太后搞好母子关系,那样做有利无弊。 郑小同犹豫了片刻,想起大将军长史主动邀约自己的事,他便拿着木板揖道:「大将军为辅政,上任后很谨慎,宽容待人、交好士者,显然想尽力稳定朝政。陛下不必担忧。」 他说到这里,又微微侧目观察了一下夏侯玄。连夏侯玄都没事,大将军会愿意急着行废立之事、甚至弑君? 果然夏侯玄也道:「大将军秦仲明以军功服众,却还是担心朝野不满。此时东吴诸葛恪又在淮南虎视眈眈,诸葛恪曾打败过魏军精锐、致使我军损失惨重,不可能小觑;秦仲明怕自己成也军功、败也军功,稍有败绩就会招致内外反抗,做事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此子真所言,不无道理。」 皇帝似乎比较相信夏侯玄,听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几个大臣出西堂之后,曹芳也离开了太极殿。 他走出来、才发觉太阳已升到了高空,天气又晴了。最近一个月来的忧心和恐惧,似乎也随着明亮的阳光而藏匿了起来。 夏侯玄与郑小同说得对,那秦亮也不好过!究竟谁应该更害怕,还不好说呢,他曹芳至少不会因为国家出一点事就会完。 太极殿西堂、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皇帝可以住在那里。但曹芳在太极殿没什么事做,他宠爱的几个妃嫔也不敢长住西堂,所以曹芳一般都去太极殿北侧、在西阁区域居住。 不过曹芳今天径直出了北殿门,去了皇后住的昭阳殿。 刚到昭阳殿内,便见皇后甄瑶急急忙忙地迎出来了。甄瑶揖道:「妾不知陛下会驾临昭阳殿,来不及整理衣冠,请陛下恕罪。」 曹芳看了一眼,果见甄瑶只是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蚕衣、头发上也没有首饰。 天气转暖了,甄瑶已换下厚重的衣裳,轻軟的蚕衣穿在身上、一下子让身体的弯曲线条也更显眼,而且浅色的衣裙让她似乎多了几分青春活力。曹芳的目光从她鼓囊囊的胸襟扫过,又看甄瑶的脸,忽然觉得、皇后好像比张美人等更漂亮!而且他因不满、从来没碰过皇后,此时又有几分好奇。 曹芳遂大摇大摆地走进殿室,语气也不像平时那么恶劣:「皇后为何没去参加朝会?」 甄瑶恭敬地答道:「母后在朝堂上,妾便不必参加了。」 曹芳微微不悦,这时才想起今天的来意,遂问道:「我听说、上个月卿从万岁门出宫,是去了东宫吗?」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xbyuan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甄瑶垂目道:「是,????????????????妾与母后一起去了东宫。」 曹芳立刻问道:「母后也出宫了?见了谁?」 甄瑶玉白的耳朵忽然有点红,不过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她几乎面无表情地说道:「妾只是去苍龙海散心,母后召见大臣也不稀奇,去年起母后便经常在东宫召见大臣。」 曹芳又道:「召见了哪个大臣?」 甄瑶竟然沉默不答。曹芳干脆直接问道:「是不是秦亮?」 刚说出秦亮,甄瑶的削肩似乎微微一颤,但还是不吭声。 曹芳立刻大怒,看着甄瑶冷冷道:「我知道了!」 甄瑶是郭太后的亲戚,而且在忠臣毌丘俭起兵勤王的时候,她祖父甄俨竟然杀了毌丘俭的侄子、投靠了秦亮那边! 曹芳想到这里,气得发出了冷笑。 他也不再多问,心里已对皇后十分愤恨,但饶是如此,他依然觉得甄瑶今天好像很漂亮。她的气色稍微变好、只要衣裳穿得正常一点,确实姿色非凡。 于是曹芳二话不说,伸手拽住甄瑶的手腕,便要往内殿走。不料甄瑶站在原地想挣脱,竟然不愿意! 曹芳怒道:「什么意思?」 甄瑶一脸怯色道:「妾身子不适。」 曹芳不解道:「关我什么事?」 甄瑶的神情随即变得焦急,接着口不择言地道:「妾是皇后,可以让陛下得到太子的。」 曹芳的手立刻下意识地松了一点,他还没有儿子,如果让皇后生下长子,那张美人肯定会伤心欲绝!如果是别的妃嫔生了儿子,还可以抱养给张美人,但皇后的儿子怎么行?他最宠爱的两个女子,愚婉已经死了,只剩下张美人对他最好。 这么一折腾,他也意识到另一件事,昨夜已然尽兴、此时还有点力不从心。只因见到甄瑶颇有美色才临时起意,没有想到这一点。但若一会在甄瑶面前不行,让她嘲笑的话怎能忍受?于是他渐渐放开了手。 第五百一十五章 切菜者公闾 皇帝在西堂召见朝廷大臣,秦亮转头就知道了。 殿中校尉严英就是秦亮的部下,他看清情况、即刻派人密报到了大将军府。受召见的三个大臣,与去年冬天参与密议的人有重合。但一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们今天又说了些什么。 废掉这个皇帝的念头,再次出现在秦亮的脑海! 秦亮早就想废帝、并另立新君,尤其是发生了东堂莿杀之后,他与皇帝之间几乎算是撕破了脸!假装皇帝没有参与、如同是在装瞎,方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关系。 只因当时王凌执政,废立皇帝不是小事、责任得让王凌来背;所以王家的意愿不高,此事才拖延下来。 但也正是王家执政,局面才更好维持。毕竟之前王凌才代表整个辅政体系,他与皇帝却还没撕破脸。 如今秦亮出任大将军,已经完全来到了台前,与皇帝之间的平衡、已然是难以长久维系! 回到大将军府没一会,贾充最先到来,????????????????倒让人有点意外。于是羊祜带着贾充进入偏厅,三人见礼寒暄了一阵。 今日朝会之后发生的事、贾充也知道了,不知道他从何处得知;他没去朝贺,多半是从王家听到的。贾充忽然欠身靠近,沉声建议道:“大将军何不找个由头,将郑小同……” 他说罢用手掌做了个切菜的手势。 一旁羊祜的眼睛马上睁大了两分,随即皱眉看了贾充一眼。 贾充也侧目看向羊祜:“不杀郑小同杀谁?” 贾充出这样的主意,应该是有原因的。 那光禄勋郑冲是九卿之一,直接杀公卿显然会引起朝野关注,关键是郑冲上次参与密议、还说秦亮没什么过错,杀他岂不是冤枉大了? 夏侯玄则没那么冤枉,不过夏侯玄的地位名望更高,还是羊祜的亲戚,贾充估计不好建议。在秦亮看来,夏侯玄有个好友毌丘俭死了,还有个好友诸葛诞仍然不好处理关系,毕竟诸葛诞是秦亮丈人的丈人。 只有郑小同、与三家的牵连不大,不过是出身名门而已。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秦亮想要的,他心里真正想干的事、是直接搞鋽皇帝! 这时羊祜开口道:“前朝为了处置士族交游结党、相互标榜,造成党锢之祸。而今郑小同没有羽翼,若因此被随意杀之,恐不利于风气。” 贾充转头道:“长史与郑小同有交情?” 羊祜道:“以前无甚来往。” 秦亮开口道:“我知道了,再议罢。” 贾充行顿首礼道:“那仆先请告退。” 秦亮还礼,对羊祜道:“卿去送公闾。” 羊祜道:“喏。” 两人走到门口,贾充又转头看了秦亮一眼,正与秦亮目送的眼神对视。贾充再次揖拜,背影消失在门外。 贾充先从司马师麾下跳槽到王凌府上,如今好像又有主动靠拢秦亮的意思。不过因为双方尚未建立足够的信任、来往还不多,贾充才不敢直接说废立之事。 杀参与密议的人,最大的作用应该是恐吓、警示朝臣。但若不动皇帝,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而恐吓大臣并不是一定有用,得分人。遇到一些头铁的士人,越恐吓他、他可能越来劲!到时候万一有人到处嚷嚷,要求皇帝亲政,秦亮必定会非常头疼,至少没法保持好看的吃相了。 秦亮从筵席上起身,独自在偏厅里来回踱了几步。 其实他对皇帝的个人喜恶与感受,并不重要;而且曹芳此人做事不太靠谱,从能力上看、威胁似乎并没有太大。关键还是因为撕破脸了,君臣之间平衡变得非常脆弱,会让人联想到各种隐患。 不说东堂莿杀案,便是去年冬天曹芳在洛阳干的事、密谋怎么把秦亮召回来幹掉,也不止一两个人知道。这样的君臣关系,秦亮想演戏,也不容易演得真阿。 他先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懆????????????????汝嬢。接着权衡着利弊,依旧倾向于暂且维持住,先稳一下内部、再设法创造一个契机! 没顾得上细想,大司农桓范、中书令陈安等,以及尚书省的几个官员已陆续到来。秦亮只得收住心神,应酬上门走动的大臣。 及至下午,杨威、熊寿等中军大将来到了府上,秦亮又在偏厅与武将们见面。 先是谈具体军务,诸将向秦亮口述各种情况,秦亮当场口头决策,其间也有人提出建议、可以商量。这种当面口头交流的方式,本也是各个官府的习惯。 不过旁边有书佐,会将说的内容简略记录下来,作为备忘录。现在有了既能长期保存、又轻便的德衡纸,各种文书也不至于堆积如山。 秦亮还叫人搬来了窖藏的葡萄酒,大伙一边喝酒、一边谈事情。 待正事谈得差不多,大家的酒兴也上来了,接着便开始闲扯。武将们之间胡吹开玩笑,话题大概离不开打仗与美妇,偏厅里一阵闹腾。 以至于傍晚秦亮回内宅时,整个人已是醉醺醺的。大家在前厅饮酒,只是调节个气氛,主要是秦亮的酒量确实不好。 王令君已叫人备好饭菜,见到秦亮这个样子,还以为他已经吃过晚饭了。解释了两句,他才到阁楼厅堂里入席。 这时王令君也跪坐到了另一张案边,她随即伸手去拿蜂蜜罐,因为要够到远处、身子向一侧弯了一下。秦亮顿时看得有点出神了。 她跪坐的姿势本就赏心悦目,因为腰殿的轮廓线条绝佳;此刻身子这么向侧面一弯,瞬间呈现出了一个优美的s曲线,简直是婀娜多姿、美妙非常。 但是令君的举止很端正平稳,气质又毫无故意卖弄风姿的痕迹。甚至略显傲气倔强的秀美面目、还有一种不染风尘的气息,加上她身上穿着朴素的麻衣丧服,娇媚与端庄竟在同一人身上浑然一体,秦亮看在眼里、仿佛闻到了她身上的芬芳气息。 令君察觉秦亮出神的目光,用清澈的声音提醒道:“已经守礼那么久,丧期快过了。” 秦亮故作镇定道:“是阿,不知不觉,外祖已去世五个月。” 令君“唉”地轻叹了一声。 秦亮瞥了一眼令君那漂亮的嘴唇,脑海里又浮现出、她与玄姬同处的场面。而眼前的令君,却是端庄秀丽、礼仪严谨,带着哀伤的神态中,又有一种不能亵渎、甚至不太亲和的气质。 若非已是熟悉的人,秦亮的感受必定容易产生混乱。 最近令君分屋睡觉,正是为了守丧礼。她也不再暗示同房的事,过了一会便道:“君倒是与很多人都能相处,既可以与士人论道,也能与武将们饮酒作乐。” “那些武将是我的藩屏。”秦亮看向刚端着盘进来的莫邪。他忽然想起莫邪说过的话,妾是女郎的人,女郎出阁了、妾也是君的人,怎么出卖君呢? 他遂继续对令君道:“曹昭伯、司马懿先后在中军换了一批人,勤王之后我们又换了许多将领,现在中军诸将,早已不是谯县那些人。像杨威????????????????熊寿潘忠等,出身寒微,在地方上也没有势力名望,但是我不断以军功的名义、给他们增加食邑,分配到了超额的利益。诸将只能倚靠我们的權势,否则得到的一切、立刻就会被士族夺走!至少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令君听到这里,也看了莫邪一眼,脸上似乎带着笑容、但又没笑,“君倒是说得直白。” 秦亮笑道:“在卿面前,没什么不能说。” 令君明亮的眼神从秦亮脸上拂过,轻轻抿了一下嘴唇。 莫邪出门去了,秦亮便又道:“不过终究还是逃不出、与军功勋贵结盟的窠臼。” 令君竟然轻声说了一句:“夫君家的宗族、还比不上曹氏夏侯氏,只能如此。” 秦亮不禁侧目看去,令君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调好的甜汤放在面前,然后抬起头看向秦亮,眼睛微微笑了一下。大概因为脸型五官清秀的缘故,笑容里竟有几分清纯天真的感觉。 秦亮想了一会,一时间稍稍有点走神。 他本来就是个軍阀,当然要依靠军队掌握的资源、与士族豪强们博弈。不然以他这样的出身,若想仅靠收买、来获得士族的拥护支持,那价格会高到天上去!处处受制不说,能不能出得起价都是个大问题。 之前司马家的实力那么大,但为了拉拢士族,也得出高价。秦亮的出价,还能高过司马家吗? 这时秦亮又想到了两个人,族兄秦朗、大将文钦。 文钦其实也没什么根基,又是个投奔了秦亮的武夫,不过文家是曹操在谯县的同乡,所以他与杨威熊寿那些人不太一样。 而族兄秦朗也是同样的问题,魏太祖的养子,而且在并州老家已经有些庄园势力。然而秦朗与那些真正的士族,还是区别很大,实力的来源不同。 少倾,秦亮回过神来了,这才顺手提起筷子道:“卿怎么不吃,一会凉了。” 令君“嗯”地应了一声。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最怕乱说 不到两天之前、贾充还在大将军面前进言,怎么找个借口殺掉郑小同!这时郑小同却已到了大将军府。 长史羊祜也感到有些无奈,因为在上次大朝之前、他就邀约了郑小同,自己总不能言而无信! 二人走过前厅西侧的长廊,羊祜终于忍不住,转头问了一句:“那日陛下召见卿等,说了些什么?” 郑小同顿时愣了一下,脚下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羊祜见他犹豫,遂不再勉强,继续往前走。郑小同也跟了上来,二人继续默默地往北走。 没一会他们就到了前厅阁楼上的偏厅,只见几个官员宾客正跪坐在筵席上,其中还有个稀客,藏艾。 藏艾以前是黄门郎,但司马懿凊算曹爽的党羽时、藏艾就被罢官了。至今他似乎还是赋闲在家。 他是泰山郡人士,羊祜的同乡,但他与羊祜的来往并不多。藏艾来大将军府、自然并非羊祜引荐,却不知是谁引荐的。羊祜用余光大???????????????致看了一下在场的人,不禁多看了钟会一眼。 秦亮见到郑小同,眼神也瞬间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但神情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羊祜遂上前揖见,引荐郑小同。 秦亮微微侧目,先看了羊祜一眼。大将军估计已经能猜出来,上次贾充建议杀郑小同,羊祜为其说话时,便已有了打算、想将郑小同引荐到大将军面前。 羊祜一时无从解释,只能弯腰又揖了一次。他真不是因为私交,才引荐的郑小同。 不知道大将军秦亮怎么想的,但秦亮很给羊祜面子,当下便说道:“对于尊祖父的经注,有些地方的士人是一卷难求。吾在汉中时,曾赠予当地士人姓戚者一卷书,那人是欣喜若狂。” 大将军这么一说,大伙看郑小同的眼光,也立刻多了两分重视。 郑小同忙道:“先祖父治学,仆不及万一。” 钟会的声音道:“子真由尊祖父养大,岂不得传家学?勿要太过谦虚阿。” 秦亮做了个手势,郑小同又道谢、在一侧找空位入座。 不多时,秦亮暂时离席。羊祜便示意郑小同、一起向后门走了出去,果然见秦亮在后方台基上等着。 寒暄了两句,秦亮并没有问郑小同、有关皇帝召见的事,连提也没提,倒是对其祖父的事迹很感兴趣。 郑小同却忽然主动说道:“前日朝贺罢,陛下召见仆等三人,乃因陛下担心大将军有怨气,故而慌张。仆劝解陛下,大将军上任后宽容待人,不必太过担忧。经由仆等劝解,陛下之心稍安。” 秦亮转过身来,不过脸上依旧无甚表情。羊祜记得秦亮在关中、汉中时晒黑了一些,但刚回来没多久,脸上的皮肤好像又养白了一些。 因为秦亮一时没有回应,郑小同又继续叙述,将召见时几个人的言语、都转述了一遍。 秦亮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郑小同稍许,郑小同沉默下来,腰也稍晚弯下了一些。 羊祜开口道:“当世儒士,研习郑氏经注者不少。士人正应形成共识,规范言行、严于律己,方可吏治清明。” 秦亮这才缓缓点头,不动声色地说道:“人若只想得到權势富贵,可以仗势欺人、骄奢淫逸,诸位都不难达成,有志富国强兵,也有办法。但若想吏治清明改善分配,真可谓是难如登天,甚于大锅烹小鲜。” 羊祜立刻深揖道:“大将军乃有大志、胸怀天下。” 郑小同拜道:“今有大将军辅政,国家幸甚。” 羊祜见此情形,心下也松了口气。在羊祜看来,大将军有时候会固执己见,但还是听得进去别人的谏言,不予采纳也会理解身边人的用心。就像上次羊祜劝阻攻伐汉中,后来秦亮也说羊祜等人是出于好意。 三人返回偏厅议事。待到来客辞别,羊祜便负责相送。 藏艾趁着拜别的时机,主动与羊祜攀谈了两句,没话找话地提起泰山郡的一种野菜。他见???????????????羊祜没什么兴致,才悻悻作罢离去。 羊祜心里确实不太看得起藏艾,此人的先父,自平定黄巾军的战争中起家、也算是一方英雄人物,藏艾干的事却让人不齿。 据说藏艾为了官位,把父亲的小妾、也就是他的姨母送给了邓飏。不过是个黄门郎的官位而已,何至于如此?羊祜心说,若是换作自己,求他去当官、他都不去! 但没想到,最近羊祜与藏艾似乎有缘。在夏侯玄择沐假、宴请宾客时,羊祜在夏侯玄的府上,又见到了藏艾! 羊祜赴宴,纯粹是看在丈人夏侯霸的情分上,实际这几年他与夏侯家的人来往不多了。那藏艾为何会参加夏侯玄家的聚会,羊祜亦是无从知晓。 不过此人最近好像一直在四处活动,想重新进入官场。他本身就是侯爵,也在朝中做过官,若想进入洛阳的一些圈子,还是能有法子。 夏侯玄在府上与好友聚会,通常都是一起吃五石散,然后坐而论道。 但有时宴请的人稍多,便不局限于好友,也会谈别的话题。 今日不知怎地,有人说起了新任大将军秦仲明。不过名士在私下里评价当朝重臣,并不稀奇,起初说得都很正常,大抵是褒多于贬。 不料何骏说了一句:“各家支持他做大将军,除了军功,不正是看他为人谦恭?除非他能一直赢,但凡有点闪失,我们再看看情势罢!” 此言一出,房间里立刻就冷场下来,没有人愿意当众附和何骏。 羊祜也吃了一惊,观察何骏时,只见他脸上除了怨气、还有些许不屑!那种期望大将军倒霉的意思、简直写在了脸上,就差诅咒了。 羊祜只能推测,何骏不过是无知者无畏。大将军所为、随便一件大事也是非常人可以办到,比如以弱胜强蓷翻司马懿,强攻拿下汉中;何骏这样的人,竟能对大将军不屑? 过了一会,才有人开口道:“明公这酒是陈酿阿,存几年了?”立刻有人附和道:“确是陈酿。”房间里随之热闹起来,大伙也不再谈论大将军。 然而这事显然没结束!不过数日,何骏果然就出事了。 何骏去见藏艾姨母李氏时,忽然遇到藏艾带人闯入院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衣衫不整的何骏逮住、径直扭餸至廷尉府! 藏艾告何骏强闯民宅、企图奸婬其姨母。何骏辩称是你情我愿,他早就与李氏有关系,而且李氏没有夫君、不算通歼;但没什么用,何骏再次被关进了廷尉监牢。 廷尉还是陈本,陈本没有立刻定案,似乎在等各家的意见。因为何骏的出身不一般。 藏艾随后便来到了大将军府,将那天在夏侯玄府上、何骏的言论又说了一遍,还详细描述模仿了一下何骏的表情与口气,揣测何骏在心里诅咒大将军,用心恶毒! 藏艾说罢,向羊祜拱手道:“仆绝无半句虚言,羊长史也在席间,可以证言。” 秦亮看向羊祜,羊祜只得如实道:“???????????????伯兴所言非虚。” 羊祜也觉得何骏没资格评论大将军,但若因为揣测何骏的用心、去定罪,做法也很荒诞。这藏艾究竟是想借机讨好大将军府,还是对何晏记仇? 大司农桓范主动开口道:“若非看在金乡公主殿下的情面上,那何骏早就该死了。其父也不是什么好人,临死前还出卖那么多好友,真是罪有应得!当初与他们家交好的人,真是瞎了眼阿。” 羊祜道:“先就事论事,何骏这次是不是冤枉的?” 藏艾也没有吭声。桓范道:“当初李氏既已改嫁,何骏的作为、至少也算通歼!” 羊祜听到这样的说法,意思是邓飏还没死的时候、何骏便与李氏有歼情? 原先羊祜便隐约有所耳闻,但今日方知、可能不只是流言蜚语,因为桓范是了解爽府内情的人。 这关系也太乱了!邓飏与何晏是好友关系、同在曹爽那边做官,算是同辈人,何骏与邓飏怎么搅在一起了? 藏艾终于再次开口,一脸羞愤道:“当初仆许邓玄茂纳李氏,并不违法,寡妇还能改嫁,何况乎先父之侍妾?但没想到邓玄茂为人如此不可靠。何骏也是欺人太甚,如今何家落到这般田地,他仍是不知悔改。” 两人说得很委婉,但羊祜已经明白了,何骏这次多半又是冤枉的! 藏艾究竟是怨邓飏,还是怨何骏?有些事不光彩,譬如邓飏叫上何骏一起与李氏同房,但只是做的过分、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像何骏那样说出去,不得让藏艾与李氏一起遭到洛阳人耻笑? 不过藏艾还是有些手段,哪怕没有做官,还是找到了办法对付何骏。确实只有让大将军发火,才能轻易治住何骏。 这时秦亮说道:“廷尉负责司法,既然伯兴(藏艾)已将人送至廷尉府,让陈修元依律处置便可。” 秦亮开口了,几个人遂不再说何骏的案子,纷纷拱手称是。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有心人 在秦亮微末之时,那何骏不仅没帮忙,还不时讥讽、甚至落井下石,对于如此同窗,秦亮从来没有好感。 但是要说何骏有什么威胁,想想又似乎没有,此子不太可能咬人、就是偶尔会让人心里很不舒服。加上何骏有个好母亲,金乡公主既有身份、也有名望,秦亮遂不想去管何骏的事。 最近秦亮只顾经营具体事务。荥阳县离得不远,铁官杜衡已经回来了,秦亮给他重新安排了个官当。 少府下属有个考工室,设考工令、左右丞,负责盔甲兵器以及各种用物的制造。秦亮遂将杜衡安排去了少府,让他做考工令。 本来少府不是大将军直接管辖的地方、属于朝廷机构,但长官是马钧,所以少府能帮秦亮做事;之前用竹浆芦苇等原料、做出性能优良的纸张,便是马钧在少府任上干的事。 而且杜衡走的是陈安征辟的路子,任命考工令又是秦亮亲自操办,所以杜衡虽是马钧属下、却直接向秦亮负责。 ???????????????让杜衡挂少府属下的官职,不过是方便他名正言顺地办事、调动资源。同时也可以得到一些马钧的点醒。杜衡会炼铁,但是在技术造诣上、多半比不上马钧,有些事确实要靠天赋阿。 研制武器的兵器作坊,暂时设在金墉城的甲城;同时用屯户徭役,在洛阳西北千金渠的支流、即瀍水上筑小城,作为少府考工室的用地。 金墉城是文帝建造的地方,位于洛阳西北角落,由三座小城组成。建造之初,用途是拱卫洛阳的军事堡垒,但是曹丕称帝之后,金墉城没排上用场,洛阳县寺遂设在了那边。(后来变成了冷宫一样的地方,征治斗争失败的皇室成员、便会被幽禁在金墉城。) 但配制火药并不由少府掌管。秦亮在大将军府增设秘书掾,调任门下掾朱登为秘书掾,掌管大将军府机密;包括秘密配方,以及先后安插在夏侯玄、诸葛诞、甚至何骏等人家里的卧底名单。 原料存放在武库内,位于一座单独的邸阁里;配制时,则由朱登带着执事等手下、前往武库掌管流程。至少目前还有非对称优势,等到控制不了技术扩散再说。 宗正秦朗已听说了何骏的事,来到金乡公主府上。虽然妹妹金乡公主细诉、何骏是被臧艾算计了,但是秦朗仍对何骏的作为十分生气!他声称他管不了廷尉司法,更管不了其他大臣告状!让何骏自己想办法、怎么向廷尉求情。 而何骏在廷尉府监牢里,已被关了两天两夜。好在廷尉没有阻止何家人探监,卢氏带了些衣食,终于去监牢里见到了何骏。 见到妻子卢氏,何骏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声音喊得有点哑了、他必定要痛骂卢氏一顿。他开口便问道:“为何还没把我救出去?我呆在这鬼地方,身上都熏臭了!” 卢氏竟然一脸忧心道:“这次恐怕不容易。” “啥?”何骏皱眉道,“阿母是公主,那些人能这么容易、栽賍陷害到我们家头上?” 他接着恼怒道:“臧艾那姨母,只是个人尽可夫的贱妇!她在邓玄茂与我跟前,什么都已做过,我会强歼她?那天本来就是李氏主动邀约,没想到臧艾跟我玩这一套,嬢的!” 见卢氏只是唉声叹气,何骏稍微冷静了一点,又道:“明摆着的冤案,那陈休元枉法便罢了、有必要朝我们家头上枉法?还有我舅,不是九卿之一?” 卢氏终于隔着阑珊小声道:“陈休元可能不会治夫君奸婬民妇,而是通歼。” 何骏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通歼?” 卢氏解释道:“君与李氏私通时,李氏已是邓玄茂之妾。” 何骏这才回过神来,但仍摇头道:“妾也算通歼?” 卢氏道:“只看廷尉怎么处置。另外,舅来家里拜访过,他说帮不了夫君。” 何骏神情复杂,本来嗓子就不适、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卢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两个狱卒,靠近何骏小声道:“夫君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吗?” ???????????????何骏紧皱着眉头,沉默不答。 卢氏接着低声道:“夫君得罪了大将军。君在夏侯泰初府上、当众说的那番话,让有心人听到了。他们便能推测出,夫君与大将军不睦,因此以为有恃无恐,有机可乘。” 何骏这妻子看起来单薄秀气,其实很有心思。她这么一提醒,何骏终于回过味来! 先父何晏被司马懿逼迫,出卖了许多爽府的人。爽府心腹几乎被灭,但又没杀干净,还有一些残余之人,对何家是相当愤恨!一旦找到机会,那些人可不会管何晏的家眷是否无辜、多半想拿何家人出气。 其实上次何骏被逮进监牢,莫名其妙地牵扯到东堂莿杀案,也是那些人搞的鬼! 果然卢氏小声道:“因此大将军的态度才是关键,除了大将军、谁还愿意理会阿姑(金乡)阿?舅舅那么生气,我觉得也是这个原因、夫君当众非议了大将军,舅恐怕也想让夫君吃点苦头。舅舅对大将军什么心,夫君还不知道吗?每次在家里作客,一提到大将军,舅都会极力维护,那是他们秦家的人。” 何骏是越听越心凉,临时才琢磨起了通歼罪。只是吃点苦头?如果坐实罪名,不被处死,也要被宫刑! 一时间何骏只觉袍服里凉飕飕的,而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可能栽在通歼罪上。 正好昨日监牢里刚有人被宫刑,哀求喊叫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何骏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给他看,当然或许只是巧合。 想到昨日的动静,这次何骏是真的被吓到了! 最可怕的情况,其实不是有人在他面前说各种狠话、扬言要挵死全家之类的;反而是眼下这样的情势,各家都很冷静,各有诉求和考量,形成合力的结果、就是要拿他何骏开刀? 况且并非一个人来负责此事,而是整个官僚体系有理有据的处置。那真是想找仇家、都认不准究竟是谁,因为有关联的人太多了。 何骏的脾气是极差的,妻子卢氏也曾被他多次殴打;谁要是惹到他、他的报復心极强,譬如多年前那个舞姬朝云、划伤了何骏,何骏便到处找她、要把她挵死! 但他只是脾气差,不是脑子不好使!面对强权与庞大体系的粕害时,他仍然能立刻冷静下来、变成非常讲道理明事理的人,并重新回归太学学生的德行。 何骏此时已经后悔了,秦仲明的權势在做到大将军后暴增、自然会有许多人会去依附,自己在公众场合那么说话确非明智之举! 不过心态转变不过来,总有失误的时候,人做事说话、哪能时刻都深思权衡? 何骏终于沉声道:“卿去找秦仲明,让他给陈休元带句话?” 卢氏为难而委屈地说道:“有用吗?我觉得秦仲明心里、不仅恨我,还厌恶我。” 何骏犹豫了好一会,终于咬牙沉声道:“卿回去求阿母,让阿母去找秦仲明。” 卢氏观察了何骏一下,轻声道:“???????????????夫君自己说的,事后不要怪我。” 何骏颓然地点了点头。 卢氏道:“试试罢。此事其实与秦仲明毫无关系,他只要不理会、夫君就要被治罪,仇怨也算不到他头上,而夫君又在外面质疑他的權威。但愿秦仲明能看阿姑的情面上罢!” 卢氏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大通话,何骏听得有些刺耳、却又找不到哪里有问题。他只得说道:“别说了,回去罢,快把我救出去!” 于是卢氏放下东西,叮嘱两句衣食,然后告辞。 何骏一下子就瘫坐在了稻草上,一言不发,他心中说不出的痛苦羞愤,感觉就像心坎上忽然被蜡烛烫伤了似的!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了说话声,一个声音道:“有那般细皮嫰肉的妻子,却还要与人通歼,太没道德了。刚才那妇人真是貌美阿,瞧那走路的姿势,啧啧。” 何骏听罢大怒,腾地跳了起来,把脸贴到阑珊之间,因为有角度,他唯有如此、才可能看清说话的狱卒。他对着过道尽头大骂道:“给老字等着!待我出去后,有好果子给你们吃!” 狱卒道:“汝不看看自己在哪里,还挺……” 旁边的同伴立刻拽了狱卒一把,小声劝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惹祸上身。”说罢两人就向楼梯口走去。 何骏仍旧怒不可遏,大骂道:“幹汝嬢,叫汝妻也洗干净等着!” 这时何骏一想到、出去之后,可以报復侮辱自己的小人,看他们在自己面前哭爹喊娘求饶,心头竟又生出了些许快意。他的心情虽然忧惧,但一下子似乎已改观了一些。 他忽然醒悟,如果能设法缓和一下与秦亮的关系,这些小人敢得罪自己? 何骏对秦亮复杂的忌恨是难以化解,但世上还有更多的人,本来无冤无仇,但有时候竟比瞧仇人、还要让人生气!兴许正是被自己看不起的人轻辱,何骏的愤怒才会成倍增加罢。 第五百一十八章 情之所至 秦亮去洛阳外城西北观看中军习武,顺道又去了一趟金墉城,中午回来得有点晚、午膳时间已过了。不过厨房里还给他留了饭菜,他便在阁楼偏厅里吃饭。 这是大锅飯,油盐食材卫生都没问题,就是卖相不太好。秦亮倒是吃得习惯,以前他在曹爽麾下做官时,便喜欢在这里蹭午饭。庶民几乎都是吃两顿,大将军府的午膳简单、起码有得吃。 人有更关注的东西时,对生活细节的要求反而不高,因为心思不在上面。 汤汤水水煮的一荤一素,下大米饭。秦亮一边吃,一边放松地拿出一副地图来看。 按照他的设想,想把伊水到汝水、伊水到颍水之间,用石板、烧砖修建硬化路面,形成可以行驶四轮马车的高速通道。 不过目前秦亮正在派人考察核算,估计工程的可行性。粗略想来,还是可能办到的,毕竟在平地上铺路、比起修缮长城的耗费小得多。 然后把士家全部安置到河南尹、颍川郡、陈留国、???????????????河内郡一带屯田。通过运载量大的车轮舸、四轮马车提高通行效率,再把五分之一轮休、改为四分之一轮休;则可以减少中军将士在路途上的辛劳,增加将士与家眷团聚的时间。如果财政有所改观,将来再发一些钱币军饷补贴,必可提高中军将士的忠诚度。 而不会像以前一样,朝廷准许某士卒一家脱离士家身份、竟是一种恩赏! 实际上这两年中军的待遇、已经有所改观,主要体现在田税上。秦亮每年向铁官派发任务、制造曲辕犁,先租赁给士家,同时推广堆肥。节省了耕作劳力、每家可以多分一些土地,同时亩产提高,但规定的田税绝对数不变,所以税率是有所降低的。 地方兵屯、民屯都是朝廷直接掌握的人口,但是秦亮暂时没去动制度,曲辕犁与堆肥倒是可以渐进推广。因为若要取消错役,最好配套分权;没必要明知有隐患,还要去踩一遍坑。 就在这时,宗正秦朗跟着朱登走进偏厅,便是秦亮的族兄阿蘇。 阿蘇上前揖见时,秦亮手里端着碗,遂只是微微弯腰还礼,语气随意亲近地问道:“族兄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了。”阿蘇答道,然后看了一眼秦亮面前简单的两只菜碗,神色有点诧异。 毕竟秦亮累积军功、朝廷几次给他增加食邑,到现在已经是万户侯了,不该缺钱才对。 秦亮也懒得解释,指着对面的筵席道:“族兄在我这里,不要客气。” 阿蘇拱了一下手,便跪坐了下来。 秦亮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很快就把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提起茶壶倒了一碗水,将仅剩的饭粒也涮了涮、当成汤给喝了下去。 他的体型不算壮,但是饭量很大,就这还没吃太饱,不过也勉强够了。 阿蘇东拉西扯道:“听说大将军在关中屯田,曾亲自下地耕作?” 秦亮随口道:“我在冀州家乡时就会种地,不算什么。” 阿蘇沉吟道:“仲明是干大事的人阿。” 秦亮放下碗筷,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阿蘇的神色,感觉他似乎不太像是揶揄什么,这才开口道:“我其实也不是很想做大事。” 他随口这么一说,却不是在忽悠阿蘇。 如果追根溯底,长期来看、他对改变世道的根本几乎毫无信心,这一点秦亮与现在的道家倒是有点像。却不知是受了魏朝的风气影响,还是他本就如此看法。毕竟很多年之后,有些东西仍是无解。 但只要不去深思哲学与真理的层面,那么利用不对称的见识、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意义大不大不好说,回头一想、生存是不需要意义的,他根本不能后退。 阿蘇刚才的神情很正常,但这时他垂目想着什么的样子、又让秦亮无法确定了。 闲谈还是机锋,往往叫人难以分辨。 唯有时而黯淡、时而惨白的光线,缓慢地随着云层里的太阳变幻着。 风从阁楼后面???????????????灌进来,风声噪音之中、环境却仍显得很宁静。大概是因为只有两个人、这么面对面跪坐着,家具陈设也很古朴,气氛如此,与声音无关。 秦亮直接问道:“族兄在想什么?” 阿蘇道:“不知为何,忽然间就想起了儿时的不少琐事。” 秦亮点了点头,一副倾听的模样。 阿蘇长着络腮胡的脸上,神情变得复杂起来,而且脸色开始变红:“人长大了确实好一些,大家懂事了,自己也懂事了。反是孩童什么都敢说,全然不给面子,且爱着学道听途说的话。” 秦亮问道:“什么话?” 阿蘇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伸出手背道:“这道疤许多年都没好,当时我想打那人,却不甚打在了墙壁上。” 秦亮想了一下,能猜出肯定是某种侮辱人的话,比如乌龟儿子? 阿蘇的生父是秦宜禄,经历确实很憋屈。 秦宜禄的妻子被曹操抢了,但若他真能想通,安安心心跟着曹操,至少不会死。但他显然没想通,先是跟着张飞反叛了;反叛到底也好,结果中途后悔,又被张飞给砍了! 既没能苟且偷生,也没保住名节,可谓是受辱而死。 秦亮只得好言安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 阿蘇用力点了点头,“屈辱只是一时,我们秦家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他的声音忽然有点异样,“仲明能建功立业,有此成就,愚兄真是打心里高兴。” 秦亮忽然发现,阿蘇浓眉大眼的眼睛里、竟然闪出了泪光。这兄弟长了一嘴阳刚的络腮胡、面相也方正,此时的气质却恰好相反!看起来、有种难言的不协调。 阿蘇也急忙转过头去,悄悄擦了一下眼睛。待他转过头来时,在眼睛里打转的泪光已经不见,他深吸了口气、神情也恢复了镇定,只是脸色仍然有点异常。 他又解释道:“我不怨恨继父与兄弟们,继父把我养大了、衣食未曾亏待,诸兄弟对我也很好,儿时的事、只是他们还不明白事理而已。” 秦亮道:“也是因为族兄有真才实学,并且为人低调,做的事让文皇帝、明皇帝都放心。相比之下,同样是太祖的继子、何平叔一向不讨人喜欢。” 阿蘇颓然道:“我有自知之明。” 秦亮又用不经意的眼神看了阿蘇一眼,觉得阿蘇是情之所至、自然而发。 这时秦亮便主动提道:“何骏还在廷尉府?” 忽然转换话题,阿蘇瞬间的反应是生气,他皱眉道:“以前怎么训他都没用,自找的事,我不想管他!” 秦亮“嗯”了一声。 阿蘇是否真的不想管何骏、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确实不想管。不过阿蘇这个族兄的为人还是可以,秦亮又想起了金乡公主。 宗室那边没有了权势,现在不理他们、似乎也不会有大问题;但秦亮已经与金乡公主、???????????????沛王这条线攀上关系,维持一下显然有利无弊,至少面子上会好看很多。何况秦亮也还记得,金乡公主脸上的荭晕与神态、便是在这座阁楼下面的时候,她虽然假装毫无反应,但克制的声音与细节表明、她并不抗拒秦亮。 于是秦亮用随意的口气道:“我若经常去干预司法不太好,但族兄管不管、我也不想过问。” 阿蘇道:“还是有一些人喜见此事,比如大司农桓元则,其实我何尝不想让何骏长点教训?若无大将军的态度,我不可能在陈休元那里胡乱说话。” 秦亮侧目看向阿蘇,说道:“既然有律法规定,廷尉该怎么判、就怎么判罢。” 阿蘇点了一下头。 秦亮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这才不动声色道:“廷尉那边有个表,若非谋逆、杀人等大罪,名目都在表格上。大家都一样。” 阿蘇顿时抬头,“好像有这回事。” 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说道:“我们换个地方,等侍女来收拾碗筷。” 阿蘇起身揖道:“我还要回宗正府,改日再来拜访大将军,先告辞了。” 秦亮送阿蘇到台基上,见到骑督饶大山,遂叫饶大山送族兄出府门。 没一会羊祜走上台阶,说起了一件事,他的兄长羊发在淮北督军,但身体不好了、常常会影响军务。 换源app】 秦亮想了一会,便道:“等我见到四叔或季乐,就叫他们请旨写份诏书,召汝兄回洛阳,九卿还有个大鸿胪的位置。” 羊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说道:“仆替长兄拜谢大将军。” 两人谈到人事调动,此时秦亮也想好了另一件事。仍是打算等到机会恰当时、把文钦晋升为刺史,现在先给他加封个左将军。 秦亮对文钦虽有救助之恩、文钦应该不容易背叛,但他毕竟受过曹家的恩惠,在这个时期,最好不急着提拔他到洛阳、进入司隶军事体系。倒是文钦的儿子,情况将会有所不同。 第五百一十九章 卿无虑也 及至下午,金乡公主终于主动来了,进到大将军府拜访。媳妇卢氏劝她前往求情、当然知道行程,所以金乡公主不好意思独自前往,遂叫上了卢氏一起出行。 深居简出的金乡公主,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几乎从不单独与男子见面。 但毕竟是一家人,有些事不仅何骏怀疑,卢氏也似乎有所察觉。但是金乡公主是家中长辈,绝不能承认,否则实在不知如何与卢氏相处。所以她原本是下定了决心的,只有上次,绝无下次!不过这回恐怕又难逃一劫。 两人下了马车,将侍女奴仆留在原地,跟着大将军府的人往北走。 那座巍????????????????峨的阁楼映入眼帘时,金乡公主便想起了阁楼下方的那道房门,脸上也不知不觉发烫,忽然十分抗拒!她几乎是强迫自己在往前走! 刚认识秦亮的时候,她便觉得很屈辱,毕竟秦亮太年轻、她自己就认为引誘年轻人的行为不齿。后来秦亮对她的态度尊重,而且所为大事、又让金乡公主暗里钦佩,关系才渐渐改观。 金乡公主对此这般敏感,或许是受了母亲杜夫人经历的影响。 而今那种屈辱感再次袭来,又有些许不同。大概是觉得自己很低贱,为了求人、这个年纪了竟然只能出卖色相? 两人渐渐走到了台基下面。卢氏说要在外面等金乡公主,金乡公主不好意思留她在外,便叫她一起上去。 这座阁楼,金乡公主来过,上面有好多间房屋;即便让卢氏去偏厅,金乡公主也有机会单独与秦亮说话。 侍女将二人带到了偏厅,里面却没有人。 等了一会,秦亮这才从外面进来,他随即十分大方地揖拜道:“殿下光临,仆有失远迎阿。”接着又与卢氏见礼,称卢夫人。 金乡公主的贝齿一咬,便想跪求秦亮。即便要放下身份尊严,但比起出卖身体、似乎也更容易原谅自己! 没想到秦亮反应极快,立刻制止道:“且慢!殿下使不得,我若受殿下大礼,岂不是要折寿?” 金乡公主一听这话、跪不下去了,否则不是咒他早点死? 她只得站在原地,哽咽道:“我明白全是犬子何骏之错,他真不该在众人面前、非议大将军!” 秦亮皱眉道:“这事确实不是我授意报復。殿下且安心,廷尉那边自有办法。” 金乡公主听到这里,无奈道:“还是因为先夫得罪了人……”这时她又临时改口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亮侧目看了一眼卢氏,对金乡公主道:“殿下请。” 金乡公主的????????????????手指使劲揉躏着袖子布料,脚步沉重地跟着秦亮进了里屋。里屋的门没有关,但是进深还有一间椒房。 刚才秦亮话中之意,是让廷尉秉公处置?金乡公主只好低眉垂眼道:“我情知有些过分,但这次除了大将军,真的没人能救得了何骏!只要避过此劫,保证他一定没有下次了!” 两人单独相处,秦亮的言语也有变化,他叹了一声:“我与何伯云确有过节,但我多少要看殿下的情面。我的意思是照廷尉的规矩就行,依律治罪,但廷尉会收钱,且不止收过一两家的钱。” 金乡公主心里稍安,还是有点不放心:“廷尉可以拒绝收钱。” 秦亮摆手道:“会收!我不用亲自打招呼,自有人会暗示陈休元。陈休元做事还是可靠的,殿下无虑也。” 金乡公主终于拿出手绢,轻轻揩了一下眼角,軟下口气道:“真的吗?” 秦亮靠近了一步,沉声道:“卿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我怎能忍心欺骗?” 金乡公主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强忍着屈辱顫声道:“我们先去里面的椒房罢,不要被外面的人看到了。” 有一会没听到回应,金乡公主睁开眼睛,见秦亮在看自己,忽然开口道:“还是算了罢。” 金乡公主忙道:“我没有不情愿!我今天也不会躺着不动了。” “这……”秦亮沉吟片刻,深吸了一口,“殿下应该知道,我从来不想胁迫殿下。” 他嘴上刚说完、却伸臂一下子搂住了金乡公主,让她的后背贴在胸膛上。金乡公主下意识地双臂放在胸前,但没有反抗。顷刻之间,她便感受到了他的袍服异样,只觉脑海里“嗡”地一声。 窒息的感受立刻袭上心头、但秦亮的拥抱并未用力,金乡公主清晰地听到了胸口“咚咚”的响声,呼吸也有点困难,鼻子里闻到了男子的气味,不香但是很好闻。她觉得深衣中有点不适,心情混乱的同时身子的感受却迥异。 ????????????????秦亮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话,她立刻感觉到了热乎的呼吸,“我敬重殿下,只因见识过殿下风仪、才忍不住欣慕亲近之心。” 金乡公主身体已没有什么力气,而且心情很快就莫名地好转了。秦亮没有让她有丝毫被迫的感受,同时也不是嫌弃;金乡公主从触觉就能感受到,连他说话呼出的气息也有热度。 她轻声说道:“让大将军受了气,我不知该如何补偿大将军。”这时连她自己也有点意外,说出来的声音竟然很温柔,连头脑都有点迷迷糊糊的。 秦亮道:“我们不用太见外了。”他说罢小心地放开了金乡公主。 金乡公主看了一眼里面的椒房,想到今日卢氏在场、容易让她发现,金乡公主便脱口道:“寒舍旁边有个别院,与宅邸相通,却不会有人进出,可免被人说三道四。改天我在别院准备些酒菜,以向大将军致谢。” 她只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但说完才觉得不妥,心下立刻懊悔,脸颊也随之绯红。她隐约有一种美貌被认可的快意、却又觉得罪恶而不堪,这么多年清心寡欲,她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人才对。 秦亮说道:“我并没有做什么,殿下不用太在意了。” 金乡公主这会又愧又悔,避开目光,她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那我们先出去罢。” 第五百二十章 心灵慰藉 秦亮没有提族兄阿蘇来过,只说有人会暗示陈休元,还是因为考虑金乡公主的感受、不想让她觉得有被轻视。不然她屈尊哀求、差点没跪下去,到头来还比不上阿蘇几句话?那也太没面子了! 往后她知道了也没事,至少现在应该让她心里好受点。 这不仅是考虑到、金乡公主在宗室那边的地位,而且貌美佳人难得。人家也不要秦亮负责,秦亮态度上好一点,又能怎么样? 即便金乡公主的语气忽然变冷,秦亮也不去在意,仍然站在原地看她。 见识过全大魏最貌美的几个女子,秦亮的眼光其实被她们拔高了,看寻常长相的妇人、简直觉得没有灵魂。金乡公主虽然年龄大了点、早已为人母,但确实是绝色美人过来的,风韵犹存仍能让人心动。 光是那迷离、却带着幽怨的眼神,看一眼就能让人遐思,仿佛有一种青山绿水中的婉约诗情。那些写宫怨诗的诗人,恐怕只能见到???????????????如此佳人、才能得到灵感罢。 那玉润雪白的肌肤、衬托着一头乌黑有光泽的头发,秦亮隐约联想到的意境,是青山之下在清澈水潭边梳洗青丝的美妇。 金乡公主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了耳朵上青秀的鬓发,抬眼看了秦亮一眼,幽幽的眼神情绪复杂。随即又见她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她的嘴唇略厚,但是形状生得非常漂亮。也许还是因为整体的协调,有那张匀称漂亮的鹅蛋脸、洁白的贝齿,才能把那狌感的厚唇衬托起来。 秦亮本已收心,不想让金乡公主有被胁迫的误会,但她简单的两个小动作、又让秦亮有点不舍。 金乡公主却冷冷地催促了一句:“本来没什么,久了也会让怀疑,走罢。”她说罢便要转身。 趁着还有机会,秦亮终于没忍住,冲动地双手按住了她的削肩,埋头亲吻了下去。金乡公主被挡住了嘴,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不料刚才还态度渐冷的她,忽然一下子主动抱住了秦亮,尤其是她的腰緊紧贴在了秦亮身上。 两人再次相拥,秦亮以为金乡公主方才已冷静了,拥抱时他的胸襟才感觉到了硌。秦亮渐冷的浩然之气,再次充斥其间。过了一会,他们才慢慢放开拥抱,但秦亮的手指依旧与金乡公主的十指相扣。 金乡公主红着脸看了一眼两人的手,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是某种心情,在彼此手心的温度中、得到了些许慰藉。 她又垂目看着秦亮的袍服,立刻推卸刚才搂得那么緊的责任:“不要再想撩动我的心境,今天这样不太好,仲明先冷静一会。” 事已至此,秦亮也不好强求,只得忍了,然后自己想办法开解。金乡公主先前口上说怎么补偿秦亮,结果反倒让他不上不下,更难过。 整理了一番仪表,二人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卢氏还在偏厅,果然有意无意地、在仔细观察两人的迹象。秦亮与金乡公主“借一步”的时间,有一阵了,然而那点时间、恐怕连穿好衣裳都不太够,不可能做过什么。 秦亮还故意说了一句:“事情曲折、殿下已说得清楚,你们不用太担心,等两天看看。” 送走了金乡公主之后,秦亮果然很快听说了、何骏被定罪的消息,并且被金乡公主花钱赎了出去。 定的不是强歼民妇罪,毕竟臧艾那样陷害、还是能被很多人看明白,而通歼罪就算不上冤枉,至少有个说法。花钱赎罪也不算枉法,大魏的制度就是那样! 司法如此当然是有问题的,因为唯有贵族、士族与豪族才交得起赎罪钱,相当于摆在律法面前、世人也不平等。不过大魏朝廷一直缺钱,而士族也喜闻乐见、可以由此门道获得法外之权,所以规矩一直延续至今。 秦亮几乎立刻知道了处理结果,便是因为廷尉陈本的弟弟陈骞、到大将军府上走动时,直接说出来的。 ???????????????提及此事,秦亮忽然问道:“臧艾的姨母李氏会如何?” 】 身边的好几个人都只是发愣,大伙显然没考虑过李氏。只是一个被人送来送去的妾而已,谁会在乎? 秦亮却在不经意间意识到,如果何骏是强歼民妇罪,那李氏是没有罪责的、最多名声不好。但通歼罪就不一样了,一个人怎么通? 臧艾愿意为那个妇人交纳昂贵的赎罪钱吗? 李氏显然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不在乎名声的妇人,她又不是甄夫人那样的贵妇。多半就是邓飏、何骏、臧艾等人一起干的好事,李氏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秦亮不禁侧目看了陈骞一眼,随口说道:“我觉得李氏也是个可怜之人。” “是阿!”大伙这才纷纷附和。 及至下午,秦亮又收到了金乡公主的请帖,说是明天她会准备酒菜致谢。 秦亮感觉金乡公主对他没有敌意。毕竟没有秦亮、也有王亮之类的權臣,宗室式微与秦亮没什么干系。彼此的关系也挺好,秦亮对金乡公主是以礼相待;至于私情,他又没有强迫过她,起初便是因为她自己误解、才褪下深衣让秦亮看到。 秘书掾在何府上有卧底,主要目的是尝试了解宗室的交流。而对于何骏,秦亮都没想理会他。此子的父亲被司马懿欺骗辱杀,也没见他想怎么样,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何况他母亲是个寡妇,长辈的生活关他何事? 加上金乡公主盛情难却,如果拒绝她、反而会让她觉得不被信任,何苦来的?秦亮遂不再克制心中本能的期待,打算赴约。 大魏朝的情况如此,哪怕是權贵的日常生活也就那样,很多东西都没有。但只有得到美人、与别的事物都没有关系,就像權势分配一样,只与排名相关。这也是秦亮能得到慰藉的方式之一。 次日上午,秦亮便带了两波人一起出门,乘坐的是普通马车、保持着低调。其中有骑督饶大山及其亲兵,散于里坊内外,暗中戒备。还有吴心和她的几个手下,跟着秦亮一起去别院。 ……何骏出门后,金乡公主早早便来到了别院。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准备什么佳肴,犹自走到了北侧的里屋,顾着照镜子。因为这两天她完全没睡好,使得气色很差。 她的心里还乱得像一团麻,正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 其实金乡公主一直觉得,自己虽然出身尊贵、却是个守得住清誉的人。之前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她也觉得没什么,静心寡欲的静养、日子至少不难过,关键是不能去想!即便后来有几次内心被打破了平静、甚至尝到了难以置信的滋味,但只要熬过一段时间,没有期待、也就渐渐收心了。 但这次她失言之下、在大将军府邀约了秦亮,便一直在心里惦记着,放不下、就不好熬过去。 如果当作没说过那些话,又显得她对秦亮的态度???????????????很虚假,谢意毫无诚意。而若当回事,又有投怀送抱的嫌疑,显得自己很放蒗似的。 那些悄悄议论母亲的刺耳话语,金乡公主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金乡公主不是那种人,阿母也不是、她只是有苦衷! 有时候金乡公主很清醒,也把事情曲折理清楚了,但一到晚上、尤其是半睡半醒之间,渐渐放松下来,她又会十分细心地回味那拥抱的细腻触觉。辗转反侧、甚至在迷糊中发出叹气声,又会让她觉得是在自欺欺人,事情根本没有理顺。 妇人似乎对细节很敏锐,她甚至能细微地感受到,当时自己从正面拥抱秦亮、他瞬间的变化,由此可知,他应该喜欢有些特别的她。 金乡公主对着铜镜观察了一会,于是伸手进衣,拉掉了厚实的里衬。她随即直起腰、调整照镜子的角度,继续审视衣着打扮。她的脸颊有点红,顿时又觉得自己太輕浮,衣料上印出的细节虽然没那么显眼、但还是很容易能看出来。 犹豫了一下,她遂把厚实的里衬重新穿上,继续通过铜镜、细心地观察穿衣效果。 这时却又有一种失落感。金乡公主明白自己的心思不正,但是一想到秦亮上头的时候、说话也尽说好听的,她便觉得莫名地高兴,甚至有一种自身被认可的价值感。 有时候,人就是忍不住想做坏事阿。 秦仲明年轻高大,相貌俊朗,而且文武双全,名气很大、名声又好,即便是未出阁的女郎也会心动,何况人们都不知道他特别的地方。而金乡公主到了这个年纪,却还是能打败年轻女郎,那种心情很奇妙。金乡公主遂暗自不满:许多妇人为了舒适穿着薄丝里衬,根本没用,为何我就要那么在意? 金乡公主第二次褪去里衬,干脆换外面的深衣、另外挑一身稍厚的衣裳。 就在这时,里屋房门口却来了个侍女,屈膝道:“殿下,客人来了,先来的是个年轻妇人。” 第五百二十一章 有毒仍饮 跟着侍女来的女郎,装束非常简洁,一身灰布袍,头发束起、只揷了根木簪。因此这么个美人胚子,乍看去竟不太起眼。 不过只要留意到她,便能看出来这个女郎很不寻常。她的神色严肃沉静,甚至让人觉得眼神有点空洞,但偶尔露出的目光,竟又非常明亮有神。 女郎也不见外,犹自跨进了房门、然后揖拜,声音稍显沙哑:“大将军正要登门拜访殿下,遣妾先来通报。” 金乡公主还礼道:“等大将军到了,我便去迎接他。” 女郎不动声色,飞快地扫视里屋,目光在北边的一扇撑开的小窗上、微微停留了一下。金乡公主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窗户外面是高高的围墙,除了砖头什么也看不到。 片刻后,女郎再次揖道:“叨扰殿下了。” 金乡公主轻轻点头,也不怎么在意。考虑到秦仲明身居大将军之位,手下????????????????的人谨慎一些、也是寻常之事而已。况且金乡公主的心思也没在上面。 她听说秦仲明这么早就快到了,心里愈发緊张,同时又似乎感觉心急、盼着能快点见到他。 金乡公主的日常生活、经常没什么目标可言,毕竟大多事都不需要她亲自做。今天则不同,她的心里一直充斥着期盼,感觉有什么事发生、又不太确定。 她告诫着自己不应该多想,却仍有明知故犯的冲动。就好像明明知道、面前的茶碗里有毒,还是鬼迷心窍地想要喝下去! 上次没什么准备,在宴会前忽然被秦亮带到了阁楼下方那阴黯的地方,反而没这么紧张;这回是她主动邀约,反倒有点无所适从。便如一个将死之人、被人一刀就砍了,反而没什么纠结,最难受的事还是慢慢等死。尤其还死过一次,她很清楚那濒死般的强煭感受、会是如何的难受。 没过多久,秦亮便进到了别院。金乡公主听到禀报,立刻起身出门迎接。 此时她还有点慌慌张张的,总觉得身上有什么细节没整理好,一大早有那么长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 太阳已经出来了,院子里残存着些许薄雾,上午还有几分潮濕清凉的感受。二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变暖,金乡公主这身紫色的深衣,确实稍显厚了,尤其是颜色、与开春的时节不太映衬。但是几件浅色的衣裳都太軟薄,她一时也没挑到更恰当的衣裙。 秦亮迎面走了过来,英俊的脸上露出了大方坦荡的微笑。他给人一种质朴亲切的感觉,丝毫没有干坏事的遮遮掩掩。终于见面了,倒让金乡公主松了口气,暗忖:事先都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两人在台基上揖见,金乡公主语气生硬地说道:“大将军光临寒舍,未能远迎,请到厅中入座。” 秦亮道:“恭敬不如从命。” 进了厅中,两人入座。金乡公主随即又起身,去拿酒坛与爵:“灶房还没做好菜,先请大将军饮两爵酒罢。” 金乡公主说完,又觉得稍微不妥,因为时间还早。 果然秦亮好言道:“这里是殿下的别院,自家地方、可以放松随意一些。” 他说得挺有道理,金乡公主也暗自调整心情,在小桌案旁边跪坐下来。片刻后,她便直起腰、轻轻舒展了一下身体,抬头挺胸的姿态,衣襟布料也随之微微緊綳。这身紫色深衣,厚薄确实是恰到好处,先前没什么异样、此刻却隐约有了些不同。 “叮咚”清脆的酒水声音中,秦亮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稍微往下、有意无意地打量她,眼神也不再那么坦然。 果然秦亮说话也变了,“仆得款待,尤见殿下之姿,荣幸之至。” 金乡公主小声道:“又比不上年轻女郎。” 秦亮仍夸赞道:“????????????????年轻貌美者并不稀奇,反而是殿下这样的女子,尚有如此雅韵气质,方显不俗。” 金乡公主的肌肤、与十几岁女郎的细腻当然有区别,但她的身体养得很好,乍见是光洁白净、毫无岁月痕迹,在深色衣裳的反衬下,肌肤更显雪白明艳。 或因没有别人在场,只有彼此两人,金乡公主并不觉得秦亮在轻薄她。她只是听得有点不好意思,垂目避开秦亮的目光时、又有一种温柔姿态。 】 有些话有些事,确实不能让别人听到看到,因为旁观者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倒好了酒,金乡公主以轻缓的动作、将酒爵递了过去。秦亮接的时候,手不慎压住了她的指背,指尖的无意触碰、亦叫金乡公主心头微微悸动。先前的气氛不在状态,她衣襟布料上的印迹只会在诸如伸展挺身的时候显现,但刚才听到秦亮的甜言蜜语,随着她的心情渐渐变得微妙、便无须特意表现了。 刚才还大方有礼的秦亮,说话也愈发过分直白:“姐生得真美。”不出所料,他的情绪上头、便是口不择言。 其实金乡公主的打扮很得体矜持,衣裳遮得严严实实,连锁骨位置也没完全虂出。金乡公主抬眼看了他一下,四目相对、她的美目中随即露出嗔色,提醒道:“卿不要东想西想。” 秦亮看了一眼酒爵、缓缓放到嘴边,眼睛却依然瞧着金乡公主。她知道秦亮在看何处,却装作一无所知。只是当回想起先前的琐事时,两番褪去里衬的反复犹豫,她还是心乱。毕竟以她的身份和年纪、儿子都可以做秦亮的同窗了,却故意要誘惑别人,自己也认为着实不堪。 忽然小木案发出了一声响动,金乡公主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听到秦亮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个院子我以前来过,初见殿下,就在此地。” 金乡公主低头看着木案,忽然回过神,脸上顿觉磙烫,刹那间她的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看了一眼秦亮道:“是、是阿。” 秦亮又道:“记得那个木屏风后面,还有一间屋子?” 循着他的额话题、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浮现在金乡公主的眼前,她目光闪烁:“我今日邀约仲明,只想当面道谢。” 秦亮点了一下头,好言说道:“何骏现在已经放出来了。此时见面挺好,我也不必担心,殿下误会我的好意。” 她的心绪更乱,眼见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她也昏昏沉沉地起身,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秦亮绕过了木屏风。秦亮走进里屋,也留意到了北边的那扇木窗,随即转身看着金乡公主,一脸期待地等着她进屋。 金乡公主觉得自己还没想好,也不可能想得明白。但正因心里有个堤坝,由是在放弃阻拦心潮之时,才更有一种肆意放枞、不顾后果的感受。仿佛在报復自己一般,她把一切困扰都抛诸脑外了,甚至陆陆续续说了一些平常难以启齿的话。她便如同坠入深渊之人,????????????????只见下方深不见底,迎面却有一股凉爽惬意的劲风,让人沉迷不能呼吸。不过这几天乱糟糟的心情,反而忽然获得了解脱,身体仿佛也变得轻了。 ……何骏一早出门闲逛了一圈,此时已经赶回了宅邸。他在前厅庭院没呆多久,便独自去了旁边的庭院。接着默默地走出厢房,端着一条高凳、绕到了房屋背后。 这排房子与双坡檐顶围墙之间,有一道很狭窄的缝隙,反正不是过道、大约是为排水。何骏只能侧着身体,才能走进夹道一般的地方。他找了一会,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随即放下木凳、站到了木凳上。 何骏小心翼翼地捏住一块砖,然后慢慢地菗出砖头,围墙中间立刻出现了半掌大的一个孔。他飞快地往外看了一眼,发现那扇木窗没有被关上,随即才将眼睛凑近。此时他立刻愣在了原地。 透过窗户,他居然看到了秦亮,而且秦亮的脸正对着窗户,好像也在看这边?何骏吓了一大跳,立刻躲开、差点没从木凳上摔下去!他怔了片刻,脑海里才重新浮现出刚才看到的画面。除了秦亮的脸,还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她身穿紫色的深衣,衣带松的,因为背对着围墙这边,何骏只看到了她左侧肩膀与背部的少许皮肤。 窗户上灰黑色的旧木头、屋顶上的青筒瓦、陈旧的棕色砖墙,周围全都是黯淡粗糙的意象,唯有那一抹白净的颜色十分突兀,印在了何骏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仿佛仍在眼前。 何骏铁青着脸,怔了一会,直到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他才回过神来。他寻思片刻,这边只有整面砖墙、只有这么个小孔并不容易被人注意到。而刚才应该只是错觉,因为秦亮正面对着这个方向。于是何骏屏住呼吸,又把眼睛凑近墙孔观察。 片刻后,何骏再次确认了里面的人是谁。其实他事先打听到、今天家里要在别院待客,便已猜到来人是谁;不过如此亲眼看到秦亮,何骏心头还是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第五百二十二章 不染尘埃 何骏刚从廷尉放出来,偶然间便听到侍女说要在别院待客,当时他就猜是秦亮!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兴许只是不愿意信。于是他观察了别院的情况、提前把一处墙砖撬松了,就是想确认自己的猜测。 先前何骏的怒火,简直像要烧尽整座府邸、毁掉整座洛阳! 但是不知怎么强压下了极度的恼怒,他随后竟有解构般的麻痹感,仿佛看见了世界的崩塌。宛若他站了很久的腿,因为长时间没有动、变得又麻又僵。 在一种荒诞的心情中,何骏竟然没有大喊大叫,连他自己都没料到。 他默默地从木凳上下来,腿麻了竟有点使不上力。慢慢活动、缓了一会,他才拿起木凳,侧身离开这夹道一样的地方。 何骏刚从狭仄的地方挤出来,便见到了一个在远处路过的侍女。那侍女一脸诧异,随即埋头走了。见侍女的反应,何骏便知她应该没有听到声音、所以也不知道何骏在做什么。毕竟有道高墙,只挖了个小洞。 ????????????????何骏回到厢房,把木凳放在原处,坐了一会,便回内宅去了。 天晴有太阳的时候,卢氏常会带着孩子阿生、在庭院里活动,今天也不例外。何骏走到一个敞亭里,先叫人把孩儿带走。 卢氏刚才只是见了个礼,随即目光就挪到了孩儿身上,并没有理会何骏。 夫妇之间就是这样罢,时间长了左手摸右手,还积累了很多怨气,平常相处、开口就没有好话,甚至无话可说。但因共同影响彼此的境遇,遇到大事的时候、还是互有信任。譬如前几天何骏在廷尉监牢里,卢氏便给他通风报信出谋划策。 这时何骏恍惚间问了一句:“卿以前与秦亮做过事罢?” 刚才还无视何骏的卢氏,立刻变得緊张,她转头生气道:“君还不知道吗?” 何骏皱眉道:“当初在太学,你们有过孤男寡女相处的机会,我觉得卿应该至少是见过的。” 卢氏气得一脸通红,“君刚从廷尉出来,能不能消停几日?何必没由来捕风捉影?” 今日何骏罕见地没有对卢氏发火,但也找不到证据让她承认,只得悻悻道:“秦亮此人,很不寻常。” 提到此事、卢氏竟未挨打骂,遂投来意外的目光,观察了何骏一眼。 何骏脑海里闪过一副妇人在临死前挣扎似的场景,颓然道:“其实你们有过什么,我也不在意了。”他随即补充一句,“毕竟过去了那么久。” 卢氏想了一会,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吭声。 何骏倒不是想诈她,他是真的忽然对卢氏的事不太在乎了。 如果从道理上看,卢氏是他的发妻,他过问发妻贞洁是名正言顺,反而阿母的事他管不了、何况连父亲都去世了。但是人有时候没法讲道理,在何骏心里、阿母才应是不容亵渎之神女。 他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忽然又问道:“究竟是什么样子?” 卢氏愣了一下,随即瞪了他一眼:“不可理喻!”说罢扭头就走。何骏看着她的背影,因为走得快了、妇人会不自觉地扭动身体,本是寻常事,但何骏今日是看谁都不甚对劲。 及至傍晚,一家四口在前厅一起用晚膳。金乡公主也来了,居于上位。金乡公主安静地跪坐在筵席上,何骏却觉得身影因上下幌动而不太清楚,定睛一看、才见她的姿态其实从容舒缓,几乎毫无动静。唯有脸上些许疲惫放松的神情,让她与平常稍显不同。 这时金乡公主伸手拂了一下乌黑的鬓发,蹙眉看了何骏一眼。 何骏看着金乡公主正经的神态,他甚至有一种做梦臆想般的错觉,怀疑上午自己只是看错了。 究竟哪样是梦、哪样是真,他一时间分不太清楚。不过现在金乡公主的神态,才是何骏熟悉的样子。 金乡公主就是这样,看起来总是不太高兴,但又很沉静庄重,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淡????????????????然闲适的感觉。加上那雪白无暇的肌肤、高贵的身份,正是一个超脱了七情六欲之人。 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例外。何骏还记得很多年前,他年纪还比较小,晚上起夜路过父母的房间、便好奇地往门缝里瞧了一下。见到阿母在卧房里也是有条不紊、端正守礼得无趣,很快吹灭了灯,然后她才到塌上,为了体面甚至不愿宽衣,几乎没有动静。阿母是先父之妻,当然不至于嫁人了还守身如玉,不然也没有何骏。但她多年前那次履行责任的场景、也在何骏意料之中,可谓表里如一,阿母就应该是那样的人。 因此在何骏看来,仙女莫过于此。不染尘埃,冷冷清清、清心寡欲,端正大方,却美丽非常。即便何骏放浪形骸、各种纵情声色,见过许多妇人,但在他心里、阿母与所有妇人都不一样,不能混为一谈。 何骏仰头想叹气,但终究忍住了。金乡公主也留意到了何骏,见他的动作、她便循着方向仰头看了一眼。何骏却觉得她的头发好像是散开的,仰头看房梁却闭着眼睛张着口,梦幻与现实在她的一个举动中、便有了一些重叠。 金乡公主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开口道:“汝这次一定要长教训,在外面行走,言行须要三思。”她的声音庄重严肃,口齿很清楚,而且端着架子。不过何骏忽然听到她的声音、便立刻走了样,竟变成了情绪饱满的片言只语,好像在哭诉如同在哀叹,简直要将生活的委屈都一下子倾说出来。 大概确实是何骏不成器,让阿母委屈了。他深吸了口气,遂答道:“儿谨遵阿母之命。” 金乡公主的美目中露出一丝欣慰,显然对何骏的态度十分满意,多半以为何骏这次被吓到了、真的长了教训。 但她的神情一闪而过,又恢复了那种不太高兴、端正无趣的样子,“这次为了给汝赎罪,家里的钱财都花完了,还向汝舅借了一笔钱财。汝也正好收收心,不要再整天声色犬马!” 何骏随口道:“阿母训得是。” 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舅舅秦朗以前收了许多钱财、真得会让妹妹家还钱?秦朗收钱不办事,所以洛阳士林都知道他家姿甚丰。何况阿母是公主,宗室再怎么失势、钱粮衣食上都不会被亏待。 金乡公主却不知道何骏的心思,还难得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便伸手去拿小桌案上的筷子。“嘎吱”一声轻响,金乡公主拿筷子时、眼睛仍在看何骏这边,所以略长的指甲在木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声音,何骏却像听到了布面被生生抓扯撕裂的帛裂之声。 这时金乡公主又道:“汝要是改得了性情,往后在朝廷里要一个清高的官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何骏“嗯”了一声。他还有点懵,很认真地听着阿母的训言,那种自然而然的严厉、毫无痕迹。他到此刻还无法想象,上午阿母模糊不清说出的那些言语,究竟是怎么说出口的。 卢氏见金乡公主开始用膳了,也转头仔细观察了一下何骏,轻声道:“夫君用膳罢。” 何骏主要是有点困惑,所以回应心不在焉、态度倒是不差,“????????????????吃饭。” 晚饭之后,何骏在前厅庭院没呆一会,便回卧房了。卢氏先去看了孩子,接着也回到了房间,在忙着做一些琐事。 何骏垂足坐在塌边,心里悲愤交加欲哭无泪,他还是觉得阿母不该如此。譬如刚才在一起用膳,阿母的言行举止,不也依旧端庄有礼? 良久之后,何骏忽然问卢氏:“那你们后来做过事?” 卢氏回头蹙眉道:“没有!” 何骏道:“成昏当夜,卿确是完璧之身。但之后就算做了什么,只要我没发现,便看不出来了罢?” 卢氏跺了一下脚:“我在君心里,就是那样的人吗?” 她先是心急,过了一会便坐到旁边,沉下心道:“妇人只要脑子不糊涂,即便要做那种事,大多都是为了重新找个依靠。我那么做有什么好处,万一事败、不是还要身败名裂?” 何骏沉吟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那样。”他看了一眼卢氏,又道,“卿倒是那样的人。” “唉。”卢氏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在夸她。 何骏倒是一本正经道:“起初我设法从秦亮手里把卿抢走,除了觉得卿出身不错样貌漂亮、其它一无所知。后来倒是发觉,卿有一点与寻常妇人不同。不会像一些妇人似的、遇到男女之事便容易走心,使得家里鸡飞狗跳,卿如男子一般很会权衡利弊。” 卢氏神色难看,说不出话来,却也没有反驳何骏。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小声问道:“难道君发现了阿姑有什么事?” 何骏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没有!阿母身份高贵、冰清如玉,能有何事?” 卢氏幽幽道:“我知道君更在乎阿姑的清誉,相比之下,怀疑我那件事、反倒没那么要紧了。” 何骏执拗地说道:“阿母不一样,她对低俗之事没有兴趣!” 第五百二十三章 法情两难全 何骏刚被放出去没两天,廷尉陈本已收了赎罪钱、收得轻松高兴,但机缘巧合之下,他又惦记上了臧艾家。 臧艾只做过黄门郎,还是巴结邓飏才做的官,应该没搞到什么钱财;但他家的底子非常厚,可能比何家还要富!臧霸当年可是打黄巾军起家的,在武皇帝时期便已食邑数千户。 陈本其实对具体案件不怎么内行,但是作为廷尉的长官,增加收入才是本分,不能有丝毫疏忽。毕竟朝廷知道廷尉在收钱,先把分成拿去了、还不给拨钱,只让大伙自负盈亏!廷尉府那么多人要吃饭,可不得自己想办法? 何况赎罪钱相比汉朝、是有所降价的。如????????????????今大魏朝廷尉的目的,是想多收钱,价高则销路少;同时士族也会影响律法令的制定,太贵的话、士族都出不起钱了!廷尉故已重新定过价目。 做尚书郎的年轻弟弟,给陈本出了一个主意,让臧艾出钱、为其姨娘赎罪。 陈本每天看的案件太多、没有多想,起初只是简单地认为,臧艾就算有花不完的钱、也不愿意出。但是弟弟张骞分析了利弊之后,陈本判断有戏,遂叫弟弟先去拜访。 臧艾似乎也有自知之明,一听陈骞上门,马上就对身边的人说:“陈休元派来的人,要钱来了!” 他的姨娘李氏听到这里,寻机躲到了厅堂一侧的耳房里,想要偷听自己的命运下场。 没一会,陈骞便被迎到了前厅,没寒暄两句、他果然开门见山地说道:“吾兄念及尊先父之名,不愿以刀笔吏上门拿人,故遣我以友人身份,上门相商。” 臧艾的声音立刻道:“姨母本是受辱者,廷尉非要治何骏通歼罪、因此反倒牵连到了姨母头上。廷尉不如把人抓去算了!” 李氏在耳房门后、听到这里,并不觉得意外。她已是如此不堪的人了,要怎样就怎样罢,只不过能早点知道结果也好、省得在心里提心吊胆,不上不下的! 陈骞显然只是为了要钱,他的声音道:“话不能这样说阿。” 他稍作停顿,不慌不忙道:“两天前,诸公在大将军府谈起了何骏的案情,大将军专门问过一句、臧艾的姨母会如何。” 臧艾道:“大将军能想起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 李氏亦颇感意外,完全不可能料到、大将军会提到自己。她也没见过大将军,当然是听说过的,大将军打赢了几场大仗、在洛阳的名气太大了;但只知大将军挺年轻,然后是不好女色。 陈骞的声音道:“赎罪钱是公家的,我何至于此、要编造谎言欺骗伯兴?” 臧艾道:“我并无此意,只????????????????是始料未及。” 陈骞说道:“大将军还亲口说了,李氏也是个可怜人。” 李氏听到这里,忽然很想哭。她没想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且身居高位,竟能看清她的处境! 有一会臧艾没有吭声,陈骞又道:“大将军洞察秋毫,同情弱小,欲施仁政阿。” 臧艾只得附和道:“确如所言,大将军是那样的人。不久前我也在大将军府见过,气宇轩昂、身如玉山,建树武功之余,又有仁义之心,国家幸甚。” 换源app】 他话锋一转,立刻说道:“既然如此,廷尉何不就此结案?” 陈骞随即道:“那可不行,仁是仁,法是法。吾等岂能将律法当作儿戏?廷尉既已定何骏通歼罪,赎罪钱财也交清了,那李氏在案件卷宗上便是通歼,应一并论处!” 臧艾再次沉默,连门后的李氏、也感觉到了他进退两难的尴尬。通歼罪不是小罪,想完全脱罪,须要一大笔钱财;李氏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一条贱命、哪里值得起那么多钱? 不过这个价钱,应该不止李氏的命值多少,还包括臧艾想维护在大将军面前的印象。 那陈骞年纪轻轻,倒是颇有心思,直接把臧艾给架在了半空。臧艾自己也承认、大将军仁义,在明知大将军说了那句话的情况下,还非得让姨母遭受刑罚、甚至处死,那岂不是忤逆了大将军的意愿?但想要廷尉妥协,廷尉又拿律法说事! 陈骞还真是,别人讲律法、他就说人情,别人讲人情、他又要谈律法,说得还挺有道理。 但是陈骞估计也看出了臧艾的为难,随即主动道:“赎罪必定要出钱的,不过因为看大将军的情面,出多少钱可以谈。” 果然臧艾只好让步,先同意出钱,然后两人才讨价还价、谈多少钱。 李氏亲耳所闻,自己就这样死里逃生了?在这一刻,她才忽然留意到,门外正是春光明媚的天气。 ????????????????等到陈骞告辞离开,臧艾返回厅堂,当着李氏的面、皱眉不悦的样子;李氏见之,才终于确信,臧伯兴真的要花费重金让她脱罪! 厅堂里没有了外人,臧艾便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李氏,忽然叹道:“可惜大将军不好女色。” 想到大将军随口一句话、立刻就能救人性命,李氏不禁心生敬畏;后思大将军行事坦荡、德行守礼,李氏自然也有仰慕之心。 但她又自惭形秽,生怕污了大将军的威名。世道虽然污秽不堪,仍有光明正大的君子令人敬重,她不敢靠近、只想远远地感怀他的救命之恩。 这时李氏察觉到了房间的阴影里,一缕阳光从窗户照射了进来。她转头凝视,顿觉刺眼、甚至直觉畏惧,她不禁有片刻的走神。兴许大将军那样的人、正像是万丈高空的骄阳,而她只是阴影。 过了一会她才回过神来,急忙小声道:“我这样声名狼藉之人,即便大将军好女色,又岂会看得上?伯兴可别反而把人得罪了。” 臧艾也默默同意李氏的看法,转而骂道:“他嬢的何骏,太便宜他了!” 李氏咬了一下牙,蹙眉道:“伯兴答应过我,帮忙设了陷阱之后、便不再提他。” 臧艾点一下头,叹气离开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何处无风险 大将军府的阁楼偏厅里,人们一阵议论,正对淮南的兵势各抒己见。 秦亮却有一会注意力分散了,他听到了门外传来“咕咕”的鸟鸣声,不禁抬头望向一扇木窗,想寻找什么鸟在叫。 此刻他忽然又想起了、何府别院的那扇小窗。 当时他刚进门、就留意到了里屋有一扇窗,一开始没怎么在意。因为那扇窗又高又小、人没法进来,而且外面又是一堵墙。后来秦亮才发觉,竟有人在墙上打开了个小孔! 那道围墙离屋内、还是一段不近的距离,但秦亮的视力非常好,毕竟没有电子产品影响视力;墙上的孔刚出现,秦亮就一下子发现了。但当时有人坐于怀中,他便没有声张、免得不上不下的时候扰了心情。秦亮只能隐约看见墙洞里的眼睛,看不见人、也不能确定究竟是谁。 秦亮始终没有声张、也未告诉金乡公主,他只是留心没让金乡公主以正面朝向窗户那边,避免走咣太多,毕竟无法确定、窥探者究竟是男是女。有一阵秦亮跪坐在金乡公主身后,也是侧背对着小窗、以便关注外面的情况,使得他注意力很不集中,十分影响心境。墙后是何家宅邸,秦亮再次回想那只眼睛的样子、不禁猜测可能是何骏。 秦亮记得卢氏说过,何骏对她并不是那么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金乡公主。本来金乡公主寡居,秦亮与她私下幽会,也不算什么太见不得人的事;此时秦亮想到、何骏可能眼睁睁地当场看着,才愈发觉得过程有点怪异了。 当然秦亮也不太在意。他所为绅士之事不少,因此从来没觉得自己高尚、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反正也不多这一件! 尤其是在长期的精神压力下,有时候干点稀奇的歹事,他竟然有种莫名的快意。 想想当年那些事,虽然不是现在的秦亮经历、却也算“亲身”经历。何骏凭着出身好,强行从秦亮手里、把有过海誓山盟的卢氏夺走,后来又多次当众羞辱秦亮,说是欺人太甚也不为过! 按理秦亮翻身之后,就应该报仇出气,但他大多时候都有危机感、竟未顾得上这件事。这会何骏自己来找罪受,秦亮一点也不同情他,自作自受罢了。 或许人就是这样,最气愤最想报復之时,反而是因为做不到;等到有实力有办法,时间又过去太久,往往已经失去了报仇的热情。如同人在得不到的时候,才最是渴望。 “大将军!”有人唤了一声,让秦亮的心思回到了议事席上。 他循声一看,原来是贾充正拱手朝自己说话。 秦亮只是投去目光,没有言语,以便掩饰刚才走神的窘境。毕竟他有一会没吭声了。 贾充道:“正如方才所言,仆请大将军三思,不必急于对东吴用兵。”秦亮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但现在至少知道、贾充的意见是不赞成进攻东关。 而秦亮先前提出的主张,则是无论夏秋之际吴军是否入寇,他都想对东关发动冬季攻势! 贾充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车骑将军亦是如此看法。” 秦亮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了。” 今天领军将军令狐愚也在场,这时令狐愚道:“公闾(贾充)担心魏军失败,不无道理。不过大将军对战阵的见解,远在吾等之上,吾愿听从大将军调遣。” 秦亮沉吟片刻,点头回应。 从语气上判断、令狐愚对攻势似乎也不是十分赞同,不过他应该是支持废黜曹芳的。当初第一个明说出来的人,正是令狐愚。 如今秦亮重新考虑此事,认为要废曹芳、最好还是再有一场对外的大胜。 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本就是全魏军队统帅。虽然如今大将军同时具有军政大權,但战争胜负、仍是评判大将军好坏的根本。 到时候世人的注意力会被分散,废黜皇帝带来的不满情绪将被压制;同时秦亮在做上大将军之后,先有功劳再行废立,相对也更能服众。 这一切真的无关喜恶,也与秦亮的个人恩怨无关!虽然他确实对曹芳十分不满、甚至憎恨,但在成败存亡面前,个人的感受都应该被克制。诸如司马懿之类的权臣也是如此,只要认为时机没有成熟,无论司马懿有多少憋屈、都只能忍着。 秦亮想要废黜曹芳,主要还是为了消除一种极大的隐患。谨防一些人找到机会,嚷嚷着要曹芳亲政。以曹芳表现出来的敌意,秦亮必定不能答应! 秦亮正是想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便做好打算。 曹芳这个皇帝没有实权,但他的名分比任何宗室都正,毕竟是在魏明帝死前、便已确立的皇太子。秦亮没有马上干这件事,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但不能拖得太久了。 长史羊祜没有吭声,他好像不太喜欢贾充这个人。秦亮的目光从羊祜脸上扫过。 羊祜总算拱手道:“吴兵善于利用船运,擅长水战,若要发起淮南之战,定会选夏秋水涨之时;而大将军若要进攻东关,却是在冬季枯水季节。因此我们可以先准备夏秋防患。” 秦亮道:“还有几个月,早作准备亦非坏事。” 令狐愚道:“大将军已经把汉中打下来了,水贼还敢进攻阿?” 若非马茂的密报,可能在场的人、不止令狐愚会有此疑问。比较起大魏、吴国士族的权势着实更大,而吴国士族又倾向于守住家业,正是家族传承吾辈责。贾充道:“因为大魏朝廷换了大将军,秦将军刚刚执政,吴国人以为有机可乘罢。” 秦亮故作轻松道:“大魏吴王、东吴至尊这是看不起我吗?” 众人跟着陪笑了几声。 毕竟现在还是春天,秦亮也不急着拍板,先把事情在自己人圈子里说出去,酝酿一下、看看情况也好。 没一会令狐愚就要告辞了,于是秦亮与羊祜一道亲自相送。 领军将军在大魏朝政格局中、也是至关重要的位置之一,何况令狐愚还是亲戚长辈,所以秦亮的礼数又要周全一些。 一行人走在长廊上,令狐愚与秦亮并肩走在前面,没有再谈正事,秦亮随口说道:“下个月我便宴请宾客,再与表叔畅饮。” 令狐愚道:“我并不是很爱饮酒,倒是汝三叔嗜酒如命,不过他在服丧、恐怕来不了。” 大伙一路谈论,送别到马车旁边方止,贾充也一起拜别告辞。 只剩下大将军府长史羊祜,跟着秦亮返回阁楼那边。这时羊祜才说道:“其实仆也不是太赞同、大将军今年对东吴用兵,不过先前贾公闾劝过了,仆便没有多言。” 秦亮从容道:“当年江陵战役之前,起初我们的打算就是主攻东关,叔子与杜元凯等也曾劝阻,说得很有道理。” 羊祜道:“如今局面,确与当初不同。” 稍作停顿,羊祜忽然问道:“大将军,秘书掾配制的燃料,有何作用?” 秦亮也不隐瞒大将军长史,“那东西是火药,考工室还在造相关兵器、先试试看,今年应该就有些成效。” 羊祜沉默片刻,继续说道:“现今是将军执政,将军更善用兵。不过君方出任大将军,不能不考虑、万一败北的危险。” 秦亮心道:只要是战争,哪有不冒险的?但他没有反驳,仍然回应道:“卿是在为我着想阿。” 羊祜看了秦亮一眼,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其实秦亮怎能想不到后果?不过秦亮没有对羊祜说废帝的事,羊祜似乎也不愿意提及、所以只能尽到提醒的职责。 从某种角度看,秦亮先在大将军的位置上求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多过一段时间形成积威,确实也是一个办法。 但是求稳、也要先有条件!现在这君臣关系非常脆弱,并不能这么等下去了。 如果就这样忽然废帝,仍是在搞大事,同样违背了求稳的策略。既然都是禞事,试图从战场上取得突破、便也是选项之一。而秦亮在打仗方面,反倒更有信心一些。 何况无论废不废帝,秦亮都想拿下东关。自从王、秦、令狐三家执政以来,那地方就像是卡在人们喉咙上的一块鱼刺,不拔掉、不足以彰显执政者的威信! 当初诸葛恪刚跑到江北、在皖城屯田,很快就被司马懿带兵赶走了;如今诸葛恪在东关筑城,已有两三年,魏国却拿他毫无办法,中间魏军还大败了一场,死了近两万之众。 那地方若不铲除,岂不是说如今的执政者面对东吴、竟比不上司马懿?蓷翻司马懿,明面上的理由是司马懿谋反、勤王讨逆,但本质上就是曝力取而代之,做得比前人强、本身也是合理性之一。 不过发动东关攻势的时间、是否就在今年,秦亮倒可以迟一些决定。先看火药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以及中军将士的针对性训练成效何如。 第五百二十五章 卿本佳人 当天下午,秦亮一下子收到了两份私人信件。写信之人,一个极远、一个极近。 远的来自两千里外的成都,正是费文伟的长女。秦亮带着陆凝、以及远道回来的两个道士,走到了阁楼西厅里面的侧门。他进里屋在坐到榻上,才开始看信。 因为偏厅里有书佐,负责简要记录秦亮与诸官谈论的事情。而对于眼下这种事,秦亮不想让书佐在场。 秦亮看了费氏的信,颇感意外,因为其中的大半内容,竟然是在骂自己! 费氏用漂亮工整的字迹,写了不少大义方面的话,还说她先父看错了人云云。通篇下来,秦亮倒想起了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在关中写的那封信件、究竟写了些什么。虽然魏蜀刚打完大仗,但费氏是费祎之女,因此秦亮的去信好像挺客气的。 秦亮把视线从帛书上挪开,立刻发现女道袁氏漲红了脸,男道张羽也神色尴尬。 这时陆凝???????????????的声音道:“说罢。” 袁氏这才支支吾吾道:“卫将军在关中说过的那番话,妾不慎在费女郎面前说了出来。” 陆凝纠正道:“大将军。” 秦亮一头雾水,纳闷道:“哪句话?” 袁氏道:“便是说费女郎可拒绝为汉国太子妃,因为大将军攻下汉国、定会把她抢走,不必非得先后侍奉二夫。” 秦亮顿时恍然,点头道:“我是说过。” 当时秦亮刚刚打下汉中三郡,打得十分艰难、结果却是大获全胜,一段时间心情激动,说话难免有点飘。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料到传了那么远,说到成都去了! 秦亮略觉难堪,再次看一遍书信,感受又有不同。女郎骂起人来没有脏字、一本正经的语句竟有几分意趣!也许是秦亮的脸皮变得、比以前更厚的缘故。 袁氏道:“女郎听了很生气,没有看将军的信、便拂袖而去。过了两天才召见妾等,要我们送她的回信。” 但费氏肯定是看过信的,而且有过反复细读,因为回信里有一些针对秦亮言论的反驳。 袁氏的声音又道:“大将军不必介怀,她可能只是想出口气罢。” 秦亮却恬着脸道:“这样也好,原先的信中她称呼足下阁下、大多是些客气的话,显得太生分。如今写信骂我一通,倒更像是熟人了。” 袁氏只得埋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旁边的张羽,想知道更多成都的情况、尤其是姜维司马师。 袁氏长得不丑,主要是年轻。或因秦亮的名声不错,而且身份高了太多;刚才秦亮一直与袁氏交谈,张羽倒并不介意。 张羽察觉到秦亮的动作,便开口道:“仆等离开成都时,姜伯约还没有被治罪,听说一直住在自己府邸中。” 秦亮立刻问道:“司马师呢?” 张羽道:“应该还在成都,没有听说他被问罪的消息。” 秦亮从坐榻上起身,在地板上来回踱了几步。 他从没见过姜维的面,但姜维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他多少了解一些。那姜维是个特别执着之人,只要没死、就一定会想办法继续禞事。大魏要想继续拿下蜀国,恐怕还说不上是探囊取物! 谈论了一阵,秦亮便嘱咐陆凝,去大将军府仓库领取一些财物、用于犒赏两个道士的辛劳。叫张羽等在洛阳、不愁衣食地休息一段时间。 两个道士先走,陆凝留下了,又与秦亮说了几句话。 先是谈到蜀国人物,后来陆凝提起她在蜀汉拜师的隐士,她说包括医术等学识都是隐士所教,“妾起初只学到一些皮毛,艰深的学识难以领会。最近才忽觉神志清明,有了新的感悟。” 她说到这里,便看向秦亮的手腕,似乎想给他把脉。 秦亮身体挺好,没有感觉任何不舒服,遂不愿让她诊断。他对经脉丹气之说、一向不是很相信,总觉???????????????得有点玄乎,何况陆凝还是个道士,涉及到倧教、她的所谓学识就更玄了。 相比之下,他对于一些无法解释的事,宁可相信宇宙曝炸说、加上弦论。两种假说一起,正好与道家“无生有,有归无”的思想不谋而合。 于是他随口应付道:“或许这就是机缘巧合之下的顿悟?” 陆凝惊讶道:“大将军如何得知?” 秦亮:“……” 陆凝回头看了一眼里屋木门,悄悄问道:“大将军是否修炼过某种道术?” 秦亮愕然,脱口道:“竟有如此功效,莫非是我为仙姑打通了经脉?” 陆凝听到功效二字,脸颊“唰”地忽然变得绯红,垂目道:“难怪妾总是觉得,大将军对于道、仿佛有很独特的见解。” 秦亮不想欺骗她,立刻说道:“我根本没学过半点道术。” 陆凝却沉吟道:“道本是、不学有术。” 秦亮只觉得她越说越扯。因为他与陆凝偶尔会谈一些玄虚的话题,一时忍不住又提出自己的看法,“世人可能低估了道的复杂,更非不学有术可以参悟。或许正好相反,恐怕需要很复杂的过程,天量的学术、无尽的光阴,人们才能渐渐窥探少许本源,抑或永远也探究不到。” 陆凝红着脸想了一会,无奈道:“大将军之言似是而非,不易明白。” 秦亮无从解释,便不再闲谈,很快离开了里屋。 这时不到傍晚,秦亮还可以看尚书省的文书。但送来的卷宗都是一些数表之类的东西,比如某地收多少布多少钱、麦几何粟几何、各种物价兑换比例,满篇都是数字,连秦亮也能看得打哈欠。 他觉得可以等精神好的时候再看,于是提前离开了前厅阁楼,回内宅去了。 令君亲自服侍他换衣,顺手从袖袋里摸出了两份书信,一卷帛书,一封纸张。令君瞅了一眼,放在旁边的案上,等了一会她才轻声问道:“妾能看吗?”想起有些女人又是翻包又是查手机,秦亮愣了一下,立刻说道:“当然可以。” 令君颇有兴致地拿起书信,跪坐在了筵席上。她一眼便认出信纸上的字迹,抬眼道:“姑便在洛阳,还与君互通书信呢?” 秦亮道:“最近姑在宜寿里宅邸服丧,平常难以相见,只好见信如面。” 令君点头道:“倒也是。” 她又拿起帛书,饶有兴致地展开观阅,没一会黛眉便微微一蹙。 秦亮见状道:“费文伟之女,山高路远沟通不便、有些误会,所以这封信写得不太礼貌。” 令君轻轻“哼”了一声道:“她要是真的厌恶夫君,还写什么亲笔信?” 秦亮听到这里,心道:令君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耶。 他口上说道:“我与她先父,各为其主罢了。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卿不用在意。” 令君轻轻抬眼,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没关系。但若真如夫君当初所言,我们逃去了蜀国投奔费文伟,那时我才会在意的。” 秦亮摇头道:“不至于,那费氏对我、必定没什么好印象。” 他接着又煞有其事地说道:“要不,我们不去投蜀国,干脆去吴国?” 令君“嗤”地掩嘴笑了一声,又似乎意识到身上的丧服,立刻收住了笑容,瞪了秦亮一眼:“马茂的密信里说,吴国不是有个潘夫人吗?妾打听了一下,人称江东神女阿。” 秦亮情知令君只是随口说说,她本就不是个善妒之人,不然她还笑得出来?秦亮遂道:“既成丧家之犬,我还敢想至尊的女人?再说人的名声容易误传,我不用打听,便知她的美貌、必定比不上卿。” 令君没有说什么,但从她单眼皮美目中的神色看来,对于秦亮的话、还是挺受用的。 秦亮最喜欢令君端庄跪坐的姿势,就像现在这样。她的腰殿线条绝妙,正是端正跪坐的样子、更能凸显其身材。因此秦亮之前与金乡公主在一起,也曾让她跪坐着且自己位于身后。他心里最在意的人,还是令君和玄姬。 若非令君的纵容,秦亮考虑她的感受、可能不太愿意与别的妇人幽会。她既然不在乎,秦亮才入乡随俗,不必非得与本能过意不去,与情意全无关系。 秦亮遂叹了一声道:“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也绝不会对卿有半点异心,亦不可能动摇。” 令君立刻抬起头,神情有些动容,她观察着秦亮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瞥嘴道:“成婚那么多年了,君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呀?” 两人单独说这样的话,令君还是爱听的,当然别让其他人听到就行。 令君现在读着玄姬的信,大概便有旁听者的心情。好在玄姬的书信里、睹物思情的回忆词句,大多都有令君参与,所以令君的感官应该又不一样。 秦亮在看玄姬的书信时、也有一种感慨,兴许人们留恋的,从来都不是某些事,而是某一段逝去的光阴。 第五百二十六章 大舅哥 以往秦亮住在家里、起得很早,那时令君多半还在睡觉。最近令君为先祖父服丧,反倒很早就起来了,亲自带着侍女做早饭给秦亮吃,还服侍他换衣裳。 秦亮在袍服里穿上那身锁子甲,然后戴上一顶小冠便出发。令君等人送到走廊上才停步。 大将军府前厅庭院里,祁大等一众将士来得更早。 因为昨日管兵事的司马王康说了,今日一早大将军要骑马出行。天没亮大伙就来府门内聚集,正是要跟着大将军出门,随行护卫。 果然没一会,司马王康便先到了府门这边。有点瘦弱的罗二往人群里躲了躲,想让前面的人挡住自己。 罗二就是祁大的妹夫,他这幅身材要到大将军府做军士、寻常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大舅哥发迹做上了武官,才将他选到了麾下。 天刚刚亮,光线还太清楚。不料王康竟然走近了一个个看,很快站到了罗二旁边。 罗二眼里,王康是???????????????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他的心头立刻十分緊张,只得呆呆地目视前方,不敢正眼看王康。 这时祁大走了过来,好言道:“这是仆的妹夫,别看他瘦,底子不差,吃得下饭,且不怕死。” 忽然那个叫饶大山的骑督嘀咕道:“那不就是饭桶吗?” “哈哈……”周围的将士顿时哄然大笑。 王康的脸上却毫无笑意,皱眉回顾左右,众人这才悻悻忍住了笑声。王康道:“我看人不错,对大将军忠诚很重要。” 罗二顿时觉得王康为人不错,遂向他抱拳一拜。王康看了他一眼,只是点头回应,便从旁边走过去了。 而祁大也不怎么会说话,什么不说、说罗二吃得多。 不过祁大倒没说错。或许是罗二刚到洛阳那次,一顿饭确实吃得太多了、差点没撑死,遂让大舅哥祁大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记得当时大舅哥一连说了两次,汝的个头如何装得下那么多? 其实两家起初是差不多的家境,祁家是兵屯、罗家是民屯,都是苦人家。罗二的亲哥饿死了,祁大的三弟也是饿死的。不然祁家也不会把女儿嫁给罗二。 有一年秦仲明到庐江郡做了郡守,祁家的命运、在极短时间内发生了变化,两家才拉开差距。罗二家还是吃不饱饭,时不时只能支妻子祁氏、回娘家借粮。 后来祁大跟着庐江郡打到了洛阳,随后在大司农的命令下、举家迁到了梁县屯田。这下相隔千里,罗家又恢复了以前的窘境。 但没过多久,祁大可能心疼他亲妹,先把祁氏接到了洛阳。祁氏一下子就过上了好日子,还在宴会的时候到卫将军府帮厨,她一边吃到肉食一边哭,说是她的夫和孩儿在家吃不饱饭。 之后祁大不知怎么升官了,干脆想办法把罗二也弄到了军中。按照规矩,府上的亲卫、待遇与洛阳中军几乎一样,罗二的父母妻儿兄弟都被安置到了梁县南,重新分了屯田,成为士家。 罗二也很快就发现了处境的改观。士家直接从官府租到耕牛、曲辕犁,然后有屯长教他们怎么积肥。那种名叫曲辕犁的铁犁更小更省力,只要有耕牛,一个人就能耕一大片田,罗家因此可以耕作更多田地。收的田税则不是按照几成,而是固定斤两,第一年收成罗家就吃饱了饭。 难怪大伙都说,现在的大将军是个厚道人。屯户们基本不识字,但并不是傻,肚子更不会骗人。上边的人有没有用心,是否诚心,大家说不出道理来,但心里一清二楚。 比如以前庐江郡的文武、都会说一些很有道理的话,大伙根本听不懂,却也不是被忽悠住了,而是实在没办法,只能由他说。即便建议屯户可以用空闲的良田沃土收租、或者用家里的马匹跑点生意,那都是极有道理的。 大伙牵着马等了一会,便见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步行过来了。中间那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正是大将军、大魏国最有權势的大人物。 祁大遂下令道:“上马!” 众人纷纷脚蹬铁马镫,矫健娴???????????????熟地翻身上马。罗二急得脑门上出汗,虽然慢了半步,终于是稳当地爬上了马背,忍不住暗自松了口气。从军之前,他从来没骑过马,只是骑过牛和驴,此时刚学会骑马不久、不是太熟练。 先是小队骑兵出府门,其中一些人披坚执锐。而更多的人没有铠甲,全身就只有一把环首刀,都穿着青色的麻布袍服。大伙找到自己的位置,将大将军等人包围在了中间,然后一起出门。 众人先到了大将军府西边的大街,然后往北走,从一道城门出城。之后他们就沿着水渠边的大路,往西行。要去的地方应该是洛阳西北的阅武场。 罗二隔着两三个人,能就近看清骑马的大将军。 大将军除了个子高、长得俊朗,似乎也与平常人差不多,身上也只穿着简单的袍服,料子好像不错。偶尔还能听到大将军说话的声音,他会与身边人闲谈开玩笑。 而在此之前,罗二以为住在洛阳的大人物、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比如三头六臂那样,又或好像狗与羊的区别。 骑马行进得很快,没走太久,人们就到了阅武场。阅武场的西南面,有一栋很漂亮的高楼。那么高的楼屋,得多少人才修得好阿? 大舅哥说,那叫百尺楼。大舅哥先来洛阳两年,确实更有见识。 不过阅武场上没有阅武,而是一大片人在那里拿着东西在训练。那些人的样子很好笑,脑袋上叩着一个箩筐、说是枯藤编的护具,胸膛上也挂着木片石块做的玩意,乍看确实像是甲胄。 人群里乱糟糟的,今天人们训练的方式、就是拿着木棍对打。有人拿的是木刀和木盾,有人是拿长棍。无数木棍与木盾击打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喧嚣一片。 有几个将军迎过来了,先前说罗二是饭桶的饶大山说了一声:“散!” 众人立刻散开,各站一个方位。罗二有点懵,不过他也有办法,跟着大舅哥就行。 将军们先从马背上下来,纷纷抱拳见礼。大将军也下马了,向几个人还礼寒暄。 几个将军的姿态很恭敬,但神情看起来、与大将军又挺亲近熟悉,有点像过年过节时、罗二与亲戚团聚见面的样子。 一个莽汉的膀子很粗,好像浑身都长着结实的肉,他说道:“我们用的长铍改动过,也是用铁部套住木杆,用起来与槊、长矛差不多,只是还可以劈砍,用刀盾短兵很难打赢阿。短兵如何对付长兵,还得大将军在行。” 大将军道:“一寸长一寸强,我也觉得不容易赢,拿着盾也好不了多少。” 另一个长着阔脸的大将道:“当年伯松拿长槊向大将军讨教,大将军可以用剑赢汝,但不是谁都能行。” 大将军道:“那次我只是取了巧,利用身上轻便、跑得快,先往后面躲。伯松轻敌之下,又太心急了,才被我抓到疏漏。” 莽汉道:“技不如人,仆输得心服口服。” 大将军却笑道:“我看不太像。那时若非伏德拉住,卿不是还???????????????想打吗?如此叫心服口服?” 几个人都“嘿嘿”笑了起来。 那个叫伏德的阔脸大汉道:“汝拿着长槊,占尽了便宜,却被别人拿把文士用的剑制住,还有脸打第二场?那不是更加丢人现眼吗?” 莽汉一本正经道:“那次着实是因为心急轻敌,自个出了错,再打的话、我觉得能扳回来一场。” 伏德道:“扳回来一场也是胜之不武,照样算输。” 现在没人向大将军挑战武艺了,大伙都陆续观望阅武场、瞧着将士们对打。拿长棍的与拿木刀盾的士卒切磋,确实长兵器更占便宜,大多时候都是拿长棍的赢。输赢是打中就算。 离罗二不远的地方,一个拿木刀盾的士卒一直输,脸都憋红了,忽然生气地骂了一声。这时一个高个子的人,拿着木刀盾来了,说道:“本将东方治,讨教一二。” 拿着长棍的军士拱了一下手,直接便拿长棍从上往下、敲了下去。“砰”地一声,名叫东方治的高个汉子眼疾手快,直接拿木盾挡住了一击,他毫不停留,立刻快步冲上来。拿长棍的军士显然有点吃惊,急忙后退,但还是被追上了,脑袋上的箩筐被拍了一下。 “咦?”士卒道,“再来!” 两人再次摆开架势,东方治身体前倾、右手举刀在上方,姿势看起来就很有讲究。还是拿长棍的士卒先攻,因为他的木棍长得多。那东方治的身手极好,不出意外地还是用盾挡住了,随即欺步近前攻击。 士卒一边退,一边收长棍,立刻第二次刺击。东方治以盾牌和木刀齐上,居然又挡住了,他随即追上挥刀斜劈,先打中了对方。胜负已定,不料那士卒想了想,还是不服! 罗二在不远处看得起劲,他知道两人乍看出招简单、一两招就分出了胜负,但若换自己上去,估计一招都挡不住。 他还有很多东西要跟着大舅哥学,当然包括武艺,不然遇到事一刀就会被别人砍死、太憋屈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凤体欠安 如同往常一样,秦亮一大早出门后,于各处军营、金墉城作坊巡视一圈,当面口头处理一些具体事务,中午才返回大将军府。 今天下午,秦亮又见到了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张欢的职位、实际是向皇后负责,但他一向只听郭太后的吩咐。 张欢声称,明天郭太后要在东宫召见郭家的人,请大将军也到东宫见面。秦亮领命。 秦亮做上了大将军,军政决策便多出于大将军府,郭太后很少再到东宫召见大臣。如果频繁单独召见秦亮,她可能也担心、容易被人怀疑。这次同时召见做武将的郭家人,便显得没那么刻意。 东宫守卫都是秦亮的旧部,次日他要进去倒是很简单。 秦亮把吴心留在永安殿的门内,正待要去永安殿觐见,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宦官黄艳:“郭将军等人还在殿内吗?” 黄艳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拱手答道:“没见人出来呢,还在永安殿。” 秦亮还礼,黄艳立刻再????????????????次深揖。 郭太后的叔辈有郭立、郭芝,平辈中主要是甄德,跟明皇帝也结上了亲戚关系。秦亮记得在宴会上见过他们,但不太熟悉。 若在郭太后跟前与他们见面,秦亮觉得有点尴尬,不如等宴会场合。 于是秦亮没有急着去永安殿正殿。他从旁边的走廊径直往北走,没一会就看到了一道飞阁、连接着西北侧的一座钓鱼台,遂寻路朝飞阁走去。因为在高处可以看到,永安殿里的人什么时候出来。 飞阁就有点像半封闭式的天桥,秦亮觉得它最大的作用是美观,因为此时的宫殿常建在台基上、当然也多少有便捷交通的用处。 偌大的东宫看起来非常冷清,往往许久都见不到一个人影。郭太后应该带了一些近侍宫女过来,但那点人、在占地极广的东宫不够看。魏国如果有太子住在这里,没有几百人、恐怕难以维系此地的正常运转。 秦亮刚走到飞阁桥头,立刻发现对面站着几个宫女,飞阁中间还坐着个人。秦亮下意识停下脚步,认出坐在木车上的人、竟是皇后甄瑶! 皇后也有所察觉,顿时转头看了一眼。她本来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神色有点呆滞,见到秦亮先是诧异,接着美目中便露出了一丝惊喜,但顷刻间又消失了。 秦亮一时有点进退两难。因为有好几个宫女在对面,按理他不该这么与皇后相见。但见到皇后殿下,若直接调头走、也是失礼。 他驻足片刻,干脆坦然走了过去。 这下反倒是皇后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立刻缓缓地从木车里站了起来。秦亮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坐在木车上,若非见她起身,或许秦亮会猜测、她是不是腿受伤了。 秦亮走到跟前,执空首礼道:“臣拜见皇后殿下。” 皇后揖拜还礼,声音娇美清脆:“几番与大将军相见,都挺意外。” 秦亮想到上次在白烟蒙蒙之中的意外景象,不禁多看了皇后一眼。他不用直视,因为个子高不少,只要不埋着头、便很容易看到皇后的脸脖。 之前见过两面,或是隔着垂帘、模样有点朦胧,或是在光线不太好的无窗里屋,秦亮只记得她的皮肤很好。今日阳光明媚,居于室外,秦亮才发现、皇后的肌肤简直如同传说中的凝脂白玉,因为年龄小,看起来更是白净水灵到毫无尘世气息,叫人有一种不忍伤害的感觉。 今天她也没有穿那种宽厚的礼服,一身蚕衣让弯曲的身材线条显现出来,小小年纪、却很容易叫人留意到她的胸襟。秦亮自然地想起了上次相见时看到的饱満风景,一时间差点没忍住浩然之气。 秦亮犹自忍耐着情绪,不愿让皇后看出龌龊心思。上次不慎见到了她不着寸缕的样子、他当面只能尽力夸赞,而这回在室外邂逅,便不能乱说话了,否则很容易被皇后误认为故意轻薄。 皇后似乎觉得、刚才她那句话不太对,没好意思继续说话,便重新微微转头、注视着湖面。 秦亮已察觉,她的脸色好像是挺苍白、精神也不太好,遂好言问道:“殿下凤体欠安?” 】 皇后????????????????低声道:“前几年就有的问题,体寒容易生病。” 秦亮随口问道:“御医看过了吗?” 皇后轻轻点头:“没有用,只能自己将息。今日天气好,母后要来东宫,我才跟着母后过来,想晒晒太阳。” 秦亮耐心地听着,说什么不重要、至少皇后的音色还挺好听。皇后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大将军是来见母后的吗?” 秦亮道:“皇太后殿下召见臣,前来商议朝事。” 皇后恍然发出“哦”的一声,然后默默地双臂轻轻环抱。 秦亮见状道:“殿下既然有恙,该穿厚一些。” 皇后却小声道:“心凉,穿衣管什么用?” 秦亮想起皇帝殴打她的传言,莫名生气道:“陛下又对皇后殿下动手了?” 他对甄瑶挺有好感,而且她祖父甄俨在关键时刻是可靠的,所以在秦亮心里、没有把皇帝皇后同样看待。 或是秦亮表露出的气愤,反而让皇后感觉到、他是真的关心她,皇后注视着秦亮欲言又止,终于幽幽道:“倒是没有动手,却还不如打我一顿。” 秦亮顺着她的意思道:“冷菜冷饭都能吃,冷言冷语没法听。” 皇后刚才还好好的,此时眼睛里竟露出一丝冷笑,隐约有情绪崩溃的迹象。她的声音异样:“我说了身体不适,他还当众说,关他何事!” 秦亮听得,顿时也是心头火冒! 甄瑶的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朱唇,顫声道:“后来竟是因为、怕我有了太子,才肯放过我!为何被人如此憎恶、提防,我哪里做错了,真的有那么坏吗?” 秦亮皱眉寻思,他那皇位、能不能继续坐下去还两说,考虑什么太子? 但这种话不好对甄瑶说,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大多时候,别人什么态度、与自己的好坏毫不相干。” 甄瑶怔怔看着秦亮道:“是吗?”秦亮随口道:“比如邻里亲朋常常很宠爱孩子,但当孩子父母不在时,他们又会是怎样的态度?喜恶都是因为看其父母的面子而已。” 甄瑶小声道:“我很早就没有父母了。” 秦亮忙道:“只是打个比方,不是故意的。” 甄瑶看了他一眼:“没关系,都过去了那么久。” 她接着喃喃道:“不过我有祖父。大将军说得好细致阿,记得儿时,我在祖父身边、旁人确实对我更好。”她的眼睛渐渐失神,“那时总是很高兴,如果能一直在祖父身边就好了。”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看了秦亮一眼道:“不该对大将军说那些话的,怪我失言。最近身体不太好,头脑不太清醒。” 秦亮道:“无妨,只是私下交谈,我绝不会告诉别人。我自问为人还算可靠,殿下不用担心。” 甄瑶这才似乎松了口气。 但她忽然又变脸了,“我已反悔,大将军全当没有说过罢!” ????????????????这时周遭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些,秦亮抬眼看了一眼太阳的方向,发现太阳刚刚钻进了云层里。先前明媚的春光,一时间便增添了几分阴云之象。女郎的心情,大概也与天气一样,毫无征兆、变幻莫测。 秦亮仍然镇定回应道:“也好。” 甄瑶悄悄观察着秦亮,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好、怕他生气的样子。但秦亮其实并不太在意,他的心态、显然要比一个十几岁的女郎稳定得多。 秦亮遂好心暗示道:“其实殿下不用理会皇帝,跟着皇太后殿下,便吃不了亏。” 甄瑶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道:“不管怎样都有夫妇名分,我不是那种人。我也很怕!” 秦亮寻思着甄瑶的意思。 甄瑶接着冷冷道:“上次那是意外,卿也一并忘了罢,更别惦记什么惊为天人、萦绕心头了。大将军谦谦君子,文武双全,待人有礼,本也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她还能把秦亮说过的词背出来,但眼神看起来不像是口是心非、而是态度认真。她说罢,神情又恢复了那种空洞无神的样子。 秦亮看在眼里,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身上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息。按理这么小的年纪,不该如此。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遂回头看了一眼桥下的情况。忽然发现,有三个人已经走到永安殿外的广场上了。 于是秦亮便要告辞,恍然想起刚才皇后说过的话,临时又说了一句:“我找机会把甄将军调回洛阳,如此殿下与甄将军偶尔还能见个面。” 甄瑶无神的眼睛又有了些许色彩,马上转头道:“卿……”但随即她便垂下眼睛,语气平缓下来,“大将军想得很周到。” 秦亮做出恭敬的姿态,深揖道:“臣请告退。” 甄瑶侧目看了一眼桥下,说道:“大将军去见我母后罢。” 秦亮先是后退着走几步,然后才转身沿原路回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又想试试 刚从明亮的阳光下、走进了永安殿,秦亮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只觉周遭的光线一下子暗了几分。 空气中隐约有一种陈旧的尘气,便是经常没人住的房屋、常有的复杂气味。偌大的殿室也显得空空荡荡,中间的柱子更增孤寂之感。 唯独东边的一扇窗户没有东西阻挡,阳光正好洒入殿室、照射在了台阶上的正座上。 如同探照灯强调的舞台位置,秦亮自然而然地被它吸引了目光。他先是阔步往前走,渐渐地步伐便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那座位是太子坐的地方,当然皇帝来东宫、也是坐这个正位,样子与太极殿东堂的皇位差不多。座位建在台基上面,边缘有木阶登上去,两边有放手臂的地方,并陈列着几样礼器。叫人一看便有居于正中、高高在上的气质。 若是寻常人看到此景,很难产生多少感受,最多就是一个大家要负责打扫、膜拜的地方。得到秦亮这个位置,才会下意识地多想。 ????????????????便好像看到一朵带刺的花、貌若天仙却不让碰,既让人担心,又想试试。 又若没有恰当的时代环境,人们也不会有什么过多的想法,可能就是一个景点而已。 唯有在皇帝制度下,它的含义非常。天子不见得还有多少神性,但至少全天下已形成了共识;那便是国家必须有一个天子,不是刘家、也有曹家。某个人不做,总有人想方设法要做。世人几乎跳不出根深蒂固的共识,即便周朝有一段时间是共和制,那也只是特殊情况下的权宜之法。 而且皇族的处境,确实又要比寻常家族牢靠得多。 天下私有,即便曹操等人自己打下来的江山、把刘家的天下给分了,世人也会认为曹家拿了别人的东西;曹丕讲道理,也得给刘家人封个爵位养着。(当然上位者也可以不讲道理,但是后面必有取而代之的人,将会依样画瓢。始皇帝已经亲自验证过了,越想江山永固、完得越快。) 这一点对秦亮还是很有吸引力,或因前世形成的执念,那时他经常被要求滚蛋、轻易就能丢了饭碗。如今他出身即是豪强,可一旦走到了这么高的位置、想稳住也没那么容易了,而且不是饭碗的问题,船一翻定有很多人会身死族灭。 “卿可坐上去试试。”一个庄重的声音,打断了秦亮的神思。 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止步了,正在座位下面驻足观察。他转过头,立刻就看到了穿着青色蚕衣的郭太后、站在西侧的门口,旁边还站着她的义妹甄夫人。 秦亮立刻被明艳的颜色吸引了注意力,马上便将那座位的事抛诸脑外。在古朴的殿室中,身材高挑的郭太后正是一抹最鲜亮的风景。晚春时节的宽松蚕衣外袍稍微有点透光,她的髋部与小蛮腰形成了美妙流畅的曲线,胸襟布料却箍着身体、明显可见多道拉伸的皱褶。但她的站姿很端正,沉静的神色隐约含笑。 郭太后见他回头,便又好言说:“宫女都不在此殿,仲明若有兴致,坐一会无妨。”秦亮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极为勉强怪异的笑容,“修那么高的座位、看起来是有点稀奇,不过也只是个座,算了。” 先前在飞阁上,秦亮面对皇后礼数恭敬、还是因为有一些宫女在场。此时在地位更高的郭太后跟前,秦亮反倒先闲谈了两句,然后才揖见皇太后殿下。 郭太后的举止仍然十分端庄,缓缓还礼。甄氏也随之揖拜道:“见过大将军。” 见礼罢,郭太后便转身带着秦亮走出侧门、沿着夹道步行,没一会便进了另一间稍小的房屋。 屋子进深处,竟然还挂着一道垂帘,垂帘内有几筵。大概没找到合适的布帘,挂的是一道轻軟的白纱。白纱在微风中轻晃着,在这样古朴的房间里、倒仿佛增添了几分梦幻的气息。 秦亮问了一句:“殿下召见了哪些人?” 郭太后便说是她的叔父、堂叔、堂弟。 甄夫人却似乎想起了什么,????????????????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甄夫人的名声在坊间完全就是个蕩妇,但她的一些观念其实还算保守,并不容易接受某些事。 这时郭太后应该没看懂甄夫人的反应,郭太后的言行无甚变化,微微转头继续与秦亮说话。秦亮从前侧看去,觉得她这个角度好像更漂亮、显得冰清玉洁的下巴愈发娇美。 郭太后问道:“仲明是不是见过皇后了?” 秦亮随口回应:“偶然遇见。” 郭太后艳丽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听妹说,你们谈了挺久阿。” 秦亮瞧了一眼甄夫人,镇定道:“有一阵子。” 郭太后轻声道:“上次我是否不该进屋?” 此时甄夫人的神情有点緊张了。秦亮则如实道:“殿下不来撞破,我也不会做什么。” 郭太后想了想,轻轻点头:“我觉得也是这样。” 秦亮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原以为沐浴的人是殿下,所以才会径直进去看。” 郭太后立刻露出了些许不好意思的样子。 上次的事,秦亮仍无法确定、是不是郭太后刻意安排的,但明显皇后甄瑶并不知情。 换源app】 莫非是因甄瑶经常在郭太后身边、早已察觉到了什么,所以郭太后要拉甄瑶下水?抑或仅仅是想用甄瑶、来回报秦亮?那样的话,简直就太过溺爱与纵容了! 甄夫人小声说道:“大将军对皇后做过什么,让她对大将军那么上心。” 秦亮想了想道:“上次意外之余,我设法解释,曾极力夸赞过皇后。” 甄夫人却道:“在那之前,皇后便挺上心了。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不过终究是十余岁的女郎,我哪能看不出来?只要提到大将军,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有一次还说漏了嘴,说什么有个人念想挺好。”郭太后的声音忽然道:“听说文昭皇后(甄宓)与她长得很像,毕竟她祖父就是文昭皇后的亲兄弟。” 她简单的一句话,竟能立刻激起秦亮的心魔。他知道甄宓是艳名流传两千年的人物,那种好奇、想仔细了解的念头一时便挥之不去。 秦亮的声音也稍有变化,脱口问了一句,“殿下见过文昭皇后?” 郭太后道:“未曾见过。不过文昭皇后的兄弟还在世,永宁宫等地也有一些年长的妃嫔宫女、当年服侍过文昭皇后。那些年长者,几乎每个人都说皇后很像,尤其是肌肤与眉目。” 秦亮故作淡定道:“臣亦久闻大名。” 文昭皇后的名气很大,在当世却不算是好名声,因为世人认同的是品德,而文昭皇后则是因为美色、还有她的离奇经历。比如当年曹丕叫文昭皇后身着透明的轻纱、在大臣们面前展示,看得最起劲的人就是丑侯……司马师前妻吴氏的亲爹。 很多规矩礼仪道德、????????????????大概只是给百姓的方圆,皇家根本不遵守。然而權力的作用之一,不就是免受规则束缚吗? 甄夫人在一旁,正悄悄地上下打量着秦亮,见秦亮转头,她才轻声道:“大将军挺受女郎稀罕。” 郭太后道:“仲明对待妇人是不一样的,就像臧艾那个姨娘。” 秦亮诧异道:“殿下连这种小事也知道?” 郭太后不以为然道:“宦官黄艳说的,他就爱谈论这样的小事。黄艳把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还有动作语气。” 秦亮遂笑了笑:“臧艾的姨母本就冤枉,我不信她一个小妾、能自己干出那么多事来。” 郭太后的目光如有形之物在秦亮脸上拂过,柔声道:“然而唯有仲明这么想,或许也只有仲明想到了她。” 秦亮觉得她的神态也似乎变得更溫柔了。她说话的时候,已然慢慢走到帘子旁边,便掀开垂帘、走向筵席座位。秦亮也没必要拘束,径直走了进去。 偶然间,秦亮又被那干净的白纱帘子吸引了目光,他有时候确实喜欢细致观察事物。不知何处灌进来了些许微风,柔軟的白纱被人掀动后、正在微风中摇曳,垂挂的纱面却恍若平铺开的一般,起伏幌动的姿态如同水波十分赏心悦目。 甄夫人察觉秦亮的动作,也转头看了一眼帘外。她似乎误解了秦亮的意思,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便埋头叹道:“那我先到门外去罢。”郭太后的脸颊顿时也有点红、仿佛刚饮了一杯酒似的,她默默地与秦亮对视了一眼。 正如之前对皇后甄瑶的解释,秦亮觐见皇太后殿下、是为商议朝事。于是秦亮先与郭太后商议了许久朝事,然后又与甄夫人商议朝事。 几筵前面的垂帘依旧在清风中动蕩,轻薄的纱料其实什么都遮不住,只是殿下与大臣商议朝事的时候、须要一种表达矜持与礼仪的象征而已,垂帘即是那道礼。而站在门口的人,自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几筵间议事的光景。 第五百二十九章 话不投机 秦亮与郭太后商议朝事之后,次日就是三月初一。秦亮去太极殿东堂朝贺,又见到了她。 不过东堂上的垂帘厚实一些,秦亮即便位居前排,也看不太清她的模样。自然不比昨日的光景,连她发际间的绒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见到紫色的垂帘,秦亮却想起了那道纱帘、白花花地在风中蕩漾的样子,只觉布帘还是白色的好看。 群臣行稽首礼、贺陛下殿下福寿无疆,秦亮趁着直起腰的时机,又用余光瞅了一眼坐在正位的皇帝曹芳。今天曹芳的座位旁边,皇后甄瑶也到场了。 朔日并不廷议,朝会就是走个过场,为了在礼乐之中、反复确定君臣的上下尊卑。如今在朝堂上、秦亮也不会再说军政事务了,他偶尔来朝贺,只是为了在大伙面前露个面而已。 不过今日朝会罢,秦亮还是在东堂外面、与王明山谈起了正事。 因为王家人在守丧、几乎也不访客,最近很少能见面。像今天朝贺,连王公渊也没来、????????????????只有中书监王明山到场。 人们陆续到了太极殿广场上,然后走南边的阅门出宫。秦亮等人则向东、沿着廊屋台基下面走,省去了一路上应付同僚。 秦亮说道:“我与长史叔子等人,已经商议过了。今年在淮南的事,还是让二叔负责都督前线。” 王明山点头道:“回去见到长兄,我便转告大将军的意思。” 秦亮便继续说道:“淮北都督羊发、将回洛阳出任大鸿胪,其麾下的淮北屯兵便由二叔调用;诏令徐州刺史胡遵率军南下,豫州刺史傅嘏、在六月初一之前抵达安丰郡。然后诏令二叔为镇东将军,都督以上各军,准备好夏秋防务。” 王明山这才真正回过神来,正色道:“大将军已确认、今年水贼要进攻淮南?” 秦亮简单地回应道:“很有可能。” 这时羊祜开口道:“即便吴军最终没来,早作准备,亦非坏事。” 秦亮道:“叔子说得有道理。水涨季节利于吴军,叮嘱二叔、应以防御为主。” 他想了想接着道:“还要提醒他因地制宜,机动防御。吴国人好像仿造出了投石机,此事二叔理应知道,我们的消息便是来自扬州的上书。” 王明山拱手道:“仲明放心,我定会在私信里再次提醒二哥。” 秦亮听罢点了点头,今天找到王明山、主要就是为了谈这件事。 毕竟是很重要的军事部署,先知会王家、正是妥当的做法。等到发诏令的时候,无论王明山负责诏书、还是陈安,事情都不会再有什么争议。 数人一边走一边谈,很快走到了东殿门。于是他们一道出东殿门,穿过殿中区域离宫。 王明山辞别后,秦亮与羊祜同车、一起返回大将军府。 秦亮在马车上说道:“我外祖那几个儿子,做正事最可靠的人、便是王公翼。他常年在淮南带兵、如今又是扬州都督,仍让他主持淮南防务,应该问题不大。” 羊祜点头道:“大将军所言极是。除非有朝中大将率洛阳中军南下,否则没有理由夺王公翼兵权。” 秦亮以为然,他此时也不想调动洛阳中军前往淮南。一则已从诏令、私人信件两方面安排,将反复叮嘱王飞枭,叫他只需防守。以王飞枭稳重的性子,不至于自作主张乱搞。 二则针对诸葛恪的准备,中军各部还要时间训练。 如果秦亮调动洛阳中军、聚集更多兵马,便不该只想着防御,得顺势夺取东关!而且主力会战不能急,必须选择有利的时机;肯定不能选在水涨的季节,须等到了秋冬再说。 车马、仪仗进了大将军府,秦亮等人沿着西侧的长廊往北走。他们刚走到拐弯的地方,便遇到了等在那里的校事令隐慈。 秦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招呼隐慈,一起进了西边的那间署房。刚出仕的时候,秦亮就经常呆在这间署房。此时回到熟悉的地方,他有一会没有吭声,犹自寻思着。 ????????????????羊祜与辛敞自己找席位跪坐下来交谈,隐慈则坐在他们对面等着。 不久前做奸细的道士从蜀国回来,倒是提醒了秦亮,让他重新想起了一些事、便是去年南乡之战时出现的迹象。 从整个汉中战场来看,南乡在汉中的东南角落、且在山区后面,其实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姜维竟然好像提前知道了魏军的策略,直接把主力布置在了南乡!如此偏激的决策,肯定有什么确定的理由。 秦亮当时就琢磨,姜维多半是通过奸细、事先发现了魏军要从沔水东部调运投石机。毕竟马茂等人去襄阳那边、负责制作投石机木件的时间,提前了几个月。 于是秦亮转头看向隐慈,开口径直道:“司马师在洛阳多半还有奸细。” 隐慈立刻回应:“司马家结交甚广,树大根深,与之相关的人实在太多了,难免如此。” 秦亮沉吟道:“高门士族不太可能再理会司马师,没有好处了。反而是像刺客李勇那种人,司马师或许还能通过胁迫、劝说等手段继续利用。” 隐慈想了想道:“大将军说得是,以前仆等就通过(朝云)辨认,在校事府内抓出过一个奸细。” 秦亮道:“我觉得没抓干净,校事府也要再查一下。” 隐慈拱手道:“仆领命!” 秦亮看了侧目看了一眼羊祜与辛敞,又回过头来道:“只查那些可能与司马家相干者,如果是别家大族安插的人,便不必着急。” 隐慈道:“喏。” 不过秦亮也知道,这种人不好查出来。司马家本来就是魏国大士族、用的也是魏国人,谁是奸细完全没有身份辨识度。但此时又不能完全不管,因为跑到吴国的石苞、也是司马师的人。 如果魏军的部署、军事机密让石苞得到了,定然不利于魏军对吴作战。只消想到马茂、还是个魏国人诈降的奸细,如今已为洛阳收集到了多少重要消息! 秦亮想到这里,便起身拿出纸墨,把阿拉伯数字写了下来,然后写下了加密方法。 如同以前与郭太后互通密信的方式,不过这次秦亮随便选了《史记》。现在秦亮与郭太后来往,不需要再加密了,法子正好可以用到奸细密信上。 只要把书中的内容、以固定的行列字数抄下来,三个数字就能确定某个字的坐标。确实会麻烦一点,但还是有用。 那些数字在吴国人看来,几乎就等同于鬼画符,根本无人认识!只要密密麻麻地写在黄纸上,即便被搜出来,信使也能辩称、只是为了吉利的道士符纸。 秦亮准备妥当,便叫隐慈抄一遍,然后派人送到六安城的绢仓,让绢仓密使将书信传递给马茂。 ……羊祜下午才离开大将军府回家,他照常先去内宅看望阿母,今日却没见到姐姐羊徽瑜。 等到傍晚时分,羊徽瑜才回来,太阳都快下山了。姐弟见面,羊祜便随口问了一句:“姐今天出门了?” 徽瑜的????????????????语气也很随意:“没走多远,就在北边的别院,去看看柏夫人。” 过了片刻,羊祜才想起哪个柏夫人。他微微一怔,马上问道:“姐去见柏夫人,所为何事?” 徽瑜不解地看了一眼羊祜,蹙眉道:“没什么要紧事,我只是给柏夫人送少许衣食用度过去。司马家的一切都被充了公,她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有,总要接济一下。” 羊祜想起、上午在大将军府谈论过的奸细,而且徽瑜似乎也很注意大将军的事,羊祜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卿与司马子元没有再联络罢?” 不过以她现在的境遇,若有一些怨愤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徽瑜一脸困惑道:“司马子元不是已经去蜀国了,我如何与他联络?弟为何这么问?” 羊祜道:“他还在与洛阳的人秘密联络。” 徽瑜沉默片刻,看着羊祜道:“弟怀疑我为他作奸细?” 羊祜想了想,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徽瑜忽然又问:“大将军怀疑?” 羊祜道:“没有,大将军正在叫人查校事府。但我们做什么事,都是做到明面上,外舅(夏侯霸)逃去蜀汉了,我仍与外舅家来往,从未避人。” 徽瑜听到这里,明亮的眼睛里先有气愤,接着竟“呵”地发出一声笑,像是冷笑、又如自嘲。 】 虽是亲姐,羊祜仍不理解徽瑜是什么意思,他沉吟道:“大将军待我们家,真的算是仁义了。”接着又道,“那柏夫人的怨恨之心,恐怕比姐更甚。” 徽瑜恍然道:“弟以为我怨恨大将军?” 羊祜道:“姐刚从太傅府回来,不是每天都有怨气?” 徽瑜的语气很怪异:“亏得司马子元的前妻,不然秦仲明都想不起我。”她接着叹了一声,“算了,弟说有怨气,那便有怨气罢。” 今天的气氛不对、话不投机,两人只好不欢而散。 第五百三十章 谏言献策 洛阳的密信送到建业时、已是三月间,吴国正好发生了一件大事,左大司马朱然在江陵城溘然病逝 。 昨日马茂进宫朝见,刚见过皇帝孙权穿着素色的丧服、面有悲痛之色。 孙权与吴国世家大族的关系很微妙,既不愿撕破脸,又暗中打压。这些大族之中,唯有朱家(本姓施)与孙权的关系尤为亲近! 朱然不仅是孙权的得力干将、为孙权南征北战屡立奇功,私交感情也相当不错。所以失去朱然,孙权才会如此悲伤。 不像周公瑾等人,马茂有一次面圣、仅仅夸了周公瑾一句,皇帝便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死了那么多年,皇帝心里的芥蒂还没释然。 还有张家,孙权这么多年心里也记着怨恨! 之前芍陂之役战后,张昭的后人张休,便被大虎公主、全氏兄弟、鲁王等人陷害了。张休打完仗没因功受赏,反而先被流放,后被赐死。 血债都算到了鲁王等人头上!因为正是那些人进了谗言。但若没有孙权的态度,谁又有能耐、如此对待张家那样的世家大族? 张休的先父张昭、曾是吴国举足轻重的大臣,也是孙权手下的得力干将之一。所以孙权从未当众表达心里的愤懑,多半是暗藏于心。 马茂在吴国渐渐了解到一些往事,觉得孙权对张家的怨恨主要是两件大事。赤壁之战的时候,跟诸葛亮、鲁肃对着干,一直劝孙权投降的人,便有张昭。张昭当时觉得投降了挺好,毕竟那时曹操打的是汉朝的旗号,张昭认为降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汉臣。所以孙权觉得张昭和自己不是一条心。 后来孙权却接受了大魏吴王的分封,当初言之铿锵、死战不降,待曹魏篡汉、大伙回头竟又成了魏国之臣,张昭大怒!由是孙权与张家的关系一直不太好。 马茂正琢磨吴国发生的事,忽然有人通报,侍中孙峻来了! 孙峻以前很少到马茂家里来,此人还是不太容易信任别人的。此时马茂颇感意外,看了一眼还放在案上的洛阳密信,急忙起身来到书架旁、临时找地方藏起来。他随便找了一卷竹简,将纸夹到竹卷中间,然后装进布袋里,放到靠内的位置。 接着马茂赶快出门,去大门口迎到了孙峻等人。 这时马茂才想起,刚才自己呆的地方、乃此处庭院的正堂,接待孙峻这样的宗室贵客,只能到正堂里。 不过客人不可能在别人家里到处乱翻,马茂想到这里,心里稍安。 原来孙峻准备要进宫觐见,顺道来马茂府上坐坐、只看能否获得一些建言献策。 两人谈了一会,孙峻竟然犹自走到了书架旁边。马茂见状心里一紧,暗忖:府上人少,应该没有混入奸细,他不可能知道书架里藏了东西罢! 马茂的手心里立刻冒出了汗,脸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正眼都不看一下书架。 只见孙峻径直拿起了一卷德衡纸(马钧造)展开了看。 马茂沉住气道:“仆在石头城买来的,产自曹魏,名曰德衡纸。此物比竹简轻巧、便宜,又比以前的左伯纸(佐伯是汉灵帝时期一个字佐伯的人)更能长久存放。将军若喜欢,待仆收集一些,送到将军府上。” 孙峻不置可否地发出一个声音,马上放下了德衡纸,又拿起一本纸做的册子来看。 那本纸书很薄,里面印的是几篇道家经文。此书很新奇,便是因为文章不是手抄、而是像拓碑一样印的。 果然孙峻也发现了其独特之处,拿在手里不断翻看。 马茂道:“这也是曹魏产物,仆在石头城买纸的时候、商贾所送。其制作过程,先是把字反过来、浮雕在木板上,然后刷墨拓印。刻板时费事,但一旦刻成,可以很容易拓出许多本,远胜手抄。因此商贾愿意附赠于客。” 孙峻脸上忽然一喜,说道:“德衡纸、以及这种拓印书本,都要禁止进入吴国!尤其是拓印。我随后觐见之时,便当着诸臣的面谏言此事。” 马茂皱眉道:“何故?” 孙峻反问道:“士族究竟所求何物?” 马茂不知他想说什么,便随口回应道:“大片良田沃土?累世为官,锦衣玉食?” 孙峻一边缓缓摇头,一边露出了笑意。他的眉间距很窄,面相严肃、有暴戾之气,笑起来仍然给人阴冷的感觉。 他镇定自若地微笑道:“没有人的良田,只是无用之荒土而已。有低贱的庄民,亦有出身高贵的君子,累世皆为人上人、方是诸公所求。须得大量缺衣少食、生计艰难的屯户附农,才能为诸公耕种良田沃土,生女挑拣送到诸公府上为婢(反動的古代封建王朝状况)。” 马茂听到这里,寻思孙峻确实是那种人。有一次在路上孙峻逮住一对兄妹、便怀疑别人是奸细,马茂当时只觉孙峻是多此一举。如今回想起来,或许那样做、才很符合孙峻的性情。 马茂忍不住问:“莫非诸民之用、便是为士族豪强所驱使?” 孙峻淡然道:“难道不是吗?” 马茂压住气愤,想了想道:“既然世代如此,以己之苦、成他人之奢,庄民附农为何要继续生养?” 孙峻道:“可以讲孝义与香火祭祀,后人除了为士族豪强驱使,也能让其父母分得好处。另外诸公还能从曹魏、诸山越处抢夺人口。” 马茂忽然觉得,这些完全不信奉儒家的人、却在利用儒学,反而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而且儒学确实也有各种解读注经,甚至会完全违背先圣的初衷。 而孙峻谈的、应该有禺民弱民那一套,但又不完全是。马茂看着孙峻手里的书册,情知即便有这个东西、庄民附农也没有机会读书。 马茂遂沉吟道:“只有寒门、家境较好的庶民,才能借此降低读书识字的门槛。” 孙峻点头道:“对,如果太多人读书识字、乃至出仕,都需要庄民附农,有那么多人口来分吗?所以我只要在诸公面前、提出禁止纸张拓本,并晓以利害,必能获得士族之欢心。” 所以孙峻言下之意,所防范者确非一无所有的庄民,他们的命运不会有多大变化、只是驱使他们的地主变得更多了。孙峻要防的,是士族的竞争者。 马茂又道:“此物只要面世,便禁止不住。看曹魏便没禁,已售卖到吴国来了。” 孙峻道:“曹魏的情况与吴国不同,自建安年间起、曹孟德便用了许多普通的寒门豪强,各种人都在做官,并非士族独强。” 马茂自己就是庶民出身,自然十分反感孙峻的言论。他默念了几遍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是稍稍减轻内心受到的毒害。 但马茂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吴国人、遂不想与之争吵,只得应付道:“将军言之有理。” 这时孙峻邀请马茂一起去觐见,马茂不好拒绝,遂请孙峻稍候、自己去换衣裳。 马茂退到堂后,见到了族子马庆,立刻吩咐道:“正厅书架上,靠内的位置有一卷布袋装的竹简,内夹密书,我出门后,汝去找到并藏好。” 族子神情紧张地沉声应允。马茂这才赶紧换了衣冠,跟着孙峻出门。 今日皇帝召见少数大臣、是在内殿,相当于燕朝。几个人一道进入一处庭院,忽然看见了三个女眷,年长的那个见到大臣,倒是大方地站在廊芜中、面对着大臣们。 这时有人沉声说道:“朱公主。” 朱公主就是小虎孙鲁育,因为是朱家尚公主,所以人们私下里习惯叫她朱公主。而大虎孙鲁班,很多人则称为全公主。 于是几个人纷纷站定,远远地向朱公主揖拜。朱公主没过来,不过立刻回拜了,旁边两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也跟着有模有样地行礼。 马茂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小虎,没想到他十分反感的大虎公主之妹,竟然长得十分美貌。 只见孙峻的眼神异样、也是多看了小虎两眼。显然小虎比大虎公主漂亮、而且更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多岁。 大伙继续往前走时,刚才说话的老臣便道:“全公主相貌似陛下,朱公主随步夫人。”步夫人就是步练师,曾是吴国艳名极盛的美人,小虎随母、难怪长得不错。 小虎身边那两个小女郎,大的十来岁、小的估摸才几岁大,小的那个反倒最漂亮、有种出尘脱俗的样子。 马茂不认识她们,好在一路的大臣见多识广,很快就有人嘀咕道:“大张小张,为何在宫中、会与朱公主在一块?” 孙峻立刻告诉马茂:“长水校尉张将军(张布)的女儿,很有名气。” 马茂顿时恍然,他听说过、只是没见过,却没想到小张几岁就出名了。 大伙进了内殿拜见皇帝陛下。皇帝先提到的事、是要挑选使者去汉国,欲联络汉国一起对曹魏发动攻击。 马茂再次认定,吴国真的要北伐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只是同情 上个月羊徽瑜刚送来了一些米盐织物,柏氏就是这样暂时维持生计的。 羊徽瑜接济的东西不多,因为她自己大概也不太宽裕。羊家确实是世家大族,不过家中有羊发、羊祜以及他们的妻族经营,恐怕羊徽瑜没法随意取用财货。 即便如此,柏氏也很感激,没想到羊徽瑜仍然愿意念及、往昔的那点情分。若非羊徽瑜接济,她恐怕别无选择、只能回河内娘家,但她又不想回去。 这时,一个姓吴的女郎上门拜访,她与随从的侍女下了车、搬下来一个木箱子。打开木箱,只见里面全是绢和细麻布! 柏氏也认出来了,这个女郎便是上次跟着秦亮的人。见礼寒暄了几句,果然柏氏没有记错,吴氏是大将军府的人。这些绢布正是大将军秦亮送的。 只送绢布,倒并不是因为柏氏缺衣服穿,而是这些东西、可以在市集上换取几乎所有东西。商贾最愿意接受的货物,正是绢布与粮食,相比粮食、绢????????????????布还更好搬运。 柏氏推辞了一下,无功不受禄,问大将军何故送礼。 那吴氏的话很简单,声称大将军想到、夫人此时可能需要这些东西。说完留下箱子便告辞了。 柏氏看着打开的箱子怔怔出神,她当然感觉到了,秦亮的好意。大将军那样的人物、要考虑的事很多,却能想到柏氏生计有问题?大将军肯定还惦记着她。 同时她又很羞愧,觉得秦亮似乎是占了便宜想付她钱?柏氏不禁双手拽住了交领,衣裳主要靠腰带固定,上次她就是忽然被拽住了交领、一下子给拉到手肘上。虽然秦亮终究放过了她,但是之后她的胸口等处隐隐疼了半天。至今她还记得,秦仲明怒气冲冲之余吙热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充满力量无处释放的地方,比如手筋绷起的手背。 其实那件事柏氏不怪秦仲明,是她自己先出言激他、暗示他身体不行。 柏氏不禁又想起在王家宅邸灶房,秦仲明那副装作不懂、还想躲开的样子。那次把柏氏也给蒙了,她当时还以为、秦仲明如传言中一样,真的不好女色! 秦仲明能做到大将军,必定颇有智谋,但终究是个年轻人,有些做法甚至让柏氏想笑。完全不像王凌,即便知道柏氏有恨意、还是直接把她抢走了事。 就在她心绪纷乱的时候,又有人进来了。先前那姓吴的女郎出门,没能闩上大门。 来的人是羊徽瑜。羊徽瑜带着一些东西,进屋便立刻发现了箱子里的绢布,但她没有立刻询问。羊徽瑜先是揖见柏氏,说道:「我敲门没有人应,又见院门能推开,有些担心、便自己进来看看。」 柏氏脱口问道:「徽瑜敲门了?」 羊徽瑜道:「我敲了几次,夫人可能没听到罢。」 其实羊徽瑜可以叫柏氏姨母,但她还是称呼柏夫人。 这时羊徽瑜才问道:「为何家里有这么多绢布阿?」 柏氏垂目道:「大将军送来的。」 片刻之后羊徽瑜才回过神、说的是秦亮。她不解地问道:「大将军为何要送夫人绢布?」 柏氏的目光闪烁,接着无奈道:「派来的人也没说清楚,或许是因为可怜我?」 羊徽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柏氏,这时才意识到柏氏生得十分美貌,而且挺年轻,皮肤身段都很好,尤其是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隐约有一种媚惑的韵味。羊徽瑜忍不住轻声问道:「大将军见过夫人?」 柏氏微微点头道:「在宜寿里王家宅邸时,便见过了。」 如此便说得通了,柏氏是先被王凌带走的。羊徽瑜很快就抛却了心里的某个念头,兴许秦亮真的只是同情柏氏罢了? 不过 秦亮做的事、确实比较隐秘,若非今天柏夫人自己说出绢布的来历,必定没人知道、他与柏夫人居然有来往。 ????????????????柏氏又道:「卿到那边坐罢,我去煮点茶过来。」 羊徽瑜客气了一句:「夫人不用劳烦。」 柏氏还是先出门去了。羊徽瑜将带来的东西放下,犹自在堂屋里踱步,熟悉的感觉与之前没什么变化。她又走到那只箱子面前,伸手摸里面的布料。不过这些东西、多半并未经秦亮之手,只是他叫属下去挑的,羊徽瑜立刻失去了兴趣。 等了一阵,柏氏便提着茶壶回来了,将两个碗放在几案上、倒上热气腾腾的煮茶。两人也跪坐于筵席上,面对面说了一阵话。 数日之后,长兄羊发回到了洛阳、出任大鸿胪。长兄的身体确实很差,看起来也苍老了很多,但总算能在洛阳与家人团聚,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阿母。看到阿母含泪抚摸长兄的脸、露出了笑容,羊徽瑜也颇感欣慰,不禁又暗自感激秦亮的安排。 而且羊家又多了一个九卿、对家势名望的好处极大。羊发随即便要出发,前往大将军府拜访、欲请教在大鸿胪任上的施政事宜。 羊徽瑜也提出想与长兄同行,说是去见王夫人。 她确实去内宅见到了王令君,并且受邀在风景幽美的高台中用午膳。祁县王氏与泰山羊氏的来往一向不多,羊徽瑜与王夫人的交情也没有多深,亲近感只是因为、有一次穿过王夫人的衣裳。不过王夫人出身大族,待客的礼仪自是热情周到。 羊徽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大将军府内宅逗留那么久,等她告辞出内宅门楼时,才知长兄已经先回去了。 在前厅庭院遇到秦亮,他便亲自相送。两人走到西侧走廊时,羊徽瑜才找到机会,当面解释:「我听弟说起,司马子元在洛阳还有女干细,但我从未见过他的细作。」 秦亮一脸诧异,接着笑道:「我从未怀疑、此事与羊夫人有关。那司马师的女干细,极可能把魏***政大事、泄露给了敌国,羊家怎么愿意做这种事?」 他一说,羊徽瑜立刻便相信了,只消想想秦亮对她的态度,这样的回应也在意料之中。 看到秦亮刚才的笑容,羊徽瑜心头竟是一暖,把之前与弟之间的不快、顿时抛诸脑外了。她又想到长兄的事,不禁轻声道:「我也没有怨恨大将军。」 秦亮好言道:「那我就放心了。」 羊徽瑜心道没有恨、只有怨。但似乎不是在怨秦亮,大概只是怨自己的境遇罢。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羊徽瑜转头看了一眼。秦亮站起来后个子高,她没看到他的脸,急忙道:「我、我今天想见将军一面,只是想把话说到明处,免得将军有何误解。」 秦亮缓缓走近,羊徽瑜自然想到上次在此地的奇妙感受。她一緊张,竟然脱口冷冷道:「吾弟当着我的面说,他做什么事都在明面上,与夏侯家来往、亦从不避人。」 这是她无意间说漏嘴的话。不过正因心有所思,才会忽然提及此事,家族名望、在她心里确有压力。 秦亮立刻停下脚步,沉吟片刻,点头道:「叔子是那样的人。」 羊徽瑜抬起头观察着秦亮俊朗的脸,语气又柔缓了一些:「大丈夫做什么事、当然都可以正大光明,妾是说自己。」 秦亮显然没有继续勉强羊徽瑜的举止,也没有生气,竟然说道:「但是有些事已经发生过了,那也没有办法阿。」 他说得还挺有道理耶。羊徽瑜沉默稍许,心一横忽然小声道:「我们去那间屋说话罢。」 说完她的脸就像饮了酒似的,玉潤白皙的肌肤浮上了红晕,但话已出口,她只得跟着秦亮、去了旁边的耳房。此时她心里仍是一团乱麻,便小声道:「不能将手伸进去,不能比以前更过分。」忽然她感觉嘴唇很温暖,话也说不出来了。羊徽瑜也没有反抗,轻轻搂住了他的后背,即便只有拥抱,似乎也能得到莫名的安慰。羊徽瑜身上没有什么力气,脑海也迷糊了。她恍惚又隐约看到了一些琐事,好像自己还在家里用布巾擦拭那只细颈瓷瓶。 第五百三十二章 悠悠我心 羊徽瑜回到永安里家中,换衣裳午睡了一阵,便到前厅庭院做些琐事。 她在书房里收拾时,又拿起了一只瓷器瓶子,拿布巾擦拭。因为是装饰用的器皿、并不考虑实用,其瓶颈很细,她想拿布擦瓶内,却怎么也伸不进去,只好隔着布在敞口处来回清理。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闷雷声,她才回过神来,把瓶子放下了。她侧目观望门外的光景、只见乌云密布,可能要下暴雨。 但直到次日的上午,暴雨才下来。 大将军府前厅庭院内,秦亮快步走上石阶,刚好能及时躲雨。这雨下得很急,若非秦亮从阁楼后面抄近路上来,说不定在自己府上、今天也会被淋成落汤鸡。 先是大粒雨点敲在瓦上,发出「叮当」清脆密集的声音,只一小会,「哗哗……」的大雨就变成了雨幕。 这倒确实是盛夏应有的天气。他低头一看,红色的袍服间被雨点打湿的地方、颜色变深了,看起来很明显,但这点雨水干得很快,见客之前不用换衣裳。 最近的气温不算很高,注意到身上的红色官服、眼前的暴雨,秦亮才又意识到,盛夏渐来。 每个地方的气候都不太一样,洛阳下暴雨,淮南不见得如此。如果气候正常的年份,要过一段时间,淮南才会经常下大雨,以至各条河流的水位、都会随之暴涨。 秦亮在台基上站了一会,这时又想起昨日才见过的羊徽瑜。羊徽瑜非常纠结,显然是对通歼之类的说法十分抗拒。 羊徽瑜毕竟不是王玄姬,当时秦亮也不好急着许诺什么。否则说自己想要封王,然后可以给她名分?如此直接把不臣之心说出口,秦亮终究觉得时机还不成熟。 只有在已经有所准备的时候,才能把封王、国公之类的事拿出来说道。那时便可以有多个滕妾夫人,地位也不低,大概羊家、王家都能接受。 目前秦亮还不能太着急,先得在大将军任上提升一下威名,然后把曹芳给废黜了!行废立之事,震慑天下的同时、把权倾朝野的权臣位置坐稳当再说。 就在这时,朱登从后门走了出来,揖拜道:「大将军,诸官都到西厅了。」 朱登之前是门下掾,不久前才改秘书掾,不过以前他干的一些事、现在还在干。 秦亮点头「嗯」了一声,转身朝后门走去。 今天来的人不仅有属官,还有一些朝臣、中军武将,领军将军令狐愚也在场,一下子把偏厅占得满满当当。如果议事设在前厅,大概也不会显得太过空荡;不过这地方有个好处,坐得紧凑一些,彼此间显得更亲近,说话也没那么费劲。 众人纷纷起身,向秦亮执空首礼,秦亮一脸微笑,分别朝两侧揖拜还礼。 「诸位入座。」秦亮招呼道,随即在上位筵席上跪坐下来,展开双臂甩了一下,把宽袖置于两侧。 大伙也纷纷跪坐回去,寒暄了一阵。 这时侍卫抬着木架进来了,放在了上侧位置。木架上面挂着一副画在纸上的地图。 中垒将军杨威起身,向众人揖拜,再跪坐到地图旁边,指着图道:「诸公且看,此乃东关、东兴堤,以及东吴两座筑城的地图。出自车骑将军府长史裴季彦之手,由大将军亲笔填粗。」 裴秀善作图,闻名遐迩,但是他作图的方式详细显得复杂,一般人乍看根本看不懂。于是秦亮得到图纸后,把关键的线条进行加粗醒目,才便于大伙察看。 令狐愚等人闻声,都转头细瞧过来。 杨威道:「这一片便是彭蠡泽(巢湖),从东南沿濡须水而下,此地是吴国修建的东兴堤、以及诸葛恪所筑之二城。」 其实秦亮也没亲自去看过,因为他在淮南做刺史军谋掾时、东 兴那边便有吴兵活动了,比较危险。 裴秀当然也没去过,不过王凌发动江陵之役时,东线的兵马曾大举进攻东兴;裴秀作图的依据,应该是通过军中的将领官吏、????????????????多方了解打听到的情况。 杨威借着地图,开始向众人详细讲解其中的玄机。 东兴堤早先便是吴国人所建,诸葛恪只是进行了修整。那道堤坝正是拦截在濡须水上的大坝,但是大坝中间位置没有修得太高、所以堤坝未完全合拢。堤坝的位置,就在濡须山、七宝山的南边。 堤坝北边还有一个位置叫濡须口,正是在濡须山、七宝山两山夹峙之间的险要位置。但是濡须口不在濡须水上,而是在曹工渠(导水渠)那里;位于濡须水主道的西侧。 所以在枯水季节、比如冬季,濡须水就会被东兴堤截断,至少无法行船! 魏军南下的季节,通常都在冬季,于是根本无法突然发动、沿濡须水长驱南下;船只只能走导水渠,绕过东兴堤,但那时导水渠的水也浅窄,十分难行。 况且在导水渠上,又被诸葛恪修了两座城在山上,夹水防守在濡须口!魏军在拿下濡须口、东兴堤之前,基本无法依赖水路运输进攻。 但是,一到了水涨的季节,魏军就头疼了!东兴堤堵了水流,濡须水倒灌入彭蠡泽(巢湖)、会淹没周围的土地,连魏军的防御工事也要被淹没。 这时候反过来,又到了利于吴军出动的季节。东兴堤中间的航道、以及导水渠上都能行船;吴军水师会轻而易举地沿着河道,长驱直入巢湖! 诸葛恪修缮了堤坝、修筑城寨,并在那里驻军,形成的结果就是:只能吴军出动殴打魏国,魏军没法直接南下进攻劫掠。 魏军在淮南,成了单方面挨揍的局面! 吴军不愧被称为「水贼」,玩水确实很有一套。 杨威道:「此地若不攻下,我军在淮南便处于劣势,水贼可就近积蓄实力、等待时机,随时对淮南发起攻击。」 秦亮也开口道:「吾二叔王都督上书,诸葛恪已在徐塘附近屯田。这都把田屯到我们眼皮底下了,早该毁掉此地!」 他还没好意思提皖城的事,当时诸葛恪隔着大别山屯田,很快便被司马懿带兵赶走了。这回诸葛恪在东关驻兵、屯田,确实就像是在眼皮底下。 令狐愚道:「东兴着实不能不管。汉中之战时,朝廷一出事,吴军就从那里威胁淮南,轻易便能震动大魏朝堂。今年不是说吴军又要入寇,离得那么近,淮南根本安生不了!」 就在这时,贾充却劝道:「东兴有山有水,正始七年冬,我军贸然进攻东关,便不幸遭遇大败,致使朝廷辅政威名受损,毌丘俭大胆在幽州起兵谋反!此乃不祥之地,大将军定要慎重阿,不慎则影响朝军稳定。」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转头看了贾充两眼。 贾充时常来大将军府走动,还给秦亮出出谋划策、如何幹掉皇帝亲近的人。秦亮认为,贾充是有心主动向大将军靠拢的人。 但是贾充显然还不明白、秦亮的悠悠之心! 秦亮现在????????????????最需要的,是在大将军的任上、再度证明自己的武力和功劳,行废立之事才更加稳妥。 【鉴于大环境如此, 不拿东吴开刀,难道去直接灭掉蜀国吗?当初秦亮打个汉中、出洛阳前后用了整整一年,继续伐蜀仍是个大工程。相比之下,在江北地区对吴作战,反而是比较「慎重」的选择了。 或许贾充还是想依赖于权谋杀人手段,从这方面为秦亮谋划。 但秦亮对此不敢苟同。因为这个方法一旦操作不当,会把仇恨与恐惧源头引到自己身上,秦亮在这方面的实操、还真不一定比古人强。况且要杀人、就不能不拉拢人,分化才能有效;那就要对另一批人让利让权,可如今还嫌士族实力不够强吗? 反倒是打仗这种事,才应该作为權臣、乃至皇帝的核心业务! 只要证明军事能力,别人就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别人很容易联想到,一旦矛盾憿化、尚位者会通过军事手段直接将其抹平,诸如司马懿、毌丘俭的下场。 这时族兄阿蘇接过贾充的话题,正色道:「正始七年冬那次,朝廷动用了全国大半兵马。大军在荆州猛攻江陵城数月,吸引了大批吴军。饶是如此,东线吴军仍然以寡敌众,大获全胜。由此可见,诸葛恪麾下是有些精兵的,亦有丁奉等能征善战的大将。而且吴国人防守时尤为卖力,攻打东关、恐怕确实是恶战阿。」 阿蘇复出后长期做宗正,但秦亮从他以前的战绩上看、一向觉得他是有军事才能的人。真正知兵的人,对战争的态度、确实是比较谨慎的。秦亮对这样理性的建议、并未驳斥,反而点头给予鼓励。 当然秦亮要干的事,光靠劝说很难阻止。只有像王凌在世时一样,因为權力的关系、不准他去打东关,这样才能让秦亮妥协。 果不出所料、阿蘇又道:「仲明是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决策还是看大将军的意思,仆等的见解、只做参详。」 这时厅堂里有短暂的沉默,羊祜等人都没说什么、并未再劝诫秦亮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卿最重要 原先秦亮下令调发民壮,在瀍水上筑城,早已完工。因为不需要修筑像样的城墙,只是一道夯土墙,所以要不了多久。 从函谷关到洛阳的那条河,名曰谷水;谷水汇入洛阳城北的那一段,又叫千金渠。瀍水正是自西北方向、汇入千金渠的河流,其上游离大河(黄河)南岸的河阴已是不远了。 筑城选址在瀍水上游的西岸,遂命名为瀍平城。 瀍平城是给少府考工室使用的地方,不过占地不算小,里面除了制作兵器的作坊,中军训练、也在城内的空地上。 城池几乎成了一座军镇,但算不上军事要塞,因为没有必要、修建那么厚实坚固的工事。如果河南尹地区都受到了军事威胁,那么洛阳对周围地区的资源控制权、应已基本丧失;到那时光靠一座远处的军镇,显然无济于事。 此城离人口稠密、人多眼杂的洛阳城有一段路程,好处正是可以避人耳目。因为秦亮知道,洛阳城中极可能有敌国奸细。 其位置比较偏僻,却又有水运相通,运输各种原料、衣食货物都比较方便,着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及至六月下旬,大将军府又开始办宴会了。 汉中之役后、秦亮升任大将军,早该如此。只因王凌去世,才没有大宴宾客。如今过去了快九个月,秦亮一家人的丧期已过,遂兴宴会,好与各家族保持来往、联络感情。 在喜悦放松的气氛中,大伙一起喝喝美酒、品尝肉食,欣赏歌舞、谈谈逸闻趣事,还是很有必要的,至少可以增加互信。 秦亮未曾贸然去动各家的利益,但也没有大肆封官加爵,出让公器与国惠。毕竟他上位的过程,并没有太依赖士族,最多只有王家、令狐家在勤王之役时入股。 在这种情况下,缺少巨大的实利恩赏,更要与各家保持感情、增加互信;好让他们确信,至少不会有多少损失。如此辅政系统才能维持局面,避免失去对各地惎层的掌控。 毕竟那帮士族豪强虽然占有大量庄园、附农,但所有人都要交田税,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还要额外支持朝廷。做官出仕的士族豪族才因此觉得,他们在大魏朝廷是带资入股。 秦亮无法把步子迈得太大。否则等他一死,顷刻间一切都会回到原状,瞎折腾一场不说,脑袋上还会被人叩上几十盆翔! 大将军府飘荡着丝竹管弦之声,人们的说话声“嗡嗡”笼罩在庭院内,宾客们陆续来了,气氛渐渐热闹。 秦亮家宴请、又与别处不同,会有不少女眷前来。她们大多都不与男宾结交,但会趁这样的场合相互来往,这地方还管吃管喝、有节目表演,何乐而不为? 在前厅阁楼的西侧,秦亮偶然碰到了外姑婆王氏,遂停下脚步。 今日这样的场合,外姑婆自然没有服丧,只见她穿着精心搭配的素色衣裙,上下都没有金银饰物。 彼此寒暄了几句,王氏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幽深而复杂的神色,说话倒算大方,“汝外舅家的人丧期不能来,我前来赴宴,也算王家人罢。” 秦亮说道:“先前听属官说,劳精来了的。” 王氏恍然道:“我认识劳家的人。” 果然劳家追随王家已经几代人,连出嫁了多年的外姑婆也认识。 就在这时,只见金乡公主出现在了走廊上。她独自一人,忽然见到秦亮、脸颊顿时一红,回头看了一眼长廊,好像在等其他人。 秦亮见状,主动向金乡公主拱手。 金乡公主这才不得已近前,与秦亮、王氏相互见礼。 王氏竟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教训道:“我之前也告诉过仲明,身居高位,卿应以国家大事为重。不要太在意亲戚的事,尤其是妇人。” 何必如此?秦亮只得配合着应了一声。但是王氏装作长辈的样子、让他不太适应,他随即又笑了一下,像极了不听话的晚辈。 果然王氏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一????????????????丝慌乱,显然她在秦亮面前、很不容易维持住气势。她微微侧目,用余光看向宗室金乡公主。 秦亮也下意识看了金乡公主一眼,忍不住说道:“亲戚妇人在我心里,可比国家大事重要多了。” 金乡公主的目光立刻闪躲,几乎想在自己脸上、写上几个大字:与我无关。 这时秦亮才偶然想到,“亲戚的事”难道还能指何骏犯法? 但秦亮确实不是在暗示什么,他在妇人面前还是很放松的,只是想说出内心的想法而已,“除了保命、争权夺利,若要力所能及地发展国家,只消我活得够长,并不是很难。但有些深层的东西,我也深感无力。因此情分最值得重视,也不枉人到世上走了一遭。” 秦亮一直都不是个乐观的人,对世间的根本看法、反倒有点像此时的道家信奉者。他不过是明知不可为、仍想试试。 王氏故意蹙眉道:“我只是汝外姑婆,说的话不管用!还是叫汝外舅与令君,好生相劝罢。我先去见令君了。” 她并未做什么小动作,因为金乡公主就在旁边。揖拜告辞之后,秦亮招来后面的侍女,让侍女带外姑婆去宴厅。 这下除了侍女,便只剩下秦亮与金乡公主,单独在一起。 金乡公主寻机悄悄瞪了他一眼,轻声道:“在别人面前,仲明不要说那样的话阿。” 秦亮想解释,一时又不知如何才说得清,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金乡公主的目光越过秦亮脸侧,看向躬身侍立的侍女,意思含糊地说道:“有些事我知道的。”她接着幽幽“唉”地叹了一声,“兴许我今天就不该来!” 果不出其然,很快何骏夫妇也从西侧走廊里过来了。何骏见这边的景象,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闷头走过来拜见。他与卢氏都称呼秦亮为大将军。甚至都不愿意叫秦亮一声舅。 这时金乡公主揖道:“伯云的事,我们不知该如何回报大将军,今日只能再次拜谢。”她说罢微微转头,目光严厉地看了何骏一眼。 何骏只好也揖拜道:“多谢大将军出手相助。” 上次在何家别院的后墙那边,秦亮觉得应该就是何骏!当时因为不想让金乡公主走咣,她几乎一直背对、或侧背对着后窗,所以她多半不知道有人窥视。 从刚才金乡公主向何骏投去的目光,秦亮亦已确定自己的判断。 卢氏跟着揖拜,她没有吭声,只是偶然间抬起头看了秦亮一眼。 秦亮还礼,淡然道:“伯云犯了法,殿下家是用大笔钱财赎出来的。所以殿下不必如此。” 金乡公主道:“因为何家有仇人,若非大将军仗义执言,廷尉不见得愿意收钱放人。” 秦亮笑了一下:“那倒也是。不过只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金乡公主也不愿意在此多留,遂告辞了。虽然她的神态举止都没有什么问题,但白皙的脸颊皮肤、????????????????颜色还是有一点微红,她骗不了自己、如此场合确实尴尬。秦亮告诉她们,女宾宴厅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又叫了个侍女带引。 何骏竟然没有一起告辞,仍然还在秦亮的身边。男客的宴厅,便是旁边阁楼上的前厅,那处正堂最宽敞。台阶下也有大将军府的属官,正在那里接待。何骏不去前厅,还在这里干什么? 秦亮现在是不接待宾客的,他刚才只是路过此地,只消等开宴的时候出面就行了。就像朔望朝贺时,他也几乎是最后到达东堂的人。 本来曾是太学的老同学,但彼此竟然已无话可说!何骏的脸色隐约是青一阵、白一阵。 秦亮记得卢氏说过,何骏最在乎的、反而是他阿母,觉得金乡公主是冰清玉洁的仙女。这会他大概很愤怒罢? 受邀宾客赴宴是不搜身的,此子会不会携带兵刃、想捅自己?但是只有何骏一个人,又在大将军府内、到处都是侍卫,秦亮根本不怕他,只是留了个心思注意着。当初何骏连个舞姬都搞不定、还被划了一剑,以何骏自己的身手,威胁确实不大。 不过如果何骏真敢动手的话,秦亮还得对他刮目相看。当然可能性不大,秦亮并没有对他的父亲、先辱后杀! 何骏终于开口道:“拙荆可是前来见过大将军了?” 果然何骏没有底气责问他阿母的事,他根本没有名义管长辈的事,只能拿卢氏来表达不满? 秦亮不置可否道:“夫妇之间,应该相互信任。” 何骏竟“嗯”了一声。 这时朱登带着劳精忽然过来了,走得比较急。秦亮立刻停下了脚步。 劳精拿着一封纸信上前拜见,又看了一眼何骏,急道:“扬州王都督的急信!应有奏报同时送到大将军府,大将军已收到了吗?” 秦亮伸手接过书信道:“没有。”他随即转头道:“我有点事。泰雍在前厅外面,请伯云先去前厅。” 第五百三十四章 突然的大战 吴军这次是真的大举来袭了。 诸葛诞把军事工事推到濡须口后,这几年吴国至少已在淮南头上、晃悠拔了两次剑! 毌丘俭起兵谋反那次,因为一场决战便分出了胜负、平定得很快,吴军没来得及南北夹击。去年秦亮在汉中大战数月,季节不太对,吴军在濡须水聚集大量兵马、终究没有大举北上。 但两次吴军都轻易做到了威胁淮南,在魏国无暇东顾的时候,造成了朝野人心紧张。 今年终于是动手了!除了水位适宜,可能还是觉得王凌去世后、魏国现在内部有问题。 这便是秦亮做上大将军后、大魏吴王给的见面礼!又想到东关之役时,吴国人杀了魏军将士那么多人,单是抚恤就几乎掏空了当年国库,秦亮心头更是火冒三丈。 秦亮暂且忍下一口气,仔细将王飞枭的书信看了一遍。 旁边的劳精道:“此次水贼来势尤其汹涌,不仅走????????????????濡须水大举北犯,还从建业直接调集了重兵,走涂水而来。两路总兵力,实数恐怕有十几万之众!” 东吴的人口、实力还是比蜀国强很多的,一场战役便可以调集十几万人。当初姜维要是有这实力,西线那边的情况会艰难很多;至少汉中之战时,秦亮没法全程用优势兵力威慑、逼得姜维不敢会战。 此时两人正在西厅的里屋,东边大堂里的丝竹音乐、人声嘈杂仍旧听得到,但隔着两道墙、声音已然小了一些。 劳精的声音道:“王都督早有准备,原先在濡须水口(居巢)屯兵,与诸葛恪对峙,防止水贼进入巢湖。但因发现建业来的贼军,乘船沿涂水浩浩荡荡来袭,王都督只好放弃了居巢,向逍遥津收缩兵力。” 上次东关之战,督军的人便是王飞枭。大败之后,为王飞枭找理由的人、记得就是劳精,说是因为王飞枭调遣得当,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厄运。 此时劳精又在给王飞枭找理由,不过这次的理由、秦亮倒觉得有合情合理。 涂水位于巢湖的东北方向,上游在逍遥津(合肥旧城遗址)北面大概三十多里,下游通大江(长江)直达建业。如果王飞枭部主力继续在居巢,吴军通过涂水、便能直接威胁到魏军的腹背和纵深。 关键还是,这回吴国下了血本,兵力规模比以往都要大得多!魏国整体实力当然超过吴国,但分散在各个方向,在淮南地区很难调集那么多兵马;兵少还被威胁纵深,搞不好要被包抄断粮! 秦亮把带进屋的一卷纸展开,埋头琢磨了一会地图。 地图虽然简略,但巢湖以北的地区、以前秦亮亲自去过,还曾在合肥新城与孙礼吃过一顿饭。 劳精沉默了稍许,接着又道:“水贼是奔着合肥新城来的阿。” 秦亮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先不说那座城的实际作用、究竟还有多大,但是争夺的次数太多,名气太大了!也许它不仅是孙权的一块心病,在魏国乃至天下的影响力也不小。 这时秦亮却忽然开口,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我下达一份军令,命令王都督弃守合肥新城罢。” 劳精顿时愣在原地,跪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过了一会,劳精才回过神道:“这……大将军真要下这样的军令?” 如此场合、秦亮的态度还是比较严肃的,哪能随便开冷玩笑? 他点头道:“汝亲自跑一趟,去淮南送达军令,好给我二叔口头带几句话。仗怎么打、守不守,还是由二叔实地决定。但不必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如果守合肥新城不利于全局,二叔便可以把大将军府的军令拿出来。” 劳精恍然醒悟,终于意识到秦亮是认真的。他转头观察着秦亮,似乎想寻找什么迹象,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的样子;或许他是觉得秦亮当场决定大事、有点草率! 直到秦亮提起毛笔、开始亲笔写军令,????????????????劳精仍然伸颈看着,看秦亮是否真的要写那样的内容。 秦亮其实并不是草率,他决定事情的快慢、一向与大小轻重无关,只与事情有没有争论的余地相关。 此事在他看来,几无犹豫的余地,这么干就是最好的选择!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费劲去徘徊那么久,无非平增精神内耗、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相比魏军的有生力量,合肥新城在秦亮眼里、价值也就那样。而且合肥城是小城、可容纳的兵力有限;吴军仿制了大型投石车,一旦把战线推到合肥新城下,魏军要守城也更艰难,万一被强攻下了城池、守军还得全部玩完! 与其因为一座城池,而被限制运动范围,非要在施水上、与吴军优势兵力打阵地战,不如战略上灵活一点。秦亮正是要解决王飞枭的后顾之忧!事到如今,这已是秦亮唯一可以为淮南防御战做的事。 秦亮写好了军令,递给劳精。 劳精恭敬地弯腰,双手小心地接过未干的纸,说道:“仆请拜读。” “嗯。”秦亮不动声色地发出一个声音,又低头看地图,只从余光里察觉劳精的小动作,见劳精在阅军令时、又抬头看了秦亮一下。 从图上看,王飞枭虽然退到了逍遥津、合肥新城那一片,面临包抄的形势却并未改变,只是范围扩大了。 吴军从涂水方向、依旧可以威胁肥水的粮道,包抄魏军的侧翼。 (自逍遥津北面流入巢湖的河流、是施水;从合肥新城西边、沿芍陂东岸流入淮水的河水,便是肥水。) 吴军兵力不只倍于魏军,如果上下一心正常发挥,秦亮认为王飞枭根本守不住合肥新城!虽然吴军进攻、一向发挥不出全部战力,但秦亮也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敌人自己出问题。 至于如果丢失合肥,在朝野造成的舆情影响,秦亮懒得管了。反正过几个月,他便要去反攻吴军,把一切都给找回来!今年再不反击,秦亮忍不下这种憋屈的形势。 秦亮遂取下了腰间的印绶,蘸上印漆,直接在军令上盖上了清晰的红印,“汝随后去找长史羊叔子,让他用印签字,以示军令通过了府中的验明。” 劳精道:“仆领大将军之令。” 他收起军令,跪坐在筵席上顿首,俯身道:“仆佩服之至!” 秦亮把毛笔放在砚台上,还礼道:“参加完宴会之后,汝再出发罢。” 劳精应声站了起来,退开数步,然后转身离开了里屋。 秦亮随即也从几案后面起身,犹自踱步想了一会,也准备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王氏出现在了里屋门口。她看见秦亮,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进屋说道:“我先前看见仲明进偏厅来了,原来仲明在这里。” 秦亮微笑道:“若有怠慢,外姑婆不要在意阿。” 王氏已????????????????走到跟前,脸色有点红,幽深的眼睛里、目光十分明亮,她压抑着某种失控的情绪,顫声道:“仲明没有怠慢,只是太坏了。为何要说那样的话,我忽然好想再抱一下仲明。我知道这样不对,可真的想死在仲明的怀里!” 秦亮立刻给了王氏一个拥抱。她却忽然緊紧搂住了秦亮,把口鼻也贴到了他的颈窝,声音异样,小声耳语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如此心暖。” 一时间秦亮也觉得情绪十分冲動。王氏的年龄虽然大了点,但腰髋曲线反而更突出,妇人到了三四十岁、还能像王氏金乡公主一般垇凸有致,其实非常少见,比年轻女子中的美貌者稀奇得多。 王氏抱得很紧,秦亮也不好推开她,他看了一眼房门、怕有人忽然进来,遂沉声道:“先去里面的椒房。” 王氏这才放开了他,两人一起从旁边的夹道过去,进了椒房。 椒房是冬天保暖的地方,建在房间内部。里墙用花椒和泥、糊了一层,魏国人相信这样可以保暖。但秦亮觉得没什么用,保暖的作用、可能只是因为屋中之屋的隔热原因;不过那些糊在墙上的花椒,散发着一股特别的清香气味。 】 只见王氏動情的眼神,情意无处缓解的样子,秦亮也想帮助她开解心结。但开宴要不了多久了,这地方不能逗留太久,古人的衣裳收拾起来也很复杂。秦亮忽然想起来,以前与郭太后在宫外初次见面、御医诊脉之事,然后他的敏捷度也很高,立刻有了想法。于是事不宜迟,他先找到了一团织物递给王氏,以便如同御医诊脉似的顺利开解心结。过了好一会,王氏的心结终于开解了,但秦亮的心结尚未打开,不料这时外面却传来了说话声! “刚才车骑将军府的掾属劳精说,在这里见过大将军,怎么不见人?”说话的人是军谋掾辛敞。 另一个陌生的妇人声音道:“砚台上的笔还是濕的。” 秦亮与王氏一动不动,王氏更是大气不敢出,俯身站在原地回过头来、神情緊张地与秦亮对视了一眼。 第五百三十五章 干戚之舞 在这炎热的夏秋季节,不可能有人跑到这椒房中来。秦亮只等着、辛敞和那妇人自己离去。 不料墙外妇人的声音随即道:“我们在此等一会看罢。” 秦亮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若非身边的人是王氏,他非得弄出点动静来、让人知难而退。 手肘支撑在木柜上的王氏转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轻轻摇头示意。秦亮只得离开了原地,王氏长长叹出一口气、随即掩住了口鼻屏住呼吸。片刻后秦亮找到了一卷竹简,一看竟是房钟术之《素女经》,但这屋子里也没有别的书卷,只好凑合着拿起作为道具。他走到王氏身边耳语道:“那我先出去。” 王氏的脸色还是像饮了酒一样,不好意思地垂目轻轻点头回应。 秦亮的袍服袖子宽大,他垂手拿着竹简放到前面,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出了椒房。 此时他的感受,便好像面前摆着一盘烤肉,颜色金黄焦酥、散发着美拉德反应的香味,刚吃了几口,结果有人把盘子端走了!随之摆上了一道化学题,请教一下该怎么做。又像是凌晨时分,刚刚睡熟,上铺的人把他叫醒,眼皮都睁不开,别人却说想聊一下世界局势。 他就这样挺着浩然之气,从过道里走了出去。只见木案前面跪坐着两个人,辛敞是大将军府的掾属,秦亮当然认识。另外有个年长的妇人,一眼看去、秦亮便想到了辛宪英! 妇人比辛敞的年龄大很多,但两人长得有一点像,尤其是平整的额头,简直一模一样。而许多人的额头是有弧度的、可称天庭饱满。 可能不只是面相,那妇人的头发上、还系着布带作为装饰。这种少见的打扮,很容易让秦亮想起,辛敞也喜欢戴布巾、不戴冠,一家人总有些相似的爱好。不过今日辛敞没有戴布巾,戴着小冠。 宪英刚才正欠身看木案上,上面摆着先前秦亮展开放在那里的地图。 这时两人也转头看过来,先后从筵席上起身,稍退一步,向秦亮揖见。 秦亮露出一点微笑,故作从容地走了过去,用宽袖遮住竹卷《素女经》的文字部分,“刚才我就在里面的椒房,去找一些文书,让二位久等了。吾与泰雍朝夕相处,都不是外人,入座罢。” 辛敞引荐道:“大将军,此乃家姐辛宪英。” 宪英再度揖拜道:“妾得面见大将军,幸甚也。” 秦亮跪坐到正位上,将手里的竹卷放在手边地上,这才隔着木案拱手道:“久闻辛夫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夫人赏光赴宴,荣幸之至。” 宪英跪坐到了正对面。秦亮跪坐在弧形小木凳上、双腿是分开的,他忽然觉得,如此面对这位年长的妇人、有偎亵嫌疑,但她自己坐在那里的,秦亮也没办法。 】 辛敞在姐姐身边入座,说道:“家姐时常称赞大将军才德,今日姐夫来赴宴,家姐才让仆引荐、能与大将军见上一面。” 果然见宪英微笑着观察着秦亮,目光明亮有神,一双丹凤眼还颇有几分英气。 秦亮也镇定地看着她。不太看得出宪英的年龄,但她估计有五十好几了,因为秦亮以前听说、她四十几才生孩,稍微一算时间,便能大致算出她的年龄。 她的气色很好,看起来很健康,衣着朴素却很讲究。秦亮一眼便察觉,她的脸上有不明显淡妆,嘴唇上略微抹了胭脂。难怪四十好几的时候,还能让太常羊耽有兴趣让她怀上。 两人相互打量了一会,秦亮轻松地笑道:“不知在下于辛夫人眼中,能评几品?” 辛敞只当是玩笑,顿时笑了一下。 宪英则道:“妾一介妇人,不敢越殂代疱,不过是在自家里闲谈罢了,大将军不必当真。” 秦亮道:“我是好奇地随口一说,没那么严重。何况辛夫人一定是品评得准确,才会在士人之中颇有名气。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才德不下丈夫,若是大丈夫之身,朝廷用夫人典选举、定然可以胜任。” 宪英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拱手道:“不敢当。素闻大将军知兵善战,如今亲眼所见,更觉气度不凡、宽厚随和。” 秦亮不动声色道:“还是要看人,司马家的人就不觉得我宽厚。但泰雍与我相善,日常陪伴左右、尽心辅助,彼此感情甚笃,我自然也会对辛夫人以礼相待。” 她听到这里,眼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下。 宪英不仅姓辛,在羊氏等家族中也是说话管用的人。不说别的,羊徽瑜就说她与司马家联姻、之前便有辛宪英点头的原因。宪英是不是爱点评士人、是不是在舆情上有影响力,秦亮不管,只要她别与自己作对就行。 宪英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看着秦亮微微点头,接着说道:“刚才妾见案上的图是展开的,一时兴起便上前观之,大将军勿怪。” 秦亮随即恢复了客气随意的语气,说道:“无妨无妨,不少图都在泰雍那里。” 辛敞也道:“大将军府的军用图,我那里有很多。” 宪英道:“大将军日理万机,宴会之日仍在处理军务。朝廷有大将军辅政,定可长治久安。妾一介女流,打搅大将军了。” 秦亮真的不是装模作样、想沽名钓誉,便如实道:“寻常人就算亲自登门拜访辛夫人,恐怕也不得见。夫人愿意来,我真的很高兴。我也不是那么忙,正好扬州有书信来,才临时与人谈了一会正事。” 他心道:我平常有的是时间,但汝来的不是时候、使得我不上不下。 宪英又看了一眼案上的东兴地图,意味深长地说道:“昔日大魏将士在东关吃了大亏,听吾弟说起、大将军有意反击诸葛恪,妾很期待,大将军会如何大获全胜。” 秦亮道:“借夫人吉言。不过影响战场的因素太多,战争总会有风险,吾等唯能谨慎处之、尽力而为。” 宪英遂缓缓顿首道:“妾不敢多叨扰,恭请告退。” 辛敞也跟着行礼。 秦亮还礼道:“宴席快开始了,请夫人随意宴饮游玩。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宪英又道:“多谢大将军盛情。” 姐弟二人离开了里屋。秦亮顺手拿起《素女经》,返回椒房、把这东西放回去,毕竟不是什么雅物。 王氏马上依偎到秦亮怀里,问道:“走了?”秦亮沉声道:“走了。”她把白皙的指尖放在秦亮的胸襟上,抿了一下朱唇小声道:“要不我帮一下仲明?”秦亮想了想道:“时间已然来不及,我先走,卿等一会再出门。”王氏搂住秦亮,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去罢。” 过了一会,秦亮便离开了西厅,进了正堂大门,从西侧的夹道走廊行走,然后现身在木台上位一侧。正堂里的席位上、已是高朋满座,见到秦亮入席的人们,纷纷朝这边拱手。 秦亮收敛先前的各种情绪,一脸笑容地点头致意,然后拱手还礼、跪坐到了正位。此时歌舞已经开始了,他遂先饶有兴致地欣赏舞蹈,等着开场的雅舞结束。 至于淮南的战事,并不会影响今日的宴会。因为战场远在千里之外、洛阳的任何措施都要以月计,秦亮即便做出緊张关切的样子,也只能是表面功夫,什么作用都起不到。 所以干脆别扫兴,维护好眼下的宴会气氛,方是正事。 汉中之功已过去好几个月,庆功宴失去了时效性,秦亮今日宴请的名义、亦非庆功宴。不过开场的舞蹈,倒是《舞德》。 这是一种雅舞,伶人执盾牌、斧钺为道具在中间跳舞。盾牌叫干、斧钺叫戚,所以又曰干戚之舞,属于尚武的节目。其中的“德”字,起初说不定是、用狼牙棒敲人比较娴熟的意思。“咚咚咚……”的鼓声节奏清晰,舞者衣着原始,动作奔放不加修饰,时不时竟发出“乌鲁”野兽般的叫声。从衣裳到动作,毫无东方典雅的元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什么边地少民的舞蹈。 但它就是古老的华夏族舞蹈,人们沉浸在其中时,仿佛看见了千百年前的场景。原始的华夏先民,他们裹着兽皮、拿着木棍石头,叫喊着冲出了部落、冲出了大河流域,披荆斩棘,前赴后继,在版图上不断扩散。 凭借聚集没有异味的体质、农牧双修的组织度,等等可以长期在野外能歌善舞的天赋,用歌舞感化的德行力量、扩张到了九州之地,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得有万里疆域。 直到贫瘠的草原、荒芜的隔壁沙漠,无尽的东海、高崧的雪山。 不管怎样,若论活得长、还得此地之人,总比那些灭族了、人都没了的族群好不少。 这时秦亮回过神来,发现表叔令狐愚已坐在旁边观舞。秦亮遂侧身靠近,微笑道:“今日安排的第一场歌舞,倒还挺应景的。” 令狐愚看了秦亮一眼,见他面带笑容、微微一怔,点头道:“淮南发生的事,我刚听说了,确实应景。” 厅中的歌舞渐渐停止,舞姬退下。钟会端起酒杯揖道:“大将军率虎贲之师,厉中军之众,并雍凉之兵,用力讨贼,全取汉中、阴平、武都三郡,仆喜不自胜,请为大将军贺。” 众人纷纷道:“去岁西线大胜,大将军名震天下,为大将军贺。” “好,好。”秦亮举杯回应了两声,与宾客们一起同饮,然后才说道:“今日只饮酒为乐、歌舞助兴,诸位不要拘谨。” 说罢一个戴面具的女子击掌三次,另一批长袖飘飘的舞姬、很快便鱼贯而入。琴声响起、笛声加入,轻快柔美的气氛,顿时取代了刚才的原始野性。 要等大伙多喝几巡之后,待酒兴上来了,节目再换盘鼓舞,到时候宾客也可以上场跳舞,气氛会更加欢乐一些。 不时有人端着酒杯上来敬酒谈笑。令狐愚想回自己的席位,被秦亮一把拽住,让他陪在这里。王金虎没来,令狐愚的酒量也不错。 自从羊祜引荐了尚书郎中郑小同之后,郑小同也来大将军府赴宴了。他走到上位几筵旁边,与秦亮令狐愚对饮,闲谈了几句。 秦亮忽然问道:“孔文举(孔融)是不是令尊的举主?” 郑小同点头道:“当年先父受举孝廉,正是在北海郡。” 听到举孝廉,秦亮不禁转头对令狐愚道:“孔文举好像说过父母无恩论。” 郑小同道:“孔文举获罪,其中便有这一条罪状。” 当然孔融之死、与言论无关,他的主要问题在于看不起曹操。 秦亮想了想,孔融因为小时候表演行为艺术、被父母强迫让大梨给其兄(孔融让梨、卧冰求鲤,在秦亮看来都是需要推广花费的艺术),所以孔融长大了想起那只水灵的大梨,愤而说出父母无恩论? 但应该不是这么回事,自周天子之后,孝其实才是历朝历代秩序的基础,因为它是最底层的生产关系。不过孔融敢说、敢瞧不起曹操,也是个性情中人,应该并未把儒学纯粹当作工具。 秦亮便道:“孔文举说出此番言论时,其父母早已过世,况且他出身高门士族,是为人父母的角度阿。” 令狐愚立刻赞同道:“仲明言之有理,孔文举或许是看不惯一些士族豪强,倚靠父母之恩、胡作非为。” 秦亮恍然道:“往往认为自己是施恩者,更愿意为受恩者收拾烂摊子。” 郑小同道:“大将军可称予若观火。”说罢又把斟满的酒杯举了起来。 这时正堂上已是闹哄哄一片,宾客们相互祝酒,宴会渐渐进入状态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当年欢笑 劳精依然参加了宴会,不过他没有呆得太久。正当宾客们跳盘鼓舞时,他便向大将军长史羊祜辞别,先行离席了。回到车骑将军府,劳精准备好过所等物、当天就出发南下,以期尽快赶去扬州。 最近的扬州刚下过一场暴雨,此时天晴了,艳阳当空,路面上却仍是一片烂泥。 魏军从居巢退走之后、重兵已聚集于逍遥津附近,之前便发生过了战斗。 王飞枭等人沿着潮濕的泥泞道路,正从合肥新城、前往东南方向的逍遥津。他还在丧期,生麻孝服穿在甲胄外面、头盔上也裹着白布,但依旧坚持镇守淮南。 上次王飞枭在东关吃了大败战,没有被治罪;但这回若再有什么闪失,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行辩解。 众人出合肥新城之后,便沿着一条河流往南走。 道路右边的这条河流,其实是一条荒废的人工河渠,平时又浅又窄、几近干涸,不到合肥新城就会完全断流;但如今涨水,只见????????????????河面宽阔、河水浑浊,已成为一条可以通航的河流。 因为水涨,这条河渠还与肥水上游连通了,船只从南边的施水而来、可以径直驶入肥水! 没过多久,一行人便被前方的河水挡住了去路。好在河上已有浮桥,于是人们径直骑马从浮桥上通过。 挡路的河流从东北方向汇入施水。但这条看起来像支流的河水,其实正是施水上游河道;而王飞枭等人的来路,只是人工开凿的荒废多年的河渠。 现在的交汇处、便像是一个颠倒的“卜”字。但若在其它季节,人工河渠因无水源而干涸,便只剩下拦路的施水上游河段(倒过来的“卜”字的一侧),其源头在此地东北方的连枷山。 王飞枭继续往南走,没多久他向左面观望、便看到了施水之畔的废墟。 荒草之间,几乎只剩下一堆堆垮塌的夯土。若非熟悉此地的人,谁又能想到、那片地方就是以前的合肥旧城? 此时魏军的各处营垒、军营就在旧城废墟附近。 很快军营里的“二胡”就带着部将们迎接出来了,分别是青徐都督胡质、徐州刺史胡遵,两个人都姓胡,但不是一家人。 其中胡质的年龄挺大了,他跟蒋济是一个时代的人、做官走得也是蒋济的路子;但因长期都在青徐那边、作为东线的纵深支撑力量,其实与镇守扬州的王家关系一向还可以。 见礼罢,胡质便道:“只消停了两天,现在天晴了,等地面稍干、水贼定会继续发起攻打!” 徐州刺史胡遵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贼军来势汹涌,我们在逍遥津能守住吗?” 王飞枭不置可否道:“此地很重要。” 诸将纷纷附和,之后便对此话题避而不谈。 王飞枭带着大伙往军营里走,不禁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废墟。 以前把逍遥津的旧城拆了、挪到现在的新城建城,此事在当时朝廷里有争议!不过后来赞成迁徙到新城的人、说服了皇帝而已。 若论位置的重要性,逍遥津这个地方显然更为关键。不过这里有个问题,因在施水之畔,一年四季都与巢湖、濡须水通航,吴军很容易从水路发起进攻,比较危险。 而合肥新城那边、平时是不通航的,只有涨水的短暂期间,那条人工河渠有水、才能通航。如果吴军抓不住恰当的时期,便只能从施水下船,走二十来里陆地才能抵达新城。所以新城更易防守。 然而现在情况又有变化,军械的发展、让守城变得更困难了。如果放任贼军大军到合肥新城下,再想依靠新城城墙、挡住贼军大军,势必十分凶险。 如今水贼是真的有了大型投石机!前两天攻打魏军的营垒,吴军已经把投石机搬到了前线。 王飞枭都不用看地图,只要眺望后方的施水上游方向,便能瞧出形势。 一旦魏军从逍遥津撤走,将河流交汇处让给敌军;????????????????敌军便会循着河渠兵临合肥城下,同时划着船去施水上游,从连枷山那边包抄新城的侧翼、腹背! 到那时魏军是被合围之势,在新城的粮道、增援都将受到威胁;如果继续把大军放在新城附近,当然是十分不明智的作为。但若想依靠新城的城墙和守军、进行守城战,又因吴军有大型投石机,是否还能守住? 东吴打了那么多次合肥城,都没能攻下。如果丢在王飞枭手里会怎么样,王飞枭简直不愿意去想! 果然刚刚天晴一天,吴军便开始在逍遥津前线、反复发起了进攻。看这情势,诸葛恪是不拿下逍遥津,决不罢休的架势! 王飞枭当然也不能退,一退就要丢合肥!他遂甘冒箭矢,亲自到前方督战。 不出数日,劳精忽然赶到了逍遥津。 见面之后,劳精又提出要借一步说话。劳家是跟了王家几代人的同乡,如今劳精又在车骑将军府做掾属、乃亲信之人。一般是有重要的事、王家才会派劳精亲自跑这么远的路。 两人进了帐篷,这时王飞枭才知,原来劳精不是受长兄王公渊所遣、而是大将军秦仲明派来的。 劳精拿出了一卷精美的纸,双手奉上:“请君侯过目。” 王飞枭展开一看,顿时便面露惊诧意外之色:“大将军要我弃守合肥新城?” 劳精拱手道:“军令是这样,但用不用得上,还是看君侯。”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大将军叫仆带了几句话。怎么打仗、守不守,还是由君侯决定,但不必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君侯需要撤防合肥时,便可将此军令拿出来示众。” 王飞枭这才回过味来,有些激动道:“原来如此。” 他不禁仔细重读了一遍军令内容,然后观摩笔迹、印章,上面还有大将军长史羊祜的印漆。渐渐地他感觉心头的气息、似乎豁然开朗了! 王飞枭克制着复杂的情绪,长叹了一声道:“仲明这是要把丢失合肥的责任,先往他自己头上扛阿!” 劳精沉声道:“仆在洛阳时,车骑将军、骁骑将军也是如此认为,大将军很想维护王家的威望。因为东关之战时、君侯便未成功,如今若再受人指责,只怕威名扫地。” 王飞枭踱了几步,脱口念道:“仲明为人是可以的,可靠的!” 劳精道:“仆是这么想的,秦家枝叶不够繁茂,王家是大将军的姻亲、也是他的重要支撑。况且大将军一向是个公道人,当初我们在扬州起兵,王家出兵出力,获得洛阳辅政大權之后、王家至少也要占一份的。” 王飞枭沉吟道:“情谊也很重要。当年仲明在扬州时,我们相处得多好,那些欢笑的日子,真是让人怀念阿!这几年经历了那么多事,还是当初的样子最好。” 他回忆感慨了一会,回过神来之后,便用手掌轻轻拍了一拍那卷军令。 没想到秦仲明远在洛阳,竟也能及时看出、王飞枭在淮????????????????南的窘境。这次是真怪不得王飞枭,吴国在东面的兵力几乎是倾巢而出;且马钧几年前造出的那个投石机,现在终于反噬到了自己人的身上。 不过有了这一份军令,王飞枭的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 他展开扬州的地形图,看了一会。战场的形势,一时并不会因为一道军令、而有什么改变。但是王飞枭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相比之前的瞻前顾后,此时他几乎是一瞬间又获得了信心。 王飞枭立刻叫劳精去账外安排人,把胡质、胡遵等大将请来议事。虽然仲明带话,让王飞枭在恰当时候拿出军令,但王飞枭想提前让逍遥津作战的大将们安心。 不过还有豫州刺史傅嘏,因为离得还比较远、所以一时间没法见面。傅嘏从安丰郡过来,听说吴军来袭、先到了庐江郡六安城,然后继续进军,要负责施水西岸的防御。 没一会胡质等几个大将便到了,大伙立刻察觉了王飞枭从容的神情,胡质不禁问道:“中军援兵已经出发了?” 王飞枭却愕然道:“哪有那么快?” 说罢他才把大将军的军令传视诸将,并解释说迫不得已时才用。 此役终究还是要靠东线的兵力打下去,不过这道军令、确实能解决诸将的后顾之忧!这下大伙不用去担心,万一守不住逍遥津、合肥城怎么办的问题了。 而在此之前,没有哪个大将愿意提出弃守合肥的主张。因为合肥城虽小、此时的名气却堪比襄阳,在世人眼里同样是战略要地。就像没人愿意去承担襄阳失守的责任一样。 诸将议论纷纷,帐篷里的沉闷气氛、很快一扫而空。 王飞枭想到,总得有人承担合肥的责任,考虑到秦亮的处境、他便又说了一句:“只要逍遥津能守住、贼军战船便去不了连枷山,合肥暂且也没那么危险。我们应尽力扼守逍遥津,能守则守。” 因为有了退路,几个大将的声音也更有底气:“愿听督军号令!” 顶点地址: 移动端: 感谢您的收藏! 第五百三十七章 日出逍遥津 又下过一场大雨,天气虽晴了,但昨夜气温降低、一早起了雾气。东南风随行,仍未完全吹散白雾。 施水水面上的白烟、在风中涌动,看上去仿佛是温泉水面上的蒸汽一般。最先露出身影的、是硕大的楼船,“咚咚咚……”的巨大鼓声,仿佛把水面震得水花四溅! 吴军水师正沿着施水,顺风而来。但楼船没有继续前进,随后出击的是张帆的斗舰、带着一些狭长的艨艟小舰。 那斗舰远远看去,就像楼船似的,但只是错觉。 斗舰的甲板前端上有木棚,木棚四壁上还装饰着铁钉、仿佛高门大户宅邸的门板似的,上方并有女墙射孔;但木棚只有一层,所以不叫楼船。让人觉得高大威猛的原因,还是因为张帆之后看起来船体很高,上面还有长长的拍杆。 拍杆是水战缠斗用的军械,当然此役其实没用。因为魏军在施水之上、根本没有像样的战船,拍不到东西! 鼓声号角之中,斗舰上的吴兵正在呐喊:“杀贼,杀……” 不料没一会,最前面的斗舰就慢下来了,船底随即传来了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斗舰忽然不慎撞到了水面下的铁锥! 船体开始缓缓倾斜,呐喊声变成了“懆他嬢”等等大骂,还有人惊慌地叫喊。1 随着战船开始漏水,一些吴兵忙着卸甲,另一些人找到了小船放到河面上,打算随时弃船跑路! 很快另一艘斗舰发现铁索时,已是降帆不及。虽然船桨已经及时停止划动,但大船还是向前飘了过去。 接着便传来“轰轰”的巨响,横在河面的粗铁链撞到了甲板上的木棚中间,然后被挤了上去,接着把桅杆、拍杆等全都切断了!挂着船帆的桅杆“咔咔”直响,好似被伐倒的大树。大船也被卡在铁链中间,在水流之下缓缓开始后退。1 就在这时,河岸上的营垒中也敲击起了鼓声,更多的呐喊喧嚣、让整条施水都热闹起来。 “砰”地一声,一团火光便从岸上一架床弩间飞了出来,火光闪烁着、几乎擦着一艘斗舰飞过。随即两岸“噼里啪啦”的密集弦声响起,无数的火光、如同空中的火把一样,飘飞向了河面。 各种投石机、以及重弩都点燃了砲矢,半空的火团夹杂着星火闪亮,白雾中混着黑烟,一时之间、整片天空宛若打翻了颜料。 上游飘来了数只小船,上面堆积着柴禾。虽是逆风却没有风帆,小船顺着水流就飘了下来,靠近吴军战船时,船上的人便用火把点燃了桐油柴禾,然后纵深跳进河流中奋力游泳。 吴军的多艘战船都起火了,大多是被岸上飞来的砲矢火油点燃的。水上到处人声鼎沸,许多人都在泼水救火。 水上的攻势几乎没什么进展!两岸都在魏军手里,吴军想从河上突破防线,并不容易。即便他们能突破一道封锁,后面应该还有!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在东边呈现出了通红的颜色,不仅颜色浓烈,还好似笼罩着一层光晕。吴军大将似乎以为、西岸是敌军的薄弱点,便又在陆上、自施水之西岸发起了进攻。 然而吴军大片人马还没到敌军的营垒,便又陆续停止了前进。有人大声道:“从六安那边来的贼军,到了!各军迎敌!” 六安来的“贼军”、并不是庐江郡兵,而是豫州傅嘏率领的魏国中外军。 吴军将士还没有看见敌军的身影,但也来不及构筑工事了,只能原地结阵御敌。 良久之后,朦朦胧胧之中,黑漆漆的人马出现在了远处,“隆隆隆……”的马蹄声仿佛笼罩住了天地之间。魏军步骑来了,但动静最大、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些涌动的骑兵影子,十分扎眼。 先是双方的步兵偏军、用杛弩一通乱射,很快魏军的骑兵就汹涌而至! “后退者斩!”吴军阵中响起了吼叫声。人群里发出“喝”地一声齐声呐喊,如林的长矛对准了马蹄轰鸣的方向。 高大的战马越来越近,沉重的铁蹄践踏在地面上的声音、十分震撼,何况是无数的铁蹄在轰鸣。 吴军将士瞪圆了眼睛,緊紧握着长矛,前排的士卒、已将木杆尾部抵住地面,准备迎接钢铁洪流般的冲击! 但没想到的是,魏军骑兵快要冲到跟前时、竟忽然减缓了速度,然后向两边迂回跑了! 一些吴军将士骂骂咧咧,一些人仍后怕地注视着前方。吴军也有一些骑兵,但人数很少,还躲在各个步阵中间,并未急着出击。 敌军前部骑兵跑到了别处、重新整队。但是后面的马队又冲上来了!那帮马兵大喊着“杀、杀”,凶神恶煞地杀将上来,见到吴军阵型依旧整肃,故技重施,他嬢的又跑了。1 没一会,魏军重步军出击、成队列从正面压了上来。两军前列快要接近时,魏军人群里的喊杀声立刻骤增,提着长矛长戟的甲兵锰冲而至,“砰砰哐当”地撞击在了一起。刀枪挥舞、厮杀的场面沿着战线,迅速蔓延。 拼杀良久,两边各有胜负。敌军将领把队列混乱的军阵、伤兵都往回撤走,吴军也随之更换方阵。 就在这时,侧翼来了一股曹军马兵,忽然蜂拥而至!吴军两个军阵正在移动,间隙之间、迅速被敌骑穿插了进来! 在轰隆的马蹄声中,铁甲骑兵呼啸而过。 “阿!”一声短促的惨叫之后,一个吴兵前边的同伴应声仰倒,鲜血溅了他一脸。吴兵怔在原地,忽见另一骑冲近、并挥舞着寒光闪闪的马槊向这边靠近。那铁蹄落在地上的巨大声响、仿佛正踏在吴兵的胸口上“咚咚”作响。吴兵双手发顫,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人群里躲。 显然想躲避铁骑的人,不只一两个吴兵。离开了队列的士卒、甚至渐渐占据了军阵的连接处空地。奔腾的铁骑冲过来之后,那帮散乱的吴军步卒更是慌不择路,到处乱跑! 大群吴军将士溃散了,都在向大阵中右方的间隙奔逃。骑兵在后面驱逐追杀,场面更加混乱。 就在这时,大阵中间一面“张”字羽毛旗出现在了半空,一些吴军将士认得、那正是中军主帅诸葛恪的亲外甥,张震!有人喊道:“都乡侯张将军来了!” 吴军大将率亲骑杀至,众军士气大振。 魏军从侧翼冲入阵中的骑兵,因无法击穿军阵,速度很快便被迫减缓。他们在与东吴骑兵拼杀时,周围的吴军步卒也很多,甚至战马偶尔都能直接撞倒人。 混乱的吴军步卒、只要见到慢下来的铁骑,便一拥而上,拿着长矛对着马背上的人乱莿。 一骑魏兵被前面的两杆长矛挡住,战马不愿意前进,前蹄甩了一下、马头向左一转。那两个吴兵士卒见状,立刻端起长矛,冲莿上来! 魏兵骑兵一边用力踢马、一边双手持马槊在右翼横扫,但坐骑的速度已经很慢了,他还没来得及脱身,左边便挨了一击!“哐当”一声,一个吴兵双手举矛到头部,对着马背上的魏兵腰间便莿去,但没刺穿他的甲胄。 这时另一个吴兵拿着一柄铁锤、甩直了手臂,“砰”地一声砸在魏兵的后肩! 魏兵痛叫了一声,只剩下右手单手持槊。右翼的吴兵奔跑着追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甲,魏兵挥了一下马槊、身体向后一仰,双脚还稳在马镫上。但是战马仍然往前跑动,他随即“哐当”一声仰面摔在地上。见到好几个人围上来,魏兵还没被砍、便发出了惊恐的大叫。 冲入阵中的魏军马队一边混战、一边已调转了方向,循着来路撤退。那些马兵在调头时,遭遇了吴军步骑围攻、不断减员。但大部骑兵终于杀出军阵,径直往西而奔。吴军步兵追不上、才停了下来,张震的马队也没再继续追击。 两军大战,直至日上三竿。吴军因为骑兵匮乏,控制不住侧背方向的战线,本来是去进攻的军队、结果在半路的遭遇战中竟落了下风。 不过吴军的兵力多得多,南边终于来援军了!大片兵器完善、养精蓄锐的人马,出现在了战场西南方向。这地方人口稀少,有广阔的荒地,起伏的山丘间、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人马和旗帜。 魏军傅嘏部这才鸣角收兵,向西北后撤、重振队形,远远地与吴军对峙。 张震也拍马到阵前,面向西北方向、观望魏军的旗帜阵容。吴军的援兵到了之后,兵力至少是对面曹军的两三倍;但魏军还是进退有度、颇有章法,而且竟没有要退走的意思! “豫州傅嘏是什么来头?”张震不禁问了一句。 旁边一个文官道:“他乃傅介子后人、傅巽之侄。听说曾为秦亮长史,在洛阳太极殿上、为秦亮挨过几剑,因此外放直接为刺史。” 张震皱眉道:“之前未闻傅嘏将兵之事,今日观之,此子知兵也。”3 …… …… 第五百三十八章势在必得 施水东岸也开战了,昊军对于逍遥津、显然是 势在必得! “轰! ”. 的巨响声后,数枚硕大的石弹 从半空呼啸而来,落地时的动静,同样大如雷 鸣。其中一枚砸到魏军的藩篱上,立刻是竹木 激飞,塌了一片。留守在营垒中的士卒,纷纷 抬头观望,生怕那石弹不巧落在自己头上。 吴国人捣鼓了几年,仿制出的投石机结构简单 不少、没有魏国那种大木轮,但是确实可 以派 上用场了。他们简直是迫不及待,将攻城器械 直接用到了攻打魏军营垒上。 但这玩意在野地里、似乎没那么好用,主要是 简陋的工事不怕被毁,修复得也很快。在投石 机发射的时候,魏军将士也能后撤躲开。 镇东将军王飞枭到前线观望,诸将皆劝他当心 跑石。 就在这时,有部将建议道:“贼军新到阵前, 准备不足,投石机又沉重巨大、-时难以移 动。何不以骑兵突袭,冲入其军营毁之? 忽然人群里一一个声音道:“水贼或已有所准 备,将军可先以游兵试、试探,然后再用大股 人马掩杀!”那人说话不太利索,但不像是口 吃,声音听起来比较紧张的样子。 王飞枭等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说话者三四 十岁的样子、位于诸将后面,王飞枭遂问道: “卿是何人? 那人抱拳道:“仆乃成德县 马弓长简培。 先前出主意的武将听到这句话,原来是个小官 插嘴,武将脸上顿时有些不悦。 其实简培能在成德县做队长,就是王飞枭亲自 下令安排的。 简培祖籍涿郡、徙居于钟离县,因为没什么出 身,当初马茂在钟离县任县长时、才辟他为 象。但后来马茂去了东吴,钟离县的掾属也散 伙了。王飞枭来钟离县时见到简培,临时起意 才给他安排了个马弓长当。 大将王飞枭明显早已把简培忘得千二净。不 过简培也不在意,他这样的人、被大人物忘掉 是正常不过的事。 简培正在自我怀疑,刚才不该多嘴的。不料这 时王飞枭的声音道:“我看马弓长说得有道 理,虽会打草惊蛇,但稳妥些好。简培,汝便 带着本队人马,先打头阵。 简培急忙拜道:“得令! ” 于是简培领命,先去召集了自己麾下的数十轻 倚, 带着大伙陆续出了营垒。 隔段时间, 头上便有石头土块 飞过,周围一 片嘈杂,整片荒地上不知聚集了双方多少人。 身边的人都面带惧意,还有人小声抱怨。 但简培竟没感觉到一丝害怕,甚至有种难以抑 制的激动。 直到此时,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 向是个 沉默寡言、不善交游之人,刚才竟然在好几个 大人物面前,说上话了?而且他建议,居然得 到了镇东将军的采纳。 别看此地简陋荒芜,周围连百姓都没几个,但 这是整个扬州、乃至大魏朝廷都关注的战场, 此乃權力的舞台!简培能在此间起到一点作 用,竟有了一种不再是蝼蚁的错觉。 “”.营中敲起了-通鼓,有人举旗而 来,大声喊道:“中军令, 成德马弓长,即刻 出击!” 简培举起弓箭,招呼手下、-起向前 方出动。 众人随即从一个小水塘旁边过去,然后沿着 条荒草间的道路,以纵队冲上了小山丘。 这时简培立刻看见了敌军的军阵,看得十分清 楚。果然水贼大军推进到此、却未有贸然进攻 的迹象,其突出部已最先构筑起了营垒,高高 矗立的投石机就位于营垒之中。 “散开成两排!”简培喊了一声,遂跑在最前 面。一群人纷纷冲下了山丘,准备好弓箭, 以 稀疏横队冲了出去。只听得敌营中一阵喧哗, 马蹄声显然引起了敌军的注意。 “嘶!”简培忽然听到声马儿的嘶鸣,便见 拈弓搭箭的一骑忽然向前栽倒了!骑土痛叫着 在地上滚了几圈,手里的弓箭也摔了八丈远。 顷刻之间,又有两骑以同样的姿势摔倒,马匹 嘶鸣着挣扎想站起来、但随即又跪倒在地上。 马匹踩进了难以察觉的小土坑里,马腿已经断 了! 简培大喊道:“快勒马! 但未等他下令,大伙已经减缓了速度,渐渐停 止了前进。 就在这时,前方的营垒之间,有敌军游骑开始 涌出来了。简培急忙调转马头,来到个摔倒 的士卒跟前,说道:“ 能动弹吗?快上来! 士卒急忙感激地说道:“仆平素 不该顶撞、忤 了君的面子! 敌军游骑以单列纵队冲出,他们却没有陷马, 直接朝简培这边杀将而来!简培等人立刻调转 马头,拍马就走。很快身后便传来了“噼里啪 啦”的弓弦声。 “阿!”坐在简培身后的士卒发出了一声惨 叫,好像是中箭了。 他顾不得那么多,带着众骑原路返回,重新冲 向了刚才的小山丘。这时更多的魏军骑兵举着 旗帜、戟矛,已经开拔出了军营,前队已到了 那口小水塘附近。 简培这才在山坡上勒马停下来。简培翻身跳到 地上,将士卒也扶下马,只见那士卒的背上:插 着两根箭羽。士卒披着铠甲,但背部的甲不 全,箭矢显然已经射入了他的皮肉。 士卒还没死,看着简培,神色幽幽地说道: “仆知弓马长为何愿意相救了。” 简培愕然,难道他误以为、自己是拿他做挡箭 余下的轻骑都下了马,站在地上拉弓,对着山 丘下追来的敌骑“噼啪”放箭。水贼游骑并未 冲杀上来,他们应该听到了山丘后面的马蹄 声。也有可能是看到了动静,山丘方圆不大, 人多就很容 易被发现。 待到魏军骑兵冲向山丘时,简培便挥手大喊: “诸军,兄弟不要追得太远,贼军营前,有很多 陷马坑! 骑兵将领听到之后、回应了简培一声,果然只 派出少量骑兵组成的马队,驱逐了敌军游骑。 不多时,镇东将军王飞枭也率骑兵来到了前 方。他观望了一会昊军军阵、 营垒,听说昊军 已在营垒前新挖了陷阱,遂放弃了反击吴军的 企图。 因为王飞枭认为、仅靠骑兵是冲不进营垒的, 只能以大量步骑协同杀上去,与吴军摆开大 战。 当然魏军在陆地上就没怕过吴军,无论步战还 是马战!但是吴军人数甚众,王飞枭似乎不愿 意与他们拼消耗,他是一~副能拖则拖的打算。 施水东西两岸,两军来回打了几天,吴军时常 发起进攻、但依旧没能取得重大突破。 直到又场大雨, 暂时浇灭了战火。 然而此时魏军斥候发现,水贼又新增援军了! 魏军斥候在施水上见到了“陆”字将旗,东吴 的大将多出于土族高门,父子相传,陆家的人 马, 明显便是大名鼎鼎的陆逊之子,陆抗。 除了陆抗,还有全氏、吕氏等东吴大族,亦陆 续带兵来援。 水贼兵力再次得到增强,等到雨停,便在东岸 构筑了许多营垒。 吴军的工事整体呈现出半月状,欲对魏军大 营、形成半包围之势。他们不断用投石机砸魏 军的工事,然后在各个方向反复出兵攻打。 但因为双方都有工事,- -两场胜负、根本影响 不了全局!魏军即便乘胜追上去,也会被工事 阻滞,无法迅速扩大战果、并一举将吴军击 溃,反之亦然。双方各设阵地,基本已经打成 了消耗战。 王飞枭终于不愿意继续耗下去了。 他在中军决定,不仅要从逍遥津撤退,连合肥 新城也干脆一并放弃。 正当众将沉默不言时, 王飞枭便拿出了那卷纸,声称这是大将军府的 命令! 传视之后,诸将这才纷纷松了口气,立刻有人 道:“且逍遥津被占, 大军若退到合肥、 形 势反而更危险,水贼会沿着施水上游到连枷 山,威胁合肥的侧背!但若是能径直退到肥 水,情势便大为改观了。大将军的军令,来得 及时阿! 众人都纷纷附和,觉得此言有理。其实这样的 形势、不难被预见到,以前是可以靠城墙挡住 敌军很久,现在却有危险了。 王飞枭最近在逍遥津大战,正是为了尝试保住 合肥新城。虽然没有成功,但他此时并不沮 丧,回顾左右道:“我军暂 且向肥水方向撤 退。但诸葛恪的两路大军,在逍遥津已失锐 气,连接施水、肥水的汛期亦已所剩无几;只 要诸葛恪不能马上攻下寿春,便唯有南逃一条 路了!” 青徐都督胡质也道: “吾猜测,诸葛恪的水 军、或许根本不敢进肥水。要不了多久,等河 水退去,连接肥水与施水的河渠便会断流,到 时候吴军的船回不去,岂不是要平白相赠? 王飞枭点了点头,鼓舞诸将道:“等到汛期一 过、水路也不通,贼军在合肥,只能全靠南边 运调粮草,维持不了太多兵马。此后吾等便重 整旗鼓,将合肥城重新夺回来!” 大伙-起拜道: “将军英明!” 王飞枭遂果断挥手道:“传令各营, 部署撤军 事宜。” 第五百三十九章 尚未结束 马上到七月中旬了,太阳出来后、空气中的湿 度仍旧很大。依山傍水的合肥新城,在远处仿 佛笼罩在依稀的烟雾之中。诸葛恪不禁勒马细 看了一会。 合肥城的规模,与它的鼎鼎大名相比、确实有 点不相称。其面朝河渠,南北长度目测不足一 里, 东西宽度甚至不到半里,城墙围成了-一个 不规则的长方形。 但想来也不意外,毕竟此城的大名、并非因为 其规格宏大,而是位置的重要、以及在此地发 生过的大战。 诸葛恪等人一路来到了城下,城门早已洞开, 城楼上插上了昊军的旗帜,正站着一些将土。 将士们见到诸大将到来,纷纷举起兵器,-阵 欢呼。 但是周围连个百姓都没有,目光所及之处、 还 能看到大量荒地。仅是站在城上的一些吴军士 卒喊叫,确实算不上热闹。 诸葛恪就这样策马进了城门。没有臣服的降 将, 没有隆重的仪式,明明曾经很期待、踏足 合肥的这一↑ 天,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光景。 于是他便觉得,胜利来得似乎不够痛快。就好 像很想打喷嚏的时候,试了很多次终于强行 “阿切”发出一声,声音却不太洪亮! ↑条宽阔的驰道深处, 城中最高的建筑、便是 北面的那座县寺阁楼隐隐在望。诸葛恪眺望了 会, 又回头看城楼, 遂在城门]内翻身下马。 诸将也陆续下马,上前拜道:“恭贺大将 军!”“大将军击败曹军,进占合肥城,大功 无人可及也。 “等到捷报传回朝廷,陛下定 将称赞大将军之.功”. “好,好,诸位皆有功劳。”诸葛恪听到这 里, 心情渐好,还礼道, “吾等上城楼看 看。 诸将刚才说得没错,数十年来、昊国从来没有 攻陷过合肥。这事很快就会报到建业,到那时 诸葛恪在朝中、名望必会大增。 而且皇帝对于合肥、似有某种执念,或因多年 前难得- -次亲征、在曹魏张辽手里吃过大亏。 所以此役算得,上是满足了陛下的-一个心愿,可 慰大昊皇帝之心! 众人来到城楼上,诸葛恪观望着远处的河渠水 面。不管怎么样,终于站在了何处城头、诸葛 恪等人亦是感慨良多。 情绪稍微平静下来,诸葛恪终于忍不住、说出 了在心中许久的疑惑:“ 曹魏于逍遥津聚集了 那么多人,准备得很充分,便如很早就知道我 军要北伐似的。建业有内奸罢?” 身边的陆抗也道:“大将军所 言极是,此番情 势、曹军看上去是早有准备。致使我军在逍遥 津耗费了太多物资箭矢,兵峰已老,时间也拖 延得太久了。若非如此,合肥城平素只有两三 千人,我军直接兵临合肥城下,或可径直进入 肥水、进逼寿春。” 陆抗才二十多岁,但没人敢轻视他,因为他的 父亲是陆逊。 诸葛恪道:“不过逍遥津大战之后,王 飞枭径 直弃守了合肥城、我倒是没想到。枉费我军制 作了那么多投石机。” 就在这时,丁 奉的声音道:“可惜阿, 王飞枭 本已是手下败将,曹魏大将军秦亮却没来,让 人颇觉遗憾。 诸将顿时发出了一阵笑声。 大伙都知道,吴军能在逍遥津击退王飞枭,主 要还是靠远胜于曹军的兵力。不过战场之上、 本来就不用拘泥于公平对决,利用好兵力、气 候、地形,扬长避短, 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 能获胜就是本事!胜了就是胜了。 城楼上也没什么好看的了,诸葛恪遂率众走下 去, 随后去了县寺中安顿。 诸葛恪刚找了间房屋,想休息会, 随行而来 的石苞便又求见。 两人跪坐在几筵旁,石苞说道:“ 先前大将军 猜测,建业混入了曹魏奸细。仆有办法,可以 尝试查出谁是奸细。 诸葛恪立刻来了兴趣,问道:“如何办到? 石苞欠身道:“有 个叫蔡弘的人,此时还在建 业。他是司马子元的心腹,不久前来吴国相 见,便是想问仆在吴国的处境。姜维于汉中 大败后,司马子元的靠山不稳、有意投奔昊 国。 他继续道,“ 蔡弘认识曹魏校事府的细作,可 以给蔡弘许诺,然后托他派人潜入洛阳,联络 曹魏校事府的人。 诸葛恪听罢大喜,顿时觉得、有时候叛踺竟然 比自己人还好用!因为自己人的地位很稳固, 而叛跣还需要主动立功。 于是诸葛恪立刻决定,叫石苞追随报捷的信使 队伍、先赶回建业与蔡弘商议,然后遣细作去 洛阳。 除了吴军前线赶着派人回去报捷,魏军这 边的王飞枭,也将弃守合肥的消息、赶紧急报 于洛阳。 没过多久,大魏朝廷很多人都知道了,正是大 将军秦亮下令、弃守了合肥! 既然秦亮已经决定要率军南下,于是长史羊祜 提出了应对舆情的法子,便是立刻上书,主张 要在今年秋冬反击昊军、攻打东关。奏书会通 过尚书省,不止有郭太后看到,朝臣们自然就 会明白、淮南之战尚未结束。 羊祜出了主意之后,便回家去了。当天姐弟 人又去了叔父家,他们经常过来走动。因为羊 祜等早年丧父,那时羊家孤儿寡母、就是靠叔 父庇护过来的。 羊徽瑜姐弟刚到叔父家,连叔母辛宪英也说起 了最近的事:“ 合肥-向是大魏在淮南的重 真, 多年未失,忽被东昊占据,朝野会有不少 议论了。 羊祜遂道:“军令 早已发出去,仆亦曾签名用 印。此事没什么问题的,大将军若不下令,王 公翼(王飞枭)可能在施水上、与不啻三倍于 己的吴军死战,损失大量兵力、 却无甚益处。 因为吴国有了大型投石机,我军仅凭合肥新 城、难以再守住城池。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但汛期 过,吴军同 样守不住合肥新城。何况大将军已然决定、今 年要南下伐吴,秋冬时节,待我大军一到,至 少合肥新城会立刻易手! 羊祜想了想,还是承认道:“不过眼 下的輿 清,确实不利。” 这时辛宪英身边的羊耽转头,问道:“那日卿 去拜访了大将军,观之若何? 辛宪英竟笑了一下:“早先听到叔子说过、 大 将军相貌堂堂,我见面之前便知他仪表不错, 但没想到他长得非常俊朗。 羊耽只是微笑回应,夫妇二人的年纪都挺大 了,所以他听到妻子赞叹将军的长相、并不介 意。 倒是在羊祜身边默默无言的羊徽瑜,听到这 里, 不动声色地抬眼, 飞快瞟了叔母一眼。 辛宪英收起了笑意,正色道:“后来我才知 道, 见面那天,正是大将军秦仲明收到扬州急 报、并下令弃守合肥的时候;但我竟然丝毫 没能察觉!秦仲明当时是神色如常、十分沉 羊祜点头道:“ 大将军是那样的人,在战场上 也很沉得住气。 辛宪英道:“ 未料秦仲明如此年轻,亦能不急 不躁。” 她夫君羊耽的声音道:“叔 子不也是年轻 人?” 辛宪英道:“那倒也是。 ”她沉吟稍许、接着 说道:“不过第一 次见面, 秦仲明竟然暗中敲 打了我-番!” 羊祜也好奇地发出一一个声音: “哦? 辛宪英道:“先是谈及我品评 士人的事。后来 他说了一句,待人宽厚也要看是谁,司马家的 人便不认为他宽厚。” 羊耽恍然道:“这是 在提醒辛家、羊家不要与 大将军府作对?不过叔子、汝弟都在大将军府 为属官阿。” 辛宪英道:“ 后来秦仲明也特地提及,他与泰 雍相善,情谊甚厚。” 这时羊祜道:“ 大将军待羊家也不错。 叔母辛宪英的神情果然放松了一些,点头道: “秦仲明倒是个挺有担当的人。他本人又不在 扬州,合肥之事本该王公翼承担。但他下达军 令,便把王公翼的责任卸掉了。 羊祜此时没有吭声。 徽瑜则差点赞同叔母的话,随即觉得不太合 适、才忍住了没说出口。每当谈起秦仲明的话 题,她都显得寡言少语。 其实徽瑜早已相信,秦亮为人可靠。譬如她与 秦亮算是已有肌肤之亲,如今过去了几年、却 一点风声也没传出去,连羊祜都毫不知情。 听到叔母辛宪英对秦亮评价很高,羊徽瑜心里 更是百感交集。 这时辛宪英又说了一句: “秦仲明知兵善战, 不知他今年攻打东关的战事、能否再次获胜。 他刚出任大将军,获得辅政大權不久,若是连 传败绩,恐非好事。 大家知道秦亮能征善战,不过吴蜀两国都不好 打,否则三方势力怎能对峙数十年之久? 羊耽也附和道:“朝中知兵者言, 东关那地 方,附近有水域、地形很复杂,情况与汉中又 不一样。汉中之难,难在不易通行。而吴国实 力比蜀汉更强,兵力更多,又有水军之利、增 援东关很快,只看大将军有何良策了。 虽然叔父叔母有些担心,但他们主要还是好 意。正如叔父方才所言,羊家、辛家都有人接 受了大将军府的征辟。 第五百四十章痛恨威胁 近日秦亮常去中军军营,开始着手出征之前的 准备。不过到了八月初一,他仍要前往太极殿 朝贺,这或许是今年最后一次参 加朝会了。 城门校尉杜预一早赶来大将军府, 于是秦亮、 羊祜等人,与杜预同行。几个人先去皇宫东掖 门,然后从东殿门]到太极殿庭院。 但别的朝臣一般都是走皇宫正门、自阊阖门入 宫,抑或抄近路走西掖],但都要从太极殿南 边的阅广]进入。 如同往常一样, 秦亮等人几乎最后到达东堂。 此时人们早已陆续进了朝堂,两边都站着人, 有些人正三五成群地作揖交谈。人们见到秦亮 到来,便纷纷上前见礼寒暄。 就在这时,秦亮看见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在一-旁 揖拜,遂拱手还礼。 夏侯玄忽然说道:“ 大将军下令弃守合肥新 城,如此重要之事,或应提前与朝臣商议 下?” 此言出,周围的官员都住了嘴,默默地观望 着。离得稍远的人,自然没听到夏侯玄说话, “嗡嗡”的嘈杂声仍旧笼罩在东堂上。 秦亮不禁暂且停下了脚步,转头审视夏侯玄的 神情。 这夏侯玄,之前有几次最严重的事件、他其实 都没参与,胆子似乎并不是那么大;但立场当 然不在秦亮这边。于是这样反复横跳了几次! 但秦亮只是没暂时没顾得上、处理夏侯玄的复 杂问题罢了。 因为夏侯玄大概没有在背地里、谋划过什么 事,此时当面找不痛快,是想在人多的场合表 现番? 秦亮身边的杜预开口说道:“朝中有不少 人, 或许完全不懂兵事,明公何必随便听信他人说 辞? 杜预是在揶揄,做过雍凉都督的夏侯玄不懂兵 事。果然夏侯玄斜眼看了杜预一眼,面露怒 色,似乎有点生气了。 秦亮这才补了一刀,轻描淡写地说道:“此事 本是大将军分内之责,当初若是泰初做了大将 军,便可决策是否弃守合肥了。” 夏侯玄立刻忍住了情绪,站在那里沉默不言。 因为这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否则难道要说说 李丰许允、意图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的故事? 秦亮见他不说话,也随即迈步离开。很快就要 开始朝贺,他还得抓紧剩下的一点时间,与令 狐愚、蒋济等人见面,问候两句。 司徒蒋济好像又老了不少,行动迟缓地走了过 来,相互见礼,他说了一句: “我刚收到了文 德(胡质)书信,文德在书信中,对大将军颇 有感激之意。” 秦亮对蒋济倒很客气:“这 是我应该做的 事。” 蒋济看着秦亮,缓缓点了一下头。 若是照汉朝的规矩,司徒是三卿的顶头上司, 太仆、廷尉、大鸿胪都归司徒管。虽然此时的 魏国三公、不再管那些官府,但也是朝廷对功 劳贡献大的大臣种认可, 三公还是有威望 的。因此王凌、秦亮带兵进洛阳之时,也没有 清算蒋济,并且选择相信、他也是被司马懿坑 骗了。 没会, 在宦官的唱词下,皇太后、皇帝等人 来到了上位。众人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秦亮发现,今日到场的人,还有皇后甄瑶。她 没有在垂帘后面,只是跪坐在 曹芳的侧后位置。 文武百官纷纷行稽首大礼,贺皇太后殿下、陛 下、皇后殿下长寿安康。 相比之下、夏侯玄还能勉强可以被容忍,其实 在秦亮心里,皇帝曹芳才是必须对付的人!早 在李丰等人发起莉杀的时候,就该布置废黜皇 帝的,但那时是王家执政,王凌不愿意承担废 立的责任,尤其是曹芳还是先帝亲自传位的太 子,于是事情就拖延了下来。大伙只能假装不 怀疑、莉杀事件与皇帝有关,靠- -种虚假的和 睦维系到了现在。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秦亮却不能假装不知情。 这件大事,终究是要他来承担的 堂上奏钟鼓雅乐,太常上表,当众念贺 同。除了没有安排舞蹈,-如以往的朝贺场 面。 跪坐在垂帘后面的郭太后,目光仍旧有意无意 地、看向站在前面的秦亮。只见他还是很守礼 的,并未抬头直视上位。不过他以前曾说,上 朝的时候能透过垂帘、看到郭太后身体下方的 裙子衣袖。 郭太后遂不动声色地轻轻抬了一下收口宽袖, 将袖口缉边的红色花纹展现出来。秦亮说起 过,喜欢她衣边上颜色明艳的装饰。所以她故 意在蚕衣袖口上、刺绣了花朵纹饰,而一般蚕 衣上的花纹,几乎都是云纹。 在这样庄重的场合,郭太后却在想那些琐事。 不过看到秦亮的身影,她竟莫名觉得挺安心 的。 不知过了多久,礼乐渐渐停歇。这时皇帝曹芳 忽然说道:“待 大将军率军出京之日,朕要亲 自出城,为诸卿践行。” 秦亮的声音道: “陛下厚爱,臣谢皇恩。 君臣简单对话之后,宦官便呼“退朝”,人们 再次行大礼。皇帝从正位上起身,郭太后也随 后离开了东堂。 郭太后叫来宦官张欢,去留下大将军秦亮,她 要在东边的署房召见秦亮。刚吩咐完,皇后甄 瑶也过来了,要与母后同行,于是郭太后带着 皇后起沿着走廊、去往太极殿东侧。 两人进了署房,宫女们布置好垂帘,便弯腰退 走了。 郭太后不禁留意到甄瑶,见她有意无意地不断 向广]口张望,好像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郭太 后又仔细打量甄瑶的打扮,- ~眼便能看出她打 扮得很用心,脸上还抹了粉,把嘴唇涂抹得嫣 红。 甄瑶是真的不太会打扮,她还不如平常那样简 单整洁的样子,而且十几岁的女郎,也不太适 合抹那么多胭脂水粉。本来身段不错,她的肌 肤也很玉润白净,修饰太多是适得其反。 不过看出来,郭太后这个年纪看得上的儿郎, 其实同样容易让十几岁的女郎产生好感。 没会,秦亮脱鞋穿着袜子走进了屋子。郭太 后忍不住侧目又看了甄瑶-一眼,果然见她眼睛 里也多了几分光彩。 秦亮走到垂帘外面,揖拜道:“ 臣拜见皇太后 殿下、皇后殿下。” 郭太后二人跪坐在筵席上,隔着垂帘还礼。郭 太后说道:“既然仲明 上书,认为淮南之战没 有结束,我便已叫中书令下诏、准许仲明召集 中外军伐吴。” 或因皇后在场,且敞开的两道门 ]外站着宫女宦 官,秦亮的言行比较客气,“臣当奉诏, -举 剪除吴军对淮南的威胁! 郭太后听罢,顿时想起王凌去世时、朝中的緊 张局面,吴国同时在东关调集重兵,那时她忧 心忡忡的心境如在昨日。还不止那次,秦亮在 征讨母丘俭时,吴军也是做出了威胁的举动。 她下意识地对吴国、以及东关地名,忽然生出 了愤恨的心情! 郭太后沉默片刻,说道:“我将 在宫中静待大 将军捷报。不过朝臣言及,东关不易攻打,几 年前魏军也确实在那里、折损了许多将士,仲 明勿要轻敌。 秦亮拜道: “谨记殿下训言,臣不会让殿下失 望,殿下无虑也。 郭太后听到这里,心下稍安。她忽然明白,为 何自已看到秦亮时、会觉得安心了,她还是挺 喜欢秦亮表现出自信的样子。 外人看起来,郭太后是个谨慎庄重的人,名声 也比较好。但那只是表象,多年以来郭太后几 乎- ~直都受人威胁,比起名声狼藉的义妹甄 夫、她的心态实际上更加极端! 比如郭太后与秦亮有染之后,时常便会做-一个 噩梦,正衣衫不整以不堪的姿势俯在塌上时、 忽然被~群道貌岸然的公卿撞破了 !那只是一 个意象,但当秦亮要摧毁那些威胁过她的人 时,郭太后总是有一种隐隐的快意。 郭太后不愿意看到秦亮处境不利,无法再压制 那些想威胁控制她的人,她才不管秦亮是不是 个有野心的權臣! 她终于不再掩饰,轻声说了-句:“仲明也要 注意安危,小心流矢。” 秦亮道:“ 殿下放心,臣在战场上,从来不亲 自上阵。 这时秦亮又问皇后:“ 皇后殿下的身体养好了 吗? 皇后的声音轻柔:“比起初春时节, 好得多 了,天气暖和的季节就会好一些。 ” 秦亮道:“那便好, 臣还担心殿下气色不 佳。” 郭太后心道:那是她自己把粉抹多了。隔着帘 子、只要距离近一些,果然还是能看见里面 的。 秦亮接着说道:“臣已 上书,请旨诏令甄将军 回朝。诏令大概快发出去了,等-阵子皇后殿 下便能见到甄将军。 皇后小声道:“大将军还记得 那件小事阿? 秦亮道:“可不算小事。 ” 皇后顿时又抬眼,朝帘子外面定睛看了一一眼。 片刻后,秦亮继续面对郭太后道:“臣带兵离 京后,车骑将军、领军将军、骁骑将军、中坚 将军、城广]校尉等大将会留守洛阳,若有要 事,殿下可召见他们。” 郭太后道: “我仍旧在东宫召见诸臣,仲明只 需安心对付贼军。 秦亮叹道: “臣能有今日、来源于军功,须得 继续带兵征战,才能保持威信。幸有殿下主持 朝政,臣才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郭太后不动声色地轻声道:“ 大将军可以相信 我的。” 第五百四十一章 万乘之能 石苞和蔡弘派到魏国的密使,已到达了洛阳。 相比魏蜀边境的关隘,东南方向的道路节点、 主要是津口;对于准备充分的奸细掺透,更是 防不胜防。吴国人只要先渡过大江,带上一块 涂油的牛皮、就能设法绕过各个津口渡河。更 何况魏吴之间的商队,来往更为密切。 当然惨透到敌国之后,关键还是要在敌国有内 应!否则很难搞到什么东西,最多只是在市集 上看看物价、听一些平民百姓的传言而已。 吴国密使见到了校事府的司马家卧底,却没有 得到石苞想要的线索、谁是建业的内好。司马 家的卧底告诉密使,魏国不只有校事府从事细 作活动,校事令是大将军的人、在大将军府那 边还有一批人。 不过密使也没白跑,他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魏 国已决定今年对东关大举进攻! 于是密使立刻离开洛阳,回吴国禀报军情。 等到石苞得到了密信,他便面迫不及待地去 皇宫觐见, 面遣使去东关、赶紧把消息告诉 诸葛恪。石苞投奔了吴国,真正投靠的人其实 是诸葛恪。他若不赶快上报,一旦魏军大举南 下、动静太大,吴军的细作也很可能会发觉; 那时候石苞的消息,便失去作用了! 建业城太初宫内,皇帝孙权一看到密信, 顿时 不禁莞尔。 在场的近臣,还有侍中孙峻、中书令孙弘等。 孙峻张口刚要说话,中书令便抢先说道:“陛 下运筹帷幄, 决胜于千里之外,臣等赞叹! 孙权身边的潘淑,却茫然地看着孙权的笑意。 这时孙峻也附和道:“陛 下深谋远虑也。 潘淑这才问孙峻:“ 诸公何出此言? 孙峻耐心地解释道:“大将军 (诸葛恪)攻下 合肥新城之后,欲乘胜追击。陛下诏令大将军 勿要贪功,魏军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如今 观之,岂不正如陛下所料? 中书令孙弘的眼睛里,顷刻间露出了一丝让人 不易察觉的怒气。他曾经几次向潘夫人示好, 但潘夫人并不领情;眼下孙峻与潘夫人对答的 细节,可能稍稍刺激到了孙弘。 另外孙峻与诸葛恪的关系也很亲密,但孙峻刚 才在恭维皇帝时不惜贬低诸葛恪!孙权对于 这样的情况,心里是比较满意的。 潘淑恍然道:“原来如此, 陛下真是太厉害 了!” 孙权从容道:“ 大事无法-蹴而就,更不能急 功近利。有所反复,在所难免。与其让诸葛恪 冒进,不如现在以逸待劳、等着魏军前来攻 打,我军防守,胜算岂不更大? 他此时是有些自得的。虽然他亲自带兵的效果 不佳,但论谋略、没几个人可以匹敌。 石苞感受到皇帝的语气,赶紧拜道:“陛 下英 明神武! 中书令孙弘随后道:“我军此番若在东关击败 秦亮,亦是陛下庙算之功阿。” 石苞的声音又道:“秦亮确实善 于将兵、却 是将之才,比起陛 下万乘之能,哪能相提并 论?” 皇帝孙权知道大臣们在恭维自己,但也十分受 用,伸手摸着卷曲的硬胡子“呵呵”笑了一 声。何况石苞也没说错,秦亮即便权倾洛阳、 仍然是个臣罢了。 孙权遂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成名, 有才能 之人,我并非没有见过(如周公瑾)。但人是 否能成大器,总是要先吃点亏看看。这次便要 让那年轻盛的秦亮,栽个跟头。 侍中孙峻立刻道:“ 昔日魏军突然进攻东关, 结果大败,铩羽而归。此番我军早有准备,携 战胜之威、士气正盛,形势比上回更好;此战 陛下之师,定可大胜秦亮! 石苞孙弘等人纷纷附和。 孙权点了点头,又念道:“ .肥”. 几个人立刻住口,侧耳倾听着下文。 之前听闻合肥的捷报,孙权确实非常高兴,没 想到年近古稀、终是了却了多年前的心愿!孙 权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合肥,恰恰相反,那地方 好似他痛恨的一块心病。 沉吟罢,他果断地说道:“诏令诸葛恪, 把合 肥新城烧了!各部皆退到东关,利用那里的地 势,做好万全准备。 孙权说出这句话之后,仿佛看到合肥城燃起了 熊熊大火,在火光之中化为了灰烬。他的心 头、仿佛有块大石头落地了一一般,顷刻间只觉 轻松惬意! 中书令孙弘即刻拜道:“臣遵旨。 ” 这时孙权慢慢从筵席上爬了起来。诸臣遂纷纷 俯首道:“臣等谢恩告退 : 待孙峻回到府邸时,外都督马茂已在庭院 中等候多时。 两人在一-处敞亭中入座,马茂问了一句:“仆 听说,将军去太初宫觐见了陛下?” 孙峻没有马上回应,却言不发地打量了马茂 几眼。他的那对眼睛有阴鸷之气,看得马茂浑 身有些不不自在。 过了片刻,孙峻才不慌不忙地点头,随口道: “进宫了。 马茂便在心里寻思,要怎么打听一下、孙峻去 宫里商谈何事。因为此时已是下午,若是没什 么事,皇帝通常不会召见大臣。 不料孙峻先问道:“乐德来吴国多少年了? ' 马茂已感觉今天的气氛不太对,立刻提起了小 心,故意想了一会才道: “大概得有七八年 了 孙峻又问:“卿为何要抛弃家业, 前来昊 国?” 马茂早已准备好了说辞,把以前说过的话、又 说了一遍:“仆原先在魏国做钟离长, 属下有 个县丞叫劳鲲,经常不敬,并有一次恶言相 向。那劳鲲是祁县人,与当时扬州都督王彦云 相善,不久劳鲲便被召回寿春为掾属,并在都 督府诬告仆。仓促之下,仆只得赶快逃离钟离 具! 孙峻一直注意着 马茂的脸,听罢沉吟道:“劳 鲲? 马茂镇定道: “鲲鹏的鲲。仆在将军面前,好 像说起过此人? 孙峻笑起来,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真诚:“说 过,我记性不太好。” 马茂也陪笑道:“回头看此事、 亦非坏事阿, 仆出身寒微,在魏国本就没什么前程可言。” 孙峻道:“吴国也是一 样的,更看出身。不过 卿是外来之人,受陛下赏识,故有殊遇。 还有个原因,魏国那边主动投降东吴的人、确 实不多,几乎都是因为走投无路。 孙峻沉吟片刻,终于直接说道:“大将军 (诸 葛恪)认定建业有内奸,却不知道是谁。” 马茂心里一紧,差点脱口问出、诸葛恪是怎么 知道的?但马茂定住神,没有立刻询问,反而 故作轻松地笑道:“ 莫非将军以为,仆是那个 内奸?” 孙峻、 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太像。 ” 马茂这才缓缓问道:“大将军为何如此认 定?” 孙峻摇头道:“没 有机会细问。” 马茂犹自琢磨着。诸葛恪率大军在逍遥津,与 魏军大战了多日,所以诸葛恪可能认为,建业 这边事先泄露了北伐的消息、魏军才能提前聚 集那么多兵马。诸葛恪是猜的? 就在这时,孙峻忽然说道:“石 苞在洛阳校事 府还有人,他今日觐见,便是上呈细作的密 信。” 马茂仿佛听到“咯噔”-声, 一下子几乎把心 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察觉到孙峻的瞳孔收缩, 只得尽力稳住心态,不动声色道:“早点 查出 来也好,仆便能摆脱嫌疑。 孙峻埋头权衡稍许,一脸笑意道: “卿若是有 嫌疑,我为何要与卿商议此事? 马茂暗自松口气,大方地说道: “那倒也 是。不过仆便是魏国来的人,易遭人怀疑, 并 不奇怪。 两人继续谈论一会, 马茂暂时不敢再打听消 息,找个理由便尽快离开了。 他走进马车、直到乘车出了孙家宅邸,才有一 种魂魄重新回到身体的感觉。这时马茂发现, 不知何时、自己的背心竟已完全被汗水浸湿! 幸好里面还有层里衬、 外袍是秋白色的布 料,应该没有被人发现? 马茂的胆量-向挺大,但今天确实感到了害 怕。 如果魏国校事府的奸细查出了马茂的身份,他 必然会死无葬身之地!不过目前应该还没查出 来,只是因为、孙峻此人的疑心挺重。否则孙 峻也不必要如此试探,然后让马茂好生生地走 出孙家宅邸! 也许马茂起初与孙峻深交,就是个错误的选 择。 无论如何,马茂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次 是真的很危险了,随时会暴露身份! 马茂回到家里,徘徊犹豫了良久,决定冒险送 出一份密信。 还得先将自己的处境,告诉大将 军秦仲明,征得秦仲明的首肯之后、他才能奔 回魏国。 毕竟马茂这样的出身,只有得到大将军的认 可,回到魏国才有搞头。因为当初扬州都督王 彦云的意思、是让他莉杀吴国皇帝孙权;严禁 马茂莉杀、要求他卧底建业的人,其实是秦仲 明! 马茂立刻回到卧房,挪开书架,掀开了一块地 砖,从里面拿出了誊抄的《史记》、以及几张 黄纸。他先打草稿,然后用画符一样的数字、 把书信内容翻译成暗号。 第五百四十二章吾非大老粗 石苞收到密信时,除了去太初宫觐见,还在第 次时间派人、 去告诉了诸葛恪。 诸葛恪见到石苞信使之后不久,又收到了焚毁 合肥新城的诏令。 很快合肥新城内的邸阁、县寺等大型建筑就被 点燃了!诸葛恪与丁奉等大将沿着河道离开 时,回头看,只见合肥城内已是浓烟滚滚, 城楼的火势也渐渐燃起。 半空烟灰乱飘,风中也飘来了木头烧焦的气 味。 诸将见诸葛恪回望,也纷纷转头。部将留略 道:“不过是一 座小城,大将军不必介怀。 大伙都纷纷好言相劝,其中有人道:“陛 下诏 令,不得不遵阿。” 显然诸将是误解了诸葛恪的心情!诸葛恪其实 并没有什么感慨,心中可谓是毫无波澜,他回 顾部将、皱眉暗忖:尔等看到大火,不得被吸 引注意、多看几眼? 他便开口说道:“烧了 也好。每当水涨,此城 便会卡住水路、威胁施水与肥水之间的水道; 如今既毁,明年我军便可径直威逼寿春!” 众人立刻附和,还有人顺着诸葛恪的意思说 道:“ 此城时难以修缮,因为缺材料。新城 的材料,以前就是从旧城拆过来的。 就在这时,诸葛恪忽然留心到、丁 奉刚才好像 A直没吭声。而丁奉平素并非沉默寡言之人。 诸葛恪遂转头看了一眼,立刻发现骑在马背上 的丁奉。他好像有点走神,正观察着一-旁干涸 的河道。 丁奉也察觉了大将军的目光,回过头来,说 道: “一个多月前,这河渠里还可以行驶楼 船。才没过多久、上头到肥水的地方-断,河 道内便只剩下一些淤泥了。此渠水源,乃自肥 水, 他接着又说了一句:“ 合肥新城本来就不好 守,这地方通船的时间很短。” 丁奉是个半文盲,基本读不通任何一~ 本完整的 书,而且长得五大三粗,体型魁梧、勇冠三 军, 但是他一 直不承认、自己是个大老粗。诸 葛恪觉得也是如此,人不可貌相,J奉的心思 确实挺细的。 诸葛恪道:“承渊见微知著 也。” 丁奉道:“因此还是退回东关更好, 先到东 关、以便挫败秦亮!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再 杀批魏军,震慑敌军;明年大将军再度进袭 淮南,并非不可能。” 诸葛恪笑道:“ 丁J将军直期待与秦亮交手, 此番终于遂愿了。” 众将听到这里,顿时发出一阵笑声。 因为丁奉说过,秦亮的名气越大,等他击败秦 亮之后、得到的威名也越大!所以诸葛恪揶揄 时,众将下子就想起来 了。 不过J奉在没交手的时候口气很大、甚至好像 在蔑视秦亮;而今真的要交手了,丁 奉的态度 却变得、认真郑重起来,并没有跟着大伙-起 笑。 反倒是这样的表现,却让诸葛恪认为、丁 奉不 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在准备击败秦亮! 大伙沿着干涸的河渠,一路来到 了施水岸边, 逍遥津就在前方不远了。此时人们就更容易看 出河流的形势,北边的河渠已经干涸,只剩下 了施水条河。而之前像是支流 般、从连枷 山那边过来的施水上游,此时却没有断流。 众人在逍遥津勒马,上了 艘斗舰, 连马也牵 上了船。然后驾船顺流而下。 斗舰上军旗猎猎,不到中午便飘到了巢湖中。 一个武将在甲板上举起条丝巾, 观测风向, 然后下令张帆。水手们也开始摇动多支船桨, 划着船向巢湖东南方向行驶。 战船行至居巢水口、便离开了巢湖水域,进入 了濡须水。濡须水朝东南流向,战船又是顺流 航行。 没过太久,战船通过了一段弯弯的河道,前面 就能看到曹工渠(导流渠)的入水口了。 那导流渠是人工挖掘的,就像一个左 右反过来 的“p”,作用就是绕过东关大堤;秋冬时 节,导流渠才是此段水路的主要航道,濡须口 也在导流渠上。 远处的山势已经隐隐在望,在平坦的河滩深 处,天边那黑幢幢的山影、仿佛是笼罩在天际 的鸟云! 按照事先的行程,大将军诸葛恪要去濡须山上 的小城,战船便要入导流渠、然后去濡须口。 不料这时丁奉提议道:“ 先不去曹工渠,继续 走濡须水、去东关大堤罢。 诸葛恪随口道:“东关大堤的水位降了, 斗舰 恐怕过不去。” 丁奉点头道:“仆知道, 我们不过东关大堤, 只去东关大堤看看。我有一策,欲在东关示于 大将军。” 诸葛恪立刻来了兴致,便下令战船继续沿濡须 水航行。 斗舰很快路过了导流渠水口。濡须水西岸的濡 须山,也映入了眼帘,那濡须山所在的地方、 就像个岛屿似的,四面被导流渠和濡须水包 围。 丁奉遥指濡须山道:“魏军 不会从西岸进攻 的。濡须山北侧的地方太过狭小,还有水塘和 沼泽,无法部署大军攻城;而曹工渠对岸是七 宝山,连绵数十里的崇山峻岭、直到巢湖南岸 的滩地,也不适合布置大军。” 诸葛恪认同道:“当年 王飞枭等贼将,也是走 濡须水东岸、自东关大堤进攻。 不多时,东关大堤便隐隐在望了。看上去就像 是、堵在河上的两座狭长土堆似的,中间还有 个缺口。正如诸葛恪所言,水位降低之后、那 缺口的水变浅,难以再通行大船;从巢湖出来 的水流,此时主要是绕行导流渠。 此地的地形果然十分复杂!本来应该没那么支 离破碎,修建了东关大堤、导流渠之后,才变 得十分奇怪了。 大堤东岸,可见连绵不绝的群山(含山) 。群 山西麓直到濡须水畔,山脚下就是东关。此地 有关隘,正是因为山脉环绕之故。 其实濡须水西岸、七宝山南麓,还有座西 关;只是吴军在濡须口分筑二城之后,濡须口 的位置变得更加险要,西关几乎就废弃了。 斗舰靠近东关大堤,已无法继续前进。在丁奉 的指引下,将士们把船靠向了东岸,便是东关 附近。然后诸将乘坐小船,登上了濡须水东岸 陆地。 因为大堤造成了此地的河水淤堵,所以不同的 季节、地貌都会不一样。 丁奉站在河边,朝东边看去。诸葛恪也循着他 的方向观望,远处的群山隐隐在望。群山西麓 狭窄的通道、东关的城楼都能隐约看到了。 这时丁奉回过头来,遥指北面宽阔的水域,说 道:“夏秋时节, 那里是一片大塘,便是东关 大堤堵水之后才形成的。 诸葛恪点头道: “我知道。 丁奉笑道:“ 水塘还能行船,可到了秋冬季 节,那便是一片浅水烂泥的沼泽地,连船也无 法通行。 诸葛恪有些困惑,因为魏军根本不走那片沼泽 地;而会从沼泽地西侧岸边、斜架浮桥到东关 大堤上,直接先占领东关大堤。 丁奉却没继续说话,带着诸葛恪~直往北走, 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行人跟着丁奉,沿着 沼泽地西侧的塘岸、- 直往北走。 直到丁奉停了下来,把木棍往前面的浅水里一 插,转头道: “下面全是烂泥。” 诸葛恪点了点头,并排站在丁奉旁边,昂首面 对着广“阔的沼泽、以及左前方向的濡须水水 面。秋日渐深,吹在脸上的风、已有了凉意。 而且这个秋冬季节,淮南的季风又变了,常常 吹西北风,所以才会迎面吹到诸葛恪脸上。 这时丁奉忽然开口道:“之 前魏军从逍遥津撤 退,我军追击时,缴获了许多铁链、铁锥,现 在连东西都是现成的。” 诸葛恪听到这里,再次观察着前方的地形。 丁奉抬起手,从左到右,手势划动时、稍微向 上- -偏,冷笑道:“在濡须水 上这样拦一道, 秦亮军该怎么办?” 诸葛恪顷刻间恍然大悟,转头与丁奉对视,两 人顿时相视-笑! 部将们也渐渐回过神来,留略道:“濡须山南 边那一A 片河滩,有大片浅滩地,全是松软的泥 沙!难以固定浮桥铁链不说,大船也无法靠 岸,只能以小船冲上河滩。抢滩作战,兵力分 散,贼军要打成添油战术了!” 丁奉摇头道:“ 秦亮既是名将,他当然不会去 抢滩。 说罢,丁奉再次回头看东关的群山方向,“走 东关山脚下,也能绕行到东兴大堤的。 诸葛恪已明白了丁奉提出的战略,当下便道: “在东关前面挖水塘、把东关通道也堵了,让 秦亮翻群山过来!” 丁奉点头道: “大将军麾下那些山越人,以前 直住 在山林里, 正可以在熟悉的地形中作 战,如今派得上用场了。 诸葛恪高兴道:“还是防御战好打, 我们预设 战场、准备充分,这下够秦亮喝一壶的!不过 我军竟要反过来锁河,承渊之计,真的是有点 阴阿,哈哈!” 丁奉笑道:“ 兵不厌诈,且应扬长避短,能赢 就行。不然难道要我们、在平地上摆开,让秦 亮的骑兵来痛快冲阵?那不是勇气,而是愚 蠢! 诸葛恪不禁感叹道:“ 昔日承渊声称,要把魏 国大将军秦亮当垫脚石,诸将皆讪笑。今日方 知,承渊非虚言也!” 留略也随即说道:“贼军能 在东关大败,不是 没有原因的,这次恐怕要败得更惨! 第五百四十三章 难忘相处 中秋节秦亮去了王家宅邸,两家人团聚了一次。不过今年除夕,他应该是赶不回洛阳了。玄姬说她还是更喜欢中秋节,因为几乎每年中秋、能都见到秦亮。秦亮则最喜欢玄姬平摊着的模样,可惜在宜寿里宅邸太过仓促,也没找到合适的家具,未能如愿。彼时的场景,倒让秦亮想起,与外姑婆在大将军府阁楼椒房里说话的事,也是时间不充足,慌得不行。 到了月底,南征的安排基本已妥当。不料这时,大鸿胪羊发忽然去世了! 秦亮与羊发并不熟悉,因为羊发之前一直在淮北,今年在洛阳才见过几次面,自然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死了就死了罢。问题在于,长史羊祜因此要辞官。 本来羊祜是以大将军长史的身份,要去淮北督 运粮草,保障大军的后勤。羊发曾为淮北都督,弟弟羊祜过去办事肯定更便利,,而且羊祜做事靠谱有能力、与秦亮相处的感情也不错,简直是最好的人选。但这下要影响大事了。为今之计,只能提拔辛敞为长史,接替羊祜的职责。不过秦亮还是想再挽留一下羊祜,于是亲自去羊家吊唁。 羊家宅邸就在洛阳东城的永安里,从大将军府径直南行、便能到达,离得其实不远。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许多朝廷官员都在,还有些人可能来过、又走了,毕竞此时的丧事不管饭。羊家几代人在朝为高官,做官的亲朋好友还是很多的。 羊祜到大门迎接时,许多宾客也跟着来了,纷纷向大将军拜见寒暄。秦亮穿着灰色的素袍,低调地向大伙还礼,便随即跟着羊祜去灵堂上 香。 在肃穆的气氛中,秦亮在灵位前上了三炷香,然后揖拜。他转过身时,羊祜等人立刻跪伏在草席上行礼。 秦亮也跪坐下来,与羊祜等人对拜,说了两句安慰的话。 柏夫人居然也在灵堂里,她就在羊徽瑜的身后,只是没穿丧服。秦亮与她对视片刻,自是不好当着主人的面说什么。 羊徽瑜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随即垂目道:“长兄的身体早先便不好了,妾感激大将军把长兄召回洛阳,一家人能得团聚数月,才少了 稍许遗憾。”说罢以麻衣宽袖掩面,轻轻抽泣。 秦亮随口道:“即便是兄弟姐妹,在人世的缘分也有尽时。羊公应该也不愿意看见、卿等太过悲伤,伤了身体。” 羊徽瑜听到这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哭得更 凶。 一旁的羊祜也长叹了一声,拿手掌揩了一下红红的眼睛。秦亮起身,羊家人立刻跪拜。 羊祜应该知道秦亮有话要说,遂跟着秦亮走出灵堂,然后将他请到一旁的厢房内。 两人对坐在一张木案两侧,秦亮直接说道:“我原先是打算,这次南征之后,可让叔子论功升任扬州刺史,东线还是大有可为的。叔子可愿带丧留任?” 羊祜没有正面回答,倒是说起了家里的事。大概是说、长兄羊发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阿母却对待羊发比亲生儿子还好。如今羊发去世了,阿母必定会悲伤很久,正需要家人常常在身 边。 秦亮听完他的讲述,只好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同意叔子的控旦,, 羊祜沉默了片刻,说道:“弘农王浴有才干,大将军可征辟为掾,让其在旁辅佐。” 秦亮恍然道:“我知道这个人,他多大了,现在洛阳? , 羊祜道:“王士治已年逾而立。徐景山(徐邈)曾辟为掾,后嫁女与王士治。年初徐公薨于光禄大夫任上,王士治亦辞官服丧,如今丧期已过,正赋闲于洛阳徐家宅邸。 , 秦亮当即道:“我回去就告诉泰雍,叫他去礼聘王睿,辟王潜为大将军宏甘伤' 羊祜拱手道:“仆不能再为大将军效力,在此请罪。” 秦亮好言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记得、你我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 羊祜微微动容,俯身顿首。 秦亮回拜道:“我便先回去了,叔子节哀。 两人出了厢房,羊祜与众宾客仍旧相送。一众 人路过灵堂门口时,秦亮从余光里发现,羊徽瑜正在转头张望,注视着秦亮与羊祜。 秦亮如在羊家所言,回去就把征辟的事、交给了辛敞。 此次带兵南下,秦亮照样会带几个幕僚参军在左右辅佐、出谋划策,并要王家那边的人参与。除了贾充为参军,还有车骑将军府的王沈 举荐了王浑。 秦亮也没见过王浑,不过知道他是太原郡人,其父便是都督荆豫的王施。 王浑之前干过曹爽的掾属,然后在司马懿发动兵变之后、就被罢官了;其实只是暂时的,只要王昶没有倒苔,王浑迟早要被启用。不过后来王凌执政,直接把王浑提拔到了黄门郎。王凌、王施都是太原郡人,但不是一家,应该也没有血缘关系。王凌属于祁县王氏,王昶是晋阳县王氏。祁县王氏以前就比晋阳王氏的家势大,所以是司马家之外的并州河东士族领袖,且王昶从小兄事王凌。之前司马懿想收拾 祁县王氏、却被秦亮带兵反推了,所以祁县王氏还会继续比晋阳王氏强盛。 没过两天,秦亮就把王滑、王浑都叫到了大将军府吃饭。 宴席设在西厅。人不算多,除了大将军府上的辛敞、王康、朱登、饶大山等人,便是王王浑,贾充也来了。 据说王溶的小名叫阿童,相貌倒还不错,长脸白面,有飘逸的胡须、整齐的剑眉。但也在意 料之中,阿童要是长得难看,名士徐邀的女儿也不会看上他。 这阿童虽然出身世家,但是家势、交游的人脉,显然已处于下滑通道,不然以他祖上几代两千石高官的出身,不至于混到这个地步。最终还是靠丈人和外貌才出仕。 大伙见面之后,王浑刚见到阿童、竟立刻露出了鄙夷之色。 秦亮看在眼里,也注意到,阿童穿着华丽的锦 袍、比秦亮这个大将军还穿得光鲜,何况阿童的丈人今年才去世。 此时的魏国士族,大多还是以简朴为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许多名臣去世后,官员想说好话、都会记上一笔豕尤尔州o 显然世家也要看权势、离榷力中心的位置。这 时贾充当着阿童的面,也开起了玩笑:“听说士治在家乡宅邸门前,修了一条几十步宽的大路?气派不小阿!” 两人应该不熟,这样的语气说话、显然不太礼貌。当然贾充不怕阿童是世家出身,因为贾充的先父贾逵,在魏国的地位更高。 有一种说法是,世上根本没有玩笑,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好在阿童挺给大将军面子、没有在这里生气,反而是笑而不语。 王浑补刀道:“公闾有所不知,只有这么宽的 路、才能容得下车仗旗帜阿。 却不知仪仗何在? , 阿童向秦亮拱手道:“今朝得为大将军效力,盛大的仪仗还会远吗?”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哈哈”笑了一声。诸官随之陪笑起来,贾充王浑也面露笑意,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秦亮适时地主动端起细腰 的酒觚,与大伙对饮一觚。 阿童饮罢,赞道:“大将军府的酒果然不错!莫非是名贵佳酿?” 侍女重新把觚倒满酒,里面呈现出浑黄的颜色,正是黍为主要原料的黄酒。秦亮道:“谈不上名贵佳酿。黄酒的酿造并不复杂,我最看重的,是醉酒后不上头不头疼。然后是入口酸味淡、余味苦涩小 黄酒的度数可以超过十度,对于酒量一般的人、以多少升为量,照样能喝醉。正如秦亮所 言,纯粮酒也是会上头的,主要是酿造的过程 中、可能会有杂醇物质超标,说不定还包括甲醇!娴熟的酿酒工匠凭借经验、对一些杂质控 制得更好,才不易上头。 贾充随即道:“大将军乃懂酒之人阿” 秦亮刚想到黄酒能醉人,遂笑道:“我的酒量有限,但卿等不要客气定季尽以, 新任长史辛敞端起酒觚道:“借此美酒,祝大将军荡平东关,大获全胜!” 众人纷纷举觚敬酒,秦亮道:“好,好。”说 罢痛快地一饮而尽。 大伙闲谈过后,趁着谋士们聚在一起、秦亮遂说起了出兵的布置。 议定是九月上旬就出发,秦亮率领的中军人马、主要是中垒中坚二营,都是他亲自监督训 练的将士;另有俄卫营左校军王或部,共计五 万多人的精锐。 其中中坚将军秦胜不随军出征,他要负责领兵 留守大将军府、镇守武库。其麾下军队,由左 右二校尉分别统领,直接听命于秦亮。 等到秦亮抵达淮南之后,聚集的军队,还包括扬州王飞枭、豫州傅根、青徐胡质麾下的中外军,以及淮北、淮南的屯兵,总兵力将达到十余万! 朝廷在颍水流域,以项县百尺堰为中心、开辟了大片屯田,这几年又囤积了大量粮食。所以在南方用兵,至少后勤保障更可靠、比翻秦岭运粮容易许多 o 因为有水路运输,容易调集兵力,魏昊之间的战争规模往往更大。 第544章 洛水晨曦 天刚蒙蒙亮,冰凉的空气中-点风也没有。如 此宁静的庭院,竟让秦亮有一种错觉、今天似 乎只是平常的日子。难以想象将会有喧嚣的仪 式、远途的跋涉。 秦亮在卧房门口站了会,忽然北边传来 了 “噶”地一声鸟鸣。 他下意识向左看去,便见几只飞禽正在半空滑 翔;视线越过阁楼檐牙,远处的邙山山影也是 隐隐在望。开阔的景象,立刻闯入了秦亮的眼 帘 秦亮张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抬起 双臂,伸了个懒腰。 这时忽然传来了令君的声音:“ 妾服侍夫君更 衣罢。” 秦亮转过身,见令君正站在门口。她也有点睡 眼惺忪的模样,一缕乱发、 从她秀丽的脸颊垂 落下来,更显倦意。不过令君的姿态依旧平稳 端庄。 “我还以为,卿今早不容易醒。”秦亮向门口 走去,微笑着随口说了一句。 令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心里挂念着事, 便没睡那么熟。 秦亮跨进门槛,“长兄、 嫂子可能要下午才 来, -会他们与外舅 应该都要去宣阳门,因 为今天陛下也要到场。卿一会可 以睡个回笼 提及行程,令君立刻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轻 叹了一声,权作回应。 卧房里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衣裳,行李、甲胄 也收拾整齐。令君先给秦亮褪去身上的衣服, 然后换上干净的里衬。 她做得很仔细,站在秦亮面前、伸手到了他的 后襟,专门拽住后面的布料拉扯平整。秦亮隔 着布能感受到、她时轻时重的肢体接触,温軟 的感觉让人觉得十分美妙,鼻子里还能闻到她 发际的清香。 雪白的肌肤、乌黑细长的眉毛、朱红的嘴唇在 秦亮近处晃来晃去,她时而垂目,时而抬眼看 秦亮一 一眼, 明亮的单眼皮眼睛里,总有微妙的 情意。 其实秦亮也更喜欢温柔乡里的舒适生活。尤其 他渐渐想明白了、有些事连先进的后世都做不 到, 他能有什么办法?正如他在金乡公主和王 氏面前说的话一样,无非就是在保命与争权夺 利。争权并非没有意义,但他的心态、偶尔还 是会感到有点消极。 就像那不息之长河,虽有东去大海之志,却流 程缓慢,征程多艰。然江河水总有入海之时, 而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令人难免有抱憾 之心。 但这样的情绪,秦亮并不太想轻易在女子面前 表现出来。令君应该愿意倾听,可没什么作 用。 以他的阅历经验,妇人似乎更愿意看到男人自 信、甚至冷酷的面。即便是亲如母亲,妇人 大概也不喜欢看见、儿子想待在家里,更看不 惯他不思进取的模样。不过令君还算好的,她 倒是不怎么在意、秦亮不时表现出懒散的举 上。 于是秦亮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昂首站在原地, 坦然地接受着她的侍候。 就在这时,莫邪走到了外屋,大约是要来帮 忙。 秦亮转头看见她,便道:“汝把那套锁 子甲拿 进来。 莫邪屈膝应道:“喏。 ” 秦亮回过头来,对令君道:“锁 子甲穿在袍服 里面。 令君立刻抬起头看他的脸,似乎想起了秦亮说 的、 今天陛下也要到场。她欲言又止,终于没 好说什么。 秦亮却笑道:“本无必要, 不过我~向比较小 心。 令君这才轻声道:“谨慎些好。 没一会,秦亮就穿戴整齐了。令君后退了一 步,满意地打量了-番秦亮的整 体形象,她的眼睛又看向他挂着印绶的腰带, 说道:“夫君跟我来。 秦亮遂走令君后面,来到外屋。 令君到了-只大木箱旁边,从里面拿出了-一把 剑,转身递给秦亮:“夫 君佩戴这把剑罢。” 秦亮单手接过剑鞘,只见木头是通体黑紫色的 紫檀木,首尾与中间是金铜合金包着于阗玉的 装饰,鞘口合金雕琢精细的夔纹、并镶嵌了一 颗红宝石。 他顺手拔出半截剑,立刻听到“睁”地一一声, 余音在空气中久久不息。借着里屋依稀的灯 光,秦亮立刻看到、剑锋上隐约呈现出水纹, 火光仿佛是活的一般、在上面流动。 “好剑!”秦亮赞了一声,随即又笑道,“不 过这么好的剑,怕是用不了多久。 令君问道:“君怕此剑不固? 秦亮道:“万一有人喜欢, 我一般也不会吝 啬。因为再好的东西,也只是物品。反倒是原 先用了几年的剑,平常都没人多看一眼,于是 能够长留。 令君清纯的眼睛里露出丝无奈,点头道: “夫君说得有道理呢。” 她稍作停顿,又道:“这 是十岁的时候、二叔 送我的剑。 秦亮恍然,大家族的人送东西就是阔绰。 令君道:“夫君到了 淮南,二叔必定能认出 剑来。君替我问候二叔,叫他在外面保重身 本。, 秦亮点头道: “我会记住的。 令君靠近过来,又亲手把剑鞘挂到秦亮的腰 间,她的手还放在剑上、轻叹道:“ 夫君带兵 出征了多次,可我还是不太习惯,兵戈毕竟是 凶器。 秦亮脱口道: “但武力也意味着權力。 令君细长清秀的眉毛顿时向上微微挑,她的 容貌清纯秀丽,但此时的小动作、 便显得她并 非一一个天真之人-旁的莫邪悄悄看了秦亮 眼,神态似乎也更恭敬了。 果然令君不再劝说,只是柔声道:“ 妾相信, 君握大权、可以福泽百姓。” 秦亮不置可否,忽然想起了一句话,便随口说 了出来,“ 无论如何,比起不会使用權力、随 意丢弃權力更不应该。 令君抬头才能看到秦亮的脸,目光如有形之 物、从秦亮的脸上拂过。 人有时候会因为自己说的话、而得到心理暗 示。秦亮的手接触到冰凉的剑柄,似乎感受到 了某种力量,立刻把先前偶然的低沉情绪、抛 诸脑外了。 没过多久,在莫邪的帮助下,令君也梳理了头 发、穿戴整齐,然后送秦亮出内宅门楼。 这时董氏、吴心等女子也来了,一起送秦亮去 大将军府门。 大将军府属官、部将侍卫亦已等在了门楼内。 秦亮等沿着长廊过去,令君又叮嘱秦亮注意饮 食起居。秦亮故作轻松道: “我们在六安呆 过,淮南的水土、气候还可以。常住洛阳的人 南下,在秋冬季节也容易适应。” 令君点了点头,说道:“ 君也不用担心我们。 等阿父回城,妾便带着阿朝阿余去宜寿里居 住,正好可以陪着姑段时间。 她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又轻声道:“夫君若要 派人送奏书回洛阳,可以带一封家书回来。” 秦亮答应了一声,便与令君拜别,随即离开廊 芜,大步走向府门。 “拜见大将军! “大将军,仆等已准备妥 当。”王康等一众人纷纷见礼。 秦亮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转头道:“那好, 出发! 府门大开,-群人吆喝着马儿出动,马蹄声顿 时大作。秦亮踢马冲出大门,转头看时,女眷 们站在长廊尽头弯腰执礼,仍未礼毕。他只看 了一~眼,便不再回头。 此时最重要的事,正是要打赢大战!他已决意 在东关那个地方、再度向世人展示,谁才是能 操枞天下格局的人。 大伙先往中垒营军营,带上部分中军人马。然 后重新与大将军府出来的仪仗汇合,众人-起 出城。秦亮也放弃了骑马,换乘车驾。 古礼中有一种表演,便是皇帝为出征大将推车 轮,以示亲信、寄予厚望,最重要的是承认带 兵大将的权威。 万一曹芳愿意推车呢?秦亮也要有所配合,得 有车轮给曹芳推才行。 大伙前往宣阳广]外,没多久皇帝和大臣们陆续 也到了。年迈的三公高柔、蒋济,还在丧期的 王广、王金虎等人都在场,只有郭太后不便出 城送行。 皇帝曹芳先是走下车驾,在伞盖前面与秦亮对 答。君臣隔着一段距离,秦亮声称,臣奉诏讨 伐贼军,定当奋勇杀敌。曹芳言,愿大将军早 传捷报。 随行的清商署乐工奏乐,接着大臣郑冲便打开 布帛,开始念讨贼文章。秦亮等诸大将、在场 的群臣,都在洛水北岸站着倾听。 之前天没太亮的时候,明明没有风。此时太阳 出来,城外竟起风了,洛水上波涛起伏、- 片 鱼鳞般的闪光。尘土席卷在旗帜伞盖之间,旌 旗“啪啪”作响。 最重要的是,秦亮身上的官袍也贴着身体飘 动,他不禁在心里想着、别把里面的锁子甲露 出来就好! 礼仪结束之后,曹芳诏令将士出发。秦亮随后 上了他那辆马车,许多朝臣走到马车两侧,又 是A番惜别。 过了一会,皇帝曹芳才走过来, 伸手轻轻触碰了- A下大木轮,似乎很不情愿的 样子。秦亮不禁在心里揣测,曹芳可能正在心 里暗骂、诅咒他赶紧战败!众宫随之推木轮, 前面的驽马拉着马车、缓缓开始向前行驶。 秦亮暗自长松了口气,这场面总算还说得过 去。 他暂且不想再计较细节,遂带着随从、径直渡 过洛水浮桥,朝伊水方向行驶。宣阳门门城楼也 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了。 重回故地 诸军过梁县之后,便循着汝水,水陆并进。阳光下,如长龙般的人马、看上去颜色深浅不 一。着非有旗帜、排成的队列,大群人马看上去,乍看竟不似军队。 大伙轻装简行,步伐均匀地在大路上行走,骑兵也牵着马在步行。因为几乎没有铠甲、长兵器、各种辎重,人们不用负重、只是步行,并 不是很辛苦。众军看起来走得慢,但若保持这样的速度,一天走好几十里也不难。 甚至诸部扎营、都不用修建太多工事,因为军 队在豫州这样的魏国腹地,基本不可能受到威胁。 按照秦亮在演训时订立的规矩,大军在安全地带行军,每一万人需要五百骑披坚执锐、保持战斗状态行进。但是在豫州北部这样的地方,他也懒得管各军、是否达到要求。估计将士们为了省力,根本没布置那么多全副武装的战 兵。 汝水上风帆如云,西北风中旌旗猎猎。大队船只顺流顺风,航行得比陆军还快。 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方正的田垄、错落的村庄随处可见,城池城楼、亭舍也在不时出现在视野中。魏国各地谈不上繁荣,但在内地、还是比那些荒芜的山区要好不少。 整条行军路线,便是沿着汝水南下,然后通过讨虏渠、进入颖水。接下来就顺颍水行进,直达淮水流域。 随军有船只水运,沿途都有国粮仓库、邸阁,补给完全不成问题。秦亮估计,十月初一之前,全军便能到达淮南! 中坚营秦亮部到了乐嘉小城的时候、刚到下午,时间还早。不过乐嘉城内预先设置了军营,所以各部将士便在此住下,休整半日。秦亮与诸将入城,登上了阁楼台基,他不禁在木栏杆旁边站了一会,回头观望着四下的景色。朝城北看去,能直接瞧见颍水河面的波光。 诸将也驻足在身边,左校尉潘忠开口道:“几年前大将军路过此地。曾在此间商议重' 秦亮也记起来了,点头道:“具,, 司马王康道:“那次我们是由南向北、要去攻打洛阳,不过这回的方向正好相反。” 此时随行的参军贾充神色有点异样,站在一边 默不作声,他显然听明白了,大伙谈论的正是扬州勤王之役。当初贾充属于敌对的一方,还在为司马家效力! 而一旁的王浑因为干过曹爽掾属,正在罢官赋闲状态,阿童大概还在做徐邈的佐吏,所以他们跟勤王之役的关系倒是不大。 秦亮观望了一会,只是座名不经传的小城,无甚特别之处。不过因为曾经来过,故地重游,仍有些许熟悉的感觉。 他便转身向厅堂走去,对身边的王康道:“各处来的奏报,便由卿来保管。” 王康拱手道:“喏。” 就在这时,只见隐慈牵着马进庭院来了,随后便快步登上台阶。秦亮见状道:“今日不议事,诸位各司其职。潘将军去巡视一下军 营” 众人纷纷揖拜道:“仆笙生,” 隐慈上前,从怀里拿出了黄白两卷纸呈上,揖拜道:“大将军。”秦亮立刻回应:“进来说。” 秦亮记得厅堂旁边有一间署房,果然如此。他便与隐慈一起进屋,在草席上跪坐下来。 原来是马茂的密信,隐慈已经翻译好了内容。秦亮细看一遍书信。大致写着,诸葛恪认定建 业有内奸,昊国侍中孙峻已经有些怀疑马茂的身份了,而且石苞等人在魏国校事府也有奸细!马茂文中之意,便是在东吴很可能要暴露了,十分危险,希望能被准许、回到魏国。魏国有才能的官吏很多,但能打入东昊高层的人、却是十分难得。马茂最能发挥价值的地方,显然还是继续呆在吴国。 果然跪坐在一旁的隐慈,这时也沉声道:“若是让马茂回来,便没什么大用了。 密信是隐慈翻译的,他当然知道内容。而且隐慈是校事令,马茂这样的人、对于他也很有作用。 秦亮却侧目道:“死人更没用。”隐慈立刻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想了一下,沉吟稍许,说道:“我看,这事还是让马茂自己决定,他身在敌营,更清楚究竟有多危险、紧迫到了什人积庄, 隐慈又低声道:“若是十分紧迫,他可能都没 时间送信请命。 ,” 秦亮看了隐慈一眼,觉得有点道理。马茂那种朝不保夕的人,也许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有退路,不见得一定是到了非走不可之时! 秦亮遂道:“通过‘绢仓’的密使,给马茂回信。徐州中读水那边有个山阳池,正是魏吴之间的无人区边缘,绢仓会在那里设置一个接应的据点。叫他尽量留在昊国,不要轻易离开;但若他认为,真的有必要立刻撤离,便走水路北上” 隐慈叹了一声、拱手道:“大将宏一V出,”秦亮不动声色道:“马茂是在为我们办事,如果不管他,校事府、米仓、绢仓还有别的人给 我们做事,大伙会低人相? 隐慈点了点头,起身揖道:“仆这就去安 排” 秦亮目送隐慈的背影,继续跪坐在草席上,他看着木案上的黄纸、翻译文书,又寻思了一 会。 司马家在校事府、极可能有奸细没被查出来,此事秦亮早有警觉。石苞是司马师提拔起来的亲信,或许与司马师的人也在联系! 就像汉中之战时,姜维事先便知道了、魏军要通过沔水东路运输投石机;这次魏军南下,估计昊国亦已知道了消息。 当然,这么大的动静、吴国人并不难察觉到战争的迹象,无非迟早而已。秦亮这次并没想偷袭东关。 秦亮转头一看,见祁大等人披坚执锐,正在厅堂里慢慢走动,他便唤道:“祁大,去把王无 疾叫来。” 祁大立刻抱拳道:“喏。” 没一会,王康入内见面。秦亮道:“给扬州都督王公翼下令。 ,” 王康早有准备,马上打开包袱,拿出了纸笔砚台等物。那砚台里剩有已经干了的墨,王康拿起牛皮袋倒点水进去,便能搅拌出一些墨汁。 秦亮继续说道:“任命王将军为前锋,于十月初一、前后三天之内,南下进军至居巢。但不能贸然继续前进,须在居巢屯兵、等待中军大军,同时派出斥候,摸清昊军准备情况。”王康应了一声,马上开始书写军令。 以前干这活的人是辛敞,如今辛敞升任大将军长史,提前去淮北征召徭役、 骡驴、船只调粮了。 大将军司马王康便接替了收发军令的事,王康读书识字,但水平显然远不如那些士族出身的人。他看起来有点紧张,专注的眼神里还有檄动之色。 歇了一晚,次日一大早便鼓号齐作,城内一片 喧嚣。大军吃过饭之后离开乐嘉,仍旧沿着颍 水南下。 不出所料,九月底、秦亮便到达了寿春。秦亮对寿春这座城很熟悉,他看到外郭沙门城楼、以及城内逍遥楼等建筑的重檐,许多回忆很容易便浮上了心头。 但是此时寿春城内已没有几个熟识的人,王凌 已经死了,王广、王金虎等人,甚至诸葛诞父女都在洛阳;二叔王飞枭亦已带兵南下居巢。所以人们怀念故地,究竟是在意那个地方,还是在那里认识的人呢? 如今重回寿春,秦亮却只在城外看了几眼,连城门都没进,便带着人马直接南下肥水流域。毕竞他完全没有游历的心境。 诸军从芍陂东面,沿着肥水、继续水陆并进,直至肥水上游。至此船只无法再继续南下,因为肥水、施水之间此时不通航。军队本来就是步行、并不影响,辎重营则要换骡马车辆。北方朝廷能调用的骡马更多,所以最后一段陆 路运输、无碍大事。而东昊北伐、短板除了骑兵,其实还有个问题是后勤不足,他们很缺骡马驴牛,离开了水路、粮道便会非常艰难。秦亮率中坚营循着施水南进,路过逍遥津、即合肥旧城遗址,附近又新添了许多废弃的营垒工事。可以看出,数月前这里发生过大战。之后人们便来到了巢湖北岸,从巢湖北岸往东走、就是濡须水的入水口居巢。按照部署,王飞枭、胡质、傅暇等人此时应已提前屯兵于居巢。 施水、巢湖附近是低山丘陵地带,大部分地方略有起伏的山丘,算得上平坦。而且光热、水 源都很充足,但如今到处都能看到枯黄的荒草,人口极其稀少。完全是因为战争,才造成了大量土地抛荒。 十月初,秦亮抵达居巢,巢湖、濡须水东岸的大片营垒和军营,随之出现在眼前。之前的荒凉景象,一下子因为军营而变得热闹起来。王飞枭、傅根等一众大将,骑马出大营,迎接 秦亮等人来了。 故友重聚,即便立刻开始谈论前线军事,但熟悉的人突然相见,神情言语中仍然流露出了热情之意。 【感谢书友“书友简”的又一个盟主,感谢“终幕蔷薇”、“我不叫朴国昌”、 “Peettteeee”、“地利123321”等书友近 期的大力捧场。今天码的字不够,明天再加 更。】 草船借箭 从居巢到东关,魏吴两军相距、大概也就三十里。 但魏军大量人马到达居巢之后,差不多已有半月之久,竟仍未出动!因为离得太近,双方的斥候游骑经常遇见,小规模战斗的次数、倒是数不清了。 倚靠着群山(含山)西麓的东关关城上,大将军诸葛恪还坐得住,反倒是年龄更大的丁奉走来走去、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 诸葛恪终于忍受不住,开口道:“承渊在我眼前转来转去,快把我转昏了!亲边右维士,” 丁奉叹了口气,终于在绳床上坐下,沉吟道:“吾等选的地势、是否太过分,或许秦亮不来 了?” 此言一出,刚刚还神情凝重的诸将不禁莞尔。 原来丁奉是生怕错过了打败秦亮的机会! 部将道:“敌闻大将军、丁将军威名,见势必遁走也!” 这恭维话也太糙了,即便被同僚诟病好大喜功的诸葛恪,也觉得没那么夸张,靠名字能吓住秦亮?毕竟那秦亮的威名,比起之前打赢了东关之役的诸葛恪、似乎还要大一点点。 连刚才还在急不可耐的丁奉也道:“秦仲明聚集那么多人,不打一仗就走,在魏国朝内说不过去罢? 诸葛恪点头道:“既然如此,承渊便再等等。 ,s 丁奉虽然这么说,但他必定还是担心敌军不来,否则不会那么急躁。 这时丁奉叹了一声道:“我军马兵少,每日在前方这么追逐,着实可世,, 诸葛恪知道丁奉的心思细,听到这句话,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看法。 果然丁奉又沉吟道:“我们明摆着守株待兔。如吾是魏军主将,便采用长期对峙的做法,不会急着来攻。” 诸葛恪不置可否,因为丁奉之言、不无道理。大军对峙徒费粮草,但对双方都是一样的。若非魏军大军进逼东关,诸葛恪现在早就南下濡须水、羡溪流域屯田去了。 诸葛恪想了想道:“东兴堤北边的那些铁链作用有限,河上主要还是靠那些铁锥;船过不来,人便过不来。但秦仲明毕竟是名将,何况北来的敌军是顺流,我们的防御不一定拦他得住。 , 丁奉道:“即便拦不住,在这附近任何地方大战,也对我们十分有利!”他说罢观望着关城外的景象。 诸葛恪以为然,轻轻点了一下头。 丁奉之所以心急,便是因为此战的地形复杂狭窄,吴军胜算很大。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就在面前,却可能要飞,换谁也急! 但大战就是这样,便宜占尽的时候,对手可以选择不打。不打也比战败要好,这种事没有办法。 众将在关城上呆了一会,这时阳光斜射,光线渐渐黯淡了。大伙向西看去,濡须水两岸一片 平坦,天边隐约可见的黑影、正是七宝山所在山脉,太阳快要下山了。 于是诸葛恪起身,带着丁奉等人下了城楼,返回军营。 三年前的东关之役,昊国援军是从南边徐塘那边赶来的。但今年吴军早有准备,主力近十万大多都在群山南麓,军营便占了一大片地方,因为东关只是座小 关城、不可能容纳那么多人。一夜宁静,风也不大。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东关大堤两岸的昊军营寨里,忽然吵闹了起来!人声嘈杂之间,有人大声道:“贼军来也,从水上来了!” 戍守的昊军将领吃不准,赶紧叫人帮忙披好铠甲,走出了大堤南边码头上的房屋。然后一行人骑马出发,赶到了东兴大堤的东段上面。众人朝黑蒙蒙的水面上看了一会,什么也没看到。想听动静,但是濡须水两岸的人声、流水声干扰了声响。 武将转头道:“把火把灭了.昭不到元外'部下依言将火把扔到地上踩灭。 就在这时,对岸“嗖嗖嗖”几支火箭飞向了河面,大堤上的武将眼尖,隐约看见了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河面上飘来!当火箭飞过某一个 角度时,那黑影一晃而过,没太看真切。 武将犹豫了一下,转头道:“传令,击鼓!立刻派人去大营、禀报大将军,贼军从濡须水袭东关大堤!” “喏!”部下斩钉截铁地应了一声,随即翻身 上马。 没一会码头附近便传来了“咚咚咚”的击鼓声,人声更加嘈杂。对岸的昊军也随之跟着击鼓。 这时河面上的一个东西、终于朦朦胧胧地露出了真面目!原来是一只十分宽阔的竹筏,那大竹筏长宽近百步之阔,前后还有小船拖行。虽是顺流而下,但那些小船上的人开始奋力划桨冲刺了,“哗啦”的击水之声亦已可闻。 只见大竹筏上站着许多人,长兵器如林聋立,旗帜也在风中飘荡。西北风,故旗帜向前。“放箭!放箭……”远处传来了一声吆喝,“辟里啪啦”的弦声不绝于耳,朝着竹筏上的甲兵一通箭雨覆盖。那几艘小船立刻调头划 走。 这边的武将见状,终于回过神来了! 既然是顺风而行,大竹筏上却简陋得不像话,连个风帆都舍不得建造,不惜用小船拖行?而且竹筏上什么都没有,却站着那么多人做什么,人命那么不值价吗? 于是武将带着部下往北走,眼见竹筏进入射程,便叫大伙放火箭。 果不出所料,竹筏上那些看似甲兵的人、居然 一点就着!随着火光越来越大,众人也看清楚了,全是一些裹着破烂铠甲的稻草人!稻草人上还插着许多长矛、竹裘,远远看去,确实像 是兵阵。 吴军浪费了许多箭矢,大多射到了稻草人身上,在火光中变得就像是刺猬一般。此乃“草船借箭”之策? “咔嚓咔嚓……”河中传来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硕大沉重的竹筏撞到了藏在河中的铁 锥。 那大竹筏并不怕漏水,筏体很宽也不会倾覆,而且它看起来很简陋、却颇有技巧,建造得十分坚固!撞到铁锥后,完全没有懈体,反而将铁锥席卷而去! 后方更多的大竹筏、大木船陆续出现,与最前面的那只竹筏,那些木船竹筏全都十分简陋、几乎就是一大片竹木板,但分外宽大。 第五百四十七章 冲堤 濡须水在东兴堤这一段,几乎是南北流向。东兴堤整体有个斜度,在地图上就像笔画捺。吴军以多道铁链锁河,铁链一头在东兴堤的西端,另一头则在东岸、即濡须水与沼泽大塘之间的一段狭窄陆地。 “咔嚓咔……”随着巨大的噪音之后,越来越多的大竹筏顺流飘来,在濡须水面上浮动,席卷走了河中的铁锥。接着又有一些简陋的大木船飘来,木船长达数十步,最前面的一艘木 船、很快就被铁链卡住了。 这些大竹筏与木船看起来简陋,但魏军中必定有会造船的人才,至少赶工造出来的东西很坚固、完全没有懈体的迹象。 就在这时,忽然一只火把被扔到了木船上,几乎是“哄”地一声,上面立刻燃起了大火! 东兴堤上的吴兵这才看清,原来那只简陋的大船上,放置了一大捆柴禾!目测柴禾捆成的柱子、起码一二十人才能围住,上面还浇上了桐油,所以一点就着,顷刻间便是黑烟滚滚!木船卡在铁链上动弹不得,柴禾火焰对着铁链烧。火势冲天,在东兴堤上的昊兵也感觉到了热度。一时间大伙拿那些木船竹筏一点办法也 没有。 初时铁链只是被柴火渐渐烧红,但等一部分柴 禾烧成了木炭之后,铁链立刻就有了熔断的迹象! 果不出料,只听得“哗啦”一声,沉重的铁链被自身的重量拉断,沉入了河底。滚烫的铁链接触到河水,马上发出“炔……”的一声,消失在了河面之上。 装载了柴禾的竹筏木船、都陆续被铁链卡住 了,并燃起了大火。一排熊熊的火焰烧得、仿佛整个河面都变红了,周围亮如白昼。 东兴堤的东北方向、有一片宽阔的沼泽大塘,紧靠着濡须水东岸。 这时魏军已经到了大塘北侧,正与南侧的一些吴军隔水大骂。加上东兴堤上的吴兵也离得不远,一时间这片地方上、简直是人声鼎沸!没一会,成群的油船、轻船划动着顺流而下,进入了火光照射的范围,航行得飞快。 古籍注曰:油船,盖以牛皮为之,外施油以扞水。 这是魏军常用的载人船只,好处是在陆地上、 用一只独轮车就能推着走。当年曹仁调兵到大江南岸去作战,就是用的这种船,当然最后被吴国水军封锁回不去、几乎全军覆没。 那些除了稻草人、什么都没布置的大竹筏,已将河底的铁锥破坏殆尽。没有散架的大竹筏飘到了东兴堤旁边、被堤坝挡住了。 “僻里啪啦……”东兴堤上的昊军不断放箭, 牛皮船进入射程后自然躲不过去!但熟牛皮很坚固,常常连箭矢都射不穿、会被弹开,但也 有被射穿的地方开始漏水了。 魏军士卒拿着刀盾,纷纷跳上了百步宽的竹筏,在大竹筏上稍作聚集,便大喊着“杀杀”,朝东兴堤上攻来。 堤坝的位置高一些,吴兵还是占便宜的,长矛手居高临下,对着爬上来的魏兵便是一通乱矛捅莉。“呕!”冲在最前面的魏兵用木盾挡住 了长矛,但木盾不能遮住全身,另一杆长矛刺中了魏兵的肩甲,“铛”地一声金属的撞击声,那魏兵被掀退了下去。 立刻又有一个魏兵鼓足气、猛冲上来,“I叮呕”两声之后,那魏兵又被掀翻下 去。他刚才已经冲近了,从土坡上滑落时,挥舞环首刀横劈了一刀,正好砍中一个吴兵的小腿,只听得“啊”地一声大声痛叫。 那大竹筏上的稻草人上插的兵器,有一些是真矛。魏军找到完好的长矛,爬到堤坝土坡上,与上面的吴兵互捅。 竹筏上有个魏军武将,挥着环首刀大喊道:“后退者斩!死了有抚恤,有地、有牛!” “冲阿!”魏兵们怒吼大叫,蜂拥朝堤坝上爬 了上去。 魏军将士一鼓作气,许多人都冲上了堤坝,两军刀枪挥舞,反射着火光闪烁,一阵混战!人们冲杀的时候,都在大喊大叫,仿佛如此可以减轻心中的恐惧。东兴堤东段上的喧嚣声,简直震天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 一个魏兵不知被谁踢了一脚,踉跄着扑向前面的吴兵。若非盾牌挡了一下,魏兵差点没直接撞到吴兵的刀口上。两人扑了个满怀,一起摔倒在地,因为都站在堤坝边上、两人便一起朝南边滚落下去。 “噗通”两声,二人都掉进了水里。幸得这堤 坝并不像城墙那样陡峭,而是底部宽、上部较窄,他们刚入水时都是浅水。否则会游泳也没用,因为身上都穿着铁甲。 吴兵手脚并用,急忙往上面爬去,这时他发现魏兵竞也在旁边,心下顿时大怒。手里的兵器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吴兵便挥起拳头揍了过去!“呕当”地一声,一拳打在了盆领上,疼得大叫的人、反而是昊兵。 这时东天已经泛白,但东兴堤把水上的大火遮住了,堤坝后面还是一片黯淡、视线不清。疼痛大概让昊兵冷静了下来,他赶紧往敌兵的反方向摸走了。 堵在堤坝上的大竹筏,变成了魏军的跳板,越来越多的魏兵划着小船,持续攻上堤坝。眼看 大堤就要失守了!东关关城离得最近,从东关赶来的援兵正在路上,已经靠近东兴堤。 不过真正能够起到作用的,还是东关东南边、群山南麓的那些昊军军营,昊军主力就在那一片,没有十万,也有好几万! 大营内已是鼓号齐鸣,一片喧闹。天刚蒙蒙亮,但各营已正在聚集人马,准备铠甲兵器。诸葛恪走出军营,向西边观望,暂时看不到什么东西,但隐约能听见那边有“嗡嗡”的噪 音。 这时丁奉等人也骑着马赶了过来。丁奉见面抱拳见礼,立刻问道:“东兴堤失守了吗?”诸葛恪道:“最后收到的消息,已有敌军攻上东兴堤” 丁奉几乎不假思索便道:“那仅靠东关的人马,守不住东兴堤了。 , 诸葛恪镇定地点了一下头,“早就料到,仅靠缴获的那些铁链铁锥,难以挡住秦仲明。” 丁奉道:“东兴堤那地方的地形太复杂了,我原先以为、秦仲明会翻群山来攻。 , 旁边的部将道:“待大军聚集,恐怕天都亮了,丁将军是否要带上少量精兵先发,赶去夺回东兴堤?” 丁奉转头回顾四下,沉吟片刻道,“若能重新夺回东兴堤,魏军主力便过不来,此役不是还要僵持下去? 如非诸葛恪自持地位,差点立刻赞同丁奉的说辞……要干就干场大的!争夺个东兴堤,能有多少战果?那堤坝上总共也站不了多少人。果然丁奉又道:“魏军从东兴堤东段登岸,那边是一片半岛,地形不甚宽阔。半岛上还有大小多个池塘,使得敌军大阵会被分割。稍后大将军率大军出 动,于半岛东南面与敌对峙;仆则率精兵,自 群山绕行至东关关城,从关城杀出去,攻破其 侧翼、烧掉浮桥。秦亮军临阵,退路被断,全 军必大溃!” 诸葛恪道: “承渊之前说过这个方略,尤其魏 军左翼、应该有一口狭长的大池塘,分割了魏 军地形。” 丁奉点头道:“正是如此, 魏军左翼旦被击 溃,与军阵中央隔着池塘、 势必增援不及。” 诸葛恪当机立断,高兴道:“便依承渊之 计! 丁奉目光坚定: “东关这片地方,怎么打都是 我军优势!何况我军熟悉地形、以逸待劳。 事已至此,敌军已攻到了吴军主力的眼皮底 下,-场大战已是在所难免!或者说,诸葛恪 期待的大战终于要开始了。 各方数以万计的人马,要同时聚集在一一个地 方,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只要有一方 不想 打,会战都很难打起来。 事先两边会进行各种估算,必须要有胜算、才 会愿意配合。一方有胜算很简单,但双方都觉 得有胜算、那便不太容易了,除非是被逼无 奈。 反正诸葛恪认为,吴军的胜算很大! 此地长期是吴国的地盘,相当于防御作战,各 种地形工事都是吴军先准备好的。敌军自东兴 堤登岸之后、濡须水东岸是一一个半岛,地形狭 窄,且有点支离破碎。何况因为战场两翼、根 本没有骑兵活动的空间,很不利于魏军的骑兵 作战! 东关附近的地势,是东高西低;东边最高的地 形是群山,西边是濡须水的河岸。 正面战场的坡度不是很大,但只要有一点坡 度、也利于高处的军队,箭矢射程、冲阵的体 力消耗都是不同的。 另外正因魏军所在战场西侧、地形更低,那片 半岛上才会有多口积水池塘。兵马调遣总不能 从池塘游过去,整个大阵的调动、支援策应都 会受到影响。 东关,简直是魏军的死地!秦亮头铁、还要来 打,魏军大概要败第二次。 诸葛恪如能再次歼灭魏军数万精锐,接下来尝 试拿下寿春、整个淮南,那都不只是做梦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背水 东边偏南的一轮红日,已升到群山之巅,渐渐 靠近中天了。远处的山上草木丛生,但因斜照 背光、仿若变成了黛青深色。 濡须水东边,有一大片沼泽水塘, 秦亮等众 将上还在塘泽以北。 诸部已陆续抵达了此地,周围全是人马,有 的在原地等待,有的在成队列往前走。“嗡”.的噪音笼罩在天地之间,叫人几乎难 以分辨人声马嘶。 秦亮的右前方,濡须水上的东兴堤赫然在日, 如同两道小山脊一样拦在河面 上,中间还有 段豁口。 敌军锁河的铁锥、铁链早已被破坏殆尽,此时 魏军已经架通了数道浮桥。浮桥从塘泽的西北 岸上、直接架到了东兴堤上,所以浮桥是顺着 河流的方向。 排成几条长龙的步骑,正在陆续通过浮桥,人 马先抵达东兴堤的东段,然后沿着东兴堤、东 行上岸。连车辆也被推到了东兴堤上,登岸的 魏军将士越来越多! 大军登岸的那片地方、地形确实不太好。其北 边是一大片塘泽、乍看仿佛一望无际的海面! 西边是东兴堤所在濡须水;南边是一-处河湾 地,也靠着濡须水面。此地如同是一一个半岛。 剩下的两个方向,东面就是东关关城、以及后 面的连绵群山。只有从东南方向过去、是开阔 的平地,但敌军主力可能从那个方向过来。 情况如此,那片半岛是-处比较 封闭的地形, 没有多少迂回的空间!确实不是个好地方,但 又是最好的选择。 背水战,大概便是这样的形势罢。虽然魏军 后面有一道浮桥,但是过去了数以万计的人 马,那么窄的通道、压根谈不上是退路。 三年前,王飞枭应该也是从这里发起的进攻, 不过王飞枭部打的是西岸的两座小城、即濡须 山和七宝山上的筑城。两座城所在的位置,在 濡须水对岸、位于此地的西北方向。 而秦亮此役,是要先拿下东关地区。 王飞枭毕竟在淮南多年,自然有战争经验,当 初他选择从这个地方进攻、并没什么错。因为 如果从二城北面进攻,更摆不开人马;只有绕 行后方才有作战的空间。 秦亮牵着马站在塘泽北岸,眺望着对面的光 景。趁着此时的工夫,他不禁又让自己冷静了 一会。 战场之上,其实主将的一念之差、 亦可能会造 成极其严重的结果!尤其是会战的关头。 孙子兵法说得好,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 先秦时代的兵家,已经明白了主力会战的重要 性,一场会战影响国运、并非妄言。 但往往一些重要抉择,可能当事人并没有多少 机会、冷静地反复思考。 战场上干扰的因素太多,而且大将不见得能完 全集中注意力;因为主将在战场上还得表演、 同样要费些精力,便是做给部下看、言行举止 都要注意,不能露出软弱犹豫的面!大战当 前,如果主将都没有信心,如何让部下相信胜 利? 况且事情有连续性。当秦亮下令凌晨进攻东兴 堤时,实际上就已经决策了大事,难以再调头 了。只要魏军成功突破东兴堤,那么事情就会 这样发展下去,直到大战爆发! 这时阿童从东兴堤那边骑马过来了,来到秦亮 身后,便唤了一声:“大将军。 ” 秦亮转过身,立刻露出了些许笑意,开口道: “等到此役胜利之后,士治可封侯了。 阿童的眼睛里闪过惊喜之色,随即又故作淡定 地说道: “看来仆家门]外修建的大路, 已有用 武之地。 “哈! 王康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马上发 现旁边的王浑、贾充都没有笑,立刻收住了笑 声。 秦亮也瞟子贾充等人一一眼,两人的脸色都有点 红,假装没听见。秦亮也不动声色,仿佛没听 明白阿童言下之意。 这时阿童忙拱手道: 若无大将军决断, 仆什 么事也做不成的。 秦亮心道:做谋土确实是这样。 他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说了一句:“卿建造 的竹筏,造得又快又好。” 就在这时,一艘小船在濡须水岸边靠岸,- 一个 武将拿着杨威的竹简过来了。武将揖道:“中 垒将军遣仆来报,贼军大片步骑从东南方向 来,或有七八万之众! 秦亮冷静地点头道:“我知道 了。 旁边的祁大接过那片竹简,埋头比照了一下, 立刻点了一下头,将竹简收入囊中。 秦亮回顾左右道:“我们也该过去 了。” 圆脸潘忠忽然劝道:“中垒将军杨伏德在对 面,可在阵前排兵布阵。仆请大将军在此坐 镇,运筹全局。 部将似乎也看明白了对岸的半岛地形,是有点 危险。 但若主将的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的时候,估计 整个战场的局势都控制不住了!作为全军主 将,战败与丢掉性命的区别,兴许并不是那么 大。 他淡定道:“ 我亲自去战场上看着,更方便与 诸将联络。无妨,我军将士精锐、骁勇善战, 水贼绝非敌手,此役必胜。” 属官将领们听到这里,也是神色一一凛,精神振 奋地纷纷揖拜道:“大将军必胜 ! 这时秦亮才对二叔王飞枭道:“ 王将军在此镇 守, 作为预备人马, 随时听候调令。” 胡须不多的王飞枭微微有点动容,他看了秦亮- 一眼, 抱拳道: “谨遵大将军之令!” 秦亮转头又道:“兰石去架设浮桥、 沟通东兴 堤东西两边,带兵去对岸布防- 防濡须山、 七宝山二城,二防从南面徐塘来的贼军,应提 前警戒。” 豫州刺史傅嘏揖拜道:“遵命! ” 秦亮抬脚踩在铁马镫上,矫健地翻身上马,诸 文武都纷纷上马,前呼后拥地朝浮桥头走去。 举着“秦”字羽毛旗的侍卫,已先赶到其中一 处桥头,暂且阻止后续渡桥的人马,并等在了 那里。 身披重甲的秦亮骑马到达桥头,将士们都向他 抱拳道:“大将军! ” 秦亮向右侧拱手还礼,随即轻轻踢马走上了浮 桥。众人分批走过浮桥,冲上了对面的东兴 堤。 第五百四十九章 声势 不管怎样,诸葛恪起码是个痛快人。 虽是吴军预设了战场,但诸葛恪这是要真干! 东南方向,无数敌军方阵已然摆开,正在缓缓 地主动向前推进。这是要尽量挤压魏军的战场 空间。 昊军主要是步兵,因为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其 间还有不少车兵,-队队骑 兵也在方阵之间穿 梭调动。吴国的骑兵比例极少,但能聚集起这 么大规模的战阵,各大家族还是能拿得出来一 些马队,毕竟各国之间有贸易往来。 即便此地多有塘泽、河流等水域,但天晴之 时,这么多人马聚拢在同一个地方,也把土地 踩踏得尘士飞扬。半空笼罩着朦胧的尘烟,简 直是乌烟瘴气。 尘雾影响了视线,两军的大阵左右看不到头! 但秦亮知道,吴军的左翼已直达濡须水岸,右 翼抵近了群山山脚,直接把正面都占满了。 魏军过来的人马,规模也不遑多让。四面刀枪 林立,旌旗如云,黑压压片片的铁甲战阵。 场面唯一不足的地方, 便是魏军的阵地上有 些大小池塘水域,看起来大阵的形状不怎么整 齐。 阵线前方有个弧度,左翼是朝向正东方向,因 为东关关城还在吴军手里,关城里也有守备。 阵线往右翼那边看,则渐渐面对着东南方,正 与吴军主力两阵对圆。 “咚、咚、”不急不缓的鼓声作为节奏 的底色,短笛则吹奏起了军乐旋律。还有铜 锣,时不时“哐”地敲响一声,旋律与节奏也 随之变幻。这大概就是最早的交响乐罢。 秦亮等队人马,带着羽毛旗,来到了大阵的 右前侧,然后骑着马从各阵前奔过。 排列在前方的将士们认得秦亮,纷纷呐喊道: “大将军,大将军!” 秦亮拔出腰间的华丽佩剑,高举在半空。 他没 有说话,只是驰马从将土们跟前奔跑,因为此 时一个人的声音、说什么都没用,呼喊声、鼓 号声此起彼伏,早已压过了一一切不够宏大的声 响。 即便是后面看不到秦亮的人,也能看见他的旗 帜。上面有羽毛、 兽尾等装饰,即便是大字不 识的士卒,看装饰也能认出帅旗。 很快秦亮从张猛的阵前奔过,各个方阵中立刻 大喊:“统 河山!”起伏的呐喊声、渐渐汇 聚成了齐声叫喊,- 时间简直是震天动地,直 达远处的群山。 越过张猛军阵前,胡质的旗帜映入眼帘。万千 将士也呐喊起来了,作为对秦亮在战前露面的 回应。 这时有人大喊道:“ 为东关阵亡的兄弟们报仇 雪恨! 青徐军立刻群情激昂,纷纷大吼道:“报仇雪 恨!雪”. 三年前的东关之战,魏军阵亡了差不多两万中 外军,当时青徐二州的军队也在战斗序列中, 估计确实死了不少将士们认识的人。 对面的吴军也不愿意输了阵仗,宏大起伏的呐 喊声也传了过来。远远看去,无数士卒正把长 兵器向空中举起、以增加气势。 隐约之中,好 像有不少人在喊“大吴必胜” 吴国人的口音不太一样,但一些人其实是北方 逃过去的,简单的语句仍然能听得懂。 不过无论吴军怎么喊,声势也比不过魏军!因 为吹得是西北风。 秦亮~路跑到了大阵的左翼。这时两军大阵之 间,已经零星干起来了!先是试探的游骑,在 中间的开阔地上纵横,主要以弛射攻击对方, “噼里啪啦”的弦 声,随即加入了嘈杂的声音洪流。 这种战场上,并没有大将出来要求单挑,因为 没有机会。根本靠不近敌阵,便会被对方的游 骑-一通乱射,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叫骂挑战,大概只有一方坚守不出的时候才 行。东关关城那边,倒是可以派人过去、问候 一下对方的母亲大人。 秦亮勒住战马,将佩剑剑尖慢慢对准鞘放进 去,然后往里一送,“确” 地一声,剑便入鞘 了。他再次回头,看向了东关关城。 东关关城紧靠群山西麓,它的正面其实朝北、 面对的是魏国地盘那边。所以此时的魏军大 阵,实际上在东关的后背,其南面的城楼都要 小一些。 秦亮观察着东关旁边的山林,饶是他视力很 好,可是确实太远了、看不太清楚,何况空气 里还飘荡着尘土。 “拜见大将军! 熊寿骑在马背上向秦亮抱 拳。 秦亮随意地还礼,说道: “此地不是战场正 面,但伯松仍不要掉以轻心,东关那边是有通 道的。所以我把伯松安排在此。” 浑身肌肉的熊寿抱拳道:“仆定 不敢疏忽。” 秦亮瞧了一眼左边的池塘, 若非北端能看到尽 头,乍一看、竟像是一条东西延伸的河!池塘 水域是有点狭长。 熊寿道: 对面是左校第二部参战将毛武,从 庐江郡便^ 直追随大将军。至少人靠得住,他 战死也不会逃跑的。 秦亮观察了一一会,见毛武部后面还有预备队, 遂点头道:“甚好。 ” 两人相互揖拜告辞,秦亮便骑着马,带着身边 的侍卫骑兵向中间慢慢过去。他也深吸了一口 气,让自己的心情冷静、稍稍放松。不然一直 保持紧张的情绪,等~会很容易疲惫。 战役才刚刚开始,这么多人的大战、要打很久 了,估计天之内打不完。 此时的战斗主要还是靠人力、蓄力,况且排在 前方的战兵都有铠甲保护,更让击杀变得 费 力;因为万事万物都是能量守恒,这样的杀伤 效率当然比较慢。 除非是遇到特殊情况,有一A方自己忽然崩溃 了,否则战斗的方式就是对耗。交战的某支队 伍体力不济、死伤变多,甚至被击溃,总之战 斗力下降太多,便调回去休整;能不能尽快恢 复战斗状态、只看损耗的程度。 就像火药燃烧一样, 快慢都有个过程。 当有一方的总体兵力耗得差不多了,无法再维 持战线完整,那便是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到 时候若不想着撤退,就会面临包围夹击! 第五百五十章 焰火 战场之,上,吴军右翼率先发动、向魏军大阵进 军。数个方阵形成几百步宽的正面,推着偏厢 车向前蔓延。其左侧的友军也在行进,遥相呼 应。 阵前的游骑被压缩了活动空间,纷纷向各自的 军阵撤走了。 无数人马踩踏起的尘土烟雾,弥漫在空气中。 西北风不大,但是沙上被吹到人们脸上,仍有- 种飞沙走石的感觉。 就在这时烟雾沉沉之中,魏军那边忽然陆续 闪烁了几下。顷刻之后, “ 轰轰轰”几声爆裂 般的响声传来! 吴军将士时不知道发生了 什么,远远看去, 就好像是乌云之中忽然打了几下闪电,然后雷 声才随之响起!忽然空中“啸啸”两声,- 枚 圆滚滚的石头“噗通”地声砸到 了 方阵之间 的地面上,立刻激起团沙尘。 另-枚圆石头正好砸进 了吴军的方阵, 忽然 声惨叫响起,一 一个吴兵已倒在血泊中一动不 动,另一个吴兵手里的长矛倒了,人正趴在地 上大声呼喊。 周围的将士一阵哗然,甚至开始有些混乱。各 队前进的步伐、也陆续停了下来。 前面的偏厢车上有床餐,士卒们吆喝着: “起嘿!” 起拉开大弩,将弩矢上弦。 过了一会,“砰砰砰” 数声弦响,弩矢黑影重 重,斜飞向远处! 又过了一阵,尘雾之中的火光再次闪烁了起 来-些吴军将 士有了经验,纷纷抬头看着 天,一个个面带惧色。 果不出所料,片刻后“轰轰”的雷声便传 来了。“啊! 一声大叫在人群里响起,鲜血 飞溅到了空气中, 顿时-股血腥味夹杂在了尘 土味之中。 众军——阵喧哗。这时有骑着马的武将大声道: “坚守位置,胆敢乱跑者,立斩! 又有人喊道:“ 此乃借炼丹焰药之势,仍是投 石车,诸军将士勿惊也! 即便没有接触到石弹的将土们,这会也闻到了 西北风中飘来的气味。有人嚷嚷道:“是术士 用的丹药材。 几百年前术士们就在用硝石雄黄等炼丹,但用 来发石头、大伙确实是闻所未闻!或许一些人 听到术士,还会怀疑是巫术发石!巫师虽然在 上古时代就被统桎者消灭了,但其传说流传, 并没有因此消失。 “砰砰”.吴军的车兵也用床弩继续还 击。 床弩发射的弩矢更粗更重,呼啸着斜飞进了魏 军的步阵之中! 正在向前挺进的魏军队列之间,随即也传出了 两声惨叫。其中的一个魏军士卒被正面射中了 胸膛,弩矢直接洞穿了他的铠甲、身体, 直接 把他钉在了地面上!弩矢上鲜血淋淋,看上去 十分可怕。 步军方阵早已越过了炮阵,仍旧保持着队列缓 缓推进。 这个方位的炮阵,铜火炮不到十门,实在是铸 造的时间太短了,魏军没有造出太多来。而且 来不及改良,都是-些很粗短的铜火炮;铸造 这玩意倒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巧,能铸钟、就 能铸炮!不过因为口径大、炮管短,气密性也 不够,不能发射太重的铁蛋,只能抛射石弹。 炮卒们正在忙活着清理炮管,拿细长的打帚尽 量排除里面的火星。一会还 要经历放火药包、 夯土、放石弹等过程,方能再次发射。 烟雾尘士笼罩之中,魏军前队步兵已经挺进了 很远,离敌阵只剩一两百步之遥! 这时后面的人把十数辆车推上来了,上面运着 扭力投石机。扭力投石机的储能效率、是远不 及弩炮的,所以射程更近,尤其是生铁雷比较 重、射程还要短不少。 (不过扭力投石机制 作,无须太多动物胶质、亦能做出来;而弩炮 很怕潮濕,因为三国有生漆技术、才改善了弩 炮的处境。) 没一会,随着梢杆撞击在挡板上的 “砰砰”之 声,空中便亮起了团团火光,浸油布包裹着桐 油罐、燃着火焰飞过,形成一道道黑烟轨迹。 偶有油罐砸中了昊兵,立刻就点燃了士卒的身 体,只听得“救命啊”的惊恐喊叫,着火者就 像火人一一样,在地上胡乱滚动。 枚生铁雷落到了吴军的阵前, 居然没爆,或 许是导火索的长度有问题、在竹管内就被震灭 了。 另A枚生铁雷 也是射程不够、落到了吴军军阵 前面,在地上躺了片刻,忽然“砰”地声巨 响!那生铁雷立刻从焊接处被炸成了两瓣,里 面的铁片四溅,“叮叮当当” 地落在昊兵的头 盔上发出清脆的响动。 但前排的一个昊兵便运气不好了,-块厚重的 铁瓣击飞、正好撞到了他的脑袋上。吴兵发出 “啊”地一声短促的大叫,人便向前倒出了队 列、立刻没了动静,手里的刀盾“哐当”砸在 了地上。 就在这时,两股魏军骑兵纵队、从方阵之间慢 跑了出来。本来就恐慌的吴军士卒,立刻有人 从偏厢车上跳了下去,调头就往回跑。 吴军武将见状大怒,用刀指着那个人道:“给 我就地正法!” 亲兵侍卫拍马冲上去,没会 人群里就传来了 声讨饶,然后是大声惨叫!众军无不震慑。 吴军弩兵弓兵向前,“噼里啪啦”一 通 箭雨射 了过去。 但箭雨过后,魏军骑兵前部反而加速了! “杀, 杀魏军马队前部几声喊叫, 鸣的马蹄声骤大,无数人吼叫了起来。轰鸣的 马蹄声、与喧哗声顿时笼罩在战场上,声势十 分巨大。 吴军的轻兵立刻转身撤退,矛兵、车兵则在原 地立阵。 魏军马队呼啸而来,骑兵们抬起了配重长矛, 直冲敌阵。前面的战马面对如林的长矛、大多 都提前减速了,魏军骑兵遂凭借更长的长矛, 对着吴兵乱戳。惨叫声此起彼伏,惨不忍闻。 骑正对着偏厢车,急忙勒马停了下来,但已 经靠近不远了。偏厢车上两杆车载巨矛从孔洞 中捅了出来,魏军骑士击打了一下,还是被其 中杆刺中了腹部,重矛刺穿了他的铠甲,骑 士惨叫着从马背上摔落下去。 就在这时,侧后的骑兵纵队也冲到了吴军阵 前,那些轻骑士携带着弓箭,但手上拿的是裏 着布的油罐与火把。只见个骑兵拿火把点燃 了油罐上的布巾,便朝不远处的辆偏厢车扔 了过去。 “哐当”一声随着瓦罐破裂,车上“轰”地 声燃起了火光! 挡板后面的士卒纷纷跳下了偏厢车,其中-一个 背上还燃着火,大喊大叫跑了两步、便跌倒在 地,在地上乱滚、却把地上的枯草都点燃了。 旁边的士卒急忙上面拍打他的后背。 少倾,数辆偏厢车都燃起了大火,火势越来越 吴军前面的方阵在后撤了,干脆地丢弃了前排 的偏厢车。但前方这个方阵的人们、本来就人 心惶惶,一撤之 下,简直变成了溃退,人们争 先恐后,拼命朝东南方向逃窜。 一些魏军骑兵 干脆扔掉了长矛,换上双手长 波,在后面追杀劈砍。瘳人的惨叫、哭爹喊娘 夹杂在喧嚣的人声之中,场面一片混乱。 但没追多远,后面的吴军横队、便缓缓推进过 来了,正面的加长长矛、看上 去更加震撼,如同是巨大的豪猪- -般、刺比肉 厚! 吴国人在十来年前、便见识过扬州魏军使用加 长矛,虽然机动慢、但拒阵更有效!他们是知 道改变的,此时吴军步兵也装备了加长矛。 魏军骑督大喊着,招呼附近的马兵,举旗向南 边迂回,根本不愿去尝试突破敌军长矛阵。 “鸣.!”西北边的魏军阵营里忽然吹响 了角声。 魏军前线的骑督回头看了一一眼,见阵中那片如 云的旌旗之见,有两面三角形旗帜放在了前 侧、正在有节奏地不断左右摇动。 这时他也发现,前侧方向的方阵之间、有吴兵 马兵出动了,正位于魏军骑兵的侧面。 魏军骑督遂大喊道:“骑兵撤退! ”身边的部 下齐声呐喊传令,于是各处的马兵都纷纷调转 马头,跟着将旗向自己的阵营退却。 吴军骑兵见状,大喊大叫着、加快了速度冲 出! 马蹄踩踏在荒草之间,- 一团团黄尘腾起,仿佛 地下已经燃起了暗火。这个方位的魏军骑兵是 中垒营所属,早已补充了许多经验丰富的骑 手,一些骑兵边跑路,边回头朝侧后方向“噼 啪”弛射。 两军骑兵追逐了一会,时有人中箭受伤。但昊 军骑兵精贵,待跑马靠近了魏军方阵时、便不 再追杀,纷纷勒马回去了。 这时魏军的步军、已排成横队,继续开始向前 推进,渐渐地抵近了对面的百步之内! 魏军步军,最前面是散兵,之后是轻步兵,然 后是重步兵;刀盾手、综合长铍兵此时还在两 翼。每个方阵展开成横队,战线宽阔。 进入作战范围,魏军武将忽然大喊了-声: “大魏必胜! 众军顿时纷纷呐喊: “胜! ” 随之而起的,便是“噼里啪啦”的弦响。散 兵、弓兵都开始向远处抛射,箭矢飞向半空 中,只见黑影嗖嗖而去。 第五百五十一-章突击 东关关城,位于魏军的左翼。 刚刚还在城楼下叫骂、污言秽语的魏兵,忽然 朝自己的军阵那边跑了!此时城门门洞开,一大 队吴军步骑涌出了城门]。 因为魏兵先前骂得太难听了,这会他们跑远 了,还能听到后面人声鼎沸、隐约夹杂着各种 辱骂言语,大多内容都与长辈女性相关。妇人 未从伍,但其名则常见于战阵矣。 关城外不远处,便是一~口狭长的池塘。参战将 毛武已在此列阵以待。 毛武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汉子,眉骨、颧骨 都比较突出,这种面相、如果人的性格再严 肃,会有点苦大仇深的感觉。他见势,严肃地 大喊了一声:“ 备战!” 主战场那边早就打起来了,断断续续的炮声、 弦声不绝于耳,人声嘈杂马蹄轰鸣,此地离得 很远、亦能清晰可闻。开战之后,毛武便在此 列阵多时,本以为今日可能不会参战了,但吴 兵很快已杀出了关城! 吴兵来得很快,没会纵队便过 了池塘, 来到 了狭长池塘的西岸。此地两侧都是水,左边是- 望无际的塘泽,右边便是那口狭长池塘。 毛武已看清敌军将旗,上面写着 “丁”字;又 见一些拿着刀盾、身穿兽皮的敌兵,他立刻明 白,此乃敌将J奉部! “哈哈” 步兵阵中忽然响起了-~阵哄 笑。 毛武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大伙为何大笑。 因为丁奉麾下有帮人,竟然没穿盔甲!大冬 天的,许多人还光着膀子,身上只有块兽 支。淮南的冬季虽没有洛阳那么冷,但也很湿 冷! “切勿轻敌,此乃丁奉麾下的精兵!”毛武皱 眉大声道,“三年前东关之战, 扬州军便吃过 大亏,死了许多人!今日吾等必戮力败之!” 果然J奉的精兵,只在百步外稍作整顿,居然 径直提着刀盾、向魏军方阵冲了过来! 这战法着实稀奇,不过他们也知道要遭遇箭矢 覆盖,冲在前面的那群人是有铠甲的。 魏军不敢再大意,前面依旧是散兵与轻兵。众 人在武将的吆喝声中,“噼里啪啦” 地开始放 箭。远处不时传来痛呼哼声。 不多久、眼见昊兵快冲近了,魏军轻兵立刻调 头向后撤退! 就在这时,只听得“叽里哇啦”-片怪叫,发 型如锥、身披兽皮的光膀子精兵也冲来了。 “.前队”魏军武将长声幺幺地叫喊了一 声。综合铍兵第一排上前、前跨马步身体前 倾,陆续将木杆铜火铳平举到了面前、三点一 线瞄住前方,并随即掀开了卡在火门上的木 片。 铜火铳是铸造的,管身挺短,因为铸造金属的 技术所限、本身也无法铸长管,可谓是又短又 粗,射程很近。不过铜铳上拼接了木杆,所以 可双手持握。 后排的士卒站在原地,手里各自拿着焚香,看 上去烟雾缭绕,像是在庙里一般的场面。 面对一整排好几 十杆火铳,山越精兵不知道是 什么玩意,他们也不怕,继续怪叫着、凶神恶 煞地提着刀盾奔了,上来! 渐渐地刀盾兵已经冲近十步左右了!魏军军阵 中一声令下,这次的喊声是果断短促:“点 药!” 站在后排的士卒立刻把焚香凑到火门上,立刻 “滋”地作响,刹那之间, “噼噼啪啦 的排火铳便喷摄出了火光,- 片白烟腾空而 起。 铅丸无迹可寻,十 步内的敌兵在密集的响声之 后,不断有人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木盾上 木屑翻飞,本来再有一层铠甲、可能挡住铅 丸,但那帮山越兵不穿盔甲,-轮下去便死伤 了许多人。 趁着敌军愣神的工夫,前面的魏军武将长声喊 道:“二队备”. 第二排点药的步卒,扔掉焚香, 双手握住长铍 对着前方,齐声呐喊道:“嚯 ! “杀!”声令下,拿起长铍的第二排将士向 前冲了过去。放火铳的士卒将火器往后面一一 扔,也取下长铍,跟着喊叫着冲杀上去了。后 排的长矛手纷纷弯腰,拾取扔在地上的火铳。 “哐!叮当! 只剩不到十步的距离,两军很 快就撞到了一起,杀声震天响,接战不出两 百人的场面,竟打出了千军万马的声势。 忽然的火焰阵仗、让山越兵震住了一会,立刻 就在魏军铍兵的第一波冲击中落了下风。 冀州人东方治也在铍兵之中,上去照面就是大 开大合,挥舞着长铍将一一个敌兵斩于铍下! 东方治原先的小队是刀盾手,但在洛阳时、大 将军认为长兵器与刀盾近战有优势,所以把一 些刀盾精兵改成了综合铍兵;并为此训练了好 几个月,专门对付刀盾兵。 其实刀盾兵近战的武艺、通常更好,需要身体 十分协调。但东方治训练时,用刀盾打长兵, 往往也觉得十分吃力,只靠自己的好身手、以 及丰富的近战经验,才能不时地勉强取胜。这 会他燥起长铍,杀得叫个勇猛! “怪叫!怪叫、也是爹生妈养! 东方治在远 距离上,-铍朝着一个山越兵斩去,“哐 当” 一声,那山越兵用盾牌格挡了一下。东方治看 他的摆式,盾在前侧、刀在上方,便知此人善 于刀盾,立刻打起了精神,因为东方治以前也 是刀盾手! 果然山越兵并未只顾防守,趁着东方治的招式 刚一用老,立刻便猛冲欺身! 东方治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立刻双手持长 铍、往后-一收,长兵变短兵,然后凑准空档向 上斜扫。那山越兵还想拿盾格挡,“哐 当” 声,长铍打在了木盾的侧面,但去势未止, 下子就扫中了山越兵的侧胸。此贼身上没有片 甲,中了之后,马上“阿”地惨叫了出来,血 珠被长铍摔得飞溅到头顶。 前面数个山越刀盾兵聚集在一起,向东方治杀 来。但东方治是屯长,身边的兄弟也立刻靠 近、护住左右两翼,数杆长铍不断攻击,对方 时连身都近不了! 就在这时,东边传来了“哐哐”的铜锣声。贼 军便且战且走,纷纷向后撤退了。 可惜此地的地形狭窄,步兵方阵已几乎把陆地 都占满了、骑兵出动会比较缓慢。而且阵前还 在混战,马队肯定冲不起来。否则此刻若有骑 兵从侧翼突击掩杀,昊兵撤退时还将损失惨 重! 第五百五十二章血路 冬日的阳光偏南,而丁J奉面对的方向偏北。但 当他久久注视西边、看着撤回来的将士时,仍 觉得下午的阳光晃眼。 战斗暂时消停了一、会,散乱的将出回到了阵 中, 有人被搀扶着、- ~脸痛苦的神色,还有人 在小声地砷吟。前线的武将便上前拜见,面露 愧意道:“仆未能击破敌阵, 请将军治罪! 旁边立刻有人嘀咕道:“ 喷火的棍子,究竟是 什么东西?” 丁奉终于开口道:“不管是什么东西, 只能发 轮,射程只有十余步!尔等只需当作破甲稍 好,但射程更近、 上弦更慢的弩则可。 他想了想,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若是弩在那 么近的距离上攒射,破甲照样不弱!” 诸将纷纷附和道:“ 将军见多识广,言之有 理! 当然J奉没有把另一些看法说出来,以免影响 士气。 便是那喷火筒在阵前的声势、着实有点吓人, 忽然喷摄出火光、烟雾滚滚;声音还很大,照 面先声夺人,自然很影响吴军临阵拼杀的士 气! 丁奉又观望了- A 会敌阵,他当然不可能如此容 易放弃!当即便用低沉的声音,斩钉截铁道: “仍要以甲兵先行,再让精兵冲上去,与他们 短兵近战! 部将们抱拳道:“喏! 丁奉回顾左右道:“只要冲破敌阵, 近身猛 砍,必能引起敌军恐慌。而此地的地形狭窄, 敌军一^旦恐慌溃退,便将引起践踏、 大溃!”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我军 再尾随掩杀, 路攻到浮桥桥头,可动摇贼军全军形势。封侯 拜将、建树大功,正在今日!” 众人神色一凛,因为丁奉所言的效果、以前 大伙就成功实现过,经验告诉人们此非吹牛 大话!诸将精神大振,“ 建树大功,正在今 日!” 丁奉“唰”地一声拔出环首刀,转身接过块 木盾,说道:“吾与诸军并肩冲阵。” 不多时,吴军再次发起了进攻。披坚执锐的少 数刀盾兵在前、弩兵在后,然后是丁奉率领的 山越精兵,先后出击! 最先遭遇的便是弓箭覆盖,前部在百步距离 上,头上便出现了抛射的箭矢、如雨而下, “叮叮哐哐”的撞击声中,不时传来喊叫声。 很快吴军前部便逼近了敌军二十步,此时敌军 的轻兵已经撤退了。又是那些拿着喷火筒的 人,排好了队形、欲故技重施。 这下吴军的弩兵先对准了前方,一声“攒射” 的大喊之后,短矢便在二十步的距离上、向敌 军队列平射。 “噼里啪啦”一通弦响, 密集的弩矢嗖嗖飞向 前方!果然比较近的距离上,弩矢的破甲效果 变好了。“啊! 啊”. 一阵惨叫传来,隔 段距离便有个魏兵、朝队列前面倒下,还有中 箭的人身上带着箭羽,但还在列队中驻守。 吴军弩兵立刻弯腰踩住弩,开始奋力张弩。 而魏军那边,后方的士卒立刻捡起了落在地上 的火筒,迅速补上位置。然后在武将的叫喊声 中,以横队开始向前推进! 不多时,魏军也停止了脚步,那边传来了长声 幺幺的喊声:“ 前队” 因为离得太近,连丁奉也清楚地听见了对方的 口令,语气也听得一-清二楚。 吴军前列的蹶张弩也陆续上弦完毕,大伙对着 敌兵立刻开始先后发射,“噼 里啪啦”的一通弦声,仿佛空气都在震动。 几乎是顷刻之间,“呼研” 的爆响亦已 笼罩在空中,前方仿佛大片 电光火石般的闪 乐,白烟立刻腾起-片,烟雾弥漫。 战线上的人声、便像沸腾了-般,声音骤然变 大,两边都有人在大喊惨叫。 果不出所料,魏军的声势被影响更小,随着对 面一声吆喝、-排魏兵端起了长兵器,齐声大 喝一声:“嚯! 顷刻之间,魏兵便喊着“杀阿”,率先主动冲 锋而来。那些发射过火筒的魏兵,也把烧火筒 往后面一一扔,拿着长兵器就杀将上来,后面还 有刀盾也来了! 丁奉举起环首刀,大喊道: “勇猛者胜, 杀! 后面的昊军精兵也随之“哇哇”怪叫着,冲杀 了上去。顷刻之间,人声鼎沸, 又交织起了 “叮叮哐哐”的撞击声、金属碰撞的响动,无 数人挥舞着兵器,拼命地开始格斗厮杀。 几乎所有人都在吼叫,愤怒、畏惧的发颤声 音,都被淹没在了巨大的噪音之间。人们的呼 喊不成字句,喊什么都没用,只需要出声發泄 内心的情绪。 丁奉大吼声,操起刀盾也亲自冲锋陷阵!迎 面一-杆铍从上而下砸将下来,丁奉举起木盾 “哐”地一声挡住,然后稍微向-侧懈力,人 便跨步冲了上去,照面一刀劈下!“铛” 地 声,刀口砍在头盔上火星四溅,环首刀仍然砍 伤了那人的面门。敌兵的脸上顿时鲜血直淌, 张着嘴“啊”地惨叫。 身边的侍卫亲兵也不顾命地猛冲上去,掩护丁 奉的两翼。众亲兵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拼命, ^群凶光满面的精兵拿着各种兵器立刻杀出了 A条血路。 丁奉再度插中了一个魏兵的腰部,环首刀与铠 甲撞击之下,没能完全破甲,但一身力气的丁 奉的锰击、力量非常大,单是撞击, 几乎便能 撞伤对方的肋骨,痛呼之声简直是撕心裂肺。 两军的战线渐渐变成了犬牙交错,前方简直变 成了混战。 但丁奉已经察觉到了,这股魏军、比以前遇到 的魏兵战力更强,士气也更高! - 一通厮杀下 来,魏兵不仅没被击溃、形成恐慌踩踏,甚至 在近战中根本没吃多大的亏! 丁奉深吸一一口气,又大喊声:“冲!”再度 带着身边的人猛攻上去。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砰”地声弦响,J 奉 抬眼一看,发现敌阵中一个骑马武将之时、那 武将手里的箭已脱弦! 丁奉下意识扬起木盾护住面门,但顷刻之间他 便感觉膀子上一痛,箭矢直接射穿了他的铠甲 衔接处,已入皮肉。 “将军!”身边的亲兵,立刻挡在了丁奉的前 方,冲杀也即刻止步。 丁奉大怒,仰头大骂道: “射冷箭者,无耻小 人也! 部将伸出左手稳住丁奉肩膀上的箭羽,一刀把 箭杆斩断,劝道:“我军前部已渐渐力竭, 将 军可先撤换人马?” 丁奉果断道:“撤! 部将随即大喊道:“ 前部撤退,换人! 众军且战且退,魏军也是几乎精疲力尽、伤亡 不小,并没有继续尾随冲杀而来,其阵中反而 吹起了“呜呜”的角声。于是两军的战线渐渐 分开。 丁奉回头看了一一眼,敌军前部人群,正在从两 翼的纵队之间、以及队列的间隙中往后面撤 走。但中间的矛兵已经慢慢上前,做好了战斗 准备。 这片敌军的加长矛比较稀薄, 大多矛兵、都 是双手持握的普通长矛。一排矛手已准备好了 烧火筒,大概接替了先前铍兵的位置。 丁奉回到军阵时,将士们见他受伤,纷纷上前 关切地询问。丁奉却“呸”地侧 头吐了一口,举止自若地抬起血迹斑斑的环首 刀一看,刀口已卷口,他便随手扔掉。 他观望着敌军的阵地上,后面还摆着几个数百 人的方阵,尚未出战的队列、衣甲兵器皆保持 着整肃;后面甚至还有-股没出击的骑兵! 如果丁J奉部精兵不能形成击溃之势,照这样打 下去、岂不是要打成消耗战?便要先耗掉对方 的兵力,杀出一大片血路才行!战线的推进会 非常缓慢。 此时太阳已到了西边半空,何时才能直接杀奔 至浮桥头、实现起初的方略?- 时间丁奉的感受,便好像是拿着利刃、对着 一根木头猛劈过去,想象的结果是刀两断! 但不料-一刀卡在了木头上,震得虎口发痛,拔 都不好拔出来,说不出的难受! 东南方向,“ 轰轰”雷鸣般的声音间隙性地轰 鸣,此起彼伏的哗然嘈杂、一直没有停歇。 战 场上的战斗,似乎正在全线爆发! 最近两年,魏军不禁增添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兵 得, 战力好像也渐渐变强了? 丁奉敏锐地推测着战场形势。如果此地不能突 破、进而改变整体战场局面,那么毫无意外地 持续消耗下去,吴军最后会有多大的胜算呢? 他的心头,一~瞬间 竟然闪过丝 懊悔的情绪! 今日凌晨,当时魏军刚刚攻上东关堤,他其实 是有机会带着精锐援兵、前去夺回东关堤的。 因为东关堤.上总共也站不了多少人,如果在魏 军大队向陆地纵深推进之前、丁奉率军尽快赶 到,便有可能将魏军遏止在东关堤上。 当然,光阴不能倒流,已经发生过的事、再去 琢磨没有作用了! 只不过丁奉此刻才骤然察觉,凌晨那一 刻自己 决定主张之时,似乎并未有什么严重性的感 受、心情也不太紧张。 如同无数个清晨一样,侍卫们帮忙披甲,拉出 佩刀检查-一眼, 然后与熟识的人们见面、说着 话而已。 第五百五十三章阵战 第五百五十三章阵战 战场的西侧、濡须水岸有个码头,此时码头附 近的房屋已经点燃了!大火之中,浓烟滚滚, 烟雾在风中飘向宽阔的半岛战场。 朝西边那边看去,太阳的圆盘、也仿佛在烟雾 中变得边界模糊。 东关之地,作为魏吴两国的边境区域,本来就 人烟稀少、最近几年昊国在附近的屯户才多了 些。但此时成千上万的人马,都聚集在了这 一片河流、塘泽环绕的小小半岛之上! 连绵于半岛东边偏南的战线,战斗时而十分激 烈,当某一处发起进攻时,因为两冀要策应、 所以厮杀会朝两侧不断蔓延! 时而又会稍微缓和,人力马力需要调动休整, 或者阵列混乱了、兵器折损需要补充,甚至武 将与士卒伤亡太大,都要伺机撤回,然后调预 备队顶上去。有的地方,当双方都无力进攻 时、甚至还会出现-段时间的战斗间歇。 魏军大阵间靠右的一片人马,正是中坚营右校 张猛部、以及青徐军一部,而 对面的吴军将领 姓吕。双方经过短暂的间歇、轻兵试探,此时 大队正军方阵再次靠近了! “砰”地一声巨响从半空传来,火光一闪, 枚刚刚飞出去的生铁雷,竟忽然炸开了!里面 的铁片从半空落下来,“叮叮当当” 地击打在 魏军将士的头盔上。 操枞扭力投石机的将士们见状,皆有后怕之 色,幸好已经发射了上去,若是再早些于投 石机上便炸了、岂不是要把自己人砸死击伤? 生铁雷并不多,而且小竹筒做的机关引线似乎 有问题,哑火不炸、迟炸,时有发生,最可怕 的是、偶尔会发生点燃没会 就炸的情况! 就在这时,步阵后方传来了“ 轰轰轰”的数声 轰鸣,石弹便朝着昊军上方飞了过去。那石弹 在飞过头顶的时候,真切地发出了不小的声 音,乃有“啸、啸”的空气啸声!白色的硝烟 在西北风中,也迅速蔓延到了前方的军阵上, 时间浓烟弥漫。 隆隆的马蹄声从侧翼响起,两股魏军骑兵纵队 驰马而去,喊声骤起! 吴军阵列步兵前面、是- 些投射轻兵,见势调 头后撤,立刻被驱逐到了阵中; - 部分人还在 朝方阵的两侧跑。 敌军阵列的前排,举着加长矛的士卒、把长矛 尾部抵在了土地上,准备迎接长枪骑兵的冲 击!但是骑兵靠近阵前时,迅速开始朝两侧转 向,往敌军两边迂回而去。 昊军侧翼用偏厢车上的弩、车载重矛,以及周 围的重步兵拒阵;左后冀则有友军步阵,右翼 有口水塘,使得魏军骑兵没有多少迂回包抄的 空间。不多的吴军马队,还在军阵后面游走, 等待着机会。 “噼里啪 吴兵的弩兵放箭,魏军的轻 骑也在奔走之间,向敌阵弛射。两军还未短兵 相接,嘈杂声已四面传来。 这时魏军的长矛重步兵、以横队缓缓推进到了 敌军步阵跟前。魏军重步兵前方,还有两排综 合铍兵,近至十余步时,前排的铜火锐忽然 “砰碎w”响起,一片火 光闪烁. “啊啊!”端着加长矛的吴兵惨叫声此起 彼伏,不时便有长矛落在地上,穿着铠甲的吴 兵挥着手臂、“哐当” 倒出队列。前排吴兵 阵惊恐,但又没地方去,只能大喊大叫。 火统制造的白烟顺着风向,随即涌到了两军之 间的空地上,刺鼻的硝烟、夹杂着尘士与腥 味, 甚至还有排泄物的恶臭气味。放完火统的 魏兵立刻向两翼快步 奔走,因为两军之间的长矛占据了一大段空 间,马上就要逼近了! 果然片刻工夫,两边的木杆就“噼噼啪啪”地 在中间相互击打起来,推进的速度也随之变 慢了,大伙都要保持在同一条线 上。“ 操汝 “狗日的”众人虽然不认识对方, 但都纷纷唾口大骂,人声简直震耳欲聋。 只隔着数丈距离,魏兵连对方的鼻毛、胡须都 看得清楚了。有些人只顾大吼,看起来怒不可 遏,但眼睛里亦掩不住恐惧之色。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些 人开始扬起长矛, 从 上面往下砸,木头的沉闷撞击声响成片。此 时长矛还够不到人,但双方的士卒希望能让锋 利的铁矛、划伤对方持矛的手! 果然有人中招了,那吴兵痛呼着单手持矛,矛 头也坠落在了地面上。他在大喊大叫,左右都 是人,进退不得。 这时后面的一个士卒递来了一把环首刀,指着 对面的腿道:“爬过去! ”于是上面在相互击 打、下面爬行的 士卒用短兵厮杀的场景再次出 现了,空间就这样、难以避免。 重步兵阵的两翼,厮杀也陷入了胶着,人声鼎 沸之中,刀盾、铍兵、矛兵的兵器不断挥舞, 惨叫声、怒吼声笼罩在大地上。刀兵加诸于敌 身,大部分时候砍不死人,需要攻击好一会、 才能找准机会把对方击杀,身披重甲的双方将 士、此刻拼命地消耗着体力。 而长矛对攻的横排战线上,前排的距离已经到 了攻击范围内,此时更加惨烈,不断有人倒 下。因为穿着铠甲,有些人受伤了根本没死, 但前后都是人,被踩的是哭爹喊娘。 这个地方的吴军那边终于没坚持住,后面的长 矛兵开始往后退,前排的长矛兵也乱糟糟地往 后撤,-些队列边 上的士卒干脆扔了长矛,调 头就跑。 魏军推进到了吴兵的阵地上,来不及推走偏厢 车的车兵、纷纷从车上跳下来跑路。魏军矛兵 上前,在侧面对着挡板后面的吴兵乱捅。 “胜!勝” 西边的魏军阵地上,传来了一 阵呐喊声。 但是打赢了的魏军方阵没有继续追击,后面适 时地吹响了角声,声音加旗号、下达了前线后 撤的命令。因为吴军后面没参战的阵列、正在 严阵以待,很快就会反击!而魏军这一部步兵 死伤也不少、体力更是损耗很大,继续打第二 场、极可能溃败的就是魏军了! 硝烟未散,巨大的喊杀声稍小之后,战场上的 呼救声、哭喊声才凸显了出来,叫人不忍闻 之。 第五百五十四章残局 西面的七宝山山脉,隐约之间、宛若是落在地 平线上的一团乌云。夕阳西下,已落到了山影 上方。 烟雾沉沉的战场上,- ~阵阵喧哗从各个方向传 来。战斗尚在继续,但已打成了残局! 大战的时间持续并不算长,两军摆开大阵的时 候、差不多已到中午,真正战斗的时间也就半 天。 此时吴军的战线尚能维持;但秦亮骑马在各处 战场上观察,已很明显地发现, 昊军的消耗更 快,持续退出战斗的人数更多! 各个大将对于战阵形势的见解角度不同,但秦 亮便是这么理解的。吴军的战兵人数没有多少 优势,但兵力消耗得更快,那么战斗继续下 去,敌军就会到达个灵界点,在纯物理的层 面、将无法维持战线! 诸部在作战战术、进退方面,秦亮几乎没有干 涉。具体战术在平日训练时,他与中军将领们 就曾反复商量、演练过了。而青徐军等外军, 编伍与训练都与洛阳中军有了些不同,临阵之 时秦亮更不愿过多干涉。 大多时间里,他都关注着战场形势,只负责全 局性的决策。 秦亮发现,战阵上魏军的主要优势,并不是靠 火器;甚至是骑兵、因为此地缺乏大范围包抄 的空间,作用也被极大地限制了!魏军的优 势,大半竟是靠步兵近战获得,魏军步军将士 的战力和战斗意志、确实要比吴军强。 而那些火器因为面世时间太短,性能实在不太 行。当然也完全没有技术难度。 火药自不必说,只是三种材料混合在一起。若 非之前做出来、也是别人所有,秦亮只要找到 硫磺、硝石、木炭,- ~ 天之内就能搞出来。 他都不需要记住比例,只要进行简单的实验, 比照燃烧速度、反应残留物,就能试出、更H 硫二硝三炭完美的混合比例! 并可为了满足发射药、爆诈药的不同性能参 数,如燃烧速度,而调配不同比例的火药。 (属于非常原始简陋的实验设计。) 至于火器,能铸钟、就能铸铜炮与铜火铳,完 全是三国的技术。 秦亮估计,早在商周时期就没有技术障碍了, 因为那时候已可以铸造复杂的青铜器。有些东 西就是苹果树上、最低矮的那几只苹果,伸手 就可以够到,只是没人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当然也是因为实用性的火药尚未面世,有炮无 药、毫无意义。 秦亮当时选择铜,便是因为铜的熔点低,在此 时的冶金技术下,可以铸造出结构更均匀的金 属件,容易避免砂眼、颗粒物等问题,而且铜 的金属延展性更好,基本不会炸膛。 铜火统的击发装置也很原始,用明火点!在铜 管尾部钻个小孔,在拼镶的木杆上挖坑、箍上 个金属凹件放引火药, 便是引药锅,拿火- 点就燃。凹件上再卡上一块小木片,避免引药 在移动时酒落,便是火门]盖。 但也正因如此,制造得比较仓促,火器的性能 比较差。 那个铜炮、应该叫白炮,因为炮弹出膛的初速 度不够,只能抛射石弹;不然飞不了几步就撞 到地面上了,地面的摩擦力远高于空,射程 过近的话,便全无意义。 火统的性能则完全比不上弩!受铸造本身的工 艺方式所限,铜管比较短,爆燃气体产生的加 速时间也就短,便有同样的问题、出膛速度不 够;相比长度来 说、 口径又太大,气密性不足,同样会影响出 膛速度。 形成的结果便是,射程很近!而且装填明显比 弩要慢、繁琐,射速便也很低。所以综合性 能,是远不如弩的。 后续要想改良,以秦亮的想法,可能需要设法 减少杂质,改用熟铁锻造工艺。 那便比较复杂了,因为秦亮没多少冶金知识, 他所用到的、皆止于中学知识而已。当然他中 学是个学霸,否则考不上好大学、也没有机会 进入大厂做码农。 不过秦亮依旧急匆匆地、将火器应用到了此 役! 杀伤力确实不足,甚至比不上冷兵器,但关键 是这东西发射时给人的感官更有冲击力,能 影响士气!尤其是对于初次见识的吴军将土。 当初秦亮在金墉城设作坊、纏水上建城,就是 在搞火器,以及训练使用流程。 后来他从王飞枭的奏报中看见,诸葛恪麾下有 一些山越人组成的精兵、善用刀盾,骁勇善战 十分勇猛。 秦亮又在城北演武场、 专门]组织了 针对刀盾兵的近战格斗训练。 所以之前有些朝臣以为、他几番胜仗之后开始 轻敌,确实是个误解!秦亮在发起东关之战 前,还是用心准备了很久的。 秦亮骑着马来到了中军附近,中路的战斗刚进 入短暂的间歇,硝烟还未散去,特殊的刺鼻气 味笼罩在空气中,周围“嗡嗡嗡”- ~片嘈杂。 这时处长着灌木的小土丘上,中垒将军杨威 向秦亮挥了挥手。 “过去看看。”秦亮回顾左右道,然后抖了一 下缰绳,“叱! 双腿夹紧马腹,他便骑马直 接冲上了那个小土丘。 杨威揖道:“ 大将军且看,贼军在后面挖沟、 抢修工事,他们要准备防御阿。” 秦亮循着他指的方向,朦胧之中果然看到,好 像有不少人在那里干活。尘土与烟雾影响了视 线,- 一时间看得是朦朦胧胧。 观望了一会,秦亮便作出了判断:“诸 葛恪明 白、此次阵战打不赢了,他这是想捱到天黑好 退兵。” 部将们听到这里,都是一阵兴高采烈,纷纷说 道:“恭贺大将军, 大败诸葛恪!”“大将军 用兵,破敌须臾之间矣。 秦亮却抬起手制止,说道:“ 诸将士奋勇之 力。此役尚未结束,诸位不能松懈、须继续戮勤 力作战。” 武将们拜道:“喏! ” 随行的贾充在这高地上,向四面观望了一-番, 又眺望濡须水对岸、大塘泽北面,那边分别部 署了豫州傅嘏部、扬州王飞枭部。贾充也是一一 脸感慨道:“ 大将军用兵,没有一点破绽,堪 称又稳又狠。不仗奇谋,却能让敌军绝望。仆 拜服也!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咚咚” 的鼓声,成 队列的步骑向前移动,严阵以待。 秦亮见状说道:“ 吾先回中军了。” 杨威抱拳道:“ 此地军情,仆定及时向大将军 禀报。 秦亮点头道: ‘甚好。 离开了小土丘,王浑、阿童等人也恭维了几 句。秦亮还是保持着严肃,并未露出得意的样 子。正如他自己所言,胜利在望、却未结束! 不过他的心里,自然已是暗暗松了 口气。 战役进行到现在,赢面应该是非常大了!反败 为胜这种事不是没有,但正如以寡击众、以弱 胜强-一样,属于意外的情况;并不多见,才会 被人津津乐道。大多时候,世事就是这样发展 的,不会出太大意外,浩浩汤汤无法扭转。 秦亮的心胸一阔,信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他仿佛真切地看到了横扫天下、- -统三国的希 望! 从大權在握的权臣、到天下庶民,谁又不想过 几天安稳日子?人也大概并不愿意时刻受到威 胁、朝不保夕,或者处处受制,反复去体验大 志难抒的苦闷。 希望,实在是一样好东西,秦亮心头-阵舒 畅,甚至座下的马儿、四蹄也仿佛变得轻快 了。 远处的夕阳余晖,并未让人感受到黄昏垂暮。 反而斜照的光辉,有一种光线更长的错觉,仿 佛万丈之光、酒落在辽阔的大地之上。 D 0 第五百五十五章剑尚在手 每当太阳下山之后,会有一段光线还亮的时 间,就像阴天的白天似的。 但是这段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很快光线就会黯 下来,夜幕即将拉开! 阵战通常都不会打到这么晚,但今日魏军不断 发起进攻,战斗才持续到了此刻。昊军以预备 队守工事、车阵,大军逐渐脱离接触,各处的 战斗才陆续消停下来。 “轰”两声雷鸣响起,石弹发出“啸” 声,又朝着吴军阵地上飞了过去。不过步兵已 经完全退去了,中间的空地越来越大,只剩下 些游骑在中间驰骋。 就在这时,两骑策马赶到了中军,一名骑士下 马拜道:“禀大将军, 敌将诸葛恪派人请求休 战,双方各自搜寻伤兵。 秦亮道:“好, 让杨伏德部署游骑、保持警 戒。 来人道:“遵大将军之令! 随着光线越来越暗,夜的气息、终于让杀红眼 的双方都冷静了下来。 没会熊寿、 潘忠、胡质、胡遵等人陆续赶来 了中军。须发都已花白的胡质拜见秦亮,神情 有些檄动地说道:“ 今夜昊军多半要跑! 大伙一阵附和,都认为诸葛恪会趁夜弃营。因 为明天继续大战的话,诸葛恪恐怕要输得、像 个-无所有的乞丐 了。 熊寿上前步,拜道:“大将军, 仆请出战! 天黑之后,只要吴军敢撤军,仆便率兵趁势掩 杀过去!” 秦亮沉默稍许。 诸葛恪能够摆出这么大的军阵,此地的吴将还 是有些才能的。两军离得这么近,诸葛恪撤退 时不可能不作防备。 晚上视线不清,很容易形成混乱,若是军纪士 气差一点的军队,晚上别说去打人,不需要敌 人、自己都能跑散!秦亮现在几乎是稳操胜 券,再去冒险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败场下 来、反而给吴军叠加士气。 昊军今日的阵战虽然落了下风,但是整体没有 溃败、在战场上的人员伤亡率其实很有限,尚 且保存着一定的战斗力。秦亮觉得,现在还不 是轻敌浪战的时候。 他想到这里,立刻回应道:“ 诸葛恪必有准 备,此番夜袭,并非良策。” 熊寿悻悻道:“喏。 中垒营左校熊寿的年龄比秦亮大,但秦亮看了 他一眼、还是多说了几甸:“只要敌人手里还 有剑,卿便要视其为对手。夜里看不清楚,诸 葛恪又是防御作战;我军过去,哪里有陷阱、 何处有伏兵,概看不清。 因此夜战尤其要谨 慎!” 中下层武将出身的熊寿,其见识与名将比起 来、确实挺-般,跟着秦亮打了许多仗,行军 布阵倒是经验丰富。但熊寿也有好的一面,他 是心服秦亮之人,毕竟是追随秦亮之后才做到 大将、封侯并不断增加食邑。 熊寿听到这里,果然正色拱手道:“仆谨记大 将军教诲。 秦亮满意地点J点头。 这时他才发觉,须发花白的胡质、胡遵,眼睛 里都露出了些许不可思议的神色。秦亮着实太 年轻,所以安排大事时的行事风格、可能显得 过于稳当。 秦亮不想管他们,盯了整天战场、 他也感觉 有点疲惫了,遂呼出口气道:“找 个地方, 叫诸军来禀报、各营的防御布置,再叫将士们 造饭。 诸将揖拜道:“遵令! 身后的祁大道:“王司 马去找辎重兵搭帐篷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 西边燃烧的余烬、 烟雾缭 绕,那里本来有个码头和许多房屋,这会已被 烧成了废墟。魏军将士应该是担心里面藏有伏 兵,情急之下直接点燃了事。 西北面离浮桥不远、还有一个小村 子,不过秦 亮之前听说了,已经被辎重营占领、变成了伤 兵营。 于是大伙骑着马,跟着秦亮往西走,在搭建帐 篷的地方附近,临时找了块空地。中军侍卫围 成营地,大伙铺上席子、搬来了绳床。 秦亮先安排了一i番明日的作战部署,命令徐州 刺史胡遵、一 早攻打 东关关城! 诸葛恪事先在东关的北面、挖了一片水塘,将 旁边的大塘泽里的水引到了关前。秦亮遂叫胡 遵攻下东关之后,便派人去把北面的水塘填 了;同时派人到东边的群山上修筑工事,驻军 守山。 然后魏军便能打通主战场、到北面王飞枭部之 间的陆地通道,不用再依赖于东兴堤上的浮 桥;以此保障退路,以及运输路线。 中军主力、胡质麾下的青徐军,则于明早见机 行事。若是诸葛恪退兵,魏军主力便行追击, 以图扩大战果;但若诸葛恪犯蠢、还要继续阵 战,那便没什么好说的,继续干仗。 夜幕降临,濡须水岸的半岛上,-片火光,远 远看去,如同是漫天的繁星! 魏军营地上的喧哗声小了不少,在夜幕的掩盖 下,几乎不像是有好几万人马聚集的地方。 战场上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处理完,但死人是没 有声音的,晚上也看不到了。此时气氛最消沉 的地方,反而是战场东北边、那处村子附近的 伤兵营。血腥味之中,夜空里弥漫着各种各样 的声音,疼痛的砷吟萦绕四面,- 刻也不消 停。 小名叫阿莠的士卒运气好,被安排到了一间茅 屋内、还有张草席。他的腿骨被钝器打断了, 随军郎中给他做了夹板,正躺在草席上,睁着 眼睛听周围的声音。 旁边躺着他的同伴,同伴更惨,腹部被人捅了- 刀,铠甲都被刺穿了,整个人躺在那里完全 不敢动- 动就痛得叫唤。 人躺久了非常无聊,阿莠又睡不着,便在那里 自言自语:“莠在我们家乡、 便是狗尾巴草, 也不知道我娘为啥要取这个小” 没想到旁边肚子,上挨刀的同伴还醒着,同伴完 全不在意阿莠说什么,扭头犹自道:“我是不 是会化脓而死? 阿莠没回应,他倒是想起了以前村子里、有个 人砍柴划伤了背,后来都长蛆了。 两人沉默了会,同伴又道: “听张将军说, 死了家眷能按丁口分到田、绢布财物,田税 十年减半,三五户还有头牛、铁犁,此言当 真?” 阿莠这才开口道:“ 应该是真的,之前便有士 家分到了。大将军府还会派官吏到营中来问, 前后问几次。” 同伴盯着茅屋顶,长叹了口气,隐约又有点欣 过, “还好不用担心身后事,也不算死不瞑 目。 阿莠却心里一~酸, 脱口道,“死了 还好点,比 残了强。” 同伴扭头想看他的腿,但不敢动躯干,只得颓 然放弃。 阿莠道:“ 我也想一死了之,不必变成没用的 残废,回去人见人嫌!” 同伴好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汝无牵挂之 人吗?” 阿莠忽然声音变样道:“我现在便 是想回去, 再看看家中小女,她很乖巧, 从小就很懂事。” 阿莠想描述小女的长相, 但不知怎么说,只得叹气道,“相貌 也生得 好。 就在这时,忽然门口传来了激动的声音,“拜 见大将军!”“这么晚了, 大将军怎会前来此 地? ” 阿莠也小心地坐了起来,朝广J口观望。 大将军的声音道:“ 清洗伤口的水都要先烧 开,包扎的布也要用开水煮过。 随军郎中道:“仆等谨记大将军之令, 不敢违 抗。 秦亮走进了茅屋,能动弹的人都抱拳道:“拜 见大将军!” “不必多礼,躺着罢。”秦亮做了个手势,接 着说道,“ 诸位为国家尽到了职责,尔等的战 争、已经结束了。现在你们只要尽力活下来, 便可回到家乡、与家眷团聚。 众人纷纷应声。 大将军秦亮只说了两句话,便转身离开了此 地,大概因为还有很多地方要看。 没会,土墙洞一般的窗外、又隐约传来了- 声叹息。 这时有两个声音道,“大将军仁义也。 “既 入行伍,死于沙场、马革裹尸,正是他们归 宿,请大将军勿要悲伤。 第五百五十六章 妙计安大事 正当十月中句,满月刚过。入夜之后,有时月光明亮,有时月亮又被云层遮住,可谓光暗不定。 群山南麓,有吴军的大片军营和营垒。诸部回营之后,诸葛恪立刻在一些军营内布置伏兵,并增设陷阱。 一下午的大战,昊军的劣势有点明显。一些将领认为,魏军使用的喷火投石机、火筒影响了将士们的士气,才造成诸部作战不力!无论如何,此时诸葛恪等人都想到了、要防着魏军趁势夜袭。 不多时,诸将都来到了中军营垒,急着商议对策。 退兵显然已是比较明智的选择,从今日下午的战况看,继续这么对耗下去、多半是赢不了! 但是退兵,有不同的退法。目的是要尽力保存实力,赶紧逃离战场,还是想以退为进、创造 反击的战机? 将军朱异正说着、怎么跑路的法子,“从营地往东走,便是羡溪。我军只要沿着羡溪水陆并进,八九十里路,不出两日便能抵达羡溪城。现在大将军便派人赶去羡溪城,命令城内外军民,围着城池、赶修半圆防御工事!待我大军抵达羡溪城,一面固守工事,一面坐船撤到大江南岸,贼军便只能望江兴叹,无计可施矣。 ' 羡溪是一条河流,发源于群山,向东偏北的方向汇入大江。在汇水口附近、大江北岸,有座昊国占据的城,便是羡溪城。 这座城的名字就看得出来,正是为了控扼羡溪之用!但此小城,曾出现在一次重要战役的记录中。当年昊国至尊孙权、受封为大魏吴王那一年,到了年底、曹丕就认为至尊不是真心臣服,竞派曹仁来打东吴。那时东关还叫濡须城,曹仁想拿下濡须城,假装大张旗鼓去打羡溪;就这么一次,羡溪才出现在了两国的各种文书里。 而朱异的叔父是丞相朱据!丞相步骘去世之后,今年初、朱据才出任丞相,而且朱据尚公主,正是朱公主孙鲁育的夫君。不过他们这个朱,跟左大司马朱然不是一家,因为朱然本来 姓施。 作为丞相之侄,将军朱异在军中还是有些威名 的。他提出这个主张之后,顿时便有许多人附和。 但诸葛恪立刻问道:“吾等如此仓促逃走,东关、濡须山、七宝山三处的守军该当何如?这几年我们在濡须水等地的屯田、屯民岂不也要拱手送人?” 朱异则劝道:“大将军麾下十万大军(号称),才是国之根本。东关、濡须山等地守军加起来不足五千,事到如今,只能让他们各 自突围。至于屯田、财货、丁口,总要有所舍弃,孰轻孰重,请大将军明断!” 此子倒是说得轻巧,反正他不是主将。但若诸葛恪这么狼狈地逃回江南,岂不是要被昊国各家士族耻笑? 这时诸葛恪忽然察觉,一旁的丁奉又没吭声!丁奉并非沉默寡言的性格,而且他之前几次嚷嚷着说、想与曹魏名将秦亮交手,要把秦亮作为垫脚石!可今日半天的大战打下来,他竞然哑火了,今夜是许久都冒不出一句话来。 将军丁奉以前虽是陆逊的部将,但陆逊死了之 后,丁奉便投奔了诸葛恪,算是自己人。因为诸葛恪与陆逊,都是支持太子的人;诸葛恪也没有计较、陆逊之前总是毫不留情地给自己负面评价,仍单方面对陆逊保持着尊敬,所以赢得了不 少将领的好感。 诸葛恪遂主动问道:“承渊有何见解? 丁奉向诸葛恪抱拳道:“仆以为,至关重要的抉择,大将军应慎重思量! , 果然见丁奉一脸凝重,十分严肃的样子。诸葛恪的神情也随之一凛。 众将沉默了一会,诸葛恪终于开口道:“我是这么认为的,此役我军虽暂落下风,但尚能一战。先可连夜派人去徐塘,请朱丞相(朱据)率兵北击,攻打渡濡须水西岸的贼军,引秦亮军调兵去救,以分贼军!并下令濡须山七宝山的全端、留略二将,出城突击贼军,加大贼军岸压力 诸将听到这里,一阵议论,渐渐打破了屋子里 的沉默。 徐塘就在东兴堤的南边,是吴国在此地的一个 水军据点。因为魏军先前在居巢屯驻大军,对峙了半个月,当时的形势日趋紧张,丞相朱据便也率援军赶到了徐塘。 诸葛恪接着说道:“我大军主力则连夜赶往羡溪南岸,先脱离战场。明早佯作向羡溪城溃退,沿路扔下一些辎重、财货,让贼军轻敌,混乱哄抢。待到贼军追赶、出现疏漏时,我军便忽然调头反击!同时以精锐兵马乘船,沿着羡溪、直插贼军纵深,攻其侧翼腹背;配合正 面掩杀,定可反败为胜!” 大伙听到这里,立刻又有了希望,不少开始附和支持诸葛恪,还有人赞道:“大将军妙 计!” 此时将军朱异没有急着反对,倒是丁奉说道:“此计虽妙,但我军也有短处。” 诸葛恪知道,丁奉不会为了反对、而故意与自己唱反调,遂道:“承渊但说无妨。” 丁奉道:“离开东关半岛之后,地形变得更加广阔了,无法再想今日一样、只须防备大阵正面。贼军骑兵活动的地方,会变得更大,可迂回突击、来去袭扰。” 诸葛恪“唔”地一声,皱眉沉吟片刻道:“承渊之言,不无道理。不过沿着河流作战,我军的战船机动优势也很大。况且羡溪流域开辟了许多稻田,水田、水渠也能限制贼军骑兵快速 驰骋,敌骑恐怕无法抵消其水军弱点。 , 部将也道:“到了羡溪下游,不但战船能行,楼船亦能神入河谐, o 另一个武将道:“就算我军不反击贼军,贼军的骑兵也能先追上我们,防御殿后、同样要与 贼军交战。 , 显然诸将也不太想带着战败的耻辱、轻易跑路!如今诸葛恪提出的谋略,确实有反败为胜 的可行性,于是很快得到了不少将领的支持。诸葛恪道:“仍由承渊率领精兵,从水面下船,突袭贼军侧背,若能击溃敌军引发混乱,我军一战即可扭转局面!” 将军朱异问道:“三年前,丁将军率精兵突袭敌营,敌军争相逃窜、又受阻于濡须水浮桥,最终死伤无算。而今日之战,丁将军为何不能一举击穿贼军阵营? ” 丁奉紧皱眉头,仿佛压着怒火、心情憋闷,“秦亮麾下这些兵马、与上回的魏兵不一样,似乎很擅长对付刀盾手。” 诸葛恪道:“魏国人也会汲取教训,或许挑出了一部分人,专门对付我军的山越精兵。但不可能所有魏军、都只盯着我们的刀盾手!沿着羡溪进发的队伍很长,从水上出击,处处都可以登岸进攻,承渊只需突破一处即可!” 他稍作停顿又道,“贼军追得急时,大多人马可能来不及着甲,承渊若抓住这样的机会,必可一击破敌。 丁奉拜道:“仆遵合, 诸葛恪回顾左右道:“诸军便依此计行事! 此时先回营聚集兵马,向东撤到羡溪岸边休 整。” 众将陆续揖拜道: “喏! 没过多久,除了伏兵、殿后的人马,吴军各部 都开始退兵了。方圆数里地之间,到处都是火 把。向东出发的人群,远远看去、就像是流动 的光河。 晚上行军,因为能看见的范围有限,位于队伍 边缘的士卒容易逃跑。不过走散的逃兵也没办 法渡过大江,除非他们]想投降敌国。昊国内部 自然也会不断宣扬曹魏的残暴,错役让士卒骨 肉分离、动不动就殺全家等等。所以国家之间 的战争,将士们不会像内战那么容易投降、逃 跑。 今夜的路线也很简单、路途不远,众军只需沿 着群山南麓,往东走到羡溪则可。诸部至少不 易走迷路。 诸葛恪打算明天-一早继续沿河退兵,先节节抵 抗,让主力抵达下游、更利于船只航行的位 置。到了后天,正当伺机反击! 第五百五十七章 招式未老 秦亮通剑术,他当然明白格斗中的种情况。 便是招式没用老,后招就藏着各种变数、进退 都更为容易。 看着眼前大片敌军军营, 空空如也、烟雾缭 绕,秦亮忽然想到了比剑的情形。诸葛恪是主 动撤退的,其军队没有遭到决定性的打击,几 乎还保持着比较完整的战斗力,也就是、招式 没有用老! 秦亮站在战马旁边,拿起一张地图看 了一一眼, 然后抬头观望东边的景象。 诸将也陆续走了过来,老将胡质侧目一看,淡 淡地说道:“ 前面就是羡溪,沿着羡溪往东 走、在大江北岸有座羡溪城。 秦亮“嗯”地回应了一声,他没亲自去过,但 地图上画了大致位置。 接着秦亮便道: “ 胡都督遣一良将, 率骑兵为 前锋,中军也安排将随行。 两路马队相互策 应,铺路清缴、探知军情,为大军开道。” 胡质拜道:“领大将军令, 仆遣长子胡威前 往。” 秦亮听罢遂道:“ 前线临机决事,以胡都督之 子为准。 胡质立刻再拜。 秦亮转身对诸将道:“ 各部照进军顺序,依次 出发,保持正常行军。 众人纷纷揖道: “喏! 须发花白的胡质、又看了- -眼秦亮手里的地 图,似乎欲言又止,终于没说什么。 秦亮当然知道,沿着羡溪流域到大江之畔,大 概也就百来里地。只要诸葛恪到达羡溪城、守 住阵地,大江上的吴军水师开船来接应,鸭子 就要坐船飞了! 大概因为三年前的东关大败,胡质也在军中, 所以才不好意思、质疑秦亮的决策。毕竟秦亮 此番没有大败,还在日之间即占据 了极大优 势! 剩下的武将们,大多都是中垒、中间二营的将 领,几乎全是秦亮提拔的人,自然也对军令言 听计从。 大伙只是没说出来而已,但人都是贪心的!或 许已经有人想建议轻装简行、急追敌军了。 何止是武将们这么想,秦亮何尝不心急? 他还想着凭借东关之役的威名,回到朝廷干大 事。此役打到现在、自是胜仗,可是诸葛恪根 本算不上大败,秦亮也总觉得还差点声势! 秦亮暗自深吸了口气,并未有改变主意的打 算!他当即便踏在马镫上,翻身上马。 打仗就是这样,便如赌博似的,赢了时、却很 容易嫌赢得不够多!还得自已设法去消化情 绪,诸如别人可能的质疑、仿佛就在眼前的誘 惑。 但敌军保存着战斗力、在有序撤退的时候,秦 亮也很难有什么立刻见效的对策;如果太心急 了,极可能还会被反咬口! 要是追击的距离长、地形合适,还能想到办 法,抓住战机一 举击溃对方,毕竞撤退的方 士气更容易低落。但现在的问题,只有两天的 行军路程;诸葛恪还有那么多人马,如果他一 门心思想跑,根本拿他没什么好办法! 这玩意就跟会战一样, 对方不配合、很难来 场大的。便如同秦亮在汉中,与姜维转悠了几 个月,汉中地方也不算很大、且姜维的兵马基 本都是步兵,但秦亮还是没把姜维的大部主力 抓住。 想打败对手,要看实力、具有难度;但人若只 是不想死,便没多大难度,所 谓不作不死! 各营慢慢出动了,秦亮也骑马与中军大队- -起 慢行。 行军地形还算平坦,大地上有平缓的起伏坡 度,偶尔能见到低矮的小山。这样的地方,其 实比在平原上看得更远,无论是在低处看高 处、还是在高地上俯览四野,都看得更清楚。 秦亮派出去的中军骑兵前锋,乃熊寿的部下、 名叫毛武。 没过多久,大军前方还没走到羡溪,毛武便派 人回来告状了! 原来是前锋马队在路上,发现些被 丢弃的车 辆,车辆上有财货。胡威的部下便拥而上, 去抢夺财物,胡威竟不能约束将士。 大将军军谋掾阿童立刻骂道:“胡伯虎 (胡 威)简直糊涂,为了-一点财货纵容部下耽搁时 间。 秦亮忽然隐约想起,阿童的老丈人徐邈、似乎 与胡质是有交情的。阿童之前帮了大忙,如今 开口把事情说成“耽搁时间”,秦亮觉得可以 给阿童-一个面子,当即叫阿童去告诉胡质,让 胡质自己惩罚儿子延误兵事。 不过秦亮多留心了一下,专门问了一句告状之 人,吴军具体丢弃了-些什么东西。禀报称, 有布帛、大泉五千等物。 大泉五千是指吴国铸造的钱币,这玩意面值很 大。跟津巴布韦币似的,-枚面值五千钱,比 魏国铸造的又薄又小、几乎只剩个圈的五铢钱 更狠! 于是秦亮随口说了一句:“布帛、 钱币都不 重,不太可能因为带不走而丢弃。 王浑最先回过神来:“ 诸葛恪欲麻痹我军,还 想攻击我们? 秦亮也燃起了一丝希望,仍然镇定地点头道: “有可能。 贾充的声音道:“大将军 见微知著,用兵如神 也。诸葛恪在君面前耍花招,不过是跳梁小, 丑!” 秦亮这才趁机笑了一下,笑道:“ 公闾夸张了 点阿。” 但他露出笑容、不是因为恭维,而是隐约中感 觉到了诸葛恪的不甘! 这时秦亮回过神来,立刻叫王康颁布新的军 法。从今日起,各部将士抢到的所有财物,等 分三份。一份交国库,一份交军营公有、用于 奖赏有功将士,最后~份才私有。 如此一来, 抢来的东西不能独吞,将士们搶劫 的热情就会减少很多,省得他们只顾着争抢自 已那点好处! 还是中垒营的骑兵军纪好些,熊寿麾下 的毛武率本部骑兵,便没有急着去抢丢在路上 的东西。毛武部马队、已经跑到了胡威部的前 面,追上了殿后的敌军人马! 敌军总共约数百人,正部署在大路上、位于 处有坡度的位置,其左侧是几块已经收割了的 稻田。吴兵在正面放置了拒马枪,并错落地挖 了几个土坑。 毛武率军从正面过去,在百步外便未继续前 生。他观察了稍许,立刻放弃强攻此地,遂招 呼众军、从稻田南面重新寻路,以绕行攻击这 股敌兵。 果然没一会, 马队便迅速找到了一片干 旱的荒 地,立刻从贼军侧背冲了过去! 贼军以长矛步兵列阵,四面防御,然后以步弓 弩手在前,严阵以待。毛武随即叫来配重长矛 骑兵在前列,整顿骑兵,便率众冲锋上去。 “啪啪啪”一通弦声之后,敌军轻兵马上 调头就朝两翼跑开。“隆隆” 的马蹄声也骤然 增大,魏军骑兵旋即冲至阵前! 但见敌阵纹丝不动,魏军为了减少损失、立刻 向两侧绕行,并凭借着更长的 长矛,一边跑一边向侧面戳莉!步阵之中,几 声惨叫随之传来。 这时“嘶”地声马叫, 一骑前蹄跪倒了下 去,- 声呼喊响起: “将军,两面有陷马 坑! 毛武当即招呼部下、救起落马的骑兵,然后勒 马调头,果断地从敌阵附近撤退了。 随后而至的魏军轻骑也勒马停下来,纷纷翻身 下马, 站在原地张 弓搭箭,朝着敌军长矛阵步 射。此时昊军村弩手已避走,步兵反而被骑兵 投射压制了。 毛武踢马往回走时,转头看了眼不远 处的河 面,只见河上飘着两艘大船。 待贼军不敌之时,可能会上船跑路。不过毛武 还得进攻几次,尝试驱逐敌军、破坏掉路上的 工事陷阱,好为后面的魏军大军扫平进军的道 路! 第五百五十八章 快跑 不出所料,诸葛恪没有那么容易放弃! 追击到第二二天上午,吴军便忽然停下来了,不 退反进,两军步骑于羡溪南岸逐渐靠拢。魏军 在西、昊军在东,双方对进,大战再度触即 发! 河流中、河岸上一片人声喧哗, “咚咚”的鼓 声、并夹杂着横吹的军乐,在远处若隐若闻。 “轰轰 几声雷鸣般的炮响传来。秦亮 转头看了一一眼,河岸上的白烟团团,片刻之 后、羡溪上亦见水花溅起。但相比铜炮击发时 的阵仗,石弹落入水中的声势、确实有点不尽 人意。如同只是冒了几个水泡。 河上出现的斗舰、楼船不下十艘,还有些艨艟 小船,间隔排成一 串长龙,正在缓缓向西行 驶。大船两侧成排的木桨都在划动,远远看 去,就像一只只大蜈蚣似的! 此地离大江最多只剩三十里,属于羡溪下游 了,水面渐宽、已能航行大船。大江中下游, 即便名日溪水的河流,与北方的河水比起来、 大概也算不上小河。 这条羡溪直通大江,因为大江的制水权在吴国 手里,所以吴军的船能到羡溪,魏军则在水上 完全没有力量、- 时间也拿吴国水军没啥办 法。 秦亮坐在马背上,又朝后方看了一眼。基本无 法阻挡、吴军从水上迂回到魏军的纵深,如果 吴军把马队也船运去后方,那么魏军的运输线 也难免不被袭扰。 不过秦亮并未打算、与诸葛恪在此长时间对 峙,所以不用去管粮道! 魏军辎重营也不在军阵后方,而是在战场的南 边。 南面数里地外、有一大片低洼地, 形成了一处 形状复杂的湖泊水域,南北宽度有四五里地; 吴军曾在此屯田,故在水域周围修建了土圩阻 水,并筑有引水渠、大片稻田。 那些稻田之间有田坎道路,但比较狭窄不好展 开军阵,双方都很容易守住。所以辎重营在湖 泊、稻田后面,昊军边很难威胁到了。 湖泊再往南几里远,便能到达大江西岸了。据 斥候禀报,那边同样有许多稻田。 此地确实比东关那个半岛要开阔得多,南北宽 度至少十几里。不过稍微起伏的平坦大地上, 因为有湖泊、稻田、土圩、水渠,又让诸葛恪 找到了处地形复杂的战场! 但这是难以避免的事。吴军在跑,魏军在追, 那么选择战场的主动权、自然在吴军那边。 秦亮的进军看似不急不躁,实际还是比较激进 的!那些真正保守的将领,遇到不利于己的地 形,或许根本不会立刻发起进攻,甚至对峙几 个月的情况都会发生。 今日秦亮却是很痛快,诸葛恪停下来布阵,秦 亮也立刻部署战斗继续向东边的吴军大阵推 进。不过他下令之前,其实是有过会的权 衡,不过因为秦亮做决定向比较快,所 以好 像是不假思索似的、便即刻发起了大战! “砰砰砰! 前线传来了-阵火铳密集的声 响,起码一里地外的中军都听到了。尘土弥漫 的大地上,雾沉沉之间还能隐约看到片火光 闪烁。 忽然之间、哗然噪音也随之传来,前面已经打 起来了! 成群结队的将士们在交战时,都会大喊大叫, 人一多,嘈杂的喊声便传得很远。即便是在人 们看不太清楚的地方,通过声音、也能大致判 断哪个方向在发 生战斗。 就在这时,风尘仆仆的数骑从西边直奔中军。 没~会,他们便被带到了秦亮跟前,中间的武 将拿出了漆封的纸信,揖拜道:“ 禀大将军, 东吴丞相朱据、从徐塘水陆并进,朝濡须水西 岸来了! 秦亮镇定地应了一声,翻过书信看了一眼,果 然是傅嘏的笔迹。傅嘏以前做过大将军长史, 他的字、秦亮还是很熟悉的。 看了一 遍军报内容,秦亮便递给了身边的属 官、参军,接着转头对王康道: “给傅嘏下 令,叫他固守西岸,有必要时、则先向扬州都 督王飞枭求援。 王康一边麻利地在小木案上摆开纸张,风吹纸 办、 他便捡起一块石头压在德衡纸上, 一边回 应道:“喏。 秦亮接着说道: “送信告诉王都督,豫州刺史 若求援,应尽力调兵增援。再催促徐州刺史胡 遵,尽快拿下东关! 王康道:“_ 共三份军令,仆即刻准备。 没过多久,大军的后方、西面方向忽然传来了 巨大的鼓声,还有“哐哐哐”的铜锣敲击, 时间那边也是人声嘈杂。接着又有呐喊声远远 传出,隐约间有许多人齐声呐喊:“ 魏军大败 了,快跑,快跑”. 无数人齐声喊叫,声音挺大,中军这边的人们 都已经听见了!诸文武官员纷纷转身,朝后方 緊张地引项观望。 因为刚刚众人才亲耳听见,昊国丞相在东兴堤 那边、魏军的大后方发起了进攻;此时秦亮部 大军的纵深、又传来了敌军的偌大动静,众人 皆神色骤变! 昨日一早、心急着想赶紧追上吴军的人,此时 大概已明白了,昊军的反扑仍然很强!因为东 关战场的优势、若把诸葛恪部当成逃命的溃兵 对待,显然是轻敌冒进的想法。 这时贾充的声音道:“仆请到西边, 去看看情 况。 秦亮还在埋头看王康写的军令,他拿起大印、 往上面一盖, 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喧哗传来的方 向,说道:“那边应该是潘忠的手下,中坚营 的人、不可能如此快被击溃。 贾充呼出一口气道:“大将军稳如泰山也! 武卫营左校王彧的部将道:“仆的人 马正在 西边,只要大将军下令,仆即刻带兵过去增 援。 秦亮皱着眉头,有点不高兴地说道:“我们在 正面的兵力、已不如诸葛恪多,人马再往后 调,我怎么保持对贼军正面的持续施压?” 部将只得拜道:“喏。 贾充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亮,见秦亮转头 看他、便与秦亮对视了一一眼。 秦亮道:“ 公闾想去看的话,汝与祁大一起去 罢。”他又转头看向身边的祁大,“汝带 着侍 卫过去,朝各营传话,水贼虚张声势,诸将士 不必理会。 祁大抱拳道:“得令! 没会,又有人骑着马赶到了中军,来人是杨 威的部将,秦亮认识的。 武将下马步行上前,拿出了一块写着字的木 牌、递给秦亮身边的人,便上前揖拜道: “大 将军,杨将军遣仆来报,中垒营步骑已穿过辎 重营营地,抵达湖泊西南,随时可以出击!请 大将军示下。 秦亮道:“步军不得 太过深入,只在湖泊土圩 南侧策应,以防被围。以骑兵迂回至贼阵侧 背,至少不能让贼军在后面、安心恢复体力。 即可发起攻击! 武将抱拳道: “得令! 王康马上取出一枝令旗,交给了武将。武将再 次揖拜,向随从那边退走。 刚才秦亮说正面兵力不足,正是这个原因。杨 威部调走了一万多精锐步骑、迂回去了南线! 不过羡溪南岸的这片战场,因为那片湖泊北 边、有许多水田,限制了正面战场的宽度;所 以魏军维持正面战线、暂时没什么问题。 在这样的地形上,兵力多寡的影响,要等很长 、段时间才 能显现出来,等到预备队消耗、 大 部分人都在疲惫状态的时候! 秦亮依旧坐在胡绳床上,正面是一 大片 稻田。 稻谷已经收割过了,还有些稻桩没清理,在白 晃晃的水面上、形成了矩阵样的黑点。 远处的人声喧哗此起彼伏,近处的随从们也在 说着话。王康正在安排信使,说话的语速很 快、给人紧张的感觉。不远处的几面旗帜,被 风吹得、不时发出幌动的声响。而秦亮倒是好- 会没吭声, 默默地静坐了许久。 战场上条件有限,秦亮坐的绳床、其实就是一 条小凳,腰间的剑鞘抵在了地面上。他干脆解 下佩剑, 杵在了面前当作扶手。 这会秦亮倒是有了冷静的时间,但战斗已开始 在各处蔓延,反正打了起来!他也不用再去权 衡估计胜算了,唯能等待形势的发展。 王康走到身边,弯腰道: “大将军, 军令已全 数遣快马送出去,仆安排了马队护送。 秦亮点头应了一声,从胡绳床上站起,他转头 看了一眼旌旗之中的中军大旗,便道:“无疾 留守在此,若收到军报,便派人循着将旗来 见。 王康拱手道:“仆遵大将军之令! ” 秦亮遂朝着身后的马队走去,饶大山牵着缰绳 递上来,身边的侍卫也没有上前帮忙,因为之 前他们被拒绝过。秦亮果然踩在马镫上,径直 便翻身跃上了马鞍。 众军纷纷上马,跟着秦亮,朝北边行进。 秦亮正要去战场附近,观察战斗的情况。众骑 离河岸也越来越近,零星的炮声之中,水上忽 然传来了“哐”的撞击声!远处的河面上,一 枚石弹终于击中了船只,似乎把起甲板木棚上 的木板都撞裂了,但圆石头随后便沿着甲板、 “噗通”滚落进了水里。 第五百五十九章突防 中垒将军杨威是个魁梧壮实的中年大汉,他 长了一张端正平整的阔脸,一对大眼、 嘴唇厚 实。身材也是虎背熊腰,但体脂稍多,肌肉感 没有熊寿那么夸张。 杨威率领万人步骑,刚到达圩湖南边,忽报前 军熊寿、已突破了贼军侧翼防线! 熊寿走前面,率领的马队只有四个骑督,总共 千二百余骑, 这么快就冲破 了敌军? 昊将诸葛恪麾下的骑兵数量、远不如魏军,但 他在开阔的平野上,仍然找到了有利地形! 杨威部虽然从南方绕行、绕过了那片宽达四五 里的圩湖,向昊军左翼靠近;但是往东数里, 又有一处稍小的湖泊沼泽地,如此地形、给吴 军左翼造就了天然的屏障。 两片水域之间,只有数里宽的地方,又有稻 田、影响骑兵快速运动。吴军在侧翼当然也有 防备,只要部署一些车兵与步兵,便能挡住魏 军骑兵的快速突防! 杨威本来是让熊寿过去试探进攻,如果打不下 来,大伙便继续往东走,以更大的迂回距离、 去打吴军的侧后翼。 问才知,原来熊寿在两片水域之间,找到了 一片低山树林。熊寿带兵从树林之间穿梭、击 溃了昊军的伏兵,冒险插入了敌军的侧翼防线 之内! 杨威立刻把步军兵权交给了部将代领,亲自率 中垒营的几乎全部骑兵、共计数千骑,朝前线 赶去。 各督骑兵以纵队向北面迂回,诸队越过了-个 小村子,大量骑兵从村子中的土路、两侧的菜 地慢跑过去。没会, 杨威便冲上了一片平缓 的山丘荒地。 “隆隆”. 的马蹄声仿佛又增大了几分。 远处的几块水田后方,隐约可见一片马群。正 是熊寿的人马,已绕到了 敌军的后方! 西北方向烟雾弥漫,吴军也派马队来增援了! 杨威眺望着阵仗,估计来的敌军马队有数百 骑。昊军能集中数百骑的人都很少,非大将不 行! 杨威又观察着正面的吴军步兵、车兵防线,如 果不能击溃这一片敌军。 -旦敌军调 兵把东边 那片树林守住了,熊寿的一一千多骑必无处可 去。 “第一督重骑,第二督轻骑,出击!”杨威没 拖延一 刻时间,果断下令!他抬起马槊,指着 前方的敌兵线。 两个部将应声“得令”。少倾,众军便是一-阵 喊叫,两股骑兵纵队冲下了缓坡,稍作整队、 便朝前方慢跑过去。 “杀!冲”. 重骑前队忽然大喊起来,无 数的马蹄铁踏在荒草、泥地上,沉闷的轰鸣声 响成片!骑兵们也全都大吼起来,哗然的人 声、与铁蹄轰鸣混作片。 这时“砰砰砰”几声弦响传来,吴军车兵发射 了重弩。一枝黑漆漆的弩矢从骑兵身边呼啸而 过,然后斜飞到了半空,虽然没击中人,但重 矢~闪而过,阵仗十分可怖! 不远处另一个魏军骑 兵运气便不好了,此枚重 矢的高度正好,- A下子便击中了骑兵的腹部。 “啊!”-声惨叫响起,那骑兵径直从飞奔的 马背上、如空中飞人般向后倒飞了出去!但是 他的只脚被铁马镫挂住了,身体在半空个 拉扯,“哐当” 声, 脑袋先着地,重重地撞 到了地面上。 最前面的一队重骑兵抬起配重长矛,冲至敌阵 跟前!敌阵中的车兵把重矛从 挡板之间伸了出来,还有几排矛兵、拿起加长的长矛顶在前面。 “阿,”. 站在原地的吴兵也瞪圆了眼情,竭力乱叫了起来!这时魏军众骑极限迂回,忽然开始向两翼转向。 吴兵凭借超过两丈的长矛,面对沉重高大骑兵的迎面冲锋、似乎更能稳住恐惧的心态。毕竟更长的矛,也增加了魏军骑兵最后转向的相隔距离。魏军马队连冲数次,也没能把昊兵矛手恐吓后退! 魏军第~督重骑兵陆续来到了两侧,开始重新整顿队列。这时轻骑兵赶到了,他们在百步左右便停了下来,然后纷纷下马,拈弓搭箭,“噼里啪啦”朝敌军阵中射箭。 敌军的车兵在偏厢车上以床弩、蹶张餐还击,后方的轻兵也拉弓抛射-一时间弦声如炸豆一般,空中箭如雨下,不断传来痛呼之声,不时有人倒出了队列。 吴军防线的后方,刚增援上来的马队是花队,来不及休整,立刻操着各式长短兵器、朝熊寿部冲杀过来! 熊寿部前军直接端起了配重矛,大吼大叫着、从慢跑开始加速,怒吼喊叫一片喧嚣。此时人们几乎喊不出成句的话了,都在胡乱大叫,其中“杀”“冲” 之类的简短狠话最多。 “叮叮哐哐研w”巨大的撞击声随之响起!马匹是活物,但凡有一丁点间隙、它们便不会去撞对方的马,大多都是对冲交错之间、兵器撞在对方士卒身上的声响。 数百骑的剧烈交错,简直爆发出了千军万马的声势,各种声音震耳欲聋、大地仿佛都在顫斗。其间夹杂着尖利的惨叫,失声的叫喊怪异非常! 魏军骑兵单臂夹矛,而且配重骑矛非常笨重,若是与这股昊军马队混战,只要不扔掉那些笨重的长矛、肯定打不赢。但以如此密集的队形集团冲锋,反而顷刻间取得了巨大优势!因为魏军骑矛根本不靠招式,全靠战马的冲锋惯性,无数的长矛冲过,敌军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二次。 轮冲杀之后, 吴军马队已经出现了大量空马,仿佛遭遇了一阵飓风、把马背上的人给刮跑了!马儿跟着残存的骑兵、仍然在拼命往前包。 “”. 马儿的鸣叫之中,连马的眼睛都似乎充斥着惊恐,马首使劲向前聋动、马鬃随着奔跑乱飘。战马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人不为狩猎、仍会拼命杀戮。 许多魏军骑兵扔掉了折断的长矛,取下背囊里的长铍,杀红了眼一般直扑昊军步阵的后背!“哒哒” 沉重的铁马掌践踏在荒草上, 尘土飞溅而起,声音极大。奔腾的高头大马上,雾沉沉之间的黑影甲士大张着嘴吼叫着,寒光闪闪的长铍直指前方。阵后的些昊兵吓得双手发顫,不断有人调头就跑!随即- ^阵惨声、喧哗声骤起。 熊寿部前军径直往南冲,直到前面成排队列的加长矛、出现在眼前,这股骑兵奔涌的势头才被遏止住!吴军已经把前面的长矛队列,纷纷调动到了腹背。 但在南侧战场,杨威部大群马队,趁着敌军调动的机会,又让重骑兵杀将过来! 人群里“啊啊啊”的大叫声笼罩在大地上。杨威麾下的重骑以纵队出击,正面杀了上去,对着那些拿着普通长矛、长戟的吴军步阵冲锋。 击破这片防线的战机,稍纵即逝!在此电光石火之间,魏军马队已顾不上代价,重骑直接冲车。 昊军从前方调走了一些加长矛 大队,有些地方的战线、只靠矛兵长戟抵挡。魏军根本不勒马,不断踢马加速!马儿发现障碍物没法躲过去的时候,想停下来避让都来不及了,沉重的人马随着惯性、直接撞进了昊军步阵! 巨大的噪音之间,金属的清脆碰撞声、沉闷的 撞击声四起。如云层涌动一样的一 团团灰尘之 间,甚至有火星闪耀! “啊呀”地一声惨叫传来,一个吴军步卒胸口 上被配重长矛刺中,- A 百多斤的人带着铠甲、 几乎是向后面跃起落下,“咔嚓” - 声,长矛 的木杆也折断了,同时也被魏军骑兵放弃。那 骑兵左手只剩个小圆盾,身体立刻自己撞到了 杆长戟 上, 痛呼随之响起。不过周围的嘈 杂 震天动地,人们的各种呼喊、早已被掩盖在了 其中。 这片地方上的昊军阵地,遭受到了魏军骑兵的 前后夹击。此刻一旦没能守住防线,崩溃得比 步战败了、还要快得多!- 时间溃兵朝四面乱跑,远远看去,仿若是受 惊的蚁群一般,越到边缘越稀疏、越乱。魏军 轻骑成群结队地在人群里追逐、掩杀,战场上 惨不忍睹,血腥味迅速弥漫。 杨威也骑马前进,越过了先前的吴军阵地。 只见周围片狼藉,各种兵器、 铠甲到处都 是,尸体、伤卒横七竖八。因为比较精锐的战 兵通常都披甲,很多人还没死,战场上的声音 疹人异常。朗朗乾坤之下,也仿佛有一股阴气 回荡。 从此地往北眺望,羡溪方向、吴军主阵的情形 已隐隐在望,连绵的大阵纵深侧翼、蓦然暴露 在了杨威面前。黑压压一片,仿佛占据了整个 地平线! 杨威一言不发地权衡了 片刻,便道:“派人回 去,下 令圩湖南侧的步军继续前进,赶到此地 策应我部!” 部将立刻抱拳道:“喏! 虽然大将军的军令,是叫南线的步军、止于圩 湖南侧,以防被围;但是杨威作为此处战场的 主将,可以临机决断、不用严格遵守中军的部 署。 何况先前那道军令是书面形式,其中有-句 话:前线大将可相机行事。 第五百六十章凉意 羡溪南岸,此乃正面战场。 各处的战斗非常激烈,魏军的步骑进攻,频率 很快!同时吴军从水上行船、插入了魏军的左 翼纵深,羨溪上水陆都在交战。 战船与岸上的魏军,主要以远程投射武器相互 攻击。吴军丁奉部,也找到了多处登岸的地 方,在魏军纵深登陆、 以步兵冲击尝试破阵。 此役双方的兵力、人马体力消耗速度,显然要 比东关战场更快。成片的人声喧哗、与各种噪 音毫不消停,笼罩在东西两边、河岸上下。战 线不再只是一条线, 而是迂回交错,逐渐复 杂。 正面的一处地方,两军的步兵大队,再次靠近 了数十步之内! 双方的轻兵撤走之后,吴兵前面的戟兵、刀盾 兵忽然阵大喊, 杀!杀阿 率先朝着 魏军步阵涌来,发起了正面冲锋! 吴军将领显然有了经验,明白魏军的喷火筒射 程、最多只有十余步,他们不想给魏军齐射的 机会,忽然便蜂拥而上。 魏军前排还没举铳,前排的屯长见势心急 了, 大声喊道:“点药! 点药! “砰砰研 火光到处闪烁,此起彼伏的声 音连绵许久,硝烟弥漫之中,传来了几声痛 呼声,不时有吴军士卒扑倒。还有的火铳点火 时,距离太远,打在吴军的木盾上、铠甲上未 能击穿防护。 火光闪耀过后,爆响声刚停,吴军步兵很快冲 到了眼前! 大多魏军士卒直接把火铳扔了,取下了长铍与 吴军拼杀-一些魏军士卒没有想起换兵器,竟 拿着火铳、直接与吴兵对打起来。木杆与铸铜 短管可以当铁棒使,可火锐本就不是近战武 器,握起来很不顺手,打在敌军身上“哐哐” 直响。 魏军将领见势大声喊道:“拒阵! ” 综合铍兵后面的长矛手,陆续将竖立的长矛放 下来,平举到了前方。魏军前队拿着长铍、环 首刀,还在与吴兵拼杀,阵前片混战。 这时魏军左翼,刀盾兵忽然让开了一条路。几 个士卒把沙袋丢到前侧地上,两个士卒抬着 门铜炮放在了沙袋之间,一个土卒拿起香、凑 上去径直就点引线! “轰!”一声巨响忽起。铜炮前面喷出一团火 焰,白色浓烟立刻弥漫在周围,仿佛一 下子起 了大雾。 几乎与此同时,吴军前侧便是几声惨叫、- 片 哗然,碎石铁片砸在昊军身上,发出“叮叮当 当”的一阵撞击声。粗短铜炮的气密性不足, 装填散弹的威力也不太强,有些碎片可能根本 击不穿吴军的铠甲,但离得近、也有所杀伤。 接着“哐当”一声,铜炮往后撞在沙袋上,直 接跳了起来。此时许多人的耳朵“嗡嗡”直 响,一阵耳鸣,几乎都听不见喊叫声了。烟雾 之中,又人张着嘴、身体在抖动,似乎正在咳 嗽。 个年轻士卒坐在地上,竟然什么 也不顾地仰 头大哭,人们却听不清他的声音。旁边的人急 忙把他一把拽了起来,省得被踩死,结果那士 卒空着手还在哭,全然不顾周围人张着嘴怒 吼。 没会,巨大的喊杀声、怒吼声,才重新回到 了人们的耳际。双方在侧翼率先冲杀起来,都 想击溃对方的侧翼,然后围杀中路的长矛重步 兵! “啪啪啪”的密集木头撞击声再次响起,中路 的长矛又不断击打了起来。因为之前有些魏军 铍兵、吴军冲阵的步兵在阵前混战,还有几个 人没躲回去,这时直接在矛阵下方扭打在了一 起。 不知何时,吴军大阵侧后方, 忽然传来了“轰 隆”的马蹄声,如同连绵的雷声、持续 在天边震动! 魏军杨威部大股马队,迂回绕行了一大圈,已 从昊军的左翼杀了过来。 汹涌的马群,准确地找到了- -处薄弱环节。那 片昊 兵是从正面撤下来的,还在补充兵器、 整顿休整。魏军股马兵纵队直接绕过两个方 阵,对着那片吴军一个冲锋,直接就冲垮了军 阵! 溃散的人群朝各个方阵之间奔跑,吴军的侧面 变得十分混乱。 附近的吴军预备队,也只能即刻列阵,组成四 面拒敌的方阵、动弹不得,以免被骑兵忽然冲 垮!问题是吴军正面还在大战,如果前线消耗 之后,预备队不能及时增援上去,战线显然难 以完整维持了。 诸葛恪在吴军中军,不断地发号施令,调遣大 将带兵、前去反击驱逐魏军乱窜的马兵。 只见南面远处旌旗猎猎,黑压压一片,更多的 马队、已经进入了肉眼所及的范围之内!诸葛 恪观望了一阵,估计至少有数千骑之众。 骑兵的占地与间隙,比步兵要宽。几千骑聚集 在同一片地方,那也是浩浩荡荡,乍看比一两 万步兵的声势还大! 马队跑得还快,想要驱逐几千骑、并不是一-蹴 而就的事。诸葛恪情急之下,只能急忙调兵遣 将、赶紧去增援侧翼防线。 但此刻诸葛恪心里,已经感受到了-种不祥的 预感! 从正面的战线位置变化看,丁 奉并未击溃魏军 的侧翼或腹背,否则魏军在正面、必然无力继 续向前推进。与此同时,魏军的大量马兵、却 出现在了昊军大阵的侧背,仿佛一大片乌云 A 样,压得诸葛恪有点喘不过气来。 诸葛恪坐在马背上,- 时间并没有大喊大叫, 倒忽然神情凝重地沉默了下来。他感觉四肢有 点无力,喉咙也被什么堵住了一一般! 大阵尚未崩溃,吴军仍在各处继续作战,然而 股冰冷的凉意、 已渐渐扩散到了诸葛恪的全 身。 “大将军!大将军”.忽然两声呼唤,让诸 葛恪回过神,转头皱眉看着对方。 部将建议道: “请大将军派人去,叫前线的楼 船斗舰回来,攻击我军前侧的敌兵、以便尽力 稳住正面!” 诸葛恪点头道:“可。 ”他回过神来,心中仍 然一片空白!大概想逃避、不愿去多想,不过 内心深处的意识,已然是挥之不去。 第五百六十一章 混沌 最先出现溃败迹象的地方,便是羡溪南岸、昊 军的正面战场! 魏军全线向前推进,吴军先是一处地 方没挡住 进攻,致使大股魏军攻入了阵线!左右的吴军 各方阵,为了避免被两个方向同时夹击,只得 分批向后撤退。但临阵后退,引起了队伍溃 散,混乱随即开始扩散、蔓延至撤下来的预备 队之间。 诸葛恪观望着远处的情形,心里“咯噔’ 声,明白自己的十万大军(号称) 已经完 了! 其实约在近半个时辰之前,他便料到了这样的 结果,或许只是不太愿意接受而已。 长达半个时辰的战败酝酿,诸葛恪却是毫无办 法! 那种感受,宛若正在一 一艘巨大的楼船上,前方 已经出现了礁石,眼看就要撞上;但是仅靠 手里小小的船舵,根本控制不住楼船的行驶 方向,水面上划动的船桨在沉重巨大的楼船之 间、亦显得疲软无力。 “咚咚” 急促的鼓声之中,羡溪南岸的魏 军成多路纵队、开始向东面快速推进。 长龙般的步兵队伍,以快走的急行军速度前 进, “叮哐”的铠甲声响、与脚步声混作 片,不时传来-阵阵呐喊。 魏军很快占领了吴军的阵地,通过一片稻田、 越过了圩湖北岸。 这时-曲轻快的短吹旋律传来,- 股骑兵纵 队以慢跑的队形,从步军纵队侧面冲了过去。 “轰隆 的马蹄声,让鼓声也似乎变小 了。 前方是一大片 混乱的吴兵步兵,有的还保持着 纵队撤退,有的已是混乱不堪,争相溃逃。 奔涌的人群十分疯狂,仿佛是西边发生了大 火、或者岩浆喷涌的灾害,无数野兽都在狂 奔,朝着一个方向逃窜迁徙! “扔兵器、举双手,不杀不杀!”魏军骑兵忽 然大喊。 但吴军人群只顾向东奔跑。这时便响起了一-阵 呐喊声,“冲!冲阿”. 马蹄声骤然之间大 如雷鸣,大群骑兵从后面蜂拥而至。 拿着配重矛的重骑,并没有攻击溃兵,而是从 散乱的人群之间、直接向前方冲了过去,但是 奔涌的铁蹄十分吓人。尾随而至的轻骑兵便不 同了,有的人在拈弓搭箭,边跑马边弛射, “噼里啪啦”的弦声之间,箭矢朝昊兵背上 “嗖嗖”飞去。 有的骑兵握起环首刀,侧身对准敌军,战马冲 过,便是“哐当”一声,环首刀在马匹的速度 下、直接撞到了敌兵背上!不断有吴兵扑倒在 地。 许多昊兵拖着沉重的铠甲,终于跑不动了,不 断有人扔掉了兵器,下意识地把手举 了起来。 那些魏军骑兵的喊声、似乎有一种暗示性, 让 溃兵很容易明白,具体该怎么做,投降的难度 一下子减小了许多。 从身边冲过去的马兵,大声提醒道:“站着别 动,等后面的步军。 战线正面的溃败,已然将吴军大阵左翼也带崩 了!虽然先前侧翼去了几股有生力量,本来可 以挡住魏军杨威部的进攻;但是吴军将士观望 创、 羡溪前线一 片混乱,士气可想而知,诸阵 营垮得非常快。 辽阔的大地上,混乱异常。 此时的天地之间,比起先前大战之时、似乎还 要嘈杂。之前的喊叫喧哗声、大抵是此起彼 伏,交战时人们便大吼,立阵的人 马则安静许 多。但现在的整片天空,似乎都笼罩着“嗡嗡 嗡”.巨大的噪音,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但即便是如此混乱的战场上,仍然有迹可循! 那些四面慌乱逃跑的溃兵,几乎起不到作用 了。真正还能影响形势的,还是那些组织尚 在、没有完全崩溃的吴军人马。即便失去了中 军的调度,但各自为战、仍然能迟滞魏军的追 击!如果能在关键节点部署抵抗,甚至能为大 量昊军、争取到撤退的时间。 面羽毛旗的飘荡移动着,秦亮带着大队人 马,也随即赶到了昊军阵地上。 这时两个大将发现了秦亮的帅旗,陆续前来拜 见。 秦亮与将领见礼,便抬头张望西边乱糟糟的场 面。烟雾沉沉之中,全是急匆匆赶路的人马。 他卷起了手里的地图、递给旁边的王康,随即 对中坚营右校张猛道:“杨伏德的 马队在追击 溃兵。汝麾下的马队,不要管这里的败兵了。 即刻召集骑兵,赶去前方的湖泊北岸,如遇抵 抗,将其击溃! 张猛拜道:“仆遵大将军令! ” 方圆十几里内,-共有两处圩湖。东边还有一 片水域,虽然没有那么大、但位置更靠北;于 是在羡溪与湖泊之间,形成了一条比较狭窄的 走廊。而且那地方好像还有一^ 条水渠,沟通湖 泊与羡溪。 且有见识的吴军将领,带兵把那里控制住, 那么吴兵就能向羡溪城方向撤退! 魏军当然也可以从南边绕行过去,但那样一 来、便耽误时间了。此时敌军全军溃退,跑得 非常快。 这时秦亮又指着北面道:“ 步兵靠近河畔进行 追击,贼军水军、必定会到河岸接应败兵。” 张猛道:“喏! 刚刚过来的大将,还有个青徐都督胡遵。秦亮 也不挑人,直接下令道:“张猛部- 旦打通路 线, 卿即率众、立刻进军羡溪城。可以趁势夺 城最好,但若时难以夺城、便控制城池外 围,不能让敌军凭借城池,聚集抵抗力量! 胡遵拱手道:“ 领大将军令! 秦亮临时部署了一番, 又回顾四野的光景。 他 见北面好像有许多人聚集,便踢马朝河岸方向 行进,想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举着帅旗的将领、亲兵护卫也纷纷抖动缰绳, 队伍簇拥着秦亮调转方向。 没会,秦亮等人路过了一片稻田。明晃晃的 水田里,一群乱 兵正在淤泥中跋涉,他们应该 很惊慌,但每~脚 下去都会陷进淤泥中、根本 走不快。 “啊!”-声惨叫骤然传来,-个人影中箭, 噗通扑倒在了水田中,顿时浑浊的泥水四溅。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王康,王康便踢马上前、对 岸上的魏兵喊道:“别杀 了,田里的人跑不 掉,抓活的。 将士们纷纷应声。 中军将士越过水田,终于看清了河畔的情况。 原来是一股昊军在河岸上,背靠羡溪河面、用 偏厢车围成了一个半圆车阵,正在抵挡魏军步 骑的围攻! 秦亮观察车阵中的军旗,其中-一 面旗帜上有个 “朱”字。也不知道是哪个吴军将领,不过东 吴的朱姓应是大族。在如此大溃的局面下,这 股吴军、还能组织起完善的军阵,显然是个大 将,要靠家丁部曲才行! 果然有一艘斗舰,正在从南边的河面上划动。 能让水军专门]派出战船来接应,也佐证了秦亮 的猜测。 但是贼军的队伍依旧整肃,即便魏军武将很想 抓住敌军大将、着急立功,恐 怕也不容易攻破贼军的车阵! “砰7 两声巨大的震动传来,包围车阵 的魏军人群头上、重矢呼啸而过。 周围的魏军步骑不进反退,都站在远处,拿着 弓箭抛射!秦亮见状,猜测那边的魏军将领、 是想等火炮和投石车运上来。 只见河上的战船正在缓缓靠近,显然将士们捉 不住那个朱姓大将了。 秦亮倒也觉得无所谓,昊军这么大阵仗的崩 溃,被俘虏、阵斩的各级将领至少数十员,不 多那朱将军-一人。魏军本来已经大胜,战役进 入了尾声,河岸上那些魏军将土、已经渡过了 艰苦的决战,再熬一段时间, 便能从此役中幸 免活命了! 魏国真正的敌人,确实是眼前这样的大将、割 据一方的吴国士族大地主。但或许胜利缓解了 秦亮的情绪,- 一时间他竞也不是特别愤恨吴军 大将了。毕竟这帮土族大将,起码也不至于、 去仇恨自家庄园里干活的屯民黔首,说出诸如 支性难改的话。贾充的声音道:“这是一 员大 将阿,仆估计是朱异。” 秦亮转头道: “不过 来不及了,走罢。” 大群马兵跟随着秦亮,又朝东边走 了一一两里 地。大部魏军步兵纵队已在后方,右侧也能看 到一些魏军的步兵,那是中垒营杨威麾下的步 军;他们其实走得最远,是从南面行过来 的。 略微起伏的大地上,四面都是魏军的马队、以 及漫山遍野的溃兵。 这时秦亮终于看到了远处的湖面,正是地图上 的那片水域。湖泊北侧的陆地上,荒地之间, 全是魏军的骑兵! 昊兵溃败之后,竟然没有控制此地,或者安排 了阻击的兵力、但是已被迅速击溃。 秦亮严肃的脸上,此刻不禁露出了一丝 勉强的 笑意。诸葛恪的人马,这下真的要损失惨重 了!诸葛恪部好几万人是有的,偌大的吴国, 又能组织起几次这样规模的大军? 不过相比魏国内战、经常是成建制地投降,此 番大战后的追击和清缴,估计要耗时更久,甚 至可能持续数日。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西南边的太阳仍然很高, 今日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第五百六十二章 戛然而止 羡溪出水口、大江对岸,便是于湖城(马鞍山 市南) ,离建业非常近!此地与建业、已是同 属丹阳郡之内。 前线的急报,当天傍晚便送到了建业!信使抵 达城下时,城广]都已经关闭了,信使在城楼下 大喊、前线出大事了,于是守将用篮子把信使 吊上了城楼。 这样的要紧奏书,太初宫内外的官吏都不敢有 丝毫怠慢。宦官拿到奏书,立刻送进了内廷。 幸亏此时孙权还没休息,甚至与家眷们团聚的 宴会、亦未结束。孙权当然知道前线在打仗, 但他在建业也不用表现得太紧张,宴会上还有 歌舞表演。 孙权坐在正位,因为没有外臣,他的两边分别 坐着袁夫人和潘夫人。左右的席位上,还有他 的两个女儿大虎、小虎,以及张布的小女儿张 鳐。 毕竟是晚宴,张布的长女张婉没来,只有几岁 大的小女在场,她是跟着小虎来的。小虎好像 很喜欢张布的两个女儿,不时就带到太初宫来 游玩。 这时宦官弯着腰、从柱子后面绕行过来了,他 先埋着头跪坐在上位案侧,说道:“陛 下恕 罪,刚刚送进宫的急报,仆不敢耽误。”说罢 将竹简摊开,放在木案上。 “哆”宫女提着酒壶,又将美酒斟满了 案上的细腰酒觚。孙权将手放在了玉石酒觚的 细腰上,然后转头看竹简。 就在这时,忽然“哐”地一声,酒觚直接从孙 权手里一一松,倒在了木案上,酒水顿时流得、 到处都是! 旁边的潘淑听到声音,马上转头看了孙权一 很,随即发现,皇帝孙权的脸色、一下子已变 得煞白! 这些年来,潘淑还是第一次看到、 孙权这么一 副模样,简直比看见了鬼还要可怕。 殿室内的丝竹管弦之声仍在演奏,舞姬们扭动 着细腰、长袖飘飘,极力表演着舞姿。但孙权 显然完全没有了心情,他看向前方,说道: “下去! 只是一-弹指工夫、隐约没有马上消停,孙权便 变得极其不耐烦!他一拂宽袖,把案上的杯盘 扫得“叮叮哐哐”掉到了地上,忽然吼道: “滚!快滚!” 音乐声终于戛然而止!殿室之间、骤然变得鸦 雀无声,舞姬乐工大气不敢出,连脚步也生怕 发出声音,悄悄地向门J口退走。 连很得宠信、平时随意大方的大虎全公主,此 时也一言不发,没有吭声。周围的人都惊讶地 观察着孙权,全公主确实聪明,立刻看了一~眼 刚刚送信的宦官。宦官也留意到了全公主,小 心翼翼地抬眼示意。 年龄最小的小张也被吓到了,但她竟然没有 哭,只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气呼呼地看着 孙权,好像对他的喜怒无常很是不满。 孙权从筵席_上站了起来,- 言不发地在原地急 步走着。 潘淑轻轻拿出了手绢,在那竹简上小心地蘸着 酒水,趁机看了一下内容。 诸葛恪在羡溪大败!十万大军被秦亮击溃,死 伤被俘者已有数万之众,即便不会全军覆没, 也将损失大半。 潘淑的神色也变了,她感到十分震惊和意外。 大概在两三天之前,她还听说、诸葛恪在东关 部署了大军,准备完善,欲叫魏军有来无回! 这才多久,那么多人竟然都败了? 孙权终于开口道:“先去把全绪、 吕据二人叫 来太初宫! 宦官弯着腰道:“喏! 潘淑悄悄看了一一眼陛下,立刻从陛下的眼睛 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孙权虽然年迈、 身体也不行了,但他身材魁梧雄壮,花白的须 发、仍然十分浓密,能让君临天下的至尊皇帝 如此畏惧的,该是多么可怕的人? 她想起陛下之前提起秦亮,从容镇定之中,还 有一丝看不起的样子,还有人说秦亮只是一将 之才、陛下则有万乘之能无论如何,潘淑 私下里、仍然更喜欢陛下当时的样子,看起来 更强大、更让人安心。 孙权又叫住宦官:“让他们做好准备, 明早即 要出发。” 宦官忙躬身道:“仆谨记陛 下诏令。” 孙权伸手拿起案上的竹简,这才缓了口气道: “卿等都散了罢。”说罢便朝殿]外走去。 不远处的袁夫人还没开口,全公主率先冷冷 地问道:“ 潘夫人看到了竹简,写了什么内 容?” 潘淑如实道:“ 大将军诸葛元逊、在羡溪大 败,十万大军被秦亮军击溃,或将全军覆 殿内的妇人们立刻哗然,小虎的声音道:“羨 溪是不是在芜湖对岸? 全公主道: “可能离于湖还要近一点。 难怪陛下那么紧张,原来战场竟然离建业那么 近了! 潘淑这会倒更加害怕起来,脑海里浮现出了一^ 个五大三粗的魏国大将军,凶神恶煞仿佛是北 边的异族野蛮人,一时间她仿佛已听到了千军 万马奔腾的马蹄声。 潘淑急忙稳住发顫的心神,说道:“我听说魏 军没有水军,他们打不过大江来罢?” 全公主见多识广,当即便道:“ 当年曹仁就曾 渡过大江,不调兵守住要地,魏军乘坐小船油 船、也能渡过大江。” 潘淑这才问道:“陛 下是要全将军、吕将军去 守于湖吗?” 年长的袁夫人与潘淑不和,但她此时顾不上平 素的口角,开口道:“ 步骑应该先守住江心 洲,再把水军调往江心洲附近立水寨,暂且应 能阻挡魏军。” 全公主也道:“羡溪水口- 向不是江防要地, 兵力空虚,要快调兵却防备才行。” 小虎蹙眉道:“ 前些年,我都没听说过秦亮此 人,如今他竟能威胁到我国社稷?” 全公主不动声色道:“朱丞相 (小虎丈夫)带 兵去了濡须水,等他回来,卿问他罢。朱丞相 的侄子,也在诸葛元逊军中,却不知道能不能 回来了。” 袁夫人道:“伊阙关之战, 司马懿被秦亮正面 击败。汉中三郡,今年初才易手。此人成名 晚,却是南征北战无往不利, 对我国威胁极 潘淑等人听到这里,- 时间噤若寒蝉。 第五百六十三章 追悔莫及 及至次日早上,大江西岸的战斗基本结束了。 还有许多跑散的溃兵恐怕已扩散到了方圆数 十里的范围之间。魏军想要清缴抓捕、或者吴 军水军要在江上接应,都是耗费时日之事,因 为太分散了。不过有組织的抵抗,此时几乎已 完全瓦解。 诸葛恪不知道昊军损失了多少人,只能说一个 无算。粗略估计,伤亡、被俘者过半,是一一点 也不夸张! 昨日成队撤走的人马,主要还是从羡溪河岸走 的。靠近河岸的军队、因为有羡溪上的水军带 来希望,不少人曾节节抵抗,有的将领依靠偏 厢车、拒马枪等军械,还构筑了分散的防御阵 地。 但更多的人马、在大阵上就已溃败了,有些人 甚至往南边跑,到了大江西岸。 当然,像诸葛恪、丁奉等大将,除非自己寻 死,只是想要转进、还是比较容易的事。他们 身边有许多亲兵部曲,水军战船也会听从诸葛 恪的调遣,上船就能跑路。 此时诸葛恪等人,便已乘船离开了战场,来到 了羡溪出水口对岸、江心洲上。 诸葛恪没有急着过江,仍然留在大江中的岛屿 上。魏军在此地几乎没有一一艘船只, 时半会 不可能渡江,诸葛恪的惊魂、仿佛才渐渐返回 身上。 不过只要冷静下来,一想到之 后将要面临的处 境,诸葛恪心里便烦闷非常、心情万分复杂, 几乎不愿意去多想。 诸葛恪来到了水边,回顾周围宁静的灌木林, 心道:若是陛下没有立刻召我回京,有机会的 舌, 我倒很想在此地住一 段时间。 他真的需要静养一阵,才能修复支离破碎的心 态,并慢慢思考将来要走的路。但是他也清 楚,陛下不可能让他留在这里,要不了几天、 就必须回建业! 诸葛恪放弃坐骑,带着随从在水边坐船,渡过 比较窄的水道,来到了江心洲的南端。 南岛水岸,有一处观台敞亭。即便是大江汛 期,这座亭子也不会被淹没。不过此时江水稍 浅,亭子便不靠江边了。 诸葛恪在亭子里站了-会,察觉身后的路上有 动静,转头一看,丁奉也过来了。 丁奉走到亭子外面,便向诸葛恪揖拜道:“ 大 将军原来在此地。 诸葛恪还礼,不禁“唉”了- 声。 丁奉走进敞亭,两人便-起眺望着大江西岸。 今日的天上有云、又是早晨,宽阔的江面上雾 沉沉的,不过对岸江边的羡溪城,城楼的黑影 倒是能隐约可见。 昨日羡溪城就被突然攻破了!据报,当时许多 溃兵往城门]拥挤,守军没来得及关上城门,魏 军的骑兵突然快速杀到,结果吴军当天就丢了 羡溪城。 诸葛恪看着远处依稀的城楼,忽然闪过一个念 头,说不定魏将秦亮、就在那羡溪城上! “秦亮阿,秦亮!”诸葛恪咬着牙感慨了一 声。 这时丁奉转头道: “ 魏国秦亮用兵,倒有点像 君的叔父,诸葛孔明。我们用了很多计谋,但 对他都没用。” 诸葛恪听到这里,怔了一下。忠武侯的名望非 常大,受世人所敬仰;丁奉拿 秦亮比忠武侯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当着自己的 面、夸赞贼将? 但见丁奉微微向诸葛恪点头示意,诸葛恪觉得 里面有文章,便转头看了一眼部将随从。随从 见状,弯腰- -拜,退出了敞亭。 丁奉这才沉声道:“此役我军先在东关布设重 兵,准备妥善,铁链锁河面、铁锥埋河中。后 又在东关选择有利地形,占尽地利, 且在魏军 左翼、预设了一处地形狭窄的薄弱点,以抄其 后路。 之后在羡溪南岸,我军使用了各种计策。先是 诱敌深入,沿路丢弃财货迷惑贼军,欲使轻 敌。次日择地利突然反击,又有水军之利;我 带精兵从水上包抄,且大张旗鼓在腹背乱敌军 这番大战,我们是妙计频出,倾尽全 力,可还是遭遇大败!此非大将军之过,实乃 敌将秦仲明太厉害了。 诸葛恪已经明白了丁奉的意思!他琢磨了一 会,自己从小就很受皇帝喜欢,此役虽然大 败,但只要不是自己作战不力、而是敌人太 强,在皇帝面前还是有生机的? 当然还有一一个重中之重的注意!今年在淮南采 取攻势,曾是皇帝的主张,绝不能把战败的责 任、牵连到皇帝身上。战败的原因全在下面的 人轻敌,低估了魏国大将军秦亮。 丁奉这个五大三粗、识字不多的人,其实颇有 谋略头脑。丁奉本是陆逊的人,投奔了诸葛恪 之后,即便遭遇巨大挫折、还是没有立刻背 叛,而是积极地出谋划策;此时诸葛恪不禁投 去了感激的目光。 当然此役丁奉也脱不了干系,至少在东关的部 署,诸葛恪便完全听从了丁奉的建议。 不过诸葛恪自己打的战,心里当然有数。若是 真诚地看待此事,丁 奉自当不是主要责任,问 题还是他诸葛恪! 因为丁奉之前说什么、要拿秦亮做垫脚石,并 在魏军冲上东兴堤之时,主张与魏军大战; 切主张,都是在与秦亮交手之前罢了。 而诸葛恪是在东关大战不利之后,才犯下的决 策大错。连不知者无罪的借口、也是谈不上! 诸葛恪再度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不动声色地 试探道:“ 羡溪那一仗,或许不该打的?” 丁奉沉吟不已,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丁奉才道: “马兵抵达战场之后, 时间的机动很快, 有时确实能起到很大的作 用,比战船好使。” “”.诸葛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然还不止这个原因,秦亮军的战力、军纪、 战术都堪称精锐,正面步战时吴军也要差一 此。 那些山越精兵,就是诸葛恪亲自训练出来的。 诸葛恪当然明白,治军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仿若那些舞姬,上台那一 ~ 会表演得好不好、自 然要看临场发挥,但还有更重要的地方,便是 观众看不见的平时训练!在军中则是如何编制 行伍,如何激励将土,如何训练战术,如何保 证饮食充足,都会在战场上影响军队的战斗 力。 丁奉提到的忠武侯诸葛孔明,也是擅长治军, 而且还擅长理政、外交,可谓全才。汉国国弱 民少,忠武侯也没太多震惊世人的斩获,但他 就是能在西线压着曹魏打。 刚才丁奉拿秦亮比忠武侯,此时诸葛恪^ 寻 思,其用兵气度还真的有点像。毕竞能让丁奉 这样自视甚高的人、说话变得保守起来,绝不 能只靠运气。 诸葛恪年少成名,经历大小战役无算,哪能不 明白这样的道理?东关大战半 日,一出手、诸葛恪就知道有没有了! 但直到现在,诸葛恪才终于懊悔不已,追悔莫 及!如果光阴能够倒流,他当时其实是机会脱 身的阿。 东关大战结束,天已经黑了,夜色能掩护大军 顺利脱离战场,此乃天时。往东走十来里,便 能到羡溪,循着羡溪东下,还能找到城池据点 稳住阵脚,此乃地利。当天吴军根本未遭击 溃,各部都保持着队形和战斗力,不经历一场 大战、不可能溃散,此乃人和。 如果诸葛恪当机立断、直接放弃此役,败局避 免不了,东关、濡须口等地丢失也没办法,但 损失不会如此之大。 最起码他辛辛苦苦多年积攒下的数万山越兵, 不至于一A天之内就损失大半,大吴军力也不会 伤筋动骨! 现在元气大伤,江北地盘也是保不住的,各处 要地全都要丢!没有军力的有效威慑,许多地 方根本守不住。 “”.诸葛恪忍不住,仰天长叹了一声, 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道,“ 真是天不遂人愿 阿。 本来在淮南还有进攻形势的局面,一下子变成 了全线后退、艰难自保的情况。急转之下,其 中失落,其中苦楚,又与何人言说? 何况诸葛恪现在自身的性命、前程都有危险 了。诸葛恪情知要不了多久,便要被迫回建业 述职。 此时他肠子都悔青了,却顾不得去多想。他不 得不想起了一个人,朱异! 当时J奉也劝过诸葛恪、慎重决策,但朱异才 是力主退兵的关键人物! 最麻烦的是,朱异的叔父朱据,乃太子那边的 死忠。诸葛恪其实也算是支持太子的人,当然 还包括丁奉以前的旧主陆逊。 于是诸葛恪再次开口试探道:“朱丞相早已到 了徐塘,却直按兵不动。我派人去催促他攻 打东兴堤,他也是拖拖拉拉,那么近的距离, 一整天都没到!” 果然丁奉道:“朱丞 相似乎对全局影响不 大。 诸葛恪摇头道:“贼军离开东关, 仓促追击我 军,其后路完全在朱丞相的兵峰之下!濡须山 七宝山二城、东关关城也仍在我军手里,朱丞 相若是及时出手,与守军里应外合,便可先断 了秦亮军的后路;魏军必然惊慌,怎能让秦亮 军集中主力,对我发起奋力一战?” 丁奉皱眉不语,显然不是很赞同诸葛恪,但没 有再争论。毕竟太子这边的人,有资格站隊 的,还得陆逊、朱据那样的地位,丁奉 当初只 算追随陆逊的立场罢了。 有些事并不是那么简单,还不是看怎么说? 第五百六十四章在德不在险 参战的魏军诸部,已抵达羡溪城附近。 秦亮登上羡溪城墙,立刻就看到了、辽阔水面对岸的江心洲陆地。许多昊军败兵被接应到了 那里,说不定诸葛恪也在对面、观望刚刚结束的战场! 可是江心洲离得太远了,根本看不到人影,无 法像曾经与疑似费祎的人一样、两厢对望。唯能朦朦胧胧地分辨出,修建在江心洲上的几座亭台。 不知诸葛恪此时是怎样的心情,但秦亮迎着宽阔的江面、正有踌躇满志的惬意。 秦亮站到高处,翘首远眺。城外的起伏的欢呼声、从西北风中传来,让人觉得十分悦耳。大战过后双方都有伤亡,但无论如何、获胜者的处境要好得多,这大概就是胜利的气息! 亲自站在下游江边时,才能真正感受到大江的宽阔。 秦亮一眼看去,简直就跟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似的、几乎没有身在江河之畔的感受。大概只有对岸隐约可见的陆地、渺小的风物,才能叫人意识到,这只是一条江。 如此天堑,却没有影响秦亮的心情。反倒让他渐渐地、又多了几分放松的感受……反正没有水军,不存在错失战机的问题,大规模的战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有句话说得好,江山在德(善于用斧头敲人脑袋)不在险。如果东吴不修德行,单凭一条大江,迟早挡不住魏军! 只不过目前秦亮没有多少想法,首先没有准备渡江的船只,连足够的油船小舟也没有。其次要渡江作战,稳妥的做法、还是要先掌握一部分制江权,至少需要一支勉强可以与昊军抗衡周旋的水师。 否则风险太大了。一旦昊军还没到一触即溃的地步,君臣尚存抵抗的意志,坚壁清野、固守城池、节节抵抗,过江的魏军补给就是个大问题。吴军都不需要击败渡江的人马,耗也耗不了多久,魏军就得不战自溃!关键是没有退路,去的时候好好的、回不来了。 何况,秦亮也不想急着发动旷日持久的战争,国内的问题、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 但吓一吓大魏吴王,还是能想到办法的,可谓是虚虚实实,自行分辨。省得昊军再像以前- 样蠢蠢欲动,随时等着机会威胁魏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大将 军!” 秦亮转身时,便见杨威和熊寿从斜坡上走来了,呼喊的人正是熊寿。好像很久没见过面了似的,两人都走得急。秦亮也立刻迎了上去。来不及见礼,秦亮便伸出两只手、分别抓住两人的手腕,用力握住道:“卿等真是我的左右臂辟!" 一身肌肉的熊寿,马上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按在了秦亮的手背上,脸都要笑烂了。 而杨威的脸色变红、情绪憬动,却还比较沉稳,他开口道:“大将军似屯长,仆等如甲士。进退章法、全赖大将军坐镇中间,仆等冲杀在前,只是尽到了职责。全局之胜,仆不敢居功!” “哈哈哈……”秦亮没忍住大笑几声,“有功当赏,我定不亏待。” 身边的部将参军等人,也受到了气氛的感染,或陪笑、或是面露莞尔。 杨威又道:“当年仆等人如丧家之犬,幸得大将军收留,得以立功封侯,身居高位。仆岂不唯大将军马首是瞻,为大将军冲杀在前?” 熊寿想了一会,开口道:“杨伏德说得对!仆记得,当初大将军用于礼聘的钱财,还是借来 的。 ,, 此言一出,大伙都笑看着熊寿,暂且没有吭声。 秦亮却爽朗地笑道:“如今看来,那点钱财送得值阿” 众人听罢又发出了笑声,这时人们才相互见礼寒暄,一阵谈笑风生。 没一会,杨威便道:“仆等追击至大江西岸时,又抓到了个侯爵敌将名加活者,, 秦亮道:“带卜城屯,, 杨威应了一声,便走到墙边,对着城内大声吩咐,叫下面的将士把俘虏带上来。 敌将的手臂被绑着,上城之后,随即弯腰道:“败军之将,久闻秦将军威名。 s 秦亮听到这里,嘴角顿时露出了一丝笑意。倒也不是嘲笑,毕竟不是谁都抱着舍身取义的想法。 但秦亮没有劝降潘檄,毕竞投降容易的人、往往反叛也很容易,动辄欲拜义父者,更要注意。真要劝降他,恐怕反而是个隐患! 潘翕没听到回应,又主动问道:“不知秦将军 是否听说过隐菜?" 秦亮恍然道:“知道此人,不是已被昊国人杀 了吗?” 潘翦道:“当年仆不知隐蕃是祁县王家的人, 便与之交好,曾是至交。 , 周围的魏国文武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几声笑声。大伙都看出来了,潘荔不想死! 秦亮却不愿意收服此人,杀了也没多大问题,不过好像也没有好处。这种士族的生死、在东吴是有人关心的,杀降将的事传到昊国、多多 少少会增加昊国士族抵抗的决心。 秦亮没有笑,观察了片刻潘翕。潘荔也闭嘴了,站在原地沉默下来,脸上的惧意也渐渐加深,仿佛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就在这时,秦亮忽然想到了此人的用处。他的 目光顿时平和了几分,转过头问潘忠:“志为认识他吗?” 潘忠庶民出身,应该与昊国大族没什么关系, 同姓的人本来就极为常见。 果然潘忠道:“禀大将军,仆不识也。亦未尝听闻同族之中、有人迁徙东昊,应该没什么关 系。” 秦亮听罢,对潘翕说道:“既然如此,过两天、汝还是回东吴去罢。顺道给吴国主带一封 信去。” 潘荔似乎松了口气,忙道:“仆谢秦将军不杀之恩!” 秦亮不动声色地说道:“此番吴军损失惨重,无力再抵挡大魏王师。待我布置更多兵力、准备好战船,立刻便将百万大军、四路南征,定克东昊!汝回去劝劝昊国主,看清形势、面对现实;不如早降,仍能封侯食邑,不失为富家翁。还能减少两国军民伤亡,岂不善哉?”部将们听得热血沸腾,立刻有人附和道:“大将军攻无不克,大魏王师一旦渡江,横扫东吴,指日可待!” 而参军贾充、王浑,属官阿童等人都未作置评。潘荔则面露难堪之色,只能沉默不言。秦亮也不再多言,叫人带走潘荔,他也与大伙一起走下了城墙、回到羡溪城中的官寺。 这时贾充才道:“自从孙吴称帝之后,两国便断绝了使节往来,今大将军若 遣使去建业劝降、或遭吴国主杀害。放降将回 去送劝降信,正是高明之举。 秦亮以为然,回到官寺便写了一一封亲笔信。劝 降是假,恐吓一番孙权是 真因为孙权若非 真的走投无路、战火已经烧到了脚背上,不太 可能投降。 不出几日,后方的王飞枭便送来了军报。濡须 山、七宝山二城的吴军出城之后,未行交战, 便循着七宝山脉西麓跑了!沿路丢盔弃甲,被 俘者甚众。 从徐塘出发的吴将朱据,听说诸葛恪战败,也 不再恋战、果断沿着濡须水退兵。东关关城的 守军,随后向群山中突围,军队跑散,也是大 多都被抓住了。 一旦大规模的会战失败,就是这样的下场。军 力损失惨重,士气低下,原先本来可以守住的 地盘、也更容易被攻占! 因此王飞枭已率军南下,趁势攻取濡须水西岸 的襄安、临湖等城,收取诸葛恪屯田留下的人 口。王飞枭是扬州都督, 扬州军是东线首当其 冲的前线主力,让他们补充人口物资、用于边 防,并无不妥。 秦亮遂决定,带着羡溪的大军、架浮桥渡过羡 溪,换地方向东北方向继续进军,乘胜攻打大 江北岸的吴国城池。以图扫蕩劫掠历阳、乌 江、阜陵、堂邑等地! 同时命令王飞枭,派人沿涂水道路、向前线大 军运送补给。 不久,秦亮率大军抵达了老山。按理军队应该 走老山北麓东进,但秦亮知道,江北一时间组 织不起来、能与魏军野战的军队,便大摇大摆 地从老山南麓进军。 此地的位置,正对着建业城! 吴国的都城,只隔着一条大江了。 江面同样十 分宽阔,烟波渺茫之间,人们只能远远地看着 对岸的建业、或是石头城的城楼影子。 “攻灭东昊,一 -统河山”魏军人群里,忽 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将士们来到这个 地方,便是士气大增! 自从蜀汉关羽战死、夷陵之战精锐尽丧,之后 吴国其实才是对魏国最有威胁的势力!魏昊之 间近些年来交战频繁,虽然吴军多次北伐、 向没多少战果,但魏军历次进攻吴国、也是损 失惨重。只有吴国的国力人口,才是牵制魏国 的主要力量。 而此刻魏军的兵峰、简直有一种兵临吴国都城 城下的声势,将士们的情绪自是振奋。 但不知,吴国君臣是否来到江边观望,看到了 大江西岸连绵的魏军人马阵仗、以及如云的旌 旗?亦不知吴国人见到敌国人马、已在都城眼 皮底下,作何感想! 第五百六十五章长线钓大鱼 先前秦亮带兵刚渡过羡溪,便派出了信使、回 洛阳送奏书,并带去了家书。 上书大意是,臣等于东关、羡溪大破昊军,昊 将诸葛恪以下十万大军,几全军覆没。并与 扬、青、徐、豫中外军道,尽扫江北东昊之 地十余城!往昔我国旦有事,东吴贼军便威 胁殿下、陛下,如此情势,已然去不复返。 这种捷报会大肆宣扬,内容有所夸张,但没有 多大的毛病。 譬如十万大军这个人数,是吴军自己号称的, 可怪不得秦亮夸大其词。诸葛恪全军崩溃,实 际上陆续坐船跑路的人、仍然非常多,但秦亮 用了一个“几”字,也算恰当。 在写奏书的时候,秦亮军还在羡溪附近,尚未 东进至建业对岸。不过昊军方遭大败,不太可 能再调兵与魏军角逐,所以提前写上“尽扫” 也问题不大。 况且只要有那么一回事就行了,不必写得太过 严谨! 十一月初,奏书便已送达洛阳。 最近朝廷内外、正叫一个议论纷纷,许多人还 上了贺表歌功颂德。然而皇帝曹芳不仅没有庆 贺,反是十分着急!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矛盾,对国家有利的事, 不见得符合朝廷的利益;即便对国家朝廷都有 利,也不一定与个人的愿望致。 曹芳很快就在西堂留下了夏侯玄、诸葛诞、郑 冲等大臣议事。 但这次觐见,几个大臣说话都非常谨慎,气氛 异常沉闷!皇帝不问、他们便不说一句话。看 这情况,若非不愿抗旨、估计某些人根本不想 来觐见。 连夏侯玄也显得寡言少语。他们心事重重,不 是被淮南魏军的威势吓到了,毕竞那是魏国自 家的军队;至少夏侯玄是因为另外-件事! 上月皇帝曹芳曾去太学辩经,其间忽然问、诸 葛孔明是不是忠臣。太学生答,蜀虽伪朝,但 孔明尽心辅佐其主,当然是忠臣。 皇帝以为然,说孔明成为忠臣,最重要的一 点,是在独掌大權之时、仍让刘禅亲政。 身边的冗从辐射李涛便说了一句,若是大将军 秦仲明请陛下亲政,则可比诸葛孔明之忠,当 为大魏忠臣! 但这个话题在最近几年,几乎已是不可触碰之 事。尤其是曹芳大婚后,无论曹爽、还是司马 懿辅政,抑或是王凌上位,朝中都没人去提, 连夏侯玄也没敢说。 个小小宦官、竟然在太学中当众说了,多半 是因为皇帝自己想说的话! 夏侯玄不太清楚,皇帝曹芳的胆子为何那么 大。夏侯玄自然心系大魏社稷,却与皇帝曹芳 的关系不怎么亲近,便未曾单独与曹芳密谈过 此事。 按照夏侯玄自己推测的原因。之前有不少懂兵 事的官员认为,东关附近、地形复杂,魏军吃 过好几次亏,损失最大的一次刚过去三年。因 此曹芳判断,此番淮南之战、 秦亮得不到多大 的战果? 加上魏军占据了几十年的合肥,竟然在今年失 守了,乃因大将军秦亮亲自下令弃守。故此 直都有些非议,夏侯玄就曾质疑过、还是当着 秦亮的面! 于是曹芳才想到趁此机会,设法为亲政造势? 这几年的兵变,可能把许多朝臣吓到了,但那 些太学生无官无职,很多半大小子,引发舆情 倒并非不可能。 不到二十岁的皇帝、与那些老奸巨猾的人相 比,最大的不同,大概是考虑事情不够全面, 容易顾头不顾尾。 但从另一方面看,自从李丰许允等人发起莉 杀、后来母丘俭又起兵勤王,皇帝曹芳与秦亮 之间、其实已无妥协的余地。现在韬光养晦已 经太晚了,无非是坐以待毙而已!所以夏侯玄 也不能说,曹芳的作为完全是错的。 这时曹芳主动开口道:“ 我听说,东关易守难 收,为何吴国会迅速溃败? 稍等片刻,曹芳把目光停留在了诸葛诞的身 上。 诸葛诞虽是度支尚书,但琅琊诸葛氏的人、大 多知兵,诸葛诞就曾做过扬州刺史。边地刺 史,必加将军号,是要带兵打仗的。 公休这下没法不吭声了,他揖拜道:“ 禀陛 下,诸葛恪为东吴大将军,定然是聚集了吴军 主力、与我军决战,方致速败,否则战事不会 进展得那么快。” 曹芳皱眉问道:“诸 葛恪不是年少成名,不是 东昊名将吗?” 公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先前大将 军秦仲明下令、扬州军弃守合肥,恐怕因此鼓 舞了吴军主将,使诸葛恪增加了信心。 比言一 出,几个人都朝公休侧目。夏侯玄也转 头看过去,感觉十分惊讶,他同样是第一一次听 到这样的说法! 之前夏侯玄一直认为,弃守合肥、根本就是 个败笔! 尤其是秦亮主动送去军令,不是画蛇添足、便 是想保王家,总之会让威望受损,亦不利于声 势。 夏侯玄完全没想到,原来后手竟是东关大战? 为了迷惑诸葛恪,这线也布得太长了罢? 果然曹芳也十分诧异:“ 弃守合肥,竟是计 谋? 公休道:“此事必定 对诸葛恪的决策有影响。 但原因不止于此,正如陛下所言,东关地形利 于吴军,而且附近都是吴国之地;诸葛恪主动 选择战场,更多了几分战胜我军的胜算。 刚才沉默寡言的郑冲等人也说话了,觉得公休 的说法有点道理。 公休的见识受到鼓舞,便又道:“ 大将军秦仲 明善治军,亦擅长聚兵决战。当初他在庐江 部,便把几乎无用的屯兵、操练成了精兵,竟 可与洛阳中外军对阵。 伊阙关之役、巨鹿之役,秦仲明无不是聚集主 力,与司马懿册丘俭正面决战。诸葛恪的精 兵,多半还比不上洛阳中军、幽州军勇猛,只 是占了水军之强。因此秦仲明自然要想方设 法,欲与诸葛恪决战。”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 此役诸葛恪败得那 么快,便是中了秦仲明的阳谋;既然合肥要害 之地能得手,诸葛恪自然认为、也有机会击败 秦仲明!若非如此,诸葛恪只要凭借东关地 形、城池,不断与魏军周旋,恐怕此战将会变 得旷日持久,吴军也很难折损那么多人了。” 曹芳许久无言,终于挥了一下手。诸臣遂拜谢 告退,陆续离开西堂。 人们走出殿堂时,才发现外面已经下小雪了。 空中雪花纷扬,刚才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听 到, 但远近的重檐上、古朴的瓦上已渐渐铺上 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白色。 郑冲与满伟走在前面,夏侯玄与诸葛诞默契地 在后面,并肩沿着台阶下去。两人结交多年, 关系本来就很好。 西堂和东堂的台阶都不算很高,最高的是中间 的太极殿正殿。但夏侯玄转头看时,忽然觉得 西堂的位置也非常高,有一种飘在空中的错 说。 夏侯玄回过头来,开口道:“公休在御前之 言,怎从未与我谈起? 诸葛诞道:“卿没有问过我。 ” 夏侯玄顿时生气道:“秦仲明在洛阳时, 我在 东堂当众质问过他,有关弃守合肥之事。公休 不闻? 诸葛诞这才道: “我那时毫无凭据,只是猜测 而已。最近得知诸葛元逊在淮南大败,方才确 定。” 夏侯玄听到这里,心里稍稍好受了点。冷静了 一下,他不禁感慨道:“未料秦 仲明年纪轻 轻,谋略竟如此之深! 公休看了夏侯玄一眼,不动声色道:“好在挺 讲规矩。” 夏侯玄想了想,公休在扬州起兵时、曾背叛王 凌秦亮等人,选择了司马懿,如今却什么事都 没有。公休大概指的是那件事。 果然公休主动提起: “当初我是料定了,扬州 那些人不可能是司马懿的对手,结果却看走了 眼。今年秦仲明率军去淮南,我才会猜测,诸 葛元逊恐怕要吃大亏。 夏侯玄点了一下头,两人默默地-起走下台 阶。一会工夫,彼此的袍服都落上了点点雪 花. 此前曹芳还认为,自己这几年长进了不 少。这次不仅看明白了、亲政才是关键,还走 了一步很高明的棋! 但如今秦亮再次势大,曹芳忽然又感觉到了害 怕,琢磨着秦亮可能会报復自己。恐惧之中, 怒火戾气也同时涌上了心头,曹芳对秦亮的仇 视、显然超过了同是权臣的王家人。 他不知道什么缘故,大概因为他曾想莉杀秦 亮,明知秦亮恨自己,所以反过来更恨秦亮! 而且秦亮此贼,显然比并州大族王家更难对 付。 怀着复杂的心绪,他犹自在正位上坐了良久。 直到李涛的声音道:“陛 下,诸位大臣走阅门 离宫了。 曹芳“哼”了一声回应,眼前随之浮现出、刚 才大臣们谨言慎行的表现。他不禁心道:若是 李丰、许允、母丘俭等忠臣在世,何至于此? 李丰因为儿媳是曹芳的姐姐,便为他赴汤蹈 火。曹芳想起自己娶的那个甄氏,其祖父甄俨 居然背叛自己!就因为是郭太后挑选的亲戚。 曹芳越想越气,骂出声道:“ 都是奸臣,国 贼!” 第五百六十六章止小儿夜啼 诸葛公休觐见大魏皇帝、谈论魏吴大战的情 况,只过了半个月,他忽然在洛阳府邸中,见 到了东昊诸葛恪的次子! 奴仆通报之时说,诸葛恪的儿子诸葛竦来洛 阳,是先到扬州、让大将军秦亮的部下护送来 的。公休这才放心了,立刻接见了客人。 汉末乱世以来,琅琊诸葛家的人天各方、各 奔前程,同族之间是有来往的。 只是因为吴蜀之间的国家关系,大多时候更友 好一点;所以吴国的诸葛瑾一-脉、 与蜀国的诸 葛亮那边,私下的关系也更亲密一些, 诸葛瑾 还把一 一个儿子过继给了诸葛亮。 而魏国的诸葛诞,便与另外两支来往少-些, 但也偶有联系。 平时没什么问题,公私分明而已,乱世造成的 同族各为其主、这样的事不止诸葛氏一家。不 过今年魏吴大战,诸葛恪又是吴军主将,公休 时间才有点紧张、额外注意。 诸葛竦现在是诸葛恪最大的儿子了,他本来还 有个长兄,但不久之前被父亲毒杀了。 当然诸葛恪也是被逼无奈,因为长子参与了鲁 王的阴谋、而诸葛恪又是支持太子的人,朝臣 (太子那边的土族)认为诸葛家脚踏两只船, 便举报了其长子。皇帝孙权当面教训诸葛恪, 叫他回去管好自己的儿子,诸葛恪思来想去、 只得忍痛给了长子毒酒。 诸葛竦此番专程来魏,自不是为了家族情分, 他就是为国家大事来的! 他也不是为父亲办事,而是直接受命于皇帝孙 权, 当然商议大事时父亲也在场。 时至今日、诸葛竦已经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洛 阳,他仍然记得当时觐见时的光景。皇帝孙权 收到潘翥带回来的劝降信时,当即便勃然大 怒,同时也十分恐慌。 因为在场的近臣一劝说,孙权立刻就冷静了下 来,并想与魏国缓解敌对关系。可见其又怒又 惧、皆非装出来的情绪。 不怪孙权能屈能伸。昊国十万大军忽然溃败, 国力严重受损,维持防线的力量骤减,若不缓 口气、只恐吴国真的会有危险!魏军已经到了 建邺对岸,人们站在亭台上、都能隐约看见魏 军的阵仗了! 何况形势变化太快,完全没有给人们心理准 备, 其中震撼惊悚、非常直观。太初宫的人 们,没有人不慌的,不止孙权一个人如此。孙 权还有恼怒之意,其它人多半只是恐慌! 秦亮此人,简直成了建邺贵胄心里的噩梦,估 计将来还会出现、吓止小儿夜啼的传言。 诸葛竦见到皇帝时,是在太初宫内廷燕朝。当 时皇帝的两个女儿、夫人袁氏潘氏都在场,还 是袁夫人给孙权出的主意;让找一个与曹魏大 臣有私交的人,通过私下里的关系进行沟通。 孙权随后赞日,袁夫人识大体也! 这个办法确实有可行性,不必预设前提,即可 找到议和的途径。 其实昊国与魏国之间、以前曾经有过正式外交 关系,便是孙权接受大魏吴王册封的时候,名 义上东吴就是大魏的诸侯国;很快魏国便派兵 南下、进攻昊国,两国关系迅速恶化,但依旧 保持着使节来往。 外交并非只看关系好坏,主要看有没有名分! 后来孙权称帝,魏昊之间、才 彻底断绝了官方来往。道理很简单,使节见面 用什么礼仪? 魏吴两国相互不承认对方的皇帝位,代表着国 家朝廷名义的使节,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必 定应该宁死不屈。见面就得先扯名分,根本到 不了谈正事的流程,遣使只怕不是为了外交、 而是在送人头。 所以没办法正式议和!除非孙权愿意放弃皇帝 位,要重新做回诸侯国王。 袁夫人出主意、要用私交的形式,正是保全了 孙权的威严。 于是从各方面考虑下来,诸葛竦成了合适的人 选。他的父亲诸葛恪新败,丧师辱国,自然唯 孙权马首是瞻,也没有反对这样的安排、让亲 儿子以身犯险。 这时诸葛竦已经被引进门,进了诸葛诞的宅 邸。 在台基上见到了疑似公休的人,诸葛竦当即便 深揖道:“晚辈拜见叔公! 儿时诸葛竦见过另一个叔公,诸葛亮;诸葛亮 与父亲一一样,都是高大英俊的外貌,身长七八 尺,气宇轩昂。然而公休这个叔公,个子要矮- 点、还有点胖,但皮肤确实也生得白,眉宇 之间有诸葛氏族人的那种模样、譬如脸型略 长。因此诸葛竦料定他是叔公。 公休一听到这样的称呼,神情也缓和下来, 亲 切地问道:“卿乃 子敬? 诸葛竦喜道:“仆是诸 葛竦,叔公记得我的字 阿! 公休道:“ 自家有哪些人,我岂能不知? 接着公休又问诸葛辣吃过饭没有,彼此嘘寒问 暖,即便从未见过面、但关系下子就亲近起 来。 两人进了客厅,因为是亲戚相见,公休没有叫 掾属门]客作陪。而且公休多半猜出来了,侄孙 有公事来洛,所以暂时也没引荐家眷。 诸葛竦入席,立刻拿出了家父的书信,呈递到 了公休面前。 书信里提到、大吴皇帝想要缓和两国关系的态 度,但经过了诸葛恪的书信转述,事情就不 样了。因为魏国人既没有听到孙权亲口言语, 也没有见到孙权的亲笔文字。 公休看罢书信,沉吟道:“ 此信要拿到魏国朝 廷里商讨,将对元逊的名声大为不利! 诸葛竦叹息道:“事到如 今,家父哪里还顾得 上名声? 公休想了想道:“ 吴国主会不会过河拆桥,利 用完之后,会叫元逊身败名裂?” 虽然是自家人,但谈到大事、还是要有公私分 明的意识。两人的谈话,实际上就是一种非正 式的外交谈判! 这样的方式,比起用来撕毁的正式盟约更 不可 靠。从中作保的,其实就是诸葛诞诸葛恪,两 人各自在朝堂里、究竟还有没有地位,便能决 定,谈判结果的严肃性有多大。 所以公休此言听起来很温情,大概是在为诸葛 恪家作想;不过也有试探实际情况的意图。 诸葛竦想到这里,便道:“家 父的大将军是做 不成了,不过皇帝仍然信任家父忠心。父亲回 到建邺的当天,皇帝便曾 召见促膝长谈,身边 没带侍卫。多谢叔公关切,不过诸葛家在吴国 保有地位,应无问题,叔公勿虑也。” 公休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 既然叔公主动开口、先确认议和的可靠性,那 诸葛竦也不用回避了。他也问道:“君与 王家 关系如何?” 诸葛竦出发之前、便从父亲那里听说,当年扬 州起兵反叛司马家,这个叔公可是临阵逃脱、 去投奔了司马懿的! 公休道:“我 与王家是姻亲,王公渊之续弦、 即是吾女。 他稍作停顿,眼神有点复杂道,“大将军秦仲 明,与我私交不多,但也相互信任。秦仲明作 战勇悍,但行事说到做到、对同僚还是讲道理 的,绝非出尔反尔之人。 诸葛竦听到这里,点头道:“原来如此。 两国 交战,总有胜负,大家都没有错,各为其主罢 公休赞同道: “正是如此,秦仲明与元逊相互 不认识,能有什么恩怨? 诸葛竦看了一眼放在木案上的书信,问道: “秦将军叫人携带劝降信、送到建邺,威胁我 国皇帝。叔公以为,魏国朝廷会同意缓和关系 吗? 公休看着诸葛竦道:“ 大将军若已下定决心, 要与东昊攻杀到底,卿如何能到洛阳?此事尚 有回旋余地,卿不用太担心。” 诸葛竦恍然道:“叔公言之有理。 公休又问:“送 子敬北来之人,叫什么名 字?” 诸葛竦回想了一下,说道:“名叫王康, 字无 疾。仆以前没听说过此人。” 公休立刻松了口气: “卿没听说过很正常,此 人是大将军司马,并非出身高门士族。” 他顿了顿接着说,“子敬 且在家中暂住几日, 待我把书信、吴国君臣的意思禀报皇太后殿 下, 商议之后才能回复子敬对了,到时候 我定会以亲笔家书、回信元逊。 诸葛竦忙道:“ 虽相隔千里,多年未见,叔公 仍亲近待之,仆不胜感激涕零。” 公休道:“同族之人, 自当如此。一会我先在 前厅庭院,收拾间屋子, 卿先安顿歇着。晚 上安排家宴,为子敬接风洗尘。等仲思回来 了,你们也好见个面,彼此相认。” 诸葛竦拜道: “多谢叔公款待。” 公休又道: “对了,汝大姑也在家里,一会家 宴上便能见到。 诸葛竦想了一下,问道:“原先曾 与司马家联 姻的堂姑?” 公休道:“ 是的。 说到这里,公休便从正席上爬了起来,诸葛竦 也随之起身,跟着公休走出房门。 公休并未亲自安排琐事,当即找了 个奴仆,吩 咐奴仆、带诸葛竦前往住处。诸葛竦走了一段 路,转头见叔公目送,便又拱手一拜。 公休挥了一下手道:“子敬安心歇着罢, 晚宴 上再叙。” 第五百六十七章形势吓人 次日,诸葛诞便上呈了奏书,并把同族侄儿的 家信、一并送入皇宫。 皇太后殿诏令,群臣集议,集议的地方在朝 堂。这个名日朝堂的地方,却不是太极殿东 堂,而是另一个地方、位于殿中区域。 洛阳皇宫的主体建筑,太极殿算是其中之- ; 但太极殿并不在皇宫整体的中轴线上,因为洛 阳宫纵向是双轴线。太极殿正对着的皇宫大门 是阊阖门,朝堂正对着的门、则是司马门。两 道广]都是皇宫正门。 大臣们进宫,常常不走阊阖门和司马门,多走 东西掖门。今日去殿中集议,大多人便走东掖 门,因为朝堂就在皇宫东部区域。 朝堂所在,在尚书省庭院的北侧。大臣们穿过 尚书省庭院过去,便到了朝堂,主持集议的人 是两位三公、高柔与蒋济。 不过人们很快就听宦官说,皇太后殿下也来 了,已到朝堂北边的阁楼里。 宦官告知此事,正是为了事先示意大臣们、今 日不要随便去阁楼,觐见需要通报。因为平时 有大臣去阁楼议事,尤其是三公级别的人。当 初司马懿与曹爽共同辅政的时代,两人轮流到 殿中处理朝政,经常呆的地方就是那座阁楼。 虽然皇太后殿下来了,但今日仍是集议,毕竟 殿下没有到朝堂来主持议事。 议事还没正式开始,堂中仍是一 片嘈杂、 闹哄 哄的。此时司隶校尉一职空缺,没人来主管秩 序,最有资历的三公高柔、蒋济,自己都在那 里说话! 司徒高柔的年龄、比司马懿还要大几岁,也比 蒋济大,已有七十好儿,但他的身体还不错。 反而是蒋济老态龙钟,手脚都不麻利了。宦官 专广]给蒋济搬来了一-张坐榻,别人都是跪坐在 席位上、只有蒋济垂足坐在榻上。 其实现在就像在议事了,因为文武百官三五成 群谈论的内容,大多就是淮南战役、以及东吴 派人来洛之事。正是今日的议题。 这真是洛阳最近的热广话题,兴许不用朝廷下 诏、人们私下里也有兴致谈论! 大将军秦仲明率军饮马大江,威逼东昊皇帝孙 权。此事不仅在吴国极为震撼,在魏国同样如 此,尤其孙权竞派人私下里议和、亦是出乎人 们的意料! 高柔便在蒋济面前,说起了一件往事:“犹记 明皇帝刚登基那会,接见过个吴国投降的 人。问日,汝在江东、听到中原地区谁可称名 士?降者答日,仆听说过李安国。 老年人喜欢回忆,蒋济果然点头道:“我记得 这件事。先帝因此召来李丰见面,后来还把公 主下嫁李丰之子。 高柔遂感慨道: “是阿。 可见吴国在大魏皇帝眼里,正是最受重视的国 家。连同在东吴出名的人, 皇帝都额外看重。 北方逃难去东昊的人很多、吴国的人口依旧比 不上魏国,不过其地盘确实很大,已经扩张到 交州、夷州那边去了!吴国边与魏国争霸, 边是在吊打周边各族。 虽然大魏直不承认东 昊的地位, 但魏昊之间 的多次争战、都是有来有回,人们早已默认那 是一个可以分庭抗礼的国家! 孙权更是与太祖武皇帝打过交道的人,比大魏 明皇帝的辈分都高,资历摆在那里。 因此孙权愿意主动表态议和,哪怕只是指使臣 子私下里来洛,对于魏国朝臣们来说、仍不失 为~件 轰动的事!若非孙权真的感受到了威 胁,恐怕不愿意轻易 松口。 此番魏军击败诸葛恪十万大军,比起夺取汉中 三郡之战、战果不见得更大。然因孙权的态 度,在洛阳造成的舆情、却是更大。人们已能 想象,大将军秦仲明在羨溪之战中的摧枯拉朽 之势、有多么吓人! 高柔长期干刑律,对兵事的理解、不如蒋济, 遂问道:“ 吾听到一个说法,大将军下令弃守 合肥,乃与扬州王公冀密议的一个计谋?” 蒋济知兵,可谓大魏老将,他想了想道:“这 样的言论,也算说得通。合肥-向是要害之 地,让诸葛恪先得手,确实可以起到、诱敌大 战的作用。” 周围还有几个旁听的官员,听到蒋济的话、顿 时一-脸恍然,仿佛掌握了某种不对称的信息和 真相,隐约还有些许满足感。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又能确定? 人到得差不多了,高柔这才转头道:“各位同 僚,开始议事罢。” 旁边的年轻官吏也帮忙大声道:“ 司徒高公请 诸位安静,开始集议。” 众人这才回到各自的席位,渐渐安静了下来, 然后向坐在侧首的三公执礼。大臣们手里拿着 木牌,面前无案;唯有负责记录的书佐面前有 木案,还有宦官站着旁听。 三公九卿是不会先表主张的,否则会影响别人 的言论。何桢不久前才从幽州刺史任上、受召 回来做尚书,这时他便先说道: “公台明鉴, 在下以为、可趁机逼迫吴国主答应条件,放弃 帝号,向我朝称臣。 周围的人顿时一阵交头接耳,如果真能办到, 当然不错!大魏皇帝的合法性,除了法理本 身,得到周边各族各势力的臣服承认、也是途 径之一。 但夏侯玄立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吴国主不 可能答应,否则派遣正使前来、岂不更好? 随即有人附和道:“芍陂之役后, 我国与东吴 的战事、- -直没有真正结束。之后还有吴军攻 打相中诸地、我军攻打江陵等后续作战。双方 陈兵边境、准备大战之事,更是频发。如今魏 军在羡溪大获全胜,不如趁这个机会答应休 战,以使荆、扬、徐等州得到休养生息。正始 年间以来,两国争战不断,如今我国可以坐实 胜利的结果了。 夏侯玄的主张,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主要 还是因为大家判断、孙权称帝之后不可能再称 臣了!众官都各抒已见,反正集议的结果并不 是决策,按理只是参考意见。 但若集议结论、能与决策一致,实行的时候阻 力通常会更小。 第五百六十八章求和本身 朝臣们在集议时,郭太后已在北侧的阁楼中。她没有亲临朝堂,但随后不仅能看到书佐的记录,还能从宦官口中听到描述。 此时她又展开了秦亮的奏书。其中有一句,我国一旦有事,东吴便威胁殿下、陛下,如此情势已一去不复返了。 郭太后想起,之前召见秦亮时提起过,昊军陈兵边境、威胁自己的事。想到这里,她的嘴角 微微动了一下,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在这种公诸于众的奏书里,没想到秦亮还能写两句、让人会心一笑的内容。 几次陈兵威胁郭太后的孙权,如今却被逼迫得主动求和,郭太后心里自有报得的快意。但如果打败东昊的人不是秦亮,而是曹爽或司马懿,甚至是王凌,她估计还会感到畏惧!唯 独秦亮比那些人都要厉害,却完全没让她害怕。转念一想,若非秦亮坐在那个位置,郭太后此时也不会坐在朝堂内,她大概早就去永宁宫居住了。 就在这时,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入内,站在珠帘外面躬身道:“禀皇太后殿下,大将军司马任康到了, 郭太后放下奏书。说道:“加仲#平张欢拜道:“喏。” 没一会,王康便埋着头,趋步上前,在珠帘外面伏拜、行稽首大礼,口称“殿下千寿” 珠帘遮挡了部分视线,不过门口迎光,郭太后看外面会更清楚一点。她看得出来,双手紧握牌子的王康十分紧张,遂好言道:“王司马免礼。 郭太后听说过,这个王司马是秦家庄园上的庄客出身。这样的人,如今竞能入宫觐见殿下了,估计他以前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不过王康是秦仲明的亲信,其实秦仲明才是更有权势的人。或因王康早已习惯与秦仲明朝夕相处,他才会在郭太后跟前、显得更加紧张。王康忙道:“臣谢皇大后恶下, 隐约可见他手里木牌上写着字,显然是有备而来。 郭太后遂问道:“王司马送诸葛辣到洛阳的? 王康的口齿还算清楚,“是,臣此行乃奉大将军之令。” 郭太后问道:“大将军是怎么说的?” 王康深吸了口气,依旧紧握着牌子,看了一眼道:“大将军与仆谈论过此事,殿下可作参详。如何决策,恭请殿下听纳大臣意见定夺。 , 郭太后道:“大将军的意见,我还是很重视的。 ,' 王康看了一眼默默侍立在一旁的张欢。张欢经常去大将军府走动,王康这个大将军司马应该 是认识的。 这时王康便道:“大将军之意,两国之间分歧太大,终究还是要攻灭东昊、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此番东吴密使前来洛阳求和,只因昊国君臣一时被震慑了、才会派人试探我国的态度,谈不出什么结果。但求和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事,殿下可把此事宣扬出去、使满朝文武皆知。 ' 他稍作停顿道,“而今诸臣正在朝堂集议,此事已经办成了。” 郭太后听到这里,犹自笑了一下。秦仲明的想法倒是与她不谋而合,能逼得孙仲谋遣密使求和、本来就能叫魏国人振奋,并因此让秦仲明的威望声势大增。 所以孙权想要密议,郭太后却没想保密,收到了诸葛诞的奏书、她随即就召集了满朝文武商议! 郭太后好奇地问道:“卿与大将军谈了些什么?” 王康弯腰道:“有关对东吴的总体大略。以前羊叔子做大将军长史之时,便曾多次商议过此事。 大将军府目前谋划的方略,是凭借大魏的优势国力,在荆、扬、徐等地准备充分之时,突然从东到西全线出击。使得吴军全面承压,因国力兵力不足而完全崩溃,一战定鼎乾坤,反而能减少两国连年争战造成的伤亡。 , 郭太后听到这里,隐隐有一种压迫感袭来,秦仲明果然是能做大事的人。 郭太后“嗯”地发出一个声音。 王康继续说道:“殿下或可向东昊提出一些条件。去帝号、称臣受封、朝贡、送质子,许诺不得出兵侵扰我国既占地区。” 郭太后道:“孙仲谋既已称帝,再要他称臣朝贡、送质子来洛阳。应该不会同音 王康拱手道:“殿下英明。吴国主必定不愿答应这么多条件,但也不要紧,因为他答应了之后、也一定不会遵守。除非魏军渡过大江,真的去进攻建邺,否则无法迫使吴国主实际让步。不过那时让步还有什么用呢? , 他接着说道,“以目前的形势,外部压力、可能反而会转移东昊内部的问题。因此殿下可以考虑,对昊使稍微松口。暗示密使,若想要维持现状,即便东昊不愿意称臣,至少也不能主动挑起战端、企图袭扰我国夺占之地。” 郭太后用庄重的声音道:“大将军的建议,我已知晓。” 王康遂揖拜道:“百禧生,' 张欢马上从旁边走过来。王康随即后退了几步,然后跟着张欢出门。 郭太后在这里等了一阵。待朝堂那边的集议结束了,张欢又留下了度支尚书诸葛诞、带到阁楼中觐见。 诸葛诞见礼时,张欢掀开了珠帘一角,将书佐记录的文书送进来了。 珠帘外诸葛诞的声音道:“臣拜见皇太后殿下,恭祝殿下凤体安康。” 郭太后回应了一声免礼,隔着珠帘观察了一下 诸葛诞,不动声色道:“大将军还是重视公休的。 s 垂目看着下方的诸葛诞、脸上的神情微微有点动容。这倒让郭太后不甚理解,她刚才说那句话,只是为了安抚诸葛诞而已。 因为具体议和之事、最好还是要让诸葛诞出面,以亲戚私交的名义。 郭太后见状,试探了一句:“文皇帝在时,孙仲谋便曾遣使称臣求和,结果答应的事一样没做到。如今朝廷也没多少必要、与昊国人议和。不过既然大将军愿意看公休的情面,听听吴国人的说辞也无城 诸葛诞道:“臣家在魏地,仕于魏朝,必不敢因亲戚之情、而废国家大事,更不敢有负殿下、大将军信任” 郭太后想了想,问道:“卿以为,是否答应吴国人求和? ,9 诸葛诞拜道:“只有昊国主称臣纳贡,重新遣使来京,方可名正言顺地修复关系。” 郭太后道:“如此最好。但要告诫昊国主,不能出尔反尔,像当年一般、一旦战事稍缓便翻脸不认。他们若敢出兵侵扰我国所占之地,定不轻饶p 诸葛诞道:“臣请将殿下之言、转述于同族侄子,即东吴将军诸莫攸, 郭太后应了一声,忽然又道:“公休应有真才实学,不然大将军亦不会加此毛重,, 早雾路人 摘录于2023年03月31日 不管诸葛诞以前干过什么事,至少他现在还在朝中为官。郭太后这样一说,比起让诸葛诞只对王家马首是瞻、总要好一些 诸葛诞听罢,缓缓深揖,拜道:“臣谢恩告 退” ……诸葛公休回到朝堂,此时前来议事的大臣 们都已离开。他独自往南走到尚书省庭院,没见到尚书右仆射夏侯玄,遂也带着佐吏出宫了。 公休当年最好的朋友,便是邓潦与夏侯玄。邓飚是被司马家除掉的,以夏侯玄与曹爽的关系,夏侯玄估计也危险。公休确实被吓到了,他也可能会被划入同一个圈子、遭到秋后算 账! 后来王凌秦亮等人起兵反抗司马家,公休十分佩服;但在他眼里强弱明显,扬州军简直就是在送死,根本不可能成功。未料一个多月之后,情势便已骤变! 那时公休的心情是崩溃的,明明什么都不做、处境就能改变,却因为自己多此一举,反而站错了地方!家破人亡的恐惧,才让他慌不择路、病急乱投医,对长女说了一些话。 其实以当时的情况,公休的做法也谈不上是下作。 长女是司马家之妇,秦亮带兵攻入洛阳,司马 家的妇人就是敌方家眷、战利品而已。秦亮把诸葛氏救出来,公休让她去致谢,那是自己知趣……兵荒马乱的时候,失败者别说保住名节,命都保不住。看看曹爽之妻刘氏的悲惨遭 遇,便知道了。 是被一群乱兵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姓辱、然后斩首,还是私下里去报答一个有恩之人更羞 耻? 没想到正大光明的两次联姻、都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反而是对秦仲明无意间的主动示好,作用极大!之后秦仲明便信守承诺,多次帮住过公休。 小女诸葛淑回来就说了,王公渊想休妻,全靠秦仲明从中劝说,危机才得以化解。毕竟扬州勤王之役,几乎就是靠秦仲明在前线打赢的,秦仲明的意见、对王家自然很有分量。 其实公休也不知道,长女去见秦仲明时、究竞发生了什么,他后来没好意思问;诸葛氏也不说,只说秦将军许诺过了、会保住妹妹在王家的名分,保诸葛家无虞。 不管怎样,大将军秦仲明很给公休情面,连皇太后殿下都察觉到了。说公休有真才实学、大将军才会如此看重。 诸葛公休寻思着,如今只要心向秦仲明,应该是没有站错地方! 第五百六十九章活着足已 之前十一月初、洛阳刚收到捷报不久,皇太后 殿下便已遣使南下扬州,诏令嘉奖有功将士, 并运去了一批绢布、作为皇室的赏赐。 淮南前线迎接过朝廷使者,便把绢布给分了, 这批东西主要分给受伤的将士 阵亡残疾将士家眷的抚恤,将由国库与大将军 府调拨;论功行赏另算,除了来源国库,还有 因胜仗搶劫得到的财货。大将军食邑已超过万 户,但据说大将军的生活并不奢靡,大多财货 都分给了伤亡将土的家眷。但也有人暗地里 说,此乃大将军邀买人心之举。 阿莠与同伴都分到了几匹绢。他们带着财物先 走,乘坐马车骡车沿颍水北上,已于腊月间路 过了乐嘉城。 此时豫州下起了小雪,空中雪花飘荡,地上铺 上了一层积雪,连树梢亦已银装素裹。车队到 达汝阳东部时,两人就要道别了。 同伴家的屯田在颍阴,要继续沿颍水道路北 上。阿莠家则在郏县,从这里就要分路,沿着 讨虏渠、循汝水道路北上。 本来以为肚子上挨刀的同伴会死,没想到他命 大,随军郎中与役夫照料得也挺好,同伴居然 活了过来。他的伤口缝合后没有化脓,更未长 蛆,只是发了几天高烧差点死了、之后就有所 好转。 两人同属洛阳中军,但不在一一个营。此番 别,将来便不容易再相见了。养伤相处了多 日,分别时阿莠还有点伤感,却又带着高兴。 同伴言及惜别之话,阿莠只说了一句:知道汝 还活着足已。 阿莠的处境也不算坏,郎中说他的腿骨能长 好,过段时间还能回军营。 腊月中旬,阿莠所在的车队在郏县停靠,他被 人扶了下去。然后士家军屯里的人赶着牛车来 了,把他接回了本屯。 牛车沿着泥污的土路,在望无际的雪地上走 了良久,当北面出现了起伏的地势时,阿莠便 知道快到家了。 果然村庄映入了眼帘,即便周围白雪皑皑,掩 盖了许多风景,但村子里的道路、自家的房屋 仍然让阿莠感觉十分熟悉亲切。只因天气寒 冷,人们都在屋子里,周围便显得十分冷清。 牛车在盖着稻草和积雪的土墙院子外、停了下 来。车夫将阿莠扶下牛车默默递给他木杖, 然后又把一捆用粗麻布包着的绢布搬下来。 阿莠道:“ 天气冷,进屋喝碗热粥。” 车夫道:“我还得回去复命。 ” 阿莠只好点头:“那好罢。 车夫抬头观望了一眼院子里升起的炊烟,便挥 了一鞭子。阿莠对着重新行驶的牛车道了-声 谢,然后才上去敲院门。 “嘎吱”一声,木门打开了,站在院子里的人 正是他的小女儿。随即一声轻响,女郎手里的 木盆掉到了雪地里,唤了一声:“阿父! ” 阿莠顿时露出笑容,“欸” 地应了-声。 女儿急忙上来扶住阿莠,哽咽道:“阿父的腿 怎么了? 阿莠骂咧道:“挨 了水贼-棍,不过腿骨能痊 愈,养好了还得回营。” 女儿道:“那也很疼 罢? 阿莠听到这里、心中-一暖,却若无其事道: “去把那捆绢抱进去,交给汝 娘。 说话的声音吸引了其他家人,很快阿母兄弟等 人都出来了,众人围着阿莠七嘴八舌地说起了 话。 阿莠在人群里,又转头看了女儿一眼。人往往 便是这么奇怪,记得在东关时,再回来看看女 儿、几乎成了他的遗愿;但等到真的见到了, 又被各种各样的琐事分散了注意,反而对曾经 最关心的事、不够重视。 或许因为处境不同,想法也会不同的。 但不管怎样,今年阿莠可以置办-些酒肉、给 家里人赶制新衣裳,高兴过-一个年 了。而别的 中军将土,在除夕之前、多半还回不来。 ●此次出征,时间比较短。还是因为诸葛恪 是个痛快人,自开战之后、大战几天就结束 了!但后续诸事花了-些时间, 魏军回到寿春 时,已到腊月中旬,今年除夕秦亮又回不去 了。 寿春是淮南最重要的大城,也是囤粮据点,各 种物资都比较充足。王飞枭没有亲自参加庆功 宴,但安排属官筹集了大量酒肉,在寿春犒 军。秦亮呆不了几天,也将班师回朝。 秦亮佩戴的那把宝剑,-叔王飞枭果然早就认 出来了。之前因为大战在即,没顾得上谈论这 样的小事。如今淮南之战结束,大伙回到寿 春,才有心情从小事开始闲聊。 王飞枭也猜出,剑是令君给的。于是秦亮转述 令君的问候,两人谈论了许久往事。 从当年旧事、谈到了今年夏秋时的逍遥津之 战,王飞枭难免又有几多感慨。人们放松下来 的时候,谈论的内容很容易偏题,东拉西扯不 只局限于某一个话题。 淮南的腊月气温也低,外面风雪交加, 屋子里 烧着炉火。王飞枭又穿上了麻布丧服,喝着茶 水;秦亮则喝酒,黄酒都已温过几遍。普通的 黄酒,冷饮时的酱油味确实很明显,不太好 喝。 谈到逍遥津之战,王飞枭提到了一个人,名叫 简培、曾是马茂在钟离县令任上征辟的掾属。 秦亮不禁问道: “简培知道马茂的身份吗?” 王飞枭显然没管那么细致,愣了一下道:“我 倒是没问。不过马茂在东昊已有好几年,至今 没被查出来,简培应该没说出去。 二叔沉吟片刻又道, “他好像是某县的弓马 长,逍遥津之役时,也算是立了功。我给他升 个官、免得他心怀不满,大概就没事了。’ 刚才听到、那简培建议试探火力与陷阱的事, 秦亮一时兴起,便说想见简培一 面。正好追随 扬州军的各路人马,此时都在寿春,王飞枭遂 派人去叫来都督府。 没过多久,一个面阔中年汉子便来到了房门 口,恭敬地见礼道: “仆拜见王都督!”听得 出来,他的声音有点发顫,紧张而傲动。 王飞枭道: “进来说话。”接着引荐道, “大 将军正在此间。 简培忙深揖道:“仆不识大将军, 请大将军恕 罪。, 秦亮简单地说了一句:“现在认识了, 坐 罢。 简培道了一声谢,欠身跪坐在木案下方。秦亮 倒了一.爵黄酒,把酒爵向前一推,简培急忙双 手扶住。 秦亮直接问道:“汝知马茂叛洮东昊之事? ” 简培道:“仆原先是马县令掾属, 知道此 秦亮又问:“知道他为何要 去东吴吗? 简培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马县令只 是告知,他要去东吴了,叫仆来寿春另寻出 路。 秦亮听这个说法,立刻觉得、简培应该猜到了- 些内情,但没有说出去。秦亮观察简培时, 简培也抬头看了一眼,触及到秦亮的目光、他 立刻又垂目看着酒爵。 秦亮向王飞枭转过头,笑道:“ 简培没有赶着 来扬州都督府告密,还算对得起辟主了。” 王飞枭笑称: “仲明言之有理。 秦亮淡然道:“二叔可 愿把人让给我? 不过是个马弓长,如果王飞枭在乎、早就用 了,果然王飞枭大方地说道: “仲明用得上的 人,只管带走。” 秦亮转头道: “卿愿意来大将军府、做马军部 曲督吗? 简培立刻顿首道: “既得大将军赏识,仆愿效 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亮好言道:“卿先回去准 备行程,过两日随 大军回洛阳。可以把家眷也带上,大将军府内 外有很多房屋。” 简培拜道:“仆遵 大将军之令。”接着端起那 爵酒饮而尽,又向王飞枭揖道, “仆请告 退。 王飞枭又坐了一会,也告辞离开了。 大概因为简培的缘故,秦亮又想起了在东昊的 马茂。他随即把隐慈召进庭院,问道: “之前 在乐嘉城,我们曾提起,在徐州山阳池设置据 点,卿办妥了吗? 隐慈拱手道: “回大将军,仆已在湖中岛上安 排了人,并定期从中渎水运送补给。回来的人 说,那小岛周围全是芦苇,方圆百里寥无人 烟,十分隐蔽。若非事先知道此地,很难被人 发现。” 秦亮点头道: “甚好,马茂有消息吗?’ 隐慈道:“ 暂且没有。 秦亮沉吟道: “果不出所料,我们给他安排好 退路,他反而没有轻易放弃。他只是想确认、 大将军府值得他冒险卖命而已。” 隐慈揖道:“ 大将军待人以诚,人必以命相 报。” 秦亮不置可否,但觉得马茂还是可以的。 马茂自身起码有些见识才干,才能混到东吴士 族之间,同时为人谨慎、方可长期不被发现。 最主要的是,从马茂送回来的密信内容看,他 应该有心投靠秦亮。毕竞当初用他的王凌,此 时已经死了,转投门]面不是非得王凌的儿子。 0 0 第五百七十章君辱臣死 马茂收到北方的消息,已为他周密安排好退 路,他果然没有打算立刻急流勇退。 因为他察觉到,- 场巨大的风暴、似乎正在东 吴朝廷酝酿!马茂想冒险再等-等,看清楚事 情究竞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腊月下旬,派遣到江北的诸葛竦、也终于回到 建邺了。他立刻便受召觐见,跟着进宫的人、 还有其父诸葛恪。 此时大虎公主正在孙权身边。除此之外,内殿 中还有潘夫人,今天袁夫人却不在场。 因为母亲步夫人的缘故,大虎和小虎向很得 宠,哪怕出嫁了、她们也经常能进出宫闱。尤 其是大虎很亲近孙权,时常会进宫来、陪着父 亲说说话。 诸葛竦带回来的家书,便是魏臣诸葛诞写的 信。名为家书,实则当然有魏国朝廷的态度。 君臣交谈了一阵,诸葛竦叙述了两件事。其 魏国满朝文武对此事举行过集议,其二诸 葛竦回来时,在颖水附近看到了班师回朝的魏 国中军人马。 孙权的脸色,随之一变。 旁听的大虎也明白过 来,大吴君臣、多半是被秦亮诈了! 秦亮显然没有要立刻大举进攻吴国的打算。秦 亮打赢羡溪之战后,- 面把军队调到建邺对岸 耀武扬威,- ~面告诉俘虏潘翥要四路伐吴,并 带来劝降信;全都是虛张声势而已!目的便 是,要拿大吴皇帝孙权的求和态度、作为垫脚 石,大肆宣扬,增加秦亮在魏国的威势! 或许当时孙权就不是很相信、魏军会继续大举 进攻吴国,所以遣使主要不是为了议和,还是 想试探~下魏国的态度。 不过诸葛恪十万大军忽然灰飞烟灭,都城建邺 所在东线,力量忽然遭受极大削弱、兵力不 足,任谁都会感到极度恐慌!忍不住想要尽快 搞清楚对面的情况,实在是人之常情。 孙权善于谋略的名声在外,此时也不好意思直 接承认、派遣密使就是个错误,魏国根本不愿 意好好地密议!他只能憋着怒气,脸色是青 阵白一阵,十分难看,仿佛是刚刚强迫吞下了 什么污秽之物。 夫人潘淑趁机问道:“ 袁夫人是不是出错了主 意阿? 没有人回答潘淑的问题,大虎听到这句话、忍 不住投去了无言的目光。这种时候,潘淑还不 忘妒忌袁夫人。 不过片刻之后,大虎也理解了潘淑的感受。妒 忌真的能让人失去理智! 譬如大虎自己,她与太子孙和的关系势同水 火,想当初、不也是起因于妒忌? 正是孙和的母亲王夫人太过得宠,还隐隐有被 册封为皇后的可能,大虎才切身感受到、自己 的母亲步夫人都没有皇后之名,于是妒忌得发 疯!开始不断算计王夫当然后来事情就 偏了,从妒忌开始,却陷入了更复杂的權力斗 争之中。 这时孙权总算强自呼出口气,开口道:“谈 不上,袁夫人还是识大体的。” 潘淑也似乎察觉到了气氛沉闷,打量了-番大 虎等人,不再多言。 大虎了解潘淑,这个美妇虽然很聪明,但见识 有限,稍微复杂点的事、经常都是后知后 觉;要等有人提醒解释,她才会明白。而且潘 淑耳根子软,如果她觉得有道理,还容易听信 别人的说辞。 就在这时,- -旁的诸葛恪忽然哭道:“ 君辱臣 死,臣等罪该万死!只要陛下示下,臣即欣然 赴死,绝无怨言。 孙权叹道:“胜败兵家常事, 当初进攻淮南、 我没有制止,也有过错。 诸葛恪哽咽着说道: “彼时进攻魏国之策,本 没有错,错在臣之才干不济阿,虽竭尽全力、 仍不是魏将秦亮的对手。还有朱丞相按兵不 动,好不容易出兵了,还消极怠战,使得臣在 羡溪独自苦苦支撑,终致惨败! 孙权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几分, “哦? ” 连大虎也立刻来了兴致,不禁观察着诸葛恪。 朱丞相便是朱据、大虎的妹夫,属于太子孙和 那边最重要的心腹,不仅忠于太子,而且身份 地位了得!大族出身、高居丞相之位,关键还 与皇室联姻,可以说是大吴權力中心的人物。 这诸葛恪真是,一刀捅到了别人心窝上! 诸葛恪也是支持太子的人,不过立场不太坚 定,他的长子就曾与鲁王勾结过。但他忽然敢 攻讦朱据,大虎还是很意外的。 大虎暗自寻思了一下,认为有两个可能的原 因。 诸葛恪亲手毒杀长子,便是那些士大夫的告状 所致,可能激起了诸葛恪对太子當羽的愤恨。 另外根据侍中孙峻安插在诸葛恪身边的卧底所 言,朱丞相的侄子朱异,在羡溪之战前夕、是 持反对诸葛恪的主张。后来羡溪之战果然大 败,所以诸葛恪为了否认自己的主要责任、才 要先发制人? 诸葛恪的声音道:“如果徐塘的朱 丞相拒绝出 兵,或是干脆没有增援到徐塘,臣必然不会在 羡溪与魏军聚兵决战!正是朱丞相统兵位于魏 军的腹背,只要他及时与濡须口二城、东关关 城的守军一道, 全力反击,切断秦亮军的后路 与粮道,我军在羡溪的胜算便很大;因此臣才 会做出如此抉择! 孙权不置可否地“嗯”了一 声。 ❽ 诸葛恪听罢,不敢再多言,遂与儿子-一道伏拜 谢恩,然后告退离开了。 大虎已看出来,父亲显然不是很相信诸葛恪的 一面之词。孙权虽然很少亲征,但从乱世过来 的人、完全不知兵是不可能的。朱丞相对大战 的影响是否有那么大,大虎不太清楚,但从孙 权的反应看、应该有点存疑。 另外诸葛恪家的那些事,孙权当然也很清楚。 于是该大虎趁机出手了!不然单凭诸葛恪,恐 怕动不了朱家。 大虎先看了一~眼旁边的潘淑,觉得潘淑应该不 会出来搞破坏。因为大虎已经给潘淑七岁的儿 子孙亮、选定了妻子,便是夫君全琮的侄孙女 全氏。 至于潘淑把事情说出去,反倒没关系。反正大 虎与太子那边的人,早就撕破脸了,也不怕别 人恨自己。 这时大虎便开口,轻轻地说道:“太 子与朱丞 相,对父皇确实多有怨言阿,当年芍陂大战之 后那道坎,他们心里就是过不去,至今还会拿 出来说。觉得父皇对顾承、张休不公。” 果然孙权立刻露出了怒气,这一拨、正拨到了 他的心坎上! 其实芍陂之役后,虽然全琮父子状告顾承夸大 军功、欺瞒陛下,但孙权并没有想严厉处置他 们。正是因为太子那边的人又跳出来,指责孙 权听信谗言、处事不公,孙权才大怒,把几个 人或赐死或流放。 不料过去这么久了,太子的人还在说? 大虎道:“中书令 孙弘认识太子府上的人,据 说在攻打合肥的时候,朱丞相与太子仍然于府 中诟病父皇、不该诏令吴军出动进攻。他们本 就反对此役,且心怀怨气, 在战场上态度消 极,倒也不出所料。诸葛元逊的说辞不一定 对,却还是挺有道理的。说不定有些人,是巴 不得吴军此役战败! 孙权冷冷问道:“此事当真? ” 大虎-脸委屈道:“ 人说父女连心,女儿还能欺瞒父皇吗?父皇把中书令孙弘找来问问罢,他刚得知此事时、就想密奏于父皇。只因当时我军打下了合肥,父皇难得高兴,我才劝阻孙弘、让他不要惹父皇气恼。” 孙权顿时气得,拳头都握紧了,冰冷的神情十分可怕! 大虎知道,父皇不仅是因为宠信自己、愿意相信自己说辞,而且他本来就知道太子有怨气!父皇孙权要是真的对太子满意,立太子的同寸、 马上又封孙霸为鲁王是怎么回事?而且还很明显地纵容鲁王。 还有废黜曾经宠上天了的王夫人、打入冷宫,致使其郁郁而终,又是什么考虑? 若是想太子地位更牢固,不是应该册封其生母王夫人为皇后,让太子更加受人尊重吗? 说到底父皇对孙和并不满意,更加忌惮孙和背后的那一大帮士大夫!有了那么多士族抱团、还推出来个太子,将皇帝置于何地?况且将来太子真的能掌握那帮人吗? 孙权最后没有封王夫人为皇后,也是这个原因。孙权在皇后问题上能够坚持己见,却没法不立太子。 不过孙权年纪大了,对待權力确实反而更緊张。 这时大虎不动声色地与潘夫人对视了一眼,见潘夫人似乎也知道畏惧了、-双美目里充斥着惊恐。 大虎心道:知道怕是对的。 别以为现在父皇宠汝,汝就能置身事外看戏、什么事都没有。当年王夫人得到的宠爱,根本不是汝能相比的,那是恨不得每一弹指都腻在起、 片刻也不想分开, 连大虎这个女儿都嫉妒得发疯。结果怎样?父皇还不是说翻脸就翻,一脚就踢到冷宫去再不相见了! 大虎的嘴角微微动,在潘夫人的注视下、 露出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潘夫人有点懵,心思却也很细腻,一下子就察觉了大虎的微妙神情,再次神情复杂地看了大虎一眼。 第五百七十一章祭祀之间 佳节将至,建邺却出大事了。太子孙和被召入 宫,随后竟忽然被軟禁了起来。 诸官员大急,立刻联络了一大群人,以泥抹 头、自缚于太初宫外,为太子喊冤求情。 马茂每天都要去太初宫外围观,看看情势的发 展。其间还碰到了曾经交好的孙峻、以及中书 令孙弘,显然鲁王这边的人也对事情十分关 注。 由不得大伙不紧张,这场面说是求情,简直是 在逼宫阿! 那么多吴国士大夫站出来,如果皇帝最终选择 妥协,也不是很奇怪的事- 旦妥协,那么责 任肯定是某奸臣谗言,而奸臣当然是支持鲁王 的人了。 皇帝孙权不是没有妥协过,之前有个校事官吕 壹,便因孙权对士大夫让步、给拉出去砍掉 了,因此平息了众怒! 马茂见到中书令孙弘时,只见孙弘的脸、简直 是纸白。 孙弘与马茂的关系不太好,所以没有机会交 谈。不过此人还是有见识的、否则也做不上中 书令,他明显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性。 有时候事态就是这样,看着是太子那边落败, 但没到最后时刻、也有可能反转! 不管中书令还是校事官,孙弘与当年的吕壹、 仍有一定的相似性,那便是出身都比较低微, 没有什么家族实力!孙弘姓孙,但他不是宗室 那个孙,这种人拿出来献祭最合适。 皇帝显然也在犹豫徘徊,一 连两天都没有表 态,任由诸臣自缚宫外。 到了第三天,事情终于有了眉头。校事府的官 兵忽然出现,先将有兵权的陈正、陈象二人逮 捕。校事府下手非常狠,押解着两人回家, 直 接又将其全家逮捕,然后抄家搜查罪状! 接着宣诏罢免朱据的丞相官职,并有另外两个 大臣被罢免,都逮进宫中各杖百。 这下所有人都已明白、皇帝这次不会妥协了! 那个中书令孙弘,应该也可以松口气了。 马茂看清楚了形势,便也回到了府中,琢磨着 吴国此时的局面。 他最近已打听到,魏军中军已经撤退、并没有 要继续进攻东吴的准备。没想到外敌压力稍微 松,反倒引燃 了东昊内部早已积压多 年的巨 大矛盾! 就在这时,忽报有客求见。马茂心里一喜,难 道是侍中孙峻的人、终于要请自己去出谋划策 了? 前几个月、不知道究竟何处出了纰漏,孙峻对 马茂似乎产生了怀疑,再也没有与马茂商议机 密;而且马茂有一次还发现,疑似有人跟踪自 己! 不过孙峻肯定没有找到凭据、还只是猜忌,否 则上广]的人必定是校事府官兵。如今孙峻如果 重新邀约,那应该就是减少了怀疑,想在这个 节骨眼上、听听马茂的谏言? 然而马茂见到客人时,才知来客不是孙峻府上 的人。 来人姓谭,交谈了两句,原来是谭绍家的人。 谭绍便是潘夫人的姐夫,派人来请马茂,说是 潘夫人想见~面? 以前潘夫人的父亲犯了罪、已经死了,她们姐 妹没入宫中做了织工奴婢。潘夫人被孙权看上 之后,才为姐姐求情、放出去嫁人,后来姐夫 谭绍也因潘夫人得 房宠、 做上了骑都尉。所以姐姐家的人,应该对 潘夫人心怀感激和信任。 但潘夫人此时为何要见自己? 估计还是因为有一次马茂当众说的话,传到了 孙权耳中。便是说潘夫人,只想得到陛下的宠 幸而已,既不揭人短、也不干政,并非别人说 的那样性情险恶。一 句话帮了潘夫人大忙,因 此潘夫人之后好像很信任马茂的见识德行。 马茂犹豫了一会,他对潘夫人的印象不差,至 少比全公主大虎好得多!马茂想想自己、反正 随时准备要跑路了,无须考虑在东吴的长期处 竟,再帮潘夫人次也无妨。 于是马茂跟着谭家人出门。之后他便到了谭绍 家里,先换了身衣服。谭绍告诉马茂,一会到 祖庙祭祀时、可以见到潘夫人。 临近年关,潘夫人回来,正是为了祭祀先父灵 位。她身边当然也有宫里的随从,只有在祖庙 里、大概才有机会避开外人。 马茂以唱礼执事的身份,先到了潘家修建的祖 庙,在那里等着。 没一会潘夫人就进来了, 她立刻转头看了马茂 眼。彼此当然认识, 在皇宫里不只见过次 面。马茂弯腰揖见,潘夫人只是轻轻点头示 意,然后跪坐到灵位前,开始按部就班地焚香 烧纸。 自家人谭绍以及潘氏都在庙里,那些随从则在 广]外的庭院中。潘夫人侧对着马茂,开口轻声 说道:“全公 主对我说、可以让孙亮做太子, 她说的是真话吗?最近发生的事,让我心神不 宁,我想听一下乐德怎么说。 潘夫人显然是因为信任马茂、才会问他。马茂 还是那个想法,事到如今、也不用再管以后的 事,当即便回应道:“全公 主之言,多半是真 舌,如今七皇子的机会很大了。 “是吗?”潘夫人的神色微微一喜。 马茂道:“从最近发生的事看, 太子的人遭到 了极大的打击,太子迟早也会被废黜。 潘夫人道:“鲁 王呢?全公主不是一直在支持 鲁王吗?” 马茂几乎不假思索道:“鲁 王从一开始就不可 能做上储君,陛下知道,全公主也知道。否则 以鲁王的性情,以及这些年的积怨,他将来会 不顾后果、全面清算太子的人,国家必陷入更 大的动荡。从头到尾,只有鲁王自己怀着虚假 的希望罢了。” 他顿了顿道,“全公 主不是想支持鲁王,她只 想整倒太子、为此可以不计代价,不过正好发 现陛下纵容鲁王而已。” 潘夫人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卿实言相告之 前,我竟一直没想明白这个道理。 马茂接着说道: “储君人选,还有五皇子(孙 奋)、六皇子(孙休)。五皇子不太可能,他 的生母出身不好、陛下给的名分也最低,最重 要的是陛下不喜欢他,听说总共都没见过几次 面。六皇子也不是太好的人选,他与刚被罢免 的朱丞相女有婚约,况且生母是王夫人,陛下 会担心六皇子因为王夫人的事、而心生怨恨。 王夫人的事,夫人知道罢? 潘夫人没吭声,眼睛里却有中悲凉之色。看来 她是知道的。 马茂道:“所以七皇 子虽然最小,如今却是不 错的人选。全公主也早就明白了,他不是让全 将军的侄孙女、与七皇子定下婚约了吗?” 马茂稍作停顿,又有些厌恶地说道:“全公 主 弄权,手段非同般。她看中的人,肯定是有 道理的。” 妇人干政,而且把朝廷搞得鸡飞狗跳,马茂对 这样的事相当痛恨,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大虎 頑弄权术简直得到了真传。 潘夫人松了口气:“ 乐德这么一^ 说,我便相信 了。乐德为我着想的话、我会记得的,将来定 不吝回报。” 马茂却冷冷道:“恐怕夫 人没法回报了。仆为 夫人仗义执言,也并非为求回报,只是说了句 真话而已。 潘夫人吃了一~惊,蹙眉道:“ 马将军何出此 言?” 马茂道:“因为 旦七皇子上位,会有很多人 想除掉夫人。 “甚么! 潘夫人愣在那里,直到纸上的火苗 烧到手了,她才浑身颤,急忙丢掉纸,握住 手指放在小嘴前、痛得吹了一下削葱似的娇嫩 指尖。 马茂道:“想做权臣的人、 或想弄权者,有七 皇子在位就够了,留着夫人、是要看夫人效仿 汉朝(东汉)太后垂帘听政吗?” 潘夫人道:“我没有 那么大的野心!” 马茂不动声色道:‘ 那也不行。若叫夫人看 见、别人随意摆弄七皇子,夫人心里岂能高 兴?’ 潘夫人忙问: “我该怎么办?” 马茂想了一下,若是别人怕她专权,她最好是 真的能专权。但潘夫人娘家这个家势底子、这 样的权谋手段,在那帮宗室与士族面前,恐怕 没有机会。死定了! 于是马茂沉默不言。 等了一会,潘夫人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我 与全公主、朱公主的关系不错,尤其是朱公主 对我很好!事情哪能像汝说的那样?” 马茂不能为潘夫人谋划可行的法子,也没必 要与她争执了、非得看她陷入绝望,于是他 “嗯”了一声,点头回应。 不过马茂还是希望,潘夫人不要觉得朱公主能 管用。 朱公主小虎若是愿意参与到權力争斗之中,她 也不会与姐姐大虎结怨。又若朱公主之前就布 局、倒还有机会,现在朱丞相都被罢官了,她 也没法再与姐姐抗衡,晚了。 这时潘氏催促道:“妹不要 在此地逗留太 久。” 潘夫人从草席上站了起来,侧目看了马茂 眼,依旧面对着灵位道:“ 不过我仍然多谢乐 德,愿意说出肺腑之言。” 马茂揖拜道: “请夫人保重。” 忽然-阵 风灌进了庙里,把烧尽的纸钱和香灰 吹得满屋子飘,顿时种乌烟瘴气的阴霾之 气、笼罩在此间。 第五百七十二章晴天的寒意 秦亮军从寿春分批出发,仍循着颖水、讨虏渠汝水回去,于正始十一年初抵达了洛阳。 春天到了,天气晴朗、太阳出现在了洛水上空。不过洛水上还有冰面,周围的积雪也未完全融化。气温似乎并未升高多少,人们只要来 到阴凉处,立刻就能重新感受到寒意。 秦亮来到洛水之畔时,冰雪反射着阳光,只觉光线明亮得刺眼。周围的风景十分清新明朗。忽然之间,他倒想起了平原郡家乡的那条鸣犊河。每当记起鸣犊河,第一时间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雨雾沉沉的景象。其实平原郡也常有晴天,兴许给秦亮留下如此印象的原因,不是天气、只是心境罢了。 人的心境就是这样,前路的艰难或险境,其实不是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要看,是否有一条清晰可见的路、前路有没有眉目,否则就会让人觉得雾沉沉一片找不到方向。 当天有许多大臣到城门外迎接,并带着车驾仪仗乐工,礼仪十分隆重。驼铃街上,围观欢呼的官民也非常多,场面如同过节一样。 不过秦亮刚回来,便听到了一件事。皇帝曹芳曾去了太学,与宦官李涛是一唱一和,借诸葛 孔明的话题、言及想要亲政之事!于是得胜班师的喜庆之中,隐约又多了些许紧张的气息。秦亮把王令君与孩子们接回了大将军府,先与家眷团聚。次日清晨,他才去皇宫朝贺。 大伙来到东堂的时候,天亮没多久,时间还早。建在台基上、四面都是门窗的东堂,此刻光线仍旧黯淡,仿佛是阴天似的。 不过堂上一片热闹嘈杂,许多人都正围着秦亮说话,道贺的同僚不少。 这时度支尚书诸葛诞说道:“各国历来如此,我国越是武力强盛,吴蜀越不敢轻启战端、危害边境。大将军西取汉中,南伐东昊,两番大胜之后,大魏可长治久安了。” 秦亮面带微笑,心说诸葛诞之前去觐见皇帝、应该只是不想抗旨而已。 众人纷纷附和,秦亮也开口道:“诸葛公见识不俗,言之有理。不过既然诸公推举我为大将军,这正是我应该做的事。 s 诸葛诞道:“如此大事,唯有秦将军能做到阿” 周围的人陆续说道:“吴国主孙仲谋被大将军 震慑,早先已经遣使前来求和。”“大将军此役真乃威震天下,四方莫敢不服……" 太常羊耽也走了过来,与秦亮揖见寒暄。秦亮便随口问道:“叔子尚在服丧?” 羊耽道:“大将军南下之后,他便闭门谢客了,现在也是加此, 秦亮感慨道:“淮南方略,便是叔子与我一起议定的。好在如今还有泰雍辅佐,不然我还挺不习惯。” 羊耽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拱手道:“泰雍能追随大将军,也是难得的历练机会。 秦亮点头回应,又继续与旁边的司空高柔、领军将军令狐愚、秦朗、秦胜等人闲谈。 魏朝的灌力组织,总体自是不如后世那么完善、正规化,很多时候仍旧依赖 于熟人关系。有亲戚名分、私交情谊的人,跟 那些完全没打过交道的人相比,信任度是完全 不同的!所以联姻才是一条结盟的捷径。 秦亮见到羊耽,便提起羊祜、辛敞这些在大将 军府呆过的人,也是这个缘故。 就在这时,宦官唱道:“皇帝陛下、 皇太后殿 下驾到。 大伙立刻相互拱手,纷纷回到了大堂两边的席 位上,渐渐恢复了秩序。 乐工随即也奏响了钟鼓雅乐,在庄重缓慢的音 乐中,皇太后与皇帝来到了上位落座。文武百 官伏拜,行稽首大礼高呼万寿。 秦亮的位置正对着郭太后的垂帘,因有高低落 差,他不容易看到郭太后的脸,但能隐约察 觉、郭太后正在看自己。虽然几个月没见到 了,但彼此之间仍无法交谈。不能像昨日秦亮 与令君团聚那样,两人几乎一~ 直都在一起说 话。 朝贺之礼毕,秦亮便请上贺表。 大鸿胪羊发已去世,不过还有属官负责殿廷礼 义。宦官过来取走贺表,有司官员接过了纸、 便当堂宣读。如唱似念的贺词读完,官员又从 宦官手里接过了一~份帛书。 他展开帛卷,看了一眼,沉默了片刻,才开始 宣读:“诏, 大将军秦亮力克东关、大败十万 昊军,增食邑高都县内三千二百户,赏赐金饼 十斤、绢帛千匹。制日,可。 宣诏的声音结束,殿堂内却是一片寂静。毕竟 此时大家都注意着言行,没有像朝会之前 样、闹哄哄地随意说话了。 秦亮也沉默了片刻,随后拜道:“臣谢殿 下、 陛下恩赏! 曹芳的声音道:“ 大将军免礼。 这时王沈的声音道:“ 车骑将军请上贺表。” 宦官走向王沈那边去了。秦亮也直起身体,恢 复了坐姿,便见左边的领军将军令狐愚、正转 头看过来。秦亮察觉到他的动作,也投去目 光,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顷刻间,便见好几个人都陆续侧目,向秦亮看 了过来。 但秦亮这点城府还是有的,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很快已端坐在席位上、 日不斜视。 大鸿胪属宫继续念着贺词,秦亮完全没听进 去,心里已经冒出了- 股怒气! 东关、羡溪大战,破敌军十万之众,且魏军自 身的伤亡比例并不大,如此大功,秦亮作为大 军主帅、赏赐竟只有增加三千户食邑?有些东 西秦亮推辞是另-回事,但皇帝至少应该有个 态度的。 此事郭太后应有提醒,可能皇帝不想听从而 已,因为那份诏书来自宦官、而非中书省。 虽然会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的皇帝或许更加危 险;但像曹芳这样、表面功夫都不想做的人, 照样让人难以忍受。 不过秦亮这次回来,本就打算要废掉这个皇 帝。他想到这里、才渐渐忍住了怒气,反正维 持不下去,很快也不用维持了! 等到朝贺结束,大伙陆续走出了东堂。秦亮与 杜预、辛敞-起出来,刚走下台阶,便见宦官 张欢也来到了殿堂]外。不过最先走到面前的 人,则是度支尚书诸葛诞。 相互见礼罢,诸葛诞便道:“我有几句话、 正 想与大将军说。” 秦亮点头道:“我们边走边谈。 ” 杜预与辛敞走在后面,没一会就相隔 了段距 离,秦亮与诸葛诞走前面、沿着 台基下面的砖地继续往东走。 过了一会,诸葛诞开口道: " 前月陛下派人召 见,吾等才进宫觐见的。 秦亮随即淡然道: “我知道。 诸葛诞接着说道: “这回我欲主动面见陛下, 打算谈论大将军受赏之事,便先言语-声。 秦亮等着下文。 诸葛诞道: “须得劝谏陛下, 大将军是此役主 将、若是封赏不够,那诸将士的军功不应该更 少吗?今日陛下封赏稍欠深思,恐怕会引起中 外军将士不满。 这会诸葛诞主动找上来,还真是最好的人选。 诸葛诞是夏侯玄的好友,而且有过背叛王家联 盟的污点,无论在曹芳的眼里、还是外人看 来,都不像是在逼迫皇帝。 秦亮立刻侧目,打量了一一眼诸葛诞、引导着 他:“我已高居 大将军之位,只能继续增加食 邑。” 诸葛诞沉吟片刻,终于说道:“大将军居功至 伟,封国公、加九锡也不为过。 秦亮随口说了一句:“特权太重, 我不会接 受。” 诸葛诞立刻说道: “陛下欲予,是称道大将军 之功。大将军若不受,乃因德行高节、为人谦 逊也。” 他等了一会,又道:“劝谏陛下, 全是我自己 的主张,并没有受人指使,不过是出于公心而 已。” 秦亮目视诸葛诞: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过多 劝阻了。我们虽与外姑相处得很好,跟-家人 没什么两样;但如公所言,亲戚之情与朝廷大 事,分清楚了就好。” 诸葛诞道:“ 大将军说得是,我定谨记、公私 分明。”他说罢转头,看向后面的宦官张欢, 便拱手道: “我走阅门出宫,请先告辞了。” 秦亮回礼道:“府中偶有 亲朋好友相聚,公可 时常过来走动。” 诸葛诞再次拱手:“ 多谢大将军盛情。” 张欢与诸葛诞相互揖见之后,便上前对秦亮说 道:“有关东吴之事, 皇太后殿下想听听大将 军之言,请大将军明日到东宫觐见。” 秦亮揖道:“臣奉诏。 ” 张欢还礼,叹了口气道:“皇后殿下, 也想最 后见大将军一面。” 秦亮皱眉道:“最后? ” 张欢靠近半步,小声道:“皇后病重, 这回恐 怕是不行了。皇太后殿下说甄将军回朝、能与 皇后相见,便因大将军此前上书请诏。皇后才 想趁大将军觐见之时,当面道一声谢。” 秦亮道:“ 田丘俭叛乱之时,甄将军还是明事 理的,我只是为他做了件小事。御医也没有办 法吗?” 张欢道:“召见了 几次御医,皆束手无策。” 秦亮沉默片刻,说道:“明日我再问问病 情。 张欢揖道:“仆便先告辞、 回去复命了。” 秦亮遂还礼道别。张欢又客气说了声:“大将 军慢行。” 第五百七十三章好有道理 朝会之后,几乎-整天、秦亮都在大将军府前 厅庭院,因为陆续有朝廷官员来访。 傍晚时分,他才回到内宅。刚走进西边的庭院 门楼、只见一个侍女弯腰让在道旁,他便随口 问道:“夫 人在里面吗? 侍女答道:“王夫人在灶房准备晚膳。 秦亮听罢,转身往门楼-侧的厨房走去。却见 莫邪等人在里面忙活,并不见令君。莫邪转头 一看, 赶紧向秦亮屈膝行礼。 秦亮面露微笑,随口道:“我来看看, 晚膳吃 些什么。 莫邪应了一声,不过她应该知道,秦亮不是来 看菜肴、是来找令君的。 果然她随即轻声说了一句:“君侯, 夫人刚去 阁楼厅堂了。”说罢接着去捞鱼。 秦亮点了一下头,正待要走,忽然听到“哗” 地一声、从灶台上传来了一一阵响动。 他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回头看去, 见莫邪 竟把活的小鱼、直接倒进了铁锅里,连内脏都 没取。不过这么小的品种,也许本来就不用 取。 魏国是有铁锅的,只是没有普及到民间,高门 大户也不习惯用铁锅来炒菜。这道小菜,是用 油炸。 莫邪察觉秦亮的目光,又垂目道:“ 油酥小 鱼,君可以拿来下酒。 秦亮往锅里瞧了一眼,片刻工夫、那些鱼已停 止了跳跃,过程非常快。只见一 只小鱼的腰部 直接挺了起来,已然是用尽了 全力挣扎,发出 “滋滋”的声音,扭曲的姿势定格在了油锅 里。 对于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来说,不存在君子远 庖厨的讲究,六秒记忆的鱼而已。但秦亮有时 候会留心观察一些琐碎的事, 大概是一种习惯 罢了。 “我在洛阳还是第一次吃这个菜。 ”秦亮随口 说了一声,继续朝门口走去。 秦亮来到阁楼下面的厅堂,见到了令君。 “君回来啦。”令君的眼睛里露出-一丝 喜色, 便放下手里的酒坛,款款向秦亮揖拜。 秦亮拱手道:“卿只管做自 己的事。 令君道:“马 上可以用膳了,没什么事。夫君 再等一小会就好。 秦亮遂来到小木案后面入座。 令君转头看了他一眼,便继续手里的琐事,她 把酒坛开封,然后将里面的葡萄酒、倒进两只 酒壶里。她的动作还是那样不慌不忙,平稳的 姿态、仿佛能感染人的心境。 秦亮看了一会,开口道:“今天去 上朝,皇帝 叫人宣读了封赏诏令。增加食邑三千余户,还 有一批金饼和绢帛。” 令君手上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 说道:“夫君 在淮南战场上、好不容易立了大 功,陛下怎么封赏,都是君应得之物。 她倒满只酒壶、 ——滴酒也没撒出去, 这才把 目光从物件上挪开,转头看了- ~眼秦亮。 秦亮沉吟道:“尚 书诸葛公休说要去进谏皇 帝,建议下诏封国公、加九锡。我简单劝阻 了两句,那些特权、我本来就不可能轻易接 受。 ’ 在令君面前,秦亮说话倒不用那么讲究,可以 说得更直白。不过她很容易就 能听明白意思,秦亮也不用说得太详细了。譬 如“简单劝阻两句”、与坚决阻止相比, 表达 的态度当然不同。 令君听罢,眼睛里的神情也微微变,过了 会才轻轻说道: “诸葛公去进言,却是挺适合 的。夫君不受,那也是陛下认定、君立了不世 之功阿。” 秦亮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不过皇帝不定 听得进去谏言。先等两天罢,暂且不管这事 令君“嗯”了一声,拿着一只酒壶起身,重新 跪坐在秦亮旁边的小木案旁、将东西放下,说 道: “今早君去朝会,我都没能起来。明天不 用那么早起来了罢?” 秦亮直接说道:“明日还得早起, 要去东宫觐 见郭太后。 说到这里,秦亮有点心虚。人的观念很难彻底 改变,他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在令君面前理 亏。 令君却几乎毫无反应,抬眼看向秦亮的眼睛 道:“夫君 与郭太后要商量大事?” 秦亮道:“那倒是, 有些事须得最先与郭太后 商量。 这时他用手指在令君的削肩上轻轻扫了一下, 把上面的一根发丝拂去。令君轻轻歪了一一下 头,将脸烦挨在秦亮的手背上,小声道:“正 因郭太后信任我们,才会成为盟友。多- 一个自 己不是坏事。” 秦亮不禁仔细看着令君漂亮的单眼皮眼睛,脱 口道:“是吗? 令君撇了一下嘴。片刻后,她又不动声色地说 道:“我是名正言顺的人, 怕什么呀?她愿意 信我,才是最不容易的。 秦亮想了想,恍然道:“卿说得、 真的好有道 理阿。” 令君漂亮的小嘴微微一动、竟露出了一一丝笑 意,小声道:“郭太后 不是那种见识浅薄之 人,我们在六安城时,相处得挺好。 就在这时,莫邪与江离端着木盘、走到了门 口。依偎着秦亮的令君也坐正了身子,接着她 站了起来,端庄地跪坐到了旁边的小桌案后 面。 随即-股菜肴的香味飘了过来。莫邪招呼了 声君侯、女郎,便把饭菜放下,两人各自跪坐 在木案边,将碗盘小心地摆好。 秦亮遂谈起了别的话题,“过几天我想设家 宴,邀请外鼻、三叔、四叔,还有令狐表叔来 吃顿饭。外舅他们的丧期还没结束,我们可以 准备一.些素食、 并以茶带酒。 令君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会便点头微笑 道:“ 君约定好日子告诉我,我来准备。 莫邪与江离摆好了菜肴,跪坐着一齐弯腰揖拜 道:“妾请告退。 ” 秦亮道:“ 你们也先去吃饭。” 这时令君忽然问道:“ 君还记得柏夫人吗? 秦亮心里微微-紧,若无其事地点头道:“当 然记得。” 令君道:“妾 与她有好几回在灶房做饭,柏夫 人的厨艺很不错呢。不过如今不在王家了,听 说她住在羊微瑜的宅子里。 究竞是提到准备家宴、想到了厨艺不错的柏夫 人,还是想说羊微瑜? 秦亮瞧了-一眼令君,只见她的眼睛明净秀丽, 有一种清纯的气质。 他想了想,不动声色道:“若是令君看不 上的 人,我哪敢带回来? 令君看着秦亮的眼睛,随即露出了笑意,柔声 道:“君请用膳罢, 一会菜凉了。” 晚饭之后,秦亮又与令君在偌大的内宅区域散 步,夜幕降临,他们才回来沐浴就寝。令君平 素十分守礼,不过有时候她倒是什么都愿意, 兴许正如她所言、 名正言顺的人无甚不妥。 次日天刚亮,秦亮就起来了,果然令君还在继 续睡觉。 收拾好之后,他依旧穿上青色的官袍,然后带 上随从、乘车出门。 往西走不了多远便是东宫。秦亮与吴心来到永 安殿外时,太阳刚刚升起,今日又是一 个晴 天。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上前迎接,告诉秦 亮,皇太后殿下已驾临永安殿中。 告别张欢,秦亮走进大殿,只见北面台阶上的 正位、又出现在了面前。上次他在这里留心观 赏过,因此印象挺深。 不过正位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在那里。秦亮看 了两眼那位置,遂轻车熟路地、走向正位西边 的侧门。出了正殿,他沿着夹道过去,找到了 间殿室。 只见里面设好了垂帘, 隐约可见、 郭太后与甄夫人都在垂帘之内。 秦亮刚走到门]口,郭太后的声音便唤了-声: “仲明。” 彼此已经很熟悉了,但在这样的宫殿之间、很 容易让人意识到郭太后的身份,秦亮还是不太 放松。他走上前,先在帘子外面站定,揖见 道:“臣奉诏觐见殿下。 ” 郭太后道:“ 卿过来坐罢。 秦亮这才撩开垂帘,又拱手招呼了一声:“甄 夫人别来无恙?” 甄氏有点紧张的样子,拘谨地弯腰还礼道: “见过大将军。” 郭太后毕竟身份在那里,秦亮刚见面、还是会 注意了一下礼数,但与甄夫人可以更随意的。 秦亮在郭太后对面的筵席上跪坐下来,甄夫人 却起身行了个礼、走出垂帘去了。秦亮不禁转 头看了- ~眼甄夫人的后背,他想了想今天要与 郭太后商量的事,先问道:“听说皇后殿 下病 重了?” 郭太后的漂亮杏眼露出了些许忧色,‘ “每年天 寒时,皇后都容易生病。可这次病得尤其重, 快一个月了尚未好转,身子越来越虚弱了。” 看来昨日张欢所言、确有其事,从郭太后的眼 神便知。 秦亮遂问道: “皇后殿下也在东宫?” 郭太后转头看向左侧,秦亮也循着看了一眼, 只见那里是~条墙壁过道的入口。 这时他忽然 看出来了,原来内殿里有一间椒房。 顷刻间他 又闻到,空气中确实飘着些许若有似无的花椒 香味。 沉默稍许,郭太后轻轻说道:“ 皇后就在椒房 内,仲明先去与她见上一面罢。” 秦亮顿时愣,心道在那样的地方见面?他本 以为只需隔着帘子觐见、关心问候一下的。 第五百七十四章夭折的树苗 此间殿室的木门两侧,开有雕饰夔纹的木窗,采光不错。初升的朝阳光辉从窗户照射进来,让古朴的宫殿中、颜色也随之明艳了几分。环境倒与身着蚕衣、戴着凤冠饰物的郭太后更为相称。 郭太后生得长腿,身材高挑,跪坐的姿势显得 尤为端庄,她说话也是那种字正腔圆的庄重女音、辅音带着娇声,此情此景,自有一番华贵 雍容的气质。所以秦亮听到郭太后说出的话,一度感觉有点恍惚,下意识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或因秦亮的走神,显得稍有迟疑,郭太后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便又轻叹了一声道:“那时曹昭伯还是大将军,皇帝大婚,皇后确是我选荐的人。原以为给她找了个好归宿,没想到 好心办坏事。正因我的关系,皇帝一直暗怀不 满,这么几年了,都没亲近过她。 ,, 秦亮回过神来:“竞有这种事? , 郭太后缓缓点头,小声道:“人都快不行了,却连妇人也未曾做过。” 秦亮已然明白言下之意,一时又是愕然。 他感觉意外,乃因他与皇后的关系、确实还没有到那一步,甚至是否有倾慕之心也很飘忽。大概只是相处得还可以、彼此有好感的程度? 情义宛若一颗发芽的树种,绿荫并未成势、此 时却似要夭折了。 记得上回见面,秦亮好心提醒皇后,不用管皇帝、只要跟着郭太后就好。甄皇后还说不管怎样都有夫妇名分,还叮嘱秦亮那次撞破她沐浴、只是个意外,让他最好忘掉。 秦亮想到这里,不禁说道:“还是要看皇后自己的意愿阿” 郭太后的眼神有些闪烁,终于轻声道:“我问 红 过她的心愿。谈了一阵话,她暗示了心意,如 果那个人是仲明、她便是愿意的。 , 沉默了片刻,郭太后看了秦亮一眼,又道:“她第一次在太极殿庭院与仲明见面,必定已有好感。甄瑶进宫的年龄小,未曾靠近过几个男子,邂逅之人、一下子便是仲明这样的,不免心动,我估计这几年里、她经常都在念想仲明。难得甄瑶对我亲近信任,我也不想看她留下遗憾。” 稍作停顿,郭太后又缓缓道:“何况她都给 卿看过了。原先还害怕礼法,现在何必太在 乎? , 人生大事,莫过于生死。秦亮听到这里,遂点了一下头:“一会她若反悔,我也不会勉 强” 郭太后抿了一下朱唇,终于叹息道:“甄瑶本来生得很美,不想如今病成了这样。卿先去见她一面,我便在此等候。” 秦亮跪坐在筵席上,向郭太后拜别,然后便起 身从垂帘侧面走了过去。 东侧有一条殿墙、与椒房墙壁形成的夹道,里面是没有窗户的。秦亮越往里走,越觉得光线 黯淡幽深。秦亮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怪异,暗藏的邪恶愁念、忧沉的情绪,以及同情怜惜都混淆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秦亮也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人不去控制心魔,便很容易肆意放枞。尤其大榷在握的时候,甚至可能让自己迷失异化! 皇帝确已被人架空,甚至曹氏社稷也失势了, 没有秦亮、也会别的灌臣跳出来,但目前还没有到完全公开的程度。无论曹芳的才德如何糟糕,他也还是目前魏朝最具法理的皇帝,名分上是开国皇帝之孙、明皇帝在世时钦定的太子。而甄皇后的身份,则是曹芳的发妻。 意识到这些,秦亮便也有些紧张,感觉仿佛有一个魔鬼在身上乱窜!难怪甄 夫人先前那么紧张,说话都不太利索了。不过好在这事没有外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敢说!短短的一段夹道,秦亮却仿佛在此间穿梭了许久,正在渐渐走入黑暗。 不过等他走进椒房的门、反手轻轻掩上木门时,他已经恢复了镇定。眼睛适应之后,又觉得此间的光线没有那么暗,毕竟是在白天。椒房的空间不大,旁边还放着一辆木车,看样子甄瑶至少还能坐起来的,并没有病得无法下榻了,只是时间太长、每况愈下,确实吓人。一道紫色幔帐之后,随即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 音:“大将军? "” 秦亮道:“是我。”他先站在原地揖见道,“臣拜见殿下。 ,s 里面没有回应。秦亮暗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便轻轻拂开帐幕,径直地走了进去。 只见甄瑶躺在一张塌上,挣扎着半坐起来了。她看了秦亮一眼,立刻躲开眼神,苍白的脸上随即竞露出了一丝病态的红晕,“咳咳……我不该,以这幅模样见卿。”甄瑶的声音小,气息很短。 她其实谈不上衣冠不整,一头秀发梳理过,身上竟然穿着青色打底的蚕衣、先前是和身躺着的。而且甄瑶虽是一脸病容,但本来也不是太瘦的人,相反她的身材颇具曲线,因有肌肤充 盈、轮廓才如此美妙。她的气色不好,但肌肤的雪白颜色不改,尤其是在这古朴黯淡的椒房内、穿着深青色的蚕衣,更显白净。 秦亮见她紧张异常,拼命地想要坐正身体,又使不上力气。他便急忙温言劝道:“请殿下放松一些,这里并没有外人。此间见面,虽然不合礼法,但我们不一定非要做什么,我主要是来看望殿下 或许是秦亮说的话很诚恳,既没有回避无礼、 又很温和,甄瑶果然没有再折腾,便软软地靠在了枕头上。 秦亮便走上前,垂足坐在了塌边,然后用手背轻轻放在甄瑶额头上。甄瑶的身体微微一颤,没有反抗。 但秦亮基本不懂医术,确实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甚至认为、那些郎中也常会束手无策,像王令君的生母、便因为一场伤风感冒走了。甄瑶鼓足了一口气,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秦亮的脸。她应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如此近的距 离看过秦亮。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甄瑶闭上了眼睛歇口气。没一会,她的一双杏眼又睁开看向秦亮,声音极小地开口缓缓道:“大将军的功绩,我听说了,好多人称颂大将军,咳咳咳……昨天洛阳城里,很热闹罢?我还没祝贺大将军。”说完她又闭上了眼睛,吃力地呼吸了几口,鼓囊囊的胸襟也随之明显起伏。因为秦亮刚班师回朝,甄皇后说起这个话题很正常,但如此气 氛、她的这个模样,倒让秦亮心里生出了一丝酸楚。 秦亮暗叹一下,点头“嗯”了一声。 甄瑶歇了好一会,才又小声道:“本以为,见不到大将军了。庆幸还能见面,最后见上一面呢。 ,, 秦亮好言道:“殿下只消慢慢调养,定然能够 好转” 甄瑶垂目道:“母亲便是这样、走的,那时我 还小。” “春季已到了,天气正在渐渐变暖……”秦亮 尝试让她宽心。 这时甄瑶忽然问道:“等我死了,仲明会记得我吗? , 秦亮见她眼睛里露出了恐慌的神色,不禁怔了片刻,认真地回应道:“业吠汩想,' 甄瑶再次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凄美的笑意,“虽然卿总是关心我,可我 又不是卿什么人。 , 秦亮听罢,已能明白甄皇后的感受。回忆以前 垂死的经历,不得不感慨人生终是独行者,带 不走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但也不是所有人、 都能像他那样消极看淡。 秦亮想了想,尽量把话说得、比较有可信度, “殿下超凡脱俗,惊为天人,我有幸得见殿下 姿容、如出水芙蓉仙子。虽没有机会再次相 处,但殿下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心头,就像有 过朝夕厮守-一样,我以前只是不能说出来罢 了。 果然甄瑶再次睁开了眼睛,雪白的脸颊也有一 丝红了,她瞧了秦亮会, 幽幽道:“大将军 的手掌,真的好暖和阿。’ 秦亮遂伸出手,试探地放在她的脸颊上,见她 没有动弹,便轻轻向下抚到漂亮的脖颈和锁骨 上。她的肌肤确实凉,不知道是什么病理。 他的动作又慢又轻,甄瑶的眼睛渐渐有些迷离 无神。但忽然她便伸出手,用力按住了秦亮的 手掌。只见她的美目中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纤 手则紧紧握着秦亮的手掌,“我带着谥号 下 去,该怎么说?” 秦亮的声音轻柔,语气却毋容置疑:“即便等 到那时候,也见不到任何人的。 甄瑶睁大了眼睛,许久无话。 秦亮安静了片刻,他一向不习惯有太多犹豫, 既然已经决定了,他遂轻言细语地说道:“殿 下不用担心, 让我再瞧仔细一 一些,可以记得更 久更清楚。”有一会没听到回应, 他又俯身靠 近甄瑶的耳边,沉声道, “反正都已经见过 了,只是再看一下。”甄瑶的手渐渐松开,闭 上了眼睛仰在塌上一动不动,脸烦也变得更 红,看起来倒像多了几分血色。 椒房是屋中之屋,为了保温隔绝内外,此时显 得十分宁静。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淡淡花椒 味,隐约还有甄瑶的气息,宛如种若有似无 的清香。 第五百七十五章殿外风声 糊上花椒的椒房之中,确实比外面的宫殿暖和 些,不过秦亮还是认为、这种房间保暖是因 为封闭,花椒应该起不到什么作用。屋子里连 窗户也没有、光线幽深黯淡,秦亮是第一一次到 这里来,以前大概也从来没人来过。 秦亮的心跳很快,心里很混乱。不过已经答应 了郭太后,他还是没有过多犹豫,表现得坚定 平稳,只是言行轻缓而小心。恍惚之间、仿若 梦境,他几乎只记得一道雪白刺眼的光-些 生活中的琐事也闪过了脑海,比如昨天傍晚莫 邪在灶房里、做那道下酒小菜时的意象,仿佛 又出现在了眼前。他也不禁多了几分担忧。 这时幔帐内已经恢复了宁静,如同什么事都没 发生过样。秦亮正待要起来,甄瑶却伸出手 臂緊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秦亮只得拉了一下被 褥,把她的胳膊也盖住, 继续拥抱着她。甄 瑶柔声道:“ 仲明好暧和阿。卿这便要走了 马?” 秦亮只好说道:“ 此地不宜久留。今日臣还有 些朝廷之事,欲与皇太后殿下商议。” 甄瑶幽幽道:“ 上次你们在做什么,我知道 的。不过确实很费神,我是不是很没用? 秦亮好言道:“殿 下身体虚弱,不用多虑,安 心静养就行。” 甄瑶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那好罢。 仲明就当 是、什么都没做过好了。” 又拥抱了一会,秦亮才试着起来了,整理一番 衣冠,然后靠近她的耳边说道:“殿 下好生歇 着,我先去外面。 甄瑶荭着脸“嗯”了一 声。 秦亮遂掀开幔帐, 又转头看了一下,甄瑶与他对视眼、有点不 好意思地躲开了目光。 秦亮重新沿着那条墙壁之间的夹道,走到了内 殿上。只见郭太后仍在垂帘后面,不过她已经 站起来了,正在那里踱步。郭太后转过身看着 秦亮,站了片刻,便跪坐到筵席上。 时间秦亮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来到郭太后旁 边入座。郭太后的目光流转,不时用不经意的 眼神打量着秦亮,两人沉默了一会。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椒房的方向。 郭太后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听到声音了。别担心,仲明又不是在嫌弃 她,她不会觉得受辱。 秦亮想了想道:“好像有道理耶。 ”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调整下心情, 淡定地 说道:“今日觐见, 正有一件事要与殿下商 议。臣准备上奏书,换一个皇帝,殿下觉得何 如? 郭太后听到这里,黛眉微微挑,但她的反应 并不大,沉默了片刻便问道:“换谁? 秦亮说道:“我 主要是想换掉当今皇帝。新皇 人选,殿下推举个罢。 其实两人的诉求,并不完全相同。郭太后应该 只是不想曹芳掌权,她愿意废帝、自然是有支 持秦亮的原因。 不过秦亮接着说了一句:“ 皇帝在太学谈起亲 政之事,殿下可知?” 郭太后立刻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听说过 秦亮微微点头,又道:“昨日朝会 上,赏赐淮 南之功的诏令,应该也没有经过殿下与中书省 同意。我看帛书是从宦官手里拿的,估计是皇 帝自己写好了诏令,趁着朝会、便直接交到了 大鸿胪官员的手里。” 郭太后轻轻叹了声,沉吟稍许道: “仲明觉 得,高贵乡公怎么样? 高贵乡公就是曹髦,秦亮听高贵乡公、便知 道是个坑!那是一个豁得出去的人, 跟曹芳那 种平时动作很多、关键时刻却容易退缩的人, 又不一一样。 秦亮只好问道: 殿下还有别的 人选吗? 殿室内明净敞亮,郭太后微微欠身、却压着说 话的声音:“成年的宗室不少, 我们要挑一个 年纪小的、就该有个理由,免得别人有话说。 但卿等是为了选文皇帝的后人、才推举年幼的 皇帝,道理便说得过去了。 秦亮听到这里,点头赞同。 因为汉献帝禅位的是曹丕,所以文皇帝曹丕是 魏国开国皇帝。选择大魏皇帝的子孙,自然才 是最合理的做法。 曹还有十个儿子,可惜大多不是夭折、就是绝 嗣国除了;除了曹睿的儿子曹芳疑似亲生,便 只有东海王曹霖有后。 曹霖有两个儿子,其中的庶长子就是郭太后提 议的曹髦,还有个嫡子叫曹启。 于是秦亮道:“东海 王嫡子曹启怎样? 郭太后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迟疑了片刻才 道: “仲明若觉得曹启好,也可以。不过曹启 的生母是王妃,让他嗣明皇帝,其母怕是不 舍。” 其实郭太后说得很有道理,曹髦果然是此时最 好的人选了! 但秦亮还是坚持要避开麻烦, 时间又没法把 真实的理由说清楚,只得牵强地沉声道:“高 贵乡公过于聪明、年纪也更大,曹启今年才将 满七岁,要适合一些。东海王妃也是曹髦的主 母,以后让曹髦继承东海王的爵位就行。原先 明皇帝便曾诏令过,禁止入继大宗的小宗之子 追尊亲生父母,照规矩也只能是殿下做皇太 后。” 郭太后点头“嗯”了一声。这时殿外传来了一 阵风声,郭太后微微侧目,漂亮的杏眼迎着阳 光的方向,朝木窗外看去。 灌入殿室的风,似乎已带着濕润的气息。 东宫之内的苍龙海、大抵是借片自然湖泊修 凿而成,形状不太规则,东边是向南倾斜的; 这永安殿的内殿东侧区域,离苍龙海湖面并不 远。秦亮记得、昨天洛水的水面还没有消融, 东宫这边的苍龙海应也如是;不过连续的晴天 骄阳,冰面大概开始化了,寒湖也似乎有了水 流。 秦亮伸手握住了郭太后的蚕衣宽袖中的手,好 言道:“确实让殿 下付出太多了,我定不会忘 记。 郭太后立刻回过头来,看着秦亮道:“毕竟是 大事,难免想得多一些,我没有不情愿。 秦亮叹道:“之 前有李丰许允密谋莉杀、田丘 俭起兵反叛,许多人都知道、那些事与皇帝有 关,君臣关系早已无法维系。但因王家那时不 愿意行废立之事,我们才只能勉力维持到现 在。这次是不得不为了!” 郭太后柔声道:“卿不说我也知道。 我做过皇 后、皇太后,大多日子过得是提心吊胆,没有 仲明,不是一样有 曹爽、司马懿吗? 她稍作停顿,又低声说了-句:“如果那个人 是仲明,我其实是愿意的。” 后面这句话,秦亮听得有点耳熟、好像之前郭 太后就说过,只是意思不太一样。 秦亮顿时有些动容。 这时郭太后她看了-一眼他的袍服,又将目光挪 到别处,垂日柔声道:“我来 帮仲明罢?”秦 亮左右看了一-眼道:“隔壁好像有 -间小房 垦,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郭太后应了一声、默默地从筵席上站起来,他 们离开垂帘后方的筵席,很快走到了门口。遇 到甄夫人,三人遂又相互揖拜。秦亮开口邀请 甄夫人、一起过来聊聊。 甄夫人却緊张地说道:“ 妾还是在这里看着, 万一有人来、妾也好接待一下。等几天妾再到 大将军府登]拜访罢。” 秦亮不想勉强她,点头道:“ 也好。” 郭太后的声音道:“妹一 一 会去椒房,可以帮忙 为皇后整理^下衣冠。 ” 甄夫人立刻抬起头看义姐的脸,不过郭太后的 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甄夫人吐出一口气, 随即“嗯”了一声,“我记住了, 你们不要再 聊得太久阿。”郭太后瞪了义妹一眼,从她身 边走过。 旁边确实有一间房屋,没走几步都到了。稍等 秦亮也走进屋来,郭太后便轻轻掩上了木门。 这间屋子小得多,不是卧房、家具也很少,墙 上又小又高的木窗,此时是关着的。秦亮回顾 周围,先走到了墙边的一-副空木架旁边看上面 摆的东西。郭太后闩上门门,慢慢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态端庄,腰殿轻微地摆动、只是因 为身材的原因,仍保持着矜持的气质。 郭太后站在秦亮面前,朱唇轻启喃喃地说道: “有些事一开始、 便已无法回头了。” 她说的事,甄夫人显然脱不了干系。起初甄夫 人的胆子非常大,但当事情到了她无法承担的 地步,甄夫人就表现出畏惧了;反而郭太后平 时谨小慎微,如今却能从容面对。 秦亮轻轻拥抱郭太后,她也把口鼻贴到了秦亮 的颈窝。秦亮伸手抚着她的背,说道:“事情 看似严重,其实越到现在、危险越小了,谁还 能像当初那些一样、轻易威胁到我们?”停顿 了一下,他又冷静说了一句,“现在就算让别 人看到,又能怎样?”郭太后听到这里,把秦 亮抱得更緊了。 其实秦亮直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丧心 病狂。就像曹家的那些事,据说曹嵩就是穿着 衮服下葬的,他们老早就有不臣之心了,但又 怎能简单地、只用-两件事去评判- ~切呢? 第五百七十六章应有的处境 议罢朝事,拜别皇太后殿下、秦亮离开了东 宫,此时太阳的位置已到了高空。 秦亮在马车上挑开车帘,暖洋洋的阳光立刻照 射在了身上,他顿觉有些疲倦,又像刚忙完了 割麦等农活之后一样、心情平静而轻松。 还是与郭太后商议朝事,更能尽述其意。而且 彼此间比较熟悉,哪怕因言及废立不臣之事、 暗留着一一丝 血腥之气,郭太后亦能从容应对。 不像之前去看望甄皇后,进了一间无人涉足的 椒房,虽然屋里挺暖和,但秦亮只能小心翼翼 的,生怕商议朝事时说错话,他的话也只说了 半就停下了。 车马往东走,很快就到了永安里附近。里坊中 占地最广、建筑最高的就是大将军府,秦亮能 看到府中的望楼了。甚至内宅区域的那座高 台,其古朴的重檐亦已隐约可见。 秦亮又想起了昨日回到内宅、在那处灶房里看 到的琐事。仰躺在锅中的小鱼腰部挺了起来, 大概唯有如此、才能减少与滚烫油锅的接触 面,它倾尽全力,发出叫人心惊的“滋滋”声 音,直到扭曲的姿势定格不动。那般场景、使 得秦亮也不忍继续看下去。 没走多远,秦亮便回到了大将军府前厅庭院。 他没有立刻去阁楼面见属官,倒是先吩咐侍 女、叫来了道士陆师母。 见面的地方,在庭院西侧的署房,正是秦亮以 前做军谋掾时的办公之所。陆凝进来揖见,大 概是想到了她在此间经历过的事,她面带羞 意、又似有期待。 然而秦亮现在的心境、早已平静下来,除了圣 贤之心,实在别无念头。每当这种时候,他觉 得自己都变得高尚了不少,不再有龌龊的想 法,眼中几乎只有阳光普照大地。 秦亮端坐到筵席上,寒暄了几句,便径直道: “皇后殿下病得不轻,御医们束手无策。卿是 妇人、进宫也方便,可愿意去皇宫一-趟、为殿 下诊脉看病? 陆凝怔了片刻,有些迟疑道: “御医不是魏国 医术最好的人吗? 秦亮叹道:“但他们现在看 不好病,卿的路数 与他们不同,说不定反而有用呢。” 陆凝小声问道:“ 妾若治不好怎么办? 秦亮不禁打量了她一眼,陆师母以前说得很玄 整、声称见过什么隐土仙人,果然是真真假 假,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有信心。不过秦亮也明 白,陆凝对这种事有顾虑、实属正常。 御医是没有办法,拿着俸禄、为皇室瞧病是分 内之事。而别的郎中,若非刀架在脖子上,恐 怕真没有几个人愿意趟浑水。 秦亮却道:“ 仙姑只管看病,别的事不用担 忧。我叫卿去的,谁有话说、让他来问我好 陆凝松了口气的样子,细心地打量着秦亮的 脸,片刻后她忙弯腰道:“妾 当从命。” 秦亮伸手放在木案上,轻轻拍了一下写好字、 盖着印的纸,又看了一眼陆凝行礼时身体前倾 的模样,后腰下沉的弧度、显得身体十分柔 韧。他忍不住叮嘱了句: “卿先去看病,明 日回来见面,我们再谈谈皇后殿下的病情。 陆凝不假思索地点头“嗯”了-声,应该没有 再多想,随即告辞、要去准备行程。 最近两天,秦亮照常接待登门来访的朝臣、继 续处理战后的繁琐事宜。 陆凝次日就去过皇宫了,回来谈及皇后天生体 寒,气血淤堵、经脉如何云云,竟说皇后似有 好转。秦亮将信将疑,便命陆凝继续出诊。他 是外行,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叫她帮忙试试。 其间秦亮还做了另一件事,派人去邀请王家、 令狐家的人,并确定好了家宴的日子。 本来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秦亮懒得再去 管皇帝,朝会自然也不去。不料这天快到傍晚 了,中书令陈安忽然来访,附耳小声说起、皇 帝要封秦亮为晋公! 这时大将军府别的掾属、都已离开阁楼。前厅 西侧的偏厅里,还剩下长史辛敞、军谋掾王潜 正待要告辞。 陈安没怎么在意辛敞,却看了一眼面生的王 浴,淡然道:“请大将军借- 步说话? 那王溶是羊祜举荐的人,而且在东兴堤帮了秦 亮大忙。既然已经礼聘他为掾属,如果一且有 重要的事、就避着他,那么还征辟别人做甚? 秦亮没动弹,依旧坐在席位上,只是招呼门]外 的侍卫道:“厅中暂 且不见客。 听到应声,他便对陈安道,“ 没有外人进来 了,季乐但说无妨。” 辛敞二人听到这里,又坐回了一-侧的筵席上。 陈安跪坐到木案一-侧, 说道:“仆得到诏令 , 离开殿中之前、已经写好了策书,存放在中书 省。当时王公骥(王明山)正好也来了中书 省,公骥等皆未反对,仆亦未多言。 陈安想了一下,接着道:“因大鸿胪去世、 官 位空缺,安排的持节者是太常羊公。 策书就是封官授爵的诏书,辛敞等人估计已经 猜到了什么事,但还是没有听太明白。 秦亮遂说了出来:“ 晋公? 辛敞与王睿听到这里,顿时面露恍然之色。 陈安点头道:“策 书挺长,要紧的内容正是策 封晋公,划十郡之地开国,加九锡之礼,赐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如萧何故 事。 秦亮也顿觉意外,他知道诸葛诞去劝谏皇帝 了,料想却是皇帝不会听从。如今不知诸葛诞 说了些什么、好像吓到了曹芳?但秦亮几乎已 谋划妥当,曹芳这才表示态度、早就没什么用 了! 偏厅里忽然变得十分安静,几个人都沉默了下 来。 辛敞毕竟是大将军长史,终于主动开口道: “晋公按理是不合规矩的。秦汉实行的是二十 等爵,大魏除诸侯王,又增加了郡公、县公、 乡公三公爵封宗室。陛下策封大将军为晋公, 显然不合现行制度,却是在周天子时的五等爵 (公侯伯子男)中找的爵位。 王睿不动声色道:“ 还有大魏太祖,受封过魏 公。” 此言一出, 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 辛敞附和道:“是阿, 天下人最容易想到的、 不是周朝五等爵,恐怕是魏公。” 王睿道:“当年董公仁(董昭)谋划的事,先 是多次公议,在汉献帝在位时恢复五等爵,欲 从周天子的制度中寻找成例。但后来五等爵之 议,没有施行,汉献帝还是照周礼、给太祖策 封了魏公。大魏太祖第一个接受这样的策封, 当时还是说得过去的。” 秦亮露出勉强的笑意道:“ 那我当然不能再接 受这样的爵位!否则世人不得 认定、我要仿效太祖封魏公故事?” 秦亮明确表态之后,辛敞等人才立刻附和。 陈安沉吟道:“ 在此之前,度支尚书诸葛公 休、曾单独觐见过陛下。陛下应是听了诸葛公 休的劝说,才有此事。”他想了想又道:“或 因早已料定、大将军不会拜受策封,陛下才愿 下诏,诸葛公休才敢进言阿。 辛敞点头道:“季乐言之有理。 ” 王浴道:“像是这 么回事。” 秦亮故作淡定道:“ 只是走个过场,也算是认 可淮南之战时将士们的功劳。时辰不早了,卿 等回去歇着罢,明日到场起迎接使节。” 辛敞等人的神色还没放松,听到这里,便一起 跪坐在筵席上顿首道:“仆等告退。 ” 秦亮还礼,目送他们离开了偏厅,他却依旧留 在席位上、独自呆了好一一会。 此事当然不只是走个过场那么简单,就算秦亮 不接受,却也提醒了世人、大将军已经有机会 了! 秦亮拜辞不受,则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或许有 人会认为、秦亮就是个奸雄,只是目前时机尚 未成熟,他才不敢直接表露不臣之心,迫不得 已地推辞;或许也有人觉得,秦亮可能想做大 魏忠臣,故此不受。 如此薛定谔的大魏忠臣,在奸雄与忠臣的名声 之间反复横跳,正是秦亮应有的处境!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回过神来,发觉吴心等人 已在偏厅外面等候。她们大概是要送秦亮回内 宅,不过见到秦亮正独坐沉思、因此没有进 来。 吴心除了训练、管束那些在庐江郡招揽的侍 女,大多时候都离秦亮身边不远。秦亮在大将 军府没出门]时,她也会接待一些女宾,或者负 责与校事府信使的联络。 秦亮以前做什么事都很利索,确实很少像这样 久久思量。 这时秦亮收住心神,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吴心 等三个女子随即走进偏厅揖见,然后起离开 了阁楼。 几个人沿着阁楼后面的铺砖路,步行一阵,秦 亮便开口道: “卿若不是妇人,我该给个官做 的。 吴心的音色略显沙哑,“ 若非大将军赏识,兄 长也做不了校事令。妾能在大将军身边,这样 就挺好了。 两人有一搭没搭地闲聊着,很快就到了内宅 门楼下面。秦亮回头看,吴心也抬头对视, 她的眼神在某~瞬间似乎多了几分神采。 第五百七十七章雁过留痕 早秦亮就来到 了前厅阁楼,穿戴好青色官 服、笼冠,印绶等一 应俱全,等候持节者羊耽 前来。 昨日听闻皇帝要直接策封晋公、秦亮确实有点 惊讶,但细思之后,仍觉得对于大事的推进、 此事还不足以产生多大的影响! 若是人们讲点实在的。皇帝给策封一个 晋公, 对标的是当年的魏公;秦亮只要还要点名声, 便不可能直接接受,说不定弦外之音、 还暗指 秦亮有不臣之心!毕竟之前在东堂、宣读过一 份皇帝赏赐诏书了,便是为秦亮增加食邑三千 户。 如今因为皇帝追加一一个虚假的态度,就能够弥 补以前的巨大矛盾、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吗? 密谋刺杀、册丘俭起兵谋反,都与皇帝脱不了 干系!相比之下,前阵子皇帝在太学造势、想 要亲政,诸如此类的事还是小节! 但若讲明面上的虚套说法。秦亮作为臣子,并 没有废帝的名分,须得郭太后下诏才行,理论 上并不是秦亮去废帝。何况秦亮建议上书,也 会加一句、如伊尹霍光故事。这事就不再是、 秦亮与曹芳两人之间的问题。 汉朝权臣霍光,后代涉嫌谋反被灭族,但霍光 自己并没有谋反。他手握大权、且皇帝无道, 却没有取而代之,维护了汉室社稷;这事在后 来其实是正面事迹。 加上如伊霍故事,就跟如萧何故事一一样,属于 种声明。所以朝廷给予大臣入朝不趋、赞拜 不名、剑履上殿的殊荣之时,- -定会有一旬 “如萧何故事”,就是让大家想想萧何、他不 是没有篡位吗? 除此之外,秦亮还权衡过别的事。 他现在完全没有退路,旦失去大權, 必将死 无葬身之地!这一点比当初司马家的处境还要! 糟糕,因为河内司马氏家大业大,如果不把野 心暴露出来,就算家势下滑了、极可能也不会 灭族。 既然不能回头,那也没必要捂得太严实。让策 封走一遍过场、 大概并非坏事,增加一下声 势,却没有留下话柄! ! 曹芳这个皇帝的策封,跟预定的曹启还是有所 不同。曹启不到七岁,将来如果被秦亮推举上 去,曹启的诏书,在天下人眼里不就相当于、 秦亮自己夸自己? 因此秦亮什么也没做,打算是以不变应万变。 皇帝要送策书,便让他送!只不过谋划好的大 事,最好往后稍微拖延段时间 了。 偏厅外的光线越来越亮,太阳还没出来。 秦亮放下手里的筷子,将粥碗推到-边,便拿 起了一A卷文书来看。只见王康也放下了碗,秦 亮便抬头道:“ 卿等继续吃饱,估计使节还有 会。 王康道:“仆平素一 天吃两顿, 差不多饱 了。” 几个属官似乎仍有点繁张。因为秦亮刚刚暴露 出某种迹象,他们估计尚未习惯。 反倒是秦亮换了个放松的姿势、盘腿而坐,又 把卷着的纸顺手展开。在大魏生活的这十多 年,经历的风浪确实不少,他不是没有恐惧之 心,只是好像有点麻木了。 大伙又等了一阵,却不料太常羊耽没到,反而 是宦官张欢先来。 朱登将张欢带到西厅,张欢揖见罢,便走到秦 亮身边,俯首低声道:“大将军, 皇太后殿下 暂且把策书收走了。 秦亮一怔,片刻后才发出“哦”地一声。 张欢又附耳道:“殿下之意, 策封不妥。故遣 仆出宫,与大将军商议。 秦亮思索了片刻。郭太后是可以信任的盟友, 既然她有自己的看法,那依她好了。因为这件 事不像新皇的人选,秦亮定要坚持已见、非得 不选曹髦! ! 很多事就是这样,怎么选择都可以,只是考虑 的角度不同罢了。秦亮当然要顾及郭太后的感 受, 毕竞曹芳早就说过句话、从今往后与郭 太后的母子关系恩断义绝! 于是秦亮点头道:“这样也好。 ” 秦亮回顾左右,松了口气道:“ 宫里收回成命 了,皇太后殿下的意思。派人去大门门楼,把 人撤了罢。 不太宽敞的厅中出现了一一阵议论声,几个属官 相互交谈了起来,王康起身拱手道:“仆去传 张欢也拜道:“ 大将军,仆不能久留,这便要 回去复命,请告辞。” 秦亮还礼,仍叫朱登送张欢出门 事情有些曲折反复。然而策封、策封不 受、策书未发,都是不一样的,无法等同于什 么都没有发生。所谓雁过留痕,大抵如此。 尤其是此事已经安排了使节,消息便不止于中 书省。至少使者羊耽等人是知道的。 太常羊耽收到皇太后殿下的诏命,自然立刻取 消了行程,并叫人去西掖门]外的乘黄厩、下令 不用准备车驾仪仗了。 接着羊耽便继续在太常寺处理日常事务。他什 么都没说,但心里当然会琢磨是怎么回事。 两次诏命都来自中书省,第道策封诏命是以 皇帝的名义,而第二道诏命来自郭太后。按照 羊耽的推测,郭太后可能是得了大将军的授 意! ! 因为魏朝的情况、与汉朝完全不同了,汉朝的 宦官与太后权势相当大,属于可以和士族群体 三足鼎立的存在;而魏朝的宦官已经形同奴 仆,后宫的权势也大为削弱。 况且郭太后-一向是个谨慎持重的人,明皇帝时 期皇后嫔妃都有被杀者,就她没事。曹爽司马 懿辅政时,她大多时候便听从曹爽等人的建 义,现在秦亮做大将军、她多半也是如此。 等到临近中午了,羊耽便离开了太常寺、返回 永和里宅邸。 羊祜家就在附近,羊耽下值早、便与宪英-起 去了侄子家,到羊发的灵堂上一炷香。 一家人拜完灵位,羊祜留他们夫妇、在府中用 午膳,说是吃素。羊耽没有推辞,一起到了 饭 厅入座。 侄子羊祜、侄女羊徽瑜都在服丧,不过礼制不 同。羊祜着粗麻布,羊徽瑜则穿缉边的熟麻。 她现在住在娘家,但与逝者的关系、仍是已经 出嫁了的妹妹。 今日策书没有发出去,却仍是-件大事! !羊 耽自然谈起了此事。 说起皇帝打算策命秦亮为晋公时,连羊徽瑜也 立刻转头看了过来,她似有诧异之色,眼睛里 露出了异样的神情。 年迈的羊耽也看了侄女~眼, 不禁心道:若非 扬州起兵勤王,司马师多半也会有这样的待 围,毕竟司马懿可是通过兵变的方式、独揽朝 政了! 命运多变,羊耽也不知该对羊徽瑜说什么,便 继续把事情讲完。 就在这时,妻子辛宪英忽然小声道:“ 大将军 秦仲明这是要废黜皇帝罢? 羊徽瑜的神情再次变幻不定,她的情绪好像起 伏很大!片刻后,她转头看了一~眼弟弟羊祜。 但今日谈起大将军的事,羊祜倒显得有点沉 默。 9 宪英的推论显然很合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已很容易让人如此联想。 辛宪英看向面不改色的羊祜,主动问道:“叔 子怎么不说话?” 羊祜开口道: “原先仆在大将军府时,未曾提 及过此事。现在表弟已是大将军长史,要问问 表弟。 这时羊徽瑜却轻声道:“ 当初李丰许允在东堂 谋莉,还有几个宦官参与,那件事怕是与陛下 有关?” 厅中没有外人,羊耽遂加了一旬:“田 丘俭起 兵时得到了血诏,也有人暗里说是真的、并非 伪造。” 他稍作停顿,便又道:“如 今秦仲明执掌辅政 大权,又在东关羡溪之战中立下大功,声威 正盛。大将军若欲行废立之事,确实有了时 机。” 叔子淡淡地说道:“我听说大将军刚回到洛阳 时,封赏是增邑三千二百户。昨日陛下却忽 然要划十郡之地为晋国,恐怕陛下也想明白 羊徽瑜转头问弟弟: “ 弟做过大将军长史,以 弟之见,秦仲明往后会接受策封晋公吗? 叔子沉吟片刻,不置可否道:“晋公开国, 不 合制度,且很容易让人想到、当年太祖受封魏 公故事。泰雍辅佐大将军,目前定该劝阻。” 这样的话题、大伙在家里也不好明说。辛宪 英不动声色道:“ 秦仲明之武功,非同寻常 阿。 她随即叹了-声,“ 去年秋冬的东关之战,实 在是出人预料!之前我还好奇,东关地形复 杂,昊军聚集重兵、又有水军之利,不知战事 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结果大战数日之内,秦仲 明竟灭掉了诸葛恪十万大军,把孙仲谋都逼得 屈辱求和了。” 辛宪英稍作停顿又道,“我料 事还是不够大胆 阿。照这么看,秦仲明任职大将军期间,甚至 可能把吴蜀某国给灭国了?” 她说这里,厅堂里一-阵安静。灭国之功,确实 不是臣子可以轻易承受的! 还是羊耽打破沉默,岔开话题道:“ 上次在东 堂见到了大将军,大将军问起了叔子,说是大 略皆有叔子参与谋划,卿不在身边、不怎么习 惯。” 叔子道:“君 子之交淡如水,聚散不必勉强。 仆须守丧,不能继续辅佐了。” 羊耽听罢点了点头,心说叔子是这样的人。以 前兖州刺史部、曹爽府都征辟过叔子,他却 直没有出仕,如今在丧期、恐怕更不愿意被夺 情 第五百七十八章巍若泰山 当此之时,不仅羊耽辛宪英等人、联想到了废 立的可能,皇宫里的曹芳也意识到了。 当曹芳回想诸葛诞进谏的话,那是越想越有道 理!所以他才会不吝封赏,赶紧下诏,能给臣 子的名号都加上。 之前诸葛诞说的是,大将军战功显赫、威逼东 吴,声势盛大;如果封赏不足,恐怕引发大将 军与中外军诸将的不满。还提到了君臣之间的 恩怨旧事,暗示秦亮会寻机报復。 也只有诸葛诞来说、曹芳能听进去,如果换个 人的话,这样的进言简直等同于威胁皇帝! 曹芳终于想到了秦亮的报復方式,应该就是胆 敢擅行废立之事。 昨天的策书被郭太后收走,曹芳更忍不住琢 磨,这似乎就是要废帝的征兆? 平常曹芳很少在太极殿这边逗留,-般都在后 宫与宠妃、清商署的伶人在一块快活。 今天他 却呆在西堂没走,还派出了宦官去殿中、府寺 询问几个熟悉的大臣,是否听到过什么消息。 恐惧已悄然笼罩心头。曹芳不禁寻思,一旦自 已没有了皇帝的名分,以秦亮对自己的愤恨、 将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的脑海里闪过各 种恐怖的事,亲眼见过的,便是那次宠妃被郭 太后的人失手打死了、他拿清商署的个伶人 出气的场面。他叫人把伶人的脸按在烤肉的铁 架上,活活给烫死了,人内烤糊的气味至今记 忆犹新。 曹芳针对秦亮干过的事,自己当然清楚,他更 知道秦亮对自己的恨意! 但如今细思废帝之事,曹芳竟然发现、自己根 本是毫无办法!只要郭太后不站出来反对,事 情便可以正大光明;加上秦亮在朝廷的威望權 势、还有兵权,- ~且要逼他退位,他还能怎么 反抗? 曹芳忽然有点醒悟了,当年处死李丰、许允、 母丘俭等人,秦亮也是这样干的,还经过了廷 尉多人审讯,文书卷宗应俱全。 秦亮隐忍多时,装作不知刺杀等事与皇帝有 关,或许就是等着这一天? 当各种条件都有绝 对优势的时候,秦亮便正大光明地以势压人, 让对手绝无反抗的余地!而且相当冷酷,即便 曹芳服软示好、要给秦亮加九锡都没用。 曹芳久久坐在西堂,-时间仿佛明白了很多 事。 包括那个光禄勋郑冲说过的话,曹芳也想了起 来。 因为郑冲反复两次、提起过同一句话, 所 以才让曹芳有印象。大致是说,什么母慈子 孝、陛下可垂拱而治。 敢情郑冲很早以前就想到了废帝,并须太后用 长辈的名义? 可是郑冲说得如此隐晦,跟说不痛不痒的废话 似的,谁他娘的能听明白? 那些人只顾自保,与其说在劝谏皇帝,不如说 只是想标榜他自己是忠臣,根本没有打算、推 心置腹地替皇帝着想! 这时李涛等宦官回来了,李涛走到正位一~侧, 小心地说道:“陛 下,仆等问过尚书右仆射夏 侯玄、太常羊耽、光禄勋郑冲、度支尚书诸葛 诞,都说没听到什么风声。 曹芳抬了一下宽大的袖子,正要回应,忽然察 觉李涛竟然浑身颤。曹芳转头看了一眼,只 见李涛脸色煞白,表现出的样子更让人不安。 李涛又俯首道:“仆、 仆只怕不能再服侍陛下 了?” 曹芳皱眉道:“ 秦亮冲着我来的,汝不必担 心!” 李涛忙低声道:“仆正是 为陛下忧心阿。” 曹芳这才发觉,这宦官的脑子很笨!最后那句 话完全是画蛇添足,想讨好人、却不会说话。 好像曹芳不明白似的,李涛忧心忡忡、就是他 自己怕死而已!之前去太学的时候,李涛当众 评论过秦亮,说秦亮只要让陛下亲政、当为大 魏忠臣。这话是曹芳让他说的,不过李涛到现 在才想起了后怕。 曹芳长叹了一口气,心中惶惶之余、却仍有些 侥幸心,毕竟目前还没有动静,连一点风声也 没有!他曹芳乃以明皇帝册立的太子身份、名 正言顺地继位,废立岂能轻易为之? 几天前中军班师回朝、洛阳城热闹了一 阵,此时却已恢复了平静、-切如同寻常。 王公渊、令狐愚、秦胜等三家人来到大将军 府,也是没多大的场面。只是家宴而已,谈不 上热闹,洛阳城里随便-场宴会、可能都比这 隆重。 秦亮夫妇亲自迎到大门,大家揖见寒暄。秦亮 没有穿官服,身上是他那身褐色的旧绸袍、衣 边有不明显的祥云绣纹,束发带着一副小冠 ; 令君则穿着朴素的青色深衣,连一件 首饰都没 有戴。 因为王家人还在丧期,一切从简、且不能表现 得太高兴。 唯有嫂子张氏直接嚷嚷了出来,她脸颊泛红, 激动地问道:“听说仲明差点受封 十郡之地、 要做晋公了?’ 若非今天有王家、令狐家的人,以嫂子的急性 子,说不定又要拽住秦亮。 秦亮立刻说道:“殿 下觉得不妥,没有策封。 何况这样的封赏,我哪能接受? 嫂子用不经意的眼神、瞅了一下旁边的王家人 等,底气十足地说道:“不 也是仲明的大功惊 天动地,陛下、殿下才会想起封晋公吗?还有 那求饶的孙仲谋,那可是皇帝!我们家就是并 州迁来平原郡的,张家人如今还在并州呢。 长兄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伪帝。 卿少说两 旬。” 秦亮道:“不是我 一个人的功劳,除了并肩作 战的二叔,若非外舅表叔等坐镇洛阳、东线哪 能聚集那么兵马伐昊? 公渊捋了一下下巴的大胡子道:“我们不敢居 力, 主要还是仲明知兵善战、无所不克阿。” 令狐愚笑道:“其实事先很多人都不太看好此 役,以为仲明要在东关对峙许久,没法这么快 回来。 大伙一边说,- 边沿着长廊往北走,到了内宅 门楼下。 秦亮请公渊等人进门,令君则在后面招呼继母 诸葛淑等妇人,玄姬也来了的。 先前秦亮与玄姬见礼时,玄姬当着众人的面、 又仿佛变成了那种走神出窍的模样。因为秦亮 今天是主人家,太受亲戚们的瞩目,玄姬自然 不愿露出蛛丝马迹。 张氏在后面又道:“仲明应该办 场庆功 秦亮笑道:“嫂 子说得是,但外舅叔父他们 不方便赴宴,不如先设家宴、自家人团聚一 下。’ 脸上也长着胡须的王金虎道:“仲明与 令君丧 期已过,那么大的胜仗、是该庆祝,不用特意 管我们。” 秦亮道:“分别数月, 主要是为了见面相聚, 说是家宴、不过几个素菜,酒水也没有准 备。 王明山点头道: “仲明想得周到。” 很快大伙便上了门楼正对着的高台,走过敞 殿、来到了里面的厅堂入席。 今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有风。冰雪 溶解的冷气、与太阳烤热的空气似乎形成了气 压差,高处的风更为明显。 外祖王彦云去世已经年多了,几个人还穿着 丧服,但也不至于再随时保持悲伤肃穆。大伙 阵闲谈,气氛倒是十分轻松。 离午膳还有一会, 侍女在厅中焚香,摆上了一 把琴。准备好了,秦亮便拱手道:“今日无舞 姬歌女助兴,我献丑为舅叔兄长姑嫂弹奏~曲 罢。” 令狐愚言“洗耳恭听”,人们随即停止了闲 谈,暂且安静下来。 秦亮也不再言语,跪坐在古琴前调整了一下心 情,戴上指套、抚琴弹起-曲熟悉的古 曲。 “叮咚”的琴声响起,厅中只剩下了琴声与风 声。 过了一会,公渊忽然昂首赞道:“善哉乎鼓 琴!巍巍乎若泰山。 秦亮不禁转头向丈人看过去,两人对视,秦亮 向他微微点头。却见外姑诸葛淑正用一只手支 撑着下巴,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知她究竟是听 音乐入神,还是在看秦亮弹琴的模样。过了一A 阵,公渊又感叹道:“ 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 流水。” 曲罢,秦亮把双手抬了起来、离开琴弦,闭目 回想了一下,刚才好像弹错了个调子,他便看 向公渊道:“最近几年忙 于战事,许久没有练 习了,外舅勿怪。 公渊微笑道:“情有可原。 嫂子张氏的声音道:“我们家仲明不只会带兵 打仗、通音律,文章也写得不错呢。”诸葛淑 没吭声,眼睛却有些失神。 秦亮拱手道: “外舅才是精通音律之人。” 公渊摆手道: 今日罢了,待以后时机恰当, 你我再合奏和鸣。 秦亮的目光过公渊的大胡子、不置可否,这 时令狐愚的声音笑道:“舅婿知音, 实乃-段 佳话也。”令狐愚的妻子也姓张,随即附和 道:“确实很难得。 ” 长兄秦胜揖道:“ 当年仲明年少,出仕不久, 还只是孙德达麾下的属官。自是王将军与仲明 一见如故,我们两家才有缘永结秦晋之好。 妇人们纷纷点头附和。 长兄这么一~提醒,秦亮倒想起了、丈婿之间的 不少往事。猜忌博弈都有过、并非表面上这么 亲密,但事情算是过去了,如今三家还能维持 和睦,确实令人欣慰。秦亮当然不会再提 0 第五百七十九章无事闲谈 无丝竹的喧嚣、也无饮酒的豪爽,高台厅中闲 适而清静,确实就是亲朋小聚。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因为冰面还没完全消 融。 身着浅色衣裙的年轻侍女进来,将菜肴摆上了 小木案。秦亮坐在侧首位置的筵席上,伸手指 了一下菜肴,说道:“煎熟豆腐的油、 用的是 麻油,今日的菜肴都是素食。” 他稍作停顿,“如今很多 人都不守礼制了。但 外舅家知书达礼,三叔尤爱饮酒、却把酒也戒 了,可见重视礼法。我与令君方才如此安排, 不敢造次。” 长兄附和道:“ 王家名望,果然名不虚传。” 公渊道:“我们只是比较守旧礼。 ” 只见诸葛淑与玄姬抬起头,竟不约而同地朝秦 亮看了-一眼。 诸葛淑曾在乐津里旧宅中解开衣襟,只是让秦 亮看到过她白生的肌肤、没有做过什么,当时 秦亮也不知情。但玄姬的事,确实不太好说。 不过秦亮转念一想, 若非我改变了局势走向、 王家已经被司马懿灭族了!不就是喜欢上了王 家的女子,这点事相比之下算得了什么呢? 秦亮便接着本正经地说道: “盘中糕饼含有 各类坚果、麦面,加上这道豆腐,勉强是可以 代替肉食的。还有木耳淋汁,慢炖海藻,深色 蔬菜有宜于身体。舅姑叔父素食多月,更应注 意膳食营养。这也符合礼制之义,为亲人守礼 时、一 定不能损伤自己的身体。 王明山赞道:“仲明有心 了。 秦亮转头道,‘“这都是令 君下厨亲手做的菜 肴,请诸位长辈品尝罢。” 大伙纷纷提起筷子,“来尝尝。 ”“令君真是 贤惠阿。 令君转头向秦亮看了过来,她明亮的眼睛好像 会说话一般:几道普通的小菜,竟能被卿吹嘘 得那么上档次,仿若是宫廷大宴上的山珍海味 似的! 不过令君的眼睛里有丝微笑, 欲讽秦亮 句 的意味之中、神色又暗藏着受用。 秦亮看在眼里,身体稍稍倾斜,令君也很默契 地偏头靠近。秦亮便轻声道:“ 不管食材何 I,用了心思才最重要。 令君忍着的笑容终于舒展了出来,轻轻点头 道:“君言之有理耶。 ” 对面的公渊、诸葛淑等人看了过来,令君坐正 了身子,微笑道:“妾 在王家也时常下厨做 饭,味道没有什么稀奇之处。长辈兄嫂在这里 定不要拘谨,别太嫌弃妾的厨技阿。 嫂子张氏感慨道:“味道很美, 入口细嫩, 我 还不知道豆腐可以用油煎呢。”令君看向张 氏,眼睛里露出了清纯善意的笑容。 这时众人都动筷子了,-边吃饭、一边随意闲 谈起来。 秦亮与丈人、还有嗜酒的王金虎最熟悉,不过 这次他与王明山偶然之间聊到了书法的话题、 分享彼此的感悟,王明山便仿佛找到 了认同 般,话也多说了一些。 但没有酒的宴席、不会吃得太久,因为饭菜汤 茶很快就能让人饱腹。无酒不成席,诚不我 欺。 之后侍女们被唤了进来,她们收拾完小木案, 重新端上了茶水。秦亮又叫人拿来德衡纸(马 钧纸)、砚台墨汁等物。刚才谈论书法,有点 意犹未尽,不如直 接上手。 令君见状,便邀请妇人们下楼游园。外面阳光 明媚,宅邸里有小溪、湖泊,亭台拱桥,风景 是不错的。 高台厅堂里的几个汉子相互客气番,秦亮拿 起了毛笔,屏神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才性离。 公渊见状、转头与秦亮对视了-一眼,两人立刻 相视而笑。 王明山细赏片刻,点头道: “仲明的书法,确 有几分成侯(钟繇)的神韵。 书法不同于别的技艺,有名家流派的痕迹、反 而是很稳的路子,王明山提到钟繇,其实是在 夸赞。 秦亮笑道:“看 来临帖练习,真的有用。”说 罢将毛笔递给王明山。 几个人先后在纸上写字,相互品评(互吹)。 满嘴硬胡须的王金虎、写的字竟然也还不错, 而且默写出了诗经里的句子,大约是相貌的缘 收、此情着实让秦亮有点意外,但王金虎也是 祁县王家人,读书识字实属正常。这个时代的 文武,并不分家。 众人谈了会,便围坐在书案旁,端起小碗饮 茶。 趁着这个时机,秦亮便淡定地开口了,他直接 说道:“当 今皇帝,不修德行。我欲仿效伊霍 故事,外舅、表叔、三叔、四叔、长兄以为何 如? 刚刚还轻松愉悦的气氛,顿时为之变,厅堂 里有一会 是鸦雀无声! 先前大伙应该就猜到了、今天有事要谈,不过 当秦亮忽然说出口,人们仍是神情严肃,废立 确非小事!其中长兄秦胜的神情,也立刻緊张 了起来,他似乎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急着吭 声。 过了一会,公渊回过神来、开口道:“我支持 卿的主张。 公渊这么一说,王金虎立刻点头道:“愿从长 兄之意。 王明山正色道,“ 若有用得上的地 方,仲明只管吩咐。” 领军将军令狐愚冷冷道:“皇帝昏庸, 吾~向 不喜。仲明出面,此事正好。不知仲明随后欲 推举哪个诸侯王?” 令狐愚确实不喜欢曹芳,以前他就提过另立新 君,但当时是王家主政,秦亮也要听从王凌的 决策。若非如此,秦亮早就想废掉曹芳了!刚 才王广不提曹芳与秦亮之间的矛盾,正是因为 此前王家不愿意行废立之事。 秦亮先点头回应,然后看向长兄秦胜。 长兄道:“仲明素 有武功谋略,今深思而后 行,愚兄自当依仲明之见。” 秦亮这时才转头对令狐愚道:“表叔觉得, 东 海王嫡子曹启怎样? 令狐愚沉吟片刻,说道:“ 文皇帝之孙,既然 是仲明选中的人,应该不错。 秦亮道:“我先 上奏皇太后殿下,如果殿下不 反对,那便是曹启了? 众人陆续应声点头。 短暂的商议之后,秦亮便微笑道:“今日天气 挺好,我们也到溪边去走走罢。 令狐愚笑道:“吃得太饱了, 正好消消食。’ 秦亮从筵席上爬起来,笑道:“请。 几个人陆续起身,随即说起了别的话题,好像 刚才根本没有商议过什么大事。大伙起走下 高台,接着循溪水的方向往东走。 时间秦亮也不禁寻思、事情是否谈得太草率 了?重要的事给他说得轻飘飘的,还不如先前 介绍几盘素菜仔细! 然而这件事也只能这样,关键不正是掌握洛阳 兵权的几个人、能够达成共识吗?如果说多 了,反而可能扯出上次提起废帝的分歧。 没↓ 会,秦亮等人就在小溪岸边碰到了妇人 们,大家又是一番相互见礼招 呼。她们刚才正呆在-处敞亭里吹风, 果然还 是不愿意晒太久太阳。 外姑诸葛淑忽然问道:“ 我听说,仲明下令弃 守合肥,其实是一一个计谋,为了引誘东吴大将 诸葛恪出战?” 秦亮轻轻摇了一下头,说道:‘ 没有外姑说的 那么复杂,只因合肥不好守罢了。那诸葛恪的 人马、在东关尚能与魏军中军主力对阵,当 时二叔等人的兵力明显处于下风,还不如弃 守。” 诸葛淑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原来是这样 阿。 王广也说道:“二弟来信说过了, 事情很简 单,仲明送去军令、就是为公翼承担责任。” 大伙说着话,陆续出了敞亭、向前方的拱桥那 边走。户外的地方很宽敞,弯曲的铺砖路却比 较窄,渐渐地人们就变成了三两人一起、边走 边聊。 令君走到秦亮的身边,轻声问了一句:“君准 备要商议的事,议好了吗?” 秦亮简单地答道: “说完了。” 令君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有一会秦亮夫妇、 与王广 诸葛淑的前后位置离 得近,王广便放慢了脚步,转头道:“我听说 此间有一处清静的庭院,以前玄姬就在那里住 过。玄姬在宜寿里服丧有一年多了,让她留下 也可以,还能帮令君照看下孩子。 话音未落,诸葛淑立刻转过头来、看了秦亮 眼。 王广忽然主动说起此事,秦亮也有点惊讶。 不过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似乎让王广对玄姬的 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毕竟玄姬也算是王家 人。 这时令君开口道:“过几天我们要 去宜寿里、 祭拜祖父灵位,正好可与姑同行回来。” 王广转身看了一眼前方的亲戚们,点头道: “那就这么安排罢。 只见令君的气质端庄、神情平静,此时周围的 环境明亮开阔,她的言行更显大方得体。秦亮 看了她一眼,便几乎相信、令君刚才只是在正 大光明地谈论家务事而已,必定没有什么难以 启齿的想法。 父女二人商量的事情,好像与秦亮无关,他自 然不用多言。一旁还有外姑诸葛淑,也未吭 声。 亲戚们在园子里游玩许久,没有再返回高台上 的宴厅,下午便要告辞 了。秦亮与令君送客到 前厅庭院,依依不舍地目送几辆马车行驶出了 大门。 第五百八十章快刀斩乱麻 一早秦亮便在大将军府前厅与属官议事, 又召 见了宗正阿蘇参与。 这回秦亮没有回避实话,直指李丰许允谋刺、 册丘俭起兵谋反,都与曹芳有关!话都说到这 个份上了,诸官因此无人劝阻。 随后秦亮便拿出了写好的奏书,上面已经有几 个签名,秦亮、王广、令狐愚、王金虎、王明 山、秦胜。大将军的职位在三公之上,所以秦 亮与王广的名字中间,还留了两处空白。 阿蘇接受秦亮的嘱托,拿着奏书去殿中、各 府、寺,按照名单找官员们签字,以便联名上 书。 等到下午、阿蘇返回大将军府,却见奏书上的 三公只有蒋济的名字。阿蘇去司徒府时,高柔 身边有个从子叫高峋、力劝高柔签名,但高柔 坚持说,这等大事、最好先让朝臣集议。 除了高柔,九卿里的太常羊耽、光禄勋郑冲也 没有签。但这都不要紧,因为正文后面的名字 已经够多了,秦亮暂且也没空去分辨那些不愿 意的人。 奏书先送给中书省的通事郎,完全从正常途径. 上奏。加上找过朝臣联名,事情基本已经公开 了! 秦亮遂不再拖延,直接开办正事- 场超过十 万人的大规模会战,- 旦开始, 往往也只要几 天,秦亮不觉得、这种事须要太长的时间。 他随即发军令,把中垒营一部、调往阊阖门]西 侧广场。准备妥当,第二天清晨天刚亮,秦亮 等人便进了皇宫。 此次他没有走东掖门,而是绕行阊阖门,过止 车门、来到了太极殿庭院南边的阅门]。 诸寮此时差不多全在阅门内,正等着宦官开 门,要去太极殿东堂参加朝会。 秦亮进来,无数眼睛便齐刷刷地看过来,嘈 杂的声音也停止了,惊诧、繁张等情绪在人们 的目光之中流转。 不断有人起身,向秦亮揖拜见礼,口称“拜见 大将军”。秦亮也陆续向大伙还礼,然后径直 走到了前方,来到最前面的筵席上、面朝众人 独坐。 这个位置以前是司隶校尉坐的,现在司隶校尉 空缺,正好让秦亮有地方坐。 众人几乎屏住了呼吸,有的人还小心翼翼地正 了一下冠帽。但秦亮并不管人们的礼仪,只是 坐在原地言不发。 黄门]监黄艳早先就站在墙边,已经不知道站了 多久,这时开口道:“皇太后殿 下诏日,今日 朝会取消。 诸寮随之一阵交头接耳, 但都没有离开的意 思, 因为大将军还坐在那里没动。许多人似乎 也预料到了、今天有事发生,毕竞秦亮做上大 将军后,还从来没有在阅门]逗留过。 宗正阿蘇起身揖道:“臣请觐见皇太后殿 下, 请黄公公通报。” 黄艳还礼道:“请随仆来。 这时,散骑常侍郭芝道:“仆请 为副。 他面 对着阿蘇,却微微侧身、朝向跪坐在筵席上的 秦亮。 秦亮微微颔首。 阿蘇侧目一看,点头道:“ 郭将军请。” 三人一起走阅广了北面而去,来到宽阔的太极殿 庭院广场,然后去了太极殿西堂。 此时已差不多到了朝会的时辰,皇帝却没有去 东堂,果然正与郭太后跪坐在西堂的正位上, 郭太后面前也没有垂帘。 阿蘇等_二人趋步上前,行稽首之礼,贺陛下殿 下安康。见礼罢,郭太后拿起裹成一 卷的纸 米, 看着曹芳道: “昨日我收到了大将军秦亮 等人的上书。” 曹芳言不发, 也没有动作。于是郭 太后把奏 书递给了张欢,张欢拿下来交给阿蘇。 阿蘇双手展开,稍等片刻,便念道:“臣亮 言,今皇帝不孝,对太后无礼。乱后宫常纲, 尊卑无序,打骂皇后,骄纵宠妾。轻辱儒士, 亲近小人,暴虐无常,无故虐杀清商署官吏 伶人。沉迷女色,留宿男女于中宫,毁坏人 臣.谨拜表上闻,平皋县侯臣亮,都乡侯 蒋济。 稍微歇了口气,阿蘇又把长串名字念了一 扇。 宦官张欢走过来,接过阿蘇手里的奏书,然后 躬身上前,再次呈送到曹芳的跟前。西堂里顿 时鸦雀无声。 曹芳终于伸手接了过去,忽然手往上一扬,但 立刻又停在了半空。他的脸色铁青,沉默了片 刻,又将奏书重重地放在手边。他回顾左右, 然后看向郭太后。 郭太后言不发。曹芳“哼”了一声,从筵席 上爬起来,随即拂袖而去! 阿蘇弯腰揖道:“臣请 皇太后殿下诏命。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目光从阿蘇脸色扫过,阿 蘇立刻把腰弯下;郭太后又看着郭芝,停留了 一会,终于开口道: “用玺罢。 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拜道:“喏! 说罢他便小心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取出魏朝才 制作的玉玺,准备妥当,当着众人的面在帛书 上盖上了红印图案,中间是几个篆字,受命于 天既寿永昌。 阿蘇拿到帛书,便与郭芝-起拜别皇太后殿 下。他们离开西堂,随即返回阅广]。 朝臣果然还聚集在阅门]内,阿蘇立刻当众宣读 太后的诏命! 前半段是曹芳的罪状,与大臣们的上书类似, 而且并非编造、都是曹芳干过的事!曹芳若能 坐稳皇位,就算干出更严重的事也无妨、甚至 都没人敢公开言说,但这种时候就会被拿出来 示众了。 郭太后以母后的名分,认为皇帝不能再承天 绪、奉宗庙,故诏命废皇帝为齐王,另立贤 君。 大伙刚不久才听到风声,没想到一早来皇宫, 直接就听到了皇帝被废的诏书!人们听完简短 的内容,皆尽悚然,许多人满脸震惊。 “鸣鸣”忽然人群里传来了哭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是尚书右仆射夏侯玄,正 以袖掩面、哭出声来。顷刻间,他的青色官袍 袖子的颜色也变了,泪水竟打湿了缎料。 就在这时,秦亮的声音道:“泰初,泰初? 夏侯玄终于停止了哭声,拿开袖子时、脸上仍 有泪痕。 两人对视了一眼, 秦亮问道: “泰初何故哭 泣?” 周围的官员纷纷噤声,默默地关注着此时的场 面。 夏侯玄缓缓地咽哽道:“我为烈祖明 皇帝而哭 也。 秦亮道:“先帝 在时,齐王还没有做出那么多 歹事。现在卿是认为,我等仿效伊霍不对,还 是太后诏命有错?” 此言一出,更没人吭声了。包括跪坐在夏侯玄 身后的诸葛诞,今早完全没有引起人们的丝毫 注意。 “唉!”夏侯玄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秦亮直视夏侯玄,夏侯玄的位置与秦亮有个角 度,他也微微侧目、再次与秦亮相互打量着。 旁边的许多宫员,眼睛里都露出了惋惜的神 色。 但秦亮并未为难夏侯玄,因为夏侯玄的府上有 卧底,他看起来没干过什么实质的事。况且秦 亮又没开始准备篡位,并无必要急着对付这些 人。不过在王凌时代、给夏侯玄任命的尚书右 仆射,是该挪一挪地方了。 秦亮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后、便转头对站着的阿 蘇说话,语气也很冷静:“卿为使节, 郭将军 为副使,准备齐王印绶、车驾仪仗,送齐王出 宫, 前往邺城。” 阿蘇、郭芝揖道:“仆奉命。 ” 秦亮遂从筵席上爬起来,带着辛敞、 杜预等人 离开,跪坐在席位上的官员们纷纷顿首道别。 刚刚阅广]内还很安静,秦亮刚走出去,很快就 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一阵人声。 秦亮并不停留,几个人过止车门,径直乘车来 到了阊阖门]内的西边。 此地南面就是阊阖门J西阙,东面是司驯的建 筑群。平素此地属于斌卫营的防区,不过兼领 斌卫将军的王广没来,在场的左校尉王彧、及 以下将土,都跟着秦亮打过仗;不久前的淮南 之战,王彧部就在战斗序列。昨日秦亮还调来 了嫡系中垒营一部,因此这里的人马、全都是 熟悉的自己人。 秦亮登上高高的西阙,一下子看清了洛阳城的 景色,无数亭台、楼阁、房屋都映入了眼帘。 不过今天是阴天、风还挺大,阴沉沉的光线之 中,古朴的宫阙更显灰暗,空中还夹着杂物乱 飘。 没一A 会,辛敞带着太常羊耽上楼来了。羊耽见 礼寒暄了句,显得有点沉默。之前他也没有 在奏书上题名。 秦亮却完全不提那茬,态度平和地说道:“这 几天朝臣要集议,推举新君。国不可长期无 君,为了节省时间、让新君早日登基,羊公可 愿为使节,提前出发、前往迎接东海王嫡子曹 启? 羊耽仿佛松了口气,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立 刻拜道:“仆愿受命, 不胜荣幸。 废黜皇帝这种事,羊耽不想参与,但迎接新 君、当然是好事。 秦亮还礼道:“ 卿可尽快出发。 羊耽再拜告辞,大将军长史辛敞跟着执礼,主 动送羊耽下阙楼。 之后秦亮便未离开此地,等了近两个时辰、终 于看到车驾仪仗从止车]那边过来了。秦亮立 刻松了口气,看来曹芳还是愿意奉诏的,并没 有节外生枝! 不过郭太后的诏书-旦发了出来,曹芳便已变 成齐王,他就算想闹也晚了。 有一行官员在车驾旁边,步行送曹芳出来。秦 亮在远处细看了-会, 认出其中有郑冲、诸葛 诞、满伟等人,当然夏侯玄也必定在场。 毕竟曾有过君臣之义,-些曾与齐王走得近的 官员,还是没有表现得太过薄凉。 然而也只是这样了。真正愿意与曹芳共进退的 人,以前在密谋莉杀、起兵谋反的时候,早已 先走一步、报销完毕,不用到现在才依依不 舍。 第五百八十一章 长治久安 急风掠过皇宫阙楼之间的风口,发出了呼啸的声音。一阵风穿过成排房屋的巷子,又把那些没有关好的门窗吹得“噼啪”直响。“啪!”元从仆射李涛面前的木门、忽然开了,一下子撞在了墙上。有人推房门、借着风势一下子便失去了轻重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拿着东西走了进来,而掀门的宦官依旧站在门外张欢把一只红布绳系着的瓷瓶、放在了木案上,还贴心地放上了一只杯子。李涛看着面前的瓶子,脸色顿时一变张欢看了他一眼:“我出去等着?李涛颤声问道:“尔等有诏命吗?张欢冷笑了一声:“汝干的那些事,心里没数?言产王殴打宫人、活生生烤死清商署伶人,哪一样罪状没有汝?李涛道:“我只是听命行事!若说谗言,邢贵人说得比我多,还曾说过齐王妃的坏话,她为何能去邺城?齐王曹芳离开洛阳之后,他宠幸过的张美人、邢贵人等一众妇人都被送走了,亲近的宦官也有几人同行。只等齐王宫营建好,那些人便能继续在曹芳身边服侍。唯独李涛只被罢免了冗从仆射一职,未能出宫。当然留下来的,还有齐王妃甄瑶。之前有传言齐王妃将莞,不料她的身体竟又渐渐好转了但仍在病中,郭太后便没有让她去邺城,只怕在路上一阵颠簸直接丧命。况且诏书里都直言不讳了,齐王殴打虐待齐王妃,让她留在齐王身边不是遭罪吗?张欢不言,转身便要出去李涛忽然似哭非笑地尖声道:“恐怕为陛下打听消息,在太学说的那些话,才是尔等不肯放过的原由!NA月长个却好像在说: 原来汝明自阿?李涛的皮肤有点黑,这会脸色看起来更黑。他盯着瓷瓶看了许久,终于拧开塞子,将里面的酒水倒进了杯中等了好一会,屋子里终于传来了“叮叮呕呕的一阵响动,渐渐地没有了声息。张欢再次返回,鞋子小心地避开砖地上的血污,伸出手指在李涛鼻子上一探,转头道“进来罢。立刻便有几个宦官默默地进来了,两个人上去抬起李涛。另一个人拿起瓢,在木桶里百了半瓢水倒在血迹上,然后拿起布巾在地上擦,当他清洗布巾时,木桶里的水立刻泛起了红色的水花。砖地上残留的血迹,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泥垢一样的东西了,成为难以分辨的稍许痕迹。皇宫里那些古朴宏伟的台基之间,角落砖缝里必定都有这些东西。洛阳宫虽然在明皇帝时才重建过,但短短一二十年已经死过很多人。集中大槿的地方,不死人是不可能的,有名有姓的士族大臣都能遇害,况乎宫女宦官? 比如当年毛皇后被杀的时候,她所属的近侍,包括明皇帝身边的宫人全部被毅光!直接换了一批人。废黜皇帝连带的一些事、像是宦官李涛从人间硝失之类的,秦亮自然还不知情。他这两天顾不上旁枝末节,此时正在朝堂里主持集议 推举新君,才是眼下最紧迫的事! 虽然太常羊耽已经出发两天了、前去迎接曹 启,但皇帝人选还是要大家再商议一下 羊耽走得急,他要去的地方、大多人并不知 道。估计羊耽离开洛阳的事,也还有一些官员 不知道。 干是朝堂上有一些人,仍在那里推举曹璧 可 空蒋济说话都有点费劲了,却终于忍不住、好 心说了一声:“还是选东海王嫡子罢。 刚才表达了主张的尚书郎挪动身体,客气地向 蒋济拱手作揖,却道: “公台明鉴,仆闻东海 王庶长子神明爽俊、通晓文武,以为是更好的 人选。 蒋济只得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曹芳被废之后、人们确实更容易想到曹耄,很 多事如果没有外力介入,大概真有一定的必然性。秦亮也暂时没有表态,他听到蒋济的言论、不禁又想起了两天前的事。废黜皇帝的奏书,蒋济签名了,高柔没签不过这种三公级别、半退休状态的人,其实不签名才是正常选择,因为废黜皇帝又没事先与他们商议。尤其是高柔,勤王之役都后没事这种事他更不担心。何况高柔与秦亮认识很久了,关系处得还可以而蒋济有个问题,在扬州起兵之后、王秦令狐三家与司马氏已经公开敌对了,蒋济还听从司马懿的意思,给青徐都督胡质写过信。所以蒋济更加谨慎、不想在此时引起秦亮不满?当然蒋济一向有老实人的名声。正如他坑完了曹爽、又坑王凌,十分无辜,只因相信司马懿说不定这次、蒋济也没有别的会信守诺言·意思,只是觉得曹芳的那些罪状属实,真的不适合做皇帝罢?秦亮耐心听了许久大臣们的言论,终于当众说该看长远一些。我主张推举东海王嫡子、文皇帝孙,年纪虽比东海王庶长子墨稍小,但可以请太后先行摄政,只待皇帝亲政、国家便可长治久安了。”虽然秦亮的声音不大,但他一开口,立刻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大伙纷纷瞩目,随之附和赞同曹启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秦亮又道:“不过此事应该问问皇太后殿下的意思。诸位的主张、我先去上奏太后,然后再议。光禄勋郑冲等人做出了点头的动作,看起来挺真诚的,至少对秦亮这样的态度、好像十分认可。有时候走过场,就是在表达态度。秦亮拱手执礼,从筵席上站起来,然后从朝堂北边的侧门出去朝堂的位置在太极殿庭院的东侧,有一道宫墙隔着。秦亮与宽官黄艳出得朝堂庭院,马上就看到了一栋形似门楼的建筑,后方则有阁楼回廊。之前官官已告知、今天郭太后来了朝堂这边,她就在里面的阁楼里此处建筑有个名字叫“周门”,不过名字不太正规,因为皇宫中不止一处地方称作圈门,还有多处东圈、西周这样的地方。门楼前的殿中侍卫、向秦亮抱拳拜称“大将军”,秦亮点头回应。 这些房屋都不太宽敞, 黄艳带着秦亮、一会就 走过了门楼。穿过门楼,狭小的天井出现在眼 前,阁楼也在前方不远处 以前秦亮来过这里,知道前屋的进深非常小; 本不宽敞的阁楼下方,前后还分成了几间屋 因此他在门外稍等 黄艳朝门里通报,里面立刻传来了郭太后庄重 的声音: “大将军不宜在周下,快请入内说 话。 秦亮应声走进房门,刚进门、面门几乎快贴到垂帘上了,离郭太后很近。垂帘后面,有一张床 (坐具)、三面绸缎屏风围着,郭太后正跪 坐于床。 秦亮坐到筵席上,向郭太后稽首。郭太后也俯 身还礼。 垂帘内有两个官女、帘外有宣官蕾艳。秦亮便专门说了一句:“诸臣推举新君,恭问殿下之意。”“上次议过了,那就东海郭太后却径直说道:王嫡子启罢。 秦亮道:“臣当转述殿下之言。 “我听说这时郭太后笑了一下,缓缓道:宫外有人在猜测、大将军要请我去永宁宫居 住? 秦亮立刻用轻松随意的语气道:“殿下若去了永宁宫,谁来摄政阿?郭太后轻叹道:“若是曹昭伯、或司马懿仍在,我早该搬到永宁宫了。不过我确实无心于此,如果没有仲明辅政,我也不可能有办法维持。” 两人说话的感觉有点稀奇,因为有近侍在场被此还是会稍微注意言行礼仪,但又不全是场面话、所说仍是实言。 秦亮道:“新君继位,年纪不大,殿下摄政名正言顺,且更能稳定朝局。” 郭太后点头道:“既然大将军与诸臣所请便先这样办罢。不过永宁宫迟早都是我的归 宿。” “只要我还在执秦亮抬眼往垂帘里看了一眼,政,便不同意殿下去永宁宫。无非是住在中宫、或者后宫的区别,以后·”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到皇帝亲政,殿下也可以居住后宫西游园,跟以前一样。如此也方便、皇帝在近前尽孝。 K明亮,“大将军言之有理。 皇宫里有殿中、中宫、后宫的说法,大臣们能活动的地方,如太极殿庭院、朝堂、尚书省等地方,便叫殿中。 太极殿北侧,包括皇后的正殿昭阳殿、以及东边的式乾殿含章殿等地方,属于中宫。再往北隔着一条永巷,那边有许多宫殿、含西游园在 内,则是后宫。之前郭太后一直住在后宫,最近刚刚搬到了中宫的含章殿(甄瑶不再是皇后,也搬出昭阳殿了、与郭太后住一起),正是为了靠近殿中区域,以便暂代皇帝主持朝政 第五百八十二章 新气象 拜别皇太后殿下,秦亮便离开了圈门,返回朝堂告诉诸察、太后看中了东海王嫡子启。何况在此之前,秦亮当着众人、已表态过选择曹启,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正月中旬,太常羊耽顺利把曹启迎接到了洛秦亮也没见过曹启,选这个不到七岁的王子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不想选曹墨。曹启说是七岁,实际只有六岁多点,因为古人出生就算一岁。曹启已经乘车到达洛阳城,秦亮等人仍然没见着面。先是文武百官等候在西掖门外,迎接曹启的车驾。官员们在马车外面揖拜,曹启却没有下车,使者羊耽出面声称、王子车马劳顿,请众官免礼。大伙便继续簇拥着车仗进宫。长龙般的队伍往东走,很快到了止车门,所有官员都下车步行,继续北上。王子启反正都要登基了,使节羊耽等人、便仍旧让曹启乘车而行。众人过阅门、进太极殿庭院,在太极殿东堂外停下来,宦官要带着曹启去东堂拜见太后。这时秦亮等人才见到了曹启。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见一面,确实看不出什么。据说有些孩子六七岁大、便会写诗了,但观之曹启,应该不是那样的神童。等到宦官张欢出来,秦亮与之谈论了几句,更确认曹启不是早熟之人。张欢小声谈了两件小事。说王子喜欢吃怡蜜刚才到东堂见到郭太后,忽然哭闹着要找阿母,幸得宦官庞黑哄好了王子,庞黑的法子就是说、他那里有怡蜜庞黑自然也是蒙对的,大概是猜到孩子都喜欢甜食。另外一件事,正是说庞黑。因为王子亲近庞黑,!郭太后临时下诏,升庞黑为冗从仆射人贝顺秦亮也认识那个叫庞黑的宦官。此人既不胖也不黑,相反他的皮肤颜色浅、骨骼细,加上脸上没有什么肉,一股阴柔之象。庞黑之前应该是黄门从官,与宽官李涛是同乡、关系也比较好;不过他是投靠了黄艳的人,凭借同乡的情分、曾多次向李涛打听有关曹芳的事。没一会,黄门监黄艳就走出了东堂,口述太后的诏命,请诸臣准备新皇登基事宜。这也表示,郭太后认可了曹启。既然已经迎曹启到宫中,秦亮遂下令、今天就举行典礼。事情安排得很紧凑,但算不上仓促。皇帝衰服、礼器、诏书都提前准备好了的。典礼举行的地方在太极殿正殿。秦亮这才想起来,他出仕这么多年了,已从一个缘属干到大将军,竟是第一次走进中间那座太极殿!秦亮早就习惯了,魏朝的各种礼仪都不繁元包括达官显贵结婚的昏礼、也很简洁。大约因为出尔反尔的事。还没到习以为常的程度,所以世人不需要太长时间去强调;如同寻常年号,不必加个正字一样。拜礼下去,便表 示认定了,这是我的夫,或者这是我的天子。 只要宣读即位诏书,诸臣向皇帝行稽首礼,即 是明确了君臣之义 诏书以曹启的口气写成,当然是别人写的,内 容简单但没有疏漏。首先强调之前的大魏皇帝 英明神武,曹启顺应天命接受皇帝位。然后以 新皇的名义,定性曹芳被废是因为失德;拥立 的大臣以大将军秦亮为首,再度明确秦亮辅政 的地位, 郭太后则接受了大臣们的建言。 遂大赦天下,改年号正元 年号类似正元、正统这样的,包括曹芳的正 始,意思都是皇帝即位不太正常,缺什么补什 么。通常新的年号、将于次年正式使用,但因 为曹芳是被废黜的,所以正元年号即日生效 今年既是正始十一年,又是正元元年 之后便是宣读贺表,奏钟鼓雅乐,然后祭祀宗 庙。 记得年初那几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不料最 近不是下雨、就是阴云天气。祭祀时烧的纸灰 香灰飘出殿宇,风一吹, 飘得满天都是,那叫 一个阴风惨惨 但不管怎样,新皇继位是一件喜事,按道理应 该迎来大魏朝的新气象! 仪式过程不算太久,结束时也到了下午,人们 这才离开皇宫,陆续散去 大多数官员,都往西走、然后从西掖门出 宫。而夏侯玄、诸葛诞要返回尚书省,他们走 出止车门后,遂沿着横街往东走。同行的人, 还有光禄勋郑冲 三人都是齐王芳在位时、受过多次召见的人, 如今参加完新皇登基大典, 一时间似乎显得有 点沉默。 夏侯玄放慢脚步,不时转头观察诸葛诞。两人 对视了一眼,诸葛诞也渐渐感觉到,自己与夏 侯玄的关系、似乎已有了些许隔阅。 至少比不上以前了。想当年两人相互标榜、吹 捧文章风度,名噪一时,皆成名士;彼此间视 为知己, 常常相谈甚欢忘记时辰,可谓无话不 谈。而今却有了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夏侯玄终于开口问道:“齐王欲封大将军为晋 王、加九锡之前,公休曾去觐见进言? 听到夏侯玄称齐王,显然他也接受了废立的事 实。毕竟曹启也是文皇帝的后人, 曹芳与曹 启、对于夏侯玄来说,大抵没有多大的区别 箱有迎正 文 说,若是封赏不够、只怕大将军与中外军诸将 不满,并未言说策封晋王之事。这也是为齐王 着想阿。 果然见夏侯玄没多大的反应 诸葛诞叹了一声,又转头看一眼旁边的郑冲 情知郑冲与夏侯玄、估计在爽府时就认识了。 诸葛诞遂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李丰许允密 谋之时,说要举荐泰初为大将军。秦仲明辅政 之后,泰初又几番与他不善。便如这回,秦仲 明欲废帝,泰初却当众哭泣、言及列祖明皇 帝。若是换作司马懿执政,吾今尚能与泰初交 谈耶? 郑冲也开口道: “若是司马氏执政,定会让郭 太后移居永宁宫,不就能独掌大权了吗? 如 大将军却请郭太后摄政,观之可谓大魏忠臣 也。 夏侯玄皱眉不言,琢磨着什么。 诸葛诞对郑冲的言论,也只是听听而已,要他 相信郑冲、他还不如信夏侯玄, 夏侯玄至少是 个性情中人。 当初曹爽势大,郑冲便接受了曹爽征辟、在爽 府干过从事中郎;不料司马懿兵变之后,杀了 那么多爽府的党羽,郑冲却一点事也没有,反 而被提拔到了朝廷,他若没有用某种巧妙的方 式、暗中向司马懿表示过态度,事情就显得蹊 跷了。 而且郑冲也是个妙人,来回投奔,名声却没有 因此变差。像这次曹芳被废,就完全没有人说 郑冲、有什么对不起齐王芳的地方。 这时郑冲接着道: “当年有李丰、许允、册丘 俭之事,大将军与齐王已无法相善,不能安 生。现在却可以尽心辅佐陛下、殿下了,或真 如诸葛孔明之于刘禅也。 其实夏侯玄与秦亮没有什么恩怨, 正是因为身 份、夏侯玄才不能与权臣交好。诸葛诞考虑到 夏侯玄的出身,便不想多劝。 他只是顺着郑冲的话,又说了一句:“秦仲明辅政以来,收复汉中三郡要害之地,攻取东关、大削东吴实力,力压吴蜀两国,称得上是魏室中兴之臣了。 夏侯玄没有接二人的话,他想了一下问道“太后收回策书,乃因事先知道、大将军欲废皇帝? 诸葛诞道:“或许知道废立之事,收回策书便是大将军的意思。或许太后不知,认为策书不妥、才做主收走。 郑冲随即不动声色地说道:“大将军乃朝廷辅政,太后听取大将军的建议,实属正常。但若是太后自行决定,那太后摄政也算名副其实。郑冲敢说敏滤的内容,而且说得很容易让人接受。果然连夏侯玄也微微点了一下头 郭太后一家的人都死绝了,郭家那些人不过是叔父、堂叔亲戚,关系似乎也不是很亲近。何况凉州西平那边的大族,在洛阳一向不受待见,外戚难以成势。郭太后又是明皇帝册封的皇后,她应该多少有一些理由、愿意维护曹氏社稷? “扬州刚夏侯玄转过头,又对诸葛诞沉声道:起兵时,公休也在寿春,太后是怎么到寿春的? 诸葛诞沉吟片刻,环视大街上的光景,小声说道:“太后藏身于扬州都督府,深居简出,之前无人见过。她忽然在洛阳失踪,乃因曹昭伯等人正要将她幽禁到永宁宫,估计那时候王家便与太后有联络了。” 言及于此,三人继续往东走。过了一会,他们便到达了尚书省东南边 郑冲要去东掖门,于是站在东侧,相互揖拜道别。 诸葛诞揖拜时,忽然发现东边的重檐上颜色有知何时穿梭出了云层,阳光骤然洒落下来,天地间也随之敞亮了几分,竟让人恍惚有一种错觉、误将下午当清晨。 第五百八十三章 坚如磐石 大魏芳华 新皇登基次日,发出的第一道皇帝 (名义) 诏书,便是给秦亮的。宣诏的使节是御史中承钟毓,随行的人之中,还有他的的弟弟、尚书郎钟 家 秦亮今天的安排,原本是去宜寿里王家宅邸、祭祀外祖王凌,然后把玄姬接 回来服丧。1但听到宫里来的禀报,他只能临时改变行程,叫吴心去告诉令君,让令君她们先去宜寿里、以免王家人干等。他自己则先接待使节、宾客,随后再去王家宅邸。 守中书省的人是陈安和王明山,现在皇帝年幼,诏书若非秦亮的授意,那便是郭太后的意思。让郭太后摄政之后,敞开了说实话、如今秦亮也不是在自己夸自己!1 大将军府的大门打开,秦亮等亲自迎到门楼外,一番见礼对答,将使节引到了阁楼前厅。钟毓坐于前厅北面,宣读了诏书。 着墨最多的内容、是列数秦亮的功劳,包括对外开疆辟士的军功,以及拥立大功。然后给予殊荣,加号大都督,免除都督中外诸军事,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除此之外,还有赏赐的华服、财物等东西。、7 如果秦亮接受,那么现在他的主要头衔就是这样了: 大将军,大都督,录尚书事,假黄钺,平皋县侯,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1秦亮听完宣诏,先向代表皇帝的使节钟毓伏拜,但没吭声。 钟毓等了片刻,又正身说道:“钦哉,敬服朕命。 秦亮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道:“臣感激涕零,拜受皇恩。唯有战战兢兢尽心”1辅佐陛下,治安国家,中兴魏室,方可报之于万一。 钟毓的催促只是例行公事,似乎没想到、秦亮干脆直接受了,他不禁抬头看了秦亮一眼,然后把诏书送上。即便秦亮把话说得很客气谦逊,实际也是毫不推辞。、1 但又不是裂士封公,以及加九锡、如王莽故事,秦亮有什么不敢受的?诏书说了,如萧何故事!2 不说萧何,即便在魏朝,前面也有四个人如萧何故事,并未 (来得及)篡位,其中还有王凌。、2钟毓立刻离开上位,来到东侧站定,揖拜道:“恭贺大将军。 跟着一起来的钟会,以及大将军府的辛敞、王康等人,纷纷拜贺。 秦亮道:“公请入座,我叫人奉茶。”钟毓侧目看了一眼钟会,然后向秦亮拱手道:“大将军好意,仆领受了,但因有公事在身,须得赶回宫中复命,请先告辞。' 于是秦亮把诏书拿给了秘书缘朱登,遂率众送钟毓等人到府门口。钟会果然没有跟着大哥一起走,大伙返回阁楼的路上,他还十分自然地走到了秦亮的身边。、1 钟会与钟毓是亲兄弟,秦亮便继续刚才接诏的话题、随口又说了两句,“皇太后殿下、陛下信任重用,是希望我辅政更加用心,我若推辞不受,反而会让殿下陛下不悦。 钟会的声音道:“大将军在任,宣力淮南,文治武功,前人所不能及,拜受殊荣,受之无愧。 第五百八十三章坚如磐石 一行人不时谈论两句,很快就走过长廊,来到了阁楼台基上。 秦亮见到一个侍女,便吩咐侍女把茶水送到西厅,正是事先为钟毓煮的茶。这会去王家已经迟到了,他索性准备再与大伙坐一会,因有钟会并非大将军府的 属官、熟人也该以宾客待之。大伙在栏杆旁边稍作停留,秦亮回头时、察觉到了钟会注视的目光,便也看了钟会一眼。只见钟会脸上,露出了些许自然的微笑。不知怎地,秦亮又想起了钟会的龙阳流言。但眼前这二十多岁已经满脸胡须的汉子,确实不太像。、2 不过看着钟会的模样,秦亮倒忽然有点感慨,记得刚认识钟会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余岁的白净少年郎。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大概就是如此、见证少年渐渐长了一嘴胡子。 行。 这时钟会忽然问道:“大将军事先便知,家兄要来宣诏?秦亮随口道:“卿为何这么问?” 王康的声音道:“大将军不知道。今日大将军本要出门,得知消息才未成 钟会叹道:“难怪大将军听完诏书,有一时思索。不过大将军仍是我见过的、最从容坚定之人,虽对答言辞谦逊,却有镇定自若、坚如磐石之气,令人拜服。”<8 即便大将军府的属官,恐怕也没有那么细致地、注意到秦亮的反应。钟会-辛敞等也纷纷点头称是。、1说, 秦亮寻思,大伙所指、应该是他坦然接受如萧何故事的诏书? 这时秦亮才意识到,即便是枭雄人物、也应该会有畏惧徘徊的时候才对。比如后世书上说的杨坚,可谓一代枭雄,趁着皇帝驾崩做上权臣,却整日惶惶不可终日、问别人自己能不能成功呢:还是他的一个谋士安慰他,不管成功与否、你还能退回去?2 但秦亮的心态比杨坚还好吗?2 秦亮不敢如此自夸,大概是因为他曾获取的知识讯息太丰富了,早已明白了诸如此类的道理,所以不需要别人劝说。 而且秦亮多次带兵打仗、坐镇中军,可能有点装过了头,潜意识里便不愿意、把自己的恐慌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2 有些事是没有落到自己头上,现在真要自身承担了,秦亮大概也不像钟会所言、坚如磐石! 现在他的心态就有点不太好,一口气干完几件大事,现在他心里就像一团浆糊一样,也不确定究竟有没有出错!因为他知道,有些事,出了错不会马上显现出来后果,会在随后产生长期的影响。 也许不仅是权衡利弊,还有颠覆观念。有些确实应该做的事,不见得就符合他的价值观,即需要消耗精神去克服。、1 于是他觉得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就是精神内耗、想事情太多,造成的心累。就像是困意袭来、却失眠时的那种感觉。、2 这种时候,把日常安排紧凑一点、反而能好受一点。便是一直关注眼前的琐事,让自己顾不上太多思考!、2 秦亮站在栏杆旁边,看着前庭庭院里、那些假山上草木间的新绿,沉默了一 会 钟会的声音又道:“齐王芳无德,大将军仿效伊霍,实乃众望所归。但仆等刚闻消息、大事便已定音,大将军雷霆手段,真是出乎常人所料阿。,秦亮回过神来,回顾左右道:“事先我与府上的人商议过,不过这种事一旦 第五百八十三章坚如磐石 谋划,确实不能拖延太久,免得夜长梦多。” 大伙先后应声。在场的人里面,钟会是没有参与密议的,因为他不是大将军府属官。 秦亮再次观察着钟会。此时确实看不出来、钟会有多大的野心,兴许人的心气.还是与处境有关罢。 不过钟会此人的性情,确实与羊枯不同,做事也没那么讲究:与之类似的人,大概还有吕巽、贾充等。 羊枯那样做事有原则的人,其实更让人放心。哪怕羊枯很少恭维秦亮,还继续与夏侯霸家的人交往,甚至不避夏侯玄,但秦亮还是觉得他比较靠谱,正是因为相信羊祜,有所为、有所不为。 秦亮想了一会,仍然露出笑容道:“王士治现在做了从事中郎,若是用军谋缘的官位邀请,大概有些委屈士季。不过士季若是愿意,以后就方便参与大将军府议事了 不料已经是尚书郎的钟会竟是一喜,立刻拜道:“即使为大将军之马夫,有何屈哉?”、5 刚才被提到的王溶,顿时与辛敞面面相觑。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秦亮立刻拖住了钟会的手臂,却笑道:“士季若为马夫,汝兄答应吗?” 身边的几个人发出了笑声。不过秦亮继续开玩笑,反而能避免钟会尴尬,这不是替钟会的言论开解、大家只是开个玩笑吗? 钟会也是会心一笑,“家兄应会勉励,愿仆能追随大将军左右,可以增长见 识秦亮道:“只听士季说,我不太确定。改日派人登门礼聘,问问汝兄。大伙如此一阵谈笑,但说出来了的事、便非玩笑,此时基本可以确定、钟会要到大将军府为军谋缘了。 起码钟会目前是明确站到了大将军府这边,秦亮得到颖川钟氏的加盟、应该大有裨益。至于今后是否会出什么问题,倒不用管那么长远。1 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顾不上太远、太细的考虑。 朝廷里也是一样,像尚书省那些中下层官吏的人事权、财权等,换作太平盛世,人们必定看得非常要紧:但以前的曹爽司马懿王凌,也没有太过关心,原因无他,大伙都盯着洛阳兵权、各州都督刺史,有更紧迫要命的东西。 这时侍女们端着木盘,把煮好的茶送到西厅了,秦亮遂邀请诸官入内同坐起品茶。 其实秦亮就算不赶着去宜寿里、此时也有正事可以做,比如听取王康禀报抚恤伤残的进展,询问办事的详细过程。 然而秦亮也发现了,谈事情最好单独召见。一群人聚集在一起,便很容易谈天说地,不干正事。、3 第五百八十四章 未能偶遇 大魏芳华 令君出阁前的那座庭院,便是玄姬现在住的地方。她站在阁楼上的窗边,观察屋顶上的太阳位置,猜测时辰差不多了,便往楼梯口走去。 这座庭院里、阁楼上,有太多回忆的画面。然而时间过去了那么久,熟悉的气息、确实早已不复存在。、1 刚走下木梯,忽然便听到外面隐约传来了呜咽哭声。年轻女郎的哭声,似乎带着痛苦伤心,但音色娇气,竟然一下子让玄姬心乱了。她都熬了那么长时间没想到马上便要见面,心境却变得越来越焦躁,更加容易胡思乱想。 玄姬走出门口,只见一个侍女坐在檐台上,一边在刷靴子、一边在那里哭她连哭的时候都没有偷懒,每用力刷一下,因为呼吸的缘故便哭一声,声音颇有节奏,难怪听起来那么异样。、2“谁欺负汝了?”玄姬问了一声。 侍女抬头看了一眼玄姬,却不吭声了,赶紧拿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埋头继续 干活。 玄姬想了想道:“我母亲来过?” 侍女这才“嗯”了一声。大概因为女郎站在旁边,她下意识想表现,便拿着刷子伸到鹿皮靴里,使劲快速地刷洗,发出“哗啦”的声音,时而又旋转着、搪压着皮子往里清洗,看起来十分娴熟。那毛刷蘸了许多清水,还沿着靴子外面正在流淌。6 玄姬感觉脸上发烫,赶紧往前走,走过侍女身边,这才想起来回头道:“今天我们便要去大将军府,别哭了。” 侍女听到这里,果然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眼睛里露出了感动的神色,“妾洗干净靴子,便去收拾东西。 玄姬道:“好。” 她说罢走出庭院,沿着那条熟悉的夹道,直接走到了宅邸大门与前厅门楼之间。她打算先去前厅庭院,一会看到动静,便往外走、在门楼那里就能“偶遇”秦 亮 不料,时间估计得真是太巧,玄姬刚走到前厅门楼,便见王公渊等人都出来正去迎接刚进府门的马车。 了 公渊招呼道:“妹来得正好,仲明和令君回来祭祀了。”诸葛淑也向玄姬见礼,唤了一声“妹”。 玄姬向兄嫂回礼,眼睛却一直留意着马车。不过玄姬对于礼数,平素就不如令君那么讲究,她不认真也很正常。 这种时候,玄姬的目光当然不会错过马车! 她最喜欢的场面之一,正是秦亮走下马车车尾、弯腰出来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即便弯下腰,在女子眼里也有几分压迫感,俊朗的相貌、眉目间的英气,居高临下的气度,在俯身的姿态间又多了些许谦逊君子的感觉。秦亮下车,通常都有人迎接,在众人恭敬的态度中,他倒自有洒脱从容。、2 最重要的瞬间则随后而来,便是秦亮向迎接他的人、露出一丝礼貌的微笑在不经意之中,眼神会在玄姬脸上停顿。无论在场多少人,他都能一下子找到玄姬、投来刹那间的注视,眼睛里仿佛只有玄姬!哪怕他立刻就会挪开眼神、掩人耳目,但那微笑中掩藏的惊喜之色,在玄姬看来是说不出的温暖。、2 那个眼神如同灯光过后的余辉,总会在玄姬的眼前停留很久。这种时候,正该她使用“放空心灵术”了,不然很容易被人看出来、这对男女在眉目传情! 第五百八十四章 未能偶遇 玄姬几乎屏住了呼吸,感觉有点窒息地看着马车。姿态端庄的令君先款款下了马车,接着下来的人竟是个侍女。然后就没人了? 再看马车附近,没有别的车辆,而侍卫是骑着马来的。 玄姬心里一阵失落,鼻子都有点酸了。、1 令君上前向大伙见礼,自然也没冷落玄姬,规规矩矩揖拜叫了一声“姑” 相互拜见之后,公渊先问道:“仲明呢?” 玄姬没有多言,但也立刻侧耳倾听公渊父女的交谈。 令君道:“御史中丞钟稚叔带着仪仗、来了大将军府宣诏,仲明要先接待使迟一些才到。”节, 玄姬听到这里,刚刚落地的一颗心、又重新燃起了期待但片刻后她才意识到,即便秦亮今天不来,去了大将军府、不就见面了,一天都等不得吗?想到这里,玄姬不禁一阵羞愧。、2 公渊的声音道:“那我们先去前厅庭院,给汝祖父上柱香。 几个人便一起走进了门楼,向廊芜上走去。公渊这才问道:“宣什么诏?” 令君的声音道:“早先听说了一句,大概是新皇感谢仲明的功劳,要给予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的殊荣,并加号大都督。” 公渊转头看了令君一眼,却故作淡然道:“那便得取消都督中外诸军事了。”2 令君“嗯”了一声。 这时迎面出现了两个侍女,她们提前让到了一旁,侍立等着公渊等人先过去。大家暂时也没有再谈论,沿着廊芜继续往北走。 侍女们立刻屈膝行礼,其中一个向公渊和令君行礼之后,等到玄姬走过,她又赶紧屈膝道:“见过女郎。” 时间,玄姬感觉有点意外。 她以前离开王家“清修”、却一直没有出嫁,如今回到王家自然表现得很低调,不愿意引人注意。毕竟被人注意也不是什么好事,大多人只会在背地里传流言蜚语!因此每当她与王公渊等人同行,通常都不怎么受关注。 但最近王家的侍女奴仆,好像忽然对玄姬多了几分尊敬。 之前传言秦亮要被策封晋公、加九锡的事,最后并没有策封,但秦亮的声威、大功已经不小了所以王家的侍女们已能想到,王玄姬这个妾生女、极可能会变成秦亮的夫人之一?1 当然玄姬的猜测不一定准确,但不管怎样、她倒是挺高兴。 令君有时候喜欢被人夸赞、认可。玄姬对那些东西不太执着,但她也不想被人胡说,若能被人们当作大将军的夫人,也是可以大方说出来的身份。权倾天下的王公家的腾、妾夫人,虽非正妻,地位却不低。 (当年曹操做魏公时,卞夫人尚非正妻,而且做过妓女,也没人敢轻慢她。)3 仲明原先一直对玄姬心藏愧疚,这下确是让他找到了法子。 第五百八十五章重要的事 大魏芳华 大将军府随后又来了几个客人。待秦亮来到宜寿里王家宅邸时,时间已快到中午了。 马车径直驶入大门,帐下督祁大打开了车厢尾门、弯腰侍立在旁,车厢内的光线随之一亮。、1 昨日还是阴天,因为秦亮记得、当时他在宗庙里有过感慨,直叫一个阴风惨惨。但今日天气晴了,尤其是临近中午时分,阳光亮得有点刺眼。 秦亮弯腰俯身走下马车,立刻看到丈人夫妇、三叔、令君迎接在旁,他们虽然穿着丧服,却掩不住热情之色。秦亮立刻报以微笑,然后才准备上前见礼。不过顷刻之间他仍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遂转头扫视了一眼,随即发现了刚走到前厅门楼外的王玄姬,心头一下便好像踏实了几分。、2 有时候人们在做一些冠冕堂皇的事情之时,可能心里关注的、并非明面上的正事,反而是暗藏在其中的隐秘心思。就像今天秦亮来祭祀王凌,要说他有多么在意这件事、显然并非如此,他真正想干的事、却是把玄姬接回去。、2 秦亮的目光在玄姬艳丽的脸上稍作停顿,她也察觉到了秦亮的眼神,一双美艳的瑞凤眼中、便露出了一丝嫣然笑意,但她立刻又收住了笑意、眼神闪躲到了别处。、1 在场好几个人是专门来迎接秦亮的,都注意着他。秦亮刚才只是看了一眼玄 姬、瞬间的一瞥而已,便立刻走上前去,与公渊、公美等人揖见。秦亮招呼外舅外姑三叔、也与令君煞有其事地相互行礼,接着说道:“先是钟稚叔持节宣诏,接着桓元则等同僚来了。我便让令君先过来,免得舅姑三叔久等。 王金虎道:“就等仲明了。” 公渊点头道:“听令君说了的。” 秦亮随口说话时、眼睛看着公渊的,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他没怎么用心。所以才不紧不慢地说了几句废话,他当然知道令君自己回来,必定要提起接待使节之事。 相比面前的两个满嘴胡须的大汉,秦亮的眼前仿佛还印着、刚才一眼看到玄姬的模样。生麻布衣襟鼓囊囊的、显得有点紧,粗糙不缉边的布料,反倒衬得她的皮肤雪白细腻,麻布形成的不规则皱褶、掩盖着她圆润美好的线条。几个月未能亲近,秦亮几乎都有点忘记具体的风景了,看到那丧服的轮廓、他又不禁好奇地回忆。2 有一会,秦亮不知怎地、竟想到了司马师的前妻吴氏,或因吴氏眼睛大、眼神却不散。人道是小眼睛聚光,生得大眼睛的人确实更容易无神无形,吴氏则是个例外。、2 待王玄姬走了过来,秦亮便若无其事地转身见礼,唤了一声,还随口问了-句:“姑没和令君在一起阿?” 玄姬在人前、好像大方了不少,“刚才有点事耽搁,不过我还是想来马车旁、接一下仲明。 秦亮不好在这样的场合,与玄姬说太多话,当即便微笑点头。 这时公渊的声音道:“不用站在这里,我们去前厅罢,仲明先请。 秦亮也客气了一句:“外舅请。”一行人便朝门楼走去。 大伙走上廊芜,公渊与秦亮并肩走在前面,公渊接着刚才宣诏的话题道“陛下毕竟年幼,诏书是皇太后之意罢? 第五百八十五章重要的事 秦亮道:“正是如此。”身后诸葛淑的声音道:“陛下这么小便离开了亲生父母,也是不易。秦亮回头道:“应该只有东海王妃不舍,陛下有那么多人照顾、却不会有什么难处。 诸葛淑看了秦亮一眼,轻声道:“仲明一说,确有道理。”秦亮刚才随口之言,倒是心里话。像曹启那样的人,出生就是王子,然后六岁多登基做皇帝,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等到身体发育了,皇宫里一大群美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能有什么难处?3 虽然曹启想掌权不容易,但只要他不折腾,基本可以荣华富贵终身,而且什么也不用担心。一般情况下,王是不杀王的,古今中外出奇地有默契。就算是汉献帝、曾经尝试挣扎过,曹操仍然一连送了两个女儿,并让汉献帝善终。、4 没一会,秦亮回过神来,想起与公渊见面、还有话要说,遂径直道:“我准备让夏侯玄升到九卿,外舅以为何如? 公渊道:“如今仲明辅政,我还在服丧期,朝廷之事,正该依仲明之意。,秦亮点了一下头,不过姻亲王家作为藩卫,涉及到高官的人事变动,他还是想主动与王家人谈谈。 这时公渊主动问道:“九卿中的哪个?”秦亮道:“太仆。 公渊差点没笑出来,好像强忍了一下、才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个官位,挺适合泰初。”、7 太仆是管皇帝舆马仪仗的官,属于九卿之一。权力上的重要性、虽然不如尚书右仆射,毕竟一个管马,一个管人,但太仆的地位比尚书仆射高,尊荣不输,可不是什么粥马温之类的官,公渊不必那个反应的。2 秦亮循着话题道:“更部尚书空缺,尚书右仆射便不能空着了,让大将军长史辛敞、接任夏侯玄的职位罢。” 公渊点头道:“辛毗做过九卿,因为得罪孙资刘放,才未以三公之位仕终 以辛敞典选举,无甚不妥。”秦亮接着说道:“尚书左仆射就让王经来做。虽然王经当过边郡太守,又做凉州刺史,但他不太适合领兵,不如调回洛阳任职。凉州刺史叫文钦去接任。”2王经之前在战场上的表现,确实有点坑。秦亮早就想让他回来了,这次正好着手。 公渊转头看了秦亮一眼,但未提出不同的意见。秦亮也不知公渊在想什么等了一会,便继续把人事调整都说了出来。、1 文钦去做凉州刺史,又空出来了幽州刺史,秦亮则提名玄英郡守王质,表字是孔硕那人。孔硕蛋大之类的字,确实少见,所以秦亮有印象。、5 王顾虽然曾经跟着册丘俭起兵谋反,但当时册丘俭是他的直属上司,他几平没有选择。王顾那样的身份、如果学习诸葛诞逃回洛阳,定会被人看作背主求荣之人,况且王颁当时在洛阳也找不到大树。 册丘俭起兵是因为忠心于明皇帝、曹芳个人,但现在册丘俭已经死了。当时主张向秦亮投降的人就是王顾,秦亮放过了他,说是不杀之恩、并不为过,后来在幽州相处了一段日子,觉得王顾为人还可以。如今秦亮再提拔王顾到州一级官员,按理就有知遇之恩了,否则以孔硕的出身、千八辈子都别想涉足都督刺史。目前秦亮的嫡系武将们不能外放,洛阳中军才是重中之重,而没有军功或者领兵才能的人、却不能直接重用,王预等才进入了秦亮的考量范围。、1 新皇登基,对诸臣的职位进行一些调整、属于常规操作。秦亮欲在此时任免官员,确是一个比较恰当的时机。、1 第五百八十五章 重要的事 之前冀州刺史孙礼上书,说身体不好了要辞职。秦亮便准备调孙礼回来,太尉的高官还给他留着的。另外调王基去冀州做刺史,杜预接任荆州刺史。王溶封侯,出任城门校尉。、4 除此之外,大将军府的属官任免、倒不用与公渊谈论。比如征辟廷尉陈本的弟弟陈赛做长史,并补充一些士族出身的人为撮,钟会、王浑、吕巽,以及钟会曾经举荐过的苟勋。1 秦亮主要是靠战争起家,起初是内战,后来打外战,这种方式跟赌搏似的 威望槿势膨涨得非常快。以至于大将军府的属官,升任的速度也很快!、1即便其中一些人相处的时间不够长,感情也不见得太深,但只要朝夕相处过,信任感还是与别的人不一样。何况只要接受过大将军府的征辟,便容易被人打上一个出身标签。因此提拔大将军府属官到重要职位,仍是秦亮比较好的选择。 至于王凌以前的缘属、现在是车骑将军府的属官,大多都是并州河东士族那些年轻人要入朝为官很容易,可以等一段时间再看。 秦亮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与王广在闲谈一样,简单地把重臣的任免说了一 这时一行人已经走过了长廊,来到了北边的台基上。秦亮转过头时,忽然发才现玄姬、诸葛淑的目光里隐约多了几分仰慕。 大族家的女子,当然明白秦亮与公渊谈的事、究竟有多重要,三公九卿都督刺史,秦亮便在闲聊之中决定了!、4 不过,秦高确非想在妇人们面前、故意表现出淡定的气度。只因这种人事任免不算密谋,先与王家通气而已,妇人们也是自家人,没必要回避。其实秦亮决定重要的事,一向都是这个样子。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操机大权,反而有一种谨慎小心的心情,不过是在叙述公事。 王凌的灵堂就在前面,大伙也不再说话了,有意开始保持肃穆的气氛。人们走进了灵堂,开始摆放贡品、祭祀拜谒。 秦亮来得比较晚,等到一会拜完灵位、差不多便到午膳时间了,他只好留下吃素。2 o o 生灵死灭 第五百八十六章 春暖花开 令君夫妇离开王家宅邸,玄姬以帮忙照顾孩子 的理由,也随同一起回大将军府了。事情是公 渊安排的,自然没什么问题 及至傍晚,玄姬来到内宅西侧庭院、与秦亮令 君一起吃晚膳,她还是吃素。令君找了个时 机。暗示玄姬并非工家亲生女,服丧一年有 余、差不多够了,便叫玄姬晚上到西院这边来 歇息。 令君说得有道理耶。不过玄姬服的是斩衰,穿最粗的麻布、守最重的礼,她还是有些心虚不好意思,遂未回应令君。晚膳后,夜幕还未降临,玄姬便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从西院回去很近,有一道小门,出去是夹道巷子,对面北侧就是玄姬住的庭院幽静的庭院如故。假山草木遮掩住了围墙,铺着鹅卵石的溪水、清澈的水潭,恍若山林之中的别院。但宁静雅致的风景,亦不能让玄姬心静。等到沐浴更衣快要就寝了,她仍然毫无睡意一时间玄姬倒想起了晚膳前后的感受。刚入腐时,她确实是饿了,闻到食物的香味,便有点心慌,只盼侍女们上菜,正是口中生津、十分期待。不过等到吃过了饭,其实人就会觉得疲惫,也不愿再去多想了。现在玄姬仿佛就在晚膳之前,简直是辗转反侧,一直在寻思、该怎么估计时辰,如何避开侍女。她神游着去西院的路线,还想到了明早不能回来得太迟。人还没动弹,却好像已经历了几遍过程。她在急躁不安之中,又带着些许羞愧,使得心里很紧张不知过多人,外面已是一片夜色,万物俱静玄姬终于从睡塌上坐了起来,她借着依稀的月光,看了一眼放在案上的白色麻衣,然后另外没听见声音,便坐到镜台前、开始打扮妆容光洁的铜镜里,玄姬的脸映上了一层鹅黄色的浮光,里面的五官容貌颜色分明、很是明艳不过如果再抹上一些脂粉颜色,看起来会更加鲜艳。因为服丧的缘故,她已经很久没有打扮良久之后,玄姬便吹灭了油灯,眼睛稍微适应光线,轻轻打开房门、走出了房屋没一会她就来到了庭院南侧,开了小门的门门,然后走出去。庭院的正门门楼在东边,这是一道小门,外面是一条夹道、很少有人到这边来。玄姬没走几步,来到了斜对面的后门果然是虚掩着的。口、轻轻推了一下,玄姬走进熟悉的西庭院,悄无声息地进了卧房。刚走到外屋,里面便传来了令君的声音:“姑?“是我”便推开木门走了进玄姬道:去。里屋没有掌灯,只有外面的月光透进来了依稀微弱的亮光。不过这样也好,能让玄姬稍微放松塌上传来了“嘎吱”一声,随即听到了令君的声音:“初春时节,入夜后还很冷,卿快上来 罢。 “嗯。”玄姬应了一声。她深吸了口气, 默默 地站了片刻,等到深衣、里衬陆续掉落到了地 上,她果然感受到了空气的冰凉。令君说得没 错,正月间的晚上还是挺冷。玄姬进了被窝 仰躺着不禁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这时秦亮低沉的声音道: “不过我一想到卿要 可来,便如同提前看到了、到处都是春暖花开 的美好景色。 玄姬已经握住秦亮的手,耳边听着他的话语 感觉到温暖的呼吸气息,她的脸烦更烫,紧紧 抓住秦亮的手掌回应着他。秦亮就是这样,有 时候明明是在做很 过分的事,但又能让玄姬能够稀里糊涂地接 受! 过了一会,玄姬忽然想起、昨天上午在王家宅 邸的光景,她走下阁楼遇到了一个侍女,便是 被白夫人骂哭了、一边哭一边刷洗靴子的女 子。尤其是侍女手上一边干活、一边哭的特别 声音,玄姬还有印象,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想了 起来。 那侍女尽情伤心的时候有人在旁,感受应该有 点奇怪,隐秘的心情被人看到,实在难以启 齿,但有人倾听、体会到她撕心裂肺的伤心事,却又隐约有种慰藉与温暖? 当然那个人须是可以信任之人,不会拿别人的隐依伤心事来嘲笑自己,甚至说出去远处传来了一声公鸡的啼鸣,玄姬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才拉起被褥盖在前面。秦亮也被惊醒了,随即听到玄姬的声音:“昨天太累,我睡过头了。秦亮看了一眼门窗道:“天还没亮,在自己家里、不要那么紧张玄姬柔声道:“总是要见人的,这种时候被人看到了不太好。她说罢离开睡塌,收拾更衣这时令君迷迷糊糊地问道:“君今天要出门吗?秦亮道:“我去送送姑。黎明时分的籍淡光线,安静的庭院;秦亮恍惚不是在大将军府,而是回到了宜寿里王家宅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竟然连心境,也好像与往日有一点类似。起来送了玄姬回住处,秦亮也不打算继续睡觉了。即使今日没有什么紧迫之事,他还是想早早去前厅天亮后,秦亮先在厅堂见到了大将军府的几个属官。待长史辛敞、从事中郎王潜前来拜见RU实JE时再等诏命下来、便去朝中任职年轻的辛敞一脸动容道:“前几年出了些事仆原以为辛家定将家道中落,若非大将军赏识,仆何德何能受此重用?秦亮道:“选举乃朝廷要事,所以我才推举信任的人,泰雍就任之后,不要松懈大意。辛敞揖拜道:“仆绝不敢懈怠、而有负大将军重托!“未料去年才为大将军效这时王潜感叹道:命,今番已能封侯。“士治门前路宽,他人必旁边的辛敞揶揄道:不再笑。王潜听到这里一时有点走神,沉吟道:“封侯拜将,携仪仗而归,自华贵的大车中下来.受同乡父老所敬仰,此情此景,为我所愿也。”“全仗大将军知遇之他随即拱手道恩,仆没齿难忘。秦亮故作淡然道:“乃因士治立了军功,否则难以服众。辛敞叹道:“仍须有大将军这般人物请功,不然朝廷不知也。 王潜点头道:“泰雍说的是实言。 辛敞面露不舍, “可惜往后,不能再与大将军 朝夕相处。 秦亮好言道:“同朝为官,见面不难。泰雍、 上治空闲之时,也可以时常回来走动。” 就在这时,只见陆师母走到西厅门外,她见到 里面有官员、便没有进来 秦亮遂起身道: “卿等先忙自己的事罢。 辛敞王潜向秦亮顿首,跟着一起走出了西厅、 先后向陆凝拱手致意,因为陆凝也执礼在栏杆 旁。 “刚从 秦亮站在陆凝面前,陆凝屈膝行礼: 皇宫回来,又为齐王妃把过脉。大将军无须担 心,齐王妃的经脉渐通,已无性命之忧。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松了口气,高兴道:“仙姑真乃妙手回春!定要让皇太后殿下亲自觉 赐。 “大概不是妾的功劳,好像是陆凝却摇头道:齐王妃自己养好的。 秦亮不禁回忆着,上次见到甄瑶时、她那副半死不活的虑弱样子,说话都费力了,而月据说病了很久 忽然他灵光一闪,想起陆凝以前的言论,曾悄悄说过秦亮为她打通了经脉、神清气爽云云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某些神奇玄虚的事情并无关物理巧合? 秦亮正纳闷,便见吴心、隐慈走到了台阶下 面。 陆凝也回头看了一眼,揖拜道:“妾便先回去 J. 秦亮点头道:“通常上午来见的人,会比较多,我们可以午后再谈。“妾请告辞。陆凝拜道 很快吴心等人已经走上台基,陆凝看了秦亮眼,又拱手一拜,转身离开。 吴心与隐慈上前揖见,隐慈从怀里拿出了两张纸,沉声道:“大将军,刚不久之前,东吴出 了大事! 两张纸,一张黄纸上写着阿拉伯数字,故意写得很潦草、像是画符一般,另一张白纸上则是翻译过的内容。秦亮拿起白纸看了一下,顿觉 诧异。 孙权废掉太子孙和、赐死鲁王孙霸,立了七岁的孙亮? 隐慈接着小声道:“从马茂的密信中看,他或许也要逃离东吴了。 秦亮继续往下看,马茂在密信中、简短地提了一句,猜测原因是孙和控制不了士族。各家士族反而可能借拥立太子之功,名正言顺地排挤 但若是一个孩子登基,,不是更危险?秦亮沉吟片刻,脱口道:“赤壁之战距今,已有四十余载,此时孙仲谋得有七十来罗了罢? 他真敢废掉成年太子阿! 隐慈想了想道:“如今仆等以为、七十岁的孙仲谋寿命无几,兴许他却觉得,自己能长命百岁呢? “有些道理,不管是秦亮看了隐慈一眼道:谁,余生都是他仅剩的一切。, 第五百八十七章 还没吃饭 马茂往北方送出密信的时候,孙权还没有病倒。 但是马茂无法专门再送一份消息出去了,告诉魏国大将军、东吴国主病重。因为商队来往两国之间、一段时间内是有数的,否则无法解释。 况且马茂现在也很危险,他已在准备找机会跑路!等回到魏国,便可以当面向大将军秦仲明禀报,详述东吴的情形。 主要的危险,正是来源于侍中孙峻、那个曾经与马茂关系最好的高官!孙峻显然起了疑心,已经有几个月未找马茂商议机密了。 孙峻当然没有搜集到马茂的凭据,否则早已动手。但是像孙峻那种人,若是寄希望于他讲道理、凭证据,那一定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一旦孙峻掌权,从他的行事风格看,定会直接把怀疑的人、抓起来严刑拷打!无论马茂招供与否,孙峻都会给安上一个罪名。 至于当初马茂出谋划策的功劳,孙峻那种人是不在乎的。翻脸就不认人,才是孙峻的本性。这种人既不讲道理,也不重情分;马茂与此人打交道,不得不料事从严! 孙峻能掌权吗?马茂认为、吴国朝廷的局势只要不再次发生反转,便几乎确定孙峻能掌权。 鲁王孙霸虽死,赢的人却不是太子孙和,反而是曾经支持鲁王的全公主、获得了全面胜利!孙峻作为全公主的情夫,且是宗室贵族,他能分掌大權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事。 若非孙峻对马茂产生了猜 忌,因为很早就与孙峻交好,这会马茂还真能歪打正着、攀上大树! 马茂也不知道孙权是怎么病倒的。或许还是东关羡溪之战、给孙权造成了沉重的打击。毕竟孙权六十好几了,身体与心态恐怕都没有那么强健。 在此之前,孙亮刚被立为太子,其生母潘淑便立刻册封为皇后。吴国建立之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皇后,潘淑却忽然得到了、后宫佳丽们梦寐以求的皇后名分。估计孙权心里还是明白的,孙亮年纪太小,所以才拔高其生母地位、让孙亮成为毫无争议的嫡子。 忽然天上掉下来这么大的殊荣,潘淑自然对孙权很感激,照顾病中的孙权也十分用心。 但凡孙权吃的喝的,她都亲自经手,甚至连药都要自己尝一下冷热。潘淑的出身、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见识也不是很大,但她还是明白最朴素的恩仇道理。 而且照料卧床的病人并不轻松,做的都是枯燥的琐事,很容易心烦犯困,却又没法消停。这时潘淑见孙权沉沉睡去了,才回到自己的寝宫,连午饭也顾不上吃,便累得想小睡一会。 她之前也曾在织室呆过、做过很辛苦的活,不过这些年成了宫廷贵妇,早已过惯了轻松的日子,一下子日夜操劳,确实有点疲劳。 不知躺了多久,潘淑正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到、手臂竟被人按住了! 潘淑立刻惊醒。但顷刻之间,她的嘴也被人捂住 ,睁开眼便看到了一个面熟的宫女。“呜呜……”潘淑大急,想伸手抓开捂住她的手,但手臂已动弹不得、被人死死按在了塌上。 身边起码来了四五个人!一时间潘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顾着拼命挣扎。她几乎用尽了全力,却完全没法挣脱。被好几个壮硕的妇人按着,潘淑那苗条娇美的体格,力气差距太大了! “东西呢?”这时有人焦急地问道。 随即有个宫妇拿着布绫过来,向潘淑的脖颈上套!宫妇应该没杀过人,看起来很緊张,活干得也不太利索。 “呜呜……”潘淑把仅剩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下意识地作最后反抗,但很快她就只觉浑身酸软,完全力竭了,她只能瞪圆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布绫套好,要勒死她! 如同掉入冰窟的冰凉绝望,顿时袭上潘淑的心头。在不甘、恐惧之余,她忽然想到了一件最朴素的琐事:午膳都没吃,自己还饿着肚子。 因为在潘淑的观念里,那些要被砍头的罪犯、也会给一顿断头饭,病重垂死之人,身边的亲人都会问一句、还想吃点什么。 倒没想到,她潘淑贵为皇后,最后竟比不上一个死罪犯! 潘淑已经无法挣脱,勒在她脖子上的布绫迅速收紧,一股窒息的感受随之而来。潘淑仍然瞪着眼睛看着屋顶,在刹那之间,她觉得时间流逝得更慢了,屋顶上的斗拱也变得模糊起来。 “哐当!” 潘淑用尽力气,脚向下方猛蹬,塌上的东西都被蹬到了地板上。这应该是她最后的扑腾,双腿拼命伸直,简直想要把身体尽力拉长似的!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住手!尔等在做什么?” 潘淑瞬间感觉脖子上的布绫松了一点,但她还是没法呼吸。接着那个声音道:“大胆!” 先是潘淑腿上、手臂上的力气忽然消失,按着她的人跑了!潘淑立刻伸手抓住脖子上的布绫,但她已经使不出半点力气,好在片刻后勒着她的人也跟着跑了,同时松开了布绫。 “咳咳咳……”潘淑立刻转过身,伸手搓着喉咙、咳出了一股气来,感觉脖子快断了似的。 这时那个人坐到了塌边,伸手拍着潘淑的后背。潘淑已经意识到了来人是谁,正是朱公主小虎! 潘淑就像是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扑到朱公主的怀里,大哭了起来。潘淑感觉脸上十分軟,还有点呼吸困难,窒息的惧意未去,她赶紧又挪开口鼻,哭得是梨花带雨。 朱公主抚着潘淑的削肩,好言安慰了两句,随即说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赶快下令,把刚才那些宫女抓起来,严加看管,审问出幕后凶手!” 潘淑道:“公主快带人去抓她们。” 朱公主低声道:“卿是皇后。”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大开的殿门,又道,“我要先走了,皇后记得尽快去见父皇。父 皇还能说话呢。” 潘淑仍然使劲抓着朱公主。 朱公主却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幽怨的神色中带着复杂的情绪,“皇后别怕了,太初宫里除了父皇、没人能正大光明地杀皇后,不然迟早被算账!” 潘淑终于放开了朱公主,眼睁睁地看着朱公主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 “咚咚咚……”潘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胸口,发出擂鼓般的声音,喉咙还是不舒服、一颗心好像正在咽喉处! 她终于回过神来,想起朱公主的叮嘱,赶紧走了殿门,竟发现偌大的庭院里、竟然没有侍女随从! 好不容易才在远处看到一个宦官,潘淑立刻呼唤宦官过来,下令他快带着人去抓捕宫女。接着潘淑回忆了一下,把自己认识的三个宫女的名字说了出来。 这时潘淑才想起,其中有个宫女、好像与中书令孙弘有关系!有一次那宫女还曾为孙弘带话,说中书令想得到潘夫人的召见。 孙弘虽然在太初宫内做官,但也是外臣,他是怎么认识宫女的?潘淑心里狐疑,一时间却无从打听。 宫女宦官们陆续来到了宫殿里,除了拜见时的场面话,一群人简直是噤若寒蝉。 但人多了起来,潘淑还是稍微安心了一些,朱公主说得对、没人能当众杀皇后。潘淑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先前惊吓过度,才没有想那么多。 没一会,全公主孙鲁班也来了。潘淑吃力地从筵席上起身见礼,她现 在还觉得使不上力气。 孙鲁班跪坐到旁边道:“皇后,可否借一步说话?” 话音刚落,殿室内的宦官宫女都弯腰作拜,向殿门方向后退。潘淑心里一慌,抬手道:“汝等……” 孙鲁班道:“一会再叫他们进来。” 潘淑只得作罢,好在门是敞着的。她这个皇后没做几天,在太初宫的威严、远不如个公主好使! 孙鲁班面带怒气,愤然道:“我刚听说了皇后的遭遇,急忙赶过来看,有的人简直是胆大包天阿!必是妒忌皇后之人,指使宫女干的歹事,查出来定要严惩不贷!” 潘淑顫声道:“谁想杀我?” 孙鲁班小声道:“须要先查出指使者,免得冤枉好人。皇后放心,我会叫中书令孙弘密查此事,给皇后一个交代。” 孙弘?潘淑不禁看了孙鲁班一眼。 孙鲁班又道:“太子与全尚女定下了婚约,全氏迟早是太子妃,我们便是亲戚了。不帮亲戚帮谁?我是站在皇后这边的,皇后可以相信我。” 潘淑“嗯”了一声,强行冷静下来:“若非公主说好话,我儿怕是不能做皇太子。” 孙鲁班的目光从潘淑脸上扫过,目光十分犀利,仿佛有形之物、能莿穿潘淑玉白的皮肤一样。孙鲁班道:“七皇子要娶全氏,我哪能不喜欢他?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好话,理所应当。” 她稍作停顿,接着好言道:“如今父皇病卧在榻,此事不能声张,以免人心惶惶 。抓住了那些天杀的宫女,还是要用密查。孙弘一直在宫里办事,口风牢靠一些。皇后见到父皇,便推举中书令孙弘、去办此事罢。” 潘淑终于忍不住道:“这种事,不如让校事官去办?” 孙鲁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面不改色地点头道:“校事官也可以。” 第五百八十八章 凄风惨惨 潘淑去皇帝寝宫、见到了孙权,全公主孙鲁班也一同去了。 没想到,皇帝孙权听到此事,并没有表现得多么震惊。他的身体确实虚弱,起床都要几个人扶着,但看起来、好像并不觉得太意外? 中书令孙弘隐约有点问题,事关性命、潘淑自然没有听说全公主的建议,她见到孙权,便提出让校事府负责严查。但孙鲁班仍然推荐孙弘! 皇帝竟听从了孙鲁班之意,让孙弘去查明。 最难以置信的是,那几个宫女不到半天工夫,竟然全都自缢身亡了!潘淑强行要求看尸首,她细心地发现,其中一个宫女后脑勺上有血迹。宫女大概是先拿棍子在自己的后脑上敲了一下,然后才上吊自尽的? 为什么全公主一定要推举孙弘?孙弘与其中一个宫女究竟有什么关系? 潘淑想问一点情况,比如自己险被暗殺的当天,庭院的人被谁叫走的!但宫里的宦官宫女,没有一个人愿意多说一句话。气得潘淑想叫人掌嘴,但想到万一有人说她虐待宫女,岂不是又给人找了个自己的“死因”? 潘淑干脆以皇后的身份,来到神龙殿旁的廊屋内,召见了中书令孙弘,想试试孙弘的口风。 不料第二天,潘淑在临海殿内遇到朱公主。朱公主就告诉潘淑,孙弘觐见皇帝时,说皇后召见他、询问吕后临朝听政故事! 连潘淑自己也不知道,她一个全家几乎死绝、就剩一个姐姐 的人,究竟要怎么如吕后故事,才能应付得了大吴朝那些手握重兵的世家大族。 潘淑想叫朱公主帮帮自己,朱公主却仍像上次那样、说两句话就走了,好像故意避着潘淑。不过她仍然是潘淑能信任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除了姐姐、姐夫,另一个人竟是很少打交道的外都督马茂。潘淑也派人召见过马茂,但马茂称病没有进宫。 潘淑贵为皇后、儿子是皇太子,此时她信任的人,竟把她当作瘟神一样? 入夜之后,潘淑再也不敢在临海殿就寝、宿夜守着皇帝孙权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把内殿中的所有门窗都关死,不准任何近侍靠近她的睡塌! 饶是如此,潘淑还是不敢睡,人躺在被窝里,却一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嘎吱!”忽然木窗发出了一个声音,潘淑浑身一颤,急忙盯着那个地方。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哗啦”的树叶摇曳之声,大概只是凄风吹动了木窗? 其实真的有什么情况,潘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仅有的几个对她有好心的人、却躲着她,或许也是这个缘故罢! “我不怪你们。”潘淑哽咽着,自言自语地说道。 她想起了马茂说过的话,此时才真的相信、全都让马茂说中了! 大虎孙鲁班要掌控宫廷,嫌她潘淑碍事。小虎朱公主因为夫君的事,认定其丈夫丞相朱据被罢免流放、是因为權力斗争,所以才对大虎不满。 但是朱 公主已经没有实力反抗了,所以做事才留有余地,不想与潘淑直接结盟!而且朱公主毕竟是大虎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即便夫君被陷害,朱公主要自保还是不难。 至于外都督马茂,以前为潘淑在御前说过好话,此时更不愿意与潘淑走得太近。他一个魏国降臣,不想与權贵作对,感到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潘淑怎么能怪罪他们呢? 当时皇帝孙权听到、有宫女谋害皇后的反应,忽然让潘淑想到,也许皇帝对她的死活根本不在乎! 当年受宠多年不衰的王夫人、也没有被立为皇后,她潘淑怎能如此幸运?册立潘淑为皇后,大概只是为了让孙亮变成嫡子、得到册封皇太子的名分。 甚至皇帝应该早已明白、潘淑那点实力必定会被铲除,不如早点死掉、好陪着皇帝下葬! 毕竟这样的预料,连马茂都想到了。 潘淑不禁又想起、马茂评论鲁王孙霸的情况。潘淑忽然觉得,自己与孙霸竟有某种相似之处。 孙霸带着对皇储的希望,拼命揣测着父皇的心思,希望得到关注、认可与宠幸。孙霸必然认定,父皇是最喜欢他的,当初册封孙和只是被迫无奈,所以才会立刻给孙霸封王,给他权力,在各自试探中不断纵容默许;所以他才是父皇心中最好的儿子! 鲁王的心思很正常,自己的亲生父亲、哪能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呢?让他去对付太子的党羽,那 一定是想让他取而代之。 但不知道鲁王临死之前,看着父亲亲自送来的诏命和毒酒、有没有明白,他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做皇储,从一开始就只是别人的工具! 把鲁王当工具的,不仅有他的父亲,还有他亲切的姐姐。当鲁王还在得宠的时候,他的大虎姐姐就已经用全尚的女儿、与孙亮定下婚约了,却一直假惺惺地支持着鲁王。 潘淑越是深思这些年的事,身上愈发寒冷。 她蜷缩在塌上,把被褥都裹在身上,甚至把头也蒙住了,还是觉得冷,冷得刺骨! 因为头在被褥里,很快潘淑便感觉呼吸不太顺畅。大约是差点被勒死的窒息感、仍然挥之不去,她刚刚感受到呼吸不顺畅,马上就有一股巨大的恐惧袭上了心头。 可怕的画面闪过了她的眼前。一脸惨白的王夫人竟从黑暗中飘来,幽幽道:我好惨阿,汝夺走了我的位置、我的心肝,拿命来。 潘淑猛地掀开被褥,刺眼的蜡烛光线、顿时让她两眼发花。王夫人的脸,似乎仍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宫里仍然流传着孙权与王夫人的佳话,曾经的情意绵绵,海誓山盟、绝不独活。但是王夫人已经先走了,她被打入冷宫,日夜盼着陛下回心转意,直到在郁郁寡欢的冷清中去世。 好在王夫人已经死了,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也被废黜了太子位。但愿王夫人至死都没有明白一切,她临死前仍带着希望 。 正如鲁王孙霸,当他久久凝视着那杯毒酒,大概只怪父皇年迈昏庸、或者因为大局而被迫无奈,才听信了太子那边的奸臣谗言罢! ...。...。 第五百八十九章 遁形之士 潘淑无计可施,仍然想见一面外都督马茂。 因为她亲近的人、没有什么才能,比如姐姐和姐夫。或者难以信任,孙亮年纪太小、潘淑当上皇后没多久,身边未能聚集起一批人才。 只有那个马茂,之前对朝局的推测、几乎都说中了!而且他也愿意信任潘淑,在她面前说过肺腑之言。 召马茂进宫觐见、他不来,潘淑又想了个故技重施的办法。次日她便召见姐夫、姐姐,告知自己在宫中的遭遇,并叫姐夫去请马茂出谋划策;潘淑自己则带着侍卫随从,准备回姐姐家祭祀。 理由是初遭大难,险些丧命,所以回去祭祀、祈求祖先保佑。 当然这个法子,可能也不管用。皇后在宫里直接召见,马茂都托病没来。私下里召见,他若不想来、更是连借口也不用找! 但至少潘淑出皇宫还是很简单的。皇帝孙权现在卧病在床,这种琐事他当然不会管。除了要听皇帝的诏命,现在潘淑是皇后,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去哪,没有人再有名义限制她了,最多只是事后谗言。 就像潘淑召见中书令孙弘,过后孙弘就胡说什么、皇后请教当年吕后故事。 一切安排妥当,潘淑如同上次一样,来到了潘家祖庙上香烧纸祭祀。宫女宦官都留在了庭院里,她刚走进庙里,竟然立刻发现,站在角落里赞礼的人、正是马茂! 潘淑心头顿时一喜!兴许马茂也对此时 的困局无奈,但是潘淑见他来了、还是很欣慰。这种感觉,便如同那天被人暗算、忽然看到朱公主出现在了身边。 潘淑背对着门口,跪坐到筵席上、开始点香,她头也不回地主动开口道:“我的事,姐夫姐姐说过了吗?如之奈何?” 马茂的声音道:“臣有一策,然而皇后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地位,恐怕不会同意。” 潘淑立刻燃起了一丝期望,她就知道、马茂可能有办法!潘淑忙道:“将军何不说出来听听?” 马茂道:“七皇子做了太子、可能不久便会登基,上次臣便说过了,有一些人不想看到皇后殿下活着。但皇后殿下称、在宫中有盟友,并不相信臣言。” 这种时候,潘淑只能放下架子,诚恳地说道:“今始相信马将军之言。早该如此的,马将军勿怪也。” 马茂沉默片刻,说道:“为今之计,想要保命,只有一个法子,设法离开皇宫躲起来。” 潘淑侧目道:“州郡官吏,皆大吴之臣,何况人生地不熟,能躲到哪里去?” 马茂问道:“殿下听说过王表吗?” 潘淑仍然慢慢烧着纸,答道:“我知此人,他是个道士,陛下甚宠之,拜以辅国将军。直到后来出现了高僧,康僧会和支谦的到来,让陛下信了佛、便冷落了王表。听说王表会遁形之术?” 马茂道:“遁形多半是误传,不过臣与他交情甚笃,可以让王表在毗陵安排 一处静室,让殿下隐居。” 潘淑从未想到、还可以躲起来,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沉吟道:“王表为人可靠吗?他与朝臣有来往,是否会告密?” 马茂道:“王表没有见过殿下,殿下也无须说出自己的身份。他欠我一个大人情,藏三两个人无甚难处。如今王表已隐居,未与士族来往,但仍为大吴辅国将军;等到殿下回到建邺之时,可由王表护送作保,证实殿下幽居静室,乃为陛下祈福。” 潘淑颓然道:“我要躲到什么时候?” 一时没听到回应,潘淑又忙道:“我不是舍不得荣华富贵,那些东西,我现在也明白了、本就不属于我,我只是依附于此。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着实受罪。” 马茂道:“至少要等朝中的几派人、完全分出胜负,到时候看情况,殿下再投靠获胜者。并要设法让他们相信,殿下无心權力,最好搬到别宫居住。” 潘淑问道:“仍未分出胜负?” 马茂点头道:“即便是前太子,也未完全失败,不过确实已是机会渺茫。真正失败的人只有鲁王,他已经死了。” 潘淑脱口道:“支持前太子的人或死、或被罢免,孙和不是也被废黜了?” 马茂道:“世家大族,只是罢免,无法被铲除。尤其是朱丞相,只要还有一口气,便有复起的机会。另外陛下也可能改变主意。” 潘淑蹙眉沉思着马茂的话。 马茂接着说道:“陛 下废黜三皇子时,还未病倒,想法自然不同。如今陛下病卧在榻,或心生悔意,毕竟太子年纪尚小。” 潘淑忙问道:“吾儿怎么办?” 马茂镇定地说道:“殿下不用担心太子,不管哪边都没有针对太子的道理。其中胜算最大的全公主,她的敌人是三皇子。殿下还是先顾自己罢,尤其不能经常留在陛下塌前,否则殿下是在守着遗诏吗?抑或为了验证发出诏命的真伪?” 经马茂一提醒,潘淑才恍然大悟!之前她的所思所想、确实太过简单,因为感激陛下册封她们母子,只想在塌前尽一份心意而已;这时她才真正醒悟,卧病在床的皇帝、才是最诡谲的權力中心! 潘淑下意识问道:“马将军言下之意,有人胆敢矫诏?” 马茂道:“皇后都敢暗殺,矫诏有什么不敢?一旦让三皇子找到机会翻身,全公主必死无葬身之地。” 他顿了顿,“不过三皇子不会对太子有什么成见,只是个年幼的亲弟弟而已。皇后殿下躲起来,反而能保护太子。” 潘淑问道:“为何?” 马茂道:“既然太初宫没有人殺死皇后,权臣也不用猜忌、太子长大后会记恨杀母之仇。” 潘淑不禁点头以为然,心说这些须眉丈夫、若是变成妇人,在后宫里的手段,恐怕比妇人们还要高明! 潘淑沉吟片刻,又问:“王表既然无法使人遁形 ,我该怎么掩人耳目去毗陵?” 马茂似乎早就想好了法子,几乎不假思索道:“陛下为康僧会建造的建初寺,就在建邺城淮水畔,现在支谦居住于此。此寺有灵气,当年康僧会闭门十四日、让铜瓶中凭空生出舍利子,陛下才为其建造此寺。” 潘淑道:“将军是让我去建初寺,为陛下的病情祈愿?” 马茂点头道:“居住在建初寺的高僧支谦,不久前被陛下任命为太子之师,是陛下信任之人。况且陛下信佛、曾亲自在建初寺为母亲祈福。殿下去建初寺阿育王塔闭门祈愿,陛下应会准许。” 潘淑低声道:“现在太初宫势力最大的人,应该是全公主。” 马茂道:“无妨,正如方才所言,只要殿下别守在陛下塌前便没事。又因皇后有名分,对付殿下、最好的法子还是暗殺,如今一击不中,重新部署也需要时间。殿下主动出宫,那些人反而求之不得。” 潘淑听到“重新部署”,眼皮也是一跳,那可怕的感受、顷刻间再次袭上心头! 马茂稍作停顿,继续道,“殿下居阿育王塔祈愿,四面布防,可下令臣带兵护卫。” 姐姐潘氏终于开口道:“妹真的要走?” 潘淑也没想好,便未回应。 马茂道:“谭将军、夫人勿虑。全公主等人所在意者,乃皇后或皇太后的名分,没有必要节外生枝、去对付没有威胁的人。七皇子是太 子,将来的皇帝,谭将军乃太子之亲,不过是一个骑都尉的官职、应该能保住。” 潘淑忙道:“如果我要走,姐夫、姐姐跟我一起走罢!” 姐姐潘氏好言劝道:“我们能有今日不易,妹再想想。” 潘淑道:“我还会回来。” 这时马茂道:“潘夫人乃殿下之至亲,最好留在建邺。等到殿下安顿好,可派亲信回来、密报平安。殿下身份尊荣,臣也应派一个同族亲信,护卫在殿下左右。” 姐姐潘氏果然不想跑,听到这里,松了口气道:“马将军想得很周到。” 马茂道:“事关重大,皇后殿下深思为好。只要殿下在半月之内、去了建初寺,那我们便依计行事。如若不然,此事便到此为止。” 潘淑忽然问道:“马将军与我非亲非故,为何愿意几次冒险帮我?” 马茂道:“臣在魏国扬州得罪权贵,逃亡吴国。吴国中人,皆是非亲非故。殿下看重臣,臣则绝无有害殿下之心!乃因殿下此番已无生机,臣才苦思出此计。何去何从、请殿下自决,臣尽力无憾矣。” 潘淑动容道:“马将军忠勇也。” 马茂深揖道:“言尽于此,殿下不可久留,后会有期。” 潘淑的位置正对着庙门,不能回礼。她忽然又觉惶恐不安,脱口问道:“还能后会有期?” 马茂不答。潘淑只得从筵席上起身,又与姐夫、姐姐道别,走出庙门,便带着一群侍从离开了庙宇。 第五百九十章 义我所欲也 太初宫白虎门内,侍中孙峻见到全公主便问:“皇后去建初寺祈福,还让马茂带兵为护卫?” 全公主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孙峻,见他皱眉的样子、看起来竟有点丑!孙峻的眉间距小,他更年轻的时候、还不算什么明显缺陷,但年纪渐长,全公主愈发觉得有点厌倦了。 全公主随口道:“皇后带着一只铜瓶,去了阿育王塔祈福,如果佛祖能回应她所求,便会在七天内凭空生出舍利子。卿信吗?” 孙峻却似乎并不关心舍利子,忙道:“那个马茂有问题,可能是魏国奸细!” “什么?”全公主也愣了一下,“卿既知道,为何不上奏?” 孙峻皱眉道:“只是怀疑,没有凭据,一时间也未顾得上此事。” 全公主继续问道:“何以见得?” 孙峻想了想道:“诸葛元逊认定朝廷内有奸细,并且能接触到朝中的机密,那便一定是吴国官员。我思来想去,马茂这个魏国降将,嫌疑很大!遂留心观之,只觉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何处不对。” 全公主道:“原来还只是猜忌。卿不要慌,就算马茂是奸细,他那点人也做不了什么,还能攻打建邺城、强攻太初宫不成?” 孙峻点头道:“那倒也是,不过马茂曾帮皇后说过好话,只怕他挑拨皇后,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 全公主踱了两步,“他们打交道的次数太少,难以相互信任。还有建初寺的高僧支谦,乃教授太子孙亮的博士,也同样如此,这些人刚有来往、便能忠心耿耿了?然后竟能以性命相托,密谋什么事?反倒是我妹,救过皇后,要多加留意。而皇后出宫,不是什么坏事。” 孙峻似乎也认为、全公主言之有理,一时没有反驳,又说道:“我仍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得派人去盯着。” 全公主道:“皇后带着许多宫女宦官,里面有我的人。皇后与谁见过面、密谋了多久,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正如全公主所言,皇后虽然闭门于阿育王塔内,但旁边有宫女宦官日夜守着。石塔建在一处台基上,周围除了栏杆、什么都没有,且只有一个出口,一直处于侍从的视线之内。 凌晨时分,天刚蒙蒙亮,两个戴着斗笠帷帽的妇人、便提着木盒进了阿育王塔。其中一个妇人的纱巾已掀到了斗笠上,正是皇后潘淑的姐姐。 潘淑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 昨天才刚来建初寺,她心里仍很惶恐。忽然要离开熟悉的建邺,那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尤其是女子,在这方面完全比不上丈夫。 但是留下来必死无疑,潘淑已经完全相信了这样的判断!冤死在宫廷阴谋中,最后死因也无人知晓,唯一的好处只是结果比较体面。 而若选择相信马茂,却有机会活下去。只要渡过此劫,将来回来,可仍是皇太后!此中危险,便是马茂此人、是否真的可靠? “妹要换衣裳吗?”姐姐的声音问道。 潘淑的沉思被打断,恍然问道:“我叫姐寻的东西?” 姐姐拿出一只深色的瓷瓶,神情复杂地递给了潘淑。 潘淑緊紧攥住毒酒,脑海里又闪过那恐怖的场面、被几个人按着动弹不得要被活活勒死!她心一横道:“我去换衣裳。” 石塔内的空间很小,潘淑接过一只木盒、上了第二层换好衣裳下来,看了一眼姐姐身边的妇人,不禁问道:“她怎么办?” 妇人道:“夫人不用担心,妾等一阵再寻机离开,守门的武将是妾的……主人,他会把我带走。妾家里犯了罪,妾被送去做了营倡,差点被折磨而死。是马将军救了妾,并把妾赏赐给了部将,妾甘愿报马将军之恩。” 姐姐也道:“只要没有上面的人怀疑,通常无人敢来打搅,谁担得起影响陛下福寿的罪名?” 潘淑点了一下头,提上一只木盒,把斗笠上的纱布放下来,便跟着姐姐走出了阿育王塔。后面的妇人随即闩上了塔门。 两人走下台基,向一侧走去,很快来到了寺庙侧面的门房,内外都站着将士。姐姐走在前面,来到门房,掀开了面前的轻纱。武将见状抱拳道:“潘夫人请。” 潘淑感觉腿都有点不利索了,不过还好没出什么事。这些守门的将士,应该是马茂的人。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却是又怕又緊张,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淮水码头的,然后上了一艘乌篷船。姐姐也在一番流泪道别之后,上了另一艘船、要靠岸回去了。潘淑与一个小宫女呆在船舱里,一路上是忐忑不安。 好在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追兵没有出现,周围大多时候十分宁静。潘淑也通过船舱里的缝隙,开始观望外面的风景了。乌篷船从淮水进入了大江,然后顺流东下。此番一行人要去东面的毗陵,先走大江东行有点绕路、但也是可以的。 如此到了下午、夕阳西下之时,潘淑正在观望船外的江面,忽然察觉了不对劲! 乌篷船竟然向左转向,朝北面的一个水口行驶而去!潘淑虽然几乎没出过远门,但她也不是完全不识方向。且不说太阳的方向,这辽阔浩瀚的水面明显是大江,大江水还能倒流吗? 潘淑急忙弯着腰向外走,小宫女也紧跟着她。这时她想起了什么,急忙拿出了那只深褐色瓷瓶、握在了袖子里! “为何往北走?”潘淑探出身子问道。 坐在甲板上的年轻汉子忙道:“殿下稍安,堂叔马上过来了。” 潘淑见船只仍然在朝北面的水口驶去,不远处的一条船果然正向这边划来。没一会便有人勾住了乌篷船,马茂跳了上来。 “不要过来!”潘淑顫声喝道。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被马茂骗了!没想到这个面相忠厚,知书达礼的人,竟是如此歹人! 这时马茂不仅没进来,还跪伏在了甲板上,顿首道:“请殿下恕罪。” 潘淑声音异样道:“我那般信任汝,汝为何要算计于我?” 马茂道:“仆对殿下说过,殿下看重、仆则绝无有害殿下之心。但请殿下明鉴,君乃东吴皇后,在吴国是躲不住的,没有人胆敢冒灭族之险、藏匿皇后!” 潘淑怒目道:“汝不是认识道士王表,交情甚笃?” 马茂道:“仆确实认识王表,但王表已得到吴国主赏赐的荣华富贵,一旦听说皇后失踪、起了疑心,必定会出卖殿下。殿下还不明白吗?此时不离开吴国,定无生还可能!殿下只以为将离开建邺,亦是多有畏惧徘徊,此番若不瞒着殿下、却是实言相告,要殿下离开吴国,此事岂能办成?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谋划、救殿下于危难?” 他稍作停顿,语气一变道,“当今天下,只有一人,不惧东吴,无所畏惧!只有他敢收留君,并能护得周全。” 潘淑想了想:“秦亮?汝是谁,什么人?” 马茂跪坐着直起身,底气十足地向北方拱手道:“仆乃大魏钟离长马茂,受扬州都督王彦云之命,诈降于东吴。王都督既薨,仆转为大魏大将军平皋县侯秦仲明麾下之将,奉大将军令,卧底东吴,助大将军早日铲除軍阀割据、一匡天下,除暴安良,造福于万民!” 潘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马茂,神情复杂地摇头道:“汝为一己之私,荣华富贵,便想把我献给秦亮,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马茂不置可否,“仆在东吴这些年,对于全公主、孙峻、孙弘等人是深恶痛绝。唯有殿下无辜、又礼遇于仆,如今殿下性命不保,仆岂能坐视不管?冒险相救,亦是出于好心。” 他想了想,恍然道:“大将军文武双全、音律剑术无一不通,琴心剑胆,胸怀大志,此般人物,必对殿下以礼相待。” 潘淑气得冷笑了一声。 马茂竟一副较真的样子,从怀里拿出几张纸来,“此乃大将军的密信。只凭这手字、这样的文采,鼓舞人心的胸怀,岂非英雄之气?” 他说罢伸长了手臂,小心地把纸递了过来。潘淑心里一团乱麻,竟然接到了手里。 马茂转头道:“殿下且看,潘夫人、谭将军,殿下无后顾之忧也。” 潘淑脱口道:“汝不是说,我姐姐在建邺没事吗?” 马茂摇头道:“潘夫人谭将军舍不得吴国的那点俸禄,他们不想走,仆若苦苦相劝、反而节外生枝。不如这样,事后再行解释赔罪。” 潘淑道:“汝也算是读书人,魏国、吴国之官员,却无信义,尽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这不是诱拐掳掠是什么?” 马茂默然,片刻后叹息道:“身为奸细,常常身不由己,确是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让人变了很多。但仆不为蝇营狗苟,是为义!” 潘淑緊紧拿着瓷瓶,问道:“秦亮不是杀人如麻之人?” 马茂摇头道:“仆与大将军以信相交,相信大将军既是果断神勇之人,又明事理、心怀仁义。” 潘淑蹙眉道:“汝言下之意,竟连秦亮的面也没见过?” 马茂尴尬道:“交心何必见面?没有大将军,仆早就死在东吴了。若无大将军字句安抚,并不计人力为仆准备退路,仆也熬不到此时。” 一时间潘淑欲哭无泪。 马茂道:“殿下稍安,随后便叫潘夫人、宫女前来相陪,仆无不敬之心也。” 潘淑回顾四周,两只船已渐渐抵达了水口,北面的河水、可能便是中渎水!但见此地四面寥无人烟,唯有烟波浩渺、荒地无垠。 第五百九十一章 具有神性 那马茂曾是吴国外都督,手握兵权驻扎于石头城,可以发出吴国官府过所,绝非伪造。故而船只出建邺水门、过淮水津口,都畅行无阻。 不过仍因潘淑相助,直到船只行通过淮水、才未让建邺吴军警觉。那时建初寺的人,说不定还以为、皇后仍然在阿育王塔。 待到一行人坐船顺流而下、进入中渎水之后,即便建邺想派兵来追,已是来不及了! 入江的水面宽阔,潘淑等人被困于船上,无处可去。几个人蹉跎到晚上,渐渐过了一片芦苇丛生的水域,便遇到了魏国奸细设在这里的据点!更多的魏国人加入了队伍,潘淑等更难逃脱。 随后众人乘船、沿着中渎水到了广陵,接着循泗水之水路去徐州,已是完全进入了魏国官府管理的地界! 那些接应马茂的人,应该是某官府的官吏,在魏国之地行船十分顺利。人们到了徐州,官府甚至给配备了马车,一众人遂弃舟乘车,沿平坦的陆路、继续向西北方向赶路。 潘淑知道,马茂是真的要把她们送去洛阳了! 绝望无奈之余,潘淑也想过一了百了。但马茂等魏国人并未为难,一路上对她十分客气有礼,潘淑一时又没能下得决心。 何况姐姐与姐夫也被掳来了,潘淑不知道自己死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还是想亲自看看情况。 潘淑自然非常畏惧那秦亮!一个能让大吴皇帝都感到畏惧、急忙派人议和的武夫,名字能在夜里拿来吓小孩,所以潘淑见到马茂时,才会直接说、难道不是杀人如麻之人? 不过经马茂那么一说,潘淑倒有点想在死之前、亲眼看看秦亮究竟是怎样的人。马茂的言语、至少不是完全在说谎,潘淑看过那些密信,其字迹确实有大家之风,非读书知礼之人写不出这手字。文采也是通顺流畅,言辞诚恳质朴,似乎并非潘淑以前的想象、是个什么野蛮人。 以前潘淑只是下意识的感受,并未多想。如今想想也是,魏国人并非异族,何况吴国不少士族就是北边逃来的,衣冠礼仪文字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一行人从徐州而去,路上道路平坦,每到县驿,还能换驽马。二月中旬,众人便抵达了洛阳。 马车从东往西走,先是过了一处市集一样的地方,外面十分嘈杂,没一会吵闹声又渐行渐远了。 就在这时,潘淑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了马茂的声音。马茂的声音挺大,且情绪激动,喊道:“大将军!大将军!” 潘淑终于忍不住好奇,挑开车帘往前方探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巍峨的城楼,城楼下面一群人已等在那里,骑兵中还举着一面“秦”字篆书羽毛旗。难怪那马茂没见过秦亮,却直接喊出了大将军。 潘淑定睛一看,从人们的位置和姿态上看,立刻便猜出中间骑马的人、可能正是秦亮! 只见那秦亮很年轻,竟是身材长壮、容貌十分俊朗,姿态洒脱、气质不凡。他的皮肤较白,留有浅山羊胡,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干净清爽。眉宇间自有英气,却是神情诚挚、有一种质朴亲切之感!潘淑顿感意外,着实未曾想到、魏国大将军是这样一个人。 秦亮的神情从容自信,又带着喜悦热情的微笑,正翻身跳下马来。其举止有儒雅之气,行动又十分矫健。 马茂则是快步上前,十分迫切的样子。两人随即步行走到了一起,马茂当即要跪拜,抱拳哽咽道:“仆在东吴未能干成大事,今仓促而归,实有负大将军之托,却叫大将军亲自出城迎接,仆惭愧之至!” 秦亮立刻结实地握住马茂的手,将其扶起,注视着马茂、语气诚恳道:“将军视吴国主赏赐荣华富贵为无物,身在敌营多年,仍能矢志不渝、忠心大魏,有此忠肝义胆,怎不叫人钦佩?卿又甘冒性命之危,为我军获取了许多重要情报,功不可没,何来惭愧之心?” 潘淑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里,简直不像是从未蒙面的人,倒像是多年好友重逢。潘淑只觉有些稀奇,而且两人的情绪很能感染人,让她也不经意地感受到了一见如故的喜悦?但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现在才是身在敌营! 马茂道:“大将军如此看重,仆真不该惜命偷生,正当在建邺起义,与贼军玉石俱焚,以报大将军知遇之恩!” 秦亮故作不悦之色,语气有力地说道:“今山河破碎,连年争战,百姓苦不堪言,我正欲辅佐天子,统一河山,中兴大魏,实现心中之抱负。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更亟需卿这样有胆有谋、忠勇兼具之才,建立奇功。人只有坚持活着,才能为国效力,卿安能轻言放弃?” 这时秦亮身后的官员也纷纷揖拜,有个一脸胡须的年轻人道:“有大将军在朝,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马茂一脸动容地拜道:“仆愿为前驱、辅佐大将军成就大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如若背弃大将军,人神共诛!” 秦亮携手道:“今得乐德,吾心甚慰也。” 马茂道:“大将军!” 接着秦亮便向马茂引荐、身边的一众文武,一时间人们是一阵谈笑,十分热闹。 潘淑见状放下了帘子,但秦亮的那双眼睛、却似乎还在面前,她怔了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秦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神情或从容踌躇,或面带微笑,确实气度不凡。 可惜此般儿郎、却是敌国大将,若是吴国将军,并愿意效忠于吴国太子母子,那该多好。然而就算是马茂、潘淑觉得有才能,竟也是魏国奸细!潘淑更是一阵消沉,只觉万般诸事无力回天。 ……众人簇拥着秦亮,骑马进了建春门。走此门进城,东西延伸的大道即是“建春门内大街”,这条路离大将军府很近,很快就能返回府邸。 以马茂的级别,秦亮本来想迎到大将军府门,也算是礼遇了;正是因为听到禀报、马茂等走建春门入城,离得不远,秦亮才干脆出城相迎。毕竟马茂背井离乡多年,刚从千里之外的敌国回来,礼重一些也让人可以理解。 先前秦亮也发现了马茂一行、不只一辆马车,后面有辆车上隐约有妇人。秦亮只以为是马茂的家眷,马茂在吴国多年、在那边娶妻生子也是人之常情。 大伙一起来到西厅,秦亮并不急着与马茂畅谈。情知马茂等远道回来,舟马劳顿,秦亮遂命朱登为马茂一家、安排一处院子歇息休整,并请马茂、傍晚到前厅来赴宴。 如此安排好,随行的属官将士便陆续拜别,约定晚宴上再见。 这时马茂却没急着告辞。秦亮见他有话要说的样子,遂屏退了左右,叫朱登在外稍等。马茂果然上前拜道:“随同回来的妇人,请大将军单独安顿。” 秦亮点头道:“原来不是乐德家眷。” 马茂沉声道:“禀大将军,此乃东吴国主孙仲谋的王后潘氏。” 秦亮一愣,顿时与马茂面面相觑。 “说来有些离奇。”马茂强笑了一下,“仆本已准备离开东吴,并无此打算,却正好遇到了机会,才将王后请来洛阳。” 秦亮愕然心道:确实离奇。 马茂遂跪坐在侧,在秦亮身边大概说了一遍,东吴皇宫如何争斗、潘氏如何危险,他又是怎么把潘皇后接来魏国的。 说是“接来魏国”,但这不是拐来的? 当年曹公攻打东吴,扬言要捉二乔回铜雀台淫乐、可不管姐妹二人嫁没嫁人,明着就是要抢。但如今这样用奸细拐来潘后,比之攻破东吴、劫来美女,似乎稍显上不得台面? 秦亮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听罢便道:“既然孙亮可能继承吴国主之位,吴王后便是国主之母,让她留在大魏、亦不失为一件好事。乐德又立一功也。” 马茂道:“仆在东吴时,王后多有信任,仆只是不忍看王后死于非命。” 秦亮点了点头道:“卿放心,我们想留谁、便留谁,还怕他东吴不成?” 马茂拜道:“大将军威武。”接着轻声说了一句,“潘后有神性,吴人皆以为神女,称榴花花神,凡人不敢亵渎也。” 秦亮的眼角微微一扬,侧目看马茂,但见马茂神情正然、眼中并无揶揄之色。一时间秦亮也无法确定、马茂那么说是何意,且又不好细问。 这时马茂拱手道:“仆便请告辞。” 秦亮遂还礼道:“乐德安心歇着,晚上前厅设宴、为卿接风洗尘,然后继续相谈。” 马茂道:“大将军如此厚待,仆不胜感激!” 秦亮好言道:“卿在东吴不易阿,如今回到洛阳,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我自会安排妥当。” 马茂拱手转身,秦亮送马茂到西厅门外。等在门外的朱登揖道:“马将军请。” 秦亮在台基上目送二人,随即又叫来了吴心,让她去安排马茂带回来的妇人。 .. 第五百九十二章 会猎于吴 此间庭院不大,但风景很不错。潘淑抬头就能看到庭院外的亭台楼阁,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山脉在远处、反而让人有一种开阔恢弘之感。细看近处的檐牙斗拱,也是建造得十分精美。 潘淑刚沐浴更衣完,泡过热水之后、身体感觉有点疲惫,但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大概还是比较出来的。之前她被人欺骗拐走,渐渐远离家乡,无论马茂说什么,她都难免忧惧交加!下意识会想起、那些拐騙人口的事,不知会遭遇什么非人的对待,亦不知将发生什么。 直到真的来到了洛阳,她倒没那么慌了。无论东吴国中怎么说、魏国君臣残曝无道,洛阳终究是魏国的都城,有那么多人、官民市井有规矩,总比在荒郊野岭让人安心。 而秦亮是魏国大将军,且是名将,名声赫赫不止于魏国,这又比马茂让人放心。 加上潘淑在城门口,亲眼见到了秦亮的模样,还听到了他说的话,见识了他的语气、神态。那样的气度仪表,潘淑只见了一面,便知事情、并不会如想象中那么糟糕! 这时门楼那边传来了一阵说话声。小宫女很快拿着东西进来了,顺手把一盘芝麻饼放在了木案上,弯腰道:“方才的夫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芝麻饼还是热的。” 看得出来,跟着潘淑的宫女也不心慌了。宫女不识字,但住在了什么地方、别人怎么对待的,她不是傻子当然能感受出来。 潘淑闻到香味,忍不住拿起来轻轻咬了一小块尝尝,没想到外面酥脆、里面柔软香甜,味道还不错,遂吃了半块,又赏赐剩下的芝麻饼给宫女尝尝。 没一会,门楼方向又隐约传来了人声。潘淑走到夔纹雕窗前一看,心头顿时一紧,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头戴小冠,已走到了天井旁,不是秦亮是谁? 潘淑被拐到魏国,被马茂当作美人献给魏国大将军,看样子确实不会遭受什么瘧待,但被婬辱是难免的事了! 尤其是潘淑这样的姿色,几乎不可能幸免!她当然知道,自己美艳妩媚、堪称绝色。当初她被没入织室,数百人都对她敬而远之、说是并非人间女子,后来进了皇宫,几乎与所有妃嫔关系都不好,无一不妒忌她。 潘淑自然不愿意受辱,但顷刻之间、她竟然有一种下意识的感觉,若是辱她的人是秦亮,好像也不是很抗拒? 然她可是有夫之妇,而且是吴国皇后!一时间她又是羞耻,又是害怕,还很緊张,心情十分复杂。 秦亮阔步走到了房门口,潘淑这才急忙从筵席上站了起来。不出所料,秦亮一看到潘淑,眼睛仿佛也亮了几分。 忽然“咚”地一声,一直随身携带的深色瓷瓶、竟从她的袖口里掉到了地上! 秦亮看了一眼那东西,眼神随之一变。潘淑一手按住有点宽松的交领,然后俯身捡了起来,赶紧塞进了袖袋。 秦亮这才揖拜道:“我乃秦亮,幸会吴王后。” 潘淑不自然地还礼道:“秦将军。” 这时潘淑听到了轻而短促的一声叹息,她不禁抬头看了秦亮一眼,便见秦亮的眼睛里露出了怜惜之色。潘淑顿感汗颜,一时间却无从解释。 她幽幽道:“这里是秦将军的府邸,秦将军不用客气,请入座罢。” 秦亮小心客气地说道:“王后请。” 他说罢走到了侧首的席位上跪坐下来。潘淑用不经意的眼神看他时,只见那张俊朗的脸上,虽带着些许愁绪,却仍是坦然从容,潘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秦亮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并无为难之意,王后真的不用担忧,可放心在此静养。若是王后将来想回建邺,我愿派人护送到边境,让王后平安返回吴国。” 潘淑诧异道:“秦将军真的愿意放我走?” 秦亮道:“将王后请到洛阳,本不是我的意思,不过马茂也是出于好意。魏吴两国虽敌对,但吴国主也曾接受过、大魏皇帝策封为吴王。后来吴主反叛,割据自立,方至兵戈相见,这是大魏朝廷与东吴势力的大义问题,无关私怨。我与王后无冤无仇,又见王后如此佳人,有沉鱼落雁之美,怎忍相害?” 听起来很有道理也,潘淑又见秦亮神情诚恳亲近,遂轻轻点了一下头。 秦亮转头道:“不过王后最好还是在洛阳住一段时间。吴国内閗之事,我已听马茂说了,如果王后急着回去,恐怕枉送性命,香消玉损,岂不可惜?” 大将军提到貌美、又说什么香消玉损,不像是严格恪守礼仪的样子,但不知为何、潘淑并不反感。 潘淑轻叹一声,向秦亮揖道:“多谢秦将军以礼相待。” 秦亮拱手道:“王后的身份,马茂并未告诉别人。如果王后打算将来回吴国,那此事便不要说出去了,如此可以尽量保住王后的清誉。” 潘淑立刻抬眼看去,轻声道:“秦将军想得挺周全。” 之前在建邺,潘淑离开建初寺时、留下了一封书信,声称道法更灵、要去一处静室为陛下祈福云云。皇帝等人不见得会相信,但也无法确定,总比发现她在洛阳要好! 秦亮也不时观察她一眼,大概也察觉到了、她没有要寻死的迹象,秦亮的神情随之轻松了一些。 潘淑问道:“大将军为何要费心替我着想?” 秦亮笑了一下:“至少暂时要维护王后的名节,我也希望,是孙亮继承吴王之位。” 潘淑脱口道:“可惜秦将军不是吴臣。” 秦亮面带微笑道:“以前我还真的可能变成吴国之臣。” 潘淑看了他一眼,说道:“秦将军在魏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秦亮缓缓摇头道:“我并非一开始便是魏国大将军,之前也曾有朝不保夕的处境,而且胜算极低。内閗可不只有吴国人,魏国朝廷的争斗,有过之而无不及,动辄灭族、并不稀罕,曹昭伯失败的时候,死者数千人之众!对了,我们现在住的这座宅邸,便是曹爽修建的府邸。” 潘淑留意他的眼神,此时才发现、秦亮确实不是开玩笑。 秦亮接着道:“那时我便有打算,一旦大事不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逃亡别国。吴国本不是首选,不过当初我正做庐江郡守,去吴国实在太方便了,因此东吴也是选项之一。” 潘淑沉吟道:“秦将军若真到了吴国,将会怎样?会像马茂那样吗?” 秦亮摸了一下额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侧目看向潘淑道:“因此王后的处境与感受,我能感同身受。如今王后来投,我岂能不善待?”他随即沉吟道:“可能是上辈子的阴影,即便在光鲜的时候、心中也常有惶恐之心阿。” 潘淑听到“感同身受”,又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竟是一暖。他那俊朗亲切的模样,让人有一种亲近之感,好像今天并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而是认识了很久一般! 她浑浑噩噩地来到洛阳第一天,确实觉得有点神奇,说出去可能别人还不信,她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竟毫无道理地有了些信任依赖的感觉。 秦亮的眼神里带着些惆怅、感慨,潘淑甚至有点心疼他。 她很快回过神来,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声,自己什么处境、凭什么去心疼同情一个威震天下的大将军? 潘淑收住心神,客气道:“幸有秦将军收留,不胜感激。” 秦亮终于又露出了那种从容的微笑,侧目坦然地欣赏着潘淑,用玩笑的口气道:“等孙亮登上了吴国主之位,王后若要回去也无妨,可在吴地等候。待我率大军会猎于吴,横扫江东,那时王后将去何处?” 潘淑身为吴国皇后、听到这样的言论,应该表现得不屈服才对,但见他有踌躇之意,面带笑容,潘淑却不忍扫兴,竟是垂目默然。可能潘淑也喜欢见到秦亮自信从容的样子罢。 秦亮没听到回应,看了一眼门外,便揖拜道:“王后远道而来,我正该来见一面。请安心暂住此间,我便不多打搅了。” 潘淑已相信、秦亮善待的诚意,不禁俯身顿首还礼:“将军如此对待,我无以为报……” 话还没说完,潘淑忽然察觉,自己先前沐浴更衣、换了一身侍女送来的干净衣裳,但深衣与里衬都有点大,穿着很宽松,这么一俯身便失态了。正因那衣裳不合身,衣襟料子一直磨着她的肌肤,被秦亮看去恐怕更加不堪。潘淑急忙直起身来,果然见秦亮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的脸顿时绯红。 秦亮刚才告辞,应该要走的,这会竟坐着没动,语气也变了,追问道:“王后欲如何回报?” 潘淑忙把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定谨记今日恩义,他日不吝厚报。” 秦亮暗示道:“只要人们知道王后来了洛阳,无论王后是否守身如玉,世人也不会相信了。” 这句话好像却是没说错也。 潘淑下意识地想到,在建邺的可怕遭遇、以及大吴皇帝的态度,她心里不禁生出了恨意,又想起秦亮刚见面时的怜惜、以及为她考虑的体贴,潘淑不禁一阵心乱。她确有多年没有想那种事了,但现在是什么处境、认识秦亮才多久? 何况彼此才第一次见面,潘淑其实不太了解、秦亮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如此、怕是太轻信别人了!如果被诱拐、强辱是迫不得已,那像她这样、刚见面便主动投怀送抱算什么?一旦说出去,那不就坐实了不要脸的婬妇! 正在潘淑寻思的时候,秦亮已坐到了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摸到了她的纤手,他的手好温暖阿。 潘淑看了一眼他的袍服,顿时满面通红,情急之下,忽然把秦亮的手往前一推。不料出手一下子撞到了什么东西,她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慌慌张张的、差点去轻抚秦亮的身体,心疼有没有伤着他。 潘淑简直快哭出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冷冷地顫声道:“大将军说过,不会为难,岂能言而无信?” 秦亮怔了一下,想了想道:“因王后绝世之貌,我才一时没有忍住。王后勿怪,告辞了。”说罢起身便走。 潘淑无力地坐在筵席上,长长松出一口气,看着秦亮的背影,许久没有回过神。她只觉深衣中凉飕飕的,这才察觉外面起了一阵风,春天的风正从门口灌进屋内。. 第五百九十三章 礼乐之音 太阳已经下山了,夜幕渐渐拉开,大将军府前厅阁楼里的晚宴,却未结束。侍女们拿来了蜡烛、放在灯台上点燃,烛火立刻为古朴的大厅笼罩上了一层橙黄的光辉。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歌舞姬们载歌载舞,齐声歌唱。伴随着金石的敲击乐、丝竹管弦的曲调,年轻女子合唱的声音,于娇美之中、又仿若有一种古朴悠扬的风雅之感。 清风伴随着舞步,把脂粉香气吹拂到四面、在席间飘荡。舞姬们长袖飘飘,裙袂宽袖依次起伏,看上去就像是江水的波浪,又叫人想到水边的佳人。在座诸公,皆一脸惬意,仿若陶醉在了美酒与歌舞之中。 夜色反倒让舞姬们更漂亮了一样。几乎毫无瑕疵的女郎并不多见,而朦胧的光线、恰好能掩盖住细处,人们只看年轻女子的大致线条,通过想象、总是会在脑海里补上美好的细节。 大魏几乎没有夜生活,一到晚上人们差不多就睡觉了,主要是有宵禁,晚上严禁人们在街道上乱走。但晚宴上的宾客,几乎都是大将军府的掾属,他们可以不回去、直接住在府邸上。 虽然属官们在洛阳都有宅邸,但不时住在大将军府也无妨。曹爽建造的这座府邸、可以驻扎三千兵马,房屋很多,住几个属官自然无甚局促。 席位上除了马茂,都是大将军府的属官。 辛敞、王濬都不在此间了,新任长史是陈廷尉的弟弟陈骞,旁边坐着从事中郎钟会。东侧还有司马王康,不久前才征辟的军谋掾王浑、文学掾荀勖、主簿吕巽。武将饶大山、祁大等也在席间。 开宴之前,秦亮亦已给马茂安排了官职,大将军从事中郎。因为马茂在洛阳毫无根基、人都不认识几个,先做属官熟悉一下环境;做过大将军府掾属,也是一种仕途身份。 马茂坐在筵席上,一副放松高兴的样子,有闲心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歌舞,显然对秦亮的任命十分满意。从大将军府出去的属官,很多都是三四品的大臣,至少五品郡守起。不仅如此,秦亮还在洛阳送了马茂一座府邸,礼聘的财物。 秦亮已喝得有点晕了,好在今晚的接风宴,作陪的都是大将军府的官员,敬酒的人没那么多。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暂歇,厅堂里传来一阵谈笑与赞扬。钟会的声音道:“公曾闻之,刚才的音律何如?” 荀勖道:“古诗新编,舞姬姿态,行云流水,叫人赏心悦目。” 秦亮听到两人的话有点奇怪,荀勖可谓是答非所问。他这才想起,荀勖是真正精通音律之人,尤善雅乐正音、以及清商署的清商乐,可能比王公渊更有研究。 而刚才用诗经改编的舞乐,为了加入古风的元素,配乐有编钟敲击乐。估计音律有点问题,荀勖不愿意违心恭维,却又不好当众扫兴,故而左顾言它? 秦亮便坦然举杯,微笑道:“回头还请公曾重新调试一下乐器、韵律。” 荀勖恍然转头,随即露出笑容道:“仆分内之事。不过仆非妄言,大将军府的家伎,舞得确实不错,笑意嫣然、顾盼有神,轻快舞姿叫人如沐春风。必是大将军平素善待也。” 秦亮“哈哈”笑了一声,说道:“她们没有愁眉苦脸、能助酒兴就好。” 秦亮确实不在乎这些细节,不过大将军府常有士族官员来往,各方面都讲究一点、确实能提高宴宾的规格。 荀勖立刻拿起酒斛:“敬大将军,贺乐德荣归大魏。” 马茂道:“仆在东吴时,常心念大魏,神往洛都。今日得归,大将军、诸位同僚盛情款待,仆喜不胜收,请先干为敬。” “乐德便当是回家一样,不必拘谨。”秦亮对马茂道,又向左右祝酒。众人纷纷一饮而尽。 片刻后,音乐再次响起,几个女子鱼贯而入,分别向席位上的人们屈膝,又跳起了清商舞。 大家喝着酒、欣赏歌舞,不时谈笑,晚宴直到夜深,才尽兴散席,着实比上次的家宴时间更长。秦亮走路摇摇晃晃的,众人把他送到内宅门楼,让侍女们扶着。 不过秦亮还没有完全喝醉,即便酒醉了、他也不会糊涂。 果然令君端来醒酒的甜汤时,便问起了马茂送的美女。秦亮说是吴王后,并不忘说了一句,吴王后是来避祸的、自己没有碰她。 令君大为惊讶!秦亮遂将吴国怎么内閗、潘后如何被马茂“请来”洛阳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潘淑好不容易才熬到皇后的地位、至少在吴国受承认,以后还有皇太后的名分,此时她的心思明显不在魏国。因此潘淑虽然暂且被安顿在府上,她多半只把自己当客。 令君本就不反对秦亮纳妾,只是不想与看不惯的女子相处。对于潘淑那样的客、即便秦亮动了她,令君多半也不在意。秦亮起先说自己没碰过、似乎只是多此一言,不过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潘淑貌美动人,似乎也不用负责,秦亮不慎窥见了绮丽风景、自然有亲近之心。然而潘淑稍微拒绝,秦亮便没再强求了。 她随身带着毒酒、随时准备要自尽?秦亮何苦相逼。况且他说起,对潘淑的处境感同身受,自然也非胡说。即便马茂说有神性,秦亮最近对一些玄虚之物已有点将信将疑、对此颇为好奇,但权衡之下仍未勉强。 但无论如何,潘淑的身份确实不一般。在吴国是皇后,在魏国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吴王后! 若非要为潘淑的身份保密,接待王后的礼仪规格,本不该如此简陋。礼乐这样的东西、应是维持统桎秩序的方式之一,因此荀勖看重雅乐乐器的韵律,也有一定的道理。 次日,秦亮去尚书省过问政务时、听说郭太后来閤门了,遂打算将此事也告诉郭太后。 尚书省庭院,在殿中东部区域,往北走就是朝堂,中间有几座建筑相隔、被称作閤门。 秦亮离开尚书省,从庭院西北侧的一道门出去,然后进了一座门楼。穿过门楼,便在天井里见到了宦官张欢。张欢通报之后,秦亮把鞋子脱在门口,遂走进阁楼觐见。 皇帝给了“如萧何故事”的殊荣,但他不一定要用,比如上朝时、通常仍不佩剑。 阁楼的门不大,开在东南角。秦亮走进去时,见到郭太后坐西朝东,独自跪坐在帘子后面、案上还放着文书。 张欢等宦官宫女站在门外,见礼罢、秦亮便没急着说潘后的事。 郭太后庄重好听的声音,先开口道:“听说王经快到洛阳赴任了,大将军是否知之、才德何如?” 秦亮听到这里,当即确定、郭太后做皇太后这么多年,虽然几乎都听权臣的意思,但她应该是懂朝政的。 几任权臣通常都更在意兵权,不过除此之外,尚书省自魏朝以来、权力也不小。所以郭太后才会专门问到,尚书仆射的人选。 郭太后言下之意,大概在问是不是自己人? 秦亮想了想,便答道:“王经是臣的冀州同乡,当初他被免官之后,因臣举荐,才重新入朝。他在洛阳时,也会到府上宴饮走动。不过臣觉王经之才,非在兵事,回洛阳做官、或更能发挥所长。”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彦纬任郡守时,曹爽曾给他几十匹绢、叫他去东吴贸易,他以为是一种羞辱,便弃官回乡,后因其母劝诫、才返回朝堂自领罪责。臣观之,彦纬看重气节、恩义,要他恪守本分,应无大碍。朝廷自有法度,如果大多人、都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自然政通人和。” 郭太后想了想,微微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又不动声色道:“尚书右仆射是辛敞(由大将军长史升任),与王经皆正直之士,分掌尚书省,殿下勿虑也。” 郭太后听到这里,便不多问。 一时间秦亮想起了后世赵匡胤陈桥兵变后的故事,有个守桥的小官、以没有有司印信为由,死活不放行。但赵匡胤后来还夸赞小官,因为守规矩法令的人,其实也是维系王朝秩序的基石。反之如果大家都表忠心、却只顾钻营不守规矩,他能卖别人,一旦有了机会就能卖自己! 在秦亮看来,王经与羊祜、荀勖、陈泰这几个人,有某种相似之处。大概是爱惜羽毛,做事比较有原则,有所为有所不为。这种人往往不太好用,但几乎不会乱来、或背后捅刀。 尤其是现在,皇帝年龄还小,根本无法绕开中书省、发出让人认可的诏令。而秦亮却是名正言顺的大都督大将军录尚书事,掌握了魏国的军政大权,从制度法令、道义上,王经等人都没有什么纠结的机会。 如果有人可能用得上他们,那只有郭太后! 但郭太后是可以信任的人,何况她对大多外臣并没有恩义、她拿那种人更不好用。 于是秦亮认为,没有必要除掉、或排挤所有不是自己私人的官员。何况那些表忠心的人,真的就完全靠得住吗? 当然做权臣总是危险的,真正要名正言顺,还得皇帝的名分! .....。............。...............。........。........ 第五百九十四章 竹帛何名 这时秦亮转头看了一眼东南角的门口,说道:“臣有一件密事禀奏殿下。” 郭太后会意,便唤张欢进来,说道:“不要让人靠近阁楼。” 张欢应道:“喏。”随即退了出去。这座阁楼有两处出口,望南的门,便是秦亮进来的那道门;北边还有一间房、有一道房门。张欢只要叫人看住两边即可。 秦亮起身,靠近垂帘跪坐下来,说出了他要禀奏的密事,竟说卧底吴国的奸细马茂、昨日带回来了孙权的王后潘淑! 郭太后同样是十分诧异。她不是没经历过离奇的事,但潘后是吴国人,此事着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秦亮大致说了一遍过程,又道:“马茂将她拐来洛阳,却非出于歹心。据马茂所言吴王宫形势,潘后不走,应该是难以活命了。我并未为难潘后、许诺可以送她回吴国,但她昨日并未说要走。” 郭太后抿了一下朱唇,有一会没出声。或因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她对潘后的处境、顿时有些同情。贵为皇太后、皇后又怎样?活下去与身后尊荣,有时最多只能选一样!而她当初身怀六甲到淮南的时候,甚至可能身、名俱败。 透过蚕丝垂帘,郭太后大致能看清秦亮的样子,他即便皱着眉头、面有感慨之色,俊朗的脸上也隐约有一种羁傲的气质。郭太后回头一想:潘后被人拐走,不幸中的万幸、遇到的人是秦仲明。 郭太后了解秦亮的性情,他有时候会干一些胆大包天的事出来,却也待人诚恳。 “所幸是仲明。”郭太后脱口说出了心中所想。 秦亮抬眼看过来,露出了些许微笑。 郭太后又轻叹道:“恰当之时,卿把她请到宫里来,我想见她一面。” 秦亮道:“谨遵殿下之命。不过我以为、暂时应该隐瞒吴王后的身份,不然可能影响孙权的决策。若是因此改变了吴国继承人,反倒对我国不利。因此我才欲请殿下,屏退左右。” 郭太后轻轻点头道:“仲明言之有理。” 她看了一眼东南角的门,又觉隔着帘子看不太清楚,遂轻声道:“门虽开着、但门外看不到西侧的光景,仲明可以到帘子里来。” 秦亮稍作迟疑,便起身掀开垂帘,走到了几案后面,跪坐到郭太后的身边的席位上。 今日天晴,外面阳光明媚,阁楼里很亮堂,门也开着,外臣与太后坐这么近、确实让人挺緊张。何况这地方并不是荒废的东宫,北边是朝堂、南边是尚书省庭院,乃正式庄严的中秧朝廷办公场所! 大概是因为环境的缘故,秦亮未做出更多亲昵的动作,他跪坐下来便低声道:“令君曾与我谈起,只觉委屈了殿下。如今连阿余也无法养在殿下身边。” 郭太后轻声道:“王夫人大方、明事理。” 秦亮沉声道:“若非与殿下结盟、当时得以迅速起兵,我们全都没有好下场!故此令君对殿下,心怀感激之情。” 郭太后轻轻叹一气,心说:那时我不慎怀上了身孕,处境简直要命,等到扬州起兵、我其实已经没有多少选择了。 她沉吟片刻,悄悄说道:“不管谁在朝中掌權,我都没有什么办法。况且我们之间发生了那种事,若由仲明执政、至少不用那么担忧。” 郭太后也知道,自己做的事、不一定能得到多少回报,但至少能尽量避免悲惨的下场。尤其是那个噩梦、被许多人撞破不堪的场面,只要秦亮当权,诸如此类的事便不可能发生! 就在这时,秦亮靠近了一些,沉声道:“将来殿下还能重新做回皇后。早上我与令君谈起,她亦有此意。” 郭太后愣了一下,“什么?” 秦亮注视着郭太后:“如娥皇女英故事。” 郭太后与秦亮对视着,她很快明白秦亮是什么意思了! 郭太后的心情顿时十分复杂,有一瞬间、脑海中甚至一片空白。只见秦亮的神情严肃,坚定的眼神中、亦有些许不安。 其实权臣做到这一步,不仅手握军政大权,而且有着巨大的军功声望,加上曹氏社稷日渐衰微,朝中很多人都会琢磨权臣篡位的可能!这种事太容易联想了,只是没有人愿意说破而已。 不过秦亮做得还不太明显、又让郭太后听政,很多人估计才无法完全确信,认为秦亮似乎有还政曹家的可能?最大的原因,便是让郭太后留在了皇宫掌握诏令。 秦亮倒好,在郭太后面前,直接清楚地说出了野心! 郭太后也緊张起来,但转念一想,秦亮愿意亲口对自己直说,也是出于亲近与信任。她便慢慢地松了一口气,让几乎到喉咙的一颗心稍微缓解一下。 郭太后仔细看着秦亮的眼睛,又转头看了一眼通往隔壁的房门,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制度源于周礼,不合礼制罢?” 秦亮沉声道:“历朝历代的后宫制度都不一样,我以武功开国,作为特例,不会有多大的问题。殿下本就是皇太后、皇后,我岂忍心让殿下自降身份?又怎忍让殿下幽居别宫?” 郭太后伸手使劲握住秦亮的手:“那我们不得被史官辱骂多年?” 秦亮眼神冷峻:“儒家为尊者讳,只要地位足够尊崇,士人还是比较隐晦克制的。再说要骂也是下一个朝代的事了,那时我们早已带着谥号作古多年,说不定墓都给盗过了几遍,哪能管那么远的事?” 郭太后良久说不出话来,稍微冷静之后,才思索秦亮为何要如此许诺。 或因她现在临朝听政?但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如果秦亮担心隐患,他现在就可以让郭太后移居永宁宫!反正换作曹爽或司马懿,如此作为简直是毫无意外。 那样做、也许有点对不起郭太后,但在大权面前,父子兄弟一家人都能你死我活,分配不公又算得了什么? 郭太后脱口问道:“仲明为何要这么做?” 秦亮道:“我的心,殿下还不知道吗?” 郭太后的心里仿佛听到“嗡”地一声,只觉秦亮诚挚热烈的目光、好像在灼烧她的心坎一样! 她立刻就相信了秦亮的诚心。不仅是相信他的品性为人,而且他根本没有必要欺骗自己!不说直接把郭太后弄到永宁宫,就算是现在这个局面,郭太后也没有实力、威胁到秦亮的大权。所以秦亮不是要花言巧语哄她高兴,而是发自肺腑想对她好,深思熟虑绝非冲动的承诺! 郭太后却一阵冲动,不顾危险地搂住了秦亮,口鼻在他的颈窝里、贪婪地闻着他的气息,身体緊紧贴着秦亮。 秦亮温暖的气息在她的玉耳边、低语道:“我其实对很多东西,都看得很淡,野心并不是那么大。江山对于我来说,真的不如卿等重要。但是走到了这一步,不可能再想着后退,稍微犹豫,后面便是万丈深渊!” 郭太后幽幽道:“有了江山,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年轻貌美的不是更好,岁月不饶人阿、我哪能相比?” 秦亮道:“我还是想与殿下等厮守。” 接着他便小声地说起了郭太后的美好,说得很详细,简直是不堪入耳。平素他那么儒雅从容,言行得体有气度,但说在郭太后耳边的这些话,竟又是十分放得开。郭太后听得脸颊绯红,耳朵都已发烫。 本来她做了太后之后,有一段时间便只等着那个谥号了,活着的人生已无多少盼头,既对大局无奈、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认识秦亮之后,她竟然渐渐发现、自己还有很多经历没有体验、有许多事没有做完。郭太后几乎口不择言地耳语道:“这辈子下辈子我的心都是仲明的。” 但两人不敢拥抱太久,没一会就只得分开。 秦亮也转头看了一眼门口,接着抬头看头上的斗拱。郭太后瞪了他一眼,轻声道:“有不少人看到仲明进来,我还叫张欢守着外面,卿不能逗留太久。” 秦亮瞅了一眼郭太后的蚕衣衣襟,点头道:“殿下说得是。”郭太后低头一看,荭着脸轻轻拉扯、收拾了一下因拥抱而略显凌乱的衣裳。 “何时再能到东宫觐见殿下?”秦亮问道。 郭太后想了想道:“我现在心里很乱,容我想想,如今还是不要叫人怀疑得好。” 秦亮点了一下头,拱手道:“那今日臣便不多打搅了。” 郭太后还礼,柔声道:“卿回尚书省做正事罢。” 秦亮遂从筵席上起身,郭太后瞥了一眼他的袍服,他稍作整理便撩开垂帘走了出去。走到东南侧的门口,秦亮又转头看了一眼。 郭太后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阳光里,这才“呼”地缓了一口气,軟软地跪坐在原地,只觉刚才好像做了一场梦。面前仍然摆着先前的文书,但她已没法静下心继续看了。 浮躁激动的心情之中,竟有莫名的安心,因为郭太后清楚,秦亮心思缜密谋事稳当。但她隐约又压抑着一丝罪恶感,一时间叫人无法自已。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五百九十五章 天涯沦落人 今日秦亮去殿中了。 大将军府内宅,阁楼北面的木窗开着。远处的邙山山影,因为距离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暗绿色,空中的蓝天、白云却很通透清晰。宁静的风景被窗户框起来,好似一副画一般。 “啪”地一声轻响,令君把一颗白字放到了棋盘上。跪坐在对面的玄姬,凤眼低垂,看着棋子若有所思。 旁边还有侍女江离,但是她静不下来,偶尔看两眼棋盘,便不断做着琐事,一会去煮茶,一会去拿东西。 此时玄姬好像有点走神,令君同样如此。 早上商量说要许诺郭太后、将来封为皇后之一,便是令君出的主意。 当时秦亮提起,自己还要出去打仗,能在洛阳稳住朝政的人、最合适的还是郭太后。令君与郭太后一起经历过扬州起兵、几个家族的生死存亡时候,以及祖父王凌去世后的暗流涌动。如今又让郭太后作为盟友、在朝听政,确实应该给她一些将来的许诺,不能让她一点盼头也没有。 贵人、美人之类的名位,对于魏朝皇太后,显然不合适! 如今只是给郭太后许诺一个尊崇的名位,比较她当初的支持、以及功劳,令君觉得并不未过。 这种事就像蜀汉张飞故事。传言张飞不时刑罚士卒,鞭挝健儿,对待属下不公,却把人留在左右。刘备劝他,此取祸之道也。张飞没听进去,后来果然被部下所杀。 如同此时的郭太后,若要让她在 朝听政、就不该对她太差!不说秦亮愿不愿意背叛郭太后,其实令君也不想看到秦亮那么对待妇人,她对郭太后还挺有好感。 之后秦亮好像对令君还有愧意,随即就说令君是同甘共苦的发妻,有朝一日成就大业,将来定然立阿朝为太子! 她看得出来,秦亮也在尽力维护内宅。但成婚这么多年了,他似乎仍未完全了解令君。 这时令君回忆起了当年的一些琐事,总觉得怎么也洗不干净手上的污垢,非常心慌难受!在她的心里、最在乎的是自己的清洁,但从来没有人说过、大丈夫在这方面需要在意。 何况说的是改变礼制,并没有让令君从妻变成妾,那便不算是羞辱,也不会得罪王家。所以令君才会主动提出,许诺皇后名位给郭太后。 令君又想起,秦亮说过话、诸如原本只想与令君玄姬厮守云云;还有在他出任大将军之后,立刻举荐阿父王公渊为车骑将军,开府并掌部分禁军,竟是为了以防万一、为她与玄姬的后路考虑! 真正拥有大權的秦亮,也没有把权力看得最重要!令君更没必要那么执着于权力了,因为即便她做了皇后、做了皇太子的生母,其实也是依附于更大的权力而存在、便是皇权! 她不想为此太执着,却并非心里不懂。 郭太后至今没有儿子,西平郭家、也完全比不上太原王家的家势,更何况郭芝等人与郭太后的血缘 关系,又稍微隔了一层。秦亮许诺郭太后,明显不是为了平衡外戚,仅是因为不想太心黑、对郭太后过于残忍,才愿意尽量给予回报。 “该令君了。”玄姬的声音打断了令君的沉思。 “嗯。”令君看了一会棋盘,这才拿起白子放在格子上。接着抬眼打量了一下、玄姬美艳的脸,那粗麻布衬托之下,颜色鲜明的五官、细腻白嫰的肌肤,在妇人眼里也是十分养眼。 这时令君又心道:仲明确实是个十分稀奇独特的人。有时候他的言论犀利冰冷,具有深谋远虑,但是他又不像大多上位者一般,为了消除任何隐患而无情无义、无所不用其极。至于沉迷女色,也谈不上,否则他也不会整天都在忙活正事。那只能是,仲明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跪坐在对面的玄姬稍作思索,便迅速放下了一颗黑子。 令君重新审视棋盘,只好把手从瓷缸里放开,说道:“这下输了。” 玄姬轻叹一声,看向令君道:“不下了!卿一直在走神,没意思阿。” 令君无奈道:“午膳之后我小睡一会,养足了神,再与姑一较高下。” “好罢。”玄姬端起案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令君道:“我这便想去见一面吴王后,姑可愿同行?” 玄姬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丧服,缓缓摇头道:“算了。” 令君并未勉强,她与玄姬道别、下了楼阁,带上几个侍女走出庭院,往东边而去 。 一行人刚走过内宅门楼正对的高台附近,立刻见到有三个面生的女子、正在溪边的敞亭里。她们很快也发现了令君等人,其中两人退到了后面,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则走出敞亭,等在了那里。 令君叫随行的侍女在原地等着,因为仲明叮嘱过、不要把吴王后的事传出去。 走近之后,前面的女子眼睛里露出了惊讶之色,她微微失神、一时没出声,犹自打量着令君。 令君也瞧着这个女子,猜出她应该就是潘后!因为府上的妇人,令君都认识,这三个陌生女子很容易分辨出来。 潘淑名声那么大,果然名不虚传。她的容貌不一定比得过令君玄姬,却也是姿色罕见,妩媚动人。令君也喜欢长得漂亮的女子,一见潘淑的仪表,印象倒还不错。 只见潘淑二十出头的样子,瓜子脸的线条圆润柔和,饱满的额头、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十分有灵气,眼中的惊讶神色,看上去也是别有风情。 她的身段苗条,纤腰楚楚、玲珑有致,胸襟饱满,可能是骨骼比较小的缘故,听说孩子都七岁了、身材却仍有纤细感。肌肤又白又细腻,分外娇嫰,隐约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感觉,别人说她是江东神女,倒也合乎气质。 这就是皇后阿。虽然魏国人不承认吴国的皇帝,但潘淑在东吴确实是皇后! 令君明亮的目光从潘淑脸上扫过,心说即便贵为皇后,形势不利时也会 颠沛流离、甚至要仰仗他人生存,实在叫人感叹。 潘淑主动迎上前几步,别看她身材婀娜苗条,衣襟的轮廓更无法与玄姬相比,但走路时、轻软的丝质料子亦摇曳着美妙的韵律。 令君微笑着主动揖见道:“我是王岑,幸识吴王后。” 潘淑回过神来,立刻还礼道:“王夫人是大将军夫人?” 令君点头道:“是阿。” 一瞬间潘淑漂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大概是看到王令君如此模样、冒出了几分气馁;又好像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随即夹杂着松了口气的豁然。 不知是潘淑的眼睛太能表现心情,还是令君看得很仔细。潘淑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令君却把她的心思猜了个大概! 果不出所料,仲明那样的儿郎、确能让许多女郎夫人满意。而这潘淑,似乎并未安心留在大将军府,大概仍放不下在吴国拥有的一切。 潘后这般美色,又是敌国来的王后、有江东神女的美名,仲明竟然没想尝试? 这时潘淑回过神来,也引荐了其中一个妇人,她的姐姐。亲姐妹的相貌,有时也会差别不小,她姐姐便没有潘淑的灵气。 令君大方地说道:“昨日不知王后等人到此,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潘淑道:“大将军、王夫人以礼相待,不及道谢,只怕打搅了王夫人。” 她说话的口音与魏国人不一样,但能听得懂,音色酥软、十分动 听。 令君想了一下,魏吴两国刚打过仗,但潘后不是战利品,大约相当于吴国士族武将投奔于魏国?至少不算俘虏。 于是令君不愿让潘淑感觉太屈辱,便道:“实未以礼相待,只因夫君所言,勿要大张旗鼓、公开王后的身份,方至于此。” 潘淑忙道:“这样已是不错了。没想到王夫人倾国倾城之貌……待人还这般好。此次遭遇不幸,却能遇到秦将军、王夫人,又是万幸。” 交谈了几句,令君大致已经看出来,吴国的潘皇后、比不上大魏皇太后那么大气,当然相貌身材也不一样,潘淑长得没有郭太后那么高挑。 但也不像是个城府很深、心机险恶之人,反而易把喜怒哀乐、从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表露出来。这种人长得又很美、一般的妇人根本压不住她的光彩,在宫廷里、便可能会被真正藏得住险恶的人对付! 不过令君与她第一次见面,相处得倒是不错。因为令君没想欺负她,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然也绝不愿得罪此间女主人。 令君面带微笑道:“秦家的兄嫂姓张,往后在外人面前,王后便先以张夫人自称何如?” 潘淑点头道:“王夫人想得周全。” 令君稍作思索,便道:“大张旗鼓的宴会不恰当,过两天我们准备一场家宴,权当为王后接风洗尘。” 潘淑脸色微红:“夫人不用太客气,如今我流落至此,得将军、夫人如 此对待,已是感激不尽。” 令君不置可否,心说:如果仲明将来真能把东吴灭国了,卿还能想着回去吗? .........。.......。... 第五百九十六章 卿从何来 下午玄姬再与令君下棋,果然难胜。玄姬费了不少神,回到自己住的庭院歇了许久。黄昏时分,她才又去南边的庭院,好在一起用晚膳。 仲明还没回来,令君又亲自去下厨了,玄姬便去灶房找她。 府邸中有许多侍女,令君可以不用干活。不过魏朝的达官显贵、仍保留着许多古代的习惯,男子喜欢去打猎,可以让家里人经常吃上肉,毛皮还能拿去交易;妇人则会做纺织、烹饪之类的活。很多贵妇都会做,既有实用、也能得到贤惠的评价。 秦仲明倒好像从不打猎,他会种地。 不过平常是要有新鲜的食材时,令君才会偶尔亲自下厨。玄姬走进灶房一看,发现正如所料、今晚有鲜鱼吃。 玄姬也想去帮忙。令君却道:“一会便做好了,姑别动,省去洗手。” 见到令君双手都是黏汁,玄姬也听了劝、只好站在旁边看着。 玄姬没认出来是什么鱼,只见那鱼洗干净后,浑身仍然有许多透明如水的东西,即便鱼已杀过了、令君仍然不好握住。她左手按着猾溜的鱼身,右手拿着刀,鱼头却在手掌用力之下、往前缓缓挤动。令君好不容易才稳住鱼,拿刀切开。 接着令君把切好的鱼放在盆里,拿辛香料腌制搅拌,双手简直弄得是一塌糊涂。而且玄姬当然知道、生鱼有腥味,连玄姬看了也觉得洗手麻烦。 以前令君尤爱干净,必定不愿意做这些活, 否则等清洗手指的时候、怕是要把皮都搓掉!但现在她好像不管那么多了。腌制好鱼肉,令君抬起手时,粘在手上的黏汁、竟拉起了一条蚕丝一样的长线。她便把手在盆边轻轻拂过,将沾上的东西擦在瓷盆边。那削葱般的手指、绵软无力的动作,玄姬立刻看向了别处。 “怎么了?”令君抬头道,清澈如潭水的目光毫无杂质。 玄姬忙道:“我在想,卿要怎么做鱼肉。” 令君随口道:“用水煮汤。” 玄姬点头回应,在这里也无事可做,遂离开了灶房。 走到庭院里,玄姬心里又寻思,晚膳之后提醒令君、在房里事先放一桶热水。昨晚前厅有晚宴,她听到丝竹音乐声就知道、秦仲明也必定喝了不少酒,她昨夜没过来,今天倒是可以在一起说说话。 没一会,秦亮回到了庭院,一个侍女去灶房来打热水、说君侯要沐浴。玄姬见到秦亮时、果然见他一头一脸官袍上都是黑灰。 “下午去过金墉城那边的作坊。”秦亮见礼后说了一声。 周围有侍女,秦亮要沐浴,玄姬自然不进屋,她言语一声,便去了阁楼厅堂。 今天的晚膳要迟一些,等到三人入席时,太阳已经下山。厅中点上了蜡烛,三人刚动筷子,秦亮听说鱼汤是令君亲手做的,立刻把嘴凑到碗边、径直喝了一口,发出清晰的水声,他故意弄出动静,喝下去后还津津有味地舐品着味道, 赞道:“鲜美。” 女子自然不能做出不雅的举动,但秦亮在家里一向不在乎、令君与玄姬也习以为常了。 ……秦亮今晚回到家里,对待令君十分用心。不过之前令君主动提出、许诺郭太后的事,确实帮了秦亮大忙。 “卿受委屈了。”秦亮抱着令君不禁说道,她的身体柔軟无力、任凭秦亮怎么拥抱都不动一下。 此时玄姬还没来,塌上只有夫妇二人,令君几乎是气若游丝地回应道:“妾真的没有多少委屈。什么皇后,不知道是何时的事了。她本就是皇太后,现在我见到她、还得磕头行稽首礼。等到了那时,她能做皇后,却也并非夫君明媒正娶的结发妻阿。” 秦亮的手指在她的后背上轻抚着,沉默了一会。这时令君好像刚反应过来,轻声问道:“夫君这么在意,真的在谋大事了?” 秦亮脱口道:“不然怎么办?” 令君沉默片刻,小声问道:“到那时,君还会如此在意妾的感受?” 秦亮好言道:“卿与我相识时,我还是个掾属小官,如今已是大将军、大都督,何曾对卿有过二心?我想着大事,只因那个位置、比权臣要牢靠。我最想要的,还是与卿等相守渡过短暂的人生。” 令君忙轻声道:“大丈夫当以大事为重,心系天下,君不必把妾看得太要紧。”她这么说,但手臂把秦亮楼得更用力。 两人在枕边说了一阵话,有一小会间断 、令君竟然就睡着了。 秦亮却还醒着,大概心里还惦记着玄姬,所以没有准备好休息。 旁边几案上的油灯还亮着,屋子里隐约有点风,朦胧的灯光忽明忽暗。秦亮仰躺着看向上方的屋顶,发现房梁斗拱之间、确实有点通风的缝隙。 秦亮犹自寻思,成大事的路径、还是通过战争比较好。一来他发现自己还挺擅长,并且可以寄希望于改进技术、进一步增加优势,这也是他时常去金墉城作坊的原因。十来年时间、他便坐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上,不正是靠战场奇功? 二来以巨大的功绩上位,便能减少通过内閗造成的副作用!这也算扬长避短。实际上对外战争的武力宣扬、也能吓阻内部心怀不满的人,因为国内反抗者、也得掂量在战场上能不能赢。 对外用兵一直都是打开局面的思路之一,当初曹爽伐蜀的考虑也是如此。只因曹爽、以及夏侯玄等當羽,在军事方面的能力太糟糕了。曹真是很能打,儿子曹爽其实仅会文斗。 不过战争是高风险的行动,要以这种方式实现目的、人们一向比较谨慎。而且国内一定不能乱,否则必定影响前线,汉中之战的意外、至今还让秦亮心有余悸! 次日一早,令君与玄姬都还在梦乡,秦亮又早早地起来了。他依旧先去殿中,翻看夏侯玄典选举以来、任免的官吏情况。 有时候秦亮很懒散,但最近在洛阳呆着 、心情反倒有点緊张,诸事也比较忙碌。近期孙礼、王经、文钦等人都将回洛阳了,秦亮便要在大将军府设宴,又得耽搁几天。 冀州的孙礼距离最近,好像就是这两天抵达洛阳。但秦亮也不用急,孙礼回来做太尉,有的是机会见面。 尚书省庭院里的官员、上午有自己的日常事务,秦亮也没在庭院里影响他们,便呆在北边的閤门。 閤门门楼两侧有署房,他正在署房里翻阅文书,需要什么东西,则叫人就近去尚书省取用。 日上三竿之时,宦官张欢忽然来到了署房,见礼闲谈了几句,原来是郭太后到了閤门。但她没有召见秦亮。 秦亮继续琢磨文书中的名单,过了一会忽然醒悟,郭太后这么晚才到尚书省这边来,或因听说他到了尚书省、才专门过来? 况且中书省、侍中省都在阅门那边,郭太后处理朝政、不用经常到殿中东部来的。 他便从筵席上起身,在原地踱了几步。昨日安慰过令君玄姬的心情,好在此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情也还不错。年轻就是更容易调节情绪,毕竟秦亮实岁还不到二十八。 秦亮想了想,对门口的吴心道:“卿去见皇太后殿下一面,便说我欲请见,将从阁楼北边过去。” 吴心的眼睛里露出些许不解,但她不爱多言,迟疑片刻便拱手道:“喏。 ” 秦亮又叫住她:“一会卿回到这里,若见有人拜访,便说我去更衣了,叫他迟些来。” 吴心应声出门而去。她只要穿过门楼区域,天井中那座阁楼、便是郭太后习惯逗留的地方。 秦亮几年前便录尚书事,不时会来此过问政务,早就把这处閤门的地形建筑摸清了。 他等了许久,即从门楼西边过去,走到了廊芜后面。廊芜里侧是一道土墙,后面是一道双坡檐顶的宫墙;秦亮便从狭窄的夹道里往北走,没一会到了一处豁口。他提起长袍、跨过栏杆,立刻到了阁楼北侧。 果然阁楼后面没有见到侍从,他快步走到阁楼北边的门口,推门走了进去,反手闩上房门。 绕过右侧的屏风,秦亮便见到了郭太后,她听到声音、正转身往屏风后面看。郭太后回过头来,美目中神色又惊又喜,轻声问道:“仲明从哪里过来的?” 秦亮如实道:“宫墙旁边那道廊芜墙壁,正好挡住了天井中的视线。” 这时通往前屋的房门,忽然被缓缓推开了!不过站在门外的人是甄夫人,让秦亮稍稍松了口气。 其实即便被郭太后身边的近侍发现了,问题也不大。不过如今连近侍都不知情,两人的关系自是更加慎密。 甄夫人愣了一下,微微屈膝道:“妾见过大将军……庭院里有不少宦官宫女呢。” 郭太后也有点緊张道:“我与大将军只是密议要事。” 甄夫人看了一 眼三面屏风围住的坐榻,走进来拉上了一道垂帘,又把房门关上了。 秦亮忽然想起、郭家别院的那副坐榻,便垂足坐到旁边,掀开筵席看。郭太后的脸颊一红,目光闪烁地小声道:“尽量别出声,刚才甄夫人在外屋,一下子就听到我们的说话声了。”秦亮耳语道:“那我们、说话慢一些。” ...。.... 第五百九十七章 觐见 许久之后,南边的外屋、忽然传来了宦官的小心轻声的说话:“殿下醒了吗?” 然后传来了甄夫人的声音道:“先前殿下说有些疲惫,还在小睡。” 郭太后一动不动,她睁开眼睛、立刻看到了上方的房梁,张着的嘴也闭上了、几乎屏住了呼吸,倾听着一门之隔的说话声。这时宦官的声音又道:“孙太尉回来了、已到了庭院中,仆前来通报殿下。” 甄夫人道:“汝请他到尚书省歇着,迟一些过来罢。” 宦官道:“仆这就去告诉他们。” 就在这时,屏风围着的坐榻忽然响起了“嘎吱”两声,声音沉重十分清晰。郭太后的手使劲撑住了坐榻上的木板,她的手有点大、手指十分修长,手背上的筋也明显地鼓了起来。门外没有听到脚步声,显然宦官与甄夫人都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发现郭太后睡醒了。 郭太后看着眼前人,急忙轻轻摇了摇头。外面的人沉默片刻,甄夫人主动问道:“来的人不只孙太尉?” 宦官道:“还有太常羊耽、光禄勋郑冲。” 甄夫人这才道:“殿下好像醒了,我问问殿下。” 郭太后深吸一口气,只得缓缓道:“我稍作整理,随后召见大臣。” 宦官道:“喏。” 郭太后吃力地从塌上坐了起来,这时木门被轻轻推开了一点,甄夫人侧身进来,隔着帘子往里一看,顿时愣了一下。刚才小睡、衣裳有点凌乱了,郭太后立 刻开始整理衣冠,拉拢青色的蚕衣外袍,又伸手到蚕衣中、把里衬往下拽了一下。 她随即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屏风,屏风后面是墙壁,光线则来源于前方;所以屏风并不透光。她便靠近秦亮耳边小声道:“仲明先到屏风后面,等一会叫甄夫人去阁楼后面看看,万一有人,便先支走。” 秦亮点了一下头,起身绕到了屏风之后。 过了一阵,郭太后端坐到了坐榻上,叫甄夫人去请人来见。 临近中午的太阳依旧偏南,房门开着,明亮的光线从外屋的门窗透进来,一片亮堂。门口一暗,仿佛忽然有一群人闯了进来!起码四五个人,有刚回到洛阳的孙礼,还有羊耽、郑冲,都是公卿大臣,正气凛然的老头!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宦官。 但这一切都是错觉,根本不是别人闯进来,而是郭太后刚才自己准许觐见的。郭太后的脑海里短暂空白,疲惫之余、反应也好像慢了。不过在一刹那间,郭太后想到秦亮藏在屏风后面,莫名的恐慌、竟似乎安心了不少。 几个人跪伏在帘子外面的外屋,恭敬地行稽首大礼,一齐说道:“臣拜见皇太后殿下,殿下福寿无疆。” 其实觐见的人主要是孙礼,他已被诏令为太尉,太常、光禄勋名义上则是太尉管辖的官员,只是陪同孙礼。此时朝中的卫尉空缺,不然还会多个人。 然而他们来得不是时候,现在郭太后感 觉很不舒服。就好像是雨天摔了一跤、浑身都是泥污,心里只想着回家沐浴更衣一样;又像刚刚切完生鱼之类的食材,不洗手便不想做别的事,注意力很难集中。 其实并不怪大臣们,这道閤门在殿中、位于朝堂与尚书省之间。既然郭太后在此,不就是为了处理朝政、接见官员? 郭太后轻咬了一下贝齿,尽力维持着语气、保持着端庄的坐姿,用庄重的声音简短地说道:“卿等免礼。” 三人陆续道谢,跪坐到了两侧的筵席上。孙礼的声音道:“臣受太常光禄勋诸寮迎接,奉诏到殿中取太尉印绶,闻殿下在閤门,故请见谢恩。” 郭太后稳住心神,故作从容道:“大将军上奏,孙德达忠心社稷,居功至伟。治理多处州郡,爱护百姓将士,皆有成效,又于淮南、荆州树有军功,请晋升为太尉。卿为国效力多年,劳苦功高,我因此准大将军所请,诏令德达回京。印绶王命在中书省,公往取之可矣。” 大魏带兵的将领官员,如果不想做权臣,仕途的目标便是太尉,这是朝廷莫大的认可与声誉。孙礼能做太尉,就是因为秦亮的推举。因此郭太后才故意提起。 孙礼应该是忠于魏朝的,按道理也应该对明皇帝忠心,因为明皇帝很看重孙礼,还专门让他辅佐曹爽。但孙礼对明皇帝的忠心、显然与毌丘俭不一样,后来孙礼与曹爽不和,他甚至转 而与司马懿交好! 不过司马懿的野心、或许孙礼确实没看出来?因为当年的司马懿没什么问题,尤其是在文帝、明帝时期,他表现得就像魏国的诸葛孔明,只不过他并非夏侯诸曹宗亲,且是几朝元老、累积了太多本钱。 既然如此,孙礼此时又看出了秦亮的野心了吗? 秦亮的军功极大、积攒了很大的声威,但待人厚道,还让皇太后临朝;如果用看待司马懿的忠诚、去看待秦亮,秦亮也算是忠臣罢! 不管孙礼怎么想,秦亮待他确实不错,大概还是因为当初做过孙礼的掾属。 这时孙礼的声音打断了郭太后的思路,他拱手道:“臣已年迈,上书辞官,大将军不准、为臣请三公之位,臣惶恐受之,顿首感激,敬谢陛下、殿下恩封。” 策封诏命,仍以皇帝的名义。孙礼两次提到陛下,因此对于废立的结果,至少在明面上承认了! 郭太后便轻轻点头,开口道:“以后每逢朔望,仍请太尉入朝朝见。”她接着又道:“有劳太常、光禄勋出城迎接。” 羊耽与郑冲忙揖道:“臣分内之事也。” 郭太后不再回应,三人稍等片刻,遂一起顿首道:“臣等告退。” 三人起身,弯腰后退两步,然后转身朝门外走去。郭太后立刻长松了口气,身子一軟,刚才为了努力维持端庄的姿态、感觉身体都有点酸痛了。 甄夫人随后把里屋的房门关上。秦亮这才从 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郭太后看了一眼他的袍服,又瞥向一旁的甄夫人,她的脸颊顿时像火烧一样、心情十分复杂。不过大将军府的女郎很多,而且现在时辰已经不早,确实没有了机会。 果然秦亮也小声道:“请甄夫人先出北门看一眼。” 甄夫人应了一声,走向后门。郭太后轻声问道:“仲明、没关系吗?”秦亮近前道:“亲近殿下芳泽,已然稍解思念之情。” 郭太后正垂足坐在塌上,听到刚才的话,她也立刻想起了、许久不能见面时自己的辗转反侧。她不禁抱住了秦亮,闻着他衣裳上的气息,忽然又有点不舍。 ……不多时,秦亮原路返回,回到了门楼西边的署房。 如今秦亮权势日渐膨漲,感受却愈发緊张。而今日所为,其实没那么严重,看似危险的作为、却没有败露,反倒好像能让人获得某种慰藉? 但他没想到,阔别孙礼数载,竟然在那样的场合重逢!不过此地本就是威俨的大魏朝廷所在,场合并没有错。 听孙礼说话有点慢、气息也不足,几年不见,果然是岁月不饶人。 考虑孙礼的年纪,估计只想做魏臣善始善终;但秦亮仍然记得,当年芍陂之役、孙礼对自己的信任和放权。有那次孙礼请功,正是秦亮仕途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忽然觉得,刚才好像是有点过分。 太阳已到了偏南的中天,今日没法继续看存档文书了。秦 亮正待要走,几个佐吏却送来了膳食,分别摆放在两张小木案上。 尚书省庭院的免费午膳,秦亮没有吃过。他还喜欢尝尝各个官府的膳食,国库出的钱粮,不过每个官府的庖厨都不一样。于是秦亮临时起意,就在此地吃饭。 吴心先尝了两个菜,然后才让秦亮入席。此时应该没有无色无味的口服毒物,何况殿中的守卫是旧部严英的人马,不过小心一些也没错。 秦亮提起筷子,随口说了一句:“下次叫别人来尝。” 简单的一句话,吴心的反应却有点出乎意料,略显空洞的眼睛一下子聚光了,她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回应道:“喏。” 午膳过后,秦亮等人走东掖门出宫。在宫门内遇到了饶大山,秦亮没打算立刻回大将军府,便问了一句:“汝吃过饭了吗?” 饶大山道:“仆等吃过了才出发,刚到皇宫,将祁大那些人换回去了。” 秦亮点了一下头,朝马车尾门走去。 这时饶大山又道:“上午羊夫人带着一个妇人来过府上,送了一些野味,有鹿肉、山鸡。” 秦亮站在马车后面,转头道:“羊叔子的姐姐?” 饶大山道:“正是。猎物是柏氏家的人打来的,送给了羊夫人。羊夫人说家里的人都在服丧,所以送到了府上给王夫人。”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暗忖:这是羊徽瑜想来走动,还是柏夫人托羊徽瑜送的礼物?毕竟东西是柏家的人 猎得。 .......。........ 第五百九十八章 纵我不往 宫墙外面有一条清澈的水渠。秦亮乘车才出东掖门,挑开车帘一角,水面白花花的鳞光便映入眼帘。此时太阳已稍微偏西南方向,阳光本来晃不到他的眼睛,不过渠水的水面在风中形成了起伏蕩漾的波光,正好反射起了刺眼的白光。 有时他会被莫名被一些生活细节吸引注意,便如此时,他观察了好一会渠水,直到马车行驶远离、水面离开视线。动态的弧形景物,似乎自有一种优雅美好的姿态。 “叽咕”的木轮转动声音,夹杂着各种噪音,笼罩在车厢之内。只要路面有点不平,马车便会到处响动。又是一段枯燥的等待时间,如同耳边的声音一般乏味。秦亮又想起了潘后,她的名气确实大,但若只是腰身婀娜、身材苗条,那天秦亮应该不会有非分之想。 大队人马行至永安里附近,朝大将军府回去了。但秦亮的马车继续往南走,很快就到了永和里的里墙外。 进了永和里没多久,马车便在一座普通的宅邸外面停了下来。吴心去敲门,言语了两句,秦亮便坐着马车进了院子。 这里正是柏夫人住的地方,也是羊徽瑜家的别院。 秦亮前来此间,虽然不顺路,距离却很近。 羊祜还在服丧,听说一直闭门谢客;但若是秦亮登门造访、应该能得到接待,但秦亮一向不是个不知趣的人。而在羊家别院中、见羊徽瑜一面,大概无甚不妥。确实有很久没见到羊徽瑜了,秦亮也想找机会见一面。 理由是有现成的,羊徽瑜上午好心赠送野味,秦亮没有见到她,路过此地、正好道一声谢。 这时柏夫人已从屋子里迎接出来。刚才开大门的人则是一个侍女,相比上次、院子里多了个人。不过如此正好,一会叫侍女去请羊徽瑜就行了。 “大将军、大都督竟有空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柏夫人款款见礼道。 本是很客气的套话,但从她的小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秦亮看了一眼容貌娇媚、肌肤白皙的柏氏,不禁又想起了白夫人骂的狐狸精。他在尚书省閤门与郭太后见面,因为不能弄出动静、未能尽兴,此时见到妩媚的美妇,他没注意心态、竟一下子又生出了些许邪念。秦亮遂避开目光,还礼道:“幸会夫人。” 寒暄两句,柏夫人仍请秦亮去北面台基上的厅堂,正是上次呆过的地方。她应该没有选择,如果她还想维持一下表面的礼节,在这宅邸中、便只有此地适合接待大将军。 秦亮到筵席上跪坐下来,先打听了一句:“羊夫人送令君的那些鹿肉、山鸡,是柏家人所获?” 柏夫人的神情有些复杂,看了秦亮一眼:“送来猎物的人、是妾的堂弟,但妾既然已赠予羊夫人,她愿意给谁、那便是她的事了。” 秦亮微微点头,又故意撇清羊徽瑜,“应该是羊叔子的意思,叔子为人,确有些清高。不过他没有送别人,我还是领情的。”仍因羊徽瑜出身士族,更介意无名无分之事。 柏夫人果然没有怀疑,美目中却露出一丝自嘲:“大将军上次送来那么多绢布,妾若回赠礼物,一点野味也拿不出手阿。” 秦亮随口道:“只是聊表心意,夫人不用在乎。” 柏夫人又用那种难辨阴阳的语气道:“妾知道是报酬。在大将军这样地位尊贵的人眼里,妾不就是那种人?” 秦亮皱眉看向柏夫人,莫名的情绪、忽然又被她激了起来!不是怒气,却是五味杂陈。 上次柏夫人说他身体是不是不行了,秦亮心生恼火、但大抵只是应激反应,他的内心里其实并不怎么愤怒。 能让他生气的事,多是自尊被人践踏、实力让人蔑视等等。比如以前白夫人跑到乐津里、要秦亮远离王玄姬。 大概因为秦亮的出身、以及前世的阅历,他之前是长期有生存压力的,所以对于诸如此类在世上立足的东西,有比较大的需要,因此才会在乎。而攻击他那方面行不行,他自忖似乎不太在意。 因此柏夫人上次说他不行,事后他也没有记仇。后来才会送来了一箱子绢布、作为接济。 不过柏夫人刚才说是报酬,秦亮一下子恍然意识到、好像也有道理? 柏夫人应该强调过、王凌没有碰过她,但秦亮根本不在意,关键还是柏夫人丧子、与秦亮多少有点关系。 两人对视了片刻,柏夫人有些困惑地看着秦亮,沉吟道:“大将军位高权重、废立皇帝,南征北战,威震海内。看似无所不敢,却又似谨小慎微,惶恐不安,大将军所惧何事?” 秦亮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心境,尤其对于不太亲近的人。他顿时心中不悦,甚至再次生出了一股恼火! 柏夫人的心态好像也不太好,忽然又道:“或许大将军根本只是嫌弃、看不起我!不过我也要感谢大将军,汝只是心里嫌弃,却没有出言伤人。不然我说过故意引誘大将军的话、已经传出去了,大将军就算对我做了什么、我说出去也没人信,大将军究竟在怕什么?” 刚刚还能客气地说话,很快又变成了这样。秦亮道:“汝是何意?我怕汝说出去?” 上次她自己也在拼命反抗,可不像是半推半就。 秦亮坦然注视着柏夫人的眼睛,她想了一会,大概也想起了、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果然她先挪开目光,看向了别处。 秦亮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纷乱的情绪,心说司马家的事已过去了几年,柏夫人先被王凌掳走、又让王家赶出来,她已经不算是战利品了。 想到这里,他便沉住气道:“人生常有起伏,我也是出于好意,只是想接济一下夫人。不过做得确实有欠考虑,未能顾及夫人的感受。” “君……”柏夫人再次看着秦亮,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 秦亮沉默稍许,说道:“我想请羊夫人给叔子带两句话,转达谢意。夫人可否派人去请羊夫人?” ……别院里的那个侍女,以前是羊徽瑜身边的人。因此侍女很容易便见到了羊徽瑜,说是大将军到别院了,欲见夫人一面。 羊徽瑜十分意外,急忙收拾了一阵,赶着离开宅邸、去了附近的别院。 走进大门,先是见到了柏夫人。见礼寒暄了两句,羊徽瑜便小心地问道:“大将军怎会到柏夫人这里来?” 柏夫人忙道:“以前我不是在王家宅邸、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在王家时,早已认识大将军。他说羊叔子服丧不见客,才托羊夫人送鹿肉。今日路过此地,便想见夫人一面道谢。” 接着柏夫人又轻声道:“大将军还说,羊叔子为人清高。” 羊徽瑜观察了一下柏夫人的神情,看起来仍是毫不知情。秦亮确实是个很可靠的人,还专门向柏夫人解释过! 羊徽瑜道:“柏夫人好意难却,可弟弟、弟媳都不吃肉,只好转赠他人。” 柏夫人道:“无妨,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不赶快吃掉就坏了。” 羊徽瑜问道:“大将军在何处?” 柏夫人转头示意北面的厅堂,“在堂上等候夫人。” 羊徽瑜道:“请带我去拜见大将军把。” 柏夫人想了想道,“大将军说有话带给羊叔子,我先去灶房煮茶。” 羊徽瑜走上台基,见秦亮出门迎上来了。她心里一喜,一时间几乎不敢多看秦亮一眼、以防在侍卫侍女们眼里失态,她当即揖拜道:“妾拜见大将军。” 秦亮回礼道:“羊夫人别来无恙。” 羊徽瑜这才想起,此间是自己家的别院,随即说道:“请大将军到厅中入座。” 两人走进了厅堂,门虽然开着,但外面几乎看不清里面的光景了、也很难听到说话声。羊徽瑜这才生气地冷冷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脱口说出这句话,她才想起这是一句顺口熟悉的诗,整首诗的意思则非埋怨,她当即又有点不好意思。 秦亮道:“叔子在服丧,我到羊家宅邸拜访、还要求见羊夫人,不太好罢?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今早羊夫人来大将军府,不巧我一早就去殿中了,听说之后,冥思苦想、才想到了这个道谢的办法。” 羊徽瑜道:“我不是为了来见大将军!正是为了拜访王夫人。” 秦亮点头道:“原来如此。” 羊徽瑜以为他在笑,抬眼一看,却见秦亮没有笑她。看到他的样子,羊徽瑜顿时又有点气消了。 一时间她也觉得、自己这几年好像很容易生气,随即幽幽叹一声。 秦亮伸手放在她的小臂上,羊徽瑜也不抗拒,他便上前半步、轻轻搂住了她。她悄悄闻着秦亮身上的气息,却马上感觉到有点奇怪,急忙说道:“柏夫人去煮茶了,不知何时进来。”秦亮这才放开她,请到筵席上就座。 第五百九十九章 其人之道 羊徽瑜的神态冷冷的,有一种不容亵渎的气息。因此刚才秦亮想与她拥抱,也是先试探着接触她的手臂,防止急不可耐却被无情拒绝的难堪。 实际上两人已有过很亲近的经历。羊徽瑜坚持认为,她还不算是以有夫之妇的身份逾越规矩,或许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羊徽瑜表现出的冷意,又与王令君的那种傲气不一样。令君因为容貌气质的缘故,那双冷傲的眼睛、倔强的漂亮小嘴,即便没什么情绪,也容易给人稍许清高的错觉。而羊徽瑜的神情与长相无关,纯粹是因为有情绪,眼神中还藏着些许怨气! 若在羊徽瑜高兴的时候,便能看出来她的不同。一张古典美人般的鹅蛋脸,只要微微低眉垂目、加上那美丽的长睫毛,轻轻一抿略厚的柔软光洁的朱唇,便能给人温润雅致的感觉。端庄大方的仪态,略带羞涩的浅浅微笑,雍容之中自有温柔。 羊徽瑜应该已超过三十岁了,但肌肤如玉,颜色明艳,竟有一种未出阁的女郎一般的白净气质,十分稀奇。 但不管她是什么态度,秦亮对她仍比较宽容。除了美貌,还因羊徽瑜在关键时刻、曾心向自己。同时秦亮也理解她的处境,有点情绪实在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里,秦亮便不计较,好言道:“野味不是随时都有,羊夫人送的鹿肉,正好派上用场,可以招待贵客。” 羊徽瑜跪坐在对面,显然感 受了秦亮的语气、遂抬眼看了他一眼。她想了想道:“听说太尉孙德达回洛阳赴任了,应当会到大将军府拜见,大将军是要用来宴请孙太尉?” 孙礼今天才回来,羊家人对朝廷里的事、果然知道得很快。 秦亮点头道:“明日我接待孙德达,令君还要宴请另一个客人,吴王后潘氏。” 羊徽瑜投来明亮的目光,眼神仿佛以为听错了似的。秦亮遂简单说了一下潘后的事,不忘叮嘱了一句,“此事不要告诉不相干的人,我们在府中也未公开。” 羊徽瑜撇了一下嘴,“那大将军为何告诉我?” 秦亮笑道:“自然是因羊夫人不是外人。再说此事,主要是为了防止传到吴国、影响大事,除此之外并不需要过分保密。” 秦亮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对羊徽瑜几乎吃干抹净了,提一句不是外人、无甚不妥。不料羊徽瑜的反应似乎很大,她的目光先是在秦亮脸上流转,接着低头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既然大将军要用送的东西款待贵客,那我去帮忙做菜罢。” “潘后的身份,不见得比羊夫人尊贵。”秦亮脱口道。 羊徽瑜看着秦亮的脸,缓缓开口道:“羊家有客人时,我也会下厨帮忙的。” 秦亮一语顿塞,刚刚还腹诽、羊徽瑜这次有点冷傲,不好亲近,却不料她愿意去帮令君干活? 这种事多少是有讨好的意思,并且定有所求。便如之前秦亮在关 中屯田,自己下地种地,郡守胡奋过来帮忙耕田一样。 过了一会秦亮才道:“羊夫人不用难为自己。” 羊徽瑜似乎权衡了一下,终于轻轻摇头:“王夫人待我很好,我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无甚要紧。” 秦亮寻思,难道自己的野心、连羊徽瑜也能看出来了? 他的目光从羊徽瑜脸上扫过,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多管卿等的事。” 就在这时,柏夫人端着热茶进来了。两个夫人说话都比较谨慎,大概须要注意掩饰与秦亮的关系,所以只说了一会无关痛痒的话题。秦亮没一会就告辞了。 当天傍晚,秦亮回到内宅,果然从令君口中听说、羊徽瑜明天要来帮忙。 此事秦亮已然知晓,一开始并不是自己的意思,不过他也乐见其成! 他便说道:“如果没有扬州勤王之役,或勤王失败,羊徽瑜大概能做皇后罢。” 同行的令君立刻转头看过来,过了一会她才回应道:“兴许确如夫君所言。” 秦亮又道:“司马师没有儿子,但他是嫡长子,在司马家兵変夺权的过程中、也是居功至伟,司马懿的继承人必定是他。所以羊徽瑜至少能被追封为皇后。” 令君轻声道:“羊夫人的身份本就不低。” 秦亮顺着话题,故作淡然道:“不过她也很尊重令君阿。” 果然令君漂亮的单眼皮眼睛里,随即露出了嫣然笑意,心情很好的样子。令君深居简出 ,还有点清高不近人情,但她应该很喜欢得到人们的尊重认可,从来没有那种避世的心态。这一点与玄姬截然不同。 其实令君的礼数做得那么一丝不苟,便已能反应她的观念。重礼的儒家,正是入世的主张。 看到令君高兴,秦亮也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令君却忽然道:“羊夫人要带柏夫人一起来。” 秦亮顿感诧异,不禁一怔。 令君明亮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轻声道:“羊夫人应该也知道,柏夫人的厨艺很好。府上到处都是我们家的人,我便没有回绝羊夫人。” 秦亮回过神来,点头道:“柏夫人原先在王家宅邸、住了挺长一段时间,那时她便经常下厨,我们都吃过她做的菜。” 令君道:“她心里应该还有怨恨?” 秦亮脱口道:“难免。” 不过他的眼前随即浮现出了柏夫人的模样,尤其是她情绪憿动、羞愤交加时的表现,不禁心道:柏夫人大概是个软弱的人,而且比较怕死。 当然求生欲是本能,大多人都贪生、实属正常,尤其是妇人。那些自我了断的妇人,多半是真被逼得生存不下去了,不被世人、尤其是家人所接受。 于是秦亮又想起了外祖王凌。王凌有时候是个甩手掌柜,比如那次勤王军都打到洛阳了、王凌还没出发。但王凌有个本事,他比较识人!王凌发现过不少人才,比如王基就是王凌先看重的,后来证明王基真 的很有本事、引得朝廷也要抢他的人。 王凌敢把柏夫人留在身边,每天给他做吃的,显然也看出了柏夫人的性情。后来王凌服用五石散不当,确实也不是柏夫人的责任。 不过无论柏夫人有无胆量,好像都不重要。这个时代,根本找不到无色无味、且经得住高温烹饪的毒药。关键是,大将军府没有作案的条件。 正如令君所言,府上到处都是自己的人,她们进内宅后、通常会经过吴心的人搜身,之后还有人试吃食物。 这时令君沉吟道:“柏夫人的仇怨,事关朝廷大權之争,非一个妇人所能左右。不过祖父去世之后,阿父叔父等便立刻把柏夫人赶走,嫌弃之意已是毫无掩饰。” 秦亮听罢,立刻想起了今天午后、柏夫人说过的那些话,便问道:“妇人很在意此类无关大碍的态度?” 令君轻轻点头道:“在意,若是心眼小的人、其感受不亚于大仇。” 秦亮心情复杂,脱口道:“妇人确实……不易捉摸。” 令君轻声道:“本来司马家全部人、都应该被廷尉治死罪,祖父抢走柏夫人,却救了她一命。就算她要怨恨王家人、也没什么用。” 秦亮若有所思地看了令君一眼。 令君清纯的眼睛与他对视了一眼,说出的话却很细心:“不过这次让她来帮忙,倒不是坏事。她会觉得,至少我没有翻脸不认人,否则为何还让她到府上来帮手呢?太让 人恨、总不是好事,一起在灶房中做些琐事、相互闲谈,还是有些用的。” 令君所言确有道理,人与人之间的交情都是走动来往、相处出来的。不过以前王凌在世时,她便时常与柏夫人在灶房一起干活,或许从那时起,令君便与柏夫人多少有了些交情。不然令君何必在意、柏夫人的想法? 秦亮遂不再过问此事。 次日上午,秦亮抽空离开前厅庭院,故意去灶房闲逛看看,果然见到了柏夫人! 这回柏夫人没再捣鼓滤豆浆的麻袋,在那里晃得人想入非非,而是在切羊肉。旁边还有两个大将军府的侍女,令君、羊徽瑜此时都不在此间。 柏夫人转头看来,顿时目光闪烁,微微屈膝道:“不便向大将军行礼,请恕罪。” 秦亮摆手道:“有劳柏夫人。” 柏夫人轻声道:“不是妾要来,徽瑜叫上我,王夫人今早也派人来请,不好推辞。” 秦亮本要客气一句,忽然想到、两次去柏夫人的住处,她都说些话来让自己恼火。他便临时改口,说道:“夫人知道河豚吗?古人称作西施乳,只是为了口腹之欲。” 河豚有毒!但秦亮观察柏夫人一瞬间的反应,她并没有惧意,而是表现出一种十分纠结、惭愧的神色。 秦亮不太理解柏夫人的心情,但至少能看得出来,柏夫人此时没有害人之心……否则忽然被人怀疑猜中,她应该会多少有些担心畏惧。 此番 秦亮也是、用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他刚才所言,当然不是什么好话。但揶揄柏夫人有危险、只是表明不太信任,并没有嫌弃、看不起的意思,反而有暗赞她厨艺好之意。 她可能会有点生气,却也不至于愤恨。如同秦亮在柏夫人那里的心情、以及受到的待遇。 第六百章 十年之志 今日的宴会、并未大宴宾客,但仍分男女两处宴厅。秦亮想到令君那边招待的女子,玄姬、羊徽瑜、潘淑、柏夫人等,顿觉连说话的分寸、恐怕都不好把握,幸好自己不用与她们一起用膳! 秦亮等人已将孙礼迎入阁楼前厅,请孙礼于西侧首位入座。这时侍女们成队入内,在几案上先摆上了酒水酒斛,后面的人端着干果上来了。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侍女的身影在光中晃动,如同穿梭在光雾之中,叫人有点恍惚之感。 看着须发已花白、动作略显迟缓的孙礼,秦亮又想起了当初刚认识的时候,孙礼那勇悍的模样。如今他却只有浓眉大眼的五官,还隐约残存当年的些许气质。 忽然回首十年时间、仿佛过去了没多久似的,正道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短短十年,就足以让光阴长河之浪、淘尽一批英雄人物了! 待属官宾客都陆续入席,秦亮面带微笑、便先引荐在座的人。 在场的大多是士族出身的人,孙礼可能听说过名字、但不一定见过面;还有马茂、王康等,在士林中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孙礼更不认识。 秦亮引荐,官员们便与孙礼相互揖拜,寒暄两句。 说到吕巽时,秦亮想到其中关联,便多说了一句:“长悌之父也曾做过冀州牧,兼领镇北将军。冀州有吕将军、孙将军两任州牧,真乃百姓之福也。” 孙礼拱手道:“大将军过誉,惭愧惭愧。” 当着好几家士族、三公的面盛赞吕昭,吕巽的神情顿时有些激动,先向秦亮揖拜,又拜孙礼道:“久仰公台盛名!乃因各在一方,晚辈以前未有机会拜见公台,今日一见,荣幸之至。” 孙礼还礼道:“吾在安平刺史府时,府上还有些佐吏将士、乃吕公留下的人。耳闻吕公事迹,便知令尊治理冀州、军民称道。不错不错,果然是虎父有虎子。” 此时的人们讲究谦恭孝悌,只要没有撕破脸、或者有冲突,一般待人说话都比较客气,相互吹捧实属正常。 但不同的人确实会被区别对待,人们倒不全因为势利,毕竟人的精力有限,对于更有价值的人、当然才会多给关注。 而秦亮带头吹了吕家两句,孙礼也跟着客气了一番,加上余者宾客、自然都关注着席间正在说话的人,吕巽一时间便有了面子。他看起来十分受用,脸色也因高兴而有点泛红了! 倒不一定是吕巽性情的原因,吕家的家道确实也遇到了问题。 当初吕昭能做到州牧级别,其实是吃了从袁绍那边投降过来的红利。但是吕家未能在高位上通过联姻、结交等手段,有效扩大人脉,后代吕巽等人的才能功劳、也很稀疏平常,所以已有被边缘化的趋势! 吕巽结交的钟会等人,主要还是吕巽去巴结钟会,关系也没能达到知遇之恩、联姻结盟 这样的共同利益程度。而他那个弟弟吕安更不接地气,与嵇康整成了知交好友!竹林七贤确实有影响力,深受士人的追捧,当在魏国如今局面下、那些人很难让当權者喜欢,说不定还会遭忌恨! 吕家前途渺茫,已是显而易见。所以这几年、吕巽对于某些事似乎十分敏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久前秦亮征辟吕巽为主簿,真的算是大力拉了吕家一把! 虽然当年秦胜与仲长家那件事,吕巽也是想利用秦亮的吹捧文章;但那时秦朗回老家做富家翁去了,秦家势力过于弱小,吕家确实帮过秦亮。秦亮还是记得旧事的。 大伙见礼问候了一番,秦亮继续与一侧的孙礼言谈,毕竟孙礼才是今天宴席的主宾。 刚才吕巽完全不提当年在冀州的事,大概是因为顾及大将军的面子。但秦亮其实不在乎,过去是否寒微都没用,关键还是现在!就像那些发了财的人、见人就喜欢长篇大论吃苦奋斗史,但何曾见过失败者忆苦? 秦亮便与孙礼主动提起了当初的事,“记得第一次见公时,正是在此厅。” 孙礼感慨道:“光阴荏苒,不觉而逝。不过初次相见,卿是来拜见曹昭伯,我们没能说上话。相见言谈,应在西边那间官署内?” 秦亮坦然道:“对,原来公还记得阿。当时公台是大将军长史,我是军谋掾,自当专程拜见、请教诸事。我先是公台的下属,后 又受辟为掾,那两年在公台麾下,着实是受益良多。” 秦亮也不想避讳,孙礼做上太尉、就是因为当年的旧情。 但不管怎样,孙礼做的是魏朝的三公,名分上受的是大魏皇帝之恩。他若还想辞官,这次秦亮也不会过多挽留,那时孙礼仍是以三公之位致仕! 孙礼这个人,刚直有余、曲折不足,他可受不得诸如服从性测试之类的屈辱,把他惹怒了,先帝亲自给安排的曹爽、他都不认!但若对他以礼相待,他也会同样报以尊敬。 果然孙礼客气地揖道:“实不敢当,大将军那时便极有用兵之才。芍陂之役,大将军居功至伟,只未身居主将之位罢了。” 钟会的声音道:“此役大将军洞察秋毫,料事如神。仆获知战况之后,不禁也是品味良久。” 秦亮转头道:“士季确实很感兴趣,我还记得、曾与士季画图详谈。” 钟会道:“是阿,真是叫人几番拍案叫绝!未料大将军刚出山为官,便竟有如此惊艳见识。” 秦亮笑了一下,说道:“决策仍靠孙公,若非公台掌控全局、明辨真伪,光有谋士献策,如何成事?” 孙礼仔细打量着秦亮,神情略显复杂,点头道:“但大将军确有大才,尤善兵事。” 稍等一会,秦亮又道:“方才公台提到、初次在西边署房内的会面,可还记得我们说了什么话题?” 孙礼沉吟未已。秦亮随口道:“那时我还只是 大将军府的掾属,公台业已然身居高位,来往的人太多,记不住也很正常。” 孙礼立刻回应道:“不过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大将军说过志向,志在军伍?” 秦亮点头笑道:“正是!我所言者,华夏困顿,百姓疾苦,若要天下大治,必先结束战乱,方能降低兵祸破坏,减少内耗。今之大势,只有兵才是解决之道,别的事暂时都只能修补皮毛。” 孙礼稍作思索,神情复杂地叹道:“大将军立志既已十年,至今还记得当初志向,必非说说而已。实未料想、大将军如此认真,当时我竟以为、卿只是年少气盛。” 秦亮道:“起初我对天下大势、便是如此看法,至今仍未改变。魏吴蜀三国连年争战、有害无益,灭掉吴蜀,中兴大魏,方是吾等使命!” 钟会等人纷纷抱拳道:“愿大将军早日攻取吴蜀,统一河山。”“大将军文治武功,世所不能敌,灭国之功,当仁不让……” 孙礼的目光在秦亮脸上徘徊,说道:“大将军若能实现抱负,功劳之大,朝中无出其右矣。” 或许孙礼是有些疑虑的,但他又确实无话可说,秦亮只是为国征战立功、难道有错吗?何况他刚刚接受了三公之位,即便孙礼只想做魏臣,这也是一个天大的恩惠或回报! 秦亮道:“功劳大小,我已不在意。只愿在有生之年、为天下做一件大事,方不负皇太后殿下 、陛下信任之恩。” 孙礼拱手道:“大将军在其位,国家军力强盛,百姓日渐富足,朝廷幸甚、有如大将军这样的肱骨之臣辅政。” 大将军府的属官们听到这里,立刻便是一阵附和。 秦亮又道:“不过要实现大事,仍是道阻且长,还请公台在朝,共同制定方略。” 就在这时,午宴的时辰差不多到了,侍女们鱼贯而入,把热菜端了进来。秦亮便举杯道:“祝贺公台受策三公之位。” 荀勖带着众人也举杯祝道:“恭贺太尉。” 孙礼直率地回应道:“诚谢大将军举荐!” 秦亮仰头将斛中酒水一饮而尽,便说道:“开席罢,诸位定勿拘谨,今日一醉方休。” “啪啪!”一侧的妇人击掌两下,席位侧后的乐工立刻奏响了丝竹金石之声。没一会,一队穿着青绿色曲裾的舞姬便到了堂上,她们先向上位一起屈膝,随即伴着音乐、开始翩翩起舞。 这时秦亮才留意到,最先端上来的这盘烤羊肉,摆盘、卖相竟然十分漂亮! 看得出来羊肉是先切片,再涂上胡麻油用火烤成,因为表面呈金黄色,但肉片只是微微弯曲、肉质看起来很嫰。东西摆成了一朵牡丹花一样的形状,盛放在精细的青瓷盘内,加上鲜绿色的芫荽、红艳晶莹的莺桃蜜渍果,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食欲大增! 秦亮立刻夹起一块尝了一下,果然口感极好。而且佐料的味道很简单, 芫荽与羊肉的香味搭配、相得益彰,却又没有遮盖住食材原本的味道,仍有一种新鲜羊肉的本味。 那柏夫人做的菜、秦亮也曾吃过,却不像今天这么极致精细。 他顿时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长得如何、厨艺好不好,只是一方面,同时还要看她用没用心!这道烤羊肉不仅是烹饪得细心,在选材、刀工上也很认真。口感就来自于选的羊肉部位,若是弄些斤斤吊吊的泡沫肉在上面、又没有炖得软烂,入口的感觉自然也不可能好。. 第六百零一章 春宴佳宾 第六百零一章 春宴佳宾 上了这道羊肉之后,过了一会才端来炖鹿肉。 鹿肉经过了腌制、且不是很新鲜,但用了月桂香叶等各种香料,还加了少许莱英花椒,完全覆盖了多余的腥膻杂味。只有香料激发出的浓郁肉香,当然味道显得有点重。 秦亮知道为何会先上羊肉了。若是口舌先被炖肉的浓香刺激。然后去品尝那盘新鲜烤羊肉,估计不好再感受到完全的滋味。 接着又上来一碗山鸡汤、汤汁鲜美之余,还因赤箭、红枣带着些许甜味。吃两块重香的鹿肉之后,喝口山鸡汤、若再吃一颗莺桃做成的蜜溃果,便是别有一番风味。 宴席上的宾客们一边品味佳肴。一边相互祝酒。厅堂上音乐飘扬、美人舞姬助兴、叫人好不高兴。 青绿色的窈窕身影交错、清雅的颜色、在如梦如幻的一缕阳光之间摇曳,女郎们一边舞蹈,一边随着乐曲、唱起了悦耳动人的歌声。、1 唱到“钟鼓乐之”的时候,最后那个“之”字拖着悠扬的尾音。美人身倾。轻薄的衣袖也随之伸展,与歌声的高低起伏相互呼应。人们仿佛感受到了渴求的情绪渐渐升高,然后又渐行渐远,宛若看到梦中的佳人站在小舟上、随江水向白雾之中飘去。 连长史苟勤也陶醉其中,不时昂首闭上眼睛,仔细倾听着音乐。其中的金石雅乐,乐器尺规、韵律都经过苟的调整,他显然对于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 秦亮亦听出来了,歌词的发音都给苟勋改过。苟勋应该无法再考证上古的发音,但是巧妙地改过音节声调之后,听起来确实更加协调好听。 此时的语言发音更复杂丰富一些,尤其是声调。许多诗歌都是可以唱的,人们写诗的时候、便注意到了韵律。只消随便找一首魏朝人写的清商诗、如文帝曹不的作品,都不用刻意去谱曲来唱,只是照着念一遍,其实就跟唱的一样,抑扬顿挫、已能与演歌唱的调子相似。 当然如果用今调去唱诗经,甚至汉乐府,那必定有点问题。于是经过苟勤一改。即能叫人听出其中的讲究。 孙礼虽与秦亮差不多,可能对于这种深究的东西、并不太内行,但他即便搞不清楚雅乐的规制讲究,至少能听出来、诗句的发音改过了。因此大概会不明觉厉认为今日宴会上的食、色、音都十分风雅? 一曲罢,孙礼便端起酒斛道“大将军盛情,吾受宠若惊 果然如秦亮所料,菜肴音乐的讲究,自然能让客人感受到主人的诚心与热情。 秦亮道,“当年我与公台一见如故,又受公台恩惠,早欲把酒言欢。如今有了机会,岂敢怠慢?” 孙礼客气了一句,又回顾周围道,“今日幸与诸位相识。”说罢大伙-起同饮。 侍女随即上前,将孙礼的酒斛斟满。长史荀勤便举杯敬酒,孙礼问了一句音律的改动、两人相互恭维,然后对饮。 接着马茂也搭腔、说起了各地的口音不同,自然地向孙礼敬酒。 孙礼估计明白了,这么多人陪自己喝酒,若是饮得太痛快、非得大醉,他便开始与马茂谈论吴国的见闻,借此拖延节奏。 马茂在席间似乎又多了一个作用,能增添一些话题。因为对吴国高层了解的人、比较少,这个话题确实比较新奇有趣。 人多的宴席上就是这样、基本上只能泛泛而谈,不适合深入交流。很一直说套话又很无趣,而像马茂的风物见闻多话题当众说起来不恰当正可以拿出来谈论。 不过热闹的宴会之间,仍有单独交流的机会。 等到舞姬们继续表演节目,人们便就近与旁边的人、单独交谈对饮孙礼起身到外面走动,秦亮也随之走了出去,这时两人遂在栏杆旁边说起了话。 孙礼喝得有点多了、迈步稍有不稳,秦亮见状随手扶住他。孙礼则握住秦亮的手感慨道“当年我只是寻常对待仲明。不想仲明重义,待我一如往昔,毫无改变。 记。 秦亮看着孙礼,语气陈恳道:“公与我不薄了,此中恩义,我从未忘 孙礼也看了秦亮一眼“吾已年迈,近年常感力不从心,本要退隐竟得仲明厚报、确是受之有愧,并非虚言。 秦亮轻轻摇头道:“公台不要那么想。公受策三公,完全是朝廷恩惠,以谢公台多年为国效力。我只是直言两句,关系不是很大,安能将公事作为私交回报,自特功劳?” 孙礼虽有老态、脸上的皮肤也有斑了。也喝了不少酒,但眼睛倒是毫不浑浊,顿时注视着秦亮道“唉,卿真是”<1 秦亮的脸也因饮酒而绯红,不过他一向都是清醒的。随即又道“公台五朝元老年长有威望,当在朝中维护皇太后殿下的诏令威信。别让人心不稳,朝廷动荡,官民百姓亦牵连受祸也。 孙礼道“此乃分内之事,自当如此。 就在这时,厅堂里的几个舞姬走了出来,见到秦亮与孙礼,纷纷屈膝行礼,然后继续走下台阶。她们并不是去休息,却沿着路径直往东北边去了,还得去换女宾宴厅那边的舞姬,以便交错演出。 女宾宴厅这边已经吃过了,乃因妇人们不会喝那么多酒。不过几个女子喝酒都有点上脸,艳丽的容颜 加上红扑扑的脸颊,竟有种让人浮想的气氛,大概容易叫人想起脸色潮红的神态。 王令君对柏夫人很满意,显然发现了、柏氏今天做的菜非常用心。因为令君在王家宅邸常见柏氏下厨,却从来没有今日这般细致。 另外还有客人“张夫人"也从精心的菜看中,感受到了重视,她看起来心情不错,不音赞美。“羊肉竟能口味清雅,毫无多余的味道。鹿肉香气十足,叫人唇齿留香。”1 柏氏随口道"还是要靠上好的佐料,大将军府的精盐、无半点苦涩,另有昂贵稀罕的香料,才能让河内猎来的鹿肉入味。张夫人道:“让诸位夫人费心了。 女子们坐在敞厅里闲谈着,柏氏却没再多言、显得沉默少语。令君其实对柏氏挺好,担心冷落了她,有时还会专门与她说两句话。 柏氏其实能感觉到令君的善意。王家人嫌弃柏氏,但令君一直都没有,之前还曾有几次与她一道做家务事。柏氏兴致不高,确实不是因为令君,她是因为心里很乱! 尤其刚才亲口吃了堂弟送来的野味,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以前她以为,柏家受了司马家的许多恩惠,她却因为苟且偷生、屈服 于仇家,定会被世人耻笑唾骂。尤其是娘家人,肯定看不起她。 没想到,柏家人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恩仇道义!当柏氏要对秦亮使美人计的流言、传到了父亲叔父耳中,他们反而是勃然大怒。叔父之前见了柏氏一面,责骂她、为了自己竟不顾柏家全族安危。还说司马家已经败亡了,她想要殉葬便自己去,不要连累太多人! 但原先父亲、叔父叔母都不是这样的,当年他们从司马家得到了许多好处,对柏氏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柏氏当然明白,那是因为自己为家族带去了好处,不过本来就是自家人、必定不只是因为好处! 然而她好像想错了,当自己没有作用、甚至还会拖累家族之时,实际上连自家人也会嫌! 堂弟的想法又不同,最近听到传言、他似乎觉得有什么机会,竟然到洛阳来试探打听堂姐柏氏是不是真的能引诱到大将军! 他之前对柏氏并未理会,最近才忽然开始讨好,且在话里话外、暗示柏氏可以改投门户,设法去讨好大将军重新为家里争取好处!柏夫人提到司马伦。堂弟却说那是司马家的人、又不是柏家人,不要太计较。 堂弟还一直诉苦,说起河内郡守县令、各大世家把柏家的土地房屋财货都抢走了,现在家里一无所有! 他有接济堂姐之心、却拿不出财货,只能去山里打猎,勉强送来一些肉食与皮毛。 诸如此类的事,让活了二十多年的柏氏、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她现在甚至有点困惑了,什么样的事是耻辱,如何做才是对的?、3 上午秦亮来灶房了,用河豚暗示她的危险。柏氏忽然想起,自己应该怨恨王家秦家才对,如今却正用心准备膳食、回报令君夫妇的好意,因此当时心中非常惭愧自责!但想起柏家人给自己带的话,尤其是养育过她的老父、也是同样的态度。她又十分困惑纠结。 内心的苦楚无奈让她觉得活着就是受罪,但是她莫名很怕死、况且死了也没人感激她、为她伤心,于是不知该何去何从。、2 此刻柏夫人只能压抑心中的感受。一副倾听人们闲谈的样子、有时还会尽力露出笑意,免得扫兴。不过她的话确实很少。 第六百零二章 正巧遇见 第六百零二章 正巧遇见 王夫人这边的宴会最先结束,羊徽瑜与柏夫人要告辞了。王夫人亲自相送、到了前厅庭院西侧的长廊,羊徽瑜又说留步,主客才再次授别。之前羊徽瑜准备到别人家里帮忙,还有点舍不下面子,待参加完了宴会,她感觉却挺好。大家并不提羊徽瑜的夫家,引荐时说的是前大将军长史的姐姐、王夫人的好友。她很喜欢这种在人前大方的感受。 另外羊徽瑜知道那个“张夫人”是吴国封的皇后。从王后,世家大族的夫人,以及校事府官员的家眷,甚至道士,妇人们不管身份高低、都对羊徽瑜十分热情客气。 她忽然觉得,偶尔参加这样的聚会,倒可以稍解心中的烦闷。不像在家里那样,作为居住在娘家的已嫁之妇,羊徽瑜很不想被人问起私事,因此她不愿意参加人多的场合,好像见不得人似的、总想躲起来! 倒是今天同行的柏夫人,好像有什么心事。两人都住在永和里,同车南行,宴席上话比较少的柏夫人,此时却忽然主动说起,她在宜寿里王家宅邸时、便与王令君熟识了。 柏夫人在强调、她与王令君之间的关系反而引起了羊徽瑜的注意或许是想掩饰、曾故意引锈大将军的传言?柏夫人以为羊徽瑜还未听闻? 但不管怎样,柏夫人是一种防御心情,应该丝毫没有怀疑、羊徽瑜与泰亮有什么来往。以武将起家的秦亮,却颇有君子之风,言行十分慎密口风很可靠1、3 其实羊徽瑜不止一次验证过此事了。包括吴质的女儿吴氏,若非吴夫人自己说出来,还被羊徽瑜躲在一副架子后面看到了场面,羊徽瑜也不知道、泰亮与吴夫人的关系。反正泰亮半句都没说过。 从热闹谈笑的大将军府回到家里,羊徽瑜的心境似乎也浮躁了几分兄弟弟媳等都在服丧,十分冷清,也让人觉得闷闷的。 没两天。羊徽瑜便又去了城西那边,与吴夫人走动。 吴夫人迎接羊徽瑜之后,把她引到了前厅阁楼里。羊徽瑜看向里侧的房门、眼前立刻浮现出了以前看到的画面,但她只能装作想不起那回事。来到厅堂中的几案旁入座,只见木案上正摆着一碗米汤、两个煮鸭蛋。吴夫人便说道:“我叫人再去煮一些。” 羊徽瑜忙摆手道“我不饿,妹这是吃早饭吗?“ 吴夫人不好意思道 “起得太早,没到中午就饿了。我才叫人随便煮点东西。” 羊徽瑜道:“卿先吃罢,不用管我。 吴夫人轻轻点头,端起米汤喝了一口,恍然道,“新皇登基不久,大将军便在朝会上与诸臣商议,已将先父的进号改成了威候。羊徽瑜道“我听说了。 吴夫人又道:“几天前,尚书右仆射辛泰雍又任命吾弟进台阁、做了尚书郎。泰苑还是羊家的亲成,不过他刚卸任大将军长史,应该是大将军的意思。“ 羊徽瑜作指道:"恭喜阿。" 吴夫人还礼道谢,拿起鸭子(鸭蛋)开始剥壳。 羊徽瑜忍不住转头,又朝里侧那间房门看去。那次的印象太深了,坐在这里难免留意。 吴夫人察觉羊徽瑜的目光,好像忽然才想起什么,脸颊一红,贝齿轻轻一咬、看向羊徽瑜小声道“泰仲明还是五品校事令的时候,他就对我有恩惠,我们很早就有来往 羊徽瑜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吴家得到的好处、并不是吴夫人用身体换来的! 吴家的名声不太好,但也做过高官,吴夫人专门暗示解释,倒也在情理之中。 两者本就没什么关系。"羊徽瑜知趣地附和道 这时羊徽瑜看到了吴夫人吃蛋的方式,顿感诧异。因为此时的人们食用鸭子的习惯。是先敲开一点,然后用筷子挑着吃。吴夫人却不同寻常先把蛋壳全剥了,饮一口米汤,然后居然一口放进小嘴里咀嚼。、6 看着生得大眼睛小嘴的吴夫人。羊徽瑜不禁说了一句“卿竟能吞下去?“吴夫人目光闪烁道“与鸭子差不多,先慢一点没什么问题。”羊徽瑜回过神来、刚才的话题还是另一件事,她遂白了吴夫人一眼。吴夫人也是一怔,顿时说不出话来。 10 吴夫人派人到大将军府、送了邀请信,约定时间请秦亮品茶,略表谢意。只要不是请一群士人作陪、饮酒大半天的宴会,其实花不了多少时间,秦亮遂接受了邀请。、1 秦亮这段时间的事情不少,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很紧凑、确实没有多少闲心。 除了日常接见中书省,尚书省、校事府等处官员,当面听取禀报,他还得亲自巡视少府考工室的作坊、铁官的治铁作坊之类的地方,想从中发现一些对治金有天赋的人才。而真正影响了日常的事情 仍然是连续不断的宴会。 文钦已经回来了。随后又要去凉州赴任,到了洛阳、当然要来大将军府拜见。还有凉州的王经也是最近抵达洛阳。、1 这些从外地回来的大臣。按照成例、只需拜会一下辅政大臣,听一下中枢的政略要求。但文钦、王经等属于投靠了泰亮的人,再为他们安排一场接风宴会更好。 文钦来大将军府时,看样子对于这次人事调整、似乎没有多少情绪他从幽州刺史,调任凉州刺史,属于平调,凉州那边很多羌胡、还比不上幽州。但文钦应该不会认为,这是一次打压,因为他能升任刺史、起初便是秦亮的意思。 况且泰亮以前对文钦说过的话、他应该还记得,至少没有害他之心。当时曹爽完了,文钦如丧家之犬,不正因泰亮接济、他才能继续在魏国立足? 文钦此人傲慢,确实很让同僚不喜。尤其是士族出身、或是身居高位的那些人,本就不怎么看得起文钦,却又在他面前经常感觉没面子。如果没有强权者接受文钦,他迟早被人暗算! 毕竟并非有所世人都能那么理性、不以喜恶待人。(1 秦亮也不知道、文钦是否明白这些道理。但好在文钦这次在秦亮面前,未有怨言,至少还能和睦相处。 宴请之后,秦亮便直言告诉文钦,到了凉州不能懈怠、西线要准备打仗了!这也是王经被调离凉州的原因,战时需要的是兵事人才,战争胜负冰冷无情、绝不会因为人情世故而改变。3 次日便是吴夫人邀请的日子。一早秦亮去太极殿参加了朝会,出宫时便没有走东掖门,而是与几个人一起出止车门,然后从西掖门出皇宫。西掖门离吴府更近,以前秦亮经常去吴家宅邸,可谓轻车熟路,队伍离开宫门转道向南,没多久就到吴家宅邸了。 果然迎出大门的人是吴夫人,见礼寒暄之时,吴夫人说起、原来吴应去殿中上值还没回来。 吴夫人把秦亮引到前厅阁楼,吴心却请泰亮在外稍候,然后带着几个人先进了阁楼。 秦亮便故作轻松地对吴夫人道“只是他们的习惯,例行流程而已吴夫人微笑道“大将军乃朝廷重臣,万千军民所依仗者,正当如此 等了一会,吴心走出来,她先向秦亮、吴夫人损拜,然后走到秦亮的身边,耳语道“羊夫人在里屋。" 泰亮听罢有些意外,转头看了吴夫人一眼。吴夫人却未解释,只是指道“大将军请。 两人便走进了厅堂,果然见羊徽瑜也到了里屋门口,她的神情稍显难 堪。她刚才应该见过吴心了,所以才会主动出来。秦亮上前,羊徽瑜立刻执礼道“妾拜见大将军,大将军今日怎会到此2 听起来、羊徽瑜不知道泰亮今天要来?秦亮不想让吴夫人尴尬,遂道“今日朝会之后,正好路过此地,顺道拜会吴夫人,正巧才遇见羊夫 人 一时间秦亮心里不禁琢磨,今天羊徽瑜与自己相会,或许是吴夫人刻意安排?吴夫人好像对司马师有很深的恨意,她是想报复司马师,还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感谢秦亮? 羊徽瑜生得罕见美色、明艳动人,显然妇人也看得出来。1 秦亮不好说什么,只是腹诽吴夫人弄巧成拙!今日若无羊徽瑜到来秦亮一般不在外面品茶、倒可以品尝吴夫人,这下应该是什么也没法做 羊徽瑜垂目道“是阿,很巧。 吴夫人的脸有点红,说道“请大将军进来入座罢,此间还清静一些 羊徽瑜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什么,三人一起到里屋入座。 这里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化,一张木案、旁边铺着筵席,墙角还有大木架木柜等物。因为木架上堆放着书卷、瓷器,房间有点像书房一样,待客倒也适合。 泰亮转头看了一眼,虽然外窗又小又高,但好在春日晴朗、阳光明媚,光线也还亮堂。只是面前的筵席几案,着实容易让人想起往事。、4 第六百零三章 别人家里口 吴夫人与秦亮正在谈论吴家的事,言语客气有礼,乍一看、好像只是正常来往的熟人好友。一旁羊徽瑜的话却比较少。 不过秦亮应该关注着羊徽瑜,言谈之间,他会有意无意地投来目光。羊徽瑜的心思自然也在秦亮身上,偶尔两人的目光不慎触及,她便会迅速看向别处。 秦亮穿戴如此正式的模样,羊徽瑜很少见到。他说刚参加过朝会,看起来所言非虚。 只见他头戴笼冠、身穿青色绸缎官服,里面是洁白的交领里衬、只有领子露在外面,腰间的印绶,佩剑一应俱全。秦亮长得本就很不错。整齐的官服又给他增添了某种气质、大约是权势地位之类的象征。、1 羊徽瑜很喜欢这样的会面,不像与吴夫人在一起那么放松、但兴致更 高 她不愿意多言,乃因感觉有点尴尬,脸皮薄的人、实在无法佯装什么事都没有。其实三人心里都明白不少事一时间没有说破而已1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向筵席上的人们轻轻屈膝。便到吴夫人身边悄悄说了句话,然后退走了。 吴夫人随后道“济阴家乡有人送信来了,妾想去见一面,请大将军恕罪。 秦亮和气地说道“无妨,吴夫人随意。 吴夫人又转头看向羊徽瑜“姐帮我先接待着大将军 我去去就来。 羊徽瑜的脸有点发烫了,因为她立刻便能猜到,吴夫人可能只是借口离开、故意要留两人单独在此! 或许今天羊徽瑜在这里遇到秦亮、也不是巧合。 但她既不能拒绝吴夫人,也不好说破,否则显得很不知礼!羊徽瑜只得应声答应。 待吴夫人拜别刚向门口走去,羊徽瑜便抓紧时间说道“请大将军移步,我们去外面厅堂罢。” 果然吴夫人的脚步稍显迟疑,头也微微偏了一下,她却不能停下,继续走出去了。 “请。”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 见他如此痛快,羊徽瑜竟莫名有点失落感。 若要他们两人在吴夫人的安排之下,于此间发生点什么事,当然不妥,但泰亮不能对机会毫不动心! 秦亮先离开了筵席,却径直走到了墙边的书架旁。羊徽瑜见状,羞愧的感受立刻浮上心头,难道上次她躲在书架后面,竟然被秦亮发现了只是没有道破? "夫人看这个罐子,是什么朝代的。"秦亮转头道。 1 羊徽瑜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书架前面,随便看了那只罐子一眼。但她哪有心思,去琢磨什么罐子? 这时秦亮忽然从后面搂住了她柔韧的腰。羊徽瑜吃了一惊,随即又明白,原来他的兴致、也不在什么破罐子上!1 “在别人家里,不要这样,"羊徽瑜扭动着身子挣扎,马上察觉了秦 亮的异样。她感觉脸上愈发滚烫,而且她不是在挣脱,而是想转过身来好与秦亮面对着面。 随即羊徽瑜就被挤到了墙壁上,她的后背贴着墙,没地方躲了。她也很无奈,只得别过头去,任由秦亮亲近。 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方向、正是那架子上的罐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看到,不过凭借触觉、她的脑海中已浮现出了他身体各处的轮廓模样。秦亮的呼吸声、在她的玉耳旁清晰可闻“我经常念想着卿,悠悠我心,日月可鉴,只叹见一面、着实也不容易阿。”1 她立刻意识到、几天前自己脱口借用的那句诗,与刚才那句悠悠我心,正是同一个出处。 羊徽瑜的心头更乱,身上仿佛渐渐失去了力气,只能背靠墙壁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唇略厚的小嘴、不过没有出声,她好不容易稳住气息、忙道“一会被人看到了! 秦亮贴着她雪白的耳朵道:“这书架后面、好像有一点地方,外面也看不到那边。” 羊徽瑜说不出话来,纷乱的心里忽然又冒出了一些琐碎的画面、好像正在家中书房里擦拭清理那只瓷瓶。她自然也想到了、上次自己就躲在书架后方,听到这里,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顾摇头。1 秦亮的声音接着道“我明白羊夫人的苦衷,很介意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有些事、反正早已发生过了,多一回有啥关系?”1 他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羊徽瑜竟生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脑海里昏昏沉沉的、自己也不想放开拥抱。便好像冬天的早晨、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只想继续拖延时间。、1 秦亮没有听到回应,又道“卿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违背夫人的意愿。等着我成功灭掉蜀国。 羊徽瑜初时没有反应过来,注意力不在说话的内容上。但片刻之后她忽然愣了一下,有点明白秦亮的意思了! 某些情况两人都没有提过,但羊徽瑜多少能猜到。 而秦亮大概也能明白,羊徽瑜想要什么东西。不然她何必甘愿放低姿态、主动去与王夫人交好? 不过如此一说,羊徽瑜岂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好像她是要拿自己的清白,去与当槿者换什么好处似的! 别人给不了的时候,她就不愿意献身?? 羊家即便遇到了一些挫折,她不该心高气傲,但何至于这样不要脸 羊徽瑜马上便生气了,她忽然在秦亮的肩膀上咬了一口!没敢太用 力。 秦亮稍微后退了一点,以便看清羊徽瑜的脸,他神色困惑道“怎么129 羊徽瑜气呼呼地不说话,又有点担心地留意着秦亮的表情。 但没想到,她毫无征兆地使性子,秦亮这个有志横扫天下的大都督大将军却并未对她发火。他竟说道,“初见羊夫人时,我确实只是贪图卿的美色。但经过了一些事,卿是什么心、我哪能感受不到? ? 我只是很苦恼,没什么可以回报卿的心意。” 羊徽瑜的心情就像荡秋千一样,刚刚还很气,听到这里心头又是暖。难怪她作为世家大族的嫡女,竟然稀里糊涂地、想要给别人做妾 想到这么多年的遭遇、过的日子,羊徽瑜竟再度生气了!! 然此时她 不是在怨秦亮,也不知道怨谁、大概只能怪命运。 她美艳的脸上,看起来只是冷冷的、带着气愤之色,一时也没说话但心中早已情绪汹涌。她忽然一阵冲动,小声道“既知心意,何必浅尝辄止,又何苦再等?“3 秦亮怔了片刻,又回顾房间,转头看了一眼那副书架。 羊徽瑜说完,脸颊就像火烧一样,冲动的情绪也随之过去了,她这才无奈道“别在此地。 秦亮想了想道“我在乐津里还有一座宅邸,平素没人住。” 羊徽瑜看了一眼、从高处小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角度,心一横颤声道“那便下午我去乐津里见仲明。” 洛阳有哪些里坊、她当然知道,乐津里就在城东那边,位于永和里的南面。 秦亮道“卿进了里坊门,留意吴心。我叫她带引卿过来。 羊徽瑜埋着头,不敢再看秦亮,小声“嗯”了一声。 约定好之后,两人便出了房间,到外面的厅堂里等着。过了许久,吴夫人终于回来了,自然见到两人在正厅中、而且衣冠整齐!羊徽瑜的裙子上有一点痕迹,但她拿宽袖稍微一遮,便已毫无端倪。/2 言谈一会,大将军便要告辞了,给他准备的茶水、他也没喝。送别大将军,羊微瑜也婉拒了午膳的邀请,先回永和里。 午膳在家里吃,羊徽瑜一时兴起,便叫灶房的人煮了颗鸭子。、4入席之后,弟弟、弟媳的面前都是素菜。而羊徽瑜的丧期已经过了她忽然不想在家里、表现得太过小心翼翼,便当着弟媳的面剥起了鸭子。2果然弟媳夏侯氏跪坐到阿母旁边时,同时好奇地看了羊徽瑜一眼,大概还是因为人们吃鸭子、不是这么吃的,但夏侯氏没有吭声。羊枯则对一切都视若无睹。 羊徽瑜看着手里的鸭子,自己也怀疑、怎么能一口吃下去?3 她忽然想到,吴夫人吃的时候,是先饮了一口米粥,好让口中 咽喉潮温滋润。正巧几案上有一碗菜汤,羊徽瑜便盛到小碗里,先饮了一口汤。她随即用衣袖一遮,将剥好的鸭子放到了口中。饿了的时候,这种吃法确实很容易消除饥饿感,顷刻间她便觉得,从口中到咽喉底部、都仿佛一下子被食物填得满满当当了,差点没被噎住!!幸好事先喝过一口菜汤。 羊微瑜放下衣袖,继续喝菜汤。只见夏侯氏正看着自己、惊讶得嘴都张大了,好像那颗鸭子不是吃到羊徽瑜口中而是塞到了夏侯氏嘴里。弟弟羊枯还是没管羊徽瑜,只是看了一眼阿母那边。夏侯氏回过神 来,继续拿着勺子喂阿母吃东西。 羊徽瑜看在眼里,忽然想到了羊家的家世、以及从小学习的礼仪妇德,她不禁愈发羞愧,甚至有些懊悔。、5 第六百零四章 午后的约定 在春季渐深的睛朗午后,葱郁的草木景色、气温升高的体感,已叫人有了几分夏日来临的错觉。连阳光也似乎更加明亮晃眼了。 秦亮带着近侍们。按照与羊徽瑜的约定、来到了乐津里,走进了简陋而熟悉的上房外屋。 按理现在他身边不缺美人,但对于羊徽瑜、仍旧充满了期待。 当初羊微瑜作为司马家的家眷、落到了秦亮手里,自从那次泰亮没有真正得手,后来就更不好勉强了。今日羊徽瑜主动答应,仿佛一下便了却了秦亮的一个心愿。 况且秦亮在下意识里仍然认为,羊徽瑜不仅是出身顶级士族的女子、其实也算是皇后级别的人!因为当初司马家的夺权,司马师才是最核心的策划执行者,其父司马懿都没有司马师做得多,比如掌控训练那些关键的私兵、以及渗透到朝廷各处的奸细。功败垂成罢了。 司马师同样给秦亮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秦亮心里也明白,自己之所以曾被司马师逼得喘不过气、还是因为起步的家势实力差距过大,但不管怎样,今天这样的事、还是让秦亮产生了又赢一次的快意!7 “大将军,"饶大山走到了门口、向秦亮弯腰见礼,然后把一叠纸张放到了几案上。秦亮点头“嗯”了一声。 这时秦亮松出一口气、暗示自己要淡定,遂翻开了文书来看 用芦苇或竹浆制作出德衡纸之后,秦亮逐渐开始要求各官府、甚至地方都督刺史府以书面文书上报诸事。其实书面交流的形式、效率更高,尤其是对于阅读者。 通过文字,秦亮只需一小会工夫、往往就能了解到一件比较复杂的事。如果事情不太重要,因为是象形文字、他甚至能一目数行,一眼就可以看出内容大概。但若是召见官员,口述的速度本身就更慢,还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在礼仪,寒暄之上,自然更费时间。 当然见面交流的信息丰富得多、说话的态度、眼神、语气等,都能反应出额外的信息,而且经常见面还能增进信任和了解。所以重要的事还是见面交谈更好 便发现注意力不太能集中,心情也有点浮躁秦亮没看一会, 他忽然意识到,羊徽瑜不会爽约罢?! 这并非没有可能,郭太后就曾如此做过!当时秦亮已经花费了很长时间、安排人挖了许久的地道,因此印象很深。 泰亮回忆上午在吴家宅邸的情况,羊微瑜的情绪好像不太稳定,她回去冷静下来、后悔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之前有两次、气氛都到位了、羊徽瑜仍然守着最后的坚持、肯定是有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作祟。 于是秦亮有点担忧起来,主要是很不喜欢失落的感受!人道是,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那种糟糕的体验、还是因为他心里已经生起期望了。、 秦亮坐了一会,已无心情阅读文书。加上暖洋洋的午后、让人有点犯困,他干脆放弃了手里的事,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来到里屋,取下小冠放在案上,便和身仰躺到了塌上。然后他用双臂枕住后脑勺,不禁呼出了一声气息。 这样的姿势他能看到交叠搁在睡塌尾部的双脚,忽然之间对于这样的场面、竟然有某种熟悉之感。过了一会,他才想起来了,正是在某种 场所等待服务的生活细节。 5 秦亮顿时觉得想法有点荒诞,便立刻翻了个身,侧身躺在塌上,改变了姿态。再怎么也是叔子的姐、知书达礼的女子,岂能这样看待别人?2 此屋是有点简陋粗糙却是秦亮熟悉的地方、以前住过很长时间其实挺容易让人放松 羊徽瑜虽然嫁过人、其夫还是秦亮的仇敌,并非什么冰清玉洁未经人事的女子,但她当然是良家女子。而且羊徽瑜那样的观念与心气,便不是随便与男子交际的妇人,加上不缺衣食、不用面对生计的无奈,因此能让人放心地、无甚保留地亲近接受,如同泥水相融。《 里屋阴凉路淡的光线、放松的心情,使得秦亮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自己正在山上的蹦极跳台上,往下一看双腿发软,这时竟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大叫着朝底部的水面飞速直冲而下。快要摔到底部时,速度骤然降低,绳子奋力伸长到了极限,之后才迅速反弹、忽然抽了上去。“额!“秦亮吓得立刻惊醒,顿时发现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 梦境也是奇怪,通常都是没头没尾的、事情不合常理,但是细节和感官实在太真切了,跟亲身经历一模一样!1 “妾拜见大将军。"里屋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秦亮立刻从塌上坐了起来,说道:“请夫人入内。 之前他本以为、羊徽瑜可能不来了,不料刚醒来,还没来得及继续猜测,人已经到了门外! 嘎吱”一声,木门被推开,戴着帷帽的羊徽瑜走了进来 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浅青色的深衣,高挑的身材、端庄得体的姿态,加上衣料的颜色,正是一个气质清雅!但那妙曼的身段,合身的衣裳衬托出的腰骸曲线,以及衣襟褶痕展现的鼓囊亵轮廓,又给人十分绮丽的意象。 羊徽瑜看了一眼坐在塌上的秦亮,终于抬起了手去取帷帽。饶是秦 亮早就认识她,此时也不禁瞪大了眼睛。略施胭脂、精心装扮过的明艳容颜,便出现在了秦亮眼前。里屋的光线不太明亮,而且墙壁陈设、都形状粗糙颜色赔淡,倒是反衬出了她的光彩照人,仿若尘埃中的珍珠。 尤其是她那玉白细腻、且有光泽的肌肤,在这样的环境中仿佛带着些许晃眼的光晕。发际处乌黑的秀发与白净的肌肤,更有一种令人遐思的美好。羊徽瑜一个年过三十、已为人妇的女子,能有如此气色,着实是人间罕见。2 在这么破败的屋子里,仍能接待大魏顶级世家的绝色美人,真若仙女沦落到了凡间! 不过她那双美目中的神情,好像很聚张的样子。她的双手捏着帷帽、合在腹间,轻轻屈膝,声音发颠道“让大将军久等了。 秦亮留意到,她捏着帷帽边缘的手很用力,把帽檐都揉蹒得变了 形! 她虽然几乎不敢多看秦亮,没有了以前那种高冷的表现,但眼睛里除了聚张,隐约竟还有些羞愧、屈辱与恐慌。秦亮亦有不解之心,因为他对羊徽瑜还算不错,更没有强求,如此一来真的不是在侮辱妇人、而是丈夫(男性) 秦亮立刻离开睡塌,起身还礼道:“这样的天气、时辰,容易让人犯 困,刚才没注意睡着了,夫人勿怪。 羊徽瑜的客气,反而有点生疏感,“是我来得太迟。 秦亮又道“此间着实有些简陋,不过我刚出任到洛阳,这里便是我的家、在洛阳的第一处宅邸,我成婚的时候也在这里。因为夫人不太熟悉,可能有点不适应。但别担心,我们也不用拘谨。 果然羊微瑜听到这里,立刻有了兴致,细心地打量起了屋子里的光 简陋清贫的地方不重要,关键是有意义,当然秦亮现在根本不缺豪宅,曹爽、司马懿两任权臣玩完,其亲成党羽的那些大量房产,秦亮都可以随便送人。便如同开着超跑的人陪着女友在路边摊吃饭,感觉是不太一样的,那不是无奈,而是一种亲近感。 “叫我仲明就行。"秦亮好言道,趁机把手伸到了羊徽瑜白净的手背上。 羊徽瑜的身子竟然微微一颜,但她没有缩手抗拒,脸颊则顿时红了。她又不是没经历过,居然如此反应?或许还是因为夫君跑路太久了很长时间没有汉子、已有些不太习惯。、41 “坐着说话罢。"秦亮携手将她带到塌边,一起垂足坐在塌上 羊徽瑜已经说不出话来,满脸潮红地低着头。不过刚才秦亮的温和态度、以及说这里是自己的家,应该起到了奇效! 羊徽瑜少了一些屈辱怨气,那端庄的姿态、低眉顺眼的羞涩,倒是自有一番温柔之感! 彼此都是旧人,泰亮却莫名有一种洞房里见新人的错觉。2 她双腿并拢、十分拘谨地坐在塌边,姿态很端正,又不说话,只是不时悄悄看秦亮一眼。秦亮也不好多言,只得小心地伸手到她的削肩上轻轻搂住了她的后背。见她只是身体绷繁,秦亮接着巧妙地用出力气,把她缓缓放倒在塌上。 羊徽瑜简直是一动不动,任凭秦亮妄为,只是依旧紧张。秦亮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脑袋,躺到她的身边,然后用指背轻轻拂过她略厚的漂亮朱唇,好言道:“卿放松一些,就当是在这里歇息一会。 “嗯。”她终于有了点回应,缓缓睁开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秦亮羞涩的神态间、总算露出了一丝温柔笑意。 第六百零五章 未曾来过 先前小睡的梦境、仿佛又出现了,秦亮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 四面的青山围困,犹如围成了风景幽美的天井,他在急速坠落,空气擦过脸颊,让人有种要起火的灼热,触觉直冲脑皮层。他仿佛不是在蹦极,而是一颗陨石坠落山谷!绳索伸长到了极限,速度也渐有片刻的迟滞,同时身体在旋转、也到达了底部,强烈的恐高感消散,叫人长松一口气的惬意、刹那间涌上心头,但绳索立刻又开始反弹,将他如超音速一般地抽离了水面。 3 没头没尾的梦境,细节却像是真正在发生一样,其实比真的还要真切!因为梦中的感官更加敏锐全面,他的脸颊能感受到空气的触觉、甚至湖面溅起的水花,闻到青山的芬芳、湖水的味道。湖面起伏的白光动荡不安,他想大吼大叫、却没有出声,耳边倒是清晰地听到了风声的肆意呼啸、呜咽,全身心都陷入了山水之间。,8 梦境渐渐化为白雾散去了,秦亮也清醒了过来。踏淡的光线、粗糙的木头家具,重新映入了眼帘;许久无人居住的房屋,那种陈旧的尘埃气息回到了鼻孔,其中还混杂着脂粉等有点复杂的气味。 周围十分宁静,以至于呼吸声也显得十分清晰沉重。乐津里这边,虽然也属于洛阳内城,但远离皇宫、各处官府等重要区域,连洛阳的几个主要市集也不在附近。这个区域不够繁华,却也确实比较安静。 这时旁边传来了细微的声音,羊徽瑜把浅青色的深衣抱在了怀里,有气无力地伸手、悄悄把一张布料往后拉,藏进了深衣之中。、2 秦亮有一会好像没回过神来似的,因为感觉很意外!!由此心态也产生了毫无预料的转变、一时间稍显混乱,但其中一个念头倒是十分清楚这下一定要负责任了。 “我先前不知道,卿没事罢??“秦亮好言问道。羊徽瑜脸颊上的红晕还没散去,长睫毛下、垂目的姿态,看起来仍显羞涩,她小声道:“仲明很有耐心,妾食用鸭子之前、幸好提前饮了一口汤。”但秦亮听得一头雾水,不太明白什么意思。、1 她也抬眼看了泰亮一眼,好似想解释,朱唇张开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却放弃了,目光也变得有点闪烁。 事情都过去了,他的询问本不是为了答案、而是表达关心。他便又道:“卿为何从未说起过?” 羊徽瑜白了他一眼:“我要怎么说?仲明也没问过我!!她说得好像挺有道理。 不过秦亮确实没有想到,羊徽瑜三十余岁了竟未经人事! 因为司马师与发妻夏侯徽生过几个女儿,可见那时身体没问题,而续弦的羊徽瑜生得十分美貌,婴回去那么久、怎会不碰?而之前秦亮发现吴夫人是完璧,虽也有点意外、却不是很惊讶,因为吴夫人嫁过去的时间太短,没几天就被废黜赶出了司马家。、4 如今秦亮才醒悟,司马师在篡位过程中居功至伟、又是嫡长子,本来是司马家毫无争议的继承人,司马师应该尽力生个儿子是正事。但夏侯徽去世后那么多年,司马师婴过两任妻子,更不用说身为权贵家、有一大群小妾侍女,竟全都没有再生养。 当然一切只是推测,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并不能排除司马师真的是个重情之人、一直放不下与发妻的情意。 秦亮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司马师那张长脸,冷静而狠辣的眼神,还有他手下那些私兵,对待曹爽之妻刘氏的方式。但或许冷酷之,人也有温情的一面罢?1 秦亮不想再多管那些事了。他伸手搂住了羊徽瑜光洁的削肩,将其拥入怀中。这时羊徽瑜才主动抱着秦亮的腰,温柔地把口鼻贴近秦亮的脖颈。 这样的细节,仿佛生怕事后无情、被人嫌弃,顿时让秦亮也生出了-丝心疼,他立刻亲吻羊徽瑜饱满圆润的额头、手掌拂过她的后背,用肢体接触安慰着她。11 秦亮正对着睡塌外侧,又留意到了这间简陋的房屋,不禁叹了口气:亏待了徽瑜,真不知如何回报卿的心意。 羊徽瑜的声音道:“我什么回报都不要,仲明别说出去。 秦亮道:“放心罢。” 羊徽瑜说话声没什么力气,越说越小声:“反正都是嫁过的人、卿不用太在意,知道妾不是那种人就好 她说着话,很快在秦亮怀里睡着了。秦亮则十分清醒,这会还是白天,之前他便小睡了一会。已经毫无睡意。但没一会、羊徽瑜就忽然惊醒,说道:“妾得回去了。 秦亮道:“我送卿回永和里。” 羊徽瑜立刻摇头道:“无名无分的,何必那么显眼??赶车的侍女不知道屋子里是谁,仲明不用出来、妾先离开这里。 她说罢挣扎着从塌上坐了起来,然后背过身去收拾仪表。 羊徽瑜的动作很麻利,她竟在柜子里找到了一面铜镜、梳子等物,当然那是令君以前留下的东西。羊徽瑜梳妆了一会,转身看了一眼睡塌上的秦亮。她仍然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轻咬了一下贝齿、小心忍耐着走到塌前,终于渐渐恢复了优雅的姿态,屈膝执礼道:“妾请告辞了。 秦亮只好拱手道:“下次再会。” 3 羊徽瑜埋下头,红着脸打开了木门。 房间里很快恢复了宁静,秦亮一时间竟有点恍惚之感,好像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但空气中还残留着味道,此间已然多了羊徽瑜的气息。<1. 吴家宅邸南边有个小市,但只是售卖一些猪肉、蔬菜、盐巴麻油之类的日常用度、若是要买锦缎等更丰富的货物,还得去大市、或者 更热闹的市集。 小市街面上有个头戴斗笠的妇人、正是吴家宅邸的侍女,她转了一圆,终于走进了一间铺子。很快她便来到后院,侧身走进了一间房屋。只见房屋里跪坐着一个中年汉子,侍女看了他一眼,便立刻弯腰指拜。 他正是蔡弘身边的人,侍女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不过很久没见过了此人在几年前就跟着司马师、蔡弘,逃离了魏国!但是侍女仍然不敢忤逆他们,因为还有把柄在司马师手里,担心他们向校事府告密! 汉子还礼道“坐罢。” 侍女到草席上入座,随即转头看了一眼虚掩的耳房木门,发现里面有个人影,她立刻问道:“房中是谁? 汉子道:“自己人,我能见到汝,便因他相助。这次我是受石将军之命、前来洛阳,带着石将军的密信、汝想看吗?“ 侍女摇头问道:“君召见妾,所为何事?” 汉子小声道:“听说大将军秦亮、先是改了丑侯的谥号,又提拔了吴应,大将军与吴夫人的关系很近阿。卿有没有听到吴夫人提起、大将军府发生的稀奇事?比如府上去过什么身份特殊的妇人。1 侍女道:“大将军府的事,妾从何得知?不过吴家宅邸中,倒是有件事与大将军有关。 汉子发出一个声音:“哦?” 侍女低声道:“不久前,吴夫人在前厅阁楼,先后接待了两个客人,羊夫人、还有大将军秦仲明。其间有一阵子,吴夫人曾离开过阁楼,当时前厅阁楼中、便只有大将军与羊夫人了。" 汉子沉吟片刻道:“吴夫人临时有什么事罢?“ 侍女道:“府上有个奴婢,也进去过阁楼。后来我装作与她闲谈,顺便问起了当时的事,问她进阁楼做什么。她说是吴夫人提前安排,让她入内通报、府中有客拜访。 汉子随口问道:“真有客访吗?“ 侍女摇头道:“没有见到,吴夫人离开阁楼之后,便犹自去了一间厢房内、房间就在门楼一侧。” “我知道了。”汉子点头道,但看起来不怎么关心 侍女原以为,自己终于发现了什么秘密!但见对方的反应,好像并不重要?1 果然汉子随即岔开了话题:“汝从未听人提起过,大将军府有什么女客?从东吴来的,身份尊贵的妇人。 侍女道。“妾真的不知。” 汉子叹了口气道:“好罢,汝可以回去了。万勿泄露我的行踪! 侍女拜道:“妾向谁泄露呢?请将军保重。” 待她离开之后,汉子问上门,耳房中的魏国校事官终于走了出来,两人对坐在席子上。校事官问道:“卿言下之意,堂堂吴国皇后,竟然被马茂带到了洛阳? 汉子道:“正因不能确定,石将军才派我前来,跟着商队潜入洛阳.打探情况。” 校事官道:“校事府不止一个大将军秦仲明的人,校事令隐慈便是其中之一,府中没人有胆量、敢往大将军府安插卧底!我自然也没听到,竟有这等奇事。” 汉子道:“无妨,差不多就行了。石将军是受命于吴国皇帝,但也有人不愿皇帝听到、潘皇后在洛阳的消息。” 第六百零六章 无解的圈套 派到洛阳的奸细密使、根本没怎么认真打探消息,草率地大致问了一下两个旧识,他就迫不及待地返回东吴去了。《1 从东吴来的密使以前也是魏国人,但现在司马师等人在蜀汉、石苞则在吴国、故地魏国已经不安全:只要被魏国人查获,必死无葬身之地!!早走一天,便多一分的安全。 三月间密使就赶回了吴国建邺,旧主司马师与蔡弘都不在吴国,但石苞以前是司马师提拔的心腹,密使自然先去向石苞禀报。 接着石苞又带着密使,去别处见人。二人并没有进宫面圣,而是先拜见了诸葛恪。诸葛恪的大将军职位被免、贬为了威北将军,但他还有不少部曲。石苞起初到达东吴,投靠的人便是诸葛恪,此时自然没法再改投门面。1 与诸葛恪同处一室的人,还有侍中孙峻。这两人以前的立场都不-样,一个支持太子孙和、一个支持鲁王,但私下里的来往一向不少。 石苞等又当着孙峻的面、禀报了一番情况,然后石苞才去进宫面圣皇帝孙权的病情正渐渐恶化,御医说是风疾之症,有点像中风。大部分时候、皇帝坐都坐不稳,如今外臣想要见到他,已经没那么容易。 但皇帝诏令过石苞,一有消息便立刻禀奏,此事总算是如愿以偿了石苞走进寝宫时,全公主大虎等人也在孙权身边。 孙权没顾得上理会叩拜的石苞,大虎便招呼石苞:“卿在旁稍等。”此时孙权还在抽筋,疼得他想叫唤,但见外臣进来、他愣是没有再出声。大虎与宫女一起上手,正用心地帮他搓腿、以图缓解病情。 之前他主要是不时昏厥、身体瘫软颤振,以及手脚面部抽搐等症状最近才出现抽筋心慌等情况 过了一会,那股钻心的麻痛、心慌终于过去了,孙权的额上已经沁出了汗珠,浑身无力地靠坐在塌上。这时大虎端来了一碗酒水,拿勺子要喂孙权。 孙权皱着眉头,口齿不清地问道:“此乃何物? 大虎说道:“先夫有个族兄,两年前也得了风疾之症。不久前我又见到了他,竟已能走路,一问才知,乃因服用了偏方。用活螃蟹、青杠枝泡酒,每日饮用,渐渐就痊愈了!我想着那些医的药方,这么久了也治不好,春季正好能捉到螃蟹,便也急忙派人去寻找药材,泡了一坛药酒,正要让父皇试试。”4 孙权听到这里,立刻主动张开嘴,喝下了大虎喂的药酒,强忍着奇怪的味道、大口吞了下去。 难喝是难喝,好在孙权吃下半碗之后,并没有什么不适,至少没有被人下毒! “石仲容?”孙权朝石苞看去。 这时大虎看了一眼旁边的宫女,两个宫女立刻屈膝一拜,倒退着往宫门而去。 石苞上前,弯腰揖拜道:“臣苞拜见陛下,愿陛下龙体早日康复孙权问道“有消息了?“ 石苞点头道:“禀奏陛下,据密使探知,马茂确实逃到洛阳了、已被任命为曹魏大将军府的从事中郎;但皇后殿下并没有与马茂一起去魏国1 孙权行动困难、说话都不清楚了,但心里不怎么糊涂,当即又问了- 声“消息可靠??石苞用肯定的语气道:“司马家原先在魏国的势力非常大,如今已败却仍有一些人幸免藏匿了起来。像魏国校事府,便有一个我们的人,亡而校事府消息灵通,十分隐秘的事也逃不过卧底眼线。还有与泰亮关系亲密的士族府上,也有司马家留下的人!那些人原本效力于司马子元、蔡弘,好在子元的亲信在臣这边。 他稍微停顿,接着说道:“陛下亲自诏命于臣,臣安敢疏忽?臣等想尽了一切办法,动用所有隐藏的人手,多方仔细打探,却都没有听到皇后殿下的消息!那么皇后殿下便一定不在洛阳,应该也没有去魏国!”、1 孙权听到石苞斩钉截铁般的言论、又观察他的眼神,心里已有了半信半疑的判断,并稍稍偏向于相信此事 接着孙权忽然毫无征兆地轻轻偏头,看了一眼站在塌边的大虎。只见大虎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孙权这才道:“秦亮府上打探过了??" 石苞弯腰道:"曹魏的大将军,比大吴的丞相权势还要大孙权道,“"我知道。" 石苞便道:"臣等在魏国大将军府没有卧底,但也能通过各种门道探知有关秦亮之事,对于密事了若指掌。就像司马子元的前妻昊氏,什么时候提合了秦亮与司马子元之妻羊氏,诸如此类私密之事,臣等亦能打探到!但确未发现。皇后殿下与秦亮有丝毫干系。”《2 孙权听到这里,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果然魏国人是上行下效,跟着魏太祖曹操学的,最喜欢有夫之妇!别人的前妻、妻子,一概都不放过。 孙权还听到过一个说法,单是有夫之妇、在魏国井不是极品,最好还得生过孩子,这样就可以收养子了。养子既没有继承权、威胁稍小,还能为其所用1 孙权又看了一眼石苞,便抬起手轻轻做了个动作,大虎立刻道,“发皇对仲容办的事很满意,跪安罢, 石苞立刻俯拜谢恩。 大虎看了一眼石苞的背影,说道:"那马茂口蜜腹剑,曾故意为皇后说好话主动巴结皇后,但父皇不用担心,皇后即便受了马茂蒙蔽,也季自持尊贵身份,不会甘冒受辱之险。前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女儿精测皇后或许就在建虾附近,真是去为父皇祈福了。" 大虎当然不会平自为潘淑说好话,她巴木得潘淑死1 但她不能坐视,潘淑因此被皇带下诏 废删皇后名分,从而影响孙亮的太子位。 如果孙亮被废黜,那么前太子孙和复超的可能、就比较大了。这是大虎绝不同意发生的事1 所以刚才无论石芭的表现如何,孙权也不能当场质疑。否则便会激起长女大虎的警觉和忧惧。 就在这时,孙权的胳膊又颤振了起来,无法控制。大虎急忙惊超他的袍袖,亲手为他按揉、搓着手管,十分仔细认真 “交皇,这样感觉好些吗?“大虎美切地问道. 孙权点头吃力地说道,“好像有点用。" 其实孙权作为皇帝,子女只需要监督一下宫女便已足够,不用亲手侍候,但大虎每天都会亲自动手。有时候孙权不得不猜测,大虎每天都来或许就是为了亲自监视他的病情。 谨防孙权的病情明明好转了、却要装病,然后突然摆脱宫中近侍的控制,跑到外朝去召集大臣、发动政变!2 是的,现在有政变可能的人,正是皇帝孙权!孙权政变不是要夺回皇权,因为只要他活着、皇权的名分还是在他手里;他的目的,只能是为了孙和复起! 如今孙权确实有点后悔了,只是从来没说出来而已。自从他病倒之后,便愈发觉得,成年的孙和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等到皇后潘淑留下-封信、莫名其妙地失踪之后,孙权更加偏向这样的想法。 以前孙权是完全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吗,他真的愿意亲手毒死孙霸吗?非也!但皇子不是一般人的儿子,有些事孙权也是身不由己,心软就会失去槿力! 孙和的威胁太大了、尤其他还深得士族大家的支持,如果不防着这样的太子,孙权死于非命、或者被夺权幽禁,几乎由不得孙和的意愿!关键是,孙和的智谋不足以控制士族,最后的局面、极可能是槿力完全被世家大族夺走。3 所以孙和也不是最好的皇储。只因孙权现在病重难医,他才终于感觉到,两权相害、总比七岁的孙亮要好一些。1 然而,现在孙权后悔、似乎有点太迟了! 他以前对大虎太机容、太溺爱,对于女儿弄权、几乎没有丝毫防范因为女儿是不能继承皇位的,也就不可能威胁到孙权。 但没想到,他一旦倒下,最后这段时间、竟然要受制于妇人?! 好了,好了。”孙权制止了用心为他按压肌体的大虎。 大虎一副心疼的样子,哽咽道:“看到父皇难受,比我自己受罪还要 疼。 孙权听到这里,心里竟是一暖!他不知道大虎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听到耳里,真的能让人感受到慰藉。 毕竟是亲女儿阿,不像那些非亲非故的宫女,她们什么都愿意做、但并没有把皇帝当成一个人来对待,孙权疼痛心慌的时候,宫女妃娘都安慰不了他的心,因为他明白人们的诉求了。 孙权看着女儿的眼睛,不禁暗忖;如果我说出了口、想要诏命孙和复起,大虎,汝会弑父吗? 即便大虎弑父,也许孙权也不该太怪罪她,因为大虎认为、孙和翻身之后绝不会放过她!无解的一个圈套,父女间就算想要推心置腹地谈谈又该怎么谈? 孙权转念一想,以后孙亮做傀儡皇帝,如果大虎这个姐姐、真有能力能控制朝政,其实也可以接受。但大虎一个妇人,天然就难以让众人臣服,她有那个本事?1 就在这时,孙权语重心长地问了一句:“大虎知道,槿力是什么吗? 大虎怔了一下,许久没有回答。 第六百零七章 拒为鲁王 皇帝孙权似乎想与大虎谈谈。大虎也愿意与父皇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她沉默片刻便道:“请父皇教我。 不料孙权想了想,却口齿不清地说道:“今日累了,还是改天再说 罢。 大虎随即交代旁边的宫女们:“尔等轮流侍候着。 宫女们屈膝道:“喏。” 这时大虎才向孙权拜别,又叮嘱父皇好生歇息。 先前孙权问的是,大虎怎么看待槿力。大虎弄权这么多年,从赏罚战场上的功过、到朝廷宫廷中的各种结盟与计谋,她当然有自己的见解。但是大虎最想与父皇谈论的、并非大道理,而是眼前的具体形势。 她仍打算晓以利弊,希望父皇能甘愿妥协、接受现状!2 大虎是孙家人,还能去便宜那些外姓士族吗?她因为长期受宠、不仅在太初宫有势力,而且背靠夫家全氏的子侄,全氏不少人都身居要职、手握兵权;加上还有宗室孙峻等为盟友,而孙峻又拉拢、巴结了大将诸葛恪等人为援。 鲁王被牺牲之后、大虎这些人仍然有实力,形成一个新的执政群体,有能力保住孙家的皇位!! 既然如此,孙和已经被废黜,大虎真的希望、父皇不要折腾了。 但是父皇孙权病倒之后,大虎已感觉到了他的犹豫,大概还是担心孙亮年纪太小。之后马茂叛兆、潘皇后失踪,更是让父皇心头笼罩上了- 层羞愤阴影,极可能会影响他的决策1当初潘皇后要去建初寺祈福、让马茂带兵护卫,孙峻大虎都有所警觉,以为他们有什么密谋,大虎却是做梦都没想到,那两人竟然同时跑7? 这个潘淑,究竟在瞎千什么,怎么就不能好好地带着皇后名分去死?有些人,死掉的用处、确实比活着大得多!3 大虎不得不提前想好,万一父皇真的想恢复孙和的太子位,该当如 何?? 一行人刚走到廊芜上,忽然“隆隆隆”的几声闷雷惊醒了大虎。她抬起头、朝屋榆外面看去,只见天空阴云密布,大白天的就像要天黑了似的!云层压得很低,有一种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平素一向骄纵的大虎,此时竟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惊弓之鸟一般有一点动静都能生出惶惶不安之感。 她的心里立刻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其实人在某些时候,根本就没有选择。 王夫人在冷宫伤心欲绝,郁郁而终,而今孙和是把一切新仇旧恨都算到了大虎头上的!大虎打死都不信,孙和翻过身来会原谅饶怨自己不仅是大虎自己的性命,全家子侄们能有好下场?? 大虎亦不敢相信,父皇那么疼自己,会把自己当作另一个孙霸,她更不愿意做孙霸! 这时大虎看了一眼天幕,转念心道:我也不想那么做! 父皇年近古稀、又身患重疾,本就时日无多,真到了那个时候、父皇应该也不会怪罪自己! 她仰视天空的眼神里,露出了癫狂而痛苦的神情。上面的云层仿佛受到了感应一般,忽然落下了雨点,顷刻之间,周围就响起了“沙沙沙”的一片声音。 大虎收起仰望的目光,忽然发现临海殿门楼那边,出现了妹妹小虎的身影。 姐妹俩都看见了彼此,但只是冷冷地遥想对望,等到距离靠近了两人才相互见礼。大虎寒暄了一句,便问道,“妹要去看望父皇吗??小虎称是。大虎又随口道:“父皇刚刚要睡会,妹等半个时辰再去 罢。 见妹妹点头,大虎转头道:“去为公主取伞。 侍从弯腰应声,剩下的人也知趣地走在后面,没有靠近两位公主小虎转过身往回走,轻声道“没想到忽然下雨了。 大虎回应了一声,姐妹二人遂并肩而行,朝门楼方向而去。这时大虎自然地想到了妹夫朱据,朱据被罢丞相之位后、此时仍在建邺! 按照大吴约定俗成的规矩,丞相的人选、与皇储的关系很大。当初那么多人支持孙霸,便是因为皇帝任命了步鹭为丞相、而步骂支持孙霸。所以如今绝不能再叫朱据恢复丞相了1 但朱家是吴国最大的家族之一,除掉朱据需要以皇帝的名义,风险不小。走这一步,几乎就是大虎一党发起总攻、定鼎大局的时候!所以大虎暂时还没动,她觉得应该与父皇再谈谈,尽量争取父皇对现状的认可。就在这时,小虎主动开口道:“我只是关心父皇的身体,想去看望- 下。 大虎立刻好言道“正应如此,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一家人,谁不心疼父皇呢?“ 小虎听罢打量了一眼大虎。大虎也投去一丝好意的微笑,然后将目光从妹妹饱满美好的胸襟上扫过,妹妹不仅相貌长得像阿母、身材也挺像。、4 因为阿母步夫人的缘故,妹妹小时候其实最为得宠,不过长大之后,大虎与父皇相像、对父皇更贴心,渐渐才取而代之。 “嗯。”小虎淡淡地发出一个声音。 大虎又道:“过一阵子,我来操办,让佩兰(小虎生女) 与六弟完婚。”、2 小虎的女儿、要嫁的人正是六皇子孙休,属于外甥女嫁亲舅舅。这事有先例,汉惠帝娶的好像就是外甥女,但汉惠帝到死都没碰过自己的外甥女。大吴皇室对这种事、却没那么在乎,反正不是一个姓。(1 妹妹转头道:“等父皇身体好转罢。 大虎回头看了一眼后方,靠近妹妹、叹了口气道:“妹也不要怪父皇罢免朱子范(朱据)。 小虎立刻回应道:“女儿怎么会怪罪父亲呢?“ 大虎接着低声道:“现在朱子范年纪已大了,回头请父皇、给妹重新找个年轻的。反正朱家那两个儿子、皆非妹妹所生,我们亏待谁,也不会亏待自家人。 小虎有些生气的样子“姐不要说了! “好罢。“大虎并不计较。反正妹妹怎么想不重要,大虎只是想稳住妹妹,欲让她明白、不必非得与朱家绑在一起1 出得临海殿,小虎拜别姐姐,走白虎门离开了太初宫。 先前大虎一番话下来,小虎反而感觉心慌了! 毕竟是亲姐妹,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小虎还不了解自己的姐姐?平时姐姐对待自己,丝毫不会掩饰不满情绪;此时主动示好,小虎心里倒隐约感觉有些问题。1 比如姐姐提到的婚事,一旦父皇不在了、姐姐等人把持大槿,那桩婚事便不见得是好事! 小虎的女儿要嫁的人是孙休,孙休的生母却是王夫人。以前王夫人与大虎简直势如水火,大虎对孙休自然也没什么好感。这样的联姻,对于化解姐妹间的怨恨、完全起不到作用。 但是现在什么都晚了!小虎以前心高气傲,以为身为公主的荣华富贵、谁都夺不走,她根本不屑于参与那些争斗。她与人来往也是随心所欲,看不顺眼的人、话都懒得说,结交只凭喜好。事到如今,她就算情知不妙、还能怎么办? 小虎先回到了家里,刚下马车,忽然遇到了府上的一个客人、潘嘉。潘煮正待要走,偶遇公主、便立刻恭敬地上前揖拜见礼。 潘翁与朱据的私交很好、曾经因为同与魏国奸细隐蕃交好、而一起受到惩处,算得上是共患难的好友。去年东关羡溪之战后,潘蠢被俘,还带回来了秦亮的劝降信,惹得皇帝十分恼怒,当时朱据还是丞相,也为潘蠢求过情。2 所以现在朱据免官在家、还有校事府的人盯着,潘靠还是愿意上门走动。 这时小虎忽然想到了潘皇后! 大概因为都姓潘的缘故,才叫人立刻联想到了。不过潘皇后与潘囊没什么关系,更不是亲戚;潘属于士族出身,皇后家以前只是小门小户 潘萧客气地问候了公主,便再次揖拜告辞。 随即小虎又想起,潘嵩与马茂也有来往。此人还真是容易招惹奸细 阿! 于是小虎没让潘蠢离开,又将他请到了前厅中的一间敞亭里说话。 小虎也不转弯抹角,径直悄悄说出了自己所求:“我有一事相求。文龙选个亲信,最好与马茂也认识的人,尽快秘密前往魏国洛阳、给马茂送一封信过去。”6 潘神情一变,说道“仆以前不知马茂是魏国奸细!段下要送什么样的信?“ 小虎道,“我写的信,给潘皇后的。只是问候一下皇后,再告诉皇后、若需人照应,可以设法联络我。我救过一次皇后,还愿意救她第二次。"了4 潘嘉脸色苍白,小声问道.“皇后殿下在洛阳? 小虎道“不知道。但马茂收到信,应该会设法转交给皇后。 潘囊沉吟片刻道:“仆可先告知朱将军?” 小虎点头道·“可。” 潘嘉遂拱手道:“如此,仆愿冒死!“ 小虎好言暗示道:“主要是我与皇后之间的事,与文龙干系不大。不过给皇后送信而已,严重与否、比得上文龙被俘之事吗?“ 潘嘉汗颜道:“殿下言之有理。 虽然石苞已经查出结果了,但小虎显然不信1 那石苞是投靠了诸葛恪的降将,而诸葛恪与孙峻来往甚密、孙峻则与大虎有歼情;因此石苞察 报皇帝的话,恐怕只是受人教梭。 第六百零八章 没做什么 近期从吴国建业出发、有两路人出国远行。其中一路北渡大江,前往魏国洛阳,另一路则是石苞的信使、奉命去汉国。 前往魏国的人要隐藏行踪,比较麻烦。倒是走汉国的信使,哪怕山水阻隔、却应该先到达成都,因为汉吴两国是盟国,信使拿着吴国官府的过所,只需要顾着骑马赶路、走得比较快。 果然信使在四月下旬就抵达成都了 时节已到初夏,成都的城墙外面、仍然可见一大片稀疏的绿意。西川平原上的草木早已十分茂盛,那是水田里的稻子,生长中的稻子才会呈现出那种颜色。个1 信使见到司马师,在寒暄的时候,竟然提到了稻田里的景象赏心悦目。 待司马师听到有关羊徽瑜的事,一度认为,之前信使专门提到的绿色、是一种揶揄。绿色帽子与那种事,确实有关联! 汉朝馆陶公主的情夫就戴绿头巾,这样的小事都记录在史册上了。<1 司马师听罢大怒!一张长脸气得是青一阵、白一阵。信使见状赶紧好言道·“将军息怒,不一定有什么事,吴家宅邸的侍女并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凭借一些琐事猜测而已,即便是吴夫人引荐二 人,他们也应该没做什么。但这样的说法,并没有减轻司马师的恼怒,反而让他忍不住、仔细去揣测判断,越想越难受1 “相较之下,只是小事罢了。“司马师几乎是咬着牙齿说道。 信使随即点头道“是阿。”、1 比起国仇家恨,妇人那点事、真的不必太上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却非常让人上头,好像忽然便会让大丈夫的心胸、莫名变得狭小了,很难不放在心里。1 而且司马师这次听到羊徽瑜的消息,比起上次听闻吴氏的事、更为在 意。 不仅因为吴氏是前妻,羊徽瑜还是正妻的名分,最重要的是她们的性情不一样! 羊徽瑜的家势更好,而且自特美貌、心气还高。当初司马师明媒正要了她,刚进门的时候、她自己竟也有点抗拒亲近,大概还是对这桩联姻不是太满意。 司马师简直不敢想象,她对名正言顺的夫君、都是那样的态度,究竟为什么要屈服于野汉秦亮?、5 况且羊徽瑜一向克己守礼,性情十分矜持。后来司马师一直回避同房,她也从不抱怨,更没有主动要求。一来她可能拉不下脸面,二来多半因为羞于提起、认为妇人不该那样。而当她坦露心胸在秦亮面前时,会是怎样的娇羞、屈辱?5 于是接见了石苞的信使之后,司马师羞愤交加的情绪、一直持续了几天,简直无处排解!1 但是他又怀着一丝侥幸,也许羊微瑜没有做那些事? 正如信使所言卧底又没有亲眼看到、究竟发生过什么。了5 不久之后,姜维召司马师等议事。司马师的抓狂心情,直到此时,仍 然没能平复1 三人聚在了一间密室内,见礼罢,姜维便问在场的柳充、司马师:“曹军在萌关、剑阁北修建营垒仓库,不断国积粮草。我当如何说服陛下、朝臣,主动出击捣毁曹军仓库? 姜维的妻族姓柳,柳家最有才能的大将是柳隐,但柳隐现在去巴郡驻守了。柳隐之子还在成都,因此柳充算是姜维的亲信将领之一 柳充道。“如今众臣意在防守,要朝廷赞成出兵,可先让诸公相信曹军不断调集粮草是要攻伐汉国。我军进攻,也是为了防御。 就在这时,司马师忽然开口道:“敌在国内! 将军心系社稷,应联合陈侍中,先杀选周等人,以震慑逆贼!”、3 作为一个降将,司马师的言论如此激烈、不顾是否得罪人,实属罕见!姜维转头打量着司马师的长脸,似乎也察觉了他的情绪。 司马师一向是个冷静理智的人,若非感受太过直观强烈,他通常不会表露出来! 但此时他的言论极端、其实也不是在信口胡说,他之前便有如此想法了,只是说得比较克制保守而已。 即便是眼下,司马师仍然有所保留,否则他想说的是、诛灭与谋周相千的全族!非展示恐布,不足以让世人敬畏!1 或因柳充是益州本地人,便劝道、“选允南在朝,任中散大夫,但依旧在太子府上侍奉,又是益州学者领袖。若要杀他,求情的人太多了,恐怕难以办成。 司马师看了一眼柳充,并不打算透露、他在周身边收买了卧底,便 说道:“若有决心,总是有办法的。姜维道:“选周确实一向反对北伐,但他与摩化张翼等人的言论没什么不同,想保存实力、等待时机罢了。一旦对付他们,只怕内乱先起。司马师摇了摇头,却十分果断地说道:“非也! 廖化张翼,至少心向大汉社稷,谁周等只想投降!!”1 姜维沉思不语。司马师接着说道:"张翼是益州人、柳将军也是益州人,但与廖化等诸将一样,都深受昭烈皇帝、诸葛丞相恩遇。谁周则不同,他的言论隐晦、内里却只顾益州豪强利弊。稍微收集他的文章言论,便可找到蛛丝马迹。 柳充道“选周是益州人,心系益州百姓,情有可原。 司马师冷冷道“或许真的心系益州百姓,谁不在乎自家的牛马牲口呢?7 柳充顿时有点尴尬道“这 司马师说道,“吾等不要管什么百姓庶民,也不要信谁拿庶民说话真正能影响舆情、决定各地事宜的人,只有士族豪强。对于当地豪强来说,叫曹魏占据了益州,又有多大的坏处? ? 柳充想了想,竟然答不上来 司马师又道·“中原朝廷占据益州,仍须拉拢益州大族共同治理地方。那时选周等人,不仅在当地的地位不受影响,还多了条路、可以到洛阳去做官。选周若以私利为要,会是什么想法?“ 姜维的脸色也变了,忽然”砰"地一声把拳头搁在了木案上 片刻后,姜维收起拳头,忽然仰头叹息道·“遥想当年,昭烈皇帝诸葛丞相治理益州,雄心壮志,抑制豪强、善待庶民,与民同甘共苦。益 州军民则以命相报,悍不畏死,以步克骑、以少胜多。攻打汉中时,男为兵女为运,可谓仁者无敌!短短十数年,益州人竟变成了这副样子!g 司马师听罢,立刻向姜维拱手道:“将军明鉴,如果任由焦周等人在益州士人之间讲学,投降之识像疫疾一样传开,必会使大汉国家从内部瓦解。等到战事一起,必将出现一些匪夷所思之事,不能以兵法预料。此存亡之际,当务之急,非得下猛药、纠正朝野风气不可|”1 姜维却没有立刻赞同司马师之言,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筵席上起身在原地踱来踱去 选周确实难办,此人在益州士人中的名望太大,故又受到汉室拉拢不惜直接安排给了太子。 就在这时,姜维忽然问道:“子元忠于大汉邪? 司马师愣了一下,作为司马懿长子,他就算说得再好听、也不可信! 他只得抱拳道:“仆唯忠于姜将军。 姜维轻轻点头、并不意外,他沉吟道;"卿是为仇恨?” 司马师紧皱眉头,沉声道:“仆至死也不想见到,秦亮攻灭汉国!如果让他得到灭国之功,大势定将无法阻挡,他必定生出不臣之心!!若叫此贼南面称孤,那简直太荒唐了。 姜维沉声问道“子元之意,秦亮正在谋划攻灭汉国? 司马师道:“从汉中到蔑萌关、曹军修建了那么多仓库,不得不防!!一旦曹魏在汉中国积足够多的粮草,其在西线聚集起灭国大军,便并非不可能了! 柳充趁机说道:“因此要说服朝臣,已有诸多现成的迹象。但杀讲周,却无真凭实据。 姜维道:“此事不得不从长计议. 中散大夫谁周离开太子府,刚到家中宅邸的门楼,立刻“阿切”一声打了个喷嚏。身边的书佐便笑道“莫非有友人惦记选公了? 选周却淡然道,“春夏之交,冷热无常,各位亦要将息自己的身体。 两个书佐忙弯腰道谢。 房 这时一个奴仆上前拜道,“汉中人士戚举求见,仆已安顿到西边厢 谁周皱眉道。“我知道了。”当即又与随行的书佐道,“我且见一面听他要说些什么 随从揖拜告辞,选周遂独自向庭院西边走去 那戚家是汉中的豪族,据说曾见过曹魏大将军秦仲明!汉中失陷、戚举居然成功逃离了汉中之地,迁徙到了成都附近。 不过有传言,他曾写文章称颂巴结过秦亮。后来他自称是向敌将请命,为了保护当地百姓不受屠戳、才会做那种事。 无论戚举怎么说,反正汉国没有士人愿意待见他,但他没有再出仕便无人苛责他了。因此刚才府上的奴仆告知、戚举拜访,谁周在人前也表现出了不悦之色。、1 第六百零九章 各有志向口 年近五十的谁周,面部骨略比较粗壮,却非勇悍之气,只是影响了他作为士人领袖的儒雅仪表。 他走进西厢,见到了一个阔脸中年汉子。两人相互揖见,阔脸汉子自荐、正是汉中迁来的士人威宇 戚宇恭维道,“仆久间公美名,常常拜读公之文章。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谁周也客气了一句,随即问道,“听闻足下见过曹魏伪大将军泰仲明??“ 成宇略显尴尬道“实不相瞒,未能见面。仆在汉城时,前往曹军中军拜访,只见到了曹魏大将军司马王康。 “哦!“选周恍然地点了点头,又问、“足下写过文章进献奏仲明,吾只知其事、不见其文,不知所言何物? ? 戚宇倒是大方承认道.“仆称颂秦仲明仁义、不兴屠戳,于乱世中明耀如炬。 选周愣了一下,目光在戚宇脸上扫过。此人敢在谁中散面前直言,可能之前的恭维之话、并非虚言,他是真的读过谎周的文章,而且从字里行间,明白了谌周的一些主张。 汉城失陷之后,戚宇作为地方豪族,不仅不抵抗,还主动跑去进表巴结。此时他竟毫无羞愧,坦然说道“说到底大多益州人祖上,也是中夏迁徙来的人。吾等不认中夏,难道要去与那些蛮人同流??可是蛋人也不认吾等,孟获乃因被诸葛丞相武力威服、恩威并济,才愿意归顺汉国罢了。益州人是汉国子民,但不也是身居中夏边疆的中流砥柱?? 选周转头看了一眼敞着木门。y1 戚宇又沉声道:“秦仲明进占汉中之后,并没有把汉中人当外人,既未居戳劫掠,汉中百姓也未作反抗。 谁周面露严厉之色,质问道“汝是来劝降的?” 戚宇得然摇头道“仆既未食曹魏之禄,何来为曹魏效力之理? 谎周听罢沉吟片刻,寻思戚宇可能只是为了找借口、为其巴结敌国大将军的事辩解。 戚宇接着说道“不过仆是醒悟过来了,各地中夏之人,本不该长年为仇!耗尽各家财货粮食,穷兵踵武,连年厮杀无所休止,致使人口调零,有何作用?仆并非畏惧曹魏,若是像汉武帝时期一样,汉家儿郎全体对匈奴作战,仆甘原第一个 (忽悠黔首们)冲杀在前!” 选周不置可否,正色道汝之言论过激,我虽不予计较,但汝最好不要在外面这么说,只怕慧祸上身。 戚宇忙道“选公所言甚是,正因公乃正直敢言之士,仆才会陈述于公前。 这时诚周欲离席,欧宇便在筵席上顿首。两人相互拜别,选周送人到檐台上,又忍不住叮嘱道“足下慎言、好自为之。 证周与戚宇第一次会面,谈的时间也不长,但不知为何,戚宇的话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良久之后,他仍在思索此间的大道。3 汉国社稷所以得存,受益于昭烈皇帝刘玄德、诸葛丞相等人的功绩威望,直到今日,汉国君臣仍会动辄搬出先帝、丞相说话。匡扶汉室、还于旧都,乃先帝的目标,因此之前多次北伐、才会有人支持。 一旦公开放弃这个目标,汉国社稷的合理性就会出现动摇! 但是,选周又听过另一种言论。汉国如今的窘境,其实早在先帝、丞相执政时便已埋下。 正因为丞相简朴清贫,不积家财,压制豪强,把汉国所有的人力物力都用在了征讨之上,益州士族豪强得到的好处太少,所以起初就不太愿意与汉国朝廷一条心。 本来大家可以一起牧百姓、吃香喝辣,但丞相执政时期,豪族几乎什么都没分到,自然不满。以前丞相威望太大,大伙其实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近年朝廷对待豪族有所松动,但是太迟了!4 没过两天,太子刘踏吩咐选周,让他带上礼物、去费府走动一下。这时谎周才想起来、大将军费文伟已经过世两年有余。他的女儿费氏为父守丧三年、实际的期限是两年多,现在丧期已过。 联姻之事是皇帝的安排,但有一次刘在去悼念费文伟时,偶然看到了费家女郎一眼,之后太子自己就上了心!3 蕉周遂带着一些蜀锦登门拜访。黄门侍郎费承迎出大门,将选周引入正厅入座。 没一会,费家女郎也到了厅堂,向谁周款款见礼:“妾拜见谁中散。 只见费氏穿着一身浅灰的布曲裙,打扮得很素雅,却是高挑貌美,举止优雅、端庄大方。难怪太子见过之后,便一直惦记着她。√1 谁周打量了一番费氏,轻轻点头,捐拜还礼道“女郎多礼了 兄妹俩都换下了丧服,不过仍旧穿得很朴素。他们的父亲费文伟曾官拜大将军,听说从不积财,因此费家人在成都的地位高、日子却过得挺清资。 如今皇室对费家不错,不时会赏赐礼物。然而皇帝赏赐的东西、也不太值钱,因为皇帝刘禅自己也过得不怎么样,动不动就有大臣劝诫。 蕉周送上了太子的礼物,一些漂亮的蜀锦,便与费承客气寒暄了起 来 婚约之事、选周不好谈,此事还得宫中的人奉陛下之意,前来商议。让周虽然在朝廷做官,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太子府的人,他来谈婚事并不恰当6 于是谁周提及了近期朝廷之事,“姜伯约上书,又要北伐,欲夺回不久前被占据的霞萌关、毁掉北面曹军的营垒粮仓,君侯是何主张?“ 费承先是叹了一声“汉中陷落、益州门户丧失,果然是随时面临威胁的局面。 费家人对姜维没有好感,费承开口便责贵怪姜维,实属正常。 谁周深以为然,立刻点头附和。 费承却又说道.“如此境地,汉军暂且只能防守。然防御不必只守关隘,先发制人、破坏曹军筹备,亦是必要之举。 谌周立刻问道“君侯支持姜伯约的主张? 费承道“我只赞成进攻霞萌关、以及剑图北部的曹军粮仓营垒。 选周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即将做太子妃的费氏,然后才不动声色地说道“姜伯约丧失汉中之后、仍旧主张北伐。许多益州人对此已生怨言。费承想了想道“此番北伐不同以往是为保有大汉社稷,益州人应该支持。 焦周沉默片刻,只得忍不住说了一句,“当年,费将军也反对姜伯约北伐。 周没留多久就告辞了,长兄费承与费氏一起,送他到大门方 止。 兄妹俩回到前厅,长兄主动对费氏说道,“当年阿父反对姜伯约,只是认为时机不到,应该先积攒实力,保境安民,然后等待天下有变。但如今的形势危急、不可同日而语,若阿父在世,也会如此主张。 费氏忙问道,“曹魏大将军秦亮真的要打过来了?”、3 长兄道,“从剑阁北面的迹象看,曹军正在囤积军需、准备进攻,至于是否大举进攻汉国,还不能确定。 费氏又道:“刚才皇太子的亲信官员,也认为汉军抵挡不住曹魏? 她说罢心里更乱,忽然想起了曹魏大将军秦仲明的言论,什么迟早都会抢走她,不必侍奉二夫1 “那个让允南"费承的眼睛里露出了复杂的神色,终于没有继续评论太子的人,他随即又道,“万一汉军挡不住曹魏,益州人仍该表现出气节、抵抗的决心!” 他皱眉想了一会,接着说道,“唯有如此,才能避免曹魏占据益州之后,与一些本地奸侵勾结,无度欺压盘剥益州百姓。奸佞回头便可以去洛阳做官,为了得到了好处、只怕完全不顾益州百姓死活,但洛阳必会估量,益州人是否有反抗的斗志。2 费氏心道难道太子身边的人,竟然是奸佞?不过长兄没明说,或许不是那个意思。 她咬着贝齿,点头道.“长兄说得对,我等益州人不能让人小看!”、2长兄费承却脱口道:“费家是荆州人士,妹连此事都忘了?”2 费氏这才回过神,父亲确实是从荆州来的。不过她出生就在成都,而且亲人埋在了益州,应该也算益州人。 长兄又道:“但乡老敬重爱戴阿父,投之以李,费家也该报之以桃。 我忠心于汉室,如若大事不济、亦不忍见益州百姓受罪。 父亲去世了,费氏自然认为长兄的主张有理。不过她的心里想得更复杂,不局限于国家大事,还有自己的气节。 秦仲明的那句话,像是一根刺埋在费氏的心里,似乎已经生根了。如果汉国真的被攻灭了,她不是正被说中了、非要侍奉二夫?1 费氏想到这里,顿时心中莫名地十分生气! 同时她也很困惑,妇人是否像须眉丈夫一样、应该为汉室殉节? 妇人并没有做官食禄,费家却受了汉室的恩惠。另外秦亮这么快就要继续进攻汉国,难道其中真的有费氏的原因?《6 [感谢至尊书友“爱萌萌真是太好了”的又一个盟主!]5 第六百一十章 冷酷之言 此时另一路的吴国信使,业已到达了洛阳。信使姓潘,先是到大将军府求见从事中郎马茂,见到马茂之后、他便送上了朱公主孙鲁育的亲笔书信。 马茂随即去了阁楼西厅,又进里屋、拜见秦亮,将孙鲁育的布帛书信送上。、1 西厅里屋的布局有点稀奇,除了北侧有椒房、属于屋中之屋,正对着门口的地方,还有一张门板大小的大木案 此乃泰亮亲自画图描述,叫木匠制作的桌案。桌案前后,又放着几把椅子,因是夏天、椅面上放的是编草垫。 平常人们跪坐在筵席上的方式、关乎礼仪,所以正式场合,最好还是铺筵设几。但秦亮现在经常坐着阅读表奏、文书,坐的时间太长,确实是椅子更舒服。 奏亮请马茂也在椅子上入座,两人隔着一张木案。秦亮先展开了写在帛上的书信。 魏吴两国一直保持着贸易往来,德衡纸可以售卖到吴国。明明魏国造的德衡纸更好,纸张的原料、主要是竹浆或芦苇,性能与后世的纸张已无太大差别,尤其比布帛竹简都便宜,但吴国公主写信,竟然还在使用布帛。可见一种东西推广普及,确实需要时间。 吴国朱公主写给潘皇后的信,内容大致只是关心潘淑的安危。不过朱公主的字写得倒还不错。 秦亮看完信,随即提出了一个想法,是否有机会通过潘嘉等吴国士族、在东吴官场重新收买奸细? 像西线的陈泰就挺有办法。之前秦亮在汉中,有个叫戚宇的豪族士人上贺表、还想送不太漂亮的女儿,秦亮转头就忘了,后来陈泰竟然找到了戚宇,并成功说服此人打入了蜀汉内部。、6 两人谈论了一会,泰亮便收了书信,准备转交给潘淑 及至下午,秦亮才去了内宅东侧的庭院。 他走进门楼,很快就看见、潘淑从对面房间里迎了出来。这座庭院挺小,隔着天井,潘淑随后便走到面前,彼此揖拜见礼。 秦亮拿出了书信,交给潘淑。潘淑展开看到字迹,眼睛里立刻露出了惊喜之色厂果然潘淑的心并不在洛阳。念想着的、还是东吴的亲朋好友,哪怕有些人关系不一定好 不过秦亮并不是很在意。他对潘淑有兴趣,除了因为潘淑的身份以及十分美貌的长相,主要还是因为马茂说的那句话,说潘后有神性!! 秦亮发现自己对一些玄虚之物,越来越有兴趣了。其实刚到魏朝不久,他最大困惑、便是自己为什么能来到古代)因为后来面临极大的生存危机,只能先顾眼前,才渐渐把此事抛诸脑外。、1 潘淑站在榆台上,迫不及待地看了一遍书信,又屈膝道:“多谢秦将军送来书信。 秦亮笑道“王后安心,我是把王后当客人,并不会幽禁、限制王后与外界来往。 潘淑看了秦亮一眼,说道“请将军到厅中入座 秦亮拱手道“调。这时潘淑转身迈步,泰亮忽然发现她的脸颊一侧、有一颗微肿的红点。两人并排往前走,他忍不住又转头仔细看了一眼。 因为潘淑的肌肤雪白细腻,五官十分精致源亮,无暇的外貌、正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很符合所谓神性的说法。但是秦亮忽然发现了明显的小痘,一下子就觉得好像退去了一些仙气!在室外明亮的光线下,他看得细致、甚至看清了那乌黑秀发边绿的浅色绒毛。(3 潘淑察觉到秦亮的目光,伸手摸了一下脸颊 秦亮遂大方地问道。“庭院里有蚊虫了?? 潘淑却摇头道:“稍有水士不服。“不管怎样,东吴女子的口音和音色,确实酥软好听。 两人在厅堂上跪坐下来,没一会潘淑带来的小侍女、便端上了茶 水 潘淑之前带了一瓶疑似毒酒的东西进来,后来吴心过来、给收走了。但泰亮不是来喝茶的,便没有动面前的茶水。这时潘淑主动问道:“朱公主来信、谁送的信呢?" 秦亮道:“信使是吴将潘煮的侄子。我在羡溪亲自见过潘赢,他被魏军俘虏,后来给放了。 潘淑的眼神微微一变:“我知道此事。 看来潘霸带去秦亮的劝降信,潘淑估计也听说了的 秦亮随口问道“潘嘉与王后是亲戚吗?“ 潘淑摇头道:“只是同姓而已。"她沉吟片刻,又道,“我要不要给朱公主回信? 秦亮正要说此事,“这便是朱公主冒险写信的目的,证明王后身在洛 阳 潘淑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但仍旧抿了一下朱唇·“若非朱公主及时相救,我早已被歹人所害了! 秦亮淡定地说道“王后感激朱公主救命之恩,自是应当。但也应该明白,当时如果王后被杀、对朱公主并无好处,而今利用王后的回信,却有极大的作用。 潘淑的秀眉紧蹙。垂目想着什么。 秦亮见状,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些,“王后在建业王宫时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孙亮有了嫡子的名分。但若朱公主此时能证明、王后已逃到洛阳大将军府,吴国主孙仲谋便会认定王后受辱,恼羞之下、极可能下诏废黜王后。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进而孙亮的嫡子名分受到影响,因此太子位不保,这时孙和就有翻身的机会了。支持孙和的士族之首,不正是朱公主的夫君朱据?“ 潘淑的目光在秦亮脸上徘徊,"初见秦将军时,妾只觉将军英雄气概,宽仁大气。不料将军对于阴谋诡计也很擅长,完全不输宫廷妇人,竟又对吴国内的勾心斗角、知道得那么清楚!! 泰亮道“这些事与妇人丈夫没什么关系,无非都是内部的利益分配问题。我要是只相信场面上的东西,能坐上高位吗?又怎会对王后说,曾经想过大事不济、逃亡东昊?? 辱。 潘淑仔细看着秦亮的眼睛,轻轻点头,接着小声道“但我并没有受 秦亮淡然道“谁会相信?" “是阿!“潘淑长叹了口气,忽然问道,“秦将军也很希望,孙亮能保住太子位?“ 秦亮怔了片刻,坦然说道:“正是。一旦孙仲谋懿,孙亮接任吴国王位,无论如何也才七岁。如果魏国到时候发起灭吴之战,进展应该会容易一些,可以尽量减少将士百姓的伤亡 “这”潘淑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秦亮又道“在这件事上,我与王后的立场一致。 潘淑直视着他“为何一致? 秦亮道:“亡国之君的待遇,总比孙家其他宗室要好,按理应该封个侯养着,仍旧可以锦衣玉食。大势如此,王后也不用怪我。 潘淑沉默了好一会,不时观察秦亮一眼,终于开口道,“以将军之见,如果孙亮做不成太子了,眼下可有危险? 秦亮想了想道。“孙亮对各方并没有什么威胁,且是宗室王子,性命应该无忧。不过王后若是回去,却仍有危险。 潘淑疑惑道:“孙亮都不是太子了,我对他们有何威胁? 秦亮摇了一下头,冷静地说道:“王后的实力太弱,又让孙鲁班不满,弱者拿弱者出气、有何稀奇?” 潘淑颓然跪坐在筵席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秦亮看了她一眼,语气缓了下来:“话说得有点直接,不过我对王后并无恶意。但请王后权衡利弊,暂且不要给朱公主回信。我倒是可以写一封亲笔信,带去东吴交给朱公主。”1 怔怔出神的潘淑忽然回过神来,“秦将军为何要与朱公主通信?”、1 因为内部争斗的失败者、都有被外部拉拢的可能,泰亮只是想试探一下,反正吴国信使也要回去,秦亮遂说道“没什么坏处。 但是潘淑的反应,让秦亮觉得有点意外,他立刻好奇地问了一句 “朱公主、是怎样的人?”1 潘淑看了他一眼,说道“她以前不怎么干预朝政 秦亮沉吟片刻,又道:“长什么样子?” 潘淑不答,语气有点酸:“敢情吴国的传言是真的,魏国人喜欢已为人妇的女子?”3 秦亮发出“额”地一声,不知如何回应。、1 说自己喜欢人妇,当然不对,若是娶为妻子、朝夕相处感情亲密而且有得选,他当然喜欢未经人事的女郎! 但若不用负责,那人妇与女郎有什么区别?只要不是风尘女子、或者太过随便,管她心里想着谁,重点是姿色如何。后者有时候还更好一点,相互慰藉而已,不会觉得太亏欠了对方,当然如果令君在乎,他也愿意克制。(3 于是秦亮不答,径直拱手道“我便不多打搅了。王后若缺什么用度,只管告诉令君、或者吴心,切勿拘谨。要是因为人生地不熟,觉得不习惯,也可以出府邸、前去潘夫人夫妇住处走动,我叫吴心给王后安排-辆马车 潘淑轻叹道“在魏国遇到的人、幸好是秦将军,我对将军感激之情发乎肺腑。”1 她说罢朝秦亮俯身顿首,一只手竟然提前按到了衣领上,礼仪显得有点奇怪。2 秦亮想提醒她,府上不缺丝织品,可以自己动手缝制两件合身的里衬。不过他随即感觉、说出来不太好,便未多言。 [欠了两位书友的加更。最近周边修缮线路,老是通知停电,只好稍微推迟加更,我会在本月之内补上哈。 第六百一十一章 一夫当关 一早天刚蒙蒙亮,秦亮就与大将军府的属官们见了面。大伙聚集在阁楼上的西厅中,一起吃早饭、称为旦食。 魏国的士族豪族,已经渐渐形成了少食多餐的习惯,一天通常要吃四顿。但一些出身寒微的人,依然一日两餐,这反倒符合先贤的教导。 譬如王康便经常只吃两顿。因为大将军府管“昼食”午饭、常常也提供旦食,所以王康有时是吃三餐,正好与秦亮的习惯一致。 也有一些人不在大将军府吃旦食,比如军谋振王浑、经常吃了早饭才来上值。大概是大将军府的日常旦食、确实不怎么样,多半还比不上王浑家里的膳食。 此时王浑便只是饮茶,秦亮等人则大快朵颐。清晨的空气中响着“稀里哗啦”喝菜稀饭的声音,莫名有一种奋发的气息。 秦亮吃饭总是很香,把分餐在面前的菜稀饭、芝麻饼、鸡子、泡菜吃得干干净净,除了蛋壳什么都没剩下。、2 待侍女们入内收拾了小木案,秦亮便跪坐在上位说道:“东吴国主孙仲谋病重,蜀国失汉中之后动惮不得,依诸卿之见,此时大魏可有进取机会? 众人一阵议论,军谋择王浑拱手道:“仆以为,待到秋冬之际,我军可再攻江陵!!即使攻不破江陵城,至少可以劫掠吴国荆州各地,退兵时也没有太大的危险。 从事中郎马茂的声音道:“西陵都督乃步协,因孙和做太子之时,其父步鹭出任丞相、支持鲁王孙霸,故与好几家大族结怨。孙霸被杀,步家或又有不满。待大魏军出击荆州,可遣使拉拢步协,使其按兵不动。 满脸络腮胡的钟会却微笑道:“大将军志在攻灭吴蜀、结束纷乱,中兴大魏,岂会在意袭扰之类小打小闹?何况江陵那个地方,如魏军不能在江上克制水贼、并同时拿下江南之地,只是攻下江陵城也守不住的。 听说王浑好像要娶颖川钟家的女郎,所以钟会反对他的主张,王浑的反应也不大。 王浑沉吟道:“若要趁孙仲谋去世、大举进攻东吴,那只有一个办法。先调集船只到淮水、然后进中渎水,时机恰当,便自徐州长驱直入,一旦攻不下建业,大江上的水军直接攻打建业!但是这样的方略太冒险,又落了下风,大军便回不来了。 马茂也道:“当此吴国主病重之时,必定会重兵防着中渎水。 王浑点头道:“尤其秋冬到春季这段时间,吴国定有防备。 秦亮当然不会选择这样的军事冒险!以他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干。 虽然吴军在羡溪之战中损失了数万人,但吴国从各地再凑齐二十来万兵力、仍然问题不大。魏军若从一路跨江进攻、不顾后路,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攻打吴国的战略,其实秦亮早先便与羊枯、杜预等人谈论过。在这件事上,秦亮比较赞同羊枯杜预的看法,便是要凭借国力优势,全面进攻、泰山压顶,从各路战线上压垮吴军 不过泰亮一时没有表态,任由属官们谈论。 长史陈赛终于开口道:“我军应该攻打蜀国 王浑侧目,想了想道:“米仓山虽不如秦川那般险峻,但剑阁关易守难攻。攻不下剑阁,则道路险恶、粮道艰难,难有进展。蜀国群山之险,不亚于大江天堑阿!”2 钟会向泰亮拱手,接着面朝王浑道:“不过大将军调文钦去西线,又不断从关中、河东等地向汉中调运粮草、不正是看中了西线?大将军知兵善战,从无败绩,对兵事的见解,绝非仆等可以企及1 大将军既然看向西面,便一定有其道理,并有克敌之法。"3 秦亮不禁转头看了钟会一眼。然他转念一想,自己向西面下达的各种军令、并不是什么秘密、属官们都能查到,长史陈赛还经了手,能被钟会等人猜到目的,确实不是难事。 这时钟会又笑道:“陈长史是这么想的罢??“ 陈赛道、“士季一说,确实也有道理。不过我认为,蜀国国力最弱失去汉中之后人心动摇,而我军也无须训练水军、便可发起进攻,应该更有机会。 陈骞与钟会的性情不太一样,两人应该都猜到了秦亮的倾向,但只有钟会说出来、且对此颇为得意。<1 众人都转头看向秦亮。跪坐在上位的秦亮,立刻便察觉到好几双眼睛的瞩目。 秦亮便开口道“卿等说得都有道理。我看大事不能太急躁,可以先让西线诸将袭扰进攻蜀军,持续削弱蜀国力量。 大伙听罢一起拜道:“大将军英明!” 秦亮还礼,转头看向王浑:“裴季彦擅长观察山川形势,尤善地形地图,卿见到季彦时,请他到府上来见一面。我想举荐他为陈都督参军,先去西线考察。”、3 王浑拱手道:“仆遵命。” 秦亮拍了一下手边的一叠文书,看了陈赛一眼,“今日就谈论到此我稍迟还得出门一趟。“ 属官们听罢陆续顿首道别。大伙起身出门,秦亮送人们出房门,正好在台基上透透气。 今早秦亮主动提出话题,其实并非要人们出主意。他发现自己有时候真的有点固执,只要是想好的事,往往会一条道走到黑,,不太愿意轻易改变。2 况且有些事、并不适合当众议论,哪怕是在大将军府中,如果太多人参与整体谋划、反而容易节外生枝! 但若一点风声不透露,亦非好事秦亮在属官们面前说出来,如果有人愿意参与谋划、并想到了良策便可以自己来找秦亮商量。到时候无论秦亮是否采纳建议,都给了人们机会,至少没有把大伙当作外人的意思。 不过秦亮已经有了打算,正是要拿蜀汉开刀!钟会没有说错,秦亮早就开始前期准备了。<1 倒不是因为蜀国就好打,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诗句,魏朝人没有听过,秦亮可是耳熟能详!吴国有水,蜀国有山,都是不好哨的硬骨头。 秦亮选中蜀国,只是因为吴国更难打!至少在魏国水军不占优势的时候,比攻打蜀国的阻力更大。 东吴伪皇帝孙权要挂了,这样的事看似机会、却可能是个陷阱![ 三国之中,从来没有哪国因为死了皇帝、而在防御战中遭遇重大失败的 吴国那边,各家士族分权分地盘,北伐时多半是各怀鬼胎、内阳也比较凶。但守土又是另外一回事,那帮士族豪强防守地盘,其实是在守卫他们自己的私有利益,不会因为皇帝死了、便愿意放弃各自的权力和实力。当然蜀汉应该也没有到枯朽的地步,让蜀汉自己失去希望、消磨斗志,进而濒临瓦解,则需要时间的累积。 不过泰亮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为今之计,只能设法强干!秦亮一边思索,一边观望着庭院里日渐繁茂的草木,正待要返回西厅,这时忽然看见了陆凝的身影、从西侧长廊上过来。于是秦亮站在栏杆后面,又等了一会。 陆凝很快也看见了秦亮,她走到台基下的砖地上,便朝上面揖拜。秦亮扶着栏杆招呼道:“卿往何处?“ “王夫人身体不适,派人来请妾去把脉。”陆凝答道。 2 秦亮心道:昨晚怎么没听令君说? 他也不在多言,便说道:“卿快去罢。 陆凝拱手告辞、转身朝那边的铺砖路走去。 秦亮回到西厅,心里却仍有点不安。不过从经验上看,女子确实比成年汉子的小病小痛多一些,估计令君只是一点小问题罢。 他既没有出门,也不去里屋的椅子上坐,仍旧跪坐于西厅中的几筵旁,翻看着尚书省的奏表。郡县送来的文书,现在基本都是长史陈骞等人 处理,否则泰亮感觉工作量实在太大。不出秦亮所料,没过多久陆凝从内宅返回、便主动来到了西厅见面。“恭贺大将军,王夫人是陆凝揖见之后,来不及入座,她径直说道:喜脉! 先前的隐约担忧,立刻在秦亮心里落了地。又想到令君是第二次怀孕、会容易得多,他便十分高兴“原来如此!令君习武,身体挺好,确实很少生病。仙姑一会去仓库领二十匹绢,便当作我的谢礼罢。 陆凝轻声道“大将军不必那么见外。 秦亮笑道:“一点心意,卿用不上,可以赏给属下。 陆凝这才顿首道:“妾谢大将军恩赏。”、1 大将军府内外,有好几个女子与秦亮有来往,但他的孩子并不多,只有令君第二次怀上。不过秦亮几乎每晚都与令君同寝,果然只要坚持、总是有效果。只不过玄姬也常常过来,却一直没有动静。 这时他心里算了一下时间,大举攻蜀、大概又会在婴孩出生之后不久。或许冥冥之中有什么关联,新生命正预兆着胜利?、4忽然间秦亮再次意识到,自己对玄妙之事、似乎愈发上心了。 3 第六百一十二章 家势兴衰 内宅阁楼的重榆上,还剩下最后一片夕阳的余辉。侍女们端着菜肴陆续走进了厅堂,食物的香气开始在其间弥漫。 奉亮观察着跪坐在一侧的令君,她的小腹很平坦,完全看不出来身孕。腰身柔韧纤细、主要因为稿部的美妙比例衬托。但泰亮大概记得一些知识、比起肚子明显大起来的时候、怀孕前期反而最应该注意保胎。、1他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提了一句,明天派人去宜寿里、尽早给王家人报露。 如果令君这次生的又是儿子,秦亮有了两个嫡子,将来泰、王两家的烟亲关系便更加稳定了。 这时玄姬开封了一坛葡萄酒,用于晚膳中庆祝。可惜令君无法饮酒哪怕她挺爱喝甜酒。 于是玄姬只倒满了两个酒壶、随即拿寒子重新密封酒坛。那塞子里面是木芯,大概因为泡了酒水之后体积膨涨,玄姬按住酒坛、却怎么也寒不进放在酒壶后面的坛口。即便寒子是漏的,也没法办到。《4 秦亮见状,便提醒她不用全部放进酒坛,木塞只消抵紧后面的坛口也能起到密封作用,不会让里面的葡萄酒溅出来。 在这样的琐碎闲谈之中,秦亮觉得玄姬的神情有点异样。他这才意识到,以后不用再担心玄姬的风险,明年他如果能在西线达成战略目标,便可以正大光明地给玄姬名分。 秦亮刚表明继续进攻吴蜀的心思,最先出现的、却可能是劝阻者!欲前往大将军府劝谏的人,正是贾充。2 贾充的官职是车骑将军司马,先前他在车骑将军府中、遇到了王浑王浑已被大将军府征辟,今日回来是见裴秀。通过与裴秀交谈,贾充便知道了、大将军欲在西线用兵的意图! 贾充没有过多犹豫,见到表秀,随即提出想要一起去大将军府。 目前贾充的处境,就像是有劲无处使,感觉十分奇怪! ! 危险确实没有,贾充也谈不上不满。他的父亲贾速、与王凌的关系很好,可谓至交好友,贾充的发妻、李丰之女被流放之后,他又娶了郭淮的侄女,郭淮则是王家的姻亲。 因此只要王家不失势,贾充没什么好担心的。而朝廷掌权的大都督大将军泰仲明。乃王广女婿,王家本身也极有权势,完全看不出有失势的迹象 但因泰家逐渐势大,秦仲明已是真正手握大楼的人,贾充通过王家的关系保有权势,总是隔了一层。于是他又有一种家势滑落的危机感! 如果大将军秦仲明进取的方式、是想通过灭国战争,贾充可能还会继续被边缘化!因为贾充现在没有掌兵,起不到什么作用。、1 人不能不为自己的家族考虑阿!魏朝高位者,后人却越过越差,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 即使活着的时候名望功劳不小,若是不善经营人一死,家势便会立刻衰落 贾充正在等着表秀出行,弟弟贾混先到车骑将军府来了。贾充见到弟弟风尘仆仆的样子,便将他引入署房内,给他倒了一碗茶水。 “卿不是去了河内郡,怎么现在才回来,又去了一趟平阳郡吗?“贾充随口问了一句。贾充的家乡就在平阳郡襄陵县、挨着河东那边,整个县的田地几乎一半都是贾家的庄园,所以贾充才这么一问。司马家败亡之后,贾家在河内郡、当然也分到了一些庄园。 弟弟还没有出仕,他干的事、主要便是经营贾家在各地的庄园。他喝了一口水,“哈"地叹出一声道“仆没回平阳襄陵,又去了一趟荣阳,找到关系、向荧阳铁官购买了更多的曲辕翠。 贾混说到这里、神情渐渐有些激动,"“那东西很好使,同样的附农人数,能耕种更多的土地! 今年各大庄园收获的粮食布匹,必定还会增加] 贾充却脱口道:"卿是否想过?有了曲辕型、堆肥,一户便能单独经营一片士地,庄园的庄客附农其实可以分散了 弟弟沉吟道:“就算附农逃走,也没有田可以耕种,起码现在我们得到的收成雎痞秣拜多!! 贾充沉吟稍许,点头道:“那倒是。 他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而已,其实也不是很在意!反正事情并不是针对贾氏一家,而是对所有士族豪族都有影响。 何况新事物一旦问世,便没人阻挡得了、贾家不用,别人也要用、并得到更多财富。但只要朝廷法令不改,默许大庄园的存在,士族豪族就不会有什么损失。1 兄弟二人没谈一会,便有书佐到署房来了,来请贾充一起前往大将军 府。 于是贾充拜别弟弟,立刻出门,去与表秀会合。贾充到车骑将军府上值,早已穿戴着整齐的官服,连衣服也不用换 两人带着随从,乘车出了车骑将军府大门,径直循着宫墙往北行。队伍到了建春门内大街的路口,便向右转向。大伙往东没走多久,就看见了大将军府的望楼门楼等建筑。 贾充与裴秀下了马车,沿着一条长廊、往庭院北面步行。两人言谈了会,很快贾充便明白了裴秀的主张,裴秀并不反对朝廷对外用兵! 想来也不意外,裴秀的父亲死后才获赠九卿,裴秀自己则是庶子,若非因为被太原郭氏看中、娶到了郭配的女儿。裴秀也就勉强算个士族出身而已。 现在大将军秦仲明要用裴秀,裴秀一只脚靠郭家王家、一只脚过去为秦家效力,他还挺高兴的! 两人在官员的带引下,走上了前厅阁楼的台基。这时只见大将军从西边的门内走了出来,贾充裴秀立刻上前揖见,“拜见大将军1 秦亮面带微笑,拱手还礼道“公阁、季彦别来无恙? 贾充道:“大将军派王玄冲到车骑将军府、邀请季彦见面,仆是不请自来,颇感汗颜。 泰亮道“我外舅现在服丧,卿等为我出谋划策、也相当于为车骑将军效力。 裴秀笑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三人寒暄几句,一起走进了一间厅堂,但秦亮没有上坐、继续往里走。贾充等跟着秦亮,又进了一道木门,然后被邀请在一种稀罕的坐具上入座。不过这坐具还挺舒服的,至少坐立都感觉轻松。 秦亮东面而坐,同样是坐在有靠背的坐具上,隔着一张门板似的的木 焖先是裴秀与秦亮交谈,大概谈的是、让裴秀去西线做参军。除了参赞西线军务、裴秀还受命去考察地形 贾充等了一会,轮到自己言语了,他便开口劝道“蜀国北面有崇山峻岭、又有蜀军集中兵力固守险要,我军欲攻破米仓山,势必十分艰难。仆以为,大将军不必冒险用兵,万一调集大军之后不能攻克,反不利于大将军之威名。 他降低声音,沉声接着说道:“大将军不如先坐镇洛阳、治理朝政先把那些居心回测的人除掉,如夏侯玄等人上 秦亮立刻抬眼看了贾充一眼,眼神里隐约露出了赏识之意 两人对视片刻,贾充没有回避目光。他确实不介意、出面对付国内反对大将军的人,这也是他立功的机会! 秦亮终于开口道:“暂时不要急。 贾充点头回应,思素了一会、继续劝道,“从汉中入蜀、看似有多条道路,但蜀军只要守住剑阁关一处,余下的道路、便都是险途1!各条道路皆不利于大军行动、更不利粮道,稍有不慎,前军则被断后路。大将军不可不容1 裴秀并不反对攻蜀,但对于贾充的说辞、他此时也赞同道:“仆尚未出发,却早已有所了解。当年诸葛孔明选中剑阁设关、眼光着实毒辣,我军若不拿下剑阁门户,大军前后便难以相连,处境凶险阿。 秦亮面不改色,镇定地说道、“卿等不用担心,今年对蜀作战,定在秋收季节,我军只是袭扰为主。”、3 裴秀恍然道。“大将军用兵,果然沉稳。 秦亮则向贾充看过来,沉默片刻,说道:“我发现公闯是懂军事的真是虎父无犬子 贾充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对于西线的地形了解、也得益于与表秀朝夕相处。但能得到大将军的肯定,贾充仍旧十分高兴! 秦亮又道:“待我亲自率兵、去西线压制蜀军,公闯可愿与我同行于中军出谋划策? 贾充愣了一下,赶紧起身揖道:“仆不才,愿到大将军麾下,以效犬马之劳!”3 没想到大将军的一句话,便让贾充的感受有了些许改变!他忽然觉得,大将军若要发起大战、似乎也不是坏事?3 如同羡溪之战,寒门出身的王潜、几个月就直接封侯了!那些没有军功的参军和谋士,也因战役大胜,纷纷得到了提拔与重用。 秦亮点了点头,面带笑意说道:“具体的情况,季彦再与陈休渊等谈谈,他应该在下面的长史署房内。 裴秀起身告辞,贾充便也跟着揖拜道别了。1 第六百一十三章 狼来了 正如接见贾充时的言论,秦亮对西线的谋划、先是进行一次袭扰。时间就在今年秋季。 从汉中郡、梓潼郡等地出发,南进蜀汉国,中间隔着米仓山,大致有四条路。从西到东,分别是阴平小道、金牛道、米仓道、间道(荔枝道);条条道路通益州,其中真正能行粮车、畅行大军的大路还是金牛道,关键可以直插川西平原!、1 不过东边米仓道与间道也可以行军,魏国前期、便曾走东路去抢过人 9、 秦亮今年的部署,正是故技重施,派人走米仓道与间道,南下益州东部袭扰。同时在西路陈兵,配合以详攻。 战果大小不是重点,主要是为了分散蜀国的注意与兵力。让蜀军不得不在各个方向设防,为明年创造出重点突破的战机! 另外、魏军在蜀汉北面大规模聚集调动,不太可能瞒过敌军细作。蜀军发现今年是袭扰,待到明年魏军再来,还是不是袭扰、蜀汉人便没法确定了。 如同狼来了的故事一般。 况且西线魏军的准备还不够充分,今年不适合急于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不如趁此机会搞点事,让蜀军也别瞎琢磨霞萌关等地。 作为魏国大都督、大将军,秦亮可以直接向陈泰邓艾下达军令。不过像这样有预谋的军事行动,秦亮还是先上奏了郭太后,走个过场。就像他可以带剑上朝,但一般不会携带兵器。 奏书经过黄门郎、通事郎送入宫中,次日郭太后便派人传诏,欲召见秦亮。大将军的奏书,估计官员们是优先处理的。 召见的地方在殿中阁门。 秦亮穿戴整齐,走平时的路线进宫。从东掖门入宫门后,他带着随从立刻向北面走,通过漫道、就到了尚书省庭院。 王经、辛敞、诸葛诞等人都到门楼来了,陆续迎来的人越来越多。庭院大门洞开,人们纷纷拜见。其中一个穿着土黄色袍服的官员,伸手按住了木门,弯腰恭请秦亮入内。 秦亮只是拱手还礼,便阔步走了进去。 辛敞走在秦亮侧后,随即开口道:“各州大中正报上来了名目,仆随后便送到大将军跟前。 宦官黄艳却道“中台勿急,大将军先要奉诏觐见殿下。 秦亮转头道,“泰雍过一会再来周门见面罢。 他说罢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官员们,目光所及,有的人立刻稍稍弯了一下腰。 只见大伙的衣裳颜色并不一致,乍一看去不太整齐,但并非用颜色分品级高低。穿红色是季节的原因,穿黄色乃因魏朝属土德。 平常人们还是讲究一个谦逊有礼、礼贤下士。但秦亮一般是私下里客气一些,当众反而不会多礼。他没有表现出傲慢狂妄的样子,仍然举止儒雅从容,走路却是直挺着腰、一副自信的模样。对于下级官僚们的恭敬姿态,他也坦然受之。 秦亮以前不是这样的,完全是在魏朝现学的心态。人在其位,一定不 能有半点心虚! 他当然也明白,大多官吏的恭顺、只因他目前的权势极大。然而权臣也是臣,如果不想爬得越高,摔得越狠,那就要在高位上、将位置固定住! 秦亮没有绕行、走尚书省外的夹道。他正大光明地通过了尚书省庭院,等一群人送到西北边的门楼旁,他才转身向众人简单地说道:“卿等各司其职罢。 众人纷纷揖拜“恭送大将军! ! 一行人随后穿过了朝堂庭院,很快就到了北边的图门外。这时饶大山等侍从留在了门楼外,吴心也止步于门楼西侧的署房。宦官黄艳带引着秦亮,一起去了门楼后面的小院。 还是原来那栋阁楼。不过这次里面的垂帘、设在了里屋门口,相当于召见的地方是两间屋,空间要宽敞一些了 阁楼里面不见宦官,只有三个女子。其中甄夫人站在外屋,秦亮刚走进去,便立刻发现、齐王妃甄瑶竟也在郭太后身边。(1 秦亮莫名感觉有点聚张!其实郭太后与甄夫人都是熟人,甄瑶的身份气质却不会给人压力,一时的紧张、或许是环境所致罢。(1 郭太后最近召见秦亮、一般都在殿中区域,因为不用出皇宫。但是相比闲置已久的东宫,这地方人太多了,一想到要悄悄做点什么事,他便下意识感觉不太放松。 尤其是秦亮刚刚才从尚书省过来,淡定地与一大群朝廷官员见过面,近半个朝廷的官员、只隔着个敞开的朝堂1! 秦亮马上明白,他与郭太后等人的事、还是会担心被人们发现。 真正要摆脱这种提心吊胆的处境,至少也要封王封公、能把不臣之心摆到明面上的时候! 所以秦亮能在人前表现得自信从容,却从不狂傲,内心一直比较谨慎,大概是因为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走近垂帘,仍然行稽首之礼,恭敬地拜道:“臣亮,拜见皇太后殿 郭太后的声音略带喜悦,马上说道:“大将军快请起。 跪坐在郭太后身边的齐王妃受礼,随即向秦亮俯拜还礼,轻声说道:未料今日,能见到大将军。”1 秦亮跪坐到链席上,这才向甄瑶、甄夫人揖拜招呼。 眼下宫女宦官都在阁楼外,但阁楼南边的房门是敞开的,所以秦亮不能太随意,只得保持着礼仪、若无其事地禀奏正事。提及军国大事,齐王妃、甄夫人先从后门退走了 秦亮先是将今年的部署、大致叙述了一遍。 他接着说道:“此役由雍州刺史邓艾负责,东路则遣马隆、胡奋两员大将南下。由邓艾坐镇西路、佯攻剑阁,并调兵打通阴平道,以牵制蜀军兵力。”、1 郭太后的声音道:“我听说吴国主孙仲谋病重,仲明为何反要抄略蜀汉?" 秦亮没有马上回答,他忽然才想到,邓艾会不会走江油关、目标直指成都?√1 前线的主将,是可能不听朝廷军令的!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大将军府的军令。历史上魏军走阴平小道偷袭,其中最艰难的一段、正该是阴平南面的摩天岭。但因如今魏军占领了剑阁北、葭萌关等地,便已可以绕过摩天岭、直接去攻打江油关,比走原来的阴平小道还要容易一些! 邓艾此人很贪军功,确实有抢功的可能。而且邓艾又是个头铁之人不像陈泰那么懂朝廷格局、人情世故。 那样的话,这事就麻烦了!此时蜀汉的内部、还没有到朽坏的程度万一邓艾冒进,岂不是要白送兵力、延误秦亮攻蜀的战机? 即使邓艾冒险成功,也非好事。秦亮自已还等着灭国之功呢!!其实邓艾只要不抢灭国之功、别的军功都好说。邓艾五十余岁的人了,以后就算居功自傲,秦亮也能容忍,看谁活得过谁! 秦亮有一会没回应郭太后,稍微走神了。他心里又寻思,邓艾对战场形势的嗅觉不错,应该能庙算到、在这个时间不可能偷袭成功? 慎重起见,须得写信叮呱邓艾、或者干脆下令陈泰去督军。 这时秦亮终于回过神来,恍然道:“等孙权死了,我军一时也拿吴国没什么好办法。秋冬季节,魏军只能走中渎水一条路,才能长驱直入江南。春夏时节、肥水与施水连通了,战船倒是可以从淮水、甚至颖水汝水进入大江,但魏军将士不适应湿热气候,可能发生无法控制的情况。郭太后沉吟片刻,说道,“仲明知兵,言之有理。" 秦亮又道:“待到明年、西线的粮草物资等筹备妥当,我便亲率大军,先灭蜀国! 此言一出,垂帘中的郭太后立刻投靠了目光,隐约中有惊讶之色。灭国的打算,秦亮从未说过。今天忽然说出来,难怪郭太后诧异。 1隔着帘子、郭太后的脸有点朦胧,秦亮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接着沉声道:“此事暂时不要传出去,免得朝臣们徒增揣测。 郭太后“嗯”了一声,说道:“仲明攻下汉中,名震天下,出乎世人意料。但魏军能越过泰川,乃因姜维敛兵聚谷,放开了关隘?“ 秦亮心道:段下没带过兵,但见识过朝廷的诸多言论,似乎还是懂点军事。 他不得不承认道.“段下所言极是。褒斜道、傥骆道都容易被守住若非抓住敌军撤围的机会,我军攻汉中还得从陇右发起,多半会耗时漫你。 郭太后轻声道:“而今蜀国北面还有连绵山势,蜀军若死守关隘,我军能攻破米仓山吗?“ 秦亮沉吟道:“关键仍要拿下剑阁关。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轻轻松了口气道:“仲明做事慎密,就算一时未能攻下剑阁关,应不至于大败。 但如果不幸真的被蜀军守住了,此役便一定会影响到秦亮的规划!1 近十年以来,秦亮在内|战中连续克敌,又攻下汉中、席卷东关羡溪,一路大胜,要是在西线忽然失利,无可阻挡般的势头戛然而止,反而将影响到他的声威!那时候若想更进一步,面对的局面、还不如现在,还得选择拖延。 第六百一十四章 仍是忠臣 之前有过经验,郭太后便暗示、稍后会将后门外面的人支走 不过秦亮想起来、尚书右仆射辛敞说好了要见面,他遂与郭太后议定,迟一些再过来。 秦亮与郭太后拜别,回到了门楼西侧的署房,便沉下心一面翻阅尚书省近期的文书卷案,一面接待辛敞等官员。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像上次一样,走即门庭院中的长廊内墙背后、绕行到了阁楼西北边。 接着他从廊芜内墙的一处豁口、跨过栏杆走出来,快走两步便来到了图楼北侧的后门。 郭太后果然还在里屋等着他,她端庄地跪坐在塌间、转头看过来香眼中霏出一丝笑意,立刻轻轻唤了一声.“仲明1 泰亮转身门上后门,转身捐见、低声寒暄 此地其实并不适合相会,事不宜迟,泰亮伸手就要解自己的绶带郭太后见状却轻声道-“仲明到圈楼上等我。”《2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心道、阁楼上要密实一些,他便点头回应,走木梯上了阁楼。 不料刚上了楼梯,他却忽然看到,齐王妃甄瑶正站在那里!她正面对南边的一扇木窗,看外面的风景。、1 两人的神色都有些惊讶、秦亮先反应过来,立刻拱手道:“拜见王妃取下 甄瑶忙推道:“大将军怎么又回来了?· 秦亮一时无法回答。虽然甄瑶大摄知道郭太后的事,但秦亮也不好直接说,自己避人耳目、重新过来私会皇太后! 他不禁看了一眼身后的楼梯,只觉郭太后也是好意 两人默默相对了片刻,甄瑶的脸颊已经有点红了,又小声道,“之前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着实、着实有些糊涂,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还站在原地,旁边就是敞着的木窗。秦亮也没法过去,因为阁楼上的位置比较高,估计段中的人们隔着朝堂、在尚书省院子里留意看,也能看到这里!楼下的周门天井中离得近,更容易见到窗口的光景。 秦亮打量了一番甄瑶。今天的光线很明亮,夏季的骄阳在外面亮得刺眼,甄瑶又站在窗边,她的容貌让人看得很真切了。 她的气色不错,病情似乎已经痊愈,而且女子在夏天的皮肤好像更好,生得是十分白净、脸脖露在外面的肌肤简直像能掐出水来。当然甄瑶看起来白、大概是因为没怎么晒太阳,那种白哲是中项人的白,像是玉石、珍珠一般,带着丝绸一般的内敛光泽。白如凝脂,脸颊上因为羞意又透着微红。 秦亮终于忍不住说道“已经发生过了的事,再去想对错,还有什么用? 甄瑶怔了一下,只得默认。 秦亮站在墙角里没过去,他想了想,探手到袖袋中,拿出了为郭太后准备的绢布,伸手递了出去。、2 甄瑶的眼睛里露出了不解之色,自然地走了过来,接过绢布、展开来看。这时她才抬眼道:“此乃何物?“秦亮做了个操成一团的动作,示意她的小嘴。甄瑶潭水一样黑眼珠转了一下,面露恍然之色,脸颊更红了。 时间紧迫、秦亮的手便缓缓放在了她的侧腰上。甄瑶的腰立刻-弯、想要躲开,反倒让弱骨丰肌的身段曲线更加漂亮。她立刻抓住了秦亮的手背,却没有试图掀开,随助抬头看着泰亮的眼睛、额声道,“我对仲明是有心意,却没想做那种人,我有些害怕! 既然有心意那就容易了,秦亮励口说道。“别怕,上次其实是在给王妃治病。 “阿?“甄瑶顿时一动不动,她的眉头微微一盛,竟认真地想着什么。给她把脉的陆凝,并不是正经的郎中,主业是个道士、谁知道陆凝是怎么对题瑞说的! 看着眼前十几岁的女郎,泰亮忽然醒悟、自己这样忽悠她有点不太好。但他自己也有点困惑,刚才随口一说,确非故意。 于是奏亮不再多宫,试探着把甄瑶拥入怀中,立刻在触觉上感受到她的线条,一股好闻的清香、随之扑面而来。甄瑶仍然紧紧抓住秦亮的手臂,确实有害怕和犹豫的表现。 或因距离变近的缘故,泰亮隐约能贴近理解她的心了。她除了担忧害怕,泰亮觉得她那句、没想做那种人,应该不是随便乱说。 有时候确买需要倾听女郎的心声、泰亮遂强辩道:“段下当然不是那种人、上次病重,无力反抗罢了。我虽有心亲近,却也不敢轻易亵渎殿下,后来是不忍见、殷下这样天仙一般的人香消玉损阿。今日亦是此意。”42 他说完自己都怀疑、此番说辞是否太过荒谬?不过浩然正气确实会影响人的言行决策,秦亮情绪上头之时口不择言、也不是一次两次。甄瑶小声的声音道:“上次我“过了一会,她又悄悄问道“我要是有了怎么办? 秦亮立刻想到玄姬,以及几天前玄姬倒葡萄酒时、秦亮与她说过的话。虽然不是谁都像卢夫人一般,但叫玄姬密封酒坛的法子也可以。秦亮便安慰道:“不会的,卿不用担心。”4 不知过了多久,郭太后忽然走上了阁楼。但秦亮没有立刻与郭太后见礼,又等了一会、他才转头拱手道:“殿下。"1 郭太后衣冠整齐,穿着青红色的蚕衣,仍端正地跪坐在旁边的筵席上。阁楼上没有外人了,她自然也不用隔着帘子,而且坐得很近。郭太后轻叹一声,开口道:“我叫仲明在阁楼上等我,还有大事要密谈的。”1泰亮看了郭太后一眼。 躲在秦亮身后的甄瑶抱着蚕衣蜷缩着身子,忽然没好气地说道“君看着我上阁楼的,故意想看我出丑。”郭太后却道:“我以为,卿的病已经好了,可以自己下来。”2 之前的情景是比较过分,甄瑶几乎要哭出来。她当然知道郭太后在胡说,竟又无从辩驳。1 秦亮不管那么多,便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伸手握住郭太后修长的手。郭太后却看着秦亮,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今日密议朝事,怕是来不及了,仲明不能在此逗留太久。 郭太后自有考虑,秦亮只得依她之意,整理了一番衣冠、然后告辞 下楼。 来。 等到临近中午,秦亮回到了大将军府,混乱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 他来到阁楼西厅的里屋,独自坐到椅子上,冷静之后才又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作为确实有风险。不过他也无法欺骗自己,诸如此类看似危 险、却没有败露的事,似乎能让人获得某种莫名的慰藉。 关键还是这个不上不下的阶段,确实应该更谨慎! 并不是事情败露、别人就能拿秦亮怎么样,只是难免会产生一些不利的因素。便如同他已经成了权臣,却不愿意公开野心一样、非要表现得像个忠臣的形象。因为事情总有个过程、需要时间准备,既然还没有摊牌,就应该继续维持住局面。,2 所以连攻灭蜀国的意图,秦亮也不愿意公开。他在西线筹备,不一定是为了大举进攻:比如今年朝廷要在西线用兵,结果就会证明、大将军府并没有打算灭国!1 泰亮缓缓呼出一口长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原地踱了两步,他便转身看后面墙壁上的图纸。 大将军府的新制军用地图,要比一般的图纸详尽一些,各种关隘山川、道路都有标注,但仍然要靠平时收集的文字信息。米仓山那边的实际地形,应该非常复杂,秦亮琢磨了一会地图,也是不得不佩服、当年诸葛孔明的独到眼光11 因为北方军队一过剑阁关、便能立刻脱离米仓山的主要山脉,剩下的低山丘陵地带、将有无数道路可以深入益州腹地:加上剑阁关所在的金牛道,本就是进入蜀中的主道。所以北面来的军队一旦拿下剑阁关,回报将非常大! ! 偏偏诸葛亮找到了一处天险之地设关,几乎不可能被古代军队攻破,这就要命了!如此咽喉之地。在诸葛亮之前、竟没有人发现。<1 而长途奇袭的战略、如偷渡阴平的结果,其实根本不仅是军事问题。历史上邓艾的具体判断、几乎全都没猜中,但是邓艾看准了大势,对蜀汉糜烂形势的估计,倒是准确的。 因此如今同样是邓艾,他应该也不愿意采用那个策略罢! 不过秦亮还是当即决定,今年用兵让陈泰去督军,邓艾负责西路马隆胡奋分别负责东路。再给邓艾写信,叮嘱他以大局为重! 就在这时,钟会拿着一叠东西走了进来,他先是揖拜见礼、然后把纸张放在了大案上 秦亮回头说了一声:“旁边有椅子,士季随意。 钟会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说道:“仆在台基下面遇见了陈长史,他知道仆要来见大将军,让我顺带这些文书。 秦亮点头道“先放在这里。 钟会既然不是来送东西的,那便是有话要说。秦亮继续看墙上的地没有急着问,让钟会自己开口好了。、3图, [感谢书友“姚姬妙绵”的盟主!]、3 第六百一十五章 别有蹊径 钟会坐在木案对面,主动选择了话题,"大将军认为,姜伯约丢掉了蜀汉的汉中三郡、还能否复起带兵?“ 站在地图前面的秦亮侧对着钟会,他听到钟会的声音,便把目光从图上挪开,先坐回了椅子上。 秦亮寻思片刻,说道:“有可能。这么大的责任,如果蜀汉君臣已不信任姜维、想拿他平息众怒,姜维应该活不成了。 但现在还没听说姜维被杀,什么官职、秦亮倒还不知道。据报陈泰劝服了一个汉中人、已前往成都,消息却尚未报回洛阳。《1 看见秦亮坐到椅子上,钟会的坐姿也变得端正了些:“姜维虽败于汉中,但回想起来,其用兵还是挺让人佩服的。他在战场上没出什么错,只是遇见了大将军这样坚毅果决之人,实属他的不幸!!“ 秦亮不好说姜维是否厉害,反正不如诸葛恪那么痛快! 秦亮不禁看了一眼满脸络腮胡的钟会,钟会之言是在恭维秦亮,不过听得出来、他对姜维也有欣赏之意。2 这时钟会话锋一转,“汉中之战,姜维麾下的主力损失不大,蜀军兵力仍旧充足。如若蜀汉君臣启用姜维,因蜀军有地形之利、又是防守,大将军欲再次击败姜维、攻灭蜀国,更为不易阿。“ 秦亮脱口问道:“士季为何认定,我欲攻灭蜀国?“钟会想了想道:“仆之愚见,战事耗费巨大,又有冒险,所以用兵总是需要收回本钱,达到某种目的。" 秦亮顿时与钟会对视了一眼。他之前并没有仔细思索过内因,待钟会这么一说,好像还挺有道理。 无论如何,钟会起码在目前靠向了大将军府;况且随着军事部署展开,人们也会渐渐猜到情况。因此秦亮没有否定钟会的言论,也未强辩、迷惑钟会。 秦亮便道:“益州着实易守难攻。" 钟会的目光不时打量一下秦亮,沉吟道:“如果是仆去西线,自问没有什么好办法。故此好奇,大将军将用什么方略攻破蜀汉?“ 秦亮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道:“正如士季之前所言,吴国更没有机会!不如先叫陈玄伯、邓士载试探一番蜀军。 钟会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道:”待我们进一步摸清蜀汉的虚实,再议详细策略不迟。 钟会听到这里,起身拜道:“仆不耽搁大将军了,请先告退。 秦亮还礼道:“我已有几天没去军营巡视,卿这两日去各营看看。"钟会拱手道:“喏。" 钟会也是能青史留名之人,让秦亮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他的言论、对秦亮的心态多少还是有点影响。毕竟钟会十几岁的时候、就曾与秦亮讨论战术了,至少颇懂兵法;而且钟会应该相信秦亮的能耐、且有钦佩之心。 益州那地方,四面山脉环绕,仅从兵法角度看、确实不好打,故而时机很重要!!不过目前的时机,好像还不太成熟。 秦亮从椅子上起身,继续看着挂在墙上的图。片刻后他便换了个方向,又看西墙上的吴国图纸。 孙权从病倒在榻、到去世之后的这一段时间,其实也算是一个时机!不是攻灭吴国的战机,因为魏国各方面的准备都还不足;却是避免两线作战的机会、吴蜀两国此时很难东西联动。 如果秦亮错过了吴国内部出问题的时间、再去攻打蜀国,那么吴军在东线便极可能发起反击,让魏军被迫于东西两线开战! 原因很简单,现在吴国对于反击收复失地,愿望比汉中之战时更加强烈! 吴国人出于自保的需要,尤其想收复东关,以预防魏军在巢湖聚集训练水军。魏军水师若能从巢湖出发,对吴国建业的威胁,可比荆州更加直接。 东吴多年拿不下合肥,但伺机拿回东关并没那么难。另外吴军想收复徐州中渎水水口的城寨工事,也有可行性,因为那边是无人区,魏军的力量同样十分薄弱。所以一旦东吴恢复稳定,魏军不去打东吴、吴军自己也会在东线蠢蠢欲动。 除了战机,秦亮还有另一些考虑。 当年曹爽伐蜀大败,沦为天下笑柄、间接导致了司马氏等家族的兵变决心,那次伐蜀最大的问题就在朝廷内部,太多人拖后腿了。 但攻灭蜀国、其实在魏国内部的阻力最小!!因为蜀汉的存在、直接影响魏国朝廷的合法性,从曹家到大臣士族,都想看到蜀汉灭亡,谁愿意被人称为贼子呢? 通过灭国之功获得巨大的声威、内部的认可,进而坐实手里得到的大权,这条路虽像赌博一样冒险,一旦成功却是最开阔的道路! 比起直接掀桌毅光内部不服的人,同时不得不向各大世家、出让大量利益与槿力,战争的副作用反而小得多。 所以秦亮需攻灭蜀汉!否则等到蜀汉自己内部糜烂,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秦亮转过身,犹自用指关节在墙面上“咚咚”敲了两下,击打在剑阁关的位置,眼睛盯着那里:“剑阁!”、3 随即秦亮又想到、姜维可能被启用,回忆在汉中的经历,到处追逐,各种强攻工事,秦亮心里竟莫名感觉到、十分抵触和隔应。 打了几个月的仗,始终没有抓住姜维的主力,若非汉中是要害之地、占的地盘足够重要,不然那一战赢了也极不痛快。踏马的姜维,能让胜负双方都很火大,也是本事阿。(3 没过多久就到了五月间,天气越来越热。经过了朝廷诏令同意从大将军府发出的军令、已然出发。 军令陈泰督军。不过关中、凉州等地的人马离得远,调动的兵力主要还是武都郡的胡奋部、阴平郡马隆部,以及汉中的部分驻军。出兵在初秋,诸将调动兵马也需要时间,等到准备妥当、差不多正好可以出击 朝中的大臣们、比如羊耽这样的九卿,很快就能知晓朝廷大事。羊耽回家与妻子辛宪英谈起此事,颇有智谋的辛宪英、对于西线用兵也是十分诧异!! 夫妇二人都清楚,小辈羊叔子其实对兵事更有天分。叔子却几乎不 出门,也不见客。好在羊耽同是羊家人,便找了个时间去侄子家祭祀主要还是想听听叔子的见解。 羊徽瑜与叔子自然接待了叔父叔母。一行人到灵堂祭祀完毕,出门沿着檐台走了一段路,辛宪英便提起:“听闻东吴孙仲谋病重,大将军府不趁机进攻吴国,为何要在西线用兵?” 叔子立刻说道:“大魏准备不足,刚控制东关、巢湖不久,而荆州、徐州前线则数百里寥无人烟。仓促跨江进攻吴国,很难成功。 辛宪英沉默片刻,直接问道:“大将军是想攻灭蜀国?“ 羊徽瑜听到这里,不禁立刻侧目,看了叔母一眼。 不料叔子说道:“若不能占据剑阁,恐怕不太可能。" 宪英察觉到了羊徽瑜的眼神,一边走一边转头,两人的目光偶然交会。但羊徽瑜没有说话,她只是侧耳倾听着叔母、弟弟的言论。之前秦亮攻打东关,宪英也很不看好,这回她对于自己的判断、终于谨慎了一些。1 宪英若有所思道:“蜀汉人怕也知道剑阁关重要,肯定不敢疏漏。可那是秦仲明,不拿下剑阁、便完全没办法?米仓山千里之地,不可能密不透风罢?” 叔子道:“倒不至于。有人走过、确定能走通的路,至少西有阴平道,东有米仓道、间道。" 几个人已走出了屋檐,火辣辣的阳光立刻照射到人们头上。叔子便带引长辈们,走进了不远处的敞亭乘凉。 辛宪英的注意、仍在刚才的话题上,她接着说道:“叔子言下之意,大将军别有蹊径?” 叔子踱了两步,“除了南中的蛮夷,蜀汉人口主要聚集在西边,山区要害之地则只有兵屯。魏军若不走涪县方向的平原,大军便没有粮道,无法久持。有一个办法" 宪英等人都转头看向叔子。 不料叔子轻轻摇头之后,才说道:“走别的道路步步为营,沿路修缮道路,建造营垒粮仓、囤积粮草,缓缓向前推进。这样耗费的粮草极多,汉中屯田不够,需要不断从各地调粮。同时战事也会旷日持久。 果然羊耽沉声道:“拖久了不行阿。只怕朝野都会揣测,大将军不计代价要攻灭蜀汉、所图不小!时日一长,又要各家、各地出粮出人,定会有人设法阻止,甚至从中作梗。而一些人或许会借此要价,可谓夜长梦多。" 叔子点头道:“正是,如此耗费靡大,万一没成功,势必招致许多不满,后果更严重!" 羊徽瑜不禁猜测,羊家会不会借此要价?不过辛敞、叔子都能得到重用,最起码弟弟羊叔子不是那种人!<1 不管怎样,羊徽瑜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堵。感到人生艰辛的人,何止她自己?看起来已经手握大权的秦仲明、也没那么容易。、6 第六百一十六章 无可指责 私下谈起西线战事的人,除了羊耽等人,还有同为九卿的秦朗。 不过秦朗今天下值之后来到何府,却非为了谈论战事。而是因为另件事,与卢夫人娘家有关。 下午的天气非常炎热,太阳已经烤了大半天,连地面上也是热气袭人!卢氏夫妇跟着金乡公主、到门楼迎接到了宗正秦朗,便把秦朗邀请到了不远处的阁楼上。1 这处阁楼共有三层,不过比望楼矮得多。一家人来到二楼,四面都通风、着实凉快了稍许。不过对于四个人来说,这地方确实有点窄小;此间若是只坐两个人,意境就会好不少。1 看起来最热的人,正是阿姑金乡公主!她为了不出丑,衣衫里的里衬穿得有点厚,只是爬了一层楼梯,她的发际便已被汗水打湿了。她拿着一把羽扇摇动着,几乎是强忍酷热。 卢氏刚走上楼梯,立刻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座别院,以及别院与宅邸之间的双坡檐顶围墙。何骏给卢氏说过,他在围墙后面看到的事! 2 卢氏想起何骏的描述,不禁又悄悄看了阿姑一眼。只见阿姑在秦朗面前,虽然没有了平时的严厉,却在亲切之余、有一种正派的气质,甚合孝梯之义。 而且阿姑不顾闷热穿成那样,与亲兄弟见面、也叫上了何骏等人。若非卢氏了解到一些内情,她是真不相信阿姑会做那种事!也难怪直到现在,何骏仍将金乡公主视作冰清玉洁的仙女。 几个人相互执礼,然后才在地上的筵席间入座。秦朗专门向卢氏还礼,问了一句:“卿最近回去看望过卢博士吗?“ 卢氏只得答道:“妾偶尔会回去。” 这时金乡公主与何骏都侧目看向卢氏,卢氏倒有点不太习惯。因为家里来亲戚的时候,她往往只是无关紧要的陪同。 秦朗又道:“听说卢博士要请嵇叔夜去太学讲学,卿知道此事吗?“卢氏平时表现得很守妇德,但家里人结交了谁之类的事、她其实挺关心,因为会影响到自己的处境与好处! 她想了一下,点头道:“不少太学生欣赏秘中散的文章气度,家父才邀请嵇中散去讲一两次学。” 秦朗侧目看了一眼金乡公主,不动声色道:“讲学问没什么,别在太学地方议论朝政便好。” 经秦朗一提醒,卢氏也顿时有点紧张了。康是中散大夫,平时不上值、不管任何政务,但职守正是议政! 卢氏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与秘康结交,秘康那样的人名气是大却在仕途上帮不上忙。当然她父亲反正也看不到什么前程! 泳郡卢家是大族,最有名望的、还是卢植卢毓那一脉。但是卢夫人家,真的没有从同族卢毓那里沾到什么光!那卢毓以名士自居,做吏部尚书的时候,连对自己的亲女婿、都是避嫌不举,同族亲戚能指望他什么? 所以卢氏的父亲做了十几年太学博士,看样子要在那个职位上、直做到辞仕! 后来卢氏是靠自己嫁到了何晏家,不科卢毓又与曹爽的心腹毕轨结怨,多次当面指责毕轨;卢毓没帮上亲戚不说,还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更悲哀的是,司马家兵变后清算曹爽一党,卢毓当时是司隶校尉,又参与了审理。等到司马家败亡,卢毓若非名士、恐怕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更别说惠及同族了! 这时金乡公主开口道:“叔夜是沛王的孙婿,应该不会去太学里妄议朝政。” 秦朗皱眉道:“如此最好。" 何骏的声音道:“秦仲明怕别人说什么吗? 秦朗看了何骏一眼,卢氏也留意观察夫君,好在何骏现在很少表现出敌意。他对秦亮应该仍没有好感,但心态似乎比以前要复杂得多。 何骏有以前那些想法,还是因为觉得秦亮迟早要败亡! 然而这么久了,秦亮依然没有败亡的迹象,上次竟逼得孙仲谋遣密使求和、很多人都在议论。何骏就算心里盼着秦亮倒霉,但继续表露出来、便有点自讨没趣了。 秦朗沉吟道:“如果不故意颠倒黑白,其实没什么可指责之处!即便仲明欲筹备灭国之战,但灭蜀也利于大魏社稷,更是大将军分内之事。最重要的是,仲明并没有挟持天子权力,诏书、玺印都在郭太后手里。”3此言一出,三人都一脸惊诧,金乡公主问道:“长兄听谁说的,秦仲明想攻灭蜀国??” 秦朗道:“有那么多事发生,我自有判断。 金乡公主脱口道:“不是说孙仲谋上次受到惊吓、已经病重不起,大将军为何不攻打东吴,而去图谋蜀汉?” 秦朗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果然妹一听到此事,便有这样的疑问。 若是懂兵事的人,便知大魏暂时还无法攻灭吴国。 金乡公主幽幽道:“我是不太懂兵事,长兄不是懂吗? 秦仲明是否能攻灭蜀汉?" 秦朗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皱眉不语。 何骏终于忍不住说道:“秦仲明的胆子着实大,可总是这么干,一朝不慎、可别输得干干净净!!" 金乡公主没有出声,但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层雾,神色微妙地不断变幻着。 哪怕与阿姑朝夕相处,卢氏也不太明白金乡公主的心思! 虽然秦亮算是为何晏报了仇,但无论如何、秦亮都想灭掉司马氏;又是过去了的事,秦亮究竟还能给金乡公主、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卢氏知道秦亮异于常人,但只是为了一时的欢愉,便不在乎秦亮日渐势大、威胁曹家社稷了?2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没有秦亮、曹家社稷应该也会衰微罢! 过了一会,金乡公主才道:“大将军秦仲明屡次用兵,从无败绩,这次应该也不会失败?” 秦朗面露忧色:“益州之地,易守难攻,魏军急攻着实很难。上次汉中之战,乃因姜维先把秦川谷口撤围了、意图诱敌深入击败魏军,却也给了仲明机会!如今蜀汉国内,谁敢让出剑阁关?大魏军在米仓山中、是否能向前推进,变数太多了,可能一个山谷中的伏击阻击、便能影响大略。总之在我看来,谁也不能保证此役是否成功,大抵只能冒险尝金乡公主欲言又止,却没有出声。 这时夕阳已经到了西边的城墙上,秦朗看了一眼西边,拱手道:“我该回去了。” 金乡公主留兄长吃饭,秦朗又婉拒道:"晚膳后天都黑了,一会里坊关了门,甚为麻烦。我们兄妹两家离得不远,时常可以走动,今日便先道别罢。" 于是金乡公主未多挽留,几个人相互拜别,秦朗起身向木梯上走去。他走到楼梯口又侧目看了卢氏一眼。 卢氏轻声道:“舅舅且放心,等中散讲学的时候,妾跟着家父去太学一趟,听听他在讲什么。 秦朗点头回应:“不过他讲了什么,别人总是有办法知道的。“这时卢氏才回过神来:舅舅秦朗以前怎么不在意士人的言论,最近却忽然如此小心了? 卢氏不禁又想到,刚才谈及的灭国之战。不用去预测成败,她也隐约有一种感觉,洛阳的局势、似乎又将迎来一个巨变的关头!! 三人目送秦朗的马车出门,便转身往回走。阿姑金乡公主随后回内宅去了,卢氏也与何骏一起来到起居庭院。虽然快到吃晚饭的时辰了,但府上没有客人的时候、一家人常常也是各自用膳。 何骏回到房间,遂吩咐侍女、准备酒肉,然后自己去找五石散。1没一会,一个小妾来到了房门外,见到卢氏、她顿时埋下了头,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何骏招手让她进来,她才靠着墙壁跨步进门。 卢氏知趣地说道:“我去看看阿生。“然后起身出门。 刚才那个小妾,不久前曾在别家住过几天!当时何骏的一个同窗送来一个美妇,何骏也悄悄让自己的妾去了好友家居住。6 卢氏对自己的夫君何骏、确实有些不解。有时候何骏非常在意妇人的清白,譬如他前阵子忽然怀疑、卢氏与秦亮有过亲密的关系,便开始嫌弃卢氏了,甚至不时会恼羞成怒!何骏也不傻,知道二人曾有交往,即便卢氏是完璧、也可能做过什么。如此态度,可见何骏简直容不得妇人的清誉、有一丁点瑕疵。 1 然而何骏干的那些荒唐事,又恰恰相反。与好友来往过的小妾,他当作是宝,即便辱骂了小妾、仍然愿意宠幸。卢氏感觉他可以从一端立刻变到另一端,难以理喻,无法琢磨。 兴许还是因为身份的原因,虽然都是他的女人、但他把妻妾区别得很清楚。还包括阿姑金乡公主的事,何骏更是难以释怀,之前他对卢氏说起、别院发生过的事,那是一边心痛一边哭诉,看着实在太惨了。1 这样分清身份也好,卢氏可不想、自己的名声被人牺牲!像那个小妾便没有反抗、选择了相信何骏,不过一旦事情传出去,她在何家必定会变得毫无地位、甚至不如一个侍女!、1 第六百一十七章 失而复得口 既已向秦朗许诺过,卢氏次日便回娘家去了。然而她并不关心、中散究竟会在太学讲什么,她见到父亲,只是想提出一个建议。 没几天就是夏至了,听说天子会在明堂祭祀天地诸神。这样的庄重场合,朝廷三公九卿、大将军等重要人物,必定会陪同年幼的天子一起前往。 而明堂辟雍在同一个地方,位于城南开阳门外、洛水北岸,同时太学也在旁边。卢氏的父亲作为太学博士,自然也会前往。 夏天的祭祀称作稀,祭祀完之后、大小三牲会分给大臣们带回去食用。大臣们通常又会宴请亲朋门客,一起分食。大将军府时不时就会找个名目、与同僚好友宴饮,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所以卢氏请父亲与自己同去赴宴,趁机在宴席上结交孙礼等大人物。譬如那孙礼不仅是三公之一的太尉,而且与秦亮的关系亲密、做上三公就是因为秦亮的举荐。孙礼又是幽州泳郡人士,与卢家是同乡!卢氏认为,父亲在这样的场合与孙礼结交,必定非常容易。?1 但是,她父亲当即就断然拒绝了,并引以为耻、斥责了一通卢氏。 卢氏也没办法,她不得不腹诽,与卢家沾亲带故的人物很多、父亲却只能做个太学博士,确实不是没有原因! 果不出所料,夏至祭祀还没开始,大将军府的请帖就送到何府了主要是邀请金乡公主。 当天晚上何骏回来,也提到了大将军府的宴会。今晚他竟然没有去找小妾,而是一直待在卢氏的房间里,看样子要在这里睡觉。 何骏已经很久没有与卢氏同室,不管怎样、何骏是她的夫君,卢氏便先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汗渍准备歇息。、1 没想到何骏躺在塌上,竟又问起了秦仲明在太学读书时的旧事,问她究竟是怎么做的。卢氏当然不会承认!!她坚持自己的说法,她与秦仲明只是神交。况且何骏也怪不得她,因为她本就是先认识秦仲明!! 于是卢氏兴致全无,还得提防着何骏、拿怀疑的旧事来辱骂自己! 但何骏居然没有出言不逊,只是皱眉若有所思,小声道,“别院中的声音,听起来实在太惨了,我只想知道怎么回事而已。”卢氏愕然,随即冷冷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情,阿姑的事、我也是从君口中得知。” 2 何骏道:“我不是说那件事。"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支支吾吾地小声道,“要不卿再去试一下?”6 卢氏听到这里,差点没从塌上跳起来!她的恼怒,主要是忽然感受到了、自己完全比不上阿姑金乡公主在何骏心中的地位。 其实何骏如果只是在乎、卢氏出阁之前的旧情,卢氏除了心烦,却不是很气。因为她能感觉到,夫君至少还在意她的清白!她终于满脸怒气道:“汝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眼前的夫君,整天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又想起了父亲的执拗,从娘家夫家的人、她简直可以预见家道中落! 何骏可能也有点心虚,忙道:"稍安勿躁,卿急什么??“ 卢氏气得心口发闷,若非何骏的语气缓和下来,她几乎要恶言相向 了:难道是尹夫人、杜夫人的遭遇影响了何骏?又或是长期服用那五石散,把他的心都吃糊了!! 1 等到卢氏稍微冷静了一点,她才说道:“无中生有的事、不过是因为几个洛阳公子造谣,君便介怀了那么多年。如今竟然叫我做那样的事,君不得把我杀了?“ 何骏看了一眼掩上的房门,沉声道:“就是因为怀疑、卿背着我做过什么,才会是心里的一颗刺!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以前的那些旧事,反倒不重要了。”1 卢氏冷笑道:“君若是后悔,我怎么办?” 何骏道:“下不为例。卿反正与那秦仲明不清不楚,不如坐实了一回,还能化解我心中困惑。” 10 卢氏一脸气愤,立刻背过身去。跟他说了无数次,以前什么事都没有,怎么解释都不行! 何骏又低声道:“三日之后,在大将军府的宴会间,卿便有机会见到秦亮。卿不必担心,可以相信我。汝是吾妻,此事若是被外人知晓,我岂不是更丢脸,怎么面对昔日好友?” 3 卢氏一听并未反驳。记得一年中秋节,有人在聚会上提起卢氏与秦亮的旧事,何骏甚至当场翻脸与人打了一架! 这种事如果说出去、对他也很不利,当然妇人的代价更大! 但就算没有败露,这事对卢氏能有什么好处?这才是她最在意的。 她还不得不防着,何骏会拿此事要挟她一辈子,要求她任打任骂。 卢氏转过身、看了熟悉的何骏一眼,二人的目光交会,卢氏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先假装同意,如果以后何骏暴跳如雷、那时再自证清白,说不定他反而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4 没过几天就是夏至,天子祭于南郊。 妇人们并没有参与祭祀,不过很容易察觉,大街上调动起来的甲兵很多。还有许多百姓去看天子仪仗、大臣仪仗,城内外比平素热闹了不。 快到中午时,卢氏才与金乡公主、何骏一起来到永安里的大将军府参加宴会。 男女宾客都在偌大的前厅庭院,不过内宅门楼是敞着的。王夫人告诉赴宴的妇人女郎们,可以进正面那座门楼游玩,因为里面有高台亭阁、湖水小溪。 不过宾客们通常不去大将军的内宅,只在前厅庭院中活动。 午后,女宾们有的在敞厅中欣赏歌舞,有的三五成群地结交闲谈。卢氏主动与秦朗妻子、舅母杨夫人亲近,两人沿着砖石路闲逛,渐渐走到了前厅阁楼背面。 阁楼西侧的厅中,有一间里屋、里屋中还有椒房。上次何骏被廷尉给抓进去了,卢氏与金乡公主过来求情,金乡公主就去过那地方。 卢氏便带着杨夫人,有意无意地带着她登上台阶。卢氏都想好说辞了,回去就告诉何骏、自己某时与秦亮在此间椒房里幽会过。但等到自证清白的时候,又有舅母杨夫人作证! 1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上了台基。这时正厅中演奏着清商乐,卢氏故意与杨夫人谈论此刻的曲目,以加深杨夫人的印象。 但没想到,卢氏等刚走进西厅后门、竟发现秦亮真的在西厅! 秦亮正与一个长脸白面的年轻汉子、对坐在几链旁言谈,两人察觉有人进屋,一起转头朝卢氏杨氏看过来。 卢氏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与杨夫人一道向秦亮揖拜。 秦亮见到杨夫人,立刻从筵席上起身还礼,然后言辞简洁、姿态大方地引荐道,"此乃城门校尉王士治。我族兄的夫人杨夫人,金乡公主子妇、卢夫人。”1 两个妇人又与王士治见礼。接着卢氏便道:"妾不知大将军、王将军在此商谈大事,打搅了二位,请大将军恕罪。”1 秦亮笑道:“卢夫人言重了,既是宴席之间,谈何打搅?”他接着握住王溶的手臂,说道,"只是王士治有事要离京了,今日难得见面,便在这里说几句话。" 王也十分配合地感慨道:“仆离开大将军,虽有不舍,却不能不顾正事,此番西行,定不敢负大将军重托!" 卢氏看了一眼秦亮,相貌至今仍是十分俊朗,身材长壮、举止儒雅。难怪当初秦亮出身普通,生活还有点寒酸,她也在许多太学生中看中了秦亮!而且秦亮年纪稍长、身居高位后,又多了一种大方从容的气度。2 旁边那王溶官居四品城门校尉,乃侯爵贵族,在洛阳也是比较有实权的官员了,仪表气质同样是一条好汉,却也在秦亮面前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谦恭姿态,言行神态亲近之余、带着下对上的敬重。 这样大气的场景、谈笑间说着军国大事,卢氏不禁想到自家那些羞于启齿、不登大雅之堂的事,顿时感觉拘谨起来。 杨夫人倒是饶有兴趣地问道:“王将军要去西线带兵?" 王潜微笑着说道:“杨夫人见笑,在下只管韬重军需。 秦亮道:“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翰重后勤才是最重要的部分。”、2王潘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他随即揖拜道:”大将军只管与兄嫂说话,仆便先回宴厅了。” 秦亮还礼道:“卿且在席间等我,一会我们再多饮几觎。” 王潜又向杨夫人卢氏拱手告辞,便从正门走了出去。 “嫂子、卢夫人请坐罢。”秦亮招呼道,说罢自己先跪坐到正位上,双臂轻轻一甩、将宽袖拂到筵席上。他虽然待人客气,但挺拔的肩背、眼睛里的神色,又隐隐露着几分自负。 仲明与十余年前相比、真的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卢氏反而觉得很 妙。 2 不用多想她就有明显直觉、对方是个有傲气的人物,偏偏对待她态度又挺好尤其秦亮喜欢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卢氏便有一种感觉自己似乎也同样变成了重要的人!只是一个眼神,卢氏便比受到一般人的拼命恭维、感受好得多!卢氏知道自己就是势利,但能有什么办法?这时杨夫人的声音道:“我们只是偶然走到此间。” 秦亮看着她,用随意的口气说:“府中以前常在西厅接待女客,嫂嫂等来到这里,倒不让人意外。因为今日宴请的人多,若非恰好遇见,我还没机会与嫂嫂言谈。不过等到家宴的时候,说话的机会便要多一些了。 5 第六百一十八章 无情与愤怒 刚才秦亮的言行一直很随意。他与杨夫人卢氏交谈时,态度客气有礼,并未冷落她们,但是卢氏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他不怎么上心。 但这时杨夫人说了一句,“听闻仲明要对蜀汉用兵,好似不太容易汝族兄也很关心。”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微微侧目,一个眼神竟让人觉得不怒自威!卢氏看在眼里,察觉他的神情之中、又隐约带着愁绪,却非自怨自艾的愁,而是有着一种决然的倔强。 杨夫人也是一怔,忙道:“汝兄只是担心仲明,愿仲明克服难处,终得胜利。" 秦亮这才拱手道:“借嫂嫂吉言,多谢族兄与嫂嫂的好意。 不管怎样、显然他心里想着的是战事,从他的反应差距就能看出来;至于面前的卢氏有什么心思,他似乎根本不在乎。 如此一想之后,刚才他的大方客气、在卢氏眼里甚至变成一种冷 漠! 卢氏的心情反倒有些失落。她当然明白以前发生过什么,早已不求秦亮记得、那时的海誓山盟,不过他也可以恨她的! ! 记恨她的势利与唯利是图,在他寒微的时候看不起他,几无犹豫地背叛、抛弃。如今终于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他可以在卢氏面前炫耀,可以看她笑话,羞辱她、诅咒她!! 但秦亮没有,他好像已经淡忘了,不仅忘了深情,连对他的伤害、也一副无所谓的表现。秦亮宽恕了她的一切,完全没有指责她、嘲笑她,但在卢氏心里、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6 三人谈论了没一会,秦亮便告辞离开了。这倒不让人意外,毕竟今天的宴席上还有许多宾客,他不可能单独在这里、陪同两个妇人太久。 卢氏一直跟着杨夫人,直到宴会临近结束、女宾们陆续散去。因为是亲戚,杨夫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得罪人,她并没有嫌弃、或是支开卢氏。 1 于是今天从宴会之前、一直到宴会结束,卢氏始终是与杨夫人在-起。过几天卢氏见到杨夫人,可以再聊一下今天的宴会、提醒彼此一直呆在一块,加深杨夫人的印象。 傍晚时分,一行人都回到了何家宅邸。何骏带着酒气,径直走进了卢氏的房间。 意料中的事!!何骏掩上房门,便立刻询问她今天发生的事。 卢氏故意气他,便遮遮掩掩地承认引锈了秦亮。 何骏果然异常恼怒,强忍着才暂时没有发作,他喝了酒的脸,变得更红了!虽然卢氏在他心里、比不上金乡公主重要,但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平时因为太熟悉了、他也许不怎么关心,然而自己的东西一旦被别人涉足,哪能不在意? 其实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卢氏还是比较了解何骏。他不仅与大多男子一样、很在意这种事,而且比寻常人更执着!别说背叛,即便是相识之前的流言蜚语、他也很上心,简直容不得一点瑕疵。 若非如此,他怎么能感觉到异常的痛苦与愤怒? 他从非常在意、到失控之后劝说卢氏去一试,或许只是因为猜忌无法排解!就像一个过于自惭之人,反而可能因此表现得十分自负,有的人会从在两个极端之间改变。 卢氏看在眼里,只觉何骏难以琢磨,也更加认定一个道理:最在乎妇人贞洁的、应该是男子,妇人多半是因重视舆情与评价而已。 就像多年前她只愿与秦亮一起走古道,那是在乎贞洁吗??她是觉得秦亮的出身地位不太行,还不想失去嫁给权贵的机遇。(2 何骏咬了一下里面的大牙,腮帮也鼓起了,沉声道:“是在阁楼下面的密室?" 卢氏就是想气他!她便摇头道:“西厅中有一间里屋,里屋里还有椒房。 何骏继续询问细节,卢氏起先还能应答。虽然过去了多年、记忆确实有点模糊了,但秦亮给她的印象挺深。她便比着手势,大致描述情状。但是何骏往下细问时,卢氏就说不清楚了,她本来就没做什么,如何能详细说清?1 卢氏故作气愤,凭想象大致胡说了两句、便假装不愿意多言,借此蒙混过关。 这时何骏终于忍耐不住愤怒,骂道:“早知道汝是贱妇!“卢氏立刻反唇相讥:“之前是谁提起的?“ 她与何骏对骂时、心里还是有点虚,毕竟何骏是个须眉丈夫,说不定把他激怒太甚、会遭受殴打! 但何骏并没有继续谩骂卢氏,他满脸通红,竟然伸手想拉开卢氏的衣襟。卢氏立刻把双臂紧紧环抱在前,抗拒他的企图。,2 她几乎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的抗拒。本来气氛就不对,一点温情都没有;况且何骏之前很久都没有亲近卢氏了,今天却忽然这样,卢氏自然而然地认定、必有缘由。 卢氏感觉到了一种羞辱,夫君好像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她刚才的气恼是装的,但此刻是真的愤怒了,怒火立刻直冲头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把我当什么人! 而且她心里隐约也有忧惧之感,看到怒气冲冲的何骏、总觉得他会百般踊打骂自己,以泄内心的不满。 何骏见状,愣了一下道:“汝愿意委身秦亮、在野汉面前那般妞贱羞耻,却竟然拒绝自己的夫君,装什么贞烈?” 卢氏没法回答,只得抓紧自己的衣领。 何骏径直把卢氏扑倒在塌上,从下方伸手到她深衣中拉拽。但是卢氏是真的既反感、又生气,故用四肢使劲全力阻止。情急之下,卢氏道:“我要叫人了!把阿姑叫过来评理。“ 在这件事上,显然何骏也怕丢脸。他或许不相信、卢氏会在外人面前嚷嚷,但在金乡公主面前诉说还是可能的! 果然何骏停止了疯狂的抓扯,颓然跪坐在塌上,眼睛里竟然流下了眼泪! 他仰头抓了两下胸口,压抑哭声中的情绪、充斥着心痛与苦楚,“当初我是怎么对汝的?我这样出身高责的公子,那时在洛阳地面、谁不给我何公子面子!阿父是汉朝名门之后、大魏太祖养子,朝廷重臣,阿母是堂堂大魏公主,我有嫌弃过汝?汝家虽属幽州大族,却是小宗,阿父 阿母都反对,是我坚持要娶汝,明媒正娶进门。汝就这样回报我?”卢氏无法反驳,却不领情!她在何家也就三两年风光,后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尤其是游手好闲的夫君何骏,卢氏早把他看透了! 何骏见卢氏不为所动,又哀求道:“卿不要怪我,我是真的心痛,像是被人在心头上捅了一刀!所以才会失态。夫人看我对别的妇人在意吗?正是心里太在意卿阿。" 这么一说,卢氏倒有点心软了。 何骏又道:“我心里受不了,但又舍不得卿。只想卿以后不要那样了,我们从此忘掉以前所有的事罢。”、1 卢氏听到这里,顿时就想、把真相告诉何骏,然后明天便去拜会舅母,谈谈宴会那天的经过。即便何骏有万般不是,却是她的夫君、阿生的父亲! 何骏没有再那么粗曝,他尝试着靠近,想要拥抱卢氏。卢氏正想顺从他,却忽然发现,他的目光十分火热,那是之前未曾有过的您念。那不是情意,最多只是一时的执着。17 卢氏心中有些抗拒,然后下意识地推了一下何骏。 这样无意的动作,竟立刻又激怒了何骏,他咬牙切齿地怒视卢氏:"变心的妇人,狠毒、无情,最毒妇人心!"说罢竟猛地起身,穿上展拂袖而去! 卢氏独自坐在塌上,一动不动地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她终于伏到被褥哭了起来。然而哭了许久,她竟然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而哭。 然而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卢氏寻思着找个时机、先让舅母作证(只需当着何骏的面,谈论宴会那天的事),解开何骏的心结,然后过一段时间就能和好。、1 没想到才过一天工夫,何骏便不知从哪里找到个女郎、直接带回了家。这事倒不稀奇,何骏本来就不只有一个妾,让人奇怪的是、新来小妾本身的长相! 起初卢氏没发觉有什么问题,因为小妾的相貌其实根本不像自己。不过她很快就察觉到,小妾的一些特点与自己稍有类似!比如嘴唇比较薄,身材看起来单薄是因为骨骼纤细、但是身上有肉。 何骏还算年轻,只因长期服用五石散,平素的身体不是太好了。不料自从那个小妾进门后,他是每天去两次呆在厢房里。<1 终于一天上午,小妾主动来拜见了卢氏。她看起来神情卑怯,卢氏也不想为难她,便好言说了一句:“夫君既然很宠爱汝,汝便安心在府上呆着罢。" 不料小妾小声道:“阿郎不惜财货、非要买下妾,当时妾也觉得、定会得到阿郎的百般宠爱,但他每次进屋,就会先辱骂妾一通!阿郎总是很生气,妾不知哪里有错。”(4 卢氏根本说不清楚,倒有点同情她。 4 第六百一十九章 此情此景 稀祭的宴会之后几天,羊徽瑜才想起、那日在大将军府没见到柏夫人。柏夫人住的地方就在附近,羊徽瑜不想对柏夫人不理不问的,一早便准备过去走动一下。 不料羊徽瑜刚进院子,竟发现了诸葛诞的长女、诸葛氏也在这里! 在此地见到诸葛氏,着实让羊徽瑜颇感意料。片刻之后,羊徽瑜才忽然意识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她与诸葛氏其实是妯娌关系!只不过诸葛氏现在变成了个寡妇,而羊徽瑜还是司马家之妇。 揖见之时,羊徽瑜不禁对诸葛氏说了一句 《大魏芳华》第六百一十九章 此情此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百二十章 五路来袭 王濬于七月到达汉中,但并不负责今秋袭扰行动的后勤。因为他刚到地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陈泰、邓艾二人便已调兵遣将完毕,开始向南进发! 魏军兵分五路,西面三路佯攻,分别进攻江油关、德阳亭左儋道、剑阁关。 东面两路长驱南下,一路走米仓道、由宕渠杀向巴东郡之汉昌(巴中),一路奇兵走间道偷袭,往江州(重庆)北的宣汉县。 蜀军各地守将、已提前察觉魏军的迹象,不久之后,军情便快马报到了成都! 此时皇帝刘禅还完全不知情,等到大臣们裹挟着太子、五皇子来到正殿外面了,宦官黄门令黄皓才没办法,赶紧去后宫请刘禅。 刘禅把房间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正在听一个俊女郎清唱俚曲,听得是津津有味。忽然听到敲门声,他的脸色都忽然白了,赶紧伸出食指:「嘘!」 女郎忙捂着自己的小嘴,也緊张地看着皇帝。 刘禅的日子就是这么无聊,除了过年过节,平日他要听曲赏舞什么的、想都别想,更别说这种不登大雅之堂、无法熏陶德行的俗曲。不然马上就有大臣骂他,问他是不是忘记了先帝的遗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黄皓的声音:「陛下,陛下!」 刘禅这才松了口气,过去把房门打开。 大概只有黄皓最不愿意苛责皇帝,有什么好东西、他都会悄悄想着刘禅,旁边这个女郎、便是黄皓送的。除此之外的宫女侍女,不是丑就是老,更不会唱歌,大臣们生怕他沉迷女色。 黄皓道:「太子、五皇子、诸位大臣都在正殿外了,陛下须得亲临阿。」 刘禅这才叫黄皓帮他戴上帽子,赶紧走出房间,一起步行去正殿。 好在汉国皇宫不大,一会就到了。朝廷的钱粮人力都拿去养了兵,根本没钱修宫殿。再说大伙的打算是还于旧都,要去长安洛阳建都,在成都的宫殿修那么好做什么? 刘禅走进殿堂,跪坐到正位,发现案上已经放着好几卷竹简。他立刻翻开来看,并叫黄皓去请诸臣进殿。 诸臣陆续进来,行稽首礼、贺皇帝万寿。刘禅回应了一声,接着便不吭声了,只等着诸位文武说主张、出主意。 张翼与廖化似乎事先商量过,认为魏军可能只是袭扰,想破坏汉国的秋收!理由是,并没有探听到曹魏大将军秦亮、以及洛阳中军来到西线。 夏侯霸则请调动成都、涪县的兵马,分别增援东西各路,御敌于国门之外! 侍中陈祗忽然问道:「后将军是何见解,为何不言?」 众人顿时纷纷看向姜维。姜维虽然在汉中战败,差点被杀,已被贬为后将军;但他多年带兵作战、在诸将士心中仍有名望,又得到过诸葛丞相的教导,一遇到大战,果然还是有人记得姜维。 没想到姜维这回没有与张翼等人争吵,反而说道:「张伯恭等同僚所言,确有道理,曹魏是何企图,要看伪大将军秦亮是否来到汉中。早先仆已听说了曹兵蠢蠢欲动,司马子元便曾断定,曹军若欲攻灭汉国、秦亮必亲临战阵,以图大功。」 陈祗又问:「后将军之见,此番我军当怎样应对?」 姜维道:「我还在等消息。但无论怎样,立刻向剑阁增兵、必不会错!剑阁关不失,则形势尽可从容应对。可从涪县调重兵前往剑阁,绵竹、成都兵马随后入涪县,视江油关、左儋道两路敌情而动;东面只需巴东郡、巴郡地方兵力,守住汉昌、宣汉二城即可。」 人们一时间议论纷纷。 在场的还有两个皇子,太子刘璿没吭声,十几岁的五皇子刘谌却果断地说道:「请父皇授姜将军兵权,率重兵去剑阁。待击退曹军,我军便可径直 反击,北伐收复葭萌关等地!」 刘禅寻思,反击与否、先顾不上,但用兵打仗还是姜维最有才能。最重要的是,姜维也很愿意为朝廷出力。 五皇子回顾左右,接着慷慨陈词:「大汉绝不能困守原地,正该继续北伐收复汉中,重整旗鼓!当年张鲁投降曹魏,汉军能从曹魏手里夺回汉中,如今有何不可?」 他似乎总算意识到了太子没说话,便问道:「长兄以为如何?」 太子这才向正位拜道:「臣以为,父皇可以采纳后将军的建议。」 夏侯霸也道:「屯于涪县的兵马、多是姜将军熟识的旧部,陛下用姜将军增援剑阁,并无不妥。」 张翼、廖化没有附和,但也未出言反对。毕竟此番是防守,北伐只是五皇子在说而已。 刘禅听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口道:「姜伯约去涪县调兵,张伯恭随后带兵前往涪县。」 陈祗等人一起揖拜道:「遵诏!」 这时谯周说道:「柳将军在巴东郡,可守米仓道。罗宪有将才,正好在巴郡北巡视,陛下可任罗宪为巴郡郡守,防御间道。」 姜维立刻转头看了一眼,眉头一皱,欲言又止、但终于没有多言。那罗宪是谯周的学生,姜维对那些人应该没什么好感。 ……下午太子亲自去了费家宅邸,想要与费承商议战事,同时也可以阐述一下今天支持姜维的原因。费家人与姜维有隙,不过他们仍会以朝廷为重。 费氏不好露面,不过她听说太子来了、便也来到厅堂外面,想寻机看太子一眼。之前她在灵堂里见过太子,但当时她不好抬头直视,没看太清楚。 她先背靠着墙壁,站在窗边,听着里面的动静。 此时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应是太子的声音,太子先是说曹军几路出兵的事,接着好像又说、五皇子想要夺回汉中? 接着长兄费承的声音道:「五皇子年少,考虑难免不周。时过境迁,如今大汉哪有余力强攻汉中?何况曹魏在关中、汉中的实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太子道:「伯续言之有理,不过诸臣离开正殿时,倒也称赞五弟,有皇祖遗风。」 费承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费氏没有听清楚。不过她不禁隐约猜测,难道太子在担心皇储之位? 这时太子叹了口气:「国家外忧内困,目前维系社稷、已是不易。姜维虽败于汉中、多遭指责,但仍愿承担重任。让陈祗管内政、姜维管兵,于国家有益。」 费氏听到这里,往窗户边看了一眼。只见太子坐于北面、前侧脸对着窗户这边,费氏终于看清了太子的脸。 太子不算很丑,只是眉毛眼睛看起来有一种愁苦之相!不过他没有多少焦急的神情,仿佛是认命了、又像是深感无奈?如非愁苦的样子,或许这样还算是一种淡泊的气质罢。 费氏想到敌军已经陈兵边境了,太子竟然是这么一副态度,全不像大多益州人那样不服输、敢于抗争,她心里顿时有些失落。太子若能有五皇子那样的气盛,大概还更能让人钦佩一些! 没一会,太子便暗示道:「等到这次战事过去,我再登门拜访。」 费氏觉得太子可能要告辞出来了,她便立刻提前离开了窗边。 费氏提起布裙下摆,因此可以快步而走,很快就走出了前厅庭院,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她跪坐在镜台前的筵席上,一时间简直是五味杂陈、心里很乱。 想到秦亮那个阴魂不散之人、说过的狂妄之言,什么没有必要侍二夫,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真该有个人让他吃点苦头,灭掉他的嚣张气焰。 不过费氏忽然意识到,从书信中的言辞看、秦亮好像不是那样的性情? 她立刻从筵席上起身,来到柜子旁边,从木柜最里面翻出了一只木箱。然后打开木箱,从最下面翻出了盒子、拿出了一卷绸带系着的纸。 展开纸张,行云流水、笔迹大气的文字又映入眼帘。看到这手漂亮的字,费氏又想起了女道士的描述,什么气宇轩昂、文武双全。 她刚收到这封信时、本来是不愿意看的,没想到又翻出来看了几遍。 费氏不留神,竟然寻思着,怎么才能拖延婚事。但是这种事是长兄作主,她找不到理由说服长兄,何况是皇室的联姻、对方贵为皇太子!费氏也是懂道理的,实际上这个婚约、正是陛下好意给予费家的恩荣;费家是汉室之臣,岂有不领情的道理? 她强压住心头乱糟糟的感受,不断暗示自己:不能那么浅薄、只去看儿郎的相貌外表!再说皇太子也不是没有优点,至少看起来不是个暴戾之人,应该是个好人。性格是有些颓丧,不过只要以后自己从旁劝诫、尽心辅佐,便应该可以改变。.五 而那秦亮必定是个坏东西!好人怎会不在乎生灵涂炭,因为听说别国有美人、便急不可耐调大军来攻? 她呆呆地坐在筵席上,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过了好一会,「嘎……」地一声长鸣传来,她才知道自己在看天空,然后见到一只白鹤、正在屋檐上空滑翔。. 第六百二十一章 声西击东 汉国把汉中三郡丢失之后,消息传递也更加困难。北面走东三郡、汉中的那条路线,魏军查得很严;现在汉国的女干细只能绕行荆豫,从东面循大江回来。 司马师求助于东吴的石苞接应,将心腹蔡弘安排去了武昌。派往魏国的女干细,要先到吴国中转、然后由蔡弘送信到成都。 姜维在皇宫议事时,声称「还在等消息」,便是指蔡弘的消息。 其实像是洛阳中军出征这样的大事,要打探起来十分容易,动静很大、连洛阳市井百姓应该都能知道。问题主要是传递消息的时间太久! 因此姜维没能及时确定曹军的企图,只能率重兵向剑阁增援。汉国朝廷同时调集了成都、绵竹等地的兵马北上,影响农忙秋收、已是难以避免。 这次姜维的主张不算错,但预判显然出了差错! 剑阁等西面三路、曹军无法突破,基本只是对峙。但东面米仓道、间道的汉军没有得到增援,兵力太少,很快就遭遇了强攻。 八月初,米仓道南段的巴西郡汉昌(巴中)首先被围攻。 米仓道虽然崎岖难行,但是曹军胡奋部、走南郑直接南下,路程不算远,遂以大股人马压境。汉军守将柳隐兵力不足,完全无力反击、只能闭门困守汉昌,四面人口被劫走甚众!以至于西面的阆中等地,军民也十分恐慌。 随后是东路不曹水上的宣汉城。这一路曹魏人马的将领是马隆,走汉中南乡(西乡县)出发,距离稍远,十余日后才走间道进逼宣汉。 这个马隆以前名不经传,但是在汉中之战时的表现、让姜维发怒骂过娘。当时姜维预先部署了奇兵,走湑水小路去骆谷断曹军粮道,结果奇兵反被马隆伏击、惨遭大败。 而此次在宣汉对付马隆的人、则是罗宪。罗宪是荆州派士人的后裔,师从益州名士谯周,主要是个文人! 但罗宪显然并不惧怕马隆,反而认为间道难行大军、曹军不足为惧。他并未打算死守城池,而是在东北方向,找到了一处伏击点,准备反杀马隆,打他个措手不及。 罗宪找准了地方,却并不急于调兵。只等曹军快到了,他才选了个月光明亮的晴天晚上,连夜派兵去山林后面。以此避开曹军事先探路的斥候。 曹军远道而来,必定会沿着河流进军,而此地正是沿河去宣汉县的必经之路! 巴郡士人杨宗之前正好告假在家,闻讯便来投罗宪,也跟着罗宪来宣汉御敌了。杨宗同样是个文士,眼下正在设伏的山林之中。 汉军人马都在山后,杨宗则带着随从到了山顶,观望远处的情形。蜿蜒的卜曹水就在对面,山水之间隐约可见一条土路、在荒草丛生中延伸。 循着土路往远处看去,起伏的山丘之间,空中尘埃弥漫。 「来了,来了!」旁边有人沉声道。 随即便有士卒把弩从背上取下来了,放在了手边。杨宗却道:「别急,等贼军靠得更近一些!」 因为军队行军的时候,通常不会全部披甲,尤其是在山路上跋涉;忽然遇到伏击,披甲需要时间。汉军在越近的距离上发起攻击,厮杀时越会占据优势! 不料众人等了好一会,仍然只见黄土烟尘笼罩在半空,隐约能听到马蹄声,却不见人来。 杨宗暗觉蹊跷,便立刻派出随从,前去东北边的山上,叫那里的斥候朝烟尘弥漫的方向过去、看看情况。 良久之后,斥候爬到这边的山林上来了,气喘吁吁地说道:「贼军马兵后面拖着树枝,在路上来回跑,满山谷都是土!」 旁边的士卒一脸茫然,不知道曹军在做什么。但杨宗马上就回过神来,骂道:「中计了!」 ……同样明白中计 的人,还有宣汉城墙上的汉军主将罗宪。 斥候已经报上城来,曹军马隆部从正北方向来了。但罗宪无须再听禀报,他站在城上,便已经看见了远远的山丘之间、出现了大量人马旗帜! 身边的部将眺望着远处的阵仗,脱口道:「不好,我们的人都在东边,城中只有数百人,如何守得住城?」 又有将领急忙抱拳道:「请府君快派人东去,下令伏兵回来增援城池。」 罗宪却一言不发,仍旧观察着远处的情势。 宣汉县令道:「宣汉一失,贼军就占住阵脚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罗宪终于开口道:「马隆远道而来,兵马疲惫,既无粮道,也没有攻城器械,诸位何必心慌?」说罢转头道,「来人,遣使去见杨宗等人,叫他们沿卜曹水构筑工事营垒,不可急于回军!」 部下抱拳道:「喏!」 县令愕然道:「没有兵,府君怎样守城?」 罗宪再次下令道:「打开县寺仓库,将布帛财货全部分发给百姓。把人全都聚集起来,分好队伍,军民死战,据城而守!」 他自己的部将,也忍不住劝说道:「贼军甚众,一旦将宣汉城困住,便是临时建造简陋木梯、日夜强攻,也能把我军这一点人耗光,百姓妇孺岂能挡住敌军精兵?」 罗宪已下达了军令,这时才向众官吏将领解释道:「马隆之意,不在偷袭县城,而是要围城击援,欲先消灭巴郡郡兵主力!只要郡兵还在此地,就算守不住宣汉也不要紧,我们可以烧光粮仓,带兵突围,然后继续与贼周旋,沿路节节抵抗。马隆要靠间道运粮、维持大军所需,完全不可能办到,必无法持久!」 虽然罗宪刚出任巴郡郡守,且宣汉县属于巴西郡管辖;但罗宪曾在成都出任重要官职、与朝廷大臣来往甚密,此番又有成都给他的领兵诏令。大伙劝诫不成,也只能听从这个文士模样的人。 况且罗宪说的突围、也不难办到。围攻城池的曹军兵多,但因为地形的缘故、其实很难将宣汉县完全围死。县城卡在西边的大山脉、东侧的河流之间,如果敌军要四面围困,那南北之间就容易失去联系;同时西面、正东也摆不开军队。 远处的曹军不断出现,很快漫天遍野都是人。县城上的人们观之,估摸着视野中的敌军没有一万、也有好几千之众! 「咚咚咚……」北面的鼓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曹军马队率先出动,以纵队向城墙这边奔跑了过来。城上的守军立刻准备好弓箭,严阵以待。 宣汉县城位于山川之间,但县城选择的位置比较平坦,北、东两个方向的低山丘陵带,完全可以跑马。 曹军骑兵靠近北门,忽然整顿队形,朝着城门这边冲了过来!「噼里啪啦……」城上的弓箭手率先射箭,箭矢居高临下飞到了百余步外。曹军见状,并不继续冲杀,忽然迂回退却而去。 更多的敌骑在城外沿着路,往东城而去。但宣汉县早已四门紧闭戒备,靠骑兵根本不可能攻破城门,曹兵甚至都不敢太过靠近城墙。骑射对阵高处的步射,也完全处于下风。 马队到处乱窜,试探了一番就退走了,显然他们想凭突袭恐吓、让守军不战自溃的期望已完全落空。 没一会,数骑举着旗帜,缓缓靠近了北城之下。敌将远远地勒马站在原地,向城墙上大声喊道:「大魏马将军言,蜀汉兵尽出、宣汉城空虚,强弱悬殊,胜负已分。只要守将开城请降,马将军定不杀城中军民!」 「砰」地一声弦响,一枝箭矢飞向敌骑,接着又是一通声音,许多箭矢向空中抛射而去。那敌将立刻调转马头,拍马便走。 于是敌军各部开始扎营。也许罗宪真的没说错,曹军是想伺机 攻击东面野外的汉军?因为曹军开始建造的军营,主要位于城池东北边的山丘间。 曹军也一直没有打算攻城的迹象,只是上午用骑兵过来试探了一下,之后便从未靠近两百步内。 及至晚上,东面军中的官员杨宗便派人回来了。信使游过卜曹水,从对岸来到县城附近、再游过河面,趁夜走南城坐吊篮进城。 果不出所料,曹军在今天下午、便分兵去攻打了汉军杨宗等部! 曹将马隆发现、汉军在卜曹水西岸扎营修筑工事,大概情知诱敌回援的计谋落空,便趁着汉军的工事没有完善,当天发起了进攻! 然而河岸的地势虽然不算险峻,却没什么平地,都是山岭。汉军占住高地、防守作战,马隆率部冲杀并未讨着便宜。 宣汉战役很快陷入了僵持,起初曹将马隆的主要目标、还是城外的汉军。一天夜里趁着有北风,曹军放火烧山林,但是没起到多大的作用。汉军杨宗等部放弃了山坡工事,向西缓缓运动,火势烧到卜曹水畔、便未能继续蔓延。 即便没有工事,汉军有所防备、只顾防守周旋,曹魏军队拿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于是东西两边的战场上,辱骂挑战的情况又频繁出现了,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第六百二十二章 烽烟未消 魏军走米仓道与间道,攻入蜀汉境内于汉昌、宣汉二地发生战斗。但战事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胡奋、马隆都撤军回了汉中秋季攻势暂时也随之迅速消停。 十月初,各路军情已报入洛阳,先后送达的东西、还有裴秀等人的信件。 秦亮与属官们来到了阁楼西厅的里屋中,把一副益州地图、铺在了大案上。也只有这张如同门板一般的大桌案、才摆得下大图纸张,以前只能放在地上。 围坐在桌案周围的人,有陈赛、钟会、马茂、王康等,他们有的在看地图,有的在传阅信件。 屋子里黑泱泱的一片,几乎所有人都换上了黑色的袍服,唯独王康的衣裳是黄色。黄色尚未变成皇家的专属颜色,但穿在王康身上的袍服没有图案,着实不太好看。3 马茂的声音道:“大将军攻陷汉中之后,蜀汉似乎还未在米仓道、间道上设围屯兵。99 钟会随即说道:“从此役看来,汉中之役后、蜀汉是采用了建安年间的方略,屯兵据点在闻中。当年张鲁投降,太祖进占汉中,遣张部走米仓道进入巴西郡,蜀军张飞部便是走闻中往宕渠城,击退了张邻军。” 他说罢准确地在地图上指了一下,“就在宣汉县之南!这回马隆只到了宣汉县,还没能进军到宕渠城。” 颖川钟氏一直有人在朝中出任重要官职,钟会对兵事感兴趣,确实很容易看到旧档,说起来是如数家珍。 这时陈赛说道:“因为我军这两年修建的营垒仓库,全在金牛道沿途,所以蜀军的关注、还是防卫金牛道。而米仓道方向人口较少,蜀军若临时增兵设围,同样有运粮之难。 几个人纷纷附和,“陈长史言之有 理。 秦亮的反应不大,因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起初就是为了袭扰,如果仅靠胡奋、马隆两路总共一两万人,就能长驱直入攻占蜀汉大片地盘,那反而是极大的意外,比历史上邓艾偷渡阴平、还要意外! 而之前秦亮担心邓艾抢功,倒是有点多虑。有时候知道得过早、反而容易多想。 此时确实没有条件偷渡,魏军在西路的前期准备,显然引起了蜀汉国的极大重视。蜀国在剑阁附近有重兵,邓艾既无法突破剑阁关、也不能攻破江油关,西路诸军在秋季袭扰其间、大部分时候都在对峙。 秦亮开口道:“汉昌城(巴中)是蜀汉重镇、又因在米仓道上,同时有闻中的蜀军增援,胡奋攻不破汉昌城很正常。不过马降竟被完全阻挡在宣汉,有些出人预料。 他回想起了马隆在傥骆道上的表现,又道,“马隆是善于在山区用兵的。蜀汉并不是没有人才,宣汉县的罗宪似乎颇有眼光见识。 钟会道:“间道既远又险因此宣汉县的罗宪部,必定没多少人,守住宣汉县、非良将不可为。不过寻常将领带兵,或许根本无法走到地方,马孝兴到了宣汉、已是不错 秦亮估摸着宣汉县所在的不曹水、极可能就是米仓山和狭义大巴山的分界。间道纵穿大巴山、好几百里山路,行军实属不易。 马茂沉吟道:“此番我军走米仓道、间道攻入了蜀国。如果蜀军因此增兵设围,明年大将军若想派兵、再走此二路进攻,恐怕遭受的阻击更甚。 钟会道:“蜀汉国力、兵力有数,若是在东面增兵,则西路的实力必会削弱,不见得是坏事。大将军在金牛道的准备时间长还是最希望从西面突破罢?” 大伙议论了一阵,便陆续告辞离开了里屋。秦亮仍继续留在此间,独自看着桌案上的地图若有所思。 大巴山中的那条间道,良将如马隆者、能成功进军至宣汉县,却也维持不了多久就得退兵;往日魏军不走间道、而走米仓道不是没有原因。 万一明年魏军无法突破剑阁,走米仓道迂回、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但是米仓道不比秦川傥骆道好走多少路还比悦骆道更远,粮道是个大问题!关键是巴蜀盆地的宽阔、不是汉中盆地可以相提并论,巴地还是山区,有别于汉中小平原那样的地形。 秦亮想起自己在汉中平原上、与姜维角逐周旋数月的经历,回想起来依旧头大。 若是换作在巴西郡的山区、要再次与姜维周旋,秦亮现在就想骂娘!况且秦川险峻,一旦打通了傥骆道,粮路反而不易被袭扰,只有少数小路需要防备:但是在巴西郡,蜀军有很多条路可以袭击米仓道。 因此最好的选择,还是尽早进入蜀西平原地区,直接威胁蜀汉政槿中枢,蜀军根本不敢乱跑出去东搞西搞!蜀西平原又是蜀汉的人口聚集区域,就地征粮也有办法。 就在这时,司马王康回到了里屋,站在桌案对面揖拜道:“仆等已备好坐骑人马大将军是否还要出城?” 秦亮埋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官袍,遂拿起放在墙边的佩剑,说道:“走罢。 二人走出阁楼,一起来到府邸门楼后面,果然见一大队人马等在那里。祁大牵着一匹棕马过来,秦亮遂踩在铁马上翻身上马,在众人的簇拥下骑马而行。 大伙仍从广莫门出内城,走内城东北不用绕行偌大的皇宫。秦亮先去各军营转悠了一圈,跟着他的将领越来越多,众人很快去了西北的金塘城。一群人便找了座院子坐在一起说话。 诸将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见面就能说出来,秦亮当场询问建议、并口头决定。旁边坐着书佐,正把事情大致记录在卷。诸将请功以及举荐的中下级将领,秦亮也会叫过来见一面,大致询问交谈几句。 实际上大多事情,无须用这种方式处理。秦亮时常来军营,主要还是为了与诸将相处。而大将军长史府、如今已不再负责具体兵事,只过问尚书省以及各州郡的政务,在兵事上可出谋划策;秦亮接受大都督的策命之后,便变动过其中的职权。其中大将军司马王康是个例外,他不管长史府的事,只管大将军府驻军、洛阳中军兵事。 不过秦亮有时候会指定某件事、派属官去办,就像上次,他便曾派钟会巡视军营。离开金塘城,秦亮临时决定出洛阳外郭,带着随从骑马前往滤水。今天的午饭应该要在濂平城吃了。 来到洛阳城外,北风似乎也变大了,干冷的风吹在脸上,仿佛提醒着人们,冬季已然来临。天上有灰蒙蒙的云层,但既未下雨、也没下雪,大群战马踏在夯土大路上仍旧是尘土弥漫。口 简朴的滤平城映入眼帘,城中黑烟滚滚,秦亮估计有些炉子用的是煤炭,据说魏朝还未建立之时、人们就在用石炭了 烟雾之中,传来了“叮叮唯唯”锻打的声音,忽然又有一阵“里啪啦”的火统声从风中传来。随行的王康等人听到火统声拍马靠近,一时间秦亮周围都是人马。 但是秦亮不以为意,铜火统稍微离得远一些,就算站着让它打、大概也打不中,除非一整排齐射。中垒、中坚营将士跟着秦亮多年,不乏论功晋升封侯者,中下层将领很多是庐江郡兵屯出身,不太可能会哗变、发生一整列人拿火统对着秦亮的情况。 没一会,一行武将便从木城门中走了出来,上前迎接秦亮。 寒暄了几句,秦亮便入城中,但没看见有人在空地上放火统。他弃马登上北面的夯土城墙时,才看到一大群人、正在城外的空地上练习。 只见将士们手里的东西,木杆间有隐约反光的铜管。铸铜的工艺有所改进,但依旧短粗,性能提高得有限。毕竟自东关羡溪之役过后、时间才过去一年。 目前的火统最大变化,应该是点火方式。之前仓促造出的火统,用的是明火点火门,第一排瞄准,第二排拿火去点,现在一个人就能独自击发。 秦亮让作坊制作了一个简陋的机关,像是“Z”字的铁片安装在木杆上,上端夹着一根粗麻绳、用草木灰等溶液浸泡过。士卒们举统后,右手一握机关的下端,那机关就会像杠杆一样落下、把点燃的绳端放到火门上点燃火药。但 “砰碎砰··”又是两排一齐发射,朝着十几步外的木靶发射,确实没人站在后面专门去点火。统声响过,刺鼻的硝烟夹杂的尘土,很快就被风吹到了夯土城墙上。 火器自有它的优点,不过城外那些靶子的距离,远远不如弩!军中还有用铸钟技术搞出来的铜炮,秦亮之前去看过东西,比在羡溪战场上的好一点了,但没有本质的变化。 只依仗这种火器、要取得战场优势,着实做不到,此物一时间不能尽如人意,没办法的事。不过战场之上,原始火器起到的作用本来就有限,终究还是要靠人! 第六百二十三章 相似的雪 次月便是冬月,令君顺利地生下了个男孩。秦亮想到阿余阿朝的小名,都与出生的月份有关,便又借用此意,给孩儿取了个小名叫阿子。 洛阳亲戚得到消息,当天下午便陆续带着礼物、道喜来了,送的多是滋补的食材。嫂子张氏则已在府上住了几天,并提前找好了奶娘,知根知底的平原郡人、其夫是秦家庄客。 然而亲戚之中最高兴的人,还是丈人王公渊。 秦亮陪着丈人来到卧房外屋,陆凝便把襁褓中的孩子抱了出来。公渊伸手轻轻掀开布巾,将孩子对着门窗敞亮的方向,专门看了一下阿子识别男女的地方。今年的冬天还没下雪,但阴天明显比夏秋时节更常见,今日也不例外、光线不太好;不过公渊这么看,自然瞧得真切。 公渊张开大胡子中间的嘴、顿时“哈哈”笑了一声,秦亮也面带笑容。旁边的侍女、奶娘等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但公渊显然不在意。 阿子蹬了两下小腿,公渊却仍然抱着不放手,还拿手指逗着阿子,一脸笑容道:“小小大丈夫。” 公渊的举止气度还算沉稳讲究,但逗小孩的时候、语气神态就不复平常了。 片刻之后,阿子忽然哭了起来。一旁的陆凝道:“阿子可能要吃奶了。” 公渊哄了一下没哄好,襁褓中的婴孩根本听不懂说话,这时他才有点不舍地、把阿子递给了奶娘。年轻的奶娘自然不好意思、当着外屋中的须眉丈夫撩开衣襟,她便微微屈膝一下,转身走进了里屋。 公渊这才对秦亮道:“伯遇、公治他们应在高台那边,我过去见见面。” 秦亮送公渊走出房门,“外舅先去,我叫人准备辅食、稍后便也过来。” 两人走到檐台上,公渊脸上仍带着喜色。他稀罕自己的外孙,自不稀奇;况且他是第二次做外祖父了,令君已生两个嫡子,长子、次子都是王家的外孙。 公渊慢步走了一段路,这才开口问道:“仲明欲再次在西线用兵?” 秦亮道:“有此打算,正想与外舅表叔等商量。” 公渊收住笑容,“米仓山地形险峻,公闾、处道等人都觉得时机不太成熟,仲明要慎重阿。” 秦亮道:“此番可以避免两线作战,仍然是个尝试的机会。又有外舅、表叔坐镇洛阳,我军无后顾之忧矣。” 公渊点了点头,“我便在洛阳静待仲明捷报。”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看了公渊一眼。因为王家人一直在服丧,秦亮还没来得及与王家、令狐家专程商议此事,只是通过贾充等人转述过想法。不过刚才公渊那句话,基本就表明了态度,王家至少不反对、大举进攻蜀汉! 车骑将军王公渊在洛阳有兵权、外州都督刺史也有王家的人,西征能得到王家的明确支持,仍然比较重要。 当然秦亮也觉得,此时的魏国内部、本就问题不大。 真正有实权的人、与秦亮都是盟友关系,比如宫中郭太后、车骑将军府王广、领军将军府令狐愚,还有地方上的王飞枭等人;而且几股势力之间,显然不能完全抱团。有些关系,就像是皇帝宁愿重用外戚、也不愿意依赖自己的亲兄弟一般。 大事的立场、常常就在这样三言两语之间。不过,秦亮还是准备找个时机,与王家几个人、令狐愚详细谈谈情况。 下个月阿子满月,可以宴请一下亲朋,开宴之前聚在一起商议、正是个恰当的时间。 就在这时,只见诸葛淑姐妹二人结伴来了。看到两个长相神似的女子在一块,秦亮心里颇感异样。 几个人见礼罢,公渊道:“仲明留步,我先过去了。” 于是秦亮再次揖拜道别,准备与丈母诸葛淑说说话。无论如何,在秦亮自己家里、不能冷落了丈母。 不料公渊刚走出门楼,诸葛淑只是与秦亮寒暄了几句,便说道:“我进屋看望令君,一会再说。”遂将她姐姐留在原地,自己径直走了。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诸葛淑,忍不住问了诸葛氏一句:“那次的事,夫人告诉我外姑说了吗?” 刚才彼此还客气地谈着话,诸葛氏说起她与家父一起来的云云;此时诸葛氏却立刻收起了客气拘谨,小声道:“我们是同母的亲姐妹。” 她的话挺有道理,秦亮也不好说什么。这关系确实有点复杂,但是当时秦亮刚提着脑袋打赢了司马氏,心态膨漲得不行,见到诸葛氏这个司马家的家眷,他有什么不敢干的? 秦亮不置可否地轻轻点头。 诸葛氏的脸颊泛上了红晕,又低声道:“大将军不用担心,妹妹不会说出去。妾也是为了诸葛家才甘愿受辱,妹妹哪会怪我?” 秦亮倒是面不改色,“原来卿是在受辱?” 诸葛氏的脸更红,神色复杂地看了秦亮一眼,用极小的声音道:“不过君至少说话算数、帮了诸葛家的忙。先不说了!” 于是秦亮与她告辞,继续往门楼走。 不料刚走到西庭院的门楼外,又在门口遇到了金乡公主与一个府上的侍女。若非先前与诸葛夫人见面、说了一阵话,秦亮可能便没法亲自接待金乡公主。 ……金乡公主颇感意外,忙揖见道:“我与兄长、嫂子一起登门,刚才与嫂子去了高台,正想过来向大将军道贺。” 秦亮还礼道:“多谢殿下亲自前来,殿下请。”接着对旁边的侍女道:“汝去做别的事罢。” 侍女屈膝道:“喏。” 金乡公主跟着秦亮走进门楼,她回望庭院四下,倒觉得这番光景有点似曾相识。片刻后她忽然想起来了,脱口道,“王夫人生长子阿朝时,我也来过这里,记得当时大将军同样准备要出征、征讨幽州叛乱。今日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秦亮露出笑容道:“殿下没记错,不过上次院子里还有积雪。” 金乡公主遂问道:“听长兄说起、仲明要带兵伐蜀,何时出发?” 秦亮慢下脚步,收起笑意,淡然道:“暂定明年三月中旬。”他接着又说了一句:“皇太后殿下临朝听政,我觐见时禀奏了此事,太后亦赞成攻蜀。” 金乡公主听到他专门提到、太后临朝听政,难道是想暗示他没有异心? 本来金乡公主问起此事、是想叮嘱他当心一些。这时她才忽然意识到,作为曹姓公主,她确实应该介意、秦亮这样的权臣筹备灭国大战? 道理是这样,但金乡公主想起了自己在司马师那里的待遇;相比之下,秦亮家添丁、她还可以跟着兄长过来道贺,内心里明显更接受秦亮当政!最重要的是,即便没有秦亮,曹家还能拿回大權吗? 金乡公主终于开口道:“征程艰险,仲明定要当心。” 果然秦亮马上转头,他仔细看着金乡公主的眼睛,“我会记住殿下的话。”他顿了顿,语气也亲近了几分,“平常也想与殿下见面,只是没有多少恰当的机会。” 他也不谈伐蜀大事了,反倒忽然说起了这样的话。上次秦亮便曾说什么,亲戚妇人在他心里、比国家大事重要多了,难道竟是实言? 金乡公主垂目道:“平常无事,何必见面?” 秦亮的目光、从天井对面行礼的侍女们身上扫过,沉声道:“只是想看看姐。” 金乡公主幽幽道:“我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有什么好看的?” 秦亮上下打量着金乡公主,目光如有形之物拂过似的。她不禁把双手放在了腹前,手指有点緊张地捏在了一起。她忽然察觉,自己的话好像故意在引誘秦亮一般?顿时自觉有些不堪。 但是真的有很长时间、没与秦亮说话了。忙碌的年节一过,要不了多久秦亮出征离开洛阳、恐怕又是大半年。她也不想这样做,本来早已心静如水,偏偏那次在别院里的印象太深,金乡公主时常会想起、因此扰乱心神。 两人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走到了廊芜尽头。这时秦亮站在原地,揖拜道:“外姑、嫂嫂等人都在令君房里,我出来没一会,便不回去了。” 金乡公主执礼道:“仲明去接待别的亲戚罢。” 秦亮沉吟道:“下个月蔽府宴请亲朋,殿下定要赏光。” 金乡公主点头回应。 秦亮又不动声色道:“殿下饮了酒,若是想要休息,可以让吴心为殿下找个房间。前厅阁楼西厅的里屋,有一间椒房,几乎不会有人打搅。最好等建春门那边的鼓声响过之后。” 金乡公主埋头看着廊道砖地,脸上发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想了想才道:“谢大将军好意邀请。” 两人随后道别,秦亮返身往门楼那边走了。金乡公主继续往前走,不禁又转头看了一眼秦亮的背影,却发现空中忽然之间、已飘起了少许雪花。 这时秦亮竟也回头看过来,远远地指了指天空。金乡公主会意,不禁露出莞尔一笑。 第六百二十四章 喧嚣之外 正如之前定好的事,腊月间阿子满月的时候,秦亮便又宴请了亲朋。 其实在快过年这段时间,繁琐的事很多,人们的心情难免比较浮躁,宴会似乎像是应酬。 而王家、令狐家的人上午就来了,秦亮还提前与他们商议了一会正事。等到开宴之后,秦亮才勉强转换心境,接受亲朋同僚们的道贺,笑脸相迎、祝酒说些场面话。 如此紧凑的安排,秦亮着实有点疲于应付的感觉。不过宴会进行了半个多时辰的时候、他听到建春门那边的鼓声传来,还是趁着离开席位的机会,去了旁边的西厅。毕竟先前与金乡公主说好了。 这会西厅没人,秦亮径直走进里屋,然后走进墙壁之间的夹道、推门进了椒房。 椒房里也是空无一人,秦亮便在新设的张塌上垂足坐下。 隔着几道墙,喧嚣的噪音果然小了许多。不过正厅那边的丝竹音乐声音太大,秦亮在这里仍旧清晰可闻,尤其是敲击乐声。不多时,木门便传来了轻轻的“嘎吱”声。秦亮抬头一看,借着无窗的籍淡光线,立刻便见金乡公主侧身走了进来。2 她先是环视房间,看到坐在塌上的秦亮、她便立刻躲开了眼神,埋头转过身放上木门。 先褪除身上的秦亮也自然地拉开衣带, 外袍,然后用手掌-对折了下放在木柜上。四 金乡公主见状,立刻抿了一下略厚的朱唇,背依旧靠着木门,一时间她有点无所适从的模样。片刻后她竟然款款揖拜了一下,轻声道:“大将军久等了。” 秦亮只得起身,只穿着白色的里衬还礼:“我听到远处城楼上的鼓声响过,方才过来,不过稍稍先到。” 金乡公主还在门口耽搁时间。幸好椒房外面的屋子、最近经常在烧木炭取暖,这椒房的构造确实有保暖的功能,温度比外面高些o 这时金乡公主的眼神不再回避,略显迷离的目光在秦亮脸上流转。她的眼神中、似乎有点不解之色,大概是秦亮显得太过坦然从容了。回 不过她终于主动朝这边走了过来,双手放在前面、有点拘谨的样子。不过即便如此,因为身材的缘故,腰殿也随着步子轻轻摆动着。她打量着长身而立的秦亮,又垂目道:“我真不该做这种事的。” 秦亮愣了一下,毕竟金乡公主只是个寡妇。而他作为县侯、权臣,并没有欺凌百姓女子,只是与一个贵族寡妇亲近,有多大的错呢?最重要的是令君玄姬都不在意。回 朝廷里随便一个侯爵,妻妾可能都比秦亮多!除非身体不行,实在是有心无力。 金乡公主很快走到了面前,秦亮便好言道:“殿下幽居,此事并无大妨。 她身上穿着狐青裘,深色的衣服反衬让她的脸更显玉白,鹅蛋脸五官颜色也很漂亮。不过最易让秦亮关注的,还是她的嘴唇,朱红光滑,让人很想立刻亲一口。 然而毛皮大衣遮掩了她的身段,站在原地后、连姿态也没有了,秦亮遂先轻轻帮她取下了裘衣。金乡公主平时举止很端正,但这时候没有反抗,等到身上只剩一层绸缎亵衣,她才不禁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脸色渐红。秦亮搂住她感觉到了咯,只片刻工夫便已察觉她的情绪。 秦亮也不急于一小会时间,只是拥抱着她,手掌在她身后有弧度的腰上轻抚。金乡公主的母亲杜夫人十分美貌、让位高权重者争着想霸占,金乡公主不愧为杜夫人之女身段容貌都很罕见。回 但秦亮并不是每回都只想着忿念,能感受亲近的情谊、同样弥足珍贵。而男女之间,最容易产生亲近感的方式、大概就是这种事罢。他不禁将口鼻靠近金乡公主脖颈上的肌肤,真切地闻到了她的气息,心口的触觉、仿佛也能借此了解到她的心迹。 她说话时的气息稍重、反应也有点慢,竟还继续刚才的话题,“总是不太好,我都这个年纪了,万一叫人知道,不得被笑话阿?” 秦亮忽然想起上个月交谈、金乡公主也说过什么做祖母的人,人近中年,她好像有点焦虑。 他的手放在金乡公主的削肩上,放开拥抱,然后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说道:“姐惊世之貌,碧玉女郎所不能及姐若不我都没留意年纪。说 “是吗?”金乡公主幽幽的眼睛里,隐约有暗喜之色。 秦亮并未敷衍,认真地点头肯定。他也不是违心之言,毕竟又不是没有年轻女郎的选择。不过大多妇人到了三四十岁,确实会完全变样,有时候能见到身材不走样的、多半脸上的皮肤也不好:而金乡公主的皮肤确实与那些十几岁的女郎不同,但难得的是依旧白净光洁、宛若白玉,保养得很好、毫无细纹,少了些水灵,却多了美好的韵味。 金乡公主幽幽道:“现在兴许还好,等几年变丑了,我便不会再来纠缠仲明。”3 “我不是喜新厌旧之秦亮轻声道: 说了一会话,两人感觉更加亲近了。秦亮的心境也渐渐没那么浮躁,隔壁喧嚣的宴会、好似正在渐行渐远。 音乐声、嘈杂声似乎变成了背景噪音已不能打搅他们。但过了许久,门外的说话声、却一下子扰了二人。 门外传来了何骏的声音:“拙荆见到阿母上了阁楼。” 卢氏的声音道:“笞鳖蛎弱姑不慎喝多了酒可能在什么地方歇着,夫君有什么事,回去再说罢!” 秦亮心里顿时不悦,懒得理会他们。金乡公主却在刹那间脸色一变,立刻一动不动,仿佛大气都不敢出。先前若是去阁楼下方的密室中议事,那里自然更加隐蔽,但是金乡公主去过一次后欢那间密室丁庭院中也只有这处椒房隐秘-粽褒胺敖磅跋哎瞬瘤斩渣嗖栋萦铭袖绫辣撕天揆骧“殿下不胜酒力这时吴心的声音道:只是让我找房间休息。” 椒房房门竟然传来了一声轻响,何骏的声音道:“门从里面问上的,椒房中有人。”金乡公主立刻开口道:“谁呀?”何骏在门外道:“阿母果然在此间。”金乡公主道:“头晕不适,我本想回家,但你们、哎,还在席间,我方才小睡一会。51 何骏忙问道:“君怎么了?”金乡公主深吸了口气道:“忽然坐起,头很疼。”外面沉默了一会,何骏道:“君若不舒服,我们便告辞提前回府罢。 “也好。”金乡公主道,过了片刻她才沉声道,“马上就好了,卿等先去准备马车,我整理衣冠,与大将军道别之后,很快就过去。” 吴心的声音道:“何公子、卢夫人请。” 这时何骏忽然问道:“汝真的没有与那故交来往?” 此言应该是对卢氏说的。秦亮顿时一头雾水,他与卢氏之间的事、算是陈年往事了,何骏怎么现在又拿出来言语?估计何骏是想拖延时间,赖在里屋不走!2 果然卢氏回应道:“不是与君说通了?那天舅母说得很清楚,我们一直结伴,舅母为何要说谎?何况汝在阿姑面前提此事,有什么意思?” “只消就此作个了断,以前的何骏道:事便不再提! 秦亮感觉何骏是在暗示他顿时恼怒,此子竟然管起了长辈的事、岂有此理?他垂目看金乡公主时,见她紧咬着贝齿、盯着秦亮用劲摇头。秦亮遂遵从她的意思,没有吭声。4 金乡公主对秦亮并无敌意,上个月见面,她还说征程艰难、叫秦亮当心,当时秦亮考虑到她的身份,心下真的有些动容。而且族兄阿酥是支持秦亮的,金乡公主与阿酥这个同母异父的兄长,好像也来往甚密。若非何骏此子,秦亮与两家的关系都能相处得很好。回 卢氏的声音道:“我们听阿姑的安排先走罢。” 何骏道:“那去大门等着,阿母一起回府。g 金乡公主“嗯”了一声,语气似乎没有任何情绪,自然也没有责骂的意思,“我随后就来。”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金乡公主起身整理衣冠把狐青裘披在了身上。她回避着秦亮的目光,显得十分沉默。 这时她拉拢皮毛衣襟,转过身忽然轻声问道:“仲明与卢氏没有来往罢?” 秦亮愕然道:“十余年前的事、姐应该听说过,但那时卢夫人也是先认识了我,然后才被何公子看上。” 金乡公主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仲明记恨伯云?” 秦亮寻思,那事好像跟自己关系也不关键过去太久了便微微摇头接着恍然道从那之后我与户天便毫无十系,只是认识而已。 金乡公主轻轻点头,柔声道:“我不能久留,先告辞了。” 她说罢打开木门,外面的音乐声、嘈杂人声顿时变大。秦亮的心情也随之一变,仿佛又回到了杯盏交错的宴会上。金乡公主转头看了一眼,重新掩上房门 +.0 s.0 o * 第六百二十五章 正元之春 白雪皑皑的腊月过后,便到了正元二年春,正始年号至此才完全被人们抛弃。四面重檐上依旧堆着一层积雪,树梢上银装素裹。初春与冬天相比、好像变化不大,但又有了些许不同,大概是人的心境不同了罢。1 秦亮已经选好日子,三月初十出发。此事几家盟友都已议定,但决策并没有公开、更未拿到朝中议论。1 这种保密安排,兴许没什么用,也许多少有些用。 秦亮坐在西厅里屋的椅子上,便在评估这个问题。大案对面坐着的人,正是隐慈、朱登,以及马茂。三人都千过情报工作,马茂现在没有管具体的事,但之前就是魏国安插在东吴的最大卧底。 隐慈的声音道,“校事府中如果还有卧底,此人的出身必定很干净。诸校事官的底细、仆这两年一直在暗查,却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之所以隐慈说“还有卧底”,乃因以前便曾在校事府、抓出过一个司马家的卧底。靠的是朝云反水,去校事府暗中指认。 既然在校事府有过发现,大伙自然也会注意那个地方。同样的道理,朱登还在吴夫人府上安排了两个细作,在扬州勤王之前,秦亮就知道、司马师在其前妻府上有眼线。 吴质去世之后,丑侯的贬溢是秦亮主张改的,其子吴应出仕做尚书郎、也是秦亮的举荐。朱登安排的人,当然不是针对吴家人,就是为了查奸细。 这时秦亮回过神来,抬头道:“倒不是一定在校事府,但奸细必定在官府之中,有机会打听到朝廷的事!汉中之役时,若非姜维探听到、马钧提前几个月去了襄阳汉水制作投石机,他不可能去南乡布设重兵,太反常了。 马茂忽然长松了口气道:“当初诸葛恪怀疑,建业官场有卧底,也是因为攻打合肥时察觉到、魏军提前知道了北伐的消息。诸葛恪与孙峻的判断,确实没错!” 隐慈欠身抱拳道:“仆汗颜之至!” 马茂忙道:“仆是大魏官员投奔东吴,故此孙峻容易猜忌到仆的头上。司马师的奸细,却没那么明显,司马家以前本是大魏辅政大臣,用的都是魏国人。我们若是没有抓住准确的线索,无疑是大海捞针阿。” 秦亮也道:“乐德言之有理,此事怪不得卿,只能等对方先犯错、露出马脚。 隐慈点头,叹了口气。 当然秦亮早就知道、校事府那地方人员来源复杂,所以自己执政之后,便对校事府的职能进行了调整。现在校事府除了作为公开的执法机构,重点是向外部政槿、吴蜀两国渗透,对内的争议事务已被大量裁减了。 而国内对官僚大族的刺探,已然转移到大将军府内部,由朱登在负责。朱登的官职是大将军秘书援,连个专门的机构都没他手下那帮奸细、可谓是无迹可寻有秘书擦执事那些人、全是后来才挑选的,彼时司马家早已倒 苔,不可能再渗透进来。因此校事府若有漏网之鱼,卧底仍旧不好打探到、重臣内部商议的消息。他们最多能听到传言,大魏将要在西线继续用兵:至于具体战略目标、秦亮是否亲自带兵,便不容易得到确切消息0 战略欺骗、散播迷雾还是有用的。秦亮在去年秋调兵袭扰不仅为了调动和削弱敌军,亦是在迷惑敌人。1 蜀汉君臣必定会推测判断,但与提前获得消息相比、情况自然很不一样。 秦亮寻思了一会,如今还剩不到两个月、中军各部就要陆续出发了。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想要抓住几年都找不到的奸细,着实不太现实。他把手掌轻轻在木案一拍,说道:“急也没用,先这样罢。” “仆等告退。”三人从椅子上起身,一起拜道: 接下来的正月间与二月间,秦亮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前期准备,诸如查验补充军械等事。临近三月、保密也没有意义了,到时候场面动静极大,连洛阳市井都能知道。 于是秦亮直接上奏书,请诏率军伐蜀!奏书先送通事郎、然后报到中书省,太后过目之后,会发去尚书省。正规途径的书面奏章内容,几乎是满朝皆知。 1 三月初一,秦亮去太极殿东堂朝贺。这大概也是他离开洛阳之前、最后一次来参加期会。 大臣们几乎都是走南面的阅门进来,秦亮还是走东殿门。等他走进东堂之时,朝臣们几乎都到了,热闹熟悉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o 秦亮与陈赛马茂二人走进东堂大门,正在闲谈等候的官员们纷纷侧目,很快就让开了一条道。秦亮暗自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镇定自信地阔步朝人群中走去! 此役的影响因素,着实有点复杂。但事已至此,他的心境也渐渐豁然了。 大伙神色各异地向秦亮瞩目,陆续揖见,秦亮则不时拱手还礼、点头示意。 没一会,秦亮走到了几个九卿级别的官员面前,便停下脚步,先与长着络腮胡的族兄阿赫见礼,寒暄了两句。只见阿袜的眼神关切,随后又露出了些许释然的神情。 估计阿稣所关心者,还是今年的伐蜀之役。 多次战绩证明了秦亮能征善战,包括阿赫等人必定认可他的才能,然而吴蜀两国没那么好打,这更是世人几十年验证的经验。即使秦亮没有战败,也不见得不会徒耗国力。 但到底是同族亲戚,阿袜至少不像有些人一样、希望秦亮倒霉。毕竟魏朝只要还是权臣当政,一旦秦亮倒苔,阿赫必定也会被赶出朝廷!如同当年司马懿曹爽刚辅政,立刻就让阿赫酸蛋50 东堂上的场合,时间也很仓促,阿赫没有多说什么。秦亮伸手在他的小臂上轻轻拍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迈步 旁边的夏侯玄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秦亮不禁稍稍驻足,又与夏候玄相互瞧了一眼。周围的官员纷纷侧目,立刻注意着这边的场面。 片刻后,夏侯玄揖道:“大将军,幸会。 秦亮拱手道:“太仆别来无恙。 有过简单的礼节,秦亮才缓缓迈开脚步,不过目光依旧在夏侯玄脸上,两人的眼神再次交汇。 此刻秦亮的眼睛里,倒多了一丝满意之色。他不是对夏侯玄满意,而是对于情况本身的感受。 伐蜀的奏章上呈之后,朝臣难免各有想法。可像夏侯玄这种人,也愿意与秦亮维持表面上的关系,本身就是内部比较稳定的迹象! 让郭太后听政、大概是重要原因之一。然而更加本质的情况、是朝廷平稳渡过了废黜曹芳的局面,如今的大魏皇帝才七 岁。没有实权的皇帝仍然是皇帝,只要国家还姓曹,天子就有名分、就总有人愿意响应。而臣子哪怕权势滔天,也无那个名与器 但年幼的曹启,还不足以形成另一个圈子。就算是对现状不满的人们,估计也认为、现在不是搞事的时机。没有皇帝的大义支持,若有人轻举妄动、便是在谋反。 这几年的内部隐患、正处于低谷期,确实少了一些后顾之忧。秦亮不能继续拖延了,因此才决定立刻伐蜀!1 秦亮走到前排,又与三公、几个将军相见。包括丈人王广今天也来了朝廷,他的丧服期已经结束。 “叮、叮,咚、咚”雅乐缓缓响起,大鸿肺的佐官唱道:“皇帝陛下、皇太后殿下驾到!” 这时一行人走到了正位合基上,既不胖也不黑的宦官庞黑向楼着背,恭敬地带着七岁的曹启坐到了正位,郭太后则走到旁边的垂帘后面入座。1 平常皇帝并不露面,无论是议事还是召见,上位坐着的人、只有郭太后。但在朔望朝贺之时、皇帝的位置仍在中间,郭太后主动退居侧后。 秦亮等百官皆向几岁大的小孩、以及郭太后行稽首大礼,口称“万寿无疆”。 拜礼罢,乐工继续奏雅乐,之后还有大臣念贺表。这种大朝,一般不会处理任何政务,只有礼仪性的过场,仿佛只是表演。在场参与的人们、同时也是观众,在众目膜暖之下反复确立君臣关系。 不过秦亮曾不只一次暗自腹诽,这种必有编钟、警、鼓乐敲击的音乐,节奏很缓慢,很像是后世的丧乐,简直是神似!估计丧乐只是借用了雅乐的元素。 因为省去了舞蹈,整个礼仪的时间不算长,只是节奏缓慢气氛中正和平,才持续了整个早晨。 等到散朝之时,太阳刚刚越过东边的宫墙,仿佛是掐好了时辰。周围的景物,颜色也随之一变,仿佛变得五彩鲜艳起来。秦亮等人走出东堂大门,便在宽阔的台阶上一面与同僚道别,一边交谈着慢吞吞地往下走。 不出所料,没一会宦官张欢就跟了出来,传诏、太后召见。秦亮带兵出发之前、不会再到宫中来了,这时候郭太后多半都要召见一面。 第六百二十六章 临别洛阳 秦亮奉诏,招呼身边的陈骞等人、在东殿门稍候自己。他跟着宦官张欢出发,正要走下台阶,不经意之间又朝远处眺望了一眼。 春日初升的太阳、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通透。远处的重檐、房屋出现在了眼前,景色高低错落,但地势平坦、视线开阔。 在这一刹那,更远的地方、看不见的景象仿佛也立刻纳入了他的心头。那边有洛水、伊水所在的小平原,然后是嵩山。但嵩山完全没有隔绝地理的作用,嵩山后面,便是中原地区辽阔的平原! 如此宽广的意象,却未让秦亮的心境舒畅。反倒让他想到了连绵不绝秦川、米仓山、大巴山,即将前往的、如同与世隔绝的地方。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与张欢一道走下了台基,朝庭院广场东侧的房屋走去。 「皇太后殿下已到此地,大将军请。」张欢站在原地揖道。.五 秦亮向他拱手,大步走向房门。外面的宦官宫女纷纷弯腰,秦亮没理他们,把靴子脱在外面,便走了进去。 房屋表里如一,哪怕是皇宫里的建筑,细处也很古朴简单,颜色单调、无多精细的雕琢,只有木窗是夔纹形状。明皇帝时期才重修的太极殿,秦亮甚至看到了木柱上有少许脱落的漆料,露出了小块斑驳的模样。 几乎与此同时,秦亮也看到纱丝垂帘后面的人。除了郭太后,甄王妃也在旁边。 相比古朴的宫殿,两个女子反倒是皇宫里最精美的景色,尤其是甄瑶的肌肤、如同白玉凝脂。隔着垂帘也遮不住她们的光彩,反倒增添了几分朦胧的想象。 「臣拜见皇太后殿下、王妃殿下。」秦亮揖拜道。 甄瑶弯腰还礼,郭太后马上好言回应:「大将军请坐。」 秦亮见垂帘外侧铺着筵席,便暗自松出一口气,跪坐到了筵席上。 甄瑶的话音异样,声音还很小,「听说大将军要西出伐蜀了,我便与母后一起前来,与大将军道一声别。」 秦亮道:「余下旬日,确无机会、再来拜见王妃,今日相见,臣也正好向王妃辞别。」 只见甄瑶不时抬眼仔细看自己,但偏偏又很不大方的样子,既想见、又想躲。她虽做过母仪天下的皇后,毕竟才十几岁,自未经人事、到一下子经历过分之事,短时间内恐怕真的难以面对。 不过当时秦亮也是好意,为了避免风险而已。虽然不似十余年前对待卢夫人一般、但同样不是寻常路,又当着郭太后的面;甄瑶现在仍无法面对,实乃人之常情。另外甄瑶自己也顾不上旁人,以至于后来秦亮的嫂子张氏提前找来奶娘,因为阿子还没出生,秦亮不慎看到奶娘避着人所为之事、还不禁想起了甄瑶。 废帝的皇后,按理秦亮没有多少机会与她来往,然而机缘巧合、如今却变成了很亲近的人。男女之间建立亲近关系,确实是有捷径的。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道:「此役仲明能否一举攻灭蜀国?」 秦亮道:「臣定尽力而为。」他沉吟稍许,继续道,「蜀汉刘氏只是汉献帝的远亲,继承汉朝社稷而称帝、根本说不通,反倒是魏国人主接受禅让、相比之下更加合礼。但这并不妨碍、蜀汉人辱骂我国君臣为贼,不少士族祖上是汉臣,自己也心虚。因此臣带兵伐蜀,乃为大魏天子尽忠,为朝中诸公之所愿矣。」 郭太后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秦亮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朝廷社稷。郭太后必定也知道,但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这里是太极殿庭院、门外就有很多人,齐王妃甄瑶也在旁边,彼此间交谈的方式自然不一样。 不过郭太后还是小声说了一句:「诸公所愿,蜀汉被灭。我所愿者,蜀汉被仲明攻灭。」 秦亮立刻侧目,看向垂帘里面的郭太后。他的情绪也不再平静,不禁拱手道:「臣当不负殿下所愿,更不敢负殿下信任。臣绝非言而无信之人,尤是对殿下,诚心天地可鉴。」 一旁的甄瑶听罢,来回打量着他们,她估计不太清楚、两人在相互许诺什么。但这样的话在旁人听来,或许反倒有点暧眛。 郭太后的目光停留在秦亮脸上:「我起初便知道、仲明是怎样的人,不说我也相信仲明。何况就算卿食言了,我也不会后悔。」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怔了一下。 他不想去解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他明白,维系关系的、大抵就是感情或利弊。而他与郭太后之间,不仅有利嗌交換,同样建立了情义。 刚才郭太后的话让他有些动容,或许他根本就不用去强调许诺的。 不过先前在东堂台阶上,那一瞬间的心态,大概影响了秦亮。此次出征之后、便仿佛与洛阳隔绝了,正是那种莫名的失控感在作祟。 好在郭太后似乎不怎么在意,接着便问道:「既然试图灭国,需要多长的时间阿?仲明估计何时才能归来?」 秦亮道:「大部分战争,都结束于和约,投降也是一种和约。要想尽快结束战事,那就得逼迫与劝说刘禅君臣,投降或者议和。否则蜀汉国即便被攻破,只要依托江阳、巴郡,甚至南中的山区抵抗,战事必然也会旷日持久。」 甄瑶忽然轻声道:「大将军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秦亮这才意识到、自己有时候与古人的思维方式确实不同,便随口回应道:「不敢当。」 郭太后轻叹了一声,「望大将军早传捷报,尽早回洛阳重聚。」 秦亮遂顿首拜道:「臣当勠力克敌,以报殿下之恩。」 说罢他又谢恩,向郭太后、甄瑶道别,起身向门口走去。 刚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了郭太后的声音:「仲明自己要保重。」 秦亮转身拱手道:「请殿下放心罢。」 他走出房间穿上靴子,便到东殿门与陈骞马茂会合,然后出云龙门转向南走。陈骞的剑术不错、马茂在东吴是个武将,他们看起来戴着文冠,实际都有勇武之力,所以秦亮上朝才带他们。 一行人路过尚书省,秦亮不再管朝廷的政务,直接回大将军府安排内务去了。 如同往常一样,王令君玄姬过几天便要回王家宅邸居住。除了趁此机会与娘家人相处一段时间,她们能帮上忙的地方、其实也是影响王家的事务。 而且王家本来也是朝廷里至关重要的一股势力,至于镇守大将军府、反而不如王家重要。令君平时不管兵,在大将军府起到的作用也很有限。 大将军府的关键、则是扼守武库。这次秦亮不请长兄搬来居住了,只需长史陈骞、司马王康二人留守即可,陈骞过问尚书省政务,王康管大将军府驻军。若遇内斗,王康反而比那些士族更可靠。 长兄秦胜另有安排,便是接手代管城门校尉的部属。以前三家分了洛阳中军的兵权,但没涉及到城门校尉的屯兵,后来渐渐被秦亮控制了。此时的城门校尉王濬去了前线,留下的兵权交给秦胜比较好。 除此之外,豫州刺史傅嘏随后会带兵北上,然后去关中驻扎。军令是督运前线粮草物资,实际还有个用处、守住伐蜀大军的后路。 至于别的州郡兵力,便没法大规模调动了。一来各个方向都有防卫需要,二来距离实在太远、人马与粮草的消耗成本太高了。 中军出动中垒营,以及中坚营一部,骁骑营王金虎部,倵卫营左校王彧部,总兵力六万多人。余下中军将士留守洛阳中枢,王广、令狐愚、秦胜分掌兵权。 除了洛阳中军,还有从西线调动的关中、陇右、凉州、汉中各地中外军和屯兵共八万余。此役魏军总兵力将近十五万人,乃正始以来规模最大、进攻距离最长的超大规模军事行动!这个级别的大军,完全可以号称个五六十万。毕竟曹操在赤壁之战时、就号称八十万众了。 秦亮在前厅庭院陆续见过几个人,下午很早就回了内宅。 令君玄姬必定有担忧的心情,秦亮便完全没有把心里的情绪表露出来、还饶有兴致地来到阁楼上抚琴。 他请玄姬唱歌、令君跳舞,自己拨弦伴奏。但玄姬婉拒了,因为这庭院里有奶娘、侍女等人。令君也只是即兴发挥,听着音律的意境,随意起舞。最有意思的,不只是她平稳美妙的姿态,还有她的每一个眼神。 平日里、秦亮很少大白天与她们在一起消遣,不料离别在即,倒有了这样的机会。回想起来,近几年相处的时间、多是傍晚与夜里,尤其是玄姬,秦亮一想到陪着她的时候、她好像总是在哭。 不管怎样,令君玄姬才是与秦亮最亲近的人。一曲罢,秦亮便转头看跪坐在侧的玄姬,忍不住说道:「等我从西线回来,便正大光明地向王家提亲、纳卿进门,到时候姑再唱歌给我们听。」 玄姬艳丽的凤眼间立刻露出了喜色。其实玄姬暂且也只能是媵妾身份,但她仍然很高兴。她最在乎的、应该正是踏实的厮守,只有名正言顺、才能确定牢靠。秦亮很理解她的心情,如同他拥有的大權需要名分、是一个道理。 玄姬很快收起了喜悦,脸色却仍然有些謿红,「仲明不要想这些小事,专心顾着军国大事罢。」秦亮随口道:「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呢?」 整个下午秦亮都没有出西庭院半步,直到次日、他去前厅阁楼走了一圈,才想起大将军府还有个客人。他遂回到内宅,往东边去见了吴王妃潘淑一面。 主要是为了与潘淑打声招呼、道个别。秦亮出发之后、令君等人也会离开大将军府,但请潘淑安心住在此间,有什么事仍然可以找吴心、以及王康之妻董氏。 交谈之间,潘淑关切地问了一些伐蜀的事。 她的关切,大概只是因为事情比较大,容易引起注意罢了。以她的立场、确实没必要太在乎秦亮的成败……如果看长远,秦亮赢了反而对她的儿子没好处,因为吴国失去了大江上游、会更危险!所以秦亮谈起这个话题时,懒得管控自己的心态。 他微微虚着眼睛、露出了些许忧心,还夹杂着一丝愤愤之色。 妇人对于情绪的感受似乎很敏澸,潘淑立刻问道:「伐蜀艰难,将军为何一定要打仗?」 秦亮脱口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潘淑抿了一下朱唇,抬头看着秦亮的眼睛,竟然轻叹了一声。 秦亮不想与潘淑多谈此事,又说了些道别的客气话,便告辞离开了。等到秦亮走到庭院门楼时,他习惯性地转头看了一眼,却见潘淑仍在天井对面、站在门外目送。 ...。... 第六百二十七章强求大功 魏大将军秦亮公开上书伐蜀之前,藏于洛阳的司马家卧底竟未能得到确切具体的消息!! 关于军国大事、他们没有事先打探清楚,倒是听说了一件内宅秘闻,先报去了东吴境内。 当年司马太傅的妾室柏夫人,在太傅死后、遭王凌抢入府中。柏夫人怀恨在心,欲以美人计、引诱王凌的孙婿秦亮,从而离间二人进行内斗。后来王凌死,王家人怀疑是柏夫人所为,逼问之下,柏夫人的计谋才败露。 人们就是喜欢传这种事,奸细把此事打听得很详细。但魏国朝廷的用兵部署,反而在临近三月时才被奸细获知!等到奸细通过混入石头城的商队、把消息传达到建业时,已经是四月间了。 吴国君臣听到消息,不无惊诧意外! 但在魏军大举伐蜀之际,吴国却内部不稳、无法立刻部署策应汉国。毕竟皇帝孙权卧塌一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这种大懂正式交接的关键时刻搞不好真的马上就能要人命! 太初宫的诏令,只是遣将军陆凯等人、带兵去江北的中渎水口,恢复之前被魏军捣毁的城池工事。 朱公主孙鲁育听说了此事,便立刻准备去见陆凯,不然等陆凯去了江北、一年半载可能就见不到面了。她欲见陆凯,还是因为潘皇后的事! 此事有些周折,朱公主先是怀疑、潘皇后跟着马茂去了洛阳,等信使带回魏国大将军秦亮的书信,她也是将信将疑。而潘皇后留下的书信中则称,欲寻道家仙人为陛下祈福,所以朱公主又想到了道士王表。因为王表不仅是道家异士,而且与皇室有关系、被皇帝封过官。 朱公主派人去寻王表时,王表主动现身,竟然急切地撒清了关系。王表还将事情、推到了陆逊的族人身上,说是当年左慈在霍山(大别山中)飞升成仙,陆家有人去霍山找到了左慈飞升之处,并挖山洞建造了静室,在那里修仙。潘皇后可能去见陆家人ro 陆逊生前是吴国大将军,常年驻守武昌,至今在武昌还有一些旧部,确实离霍山比较近。而那陆凯是陆逊的族子、以前一直在陆逊的部曲中效力。朱公主正好在建业认识陆凯,找他帮忙查问、自是最容易的路径。 孙鲁育先命奴仆准备车驾,然后准备回内宅庭院换身衣裳。 刚走到门楼处,便遇到了继子朱熊。 朱熊问道:“继母将去何处?”1 孙鲁育也不隐瞒:“陆凯即将去江北,我与他相识,前去辞行。 朱熊竟道:“继母是公主,应该叫陆将军前来辞行。 孙鲁育看了继子一眼,蹙眉不言,犹自走进门楼去了。 刚才的寥寥数言,倒让孙鲁育顿感颓然。她此时才回顾最近几个月的事,忽然有一种感觉、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忙活什么! 因为孙鲁育的夫君朱据已经死了。朱据先是被贬到地方T在赴任的华路便得到诏命、被赐了一杯毒酒!2 孙鲁育从一开始就十分怀疑,那份诏命可能是矫诏!!但不管诏命真伪、后来似乎都得到了父皇的默认。因为父皇不久便下诏、册封了孙和等三个儿子为王,其中孙和已被封为南阳王,所以父皇应已妥协,认定了孙亮为太子。 孙鲁育看继子朱熊等人的表现,说不定也投降了姐姐全公主的人!全公主、孙峻等人疑似是朱熊的杀父仇人,但朱熊兄弟可以选择向诸葛恪投降。诸葛恪以前的立场支持太子,但似乎与孙峻达成了一定的同盟关系。 连先夫的亲儿子都可能投降了,孙鲁育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毫无作用! 但她为什么还未放弃?大概人就是这样罢。一件事开了头哪怕中途偏离了方向、但还是会习惯性地继续做下去。 其实对于继子的软弱,孙鲁育也不想太过怪罪。朱家确实是大族,但朱据一死,儿子们的威望能力根本比不上朱丞相,暂时向掌槿者妥协、保全家族,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孙鲁育回头审视了一番潘皇后的事,心里已有了放弃的念 头。 她垂足在塌上坐了一会,便起身走到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回来推开了睡塌、从墙壁上拉出了一块砖。砖洞里的布袋中,一卷书信被她拿了出来。 魏大将军秦亮的亲笔信。孙鲁育是吴国公主,若说她勾结敌国、确实是无稽之谈,但这种时候,她还是藏得比较密实。 记得羡溪之战后,英雄如父皇,也露出了惊恐、慌张的表现,孙鲁育是在场亲眼目睹的。而她没想到,那么可怕的秦亮,写的字竟然像是一个正经的士人。言辞客气,却劝降到了吴国公主身上。2 秦亮在回信中说,因为潘皇后不在洛阳,马茂只能把信交给他。从东吴回去的马茂,对朱公主的评价很高,而不喜心狠手辣、顽弄权术的全公主。朱公主在建业的处境已有危险,倒可以考虑去洛阳避祸,无须在建业坐以待毙。他与东吴交战、不过是各为其主,若朱公主来投,定以礼相待。4 孙鲁育又看了一遍书信,不禁独自苦笑了一下。 她终于决定、不去管潘皇后的下落了。但车驾已经备好,且又对朱熊说过、要去面见将军陆凯,她决定还是去一趟。 孙鲁育换了一身衣裳,带上随从便前往陆家,正好遇到陆凯在府中。 陆凯忙将公主请到厅堂上座,行拜礼问候。 孙鲁育不再提起、陆家族人在霍山修仙之事,只问朝廷兵 事o 陆凯感慨道:“据报曹魏大将军秦亮调集重兵、倾巢而出攻打汉国!我朝诸臣、起初几乎都不敢相信,秦亮居然这么快就敢想并吞汉国。此人简直是穷兵赎武、极尽残暴之人! 孙鲁育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信上的字迹,遂不置可否。她问道:“以陆将军之见,秦仲明能攻下汉国吗?” 陆凯沉吟稍许,摇头道:”姜维虽丢失汉中,但汉军王力无多折损,仍旧保留着大量能战之兵。如今汉国地盘收缩,长远看、国力更为不济:但在目前,因为设围防线减小,粮道较陇右设围时大为缩短,反而更利于防守。秦亮自持勇悍,完全是在强求大功!” 孙鲁育想了想,又问:“将军此番奉诏北上,是为防备青徐魏军从中渎水南下??” 陆凯忽然叹了一声:“确实是防备中渎水,但终究是为了提防魏军在淮水、中原各河流上的战船,可能径直进入大江。仆觉得没什么用,只是人微言轻,没人听仆的主张。 孙鲁育道:“听说魏国水军,想要即刻南下、只能走中渎水,防御中渎水为何无用??”31 陆凯道:“中渎水口,已靠近大江入海口(此时的冲击平原没那么大)。江面太过宽阔,浩瀚如大海。魏军步骑从此地渡江,极为艰难。中渎水来的水军,多半要打水战,但魏军水军太少,目前还不是我军对手。1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曹魏重兵去了西线攻打汉国,趁此机会,我国最应该打算的事、实乃收复东关。魏军占据东关之后,正在巢湖训练水军,这才是心腹大惠!” 孙鲁育道:“陆将军好见识。” 陆凯抬头看了一眼孙鲁育,仿佛欲言又止,他多半也知道朱公主已经失势了。所以不想多说。 但话说到了这里,陆凯终于还是沉声道:“朝廷诸公,又岂能不知?不过孙峻、孙弘等把持朝政,诸葛元逊也守在建业,当此之时、各家皆无战心,没人愿意聚集各家人马去进攻东关。诸公都顾着朝廷内的事,也就管不了汉国大战的时机了。 这时孙鲁育目光正从厅堂正门看出去,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一时间十分复杂,忽然想要嘲笑如今的局面!但她就是孙家人,笑出来、怕也只是自嘲,遂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若是国家守不住,大伙如今的拼命内阳、争来斗去,最后不还是一场空? 她不再多言,从席位上起身揖道:“陆将军有诏命在身,我便不多打搅了。 陆凯抱拳拜道:“仆恭送殿下。 [感谢书友“忆昔情”上个月捧场的盟主!因为之前遇到了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在预计之外,所以加更拖延了许久,今天才开始补更,十分抱歉。1 第六百二十八章来了来了 曹魏的军情消息、只能先送到吴国,吴国朝廷在四月间就知道情况了,但此时汉国那边还没收到。 急报立刻送去了武昌。司马师的心腹蔡弘在那里,亦已安排人手,日夜兼行将急报递送成都!然而从建业到成都三千多里水路是逆流,陆路离开荆州后、也有很长的崎岖路段,即便信使拼命赶路,送达成都也需要很长时间! 四月底,东吴的信使早已进入汉国境内,但离成都还有一段距离。 成都朝廷最先得到的奏报、反而是北面边境报来的军情!边境的驻军斥候,已经察觉到了曹军的动静、正在不断聚集兵马备战! 皇帝刘禅随即召诸臣议事。姜维刚回到成都不久,这会也得到了召见的诏命。 不过姜维没有急着出门,又等了司马师一会。 司马师刚来指见,姜维便戴上一顶三梁进贤冠、可以出门了。姜维一边往外走、一边与司马师说话。 “曹魏又将用兵,子元最近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姜维直接问了一句,这句话几乎就是他要问的全部内容。面圣议事之前,最好完全掌握已知的情况。 司马师也很简洁地答道:“还未收到信件。 姜维领首回应,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司马师的穿着,又道:“子元与我一起进宫。今日必定有人反对我的主张,子元看情况、帮我据理而辩。 句马师拱手道:“喏。” 四五月的成都便挺热了,刚下过雨,空气又漏又热。只要有树木的地方,随时都能听到各种鸟雀的“叽喳”鸣唱,噪音反而有一种宁静的气氛。唯有姜维与司马师的言行,才有急迫之感。3 两人沿着古朴陈旧的走廊步行,步伐很快,说话也很干脆利 落。 他们很快就走出了长廊,立刻有奴仆弯腰道:“将军,车已备好。”2 姜维“嗯”了一声,又问司马师:“子元认为、曹军今年欲作何为?”1 司马师先用确定的语气道:“如果秦亮未到汉中,那么此役必定只是袭扰。此贼疯狂至极,不可能愿意放弃灭国之功!” 姜维听罢,不禁又侧目看了一眼司马师。司马师提到秦亮,常是一副咬牙切齿般的神情。姜维后来才发现,司马师与秦亮之间的恩怨,不只是国仇家恨,司马师对于妇人的那点事、也比较上心。这样的心态,姜维是无法苟同的。 不过除此之外,姜维倒觉得与司马师挺合拍。司马师头脑清醒、言行不拖泥带水,姜维就喜欢这样务实的人。 姜维又直接问道:“子元猜一下,这次秦亮来了没有。 可马0师有可能来 姜维听到这里,脚步也不禁迟缓了一下。他想了想,不动声色道:“那秦亮的性子,确实挺急的。” 但司马师的判断、其实姜维并不是很认可。原因很简单、司马师最重要的卧底在洛阳,洛阳发生的事、奸细能更快探听到消息,如果秦亮打算率军从洛阳出发,那奸细多半能提前察觉,密报也就能更快送出来。1 而去年的密报就来得很迟,乃因洛阳中军根本没动静。 这时司马师的声音道:“此贼胆子极大,做事不循常理,万不能以正常人度之。就像几年前的事,我们突然发动、拿下了曹爽,正在洛阳的曹爽事先亦毫不知情,毫无准备。谁能想到,仅仅数日之后,远在扬州的秦亮便起兵了!” 姜维随口说了一句:“卿等瞒住了曹爽,没瞒住秦亮。秦亮必定早有准备。”1 司马师点头认可。姜维没评论别的话,但刚才那一句、倒是必定没猜错,否则几天时间不可能成功起兵。人越多事情越复杂,更别说从洛阳把消息快马传到扬州、也要时间。 两人很快上了马车,同车前往皇宫。 等到姜维二人走进正殿,朝臣们大概已来了大半。接着不断有人进门,太子刘也到了。听说太子的婚事诸礼几乎已经完成、只剩下迎亲那最后一步,不巧的是又遇到了战事,国家多事之秋、谁也没办法。7 诸臣渐渐到齐,皇帝刘禅才走上正位。众人遂先行拜礼、贺陛下,然后立刻商谈御敌之策! 去年秋姜维去剑阁统兵,既是好事、又是坏事。好事是皇帝大臣至少还相信姜维的忠心,重新让他掌兵了。 坏事则是姜维去年的猜测、没有押对。当时汉军重兵聚集在剑阁那个方向,后来魏军的目标、显然是去袭扰了东边的米仓道间道两处。 但姜维还是执着地坚持道:“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臣请依旧用去年秋的方略,重兵增援剑阁、后续兵马向涪县调动。如此可保无虞。” 汉中三郡丢失之后,确实弊处极大,除了防线的问题,传递消息也不通畅了,还得绕一大圈从东吴境内送来。 老将廖化刚才还在与诸葛瞻交头接耳、诸葛瞻正是丞相的亲子,这时廖化便马上说道:“曹军去年袭扰,是为干扰我国军民秋收,今年恐怕是冲着冬麦的夏收而来!若是每年来那么两次我军每次都召集大部将士屯兵,不用打、耗都被耗垮了!”2 廖化的资历很老,威望也就比较高,他这么一说,正殿中立刻一阵嘈杂,许多人都附和了起来。 姜维心里腹诽:丞相在时,元俭跟着大军出征,经常只是干些修筑营寨、防守营垒之类的事而已,资历虽老,见识才能有限得很!个2 若非姜维要为汉中三郡负责、如今在朝廷里有点底气不足此时他非得骂醒廖化不可。 但姜维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此时只能耐着性子道:“耗下女刻就得也国去、至少眼前不会出大事,可是掉以轻心鄂孰重,不是一清二楚?” “大汉朝廷既非纸糊,姜将军又忽然文官谁周也敢吭声了:何必动辄吓唬人?” 以前一直与姜维唱反调的张翼,此时倒是说道:“伯约之言,不无道理。大敌当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谍周道:“北面入益州有好几条路,姜将军却为何只看重剑阁关?仆亲自走过剑阁关,那地方要不了多少人、便能守住,何必每次都调数万人前去?” 姜维简直想当殿骂娘!军国战策,什么时候轮到完全不知兵的文官评头论足了,尤其是在敌兵陈列国境的紧要时候,还得花时间与他废话?1 相比之下,皇帝陛下就很知趣。皇帝从来没带过兵,估计也不太精通,但他从来不评论、此时也是一声不吭,只等大臣们说得差不多了、有了结论,他才开口诏令、为朝廷决策定音。 1 这时司马师大概察觉到了姜维有气,便开口道:“剑阁关不只是一道关隘,而是一道防线,不过关隘是双方争夺的最终目标。 姜维心道:我早就建议朝廷主动北伐,拿下剑阁关北面地区、葭萌关等地,正是因为守剑阁不能只守关隘。 不过姜维不想与谁周说话,也不好骂人,一时便沉默不言。<1司马师说完,转头看了姜维一眼,两人对视片刻。司马师的眼神仿佛在说:劝君灭了此人全家,我没说错罢? 第六百二十九章 从容应对 陈旧的殿室之中,一大群人还在站着商议。 或因临时召见、来的人又多,所以殿室内没有铺设席位。不过这样也好可能比跪坐着不动、感觉更凉快一些。今日的气温不算特别高,只因太多人聚集在一间屋子里、才会让人觉得愈发闷热。1 主要是没有风,气息散不开。益州盆地内,经常都没有什么风,大风天气更少见。 黄门侍郎、费文伟的长子费承,也在队列之中,不过他一直没有说话。1 这时又有人向上位揖拜道:“既然朝廷要聚兵御敌,如果只增援剑阁,那巴西郡各地、多半又要遭受劫掠。陛下明鉴,不如提前调兵到米仓道、间道设围,找准地形建造营垒。无须太多兵力,即可堵住曹兵南下道路!” 殿上不怎么安静,但只要有人向陛下奏请,诸臣便会瞩目聆听他的言论。 大伙的语气都在向陛下说,实际上也是对同僚们说、公开表达主张的意思。 姜维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口道:“正如去年秋的境况,无论曹兵从何处突入国境,只要剑阁还在、金牛道未遭贼军打通,我军都有机会重新调整部署,从容应对。因此在摸清贼军企图之前,我军先陈兵于剑阁关再说、至少不会出大错。” 姜维一发言,不管什么主张的人、仍都比较重视他的说辞。哪怕姜维有过大错,并且卸任了大将军的职位,但他言及兵事、依旧有一种信心,而且也愿意为朝廷大事负责。这样的气质、以及心态,仿佛为他的言论增添了分量。3 费承的父亲在世时,气度才能盖过姜维!而今只有张翼、廖化能比肩,但张翼这次并不反对姜维,而廖化的才能、比起姜维确实要差一些。 费承更没有言语的打算,父亲费文伟虽然做过大将军,但儿子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在朝堂上的言论分量、根本无法与父亲相提并论。 同样今天一直没公开言论的人,还有车骑将军夏侯霸。费承估计、夏侯霸赞成姜维的主张,但是夏侯霸与司马师不和:司马师却深得姜维信赖,所以夏侯霸干脆不言语。 就在这时,侍中陈祗出面道:“为稳妥起见,臣奏请陛下仍可采纳姜伯约的建言。先让伯约赶往涪县,率领一半主力援剑阁,另一半则预备江油关、左懵道。成都和绵竹的人马,随后陆续向涪县分批进发。待到敌军的意图更加明朗,再行调整部署。” 姜维马上拱手道:“江油关、左僧道二地,最多各去五千人就够了,余下的人都随我去剑阁关罢。” 谁周道:“剑阁关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姜将军有那么担心吗?” 谁周这句话,终于是说出了了大多人的心声顿时大伙纷纷附“中散之言,无议,“是阿,剑阁关十分险峻,极难攻破。不道理。”1 连默默听着的费承,也赞成大多人的看法。从北面攻打剑阁关,哪有那么简单?除非敌军能插翅飞翔!费承听说剑阁关附近有小路,但也没那么容易过来,一般人连小路在哪里都找不到:而且姜维从诸葛丞相执政时期就一直在打仗,他能不不知道防守小路吗?2 况且今年曹军是不是真要攻剑阁、还不好说。极有可能又像去年一般,剑阁关这边只是佯攻而已,真正的企图是劫掠袭扰巴西郡!1 果然姜维也没再争辩。 就在这时,皇帝陛下终于说话了:“陈侍中国之脑骨,便依陈侍中之言下诏。待敌情清楚,诸卿再来商议,建言献策。 于是众人纷纷向皇帝揖拜,“臣等谨遵诏令!”接着大伙又谢恩告退,按照议定的法子、各自办事。费承在宫门待到下午,等皇帝的诏令送出,他便回家去了。 费承进了大门,留下矮马与随从,自己走进了前厅门楼。刚刚走到檐台上,他便遇到了妹妹费氏。妹好似在专门等着他回来样。 妹妹很快关心地问起了战事,听说曹军又聚兵到边境了。1说了没几句,妹便小心地提议道:“大敌当前,皇太子殿下要以国事为重,长兄可与太子府商议、迎亲往后推辞一阵子、等到战事结束罢。”她稍作停顿,又道“再说这种时候迎亲,本来也不太好。6 费承道:“明日见到太子府的官员,我与他们谈谈。” 妹顿时好像长松了口气似的,费承不禁仔细看了她一眼。 她埋头沉吟片刻,又问:“这次曹军来攻,汉军将士亦能挡住他们罢?” 费承道:“巴西郡那边、不一定能挡得住,不过曹军想要从巴西郡打到成都来根本就不可能!" 妹才十几岁,但她抬眼看向费承时,眼睛里的神色、竟然让人觉得有点幽深。 1 费承便又道:“三五年之内曹军都打不进成都。大军要进攻成都,目前看、应该只能走涪县这边。剑阁关易守难攻,姜伯约又率重兵去增援了,可谓是铜墙铁壁!而江油关所在的阴平道以及江油关与剑阁关之间的左修道,两条路都是山石夹峙的山谷,极遭阻击与伏击,我军有所准备,曹兵欲自此过来,亦是艰难。”3 妹轻轻点头道:“长兄有见识,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费承却叹息道:“长远看却是大势不利,这么耗下去,只需数年,国家定会疲敝不堪。” 两人沉默了一会,这时费承忽然忍不住问道,“妹与秦仲明是不是有联络?”1 “阿!”妹一脸惊诧“长兄为何这么问? “家里的事,我哪能全无察觉?之前府上来客费承道:两个道士、从北方来的?阿父在世时,曾与那秦仲明保持着通信,阿父原本也是想拉拢劝降此人。 妹埋头不言。费承小声道:“我们费家是大汉忠臣。阵下是出于好意,皇太子殿下为人不错。” 片刻之后,妹妹才低声喃喃道:“总比兴汉里那边远房表姐的遭遇好多了。我见过太子,起码算年轻,身份又尊贵,长兄也说他为人挺好。”2 听她说得那么仔细,费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仿佛妹是在自言自语、为了说服自己一般。 不过妹念的话、倒是很有道理,费承点头道:“那为兄便放心了。” “妹是女子,不用担忧军他继续往前厅走,这时又回头道:国之事,成都城近年是不会有兵祸的。 第六百三十章 重聚 紧挨着汉中郡西南的地盘,便属于梓潼郡了。以前姜维囤粮的据点之一关城,正是汉中与梓潼二郡的边界。 洛阳中军人马于几天前、便已过了关城,此时正循着西汉水的金牛道继续南下。 刚下过一场大雨,西汉水看上去有点浑浊。道路上也很热闹,长龙般的队伍里,人声嘈杂、马嘶、人马脚步声混成一片,好像市集上“喻嗡嗡”的噪音。人们只是正常行进,连鸟雀也没有惊走,还在树梢间“叽叽喳喳”的吵闹,加入了这喧嚣之中。 不过离道路稍远的地方,空气仍然很清新。道路两侧种着许多伯松,茂盛的枝叶、阻挡了无数人马踏起的尘土。 此地属于米仓山脉,周围仍是崇山峻岭,但这条沿着河谷地的大路、并不难走。金牛道开辟于先秦时期,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属于十分成熟的道路了。1 有时候在路边会出现、数人都无法抱住的百年古树,只消看那些巨树,人们便能直观地感受到此道的岁月沧桑! 秦亮骑着马跟着大队慢行,此时倒仿佛渐渐适应了山区。 毕竟从离开洛阳之后,行军已经持续将近两个月了!亦或因为在魏国境内行军,条件并不是多差。 好几万大军先是从洛阳出发,分路到达关中平原,接着仍以几路越过秦岭、进入汉中西部。秦亮亲率的这一路人马最多,走的是西侧的陈仓道。陈仓道最远、却也最平坦宽阔。 接着各路人马分批沿着金牛道南下,进入米仓山山区。秦亮率领的中垒营各部,此时已走在了大军前面。 然后大伙到了关城,那地方可能就是后世的阳平关。关城有一座大邸阁、乃姜维所建,现在成了魏军的大仓库,里面囤积了大量粮草。秦亮部在关城歇了一天,得到了充足的补给,遂继续沿金牛道行军。 前方就是葭萌县地盘了,离剑阁关已经不远。 蜀汉把霞萌县改了名字、叫作汉寿县,不过对于魏国人来说汉朝已经寿终正寝,所以仍称葭萌县(萌关就是霞萌县城的城门)。秦亮琢磨地图方位,估计在广元附近。 霞萌县以南有一道巨大的横断山脉,山脉北面有一片狭长的比较平坦的地带。魏军占据北面地区之后,修建了许多营垒仓库所以只要大军到达葭萌县,粮草亦不会缺乏。 自汉中之役后,秦亮已经派人经营了此地两年多,耗费了关中、司州、河东等地大量的人力畜力粮食,就是为了今天! 就在这时,队伍经过一段蜿蜒曲折的道路。人们沿着弯曲的大路、转了个方向,一座山把背后的大队长龙阻挡,天地间仿佛一下子便安静了不少。 秦亮等人继续绕山而行,宁静的气息没有持续多久,喧嚣声再次出现在耳边。不过此时最明显的声音,倒是“哗啦”的水声,河水 流过一段稍高的地形,进入了俯冲的河段,河水变得湍急、噪音也随之大作。 在那高地分界的河段,河水变得比较浅水中的乱石都已隐约乍一看仿佛河水在沸可见。水流冲在乱石上溅起水花、形成乱流腾似的! 秦亮也注意到,周围的山脉愈发高大了,倒有了几分秦川中的气势。 后来众军陆续来到了一处预设的营地,歇了一晚 第二天继续赶路,仍旧是大山夹峙的路段。及至下午,众人沿着河谷、走过一片巍峨的山脉,前方便忽地豁然开朗了! 虽然地势仍然起伏不平,但前方至少十里地、大多都是低矮的山丘。南面远处的大山,只能隐约看到山影,仿若是垂在天边的黑云! 走了一会,远处的山丘侧面、有一大队人马旗帜出现在了视线内。这地方的人马,自然是魏军。 果然随着人马越来越近,前方人群里、便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大将军!” 距离仍然挺远,秦亮便只是抬起手臂挥了一下、没有回应,接着回头对身边的钟会等人道:“文钦的声音,他们先到霞萌县这边 此地还没到霞萌县城,但已属于霞萌县境内。而剑阁关还在西南边近百里之外,那边也有个县,不叫剑阁县、而叫汉德县,位于剑阁关以南;剑阁关北面则是个亭,叫作剑阁亭。当然大多地名都是蜀汉人定的,毕竟蜀汉已经统治了益州几十年。 众人一阵附和,许多人都仿佛长松了口气。人们直到现在,连个敌兵都没遇到,却似已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壮举!! 钦。 果不出所料,待人马靠近之后,下马揖见的大将之中、便有文 除了文钦,陈泰、邓艾、马隆、裴秀等人都来了,“仆等恭迎大将军!“不过接应的人群中、未见城门校尉王溶。 秦亮也翻身下马还礼,随即走到几个大将面前,一手握住一个人的手臂,一时间高兴道:“哈!!终于与诸位见面了。 大将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各人又寒暄两句,才又与秦亮身后的熊寿、钟会、贾充、王浑等人见礼。秦亮引荐了马茂,他去年才从东吴回来、出任大将军从事中郎,诸大将都不认识。 久别的熟人好友、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山区见面,秦亮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不过此番大家聚在一起,不是来叙旧的,战事迫在眼前。秦亮没有过多闲谈,立刻便问陈泰,“中军的营地,安排好了吗?? 陈泰展开地图,指着地图示意,然后遥指河流东岸的那座山.翻过此山,南面的河岸有大片开阔地,中军将士可暂且驻扎于此。 秦亮点头道:“甚好。"他转头看一眼河流西岸的山,“先过去扎营。 众人重新上马。邓艾抖动缰绳,靠近秦亮抱拳道:“大将军胡奋已奉命,从、从汉中出发,五天前便已往米仓道而去。 秦亮道:“知道了。 胡奋是汉中郡守,加将军号,其直属上峰正是雍州刺史、汉中都督邓艾。于是由邓艾上前票报胡奋的动向。 这时马隆也跟了上来,拱手道:“仆去年未能攻下宣汉县,因粮草不足、只能仓促退兵,请大将军降罪! 秦亮回头寻到钟会,平静地说道:“我还在洛阳时,便与士季(钟会)谈过了孝兴的事。间道那条路,若是寻常将领带兵,恐怕根本走不到地方。孝兴的人马,能穿过数百里山脉、出现在宣汉县,已是不错了。去年秋的目标本是袭扰,孝兴既完成了军令,何罪之有?” 钟会道:“大将军本身就是带兵之人,马将军是否尽力,大将军岂能不清楚? 马隆叹了口气,骂骂咧咧道:“带兵守宣汉县的人叫罗宪,从未听说过的无名之辈,仆有点轻敌了。却没想到他姨的十分狡!! 秦亮这时才回过神来,忽然明白了马隆的心态。去年带兵出击的胡奋、此时又奉命去汉昌 (巴中)了,而马隆却还没有得到任用。他可能以为,大将军对他去年的表现不满? 秦亮遂开口道:“胡奋去年走过米仓道、路熟,这次又让他攻米仓道一路,自然比较稳妥。间道那边,道险且长,离蜀汉腹地也远、难以调动蜀军援并;而今年我军的方略是在梓潼郡、巴西郡这个方向全面进攻,所以方略已经放弃间道。 马隆恍然道:“原来如此。 秦亮看了一眼年轻的马隆,“孝兴另有大用,不要太急。”马隆忙抱拳道:“仆愿为大将军前驱! 一行人很快沿着山脚下的道路、翻过了前面的山坡。秦亮拾头一看,果然河边有一大片形似半岛的地方,地势基是开阔。当然也有许多山丘,山丘间还能看到村庄房屋。 秦亮立刻想到,至少今晚不用住帐篷了。魏军的帐逢很小,确实不舒服,哪怕是最简陋的茅草、也比帐篷好。 中军将领在西汉水之畔、选了一个小村庄作为中军行辕。村子依山傍水,风景倒是不错。 秦亮走进一处陈旧的瓦房宅子,立刻带着大将们走进了堂屋。他先是听取诸将的票报,主要是想弄清楚、各军具体部署在哪些地方。譬如其中关中调来的中外军,此时便驻扎在剑阁亭周围。 秦亮一边听诸将叙述军情,一边翻开了表秀刚刚呈上的详细图纸,找到了包括了剑阁关的一张图。 裴秀画的图、比起寻常人的图纸,有一个明显的优点,便是包含了“制图六体”的要素,能让人判断出地形的高低起伏。 剑阁亭实际在两道山脉的谷地里,南边有一道非常平直的山脉、明显是横断山脉的地形。 而剑阁关的选址十分刁钻,并不在横断山脉中,而是位于横断山脉南面的梯次山脉间! 诸将简洁地禀报了情况。秦亮无须与大伙商议,他转头看向陈泰、便直接下令道:"关中军既然在剑阁亭附近,待陈都督回到军营、可即刻调兵、进逼剑阁关!” 陈泰抱拳拜道:“奉大将军令!” 第六百三十一章 险关 附近有个亭,叫兴安亭。两天之后,中垒营各部已全数抵达分批择地扎营。后面还有数万之众,仍在米仓山中、沿着金牛道分路进军。 秦亮并不在原地等待诸军,趁着天晴,他便带着护卫随从、往西南边剑阁关去了。 从兴安亭(广元)到剑阁关,尚有百里之遥。不过这一片横断山脉之间的漫长河谷地上,到处都是魏军营地,所以哪怕靠近边境、依旧没有敌情。 众人向西南方向走了约四十里地,在兼关附近渡过西汉水然后循着开阔地、继续往前行进。此地南边的连绵大山、就是秦亮在图上看到的横断山脉,剑阁亭以东的这一段,应该叫牛头山。大伙骑马沿牛头山北麓走,抵达了剑阁亭;旋即折向南边,从山间的豁口、通过牛头山所在的横断山脉。 一过大山,远处的山丘上、谷地中便出现了魏军的军营。藩篱、帐篷隐约可见,甚至简陋的望楼主体都搭建好了。仍旧没有见到一个敌兵,几乎没有要打仗的气氛。 直到剑阁关进入视线,出现在远处的高地之上! “这地方,不太可能被从正面攻破。"秦亮勒马,脱口便道诸将抬头观望,都附和了起来。 其实秦亮已经说得非常委婉了。从他第一眼看到剑阁关,就立刻明白了,根本不可能从外面攻破此关! 不过秦亮对此倒不觉意外,只消想起那句脍炙人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就早有心理准备。此前他也看到了不只一次奏报的描述。然而亲眼所见,还是比较震撼,一下子便打消他的所有侥幸1 李白的诗,自然是用了夸张的修饰,剑阁关、不至于一个人就能守住,即便数百人都很难久守。但只要有一支可靠像样的军队驻扎在此,进攻方确实毫无办法。 关城不大,修在山脉豁口间的高地上。两边都是山石悬崖,此地往南行、通道只有这道关城所在的豁口。 北坡这边是一条狭窄的石阶路,坡度很陡。虽然看不到关城背后的地形,不过依据走过剑阁关的人描述、南坡则比较平缓开阔。这样的地形,十分有利于南边的守军防守! 路窄、关小,而豁口要大一些,关城并未将豁口完全堵死。然而从秦亮所在北坡看上去,左侧(东)还有一条从高处流淌的小溪,小溪周围全是乱石,完全无法通行。 整个坡道又长又陡,找不到能放置投石机的地方。如果要攻城,只能在山坡上进行土木作业、挖出几处小土台,以放置铸铜白炮。 金牛道因为两军对峙而断绝,秦亮还不知道、蜀军有没有仿制出配重投石机。如果蜀军已有投石机,魏军连火炮都没法置放!因为那种配重投石机的发射距离很固定,打中一次、第二次多半也能打中:在固定的土平台上安置炮阵,也将难以生存。即便蜀军没有配重投石机,居高临下、用弩炮也能威胁到炮阵! 实际上就算魏军把关城建筑、全夷为了平地,还是很难攻下此地。北陡、南缓的地形就限制了进攻,北面的军队极为吃亏,关键是战场太狭小了,正面交战的人数极为有限,强攻能打到猴年马月去! 就在这时,随行的降将蒋舒沉声道:“禀大将军,附近有小路。 诸将闻声纷纷侧目,秦亮也转头看向蒋舒 蒋舒遥指东面,“从这片悬崖过去,走到悬崖另一头,有一条猎户与采药人走的山林小道。走小道能爬上剑阁关东侧的山顶,从山顶往南走,地势便开阔平缓了。 秦亮没有吭声的意思。钟会便道:“既是爬山的小道,便只能偷袭。姜维若知此路,只消派一小队人马过去就堵住了。 蒋舒点了一下头,又道:“我们来时的山谷中,有一条往东的岔道。沿着东边的山谷过去,绕行三十余里也能到剑阁关的东侧。不过出发大概十里地之后,也要走曲折小路翻越一道山梁才行。 秦亮不置可否,这时又转头看向西边,视线循着悬崖眺望西面是何情况? 蒋舒道:“大将军,西边没有路了。 邓艾的声音道:“仆、仆曾派人沿着山谷过去打探。 前方是大山密林,陈都督也知道。 陈泰拱手道:“邓使君所言极是,约十里地外倒是有一个山口,一条支流溪水沿着山口密林往南流。沿着溪水过去,灌木丛生间,有一片山崖,下面是淤积的大塘。 秦亮远远观望了一番剑阁关,懒得再靠近观察了,此时已调转马头。他等陈泰说完,便道:陈都督负责攻打剑阁关,应尽快开始,攻不下此关也很正常,但须向蜀军施压。 陈泰道:“喏。" 秦亮想了想又道:“剑阁关正面,可设法布设铜炮,以震慑敌军。蒋将军说的那两条小路,也要派人去试探。 陈泰拜道:“仆领命!" 秦亮没有马上离开,仍然驻马原地,回顾左右道:“当此之时,还得立刻派兵走左婚道、阴平道进攻。 一时间诸大将竟无人请命,连随行的邓艾也不吭声!秦亮不禁专门看了他一眼。 邓艾还是原来那个邓艾。虽然自司马懿完蛋之后,邓艾的境遇就发生了大变,但人没有变,后来在冀州打田丘俭、偷袭田丘俭退路,在狄道袭击姜维粮道,眼光都挺刁钻。 况且此时魏军已占领兴安亭、葭萌关、剑阁亭等地,走阴平道和左詹道都不用从阴平城出发了,便绕开了阴平小道最险的路段、即摩天岭。 现在魏军要去江油关、左懵道的路要稍微好走一些,至少比邓艾走陇右长途跋涉、偷袭江油关要好走得多 但是邓艾似乎不愿意去。看来邓艾对形势是有判断的,他大概并不认为、蜀国到了摧枯拉朽的地步;而魏军去年便曾去过江油关,如今又陈重兵于边境,大概也起不到偷袭的效果。 另外邓艾应该已经察觉到秦亮的方略了,清楚阴平道那边、并非主要攻击方向,所以没有抢功的价值。 秦亮也不想勉强,遂对陈泰道:“那陈都督便遣两员大将,即刻分兵去阴平道、左修道。陈都督全权主持西面战事,亦可及时调整部署、策应诸将。 陈泰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他作为雍凉都督,此役率领的关中军、陇右军数万南下,兵力是充足的。 安排好西面的布兵,秦亮不再打算、在此多作逗留。座下的母棕马也有点不耐烦了,在原地创动前蹄。 棕马晃来晃去,但秦亮的目光还注视着陈泰的脸。陈泰在马背上微微身体前倾,表现出不易察觉的恭敬姿态。 秦亮遂不动声色道:“战役要看全局,每一个地方都十分重要。好在陈都督一向顾全大局、深明大义,故我重之。 陈泰拱手道:“仆不敢当。 秦亮没有理会不重要的话术,先是沉默了片刻。 当年陈家与司马家的人有不少来往,不过陈泰的好友、傅报完全投靠秦亮之后,陈泰的立场亦已明确。尤其是王凌去世那次,关键时刻陈泰的表现还算可靠。 情。 这时秦亮便道:“我们先回中军,陈都督可随时派人知会军 陈泰抱拳道:“仆定不敢疏忽,而有负大将军交予重任!"他说罢便要翻身下马。秦亮正在陈泰旁边,伸手按住他的臂膀道,“免礼了,就此暂别罢,后会有期。" 陈泰在马背上揖道:“恭送大将军。 秦亮也作揖还礼。大伙纷纷与陈泰等大将道别,然后沿着山丘间的谷地返程。 一众人照来时的路,过剑阁亭往东走。此时正值骄阳当空,好在这段路也属于金牛道古道,大路边种着树木、勉强能遮阴避暑。 及至葭萌关附近,牛头山北麓的开阔地上那些军营,便是文钦的凉州军了、大部分是骑兵。而邓艾的直属人马,则在西汉水的东岸。 秦亮早先已搞清楚、各部人马都在何处,此时便没有去军营巡视。大伙一路上很少停留,径直回兴安亭中军驻地去了。邓艾、文钦等人在半路道别,各自返回了军营。 此时刚进入五月不久,秦亮估计再过十天、洛阳中军的各部人马也不见得能到齐,还得看天气。 秦亮这么推测,不料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发现空中下起了小 雨! 米仓山南部地区的气候,夏季四五月间很少有暴雨,根据大伙近两年的经验、暴雨多出现在夏秋之间。不过小雨也会影响军队通行,看这情况,十日之内、洛阳中军确实没法全部抵达。 到了中午,城门校尉王溶却是冒雨前来拜见了。秦亮到霞萌县境内已三天,这才第一次见到王溶。因为今日下雨、暂且没有紧迫的事,两人便一起吃午饭,谈论了许久。 魏朝有些特别的规矩。像王溶做大将军属官的时间、实际上比较短,但只要接受过征辟,他的态度就比别的官员要亲热。言行神态之间,都能让人感觉出来。 不过王溶属于寒门出身,祖上是有人做过高官、他自己也让名士徐邈选为了女婿,但王溶那个弘农王家、如今确实不太行了。王溶终于在秦亮这里翻身,关系自是不一样。他的亲近感,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第六百三十二章 甲寅 还有一种干支纪日、是以一甲子六十天为循环的法子,最近这段时间便属甲寅日。某军司马是个半吊子神棍,昨日掐指算了一卦,大致说甲寅日有胆大、危险之意,但另一方面也表示勇悍、刚毅。 辛未年五月初九,夏至刚过,树梢间已有蝉鸣响起了。 4 秦亮在堂屋里一觉醒来,先走到木案边、拿起了昨夜自己写的书信来看。 他之所以在堂屋睡觉,乃因军中的人数太多,村子里每一个房间都住满了人。秦亮则独占一间堂屋,晚上铺上草席睡觉,白天撤了席子、便是办公议事场所。 书信是写给令君的,有时候他也会写给玄姬,要分开写。得益于德衡纸的应用,携带比较轻便,他可以累积很多封书信,然后在时机恰当时、一起送回洛阳。 借景喻情之类的文字,这些家书内容、才是秦亮的真实水平,自然无法与抄的诗相比。不过书信专门写给一个人,读起来的感觉,自然大不相同。 昨晚这封信里,秦亮便写了成都有一座桥,叫升仙桥、也叫驷马桥,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有关。但写司马相如的情感与志气,又岂不是为了抒写、秦亮自己想去成都的期望之心? 2 其实提及成都,秦亮最先想到的,还是二仙桥,大家都知道去二仙桥、要走成华大道。不过对于古人来说,还是司马相如的旧事更好理解。 13 秦亮提起水壶摇了摇,倒了一点在干涸的砚台里,然后提笔蘸了蘸,修改了一处错字。 过了一会,他便起身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外面的小雨,然后拿起门口的伞出门。 这时檐台上有几个人走了过来,王溶、钟会、贾充,或拿着斗笠、或拿着伞。三人站定,揖拜道:“仆等见过大将军。秦亮揖拜还礼,“出门看看。 数人便结伴而湿卑测捌膊肠必唉啊彼白癌扒啊艾博脖摧粉边罢边半弊摈粮挨案蔼熬摆堡安癌爱啊鹤嗡搅拘呆抵包斑鳖搀停插。 一行人走出院子,便随即往西转,走上宅邸侧面的坡道。秦亮上了山丘后,不经意间、转头回望了一眼。他忽然觉得,自己住的那间瓦房堂屋,从外面看去更加陈旧,仿佛已成了危房! 秦亮多看了一会,很快就发现了原因。民宅用的青筒瓦比较小,房屋稍大,便仿佛有无数瓦片铺在房顶上,看上去十分脆弱。加上风吹日晒形成了陈旧积垢,于是观之又危又旧。1 大伙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西汉水东岸的土丘上。秦亮如同前几日一样,观望着水面上的风景。 眼前的空间一开阔,空中的小雨便叠加成了雨幕。益州地区的雨天水汽很大,天地间看起来灰蒙蒙、雾沉沉的。 1 环境真的会影响人的心境。秦亮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朦胧低沉的意象。服 这时戴着斗笠的王溶转头,他的目光离开水面,看着秦亮的脸“大将军,西汉水已经涨水了。 秦亮还在与那种不可捕捉的心绪、进行精神内耗,他头也不回地扫视着水面上的细碎涟漪,随口回应道:“是阿,涨水了。 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神情一凛,又沉声道:“汛期已到!” 秦亮率军来到兴安亭、已有将近十天,但从未遇到过一场大雨或暴雨。河流的汛期,看来不见得是附近的雨水所致。夏季气温升高、上游的雪山溶解,抑或是别的河段周围下过暴雨,都可能导致短暂的水涨。 他又昂首立在微风之中,继续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小雨渐渐停了。 周遭的景物颜色也随之一变,秦亮下意识转头观望东面,只见远处的山影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片彩霞。流光十色,分外绚丽! 他又回过头来,朝南面的横断山脉望去、那数里地外都能清楚看到的巍峨大山。他心中刚燃起情绪,一时间分外高涨。 刹那间,秦亮甚至想象着,自己仿佛拥有了无穷尽的力量,身披黄金锁子甲、踏上了七彩祥云,直接飞越了连绵的大山。他要突破崇山峻岭,打烂一切阻拦的枷锁! 2 此情此景,他简直想吟诗一首。 但秦亮没有吟诗,他只是随意想了一下、还没想到哪首诗比较应景,便察觉钟会正默默地观察着自己。秦亮便大方地转头与钟会对视了一眼。 渐渐地秦亮才意识到,身为大军主帅,冷静沉得住气、才能稳定人心,而不需要随时把自己的心情与人分享。《2 毕竟中军各部还没到齐,刚下过雨的道路依旧泥泞,自己真的不必一副心急的样子! 不过此时中垒营、试卫营王或的部分人马,加上提前到达的邓艾、文钦等人率领的中外军,能够立刻调集四万多人是没问题的。于是秦亮终于开口道:“时机快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惊扰了刚刚恢复宁静的景色 连绵不绝的横断山脉,牛头山就是其中一段。山脉北侧的河谷、这一片长达百里的狭长平坦地区,其中有三处重要的地点:自西向东,分别是剑阁亭、葭萌关、兴安亭(广元)。 除了剑阁亭,另外的两处,霞萌关、兴安亭都位于河流的交汇 处。 中军驻地所在的兴安亭,便在西汉水的东岸。西汉水由北向南、流出米仓山,在兴安亭附近转流西南方;此地有一条支流、从东边的河谷地而来,汇入西汉水,正是会流的水口。 人们只要从驻地向南渡过支流,就能来到横断山脉的北麓。 大将军府的马军部曲督(百骑长)简培,当天傍晚便来到了中军行辕,面见从事中郎马茂。他奉命明早就要出发渡过支流了所以提前过来,向马茂辞行。 多年前在钟离县、受过马茂的征辟简培是个阔脸中年汉子,那时马茂还是钟离长。后来马茂跑到吴国去了,简培仍在扬州做了多年马弓长,之后在东关羡溪之役时,他又被大将军看中,征辟为马军部曲督。 这会旧主马茂又回到了魏国、同在大将军府做官,所以简培此时专门来道别。 中间好多年没再相见,简培几乎都把马茂忘了。不过再次重聚之后,简培觉得、马茂仍然与那些刚认识的陌生人不太一样,光阴有时候很神奇。 简培说了来意,提及明日、将率部追随武都郡守马隆出动。 马茂便好言叮嘱道:“大将军选将、既然有汝,汝便不能辜负大将军的信任,定要听从上峰马孝兴的将令,克服艰难,奋勇杀敌。 简培忙抱拳拜道:“仆当谨记马将军指点。 对于他这个多年前的撮属、马茂估计印象也不深。不过马茂还是愿意认简培,当即便点头回应。 这时简培忽然问道:“马将军跟着大将军、去参加过朝会,庙堂上是什么样子?” 马茂微微有点诧异,想了想道:“太极殿庭院,比大将军府前厅庭院还要大,宫殿前面有一片开网的平地。中间的正股在高高的石阶上,不过我只去过东堂。东堂有十扇门,殿内有大柱子,太阳出来的时候,东堂内非常亮堂宽阔。 他顿了顿接着道,“朝会时,能见到许多大人物,平常只听过名字、见不到人的三公九卿,在东堂都能亲眼看到,有时还能与之揖拜说上一两句话。 简培听着马茂的描述,怔征地想象了一会。少倾、他有点尴尬地笑道:“因为拙荆说起,仆才想找机会间问马将军。马将军在钟离县时,便曾见过拙荆,不过将军或许记不得了。仆提起马将军时常与大将军一起去皇宫参加朝会,拙刑乃言及此事。" 马茂观察了简培片刻,说道:“我也只是参与罢了、从未当众言论主张。 简培道:“大魏那么多郡县,无数官吏,进过皇宫的人却不多。又能与公卿面熟,自然不同寻常。” 马茂好言道:“汝做好正事,将来也能去朝会。别看这偏僻山沟里,景象无法与堂皇的庙堂相比,但在这里干的事、乃实实在在的军功!可比在庙堂上空谈要稳当得多。" 简培正色道:“马将军言之有理!” 马茂点了一下头道:“汝去准备行程罢,今夜好生歇息。 简培揖拜道:“仆便请告辞了。 马茂还礼:“卿自己保重。” 简培离开中军行辕,歇了一晚,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先去见了马隆一面,接着便带着手下出发了他的部下是骑兵,不过这次没有携带战马,骑兵变步兵牵着骡子矮马、渡过了西汉水支流。 没多久,一众人便来到了横断山脉北麓,从一处山间豁口进了山。百来人循着平坦的山谷、走了一两里地,马上就走上山路了。这是一条刚刚修建的蜿蜒山路。 继续往前行时,又遇到了一些正在修路的辐重兵,前方干脆没路了!好在这时大伙也通过了大山路段,遂循着山谷地,一面披荆斩棘,一面向前走。 目的地在西南方向三四十里地、名叫金箭亭。简培看着路况如果全是这种灌木丛生的山路,他估计一整天都走不了三四十里。 第六百三十三章 绝地 简培要去的目的地,乃金箭亭。 金箭亭在西汉水河畔,位于兼关之南、十多里处。两地直线相距、可能不足十里,但西汉水在这一段,要竖穿高大的横断山脉,形成了“S”形一般的弯曲河段,所以有点绕。 无论是简培等人走的山路、从兴安亭(广元)到金箭亭,还是沿西汉水、从兼葭关到金箭亭的水道,都不能称之为路! 因为西汉水在横断山脉之间的水道,除了曲折蜿蜒,而且上下高度起伏很大,根本无法行船。 全年绝大部分时间里,西汉水的水位不够。在此段的上坡位置、河水便十分浅,简直就像是在乱石堆中流经:而在下坡段,水流又十分湍急。船筏若是航行到此段,不是搁浅在乱石上,也会在下坡激流时、撞到石头上变得稀碎! 唯有夏至之后,西汉水迎来短暂的汛期。这时候水位够高,情况才有所好转,但也同样无法行船。上坡段可能还好,下坡段太过湍急、仍然会倾覆,在弯曲的激流中如果撞到岸边,那船上的人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所以在此上游的霞萌关,守的不是西汉水水道,而是金牛道。以前有一年地震之后、汉水分流改道,西汉水便已不能承担水运了。1国 金牛道从兴安亭(广元)循着西汉水、向西南方向延伸,四十余里外就是霞萌关。那里是北面的白水(上游叫美水)与西汉水的汇流处,霞萌关便是守御水口从霞萌关渡过西汉水,沿着金牛道继续往前走,便是剑阁亭那边。 所以,要到金箭亭、有两条不是路的“路”。其中一条自霞萌关而下,循汉水往南十几里穿过横断山脉,另一条就是简培等人走的山路。 简培部走的道路,乃魏军从横断山脉的一处豁口进山、在山中临时开辟的小路。大伙走兴安亭出发,进山后,实际是从横断山脉的南边绕过去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金箭亭这个谷口,竟然有蜀军设置的一个亭、似乎隶属于很远的闻中驻军,并且有一支小队留守为前哨! 在这道路断绝、鸟不拉屎的地方,大伙都不知道蜀军小队是怎么过来的,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补给。有可能是从闻中循着汉水而来,但是在山区逆水航行、同样十分艰难。 简培等人从天刚亮便出发,走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才大概走了三十里地左右。因为有一段路要劈开灌木荆棘,所以尤其缓慢。 好在最难走的路段已经过去,剩下的路、是一条在小溪之畔的山沟,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金箭亭! 但简培没有继续出发,先是就地休息了半夜。大伙甚至不能升只能吃干粮。他们也没有帐篷,只能露宿,夏天的晚上怕有天, 然后在营地周围洒蛇、也有蚊虫,众人只能浑身抹上捣碎的草药雄黄。 凌晨时分,简培按照命令的安排,把大伙都叫起来了。 简培留下少数人看守骡子与矮马,剩下的人都披上铠甲,带上兵器、简陋的木梯出发了。趁着天上的上弦月惨白的月光,众人循着小溪谷地、慢慢地走完最后的数里地。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刚走过一段蜿蜒的山谷,忽然便听到了“哗啦”的水声!只有西汉水的水岸,才会有这么大的水浪,到地方I 简培定睛一看,果然看见、远处隐约有忽明忽暗的依稀火光这种寥无人烟的地方,除了蜀军的前哨,不可能有人跑到这里来就像大伙昨天走了三十来里地,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嘘!”简培做了个动作,然后轻轻拍了一下小队正的肩膀。指着右侧,小声耳语道:“汝去那边、我带人走左侧。记住商量好的,围困之后,外面留人看住。 队正低声道:“喏。 众人渐渐分作两股纵队,小心翼翼地继续朝前面摸了过去。人们都走得很慢,虽然铠甲的铁片仍会发出少许金属声,但有水浪声遮掩、很不明显。 就在这时,忽然高处传来了一声大喊:“敌军!有敌军! 接着“唯唯眶”的锣声就敲起来了,简直大如雷鸣。 简培道:“左前望楼上。备箭!“ 部下弓兵答道:“看到了。* 简培提起长矛,大声喊道:“杀网!” 顷刻间,不远处便传来了“哎呀”一声,有人中箭了,不知受伤何如。接着依稀的月光中,“砰砰“几声弦响,魏军弓兵也朝望楼射箭。 没一会望楼上便传来了一声痛叫。下面的魏兵已冲到了务士墙外,一副短木梯搭在了土墙上、魏军甲士拿着兵器立刻爬上梯子。随即传来了“叮当两声撞击声,接着是大骂。 下面的魏兵拿起弓前,开始瞒垛口处的敌兵。 但更多的木梯搭在了土墙上。这种几乎只有两根木头为骨架的梯子、十分简陋,然而蜀军人太少,遭遇偷袭之后,及时上墙的人更少1 几乎一会儿工夫,便有魏军士卒成功登上了务土墙。简培这边,遭遇了墙上的敌兵抵抗,有个人被砍伤了,下面的人在放箭试图射杀敌兵。简培等不及,立刻换了个地方,从另一副木梯上爬了上去。 四面都是喊叫声,还有铁器的撞击声,总共只有百余人,一时间竟像是发生了大战! 这时魏兵用打火石与火镰点燃了火把,简培借着火光,看向不远处上夯土墙的坡道,便招呼身边的人道:“冲!占住那边的科坡。 约有十来个蜀兵,朝坡道过来了其中有几个身上衣甲完备可能晚上没有卸甲。剩下的人全都穿着布衣,只拿着刀盾便杀了上o 简培在后面,没有参与斜坡那边的厮杀。他站在夯土墙上看了一会,瞧清楚了两道寨门、另一边斜坡的位置,便欲呼唤对面的队正,带人从夯土墙上设法扒下去,先占领寨门! 简培还没喊出声,倒听见队正大喊道:“投降者免死,抵抗者格杀!" 第六百三十二章偏锋 简培的百人队,已顺利拿下金箭亭前哨。 天色大亮,更多的人陆续到了,大多都是马隆的部下。马隆麾下有三千多步骑,但前军抵达的只有数百人,马隆也在前军之中。 大队人马牵着骡马而来,但马匹也只能到此为止,没有路了骡马被赶进了蜀军留下的土寨中,人们从马背上取下牛皮油船,简单安装上木头,然后放进了谷口的溪水中。 有的人带着各种工具、乘坐油船渡过溪水,来到了南岸,便在那边的山脚下开始开路。附近这一段西汉水,东岸的山坡平缓一些,可以迅速斩灌木杂草开路:对岸则如同是悬崖,河岸的山十分陡峭! 还有一些人乘坐油船,进入了西汉水,然后顺流而下。不出一里地,地形水流稍缓,人们在西岸找到了一处稍微平缓的地方,便撑船来到了西岸。不到中午,数道铁链就横拉到了西汉水之上! 这时大将军秦亮已经离开了兴安亭,带着随从护卫、走金牛道赶到了西南四十余里的萌县城附近。 众人没有渡西汉水,就在东岸驻马观望。此地正是白水与西汉水的交汇处,河流弯弯曲曲,对岸远处的霞萌县城楼、也能隐约看见了。河岸上到处都是人,许多人还拿着长竹竿等着。 太阳快到头顶时,便听得对岸一阵人声喧哗,接着秦亮身边的王溶道:“过来了。 秦亮定睛一看,见白水上游、飘来了两只见方数十步的大木 筏! 大木筏顺白水而下,飘到会水口附近时,河道开始弯曲转向。此段河流的水并不急,木筏被冲到了南边的岸边。河岸的士卒拿着竹竿,想把木筏撑出去。就在这时,一个人影跳上了木筏,站在上面改变木筏的方向,让其顺利飘到了西汉水的水域。 待撑筏的人一过霞萌关,不久之后他应该就会上岸。因为再往前、就是高低落差极大的激流河段了,人在木筏上是呆不住的。果然旁边的贾充道:“但愿木筏可承受急流!” 之前贾充曾讥笑王,说他在老家门前、修建一条极宽的大道,太过浮夸。当时贾充不太看得起王溶,但现在不同了,王溶已然封侯。而且这次,王溶也是奉秦亮之令建造的木筏,贾充大概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忧。 王溶回应道:“我知有急流,因此建造之时、已尽量加固。并在白水上择湍急之处试过,只会倾覆,不会散架!!” 秦亮还是比较相信王溶。因为王溶有经验,前年在巢湖水口建造的大木筏、便比较坚固,木筏在濡须水上、席卷了河底的铁锥之后都没散架! 当时建造大木筏比较仓促。而此次的时间更长,动用的人力更多,按理这些大木筏、应该比濡须水上的更坚固才对! 不过究竟如何,还要等金箭亭那边、马隆派人回来真报才能确正 王溶的声音又道:“假使有松散损坏,我亦已派了一些韬重兵去金箭亭,带着铁箍与器具,可以当场修缮。 他不当众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好像有点底气不足似的。 前面的两只大木筏飘走之后,后面很快又有木筏顺流而下,持续不断。白水上游的士卒,并未随便把木筏拖进水面:放木筏有间隔,便是为了不让大量木筏挤作一团。 秦亮此时的话很少,他实际上心里压力很大,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在阳光刺眼下,他与别人都微微虚着眼睛,倒也能掩饰一下自己眼神中的复杂情绪! 西汉水在几乎任何地图上、都是一条必然标注的重要河流亮很早就想到了,走这条水路、可能绕过牛头山所在横断山脉下令做了一些前期准备,比如提前伐木阴干。 从未有人选择过这条路!- 所以秦亮起初也对此略存疑,曾派人前来考察。王溶受命葭萌县之后,最先也是在考察可行性,然后所谓负责后勤翰重是建造大木筏、以及准备牛皮油船。因为他完全不管粮草。 不过这样看似异想天开的路子、也有个优势,那便是敌军也不会设防这条路!魏军前期需要克服的、只有地形,而非敌人。 至于金箭亭的蜀军前哨,完全是个意外。估计是因为霞萌关被魏军占领之后,闾中那边的蜀军、欲把哨探尽量前移,却正好卡在了魏军进军的谷口。 当然秦亮的这个方略,目前看起来有可行性,危险亦是不小!!最关键的风险是有去无回。 那些大木筏没有风帆等动力控制,顺流而下,运载能力倒是不错,但若要走水路逆流回来,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大木筏都是一次性的,飘下去就回不来了,自然也包括、水运到下游据点的魏军将士。万一作战不利,没能及时打通剑阁关,那么迂回过去的魏军就完蛋了!或许少数将领、可以想办法回来,但大量军队极难跑掉。 此地下游那一段河流,两岸不少地方是陡峭的山。因为人迹罕至,全是杂木山林,根本没有道路。 秦亮许久没有吭声。按理他若犹豫是否放弃,便不该等到现在,方略已经开始实施!!1 道理是这样,但事关万千将士的存亡,他的心境仍旧无法做到洒脱。所以大家都说,战争总是危险的行动,国之大事存亡之道! 就在这时,西汉水对岸有一只小船划了过来。船上坐着几个人,其中戴草帽的、正是邓艾。 邓艾从船上跳上了岸边,五十几的人了、身体看起来还挺矫健。他走上前便抱拳道:“大将军,仆、仆请为前军主将!! 事到如今,邓艾总算是主动请缨了!他是汉中都督、雍州刺史,王潘在他辖区内调用了那么多翰重兵,忙活了几个月,邓艾当然知道。 因此邓艾在剑阁关前不吭声就等着这事日z亮没法回息当即说道洛阳军的中参营俄卫营部、两万多人须得出动。冒险方略是我决策的,我不能躲在后面!”2 无论如何,亲临战阵是必要的。几万人的安危在手里一定要全力以赴! 当然,假如万一战败了、秦亮也会设法跑路。但在跑路之前,他会下令、准许将士们走投无路时投降。特殊情况投降,可免除士家家眷罪责。这只是以备万一,其实就算战事不利,在完全战败之前、前军还可以退到西汉水的西岸,继续通过漂流得到补给与增援。 贾充忙劝道:“大将军掌握全局,不可以身涉险!”诸将与属官纷纷拜道:“大将军!““大将军三思1 秦亮侧目看着西汉水面,冷静地说道:“吾意已决!中军将士的情况,还是我更了解。”8 0.o * [感谢书友“爱萌萌真是太好了”上个月(5月)的盟主!] 第六百三十三章 心魔 将士们乘筏漂流南下,已进行了两天。武都军马隆部先行,中垒营杨威部、试卫营左校王或部,几乎都已出动。 其中王或是并州祁县人,以前就是王凌亲信,王或和那个劳精差不多,都是长期追随祁县王氏的人;武卫营便是王广统领的中军一营。不过王或之前便曾追随秦亮、打,上次东关羡溪之役,他便在秦亮磨下。过仗了 等到中军这些人马出动完毕,接下来就是邓艾部。 剩下的洛阳中军人马,还有王金虎的骁骑营,以及原属秦胜统领的中坚营一部。这些人暂不南下。 除了因为他们还在路上、尚未抵达萌县的缘故,另外用于漂流的大木筏也不太够,还要留下一部分、预备增援使用。大木筏是一次性的,漂下去就回不来了! 一早秦亮从草席上惊醒,有一会没有完全清醒。他猛地坐在草席上,籍淡的光线中,有少许时候、他竟有一种恐惧感!类似于偶尔半夜惊醒、发现房子里只有一个人怕鬼的那种感受。 少倾,等头脑清醒过来,魂没附体般的感觉、才随之散去,他也完全镇定了下来。 秦亮回味了一下片刻之前的情况,其实他并非怕鬼而是一种处境全面不利、众叛亲离,好像变成了独自一人的感官!比如失去收入,重病缠身,所有亲朋好友、甚至亲人都想远离,自身完全失去了被需要、被利用的价值。什么梦想、自尊、甚至愤怒的资格都碎了一地,只剩下无奈。 大概人都有心魔,秦亮也不例外。虽然现在大魏、处境早已与以前毫不相似,但他仍然无法完全摆脱心魔。他最不想面对的、不是一时的冒险,甚至性命危险;而是那种全面不利的处境,毫无办法的无奈! 1 就在这时,秦亮发现木案上还摆着地图,便又立刻坐到木案前看了一会。 “咚咚!”他再次用食指指节,在剑阁关的标注上敲击了两下。目标从未改变,只有金牛道、剑阁关!打通了这条线,人马粮草才能源源不断、畅通无阻地进入益州腹地! 敲击声之后,祁大立刻推开了木门。看见秦亮好生生地坐在草席上,祁大便抱拳道:“大将军。” “嗯。”秦亮应了一声,从草席上爬起来,便走到了堂屋门口。 天刚亮,太阳尚未升起,也可能是阴天、上午根本看不到太阳。秦亮从对面的稻草夯土围墙看出去,只觉天空灰蒙蒙的。并没有起雾,如今这个时代、更没有什么污染雾霾,纯粹是因为早晨湿气大! 没一会,一众属官部将也来了。大伙先是揖拜见礼城门校尉王溶随即请命道:“大量木筏乃仆督造,仆亦自当乘坐。请大将军准仆同行,与大将军同进退!” 一时间随军的大将军缘马茂、钟会、王浑,以及参军裴秀、贾充纷纷请命,愿追随大将军。 秦亮身为大都督、大将军,早已位高权重,对于这样的情况并不意外。但或是先前的情绪影响,此情此景、竟让我颇感欣慰! 他环视众人,眼神里竟露出了些许笑意,挺直的头也放松地晃动了一下。 钟会作揖拜的姿态,此时也不禁抬眼,仔细看了秦亮一眼。1 秦亮淡定地开口道:“士治(王)别去了,后方还有很多事要人主持。怎么安排剩下的木筏,或许还要临时赶制;清点、调运翰重等事,士治都可以管。卿须留在兴安亭。 “大将军”王溶开口道。 秦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士治的心情我是明白的就这样安排。” 他接着看向王浑:“待骁骑将军抵达兴安亭,卿便向骁骑将军阐述最近的部署,并留下辅佐联络。” 王浑拱手道:“仆既受大将军征辟,却不能追随左右深入险地,实感惭愧!!” 秦亮从容地说道:“卿等留在兴安亭,也是在为我分忧,要劝诫各部大将、遵照方略部署,不得乱动。前军南下之后,驻葭萌县的诸部人马、暂且都以雍凉都督陈泰的决策为主。 王浑拜道:“仆遵令!” 秦亮看向剩下的人:“卿等若愿意留在兴安亭帮忙也是可以的。” 马茂道:“仆在东吴时曾为外都督,今时亦能率军为大将军冲锋陷阵!!”几个人纷纷附和。 秦亮点了点头,遂干脆地说道:“准备一下,出发!于是大伙先吃了一顿饭,便聚集人马离开了中军行辕。秦亮骑马走出村子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此处居住了十来天的地方。1 驻地南侧便有一条小河,从东边过来、在兴安亭《厂元)汇入西汉水,此时小河上已经搭建了浮桥。 众军先走浮桥、南渡支流,然后从一处山脉豁口进山。这条路,便是之前马隆部开辟的山路。大伙从山区过去,可以绕过横断山脉,抵达金箭亭。 山路不太好走,但道路经过了前锋将士修缮,午后秦亮等人便顺利到了金箭亭。 金箭亭位于谷口,靠近西汉水的岸边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地方。秦亮率部在此稍作休整,便走一道新建的小浮桥、渡过了山谷间的小溪,又沿着西汉水的东岸窄路走了不到一里地。 前方就是魏军的码头据点了。那边河面上、拦了几道铁索,作用是阻拦迟滞从上游飘下来的大木筏;然后用绳索将木筏拖到岸边,以便将士们在此登船。 岸边的临时码头上,已经收集修缮好了几十只巨大的木筏,众军立刻开始登船。前面的几只木筏,先上去的人、乃护卫将士们。那大木筏长达数十步,虽然十分简陋粗笨、但运载能力相当不错。而且从萌关飘过来,最险的河段已经过去了,人们从这里乘筏,并无多大危险。 秦亮在岸边等待时,观望了面前的西汉水一会。他估计此时的西汉水、大概就是嘉陵江。或许河道稍有不同但大致差不多。 3 只见周围崇山峻岭,远处还能看到悬崖峭壁。魏蜀两国都处于人口匮乏的时期,根本没人跑到这山区来开发士地,四面除了魏军将士,完全不见人烟。 当初秦亮制定进攻计划,把时间定在夏至之后,正因早有考虑!一来算好了西汉水的汛期,只有这段时间、才能把木筏从白水运下来。 二来益州这边的冬麦收成,大致在芒种气节附近。芒种之前,魏军还没有大规模调兵的动静,除非魏军高层有奸细、及时送出了情报,否则蜀国不可能在芒种之前、得知今年的大规模攻势! 蜀汉国极其缺乏人力,收获冬麦的季节,士本不去忙活夏收,反而不正常!!尤其是在没察觉、魏军有什么动静的情况下。 加上去年秋收时节的袭扰;今年夏季攻势开始后,秦亮调兵从阴平道、左詹道、剑阁关、米仓道,各路发起全线进攻蜀国朝廷竟不分兵去增援?那只有一种可能,还是魏军高层有能参与决策、得到了秦亮信任的奸细,才能获取确定的情报,并且须有途径、及时送达蜀国!! 当然此役还有许多不确定因素,比如蜀军在剑阁这边有多少人、何时发觉魏军走西汉水?魏军前军仍在调运阶段,一时间不能完全做好战斗准备。不过此时再去想太多,已经没有必要。 等了一会,护卫将士们的木筏先飘走了,秦亮与马茂等人也登上了一只木筏。为了便于防护,属官部将们没有乘坐同一只木筏。 将士们大多没有穿戴铠甲,都拿着木盾木牌防护,在四面围了一圈,将秦亮等护在中间。秦亮所在的大木筏附近、还有几只比较灵活的油船,正在左右护卫。 木筏上有一些人拿着长竹竿,在漂流的时候控制木筏的方位。风帆船桨之类的动力设备、完全没有,只靠顺水的水流。 不过秦川、米仓山以南,应该属于微风区,很少有像样的大风。秦亮在河面感受了一下,河上有微风、东南风。2 竹筏循着蜿蜒的西汉水,继续漂流南下。秦亮站在筏回望河流两岸,几乎全是陡峭的高山! 大山靠近河面的一侧,大多并非悬崖、但也区别不大,陡得难以攀援。或许在枯水季节,山脚下靠近河床的陆地、能够勉强通行,但在此汛期,河水淹没了河岸,只剩下了陡坡。山坡上灌木丛生,人迹罕至,看不到有任何道路的痕迹! 好在这一段河水并不湍急,除了大木时不时在水面上缓缓旋转,总体勉强还算平稳。 秦亮估摸着飘了近三十里,木筏便来到了一处弧度极大的河湾。河湾上有一处无山的半岛,地势看上去很平坦。不过半岛上没有人,魏军的据点并不在此。 2 大伙从河湾间继续往前飘,向西南方流向。又过了大约三五里地,远处一阵人声传来,无数人影出现在了视线之内;魏军的第一处据点终于到了! 据点在一处山谷里,位于西汉水的西岸。山谷的北面,那座大山、面向山沟的南麓,宽阔的坡度比较平缓:所以山坡上到处都是人。 随着大木筏渐渐靠近山谷,撑长竹竿的士卒也在控制方向、渐渐向岸边靠去。码头上旌旗飘荡,中军武将已经等候在岸上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疯者 于西汉水的西岸等陆之后,秦亮等一众人便往山谷腹地走。 “拜见大将军!”“大将军”沿路许多将抱拳拜,有的见礼打招呼,有的只是行礼,无数人都向秦亮这边张望着。 其实秦亮平素也常去军营巡视,很多将士都认识他,除了朝廷高层的官员,亲眼见过秦亮的人、也只有军中将士了。不过在寻常时,普通士卒不会太过关注秦亮。 如今秦亮出现在前线,大伙的神情却很不同。那无数的目光中,人们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前军的这次行动,主要问题还是退路几乎不通,因为木筏不可能再循着来路飘回去。而全军主帅能出现在此地,显然给了人们极大的信心!至少大伙不会猜测,食肉者是在派他们来送死的。1 秦亮只是随意地回应着,不时点头道,“听从将令。"”“各司其职。" 一行人跟着秦亮,开始往北面山脊上攀爬,许久之后才到达山脊。 因为乘坐大木筏的缘故,秦亮今日没有披重甲,只在褐色袍服里穿了一件锁子甲。于是他感觉、爬这段缓坡还好,体力是一方面原因,还有就是注意节奏,肌肉用力与呼吸吐纳需要协调、不能紊乱。否则就像后面那几个侍卫一样,看着身体很壮实,此时却已是“呼哧呼哧”,喘息跟拉风箱似的! 刚到山脊,秦亮便环视四下,心里立刻对脚下的大山产生了一个念头:像是一把斧头! 来时的南面缓坡,正是斧头的斧口。斧口对着南方。 不仅这座大山像,对面(南)的那座大山也很像,其北坡更陡、更像斧背。 秦亮没有逗留,循着山脊继续向西走,来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后拿出裴秀的地图,一边看图、一边眺望。 此时往西面看去,太阳已经悬在了山岭上方,或是有云层的缘故,那轮夕阳的圆盘边缘模糊,阳光的颜色饱和度很高。周遭一派苍劲雄浑的气息! 1 裴秀也正在身边,这时不禁说道:“此地的图,仆画得比较粗糙、且有错误之处。乃因仆未亲自来过,只是走访军民,询问揣摩而得。” “情有可原。”秦亮回应了一句,继续琢磨着地形方向。 大致方位他是知道的,还没到地方就明白了。兵家需要较好的空间想象力,哪怕没亲自去过的地方,既不识路、也没有方向感的主将,多半会特别坑。14 此地正在剑阁关的东边、应该偏南一些,直线距离剑阁关大约只有四十余里。 秦亮很快发现,循着魏军据点所在的山谷、往西北方向目力极限之处的山坡、好像有一片片光秃秃的地方没有树木他当即说道:“西北方向有蜀军营垒、长期有驻军?“ 随行的武都郡守马隆立刻答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沿此北去三十里,便已有敌军驻守。仆前日到达此地,但猜测蜀军乍然不知我军到来,遂未敢派斥候近前细探、以免提前暴露。昨日凌晨,仆方派出细作、靠近察看,目前只看清了南边的营垒大致情况。等今夜细作都回来了,仆当即刻向大将军禀报!” 秦亮道:“那股蜀军,多半守的是剑阁关,为防剑阁关北侧的魏军、从剑阁关东北方向的小路绕过来。蜀军未能事先预料到、我军走西汉水来,自然容易疏忽后方:因此确有可能、无法马上察觉我军登岸。 贾充忽然纳闷道:“大将军刚上山,为何立刻知道了三十里外有敌军驻守?” 秦亮遥指远处的山坡,说道:“看那一片山,树木已被大量砍伐,必有大量人口在附近居住。山上的灌木生长,自然没有烧柴烧得快。” 他说罢看了一眼贾充,见贾充一脸恍然,便又道:“其北面山陡林密,其中的密林荆棘、也是阻挡剑阁关北面的屏障要素之一。蜀军驻军不愿意往北取柴,只能往南砍伐。 一脸络腮胡的钟会叹道:“大将军洞察方物,真乃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也!”、4 秦亮向钟会微微点头:“哪里哪里。”、1 就在这时,马隆的声音又道:“从此谷而去,可以绕行到剑阁关东南,大抵也是去剑阁关最近的路。然此路地形狭窄崎岖,且多上坡山路。故杨将军与仆商议,又顺流而下七八里到南边的谷地设置军营。此时杨将军便在南营,未能前来拜见。” 马隆遥指南边的“大斧头”山脉,趁着秦亮眺望观察、他又道:“两处营地之间,仆等已派人沿着河岸、开辟了一条南北接应的道路,翰重营的将士们仍在拓宽山路。 秦亮欣慰道:“孝兴真乃良将。” 马降忙拱手道:“全赖大将军信任!” 秦亮又看了一眼地图,上面没有标注地名,四面除了军队、也没有百姓,他便转头对裴秀道:“为了方便,我们便取个地名。此地叫北营沟,南边那座山后面、叫南营沟。 裴秀道:“大将军赐名,明了而至简。”2 秦亮露出了些许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犹自继续观望周遭的地势。他暗里不禁又推测着、蜀军各处的兵力规模。 去年的袭扰,今年的夏收时机、全线进攻,不知道能起到了多大的作用。蜀军在短时间之内,于剑阁究竟能调集多少兵力?2 秦亮的心此刻仍然是悬着的! 就在这时,几个人沿着山坡慢慢上来了。等到来人渐渐靠近,秦亮才认出来,中间那人、乃大将军府亲兵中的马军部曲督简培。此人是秦亮亲自在扬州收的人,自然认识。 简培上前揖拜道:“仆拜见大将军、府君,诸位将军!!秦亮立刻说道:“汝在金箭亭干得不错,虽然只是一小场战斗,但把敌军收拾得很干净,为大军全局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简培的脸颊顿时有了明显的血色,弯腰沉声道:“仆受大将军之令,必当尽心尽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马隆等人随之附和,认可了简培的军功 剑阁关南坡、比较平缓,山坡下面是一条开阔的谷地长长的谷地中有邸阁、村庄、军营营垒,甚至还有大片刚刚收割完的麦田。 北面的远处传来“轰隆隆”如同闷雷一样隐隐约约的声音,除了汉军投石机的响动、还有曹军的一种喷火跑动静。 汉国人在好几年前、便知道有威力巨大的投石机存在,汉中之役时大伙都见过。后来一面靠司马师从石苞那里获得密报,一面又自行试造,如今汉军也搞出了投石机!魏汉吴三国的投石机都不太一样,但能用。 司马师沿着石阶,快步登上了一处夯土高台,在古朴的敞亭中见到了姜维的身影。 先前在山谷中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但司马师登上土台之后,倒又再次见到了夕阳最后的余晖! 几个人在敞亭中见礼罢,司马师便立刻拿出了帛书呈上。他循着闷雷一样的声音来源、看了一眼,露出了复杂的神情道:“仆刚收到密报,伪大将军秦亮率洛阳中军出动,曹军要大举进攻汉国!” 姜维接过帛书,随便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点头道:“我们已经知道了,曹军大股前军已奔袭至东南方四十余里。”“东南?!"司马师先是一愣。 片刻之后,他才真正回过神来,意识到东南方是剑阁关的侧背!!他顿觉难以置信,一张长脸上、顷刻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怪异神色,脱口道,“敌军为何突然出现在侧翼?” 姜维确实是一员良将,此时仍然表现得比较平稳。当然在此之前、他便知道了军情,可能惊诧的情绪已经过去了。姜维道:“从西汉水漂过来的。 司马师还是没太回过味来,“走萌关?那边能通船吗,为何剑阁关守军几无防备?” 旁边一个武将愤愤道:“若是那种地方也要防守,这连绵数百里的山间,仆等哪来如许多兵马?萌关以下的河段,高低起伏、全是乱石,根本不可能行船!不久前涨水了,也是湍急非常的险流,两岸尽是悬崖峭壁!!贼军细作斥候,可能设法摸下来,但万计的兵马,还要携带铠甲兵器翰重,如何南下?1 姜维刚才还表现得比较镇定,但显然他是忍着的,此时终于也露出了愤懑,“去年我便上书,让朝廷同意我军北伐,至少收复霞萌关等地!!诸公却不甚积极,以为缩起脖子、只靠防守,便能江山永固!” 司马师好一会说不出话来,简直有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许久之后,他才皱眉道,“仆说过,秦亮不能以常人度之,简直像是一条疯犬。” 姜维缓缓叹出一口气,问道:“子元从金牛道来,看到我军援兵了吗?” 司马师点头道:“遇见了。 姜维道:“见到人马时,正在何处?” 司马师想了想道:“大军已出汉德县,前锋过皇柏大道了(翠云廊,皇是指始皇帝)。122 姜维点了点头:“还算及时,若是涪县(绵阳)的援军再迟数日,剑阁关便可径直弃守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 担责 司马师在剑阁住了一晚,天黑后又与姜维谈论许久。 情况可谓非常危急了! 虽然汉中之战时、汉军的主力未损,吃了败仗仍成功退回益州腹地,这几年又极限扩军,但是受制于国力人口,效果不佳。除了偏远的南中地区,几乎整个益州的堪战之兵只有十万余! 其中最大的一股主力,之前在涪县屯田,除了守城军民总兵力在五万六千人左右。 依照四月底成都朝廷的决策,前期部署,涪县主力一半增援剑阁,一半增援江油关、左詹道德阳亭,实际上是兵分三路。而从成都、绵竹出发,前往涪县的兵马,此时还没到涪县!肯定是顾不上剑阁了。 加上常驻剑阁关附近的兵力,有一万多人;乃因剑阁这边的农田多山地,不够养活太多军队,平日为了节约粮草调运的消耗,主力都在涪县那边屯田。 旬日之内,姜维手里、满打满算只有四万余众! 而且这四万多人中,驻守剑阁关、及其东北侧的人马几乎不能动!因为剑阁关北面、还有大量曹军虎视眈眈。 所以姜维能抽调出来、对付曹魏前军的兵力,也就三万人左右。 循着西汉水来的曹魏前军、简直太要命了,如同是一群疯犬直扑汉军的胸膛! 直到此刻,司马师亦无法相信、秦亮的前军能从西汉水漂过来。按理数以万计的人马,坐船渡江河都不容易,何况要在河上漂几十里远!这他娥的秦亮,难以理喻!1 一想到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竟然对汉国产生了致命的威胁、这可是魏国君臣几十年都没办法的国家,司马师实在是难以接受! 汉国可以亡,但司马师绝不愿意看到、汉国亡于秦亮之 手。 就在这时,一个武将来到了厢房门口,向屋里揖道:“司马将军,后将军请到堂屋议事。” 司马师正感觉眼皮在跳、眼睛隐隐作痛,便一下子伸手按住了眼眶,深吸一口气道:“我立刻便去。”他暗示自己:现在不是惊诧、愤恨的时候,不要想那么为必先冷静对待眼前的危局! 报信的武将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司马师,又道:“左右车骑将军、尚书仆射、糜降都督都到了。“说罢又是一拜,转身离开。难怪今日上午、姜伯约专门派人来请! 司马师在成都等候到密信之后,立刻就上书了朝廷,看来朝廷也判断出了、这次曹魏动兵的严重性!想来也很荒诞,司马师对汉国没什么好感,却是处处为汉国朝廷着想! 没一会,司马师便来到了驻地宅子里的堂屋,果然见张翼、廖化、阎宇、董厥都到了。司马师遂与朝中来的人见礼。姜维拿出诏令帛书。原来朝中大臣前来,除了协助姜维统兵,是带来了“行大将军事”的诏令。木案上放的那枚印绶、可能就是大将军的印! 尚书仆射董厥的声音道:“后将军本来只受命主持剑阁战场,但大敌当前,陈侍中认为前线诸部、应有一员大将统管全局,方不至于诸部各自为战。故向陛下举荐后将军,行大将军事。 司马师心道:姜维做事不狗私情,但在朝中还是有同盟的,像陈祗那样的人。哪怕姜维在汉中承担了天大的罪责,陈祗还是愿意信任姜维! 这时姜维竟然看向床降都督阎宇:“黄公公向陛下举荐阎将军,召回成都,这是寄予厚望阿。不如阎将军接这枚大将军印?" 阎宇瞬间露出了震恐之色!别人大概只是想升官,哪愿在这种时候、承担如此大的责任? 在这种危急关头,也只有姜维会毫不犹豫地担责,因为姜维压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和名声,心中的执念异常坚定 阎宇立刻摆手道:“陛下有诏命在此,仆岂敢越权?" 左车骑将军张翼皱眉道:“姜将军别说气话了。" 张翼这次在朝中的言论,并没有反对姜维,所以刚才出言相劝、应该不会激怒姜维。司马师见状,也好言道:“陛下、陈侍中信任将军,当此之时,将军应先主持大局,以解国家之困。" 姜维沉默片刻,开口道:“那廖将军立刻赶去左修道、并派人前往江油关的半道,把人都叫回来,每路只留四千兵。余者全部向梓潼会合,然后率军向汉德县过来。 董厥随即皱眉道:“将军不怕曹军走江油关等地,而攻入益州腹地?”1 姜维冷冷道:“那又怎样?我都说过很多次了,秦亮的目标在剑阁关!只有拿下剑阁关,曹军的兵马、粮草、韬重,才能源源不断地进入汉国。再说阴平那边的道路狭窄单一、山石夹峙,几千人就足以僵持很久,并非燃眉之急。” 2 张翼道:“姜将军行大将军事,便依姜将军的部署罢 廖化拜道:“奉命!” 廖化又问了一句:“现在调兵,还来得及吗?” 姜维侧目道:“来不及了!但若剑阁关被攻破,一半涪县驻军还去守江油关等地、有什么用?” 众人纷纷点头。 姜维握紧拳头,又道:“在成都时,我便说不能这么分兵非不听!若是涪县驻军五万多人,此刻全到了剑阁,我军何至于如此窘迫?” 刚才张翼劝姜维不要说气话,倒是没有说错。姜维心里是有气的,此刻终于说出来了 见众人默然,司马师不惜说道:“主要是那谁周,在殿上胡说!" 姜维的气应不止于此,还有他想北伐、先收复萌关的主张被拖延,估计心里也极为不满! 但是司马师真想说句心里话,汉国朝廷对待大臣、确实算是仁义非常了。丢失汉中三郡那么大的责任,姜维还有不少政敌;司马师当初都以为姜维死罪难逃、会被一群人推上去承担罪责,司马师自己也在想跑东吴的事!然汉国朝廷竟未杀他,如今还能继续掌兵?这在魏国,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除非那人是权臣、把皇帝的脖子都掐住了的那种人,那么清算只能是先政变。5 姜维终于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转身走到上位,在放印绶的几案后面跪坐,展开了一卷地图。 廖化上前一步,大概正要拜别、去准备行程。 就在这时,门口进来个武将,上前抱拳道:“报!沙水(北营沟)南面八里的山谷,又发现了大量贼军,不下万人之众!”诸将顿时一阵小声议论。 姜维道:“知道了。” 报信的武将刚走,门外又传来了一声喊叫:“报!”来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更急。 “大事不好了!”来的将领进来先说了一句,然后才揖拜弯腰。 姜维皱眉道:“何事惊慌?” 来人道:“贼军大股人马沿着沙水而来,直奔东三营!擂鼓声此起彼伏,山坡上到处都是旌旗,不见其尾,我军斥候一时竟不知贼军来了多少人。 这时众将一片哗然,纷纷说道,“来得真快!!”“寻常人马,要在山间整顿聚集,不得两三天时间?” 按照最新的军情,曹军有南北两处大本营,沙水所在的山沟、便是曹军的北路。 而汉军东三营,是指驻扎在剑阁关东北方向的三处营垒总兵力有好几千人,占据险要之地;为的是防备北面的敌军走小路绕过剑阁防线,来到剑阁关的东侧!! 先前骂骂咧咧的姜维,此时反倒冷静异样,跪坐在上位-言不发。 将军阎宇立刻说道:“贼前军(秦亮部)是想从腹背攻击我东三营,与剑阁关北侧的陈泰军一起,前后夹击!!如此一来,贼军便能得到陈泰军的增援,并获得了北去退路!” 还没走的廖化也急道:“我们来时,涪县援军已到南坡谷地南端,但已就地扎营。姜将军可将主力北调,前往东三营增援。 姜维忽然开口道:“诸位是否想过,贼军是在佯攻??” 尚书仆射董厥有点不放心地观察着姜维,说道:“若非佯攻、我军亦未及时增援,会将何如?”1 姜维道:“董公别急,若是贼军真的打来了,一时半会也无大碍。” 姜维必定对剑阁关周围的地形很了解,不过他还是指着地图道,“东三营驻守的地方,山高林密,且修有工事。北面陈泰军走小路绕行过来,单是行军便属不易,而想攻破营垒、更非时之功。” 他稍作停顿道,“贼前军沙水部(秦亮部)从南面夹击,同样处境、越往北走,道路越崎岖。此时,我军主力若再从剑阁关南坡、向东出击,那么曹魏前军沙水部(亮)、只能先与我主力遭遇大战。" 张翼问道:“如若贼前军是佯攻,那主攻方向可能在何处?" 姜维用手指在地图上一指,“皇柏大道、南坡大谷南端的东侧这一带!” 司马师看着图面,想了想赞同道:“姜将军言之有理。因贼军在西汉水岸,分南北两路,南路便也有可能是主力。 阎宇仍旧沉吟道:“这不合常理阿!” 司马师脱口道:“不合常理的事,才最有可能是秦亮所为若是曹军攻南路,那奉亮必已亲往前军。” 第六百三十六章 剑阁 曹魏前军走西汉水奇袭,实际上已经突破了汉军的剑阁防线,来到了汉军的腹地。 不过这股曹军,几乎算是一支孤军,主要是没有可靠的退 路! 大家起初也不敢相信,曹军能从西汉水漂下来;可毕竟水往低处流、恒古不变的道理,顺流而下还不算奇怪、只是让人意外。但若曹军能依靠简陋的载具、再逆流回去,那就是怪力神了,根本不是人为可以理解! 所以汉军诸将,此时大多人的看法,仍是曹军会从北路(北营沟)出击、攻东三营! 将军阎宇说得、便很有道理,“孤军深入,主将定会先找退路,此乃人之本性也!曹魏前军只要攻北路,突破东三营(剑阁关东北儿的防线,便能与陈泰军打通联系,相互策应。退可撤军于剑阁关之北,进亦可绕道攻打剑阁关南坡。 大伙纷纷点头,董厥也道:“阎将军所言极是! 只有司马师不吭声,他仍然认可姜维的判断。 左车骑将军张翼道:“我也认为,阎将军之言不无道理。不过姜将军既然奉诏、行大将军事,终究还是姜将军决定!” 姜维道:“东三营所在,地势复杂狭窄、山高林密,又有工事,适合被动固守,不适应大军展开,何况那条沙水在谷中对于曹军进军方向是逆流,反而影响曹军行军。我看可以等等,以确定曹军进攻方向。 他接着说道:“此时战场的方向,只能让曹军主动选择。但具体战场在哪里,我们仍可以伺机而动。 司马师开口道:“如果姜将军预料错了,曹军一两天之内恐怕也无法攻克东三营,我援军还能重新出发,走南坡谷地东出增援。但反过来,我军若先去东三营陈兵,却发现曹军攻南路,那时再回来,大军退路便没了!” 司马师的这番话,无疑挺有说服力。诸将的态度立刻松动,不再反对。 但司马师在汉国这边没有根基,又非汉国皇室的亲戚,威望有限。这时阎宇仍强辩道:“若是丢了剑阁关,汉国便无险可守,还想什么退路?” 姜维道:“剑阁关防线的四万多人一旦被围歼,汉国才真的完了!” 魏军沿着北营沟的攻、持续了一天半,完全没有起到作用!根本不见蜀军主力增援。 今天下午还下了一场小雨,不过到了黄昏时分、早已雨停。秦亮在霞萌县这边的近半个月,还没遇到过一场大雨。 前两年、驻扎汉中三郡的诸将总结,夏至左右,益州很少有大雨,果然没错。暴雨大雨要到临近夏秋之交的季节,不过秦亮现在管不了那么久的事了,数日之内,就要在剑阁关附近分出胜负! 此时秦亮已经来到了南营沟。南营沟这边,比北营沟的地形更加宽敞开阔;除了谷底的一条小溪,南营沟北山的山坡又宽又缓,甚至能找到大片台地,确实更适合大军驻扎。 南营沟北山、其实非常高大,但正是因为山体庞大,才使得这边的坡度比较平缓。 秦亮已经派人召集诸将,准备下达军令。他先来到了中军帐篷,翻开地图时,他的目光立刻又被一个地方吸引,那地方、就像具有磁力似的。 剑阁!秦亮心心念念了多久的地方,还在洛阳时就惦记上 没一会,诸将、属官、参军等陆续进帐了,每个人见礼罢,秦亮便请他们在胡绳床上坐。这地方湿气大,帐篷直接搭建在地上,席地而坐实在不太舒服,还是构造简单的胡绳床实用。 大将有邓艾、文钦、马隆,还有杨威、熊寿、王或等人洛阳中军来了两万多人,还有邓艾的汉中军、文钦的凉州军马隆武都军等,地方中外军的部分人马。兵力共有三万多人此次伐蜀,秦亮麾下各种中外军、屯兵加起来,总兵力近十五万之众!总体上魏军不缺兵力,但是前军缺,因为缺的是木筏与油船!! 即便是运载这三万多人、连战马都不敢多运,溶亦已建造了数百只大木筏;确实没法继续再运太多兵马了。最近才砍伐的那些木材,其实不太适合建造木筏,因为少了阴干的步骤,筏体自重太大,运载能力差了,只能应急使用。 好在蜀军在剑阁防线的总兵力、也多不了多少,这仗完全有得打! 魏军各部最近陆续抓到了蜀军的斥候,也多次散出细作去打探军情,基本可以估计,姜维手里的人马在四万人左右!! 果然又是踏马的姜维领兵!!此人在汉中丢了重要的要害之地,蜀国朝廷竟还让他领兵。 秦亮暗自认可、姜维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良将,,但是他不喜欢与此人交手。因为姜维算计太多,非常不痛快,与他交手有说不出的不爽利! 比如这次佯攻,便没起到半点作用。战场上与名将交手往往非常耗人,因为很多计谋都没用,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摆开会战;前提还得对方愿意打。 这时大伙差不多都到齐了,一群人挤在狭小的帐篷里,一起向秦亮揖道:“仆等拜见大将军!!” 秦亮拱手还礼:“幸会各位。” 骑督祁大将一副地图纸竖了起来,忙活着将两根木棍插入地面。 秦亮也深吸了一口气。 人有时候必须克服畏惧心!尤其是孤立无援时,不能太执着于退路的诱惑、那只是错觉!那种感性的直觉判断,某时很准确,某时不过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罢了 秦亮拾起一根枯树枝,指着前侧的地图,冷静地说道:“北营沟,南营沟,这里。" 接着他便把树枝、往左移动了一大段距离,秦亮用的图规则都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他接着道:“皇柏大道、剑阁关南坡谷地。我前军主力,明日便可尽出,从东面向这一片进军!姜维若敢不战,我军即可占据剑阁关南坡谷地,沿着开阔地、直接攻占剑阁关!“ 顿时有几个人面面相觑,神情紧张。 第六百三十七章 错觉 帐篷不甚宽敞,一下子挤进来十余人、显得十分拥挤,大家隔得都很近。秦亮倒因此、更能看清大伙的神情。看起来不少人都多少有些疑虑。 不过秦亮打赢了诸次大战,在军中的威信很高,如今又是大都督、大将军、拥立新君的辅政大臣,大魏全国军政都可以由他决策。所以军中文武,很少有人会质疑他的决策。 这时秦亮的嫡系武将熊寿开口道:“大将军,为何不干脆沿着北营沟北上,佯攻变强攻!打通了剑阁关东北的小道,与陈玄伯的人马会面,兵力粮草什么都不缺,还有了退路。” 众人纷纷侧目看向熊寿。一身肌肉的熊寿,在言论上、还未曾如此受人关注!此时他大概是说出了一些人心中的问题。秦亮回顾左右,遂开口道:“狭窄崎岖的山地,利于死守少数人马便能坚守很久,层设工事、节节抵抗,守得更久。这还不是关键,主要是姜维会派兵去增援。两边都不断增兵,直到一方预备兵力耗尽,那不还是打成了会战?”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军前军与姜维军的这场会战,注定要打;除非姜维愿意主动弃守剑阁关!现在的问题只是,会战在哪里打?” 能寿一脸郑重其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秦亮拿起枯枝,指着地图上、剑阁关标注处的东北方位“此地的退路,乃为错觉、是个陷阱!”置 他看向熊寿问道:“在这地方大战,赢了会怎样,输了会怎样??” 熊寿答道:“赢了便能打通与陈玄伯军的联络。输了 “输了还是没有退路!“秦亮环视周围,“情况与从南营沟出击,无甚区别。而自南路打这里、皇柏大道之东北声输了自然也无退路;可赢了就能直接拿下剑阁关,甚至可以尝试切断蜀军退路,将姜维部尽数围剿在这一带,一战定鼎乾坤!!会战只要赢了,还用考虑退路吗?” 熊寿一脸恍然,众人也附和起来。 秦亮又道:“在北路的地形会战,利守不利攻,搞不好、会耗在那里很长时间。岂不说蜀国后方可能会来更多增援,便是耗得太久,我们前军的粮道、箭矢、弹药补给也很困难。因此我说,这地方就是个陷阱。 而南路地形开阔、几无险可守,可以迅速分出胜负。姜维敢不决战,我军直接进军,占据剑阁关南坡大谷!此谷宽阔平坦,纵深近二十里,前往剑阁关南坡毫无阻力,直接可夺取关隘。国 他神情一凛,沉声道:“吾等无须表现出惧意,从开战之初,气势上便不能服输!就是要进攻、要反去断他后路!” 大伙纷纷拜道:“大将军英明!““仆等愿为大将军用命秦亮双手一拍大腿,人便从胡绳床上站了起来,“各自回营准备,整顿兵马,明早依次出发!” “喏!“诸将起身一起拜道。 一群汉子挤在帐篷秦亮送大伙出帐,他也想出来透透气,里、里面已弥漫着复杂的汗味。 诸将陆续揖拜告辞,秦亮拱手言语了两句,送走大将们。他一抬头,就算在中军行辕里、也能立刻看到对面的巍峨大山。连绵如峭壁的巨大山石,顿时映入了眼帘。 秦亮身披甲青、腰跨佩剑,不禁观望了好一会。他慢慢踱了两步,且光望向东边时,西汉水的水面也进入了视线。即便在无数人马形成的“喻嗡嗡”噪音之中,西汉水的水声仍然隐约可闻。 观望大山之间、烟波浩渺的江面,秦亮忽然有一种感受凡事若是不随波逐流、顺应大势,往往都会有额外的困难。 1 一时间他竟生出了些许感慨,隐隐约约无法抒发,终于在心中汇成了一句话:我憬汝姨阿姜伯约!!4 钟会的声音道:“大将军庙算,有理有据,仆拜服!” 秦亮这才留意到钟会没走,便用平静的语气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有时候直觉其实是错的。” 钟会道:“大将军的心性、才智,着实令仆佩服之至。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钟会,见钟会的目光仍在自己脸上,便随口道:“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罢了。士季良才,愿意追随左右,我亦倍感欣慰。” 次日一早,各部陆续拔营出发。 从南营沟往西北方向进军,有多条山谷可以走,魏军主力是循溪水方向走一段路;然后进另一个山沟,之后走斜坡上山脊,循着山上的台地进军。 此处山脊上、早先已修建了一个魏军的营垒,现在众军只是路过营垒。 从西汉水畔往西深入陆地,虽然也是山区,但河岸那种悬崖峭壁的地形、比较少见了。沿路有高山,目测落差可达三四百米,不过山体很大,反而让山腰的坡度、变得没那么陡峭前锋走出约二十里,便在山脊上看见了远处的蜀军营寨于是魏军占据了这边的山脊台地,就地扎营。 很快秦亮也跟着一部人马、来到了前锋营地,立刻找了一处高地远眺。他一边看实地情况,一边在图上找位置。因为山脉重重,靠肉眼看不到大山后方、更远处的地貌。 秦亮面朝西方,右前侧的大山沟里能看到成片的房屋,那里有个大村庄。这地方平时住的应该不是平民,可能是兵屯,但此时村庄附近已完全不见人影!! 此地在皇柏大道的东北方,距离估计还有近三十里;反而离剑阁南坡的大谷、比较近了 剑阁关南边,也常年有大量蜀军驻军。于是周围这几座山上、树木很稀少,大概都给砍去当柴烧了,杂草却无人清理远远看去、山间仍是一片青绿颜色。 两军的军营驻地,距离最近之处、隔着一道五六里长的山脊台地,东西延伸;山脊两边都是大山沟、并不陡峭的斜坡。魏蜀两军各自占据了一片高地,东西对峙! 秦亮磨下的各部人马还没完全到达地方,蜀军也是一样!他们发现魏军的方位之后,同样需要时间、调集军队过来聚拢。 战场应该就在附近了。一场后果严重的生死大战、双方都不能回避,已然是在所难免! 8 [感谢书友“姚姬妙娣”在上个月(5月份)捧场的盟主!延后了这么久才加更,请书友见谅。] 第六百三十八章 大战 半夜不知何时、下了一场小雨,次日一早竟起了大雾!1雾汽弥漫,能见度极低,对峙的两军、主力都没有贸然出动。各营就地戒备,只有小股人马、以纵队前往山沟之间试探。 大雾中时不时传来一声声喊叫声、马嘶声,人们又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一上午的气氛有点疹人! 而且今日是阴天,大雾迟迟未能散去。直到临近中午了因为先前起了风、雾才渐渐飘散。风中的雾团变得不甚均匀山腰间偶尔还剩比较浓密的雾团,远远看去,就像是云层在飘荡一般。 姜维等大将已来到了军前,他观察了一会渐渐变淡的雾,又转头观望着东面传来的嘈杂声。这时他面对周围的将士们深揖,大声道:“此诚危急存亡之际,愿诸军用命,以报汉室!诸将急忙还礼,随即有人喊道:“杀敌报君,雄起!”众军哗然,一时间人声鼎沸,叫喊声在大山之间回响。 魏军这边,大量方阵已部署在东面山顶起伏的台地上下。 秦亮亦已身披重甲、腰挂汉剑,来到了军前。 天空呈灰色,天地间仍然雾沉沉的。远处的景象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楚,宛若此时的形势。秦亮听到了对面传来的喊声、鼓声,当即尽力抛却一切负面的心境,他翻身上马,精神昂扬地从军前奔过。 身边的杨威大喊道:“大将军临阵,与诸将士同在!”将士们喧闹起来,许多人一起喊“大将军”。 秦亮沿着山边驰马,但最容易让人们看到的东西、还是他身后有羽毛装饰的帅旗。从将士们的呐喊喧嚣动静中看得出来,无数人都知道他在前线! 在这样喧哗嘈杂的地方,他知道喊声传不了多远,只有前几排的人能听见。不过他还是一边驰马,一边喊道:“攻灭贼军,建功立业,一统河山!” 军阵前方的武将先带头大喊,渐渐地无数人都呐喊起来有的人道“建功立业”,更多的人呐喊:“一统河山!““一统 此起彼伏的人声震天动地!山区中人烟稀少,却仍不能影响千军万马的声势。 秦亮驰马奔到阵营的右前侧,中军大鼓的位置、也离这边不远了。因为此处山脊台地,右翼《南)下面的山坡较陡,左翼则平缓不少。 “唰!”秦亮终于拔出了出兵两个多月来、从未出鞘的宝剑,虎目怒视蜀汉军的方向,剑指前方,大声道:”前军进攻出发!” 众将士传令道:“出发!”. "一个彪形大汉手持两只锤,左右开弓、开“咚、咚、咚"始缓缓擂鼓。 前方是中垒营熊寿部,中坚、中垒二营已成为魏军最精锐、装备最好的人马,超过了以虎豹骑为前身的卫营!魏军首发就压上最精锐的将士,乃先声夺人! 众军沿着东西延伸的山脊台地、从正面向敌军方向进军除了山脊上的队列,左翼(南)的大斜坡上也有大片的人马右翼山坡的人比较稀少,乃因右翼不好布阵。 雾沉沉的山脊上,忽然两团火光闪起!在灰蒙蒙的大地“轰轰!“两声巨响才震上,火光的颜色分外夺目。顷刻之后,动在山间。远观仿佛是云层里的雷电! 与此同时,石弹从空中“呼啸”而去! 魏军最前面的一群人、主要是轻兵散队,因为这次军中的战马很少,所以散兵也以步兵为主。一个魏兵士卒听到呼啸之声,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不过士卒立刻便恢复了平视前方的目光,远处的敌兵黑影、已经隐约可见了!中垒营的大多将士,都经历过多次战阵,饶是如此,此刻士卒仍然感觉心到了嗓子眼、几乎屏住了呼吸,在心中默念:祖宗保佑阿! 他准备好了弓箭,“您案察察”地拔开草丛,跟着周围散开的同伴,继续往前走。箭矢不长眼,这种时候,死伤不死伤完全看运气! "忽然前方传来了一片弦声,蜀军率先放箭“噼噼啪啪 抛射的箭矢从空中突破雾气、斜飞而下,许多箭矢都插进了泥中,偶尔听到“叮叮唯唯”的金属碰撞声。“啊!”不远处一声痛叫传来,有个同伴受伤了。只见一根箭矢、正好插进了他的脚背,运气简直没谁了。 “放箭,放箭!!"屯长喊了一声,众人只是瞄了个方向便“啪啪”放弦朝半空抛射出去。 接着双方的游兵逐渐靠近,只剩下数十步之遥,大伙各自拉弓瞄准敌兵放箭。随后列队的轻兵也赶了上来,弓箭手、弩手一起齐射敌阵,半空的箭矢仿佛蝗虫一样。 队列重步兵的战线也在缓缓拉进,前排将士从山脊、,直延伸到两翼的斜坡上。哪怕崎岖不平的地形,众军也摆开了战线! 数轮放箭之后,山脊上的轻兵、开始从各阵列两侧的空隙撤走,一排刀盾手、两排综合被兵列队向前。空中不时还有箭失飞下来,但魏军将士不为所动,继续推进。 “啊呀!”又是一声惨叫传来,一个中箭受伤的皱兵扔下兵器,身体前倾半跪在地。后排的人立刻补上位置,先绕过了伤兵。 双方的前阵已非常近了!!魏军队列中一声令下,前排的刀盾手开始向两翼奔走。 综合被兵排着略显弯曲的横队、继续推进,飞来的箭矢依日“叮叮当当”地打在将士们的头盔、铠甲上,不断传来一声声惨叫痛呼,尤其是平射的弩,此时的杀伤力已经不能忽视了。剩下的一小段路上、全是荒草,有的杂草都高过了人的肩膀,萎草已能长到腰间!大伙偶尔轻轻吹一下、草木灰泡过的粗麻绳火种,继续从草丛里走过去,抵近了敌军十余步的距离! 哪怕空气中还有些许薄雾,但这么近的距离,大伙已经能看到、前方那草丛中全是人,连对方瞪圆的眼睛都能看清楚 “前队”武将长声么么地喊叫起来,随军的小牛皮鼓也“咚咚”敲击了几声。 空中还有箭矢飞来,大伙站定了,纷纷抬起了木杆拼镶的粗短铜统,绿幽幽的草丛中到处都能看到、些许淡淡的青烟。前排士卒们跨出马步,后腿蹬住地面、身体前倾,第二排直身而立、身体微微倾斜,两排人都举起了铜统。魏军铜统有了仿若“Z“字形的机关,现在不需要专门安排个人去点香了 片刻之后,武将果断地下令道:“点药!” 刹那之间,两排齐射,一大片火光闪耀,“砰砰砰砰”的炸响陆续响起。少倾,炸响又似乎从远处的大山间、回响了过来!但火统炸响也持续了一小会,一时叫人分不清是不是回声。 几乎与此同时,草丛外面便传来了络绎不绝的惨叫声,与惊恐的喊叫、怒吼夹杂在了一起,隐约的血腥味迅速在空气中飘散。 放完统的魏兵纷纷把火统向后面扔去,然后从背上娴熟地取下了长皱。 2“杀!"大吼声响起,前阵的小鼓敲击节奏也迅速加快长镀兵呐喊:“杀阿,杀!!” 人们燥起长皱,便向蜀军那边冲锋而去! 蜀汉军将领可能从东吴那边听说了、魏军有喷火筒,杀伤距离十步左右。但是忽然面对这样的场面,蜀军战术一时间还是不太适应,挨了两排齐射的重步兵队列一片混乱。 魏军长镀兵见状,迅速扑上去,立刻就是一阵冲莉劈砍。“叮叮唯唯”的剧烈撞击声,叫人耳朵“嗡嗡”直响,不时之间,连火星都撞出来了!!怒吼声、惨叫声混作一片,顿时噪声冲天。 一个魏兵双持长镀奔上前,“唯当”一声撞到了一个蜀兵胸膛上,那蜀兵吃痛一个跟跄、向后坐倒在地。魏兵被兵双手反持长镀,继续冲上去,人几乎跳了起来,用力向敌兵腹部猛刺而下!“啊”地一声惨叫,尖利的兵器前端、终于捅穿了蜀兵的铠甲薄弱处!那蜀兵躺在血泊中,还在叫唤。 另一个魏兵的长皱丢了,正挥舞着一把刀架乱砍。砍了两下,他才发现没有抽刀,刀身上还带着木夹。大多士卒的环首刀没有刀鞘,但是为了保护刀锋,只用几块木片夹着。魏兵立刻拔刀挥舞。 “杀阿”后面的两排魏军长矛手,见长被兵一下子破了阵列,随即也叫喊着冲了上去。 一时间杀声震天响,从山脊弥漫到山坡,大山上下仿佛沸腾了一般。 山脊上的蜀军前方阵列、迅速开始败退,乃因退得太快,让南侧山坡上的友军侧翼暴露出来了!有魏军将领立刻抓住战机,带着人居高临下,从山脊上冲杀、侧击山坡上的蜀汉军。战线开始向西推移。但蜀汉军的战斗意志、确实比吴军强不少,照面就吃了亏,竟几无阵列崩溃,诸部都在且战且退边拼杀一边破口大骂。待蜀军后面的预备队一上来,很快就暂且稳住了阵脚!5 第六百三十九章 渐变 正面战场循着一道山脊展开,在往西推移。 魏军后续的人马,陆续沿着山脊往前增援。将士们在去路上,遇到了一些回撤的人、队伍凌散,许多人丢失了兵器,搀扶或抬着受伤的士卒。 路上到处都是倾覆的荒草,细长的草叶子上、明显能看见沾着可怖的血迹!血腥味、和着隐约的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还夹杂着新鲜排泄物的臭味。 前方的嘈杂声已清晰可闻!无数人的呼喊、惨叫、怒吼都混在了一起,也许人们在大声竭力嘶吼,但在远处听来,只剩下哗然的喧嚣。 西边再次闪烁起了一片火光,接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了。那声音确实有回音,仿佛是余音缭绕,持续了片刻才落地。顷刻之间,喊杀声、吼叫声骤然变大了几分,双方再次拼杀起来! 蜀汉军似乎已找到了与魏军步兵对阵的法子,便是在魏军铜铳点药之前、先行冲锋!至少不用在第一波交锋时,立刻让整个阵列、处于气势上的被动。 就在这时,一面羽毛旗在北坡上飘扬。大将军秦亮骑马赶到了靠近前线的地方,找到了中垒营左校熊寿的旗帜。 熊寿立刻下马揖见。秦亮在嘈杂声中拱了一下手,也翻身下马,遥指西边径直道:「再推过去,便是上坡了。」 几个将领循着秦亮指的方向,转头看了一眼。 战场所在的山脊台地,仿佛是一道山梁。从山梁过去,对面便是一座几乎横摆的山脊,组成一个向左横卧的「丁」字。 魏军前锋攻击到对面的山脊,与中间的山梁地形落差不大;但两翼山坡上阵列、就变成了仰攻横摆的山脊! 秦亮的声音不大,但目光明亮、眼神锐利,他冷静地说道:「蜀军战斗意志颇强,战场正面宽度不足,我军现在几无骑兵,破阵无法一蹴而就。步兵对步兵,想直接击溃对方大阵、两边都不太可能办到。」 熊寿道:「大将军所言甚是!」 秦亮点头道:「一旦两翼山坡上的阵列,开始仰攻对面的山脊,我军的体力与兵力、都会消耗得更快。所以不能太心急!两翼不要进攻了,正面可以适时往后撤,让蜀军到山梁上来、相互对攻。」 熊寿抱拳拜道:「仆明白了,谨遵大将军将令!」 「甚好。」秦亮还礼,重新翻身上马,带着随从向营垒驻地的台地返回。 秦亮骑马回来,见许多坐在地上的将士都起身见礼,他便做着手势道:「不用多礼。」当即又派人去把邓艾、王彧等将领叫来。 几个将领聚集在山边,秦亮也没有多余的话,当即说道:「地形所限,此地东西战场打得太慢了。我们要开辟新的战场!」 他面向北侧,遥指前方道:「卿等率军从那边下台地,从「前柏湾」绕上斜对面的山脊,立住阵脚、再循着山脊往西进攻。」 前柏湾,便是紧靠中军营垒台地北侧的大山沟,山沟往东北方向延伸。因为山沟里发现了柏树,所以临时取名「前柏湾」。至于后柏湾,则是对面那道山脊的北侧、后面的山沟。 邓艾揖拜道:「仆、仆遵令!」王彧等将也纷纷奉命。 秦亮道:「卿等调动到对面山脊后,蜀军不可能无视、只缩在西边的台地上防守,因为剑阁关就在西北方向!北侧战场开辟之后,可能比这边消耗得更快;我会派人占领前柏湾北端的谷口,临机策应或增援尔等。」 他稍作停顿,又回顾左右道:「北面战场,临阵决策,以雍州刺史邓将军为主。」 众将拜道:「喏!」 没一会,汉中军、倵卫营左校军诸部便开始出发了,诸军从台地东北边的山脊拔营、循着宽阔的山坡下去,前方的队伍很快走到了 前柏湾中。众军接着又沿着对面大山的南坡上去,逐渐占领那山脊东侧。 果不出所料,隐约可见蜀军的人影、也正沿着前柏湾北山的山脊在展开,以应对新的战场!不过营垒在东边,前去的距离远得多,北面战斗一时还无法开始。 蜀军也不可能提前派兵、去占领横贯七八里的前柏湾山脊,他们没那么多兵力。何况北侧战场若无法形成,魏军还能开辟南面战场!双方各数万兵力、差距不太大,还至于在这样的大山之间围困住对方。 相比平原战场,山地战场的地形起伏很大,战阵有点摆不开。但似乎也有个好处,只要不是被大山阻隔的地方,将帅站在高地上、能够肉眼观察到的地方更远。 ……战斗持续了半天,直到傍晚时分,双方开始脱离接触、然后收兵。 各处营垒中,生火造饭的、运送伤兵的都在忙碌,到处是叫唤与砷吟的声音,嘈杂声仿佛不减白天。战斗消停之后,军营中并未恢复宁静。 一场大战下来,两军都没有崩溃,根本没分出胜负,双方就是沿着山脊高地对耗! 战场宽度、决定了战火的燃烧速度,什么迂回侧击都没用!离开了山脊的进攻,等到步兵负重几十斤的铠甲兵器、爬上长长的山坡,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立刻就要战斗、不可能还有余力击破对方阵列。 姜维回到了中军帐篷,却是一言不发。 曹兵的装备更好,战力稍强,姜维已经察觉到了今日的战斗、汉军的兵力消耗更快! 战场的僵持、无法一直持续下去,恐怕能不能再维持一整天都难说!乃因兵力是有限的,一旦预备队消耗殆尽,各部战斗力持续下滑,到了某一时刻、战线崩溃只在一瞬间! 其实调到前线厮杀的将士,几乎都有铠甲保护,当场战死者的比例很小。然而受伤减员、队伍混乱、兵器损耗都能使各队丧失战斗力。 即便能打到天黑,军队得到喘息之机,让混乱的队伍重新整顿起来,补充新的兵器;但伤亡以及体力士气的消耗,一两天内无法完全恢复,迅速损耗是难以避免的事。 汉军的兵力消耗得更快,意味着这么打下去,等来的只有战败! 姜维坐在草席上,面前摆着一张地图,但他没有看地图,犹自在那里寻思着。 这时部将道:「将军,夜战袭营何如?」 姜维看了一眼帐篷外面黑漆漆的天空,按理中旬的月亮最明亮,但今夜什么都看不到,天上有云层。他当即摇头道:「秦亮不可能给我军袭营的机会。」. 这时他的咬了一下槽牙,沉声道:「明日一早,派人去东三营,把南边的两营兵力调回来!再派人去剑阁关,只留下两三千人守关,余者全部调往此地战场!」 诸将顿时转过头来,面露惊诧之色,好像看见了鬼一样! 尚书仆射董厥问道:「姜将军,不要剑阁关了?!剑阁关一失,大汉国几无险可守阿!」 姜维冷冷道:「此次大战一旦打输了,还有什么剑阁关?」 大伙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应,无不神情凝重。司马师则铁青着脸,站在旁边闷闷不言。 姜维回顾左右道:「剑阁关只要有两三千人守住,敌军从北坡攻打,一两天之内,无法破关!」 董厥道:「东三营那边怎么办?如果陈泰绕小路过来强攻,秦亮再分兵从南面进攻,前后夹击,仅剩一个营垒能抵挡多久?」 姜维道:「秦亮这边的人、确实能发觉东三营调动,但他们怎么告知陈泰?」 董厥等人都是一愣。 虽然敌军秦亮部、已奇袭至剑阁关以南地区,但剑阁关防线依旧不通!秦亮部要传 递消息,只能走西汉水逆流,原路返回兴安亭、葭萌关,然后再去剑阁关北面通风报信、约定策略。即便是信使,从西汉水逆流而上也很难,且绕行一大圈,估计是来不及了。 然而无论如何,这也非常冒险! 董厥看着姜维可见血丝的眼睛,终于开口道:「将军慎重,最多也只能再增兵数千人,如此冒险是否值得?」 「当然值得!」姜维斩钉截铁地说道。 张翼的声音道:「秦亮这边发现东北营垒空虚,是否会单面派兵去攻打东三营?」 姜维指着地图上道:「如此最好,我们也走北面这条小路过去增援。如果双方在东三营不断增兵,主要战场就可能向那边转移。东三营地方狭窄崎岖,战事能拖得更久!」 张翼想了想道:「秦亮会上当吗?」 姜维不置可否,秦亮的脑袋又不长在他头上、他怎么知道?姜维又道:「那我们也多了好几千兵力!投入战场的总人数,便能超过曹军了。此役不能轻易放弃,定要倾尽全力打赢!」 大伙都沉默下来。 姜维环视周围,沉声道:「如若东三营防线有失、一切罪责我来承担!」 原来与姜维不和的张翼,此时也投来了佩服的目光,下意识地微微点头。 司马师的声音道:「以我对秦亮的看法,他经过了今日之战、发现这边有机会,便不会轻易转移兵力去东三营,极可能是一条道走到底!姜将军欲尽量集中兵力于一地,看似冒险,实则明智。」 此时姜维也感受到了、那种渐进的压力,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不禁暗骂了一声:秦亮,汝嬢的! 第六百四十章 晨曦 或因最近昼夜温差大的缘故,早晨又起雾了。看着茫茫的雾气,叫人感觉恍如昨日。 但与昨日还是不一样,今天的雾小一些。且将士们的士气、精神状态也在下降。 原本训练了很多日子、又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前线,刚开战的时候人们的战心都很强,主动想痛快打一场!但血腥的战斗、仅仅过去了一天,笼罩在军中的气氛便有了明显不同。 趁着大雾、大多将士没有出营,秦亮去各处营垒巡视,时不时说一些鼓舞人心的话。 中军就建在正面山梁后面的台地上;后方东南边的山沟和缓坡,东边的山沟、山脊台地上都有军营。这种有着宽阔缓坡的大山,山脊还有台地的地形,寻常并不多见,却在这样层叠的山区遇见了。 秦亮走了一大圈,便站在山脊上、观望前柏沟那边的迷雾,心头仍然是悬着的! 但不管怎样,从昨日的战斗观察,魏军占有优势!秦亮现在不想出任何一点意外,只要在此处主力会战的战场上、击败姜维,进而拿下剑阁关南坡,那都是顺带的战果! 而拿下了剑阁关,秦亮将拥有十五万大军!还有绝对优势数量的骑兵,以及从大魏西北多个郡、调运的粮草辎重,囤积在兴安亭、葭萌关等地,局面一下子就打开了。 至于战败,他不愿意去想,前军已经到了这个境地、再去想也没有用。但后果当然很严重,虽然前军只有三万多人,但秦亮最嫡系的精锐、一半人都在这里。 为今之计,只能熬着、等待最终结果的降临!忽然之间,他倒想起了印象很深的生活场景,便是发高烧的时候,不仅是头疼欲裂、关键是心慌,心慌到睡不着觉。即便是那样的小病,有时候也毫无办法,只能度日如年地熬着时间过去。 上午雾气便渐渐变得稀薄,战斗可以再次开始了! 就在这时,前柏沟那边上来了个几个人,前面的武将显然认出了秦亮,远远便喊了一声:“大将军!” 秦亮等他上来,斥候武将便喘着气道:“禀大将军,先前有大量蜀军、从东北边营垒出来了!因有雾,斥候没太看清,只见许多人走剑阁关东边的山林小道、往西而去!” 秦亮听到这里,稍微怔了一下,不禁感觉有点意外,随口回应道:“我知道了。” 他抬起头观望了一眼北面的光景,隐约间前柏湾那边的大山、已出现在视线内,但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秦亮缓缓走了两步,想了片刻,便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钟会马茂等人,对钟会道:“士季去见马隆,给他传一道军令。” 钟会拱手,秦亮接着说道:“前营沟还有军营营垒,除了辎重兵、有一些人是马隆的部下。叫马隆前去,带上前营沟的人,继续佯攻剑阁关东北的敌军驻地。” “仆即刻去见马孝兴。”钟会拜道。 “士季。”秦亮又唤了一声,又道,“卿见了孝兴,告诉他,上次佯攻的动静稍显浮夸。这次不要擂鼓,只在山坡的林间举旗。蜀汉军肯定在驻地附近设了暗哨,别怕对方看不到。” 钟会道:“仆定将大将军的话、转述于马将军!” 剑阁关东北边那些驻军,守的是一条山林小路,蜀军撤走了许多兵力,确实是个可能打通小路的机会? 但秦亮没有太多犹豫,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誘惑!他的性情,有时候确实有点固执,非得要坚持在这里先击败姜维……不过在此地战场摆开硬干、魏军本来已有了优势,而且会战也差不多只能再维持一天了! “咚、咚、咚……”大鼓正在缓缓地擂响,鼓声回荡在了大山之间。 中军这边的战场,仍旧是沿着那条山梁出击! 军中很多队伍,昨日都参与过战斗,打一阵会换下来休息。但也有一些将士没有参战,今日先上的人马,便是中垒营右校军的人、那些未曾上阵的队伍。 魏军中军讲究一个气势,刚开战就上兵员满编的精锐! 将士们列队从山梁上、山坡上往西进军,沿路的荒草已是一片狼藉。草叶子上残留的血迹污秽、已然变了颜色,与未干的露珠夹杂在一起,散发着怪异的气味。 士卒的鞋子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潮濕中必定夹杂着人的血污,却不知是敌军的血、还是自己人的血。 就在这时,远处的鼓声之中、忽然两声雷鸣般的响声传来,有的士卒吓了一跳,不过还好大伙立刻就能明白、那是自己人的铜炮,因为只有魏军才有那玩意,虽然没带几只。“啸!啸……”石弹在空中划过,发出了尖利的声音,风声听起来有点可怕。 渐渐飘散的雾气之中,对面黑漆漆的人影已经出现了!嘈杂的人声渐起,前排的魏军将士大多瞪圆了眼睛,与左右同伴保持着大致的位置、一起向前迈进。 对面的山脊上,还弥漫着一团团白雾,远远看去、就像是浓烟腾空一般。 北边远处的山脊台地上,战斗亦已打响。除了偶尔听到的密集铳声,便是人声喧哗,不绝于耳!无论是魏军、还是蜀汉军将士,临阵时都会大声叫喊,發泄心中的恐惧与愤怒。无数声音混成一片,便成了嘈杂与喧哗,乍听仿佛是拥挤的市集。 两处战场上,战线位置都在来回拉扯,时有战斗间隙。尤其是北面的战场,蜀军也不敢退让,整片山脊台地与坡地、长达七八里,双方都在那里对冲、战线变化得十分缓慢!没人愿意尝试从侧面迂回,侧翼是山坡、迂回意味着仰攻。 人们争夺的不是土地,这里的山沟山地、平常连庶民都不愿意来开荒,几乎无甚价值。但因此地变成了战场,人们才会这样不计代价地彼此争夺,所争的只是形势与战役空间。 反复冲杀的战斗,又渐渐地耗到了黄昏,蜀汉军总体仍旧没有溃散! 双方各自撤走精疲力尽的将士,很有默契地、没有再发动无益的攻势。像两头战争巨兽一样,两军各自回到巢穴添舐伤口,等待着漆黑如深渊的夜幕来临。 ……黎明时分,刚刚迷迷糊糊小睡的秦亮,根本没睡熟。他忽然被人叫醒了! “大将军,蜀军跑了!”祁大的声音,直接说出了重要信息。 秦亮一翻身就坐了起来,他伸手拿起剑鞘,便走出帐篷。外面许多人都醒了,军营里变得热闹起来。 但秦亮抬头一看天空,头上一片漆黑、月亮星辰全无!而且又有薄雾,连军营里也飘着烟雾,不知道是雾气、还是篝火余烬飘起的烟。 没一会,几个掾属部将也到这边来了。秦亮也完全清醒了过来,只是因为睡眠不足、头还有点昏。 他想了想,中军靠近山梁的几个营垒、驻扎的是熊寿的人马,当即说道:“去传令熊寿,立刻选小股斥候,立刻去对面的营地察看敌情。” 祁大抱拳弯腰道:“喏!” 等到天色泛白的时候,秦亮才终于可以确定,姜维真的带兵跑了! 其实昨天秦亮便想过、姜维可能会主动退兵,只是无法确定而已。因为双方的预备队、并非用之不竭!相反消耗得极快,若是今天再继续打下去,应该难以再维持到天黑! 此刻秦亮也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担忧意外、所以评估战场的形势才会偏向保守。 不过秦亮先前没有立刻派兵追击、倒是毫不后悔。这地方是蜀军的地盘,姜维等蜀军武将、对周围的情况熟悉得多,光线又黑,魏军追击很容易被伏击! 毕竟这种时候,想要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的人反而是姜维。秦亮根本没必要冒险,稳打稳扎占领战场,才是收益最大的法子。 天已渐渐变亮,秦亮还是没有首先聚集兵马追击,而是派熊寿先行,直接去剑阁关南坡大谷!接着各营人马陆续聚集,秦亮才率众随后跟进去剑阁关。 众军先占领了对面蜀军的阵地营地,然后沿着一道山脊、绕过一条大山沟。走了许久,大伙从一片坡地下去,便看见了大谷里的稻田、村庄,甚至远处还隐约可见望楼。此地正是剑阁关南坡大谷! 没一会,熊寿的部将骑马返回,禀报道:“报大将军,剑阁关的人全部四散而逃!陈都督的人已经占据剑阁关楼!” 秦亮点了点头。仿佛在一瞬间,他觉得身体好像忽然被抽空了似的,疲惫感立刻袭上心头,但也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周遭的光线突兀地亮了几分!秦亮这才转头看向东边,只见山脊上的黑云之间、一道光亮出现在了冬天!那乌云的边缘、也仿佛被染上了金光,层层云朵出现了明显的层次感,但总算有了缝隙、让一缕阳光突破了出来。 秦亮怔怔地看了一小会天幕,眼睛有点不适、才收起目光。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复杂,长松一口气的惬意、胜利的喜悦都有,但总觉得不是十分痛快!踏马的姜维,果然又是这样.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四十一章 对了更难 天气连续阴了几天、中间还下了两次小雨,但今日竟忽然放晴了。 空中仍有云层,东边的太阳是阴一阵、晴一阵,有时冒头的时候,阳光也有云层水汽的阻隔,让光线仿若惨白的颜色!但无论如何,天地间已大亮。 1 汉军主力已抵达了汉德县城,而姜维却骑马出现在了北面的皇柏大道上。他转过头,看向大路东侧的高地山林,亲自挥了挥手,喊道:“殿后撤了!” 林子传来一声回应道:“领命!” 姜维这才调转马头,带着随从沿着皇柏大道往南行 有人说、大丈夫就靠一口气支撑,姜维虽然痛失大战、但那口气显然还没有散!否则他大概没有心思、还到大军后方来巡视。 他的神情沉重、一脸疲惫,但眼睛依旧有神,转头看了一眼骑马并行的司马师,忽然问道:“以子元之见,我的决定错了吗?” 司马师神情复杂地说道:“错当然没有。 “是阿!”姜维叹了口气,“全身而退的机会,往往只有次!若是今日继续大战,几乎不可能支撑到天黑,那时忽然临阵撤退,即便没有全军覆没、至少也会损失惨重!"<2 他说到这里,脸上又露出痛恨的神色,好不容易才把到嘴的谩骂、强行咽了下去,故作冷静道,“那秦亮究竟是敢于涉险,还是谨慎求稳之人?”、4 若是说秦亮是个谨慎持重之人,那他带着三万多孤军、深入汉军防线,并亲自带兵,不就是冒险来赌?算什么持重! 但若说他敢于冒险,偏偏这连续两天的大战、表现又简直是谨慎到呆板! 2] 姜维在东三营位置、给了他机会,他也不去,非要在战场上咬住不放、死拼到底!与这种人交手,简直有说不出的难受。 当时第一天大战打下来,汉军维持战线还不困难,但姜维已然洞察到,汉军的兵力消耗明显更快,他便立刻有了判断、会战多半是打不赢了。 然而汉军又没法退出战场,因为战场已经位于剑阁关防线之内!一旦汉军脱离战场,甚至只是想收缩战线,剑阁关便保不住;唯有盯住秦亮那股主力才行。 因此姜维第一天晚上就在想方设法,欲让曹军自己离开战场,比如到东北边去争夺小路。只有形势改变,双方继续角逐、来回拖下去,才有以拖待援的机会。至于东三营那边、小路可能被打穿,诸如此类的风险都是值得的! 但是秦亮显然是要一条道走到黑,根本不为所动,就是在战场上硬拼!而且姜维抽调的数千生力军,也没法扭转战局,大概只能延缓一些大败的时间。 战役进行到第二天傍晚之时、即昨晚,情况大概便已注定了! 姜维当然想倾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打赢此次大战;可是如果大军在阵前崩溃,胜负同样无法改变,反而白白葬送三四万精兵,又有什么好处?1 很多大事都是这样,等到了最后时刻、其实早就已经迟了。便好像扁鹊给蔡桓公治病,非要拖到病入膏育、弥留之际,那时才决策、愿意治,还治个锤子! 唯一的机会,便是提前做出判断,并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当然这并不容易,很多庸将、都无法提前做出正确判断,或者明明预料到了结果,却非要不见棺材不掉泪!、3 姜维犹自回想了一会,这时司马师的声音道:“就是只疯犬!" 姜维回过神来,紧皱眉头道:“确实是。 这时司马师转头看了姜维两眼,又沉吟道:“将军是没有错,但做对了、反而更难。” 姜维听到这里,怔了一下。 记得司马懿与诸葛丞相是死敌,但没想到,司马师竟对姜维如此理解。 司马师说得对,如果姜维干脆全部葬送了剑阁关的几万人,那大事便完全没办法了。可姜维保留了实力,那就还剩一点机会!但是因为剑阁关一失,形势迅速恶化,要实现那点机会、做起来必然更加复杂艰难!2 可司马师不也如此,司马家倾覆之后、他不也翻山越岭来到了汉国?人有时候就是咽不下那口气、瞑目不了!没过多久,姜维等一行人便骑马来到了汉德县。县城内外,到处都是人,大多队伍都抵达县城了,前锋大概已经上了县城南面的道路。 姜维等人进入城内,先到了县寺。他走进厅堂时,只见几个将军、官员都在此间。人们相互见礼,都没什么多话,气氛相当沉闷! 尚书仆射董厥主动道:“仆已派出信使,把前线的军情、上奏朝廷!” 姜维只是点了一下头,然后看了董厥一眼,心道: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打了败仗、还想蒙蔽陛下的人吗? 将军阎宇的嘴角动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接下来我军该怎么办?” 姜维转过身,接过随从手里的图纸,然后在矮案上展开,埋头看了一会。 众人都默默地跪坐在周围。姜维便抬起头道:“先去两百里外的梓潼城。” 人们毫无反应,因为金牛道就是沿着汉德县、梓潼郡城、涪县、绵竹这条路直通成都的。 阎宇果然问道:“我们要朝成都退兵?” 2 姜维愕然!他听说宦官黄皓很看重阎宇、是想把阎宇当大将军培植,但听阎宇的言论,能做大将军?、2 姜维皱眉道:“成都平原上,利于曹军铁骑纵横,去成都平原必死无疑!!我们先到梓潼,是为了把附近分散的兵力、先聚集起来。” 他马上接着说道,“先前从江油关、左詹道回调的两万人,此时差不多到梓潼了,再把两路剩下的八千人全部撤回!我军总兵力便能达到六七万。” 稍作停顿,他又指着地图道:“聚集兵力之后,先假意往涪县方向行进,待曹军追击过来、我军便利用山地阻击拖延时间,然后忽然向东南、江州 (重庆) 方向改道!那时从成都、绵竹过来的兵力,亦已抵达涪县,我军又会合成都来的兵力,可以再次得到增强。” 1 阎宇沉吟道:“将军意欲聚拢兵力?“ 姜维侧目道:“不然等着被各个击破?我们向东南进军的路上,再把阗中的驻军调集起来;假以时日,江州(重庆)的援兵亦至!!那时我军将重新聚集近十万大军,选择山地战场,再与曹军作最后决一死战!只要打赢决战,我军不仅能收复益州,还能重创曹军主力,进而收复汉中、陇右,甚至关中!” 姜维慷慨而言,但众人竟反响平平!大伙一时间是面面相觑。 左车骑将军张翼终于皱眉道:“秦亮会去成都罢?” 3 姜维道:“曹军进入益州之后,成都便注定守不住了。可上请陛下,成都众人走分栋岭(龙泉山),沿江河去键为郡、江阳郡,暂迁都于江阳或江州;南面还有广阔的南中诸郡,可以暂避兵峰!我军则在梓潼附近山区,负责为迁都争取时间。”(4 张翼叹了一口气,用十分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姜维:“仓促迁都没那么简单,陛下与诸公、恐怕都不愿意离开成都。”1 姜维凝视着地图,沉声道:“须得离开成都!我军主力未损,尚可一战;在益州腹地山区作战,总比当初千里迢迢去陇右大战有利罢?”4 将军阎宇道:“涪县以东,到处都是山地,利于步军作战。姜将军为何一定要陛下迁都??” 姜维道:“江州的援军需要时间、方能北上会合,最重要的是,如此可以不断削弱曹军!胜算才更大。” 他深呼吸了口气,“我军主力忽然改变撤退方向,曹军若想跟上来,只能被迫在山间开路、重新寻找进军路线,不能再沿着金牛道运粮了。路越远、越崎岖,曹军从米仓山过来的粮道越困难,并且新开辟的道路,还得分兵保护。1 而我军在国境腹地行军,不仅熟悉地形风土,也可以从沿途郡县获得粮草。一面可以寻找战机、不断对敌军突出部反击,一面等时机成熟,即可聚兵大战,一举击破贼军!" 3 众将听到这里,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了起来。 司马师的声音道:“在此生死存亡之际,既然还有机会,为何要将性命荣辱交于他人之手??朝中诸公、益州士族不情愿,朝廷便不用管他们了!只要军中将士尚可一战,陛下同意采用此略、也不是不可能。”张翼道:“道理是这样,但要说服下,并不容易。董厥说道:“事关重大,姜将军要先行上书、用快马送回成都,等待朝廷诏令再说。 姜维回顾左右道:“只是上书不够,董公、张将军、子元一起兼程赶回成都,当面叙述大略利害,方能说服陛下!"1 大伙听罢,纷纷揖拜。 姜维遂叫三人去准备马匹,即刻出发返回成都! 没过多久,司马师等人便返回县寺来道别。姜维赶着写好了一封书信、给陈祗的信,交给了司马师。 5 姜维带着殷切的心情、又送了他们一程,直到一行人的背影远去。 第六百四十二章 燃烧的邸阁口 秦亮等人骑马沿着大谷北行,很快就看到了村寨中大火冲天、浓烟滚滚! 一行人循着火光的方向,拍马进入夯土寨子中,只见中间的邸阁已经烧起来了,空气中还弥漫着麦子烧焦的糊味,时不时还传来“噼啪”木头断裂的声音。 魏军将士已经占领了寨子,但没人去救火。这种火势一烧起来,单靠水井里打水的速度,估计是杯水车薪,只能等邸阁烧尽、火势才能熄灭。 距离挺远的地方,人都能感受到大火的温度。加上五月间的太阳一出来、在头顶上暖烘烘的,秦亮只觉更加犯困。 这几天他都没睡好,不仅困、而且感觉非常疲惫。秦亮并没有上阵冲杀,除了驰马鼓舞将士的时候、拔了一次剑,后来兵器都未曾出鞘。然而他一直在想事情,估计双方的兵力损耗、战场形势等等,心里也是一直悬着的,脑力活动带来的疲惫,竟仿佛比干了重体力活还要累! 现在秦亮只想找个地方躺平。但是他估计,此时躺下来仍然睡不着! 之前不容易入眠、乃因心理压力巨大,而眼下却是精神处于懒动的状态。 大伙拍马绕过燃烧的邸阁,往北穿过这处村寨,开阔的山谷、很快变得狭窄了许多。不多时,秦亮的视线越过山谷,眺望远处,剑阁关以及所在的连绵山脉、已然映入了眼帘。 剑阁关那边,两翼的山脉组成了一个“丫”字,仿若两把剑交叉于此,剑阁的名字,大抵就是如此来历! 关楼便建在峡谷中的高地上。秦亮在其南北两侧、都曾亲眼看过关楼,关隘确实并不大,估计城楼上下驻守一百人都嫌拥挤。其险峻的形势,主要还是靠地形。南坡完全比不上北面陡峭,关键是南坡这边、西侧此时坡地上还能看见许多营垒、藩篱等设施,应该是蜀军留下的工事,但此时都已被魏军将士占领。剑阁关这地方,若想用劣势兵力防御南边来的进攻、几乎防不住。 因此一旦打通了剑阁关、魏军来到剑阁关以南,这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便失去了作用! 这场伐蜀战争,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亦已荡然无存。秦亮面对的局面,也随之打开了!! 秦亮勒马驻足了一会,察觉此间谷地、好似变成了一个风口,风进入大谷之后,变成了南风。南风灌入前方的一段窄谷,风也变得更急了,裹挟着火灾产生的烟雾,肉眼可见地飘散在了空气中。 依稀的白烟、顺风飘到了剑阁关南坡,随着地形的上升,它也随着山坡盘旋上升着。风因此好像变成了可见之物,正在循着巍峨的山势攀升! 远处隐约的人马嘈杂、与风声混合在一起,如同是曲大自然的交响乐。 秦亮仰头感受着此间的风势,这时忽见、远处一队人马过来了。北面来的人,多半是陈泰等,他们应是看到了秦亮身边的羽毛旗。 等了稍许,秦亮又转头看了一眼南边的火光,不禁对身边的属官道:“姜维还未放弃!当初姜维从汉中郡撤军时,米仓山中的关城邸阁、都没有来得及烧,这次却烧了剑阁的邸阁。” 大伙纷纷附和,“大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深吸了一疲惫与傲动的心情,反而让人浮躁。 口气,尽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形势非常好,但蜀汉军的兵力、并未受到太严重的打击。战争还未结束,所以心中鼓起的那股气,眼下还不能完全松懈。仍然需要稳打稳扎、走对每一步,直到最后的胜利!否则这么好的形势,万一出意外玩脱了、岂不可惜? 没一会,北边的那队人马,便渐渐走近了。果然是正但球父刷士浴大将车车保琢土浑及中军大将王金虎、潘忠。 人们神态各异,都翻身下马,弯腰向秦亮揖见,脸敬意地见礼道:“大将军!”“拜见大将军 王溶的声音有点异样,“仆这几日在萌关,仿佛度过了数载!今日终于重逢,仆喜不胜收。 秦亮注视着王潜,镇定道:“剑阁关既下,士治应该道贺才对。” 几个人听到这里,都跟着先后拜道:“恭贺大将军力克剑阁险关!” 钟会的声音道:“大将军此番奇袭,真乃前无古人叫人大开眼界!” 王金虎也叹了口气:“我到兴安亭的时候,仲明已经走西汉水出发了。此役着实令人佩服,可等我们回到洛阳,汝外舅不得责怪我、没有劝阻仲明??” 秦亮心道,最危险的时间、反正都熬过去了,何必再回头看?如今又提起来,想想还有点后怕!! 他回顾左右,露出勉强的笑意:“大伙都劝过,劝不住阿。 众人只得陪笑。秦亮转过头,指着南边的火光又道:“前军的中军行辕,就在寨子南侧,但吾等暂时不能顾着聚集庆贺。姜维是主动撤走的,其军队并未溃败,假以时日,那股人马还能恢复战力;蜀汉后方必定也有援军,只因时间短、没能及时赶到剑阁关。 潘忠的声音道:“剑阁关一破,蜀汉军定不能挡住大将军了!!” 秦亮道:“蜀军主力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仍不能太轻敌。前军中垒营、汉中军、凉州军等部将士疲惫,需要就地休整,安顿伤兵。陈都督先聚集人马,随我追击姜维。” 陈泰抱拳道:“仆奉大将军令!” 秦亮看向王金虎:“三叔麾下的骁骑营将士,也要尽快过剑阁关。王金虎抱拳正色道:“喏!秦亮看向潘忠:“张猛呢?” 潘忠揖道:“回大将军,还在后面,没过剑阁关。 秦亮道:“卿与张猛也一起把人马调过来。 潘忠捐道:“得令!” 秦亮又看向陈泰道:“玄伯的兵马最先过剑阁关,南下后无须停留,立刻进军皇柏大道、汉德县。 陈泰道:“谨遵将令。” 秦亮的目光从诸将身上缓缓扫过,停留在了王脸上,“待我率军南下之后,将留下中垒营右校一部精兵,加上雍凉来的一些屯兵,由士治统领。士治便负责驻守剑阁关山谷,以保障我军粮草韬重的畅通。 王潜当即领命。 城门校尉王潜、还没有领军作战的经验,给他的兵力也不多,其中只有中垒营右校军一部人马、战力不错 但是蜀汉军的主力,此时都在金牛道附近,秦亮今日便要率军走金牛道尾随,看住蜀军主力;除此之外,能威胁剑阁关的军队、大概只有闻中方向的敌军。所以无须太多人留守此地。 何况刚才秦亮观望过了,剑阁关之所以险要、那是对于北面来的人马;如果来犯之敌在南,剑阁关便谈不上多么险要。蜀军想重新夺回剑阁关、以此掐住魏军的要地,如今已不现实! 就在这时,大将军军谋缘王浑的声音道:“蜀汉失剑阁,国内定已人心惶惶。仆愿为使节,前往成都,劝降蜀国君臣。” 大伙听到这里,纷纷侧目。 秦亮也立刻回头看向王浑,只见王浑的目光刚从王溶身上扫过。 王溶此人的出身不够好,近年是屡次立功,刚才秦亮又让王镇守要地,或许王浑看得有点眼热? 秦亮随口道:“这种事很危险,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既为大将军效命,仆当舍得头颅!王浑拱手道:且大将军率大军压境,蜀汉君臣,不敢激怒大将军也。秦亮在棕马一侧缓缓踱了一步,说道:“蜀汉国主应该不愿意杀使节,但若玄冲等被姜维逮住,那就不好说了,被杀的可能非常大!玄冲或许不知一些琐事,我就曾斩过姜维的使者!” 王浑沉吟片刻道:“仆选几个益州口音的汉中人为随从,装作逃难的百姓,先混到成都附近,然后去见蜀汉国主,何如?” 他的亲戚钟会也劝道:“几个精壮汉子一路,即便乔装打扮、也容易败露。此时梓潼、涪县、绵竹都在蜀汉军之手,去成都的路上,无论怎么绕道,定会撞见蜀国官吏军民;而姜维在前线,玄冲仍可能落入姜维之手。 属官们都好言劝了王浑几句。 秦亮听罢果断道:“派遣使节的时机尚不成熟,玄冲且先等等。”3 王浑应该听进去劝言了,遂不再坚持,揖道:“仆遵从大将军安排。” 秦亮呼出一口气,点头道:“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诸位各回军中,依照方才议定之事、各司其职!”诸将纷纷揖拜告辞。 秦亮与大伙告别,也接过缰绳,重新翻身上马。他调转马头,带着随从们返回了中军驻地。 不过王浑先前的主意、倒有点意思。秦亮立刻又叫来王浑,把计策稍微改了一下,让王浑去执行。 挑两三个机灵的汉中屯兵,让他们装作逃难百姓、分散去成都。如果他们成功混入成都城,则去见夏侯霸告诉夏侯霸,连夏侯玄都没事,他的女婿羊枯、与大将军秦亮关系也很好。他要是愿意帮忙劝降刘禅,便可将功赎罪!如果细作没见到夏侯霸,还能以逃难百姓的身份、暂且躲在成都城内。 5] 此时离中军出发还有一段时间,秦亮遂在驻地挑了间瓦房歇息。果然不出所料,白天他更睡不着。 第六百四十三章 铜墙铁壁 随着前线的奏章送达朝廷,张翼、董厥、司马师带着侍从返回成都,剑阁关失陷的消息、便已在城内传开了。 费家宅邸中,费氏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秦亮亲率大军、与姜维在剑阁关大战,一时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江水逆流、地崩山摧!4 费氏听到人们的描述,即便身在成都、也感到心惊胆战。 不过最准确的消息,还是要等长兄费承。长兄一大早、天没亮就进宫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二哥尚公主,最近未在费家宅邸居住了。所以费氏在家里,听到的尽是夸张的传言。 傍晚时分,费承终于回到了宅邸。费氏来到前厅庭院,迎接到长兄,立刻便问道:“听说曹魏大将军,攻破了剑阁关?” “是。”长兄一边往厅堂走,一边转头看了一眼费氏。 他显然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声称剑阁关是铜墙铁壁、至少三五年内不可能被攻破!所以再次谈起这个话题,他有一瞬间显得有点尴尬。 但费氏知道,长兄以前最受父亲的重视,按理对军国大事颇有见识。所以事情并非长兄说错了、亦非剑阁关不够坚固,应该是事情超出了预计! 果然长兄主动说道:“曹魏大将军秦亮是从西汉水过来的,没有强攻剑阁关。” “西汉水?”费氏怔了一下,“我听说西汉水早已不能通航,尤其葭萌关那一段很险。” 长兄皱眉道:“妹没有说错,确是如此。秦仲明在前几个月、才现造的大木筏,带着三万多人靠木筏漂流下来!简直难以置信,没有人想到他会那么做!” 他又侧目道,“秦仲明应是那种疯狂不要命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当初在曹魏朝廷、为了对付司马家,便可谓是刀口舔血,靠着拼命、以力破局,才强杀树大根深的司马家。”1 费氏听到这里,又想到先前听过的传言,一时间也觉得秦亮有点可怕!6 其实汉军相当勇悍不畏死,诸葛丞相在时、便常常进攻曹魏,即使姜维掌兵之后,也不惧曹军。但如今倚靠铜墙铁壁的险关、汉军依旧挡不住秦亮!可想而知,长兄没有说错、那秦亮为人更加凶悍。 费氏顫声道:“曹军是不是要来成都了?”3 长兄神色凝重,刚刚走到厅堂门口,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庭院,说道:“以前凭借险要地形,至少可保国家无虞。如今剑阁关一失,汉国几乎无险可守,情况已是十分危急。”2 费氏也循着长兄的目光,侧目看了一眼。今天的天气晴一阵、阴一阵的,此时正云层密布,一阵风吹来,枝繁叶茂的树梢间、竟也有了枯叶飘荡在空中。2 长兄走进了厅堂,费氏也跟了进屋。 费承在筵席上跪坐下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继续观望了一会门外的光景,这才低声道:“左车骑将军张伯恭(张翼)、尚书仆射董龚袭(董厥),还有司马子元今天都进宫了。今日他??????????????????们在偏殿与陛下密谈,我后来见到了张伯恭,他的意思是支持姜伯约、奏请陛下迁都!” 费氏惊讶道:“长兄是怎么想的?” 长兄费承微微摇头:“荆州人、益州人、东州人,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平稳下来;父亲做大将军时,主持过两次大赦,尽力与益州人相处好关系,益州人终于不再闹事。但若现在要迁都,局面又将十分复杂。”2 费氏轻轻点头回应。 长兄叹息道:“为今之计,好像只有姜伯约的方略、还有一些胜算。但姜伯约只考虑战阵,全然不顾朝廷的情况,迁都之事很难。” 说到这里,他随即又道:“今天我也见到了太子。” “阿?”费氏刚有些出神,感觉此言有点突然。但她转念一想,长兄愿意与自己谈这么多朝廷的事,或许正因她是太子妃!费家与皇室联姻、费氏亦已是太子妃,只差亲迎而已。 费氏顺着长兄的话,问道:“太子是何主张?” 长兄想了想道:“当时在偏殿外面,陛下在里面珠帘内、正与张伯恭等人议事。太子与我在外面等待时,谈论了一会,却没明说主张。当时太子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大概对情势也是无可奈何。” 他说罢,加了一句,“倒是五皇子在偏殿外慷慨陈词,支持迁都至江州,说是江州没守住、还能去南中,主张与曹军拼杀到底!”12 费氏抿了抿嘴唇,说道:“五皇子年轻气盛,不会像太子与长兄这样、思虑周全。太子此时感到惶恐忧惧,不过人之常情。”1 她早就知道、太子明显不是那种狠人,然而这样的人、也没什么不好!况且大多世人不都如此?世间本就充斥着无奈,即便是身居高位的大丈夫,也要受制于现状,又有多少人能无视一切、以力破局?3 长兄点头道:“倒也是。不过谯允南等人辅佐太子,可能会影响太子的主张。那谯允南担心激怒曹军、益州百姓会遭受兵祸荼毒。”2 费氏顿时心情沉重,自觉罪孽深重,忙问道:“秦仲明会大肆屠戮益州百姓?”8 长兄长叹一声:“不好说,秦亮占领汉中之后、并未滥杀。但曹军一向残曝,当年的徐州,近年的辽东百姓、高句丽人,不管是对内对外,曹军都毫不手软。他们未屠汉中,却不一定能放过成都!” 费氏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1 ……刚从皇宫回府的人,还有谯周。谯周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听奴仆说府上来了客、姓戚,已经等候多时。 谯周立刻猜到了来人是谁,便去了厢房见面。 果然没猜错,来人正是汉中人戚宇!戚宇生的一张阔脸,面骨突出,其貌不扬,却容易叫人记住。 两人见礼罢,戚宇便拱手问道:“谯公,曹魏军既破剑阁、朝廷将要如何应敌?” 谯周道:“陛下还未下诏。” 戚宇又道:“仆不久前听闻,左车骑将军、尚书仆射等人已回成都?” 谯周看了戚宇一眼:“还有司马师,几个人回来、正是为了劝说陛下迁都。” 戚宇的小眼睛立刻瞪圆:“诸公会赞成迁都?迁都还不如议和!” 谯周不动声色道:“议和?恐怕汝是说投降罢!那曹魏大将军秦亮豁得出去性命,好不容易才攻破剑阁关,此时不灭汉国、如何甘心?” 戚宇道:“还是可以谈谈的。” 谯周再次观察着戚宇,感慨道:“无论迁都、议和、还是拒敌,陛下都很为难阿!此前朝廷得知、曹军大举进攻,为了拒敌于剑阁关外,成都绵竹等地的大部兵力、也都北调去了涪县。现在姜伯约行大将军事,兵力又几乎全在姜伯约之手,朝廷如何与曹军谈?”1 戚宇皱眉道:“姜伯约屡战屡败,还敢拥兵自重吗?” 谯周沉声说道:“乃因汉军主力尚在,不止姜伯约一个人主战,一些荆州人、东州人也支持姜伯约;短短数日,仓促之间怎么撤换军中将领?何况陛下主要倚靠的人,仍是荆州派。” 戚宇只得颔首:“确是荆州人最得势。当初昭烈皇帝病重,据说曾告诉诸葛丞相、可自取大位,或许并非试探,乃因没有荆州士人、社稷则无法维系。陛下继位之后,也是十分信任倚重丞相府的人。”2 谯周不置可否道:“荆州人、东州人的祖籍家乡,早已是面目全非。一些人与益州士族又有旧怨,一旦汉室不存,自然要担心何以立足。”1 他又马上岔开了话题:“我当然不赞同迁都之策,成都大多人都不赞成!如果朝廷忽然搬走了,成都、涪县那么多百姓只能四处逃难,不可能全部迁走,那时影响军心,说不定不战自溃、处境更糟!” 戚宇一脸诚恳道:“谯公所言甚是!” 谯周道:“说起来,还得感激前大将军费文伟。若非费文伟为使益州士人、心向汉室,进而宽待益州人,我们在朝里哪有说话的份?” 戚宇又问了一句:“以谯公之见,朝廷会如何抉择?” 谯周道:“只怕总有一些人,还想不计代价进行抵抗,以免把身家性命交于他人、而遭受残害!他们现在要做的,正是设法劝说陛下。那些人只有裹挟陛下去江州、甚至于南中,才有大义。” 他顿了顿,接着低声道:“但情况何如,还要再等等看。” 这时戚宇已得到了、想要的消息,遂附和了谯周一句,然后揖道:“时辰不早了,仆不敢多打搅,改日再来拜访谯公。” 谯周回拜,送戚宇出厢房。 戚宇估计、谯周或许猜出了自己有点问题,但谯周没有说破。 此时戚宇也顾不得那么多,回到宅子,便即刻叫来了自己的儿子。戚宇将今日探听到的情况、口述于子,让他记在心里。然后遣子于明日出城,走小路赶往梓潼郡方向,将成都的情况、向大将军或陈都督禀报。10 第六百四十四章 易惊之兽 戚宇之子叫戚茂。他找到魏军时,魏军主力正沿着金牛道行军、刚到梓潼郡城不久。 梓潼城位于梓潼水的东岸,城南是梓潼水与一条溪水的汇流处。在剑阁之南成片的山区中,难得有一片较大的河谷平地,郡城便建造在此。 秦亮骑马过浮桥,到了梓潼水西岸,遂让中军护卫在道旁等候;自己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北侧的山坡上,然后叫人把戚茂带来见面。 此地还能看到对岸的梓潼城,离城池不远的河流两岸、远远看去尘土弥漫。许多魏军将士在挖沟造墙,在那里修建营垒工事,隐约还能望见人们忙碌的身影。 梓潼城内的蜀军不多,不然也不会缩在城池里。而且前锋陈泰部的斥候细作、亦已打探清楚,大股蜀军往涪县方向而去,并未留在梓潼! 秦亮也曾派人去城楼下劝降,但守军不降。魏军一时半会也没有攻城器械,只得留下一些兵马、在此构筑营垒看着,防备那些守军出来、袭击金牛道上的辎重。 等了一会,几个将士果然带着一个人来了。只见那人头戴斗笠,把马留在下面、沿着山坡小路步行了上来。 前天刚下过雨,此时天已放晴,又是那种晴一阵阴一阵的天气。秦亮见来人戴着斗笠,情知他不想让太多人看见,秦亮遂面向南边,让戚茂背对着道路方向见礼。 戚茂取下了头上的斗笠,上前与秦亮等人揖拜:“汉中人士戚茂,拜见大将军!” 秦亮还礼,只见此人是个阔脸年轻人。戚茂这时也抬头,看了秦亮一眼。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在汉中,戚宇曾上过贺文、欲送其不甚美貌之女,秦亮对他没怎么上心;却未想到,关键时刻,竟是此人送来了成都的详尽情报!2 彼此寒暄了两句,戚茂便细说成都的情况。司马师等人回到了成都,竟然要劝刘禅迁都! 不过戚茂刚说完,钟会、贾充便最先开口,认为蜀国主不会迁走。 戚茂便道:“家父见过益州士人领袖谯允南,谯允南亦称,大多朝臣不同意姜伯约之计。但谯允南一时也不敢断言,乃因蜀汉兵马、目前在姜伯约手里,还有一些荆州人、东州士人正在劝说国主。” 秦亮心情比较复杂,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不得不说,姜维很有些想法。” 以空间换取战场上的有利条件,某些时候确实是个办法!但魏国人对于益州百姓来说,并不是异族;蜀军放弃大片地盘、拉长战线,不见得就有利。 果然钟会也道:“如果蜀汉朝廷那么做,确实给我军增加了困难,然同样也会影响蜀军的军心!” 戚茂道:“谯中散等人在朝,也曾用这个理由劝诫国主。” 情报差不多说清楚了,秦亮便说道:“我先让人把卿带去陈都督那里,卿暂且留在前军营中,不用告诉别人身份。” 戚茂拱手道:“仆愿听从大将军安排。” 目前的进军序列,陈泰变成了前锋。原因很简单,剑阁关之役后,中垒营等部人马在休整,陈泰部先走。 秦亮又道:“汝父子有功,朝廷定不会亏待。”1 戚茂道:“家父曾言,仆等愿为大魏效力、不因贪功,是不想看到诸夏军民、长年累月自相残杀,只愿早日平息战乱,百姓安宁。但若遇异族入寇,吾等乡民愿冲杀在前,保土安民!”6 秦亮赞道:“卿等识大义也!我大魏将士不远千里用兵,正是为了一统河山,结束连年争战。”2 戚茂深揖告退。 秦亮站在山坡上,没有立刻离开,又观望了一会周遭的地形。 目力所及、这梓潼水仿佛是一条分界线。东边全是连绵不绝的山,金牛道也是从一条山谷中延伸过来的;而西面的山脉,仿佛忽然要小一些了。1 而只要过了前方的涪县,地形又会有一个变化。之后是分栋岭(龙泉山)北麓的绵竹关,过去便能进入成都平原! 征程貌似已接近目的地,现在秦亮当然极其不愿意看到、刘禅跑路! 钟会仿佛察觉了秦亮的心情,他的声音道:“今早陈都督还禀报,姜维部依旧在涪县那边。” 秦亮“嗯”了一声,缓缓点头回应。 刘禅应该不会跑!但只怕万一、他真的被人成功忽悠,丢下成都平原跑路了;那么攻灭蜀汉的标志性事件,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去? 秦亮站在山坡上,转头眺望来时的山谷,很容易就能想到,北面有米仓山、秦川。如果他远离洛阳朝廷、在益州这地方呆得太久,恐非什么好事!1 而且益州盆地、不只有这里是山区,除了分栋岭(龙泉山)以西的成都小平原,盆地内其实全是山区与丘陵地带。境内还有无数的河流,行军没那么容易,并非北方平原那般、骑兵可以四面纵横。 秦亮收起眺望的目光,转头随口道:“我军既已突破剑阁关,处境再怎么也比起初好。” 大伙纷纷附和道,“是阿,大将军攻灭蜀汉,只是时间迟早!”“最险还是绕行剑阁关之时。”“看姜维还能跑到何处……” 秦亮呼出一口气,“走罢!” 其实秦亮不想再去回顾了,那时的煎熬与忧虑。在剑阁关以南的几天、着实压力最大;而焦虑的心境、大概在洛阳时就有了。或许人都会本能地抗拒不确定因素。 所以这次突破了剑阁关,定要一鼓作气拿下蜀汉国!如果一不留神吃了亏、面临只能退兵的境地,下次再想突破剑阁关,估计比今年更艰难! 数日前亮一直在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心态不能浮躁,如今看来也是对的。 形势依旧不甚明朗,有时候为了实现目标,确实不能怕麻烦!2 没一会,秦亮等人便走下了山坡。各部人马仍然沿着金牛道,向西南挺进。秦亮派人去前方,命令陈泰时刻注意涪县的动静,有任何军情、应立刻报于中军。 蜀汉军在历次战役中,基本没有受到重大损失,估计蜀军还有约十万之众,其中的主力应该还在姜维手里。那股大军仍是一头野兽,却仿佛变成了一头易惊之兽! 如果它忽然受了惊扰,离开涪县、沿着涪水往江州方向去了,那事情或将变得更加复杂。 ……司马师等人在成都没呆几天,他们很快就返回涪县了,不过张翼留在了成都、返程没有随行。军情已到了燃眉之急的程度,朝廷自然不能商量太久,终于作出了决策。 姜维的方略,并未获得支持!朝廷作出了折中的决定,不迁都、也不议和,要姜伯约凭借汉军主力拒敌!1 诏令姜维率军抵御曹兵,不得弃守涪关,置涪县百姓、将士家眷于不顾。同时调诸葛丞相之子诸葛瞻、前往绵竹关驻守。5 这倒是最不让人意外的结果,成都各种主张的人都有、时间又紧迫,大概也只有折中,才最不容易立刻引发内乱罢! 姜维卷起帛书,递给了董厥。一旁的司马师道:“谯周等人有说辞,使陛下生出了顾虑。”姜维看向司马师道:“如此也好!” 二人拱手,跟着姜维走出了房间。他们走到夯土台基上,径直进县寺阁楼厅堂。 一群将领已然等候在此,纷纷向姜维执礼。姜维道:“陛下有诏令。” 众人这才分站两边,站好了队伍。董厥走到北面,展开了帛书,大伙纷纷跪伏在地、行稽首之礼。 尚书仆射读完诏令,姜维随后起身,走到前面、开口断然道:“汉军与曹军历经大小战役无算,杀敌不知其数。诸位亦曾追随于我、几番北伐,两国打了那么多年。投降者之身家性命,将全在贼人一念之间!必定没有好下场!” 诸将沉默不语,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 姜维遂接着说道:“涪关近左,山水纵横,贼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又有轻敌之心。而涪县本是北伐时的大本营,军械、战车一应俱全,我军主力重兵已聚集于此,有地形之利、以逸待劳,只要将士用命,胜算极大!”1 大伙这才陆续开口,“军中士卒沮丧,诸位须得尽快鼓舞士气。”“国家存亡,就看此役了!” 又有人站出来抱拳道:“曹军粮道险远,只要无法获胜,或将自行退兵。我军何不坚守涪县城池关隘,使其知难而退?” 司马师毫不犹豫道:“秦亮不可能知难而退。” 姜维也道:“曹军突破剑阁关,是靠出其不意的偷袭,若是时间差错旬日、一旦我军援兵至,秦亮便无法成功!如今好不容易得逞,秦亮岂会轻易退兵?” 他稍微停顿一下,继续说道:“涪关不是剑阁关,只是防守无甚作用。曹军只要在城池附近、选择地形构筑工事,我军反而会被限制。那时秦亮再分兵绕道去成都,如何应对?”1 人们听罢,纷纷赞同姜维的判断。 涪县这边、虽然也是山地,但周围的地形已不险峻,如果守军只是坚守不出、敌军要绕行总有办法。 还有后面的绵竹关、凭借分栋岭北麓的山势,看似扼守住了金牛大道,却也不是什么险关;敌军放弃大路、便很容易绕过去。 不过涪县的汉军还能四处活动,曹军想用马队绕过去、则太过冒险!敌骑既无攻城器械,粮道亦无,成都那边没有种牧草,战马要吃粮、消耗数倍于步兵,对粮道的依赖远胜步军。汉军主力尚在,若能先击退敌军骑兵,反而能增加战胜的信心! 姜维道:“只要在此击败曹军,我军尾随追击,便可夺回剑阁关,乘胜收复汉中三郡、进逼陇右关中,也不是不可能!”6 他说罢挥拳慷慨道:“背水一战,此役必胜!”诸将无不振奋,呼道:“必胜!”8 第六百四十五章 定音 这次姜维没有跑,还在涪县! 前锋陈泰部、隔日便抵达了涪县城东北,距离县城约三四十里处。两军的斥候游兵已经交手,但未见有大规模的军队离开涪县。 既然如此,此次伐蜀战争的最后一战、正应是在涪县附近爆发! 剑阁关之战,实际是双方前军的角逐,都来没得及调集大部主力;而涪县之役,聚集主力会战的条件已经成熟了,这场战役的规模更大!不过规模越大的战役,未见得持续时间就越长。因为越复杂的组织,越容易出意外,极有可能兵力没有消耗完,整个局面就难以控制了。 当然也是一锤定音的决战! 蜀军若战败,很难再重新组织大规模的抵抗;魏军亦如此,一旦这样的会战失败、赶紧想办法退兵才是正事!秦亮同样难以接受失败,眼看目标就在近前,如果再灰溜溜地回去,什么都踏马的没捞着、反而影响在魏国的威望,后续面临的麻烦更多。 秦亮率军继续走金牛道,向涪县方向挺进。这几天是晴空骄阳,小暑已经过了,天气很炎热,幸好金牛道两侧种了不少松柏遮阴。 饶是如此,秦亮也没让各部走得太快,从临近中午到下午、阳光最毒辣的时辰,他便让将士们找阴凉处就地休息。 战场上有一些不可控因素,譬如军中爆发疫疾、大量减员!益州是开发很早的地盘、尤其是成都平原附近,环境早已适合人类居住,但夏季的气候总是湿热一些,对于北方将士来说、并不是很适应。 秦亮也在军中颁发了一些律令,诸如下令各部辎重营、须准备放凉的开水,并配制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水,夜晚阴燃艾草等物制烟驱蚊。有人风热生病,则进行隔离居住。 魏军的战力、人数都有优势,秦亮对此役是有信心的,就担心出现什么意外。各国军队有强弱多寡之别,但战阵上的不可控因素很多,胜负并非简单的庙算决定。1 当然他没有说出心思。不管怎样,再熬过几日,一切都会明朗起来! 两天之后,秦亮的中军人马便抵达了陈泰军驻地。 此地离城池尚有数十里之遥,南边有一处大湖泊,西边就是芙蓉溪。周围一大片丘陵地带,散落的村庄、房屋随处可见。地形低处都是稻田,丘陵山坡上也开垦过,除了种粟的旱地,还有菜地、柑橘树。 当然百姓都跑光了,兴许去了涪县城,也许去山里躲了起来。由于蜀汉官府的言论,估计魏军在益州的名声、仍然不太好。1 “懆阿,呸!”骑马在后面的熊寿忽然骂了一声,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剥开的柑橘,酸得脸皮都皱了起来。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便听见了杨威的声音:“还没熟、当然酸涩,这种柑橘要等果皮变黄。” 身边的官员先后笑了几声。秦亮在洛阳吃过益州的柑橘,但在益州随处可见的柑橘、要运输到洛阳售卖,就变成了奢侈品,价格高得离谱。 没一会,陈泰等人便迎接过来了,人们相互见礼寒暄。秦亮发现了西边芙蓉溪上??????????????????的浮桥,便不打算去中军驻地,而要往芙蓉溪边去。 “那片山里有我们的人?”秦亮遥指对岸远处起伏的山势。 陈泰道:“回大将军,蜀军主要在南边活动、尚未大举北上,我军游骑已控制附近地方。”他转头又道,“因蜀军主力在芙蓉溪西岸,仆便事先架好了浮桥,南侧锁河的铁链、是原来在西汉水拦木筏的东西。” 秦亮点头道:“玄伯不愧大将之才,做事很周全。” 他说罢、便要带着护卫渡河。立刻有人劝阻,提醒大将军注意安全,裴秀也当即献上了新制的地图。但秦亮说了一句:“还是要亲眼看看。” 于是一群人骑马渡过了芙蓉溪、来到了西岸,循着一大片河滩平地继续往西行。大伙在山脉西麓寻到了一处缓坡,径直骑马冲上了山脊! 山上除了旱地、果树林,偶尔能看到灌木竹林,夏季的杂草则到处都是,长得十分茂密。益州地区的植被,确非北方可比。 秦亮翻身下马,步行寻到了一处高地南侧。俯视下方,便能看到蜿蜒的芙蓉溪、正循着山谷流淌;山下隔着一道开阔的谷地,对面起伏的山势、也映入了眼帘。 秦亮站在棕马旁边,有时眺望周围的景象,有时埋头细看裴秀制作的地图、先找到了县城在图上的位置。 此时涪县的城市规模应该很小,即便是益州重镇、它也只是个县城。涪水与芙蓉溪汇流之处,形成了个像是“丫”字的形状,芙蓉溪在右侧、自东北方向汇入涪水;而涪县城靠近汇水口,便位于芙蓉溪的东岸,在一座叫富乐山的山里。1 传言当初刘备到了益州,益州还是刘璋的地盘。两人在涪县宴饮,刘备感慨了一句“富哉,今日之乐乎”,后来蜀汉立国,那座山便被人称作富乐山。1 城池虽在芙蓉溪东岸,但位居山间、有山脉拱卫;所以进出的主要地方,反而是西城外芙蓉溪上的一道石拱桥。金牛大道、涪关等也都在城西!涪水关则位于城南富乐山下的古渡口。 秦亮等人站的地方,便在县城以北、三四十里之外! 陈泰指着南边的山势,说道:“大将军且看,那一片山、其势一直延伸到涪水东岸。我军斥候多方打探、审问俘虏得知,姜维军主力,应在离此地约二十里外。一大片平坦的盆地里,蜀军设立了许多营垒。” 秦亮点了点头回应,继续琢磨地形。 陈泰又道:“南边的山、名曰白虎,从白虎山东麓过去、沿河畔道路南行,有一条开阔的谷地,可以通向蜀汉军大营。” 秦亮忽然问道:“对面的白虎山上、没看见营垒工事,山后面是什么情况?” 陈泰立刻答道:“山后边还是山,近两日来、唯有蜀军游兵在那边活动,并未设置营垒防御。” 秦亮道:“这里离姜维的大本营比较远,或因姜维忌惮我军骑兵机动,故先行收缩了兵力。” 不过收缩聚拢兵力,本来也是大规模会战的前期迹象。正如秦亮以前便有的看法,主力会战、没有双方的配合是打不起来的!十万人级别的军队,要在战场上展开就要很长时间,只要一方不愿意会战、早就提前跑路了。 身边的人陆续附和道:“大将军所言极是。” 秦亮说道:“姜维不在城中,却选了一处四面高地的围城立营。我军从各个方向进攻、都是仰攻,地势上有些吃亏;沿山谷进军,则会遭受两面高地上的箭矢覆盖!最好的突破方向,正是沿着此山后面的山脊。” 这时他转头环视周围的属官部将,目光停留在了潘忠脸上。潘忠麾下的中坚营左校,在剑阁关之役时没赶上,基本没经历任何战斗,兵员还是满编! 此潘忠确实与传说中的上将潘凤、毫无关系,他的模样长得不如杨威和熊寿凶悍、个人武力亦不甚出众,但他跟着秦亮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对于中军的战术很娴熟,带兵经验也很丰富,并不会坏事。1 潘忠也留意到了秦亮的目光,微微拱手弯腰。 秦亮当即说道:“明日一早,志为率部先渡河,然后沿着下边的山麓过来,要迅速占领对面的白虎山高地。” 潘忠片刻后才回过神,忙抱拳道:“仆谨遵将令!” 大伙这才明白,秦亮在安排最重要的部署了! 刚才没吭声的文钦,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个子矮一头的潘忠,立刻向秦亮抱拳道:“大将军,仆在凉州军中、选有一股勇悍之卒,请为先锋陷阵之师!” 难怪文钦的人缘不好,有时候他的傲慢、简直是不加掩饰!潘忠是庐江军心腹部将出身、如今又是洛阳中军大将,他文钦何必当面一副看不起人的神态?不过文钦这样的性情,或许倒是优点。 潘忠没有吭声,并未与文钦争吵。 秦亮不动声色道:“凉州军多骑兵,但无论在山脊上、还是山谷里,常规战术不好迂回侧击。文将军之精骑,我自有用处。” 文钦这才拱手道:“喏。” 秦亮转头,又看了一眼南面起伏的地形,能亲眼观望的地方、都清楚了;再往南走有点危险,他便不想再多逗留。秦亮转身翻上马背,遂带着随行的人、沿着来路下山,依旧驰马通过河滩地、走浮桥返回军营。 陈泰选的营地不错,地方够大,离敌军大本营还有相当的距离、且有一条芙蓉溪阻隔。魏军在这里、可以先把陆续到达的人马聚集起来。 周围到处都是房屋,秦亮便选了一个村庄作为中军行辕。时辰尚早,他又陆续召见了一些斥候轻兵将领、当面询问情况,进一步把涪县周围的情况搞清楚。 只等到了傍晚、他便打算开始部署明日的战斗序列,先发起进攻再说! 秦亮知道,大军对峙、往往会持续很长时间,双方都不敢轻易决战;干得最多的事,却是小股人马的多次试探、袭扰、挑战。有时候若时机不好,僵持几个月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此役,他不愿丝毫耽搁,魏军现在的状态就很好、至少还没有出什么问题!要是拖延时间、反而出现了非战斗因素影响,岂不是叫一个夜长梦多? 第六百四十六章 白虎 芙蓉溪西岸,魏军中坚营左校军潘忠部、率先占领的山脊,便属于白虎山山脉。其东南方向,靠着芙蓉溪的连绵山脉,则为青龙! 两道山脉之间的山谷,才是人口居住的地方,也是大路通行之处。循着那条山谷南下,正是蜀汉军的大本营、以及通往涪县县城的大道。 而山坡上、平日并非人们经常活动的地方。但是军队的进攻,并未沿着大路进行,白虎山上南北延伸的山梁、才是魏军的主攻方位! 天亮有一阵子了,不过东边的地平线上仍不见太阳,天空 《大魏芳华》第六百四十六章 白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百四十七章 血色 白虎山上下的各处战场、已经打成了僵持状态,甚至是添油战术! 有的方位暂时看不清楚,但听声音都能判断、战线没什么变化。两军交战之处、尤其是进入短兵相接的状态后,喧哗声非常大,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概莫能外。 不知何处燃烧的烟雾,顺着风吹、飘上了白虎山的山脊,稀疏的树木之间烟雾缥缈。秦亮骑着马、循着靠近山脊的荒地往南,向潘忠部的方向走。 周围的旌旗、在草木间飘扬,此地都是张猛部的人。将士们坐在地上,见到秦亮的旗帜、许多人都起身抱拳:“大将军!大将军……” 秦亮顾不上人们,骑着马径直往南去了。 一行人很快过了白虎山的主峰。从山梁过去没一会,潘忠便骑着马迎了上来。潘忠正要下马见礼,秦亮便摆手道:“免礼了。”潘忠遂在马背上抱拳一拜。 秦亮看了一眼面部棱角不明显的潘忠,一时间不禁生出了个念头,选潘忠打前锋、难道是个失误?但事已至此,秦亮也不想对部将发懈情绪,遂暗自深吸了口气,冷静地观望了一会前方的战场,“这里过去大致是上坡。” 潘忠道:“如大将军所言,往南的山梁有坡度。” 就在这时,南边传来了“砰砰砰……”的一阵声音,秦亮抬头一看,只见一片火光闪烁。顷刻之间,哗然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秦亮便加快了语速:“左翼青龙山,我军未派主力过去进攻。如果白虎山高地无法推进,大军侧翼有威胁、则无法尽量展开,我军的兵力优势便发挥不出来。志为不必太计较、兵力的损耗对比,应增加进攻的烈度,让蜀汉军见识大魏军的凶猛!” 潘忠正色抱拳,斩钉截铁地说道:“仆、谨遵军令!” 秦亮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言,与潘忠相互拱手道别。 白虎山高地上的正面战场,两军一番厮杀之后,再次各自退走了。占了优势的魏军、亦已溃散了几个百人队方阵,兵器人马同样有折损,没法继续进攻,只能先换上预备队。 但这时,潘忠直接把骑兵换到了正面! 此地战场,几乎没有侧翼!左侧山腰有一片塌方的陡坡,再往下就靠近白虎山与青龙山之间的山谷了;右翼的低洼处有一大片湖泊,湖畔同样有陡坡,小股纵队可以迂回,大片人马会堵在道路崎岖的地方。 蜀汉军也立刻发现了魏军的动静,他们迅速将精锐长矛兵调动到了阵前! 寻常步兵用的长矛、只有丈余,便于双持冲锋拼杀。但秦亮十年前开了个坏头,先恢复了西汉那时的超长矛,然后还用骑兵陷阵;现在吴蜀两国都复古了、重新装备了约两丈长的拒阵长矛。 魏军马队上前,稍微整顿了一下队伍。这时“咚、咚、咚”的鼓声响起,前方的马队分作多股纵队,开始慢慢向前推进。 这里的土地,早已被无数人马反复踩踏成了夯土,杂草、庄稼大多都??????????????????给踩进了泥里。唯有稀疏的树木、竹子还在光秃秃的山上完好无损。 几株吉贝(木棉花)开满了嫣红的花,乍看不见绿叶、树梢上全是花朵。风掠过山梁,那血红色的花瓣飘了一地!一些黑漆漆的玄甲上也沾上了飘落的花瓣,玄甲仿佛也变成了涂过些许朱漆的铠甲。 众骑开始慢跑,铠甲上稀疏的吉贝花重新飘落而去。 吉贝花的点缀,一时间仿佛给拼命厮杀的战场、增添了几分凄美与悲壮。 “嚯!”远处的蜀汉军阵中传来了齐声呐喊,看其阵仗气势、果然上了精锐!无数蜀军士卒、把拒阵长矛放平了,前排的人将长矛尾部抵住了地面、手脚并用稳住长矛,后排的矛也从队列间隙中伸了出来。 远远看去,蜀军各个方阵简直变成了长满尖刺的豪猪! “呜呜……咚咚咚……”鼓声与水牛号角齐鸣,顷刻之间,“噼里啪啪”的弦声便响成一片,空中仿佛一片乌云袭来! 魏军的马群里,“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络绎不绝,更多的箭矢揷到了地面上、仿佛凭空长出了一片芦苇。“嘶……”战马的嘶鸣中,不时有人被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但箭雨无法阻挡魏军马队,反而好像刺激了众军!刹那之间,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骤然而起,“一统河山!河山……”喊声一片,而一些人纯粹只是大张着嘴吼叫,早已不成语句。 “隆隆隆……”的马蹄声也变成了巨大的轰鸣,骑兵们端起配重长矛,奋力向前冲锋而去。整个山梁上,仿佛雷声鸣动! 马军纵队迅速向敌阵靠拢,好像所有人都叫喊起来,巨大喧哗声、连轰鸣的马蹄也无法压下去。 咬紧牙关、瞪目看着钢铁洪流的蜀汉兵士卒,已然近在面前!但蜀汉军阵营一动不动,显然马群的冲锋、没能直接将其震退。 魏军马队见状,立刻开始转向,洪流变成了旋涡似的,从刺猬般的步阵前横冲而过。 “啪啪啪啪!”沉闷却巨大的撞击声响成一片,魏军骑兵掠过阵前时,用长矛横击步兵的加长矛。 那蜀汉军的步兵拒阵矛抵在地面上,能支撑正面的冲击,但因为太长、难免头重脚轻,被骑矛从侧面扫过、便是支撑不住! 蜀军阵中的武将大声喊叫,蜀汉军士卒直接放弃了长矛,以免被战马加持的速度、连人带矛给掀翻! 不断有长矛被击打在地,后排的士卒立刻往前递长矛,仿佛被拔掉了长刺的巨兽、迅速又长出了尖刺。 冲过去的魏军马兵没法后退,从右到左攻掠之后、便纷纷朝左后方迂回。一股马队从左前侧往回跑时,一匹马忽然踩翻了泥土,嘶鸣着往陡坡下面摔了下去,那骑兵在马背上失重,顿时大叫:“懆!我懆阿……”3 魏军马队轮番冲锋,但马军是纵队、并不能在所有地方保持压力。于是蜀军将士凑准机会,便有人跑出阵列,去捡拾落在地上的长矛。 没一会,魏军更多的马群冲过去了!如林的长矛、涌动的铁甲阵仗非常大,那空中“嗖嗖”飞来的箭矢至少看起来十分渺小,仿佛是砂石落进江河。箭矢不断造成杀伤,但在疯狂宏大的动静中、也没有影响魏军铁骑的声势。 有的蜀汉兵握矛的手都发抖了!不断有骑兵矛横扫击翻长矛。 就在这时,一个蜀兵率先失误,“啪”地一声巨响过后、骑兵矛顿时折断!而那蜀兵连人带矛给向左侧掀翻,顿时撞倒了几个人,阵队是一阵动荡。 蜀军横摆的几个步军方阵,不断出现了失误,阵前开始变得混乱。 这边数骑魏兵冲近,却没有掠阵,他们看见前排翻倒混乱的敌兵,遂勒马减速,上去便拿着长矛刺击。“啊!”地一声惨叫,骑兵矛凭借着剩下的速度,直接刺穿了一个蜀兵的铠甲,鲜血在铁甲上直流。 但是有蜀兵从阵中冲出来了,将长矛反举到肩膀上,一下子就向骑兵的腰部扎去。“哐当”一声,那骑兵痛呼一声,人向一侧仰了一下、差点没摔下马来。 数骑踢马便往左侧走,但立刻阻滞了后面迂回过来的马兵纵队,许多骑兵不得不勒马减速。“嘶!”一匹马的前蹄扬起,嘶鸣了一声直接停下来了。另一匹战马则被箭矢射伤了,前蹄忽然跪倒在地上,马背上的骑士几乎在空中飞了起来,长矛脱手,在半空还不忘惊恐地大骂一声,穿着铠甲的身体“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向地面。 “啪啪”的木杆击打声不绝于耳,喧哗声中时不时传来一声嘶声裂肺的大叫。 魏军后方的将领、总算暂停了后续纵队的冲锋。前边那些减速的马兵渐渐迂回离开了,冲杀的通道重新通畅,魏军马队中才传来一声大喊:“杀!” 众军从数十步外便开始加速,短暂的慢跑之后,一群马兵再次冲向敌阵。正在捡拾长矛的蜀兵士卒,有个人刚刚站起来,便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一杆骑矛从他的肩甲、盆领上横撞而过,巨大的力量立刻将其掀翻在地,蜀兵士卒只能叫唤、已经站不起来了。1 又是一阵密集的木杆撞击声,许多长矛被掀落在地,步兵士卒被自己人撞倒,阵前一片凌乱。后续冲来的骑兵没有击打长矛,虽然也在转向横奔,却是往蜀兵人群里冲。 “轰”地一声巨响,一杆骑矛直接撞到了蜀兵的铠甲上,长矛折断了,但那蜀兵惨叫着扑倒出去、眼看也是活不成了。魏军马兵纵队已经从一个地方杀入了敌阵! 魏军兵峰斜揷入步军队列,然后从另一个地方冲出去。无数的喊叫、怒吼、惨呼混成一团,震耳欲聋,许多战马变成了空马,跟着马队还在奔跑。此时魏军不能算细账,若算上付出的代价、多半也是血亏。1 但阵中的蜀兵没有了超长矛队列的拒阵,根本挡不住马队穿插。许多人甚至无法抑制、铁马奔到眼前带来的震恐,开始了乱跑溃逃! 这个蜀汉军方阵一片哗然,眼看是没救,马上就会直接崩溃! 第六百四十八章 庆幸 战场上简直是瞬息万变,进展来得非常忽然!一上午僵持了很久的战线,却在白虎山梁的阵地上、让魏军骤然从中秧突破了。 蜀汉军中间的一个大方阵轰然溃败,魏军骑兵杀入混乱的人群、便如同坚石掉入泥沼,兵峰只能被迟缓、完全无法被阻挡!许多骑兵已经丢失了配重骑矛,双手挥舞着长铍左冲右突。 “阿!哎呀……”惨叫声四处都是,蜀军阵列崩溃之后,死伤的速度、远超列阵对战! 骑兵凭借马力的速度,攻击的力量也非同寻常,长矛、长铍刺击劈砍在蜀汉兵身上,有时能直接桶穿铠甲,有时没破甲、沉重的撞击也能让人非死即伤,效率远胜步军“叮叮哐哐”相互砍铁、才能槁死人的情况。 喧哗声更是震天动地,怒吼与惨呼夹杂在一起,整个山梁上,仿佛都是“嗡嗡”的噪音。蜀汉军的战鼓未停,然而中间的士卒都在往后跑。 前线的蜀汉军将领,仍然满脸惊诧。重步兵方阵、被骑兵从正面迅速击溃的情况,确实很少遇见!但蜀军将领没法迟疑,立刻率领不多的马兵增援了上去,在这种紧要关头,也只有骑兵才可能及时投入、以图稳住阵脚! 两军马队先是一阵拼杀混战。没一会,忽然一股刚赶到的魏军马队来了,大群骑兵抬起了配重骑矛,大喊道:“杀!杀阿!”轰鸣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骑兵犹如一柄巨剑一样直揷蜀军马队。 魏军的骑矛非常笨重,小股游骑混战时没什么用,但成群结队之后、威力极强!冲进马队之中,到处都是敌骑,骑矛又长、总能撞到敌骑。 电光火石之间,便有许多蜀军骑兵被从马背上撞翻。嘈杂的马队里,越来越多的空马、正跟着骑兵在惊慌地奔跑。 “隆隆隆……”不断有马队向南冲去,山梁上开阔的山体仿佛都在顫动! 魏军骑兵前锋、经历了对付步军方阵的陷阵之战,又与蜀军援兵杀了一阵;当他们冲到南边时,其实战马的体力已经不太行了,马匹的嘶吼、喷气四处可闻,冲击速度也明显缓慢。 但蜀军崩溃的乱兵,直接涌向了后侧的预备队方阵,极其影响士气、容易破坏队列。待到魏军马兵掩杀而来时,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高头大马上、铁甲骑士迎面冲来;一些阵列中的蜀军步卒、径直跟着乱兵开始后退,阵列的混乱,叫人猝不及防! 强弩之末的魏军马队,陆续又冲垮了一个敌军后方的方阵!1 就在这时,魏军的步兵阵列也及时跟上了,很快就占据了蜀汉军中秧方阵的位置。 一片魏军的军旗在风中招展,大量步兵以纵队迅速推进。中军来到敌军中间的阵地上时,才陆续组成面向左右两侧的横队。 这下蜀汉军的前军,东西两边剩下的战阵、忽然面临了两面夹击! “砰砰砰……”起伏的地形上,一片火光闪烁。魏军步兵从侧翼发起冲击之前,前排的综合铍兵、仍然先放了装填好的铜铳,然后人们扔掉火铳,拿起长铍从敌军侧翼冲杀上去! 人群里嘈杂声响彻云霄,在魏军步军的冲锋下、蜀军队列十分混乱。蜀汉军摆在白虎山上的阵列,都是面朝北面,一时间根本来不及调整阵型!其方阵侧翼、什么兵都有,长矛重步兵、长矛重步兵、刀盾兵都一起面对了魏兵的冲击!魏军铍兵直接陷阵,冲入蜀军阵列混战。很快后面的魏军长矛重步兵也杀上来了。 潘忠部的步骑,业已全部冲到了蜀军的阵地上。后面的张猛部万余将士,亦尾随其后! 整个战线仿佛变成了个“几”字,魏军的弧形攻势,变成了从白虎山中秧的突进。1 北边的魏军各部,依次循着白虎山向南运动。秦亮的中军人马,带着各种旗号器械,渐渐也到了之前潘忠部的阵地。 秦亮骑着马、一边与大量人马一起缓缓前进,一边观望着前方的战线,当即下令道:“传令文钦,率凉州军马队,沿白虎山脊往前攻击!” 军谋掾王浑抱拳领命,来到中军鼓号那里,用鼓声号声、以及旗帜就地向文钦部传讯。同时取令旗,派出中军轻兵去传令文钦。 秦亮还在山梁上,又朝东南方的山谷里观望。白虎山与青龙山之间的谷地里,还有许多蜀兵方阵,大量依仗偏厢车的车兵也在阵中!仓促之下,那些蜀军根本无法顺利撤退,也挡不住魏军。 待到整个战场的弧形攻势、继续在两翼展开,而中间突入蜀军战线的魏军人马,再从白虎山高地上冲杀下去;山谷里的敌军必将在劣势地形上、遭受两面夹击! 远处的喊杀、呐喊以及喧嚣仍然不绝于耳,战斗持续着。但是秦亮完全可以确定了,此役魏军已然大获全胜! 这样天崩地裂般的变数,连秦亮自己都有些诧异。不过他转念一想,蜀军在剑阁关失利之后、应该极大地影响了士气。 緊綳的情绪、悬着的心,仿佛也随着战场的形势变化,一下子就松开了! 一时间秦亮甚至想开怀大笑。不过一想到战胜的喜悦、其实非常残酷,双方都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他在打赢之后也很少能笑得出来。3 正如一句明言所说,战胜是除了战败之外、最大的悲剧,此言应非惺惺作态!看着尸横遍野的场面,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夹杂着失禁的臭味,还有伤兵的隐约叫唤,战场上获得的狂喜、确实很难表达出来。 不过大概有一种慰藉罢,只要想想战败的下场,此情此景总是令人庆幸! 于是秦亮的表现,只是仰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1 钟会的声音感慨道:“大将军真用兵如神也!” 果然属官、部将们也都确定状况了,又有人憿动道:“此灭国之战也!大将军威名、必使天下人肃然起敬。”2 秦亮转头回应了一句:“幸得将士用命,方能战胜。” 他忽然发现地面上有些红色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踩在泥里的花瓣。他不禁向西边转头一看,便发现几株木棉花树、满树的红花挂在枝头。1 花树深处,天空依旧有阴云,不过时辰离中午很近了、天空也变得明亮了许多。山脉大地上的景象、也变得豁然明朗! 一枚花瓣飘了过来,秦亮看见了它、侧身迅速伸手抓住,放在手心里观摩了一下。片刻后,他才抬起头继续眺望喧哗的方向,随手把花瓣扔在了地上。7 第六百四十九章 观天 青龙山与白虎山之间,宽阔的山谷里、到处都亮着火光,黑烟滚滚。宛若整个谷地都烧起来了似的! 白虎山上的魏军正沿着东面坡地而下,率先冲到山麓的人马、是许多游骑散兵。四下燃起熊熊大火的偏厢车,就是魏军骑兵给点燃的!那些骑兵里有人携带了桐油火罐,扔到偏厢车上撞碎、后面的火箭便抛射过来了,“轰”地一声,火光与黑烟一下子便冒了起来。 魏军马队一边袭扰,一边还在大喊:“举双手、扔兵器,不杀不杀!” 空中有东南风,浓烟从山谷里腾起,随着风势已经飘到白虎山脊上了。 秦亮率众穿过乌烟瘴气的山坡,竟然直接冲到了白虎山的南端、且未遇到有效的抵抗! 他在高地上勒马停了下来,只见白虎山的南边、果然有一大片开阔地。观望之下,便见文钦部骑兵、已直接杀到蜀汉军的大本营去了! 那开阔地上有许多房屋、帐篷、藩篱,甚至边缘还修建了好几座望楼。从高处望去,大营里火光闪烁,腾起了一股股烟雾;巨大的嘈杂噪音在山间回响,到处都是人。远看一切事物都变小了,仿佛一锅正在沸腾的大乱炖! 此时的场面,倒让人想起一只果子、不是从外围慢慢剥开的,而是有人从中间生生掰开了!然后才从裂缝处、向两边扩大伤口。4 秦亮不再往南行进,他找了一处陡坡位置,便带着中军护卫、以及各种器械驻扎于此。 白虎山两侧都有山谷、更远处还有山脉,各处的蜀汉军仍在作战!尤其是东南面的青龙山上,占据高地的蜀汉军、一时间似乎还有战斗优势。但局部的情况,于事无补。 靠近芙蓉溪的青龙山、山势比白虎山还要高大雄壮,然蜀汉军不可能守得住整片高地!待魏军占据了整个山谷,从多处围攻,青龙山上的蜀汉军虽然居高临下、却没有那么多兵力四面抵抗。 在整个战场的分割、破碎之后,局势不可能再有逆转了!只不过追击、包抄、清缴还需要许久。 秦亮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站在山脊上,不禁环视着涪县城北面的山川形势。翘首迎风,登高远眺,此刻他好像不只是在看涪县,而是在看整个益州!仿若叫一个东临涪县、以观天下! 如果在平原上、地势当然更加开阔,但目力所及其实看不了太远。倒是在这种山脉起伏的地方,一旦爬上了高处,视野中的风物、反而十分壮阔! 此前蜀汉国、已经长时间地得到了军民认同,大致还没有到达全面败坏、摇摇欲坠的地步;因此秦亮此番灭国的时机,应该不太成熟!只靠军事一条路,遭遇的抵抗自然激烈,尤其是突破剑阁关防线的时候,他提着脑袋干的事、至今都不能确定是否明智。 但无论如何,如今他总算是得偿所愿了!眼下他已能够去具体想象,此役结束之后、所能打开的局面。实际上他最关注的地方,并非大战发生的蜀汉国、益州,仍然是在洛阳,在大魏。 ……姜维此时退到了白虎山西南,正在一座山的山脊上。山坡下面,连汉军的大本营都乱了,战场的形势十分明了。 “唉!”姜维忽然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了一声。 仅仅在一天之前,他还抱有希望!即便是此时、此刻,汉军还有大量的兵力在战场上。 然而,一切都完了!姜维没法让所有人、全都舍弃性命,拼死到底,没有人能做到。不管是那些溃逃的乱兵,还是正在设法后撤的队伍,他都不能再强迫他们、回头夺回白虎山!人太多了,执法队也控制不住。 姜维的手緊紧握着剑柄,他毕竟是行大将军事,并未亲自上阵拼杀,因此佩剑在整个战役中、几乎未曾出鞘。 身边的部将亲兵,却紧张地盯着姜维的手,或许怕他的剑一出鞘、便是要自裁! 姜维的脸色纸白,但仍旧保持着镇定,他当然不会自裁、甚至没有要冲上去故意战死的意思。他知道,那么做毫无用处。2 直到此时,姜维仍然在埋头冥思苦想,还有没有什么奇谋、能够逆转天命?至于是什么手段、要付出什么代价,他是不管的,关键是要有用!3 远处的嘈杂声笼罩在整个大地上,但姜维身边竟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时终于有部将劝道:“将军,现在涪关还在我军之手。先走罢,再不走、要被围在这座山上了!” “走!”姜维当机立断,转身扶住马背,便翻身上马。 众将士遂簇拥着姜维,骑马而行,从大本营驻地的西侧山上退走。 不知过了多久,众军来到了涪县城对面、芙蓉溪西岸。大伙到达此地,已经能看到涪县的城楼。 眼下汉军主力已经大败,将士死伤、被俘起码会过半,军械辎重更是损失殆尽;涪县即便还能死守,也成为了死地!于是姜维并未打算去县城,而是带着人、继续朝涪水方向撤退。 此役大概算是背水一战,大军后方,有涪水、芙蓉溪两条河流阻拦。但并不是没有退路,涪县城西南方向、涪水较窄的地方,已经事先搭建了浮桥,原先主要是为了与成都方向、保持畅通的联络。 姜维暂时也没有去浮桥,而是在芙蓉溪西岸暂时驻留,准备先收拢一些后退回来的人马。 身边的司马师许久没有吭声了,他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比姜维还要难受!司马师在姜维身边、一直是做谋士的事情,但他在魏国当过领军将军,其实是个能排兵布阵的将才,当然很明白汉军此时的处境。1 姜维把司马师单独叫到了营寨外面,从怀里拿出了一份帛书,径直说道:“上面有大将军印信,子元去东吴罢!尽快赶到巴东郡,在关隘见到汉军守将,便告诉他们、汝要前往吴国请援。”2 “将军……”司马师的神情顿时十分复杂,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帛书。姜维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片刻,司马师又问:“将军何去何从?” 姜维道:“朝廷派了诸葛瞻到绵竹关督军,随后我便把前线的兵权、交给诸葛瞻。我与子元的身份不同,须得回成都、以听候朝廷发落。”2 话音一落,彼此又是相顾无言。其实他们有很多话可以说、很多情绪想發泄,但司马师与姜维的性情有点相似之处,都是那种很冷静的人。6 【感谢本书至尊书友“书友简”的又一个盟主!】 第六百五十章 时过境迁 次日一早,涪县的消息便以快马送到了蜀郡。曹魏大将军秦亮与汉军主力、在涪县北大战,一个多时辰便击破了汉军大阵中军,姜维军大败! 一众大臣惊惧万分,很快聚集到了皇宫偏殿里商议对策,但现在还有个锤子的对策?明眼人都很清楚,如今唯剩两条路可选,要么直接投降、要么赶紧跑!3 费承看向珠帘,只见陛下的身影隐约在里面、已经是坐不住的样子,不断地转头与宦官黄皓小声说着什么。 虽然看不清陛下的神态,但陛下此时必定很慌,连动作仪态也顾不上了。而正座旁的黄皓缩着脖子、弯着腰,亦不复往昔的样子。 大伙聚在一起,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在争吵! 有人破口大骂姜维误国。也有人说、乃因众人都低估了曹魏大将军秦亮的凶悍。3 中散大夫谯周一边骂姜维,一边说出了心里话:“涪县之战前,本来可以议和。姜维等坚持要与曹魏军大战,现在激怒了杀神一样的秦仲明,敌军一旦攻入成都、城中会变成什么样?陛下与诸公又会是怎样的境遇?” 五皇子的声音道:“谯中散是想投降罢?”3 谯周怒道:“现在投降也没多好的下场了!” 五皇子道:“请父皇当机立断,即刻率军走犍为郡去南中,联络江州等地汉军,仍可与贼军周旋。” 谯周立刻驳斥道:“十万汉军都抵挡不住秦亮,再去那蛮荒之地,何来人马、国力与曹军作战?” 皇帝终于开口了,用异样的声音道:“待我深思熟虑,容后再议。” 诸臣纷纷揖拜告退。这时费承才留意到,刚才诸公争吵得厉害,但更多的人其实并未说话!有些话,确实不太适合当众言谈。 因此今日皇帝召见大臣,没在正殿、而是在偏殿;可能起初皇帝就没打算聚众议事,而是想单独与一些大臣见面。但是诸臣得知前线消息之后、都来到了皇宫,这才有刚才的一阵吵闹争执。 好几个大臣都在骂姜维,费承也对姜维没有好感,主要还是因为那个刺客郭循、正是姜维打西平郡时带回来的人,而且宫里还传出了难以证实的流言、姜维纵容了刺客!但先前费承还是没有跟着骂姜维,事情确实不能混淆,涪县之战的责任、应该不能全怪姜维,关键还是力所不能及,打不赢秦亮! 费承也不去府寺了,离开偏殿之后,他便径直回家。 他乘坐马车、带着随从走到大街上时,只见已经有人赶着装满包袱的车、慌慌张张地往城门方向去了!前线的消息传得真快阿,不过能有马车的人、多半并非寻常庶民,估计与朝中官员有来往,所以耳目很灵通。 古朴的砖石街道上,偶见匆忙赶路的人、此时人还不多。但要不了多久,事情便会在市井间传开,到时候城内的景象估计会更乱。 然而形势变化,比预料中还要快! 刚刚过去五日,便听说曹军前锋马队快到凤凰山了!凤凰山位于成都城北,离成都城已经很近,一旦渡过凤凰水(沙河)、则可兵临城下! 从涪县到成都,走大路都有两百六七十里,曹军自涪县之战后、几乎没有任何停留,还得加紧行军、才能用五天时间靠近成都! 何况中途还有绵竹关、广汉、新都等城池。据报曹军没有去攻打绵竹关,而是留下了邓艾军在那里控扼路口,曹军主力则从北面绕行而过。 绵竹关的诸葛瞻先是固守关隘,发现曹军主力绕道,便聚集剩下的兵马、想去攻打曹军的后军辎重。诸葛瞻凌晨时分带兵出发,不料还是被邓艾军察觉,两军遂在分栋岭(龙泉关)北麓的山地发生大战。汉军大败,诸葛瞻等诸汉室勋贵大将不愿投降、战死于阵中。6 成都附近的广汉、新都城官民则坚守不出,也没有投降、只待成都朝廷的政令。 费承眼看时间不早了,便没有赶着进宫,先等到明日一早。事到今日之田地,谁都没办法了! 但尚公主的二弟不在家里,费承遂叫上妹妹,还是想趁敌军没有进城、抓紧时机一家人见个面。 兄妹二人刚叫奴仆准备好车马,太子竟忽然来了!本来妹妹费氏还没迎亲过门、不便与太子相见,这时既然在门楼内碰见,那只能上前见礼。 太子先转头看了一眼费氏,接着才一把抓住费承的手掌,顫声道:“吾五弟死了!” 五皇子就是刘谌。费承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费承道:“父皇刚刚下诏命、准备亡国礼,五弟听说之后,便回家杀了妻子,全家都杀了!然后自尽于府中!”7 兄妹二人、以及旁边的奴仆都愣在原地,不知是震惊于皇帝投降的诏令,还是五皇子之死。妹妹费氏的脸色纸白,多半是对五皇子一家之死的感受最深,因为她与五皇子的妻子崔氏认识、且有来往!1 太子又道:“思远(诸葛瞻)他们也死了。”2 费承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仆已然听闻,殿下请到厅中说话。”1 妹妹刚才碰见了太子、已见过礼,三人便一起回到厅堂落座。 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渐渐黯淡,周围笼罩在了朦胧的暮气之中。唯有虫子的鸣叫,一直在庭院中不得安宁。1 皇室出了事,太子却亲自赶着来见费承、倒是叫费承有些意外。两家虽是姻亲(续娶),但毕竟礼仪还没办完。 这时太子的一句话、终于解开了费承的些许疑惑,“不久前我从妹夫那里听说,曹魏大将军秦仲明、与费将军曾有书信来往?” 妹妹本来垂目跪坐着,照礼仪不好直视太子,但她听到这里,也忽然转头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似乎一直留了心、关注着妹妹,随即也与妹对视了一眼,他的神情似乎有点复杂。3 费承道:“当初秦仲明还是曹魏的小官,曹爽攻打汉国那次,秦仲明在太白南麓、阻击了先父的兵马。先父倒认为秦仲明是个人才,遂尝试拉拢劝降。” 他轻轻摇了摇头,“然时过境迁,当初秦仲明在曹魏的处境危险,阿父也是因此才想到拉拢他;现在他身居曹魏大将军之位,权倾朝野,又攻灭了汉国,不需要什么退路了!人都是看境遇的。” 妹的眼睛里露出了气愤:“他做着曹魏的官,为何一定要与汉国过不去?”4 费承沉声道:“其志不在小!”他顿了顿又道,“此人的名声起得很快,但历经多次大战,未闻败绩,正是依靠武力威名、以获得大权。汉国遇到这样的人,实属国运不利。姜维率十万大军、举国精锐几乎都在其手,却一天时间都没能顶住!”2 他转头看向太子道,“殿下是陛下长子、汉国皇太子,只需遵从陛下的诏令,从旁辅佐。” 或许是妹妹在旁,太子总算收敛了一些恐慌,叹息道:“曹军本就残曝,我最担心,刚刚经历血战的秦亮军进入成都,会大开杀戒,涂炭百姓!” 费承感慨道:“殿下真仁义也!” 他说罢侧目看了一眼妹妹,接着道:“陛下出城时,臣当追随陛下左右。虽然只有先父与秦仲明通过书信、关系隔了一层,但仆一旦见着秦仲明,必竭尽全力,劝说他勿要残害益州百姓。”1 太子点头道:“伯续有乃父之风。” 费承道:“费家虽是荆州人士,但益州人多年爱戴先父,仆无力带兵抵御曹军,唯有现在、为益州百姓死谏。” 太子赞许了一声,没一会便道:“我刚从五弟府上过来。那就此告辞,我再去一趟五弟府中。” 费承兄妹顿首道别,然后起身送太子出大门。 眼看天色已晚,费承只得取消了去二弟家的行程。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费承便要出门,前去皇宫。 妹起得也很早,费承见到她、便叮嘱道:“魏军已至城北,我出门之后、可能回不了家了。最近城里有点混乱,妹不要出门,好生在家里呆着。” 费氏好像察觉到了生离死别的意味,神情忧虑道:“长兄忙完了公事,便尽快回家!” 费承点了一下头,正要转身。妹的声音又道:“长兄!见到了秦仲明之后,长兄不要说些话来激他,想点办法再劝诫。”4 “我知道,放心罢。”费承应了一声,便往马厩那边走去。 费承赶到皇宫时,倒是在宫里见到了二弟,但兄弟俩顾不上多言。正殿外面的庭院里,已经跪伏了好几个大臣、在那里痛哭涕流! 所谓准备亡国之礼,其实就是不讲条件、直接投降!如今秦亮军先击溃了汉军所有主力、才兵临城下,朝廷确实没什么好谈的了,生死荣辱、只能全凭别人处置! 国家是皇帝的国家,皇帝自己下诏要降,臣子便只能追随皇帝左右。 但此事必定要记载到史册!费承等人不能只顾悲痛,仍须维持陛下的礼仪,至少要力所能及地、避免皇帝遭受额外的侮辱。 第六百五十一章 亡国之礼 不到中午,从皇宫里出来的队伍、便路过了费家宅邸大门外,要去城北。 费氏听到奴仆侍女禀报,也跟着上了望楼,朝门外的大街上看。只见一行人不多,与平常皇帝偶尔出门的阵仗相差甚远,总共只有二十余人;但是费家的人都觉得很稀奇,仔细观望、想知道是何讲究。 这是亡国礼!当然稀奇,建于成都的汉国只会出现这么一次,不识字的人们当然闻所未闻。 整个队伍以一辆马车为主体,白马、不上漆的素车挂着白布,车上装着一口棺材!马车前面还赶着一只羊。随行的文武大臣全部穿上了白麻丧服。费氏在人群里,看到了长兄、二哥的身影,同样穿着粗麻孝服。2 暂时没看到皇帝,估计在城里不好露面、此时仍呆在马车里。 但费氏在书上看到过记载,等皇帝见了敌军大将军,比大臣的形象还要狼狈!皇帝会光着上身、牵着羊,双手反绑,玉玺也只能叼在嘴里,可谓耻辱至极! 费氏父兄都效忠于汉国皇帝,平时只要提到皇帝、都是态度恭敬,决不敢亵渎半分!1 但高高在上、臣民人主的皇帝陛下,竟然要遭受这样的屈辱。费氏虽是妇人,此时也感到了十分震撼、心痛,仿佛从生下来就坚信的某些东西、轰然崩塌了!身在曝力杀戮之间,人们仿佛又变回了茹毛饮血的野兽! 那一行人出了城北之后,又走许久,终于来到了凤凰水西岸。远远地、已能看到魏军的游骑斥候,皇帝刘禅便从马车上下来,赤膊、反绑,牵羊步行。3 凤凰水(沙河)又叫升仙水。乃因汉朝的张伯子在凤凰水修仙,后来骑着红色斑纹的老虎飞走了,所以凤凰山在民间又被叫作升仙山、凤凰水叫升仙水。而凤凰山则是一座并不高大的山坡,山坡上下全是生竹与桃树,因为在平原上、才闻名于此,若是换作山区,那样一座山都不配有名字。 果然魏军游骑从两翼包抄过来,一队人看了一会,便靠近上前、带着刘禅的队伍去军营。 魏军中军军营,便设在凤凰山南麓的一个村子里。大抵是因刚到不久,什么工事也没有,周围全是军旗、兵马。 一群人垂头丧气,被带到了一座瓦房宅子前面。刘禅光着膀子,已把玉玺袋子衔在了嘴里,等候敌人的发落!许多将士都在外面围观,汉国君臣也没办法。 很快有人搬着筵席出来了,铺设在了门房中的屋檐下。起初大伙以为是魏国大将军秦亮的位置,但铺设席位的地方、并不在中间,而在侧面。 等了不知多久,门房内终于有人喊道:“大将军到!” 身披札甲的秦亮、从陈旧的门房里走了出来,目光立刻被眼前光溜溜的一身肥肉吸引,光着膀子的人、应该正是蜀汉皇帝刘禅! 刘禅看起来就是个中年胖子,皮肤是真的很白。但秦亮转念一想,不缺饮食、还整天呆在宫里不出门的人,长胖实在太正常了,除非肠胃吸收有问题。 看着阿斗这么一副模样,着实是挺屈辱。 但当權者失败,就是这个下场!阿斗起码是公然于天下的蜀国主,秦亮肯定不能杀他;如果换作秦亮、被人带兵逼到了脸上,估计更惨,还不如阿斗! 从事中郎钟会也出来了,拿着纸笔、便在檐台上的筵席间跪坐下来,开始仔细地观摩此时的场景。钟会要作图!钟会主要是擅长书法,丹青好像只是略通。真正的工笔画大师,还得是王濬的丈人、已经去世的徐邈。 钟会提起笔,秦亮才忽然意识到、此乃历史性的重要一幕!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今日便是合的开始。 只不过这陈旧粗陋的地方,屋檐下还堆放着枯枝柴禾、沾满干涸泥巴的竹筐,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竹林里叫唤。身在其间的人,似乎没有多么庄严的感觉。1 刘禅见到秦亮,愣了一下。秦亮走上前,先伸手取下了叼在阿斗嘴里的玉玺。 这时刘禅干脆地跪到了地上,身后的一群穿丧服的人、也随之跪倒。刘禅道:“汉国主刘禅,自缚于军前,向秦将军……乞降!” 蜀汉大臣中立刻传来了压抑的呜咽、哽咽,已经有人哭得泪流满面。1 秦亮观望了一眼,心头有点不悦,但是并未发火。不管怎样,总比他们裹挟着阿斗跑路了好! 他一时没有回应,先把玉玺从袋子里倒出来、对着阳光看了一下。 这块玉玺当然不是传国玉玺,传国玉玺在洛阳皇宫里,缺了一角用黄金补的、而且玺肩上还被曹丕刻了一行字“大魏受汉传国玺”。1 但秦亮手里这一块,此刻的作用也非常大!它是蜀汉政權的标志性物品,仍然可以暂时用来号令益州别的地方。 秦亮看清楚了玉玺,收了起来,这才开口道:“魏大将军,接受蜀汉国君臣投降!” 说罢秦亮伸手将阿斗扶了起来,然后“唰”地一声拔出宝剑,吓了阿斗一跳!但秦亮并不是要伤害他,而是亲手将阿斗绑在后面的绳子割断了,然后拉了一下阿斗挂在腰间的上衣、表示遮掩的意思。1 秦亮再次打量着做过皇帝的阿斗,阿斗的脸有点红,仍带着难堪与畏惧,但眼睛是干的,既没有哭、也没有太多悲伤的样子。2 阿斗站起来之后,应已察觉到了秦亮善待之意、好像隐约松了口气,也在时不时看秦亮。两人偶然对视了一眼。2 此时的人们明确表达了态度、还是比较可信的。蜀汉君臣以亡国之礼迎出,带着棺材就是任杀任剐之态;而秦亮接受投降、亲手给阿斗松绑,便是宽待之意。2 秦亮的视线离开阿斗,朝后面说道:“尔等都起来罢。来人,把车上的棺材烧了,羊收了充作军资。” 事到如今,秦亮也是暗自长长地松了口气!风险极大、实为不易的伐蜀战争,今日总算是顺利收场了。后续还有不少收尾工作要做,不过关键性的事件已经过去。 秦亮也没有多少废话,又立刻对阿斗说了一句:“卿到了洛阳,受封公侯问题不大。”1 虽然阿斗带着棺材来,但投降不就是为了活命、争取生活下去的机会吗?不然为何不跑路,或者干脆自杀、免受一次屈辱? 秦亮直接给他许诺,正是为了让阿斗明白、不要想着再搞事了! 便如同那些干绑票歹事的罪犯,有经验的罪犯一般会安抚肉票、许诺拿到钱肯定放人,绝不会有危险。只有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急着瘧待威胁,生怕肉票不想办法拼命反抗、甚至殊死一搏。 钟会抬起头道:“大将军说的话,在魏国朝廷最管用。”5 阿斗应该听明白了,当即向秦亮揖拜了一下。1 这时人群里一个声音道:“仆费承言,敬望秦将军善待益州百姓。” 秦亮立刻侧目,循着声音看去,问道:“费文伟乃汝父?” 穿着麻衣、面目平整的年轻人道:“正是先父。” 许多丧服官员都纷纷转头,看向费承。阿斗身边最近的人、应该是蜀汉太子,也专程扭头看了费承一眼。 秦亮以前对费祎挺有好感的,关键是此时的费家、在益州仍然很特别。 费祎掌權时、实行怀柔益州人的政策,在益州本地人中的威望很高;同时又属荆州派、在荆州人东州人那里也是领袖人物。要想快速稳定益州、稳住蜀汉降臣,拉拢费家应该是一条捷径!1 不过秦亮没有急着回应费承,只是看向费承轻轻点头示意。 毕竟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善待是什么样的善待、百姓又是指哪些人?魏军这么多兵马,让益州豪族出点酒肉犒军,搬一些存粮出来、补充调运不足的粮草,以及赈济受战事影响的黔首,应该不过分罢?1 至于屠城,秦亮当然不可能下令干!益州人说到底又不是外人,魏国朝廷用兵攻灭蜀汉割据政權、是要占领治理这个地方的,不是殖民、不是抢劫,而是要消化此地!将来的人力物力,都要为朝廷所用。进行毫无必要的屠戮、制造仇恨,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涪县之役后,有人提议把蜀军尸首筑为京观,以彰显武功、震慑益州。秦亮也是几乎想也没想、便立刻拒绝了,还叫辎重营掩埋尸首入土为安,并尽量救治蜀汉军伤卒。 这也是因为秦亮一向认为,魏吴蜀三国之间的战争、属于自相残杀的内战。 要宣扬武功、也得先回洛阳,可以在洛阳朝廷中、借军功增添征治资本与威望。而在受到兵祸波及的当地,这种宣扬对于治理善后、只有副作用!1 受降仪式可以结束了。秦亮这才想起了一件最急迫的事,便问道:“此时守备巴东郡白帝城的人是谁?” 阿斗转头向一个中年人确认。那中年人拱手道:“仆董厥言,罗宪刚调任巴东郡守,白帝城守将是罗宪。” 秦亮道:“立刻以蜀汉朝廷的名义、给罗宪写诏令,叫他不得放任吴军通过,须原地驻军等待,向赶到巴东的魏军将领归降!1 【感谢书友“忆昔情”的又一个盟主!明天加更哈。】 第六百五十二章 山高路远 先备好了送去巴东郡的诏令,秦亮便不在村子里多作逗留,随即下令中军进城! 魏军将士进城控制四城、以及各处重要路口,然后征用成都县寺,作为中军行辕。县寺官吏则搬到蜀郡郡府去,腾出地方。 而皇宫不用太重视,因为秦亮要将阿斗扣下、留在中军观察一段时间;除了几个近臣,别的蜀汉官员则放其回家。 阿斗来投降时,夏侯霸并不在队伍中。秦亮是认识夏侯霸的,当年曹爽伐蜀时、他在长安见过夏侯霸。 不过秦亮暂时没有管夏侯霸,如果此人要跑、在魏军进城之前就跑了,也不必等到现在;就像司马师一样。 反倒是姜维、秦亮专门问了蜀国官员,据说还在家中待罪。秦亮离开村子时,叫来了从事中郎马茂,让马茂以及简培的部下,进城之后便立刻控制姜维府邸!2 部署军务等事忙活了半天,及至夕阳西下之时,秦亮才在县寺阁楼安顿下来。 一阵疲惫感袭来,不仅因为琐事繁琐,而且眼下确实可以松口气了。 不过此时离天黑仍有一段时间,他也不可能这么早、到塌上去躺着。剩下的这段时间、倒还可以做点什么事。 想到费承还在县寺里陪着阿斗,秦亮便叫来费承,主动提出、要同往费家宅邸上香。4 安排好行程,秦亮便回阁楼厅堂,在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了一件青色的丝绸袍服。这件袍服没有花纹,此行穿素一点正好。不过毕竟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秦亮还是把锁子甲穿在了袍服里面。 就在这时,祁大带着风尘仆仆的信使来了,从遥远的洛阳、带来了一叠书信。 里面有丈人王广的信,自然也有令君玄姬的家书。还有一些是钟会、王浑等人的信。1 秦亮拆开自己的信件,因为要出门,便先大致浏览一遍内容、打算回来细看。忽然他发现了王广写的一件事,孙礼病逝了!1 其实最近几年、秦亮与孙礼的来往不怎么密切,不过这个曾为辟主的人,在秦亮心里还是有位置的;毕竟孙礼是他到魏朝之后、最早认识的友人之一。 秦亮稍微算了一下日子,从洛阳送信过来也需要时间,因此孙礼临死也不知道、蜀汉被攻灭的消息!秦亮先是一阵失落和遗憾,接着也有些伤感。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但死掉的人若是熟悉的亲朋,感受自然不同。3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戴上小冠,仍旧继续自己的行程。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自己的路。1 费家宅邸就在北城这边,离县寺很近。 一众人很快就到了费家宅邸大门外。费承叫开了大门,祁大先带着甲兵进去了,秦亮则在门外稍微站一下、才打算进去。 以前费文伟做过蜀汉大将军,宅邸的规模还是很大,可是非常陈旧,像很多年没修缮过一样。南方的雨水多,瓦上、木头上的积垢,让材料看起来很不牢固似的。 成都平原一向富庶、有天府之国美称,??????????????????不料蜀汉穷尽国力进行武备,竟连达官显贵家里都这幅模样! 过了小会,费伯续便先走进大门,客气地转身做了个手势,“秦将军请。” 秦亮拱手道:“叨扰了。” 这次来费家宅邸,也不知道费女郎还在不在家里,但即便在娘家、可能也见不到。这些大家闺秀,一般是不会见生客。 不过秦亮与费氏也只是通过信。当时说什么迟早攻下蜀汉、要把她抢走,只是汉中之战胜利后,秦亮的情绪有点飘,所言不能全当真。3 秦亮刚走进门楼,忽然见到天井里有个女郎,她一脸忧色,一边观望周围的甲兵,一边朝门楼走来。女郎可能就是费氏,应该从奴仆口中听说、伯续回家了。 几乎刹那间,秦亮脚下的步子便慢了下来。他早就从道士口中听说,费家女郎生得很美貌,但确实没料到、如此美貌。9 她虽然穿着朴素的长裙,从水灵白皙的皮肤看只有十几岁,但身材高挑、一看就是大长腿。宽松的衣裙,也遮掩不住女郎垇凸有致的美妙曲线,小小年纪,衣襟便是鼓囊囊的。而且她的眉宇间有股英气,不愧为蜀汉大将军之女!3 秦亮乍一看她的鹅蛋脸,印象就是她的皮肤很白,那种天生的白,一点胭脂水粉都没涂。乌黑的头发、洁白的皮肤、皓齿朱唇,眉毛也比寻常女子的浓一些。4 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忧郁的时候如罩迷离雾水;但那内外眼角都很锐利、似有锋芒,英气也大概来源于此。秦亮可以想象,这样有点像柳叶眼的眼睛,如果笑的时候,必定又会非常媚!3 益州一隅,竟有此般女子?当然秦亮还是最喜欢令君玄姬,始终觉得她们最漂亮,偶然在外面遇到稀罕的美女、多半也是因为有新奇的加成。2 只是可惜了,费家女郎好像已经嫁给了蜀汉太子。秦亮也不好意思问伯续,但两三年前就曾听说,费氏要做太子妃,过了这么久、或许成了?那蜀汉太子,秦亮先前在村子里见过,能与费氏联姻,原因应该就是蜀汉太子的身份;不过主要还是女方费氏、实属惊艳!2 费氏看到秦亮、也怔了一下,站在天井里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 她或许也能猜到秦亮是谁,毕竟费伯续今日便去了魏军军营里。 秦亮的形象确实是可以的,相貌很俊朗、身材长壮挺拔,今日这身青袍小冠、也多了几分儒雅气质,腰间的宝剑则又增英俊气度。不过他今天气色不太好,忽然心情完全放松、反而疲惫,可能神情间还多少带点伤感,影响了他自信从容的神态。1 伯续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便说道:“这是仆的妹妹。”1 秦亮点了一下头,主动揖道:“幸会女郎。” 费氏的脸上顿时一片謿红,可能是天气太闷热了,她的额间也沁出了明显的汗珠。她急忙还礼。 就在这时秦亮才察觉到、庭院里的某棵树上有只蝉,一直在那里“嘎……”地拼命叫唤。刚才他进了门,居然好像没听到!也许听到了,但注意力完全在别的地方。3 印象里一想到蝉鸣,脑海里立刻就会浮现出刺眼的骄阳、午后、斑驳的树荫。原来夕阳西下、黄昏时分,也会有蝉鸣叫阿。5 伯续又道:“魏国大将军,秦将军。” 费氏忙道:“妾拜见秦将军……妾担心长兄安危,才急着出来迎接。”1 她说话是益州口音,听起来很特别。不过益州话一直都属于北方语系,很容易听懂。 秦亮的声音低沉温和:“没事的,我们两家早已通过信,哪能一点情面也不讲?” 费氏立刻埋下头,贝齿咬了一下朱唇。 这时秦亮才又加了一句:“起初是费将军先送来的信。” 费氏抬头看了秦亮一眼,眉宇间果然又有了英气,她转头对伯续道:“秦将军与我也写过信、就在阿父去世后不久,有什么不能说的?别人那么远写信来哀悼阿父,我自然觉得、至少应该回信道谢。” 既然她愿意承认,秦亮也不掩饰了:“以前只见其字、不见其人,如今终于相见,山高路远、着实不易。”1 费氏道:“秦将军远在洛阳,相隔两千里,不嫌道阻且长,还是要对汉国用兵!” 秦亮想了想道:“有时候路远水长并不难,关键是、彼岸有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灭国之功)。”6 费氏抬眼看了秦亮一下,随即垂目不吭声。5 秦亮转头对伯续道:“请伯续引我去灵位前,很久之前、我便想给费将军上柱香了。” “将军请。”伯续道。 费家的丧期已经过去,但灵位应该还没有搬走,几个人径直朝北边台基上走去。 伯续一边走,一边说道:“先父在时,对秦将军的见识胆魄、甚为称赞。仆却不知,原来将军也还记着先父。” 秦亮道:“费将军去世之前,那个信使本是费将军的人。我问她费将军是怎样的人,她说费将军很简朴,说话和气、脸上带着笑容,笑起来很真。” 兄妹二人都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过了一会,费氏忽然问道:“秦将军所言信使,是陆凝?” 秦亮点头道:“女郎也认识她?” 费氏道:“妾未曾谋面,只见过她手下的张羽和袁氏。” 秦亮随口道:“他们现在都在洛阳。” 很快几个人都到了灵堂,费氏兄妹先进去设座,然后跪到一旁行礼。 秦亮点了香,敬到木牌前面,也向费文伟的灵位揖拜。拜礼之后,秦亮便跪坐在灵前沉默不言、看着木牌呆了一会。不仅伯续在观察着他,费氏也偶尔悄悄看他。 大概因为刚知道孙礼死了,影响了他的情绪;此刻面对曾经的“退路”,亦已只剩下个木牌子,一时间心情忽然倒有点低落。1 这个时代的成都、对于秦亮只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只有费祎倒似乎有一种亲切感,但居然从未见过面。8 第六百五十三章 不应粗浅 拜谒过费文伟的灵位之后,费家兄妹的态度、好似又有了些许不同。 伯续把秦亮请到厅堂入座,秦亮看了一眼西边的余晖,打算稍微再逗留一会便走。三人又谈起了费将军生前的事,难免有些感怀。 就在这时,有个奴仆从厅堂外走过。伯续拱手道:“请秦将军稍等,仆去去就来。” 秦亮点头回应。 厅堂的正门的敞着的,外面也有人影。不过屋子里、一下子暂且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费氏的黛眉微微一挑,抬眼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低声道:“秦将军这么快对汉国用兵,与妾、妾没任何关系罢?” 秦亮微微怔了一下。不过以前那句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当然不能否认。况且从费氏的语气听来,似乎也不是太相信。 战争非常复杂,动机必定不会那么简单。但秦亮当初从道士口中得知、费氏十分美貌,对于期待伐蜀战争的战果,应该也包括费氏罢? 秦亮不动声色地观赏着费氏的容貌身段,心里想到了此役的艰辛、尤其是剑阁之战的危险;如今终于打赢了战争,只是想抢阿斗一个儿媳,很过分吗?连蜀汉皇宫里那些皇后妃嫔,他都没动的。 他这时才沉吟道:“说不清楚。人做出一个艰难决策时、能有一万种理由,但若没有一颗种子,也许还是下不了决心。”4 “种子?”费氏如秋水一般的眸子里,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费氏想了片刻,又弯腰道:“将军既然与阿父引为知音,便不能不顾益州百姓。而今将军既已取得汉国之地,还望将军尽量约束将士,勿要再增罪孽。若将军答应、吾兄妹之请……” 她忽然没有说下去了,秦亮不禁催促:“我答应了,女郎要怎样?”2 费氏忙看了秦亮一眼,好像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道:“下辈子妾愿当牛做马,以报将军今日之仁。”5 刚说几句话,伯续已经返回来了,身影出现在了门外。秦亮便加快语速,沉声道:“女郎记不记得,其实这辈子、就是上辈子卿说的下辈子?” 费氏眼睛里的神色、顿时变幻不定,但伯续已经走进厅堂,她的目光闪烁、立刻避开了秦亮。 伯续进屋便抱拳道:“仆命人准备了薄宴,请秦将军留下用膳。” 秦亮站了起来,拱手道:“伯续好意,今日我只能心领。魏军将士刚入城,晚上要宵禁。时辰不早了,无法多谈,便请告辞。” 伯续留晚宴、只是尽地主之谊,但秦亮婉拒,他也毫不勉强,当即便要送秦亮。毕竟秦亮是魏军主帅,不愿轻易在蜀汉降臣家里吃东西、实属正常。 秦亮随口客气了一句,还是让兄妹二人相送。 待秦亮等人向门楼走去,祁大等设在庭院各处的岗哨,也随之逐渐撤走。 三人走到大门口,伯续与费氏站在原地,准备道别。秦亮转过身,恍然想起一件小事:“我们从北面进城时,过了凤凰水,那座石桥是不是驷马桥?” 伯续道:“可以叫驷马桥。不过成都百姓常称作升仙桥,都是同一座。”2 费氏垂目道:“秦将军想问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事,所以说驷马桥。”4 听到她说的话,秦亮不禁笑了一下,拱手道:“之前就想到了此桥,已经走过了、却不能确定。二位留步,告辞。”1 秦亮离开之后,费氏觉得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怎么吃了晚饭、与长兄说过什么话、如何沐浴、何时回房,她好像都记不清楚了!4 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在自己熟悉的卧房里,还是那陈旧古朴的房间。小窗外一轮下弦月、挂在夜空之中。1 或许是因为今日经历的事,起伏真的太大。担心了几乎一整天,忽然家里闯进来一群披坚执锐的甲兵,当时费氏吓得不轻。等她看到长兄与一个年轻俊朗的将军在一起的样子,才明白甲兵只是误会。魏国的大将军,寻常出行的阵仗、也比汉国大将军要大。 毕竟那是一个能立刻攻克铜墙铁壁的剑阁关的人,让姜维十万大军在涪县、挡不住半日。汉国立国数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强敌,至高无上的皇帝、也只能衔壁牵羊受尽屈辱!1 只是真的没想到,曹魏大将军秦亮是那个模样。但又好像、就应该是那样子!3 费氏看到他第一眼,便仿佛立刻认出来了,而且当时一瞬间、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大概有些失态。但她只能自己决定说什么话、不说什么话而已,别的反应也没办法。4 此刻费氏还在想,秦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眼神好像还在面前,他的声音也似乎刚刚在耳边响过。 那低沉的、略带疲惫的声音,偏偏非常好听,语速匀称,让人不知不觉陷入一种莫名的沉静气息之中,但在言辞之间、却又压抑着某种放枞的任意。1 明明刚获得了辉煌的战功,却几乎没有狂傲的表现,反而言语神情之间,带着感伤。费氏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忽然竟觉得有点心疼。只是偶然间他锐利的眼神,才让费氏意识到他掌握的可怖力量!5 这时费氏感觉手腕上一痛,下意识伸手就“啪”地一声、准确地打死了一只蚊子。4 她这才回过神来,然后起身进了塌上的纱橱。 忽然之间,费氏想起太子还在魏军军营,先前那么长时间、竟然忘记了问一下太子的处境,着实不太应该!1 只不过以前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太子是个好人,理由也很充分,各方面都能接受、挺适合,费家深受汉室恩惠……但一切竟然在一瞬间被破坏了,好像变得、让她没有了多少见面的期待。3 秦亮的声音竟又好像在耳边响起。人做出一个艰难决策时、能有一万种理由,但若没有一颗种子,也许还是下不了决心。4 他有时候说的话,就是那般稀奇!时不时总让人觉得、挺有点歪理,不限于当时的话题。 费氏在纱橱里翻来覆去,一点睡意也没有,还有莫名心慌的感觉。4 屋子里的灯已经吹灭了,她借着下弦月依稀的白光、又转头看向墙边的旧木柜。木柜下面的箱子里、有一只木匣,匣中有秦亮的亲笔字迹。 但瞬间她又醒悟过来,蹙眉小声道:“只见过一面罢了,谁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别那么粗浅!” 第六百五十四章 无话可说 次日一早便有点闷热,大概因为没有风。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节,这天气感觉是要下大雨! 秦亮带着随从护卫出了县寺,直接前往姜维府中。 马茂、简培等人已经调兵控制了这座宅邸。秦亮来到前厅庭院的一间堂屋里,便与钟会王浑等跪坐在席子上,等了一会。 很快姜维就走到了门口,目光向屋子里扫视了一下。秦亮也立刻打量他。1 只见姜维身材魁梧,可能五十来岁的人了,相貌气质仍旧不俗。秦亮不知多少次提到过姜维,也曾反复琢磨过彼此,但今日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在此之前,秦亮其实对姜维没什么好感。因为互为敌人、战场上相互算计,十分难搞;而且秦亮在王家宅邸遇到的刺客李勇、不仅刺伤了吴心,还想挑拨王秦两家的关系!见面之前,两人就有矛盾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本身的好坏、并非自己是否喜欢的唯一标准。好人有敌人,坏人也有朋友。 但到了这一刻,秦亮也不想再计较了。姜维终归是青史留名的人物,而且一切恩怨、主要也是因为各为其主。 大家还没说话,姜维便注视着秦亮,已经判断出谁是魏国大将军,他竟然冷静地揖道:“我乃姜维,久仰秦将军。” 秦亮便也起身拱手道:“彼此彼此。” 洛阳之役后,秦亮也去见过司马懿一面,记得当时、彼此间毫无礼节,确实没什么必要。但姜维不同,直到此时、也是出奇地冷静沉着。3 两人相互注视,好一会没说话。秦亮观察着姜维的眼睛,发现他隐约有黑眼圈、却并未表现出恐惧与绝望!大概只有愁绪苦闷。1 曾经交手多次,若是想要聊点什么、当然有很多话题可以谈,只是好像没什么必要! 谈大义、谈魏蜀的合法性,也没多大意思。以秦亮的观念,即便真的有人能说服他,他也不怎么在乎,不可能发生艺术形象里、王朗气死的事。1 而姜维也没有当面骂秦亮,即便在战场上被彻底击败了,他也??????????????????未情绪崩溃、至少此刻没有。 其实秦亮不太喜欢、这种冷静的感觉!大概因为过于理智的状态,哪怕有理想和目标,往往也会缺乏一些生活之中、最简单的热情与活力;等到弥留之际,回顾自己的人生,也许会觉得体验有点单薄罢,全都为某种执念活着了。 秦亮沉默了一会,问了一句:“司马师哪去了?” 姜维开口,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派他去了东吴请援。” 秦亮点了一下头,道:“既已见过面,我便不再久留了。” 于是几个人一起出堂屋,重新向门楼走去。 钟会在身后说道:“姜维仪表不俗,颇有将才,大将军可愿设法劝降他?”秦亮转头道:“他是个隐患。我不杀他,难道杀刘禅吗?”钟会叹了一口气,略作思索便点头道:“大将军所言非虚。”3 一行人走到门楼旁,见到了从事中郎马茂。秦亮站在原地,问道:“东西寻到了吗?” 马茂从怀里拿出一只瓷瓶,抱拳道:“仆已寻得。”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堂屋方向,说道:“即刻送他上路罢。”11 马茂道:“喏!” 秦亮抬了一下右手,又道:“刚才忘了告诉姜伯约一句,我会宽恕他的家眷。” 马茂揖拜道:“仆定把大将军之言,转告于姜维。” 秦亮安排好姜维的路,觉得仿佛又轻松了一头。姜维虽是败将,但关键问题、是他手里的实力不够!这种人是对手和敌人,有一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随时可能搞事,只能杀!5 不像何骏那样的贪生怕死之辈,即便早有龃龉,秦亮也觉得没必要杀他。5 大伙出门,又循着来路回县寺;今早出门一趟,秦亮正是专程来见姜维一面。本来昨日刚进城,他就想立刻送姜维上路,只因打算见上一面,才等到今早。刚才已经见过、姜维无话可说,那便就此告别了。 钟会很快拿着一幅画来到阁楼,让秦亮观摩。 正是昨日刘禅君臣以亡国之礼、到营前投降的画面!绘画的笔法较粗,不是工笔画,细腻写实不足,但钟会在丹青上还是有些造诣、乍看还挺传神。 “大将军若是满意,今日信使出发回朝廷奏事,顺带便可将此画送往洛阳。”钟会的声音道。1 秦亮随口道:“不错。” 钟会又沉声道:“昨日仆见过蜀国主身边的近臣,还见了宦官黄皓一面;夏侯霸并未劝降蜀国主,一句话也没说!仆又问了王玄冲,他派到成都的几个人、见过夏侯霸了。”1 秦亮侧目看了一眼钟会:“我已听玄冲禀报过情况。” 钟会的进言到此为止、分寸拿捏得很好,不过他的意思已经说清楚。这时秦亮卷起图画,他便双手接过去、立刻转移话题道:“仆这便拿去,把东西交代予信使。” 秦亮犹自坐在原地,又想了一会。夏侯霸当初跑路,乃为了自保。但是秦亮此番携灭国之功、回到洛阳,夏侯霸的立场又不一样了,他的问题与夏侯玄相同。 只因夏侯霸是羊祜的丈人,从某种角度看,秦亮杀夏侯霸、比杀夏侯玄还不方便。 但此人与秦亮没有私怨,对于蜀汉显然也没啥归属感,堂妹嫁给了张飞而已。要说他还心向魏室,魏国这样的人却不少,单是宗室就还有许多人。秦亮稍作考虑,夏侯霸的年纪也很大了,便暂时不想动夏侯霸,先带回洛阳再说!1 秦亮还得在成都呆一段时间,至少等益州各地归降,大致安排一下各级官府的人事,才能班师回朝。 眼下要尽快做的事,便是把蜀军降兵筛选一番,除了武将与精锐部曲、普通士卒全部放回屯田所在地! 因为大概一个多月之后,稻谷便能收了。益州一下子多出大量人马、分驻各处,粮食不够,得继续从汉中等地调运;如果今年种下去的稻谷、收获不及时,搞不好有些地方还会出现饥荒。 【感谢书友“忆昔情”昨日捧场的盟主! 并谢今日书友“书友61171402”的盟主!】 第六百五十五章 来时莫徘徊 魏军入城翌日,常年统率汉军的姜伯约、竟被直接杀了!7 费氏这才回想起那天秦亮的模样,虽然面有疲惫之色,但刚从战场上过来的人、身上确实有杀气! 况且听长兄费伯续所言,在剑阁之役时、秦亮亲率三万余魏军漂流西汉水,根本没有退路!一旦战败、或是汉军援兵一到,秦亮就会全军覆没;如今秦亮率军攻灭汉国,怀有报復之心、确实并不奇怪。 不过没两天,长兄伯续又回来说起了一件事,魏军开始释放汉军俘虏! 费氏忙问道:“这么说来,魏军不会再兴屠戮?” 伯续点头道:“成都能征调的青壮全在军中,还能反抗的人、且人数足够,也只有那些降兵俘兵。秦将军如若还想大开杀戒,便不会放走那么多益州青壮。” 费氏脱口问道:“我们……长兄进言劝诫,起到了作用?” 伯续沉吟道:“不好说,然秦将军是能成大事之人!他急着释放俘兵,乃因稻谷临近成熟,大概还有一个多月。清点放人、赶路也要时间,所以不能再拖延。” 费氏细致地问道:“长兄怎么知道秦将军的用意?” 伯续转头道:“魏军中军召见了一些益州官员豪族,命令大伙出粮食、先赈济逃难的庶民。显然秦将军担心,益州经此两年袭扰大战、粮食歉收,可能会饿死人!” 费氏听到这里,心里十分复杂。 伯续感慨道:“秦将军身居高位,不仅长于治军用兵,且懂农时、明民间疾苦,故知休养生息之道。难怪当年阿父深喜之,向使阿父得到了如此英雄,国家岂不大治?” 费氏小声道:“长兄只是劝他不杀,他却还要治理赈济。” 伯续也悄悄说道:“秦仲明也不只是拉拢,他同样有防备心,汉军诸将、亲兵部曲没有放,仍旧羁押在营,这便是能干成事的人。陛下既降,汉国在秦仲明手里、必会成为魏国的一个州,翻不起风浪了。” 兄妹俩谈论了一会,宅邸里又来了客。 原来是皇宫里的宦官,奉皇后张氏之命送东西过来,托费伯续送到魏军营中、交给皇帝刘禅。只是一些换洗衣裳等物。1 那天刘禅以亡国礼、前去魏军军营,自然没有带多余的东西,身边也没有妇人。然后刘禅就被直接扣在军营了,一直没被放回来! 而伯续既参与了投降,还被魏大将军给送回了家里。所以皇后才会托伯续去办这事,容易办成。 费氏看着长兄忙活着要出门,她心里竟然也很着急!自从那天见了秦亮一面、当时的场景她已经反复回想过太多次。不过再也没有秦亮的消息,他可能正忙着做大事罢?费氏有点好奇,只想看一眼他究竟在忙什么。2 “我想与长兄同行。”费氏心里乱糟糟的,把心里的想法脱口说了出来。 伯续转头道:“卿一个妇人,去做什么?” 情急之下,费氏忙道:“天气这么热,我也给太子送两身换洗衣服去。”4 伯续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转头看了费氏一眼,点头道:“太子与我的身材相差不大,卿去拿两身我穿的衣裳罢,这种小事、不必去太子府说了。” 准备妥当,兄妹便乘坐家里的马车出发。成都县寺离费家宅邸,其实非常近。 来到县寺时,只见周围到处都是魏军将士。长兄先下马车,到大门口去说明来意。 等了一会,一个阔脸大汉便迎接出来了,与伯续相互见礼。费氏戴着帷帽,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阔脸大汉转头看了一眼费氏,说道:“我乃大将军府从事中郎、马茂,二位请随我来。”1 伯续循着马茂的目光道:“这是吾妹,她来为文衡(太子)送一些用度。秦将军那天亲临蔽府,也曾见过面。” 费氏听到这里,也把帷帽取了下来。 马茂恍然,又客气道:“无妨无妨,不过等一会、会有人要稍微看一下包袱,中军定的规矩,勿怪也。”2 一行人刚走到前厅庭院,便听到了阁楼上传来一阵琴声。属于旋律简单的小调,却非常感染人,一种孤寂、沧桑的气息,仿佛顿时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 马将军也稍微驻足,倾听了一会,随着音律吟咏了几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1 费氏已经猜到了谁能在中军奏琴,却仍轻声问道:“谁在弹奏?” 果然马将军道:“大将军。这首曲是为大魏太尉孙德达而奏。”2 伯续道:“仆听过魏国孙德达之名,芍陂之役。” 费氏轻咬贝齿、忍住那莫名的感伤,“孙太尉呢?” 马将军的声音道:“薨了,两天前,大将军刚收到洛阳来的消息。” 两天前,正是秦亮拜谒她父亲灵位的那天,当时秦亮在灵位前跪坐了良久。也许他感伤于知交半零落,也包括费文伟罢。2 一曲罢、琴声停息,几个人才继续迈步往北走。不过马将军没有带兄妹二人去阁楼,径直去了另一道门楼前。 马将军与门楼旁穿甲胄的武将见礼,言谈了两句,然后转身说道:“蜀国主就住在此间庭院,庭院中只有将士、没有女眷,伯续请罢。” 伯续还礼,看了一眼费氏。马将军道:“蜀国主长子住在另一个地方,我们会引女郎过去。” 先前刚进县寺大门时、长兄就说过,大将军去过费家,还都见过面。因此大将军的属官、不会为难费家人,伯续便点了一下头,跟着武将走向门楼。 费氏转身欲行。她心里已有点犯愁,一会见到了太子,该怎么说?今天此行确实仓促,因为皇后突然派人过来、长兄也是临时要来县寺,所以费氏也没有经过周全的考虑! 就在这时,阁楼后面的砖石路上,一个身穿青袍、长壮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那不是秦亮是谁? 秦亮还穿着那天的青色袍服,不过应该洗过、又换过了,毕竟天气热。而且秦亮出征在外、不可能带太多衣裳,大概只有那两身常服换来换去。 他走过的地方,旁边有一颗吉贝(木棉花)开花了,红色、青色在旧阁楼之间,竟然很搭配,看着十分赏心悦目。4 秦亮快步走了过来,眼睛看着费氏,拱手道:“又见面了。” 费氏忙微微屈膝还礼,她垂着眼睛,礼仪都没问题。但她立刻又控制不住、脸上开始发烫了,脸色实在是藏不住。4 此时长兄也看到了秦亮,在门楼那边驻足作揖道:“仆拜见秦将军。” 秦亮只能还礼,从费氏身边朝伯续那边过去。但他的目光、好像一刻也舍不得从费氏身上挪开,随着两人位置的错开、他的头随之转过来,眼神仍在费氏脸上。1 费氏也大胆地抬头,微微仰头与个子高高的秦亮对视一眼。只是片刻,她几乎便有一种要晕厥的感觉。那俊朗的脸上,目光因为她、已变得十分温暖而亲切,仿佛有形之物从她的心坎上抚过。她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11 其实费氏的性情有点犟,不管那人是威震天下的大将军、还是文治武功受人敬重的人,抑或才华横溢,长得有多么好看;只要看不起她的人,她都不会动心!但秦亮刚才几乎什么都没说,那个眼神就仿佛有了千言万语!4 两人擦肩而过,只是一刹那的工夫,秦亮便回过头去,向伯续拱手道:“幸会伯续。” 长兄在身后门楼那边,没有看到费氏的情况。旁边的马茂目不斜视,但必定已把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15 门楼那边传来了长兄的声音:“国后心中挂念,便让仆送来一些衣物用度,也是想让仆、再来看看情况。” 秦亮的声音道:“姜伯约是姜伯约,蜀国主是蜀国主。县寺里的条件可能比不上王宫,但中军将士并未亏待。” 旁边马茂面无表情,说道:“女郎请。” 费氏只得跟着马茂等人继续走,她刻意忍了一下,才没有再次回头去看。 一行人来到了阁楼后面的一间房屋里。马茂要来费氏手里的包袱,说道:“请女郎在此稍侯。”1 费氏见屋子里有木案筵席,但她没有坐,只是站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她想到马上要与太子见面,心里更是烦乱!太子对她也是挺上心的,人与人之间的心意、其实从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很容易判断;而今她又专门送日常用度、到魏军军营来,让太子怎么想。自己又变成什么人了阿? 她埋着头正在苦恼,忽然察觉屋子里的光线微微一暗、有人挡在了门口,她一抬头,忽然又看到了秦亮!2 费氏有点慌乱,脱口道:“怎么是秦将军过来了?” 秦亮道:“马茂说女郎在此间,我便来见一面。卿给刘文衡的东西,会有人送到他手里。”10 费氏的脸又很烫,她张了张嘴、根本没法解释。 第六百五十六章 相隔千里 秦亮还是没搞清楚,费氏究竟嫁给了蜀汉太子刘璿没有。这件事其实很容易打听,只是不好问别人,才刚进城两三天、有些事要立刻办妥,他也没顾得上。 两家必定有联姻关系了,否则费氏没有名义关心刘璿、给刘璿送衣物!秦亮心头有点不悦。他却又没有不高兴的道理,因为是他想抢别人之妻。6 不过秦亮也顾不上那么多,眼前的费氏确实美貌异常,身段也十分美妙,浅红色的衣衫、素色长裙都遮不住那动人的曲线。秦亮仔细地看着她乌黑的秀发,发际位置的浅细发丝有点凌乱,洁白的肌肤上、有点潮濕的汗意。女子好像真的更适应夏天,肌肤的气色在炎热的天气里、仍旧水灵美好。 微风中送来十几岁女郎淡淡的清香味,闻起来十分上头。费氏一点胭脂水粉都没有用,衣着也比较朴素,但身上就是有些许的芬芳。 偏偏费氏如玉雪白的脸颊上、还带着謿红的颜色,一副緊张羞涩的模样。而且她今日竟然自己主动送上门?!1 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面前的秦亮满脑子都是绮丽的画面。幸得秦亮自持身份,还能注意一下言行。1 费氏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又垂目轻声道:“成都城内还有一条街、名曰琴台道,也是来源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旧事。”2 片刻后,秦亮才想起、是那天自己提到了驷马桥的话题。 两个人的关注点是不同的,女郎注意着某种微妙的情意,秦亮却在有意无意地、看她衣衫布料间白皙的锁骨,猜测下方的轮廓究竟是什么样子。慾念容易让人迷失,大概就是如此罢。4 “是吗?”秦亮随口回应了一声,接着道,“哪天卿带我去走走。” 费氏浅浅笑了一下,果然那有点像柳叶眼的眼睛、内外眼角锐利的英气,一笑就变得很媚。稍浓的黛眉,反倒为她明目皓齿的模样增添了艳色! 秦亮差一点因为那浅笑、便让全身都充满浩然正气,他只能提醒自己冷静,只因许久未近女色的缘故罢了。1 ??????????????????费氏又小声道:“秦将军宽待益州百姓,令人敬佩。” 秦亮好言道:“卿劝过我,伯续也劝诫过,我当然不能无视。我也希望伯续为朝廷效力,留在益州安抚局面。”2 费氏看了一眼秦亮:“真的是因为我们的劝诫?” 秦亮道:“我对费家人很重视,卿等的言论、总是有些用的。”1 费氏听到这里,好像更緊张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衣襟微微起伏,她看了一下秦亮,接着蹙眉思索着什么。 没一会她终于回过神来,忙向秦亮揖道:“妾拜谢秦将军之仁。” 秦亮上前一步,做了个扶的动作,离得近了、但终究没有接触她的肢体。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忽然灌进了屋子里!费氏身上宽松的衣裙,被风吹得、緊緊贴在了身上,她也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轮廓好像什么都没穿似的,急忙避过身去。但秦亮依旧瞪圆了双目,起了凉风、亦无法平息他的闷热。4 费氏转头过来,瞪了他一眼,目有英气、确实还有点凶!但就在这时,她好奇地垂目看了一下秦亮的青袍,愣了一下她才好像明白了什么,脸颊唰地变得绯红。7 “这……”秦亮也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色,急忙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养神。 费氏慌慌张张的样子,顫声道:“我要走了!” “叮叮当当……”豆粒大的雨点忽然落到了筒瓦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8 几乎只过了一小会,门外的雨点夹杂着凉风、便在风中飘成雾气一般的雨幕,“哗哗”直响。1 早就感觉要下大雨,因为对于这个时节来说、天气实在闷热得不太正常,今日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秦亮道:“下这么大的雨,伯续一时半会也不会走了。”他说罢转身去把房门关上。 费氏的声音道:“秦将军关门做什么?” 秦亮道:“风太大了。”2 费氏恍然,等到门关上后,她应该能发现他的样子又有了些许不同。虽然也有点不能直视,但没那么张扬了,假装看不见便能避免难堪。 秦亮坦然道:“卿不用害怕,我又不是有意的。人有时候没法自己,但能控制言行。”1 费氏漲红着脸,居然轻轻地小幅颔首,好像觉得、秦亮所言有道理?6 秦亮见状又故作轻松道:“我忍忍就好了,不会强迫女郎。其实卿也不必太在意,说好了的事、下辈子别再食言就行。”4 费氏咬了一下朱唇,轻声道:“将军说得,好像记得上辈子的事?” 秦亮道:“记得一点。那天我第一次与女郎见面,便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心里很确信。但明明相隔两千里,我从来没到过成都,哪能见到呢?卿去过洛阳?”4 费氏的目光、终于重新看着秦亮的脸了,她摇了摇头,美目中的神情变幻莫测、用极小的声音道:“妾从小没离开过成都。” 她的眼神游离,一会好像在想着什么,一会忽然抬起头,大胆地与秦亮对视一眼。她的神色一凛,眼睛里竟露出了仿若冷笑一样的神色,情绪好像有些冲动。 秦亮与费氏对视着,费氏忽然有点心疼地看着他,顫声问道:“君是不是挺难受?”2 他微微一怔,就近闻着她乌黑青丝上的清香味,又看着她削葱一样的手。费氏的手稍微有点大、不过皮肤很白净,忽然他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一颗殷红的红点。 秦亮便试探性地伸手,拖住她的手腕,用拇指轻轻搓了一下那红点。4 费氏浑身綳緊,拘谨地一动不动,但没怎么反抗,她埋着头,只是把手、用力放在秦亮的手背上,声音异样道:“蚊子咬的。我没想到,今天见面是这个样子!”3 “还疼吗?”秦亮一边随便说着话,一边把手缓缓往上延伸。 费氏道:“已经好、好了……还是别这样罢,兴许该再等等。”秦亮道:“等得够久了,看到卿的书信时、我便常常想卿长什么模样,现在好不容易见面,便让我看清楚一些。”8 这时门外的雨已经成势,一时半会停不下来。4 第六百五十七章 偏东雨 早上还如往常一样平静,这会却忽然下起了大雨,又是风又是雨!益州人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雨、有个专称,叫作偏东雨。 起先那雨点洒下来之后,下得不算大。白雾似的一阵雨幕、在风中斜飞过来,如同柳絮一样轻轻拂动,仿佛让人不知不觉;但县寺庭院里的那株吉贝花(木棉花),仍旧在风雨中飘落了满地的嫣红花瓣。15 “哗!哗……”一片片雨水,宛若是上天倾倒的水一般,越来越大了。吉贝树上好不容易才盛开的美丽花朵,此时真是遭了大灾!花瓣在大风大雨之间、几乎被摇落殆尽,都淋落到了泥污里。 雨已汇成积水,与地面的泥土混在一起,已经泥泞不堪了,吉贝花自然也被淹没在了其间,只剩下点点嫣红。不远处的石阶上、竟有一块汉白玉石,泥泞夹杂着积水,沿着石阶白玉往下流淌而去。 风声雨声肆虐之间,一只蝉竟然也加入了哗然的噪音中,“噶……噶……”它拼命地叫唤起来,融入了久别的甘霖。 别人听来是烦人的噪音,但其实、蝉或许是因为喜悦之情!1 蝉在泥土中藏匿了那么长时间,就在这盛夏之际、走出了幽深的黑暗;经历了多年的煎熬等待,一下子终于见到了从未曾见过的美妙风景! 它看见汉白玉、看见了美丽的吉贝花,应该是在歌唱、也是在呜咽,憿动到带着哭啌,好像在说:终于见到天日了! 那只蝉、这场雨,对于整个夏天也是美妙的。夏天从初夏发展至今,经历了如许多的事,一场酣畅淋漓的风雨、一曲优美动人的蝉鸣,正是为这一切划上一个暂时的句号,没有它们的奖赏、这个夏天就是不完美的阿。2 偏东雨也不是一直下,倾盆般疯狂的暴雨之后,它偶尔又会渐渐减缓,仿佛在酝酿下一次暴雨。持续多次之后,雨幕才渐渐变成了雨点,然后天地间忽然宁静了下来。 蝉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唱、大概是累了,先前好像躲起来了的麻雀,这时却“叽叽喳喳”地回到了庭院里的树梢之间。 县寺阁楼后面,那间陈旧的房屋里同样恢复了安静。雨停后,费氏与秦亮一时也没好意思交谈。2 费氏轻轻拉起桃红色的宽袖收口衣衫、遮住了玉白的削肩,此时她便大致整理好了仪表,又用手绢揩了一下发际间的汗珠。她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随即把脸别过去,有气无力地说道:“雨停了,把房门打开罢。” 秦亮起身开了木门,一阵凉风轻轻吹进了仍旧闷热的房间,一下子让屋子里凉爽了不少。 费氏也欲从筵席上站起来,但居然没能成功,她深吸了口气、咬住贝齿,用手撑住筵席,这才缓缓起身。 秦亮看了一眼门外的景象,转身打量着费氏,沉声道:“我之前不便问,原来卿还未出阁?”1 费氏神情复杂地小声道:“什么礼仪都经过了,因为打仗、只差亲迎。” 秦亮笑道:“那便不算好女侍二夫。” 费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撇一下嘴表示不满,仍觉得今日太草率,甚至还不太了解他!2 但想想秦亮是那么远过来的,其间发生的事、可谓是天翻地覆,这会自己被他当作战利品、似乎也情有可原?5 无论如何,此刻她都不知道错了没有,之前根本毫无准备!她未曾答应秦亮做那种事,但好像也完全没有反抗,整个人仿佛是懵的,便把清白给葬送了!也只有秦亮能这么莫名其妙地做到,换作别人,费氏必定会下意识地拼死抗拒,哪怕她是亡国之臣的家眷。1 不过她此时总算想到了、自己好像有借口。复杂心情之中夹杂的害怕,倒是因此减轻了一些。 “现在妾真的要走了。”费氏忙道,“妾还没想好该怎么对长兄说!”1 秦亮点头道:“我安排一辆车驾先送女郎回府。等伯续出来辞行,便告诉他,卿先回家了。” 费氏想了想道:“好罢。” 她再次聚精会神,黛眉一蹙,小心迈步向门口走去,渐渐恢复了姿态,双手也轻轻放在了腰间。秦亮亲自送她去大门。 庭院中的地面还很潮濕,阳沟里的积水流淌着“汩汩”的声音,不过雨已经完全停了。只过了一会,靠近中天的云层里、已出现了流光溢彩!1 费氏埋头走在秦亮的侧后,轻轻问了一句:“秦将军离开洛阳,挺长时间了?”2 这时两人刚走过那株狼藉的吉贝树,秦亮便转头看了一眼树梢,又回头对费氏道:“大将军府的内宅、种了很多桃树,我出发的时候,北方的桃花还没谢完,如今益州的吉贝花都已凋谢了。” 费氏疲惫的头脑反应有点慢,一时间没有回应,只是顺着他的话、想象着花团锦簇的桃树。她不知道魏国大将军府是什么样子,但当然见过桃花是啥样。1 没过多久,费氏便回到了离得不远的费家宅邸。 她立刻回到了自己那间古朴陈旧昏暗的卧房,走到睡塌边,撩开纱橱,便如同中了箭似的直接倒在了被褥上。2 “呼……”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便动也不想动一下。 因为县寺那间屋里很闷热,她浑身都是汗腻、里衬现在还是濕的,很不舒服,心里想着应该先去烧水沐浴更衣。但她还是不动弹,一边拖延、一边回忆着一上午的事。1 简直像是做梦一样!激煭纷乱的情绪之间,她在经历诸事的时候、只觉得心里浑浑噩噩的。但她知道并不是梦,此时各种感受、细枝末节都能想起来,如同正在发生一样。 费氏翻了个身,顿时痛苦地眉头一蹙。接着她又咬了一下朱唇,赶紧拉被褥蒙着头,遮住了脸之后,才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躲起来了。 兴许凡事都是这样罢,当事之时沉迷其中,冲动之下无法清醒,便顺其自然地纵容。只有等过去之后,才会慢慢地尝到苦果!10 【感谢十余年老读者“书友61171402”昨日捧场的盟主!】 第六百五十八章 难以心安 六月间,汉国覆灭的消息、已然传到了东吴建业! 朱公主孙鲁育来到张家内宅庭院时,刚进门楼,便听见了张布小女儿张瑶的哭声。然后她姐姐张嫙的声音道:“哭罢,再哭叫秦亮把汝抓走!叼着璧去放羊。”7 张嫙的年纪同样不大,平常神态虽然有点阴柔,却也是一个挺乖巧的女郎,竟用阴森的语气、吓唬她的妹妹。 小瑶不哭了,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张嫙,甚是可怜,气呼呼的样子仍然很倔强。她年纪不大,估计不太明白、秦亮可怕在哪里,别人告诉她很可怕,她或是当作吃孩童的怪物。 但孙鲁育也没料到,消息这么快就能传开,孩童都知道了!当然张布毕竟是长水校尉,他家里的人能很快听闻,倒不奇怪。 别说孩童,孙鲁育这样的大人也觉得可怕!据说秦亮三月才从洛阳出发,不到六月间、便奔袭了两千里,中途攻破了险关剑阁,又击败汉军十万主力! 昨天孙鲁育去了一趟太初宫,见到父皇也隐约表现出了恐慌的神情;现在父皇虽然病卧在榻,但以前一直都叫孙鲁育又敬又怕。 因为汉国的灭亡,父皇对于大吴的前景是相当担忧。当年周公瑾曾主张二分天下,正是认为益州上游之地很要紧,欲掌握在吴国手里;后来汉国占益州,互为盟友共抗曹魏,形势也能接受。如今益州却落入魏国人之手,父皇岂能心安? 孙鲁育默默地想了一会,忽然才察觉,旁边的张布之妻朱夫人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 朱夫人稍显尴尬道:“夫君在家里谈起秦亮时、吹胡瞪眼的,让孩童给听了去。” 孙鲁育故作不以为然道:“孩童的话,夫人不用在意。” 张嫙姐妹也听到了说话声,转身看向孙鲁育与朱夫人。小瑶马上提着曲裾奔了过来,她不去找母亲,倒向孙鲁育展开了双手。孙鲁育立刻蹲下去,将小瑶抱在了怀里。 小瑶立刻安心地贴着孙鲁育的胸襟,委屈道:“公主姐姐,她欺负我,吓唬小瑶。” 孙鲁育的年纪、估计比小瑶母亲还大一点,但孩儿就是爱叫她姐姐!孙鲁育觉得,如此称呼好像也挺不错,与孩童计较什么辈分呢? 朱夫人的声音道:“这么热的天,别贴着公主殿下了。” 孙鲁育觉得热是其次,主要是小瑶最爱贴着她的衣襟蹭来蹭去,感觉有点怪。 平时两姐妹都很喜欢孙鲁育,不过孙鲁育今天来张家、实际上不是为了来看小瑶姐妹。孙鲁育是想打听一下,自己的两个继子朱熊、朱损来了没有。 因为早上朱熊等出门时,孙鲁育问他们去哪里,他们说来见长水校尉张布。而孙鲁育却从一个侍女那里获知,两兄弟曾悄悄商量、今天要去见诸葛恪! 要验证谁说了实话、很简单,孙鲁育与张布的两个女儿很合得来,过来看望她们,然后问一下张家人就知道了。 果不出所料,张布不在家。刚才孙鲁育与张布妻子朱夫人见面,立刻得知、朱熊等人今天根本没有来过! 孙鲁育最近确实有点敏感,因为她隐约听说,诸葛恪愿意从中牵线、她的次子朱损竟然有意娶孙峻之妹! 这些人为了好处或者自保,做的事简直是匪夷所思。 孙鲁育猜到了,继子可能会向诸葛恪投降;因为当初朱家、诸葛恪都是支持前太子孙和的人。但她没想到,朱熊朱损的父亲、不久前才被赐死,明显是全公主等人的阴谋,此时朱损居然有意与孙峻家联姻? 还有孙峻与诸葛恪,又是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这两个人,以前分明是一个支持鲁王、一个支持孙和。 孙鲁育忽然发觉,最后好像只有自己这个公主、被人给抛弃了,面临的形势是众叛亲离。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为人清高淡泊吗? 人或许就是这样,只有发现将要失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安稳简单的日子、其实并不容易!1 ……朱熊朱损兄弟确实去了诸葛恪家,出门时,恰好碰到了石苞、带着一个长脸高个子的人到访。3 诸葛恪在羡溪大败于秦亮之手,实力大损,已从大将军的位置、贬为威北将军;但现在府门前依旧是人来人往,丝毫不显冷落!毕竟诸葛恪从小就受皇帝孙权喜爱,曾经为了维护与皇帝之间的信任、不惜毒杀儿子,此时在朝廷里还有重要的一席之地。1 当然诸葛恪以前的实力更大,部曲加上收编的山越人,多达四五万之众! 跟着石苞来访的长脸高个汉子,正是司马师!他前天才抵达建业,因为在武昌时先见了部下蔡弘,路上稍有耽搁,到建业才稍微迟了一些。当时司马师奉命来东吴请援,姜维没有明说,但司马师明白是什么意思、当然不会再回汉国,汉国明显已经完了!1 来到建业之后,发现石苞还是认司马师的! 毕竟石苞完全是靠司马师举荐提拔的人,即便现在、石苞跑到了东吴,起码又混了个将军,依旧比发家之前过得好!他跑到东吴之后、似乎又纳了好几个小妾。 石苞昨天便为司马师安排了接风宴,有个侍女端酒相劝,司马师心不在焉未饮;石苞怪罪侍女单手举杯、待客不敬,直接命人把侍女的右手给砍了。观此情况,司马师在东吴立足至少没问题,除非石苞也倒了霉。11 没一会,诸葛恪便接见了司马师等人。 只见诸葛恪个子高大、身宽体胖,也是长了一张马脸,额头宽阔,不过鼻子有点歪。总之仪表还不错,起码比满脸坑坑洼洼的石苞、生得好看。1 三国之间的大族豪门,常能找到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比如司马师有个弟弟,便曾娶了诸葛诞的女儿,而诸葛诞与诸葛恪、又是琅琊诸葛氏同族。如果子元告诉诸葛恪、彼此是亲戚,也不算有错。2 “久仰将军!”司马师等石苞引荐之后,立刻揖拜。 诸葛恪也还礼,好言道:“吾亦知子元之名,倒不想竟能在建业相见。” 司马师不禁感叹了一声。 这时诸葛恪也叹道:“吾确未预料,汉国会忽然被人攻灭!昨日我还寻思、是否西边传来的消息有误,如今见到子元,看来确信无疑了。姜伯约汉国名将,怎败得如此之快?” 诸葛恪也在秦亮手里吃过大亏,若非羡溪之战、诸葛恪现在应该是东吴实力最强的大臣。 司马师自然不提羡溪之战,当即神情复杂地说道:“如今秦亮已然实力坐大,坐拥魏国国力,从外部对付他实属不易。”2 几个人一时无言,司马师便又说道:“最好的时机、应是在秦亮做郡守之前。当初他毫无势力,曾为了恭维,故意把好话说给高柔、再传到我耳中,可谓是挖空了心思。仆只悔那时没看出来,此乃一条狼子野心的恶犬!否则我除掉此人,就像碾死一只蝼蚁般容易。”3 骂秦亮、司马师是发自肺腑,他对秦亮的仇恨无以复加。当着诸葛恪的面骂出来,却是故意。 司马师接着说道:“之后的机会,则是秦亮在扬州起兵谋反前。我们密谋对付曹爽,却完全忽视了出身曹爽掾属的秦亮,以为这种小人物、可以延后慢慢收拾。却不知怎么泄密了,让他们抓住了短短的时间。当时只要再延缓半个月,凭王凌秦亮的实力、极可能会直接被灭掉!但从此之后,秦亮的势力便迅速膨漲了。”2 诸葛恪皱眉想着什么,听罢抬起头看着司马师,“子元刚才说、难以从外部对付此人?” 司马师冷冷道:“仆之意,正应从魏国内部想办法。”3 “离得太远了,不好办。”诸葛恪沉吟道,“只怕一旦没成功,便会遭到报復。” 听诸葛恪的言辞,汉国突然被灭、确实有点吓到他了! 诸葛恪这种人,只在战场上与秦亮交过手、没有亲眼见过本人,更未有过来往,反而更容易因为想象、而产生畏惧之心。3 这一点司马师倒与诸葛恪不同,司马师见过秦亮是什么样子,当其处境不利时、照样会败亡,与寻常人无异!3 诸葛恪忽然问道:“现在巴东郡的白帝城守将是谁?” 司马师答道:“仆从益州东下时,在白帝城见到了巴东郡太守罗宪。”1 石苞的声音道:“诸葛将军明眼如炬,此时最紧要之事,确是上书朝廷,从西陵督派人过去劝降。我军可试图占据巴东、巴郡之间的险要地形,以拒魏兵!” 诸葛恪点头道:“秦亮灭汉国之后,可从大江上游顺流而下,往后我国的情势必更加危险!” 司马师不置可否,但既然诸葛恪已开口,他遂不愿出言反对。他怀着极度难受的心情、咬牙切齿地说道:“秦亮会赶回洛阳、图谋权位,暂且顾不上吴国。”7 诸葛恪道:“我国最近也不甚平静阿。” 第六百五十九章 为大将军贺 从成都到洛阳的距离、比去建业还要近不少;不过须得翻越米仓山和秦川,急报传递的时间、最终相差不大。六月间,信使带着奏章、降表、书信等物亦已抵达了洛阳。 除此之外,还有一卷图画,乃钟会专门交代给信使的东西。 此时郭太后的面前,摆放的东西就是那幅画,几个宦官正小心翼翼地展开。三个人同时操作,两个宦官稳稳地按住一端,另一个宦官缓慢地在案上拉开。 下方的文武百官,一时间都用余光关注着宦官的动作。 因为不逢朔望大朝、官员们是临时来东堂朝见,皇帝便没有在堂上,上位只有郭太后。她今早刚收到奏章,所以比较仓促,此时心里还有一种惊讶意外的恍惚之感! 几天前郭太后才得知,大将军秦亮打赢了剑阁之战,她当时已有所预料、伐蜀战争应该会成功。 但是蜀汉这个国家,毕竟在她小时候就存在了;从小就知道的事物,还是不太好想象、它会忽然不复存在! 郭太后坐在了正位,不过前面仍旧象征性地拉了一道珠帘,聊胜于无,仅表示身居后宫者的矜持。另有齐王妃甄瑶陪侍在侧,还有两个宫女、站在后面轻轻摇着扇子。 画卷终于露出了真面目,郭太后一下子收于眼底,她修长的黛眉顿时轻轻往上一挑。只见画面上的人像、捕捉得很入神! 早已称帝为天子的胖子,双手反绑牵着羊,跪在地上弯着腰;他的脸微微侧向一边,简单的姿态和动作,便画出了蜀汉国天子屈服、又羞愧无颜的模样。后面寥寥几笔,则能看出那些人影在跪伏抹泪。 身披铠甲、长身而立的人显然是秦亮,他的姿态放松洒脱,一手拿着盛装宝玺的袋子、另外一只单手举起宝玺,似乎正对着明亮的地方细看。面对皇帝,他的气度反倒像是上位者!所以受降一国之主,寻常的将军、人臣确实承受不了。 笔法并不细腻、十分写意的一幅画,里面的人物却竟非常生动,好像活生生地刚刚发生一样。 有时候,图画确实比文章或言语的描述、更为直观。此刻郭太后才有一种豁然之感,仿佛亲眼看到了蜀汉国已经覆灭了! 再看落款,原来是大将军府属官钟会。不愧是颍川钟氏,确实颇有才能,精于书法、却照样能绘画。 郭太后瞧了一会,轻轻扭转上身,看了一眼身边的齐王妃。齐王妃也在目不转睛地、引项观摩画卷,她的脸颊微微有点红,好像有点出神地想着什么。甄瑶对于蜀汉灭亡、感受应该更为惊奇,她才十几岁,出生就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蜀汉国、且是魏国的巨大威胁。 就在这时,大鸿胪的官员上前揖拜,开始在朝堂上宣读蜀汉君臣修的降表,“限分江、汉,遇值深远,阶缘蜀土,斗绝一隅,干运犯冒,渐苒历载,遂与京畿攸隔万里……” 郭太后一边听着内容,一边向一旁的张欢侧目。张欢面对着前方,但一直都留意着郭太后,一个细微的动作、张欢便立刻俯身过来。 “画得很好,给大臣们也看看。”郭太后小声道。 张欢弯腰一拜。 降表的篇幅并不长,等到大鸿胪的人念“存亡敕赐,惟所裁之”之时,张欢便与另一个宦官一起,将展开的画卷轻轻抬了起来,然后走向宽敞明净的大殿上,逐次向跪坐两侧的大臣们展示。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一些看过画卷的人,侧目看向御史中丞钟毓,因为执笔者就是钟毓的弟弟钟会。 钟毓只得率先向上位揖拜,朗声道:“蜀汉立国,其君臣常辱没我朝天子公卿,却凭借山川之险、举兵抗拒,我朝无可奈何。今蜀汉君臣献降表,承认我大魏布德,天命所归;大将军秦仲明居功至伟,当属国之肱骨!臣等喜甚,社稷幸甚。臣恭贺皇太后殿下!” 立刻许多人纷纷附和,“今日方知喜讯,待大朝时,臣当献贺表!”“臣等贺殿下!” 令狐愚的声音道:“只是数年前,国家尚处于外忧内困之中。而今蜀汉既灭,我朝在外、对东吴成夹击之势,朝内则修以德政,又有大将军辅政,殿下陛下可无忧矣。” 郭太后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面用庄重的声音回应“举国同贺”,一面在居高临下的位置、观察着诸公卿的神情。 大多人确如钟毓的言论,是真的在庆贺。 秦亮在洛阳时判断得没错,魏国士族官员、对于蜀汉政權有很深的敌意。那蜀汉朝廷自称汉朝的继承者,如今被迫向大魏表忠,实际上也是公开认可了、魏朝诸公卿正大光明的名分。 不管是秦亮的盟友,如王广令狐愚等人,还是一些原来就在朝为官、中立的大臣,听到念降表都是一脸受用。刚才道贺之时,人们的声音也很响亮。 至于大将军获得宏大的灭国之功,要该怎么收场?许多人表现得也很淡定!因为大将军秦亮、早已是大權在握的朝廷辅政大臣,不至于回来后就开始動乱争斗,搞得鸡犬不宁,或是殃及池鱼! 只有夏侯玄等少数人,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其实他们自始至终都明白、一旦秦亮据有灭国之功,事情十分严重。但是夏侯玄等人、在秦亮发动伐蜀战争之时,甚至直到听闻剑阁战役的消息之前,显然并不认为、魏军竟能直接灭掉蜀汉! 从出兵到现在,也就三个多月时间而已。不怪他们心里准备不足,甚至当堂把情绪流露到了脸上。 然后神色凝重的人都没有吭声。在东堂这种地方、言论多少得上台面,夏侯玄能说什么?难道反倒要怪秦亮、不该灭掉蜀汉国吗? 郭太后待到大家道贺得差不多了,张欢他们也展示过了画,她便开口道:“两天后大朝,卿等来贺陛下罢。” 大臣们遂一起稽首道:“臣等谢恩,请命告退。” 郭太后在众侍从的簇拥下离席,走后侧门出东堂。 一早的朝会好像没有进行多久,不过结束之后、太阳都已经升到宫室重檐上了。郭太后刚走到檐台上,东边明艳的阳光便洒落在她的蚕衣上,她抬头看了一眼,终于暗自舒出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秦亮伐蜀的危险与艰难。否则在此之前,满朝文武得知朝廷要对蜀用兵,也不会有诸如准备不足、时机不成熟之类的言论。尤其是剑阁之役,秦亮奋不顾身亲率前军作战,没有退路,非常冒险! 所以郭太后每次临别时,总会叫秦亮当心保重。 不过她清楚,秦亮须要那么做,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就像在扬州起兵、仿佛以卵击石一样,不为不行! 郭太后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嘴上说再多、也于事无补,光说有什么用,自己又没法直接给他!她每次叮嘱、也只得适可而止,倒好像客套话似的。其实郭太后是真的想那么说,挂念之心、便是字面意思。 但无论如何,现在总算是过去了!郭太后也终于可以安下心,慢慢等待他回来。 好在秦亮的付出与冒险,并非没有回报! 若非秦亮的所作所为,在朝廷里有了极大的威望与威慑力,士族大臣们肯定不愿意认可、秦亮那样出身的人!就像先前郭太后坐在正位,人们在下面稽首叩拜,看起来是她处于尊位;不过实际上、反是郭太后忌惮他们。 公卿们也根本不会把她一个太后放在眼里。诸臣接受她的诏命,乃因大将军秦亮的承认,不然新的司马懿、曹爽必定会跳出来,宫里现在还有什么实力压制权臣? 因此今天收到了蜀汉国投降的消息,郭太后自然十分喜悦!她只不过是克制住了情绪,不然在东堂上便会笑出声。 ……朝臣们也都走到了太极殿庭院里,三五成群地陆续朝阅门那边走。一起从南边离开庭院之后,大伙才会分道扬镳、各自回当值的府寺。 其中几个九卿官员走在一起,宗正秦朗忽然说道:“灭国之功,朝廷应该给大将军封个公爵、还是王爵?” 数人顿时相互对视,光禄勋郑冲抬起头,朝走在前面的车骑将军、领军将军等观望了一下,嘴唇动了一下却未开口。 太常羊耽转过头看了一眼郑冲,痛快地把话说了出来:“此事须陛下出面,而今则应先听太后之意。” 现在大家只要照规矩做事、说话就行了,品行操守上便过得去,没什么可担忧的。郑冲不就是想说这样的规矩,有什么不能言语? 果然郑冲附和道:“羊公言之有理,封王赏爵乃皇室恩惠。” 秦朗的情绪似乎仍未平复,当即感慨道:“不到三个月,便能突破剑阁之险,攻灭了蜀汉国。幸得仲明生在魏国,不然像画里那样、跪在地上哭的人,指不定是诸公!”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便能立刻想象出画中的场景。不过秦朗是太祖养子、竟看不出一点忧虑之色,终究还是姓秦阿。 第六百六十章 自知之明 太常羊耽离开皇宫回家,听说妻子辛宪英去了隔壁宅邸。乃因她的弟弟辛敞、来拜见羊祜,她便也去了羊祜家。 羊耽便也想过去坐坐。宪英虽是一介妇人,但在士人中颇有名望,她的言论传出去后、常有人认同,所以羊耽有时候也爱听妻子的说辞。 还有侄子羊祜,一向就是羊家年轻一辈中、最有才能的人,早年便有州郡官员不止一次想征辟他。 等到羊耽来到羊祜家前厅时,便发现男女都在了一块饮蜜水。 本来是辛敞与羊祜来往,因为宪英这个妇人的到来,羊徽瑜、夏侯氏也都在场了。 羊祜拿来一只碗,为羊耽盛上蜜水。碗壁冰凉,蜜水应该在井水中冰镇过。炎炎夏日,这便是富贵人家最常见的饮品、制作最简单。当初袁术临死前都想喝一口的东西,便是此物。 刚到的羊耽立刻成为了大家关注的人,他遂谈论了一番今早的朝会。 正在摇扇子的宪英,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又出神了片刻,才感慨道:“年初听说伐蜀,朝廷并未大张旗鼓,谁又能预料、秦仲明忽然便攻灭了蜀国!得知此事,真不知是该惊奇、还是赞叹。” 有这样感受的人不只有宪英,旁边的羊徽瑜同样如此。此前因为相信弟弟羊祜、叔母宪英的见识,羊徽瑜也没想到,此役是灭国之战! 这时辛宪英转头看了一眼叔子,又道,“我记得叔子也曾说过,大将军若不能攻破剑阁,一时便拿蜀汉国无计可施!” 叔子道:“大将军正是先占据了剑阁,然后才进兵益州腹地。” 他随即转头道,“从大势上看,仆此前认为、近年吞并吴蜀的时机不成熟,确非信口开河。东吴势力几乎退回了大江以南,蜀汉主力未损、又凭借山川之险,皆难以急图之。 魏军粮道要过米仓山,米仓山不如秦川险峻,却也不似秦川、尚有陇右道路可以走;魏军从汉中三郡进军益州腹地,道路既远又险,中途几乎得不到补给,唯有走剑阁关金牛道才行。” 叔子想了想,眼睛里的神情微微一变,“但仆未料大将军兵行险着,竟然凭借大量简陋的木筏,自西汉水漂流迂回。此计不仅是奇袭,更是险招!也只有大将军,才敢做出如此决定。” 羊耽也道:“当时魏军一旦不利,既无退路,增援补给也十分艰难,甚至大将军自己也有性命之忧。” 羊徽瑜没有多言,却也听得很緊张。因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她才只有后怕,没有那么心惊! 她侧耳倾听、对大家说的话题非常上心,但没有轻易言语,像是在旁听。 因为她有自知之明,现在自己说话没什么分量。亲人之间当然有感情,然有时候仍有轻重之分。在家族中有很大贡献、承担着家族前程的人,大家就是更愿意听,哪怕只是平时的说笑闲谈;价值不大的人有什么态度,别人却真的兴趣不太大! 羊徽瑜如今就是这样的处境!她本来是与权臣司马家联姻的人,但司马家已经彻底倾覆了,她在羊家等几个家族中、还有多大的作用呢?况且在联姻方面,男女之间区别很大,男子续娶正妻、照样能与大家闺秀联姻;女子则不同,嫁过人与没出阁的相比、情况天差地别,羊徽瑜更是年过三十了。 而亲戚之间与寻常交际场合又不同,有些宴会上、女子因为光鲜引人注目,可能会成为男宾客重视结交的人。但在家里则不同,羊徽瑜长什么样、对于亲戚们并没有用。 所以羊徽瑜很知趣,在亲人聚会时,她会尽量少说话。即便说话、也会很简洁,绝不会去挑战别人的耐心。她这样心高气傲的性子,当然不愿意平白地自讨没趣! 叔子的声音又道:“寻常策略难成,大将军才用奇袭。不过走西汉水突袭,前无古人,从未有过成例。正因如此,大将军方认为有胜算罢。” 宪英道:“秦仲明平素谨慎持重,但他是个敢于冒险的人。当年在扬州起兵、忽然以寡击众进攻司马家,不亦有过大胆的作风?” 她说罢感叹了一声:“大将军年轻,确实有胆魄阿!” 羊徽瑜察觉,叔母说起秦仲明、好像就神采奕奕的样子,眼睛也明亮了几分。连旁边的叔父羊耽也留意到了,侧目看了她一眼。 宪英却没有注意到别人的目光,又回想道:“我只见过秦仲明一面,印象很深。他待人谦逊热情,但刚见面,便竟然夹着暗示、敲打我!” 辛敞道:“愚弟那次也在西厅里屋,大将军言语挺客气,姐何至于记了这么久?” 宪英侧目看了辛敞一眼:“若是言语再不客气,那便是教训了。他虽是大将军、名震天下,可我比他年长,也没得罪他阿!” 辛敞不置可否。片刻之后,他又道:“新皇登基的时候,宫中欲封大将军为晋公,大将军没有接受。而今据有灭国之功,要接受开国封公才行罢?” 羊耽微微点头道:“宗正秦元明、今日在太极殿外也说过,此事应已人尽皆知。” 宪英轻声道:“秦仲明不顾时机不成熟,急着要灭国,或许正是为了确定国公的地位,并借此大功、以便服众。” 羊徽瑜听到这里、顿时侧目,目光从叔母脸上拂过。 这正是羊徽瑜最期待的事!然而她知道了、秦亮为实现灭国之功,不惜冒性命之险,此刻她心里又很复杂,还莫名有一种负罪感。 其实秦亮做的大事、主要应该不是为了羊徽瑜,但她也不愿意看到他以身涉险。可听到叔母等人也赞叹、敬佩秦亮,她又觉得挺受用。所以一时间心情确实乱糟糟的。 说到这个话题,叔子则未多言。魏朝立国之后,宗室之外、最多只是侯爵,若是要改变制度开国封公、便不只是封赏臣子那么简单了。 叔父羊耽倒是很淡定的样子。不过大伙没有多说什么,即便在家里、有些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就在这时,与羊徽瑜一样寡言少语的夏侯氏、忽然问道:“叔父在朝廷里,是否听到妾父亲的消息?” 羊耽摇头道:“奏章上没有提到夏侯仲权。” 叔子终于开口道:“信使从成都回来,若问信使、或能知一二。” 夏侯氏立刻用欣慰的目光看向叔子。 羊耽恍然道:“叔子所言甚是。” 叔父羊耽显然是看在羊祜的情面上,这才认真地说道:“秦仲明并非喜怒无常之人,在朝廷里一直很守规矩,夏侯玄因为没有参与诸事的真凭实据,便依旧做着九卿。但夏侯仲权不同,他逃跑到蜀汉之时、蜀汉国还是大魏的敌国。此番仲权若是没有去东吴,恐怕凶多吉少。” 夏侯氏顫声道:“那时泰初也没逃,阿父若是不急着走,或许本来就没事!” 事到如今,大伙还能说什么呢? 忽然外面传来了雷声,大家才发觉、天色已经阴了。叔父叔母便告辞要回去,辛敞也跟着一起道别、跟着去他姐姐家。 ……王广有时候住在车骑将军府,便是以前司马懿住过的太傅府。不过他今天回到了宜寿里的王家宅邸,好把朝廷刚收到的奏章消息,告诉家里的令君。 一家人聚在一起没多久,天上便渐渐乌云密布、开始打雷了。令君也离开了前厅,回自己住的庭院。 玄姬同住在东边这座庭院,她刚才没有在前厅。不过令君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让江离去告诉姑了。 没一会果然下起了暴雨。令君在阁楼厅堂里没找到姑,便与莫邪一起循着木梯走了上去。 “哗哗”的雨声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抽泣的声音,令君忙走上前去。姑也察觉到了人,转过头来、眼睛都哭红了!一旁的莫邪瞪大了眼睛看着玄姬。 这时玄姬用收口宽袖揩了一把眼泪,说道:“没关系,我是因为高兴。” 令君见玄姬怀里还放着一张纸,便轻轻拿起来看。正是早就收到的书信之一,秦亮写这封信的时候、刚到葭萌县兴安亭,战事尚未开始。 见状令君一阵心疼酸楚,差点没忍住眼泪、跟着哭出来。她遂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喉咙有点咸、一阵暖意流过。 玄姬看了一眼书信,又抬起袖子揩了一眼,因为抽泣、声音也不太清楚:“他在洛阳的时候,便担忧地形、畏惧连绵的高山,他不想去的!写这封信时,仲明正面对剑阁关的崇山峻岭,在信中却只说什么成都的驷马桥。” 最让人揪心的时候,确实是剑阁之役的消息、刚传回洛阳那天。 令君心里也难受,但看见姑这幅样子、自己便不能跟着哭成一团,她只得长叹了一气,小声地好言宽慰道:“以仲明的处境,在没有得到名正言顺的名位之前,他定不能安生,劝也没有用。现在总算过了那道坎,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 第六百六十一章 益分二州 益州成都城内,秦亮把目光从一幅地图上拾起,也是不禁暗叹了一句:以后应该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天下人公开认可的名分,还是很有用的。即便像刘禅那样的人,魏国从来不承认他的皇帝位,现在又输得几乎一无所有;但他是许多人公认的皇帝,秦亮等魏国人嘴上不说,做起事来、却仍会以国君的待遇。 秦亮在成都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他陆续与益州各地的官员见过面,暂时做了一些人事安排;先把蜀汉军将领、精锐部曲连同家眷,分批送去了魏国境内。 在属官们的建议下,秦亮还调整了蜀汉国的州郡。面前的这幅图,正是裴秀制作完成的益、梁二州辖地之图。 原来包括汉中的益州地盘,如今重新进行了分割。恢复了古时梁州的称呼,但不限于汉中地区,并汉中阴平、梓潼、蜀东、巴国故地,共八郡合为梁州;益州则剩下成都平原、盆地腹地,以及南中地区。 如此一来,这片地区的经济中心在新益州;外面进入蜀地的战略要地、却属于梁州管辖! 从而在辖地划分上、降低蜀地重新割据的可能!这大概也是汉中的风土人情一向与蜀地更接近、后世却经常属于关中管辖的缘故。 秦亮只要安排好上层的事,剩下的事务、则可以交给留守蜀地的魏国大将官员。应该要不了多久,他便可以班师回朝了。 一想到终于可以回到洛阳、安心与令君玄姬厮守,秦亮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有一种解脱的轻快感受! 就在这时,祁大走进屋子,揖道:“大将军,客人到了,仆等已请到阁楼厅堂中入席。” 秦亮丢下了案上的地图,从筵席上站起来,说道:“叫人上菜罢。” 祁大道:“喏!” 秦亮随后也走进了简陋陈旧的县寺厅堂,他立刻面露笑容、热情地朝里面的人主动拱手。 厅中只有数位宾客,都是费家的人。费承兄弟及其妻子,以及女郎费氏。其中刘氏是刘禅的女儿,不过她也是费恭之妻。 人们都站了起来,忙向秦亮回揖:“拜见秦将军!” 不过秦亮的神情姿态,并没有半点对待俘虏降臣的样子,反倒像是与亲朋好友相见。邀请的人也是一家人,仿佛家宴一般。 他的心情确实挺好,笑得也很自然:“早就想请卿等一起吃顿饭,可总是有繁琐的事情要应对,直到今日、终于才寻到机会,太高兴了。” 费家人还有点緊张,一直在关注着秦亮的言行,听到这里、他们似乎也稍微放松了些。 大郎费承站在前侧拜道:“大将军盛情邀请,荣幸之至。” 秦亮听到费承对自己的称呼,随即走上前、又与费承相互拱手,然后亲近地握了一下费承的手臂。大将军、当然是魏国的大将军,此时也同样是益州人的大将军。 虽然今天是秦亮第一次宴请费家,但早就与费承单独见过面,最近一两个月、彼此间曾交谈过多次。费承在言谈之间,基本上已清楚地传递出了立场选择,只是还没明说而已。 费承遂又道:“各地官员奉命来到成都,都是为了与大将军见面。仆等自然明白,大将军最近很忙碌。” 费二郎的声音也道:“只有大将军亲自接见才行……”他的话好像没说完,但停顿之后、便没再继续说了。 秦亮很随意的样子,稍微等了一下,便说道:“有些人是远道而来,我得见个面,至少能相互认识一下阿。” 二郎的言下之意、秦亮实际上能大致猜出来。然而有些话,说出来确实不太好,二郎点到为止是对的。 那些蜀汉地方的官员、虽是战败者身份,却也不是随便一个魏军将领,就能让他们买账!蜀汉国皇帝都降了,官员们确实没办法,只能服从魏国。但若那个魏将的地位分量不够,大伙多半会寻思:与汝说那么多有啥用,汝说的话在魏国朝廷管用吗?别到时候许诺的全都是废话,岂非戏耍大伙? 因此蜀汉官员首先想见的人,当然是秦亮。秦亮即便不许诺什么,见面的态度、语气都能传递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凡对天下形势有点见识的人,大概都知道、魏国现在权臣当道,大将军的意思是确定有用的! 秦亮与费家兄弟都单独寒暄过,便又与后面的女子依次见礼。 当费氏向他屈膝执礼时,秦亮注视着她、立刻作出了一个扶的动作。当然没有触碰,不过这样一个细节、也是立刻表现出了对费氏更多的关心。 秦亮随口寒暄了一声:“女郎别来无恙。” “谢大将军挂念。”费氏的脸颊顿时有点红,低眉垂目的样子,并未与秦亮有眼神交流。但费承等人都纷纷侧目,关注秦亮与费氏之间的片刻礼节。 秦亮对费氏的心思、其实不用掩饰,看上了费家女郎而已,又不是什么坏事! 只不过秦亮对费家的决定是拉拢,便应该多少顾及费家的名声面子,最好是把事情、做得好看一点。不能直接劫走婬辱,起码先给个名分。 而且费祎做过蜀汉大将军,费家兄弟也都是蜀汉高官。若是秦亮的态度、是把费家当作友人对待,那费将军的嫡女给人做妾,说出去也不太好听。秦亮要等回到洛阳获得名分,那便完全没问题了! 幸好那天迫不及待与费氏发生的事,费承当时也在县寺内、却并不知道。费氏似哭匪哭声音有点大,但因下着暴雨,雨声的喧哗更大,屋子外面应该没人能听见。 “都入席罢,切勿拘谨。”秦亮与大家都见过了,便招呼了一声,自己也回到上位入席。 几个人又简单客套了两句,随后在筵席上跪坐下来。费承看了一眼对面的兄弟、弟媳,说道:“父亲曾与大将军通信,是为公事。后来父亲去世,大将军来信致哀,我不便与魏国大将军联络,妹妹则未任官职;故托妹执笔,回信致谢。” 刘氏的声音道:“阿翁在时一心为公,大家都知道。” 这时秦亮也开口说话,大伙便纷纷侧目。 秦亮一脸坦然道:“费将军当初遣密使、好意拉拢,正是认为,我在大魏朝廷中有性命之危,所以写信劝我来蜀汉。” 他强笑了一下,“若非司马家在许昌、伊阙关两场大战中战败,要逃跑的人,恐怕真的是我!” 秦亮倒是大方承认了,众人一时间却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强陪笑。 大将军的言论乍听是谦逊示弱,但实则不然。司马懿在蜀汉的名声很大、出名多年了,能在内閗中与司马懿正面对决,本身就表明了秦亮在魏国的分量! 其实秦亮与司马家的矛盾,在公开翻脸起兵之前、都是间接矛盾,一则是姻亲王凌受司马家忌惮,二则秦亮是曹爽掾属出身。那时司马家根本没顾得上、把秦亮当作对手。即便是勤王成功后很长一段时间,魏国真正的执政者、也还是王凌。不过秦亮没有说得那么详细。 他平常并不喜欢显示自己的权势,大多时候还算谦逊谨慎;然而人确实不能随时都谦虚,因为需要给别人以信心!比如让费家人可以坚信,诚意投奔过来吃不了亏。 毕竟整个蜀汉国,最容易与秦亮建立起信任的人,应该就是费家。 说到这里,秦亮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默默坐在尾席的费氏。他寻思,如果当时被迫来了成都、一起匡扶汉室,那至少眼前艳美动人的女郎、便别惦记了。寄人篱下,还能让费家女郎做妾不成?估计只能眼睁睁看着,费氏与蜀国太子在一起。 不过秦亮今日是宴会的主人,很受大伙的注意,他的一个眼神、又让刘氏等人循着目光看向费氏。费氏抬头与嫂子们对视了一眼,露出了无辜的神情。 这时费承举杯道:“贺大将军铲除权奸,澄清朝政!” 秦亮随即举杯,又向左右宾客示意,说道:“同贺战事平息,天下太平。” 费承的言论确实比较恰当,他的身份也不好祝贺秦亮伐蜀大胜,但魏国内战的事、道贺起来便毫无压力! 妇人们也都拿袖子遮面,饮尽了杯中之酒。 费承放下酒杯,说道:“素闻大将军有仁义之名,今以仁政治理益州,果然令人赞服!” 秦亮转头看着费承道:“治梁益之地,尚需伯续这样的人出力、并为朝廷举荐熟悉当地的人才。伯续才德兼修,责无旁贷阿。” 费承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忙道:“不敢不敢。” 秦亮没有当众直说,言论却并不含蓄,出力、举荐人才,这不就是要费承继续为国效力吗? 女郎费氏抬眼看向秦亮,终于轻声说了一句话:“大将军知道稻谷收成的农时,及时释放降兵青壮,此事让许多人都赞叹不已。” 费承道:“仆在家中,便与妹谈起过此事。” 第六百六十一章 益分二州 益州成都城内,秦亮把目光从一幅地图上拾起,也是不禁暗叹了一句:以后应该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天下人公开认可的名分,还是很有用的。即便像刘禅那样的人,魏国从来不承认他的皇帝位,现在又输得几乎一无所有;但他是许多人公认的皇帝,秦亮等魏国人嘴上不说,做起事来、却仍会以国君的待遇。 秦亮在成都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他陆续与益州各地的官员见过面,暂时做了一些人事安排;先把蜀汉军将领、精锐部曲连同家眷,分批送去了魏国境内。 在属官们的建议下,秦亮还调整了蜀汉国的州郡。面前的这幅图,正是裴秀制作完成的益、梁二州辖地之图。 原来包括汉中的益州地盘,如今重新进行了分割。恢复了古时梁州的称呼,但不限于汉中地区,并汉中阴平、梓潼、蜀东、巴国故地,共八郡合为梁州;益州则剩下成都平原、盆地腹地,以及南中地区。 如此一来,这片地区的经济中心在新益州;外面进入蜀地的战略要地、却属于梁州管辖! 从而在辖地划分上、降低蜀地重新割据的可能!这大概也是汉中的风土人情一向与蜀地更接近、后世却经常属于关中管辖的缘故。 秦亮只要安排好上层的事,剩下的事务、则可以交给留守蜀地的魏国大将官员。应该要不了多久,他便可以班师回朝了。 一想到终于可以回到洛阳、安心与令君玄姬厮守,秦亮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有一种解脱的轻快感受! 就在这时,祁大走进屋子,揖道:“大将军,客人到了,仆等已请到阁楼厅堂中入席。” 秦亮丢下了案上的地图,从筵席上站起来,说道:“叫人上菜罢。” 祁大道:“喏!” 秦亮随后也走进了简陋陈旧的县寺厅堂,他立刻面露笑容、热情地朝里面的人主动拱手。 厅中只有数位宾客,都是费家的人。费承兄弟及其妻子,以及女郎费氏。其中刘氏是刘禅的女儿,不过她也是费恭之妻。 人们都站了起来,忙向秦亮回揖:“拜见秦将军!” 不过秦亮的神情姿态,并没有半点对待俘虏降臣的样子,反倒像是与亲朋好友相见。邀请的人也是一家人,仿佛家宴一般。 他的心情确实挺好,笑得也很自然:“早就想请卿等一起吃顿饭,可总是有繁琐的事情要应对,直到今日、终于才寻到机会,太高兴了。” 费家人还有点緊张,一直在关注着秦亮的言行,听到这里、他们似乎也稍微放松了些。 大郎费承站在前侧拜道:“大将军盛情邀请,荣幸之至。” 秦亮听到费承对自己的称呼,随即走上前、又与费承相互拱手,然后亲近地握了一下费承的手臂。大将军、当然是魏国的大将军,此时也同样是益州人的大将军。 虽然今天是秦亮第一次宴请费家,但早就与费承单独见过面,最近一两个月、彼此间曾交谈过多次。费承在言谈之间,基本上已清楚地传递出了立场选择,只是还没明说而已。 费承遂又道:“各地官员奉命来到成都,都是为了与大将军见面。仆等自然明白,大将军最近很忙碌。” 费二郎的声音也道:“只有大将军亲自接见才行……”他的话好像没说完,但停顿之后、便没再继续说了。 秦亮很随意的样子,稍微等了一下,便说道:“有些人是远道而来,我得见个面,至少能相互认识一下阿。” 二郎的言下之意、秦亮实际上能大致猜出来。然而有些话,说出来确实不太好,二郎点到为止是对的。 那些蜀汉地方的官员、虽是战败者身份,却也不是随便一个魏军将领,就能让他们买账!蜀汉国皇帝都降了,官员们确实没办法,只能服从魏国。但若那个魏将的地位分量不够,大伙多半会寻思:与汝说那么多有啥用,汝说的话在魏国朝廷管用吗?别到时候许诺的全都是废话,岂非戏耍大伙? 因此蜀汉官员首先想见的人,当然是秦亮。秦亮即便不许诺什么,见面的态度、语气都能传递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凡对天下形势有点见识的人,大概都知道、魏国现在权臣当道,大将军的意思是确定有用的! 秦亮与费家兄弟都单独寒暄过,便又与后面的女子依次见礼。 当费氏向他屈膝执礼时,秦亮注视着她、立刻作出了一个扶的动作。当然没有触碰,不过这样一个细节、也是立刻表现出了对费氏更多的关心。 秦亮随口寒暄了一声:“女郎别来无恙。” “谢大将军挂念。”费氏的脸颊顿时有点红,低眉垂目的样子,并未与秦亮有眼神交流。但费承等人都纷纷侧目,关注秦亮与费氏之间的片刻礼节。 秦亮对费氏的心思、其实不用掩饰,看上了费家女郎而已,又不是什么坏事! 只不过秦亮对费家的决定是拉拢,便应该多少顾及费家的名声面子,最好是把事情、做得好看一点。不能直接劫走婬辱,起码先给个名分。 而且费祎做过蜀汉大将军,费家兄弟也都是蜀汉高官。若是秦亮的态度、是把费家当作友人对待,那费将军的嫡女给人做妾,说出去也不太好听。秦亮要等回到洛阳获得名分,那便完全没问题了! 幸好那天迫不及待与费氏发生的事,费承当时也在县寺内、却并不知道。费氏似哭匪哭声音有点大,但因下着暴雨,雨声的喧哗更大,屋子外面应该没人能听见。 “都入席罢,切勿拘谨。”秦亮与大家都见过了,便招呼了一声,自己也回到上位入席。 几个人又简单客套了两句,随后在筵席上跪坐下来。费承看了一眼对面的兄弟、弟媳,说道:“父亲曾与大将军通信,是为公事。后来父亲去世,大将军来信致哀,我不便与魏国大将军联络,妹妹则未任官职;故托妹执笔,回信致谢。” 刘氏的声音道:“阿翁在时一心为公,大家都知道。” 这时秦亮也开口说话,大伙便纷纷侧目。 秦亮一脸坦然道:“费将军当初遣密使、好意拉拢,正是认为,我在大魏朝廷中有性命之危,所以写信劝我来蜀汉。” 他强笑了一下,“若非司马家在许昌、伊阙关两场大战中战败,要逃跑的人,恐怕真的是我!” 秦亮倒是大方承认了,众人一时间却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强陪笑。 大将军的言论乍听是谦逊示弱,但实则不然。司马懿在蜀汉的名声很大、出名多年了,能在内閗中与司马懿正面对决,本身就表明了秦亮在魏国的分量! 其实秦亮与司马家的矛盾,在公开翻脸起兵之前、都是间接矛盾,一则是姻亲王凌受司马家忌惮,二则秦亮是曹爽掾属出身。那时司马家根本没顾得上、把秦亮当作对手。即便是勤王成功后很长一段时间,魏国真正的执政者、也还是王凌。不过秦亮没有说得那么详细。 他平常并不喜欢显示自己的权势,大多时候还算谦逊谨慎;然而人确实不能随时都谦虚,因为需要给别人以信心!比如让费家人可以坚信,诚意投奔过来吃不了亏。 毕竟整个蜀汉国,最容易与秦亮建立起信任的人,应该就是费家。 说到这里,秦亮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默默坐在尾席的费氏。他寻思,如果当时被迫来了成都、一起匡扶汉室,那至少眼前艳美动人的女郎、便别惦记了。寄人篱下,还能让费家女郎做妾不成?估计只能眼睁睁看着,费氏与蜀国太子在一起。 不过秦亮今日是宴会的主人,很受大伙的注意,他的一个眼神、又让刘氏等人循着目光看向费氏。费氏抬头与嫂子们对视了一眼,露出了无辜的神情。 这时费承举杯道:“贺大将军铲除权奸,澄清朝政!” 秦亮随即举杯,又向左右宾客示意,说道:“同贺战事平息,天下太平。” 费承的言论确实比较恰当,他的身份也不好祝贺秦亮伐蜀大胜,但魏国内战的事、道贺起来便毫无压力! 妇人们也都拿袖子遮面,饮尽了杯中之酒。 费承放下酒杯,说道:“素闻大将军有仁义之名,今以仁政治理益州,果然令人赞服!” 秦亮转头看着费承道:“治梁益之地,尚需伯续这样的人出力、并为朝廷举荐熟悉当地的人才。伯续才德兼修,责无旁贷阿。” 费承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忙道:“不敢不敢。” 秦亮没有当众直说,言论却并不含蓄,出力、举荐人才,这不就是要费承继续为国效力吗? 女郎费氏抬眼看向秦亮,终于轻声说了一句话:“大将军知道稻谷收成的农时,及时释放降兵青壮,此事让许多人都赞叹不已。” 费承道:“仆在家中,便与妹谈起过此事。” 第六百六十二章 还嫌咸淡 宴席之间,费氏认为偶尔说一句应景的话、反而比一声不吭悄悄看别人更自然。 她刚说了释放青壮收稻谷的事,秦亮随即回应道:“最近这段时间,正该要打谷子了罢?” 费氏转头看了一眼门外耀眼的阳光,热浪似乎正从阳光里、向阴凉处扩散而来,她便说道:“是阿,益州这边天气最热之时,也是农忙的时候。” 秦亮看向费氏,感慨了一声道:“居富贵之家,最好的事情之一,便是得闲。” 费氏听罢与秦亮对视了一眼,赶紧又看向了别处。她能很真切地感受到,秦亮对农人好像有一种感同身受般的体察。费氏的位置离上面的席位有点远,此刻却仿佛闻到了一种质朴亲切的气息。 没见到秦亮之前,费氏的印象里、魏国大将军当然不是这样的,也许有文武才能,但不可亲近。谁料魏国权臣竟然不骄奢淫逸,一句得闲就能满足? 她刚想回秦亮的言语,忽然发现、嫂子刘氏等人都注目着自己。大将军确实对她非常在意! 费氏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再吭声。秦亮这才挪开视线,看向若有所思的长兄费承,端起酒杯道:“不过各人有本分,各司其职罢了。” “大将军言之有理。”长兄的声音道。 其实费氏知道,秦亮只是与自己说话而已,应该没有别的意思。 不过秦亮毕竟位高权重,长兄尤其重视大将军的言论、因此才想得 多了一点?阿父在世时,没有积累多少土地与财货。长兄或许以为大将军在提醒他,不做官的话、生计都可能有问题? 无论大将军有意还是无意,此时也让费氏莫名有种安稳的感觉。他倒不只会说、什么上辈子见过面之类的话。 秦亮又对长兄说道:“益州盆地,便如同围棋中一条大龙的眼,中夏只有以此为心、西南的大片疆土才是活棋。尤其是熟悉南中地区的人才,伯续定要向朝廷引荐,以后也可以向陈玄伯举荐。” 众人顿时纷纷点头,赞叹大将军的比喻。 长兄立刻问道:“雍凉都督陈玄伯,大将军意在用他都督梁益?” 秦亮想了一下,说道:“我正有此意。” 就在此时,这边的二嫂刘氏端起酒杯、对费氏道:“我原来不知道,妹有如此渊博学识。” 费氏忙红着脸轻声道:“都是一家人,可别让外人听到了。” 因为二嫂刘氏是公主,以前在费家、二嫂才是最受敬重的妇人,而费氏在家人聚会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个陪衬。 不料今日费氏最受关注,连二嫂都来敬酒,她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 费氏的感受,可能还是因为心虚!虽然她已经想到了借口,作为降臣家的女郎、被人侮辱也无力反抗,但是她实在没机会表现出、曾有反抗的样子! 以前她是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的胆子那么大,尚未出阁、竟敢稀里糊涂地做出那种严重的 事!所以她那天回去觉得火辣疼痛,才会暗自感慨、凡事过后便要慢慢品尝苦果。可是她与秦亮在一起时、其实完全不觉得疼,只有新奇地变成了另一个人般的强煭感悟,一时没有准备,整个人都有点昏。结果回家养了许多天才好转。 刚才秦亮对她的关心也是如此,她一边有点慌且緊张,但一边又似乎挺受用。随着宴席的持续,费氏渐渐地似乎也开始适应了。大将军只是表现得、对她有意思,但对于那天发生的事,并没有丝毫透露。 费氏毫无理由地对秦亮有一种信任感,总觉得军国大事他都能做好,私事必定也能考虑周全! 此时费氏又飞快地向上位看了一眼,然后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她主动去请魏国大将军勿兴屠戮,别人先做到了、才叫她下辈子别食言;难道自己能翻脸不认吗?或许当时就因为有回报之心,她才不想反抗! 宴席进行到了午后,大伙面前的小木案上杯盘狼藉、也喝得有些脸红了,费承与费恭交谈了两句,便率家眷们一起向大将军告辞离席。 秦亮把大伙送到台基上,却又单独留下了长兄费承。费氏等人、便与二哥一起先走。 妇人们乘坐同一辆车,刘氏没与二哥在一起,也挤到了费氏这边。 马车刚出县寺大门,刘氏便上下仔细打量费氏,目光从费氏的脸上拂过、又在她的胸襟腰身上停留 了一下,看得她心里发毛!费氏看着车窗那边,但早已从余光里察觉刘氏的眼神!正如那天她在县寺的屋子里,凉飕飕地仰躺在那里,她的眼睛使劲闭着,却隐约能感觉到别人的目光。 刘氏很快开口道:“秦将军应该看上了妹妹。” 费氏忙脱口道:“二嫂说的什么话!” 刘氏却道:“太明显了,卿自己还不知道?”她沉吟片刻,又小声道,“其实不见得是坏事。” 大嫂听到这里,轻声道:“不过那天妹还给太子送衣裳来。” 提到那天的事,各种感受、以及细枝末节又纷纷涌入了费氏的心里。本来天气很热、又喝了酒,她顿时感觉更热,心头緊綳着,便说不出话来。 刘氏的声音道:“我会与仲肃先商量一下。” 大嫂道:“秦将军与阿翁早有来往,若非有交情,他方率军进城、来我们家见到妹妹,必定就径直劫走了!” 费氏这时终于说道:“正如长兄所言,阿父去世之后,由我纸笔、答谢过大将军的哀悼书信。大将军与成都当地人不认识,只与我通过信,所以才多说了几句话。” 两个嫂子对视了一眼,看样子显然不信。 县寺前厅这边,侍女们已进厅堂、收拾木案去了,秦亮与费承则还在外面的台基上吹风。秦亮一边寻思着,一边动作随意地、把手掌扶到了旁边的木栏杆上。但他立刻就放开了手,木头居然被晒烫了、此时都 没散去热度。 秦亮开口道:“犍为郡是益州最大的郡之一,且离成都很近,南面则毗邻庲降地区,实则是新益州最重要的地方。伯续便不用跟着蜀国主、前往洛阳了,过阵子去犍为郡做郡守罢。” 费承惊讶道:“仆不过是个降臣,何德何能敢受此大任?” 此时没有了外人,秦亮便好言道:“我何时把卿当作过降臣?以前我快走投无路时,先想到的人便是费将军。当年魏蜀互为敌国,我与费将军尚能相互信任,如今蜀汉国主都投降了、甘为魏臣,我怎能不信任伯续呢?” 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让费承一时间大为动容,一张平整的脸上神情十分明显。 秦亮又用不经意般的口气道:“我打算以陈泰都督梁益,益州刺史暂时不设。卿在犍为郡守任上,各方面都要用心一些。” 他说罢,轻轻拍了一下费承的肩膀。 费承沉默片刻,忽然伏地道:“大将军以诚相待,仆岂能再有二心?愿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伯续终于明白地表态了。秦亮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不禁呼出一口气来,当即把伯续从地上扶起,不顾炎热、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故作淡定道:“卿不言,我也明白心意。” 费承道:“仆肺腑之言矣。大将军自始以礼待之,仆虽无才德、焉能不思回报?” 秦亮说道 :“我与伯续实乃一见如故。” 就在这时,祁大走上了台阶,来到秦亮身边、附耳道:“大将军,王士治将军进城了。” 秦亮点了一下头。 费承见状抱拳道:“仆今日请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见大将军。” 秦亮遂还礼道:“让祁大送送卿,伯续常来走动。” 目送费承走进刺眼的阳光里,秦亮又叫马茂,让他去请邓艾、陈泰、杨威等诸大将来县寺,此地县寺就是中军驻地。 没过多久,王濬先到了中军,即刻前来拜见秦亮。两人便在前厅中饮茶,交谈了一会。王濬与其说在述职,不如说只是闲谈。 之前王濬一直在剑阁关,不久前才奉命赶到成都。秦亮已在蜀地呆了一段时间,刘禅公开上降表之后、没再出什么大事,剑阁关也不必再重兵防守。 两人喝的是泡茶,王濬似乎也觉稀奇,但没说什么。这是秦亮找人弄来的、一些峨眉山出产的绿茶干,然后混入少量新鲜的茉莉花,直接泡着喝;没有再像平常一样、加入姜之类的东西煮。花茶果然还得蜀地的最好,控制一下水温、便几乎没有涩味,只有香味与回甘。 等了一会,驻扎各处的诸大将也陆续到了。秦亮的侍卫自然也同等对待,给大伙都泡上了茶。 大伙都只是喝、没顾得上说,唯有熊寿喝了一口便直接嚷嚷道:“嘿稀奇,就是有点淡。”杨威瞥了他一眼:“有得喝就不错了,还 嫌咸淡!” 第六百六十二章 还嫌咸淡 宴席之间,费氏认为偶尔说一句应景的话、反而比一声不吭悄悄看别人更自然。 她刚说了释放青壮收稻谷的事,秦亮随即回应道:“最近这段时间,正该要打谷子了罢?” 费氏转头看了一眼门外耀眼的阳光,热浪似乎正从阳光里、向阴凉处扩散而来,她便说道:“是阿,益州这边天气最热之时,也是农忙的时候。” 秦亮看向费氏,感慨了一声道:“居富贵之家,最好的事情之一,便是得闲。” 费氏听罢与秦亮对视了一眼,赶紧又看向了别处。她能很真切地感受到,秦亮对农人好像有一种感同身受般的体察。费氏的位置离上面的席位有点远,此刻却仿佛闻到了一种质朴亲切的气息。 没见到秦亮之前,费氏的印象里、魏国大将军当然不是这样的,也许有文武才能,但不可亲近。谁料魏国权臣竟然不骄奢淫逸,一句得闲就能满足? 她刚想回秦亮的言语,忽然发现、嫂子刘氏等人都注目着自己。大将军确实对她非常在意! 费氏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再吭声。秦亮这才挪开视线,看向若有所思的长兄费承,端起酒杯道:“不过各人有本分,各司其职罢了。” “大将军言之有理。”长兄的声音道。 其实费氏知道,秦亮只是与自己说话而已,应该没有别的意思。 不过秦亮毕竟位高权重,长兄尤其重视大将军的言论、因此才想得 多了一点?阿父在世时,没有积累多少土地与财货。长兄或许以为大将军在提醒他,不做官的话、生计都可能有问题? 无论大将军有意还是无意,此时也让费氏莫名有种安稳的感觉。他倒不只会说、什么上辈子见过面之类的话。 秦亮又对长兄说道:“益州盆地,便如同围棋中一条大龙的眼,中夏只有以此为心、西南的大片疆土才是活棋。尤其是熟悉南中地区的人才,伯续定要向朝廷引荐,以后也可以向陈玄伯举荐。” 众人顿时纷纷点头,赞叹大将军的比喻。 长兄立刻问道:“雍凉都督陈玄伯,大将军意在用他都督梁益?” 秦亮想了一下,说道:“我正有此意。” 就在此时,这边的二嫂刘氏端起酒杯、对费氏道:“我原来不知道,妹有如此渊博学识。” 费氏忙红着脸轻声道:“都是一家人,可别让外人听到了。” 因为二嫂刘氏是公主,以前在费家、二嫂才是最受敬重的妇人,而费氏在家人聚会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个陪衬。 不料今日费氏最受关注,连二嫂都来敬酒,她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 费氏的感受,可能还是因为心虚!虽然她已经想到了借口,作为降臣家的女郎、被人侮辱也无力反抗,但是她实在没机会表现出、曾有反抗的样子! 以前她是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的胆子那么大,尚未出阁、竟敢稀里糊涂地做出那种严重的 事!所以她那天回去觉得火辣疼痛,才会暗自感慨、凡事过后便要慢慢品尝苦果。可是她与秦亮在一起时、其实完全不觉得疼,只有新奇地变成了另一个人般的强煭感悟,一时没有准备,整个人都有点昏。结果回家养了许多天才好转。 刚才秦亮对她的关心也是如此,她一边有点慌且緊张,但一边又似乎挺受用。随着宴席的持续,费氏渐渐地似乎也开始适应了。大将军只是表现得、对她有意思,但对于那天发生的事,并没有丝毫透露。 费氏毫无理由地对秦亮有一种信任感,总觉得军国大事他都能做好,私事必定也能考虑周全! 此时费氏又飞快地向上位看了一眼,然后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她主动去请魏国大将军勿兴屠戮,别人先做到了、才叫她下辈子别食言;难道自己能翻脸不认吗?或许当时就因为有回报之心,她才不想反抗! 宴席进行到了午后,大伙面前的小木案上杯盘狼藉、也喝得有些脸红了,费承与费恭交谈了两句,便率家眷们一起向大将军告辞离席。 秦亮把大伙送到台基上,却又单独留下了长兄费承。费氏等人、便与二哥一起先走。 妇人们乘坐同一辆车,刘氏没与二哥在一起,也挤到了费氏这边。 马车刚出县寺大门,刘氏便上下仔细打量费氏,目光从费氏的脸上拂过、又在她的胸襟腰身上停留 了一下,看得她心里发毛!费氏看着车窗那边,但早已从余光里察觉刘氏的眼神!正如那天她在县寺的屋子里,凉飕飕地仰躺在那里,她的眼睛使劲闭着,却隐约能感觉到别人的目光。 刘氏很快开口道:“秦将军应该看上了妹妹。” 费氏忙脱口道:“二嫂说的什么话!” 刘氏却道:“太明显了,卿自己还不知道?”她沉吟片刻,又小声道,“其实不见得是坏事。” 大嫂听到这里,轻声道:“不过那天妹还给太子送衣裳来。” 提到那天的事,各种感受、以及细枝末节又纷纷涌入了费氏的心里。本来天气很热、又喝了酒,她顿时感觉更热,心头緊綳着,便说不出话来。 刘氏的声音道:“我会与仲肃先商量一下。” 大嫂道:“秦将军与阿翁早有来往,若非有交情,他方率军进城、来我们家见到妹妹,必定就径直劫走了!” 费氏这时终于说道:“正如长兄所言,阿父去世之后,由我纸笔、答谢过大将军的哀悼书信。大将军与成都当地人不认识,只与我通过信,所以才多说了几句话。” 两个嫂子对视了一眼,看样子显然不信。 县寺前厅这边,侍女们已进厅堂、收拾木案去了,秦亮与费承则还在外面的台基上吹风。秦亮一边寻思着,一边动作随意地、把手掌扶到了旁边的木栏杆上。但他立刻就放开了手,木头居然被晒烫了、此时都 没散去热度。 秦亮开口道:“犍为郡是益州最大的郡之一,且离成都很近,南面则毗邻庲降地区,实则是新益州最重要的地方。伯续便不用跟着蜀国主、前往洛阳了,过阵子去犍为郡做郡守罢。” 费承惊讶道:“仆不过是个降臣,何德何能敢受此大任?” 此时没有了外人,秦亮便好言道:“我何时把卿当作过降臣?以前我快走投无路时,先想到的人便是费将军。当年魏蜀互为敌国,我与费将军尚能相互信任,如今蜀汉国主都投降了、甘为魏臣,我怎能不信任伯续呢?” 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让费承一时间大为动容,一张平整的脸上神情十分明显。 秦亮又用不经意般的口气道:“我打算以陈泰都督梁益,益州刺史暂时不设。卿在犍为郡守任上,各方面都要用心一些。” 他说罢,轻轻拍了一下费承的肩膀。 费承沉默片刻,忽然伏地道:“大将军以诚相待,仆岂能再有二心?愿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伯续终于明白地表态了。秦亮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不禁呼出一口气来,当即把伯续从地上扶起,不顾炎热、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故作淡定道:“卿不言,我也明白心意。” 费承道:“仆肺腑之言矣。大将军自始以礼待之,仆虽无才德、焉能不思回报?” 秦亮说道 :“我与伯续实乃一见如故。” 就在这时,祁大走上了台阶,来到秦亮身边、附耳道:“大将军,王士治将军进城了。” 秦亮点了一下头。 费承见状抱拳道:“仆今日请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见大将军。” 秦亮遂还礼道:“让祁大送送卿,伯续常来走动。” 目送费承走进刺眼的阳光里,秦亮又叫马茂,让他去请邓艾、陈泰、杨威等诸大将来县寺,此地县寺就是中军驻地。 没过多久,王濬先到了中军,即刻前来拜见秦亮。两人便在前厅中饮茶,交谈了一会。王濬与其说在述职,不如说只是闲谈。 之前王濬一直在剑阁关,不久前才奉命赶到成都。秦亮已在蜀地呆了一段时间,刘禅公开上降表之后、没再出什么大事,剑阁关也不必再重兵防守。 两人喝的是泡茶,王濬似乎也觉稀奇,但没说什么。这是秦亮找人弄来的、一些峨眉山出产的绿茶干,然后混入少量新鲜的茉莉花,直接泡着喝;没有再像平常一样、加入姜之类的东西煮。花茶果然还得蜀地的最好,控制一下水温、便几乎没有涩味,只有香味与回甘。 等了一会,驻扎各处的诸大将也陆续到了。秦亮的侍卫自然也同等对待,给大伙都泡上了茶。 大伙都只是喝、没顾得上说,唯有熊寿喝了一口便直接嚷嚷道:“嘿稀奇,就是有点淡。”杨威瞥了他一眼:“有得喝就不错了,还 嫌咸淡!” 第六百六十三章 归途在即 诸将相互寒暄闲谈,不过在秦亮面前、大伙仍然比较注意言行。 唯有熊寿嚷嚷了一句,杨威则对熊寿骂骂咧咧。他们与潘忠、张猛等人是一样的出身,起初都是被曹爽排挤出中军、然后跟着秦亮去了庐江郡。但杨威熊寿二人在曹爽伐蜀时,曾与秦亮同患难,说是过命的交情、也不为过。 秦亮没管他们,只顾着对文钦等人说道:“剑阁之役,跟着乘木筏走西汉水过来的人,其中有凉州军、汉中都督的人马,还有孝兴的部下,跟着我回洛阳,将士都编到中军。尔等缺额的兵员,再从别处调遣。” 邓艾、文钦、马隆先后拜道:“遵命!” 这时大伙才回过神、秦亮在说正事了,遂转身看过来。 洛阳中军各方面的待遇都会好不少,司州南部的驰道、水路打通之后,将士们回家也要容易一些;所以秦亮才这么安排将士。 剑阁之役是最为关键的一战!当时诸将士没有退路,而且与姜维军交战的两天、几乎是在正面相互消耗,战斗非常残酷;然而诸部将士并没有溃散或哗变,由此可见,前军那些人至少是信任秦亮这个大将军的。 秦亮随即看向刚到成都的王濬,拿出了裴秀制作的那张图递过去,说道:“士治加四品奋威将军号,出任梁州刺史,以领兵备战东吴。” 王濬似乎心里有点准备不足,他愣了一下、才接过地图,立刻抱拳拜道:“仆愿为大将军前驱,定不负重任!” 大伙安静了片刻,随即向王濬道贺。 王濬的官职,确实如同长了翅膀。几年前他还只能跟着丈人讨生活,丈人一死、几无安身立命之地,短短数载,竟然干到了州一级! 秦亮自己便坐过各种官位,当然明白魏朝的仕途情况。其中有几道坎,大多人做一辈子官、也没法迈过!第一道坎是郡守,只要干过郡守、后代便勉强称得上士族出身了,进入仕途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然后正是州一级的都督刺史,稳住的话、将来以三公九卿致仕完全有可能!当年袁绍开口闭口四世三公,家族多么风光便可见一斑。 汉末以来各地割据,恢复了州牧;及至魏朝又重新开始中央集权,任命州牧非常慎重,一般都是刺史。刺史品级待遇不高,但魏朝战争频繁,单任刺史并不常见,一般都要加四品、五品将军号,既有权又有品级。所以都督刺史,都会被人们当作州一级的官员。 王濬回应大伙之时,又不忘向秦亮揖拜,直白地说道:“大将军知遇之恩,仆至死不忘!” 秦亮微笑着说了一句:“汝造的木筏很结实。” 众将也顿时跟着笑了几声。 秦亮没有多言,提醒一句便已已服众。参加了伐蜀战争的将领们都知道、剑阁之役的危险性,多半也明白此役对秦亮的重要!此战中做出重要贡献的王濬,得到提拔并不奇怪,何况王濬也管过战时后勤。 “玄伯(陈泰)改为梁益都督,蜀地新附,卿勉之。”秦亮接着说道。 陈泰揖道:“仆领命,绝不敢懈怠!” 秦亮一边点头道:“玄伯留守蜀地,我便比较放心了。”一边又打量着鬓发花白的陈泰。 魏朝都督二州的大将,有各级官员分权,并不具备像西晋藩王出任督军的那种威權,但秦亮当然也不愿意、把都督蜀地的重要官位交给有隐患的人! 陈泰此人凭借其父陈群的威望,平常不太愿意去巴结权贵,立场却应该没有大问题。 有时候,人还是要看关键时刻的选择!当初王凌忽然薨,秦亮在汉中进退两难,位于关中后方的陈泰,第一时间以书面形式、主动向秦亮表明了态度。不仅提到了他的好友傅嘏,还明确地表示大将军是国家肱骨,愿意继续听从大将军的将令、唯大将军马首是瞻。 另外陈泰要比邓艾懂征治,除了带兵作战,他也不是个残暴的人、常有怀柔手段。如在雍凉任上,士族亲朋曾托陈泰去捉羌族人做奴婢、他便没有答应。 因此秦亮为了尽快稳定蜀地,才要陈泰改任梁益,而没有选择邓艾。 这时秦亮站在了邓艾的旁边。他对邓艾实非不信任,邓艾之前的问题、主要是可能抢功。 他遂开口道:“由士载来接任雍凉都督、驻守长安。” 邓艾似乎预料到了、他去都督雍凉比较合适,但刚才大概还不确定,听到这里他也露出了喜色,忙深揖道:“大、大将军……重用,仆感怀……之至!” 秦亮扶了他一下,不过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朝廷执政者想提拔的人,即便没有大功、也总会有理由。但若一个人只有功劳、定没什么鸟用,搞不好还要被人挵死。 从邓艾面前走过,秦亮又看向马隆:“孝兴此次是漂流西汉水的前锋,累功可以去扬州做刺史了。” 马隆瞪圆双目,用力抱拳道:“仆谢大将军恩赏!” 秦亮这才回顾左右道:“今日并非论功行赏,不过我军新据有蜀地、须要立刻安排职责,免得误了公事。封赏是朝廷的事,应有封爵食邑。” 诸将纷纷附和,“大将军言之有理!”“大将军为辅政大臣,自当为朝廷分忧。” 实际上秦亮也没有说错,官职本来就会时常调整,包括品级高低的变化、也是正常情况,并非都是因功晋升或罪责贬斥。朝廷封的爵位或许更重要,食邑的收入往往能超过俸禄,关键是可以世袭! 以魏国的情况,今天是凉州刺史、明天就可能回去做尚书了。而爵位食邑却不同,增邑削减都有功过理由,相比之下更加牢靠! 秦亮又道:“比如志为(潘忠)、仲若(文钦)在涪县之役中功劳也很大,因要居守原职、等待朝廷安排,此时便无须多说。我回洛阳朝廷之后,再为大伙请功。” 潘忠侧目看了文钦一眼,率先说道:“治军、部署皆由大将军,末将不过是奉命执行大将军的军令,实不敢居功。” 涪县之役时,正是潘忠部最先突破蜀汉军中路,他不过是说得谦虚罢了。文钦斜着眼睛回应潘忠的目光,现在果然不好再说什么。 只要没有当场吵起来、秦亮便不用在意,他只说道:“上了奏表,太后与诸公自有论断。伐蜀之战既已结束,仲若便先回凉州管好兵马,等着调令。” 文钦拜道:“喏!” 这时秦亮看了一眼外面偏西的太阳,遂道:“稍后诸位去阁楼厅堂,一起吃晚饭罢。” 于是傍晚时秦亮又与诸将宴饮。不过食物比较简单,有酒有肉,几道菜便可以算宴席。 天黑之后、秦亮刚准备歇息,忽然又收到了胡奋从东边送来的消息!成都城门已经关闭,信使是坐竹筐进的城,连夜将军报送到了县寺。 胡奋走米仓道出击,本来是佯攻蜀军,分散蜀国的注意力。等到刘禅投降、传诏各地,胡奋因此顺利进入了巴西郡宕渠,接着欲往巴东郡劝降罗宪。 当时东吴的西陵督步协,果然遣将,以援救蜀汉国的名义、向白帝城进发。罗宪拒绝吴军通过白帝城附近的水道,吴军却继续进军,他遂率军占据险要位置、以杛弩等兵器攻击吴国战船!吴军遭受了一些伤亡,只得暂且退走。罗宪随后送信给胡奋,表示愿意接受成都的军令、带兵向魏将投降! 胡奋兵少,又担心吴军还会来攻打白帝城,故回信、叫罗宪暂且仍驻守巴东郡。胡奋则领兵先去江州受降、占据上游,同时派出信使,急报成都! 秦亮了解到情况,叫祁大送走了信使。他观望了一眼夜空,外面的天色早已黑尽,依稀的光线乃因有月亮。 没一会祁大回来复命了,秦亮便点了点头,随口说了一句:“我们启程回去的日子,也快到了。” 祁大揖道:“仆将提前准备路上的用度。”说罢掩上木门退走。 秦亮却没有立刻到塌上睡觉,又拿着书信凑到油灯下、看了一遍。 罗宪应该不是诈降,因为到了这种时候、投降魏国才是明智的选择!反正都要屈膝做降臣,如果投降吴国、以后跪两次,何苦来哉? 胡奋暂时只能做郡守,因为他父亲胡遵是徐州刺史,魏国没有父子各领一州的事。不过到时候论功行赏,应该给胡奋封侯食邑。秦亮与徐州刺史胡遵没有多少来往,但胡家后代已经拉拢妥当。 先让胡奋就地出任巴郡郡守,驻军于江州,这样可以控制支撑巴东前线的粮草辎重、甚至兵员。等到新任梁州刺史王濬前往,率魏兵抵达江州,蜀地东面防线自然就稳住了。 秦亮目前还不想对东吴用兵,正急着想赶回洛阳,他最关心与期待之事、仍是在魏国朝廷的名位!他自认并非因为有多大的野心,只是走到了这一步、不得已而为之。 第六百六十四章 秋雨来时 新任的梁益二州官员、以及雍凉都督,都只是代领行事职责,暂时不算正式官位。 除了因为朝廷的流程要走一遍,也缺少一些合法的凭据,比如诏书王命,只有大将军印信的文书、东西不全。 不过大伙都知道、这就是正式任命!往后只是补全手续而已。诸将相信秦亮的许诺,而且也愿意信。只要有大将军的军令,大伙可以调动留守的魏军将士,立刻就可以行使授权了。 秦亮遂开始准备回程,中军各部人马分批从驻地出发、走金牛道先去关中。 费承要出任犍为郡太守,并不随军去洛阳,只要他二弟费恭一家、要相随蜀国主刘禅前往。不过费恭所在的队伍,与刘禅刘璿等不是一路,而是与秦亮中军同行;他的妹妹费氏,自然也被安排与费恭家人在一块。 临近出发,秦亮又与谯周见了一面。 在此之前,秦亮便亲自见过了谯周的学生之一、弱冠年纪的陈寿,因为秦亮对陈寿挺有兴趣,便多谈了几句。以至于同行的原蜀汉官吏,都对陈寿有些刮目相看。 秦亮召见谯周,并非因为谯周是劝说刘禅投降的人、亦与他在益州士林的地位无关;而是因为刚知道,谯周精通谶纬术! 在这种神秘学方面,本来杜琼的造诣更高,但杜琼已经死了。听说谯周与杜琼一起探究过知识,秦亮才只能见谯周。 谶纬术之中涵有阴阳五行说,秦亮便提到万物 生于无,无中有阴阳两种气(或曰真空量子涨落),正粒子阳气不知什么原因、占据了上风,故生万物。 谯周却认为,秦亮所言者道家,接着从各家学说、对比治国之道。然秦亮完全不想与谯周谈什么治国,他纯粹只是对阴阳学感兴趣,于是感觉鸡同鸭讲。谯周显然不是他要找的那种人! 秦亮要找的是天生的奇人。因为他在蜀地听闻,世上有一些人不是靠想象来编造的理论,而是真的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有人能看到经络,由此描述出一些复杂的东西,正常人却怎么也检测不到。 他又想起了陆凝的师父,却忘记叫什么名号了。而且蜀地官员、也不知道当地有什么神奇的道士,可谓名不见经传。 现在看来蜀地大多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与魏国的情况无异! 大概只是蜀地种稻谷的多,魏国种麦粟更常见、却也不是没有稻谷。至于凤凰山之类的神仙,秦亮同样没亲自上去看,平原上的一座小山,能有什么神仙? 反倒是凤凰水上的驷马桥,秦亮离开成都时、又仔细看了一会。因为刚进城时,他不确定这道不起眼的石桥、便是司马相如走过的那道桥。 秦亮所在的中垒营一路人马,七月下旬离开了成都。大群人马走大路回去,等穿越米仓山、秦川,走过关中平原,然后过潼关时,已是九月初了。 ……最近陆续有军队从 西边到达了洛阳,正是伐蜀回来的中军人马。许多百姓都跑到了西阳门那边去看,加上大市在内城西门外,这几天西阳门内大街附近,简直是人山人海。 世人应该想看、蜀汉国主君臣被捉回来的场面,不过当然看不到。那阿斗并不会像平常败军之将一样示众,更不会被关到囚车里、让人们围观。 获胜归来的大将军仪仗、人们倒是有可能碰巧看到。有关大将军灭国之战的事迹,最近到处都在说!世人早已习惯了三国鼎立的认为,忽然天下少了一国,自然是让目不识丁的人都津津乐道。魏国大将军秦亮的声威,此刻亦达到了一个顶峰,许多人都觉得,若能亲眼见识一下威仪、也是可以拿来说道的幸事。 大将军秦亮的行程,至少朝廷大臣是知道的,因为大伙须出城迎接。 王家宅邸的玄姬等人、便也从公渊那里听说了。她算一下时间,大概明天上午,仲明就会到达洛阳! 当着公渊令君他们的面,玄姬什么都没表露出来,甚至看着还有点走神。但是玄姬心里的情绪,已是起伏难平。 此时快到傍晚了,一想到回房睡一觉、明日稍迟一些起来,很快就能见到仲明,她又是高兴、又是心慌!有时候她就是这样,整整半年都能熬过去,偏偏最后一晚上会觉得尤其煎熬。 玄姬早早地回到了东边的庭院,天还没黑,她便上了那栋熟悉的阁楼, 来到后窗旁边、看着外面的青瓦屋顶。仿佛在那屋顶上,会出现白色显眼的豆腐。 就在这时,忽然筒瓦上传来了“叮当……”清脆的声音,玄姬心下不禁“咯噔”一声,听到这么大的雨点、自然感觉要下大雨! 果然没一会,“哗啦”的雨声便笼罩在了空气中,木窗外的青瓦也变得苍白模糊了。 没想到,深秋季节、居然还会下这么大的暴雨。众军到了司隶,定不会冒雨赶路,这下要耽搁行程了!本来可以预料的确定时间,却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大概估计,玄姬顿时闷闷不乐。 偏偏这样的心情,没法对任何说,哪怕是令君、或者亲近的侍女也不好说,否则非得叫人笑话!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息的迹象。许久之后,玄姬只得走下了阁楼,正见一个侍女站在屋檐边上。玄姬留意看了一下,见那侍女拿着一把伞、正在时轻时重地刮天井中的积水,不知是在玩耍、还是清洗雨伞。 大雨已在天井中的砖地上聚成了水洼,侍女的伞每朝后面一拉,那清澈的积水便会被刮起来、甚至浇到了天井外面。 侍女们时常会做一些无聊的事,不知道她们是在做什么。但越是让人猜不到的事,越会叫人下意识多想! 玄姬马上将目光挪开,转头看向了亭子旁边、雨中的树枝。那棵树的叶子已经掉了,但树枝不是枯枝、还是活的,在风雨之中,它迎风翘立, 即便被风吹弯之后、立刻又会弹回来,非常挺拔有力,姿态分外倔强。 侍女终于发现了玄姬,急忙收起雨伞,屈膝道:“见过女郎。” 玄姬的脸有点烫,没有问侍女在做什么,她只是点了一下头、便立刻回房去了。 其实对于重逢,她有各种各样的期待,不限于那种事。但越是直观的东西、越是容易叫人等不及,她不能去想,一记起来便会反复回想。 天色渐渐黯淡,但果然还是太早了,玄姬躺在塌上、很久也毫无睡意。她一会平躺,一会又侧过身来,却始终找不到舒适放松的姿态,感觉有点重,还不如微微平摊开那么轻松。辗转反侧了很久,她想了各种各样的往事,总算是睡着了。 等到玄姬一觉醒来,竟发现天色已然大亮! 她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然后听到外面一片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麻雀的叫声,遂立刻起身,顾不上梳妆、穿着一身白色里衬便打开了木门。忽见厢房的屋顶上,一缕橙黄的阳光、让瓦顶的颜色仿佛也变浅了!雨后天晴,空气明净而凉爽。 只要有阳光,哪怕是在深秋、亦让人仿若看到了春暖花开! 这时侍女的声音道:“昨夜很晚了,妾仍听到女郎翻身的声音。今早见女郎尚在睡熟,便没忍心叫醒。” 玄姬脸上不禁露出了嫣然笑意,好言道:“迟一些没关系。” 侍女又道:“王夫人先前说,让女郎一会去前 厅庭院找她。” 玄姬恍然,赶紧回房间梳妆、换衣裳,她还拿出了胭脂水粉的盒子,今天要上一点淡妆,细心修饰一下。 收拾妥当,她便依言,前往厅庭院见令君。不到中午,便有奴仆禀报,君侯等都回来了! 玄姬与令君、王家女眷们出门楼迎接,大门口便传来了热闹的说话声。除了公渊、公骥兄弟,便是身穿官袍的三哥王金虎,以及穿着札甲的秦仲明!仲明好像说过,出征回来时喜欢骑马,自然就没有提前卸甲。 秦亮还在马背上,见到大伙走出门楼、他立刻转头看了过来,目光径直看向了令君和玄姬。 接着他矫健地翻身跳下马来,取下头盔、上前与王家亲戚们见礼。那亲切、欢喜而热情的眼神,有力的洒脱动作,脚踩到砖地上“咚”地一声,仿佛踏在玄姬的心口上!玄姬不得不即刻施展心灵放空术,不然当着亲戚的面、定会有些难堪! 令君仔细打量着秦亮,他便轻声道:“令君放心罢,我一点事也没有。”令君这才回过神,忙作垂目的姿态、端庄平稳地向秦亮揖见,她的礼数,一向都很端正,“妾恭迎夫君出征归来。” 玄姬则不好当众说什么,与秦亮见礼、只是轻声说道:“仲明回来了。” 这时公渊的声音道:“我本以为,仲明会先带着蜀国君臣,前去东堂。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向陛下殿下献俘,气派场面,难得阿 !” 秦亮用不经意的眼神从令君玄姬脸上扫过,旋即对公渊笑道:“还是更想早点来外舅家,一家人好久没见面了。” 第六百六十五章 从容平稳 令君等已收起了喜色,一众人刚走进前厅门楼、公渊又道:“仲明抵京之前,陛下殿下还召见过朝中重臣,殿下问诸臣,该为仲明封国公、还是王爵。” 此言一出,王明山、王金虎立刻看向了秦亮。连诸葛淑等妇人、都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目光里多了几分敬畏。一向当众表现得端庄安静的令君,亦微微侧目、留意着秦亮的反应。 玄姬自己心里也是一紧。她先前没有顾得上细想,但公渊一提起,她自然明白、秦亮一旦开国,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被人称作王夫人了! 当年魏公魏王的旧事摆在那里,玄姬只要有个名分、爵位俸禄也是相当于侯,王家人不可能不同意。 秦亮之前就给玄姬许诺过此事,此次强行攻灭蜀汉国、必定就是为了分封开国!玄姬清楚地记得、秦亮许诺此事的时候,还立刻推举了公渊为车骑将军,为了她与令君的后路! 玄姬正在百感交集,秦亮竟忽然回头看了她一下。大伙自然也因此留意到了玄姬,她差点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失态,幸好早已使用了心灵放空术,才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秦亮倒是一副随意的样子,马上便对公渊道:“诸公信赖,推我为辅政,此番对外用兵、主要还是为了朝廷。蜀汉国不仅威胁我国,且在西线牵制了许多兵力。为了调运粮草物资,朝廷也是每年耗费大量国力民力。能除此 大敌,国家幸甚!” 他的回应却不随意。大概是因为公渊是自家丈人,他不好否认;但即使在王家宅邸,在场的亲戚也有那么多人,他又不便把不臣之心挂在嘴上。于是这么不置可否,言论稍嫌冠冕堂皇,倒也不算口是心非。 令君应该也明白了秦亮的心思,她的肩背挺拔、姿态端正,清纯漂亮的单眼皮眼睛里,立刻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公渊只得点头道:“仲明说的是道理。” 玄姬已经看出来了,公渊也想看到秦亮能再进一步。先前公渊说起,让秦亮先带着蜀汉君臣去献俘,当着皇帝满朝公卿的面很风光;公渊那眼神与语气,确实是希望、女婿能尽量彰显威信气度! 曹氏衰微,正是各家难得的机遇。其中王家本来有资格竞争,毕竟连司马家当权时、都对王家有所提防;以前公渊应该也有过一些想法。但是王彦云去世之后,公渊的才能不足。加上军功威望极大的秦亮、是他的女婿,他的心态早已有所改变了。 公渊身在其中、总算是没有犯糊涂!因为公渊不只是要继承基业、还得开创大事,仅靠家势可不行。仲明有时候都显得惶恐慎重,公渊若是上去、多半是凶多吉少;当年司马家兵変之后,若非仲明拼命,王家那时就要完了! 这时公渊又感慨道:“直到三月初,众人仍不相信,仲明此番伐蜀、能够直接灭国!此大 功足以震慑天下、彪炳青史矣。” 诸葛淑轻声道:“不久前我见到阿父,阿父也说,仲明用兵简直是攻无不克。” 令君的声音却道:“夫君这次太冒险了。” 秦亮忙好言道:“结果总之是好事阿。” 三哥王金虎道:“我到兴安亭时,仲明已然率军顺西汉水而下,我是劝诫不及。没与仲明一起去剑阁关,也是一桩憾事。王浑、贾充等人都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走到了厅堂里。公渊道:“仲明要不先把甲胄卸下,一会就在家里吃午饭。” 秦亮坐到席位上,面带笑意道:“骑马进的城,故穿着札甲。我与外舅叔父等说会话,便要先回去了,刚回洛阳还有许多事要过问。改日大家再到府上宴饮,那时我也歇过来了,定要陪三叔喝个痛快!” “哈!”王金虎顿时笑道,“一言为定。” 公渊便也点头应允,又道:“消息从成都传回来,没过多久夏侯玄、嵇康等上书请辞了,殿下没有同意。” “嵇康辞官,可以准他的。”秦亮随口道,“暂且不管他们,过阵子再说。” 这时侍女把茶水端了进来。一家人便继续谈论,话题多是战场上、朝廷里的事。但玄姬看得出来,秦亮的心思、显然在令君和她身上,时不时便会故作不经意地看她们。只是一家男女聚在一起,仍然以大丈夫为主,妇人话太多了反而失礼。饶是如此,秦亮也会偶尔问 孩子的事,与令君玄姬言谈两句。 过了一会,秦亮便起身告辞了。大伙带上阿余、阿朝、阿子,出门楼要坐马车回去。王家人送到大门口,又热闹地说了一阵话,商量下次团聚的时间。 马车一路回到洛阳东北边的大将军府,径直驶入了内宅。玄姬从另一辆马车后面下车时,秦亮令君已经等在了外面。 从车厢下来有个坎,玄姬只得轻轻跳下来,顿时有颤巍巍的姿态。此时宅子里已没有亲戚,秦亮便毫不掩饰,瞪眼盯着她看。那火热的目光,让玄姬也更心慌了。不过奶娘等人还在旁边,玄姬一时间下意识地作矜持之态,伸手稍微一遮,但片刻后她便懊悔了,还不如假装不知,反倒没有这么明显的动作。这下令君等人都看了过来。 秦亮把怀里的阿余放下:“阿余先与奶娘过去,我有正事与你们阿母商议,晚一些陪你们玩。” 令君也将阿朝递给奶娘柳氏,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地与柳氏说了两句话。玄姬看在眼里,还是很佩服令君的。令君在人前,几乎任何时候、礼仪姿态都能显得很端庄,动作平稳从容雅致,加上那秀美的容貌、略显冷傲的神情,以及府中的地位,会给人一种不可玩笑的感觉。但是玄姬一想到她的另一种模样、以及沉闷的声音,便会产生混乱的感受。即便令君是很熟悉的人,但玄姬偶尔仍然觉得、像不认识她一 般。 三人同行走进了西侧庭院,莫邪与江离也跟了进来。 进了卧房外屋,令君便柔声道:“夫君好像晒黑了一些,出征在外的时候,吃不了不少苦罢?君不知道,姑听说了战场上的事,哭得好伤心。” “这次是迫不得已,以后保证不会再让卿等担忧。反正都过去了,先别管了。”秦亮说罢,居然伸手缓缓拉开了玄姬的衣领。玄姬感觉肩膀一凉,急忙伸手按住,转头看了一眼莫邪等侍女。除了令君,玄姬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失仪,之前她都是入夜后才来西侧庭院。倒是令君好像与秦亮在一起时、那两个侍女在旁边看到过。 玄姬道:“我与王夫人帮忙卸甲,尔等去忙别的事罢。” 两个侍女看了令君一眼,屈膝道:“喏。” 秦亮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偏偏又没法太着急,因为身上札甲用皮绳系好的,不先慢慢解开绳子、根本脱不下来!等到莫邪等走出房间,掩上了木门,玄姬忽然从余光里察觉、一缕浅紫色的丝绸衣裳先落到了地板上,她立刻转头看了一眼令君。玄姬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屏住了呼吸,才凝神看清那甲片上的皮绳。 今日一早雨就停了,太阳也重新出来,此时外面仍然是阳光明媚。门窗掩着,房屋中的光线也很好。不过玄姬不知怎地,想起了昨晚下雨时,那积水被侍女刮出庭院天井的场景,还有那树枝在风中的倔强 姿态。 心慌烦乱的煎熬,一下子亦已一扫而空,后来稍微平静了,只剩下轻飘飘的温暖感受。 玄姬等人都没有吃午饭,直到下午、她才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说话。她醒了过来,发现令君在旁边睡得很香,秦亮却不在塌上。 这时外屋传来了莫邪的声音,小得如同蚊子扇翅膀:“因为来不及叫君侯,说是陈长史先带着人、迎到了大门外。这会人应该到了阁楼厅堂中。” 秦亮的声音道:“我知道了,稍后就过去。” 他很快就回到了里屋,居然没穿衣裳便与人说话。他转头看了一眼玄姬,说道:“朝廷里的人比我还急,其实等个两三天也无妨。” “传诏的使节?”玄姬轻声问了一句。 秦亮点了点头,把挂在架子上的月白色袍服取了下来,然后将胡绳床上的小衣扔在地上,拿起带着汗水脏污的里衬又穿到了身上。玄姬见状道:“仲明的衣物在木柜里,我给卿找罢。” 玄姬将被褥按在心口,坐了起来。秦亮却道:“不用麻烦,一会我就回来。” 秦亮穿戴好,又走到塌边道:“我要假装推辞一下,顺便也能看看大伙的态度。不过之前曾向姑许诺的事,等不了多久了。” 玄姬垂目道:“我心里很高兴,却也不是很在意那些东西,只想安稳陪着仲明。” “我也是这么想的。”秦亮俯身吻住了玄姬的嘴唇,放开她时又道,“先走了。” 玄姬抿了一下朱唇,怔怔地坐在塌上、看着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玄姬转头又看了体力挺好的令君一眼,刚才说了有一阵话、居然还没有吵醒她。 第六百六十六章 可比周公 第六百六十六章 可比周公回 秦亮到外屋把一顶冠帽戴上,然后大步出卧房。没一会他在廊芜上、碰到了未走远的莫邪。 莫邪走在他的侧后,说道:“君侯,张夫人····.·说南方口音的张夫人,先前到庭院中来了一趟。 “哦?”秦亮随口发出了一个声音。主要是莫邪专门提到了潘淑的口音,他便立刻想到,潘淑的身份保密并不严密。诸如此类的一些蛛丝马迹,如果有人专门关注吴国皇后的事、估计能猜出来。 但秦亮也不是太在乎,他原先主要是想、尽量让几岁大的孙亮继承吴王之位而已。 “庭院的门楼,白天莫邪听到秦亮的回应,弯腰解释道:都敞着,有人守门。可张夫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那里的侍女离开了,她便自己进了庭院。张夫人平常不会进来,先前说是,听闻大将军远征已归,前来恭迎大将军回府。 秦亮听莫邪说得仔细,顿时问道:“她来的时候,卧房里有声音?”莫邪埋着头低声道:“嗯。6 他略有些尴尬,不过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说了一句“知,便继续走出门楼,往前厅庭院那边而去。道了” 等到秦亮走进阁楼厅堂时,果然见一大群人已经跪坐在厅中。人们见秦亮进来,这才纷纷从筵席上起身。 来的使者是钟毓和阿酥,因为钟毓是御史中丞、估计他是正使。剩下的除了随行官吏、宦官,便是大将军府上的一众属官,正陪在厅中。 秦亮主动向钟毓、阿赫拱手道:“临近中午时才回府,因长途跋涉,午后便歇了一阵。未料使节到来,有失远迎。” 钟毓客气道:“无妨无妨,仆等奉诏而来,能见到大将军、将策书亲手交于大将军之手,即算不辱使命。 阿赫道:“仆等在东堂觐见,陛下亦在正位。”他没有说郭太后,但召见大臣的人、必定是郭太后,几岁的曹启不可能单独召见大臣。 秦亮又与陈赛、王康寒暄了两句,幸得二人留守大将军府、诸事才维持得有条不亲,陈赛等忙称分内之事。 钟毓确实是正使,他拿起节杖,走到了摆放好的各种礼器、金虎符等物的中间。 秦亮见状,率陈赛等众人行拜礼。钟毓遂展开策书,当众宣读。 因为秦亮刚回来,除了在城门口见了迎接的官员,便只与王广等见过面,并没有事先得知策封的内容。他只对策封什么爵位感兴趣,遂认真听着。不然以他此时的精神状态,多半没 法专心听宣! 这篇策书是长篇大论。大概是说,昔日曹爽骄纵无德,又在伐蜀之战中损兵折将、虚耗国力,司马懿则居心叵测,兵变谋逆。幸有君勤王辅政,平定幽州叛乱,南慑东吴,西灭蜀汉,匡扶社稷,中兴大魏,可比周公、召公。朕闻先王对于建立功德的人,不以外姓、宗亲区别,周天子、汉朝天子因为分封诸王,能够拱卫国家、藩屏皇室,于是国运长久。 2 秦亮听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了封赏的内容,朝廷分封出十郡之地、准秦亮开国设社稷宗庙,策封为晋王!并赐九锡。九锡之物当然没带来,因为其中有门板之类的大物件、不可能急着抬过来。 钟毓读到这里,声音亦渐渐有点异样。 秦亮听到“钦哉”的时候,便伸手准备接策书。这次他没有像上次一样、稍有犹豫,而是起身径直道:“臣留下策书恭敬细读,以便上表推辞。但礼器等物,还请公带回朝廷,实不敢接受。 策命中都认可了秦亮的功绩、封王的理由,钟毓的言论也不出意外:“大将军有大功于社稷,若是推辞不受,恐怕陛下、殿下难以心慰。 “君受诏命开国,正可拱卫社稷,这是阿袜也立刻说道:国家之幸!” 两个使节之中,阿赫是秦家同族,诚心想秦亮接受王爵十分正常,因为建立宗庙祭祀的祖先、必定也是阿酥的先祖。秦亮主要留意稍微观察了一眼钟毓。 钟毓脸上长着浓密的,与钟会一样是个大胡子。不料面相粗犷的人、心思有时候倒是挺细,钟毓立刻察觉到了秦亮的目光,随即一脸真诚地轻轻点头示意。 其实曹爽还在的时候,钟毓似乎是倾向于司马家的人!曹爽伐蜀时、秦亮是参军,亲自见证了其中的过程。钟毓在出兵之前是一声不吭,等到曹爽进退两难的时候,他便写信力劝曹爽赶紧退兵。立场不得不叫人怀疑。 不过现在都不再重要了。如今的颖川钟氏的表态看来,至少不想与秦亮为敌,钟毓很少来走动,但他弟弟还在大将军府做了属官。 这时陈赛、钟会等属官也纷纷劝说。秦亮却故作感慨,回顾左右道:“我刚出仕时,便有志于结束连年战乱,做出一番功绩。孙太尉当初还在曹昭伯府上做长史,亦知此旧事。用兵攻伐吴蜀,都是为了中兴国家。如果现在我接受封王,那诸公岂不是要怀疑我、有不臣之心?”S1 众人顿时愣了片刻,钟毓也瞪了一下眼睛,仿佛在说:难道、君竟然没有不臣之心?<5 长史陈赛率先回过神来,说道:“那都是他人妄自揣测 大将军大可不必在意。况且君有灭国大功,开国称王、舍君其谁?”1 钟会也道:“如今大将军居功至伟,足以服众。” 秦亮听到大家的言论,心下稍感欣慰,却依旧拱手道:“休渊士季之心情,诸位好意,我已心领。但如此封赏,实无法坦然拜受。1 他又转头道:“公回东堂之后、便如此回复殿下,稍后我再上表解释。 “既然如此,仆先回宫复命。但请大将军三钟毓拜道:思1 秦亮遂送钟毓、阿出厅堂,众人也簇拥着他们一起走下台基。这次秦亮只是亲自送到台阶下面,然后就叫陈赛带着官员们、继续礼送使节出大门。 跟着使节来的宦官张欢、在正式场合没有多言,这时他倒是单独留了下来。等人们走到了长廊上,张欢才恭敬地说道:“皇太后殿下明早欲在东宫召见大将军、以商要事。 秦亮点头道:“我一早便前往觐见。 张欢又沉吟道:“此前皇太后殿下也在考虑,是否该循序渐进地、以策书先封大将军为晋公。 秦亮不置可否:“待我见了殿下,当面相谈。 张欢再次揖拜道:“那仆也不多逗留了,请告辞。 秦亮还礼,说了一声后会有期。他站在原地目送张欢,很快转身返回台基上 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地方,此时竟忽然之间只剩下了秦亮,他甚至有一刹那产生了恍惚感、好像刚才听宣策书的事是个错觉!当然周围还有侍卫、侍女,但他们不会随便与秦亮说话。因为他临时从内宅过来,吴心一时间也不在这里。 不过诸侯王应该可以称孤道寡,此情此景、居然十分应 景? 大门那边还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不过近处已变得十分安静。秋冬时节、应该是最宁静的时候,至少没有了虫子的嘈杂。庭院里的树叶都渐渐凋零了,但天气晴朗、阳光明亮,正是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色。 秦亮踱步到台基一侧的栏杆旁,他回头一看,便看见了熟悉的中山、巍峨矗立在天边。山顶之上,泛蓝的天空显得分外高远!风中传来了稀疏的鸟鸣,放若是大音希声般的恢弘雅乐正音! 曹爽建造的这座府邸,秦亮确实很喜欢。不乏开阔壮美的自然景色,却也因为住习惯了,熟悉感也会让人产生温馨、安稳之感。1 没多久陈赛、钟会等人回来复命,秦亮又与他们言谈了一阵。等到大伙散去,他便又回了内宅。 因为歇得比较早,次日天刚明、秦亮就起来了早便准备去东宫觐见。 郭太后今日召见,可能主要就是为了谈正事?毕竟东宫平素没人居住,不像皇宫里那般人多眼杂,说一些密言、也不用担心被闲杂人等听去。 刚下了一场大雨,昨今两日都是晴天。秦亮到达东宫的时候,朝阳已经升起,东边的云层给染上了些许金边,也让这颜色日渐萧索的秋季、平添了几分鲜艳。 随行的侍卫留在了东宫门楼内,原本在那里当值的、也是中坚营潘忠麾下的人。秦亮在永安殿外的台基下面,见到张欢等宦官,寒暄两句,他便走上了高高的台阶。 这时吴心等人,正好从永安殿内出来。秦亮打了声招呼便独自走进了正殿。 1 北边木台上、那个带栏杆的正位,依旧在那里,不知多久没人坐过了。东边木窗间的阳光照射进来,灰尘在一缕光线中飞舞着,秦亮又注意到了它,迈步往前走时、转头观望了一会。 秦亮忽然从余光里发现,郭太后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殿后侧的门口。她的声音依旧好听,庄重的主音之间、带着娇声的辅音余韵:“仲明要不上去坐坐?”S1 “只是一个座位罢了,也不知为何容易引人注目。”秦亮转头先说了一句。他立刻站在原地揖拜道:“臣拜见殿下。郭太后露出了一丝笑意,又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轻叹道:仲明终于回来了!”、2 甄夫人这才走进正殿,揖拜道:“恭贺大将军。 第六百六十七章 循序渐进 彼此间喜悦地寒暄了几句,三人便一起走出了永安殿后侧的小门,沿着走廊而行。两边都是房屋遮挡,不过仍在室外,郭太后走前面、秦亮与甄夫人随行往前走。 秦亮看了一眼身着深色衣裙的甄夫人、把皮肤衬得分外白皙,便开口说道:“我记得刚认识甄夫人时,夫人很大方,怎么愈发胆小了?” “当初大将军只是五品官……”甄夫人好像临时改了口,“但也是朝廷官员。而今大将军身居高位,武功盖世、威震天下,妾又怎敢无礼?”1 郭太后双手放在腹前,姿态端庄,走路目不斜视,听到他们交谈,她也趁着拐弯的地方、轻轻回头看了一眼。1 秦亮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觉得、甄夫人好像惧怕事情严重,想安抚她别怕。不过刚才他的话,甄夫人一时未能准确理解。 但甄夫人既然回应了,秦亮便循着她的意思道:“只是身份变了而已,人还是原来那个人。” 甄夫人轻声道:“多少人想要如此,大将军不愿意吗?” 秦亮听到这里,稍微怔了一下。甄夫人倒似乎没说错,许多人如果拥有了威權,便可以迫使他人主动想方设法地迎合恭维,可瞬间找回存在感与价值感。哪怕明知道别人是因为想得到好处,或者命运前程被掌握而无可奈何,人们也乐此不疲。4 但或因他前世就处于“他人”的位置,秦亮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比较抵触。现在看淡了一些,他便用玩笑的口气道:“夫人原先那样就挺好,纯粹只是简单的好感、便愿意大胆地冒险。” 甄夫人总算放得开了一些,侧目瞧秦亮一眼,略带埋怨的口气道:“究竟是谁刚认识,便说出粗俗之言呢?” 秦亮立刻想起了当年的往事,恍然道:“我误以为,甄夫人是司马师塞给我的奸细!” 甄夫人困惑道:“什么奸细?” 秦亮道:“我们在吴夫人府上见面,而吴夫人是司马师的前妻、且仍受司马师管着。在此之前,司马师曾当面要送一个女郎到我身边,我暗示他换一个;然后没两天,便在吴夫人府上结识了甄夫人。我一时不甚了解甄夫人的来历,也没多想,便以为卿是司马师新挑的美人。”1 “这……”甄夫人忽然明白了什么,脸几乎“唰”一下红了,随即追上去拉住了郭太后的手臂。 秦亮与甄夫人幽会之后,后来事情才牵连到郭太后。郭太后转身走进一间内殿,玉白的侧脸看起来也浮上了红晕。 郭太后轻轻转头,虽是对甄夫人说话,但目光应该留意着秦亮,“仲明确实不是那样的人。这么一说,反倒合情合理了。”1 秦亮想了想,解释道:“主要还是因为甄夫人美貌,我愿意相信、夫人就是那个送给我的人,所以才会那么心急,完全没顾得上先了解夫人的来历。” 郭太后拿甄夫人的说辞揶揄道:“大将军便是身居高位、??????????????????武功盖世,也愿意对卿说好听的话。” 秦亮一本正经道:“我只是说实话,不过正好是好话罢了。”2 甄夫人应该挺高兴,抬头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故作幽幽叹息、眼睛里却有一丝笑意,“哪还比得上年轻水灵的女郎?” 这时秦亮径直绕过了垂帘,跪坐到帘内的筵席上。太阳已经升起,隔着东边的窗绫照射了进来,虽然有丝织品的阻挡,但此间仍是一片亮堂。1 秦亮抬头看甄夫人的脸时,只觉她的肌肤在光亮中、隐隐还有光泽。对于魏朝人来说,甄夫人的年龄确实不小了,不过长期锦衣玉食的生活,让她们保养得很不错。 “年轻女郎亦有相貌平常者,难道都能生得像夫人这般美?”秦亮笑道。 甄夫人轻轻咬了一下下唇,瓜子脸上的眼睛好像比先前更明亮了。当然也可能是这个地方对着窗,光线更亮! 秦亮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郭太后。郭太后的年纪比甄夫人稍大,但生得漂亮许多,主要是高挑的身材线条尤其美妙!秀气的下巴与朱红的嘴唇分外艳丽,一看就是长期深居宫廷、不染烟火的气质。 不过秦亮也发觉,自己与甄夫人说话要随意一些,平常对郭太后则会客气不少。今天他已经比较放松了,直接走进了垂帘,以前他刚见面时、还会保持着礼仪,甚至跪拜行礼。 先前他在腹诽權力的时候,自己好像也不能完全免俗。 秦亮不是因为敬畏郭太后的权力,但愿意对她保持尊崇的态度,确实是因为她的地位名分。 一个人的意志与控制力是有限的,秦亮对待郭太后、至少当作盟友。她虽然实力有限,也控制不住整个朝廷,但有名分大义,自有维持局面的作用。如果没有她,秦亮的处境、起码吃相会难看得多。 郭太后似乎也习惯了自持身份,大多时候神情姿态都很端庄,这时便用从容的语气道:“仲明攻灭蜀汉、俘虏蜀国主,大功怎么封赏也不为过。昨日仲明辞让,是觉得应该循序渐进、先封国公?” 这次回来,秦亮的心态还是有所不同。此时在私下里,他干脆直接说道:“魏公的旧事在前,只要开国,无论是公还是王,反正天下人都会认定、我有不臣之心。既然如此,昨日那样的策命便挺好。”1 可能他说话太直白,甄夫人也惊讶地看着他、愣了一下。 秦亮没管甄夫人,倒是用不经意的目光,从郭太后脸上扫过。郭太后一双妩媚的杏眼,长长的睫毛下面、眼神隐约有些复杂,带着些许惶恐,但刹那间又似乎好像松了口气一般,闪过的那一丝笑意让人难以解读。 兴许她也有罪孽的自嘲,或者某种报復般的快意,言行谨小慎微的郭太后,有时候实际上又有些叛逆。 但不管怎样,秦亮相信她愿意支持自己。毕竟她早已明确了立场态度,当初在扬州起兵时,她便应该经历过权衡,作好了抉择!彼此之间、包括阿余,也有情分在里面。 况且仅从理智上看,秦亮上位、对于她确实并非最坏的结果!郭太后的实力不够,且是妇人,只能在宫廷中面对整个朝廷,靠她自己、完全不可能把形势救得回来。反正都要大权旁落,秦亮与她有情义、起码还给了她承诺! 郭太后轻轻颔首,用朝堂上那般庄重均匀的声音道:“仲明言之有理,这一次分封,诸臣便可以表明态度,不必以后再来一遍。” 甄夫人终于回过神来,揖道:“君等商议大事,妾到门口去守着。有人在那里应付意外,总比关着门好。” 秦亮道:“夫人不来?”2 甄夫人脱口道:“来什么?”1 秦亮转头看向旁边的耳房,又镇定地说道:“夫人说的也有道理。那夫人随后再找个理由,到大将军府见面罢。现在夫人与我来往,不用太在意、别人是否知道了。” 以前秦亮十分谨慎,连与甄夫人来往也分外保密,因为甄夫人是郭太后的义妹。但现在左右都要明牌了,秦亮没必要再那么小心! 甄夫人点了一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眼秦亮的神情,接着略有诧异道:“大将军与殿下,不是还要商议大事?” 秦亮道:“刚才已经说完了,现在哪里顾得上说太多话?”1 “哎!”郭太后瞪了秦亮一眼。1 过了很久,太阳又升高了不少,透过窗绫的阳光,渐渐照射进了耳房。齐王妃甄瑶的身影,竟忽然出现在了耳房门口!秦亮顿感意外,放在下方的手也下意识地挪开了。甄瑶也是站在原地、一脸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毕竟她平时所见、都是秦亮跪拜殿下行礼。齐王妃是怎么进来的?甄夫人在内殿门口守着,不知怎么把她放了进来,或许乃因不必阻拦。4 甄瑶惊讶地脱口小声道:“怎么回事?”但郭太后没有回答甄瑶,过了一会她才有些口齿不清地生气道:“卿还记仇?”甄瑶顫声道:“我不是故意要看到。”秦亮仍长身而立,这时窗绫上的阳光、终于越过了他的眼睛,被亮光一晃,他顿时抬头观望。5 因为窗子上蒙着一层织物,无法直接看到太阳,只见一大片窗户仿佛都在发光,阳光幻化成了无数的光芒、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此情此景、此中感受,仿佛似曾相识,但又有些许不同。大概是心境不同了,以前他总是觉得,那样的万丈光芒之下、豪情有些虚妄,只是一种暂时的幻觉,虽然令人振奋惊喜,但他心里其实明知底气不足。 而现在,他觉得这一切都渐渐地顺理成章了!郭太后起身背过去,甄瑶才又小声道:“君等说要商议朝事,我才在西殿那边等了许久。” 秦亮好言道:“殿下别来无恙?请进来说话罢。”3 甄瑶看了一眼郭太后,埋下头有些迟疑地慢慢跨进了门槛。101 第六百六十五章 从容平稳 令君等已收起了喜色,一众人刚走进前厅门楼、公渊又道:“仲明抵京之前,陛下殿下还召见过朝中重臣,殿下问诸臣,该为仲明封国公、还是王爵。” 此言一出,王明山、王金虎立刻看向了秦亮。连诸葛淑等妇人、都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目光里多了几分敬畏。一向当众表现得端庄安静的令君,亦微微侧目、留意着秦亮的反应。 玄姬自己心里也是一紧。她先前没有顾得上细想,但公渊一提起,她自然明白、秦亮一旦开国,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被人称作王夫人了! 当年魏公魏王的旧事摆在那里,玄姬只要有个名分、爵位俸禄也是相当于侯,王家人不可能不同意。 秦亮之前就给玄姬许诺过此事,此次强行攻灭蜀汉国、必定就是为了分封开国!玄姬清楚地记得、秦亮许诺此事的时候,还立刻推举了公渊为车骑将军,为了她与令君的后路! 玄姬正在百感交集,秦亮竟忽然回头看了她一下。大伙自然也因此留意到了玄姬,她差点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失态,幸好早已使用了心灵放空术,才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秦亮倒是一副随意的样子,马上便对公渊道:“诸公信赖,推我为辅政,此番对外用兵、主要还是为了朝廷。蜀汉国不仅威胁我国,且在西线牵制了许多兵力。为了调运粮草物资,朝廷也是每年耗费大量国力民力。能除此 大敌,国家幸甚!” 他的回应却不随意。大概是因为公渊是自家丈人,他不好否认;但即使在王家宅邸,在场的亲戚也有那么多人,他又不便把不臣之心挂在嘴上。于是这么不置可否,言论稍嫌冠冕堂皇,倒也不算口是心非。 令君应该也明白了秦亮的心思,她的肩背挺拔、姿态端正,清纯漂亮的单眼皮眼睛里,立刻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公渊只得点头道:“仲明说的是道理。” 玄姬已经看出来了,公渊也想看到秦亮能再进一步。先前公渊说起,让秦亮先带着蜀汉君臣去献俘,当着皇帝满朝公卿的面很风光;公渊那眼神与语气,确实是希望、女婿能尽量彰显威信气度! 曹氏衰微,正是各家难得的机遇。其中王家本来有资格竞争,毕竟连司马家当权时、都对王家有所提防;以前公渊应该也有过一些想法。但是王彦云去世之后,公渊的才能不足。加上军功威望极大的秦亮、是他的女婿,他的心态早已有所改变了。 公渊身在其中、总算是没有犯糊涂!因为公渊不只是要继承基业、还得开创大事,仅靠家势可不行。仲明有时候都显得惶恐慎重,公渊若是上去、多半是凶多吉少;当年司马家兵変之后,若非仲明拼命,王家那时就要完了! 这时公渊又感慨道:“直到三月初,众人仍不相信,仲明此番伐蜀、能够直接灭国!此大 功足以震慑天下、彪炳青史矣。” 诸葛淑轻声道:“不久前我见到阿父,阿父也说,仲明用兵简直是攻无不克。” 令君的声音却道:“夫君这次太冒险了。” 秦亮忙好言道:“结果总之是好事阿。” 三哥王金虎道:“我到兴安亭时,仲明已然率军顺西汉水而下,我是劝诫不及。没与仲明一起去剑阁关,也是一桩憾事。王浑、贾充等人都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走到了厅堂里。公渊道:“仲明要不先把甲胄卸下,一会就在家里吃午饭。” 秦亮坐到席位上,面带笑意道:“骑马进的城,故穿着札甲。我与外舅叔父等说会话,便要先回去了,刚回洛阳还有许多事要过问。改日大家再到府上宴饮,那时我也歇过来了,定要陪三叔喝个痛快!” “哈!”王金虎顿时笑道,“一言为定。” 公渊便也点头应允,又道:“消息从成都传回来,没过多久夏侯玄、嵇康等上书请辞了,殿下没有同意。” “嵇康辞官,可以准他的。”秦亮随口道,“暂且不管他们,过阵子再说。” 这时侍女把茶水端了进来。一家人便继续谈论,话题多是战场上、朝廷里的事。但玄姬看得出来,秦亮的心思、显然在令君和她身上,时不时便会故作不经意地看她们。只是一家男女聚在一起,仍然以大丈夫为主,妇人话太多了反而失礼。饶是如此,秦亮也会偶尔问 孩子的事,与令君玄姬言谈两句。 过了一会,秦亮便起身告辞了。大伙带上阿余、阿朝、阿子,出门楼要坐马车回去。王家人送到大门口,又热闹地说了一阵话,商量下次团聚的时间。 马车一路回到洛阳东北边的大将军府,径直驶入了内宅。玄姬从另一辆马车后面下车时,秦亮令君已经等在了外面。 从车厢下来有个坎,玄姬只得轻轻跳下来,顿时有颤巍巍的姿态。此时宅子里已没有亲戚,秦亮便毫不掩饰,瞪眼盯着她看。那火热的目光,让玄姬也更心慌了。不过奶娘等人还在旁边,玄姬一时间下意识地作矜持之态,伸手稍微一遮,但片刻后她便懊悔了,还不如假装不知,反倒没有这么明显的动作。这下令君等人都看了过来。 秦亮把怀里的阿余放下:“阿余先与奶娘过去,我有正事与你们阿母商议,晚一些陪你们玩。” 令君也将阿朝递给奶娘柳氏,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地与柳氏说了两句话。玄姬看在眼里,还是很佩服令君的。令君在人前,几乎任何时候、礼仪姿态都能显得很端庄,动作平稳从容雅致,加上那秀美的容貌、略显冷傲的神情,以及府中的地位,会给人一种不可玩笑的感觉。但是玄姬一想到她的另一种模样、以及沉闷的声音,便会产生混乱的感受。即便令君是很熟悉的人,但玄姬偶尔仍然觉得、像不认识她一 般。 三人同行走进了西侧庭院,莫邪与江离也跟了进来。 进了卧房外屋,令君便柔声道:“夫君好像晒黑了一些,出征在外的时候,吃不了不少苦罢?君不知道,姑听说了战场上的事,哭得好伤心。” “这次是迫不得已,以后保证不会再让卿等担忧。反正都过去了,先别管了。”秦亮说罢,居然伸手缓缓拉开了玄姬的衣领。玄姬感觉肩膀一凉,急忙伸手按住,转头看了一眼莫邪等侍女。除了令君,玄姬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失仪,之前她都是入夜后才来西侧庭院。倒是令君好像与秦亮在一起时、那两个侍女在旁边看到过。 玄姬道:“我与王夫人帮忙卸甲,尔等去忙别的事罢。” 两个侍女看了令君一眼,屈膝道:“喏。” 秦亮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偏偏又没法太着急,因为身上札甲用皮绳系好的,不先慢慢解开绳子、根本脱不下来!等到莫邪等走出房间,掩上了木门,玄姬忽然从余光里察觉、一缕浅紫色的丝绸衣裳先落到了地板上,她立刻转头看了一眼令君。玄姬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屏住了呼吸,才凝神看清那甲片上的皮绳。 今日一早雨就停了,太阳也重新出来,此时外面仍然是阳光明媚。门窗掩着,房屋中的光线也很好。不过玄姬不知怎地,想起了昨晚下雨时,那积水被侍女刮出庭院天井的场景,还有那树枝在风中的倔强 姿态。 心慌烦乱的煎熬,一下子亦已一扫而空,后来稍微平静了,只剩下轻飘飘的温暖感受。 玄姬等人都没有吃午饭,直到下午、她才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说话。她醒了过来,发现令君在旁边睡得很香,秦亮却不在塌上。 这时外屋传来了莫邪的声音,小得如同蚊子扇翅膀:“因为来不及叫君侯,说是陈长史先带着人、迎到了大门外。这会人应该到了阁楼厅堂中。” 秦亮的声音道:“我知道了,稍后就过去。” 他很快就回到了里屋,居然没穿衣裳便与人说话。他转头看了一眼玄姬,说道:“朝廷里的人比我还急,其实等个两三天也无妨。” “传诏的使节?”玄姬轻声问了一句。 秦亮点了点头,把挂在架子上的月白色袍服取了下来,然后将胡绳床上的小衣扔在地上,拿起带着汗水脏污的里衬又穿到了身上。玄姬见状道:“仲明的衣物在木柜里,我给卿找罢。” 玄姬将被褥按在心口,坐了起来。秦亮却道:“不用麻烦,一会我就回来。” 秦亮穿戴好,又走到塌边道:“我要假装推辞一下,顺便也能看看大伙的态度。不过之前曾向姑许诺的事,等不了多久了。” 玄姬垂目道:“我心里很高兴,却也不是很在意那些东西,只想安稳陪着仲明。” “我也是这么想的。”秦亮俯身吻住了玄姬的嘴唇,放开她时又道,“先走了。” 玄姬抿了一下朱唇,怔怔地坐在塌上、看着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玄姬转头又看了体力挺好的令君一眼,刚才说了有一阵话、居然还没有吵醒她。 第六百六十六章 可比周公 第六百六十六章 可比周公回 秦亮到外屋把一顶冠帽戴上,然后大步出卧房。没一会他在廊芜上、碰到了未走远的莫邪。 莫邪走在他的侧后,说道:“君侯,张夫人····.·说南方口音的张夫人,先前到庭院中来了一趟。 “哦?”秦亮随口发出了一个声音。主要是莫邪专门提到了潘淑的口音,他便立刻想到,潘淑的身份保密并不严密。诸如此类的一些蛛丝马迹,如果有人专门关注吴国皇后的事、估计能猜出来。 但秦亮也不是太在乎,他原先主要是想、尽量让几岁大的孙亮继承吴王之位而已。 “庭院的门楼,白天莫邪听到秦亮的回应,弯腰解释道:都敞着,有人守门。可张夫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那里的侍女离开了,她便自己进了庭院。张夫人平常不会进来,先前说是,听闻大将军远征已归,前来恭迎大将军回府。 秦亮听莫邪说得仔细,顿时问道:“她来的时候,卧房里有声音?”莫邪埋着头低声道:“嗯。6 他略有些尴尬,不过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说了一句“知,便继续走出门楼,往前厅庭院那边而去。道了” 等到秦亮走进阁楼厅堂时,果然见一大群人已经跪坐在厅中。人们见秦亮进来,这才纷纷从筵席上起身。 来的使者是钟毓和阿酥,因为钟毓是御史中丞、估计他是正使。剩下的除了随行官吏、宦官,便是大将军府上的一众属官,正陪在厅中。 秦亮主动向钟毓、阿赫拱手道:“临近中午时才回府,因长途跋涉,午后便歇了一阵。未料使节到来,有失远迎。” 钟毓客气道:“无妨无妨,仆等奉诏而来,能见到大将军、将策书亲手交于大将军之手,即算不辱使命。 阿赫道:“仆等在东堂觐见,陛下亦在正位。”他没有说郭太后,但召见大臣的人、必定是郭太后,几岁的曹启不可能单独召见大臣。 秦亮又与陈赛、王康寒暄了两句,幸得二人留守大将军府、诸事才维持得有条不亲,陈赛等忙称分内之事。 钟毓确实是正使,他拿起节杖,走到了摆放好的各种礼器、金虎符等物的中间。 秦亮见状,率陈赛等众人行拜礼。钟毓遂展开策书,当众宣读。 因为秦亮刚回来,除了在城门口见了迎接的官员,便只与王广等见过面,并没有事先得知策封的内容。他只对策封什么爵位感兴趣,遂认真听着。不然以他此时的精神状态,多半没 法专心听宣! 这篇策书是长篇大论。大概是说,昔日曹爽骄纵无德,又在伐蜀之战中损兵折将、虚耗国力,司马懿则居心叵测,兵变谋逆。幸有君勤王辅政,平定幽州叛乱,南慑东吴,西灭蜀汉,匡扶社稷,中兴大魏,可比周公、召公。朕闻先王对于建立功德的人,不以外姓、宗亲区别,周天子、汉朝天子因为分封诸王,能够拱卫国家、藩屏皇室,于是国运长久。 2 秦亮听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了封赏的内容,朝廷分封出十郡之地、准秦亮开国设社稷宗庙,策封为晋王!并赐九锡。九锡之物当然没带来,因为其中有门板之类的大物件、不可能急着抬过来。 钟毓读到这里,声音亦渐渐有点异样。 秦亮听到“钦哉”的时候,便伸手准备接策书。这次他没有像上次一样、稍有犹豫,而是起身径直道:“臣留下策书恭敬细读,以便上表推辞。但礼器等物,还请公带回朝廷,实不敢接受。 策命中都认可了秦亮的功绩、封王的理由,钟毓的言论也不出意外:“大将军有大功于社稷,若是推辞不受,恐怕陛下、殿下难以心慰。 “君受诏命开国,正可拱卫社稷,这是阿袜也立刻说道:国家之幸!” 两个使节之中,阿赫是秦家同族,诚心想秦亮接受王爵十分正常,因为建立宗庙祭祀的祖先、必定也是阿酥的先祖。秦亮主要留意稍微观察了一眼钟毓。 钟毓脸上长着浓密的,与钟会一样是个大胡子。不料面相粗犷的人、心思有时候倒是挺细,钟毓立刻察觉到了秦亮的目光,随即一脸真诚地轻轻点头示意。 其实曹爽还在的时候,钟毓似乎是倾向于司马家的人!曹爽伐蜀时、秦亮是参军,亲自见证了其中的过程。钟毓在出兵之前是一声不吭,等到曹爽进退两难的时候,他便写信力劝曹爽赶紧退兵。立场不得不叫人怀疑。 不过现在都不再重要了。如今的颖川钟氏的表态看来,至少不想与秦亮为敌,钟毓很少来走动,但他弟弟还在大将军府做了属官。 这时陈赛、钟会等属官也纷纷劝说。秦亮却故作感慨,回顾左右道:“我刚出仕时,便有志于结束连年战乱,做出一番功绩。孙太尉当初还在曹昭伯府上做长史,亦知此旧事。用兵攻伐吴蜀,都是为了中兴国家。如果现在我接受封王,那诸公岂不是要怀疑我、有不臣之心?”S1 众人顿时愣了片刻,钟毓也瞪了一下眼睛,仿佛在说:难道、君竟然没有不臣之心?<5 长史陈赛率先回过神来,说道:“那都是他人妄自揣测 大将军大可不必在意。况且君有灭国大功,开国称王、舍君其谁?”1 钟会也道:“如今大将军居功至伟,足以服众。” 秦亮听到大家的言论,心下稍感欣慰,却依旧拱手道:“休渊士季之心情,诸位好意,我已心领。但如此封赏,实无法坦然拜受。1 他又转头道:“公回东堂之后、便如此回复殿下,稍后我再上表解释。 “既然如此,仆先回宫复命。但请大将军三钟毓拜道:思1 秦亮遂送钟毓、阿出厅堂,众人也簇拥着他们一起走下台基。这次秦亮只是亲自送到台阶下面,然后就叫陈赛带着官员们、继续礼送使节出大门。 跟着使节来的宦官张欢、在正式场合没有多言,这时他倒是单独留了下来。等人们走到了长廊上,张欢才恭敬地说道:“皇太后殿下明早欲在东宫召见大将军、以商要事。 秦亮点头道:“我一早便前往觐见。 张欢又沉吟道:“此前皇太后殿下也在考虑,是否该循序渐进地、以策书先封大将军为晋公。 秦亮不置可否:“待我见了殿下,当面相谈。 张欢再次揖拜道:“那仆也不多逗留了,请告辞。 秦亮还礼,说了一声后会有期。他站在原地目送张欢,很快转身返回台基上 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地方,此时竟忽然之间只剩下了秦亮,他甚至有一刹那产生了恍惚感、好像刚才听宣策书的事是个错觉!当然周围还有侍卫、侍女,但他们不会随便与秦亮说话。因为他临时从内宅过来,吴心一时间也不在这里。 不过诸侯王应该可以称孤道寡,此情此景、居然十分应 景? 大门那边还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不过近处已变得十分安静。秋冬时节、应该是最宁静的时候,至少没有了虫子的嘈杂。庭院里的树叶都渐渐凋零了,但天气晴朗、阳光明亮,正是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色。 秦亮踱步到台基一侧的栏杆旁,他回头一看,便看见了熟悉的中山、巍峨矗立在天边。山顶之上,泛蓝的天空显得分外高远!风中传来了稀疏的鸟鸣,放若是大音希声般的恢弘雅乐正音! 曹爽建造的这座府邸,秦亮确实很喜欢。不乏开阔壮美的自然景色,却也因为住习惯了,熟悉感也会让人产生温馨、安稳之感。1 没多久陈赛、钟会等人回来复命,秦亮又与他们言谈了一阵。等到大伙散去,他便又回了内宅。 因为歇得比较早,次日天刚明、秦亮就起来了早便准备去东宫觐见。 郭太后今日召见,可能主要就是为了谈正事?毕竟东宫平素没人居住,不像皇宫里那般人多眼杂,说一些密言、也不用担心被闲杂人等听去。 刚下了一场大雨,昨今两日都是晴天。秦亮到达东宫的时候,朝阳已经升起,东边的云层给染上了些许金边,也让这颜色日渐萧索的秋季、平添了几分鲜艳。 随行的侍卫留在了东宫门楼内,原本在那里当值的、也是中坚营潘忠麾下的人。秦亮在永安殿外的台基下面,见到张欢等宦官,寒暄两句,他便走上了高高的台阶。 这时吴心等人,正好从永安殿内出来。秦亮打了声招呼便独自走进了正殿。 1 北边木台上、那个带栏杆的正位,依旧在那里,不知多久没人坐过了。东边木窗间的阳光照射进来,灰尘在一缕光线中飞舞着,秦亮又注意到了它,迈步往前走时、转头观望了一会。 秦亮忽然从余光里发现,郭太后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殿后侧的门口。她的声音依旧好听,庄重的主音之间、带着娇声的辅音余韵:“仲明要不上去坐坐?”S1 “只是一个座位罢了,也不知为何容易引人注目。”秦亮转头先说了一句。他立刻站在原地揖拜道:“臣拜见殿下。郭太后露出了一丝笑意,又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轻叹道:仲明终于回来了!”、2 甄夫人这才走进正殿,揖拜道:“恭贺大将军。 第六百六十六章 可比周公 第六百六十六章 可比周公回 秦亮到外屋把一顶冠帽戴上,然后大步出卧房。没一会他在廊芜上、碰到了未走远的莫邪。 莫邪走在他的侧后,说道:“君侯,张夫人····.·说南方口音的张夫人,先前到庭院中来了一趟。 “哦?”秦亮随口发出了一个声音。主要是莫邪专门提到了潘淑的口音,他便立刻想到,潘淑的身份保密并不严密。诸如此类的一些蛛丝马迹,如果有人专门关注吴国皇后的事、估计能猜出来。 但秦亮也不是太在乎,他原先主要是想、尽量让几岁大的孙亮继承吴王之位而已。 “庭院的门楼,白天莫邪听到秦亮的回应,弯腰解释道:都敞着,有人守门。可张夫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那里的侍女离开了,她便自己进了庭院。张夫人平常不会进来,先前说是,听闻大将军远征已归,前来恭迎大将军回府。 秦亮听莫邪说得仔细,顿时问道:“她来的时候,卧房里有声音?”莫邪埋着头低声道:“嗯。6 他略有些尴尬,不过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说了一句“知,便继续走出门楼,往前厅庭院那边而去。道了” 等到秦亮走进阁楼厅堂时,果然见一大群人已经跪坐在厅中。人们见秦亮进来,这才纷纷从筵席上起身。 来的使者是钟毓和阿酥,因为钟毓是御史中丞、估计他是正使。剩下的除了随行官吏、宦官,便是大将军府上的一众属官,正陪在厅中。 秦亮主动向钟毓、阿赫拱手道:“临近中午时才回府,因长途跋涉,午后便歇了一阵。未料使节到来,有失远迎。” 钟毓客气道:“无妨无妨,仆等奉诏而来,能见到大将军、将策书亲手交于大将军之手,即算不辱使命。 阿赫道:“仆等在东堂觐见,陛下亦在正位。”他没有说郭太后,但召见大臣的人、必定是郭太后,几岁的曹启不可能单独召见大臣。 秦亮又与陈赛、王康寒暄了两句,幸得二人留守大将军府、诸事才维持得有条不亲,陈赛等忙称分内之事。 钟毓确实是正使,他拿起节杖,走到了摆放好的各种礼器、金虎符等物的中间。 秦亮见状,率陈赛等众人行拜礼。钟毓遂展开策书,当众宣读。 因为秦亮刚回来,除了在城门口见了迎接的官员,便只与王广等见过面,并没有事先得知策封的内容。他只对策封什么爵位感兴趣,遂认真听着。不然以他此时的精神状态,多半没 法专心听宣! 这篇策书是长篇大论。大概是说,昔日曹爽骄纵无德,又在伐蜀之战中损兵折将、虚耗国力,司马懿则居心叵测,兵变谋逆。幸有君勤王辅政,平定幽州叛乱,南慑东吴,西灭蜀汉,匡扶社稷,中兴大魏,可比周公、召公。朕闻先王对于建立功德的人,不以外姓、宗亲区别,周天子、汉朝天子因为分封诸王,能够拱卫国家、藩屏皇室,于是国运长久。 2 秦亮听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了封赏的内容,朝廷分封出十郡之地、准秦亮开国设社稷宗庙,策封为晋王!并赐九锡。九锡之物当然没带来,因为其中有门板之类的大物件、不可能急着抬过来。 钟毓读到这里,声音亦渐渐有点异样。 秦亮听到“钦哉”的时候,便伸手准备接策书。这次他没有像上次一样、稍有犹豫,而是起身径直道:“臣留下策书恭敬细读,以便上表推辞。但礼器等物,还请公带回朝廷,实不敢接受。 策命中都认可了秦亮的功绩、封王的理由,钟毓的言论也不出意外:“大将军有大功于社稷,若是推辞不受,恐怕陛下、殿下难以心慰。 “君受诏命开国,正可拱卫社稷,这是阿袜也立刻说道:国家之幸!” 两个使节之中,阿赫是秦家同族,诚心想秦亮接受王爵十分正常,因为建立宗庙祭祀的祖先、必定也是阿酥的先祖。秦亮主要留意稍微观察了一眼钟毓。 钟毓脸上长着浓密的,与钟会一样是个大胡子。不料面相粗犷的人、心思有时候倒是挺细,钟毓立刻察觉到了秦亮的目光,随即一脸真诚地轻轻点头示意。 其实曹爽还在的时候,钟毓似乎是倾向于司马家的人!曹爽伐蜀时、秦亮是参军,亲自见证了其中的过程。钟毓在出兵之前是一声不吭,等到曹爽进退两难的时候,他便写信力劝曹爽赶紧退兵。立场不得不叫人怀疑。 不过现在都不再重要了。如今的颖川钟氏的表态看来,至少不想与秦亮为敌,钟毓很少来走动,但他弟弟还在大将军府做了属官。 这时陈赛、钟会等属官也纷纷劝说。秦亮却故作感慨,回顾左右道:“我刚出仕时,便有志于结束连年战乱,做出一番功绩。孙太尉当初还在曹昭伯府上做长史,亦知此旧事。用兵攻伐吴蜀,都是为了中兴国家。如果现在我接受封王,那诸公岂不是要怀疑我、有不臣之心?”S1 众人顿时愣了片刻,钟毓也瞪了一下眼睛,仿佛在说:难道、君竟然没有不臣之心?<5 长史陈赛率先回过神来,说道:“那都是他人妄自揣测 大将军大可不必在意。况且君有灭国大功,开国称王、舍君其谁?”1 钟会也道:“如今大将军居功至伟,足以服众。” 秦亮听到大家的言论,心下稍感欣慰,却依旧拱手道:“休渊士季之心情,诸位好意,我已心领。但如此封赏,实无法坦然拜受。1 他又转头道:“公回东堂之后、便如此回复殿下,稍后我再上表解释。 “既然如此,仆先回宫复命。但请大将军三钟毓拜道:思1 秦亮遂送钟毓、阿出厅堂,众人也簇拥着他们一起走下台基。这次秦亮只是亲自送到台阶下面,然后就叫陈赛带着官员们、继续礼送使节出大门。 跟着使节来的宦官张欢、在正式场合没有多言,这时他倒是单独留了下来。等人们走到了长廊上,张欢才恭敬地说道:“皇太后殿下明早欲在东宫召见大将军、以商要事。 秦亮点头道:“我一早便前往觐见。 张欢又沉吟道:“此前皇太后殿下也在考虑,是否该循序渐进地、以策书先封大将军为晋公。 秦亮不置可否:“待我见了殿下,当面相谈。 张欢再次揖拜道:“那仆也不多逗留了,请告辞。 秦亮还礼,说了一声后会有期。他站在原地目送张欢,很快转身返回台基上 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地方,此时竟忽然之间只剩下了秦亮,他甚至有一刹那产生了恍惚感、好像刚才听宣策书的事是个错觉!当然周围还有侍卫、侍女,但他们不会随便与秦亮说话。因为他临时从内宅过来,吴心一时间也不在这里。 不过诸侯王应该可以称孤道寡,此情此景、居然十分应 景? 大门那边还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不过近处已变得十分安静。秋冬时节、应该是最宁静的时候,至少没有了虫子的嘈杂。庭院里的树叶都渐渐凋零了,但天气晴朗、阳光明亮,正是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色。 秦亮踱步到台基一侧的栏杆旁,他回头一看,便看见了熟悉的中山、巍峨矗立在天边。山顶之上,泛蓝的天空显得分外高远!风中传来了稀疏的鸟鸣,放若是大音希声般的恢弘雅乐正音! 曹爽建造的这座府邸,秦亮确实很喜欢。不乏开阔壮美的自然景色,却也因为住习惯了,熟悉感也会让人产生温馨、安稳之感。1 没多久陈赛、钟会等人回来复命,秦亮又与他们言谈了一阵。等到大伙散去,他便又回了内宅。 因为歇得比较早,次日天刚明、秦亮就起来了早便准备去东宫觐见。 郭太后今日召见,可能主要就是为了谈正事?毕竟东宫平素没人居住,不像皇宫里那般人多眼杂,说一些密言、也不用担心被闲杂人等听去。 刚下了一场大雨,昨今两日都是晴天。秦亮到达东宫的时候,朝阳已经升起,东边的云层给染上了些许金边,也让这颜色日渐萧索的秋季、平添了几分鲜艳。 随行的侍卫留在了东宫门楼内,原本在那里当值的、也是中坚营潘忠麾下的人。秦亮在永安殿外的台基下面,见到张欢等宦官,寒暄两句,他便走上了高高的台阶。 这时吴心等人,正好从永安殿内出来。秦亮打了声招呼便独自走进了正殿。 1 北边木台上、那个带栏杆的正位,依旧在那里,不知多久没人坐过了。东边木窗间的阳光照射进来,灰尘在一缕光线中飞舞着,秦亮又注意到了它,迈步往前走时、转头观望了一会。 秦亮忽然从余光里发现,郭太后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殿后侧的门口。她的声音依旧好听,庄重的主音之间、带着娇声的辅音余韵:“仲明要不上去坐坐?”S1 “只是一个座位罢了,也不知为何容易引人注目。”秦亮转头先说了一句。他立刻站在原地揖拜道:“臣拜见殿下。郭太后露出了一丝笑意,又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轻叹道:仲明终于回来了!”、2 甄夫人这才走进正殿,揖拜道:“恭贺大将军。 第六百六十八章 紧要大事 拜别皇太后殿下等人,秦亮循着永安殿出来,走出大门,下方便是一处长长的台阶。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从高处看去,重檐上、草木间,仿佛万物都笼罩在了娇艳的阳光下,泽泽生辉! “哗,哗……”远处的苍龙海那边,隐约的浪子声也从风中传来。荒废日久的东宫,此时竟有一种壮阔恢弘的气息。秦亮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太阳,只片刻工夫便让人有一种眩晕之感,他站在高处、顷刻间又仿佛看到了郭太后跪在面前的场面。况且这次有齐王妃在场,那些隐秘的膨漲慾望,不仅是曾经期许、好似已渐渐来到了人前。 秦亮在台基上站了片刻,没有逗留太久,随即叫上了吴心等,与宦官张欢道别,离开了东宫。 大将军府就在东宫旁边,与东宫宫墙只有一街之隔。即使秦亮一行人要走东宫正门绕行回去,路也不远,很快便回到了大将军府。 秦亮从西侧长廊往里走,并叫侍女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倒不是担心令君闻出气味,而是他自己觉得有点不适,换身衣裳会舒坦一点。 到了长廊尽头时,陆凝正等在那里,她看见秦亮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揖见道:“妾恭贺大将军!”但刹那之后,她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妾也是汉国人,或许不该如此……” 秦亮打量着陆凝的神情,目光又从她柔韧婀娜的身段上扫过,好言道:“卿没有拿蜀汉国的俸禄,有什么该不该的?” 陆凝抬眼看了他一眼,柔声道:“昨日妾便知道大将军回来了,只是没有机会拜见,故而今日才来道贺。” 秦亮以为然,他昨天有令君玄姬,今日有郭太后齐王妃,确实还没顾得上陆凝。他也挺喜欢陆凝那柳叶眼之间的妖气,不过此时实在有点有心无力。因此今日他不能与妇人在一起了,须得先做些别的事。 他便无奈地说道:“费女郎也到了洛阳。以前道士张羽等人要见她一面,那可是山高路远,如今师母可以带着张羽夫妇,去见见费女郎。等师母回来了,我们再谈谈。” 陆凝道:“妾只见过费将军、还没有与女郎见过面,便依大将军之言。” 她说罢转头看了一眼,陈骞等属官从阁楼建筑的西侧走了过来,她便微微屈膝道:“妾先告退。”秦亮道:“明日再见。” 当然秦亮并非因为忙碌、才随便找件事支走陆凝,他只为恢复状态。实际上他在最近几日,什么正事也不想干! 事到如今,秦亮携灭国之功、顺利地回到了洛阳,根本不用急着几天时间。正如他在成都时的言论,居富贵之家的好处之一,便是得闲。 陈骞、钟会等上前揖见,秦亮暂时也不想与他们谈太多,便站在路上说几句话了事。大将军府的属官们,以后天天都能相见、有的是时间议事,此时秦亮却没心思。 原以为陈骞会关心一下、今天觐见太后说了什么,但陈骞没有主动提起。他只是说道:“大将军,夏侯霸已被送到廷尉府了,当如此处置此人?” 秦亮的心思完全不在夏侯霸身上,眼下也不怎么关心。但陈骞的兄长就是廷尉,秦亮不能在陈骞面前、随口明确态度,否则就会对决策产生很大的影响! 于是秦亮看了一眼钟会,不置可否道:“王浑派细作先到了成都、联络夏侯霸,给了他将功补过的机会。夏侯霸却仍未出面、劝降蜀国主,自己不抓住时机。” 钟会道:“当时在成都县寺,仆与大将军也谈过此事。乐德、祁骑督都知道。” 秦亮话锋一转:“这事先别急,让廷尉府审着罢。” 夏侯霸虽是羊祜的丈人,但司马家被灭三族的时候、也有很多人牵涉到秦亮这边的人,只要控制范围,并不会因此搞得人心惶惶。因为魏朝很多士族豪族之间,都有沾亲带故的关系。 不过事先沟通一下最好。秦亮寻思,倒是可以趁机找个由头、与羊徽瑜见一面,毕竟羊徽瑜与令君也有来往。 很久没有见过羊徽瑜了,秦亮若不积极主动一点,回头她又可能心生怨气!况且秦亮也想见羊徽瑜,只是有时候确实不好找恰当的时机。 秦亮遂又道:“休渊留守洛阳忙了这么长时间,士季等也刚回来;这几天没什么事的话,卿等可以早些回家,多与家眷相处,歇息几日。” 几个人一起拜道:“谢大将军体恤。” 于是秦亮与属官们拜别,先去沐浴换身干净舒适的衣裳,然后才带着随从、前往孙礼府上吊唁。 阵仗不用大,本来秦亮也不是为了做样子。孙礼去世的时候,秦亮在成都听到消息、心情真的有些伤感;现在他回来了,丧礼没赶上,然迟早也是想去吊唁一下的,至少能慰问一下孙礼的儿媳、孙子。正好今天没有别的事,便可以了却一桩心愿。 ……陈骞回到前厅邸阁东侧的长史府,过了一阵,大将军府的几个官员便陆续都进来了。文学掾荀勖率先提议道:“当此之时,仆等应该一起上劝进表罢?” 但陈骞对此没什么意愿,因为长兄陈本作为九卿之一,也会写劝进表。 陈本一上表,不仅表明了廷尉众官吏的态度,作为陈家之长、自然也表示了陈家的立场。昨天陈骞自己在口头上就劝过大将军了,再写劝进表,显得有点多余。 陈骞遂开口道:“先前与大将军见面,我也想问大将军觐见太后说了什么,但大将军既未提起,我才没有急着言语。而昨日朝廷遣使、刚送来策书,吾等便劝过大将军了。” 果然王浑点头道:“当面谈着实更好,不落在竹帛上,反倒不必在意冠冕堂皇的辞藻,可推心置腹地劝说大将军。” 王浑,还有旁边没表态的钟会,应该都执此主张,因为他们都有父兄在朝做官。钟会不置可否,大概还是因为荀勖是他的亲戚。 吕巽则支持荀勖,说道:“昨日大将军才回来,不顾车马劳顿,今日一早便去觐见了太后。刚才大将军亦未言说、宫里要改变策命,宫里多半还是执封王的决定。仆等更应尽力支持大将军。” 马茂立刻附和道:“大事当前,我们上表劝进,也是为大将军分忧阿。” 吕巽趁势说道:“大将军觐见太后回来,上午便赶着去了孙太尉府上。除了大将军与孙太尉的多年情谊,这也是在提醒士人、受辟者应该遵守的伦理。” 三人一唱一和,让陈骞的想法也渐渐有所变化了。大将军确实很慎重緊张的样子,回来两天便忙着大事,毕竟此时正是紧要关头! 马茂的声音又道:“大将军对于孙太尉真可谓敬重有加,若非大将军,孙太尉必定无法以三公致仕。大将军对于征辟过的官员,也甚是看重,王士治不也先任城门校尉、又去做梁州刺史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陈骞终于道:“我们便以长史府的名义上表,写好了文章,大家都签名罢。” 荀勖等满意地拜道:“喏!” 大伙议定之后,便陆续拜别告辞,渐渐散去了。 之前陈骞见到秦亮、想起来问夏侯霸的事,也有夏侯玄的原因。夏侯玄见过陈骞的长兄,比较关心此事。 陈本与夏侯玄以前便是好友,曹爽、司马懿败亡之后,朝廷格局几番变故,但两家仍旧有来往,并没有那么势利地直接绝交!这种情况并不只有陈本如此,夏侯玄本就是名士,以前许多人都与他有结交、并不奇怪。比如诸葛诞也与他保持着来往。 夏侯霸肯定是有罪的,但其罪责可大可小。只是治其本人的罪,还是要诛三族、并牵连其亲戚好友?其中当然极为不同! 大将军秦亮并不滥杀,但夏侯玄是知道其手段的,做得就是一个名正言顺、光明正大! 司马懿杀了曹爽相干的数千人,但司马家覆灭时,死者同样数以千计,仅是那些私兵就几乎被屠戮殆尽,杀得是一个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当时整个洛阳都笼罩在可怖的气氛之中!还有李丰许允、毌丘俭败亡之后,大将军同样没有手软,以廷尉审理的罪名杀之,参与的人一个都没放过。 夏侯玄没死,纯粹是因为他确实没有干什么事,秦亮也从来不给人罗列栽赃罪名。 然而这回不同了,夏侯霸叛國,且是夏侯玄的堂叔。如果把夏侯霸的罪往大了定案,夏侯玄被牵连其中、便不算是冤枉! 甚至羊祜之妻夏侯氏也难逃此劫。羊祜本人应该没多大的事,毕竟他做过大将军长史,且非夏侯家的人、只是姻亲。 因此现在不仅夏侯玄关心此案,陈骞的长兄陈本同样如此! 大将军在此封王的关节上,是否想要以血腥手段、震慑群臣?夏侯霸正是此事一个可行的入手点,而陈本在廷尉的位置上、便可能会变成大将军手里的屠刀。 第六百六十九章 安排后事 长史陈骞在大将军出征期间,还是很恪尽职守的。他每天都守在大将军府,处理各地公文,若非有司马王康负责守备军务,他或许晚上也会住在大将军府。 现在大将军回来了,下令大家可以早退、歇息几日。陈骞与属官们见过面,便早早回了家。 不料长兄休元很快也回家了,并立刻过来相见。廷尉的复核卷宗、案件事情很多,属于最忙碌的九卿官员,休元今日早归,显然是为了来见弟弟! 休元长得颇有勇武之气,虽然不是大胡子,但上唇的髭、与剑眉都生得形状刚劲,两腮棱角分明,看起来很像武夫!但休元完全是个文士出身,早年混迹于名士圈子,年轻时与夏侯玄、诸葛诞、何晏、司马师、邓飏那帮士族子弟,整天都风花雪月舞文弄墨,不过年长之后一群人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当然弟弟陈骞作为文官,也没多少儒雅之气。他的脸生得不如休元平整,因为年轻,胡子还不算浓密,但浅浅的胡须已经长到了脸上。 果不出所料,休元见面寒暄了两句,立刻就问:“大将军回京之后,在做何事?” 陈骞道:“大将军十分忙碌,昨日去了王家之后,朝廷送策书的使节就来了,兄知此大事?” 休元马上回应道:“当然知道。” 陈骞接着说道:“今日先是觐见太后,随即又沐浴更衣、去拜谒孙太尉灵位。” 休元沉吟道:“大将军 位极人臣,对孙德达却有沐浴斋戒之敬,回来便立刻去吊唁。这是因为多年前、孙德达曾是大将军的辟主阿。”他看了一眼弟弟,沉声道:“这些年从大将军府外任的大将可不少。” 陈骞却道:“或许大将军与孙德达是忘年之交,本就有很深的情谊。昨日大将军辞让晋王之位时,便提到了曾向孙德达倾述志向。” 休元想了想:“也有道理。” 陈骞接着说道:“毕竟大将军已有灭国之功,连宫里的郭太后、都是主动要策命封王,此时除了封王封公,着实是赏无可赏了,诸臣同样无话可说。无须再继续造势。” 休元点头道:“大举用兵是极其复杂的大事,且是影响天下大势的关键,无论是太祖、还是孙仲谋,当年为了大战获胜,都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大将军能在多次大战中大获全胜,必是非常之人,有非常之能;何况蜀汉有山川之险、险关地利,此役朝中大多人都没料到,魏军能俘虏蜀汉国主!诸臣必生敬畏。” 不过他话锋一转,又道,“但夏侯霸的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陈骞小声道:“钟会或许想拿此事做文章。” “哦?”休元立刻侧目。 颍川钟氏与陈家不能说毫无关系,但渊源确实有点远了,主要是钟繇那一辈与司马懿、陈矫之间有些结交。而夏侯玄、羊祜等人,现在与钟会都不是一个圈子。 故若钟会想拿夏侯霸 做棋子、进而为大将军谋划,自然是毫无情面需要顾及! 陈骞道:“刘禅投降之前,王浑受命派细作去成都、让夏侯霸劝降刘禅,但夏侯霸没有作为。大将军说了一句,给了他将功补过的机会,自己不抓住时机!钟会则开口承认谈过此事。” 休元忙问:“大将军之意,要如何处置夏侯霸?” 陈骞道:“说是别急,先让廷尉审着。” 休元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在弟弟面前走来走去,有时他只是来回走,有时又驻足原地沉吟,“别急?字面意思,还是别有深意?” 陈骞想了想道:“大将军最近诸事繁忙,兴许就是字面意思,没腾出手过问此事。” 休元缓缓点了一下头。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点不上不下的感觉,“不管大将军欲如何决定,这都是个测验我的机会。可以事先试探我、是否愿意出面,为他效力做那种事!” 陈骞也道:“兄乃廷尉,此事本该廷尉操办。” 休元忽然站定,看着陈骞沉声道:“或许我应该主动表态,先把夏侯玄抓了?” 陈骞愣了一下才道:“夏侯玄只是夏侯霸的堂侄,兄长之意,夏侯霸叛国之前、与夏侯玄私下有过商议?” 休元道:“要审问才知。” 陈骞想了想又问道:“长兄打算上劝进表?” 休元点头道:“我正在写了。” 陈骞松了口气,遂道:“兄先上劝进表。弟乃长史,大将军有什么事会提前告知, 别事可以先等等。” 休元道:“只能如此。” ……夏侯玄可能也预感到了不妙,最近两天正在太仆府交待公事、让属官接手正在办的要务。其作为,隐隐有不祥之兆! 而同为九卿的太常羊耽,次日下午便登门去了叔子府上。羊耽是长辈,有什么事本来可以叫叔子过来拜见,但事情也与夏侯氏有关,羊耽干脆自己登门。 大将军秦亮一向是守规矩的人,而且太学出身、也偶有儒雅之气,但以他的起家经历,实际上就是一个武将!作为治军之人,秦亮当然会杀人,当初与他为敌的人都被砍了;其中不乏李丰那样的皇亲国戚,许允等冀州名士!羊耽发觉夏侯玄都在等死了,自然觉得事情可能不会善罢。 羊耽与宪英见到叔子时,果然夏侯氏也跟着来揖见了。 此事与羊徽瑜关系不大,司马家的事早已处置完结,后来再也没有人因为司马家的关系、而再受刑罚;不过徽瑜也跟着夏侯氏,来到了厅中。 两个妇人与宪英见礼,羊耽看了一眼她们、总归不是外人,他便对叔子道:“太常府正准备劝进表,叔子的文采出众,我想请卿来执笔。” 叔子的神情微微一变:“太常府要重新誊抄吗?” 羊耽道:“不用,如此大将军一看,便知是叔子的笔迹。” 这时宪英帮腔,看了一眼夏侯氏道:“现在不是清高的时候,叔子不为别人,也可为妻子争取 法外开恩的机会。” 夏侯氏听到这里,顿时脸色纸白,顫声道:“叛國罪要夷三族?” 羊耽沉声道:“或许不止!夏侯玄好像已在安排后事。” 宪英也道:“对待姜维那有的蜀汉大将,秦仲明进成都就直接杀了。反倒是夏侯霸被带回了洛阳、要经历繁琐的审讯,可能另有目的。” 夫妇二人说得有理有据,夏侯氏竟吓得身子都软了,瘫坐到了筵席上。按照律法,夏侯氏作为夏侯霸之女,确实是嫁人了也会拖回去斩首! 宪英见状,叹了一声道:“灭国之功,又是攻灭蜀汉那样坚韧善战的国家,朝臣都不得不认可大功阿。但当此之时,如果有人给大将军出谋划策,借着夏侯仲权叛國、这样正大光明的理由大开杀戒,不仅能震慑满朝文武、各家士族豪族,而且也可以趁机除掉一些本就不服的人!” 羊耽点头道:“拿夏侯泰初动手,在大将军府没什么阻力。现在大将军府那些人,只有长史陈休渊与夏侯家还有些关系,剩下的钟会、荀勖、王浑、吕巽等,我们几乎都说不上话。” 宪英一副小心的样子轻声道:“钟会似乎不是个忠厚之人。叔子丧服之后,其实可以回大将军府的,免得大将军身边、都让一些什么人围绕着。” 很多人都是怕死的,妇人夏侯氏大概也是如此,她毫无掩饰地露出了惧意、眼巴巴地看着叔子。 叔子侧目与夏侯 氏对视了一眼,终于开口道:“便依叔父之命,太常府的劝进表,由我来执笔罢。” 夏侯氏顿时用崇敬、感激的目光看着叔子,此刻终于感受到了夫君在上位者面前有面子、带来的要命好处! 羊耽听到这里,也是微微松了口气,当即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世事沉浮,本不会一成不变,就像河东并州的家族,以前谁能料到、其声势会日渐壮大?我们羊家确实有些名望,但与司马家、夏侯家的姻亲关系都没用了。如今大将军那边,除了与王家交好的河东并州人士,颍川、弘农人士也有复起之势阿。” 叔子默然不语。羊耽也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没办法、叔子的性情如此,虽然颇有见识才能,但一向不愿意参与權力争斗。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走到了门外,弯腰道:“夫人,大将军府派人来了。” “阿?”宪英出了一声,片刻后又有点困惑地循着奴仆的目光、看向羊徽瑜。 刚才大家都几乎忘记了徽瑜在旁边,此时才留意到她。 奴仆忙道:“来的人是个侍女,说是奉王夫人之命、来请羊夫人去说说话。” 徽瑜道:“汝把人带到厢房,我马上去见一面。” 奴仆拱手拜道:“喏。” 徽瑜与叔父叔母等招呼了一声,正待要走,羊耽却道:“会不会是大将军的意思,想先与羊家言语一声?” 羊耽也以为然,大将军府可能要对夏侯家动手 ,但应该不想牵涉到羊家,叔子毕竟做过大将军长史。羊家的问题不是有什么危险,主要是可能被其它士族豪族排挤、而被边缘化。 徽瑜却急忙摆手道:“与大将军没什么关系,我与王夫人反倒早有交情来往,说来话长,回头再详说罢。” 第六百七十章 说情 羊徽瑜并没有说谎,她确实与王夫人有交情来往,而且今日邀请、可能就是因为妇人之间的私事。 因为秦仲明最近应该很忙碌,怕是顾不上男女之情;封王那么大的事,听叔父叔母所言、其中干系又很多很复杂。羊徽瑜当然不怪秦亮忙碌操心此事,毕竟她也很希望、秦亮能赶快顺利封王! 不过叔父忽然提到大将军之意,羊徽瑜还是有点心虚,所以刚才表现得稍显慌张。想到羊家一向恪守礼法、在意名声,她简直不敢想象,若是有夫之妇通歼这样的说辞、用在她的身上,该怎么去面对! 好在这时叔母宪英打量了一下羊徽瑜、开口道:“传言秦仲明不好女色,舆情多半没有错,毕竟他位高权重、年轻俊朗,至今竟然一个妾也没纳,相比之下,高门大户谁家不是妻妾成群?秦仲明虽然救过徽瑜,但当初多半是因为羊家的名望。他也放过了诸葛氏,因为诸葛诞与王家是姻亲,当天就被秦仲明放了。” 羊徽瑜道:“我在太傅府被看守了几天,后来因为子元的黜妇吴夫人说情,秦仲明才将我从太傅府放走。”说到这里,她便揖道:“妾先失陪,去见大将军府侍女一面,好让她回去复命。” 叔父叔母还礼,羊徽瑜又给弟弟与弟妇打了声招呼,便走出了厅堂。 她刚走到檐台上,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唤:“姐!” 羊徽瑜转头一看,原 来是夏侯氏跟上来了。羊徽瑜便驻足稍许,问道:“弟媳怎么不留在厅中,与叔父叔母说话?” 夏侯氏顫声道:“我们能说几句话吗,只耽搁一会。” 羊徽瑜见不远处有一间空屋,便带着弟妇进去。 就在这时,夏侯氏忽然“噗通”跪到地上,说道:“我嫁过来这么久,还没有为叔子生一男半女……” 羊徽瑜忙扶住夏侯氏:“妹快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我怎么受得起大礼?” 夏侯氏不起来,哽咽道:“姐与王夫人有交情,今日见到王夫人,请帮我说说情罢。” 羊徽瑜只得也跪坐到在夏侯氏面前,不然站着俯视弟妇说话、实在不太合适! 夏侯氏一时没听到回应,又道:“姐在家里住,我是有些小事、可能让姐多心了,姐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羊徽瑜好言道:“没关系的,国家还只能有一个君主呢。家里是妹主内,而我却在娘家住了那么久,难免发生一些不快之事,但我是明白事理的,当然不会记仇。” 她稍作停顿,只得看着夏侯氏的眼睛,点头道:“我见了王夫人,定会尽力为妹妹说情。” 夏侯氏听到这里,立刻顿首行礼:“姐今日之恩,我定不敢忘。” 羊徽瑜随即还礼:“这是我应该尽力之事,谈不上恩。” 此时两人也不便多说,羊徽瑜与弟妇告辞,先去见大将军府的侍女了。 接着她回房换了一身红色的绸缎深衣,便 乘坐马车前往大将军府。大将军刚攻灭蜀汉国,前天又接待了策封晋王的使节,最近王夫人应该很高兴;羊徽瑜穿的衣裳颜色鲜艳一点,或许更为妥当。 羊家宅邸与大将军府同在洛阳东城,只要上了开阳门内大街、往北自行,便能到达大将军府,离得并不远。 没过多久,羊徽瑜便进了大将军府,去内宅见了王夫人。 原来是王夫人得到了几件貂毛领,其皮毛柔软、没有一丝杂色,属于稀罕之物。王夫人说这种白色的毛领,寻常妇人戴上不一定好看,就想起了羊徽瑜。如今已到深秋季节,冬天快到了,正好送一件给羊徽瑜。 之前有一次宴会、羊徽瑜带上柏夫人去帮厨,此时王夫人又提及道谢。彼此间便说着诸如此类的家常话。 羊徽瑜正想寻机说情,不想王夫人倒先提起了夏侯霸的事!王夫人说到,此事必定不会牵扯到羊家,让羊家人都安心。 于是羊徽瑜立刻为夏侯氏求情。然而王夫人没有应允,说是会先转告大将军。 羊徽瑜也不好强求,只得告辞。事关廷尉的事务,确实不如直接向大将军求情,不过羊徽瑜先前从前厅庭院进来,并未见到大将军……秦亮最近应该很忙碌,此时或许不在府上罢。 她走出内宅门楼时,忽然见到了一个面熟的女子。羊徽瑜看了她一眼,想起来了、这个经常出现在秦亮身边的女子,应该叫吴心? 吴 心主动揖拜,言辞简洁地说道:“羊夫人,请随我来。” 羊徽瑜还礼,正想问去哪里。不过这里是大将军府内,吴心又是秦亮的近侍,应该不用担心什么。 “你们不用管了。”吴心又对侍女道。她说罢便径直带着羊徽瑜,沿着内宅外面的路往西走,她的话很少,一路上没有交谈。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一处很不显眼的门房外面,吴心站在门外,转身又拱手道:“夫人请。” 羊徽瑜往里面看了一眼,能看到庭院中有一处不大的假山、小水池,天井很小。这是一座很紧凑狭小的庭院。 之前羊徽瑜从未到过此间,不过大将军府的占地非常大,庭院、房屋多得难以胜数,怕是很少有外人到过所有地方。羊徽瑜仍然问了一句:“谁要面见我?” 吴心不答,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仿佛对眼前的事完全不感兴趣。 羊徽瑜只得自己走进了门房。 虽然羊徽瑜不太了解大将军府的格局,但她知道,这种府邸的内宅、一般只有一道进出的门楼。所以此处小庭院的门房、既然通到了前厅庭院,那它就不会与内宅相通。 她走进庭院后,发现此间确实有点狭小,在宽敞的大将军府内、如此地方反而不多见。 天井中间的假山其实是布局的失误,不仅没有起到装饰的作用,反而让狭窄的庭院、显得更加拥挤复杂。连假山后面本来很近的房间,都被遮挡住了。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羊徽瑜遂沿着假山小水池旁边的砖地,慢慢往前面走去。 ... 第六百七十一章 确实挺忙 狭小的庭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深秋季节,花草已经凋零,褐色的假山与砖石光秃秃的;魏朝的房屋以直线轮廓为多、风格古朴,哪怕是这座曹爽精心建造的大府邸,亦是如此。 于是庭院里的颜色,显得十分单调朴素。秦亮大步进了门房之后,刚绕到假山的侧面,忽然眼前就是一亮。 灰蒙蒙般的庭院里,一抹红色映入眼帘,分外鲜艳!那不是羊徽瑜是谁? 她还没有发现秦亮,正慢慢踱步、不时往房间里观望,兴许她以为秦亮在某间屋里等着? 她那些小小的动作,仿若能让人感受到她此刻的心情,期待又有点彷徨。 不过她即便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姿态还是那么端庄大方,兴许是平时习惯了。 羊徽瑜今天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深衣,在秦亮的意识里、这是喜庆艳丽的颜色。 其实大红大绿有点俗,非得羊徽瑜那样端庄典雅的姿态相貌,才能压得住。 一个古典气质的美女,一个本该是皇后的人,徘徊在古朴的庭院里等着他,秦亮的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高兴。 就在这时,羊徽瑜终于察觉到后面有人,她一扭头,内双眼的美目中立刻露出了意外之色。 等她转过身来时,又露出惊喜的神情。她随即将宽大收口衣袖间的素手叠在腹前,微微屈膝执礼道:“原来是大将军召见。”秦亮稍微站了一下,拱手还礼,继续往前走, “大将军府除了令君,能约见羊夫人的还有谁呢?”羊徽瑜略厚的嘴唇向两侧露出了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意,轻轻回应了一声 “是阿”,顿了顿又道:“妾也猜测是大将军,不过刚才以为大将军已在此间。此时想来,君最近如此忙碌,着实无暇等候。” “忙碌?”秦亮怔了一下,他回来近三天了,几乎什么事都没干,只顾着与美女们在一起。 不过想想令君玄姬、郭太后甄瑶、甄夫人、陆凝各有不同的颜色,他好像是挺忙的! 好在秦亮身体很好,况且离开洛阳半年多了、几乎未近女色,中途只在成都与费氏亲近过,费氏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女郎,那天秦亮完全没有尽兴。 他一回到洛阳,确实有点放飞自我。不过他没有觉得哪里错,打了那么久的仗,好不容易定鼎了形势,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秦亮片刻后回过神,略显尴尬地笑道:“忙碌还好罢,就是想见羊夫人一面、挺费周折。” “是吗?”羊徽瑜垂目轻声道。她忽然抬眼看向秦亮,又急忙揖拜道:“大将军一举攻灭蜀汉,妾忘了向大将军道贺,恭贺大将军!”秦亮忽然觉得,彼此相处的方式有点奇怪,大概是太客气了。 记得上次在乐津里旧宅,两人早已亲密如斯,秦亮于如梦如睡之间、像蹦极般延伸到最下方,羊徽瑜喉中发出的原始腔调,哪里还有什么礼仪与拘谨可言? 虽然过去了许久,但总不能像忘了一般罢!不过古人好像讲究一个相敬如宾,成婚了的夫妇都愿意那样,何况秦亮与羊徽瑜。 况且这次羊徽瑜说话还挺温柔,至少没有怨气冲冲、冷眼相对。这么一想,秦亮遂觉得释然了一些。 不过羊徽瑜还有点羞涩紧张的样子。或因秦亮刚刚灭国而归,颇有声威,洛阳人们谈论的热度还没消停,羊徽瑜刚才道贺、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估计她住在娘家,家人亲戚也谈不上多敬重关注她,忽然与秦亮这样一个位极人臣的人相处交谈,感受到的地位反差有点大。 秦亮回过神来,再次还礼,说道:“确实值得庆贺。立了那么大的功,皇太后殿下已发策命封王,到时候我们便能名正言顺地相见,羊家应该不会怎么反对。”羊徽瑜听到这里,脸颊泛起一丝红晕,仿佛喝了点酒似的。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垂目看着地面,没想到有时候冷冰冰的她,也有温柔如水的模样。 她抿了一下略厚的漂亮嘴唇:“妾在洛阳听说前线的险恶,妾心里挺难受的……不过妾这样年纪的人、还能得到大将军真心对待,便是有辱妇德,亦不后悔。”羊徽瑜的年龄是比秦亮大,但她是清白之身,秦亮完全没想过、不负责任的选项。 察觉到秦亮的目光,羊徽瑜也抬眼看他,叹了一声,如同倾诉、如同低吟:“没多少年好光阴了,有时候妾也想就这样罢,没想到遇到仲明、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所以秦亮昨日对甄夫人说的话,其实也不算花言巧语,真的不是所有年轻女郎、都能生得如此美貌。 而羊徽瑜这样的人,即便三十余岁了,还是很漂亮。因为人在每个时期,外貌会有所变化,说不定她现在、比年轻的时候还更漂亮一些。 秦亮遂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我倒觉得,卿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羊徽瑜立刻抬起头,观察着秦亮的眼睛。 或许是她的倾诉影响了秦亮,他也似乎有些感慨。有时候他有点消极,觉得能有令君玄姬陪伴的安生日子,便很好了;但实际上如果不是他有所成就,可能根本保不住绝色美人。 更别说另外又有羊徽瑜这样的女子,愿意对他倾述内心,也愿意了解他、细心听他说话。 这时羊徽瑜喃喃道:“君既有大事要做,为何还要急着大费周章相见?”秦亮心道,这么久没见面了,我若不主动,下次见到可不得怨我? 再说他还有大事要做?如今就等着封王了,而且这事也没法太心急阿。 羊徽瑜脸色謿红埋着头,不等秦亮回答、她便似乎恍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又道:“夏侯仲权之罪,会牵连到妾的弟妇夏侯氏吗?”秦亮怔了一下,如果夏侯霸的叛国罪要牵扯到家眷,那夏侯霸早就叛国了,要治其家眷之罪、何必等到现在? 执行律法要是像这样,一会没罪、过了几年又有罪了……那不就是无法琢磨的玄虚之物? 虽然这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随心所欲,确实能扩张权力,但秦亮并不愿意如此。 因为他要那么多权力、自己却行使不过来,对于把玩权力和弄权,他又不感兴趣。 他便放松地开玩笑道:“卿说不牵连,那便算了。”羊徽瑜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神情复杂道:“据说大将军不杀夏侯霸,而是逮回来交由廷尉,乃因有深意?”秦亮想了想,用深意形容、大概也没错。 不过他没有杀夏侯霸,乃因夏侯霸根本不像姜维、是个大隐患,暂时留着也不会有什么威胁;而且夏侯霸是羊祜的丈人,秦亮确实不想自己出面下令。 廷尉要治罪,那是夏侯霸本来就有罪!然钟会与夏侯霸无冤无仇,在成都那天进言、有什么好处? 后来秦亮才琢磨,钟会应该是想帮自己、借机震慑恐吓群臣,进而受到大将军府的倚重! 这大概就是羊徽瑜提到的深意罢?不过这个谋划,早已在秦亮心里否定了! 因为魏国的士族豪族,目前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抵触秦亮掌权,也很少有人会公开反对。 既然如此,便没必要自己去激化矛盾,整得人心惶惶。虽然威胁恐怖手段确实好使,能立刻让几乎所有人闭嘴;但副作用便是,秦亮会越来越依赖那些支持自己的士族、如钟会贾充之流,对中立者的戒心不得不增加。 眼下借着灭国大功、加上郭太后的支持,不如先顺利封王再说。好在钟会是个妙人,虽然肚子里有坏水,但并不招人嫌。 钟会只是暗示了一下,察觉到秦亮无多兴趣,便未多言,连具体计谋都没有说出来。 因此秦亮不能否认 “深意”,当时不直接杀夏侯霸,自然有所考虑。他便看向羊徽瑜,说道:“在此之前,我便已经放弃了。” “放弃了?”羊徽瑜诧异地与秦亮对视一眼,又有点紧张兮兮的样子。秦亮点头道:“权衡之后放弃的。”不过秦亮觉得、她那个样子倒有点可爱,这让他忽然想起了费氏。 羊徽瑜三十余岁了,偶尔却仍然有着女郎般的心思。这时窄小的天井中、只剩下了最后一缕阳光,秦亮观望了一眼,又转头瞧羊徽瑜那张古典美人般美艳的鹅蛋脸,不禁叹道:“看到徽瑜,就像见着阳光照进了灰蒙蒙的天井,心里也有了阳光。”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复杂的道理 这座庭院里的房屋还是那么高、但院子窄小,天井确实显得更深,太阳能照射进来的时间也短。 羊徽瑜不禁仔细观察着、东侧房屋上仅剩的光亮,果然感觉那片明媚的阳光、仿佛驱散了灰蒙蒙古朴庭院中的潮湿,阴冷也不敢再靠近。 仲明见到她,便像见到这样的景象吗?其实羊徽瑜何尝不是如此,她此刻也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阳光照麝进幽深孤寂的内心。 此间檐台上是阴影处,但她却像是沐浴在光亮里,浑身都暖洋洋的!她甚至产生了些许不真实之感,总担心这一切好像会随时失去。 秦亮的声音道:“只顾着说话,已在外面站了许久,请到屋子里坐罢。”他说罢掀开了一道木门,回头看了一眼。 羊徽瑜还在想心里的阳光,便下意识地跟着走进了房间。房间淡雅而干净,秦亮见她环视此间,便道:“这小院没人住,不过我有时需要沐浴更衣、或者短暂歇息时,会到这里来,无须回内宅。”羊徽瑜 “嗯”了一声,终于脱口问出了、刚才一直在心里寻思的话:“大将军心中的阳光,大概是什么样子?”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也跪坐到筵席上,然后便仔细看着羊徽瑜,煞有其事地说道:“若要说清楚,怕是说来话长。太复杂了,卿或许也没兴趣听。”羊徽瑜走到了同侧的筵席旁,侧对着秦亮那边,微微转头道:“妾有心倾听。有一次大将军与嵇康谈论道家,妾没太听懂,但听大将军说话、感觉挺好。”她并非为了逢迎仲明,而是真的喜欢听。 仲明把她说得那么好,应该不是随口胡说,却是一本正经地有很深奥的道理? 秦亮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在整理他的复杂道理。羊徽瑜也耐住性子,正要跪坐到筵席上,准备侧耳倾听。 或因她的注意力在秦亮身上,没太留神,并腿跪到筵席上时,身子的重心稍有不稳,便下意识伸出手到两侧撑住地面,于是身体微微前倾了。 本来深衣比较宽松,站着的时候、身段线条并不太明显,但这么个姿态,倒把布料给綳紧了,弯曲美妙的腰殿轮廓顿时显现了出来。 她忙侧头看了秦亮一眼,锁骨与脖颈间的筋微微綳起,反而更衬得她的肩背挺拔。 诱人的姿势、端庄的仪态,立刻让秦亮愣在了那里。片刻之后,秦亮便起身过来、跪坐到了羊徽瑜的身边,他身上的气息,都能让羊徽瑜感觉到了。 忽然离得这么近,羊徽瑜心里有点紧张、心跳很快,便轻声道:“大将军先说道理罢。” “什么道理,我想说什么来的?”秦亮怔怔道。他瞪着迷茫的眼睛,刹那神情让羊徽瑜忽然没忍住,她急忙用玉白的手背遮住嘴唇, “嗤”地一声笑出声来,立刻又强忍住了。秦亮的目光仿佛是烫的,又如能产生触觉一样、用力而缓慢地在羊徽瑜身上一寸寸地移动。 羊徽瑜愈发心慌,单是眼神,便让她回忆起了他的手掌。 “难怪有那么多沉迷美色的昏君,寻常定力是不行的阿。”秦亮一本正经地感慨道。 羊徽瑜今天见到秦亮、本来心情感受就很好,被他这么一看,早已有些情绪冲动了,偏偏她又莫名觉得、哪里有些好笑。 忍不住的复杂心情,差点让她没维持住仪态。秦亮缓缓伸出手,一边把手伸向羊徽瑜的裙袂下摆,一边沉声道, “腿上的肌肤虂出来一点必定更美。”羊徽瑜看了一眼他的袍服,完全没有抗拒的心思。 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按住秦亮的手腕,轻声道:“一会回去,弟妇必定等着见面。妾先把外面的深衣褪去,免得弄皱了,被弟妇察觉异样。”羊徽瑜她刚才所言,确非借口,真是考虑到了隐患。 虽然秦亮都已经许诺了、封王之后便给她名正言顺的名分,什么名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大方地承认她是秦亮之妇;但是目前还没有! 羊家人在意的礼法德行、让她实在不敢大意。所以她真的不是想主动引诱秦亮。 不过她在秦亮面前脱了外面的深衣之后,便只剩下里衬、里衬要比深衣短一些,先前秦亮的要求一下子就达成了。 而且她这身里衬的领子比较低,因为白色的领子、若是露在大红色的衣裳外面不太好看。 光天化日之下很快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羊徽瑜有点不好意思,无所适从地双手交叉放在前面,她侧着脸回避,眼睛看着下方,脸颊的謿红更显娇羞之色。 但等一会、她便是顾不上羞意的,只是在那之前、她要坚持自己是被动奉献。 人在紧张的时候,注意力反而可能难以完全集中,羊徽瑜又小声道:“君要不先把房门关上?” “对!”秦亮点了点头,矫健如一只虎豹似的站起来,如一阵风般关好了门、又返回原处,他说道:“卿是否觉得这庭院有点奇怪?我起初也是如此认为,但后来发现,这里很安静。尤其是中间那座假山,正对着门房。”羊徽瑜听到这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觉没有力气、也无法出声,好似不受控制。 渐渐地她仿佛进入了一个难以描述的奇妙世界,因为有了上次在乐津里旧宅的经历,所以算不上刚打开新奇的大门,但仍与平时感官的世间完全不同! 如梦如幻,宛若在云霄之间、周围笼罩着轻飘飘的雾气,她流连忘返,脑海里会浮现出奇奇怪怪的意象,诸如学着吴夫人、尝试食用水煮鸭卵的场景。 偶然之间,她忽然明白了秦亮谈起假山的缘故。当时她大概只是想在表达喜悦、憿动或是感叹的情绪,然出口总是词不达意。 刹那之间她不禁暗自感慨,以前那么多年自己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或许世事便是如此罢,就像偏远的人们、正因没见过洛阳的繁华,才能淡然安心于清贫。 第六百七十三章 分外应景 叔父叔母把最近的形势说得那么凶险,弟妇夏侯氏当时都吓得瘫软了、并给羊徽瑜下跪求情。然羊徽瑜见到秦亮时,并未感觉他可怕或者冷酷,最多有点猴急。乍然之间,她下意识便能想到的印象、却是滾热的触觉,从他的手掌等地方传达到她心里。 有时候羊徽瑜也能想到,秦亮起兵勤王、攻灭蜀汉的危险,以及历次大战中的凶残,简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秦亮确实是个让人畏惧的对手。但他不是待谁都那样,对于不是你死我活、不想威胁他的人,他似乎都比较宽容有诚意。秦亮说起、看到她便心里有阳光的时候,或许不仅仅是情话,应也包含了政见。 羊徽瑜回到了永和里。马车驶入了羊家宅邸后,她要从马厩旁边步行回去。 走到前厅门楼的短短一段路,她却感觉有点吃力,疲惫时没能休息、还要强打精神,她甚至觉得头有点疼。这种偷摸幽会,羊徽瑜还是挺緊张,秦亮怎么安抚也不能完全消除。哪怕她知道秦亮很快就能封王、且许诺了给她名分,但此时她仍会担忧怀上,秦亮便用了避免危险的法子。于是现在她回过神来,不仅难以启齿,而且感觉不适,只想赶紧回房喝点水。 “姐!”夏侯氏出现在走廊尽头,她多半一直在等着羊徽瑜。 羊徽瑜也招呼了一声,立刻又低头留意身上,生怕不慎被人看出了什么端倪。她 故作淡然地问道:“叔父叔母还在厅中吗?” 夏侯氏露出了些许诧异,“姐出门一个多时辰了,叔父他们怎会留那么久?” 羊徽瑜稳住神态,忙道:“与王夫人说着家常,没太注意时间。”她立刻揭开布包,展示里面的狐裘领子,表示去见了王夫人。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来到厅堂,此时亲戚都走了。没一会羊祜也走了进来,见礼罢,三人跪坐到筵席上。看见弟弟严肃清高的神情,羊徽瑜又想起他亲手喂阿母吃饭的场景,这样严于律己的内修德行,更让羊徽瑜有点无地自容。 果然夏侯氏立刻问道:“姐对王夫人说了吗?” 羊徽瑜点头道:“谈过了,王夫人已答应转告大将军。”她故意看了一眼弟弟,暗示此事是羊祜的情面,“王夫人还说,此事不会牵连到羊家。” 弟终于开口道:“扬州起兵时,王家的实力至少占了一半,大将军一向很敬重王夫人。” “我算是羊家人,还是夏侯家的人?”夏侯氏仍有些不放心,忽然又问道,“见到大将军了吗?” 羊徽瑜不太习惯说谎,情急之下只得点头道:“见了一面。” 夏侯氏道:“姐与大将军怎么说的?” 羊徽瑜心里有点慌,她总不能说、我差点给忘了罢? 她想起来了,自己真的专门问过夏侯氏的事。但秦亮当时的神情语气,明显是在开玩笑,说什么卿说不牵连、那便算了,这像是 认真的言论吗? 羊徽瑜无奈说道:“既然王夫人答应了,她在大将军面前说情、应该更有用。” 但夏侯氏仍旧很关心大将军的态度,问得很细致。在哪里遇到、是怎样的经过,去了哪里说话、具体说了什么话。 夏侯氏一问,羊徽瑜便想起来了各种细节,甚至觉得耳朵上有东西,仿佛有人对着她的耳朵轻言细语,能感觉到呼吸的热气。羊徽瑜没法回答夏侯氏的问题,只轻声说道:“我觉得大将军不像是个暴戾之人,弟妹一定不会有什么事,别担心了。” 夏侯氏转头看向叔子。 叔子沉声道:“姐说得有道理,羊家人应该不会被牵连。此事的关键还是夏侯玄。” 夏侯氏道:“夏侯泰初只是父亲的堂侄。” 羊徽瑜也忍不住说道:“弟在大将军府做过长史,还不知道秦仲明的为人吗?” 叔子沉吟道:“大将军能做成大事,自然不会全以喜恶决策诸务。封王之事必定会引起天下人猜疑,为了權力,大将军府的谋士们、很可能会谋划党同伐异。一旦牵连到夏侯玄,相关的范围就大了,因为夏侯玄是名士,结交很广。” 羊徽瑜又想起了秦亮之言、心中的阳光,她却没法告诉弟弟与弟妇。那种话、她听着很动心,外人听着就太肉麻了。 但只从直觉上一想,羊徽瑜便觉得、秦亮应该不会做那些事。但她说什么,别人都不信阿,连弟弟也不太 相信! 当然这也不能怪人们,叔母还几次言称大将军不好女色。羊徽瑜要是说、大将军其实很喜欢美貌的女子,叔母会信吗?不是亲近之人,确实难以真正了解一个人。因为人们都不会愿意、完全把自己表露在人前。 ……秦亮其实对此时的局面很满意!定有不少人私下里议论、他有不臣之心,毕竟魏王的事不远,实在太明显了。但是说就说罢,正如有一句话,别人说你有野心时,你最好真的有。 不两日,各个府寺、官员的劝进表,便陆续送到大将军府! 看着这么多表文,秦亮真是甚感欣慰。除了实力,灭国之功也确实有用,那是一种威望与征治资本。当年司马懿胆敢兵変,然后得有一群人支持、或者围观,不也是因为常年为魏朝立下了汗马功劳、获取了极大的征治资本?权势与征治资本一结合,没点想法都难。否则一个什么功绩都没有的人,除了那点自己人、别人凭什么服他? 时至今日,大将军府在洛阳应该是一家独大的情势,秦亮并不怎么緊张了。 有些当權者太容易惴惴不安,其实没有多大必要。想当年董卓名声那么差,天下有无数人不服、不满,最后还是要十八路诸侯讨伐、把他逼到了长安去,待大局失势之后,董卓才终于玩完!如果只是朝哭、夕骂,能骂死董卓否? 秦亮在西厅里屋里,坐在舒坦的大椅子上,满 意地放下了羊祜执笔的劝进表。这是太常府的表文,但他一眼就认出了羊祜的字迹。 他确实很希望、羊祜站在自己这边,最起码是倾向于自己。外人只知羊祜做过大将军长史,但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比如羊祜有个绝美的姐姐! 除此之外,如今做到了梁州刺史的王濬、乃羊祜所荐,一般人也不知道。因为羊祜举荐的时候,正在家里给他哥办丧事,秦亮来到羊家、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谈的那些内容。 “咦,这是山巨源的字阿。”坐在一旁的钟会道。 秦亮也顿时侧目,因为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耳熟能详。此时应该还没面世,但秦亮已经在教科书上背诵过了! 巧了,嵇康还写过一篇《与吕长悌绝交书》,此时吕长悌便在旁边坐着,真是分外应景。但是山涛的为人应该更好,否则嵇康也不会把儿子、托付给这个绝交的好友。 钟会察觉到秦亮的目光,便将表文双手呈过来,指了一下纸上,“河南尹的表,山涛做过从事,果然也在后面签了名。” 秦亮接过来,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山涛的文采。 里屋中除了钟会,还有吕巽和马茂,大伙对秦亮的反应、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山涛是与嵇康、阮籍那些人齐名的名士。名士多少是有点清高的,故大将军府能得到名士执笔写的劝进表,本身就是一件喜事! 这时吕巽却道:“山涛在河内郡 侵占官田,怕被惩治罢?” 钟会顿时看了吕巽一眼。相比钟会很会察言观色,吕巽要差一点,吕巽倒不是性情清高,估计只是一时没意识到、此言有点扫兴。 吕巽察觉到钟会的目光,侧目道:“这事不是士季说的?” 钟会干笑道:“是我说的。” 秦亮放下表文,说道:“休渊的兄长是廷尉,便让休渊去办。催促山涛把以前侵占的官田还了,以后不准再犯。” 吕巽拱手道:“仆一会便转告陈长史。” 秦亮又问道:“山涛没在河南尹了?” 钟会道:“早先便辞了官。此人的姑婆是司马懿之妻张氏,或怕被牵连,已经归隐好几年。” 秦亮道:“以前的事不是我们在管,现在也不必再追究。让河南尹举荐他出来做官,看他愿不愿意。” 钟会揖拜道:“喏。” 前些年朝廷官员侵占官田,真不算什么大事,要是较真起来,随机惩治一半官员、应该还有漏网之鱼。曹爽辅政的时候,上位者就带头干,这就真不怪大伙胆子大了。(这么一比较,秦亮竟然算是个清官,他做大将军,不仅没违法敛财,自己的合法收入、大部分还补贴给了伤亡的魏军将士家眷。主要是他确实没啥太大的花销,喜欢美色,但勾搭的几乎都是不缺钱的贵妇。) 不管怎样,如果这些有名气的人厌恶敌视自己、整天在士人中骂,终究不是好事。秦亮不愿意向士族让渡 太多權力,但也想尽量释放一些善意,让气氛缓和一点,自己也好安稳地过度这段封王的时间。 秦亮在前厅庭院中,大致看了一遍今天收到的劝进表,很快便离开了此地、回内宅去了。他除了不时问一下王康有关抚恤将士的事,暂且没管什么正务。今日过来看劝进表,只是因为想看,能让自己高兴一下。 ......... 第六百七十四章 一年又一年 偏西的太阳挂在当空,时辰还很早。以前这个时辰,秦亮多半还在外面、或者府邸的前厅庭院。 他先来到西侧庭院、没见到令君,遂不假思索地从北侧的小门出去,前往玄姬住的地方。 这是一处清幽宁静的院子,有假山、幽潭、溪水、鹅卵石,若非此时草木凋零,此地恐怕不像是在大魏都城内城、倒恍若位于山里。但此刻阳光明媚,下午的太阳、使得庭院少了一些幽深之感,一切都变得通透了不少。 不知何处还有一只鸟雀在鸣叫,叫声一会舒缓悠扬,一会又急切到戛然而止,它没有破坏宁静的气氛、但有声音的环境便已是另一种感觉了。 秦亮走上稍微低矮的、铺着火熏木板的台基,来到了主体房屋外面。门是敞着的,玄姬果然在里面! 厅中有一张床(坐具),玄姬正跪在床上、双足悬在床边,一个人在那里埋头叠着衣物。秦亮一眼看去,不禁愣了一下。 他心下暗自感慨,果然还是令君与玄姬最耐看,在一起那么多年了,还是觉得很漂亮。主要是因为秦亮平常最关注玄姬的衣襟,优点太突出,但其实她的腰身身段也相当好,俯在那里整理东西的样子、将婀娜美妙的曲线都展示了出来,而且她该丰腴的地方、肌体丰腴,与那种瘦弱的婀娜又不一样,使得线条的弧度十分动人。兴许秦亮本来就喜欢妇人跪坐的样子罢,此刻甚至觉得玄姬髋部的布料皱褶、也比书法笔画还要奇妙。 玄姬很快察觉到了有人,转头看了一眼,顿时惊喜道,“仲明怎么来了?”说罢便好像要从床上下来。 秦亮赶紧摆手道:“姑做自己的事便是,自家人别客气行礼了。”他为了更有说服力,随即又道,“我没什么事,姑把手里的琐事先做完,不用留着一半。” “好……罢。”玄姬又看了他一眼。 秦亮顺手掩上木门、挡住刺眼的阳光,随即来到了床的一旁,在一张胡绳床上坐了下来,随口道:“没见到令君?” 玄姬继续随手叠着衣物,“令君与孩子们去湖边了,午后我不想出门,便在房里做些琐事。” “原来如此。”秦亮一边闲谈,一边有意无意地欣赏着她。 玄姬的容貌生得最艳,五官颜色明艳、很有女人味,尤其是那双瑞凤眼十分妩媚。她穿着有点像浅灰的月白色深衣,料子是细麻,看起来十分素雅;她的肌肤确实很白,但在浅灰色的麻衣对比下,才能让人发觉皮肤不是纯白色,有点像美玉、绸缎的细润色泽。 她察觉到了秦亮的目光,忽然微微侧头看过来,那妩媚的眼睛简直顾盼生辉,看得秦亮都有点呆了。 玄姬露出一丝嫣然笑意,朱唇微张轻声道:“还没看够呢?” 午后清幽的庭院、古朴典雅的房屋,听着那略显聒噪的悠悠鸟鸣,此间只有明媚的阳光,有清雅装束艳丽容貌的佳人轻笑。秦亮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以至于忘记了及时回应玄姬的话。 兴许最惬意的事,也包括处境心态。此时秦亮的处境之好,确实是前所未有! “怎么才能看够?”秦亮故作思量道,目光从她的领子上扫过,她处于不同的姿态时、情状都不太一样。 玄姬终于丢下了衣物,转身垂足坐到了床边。 秦亮又淡定地说道:“这两天收到了许多劝进表。刚才我在前厅观阅,朝中大多公卿大臣、都写了表文。” 玄姬带着笑意道:“贺喜仲明阿!” 秦亮缓缓道:“很快我就可以向王家提亲,从今往后,我便能一直陪伴在卿等的身边,一年又一年,这一世又下一世。” “相处那么久了,还说这些话做什么?”玄姬的声音有点异样,忽然撇过脸去,悄悄抬起了细麻收口宽袖。 过了一会,她垂目转过脸来,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妩媚的眼睛,轻声道:“令君把我当亲人,小时候就认识,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也不想要太多东西。不过看到仲明踌躇满志的样子,我心里也很欢喜。” “是吗?”秦亮不禁用手掌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自己倒没发觉、有踌躇满志的样子,毕竟他没有大笑,只是带着笑意而已。最近他的心情本来就不错。 玄姬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微微点头道:“总比以前好,仲明有烦恼,我能感受到、会心疼君。还莫名有点担忧。”她稍作停顿,又小声嘀咕道:“我知道君对我好,不过很早以前,阿母过得不顺利、在家中便总没好事。” 秦亮叹了一声,起身坐到了床边,伸手放在她的削肩上、轻抚着表示安慰。 他想着刚才的话,遂道:“原先我也觉得,只消能够相守、安生过活,已能心满意足。但人的心境,着实与处境有关,如今我倒忽然发现,似乎可以做更多事。” 确实在大魏朝的前十年,他大概还没摆脱前世的心理;无论身在何时,人在生存有问题的时候,安稳舒适的日子才会显得尤其重要。而一旦得到了,几乎是刹那之间、内心的期望就会向前延伸! 玄姬打量着秦亮的神情,轻轻依偎过来,柔声道:“大丈夫志在宇内四海,我不是想得到什么,却很喜欢仲明这般样子……”就在这时,她忽然轻呼了一声,忙道,“光天化日的。”秦亮沉声道:“除了那两个近侍,谁会到这座庭院中来?”玄姬的声音非常小:“仲明没回来时,妾每天都念想君,可这两天妾有点吃不消了。”秦亮遂道:“那我们这样慢慢说一会话罢。” 外面那只不知名的飞禽、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忽而轻缓偶尔急促。如此幽静的地方,其实有一点自然的声音挺好。阳光愈发偏斜,不仅从门缝间、也从木窗穿进来了,在木板上留下了木头的斑驳影子。 ... 第六百七十五章 秩序 秦亮最近几天的生活,都是优哉游哉。朝会他是不去的,政务他也不管、都扔给了长史府。每天早上起来,有时他会出门一趟,到军营里溜达一圈,过问一下军务、与熟悉的武将们老哥们闲扯;然后早早回到大将军府内宅,懒散地消磨一下时间、吃饭饮茶、与令君玄姬说笑,差不多就可以睡觉了,睡觉之前也要花挺长时间。有时他干脆不出内宅,带着孩子们到湖边溪水边、看他们嬉闹玩耍,然后再回去继续懒散地东坐坐、西逛逛。 人就是这样,本来只是打算歇个三两日,但是越歇便会越懒,节奏愈发缓慢、每天做的事也渐渐变少了。 不过第二次策封晋王的使节,很快便已到来。秦亮才又意识到,大事还没落地,需要收收心了!与上次没什么不同,甚至正使钟毓、副使秦朗都没变。稍有不同的是、策书内容有些变化,又重新找了一些道理与理由。 秦亮依旧当场谢绝,并声称要写奏章上书解释。三辞三让是一种礼节,如同朝贺、祭祀等礼节一样,好像只是做做样子没什么用,但好像又很有用,总之大家都愿意遵守。 同时这也是个缓冲期,折腾一段时间,可以让那些来不及写劝进表的人,后面抓紧时间补上,比如路程较远、犹豫写不写之类的原因。 况且封王这一步,本身就很关键!只要顺利迈过了这道坎,秦亮想干什么、基 本都公开了;这次没有反抗的人,以后几乎也不会反对! 送走了使节,秦亮回到西厅里屋,没一会陈骞等人便进来了,并呈上了一张折叠的纸:“禀大将军,今日上午之前送到大将军府的表文,仆已阅毕。此乃上表的名单,按各府寺所属、记录在案,无官职士人则在末尾。” 德衡纸在洛阳等地普及之后,起初的纸质文书都是卷起来的,延续了竹简的习惯。但是渐渐地,人们终于感受到,纸张不似竹简那么硬朗,卷起来不如折起来。 秦亮顿时看了陈骞一眼。陈骞一个文官,浅浅的胡须已长到了脸上,面部轮廓刚强、有勇武之相,看起来就像个能干实事的人。 其实看名录,关键信息不是看哪些人劝进了、而是哪些重要人物没劝进!但若只统计没写劝进表的人,有点像是谗言,所以陈骞才呈送了一份半成品,要秦亮自己查看想知道的信息。 秦亮细看名单,找到太仆寺一页时、明显慢了下来。 随行的钟会沉声道:“夏侯玄没写表文。” 秦亮头也不抬地回应道:“意料之中。” 夏侯家不是宗室,但与曹氏的关系非常亲近。 因魏朝开国之后对宗室进行压制,只敢依靠远宗诸曹、夏侯,但两大家族的人才日渐凋零;夏侯玄几乎成了夏侯诸曹活动在征治中枢的仅存果实,被推到那个位置下不来台;加上夏侯玄是名士,很要气节和面子… …所以他不上劝进表才正常,反之倒会让人十分意外!夏侯玄的态度一直没变过,但他主观上又没有参与过什么阴谋。 钟会的声音又道:“嵇康也没写,反而上书辞官,听说这是第二次上辞呈。” 听到这里,秦亮趁着翻页的时候、目光才从钟会的大胡子脸上扫过。 相识多年,秦亮比较了解钟会了。钟会的心理有时候比较奇怪,他似乎容易欣赏那种性情偏执、有才华的名士,包括夏侯玄、嵇康甚至姜维等人。但当嵇康、夏侯玄表现清高的时候,钟会又想要侮辱谋害那些人。 秦亮对于这种心思的理解,大概就像看到一个貌美的贞洁烈妇,心喜之,甚至因为那光鲜的形象、产生自信不足的心思。但当美妇无视自己时,又恼羞成怒,想用威逼利诱的手段把她拉下水,然后满意地对她说,汝也有婬贱的时候!所以这是喜欢她、还是厌恨她? 嵇康的事,秦亮暂时不想理。一个中散大夫,对朝政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况且总不能因为嵇康不写劝进表、因为他要辞官,所以要治他死罪罢?这完全不符合秦亮一直以来的做事风格。就算以后真的起了杀心,那也不能急于此时,到时候再安上一个大不敬之类的罪名就行,更上台面。 历史上司马昭杀嵇康的理由、实在是太无厘头了,说吕安不孝、而嵇康只是去调解劝架的人,于是把劝架者给幹死 ?当然这也符合上位者随心所欲、无限扩大權力范围的慾望。 但秦亮仍然想对世人释放善意,用行动证明,自己是节制且遵守规则的人,希望带给天下以秩序与繁荣。混乱只是野心者的阶梯。 此时秦亮便无视了嵇康的事,转头对陈骞道:“之前没顾得上夏侯霸,随后便让廷尉依法论处。但量刑时、不要涉及家眷了,因为夏侯霸逃往蜀汉已数载,之前便没有治夏侯霸家眷的罪,现在若又反悔、显得律法有点儿戏。” 陈骞拱手道:“大将军思虑清晰,处事令人拜服!” 秦亮想了想又道:“审问夏侯霸时,他有没有承认,逃亡蜀汉之前、曾派人与夏侯玄商议?” 陈骞道:“仆近日见过长兄,正好谈过夏侯霸的罪行,目前夏侯霸没有承认。” 钟会说道:“夏侯霸在陇右屯兵时,夏侯玄是雍凉都督,凡有大事,叔侄二人便会商议。后来夏侯霸出逃,必定事先与夏侯玄通过信。” “夏侯玄没跑,过错只有知情不报。”秦亮道。 当然随便找个由头、也可以挵死夏侯玄,毕竟劝个架都能被人处死。但对于夏侯玄那种有名望的人,若要大家觉得罪有应得,只是因为收到了亲戚带的口信、确实有点勉强。 钟会又道:“夏侯霸是叛國,只消让夏侯玄牵连此事,不管罪责大小,那都是他的品行污点。何况我们没有冤枉他,做得是光明正大。” “ 咦?”秦亮忽然觉得,钟会说得很有道理耶! 忠臣、名士,那么对于背叛大魏的人与事、汝为何知情不报?夏侯玄有时候会当众怼秦亮,这事有利于秦亮的骂战! 至于真的要除掉夏侯玄,秦亮反正现在不想动手,一来不够罪有应得,二来这个关节上、不利于平稳人心。 一旦查出了夏侯玄的某些罪责,便可让他出钱恕罪,这是廷尉公开多年童叟无欺的生意;交钱就是自愿认了罪,看这个坑、他跳不跳?当然仅限于知情不报之类的过错,若查实了更恶劣的罪责、那就要重新处置了! 秦亮沉吟道:“夏侯玄毕竟是公卿大臣,让他做太仆又是我的举荐。而现在什么凭据都没有,仅靠‘必定’‘应该’的推测,便行逮捕抄家等事,过于侮辱。廷尉可以派属官上门拜访询问,主要还是审讯夏侯霸。” 钟会拱手道:“大将军英明!” 陈骞道:“仆定把大将军的意见,转述于长兄。” ……廷尉明白了情况之后,便找了个书佐去夏侯霸家、给其家眷带信。很快羊祜之妻夏侯氏也听说了消息,她总算放心了下来。 但是很多事总有个过程,要飞一会,抑或是传递的过程中、可能出现一些信息失真;有一些人现在也未能明白、大将军府的态度。 先前还没什么迹象,现在夏侯玄被廷尉属官上门问罪,其亲朋好友更慌了,以为“某种谋划”正在开始 展开!甚至连尚书省的诸葛诞、都稍微有点慌,他也是夏侯玄的知交好友。 因为夏侯霸的叛國行为显而易见,没在成都被手握大權的秦亮殺掉,却被带回了洛阳、过廷尉之手,本身就存在一些可能。而夏侯玄的结交范围又大,实在是一个清除异己的极好切入点!这种谋划、连外面的人也能想到,大将军府的谋士之中,有人会想出这样的主意,确实不算稀奇! 魏太祖当年创业,借故殺掉的士族便不少。(当然最后也没什么用,屠戮了汉末士族,河东并州人士、包括近处的河内司马家表示,杀得好!不杀的话我们怎么上位呢?)因此大家回头看教训,吃一堑长一智,亦不奇怪。 此时山涛因为给河南尹送劝进表,刚到洛阳几天,嵇康便急着见了山涛一面。长乐亭主在门外听两人说话,夫君言语之中竟提到了儿子嵇绍的学业。 长乐亭主最近听到了一些风声,此时又闻嵇康谈及儿子,心头不禁有一种不祥之感!因为她知道,夫君最信任的好友,反而是山涛。 说来也奇怪,嵇康的性情孤高、对阿谀奉承之辈嗤之以鼻,但他最亲近的名士,并非性格类似、还用青白眼视人的阮籍,反而是性情温和、待人谦逊宽厚的山涛!山涛只是酗酒,然后也对權力比较淡泊,他与嵇康有一些共同之处,但又仿佛不是一类人。 长乐亭主觉得夫君那样、 也没什么不好,长得好看又有才华,只是处世荒唐消极而已。但她自己不是那种人,她要悄悄找関系为夫君求情,免得变成寡妇! ...... 第六百七十六章 伯夷叔齐 长乐亭主要找的人是金乡公主。金乡公主是她的姑婆,便是她祖父的同父同母妹妹!!而且金乡公主与沛王的母亲、杜夫人还在世兄妹俩的感情一直有所维持。 1 金乡公主那里容易说话,应该会考虑长乐亭主的诉求。但真正有用的人,其实是金乡公主异父同母的哥哥秦朗!因为秦朗是大将军的族兄;原来他已经罢官回家,秦亮刚辅政时、便立刻把秦朗召回洛阳做了九卿,可见族兄弟之间的关系仍在。 1] 长乐亭主一见到姑婆,便是哭哭啼啼,就差寻死觅活。 她也不全是装的,实在是太吓人了!三月灭国流血漂槽、策封晋王加九锡,形势上就要出大事的气氛,关键是隐约还有关于夏侯玄的风声,她的夫君嵇康则显然一副不愿屈服的态度、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还找至交好友谈论儿子?? 此刻长乐亭主的感觉,便好像听到了“曜曜”磨刀的声音,刀还没落到她家人的脖子上、让她家破人亡,但已经听到了声音!!这种时候她是脑子一片空白坐等,还是赶紧想办法? 姑祖孙二人见面之后,金乡公主只能不断安慰长乐亭主。本来金乡公主愿意亲自为长乐亭主说情·····说不定更有用,但长乐亭主不断提及秦朗,金乡公主便只得许诺、一定找秦朗说此事。3 毕竟金乡公主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与大将军之间的事,实在是太荒唐了,简直没脸视人阿! 好在两人之间的秘密无人知晓。大概也只有儿媳能隐约猜到,儿子何骏则不好说。上次在大将军西厅里屋,何骏在门外说话的时候秦亮等不及外面的人离开、未能停下,金乡公主已尽量维持着语气但还是偶尔发出了像生病头痛一样的叹声,不知道何骏听出来没有。况且秦亮可能也不想公开,他回洛阳的次日、金乡公主便曾去了大将军府道贺,但面都没见到。 5 长乐亭主还是不放心、提出想见秦朗一面,金乡公主遂答应了当天下午,金乡公主便把秦朗请到了府上。她不会单独见男客哪怕是亲兄弟,儿子儿媳自然也在场。、1 没想到秦朗一听此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骂道:“我看他就是仗着自己有名气,存心与仲明过不去!让他自己去求情!!” 金乡公主只得劝秦朗消气,然后说道:“叔夜要是自己愿意去,他还不如写一份劝进表,大将军府不仅不会对付他,恐怕仲明还会很高兴。 秦朗道:“不写劝进表便罢了,没写的人也不少。他非得要在这时候反复上辞呈!就他读过书,难道生怕大家不知道、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典故?再说仲明只是封王,他又不在晋王宫做官、仍旧食魏禄,何必在意那么多?” 金乡公主无言以对。康就是那样的性子,当初他只是个有点名气的庶民,长乐亭主看上了人家的相貌气质、非要嫁给他,现在有什么办法?便如卢氏一样,起初金乡公主与何晏对她都不满意,何骏自己看上了,后来金乡公主还不是只能接受? 秦朗的情绪却还没平复,接着说道:“说到底仲明的王爵,是他自己打下来的!当初司马懿大肆屠戮曹爽党羽,何平叔不也是那时被虐杀的?曹爽妻妾、刘氏宗室都被那些乱兵辱屠戮了,洛阳朝廷乱糟糟的,还有什么威严可言?仲明靠的是庐江郡屯兵起家,打下了洛阳,维系了魏室权威:后来的洛阳中军、其实就是庐江军扬州军、编入了司马懿战败的降兵。如今仲明攻灭朝廷心腹大患蜀汉国,若不给他封王,说得过去吗?益州、汉中是他打下来的,要不把那些地方封给他,就看魏国满朝公卿慌不慌!” 兴许秦朗自己也意识到,不管怎样、秦亮用的本钱是魏军,于是他又口不择言地强辩道:“曹家也在汉朝做官,起家之前不也受了汉朝的恩惠?顺应天命、禅让是说得通,可直到现在,不也有人说魏室是篡位!” 一家人都顿时侧目,露出了惊诧之色,金乡公主也忍不住提醒“长兄道: 秦朗也明白自己失言,愣了一下,旋即满是胡须的嘴角又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细微笑意、很快消失不见,显然他忽然想起、现在不用怕别人说他大逆不道了!秦仲明都不怕,他怕什么?7少倾,秦朗的目光又从何骏夫妇脸上扫过。 金乡公主也侧目看了一眼,只见何骏一言不发,亦未对他舅舅的言论有气愤、不服的反应。 何骏以前除了因为卢氏的传言,与秦亮不和:可能还有出身的缘故,本来何骏从来就看不起出身寒微的秦亮,而且年龄相差不太大又眼看秦亮步步高升、故而产生了嫉恨。但是最近两年,他的心态似乎也渐渐变化了,尤其是在秦亮几番大战之后行废立之事、以及最近灭国要封王爵,何骏除了厌恨,大概敬畏之心也在与日俱增,很少再说秦亮的坏话。9 毕竟威望功业太大的人,再以出身说事、就显得可笑了,何骏自己估计都不好意思多谈。就像当年曹家也不是士族、只算豪族,但创业之后,各家士族也没那个心气再看不起曹家。只剩下孔融等少数的人,才会继续鄙视魏太祖。 秦朗沉默了片刻,情绪才缓和下来,语气也平缓了一些,好言劝道:“妹妹也想开一些,不必太过忧愤了。沛王因是太祖之子,皇室一向都是防着的:但阿母也没得宠多久,汝兄妹在皇室根本没有说话的份,两头受气。以前皇帝信任司马懿等人,却把朝廷搞成了这样,我们有什么法子- 金乡公主的情绪只是有点纠结,终于忍不住叹息道:“总比司马家执政好。” 秦朗几乎立刻就赞同道:“那倒也是!” 有些时候人们不会去细想分析,但是下意识的喜恶、其实多与自身是否受益有关。秦朗自不必说,他当然是如今格局的得利者。金乡公主的情况比较复杂,她在魏室中,不是最得益的那些人、甚至还比不上曹家远宗,但同样也是既得受者,尤其是曹爽执政那几年,被打压的何晏也复起了。然而等司马家独大时,她的处境便已急转直下,何晏站在了司马家的政敌曹爽那边,当初何晏与司马师那帮纨绔子弟一起玩过、但又有私人恩怨·····就像何骏与秦亮还是太学同窗,却不见得就能亲密无间。处境的好坏也有直观的表现,比如何晏被辱杀,金乡公主曾给人下跪哀求。 因此秦亮崛起、对金乡公主至少不是最坏的情况,起码还有点沾亲带故。只不过金乡公主在亲疏情分上,着实有点难以启齿。 金乡公主暂且压住了乱糟糟的心情,又叹了一声道:“不管怎样,长乐亭主是沛王的亲孙女,她曾祖母不也是长兄之母?看她那个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长兄便去一趟大将军府,为她说说情罢。她 已为嵇家生了两个孩子,若是康死了,看着也挺可怜。秦朗的浓眉一皱:“我不知道要怎么说!这样罢,我把仲明请到府上来喝酒,妹叫上长乐亭主夫妇过来,让他们自己当着仲明的面谈谈。” 金乡公主沉吟道:“这样不太好罢?” 秦朗想了想道:“在我的府上没什么问题。不过仲明身负重任谨慎一点倒是好事。 金乡公主无奈道:“我不是说仲明的安危,长乐亭主没见过仲明2阿。 秦朗恍然道:“男女有别,着实有些唐突。不过仲明对妇人一向敬而远之,去他府上宴饮的女客、也没见担忧什么。”<2 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陪坐在后面的卢氏,好像在说,这个不算、她是何骏抢走的女人。 金乡公主也无从解释,只得点头道:“那好罢. ·.··金乡公主之前来过大将军府,秦亮没见着,不过他从朱登那里听说了。 他并非对金乡公主有什么芥蒂、不想见她,乃因那几天确实太忙了!算一下时间,那天秦亮一早去觐见了郭太后,当时还有齐王妃甄瑶在场,午后甄夫人也来了大将军府一趟:因此没见到金乡公主也好,当日秦亮真的需要恢复。4 于是族兄阿赫送信过来时,邀请秦亮去饮酒,并详细写了邀请的名单、其中有金乡公主,秦亮遂打算赴约。 金乡公主与外姑婆都不像羊徽瑜、被冷落便容易生气,因为她们对这段感情的期许不大,自己已有家庭后人,便不必想要一个结果。(羊徽瑜不同,她是想跟着秦亮、得到一个身份一起过日子。魏朝玄学兴起,人们对于传宗接代没那么执着、或许只会考虑一下死后有人祭祀的事,此时很多人改姓,或者随意给人改姓;还有不成婚的、如钟会,妻子生不出孩子也不纳妾的、如羊枯。但妇人有个身份还是挺重要。)2 不过金乡公主既然同意去阿家见面,秦亮也不愿推辞。在族兄阿酵家里,不用太担心,秦亮还没回洛阳时,阿赫就在太极殿庭院中、对公卿大臣嚷嚷应该给泰亮封王封公,显然很希望自家族弟得势。当然吴心也会负责预防危险。 第六百七十七章 杀人诛心 次日一早,天空居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秦亮并非不喜下雨天,他喜欢在下雨天宅在家里、听着雨声偷闲。于雨幕笼罩之间,什么都不做,却莫名会因此少一些自责感。对于一个以前有生存压力的人,那样的时间对他来说很享受。 但下雨天不适合出门,还是有阳光的晴天、才让人有心情出去走走。尤其是在大魏朝,即便是洛阳,因为城池占地极大,也有大量的夯土地面、即未铺砖也没有铺石;一大下雨天又濕又滑,而且很容易搞得浑身都是泥污。好在秦亮坐马车出行,等到了地方,秦朗那种有钱人的府中还是铺了砖石的。 不过像乐津里那座宅子、秦亮以前的简陋旧宅,连院子里都是夯土,一下雨就全是泥。 吴心带着一些女子提前出发,先去秦朗府上看看,等到上饮食的时候、她们也要察看试吃。这种事妇人去做确实更好,更有亲和力、容易给人以善意。但愿秦朗不要多心,这与信任无关、毕竟其府上又不止秦朗一个人,加上吴心等人也是例行公事而已。 阿蘇的宾客名单里有嵇康夫妇,这或许才是今天聚会的目的。不过人们应该做的、与想做的事之间,往往存在一些偏差,秦亮想见的是金乡公主。 嵇康赴约,秦亮也无多期待,因为他猜测、这事并非嵇康之意!否则嵇康直接写劝进表不就行了? 这种在士林具有影响力的人,上位者都是想拉拢的,不行便想挵死。但秦亮暂无此打算……嵇康最多在背后骂自己罢了,难道还有资格像夏侯玄一样、有可能被人推举为大将军? 所以秦亮想告诉他们,别担心了!然而这样的理由不好明说,容易杀人诛心、让夏侯玄莫名躺枪。 临近中午之前,秦亮才出发。等他亲自出行时,反倒很低调,没有任何仪仗,轻车简行,甚至他自己也没穿官袍。随行的人只有饶大山、简培等一队将士。 阿蘇的府邸也在东城,离得不是太远。魏朝以西面为尊,但许多达官显贵的府邸都在东边。因为东宫占据了皇宫东边的一片区域,导致皇宫以东的占地要宽阔不少。 很快秦亮到了阿蘇家,府上的人开大门迎接。秦亮一下马车,阿蘇父子便迎了上来,揖见时恭敬地称“大将军”。秦亮叫阿蘇称仲明就行,又寒暄了两句,秦亮随口道:“印象里,好像每次来族兄家,都会下雨。”阿蘇笑道:“仲明记性不错,我可记不得天气了。”秦亮自然不好说,他记得清楚、乃因在阿蘇府上抱过金乡公主,正是席间躲雨之时。 两人谈笑着,同行朝前厅门楼走去。 北面只有数阶石阶的低矮台基上,金乡公主、何骏夫妇先迎出来了。等到秦亮上前见礼,嵇康夫妇才从厅堂里出来。嵇康一脸诧异,站在原地愣了一下。 看嵇康的反应,甚至秦亮今天要来赴约、他估计事先都不知道! 秦亮与嵇康之前就相互认识,几年前有一次嵇康来府上参加过宴会,彼此还聊了几句。嵇康身材颀长,相貌清俊,但着实有点不拘小节的样子,身穿一身麻布袍,发髻就包了一块头巾、甚至连头发都没梳整齐,乍看有点乱、稍显颓废。说不定他因为要访客,已经收拾得比较整齐了,那帮搞玄学的人,平时袒胸露怀也不稀奇。 不过秦亮更俊朗,且长相气质的风格与嵇康完全不同。秦亮今天也穿得比较朴素,饶是如此、他也有一种整洁挺拔的气质,一件褐色袍服是绸缎料子、且非常平整,连领子上露出的里衬也是一尘不染;浑身没有饰物,起码腰间还挂着一块玉佩。一顶小冠很简洁、又带着点华贵,因为庶民不会戴这种小冠。 前几个月秦亮在西线打仗,风餐露宿的,脸脖有风吹日晒的痕迹,没有平常那么白净了。但那略微晒黑的皮肤,反而让他少了那种苍白的颓丧,多了几分刚毅朴质的气象。 嵇康已恢复了淡然,揖拜道:“见过大将军。” 秦亮还礼微笑道:“幸会叔夜,许久不见了。” 接着嵇康又引荐了一下他的妻子,长乐亭主曹氏。 曹氏长得还行,气质也不错。主要是年轻、脸上尚有明显的胶原蛋白,五官也比较匀称,对称的东西、在几何学上通常不会难看。但曹氏比起旁边的金乡公主、她的姑婆,确是差了不少!妇人的容貌,就怕比较阿。 非常漂亮的人、其后辈往往也会相貌平平,乃因美丑有时候很玄乎,是一种整体感觉。并非眼睛大或小、嘴唇厚或者薄、腰长或者短之类的标准可以度量;也许五官躯干都比较匀称,但组合起来就是没有某种神韵! 就像金乡公主,明明长得并不纤弱,年纪还不小了,但那眉宇间的迷离、眼神举止间的婉约、出尘的气质,甚至会引起人的联想,给她加上清澈潭水、典雅幽静的山庄之类的意境。那股子劲,别人学都学不来,长相也不是那个感觉。 大伙客气了几句,阿蘇便将宾客引入厅堂入座。秦亮客气了一番,要以亲戚兄弟关系、主客之别入席,坐在了侧首。阿蘇也没坐上位,到对面的首席入座。妇人都坐到了阿蘇那边,嵇康坐到了秦亮的侧面。 席间就这么几个人,秦亮除了与阿蘇说话,最好的交谈对象就是嵇康了。而且他今天赴约、本来也准备与嵇康谈几句。有些话不好明言,但人们在交谈之中,其实很容易就能表达出准确的态度! 秦亮趁着转动身体,目光又从对面扫过、看一眼很久没见面的金乡公主。这时他倒从余光里发现,长乐亭主也很关注自己的言行。但是金乡公主对他却似乎稍显冷漠的样子,难道她有点变心了? 这时秦亮自己选择话题。若是没文化的人,偶然遇到嵇康这种名士,说不定会好奇:尔等聚众、嗑五石散之后又喝酒,高兴的时候真的会躶露跳舞吗?是不是没事的时候,便喜欢晒太阳捉虱子阿?如同大娘见到回乡的年轻人,便会问结婚没有、孩子多大、工资多少。 但秦亮当然不是那种人,面对嵇康这样的魏朝最有文化的人之一,又喜欢玄学,秦亮便开口问道:“以叔夜之见,道是什么样子?” 嵇康至少没有随便应付秦亮,想了一下才说道:“当宇宙只有混沌之气,便有道,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握不住,人无法感知,故不可言说。” 两人对答了一会,金乡公主便轻轻转头、看了长乐亭主一眼,她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显然金乡公主已经感觉到了秦亮的态度,对嵇康没有太大的恶意。但不知、长乐亭主读懂了她姑婆的眼神没有。 金乡公主公主好像在说:手握大權的大将军,若非对嵇康惜才,会有兴趣谈这些东西吗? 气氛一下子有了一股子清谈的味道,倒是时下流行的聚会风格! 以前士人们坐到一起,喜欢评议,便是八卦朝廷的用人是否恰当、谁谁品行差竟然偷妇人内衣、某人举荐过我所以品德很高尚,诸如此类的内容。但近些年大家开始玄谈了,尽说一些与现实关系不大的东西。 秦亮却道:“但是我听一个道士说,混沌之气等物,有人能看到、或是感知到。不是悟,而是直接能感官到,便如我们看到这衣服是褐色。” 本来充满哲学思辨的清谈气氛,忽然又被秦亮拉回了奇闻异谈般的感觉。 连阿蘇以及妇人们也露出了好奇的眼神,一副倾听的模样,显然人们对于秦亮口中说出的奇闻很当回事。 但秦亮不是在故意胡扯,他确实想谈谈这个话题。毕竟是权臣,他可不会为了谈而谈;哪怕陪坐的人是才华横溢的嵇康,他也只想谈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嵇康揉了一下饱满的额头,皱眉道:“竟有这等事?但仆无法感知到,仆亦非那人、自然也不知他的感知是什么样。” 嵇康简单两句话,又从老子扯到了庄子。 秦亮便道:“我寻思,道士修炼的东西,也是来源于道家。叔夜乃大魏最有学识的几个人之一,必定远超道士。但叔夜亦不知此事,显然那东西与学识深浅毫无关系。” 嵇康想了想拱手道:“仆不敢当此谬赞。” 秦亮笑道:“此言不像叔夜的性情阿。” 金乡公主听罢露出了一丝微笑,阿蘇跟着笑了一声。 秦亮虽然面有笑容,心里却微微有点失落。刚才他并不是在吹捧嵇康,嵇康对道家的研究很深,明摆着也是魏朝极其聪慧的精英知识分子,诗赋文学、学术音律,都能在青史上留下痕迹,当然有真才实学,绝不只是放浪形骸装模作样。但这种人都闻所未闻,陆凝的隐士师父、说不定只是个大忽悠。.. 第六百七十八章 将信将疑 门外雨下得不大,短暂冷场的时候、人们能听到“沙沙沙”的声音。 古朴的厅堂里,七八亲朋聚在一起清谈,但其中有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大将军、以及名气极大的名士,气氛与寻常清谈还是不同的。大伙虽然没有把緊张显现与外,但言论都比较慎重,包括嵇康亦是如此。 阿蘇这个武将出身的人也加入了议论,“仲明之意,可以用感知去探视道?” 秦亮道:“如果完全感知不到,人怎么能确定它存在呢?犹如磁石会生出的某种场,它弥漫在空中,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握不住,但可以用铁去吸、或者敲开之后发现不能重新合拢,据此间接感知它的属性。” 连嵇康也轻轻颔首道:“大将军的见解很稀奇,却有道理。” 秦亮听到这里,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世人应该还能凭借外物、复杂的手段,感知到更多看不见之物。不过我偶然听到一种说法,便是有奇人能走捷径,通过天分、直接感知到深奥的事物。” 如果换作前世,秦亮压根不信。但现在他是将信将疑。 然而交流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要是继续说人类通过复杂手段,可以间接感知到什么各自粒子、波,甚至用计算的法子、测算出无中生有的真空量子涨落……竟用算学去探索无中生有的‘道’?那对于人们来说,简直等同于胡扯!而且以前秦亮还了解过,如果计算与数据没有出错,宇宙中甚至有一条轴、正好穿过太阳黄道面,所以太阳系与人,可能具备某种独特性? 大伙说了一阵话,侍女们才姗姗来迟,把食物、酒水端了进来。侍女们先为宾客倒上酒,阿蘇便举杯道:“贺大将军横扫蜀汉、铲除割据!” 众人纷纷举杯道贺:“贺大将军。”秦亮端着酒杯道:“今日亲朋相聚,大家随意。” 过了一会,长乐亭主终于开口道:“夫君近日上辞呈,乃因性情闲散,别无他意。妾也曾劝说,中散大夫不用每日上值,然夫君仍觉羁绊,无可奈何矣。” 毕竟是魏太祖的后人,性子还是比较直率的,干脆把事情当面说了出来! 秦亮没有回应长乐亭主,只是微微侧目、看了嵇康一眼。在这样探讨奇闻的平和气氛中、若是嵇康能表态,那便最好不过了。实际上任何上位者对这号人,首先都是想拉拢,至少可以用来装点门面。 但嵇康完全不吭声,也没有要改变态度的样子,还淡定地端起酒杯、犹自饮了一口。 秦亮稍等片刻,便对长乐亭主道:“我知道了,无妨。” 其实嵇康的表现,是在坚持某种征治观念。秦亮稍作停顿,见嵇康不愿意多言,便自己谈了几句征治看法:“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随性洒脱。因为权柄或许不能成事,坏事或毁灭倒是更容易,这样就可以胁迫别人、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一般人因权衡利弊而屈服,只是人之常情,不是谁都能克服恐惧,无须指责。” 显然秦亮的言论还是比较新鲜的,连先前有点冷漠的金乡公主,也投来了目光。秦亮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主动解下了衣衫,应该就是误以为秦亮在威胁她! 秦亮不动声色地继续道:“若是只想着自己、能够清高不用屈服,最好的法子其实是自己获得权柄。但若想更多人不用跪着任人鱼肉,那事情就艰难了。” 嵇康也不禁侧目。估计嵇康也发现了,秦亮与想象中的权臣不太一样。即便是秦亮的观点很稀奇,但他能自圆其说,嵇康这样的精英必定能听出来道理。 阿蘇也颇有兴致地问道:“以大将军之见,如何艰难?” 秦亮沉吟道:“需要精细复杂的规则,对各种权柄都进行有效监督限制,并形成共识,目前不可能做到。所以还是要靠名教(非先秦名家,特指儒家)治理朝政,至少能让更多人好好活着。这也符合道家的愿望,道家从不劝人呿死。越名教、任自然,放在朝廷治理上没有什么好处。” 虽然大道至简,但要接近大道,办法却非常复杂、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就像人们探索星辰大海,用的法子可谓是繁杂到了极致,随便一件机器可能就有几万个零件。 嵇康显得很沉默,但他的神情亦是微微一变。因为秦亮专门了解过他的思想学说,至少是持宽容的态度、而不是深恶痛绝。 但也正因有嵇康这样的人在场,秦亮才愿意把话说深入一些。当然他也得注意一下表达的方式,否则别人听起来就是胡说八道、那便没意思了。 秦亮犹自寻思了一会,回过神来时,发现斜对面的长乐亭主、正在侧身与金乡公主低声交谈。而金乡公主的目光、却在秦亮身上,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仿若初见,她发现秦亮看过去,便立刻转向别处、避开了对视。 因为秦亮的眼神、举止都太受关注了,阿蘇等人也朝这边看了过来。秦亮便十分自然地、对金乡公主旁边的长乐亭主道:“若是叔夜实在无心仕途,夫人也不用劝了。” 长乐亭主轻轻点头道:“好罢。” 秦亮又转头对嵇康说道:“中散大夫应该归光禄勋,回头我便建议郑冲,叔夜要是非要辞官、不必强留。” 嵇康立刻揖拜道:“常闻大将军雅才高量,今日见之果然。仆有虚名,实无辅佐之才,不敢尸位素餐。大将军纵仆归隐田野,仆感怀之至。” 几乎不用干活的官职,让汝安心领俸禄也不愿意,与汝说那么多、还是白搭,当我不知道啥意思? 不过辞官了也好,至少不能再到太学那种地方去讲学,骂秦亮的途径、或许也能得到一定的限制。 毕竟历史上嵇康上刑场,有几千文士自发送行!他弹广陵散,什么千古绝唱,不就是号召士人舍身取义、拿起剑去莿杀司马昭吗?秦亮可不想听他当众弹奏广陵散。 第六百七十九章 致谢好意 听了秦亮的言谈,金乡公主复杂的立场竟有些动摇,觉得他当权恐怕是好事。有关魏室她想不明白,但不说司马家,即便是相比王家、她明显也希望秦亮当政。以前知道秦亮有危险的时候,她甚至会忍不住地心急。 酒至半酣,大伙喝得有点醉了,厅堂中便热闹了不少,不如之前那么拘谨。妇人们相互谈论,秦亮也与阿蘇说着洛阳的逸闻,有一阵子、他们谈的是钟会兄弟被妇人调侃之事。秦亮也没太冷落嵇康与何骏,不时交流音律的讲究。先前谈道、谈朝政,嵇康言辞谨慎,但说起音律诗赋,他的话倒是多了一些。 金乡公主不时与长乐亭主、嫂子说话,余光却一直留意着秦亮。以前她也没想过,自己会与何骏的太学同窗做出那种事!但见秦亮那俊朗的相貌、端正整洁中带着洒脱的气质,以及莫名给人的朴质诚恳之感,金乡公主竟又毫不抗拒,而且忍不住想多看几眼,有时还会仔细回忆、秦亮身上若有似无的味道。 最近的气氛有点恐怖,但今日看来,至少长乐亭主哭求的事、倒不用再担心。记得秦亮说过,她在他的心里、可比国家大事重要多了? 秦亮对嵇康那么宽容,难免不让人觉得、他是看在金乡公主的情面上! 时间稍长,随着宴席接近尾声,大伙便不再一直留在席间,会陆续出门走走。金乡公主来到檐台上时,正见秦亮与阿蘇分开,阿蘇大概要去更衣。 “好久没与姐说话了。”秦亮转身走过来,揖拜道。 金乡公主听到他的称呼,抬眼看了他一下,“刚才在席间,不是说过话了吗?” 秦亮道:“人太多了,不好说什么。”这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金乡公主循着他的目光,立刻看到了对面那栋房子,想起在其中一间厢房里的拥抱,彼时的触觉让她后来又回忆过很多次。 秦亮立刻说道:“乐津里知道吗?” 金乡公主抿了抿朱唇:“怎么?” 秦亮道:“此地不便多言,姐去乐津里,我有几句话要与姐说。” “仲明以前是不是住在那里?伯云也知道,这样不太好。”金乡公主道。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拒绝与他幽会,而是顺着他的安排、只是担心被晚辈察觉。 秦亮皱眉道:“关伯云何事?” 这大概便是秦亮对于两人之间的密事、表现坦然的缘故?然金乡公主不太能接受、自己在晚辈面前是那样的形象!她一开始被秦亮轻辱,即便有诸般难以启齿的想法、同样也有一种明显的屈辱羞耻之感。不过现在好些罢了,因为身份高低、不能只以年龄定论,如今秦亮的权位、威望日重,金乡公主不能再以类似长辈的心态待之。 就在这时,秦亮又道:“姐让何骏夫妇先走,自己留下多陪长乐亭主一会。接着让族兄府上的马车、送卿等去长乐亭主家,随后在门口坐吴心的马车来乐津里。到时候何家的人,以为姐坐的是嵇家宅邸的车,长乐亭主则以为姐坐何家的车回去了,不仔细查根本搞不清楚。” 金乡公主愕然看了秦亮一眼,心情渐渐有点緊张了,“仲明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秦亮道:“这里说不清楚。有人来了,我这便回席间,一会我先走。” 宴席剩下的一段时间,金乡公主有点走神。她犹豫着要不要去,但一想到不去的选择,心里又很失落、甚至煎熬。秦亮今天不提还好,现在可好、她是怎么也没法打消念头。她想了一会,觉得今天说情的事、好像也应该当面向秦亮道谢? 她先是在长兄府上逗留了一阵,然后又同行送长乐亭主,一番折腾才去了乐津里。今日为了道谢,金乡公主受的委屈着实有点大,但莫名又觉得很新奇,反正从来没人这样对过她、甚至没想过会遭此待遇,自己还没忍住声音。不过秦亮又说了一些贴心的话,显然并非故意羞辱。她离开时还有像被扇过耳光似的痛觉,坐马车也得小心翼翼。 ……金乡公主回到何家宅邸,刚步行走进前厅庭院,恰好遇到了正要出门的何骏。 何骏顿感诧异,心下带着纳闷,上前揖拜道:“我先前以为,阿母随后便会回来。” 只见金乡公主站姿端庄、神态冷清,没什么异样之处,她平时便是这幅样子。听到何骏的话,金乡公主蹙眉露出了些许严厉的目光:“汝不忙自己的正事,又在服用五石散?” 何骏有点心虚地埋下头,他真的又服了五石散。 他正待要走,忽然在埋头的时候、发现了金乡公主裙袂上的泥点,然后又察觉她鞋子上的泥污。何骏立刻站在原地,不禁说道:“舅舅的宅邸里到处都铺了砖,阿母又去了别处吗?” 金乡公主若无其事地说道:“去了长乐亭主家一趟,我回去换衣裳了。” 长乐亭主家有那么多泥地?何骏不禁看了一眼金乡公主,仍旧觉得她仿佛有一种出尘脱俗、冰清玉洁的气质,但他知道,曾经让人敬重的阿母已非往昔、给人毁了。过了这么久,何骏只能接受现实,毕竟他也管不了。 但是今天何骏忽然发现,阿母竟在某个地方呆了如此长时间,他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恼火。上次在何家别院似乎比较仓促,但何骏至今还记得她看上去太惨了。今日两人去了某个隐蔽之所,过去了那么久,那秦亮会将息阿母吗?何骏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金乡公主的眼睛,果有明显的疲惫之色,但是别处看不出来什么,上次在何家别院,她穿着衣裳背对后窗,似乎大张着嘴不习惯去烄什么东西。何骏又想看金乡公主的手指,她的手合在前面、但在宽袖里看不见。何骏只得叹了一声,拱手道:“恭送阿母。” 金乡公主点了一下头,严肃地说道:“不要在外面太晚了,早些回来。” 何骏道:“喏。” 金乡公主又不高兴地说道:“有些酒肉之辈,整天在一起也没用,去结交一些以前的同窗好友罢。” 何骏愤愤心道:君不是在结交吗? 「感谢书友“谦问训宁绍煦亮”昨日打赏的盟主!」 第六百八十章 进退自如 九月中旬,第三次封王爵的策书、由朝廷使节送达了大将军府。朝臣们应该都能看出来,这次皇太后殿下是真的要给秦亮封王了,不封不行。而秦亮依旧推辞如故。 大伙送走使节,几个属官随行来到了西厅里屋。这时长史陈骞先想到了另一件事:“夏侯玄知情不报,罪责坐实了!” 秦亮闻声侧目道:“夏侯霸的招供?” 陈骞却摇头道:“据说夏侯霸情知死罪,一口咬定与别人无关。廷尉属官去夏侯玄府上询问,他起初是缄口不言。后来官吏去了两次,他才开口承认,夏侯霸逃跑之前送过信、劝他一起走,他没有答应,乃因认为自己没罪!” 秦亮回顾左右道:“这下有罪了,知情不报。” 几个人亦是莞尔。 秦亮又看了一眼陈骞,接着拿起桌案上的策命帛书、抚摸了片刻,忽然说道:“我回洛阳之后,还没参加过朝会,正巧明天是九月十五,恰逢朝贺。明日我便去太极殿,当面向太后与陛下辞谢。” 诸官议论了稍许,陈骞道:“大将军不如再等等,看太后是否任命使节、送来第四道策命,先接受封王!” 秦亮想了想,仍觉得、当此迈过关键一道坎的时候,最好还是要勇于直面!他便沉吟道:“在此之前,或许还是与大家见个面比较好。” 他刚说完,从事中郎马茂便立刻沉声道:“仆有一策,大将军到了东堂,向太后与陛下辞谢之时,便先对诸臣这么说,怕诸公卿官员认为我德望不够、不敢接受。 如果有人跳出来,大将军还能先退一步,明天先不接受封王,回来凊算跳出来的人!但若没人指责大将军,郭太后或将当场颁第四次策命,大将军可顺势接受矣!这样一来,大将军进退自如,可免陷入窘境。” 秦亮的眼睛立刻微微张大了半分!但别人若不仔细看,应该察觉不了。 一旁的钟会则一副懊悔的神情,仿佛正后悔、让马茂抢了先?看钟会的眼神,便知他也赞成马茂、觉得是个好办法。 应答能力其实需要家境、从小的锻炼机会,而钟会出身好,且才思敏捷。但秦亮估计,马茂事先有想过今日的议事场景,所以才能反应那么快,在秦亮与陈骞刚说完、他便立刻提出了计策! 秦亮心里也认可马茂的建议。如果秦亮先询问诸公意见,那时有决意要出头的人、便会跳出来了,不用等到后面;而且等到太后发策命时再发难,其实也是在指责太后、陛下的名义,并不是好时机……当然也不能排除个别人,脑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虽然事情的本质不在朝廷里、而在战场上,但洛阳的这一切仍然会关系到吃相的问题! 这时秦亮踱了两步,便道:“尔等三人随我上朝。” 数人一起揖拜道:“喏!” 次日一早,一行人带着车架仪仗,仍旧走东掖门进宫。而诸臣仍旧走南面,进止车门、到阅门。 朝会的时辰很早,众人到达太极殿庭院时、天色才刚有点亮,东堂里更是一片昏暗。秦亮等人来得比较迟,刚才还闹哄哄一片的殿堂、声音竟立刻变小了! 秦亮回到洛阳近半个月,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没在人多的场合露面。见过他的朝臣,除了亲戚、大概也只有送策命的使节等人。 人们终于见到他来到东堂,许多人都上前揖拜。不过先前各处传来的随意言谈、却一下子收敛了,一种莫名的緊张气氛忽然弥漫在殿堂上! 公卿大臣能坐上高位,还是明白人比较多,估计大多人都意识到了、今天的朝贺不太寻常。秦亮的表现会对他自己造成影响,但对于诸官来说、搞不好今天的言行就干系全家性命!而秦亮表现得如同往常,只是有些熟人许久不见、他多谈了两句。今天夏侯玄竟未来朝贺,应该是告假了。 没一会,宦官的声音唱道:“皇帝陛下、皇太后殿下驾到!” 众人这才各自站回位置,自觉维持秩序。郭太后走进来,便依旧来到了一侧的垂帘后面。大将军请她临朝、是指召见大臣的场合,且不称制,毕竟皇帝年纪小、不可能与大臣商议政务;但在大朝朝贺之时,仍旧是皇帝临朝。郭太后立刻发现了秦亮,入座之前、便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因为她面朝秦亮时,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 起初一切如常,早已安排好的编钟鼓石雅乐奏响,大伙一起行稽首大礼,然后依序跪坐于两边。 拜礼毕,大鸿胪官员望向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张欢弯着腰、趋步走到垂帘后面,过了一会又出来,向大鸿胪官员轻轻摇头。众人把殿堂上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猜测今天念贺词的环节、应该会省去了。 就在这时,穿着月白官袍的秦亮才不慌不忙地起身,沉稳地向上位揖拜道:“臣亮言,臣出仕以来,从不敢奢求高官厚禄、显赫闻达。却逢庸臣误国、奸臣谋逆,吴蜀贼兵,汹汹其外;眼见大魏内忧外困,臣义愤填膺,心怀中兴之志,故敢于奋不顾身!皇室称臣忠勇(曹芳时期),封爵厚宠,臣已感激涕零。不料如今陛下(名义)又策命开国,封王备锡,地比三晋。陛下意切,连发三策,但此非人臣所敢受也。故臣恭敬御前,陈情上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坐在正位的皇帝才七岁,自然没有回应秦亮。估计皇帝压根没听懂、大臣究竟在说什么。所以秦亮向皇帝陈词,实际是说给太后、大臣们听,尤其是公卿大臣。 王广等王家人是支持秦亮封王的,回来当天、秦亮去接令君玄姬孩子,便已沟通过态度了,令狐愚必定也持如此想法。但这两家是秦亮的亲戚、盟友,目标太大,所以他们没有急着跳出来支持,否则显得像是在刻意造势、虚情假意。 中书令陈安遂先起身,向秦亮揖拜,当众劝进,他先回顾了一番、秦亮为了朝廷作出的功劳与奋斗。包括在曹爽伐蜀时、以数百兵抵挡蜀军数万,差一点点就为国捐躯,之后多年匡扶社稷、外灭强敌,又列举了古往今来封王的事例。他接着说道:“若大将军固辞封赏,既违陛下、殿下之欢心,又使下臣不安,不利继续辅弼大事,实为不妥!” 秦亮其实不太喜欢、说自己都不信的东西,包括与嵇康的言论也是实话,要么干脆不说。但眼下这种推辞、大概只是一种礼仪程序,不说不行阿,因此可以区别对待、不用太固执了! 他趁着转身与陈安对话的时机,便向殿堂两侧的群臣拱手,然后还微微转动了一下方向、向人群致意,开口道:“诸公、卿、僚推举我为辅政,我已是生怕误了国事,而有负诸位之望,故在朝殚精竭虑,在外则身先士卒,望能持重。而今陛下三番策命,封王赐礼、以藩卫皇室,但我只怕德行不够、才能稍逊,难以服众。还望诸位指出我的不足之处,为我劝劝殿下、陛下,就此作罢,恢复往常。” 殿堂上立刻热闹起来,王广、王金虎、王明山、令狐愚等趁势纷纷劝说,让秦亮接受策命,连高柔也开口说话了,言称秦亮居功至伟,不可推辞。蒋济身体不好,据说在家里躺着的,今天没来,不过之前也写了劝进表。孙礼同样来不了,他已经躺进了棺材。夏侯玄的好友诸葛诞等人也在嘈杂中劝说,偶尔能听清几个字。 这是众望所归的场面阿!秦亮的心情顿时变得相当好,毕竟人的情绪是会受外界影响的,完全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者、又有几人屿? 而且大多人的拥戴与劝说,看起来应该是诚心的! 此刻秦亮也不禁暗自感慨,平时注意一下吃相,关键时刻的情况、确实会有所不同。如果只凭威逼恐吓让大家屈服,谁知道人们的真实态度?即便一群人劝进、他心里大概也会犯嘀咕:究竟有多少人不满,这一步跨上去稳不稳? 冷静地看待事情的话,对于已经形成的權力中心、要掀飜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但许多权臣走到这一步,心里还是会没底,多少有点不安。曹操当初亦是如此,北方地盘都是他自己打下来的,仍与董昭等谋士找法理依据、想套路,搞了好长时间。 这时还有人没劝进,亦未吭声!朝中当然有一些受益于现行体系的人、不只夏侯玄等,他们心里倾向魏室实属正常。但毕竟灭国大功摆在这里,皇室策命都发三次了、又没人逼宫,秦亮不是也推辞了吗? 秦亮并非完全不给人活路,要别人主动豁出性命、去做明显做不到的事,显然没那么容易。曾经有,但是在正始年间、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这样秦亮就很满意了,别出什么幺蛾子就行。 .... 第六百八十一章 至德至善 东堂里闹哄哄的,大伙都在劝说,这么多人、若是让他们一个个都有机会表达言论,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就在这时,上位隐约传来了郭太后的声音。 秦亮立刻转过身,面向垂帘那边揖拜道:“臣在。”诸臣这才陆续停止了言语,殿堂上又渐渐恢复了安静。 垂帘后面郭太后的声音道:“匡扶魏室者,未有卿今日之功。卿之功名宣于海内,德美过于伊、周,此至德至善也……” 在如此时刻,秦亮竟有点走神!或许人在长时间精神緊张的时候,反而容易注意力分散、去关注细枝末节。秦亮现在就是这样,他后面没怎么注意郭太后的言辞内容,反而细心地倾听她的声音。不像有些女郎的声音清脆或娇美,郭太后在这样的场合、尤其是说严肃的话时,那庄重大方的主音、加上辅音里隐约的娇声,让他既肃然起敬,又莫名有种破坏亵渎的慾念。 郭太后大致又说了理应封王的原因,并以皇帝(的名义)第四次下诏,命中书省写策书封王、拜相国。然后言辞诚意地说道:“自古辞让,没有四次的道理。我听说四次辞让乃不祥之兆,将遭灾祸。天下所望哉,大将军切勿推辞,宜敬服皇命!” 这礼仪之言、说得像真的一样!不过此时的人们确实如此,不太愿意说太假的话,起码听起来说得通、要有真话的可能性,秦亮的辞谢不也如此? 估计殿堂上的百官也不太搞得清楚原因。 或是郭太后发现大势难以阻挡,为求自保、主动论功授封,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毕竟废立之后、她还能临朝,乃因秦亮的允许和推举,彼此都有相互妥协的迹象,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明面的理由,郭太后已经说了,当然就是认为大将军的功劳、德行与才能足以开国定基,藩卫皇室,她是在为魏室作想。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阿。 刚才对答时,殿堂中已比较安静,但此时忽然进一步、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掉一根针都能被听见了一般! 秦亮也被这样的气氛影响,心情緊张起来,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事情本身。此时此刻,便好似男女间的事、一切都已水到渠成,但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表白的时候、还是会有点心跳加快! 秦亮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对郭太后道:“臣亮不敢居功,故辞谢尽言、呈表上闻。然拒弗得听,殿下、陛下严诏至切也。臣身非己有,不得已而为,天威在颜,惶惶受诏!” 说罢秦亮伏拜于地,向上位行稽首之礼,再次谢恩。 最后一次策命还没发,但郭太后当即命人,赏赐了先前准备的金印、红色绶带、远游冠。秦亮拜受之,然后转身交给了长史陈骞。 一番琐碎的事下来,秦亮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平稳小心,郑重其事。好在折腾了一会,并未有人跳出来当堂大骂,把原本至少面子上很好看的场面、搞得一团糟! 上朝之前的预判应该是对的!如有不怕死的人,早先就会站出来,而不会等到郭太后再次开口诏命,连皇室的面子也不给。 朝会进行到此也差不多了,雅乐响起,官员唱礼,诸臣拜礼,恭送上位。秦亮竟有一种梦游般的感受,似乎有点不敢相信是真实场面。 “恭贺大王!”“拜见晋王殿下……”一群人的嘈杂才让秦亮回过神来。他回顾左右,王广、王金虎、令狐愚等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众目注视之下,秦亮还礼,简洁地说道:“同贺同贺,殿下之意,诸位所受爵位、官职、赏赐一应不变,有功者再请朝廷论功封赏。” 大伙再次嘈杂着致礼称大王,不吝恭维赞美之词。人们纷纷让开了一条路,秦亮便在众官簇拥之下、往大门而去。 这时秦亮忽然才察觉,经历了一早上,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升起了。光芒从十道大门平射进来,因为角度的原因,殿堂里仍有黯淡的角落,光暗之间,以至于阳光恍若有形之物,蔚为壮观! 秦亮走出大门,来到东堂的台阶上,立刻沐浴在朝阳的光辉里。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得到了某种升华!阳光的温度、渗透进他的经脉,流淌在全身,宛若得到了新生。 其实他还是原来那个人,短短一个早上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一切大致只是主观上的感受而已,以及感受到处境的改变了。 他站在高处,不禁又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景色,随行出来的众人、也循着他的目光眺望。 太阳初升,空气清新,宫室亭台、重檐御宇就在眼前,景色高低错落,但地势平坦视线开阔。远处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洛水伊水所在的小平原,然后是嵩山,嵩山之外是更为广阔的中原、幅员辽阔的疆土! 记得今年春天,他就在这里看过同样的风景。同样类似的景象、除了季节不同,人的心境也完全不同了!再也不用去想象那地理隔绝的、前程还有迷雾的难处。此刻秦亮心中只有舒畅、放松,以及光明正大的豁然! 所以秦亮也确实变了,今早得到公开的认可、完全合礼合法的流程,他已经成了天下无数人公认的王,名正言顺的名分确实是有用的!人就是社会关系的综合,他在魏朝的身份变了、与人们的关系变了,那么他这个人自然也成了不同的人。上面名义还有一个皇帝,但除此外秦亮在法理上已经不受任何人管束,那种自由欣喜之情、让人有说不出的愉悦。 一行人与诸臣辞别,仍走东殿门、东掖门这条路出宫,因为府邸在洛阳东北角。而大多官员仍走南边的止车门,他们的随从和代步工具还在那边呢。 待秦亮回到仍然挂着“大将军府”的府邸时,大门内外当值的将士们、似乎已经获得消息,在马车外面欢呼道贺,“大王威武!”“大王……”等声音传了进来。秦亮掀开车帘,向侍卫们招呼示意。他在马厩旁边下了马车,没去上朝的属官书佐们也迎了上来,热闹地在长廊尽头道贺。 于是秦亮再次在前呼后拥中去了阁楼,接着与属官们进西厅,入座受贺。 秦亮回顾这熟悉的大将军府,仍觉得这地方不错,换个牌子又能变成晋王宫!但这次估计还要换大门。主要是大将军府这么多人,要搬家很麻烦,关键是能搬到哪里去? 重新修建?真的没必要浪费民力,因为晋王宫也只是暂时居住。秦亮看洛阳皇宫就不错,十几年前才完成扩建修缮,又大又漂亮。现成的东西,其实没什么不好! 秦亮通常不喜欢犹豫太久,当即便对陈骞道:“策书、礼仪等事完成,卿等便重新起草制度,筹备建立宗庙社稷。府邸就不变了,将就这里做王宫。” 陈骞立刻拜道:“大王简朴,体恤民役,仁义至此,令人心向之。”众人纷纷附和道:“大王仁义。” “好。”秦亮随意回应了一声。 这时秦亮又想起、被自己带回来的刘禅等人,估计至今还在惴惴不安地等着魏朝态度。因为秦亮回洛阳后,最重要的事就是顺利封王!然后他整天还与妇人们来往,便没顾得上此事。 当初刘禅前来投降时,秦亮立刻就许诺了、公侯问题不大,他一般是不会食言的。 但对于蜀汉国,他的心情其实很复杂,难免也夹杂着恼怒,因为开战前承受了很长时间的焦虑、剑阁之役还非常危险。但无论如何,结果是魏军在涪县之役中、摧毁了蜀汉军的主力,完全靠硬干打下来的。不过在此之后,刘禅投降倒是挺痛快,避免了灭国的标志性事件拖延旷日。 不久前在太极殿东堂台阶上的意象,又出现在秦亮心里。在地形开阔的洛阳,联想到崇山峻岭中的蜀地。秦亮觉得还是要安抚一下蜀国人,以便朝廷能平稳地完全消化当地、弥合多年割裂的伤口。 秦亮遂道:“上书建议朝廷,给刘禅封安乐县公,食邑五千户。另外给费家兄弟、白帝城抵抗吴军的罗宪、修降表的那个谁,皆封为列侯。” “喏!”陈骞等都露出了恭敬之色。 秦亮这才意识到,虽然蜀地是他打下来的,但怎么封爵仍是朝廷的权力!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不是说了吗,只是建议! 实际上因为秦亮之前便是大都督、大将军、录尚书事,早就在用长史府干涉从尚书省到地方州郡的政务,并且在管中外军、州郡兵的调动后勤等事务。所以他不是因为封了晋王、才马上干预朝政。 秦亮说罢,便从筵席上径直爬了起来,诸官纷纷顿首道:“恭送大王!”秦亮拱手还礼,“诸位仍各司其职,等庆功宴时庆祝。” 他从后面的走廊出去,几乎不作逗留,立刻回内宅去见令君玄姬,想看她们高兴的样子。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三生有幸 原大将军府改名之后,实际是合并了两个府邸,即晋王宫、相国府。秦亮的部署是以相国府为主,进而名正言顺地继续控制朝廷军政。晋王宫为辅,主要是掌管礼仪名分,以及府邸中的内务。 至于晋王国十郡之地,依旧由郡县官员治理,只是赋税直接由晋王宫调用、官员任命也用晋王金印,程序上无须再经过朝廷了。因为秦亮仍居住于洛阳,掌握的洛阳中军、朝廷人力物力,比王国那点地盘的兵力人口规模大得多。 遂以王康为相国中卫将军;加上饶大山、马茂为相国司马,共同辅佐管理相国府卫军,以及中垒、中坚、倵卫左校、北五营(编入了大量参与剑阁之役的雍凉中外军)军务,以及洛阳中军的中下级武将人事。 洛阳中军的校尉以上大将,全部到相国府兼领参军;步军部曲督、骑督、参战将则任相国参战。但秦亮又专门辟蜀国人费恭为相国参军。 陈骞,以及钟会等参与了剑阁之役的掾属皆封侯,陈骞为相国右长史(尊右),钟会为左长史,干预朝廷政务。另有从事中郎、主簿、舍人、掾、属等官员辅佐处理诸事。 晋王宫暂时只任命了左长史一人、即荀勖,郎中令兼秘书令朱登,谒者令黄远,家令则是女官吴心。黄远不认识多少字,但有属官书佐帮他。 秦亮之前做大将军、以及历次出征中拉拢了一大批人,现在倒是省事了,把原班人马的头衔换一下,整个晋王宫、相国府的架子就能立刻搭建起来! 接着秦亮赶快给阿朝取了个大名,叫秦旭。因为上书提到阿朝时、用小名不太好,该有大名了。很快令君便被封为晋王后,长子秦旭则封为晋王世子。秦亮又派荀勖去王家,以孩子们都依赖玄姬的理由,议定封玄姬为晋王夫人,地位仅次于王后,位比县侯,俸禄两千石、由晋王宫支取。 一向没有纳妾的秦亮,忽然又封了王家的妾生女为夫人,洛阳许多人都在悄悄议论。大多人都认为、秦亮是为了巩固与王家的姻亲盟友关系!只有原来与何骏结交的一些人,才会猜测晋王看上玄姬,可能没那么复杂、根本就是因为美色;因为多年前坊间就有传闻,玄姬貌若天仙,什么偶然看到一眼、好多天都睡不着觉云云。 不久之后,知情不报、包庇叛國者的夏侯玄,向廷尉交了赎金;夏侯霸家眷、以及夏侯玄都顺利渡过危险。或许是羊家的什么人,把家里的事传出去了,说是羊徽瑜与晋王后私交感情极好,因为羊徽瑜向晋王后求情,才影响了晋王的决策、放弃党同伐异的谋划! 因此王宫设庆功宴的时候,不仅来了大量的文武官员,而且女眷妇人也来了不下百人!许多妇人都想去结交王后,甚至家里人支使她们前来、至少在王后跟前混个面熟。 王宫前厅庭院里、原先招待女宾的敞厅根本坐不下,故开了内宅门楼,设女宾宴厅于湖畔高台中。 令君前往高台前,按照皇室赐予的礼制穿戴,以青红色蚕衣为单衣,并有彩色绲带、印绶。梳大手结,装饰以墨玳瑁、簪珥、步摇,黄金为主、配以白珠。玄姬也是蚕衣礼服,只是颜色与细节上不同。她们本来就生得貌美,此时整个人是雍容华贵、又不失典雅,简直光彩照人! 而且令君的仪态一向平稳端庄,她刚走进大厅,乌泱泱一大群人便立刻投来了惊赞的目光。 虽然秦亮早已是权臣,但因为以前还是人臣、礼制规格是不同的,令君也没有这么隆重地在人前露面。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她心里还有点緊张,稍微显得不那么自然。然緊张之余,又有一种憿动的感受,整个人都轻飘飘晕乎乎的,难以言说。 旁边的玄姬更是脸颊绯红,还没饮酒、就像喝多了一样。她虽然长于士族之家,但一个妾生女在家里不是很受关注、况且士族与王宫之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她平时本来也深居简出,不太与人结交;一下子受众人瞩目,她是真的有些无所适从。 席间的妇人女郎们没有起身,径直在席位上俯拜:“妾等拜见王后殿下、王夫人!” 听到大伙的称呼,令君有一种置身事外般的错觉、好像不是在呼自己?但片刻后她就回过神来,不慌不忙地揖拜回礼,说道:“卿等请免礼,不必拘谨。” 人们这才从席位上站起来,躬身迎王后到上位入席。 不过令君还是有点不习惯,她保持着客气的言行、不时向两侧的宾客拱手,慢慢往前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待令君走到面前时,便立刻双手恭敬地放在前腹,屈膝执礼致意,那姿态仿佛老妇在年轻貌美的令君面前、忽然变成了小媳妇一般。令君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老妇的手肘,意为扶起,老妇的眼睛里便露出了高兴的光亮,说道:“今日能一睹王后风采,妾真是三生有幸!” 令君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微笑道:“夫人言重了。” 又有个妇人道:“听闻王后殿下知书达礼、宽仁待人,妾等敬仰之至。” 站在后面的卢氏仔细看着此刻的场面,一副艳羡复杂的神情,她目光有点闪烁、有点不敢看令君。卢氏起初曾与秦亮交往,不少以前的太学生都知道,令君也听说了。不过现在大家都已为人妇,令君自然也无意计较旧事。不过卢氏看到令君现在尊崇光鲜的样子,暗地里应该是肠子都悔青了! 不过令君当初是真的没想那么多,更没期望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如此高光之时!一切不过是阿父的安排,从一开始就没想得到太多,因为秦亮成婚的时候、还是个刺史部的掾属!后来令君也没敦促秦亮上进,他自己的心里倒是经常担心、日子过不长了。有时候妇人的命运,确非强求不来。 这时秦亮的嫂子张氏道:“我们到洛阳为兄弟操办昏事时,第一眼看到王后殿下,便觉殿下有一股子贵气,绝不会久居人下,现在果然成了万众仰慕的尊贵之人阿!” 令君回应道:“我能有今日,全靠夫君。便是做了晋王后,嫂子仍是嫂嫂,还是叫我令君或弟妇罢。” 张氏大喜,回顾周围、洋洋得意地说道:“我们家仲明,在家时便是文武双全、诗赋音律无一不通,所以当年就能娶到王后这般才貌无双的女郎!” 大伙看着张氏,不禁莞尔。 不过张氏亦已是侯爵夫人,令君心里清楚、将来张氏也能做王后,不都是倚靠了仲明?大哥秦胜其实为人不错、做事也沉稳,但若仅是如此,他一个地方豪族出身的人,不可能得到这么高的地位,终究还是靠兄弟打江山阿! 其实即便出身大族的妇人,不到白发苍苍、亦很难居于尊位,大半辈子都得小心翼翼地看长辈脸色,稍微做得不好,就要被教训责骂。但令君年纪轻轻,却不必像别的妇人一样还要排长幼辈分了。无论张氏这个长嫂,还是前面的继母诸葛淑、几个叔母等人,她们的地位都已比不上令君尊崇。 令君平常不太在意荣华富贵,但现在能得到那么多人的称赞、尊重,并且可以随心所欲,她还是非常受用的。兴许她一直都很在乎人们的评价,只是以前不想强求罢了。 大部分人都更关注令君这个王后,但也有人最在意玄姬。除了白夫人,便是羊徽瑜。令君的动作平稳舒缓,并未左顾右盼,但她留意到了羊徽瑜。羊徽瑜正默默地细看着玄姬的打扮,从蚕衣到首饰、观察得非常仔细,或许是在琢磨、那一身穿在她身上是否好看? 不过羊徽瑜注目的对象,倒让令君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微笑。羊徽瑜心里期待的应该是类似玄姬那样的位置,这样挺好的。 在无数眼睛的瞩目下,令君与玄姬缓缓走上了正位,平稳地跪坐在席位上。 有人端起了酒杯,众人纷纷举杯、一齐说道:“恭贺王后殿下、王夫人。” 令君也举杯道:“诸位夫人女郎前来赴宴、王宫上下满怀喜悦之情,谢卿等贺言。” 言罢,乐工适时地“叮叮”敲击了两下,丝竹钟石之音便奏响了。妇人们以宽袖遮面,在音乐声中缓缓地饮尽杯中之酒。 清风从宏伟古朴的高台外扶摇而上,将两侧的窗绫吹拂了起来,高台敞殿中因此更加亮堂。 令君端坐在古朴典雅的上位,尊贵的服饰礼制,端庄的姿态、挺拔的脖颈肩背,略带冷傲的脸上带着些许笑意,一时间她仿佛已经脱离了尘世凡人,笼罩在了依稀的光辉仙气之中。令君亦觉自己徜徉在平和愉悦的气息间,洁净舒适的感受,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开始适应处境。 ..... 第六百八十三章 此间乐 前厅阁楼这边,参加宴会的人太多了。比以前任何一次宴会都要多,乃因其中有大量的武将、挂着相国参军和参战的官职。 偌大的厅堂笼罩在嘈杂之中,热菜、焚香散发出的寥寥烟雾,亦飘荡在木柱子之间,仿佛雾沉沉的。又有侍女穿梭于密密麻麻的宾客之间,一片热闹。 秦亮居于上位,头戴远游冠,身穿黑色袍服、腰上挂着红色的绶带。他的穿戴并非随意,而是朝廷赏赐给他的东西。 “叮咚……”悠扬的琴声响起之后、也好似失去了意境,因为嘈杂中时不时传来“哈哈”粗犷的笑声,实在没有那种优美的感觉。 很快席间的蜀汉人已经听出来了,此乃蜀地的俗乐!几个人脸上立刻露出了惆怅的神情。这是秦亮专门叫府中伶人找来的琴谱、新习之蜀乐。 随着琴声的旋律变得轻快,一个带着面具的舞姬、也轻盈地来到了中间。阿斗似乎很喜欢俗乐,先是听得津津有味,发现身边的人都故作悲伤之意,他立刻收敛了一下兴趣,但很快又一副仔细倾听的模样。 舞姬跳的不是蜀地舞蹈,因为一时间没找到会跳的人,所以改编了《舞袖》,以一个美人舞蹈、去适应俗乐。 那舞姬旋转着身体起舞,身体旋转之时,步履轻盈、姿态娇弱妩媚,长袖被她甩得如同云彩一样飘飞。 但此时的舞姬不会一直动作轻柔,当琴声“哗啦”一声如瀑布飞流直下,她却高高跃起,动作大开大合,神态回顾、双臂向前后舒展,长袖如箭羽般飞向半空!她在空中有片刻的停顿,如同苍鹰滑翔的姿态。别看她的动作依旧轻盈,但那跳跃的动作、平稳有力的舞姿,其实很需要点体力。 舞姬落地之后,立刻又是溫柔妩媚的样子,一只纤手娇柔无力地垂在下巴,仿佛被人捏着下巴、展示自己的美貌一般的意味;一只手则扬起长袖遮了半张脸,等到长袖微微挪开时,那双眼睛便看向胖乎乎的刘禅、投去了秋波,饶是戴着面具,她的一个眼神也能让人心旷神怡! 她也是个妙人,知道俗乐来自蜀地,自然也懂这一曲舞蹈为谁而跳,自然不会冷落了客人。毕竟她们的工作,本来就是愉悦府中的宾客、调节宴席上的气氛。 果然阿斗大喜,那种欣喜一刹那间表露出来,毫无准备的样子。他差点没高兴得笑出来,但随即发现身边的一个人低着头、正用宽袖轻轻揩了一下眼睛。阿斗的神情顿时大变,跪坐在筵席上,姿态也端正了几分,平时估计没少受大臣的监督敦促。 秦亮留意着阿斗的模样,心下也是一时兴起,想起了那句脍炙人口的成语。等到一曲罢,秦亮便端起酒杯对阿斗道:“安乐公思蜀否?” 刘禅急忙双手拿起酒杯,答道:“此间乐,不思蜀!” 众人纷纷侧目,听到刘禅的回答,又看蜀汉降臣的反应,大伙不禁莞尔。 没一会,新的乐曲又奏起了,是一首清商乐,同样有伴舞。大伙继续相互敬酒,一边看歌舞助兴,一边闲谈。坐在阿斗后面的一个人挪了一下位置,端着酒杯上前与阿斗,以及刘璿、费恭、谯周等人饮酒。 秦亮这时也想起来了,修降表的“那个谁”便是郤正,刚才与刘禅等人饮酒的就是他。秦亮之前没想起来、但知道他叫什么正,因为那个姓是生僻字,不是姓氏的时候通隙。 待到一曲清商乐之后,秦亮嫌刚才的反响不够大、成语兴许流传不出去,便欲加深一下大伙的印象,又问:“安乐公,洛阳与成都孰乐?” 阿斗坐在那里,片刻间呆若木鸡,终于说道:“回大王,先父之墓在蜀地,仆时常思之。” 秦亮看了一眼郤正,脱口道:“别人教汝说的?” 阿斗愣了一下,“这……”忽然不知怎么回答了。 “哈哈哈!”忽然厅堂里一阵哄堂大笑。魏国诸将都觉得很有趣,只有秦亮早知那个成语与事迹、反应倒是没那么大。但他见此热烈的气氛,顿时也终于满意了,感觉中夏的言语丰富度、又多了一分。 其实秦亮对阿斗本人并无恶意,且很理解他,阿斗只是没有假装伤心罢了。 蜀国只有那么点地盘、那么点人口,要负担大规模的战争,财政必定早已十分穷困,阿斗在成都时虽是皇帝、日子恐怕会比较拮据;而今食邑五千户之多,而且不需要养百官与军队,丰厚的收入纯粹就是享受,仅从物质生活上不知道富裕了多少倍! 现在阿斗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不管是外部的、还是内部的。他只要现在受封了爵位、得到了待遇,那个安乐公便稳当得很,因为压根不掌权,没谁会闲得去搞他。别说实在没办法的阿斗,就连秦亮也觉得、那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大概是阿斗的憨厚之态、又增添了欢乐的气氛,待到乐工们奏起盘鼓舞的曲子时,几个武将也跟着站了起来起舞,自己跳好像更有意思。很快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在厅堂中、筵席间随着鼓声节奏偏偏起舞。 有些人好像不太会跳,双手在空中胡抓,粗壮的身体当众乱扭,围观的人看得“哈哈”大笑,熊寿一边猛拍自己的大腿,一边指着中间的一个熟人,笑得前俯后仰,差点没缓过气来。 还有人酒量不太行,早早地便喝得醉醺醺了,歪歪斜斜地在那里乱窜,忽然撞到了一个侍女。侍女惊呼了一声,木盘里的酒壶便落到了地上,“叮哐”一声,幸好是青铜铸造的酒具,不然非得摔碎了、碎片影响大家的发挥。 只见群魔乱舞的人群里,连九卿地位的阿蘇、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其中。秦亮第一次见阿蘇跳舞,没想到他的动作像那么回事、节奏也掌握得很好。 王广拿着酒杯走了上来,先与秦亮对饮了一杯,旁边的侍女立刻为他倒满酒。没一会令狐愚也上来了,秦亮道:“表叔不用顾着灌我,三叔要先陪高兴阿。” “啥?”令狐愚看着秦亮。厅堂里的噪音确实是太大了,甚至音乐声也只有鼓声能听清,丝竹的旋律都不清晰了。 秦亮等令狐愚跪坐下来,又侧身靠近说了一遍。令狐愚这才大笑道:“有的是人陪他!” 三人一边笑看诸文武的表演,一边喝了几轮。因为吵闹、说话也费劲,等丈人与表叔回到席间,秦亮遂起身向侧门走去。其中两个侍女跟了过来。 大将军府变成了晋王宫之后,除了大门、还是有些改变。譬如阁楼大厅的西侧内墙打了个洞,安上了一道门,便于秦亮进出,毕竟封了王,平常若穿过大厅进出、感觉不够独特。 秦亮走到侧门,便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指着羊祜的位置:“那根柱子靠南,从右到左第二个人是羊叔子,汝去叫他,我在西厅后门的台基上。” 侍女屈膝道:“喏。” 秦亮走到外面的栏杆旁边,观望北边的风景。没一会,果然羊祜从西厅北侧的走廊里出来了,当即执礼道:“仆拜见大王。” “叔子别来无恙乎?”秦亮还礼道。 羊祜道:“仆闲居在家。” 秦亮感慨道:“想当初叔子在大将军府做长史,大伙一起宴饮欢乐,一起谋划诸事、为共同的大事发愁,真是怀念阿。如今大将军府变成了晋王宫,但我总觉得,缺了叔子、便好像少了点什么。” 羊祜听到这里,神情顿时有些动容。 秦亮见状,立刻干脆地问道:“王宫右长史的位置我留着的,正想问叔子来不来?” 羊祜又有点诧异,微微呼出一口气,弯腰揖道:“蒙大王不弃,仆愿回府效犬马之劳!” “好,好!”秦亮握住羊祜的手腕,高兴道,“回头我便叫公曾(荀勖)去礼聘叔子回来上值。” 羊祜叹道:“大王知己之情、知遇之恩,仆怎不感怀?” 秦亮一高兴,差点想说,你姐也不错,我正想纳进来! 当然秦亮也不全是因为看上了羊徽瑜,羊祜这个人也是不错的。他有点毛病,清高爱惜羽毛,愿意效力之类的话、他不会轻易说出口,但只要说了,这种人起码很难会背叛。就像夏侯霸家几乎已经完了,羊祜也没说另外找人联姻。 但想想羊徽瑜的事,秦亮在这样的场合说、确实显得有点草率,还是要找个属官去谈。主要是得先找个三公九卿之类的大臣出面,作证让羊徽瑜与司马师先离婚才行。 只要羊徽瑜恢复单身,其实秦亮纳她、对于羊家来说可不是委屈!虽然羊徽瑜不是正妻,但秦亮封王了是不一样的!给羊徽瑜封个夫人,地位约相当于县侯,俸禄两千石,每年真的要给一千四百四十石谷物同等的财物养着;一郡长官的太守也就这个俸禄,家里的妇人过来养尊处优、让人用这么多钱养到老,算什么委屈? .. 第六百八十四章 所托是人 喧哗的厅堂里、声音吵成了一团,只有“咚咚”的鼓声仍然清楚,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口上。跳了许久盘鼓舞的阿蘇终于累了,张着嘴喘着气,只觉得心跳的声音、仿佛那鼓声似的。 他回到席位上、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端起桌案上的酒杯,向旁边的族弟秦胜举杯,随即便仰头一饮而尽,“哈”地呼出一口气,大笑道:“痛快!” 秦胜有点诧异地看了一下阿蘇,阿蘇转头道:“还是自家兄弟亲阿,打小就在一起。” “在并州的时候,我年纪尚小、有点记不清楚了。”秦胜笑道。 族弟这么一说,阿蘇一下子也发现、想不太起来多少事,时间过去太久。但他很确信秦胜与自己玩过,想了想道:“过年过节的时候,弟时常与我一起到处跑。” 阿蘇乍然回忆,竟记不起一件完整的趣事来、可以说道,只有一些琐碎的片段。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一条土路上奔跑,一侧是悬崖,秦胜则在后面跟着跑! 为什么要在悬崖边的路上跑?或许是酒喝多了,又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脑子犯晕,他一时间愣是没想起来!不过那地方他还记得,记忆里的悬崖、其实只是一道不太高的土坎,但儿时的印象就是悬崖。 阿蘇最多的回忆,还是在邺城那座大宅子里,最容易想起的、也是曹家人。但相处的时间很长,不见得全都是感情;相识几十年,有时候说不定还比不上刚见面的人! 譬如秦亮、把阿蘇从并州请回来做九卿时,族兄弟二人才第一次相见;但阿蘇第一眼见到秦亮,便莫名觉得很亲。除了因为彼此是同族兄弟,大概也有秦亮直接重用的缘故,并且完全没有过往的恩怨包袱。 不像曹家继父,即便他在宾客面前说“世上有比我疼爱继子的吗”,但阿蘇仍然忘不掉阿母无法躺卧奄奄一息的惨状。阿母差点就死了,大宅子里的人们都知道;因为继父当众责怪过她,说她空有美色、比不上卞夫人会侍候人。还有曹丕那时一直叫他“假子假子”、没事就带着一帮兄弟和玩伴欺负阿蘇,他经常都是个受气包! 所以很多人都说阿蘇懂事,其实太早懂事的人、一般都有不堪的过往。但是他在邺城吃穿不愁,终究是被曹家养大的,长大后因为是太祖继子、待遇也不错,所以他为了活得好,也不能太记仇。 况且阿蘇也没法纯粹地仇恨,他心里很纠结。尤其是继父有时候会给予一些关心,曹丕长大之后也说过、儿时不知事的话。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相处时间够长,只消愿意偶尔稍微伪装一下,便能让人很难分清、是真情还是假义。不像萍水相逢的人那么好分辨,比如酒桌上刚认识的宾客,便是称兄道弟说出花来、也很容易让人明白是逢场作戏。 阿蘇只能循着千丝万缕、冷静地去慢慢猜测,才能琢磨所谓亲人对自己、究竟有没有哪怕半分感情。抑或偶尔的关心,那是一时高兴,还是真的有亲情、乃因大丈夫不善于表达? 反倒是曹叡登基之后,没有那么多恩怨,敢用阿蘇了,因为曹叡更不信任近宗。但曹叡也从来没把阿蘇当作曹家人,不然他一个侄子也不会老是“阿蘇阿蘇”这么叫,还当作是恩宠。 “哈哈……”阿蘇忽然看着中间的人群,仰头大笑了起来。 秦胜好奇地跟着看过去,却没发现什么特别好笑的动作。秦胜只得笑了笑,举起酒杯道:“请。” 阿蘇好不容易才收住笑声,忙举杯道:“今日大王庆功,弟不知我有多高兴!”他饮罢酒,忽然又感觉一种轻松坦然而真切的归属感,便道,“待宗庙建成,我们便来祭祀秦家祖宗。” 秦胜道:“应当如此,到时我们兄弟同行前来祭祀。” ……宴饮直到下午,有些女客还在高台敞殿里欣赏歌舞闲谈,有些人已经到下面湖边的亭子水榭间游逛了。晋王后也到了敞殿外面的走廊上,站在栏杆旁吹风。她一出来,便有许多贵妇簇拥恭维。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称道大王与王后的夫妇关系,大致是说大王的宠爱不衰、愿意听从王后的劝说云云。 毕竟大王权倾朝野,王后也没有像寻常妇人一样、因为谦虚就说自家夫君哪里不好;但她也未在众人面前炫耀,只是大方地对嫂子、继母等人说道:“这么多年了,大王有一点还好,在内宅时待人温和,平常说话都有轻重,从不会大一句小一句,让人提心吊胆。”立刻就有妇人附和道:“这便是相敬如宾阿。” 王后说得轻描淡写,但在人群边上的费氏细心地察觉,王后在说那句话时,略带冷傲的秀丽脸上,露出了一丝溫柔的笑意。费氏看得入神,又想仔细瞧,王后却与人们说别的话题了、刚才那美妙的眼神也稍纵即逝。 费氏早就知道秦亮娶了妻子,所以见到王后、并没有什么敌视之心,反倒十分惊讶!因为王后与王夫人都生得美若天仙,且举止大方端庄、打扮雍容华贵,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或因费氏与秦亮没见几次面、对他只是直觉上的倾心,若是细思起来,她其实并不太了解秦亮;所以看到秦亮的王后、夫人是人间罕见的绝色,费氏不仅没有嫉妒,反而少了一些对未知的恐慌!她那种心思很奇怪,也很讨巧。既然王后那般的人儿、都愿意嫁给发迹前的秦亮,这么多年了,提起秦亮、她还能露出那无意间溫柔的微笑,可见费氏自己也不会所托非人! 不过费氏事先确实没想到,洛阳的贵妇们如此奢华,一个个都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真金首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她穿上了最好的衣裳来赴宴,仍然显得过于素雅,使得她整个中午都有点不好意思。然而费氏的身份地位、实际上能超过大部分宾客!不说在蜀汉国是皇亲国戚,便是现在、两个兄长都是魏国侯爵。 好在人们也不怎么理会费氏,只是不时有人、好奇地打量她的容貌身段。费氏也乐得轻松,不用时刻应付,她站在栏杆后面,放松地欣赏着偌大府邸中的美景。 唯一的遗憾是树木都光秃秃的,好像这宏伟典雅的府邸、建在了荒地上一般。费氏到了洛阳之后、才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因为成都从不会这样,即便是大冬天,草木也有生机勃勃的绿叶。 就在这时,王后忽然往这边走了几步,吓了费氏一跳。王后的声音道:“那些是桃树,春天才会有桃花,等待一个冬天就能看到了。” 费氏恍然看着湖泊南侧成片的树木,忙屈膝应了一声。 片刻之后她便想起,秦亮曾说过、大将军府有很多桃树,春天的时候,成片的桃花很美。费氏心里更慌,难道秦亮把两人之间的事、告诉王后了? 眼前这个光鲜绝美的王后,出身士族、端庄大方,又有一种清纯不容亵渎的气质,必定很遵德行,十分守礼!若是让王后知道,自己还没出阁、竟然就与第二次见面的男子做了那种事,岂不让人无地自容?费氏本来挺大气的一个人,一时间也显得无所适从。 但费氏转念一想,自己刚在看那些光秃秃的树,可能王后只是恰巧说应景的话,没有别的意思! 大概因为王后主动攀谈,费氏立刻就被许多眼睛打量起来。有人小声道:“啧啧,这是谁家女郎阿?生得如此出众,我竟没有印象。”又有声音道:“蜀国费家的,蜀国太子妃。”“原来如此,我早就觉得她稀罕,绝非凡俗之人。” 费氏听到议论声,心里顿时十分恼怒,她都被秦亮给那样了,还做什么太子妃?!她忽然脱口道:“妾还不是太子妃!没有亲迎过门。” 但别人不管那么多,仍是恍然地上下打量着费氏、好像在看蜀汉国的太子妃。 王后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明亮的目光从费氏身段间扫过。王后不紧不慢地从袖袋中拿出一只雕花真金镯子,轻轻拿起费氏玉白的手,亲手给戴了上去,微笑道:“此镯与卿有缘,大小正好。” 众妇人立刻投来了艳羡的目光,费氏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道:“无功不受禄,妾不敢收。” 身后的二嫂刘氏却忽然开口道:“王后殿下垂爱,妹还不快谢恩?” 费氏无奈,只得揖拜道:“妾费氏谢殿下赏赐。” 王后好言道:“初次见面,一点小小的见面礼,只是个心意。” 费氏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手腕上的真金镯子,不禁抬眼再次细看着王后,心里对王后又多了几分好感,暗忖世间怎会有如此天仙一般人美心善的女子?王后的眼睛非常明亮,微微侧目,便将费氏的神情尽收眼底。 第六百八十五章 定不负卿 多热闹的欢宴,也有散席之时。到了下午最先走的,便是内宅的女客。 费氏听说二哥要送自己回去,便也和二嫂刘氏一起、向王后拜别,走出了内宅门楼。不料走出门楼、却遇到了两个人,除了二哥费恭,还有以前的太子刘璿。 刘璿第一眼看的人便是费氏。但当大家揖见,二嫂问起刘璿、怎么不陪着父亲时,刘璿则道:“我与仲肃过来,想向妹道声别,一会便回宴厅。” 费氏也只得行礼道:“见过世子。”刘璿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急忙客气地还礼。 二嫂早已察觉了刘璿的眼神,忽然道:“有一些往事,或许我们已经忘了,但别人不一定能忘。” 刘璿道:“什么往事?” 二嫂小声道:“魏国宗正、晋王族兄秦朗,其父曾遭桓侯(张飞)手刃。” 刘璿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忧色。刘禅娶的两任皇后,都是桓侯之女、张家姐妹,刘氏正是张氏所生,然刘璿不是。 果然刘璿说道:“妹多虑了,关系离得远,宗正也不能为所欲为,最多对我们没有好感。” 二嫂想了想,干脆说道:“不只晋王,难得王后也喜欢妹妹,今日她没送别人礼物、却唯独送了一枚金镯给妹。” “二嫂。”费氏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拽了一下二嫂的宽袖。 毕竟刘璿先与费氏联姻,仪都快完成了,就差亲迎。他顿时眉头一皱:“晋王既愿给费家封侯食邑,便不会再强迫费家女郎为妾罢?” 二嫂道:“此事是费家兄长说了算,谈不上强迫。” 大哥费承还在益州,二哥费恭此时一声不吭。显然秦家与张家那些旧怨、与费氏关系不大,况且晋王对先父费文伟、那是敬重有加,现在费家兄弟都封了侯,费恭大概没有什么被迫的感受!但费恭还是要点脸,实在不好说什么。 刘璿摇头道:“我是说女郎之意。” 二嫂却道:“并非什么妾。今天那王夫人,在人前不是很光彩吗?王夫人都没怎么说话,所有人也对她尊崇有加。”她又转头看向费氏轻声道,“妹以后做事不要自作主张。” 费氏顿时漲红了脸,她当然听得出来,嫂嫂与世子都在暗示、她曾给成都县寺时的世子送换洗衣物!费氏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又是羞愧、又是懊悔,只得埋着头暗骂自己。 她毕竟才十几岁,有时候就是这样,情急之下可能会出错。譬如那次送衣服,当时费氏只是想找理由去一趟县寺,而且那天做的事简直难以启齿。 又如今天,费氏心里一急,便当众解释说自己还没有亲迎,不是前蜀国太子妃。 等回过神来,她现在已经醒悟、自己失言了!嘴长在别人身上,跟她们说那么多做什么?说不定越描越黑,以后反而让人怀疑、她与秦亮早就有什么私情!那如何见人? 二嫂接着低声劝说刘璿:“魏国的封赏不薄,兄是县公的世子,还续弦不到貌美的女子?须得深思熟虑阿。” 刘璿现在并没有落到一无所有的下场,听到这里,果然有点犹豫,他不舍地看了一眼费氏,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二嫂轻声道:“有人来了。” 费氏也转头一看,只见侍女带引着一个非常貌美的女子出来了,正是那个羊夫人。对于相貌气质脱俗出众的美人,不仅大丈夫会关注,女子们也更会留心多看几眼。所以费氏能记住,这个人叫羊夫人。 大家都是大王的宾客,便相互见礼,客气地寒暄了两句。 一行人便沿着铺砖道路往南走,没一会,费氏等都不禁抬头看向了阁楼台基那边,台阶上头戴远游冠的人、不是秦亮是谁? 秦亮站在高处,拂袖之间,竟比以前仿若又多了几分高大从容的气度,费氏的心头顿时十分緊张!她连手脚都有点不协调了,有一种走成了顺拐的不适感。或许还是相处的时间不多,哪怕有过十分亲近的经历,她仍旧心跳很快。 但是她在緊张之余,又忍不住想去看,心里十分奇怪。秦亮也看到了大伙,只见身材长壮的他有点摇晃地、从台阶下往下走,十分随意的动作,甚至因为酒醉有点狼狈,但看起来竟有一种洒脱感,仿佛玉山之将倾。 秦亮身边的人立刻扶住了他,费氏也认出来、那壮汉在成都便见过,正是那个马将军。秦亮却反手握住了马将军的手,然后在他小臂上轻轻拍了两下,依旧自己走了下来。 众人又是一阵揖见,费氏趁机抬眼看了一下,立刻发现秦亮也在有意无意地看自己,目光一触,他那俊朗的脸上、眼神里温暖亲切的笑意,跟费氏辗转反侧之时、反复回想的眼神几乎一样!费氏顿时一阵窒息感,赶紧避开了目光。 无意之间,费氏才忽然察觉了刘璿的眼神,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恼怒、困惑之色,好像在说:没想到汝是见异思迁之人! 费氏顿感罪孽深重,尽做些蠢事,恨不得找个洞躲起来!她刚才已很小心、尽量不去看秦亮,但是眼神与反应实在难以控制,刘璿只要留心、估计立刻便明白了费氏的心思! 秦亮又开口说话了,他明显认识羊夫人,大方地问了一句:“柏夫人怎未与羊夫人在一起?” 羊夫人的声音道:“她与诸葛夫人去湖边了,妾便未叫她。” 刘璿大概不想在此久留了,便向费恭等揖拜道别,先返回了宴厅。秦亮酒醉脸红的样子,眼睛却依旧有神,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刘璿、费氏脸上扫过。 这时费恭道:“仆现在方知,大王在魏国朝廷的威望如此之高、如此受人拥戴,今日封王庆功,百官真乃兴高采烈阿。” 秦亮笑道:“宴席间有很多武将,武夫是那样,喝点酒便忘形。” 费恭道:“大王乃众望所归,诸官才会喜不胜收。”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马将军,醉醺醺地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执政以来,因渐进推广了在庐江郡的增产手段,却未改变田赋,所以大伙的收入是不断增加的。这样做大家都高兴,自然又简单了一些。” 多少人为了威望与權势,那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都可以出卖,即便如此,也鲜有人能得到!但秦亮居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简单? 轻快喜悦的音乐声仍在空气里飘荡,费氏恍若忘掉了刚才的自责、终于又忍不住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见他从容傲然的笑意间,果然夹杂着感慨等情绪。但那淡淡的感叹,犹如在蜀汉刚获灭国之威、缅怀旧友时的一曲“知交半零落”,反叫费氏更加上心,仿佛低沉心情也有着莫名的诗情画意、志趣高远。 这时费氏也察觉,二哥与那马将军、脸上也都露出敬仰之情,连二嫂都偷偷多看了秦亮两眼。如若寻常人像秦亮那么说,人们定会觉得他不谦虚;但一个战无不胜、权倾天下的人,在开国封王之时没有狂傲狂笑,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当然能让人服气。 二哥费恭拜道:“大王有此盛名,却能不骄不躁,仆佩服之至。” 彼此又谈了几句,费恭便称,要先去送妹妹与拙荆回府。费氏等也跟着道别,继续朝西边的铺砖道路走。 秦亮对马将军道:“卿去送送仲肃他们。” 马将军揖道:“喏。” 秦亮又对羊夫人道:“先前我在西厅外面,见了叔子一面。” 羊夫人留在原地没走,端庄有礼地问道:“大王与叔子说了什么?” 剩下的人已经陆续迈步,遂没再管羊夫人,继续往前走,马将军也做手势客气地说道:“请。” 费氏走到西侧的路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转头去看。不过她从余光里,仍然留意着秦亮的身影,他仍站在台阶下、与那羊夫人保持着距离交谈。 ……秦亮叫侍女返回内宅,忙自己的事。等到侍女走远,他抬起头望了一眼远处,正巧看到那道小庭院的门房。羊徽瑜也循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下,喝了酒的脸色更红。 “这两天我便安排人去羊家,先把叔子礼聘回来做王宫长史,这样更好商量。”秦亮小声道,“随后我再请个公卿出面,主持见证徽瑜离婚,人选也有了,我看司徒高柔就很合适。之后的事情自然不难。” 羊徽瑜低眉顺眼地看着地面,喝酒上脸依旧謿红道:“大王刚设王宫,有那么多大事不做、却马上赶着安排妇人的事。说得妾好像很心急,非要沾大王的光一般。” 秦亮沉声好言道:“当然是我心急。那次在吴夫人府上、约定乐津里的事,卿尚不能得到名分,便愿意托付终身,我岂能辜负卿的一片心意?” 羊徽瑜抬起眼睛,贝齿轻轻咬着略厚的朱唇,目光在秦亮脸上徘徊,幽幽道:“大王什么都已得到,妾也这个年纪了,大王没想过、不用花那么多俸禄吗?” 秦亮故作不悦,叹道:“原来我在徽瑜心里,竟是这种人?我可以……” “停下!”羊徽瑜慌忙制止他,神情复杂道,“不要誓言,不吉,妾当然相信大王,无需什么海誓山盟了。” 不管怎样,羊徽瑜守了那么多年的清白没了,她也想有个归宿,秦亮早已决定要负责,便道:“卿明白我的心就好。” “嗯。”羊徽瑜埋下头,眼睛微微看向一侧,小小的动作便有难以言表的娇羞。 第六百八十六章 外人不知 整个前厅庭院、到处都是人,今日不仅宾客极多,还有很多奴仆侍女。秦亮与羊徽瑜不好呆得太久,彼此商量好,她没一会便告辞离开了。 秦亮目送一会,遂稳住神、缓缓朝石阶上走。他到这边来送别,主要就是为了见费氏一面、然后与羊徽瑜谈几句,人太多一时也顾不过来,不可能都亲自送别。 喝了不少酒,秦亮对于事物远近、方位的感官很不准确,而且他还感觉浑身不适,但饮酒之后,情绪确实比较高涨。他刚走了几阶石阶,无意间回头看时,又见到三个女子、从以前长史府院子的西侧过来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丈母诸葛淑姐妹,还有柏夫人。 诸葛淑等人也看到了秦亮,正朝这边张望。诸葛淑是关系很近的亲戚,秦亮只得返回石阶下方,准备再与她们道别言谈两句。 没一会,三人便朝这边过来,向秦亮见礼,“贺喜仲明开国封王!”“多谢大王盛情款待。” 秦亮拱手道:“卿等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诸葛淑执礼罢,宽袖微微朝后面拂开,便露出了系在直身深衣腰间的绲带,绲带两侧还垂着两条黄色缥带。秦亮立刻发现,那缥带一端的绳结,因为宽袖的拖拽、从绲带里面给拽出来了,正是一个蝴蝶结。 秦亮微微一怔,脑子里便立刻浮现出了乐津里旧宅那陈旧昏暗的房间,宛若看到了黯淡之中白生生的光彩。当时他险些酿成大错,但终究还是亲手给诸葛淑洗好了衣带布绳。 只见面前的诸葛淑一副拘束客气的样子,平常还真看不出来、有时候胆子非常大!她看起来有点怯意,轻声道:“仲明三个月攻灭蜀汉国,起初好多人都不敢信,我倒觉得,仲明勇敢善战无所畏惧,亲率大军伐蜀、定有建树。” 诸葛淑不是那种特别漂亮的女子,匀称的瓜子脸,单眼皮眼睛,娇小的嘴,但气质别致,加上白净的皮肤,有一种清白素净的感觉。便是很容易让人想到、懵懂之时遇到的邻家姐姐,仿佛回归了年轻女子本身的气息。如同在她把宽袖拂开时、那侧詾的衣料轮廓也是如此,并不夸张,但是自然姣好。秦亮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一时间想起了回忆里的画面,竟然有一阵冲動的感受。但也许只是某种奇怪的心思作祟,越是不该做的事、他往往就越会联想。 好在人有理性,想想诸葛淑的身份、秦亮便觉得太荒唐了,立刻强行抛掉脑海里的杂念。 不过旁边的姐姐诸葛氏长得挺像,她的相貌也有那种朴实的气质。若是光线暗一点,稍不注意还能认错人。只是诸葛氏的性情、与她妹妹差别不小,诸葛氏平常的言行要大方严肃不少,胆子却没妹妹那么大,一直把上次出卖裑子换取家族利益、当作羞耻之事,生怕被人知道。 秦亮回应丈母时,趁机瞥了一眼诸葛氏,说道:“外姑不知,其实每次出征,我心里也有畏惧担忧,会去想输了怎么办。” 果然诸葛夫人立刻抬头,看秦亮的眼神变幻不定,好似想到了秦亮安慰她的往事。一旁的柏夫人,也有意无意地看他的眼睛。 外姑诸葛淑叹了一声,小声道:“我听阿父与公渊说,仲明孤军在剑阁之时,着实危险……” 她说到这里,恍然回过神来,再次揖拜道:“今日不便多谈,我们要走了,仲明与令君有空回宜寿里来。”秦亮还礼道:“我会去看望外舅外姑。” 诸葛夫人与柏夫人也先后行礼,说道:“妾请告辞。” 这三个妇人走到一起,秦亮还真有点緊张。送别了她们,他不禁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返回阁楼。 ……内宅宴厅的妇人们陆续辞别了,玄姬还大方地帮衬着送客人到高台外面。 以前她不太愿意在人多的场合出面,那种感觉很奇怪,兴许别人不会多问、但心里仍没底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深居简出,在人前就少说话,尽量不引人注意。 但现在她的心态着实立刻坦荡了不少,毕竟身份已是一目了然,穿着礼制仅次于王后的服饰、正乃晋王的夫人! 前阵子玄姬与令君一起来大将军府“照顾孩子”,等到秦亮封王,玄姬又回了王家宅邸。秦亮派王宫官员为使节、前往宜寿里,送了聘礼,又送去皇宫给的王命、印玺、绶带等物,公渊拜受,玄姬才以王夫人的身份、重新被迎回了王宫。世人重礼,经过了礼仪过程,玄姬的身份也就确定了! 乃因秦亮只是王,还有人会悄悄说两句。但若是皇帝、皇太后、皇后等人,连写尊者的名字都是大罪,更须要讳言。 不过人们仍然认为,家族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几乎没有人会从私情的方面去猜测。毕竟大權在握之人,喜欢女色、但一般不会太在意,就像曹爽当年便把明皇帝的妃嫔也弄到府里来了,仿佛是把什么物品据为己有。秦亮霸占一个妇人、与迎为夫人,本身便不是一回事! 故而近侍悄悄告诉玄姬,大多人私下里议论,玄姬被迎为夫人、应是王后的意思;而大王又迎一个王家女,是想要稳固与王家的关系。总之都是利弊权衡!玄姬听了只想发笑。 不管怎样,玄姬经过今日的大宴,在那么多人面前引人瞩目,渐渐开始习惯新的身份。 感觉很新奇,起初她还很緊张,随着宴会的时间逾长、又觉过程大多只是按部就班;但其实她的心情一直都在興奋之中,好像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举止、说了什么话,大半天就在莫名的緊张憿动之中过去了。 等到王家、秦家亲戚都走了,妇人宾客也都很快散去。令君与玄姬自然不用管宴厅里的善后,只让侍女们收拾就可以。二人便离开高台,回到西侧庭院休息。 令君回卧房便换了身衣裳,把头上沉重的饰物也取掉,一头青丝梳了个简单的样式挽在头上、用玉簪别好。玄姬还想与令君谈论今天的见闻,没有回去;她居住的地方不在此间,一时自然没有衣裳换,便仍然穿着这身蚕衣。 因为又见过了新的人和事,两人的话比平时多,不知不觉玄姬在令君房里呆了很长时间。 太阳西垂之时,秦亮也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二人迎出房门,令君仍先揖拜见礼,玄姬则径直扶住了秦亮。 秦亮摆摆手道:“我没有喝醉,只是有点发昏。” 他说罢走进了房间,令君与莫邪等人先帮他取下远游冠,又给他换下沾了酒气的衣裳。秦亮扭头打量着玄姬:“夫人穿这身挺好看,典雅而不失艳美。” 玄姬听到称呼,感觉还有点不习惯,因为秦亮以前常跟着令君叫她姑。不过他先前说没喝醉,倒是实话,还知道换称呼。 “妾一直在王后房里,没来得及回去换衣裳。”玄姬轻声道。 秦亮点头道:“夫人受委屈了,今天我也很高兴。” 玄姬听到这里,鼻子顿时一酸。她其实不需要秦亮说什么,但秦亮就是这样,总是能想到她的感受,简单的一句话、便可能让玄姬哭出来! 宴会上那些妇人只知道羡慕玄姬,觉得她命好,却不知玄姬以前就跟着秦亮了、根本不是为了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有玄姬与令君为秦亮担忧、经历绝望的时候,外人是不知道的! 秦亮忽然说道:“夫人为我跳个舞罢。”玄姬看了秦亮一眼,心想以前都是令君跳舞,便道:“妾不太会阿。” 令君也带着笑意道:“卿随意舞几步便是,大王想看的是卿,又不是舞蹈。不然前厅阁楼里那些舞姬,整天都在练习,谁有她们跳得好?” “令君明白我的心意。”秦亮饶有兴致地在筵席上盘腿坐了下来。 玄姬看了一眼做着琐事的莫邪江离,两个近侍假装没听到、犹自做着手上的事。不过玄姬马上想起来,现在自己与秦亮表现得亲近,可以正大光明!无须再避着侍女奶娘等人。 她遂微微屈膝道:“妾献丑了。” 玄姬是真的不会跳舞,不过她以前住在王家时,住处与舞姬们住的地方是通的,经常看到舞姬练习。因此她照着印象里的姿势,微微侧身,抬起手臂时、礼服宽袖顿时展开,完全不似玄姬要表演的效果,反倒有一种古朴优美的模样。她轻轻侧过脸,大袖遮了一下美艳的容貌、接着向旁边一甩,轻盈地旋转身体。不过她没练习过,确实不如舞姬们那般娴熟轻快。 秦亮坐在地上的筵席上,一只腿撑起,手臂放松地放在膝盖上,倒看得津津有味。 玄姬迈着步伐、刚靠近秦亮,忽然大袖被秦亮拽住了。“阿!”她轻呼一声,一个没站稳,差点径直扑倒到秦亮的怀里,然后嘴唇上便感觉到热的触觉。玄姬心里有点慌,便趁秦亮又转头面向王后时、急忙抬头轻声道:“尔等先出去罢。”她的脸很烫,有点不好意思直接去看那两个侍女的反应。玄姬今天的心情本就很浮躁,回来仍没能静心下来,此刻不禁期待着感官感受、更觉得无法收心。 莫邪二人赶紧退出房间,然后把木门给掩上了,里面的光线亦随之一暗。 「感谢书友“谦问训宁绍煦亮”的盟主!因最近有点事分心,暂时影响了码字的时间,加更只能先欠几天,随后再补上哈。」 第六百八十七章 坎坷或多病 庆功宴之后不两日,晋王宫的人来到了羊家宅邸,礼聘羊叔子、去王宫做右长史。 叔子第一天去上值,下午申时便回家了。羊徽瑜已等在前厅庭院,两人见面交谈了一会。 若是大王与叔子说过她的事,马上就能听出来。但交谈了几句,羊徽瑜发现、大王好像还没说;叔子倒提起了另一件事,宴会的时候司徒高柔没来,大王想与高柔见一面! 秦亮见高柔为了什么事,羊徽瑜当然明白。 想听的情况、羊徽瑜很快都知道了,她便准备回去。不过叔子也要去内宅看望阿母,她只得继续与叔子同行。 叔子一边走,一边说道:“原来我在大将军府办公的地方,在阁楼后方的东侧,如今陈骞在那里。王宫里的人便把西侧的院子腾出来,以后那院子就是王宫长史府。” “嗯。”羊徽瑜有点无趣地回应了一声。 不过叔子要说的、不是长史院子,他接着说道:“山涛今天来拜访我了。他此前曾执笔,为河南尹写了劝进表,因大王的举荐、又回到了河南尹做官。我觉得山涛可能是为了见大王,便引荐到了大王跟前。” 叔子可能认为、他在说一件重要的事,但羊徽瑜仍然提不起什么兴致,只是比刚才说的院子稍微好一点。 羊徽瑜随口道:“弟在士人中的名声,确实很好。” “山巨源毕竟是名士,只要愿意来走动、便对大王没有坏处(装点门面)。”叔子道,“大王是做大事之人,果然并未计较,见到巨源、仍以礼相待。” 羊徽瑜听到叔子夸赞秦亮,转头看了他一眼。 叔子察觉她的目光,也微微侧目,继续把事情说完:“巨源向大王举荐了个人,却不是嵇康,而是范阳人张华。据说是汉朝留侯的后人,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但不了解,估计是寒门出身。” 弟出仕之后,能言谈的事也多了起来。二人谈论着当天的见闻,先去了阿母那里,留到傍晚时分。 及至羊徽瑜回到了自己住的庭院,心里想着的、依旧是秦亮要见高柔的事。她犹自猜测,估计秦亮很快就要与叔子商议了。她自己倒是渐渐地緊张起来,不知道弟回来提起之时、将是怎样一个场景! 羊徽瑜之前成婚,只是任由长辈操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次竟是她自己找的人,经历实在是叛道离经,感觉着实不可思议。 此时羊徽瑜即便一个人呆在房里,什么也没做,也不觉得乏味。她正忙着琢磨,王夫人那天穿的衣裳样式、穿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模样。羊徽瑜寻思,自己应该能压得住!那王夫人长得确实美艳,不过羊徽瑜觉得自己在正式的场合、仪态表现得可能会更好! 羊徽瑜本来已经认命了、便那样静静地把日子过下去,可是她现在又充满了期待,仿佛人生将有一个新的开始。她想了很多,直到实在困了、才在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梦里仿佛也浮上了一层华丽的彩色。 迷迷糊糊之中,羊徽瑜忽然被人叫醒。她从塌上爬起来,打开房门,便见一个侍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羊徽瑜还没反应过来,侍女便哽咽道:“老夫人离世了!” “什么?昨日阿母还能与我们说话阿……”羊徽瑜如同遭遇晴天霹雳!她顿时愣在原地,心里又是悲痛,又是有说不出的感受,甚至认为是侍女传错了话! 她终于醒悟过来,立刻转身穿上外衣,急急忙忙地往阿母住的庭院赶去。刚进门楼,立刻听到了夏侯氏的哭声,哭得简直是死去活来!显然侍女并没有说错话。 ……羊祜刚来晋王宫上值,第二天就请假,因为他的母亲蔡贞姬竟忽然去世了!秦亮也是完全没想到,羊祜刚为长兄服完丧、接着又要给母亲守孝!夺情是不可能的,羊祜那种人肯定要为亲母服丧。 羊祜还好,至少先接受了晋王长史的官位。对于羊家、蔡家、辛家等各家来说,只要在秦亮封王之后,羊祜接受了长史一职,态度本身就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然而羊徽瑜的事,那确实是没来得及! 羊家宅邸就在城东的永和里,离得挺近。秦亮下午便带着人去了一趟永和里,亲自上门慰问一下羊家人,同时与羊祜谈谈。 上次羊祜死大哥的时候,秦亮就曾来过这里。灵堂设在同一个的庭院,众人簇拥着秦亮、先去拜灵。只见棺材还放在灵堂里,而且盖子留了空隙、要停两三天才合盖。秦亮没去看尸体,只是上香拜灵牌。 羊家人在旁边跪成一排迎接秦亮,秦亮先上了香作揖,回头才跪坐到草席上,对羊祜姐弟道:“但愿叔子夫妇、羊夫人,都不要因过于悲伤而伤了身体。” 脸上带着泪痕的徽瑜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抬头看了秦亮一眼。悲伤盖住了她的神色,秦亮也看不出来、她还有一些什么心情,隐约似乎有点幽怨。 秦亮心下亦觉遗憾,没办法阿!虽然在灵堂上走神不太好,但秦亮还是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两眼,徽瑜果然能服得住白色,即便穿着粗麻丧服,模样依然动人。那粗糙的布料,倒反衬得她的肌肤更加光洁如玉。 披麻戴孝的羊祜哽咽道:“阿母昨晚忽然念及姨母(蔡文姬)一生坎坷,长兄从小多病、吃了不少苦,不想今日凌晨……” 羊祜这么一说,妇人们都“呜呜”大哭出声,羊徽瑜则埋下头压抑地抽泣。 秦亮却觉得,不管是逝者的姐姐生活坎坷,还是养子多病,那都是逝者年轻时候关心的人、经历的事。与其说是诉苦,说不定是临终前的怀念?因为建立感情的人、大多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如今蔡贞姬年纪大了,除了儿女、以前认识的人都已不在,去世何尝不也是一种解脱? 但秦亮当然不会这么说,又说了两句好话,便拜别起身。 家眷们立刻伏拜行礼,羊祜则起身,亲自送秦亮出门。一行人沿着檐台走了一段路,羊祜又请秦亮到厢房内说几句话。秦亮遂叫随从留在门外,自与羊祜入内。 羊祜一脸悲色道:“仆要为阿母服丧,暂不能再为大王效力了,还望大王见谅。” 秦亮也不勉强,径直说道:“此事实乃不幸,叔子节哀顺变,余事不必担忧,府中会办妥文书等事,叔子服完丧再回来罢。” 羊祜拱手道:“谢大王体恤。”他想了想,又道:“有一事,仆本打算进言,刚赴任没来得及。” 秦亮端正地跪坐在筵席上:“叔子现在说,否则不知等到何时了。” 羊祜以为然,便道:“涿县卢氏本是大族,卢子干(卢植)又是汉末非常有名的经学之士,门生故交不少。其子卢毓,因洛阳兵変后受司马懿重用,之后便以侯归第,赋闲在家。毓之子卢钦,曾接受曹昭伯征辟为掾,其为人才能、仆不太了然,但未闻恶名。大王心怀天下百姓,拉拢卢家对舆情大有裨益,可先征辟卢钦。” 秦亮道:“叔子言之有理!卿能为我分忧,吾心甚慰。” 羊祜叹道:“那日庆功宴上,大王还念着以前、一起谋划诸事的日子,仆许久不能忘怀。” 秦亮当即说道:“我正要派人去幽州、请山涛举荐的那个张华,此时使者尚未出发,可顺道去征辟卢钦。” 这是昨天决定的事。听闻张华从小丧父、生计艰难,却仍刻苦读书;总算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朝中做中书监的同乡刘放看上了张华、想要嫁女儿给他。于是坚持读书的张华,没有靠学问翻身,终因长得不错、眼看就要发达了!不料这时司马家被击败、心腹刘放被诛灭,张华空欢喜一场,只能继续在范阳郡放羊为生。 山涛没见过张华,也没有任何利嗌关系,但偶然间读到了张华写的文章,欣赏之余、觉得此人颇有才华见识,遂举荐给了秦亮。士遗于野,若是有真才实学、却流落在地方放羊,等着搞事的人利用,那可不是什么好事。秦亮遂安排好了人,正准备赶往幽州、把张华请到洛阳来面试。 羊祜点了一下头,接着说道:“仆观大王族兄、心系大王,或可改任司隶校尉,进一步稳固洛阳局面。待卢钦归心,则用卢子家(毓)代宗正之职。卢子家只要愿意回来,便能以九卿致仕,定会感念大王恩德。” 秦亮不禁看了羊祜片刻,刚才确未想到,羊祜不只是想举荐人才,而是在帮忙谋划布局。 羊祜见状,微微欠身道:“仆浅薄之言,只是建议。” 秦亮立刻说道:“我觉得叔子之言不错,不仅考虑得周全,而且也是在为我作想。” 羊祜松了口气道:“请大王权衡此事。” 两人说了一会话,秦亮不再多留,遂与羊祜拜别起身。这时羊祜忽然沉吟道:“大王,有些人是有才无德,须得防范。” 说的是谁,难道是钟会?当然王宫里品行不太好的人,不止钟会,吕巽也不怎么样,但钟会此时的官位更高、更加出名。 但既然羊祜说“有些人”、不愿指名道姓,秦亮便只在心里琢磨,没有问出口,驻足道:“叔子勿虑,我心里有数。” 羊祜的性情、似乎不太喜欢与人争斗。但参与王宫决策的谋士们,确实让钟会渐渐给弄出点人脉来了;估计羊祜一向不喜欢钟会,所以有了一些警觉。不过秦亮觉得还好,现在没有让钟会掌兵权、更没有不给他活路,而且钟会算是支持自己的人。 秦亮说罢走出房门,他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见羊祜跪坐在筵席上、正向秦亮的背后伏拜顿首。 ......。......。......。.. 第六百八十八章 垄上公 羊沽以成例、须得服丧两年余一月,但徽瑜不用。参照之前令君的生母去世,丧服五月;徽瑜也可以只服丧五个月,最多不用超过一年。因为秦亮还没来得及、请高柔出面主持离婚,徽瑜现在的身份还是有夫之妇,乃司马家的人;她在羊家属于出嫁了的女儿,服丧太久、反倒可能让弟妇夏侯氏不太高兴。夏侯氏才得服丧两年余,跟羊枯一个等级,正是羊枯家的女主人。 世人讲究一个长幼有序,羊沽管不了姐姐的终身大事,这事得找羊耽。羊枯姐弟俩早年丧父,长大之前靠叔父照看,名分上算是受叔父抚养;故当初羊徽瑜与司马家联姻,辛宪英都能参与决定。只要太常羊耽的丧服结束,秦亮就可以找他谈了。 当然也要给羊枯说一声。到时候秦亮封的几个夫人、昭仪等,看起来都像是征治联姻,羊沽估计也会从这方面联想,他既然愿意为秦亮谋划大事,应该不会反对加强两家关系!况且有夫之妇长期住在娘家,其实对羊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羊家人多半是乐见其成。《2 所以徽瑜的事着实有点坎坷,却不用等太久。 秦亮离开羊家,径直往北走,车马穿过建春门内大街,熟悉的府邸望楼、出现在了视线中。现在的晋王宫,就是不久前的大将军府,几乎没什么变化。 一行人进了大门,秦亮下了马车,便与随从们一起沿着西侧的走廊、往北步行,这时忽然遇到了陆凝。陆凝忙上前见礼,说道:“王后邀妾过来用膳,妾下午去给张夫人诊脉了。 张夫人就是潘淑。秦亮遂应了一声,暂且没有多说什么,等到走出长廊、他叫随从都散了,才带着陆凝走进西边的那间署房。 此间正是曹爽做大将军时、秦亮办公的地方,如今在非正式场合,他还是习惯在此待客。但陆凝好像对这间屋的印象很深,刚进来神色就有点不自然。1 秦亮在筵席上跪坐下来,才道:“张夫人怎么了?” 陆凝道:“妾觉得无甚大碍,她是南方人,或许仍然有点水土不服。”潘淑很难改变口音,所以怎么宣称身份都没用,别人一听便知道是南方人。2 秦亮点了点头,指着旁边的筵席道:“仙姑坐下来说话。 陆凝看秦亮一眼,道了一声谢,便跪坐在侧面。 秦亮打量着陆凝那双有点妖气的柳叶眼,问道:“卿可愿做孤的昭 仪? 或是说得太直接了,陆凝立刻露出了惊讶之色,片刻之后垂目道大王身份尊贵,而妾嫁过人了、又是山野之辈,只怕受之有愧。 秦亮好言道:“我只在意我们之间的情分恩义。若能名正言顺地把卿留在身边,卿以后就不用总想着走了。” 陆凝抬头看着秦亮,轻声道:“妾所受大王之恩,已非秦川静室那数餐之惠、可以相提并论,妾早已不知如何回报。" 秦亮笑了一下:“起初便待卿好的人,往后多半也会如此。 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恍然道,“先夫曾效力于费将军,妾亦受过 费将军恩惠,妾请大王先给费女郎名位罢。"秦亮不禁侧目,下意识以为、陆凝知道了自己与费氏之间的事。不过片刻后他才想起来,自己以前说过,要攻灭蜀汉国、迟早把费氏抢走! 但名位高地,其实与授封先后没有关系!秦亮也不想勉强,点了点头、便想起身离席。或许是羊家宅邸的气氛影响了心境,他今日才放过了陆凝。1 暗叹人生无常之余,这时秦亮倒忽然想到了陆凝的师父。之前在成都想起,但那时陆凝不在身边。 秦亮遂又继续坐着,问道:“对了,仙姑提过的师父,我记得姓张是什么名号?” 陆凝道:“恩师讳道德,号垄上公,他的女儿嫁给了袁家人,之前也算亲戚。我们几家是世交,很早的时候他教过我一些医术。“ “垄上公?“秦亮脱口道,“莫不是方仙道的人?“ 陆凝却摇头道:“方仙道不是躲起来修炼,便是出海、去名山寻仙丹,想要长生成仙。恩师不求长生,也不寻名山,只是隐居,有时还会 与亲朋来往。”以前陆凝说、有人能看见无形的经脉,便是那垄上公的言论。还有一点稀奇的地方,正经的郎中医士,对陆凝的诊断说辞都嗤之以鼻,但偏偏陆凝把快死的齐王妃给医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凑巧。3总之秦亮依旧将信将疑,沉吟片刻道:“垄上公的女儿嫁到了袁家,道士张羽之妻姓袁,她能找到垄上公吗?“ 陆凝毫不犹豫道:“能找到。恩师平常住的地方,不会离市集村镇太远,要是住到了大山上,他也会下山给人看病驱灾、换一些用度。“ 秦亮听到这里,顿觉陇上公完全没有得道高人的样子!但既然今日都说到这里了,他还是起身道:“仙姑便让道士张羽等人、赶去蜀地,把垄上公请到洛阳来见一面罢。” 陆凝道:“妾遵大王之令。 秦亮又说了一句:“现在蜀地已是大魏管辖,卿去仓库、给道士张羽他们领一些盘缠,再让相国长史府发一份过所。如此前往会方便一些,还能从驿城换马匹,少一些劳顿之苦。" 陆凝揖道:“大王想得周全,妾恭送大王。 秦亮先走出房门,却见吴心还在外面走动,似乎等着自己。秦亮招呼了她一声,一起登上阁楼台基。他走到西厅门外时,没急着进门,又站在栏杆后面观望初冬的风景。 过了一会,秦亮收回目光,看着吴心道:“本该在后宫给卿一个身反倒不方份,地位会高一些。可我习惯卿在身边了,若是后宫之人、 便。 吴心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她的话还是很简单:“没 事。 秦亮沉吟片刻,想了一下此事,还是觉得平常出门时、有吴心在挺好,遂暂且作罢了,以后再说。 吴心倒忽然开口道:“妾得遇明主,深受大王信任,能这样在大王身边,便已心满意足,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地位。”、1 她平时的话很简短,难得多说两句。她的声音不大、也没看着秦亮,但秦亮还是认真听着。有时候秦亮觉得自己内心是个消极之人,但吴心好像与他有某种相似之处。 吴心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望向偌大的庭院,好像还想再说点什么。1 但就在这时,秘书令朱登来到了台基下方,见到秦亮在外面,他便加快了脚步。吴心沉默下来,安静地站在旁边不再言语。 朱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上前揖见言谈几句,便要把手里拿的文书、拿到了西厅里屋去。这时相国左长史钟会从阁楼东边过来,见到秦亮在此,也走了上来揖见。很快朱登从西厅出来了,三人在台基上交谈了一会。 秦亮趁此时机说了一件事:“孤打算铸造铜币,铸五铢钱。这次分量要足,不能偷工减料、弄成以前那样只剩一个铜圈。两面分别铸上晋国通宝、五铢的字样。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铜料来源,直接从官营铜矿中购买。我会上书朝廷,请诏恩准晋王国铸钱。” 朱登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小心提醒道:“大王,朝廷不准民间私采铜矿(官山海),所以卖得贵。若是王宫照市价购买铜料,即便铸造一枚当五钱,恐怕也得不到多大好处阿。" 一旁的钟会立刻不动声色道:“大王不为财货之利也。"5朱登犹豫着缓缓点头,却是一脸困惑。 此时秦亮不禁看了一眼钟会、心下有点意外。他不好明说原因,也是偶然间想起的路数;没想到钟会一听就明白了! 那可是后世元未才发生的事,朱元璋北伐元朝时、为了营造一种大势既定的气氛,便提前印制了黄历到处发。其实铸钱也是同样的道理,大伙都要用钱,看到钱币上的晋国字样,用料色泽又比市面上的好,或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人心。至少没什么坏处!1 何况秦亮早就想重新铸钱了。原先魏蜀吴的钱,大家的认可度都不高,主要是太薄太差、面值极大,动不动就一钱当五干。民间很多人以物易物,布帛粮食太笨重了,很影响市面的活力;而且朝廷机构同样不方便,进一步导致效率低下。 此时秦亮若以晋王国的名义铸钱,可谓一举两得。晋国名义上是-一个国家,不过仍奉大魏天子诏命,货币出自晋王国、以交易形式发出去,则可在整个大魏流通。 秦亮的目光从钟会与朱登脸上扫过,才想起来玉宫刚建立,缺了个 专门掌财货的官员大农。 “过两天,孤把少府马钧请过来,再让陈长史等人参与商议一下。秦亮开口道,“这事便由士季负责,伯上从旁协助。4 两人一齐揖拜道:“仆等遵命!” 第六百八十九章 现成的东西 钟会与朱登拜别,秦亮抬头看了一眼、观察西边在云层里若隐若现的太阳,估摸着这会还在申时。他便走回西厅里屋,去看朱登刚送来的东西。 原来是各地仓库的情况。上面大半文字都是数字、且是汉字写的数,秦亮深吸了一口气,先大致看每个仓库的存量总数。2 魏国制度正在向三省六部制转型,但在行政上与秦汉的仍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中的相同点就是仓库,都在各地修了各种各样的仓库。单是洛阳至少就有两个大型的综合仓库,分别是太仓和常满仓,还没包括如武库那样的分类仓库。 这样不见得不好。但凡事常有两面性,相比明代那种现付制度,比如郑县田税收上来、直接指定交给许昌驻军;魏国这样先把物资收到各处仓库里、再调拨用度,可能反而减少了出错的环节。比如郑县的田税即便出了问题、也几乎影响不了许昌驻军的军需。 但是也有缺点,一旦发生叛乱,叛军往往是重点攻打各地的仓库,拿下来之后实力就能立刻壮大!秦未就发生了多次这样的情况。秦亮在扬州起兵时,亦是首先突袭南顿县粮仓。1 秦亮大概看了一下各类物资的数量级,便合上了纸张。反正相国长史府已经查过了,秦亮只是确认一下而已。他现在的心思,几乎不在具体政务上。包括先前提起铸币、也不是为了治理国家,就是想怎么顺利坐上那个位置! 说白了就是篡位!秦亮没必要自我欺骗,暗自大方承认便好。其实他倒觉得,现成的东西没什么不好! 2 走到这一步,篡与不篡、根本没必要再纠结了。就像之前秦亮自比的霍光,权势跟皇帝似的,最后便没有篡,但后人照样没啥好下场。 现在只是怎么篡的问题,古往今来权臣不少,能成功篡位、并且长久的人却不多,可见此事操作不当的话,仍然可能被反噬。秦亮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这一步,形势一片大好,如若倒在黎明前、那也太可惜了!反正都会有个皇帝,为什么自己不当? 他的手按在一叠纸上,犹自琢磨了好一阵。偶然间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吴心还在,她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正默默地看着秦亮的侧脸。她平时在人前的眼神空洞,但此刻的眼睛倒仿佛明亮了不少。、2 秦亮动作自然地转头看向吴心,随口道:“有时候局面就是那么奇怪,大家都能猜到的事,我也知道大家能猜到,却都没说破。”、11 所谓秦仲明之心、路人皆知!不过历史上司马昭之心那句话,因曹警御驾讨伐、当众大骂,说出了口,所以才是成语;现在还没有重要人物说出来,这个成语多半是没了。就像“乐不思蜀”,若非秦亮有意引导刘禅当众言论,应该也不会再有那个成语。3 吴心听罢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片刻才恍然回过神,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妾去为大王泡茉莉花茶。 “不用,我要回内宅了。”秦亮起身把纸张放进旁边的木柜里,转身又道,“卿一起过去吃晚饭? 吴心摇了一下头,拱手道:“妾多日没回去,今日稍早,妾正好回隐家宅邸,见了兄长便回来。” “那好。"秦亮点了一下头,便向门外走去。 走到西厅,一旁耳房里的两个侍女跟了上来,秦亮便带着她们回内宅。进了内宅门楼,他便叫侍女散了。有些达官显贵的身边随时都跟着一群人,但秦亮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有时候喜欢独自呆一会,并不习惯一直有不相干的人跟着。 及至西侧的庭院门楼,又有两个侍女向秦亮弯腰揖见。他点了一下头,走了进去。 刚沿着北边的檐台走了一段路,令君便与莫邪等人一起从阁楼中出来了,但暂且没见着玄姬与孩儿们。 令君不慌不忙地走到秦亮跟前,先展开宽大的收口袖、再合拢揖拜,动作十分平稳地弯腰道:“妾恭迎大王归来。"莫邪等人则把双手放在腹间,跟在令君后面屈膝弯腰。 秦亮见状,只好拱手回拜:“王后免礼。”有时候秦亮觉得、在家里没必要这么麻烦,但令君的礼数总是一丝不苟,他也不想多管。1 礼罢,他们才一起往前走。秦亮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令君走路的姿势也是十分端正,肩背脖颈挺拔,秀丽清纯的瓜子脸上,即使没有表情、也仿佛有些许倔强的冷傲。 或因她的礼仪认真,连内宅的侍女们、也显得比在前厅庭院当值的几个人严肃规矩。 不过因为身段的缘故,她的腰很柔韧、部却比较宽,细看能发现,哪怕她的动作很平稳端庄,腰殿也好像有微微的摆动幅度。令君生了阿朝阿子,但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实属罕见,秦亮觉得她的曲线甚至更有韵味了,衣襟鼓囊囊的超过了以前。也许不只是因为找了奶娘的缘故,大概也有王家女人身体素质的原因,就像外姑婆王氏生了好几个孩子、身段居然没怎么变形,只是因为年龄不再有女郎的纤细感罢了。秦亮没有回起居室,径直走进了北侧的阁楼厅堂,令君也跟了进 来。 反正晚上都要脱,他也懒得换官袍。秦亮可不管令君怎么端庄得体,他反正直接懒洋洋地盘腿坐到了筵席上,然后把腰上的印绶、金印取下来丢在木案上,又自己把远游冠给摘了。 令君拿起东西,分别交给莫邪江离,二人急忙弯腰双手接着,小心翼翼地收到起居室去。令君随即又忙活着去拿茶叶蜂蜜等物,为秦亮煮杀。 有一阵子两人都没有出声,但秦亮并不觉得无聊,甚至无法集中注意力想事情。他只是看着令君做着琐事,便有一种莫名的惬意。 令君终于把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儿放进了壶里,这才转头与秦亮对视眼道:“羊徽瑜的母亲去世了? “是阿。"秦亮随口道。先前他的心情还受了一些影响但没有持续 太久、现在已经过去了,毕竟死得又不是自己的母亲。 令君拿起勺子搅拌,头也不回地轻声道:“那徽瑜须得再等一阵子。”1 秦亮又应了一声,趁机问道:“费文伟之女,令君对她的印象怎么样?” 令君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庆功宴那天,妾见她生得招人喜欢,送了她一枚金镯子,当作见面礼。大王应该听说了此事?” 这样的事比较好描述、可以作为谈资,秦亮也是听吴心谈起的。他便道:“我偶然听说了。” 令君接着道:“以前大王就曾跟她通过信罢,大王把她的信放在内宅里。”她转过头露出略微不好意思的神情,但浅浅的笑意并未消失,“我看了。”√2] 秦亮松了口气,从令君的话、以及语气神态来看,她应该能接纳费E 令君又道:“君在成都见过了费女郎?“ 秦亮主动交代道:“第二次见面,她来了魏军中军驻地、成都县寺我与她已有肌肤之亲。” 令君顿时一怔,转过头来看着秦亮。,2 这种事、秦亮不愿意说出去,更不可能炫耀,不过他最信任的人就是令君与玄姬,所以会告诉她们。 秦亮沉住气道:“我没有强迫她。 虽然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但令君还是打量了两眼秦亮,幽幽道:“君不解释我也知道,便宜她了。”2 秦亮愕然片刻,想了想又道:“安乐公刘禅的世子、与她有婚约,但未亲迎,当时她还是完璧之身。" “君给她封个夫人罢,毕竟费文伟的两个儿子都给封侯了呀!”令君立刻拿起两只碗,赶快把里面的茶汤留出来。 秦亮很少见到她慌忙的样子,刚才是走神了,才会如此。 令君拿起茶碗看了一会,说了一声“还好”,便端了过来,跪坐到木案旁边,将一只茶碗放到了秦亮面前,她的眼睛里带着笑容、却叹声道:“那天她自己说了,急着解释不是蜀国太子妃,生怕别人误会。” 他还想帮费氏说两句话,但寻思十几岁的女郎、令君自己就能看出来是什么样的人,他遂不再多言。实际上秦亮的权力最大、可以自己决定,但他为了避免内宅鸡飞狗跳,觉得最好还是听令君的。何况很早以前,他就给过令君许诺。 此时两人似乎都觉得、彼此都在主动照顾对方。令君应该会认为,秦亮一个大王,纳个女子都要听她的,还有点不好意思、怕别人说她善妒;但在秦亮看来,自己能被妻子允许公开找多个女人,还想怎么样?关键是令君竟然愿意帮他管!像今天潘淑不舒服,令君便专门找陆凝去关心她。3 木案上端过来了一只茶碗,令君跪坐在旁边,暂时没去拿另一只碗,她看着秦亮,难得地开了个玩笑:“让费氏到晋王宫来,总比我们那时想去成都投奔费文伟好阿。” 第六百九十章 有凶兆 令君赞同之后,秦亮便召见相国参军费恭、说了他妹妹的事。接下来只要费恭以费氏兄长的身份,先与安乐公刘禅商议解除联姻,秦亮便可安排诸事、将费氏立为夫人。1 然费恭表示、要先派快马送信去蜀地,问长兄费承的意见,父亲去世之后,长兄如父!实际上秦亮在成都时与费承的关系、比费二郎还要亲近,再去问费承、几乎是多此一举!但此事的关键是对刘家毁约,大概费恭是为了尽量保住家族名声,才不想把事情做得太草率,非要郑重其事。而重视一件事,通常办法就是、把过程稍微搞得复杂一点!许多礼仪都是如此。 费恭是相国府官员,他到相国长史府弄了一份文书和过所,便真的派人骑快马西去了。于是一时间先后已有两拨人马、从王宫去了蜀地。没过多久,十月中旬、从洛阳前往蜀地的道士张羽袁氏夫妇,倒是先到了汉中。 当此之时,本来驻扎在江州的梁州刺史王,因吴军退走、正巡视到了汉中郡南郑。王溶听说,两个道士是奉了晋王的命令、来蜀地寻隐士,便立刻派出刚收入麾下的汉中人戚宇前往、亲自带着两个道士办事。戚宇以前居住在汉中,后来又迁徙到了成都附近,对蜀地还算比较熟悉。 梁州刺史部的官员,在梁州梓潼郡地方上很方便,走到哪里都畅行无阻。但那垄上公是个隐士,找人还得靠两个道士。好在女道袁氏与垄上公是亲戚,问了一些熟人之后,没多久大伙就找到了垄上公的静室。静室就是一处茅草屋、加上乱石与藩篱围成的简陋院子,院子里居然还种着菜。角落有鸡窝,但鸡窝里没有鸡了,这荒山上可能有黄大仙,竟连道士仙人也毫无办法!1 大伙走进土院子,规矩地等在茅屋外面,袁氏夫妇上前敲门。 没一会,从屋子里走出来了一个衣衫破旧的白发老头。戚宇一看老头的衣裳、居然打着歪歪斜斜的补丁,估计老头不太擅长缝补。戚宇打量了两眼,心里已是颇感失望,怎么看这老头、都不像仙风道骨之人。但毕竟是晋王要找的人,他也不想管那么多。1 老头走出房门,立刻面露苦色,叹息道:“果真如此,老朽前几日便隐约觉察到了凶兆,正是尔等罢?“ 袁氏忙道:“真人勿要误会,我是袁家人,真人见过我阿。" 老头摇了摇头,立刻看向穿着绸缎袍服的戚宇:“不知尊驾为何而来2 戚宇暗叹了一口气,拱手道:“吾属梁州刺史部,姓戚,幸会仙人。 这两位道长奉大魏晋王之命,前来恭请仙人出山。 袁氏道:“在附近几个郡县,垄上公都很有名气 虽然戚宇完全没听过什么垄上公,但这也不能说女道袁氏胡言。因为莞上公若只在偏僻山村之间出名没有得到贵人学识。别道几个型县,就是在几个州有名都没用,名气传不到士林。 垄上公犹自道:“老朽没有仙方,更不能长生,绝无半点欺瞒之意尊驾请回罢,烦请上禀晋王殿下,虚名不可信也。 袁氏赶紧道:"大王不为仙方长生,只想请真人去谈论学问。师母说”她说到这里一脸恍然,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来,"这是陆师母写给真人的亲笔信,她是真人的徒弟阿,就是陆凝!" 垄上公先是一脸茫然,等听到陆凝,才“哦”了一声,立刻想起来了。他接过信封,瞅了一眼,又撕开来看信。 袁氏松了口气:“我没说错罢,此乃真人之徒、亲笔所书。” 垄上公却道:“那时她年纪尚小,老与她父亲有来往,不过教了些寻常医术,认不出她的字了。 道士张羽开口道:“师徒多年未见,真人这次正可随仆等一起、前去洛阳重逢。” 垄上公摇头道:“老朽这把年纪,只怕走不到洛阳,亦不想再去那么远的地方。各人有自己的路,聚散正应顺其自然,不必勉强。老朽并未修炼仙术,这些年只在修心,全无用处" 他话还没说完,戚宇忽然转头喊了一声:“来人!!” 顷刻之间,几个青壮随从就掀开木栏,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戚宇指着垄上公道:“绑了,带走。”-1 “喏!!”青壮们一拜,不由分说上前,立刻便按住了老头,有人麻利地拿出了麻绳。 袁氏赶紧对戚宇拱手道:“垄上公之徒、正是妾等师母,还请诸位不要伤了他。” 垄上公还想抗拒,但他年纪大了,在几个青壮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很快双手就被麻绳反绑。看起来垄上公没有说谎,他真的没有仙术,不然怎会如此轻易被捉? 戚宇对手下道:“这是大王要的人,别太为难,能带走便可。” 垄上公恼道:"岂有此理!老朽只听说过槿贵强抢民女,尔等抓我-个半截入土的老儿做甚?与尔等说了,老朽没有仙方,怎么就不信?“ 戚宇又恢复了客气,说道:“仙人莫要谦逊。刚见面之时,仙人不是说算了一卦,早知道有凶兆?着实很准阿,遭人绑走、岂是吉事?”、3 垄上公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使君王士治、常感晋王知遇之恩,又引为知己,觉得只有晋王才懂得欣赏其才能,对于晋王的大小事都很上心。戚宇当然不能把事情办砸了,否则王使君必定会十分生气!所以戚宇派出儿子护送,交代一定要把陇上公活着送到洛阳,且不能让人跑了。这种道家隐士自有办法生存、还喜欢人烟稀少的山里,若是半路跑了,再到哪里去找?? 戚宇也不只是强迫,等送出汉中时,他又好言相劝,告诉陇上公既然能得晋王赏识,到了洛阳随便得到一些赏赐、都足以安度余生。但陇上公软硬不吃,说不要赏赐,修道之人自食其力,他也对享乐没有了兴趣所以还是强行带走的法子,比较有效。 众人一路上绑着个人,虽然也能在驿城换马和车,但比张羽袁氏来时的行程、要慢了不少。 于是路程更远的费家信使,反而更快从益州键为郡回到了洛阳,于冬月初就带来了费承的回信。 前后经过了一月有余,不过费氏认为等待煎熬、都是自己应该承受的惩罚!她在成都为了回报仲明、浑浑噩噩就做了那种事,虽然从不后悔,却也不愿意因此连累费家的名声。 二嫂刘氏又告诉她,晋王宫对此事十分重视。本来魏朝的国王除了大婚,无论是立夫人、还是昭仪婕好,过程都很简单,只需一份文书毕竟发的俸禄是王国自行负担,朝廷不出钱,可不管分封的国王有多少后宫。但晋王宫是先上奏朝廷,得到郭太后发的王命、诏令赏赐的印绶等物,王宫再遣使送来礼聘用的财宝,过程仍是十分庄重。 不过在此之前,二哥费恭要先去安乐公府一趟。费氏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议的,反正结果并无意外。 当初安乐公还是汉国皇帝的时候,欲立费氏为太子妃、是对费家的一种恩宠;然时至今日,汉国朝廷已不复存在,两家都在受魏国的恩惠,费家准备与大魏晋王联姻、安乐公自然不会反对。 数日之后、世子刘也来了费家宅邸,费恭迎到厅堂里谈了一会。临别之时,二嫂来请费氏、说是世子想最后见她一面,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这才跟着二嫂走出厢房,一起来到走廊上向世子见礼。 世子看了一眼揖拜的费氏,长叹了一声道:“我见过晋王,仪表着实不俗,不过汝只是看了两眼,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3费氏垂目小声道:“妾愿听从兄长的安排。" 二嫂立刻道:“晋王与费家有旧谊,有心立妹妹为夫人,这是好事。妹妹明事理,她不也是为了费家?” 世子却摇了一下头。费氏心里不禁很紧张,上次在晋王宫、她没控制住眼神脸色,让世子给看出来了!当时世子愤然的心情,不是对于晋王、而是对她失望。费氏也在反思,或许自己真的是个肤浅之人! 就在这时,世子的眼睛里又露出了愤愤的神色、怒其不争的愤然!他应该是个明白人,如果是晋王强抢了他的妇人、他当然会非常愤恨晋王;但费氏自己愿意的,恨晋王又有什么用?况且在世子看来,晋王立费氏为夫人、多半是为了拉拢费家,因为费家在益州各方都有威信。 1世子的神情转而心痛,那种眼神,便好像眼睁睁看着一件自己特别珍惜的玉器,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却被人顺手拿回去、直接扔在了角落!<5 在愤然欲弃、心痛不甘之间徘,他欲言又止,终于开口沉声道:“晋王位高权重,权势逾大,但晋王宫里,恐怕不是汝想得那么好。晋王后出身祁县王氏,乃魏国朝廷举足轻重的大士族,费家不久前才从益州迁来洛阳,在此地势单力薄,汝在晋王宫受了冷落不公、也只能忍气吞声!以后自己保重罢!!” 费氏觉得王后像是个挺不错的人,但世子之言也是在为她着想,她不想争论、遂轻声道:“妾以前便知道,世子是个好人品行端正、待人 诚心。 14 世子"唉”了一声,拱手向费恭等人告辞。 第六百九十一章 朝政大事 费家宅邸的人们从早上就开始忙碌,其间皇室与晋王宫的使节都来过。不过费氏一直没有露面,午膳过后、女执事甚至要她抓紧时间午睡一会养气,可以让气色更好。 立晋王夫人的过程如此讲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晋王宫谋士出的主意、属于严肃的朝政大事!其目的与朝廷策封安乐公一样,都是为了妥善治理梁益二州,并经过了利弊权衡的抉择!3 但这会费氏哪里还睡得着?她心里简直是百感交集,什么想法都有,每一种想法能都关心则乱、让人情绪无法平复,如此一来她更无法安稳休息,只能不时翻身、闭目养神。 偶尔她会寻思,晋王立夫人还上书了大魏朝廷,会不会太繁复了?也不知道王后是什么想法。还有世子刘说的那些话、费氏心里不太赞成,却又好像不是全无道理。晋王宫还是有些陌生,费氏难免胡思乱想,但无论如何,她依旧很傲动,期待着能马上去到晋王的身边。、3 那种心绪上的感受,便如同尝过了河豚的美味,即便别人告诉她有剧毒、可能会死人!她还是很想吃,说得再多、再有道理都劝不住……5 费氏十分清醒地熬到了下午。阳光从西边的窗户斜照进来时,女执事与侍女们便进来了,并立刻准备木桶、热水等物,费氏听到响动才从塌上起来。沐浴更衣之后,费氏只穿着里衬跪坐到了镜台前,这时二嫂也进来了。 女执事小心翼翼地拿来了更多的东西,都是晋王宫所赠之物。侍女接过一只精美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只是一点黑色带紫的粉末。女执事却道:“此乃螺子黛,价格是真金的百倍,且非中夏产物,寻常富贵之家、有钱也买不到。" 费氏听罢微微有点吃惊。二嫂也好奇地拿起来细看,又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我做了二十年公主,竟从未见过此物,这是用来画眉的吧?” 女执事道:“是阿,螺子黛的颜色很好看,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 接着她又展示贝壳盒子里的一种膏,那是一种口脂、涂在嘴唇上的,说是用焉支山上多种珍稀的花朵、通过复杂的工艺制作而成。晋王宫派来的这个女执事、不知是从哪找的,说不定是皇宫里的人,对妇人用的名贵东西非常了解。 本来还有面脂,女执事说洛阳不流行面脂、而喜欢擦粉,她观察费氏的肌肤,称赞说肤如凝脂,不擦粉更有光泽,但还是要擦薄薄的一点,看起来妆容会更显精雕细琢。 好几个人侍女围着费氏,忙碌了许久,细心地给她梳妆打扮。费氏只能静静地坐着,仍由侍女装扮,而且不知道说点什么要求。饶是费氏的父亲做过大将军、费家曾是皇亲国戚,她也对这些东西从未见过!蜀汉君臣已经习惯了简朴的日子,费氏确未想到,魏国当懂者如此尊贵奢侈,难怪当年汉国君臣的目标、便是收复十州还于旧都。良久之后,侍女们打扮好了妆容、发式、黄金白珠头饰,这才请费氏站起来,给她穿上青色打底的收口大袖蚕衣、系上彩色绳带,佩戴红色布绳结缥带、印绶、玉佩等物。 费氏展开宽袖,转过身来,正想到镜台前看看。这时只见二嫂刘氏都愣了,怔怔地看她出神!费氏急忙跪坐下去,远远地看着铜镜中,自己也顿觉惊讶。 原先十几岁的女郎,高挑素雅、水灵白净的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已然多了几分雍容华丽的模样。在妆容的修饰突出之下,容貌颜色更加艳丽,那双内外眼角都锐利的眼睛、看起来愈发妩媚,但隐约之间的英气仍在,有种绵里带针的气质。片刻之后,二嫂也不禁“啧啧“称赞,惊为天人。 经过精心的打扮之后,太阳已渐渐西垂。不多时,来人禀报,晋王宫的车驾、仪仗到了。费氏先去厅堂,向二哥二嫂辞别,随后她便在一众女子的围绕下,拿一把绸扇遮住脸,上了晋王宫的车驾。 费氏端坐在车上,在仪仗族拥中前往晋王宫。气氛紧张、庄重,好像有点喧宾夺主,她都有点顾不上去想秦亮的样子了,宛若此事无关男女彼此。 到了晋王宫内宅,女执事却引着费氏、先去了西侧的庭院,那是王后住的地方!费氏事先倒没想到,有这样一个环节,不过她之前就见过王后,印象很好,既然别人带她来了,那便专心应对、先拜见一下王后罢6 女执事与侍女们在一间房门外停下,把一只装着枣、栗、肉干等物的盘子交到费氏手里。费氏走进了门槛,果然见华贵大方的王后正跪坐在屋子里。 费氏沉住气走上前,遂跪坐到木案对面的筵席上,顿首道:“妾费氏拜见王后殿下。“她行拜礼之后,发现王后正不紧不缓地还礼,那端庄平稳的姿态,一时间让费氏肃然起敬,她的坐姿也不由得端正了几分。2 王后那秀美冷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费氏。费氏看了一眼手里捧着的盘子,回过神来,便双方呈上。一旁清秀苗条的侍女立刻上前,接过了费氏的盘子,放到了王后面前:“王后殿下,费夫人敬献果脯。 “嗯。”王后轻轻应了一声,拿起一枚枣子吃,咽下去之后,她才抓起一把食物,口齿清楚地说道:“以后卿便是晋王宫的人,须为我分担辅佐大王的职责,不用离那么远,近前一些。“ 费氏恍然跪坐到了木案旁边,伸手接着王后递来的东西,微微欠身道:“妾谢王后赏赐。“ 这应该也是一种礼仪,但王后的言语又很自然、毫无刻意的样子。那端庄从容的举止,让费氏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一间古朴的屋子里、而是在宫殿之上,周围环绕着典雅的气息!但王后的模样与姿态又很好看,叫人有种欣然之感。费氏暗叹,不愧为王后阿。 想到自己在成都做的糊涂事,费氏在恪守礼法、端庄得体的王后面 前,不禁生出了一些羞意,脸颊也渐渐发烫。此时她才有点懊悔,当初为何不能等一段时间、坚持到今日光明正大地侍奉秦亮?4 费氏稳住心神说道:“妾在庆功宴上见到王后,便觉亲近,今日拜见王后、更有敬重之心,并无疏远之意。妾进了王宫,自当忠心于大王、王后,绝无二心。妾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王后教训。 王后明亮的目光立刻从她脸上拂过,漂亮的单眼皮眼睛里出现了些许笑意:“费夫人名正言顺、只侍奉大王一人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不用想太多。”1 听着这句话有点奇怪,但费氏随即又听王后的声音道:“大王受封之后,内宅的事愈发庞杂,我也需要人帮手。卿是个好女子,知书达礼、性情率真,我们定能好生相处。” 彼此的言语都很客气,不过这时王后终于说了一句随意的话,笑道:“放心罢,我从来不会毫无道理地欺负别人。 王后的笑容如同春风一般,费氏顿时放松了一些,暗自感慨:妇人的直觉还是很灵的,自己第一次见到王后,便感觉她是个貌美心善之人,果然直觉没有错。1 费氏高兴地说道:“王后心胸似海,妾得遇王后、不胜庆幸喜悦。王后道:“见了面、彼此相认就行,今天是卿的好日子,我们便不多说了。 费氏再次顿首行礼道:“妾请告退。 王后点了一下头:“去罢。" 费氏把王后给的食物放进袖袋,起身走出房门,不禁又侧目往里面看了一眼。或许是王后对费氏很好的缘故,她见王后独自跪坐在那里,心里隐约竟有点说不出的感觉。、2 女执事又带引费氏,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重新出门楼,然后绕道去了另一个庭院。费氏判断出了方位,实际上这个庭院、就挨着王后住处的北侧;只不过王后住的那座庭院,坐西向东、门楼开在东边,所以才绕了半圈过来。 今后费氏的住处就在这里了,只见房屋亭子古朴典雅,庭院里居然还有条小溪!庭院外面,宏伟的高台、楼阁、飞阁映入眼帘,远处的郎山也在蓝天白云之下。景色壮丽,不失幽美。住惯了多年没修缮的陈旧大宅邸,费氏自然对此十分稀罕。√1 女执事把费氏带到了卧房外屋,只见案上已摆上了各种食物、酒水。女执事道:“妾到外面等着,待大王来了,妾会进来禀报。“费氏点头应了一声。 之前在马车上听到的人声嘈杂已经不见了,庭院里十分清静,但费氏心里仍是心绪涌动、怎么也静不下来。她一边回想今日有没有表现荒疏之处,一边又期待即将到来的事,暗暗告诫自己,今日绝不能再像上次那么大声忘乎所以了,定要矜持守礼。 第六百九十二章 矜持守礼 夕阳渐渐落在了重檐阁楼上,最后的余晖、斜照进古朴典雅的房屋。橙黄的颜色绚丽,角落里已有籍淡的阴影,光暗交替之间、这里仿佛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气氛,叫人赏心悦目。/1 清风从木窗木门灌进来,月白色的绫慢如旗帜一般鼓风、变得圆滚滚的,给宁静的环境增添了几分活泼,如同波浪一般优美地起伏幌动,流畅而美好。毕竟是含有蚕丝的料子,在依稀的阳光中、绫慢带着内敛的白光光泽,质地很好。“呼呼”的风声也传来了,隐约还夹杂着树枝细碎的响动。3 费氏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沉下心等待着。毕竟从成都县寺一别、她已经等了那么久,再等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仍能找到耐心。不料没一会,女执事便禀报,大王回来了! 于是费氏立刻一手拿起扇子遮住脸,一手捏住了深衣料子,原本崭新平整的绸缎、很快被她揉得皱巴巴的。隔着扇子,只觉屋子里的光线微微一暗,费氏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长壮的身影挡在了门口,那是一个策马横扫天下的人,她忽然有一种室息感。随即却传来了低沉温和的声音,声音不大:“尔等都散了罢。”女执事恭敬的声音道:喏。" 费氏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直到手上感觉一热、被人轻轻握住了,她的削肩才随之一颤。秦亮轻轻地拿走了她的扇子,她也抬眼看了一眼,顿时触及到了秦亮的目光!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带着亲切的喜悦,温暖的关心。费氏心里很傲动,却不知为何,立刻又垂目看向了别处,兴许为了自己这样低眉顺眼的模样更加温柔,也许是有点承受不住那样直抵心坎的眼神。1 秦亮的脸有些红,好像喝了酒才回来,不过看样子没喝醉。费氏回过神来,忙拿起酒壶斟酒。但秦亮已坐到了费氏身边,离得非常近,他先伸手握住了费氏白净的手:“一直没什么机会说话,卿在洛阳还习惯吗?” “嗯。”费氏闻着秦亮的气息,没有反抗。但之前她还告诫过自己定要矜持守礼!她便垂目轻声道:“妾先服侍大王用膳,天还没黑呢。秦亮笑道:“那不急,我们说会话。”说罢接住了费氏递来的酒杯费氏双手举杯道:“妾敬大王。”说罢用宽袖稍微一挡,一饮而尽。秦亮也爽快地喝了酒,在费氏重新为他斟酒时、他又道:“立夫人只能这样的礼仪,不知卿是否满意?“ “妾倒觉得,有点太隆重”虽然费氏之前就经历过一遍六礼、只差亲迎,后来在成都县寺又与秦亮做过了那种事,但到了正式进王宫之时,她自己当然也不会嫌、受到更多的重视。她稍微停顿了一会,才说道,“先前妾去拜见了王后。 秦亮道:“王后待卿怎么样?“ 王后对妾很好。”费氏毫不犹豫地说道,“不过妾告辞的时候,看到 王后今晚独自坐在房间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 没有马上听到秦亮的回应,费氏便抬眼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眼睛里隐约有复杂的神色。她不禁细心地问道:“很多事妾都不太懂,大王会在王夫人那里就寝过夜吗?” 秦亮想了一下,神情有点奇怪:“好像还真没有过。”、3 费氏听罢埋头说道:“大王一会要回去就寝?” 秦亮沉吟道:“卿第一天进门,我不可能晚上把卿一个人留在房中。”<1 费氏遂道:“王后与王夫人,会不会不太高兴?” 秦亮摇头道:“卿不用多虑,姑姑且说王夫人,一向待人不错我问过王后、她也很喜欢卿,不过要更加信任的话,只是日常相处或许不够亲近。”、7 他呼出一口气,手指在脑门上挠了一下,问道:“卿下午吃过了东西吗?” 费氏看了一眼满桌的佳肴,点头道:“妾在此等待大王,先吃了一些。" 秦亮便从筵席上起身,说道:“太阳还没下山,那我们一起再去王后那里说说话?”、3 费氏道:“妾听大王的安排。 两人便走出房间,秦亮看见前面有个侍女,便一边招呼那侍女,边往前走了几步,他对侍女说了一句话,隐约好像提到了王夫人。3 费氏来这座庭院的时候,女执事带着她绕了好一段路。但秦亮没有走门楼,带着费氏从一道小门出去、便是一条东西延伸的街巷,然后又走南边的小门敲门进入,竟然直接到了王后住的庭院里!果然两处庭院挨着的,先前只是饶了路。1 走庭院北侧的门进来,离起居室还更近,不用从门楼那边走一段长 费氏跟着秦亮走进起居室外屋时,王后也从里屋迎了出来,看到秦亮、她的眼睛里顿时露出惊喜之色,但她立刻便收住笑意,款款向秦亮揖见行礼,说了一声“拜见大王”。 费氏把王后的举止看在眼里,也向王后揖见行礼。 王后不像费氏才刚刚进门,但仍保持着礼节,确实令人佩服。而且王后生得绝色,她的身段美妙,容貌却不是那种艳丽的样子,而是秀美清纯中有一种出尘的感觉,加上单眼皮眼睛里些许冷傲的气质,更显端庄。 当然费氏生得也十分美貌,高挑的身材地凸有致,饶是穿着大气的蚕衣袍服、衣襟仍然看得出来圆滚滚的,漂亮的鹅蛋脸,肌肤水灵雪白,尤其是一双眼睛如同盈盈秋水,不同的表情又有不一样的气质。两个女子在一间屋子里,古朴典雅的起居室也多了几分光彩,顿时增添了绮丽的颜色。1 彼此寒暄了一会,先前那侍女很快就来了,弯腰对秦亮小声道:“王夫人说她觉得不太好,暂且不来了 秦亮点了一下头,看了一眼王后,便对费氏道:“王夫人是那样的性子,没关系。" 他说罢朝里屋走去,回头自然而淡定地说道:“我平时便在此屋就寝,卿进来看看?”3 费氏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令君,令君微笑着轻轻点头:“都是一家人 王后带着费氏进屋,轻声道:“大王今日不留在费夫人那里,怎么又回来了?" 秦亮的声音道:“费夫人先问起,我平常在何处就寝,我在家里、还真的没在别的地方睡过。她又说,先前告辞之时,看见王后独自在卧房里,便感觉心疼不是滋味。这会时辰尚早,所以费夫人也愿意过来一起说说话。 王后听到这里,看秦亮的眼神有点动容,但仍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接着王后转头打量着费氏,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喜欢。 费氏心里倒是对秦亮充满了感激,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希望王后能对她更有好感,以后能好好相处阿!毕竟秦亮不可能无时无刻呆在内宅,将来管束费氏的人、主要还是王后,就像别人说的那样,王后出身大士族,在晋王宫的槿势是难以比拟的。秦亮真的是为了费氏好,一时间她对秦亮、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1 虽然费氏觉得、秦亮的话隐约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中后明亮的目光、立刻吸引了费氏的注意,她便没有再多想。 秦亮忽然再次握住了费氏的玉手,好言道:“不仅我喜欢,王后也喜欢卿。”1 当着王后的面,秦亮表现得如此亲昵,费氏有点不好意思。正想怎么办,不料秦亮竟得尺进寸,竟然把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脖颈上,想掀开她的衣领。费氏吓了一跳,急忙双手按住蚕衣交领,慌张地转头看向王后。 1 王后的仪态依旧挺拔端庄,却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缓缓靠近了过来。秦亮也没有强行拽开费氏的领子,见王后走到旁边,他便去吻王后,顺手搂住了费氏的后腰。费氏颤声道:“这样、这样不太好罢。”、5她说罢才忽然想到,刚才那侍女转达的、王夫人的话正好相似。费 氏忽然有点明白了,原来王夫人是那个意思! 2 王后却语气沉静地说道:“我们是大王的王后与夫人,名正言顺地服侍大王一人,有何不好之处?“费氏垂着眼睛,不敢看秦亮与王后,但很快她就看见了秦亮的手掌,接着丝绸料子滑到了王后的小臂上。费氏仿佛听见了“嗡”地一声,整个人宛若有一种眩晕感。不知怎地,她又有点好奇,忍不住抬眼瞧了过去,着实想知道王后此刻是怎样的气质。、4 秦亮的声音道:“王后愿意,正是对卿的喜欢与信任。”他所言非虚,这种事最在意的人、应该是王后才对,她的身份地位更高。王后漂亮的小嘴靠近了费氏耳边轻声道:“不仅是大王,我也能体会卿的心情。“费氏心里一团乱麻,却也没有丝毫挣扎,她很快就感觉到了凉丝丝的空气 她明白好像哪里不对,但又毫无抗拒之心,因为秦亮与王后都很温柔亲近、让她感觉身处于和睦欢愉的情意之中。至于先前告诫过自己的话,忽然有点想不起来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来都来了 有一道墙隔在前后两间屋子之间,墙上的木门、夔纹木窗透着亮光,光线已渐渐黯淡。但费氏在緊张的心情下,仿佛又看到了阳光的余辉,正在风中鼓动的白色绫幔上、流淌着内敛的光泽。 乃因相识不久,费氏其实还不太了解王后,却忽然又有了十分直观的亲近感,如同刚认识秦亮时的心动一样,毫无道理。费氏能感觉到王后的目光,握在一起的手、亦能传达彼此的心情;哪怕费氏的羞歭与自我保护、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掩藏内心,却根本无处遁形。这种经历十分奇怪,过了那道坎,她便渐渐被笼罩在了热情喜悦的情谊之中,如同与至交好友厮守在一起,全无孤单之感,各种心情、甚至大喊發泄失控的情绪,都能得到倾述分享与理解。王后亦会倾述她的心情,不过费氏没想到王后让人震惊的语气、仿佛换了个人。费氏已经迷失了自己,分不清白天黑夜、何年何月,宛若做了一个梦。 费氏在某个刹那间,倒是想起了之前、告诫过自己不能忘乎所以,但毫无用处,她如同不受控制似的非常投入地坠入了深渊。仿佛只过去了一会儿,费氏忽然惊醒,顿时看到了刺眼的光。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那是门窗外面的阳光,起码日上三竿的晴天、才会如此明亮! 费氏赶紧坐了起来,毕竟已到冬天,她马上感觉到了凉意袭来。从记事起,她几乎没有睡到这么晚的时候,因为这是家中长辈不容许的坏习惯,她立刻生出一种做错了事的慌张。 “嘎吱”一声,旁边的王后翻了个身,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了?” 费氏见状,终于回过神来,晋王宫没有长辈,王后就是地位最高的女人;而王后也懒在被窝里,费氏立刻松了口气。但平常姿态平稳而有力气的王后,此时却无力的模样,又让费氏有点意外。费氏不好意思地问道:“是不是快到中午了?” 王后“哦”了一声,也坐了起来,不忘顺手按住身上的被褥,只能看到她的削肩。王后转头看了费氏一眼说道:“我先沐浴更衣,费夫人再歇会,以便侍女把干净衣裳送来。” 许久之后,费氏换上了平日穿的素雅衣裙。她走出里屋时,见王后正在做着琐事,秦亮则坐在一张床上,手里拿着一卷竹简。 费氏上前向秦亮与王后见礼,秦亮随意地点头回应,王后却放下手里的东西、才向费氏还礼。费氏忍不住抬眼看端庄清美的王后,莫名觉得恍惚。 “妾没注意睡晚了,请大王恕罪。”费氏轻声道。 秦亮轻松地笑了一声:“我平常起得早,生物钟……就是习惯了,天亮之后便睡不着,所以才先起来读点东西。一会我们吃过午饭,下午便在晋王宫走走,这地方其实不小。” 费氏的心里有点混乱,看着秦亮放松的样子,眼前却闪过、他有力的手把玉白肌肤握出凹陷的细节,十分有力量感。 此刻费氏的心境既新奇、又怪异,简直闻所未闻,连想象都想不到,她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地、犯了了不得的要命大错,变成了礼法不容的坏人;然而秦亮与王后待她又很和气亲切,完全让她感觉不到错,反而觉得气氛挺温馨惬意。偶然之间,费氏甚至怀疑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后与秦亮闲聊几句,不时也与费氏谈起成都的风物,有时不说话、气氛却也不会尴尬。此刻费氏终于明白,庆功宴的时候王后随口提起一句,大王在内宅待人温和、不会大一句小一句,究竟是怎么样的相处感受。 没一会,王夫人也来了。费氏已能隐约猜到,秦亮说未曾在别处就寝,估计是因为王夫人一直与王后在一起。还有费氏远在成都城之时,便听说过秦亮不好女色,如今看王夫人也是个艳丽的绝色美人,想来传言必定有误。有时候事物从远处看、与近处看,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 不过王夫人的性子好像有点认生,她与费氏相互见礼时,脸颊一下子就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很小。费氏照样很不好意思,两人不经意间目光一触,随即都看向了别处。 王夫人必定知道、费氏做了什么,实际上庭院中的几个近侍也知道!费氏换洗的干净衣裳,便是侍女拿过来的,她昨晚在哪里过夜,还能瞒得住她们吗? 费氏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没脸见人,但大王与王后都一副若无其事的表现,她竟也尝试着开始接受处境。或许自己真的是个肤浅之人,才会枉顾礼仪与规矩、沉沦于这样直观的欢愉气氛之中。 ……秦亮却并未觉得、自己在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因为他在内宅与自家人的隠私,几乎没有影响任何人,所以很坦然。离了内宅,他依旧谨慎地履行着相国的职责。 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以前他有一堆官职头衔,实际已经涉及了整个大魏朝廷的军政大權,现在晋王加相国,也是一样的;但又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各方对他的期待与猜测都变了,究竟是国贼还是明主,只看众人的立场与诉求。 没过几天,秦亮正在西厅里屋的椅子上看文书,谒者令黄远便忽然进来禀报:“大王,垄上公已被带到了王宫。” 秦亮片刻后才恍然想起垄上公是谁,正是上个月派道士去蜀地、寻找的陆凝之师。他没有太过重视,但既然人经过了长途跋涉而来,他自然要亲自见一面。遂让黄远请垄上公到西厅,并叫侍女去告诉陆凝。 过了一会,垄上公被带进了门。秦亮一见之下,顿感意外。 只见垄上公的打扮很不自然,身上穿着一件料子很好的光鲜细麻道袍、鞋子也是新的,偏偏袍服里面的衣裳十分破旧。这就算了,主要是垄上公还被反绑着! “快给垄上公松绑。”秦亮第一句话就说道。 但还是迟了一点,陆凝很快便到了,看到垄上公的模样、她也是愣了一下,一脸自责地唤了一声:“师父!” 垄上公转头打量了一番,开口道:“陆凝?” 陆凝点头道:“是我阿。” 名叫戚茂的人伏拜道:“垄上公不愿意来洛阳,仆担心他跑了、坏了大王之事,只得严加看守。” 秦亮没有责怪,“汝是为我的事奔波,车马劳顿不易,先让黄谒者给安排一间房,沐浴吃点东西,歇息一阵罢。” 戚茂道谢,与黄远一起告辞。 待垄上公身上的麻绳让饶大山割开了,秦亮才好言道:“无论什么事,从决策到执行、总会出现一些偏差,还请仙人勿怪。”他看了一眼陆凝,又道,“我该亲自上门拜访。” 垄上公明显很不高兴,把断掉的麻绳重重地扔在了地上,但他也没有出言不逊,拱手道:“大王身居高位,老儿岂敢劳顿大王?” 陆凝轻声道:“大王救过我的性命,还为先夫报了仇,对师父当然也无恶意。” 垄上公叹了口气道:“大王大费周章把老朽带到洛阳,恐怕只会让大王失望。老朽既无治国之才,亦无长生之术,垂暮之辈,实乃百无用处。” “无妨。”秦亮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来都来了,仙人正好能与陆师母重逢,也算是缘分。” 垄上公道:“道家不讲缘分,只顺自然。” 秦亮恍然道:“仙人言之有理,佛家才讲因果和缘分。但自然是何物,又怎么证实它存在?” 垄上公不假思索道:“无法证实,只能感悟。” 秦亮察觉到谈话有点玄学了,便想直接问他,陆凝说垄上公能看到经脉、是不是真的? 这时垄上公却接着解释道:“人一开始只在意感官,便是七情六欲,不管是满足食色,还是权势尊荣,皆是此类。” “那几乎人人都是这样。”秦亮随口道,暗忖自己大概也差不多。 垄上公却摇头道:“若是如此,那世人应该还处于蛮荒之时,不会有道德,只信奉武力、强取抢夺所欲之物。” 秦亮听到这里,倒觉得有点稀奇了。因为有些道者、所想象的乌托邦,反而认为,人回归自然本性,可实现小国寡民、鸡犬相闻的不争之世。这个道士竟然肯定了道德与规则。 “请仙人畅所欲言。”秦亮耐下心。 垄上公道:“故今世已有许多人,已在感官与道德之间,然止于道德还不行。道德是人之道,靠因果证实、也是人之道;要窥天之道,只有冥思感悟才能抵达彼岸。天之道亦不能靠平素的感官,混沌便因获感官而死。” 此人至少读过不少书,言论里有庄子的思想。秦亮离开了座位,在厅中踱步着,一边“感悟”,一边走到垄上公面前,“那人为何要窥天之道?” 垄上公没有嘲讽秦亮的言论,反倒沉吟不已,好像在想为什么。 “咦?”就在这时,垄上公看向跟前的秦亮,忽然两眼放光。 第六百九十四章 似有异相 垄上公张道德先发出了一个声音,反倒提醒了秦亮。刹那之间,垄上公竟忽然伸手、向秦亮的小臂抓来!秦亮顾不得多想,反手击打在垄上公的手腕背部,然后下意识向后一跳,拉开到三尺剑的攻防距离! 几乎与此同时,吴心也探手向腰间,抓了个空,人已赤手空拳奔了过来! “慢!”秦亮回过神来唤了一声,又道,“卿等不可无礼。” 垄上公一脸茫然地看着秦亮,又转头看吴心,片刻后才神情怪异道:“大王好身手!” 身手好不好先不说,秦亮做权臣,面对任何外人、下意识是有防备心的!但只一小会,秦亮已然醒悟过来,垄上公不太可能是?客、亦无多大的危险。这个老道士被人从蜀地强绑出来,外面那身道袍明显是临时穿上的,衣裳都换了、不可能藏着武器。另外垄上公确定是陆凝的师父,根本没有谋害秦亮的动机。 这时陆凝也?张地提醒道:“师父,这是晋王殿下、大魏相国!” 垄上公拱手道:“老朽唐突了。”但他还是没放弃,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说道:“大王的?体很强,似有异相,能否让老朽察觉一下?” 此言一出,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两个书佐、还有侍女,都悄悄转头观察秦亮,眼神敬畏、将信将疑,仿佛在看一个非人类! 饶大山一把拽住了垄上公:“说话便说话!” 什么?体?秦亮也莫名有点心慌,难道自己的来历、竟被一个邋遢老道给看出来了?他回顾西厅,内外仍有好几个人,当即便道:“带垄上公下去,先歇着罢。” 饶大山抱拳道:“喏!” 垄上公却急道:“大王,我们再谈谈,大王……” 饶大山不怎么客气,拉着垄上公的手臂就往外走。垄上公盯着秦亮,一副极不情愿走的样子又道,“大王,老朽绝非为了骗取钱财。”但还是无奈地被拽出门去了。 秦亮与陆凝面面相觑了片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秦亮也觉得这老道士十分奇怪,爱跟人反着干! 之前请他来洛阳面见,他死活不来,却是被人强行绑到了此间,见了面也在那里找托辞,什么没有治国之策、长生之术,生怕别人从他身上发现利用价值;现在秦亮只是想让他歇着,还没说直接赶走,他反倒不愿意了,一副赖着不想走的样子! 到了午后,秦亮吃过饭,心里依旧忍不住好奇。 玄学在魏国、有很多人相信,但秦亮对于玄学之事,态度并不确定。若是以前、他是基本不信,原因很简单,唯物论更符合日常经验,世上有不少无法解释的事发生,却也只是听说、并未亲眼所见,不足以颠覆观念。 后来他自己经历了奇怪的事,才不由得怀疑以前的看法;但其中缘由、也不一定是玄学所能解释,所以他只能将信将疑,唯一确定的是、必定有一些人类还没有理解的东西存在。 垄上公也不像有什么预谋。若是预谋靠近一个人,过程之中必有设计出来的巧合!譬如秦亮在某必经之地,正好救下一个正在 被欺凌的美人,那美人就很可疑。 但这个垄上公明显不是,秦亮主动找到的垄上公,动这个念头则是因为陆凝的言论;而秦亮结识陆凝的时候,自己还只是曹爽的参军,逃命到山沟里、才偶然闯到陆凝的静室。 故秦亮不太怀疑垄上公心怀叵测,他多想了一会,乃因看在陆凝的情面上、在必要之时也不好杀掉此人。 秦亮稍微寻思了一会,终于从西厅后门内的木梯上去,来到了阁楼的二楼上。因为阁楼建在台基上,台基上的厅堂位置已经挺高了,所以平时秦亮很少到楼上,一上来便闻到了些许尘埃气息。 不多时,垄上公也被吴心带上了楼,这次没有别人在场。 垄上公应该受人提醒过,这次他没有靠近,看到秦亮、他却又露出了?动之色。他的眼神谈不上高兴,却隐约有点欣慰。 吴心默默地站在旁边,垄上公与秦亮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着。阁楼上少有人上来活动、也没什么陈设,显得很空旷。 秦亮主动开口道:“?体是什么?” 垄上公道:“也可以叫灵体。” 说了等于没说,秦亮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的身体,便道,“还是叫?体比较好。”他稍作停顿,遂换了一个更准确的问法,“早晨的雾、是由漂浮在空中很小的水珠组成,?体由什么构成?” 垄上公道:“应是混沌。” 秦亮接着问道:“混沌是何物?” “混沌生于无。”垄上公说了一声,便皱眉想着什么,兴许他也不太清楚、也许只是在想如何表达。 但秦亮想起了一个说法,便是人类的哲学受限于语言。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人就得不到。 空旷的土木空间里,几乎只有一些大柱子,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秦亮没有打搅垄上公的思索,自己也在尝试理解混沌。混沌这个词在传说里,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天地就只有混沌。 生于无的混沌、从另一个角度看,可能有别的词汇表述。譬如有人认为真空是一种以太,后来人们又证明以太不存在,但真空也不是纯粹的无,它存在能量级,宇宙成形之后的真空、已经塌缩到了较低的能量级;阴阳之气、即正负粒子,也随之不平衡了。 窥探道的途径,也许不只有数学与科学。但那个至简的大道,无论从什么途径、什么方向,过程都显得尤其复杂而模糊。 垄上公好像卡住了一般,他自己要求与秦亮谈谈,这会却许久都没有再吭声。 秦亮便问道:“?体是人身上的吗?” 垄上公这下很痛快地点头道:“只有人体内才有,别的生灵都没有。” 秦亮又问:“每个人都有?” 垄上公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多人都有,强弱、显隐不同而已。死人和一些失心疯、昏死不醒的人必定没有,若失?体,混沌散去,人便无法恢复神志。” 秦亮说道:“好像灵魂或魂魄一样?” 垄上公摇头道:“不一样 ,老朽能察觉到?体,但无法看见魂魄。” 秦亮想到了一些哺乳动物的眼睛,它们有感情、有一定的智能,竟然没有?体。以垄上公的言论,甚至可以延伸出人文主义的一家之言:人是特别的,并非资源或红莉,或许人本身就是一切的目的、唯一的意义。他踱了两步,说道:“所以陆凝说,有奇人能看到经脉,实际上看到的不是经脉、而是?体?” 垄上公道:“非看到,乃察觉。”他说着,又向秦亮缓缓靠近过来! 吴心侧目看过来,秦亮轻轻点了一下头。 垄上公近前,半虚着眼睛,渐渐仿佛进入了入定一般的迷糊状态。他现在的模样,有点像是装疯卖傻、跳大神的神棍了。 没一会垄上公终于醒过来,试探着伸出手道:“大王能否让老朽靠近?体?” 秦亮也试探地问道:“仙人看出了什么?” 垄上公道:“大王体内的?,强且奇异,故而大王走到老朽附近,老朽便立刻察觉到了,一般人隔着距离、?体很难被察觉。而且大王的?体与常人不一样,老朽也不太明白、为何有一些异相。” 秦亮实在不愿意、对陆凝的师父怎么样,但又不想被人窥到秘密,便又道:“仙人为何能看……察觉?体,而我却完全察觉不到?” 垄上公说道:“老朽是靠别人传的察觉。而有的人是靠自己感悟,道祖老子、以及最先提出经脉之说的那个人,应是自己感悟、渡到了彼岸。” 他叹了一声接着说道,“但那样太难了,先要?体天生奇异,然后还能自己找到冥思感悟的法子。奇异百八十年或有一人,但又能自己感悟者、千年难有一人也!所以捷径之法,还是找到奇异?体,以人传人。” “人传人?”秦亮愣了一下。 垄上公点头,认真地说道:“人传人!” 秦亮道:“仙人的察觉、亦是人传人,所以不求甚解,甚至不知怎么感悟?” 垄上公有点难堪道:“不全知……” 秦亮听到这里,终于伸手握住了垄上公的手腕,垄上公也立刻住嘴、握住了秦亮的手腕,随即沉默不言。 过了一会,垄上公便道:“大王的?体,可能天生比老朽更强盛!可否更清楚地察觉?体?” 秦亮问道:“怎么更清楚地察觉?” 垄上公道:“大王把衣裳都脱了,不要挡着?体,再跟着我的四肢姿势做。” 如果是陆凝要交流玄学,秦亮毫无压力,但面前是个邋遢的老头!他有点尴尬道:“这……” 垄上公说道:“小衣不用脱。” 秦亮这才松了口气,毕竟大丈夫不用太在意,不好意思曝露的地方、全身大概也只有一处罢了。他忍着寒冷,十分痛快地褪下了袍服与里衬。但很快他又发现了尴尬的地方,白色绸缎小衣上、刺绣着一只简单的老虎脑袋。 他便试图分散垄上公的注意力,问道:“我们非亲非故、道家也不讲缘分,仙人为何定要告诉我这些事,只是因为?体奇异者很罕见?” 第六百九十五章 受不完的罪 秦亮问、为何要告诉自己炁体理论,垄上公没有顾得上回答。他也没有被那只刺绣小老虎吸引,反倒打量了一下秦亮,“啧啧”道:“年轻着实叫人羡慕。” 以垄上公的眼神,只是有感而发;但也因此可以看出,垄上公应该真的没有长生仙方,不然没必要羡慕别人年轻。 在垄上公的示范下,秦亮做了个奇怪但并不困难的姿势。他坐在木地板上,双腿分开伸直、双臂抬起展开。垄上公竟要坐到秦亮的后面!秦亮问道:“不能换个法子‘察觉’吗?” 垄上公道:“老朽若也到前面,岂不抱在一起了?老朽绝无龙阳之好!” 秦亮简直无话可说,老道竟先在乎起来了?好像龙阳之好者、就不会挑相貌身材似的。 垄上公恍然道:“对了,大王可以到老朽背后,老朽不靠眼睛看。” 于是垄上公脱掉了身上厚实的崭新道袍,只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破烂麻布,坐到了木地板上。秦亮则位于他的身后,靠近垄上公的后背,鼻子里闻着陈汗味、以及奇怪的气味复合体。秦亮稳住心神,只能暂且忍耐。 默默在旁边的吴心,也有意无意地看向秦亮。他虽然没有刻意锻炼出明显突出的块状肌肉,但他的身材比例与线条、匀称而有力量感,外观着实挺好看。 良久之后,秦亮终于没忍住、“阿切”一声打了个喷嚏。垄上公这才醒悟过来,请秦亮把袍服穿上御寒。 垄上公转过身,叹道:“大王年轻力盛,身居高位,竟又是难得一见的奇异炁体!不过中有一丝异相很奇怪,不似当世之象,老朽不能解。”1 秦亮脱口道:“人皆有过少年时。”他接着又故意激道,“仙人若不愿人传人,我亦不会逼迫,至今我还不知道察觉炁体、能有什么用。可以看到……察觉到经脉,而做郎中?”1 垄上公好言道:“还可以察觉炁体本身的凶吉。” 秦亮顿时有了兴趣,“仿佛卜卦,却不知准不准。” 垄上公道:“炁体凶吉很准,不是占卜猜测,而是清楚地察觉,定不会错。乃因炁体并不会受远近、时间的禁锢。” 秦亮不禁寻思,炁体不受时间禁锢,难道自己穿越、正与炁体有关?他回过神来,又问道:“假若有人要莿杀我,能提前知道凶吉?” 垄上公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人死了炁体就散了,大王如有遇刺之险,此乃十分明显的大凶之兆!老朽现在就能看出大王的炁体凶吉,却是大吉。吉兆来源,应是大王将尝试察觉。”1 有些事如果要向所有人证实、并让人们信服,自然非常艰难;科学就是如此,需要可重复性的验证。但若只要自己相信,那亲自体验一下、真假便能一目了然! 秦亮想到这里,遂故作淡定道:“我可以试试,仙人现在传给我?” 垄上公愕然,过了片刻才道:“无法立刻传,以大王强盛??????????????????的炁体、倒是能缩短很多时间,月余或可。” 秦亮道:“竟要那么久!” 垄上公道:“老朽先用自己的炁体、为大王引炁,然后帮大王进入冥思。一旦大王开始隐约察觉到炁体,那便成了。接着大王便可自行引炁,并汲天地混沌、让其愈发显现,炁体可变得清晰。” 秦亮随口问道:“无须服用药物、比如铅炼的丹药?” 垄上公困惑道:“服那东西做甚?或许自行感悟的道者,想用外服之物、迫使自己进入冥思?” 秦亮盘腿坐在地板上,沉下心冥想了一会,却什么都没感觉到。脑子里除了朝廷里的事,便是妇人白花花的意象,自己可谓是俗不可耐,完全没有一个道家人的修为。6 他也不好继续质疑垄上公,到时候试试不就知道了,反正不必吃那些奇奇怪怪的重金属。他只是又问了一遍:“仙人坚持要将察觉炁体、传授于我,所为何故?” 垄上公道:“大王从未想过,一窥天地之道、宇宙(时间空间合称)玄机?”1 秦亮怔了一下,与垄上公对视了片刻,两人的目光都有点复杂与无奈。垄上公叹了一声,沉声道:“老朽与大王恐怕都窥不到了,不过老朽仍希望、以后有人能见到。” 缓缓踱了两步,秦亮只能点头回应。 垄上公的声音道:“只有天生的炁体奇异者可以察觉,否则无论怎么引导、或者自行感悟都没用。” 这倒正应了某名人名言的后半句,极不励志,关于百分之九十九努力、以及百分之一天赋。 垄上公接着说:“这样的人极少,数十年不见得有一人,老朽也是因此天赋、受了一位素味平生的高人传道。但出现了炁体奇异者,仍然极难遇到帮助引炁的高人;若靠自己感悟,多半是不得其道。长此以往,察觉炁体的人便会消失。”1 秦亮明白垄上公的意思了,遂开口道:“因此经脉起初并非人们想象,而是有人自行感悟,亲眼看到……察觉到了炁的运行?”1 垄上公点头道:“多半是这样。炁体可以影响肌体五脏,肌体反过来也能影响炁体;身体死则炁体消散、炁体消散则身体神志不清。郎中们察觉不到炁,医术高明饱读古籍者,只是通过肌体血液、想象推测炁的状态。” 秦亮恍然道:“原来如此!陆师母所言、奇人能看到经脉,说辞也不能算错。世上不时会出现一个神医,硬是用抽象的经脉之学、治好了许多大病,说不定其中就有人能察觉到了炁。” 垄上公道:“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少。故老朽近年在寻找感悟之道,想留下一部书,以使后世炁体奇异者、能够自行感悟。”2 秦亮道:“便是仙人在上午所言,感官、道德、感悟三重境界?” 垄上公赞道:“大王真乃洞察秋毫,不过老朽还在设法、想要明白其中过程。因为老朽起初也是高人所传,故对于感悟、仍然头绪不清。” 秦亮呼出一口气道:“明日下午开始,我便请仙人来此阁楼中传授。此事不要说出去了,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仙人云游四方、隐居山林,别人找不到,我可是没法去别处。” 垄上公拱手道:“愿遵大王之意,老朽告辞。” 秦亮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吴心,吴心一声不吭、但她是可靠之人。不过秦亮还是招呼让吴心近前,附耳悄悄说道:“叫奴仆给垄上公备热水沐浴。”3 吴心抬眼看了一下,揖道:“喏。”1 秦亮则继续在阁楼上呆了一阵,犹自琢磨炁体是什么东西。 过了一阵,吴心又回到阁楼上了。站在空荡荡大柱子间的秦亮,转身看了她一眼。两人沉默了一会,吴心开口时音色依旧有点沙哑的:“大王真的相信那老头所言?” 秦亮道:“暂时也没法证伪。” 他大概有点相信了,因为可以自己体验。垄上公没有扯高深晦涩的玄学理论,言论中虽然包含了老子、庄子等人的思想,但不注意还听不出来;这便是只想把理论说清楚而已。关键是炁体能自圆其说,譬如例举的经脉、真像那么回事;秦亮也觉得,创立经脉学说的人,不太可能仅靠想象、去搞出一整套不存在的东西。 这时秦亮忽然想到,上午一遇到危险、吴心就把他看得最重要,一时有些动容,遂道:“我很舍不得卿干冒性命之险。” 吴心轻声道:“妾的作用正在此处。” 秦亮摇了一下头道:“若是炁体真能知凶吉,以后卿也不必为我冒险了。” 吴心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妾不太信他的说辞,或许只是以退为进、想从大王这里获取财货罢了。” 秦亮想了想道:“垄上公是修道之人,读过不少书,年纪也大了,似已无心于享乐。” 吴心沉默了一会,不动声色道:“有些人活得很容易,以至于整日声色犬马、都不能满意。而大多人活着很难,尤其是见过好日子的人,更难再回到原地。妾以前回去过儿时居住的地方,实在难以忍受。妾以为,即便是修道者,亦不会喜欢充斥蚊虫的茅草棚屋,破旧脏污的衣裳。” 不管吴心说什么,秦亮都会耐心地听着,因为她不是经常说。他听罢还点头表示了认同,因为不只有吴心经历过苦日子、秦亮亦是如此,他觉得难熬的苦,除了匮乏的物质、还有枯燥无回报的工作。1 吴心看了他一眼,又说了一句:“大王才是将妾救到了彼岸的人,生怕妾受一点罪。妾有时候反而不安心,只恐太好过了、就会随时失去!”4 秦亮随口道:“人不是天生就该受罪,若是受得了罪、定有受不完的罪。”9 吴心看着他,忽然神情复杂,有点出神。刚才那句话、好像打破了她的观念,又因出自晋王之口,所以才会让她反应那么大 第六百九十六章 食君之禄 洛阳的冬月间,气温已然很低。若是不穿厚衣裳呆在室外、时间稍长便真的扛不住,与蜀地那种只是僵手僵脚不一样。 王宫前庭阁楼的西厅里屋,炉子里红彤彤的,烧着河内郡运来的上好石炭。 炉子上连接着一截铁皮卷成的铁管,煤烟便顺着铁管、进入建造在墙壁上的砖土烟囱,然后排出室外。饶是如此,石炭燃烧依旧有气味弥漫在屋中,不过里面的椒房、便完全没有烧石炭的气味了,只有淡淡的花椒清香。 椒房中那卷写在竹简上的《素女经》依旧在那里无人问津,不过屋中之人、是秦亮与一个老头。吴心穿得整整齐齐,只在旁边看着不说话。 秦亮与垄上公都没有脱光,只是去除了厚重的裘衣外袍,仍旧穿着里衬。大多时候、垄上公都没有触碰到秦亮,偶尔倒是会用手掌贴着秦亮的肌体慢慢移动,为之引炁。初时秦亮根本感觉不出来、垄上公究竟在干什么,见垄上公闭着双目推动手掌,秦亮甚至有一种正在接受盲人按摩的错觉。 但此时秦亮也明白过来,垄上公无论是引炁、还是察觉,都不需要脱光衣服!昨日秦亮脱得只剩一条小衣,完全不必要;估计垄上公只是搞不清楚“异相”,因为好奇,才会想用他自己的炁体、尽量贴近秦亮的炁体。此事让秦亮有点生气,不过他想知道、炁体是否确实存在,故而忍了! 随着垄上公引炁,秦亮竟真的有了一些感受,便是恍然之间、觉得内脏血液与头顶有什么明显的触动!也不知道是否属于心理错觉。秦亮提及此事,垄上公却道:“大王还完全不能察觉到炁体,不过正如老朽所言,炁体会影响肌体,故大王感觉到了肌体的反应。” 反正疗效不明显、效果很缓慢。垄上公告辞时,精神倒显得十分呆滞、反应迟钝,大概也需要时间汲取混沌、修复自身的炁体? 之后秦亮只是每天下午、才在西厅里屋召见垄上公,引炁到傍晚;别的时间,并未耽搁他过问军政事务。 毕竟就算垄上公所言都是真的,炁体也无法改变人的处境、朝廷形势,几乎不能直接影响到现实。譬如垄上公自己,听说他提前数日、便察觉到了凶兆,但还是被人绑来了洛阳,毫无办法反抗!如果秦亮在现实里把事情搞砸了,炁体帮不上他任何忙,肉身被灭、则炁体亦将消散。 十一月下旬,相国府派往幽州的使节回来了,同行到洛阳的人、还有卢钦与张华。 放羊者张华在洛阳毫无人脉,也没有住宅和产业,便径直跟着使者、一起到了相国府面见秦亮。 张华弱冠年纪、非常年轻,相貌仪表相当不错,面部棱角分明、五官端正,长着浅浅的山羊胡,文士打扮、却又不乏正直干脆的气质。难怪当初他的涿县同乡、已经身居中书监高位的刘放,会看上张华,想把女儿嫁给他。秦亮与他交谈了一会,感觉此人不卑不亢,口齿清楚、说话有条理,几句话就能听出,这是个辨是非、明事理的人。 秦亮甚喜,至于张华的文才都不用考验,弱冠年纪写的文章、已能入名士山涛的法眼,必定不会差。正好相国府缺个大农,秦亮当场便征辟张华为大农。 礼聘的财物照规矩给予。除此之外,秦亮还专门送了城东的一座民宅给张华、又在洛水南岸送小庄园一座,如同当初秦亮刚到洛阳、得到的待遇。1 果然刚到洛阳、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年轻人,对于有地方住、稳定的土地产出很在意,宅邸简陋也不会嫌弃。张华十分高兴,声称“大王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张华辞别之后,钟会与朱登走进了西厅,两人带着一只木匣揖见。秦亮打开木匣,只见里面是黄灿灿的铜钱! 秦亮的目光、从钟会与朱登脸上扫过,尤其在钟会身上稍作停留。不得不说,钟会既有文采、也有才能,这么短时间就把样品献上来了!羊祜那句“有才无德”的评价,应该没错。5 此事要找有经验的熟练工匠,需要地方和工坊,原料、燃料、工具,订立法令规矩,还得与朝廷府寺文书来往,以便在程序上合法。总之算是一件比较复杂的事,需要协调各方人员,没点才干难以顺利做成。 “办得挺快。”秦亮随口说了一声。 钟会马上从容地说道:“大王亲口交代的事,不能不快。” 秦亮立刻抬眼看去,不禁笑了一下。他拿起一枚铜钱在手里反复察看,正面铸着四个字“晋国通宝”,反面两个字“壹文”、上“00”下“1”的阿拉伯数字版号。他又在手心里试了试重量,分量是足的,大概比较差的魏五铢重一倍;因此中间的方孔很小、不再像魏五铢一样大得像个铜圈,做工也很美观,上面还有花纹。拿起这枚铜钱,人们应该立刻便能感受到,晋王国铸钱满满的诚意!2 面值一文、非五铢,是当时秦亮与马钧、相国府属官们一起商议的结果。秦亮不想再用重量单位、去定义钱币,所以提出了“文”的单位,这也不是他原创、唐宋明清都用文,只不过魏朝人还没使用。单位都不一样,所以晋王国现在的换算规则,是一文新钱、抵十株旧钱。旧钱只认魏五铢与魏小钱(毕竟还是魏朝天子治下),不认汉五铢,什么吴国的大钱当五千、更加不认。 质地并非普通的铜,而是黄铜。当时马钧提出,把铜矿与益州药金(炉甘石)一起炼制,可以获得黄铜;实际上黄铜里面,小半含量都是锌,可以大量节约铜矿。于是秦亮采纳了马钧的主张。 世人可不管铜钱里面的铜含量如何,这黄灿灿的颜色光泽极好、仿佛含有大量真金似的!定能让世人接受。 秦亮把手里的铜钱放进了袖袋,点头道:“卿等干得不错,此乃一功。” 钟会道:“仆等所为大王之事,皆是本分。” 朱登也附和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过此言也只能朱登说,他是晋王宫的官,钟会属相国府、名义上还是朝廷官府。 秦亮说道:“圆、方、厚的尺寸,以及重量都要固定,今后每一批铸钱都照此标准,不得变来变去、朝令夕改。卿等拿去给陈长史看看,回头再议。” “仆告辞。”朱登揖拜道。钟会也执拱手之礼,但没有要走的意思。 第六百九十七章 冥思其间 钟士季上前,沉声告诉了秦亮一件事:“卢钦到了洛阳,并未前来拜见大王,却先去了孙太尉府上吊唁。”1 秦亮目光上移,用随意的语气道:“卢家与孙家都是幽州范阳郡人,本是同乡。” 不过以前没听说,卢孙两家有什么来往。毕竟卢植曾是名满天下的经学大儒;孙礼原先只是个处境狼狈的武夫,别人救了他的性命之后、他把仅有的家产都送了,在士林也只能算是附庸风雅。以前卢家人可能根本看不起孙礼! 反倒是孙礼在做扬州刺史时,征辟过一个卢家旁支的人、叫卢方。秦亮也认识那卢方,除了会卜卦,没看出有什么才干,却被孙礼重用为治中从事;但两家的关系,似乎也仅限于此。这会卢钦主动去孙家吊唁,多半是因为秦亮的关系。 钟会可能想暗示,卢钦是个钻营之辈!但钟会做事、妙就妙在这里,他只说事情,并没有要左右秦亮判断的意思,即便谗言、也不会让人不悦。他没有评价卢钦,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2 但秦亮并不在乎卢钦的作为!卢钦那样的人、与放羊者张华是不同的,只要卢钦愿意接受征辟、公开表达卢家的立场,对晋王宫就有了好处;管他是出于什么考虑,还要求那么高做什么? “范阳郡正是以前的涿郡,确是同乡阿。”钟会面带笑意,接着揖拜道,“仆也请告辞了,这便奉大王之意、将钱币送去相国长史府。” 秦亮拱手还礼。待钟会的背影到了西厅正门时,他又不禁侧目看了一眼。 钟会出身太好、做校事令肯定不合适,司隶校尉监察官员,倒好像挺适合钟会。但秦亮当然不会让他做司隶校尉,因为司隶校尉不仅可以监察官员、也能调动司隶的人力物力,在洛阳属于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东汉权臣梁冀,权势滔天、随意就杀皇帝,最后就栽在没能控制司隶校尉。1 包括文钦也是如此。在文钦落魄逃亡??????????????????之时、得到过秦亮的救助,他应该不太可能反对秦亮。但秦亮目前仍旧不会把文钦、用在要命的位置上,爵位食邑赏赐倒不会亏待了他。因为文钦是谯郡人,就是曹家夏侯家的老家;当年曹爽对文钦百般纵容,主要也是这个原因。 东宫永安殿正殿里,那座高高台阶上孤零零的宝座、是皇帝或皇太子坐的地方,给秦亮的印象很深!正殿里没有人,反而让秦亮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可能是因为、当时秦亮正好在想,有很多人都栽在了最后一步!因此秦亮目前仍要谨慎走稳。1 每日下午,秦亮依旧去阁楼椒房引炁。一直到十一月底,引炁已折腾了半个多月,效果其实不太明显!但又似乎有点感觉。垄上公言,前些日子都是在引炁,是为了让秦亮的炁体显现。 终于到了察觉的阶段,垄上公一面激发的秦亮炁体,一面让他抛除杂念、集中注意于体内。 秦亮不思考问题的时候,却很容易会想到那些白的、红的意象,甚至仿佛在黯淡光线中看到了虹色细小柔软的不规则小颗粒,有时还能想起玄姬的音色、细致到她换气的声音。幸好察觉炁体没那么神奇,垄上公显然不知道秦亮在想些什么。5 不过察觉的时间极长,秦亮会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坐、或跪坐,唯独不能躺。他没法睡着,又无事可做,所以并不会一直有杂念,仿佛从无聊、来到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他开始有一些奇怪的感受。比如忽然发现,自己在这间椒房的场面、已经经历过了!不是昨日的经历、也不是月初的经历,而是在某个遥远的时刻经历过!7 秦亮偶尔也有过类似的感觉,走到一个地方、便觉得当时的事已经做过,这应该是心理学范畴的情况。但此时的感觉又不一样,便是更加强烈、更加笃定!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并非事情本身,而是一些细节,包括对光线、景象的真切感受。而且平常出现这样的感觉、只会是偶尔不经意之间,可能过几个月一年都不会再发生;但如今秦亮是不断地产生如此念头。2 他甚至听到了某种真切的声音,“哗、哗……”有点像遥远的水流,但是更加细腻流畅。 秦亮忽然回过神来!刚才那种感觉、声音全都消失了,而且他想要回味时,竟然想不太起来了。明明还记得大致发生了什么,但那种细腻真切的感觉已然消失不见,而且无法回忆。1 他甚至怀疑,记忆是不是存在两种不同的方式?为什么自己能想起、昨日在现实中的所有感官,却不太能记起刚刚发生过的细节? 秦亮的情绪也有点变化,开始设法对垄上公描述自己的感受。默默陪在门口的吴心,也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这样的心情,就好像孩童对周遭的感官、什么都有新鲜感,所以很容易憿动。秦亮也隐约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官,所以觉得新奇。 垄上公长呼一口气,欣慰道:“大王的炁体果然很强,这便是冥思!” 秦亮道:“我进入冥思和察觉了?” 垄上公的反应迟钝,愣了一会才回应道:“渐入冥思,察觉先要找到冥思之道。今日便到此为止罢,明日老朽便告诉大王冥思心法,大王或许快要察觉了。” 秦亮这才稳住情绪,故作淡定地说道:“仙人是否需要休息几日?” 垄上公怔了怔,摇头道:“起初的引炁最难,老朽只能靠自身的炁体、为大王引炁,易发生混沌的散乱。如今只是激发,反倒没那么难了,只是要点耐性。” 秦亮听罢便道:“那仙人回住处好生歇息,若需要衣食用度、都可以告诉奴仆,不必太拘谨。” 虽然秦亮还没有察觉到炁体,但先前神奇的感受、已经鼓舞了他。他认为垄上公或许并未故弄玄虚,而是真的能察觉到一些奇妙的东西。2 【感谢书友“谦问训宁绍煦亮”、于本月16日捧场的盟主!】 第六百九十八章 第一场雪 一旦渐入冥思,之后的进展就很快。不到腊月,秦亮已可以入冥思状态,然后就能勉强“察觉”了!1 于是垄上公再也没来过西厅里屋,他要先恢复一段时间炁、便准备辞行;因为只要秦亮开始察觉,接下来就能自行引炁、也能慢慢察觉到周围的混沌。 此番经历比不上穿越那么神奇。乃因聚集混沌的炁体、本来就存在于人们的身体里,随着出生和成长而渐渐形成;它不是灵魂,大概是一种物质,也可能是介于有和无之间的东西,至少还能叫人朦胧地理解。但这也比较新奇了,以前秦亮根本没想到,混沌是存在的、而非完全抽象的概念! 不多时秦亮见了陆凝一面,听说“张夫人”的身体又不舒服。陆凝也不知道原因,估计是南方人仍不适应洛阳的冬天。他从蜀地刚回到洛阳那天、潘淑来道贺没见着人,不过后来自然是见过面的。秦亮忽然来了兴趣,便又要亲自去见潘淑。4 察觉别人的炁体,确实有点像经脉的形状。秦亮现在还没用过,用处除了知凶吉、好像还能诊脉?通过炁体的变化异常,而找到病源位置? 临近腊月,空中终于飘起了稀疏的雪花。雪落无声,在不知不觉间愈来愈大。1 内宅东边的小庭院里,潘淑的心境很差。她的身体不舒服很久了,或因用火取暖的缘故、下巴一侧又长了两颗淡红色的痘,关键是莫名的担忧、让她的心情也相当不好。 就在这时,她忽然才从门缝里发现,外面好像下雪了!潘淑随即打开房门,顿时漫天的雪花映入眼帘,“呀!”突如其来的恢弘风景,终于让她顿时有了惊喜。 她抬头欣赏着今年的第一场雪,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楼之内。隔着空中的雪花,朦朦胧胧只有个黑色的人影,但走路的姿势、潘淑也能认出来! 这次潘淑没有出声,但心里的惊喜更大。秦亮好像比较忙碌,并不是经常能见到! 说来也奇怪。当初被马茂拐来洛阳时,潘淑非常害怕与绝望,恨不得打自己几耳光、骂自己愚蠢至极,想要呿死!那些被拐骗之后的非人待遇,她也不是没听闻过,为何自己堂堂吴国皇后、竟会去相信马茂?若是像传闻中被拐女子那样的遭遇,真不如在太初宫被宫女勒死了好! 然而到了洛阳大将军府,潘淑一见到当时还是大将军的秦亮,她便直觉自己很安全。果然已经过去了一年,潘淑在此不缺衣食,也没人限制她去哪里,还能经常见到姐姐和姐夫;秦亮竟然都没有想强迫婬辱她。不知道为何,潘淑还觉得秦亮十分亲切、有一种莫名的依赖感。但她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不太对!从秦亮三个月攻灭汉国来看,他要灭掉吴国的说辞,可能是真的! 没一会,秦亮的身影便穿过风雪后面的走廊,俊朗的脸庞也愈发清晰。他向门口走来时,拱手道:“天气很冷,王后别只顾雪景,当心风寒阿。”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温和均匀、不失中气力量,而且在淡淡的随意之间、又藏着关心。只有一句话,气氛便好似变得温馨了起来。1 潘淑也款款揖拜道:“许久不见,幸会大王。”1 她让开门口,做了个邀请秦亮的动作。秦亮也客气地说了一声,“请。” 秦亮进屋后也不拘谨,径直跪坐到了炉火旁边。潘淑轻轻掩上房门挡风,过去跪坐在旁边,将下巴右侧生的痘、避开秦亮的视线。1 炉子上烧的水已经沸腾了,不断飞出白汽,倒让干燥的冬天空气多了几分湿气。潘淑道:“我为大王煮点茶罢。” 秦亮微笑道:“不必了。” 潘淑也不勉强,随口道:“大王似乎一般不喝别人的东西。” 秦亮摇头道:“我现在喜欢喝泡茶,益州的花茶最香,回头我给王后送一些过来尝尝。” “是吗?”潘淑娇美的脸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了秦亮一眼,露出了一丝不易叫人察觉的笑意。 对于她稍微的一点质疑,秦亮并不在意。他抬起手臂拂了一下宽袖,做出一个放松的姿势,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傲气,但微笑里又有随意的洒脱。 潘淑想到秦亮的功绩与身份,脱口道:“大王愈发有贵气了。” 秦亮有些疑惑道:“贵气是什么样的气?”1 潘淑愣了一下,寻思片刻道:“大概是言行讲究,有距离之感、以及防备心。” 秦亮有点尴尬道:“我出身地方小豪族,长兄只在郡府做过小官,想来我与王后的出身差不多,后来的境遇变了而已。”他的手摸了一下脸颊下方,“从前线回来有一些日子了,可能又养白了点。” 潘淑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这么一说还真像,她父亲起初在吴国也个小官,后来被治罪了。 她抬起头时,发现秦亮的目光在仔细观察自己。他随即说道:“王后不太舒服?” “应无大碍,陆师母来过,说我可能只是气候不适……”潘淑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自己心情不好的缘故,便又懊恼地说道,“那天大王的庆功宴,我就不该露面!当时有人与我说话,我没法掩盖自己的口音。此事若传到建业,有人能猜出来罢?” 秦亮沉吟片刻道:“吴王孙仲谋已病卧在宫,现在弄权的人是全公主、孙峻等人。他们即便能猜到,也不会告诉吴王,只担心吴王后悔想改立太子、徒增变故危险。”1 潘淑想了一会,觉得秦亮的见解、好像颇有道理。1 秦亮的声音又道:“王后的行踪只是没有公开,保密工作并不严谨,正因后果不会多严重,卿不要太担忧了。况且不仅是王后的口音,王后的姐姐姐夫住在外面,他们的口音又如何掩盖?想要保密,除非卿等几个人、都完全不与任何人接触,日子怕不太好过。” 潘淑只有“唉”地轻叹了一声,缓缓点头。 秦亮立刻又说回了刚才的话题,观察着潘淑道:“王后不适,让我看看经脉?”2 潘淑诧异地说道:“大王会诊脉吗?” 秦亮道:“会一点,但我是向高人学的。” 潘淑便未多想,把一只手从宽袖里伸出来。秦亮坐近旁边,用食指中指切在了潘淑的手腕上。 她手腕上细腻娇嫰的肌肤、立刻感觉到秦亮粗糙溫热的手指,他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没想到手上还有点粗。肌肤接触,潘淑心里顿时有点緊张,她抬眼看了一眼秦亮的侧脸,却见他一副认真专心的样子,好像真的会诊脉似的!然而他一个权臣相国、大王,有必要向郎中学什么诊脉?2 过了一会,秦亮的眉头微微一皱。潘淑忙问道:“怎么了?” 秦亮恍然道:“别担心,只是王后的经脉不太明显,我得靠近一些、用别的法子察觉。”1 潘淑幽幽问道:“什么样的法子?”1 秦亮看了一眼旁边的炉火,说道:“卿把裘衣去除,照着我示范的姿态。”3 潘淑有点警觉地看着秦亮,灵动的目光在他脸上拂过,她觉得秦亮又有什么坏主意,但看他的神态又不太像?这时又听秦亮的声音道:“裘衣太厚重了,里面不是还穿着衣服吗?”2 这时潘淑想起来,裘衣下面不是里衬,还有一身很薄的深衣,至少不会只穿着里衬那样衣冠不整。她便依秦亮之言,轻轻解开裘衣,露出了里面浅棕色偏黄的麻料深衣。 深衣还是潘淑从吴国带来的换洗衣服。别看它是麻,实际上比丝绸还要贵得多,这种料子叫贮麻,非常轻软舒服、穿在身上仿佛没有重量似的。 在秦亮的演示下,潘淑做了个十分奇怪的动作,她坐在筵席上,双腿分开伸直、双臂抬起展开。秦亮竟然坐到了她的背后,潘淑顿时感觉耳朵发烫。好在秦亮没有强行抱住她,甚至没有接触,她便只能荭着脸无所适从。明明两人的身体隔着一点距离,潘淑却忽然被硌了一下,差点没反手去抓,但她立刻回过神来了,忙放下胳膊回头沉声道:“大王,我还是有夫之妇!”7 “什么,哦!吴王还活着。”秦亮深吸了口气,沉默片刻、语气严肃道,“我并非有意,王后信吗?”5 潘淑心道:我有时候做的事是有点蠢,但君也不能把我当傻子罢! 记得第一次在此间见面,因为潘淑刚换的衣裳不合身,待顿首致谢之后秦亮便如此抵着她。当时潘淑拒绝了,过后竟然还隐约有点后悔,不仅是因为好奇、而且她真的是第一眼看到秦亮便有好感。此时她的心绪照样十分复杂犹豫,然心底是明白的,这样做当然不对! 不过处境如此,人在屋檐下,秦亮明明可以不管她的意愿、径直强辱她,却偏偏要想出如此拙劣的借口。潘淑并不害怕,反而觉得挺为难他了。7 第六百九十九章 观病灶 第六百九十九章观病灶 炉子中的木炭几乎看不见明火,只有木炭本身的亮光、如同铺子里烧红的铁,烤得上面的沸水汽从盖子缝隙间挤出来,“哧哧"冒着白烟。秦亮的眼前,轻软贮麻布的纤维非常细,泛着植物本身的浅黄色泽,也很透气、故此挡不住那若有似无的香气,难怪明明是麻布,却比丝绸织物还要贵。布料并非平直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支撑起了美妙的弧度,除了前后高低的落差、两侧也有优美弯曲的线条,中间只堪一握叫人忍不住有一种、想知道能否双手握住的冲勤。好在他并未那么粗曝无礼。1 他便是被这稀罕名贵的贮麻料子、分散了注意力,干扰了严肃的学问态度,他深吸了口气道:“王后或许不信我的说辞。不过既然这样了再让我看一下经脉罢。”1 潘淑颤声道:“我知道大王想做什么!” 秦亮还想解释和狡辩,只是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理由着实太荒诞换作自己也不会信! 无论如何,他总算成功了、已察觉到潘淑的悉体,只是还没明白病灶在哪里。五脏肌体血液的情况、能影响到无体反应,其实沉下心之后,应该就能慢慢发现病在何处。 不过他倒是很容易就察觉到了凶吉,潘淑的“经脉”隐约是白色偏亮,这便是对杰体本身稍有吉兆。所以能初步判断,潘淑不是什么大病,至少不会危害到性命。2 实际上无体没有颜色,就像眼睛看到的颜色、其实是光的波长在大脑中的解码。“察觉”并非视觉,自然没有颜色,然而人会把平时熟悉的感官、联想到察觉上,所以它好像有了颜色形态。 秦亮干脆伸出手掌,想让潘淑的双臂抬起来、恢复刚才的动作,手掌不甚按到了她的臂下与躯干侧面。触觉闪过他的脑海,秦亮仿佛听到了“嗡”地一声。潘淑急忙扭头道:“大王不要这样,今天还是算了罢,我毕竟是吴国之后,应该守妇德。"秦亮遂随口道:“王后貌美如仙,已在府上住了一年,就算真的一直守德,谁会信?我估计卿的姐夫、姐姐都不相信。”6 潘淑听到这里不吭声了。 寻常秦亮并不想强迫女子,今日亦非处心积虑而来。但他也不知道、是否强求了潘淑,主要是潘淑的反抗不果断,她起初真的是在抗拒、并非欲拒环迎,只是让人觉得犹犹豫豫、巡徘徊。 秦亮也终究放弃了研究诊脉,古代皇帝都会因沉迷声色而变成昏君,秦亮自然也没法时时克制。不过他诊脉没瞧出一个所以然来、亦未诊断出潘淑的病情,倒发现人的身体感受、确实会影响到杰体的运行形状。不时他便能发现,潘淑的经脉很活跃,有杰迅速向上游动扩散。于是秦亮不断调整尝试,好奇地“察觉”潘淑的无体运行状态。 10 没过多久,秦亮便只得离开了此间,连辞别的礼节都没有。 透过柳絮般的纷纷雪花,秦亮立刻发现了斜对面门口的人影一闪,好像是那个小宫女、被潘淑从建业带到洛阳的人。宫女大概以为,秦亮没有发现她,愣是躲在门后不出来见礼。 秦亮走到了敞开的厢房木门外,稍微侧目驻足片刻,除了呼啸风声没听到动静,他便继续沿着檐台往外走。 一些琐碎的画面闪过了他的脑海。譬如在潮虹色的脸上、潘淑下巴右侧皮肤外面,长的那两颗上火的痘,因颜色变深更加明显。 2 到了门楼附近时,一阵寒风夹杂着碎雪扑面而来,秦亮感到一阵寒意,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此时他忽然又想起了离开房间之前,潘淑陈在木案上的样子,她已经昏睡过去了,带着一瀑青丝的头仰悬在木案边缘,亦不自知,完全未能尽卿的秦亮看了一眼,有过一个大胆的想法,终究因怜惜之心而放弃。不过秦亮也发现,自己能“察觉”之后,感官似乎变得强烈敏锐了、行动能力也愈发迅捷,或许只是心理作用?7 待秦亮走出门楼之后,先前躲在厢房里的小宫女才走出来,急忙到厅堂里察看。 潘淑在朦朦胧胧中听到哭泣声,这才醒转,发现是那个小宫女、从太初宫跟着来洛阳的十余岁的女孩儿。小宫女“呜鸣”哭得很伤心,心疼地说道:“殿下被别人欺负了。”2 没想到,以前在太初宫、身边有那么多宦官宫女,却没两个忠心的。反倒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宫女,会如此死心塌地跟着潘淑。 潘淑急忙从木案上起来,又用盖在身上的狐青裘大衣裹住身体,坐到了筵席上。她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宫女,蹙眉有气无力地小声道:“不要哭了,我没什么要紧。”不过她回忆起来,也觉得很意外,她的儿子都有七八岁了,今日方知、自己仿佛从未经历过人事似的,不知道原来是怎么回事。3 宫女年纪小,疑惑地看着潘淑道:“殿下几乎丢了性命,要不找个郎中治伤?”2 潘淑实在很不好意思说什么,幸得宫女一脸认真和担忧的样子、似乎不甚明白,潘淑便摇头道:“我没有受伤,什么郎中实在是,唉!” 都说了没事,宫女却仍上下打量着潘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潘淑只得又好言道:“人在他乡,在别人的地方上寄居避难,难免会受辱,晋王现在才这样,已经算以礼相待了。”宫女看着潘淑,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小声说道:“妾在吴国就听说,晋王是个凶残可怖的武人,之前妾见过了他、还不信,不料果然如同传言!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殿下哀嚎叹息也没有被饶恕。妾也被吓到了,恐惧得浑身发抖,想来救殿下、却怎么也迈不动脚。”8 潘淑愣了一下:“什么?“随即感觉,脸颊被炉火袭得破烫。 宫女的声音道:“天气太冷,妾本来关着门在屋子里取暖,忽然听到了声音,风声之中,就像风雪中觅食的孤狼鸣叫,接着传来如狼的鸣咽。起初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早知道北方有野狼,但这里毕竟是洛阳都城阿!妾便打开厢房房门细听,这才听清,就是厅堂里传来的竟是殿下之声。每过一小会妾便听着疹人,妾真是又心痛又害怕。殿下身份尊贵,身体娇弱,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潘淑瞪了宫女一眼道:“别说 了!”宫女只得缩着脖子住嘴,不过她刚才提到的每过一小会,潘淑也觉得挺神奇。3 怔怔出神了片刻,这时潘淑感觉背上有点不适,下意识便反手去挠,但身上紧紧裹着狐青裘、就是毛皮大衣,袖子也很厚、十分笨重,她顿时感觉心慌难忍。潘淑便叫宫女帮忙,伸手到裘衣里抓了几下,她随即松了口气,坐在筵席上安静下来。她想起了刚才的思绪,秦亮好像能准确地知道她的感觉与心思似的,十分奇怪。1 潘淑沉默了良久,才恍然道:“今日见闻,卿不能告诉任何人。宫女一脸不解,迟疑道:“喏。” 潘淑遂解释道:“别人当然要猜测、我会受辱,但晋王在外面的名声很好,谁也不能确定。总之会好一些。”、1 宫女这才用力点头:“妾会保护殿下的清誉。” 潘淑蹙眉道:“最重要的还是吴国的陛下,一国之君岂忍让他受辱?不管怎样,陛下当初让我脱离织室苦役,曾有恩情。” 宫女小心道:“妾知道了,绝不会出卖殿下。“潘淑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愧疚。便在如此复杂的心情下,她胡思乱想之间、竟忽然想到了在建业城时听到的一种食物,便是蘸上佐料生吞海,她从来不敢尝试、想想活物在口中便很可怕,仿佛还会往更深的腹中爬似的,当然她寻思、应该只是一种奇怪的错觉,不可能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不过那样错觉,倒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乱得纠缠不清。 7 因为去的时候没有下雪,秦亮回前庭阁楼时,自然也懒得去找伞。他走到台基上,回顾周围,没见到陆凝的身影,连吴心也不知道去哪了。他只得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内心浮躁的心境,只等一会早点回内宅找令君等人。1 秦亮走过西厅,对向他顿首的书佐点了点头,径直走进里屋。见大木桌上放着一叠纸,他遂走到桌案后面,坐到了舒适的椅子上。感觉是有点浮躁不适,但他的心情倒是大好! “察觉”的用处,给别人诊脉、感受别人的杰体异常,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准确地提前知道、无体本身的凶吉!2 毕竟权臣是比较危险的职位,他的心境是没法完全放松的,或多或少都怀有担忧,提防有人会不讲规矩。平常除了谨慎一点,只能尽量别把世人的仇恨、往自己头上揽,减少隐患的源头。如今秦亮只要沉下心、察觉一下自己的状态,立刻就莫名多了几分安全感,他估计今晚睡觉都能变得踏实一些。3 00.sg .ktg .4-+0- - 0. 第七百章 胸怀宽广 猜疑潘淑在魏国洛阳的人,已经不是一个两个,却好像只有吴国皇帝孙权、还没听到风声! 乃因孙权已病卧在榻,几乎无法起身,病情还在持续加重。无论是青杠枝与活螃蟹泡酒的偏方,还是御医郎中的汤药,都对他的病毫无作用!孙权有时候会因抽筋震颤而难受异常,使得性情异常暴躁,在病痛的折磨下日渐消瘦。孙权在清醒的时候,终于认清了处境,开始任命辅政大臣、为身后事做准备。1 人不得不认命,哪怕是从乱世过来的英雄,熬死了同时期的各方豪杰,也终究要迎接那一天的到来!孙权任命将军诸葛恪、将军吕据、侍中孙峻、中书令孙弘、太常滕胤为辅政大臣,共同执掌朝政。其中孙峻是宗室,被撤了侍中、倵卫都尉的官职,封为倵卫将军、都乡侯,掌建业禁卫。2 孙峻实力大涨,暂时又联盟了前太子孙和那边的诸葛恪、联姻朱据儿子;自己本身却是鲁王孙霸的党羽,与全氏、步氏等大族交好。一时间形势是一片大好,他整个人都感觉轻飘飘的了!什么前太子、鲁王,都只是别人的棋子罢了,现在孙峻还在乎那些做甚? 若非曹魏那边武德充沛、穷兵黩武,三个月就攻灭了汉国,让孙峻感受到吴国外部的巨大压力;孙峻真有一种走上人生巅峰的感觉!3 孙峻离开太初宫时,沿路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据礼甚恭、百般讨好。但他很快遇到了朱公主孙鲁育,朱公主却不怎么理会他,只是揖了一下。 不过孙峻并未往心里去,不仅是因为朱公主的身份地位,而且孙峻一直就对朱公主很有好感。有时候他与大虎相处,心里还会想着朱公主。大虎的头发比较濃密、长得也不怎么漂亮,孙峻喜欢大虎,说不定就是因为大虎的眉宇之间、与她妹妹多少有点像?3 “孙弘发出的那道诏令,事先我并不知情。”孙峻沉声示好。 朱公主看了他一眼,只是“嗯”了一声,正待要走。 孙峻赶紧又道:“殿下想知道潘皇后在何处?” 果然朱公主迟疑了一下。孙峻立刻抬起手稍稍做了个手势,身后的随从便弯腰作拜、站在了原地,孙峻独自往东掖门旁边的宫墙下走。朱公主在原地站了片刻,也止住身边的侍女,随后跟了上来。 孙峻主动开口道:“公主在找潘皇后的下落、派潘翥去洛阳送信的事,我是知道的。” 朱公主蹙眉道:“那又怎样?朱熊朱损(继子)告诉汝了?” 孙峻不置可否:“我要知道的事,自有办法。” 朱公主竟道:“将军不愿意说便算了,我现在已不想知道。” 一句话倒把孙峻给噎住了,他本来想以此为饵,对朱公主提出一些改善关系的要求,结果朱公主一句话、便堵死了他的思路! 孙峻顿时有种十分奇怪的感受,好像不上不下的。他喜欢权势带来的快意,可以让别人做不愿意的事、付出不愿意给的东西,??????????????????还不能表现出丝毫不满不悦的情绪、惹他不高兴。但是像朱公主这样,仅靠權力难以威服的人,他反而兴趣更大!却不知是挑战带来了情绪,还是朱公主本身让他在意。他的目光从朱公主饱満鼓囊的衣襟上扫过,冬季穿着厚实的深衣、也能看出美好的轮廓,容貌仪表雍容大方,又有娇美之色,难怪宫中旧人称、朱公主有乃母之相。 “我们有魏国的奸细,打听到有个江东口音的绝美女子、于晋王府出现过,可能就是潘皇后。另外晋王府外面,也有人见过说江东口音者,潘皇后的姐夫、姐姐不也离开建业了吗?”孙峻径直说了出来。 朱公主轻轻冷笑了一下,目光却不在孙峻脸上,收住笑意才看了他一眼。 孙峻道:“我们都是孙家人,我还信不过公主?” 但实际上孙峻现在根本不怕、朱公主把此事告诉皇帝。辅政大臣人选、朝廷權力已经分配妥当,现在皇帝连睡塌都不能起,根本无力再做出什么改变。孙峻都不用自己操心,全公主就绝不会允许、前太子重新得势!现在还不能认定潘皇后在洛阳,就算确定了,也可以称是马茂恩将仇报、丧尽天良的綁架挟持! 孙峻不仅不怕,就在昨天、他才从诸葛恪司马师等人口中得知密报,还提出要主动告诉皇帝!理由是以防还有别人、猜到了潘皇后的下落,先告诉皇帝,引得皇帝对他们几个人不满。但诸葛恪等人照样不重视,显然他们如今也不太担心谗言了。 没听到朱公主的回应,孙峻又好言相劝:“人活在尘世,总得顺大势、识时务,朱损已愿意不计前嫌,殿下之女亦将与六皇子联姻,殿下何必再与全公主过不去?” 朱公主终于少了点清高,语气也似乎缓了一些:“将军可能有些误会,我与大姐并无什么过不去的事。” 孙峻立刻叹道:“前太子与鲁王的事将会和解,以后殿下会明白,我是一心为了我们孙家,对家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切都是为了大局!” 朱公主不动声色道:“若是将军有此胸怀,实让人欣慰。不过吴国最大的危险,如今恐怕不在国内,将军早作准备、想好怎么抵挡魏国秦亮的攻势罢!父皇一心念着社稷,最担心的也是此事。” 孙峻愣了一下,拱手道:“殿下言之有理。” 朱公主还礼道:“没什么事,我告辞了。” 孙峻站在原地,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朱公主走路的背影,心里莫名的恼怒逾盛,却又因为朱公主是宗室、有些于心不忍,不好轻举妄动。这要是换作别的妇人,孙峻非得让她见识一下什么叫不识抬举!1 兴许很多妇人都容易高估自己,不仅朱公主,全公主亦是如此。孙峻是知道的,全公主一直把他当作受宠幸的一方,最近因为年龄相貌、或者腻了的缘故,她竟然挑三拣四、有点嫌弃起孙峻了。然而谁才是被宠幸的一方?全公主因为是皇帝宠爱的亲生女儿,才能这么弄权,一旦皇帝不在了,她一个妇人根本没有名正言顺的名义干政,也不是辅政大臣,到那时、看是谁依靠谁! 不过很快孙峻竟发现,朱公主似乎能看明白形势?她听说了潘皇后的下落、居然没有急着告诉皇帝!而朱公主是皇帝之女,当然是可以面见皇帝的。以前朱公主从不干预朝政、甚至连好歹都不说,好像不关心一样,孙峻还以为她完全不懂。 ……从洛阳送回来的密报,除了疑似发现潘皇后的下落,还有一件小事。 当然获取密报者、都是司马师的人,只有魏国校事府的卧底,才能从大臣士族家眷的闲谈中、听到晋王宫里的事。而吴国校事府在国内的消息还算灵通,在魏国却没有找到路子,奸细难以混入魏国官场。 司马师把有关潘皇后的消息、先告诉了石苞,然后告知了诸葛恪与孙峻。但另一件事他没说,便是柏夫人的传言。 据说柏夫人怀恨在心,她被王凌抢入府中之后、便设计以美色引誘秦亮,从而挑拨两人的关系,想让王秦两家内讧! 奸细听到传闻,又多方打听查明消息真伪,最后认定确有此事!因为王凌之死稍有蹊跷,王家人怀疑是柏夫人所为,柏夫人被审问、情急冲動之下,便亲口交代了她的谋划。 谋划多半是参照了董卓与吕布之间的事。计谋当然没有成功、也成不了,王家与秦亮的莉益牵扯极大,又是姻亲,不可能为了一个抢来的妇人内讧。柏夫人势单力薄,也没能力靠一己之力对付权臣。1 不过这倒引起了司马师的注意。对秦亮不满、甚至有仇的人都不难找到,但是真能豁得出去、敢报復的人却不好找。这也是他这么久没有去联系王肃、诸葛氏、柏氏等幸存姻亲的缘故。 柏夫人承认了居心叵测,却至今没事。估计是因为王凌之死、确实与她无关,占据洛阳那些人也看不起柏夫人、不觉得她能离间成功;抑或柏夫人引誘秦亮,已经成功了? “妇人靠不住阿。”司马师犹自沉吟了一句,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的蔡弘道,“所以此事没必要说出去,石仲容那里也先不要说。” 蔡弘拱手道:“喏。” 司马师不动声色道:“倒是可以试探一下,若能先让柏夫人获取一些重要机密,我们也便立功受赏、在东吴站稳脚跟。”4 蔡弘有点困惑地看了一眼司马师,大概是不觉得、司马师会在乎东吴的封赏。 但司马师是在乎的。石苞都被封了将军,他这个在魏国的官位身份更高的人,居然没有得到重用。当然司马师在乎的不是好处、抑或与石苞之间的高低区别,而是感觉诸葛恪、孙峻对他有防备心!2 司马师却不解释,只是沉声对蔡弘强调:“帷然(蔡弘)这样的人,一旦落入秦亮等人之手,同样不可能会被饶恕。” 蔡弘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仆自然明白!” 第七百零一章 仇恨与畏惧 没一会便有人禀报、石将军登门,司马子元遂与蔡弘一起出门迎接。 原来司马家结交了那么多大族,但处境变了、交情也会跟着变,世事如此。只有像石苞这样的人、受子元提拔于寒微之间,直到现在都愿意认。在子元看来、石苞为人还是不错的,就像刚重逢时的接风宴上,一个侍女稍有不敬、就让石苞把手砍了赔罪。2 天空灰蒙蒙的,尚未下雪下雨,江东的冬天没有那么冷、但有时候风大。门外寒风一吹,刮得人的袍服、发际都凌乱了,子元顿觉寒意袭人。 满脸小疙瘩的石苞见到子元,立刻一副亲近的神情,好言道:“我自己进来就行了,子元无须多礼。” 子元并未端着辟主的架子,客气道:“如今仲容是将军,理应出门迎接。” 两人一边言谈,一边入内就座。石苞叹了一声道:“我向威北将军(诸葛恪)举荐过子元,但未受重视。一会我正要去拜见威北将军,子元与我同往罢。” 子元故作失意,转而又松了口气:“只要仲容还受威北将军信任重用,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觉得石苞其实为人不错,故并非要对石苞有意掩饰心思。但子元了解过石苞的情况,石苞到了东吴之后、又纳了好几个小妾,显然对东吴的处境还挺满意!这样的处境,要石苞去做没有更多好处的事、并承担太大的风险,估计不太容易! 子元想到这里,又自己解释道:“仲容受宠,乃因径直投奔了吴国。主动投靠的降将、得到威北将军重用,也能给别的魏将以表率。而我是先投汉国姜伯约,现在才过来,受些冷落是理所当然。” 石苞道:“马茂的事,也让吴国君臣十分震怒!” 子元点头称是。 石苞沉声道:“吴国着实不错,既非汉室宗亲、也没有禅让之礼,却能称帝立国,总是有缘由的。很多将领都有自己的地盘人口,那可是自家的基业,生杀予夺朝廷不会管,想干什么都行。若是庶民附农胆敢反抗,各家又很团结,一起对付叛乱,只要别与有權势的人结仇、便能非常踏实。” 他观察了一下子元,接着说道:“子元别急,以后我定会设法为君求得一块地盘。” 子元表面上道谢,实际上无甚兴趣!他现在就剩自己一条命,最想要做的事、便是挵死秦亮,同归于尽也能含笑九泉! 感受着那种刻骨的仇恨,子元几乎把手指抓进了手掌的肉里,才没有把情绪流露到脸上。 谁能了解自己的感受?经营那么多年、做了如许多事,眼看天下都唾手可得,结果全部便宜了一个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人!秦亮夺走了一切,竟然连他的妇人都没放过。像羊徽瑜那样貌美知礼、又能安分守己的妻子,也给辱没了!看到秦亮的名气越来越大、愈发威风,那种酸楚与仇恨,简直比杀了子元还要难受。 现在子元最期待的事、最想看到的场面,便是秦亮要死了,临死前眼睁睁地看着费尽心力拼杀、苦心经营的一切将分崩离析,注定要被别人抢走!感受秦亮的痛苦,定会让子元生出最大的快意,唯有如此、才能治愈他的内心,才对得起他遭受的所有!1 当然子元也明白,别人并不会这样,大多人还是想活着,在意的只是手里已经得到的东西、以及将会得到什么。所以事情会十分艰难,艰难到几乎不可能做到! 不过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止子元的执念,都不能使他因软弱而放弃!连子元自己也看不起软弱苟全之辈,何况让他变成那样的人?比如曹爽那样、根本不值得同情! 非但不同情,子元还觉得爽快惬意。他记得私兵将领告诉过自己,一群私兵将士折磨曹爽之妻刘氏的时候、曹爽就在隔壁听到了声音,还有脸在那里破口大骂。那个软弱愚蠢的人,终于能认识到德不配位了,之前有多嚣张,结果就有多惨!子元当时就很痛快。4 “呜呜……”外面传来了风的啸声,屋子里却很宁静。如同此刻子元的内心、与脸上的神情,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样子。1 石苞看了一眼门外,说道:“子元,我们现在就去拜见威北将军。” 子元点头道:“好。” 稍微准备了一下,两人便带着随从,去了诸葛恪府上。到了地方,子元被安顿到门楼里的一间屋子里等候。石苞则先被请进去了,说是威北将军要先与石苞商议军务。 但是子元怀疑,诸葛恪是想事先问石苞、有关自己的情况。 子元刚从汉国逃到东吴时,心境不太好,面见诸葛恪有点失误,暴露了自己对秦亮的深切仇恨。当时子元没顾得上多想,下意识以为东吴与魏国相互为敌,自己恨魏国当權者、反而容易被信任,姜维当初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但随后子元就明白过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尤其是这个诸葛恪,可能是羡溪之役被秦亮打怕了,又听说汉国被灭,内心里对秦亮简直是畏敌如虎! 或许诸葛恪不仅担心、被子元复仇之心牵连,还有可能出卖子元!后者猜测并非只是多疑,毕竟吴国人不像汉国人、在道德大义上自视甚高。诸葛恪不愿意重用子元,估计正是这个缘故。 所以子元才觉得大事很难,很多人都是秦亮的敌人、但一个个都有自己的莉益,蝇萤枸苟之辈更是不少见。这个诸葛恪还算好的,起码心中还有大局。2 良久之后,诸葛恪才在厅中召见了子元。 子元进门见诸葛恪坐于上位,便先上前揖见道:“仆司马师拜见诸葛将军!”接着又向跪坐在一侧的石苞拱手。 诸葛恪还礼道:“善,子元请入座。” 子元道:“谢将军。” 诸葛恪一脸和气道:“子元不愧在魏国身居高位,颇有办法阿。潘皇后了无踪迹一年余,一点消息都没有,如此隐秘之事,卿亦能查到蛛丝马迹,佩服。”1 子元立刻把自己想说的话、藏匿到了对答之中,以使自辩没什么痕迹,“那些细作都是以前留下的人。因司马家受到污蔑、被魏国权臣定为谋逆,一些旧人怕身份曝露、遭受诛灭,才不得不继续为我提供消息。但也仅限于此,好处不够、没法让他们做得更多。” 诸葛恪点头道:“这样就够了,像马茂那种狗胆包天、丧尽天良的奸细,确实并不多见。” 他沉吟片刻,终于开始提起、他想要的东西,“我听说,消息主要靠在校事府的卧底,校事官能否打听到魏国朝廷的大事决策?” 诸葛恪还没完全说出来、子元便猜到他想要什么了。 子元当即便权衡了稍许,答道:“校事府便是魏国当權者手里的一把刀,现在这把刀还不太好使,当然没法参与朝廷决策,不过并非完全打听不到消息。校事府在大族和大臣家里有卧底,因插手校事府的人太多了、卧底的身份不密,得不到什么机密;但若有大臣在家里提及朝廷之事,卧底便可能听到。” “嗯……”诸葛恪点了点头,“子元若能让汝的人、打听到魏国朝廷对吴国的方略,比如近年是否对吴国用兵,用兵的目标是什么;吾必不吝重赏!”1 果然不出所料!诸葛恪心里一直在琢磨魏军的威胁,对秦亮更是十分畏惧。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诸葛恪胆小,子元亦不得不承认,汉国将士那么能打、在西线坚持了几十年,却在三个月内被强行攻灭了,着实容易令人生畏。当然恐惧者只有诸葛恪等人,子元是不畏惧的,他的仇恨太深,即便对方是神仙鬼怪、他也想灭之而后快!1 子元抱拳道:“仆逃亡到江东,幸得将军收容,方有立足之地。仆感将军之恩,定当想方设法、竭力为之,而不敢居功!”他一边说,一边趁机观察诸葛恪的眼神。 诸葛恪的心情隐约微妙而复杂,仿佛正在盘算着什么,并非只有担忧与愁绪。 估计诸葛恪一面对于秦亮统兵、以及魏军的战力到恐惧,一面又看到了什么机会! 子元暗里琢磨了一下,如果在吴国危难之际,诸葛恪能稳住外部形势;所得到的威望,必定不亚于他在东关之役中大胜、攻占合肥等功绩!乃因吴国的士族豪族,对于能帮他们保住基业家业的人、更加拥戴,北伐的抱负反倒在其次。 听说诸葛恪此人的性情好大喜功,多半不会因羡溪之役不利、而甘于人下,恐怕仍在寻找振作的时机。1 子元又不动声色道:“将军明鉴,奸细还是有可能探听到机密!大举用兵,耗费巨大、牵涉甚广,秦亮同样要顾及很多人的态度,事情到朝廷里商议,说的人一多,我们的人机会就大了。” 彼此的地位处境并不平等,子元无法与诸葛恪明着交涉。只能这样,不断地暗示、带引诸葛恪的思路节奏……秦亮若欲灭吴,动机是多方面的,根本不会因为汝出卖一两个人、就能改变大事决策!1 诸葛恪点头道:“甚好!”1 第七百零二章 基业社稷 数日后便是腊祭,诸葛恪祭祀之后,便接到了召见,准备入宫觐 诸葛恪没有走正门,而是照习惯走白虎门、西掖门,沿着右御街而行。太初宫经过大规模修缮、才过去数年,因皇帝孙权崇尚简朴,修得并不奢华,很多建筑盖的都是青筒瓦,木石也是寻常材料,但毕竟是皇宫,规模气势依旧很足,古朴的殿宇自有恢弘之气!不远处高高矗立的白爵观,更是形态典雅、古意盎然。 看着宫中的景象,诸葛恪一时间竟是心绪复杂。这些景物不仅只是房屋,也是吴国数十年的基业阿! 然汉国也是数十年大业、并有山川之险,却忽然之间就轰然倒下,皇帝牵羊衔璧而降!想到此处,诸葛恪更有一种欲慨然长叹的感受。没有人创立大业是容易的,经历多少风雨才有今日!便是他诸葛恪,磕磕绊绊地走到吴国槿力的顶端位置,同样殊为不易。 怀着如许纷乱的心情,诸葛恪在宦官的带引下、来到了临海殿外 屋。 皇帝已经不能下榻了,正在内殿躺着,但据说还能说话。等到几个辅政大臣陆续到了,大伙才一起入内行稽首之礼,只见步夫人生的两个女儿、大虎小虎也在内殿。 大虎传皇帝的诏命:“父皇请诸辅政大臣免礼,近前说话。 几个人道谢,靠近睡塌边看正在手脚颤抖的皇帝。诸葛恪赶紧沉下心来、专心思索禀奏的用词,看皇帝的情况,进言需要尽量简洁、只说重点。 这时试卫将军孙峻率先进言道:“陛下,皇后有消息了,可能被马茂带去了洛阳!” “阿?“皇帝立刻扭头,瞪眼看了一眼孙峻,接着又盯着诸葛恪。 诸葛恪也愣了,周围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孙峻接着又说,降将司马师和石苞的奸细,打听到秦亮府上有个相貌气质不俗、说江东口音的女子,很像是潘皇后,接着奸细又在秦亮府外发现了江东人、疑似皇后的姐夫姐姐!2 皇帝忽然伸手按住胸口,张着嘴“呃呃”地出声,眼睛瞪圆,脸色都变了!1 人们大急,大虎立刻慌忙道:“快!快传御医!” “陛下!陛下!”大臣们也重新跪到塌前,焦急地呼喊皇帝。皇帝终于说出话来了,但他没有骂秦亮、或者提起潘皇后,却伸手到半空,艰难地喊道:“朕的基业,朕的社稷 他接着又按着胸口,一脸痛苦之色,眉头也皱在了一起。众人又急又忧,却毫无办法。 这时两个御医终于提着袍服,小跑着进来了。大伙立刻离开塌前,把位置让了出来。大虎道:"诸位先到外屋等着1感排庆多求石皇。 大伙应命,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回头看。没一会,小虎公主也一 脸忧色地走出了内殿,同样站在外屋等消息。皇帝刚听到消息之时、盯着诸葛恪的那个眼神,此刻仿佛仍然印在诸葛恪的眼前!诸葛恪顿时对孙峻极其不满,因为司马师与石苞都投靠了自己,他没有棠奏陛下、却是孙峻先说了,显得他诸葛恪不太忠心!诸葛恪心里不悦,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以前在储君的立塌上、诸葛恪与孙峻并不一样,但是孙峻主动与诸葛恪交好,许多事都与他商议。孙峻忽然这样自作主张地做事,让诸葛恪有点始料未及。 “子远禀奏之前,应该先与我们商议一下的。"诸葛恪把想法说了出 来。 不料孙峻道:“那天我不是说了,此事应该禀奏陛下必” 诸葛恪顿生怒气!孙峻确实提过,但没有明说、要自行告诉陛下阿。大家只是沟通一下,孙峻却一定要当众辩个是非? 那诸葛恪便不客气了,当即说道:“陛下有恙,汝不顾虑陛下的身体,岂是忠臣所为?” 孙峻皱眉时、显得眉间距更小,他反驳道:“这种事瞒着陛下,知情不报,恐怕才是不忠罢??” 太常滕胤这时候开口劝道:“当此危难之际,二位将军不要再争了。陛下病卧多时,魏国定已知情,一旦陛下有点什么闪失,魏国人必定以为有机可乘!况且那异姓封王的秦亮,或有篡魏野心,若是又想通过灭国之威、更进一步,吴国很快便将面临危机!当此之时,吾等以辅政大臣深受皇恩,正该一致对外、力保全局才对。 孙峻看了一眼小虎公主,说道:“太常不用太怕那秦亮,他要打过大江没那么简单。”4 小虎出内殿之后,一直在旁边没吭声,孙峻在这时候、竟然顾得上留意小虎。诸葛恪见状,也有意无意地侧目看了两眼。、1 只见小虎一头秀发乌黑而密,脸倒是很白净光洁,漂亮平整的瓜子脸、却生得大方匀称,尤其是身段极好,妙曼而不失丰腴,关键是小虎长得确实与步夫人挺像。尤其是那对内双眼的美目、不注意以为是单眼皮,简直与步夫人神似!5 步夫人虽然去世十余年了,但诸葛恪以前是认识的。而且当年有关步夫人的事,诸葛恪也是亲眼见证。步夫人因为容貌漂亮、性情大气,得宠的程度无出其右者。那时满朝大臣都劝说皇帝,册封太子朱登的养母、皇帝的表侄女徐夫人为皇后,皇帝却坚持要封步夫人为皇后,为了步夫人他宁肯不封皇后!!结果当年有好多人、都直接称呼步夫人为中宫。 所以孙峻难道对小虎有意?他们都是宗室,但这不是问题,大虎还是孙峻的堂姑、两人不也有私情?于是诸葛恪下意识地感觉,孙峻说什么秦亮不可怕,恐怕是想在小虎公主面前、表现一下大丈夫气概? 就在这时,小虎居然加入了谈论,开口道:“父皇最挂念、最担心的她微微回顾左右,目光终于落在诸葛恪脸上。论用兵、显然诸葛恪是这里最有经验的人,他虽在羡溪之役中败于秦亮之手,但起码有过统领大规模战役的经验,而且打山越、东关、合肥新城,诸多大战都有胜绩。 正是国家社稷,汝等刚才都听到了 小虎问诸葛恪道:“诸葛将军以为、吴国将士能不能战胜魏军,那秦亮究竟有多厉害??” 诸葛恪如实道:“此人强在治军,且用兵几无破绽,聚集大军会战、吴军基本不可能打赢秦亮!所以魏军主力一旦聚拢南下,我军应尽量避免摆开大战,尤其是在开阔陆地上,魏军还有骑兵优势,然后依靠大江天堑、河流水军与魏军周旋。” 他说到这里、心里也渐渐生出了一种窒息之感,“但自东关失陷之后,魏军已在巢湖建造战船、训练水军,河水支流上也在建造船只。如今汉国既灭,魏军又占据了大江上游,形势更为不利!滕太常中肯之言,此时危机渐近,要设法渡过难关才行。” 小虎的一双美目里,也露出了恐惧之色,她显然更相信有带兵经验的诸葛恪。而且羡溪之役后、急报传到太初宫,据说皇帝也一下子震恐了,后来才有、让诸葛恪遣密使议和之事;当时小虎似乎也在太初宫内1<1 孙峻道:“水军不是一朝一夕可成,我们还能从长计议。 诸葛恪转头道:“西陵、江陵都在大江北岸,即便秦亮不急于灭国但攻打荆州,以图威势,并非不可能!” 孙峻冷冷道:“轻敌自不可取,但威北将军这般畏惧,把秦亮想得不可战胜,恐怕于人心、士气皆不利。我大吴控弦百万,国力人口绝非汉国可比,没有必要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4 就在这时,大虎全公主从内殿走了出来,御医也跟着来了。大虎指道:“父皇暂时睡了,便让父皇先休息罢。今日不能再议事,诸位大臣明日再来。” 大伙纷纷向全公主还礼告辞,接着又向内殿房门默默作拜,这才陆续离开。 然而众人都没想到,今日一别,竟成永别!次日一早,宫中便传出消息,陛下在凌晨时分驾崩了! 皇帝弥留之际,小虎都不在他身边,让她颇觉遗憾,乃因小虎平常并不在太初宫过夜,昨晚是全公主的人守着、今日凌晨也是全公主在父皇跟前。但若早知如此、小虎必定不会管那么多,昨晚就该一直留在父皇身边!1 最后的遗诏是全公主转述、让中书令孙弘写的诏书。遗诏中没有提到潘皇后,只是让太子孙亮继位,诸辅政大臣尽心辅佐。因为事先已经立好了皇太子、并任命了辅政大臣,遗诏也没有任何临时的变化;所以这份遗诏,自然容易让朝臣们信服。个1 小虎哭得很伤心,不过哭泣之余、她还是想到了一件事。应该派人送信去洛阳,提醒潘皇后为父皇服丧!2 当然瞒不过魏国的且日。建业一旦发丧,皇帝驾崩的大事、不想被人抓到话柄,所以最好不提父皇驾崩,只要提醒潘淑,希望她尽到自己的本分、做好应该做的事。1 母亲步夫人那么受宠、都没有封皇后,最后只是追封,父皇却给潘淑封了皇后,她本来就该为父皇守丧!! 第七百零三章 天予不取 当小虎的书信送到洛阳时,已是腊月下旬。 至于孙权去世的消息,秦亮刚从隐慈那里听说了。马茂回来之后,魏国在建业髙层没有了卧底,不过像东吴国丧这样的大事、校事府藏在商队里的奸细也能知道。 深冬季节,洛阳即便是晴天、没有下雪,到处的积雪也未融化。此时晋王宫的面貌、相比深秋初冬那会的凋零,景色反倒少了一些萧瑟;重檐上、围墙上的双坡檐顶,都铺着一层松软的白色,积雪挂在树枝上银装素裹,好似也变得丰腴了。2 相国长史陈骞目送着长兄的背影,自己也准备离开长史府、随即前往西南边的前庭阁楼议事。 陈骞的长兄就是廷尉陈本。朝廷里的官员除了文书来往,有时也会来相国府(晋王宫)拜见晋王,今天上午陆续就有九卿、尚书等官员来过,也包括陈本。因为陈骞在相国府任长史,长兄见过大王之后,顺便也来长史府见了一面。 先前兄弟俩在书房里说话,长兄倒提起了几个月前的一件旧事。当时夏侯霸的事让一些人很緊张,长兄原以为、大王至少会试探一下他这个廷尉,趁机测试他是否愿意为晋王宫效力。但几个月过去了,大王并没有那么做,似乎对于陈家很是信任,毕竟陈骞在这里做长史! “嘎吱嘎吱……”陈骞的靴子踩进积雪里,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阁楼那边,一缕黑烟正飘向空中,因为此时没有风,那黑烟仿佛凝固了一般。那是阁楼里烧石炭取暖的烟雾。1 果然等到陈骞走进西厅,便顿时感觉暖和了不少。他向跪坐在上位的秦亮揖见,遂来到了前侧席位间入座。没一会,属官们都几乎到齐了,其中也包括了、不久前被征辟为相国文学掾的卢钦。 今日聚在一起议事,本来是要谈谈临近年终的一些安排,尤其是有关祭祀礼仪的事。但东吴孙权去世的消息、大伙刚刚得知,自然谈论起了此事。 相国府从事中郎王浑建议道:“东吴在荆州之地,仍有多处城池郡县、位于江北。大王可趁此机会,调动兵马攻打荆州,吴军定无暇救援。” 如果只是攻打荆州,都督荆豫的王昶是王浑的父亲、很可能取得战功!不过大伙为家族着想、有自己的倾向,此时是很常见的事。所以陈骞只是听着,没有表达主张。 上位的秦亮不置可否,犹自翻看一副地图。 就在这时,任相国司马的马茂看了一眼上位,开口道:“仆在吴国时,与诸葛恪、孙峻、孙弘等人都打过交道,那几个人一向是貌合神离。如今吴王孙仲谋薨,他们迟早必有内讧,大王不如再等等看。”2 秦亮听罢立刻说道:“卿等各有道理。但若现在才开始部署、时节并不恰当,此事容后再议。”说罢向荀勖侧目。 于是大伙继续谈祭祀和礼仪活动的事宜。 秦亮当然??????????????????不赞成王浑的主张,他现在对于局部战役是毫无兴趣。天下只剩下东吴没有一统,如果仍是看到一点机会就想蚕食、完全就是在浪费他的精力,不如等到各方面都准备好、直接发起灭国之战! 况且目前秦亮对于大举进攻东吴、再次发起灭国之战,同样也不着急。人的处境与目标变了,对于类似的事、态度便会有很大的变化。 当初秦亮对于伐蜀十分积极,不惜力排众议、冒险强干,因为他要以灭国之功为封王做背书,大功十分关键!不然封王的理由不充分,摆上台面的时候、必定底气不足,更做不出来三辞三让的好看吃相。 然而多大的军功、可以名正言顺地封皇帝呢?如今的大功对于秦亮来说、并非毫无作用,提高威势还是很有用的,但显然已不是最重要的因素了!所以东吴之患,当然不是他目前的优先关注方向。1 西厅议事罢,众人纷纷告辞。秦亮也离开了西厅,到了里屋办公。 里屋更暖和,而且椅子坐着也舒服。如果有属官进来谈正事,他们会自己叫书佐跟着进来,旁边有书案、胡绳床、筵席等家具,书佐可以坐在那里负责记录。 秦亮坐在椅子上,并未翻开面前的文书,犹自又寻思了一会。 他现在的目标其实非常明确,而且不同于霍光、甚至杨坚等人,多少都犹豫过取、或者不取。秦亮如今根本不带犹豫的,也不需要人劝说,自己就想明白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2 一门心思都在怎么篡位……那个顺应天命、被迫无奈先坐上皇位。只要能顺利坐上去、而没有被人给掀下来,秦亮不仅能得到更多、获得更大的自由,关键是这样才能真正保住现有的一切!1 秦亮走到了如今的地步,面临如此格局形势,只有先称帝,才能进一步扩大自己的优势,合法合礼地、名正言顺地对付那些试图侵害自己的人。现在他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小心地迈出这最后一步!而且要在法理上站住脚,减少副作用与隐患。 历史上司马昭那样的髙鸭手段,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也有可能是曹髦把他坑惨了,让他处境很尴尬,不得不那样。因为一个朝廷不可能一直维持全面高鸭,总有放松的时候,那时自己已经搞出了太多不满者,反弹便会出现;比如司马炎的时候,就有人开始骂司马家,连贾充那样到了權力巅峰的人、也有人敢当面问他高贵乡公何在!结果就是,只能更加依赖有实力的大族,以及有能力有兵权的宗室、如大魏纯臣司马孚,并妥协出让大量莉益与權力,否则压不住反弹,搞不好会弄成董卓的处境。好在秦亮如今没有那样的问题,可以仔细分清楚内部的敌人、盟友、中立者,准确打击敌人,避免给自己挖坑。4 这时秦亮呼出一口气,有些事须得从长计议、他准备先做点轻松的事,遂拿出了孙鲁育的书信来看。 孙鲁育竟在信中问秦亮、为什么要骗她,说她已经知道“上次试问之人”就在洛阳。说的就是潘后,并叫潘后做好自己的本分,估计是暗示潘后为孙权服丧。2 秦亮也不太在意,拿起笔先提起大魏吴王薨了之事,写几句慰问的话、让孙鲁育节哀顺变。又说即使潘后真的在洛阳,时至今日又何必非要逼问、而影响她的清誉呢?1 不过回信暂时写不完。因为孙鲁育的信还应该拿给潘淑看,问一下潘淑有什么要对救命恩人说,秦亮帮她在信中回复。1 就在这时,木门“笃笃”响了两下,钟会独自推门而入,没有带书佐进来。 钟会先揖拜道:“大王。” 秦亮手里拿着毛笔,指着桌案对面,“有椅子,士季坐罢。” 钟会道了一声谢,依言在椅子上坐下,接着用随意的语气说道:“听说大王此前寻来的道士张道德,受辟为晋王国大夫了。” “是阿。”秦亮轻松地回应。 垄上公确实让秦亮“察觉”了,所以他坚持要辞行的时候,秦亮便想先送他一些房屋、财物、土地。他却什么也不要,说是拿来没用了!秦亮想起吴心说的、道士也不喜欢草棚破衣裳等,便又给垄上公以帛书、印绶,要封个官,使他可以来领俸禄,窘迫的时候能找官府接应。晓以利弊劝说了一番,垄上公才接受晋王大夫的官位,秦亮又给了一些便于藏匿携带的小金豆。 钟会笑了一下,说道:“仆偶然听到流言,说大王找了方士作法,欲窥天机。” 秦亮淡定道:“其实只是私事,我有一旧友,曾相助于危难之时。张道长是旧友的师父。” 钟会点了一下头:“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又道,“仆倒是以为,道士方士有时候确实有用,有些人就信玄虚之说。”4 秦亮想了想道:“士季所言,不无道理。” 钟会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拂过,随即站了起来,揖道:“仆正要回长史府,见大王在此间、便来闲谈几句,不敢多耽搁大王公务,请告辞了。” 秦亮道:“有闲的时候,我们再谈谈丹青之道。” 钟会笑答一声,离开了里屋。秦亮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说以前自己与钟会、倒是交流过多次书法,不料钟会对画画也颇有心得。 正如钟会的书法学自钟繇,钟家的影响力也主要来自钟繇,魏国开国元老、位列三公的少数人之一。秦亮对于像颍川钟氏这样的家族态度、期待他们能中立就很不错了,不过正巧以前与钟会私交挺好,事情因此简单了不少。 刚才提到了道士、做法占卜之类的话题,秦亮便沉下心,又察觉了一下自己的炁体。 不料他忽然发现,察觉之中炁的颜色略显灰暗,居然有一点凶兆之相!凶吉只与炁体本身有关,眼看要过年了,难道最近会有什么事?6 第七百零四章 略显灰暗 雪晴的天气,好像更冷,柏氏只得穿上了一件羊裘大衣御寒。因为她的那件狐裘、前两天不慎被炭火烧了个大洞,一早便送到小市去修补了。 羊裘制作时经过了油浸晾晒,但多少还是有点气味,柏氏感觉不适。人就是这样,由奢入俭难。以前柏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儿时只要有毛皮裘衣御寒、就很不错了,哪里会嫌弃它是什么毛皮? 就在这时,侍女走到了门口说道:“夫人,有人送狐裘来,说是小市的匠人。” “修补得真快,怎么还会送上门来?”柏氏随口道,“把钱付了,东西拿进来罢。” 侍女道:“匠人说东西贵重,要主人亲自察看无误。” 柏氏看了一眼院子角落里搬东西的羊家奴仆,这里本就是羊家宅邸的别院,离太常的宅邸也很近。她便说道:“让他进来罢。” 没一会匠人就进来了,他戴着一顶斗笠,进门后把斗笠放在门边,向柏氏揖拜。 一只布包着的包袱放在案上,柏氏遂伸手去拿。不料匠人竟忽然伸手按住了包袱一角,柏氏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片刻后才道:“汝不是匠人?” 匠人不答,伸手进怀里,却犹豫了一下、空手又拿了出来,开口道:“若是以前,柏夫人何至于此?必定会把损坏的狐裘、径直送给仆人算了。” 柏氏细长的黛眉微微一蹙,观察着他,却并不认识此人。 此人确实不是寻常的匠人,他毫不胆怯,竟然大方地回顾这间厢房、又侧目看了一眼外面的院子,然后才叹气道:“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没有了,只能寄人篱下。关心的人也几乎全都死去,夫人还在盼着什么?” 柏氏听得生气,却顿时又感到悲哀、害怕。她有时候只想躲起来,害怕去面对,但人在世间又能躲到哪里去?她双手緊紧握在一起:“汝是……” 这时侍女又走到了门口,屈膝道:“夫人,晋王宫来人了!” 柏氏抬头看过去,说道:“打开大门,我即刻去迎。” 侍女应一声“喏”,便离开了门口。 跪坐在对面的“匠人”也面露緊张之色,立刻起身站到了门后,沉声道:“心里还惦记着夫人的人,没几个了。仆不想别人知道、自己在这里。” 柏夫人看了他一眼,迈步走出敞开的木门。 秦亮亲自来了,只带着吴心等一小队随从。他从马车尾门下来,便见到前来迎接的柏氏,遂相互见礼。秦亮说道:“今日出门办点事,回来时路过东阳门内大道,离永和里不远了,便顺路拜访柏夫人。这不快过年了,提前送点东西过来。” 柏夫人那眼尾细长的妩媚杏眼里、竟有点复杂,幽幽说道:“君已是开国封王之人,还记得妾这么一个人?” 秦亮笑了一下,没有多作解释。 乃因他主要不是为了见柏夫人,而是很久没有见过羊徽瑜了,临近过年、不好不理不问,想见羊徽瑜一面。而羊家全家人都在丧期,一般不访客、会客,这处别院本属于羊家、就在旁边,秦亮在这里见一面??????????????????比较合适。给柏夫人送点东西,确实是顺带,每年临近除夕、秦亮都会给亲朋好友送礼,不过近几年大多礼物都是派属官去送。 他知道最近隐约有点凶象,但应该不用担心莿客。因为近期若有遇刺之险,炁体应该是十分明显的大凶之象!但他最近的炁只是略显灰暗、有一点凶兆。1 寒暄两句,秦亮便等着柏夫人邀请、好去厅中。最近还是稍微小心一点,一会先让吴心进厅堂看看。 他看了一眼北边的厅堂,但柏夫人仍然毫无动静。他不禁看了一眼柏夫人,忽然觉得她的神情、确实有点问题!她好像心情很差,甚至隐约有纠结痛苦之色! 秦亮心里宛如听到“咯噔”一声,小声问道:“有客?” 柏夫人抬眼看着秦亮,若有哀怨之色,但她倒没有多少迟疑,随即轻缓地颔首。 秦亮立刻放弃了行程安排,故作淡然地拱手道:“柏夫人把东西收好,我最近琐事缠身,便不坐了,请告辞。” “那便不多留君,多谢大王赠礼。”她说罢,又低声道,“妾随后再到府上道谢。” 秦亮想了一下,沉声道:“明早夫人来大市。” 他重新回到马车上,带着随从立刻出门。马车驶出大门的一刻,秦亮微微挑开了车帘一个小缝,朝外面观望情况。他稍作思量,便决定暂时不去打草惊蛇!因为今日他对此没有准备,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几个人、外面还有没有放哨的。 只要柏夫人愿意告知自己,线索就断不了! 秦亮遂带着人马走大路,径直回到了晋王宫。他来到里屋思索时,察觉了一下自己的炁体,之前那点灰暗的颜色居然消失了,炁重新变回了白色!5 由此可以推测,凶兆应该就是来自柏夫人府上的“客”,今日几乎算是与秦亮擦肩而过、竟然离得那么近。那些客虽然多半不是刺客,但也来者不善! 秦亮自然地猜测,来人可能与司马师有关。他一想到司马师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且由于以前与司马师来往过、故感受非常之复杂。之前那次的刺客李勇、用短剑已经逼到秦亮跟前,还刺伤了吴心,那李勇也是司马师的人! 司马师想要布置刺客谋莿秦亮,没那么容易;但只要存在这么一个人,一个不要命的人,对秦亮恨之入骨、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难以让他安心! 这次究竟是不是司马师的人?明日先与柏夫人见一面、自然便能知道。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西阳门城门一开,柏氏就出城去了大市。大市在外郭,走西阳门出去不远,驰道南侧的大市集就是洛阳大市。 狐裘根本就没修好,柏氏依旧穿着羊裘大衣御寒,在大市外下了马车。洛阳里坊中没有卖东西的商铺,人们做买卖都聚集在各个市集里。大市的门一开,道路两边除了各种商铺、摆摊的也在占位置了。 柏氏刚走进大市北门,便有一个妇人上前攀谈,拿着一段蜀锦道:“夫人要买锦缎吗?我们有洛阳最好的蜀锦,夫人请看。” 那妇人展开蜀锦之后,中间有一行写得很好的字:请到蜀商铺一见。后面居然还盖着晋王印。1 柏氏便道:“那带我去瞧瞧罢。” 两人很快来到一间商铺,有个中年汉子笑脸相迎,介绍起了摆在里面的货物。这里还真的是一间售卖蜀货的铺子,各种东西都有,除了各种丝绸锦缎,居然还有茶叶。 很快汉子便道:“夫人若对这里的东西不满意,请到后堂稍侯。”刚才那妇人便把柏氏引到了后面的小院子里,请进一间厢房里入座。之后便再也没人搭理过她。 等了许久,木门“嘎吱”一声,一个穿着褐色布袍的长壮年轻汉子出现在门口,正是晋王秦亮! 秦亮抱拳,说道:“夫人久等了。” 柏氏起身揖拜还礼:“是妾来得太早,城门刚开,便出了城。” 秦亮反手闩上木门,做了个手势道:“夫人请坐。昨日那些客,是谁的人?” 柏氏强忍着纠缠的心情,蹙眉道:“只见着一个,司马师派的人。” 秦亮说道:“不出所料。” 柏氏道:“他装作匠人、进得院子,起初说了些奇怪的话来暗示。后来大王走了,他发现我没有告他,才渐渐承认身份……他暂时还没有指使我做什么事!” 秦亮点了一下头:“对于心里向着我的人,我定不会忘记。我也记得,柏夫人用心做的羊肉与野味。” 柏氏听到这里,想到自己的身份,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莫名十分气恼羞愧! 秦亮的声音道:“司马师派来的细作,并不是要紧人物。但司马师在洛阳有一个重要的卧底,只要能将此人找出来,把相干的奸细一网打尽,夫人便是大功一件。细作必定还会联系夫人、以进一步试探,卿只消与他来往周旋,别的事都不用管。” 柏氏的情绪本来就很复杂,昨晚一整晚都没睡好,听到这些话终于忍不住了,看着秦亮,顫声脱口道:“我为什么要帮汝?”3 秦亮答不上来。1 她终于哭了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了,且声名败坏!但我为何不愿意害汝,是不想牵连柏家人吗?还是我自己害怕……我恨自己贪生怕死,軟弱无耻……” 这时柏氏又道:“大王干脆杀了我罢!”她说罢跪在筵席上靠近秦亮。2 大概因为她身上没有兵器,秦亮并未阻止她的意思。他忽然开口道:“已经过去了的事、我帮不了你。但卿有没有想过,其实人还想好好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好事,不能只用軟弱来评判。”1 柏氏却道:“奸细没说错!子元是司马家仅剩之人,我不能出卖。待那奸细下次来见,我便告诉他,晋王已经在对付他了!这样他们不会再强求我做什么,我也没有故意谋害他们。”1 秦亮有片刻的愕然,然后注视着柏氏、冷冷道:“汝知司马师纵容那些私兵,对曹昭伯的妻儿、同党家眷都做过什么吗?那并不是曹昭伯罪有应得,毕竟事先说好了的不杀,还许诺过、不失为富家翁。”7 柏氏愣了一下,她知道,听人说起过。 第七百零五章 垂钓者亮 商铺后院的厢房里有些杂物,显得凌乱简陋,密闭的门窗让光线有点昏暗。 柏氏的情绪已有些失控,旁边的秦亮看起来、却依旧沉着稳定,坐姿挺拔端正。他晓以利弊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形势至此,即使司马师真能得偿所愿,天下也不会再属于他,更不能让卿的处境有所改善。夫人若想好好活下去,便要往前看,想想今后能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他稍作停顿,接着沉声道:“家破人亡者不止一两家,但至少司马师不是无辜的!一起灭掉此人,对大家都有利。只有他死了,才不会再要挟卿、为他的居心叵测而牺牲自己。” 柏氏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然而对于秦亮讲的道理、她基本没有听进去。不过她倒忽然明白了,之前秦亮说、过去了的事帮不了她,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时秦亮忽然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形势所迫,共甘共苦多年的好友可能背叛,父子兄弟也会反目成仇,不胜枚举。涉及至高无上的權力,没有办法。但司马伦等孩童之死,确实是个悲剧,我甚感抱歉。”4 柏氏听到这里,顿时十分惊讶、立刻转头看着秦亮,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只见他的眼神很诚恳,并非装的。况且他现在大权独揽,有什么必要装? 妇人兴许不会去想太多复杂的道理,但柏氏心里其实是知道的,你死我活的權力争斗之后,对政敌铲草除根是正常做法。她可以恨,可以仇视,但不能说别人是错的、否则没有人会赞同她。因为司马家也是这么对付政敌,文书上那些夷其族、诛三族全是一样的结果。 只是没想到,秦亮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她心里倒更加混乱、纠缠不清。 柏氏有意无意地观察着秦亮,那张俊朗的脸上,眼神有些无奈与感慨。偏偏却是这个横扫天下、战无不胜的權臣悍将,让她感受到了些许慰藉温存。 她不禁想起了在秦家下厨时、与王令君谈论的话。王令君说当时廷尉以谋逆罪论处,但那几天秦亮身体不适没出门,他没顾得上过问,都不知道杀了哪些人。但就算由秦亮经手,他能放过司马懿的儿子?1 柏氏竟黯然地脱口道:“人又不是大王杀的。” 秦亮神色异样地转头看向柏氏,两人的目光不时触及到一起。柏氏蹙眉道:“我哀求过王彦云,他断然拒绝了。我或许该恨王彦云,但他已经死了。而我竟照顾了他那么久……” 柏氏说到这里,心里的羞愧自责、对自己的品行嫌弃,简直找不到出口。她想大笑,想咬自己,但终究只是哭:“很多人都耻笑我为了苟且偷生而屈辱求全,他们看不起我、排挤我,偶尔愿意和我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生怕沾染到我的名声!这还是王家宅邸的人,里坊市井之间不知道有多少人骂我。我那时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早上盼着天黑、晚上盼着天亮!后来我承认想引誘大王,也是被逼无奈,以??????????????????为那样就能洗清骂名,其实没用!” 秦亮耐心地听着,伸手在她的后肩上轻抚。虽有肢体接触,这时柏氏却并不反感,因为只是稍有触碰、为了宽慰她。2 但有人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时,她反倒更放肆,抬头看着秦亮气愤道:“君也嫌弃我,厌恶我!”3 不料秦亮眼神立刻变了,随即摇头道:“没有!夫人也不要过分在意别人的看法,不来往便是,眼不见心不烦。” 柏氏却依旧恼道:“君这样对我,只是想利用我垂钓,抓住司马师的卧底!” 秦亮微微一怔,柏氏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好像说得太难听。她这才稍微收住了憿动的情绪,颓然道:“我也不怨君,君心里嫌弃、至少没有出口伤人。” 昏暗的光线中沉默了片刻,柏氏把白生生的手从羊裘中伸出来,感受着周遭寒意侵人的空气,仿佛这就是冷冰冰的世间!倒不料,只有秦亮这个曾经的仇家,给了她若即若离的些许温暖。柏氏遂叹道:“大王多尊贵的人阿,天下都快是大王所有了,防着我、不想与我这样的人有过多牵扯,只是理所当然罢了。”3 秦亮侧目打量着柏氏。就在这时,他居然伸出手指,捏住了柏氏略尖的秀气下巴,仿佛在欣赏一个已经付过钱的妇人。他沉吟道:“太傅最爱的女人,不惜让相持到老的结发妻、差点受辱绝食而死。”2 柏氏所料未及,愣在原地。先前她还觉得秦亮冷静沉稳,此刻他的眼睛里、却隐约露出了带着非分邪念的冷笑。柏氏忽然才意识到,秦亮根本不应该是一个循规蹈矩之人,他只是藏得很深!1 等到秦亮忽然抱住她、一下子拽开她的羊裘领子,她才回过神来、急忙推攘他,脱口道:“大王做什么,放开我!”柏氏的观念与大多世人一样,嫁过人、做过妾没关系,改嫁的人多了,但没有名分的野郃就是有失妇德,是品行有问题,比起做倡是本分之事、更要让人难以接受!以前她设计引誘秦亮,其实下意识早已明白不可能成功,她真的相信秦亮不好女色、是个正人君子!最可笑的是,柏氏还曾揶揄过他不行。1 或因她的所作所为,此刻的反抗倒有点底气不足,加上先前交谈时哭了两次、她真的有点累了,于是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躺在筵席上装死。她在筵席上一动不动,眼睛与嘴紧闭,像是一个木偶,但忽然间木偶宛若得到了钥匙,她顿时不受控制地張大了口睁开眼睛看向秦亮。11 良久之后,柏氏已蜷缩在了筵席角落,避过身去、伸手拉起羊裘大衣遮住削肩,昏暗房间里的白光又少了些许。“咳咳”几声,柏氏压抑地咳嗽着,可能是天气太冷,她从咽喉甚至鼻子都很不舒服、觉得里面有东西,于是她又把手从湿冷的筵席上抬起,摸出手绢慢慢擤着鼻子。她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慢吞吞地做着琐事。6 柏氏早已想找个洞躲起来,不知道都做了什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口不择言,会在秦亮这样关系的人面前不顾得体。秦亮倒是很麻利地整理好了褐色布袍。察觉到他可能要走了、柏氏才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从他的袍服上扫过,想到先前胡言乱语时小復中必定只是错觉。而且柏氏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秦亮似乎非常了解她,叫人难以忍受。就在这时,秦亮的声音道:“一会夫人走院子后门出去,便让铺面里的人赶车、送到大市外。我先告辞了,后会有期。”4 柏氏没吭声,直到听到木门“嘎吱”一声响,她才转过身来,看着重新掩上的木门、怔怔出神。1 ……今日一早秦亮就离开了相国府(晋王宫),这会径直从西阳门进内城、回到府中,时辰已经有点晚了。 他便没再召见属官,犹自走进西厅里屋,先把吴心叫了过来,径直下令道:“卿不是训练了一些女子,选个机智一些的、送给柏夫人。” 吴心拱手,简单地应道:“喏。” 秦亮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下,接下来便召见隐慈、马茂、朱登参与。其中隐慈的作用只是让他知情,因为司马师那个重要卧底、可能就在校事府!秦亮还无法确定,但推测肯定存在这么一个人。 事情可以让马茂来具体负责,他在东吴卧底多年、很多次为魏国送出重要消息,却一直没被查出来,在这方面应该很有心得。 但马茂在洛阳没有几个可用之人,只有朱登手下有人,便需要让朱登负责派人执行。朱登以前做大将军秘书掾,不只是负责管理火药配方之类的密书,他还管奸细卧底,比如夏侯玄府上的卧底就是他的人。校事府人多眼杂,秦亮还是大将军的时候、就在府上重新设立了一个细作机构,规模更小更隐秘。 另外东吴那边的孙鲁育,既然愿意通信,秦亮打算叫朱登派个人、跟着孙鲁育的信使去东吴。一个公主要弄份过所、怎么也不难,以后也方便送信联络。1 秦亮在心里安排了一下,抬头见吴心还在旁边,遂又道:“派人去,把卿长兄请来见一面。” 吴心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走出里屋。 秦亮当然知道校事府在城西,隐慈受到召见并过来,需要挺长一段时间。他正好在召见几个属官之前,先沐浴更衣。此时秦亮身上已经干了,但洗个热水澡会舒适一点,况且这身褐色布袍、也不适合见客。先前在大市中的时候、秦亮没怎么顾惜别人,倒因此发现身体的反应好像确实更敏捷了,他有时甚至想到了这个时代没有的縫韧机。偶尔间彼此的炁有了些许交织,柏夫人胡言乱语地说了一些词句,秦亮也没太在意、只隐约记得她好像提到了一种叫蛸的东西。他离开大市后才想起来蛸就是章魚,却不知何意。秦亮随即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往外走。8 外屋的西厅,温度便稍微低了一些;而等到秦亮走了一段走廊、从北侧出了阁楼时,室外更是寒意刺骨。 第七百零六章 道别时 北侧的小庭院里,中间浅水池都结冰了、假山上方也覆盖着一层积雪。 院子太小、显得周围的房屋好似更高,感觉视线很不开阔。若是长期住在这个院子里、估计人会有点压抑,但偶尔在这里呆一会,小小的封闭庭院、反倒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房间里的空气同样寒冷,大木桶里的热水飘起水气、迅速就凝成了白汽,烟雾缭绕。秦亮泡进热水中,顿时感觉被白烟笼罩,隐约仿若进入了冥思的错觉。1 侍女们离开了房间,他沐浴的时候、不太习惯不熟悉的人在旁边看着,于是独自在热水中半躺了一会。这时他又想起了柏夫人提起的蛸,寻思之下,推测应该是炁体交织、影响了她的身体感官。炁在体內,几乎不能相互直接接触,但在某些负距离情况下,便可能短暂相触、使炁体产生些许交织;炁的扰动能影响肌体,而秦亮的炁体天生强盛,因此可能让别人的身体中产生了一些感官幻觉。3 回想起大市商铺中的场面,柏夫人先是纠结抗拒、接着便忘记了顾及形象,秦亮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心里生出了些许莫名的快意。人心里好像都藏着一些心魔,不注意它就会窜出来,但又不能完全放枞、需要学会怎么控制它!2 主要还是因为、当初司马太傅确实很有压迫感,秦亮至今还记得,自己在他的目光覆盖之下,有一种躶奔般的不适!以前秦亮的实力差距太大,即便在司马师的威慑面前、也同样颇有压力,长时间只能小心翼翼,生怕出现半点纰漏。而今那些阴影,总算渐行渐远了! 所以早上秦亮在柏夫人面前,才会忍不住说那句、太傅最爱的女人。后来柏夫人的表现、更让秦亮感觉惬意释然,因为柏夫人只是个妇人,多少有点无辜,秦亮才克制住了没有出言辱她。3 “呼……”秦亮松了口气,麻利地搓洗一番皮肤,随即就离开了木桶。他走出小院子,重新回到阁楼。等到见过了隐慈等人,之后便只剩处理日常事务。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次日正是今年最后一次朝会。 从相国府走东掖门进宫,其实距离很近,但秦亮平时已不去上朝,今天才准备去一趟露个面,并给郭太后上一篇贺文。 朝会开始之前,时辰太早,东堂里如同往常一般、光线还有点黯淡,冬天尤其如此。大伙看见秦亮进来,纷纷过来见礼言谈。秦亮一边应付,一边赶着往前面走,趁着短暂的时间,他想过去与王广、令狐愚,以及两个三公大臣招呼寒暄几句。 别人都三五成群地站着,只有高柔与蒋济坐在胡床上,应该是郭太后专门叫人赐的座、主要是为了照顾身体不好的蒋济。果然蒋济连站起来都有点吃力,正招呼身边的官员扶他一把。 秦亮赶紧快步上前,双手托住蒋济的膀子,好言道:“公台快坐着说话罢。” 蒋济道:“家里人给我穿得太厚了,活??????????????????动不方便。” 秦亮离蒋济很近,几乎快抱着他了。这时秦亮忽然察觉到,蒋济的炁体仿佛一团浑浊的黑气,大凶之兆!又见蒋济的脸上苍白无神、说话中气不足,秦亮马上认为,蒋济命不久矣! 但这会宦官唱词,太后、皇帝已然驾到。秦亮遂顾不上多说,向蒋济、高柔拱手,便去了东边的位置上,准备拜礼。 接着便是奏雅乐,依旧省去了跳舞环节,直接让大鸿胪的官员念贺表。 郭太后在垂帘后面,没有专门对秦亮说话,但秦亮能猜到、她会隔着帘子有意无意地看自己。秦亮没有无礼地抬头直视郭太后,只能隐约看到她的裙袂和衣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的场景。 不过今天在东堂上、秦亮没有只想着郭太后,因为他发现蒋济要挂了,所以也对蒋济多了一些关注。秦亮与蒋济的交情一般,远远比不上孙礼;但终究是同朝为官多年的熟人,自从勤王之役后,蒋济就一直做着三公的官位。而当初坑了曹爽的事、蒋济究竟是不是故意的,秦亮现在都不确定,也不想再搞清楚。1 有时候人的情绪有些奇怪,如果秦亮听说蒋济死了、可能心里无甚波澜;但知道他要挂、现在却还活着,反倒会多几分感慨。而且秦亮也想再次验证炁的凶吉。 一番过场下来、光线已经大亮,朝会终于结束了。 秦亮慢慢走到东堂大门外之时,又向蒋济揖拜、道了一声别,然后才分道扬镳。秦亮等人走东边,蒋济等走南方。辞别的时候,秦亮又想起了那句话:与人道别的时候,可以适当用力一点,也许这次交谈、就是彼此间的最后一次。 但秦亮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如果表现得太过、反而容易引起同僚们的困惑。毕竟秦亮现在是异姓王,蒋济也是三公大臣,都太引人关注。 秦亮没再去尚书省,径直出皇宫回府。先换一身常服、穿上裘衣,他便准备到四城巡视一圈。 就在这时,吴心到小庭院内拜见,告诉秦亮,柏夫人的堂弟柏离、今日刚来了洛阳。秦亮起初没有怎么在意,柏夫人独自在洛阳,临近过年、柏家亲戚过来看望她一下,实属正常。但秦亮很快想起,昨日柏夫人的言语中、专门提到了“不想牵连柏家人”之类的话,寻思柏夫人只剩下娘家的亲戚,柏家人对她或许多少会有些影响。 秦亮临时起意,便叫吴心去安排,把柏离请到车骑将军府(前太傅府)南边的酒肆,自己顺路过去见一面。秦亮知道那边有间酒肆,且店家都换过了。 于是他放弃了骑马的打算,换乘马车、带着随从出门。一路人马南行至东阳门内大道,他又留下了随从骑兵,轻车简行前往约定之地。 此时的城市变换很缓慢,秦亮到了地方,发现那间酒肆果然还在!秦亮从马车上下来,见到了吴心,便与她一起进门,走上阁楼。 阁楼上几乎没人,秦亮绕过一道屏,便见一个年轻汉子跪坐在几案旁。这个汉子应该就是柏离,他转头打量了一下秦亮,又看了一眼吴心,用试探的口气问道:“君便是晋王殿下?” 秦亮点了一下头:“是我。” 柏离脸色似乎在刹那间微微一变,接着便顿首道:“仆柏离拜见大王!” 秦亮拱手道:“幸会幸会。”说罢在木案对面跪坐下来。 案上已经摆上了酒壶、酒杯、装着干果的碟子等物。但柏离应该是有些见识的人,他没有主动敬酒,只是客气地说道:“久闻大王威名,今日亲眼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大概因为是在同一间酒肆,秦亮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司马师,他不禁回顾周围的景象。还记得司马师当时很忙碌的样子,见面把事情说完、很快就走了。 这阵子秦亮倒不急着做什么事。不过他从未与柏离打过交道,基本是陌生人,而柏离此时可能都还未完全确认、眼前的人真的就是秦亮!当然秦亮也没多少兴趣,与眼前的人说那些虚套的客气话。 秦亮略微思索,便随口说起了一个逸闻。 说的是有士人赋闲在家,养了三只同样的老鼠。士人便制作了一个木圈,圈里的一头有个木杆机关,摇动那机关、另一头就会落下一点食物。先让三只老鼠都学会获得食物,接着便把它们都放到了木圈里。其中一只老鼠离得近,便去摇机关了;另外两只恰好在食槽旁边,便等在那里吃现成。摇机关干活的老鼠,偶尔才能吃到一点。每天它们被带出木圈时,干活的老鼠饥肠辘辘、只是没有饿死,所以次日一进木圈,那只老鼠就迫不及待地去干活。5 或因秦亮的身份,不管他说什么,别人大概都愿意听、生怕听漏了。柏离也是如此,侧耳倾听、几乎入神。 事情本身并不复杂,柏离必定听懂了,他似乎还感受到了那只干活老鼠的绝望,沉吟道:“以仆愚见,三只老鼠都不摇机关,一起饿毙算了。”1 秦亮道:“食槽边的两只吃得很饱,一时半会可饿不死。” 柏离想了想道:“过去咬死一只?”1 秦亮仍然摇头道:“它们一开始就占住了食槽,以逸待劳、饱腹有力,摇杆那只如何打得过?”7 柏离垂目思索着什么。雅间里沉默了一会,秦亮便开口道:“只是士人闲来无事,打发光阴罢了。”柏离抬眼看过来,点头道:“是阿,大王言之有理。”5 秦亮便用手撑住席子,说道:“我顺路经过此间,还有点事要做,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柏离再次顿首拜道:“仆恭送大王,后会有期!” 秦亮揖拜还礼,从席子上起身便离开了雅间。他走出酒肆时,又侧目看了一眼布幡、正在风中飘荡,只看了一眼,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马车尾门。2 第七百零七章 每逢佳节 三公之一的司空蒋济,忽然去世了! 眼看将到除夕,他竟然连年底都没有熬过去,几乎所有人都未想到!因为蒋济身体差不是一天两天,没几天前,他还去参加了朝会、不像是马上便会死的人,但除夕前一天就这么走了。 秦亮听闻消息,并不意外,却仍然觉得有点神奇,察觉凶吉确实很准!它不是占卜,无法预测事情和形势的凶吉,但无时无刻都有一种状态、对于本身的凶吉表现不会出错。 年关的事情比较繁琐,秦亮也不想赶着去吊唁、把自己搞得太慌忙,便只叫陈骞安排个属官前去慰问一下就行了。等过一段时间,秦亮才亲自上门。 蒋济的地位高,然交情也就那样。劝降曹爽、又在司马懿面前说王凌“当今无双”等,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造成的结果皆非好事!若非蒋济还有个至交好友、胡质是都督青徐诸军事,胡质又与王家的关系不浅,而勤王之役时、胡质也没有听命于朝廷诏令侧击勤王军,却按兵不动;秦亮等三家掌權后,不可能让蒋济继续位列三公。 秦亮正在准备除夕祭祀,听了蒋济去世的消息,此时他看着社稷宗庙中的景象、更觉多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社稷宗庙就在前厅庭院附近,延续了东汉以来一堂多室的构造。以前是祖宗一人住一家屋,还带两间厢房;但刘秀之后就改了,只有一间大房子,里面分室供奉祖先。 宗庙刚建成不久,但采光不太好,一进来就能感觉到、绝非活人住的建筑。王令君先到此间了,她的模样白净清秀,那隐约有光泽的雪白肌肤、充满活力的气息,反倒让此间多了一抹亮色。 令君等人正跪坐在木盆前,亲手用清水清洗着礼器、杯盘,还用干净的白毛巾擦干。她对礼的一丝不苟,也不知道有没有感动秦家的祖先们。反正她是挺认真的,秦亮已经两天没吃到肉食了,也不让他与妇人睡觉,只为了明天的祭祀更加诚心。2 她见秦亮走进来,便站了起来揖拜:“妾见过大王。” 秦亮随意地拱手,走上去双手握住了令君的手。令君感受到秦亮热乎乎的手掌,轻声道:“水是烧过的,只是过了一阵、有点变凉了。” 她说罢抬眼看了秦亮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脸颊隐约有点红,她的目光立刻避开秦亮,恢复了严肃端正的神态。3 “那就好。”秦亮回应了一句,没有劝阻令君做事。 祭祀究竟能不能让祖先吃到、秦亮很是怀疑,但这事好像也有好处,令君等人对秦家的认同感、在此过程中得到了加强。所以有些事、可能就是为了活人。 这时令君的声音道:“以后我们也会住进这里罢?” 秦亮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令君,怔了一下才道:“应该会。” 令君这么一说,他??????????????????才想到死后的事。如果将来他顺应天命成功,他就是开国太祖,夫妇二人在宗庙里的地位甚至是最重要的。 不知为何,秦亮忽然又想起、那天对柏离提起的三只老鼠。摇杆的老鼠必定会最先绝后,食槽旁边两只鼠的后代、假以时日则有一些沦为摇杆者;如此循环往复,摇杆者的祖先其实都是王公贵鼠!当然贵鼠起码还有点希望,可以延续下去、享有香火。因此有些事他不去做,别人同样会做,现在不做、以后也会做,改变不了任何事。若是这样,秦亮觉得还不如自己干,虽然他已体验过,人死后好像没有意识、啥都不知道,所谓享用祭祀、其实并无实际意义。7 今天只是做准备工作,明日才是除夕祭祀。 次日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属官佐吏就开始忙活了,到宗庙里点点上灯,先上果子酒水,然后杀几种牲口来烹饪。 很快外面传来了“隆隆隆……”的马蹄声,以及“叮叮咚咚”的吵闹。没出什么事,只是朝廷安排的驱邪之戏。 登上相国府的望楼、就能看到大街上的场面。一大群阳气很重的少年穿着黑衣,手里拿着大型拨浪鼓,那咚咚的声音、便是他们在摇鼓,众少年都戴着兽皮面具、身披熊皮,一边有节奏地跳舞,一边向前走,活像是在举行什么庆典仪式,但其实是“有作用”的、至少世人相信可以驱鬼。后面还有一群骑兵,押送着疾病化身的纸像,大伙在城中游行之后,便会去洛水把纸像烧掉。 要不了多久,整个洛阳城都变得雾沉沉了。祭祀烧的各种烟雾笼罩其间,全城都在搞除旧迎新的谜信活动,完全没有过年的喜庆气氛。只有等明天元旦(正月初一)下午,祭祀以及正式活动才会结束,大家开始喜庆佳节。1 快到中午时,长兄秦胜一家、族兄阿蘇全家都来了。当然只有秦家的人,外姓亲戚都各有祖先要祭祀。大伙都穿上了规格最高的礼服,然后分男女从宗庙两边进去。除了嫂子张氏、阿蘇的妻子杨氏,令君还带着玄姬费氏两个夫人,以及阿余等小女孩。 在执事佐官的安排下,众人跪伏在大殿中间,先烧香行稽首大礼。拜礼后来到一间灵室前,依旧先焚香唱礼,然后叫人取来了祭品。 虽然秦亮还有长兄,但封王的人是他、这宗庙也设在晋王宫内,所以秦亮才是主家。他从盘子里徒手抓起了一些三牲肉食,面对着灵位举起道:“玄孙秦亮,于大魏正元二年十二月三十日,恭荐岁事于显考,卜既得吉,伏惟尚飨!”包括孩子们在内都一起叩拜道:“伏惟尚飨。” 声音最大的人是阿蘇,而且行拜礼时以头即地,恭敬到无以复加,他的神情虽然严肃,但隐约有红晕、好像情绪很憿动!2 秦亮虽然明白死人应该没有意识,但挡不住世人真的认为祖先有灵!且不限于古人。记得以前他偶然看见了某外资老板办公室里、供奉着电影里那种僵尸服的画像,并要求活躰机械臂们保持恭敬澸恩,当时他的震惊之情至今记忆犹新。当然古人不至于如此,比如费祎评价郭循,说郭循没有做官、便无义务为魏帝效忠,认为忠孝应该有范围限制。阿蘇大抵也是如此,他只是自己祭拜祖先而已。2 大伙拜礼毕,秦亮便把肉食放在盘子里,恭敬地放到了灵前。之后执事又带着大家,去下一间居室。 整个礼仪有一个流程,但细节出错也无所谓,尤其是孩子们总会出现一些纰漏。按照精通礼乐的长史荀勖释义,国家大事无非两样,除了攻伐、就是祭祀。祭祀的关键是态度、应怀有诚心,不能睁眼说些自己都不信的瞎话,诚心到位了、过程反而不是重点。毕竟祭祀礼仪说白了、就是给祖先的灵魂敬献吃的东西,别饿着了。3 以前祭祀是杀活人,大概因为周天子怕神灵祖先吃了之后、感染上朊氏病毒,周天子时便废除了,改为杀牲口家禽。3 众人祭祀完之后,肉食也不浪费,秦亮、秦胜、阿蘇三家当场就分了一些。祭品一般不过夜,当天就要吃掉。于是剩下的分给了唱礼的执事,布置礼器的佐官、奴仆,大家都有份。 相国中卫将军王康的亲戚少,秦亮便叫王康负责、继续安排送大伙的礼物,赶在天黑之前全部送完。秦亮自己也亲自检查了名单,免得漏了什么人。这时他想起,柏夫人独自在洛阳,便又叫吴心挑一些祭祀用的熟肉,送去了永和里。5 秦亮早有经验,每逢佳节、在家里过节的时候更累,今年也不例外,虽然有部下帮忙、却仍然心累,一直要顾着各种各样的琐事。及至晚上,大伙仍按照习惯,除夕不睡觉,坐在一起守岁,让疲惫的感受更加彻底。 但今夜的灯光,着实是最明亮的!秦亮也不用再考虑太多事了,有时陪着妇人孩子们上阁楼看夜景,有时在一起吃零食葡萄酒闲聊,时间倒是过得很快。半夜过后,秦亮便去睡了一会,因为次日元旦还要上朝。这是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他还是决定进宫一趟;不为别的事,便是与郭太后见个面,新年到了、去道一声贺。 一早便隐约响起了爆竹声,人们把竹子弄到火里烧得“噼里啪啦”作响,为了驱逐传播疾病的黒鬼“山臊”。1 秦亮完全没睡醒,但已经决定好了进宫、他一般不会临时放弃。准备了一番,他便带着仪仗车马出门了,此时晋王宫的大门上亦已挂上了桃木、以及用来绑鬼的苇绳。虽然秦亮从未见过,但不得不说、魏国的鬼怪是真的多阿!1 外面的大街房屋之间乌烟瘴气,都是燃爆竹、烧香的烟尘,晴天的早上也好似乌云飘荡,像要下雪了一般。正元三年的春天,就在这样灰蒙蒙的嘈杂气息中开始了。7 2 第七百零八章 当涂高者 正元三年元旦的朝会有了舞蹈,还在朝堂上表演了百戏。接着皇室为了答谢百官的贺表,又赐酒宴,秦亮也参加了酒宴。此时要让人不知不觉地下毒很难,容易被看出来或尝出来,主要还是因为秦亮知道、最近遇不到此类阴谋! 下午秦亮则在自家府邸设了宴席,邀请亲戚属官及其家眷。酒水也是特制,酿酒时加入了一种据说可以辟邪的香料,还有柏树叶、意喻长寿安康。 宴饮的间隙,大农张华告诉了秦亮一件事,说是卢钦有意把他的族妹嫁给张华!秦亮还没喝醉,当场就明白,张华若是无意联姻、便不会告诉自己。于是秦亮道了一句贺。 放羊者张华不仅相貌不错、大概也确有些才能,前有刘放看中,如今张华刚受辟到相国府、立刻又被另一个同乡大族看上了。 这对秦亮也算是好事,张华是相国府征辟的大农,卢家联姻再次加强联系,卢毓应该很快就会重新出山。羊祜为秦亮谋划的人事调整,还是有些道理的。现在秦亮根本不想管那么多,先把有点实力反抗的官员和士族稳住,最后那一步的风险才能降到最低! 过年的宴饮不断,初二王广又请客。秦亮便与令君玄姬一起去宜寿里,顺便用初春的物产、祭祀王家亡故亲戚。 郭家那边的王氏也来了,秦亮已有很长时间没有与她在一起。之前的宴会,她也会不时参加,不过秦亮在宴会时没怎么顾得上与女宾说话。 到灵堂献上了祭品、秦亮先去前厅,正巧在前厅庭院的廊尾见到了王氏。彼此揖拜寒暄了两句,王氏便支走了侍女,说道:“伯绪(郭统)对仲明常有敬仰之意。仲明若不计前嫌,可否能让伯绪为佐官,让他跟着学些东西?” 刚说几句话,王广与令狐愚便走出了廊芜。他们应该听到了、王氏在说伯绪的事。 王广等人见礼之后、简单招呼了一声,遂不想影响王氏说事。王广说过一声就走了:“仲明一会来厅堂饮桃汤。” 秦亮回想了一下与郭淮之间的恩怨,但郭淮已经去世,郭家仍是大族,且与贾充、裴秀等都有联姻;司马懿覆灭之后,郭家自然又变回了王家的亲戚。秦亮便点头道:“既然君已言语,我定会记得此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厅堂那边,又不动声色道:“许久没见面了。” 王氏的神情顿时有些异样,小声道:“本就不太好,我也不想纠缠着仲明。我知道自己的年纪,何必再招人嫌?” 她的前半句,秦亮也有同感,主要是万一败露了很尴尬。听到后半句时,他却怔了一下。只见王氏的肌肤确实与年轻女郎不同了,然而那大长腿的身段风韵犹存,身上也难免有些瑕疵、但只要还穿着点衣裳就颇有姿色,秦亮亦非翻脸不认人的性子,便好言道:“我何曾嫌过君?” 王氏侧目瞅了一眼走廊,说道:“此处不便说这些话,仲明先去见汝外舅罢。” 秦亮以为然,很快向王氏道别、去了厅堂。 王广见到秦亮十分喜悦,亲手给倒上了桃汤。 此前秦亮会尽量少地、在外面访客和吃东西,今日愿意前来参加家宴,王广看起来确实很高兴。实际上王广令狐愚等人都明白道理,不过秦亮愿意留在宜寿里这边吃饭、直觉上还是更有信任感。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侍女,双手扶住碗道:“我自己来就行。” 王广干脆挥手道:“尔等都下去罢。”几个侍女屈膝道:“喏。” 秦亮很痛快地仰头一饮而尽,说道:“挺甜,表叔也尝尝。”桃汤同样是辟邪祛病的东西,跟桃木一样、属于巫术演化而来,但现在过年喝这个,已经变成了习俗、讨个吉利的意味罢了。 没一会,王金虎、王明山二人也到了厅堂。时辰尚早,此间都是男子、妇人们并没有过来。 见人到齐,表叔令狐愚喝了一口桃汤,忽然说道:“早先便有当涂高之言。魏是高,晋也是高。以前三家分晋而有魏,今若三家归于晋,冥冥之中,天道自有定数阿。” 秦亮顿时看了一眼令狐愚,又侧目看王广、王金虎、王明山三人。他们陆续都缓缓点头。 反而是秦亮有点意外,他早就明白,干那件事首先要做的、便是得到盟友的支持!但他没有急着与王家、令狐家商议。因为秦亮还想走稳一点,欲先让各地府寺适应一下相国府的政令,并调整人事、试探各方的态度等等。 秦亮便道:“表叔又征辟了什么玄学高人?” 令狐愚却有点疑惑之色,摸了摸圆圆的脑袋,“我也是道听途说,不是说、仲明寻访到了仙道高人,由此传出来的话?” 秦亮一掌拍在大腿上,心说,不想自己只是找了个道士、相处了一段时间,便弄出了谣言! 不过他封王之后、形势确实太容易引人遐思,有些话悄悄传几次、便可能完全走样!这也不能怪别人,一个权臣找来道士、天天见面相处了一个多月,还给封了个官,由不得别人过分解读。 令狐愚见秦亮的反应,瞪眼看了过来。 反正都说出口了,秦亮便又望向王广等人:“外舅、三叔、四叔觉得这传言如何?” 王广先说“挺有道理”,接着王金虎等人也陆续附和。 秦亮不只为了再次确认大伙的意思,其实也是在表达自己的态度!不然他应该直接否定,还问什么? 这个结果也不出意料。只要王家与令狐家是理性看待问题的,就一定会支持秦亮。除非他们谁想自己出头,否则权力只要回到曹魏、或者到了别家手里,秦亮倒霉,他们必然跟着遭斩草除根!而秦亮显然不会那么对待他们,对于他们得到的莉益、反而是一种名正言顺的确权! 秦亮见状也轻轻点头,不动声色地对令狐愚道:“不过道士之事确实是个误会,我还没到那一步。那道士对朝政、官位毫无兴致,不可能有此言论;给的相国参军官职,也只是为了让他在窘迫之时、可以得到接济。” 既然秦亮没有否认自己的心思,自然也没必要再掩饰道士的事。令狐愚恍然道:“原来如此,道士应该也是个高人阿,挺得仲明之宠。” 秦亮道:“说来话长,此事与我早先结交的一个蜀国人有关。” 于是大伙不再谈“当涂高者”的问题,开始闲扯逸闻。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越是重要的表态、其实越是简单。无非三种情况,其中模棱两可、不说清楚,只想隔岸观火也是一种态度,根本躲不了! 离午宴还有一段时间,桃汤亦已喝过,大伙便先到处转转,等中午再聚。 秦亮自然去了东侧的庭院,以前他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他故地重游,在熟悉的地方转悠了一圈,接着又来到阁楼上看风景。 就在这时,王氏也来到了此间。她走到檐台上、发现了站在阁楼窗户边的秦亮,很快也登上了阁楼。 刚见面王氏的脸就微微涨红,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幽深的复杂神色,仿若看不清水底的潭水。她低声道:“我不该沉迷在那种事之中,总该有个了断的,今后便只是寻常的亲戚。” 秦亮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阴天的天空上有云层,一下子看不出时辰,无法准确估计距离午宴的时间。他遂收回目光,径直道:“卧房那栋房屋后面、有几间空置屋子,待午宴过了,我们再到此间来见面。” 王氏深吸了口气,蹙眉看着秦亮:“我说的话,卿都不听!” 秦亮默默地看着她。 王氏又用长辈一般严肃的语气道:“我不能只顾自己,须得考虑家里人的名声。我知仲明是好意,但岁月不饶人,以前说好了、将来不会让仲明为难!如此还能留下点好的念想。” 秦亮观察着王氏的神情、觉得她确是认真说的话,况且最近他也不想出任何意外,便不再勉强,说道:“那不去空屋了。” 王氏叹了一口气,侧目看了一眼木梯,以前在长安时、她就知道这种梯子有人上来会发出声音。 秦亮见状,缓缓靠近了王氏,伸手抱住她的削肩。只是在这里拥抱而已,她自然没有抗拒。 几乎每个人都有炁体,离得这么近,秦亮自然地察觉了一下王氏的经脉,运行似乎有点快。两人那么久没有亲近、如今忽然拥抱接触,可能只是拥抱的憿动情绪所致。秦亮便好奇地伸出手指、用指背轻轻从她的发际和耳朵上拂过,果然察觉她的经脉有了变化。其实若是负距离的炁体直接接触,他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对方的感官。秦亮便俯首在她耳边,一边呼出热气,一边沉声道:“君有不一样的特别气质,尤其身段天生很美,不用总想着年纪。”手则沿着她的身体轮廓轻轻划过,如同是在临摹书法的笔画线条。王氏忽然颤声道:“既然刚才说好了,我不能每次都言而无信!” “估计等一阵、便到午宴时间了,我们在这阁楼上能做什么?”秦亮好言道,“难道要生疏到、拥抱说话都得避讳?” 王氏的力气软了下来,似乎觉得、秦亮所言确实有道理。 大魏芳华 第七百零九章 初春屠苏 东边此处庭院、平时还有人打扫,但无人居住。或因这里清静又宽敞,一些侍女干活便喜欢到这边来。天井角落里正有个侍女、在那里清洗着衣物。 她要先把这些麻布料子的衣物、用皂荚水洗干净,然后才送去浆洗室。皂荚和到了水里之后,还挺滑手。侍女见其中一条缥带打了结,便顺手往下拔,因为水滑,她以为可以轻松把缥带捋顺,没想到那布结被捋到一端、却变成了个死结,她反复拔也没能把布结松开,反倒愈发打紧都变坚硍了。她只得用手捏住慢慢搓、想把死结给解开,捣鼓了好一会,总算是松开了缥带的布结。 侍女继续辛勤地劳作,拿起一把刷子,蘸上皂荚水,在打湿了如同黑色的深青色麻布衣裳上“哗哗”刷洗了起来。她仿佛只是胡乱刷了一通,力气很轻,但整个深青衣裳都都刷到了、没有忽略任何一个角落。大概是洗衣裳有点枯燥,侍女有时宛若心不在焉,完全没有规律,下一刷子连她也不知道落在哪里。只有当她发现小小的泥印时,才会对着泥印时轻时重地反复刷洗,直到完全清洗干净。侍女正在闷头干活,却忽然感觉周围一下子明亮了几分! 她抬起头时,才发现天气终于放晴了、太阳刚从云层里露出了头,她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明媚的阳光下,木盆里青色的白色的衣物都陈在那里,仿佛更加清晰了。侍女顺手拿东西遮住木盆中的衣物,人也站了起来,撑着后腰活动了一下,“唉呀……”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感觉浑身好似都轻松了一头。 人就是这样,即便是天气放晴这样的小事,兴许也能抚慰心情,虽然还是有点疲惫、但也让人变得轻松惬意了。侍女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禁又抬头看了一眼靠近中空的太阳。 庭院里侧的阁楼上,王氏与秦亮谈论了没多久,心情亦已渐渐平静了下来。秦亮还跪坐在一侧,身上整整齐齐的,头上的远游冠、身上的袍服一点都没乱,袍服侧边甚至还有折痕、显得衣冠更加整洁。王氏则靠坐在墙角,并垅的大长腿斜伸在一边,坐姿反倒有点不太端正,她拉了一下深衣轻轻盖住,然后才把脸避过去,背着身整理琐事。没一会,王氏便伸手在裙袂上方抚平了料子,低着头忍不住向侧后一转、用幽深的眼神看了一眼,这时她终于转过身,面对着秦亮对坐。 彼此离得很近,秦亮又欣赏着她的容貌,开口道:“君的脸型圆润,下颔倒生得挺秀气。” 王氏垂眼看着下方一言不发,这时秦亮伸手放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忍不住反手抓住秦亮的手、却仍握在自己的手里没放开。王氏欲言又止,抬眼观察了秦亮一下,终于不好说什么,不过这才一会工夫、她觉得实在是有些神奇。或因以前在一起时,仲明对她的了解很用心罢。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心情复杂地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仲明随后也过来。” 秦亮点头道:“一会宴会上见。” 王氏从筵席上起身,走到楼梯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走出阁楼厅堂时,马上就发现、有个侍女正在远处的天井角落里做事,好像在洗衣裳。哪怕太阳出来了,初春的天气仍然很冷。庭院里起了一阵微风,王氏顿时感觉深衣里凉飕飕的,这气温与刚过去的除夕、大概也没多大的区别。 此时王氏的心情仍然非常乱。这里的阁楼、让她想起了长安的阁楼,她在那地方度过了一个个绝望的日夜,以为自己要死了、王家都要完了,直到听说秦亮难以置信地打赢了司马家,彼时心情难以忘怀! 还有秦亮说的那些话,声音仿若仍在耳际,他的手也非常温暖且触觉细致准确,许多记忆、常叫她无法制止自己念想。但她心里当然也明白,一切都是不应该发生的错误!简直难以启齿、无颜示人,她都不知道是怎么面对秦亮的。况且伯续(郭统)也将去相国府任职,她真的应该下定决心,阻止彼此继续错下去了。 刚走到走廊上,忽见公渊的续弦妻子、诸葛淑正迎面走来!王氏的心头顿时一紧,埋头看了一下衣裳,然后觉得脸颊好像还有点烫,却不知道看起来荭不荭。 诸葛淑好像也有点不自在的模样,拘谨地走上前见礼,说道:“原来姑也在这里阿。” 王氏回头看了一眼阁楼,故作镇定道:“仲明在阁楼里,我刚过来与他说点事,谈了几句。”稍作停顿,她又用随意的语气道,“今年王家酿的屠苏酒,配制得很不错,卿尝过了吗?” 诸葛淑道:“昨天就饮过了。” 王氏总算忍住了、没有摸自己的脸颊,但说完屠苏酒又有点后悔,似乎是欲盖弥彰,还不如不说! 好在诸葛淑并没有在意,她轻声说道:“那我去见仲明一面。” 王氏道:“午宴要开始了,卿等尽快来前厅罢。”诸葛淑应了一声,便与王氏道别。 等到诸葛淑走进阁楼时,秦亮也下了楼,正准备去赴宴。见到诸葛淑,他便又与丈母行礼,寒暄之余、说了些新年的吉利言辞。 诸葛淑非常年轻、比令君还要小一些,平常对秦亮也很好。但他一向是有意识地、与诸葛淑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毕竟王氏与诸葛淑还是不一样的,王氏现在其实就是个寡妇。 秦亮与诸葛淑说了一会话,便去参加了家宴,饮屠苏酒、看歌舞与演戏。家宴结束他也没有再做别的事,之后便道别回府了。 元旦节日过去,宴会仍然频繁,不过官员们已经开始办正事。没几天,已有朝臣陆续来到相国府走动。秦亮在西厅接见,听完了贺词并道谢,遂留下相国右长史陈骞,自己从走廊夹道、来到了北侧台基上透气。 只片刻工夫,辛敞就跟了出来,两人站在栏杆后面见礼寒暄。辛敞随即说道:“夏侯泰初自称身体有恙,刚上了辞呈,想要辞去太仆的官职。” “哦?”秦亮立刻转头看向辛敞。 第七百一十章 往昔的执念 夏侯玄自称有恙的理由、太多人用过,不过他确已下定了决心要辞官。朝廷也没再勉强,遂准许他回家养病。 接着秦亮便进行了一些人事调整。先是举荐度支尚书诸葛诞,改任九卿之一的太仆。 胡质竟在好友蒋济去世之后不久、也薨在了任上,朝廷遂诏令其长子胡威袭爵关内侯,以徐州刺史胡遵接替青徐都督;又调文钦出任徐州刺史、加号前将军。齐王妃的祖父甄俨并不算很老,让他去领凉州刺史。 并州刺史、兼护匈奴校尉田豫上书,自称年迈,想辞官。秦亮的建议是不准。 当初平定毋丘俭叛乱时,大量魏军还在攻打江陵,秦亮一时间兵力不足。田豫奉诏令,站在了朝廷这边,适逢太行山中下雨,他自称爬也要爬到战场!秦亮自然记得并肩作战之事,况且田豫的年纪确实大了,不太可能再想搞什么事。在这紧要的关节上,还得让他继续领并州兵权。 秦亮又参照羊祜的谋略,让秦朗任司隶校尉,把卢毓又从幽州召回来做宗正。 晋升吴质之子吴应为尚书,接手诸葛诞管的度支曹。在秦亮封陆凝为昭仪之后,又把司马师的前妻吴氏封为昭仪,俸禄比两千石、地位仅次于夫人。 扩大晋王后宫,在世人看来全是征治联姻! 只有陆凝大家搞不清出身,不过相国府的人知道一些内情,陆凝出入秦家已有数载,先前那个老道、正是陆凝的师父。而吴氏自不必说,应该是威侯(丑侯)之子吴应改投门面,又投靠了晋王,所以他那名声不太好的姐姐、正是加强两家关系的纽带! 二月初的春风如同剪刀,将晋王宫的草木、裁出了一片新绿,与橙黄色的夕光相映成辉。 给吴氏安排的庭院,位于中间那座高台的东侧,离潘淑住的地方倒是不远。 秦亮参加了宴席之后,才回到内宅。许久没有与吴氏见面,有些地方秦亮都有点记不住了。他走进卧房的门时,立刻发现吴氏还拿着一把绸扇遮着脸。 吴氏穿的蚕衣以青色打底,不过衣带、刺绣有红色装饰,扇子上的桃花也用的红线,正是喜庆的颜色。房间里的陈设、礼器,桌案上的佳肴美酒,让一切都笼罩在欢愉的气氛中。 秦亮跪坐到筵席上,伸手握住吴氏白皙的纤手,把扇子轻轻拿了下来。只见吴氏低眉垂目的模样,打扮了一下、其实长得很美,尤是乍一看到,因为脸型五官很匀称、一看就是美人。平坦的额头下,一双大眼睛带着娇羞的神色,看起来愈发漂亮。 吴氏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说话的声音很轻:“妾前阵子还想呢,大王是不是把妾忘了?” 记得甄夫人说、吴氏不懂怎么与男子说话,好像有点道理。她一下子就问住了秦亮,因为彼此确实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秦亮总不能说实话,回洛阳之后、要幽会的女子不少,一时间没顾得上她! 秦亮只得解释道:“我时常都想着卿,可近年常常出征在外,之前又没法给卿名分,温舒(吴应)入朝之后、我也不好总是趁他不在登门。” 吴氏点头“嗯”了一声。 秦亮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娇弱的削肩,吴氏的身材并不夸张,但有着女子自然的轮廓线条,骨骼很顺、有娇美之感。吴氏伸手倒酒、双手递到秦亮面前时,察觉到秦亮正看她的衣襟,她便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侧过脸。 这时秦亮忍不住说道:“能给我看看吗?” 吴氏先是诧异地愣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就荭了。片刻后她可能想起了往事,大眼睛里的神情、变得复杂而变幻不定,也不再回避秦亮的目光。她忽然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小声说道:“妾独居了多年,故而有些流言蜚语,但不是那种人。妾只让大王看过,也不知为何那么大胆。” 秦亮好言道:“是我大胆,才会主动要求。” “那也得妾同意。”吴氏荭着脸道,“妾第一次见到大王时,便看君很顺眼,大王还出手帮我摆脱了尹模。反正不知道为什么,妾后来自己都无法相信,会做出那样的事。或许,妾当时还很恨那司马师!” 这样的日子、吴氏竟提到了她的前夫,然而秦亮并不介意,甚至反而情绪高涨了几分。 大概当初秦亮在司马师面前,也不得不时时小心谨慎,心理阴影至今还记得!而且眼前的吴氏,司马师应该不是不在意她、否则后来他也不会继续管束吴氏。(当初司马师休妻,多半是出于某种利弊权衡,羊家的家势、名声、人脉着实更强。) 秦亮道:“现在不必担心被人发觉了。”吴氏听到这里,轻轻把手伸向了蚕衣衣领。秦亮正在喝她倒的酒,一走神差点没呛着,杯子还在嘴边,他已瞪大了眼睛,不眨眼地看着她的手。秦亮有点记不清样子、但印象里轮廓不错。吴氏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了眼睛,动作仍然非常缓慢。 门外的夕阳,渐渐从亭台楼阁间落下。太阳下山之后,却起了一阵风,把长出新叶的树枝吹得“哗啦”直响,动静很大,恐怕连住在不远处小庭院里的潘淑、亦能清楚地听到墙外传来的风声。 现在的秦亮与以前又有了些不同,不过他今晚自然不好再去找别人,便在吴昭仪这里过了一夜。 次日天刚蒙蒙亮,秦亮习惯性地早醒。他从睡塌上起来穿衣之时,惊醒了吴氏。吴氏挣扎着要起来,睡眼惺忪地说道:“妾服侍大王更衣罢。” 秦亮随口道:“不必讲究此事,卿再多睡会。我正好先去前厅,中午早点回来。” 吴氏气息微弱地问道:“真的不用吗?” 秦亮“嗯”了一声,继续在旁边找衣裳。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哐当”一声,秦亮立刻转头一看,只见吴氏伸出了白生生的胳膊、把旁边案上的酒爵给碰翻了一只。她“呀”地轻呼一声,见秦亮没反应,便又拿起了另一只酒爵,喝了里面的酒水,漱了一下又吐回了酒爵。 秦亮麻利地收拾好了衣冠,走到门口,从昨天泡在木盆里的柳枝中、挑了一枝刷牙。忙活一会,他便自己去了前厅庭院吃早饭。 与以前的大将军府一样,府中有大灶房、平时会提供膳食。不过秦亮并非每天都与属官们一起用膳,此时人们习惯分餐、时间也不太固定,经常都是自己独自吃饭。 秦亮坐在里屋的椅子上进餐,马茂与朱登便一起进来了。只见朱登把木门掩上,秦亮的筷子在半空停顿了一下,看了两人一眼。 见礼罢,秦亮继续夹菜、下着鸡子和汤饼。马茂站在旁边说道:“去年与柏夫人见面的奸细,后来又与柏夫人见了两次面,但似乎没有再联络别的人。仆担心那奸细知道的事太少,便未动手,放他离开了洛阳。” 之前秦亮没看错人,马茂能在东吴生存那么久、还是有自己的判断。秦亮没有放下筷子,只是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在听。 马茂接着说道:“那奸细是跟着一个商队走的,仆便安排了人、在半路查他们的过所,记录了那些吴国商人的名号。果然昨日在伊阙关又发现了那支商队,仆以为司马师不会轻易放弃,多半另有奸细混在商队里!” 朱登的声音道:“仆照马司马之意,已在永和里找了座宅邸,安排人手看着柏夫人的住处。又在大市布置眼线,留意那商队落脚的地方。” 因为昨晚秦亮才与吴昭仪在一起,他忽然想起、以前自己与司马师暗地里联络,便是在吴家宅邸。而且吴氏也曾告诉过他,家里有司马师安插的人,后来也不知道走干净没有! 秦亮当即说道:“城西吴昭仪家,离校事府不远,尔等在那里也部署两个人,说不定有所收获。” 马茂与朱登一起揖拜道:“喏!” 秦亮放下了筷子,起身在大桌案后面、来回踱了两步。 他也赞成马茂、放走第一个奸细。因为站在司马师的位置考虑,刚联络柏夫人、需要先试探柏夫人的态度,风险比较大;所以派来的密使不见得知道洛阳的卧底,以免被抓获、遭受严邢偪供。 不过再次派来的人,便有可能去联络卧底了!只要司马师的奸细相信柏夫人,并且没有得到柏夫人预警。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柏夫人的选择……正如她说过的话,告诉奸细、晋王在对付他们,如此既不用为司马师做事,也没有出卖他们! 司马师现在能调用的资源太少,而且很难再对秦亮、发起成功的莿杀。但秦亮仍然对他十分上心,兴许人都有一些执念!只要司马师还活着,他心里便莫名觉得不太安生。 秦亮站在原地,看向朱登:“叫大伙都上心一些,只要别出差错、事后定有赏赐。” 朱登拜道:“仆遵命!” 大魏芳华 第七百一十一章 明知钓鱼 天空又布满了阴云,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雷声,仿佛来自天边。 永和里的古朴别院里,柏氏跪坐在卧房中,看着放在塌上的狐裘,寻思晾了那么久、最近就可以把它收起来了。狐裘几乎新的,是去年除夕之前晋王宫送的礼。1 当时柏氏想推辞,来人却说晋王宫在除夕送了很多礼、不止柏夫人一处,柏氏便没再推辞。但为何没送她别的东西、偏偏送狐裘?况且她这种人、晋王宫的属官不太可能想到,必定是秦亮亲自吩咐的事。2 记得在大市见面的时候,柏氏说起过那个奸细、装作是修补狐裘的匠人。秦亮确实用心听了她的倾述,而且从她穿羊裘大衣赴约看了出来、她大概缺一件狐裘,于是没几天就送了她新的!等到了除夕当天,堂弟柏离已经回河内郡、都没有人再理柏氏,又是秦亮记得给她送来了肉食;虽然看起来有点像是祭祀之后的肉,但亲朋好友分食祭品很正常。 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对这样小处的关心、这般上心了?她不是没在大族里生活过,当然明白什么才是最有用的。但或许这几年受到的冷落、嘲辱太多,她才会十分舍不得这样些许的好意。1 秦亮的话也好像有点道理,不来往便是了、眼不见心不烦!柏氏耳边仿佛又听见了他说话,好似也听到了自己不受控制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她平常并不会去想那种事,现在竟一个人经常回想。2 柏氏无所事事,不禁俯身到了塌上,把脸贴在了狐裘上,手指也放在了那柔軟的皮毛上。2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吓了柏氏一跳!她急忙从塌边站了起来。原来是院子里的侍女,禀报说有信使来了,自称是从河内郡过来送信。柏氏遂去厢房里见面。 来人是个白面较瘦的年轻人,确实是个信使,但并非河内郡柏家的人,而是带着司马师的书信!其实柏氏这时候不用说太多,只消告诉信使、刚才那个侍女是相国府派来的人就行了。但不知为何,她终于没有说出口。 没两天,校事官谢富在城西小市旁边的客舍房间,见到了另一个从南方来的人,姓段、是个身材粗壮的大汉。 壮汉关上门便道:“将军为何不到城西的外郭大市见面?那边人多,反倒容易掩藏。”谢富却道:“在此间面见另一个人,距离更近。从吴应府上过来。”壮汉这才恍然“哦”了一声。 谢富又道:“这里也不显眼,常有人把游倡召到客舍来行乐。一会有妇人过来,别人见了多半以为是游倡。” 壮汉点头道:“谢将军熟悉洛阳,想得周全。” 两人言谈了一会,果然木门响起了“笃笃”敲门的声音,谢富从门缝里瞧了一眼,打开门,一个妇人便走了进来。来的妇人正是吴家宅邸的侍女。 谢富引荐了一下,便当着壮汉的面问道:“吴氏被纳为晋王昭仪,带了几个侍女过去?” 妇人摇头??????????????????道:“应该一个都没带。” “哦?”谢富发出一个声音,他沉吟片刻、走到了窗边往外看。 壮汉道:“吴夫人不是司马将军的黜妻?” 谢富说道:“正是,我估计吴氏与秦亮早就有私情。当年尹模还在校事府时,秦亮便曾出手帮过吴氏……”他忽然停顿了一下,说道,“不太对阿!” 壮汉忙道:“怎么了?” 谢富皱眉道:“平常这处客舍、来客没这么频繁,今天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们得走了!” 壮汉与妇人的脸色都随之一变,立刻跟着谢富走出了房门。三人刚出来,忽然听到“咻”地一声短促的口哨,谢富更急,快步走到了楼梯口。 下面人影一晃,谢富马上把手从木栏杆上放开,返身往上面走。另外两人不明所以,跟着谢富也返回了阁楼上。 三人重新回到刚才的房间,谢富立刻闩上房门,掀起了后窗,转头道:“快跳!” 壮汉先钻了出去,“噗通”一声跳了下去。妇人爬到窗上,一脸惊恐,谢富立刻从后面推了一把,立刻传来一声惊呼。谢富也随即跳窗。 妇人坐在地上哭道:“妾的腿受伤了!” “唰”地一声,谢富拔出了环首刀,毫不迟疑,一刀揷进了妇人的胸口,妇人惨叫一声,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盯着谢富。谢富看了一眼,又在她的脖颈上拉了一刀。2 壮汉愕然,谢富跑着追上去,说道:“她认识我。” 谢富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道小门,马上冲了出去。外面是一条巷子,不远处站着两个青衣汉子。他们愣了一下,看到谢彬血淋淋的环首刀、立刻拔出了刀,其中一人大喊道:“来人阿,在后面!”谢富立刻挥起环首刀冲上去,壮汉也拔剑跟上来。 “铛!”地一声,黯淡的巷子里隐约闪过一丝亮光,一个青衣汉子痛叫一声,一手抓住手臂往后退。另一个青衣汉子也挥舞着环首刀,边退边防守。 谢富见状,招呼壮汉调头就跑。但很快他们就急忙止住了脚步,因为对面的巷口出现了好几个持械青壮!于是谢富又转身往回跑,欲攻击先前那两个青衣汉子、杀开一条血路。 然而那个受伤的青衣汉子回到客舍后门去了,并关上了木门。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一群骑兵出现在了巷口,虽然他们都没穿甲胄,但人数不少。前方一个汉子喊道:“上,抓活的!”另一个声音道:“遵简将军之命!”1 冲莿上来的人手持长木棍,但看骑马的姿势、那是正经的骑兵!谢富已暗呼不妙,绝望涌上心头,今日要完了! “哐”地一声,谢富双手持环首刀,挡开了一击,顿时虎口发嘛、人也后退撞到了围墙上。顷刻之间,第二骑冲到,侧身一扫,立刻扫到了谢富的大腿上,他痛叫一声,人也摔倒在地。 没一会,骑兵们便翻身下马,一起扑了上来,将谢富二人死死按在地上。 先前那个被唤作“简将军”的人大声道:“传令第二、三、四屯,即刻去大市,把那些人全部拿下!”有人应道:“得令!” ……没过多久,马茂、隐慈、朱登三人都来到了相国府西厅里屋。三人揖拜,马茂径直说道:“禀大王,仆等已捉拿奸细二人,逮住了整个东吴商队!妇人奸细死一人,遭贼人灭口了。” 隐慈抱拳道:“那校事府的卧底、也在其中,正是谢富!大王以前也认识。” 果然校事府里有司马师的卧底!这次秦亮最想抓到的人,正是这个卧底,当初出卖魏国情报的、多半也是此贼。 秦亮顿时松了口气,脱口道,“谢富?” 朱登立刻说道:“很早就在校事府,就是那个竖子,个头不高,脸上经常笑嘻嘻的,很爱打听别人家琐事,与好多人的关系都不错。” 秦亮“哦”了一声,隐约想起来有那么个人。秦亮做过校事令,不过单是校事官就有二三十人,这么久了他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经朱登一描述,他才大概有了印象。 “那时我就不喜此人,打过一次交道、便觉他不是什么好鸟。”秦亮随口道,“但确实没想到,此人竟是司马师的爪牙,藏得确实很深!” 朱登与隐慈都附和,说早先没想到是谢富。 隐慈叹了一口气:“都怪仆手软,不然早就把谢富赶出校事府了。此贼以前是跟着尹模的人,合伙一起整过仆。但尹模死后,他便过来百般讨好认错,仆一时高兴,便因此算了。不料他跟着尹模是假,背后却是司马家!” 马茂随即说道:“吴家宅邸的侍女,跳窗逃走时摔断了腿,便是被那谢富杀了两刀而死。” 朱登道:“前天给柏夫人送信的奸细,暂且还没抓到。吴家那侍女果然有问题,让仆等在客舍抓了个正着,大王真乃料事如神!”1 “本来只是怀疑。”秦亮说道,又看向马茂道:“卿等办得不错,都有功劳。包括参与盯梢、抓捕的人,皆有赏赐。” 马茂抱拳道:“仆为大王效力,不过是分内之事。” 秦亮转头对隐慈道:“这些年校事府很少直接关人,但朝廷并未明文收回执法权。余下的审讯,卿便负责办妥罢。”他想了想接着提醒一句,“商队里大多人必定都不是奸细,否则根本没法保密。”2 隐慈揖道:“喏!” 三人告辞,接着陈骞、钟会等人也进来了。秦亮提起司马师的卧底,便强调汉中之役时,奸细出卖情报、影响战场形势的事。 言谈之间秦亮又想起了柏夫人。前天柏夫人就见过了司马师的密使,今天马茂等人还能堵住奸细;可见柏夫人明知秦亮在垂钓、却并没有向密使发出警示。 另外司马师与诸葛恪之间的关系,秦亮也不禁琢磨了一会。 第七百一十二章 只是误会 秦亮随即命人给诸葛恪写了一封密信。 信中提到当初那个叫李勇的刺客、便是司马师豢养的死士,曾在王家宅邸行刺自己!又写了柏夫人与司马家的关系,查获司马师想利用柏夫人再次谋刺。 然后用严厉的词句指责诸葛恪。今时之战场,或不再讲春秋之义,但汝也算东吴名将,竟招降纳叛、使刺客阴招,未免也太过下作! 送信的密使也是现成的。上次秦亮与吴国朱公主通信,遣使送朱公主的人去建业、弄到了一份过所,正是朱公主给的东西。 于是从洛阳出发的密使、很快就到了建业,时间还不到二月下旬。 密使求见诸葛恪时,在府中没见到其人。诸葛恪的儿子诸葛子敬拿到了书信,便急忙出城找父亲! 此时诸葛恪正在大江边上,翘首观望着江水中的一艘木筏。他接到儿子送来的信,一看内容、忍不住大吃一惊,立刻问道:“信使何在?” 子敬拱手道:“儿已将其安顿好。对了,信使拿的是外都督朱损发的过所。” 诸葛恪立刻想起孙峻说过,朱公主曾派人去洛阳打探潘皇后的消息;以朱损之名发的过所,可能正因朱公主的帮忙。 他又看了一遍秦亮的书信,其中提到的司马懿之妾柏夫人,司马师却从来没说起过!何况司马师打听魏国朝廷消息,去找一个妇人做什么? 诸葛恪压住纷乱的情绪,不禁仔细寻思了一会 司马师的事。就在这时,木筏已经到了江边,上面的人用竹竿一撑、很快就靠岸了,两个部下拿起一些碎木块、先后跳到了岸边。诸葛恪这才收起沉思,接过了他们递来的碎木,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 “确实是造船丢弃的木屑,这些是手推刨留下的木片、与武昌送来的东西几乎一样。”诸葛恪忍不住说了一句,把东西递给了儿子,又道,“已经浮到下游来了,西边的江上还不知飘着多少。” 子敬道:“魏国人或许正在大江上游全力造船!” 诸葛恪看了一眼手里剩下的碎木,皱眉道:“不是或许,这是摆在眼前的事!” 他说罢下意识地转过头,循着上游的方向、朝西南边眺望。 循着浩瀚的大江、一阵风忽然迎面吹来,猛烈的江风如同有形之物似的,一下子压在诸葛恪的脸上,顿时让他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受。羡溪就在此地的上游、诸葛恪正在观望的方向;忽如其来的大风,不仅让他想起了上游的羡溪,也想起了当时的绝望窒息之感! 回忆中仿若乌云一样的大团人马、汹涌的人海,一望无际的战线,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明明知道要完了,却根本控制不了偌大的战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形势一点点地恶化!他就像身处在一艘巨船上,却无力阻止它慢慢地撞上礁石。 诸葛恪立刻转头、挪开观望的方向 ,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无数的人马仿佛从眼前消失了,面前只剩下如大海一般的江面,只有风声依旧、夹杂着“哗哗”的水浪之声笼罩在周围。诸葛恪的视线穿过辽阔的江面,看到对面的陆岸、山影,却又想起浩浩荡荡的魏军、曾经也到达过建业的对岸!当时大皇帝都吓得不轻,建业官民更是惶恐不安。 此刻大江对岸、一个魏兵都已看不到,然而诸葛恪心里清楚,如今的魏军吞并了汉国之后,国力、人力、兵马又等到了增强!而且魏国水军也渐渐有了规模,除了来自上游蜀地,近年在巢湖、沔水上的魏军也在训练水战;尤其是巢湖,魏国控制东关之后、那里简直是个完美的水军大本营。 诸葛恪沉默良久,转头看向子敬,开口叹道:“魏军早先造出了大型投石机,后来又搞出那种喷火的铜筒,以后还不知道、他们能拿出什么没见过的东西。” 子敬颔首道:“是阿,司马子元派人去洛阳、就算能得到喷火筒的制作图纸也好。”他顿了顿又道,“魏国既已在上游大量造船,父亲以为、敌军何时会伐吴?” 诸葛恪摇头道:“现在谁说得准?可能是今年秋冬,也可能是明年、三五年之后。” “今年便有可能出兵?”子敬有点惊讶,他怔了片刻、沉吟道,“大皇帝驾崩,在秦亮看来确实是个机会。” 诸葛恪不置可否,沉声道:“秦 亮起家太快,一直靠内外战事累积实力、增加權势。如今封了异姓王、加九锡,渐有不臣之心,极可能又想故技重施,通过灭国之战震动天下,趁声威无双之时、更进一步!” 父子二人一边说话,一边沿着江边往北走,部下慢慢跟在后面,距离越来越远。 诸葛恪回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秦亮的书信,子敬看过了?” 子敬点头道:“儿先看了。” 诸葛恪遂低声道:“卿以前去过洛阳,也拜见了汝叔公诸葛公休。过两天,卿便与那信使同行、再去一趟洛阳,找汝叔公引见,当面与秦仲明谈谈。便说司马师所为之事、与我们没关系!还有司马师知情不报,从未提起过那柏夫人。” 子敬也侧目留意了一下周围。不过此时附近的江边没有别的人,几个部下离得挺远、并处于上风位置,听不见父子俩说话。子敬走近父亲,小声道:“阿父以为,吴军靠大江挡不住秦亮?” 诸葛恪不答,只说道:“图谋莿杀魏国晋王、本就不是我们的主意,若确有此事,定是那司马师自作主张。秦仲明虽是敌将,但彼此各为其主而已,为何非要与他结为死仇?所以最好还是说清楚!” 他想了想道:“等两天,我先找人问明白、派去洛阳的奸细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子敬见了秦仲明,也好知道怎么说话。” 子敬迟疑了片刻,终于低声问道:“秦 仲明若要我们交出司马师,是否答应他?” “主要是解开误会。”诸葛恪看了儿子一眼,“看情况如何,条件怎样,必要的时候……可以稍微松口。” 子敬沉吟道:“石苞与司马师关系甚是亲密。” 诸葛恪立刻说道:“不能答应送还石苞,他已是吴国将军,轻易出卖他、必会遭人指责诟病!我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司马师对石苞有知遇之恩;不过石苞现在吴国过得很舒坦,此事是可以解释的。” 子敬拱手道:“儿大致明白了。” 诸葛恪抬起手又放下,转头说道:“此行也是为了国家朝廷。到时候让汝叔公参与,大家既然能坐下来谈‘义’,便可以谈谈条件,要求秦仲明、不得趁我国国丧之时兴兵!” 子敬脱口道:“叔公是魏臣,由他作保恐怕没多大的作用。秦仲明若先答应、再反悔,我等又该如何?” 诸葛恪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办法,但如今权宜之计,尽力缓和吴魏之间的关系、总不是什么坏事。” 父子俩商量一阵,便离开了大江边回府。 诸葛恪自然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敌国不兴兵戈,吴国当然也必须抓紧时间做好防御准备!他认为除了自淮南来犯之敌,最危险的地方应该是荆州;陆抗虽然年轻,但在王凌攻江陵之战时、陆抗的表现相当不错,可以考虑举荐陆抗去做江陵督。 很快诸葛恪又召见了石苞和司 马师,询问细作在洛阳被抓捕之事。 据说月初在洛阳发生的事、动静很大,吴国校事府也是有细作活动的,这件事显然瞒不住;诸葛恪当面问问而已,还不至于就让司马师多心。 司马师这次终于主动提到了他的姨母柏氏、以及前妻吴氏。声称吴氏的弟弟做了尚书,柏氏也能见到魏国大臣家眷;他想尝试从中获取一些消息,却不知何处出现了疏漏。 ……实际上司马师最怀疑的,正是姨母柏氏那里出了问题;否则校事府的谢富、那么多次都没出事,为何此番刚刚派人去联络了柏氏,谢富就忽然出事了?但司马师没有把想法说出来。 况且司马师目前并没有逼迫柏氏做什么事!自己一时间也无法知晓,柏氏为何会直接反水。他只能暗叹,妇人确实不可靠! 还有司马师的前妻吴氏,为什么秦亮愿意信任她,敢直接纳入府中、并封为昭仪?说不定是因为,还在司马家与曹爽共同辅政的时候、吴氏便与秦亮有了私情。 多么乖巧的一个妇人!她从来不反抗司马师,哪怕被废黜之后,依旧对他唯命是从。 司马师也因此、仍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毕竟进过司马家的门、曾是他的妻子;而且他早就想过了,两家以前就有交情,等到司马家大权独揽、定会回报吴家。 然而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么个娇弱无助、乖巧听话的女人,可能早就背叛了司马 师,早已悄悄在他心头捅上了一刀! 第七百一十三章 桃花迷人眼 诸葛恪很快派出了儿子诸葛竦,跟着密使张谨前往魏国。 三月初,二人便到达了洛阳。诸葛竦去拜见其叔公诸葛诞,张谨则回相国府、向朱登复命,接着又见到了秦亮。次日诸葛公休(诸葛诞)便与诸葛竦一路,来到了相国府。 诸葛公休时常会到相国府走动。此时秦亮依旧认为,处理夏侯玄的方式、确实是利大于弊。夏侯玄不仅有名望,而且长期身居高位、地位也高,当然有危害;但对夏侯玄讲道理、手下留情,至少能拉拢一下诸葛公休等人、让其更有安全感,毕竟公休与夏侯玄曾经的交情很深。加上公休在勤王之初、选错了位置,正是秦亮保住了诸葛家与王家的联姻关系,公休后来一直表态支持秦亮。 秦亮在阁楼的二楼上铺设筵席,接待了诸葛家的两个人。除此之外,还有吴心、马茂、朱登在场,隐慈还在校事府,没有参与。 楼上平时没人活动,比较清静。但也没有什么家具物什,看上去依旧非常空旷,仿佛偌大的厅堂唯有几根大柱子、几张筵席。1 只见诸葛竦长得比较胖;公休生得白、也是身宽体胖的身材,不过诸葛竦是又高又胖。见礼之后,诸葛竦先是说起了司马师所为、与其父诸葛恪没什么关系,晋王在信中的指责,完全是误会! 实际上秦亮早有判断,诸葛恪可能还不至于用莿客。不过看到诸葛恪緊张得派来了亲儿子,正是秦亮希望达到的效果。 公休也开口道:“仆昨晚便与子敬谈论了许久。司马师是在蜀汉灭国之后、方逃亡到东吴,先是投奔了石苞,因石苞是投降吴国的叛将,元逊(诸葛恪)才收容了司马师。仆以为子敬所说,或非虚言。” 秦亮故作气愤,皱眉道:“如果是司马师知情不报、自作主张,诸葛元逊还庇护他做什么?” 诸葛竦怔了片刻,看了马茂一眼,拱手道:“吴魏互为敌国,相互派遣细作并不罕见。司马师自称,联络柏夫人等、只为打听魏国消息。” 马茂神情复杂地与诸葛竦对视了一眼,但没有吭声。1 秦亮从筵席上爬了起来,想活动一下腿脚。诸葛竦却顿时愕然,转头看向公休,接着起身拱手道:“或许大王从奸细口中、问出了什么供词,但司马师确未告知家父。”1 “孤与元逊在战场上对敌,不过是各尽本分而已。”秦亮不想争论此事,干脆提出了条件,“把司马师送到江北,此事孤便不与元逊计较了。”1 诸葛竦的声音变轻了几分,小心地说道:“正如大王所言,家父与大王各为其主,仆今日前来拜见,乃因家父不想误会、平白受不义之冤,何须出卖司马师而自证?” 秦亮仔细听着诸葛竦的语气,便道:“司马师是投靠姜维的人、去东吴不过是避难,诸葛元逊与他并无恩义,又怎么谈得上出卖?而且汝父留着这个人在身边,不会有什??????????????????么好处。” 诸葛竦沉吟道:“家父不为不义之事,也请大王遵守大义,勿趁我国国丧兴兵。” 这下秦亮倒是微微一愣,寻思之前叫人把木屑倾倒进大江、应该真的让诸葛恪误判了形势!诸葛恪是关心则乱,可见畏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2 秦亮本来就不想急着伐吴,毕竟此时魏国内部的事,更加要命与关键!拿一件本不存在的事、作为交易筹码,这买卖秦亮岂能不同意? 但他并不想在诸葛恪的儿子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意图。况且若是答应得太痛快,可能反而让对方疑惑,并显得诚意不足;因为这种不兴兵的密约,本没什么可靠的保障之法。 秦亮来回踱了几步,装作犹豫了一会,说道:“加上石苞。” 诸葛竦立刻面露难色:“石苞是吴国将军,若与家父有隙,径直杀了还好;但石苞受惠于家父、世人皆知没有仇怨,如此交给魏国,恐怕更加不妥。” 石苞也是因为扬州起兵失去了富贵,但对秦亮的仇恨、显然比不上司马师。秦亮想了想便道:“司马师身边有个叫蔡弘的人,亦不能放过。” 诸葛竦沉默了一会,肉乎乎的脸上掩不住用力思索的神情。 公休的声音劝道:“司马师为了报仇,简直是不择手段!大王自然不愿意留下此人,因此才愿意作出重大许诺。大王一向言而有信,子敬放心罢。”1 诸葛竦终于点头道:“家父逮住司马师、蔡弘二人,送还魏国。司马师谋莿之事与家父无关,且大王许诺,三年不能大举兴兵伐吴。”2 国丧无须三年,但这些细节、秦亮也懒得计较了,当即按捺住心里的喜悦,向诸葛竦伸出了右手。 诸葛竦困惑地犹豫了一下,他见秦亮的手悬在中间,遂双手握住了秦亮的手掌。秦亮上下一摇,注视着诸葛竦的眼睛、用断然的语气道:“成交!”5 大伙随即议定了具体执行的办法。考虑到从建业渡江的位置,在中渎水上交人比较方便,而且以前隐慈的人为了接应马茂、在中渎水还设置过隐蔽的据点。 等到交人的时候、已进入魏国人控制的据点,那时候魏人给不给书面许诺,便已由不得诸葛恪一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必要,于是秦亮痛快地答应,现在就给诸葛恪写一封信,把许诺三年不大举伐吴的承诺、写到纸上。1 几个人谈好,便下了楼梯。秦亮亲自把公休与诸葛竦送到西厅门外,又叫朱登送他们出门。 秦亮站在台基上目送稍许,转身走进了西厅。他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甚至笑出了“哈”地一声,这时发现马茂还在,他才渐渐收敛了笑容。2 再有城府的人,也很难把自己变成一个完全不露喜怒的木头人。有时候不注意,秦亮也会把情绪表露出来。何况今日之事,着实是出奇的顺利,秦亮也没想到,这样就能抓获司马师! 马茂弯腰揖拜,说道:“仆请告辞,先回长史府了。” 秦亮还礼应了一声。看着马茂的背影走出西厅,这时秦亮才留意到、今日正是春侊明媚的天气。 他走北侧的走廊出西厅,来到阁楼后面的台基上,立刻就感受到了斜照过来的春侊,浑身都觉得暖洋洋的。 司马师或许还不知道,东吴根本护不住他了、两家已经谈好买卖。因此司马师之前选择走艰难的蜀道、去投蜀汉确实是明智之举,只有姜维才不会出卖他;而今被迫去了吴国,便迟早可能发生如今的情况!这个整天都在琢磨怎么报仇、不计代价要杀秦亮而后快的人,眼看就能除掉,秦亮的心情自然大好!他简直有点迫不及待了,只等着重逢的大喜日子。1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西边的太阳,不想再回西厅办公,打算提早回内宅了。正好能把事情告诉令君玄姬,让她们也高兴一下。 他径直从阁楼后面的台阶下去,往北走便能进内宅门楼。门楼内的侍女揖见,秦亮只是点了一下头。刚进内宅,他便发现,令君等人在高台东边的亭子里,隐约可见,玄姬、费氏、吴氏都在。1 亭子附近的桃树长满了花蕾,一些桃花已经渐渐开了,她们估计是在赏桃花。令君等也发现了秦亮的身影,她们从席子上站起来,远远地等在了那里。 看着好几个绝色美人在宅子里和睦相处,秦亮一时间倒有点奇怪的感受。但他转念一想,从秦朝的阿房宫人数,再到魏国的曹丕、曹叡的后宫,哪个不是后宫上万? 秦亮倒不是觉得,自己的后宫只有几个人不够。皇帝们那么庞大的后宫,不过是毫不克制本能的结果罢了,占有那么多女人又不用,或者用一回就闲置几十年,还得耗费大量的钱粮养着,具有多大的意义?但也可以看出,以天下奉一人、绝非说辞而已!只要王朝还能存在,皇帝的權力与自甴几乎是没有限制的。1 他一边走,一边深吸了口气,默默地告诫自己不能迷失!这并不容易,就像曾经住在这里的曹爽,当初还只是大将军、便已经找不着北了;不仅收了曹叡的妃嫔,还任用尹模、遍天下去搜寻美妇。1 桃花美景之间,暖和的空气中,斑驳的阳光从树梢中穿过来、如同光晕在闪烁,确实容易叫人头昏迷眼!1 不过秦亮看到春色景象,又想起了羊徽瑜的丧期,如果羊徽瑜只服丧五个月、此时便差不多快到了。秦亮想把羊徽瑜赶紧纳入晋王宫,却不是只为了美色。2 羊祜做过秦亮的长史,之前在丧事间、还在为他出谋划策,应该是支持他的人。但联姻属于公开表态的方式,羊家后面还有几家联姻的士族,并有一些世交。秦亮暂且已不想管那么多,只有尽量做好准备,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才更有信心。5 第七百一十四章 不太好 步行过去的时候,秦亮正面对着邙山的方向。晚春时节、邙山覆盖上了植被,黛青色的远景,緊紧地矗立在蓝天白云深处;衬着近处花团锦簇的桃树枝,在清风中轻轻摇曳。 亭子外面就有一树桃花,树枝离得很近了,甚至可以看清每一朵的姿态,有的还含苞待放,有的半开半闭。若有闲心,或许人们能挑选出其间最喜欢的一朵。1 风中夹杂着淡淡的香气,叫人分不清是美人身上的清香,还是花粉的气味。 “这……”秦亮看着春光明媚之中、颜色更加明艳的女子,随口道,“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令君立刻抬眼看了他一眼,仍旧端庄地揖道:“妾见过大王。”玄姬等三人也拜道:“大王。”秦亮这才回过神来还礼。 费氏默默地打量着穿着官服腰跨佩剑的秦亮,轻声喃喃道:“大王真乃出口成诗。” 秦亮这才想起,刚才那句确实是诗。太熟悉的诗句,有时张口就能说出来,就像用成语一样。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诗人还没出生。他看向费氏,微笑道:“此间最多的树便是桃树,原来就有。” 此言仿佛多余、大家自己便能看到,不过费氏听来又别有意思。因为她还在成都的时候,秦亮便告诉她,大将军府种了许多桃树,春天一到、湖边成片都是桃花,没有说错罢? 费氏听罢,果然抬眼看了秦亮一下,秋水一样的眼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少了一些英气、多了几分妩媚。 秦亮自然不会在众人面前、提他与费氏在成都的言谈,只是又说了一句:“这会花期方至,若过七八天,卿等再来赏花,景色更艳。” 令君的眼睛里露出浅笑:“每个时期都不相同,直到花谢之时,依旧别有一番美景。” “王后言之有理。”秦亮回过头笑道。一眼看去,哪怕令君生过了两个孩子,但她与玄姬的身段仍是秦亮最喜欢的。令君那大长腿十分匀称,流畅地变宽到髋部的位置、线条饱满美妙,及至腰间又呈内弧状收缩为柔韧的小蛮腰,身材怎一个婀娜多姿了得。等她跪坐或俯身的时候,又有另一番美好。但若身上没什么布料,腰最好看的,应该是皮肤雪白细腻的玄姬、以及年轻水灵的费氏。几个人都很漂亮,只是各有不同而已。4 春深渐暖,女子们的衣裙料子都穿得比较薄了,秦亮只怕是这么呆一会、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出现浩然正气。1 “大王请到亭中入座。”令君道。 秦亮看了一眼敞亭里铺设的筵席,用玩笑的口气道:“看来没有我的位置了。” 令君看了他一眼:“妾这便叫人去取席子。” 这时玄姬的声音道:“王后,不必了。妾略觉不太舒服,想先去歇会,等君等赏过花,妾再过来。” 令君看了一眼玄姬:“卿的脸是有点红,我还??????????????????以为这时候的桃花没什么粉末,并无大碍。” 秦亮这时才知道,原来玄姬对花粉稍有过敏,好像皮肤太细腻的人、是容易过敏。 他本来想找令君玄姬、说可能抓住司马师的事,但在这里不好说,毕竟此时尚需保密。旁边还有好几个侍女在场,人多就嘴杂。而且这里光线极好,一会看着看着、再有点亲近的行为,当着一群侍女出丑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秦亮便道:“我送王夫人回去。” 一会回庭院又能见到,令君等便屈膝作礼、向秦亮告辞。 于是秦亮与玄姬同行,去她住的庭院。从高台这个方向过去,便不必走令君住的西庭院,只消径直走一条东西延伸的街巷过去,便能到玄姬的那座清幽庭院正门。 留心看去,玄姬住的这里,确实没有桃树,此时的草木只是绿幽幽的、愈发茂盛了。 “午后煮的茶水,已经凉了,妾去灶房给大王煮茶。”玄姬说道。 秦亮伸手抓住她柔软的纤手,“姑不舒服便休息一下,天气渐暖,凉了照样喝。” 玄姬摸着自己的脸,“其实没什么,过一会就好了,今日也不严重、只是稍有不适。” 秦亮道:“姑也没说过,我才知道姑不适花粉。以后别在住的地方种花便是。” 玄姬轻轻抽出手,拿了两个碗过来,跪坐到木案边,声音轻缓均匀好听,“几株花没事,只因那湖边周围、整片都是桃花。还有茅草、灰尘等,肌肤沾上了也容易发痒。在青州的时候,睡塌下面垫的是稻草,阿母不时就会叫我拿出去晾晒、或是换新的稻草,每次我都很不想做。但我不想惹阿母生气,对她也没说过。” 她没听到秦亮有回应,回头看了一眼,见秦亮的目光在她身上、正在侧耳倾听她的声音,她便接着道,“以前令君特别爱干净,手上沾了一点东西便反复洗手,我觉得她是心里有毛病。我跟她不一样,只是做那些活,才觉得身上不舒服。”2 秦亮只是耐心地听着,没说什么。毕竟他也没有上万的妻妾,就这么几个女人,还养不起玄姬、要她去做那些活么? 玄姬端起一碗茶,双手递给了秦亮。他伸手去接时、又握住了玄姬的手,她的肌肤还真是细腻如缎。秦亮把碗放在了案上,自顾欣赏着玄姬艳丽的容貌,因为花粉过敏而脸红的模样,看起来倒仿佛是娇羞的謿红。浅青色的上衫衣襟、料子比较轻軟,这个季节她的气色才更加饱满,若是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布料的姿态便会不同。他这才想起,有好几天没到玄姬这里了。因为他前两天分别去了吴氏与陆凝院子,然后费氏晚上常常陪着令君,玄姬又不愿意来。3 秦亮看了一眼门外的阳光,这会正好。不过他还是主动提起:“费夫人挺好相处,她已不是外人,姑若愿过来,我们几乎每天都能高兴地在一起。”3 玄姬忽然抬起头,与秦亮对视了一会。秦亮只得沉声道:“当然我也不想勉强姑。” “大王若答应我一件事,我便遂君之意。”玄姬的凤眼中露出一丝笑容。 秦亮立刻问道:“何事?” 玄姬不答,起身去柜子旁边,竟然翻出了两根似曾相识的粗麻绳,转身道:“以前君对我做过的那件事,我也想让君试试。”8 秦亮微微一怔,但很快便觉得没什么,毕竟玄姬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他没多想,便立刻点了一下头。 玄姬见状,明艳的鹅蛋脸上露出嫣然一笑,立刻去把门窗都闩上。接着她回来便让秦亮躺到了塌上,把他的双手束缚到了木头上。秦亮拉扯了一下,那麻线编制得很粗、纤维很有韧性,完全挣脱不开,他忽然开始心慌。3 没一会,玄姬又把他的脚给绑上,并拿来了块青布、把他的眼睛也蒙上了!巨大的失控感、一下子袭上秦亮的心头,他不仅没法挣脱,而且完全看不到周围发生什么、玄姬在做什么。秦亮的腿立刻蹬了两下,不禁脱口道:“这样不太好……”玄姬却俯身在他耳边柔声道:“大王,今晚妾便过去陪着王后。”秦亮听到这里、便未吭声,主要是他也不想在玄姬面前,表现出恐惧,更想证明自己信任玄姬。1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一点,自忖是信任玄姬的!但真切的失控感,并非出于理智,似乎跟信任与否、没什么关系。 秦亮忽然才明白,自己大概真的是个很缺少安全的人,十分在意对自身的掌控感。如今他一心想着名正言顺的權位,或许主要不是源于野心、反而是恐惧?他确实畏惧命运不受控制,担心失去现有的东西。2 此刻他动弹不得、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甚至很快被勾起了内心深处的梦魇!他仿佛又回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任人处置的绝望处境,似乎比那时的感受还要慌张,因为那时他的心态已经完全放弃了,此刻却没有那样的心境! 兴许玄姬的内心与他有某些相似之处,譬如她也很没有安全感,当时秦亮一时兴起对她做的事、她大概也感受到了类似的恐慌罢?难怪玄姬要让秦亮也亲自体会一下,试图让秦亮也了解她的感受。只一会工夫,秦亮发现、自己的冷汗竟然渗出了发际!没有了视觉,别的感官似乎变得更细致了,只能听到衣衫落到席子上的轻微声音,由此猜测玄姬在做什么,并隐约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以及若有似无的触觉与体温,依靠想象判断是何处的肢体接触。偶尔秦亮连她的发丝轻轻拂过、也感觉到了,当然还能察觉到她的灵体,并不属于感官。3 危险的失控感、与溫柔美好的想象,矛盾的感受糅杂在了一起,秦亮有种说不出的复杂緊张情绪,只觉浑身的筋似乎都綳緊了。他觉得自己正在渐渐進入幽深黑暗之中,几乎已经忘记、外面正是阳光明媚的环境. 第七百一十五章 有如倾述 木头门窗依旧紧闭,只有地板上偶有一段窄小的明亮阳光。这座庭院本就环境幽静、此时更是宛若一点声音也没有,情绪崩溃的哭泣声与闷吼都消失了,仿佛一直都如此安静。“呼……”秦亮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发出了声音。他身上的白绸里衬敞着,结实的胸膛上有汗、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更有光泽了,连里衬料子也被汗水浸得潮濕。4 三月上旬的天气并不算炎热,他竟出了那么多汗。看他的样子,玄姬觉得他对于任人摆弄的反应、比她还要强烈得多!她也不知道秦亮究竟经历过什么,按理他的出身不算大富大贵,起码在冀州还有庄园、能进太学读书,应该比玄姬以前过得好才对。兴许大丈夫天生就不愿意像女子一样、那么容易逆来顺受罢。 秦亮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他还有点懵,好像在沉思着什么。玄姬便溫柔地把他抱在了怀里,心疼地柔声道:“好了好了,妾若真会害人,君应该不敢与妾共枕才对。偶尔半夜醒来,君不是都睡得很沉,却不见担心。”2 “是阿。”秦亮好像活过来了一般、又开始上手,说道,“我不是担心,如果连姑与令君都不信,我还能信谁?说不清楚为什么,再说我的嘴还能说话、不是没叫姑松绑吗?”4 玄姬拿开他的手掌,浅笑道:“妾觉得大王在强撑。”秦亮从塌上起来、开始收拾,回头小声道:“起初不太习惯,后来已是渐渐释然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秦亮便要先回住处沐浴更衣,他的换洗衣裳没放在这边。玄姬却没起来收拾,只是把席子上的一块厚布拉开,便盖上被褥继续睡觉。1 到了黄昏,她也不过去吃饭,继续在塌上闭目养神。太阳下山之后,光线立刻变得黯淡,但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这时玄姬才慢吞吞地起来,叫侍女随便做了一碗汤饼,吃完东西才去细心地沐浴更衣。2 慢慢做完一些琐事,夜幕早已降临。玄姬寻思答应了仲明的事,她依旧觉得很不好意思,以前与令君在一块、毕竟是从小认识,彼此本来就很熟悉亲近,而那个费夫人并非为人好与不好,实在是感觉有点生疏。但她确实不想对秦亮食言,遂借着灯光,又坐到了镜架台面前,稍微画了一下眉、在嘴唇上涂一点口脂。1 如同原先、玄姬还没有名分之时似的,她摸黑走小门、出了庭院,横跨中间那条街巷,她又走到了斜对面的小门外。伸手一推,果然秦亮记着许诺、给她留着门。 令君的卧房外屋黑漆漆的,里屋还亮着灯。令君握住玄姬的手、把她带到了里屋,秦亮看过来,立刻笑道:“卿来了阿。”玄姬只得垂目“嗯”了一声,轻声道:“妾不想说话不算数。” 费夫人的目光闪烁,微微屈膝道:“见过、过王夫人。”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緊张,说话都不利索了。感觉到此时见面不太好的人,显然并不止玄姬??????????????????一个。 令君转头示意旁边的筵席,她跪坐的姿态依旧端庄挺拔:“先前让莫邪去叫姑吃饭,姑也没来。” 玄姬便道:“那时我还不太饿。”她一边闲谈,一边跪坐到了令君身边。 这时秦亮也拿着一条胡绳床挪过来,自然地伸手握住玄姬的纤手,用关心的目光看着她:“姑吃过东西了?” 玄姬轻轻点头道:“妾那边也有灶房,让侍女做了些吃食。”她说着话,又用余光看了一眼不吭声的费夫人。费夫人犹自正用手指揉躏衣角、把绸缎都弄得皱巴巴的。 即使费夫人的话很少,但多一个人,气氛便是完全不一样。起初大伙只是像平时见面一样交谈,但没一会,言语就渐渐有点不一样了。秦亮又提到了冰麒麟,原来玄姬以为是某种神兽,不过经历了几回、她自然明白了怎么回事。此间只有费夫人不懂,起初还一脸茫然地看着秦亮、听他说话。房间里还亮着蜡烛,人们说话时的情绪、神态都一清二楚。不知从几何时起,秦亮便仿佛开始对着井倾述,不成语句的言辞、真是不堪入耳,但是他的情绪很投入,怜惜中带着热烈与溫柔。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准确方式与以前又有了一些变化,只需更短时间便能尽情地倾述内心的情意。7 玄姬出神时倒想起了、在高台那边赏桃花时的话题,桃花开的每个时期、每个姿态,都有不同的景色。人们倾述情意亦是如此,当只有玄姬与秦亮单独相处之时,感觉便更加隐秘而专注;而此时有别的人在场听着,情绪则复杂而强煭,她心里知道有别人分享心情,比如握住手的力度变化都能反应出来。初时玄姬只是紧闭双眼忍受,然而过了一会,那种不好意思的緊张、便莫名有了些缓解适应,有时她甚至会忘记处境。或许也是因为人们会相互影响,秦亮令君与她说话都很认真的样子,会让玄姬产生一种、此事很正常的错觉。1 房间里的蜡烛一直亮着,没人顾得上去熄灭。不过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秦亮偶然发现、蜡烛已经自己燃尽了,只在青瓷灯台留下一滩凝固的残蜡。他没有叫当值的侍女,仍然自己穿戴衣冠,离开里屋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睡塌。4 待到秦亮来到前厅阁楼时,他脑子里仍充斥着横陈美人的场面,静坐了一会、他才收起心思考虑正事。不过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妇人、有关羊徽瑜的事。又有几个月没见过羊徽瑜了,主要是因为她正在服丧、不好见面。去年临近除夕的时机、倒是恰当,但因在柏夫人的院子里出了点意外,未能见成。4 这会秦亮又寻思,等羊徽瑜的丧期结束,便把她封为夫人、公开与羊家联姻。1 ……羊徽瑜在家里服丧,平常完全不会客,也不参加任何宴会与访友。柏夫人身边的侍女来请她,她才想起很久没有理柏夫人了,应该去看望一次。 别院就挨在旁边,她很快见到了柏夫人。这时方知柏夫人请她来、是因为秦亮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提到秦亮,羊徽瑜反而莫名有点气,但又好像不是对秦亮有气!她毕竟在服丧,去世的人是她们姐弟的母亲,秦亮也该考虑羊家的心情,确实不适合见面。而且很快就能读到秦亮的书信,她才渐渐好受了一点。1 柏夫人道:“相国身边的吴心说,羊家人在丧期,有些事不便商议,便给羊夫人送了一封信。” “晋王知道柏夫人与我有来往。”羊徽瑜故作淡然地说了一句。 柏夫人随口道:“这住处就是羊夫人的院子阿。” 两人在厅堂里跪坐下来,柏夫人看着别处轻声道:“除夕之前,相国来过此地,因为正好我这里来了客,他便留下东西很快走了。”3 羊徽瑜点了点头,不禁寻思,秦亮亲自来永和里,应该不是为了与柏夫人见面;或许他是想趁过年的节日,专门想与自己见一面?想到这里,她又心道:我从来没缠着他,又不是非要见一面才高兴!1 她看了一眼柏夫人,随口道:“晋王还是记得柏夫人。” 柏夫人的眼神微微有点异样,避开目光道:“说来话长,以前我不是在王家住过吗,唉……对了,我去把茶壶提过来。”1 羊徽瑜也听说过一些事,但懒得再管司马家的恩怨。见柏夫人起身走出厅堂、羊徽瑜终于忍不住了,便拿出了那份漆封的书信,当场撕开来看。 确实是秦亮的亲笔,他的字很好认,工整有力,颇有几分钟繇书法的风范、但又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书信开头就写了除夕前的事,说是想见她一面,正好趁着除夕给柏夫人送礼的机会相见,不想柏夫人家里有客! 羊徽瑜立刻就相信了他信中的说辞,因为刚才柏夫人也提到过此事。很简单的一件小事,羊徽瑜竟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1 后面写的也是琐事。晋王宫内宅的桃花正开,昨天刚去赏过花,春光明媚、满树桃花,景色很美,只是稍有一点遗憾。因为去年桃花开的时候,在同样的地方、见到了她,今年却不方便宴请她了。1 羊徽瑜很快就想了起来,她记得那次宴、乃因是她主动去给王后帮厨。柏夫人也在,好像当时宴请的是太尉孙礼。羊徽瑜为人还是有点心气,主动去帮厨当然有讨好王令君的意思,所以她有印象。当时桃花是什么景色,她反倒记不太清楚了。 回想了一下,那次宴会确实是在春天,好像差不多正是现在的时节。桃花的美景之中,仿若不经意的邂逅,次年又在字里行间、书写着些许的怀念惆怅。羊徽瑜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诗情画意的气息。4 她心里微微有点酸,但明亮的眼睛里又露出了一丝笑意。她撇了一下朱唇,默念着明媚春色,看着门外的阳光,轻轻“唉”了一声 第七百一十六章 果断的元逊 诸葛竦已经离开了洛阳,与他同行的魏国密使、仍是张谨,乃因张谨有吴国过所。 从洛阳去建业,有一千多里之遥,但寥寥数人走大路、还能从官府驿城换马,却要不了多久。饶是诸葛竦等人走得不太快,三月中旬也到江北地区了,只待到了老山附近、渡过大江就是建业。2 这个时候,正在建业府邸的诸葛恪、忽然得知散骑常侍朱恩来访,遂请入房中见面。 朱恩急忙说出了一件密事,他听到了一个消息。中书令孙弘想趁诸葛恪进宫议事时,在宫门内设好伏兵,然后矫诏诸葛恪私通敌国之罪,将诸葛恪袭杀! 诸葛恪大吃一惊,忙问消息是否准确、听谁说的?朱恩说是倵卫将军孙峻所言。此事是中书令孙弘自作主张、并未与孙峻商议,但被孙峻察觉出了端倪。1 一时间诸葛恪难辨事情真假,但至少可以确定,孙弘真有动机!1 孙弘做中书令、一向与诸葛恪不和,况且当年因为孙霸与孙和之间的矛盾,二人没少结怨;大皇帝驾崩之后,诸葛恪也正准备把孙弘换掉,这么一个人掌握诏令、他实在不放心。所以孙弘惧怕被诸葛恪凊算、想先下手为强,并非不可能! 况且孙弘此人,也确有那样的胆子!赐死前丞相朱据的诏令,诸葛恪怀疑就是矫诏;能发出诏书的人,不是孙弘是谁?但是孙弘是大皇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也与倵卫将军孙峻、全公主交好,诸葛恪对于怎么处置此事、一时间还有点犹豫。 朱恩很快就走了。两天之后诸葛恪出行,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孙峻。两人下车揖见,孙峻靠近时、不动声色地言语了一句,说诸葛将军有时比较马虎、最近应该谨慎一些! 孙峻与诸葛恪在一些事情上已有些争执,比如孙峻之前自作主张告诉了大皇帝、有关潘皇后的下落,诸葛恪就不太高兴。但以前孙峻与诸葛恪的私交还是很密切的,并没有因为孙和与鲁王之间的争斗而结怨,每当建业有什么情况、孙峻也会派人悄悄告诉诸葛恪。 如今有了孙峻这句话,诸葛恪几乎下定了决心! 刚回到府邸,诸葛恪又见到了中书省送诏书的官吏。明日陛下将在神龙殿召见大臣,诏令威北将军诸葛恪等议事。 接到这份诏令之后,诸葛恪只觉孙弘已经准备好了!看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事不宜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诸葛恪很快便在府中部署了一番,立刻派人去邀请几个人来府上议事。请的是外甥张震,部下石苞等人,当然还有中书令孙弘!使者告诉孙弘,侍中孙峻、以及其亲戚孙嘿等人也会到场。1 起先诸葛恪以为,孙弘可能不愿意来,但没想到、他没多久就到了!大概是因为孙弘听说孙峻、孙嘿等人也在,怕大伙背着他商议中书令一职的任免问题。 孙弘受邀走到了厅堂门口,他一看里面的人、竟忽然生出了疑心,马上拱手道:“我想起,还有一件东??????????????????西留在马车上了。” 诸葛恪的属官立刻抓住孙弘的袍袖:“派人去取便是,请中书令先入席罢。” 孙弘脸色一变,说道:“孙侍中等人未到,我稍后再来也不迟。” 诸葛恪当机立断,立刻起身道:“还等什么?” 四下立刻有侍卫冲了过来,孙弘瞪圆双目,急忙“唰”地一声拔出剑来。此时诸葛恪已提剑到了孙弘前面,对准他的胸口便是一剑。“阿”地一声大叫,孙弘拿剑的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诸葛恪:“为何,汝……” 侍卫们已冲到旁边,纷纷拿起环首刀对着孙弘一顿刺砍,孙弘顷刻间便浑身是血、倒在了血泊之中。 诸葛恪弯腰拿孙弘的袍服擦了一下剑、放回剑鞘,这才淡定地转过身,看着惊愕的亲戚与部下,抬起手道:“子远(孙峻)告发,孙弘心怀叵测,意欲矫诏杀我。但今已伏诛,诸位不必惊慌了。来人,上酒!”1 席间终于有张震开口道:“今陛下未亲政,孙弘以何理由矫诏害舅舅?” 诸葛恪冷哼道:“此贼欲诬我私通敌国,简直荒谬至极!我为吴国南征北战,在东关之战中、杀的魏兵还少吗,怎可能通敌?” 侍卫们上前正在拖走孙弘的尸首,司马师却还在观察地上的孙弘、若有所思的样子。诸葛恪便问道:“子元有何看法?” 司马师拱手道:“没有,仆事先毫无预料,忽然发生这样的事、仆感到十分吃惊。”2 诸葛恪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既然邀请了几个宾客,诸葛恪便陪着大伙饮酒压压惊。门口传来了“哗”地一声,侍卫们把整桶水倒在地上,将大量血水冲走了。 当然此事还有些麻烦,只是把孙弘的尸首拖走、没法了事。孙弘毕竟是中书令,杀了他必定需要有个说法。但事情还是比较清楚的,孙峻亲口告诉了诸葛恪的心腹朱恩、并又在今天早上当面提醒,几句话就能说清楚是非曲直! 下午孙嘿来了,见到诸葛恪便道,陛下于明日在神龙殿召见大臣、却非矫诏。请诸葛恪依旧奉诏,明日前去神龙殿,正好把今日之事与诸大臣言明。 新皇还不到十岁,显然什么事都是大臣们和全公主说了算,但诏令依旧是诏令!按道理诸葛恪只能去太初宫觐见,除非他想抗诏。 诸葛恪已隐约感觉,似乎有点不妙。但细想之下,此事应该也没多大的问题,况且杀了孙弘、总要给几个辅政大臣说清楚才行。1 次日一早,诸葛恪穿戴衣冠,准备进宫。这时他忽然闻到衣服上有臭味,便命人重新取一身官服,又去洗脸、闻到水里也有臭味。他立刻叫侍女来闻,侍女却说没有气味,诸葛恪只觉有点奇怪。5 一行人乘车去了太初宫,诸葛恪走公车门入,马上碰到了自己的人朱恩。大皇帝在位时,朱恩便以散骑常侍受命掌管了一部皇宫侍卫;另外一个散骑常侍张约,才是在新皇孙亮登基之后、由诸葛恪举荐的。 朱恩附耳小声道:“今日似乎有些不太寻常,将军不如改日再来。” 诸葛恪沉声道:“那不是抗诏不遵?” 朱恩出了主意:“一会仆便禀奏陛下,说将军忽然腹痛难忍,不得不回去就医。” 诸葛恪一时间十分犹豫,自己都走到公车门了,这么回去、岂不是临阵逃脱,好像自己很怕别人? 就在这时,倵卫将军孙峻、太常滕胤一起迎到了公车门内。朱恩立刻住嘴,执礼于道旁。诸葛恪来不及多想,便立刻用手按住腹部,又勉强地拱手道:“腹中忽然绞痛,失礼了。” 两人揖拜还礼,滕胤看着诸葛恪,便道:“将军要不先回去,请郎中来看看?” 孙峻也观察着诸葛恪的神情,说道:“既然诸葛将军身体不适,便让我等为将军告假罢。议事之时,我可以帮将军说清楚。将军若还有别的事要上奏,现在告诉我,待到殿上、我来转奏陛下。”1 听到孙峻也劝他,诸葛恪反而不想回去了。毕竟别人替自己说话、总会不太一样,只有自己、才能尽力为自己争取有利的评判!而且孙峻与孙弘还是不太一样,虽然他们都曾是支持鲁王的人,但孙峻与诸葛恪私下没什么仇怨。 诸葛恪直起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现在好一些了,疼痛是一阵一阵的。” 孙峻见状说道:“那吾等这便去觐见。” 旁边的朱恩面露忧色,但有外人在场,他也没再多言。 几个人遂一起登上台基,进了神龙殿。此时辅政大臣们、以及几个官员都到了,但上面的正座还空着,陛下未到。大伙相互揖见寒暄,先到筵席上入座等着。 大皇帝驾崩不久,宫女们没有上酒水,便端着茶水上来招待大臣。孙峻端起碗向诸葛恪示意道,“请。” 诸葛恪道:“我暂时不敢饮水。” 孙峻恍然点头道:“腹痛确实不能随便吃喝东西,不然一会又发痛了。” 诸葛恪听罢,暗自松了口气,更觉得今天没什么事,朱恩大概是因为听到孙弘的阴谋、太过緊张了。 想来也是如此,诸葛家是大族,不止有诸葛恪一个人,加上联姻的亲朋好友,故交部下,鲁王那边的人疯了、才敢轻易对他下毒?在神龙殿下手也没那么容易,侍卫中也有诸葛恪的人。 再说孙和与鲁王的争斗已经结束,如今是孙亮登上了皇位;在这种时候,无论孙鲁班与全氏,还是孙和这边的人,都该一起弥合矛盾、重新维持新的朝政才对。 这时孙峻向这边靠近了稍许,侧身轻声道:“将军想好怎么说了吗?” 诸葛恪寻思事情也不复杂,便道:“孙将军告诉朱常侍的话……”孙峻回顾左右,立刻点头道:“我知道的。”诸葛恪遂道:“那便容易言明。” 孙峻又看了一眼上位,说道:“君等稍候,我去问问。” 第七百一十七章 曾经名少年 孙俊去的是正殿后面,那边是内殿方向、没有兵的,皇帝应该就在内殿。诸葛恪自然也就没在意。 不多时,孙峻便返回了神龙殿。诸葛恪一看顿觉诧异,一会工夫孙峻竟已换了衣裳、只穿着一身短衣走了出来! 大臣们纷纷侧目,孙峻忽然脸色一变、指着诸葛恪厉声道:“天子有诏,拿下诸葛恪!” 诸葛恪大急,忙从筵席上爬了起来!此时孙峻已拔出了一把长剑,跃步向他冲了过来。诸葛恪立刻伸手去摸剑柄,便听到朱恩喊道:“将军快走!” 闻言诸葛恪反应过来,先去神龙殿外面、确实才是上策,毕竟皇宫侍卫里至少还有朱恩、张约等安插的人!诸葛恪拔出了三尺剑,转身便走,奈何他身着宽袖长袍,心急之下差点没被自己绊倒,而且他长得比较胖、顷刻间便被孙峻追上,刚想转身拼杀,背上便立刻感觉到剧痛! 诸葛恪痛呼一声,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反手一剑横扫过去,“铛”地一声,两柄长剑发出了剧煭的撞击。 朱恩亦已提剑过来了,趁着孙峻格挡,一剑刺出。孙峻来不及换步法,上身向后一歪,下意识抬起左手护住面门,接着便是一声闷哼,孙峻的左臂被刺中一剑! 诸葛恪见状忍痛从另一侧围攻,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孙峻轻轻拨开诸葛恪的长剑、几乎同时反手一剑挑出,诸葛恪再次发出一声痛叫,左前肩被划出一条大口子,割破的袍服布料当即被血染红了。 “铛!”孙峻一边向侧面游走一步,一边击开朱恩的第二剑。孙峻左臂受伤的左手也放在了剑柄上,右手握剑,把上身躲在了长剑后方、面对着朱恩。 诸葛恪前后中了两剑,感觉头昏目眩,但仍立刻攻了上去、策应朱恩。朱恩见状也急忙同时前冲进攻! “啊!”朱恩一声惨叫,孙峻一剑结结实实地砍中了朱恩的右臂。朱恩的胳膊几乎都断了,剑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仿若电花火石之间,孙峻同时躲开了诸葛恪的挥砍,立刻反身逼近,跨出马步、单手握剑,一剑刺中了诸葛恪的右胸。 诸葛恪的身体本来就不太灵活、又穿着十分影响行动的宽大长袍,根本无法躲开,身体的力气也在迅速抽离。 朱恩的声音道:“阴险的贼人,汝告……啊!” 孙峻转身一剑捅進了朱恩的胸口,迅速拔剑对着朱恩的脖子又是一剑!饶是如此,朱恩还是没死透,满嘴吐血瞪圆双目盯着孙峻,但已说不出话来,人也向后仰倒。 诸葛恪坐在地上,拼尽全力向后挪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孙峻提着剑走过来,鲜血正在沿着长剑滴到地面上!忽然之间,诸葛恪猜到朱恩想说什么了,告发孙弘是孙峻的阴谋! 在这生死的一瞬间,诸葛恪身中两剑、已无力反击,但头脑竟莫名变得异常清醒。 诸葛恪终于明白过来,什么私通敌国、正是孙峻给他想好的罪名!但是建业朝廷内外为诸葛恪说话的人不少、所以孙峻才想用直接莿杀的手段,先引誘诸葛恪杀中书令孙弘,孙峻随后动手才有理由! 诸葛恪与孙弘本来就有怨恨,加上是孙峻亲口向朱恩告发,当时诸葛恪自然要先想着怎么对付孙弘!后来孙峻亲自提醒他小心谨慎,又让他下意识觉得、孙峻等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当然最直接的原因,还是那道从中书省发出的诏书、第二天就进宫议事!更让诸葛恪生出了极大的疑心,有一种迫在眉睫的感受,根本没给他时间反复思考。否则若是多过几天,他不时回头再想想,说不定偶然便会发现其中的蹊跷! 刹那间,诸葛恪甚至想到了孙弘躺在地上之时、司马师的眼神,司马师应该在当时便已察觉到事情不对了,但那司马师也是个城府很深、且阴险之人,愣是没有说出来!诸葛恪此时才后知后觉,能察觉他与魏国联系的人、确实最可能是孙峻。 主要还是太小看了孙峻!诸葛恪原以为,孙峻虽是宗室,但未曾统率大军、建立过什么大功,岂有那么大的野心、胆子以及自信,能掌控这偌大的吴国局面? 可笑的是,他直到今早,心里想着的、还是怎么让孙霸孙和两边的人重归于好,以便共同维持朝政,争取时间调兵遣将,抵御外敌;竟因此不惜促成了朱据之子与孙峻之妹联姻!哪想到,孙峻早已在阴谋除掉自己、攫取大權了。 诸葛恪此刻是后悔万分,又是恼怒非常!自己年少成名,在吴国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为吴国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没有死在战场上,竟要死在这吴国朝廷的神龙殿中、死在吴国小人之手! 就在这时,诸葛恪的脖子上感觉到了冰冷的剑锋,他几乎浑身都是一顫! 又凉又硬的铁、接触皮肤微微的莿痛,他甚至能感觉到剑锋上血液的潮濕。一股巨大的恐惧袭上诸葛恪的心头,窒息的绝望、想到诸葛家全族下场的不甘,他瞪着眼睛,几乎想不顾一切地求饶了。 但诸葛恪当然明白,事到如今后悔与讨饶都没有用,孙峻不可能再给他丝毫反击的机会!而且诸葛恪也来不及讨饶了,还没说话,他便感觉到了剑锋移动的趋势,在割下去之前的刹那间,他只能下意识地发出“啊”地一声大叫。 神龙殿上只有三个人打斗,另外两个辅政大臣滕胤、吕据,以及几个官员虽然神情震惊,但都没有上来动手,大多人都从位置上站起来了,瞪眼注视着殿上发生的事。 打斗只一小会功夫、几招就结束了,大门口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一群侍卫将士跑进了神龙殿,也是个个都在观望。毕竟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皆是吴国最有权势的大臣! 孙峻也是不慌不忙地、用诸葛恪的袍服擦了两下长剑,然后入鞘。他转身说道:“天子诏令,只杀诸葛恪。诸葛恪私通敌国、意欲投降,中书令发觉此事,竟然遭其謀杀灭口!其谋逆反叛之心,丧心病狂,死有余辜!今首恶已毙,余者既往不咎。” 他说罢挥了一下手,众军见状纷纷抱拳后退,接着陆续都出去了。 孙峻却招了招手,指了几个人留下,让他们把地上的尸首拖出大殿。 大臣们噤若寒蝉,一时间什么也不敢说,看孙峻的眼神无不多了几分惧色。孙峻向滕胤等人拱手道:“让诸位同僚受惊,请入座饮茶。中书令孙弘是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诸葛恪说杀就杀!我也是不得已阿,若是任由诸葛恪这么肆意妄为,我们孙家的基业,如何禁得起他折腾?” 吕据等终于附和了两句、回到了座上,滕胤一言不发,也跪坐到了筵席上。不过腥味笼罩在大殿上,大家都没有再动案上的茶碗。只有孙峻用中指与拇指捏起茶碗、淡定地喝起了茶,又呼墙角瑟瑟发抖的宫女上来,为他包扎左臂的伤口。 这时孙嘿走进了神龙殿,转头看了两眼地上的血污,走到孙峻旁边,跪坐下来顿首行礼。 孙峻沉声道:“汝暂领中书省,照陛下先前的意思,发诏令去校事府,立刻派人把诸葛恪的儿子、家眷全部抓了,别让他们逃走!还有朱恩、张约、张震全家。” “仆领命!”孙嘿拱手道,他想了想小声道,“诸葛恪还有个弟弟诸葛融,此时在荆州领兵。” 孙峻点了点头,看向滕胤等人道:“我们杀了诸葛恪,若是让其弟诸葛融继续领兵,恐怕会反叛,对朝廷十分不利。我举荐施绩(朱然子)、孙壹、全熙三人,领兵去迫使诸葛融回朝受审,若其抗命,则攻灭之。诸位以为如何?” 滕胤叹气道:“事到如今,唯有如此才能稳定大局。”将军吕据等人也纷纷颔首。 士族之间往往也是有旧怨,孙峻选的三个人,便多少与诸葛恪有隙。 孙峻转头看向孙嘿:“赶紧去办罢,把事情办好。” 孙嘿应该看明白了孙峻的眼神、大概想起了中书令的官位许诺,孙嘿立刻抱拳用力地说道:“仆明白!” 此时孙峻一改平时圆滑的作态,跪坐的姿势间,胸膛也挺起了几分! 先帝亲自任命的五个辅政大臣,一下子就死了两个。剩下的人,除了孙峻,滕胤与吕据暂时被震慑了,刚才完全没有与孙峻对着干的意思!况且他们俩的实力也比不上孙峻,孙峻起码是宗室、掌建业禁军;在皇帝身边又有全公主作为盟友,再把亲戚孙嘿任命为中书令,便几乎能左右皇帝诏令了!有了皇权的名分,连对付诸葛恪都有办法,别说滕胤、吕据等人。 接下来除掉了诸葛恪全家、姻亲、心腹,便能尽量笑纳诸葛恪留下的势力。然后就可以把当初孙和与孙霸两边的人、都拉拢到孙峻自己这边。 这还得感谢诸葛恪的成全,从中撮合,让朱据之子朱损、娶了孙峻的亲妹妹! 当初支持孙和的死忠,一个是陆逊、另一个正是丞相朱据;有了朱据家的结盟,孙峻收服孙和的人,实在能省去许多麻烦。其中有能征善战的丁奉、陆抗等人,以前都是陆逊的人,本来就不属于诸葛恪的心腹。 而原先鲁王孙霸的當羽,孙峻本就是同當,现在他还出面为孙弘报了仇!只需继续维持与全公主的感情、那实力最大的全氏也自然是孙峻的盟友。 所以只要冒险除掉诸葛恪,孙峻的权势、便能立刻得到极大的增强!琅琊诸葛恪自诩文武双全,却愣是没看清楚这样的形势。 第七百一十八章 令人唏嘘 诸葛竦与魏国密使张谨坐着船,在石头城旁边的秦淮河入水口、出示了过所,便沿着秦淮河到了建业城外。 几人还没下船,却见一队马兵急匆匆地冲出了城,行人纷纷避让,有挑着东西的人躲避不及、竟被掀倒在路边!张谨毕竟身在敌国、见此气氛面露忧色,遂道:“不如先派随从进城,让诸葛将军遣人来接罢。” 人如其名,这个魏国密使的言行是比较小心。据说当初相国府选中他为使者,就是因为他的名字。 诸葛竦则不以为然,但寻思是来客主动要求有人迎接,不好太过失礼,便叫身边的奴仆先下船、前去密禀父亲诸葛恪。1 两人在码头上等了许久,那奴仆忽然急匆匆地快步回来,沉声道:“诸葛家内外全是人,宅邸被人抄了!” 诸葛竦愣了一下,还有点没回过神来,瞠目道:“谁能抄诸葛家?” 奴仆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块布,说道:“仆回来时遇到了王桥,他说,诏命指责将军私通敌国、謀杀大臣!”言语中的王桥,乃诸葛家的一个近侍。 诸葛竦展开布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弟弟诸葛建的字迹:孙峻杀吾父,兄勿归。 “孙峻?!”诸葛竦仿佛听到了“嗡”地一声,一阵天旋地转,感觉天都塌了!他很快便是满脸漲红,太阳穴的青筋也鼓了起来,急忙问道:“王桥呢?” 奴仆道:“他还有事,要赶去荆州密告君之叔父。” 诸葛竦又问:“王桥有没有说,吾弟往何处去了?” 奴仆摇了摇头:“仆等没来得及说几句话。” 诸葛竦观察远处的城门,建业城门至今没有关闭、也没有戒严。事情应该刚发生没多久,那孙峻虽已出任倵卫将军,但原先在建业的势力并不是太大,至少还比不上诸葛家。且诸葛家在军中、皇宫也安插了人! 这时密使张谨开口道:“事到如今,我们先去中渎水找魏国人罢。” 诸葛竦仿若惊弓之鸟,此刻才注意到,刚才密使一直没吭声、只是静静地听二人对话,似乎想清楚了才开口言语。 密使是魏国人,遇事当然是想立刻逃回魏国!但他劝诸葛竦一起走,难道是觉得,仍可以用诸葛竦做交易、换回司马师,继续完成任务? 张谨见诸葛竦沉默不言,又道:“君等叔父在荆州同样自身难保,汝弟也不会去荆州,多半还是想渡江投奔魏国。”诸葛竦恍然醒悟,自己其实已经没有选择了!他便点头道:“离开建业再说。” 几个人走了一千多里才回到建业,城池都没进去一步,又很快回到了船上原路返回。 木船从石头城附近进入大江,诸葛竦看到江岸的景象,忽然想到,自己拜别父亲之前、有过一次交谈,正是在这大江东岸的江畔! 但他做梦都没料到,那次竟是父子二人的最后一次谈话!触景生情,诸葛竦已是难以自控,不禁泪流满面。 那时谈的都是正事,也没来得及说说父子之间??????????????????的话题。诸葛竦其实知道,父亲对于给长子送毒酒的事、一直心怀愧疚。但诸葛竦也明白,当时想要保住大皇帝(孙权)的信任,父亲并没有多少选择。为了诸葛家的家势,大家付出了多少牺牲、做了多少事,却就这么让孙峻给害了! 诸葛竦又悲又恨,咬牙切齿地沉声道:“孙峻,只恨未能将汝碎尸万段、生啖汝肉!” 好在孙峻一时半会、确实不能做出太多布置,诸葛竦等人在大江上并未遭遇拦截。等到船只驶入中渎水口,他们基本就能顺利逃脱了,因为沿着中渎水北上,魏国人已经提前安排了人接应;本来是来接司马师的人。2 不过诸葛竦的心情仍未有丝毫改观,忽然之间便家破人亡,此时他还在担心着弟弟诸葛建的下落。 ……中渎水上有个湖泊叫山阳池,湖中岛屿上、有魏国人准备迎接司马师的据点。张谨等人到了据点,当即派出快马、先赶去洛阳送信,将事情变故尽快禀报。 快马加急在魏国境内送信,几天就到达了洛阳。隐慈先收到信,立刻又送到了晋王宫。 这时秦亮还在西厅内,刚与相国府属官说完了政务。他接过隐慈手中的信、一看信封上有张谨的名字,又见隐慈神情凝重,心里已猜到、事情大概出了什么差错! 秦亮看向陈骞道:“长史府的处理法子不错,刚才说过的事、就那么办。” 陈骞揖道:“遵命。”钟会等人也一起拜道:“仆等告辞。” 秦亮还礼,也从筵席上爬了起来,拿着张谨的密信走进了里屋,隐慈跟着走进来。刚才在西厅的马茂、朱登也随后进屋,两人都是参与了奸细事务的官员。 果不出其然!看完张谨的书信,前阵子还有的期待、一下子便已被浇灭,秦亮立刻明白,一时半会应该捉不住司马师了。 秦亮大致看了一遍内容,便把信纸递过去,给了站在旁边的马茂与朱登。 马茂埋头看罢书信,倒没有说、早先就料到东吴士族会内讧,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仆离开东吴之后,尚不知朱据之子朱损、娶了孙峻之妹,仆亦未料到,这两家竟会联姻!” 秦亮也是看了张谨的信之后,刚刚知道。之前在洛阳见过诸葛竦,诸葛竦却没有说吴国的事,双方总归只是交易。 而朱公主曾经给信使张谨发了过所,应该被继子朱损知晓了。那朱损却与孙峻有姻亲关系。 所以孙峻因为过所那点蛛丝马迹、便发觉了魏国信使联系过诸葛家? 如今秦亮在吴国高层已无卧底,人在洛阳,确实难以及时了解吴国的详细变动。朱公主恐怕也没料到、一份过所有什么问题,她与洛阳联系,主要只是为了打听潘皇后的下落。 秦亮看向马茂,主动提起:“此前乐德便认为、东吴大族迟早会内讧,确实说中了。不过诸葛竦一回到建业、便能立刻逮住司马师,只是半个月的事。谁想诸葛元逊连半个月都熬不过去。” 马茂微微弯腰道:“仆只因在吴国呆了多年,才能有此见解。”4 其貌不扬的朱登附和道:“只要诸葛恪再多活十天半个月、把司马师捉到江北,他再与孙峻打生打死,也坏不了我们的事了阿!” 秦亮不禁微微叹了一声,又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窗户,只见外面依旧是阳光明媚,明亮的光线、让这里屋也是一片亮堂。 诸葛恪等人在东关之役中,致使魏军损失惨重,如今死了,秦亮作为魏国人应该高兴才对。但诸葛恪在羡溪之战中,毕竟摆开了近十万规模的大阵、是能与洛阳中军精锐正面对垒的人,现在这样的死法、确实叫人有些唏嘘。 秦亮便道:“诸葛恪乃东吴名将,没死在战场上、遭我军阵斩,却死在吴国自己人手里,着实不堪。”2 马茂神情复杂道:“大王言之有理,更该死的人是孙峻!此人全无道德,草芥人命,比诸葛恪还要坏百倍,且心思缜密、更难对付。当初仆不得已从建业逃走,正是因为让他生疑了!若非那时他们忙于对付吴国前太子,顾不上别的事,仆或已无法见到大王了!”1 朱登拿起手里的信纸,看向秦亮。秘书掾正是保管文书的官员,秦亮遂道:“我不用看了,卿收着。”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低落的心情,目光从朱登和马茂脸上扫过,淡定地说道:“事已至此、也不用强求,等待下次机会罢。” 马茂和朱登陆续点头称是。 秦亮又道:“不管多有手段的人,一个人能做的事、终究有限。能对抗組织的,只有另一个組织。司马师在洛阳的重要卧底被铲除,在魏国内部造成的威胁亦已大减,所以此番我们并非一无所获。卿等已经尽力,且卓有成效。”2 马茂听罢,也收起了愁绪的神色,抱拳道:“仆等愿为大王鞠躬尽瘁!”隐慈与朱登忙道:“愿在大王鞍前马后。”“只要是大王的事,仆定竭尽全力。” 秦亮赞了一声,三人便又陆续道别。秦亮送他们到西厅外的台基上,又在栏杆后面站了一会。 吴国虽然内讧,但后续的动静应该不会太大了。密信中提到了诸葛恪的弟弟诸葛融、尚在荆州领兵,但诸葛家根本没有事先策划內战,这时候才仓促应对、必然已经晚了!一旦建业朝廷达成共识,以诏命的形式、把事情定性,诸葛融便失去了反抗的机会。手下大多人不会为他卖命的,说不定还有人想借头颅一用。1 秦亮就打过不止一次內战,明白这种事要讲一个势。没有名分、兵力悬殊,太明显的势弱,必有很多人想投降,平时表现忠心耿耿的人、也会忽然变得不听话,大家都想另寻出路,根本拦不住。 他准备进西厅时,又转头看了一眼走廊方向。晋王宫长史荀勖还没回来,他去找太常羊耽谈羊徽瑜的事了。 羊家那边应该问题不大,而主持离婚的人、秦亮还是想找高柔。只可惜司马师暂时来不了洛阳,事情多少有点遗憾。15 第七百一十九章 祥瑞白雉 晋王宫长史荀勖已离开了太常府,羊耽也准备下午早点回家、与家眷商议。 徽瑜的父母都去世了,羊耽这个叔父对他们姐弟又有抚养之恩,这事名义上确实该羊耽作主,所以晋王宫官员才会找羊耽商量。不过叔子姐弟都已成年,羊耽还是要先与他们谈谈。 羊耽离开太常府时,又听到了一个消息。河东平阳郡官员上奏,在郡内发现了通体雪白的野鸡,且有许多人上山看见!那可是祥瑞,平阳郡官员自然没有去捉白雉,并立刻上奏了朝廷。8 下午羊耽早早回到家中,因为叔子还在服丧,羊耽便叫上妻子辛宪英、去隔壁叔子府上商议。这样的家事,除了辛宪英这个叔母参与,还叫上了徽瑜本人、以及夏侯氏。 大伙聚到厅中,在场的人只剩下叔子夫妇、还穿着生麻丧服,徽瑜也没再穿丧服了。 她虽然住在娘家,但身份仍旧是司马家之妇、是羊家出嫁了的女儿。考虑到夏侯氏在羊家的地位,徽瑜并没有延长服丧期,只是换上了颜色素淡的麻布衣裳表示心意,平常也不佩戴任何首饰。 叔父叔母把人聚齐,还没说事情,徽瑜已经猜到什么事了!因为叔母这次对徽瑜尤其亲热,不仅招呼她坐在身边,还很关注她、仔细地打量了两次。她似乎也不再是一个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娘家的亲戚。 之前一家人说话,徽瑜都是寡言少语、很容易被人们忽视,今日这样的情况,总得有什么原因! 寒暄了一会,叔父羊耽倒先说起了白色的野鸡,平阳郡的奏书今日才送到朝廷云云。叔母先的目光从叔子身上扫过,又转头看了一眼徽瑜:“贾充不正是平阳郡人士?” 徽瑜只得附和道:“好像是耶。” 羊耽则干脆地说道:“就是平阳郡人。卿言下之意,祥瑞是有人为之?” 宪英道:“我没亲眼见着,怎么知道?不过贾家在平阳郡的庄园可不少,认识的人也多。” 叔子开口道:“公闾确是相国府的常客,不过相国府有许多士族出身的人,这种事怎会让公闾去做?” 宪英道:“别人叫他做的、还是他自己主动所为,也不好说阿。”1 这么一说,羊耽顿时点了点头,叔子也似乎觉得有道理。 几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宪英沉吟道:“那个位置,不一定要靠众人推举。晋王平息战乱,尤其是攻下汉中、进而灭掉蜀汉,确实功高至伟。而且他的实力太强了,这几年不仅有辅政大權、中外军兵權,还有洛阳中外军从上到下,很多都是晋王提拔的人。他一向又很守规矩,各家不一定都想推举他,但恐怕没什么人愿意出来反对。”1 羊耽不动声色道:“一个家族只要在朝中长期失势,定会很快衰弱、连名望亦将如此,犹如王子雍家。”3 他稍作停顿,终于看向徽瑜,恍然道:“对了,晋王宫长史荀公曾、今??????????????????日来过太常府,他的意思是让高司徒出面作证,让徽瑜与司马师解除夫妇关系,然后由晋王宫派人迎徽瑜为晋王夫人。” 徽瑜听到这里,顿时脸上发烫。本来她还觉得不太好,毕竟母亲刚去世半年,想多等一段时间。但没想到、叔父叔母反倒来劝她,说的话还那么严肃,尽是从家族利弊着言! 她侧目看向弟弟叔子,叔子也没什么反应,他依旧在服丧,但在家族大事面前、并没有苛求太多。 联姻就是这个样子,一旦到了公开谈名分的时候、看的便不是个人的情意,而是一家子人的权衡!情意本是俬密之事,全家人都参与,事情就难免显得有点庸俗势利。1 徽瑜出身大族,她其实应该明白这些道理的。但不知道为何,直到半个月之前,她还在只惦记着两人之间的琐事;刚才家里人谈的那些大事,她竟完全没顾得上去想!以前她出阁的时候、年纪要小得多,却不像现在这么想法简单,反倒年龄稍长、越活越回去了?兴许跟年龄并没有关系,还是看对方是谁。2 叔母宪英再次细致地打量着徽瑜,妇人审视得更全面,必定不只看徽瑜姿色何如、亲戚尤其容易忽视,还有徽瑜那三十余岁的年龄、嫁过一次人的经历,夫家甚至是晋王那边的死敌!1 果然宪英说道:“晋王还是想让羊家变成盟友,而且着实也很重视和信任叔子阿。” 叔子随口道:“仆已未在相国府任职,不过起初为大王谋划的人事、大王都采纳了。”1 徽瑜忽然觉得此时此地,十分荒诞!因为她知道,秦亮起初就是看上了自己的美色而已、后来渐渐才有了情意,什么拉拢与联姻,根本就是个幌子!5 不过秦亮年纪不大,做事确实倒让人放心,不仅嘴很严,而且还有实力与谋略,真的能把难以启齿的奸情、变成光明正大上得了台面的事!2 叔父羊耽一本正经的样子,徽瑜看在眼里、心里竟莫名有点想笑。羊耽正色道:“叔子现在服丧期,不过徽瑜已没有服丧了。此时正是需要相互支持的时候,晋王才想抓紧时间、与羊家联姻。”1 他转头看向徽瑜时,徽瑜立刻沉下气来、生怕被叔父看出什么端倪。羊耽又劝道:“晋王乃开国封王之人,封为夫人、与纳妾是大不一样的。” “以后更不一样。现在就相当于侯爵的名位,大族亦不吝让未出阁的女郎、去做晋王夫人。”宪英轻声道,“还是因为卿是羊家人(羊耽羊祜两家暂时也没有十几岁的黄花闺女),且是叔子的亲姐姐。叔子还在服丧,却也别管汝姐的事了,她毕竟是羊家嫁了出去的女郎。”3 叔子虽不像叔父叔母一样,仔细地分析利弊,但他本来对秦亮就有好感、显然不用劝。叔子径直说道:“既然大王主动要联姻,我自然赞成。”2 夏侯氏也终于开口道:“难得姐与晋王后有交情,姐去了晋王宫、定然可以与王后和睦相处。”1 弟媳对晋王应该没有恨意,说不定还暗自有些感激,因为夏侯家的家眷被宽恕了。而她父亲被处死是因为叛國罪,根本不关秦亮的事,据说秦亮在蜀地、还曾给过夏侯霸将功抵罪的机会,能怪得了谁? 宪英又道:“司马家已经覆灭,那司马师也不可能再回魏国。徽瑜这么守着毫无意义,去晋王宫反倒是个好归宿。秦仲明我见过,相貌身段、谈吐气度都相当好。”3 徽瑜一时间还觉得有点罪过,但自己真的不是想故意装傻阿,这种事、她确实不好多说什么。见众人都围着自己说话,她又很不好意思,赶紧表态、垂目小声道:“妾也是羊家人,此事便由叔父叔母决定罢。”1 羊耽点了点头,好言道:“徽瑜是知书达礼的女子,不过我与汝叔母、还是要先与卿等商议才好。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荀公曾还会来羊家一趟,我便如此回复他。然后高司徒那边谈好,便邀请一些人到府上来,立下字据、解除羊家与司马家之间的姻亲关系。” 叔子拱手道:“仆在丧期,不便到叔父家参与,只能请叔父叔母操劳。” 宪英道:“自家人的事,算什么操劳?高司徒一走,徽瑜就过来住两天,待晋王宫派了人、便可到我们家宅邸迎接。” 羊耽叹了一声道:“汝母当初最挂念的事之一、便是徽瑜的处境,她若在天之灵,知道卿已找到了个好归宿,也会很高兴。人老了都会走那条路,徽瑜不必再继续悲愁了。” 徽瑜听罢,心里不禁一酸,开口时声音也有些哽咽:“妾会听从叔父之言。” 不过之前没人说过这样的话,此时大家对徽瑜的感受、忽然也关心了不少。 叔父叔母不再多言,起身道别。因为他们是长辈,叔子等一家人都起身相送。一行人来到大门口,再次相互揖拜道别,羊耽的目光终于回到了叔子身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们都已慎重想过,卿不用担心了、继续在家服丧罢。” 羊耽这么一说,徽瑜也感觉到了緊张的气氛。她之前没想那么多,但明白有时候的联姻确实事关重大,对家族可能产生长远的影响,所以叔父叔母才会想那么多。 叔子拱手道:“仆遵叔父之命。”夏侯氏也执礼道:“请叔父叔母慢行。” 羊耽又向徽瑜点了点头,夫妇二人便带着随从出门。 叔子三人也沿着走廊往回走,徽瑜默默地走在后面,渐渐地倒有了一种安心的感受。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晋王宫的人,不用再担心影响羊家名声了,同时也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归宿。2 她很早以前便以为,人生只能这样熬下去了,原先确实没想到、还有一段新的开始等着自己。事情虽然有些坎坷,但至少秦亮不是虚情假意、心也没有变,他确是个态度稳定可靠的人。 第七百二十章 书法齐名 太阳西斜,相国府众人来到中间阁楼里、又谈论了一阵。因为中书省那边送来了一份奏章,许多人在平阳郡发现了白雉。 “啯啯、啯啯……”外面传来一阵颇有节奏的鸟鸣,秦亮抬头听了一会,仿佛那只白山鸡就在门外似的。 那东西、却跟龙凤麒麟之类的不一样,秦亮估摸着真的能找到,但挡不住世人非要认为它是瑞鸟。1 从先秦时期起,其含义大概是德至鸟兽、故白雉应,表示天下出现了有德之人,连鸟兽都受到了惠泽!但它有两种解释,可以说是当今天子有德,亦可被野心家解释为、上天示意有德者要取而代之。此时显然更容易被释义为后者,除了形势使然、还因天子没有亲政。 秦亮回顾左右,直接说道:“我事先并不知道,不然卿等也应该比别人更早知情。” 大伙纷纷点头附和,几乎都真心认为、秦亮没有虚言。 钟会沉声道:“如此一来,白雉现世,应该真的是上天吉兆阿。” 秦亮看了一眼钟会,想了想不置可否。秦亮已相信世上存在一些玄虚之事,但这个白山鸡、很容易让他想起白羽鸡,总觉得不是那么神奇。如果能亲眼看到龙凤麒麟,那他确实会相信、天降祥瑞。2 “我先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秦亮从筵席上爬了起来,“再过一会,卿等便先下值罢。” 众人纷纷顿首道:“仆等拜辞大王。” 秦亮走到后门口,向侍女轻轻扬了一下下巴,然后走到走廊夹道中。侍女也挺机灵、跟着过来了,秦亮便道:“叫郭统出来,然后让钟会、吕巽留下再喝一杯酒。” 侍女弯腰道:“喏。” 这座阁楼是曹爽建造的,构造有点稀奇,阁楼两侧的走廊封闭、以至于前后的台基没有路相通。兴许当初曹爽的考虑,主要是下面那间地下券室的私密性。 但秦亮发现后面的台基上、也很方便说话,因为除了从西厅过来,只能走阁楼后方的台阶;而台阶上只要来人、则一目了然。 没一会郭统就从夹道出来了。他刚到相国府做军谋掾不久,以前也没与秦亮见过两面,但外姑婆王氏没说错,他对秦亮有一种钦佩、以及亲近的心态,相处时能从眼神之类的细节感觉出来。1 大概还是在扬州起兵时,王氏的绝望影响了郭统。然后秦亮打赢了许昌、伊阙关两次大战,郭统也因此有了些微妙的感受。 虽然秦亮与郭淮有旧怨,郭统则是郭淮的长子、但王氏也是他生母,一般母子感情都会比父子关系更好。只是不知道、万一郭统得知了王氏的私情,将作何感受?8 秦亮一时管不了那么多,见郭统揖拜,便随意还礼、径直说道:“卿去见贾公闾一面,亲自问他一下,平阳郡的白雉与他有没有关系。” 贾充的第二任妻子娶的是郭槐,他正是郭统的堂妹夫。所以这种事让郭统去问,比较简单一些。 郭统轻声道:“要告诉公闾、乃大王所问吗?” 秦亮道:“不用说,但他能猜到。” 郭统点头若??????????????????有所思:“大王言之有理。” 秦亮又稍微寻思了一下,此事如果是贾充干的,他肯定会借着亲戚之口、“不经意间”让秦亮知道,没有隐瞒的理由。因为贾充干这种事,目的就是想在秦亮这里立功,他若是不承认,这功劳算谁的?1 他很快回过神来,见郭统正在看着自己,便立刻自然地问道:“汝母身体还好吗?” 郭统忙道:“多谢大王挂念,家母无恙也。” 秦亮一边往回走,一边又道:“以前我去长安,虽然是第一次见面的亲戚,但外姑婆待我非常好,就像自家人一般。”1 郭统终于叹道:“都是一些小事,而大王却是救了家母的性命。” “关系如此,一损俱损罢了。”秦亮随口道。 两人回到西厅,别的属官都离开了,果然还剩钟会与吕巽、还在那里继续喝葡萄酒。钟会等见到秦亮,立刻揖拜执礼。 郭统则揖道:“仆请先告辞了。” 秦亮点头道:“回头便到此来见我。”说罢又坐回了刚才的席位,侍女立刻斟满了一杯葡萄酒。 “明日一早公曾(荀勖)回来,若是羊太常同意了,长悌便去找高司徒,请高司徒主持事宜、解除羊家与司马家的姻亲关系。”秦亮看向吕巽道。 吕巽立刻拱手道:“仆遵命。” 他说完又好像在琢磨着什么。秦亮看了一眼,便径直把话说得更明白:“尊公与高司徒的堂兄,以前应该是有交情的罢?” 吕巽这时才恍然道:“当年先父与高司徒之堂兄高元才(高干)都在袁绍麾下,高公是袁绍的亲戚。” 秦亮不再多说。这么一提,吕巽应该明白、为什么派他去找高柔了。 这时秦亮才转头对钟会道:“士季与卫瓘的关系怎样阿?”1 钟会也不避讳,微笑道:“司马家辅政时,仆与伯玉常能见面,近年的来往机会却少了。” 秦亮叹道:“当年尊公与敬侯(卫瓘之父卫觊)正是齐名的书法大家,敬侯擅长的应该是草书?” 钟繇与卫觊不仅是魏国书法大家,也是做到了至高权位的大臣。 钟会的眼睛里露出了恍然之色,当即便配合地说道:“伯玉的草书、同样颇有造诣,习于其父,又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秦亮故作喜色:“是吗?卿帮我要几幅草书来何如?” 钟会立刻道:“仆准备一下、便去河东拜访伯玉,把他请到洛阳来,大王可亲自与他谈谈草书心得。” 秦亮道:“如此甚好。他若嫌路远,士季也不用勉强,要几幅草书墨宝来欣赏就不错了。”1 钟会拱手道:“仆明白。” 秦亮遂举起酒杯,向钟会与吕巽分别示意,两人也陆续说了一声“请”。 饮罢酒杯里的酒,跪坐在后面的侍女又提着酒壶靠近。秦亮拿手掌轻轻一遮酒杯,起身道:“卿等随意。”两人向秦亮执礼,目送他进了里屋。1 秦亮确实对书法挺有兴趣,有时候只是简单地抄写诗赋、也有一种淡淡的满足感,但现在这个时候,他显然没什么闲心去寻书法家。那个卫瓘不仅是个书法家,也是士族出身的人。 卫瓘曾与司马家交好,一部分理由只是厌恶曹爽,当时曹爽想与卫家联姻、便遭到了拒绝。像孙礼也是如此,起初根本不是倾向司马家的人,后来因为与曹爽生怨,才与司马家结交。 另外卫瓘属于并州河东士族,这帮人本来有两个士族领袖,一个司马懿、一个王凌,与曹爽确实也不是一路人。1 司马懿想挵死王凌,主要也是因为王凌在并州河东士族中名望很高,不过如今是司马家、反被秦亮给灭了!按理卫瓘应该直接投奔王凌才对,但卫瓘牵连司马家被罢免之后(司马懿掌权多年,曾为其效力的人太多)、一直在老家没有得到任用。卫瓘虽是河东人士,看来却应该与祁县王氏没什么来往。 当此之时,秦亮想上位、并尽快坐稳那个位置,最好的选择还是尽量拉拢一些士族!进一步壮大声势,并维持对地方的统桎。 原因很简单,对于士族豪族,是杀还是拉? 杀的话,为谁代言呢、又为了什么阶层的莉益?主要是看不到好处,还会把最有实力的士族豪族的仇恨、全都引向自己! 唐朝的黄巢代裱了被打压的寒门士人(黄巢是读书人落榜生、私盐贩子有钱人),天街踏尽公卿骨,确实报復了门阀,但他自己也没落得好处,可谓是身败名裂,人们不惜给他编造石磨人肉做粮食的故事;因为仇恨全部导珦了黄巢。6 所以若要防止士族演变为门阀,进而威胁皇权,则需要先发展一个新的实力阶层、作为仇恨的承接者,暂时看只有寒门士绅。而寒门士绅也会把矛头指向挡人前程、如杀人父母的士族门阀,成为皇帝对付门阀时、可以拉拢的一股力量。 当然科举出来的士绅、大多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容易水太凉,从经验上看、宋明无不亡于外敌。另外某地黔首们的头上、本来只有一个大族盘剥,到时候好了,冒出来一大堆毫无底线、目光短浅的食莉中小地主,还会多刮几层地皮!欢天喜地地等着饥荒饿死人,好低价买人们十几岁的女儿。4 靠科举士绅形成的封建官僚制組织松散、对皇室威胁减小,但恐怕亦非真正的办法,越来越多人往里挤,冗官无解,财政必然崩溃。出路可能只有一个,不能利出一孔、让人们只有当官弄權一条路可走;也可能封建王朝根本没有出路!7 况且秦亮用洛阳中军的武人、压制士族的时候,士族何尝不也在制衡武人?所以才不会变成黄巢之后的五代、兵强马壮者轮流做天子的局面。如果要打破平衡,那就得事先部署、把制衡的各方势力全部削弱铲除,否则只会失衡。 秦亮目前当然不会去瞎折腾,他此时只想顺应天命、名正言顺了再说,毕竟杀又杀不干净,弄一身腥臊毫无好处。而像王莽也是先做圣人、名声好得出奇,上位的过程才十分顺利!3 于是秦亮现在几乎没有选择,只能先拉士族。拉不到的才考虑杀,只是对付几家敌人倒是没事,别家甚至会乐见其成,灭了正好腾出位置。 第七百二十一章 恍然回望 太常羊耽肯定答复了荀勖。相国府从事中郎吕巽、当天上午便去了司徒府,便是位于皇宫东南侧的府邸。 七十好几的高柔竟还不糊涂,一听吕巽说起来意,便明白了、相国府为何选吕巽为使者,多半是因为袁绍的渊源。但这也只是个象征,彼此之间其实没法叙旧。1 吕巽是后辈了,当年他父亲还在为袁绍效力的时候、他年纪尚小没什么经历。况且高柔与袁绍的关系、也只因堂兄高干是袁绍的外甥,没有直接为袁绍效力;后来高干还起兵反叛,高柔差点被曹操给杀掉! 于是吕巽只是寒暄几句,很快说完了事宜,高柔几乎没有犹豫、马上就答应下来。吕巽听罢,高兴地请辞回去复命。 高柔送出门外,退入内室。他的族子高珣仍在司徒府做属官,立刻跟了进来,沉声道:“羊氏是司马师之妻,伯父曾与司马家交好、出面做这种事,会不会对名声不利?” 上次秦仲明封王,就是这高子玉极力劝说、让高柔主动劝进。现在子玉竟说这种事对名声不好?年轻人有时候还是看不清阿。 高柔便问道:“司马懿是我的亲戚长辈吗?”子玉摇了摇头。高柔又问:“吾是司马家太傅府的属官吗?”子玉疑惑地继续摇头。 “那是什么道理,我为何不能主持此事?”高柔自觉思路清晰地反问道。 子玉却仍未明白,说道:“仆以为,这种事随便找个九卿足够,不必伯父出面。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伯父婉拒也无关紧要罢?”他稍作停顿,小声道,“对付曹爽的时候,伯父帮过司马懿。” 高柔看了他一眼:“汝以为,扬州起兵是为曹爽报仇?两者虽然有些关系,比如令狐愚做过曹爽长史、怕被株连凊算,但目的是完全不同的。”见子玉若有所思的样子,高柔便继续道,“司马家多年身居高位,又辅政执权数载,结交的人、为其效力的人太多了,汝不也为司马师办过事?但在司马懿与曹爽角逐的时期,我们毕竟站在了司马家那边。所以在此紧要时候,相国府派吕巽来,一是示好拉拢、二是试探,岂能婉拒?” 子玉恍然大悟,小声道:“紧要时候、伯父是指白雉现世?” 高柔颔首叹道:“我原以为,扬州军入洛之后,高家就将不复存在。倒没想到,我还能做三公到现在,要有点自知之明阿!晋王很守规矩,凡事都讲究个真凭实据,且并非性情残暴之人,对于大伙至少不是很坏的结果。”1 若是换一个残暴只人,杀的人自然更多。不过司马家覆灭、便完全被淘汰出局了,那些倾向司马家的人诉求,其实就只剩下自保;就像后来图谋莿杀、在幽州起兵者,都不是司马家一當。1 子玉也感慨道:“以前真没想到,晋王坐大如此迅速,短短十余载,便已权倾朝野。不过任谁掌握了兵权、打遍天下无敌手,也能權势陡增罢?不??????????????????满晋王的人不是没有,只是毌丘俭等诸事在前,没人敢自寻死路。” 内室没有外人,话说到了这里,高柔便干脆多说了几句:“若不是诸曹夏侯无人可用,朝廷会允许这样的人打遍天下吗?司马仲达那样的人也不许存在!因此这也是大势所趋,原先那么多人投司马家,便是以为、司马家正是那个家族,却真的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1 子玉道:“伯父历经数朝,认为魏室为何会走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高柔想了想,轻声道:“自魏王起,魏室一直是想集权,直到曹爽还想集权。起初是以诸曹夏侯掌兵,拉拢士族豪族执政。但只有曹氏夏侯两个家族,后辈选不出那么多人才,况且文皇帝因为争储之事、不信任近宗,可选的人更少;外面吴蜀常年威胁,兵权不得不让士族豪族染指。”1 他接着说道,“曹爽集权又引起众人不满,等到曹爽被司马懿打败,形势几已无力回天。紧接着竟又出现了一次扬州起兵,都让外兵直接率军攻入了洛阳!情势到此真的是完全崩溃了,朝廷兵权当然会全部落入扬州三家大将之手。秦、王、令狐三家是姻亲,本来王家实力最强,但秦仲明在勤王大战中功劳最大。王彦云薨,王公渊更是完全无法应付内外局面,才有了秦仲明继续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机会,渐渐确立地位。” 子玉一脸醒悟的神情,仿佛想说,难怪当初曹爽声势浩大、伯父却非要站到司马家那边! 高柔也不好再说什么,那时候除了政见不同,确实也不看好曹爽,没有人愿意与将要失败的人站到一起殉葬。当初曹爽到处笼络人、很多还笼络不到,显然看清了形势的人不少。只是人们都看到了开始,猜到结局的人却不多!高柔亦是如此。 但事到如今,还看不清形势就不应该了。现在秦仲明主动示好,高柔若不领情,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再说很早以前、高柔便与秦亮打过交道,觉得此人其实还不错。 高柔很快就在司徒府召集了一些朝廷官员,邀请太常羊耽前来立字据,全程都没有当事人羊徽瑜参与。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因为吕巽说过、羊家那边先同意了的。 ……最近发生的两件事,也引起了秦朗的主意,平阳郡出现白雉,司马师妻离婚、将封为晋王夫人。秦朗到了金乡公主府上、便提了起来,也想劝一下妹妹。 秦朗刚改任为司隶校尉,从九卿官职变成比两千石,官位是降职了。但秦朗当然不在意这点区别,他知道是族弟在关键时刻、想重用他帮忙平稳局面。因为司隶校尉的位置更重要,權力反而更大! 他说起羊家的事时,认为秦亮是为了拉近与羊家、辛家的关系。不料何骏说了一句:“仆在夏侯玄府上见过羊徽瑜,长得非常貌美,晋王可能只是看上了她的姿色罢。”6 秦朗愕然道:“羊氏早已嫁过司马师,再美貌也年逾三十了,仲明若是看重姿色,他怎么不找个十几岁未出阁的美貌女郎?”2 刚想说话的金乡公主听到这里、随即沉默了,何骏向金乡公主微微侧目。5 但秦朗完全不重视何骏的见解,只是随意看了他一眼,觉得一天到晚沉迷声色犬马的人、自然也认为别人和他一样。1 秦朗便继续对妹妹说道:“因为阿母的关系,沛王、妹妹必定不会有什么事。以后我会在仲明面前说情,爵位上说不定也能得到优待。”1 金乡公主终于开口道:“全靠长兄在晋王面前说情了。” 秦朗自信地说道:“放心罢,仲明多少会看我的情面。”3 金乡公主轻声问道:“长兄言下之意,那只白雉,乃指天下出现了有德之人?” 秦朗道:“正是此意,大势所趋,上天亦已有了征兆!” 金乡公主轻叹一声,幽幽道:“长兄不用劝我,我早已明白,其实司马懿大肆屠戮曹昭伯等人时,大势便已不在曹家。秦仲明得势,总比司马家好得多。” 秦朗用力点头道:“对,总比看着杀夫仇人做皇帝好。”他又转头看了一眼何骏,“杀父之仇!还强迫何平叔得罪了一大批家族,先辱后杀。”1 忽然听到卢氏的声音喃喃道:“秦仲明这么年轻,竟要成天子了……”她说到这里才回过神来,急忙住嘴,脸色也是一红。4 秦朗道:“跟年龄有何干系?本该如此!当年扬州大军打进洛阳,还有别家什么事?勤王之战以少胜多、以寡敌众,全靠我们家仲明用兵如神,若无仲明,王家早就被司马懿杀了个干净!”1 他说得兴起,又道:“听说当时王广还想投降司马懿、寄希望于司马家的宽容,我估计不是仲明的话,王彦云甚至不会起兵,全家会死得相当窝囊!后来仲明又对内平定了幽州叛乱,保住三家的权位;对外攻下汉中、灭掉蜀汉,剪除魏国大患,功高至伟,威震天下。时至今日,有德者居之,乃顺应天命也。”2 卢氏完全没有否定秦朗言论的意思,只是垂目点头。 这时秦朗才回过神来,终于想起卢氏与仲明早已认识、有些传言。所以卢氏言下之意,并非秦亮年轻、稍欠威望,而是一种复杂的失落感?秦朗的目光从卢氏身上扫过,只见卢氏单薄的身材样貌,看着就没有皇后命阿。3 秦朗不再理会卢氏,又观察着妹妹的神情,提醒道:“最近妹可以去晋王宫走动走动,事先让仲明知道妹与沛王的态度,终究不是坏事。”2 金乡公主姿态端庄,神情正色道:“我知道了。” 何骏再次看了一眼金乡公主,他大概只能指望母亲、以及秦朗这个舅舅了。本来仲明是他的太学同窗,他却没能建立情谊、反而与人结怨,能怪得了谁?122 第七百二十二章 浴者振衣 羊徽瑜在叔父家住了几天,叔母对她特别好,时常嘘寒问暖、还叫她不要见外。 不过终究是在别人家,徽瑜仍然有点不习惯,好在只是暂住数日、又不是要长期寄人篱下。偶然间她才醒悟,这几年住在娘家、不也是在寄人篱下么? 叔子倒不会管那么多,嫁到羊家的弟媳应该是在意的,夏侯氏出身大族、倒很少表现出来。不过弟媳知道徽瑜要做晋王夫人了,前阵子又显得尤其热情客气。 最近晋王宫与羊耽等人做了不少准备,惊动了司徒高柔等官员、还上书过郭太后,但所有事都几乎不用羊徽瑜经手。她只消等着晋王那边派人来迎接就行,便是今日下午。 各种各样的心情糅杂在一起,羊徽瑜反而冷静不下来,好像心境都变得、比平时浮躁了不少。 早上徽瑜很早就醒了,但实际上没有多少事需要她做,上午两三个时辰,她只去接了晋王宫送来的王命、印玺等物,别的东西并不该她管。即便是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也是下午的事,因为她要临近黄昏时分才到晋王宫。 午后几乎无事可做,徽瑜便开始收拾自己住过的屋子。虽然叔母家有侍女干活,不会在乎这些,但自己离开的时候、至少让房间保持整洁,也能给长辈以好印象! 当然主要是她有个习惯、便是爱做些琐事调节心情,大概是因为注意力在一些具体的小事上,就不会想那么 多了。 她先是整理了一下睡塌、木案,又来到墙边的木架前,把上面的东西擦干净、摆放整齐。这时她才看见了架子上有一只玉如意,住了几天才刚发现,因为它被盛放在了一只縫皮的鹿皮套里。 徽瑜便把东西拔了出来,看起来好像许久没人用过、她便拿布巾擦拭了一下,然后伸到衣裳后领里试试。此物就是用来挠痒痒的,一般都是用木头制作,大族才会选更温润的玉来雕琢。果然感觉很惬意,毕竟自己知道想挠哪里,几乎每一下都能挠到痒处,不愧叫如意阿。她玩了一会,便想重新放进如鞘一般的皮套中。鹿皮放久了可能有点收缩,而且这玉如意不是笔直的,为了方便使用、它有点往上跷立弯曲,更不能像刀剑入鞘那么方便,徽瑜发现放回去时非常緊。玉如意一端緊贴着鹿皮进去,徽瑜甚至能看到,随着玉如意装进去、柔软的鞘腹微微撐开的薣起形状,终于放到了皮鞘底部、然后物归原处。 “卿在做什么?”忽然传来了叔母宪英的声音。 大概是徽瑜刚才只顾着收拾物件、有点入神,忽然听到声音,她的削肩都是微微一顫,愣是被叔母给吓了一跳。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转身执礼道:“没什么事,我收拾一下屋子,见过叔母。” 宪英快步走了过来,抓起徽瑜的手道:“哎呀,别把手弄粗了,让侍女们收拾便是。” 徽瑜 不好意思地说道:“哪有那么讲究呀,我在家里也经常做家事。” 宪英忙道:“不要做这些没用的,侍女打水进来了,卿先去沐浴更衣罢。” 果然侍女们抬着一只洗净的木桶进来,径直进了里屋。于是徽瑜依照叔母的安排,开始准备沐浴更衣。 良久之后,徽瑜出浴先穿上了里衬,一个侍女又端着一盆白乳进来了,说是牛乳加上海藻等物,请徽瑜浸泡双手。 她只得把双手伸进去泡了一会,然后便在里面洗手。盆里的东西有点滑,徽瑜总觉得洗不干净一样,便用一手只握着另一只手,用力緊紧地搓洗之下仍旧滑腻,总有一种洗不干净的感觉。刚沐浴更衣、本来就更想保持清洁的感觉,所以古人言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她甚至觉得、整个人好像都在泥泞中打滚钻着似的,反而有些不适。 徽瑜觉得脸颊也渐渐有点发烫,她确实有半年多没有见过秦亮了,以前不知道去想,如今时间稍长、竟很容易经常回想起来。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黄昏,她更是緊张又憿动。 但想到弟与弟媳尚在服丧,她又有种自责罪过的心情。羊家让她去晋王宫是因为白雉的事情、为了及时联姻,她可以做晋王夫人,但不该自己急着期待!应该严肃对待,只是履行职责! 想到这里,徽瑜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稳住,暗示自己镇静淡然。接着她便有了窒息 之感,面露貌似痛苦的神色、忍不住张大着嘴呼了出去。侍女还在旁边,徽瑜也不好让自己的动作太大,遂又只是张开略厚的朱唇、咬着贝齿深呼吸,以强行调整自己的心绪。 沐浴、浸手终于完成,她这才绕过屏风,在里屋里等着侍女们为她梳妆打扮、穿上青红色的蚕衣。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徽瑜觉得自己果然很服得住这身蚕衣!不过她没有在侍女们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情,只能左右微微转头,仔细打量了一会。 之后徽瑜再也没在外人面前露过脸,在侍女围绕之中、走上晋王宫的车驾时,她也以礼用扇子遮着。一行仪仗簇拥着车驾离开了永和里,徽瑜端坐在车上没有看外面,但从外面的嘈杂听得出来、路上有许多人驻足观看仪仗。 徽瑜不禁亦被气氛感染了,心里生出了喜悦之情,却又只能尽力克制。她便在复杂的心情与喧闹的声音中,一直往北行。 不管怎样,她有了新的开始,以前的各种经历、担忧,终于将随着光明正大的礼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过去了!徽瑜只想重新珍惜自己的形象与德行、安稳地做好她的晋王夫人。 进门的第一天黄昏,徽瑜不用见客。她径直去了晋王宫内宅,被安顿到了高台东侧的一处单独庭院里。 以后此地就是她居住的地方,庭院里种着各种花草树木,有一条溪水往东流去。溪水边有很多鹅卵 石、与大小均匀的碎石,应该是建造府邸时运过来的东西、连那条小溪多半也是人工挖掘,因为这么平坦的地方,河水没法把石头自然冲成鹅卵石。 羊徽瑜跪坐到上房里,在夕阳西下之间,看见门外的一颗桃树下面、落着许多斑驳的花瓣。偶然间,又有桃花纷纷扬扬地飘在了空中,漂亮的景色中带着几分凄美。 她不禁想起了秦亮那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说起去年在桃花美景中的邂逅,以及今年未见的怀念惆怅,遗憾却又美好。然而今年的桃花虽然到了飘落的时候、却仍未完全凋谢,不又能相见厮守了吗? 羊徽瑜想到这里,漂亮的朱唇边犹自露出了一丝笑意,遗憾虽美,仍不如相见阿。 正想到这里,便见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小溪边过来了,正是秦亮。仲明虽然比她年轻,但徽瑜仍然莫名有一种仰视的心情,她急忙拿起扇子遮住脸,静静地等待着。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那是仲明长壮的身影挡了一下光线,徽瑜立刻听到了胸口“咚咚”擂鼓般的声音,呼吸亦觉困难! 很快徽瑜便隔着扇子,隐约发现秦亮在向她揖拜。她也急忙弯腰欠身,向秦亮揖拜还礼。 秦亮却笑道:“卿不用多礼,我是要取卿的扇子。” 徽瑜的脸似乎一下子变得謿红,然后手里的扇子便被拿走了,她微微侧脸,低眉垂目、有点不好意思地面对着秦亮。片刻后 ,她又感觉自己脸上有羞涩的笑意,赶紧又努力使自己严肃了一些。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秦亮一下,见秦亮正高兴地仔细欣赏着自己,她不禁轻声道:“大王会看轻妾吗?妾其实并不是那种人。” 秦亮露出了不解之色。 徽瑜轻叹一声,秦亮一脸恍然、好言道:“卿不说,我也知道。那次在吴家宅邸,我许诺成功灭国才与徽瑜那样、才能给予名分,徽瑜则是因为信任与情意,才提前答应了我。我岂能反而轻视于卿?” 她听罢心里仿佛流过了一丝暖流,觉得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犹如今年又见到了此间的桃花、毫无遗憾。 秦亮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接着解释道:“我虽不是别人传言那样、不好女色,但我也不会调戏妇人。第一次见面便对徽瑜动手,只因特殊情况,那时刚打完仗,卿又生得、确实绝色美貌。平常我其实也不是那种人。” 徽瑜听到他的言辞,与自己刚才所说有点相似,忍不住红着脸掩嘴笑了一声,但她立刻又忍住了笑意,看向秦亮:“难道不是君想羞辱妾?” 秦亮随口道:“这种事是不是妇人受羞辱、大概还说不好,所以我一向不喜强迫妇人。当然司马师必定受辱了。” 徽瑜看着他那俊朗的脸,从容之中果然还带着点傲气,她看着倒是觉得挺喜欢。只是秦亮忽然提到司马师,难免让徽瑜很不好意思。 两人不是第一 次亲近,但徽瑜今日反而有点无所适从。她既应该履行晋王夫人的责任,又觉得丧服结束不久、不能太过沉迷欢愉,而且今后应该注意形象,所以显得十分被动。然而不知多久,到了太阳刚下山、夜幕尚未完全降临之时,她忽然意外地意识到,自己的姿态与声音早已形象全无,根本不受控制。很快秦亮便去倒酒水来喝,忽然问道:“何处有鹿皮鞘要坏了,那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吗?”徽瑜暂已冷静了一些,她的脸颊顿时通荭、几乎不敢去看秦亮,遂没好气地小声道:“君别问了阿。” 第七百二十三章 宫女害怕 春夏之交,周遭已没那么安静,愈发茂盛的不仅有草木、还有各种鸟雀虫子。秦亮知道,四季交替只是大地转轴、与黄道面的夹角变化所致。 天色刚蒙蒙亮,它们的声音就在空气中聒噪起来,声音不大、不过起伏变化也小,仿佛“嗡嗡嗡”的些许噪音笼罩在周围。 与同往常一样,秦亮到时间就醒了,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物钟。他完全不累,毕竟昨夜入睡之前、与羊徽瑜交流的时间不算很长,中途她还歇了几次,所以至少秦亮比较从容。便好似细嚼慢咽只吃了一碗饭,最后快速地扒完剩下的食物,只是勉强吃饱罢了。而徽瑜依旧没有醒来,仍以一个不太雅的歪斜姿态仰躺在塌上。秦亮轻轻起来,借着依稀晨光、看了一下眼前白生生的景象,便伸手拉被褥把她的长腿盖上,这时候天气完全不冷了,但早晚还是有些凉意。 秦亮深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摒除杂念,看徽瑜的模样、实在不忍一早就吵醒她。她终于翻了个身,自己醒了过来,看到秦亮竟是一愣,片刻之后用玉白的手揉了一下眼睛、似乎才完全醒来。 她的神情有点羞意,拉起被褥遮住了那张漂亮的鹅蛋脸,轻声道:“大王这么早就醒了?” 秦亮道:“到了这个时辰就会醒,睡久了反而容易昏昏沉沉。” 羊徽瑜道:“妾也该早些起来,一会还得去向王后见礼,不能去太迟了。”她稍作停顿又道,“还有吴昭仪,我也该主动去拜访一下。” 从她的口气听得出来,她对于晋王夫人应该做的事、十分认真上心。女人也有她们自己的事要处理,秦亮管不了那么多,便道:“天还没太亮,卿过会再起来也来得及。” 说着话时,羊徽瑜总算把脸从被褥中露出来,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垂足坐在塌边的秦亮,的目光上移与秦亮对视了一眼。她不好说什么,不过秦亮能猜出。 他其实与上次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能“察觉”到别人的灵体了,所以能更准确地了解身边人微妙的感受变化;其实也可以不去察觉,但多了一种能力之后,他忍不住就想去“察觉”贴近的人,因为这样也能隐约感受到对方的感受,感官更加丰富了。而且他能察觉到、组成灵体的混沌,在两人负距离的灵体略微交织或者很靠近时,好像可以通过引炁、干预对方的灵体,从而影响她的肌体反应和感官。当身边只有一个人便难以尽兴,有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好事。4 秦亮道:“但愿卿在此间能住得习惯,一会卿便先做自己的事,下午我回来再说说话。”1 他正欲起身,徽瑜却又抱住了他。秦亮立刻能感受到,她是安生想跟着自己生活的心态。以前她没说出口、但一直都不是只想偷欢,所以秦亮之前便知道,必须要负责。他便又隔着被褥,拥抱了她一会,手掌在她光滑的背上轻轻安抚,“卿做了晋王夫人,又跑不掉了,须得相守到老。”徽??????????????????瑜忽然道:“以后大王若嫌我老了,便把我赐死罢!”秦亮叹了一声:“在徽瑜眼里,我是那种人吗?”她只得摇了摇头。 秦亮确实不是那种人,像徽瑜这样三十余岁了、身段肌肤还完全是年轻少婦的模样,又想一心跟着自己,即便年龄大点也挺好。再说她是羊家的人,秦亮把她赐死、那不是没事找事?他遂说道:“以后死了,我也会让卿等与我埋在一起。”1 徽瑜立刻把秦亮抱得更緊,他闻着她肌肤与发间的芬芳,再这么抱下去浩然之气便忍不住了。过了一会,他才放开羊徽瑜,起身穿衣洗漱。 收拾了一会,秦亮便离开了庭院。这里有好几个侍女,都是过来照料秦亮起居的,但他一向不喜欢身边一直有人跟着,便只叫一个侍女跟着出门楼。 有些达官显贵连如厕、都有几个人在旁边守着侍候,秦亮是绝对不习惯的。实际上在他看来,一个人独处才是最放松的时候,完全不必在意任何言行与状态。2 吴昭仪与潘淑都住在东边,秦亮身后跟着个侍女,从潘淑住的小庭院门外路过。1 门楼已经早早地打开了,一个十余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侍女抱着一只竹篮,刚走到门口、抬头一下子就看到了秦亮。小侍女的脸色一下子变白,竟然畏惧地后退了半步!3 秦亮还是与大多公侯不一样,他经常都会与各种人说话,哪怕是侍女奴仆、在他眼里也是人。他忍不住驻足道:“孤有那么可怕?” 这时一身生麻丧服白衣的潘淑、也到了门口,见状立刻揖见道:“见过大王,大王不必与她一般见识,她还不懂……”潘淑本来还挺从容的样子,说到这里好像发现说错了话,神情一变、语气也有点慌了,“她只是敬畏大王。”1 小侍女也回过神来,埋头屈膝、用蚊子扇翅膀般的声音道:“妾拜见大王。” 秦亮还礼笑道:“无妨。” 他又多看了一眼潘淑身上的麻衣,明白潘淑是在为吴国先王孙仲谋服丧。他也不想过问,正待要走,忽然又转头恍然道:“卿等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潘淑的脸有点荭,神情一阵变幻,轻声道:“没太听清。” 秦亮回顾两座庭院、确实挨得很近,但至少有两道双坡檐顶的矮墙隔着,可能偶尔特别的时候才能听到声音罢。这时他又发现,那小侍女抬头悄悄看了自己一眼,眼睛里依旧十分畏惧害怕的样子。2 他也不多言,很快离开了此间,出内宅去了前厅庭院。上午贾充又来了,秦亮当然亲自与他见了面。 当年贾逵也是魏国名望极大的大臣,司马懿、王凌都对贾逵十分尊敬;若论出身,贾充完全不比钟会、卫瓘等人差。但是看这些年贾充做的事,品行性情完全与贾逵不是一回事! 自从秦亮叫郭统去问白雉的事,没几天、贾充已经亲自来过两次了。贾充虽是平阳郡人士,但那只白雉并不是他安排的。其说辞应该可信,若是他的功劳、没有必要不承认;况且贾充还说做这种事的话,他会先与大王密议,也很有道理。 与贾充一起进里屋的,还有接待他的谒者令黄远,以及王康、钟会、马茂三人。贾充回顾左右,除了黄远、他都很熟悉,目光在黄远脸上停留了一下。 黄远是个附农出身,至今还无法识文断句,但早在秦亮做曹爽府军谋掾的时候、黄远就为秦亮效力了。秦亮便道:“公闾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 贾充沉声道:“白雉自行现世,可能还在当地的山间。仆请密令弟弟,召集人手到附近寻找,将其捉来献于大王,大王可用于祭祀宗庙。” 秦亮脱口道:“那我不是自己公然表明,要将有德征兆据为己有?” 贾充立刻说道:“大王已是众望所归,如此明确,或非坏事,反而能安天下之心、免去世人无益担忧。” 钟会道:“若要这么做,那便要尽快议定全局布置。” 秦亮踱了两步,还是原先的想法,用一只白山鸡做文章、总觉得不够神奇。他看了一眼钟会道:“正如士季所言,白雉并非人为,可能真的是上天征兆。吾等不应该去伤它,便让它在山间随意栖息罢。至于别事,暂且仍要保密,我们先重新商议好周全的对策再说。” 众人听罢纷纷拱手道:“喏!” 贾充既然很想参与这种事、确实也没什么问题,而且他现在还是王广那边的官员,让王家属官加入反而更妥当!秦亮遂道:“稍等一段时间,我会派黄远去请公闾,公闾定要过来。” 这样的语气、让贾充的眼睛里一喜,他立刻揖道:“仆愿为大王分忧!” 秦亮点了一下头。大伙便陆续揖道:“仆等拜别。”秦亮又叫住黄远,让他留下来。 实际上这样的事不用太着急,秦亮原本还打算、让各方多适应一段时间,并在人事与部署上考虑得更周密一些;但那只偶然出现的白雉、似乎开始让舆情发酵了,意外使事情不得不提前准备! 他寻思了一会,恍然抬头,见黄远正恭敬而安静地侍立在侧。这个原来目不识丁的附农、魏国最底层的穷苦人,大概在其眼里、秦亮确如一尊神似的存在。1 秦亮差点忘了、留下黄远做什么,这时才轻轻一拍额头道:“原先那些牵连司马家的人、在河内郡的庄园土地,不是被几家给分了吗?汝去办一件事,把晋王宫占走的柏家庄园、还给柏家,土地上的附农也一并给他们。但要重新分,三分之一须给到柏夫人的名下。” 黄远当即复述念了一遍命令,因为写在纸上的东西、他不太看得懂。秦亮便道:“让汝手下的书佐帮衬。另外曹爽、司马懿覆灭时,被抄走的那些宅邸,挑一座出来送给柏夫人。”4 “喏。”黄远抱拳道,“仆定会办妥大王交代之事!” 第七百二十四章 悲伤的事 黄远刚离开没多久,又回来了。他告诉秦亮,客曹尚书诸葛诞、带着其族孙吴国人诸葛竦来见。 先前黄远在西厅里屋议事,回到署房才从佐吏那里得知,诸葛诞先派了人来问过、今日能不能见到大王。估计诸葛诞也知道,秦亮昨日封羊徽瑜为夫人的事。 秦亮兼领朝廷相国,尚书级别的大臣要见他、还是很容易的。于是秦亮叫谒者令黄远去接待,把公休迎进来见面。 几人到了西厅之中、见过礼,秦亮便听诸葛竦叙述吴国发生的事。密使张谨送回了书信,在信中已大致说过情况,但诸葛竦口述要更详细一些。 之前秦亮确未想到,与诸葛竦分别不到一个月、他又会回来相见。 诸葛竦说着说着,情绪便渐渐崩溃了,又是哭又是骂。公休只是叹气,并提醒道:“子敬在大王面前,应稍稍注意礼仪。” 秦亮倒不以为意:“无妨,我理解子敬的心情。” 诸葛竦抹了一把眼泪,仰天长叹,又咬牙道:“我们诸葛家对吴国忠心耿耿,平定山越、开垦土地练兵、在淮南为朝廷浴血拼杀。先父为社稷殚精竭虑,那帮人便是如此回报我们家的!” 秦亮道:“孤与诸葛元逊虽各为其主,在战场上相互为敌,但孤也不想听到发生这样的事,甚感遗憾。” 他倒不是完全在说场面话,着实是真话。至少他与诸葛恪还可以谈,把司马师给交易回来,结果诸葛恪这么快就被人给灭了,谈好的事也是白谈,岂能不觉得遗憾?1 “畜生阿!”诸葛竦又骂了一句,伏拜哽咽道,“请大王攻破建业,杀了孙峻那些畜生,为仆报全家之仇,仆愿为大王当牛做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以报大王之恩!” 秦亮没回应他。虽然现在魏国对吴国、已有了压倒性优势,但灭国之战仍是一件复杂庞大、且有风险之事,否则吴国就只有一条大江、它是怎么维持了几十年?诸葛竦又不是秦亮什么人,秦亮怎么可能只为了给他报仇、而决策军国大事? 白雉舆论发酵的当下,秦亮一时更是毫无伐吴的心思! 何况目前来看,伐吴往后推辞、似乎也比趁吴国国丧内乱之机更有胜算。因为今年初秦亮给马钧想了一个新的法子,尝试用熟铁锻裹火铳的方式,而熟铁可以用汉朝炒钢法制作,马钧还真的弄出了熟铁管。不过还要改进和试验,到量产尚需时日。延迟大战,到时候的火器威力可能会更大! 果然不用秦亮开口,公休作为诸葛竦的亲戚、也劝道:“此等大事必得从长计议,子敬且先在洛阳安顿等待。” 秦亮也道:“魏国迟早要南征,彼时汝为魏军出力,也算是为自己家报仇了。” 诸葛竦忙抱拳道:“只要能杀孙峻,仆愿为大王前驱,以效犬马之劳!” 秦亮忽然感觉哪里有点奇怪,片刻后才明白过来,这诸葛竦刚来魏国、最好是投现成的亲戚诸葛诞,却接连在秦亮面前、表示愿??????????????????意效力。难道他是担心,秦亮想拿他做筹码、继续与孙峻交易? 想到这里,秦亮也没多说,只问了一句:“汝还有个兄弟叫诸葛建,听说当时逃出了建业,有消息了吗?” 诸葛竦摇头道:“回大王,至今了无音讯。” 公休叹道:“江北有大片无人居住的荒地,并无魏军驻守。若是大王也没得到禀报,恐怕他未能逃脱吴军追捕,已是凶多吉少。” 诸葛竦听罢又是一阵哭泣。偌大一个家族,全家都死絶了,就剩他一个人,确实是件十分悲伤的事。 秦亮亦叹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公休。琅琊诸葛氏在魏吴蜀三国都做到了高官,如今却几乎只剩下公休这一脉平安无事(诸葛亮的儿子死在了绵竹关,因拒绝投降被邓艾部阵斩),而且公休也是求生欲满满,之前是在司马家、曹爽家、王凌家三家都有下注,历史上仍未能避免族灭的下场。想到这里,连秦亮都怀疑、诸葛家以前是否有某个祖坟没埋好?1 不过从诸葛诞的经历可以看出,先前贾充的话其实有道理。尤其是已经在高位的士族,他们应该不想看到几股势力争权的形势,毕竟下注是有风险的。 秦亮便道:“此事要朝廷商议,汝叔公在尚书省、也是常到相国府走动的人,何时南征他必能知晓。汝且节哀顺变,先为诸葛元逊服丧罢。” 诸葛诞听到、常到相国府走动的人那句,微微欠身,眼睛里仿佛略有欣慰之意。 两人遂向秦亮顿首,行礼拜辞。秦亮送他们到西厅门外,又在台基上来回缓缓踱步了一会。 整个庭院里的树木与花草,都已长得枝繁叶茂,一副植被茂盛的景象,夏季还没到、却有了夏日的模样。北方与南方最相似的季节,大概就是夏季了,单看景色几乎没有区别。1 就在这时,书佐又带着宦官张欢来了。两人走到长廊上,抬头就能看见、还在阁楼外面台基上的秦亮,遂加快了步伐。 张欢是大长秋的谒者令,一般过来是传郭太后的话。两人见礼罢,秦亮带着张欢、沿着台基往西走了几步,张欢便说起了郭太后的事:“地方郡守发现祥瑞,上书了朝廷,此事按理应该发诏命、昭告天下。皇太后殿下想问大王的意见,是否发诏令、要怎么说祥瑞的事。” 郭太后的意思没错,祥瑞的奏章不该压下不提。但若发诏书、公然把祥瑞说到相国的头上,显得秦亮的吃相有点难看,好像是他逼迫郭太后这么下诏似的。谦虚的品德不一定好,不过公诸于众的态度、最好还是要假装谦虚一点。 不过这事连郭太后都要找秦亮商议了,好像关注的人是真不少。如果昭告天下,舆情应该还要扩散! 这种非人为制造的祥瑞,便是偶然性比较大、完全不挑时机,秦亮也有点无奈。 “这样……”秦亮抬起手做了个手势,想了想道,“吴国主孙仲谋薨、建业內斗,诸葛恪等几家都被灭族了。此事朝廷该怎么应对,殿下可以诏令诸臣到朝堂集议。到时候殿下去閤门,我往觐见,当面与殿下谈谈此事。”3 张欢当即松了口气,拱手道:“仆便如此回复太后。” 秦亮又道:“诸葛恪之子逃到了洛阳,集议之前,让诸葛公休把人带上,到朝堂上讲述一下吴国建业发生的事。待诸葛竦讲完走了、诸臣再集议,也更了解吴国此时的情况。” 张欢拜道:“喏。” 那诸葛竦提起家里的遭遇,叫一个又恨又悲、一把眼泪一把涕,简直太惨了! 秦亮已亲自体验了一下他的情绪氛围,便也想分享给朝廷大臣、各家士族,让大家都感受一下,继续你死我活的內斗有多惨!若是大伙不想再经历那种事,便不要再想着搞事。1 至于集议出什么结果,秦亮便懒得管了。因为集议的卷宗只作为决策参考,最终决策的人、名义上还是皇帝。 张欢遂拜别,赶着回宫复命。 ……此时郭太后已经离开太极殿东堂,回到了东堂后面的含章殿。 太极殿东堂这边,往北走、中间还隔着一座式乾殿;不过以前皇帝会到式乾殿居住,郭太后搬出西游园之后、便选了含章殿作为寝宫。反正现在的宫廷里,皇后、皇妃全都没有,宫殿多的是,她可以随便挑。 郭太后对目前的住处还是很满意的。不管是之前住的西游园,还是现在离太极殿中枢更近的含章殿,都算是在皇宫内;住在皇宫,显然比被赶到永宁宫去好百倍! 永宁宫那边,郭太后很久之前曾经去过,她也会通过身边的宦官了解情况;毕竟按理来说,皇太后、皇后、妃嫔的归宿,都应该是那里。所以有时候宦官们说永宁宫的事,连齐王妃甄瑶也听得很上心。 地方在皇宫的西南面,其实离阊阖门没多远。以前叫永寿宫、是卞太后住的地方,卞太后去世后才改名为永宁宫。 卞太后居住的时候还好,就是文皇帝给母后安排的住处而已。占地不算很大、大概是西游园的一半多,这都不算什么,主要是卞太后去世之后,那地方就渐渐变成了安顿先帝妃嫔、年老宫女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永宁宫很多人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妇,那里的人既没有权势、故无人搭理,也没有盼头,那种气氛着实很消沉绝望。 所以郭太后原来就想象过自己的后半生,想到的地方就是永宁宫。活着就是为了等死,期待的、只有死后有个能留名史书的尊贵谥号。 于是要论怎么活,当然是皇宫最好。这里是国家權力中心,得到的进贡物资、人们的态度、人来人往的气氛等等,都是完全不同的。能住皇宫里有名分的人,才是真正的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永宁宫只是没人敢去招惹而已,剩下的唯有死气沉沉。 郭太后在内殿正想着,便有宫女行礼道:“殿下,张谒者令来了。” “让他进来罢。”郭太后说罢转身跪坐到了上位 第七百二十五章 傻傻认为 张欢恭敬地向郭太后复命,转述了秦亮之言。 这宦官自小就在宫里、还是见过不少场面,此时倒显得有点緊张,一副谨慎的样子,言语中没有多余的话,更未夹杂他自己的丝毫想法。兴许正是见得多,张欢才会生畏罢? 宦官也似乎嗅到了什么迹象,郭太后当然不会毫无察觉。不过她倒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用平常的庄重声音道:“我知道了。” 现在郭太后已回含章殿,可以明早去东堂那边时、召见中书省的官员安排,下午便可以集议。 张欢等了一会,这才揖拜道:“仆请告退。”见郭太后点头,他便弯腰倒着小心后退了几步,靠近门口时才转身出门。 最近除了张欢,郭太后自己提拔的黄艳等宦官、都绝不会谈论秦亮的任何事。 郭太后心里当然也清楚,她能在太极殿听政、乃因相国秦亮力主。否则别说后来的司马懿王凌,便是曹爽辅政的时候、还没有大权独揽,便想着怎么把郭太后赶到永宁宫去居住了! 按理权臣一旦想要控制朝廷大權,让郭太后去永宁宫、确实才是明智之举!郭太后没什么实力,却有名分,住在皇宫里离皇帝和中书省都太近,确实很碍事,还有隐患。 郭太后其实很怕那些士族和权臣,几乎不敢与他们正面对抗,有一点自己的诉求、也须得小心地注意分寸;然而想到永宁宫那死气沉沉的生活、她又真的不想去!可惜世事往往没有选择,永宁宫之所以死气沉沉、或许就是因为没有权势罢? 也只有秦亮会继续让她临朝听政、掌握玉玺! 在大权面前,并不是她在关键时刻站對了地方,别人就一定能完全信任她;毕竟在建立大业的路上,一向都伴随着鸟尽弓藏、背弃盟友、去母留子等事!要是换一个人,让他为了權力的稳妥、选择背叛一个妇人,估计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她当然不会轻易相信男子的花言巧语,但秦亮不一样,他是那么做的!见惯了皇宫里各种事的郭太后,此时竟真的很相信秦亮的那句话:我的心殿下还不知道吗?3 郭太后又回忆起了很多事,第一次召见那个人时、便有的莫名好感,还有胆大妄为地屈尊钻地道的奇事。他从来都很可靠,胆子大、却很沉着,而且无论与他做什么出格的事,郭太后都能信任他,只有当她跪在秦亮面前的姿态时、才觉得有些屈蓐,毕竟那时身份悬殊,但他仍未有羞蓐看轻她的意思。2 就在这时,郭太后感觉手掌有点疼,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茶壶上,盖子上突起的柄钮抵在她的手心、把手硌疼了。随即她又发现,侍立在侧的宫女正盯着茶壶,似乎想为自己倒茶,但又不敢叫太后把手拿开。郭太后立刻深吸了口气,摒除心中的杂念,又用很小的动作、微微改变抬头挺胸的端庄姿态,免得变得稍长让宫女发现蚕衣上的印子。果然她的手掌一拿开,宫女立刻恭敬地跪坐??????????????????在一侧,“哆哆……”轻轻倒上了一碗茶水。 郭太后呼出一口气,回顾古色古香的内殿,转头看向西侧时,立刻想起那边的巨大龙凤铜像,只要走出房屋、在含章殿这边都能直接看到! 这风景宏伟而不失典雅的皇宫,郭太后已是此间最尊贵的人、辈分比皇帝都要高,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些东西属于自己!她很清楚,皇宫里的權力、很大一部分来源于皇宫之外的认可。否则这些宫殿楼阁什么都不是,作用还比不上有马面等构造的金墉城。 到了这个时候,郭太后甚至不禁庆幸,幸好那个人是秦亮!换作任何一个人,比如王家的人、都会完全不一样;哪怕郭太后在扬州起兵时、帮了大忙,彼此也算是盟友。 所以在勤王获胜之后,郭太后便劝说秦亮争取更大的權力。但是秦亮隐忍不发,继续一步步积攒实力与威望,如今想来、确实只有那么做才更有机会! 出仕短短十余年,秦亮便有了如今一家独大的地位,郭太后蓦然回头一想,确已是非常厉害!除了大势使然,他几乎每一步都没走错、而且几番冒险也成功了。大概因为秦亮年轻俊朗的缘故,有时候郭太后会把他看作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但她渐渐已明白,他其实是个极其沉稳英武的大丈夫!一些老臣也不见得有他沉得住气、有城府胆魄。 他才是那个在暗流涌动的天地间、能承受住大风大浪的高山。1 郭太后反而有点迫不及待了,想要秦亮赶快确定大位!到时候她的地位、自然不如现在尊贵,但感觉会更加安心,可以躲在秦亮后面得到可靠的庇护!以前郭太后都是靠自己生存,但有了这样的机会,她一个妇人的心态便克制不住了,哪里不想活得容易一点、不用成日担惊受怕?反正天下从来就不是她的,她一直都是依附而已。 次日一早,郭太后便照秦亮的建言,诏令诸臣下午在朝堂集议,并派人去相国府告知时间。 秦亮根本无心理会集议的情况,等集议结束了、他才姗姗来迟。他遇见大长秋谒者令张欢,只是问了一下诸葛竦的表现。诸葛竦刚刚死荃家,心里刻骨的仇恨与悲惨绝望、还没那么快淡化,据说在朝堂上又哭了、并口不择言诅咒孙峻!看来效果不错。1 朝堂在太极殿庭院的东侧,外臣从皇宫外过去、几乎只能从尚书省附近北上。 秦亮没去尚书省庭院,也未进朝堂的厅堂,径直去了朝堂北面的閤门。閤门两侧有几间署房,以前秦亮录尚书事、偶尔还会在此办公。进了閤门,便是閤门内的小院子,郭太后应该就在里面那座阁楼。秦亮让吴心留在閤门,跟着宦官继续往前走。 张欢在门外禀报,里面传来了甄夫人的声音:“殿下请相国入内奏事。” 宦官张欢应了一声,又转身向秦亮揖拜,秦亮一脸严肃、皱眉想着什么的样子,向张欢点头回应,便走进了木门。 甄夫人在里面那间小屋,看到秦亮便垂下目光,曲膝执礼道:“大王,皇太后殿下在阁楼上。” 秦亮看了一眼木梯,沉声对甄夫人道:“我府上有个叫陆凝的昭仪,她真的是个道士,卿可以与她结交一下,也方便来府邸相见。” 甄夫人的脸颊顿时一红,小声“嗯”了一声,她抬头看了秦亮一眼,接着低声道:“阁楼上位置高,君等说话小声点。”1 秦亮愕然片刻,走上了旁边的木梯。 此时秦亮其实想暂且克制一阵子,无论在这种挨着朝堂的地方、还是在东宫公然见面,其实都有一定的冒险。但若太久不理郭太后的话,他又觉得不太好。1 他当然是信任郭太后的,但需要表现出来、以免别人多想,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上了阁楼,郭太后在这里、没必要像东堂时那样隔着帘子了,秦亮终于又一下子便看清了跪坐在筵席上的郭太后。 只见她穿着华丽的青红色蚕衣,姿态雍容大气,容貌艳美端庄、略尖的下巴又不失秀气;或因幼年就被罚没宫中、在皇宫长大的缘故,加上她的肌肤雪白如玉,更有一种脱离尘世烟火的气息。郭太后看到秦亮,眼睛仿佛也明亮了几分,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2 虽然没有外人,秦亮还是上前揖拜道:“臣拜见皇太后殿下。” 郭太后欠身还礼,说道:“相国请坐罢。记录集议的卷宗,送到中书省去了。” 秦亮随口道:“臣回头问一下,诸公都是什么样的主张。” 郭太后又道:“平阳郡的祥瑞奏书,仲明以为该怎么办?” 秦亮直接说道:“按下不表,并非上策。可以发诏书昭告此事,将泽惠鸟兽的吉兆、说是整个朝廷的功德。” 郭太后的神色微微一变,面露意外之色:“此事与仲明无关?” 秦亮道:“那白雉只是偶然被人发现,臣事先并不知道。不久前臣也问过贾充,也不是贾充所为,此物并非刻意安排。” “不过……”郭太后竟然微微有点失落,“即便如此,天下人还是会议论。” 秦亮想了想道:“事到如今,着实不能拖延太久了。不过若是直接把祥瑞、主动往自己头上说,吃相有点难看。臣正在想别的法子,另外安排点事出来。” 郭太后听罢才点头道:“原来如此,仲明谋事着实很周全。” 秦亮忍不住说道:“只是对不住殿下,臣一时也苦恼该怎么补偿才好。” 郭太后的目光仿佛在秦亮脸上流转,忽然轻声说道:“我会傻傻地认为,没有仲明或是谁、便能保得住权位吗?” 此言一出,秦亮也感觉有点诧异。有时候即使是一些夫妻,也会在言谈中为自己争取功劳,亲人也难免相互试探与博弈、人之常情罢了,譬如说我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多少云云。郭太后倒好,一来就示弱,她还真不怕秦亮是那种得尺进寸的人。 第七百二十六章 光阴在倒流 虽然外面不远处是商议军机大事的朝堂,隔着一道墙、则是王朝最中心的太极殿庭院,但这閤门阁楼上只有两个人。 郭太后高挑的身材轮廓线条、颜色明艳的肤发依然十分美,空气中不仅飘着她身上隐约的香味,还有绮丽动心的气息。秦亮真的不是偏喜三十好几的女人,只是遇到的绝美妇人、恰好年纪稍大而已。6 不过他还是让自己暂时保持着冷静,严肃地对待事情。想一下郭太后在这些年起到的作用,自从相识,她几乎都是站在秦亮这边的,有时可能是没有选择的无奈、有时则主动在帮他。 秦亮随意回想,就想到了去庐江郡的事,没有郭太后帮他一把、可能很难做庐江郡守!郡守不大,可那是秦亮获取自己本钱的关键一步!4 这要是个男子,分赃的时候不给他弄个三公九卿、县侯起步,都有点处事不公!不能因为郭太后是个妇人、便区别对待,完全不当回事。 想当年汉高祖、娶吕后的时候一无所有,吕后出钱出力出人;结果高祖却是新人胜旧人、还用换太子的威胁进行博弈,吕后若不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但吕后没法去仇恨一个皇帝、规则的制定者,恨意全發泄到了人彘母子上!若不感情用事,吕后还能用人彘的儿子制衡一下功臣集团。这玩意搞不好的话,不是爱就是仇,没有好说好散。 就在这时,郭太后又道:“将来只要让我留在皇宫,不用去永宁宫就行。华林园(芳林园)那边也不错,风景秀美,还有温泉。什么皇后名分,确实太为难仲明与令君。” 她见秦亮在认真地思索,干脆主动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秦亮愣了一下,立刻摇头道:“这是令君的主张,之前说好的许诺。我是在想自己要怎样回报殿下的情意。” 郭太后轻声道:“仲明有这个心就好,何必再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秦亮说道:“令君都愿意、明白殿下的付出,法子便是她说的,还管天下人干什么?再说此事没有影响各家的莉益,大伙最多只是嘴上说两句,不会有什么事。” 郭太后看着秦亮诚恳的眼神,只得轻轻颔首,不禁柔声道:“那……这样就足够了。” 秦亮轻叹了一声,与郭太后四目相对、认真地说道:“我们经历过那么多危险,如今能看到你们过得高兴、我就觉得十分欣慰了,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郭太后知道,秦亮又到了做大事的关键时候,他是在确定盟友之间的亲密关系。不过他同样也是诚挚而用心的,并且一向信守许诺。1 他就是这样的人,心中暖热、对人有感情,但又不失冷静与公允!相比那些冲動不顾后果的热烈,郭太后似乎更喜欢仲明现在的表现,让她觉得更安心可靠。 昨日还在想永宁宫的萧瑟,此时郭太后却已感觉笼罩在了希望与??????????????????惬意之中,就好像外面的春日。她不禁主动把手放到了仲明的手掌里,缓缓靠近他,仲明的手是真的暖和阿、热乎乎的感觉就像温泉一般,她的鼻子里还嗅到了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 郭太后渐渐变得十分放松,身体好像也没什么力气,只是喃喃说道:“我不必再去永宁宫做太后,孤寂地活着等死、成日惦记着那个谥号,能不高兴吗?竟又从太后变回了皇后,好像光阴在回溯,有了新的生活,而且以后能经常见到仲明……” 正说着,秦亮已轻轻把她原地放倒在了筵席上。木窗是关着的,但晴朗的下午阳光明媚、阁楼里的光线也很明亮,衣冠雍容华丽的郭太后便这么仰躺在了筵席上,宽松的礼服与红色缥带都自然地摊在了旁边。她的双手仍放在腹间,忽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仲明还没几乎碰她、一会拉开她的交领蚕衣便能发现异样,她便闭上了眼睛,想到昨日手掌按在茶壶上的微微疼痛,脸颊也渐渐有点红。不料秦亮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大布绢,说道:“殿下拿着此物。”2 郭太后睁开了眼睛,伸手接过布绢,轻咬了一下朱唇、小声道:“要这个做什么?”秦亮想了想,似乎难以解释的样子,片刻后终于开口道:“今日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正门进了阁楼,刚才我们又说了一会话,按理密议也不该太久。”郭太后恍然,觉得自己无须此物,但既然接了、那便拿着罢。6 秦亮又微笑着说了一句:“上楼的时候,甄夫人还提醒了我一句。” 不大的一间屋子,春夏之交的温暖空气之中,已充斥着关心的感动、为对方着想的情意,还有绮丽的景象颜色。郭太后的心跳很快,稍显拘谨又情绪憿动,但仍然带着担忧与小心,这地方确实不够隐秘。1 ……此地确实不能密议太长时间,所以秦亮的语速极快如飞,没过多久他便说完话,整理衣冠告辞,走下了阁楼。甄夫人仍在木梯入口的房间里,秦亮又与她见礼道别。甄夫人没说什么,刚才应未听到动静。秦亮遂转身走出了阁楼,在外面遇到了宦官张欢等人,张欢恭敬地要送秦亮出閤门。7 秦亮有意无意地看了两眼张欢,未发现异样。若连里面的甄夫人也没听到什么,房子外面的宦官应该也不可能发觉。下午的阳光明媚,周围有虫子的声音、一派宁静的气氛,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秦亮的眼睛被强光一晃,仿佛看到了光晕,甚至有一种恍惚的感受。他忽然想起了一件琐事,便是有一次在家里的厨房、看到侍女油煎活小鱼的场景。倒不是因为那小鱼痛苦挺起的姿态让他记住了小事,而是很快与齐王妃见过面、他又想起过那画面,才加深了印象。或许因为郭太后也见到过齐王妃,她刚才在忍耐的时候、便也有了相似的表现,但郭太后确实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刚才在阁楼上愣是没有出声。宦官张欢送到閤门便止步了,秦亮遂带着吴心等几个随从,继续往南走。2 次日秦亮便召集了贾充、钟会、马茂、王康、饶崇(大山)谋划准备,正是上次谈论白雉祥瑞的几个人,多了一个饶大山。黄远没来,因为他亲自跑到河内郡去了,秦亮交代他的事、他倒是非常上心;不过黄远不参与也没什么关系,字都识不利索的人,让他出谋划策也做不到。 现在尚在筹备阶段,有几个人参与便可以。到时候要开始部署了,相国府的长史、晋王宫长史等一众人自然会一起干。 秦亮昨天刚见过郭太后,钟会却着重强调了她,认为最应该注意的、正是郭太后那里的态度! 钟会还是很有智谋的人,按常理来看、他说得确实没说错!皇帝才几岁大,真正能发禅位诏书的人、只有郭太后。她要是不同意,非得走到聚众逼宫的地步,不仅事情很难看,而且过程会变得拖泥带水、混乱不堪。 这不是谋划政変,只是一个合乎法理的程序;不过一旦公然要求皇帝禅位,最好还是不要拖太久,先走完了流程再说。 贾充小声提议道:“大王,不如先把郭太后请到永宁宫居住。贵如文皇帝生母、卞太后也住过那里,此事并不违规矩。”1 秦亮自然不好说,昨日刚亲近了太后芳泽,太后依旧很美、彼此的感情也没什么问题,便只得说道:“司马懿兵変谋逆时,太后曾诏命吾等勤王,吾等不能忘了她的支持。郭太后那里是可以谈条件的,此事便让我来处置。”1 贾充欲言又止,他显然认为,在这种大事面前可以不讲道理、直接牺牲郭太后就行了!魏朝她是太后,往后不过就是一个妇人而已。但秦亮才是决策者,贾充也不便多说。 这时钟会又道:“城南太学那边的士人极众,我们不能完全不管,出事了也无法全部治罪、引发太多人不满。万一闹起来,至少要知道哪些人带头。” 秦亮顿时投去了赞许的目光。此时的钟会才二十几岁,已经是颇有谋算。 马茂的声音道:“秘书令朱登早已在太学安插了人,应该能了解一些情况的。” 钟会拱手道:“大王深谋远虑也。” 贾充也露出了欣喜之色,确定秦亮早已是胸怀大志、只是一直不露声色,若非封王加九锡,别人恐怕仍然无法察觉野心。1 但秦亮并非一开始就有那么大的野心!如若王凌是曹操或司马懿那样的人,且没有那么快死鋽,秦亮最明智的做法、还是先做好王凌的孙婿。2 不过王凌要是比得上司马懿、或司马师,他怎么可能被司马懿耍的团团转,一个太尉的官职、就能让他想按兵不动?蒋济又哪来的胆子,敢在司马懿面前说、王彦云当今无双?2 第七百二十七章 只有鸢尾 没两天,马茂便卸任了相国府司马的职位,被安排去做了城门校尉。1 相国府晋王宫的属官,正是与秦亮最亲近的官员,可谓亲信。他们只要离开了亮府,都能出任重要职位,迟早的事而已。尚未改任朝廷官职的人,反而更方便参与相国府的诸事谋划。 当天下午秦亮又找出了一份文书,便是陈骞统计的名单,在秦亮封王加九锡时、曾经上过劝进表的人。他又细看了一遍名录,才收好东西离开阁楼。 关键位置都安排好了,但秦亮此时还是莫名有点紧张。 走出门来,偶尔一下子留意到、草木绿叶之间的古朴建筑,他还会有种恍惚的感觉。那种忐忑的心情,是一种莫名的感受,秦亮相信、很多走到了这最后一步的权臣都会有! 所以若非意外的舆情发酵,秦亮还想走得稳健一点。但如今的形势,让他认定事情应该加快速度了。 到了现在这一步,根本没有退路,后退死路一条!而且直接登上大位,反而比做权臣更加安全。2 毕竟做权臣的时候,反对者至少还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名义、进行阴谋,什么匡扶社稷、铲除奸臣之类说辞。但若秦亮做了皇帝,那反对者就是谋反!法子几乎只剩起兵內战一条路可走,刘秀等人推翻新朝正是如此。 一旦称帝、并坐稳一段时间,世人便会渐渐习惯新的王朝,整个系统也会产生惯性。曹魏也是如此,当时还有许多汉朝旧臣心向汉室、甚至益州那边建立了蜀汉,但立国一二十年之后、北方便都已认同了魏朝。 秦亮克制住内心的情绪影响,尽力免受负面的忧虑、或是心态膨漲影响。他一边走,一边又冷静地想了一遍。 忽然改朝换代,确实会在许多人的心里造成冲击,可能成为号召反抗的一个契机!但任何人拿三族冒险,必定要有明确的诉求、足够的好处;还得要有威望和实力,事先进行部署,否则不可能服众,更没法让人们跟着送死。如果有那么大能量的人,秦亮这么久竟毫无察觉?他细想了一遍,并未发现有这样的人! 即便是司马懿,在皇帝握住了实權的文帝、明帝时期,也只能先老骥伏枥! 而如今的洛阳,真正还有实力的、只剩下扬州起兵的三家,其中王家仍是秦亮之外最大的势力。但王家与令狐家已经主动表态,要支持秦亮了。想想丈人王公渊,面对司马懿那种有核心矛盾的政敌、亦曾有投降之心,他不太可能想反对自己的女婿。 而且一股大势力的败亡,往往很早就有迹象,并有一个逐渐演进的过程。 比如到处都是公开表达愤懑的人,一群人在那里哭,然后有曹操、袁绍那种人站出来。本来大家都在灭黄巾时成了軍阀,再一起讲讲大义,便能号召起志桐道郃的人一起干大事!能对抗組织的,只有另一个組织!1 这时秦亮走到了高台西南边,忽然在亭子旁边、看到了费氏的身影。 秦亮进内宅后便遣散了跟着侍女,刚才一直在寻思??????????????????自己的事、没注意看周围的事物。而费氏在看风景、好像是看仅剩的桃花,也没留意秦亮过来了。 彼此都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费氏抬头看了秦亮一下,急忙屈膝执礼道:“妾拜见大王。” 秦亮拱手还礼,转头看向满地的花瓣、树枝上凋零的桃花,便随口说道:“桃花虽然谢了,海棠又会开,夏季有夏季的美景。” 果然费氏立刻露出了笑容,轻声道:“大王之言,真有道理。” 秦亮原本不是个乐观的人,但他会说乐观的话。2 看着十几岁的费氏,那清秀略浓的黛眉下,如水般的眼睛里露出的惊喜、仰慕之色,秦亮一时间也十分受用。费氏不用说什么,神情就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心态。 遥想十余年前,秦亮连朝云都搞不定,当时他还更加年轻英俊,简直不敢想象蜀汉大将军的嫡长女、会心甘情愿地做妾。2 秦亮写的书信、以及费氏看到他的相貌,或许才是直接让她的动心的原因;但当然有个前提,他当时本就有的地位,魏国大将军、横扫蜀汉国的强权等。女子在这种事上,不见得都会权衡利弊,但确实更容易尊重强一些的人。 如果是天子的话,更会有一层上天赋予的光环,皇帝就是皇帝、大不敬甚至可以公然入罪。秦亮不禁呼出了一口气,暗自控制住了心中的情绪。 他想起郭太后说的,从太后变回皇后、仿佛光阴在回溯。秦亮自己何尝不是?如今好像活回去了,又找回了年轻时的冲動与慾望。 两人慢慢步行离开亭子,费氏忽然小声道:“妾觉得做的事不太对,每日早上还那么晚起来,好像不应该这样。但又觉得挺好,仿佛是理所当然,兴许是因为,王后与王夫人都如此罢?”1 秦亮回应道:“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哪里不对了?不用想那么多。” 费氏抬头看了一眼秦亮,眼神有点迷离、随即垂目看向了地面,轻轻“唉”了一声。 很快他们走近了西庭院,秦亮遂道:“同进院子,等会一起吃晚饭,卿便不用回住处了。”2 费氏有点羞涩的样子,轻声道:“妾先回去换身衣裳,傍晚过来用膳。” 秦亮点头道:“也好。”两人便先揖拜道别,说好傍晚见面。 进得庭院,令君走前面、迎到了走廊上,玄姬也在这里,跟着出来了。秦亮早已习惯令君一丝不苟的礼仪,见礼寒暄了几句,便去了北侧的阁楼厅堂,在这里等着吃晚饭。 两人去拿出了一坛开封过的葡萄酒,要先给秦亮倒一爵酒喝。玄姬麻利地拿出了酒坛、拔出了裹着布的木塞,她做事要急躁一些。令君则如同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跪坐下来,摆上酒爵。 秦亮与贾充等人筹备的事,已经告诉了令君与玄姬,不管什么密事、他几乎都不会瞒着她们。秦亮看着她们做琐事,便提了一句:“过几天我准备去巡视大河堤岸,令君跟我一起去罢。” 令君点头“嗯”了一声,侧目看了玄姬一眼。 玄姬的声音道:“马上到四月间了,又不是去踏春,我就在家里罢。不然怎么不带上羊夫人、费夫人呢?她们都是一样的身份,仲明若要带上好几个妇人,怕是不太方便。” 她一说话,秦亮不禁只注意听着声音本身,玄姬的声音婉转、说话着实很好听。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羊徽瑜、费氏的地位与玄姬是一样的,不过这不是重点。2 秦亮遂道:“姑与别人还是不同。只是这回有正事,当天就得回来,时间都在尘土弥漫的路上了,本来也没想带女眷。不过我忽然才想到,令君同行可能更好。”1 玄姬几下子重新封上了酒坛,走过来跪坐到了秦亮旁边,她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轻声道:“仲明安心做好大事罢。” 看玄姬关心的模样,秦亮便故作淡定道:“这次与以前不一样,该做的事都已完成,形势如此,大势所趋,只是走个过程而已。卿等不用担心。” 令君的单眼皮眼睛十分明亮、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以前在淮南第一次见到仲明,阿父为君说了一些好话,妾便知道,阿父想把妾嫁给君。那时真没想到,十年后能走到今天这一步。”1 听到令君这么说,秦亮也想起了不少往事,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受。1 ……巡视河堤的当天,人们才知道行程、仿佛是秦亮临时起意。随行有几个属官,还有校事令隐慈,帐下督祁大、简培率骑兵作为护卫。秦亮带着令君乘马车出行,仪仗从简并不引人瞩目。 临行之前,秦亮叫人到高台旁边的湖畔,摘了一些鸢尾花,又找来一些浅色野花和草叶作为点缀,用白纸包了一大束花。一时间只能找到鸢尾,海棠有艳名、更不适合,懒得管那么多了。 越是这种时候,秦亮越是要专门干一些小事。众人看到他还有闲心,反倒会认为大王成竹在胸、从容不迫,信心还是很重要。 于是一众人走建春门出城之后,先沿着大路东北走。队伍到了一个路口,秦亮便把马车留在原地,戴着帷帽的令君也弃车骑马,小队人向北走一条小路进山。 隐慈在前面带路,大伙总算找到了一处破落的山村。几年过去了,这地方竟几乎没有变化,大概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看上去只有一些破败的土墙与草屋。 不过这次秦亮等人没有进村,自行去了后山。隐慈左右看了一会,指着一个长满草的土坟道:“大王,应该就是此处。” 秦亮不用什么礼仪,香也没点,只是把准备好的花束放在了坟前。土里埋的人、乃校事尹模残害的一个新妇,秦亮杀了尹模,亲手给死者报了仇,不过之后便再也没来过这里。他要不是干了这件事,在秦岭中遇到陆凝等人、可能没那么好说话。今日他要去邙山北面,正好顺道多走一段路过来看看。 人往往就是这样,要出门去一个地方,总想有一个确定的目的地、有一件计划好的事,否则就不想去了。 第七百二十八章 麻绳细处断 秦亮回顾附近的荒山,又看了一眼东天黑云之间、泛白的太阳位置,正待要走。他准备慢慢走回大路上,待午后太阳移到西边时、正好去大河边巡河。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衣衫破旧的瘦小人影站在远处,正在看这边的一行人、还有坟前纸包的花束。秦亮瞧了一会,看出来好像是个女的。 秦亮执政了几年,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征伐、但也大概做了一些实在的善政,自己亦从未骄奢淫逸,找的女人都不怎么需要花钱。这踏马的、怎么京畿地区还有村庄如此穷困?6 见一行人要往山坡下走,那村妇立刻转身欲躲。秦亮却喊道:“站住!” 村妇不理会,继续往村子那边步履艰难地跑,但她没跑两步就好像跑不动了,站了片刻便跪伏在了土路边。 秦亮等人加快脚步走过去,他一边叫那村妇起来、一边看了她一眼。秦亮立刻发现,村妇左侧的脖子和腮部下端、隐约有一块疤,好像是曾经烫伤过。 而且这村妇年龄应该不大,估计才十几岁,只是很瘦、面有菜色。她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裙,头发如同稻草一般用一条破布束着,不过她还知道挽发的时候,让头发在两侧垂一些下、稍微遮掩脸脖上的疤。人终究是人,即便目不识丁食不果腹,还是比鸟兽聪明得多。 “此间有村老族长吗?”秦亮问了一句。 村妇埋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偶尔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秦亮。 随行的钟会、贾充以及两个武将也没过问,大伙既不在乎这小事,也不干预秦亮。秦亮现在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1 身边的令君倒是好言道:“汝别怕,我们不是坏人。问汝什么,答便是了。” 村妇看了一眼坟头的鸢尾,点了一下头,小声道:“我带贵人去。” 她说罢转身就走。这村妇有寎,若只是饥饿、走路不是这个样子,毕竟才十几岁。 没一会便陆续有更多村民聚过来了,人们穿的麻布破旧程度各不相同,但看气色都没吃饱饭。忽然有个老头“噗通”跪倒在地,磕头道:“恩公!俺记得恩公!”又拽了一把刚才那小村妇,一起磕头。 但秦亮记不住此人是谁了,便扶了老头一下,叫他起来说话。老头这才对众人说,秦亮便是为他家儿媳报仇、祭人头的恩公。 没一会,村老也来了,赶紧上前拜见询问。祁大告诉村老:“此乃大魏晋王殿下!” 村老仍是一脸懵,但应该明白秦亮是朝廷里的王、说不定还以为他姓曹。 这时秦亮也搞清楚了,这村子里很多人都姓魏、有姓的人祖上也是贵族,且跟大魏国号一个字。再看看这破败的样子,好像冥冥中有某种隐瑜似的。 听说大王是魏家老头的恩人,村老便率众带着秦亮等、去了魏家的夯土草顶破院子。刚才那小村妇姓陈、只是魏老头家的客人,一家人急忙搬出了草席,让秦亮等人坐。 秦亮也不嫌弃,在草席上先跪坐下来。左右文武侍立,村民聚众在周围,俨然在此村中又搭起了个草头斑子。秦亮问村老:“这??????????????????几年遭灾了?” 村老恭敬地慢慢说道:“回大王,没遭大灾,只是日子一年比一年差了。” 贾充听到这里,脱口道:“大胆!大王文治武功,天下丰盈,尔等必有隐情。”3 村老吓了一跳,小心道:“这两年只因雨水不顺,所以才收成不好。交了田税,开春便没多少粮了,只得和着树皮树叶,看能否捱到粟熟……” 秦亮回顾这土院子,也没发现曲辕犁,忽然道:“你们不是民屯、而是自耕农,土地是你们所有?” 村老目光有些闪烁:“仆等每年如数交了田税、出徭役。” 贾充皱眉看着村老。秦亮道:“你们趁当地百姓逃亡、占了这片田地之后,没有人再回来讨要罢?” 村老立刻跪倒在地,说道:“求大王宽恕!已有十余年没人回来。” 秦亮想了想、原来的人多半回不来了,便摆手道:“罢了,我是想解决问题,不是要清查田亩。” 村民们之中有个声音道:“贵人仁义,见仆等饥苦,欲赈济仆等。” 秦亮循声看了一眼,说道:“不会白给。天下还有同样困顿之民,尔等与他们有何不同?”1 钟会听到这里,顿时一脸若有所思、向秦亮投来了敬佩的目光。秦亮收十郡之地的田税,要赈济这几十口人、可谓轻而易举,但这样做毫无道理,除非无偿赈济所有一样的民众。2 秦亮继续道:“把这些贫瘠的山地抵押给官府,河南尹会借给你们一批粮食布匹、以渡过饥荒。你们则暂时变为民屯,屯田尉官会划一块更平坦肥沃的官田,提供种子、牛、曲辕犁,我还会派个人过去教堆肥。”他转头看了一眼祁大,“汝安排办妥此事。” 祁大抱拳道:“末将得令!” 村老忙磕头道:“大王开恩,这点薄田是小民仅剩的家产阿!” 这村老年纪大,脑子好像有点慢,当然也可能是不信任官府、以为为官者想变相侵吞他们的土地。 以前的民屯被收重税、地是官田,做屯民确实不如自耕农。 但如今有了官府提供的曲辕犁等生产资料,提高了产量和效率,一个劳动力可以多耕几亩地;加上田税是固定数额没改,导致实际征收比例下降。生产力不是白搞的。 所以先把这些人弄去做民屯,改善生存便是立竿见影!代价是会失去自秞,但自耕农被编户齐民之后、也不能随意离家,同样没有什么自秞。这些人都快饿死了,先吃饱饭再说罢。1 秦亮打算过阵子腾出手来,考虑改一下民屯的制度法令,比如让屯户与佃户拥有同样的权利,主要是可以放弃耕作官田(自耕农是卖田,佃户是换地主)另投他路。不过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他便提醒了一下村老:“三年为期,若不想做民屯、可以省下粮食布匹,再把田地赎回来,借粮没有利息。以后也可以弃官田改籍。” 这时刚才说话的汉子,又忍不住开口劝道:“村老不看看主事的人是谁,村老呼的大王、会看得起俺们这点薄地?大王若不是帮助俺们,并想公允,会在这里费神吗?” 秦亮忽然觉得这人有点头脑,便问道:“汝姓什么?” 汉子弯腰道:“回大王话,俺姓魏。” 不错,还是这帮人里的大姓。秦亮便对祁大道:“回头叫屯田都尉,把此人任命为屯长。” 秦亮三下五除二决定了安排,从草席上站了起来。他也不知道村民们是否满意,反正旁边戴着帷帽的令君很钦佩。她见到秦亮处理具体事务的样子,至少很利索。 他又察觉到钟会的目光,便转头对视了一眼,自然随意地说道:“还得叫马少府,设法提高铁的产量,让地方官府有曲辕犁、租借给编户自耕农。不然官田屯户、豪族庄园收成更好,假以时日,剩下的自耕农数量还要不断减少。”1 钟会道:“大王言之有理。”1 秦亮刚迈出一步,又看了一眼刚才遇到的小村妇,问道:“汝生病了?” 果然村妇埋头道:“是,大王。” 秦亮临时起意,便伸手要给村妇把脉。自从会了察觉之后,他总是想试试。所以他不是把脉,只是做个样子,实际是靠近村妇的经脉、察觉一下。 村妇不仅是有疤的问题,身上都是不易洗干净的积垢,肤发毫无光泽、而且还瘦,她自然也不与秦亮这等人物、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便任由秦亮把脉。 但有人急了,一个脸色煞白的年轻人想往这边过来,却“扑”地一声摔倒在了土上,正挣扎着要起来。 秦亮因为要察觉、离小村妇确实近了一点,他便问旁边的魏老头:“此人是汝儿子?” 魏老头点头道:“是阿,俺家幼子,唉!”他接着说道,“陈三娘(小村妇)便是俺儿媳的妹……” 他说罢看了一眼坟山的方向,秦亮顿时明白了,便是那被害死者的妹妹。 魏老头一脸悲伤,小声道:“得了血症,快死了。没见过两面,可三娘(小村妇)非想嫁给他。若要她过门,过不了多久便会守寡。再说三娘也有寎,俺家更没钱财给她买药,只怕再有个三长两短。当年陈家大女、刚嫁过来就死在了俺家,俺们已经对不住陈家了阿!” 血症应该就是白血病,还真是越苦命的人、越是倒霉。秦亮听罢,过去把魏家儿郎扶起来,先给他把脉。稍微一察觉,此人的灵体全是异常,而且黑气明显。秦亮其实不会治病,但明显发现、此人确实没救了。 似乎都不用察觉,大伙一看他那气色模样、走路都有问题,便知时日无多。 秦亮也不想说什么,回头继续察觉陈三娘,发现她的胃部腹部、腰部的经脉异常,可能肠胃和肾脏都有问题,身上全是病,但又不是很严重。1 此事还得陆凝更有经验,秦亮知道什么地方有问题,但不懂医理。 他稍稍一想,当即问小村妇:“我叫陈家把汝卖给我,汝可愿意?” 此言一出,秦亮的随从、村民们都面露诧异困惑之色,又看向那脸脖有疤、瘦弱而脏兮兮、有疾病的小村妇。18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世上有侠 人的心思与想象,复杂而充满随意性,只能推测、不能确定。所以秦亮要先问一句陈三娘,看她愿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 在秦亮看来,这个小村妇从小便过得不好,脖子上的烫伤估计得有十年了,可能还一直受慢性疾病的折磨。她不仅要忍受贫民们都有的物质匮乏,还有长期病痛,以及精神上的无价值感,因为生活艰难的家人、难免会把不满说出来。1 这样的人,年纪又不大,唯一的希望、应该是想象有个人出来救她!也许。1 秦亮这么推测的理由,便是叫住小村妇的时候,她先受了惊吓、或是怕生,遂逃跑了,结果没跑两步自己又停了下来。 她虽然有寎,但不像是跑不动的样子,尤其是产生逃走想法的时候。所以她不是跑不掉,而是自己想停下来接触秦亮等人。1 小村妇的姐姐被害之后,便是忽然有个人跳出来、杀鋽了强大的恶棍,为她姐姐报了仇。所以在她的认知里,世上确实存在侠者,也就存在被拯救的可能。 当然这只是秦亮临时起意,随便这么一猜。兴许错了,也许猜得对。不管怎样,小村姑的想法逻辑、应该没有这么清晰,她只是潜意识有如此念头。 如果在此基础上,便可以解释她的更多行为动机。 比如她非要嫁给魏家儿郎,在她的想法里、大概是在救那儿郎,至少能在他死之前鼓励他。(当然陈三娘可能想得不周全,其实这件事对魏老头却是个拖累,魏老头刚才便说了,什么没钱买药、怕有个三长两短,并不同意婚事。) 因为陈三娘认为自己没有多少价值,不值得被救,就像陈家儿郎一样。于是她想要先做这样不合常理的事、把它变得合理且现实,从而维持内心的希望。 所以弱小者希望人们看重感情,有权势者却往往只讲利弊。4 秦亮忽然提出要买小村妇,不仅周围的人十分意外不解,小村妇也抬头惊讶地看着秦亮,接着她又埋下头、目光又从秦亮长壮的身上扫过。 他确实不像是个坏人,长着一张俊朗的脸,身材挺拔,头戴小冠,身穿官袍、腰上挂着印绶与佩剑。身边还跟着好几个气质不俗的随从。 小村妇道:“贵人要与我父母说。” 秦亮是在问她的意愿,她却提父母,那便是默认了。并且她几乎没有犹豫,看来秦亮的想法是对的?否则如果毫无准备,忽然遇到这样的事,她应该会想得更多。 他又转头看向魏家儿郎,说道:“你们两家若要联姻,我可以过段时间再派人来谈。” 反正这小村妇是个闺女、还是寡妇,秦亮根本不在乎。不过被救的代价,仍然是失去自秞。1 这时魏老头却急忙说道:“恩公把她买走罢,别管小儿,这婚事,仆本就不同意!过段日子,恩公给忘了怎办?” 老头立刻转身对儿郎道:“汝要想娶新妇,俺想法子重新找一个。这三娘,让她跟着恩公去,不??????????????????然谁有钱给她治病?还有陈家的人,三娘就是个拖累,本来是嫁不出去的,现在既有达官显贵想要、便让人接走吃口饱饭罢,陈家也能多少得些钱粮!俺们家已经对不起陈家了,得顾着他们。” 魏老头说话难听,但好像心里还比较清醒。这些村民们只是不识字,但不是傻的,比如村老就知道、须提防官员侵吞土地。 那魏家儿郎应该也不是非要娶陈三娘,毕竟至少此时看上去、陈三娘毫无姿色,又瘦又憔悴,头发如草,身上脏兮兮的、还有寎。儿郎此时便也没有吭声。2 秦亮观察了一眼在场的几个人神态,当即决定道:“那汝跟我们走罢。” 陈三娘抬起头,发出“阿”地一声。周围的众人再次面露意外之色。 秦亮道:“别的事有人来谈。”他转头对饶大山道,“回头汝过来办妥此事,让陈家开价,魏家这边也须补偿一些钱粮。” 饶大山抱拳拜道:“喏!” 这些村民对财富多半没有概念,让他们随便开价、大约也缺少想象力,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只是买卖。 这时饶大山掏出了一袋“哗哗”清脆响动的钱,应该是新铸的黄铜“晋国通宝”,递给了魏老头道:“此乃晋王宫给陈家的定钱。”1 秦亮倒没想到这事,而且他大多时候都身无分文。他抬头观察了一眼太阳的位置,在这里耽搁了一阵,时辰差不多了。1 他便不再理会别的事,回顾左右道:“事情就这么办,吾等走了。” 一直没吭声的钟会,忽然开口对院子里的人说道:“尔等有这样的人主,乃前世修来的福分,天下太平指日可待。”5 秦亮没再多言,招呼大伙出发。 令君叫上小村妇,都不需要进行强迫,她竟未反抗、默默地跟着走了。一众村民送到外面的土路上,有的人在伏拜,秦亮翻身上马、也在马背上拱手还了一礼。 队伍变得有些奇怪,一群鲜衣怒马的人之中,混入了个衣着破烂的小娘,还坐在王后的马上,因为一行人里没有别的女子了。事情更稀奇,晋王跑到这远离大路的山村里,莫名买了个小村妇。但秦亮想干什么,别人都觉得很合理,没人有任何异议。 众人回到大路上,与骑兵大队会合。因为在山村耽误了一段时间,秦亮与令君也不再乘车,径直骑马带着随从、先向西行进。晋王宫驻军将士们也留意到了小村妇,大伙估计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不过没人多嘴。 一行人很快便转向北面,继续北行十余里、便能到大河南岸地方。但秦亮暂时没有去河岸,也未去东面的大河渡口,而是率众又向西行。 走了许久,众人已经到了地形起伏的山地,大河也出现在了北边不远处。大河对岸,那如黑云的重重山影、应该是王屋山余脉,正与天上的乌云遥相呼应。 此处的地形有了落差,河水湍急,河面也十分宽阔,巨大的浪声中、河面笼罩着一层灰白蒙蒙的雾气。大河现在还不叫黄河,河水也比较清。不过汉末以来、其实大河经常是浑水,有时候则是清的、会被视作风调雨顺的征兆。 看起来时辰已到了午后,大伙便就地停下来歇息,人们都拿出了携带的各种干粮吃。 今日不是在出征、路程也不远,所以没有专门负责后勤的人,大伙都是自家带的吃食,五花八门。秦亮吃的是芝麻饼,自是王宫内宅准备的食物。 本来他还嫌干,忽然看到陈三娘已经在狼吞虎咽了。这么瘦弱的人,吃起东西来竟很凶的样子。令君把一只葫芦递过去:“慢点吃,别噎着了。” 秦亮见状才想起来,这芝麻饼里有油和盐,对于饥饿的人来说、确实非常香。他拿起一块咀嚼,好像也不觉得干了,只觉外酥里脆、居然变得美味了不少。1 “水好甜!这是什么水?”陈三娘的眼睛也似乎明亮了几分。令君好言答道:“蜜水,加了点蜂蜜。”3 但刚刚还一脸喜悦的陈三娘,忽然垂目,大滴眼泪从滑过她的脸颊。秦亮见状不禁问了一声:“哭什么?”1 陈三娘哽咽着小声道:“这么好吃的东西,阿父阿母、还有姐姐从没吃过。”4 秦亮道:“待河南尹借出粮食,那里的人很快都能吃饱。另外,买汝也会给陈家不少钱粮,不用担心他们。” 陈三娘终于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家会记住贵人的恩德。” 秦亮叹了口气道:“是我疏忽了,或许本来可以做得更好。”1 不远处祁大等将士似乎听到了这番话,祁大立刻转头看过来、欲言又止的样子。令君也侧目看着秦亮的脸,清秀的单眼皮眼睛里,仰慕之情连帷纱也没遮住。5 陈三娘一时连香酥的芝麻饼、也顾不上吃,呆呆地看了一会秦亮。刚离开山村的人、还不懂什么礼仪,晋王宫的侍女便不会这么直视秦亮。秦亮有感而发、此时的神色着实带着情绪,他若不是有感情用事的一面,也不会干今天这种看似荒诞的事,而且对全局也没多大的作用。 大伙继续吃喝,陈三娘把葫芦里的蜜水喝完了,又跑到小溪边去打水、涮了里面的蜜水继续喝。秦亮也没管,反正看样子她也不是第一次喝生水,多喝一次也无妨。1 天地间忽然微微一亮,接着便传来了“隆隆隆……”的雷声。那“哗哗”的声音,乃大河上的水声依旧,天空并未下雨。 就在这时,西边的山坡后面传来了一阵嘈杂,贾充在山坡上喊道:“大王,大王!” 秦亮立刻起身,带着饶大山一起往山脊上走。令君却没有过来,只是从席子上起身观望。接着祁大、简培也率众从后面跟了过来。 贾充又道:“大王快看!”3 秦亮快步走上山顶,朝西边的河中看去。雾沉沉的宽阔水面上、不断激起有白色的浪花,除此之外却看不清什么东西。28 第七百三十章 亦有真龙 “龙,苍青色的神龙!”贾充的声音大喊道。1 “轰隆隆……”雷声仿佛铺天盖地而来!声音仿佛是神龙的威怒之声。周围起了一阵风,河水仿佛更加湍急,雾沉沉的水面上水浪涌动,层层浪头仿佛龙鳞一般。 秦亮站在山脊上,瞪眼观望着西面的大河(黄河)水面,太远的地方就看不清了,但能看到水在动,便盯着远处发挥着想象。 没一会,饶大山先上山,祁大、简培带着一群将士也爬上来了,大家见秦亮等人盯着大河水面,也都好奇地引颈观望。 “什么东西?”人群里有人急忙问道。 饶大山回应道:“大河中有龙,苍青色的龙!” 众人哗然,全都緊紧盯着河面,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 钟会跪倒在地,接着贾充、秦亮也跪了。秦亮道:“真龙现世,敬哉!”说罢向大河行稽首大礼,大伙见状也纷纷跪伏在地,向大河行大礼。 这时钟会的声音道:“天降神龙,吾等既已拜过神龙,若还有人说没看见,便是对神龙不敬、对天大不敬,必遭天谴!”3 话音刚落,天地间又是一闪,“轰!”地一声雷鸣震天动地,众人浑身都是一颤。一阵疾风随之而起,霎时间仿佛飞沙走石,各种杂物草叶夹着沙土弥漫,搞得大伙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待风稍小,众人才又继续睁开眼,观望着远处的大河。 饶大山道:“仆来迟了一点,只看到了偌大的龙身龙鳞,大家都看到了龙鳞!”3 那雾气中的层层水波,确实有点像青白色的龙鳞。秦亮也努力相信自己看到了龙鳞!故有自然真实的惊叹之色。1 毕竟汉高祖乃蛟龙与其母所生,且有刘太公亲眼见证,千真万确!魏文帝登基前,人们不仅看到了龙、还是至今很少有过的黄龙,并有凤凰、麒麟、白虎等各种神兽集体露面!而秦亮只是看见了龙而已,这不算稀奇罢?2 简培立刻说道:“仆也看到了龙身。”祁大随即点头附和,并问周围的一众将士:“尔等看到神龙了?”2 有人说道:“好像真的是龙鳞!”也有人说道:“大概看到了。” 钟会高兴道:“恭贺大王,此乃祥瑞阿!天下将有太平盛世,故真龙出世!” 众人一阵喧闹,纷纷恭贺大王。但还有士卒问道:“仆只隐约看到了一点,神龙还会出水吗?” 祁大的声音道:“记住,切勿惹怒上天,看到一眼也算看见,大伙都见到龙了、苍青色的龙!”3 诸将士拜道:“喏!” 秦亮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望着大河水面,一边向山坡西北侧走下去。众人也纷纷跟了上来,靠近河岸。这时令君带着陈三娘也过来了,大伙一起站在河岸,等着真龙再次现身。 可惜等了许久,真龙再也没出现过。按照经验,刚才发现龙的时候、有风又有雷鸣,所以当大伙再次听到雷声的时候,都屏住了呼吸,以为龙又要出现了!但是并没有。 想来也是,真龙是稀罕物,能窥见一眼就已是十分幸运了。有的人一辈子都没看到一眼,岂能奢望反复从各个角度??????????????????观看? 秦亮自然知道、应该是看不见了,但他还是认真地在河岸等了许久,好像在期待再睹真龙。 站了一会,他的心情渐渐有点复杂起来。这样看着大河,不禁让他想起,十余年前在河北平原郡的时候、也曾如此看着那条鸣犊河。 记得他还感慨过一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离了岸便会身不由己,再也停不下来!1 当时离开庄园,前来洛阳,要先渡过鸣犊河。秦亮想到这里,不禁转过头,正看到戴着帷帽的令君,脱口说道:“如今不必渡大河了,洛阳已在南岸。” 秦亮一说话,众人都开口议论起来,有的在活动脖子。秦亮便转身说道:“今日不必巡河了,赶回洛阳,准备为真龙敬献祭品。” “大王言之有理。”随从们陆续附和。 众人离开河岸,翻过山坡,去牵马立刻返程。下午大队人马依旧从建春门入内城,径直返回相国府。 大多将士谈起大河里的苍龙,不能说没看见,只好说隐约看到了龙鳞龙身、正如饶大山所言;没办法,谁叫他们爬上山迟了,空中和河面又雾沉沉的,看得不太清楚也实属正常。但这并不要紧,毕竟有贾充、钟会等人确定看清楚了! 反正寻常将士怎么说,也传不了多远。只有写奏章的人,才能让此事朝野皆知,奏章说数十人亲眼所见、那便必定错不了! 即便有人闲得没事,并且能想到办法、见到当天的一两个将士,那将士们也会说看见了、只是大约看了一眼龙身龙鳞。但依旧不能说明、别的将士就没看清。 这事比什么书、图、石头还要真实!毕竟如果是人造的玩意,只要有人能见着,以此时的工艺水平、总能轻易发现粗糙的人工痕迹。 而一群人看到龙这样的事,没有九年的学习、即便是公卿大臣也无法完全不信。就像那只平阳白山鸡一样,有可能是真的出现了!3 于是要把事情搞大,法子很简单,上书让朝廷組织大型祭祀活动。热闹的活动一搞,整个洛阳、乃至各地都会陆续知道。不过奏章不能由秦亮来写,还是让贾充上奏比较合适。1 虽然必有人认为,车骑将军府那边的贾充上书、就是得了秦亮授意。但不管怎样,起码隔了一层。 秦亮以前从来不去巡河;今年夏季来临,他才临时决定去巡河,竟恰恰就遇到了真龙!都不用明说,这真龙不就是冲着他来的? 贾充等人告辞,秦亮又在阁楼呆了一会。他发现自己的心境、比事前还要浮躁,有点静不下心来的感觉。但是这种事又急不得,只能先静待舆情的发展。1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尘土,干脆离开前厅庭院,先回去洗个热水澡再说。 秦亮与两个侍女刚走进门楼,才往西走了一段路,他便忽然隐约听到了压抑的痛苦砷吟声。他循着声音,走到挨着围墙的排屋边。原来是刚买回来的那个陈三娘,她正蜷缩在地上、双手按着胸腹,不时低声地叫唤:“我不想死、救救……” 他急步走进门,看着地板上的人,立刻转头道:“把陆昭仪叫来。” 侍女忙屈膝道:“喏。” 陈三娘睁开眼睛,出着大气道:“我忍一阵就好,以前也经常这样。” 看她按的位置,怕不是腹痛、而是胃痛。秦亮沉吟道:“那芝麻饼吃多了、不好消化,最近吃饭别吃太饱,暂且到西庭院来吃小灶罢。” 见陈三娘点头,用力咬牙蹙眉的样子,秦亮遂靠近她的身边坐下来。然后伸手把她的手拿来,手掌按在了陈三娘軟乎的胸口下方。陈三娘伸手握住秦亮的手腕,但片刻后又松开了,她估计想起来、自己已经卖给了这个人。 秦亮立刻察觉到了她胃部的异常经脉,便把脏兮兮的陈三娘抱进怀里,贴近她的胃部,并以掌、臂揉她的后背,用自己的混沌为她引炁。1 神奇的事发生了,确实有效果,陈三娘的疼痛竟然很快便有缓解。 灵体与肌体、二者能以某种间接方式相互影响。经脉确实能影响肌体的反应,但也仅仅如此,不是同一种物质、并不能直接修复肌体。经常引炁,或许能起到调理的作用;不过要治愈大病,还得靠郎中和医士的手段、直接作用于肌体。扁鹊说病入膏肓就治不了,颇有道理,最好的法子、还是刚有病灶就开始调理。 陈三娘荭着脸坐了起来,看着秦亮道:“贵人还会治病?” 秦亮随口道:“会一点。”说罢长呼了一口气,没注意方法,一会工夫便感觉到了稍许疲惫。 这时陆凝也走了进来,看到一身破烂脏兮的小村妇,她顿时有些诧异,大概不知道秦亮从哪捡回来的。 “妾拜见大王。”陆凝先执礼道。 秦亮指着旁边的陈三娘,“师母(字)帮她看看,胃痛的时候看着怪可怜。”1 “喏。”陆凝放下箱子,跪坐到旁边,开始诊断。便是望闻切那一套,之后继续认真地给陈三娘把脉。 过了一会,陆凝沉吟道:“妾的道行有限,脉象是风邪,肾脏虚损,问来却是腹痛。” 秦亮却道:“这就对了!我好像听说过,肾脏的疾病、可能引发胃肠疼痛,加上她饱一顿饿一顿,所以肠胃表现才尤其明显。” 陆凝想了想道:“那先以药治肠腑,以解病痛,并施以艾灸调理肾脏。”她稍作停顿又道,“建安神医张仲景有个方子,见效最快。当然也有别的方子……”1 她说罢便从箱子里找出一小卷竹简,递给秦亮看。 药方上有七种药,黄连、干姜等很常见,不过其中有人参等贵重药材。 陈三娘观察着陆凝的神色,忽然开口道:“药是不是很贵重?那用别的方子好了,我这样的人,别糟蹋了好药,有些药草、便是贵人大恩。” 秦亮道:“就用张仲景的方子,毕竟是医圣。”3 他说罢转头看向陈三娘,“可不是谁都能让陆昭仪诊脉,汝谢她就行了。” 陆凝不好意思道:“妾以前只能给乡野村民治病,只怕医术不精误了人,张仲景的书也是近年才专习。” 正说着话,瓦顶上响起了“叮当”的声音,阴云一整天,终于落下了雨点。4 第七百三十一章 初夏稀祭 贾充上书之后,皇太后殿下诏令祭祀。朝臣遂筹备祭品,祭真龙于河阴县东十里、大河之畔。 四月,冀州刺史王基上奏,平原郡官民发现甘露,并收集甘露进贡。东西好像是真的,属于蚂蚁经营农场的产物。4 荆州刺史杜预很快上奏,荆州南阳郡太守蒯钦发现了醴泉,饮之有淡淡酒香之味;这便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真的不计成本、把酒往泉水里倒了。这些事都不是秦亮安排的。1 祥瑞出现得愈来愈多,都在祭祀真龙之后。以前可能也有祥瑞,但没什么大用,地方官不会费心费力去搜寻。2 不久天子便在众臣安排之下,前往洛水北岸的明堂祭天,献出家牲、夏季物产,称作稀。如同往常一样,祭祀完大家分祭品。 明堂东北边就是太学,中间隔着一座叫辟雍的建筑,离得都不远。宗正卢毓分到祭品之后,便去了太学巡视。太学当然不归宗正管,但九卿大臣、河北名士过来看看,大家都十分欢迎! 卢毓的父亲是汉末经学大家、刘备公孙瓒都是其学生,平定黄巾军的功臣之一,涿县卢氏闻名已久;卢毓本人也是名声极大的名士。太学生们听说卢毓来了,都跑出来迎接,想一睹名士风采,一时间人头攒动,场面十分热烈。1 这帮人很年轻,无官无职,缺乏明确的立场,但凡是名士到来、都很热情,大概也是迫不及待地想增长阅历。之前嵇康来讲学,同样是大受欢迎、听学的人都挤到了厅堂外面。而卢毓这个名士、与嵇康根本不是一种人,但士子们不管那么多,照样堵塞了道路。 迎出太学的人,其中有名叫卢晔者、乃卢毓的远房亲戚,正是太学博士。因为来往不多,卢毓差点没认出来。 卢毓当即与晚辈卢子兴(卢晔)同行,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太学。大伙对卢毓很有好感,成名已久、年近七十的人,较窄的脸看起来比较严厉,但架子并不大;年轻士子们向他揖见,他也会回礼,并观察近处的士子、微微颔首说:“好,好。” 兴许卢毓转头就忘了谁是谁,但被认真看过的士子都很受用。毕竟考课法便出自卢毓之手,如今他又重回朝廷做了九卿,对于选士的言论、仍然会很有影响力! 卢毓并未当众讲经,而是让子兴带引,先去看了一番学子们住的学舍。 “房舍皆是用朝廷的钱粮修建,这些排屋是不要钱的。”子兴见九卿大臣、卢家长辈,对实际的情况更感兴趣,便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人住一间屋,每日到大灶房取食,亦是免费,由太仓划拨钱粮。”1 卢毓一边听,一边点头,目光又看向了不远处的那些小院子。 子兴等博士,带着一众学生,立刻便带引卢毓去看小院。不过院子很小,不到十个人走进去,便几乎把院子挤得爆满,剩下的人只好在外面的夯土路上等着。 “此类学舍要额外给钱,有的士子??????????????????来洛阳、带着奴仆,所以一间学舍不够,便安排于此。”子兴道,“还有小灶可以自煮吃食,但若奴仆也要到大灶取食,则每月额外给钱。” 不过还有一些人出身官宦之家,在洛阳有住宅,根本不会住朝廷提供的学舍。或是富裕之人,即便在洛阳没有住宅,也会去城中租住客舍。三千人挤在太学里,无论什么样的学舍、显然也不如客舍舒服。 卢毓其实对这些小事兴趣不大,所以连里面的房屋也不看了,很快便从小院里走了出来。 他看过学舍之后,当即感慨道:“吾见诸生居有房屋、食有粮米,心甚慰也。遥想当年,董卓假托忠君、却进洛阳日杀不辜,杀人掠财,焚毁房屋,后来三公议事,竟只能立于瓦砾荒草之间!昔日公卿大臣之生计,尚不如汝等。” 众人一阵附和,子兴道:“仆等皆未见过惨状,唯有长辈亲眼所见。” 卢毓又回顾左右道:“故执政者能治理百姓,恢复生计,此乃真正有德之人。” 子兴忙道:“宗伯通晓经书,历经世事,所言者定是大道义。” 卢毓拍了一下子兴的手臂,看着他说道:“卿要教士子们,分清好歹善恶,安心于学业,待习成真才实学,方能辅弼朝政,利于天下。切勿急功近利,舍弃本分,受奸人所蛊惑而害人害己,此即德行。”1 子兴若有所思,深揖道:“仆当谨遵宗伯教诲。” 卢毓回顾官吏与众太学生,大伙都陆续拜道:“仆等谨记卢公教训。” ……刚到午后,秦亮正在相国府与宾客们喝酒、分食祭品,宴会还没结束,他便已听说了、宗正卢毓在太学的言论。立刻报知此事的、正是秘书令朱登。 秦亮离席,走正厅西北新开的小门、来到西厅,先听了朱登的口述,又拿到了一份写在德衡纸上的密书,纸上详细叙述了卢毓今日去太学的言行。 朱登早已在太学生里安插了卧底,正是写密信上报之人。乃因此时太学的课程管理很松散,太学生很多时候在自学,或是先到太学的人教后进者,所以密报才容易送出来、上报得非常快。 秦亮见信十分高兴!羊祜的建议确实有用,提前把涿县卢家拉进来,几乎是有益无害。 天下读书人、太学生都比较相信卢毓这种名士的道理,卢毓依靠他的家学光环,正是事半功倍;但若是换个人去说,说破喉咙都没人理。1 秦亮不仅恢复了卢毓的九卿地位,还把卢钦给征辟来做了主簿,如今卢钦又与孙礼家的人结交、并设法与相国府大农张华联姻,卢家在新的權力格局下、便有了确定的前途希望;反过来,卢毓也会真心为相国府考虑,排除一些隐患,人们都厌恶不确定性。秦亮亦已感觉,时机渐渐正在成熟! 把密信还给朱登保管,秦亮当即说道:“卿可以在卢主簿面前说,卢公深明大义,孤甚敬之。”1 朱登抱拳道:“喏。” 秦亮说罢便准备回到席间,再吃点主食就差不多了。今日的宴会不是大宴,祭天之后、来相国府走动的官员亲朋,留下来吃顿饭而已,诸如此类小规模的宴会,府中经常都有。 就在这时,又有三个妇人从北侧的夹道进来了。以前秦亮还是卫将军的时候,这西厅与正厅不相通、经常在此接待女眷。现在女宾宴厅不再设在此处,但来过此间的女宾、仍然喜欢到西厅来走动。 来人有金乡公主、卢氏,还有秦朗之妻杨氏。她们见到秦亮,遂入内见礼。秦亮也立刻端正态度,揖拜还礼道:“若招呼不周,公主、族嫂、卢夫人勿怪也。” 杨氏立刻笑着说道:“王后与几位夫人昭仪都在那边,没有不周。不过是公主妹妹想见大王一面,我们才过来走走。”1 金乡公主看了秦亮一眼,幽幽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本想自己拜见大王、说几句话便走,嫂嫂好意要陪我过来。”3 秦亮恍然,点了点头:“什么话直说好了,勿要客气。” 金乡公主道:“元明兄长上次来家里,劝了几句,挺有道理。其实兄长不说,我也能想到。当年司马家在洛阳,大肆屠戮曹昭伯當羽,先夫受辱而殂没,大王后来也是为我家报了仇,我们岂无感怀之心?” 秦亮道:“都是亲戚,不必说我也知道。”1 大概是有杨夫人在场的缘故,金乡公主没一会便要告辞,欲往阁楼后面走走。 秦亮没挽留,拜别之后、唤西厅中的侍女送出。刚才寡言少语的卢氏,这时却轻声说道:“宴会之前,妾从家父那里听到,宗正去过太学。” 金乡公主与杨氏已经告辞,遂看了一眼卢氏、先往北侧通道走了。秦亮略感意外,卢氏住在何家,对于娘家的事、知道得还挺快。 但秦亮无须太在意她的父亲卢晔。卢晔乃太学博士、也是朝廷官员,没有理由瞎搞,因为得不到好处。1 况且卢晔与卢毓的关系也比较远,当年卢毓典选举、连自己的女婿都避嫌,更不会去帮远房亲戚。以前秦亮便认识一个卢家的人、叫卢方,同样是自寻出路,曾在孙礼麾下做掾属。 密报上说、今天卢毓与卢晔见面说过一些话,秦亮才留意到此人。不过秦亮已经完全不在乎、当年那些恩怨,所以此时倾向于温和处理关系。 本来就不是他的亲身经历,时间也过去了那么久,他实在没有多少感觉。 连何骏当年想落井下石,不仅不帮忙救秦胜、还想趁机戏耍秦亮;后来又与秦亮过不去,甚至惦记过玄姬!秦亮看何骏是真的很不顺眼,但都看在金乡公主的情面上,没再与何骏计较,毕竟此人几乎没有威胁。何况是卢氏,秦亮早已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第七百三十二章 观星者 太学之事,功劳主在卢宗正。卢晔只是参与,作用有限,卢氏提起来、秦亮只想应付一下。 实际上秦亮连何骏都不在乎,那一家人真正能让秦亮上心的、只有金乡公主。曹氏宗室那边,拉拢与禁锢并用,分化一下,总比泾渭分明的敌对要好;金乡公主还是族兄秦朗的异父同母妹妹,何况她真的貌美有风韵,据说长得像杜夫人。 这时卢氏的声音又道:“家父敬佩大王,见过宗伯之后,回家仍有赞誉之词。” 秦亮听到这里,感觉稍慰,原来卢氏只是想示好。秦亮便好言道:“我在太学时,虽不归卢博士管,也曾去听过卢博士讲学。教授之恩惠,我自不会忘。” 卢氏轻叹道:“是阿,那时多简单,没有如许多烦恼。”4 秦亮暗忖:那时候的秦亮是比较简单,但汝就不好说了。同是十余岁的人,女子却要早熟得多。 两人已经认识十余年,确实很久没有叙旧了。忽然提起当初,秦亮也不禁浮现出了一些场景。可惜太学生活不是他亲身经历,记得但没啥感觉,连对似水流年的追忆感慨都没有。 他只是好奇,卢氏这幅单薄纤弱的身材、为何那么能承受?她到现在也是那副模样,身材婀娜苗条,薄薄的嘴唇、单眼皮眼睛,长得倒是挺清秀漂亮。太学里的士子都是男的,进学就是为了当官的机会,所以那时卢氏偶尔在太学露个面、简直就是许多士子心中的梦中女神。当然她确实也生得白净水灵。3 后来那些士人爱编排卢氏,同样也是这个原因,求而不得。如果她一直那样故作清高、不染俗尘还好,偏偏她又看上了秦亮的相貌、来往过一阵子,而且秦亮也不是啥大士族出身。这下就惹恼了很多人,大家因为讨好过卢氏,甚至感受到了羞辱!何骏非要过来争,可能也是一时冲动,看不得秦亮这种出身的人、拥有许多人都想要的好东西。但秦亮应该没有真正拥有过卢氏,自始至终、卢氏都准备着嫁别人,只愿意走古道。7 卢氏好像也勾起了回忆,沉默了一会,眼睛里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妾以前年少无知,还望大王宽恕。”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刚才西厅有两个侍女、送金乡公主等人出去了,他便说道:“已过去那么久,我都快忘了,真的别计较了。” 卢氏显然对秦亮的大度不满意,竟蹙眉道:“君从来不想报復、羞辱回去?”3 秦亮困惑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汝曾担心,我拿旧事要挟,我说了不会,便是言而有信。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何骏算计王玄姬),我有拿卢夫人出气、说出去过半句?别想太多,放心罢。”2 卢氏竟然奇怪地笑了一声。秦亮认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知道她很看重莉益,当下又说道:“下次还请令尊同来相国府叙叙旧。”他接着故作轻松道,“不过太学生那么多,估计卢博士不太记得我了。” 她??????????????????的语气有点酸:“晋王宫来往的,不是亲戚、便是公卿大臣,家父不敢高攀。”她的话这么说,却抬头看着秦亮、眼神在他的脸上徘徊。这样清秀的眼睛,很容易让人产生娇弱、简单、淡雅等印象,但卢氏根本不是那种人。她的情绪渐渐憿动:“大王只怕弄脏了羽毛,又何必故作宽容?” 秦亮愣了一下,沉默片刻道:“卢子家(卢毓)是名士,他更爱惜羽毛。卢夫人也算是卢家人,就算做错过什么事、至少没有坐实,所以忘掉最好。” 稍作停顿,秦亮又直接说出了关键的地方:“况且事到如今,再提往事有什么用?” 果然卢氏冷静了一些,蹙眉不言。她并不是一无所有,婆婆仍是公主,同族也有做到九卿的人。 就在这时,那两个侍女也从夹道进来了。卢氏看了一眼秦亮,便垂目款款揖拜道:“妾告辞了。” 秦亮还礼,叫侍女送卢夫人出去。在西厅耽搁了一会,秦亮回到前厅、宴席亦已接近尾声,他习惯性地继续吃了一些大米饭。 王广、令狐愚、王金虎等几个亲戚道别,秦亮遂亲自带着属官送到大门内。众人一番客气,又是相互揖拜。 丈人王广拜别时,又转头教儿子礼数。小子名叫王瀚,大概超过十岁了,但男孩长身体比较靠后、此时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模样,不过王瀚也是薛夫人所生,乃令君的同父同母弟弟。薛夫人去世的时候、王瀚才几岁大,仍然是披麻戴孝。3 王广道:“礼不可荒疏,当年若没有汝姐夫,王家所有人都没了,哪里还有今日?” 旁边的亲戚都看着父子俩、有人微微点头,小子立刻有模有样地向秦亮揖拜。秦亮随口道:“当初少了谁也不行。”王瀚虽是个少年、但是同辈,秦亮说罢也还了一礼。 令狐愚苦笑道:“若无仲明心细、揪出奸人杨康,当然会少了我,已被那奸贼所害!”1 众人先后上了马车,秦亮站在原地目送车辆驶出大门,这才转身回去。 王广刚才那么说也没错,扬州起兵没有秦亮必定成不了,王凌定被诛三族。但消灭了外敌之后,内部便容易产生竞争,并非谁功劳大、就是谁说了算。王广也不是没有争取过,毕竟这种大势机遇、可遇不可求! 然而王凌去世时,即便没有秦亮的竞争、王广也不太稳得住局面。事到如今,秦亮几乎走完了整个路线,王广更缺少征治资本。大概在汉中之战后,他应该就完全想通了。 连贾充、王浑那样的人,曾把司马懿和王凌当作领袖人物,都到了秦亮这边。剩下的河东并州士族,依旧认王广的地位,估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已是王广与秦亮的姻亲关系;继续与王广交好,大家也算是自己人。 ……不久之后,正元三年四月下旬,尚书右仆射辛敞上了一份奏章。 奏章列数晋王的功劳德行,以至于上天感应,频降祥瑞,巡河之时,至有真龙现身!并有谶言称当涂高者,晋正是高,古有三家分晋,今晋王灭蜀汉,待并取东吴、则有三家归晋,诸事皆为天命!所以大魏天子要顺应天命、将帝位让给有德之人,若禅位于晋王,大魏皇帝因此同样是有德明君,如同尧舜。2 这份奏书直接送到中书省,却难免泄露了内容,很多大臣都听到了风声,但又不太确定!1 一早大伙到东堂朝会的时候,便开始相互打听消息,闹哄哄一片。起初人们只是问辛敞,是不是从尚书省、直接送了一份奏章进宫,渐渐地、有人干脆问出了禅让的言论。 诸臣显得有点焦躁,但一时间又不好做什么。劝禅让与劝进,结果是一回事,但意思不一样;劝禅让像是在逼宫,大伙不是晋王宫掾属出身,干这种事对名节不太好。 当事者晋王没来参加朝会,他经常连朔望大朝都不来。结果今天郭太后也没临朝,大鸿胪的官员唱词之后,只有皇帝曹启、在宦官庞黑等人的簇拥下坐上正位,众人只得向几岁大的皇帝朝贺一通。 礼仪一结束,朝会就立刻散场。这时宦官张欢走进东堂,诏命太史令缪悦、到东边署房觐见皇太后殿下。 原来郭太后已经来了太极殿庭院,但竟然没来东堂接受朝拜!大伙恍然,看来那份奏章是真的。 于是许多人走出东堂之后,仍在太极殿庭院里交谈、没有急着离开。 太史令是负责天象历法的官员,只有他能观天象。但有些反贼也会自己看星星,借彗星之类的说辞起兵,只是一般没人信,还是专门负责此事的太史令观测更让人信服!可惜太史令不会告诉世人,只对皇室负责。1 缪悦去了东堂的东边,没逗留多久,便走了出来,穿好鞋来到广场上。立刻有一些官员迎了上去,尚书左仆射王经好奇地问道:“太后召孔怿(缪悦的字)所为何事?” 众人都看向太史令缪悦,没再多言,显然王经问出了、大伙想问之事。 太史令坦然道:“太后问最的星象。”3 旁边又有人问:“卿如何回禀?” 太史令回顾周围,皱眉想了想:“如实奏报,仆在殿下跟前未敢妄言。” 刚才说话的官员道:“卿便直说好了,可有异相?” 太史令缪悦却道:“这种事,诸位觐见时,当面问太后罢!” 朝臣们拿太史令也没办法。其实有关星象,解释起来可能有多种说法,本身就比较玄。重点不是星象如何,而是太史令怎么说,还有上位者信不信!于是大伙说了一阵话,只得陆续离开庭院。 次日一早,郭太后先召见了郭立甄德等亲戚,接着又派出几个谒者宦官、于太极殿东侧的署房召见公卿大臣。同时殿中区域有人看见,郭太后的义妹甄夫人离开皇宫,大概乘车前往了相国府。8 第七百三十三章 有话好说 郭太后派义妹出宫之时,秦亮还在府中吃早饭。 杨威、熊寿等几个武将,也在旁边。军中的将领、朝廷官员,平常来相国府见面议事,不时便会与秦亮一起用膳。 熊寿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便道:“昨日我与杨将军一起去朝贺,东堂里那帮人都在说禅让的事,因为辛敞写了奏章?” 秦亮看了熊寿一眼:“有这回事。” 一身肌肉的熊寿眼睛目光朝下、作沉思状,那副模样倒让秦亮忽然想起了一个雕像。熊寿道:“我们也想支持大王,可又觉得说不过那些读经书的官,便没吭声。”6 杨威没好气地说道:“须得汝吭声吗?这种事就不该我们管,干好自己的分内事,听大王的招呼就行了。” 秦亮沉吟道:“刚说几句话、动不动就亮刀子,肯定是不行的。” 就在这时,吴心走了进来,跪坐到秦亮身边,附耳轻声道:“甄夫人到了,从宫里来。” 秦亮看了面前剩下的半碗肉糜,说道:“带她到北边那座小庭院,我吃完就去见面。”1 吴心点头道:“喏。” 秦亮不慌不忙地先吃完了剩下的食物,这才抬头道:“卿等不用急,慢慢吃。今早若有啥事,先告诉王无疾。” 众人拜道:“恭送大王。” 秦亮拱了一下手,转身走北侧夹道出去。 北面靠近内宅围墙的小庭院,便是秦亮偶尔更衣、午休的地方,以前他与羊徽瑜也在此见过面。 四月底的气温越来越高,不过上午还好,过了一晚上、地气也变凉了。秦亮走进门房,迎面就有一座假山映入眼帘,这么小的院子、似乎不太适合放这么几块大石头。 甄夫人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檐台上。只见她穿着一身蓝紫色、裁减十分合身的深衣,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上,明明抹了粉、画过眉,口脂甚至是酒红色的浓色胭脂,但整个人看起来很自然精致,毫无俗气;大概是服饰、妆容颜色并不复杂的缘故,她还是像以前那么会打扮。2 只是甄夫人的态度变了不少,揖见时礼仪很到位,神态也是低眉顺眼,“妾拜见大王。” 秦亮还礼,犹自走进了上房,甄夫人也下意识跟了进来。秦亮问道:“夫人今早是从太极殿那边过来的?” 甄夫人转头看了一眼此间清静的小院,神情有点緊张地沉声说道:“妾拜别太后、是在东堂东边的署房。太后叫我来求见大王,商议要事。妾会尽快返回,将说过的话转述于太后。” 秦亮若有所思,稍稍踱了一步。他当即猜测,郭太后这两天做了一些事,重点应该不是要说什么,而是想要让大家知道,她与很多人沟通过、并经历了慎重考虑,而不是早已与相国勾结。 郭太后做样子没多大的作用,估计她主要还是在乎妇德名声,不想外臣骂她。实际上此时各家最看重的,却是她手??????????????????里还有的權力、以及名分。 秦亮尽量让自己淡定一些,心道:至少流程不可能出什么问题,因为这个过程的关键人物、只有郭太后。 这时他发现甄夫人在悄悄看自己,目光里有敬畏与仰慕之色。好像有时候、妇人确实爱看男子思考的模样,当然考虑的东西须比较重要才行,而不是中午吃什么。1 “我知道了,那行罢。”秦亮点了一下头,然后先取下印绶,开始解腰带。5 甄夫人的声音:“大王……要做什么?”2 秦亮只是故作淡定、心思仍想着一些事,他一时没太回过神来,便脱口道:“夫人不是要尽快返回宫中吗?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只能省去一些过程。”3 甄夫人的脸一红:“太后让妾与大王谈谈要事,不谈了吗?” 秦亮恍然道:“还谈什么?几天前不是有个宴会,辛泰雍也来了、那天我倒是与他谈过一些事。此事我本想告诉殿下,不过她应该能想到,不用多言了。” 甄夫人看着秦亮麻利的动作,很快就只剩下白色的里衬。她这才把指甲涂着浅红颜料的手指、无力地放在了腰带上,轻声说道:“妾不是不想服侍大王,只怕大王误会。妾自独居之后,便只与大王亲近过,绝非传言中那么不堪。” “我知道。”秦亮点头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夫人原来的样子。” 甄夫人抿了一下酒红色的朱唇,问道:“什么样子?” 秦亮想了想道:“无关权势、好处,只是两情相悦。” 甄夫人顿时露出了笑意,一双杏眼微弯,她撇了一下小嘴道:“妾不是司马师送给君的礼物吗?”2 秦亮听罢也不禁“哈”地笑了一声,走到了她的身边。 甄夫人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仍带着笑意、又垂目小声道:“妾自己来,不能把衣裳弄皱了,一会妾还要回皇宫。这地方怎么连镜台也没有阿?” 秦亮道:“里屋有铜镜。”2 早晨的雾气还未完全消散,若只是安静地坐着、便比较凉快,但有时候还是很容易出汗。 两人交流了一阵情意话题,秦亮便送走了甄夫人,他本来想回去冲洗一下出的汗,但陈骞等人前来找他议事,便暂且作罢了。不过他在言谈之间、心里还惦记着沐浴,有地方染上了酒红色的颜色,用布擦不掉。好在郭太后、甄夫人在庐江郡住过一段时间,令君早就知道她们的事,也不用隐瞒,万一回去令君发现了,如实交代便是。8 甄夫人则从东掖门进皇宫,去了太极殿庭院。 她径直绕过垂帘,来到几案一侧向郭太后揖见。郭太后随意看了她一眼,没看出来什么,但竟然莫名觉得有点异样,大概是甄夫人脸色不太好、挺累的样子,发际上的青丝也有点贴在了肌肤上。 郭太后起身,走向侧面的一道门。侍立的宦官宫女立刻弯腰,但没跟上来,只有甄夫人跟着姐姐进门了。 “妹与相国都说了些什么?”郭太后跪坐下来,随口问道。 “几乎没说什么话。”甄夫人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接着上前轻轻挽住郭太后的胳膊,“哎”地叹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軟了一头,她接着小声道,“只提了一下辛泰雍,他便开始、解衣带。” 郭太后恍然,看了一眼说话有气无力的甄夫人,目光又从她发际上扫过,轻声道:“这才没多久,来回还要好一阵,瞧卿那个样子。”1 甄夫人便附耳过去,开始说之前在相国府的经历细节、以及稀奇的额外感受。至于郭太后让她去商议的事、她完全不再提,因为本来就没商议什么。说了许久私事,甄夫人忽然不吭声了,并且露出了些许凝重的神色,大概忽然想到了最近正有大事;所以她不该在郭太后面前、说那么多话。3 郭太后最近的心情确实复杂而緊张,但听说甄夫人去走了一趟、还被弄成这幅模样,她反倒安心了一些。秦亮似乎更沉得住气,应该不像她这么心虚!1 于是郭太后又忍了一天。到了次日上午,她派出谒者,再次召见了太史令缪悦。屏退左右,郭太后隔着垂帘、又问了一些星象的情况。 这缪悦是士族出身,应该不是谁的人。他的父亲叫缪袭,曾做过汉献帝的侍中、后又在魏朝做官,直到曹芳时期;所以缪家不用投靠谁,都能好好做官,区别只是刘家或是曹家的官。 太史令缪悦详细描述了星象,郭太后几乎听不懂,甚至大多名字都觉得陌生,只有一些比较熟悉的星辰她知道,比如缪悦两次提及的紫微星。还有他在去年秋观察到的北落星,说是尤其明亮。 他只谈星辰的亮度、位置细微变化,绝口不谈含义。郭太后问他,他便东拉西扯、之乎者也,说得十分复杂! 郭太后当然不怪缪悦,早知道他会这么做。平时没有建立起信任,忽然才找他谈论,不管这些官员有什么样的心思、也不敢相信郭太后。毕竟言及大權,须以身家性命相托。 况且太后与皇帝也是不一样的,皇帝还是更容易让人信任。比如曹芳,朝政大權一直被曹爽和司马懿操枞、后来都城都给勤王军武力攻占了;饶是如此,他还能得到李丰、许允、诸宦官支持搞阴谋诡计。不过那些人也不是随处可见,死了就没了,事情还会让别的人愈发感到害怕。 密谈了一会,郭太后便准许缪悦拜辞。缪悦一听,好像浑身都放松了一下,赶紧跪伏谢恩,起身后退、然后转身出门找鞋子。 郭太后在太极殿这边熬到午后,遂叫庞黑把皇帝带到了东堂、坐正位,自己依旧居于一侧帘后。接着她召见了王明山、陈安二人,当着皇帝的面,命王明山和陈安负责拟招。1 皇室对军队、人事、财政的控制,十几年前就全都没了,话都说不上,能怪得了她吗?事到如今,郭太后至少看起来已经尽责。5 第七百三十四章 明亮的季节 两天后便是五月初一。朝贺礼仪罢,大鸿胪官员拿出了中书省写的诏书,刚念出“退位诏曰”,跪坐在席位上的满朝文武、便都伏拜于地。 虽然事情早有迹象,中书省奉命写诏书的事、这两天也传出过风声,但此时的四个字、仍是震惊了百官!1 “朕继位以来,赖有晋王惩锄奸凶,保绥宗庙,终于危而复存。然有司仰瞻天文星象,体察民心,魏室之数已终,运势在乎秦氏。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尧舜不私于子,为万世传颂,朕深羡慕之。故今效法尧典,禅位于晋王。”1 东堂里顿时充斥着一片小声议论,但大魏国家是曹家所有、实在轮不到别家做主。 太后临朝、皇帝也在皇位上,百官亲眼看到,皇室完全没有被逼迫的样子!一时间人们更是无话可说。2 即便有人想以性命搏个忠名,那也得有个效忠的对象才行。现在太后发出退位诏书,如果有人站出来强行阻止,讲道理便是忤逆,是想阻扰皇帝做尧舜?2 况且大事也早就商议过。这种事不会拿到朝会上说,太后召见过公卿大臣,显然试探过重臣的态度。同时她又召见了太史令,且是两次!最终太后还是决定、让皇帝主动禅让,天文星象的命数,极可能是真的! 大家都知道,晋王的功劳很大,勤王、平叛,大败东吴,攻取汉中,灭国之功!这些功劳随便一件拿出来,都足以功高盖主。 何况秦亮的势力还很大,从洛阳中军的兵权、到地方都督刺史的人选,很多都变成了他的人。实际上人们都认可秦亮的大權,只是很多人没料到,他还真敢、如此快便让曹氏禅位!2 魏太祖那么多年都没干,直到魏文帝才走那一步,秦亮着实干得太快了。不少人都觉得此事与史书经验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5 当然事情还没结束,御史中丞已奉诏,随后前去晋王宫、送一份禅位宝册。官员也很快唱礼退朝,太后与皇帝离开了朝堂。 连传诏的使节都没变,还是钟毓。不过副使变成了太常羊耽,这次的阵仗、也比上次大得多!队伍里有宦官、各种官吏侍卫,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晋王宫。1 秦亮也率相国府、王宫的大群官吏迎出大门,将钟毓等人引到正厅。还没看到宝册,秦亮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了。而且钟毓与羊耽也更加客气,秦亮揖拜、两人定会立刻恭敬地回拜。 偌大的正厅很快热闹起来,钟毓立于正位,羊耽等在侧。钟毓拿出宝册,只说“册曰”,然后咨尔晋王。秦亮等人弯腰执礼,恭敬地听着内容。 这次的册书、比上次封晋王要短得多,不必再赘述秦亮匡扶社稷的功劳,大概提了一下赖晋王神武,拯难于四方,保卫了社稷,接着主要是谈天道。天命不于常,而归有德之人。皇灵降瑞,真龙出世,天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君为??????????????????有德之人,应受大礼,飨兹万国,以顺承天命! 钟毓念完内容,大柱子支撑的大厅里,一时间竟鸦雀无声!此时厅中有上百人之众,却好像人都消失了似的。 秦亮从余光里看到,中卫将军王康、司马饶大山,以及张华、马茂、朱登等一些人,仿佛商量好的一样、全都同时漲红了脸!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显然此时十分憿动。4 想来也是,这些人出身寒微,如果正常情况下、永世不得翻身,能否出仕都是个问题,如今秦亮一登基,他们便能原地起飞!即便是士族出身的属官,同样十分期待。大伙既然选择了站的地方,成了晋王宫出身的人,只有秦亮确立名分,他们的地位才能确定、风险降到最小。2 秦亮当然早有心理准备,很多事就是他自己干的!但郭太后那边怎么做,他确实没有具体安排,猛然真正意识到、自己竟正在做皇帝的流程中,他此刻的情绪依旧十分复杂。1 莫名的興奋之中,又有些许惶恐。毕竟他又没做过皇帝,以前他只是个普通人,做梦都没想过这种事!2 甚至有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连思考都变得迟钝了。但他至少明白,以这种興奋忐忑的模样、直接说声谢谢你阿,显然是不行的。周围那么多人看着。3 秦亮飞快地想象着有印象的人,把自己想成司马懿?那样必定不恰当,毕竟后世只要一句诸如“某某类司马懿”,便能让皇帝都睡不着觉。1 对了!如果刘禅非要让位给诸葛亮,想象武侯一时间会是什么反应?应该是惊讶,以及难以置信。1 秦亮也想要尽量保持真我。但朝政本来就有一定表演的成分,只是工作内容之一,有时候没办法的事。何况大家也不会觉得是做戏,只认为是礼的范畴,反而更希望看到、当權者至少把表面做好看一点。1 他遂抬起头问道:“太后、陛下发退位诏书了?” 钟毓道:“回晋王殿下,今日朝会,陛下已命人颁布退位诏书。” “那怎么行?”秦亮瞪着眼睛,一脸惊诧道。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现在连受禅台都没修,他到哪里去与上天沟通、接受禅让?2 见钟毓无言以对,秦亮便又压抑地哽咽道:“先是臣请太后废齐王,但绝无不臣之心!只因当年内有谋逆,外现叛乱,已有世道失序、大乱将至之象,臣不得已才与诸公拥立新君,正欲辅佐陛下,澄清宇内,只待功成,便请辞回乡。陛下为圣明之君、臣乃辅弼之臣,岂敢有取代之心?”2 钟毓忙道:“晋王有德,惠及鸟兽、德感上天,才有如此多祥瑞降世。皇室亦已观察天文,此乃天命,请晋王受宝册!” 秦亮伏于地,先向西北方向、太极殿那边行稽首之礼,然后说道:“臣不能受,请使者收回宝册,并请陛下撤回退位诏书。”1 钟毓想了一会,沉吟片刻道:“仆请回宫复命,听从太后、陛下之意。” 估计钟毓也想到了,秦亮不会立刻接受的,也就没太勉强。他遂收起了宝册和礼器,率众告辞。秦亮等一众人再次送使者,长龙般的队伍来到大门口方止。 回到庭院中,大伙还在长廊上,陈骞等人已忍不住劝道:“白雉、真龙、甘露、醴泉皆为神物,此乃上天之意,大王不宜谢绝也。”2 钟会不提祥瑞,径直说道:“大王不如效仿舜禹,登上宝座,如此大魏皇帝也如唐尧,可称明君、为世人所敬仰,岂不美哉?”1 众官纷纷附和,一时间庭院里嘈杂热闹起来。陈骞等都是从小饱读经书之人,尤其是王宫长史荀勖精通礼乐,他们哪能不知道,秦亮不会这么快接受?所以秦亮在表演的时候、属官们也是如此,不过也有再次表态的意思。 身边都算是自己人,所以秦亮也没多言、只是随口说道:“孤以为,德行还是不够,不足以登宝。”6 一群人仍然在劝。到了阁楼台阶下,秦亮便转身道:“孤已知晓各位心意,先回官署、照常去做自己的事罢。” 陈骞回顾左右,说道:“相国长史府将上表文,卿等不必在此劝说大王了,可以明日联名。” 众人一听,纷纷拜道:“仆等告退。” 秦亮走上石阶,来到西厅。木案旁边的两个书佐,立刻恭敬地顿首道:“大王。”秦亮点头回应,转身走进了里屋。 他经常在这间屋活动,此时摆放的东西愈来愈多了,显眼的桌案椅子旁边、也堆满了纸和竹简。他没有过去坐舒服的椅子,仍然在桌案前走来走去。 此刻他已从興奋忐忑的心情中平静下来,但心态依旧有点浮躁,无心去做任何具体的事。 秦亮便在这方寸之地,来回走了许久,农历五月初的气温渐高,他这么走了一会,甚至出了汗!他终于坐到了桌案前的一把椅子上,犹自“呼”地吐出一口气。1 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秦亮先是有一种恍惚若梦般的感觉。 接着又回忆了一番、这十来年的经历。时间不太长,但形势确实很动荡,真正的几道大坎、建立大业的关键冒险,其实已经过去了! 尤其是直接反抗司马懿那次,秦亮当时自己都有一种死定了的感觉!还有平定毌丘俭的事,问题不只是以少胜多的军事问题,当时来自王凌的掣肘也很大,这也是人之常情,王凌既然执政做了大将军,不太可能愿意、轻易让秦亮继续积累太大的征治资本;若非机缘巧合,辅政集团出现了存亡危机,形势必定还有危险和反复。 所以禅让这事,看起来很大,实则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 秦亮静静地看着小窗外面的树梢,心静下来,身体也似乎凉快了不少。夏季真是好时节,虽然偶有蚊虫困扰,但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明亮美好。 第七百三十五章 抹去小字 先是晋王宫的属官呈上了联名劝进表,随后朝臣、地方官员的劝进表也纷纷送了过来。其中有同一个官府的官吏们、联名写的文章,也有以个人名义的表文。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确实有很多人希望秦亮执掌皇权,还有不少人中立、认为秦亮登基没什么坏处,甚至还从农田增产之中得到了好处。若非如此,秦亮也不敢三辞三让。 主要是禅让的方式,即便以最顺利的过程,也需要一段时间。如果期间稳不住局面,这么一番程序下来、定会给反对者以准备的机会! 但这也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此时的皇帝、多少还存在一些神性,所以诏书都会反复提到上天和天命。如果像赵匡胤那样,带着兵忽然就黄袍加身,提着刀子回到京城,霸王萤上弓把生米煮成熟饭;此时的世人都会觉得、你这皇位有大问题。3 好在目前形势很平稳,连东吴那边也毫无动静,连袭扰也没有。吴大帝去年底才去世,现在还在国丧,一般不会主动用兵、以免不吉。今年似乎不是什么特别的年份,但时机恰恰很好! 秦亮看一堆劝进表的时候,竟然发现了王肃的表文。2 东海王氏与太原王氏,自汉末起关系就不好,王肃也因为与司马家是姻亲,赋闲了好几年,此时终于败给了现实,希望在新王朝得到一席之地。不说别的,王肃家的侯爵是魏朝的爵位,改朝换代了可不作数。他又不可能起兵,似乎也只好如此了。 五月中旬,皇室便又派出使节,第二次送来禅让宝册,秦亮照样回绝,并上奏书,诚心诚意地阐述自己无意取而代之、真的很想做大魏忠臣! 车骑将军王广、领军将军令狐愚自筹钱粮,开始在洛水北岸修建受禅台,又把司隶校尉秦朗拉了进去。司隶校尉下属管着一些兵屯、民屯,正好调来干活。1 又过了半个多月,中书省第三次写了诏书。王明山与陈安简直煞费苦心,这种禅让宝册不能写得太长,每次诏书的内容也都差不多,但又不能完全一样,要写几次!2 但也表明,皇室和郭太后是真心要禅让,否则不会在一个多月里反复下诏。按理这是最后一次拒绝了,就像秦亮封王建国的时候、郭太后之言,要是拒绝四次,便是不吉、容易遭灾祸! 送走使节,大伙跟着秦亮回到西厅,再次一番口头劝说。秦亮也很无奈,辞让的理由早就说过了,什么想做周公之类的话、都从旧书堆里翻了出来,若是继续念同样的内容、又显得太虚假。 他忽然想到一个新理由,遂道:“陛下尚未亲政,孤若是接受禅让,后世恐怕会骂孤趁虚而入。” 实际上秦亮不太在乎后世的评价,更不怕骂,他亦已在心里承认、自己确实就是在篡位,没有什么不能承认!不过刚才他是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了,才随便说了几句话、听起来不是太假那种。 或??????????????????因秦亮说话时的神情严肃认真,而且还故意有点徘徊的样子,一些官员竟然因此脸色都变白了。大王收手的可能性不大,却还是有点吓人!万一他真的过于在乎名声,不小心玩脱了,那大伙岂不都是乱臣贼子? 贾充在人群里,他的神情也是稍显难看,好像修受禅台的时候、他去做过设计监督。贾充率先说道:“世人都知道、大王以前就是忠臣,现在只是天命难违也!太后临朝听政,正因得到了大王辅佐。陛下虽未亲政,太后却一直掌握宝玺诏令阿!” 众人一阵附和,钟会苦思一会,开口道:“陛下未亲政,齐王当初却已成年、到了亲政的年纪。不过齐王不修德行,以至谋刺发生在大殿,叛乱荼毒其外,天怒降及各地、而频现灾祸;太后废齐王,实乃大王之意,此非趁虚而入也。那时魏室着实最为虚弱,若非大王匡扶社稷,岂有今日承平?”1 不过先废立也没错,对三方其实都更好。曹芳早已明事了,如今社稷并非葬送在他手里、他也不用太难受;而曹启还不太懂,他经历这个过程应该是稀里糊涂的,禅让了正好回到父母的身边过好日子。秦亮也省去了许多麻烦,更不用威逼利诱皇帝松口,把事情做得太绝。 又有人说道:“大王虽受禅于魏,但西南原有汉,全赖大王以力破之。大王既因德行而承运,又有大功而威服,没有比大王登宝,更具天命、民心了!” 灭汉带的兵,名义上也是魏军,讲道理还是有点虚。但大伙也是好意,只是想方设法给秦亮召理由而已。于是秦亮只说道:“诸位好意孤已知了,孤实为敬畏,不敢接受魏朝宝册。” 大伙一番劝说之后,自然没有什么结果,只得陆续拜别散去。毕竟这是第三次推辞,都推辞两次了,秦亮当然要坚持做完! 或许秦亮这次的神色、情绪、说法好像稍微有点过了?以至于六月间朝廷最后一次送来禅位宝册的时候,晋王宫忽然来了好多人,比第一次遣使的人还多。一些官员是自发跟着来的,这次是真的不能让秦亮拒绝了! 陈骞、荀勖等人则拿出了一卷长长的登坛受命表,并双手奉上笔。 使节钟毓也捧着宝册道:“大王,天命不可违!”羊耽看着秦亮颔首道:“大王请受之。” “唉!”秦亮叹了一声,终于伸手接过毛笔,在表上写下一个“可”字。4 钟毓和羊耽都长松了口气,接着把盛放传国玉玺的匣子,也一并交给了秦亮。 他还没正式坐上那个位置,人群里有人竟开始说起恭贺来。秦亮没有回应,保持着严肃的神情,依旧率众送别使节。1 荀勖随后把衮冕送了过来,先存放到了西厅里屋的椒房内。穿这衣裳的时候,须有懂礼仪的属官们在旁检查,免得内宅那些侍女出现疏漏。服饰大概是四件套,中单、玄衣、纁裳,穿起来就是上黑下红,还有一顶带旒珠的帽子,冥币上那种模样。6 大伙在一起准备了一番,分好各自负责的事宜。及至傍晚,秦亮才带着那只匣子返回内宅。 禅让的程序折腾了那么多次,今日前厅庭院的人又多,到了傍晚时分、令君等人应该早就知道今日之事了。 果然秦亮来到西庭院门楼时,不仅有令君玄姬等人迎接,羊徽瑜、吴氏、陆凝、吴心也来了,居然还有潘淑带着她的小宫女。孙仲谋才死几个月,潘淑的丧期显然没结束,不过她过来拜见,倒是先换了一身浅黄色的淡雅细麻深衣,更加得体。3 大家都深揖道:“妾等恭迎大王。”其中潘淑的姿态明显比以前更加恭敬,她那个皇后有争议、在魏国不被认可,但秦亮即将做的皇帝,却没人不认!连吴国人到时候也得承认。1 秦亮的目光从令君她们红扑扑的脸上扫过,拱手还礼道:“卿等不必多礼。”说罢手里拿着匣子,阔步向门楼走去。她们好几个人也转身跟进了庭院。 他顾不上换衣裳,径直走进了阁楼厅堂,便在一张小木案后跪坐下来,伸手打开了宝匣,里面是传国玉玺!宝册等东西,秦亮都让荀勖负责收好了,只有这枚真货,他自己带了回来。 传言是用和氏璧制作而成,上面有彩色丝带,秦亮拿起来一看,果然看到了下方的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有一个破角,镶黄金修补的。侧面的玺肩上,却又有曹丕叫人刻的小字:大魏受汉传国玺。3 秦亮翻来覆去地瞧了一会,便抬头递给令君。令君忙跪坐揖拜,双手接过宝玺。 “那个角,是王莽代汉的时候,逼迫汉朝太后交出玉玺,太后给摔坏的。黄金便是王莽叫人所补。”秦亮道。1 令君、羊徽瑜等应该听说过,陆凝估计不知道,果然一脸稀奇道:“原来破一个角还有故事。” 秦亮道:“王莽当时已是圣人,但从这些细节可以猜测,他把事情干得、还是不太好看。” 这时他还恍然想起,王莽的头骨应该还在,就在此地北边武库里放着!5 秦亮看了一眼姿态端庄的令君,又淡然道:“让大伙都瞧瞧罢,此物盛名已久,稀罕得很,传到现在挺不容易。周天子那会,便差点被蔺相如给摔了。平常也有专门的官员保管,往后卿等也不容易见到。”1 玄姬观摩了一下,说道:“大王要在这行小字后面,再刻一行‘大晋受魏传国玺’吗?”2 秦亮心说,如果传国玺以后不会弄丢,一个朝代就得刻一行字,以后怕是太多字、没地方刻字了。 他当然知道,世上没有江山永固的王朝,若能传个两三百、便已很厉害。不过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不太应景,秦亮便说道:“不如找来工匠、把那行小字抹去省事。”12 第七百三十六章 与日同登 正元三年,壬申。六月二十日,大暑到立秋之间的天气才最炎热,不过一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多少还有一些凉风。1 黯淡的光线中,洛阳城南的洛水北岸,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人们走宣阳门或开阳们出城最近,靠近洛水时,夏季草长,前面许多人的袍服下摆、都被露水打湿变了颜色。 周围人山人海,简直比大市上还热闹。其中有大量朝廷文武官员、中军将士,还有匈奴、鲜卑、乌丸等部落使者,以及外围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其中还有僧侣、刚从西方来到洛阳不久的康僧铠。1 四下几乎没有建筑,就是一片荒地,数以万计的人围着的东西,只是一座高土丘。土丘没什么特别,但名字比较唬人,受禅台。土台一面修了砖石阶,临时才有人赶过来,在石阶上铺上了红布毯。1 “呜……”忽然一声号角声响起,连洛河岸边没被人群吓走的飞鸟,也“扑扑”扇着翅膀飞到了空中。 人们循声望去,传来号声的方向,旌旗飘荡,光线还不太亮、颜色看不太清,只见黑压压一片仿佛云层一般! 鼓声与管弦也依次响起,奏起了节奏缓慢的正音。过了一会,“隆隆隆……”的马蹄声也加入了恢弘的声音之中。成群的马队向土丘快走而来,玄甲、长矛、旗帜在渐明的天幕下,都变成了黑色的影子,十分庄严肃穆。 骑兵过后,后面一辆宽大的六驾马车也随之而来,后面还有数辆四驾马车跟随。土台的石阶前方,本来留了宽敞的大路,但人们也被这仪仗震慑、纷纷又向两侧让开了更宽的道路!1 大队车马在土台下停了,无数人纷纷向大马车和旗帜的方向揖拜。离得近的人能看清情况,后面那些人估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车盖、旗帜等物。 但是秦亮并没有出现,先出现的人是三个官员,都穿着土黄色的官袍。取代炎汉的魏朝是土德,这些官员仍是魏国臣子的身份。(此时的王朝已不用五行相克理论,而是五行相生,正是在前朝腐朽败亡的土壤上、生出新的王朝,所以晋属金。)3 中间的官员是大魏中书令陈安,他今天有新的职责、禅让行事官,一早传国玉玺也交给陈安了。三人走上陡峭石阶的红布毯,先登上方形的土丘,站在最高处圆形台子的下侧。 官员们好像在估算时间,又等了一会,下面终于响起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乐止!” 这时秦亮终于从马车里出来了,他已穿上了上黑下红的衮服,头上戴一顶垂着珠帘的长方形盖子。2 周围的人纷纷弯腰执礼,因为远处的人看不到、只能跟着前面的人弯腰,以至于人群好似多米诺骨牌一样、由近及远延伸,看上去蔚为壮观。1 秦亮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缓慢地向石阶上走去。他目不斜视、姿态端正地登台,走得却很慢,因为身体几乎??????????????????没有摇晃、不能摆手,确实也没办法走得太快。 无数的目光都聚集在秦亮身上,万众都大概看到了,即将统桎四方诸夏、亿兆臣民的人是什么形象。近处很肃静,风中仍有些嘈杂,不过按照荀勖的说法,祭祀的礼仪关键是心诚,细节上有些瑕疵并不要紧。 东方偏南的天边,此时已是一片橙红色,太阳未升起、先把云朵染成了彩色。先前恍若黑白色的景色,一下子变得色彩绚丽起来!3 隐约带着光晕的火红朝阳,也终于在洛水水面旁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光亮,一时间宛若有万丈光芒洒向大地!天地顿时为之一亮,乾坤又迎来了新一天的光明。 太史令缪悦把时辰观测得很准。秦亮攀登土丘的过程中,太阳也随之升起,仿佛有一种与日同登的吉兆! 众目睽睽之下活动、秦亮常有经验,但今日登高,他心中竟不禁有些緊张忐忑,大概是象征意义不同以往。 不过他稍微一想,此时不说魏蜀吴三地的土地都很充足,单是荆豫扬三州在江北、便有大量无人区,都是雨水充沛土地肥沃的好地!这个时期有着充足的自然资源,许多尚未开发的技术,只要别太昏庸、应该可以让国家长期处于上升期,自己定能胜任这个位置!3 这么想了一下,秦亮暗示着自己,表现得也愈发自信。 终于走上了土丘。后面跟着的佐吏们,还抬着宰杀好的家牲、小心慎重地往上走。秦亮遂转过身,面对着陈安等人。这时秦亮站在高处,更清楚地看到了下方的大片人群。 这土丘的高度、比不上洛阳城中的阁楼建筑,不过它周围什么都没有,人站在上面,感觉仿佛在山巅!1 朝阳的光辉之中,无数人瞩目下,禅让行事官陈安率左右副使,向秦亮揖拜,把传国玉玺从匣中取出奉上。玉玺上还有彩丝绶带,秦亮便当众佩戴到了腰间。1 佐吏在一堆柴禾前面、摆上了祭品。陈安接过了一枝火把,沿着方土位置走到侧面,大声道:“燎祭天地、五岳、四渎!”便将火把扔到了柴堆上。柴堆上应该实现放了桐油、干草等易燃物,火把一丢上去,立刻“轰”地一声起火,很快火焰就蔓延到柴禾上,火势越来越大。1 大片人群聚众在周围,高处的火焰愈旺,烟雾也飘到了半空。 秦亮缓缓跨步到了最高处,面对着火堆,先行大礼。接着他展开祭文帛书,向天空开始念:“皇帝臣亮,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不知道上天是否能听到,反正内容是对天禀报,告诉它人间发生了什么,请求得到上天的许可。 魏历世四朝,践年三十有二,内外动摇,王纲不立。人们通过天文、灵祥,参照历史经验,皆以为魏室历数已尽,运终兹世,晋家按照天命民心,受命之符……谨择元日,登坛受帝玺绶,告类于尔大神,唯尔有禅,尚飨永吉,兆民之望,祚于有晋世享。1 秦亮字正腔圆地大声念完,跪坐到了火堆前,一言不发。土丘上的几个人,都躬身侍立在稍微靠下的土方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时秦亮开始尝试与上天沟通! 初时他没有进入状态,不远处的柴禾放得有点多了,火势稍微太大,袭得他感觉脸和衣服都有点烫,不太舒服。 秦亮忍耐下来,屏神看着天边的云彩,还是没有听到半点回应。渐渐地,他几乎忘记了、土台下方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宛若在此独处,竟渐进冥思状态。 这样他就能察觉到空间中隐约的混沌,一种难以描述、介于有和无之间的东西。兴许上天、上帝、造物主,本就是某种法则,并非人们想象中具有人格,所以察觉到上天掩藏到物质背后的东西、也算是与天沟通的一种方式? 冥思状态仿佛忘我,若一定要有想法也可以,但想问题好像不是用大脑,会产生一种不同于平时的思考方式。而且这种状态下的想法,弹指间便会莫名忘记。不过脱离冥思就能恢复正常,如果在那瞬间、反复想着一个念头,也可能留存下来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离开了冥思,并隐约记住了一些想法。想法十分模糊,好似水中的一滴墨水、已经扩散。那个念头大概是權力与责任?诸如目的、出发点之类的东西。 清醒状态下秦亮觉得,这想法好像没什么特别。 但他又细想了一下,这可能才是天神之外、凡人拥有无上权力后的关键问题。其实很多人的内心里,所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只是表演的工作而已。因为反复念,所以才能迷惑世人,当然也可能后来连自己都不信了、那就得换一种说辞。即便是皇帝意识里的出发点,或许大多也是怎么尽力保住皇位、占有并享用尽量多的东西。当然也不是所有皇帝都如此,个人的意识可以多样,但若是共同意识、多半难以被主观改变。这么一想,前朝魏文帝曹丕、竟是表里如一的真性情,他拉着刘协说,天下好东西我们共享;他直接在口头承认了,当皇帝就是要尽量享用天下好东西。1 秦亮寻思了片刻,便从筵席上起身,忽然发现腿有点麻,自己似乎在这里跪坐了很久。 果然他转过身时,发现下面的人群后方、看上去比刚才更乱,风中“嗡嗡嗡”的噪音也愈发明显。秦亮抬头一看,太阳已经离开了地平线,周遭的一切已变得亮堂清晰,明亮得有点刺眼。 盛夏虽然炎热,但确实非常亮。同样是白天,夏天就是比冬天明媚! 秦亮遂不再多作逗留,他沿着石阶,沉稳地走下了受禅台。两侧的群臣纷纷揖见,秦亮回顾左右,说道:“上天之意,朕感觉到了。”3 大概因为皇帝的用词语气,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应该有人确实相信秦亮的说辞。8 第七百三十七章 骄阳当空 太阳渐渐升到了半空,仿佛所有事物、都笼罩上了一层亮到刺眼的浅黄流光。早上仅有的些许凉意,亦已被热气驱散,暑气重新回到了周遭。1 不过接下来的活动,几乎都在室内了。秦亮乘坐六驾马车,先回到了城东北的相国府。接着便带着长兄、族兄一家人,还有令君等家眷,前去府中的宗庙祭祀祖先。 祭文告知祖先发生了什么、并祈得到祖宗的神灵庇佑。当然在外人看来,这也是用礼仪的形式、表示皇权的来源,即上天、祖先。 秦亮忙活了半天,又在前呼后拥中登上了阁楼台基。他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前厅庭院里,阳光照射下的草木枝叶、更显繁茂,刹那间他甚至有点走神。 此刻秦亮才想起来,自己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卫将军府、大将军府、相国府晋王宫都在此间,身份变了多次,但一直没挪窝,今天终于要搬家了!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興奋憿动的心情中,忽然有点怅然若失一般,大概离开一个很熟悉的地方,便会如此。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情绪罢了,这地方一开始只是曹爽的府邸。3 当然皇宫也是别人建造的,但是不要紧,皇宫才是秦亮的归宿。皇帝的名位,可比各种头衔的权臣、异姓王要稳当得多!改朝换代的事件,难度无法与任免一个大臣相提并论、哪怕大臣是权臣! 钟会的声音道:“陛下,安排宫里的人,仍照臣等建议?”1 秦亮回过神来,隔着垂在眼睛前面的珠子、看了一眼钟会,一下子对这个称呼还有点不习惯。 吴心也在身边轻声说道:“王后在西厅。” 随着周围瞩目的目光、小声的说话声再次让秦亮感受到,繁杂的具体事务、也重新回到了秦亮的脑海。刚才仿佛抽离般的情绪、感慨,也立刻被他抛诸脑外了。 秦亮做事没多少犹豫,镇定地转头、看向钟会道:“卿等到大厅稍候片刻。”钟会、王康等人纷纷拜道:“喏。”1 这时秦亮阔步先带着吴心,从西厅正门走了进去。令君等人依旧穿着王后、夫人的蚕衣礼服,刚才一起去祭祀宗庙了。秦亮的地位来源于上天和祖宗,但家眷的名位、则来源于皇帝的封赐。 几个女子都站在厅中,揖礼道:“妾见过陛下。” 秦亮点头道:“免礼。” 他随即走到上位跪坐,请大伙也入座,随即转头对令君道,“郭太后会先去后宫(永巷以北为后宫区域,往南依次为中宫、殿中),魏皇帝暂且安顿到金墉城。一会令君等先乘车驾、带仪仗去皇宫,任命一些自己人准备膳食,上菜前检查一下菜肴酒水。典礼过后,有赐宴的环节。”说罢又看了一眼吴心。 令君秀美的眼睛、似乎比平常更明亮,她隐约掩不住憿动的情绪,不过举止仍旧端庄,言语也平稳从容:“妾定用心办妥。” 秦亮道:“卿等安排好之后,都来参加即位典礼。先封好名位,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收皇宫诸事。” 令君玄姬等都应道:“喏。” 秦亮便从筵席上爬了起来,说道:“回头我们到皇宫??????????????????再谈,我先去正厅了。” 令君用仰慕的眼神看着秦亮,声音愈发溫柔:“陛下安心在大事上,妾会安排好家里的事。”玄姬徽瑜费氏等几个人也柔声道:“恭送陛下。” 秦亮便从侧面的小门、走进了正厅。 一众官员武将上前,先后禀报诸事的布置。大多事在此前已经商量过了,此时主要是得到秦亮的确认。陈骞又拿来了即位诏书、赐封诏书等帛书,让秦亮看了一遍。 中午大伙到西厅一起吃了顿简单的饭。这顿不是宴席,别的官吏也在府中用膳、吩咐奴仆去取食即可。 及至下午,丈人王广、表叔令狐愚,以及一些公卿官员都到了相国府。秦亮再次戴上了旒冕,乘坐名为金银车的马车,在数十驾马车的仪仗、大量官吏将士的盛大仪仗中出行。 车骑将军将军王广、领军将军令狐愚带剑随车,作为护卫。因为太仆空缺,少府马钧坐到了前方亲手驾车。司徒高柔以及几个九卿官员驾车在前,作为前导。2 从建春门内大街、到东阳门内大道,沿途的人非常多,一眼看去只见人头攒动。寻常官吏百姓没法进入皇宫、观摩即位大典,便等候在路上围观一下仪仗。 曾几何时,秦亮也是围观众中的一员,在路上观摩过曹爽的雄壮仪仗、感慨一声大丈夫当如是也,如今自己却已成了被围观者。2 其实秦亮早就在权势上、超过了曾经的曹爽,不过秦亮平时不太喜欢把时间花在仪仗声势上,才很少这样、按照礼仪规格大张旗鼓;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路程罢了。当然今天是个例外,毕竟是最为隆重的日子。 队伍进司马门、正大光明地来到皇宫,因是天子仪仗,所以通过名为止车门的大门、也不下车,大伙再经阅门,进入了宽阔的太极殿宫院。 虽然没有张灯结彩的装饰,但编钟、鼓声响彻了整个庭院,平常还算安静的广场,气氛因为声音已不同寻常。诸大臣官员先走上了高高的石阶,依次进入很少使用的太极殿正殿。之后秦亮才在众人的簇拥下,也步行走向了台阶。1 盛夏的骄阳当空,天气确实有点热,尤其是秦亮穿着黑红色的衣裳,吸热的颜色、严严实实的服饰,感觉十分闷热。 但秦亮宁愿这么热,也不愿意是阴天。下午的太阳最亮,万丈光芒般的明亮光线,能给人以更加强盛的气象! 一阵风从侧后方吹来,凉风灌入衣裳,强忍着炎热的秦亮、顿觉一阵惬意,舒服得几乎要出声、赞美这一阵风!整个人都有一种飘然之感,他在攀登石阶的时候、风从后方来,便仿佛被风吹上来似的,如登云霄!3 他经常能看到太极殿正殿,也亲自来过一次,但今日觉得这座大殿、仿佛比上次更加高大。人在高处,便想望远,秦亮忍了一下、才没有回头观望此地的风景,他目不斜视,保持着庄重的姿势,径直走进了大门。 数以百计的文武官员,作出了恭敬的姿势,面朝中间的过道。钟鼓停止,编钟重新敲击了乐律,大殿上改奏雅乐。 过了好一会,秦亮才又慢又稳地走过了大殿,他站在正位台阶下方,一瞬间竟莫名有种窒息之感!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跨步登位,来到有栏杆的正位上、转过身跪坐了下来,暗自“呼”地吐出一口气。俯视下方时,原来在这里看大殿上的光景,比想象中更加清楚! 几乎是刹那间,无数人“哗啦”一片跪到了席位上。没有人唱词,从理论上讲、确立君臣名分,讲究一个自愿。 大臣们、以及正位侧面的令君等六人,立刻伏拜行稽首礼。 人们的双手放在一起,先是手心向上放到地上,然后伏身以额头接触手心,暂停一会;马上又换手势,反过来以手心触地,额头磕到地面上。这是第一次稽首,过程缓慢、却是一气呵成,但场面不太整齐。 接着是再拜之礼,这次整齐得多,同样的稽首礼又来了一遍。因为稽首一次、好像就拜了两次,仿佛对天子是四拜,实际只是两次稽首拜礼。 这时众人齐声喊道:“吾皇万寿无疆!” 秦亮正身跪坐,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口齿清楚地说道:“众卿免礼。” 礼仪并不复杂,时间也无须太长,如此便是确立了君臣的名分了!稽首拜过、口称吾皇便已足够,人总要言而有信,认了就不能反悔!1 钟会起身,走到了前面,缓缓展开帛书,稍等片刻、侧面的宦官没有动静,一脸络腮胡、实则年纪不大的钟会便大声道:“诏曰,今朕承帝王之绪,以正元三年为武初元年,议改正朔,易服色,同律度量,承金行,大赦天下;自殊死以下、诸不当得赦,皆赦除之!”1 简单的诏书念完,钟会把帛书交由大鸿胪属官,重新拿了一卷更厚的帛书,再次颁诏。 册封祁县王岑为皇后,王氏(玄姬)为贵妃,泰山羊氏为夫人;贵妃在魏朝称为贵嫔、与夫人一个级别,都是皇后之下的最高封号。江夏费氏为淑妃,吴心为淑媛、济阴吴氏为昭仪、陆氏为昭华(爵比县侯)。3 赐封王广、令狐愚为郡公,各增食邑万余户,两家兄弟皆封县侯。秦胜为郡王,秦朗为县王。5 封王康为卫尉,以及中书令陈安,杨威、熊寿、潘忠、张猛等中军将领,即原来的庐江郡屯兵八部校尉,以及豫州刺史傅嘏,加爵为县侯。以钟会为大鸿胪,贾充为侍中,饶崇(大山)为宣德将军,加上尚书右仆射辛敞、城门校尉马茂、都督邓艾和陈泰、荆州刺史杜预、赋闲在家的羊祜,亦封为县侯。 以陈骞、荀勖、王浑为侍中;王沈、吕巽等人为散骑常侍;朱登为秘书令;郭统为散骑常侍(郭淮去世前是都乡侯、爵位在亭侯之下);以及梁州刺史王濬、少府马钧、校事令隐慈、尚书左仆射王经、吴应、胡奋、马隆等人,皆加爵为乡侯。 黄远为黄门郎,张华为度支尚书(改任诸葛诞为客曹尚书),卢钦为左民尚书,祁大、简培为镇护将军,封为亭侯。 还有各地的都督刺史、朝廷官员,如桓范、卢毓、文钦等人,很多都有晋爵或者加增食邑。官职暂时没变的官员,都继续出任原职。 这份赐封的诏书,确比刚才的即位诏书长了许多倍。 第七百三十八章 初来乍到 诏书念完之后,正殿中表演了一阵礼乐之舞。群臣上贺表,大鸿胪的官员挑了几份念给秦亮听。为了答谢群臣的道贺,秦亮则在东堂设宴赏赐大家。 于是群臣暂时拜别,稍后再去东堂赴宴。 正殿这样的场合、只适合庄重的礼乐,但一会大伙去了东堂,便可以欣赏清商乐、以及百戏等俗曲节目了。秦亮还叫宦官告诉大家,东堂赐宴可以带家眷。挨着东堂的东边,有一处厅堂叫东殿,妇人便可以在那里参加宴会,皇后还会亲自接待。 宫中赐宴、似乎与相国府的宴席有某种相似之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原先养在相国府的家伎,也让秦亮带到了皇宫,直接让她们进入清商署。1 庄重的大典已经结束,宴会上各种舞姬美女表演长袖舞、清商乐,还有插科打诨、逗人发笑的俗戏。只不过相比相国府的宴会,这下王广、令狐愚等人不能跑到皇位旁边来饮酒谈笑了,诸臣敬酒始终也离了一段距离。秦亮身边只有宦官宫女作陪。2 秦亮一边与群臣欣赏歌舞、一边饮酒,酒至半酣,他便走侧后门暂时离席。 东堂外面也有台基、回廊,但台基不如正殿那么高。秦亮这时才有机会站在台基上,观望了一会皇宫内的景象。 太极殿宫院那边已经很大了、庭院就像一个宽阔的广场似的,却也只是皇宫的一部分;尤其是北边,还有非常广阔的中宫、后宫、皇家园林。皇宫其实就是一座城,占据了整个洛阳的小半面积。 秦亮还是第一次来到东堂的后方,以前作为大臣,活动止于太极殿南的殿中区域。不过来到北面,好像也看不到什么特别的风景,远远看去、只能看到无尽的重檐屋顶。1 不过秦亮从郭太后那里听说过,大致还是了解皇宫的构造。挨着东堂北侧、进对面那道门楼,里面应该就是式乾殿,皇帝的寝宫就在那里。 当然皇帝也可以住在西堂、便是挨着太极殿那座大房子,可以作为日常起居之地;西堂后面还有一处??????????????????地方叫西阁,以前曹芳就喜欢住那里,因为西阁里也住着许多宫廷妇人。 秦亮寻思了一下,一会宴席过后、时辰应已不早,今晚就住式乾殿。 看远处的那些屋顶,式乾殿也很大,但远远比不上太极殿庭院这么宽阔空旷,且是一座封闭的庭院。只要把相国府那些熟悉的侍女、安排到式乾殿,他今晚起码能踏实睡一觉,到明日天亮再说。 秦亮遂沿着砖路,朝对面的门楼走去。身边有几个侍女跟着,他也没管。 刚到门楼,便有好几个宫女一起向秦亮行揖礼:“拜见陛下!” 秦亮一看,立刻认出她们都是相国府旧人,因为只是些侍女、大多人的名字秦亮都记不住,不过在府中不时会看到,自然眼熟认得出来。其中倒有一人、秦亮记得名字,陈三娘,毕竟是他亲自买回来的人。 只见别人都姿势娴熟地揖礼,陈三娘却无所适从的样子,荭着脸在后面跟着弯腰。说她胆怯罢,只有她抬起头看了秦亮一眼,其他侍女都是低眉垂目、不敢直视天子。1 秦亮问了一声:“皇后叫尔等来的?” 一个侍女屈膝道:“回陛下,正是皇后安排妾等到式乾殿当值。” 秦亮点了一下头,回头对跟着的宫女道:“你们在此等我。” 宫女们应声道:“喏。” 秦亮走进门楼,又回头指着陈三娘道:“汝跟着我转转,我也是头一回来这里。”1 宫女们悄悄地看陈三娘,她却埋着头一声不吭、怯生生地跟在秦亮身后。1 秦亮沿着两侧的走廊往前走,走廊旁边就是宫墙。这宫殿的庭院、比相国府前厅还要简单,主要是天井中没有树;两侧都是双坡檐顶宫墙,也没有排屋。 这样的构造,天井周围一目了然、毫无遮挡,估计是为了安全。对于宫女们来说,这里应该只是工作场所,在此当值的宫女、也不住在此地。 因为过一会还得回东堂继续宴饮,所以秦亮在走廊上站定、暂时也不打算去北侧的殿室里看了,大概看一下住的地方什么样子便好。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陈三娘,她再也不敢看秦亮,随即缩着脖子、緊张地站在那里。这村妇养了几个月,竟然变得白净了很多,虽然身体看上去依旧纤弱,左侧脖颈、腮部下侧仍有旧伤烫痕,但秦亮发现这个村妇、其实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刚见到陈三娘时,她又瘦又病,皮肤晒黑浑身脏兮兮的,长什么样都没区别。3 此时称帝的流程走完了、秦亮业已放松下来,心情倒是仍很复杂,仿佛有诸多感慨。但他也无人可说,便随口问了一句陈三娘:“还会腹痛吗?” “阿!”陈三娘浑身一颤,支支吾吾了一会才道,“不痛了,我……妾还在吃药,艾灸。”1 秦亮又道:“那些侍女没一个是出身好的,与汝不同之处,只是早一点进晋王宫,她们是庐江郡人、汝是司隶人,仅此而已。做侍女的事也不难,自信一点就好。”1 陈三娘抬起头看向秦亮,触及到他的目光、她立刻又垂目看向砖地。不过刹那的眼神,看得出来她其实不害怕秦亮。 秦亮正待要走,忽然听到陈三娘口齿不清地小声道:“妾像做梦一样,只想把命送给陛下,才能回报。”1 “谁要汝的命,好生活着、才是唯一的意义。”秦亮看了她一眼,返身向来路迈步。 陈三娘一开口,好像渐渐适应说话了,“不用种地,不用想下一顿,每天都有吃的,有盐有油,有时还有肉。活也不多,有时只是站在那里,到了时间就回自己干净舒适的屋子,做事不难。原来郎中说过、妾活不了太久,不想遇到了陛下……” 实际上难不难还是看主公的性情,毕竟卖身为婢的侍女几乎没有權力,遇到残暴的人、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杀,还是挺难的。 秦亮笑了一下没多说。走出门楼,东堂那边的丝竹音乐与歌声、骤然清晰了几分。此间的双坡檐顶宫墙还挺隔音,大概是因为比较高。1 PS: 前几天去参加网站的年会了,断更了几天,抱歉啊书友们。最近状态不太好,没有存稿,算是这本书第二次连续几天断更;第一次是因为阳了。当时请假是临时发在书评区,可能很多书友没看到,这是我的疏忽。 第七百三十九章 迷失荣华 轻快短促的横吹、清脆的打击乐,加上琴声,飘荡在东殿中。此时的曲子少了许多庄重,却充满着欢乐的感觉。 身穿束腰深衣的舞姬在殿中起舞,那曼妙的舞姿、如同风中的柳枝。“叮咚叮咚”如同流水一般的琴声响起,舞姬们后仰一甩如云的长袖,从脖颈到腰身,身体呈现出了柔美的弯曲线条,连妇人看了都觉得很美。1 不过在场的各位贵妇和夫人,相比看舞姬表演,显然对跪坐上位的皇后、以及几个夫人贵妃更感兴趣。她们会趁着祝酒的时候,仔细看皇后等人的服饰与气质。 令君知道,别看妇人们只是偶尔扫一眼、其实看得非常细!不同于大丈夫注重的那些东西,妇人对规则之内的细微差别、却更加敏感,一枝发簪的雕纹、一个假发结的发式,她们都能清楚地一眼看出区别。 而且令君等受封之后,在开宴之前、已经换上了符合身份的蚕衣,区别还是挺大。 令君穿着上青色、下青白色的深衣,头上戴上了稍宽的假发。步摇发簪上,以玳瑁(有机宝石)为擿,有黄金雕琢的凤凰为爵(通“雀”字),以绿色软玉翡翠、精致白珠装饰。看上去五颜六色,精美无比,光彩照人,难怪妇人们掩不住羡慕之色。1 也许贵妇们不缺黄金珠宝,但她们仍然不能穿戴,有礼制要求的。 之前照过镜子,令君还真很适合这身打扮。极致鲜艳华丽的首饰下,那张清秀雪白的绝美瓜子脸,反而让华贵颜色、多了几分典雅脱俗的气质,有如外艳而内雅。头上稍宽的假发更是有一种反衬,使得生了两个孩子的令君、依旧有清纯的模样。 令君也有点紧张,但没表现出来。她的神情从容、略带傲气,举止也平稳端庄,这样的气质让她第一天做皇后、便稳住了身份! 不像身边的玄姬、费氏、徽瑜等,服饰与皇后只是细微的差别,比如她们的假发是大手结,没有皇后发簪的装饰九华,但同样华丽非常、乍看差不多;她们却一直红着脸,尤其是接受众妇跪拜时很不习惯。其中只有羊徽瑜要稍微从容一些。2 实际上令君也很慌,主要是先前在正殿上的时候。册封诏书宣读之后,当时她坐到了皇位的旁边,接受了群臣谢恩行稽首大礼!1 亲生父亲、几个叔父长辈都在下方,对着她稽首二次、四拜叩首!令君那会确实是如坐针毡,直到现在、依旧没能完全适应身份。继母还好一些,毕竟诸葛淑年龄更小,而三个叔母的跪拜下时、她再次感觉有点坐不住了一般。 令君也明白道理,她现在已经是全天下除皇帝之外、地位最高的人,因为仲明的父母去世了,宫里没有晋朝皇太后;因此几乎任何人见到她都是臣子! 一曲罢,音乐稍停,换了一批舞姬入殿。这时侧首的席位上、说话声也能听见了,一个老妇的声音道:“妾敬王后,恭贺王后殿下。” “啊?”嫂子张氏果然也是没回过神的样子,圆圆的脸上因興奋而通红,急忙举杯,揖??????????????????礼道:“多谢多谢。” 那妇人见状立刻再揖,把酒杯放得更低,两人的礼节仿佛成了百拜,别人看去着实有点怪异。但是大家都忍住没笑,毕竟张氏是皇帝的亲嫂子,在场几乎所有妇人家里、都受了秦家开国皇帝赐封的好处! 张氏拿宽袖遮着饮了酒,宫女立刻给她倒上。她再次举杯,憿动地说道:“做嫂子的能有今日,全靠我们家仲……陛下。妾敬皇后一杯!”1 令君举杯微笑道:“平原王(秦胜)、王后不只是宗室家人,在陛下开创基业之时,平原王亦有大功,请。”4 众人纷纷举杯道:“恭贺皇后。” 清商署派来的乐工也是机灵人,见着殿上的情形、舞姬业已入场,乐工们便依旧奏乐;但省去了鼓声、击打乐,让音乐的声音更小,不影响人们祝词。张氏随即又敬王贵妃、羊夫人等,虽然她的言行稍显浮夸,但没有忽视任何人。 令君喝得脸颊红扑扑的,不过她还没糊涂。命妇们这边的赐宴、应该要提前一点结束,这样妇人们可以先离席,错开与大臣们混在一起出宫。 于是等一段舞蹈过后,令君便说道:“我不胜酒力,卿等可继续尽兴。”说罢从筵席上起身。 身边的三人也随之起身,玄姬一言不发,倒是羊徽瑜先说道:“诸位夫人慢用。”费氏看向蜀汉前公主道:“我也要回去歇着了。” 妇人们立刻伏拜道:“妾恭送皇后、贵妃、夫人、淑妃殿下!” 令君等人入内殿等着,宫女们送来了甜粥,盛到小碗里端上来。吴昭仪、陆昭华还在宴厅里礼送宾客,吴心却不管这些事,很快也来到了内殿。 等了好一阵,吴氏与陆凝都进来了。七个人聚在一起,先喝完了一碗粥。1 令君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照之前说好的,我们都住在中宫。我住昭阳殿,玄姬去含章殿,便是东堂北边、陛下起居的式乾殿后面,找不到也没关系,有宦官宫女引卿等前去。费淑妃去西阁北边的清德殿,徽瑜去后面的徽音殿。”1 听到皇后称呼徽瑜,羊徽瑜不禁看了令君一眼。费氏是因为没有取字,所以叫她淑妃,但在晋王宫时、费氏其实天天与令君在一起。2 令君又道:“式乾殿后面有个宫院,吴心便居住在那里,也可以为陛下管着式乾殿的人。西边徽音殿附近的宫院,吴昭仪与陆昭华暂且住到那里。永巷之北、后宫还有许多宫殿,暂且先这么安顿(郭太后在后宫区域)。” 几个人一起揖道:“喏。” 令君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走罢,卿等先安顿好,歇口气,诸事明日再议。” 大伙跟着皇后走出东殿、来到北侧,便陆续向令君辞别,带着随从去各种的宫殿了。只有吴心道别之后,往西边的东堂台基而去。 令君乘坐一种称作“羊车”的华丽小车,也要前往昭阳殿。羊车是宫中代步的小车,用人拉的(用羊牵引是后来有人下令改的),就像一把带轮子的大椅子,好在走得慢,宫女可在旁步行打着伞、为令君遮挡西垂的阳光。2 昭阳殿是皇后的寝宫所在,正对着太极殿正殿,在太极殿庭院的中轴线上;不过皇宫东侧还有掖庭、朝堂、尚书省等庭院,若是以整个皇宫看,东堂、式乾殿才是皇宫的中轴线。 此间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宏伟的宫殿,而是宫院里的那两尊高大的龙凤铜像,令君乘车刚往西走了一小段路、远远就已经看见了。偌大的铜像在夕阳之泽泽生辉,说不出的浮夸之感。1 宛如此时令君的心情,她没怎么表现出来、心里却早已觉得十分夸张! 即便是出身士族的妇人,生活也几乎只局限于宅邸庭院之中,毕竟有身份的妇人不会经常出门闲逛;现在好了,秦亮直接送了占地洛阳半个城的皇宫、几乎就是一座大城给她居住! 令君的心境、与魏朝那些皇后夫人又有不同,魏朝皇后可能被杀被废,基本是依附于这座皇宫。但令君打死也不相信、秦亮会对自己怎么样,她就是这里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甚至于她不只是这座“城”的主人,对宫外的人和事也有相当的影响。因为皇宫不是单独存在的,它同时是整个朝廷的權力中心。权势带来的、是繁华热闹恭维,毕竟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巨大的莉益;所以令君一时间还没习惯,才觉得夸张和浮躁。 因此也不难理解,仲明说郭太后想要的、主要是不用离开皇宫去永宁宫。同样是皇家宅邸,永宁宫与皇宫确实完全不同,便是因为拥有的权势不一样。 令君努力让自己沉下心来,她不是没见过锦衣玉食的女子,一向都算克己沉静,不能让眼前的浮华、让自己迷失!1 就在这时,侧后方传来了一个声音:“谁坐这种车?我还不如走路快!”不是秦亮的声音是谁?他大概有点醉了,说话的语气便能听出来。2 令君道:“转个方向,先去拜见陛下。” 拉车的宦官应了一声“喏”,众人都跟着羊车转回去。 秦亮长身而立,迈步时身体有点倾斜,俊朗的相貌、高大挺拔的身材,仿佛玉山之将倾,他指着一个宦官道:“这羊车既没有威严仪仗,也不实用。去给我牵匹马来,以后我在宫中来往都要骑马。”5 宦官急忙弯腰道:“奴婢奉诏!” 秦亮也看到了羊车上的令君,当即高兴地唤道:“皇后!”1 令君急忙从车上走下来,款款向台阶上揖礼:“妾拜见陛下。” 秦亮立刻沿着台阶走下来,宫女见他走路不太稳、便要弯腰扶着,但被秦亮轻轻推开道:“让我自己走。” 他没再穿着活动不便的衮冕,宴会上已换了通天冠、红色袍服。此时他还在台阶上、位置高,令君把他走路的样子看在眼里,只觉他好像更加高大了。仲明还是原来那样子,但不知不觉间、她竟有了一种与以前全然不同的仰慕敬佩之心。好像仲明登坛时、真的得到了上天的赐福,隐约有了不同凡人的感觉。 第七百四十章 一座城 东堂后面,秦亮与令君说了会话。令君谈了一下、几个妃嫔住的宫殿,之前便商议过,所以她已作主安顿好。 这时宦官们真的牵着两匹棕马来了,说是只有太仆府才有白马。秦亮不在乎什么颜色,扶住一匹坐骑的马鞍、便跨步到了铁马镫上。干脆的举动,叫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令君神色一变,忙道:“陛下当心!” 话音刚落,宦官也急忙靠近过来,秦亮却已利索地翻身上马,转头回应令君,笑道:“这么快就不能骑马的话,那还了得?”3 令君仰头看向秦亮,眼睛里微微有点失神,轻声道:“妾知陛下英武,只因陛下喝了酒,方才稍感担忧。”1 秦亮道:“没事,我还不是醉驾。”他转头看了一眼宫室之间的夕阳,离天黑还有一会,便又道,“暂且道别,我去一趟后宫。”3 令君听到这里,大概也想起了郭太后,皇宫里今日举行了庄重盛大的典礼、又有热闹欢乐的宴会,郭太后却不便参与。令君立刻点头道:“时间来得及,陛下慢一点阿。”3 旁边有个宦官黄艳、乃郭太后提拔的人,因为以前的官职暂时没变、他的职位又是黄门监,所以也在太极殿这边。 黄艳听到秦亮的话,神情立刻一喜、眼睛都亮了几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宦官显然明白,郭太后失去了权位、他也迟早要失势。但皇帝即位当天、便记得去见郭太后,以前的关系似乎仍然管用!1 这时令君款款揖礼,向马背上的秦亮拜道:“妾恭送陛下。”诸宦官宫女也一起弯腰。 “先走了。”秦亮揖拜还礼,回头看了令君一眼,轻轻一夹马腹。 令君与秦亮的感情向来很好,十分亲近,平素对礼仪一丝不苟、说话大方得体,只是一种习惯。但此时秦亮从令君的神情中,发现她恭敬的礼节,好像多了一些发自内心的尊重钦佩。 难怪很多权臣,都??????????????????对皇位有某种执念与慾望,至少此时的天子确实有一种神性光环!连令君这样性情有些傲气、又是很熟悉的亲近之人,面对秦亮也产生了异样的心态。 秦亮骑马而行,马儿并未奔跑、只是在慢跑,马蹄踏在砖地上发出“哒哒哒”清脆的声音。饶是如此,那些宫女步行也跟不上,秦亮身边便只剩下了骑马的吴心。2 他回头看去,只觉吴心的样子有点奇怪。她的动作干脆,实在与身上的蚕衣、摇晃的首饰不搭,况且此时还骑着马!但不管怎样,这么一打扮,更能让人看出来、她其实生得很貌美,匀称平整的瓜子脸、飒爽的身姿,只是皮肤不如别人细腻有光泽。1 二人骑马走昭阳殿东侧宫墙外,绕过了东阁、式乾殿、含章殿,随后来到一条东西延伸的宽阔驰道横街,这里便是永巷了。接着穿过永巷,進入斜对面的永巷门,便到了后宫区域。 守门的宦官宫女不一定见过秦亮,但必定知道今日的禅让、即位大典,他们也认得秦亮和吴心身上的衣服;何况秦亮还有一副皇帝印绶佩戴在腰间。于是宫人们没有阻拦,甚至伏拜在地,对着宫中骑马者呼“万寿无疆”。 秦亮一路走来、几乎纵穿皇宫,确实有一种感觉,皇宫就是一座城。从占地来看,也就洛阳能容纳,单是皇宫、都比许多大城还要大!2 尤其此时的城池、本身也是里坊棋盘格局,修建了许多里墙分割,所以皇宫里这么多高低宫墙、也不显得稀奇了。 只不过它的气氛又不像是城市,毕竟与外界隔开了,亭台阁楼之间、少了许多烟火气,又像是一处别致的大社区。而且人口密度也很小,毕竟洛阳城有几十万人口,皇宫只占了近小半的面积,除了各处外门的守军、里面住着不过万人。1 两人进了永巷门,又绕过宣光殿,出一道宫门,这才来到了郭太后住的西游园。西游园也属于后宫区域。 先前在宣光殿附近,景色已与中宫不一样,多了一些花草树木。一到西游园,景象便完全不同了!只见宽阔的湖泊、河流溪水之间,水榭楼台亭子错落有致,一派园林的风光!完全没有了殿中那边、宏大但庄重沉稳的气象。 秦亮和吴心骑着马,速度很快,一会工夫就找到了灵芝池南岸的灵芝殿,郭太后便是搬来了这里! 此间的宦官宫女、应该是提前听到了马蹄声,已经迎出了根本没有庭院的灵芝殿。 张欢、庞黑等人都在门外,见到马背上的秦亮,两人也是又惊又喜,刹那间脸都红了,毫不犹豫地跪伏在地,向秦亮行稽首大礼,呼道:“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寿!”接着又道,“奴婢拜见淑媛!” 其中张欢其实是不用担心的,他得到郭太后的任用、本来就是因为秦亮的举荐。秦亮现在做了皇帝,没理由抛弃他。 秦亮道:“起来罢。汝去通报(魏)太后,请见一面。” 张欢应“喏”之后,却支使庞黑去通报,自己上前为秦亮牵马。秦亮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张欢便把缰绳递给了另一个宦官,引秦亮等进入正殿。 秦亮在里面的屏风前坐了一会,庞黑便小跑着回来了,上前揖道:“恭请陛下、上阁楼正座,太后将前来拜见陛下。” 郭太后想得周到,按理现在确实该她来拜见。天子才是人间最高的身份,太后的地位高、乃因讲究孝道。郭太后现在暂时变成了前朝太后,也与晋朝天子没有了孝道关系,身份自然在天子之下。 在张欢庞黑以及宫女们的簇拥下,秦亮与吴心一起登上了阁楼。阁楼上有许多木窗、不过此时关着,秦亮便走到了西边入座,吴心习惯性地站在了侧面。因为这边正好摆着筵席、木案、古琴,后面还有一道屏风。1 宫女们立刻躬身上前,竟然在几筵前方,拉上了一道布帘。5 PS: 不知道是不是感冒而已,今天发烧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湖光十色 秦亮坐西朝东,跪坐在木案后面歇了一会。 楼梯在厅堂的东侧,背后的西侧还有屋子,所以夕阳透不过西墙。但太阳一向是偏南的,已从左边的木窗缝隙里斜照进来;古朴典雅的厅堂上,几道细长的黄光、仿佛为此间点缀上了几抹光彩亮色。1 周围躬身侍立的几人都没敢吭声,秦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遂伸出手指,在木案上的琴弦上随手拨了一下,立刻发出“叮咚”清脆的弦声。 就在这时,东边的楼梯口上来了一些人,几个宫女簇拥着身材高挑的郭太后上来了。秦亮立刻把手指从木案上挪开,抬头朝东边望去。 只见郭太后身着深青色的布衣,一头乌黑的青丝挽在头上,没有戴一件首饰、所以也不用假发。她虽然去掉了象征礼制身份的蚕衣、首饰,但衣带和缥带是大红色的。3 极尽素雅的服饰、加上深色的布料,反倒衬得她脸脖上的肌肤更加雪白,如玉如瓷,简直好像不染尘埃、白净得没有丝毫烟火气。1 秦亮还是第一次见她穿成这样。郭太后没掌握过真正的大權,但身份地位一直很高,忽然如此打扮、便仿佛有一种繁华落尽之感,叫人莫名怅然。此时秦亮便已经有点心疼她了。2 相比之下,秦亮虽未穿衮冕,却仍穿着天子服饰。一身红色袍服,头戴通天冠(卷云形状、横插着一根簪子,像影视里诸葛亮戴的帽子,不过那种帽子应该是相似的远游冠、中间无山述),印绶玉佩等一应俱全。 郭太后双手得体地放在前方,姿态端庄地缓缓走近垂帘,轻轻蹲下之后、立刻跪坐到了木地板上,随即伏拜于地! 秦亮见状,差点想起身走出来扶起她!但宫女们在前方拉上帘子、隔开二人,就是象征性地表示男女有别。秦亮遂未轻举妄动,依旧保持端正、跪坐在案后,只是身体稍微挪动了一下。 郭太后身体伏在地上,先是以额头触及手心,然后又翻了一下合在一起的双手、再以头接触地面。随后她跪坐起来,重复刚才的动作,行了稽首再拜之礼:“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寿。” 周围的宦官宫女都埋着头,几乎屏住了呼吸、关注着中间的郭太后。大多人的眼神十分复杂,看到曾经的皇太后殿下、用这样的礼节,他们多少都流露出了些许伤感之色,但隐约又好像带着欣慰。1 “快免礼。”秦亮立刻抬起手道。何止是别人,秦亮此刻的感觉也很复杂。怜惜之余,他竟又忍不住地、生出了一种自我膨脹的快意!4 很早以前,郭太后便在秦亮面前跪过,但那毕竟是私下里,而且不算礼仪、乃因仓促应急,当时为了郭太后的安全、她最后只能用那种方式。饶是如此,秦亮记得当时自己也万分憿动,要知道跪的人是谁、什么身份!不过他内心也明白,彼时那种飘然憿动的情绪、如在山巅,只是虚假的错觉罢了。4 而??????????????????今却不同,郭太后正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况且叩拜稽首都是礼仪。秦亮受用她的礼,正大光明、坦然有底气,已然成了踏实和真切的快意。 郭太后礼罢,直起腰跪坐在原地,两人隔着垂帘对坐着。片刻后,她先开口道:“今日陛下有受禅及大典,要忙于大事。妾未料陛下会前来,故未能迎接。” 秦亮回过神来,说道:“我有些话,正好于此间言说。” 郭太后遂转头看了一眼张欢。宦官张欢、庞黑立刻弯腰揖礼,带着宫女们向楼梯口退去。退了几步,他们才转身下阁楼去了。 只有站在一侧的吴心没走,秦亮倒不用避着吴心,听了一下木梯上传来的声音,便立刻起身,阔步走出垂帘。他上前一把握住郭太后的手臂,将她从地板上扶了起来:“卿在此住得习惯吗?” 郭太后应道:“齐王还做皇帝时,妾便曾居住于灵芝殿,熟悉的地方挺好。” 秦亮点头,注视着她的美目道:“只是暂时。我刚受禅即位,须平稳一段时间,不得不如此。况且也要尽量顾及太后的名声。” 郭太后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五六岁就进皇宫了,能继续住在习惯的地方、便已不错。但这西游园属于后宫,往后陛下还应诏令、让我搬到北面的华林园去,那里会更加合适。”1 那怎么行?不说以前,便是今日禅让之事、若无郭太后的暗中配合,秦亮的吃相必然无法好看,说不定还会出现混乱! 王莽那时候,汉朝太后是他的亲姑姑;曹丕篡位时,汉朝皇后乃其妹妹……她们无不反对受禅,哪怕对同姓家人也是如此。毕竟自家人上位后,她们也做不成太后皇后了。只有秦亮做得最顺利好看,以至于文武百官无人反对! 郭太后不太可能一点要求都没有,她那么说,或因别无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秦亮的人品。但她依旧愿意配合禅让,显然是了解并相信秦亮这个人。1 于是秦亮毫不犹豫地说道:“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我不可能辜负卿!再说不封卿为皇后,那用什么名义把阿余给卿抚养?”1 郭太后应该是信任秦亮的,不过在秦亮已经即位之后、再次强调许诺,显然更能让她安心。果然她漂亮的杏眼里,立刻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只是细微的变化,她的神情就好像完全不同了,多了几分活力、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她的动作也轻快了不少,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吴心。2 秦亮握着她宽袖里的柔猾手腕,眼睛看向她的交领,只能看到白晳的锁骨、渐渐升高的青布弧度,他便说道:“我们到帘后的筵席上去坐。”5 此刻秦亮才看出来,郭太后虽然穿得素雅,但除了大红色缥带做装饰、脸上也涂抹了淡妆。至少细长的黛眉画过,嘴唇上抹了口脂,那口脂没有涂嘴角,让她的嘴显得更小、略尖的下巴也愈发秀气。所以她貌似没有什么装饰,实际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心思都花到了细节上。2 郭太后轻轻踮起脚尖,让小嘴离秦亮的耳朵更近,低眉垂目地小声道:“后面还有房间,我有时会在阁楼上歇息午睡。”1 秦亮立刻会意,当即携郭太后往西边的房门走,恍然又道:“卿还没说过名字。” 郭太后从吴心身边走过,又打量了一眼她身上的蚕衣、显然吴心已经封了妃嫔。吴心仍然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神有种漠不关心的感觉,只不过苍白的脸颊上、已经浮现出了些许的红晕。2 两人走进屋子,郭太后反手轻轻掩上木门。只见这里确实是间卧房,还有一张睡塌,枕头、薄被都有。旁边有屏风,蒙着绸缎的屏风后面、隐约可见浴桶。外面厅堂的木窗应该是临时关的、宫人们没顾得上进这间房,这里的一扇木窗竟还开着。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柔声道:“进宫之前还没取名。” 秦亮脱口问道:“父母如何唤卿?” 通常女子的小名是不会说出来的,不过秦亮此时问她、也没什么关系。片刻后,郭太后才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道:“阿凤。”5 一听之下,秦亮差点没笑出来,不过一想曹丕的皇后、还叫郭女王,相比之下什么龙、凤的字就还好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所指何物,但起码比喻了一下、没那么直白。 这时秦亮放开郭太后的手腕,立刻走到了窗户边、打算关窗。他趁此机会,微微探出去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太阳已经靠近宫墙,看样子快要下山了! 与此同时,秦亮在阁楼上、也看得更远,不禁赞了一声:“此地的风景确实不错。” 话音刚落,郭太后忽然主动搂住了秦亮的后腰,秦亮很快就感觉背上有点硌。不过郭太后与金乡公主和玄姬并不一样,既然郭太后不怕炎热,他便在原地站了一会,继续眺望着窗外的景象。2 窗户朝北,正对着一片宽阔的湖泊、似乎叫灵芝池。湖中的水面上、水波被风吹得上下起伏蕩漾,在余晖之中、灵动地泛着白生生的光泽。一只飞雀从湖上飞掠,羽毛颜色红艳。起初它只是湖光水影之中、一个寻常的艳丽圆点,待它飞得近了、转了个方向,横对阁楼这边,禽鸟滑翔的身影轮廓也随之变得硬朗且长。秦亮正观赏风景,又听到郭太后的声音道:“以前天天都看,便不觉得有多美妙了,仿佛只是挂在窗上的一副山水画而已。”4 好像是这个道理,秦亮遂轻轻点头。他随即关上了木窗,转身说道:“太阳快下山了,最好在天黑之前、我便回到中宫那边。” 郭太后听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如临大敌般地深吸了口气,她说话的声音却与神情不一样、轻声道:“那没多久时间了。”10 此刻太阳还没完全下山,不过一旦最后的阳光隐匿,要不了一会便会迎来夜幕。 第七百四十二章 旧宫故人 郭太后对于灵芝殿非常熟悉,她在此住了好几年,也时常在这间阁楼上的屋子休息。以至于睡塌上方屋顶的一块木板、有一条不甚明显的裂纹,她都记得很清楚。1 她在这里睡觉、还曾做过噩梦,梦见自己仪态不雅的时候,忽然有一群外臣冲了进来!那种羞愧难当、恐惧万分的冲击至今难忘,好像是真的一般! 当然梦只是梦,实际上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西游园属于后宫区域,怎么可能会有外臣男子进来? 后宫西游园里,便是秦亮身在此间,郭太后也有种像做梦般的恍惚之感;毕竟秦亮刚即位,她还没太习惯过来。 郭太后犹如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徘徊,恍惚间觉得发生了地震似的,整个灵芝殿都在飞快地幌动。她睁开眼睛,立刻又隐约看见那块木板上的裂纹,但始终无法再看清,它摇曳不定变得难以捕捉。她伸手按在席面上,忽然想稳住看清那道裂纹还在不在,但很快她的脚便蹬住席子、把刚才的念头全忘掉了,她双手使劲拽着手边的青布,竟始终没有出声说话。8 过了一会,房间里几乎完全安静了下来,各种压抑声音与噪音都已消失。郭太后的手放开了深衣青布,人瘫在塌上时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屋顶上那块木板的裂纹,果真还在、如同往昔。与此同时,她也发现、秦亮双手支撑起身体正看着自己的脸。郭太后不好意思地微微侧头,秦亮便也转头看了一眼木窗。但木窗关着,瞧不见外面的景象。1 不过屋子里的光线愈发黯淡起来,估计仅剩的夕阳余辉、已经被西边的宫墙挡住了。 “今日不便,我得赶紧走了,过几天再来后宫与阿凤说话。”秦亮低沉的声音、带着不舍的感情。他说罢起身,郭太后立刻简单地发出了“嗯……”地一声回应,她倒吸了口凉气似的,又觉得有点难堪、不禁转头看了秦亮一眼。他已垂足坐到了塌边,开始收拾袍服,麻利地拿起了旁边木案上的东西。4 郭太后没什么力气,便侧躺过来,伸手拉青色深衣遮了一下,然后用手臂支撑起头。秦亮察觉到她的目光、又转头看了一眼,他俊朗的脸上露出笑容道:“不管怎样,现在要见面、总没有以前那么麻烦。”1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言行举止几乎没有不同,在穿戴整齐那身天子服饰之前、郭太后常常意识不到他已称帝即位。稍有不同的是,他笑起来、比以前更加坦然了。 虽然彼此还没有名分,但当朝太后与前朝太后,在严重性上确实不一样。 郭太后只得又应了一声:“嗯……”她忽然很想知道,自己做了秦亮的皇后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感受,看秦亮为人、以及彼此的关系,她觉得必定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就在这时,郭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坐了起来,转头去找衣带。秦亮见状弯腰从地上捡起、递了过去。郭太后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拢了一下衣襟,看了他一眼说道:“按礼妾该送陛下到??????????????????门外。” 秦亮摆手道:“不用了,卿歇着罢。” 郭太后柔声道:“陛下骑马而来,回去慢一些。” 秦亮点头道:“来时有点酒醉,但这会已完全清醒。”他说罢上前搂住郭太后的削肩,在她耳边沉声道,“真的要走了,过几天再会。” 待他微微打开房门,便闪身走了出去。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楼梯上传来的声音,卧房内渐渐又恢复了宁静。 郭太后环视这熟悉的房间与陈设,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与秦亮在此间幽会了?便好似做了一场梦,刚刚才醒来。不过疲惫无力、各处还有些许疼痛之类的感受,让她明白并非梦境。2 秦亮带着吴心走下了阁楼,几个宦官宫女立刻上前揖礼,只见甄夫人与齐王妃也在门口。3 甄夫人道:“听说陛下驾临灵芝殿,妾与齐王妃正要前来拜见。”她说罢欲行大礼。 秦亮立刻做了个扶的动作,看了一眼门外说道:“免了,甄夫人。今日诸事缠身,我来得太迟,刚与(魏)太后商议了一会,还得赶着回去。” 他稍微停顿,侧目看向齐王妃,齐王妃埋头垂目、神情顿时变得有点不自然。秦亮便又对甄夫人道:“对了,太后可能也有点事、要与甄夫人商议,卿先去见太后罢。” 甄夫人道:“妾等改日到太极殿宫院,觐见陛下。” 秦亮点了一下头,与吴心一道、阔步走出灵芝殿正厅,宦官张欢与庞黑也跟了过来牵马。身后传来了甄夫人与齐王妃的声音:“恭送陛下!” 走出大殿,果见夕阳完全落到了西边的宫墙后面,只剩下西边天空的云彩、让人们能看出太阳尚未完全下山。秦亮与吴心依旧骑马而行,绕过宣光殿、出永巷门。 永巷大街对面的宫墙内,便是昭阳殿宫院。但昭阳殿宫院正北、并没有门直接相通,秦亮二人只好走一侧的门楼,进入昭阳殿外的夹道;然后走进一道叫“西閤”的门,才能到昭阳殿正面的庭院。 秦亮翻身下马,沿着石阶走上台基,令君玄姬都从宫殿里出来迎接了。见礼之后,令君便做了个平稳的手势道:“陛下请到大殿上入座。” 他见正殿中侍立着许多宫女,用随意的语气道:“我们在外面说几句话罢。” 吴心还在台基下面的广场上,三人便沿着栏杆后面的走廊,慢慢走了一段路。 台基上吹着西风,令君应该闻不到什么气味?毕竟秦亮此时身上的气味、好像比较复杂,除了酒气,可能最容易闻到的是汗味,炎热的天气中折腾了一天,他不知道出了多少汗。不过叫人闻到也没关系,令君本就知道、秦亮先前去了后宫。1 天色渐渐黯淡,天上的云层颜色也变深了,只剩下西天的一缕橙黄色。这昭阳殿外的宫院广场、比太极殿那边小,但依旧十分宽阔,开阔的地面、显得天空也似乎愈发广阔。1 一整天是够奔波的,到了傍晚,此时令君玄姬的脸上亦已出现了些许疲意,平常她们每天可不会做这么多事。 当然秦亮更疲惫,刚不久前在灵芝殿、因不能逗留太久,力气又消耗不小。不过今晚他若留在昭阳殿就寝、也无大碍,只是先前决定了,要在帝王寝宫式乾殿歇一晚,秦亮一向不喜欢变来变去。 他朝东南方向看去,遂说道:“那道门楼应该叫东閤,出东閤、就能看到式乾殿宫院的门,两边离得挺近。” 令君微笑道:“是阿。” 这时玄姬婉转的声音道:“皇宫里好大。” 秦亮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美艳的凤眼正眺望着东南面。宽阔的庭院之外,无数重檐、阁楼都仿佛变成了模糊的黑影,在此间观望,确实十分壮观。1 “比原来的府邸是大多了。”秦亮转头对玄姬道。 他说到这里,正好顺着话题、谈一下自己想说的事,“我们先得把宫城的事管明白,中宫后宫的万余宫女宦官,便要让卿等操心了。”1 令君微微屈膝道:“妾等愿为陛下分忧。”玄姬也跟着执礼,“嗯”地应了一声。 秦亮沉默片刻,说道:“如许大的宫城、这么大的国家,皇室的宅邸规模、奴婢仪仗,都已远远超过任何大族。我们家现在要做的,应该是稳住地位、而非奢华无度。” 玄姬立刻投来了目光,眼睛里隐约带着欣慰与安心。令君也点头道:“陛下可为明君。” 不过秦亮等一家人这样的心态,大概也是人之常情。或许真正奢靡无度者、反而是那些偏安一隅的君主,考虑长远已无意义,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2 秦亮呼出一口气,说道:“从皇宫、永宁宫先挑一些身份可靠的宫女(很多是官吏豪族家的姊妹,主要看谁家的),以便宫城正常运转。剩下的人,准许她们自愿出宫嫁人,并分给一些财物作为嫁妆,留下一半人就够维持了。” 令君道:“妾明日便与姑、羊夫人等商议。” 秦亮点头道:“卿等来操持,我发诏令,并从旁协助。另外郭太后在皇宫多年,她更了解宫人的情况,卿也可以找郭太后商议。之前给她的许诺,我说了是令君之意,她心里感激、应该会用心帮忙。” 令君抬头时,明亮的眼睛里又露出了一丝笑意。 秦亮干脆说道:“名分是回报,中宫后宫仍以卿为主。阿朝(秦旭)是嫡长子,将来定该册封为太子。” 令君忙轻声道:“陛下正当壮年,如日中天,册封太子不用急。” 秦亮道:“中宫后宫交给令君,我最近主要把朝廷里的事理顺,稳住局面再说。”2 商量了一阵,秦亮又告诉玄姬,明日傍晚要来昭阳殿用膳、让玄姬也来。眼看光线渐渐黯淡,他便先告辞、回式乾殿了。1 令君派出一队宫女,送秦亮出东閤。秦亮依旧不坐羊车,不过同意了宫女牵马慢行。 第七百四十三章 寻常一夜 夜幕渐渐降临,秦亮沐浴更衣之后,又在式乾殿不太高的台基上站了一会。 吴心也没回她的寝宫,跟着秦亮来到了宫殿外面。给她安排的宫院,正位于此地南边的东阁区域。 四面都亮起了灯光,但亮度实在有限,只见亮光、基本看不见什么景物了。式乾殿的宫院与建筑,比太极殿昭阳殿都小,但前方黑乎乎的庭院、依旧显得宽阔空旷。1 这也是汉魏以来的宫城风格。明明寻常的居室、比后世还要小,因为人们习惯用几筵,不用摆宽大的桌子椅子;但宫殿又修得很大,据说是因为、此时还能在北方取得大树古木的缘故。 同时宫殿的占地也非常大、而且建筑稀疏空旷。秦亮曾去过故宮,这洛阳宫城、相比之下起码要大几倍!这么稀疏的宫室,好像也有个好处,不太怕火灾,烧了一座宫殿,火势很难波及到很远的另一座建筑。 “啪!”秦亮伸手一掌打在衣袖上,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打到,当即收起目光,转身回寝宫了。 只见油灯灯光中,还有至少十几个面熟的侍女、守在这里值夜。吴心却站在了外屋,没再跟过来。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了灰白色深衣,他便说道:“淑媛今晚不回去了罢。” 吴心却揖礼道:“妾不会离开,一旁的屋子里有睡塌,妾今晚在此就寝。”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外屋侧面的房门,便未勉强她。吴心应该是和身睡在此地,房间里可能还放了剑。 他寻思宫门守卫都换过了,皇宫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吴心有了妃嫔身份之后,还是愿意像原来一样做事,好像也挺好,秦亮已经习惯吴心跟在身边了。况且今日秦亮一早便去南郊祭天受禅,接着祭祀宗庙,到宫城里又来回奔波了一番,此时确实对女铯没有太多心思。7 秦亮遂不再多言,迈步进了一道门,来到里屋。 两个宫女立刻掀开了一道珠帘,里面就是一张??????????????????挂着帷布、罩着帐的大卧床,空气中弥漫焚香的独特清香、夹杂着一丝蜡烛烟雾的气味。这里好像没有蚊子了。 宫女又掀开帷幔,秦亮走到卧床帐外,转身道:“尔等都下去罢。” 几个人一起屈膝道:“喏。”随后走出了里屋,一会便传来“嘎吱”一声关门的声音。 秦亮宽衣躺到了宽敞的大床上,一时间又感觉有点興奋新奇。虽然没有雕刻龙的图案、只是一张大卧床,但这就是皇帝睡的龙床! 毕竟夜宿龙床,想起来就有点绮丽之感。然而秦亮所为、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他先是名正言顺,然后才在这里过夜、只是睡觉! 连妃嫔都是自带,从相国府一起搬到了皇宫;而皇宫里的女人,除了早已亲近过的郭太后,秦亮谁也没动。不像董卓当年、一进洛阳皇宫,简直像是进了青楼,一点掩饰都没有。当然此洛阳宫、已非彼洛阳宫。1 不过新奇感渐渐消失之后,秦亮发现、自己居然不太习惯!床帐包围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但上面能看到房顶、房梁特别高,他有一种铺天席地睡在野外的错觉。夜宿龙床的第一晚上,他竟是辗转反侧,许久都没法安心入眠。恍若此时他的心情,一切都很顺利,但仍旧莫名有点不安。2 身处不熟悉的地方、或是吃陌生的食物,总是会感到不太自在,秦亮一向都是如此。 ……今夜同样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人,还有相国府内宅的潘淑。她在睡塌上侧耳听着依稀的虫鸣,还是觉得周围静得可怕! 各国的城池都有宵禁,晚上的洛阳城内、寻常也几乎没人活动。即便是以前,到了这个时辰,其实同样很安静,秋冬季节更是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潘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乃因她知道、这府邸内宅里住着很多人。 而现在,偌大的内宅、一日之间几乎走空了,只剩下少数年龄大的奴婢留守。突如其来的变化,叫潘淑有一种荒诞的感受。1 甚至秦亮称帝即位的大事,至今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实际上她之前就听说了、魏国人劝进的事,早该料到如此的。 借着烛光,她又看到了挂在墙边的生麻白衣丧服,冷不丁看去仿佛站这个人!她差点打了个寒顫,但空气还是溫热的。她赶紧掀开纱帐、踩在榻登上,穿上鞋走过去,把丧服给取了下来。 接着潘淑便端起烛台,小心地打开房门,隔着小小的天井向一侧的房间唤了两声,终于听到了小宫女的应声!小宫女出来问了一声,潘淑便叫她过来,陪着自己睡觉。 重新闩緊卧房的门,潘淑身边多了个人,确实觉得好一些了。不过抱着小宫女纤弱的身体,潘淑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惧意。 潘淑终于忍不住问道:“汝不害怕吗?” 小宫女果然也没那么快睡着,立刻低声回应道:“妾一直都有点怕,可也没办法呀,在这里还可以吃好的穿好的……”1 潘淑听到这样的回答,失落地叹了口气:“晋王……晋朝皇帝难道把我们忘了?”2 小宫女沉默片刻道:“晋王残曝,喜怒无常,妾原以为他只是欺负殿下无依无靠,可上次他纳了隔壁的羊夫人、据说是魏国大族女郎,却还是被打得悲惨哭嚎。现在晋王不住这里,殿下也不会挨打了。殿下的姐姐住在北边的院子,有吃有住,殿下去投他们罢。”9 潘淑顿时无言以对,她自然地想起了那次要命的经历、甚至隐约有蛸在身体里的错觉,印象非常深。出神片刻,她便脱口道:“自行搬出去住,那怎么行?” 此时潘淑才猛然发觉,自己可能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她与秦亮有过肌肤之亲,心思却常常还在东吴。但就像秦亮亲口所言、将来吴国应该都不会存在了? 兴许妇人就是这样,太容易关注规则之内的事,却很少去想、规则本身也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如同潘淑从小知道的北方魏朝、竟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忽然就变成了晋朝。 PS: 回来就阳了,昨天服的药里应该有安眠成分,一整天人都处于懵逼状态。今天白天没吃那个药了,早上只干了两片阿莫西林,果然没再昏昏沉沉。那个药只能晚上再吃。 第七百四十四章 新的工作 一夜过后,秦亮从宽大的龙床上忽然醒来。睁开眼睛,隔着上面的纱帐、朦胧中高高的房梁又让他愣了一下。刚睡醒的片刻之间,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周围的景象十分黯淡,天色应该还没亮、房屋里的蜡烛好像都熄灭了,光线微弱;四下十分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秦亮刚睡醒,竟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不过人有时候感受到孤独、并非坏事,因为自己确实才是最可靠的人。1 很快秦亮便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昨日忙乎了一整天、已经称帝即位了,此时自己正睡在宫城里的皇帝寝宫!1 哪怕已然过去了一夜,興奋与新奇、仍然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过了一夜之后、重新想起来,反而好像更高兴了!因为昨天忙着应付各种事,这会歇息了一晚,仿佛又多了一种确定感!1 便宛若忽然发财了,当天却要忙着应付道贺与庆祝;等到独自回到家,慢慢数着钱的那种感觉,纸张的触觉与油墨气味、更会让人的喜悦愈发真切!3 秦亮的精神立刻变好,一下子就坐起来。 “哈!”他不禁发出一个声音。因为旁边没人,他干脆犹自握緊拳头、在空中用力挥了一下手臂,做出了不太沉稳的举止、以宣洩心中的情绪!1 境遇真的能决定一个人的心态,秦亮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接着秦亮轻快地从大床间下来,掀开帐、帷,走出来又踱了两步。这时他终于深吸了口气,暗示自己冷静!主要他才三十来岁,好好把握,起码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可以慢慢体验。 大概是他在床上的一声吼、以及起床发出了声音叫人听见了,很快外面就传来了宫女的声音:“妾等请入内,服侍陛下更衣。” 秦亮道:“进来罢。” 十几个宫女鱼贯而入,没一会吴心也来了。在大伙的帮助下,秦亮配合得也很灵活,很快便洗漱完毕,穿上了一身干净的袍服、依旧戴上通天冠。 秦亮也不在寝宫吃早饭,穿戴整齐、就带着吴心走出了殿门。 天色尚早、东边刚亮,他走到不高的台基上时,便见广场上已经有十来个女子,正牵着马等候在那里! 女子们都有点面熟,应该是相国府旧人。她们穿着月白色的衣裳,束腰,袍服下穿长裤便于骑马;头发都梳成了发髻,个个英姿飒爽。 秦亮一下子明白了,因为他昨天要骑马,寻常的宦官宫女步行跟不上,所以大伙赶紧为他准备了骑马的随从!而且宦官们在昨日、一时没有找到的白马,此时也牵了过来。 做皇帝就是舒服,都不用自己太操心,别人就会准备好一切、主动迎合他的喜好。 秦亮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下,走下台基,便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人径直离开式乾殿。 一行人先往西走,来到了一条夹道、路两侧是式乾殿与昭阳殿的宫墙;然后走东堂与太极殿之间的过道,通过一道名为“东閤门”的门、便进入了太极殿宫院。 太极殿宫院中间的天井,乃一片宽阔无比的广场,目测广场就有??????????????????洛阳城中的半个里坊那么大!不过骑马直行,秦亮等很快就到了广场南边的阅门。 平常大臣们来参加朝会,一般都是从阊阖门、或者东西掖门乘车进入宫城;然后到止车门步行,继续北上就是这座阅门。人们会在阅门里等着、整理一下衣冠,到了时间才进入太极殿宫院。 秦亮刚在阅门北侧勒马,黄门监黄艳等人便趋步上前,向马背上的皇帝揖道:“奴婢拜见陛下!”见秦亮颔首,他随即上前牵马。 黄艳牵着马,又恭敬地说道:“昨日奴婢派人去太仆府索要白马,言明来意。太仆府的部丞刘寔说,陛下于宫中骑马、不甚周全,可选力壮宦者驱羊车。”1 秦亮的酒早醒了,便随口道:“我知道了。”接着抬头看了一眼、望向阅门上的阁楼,又左右观察周围的建筑。 黄艳见状忙道:“陛下,西南角那座房屋,乃鞠室,可在屋中蹴鞠。上阅门阁楼的楼梯,在西边这道门里面哩。” 秦亮也注意到了,阅门两侧还各有一道门。他听罢便带着身边的随从,走进了西侧的门。 里面有间宽敞的厅堂,果然楼梯也在此屋中。厅堂西墙也有一道门,似乎还有里屋。这格局,顿时让秦亮想起了相国府阁楼的西厅。 秦亮加快步伐,先往楼梯上走去,众人也跟了过来。登上阁楼高处,他便走到南侧的窗边,观望周围的景象。 楼下的宽敞平直大道上,陆续已有官员步行来了,大概是要来太极殿这边朝见;大道南端,正是止车门。 秦亮忽然发现、这地方的位置确实很好!阅门外面,实际是两条十字形的大道,西边是中书省庭院、东边是门下省庭院。若出止车门,往东走就能去尚书省庭院;尚书省与门下省就隔着两三道墙,只是宫墙阻隔、才要从止车门绕行进来。 总之,阅门离中书、门下、上书三省都很近!此时的三省六部制还不完善,但是骨架已经搭起来了,中枢其实已可以用这些机构来行使权力。 秦亮站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又从楼梯口原路返回。他走下刚才西厅,便指着北边的墙说道:“一会唤镇护将军祁大,去把相国府前庭西厅的桌案、椅子搬过来,摆在那里。两边放上一些几筵。” 黄艳弯腰揖道:“奴婢遵诏!” 秦亮见侧面有一道门、是通往阅门正厅的,又道:“门那里,这样横着放一道木屏风,稍微隔一下入口。” 黄艳应“喏”,秦亮随即走进里屋。这间屋子比较小,放着一些杂物,墙上有窗、但位置挺高……而且此地北面、是开阔的太极殿广场,南边则是中书门下之间的开阔地;阅门内外都有职守将士,没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搭梯子到窗外偷听罢? 小一点的屋子也更容易保暖,秦亮便吩咐黄艳,派人去照着相国府的西厅里屋中、带烧炭烟筒的取暖炉子,在这里也搭建一个取暖。仍用屏风分隔此屋,里面放一张单人睡塌午休,外面置几筵、好与大臣单独密议。 简单吩咐了一番,秦亮便阔步走出小屋,又从西厅的侧门、径直走进了阅门正厅。 正厅里果然已经来了很多文武官员,都跪坐在席位上等候。前侧一个单独的席位上,跪坐着长平王(位于陈郡的长平县)秦朗;因为昨日的诏书里,提到了余者仍任原职,所以秦朗还是司隶校尉。 秦朗这个县王,与魏朝的县王有点区别。魏朝县王、封地以一个县开国,但仍用一个郡为国名。 而新的县王,便只是以县为国名。秦朗封在陈郡的长平县,陈郡还是陈郡,长平县则改名为长平国。 皇帝忽然走进阅门,正在放松交谈的人们都安静下来,面露惊诧之色,看了一眼侧门、急忙都垂目看向地面。很快有人回过神来,陆续跪伏在地,纷纷稽首拜道:“陛下万寿!” 宦官及时拿来了筵席,快步上前,铺设到了正北位置。秦亮一边挥手说“免礼”,一边走过去跪坐到了正面。 等大伙都起身跪坐在席位上、双手拿起了各种材质的朝笏,秦亮才语速平稳地说道:“往后,朔望朝贺如故;除月底三十,每月逢五、逢十到东堂朝会。沐休提前到朝会之前一日。余下的日子,除非召集,无须再来朝会。” 一众文武口称“遵诏”,也有中书省的官员、临时承担起了书佐的职责,开始书写记录内容。 秦亮接着指向进来的侧门,“朕最近都会到此间办公,诸卿有事面议、或受召见,可来此觐见。也可以写奏书上呈。” 他停顿了一下,厅中便只剩下纸张发出的细微声音。蓦然之间,他竟有点走神、想起了考场上的气氛。 秦亮接着说道:“以后的奏章,全都交由中书省通事郎,然后送到朕这里观阅。之后由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三品及以上官员署名提出处理法子;朕批复用玺之后,则发尚书省等各府寺执行。” 三省里的三品及以上官员,包括中书令、中书监;侍中、散骑常侍;尚书令(缺)、尚书仆射、尚书。 秦亮刚才定下的暂行规则、过程非常简单,实际上里面的门道很复杂。 魏朝的三省六部制还没有完善,及至曹芳时期,以前的相权(提出、执行方案)实际被司马懿、曹爽等辅政大臣攫取;因为皇帝没亲政、太后势弱,决策可否的君权,亦已被辅政大臣拿走了大半。所以權臣大权独揽! 但到了后来隋唐时期,三省六部制刚构建完成没多久、便又不得不改变。 因为正常的三省六部制,运行过程很麻烦,效率低下;官员之间的人际关系,使得三省也无法做到独立,难以控制。结果格局很快重新朝着君权、相权制衡的方向发展,皇帝便设法通过多个宰相的法子,以分化以前的相权。 所以秦亮干脆一步到位,先把大致架子搭建起来。至于魏朝正始、正元年间那种军政一体,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的大将军,在秦亮即位之后就别想了!这个职位只能是他自己。3 况且这种通过奏疏、书面处理中枢公务的方式,需要大量纸张的普及,秦亮还需要找马钧谈谈。在此之前,当面商议的口述、仍是重要形式之一。 第七百四十五章 皇城的晨曦 阅门厅堂中,大伙都手捧执笏跪坐在席位上,并未抬头直视秦亮。 不过秦亮的位置不高、席位同样只是在地板上铺设的筵席,大臣们从余光里便能看清他的模样。只见他身材挺拔、坐姿端正,确有英武之气。 秦亮说话的语速稍快,却是口齿清楚、简单明了。很快他就安排好了朝政流程,随即说道:“今日诸卿不必去东堂朝见了,各回府寺罢。” 说罢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因为君臣见面、才一小会工夫,如此干脆利索的言行,连太常羊耽等都有点意外。片刻后,大伙才回过神来,纷纷执礼道:“恭送陛下!” 秦亮颔首,遂从西侧的房门走了。阅门里很快恢复了嘈杂声,诸臣有的还在席位上交谈,有的陆续站了起来。 羊耽亦已起身,正准备去与高柔等同僚执礼道别。羊耽年愈六旬、两鬓已经斑白,但这里还有比他年纪大资历高的大臣。 就在这时,宦官黄艳又从西侧那道门出来了,说了一声“陛下诏命”,诸臣再次安静了一些,并行拜礼。接着黄艳念了一些官员的名字、召去西侧的屋子议事。 受召见的人主要是原相国府的属官、以及诸公卿,羊耽也在受召之列。于是一行人聚拢,跟着黄艳从西侧门去了隔壁。 隔壁西厅空荡荡的、还没来得及布置,只是在两侧铺设了一些筵席。北面正位也只有简单的几筵,皇帝已经跪坐在矮几后面,正在翻看着什么纸张。 大伙站成两排,再次向上位揖礼。秦亮抬起袍袖,说道:“诸卿免礼,请入座。” 从皇帝冷静平稳的语气中,羊耽渐渐感受到了一种励精图治的气息,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气氛了!羊耽想起以前的荒诞、或混乱暗弱的气象,此刻竟隐约有点动容。 这时皇帝转头看向少府马钧:“附近作坊制作的纸张,暂停对外出售,增加产量,先供给各地府寺。另外挑选官吏工匠去各州、于当地建立造纸作坊。往后的奏书、批复、公文,都尽量用便宜的纸张,来往沟通、渐行书面形式。” 他随即对新任的度支尚书张华道:“少府今明两年所需钱粮,预算好报到台阁,计入太仓调拨。” 张华揖礼道:“臣遵诏。” 马钧拱手道:“陛下,臣等在州郡设置造纸作坊,是否仍由少府经营?” 秦亮想了一下,立刻答道:“派官吏与当地豪族联络,邀其出钱、出人力,以分其股。待到作坊建成、工匠教习娴熟,便把少府所持部分都卖给豪族,由其私营。” 他稍作停顿,解释了一句:“离洛阳越远,少府管起来耗费越大,反而增加国库开销,不如准许私营更有效率。可向作坊抽税、出售总金额的十分之一。”3 马钧拜道:“臣领命!” 一件事很快就商量完了。羊耽听到这里,倒有一种身在中军大帐的错觉,军中议事、分派武将,似乎就是这么??????????????????利索。 秦亮的目光从马钧身上挪开,当即又道:“魏室禅让于朕,魏帝曹启可比尧舜,不失为明君,朕应善待之。卿等以为,当如何待遇曹启与魏宗室?” 厅中的席位随即传来了小声的议论,还有人交头接耳。秦亮刚才处事挺快,此时倒耐心下来,不急不躁地等着,甚至埋头继续翻看起了那堆纸张布帛。 过了一会,光禄勋郑冲开口道:“赐封魏室,乃陛下恩泽。陛下既问臣等,臣冲谨建言,封魏帝为陈留王,使其保留宗庙社稷。”1 厅堂里又传来了一阵议论声。 羊耽虽然年纪比较大了,但立刻也明白过来,郑冲这样的言论、对他的名声很好。大家毕竟做过魏臣,若有人建议厚封曹魏、正是有知恩图报之心,确实是一种美德。 况且从明面上看,禅让是曹家的事,只要曹家没有受強迫、大臣也没办法。因此郑冲、包括羊耽等人从魏臣变成了晋臣,按理不该太受世人苛责。继续顾及名声当然有用。 秦亮的声音道:“嗯……不无道理,诸卿还有建议吗?” 这时羊耽想到,自己照看长大的那侄子羊祜,为其兄长服完丧、接着又在家为母守丧,几年没有出仕效力,但皇帝即位后仍给封为县侯;还有妻子宪英的弟弟,因在受禅事件中的从龙之功,也成了县侯! 家族受君重恩,自然应该为君分忧!羊耽考虑一下,便抬起手臂拱手,正待要进言。不料对面的钟会竟也有了动作,两人几乎同时想表态! 两人立刻面面相觑,钟会率先开口道:“太常请。” 羊耽推辞道:“大鸿胪先进言罢。” 钟会微笑改口道:“羊公请。” 羊耽这才向北面揖礼道:“昔有汉孝献皇帝,受封为魏山阳公,臣以为,今日可封魏帝、为晋陈留公,仍建国于陈留国。” 他从余光里瞥见,皇帝秦亮的反应、与刚才没什么不同,只是回应更快:“嗯,不无道理。” 这时钟会才揖礼道:“臣与羊公之见同。另请策封魏诸王以亭侯、都乡侯,禁锢入仕十年。” 秦亮再次回应道:“卿等所言,各有道理。”1 四下再次安静了下来,虽然偶尔有人轻声说一两句话,但无人再当众进言。 对于这种事,大臣本来就不太好说什么。便只有郑冲那样,想稍微挽尊;或是羊耽钟会这般,想为皇帝分忧、才提出另外的选择。 等了一会,秦亮便合拢一张纸,转头看向中书监王明山、中书令陈安,“朕以为,太常与大鸿胪之言甚妥,因有汉孝献皇帝之事在前。诏令封曹启为陈留公,食邑万户,都陈留国之考城。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车服郊祀天地,宗庙、祖、腊皆如魏制。” 两人弯腰一拜。秦亮接着说道:“魏诸宗室,论亲疏封大晋亭侯、都乡侯等;沛王封乡侯,金乡公主为乡主。魏朝时已禁锢曹氏宗室,诏书中不再提及,待几年天下安宁、下诏解禁锢可矣。” 陈安等揖道:“臣奉诏。” 大伙纷纷拜道:“陛下仁德!”其中司隶校尉秦朗的赞声比较大声,大概是对单独策封沛王、金乡公主挺高兴的。因为沛王兄妹虽然姓曹,生母却是杜夫人;恰好秦朗的生母也是杜夫人。2 这时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南墙的窗户。羊耽等也才察觉,朝阳此时刚刚升起,一缕柔和的阳光已斜照进了西厅。清晨日出之前,君臣便已处理了几件大事,可谓神速。1 秦亮的声音道:“朕的早膳简单、今日便不邀诸卿用膳了,尔等回府寺再吃罢。”他转头看向陈本,“以前廷尉的庖厨不错,尤其烤肉很香,却不知换厨子没有。”1 陈本说道:“臣没太注意。” 司徒高柔笑道:“陛下幸廷尉府之时,臣还是廷尉。” 众人听罢跟着笑了几声,气氛随之变得轻松了不少。秦亮便从筵席上起身:“朕去用膳,诸卿先散了。”2 羊耽等人伏拜告退,陆续退出了阅门西厅。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官员,回府寺办公很近;尤其是中书省和门下省的那些人,出阅门就能看到庭院门楼。但羊耽、郑冲、钟会等九卿的府邸都在宫城外面,便要走一会了。 除了大司农、宗正、少府三个人在东掖门附近,剩下的人要走西掖门和阊阖门出。但不管怎样,大伙都要先出止车门,好去那里乘车。 或因很多官职暂时没变、几个公卿基本都是熟人,各自便与熟悉交好的人一起走,三五成群往止车门步行。其中只有一个人在后面,钟会与公卿们确实不太熟! 钟会比较年轻,而且他在秦府干了好几年的属官,与他熟悉的秦府掾属、大多都被暂时安排到了门下省尚书省,只有他被任命为了大鸿胪,所以回府不同路。钟会便独自吊在队伍后面,默默地跟着往南走。1 羊耽其实不喜欢钟会这个人,妻子宪英更是对他很厌恶。但同朝为官、钟会又成了皇帝亲信之一,像羊耽这样做了多年官的人,不可能在小事上与钟会交恶。1 于是羊耽主动放慢脚步,与钟会招呼了一声,说道:“先前在西厅,着实是凑巧了。” 钟会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接着一起慢行,转头笑道:“羊公年长,先进言无妨。” 羊耽点了点头,说道:“士季不愧年少成名……”他本想称赞一声才德兼备,但想起叔子的评价、有才无德,羊耽也挺认可,便没说出口。 钟会摆手道:“仆这样的名,不过是虚名。而陛下只长几年,却是威服天下、真正的盛名。” 羊耽听到这里,附和道:“陛下以武开国,已有雄主之风。”1 他倒不是因尊上位、而违心恭维。今上确实有过许多震动天下的大功业,无须名士之间相互抬举,却连目不识丁的小民、应该都知道那些大事。 PS: 感谢书友“孚若的米兰”,又一个大盟主!我阳了还没好利索,要推迟几天加更哈。 第七百四十六章 世外桃源 辞别诸臣,秦亮在阅门简单地吃了早膳,便到太极殿庭院、稍微走动了一阵。 此时东边的太阳已完全到了半空,但阳光却稍微暗了一些,反不如先前那么刺眼了。他抬头观望,只见空中笼罩着云层;云层虽未完全遮挡住阳光,却也让太阳轮廓变得朦胧,光线也隐约发白。 今日仍是晴天,跟昨天一样,但天气又仿佛正在渐渐变化。 秦亮没走一会,很快便回到阅门西厅、开始看最近的奏书;其中还有以魏臣名义上书的文章,乃因发出的时候、秦亮尚未受禅。奏书不是太多,人们平常仍然比较习惯见面交流。这也是秦亮决定、临时在阅门办公的原因,离各府寺更近,方便与朝臣官员见面! 不过秦亮先前规定了用纸张写奏书,并发邸报(起源于汉朝)推行书面来往,以后的奏书必定会渐渐多起来。 这样定会增加皇帝的工作量,但从信息沟通上看、书面来往能极大地提高效率!原因很简单,阅读书面文字比说话快,而且能省去见面和礼仪的时间。 以往无论是魏朝皇帝、还是大将军曹爽,都想自己集权;然而要实现诉求,总要想点具体的办法。如果上位者每天能获取的信息太少,自然不利于中枢的控制力。 秦亮寻思了一会,看见侍中陈骞与荀勖、还在下侧的席位上,当即便与他们商量,谈起有关奏书来往的具体规则。侍中与散骑常侍的职责,便包括出入宫廷、与闻朝政,今日正是他们两人在侧协助秦亮。 首先是逐渐规范奏书的管理。中书省通事郎收到奏书之后,要先进行编码。秦亮很容易想到了邮戳,便是类似于活版印刷、简单的几个阿拉伯数字排列,便能标注日期;然后让书佐在奏书封面上、依序写好数字……如此一来,日期加上手写数字,便能让每一份奏章都拥有唯一的编码。 这条诏令不用抄为邸报,因为只需要诏令中书省通事郎。 接着让门下省当值的官吏、对奏书进行分类简述。秦亮暂时分出了几种类别,急报、劝谏、贺表、上计(预算和收支)、军事、政务。其中必定常有一些官员上书,不涉及任何有时效性的事情,只是讲道理,劝诫皇帝惜民力、远小人等,便全部归为劝谏。1 值官分类之后,再以尽量直白简单的几句话、简述奏章内容。简述文字写在不同的纸上、贴到奏书上,这样秦亮看起来就省事多了!工作量应该仍然比较大,不过刚刚入手皇权,秦亮也不敢懈怠。1 奏书如此从通事郎、御前走一遍,然后才发给三省的三品官员。由三省官员拟文、提出处理办法,再到御前批注可否(一些奏章不用处理、看过就留中存档)。“可”的拟文,则发到中书省,形成诏令或邸报等方式、皇帝签字用玺之后发出。 三省的三品官员,需要一个地方聚集、才能方便商量拟文。秦亮又提出,在门下省庭院??????????????????腾出一间厅堂和一些房间,供诸臣拟文使用。 大概是要商议建立的规则太多,第一天正式干皇帝的工作,秦亮便忙活到了傍晚! 想办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做完,只得留到明天。秦亮离开阅门时,陈骞荀勖以及召见的几个大臣、也急急忙忙地赶去了止车门;估计他们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到住处的里坊,免得麻烦。 这会秦亮才想起,昨天好像许诺过令君、今天要去昭阳殿吃晚饭。他便带着吴心等一众随从,径直骑马赶回昭阳殿。2 坐骑以快走的速度北行,十几匹马的动静还是挺大。秦亮刚过朱华门、走到宫院广场上时,只见令君等几个人迎到台基上来了,她们估计听到了马蹄声。 昭阳殿的台基不太高,待秦亮翻身下马,令君等已经走下了台阶。在场的人除了玄姬,费氏也在旁边。她们站在前面纷纷向秦亮行揖礼。秦亮拱手还礼,说道:“今日回来得晚,卿等久候了。”1 令君的脸上却露出了笑意:“妾叫人热一下菜肴,一会就能用膳。” 秦亮当即招呼吴心,一起进去吃饭。 正殿中有不少宫女当值,不过大伙到了内殿之后、便只有莫邪江离二人跟着。一切与在旧府中的情形似曾相识,不过地方变得宽敞了不少,并且吴心也在席间。 没一会宫女们便把炖肉、菜丸子等热菜端上来,辛香料、胡荽、萝卜、肉食散发的混合香味,随之弥漫到了空气中。秦亮真的有点饿了,不管那么多、拿起筷子就开始吃。 亲近的家眷、热气腾腾的美味食物,很快让秦亮的心情变得放松而惬意起来。 这时令君端起葡萄酒杯与秦亮对饮,问他今天在忙什么。秦亮一整天都想着那些事,一时兴起,便谈起了自己的那些安排。因为令君会顺着他的话题回应,不时还问一句,秦亮便一不留神,一边吃、一边说了好一阵。 他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没怎么说话的玄姬,恍然道:“晚上回来,我好像不该说太多朝廷里的事。” 果然玄姬察觉到了目光,立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那双美艳的凤眼十分有神,只是顷刻对视、却仿佛在秦亮的眼前又停留了一会。玄姬没有说话,随即又低头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食物。1 秦亮便又笑道:“那不说了,一会卿等都睡着了可不好。” 十几岁的费氏比较容易被逗笑,听到这里、她的眼睛满是笑意,看起来甚是妩媚,她赶紧拿衣袖遮在小嘴前面,差点没笑出声。但她侧目看了一眼下侧席位上、没什么表情的吴心,又立刻忍住了笑,脸颊随之一荭。2 玄姬吞下食物,这才柔声道:“妾刚才一直在听。因为在吃东西、便没多言,妾挺爱听陛下说那些事。” 在秦亮南面称朕之后,哪怕已经相处多年、她们的态度语气明显也恭敬了不少;玄姬这么说,大概只是为了让秦亮高兴罢。他便随口回应道:“是吗?” 玄姬欲言又止,终于轻声道:“宫城宽阔华丽,妾搬来此间,心里真的很高兴。但如许宏伟典雅的皇宫,又让妾有敬畏之心,兴许是因为刚住进来罢?” 秦亮微微点头,随手端起溫热的黄酒饮了一杯、目光仍然在玄姬那边,耐心但放松地听着。 玄姬又看了他一眼,声音婉转:“陛下所为之事,妾听得明白。刚才听着陛下胸中的韬略,妾不知为何感觉挺安心的,所以爱听。”2 这时秦亮发现几个女子都注意着玄姬、眼睛里有钦佩之色。看来不止玄姬有那样的感受,令君等人刚入主宫城、无不如此,只是玄姬能把那种情绪说出来。 秦亮回顾这宫室、以及门外暗淡幽静的景物,确实也觉得这地方不错,简直像是一处更加华贵的世外桃源(他背诵过桃花源记)!然而宫城显然不是世外桃源,守卫四门的将士、也并非无懈可击;掌控不了天下的人,当然也同样掌握不了这座宫城!1 因此秦亮完全理解玄姬的感受,甚至连他自己之前也有点忐忑。当然他不会表露出来,只是镇定淡然地笑了笑,说道:“着实是因为刚住进来。过一段时间,慢慢就习惯了。” 令君看向玄姬:“姑在陛下身边,住到哪里都不用担心。” 秦亮沉吟片刻,又用随意的口气说了一句:“没有名分的大權更危险,实际上,现在我们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安稳。” 费氏侧目,眼神似乎有些迷离、若有所思的样子。或许是她年龄更小的缘故,对秦亮的一些貌似有道理的言论、更易上心。 不过有时候秦亮只是说说而已,她不会真的相信、什么上辈子之类的话罢?费氏毕竟读过书、见过世面,应该不至于。1 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说了一会话,气氛总算渐渐轻松起来。1 费氏也颇有兴致地开口说道:“洛阳宫着实好大,不注意还会迷路。上午我听说清德殿宫院前面(南)是西阁,便想过去看看,竟然不能径直往南走。却要先往东、从西閤到昭阳殿这边来,然后走朱华门出去,才能绕到西阁。” 秦亮笑道:“这还只是中宫区域,往北面过了永巷,那边还有后宫、华林园,占地比殿中、中宫加起来都大!” 令君的声音轻声道:“妾以前也从未进过皇宫,还没来得及去看。昨日陛下去过后宫,风景不错罢?”2 看着令君笑盈盈的单眼皮眼睛,有种清纯之感,她应该没有别的意思。不过秦亮竟莫名有点心虚,觉得自己不该在此时、去提谈什么后宫区域,他只得强笑道:“那边有湖泊河流、小溪,多是园林,种着许多草木,风格与中宫这边不一样。” 令君的笑意未收:“中宫还好,宫院天井空旷,不过后殿还有小一些的院子,回廊、草木都有。” 第七百四十七章 合乎周礼 晚膳席间、谈到了昭阳殿后院的景色,令君便邀秦亮去观夜景。 秦亮刚走出内殿,听罢转头看着身边四个漂亮的后妃,哪里还想看什么院子!便是吴心的皮肤没她们好、着实也是个美人,乌黑的头发,平整的瓜子脸、大眼睛,沉默的模样也别有一番静美。 他立刻脱口道:“彼景哪里比得上此景?”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一会了,外面的光线黯淡,夜幕渐渐拉开。这个时辰、这样的话,她们哪里听不懂?几个人立刻露出了各不相同的神色。费氏没藏住心情、......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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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第七百四十九章 朗朗乾坤 潘淑放在屋子里的东西,准备随后再派人回来取。她与小宫女什么都没收拾、换了身装束就出来了,免得陛下久等。 她们都把头发束成了发髻、用布巾缠住固定,衣服仍是妇人样式的深衣。不过深衣是直裾,布是没有花纹的麻料。 而妇人们平常喜欢穿的曲裾深衣、下襟是层层环绕曲线优美的裙子,布料也更爱用轻軟的丝绸,并有花纹装饰;相比之下,潘淑此时的打扮十分简洁清雅。因为刚才陛下也说了嘛,要去军营那种地方。 果然两人走到上房会合之时,秦亮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地轻轻点了一下头,眼睛里似有认可之意。 一起走出庭院门楼,带剑的吴心在外面等着,几个人便往前厅庭院那边走。秦亮个子高、腿长,他只是随意地步行,潘淑等就得快走才跟得上了。没一会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脚步随即明显放缓了下来。小小的举动,竟让潘淑觉得心里一暖。 他好像是个挺心细的人。或许男女之别、并非粗细不同,只是彼此容易细致留意的地方不太一样而已。 走近随驾的队伍,只见一辆朴素的马车、一队骑兵,连仪仗也没有。不过潘淑很快意识到,看陛下的装束、便知他并非以天子仪驾出行。 四人同车,秦亮独自坐在一侧。或因几个人之中、并非所有人都相互熟悉,所以稍显拘谨。一路上秦亮规规矩矩地乘车,不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话。大多时候,耳边只有「叽咕」的木轮声音、车厢里木头摇晃碰撞的噪音;以及车帘外传来的些许风声,好像只因马车行驶才有的风。 队伍出城的时候慢了下来,秦亮说是「广莫门」。人马出城之后便往西走,又行驶了许久,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一阵嘈杂。 先前在路上,车窗垂着帘子、木门也关着。此时推开马车尾门,明亮的光线刺眼、顿时便让潘淑眯起了眼睛。 待秦亮下车之后,潘淑也戴上帷帽下来了。虽然眼前隔着一层薄纱,但她也能察觉到、太阳竟然出来了!风中夹杂着些许尘土、但吹在她稍显粗厚的麻布直裾上,感觉一阵凉爽。 明明一早还是阴天,景色一片黯淡,空中一点风也没有、有点闷热,潘淑还以为今天会下雨。没想到起了一阵风,此时太阳竟已从云层里露出了头! 周遭一片明亮,千金渠流过开阔平坦的阅武场、水面闪着鳞片似的的碎光,南边到处都是人,一片军营房屋映入眼帘。髙耸的百尺楼仿佛直入半空,远处的稀疏楼台也隐约可见。 风声夹杂着人声嘈杂,潘淑不觉得聒噪,却有一种热闹的人气。什么苦闷、寂寥、害怕,仿佛都一扫而空了,朗朗乾坤之下,她的心胸也感觉豁然开阔! 「陛下!」「仆等恭贺陛下……」许多声音之中,偶尔能听清楚一些人的话语。只见向前面的人群里,不仅有迎接的武将官员,许多普通士卒也向皇帝抱拳招呼。 潘淑即便是妇人,也能从人们的神情、气氛之中感受到,晋军的气象与吴军大不相同。兴许以前的魏军也不是这幅样子,潘淑早年在建业便听说了、魏国对军民的压搾不输东吴! 秦亮面对众人颔首,应该要在这里说几句话。潘淑立刻留心着听,因为她知道秦亮字写得很好、而且颇有文才。 然而秦亮的话、顿时让潘淑十分意外诧异! 他别的什么都没说,开口就当众直白地说道:「上下同庆,洛阳中军将士、每人发新钱五百文(晋国通宝一文、当魏小钱十株)。除中军之外的各地中外军、兵屯,发同等价值的绢、布。自武初元年起,全国凡中外军、兵屯将士,担任戍守或出征的当年,田税一律减半;并免除家眷徭役,包括父母、妻、子女、未成婚的弟弟妹妹。」 在场的众 人随之欢呼,人们的声音又是一片喧哗:「陛下待仆等宽厚阿。」「皇帝仁德!」 秦亮抬起手道:「我已诏令兵曹尚书实办,并有度支曹、少府、大司农协助,中军将士的钱,于七月间应能发放完毕。」 他大声说罢,便转头与两个将军小声交谈,径直转身走了。潘淑等人都跟着向西南步行,朝百尺楼那边的一处房屋走去。 在秦亮身边的将军一边走一边说道:「听说皇宫正在大量遣散宫女,陛下如此节俭,臣等心中有愧阿。」秦亮却道:「宫城里人太多也没什么用,不如让她们去嫁人。若非怕闹鬼,便是几千人也用不上。」身边的人顿时一阵哄笑。 潘淑第一次见到秦亮时、他便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鲜衣华服,长得高大俊朗。从容洒脱的气度、脸上隐约的傲气,让潘淑一向感觉秦亮有贵气。但忽然之间,潘淑倒觉得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亲切感!大概因为潘淑出身小门小户,对于财物的态度、竟与秦亮挺相似;倒不是小气,而是会下意识抗拒浪费,希望每一株钱都有作用。有过拮据窘迫经历的人,大概便容易是这种态度罢。 一行人来到一处大院子的署房,秦亮走到上位的几筵间入座,转头对潘淑道:「旁边还有个房间,卿等到里面歇息等我,我大概在这里呆半个多时辰。」 吴心仍在秦亮身边,潘淑与小宫女屈膝应「喏」,乖巧地来到了隔壁房屋。 很快便陆续有武将、文官打扮的人来署房了,军中常有司马之类的官员,并有文吏。但来人也有一些五大三粗满脸彪悍,他们都毫不犹豫地在署房里跪拜,行稽首再拜之礼,以确立君臣关系。 潘淑透过房门默默探视那里的景象,不经意间倒想起了往事。当年在羡溪那边、把吴大帝吓得酒杯倾覆的魏军悍将,又在建业对岸大张旗鼓耀武扬威、让整个建业都人心惶惶的将士,恐怕就包括眼下这些人罢?! 那时的魏军隔着渺茫的大江、离得很远,如今竟已在眼前!眼前这些人却对秦亮恭敬有礼、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而秦亮则端坐在上位,坦然受之。潘淑忍不住悄悄张望,隔着门多看了几眼秦亮的侧脸。 不过没一会,署房里的人们便说起话来,大概说得都是一些枯燥的话题。潘淑听了一会,不太听得懂,毕竟她也不了解晋军的各项用度等事。 她便与小宫女呆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回顾周围,十分简陋,墙壁也是躶露的夯土、隔壁的署房也好不了多少。她有时会在草地上跪坐,与小宫女低声闲聊几句,有时便在方寸之地踱步,偶尔往门外看两眼、瞧瞧秦亮在做什么。 确实有点无聊,但是莫名地感觉还挺好。此情与前几天、在相国府内宅小庭院里的寂寥是完全不同的!相比漫无目的的漫长白天过后、夜晚也并不让人期待,此时潘淑的等待,却有期许与目的。何况秦亮就在隔壁,等他做完事、还有别的去处。 许久之后,隔壁安静了下来。潘淑又踱步到木门正对的地方,故作不经意地往门外看。 但其实她没必要这样小心,因为秦亮一副专心的样子、显然是心无旁笃。他正跪坐在木案后面、拿着毛笔书写着什么,不时停笔在半空、皱眉沉思,不时笔耕不辍下笔轻快。 潘淑看得有点出神,简陋的陈设、在她眼里也仿佛是一种古朴典雅,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墨味、也变成了清香别致的气息。那清香不像花香,正是大丈夫质朴的气味,清雅而沉着。 兴许还是因为秦亮的模样不错,所以才很容易让潘淑联想到一些风雅的意境。况且他即便不在华贵的宫殿里,也是天子身份,从容的举手投足之间,书的是军国大事、写的是天下兴衰!潘淑心里不禁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很美好、很亮堂。 宛若窗外 的阳光,正洒落在这片广阔而古老的大地上。 这时又有人进来拜见,署房里传来了一阵说话声。潘淑亦回过神来,忽然发觉小宫女也在旁边、正跟着自己一起看着门外。 小宫女转过头,两人对视了一眼,潘淑便转身走向筵席。小宫女跟过来,靠近小声说道:「要不是妾亲耳听闻,都不相信大王……皇帝是那种人,平常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呀。」连不识字的小宫女、大概也感受到了大晋皇帝的气息。.z. 潘淑无奈地白了小宫女一眼,实在无从解释。阿珞进太初宫时的年纪太小,所以才什么都不懂;否则她到现在十几岁了,应该多少是明白了,因为市井乡野之间常有婬嬉之语。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署房的吴心过来叫她们了。时间挺好过的,潘淑原以为只有半个时辰左右;但等她走到室外,偶然间看到云层间太阳亮光的位置,这才发现太阳距离当空的位置、已然不远了。 第七百五十章 景色漂亮 返程的安排,秦亮仍叫三个女子与自己同乘马车。 天气晴了,但空中有云层。阳光穿过云雾,似乎有些波段被阻挡,光线没那么黄,倒显得有点泛白。不过夏末的阳光很强、依旧刺眼,秦亮最先弯腰进了车厢,眼睛一下子便觉柔和了不少。 他垂足坐到位置上,不禁长舒了口气。忙活了半天,此时倒有点疲惫;不过想到回去就吃饭、午后也能歇一阵,他的心情又放松了下来。 这种感受常有,做完了一些有用的事便很惬意,如同体力活动之后、享受内酚酞带来的平静。 无论是秦亮亲自来军中走动,处理一些军务;还是减少宫廷的靡费、并主动把莉益分给大家均沾,其实都是为了尽量把位置坐稳,获取一种直觉上的安全感! 今天许诺给将士的赏赐、以及戍守期间田税减半的政策,前两天秦亮与张华等人大致核算过,财政总体是足够维持的。大概因为秦亮执政期间,对于赐封爵位食邑、还算持克制态度,比如安乐公的食邑便是几千户。至于发的新钱,本就是少府自己铸造所得。 同时各地亩产连续增加,虽然朝廷没有加田税,可是百姓屯户所获变多、显然对于国家专营的盐铁等销量有利。百姓并非不喜欢吃盐、不喜欢蛸费,但若没钱没粮怎么蛸费呢?而且因为正始年间的内閗、消灭了大量食邑的權贵,除了曹爽、毌丘俭、李丰许允等集团有大量食邑;另外司马懿上位后不久,便也有过大肆赐封,光是河内司马氏就有数十人,其中食邑多达两三万户的人、便有几个!减少一个三万户的爵位,足够三万户士家减半税还多! 这时潘淑吴心等人也上马车了,秦亮便懒洋洋地说道:「回去我们走大夏门(汉朝的厦门,洛阳内城的西头门),然后从千秋门进永巷的西端。永巷过去,离后宫区域比较近。」 潘淑坐到了对面,听到秦亮说起安排,她的眼睛里立刻露出欣喜之色。 秦亮先前不好意思承认,其实他真是忘了、不慎把潘淑给忘在了永安里府邸。这会他也意识到,那座府邸现在很冷清,潘淑必定不想再回去住! 果然潘淑急忙道:「妾让陛下费心了。」 「一会我们从永巷门进去,先与郭太后见面……」秦亮把潘淑的神情看在眼里,见她侧耳倾听、他却故意暂停,轻松随意地拍了一下旁边的位置,说道,「王后坐这边来,不然马车的左右重量不平衡。」 马车轻轻摇晃起来,赶车的宦官已经驱使驽马出发了。 原以为潘淑会扭捏抗拒一下,没想到她只是垂目有点不好意思,立刻乖巧顺从地坐到了秦亮身边。 秦亮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郭太后住在西游园,我们在那里吃过午饭、便叫郭太后给王后安排个院子,王后暂且住在那里罢。西游园那边我去过,风景挺好。」 他与郭太后的密事很谨慎,连宫中近侍也瞒着的。不过只是大白天一起吃顿饭,倒不会有什么问题。后宫里的那些宫女宦官、见郭太后与新皇还能结交来往,多半还能觉得、前程更有希望。 潘淑低眉垂目,但眼睛里隐约已有憧憬之色,她轻声道:「妾还没去过洛阳宫,听说建造得很漂亮。」 当然潘淑也很漂亮。江东神女、艳压吴宫三宫六院的女人,姿色还是相当惊艳的! 虽然潘淑中等个子、不算高,秦亮也更喜欢令君玄姬等人的美色,但同样喜欢潘淑这样的身段。她的骨骼比较娇小,纤腰楚楚、玲珑有致,皮肤又白又嫰,若有一种仙气出尘的气息。关键是有丰盈的肌体,才能形成女性特有的柔美自然曲线。 秦亮对太瘦无肉的女人特别无感,触觉更邦邦的,尤其是现在不缺女人之后、他对于不喜欢的类型根本更不起来。他最近 将要释放宫城里的大半宫女,却并非因为他不爱美色,不过只要自己喜欢的少数人就够了。毕竟那么多宫女、自己又不槁,何必因为虚幻的占有慾而太过浪费? 他此时放松下来,便大方地欣赏着潘淑,把她的脸都看红了。啧啧,那顾盼生辉的漂亮大眼睛、偶尔抬眼看他一眼,娇羞的神色宛若莲花不胜凉风之感。 兴许是秦亮神情坦然、坐姿规规矩矩,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话音未落,忽然马车急速慢了一下,好像是前面遇到了什么障碍!车厢里猛地颠簸,潘淑因为惯性一下子撞到了秦亮的身上,柔軟饱满的衣襟贴到了秦亮的膀子上。秦亮似乎听到脑子里「嗡」地一声,随即又就近闻到了青丝间淡淡的气息、以及她脸脖上的清香。 「当心。」秦亮好心提醒了一声,敏捷地扶住她的削肩。. 潘淑的身子微微一顫,立刻抬头瞥了一眼对面的吴心与小宫女。秦亮扶着她的身子却没放手,左臂搂着她、甚至缓缓伸出了右手。潘淑立刻抬起手按在领口,但是深衣衣襟是叠在一侧、只能靠腰带衣带束住,可没有扣子。秦亮的左手也放开了她的削肩,来到了她的后背和内弧线的后腰衣料上。潘淑已仿若醉酒、脸上謿红,酥軟的江东口音也走调了,用极低的声音道:「陛下,车中还有别人。」 但是她这样说话,根本没有多少拒止的感觉,抗拒的力气、亦仿佛欲拒还迎。秦亮不爱强迫女人,然而这样娇弱的抗拒、他当然会无视。 吴心等还在对面,车厢只有这么大、离得很近,秦亮着实也觉得有点尴尬,遂下意识狡辩……解释道:「我也不是谁都喜欢,然而王后这样的腰身样貌、水灵的肌肤,岂能不让人心动?」 可能是秦亮越来越过分,这下潘淑真的在抗拒了,她的手在外面隔着深衣和里衬两层衣料、按住秦亮的手背,言语也稍显严肃起来:「先前妾见陛下英明神武、勤政爱民,崇敬之余,又暗叹天下百姓有幸。陛下,嗯陛下不要这样!」她的神情看起来有意外之色,应该是真没想到、秦亮忽然会在车上做这样的事! 不过秦亮有些诧异:「喜欢几个美人而已,影响朕治理朝政吗……」话还没说完,潘淑便「呀」地惊呼一声,不慎碰到了什么倔强事物,她低头一看又吓了一跳,咽了一口香津、大眼睛里露出些许恐慌,顫声道:「陛下,妾还在丧期。」 今早见面时、潘淑仍穿着白色生麻丧服,秦亮却不以为然,随口又说出了看法:「如果卿在吴国主心里真的重要,会发生险被宫人谋害之事吗?又若王后在建业權力格局之下、尚有一席之地,又怎会身处洛阳?」 潘淑还是能听进去别人的言论,或许她自己也能想到这些道理,不过只缘身在此山中、人们都更容易心存侥幸罢了!她的那点无力挣扎、此时也停了下来。但很快她又緊张地用力握住了秦亮的手腕,因为交领一侧已被秦亮掀开。建业的孙亮估计从未吃到过她的一口食物,白的红的颜色都很鲜艳,仿佛蓝天白云的晴朗天气里、分明清楚的风景。潘淑又抬头看了一眼对面位置上的人,急忙转身要躲。秦亮正好从侧后轻轻搂住了她的纤腰。他挺喜欢从背后拥抱佳人,可以用大片身体面积、去感受她的腰殿线条轮廓,以及溫柔有弹的触觉。而且人们本能的美好感受、可能也与偏爱类型之人的气味有关;那芬芳美妙的气息、仿佛能激发身体中的某种憿素,让秦亮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热血沸腾,轻易简单地便觉心旷神怡。 过了一会,吴心的声音忽然道:「往南直行,没多久就到千秋门了。」 秦亮闻声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吴心的脸颊有点红、但依旧保持着沉静的样子,她与秦亮对视一眼、又低声道:「妾还是应该提 醒陛下一句。」 「淑媛言之有理。」秦亮好言道。 此时他也留意到了蜷缩在角落的小宫女,她一言不发、满脸惧意,怯生生地悄悄看了秦亮一眼。她的脸上还有稚气、生得很娇嫰,看起来真是挺可怜的。 秦亮呼出一口气,说道:「是我疏忽了,此间场合,确实不妥。」 潘淑的玉耳都有点红了,埋着头默默地整理深衣。她见秦亮已恢复了端正的坐姿,便瞥了他的袍服一眼,竟柔声道:「陛下先冷静一下。」 秦亮点了一下头,寻思下午去阅门还有事,不过吴心午后应该会跟着去。正好阅门西厅那边,有间里屋。 吴心好像能知道他的心思似的,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平常几乎面无表情、沉静少言的吴心,在神情失态双足拼命往下蹬的时候反差很大,秦亮还挺喜欢她的样子,即便声音压抑沙哑也别有韵味。就在这时,马车果然慢了下来,应该到永巷西边的千秋门了。秦亮估计,先前吴心应该悄悄从车帘的一角、观察过外面的情况,所以对于队伍在城中的位置,估计得很准确。 第七百五十一章 皇家园林 为送潘淑去西游园,秦亮又有机会、与郭太后甄瑶等人见上一面。 只是一起分餐用膳,大家都有默契,避免太容易叫人联想的场景、再传出什么风闻。虽然郭太后已经有些传闻了,但秦亮还让郭太后住在西游园、没有急着马上给她名分,同样是想尽量维护一下她的名声。 没几天就到了七月初一,这是在即位大典之后、本朝的第一次大朝。秦亮来到东堂入座,不禁转头看了一眼正位东侧的位置,竟又想起了郭太后! 以前挂在那里的垂帘、已然不见,曾经坐在垂帘后的她,亦不可能在此间。因为秦亮在东堂看过太多次、那垂帘后面的裙袂,如今看不到了,倒莫名生出了些许感伤。 不过想想郭太后还在后宫,而且过一段时间也能叫她来东堂,秦亮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只要有名分,大朝的时候,便可以把后妃带到堂上、一起接受大臣的朝贺。 今天秦亮就带了令君,还有贵妃玄姬、夫人羊徽瑜。 贵妃便是魏朝的贵嫔、与夫人一个级别,地位仅次于皇后,到大殿上居于天子一侧并不稀奇。便如曹丕时期的另一个郭皇后、郭女王便做过夫人,并曾出现在朝会上;当然她为了做上一个夫人,不仅死了全家,而且不得不一直无下限地、讨好曹丕的其他妃嫔,殊为不易。 大朝上并不议事,主要是雅乐、礼仪、朝贺等内容,之后还有舞蹈。它貌似没有任何实际的作用,就是一个表演过程,但与祭天、祭祀等活动一样,不可或缺! 或许因为稽首之礼、姿势着实有点夸张,人们跪伏在地上,拜的时候额头触地、好像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况且大殿上还有她们的长辈、兄长,令君等人便都很緊张的样子。譬如其中就有太常羊耽,乃徽瑜之亲叔父,因为徽瑜姐弟早年丧父,羊耽如同她父亲似的。 那天在太极殿正殿中百官稽首,令君已然经历过一次,这次她的表现好了不少,加上令君的仪态端庄沉稳、神态自然地有些冷傲,看上去倒是像那么回事了。 而玄姬不同,一张美艳的鹅蛋脸完全红了,宽袖中的双手緊紧扣在一起,跪坐的身子还有轻微的小动作,隐约如坐针毡的样子。本来就有点避世、更少与人应酬的玄姬,哪经历过这阵仗?估计她此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不知身在何处!3 羊徽瑜也好不了多少,不过她不时悄悄看玄姬一眼,见玄姬那个模样、她的感觉似乎稍微好了一点。 秦亮偶尔也会转头看一眼、居于皇位一侧靠后的后妃,见她们反应那么大、估计很莿激,他反倒觉挺高兴!女子应该有很多第一次,不同事情的初次体验,都能让她们难以忘记!如果如许多的第一次,都有秦亮陪着、甚至是他带来的,他也会觉得欣喜。至少对令君等人,他乐于如此。1 她们居于侧后,自然更容易看到秦亮的样子,有时也会侧??????????????????目看他。不过秦亮还好,他刚即位不久、未能完全适应,表现却坦然很稳。那是秦亮心里明白,百官愿意改投门面、向自己稽首伏拜,乃因他的功绩威望与实力,目前也没人有能耐把他从上位拽下来!总之跟他的坐姿没有半点关系。 礼乐、贺词之后,便到了舞蹈的环节,清商署的舞姬们装饰着羽毛,鱼贯进入东堂大殿。钟鼓之声节奏加快,美人载歌载舞,气氛终于轻松了一些。 饶是大朝经过了几种礼仪,等到散朝之时,时间仍早。因为是阴天,不太明亮的光线、更让人有一种停留在清晨的错觉。1 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秦亮等按照先后顺序、目不斜视地规矩离席,走西侧的门出了东堂;出门便是一条走廊,南边正对着东閤门。 刚离开群臣的视线,秦亮便在走廊上放松下来、放慢脚步等着令君她们,他转身说道:“前两日便邀请了亲戚,在大朝过后去华林园宴饮。令君回去歇半个时辰,差不多就可以去景阳山那边了。” 令君的脸好像还有点僵,看着秦亮露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意:“妾先回昭阳殿,把淑妃昭仪等都叫上。” 秦亮点了点头,一边慢慢往北走、一边又转头看了一眼玄姬和徽瑜,“卿等可以先换身衣裳,今日宴请的都是亲戚,穿随意一些无妨。” 直到此时,玄姬都好像没太回过神来,只是“嗯”地应了一声。徽瑜倒是故作大方地说道:“妾遵陛下之言。”但声音听起来、仍与平时不太一样。 秦亮遂笑道:“大家都需要习惯一下,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没一会,秦亮便在原地站定,暂且与令君等揖礼道别。她们要去朱华门那边,然后从昭阳殿宫院、便能前往东西两侧的宫殿。而秦亮无须绕行,直接穿过东阁、就能去式乾殿换衣裳。 东堂后面是东阁,而太极殿西堂后面正是西阁。不同的是,西阁没有门、直通后面的清德殿和徽音殿。 秦亮回到式乾殿内殿,便把身上的红色深衣、通天冠去除了。晋朝属金德,所以朝臣官员除了按照四季颜色更换服饰,也可以随时穿灰白色的衣服;唯独皇帝以大红色或黄赤色为尊。 这是一种惯性的延续,就像汉朝是火德,起初皇帝却延续秦朝的习惯、服黑色。同样魏朝是土德,又延续汉朝后期的大红色为尊;魏朝时间短,这会秦亮刚刚即位,常服也仍旧服红。 不过家宴就不必再那么讲究,秦亮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直裾深衣、戴一顶皮弁了事。 秦亮在式乾殿溜达了一会,便乘坐羊车出发、前去华林园那边。 太仆府的刘寔不仅在宦官黄艳面前说了一次,后来干脆上书、劝秦亮在宫中乘坐羊车。刘寔写的理由不是礼仪,而是关心皇帝的安全。秦亮刚刚登基,对于官员主动的示好、还能怎么样呢,只能虚心采纳了。1 不过秦亮乘的羊车有顶,便像是一驾单人乘坐的华丽小马车、只是驱动用的人力。而那种敞篷羊车、总会让他想起黄包车,感觉有点奇怪。 华林园是一处很大的皇家园林,修建得十分漂亮、但秦亮的使用频率应该会很低。所以他把家宴设在那里,好让亲戚们也来分享一下美景。 皇城的格局,南部区域就叫殿中;包括宽阔的太极殿宫院,朝堂、三省、阊阖门禁军驻地、太仓之一、宫城府库等机构。后面的昭阳殿、以及周围的宫殿,便是中宫。再往后面,永巷以北,宣光殿附近的宫殿、则是后宫,也包括西游园。 华林园就在后宫以北,实际不属于宫城范围、中间隔着一片后宫夹院。 景阳山正位于华林园的西南角,今日家宴的景阳殿便在景阳山东麓。这里不仅能观山,还能看到旁边称为“大海”的巨大内湖,湖中有岛屿、亭子、水榭、钓台,据说风景美如画! 亲戚宾客们要从宫城外面的过来,进华林西门、就能看到景阳山。秦亮等只需穿过后宫夹院,便提前到了景阳殿。 景阳殿与西游园的灵芝殿一样,没有宫院、但是一处建筑群。殿宇楼阁之间、有飞桥相连,这样的格局、倒有点像东宫的永安殿。1 秦亮一家人其实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大伙来到飞桥上,欣赏起了周围的山水风景,稍有遗憾的是阴天、景色没有那么明媚。不过刚进入初秋,草木尚未凋零,繁茂的植被、有点雾沉沉的山水楼台,倒是别有一番意境,恍若是江南之景! “此地确实不错,简直不像是在城中。”秦亮眺望着烟波浩渺的宽阔“大海”,不禁感慨了一声,又转头对令君道,“现在诸事还没完全平稳下来,我有时来不了,卿等也可以自己来游玩。” 令君“嗯”了一声,又道:“待到陛下稍闲,妾等与陛下一起过来更有趣。” 秦亮笑着点了一下头,见费淑妃等人都是一脸新奇喜悦、他又不禁说道:“我虽然忙碌一些,但是男子常常能出宫到处走。而卿等平常都在宅院里,这里的地方大一些、至少没那么闷,我也比较欣慰。” 七个人听到这里,竟都转头看向了秦亮,眼睛里露出动容之色。秦亮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下意识随口说的话,在她们听来、或许更像是情话。但他并不是想花言巧语、故意说好听的,着实心态就是这样。难怪女子们没有多少争宠的危机感,还是与秦亮待人的态度很有关系。1 这么多人,还有宫女随从,秦亮也不再多说,继续观赏着风景。 曹爽建造的那座府邸、好像有点模仿宫城形式,包括非要在内宅挖出的一片湖泊,但仍旧相差甚远!皇室能动员整个朝廷的人力物力,哪是一个大将军可以比拟?不过秦亮什么土木工程都没兴,节约民力的同时,竟依旧能拥有宏伟漂亮的皇宫,真乃一桩美事。 第七百五十二章 有人支撑 景阳殿的宴会,来的都是皇亲国戚、不过人还是不少! 毕竟除了秦家宗室,还有后妃外戚,譬如羊耽、费恭、吴应等人都带着家眷来的。不像以前、秦亮常常只是与王家人聚会,男女都同席。 于是今日的宴厅分了男女。不过景阳殿是建筑群,多的是厅堂房屋,两处宴厅便隔着一道飞阁、都在阁楼上。 悠扬的琴声、和着“叮当”清脆的敲击乐,飘荡在宫阙楼台之间,总算有了一派太平欢乐的气象。清商署原来就有不少乐工伶人,相国府的家倡也加入了其中,自然不缺表演助兴,先是为人们唱歌跳舞、之后应该还有各种逗笑的节目。 宴厅里是分席的习惯,但居于同一间厅堂的人、还是上下尊卑有序。因为秦亮已即位为皇帝,王广等人也没再走上来亲近,家宴仍然比以前拘谨。 好在大家来华林园,不仅为了宴饮,还想游玩观赏皇家园林的风景;很快便陆续有人离席、到厅外栏杆旁的楼台上散步,有人甚至走到了视线更好的飞阁上。秦亮亦走到了门外,与王广、王金虎、令狐愚一起谈笑闲聊。 这时令君等人也走到了飞阁对面,看来妇人们对华林园的风光、同样感兴趣。这处园林以前叫芳林园、名气极大,但因是皇家地方,即便是洛阳贵妇、以前也没来过这里。有了机会进来,她们当然想满足一下好奇心。 王广看到了令君的身影,便说道:“臣请过飞阁,与皇后说几句话。” 现在令君住进了中宫,父女俩还能见面说话、但确实不如以前那么容易。 皇帝秦亮好言道:“如今虽有君臣之仪,但还是自家人,不在殿堂上、大家在此地便随意一些。我们在此等着外舅。” 因为那些女眷、不只有王家人,王广便沉吟道:“飞阁那边的应该是女宾,或有些失礼。” 皇帝痛快地说道:“我陪外舅过去,正好与外姑叔母打个招呼。” 几个人遂暂时揖别,君臣丈婿二人便同行,沿着飞阁往西南方向过去。 快到西??????????????????端时,令君身边的几个妇人、说话声也渐渐小了,变得安静不少。因此从厅堂里依稀传出的丝竹管弦之声,也随之变得清晰。 “陛下万寿!”“见过王将军。”妇人们主动向两人行揖礼。皇帝与王广一起拱手还礼,王广又向令君恭敬揖见:“臣拜见皇后。” 令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慌之色,但依旧款款还礼。她的举止沉稳、姿态端庄,礼仪一向没什么问题。 秦亮的声音道:“诸位亲眷不必多礼,现在这里是我们大家的地方了,往后想来华林园赏雪、赏花、踏青,都可以来,皇后自然也想时常与亲眷来往。” 一个年纪较大的中年妇人微微屈膝,笑吟吟地说道:“没想到,妾竟也是陛下的亲眷了阿。” 王广看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随后才想起来,那不是辛宪英吗?刚才他居然有点看走眼了,辛宪英应该已是六旬老妇、不过确实不出老。18 这里的几个妇人说是亲戚,但有个别人、王广其实完全不认识,还有几个也不太熟悉。诸如费淑妃的嫂子、乃前蜀国主刘家的宗室,王广一面都没见过,若非宫廷宴会的场合、估计他根本不可能与这些人有来往。1 不过秦亮是认识她们的,便与辛宪英等人交谈了几句。令君与王广则向一处走廊上过去,很快白夫人与玄姬也从后面慢慢走了过来。 走了一段距离,令君便慢下脚步,转头唤了一声“阿父”,轻言细语地说道:“我终究是阿父的女儿,不是在殿堂上、阿父也不用那么见外。” 令君的言语亲近,但王广仍然察觉到了些许不同。以前令君是听教训的一方,很多话都不愿意对他这个父亲说,但现在她倒大方了起来、开始主动与王广讲道理了。 王广说话的语气态度、亦有改变,“为父也想维护令君的皇后地位,看到别人尊崇令君的身份,我同样很欣慰。” 令君却道:“别人的尊崇,乃因仲明是大晋天子。” 两人继续往前踱步,稍微停顿了一会,令君又轻声说道:“因此阿父更应维护陛下的威仪。从之前掌握魏朝的朝政、到现在大晋初立,要维持局面,其实一直都不容易;只要功劳威望稍有不足,朝臣世人凭什么要认我们的權威?” 自己生的女儿居然教起了他,王广的感受有点奇怪。但他也承认,令君说得挺有道理。之前王广还以为、令君懂的并不多,没想到她好像挺有见识了!2 令君驻足,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陛下外征吴蜀、内平叛乱,武功冠于当世;又在朝中规矩相权,经营生产、恩泽将士,文治惠及天下。因为仲明支撑大局,女儿才能在宫廷中锦衣玉食。”1 她稍作停顿,继续道,“阿父叔父等,也得有高官侯爵丰厚食邑,养尊处优、安心享受着荣华富贵。若非我们几家人里、有文治武功之人,阿父想想能有这么安稳的处境吗,能不担惊受怕、朝不保夕惶惶不安?” 王广最近已没想那些事了。此时令君一提起,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一件往事,仲明刚受命大将军之位时,立刻便让王广开府、出任车骑将军!当时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仲明有什么意外、便让王广出面维持形势! 忽然之间,王广竟又感受到了后怕! 因为他知道令君说得对,最近这些年的局面、并没有那么稳!尤其是大将军那个權臣位置,终究还是个官位,通过继承的方式、完全没有法理可言;一旦上位者没有持续的功劳和威望,或是安抚不了下面的人,局面其实相当危险,极有可能接不住! 兴许那时只剩下一个办法,不断向各家士族许以厚封重权、不断示好妥协,才有可能获得各家的支持。就这样、世家大族也不见得满意,因为他们或许觉得到手的莉益并没那么稳当长久、含金量太低! 当初先父王凌也做过大将军,王广最后没有坚持要继承,大概也是因为、内心里早已隐隐明白此中关系。只不过此时此景,令君把话说得更明白了! 王广不禁下意识地用力点了一下头。令君那双单眼皮眼睛里、明亮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便不再多言。 第七百五十三章 天生之命 人们从飞阁西端过来,沿着这座阁楼外面、只有这么一条走廊。公渊父女二人在前边低声说着什么,玄姬与阿母白氏也在后面漫步。 阿母的态度完全变了,她明显客气了许多、也好像多了几分生疏。毕竟玄姬现在已是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即便是那些大族贵妇、诰命夫人,都不如她尊贵,见了面磕头也合乎礼节! 此时什么妾生女之类的出身,早已不重要。比如当年魏太祖、就算封了个出身最卑贱的游倡为夫人,许昌洛阳的贵妇见了,也得恭恭敬敬! 阿母的心情似乎也很复杂,既有压抑的憿动狂喜,也有得意洋洋,但又好像有点愧意。她的脸上浮着红晕,小声说道:“而今我在王家,那些人别提多敬重了。连公渊对我也客气了不少,王家不管大小事、都愿意找我商量!”1 玄姬只得点头“嗯”了一声。 白氏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王广的背影,又忍不住低声倾述道:“公渊以前常叫我白夫人,现在却一口一个姨母。王家家主都这样,别人谁敢得罪我?应该是这样的,令君虽是皇后,但王家多一个贵嫔(贵妃)也很有好处;所以当年王家主母赶走我们、公渊一直不怎么愿意认我的事,他再也不提了,现在才真正把我当王家的人!” 玄姬不禁说道:“长兄应该不是那种人,他看在我的情分上、早就认可了阿母罢?丈夫(男子)一般也不会那样,像阿母以前还轻辱过陛下,陛下与阿母计较了吗?” 白氏不置可否,只顾打量着玄姬的容貌,目光在她鼓囊囊的把胸襟侧面都撑出了皱褶的衣料上、稍作停留,又感慨道:“卿真是天生了贵命阿,不让卿嫁他,终究仍是注定要做贵嫔!人不能不信命!” 玄姬随口道:“我以前没想那么多。” 白氏又悄悄地小声道:“卿虽不是我亲生,可我也尽心尽力、辛辛苦苦把汝养育??????????????????成人,还为汝找了个好出身!以前有些时候、虽对卿严厉了一些,可不也是为卿好吗?我的儿子都没了,只剩汝这么一个女儿,不对卿好、还能对谁好?不过现在终于熬出了头,呼……我的命也没那么苦。” 玄姬垂目咬了一下嘴唇,声音有点异样道:“那就好。” 早年玄姬真的相信过、阿母诸如此类的话,但后来她已明白,应该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如今玄姬真的不想计较了,回首那些过去、没有什么用!况且不管怎样,养育之恩确实存在,母女俩还有许多一起患难的生活经历;玄姬对她的同情也是真心的。 所以玄姬心里恨不起来!不过有时候阿母的一个不雅动作、或是一句话,都会让玄姬莫名地产生反感之情罢了;若是同样的琐事发生在别人身上,玄姬却没什么感觉。2 如果阿母此时承认,玄姬以前身上常有的淤青、忍受的辱骂并非出于好意,只因她纯粹为了找个人發泄生活的不满,并且再说一句歉意;那么玄姬现在就能原谅一切!但阿母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眼神里藏起来了些许愧意。 玄姬轻而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想和阿母呆在一起)但只要听到阿母过得好,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我真的希望,阿母的余生能好过一些。” 白氏的脸上仍有興奋的红晕,“现在我当然过得好,卿有这个心、我更高兴!卿在宫里也要平安无事,阿母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在卿身上了!”1 ……皇后和贵妃都去了另一边的走廊,飞阁这边、另外几个妇人先后恭维了皇帝几句,王后张氏也与皇帝谈论了一会。没过多久,她们便纷纷向皇帝拜别,将回席间。 这时秦亮忽然唤了一声:“外姑婆。”1 王氏刚才一直在几个人后面站着,亦未主动与秦亮说话;这会大家要走,她倒慢吞吞的吊在后面。秦亮唤了一声,她的身子好似顫抖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她停下脚步,转身微微屈膝道:“陛下。” 秦亮大方地走过去,客气地说道:“以前在平原郡时、我便与兄嫂住一起,因此刚刚多说了两句。一时没顾得上卿,可别往心里去。” 刚刚退走的妇人们,不时有人侧目悄悄看一眼。但大家都知道、王氏出嫁了也算皇后家的人,且是长了两辈的长辈,她见到皇帝之后,交谈一下没什么奇怪的。 王氏可能意识到了、自己刚才一副要走不走的样子,急忙解释道:“妾本想等着皇后过来……陛下现在要见兄嫂亦非易事,见面说会话理所当然。” 年长的长辈、也自称妾了。但因王氏是妇人,又有亲近的关系,终于有了这样的态度、倒让秦亮感觉别有情意。秦亮看了一眼南边的走廊方向,点头道:“卿可以再等一会,我们散散步,令君应该快过来了。”1 王氏看了一眼秦亮,幽深的眼神里情绪有点复杂,轻声道:“也好。” 秦亮回顾周围,四下都能看到走动的人影,但近处没人了。他便不再说些客气话,当即沉声道:“卿不必有什么担忧,更不用怕我会以權势压人,我并非那样的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闪躲。” 王氏急忙回头左右看了一下,语速很快地小声道:“仲明总有一天会厌倦我的,我何苦没有自知之明、纠缠着惹人嫌阿?君不要引誘我了,多过两年、我自己便能习惯不去想。” 秦亮寻思我刚才怎么她了?不过他随即回过神来,其实王氏每次见面、总会小心地试探一下。她刚才所言、或许是真心话,可能是年纪的关系。他便好言道:“对于不喜欢的人、我从来不会勉强自己,卿依旧很美貌。”王氏幽幽道:“仲明以后别这样说了。便如上次说好的,以后我们像平常亲戚一样般相处,不再提起旧事了!”5 第七百五十四章 薄情寡义 典雅的宫阙、飞阁之间,丝竹音乐与女子歌声在空气中飘荡。秦亮与王氏面对面站着交谈,乍看之下两人的姿态自然、符合身份。 秦亮长身而立,从容自若。王氏姿态端庄,保持垂目的视线、只是言语中偶尔抬眼看他一眼,她是长辈、面对的毕竟是天子,略显恭顺的仪态正好恰当。 刚才秦亮也没有骗她,着实觉得王氏仍有让人动心的地方。 王氏大概有四十出头了、且是个寡妇,不过出身名门闺秀,王家郭家都是很在乎名声的士族,她无论是相貌身材还是打扮气质、都很得体雅致。虽然岁月流逝、让她的骨骼没有了少女的纤细感,白皙的皮肤也不像年轻女子一般娇嫰;但是王家女人的身材比例很好,腿长、身段挺拔,而且髋殿的轮廓确实不错。圆润的脸型下、娇美秀气的下巴,更让王氏颇有女人味。 不过王氏认为、应该克制的时候,秦亮何尝没有如此意识? 令君确实不在乎他有别的女人、便不用担心伤害令君的感情;加上秦亮业已称帝,面对皇宫里上万年轻女性,他只亲近了属于自己的几个熟悉女子的作为、在帝王之中甚至属于异类!然而王氏是例外、她长了令君两辈,好像是有点让人不好接受。.. 「到此为止,才是善事!」王氏蹙眉低声道,「妾已未能守妇德,很是羞愧。但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妾便不能一错再错,正该悬崖勒马……」她的话是这么说,但是幽深如潭的眼睛里、竟好像忍着什么痛苦,藏匿着复杂的隐忍、渴求与怀念情绪。 那种眼神很隐晦,却在秦亮心中留下了印象;便仿佛一个正在戒烟的人,面对着好友递来的香烟。何况秦亮的身份又变了,一个年轻英武的帝王,王氏多了几分仰慕之色、估计也想试试做皇帝的女人是什么感受罢。 秦亮转念一想,不管什么原因、早已污了王氏的清白,现在如果主动不认账的话,岂不也是一种薄情寡义?以秦亮的观念,还是不太想始乱终弃!除非对方自己表示不用负责。令君玄姬也一定不希望他是那种人! 他看了一眼王氏、那种一碰就倒的作态,也不用劝她,便干脆直接地沉声道:「我来景阳殿之时看过了,阁楼下面有房屋围城的天井,以及回廊。等一会伶人开始演百戏,卿便下楼,找到一处像是‘之字形状的回廊。」秦亮用手比划了一下形状,「回廊北端有处夹道,走到夹道最里面,左侧的屋子等我。」 王氏顿时抬头看了秦亮一眼,贝齿咬着下唇,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亮已经想通、并做出了决定,此时自己便也期待了起来! 忽然之间、他还生出了某种炫耀的愿望,因为他刚才想起来了,自从学会了察觉灵体之后,还没真正让王氏惊喜过。最近一次亲近王氏,已是七个月前的正月,在宜寿里王家宅邸喝屠苏酒那次;彼时十分仓促,在那阁楼上,秦亮整个过程的衣冠都是整齐的,只是以手安抚她、并察觉和了解她的心情。 这时王氏的眼睛看着别处,终于开口小声道:「伯绪(郭统)刚出仕不久,便得陛下偏爱,身居中枢,爵位比他先父还高。妾没什么能回报陛下,既然陛下想、想要,妾也只能如此报答。」 王氏矛盾的神态,在道德负罪与自持婉约之间徘徊。宛如她今日的装束气质,青色打底的上衫、衬得她的皮肤更白皙,而且深青色确实有华贵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宫廷妇人、诰命夫人们的礼服多用此色;但王氏的首饰并不复杂,几乎只有几样白玉与白珠,又有雅素干净的气息。 秦亮正想言语一声、以确定相约,这时白夫人与玄姬已从走廊上过来了,他只得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皇帝还在这边,妇人却似乎更提防和关注妇人,白夫人先注意到王 氏,顿时缩了一下脖子、眼睛里飘过讨好之色。但顷刻间,白夫人忽然又抬起头来了。不过她走近两步,随即表现出了恭敬的姿态、跟玄姬一起向秦亮行揖礼,早已没有闯到宜寿里时的故作姿态!短短几步路,白夫人的心思倒似乎变幻了几次。 没一会公渊父女也回来了,走到这边的飞阁附近。王氏简单地与公渊等自家人见礼招呼,又客气地对秦亮继续说话:「伯绪能得陛下栽培,实为荣幸。」 王氏毕竟年龄稍大,更有社交阅历,忽然遇到公渊等人、她的表现仍是毫无纰漏。连秦亮都有种错觉,刚才两人之间、并未私下说过什么。 秦亮道:「我有时忙不过来,正需伯绪这样的年轻才俊辅佐。再说都是亲戚,以前我去长安,外姑婆初次见面、便也把我当自家人对待。」 王氏看了一眼令君,说道:「当初皇后还在祁县家乡,我就尤为喜欢她。后来相隔千里,皇后还会写信过来问候。」 公渊开口道:「相隔千里万里,阿姑终究也是王家人。」 客气但又亲切的言语,微妙的距离感,大概正是亲戚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如果没有负距离接触的话,秦亮与王氏也能相处得很愉快罢。 这时秦亮向令君示意,又看向王氏道:「我与外舅先过去了,卿等在宴会上定要尽兴,勿要拘谨。」 于是几个人相互揖别,秦亮与公渊又沿着飞阁、回对面东南方向的宴厅。 席间的舞姬又跳了两曲,其间秦亮不时接受亲戚们的贺言、祝酒。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酒量不太好,但他今天并没有喝多,只是喝一点酒就容易上脸罢了。不过秦亮还是装作坐姿不稳的样子,好像有点喝高了似的。 终于跳舞的节目结束,打扮成老丈、小生角色的伶人上场,开始了百戏表演。为了一视同仁,两边男女宴厅的节目安排都是一样的,此间百戏节目之后,女客宴厅那边也不会相差太大。秦亮竟然感觉迫不及待起来! 但他还是尽量沉下心,又稍微等了一会,然后才起身离席,从侧门走向楼台。两个陪侍的宫女以为秦亮醉了,赶紧跟在身后。秦亮转身道:「尔等回宴厅去候着,朕要与人说话。」 宫女们立刻屈膝道:「喏。」 秦亮沿着栏杆漫步稍许,便往楼梯口走。他循着楼下的天井,不露声色地一路往那夹道过去。 华林园的占地非常宽阔,宫廷里的人也只是偶尔来游玩,所以人烟本就十分稀少;最近宫中还在不断遣散宫女,首当其冲愿意走的人就是华林园、永宁宫的宫女,此间的人就更少了! 今天的宴会是从中宫那边派了人,不过大多都在阁楼上,下面的天井附近反倒十分冷清。秦亮一路走去,都没有遇到人。 因为白夫人、公渊等的打断,先前没有完全说清楚;此时秦亮心里还稍有一点没底,实在不想体会爽约与失落。 掀开一道小门,顿时秦亮心下便是一喜!随即闩上了木门。王氏已经在屋子里,听到动静、正转身看过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饮了一点酒,彼此刚对视一眼,王氏已是脸颊謿红。她赶紧屈膝执礼道:「陛下。」 秦亮完全没有礼仪,径直向她走了过去。看着她脸上淡而精致的妆容、端庄中的羞意,他都还没有肢体接触,便渐渐有了浩然之气。王氏也好不了多少,只是对视片刻,她湍气便已有些沉重,从脸颊的颜色、如潭目光里看起来,情绪渐渐緊张。 屋子里的地板、简单陈设上都灰蒙蒙的,估计不只一个月没人打扫了。显然这里并非卧房,既无睡塌、也无卧床,墙边只有一副小木柜。那柜面若当成桌子则太高、当成橱柜则太矮,不过秦亮目测高度,却觉得正好。他已能想象,王氏俯身站在旁边、用手肘支撑在柜面上 的模样,正可突显出她的优点之处。髋殿的轮廓、加上那大长腿的衬托,视觉必定十分美好。秦亮收起观察木柜的目光,又见她是上衣下裙的着装,这样的样式虽然更有上下层次感、但其实不如深衣显得身材修长。不过也有个好处,长裙半褪比深衣方便。毕竟只是临时相会、这地方也不太密实,若要不着寸缕的话收拾起来麻烦,而且缺少安全感。 除了王氏偶尔一声「陛下」轻唤,两人未有一言,秦亮拉着她来到了木柜旁边。王氏那呼吸不顺畅的样子,显然什么事都不需要了,空气已然仿佛滾热。没有说话,但也不是没有声音;楼阁上应该又到了歌舞环节,音乐声、唱歌的婉转女声,在此间仍能听见,随后应能稍微掩饰一下她貌似苦楚的倾述言语。这时王氏扭头往后看了一下,又露出了那幽深的眼神、羞愧却渴求:「今日为了回报陛下,什么事我都答应仲明。但我不能总是言而无信,最后一次这样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更好的自己 景阳殿依然歌舞升平,音乐声中、夹杂着隐约的人声嘈杂,在楼下也能听闻。 其实王氏觉得这样的气氛不太好,尤其是皮肤接触到空气凉意之时、她更有一些提心吊胆的感觉,耳边听着人们的笑声和喧哗,仿佛身处闹市一般! 明明周围有点吵闹,她偶尔说话时、却忍不住会尽量小声,生怕被人听到一般。不过很快她就好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仅剩的心力、都要让自己尽力不发出哭啌倾述,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年初在宜寿里楼阁上、王氏便有点意外,这回简直更是难以描述。其间她还有一种错觉,好像同时有只蛸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撹动。此间的木柜又遭了灾,上的漆都掉落了几道。她不知是第几次无力地长松了一口气,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仿若从梦中猛然惊醒!她深吸了口气,再次扭头看向后方,荭着脸緊张地说道:「我已是寡居之人。」秦亮点头好言道:「我知道的。」王氏「嗯」地拖长尾音应了一声。过了一会,这间杂物房里便安静下来,但是外面的嘈杂声音依旧。 两人靠坐在木柜边缘,渐渐地、呼吸声小到能被嘈杂掩盖住了,王氏捂着生疼的指甲盖、抬头看了秦亮一眼,张了张小嘴却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她才终于轻声道:「幸好宴会还没结束。」秦亮道:「哪里敢呆得太久?只能尽力快些、大概也就漏壶箭杆一刻时间罢。」王氏早已是忘乎所以、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听他这么说,总算稍微放心了一点。 这时秦亮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绢,伸手轻轻在王氏的嘴边揩着口脂。两人离得很近,王氏注意着秦亮认真的眼神、轻柔细致的动作,在这种结束的时候,小小的关心、竟让她心里暖洋洋的,又是一阵心动。她不禁抿了一下嘴唇上的口脂,然后咽了一下残留口中的唾沫。明明说好了最后一次,结果还没分开、她便开始想着秦亮的好了。 「唉……」王氏犹自叹息了一声。 秦亮的眼睛微微一抬,「没什么问题,不过口脂看起来淡了一些。宴席上那么多人,没人那么细致留意到、这点前后区别。」他说罢又拿着绢布,在她青色的衣襟上擦了一下,只因布料下面不太受力、易被按下去,于是他又用力多揩了几次。做了一些琐事,秦亮便上下打量着王氏,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收起了绢布、仍未主动提出分别,或许是道别会影响情意罢。 不像先前在飞阁旁边,他没说几句话、便叫上公渊一起先过去了。当时的言语、其实显得亲戚关系不够亲近,那是做给旁人看的。 但现在王氏是自己有点心慌了,孤男寡女多呆一会、便多一分风险,毕竟几乎全部亲戚都在这楼上!她只好先开口道:「仲明先出门,我们别一起走。」.. 秦亮镇定地说道:「我不舍得、让卿独自留在这里,卿先走罢。」 王氏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刚刚屈膝、要执礼告辞,她忽然又一下子抱住他的腰,几乎要哭出来:「仲明别这样说话,太坏了!」 终于放开了秦亮时,只见他的眼神有点无辜,估计没料到王氏这把年纪了、对一句话的反应那么大。主要是她感受到的、不仅是难以戒除的身体强煭感官,还有秦亮的心意,那种情意带来的温暖感觉、简直让人沉迷。何况他又是威服天下的帝王,能够得到这样的人宠爱,本身就能让王氏心里很高兴,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好的自己!真的好羡慕自己的侄孙,天天都能与他在一块。 可是无论如何,王氏没法再耽搁了,毕竟她是在宴席期间跑下来的。她走过去抽出了门闩、打开了木门,离开门口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今日从一大早起就是阴天,空中笼罩着云层、完全不见阳光,外面的光线有点黯淡。两侧都是房子的夹道、更显幽暗,王氏走出夹道,只见天井 和回廊间一个人也没有,她便忍住了迈步时的些许痛楚,立刻加快了脚步。她很快到了楼梯下面,便不动声色地走了上去。 刚走上阁楼,便看见了一个年轻妇人、正独自站在栏杆后面眺望。王氏也不熟悉此人,不过先前引荐过、想起来应该是费淑妃的亲戚刘氏。 被人看见自己从楼梯上来,王氏顿时略感难堪,不过也庆幸遇到的人是刘夫人。费家刘家都是蜀汉那边来的,在洛阳认识的人本来就少。 刘夫人回头看了一眼,立刻转身揖见,有点拿不准的口气道:「幸会王夫人?」 「景阳殿修得不错,我刚才到处走了一会。」王氏轻声解释道,「刘夫人也在看景色?」 刘夫人好像也有些尴尬,侧目看了一眼楼台:「刚才我与淑妃一起过来的,她被王贵妃叫走了。」 王氏微笑道:「玄姬她们可能已经回了宴厅,我们也回去罢。」 刘夫人忙客气地做了个手势,「夫人请。」 两人遂一边找简单的话题闲谈,一边回到了音乐飘荡的宴厅。至于王氏怎么和蜀汉宗室在一块、有说有笑了?着实稍显奇怪。但只要王氏身边有人,便至少不会有人好奇、她刚才有一刻多时间去了哪里。 不过秦亮说得挺对,其实大家都只顾着应付眼前的亲朋,并没有太多闲暇关注旁人。诸如王氏的口脂忽然变淡了不少,此类琐碎细节更无人察觉。 王氏回到席位上,虽然心里还在怀念刚才的场景,但回到了人群里、倒也更安生放松了。她看了一眼费淑妃旁边的玄姬,又向刘氏投去了一个眼神,好像在说、她们果然回来了。 这时王氏也恍然意识到,皇帝的那几个后妃、包括令君和玄姬,相貌身段几乎都是极佳。仲明说,对于不喜欢的人、他从来不会勉强自己。看起来着实是真话! 第七百五十六章 夏雨秋落 家宴从上午持续到午后。因为都是亲戚,众人拜别之后,秦亮与令君又亲自相送、送出景阳殿外方止。然后由大长秋的内侍、以及宫女们送众人出华林西门。 景阳殿没有宫院,秦亮等人返回殿室、未再上阁楼,进门便在一间厅堂里呆了一会。 秦亮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要来纸笔等物、写了一份诏令。写完之后,他又取出随身携带的六玺之一、一枚稍小的玉质印玺,蘸上印泥,在纸张上盖了下去。 跪坐在旁边的令君转头看了一眼,似乎有点好奇秦亮写了什么。他便把手诏递给令君看,当众说道:“封莫邪为八百石良人、江离为六百石长使,以后更好辅佐皇后治理宫廷。因后宫封号也是爵位,除了要制作印玺、还得宫城府库发俸禄,所以须有一份诏令才好办。”1 令君恍然,随即向身边的莫邪江离侧目。莫邪最先回过神来,江离诧异地愣了一下、也跟着莫邪走到了几筵下方。两人立刻跪伏于地,江离满眼感激地飞快看了秦亮一眼,当即行稽首礼,一起说道:“妾等谢陛下恩典!” “免礼了。”秦亮随口说了一声。 中宫无论是妃嫔还是女官,应该都算是一种职业,因为有丰厚的俸禄、也有等级晋升。只是职业比较独特,其中的一项重要工作内容、便是待召侍寝;而且晋升的关键标准,正是获得皇帝的宠爱。这种法子利于皇帝枞欲,但是让妇人们在莉益驱动下争宠、秦亮的兴趣并不大,几乎没有感情,仿佛只是货源更好的交易,容易亊后感到空虚。 况且以女治女、反倒更讲规则,除了因为秦亮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了解宫廷妇人之间的事,还因男女之间本身就不好管。太铁面无私容易生怨,而一旦让妇人发觉喜欢她、却容易不逊而任性妄为,古之圣人那句女子难养,或许并非全无道理。4 因此秦亮想让令君、玄姬、徽瑜、费氏,以及郭太后负责管中宫后宫,当然以令君为主。他目前册封了名位的女子,全都是令君等人认可的人;又或本来就是令君的亲信,比如刚才诏封的莫邪江离。 当然秦亮这个干法、皇后等人定要值得信任才行(像毛皇后、以及身边的全部宫人都被曹叡杀了),好在秦亮对她们几个人用心对待,本就感情很好。 秦亮办完这件事,便从筵席上起身,转头问令君:“我要回去歇会,卿等想继续在华林园走走吗?” 令君道:“我们也饮了酒,先陪陛下回中宫罢。”秦亮遂微笑地点了一下头。 他走到厅堂中间,不经意间又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宫女陈氏。心说陈三娘虽然还不太知事,但可以跟着吴心先长见识。她与那些不逊女子不同,对秦亮主要是感激,即位那天在式乾殿还表达过忠心,秦亮相信她应该是肺腑之言;他自己身边的近侍,能力都在其次、忠心才最重要。 他的一个随意眼神、也会让人留心,此时便有人都瞥了一眼??????????????????陈氏。 就在这时,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刚到了门外。秦亮遂叫他进来,张欢这才躬身垂目入内,跪拜道:“禀陛下,郭太后闻陛下幸华林园,宴饮于景阳殿,请求见道贺。” 秦亮转头看向令君。令君轻声道:“妾与陛下还是分开见郭太后罢,今日妾先回昭阳殿了。”秦亮想了想道:“也好。” 于是几个妃嫔纷纷向秦亮揖别,跟着令君准备返回中宫。秦亮便又回到了刚才坐的几筵间、等待与郭太后见面。 回到席上,他又对张欢简单地说道:“此后汝去做黄门监,叫上庞黑出任冗从仆射,让黄艳到大长秋做内侍官。” 张欢忙道:“奴婢遵诏!” 当年洛阳兵変之后,张欢这个宦官走投无路,后来是秦亮推荐他投奔了郭太后。因此张欢对秦亮的信任感更强,庞黑也是张欢的人;而黄艳完全是郭太后提拔的人,让他到后宫任职、仍给郭太后差遣,大家都更轻松一点。别看秦亮的脸还有些红,但他今天没有喝醉,三下五除二又调整了一番宫廷的人事。 说完秦亮抬了一下宽袖,转头道:“尔等都下去罢。” 张欢与几个宫女遂弯腰揖拜告辞,向殿门退行。侍立在侧的陈三娘慌忙看了一眼,也想跟着走。秦亮遂好言道:“卿走了,谁给我端茶倒水阿?” 陈三娘赶紧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秦亮又道:“往后卿不用跟着别的宫女,呆在吴淑媛身边就行。”她终于怯生生地说道:“喏。” 吴心这时难得地开口道:“只要有关陛下的事、即便只是起居琐事,看到了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记住了吗?”3 “嗯。”陈三娘应了一声,片刻后又用力点头道,“妾记住了!” 等了一会,郭太后果然到了厅堂,甄夫人、甄瑶竟也在她身边。1 现在大家还习惯叫她郭太后,但前朝太后、已非真正的太后,她也没穿有礼制规格的服饰。不过郭太后的装束,没像之前那么素净了。今日她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蚕衣、仍是深衣样式,一头青丝挽起,虽无假发大鬓、却也佩戴了黄金白珠的步摇等首饰,看起来华贵艳美了不少。郭太后还是适合比较华丽的打扮。 郭太后等人款款走向上位,还不待她们行礼、秦亮便道:“卿等勿用多礼了,入座说话罢。” 不过郭太后还是把收口宽袖置于腹前,垂目屈膝,向秦亮执礼。甄夫人与甄瑶也是如此礼节,谢过陛下,来到一侧的筵席上跪坐。 郭太后微微侧身、面对上位道:“陛下派人到西游园邀请,但妾听说今日是陛下的家宴,不便赴邀、遂未前往,因此现在才来谒见。” 秦亮沉吟道:“此时着实有点不便。不过我听陆昭华提起过甄夫人,甄夫人来赴宴倒没什么。” 此时甄瑶已然不是齐王妃,但名分仍是亭侯曹芳之妻、也可以称作甄夫人。两个甄夫人,只是甄氏那个甄夫人有点假,她本来姓什么谁也不知道,被郭家收养后是姓郭;后来才跟着郭家兄弟郭德、改姓为甄。 甄氏幽幽道:“华林园这么热闹,妾怎么忍心一个人过来呀?” 郭太后顿时转头,向甄氏递了个眼色。 这时秦亮偶然发现,郭太后的曲裾边缘、仍有刺绣花纹,他顿时想起来了一件往事。起初郭太后不会在蚕衣的衣边刺绣,因为秦亮喜欢、她才悄悄如此;秦亮在东堂上,隔着垂帘、最容易看到的,正是那小小的红色刺绣图案。 秦亮不禁生出些许感慨:“早上我去东堂,看到皇位东侧的位置、空空如也,一时间还不太习惯,心里倒莫名有点感伤。” “是吗?”郭太后轻声回应了一句,神色有些动容,抬头看了秦亮一眼。 不过秦亮早上的心情还有后续,便又沉声道:“只是暂时,往后还有机会见到、卿在东堂的模样,不过看的角度不一样罢了。” 郭太后急忙转头看了一眼殿门方向,门外还有一些宦官宫女。她随即开口道:“西游园在宫城之内,妾本不该继续住在后宫,陛下可准许妾到永宁宫居住。” 秦亮沉默片刻,笑了笑道:“后宫现在没有别人,太后先这样住着一段时间罢。” 没有马上策封郭太后、实际上还是为了她的名声,考虑朝臣的态度都在其次。显然郭太后自己也很在乎名声!明明不愿去冷清的永宁宫、要留在皇宫里居住,正是她提出的诉求;这会却又故意说要去永宁宫! 毕竟郭太后毕竟寡居多年,就算是皇室中人、仍然逃不出寡妇门前是非多的野闻传言,并且早已有之! 毌丘俭謀反的时候,为了起兵名义、便曾无端揣测她与秦亮的关系;除此之外,甚至有人悄悄编排过郭太后与司马师!司马懿做太傅的时候,司马师一直在拉拢郭立、郭德(甄德)等郭家人,来往甚密;不过是征治上的考量,只因郭太后是寡妇、便还是被人捕风捉影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事,那时秦亮正与郭太后钻地道。3 但无论什么样的野闻,全都毫无凭据、可信度很低。因此策封郭太后不能太快,以免坐实! 秦亮又转头看向甄夫人与甄瑶,甄瑶的目光流转、也是悄悄与秦亮对视了一眼。甄瑶做过皇后、齐王妃,但居然是让秦亮夺走了完璧,他自然要负责。不过甄瑶的祖父甄俨还在凉州做刺史,甄将军可不知道、郭太后现在究竟是什么处境。如果现在就让曹芳休掉甄瑶,好像时机还不成熟;最好等郭太后有了名分,那时甄瑶被休、加上与郭太后关系亲密,甄将军心里才有底。1 至于甄夫人的情况就简单了,她是郭太后的义妹,跟着郭太后受封十分合理。 几个人客气地交谈了一会,忽然重檐上传来了“叮当”清脆的声音,大粒的雨点落下来了。前两天就像是要下雨的光景,一直没下,不料这场夏季的暴雨、生生拖延到了初秋。 第七百五十七章 烟雨浩渺 雨下得很大,密集的雨点击打声、已然连成了一片,“哗哗”的巨大响动笼罩在天地之间。“隆隆……”的闷雷声,也在远处不时响起!1 四面的喧嚣很大,但自然之音依旧没有热闹的气氛。华林园、景阳殿的人迹稀少,忽然只剩下雨声雷声,先前的歌舞欢宴、亦有恍然如梦之感。1 郭太后等人又在厅堂里饮了一会煮茶,只待雨小。时节已到初秋,不过这是一场暴雨,暴雨虽然迅猛、但通常不可持续。当然像秦亮那样年轻力壮的人,着实是个例外。7 大家只能谈一些浮于表面的客气话题,毕竟厅堂里有六个不同身份的人、其中还有个宫女,而且门外的檐台下也有一些宦官宫女。 饮过了茶、雨声渐小,郭太后也想告辞了。 今日她们来华林园、只是想谒见一下皇帝,因为景阳殿在华林园靠西南的位置、离西游园很近,穿过后宫夹院就到了。就像数日之前、秦亮送吴国王后潘淑来西游园,也只是见面吃了顿饭,正常的来往。没想到今日被暴雨耽搁,郭太后才多耽搁了一阵。 秦亮送到门口,郭太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光景。远处古朴典雅的亭台、宫墙都变得灰蒙蒙的,空中笼罩着一层雨幕。一阵风吹来,所有人的衣服都在身上幌动。1 放在檐台上的三辆羊车、车顶就是一把伞,秦亮看了一眼道:“风雨交加,雨点斜飞,这么回去怕会打湿衣裳。” 而且那几个宦官,以及宫女随从们只能步行,连头顶上也没有遮掩,更会淋湿。他们躬身侍立,自然没有多嘴,但估计也不想这么淋雨回去。 秦亮说得淡然,但言语中似乎还有点不舍。郭太后想到他说的、在东堂看到空落落的位置那番话,她顿时暗自叹息了一声,心下亦有些动容留恋。但她看了一眼张欢等人,口上还是故意说道:“妾记得景阳殿应该存放了伞,再把羊车顶上的伞取下来,趁着雨小了、妾等可步行回去。” 张欢察觉到郭太后的目光,弯腰道:“奴婢请去取伞。” 但秦亮又道:“云层很低,估计还会下大雨。卿等不如到西北边的宫室中、挑一间房屋,多留一阵。我也要去东边歇会,正好醒醒酒,等雨停了再回宫城。”1 郭太后抬头看着天空灰暗、仿佛要天黑了似的,觉得仲明所言确有道理,终于说道:“陛下好意,妾等便依陛下安排。”接着转头对宦官宫女道,“尔等都进厅堂来待着罢。” 秦亮随口道:“对于华林园,太后必定比我熟悉,可随意一些。” 郭太后应了一声,便与甄夫人、甄瑶一起,向秦亮吴淑媛揖别,各走东西两面的侧门进去。 正如刚才秦亮说的,郭太后对这景阳殿非常熟悉!乃因华林园虽然占地极广,但此间的宫殿房屋、远不如宫城区域那么密集,除了一些亭台水榭,像景阳殿这样什么都有的建筑群、还??????????????????真的只有一处。于是她们很熟悉地找到了一处内殿,到里面歇息。 果然没一会,四面又响起了“哗啦”的巨大雨声,澎湃的大雨再次袭来!这初秋的雨、还像盛夏一样,是一阵一阵地倾泻而下。 不知是否因为雨声雷声实在太吵,郭太后侧身躺在了一张塌上、却完全静不下心来,更无半点想小睡养神的心思。她只得用手臂撑起头,半躺在塌上怔怔出神。1 本来今日谒见,她并未有别的打算,不过此时想到、秦亮同在景阳殿,她又莫名地心慌意乱。 有时候人的感受很奇怪,虽然看不见人,但只要离得近一些、便好似还能在空中嗅到他的气息。以前要见一面,还得想办法大费周章地出皇宫;如今同在一处宫殿内,要私下见一面、却仍不容易。1 郭太后想这么算了,心里竟又有点不甘。人就是这样,像刚见面时、她没有什么打算还好,一旦上心了,便会反复去想! “嘎吱”一声,郭太后翻了个身,干脆垂足坐了起来,唤了一声“妹”。甄夫人扭头看过来,便起身走到塌边,坐到旁边问道:“怎么了?” 郭太后瞧了一眼同样侧卧在那边的甄瑶、好像睡着了,她不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稳住心神、附耳低声道:“景阳山东麓那座温泉,妹应该记得。仲明可能也想看看,我们以前常去的地方。”4 甄夫人“嗯”了一声,目光立刻变得有些闪烁。 景阳殿没有庭院,中间的天井是宫殿房屋围起来的,周边都是房屋的外墙,按理只有正殿大门那边一个出口。 但因景阳殿北边的山麓间有温泉,以前不知谁为了方便、在景阳殿与温泉之间往来,省得走南边的殿门绕一大圈去景阳山;遂在北边一间角落的屋子里、开了一道不起眼的小门。甄夫人之前就曾不止一次陪着郭太后泡温泉,她也知道怎么走。 没一会,甄夫人便打开内殿的门,不露声色地走了出去。那些从西游园来的随从们,此时都在正殿,大概以为郭太后等要离开景阳殿的时候、必定会从正殿经过。于是天井周围不见人影、显得十分冷清。 甄夫人找到了秦亮休息的宫殿,看见吴心正在门口看雨。她上前揖见招呼了一声、接着走进了宫室,里面还有个小宫女,甄夫人没有理会。那小宫女的脖颈和下腮隐约有伤疤,宫廷里那么多宫女,谁也不知道、皇帝为啥偏要找个有疤的人做近侍。 秦亮在一道屏风后面,并没有睡,因为此时已经过了午睡小憩的时间。他把一本线装纸质书放在木案上,抬头看向甄夫人,心下稍有些惊讶、但随即又觉得好像不出意外。 甄夫人款款揖见,靠近轻声提起了温泉,秦亮一下子就明白了!记得好几年前,甄夫人带了一件郭太后的亵衣出来,让秦亮在城楼钟鼓声响起之时、闻着那衣物与她亲近;甄夫人便说是在泡温泉的时候、悄悄偷来的东西,但秦亮当时已猜到是郭太后有意为之。 现在竟能在想象过的故地与郭太后见面,秦亮心下不禁一阵期待!虽然在宴会间、秦亮与王氏私会过了,但在一起的时间比较短,他感觉自己还行。况且一想到还能辅助以冰麒麟,即便是面对郭太后、他的信心亦然不减!反正又不是没幹过,郭太后第一次钻地道前来,像御医诊脉似的跪在塌上遮掩容貌、先把殿放到帷帐外面,秦亮在帷幔外面便曾有所作为。这时他当即拿了两把伞,便让甄夫人带路出景阳殿。2 甄夫人又言语了一声:“屏风外的宫女知道陛下出门了。”秦亮道:“她不会乱说的。” 两人绕过屏风,只见吴心也在外面。秦亮遂故作淡定地说道:“里面有卧榻,卿等无事可以进去歇会。” 吴心看了秦亮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殿外仍在下大雨,巨大的噪音之中,空中仿佛大雾弥漫一般,但下午的天气没有起雾、那是空中的雨幕影响了视线。1 秦亮等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还是在景阳殿之内,整个建筑群比较紧凑,只要有人恰好能看到天井,几乎就能看到秦亮正往北走。好在一路未见人影,秦亮跟着甄夫人,很快从北边出了景阳殿。 到了外面反而不显眼了,黯淡的光线、朦胧的雨幕,能见度下降了许多。身后景阳殿那边,全是房屋外墙,除非有人爬到阁楼上、才能看到景阳山东麓的景象。 少倾,景阳山脚下的一处山丘、便挡住了宫殿。秦亮回头看时,只能看到宫殿屋顶的重檐斗拱,东侧就是“大海”、是大海湖面最宽阔之处。眺望之下,只见湖上烟雨渺茫,雨幕之中几乎看不到对岸的景物。 这座皇家园林里的温泉,秦亮也是第一次涉足,推开藩篱一样的两扇木门,洞中飘着白汽,些许热气立刻扑面而来!沿着熏木地板往里走一小段距离,外面的雨声便也仿佛变小了,温热的空气、幽静山洞中,秦亮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2 “确实是个好地方。”秦亮对甄夫人道。 甄夫人垂目小声道:“冬天下雪的时候,外面大雪纷飞,洞中却暖和濕润,更有意思。”5 秦亮想了一下,笑道:“我好像已看到了那样的景象。” 他回顾周围,此间的山洞和温泉应该都是天然形成,不过明显经过了人工的修葺。烟雾飘荡的池边铺了火熏木板,还修建了石阶方便下水。石壁旁有木架,应该是放换洗衣物的设施。1 “我们下去等她罢。”秦亮麻利地解绶带。甄夫人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一会太后看到妾与陛下这幅模样、似乎不太好,妾先服侍陛下宽衣。”秦亮也不勉强她,自己先准备尝试了。 宴会、歌舞表演之后,还有红颜故人,温泉与美景。本来秦亮自即位以来、诸事忙碌,忽然之间倒像是度了个假一般!9 第七百五十八章 洞府仙子 不多时,郭太后到了温泉池子边,竟把甄瑶也带来了! 下栽幺从木黄小言兑继续阅犊泚嶂。枞橫尔说領姺洤蛧二十四尔时发补!! 秦亮还是那样的心情,乍地有点惊讶,片刻后又不觉得很意外。毕竟先前在景阳殿见面时,甄瑶、甄夫人都在郭太后身边,现在两姐妹都来了后山,不好把甄瑶一个人留在景阳殿罢。 此间虽属皇家园林,并经过了工匠修整,但粗粝的石壁、颜色晦暗的山洞,仍然是一种粗犷山野的环境。郭太后等衣着装饰华丽、肌肤胜雪的绝色美人身处此地,着实反差极大! 郭太后宛若身材高挑的大长腿艳美姐姐,......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第七百五十九章 守易攻更难 下栽幺从木黄小言兑继续阅犊泚嶂。枞橫尔说領姺洤蛧二十四尔时发补!! 华林园的宴会之后,当晚秦亮哪都没去,犹自回到了式乾殿歇息。 吴心的宫院在式乾殿北侧,不过式乾殿的诸事、由她实际负责管理,今夜也同在寝宫侍寝。秦亮只是与她在同一张龙床上睡觉,什么也没做,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先前的甄夫人与甄瑶都还好,只是郭太后的忍受力着实令人佩服。 不过秦亮来到寝宫、准备睡觉时,看到大床尾端放着的榻登,仍然不禁多留意了几分。此时的卧床、卧榻,好像都有这么一个配件,形状就像一条矮长凳,用......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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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天子出行的时候,身边的侍卫是车骑将军、车夫是九卿大臣,公卿都能做仆从车夫,徽瑜端茶送水有何不妥呢?况且她也明白,里外的人虽然不多、看似清静,但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在关注,因为与人们的荣辱利弊息息相关!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走到了门口,躬身道:“陛下,尚书右仆射辛敞、侍中荀勖求见。” 秦亮放下手里的奏书,抬头道:“叫他们进来。” 没一会,只穿着袜子的两个朝廷重臣、便趋步进来揖见。秦亮叫他们过去坐,两人遂跪坐到了木案前、又顿首谢恩,秦亮也不再坐在那条胡绳床上,跪坐于筵席间以空首还礼。 辛敞是羊徽瑜的亲戚,如是养母的叔母辛宪英之亲弟,彼此当然见过面、还很熟悉。辛敞立刻发现了羊徽瑜,颍川士族出身的荀勖也随之侧目。 不过羊徽瑜此时离得很远,见状已经到炉子边、把水壶提了下来,依旧凉一会,准备碗和茶叶。辛敞等人便在皇帝面前,开始谈论正事。羊徽瑜不时听到两句,大概在说州中正的话题。 做了一些琐事,羊徽瑜便凭借一只木盘、把两碗茶都拿了过去。 辛敞的年纪比羊徽瑜还稍小,但羊徽瑜仍应叫他一声舅!徽瑜走近木案,辛敞与荀勖当即顿首道:“见过羊夫人。” 徽瑜手里拿着东西,只得颔首道:“不必多礼了。”随即跪坐在侧,把两碗茶端到二人面前,两人再次客气地道谢。 秦亮转头对徽瑜道:“当年司马氏设立州中正,具体操作过程中、其实利于士族。泰雍、公曾也是士族出身,却对此制有异议,毕竟是自己人阿。” 徽瑜微笑着点头应了一声,并不对大征方略多嘴,免得传出去、有什么妇人干政的说辞。 不过她脸上的笑意并无勉强,心里确有一种欣慰和高兴! 因为秦亮在谈国家大事之时与她说话,她能感觉到一种尊重。尤其是当着今天这两个大臣的面!一个辛敞是亲戚,徽瑜还是在乎自己在家族亲戚眼里的形象,一个荀勖是颍川大族、钟会也是颍川人,她可不想泰山羊氏被颍川人看不起! 这时荀勖说道:“臣等深受皇恩厚封,譬犹一体,自当同休等戚、祸福共之。” 辛敞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言语更直接一些:“既有尚书台与吏曹典选举,或不该再保留州中正。” 徽瑜常在家里听到叔父、弟弟、舅等人谈军政,自然也明白泰雍的意思。士族并非铁板一块,有些事利于士族整体,但不见得正好利于羊家、辛家这样的士族! 更何况两家各有一人、开国就封了县侯,根本不需要再利用中正官,考虑此消彼长、州中正反而有害;又因辛敞典选举,可能也影响了他履行职责。 辛敞稍作停顿,又沉吟道:“曹昭伯任魏大将军时,曾谋划正始改制,臣当时曾任掾属,如今回头一想,倒觉得有些主张却有道理。” 提到正始改制,徽瑜注意到,仲明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情。 荀勖则道:“以臣之见,正始改制着实有些操之过急了,削弱州中正、与撤郡是为一体,立刻便引发了上下不满。后来司马懿兵変,以至于朝中鲜有人维护曹昭伯,或与此事有莫大干系。” 秦亮终于开口道:“撤郡之后,各郡府那么多官吏庶族,该如何安置?这才是应该最先放出来的消息,可他们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先把撤郡的说法弄得人尽皆知了,凭空造出了无数反对他的人。” 他回顾左右道:“以后我们要商议改变九品官人法,正应吸取教训,总要给予寒门庶族一定比例的位置,以免有真才实学的士人皆遗于野,而引发怨愤不满。” 辛敞与荀勖立刻若有所思地点头。 秦亮又说道:“不过朝中重要位置、目前已经基本安排好,选举制度所及长远,眼下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泰雍在尚书台暂且维持,朝廷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攻灭东吴。” 两人立刻面露惊讶之色,荀勖欲言又止的样子。羊徽瑜也有点紧张起来,这么重要的军机,自己竟第一时间听到、不知是否妥当? 果然秦亮道:“此事尚在筹划阶段,卿等注意保密,别被吴国的奸细早早打听去了……之前便有谶言,当涂者高,魏是高、晋亦是高,古有三家分晋,今有三家归晋。不兼灭东吴,何来三家?” 辛敞等听到这里,便不再想相劝,当即拱手道:“臣等遵诏!” 这时秦亮拿出了一本奏书,递给近处的徽瑜道:“我本来也想找人商议,泰雍公曾来了、正好看看杨伟的奏书。” 她便双手接过奏书,先转递给了辛敞。秦亮又淡定地对徽瑜道:“这个杨伟主要是建议废弃屯田。不过朝廷对吴用兵、后勤还要用到屯户,从屯田校尉的地盘调粮也更简单。因此我才认为,此事也应该搁置再议。” 徽瑜还记得刚才,仲明看着一份奏书皱眉的样子,她直觉到、仲明对废除屯田建议本身就不满! 仲明提到对吴用兵,可能只是临时想到了这个理由。同时事先给大臣看奏书,也为了让他们商议决策时、提前了解皇帝的态度。 不过徽瑜当然不会当着大臣的面、自作聪明地把心里的看法说出来,她只是轻声道:“陛下文韬武略,妾则半知半解,不敢多言,只消尽心照顾陛下起居可矣。” 秦亮道:“总该让夫人知道、我们究竟在谈什么内容,不然卿在这里太无趣了。” 徽瑜听到这里,没忍住笑了出来!立刻用素手遮住小嘴。 这时辛敞有意无意地侧目看了一眼徽瑜,拱手道:“臣以为,将来即便要废除屯田,也该把汉朝的限田法再搬出来。”荀勖看罢奏书,双手将其放到木案上,附和道:“公台言之有理。” 秦亮点了一下头,亦不再多言。刚才他借着与徽瑜说话,已经表明过态度,便是搁置再议。 两个大臣见状,对视了一眼,便一起向仲明俯拜顿首:“臣等请告退。” 待听到仲明的回应,二人便起身稍微后退,然后转身走向木门。 徽瑜也起身,收了木案上的两只茶碗。她返回北侧这边时,秦亮忽然道:“大晋刚立国,目前我们先维持好皇室的地位、稳住形势一段时间,才是重中之重!别的事都不能急躁,保持原状的策略最省事。” 仲明心里的谋划,刚才对亲信大臣都没有明说,这时却对徽瑜说了出来! 她微微惊讶之余,也感受到了仲明的心意。他当然没有把策封徽瑜、当成家族联姻,同样是因为喜欢和亲近她这个人!羊家是羊家,徽瑜是徽瑜。 里屋一时间只剩两个人,徽瑜也不用太过慎言,当即轻声道:“那陛下还准备伐吴呢?” 秦亮道:“公曾提起过一句古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维持皇室威望声势,也需要一些大型活动,相比隆重的礼仪,征伐的声威更加盛大、最受世人关注。何况征讨东吴,不见得只是劳民伤财,说不定所获更多。” 徽瑜柔声道:“陛下深谋远虑,不急不躁,总能在恰当的时机、周全办妥诸事。” 。 第七百六十一章 静夜清风 亮堂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秦亮随后沉默了好一会。 秦亮已经公然受禅,渐渐天下尽知。如果形势像目前这样、再持续一年,到了明年秋冬,只要能顺利对吴发起灭国战争、并获得胜利,巨大的声威加持之下,秦亮这个大晋皇帝的位置、基本也就稳了! 他回过神来时,见跪坐一侧的羊徽瑜正在看自己,便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徽瑜随即微微垂目。以前羊徽瑜常有清高的表现、有时还挺容易生气,如今倒别有一番温柔。 这时羊徽瑜不禁开口轻声道:“辛泰雍在阅门看到、妾在陛下身边,会在羊家人面前说罢?” 秦亮点头道:“人们不仅会说起徽瑜,并有伐吴的事,羊家、钟家、王家人不久都能知道。颍川荀勖与钟会交好,而钟会家的钟琰是王浑之妻,对于殿中的事、没有不重视的道理。” 羊徽瑜有名分,受皇帝宠爱当然是好事!她看了秦亮一眼,口上却道:“妾还不太习惯被人如此在意。” 秦亮随手拿起了一份奏书,淡定道:“卿不必太上心,这里虽是阅门,但大部分时间没人进来,别人自然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说什么。” 羊徽瑜“嗯”地回应一声,见状便从筵席上起身、离开木案这边,免得继续打搅秦亮做正事。 这时背后又传来了秦亮的声音:“卿以后慢慢适应了,大概也会觉得,在这里呆一整天有点无聊。” 羊徽瑜遂停住脚步,转头道:“妾要照顾陛下,怎会无趣?” 秦亮笑了一下:“明天不如把吴昭仪也叫过来,你们还能说说话。” 羊徽瑜与吴氏一直都有来往,关系相处得不错,她便没多想,随口答应道:“好罢。” 同样是做一些琐事,羊徽瑜在秦亮身边的感觉确实不一样,譬如有时候秦亮会观赏她的容貌、或是看她在做什么。 过一会羊徽瑜没什么事了,便来到屏风后面,垂足坐到了一张比较窄的单人卧榻上。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围简单的陈设,目光在木案上的一面铜镜上停留了稍许,随即起身跪坐到木案前、仔细看铜镜里的模样。 她穿着月白色深衣,浅灰色泛蓝、颜色很素,而且款式是直裾,看上去十分淡雅;不过她的脸部精心修饰过,显得五官明艳、肌肤更加玉白无暇,加上心情很好,气色也不错。羊徽瑜瞧了一番,才满意地放下铜镜。 及至中午,羊徽瑜便陪着仲明一起用午膳。席间仲明提起了她的姨母蔡琰,谈论胡笳十八拍,以及一些音律、书法的话题。虽然在旁侍候的人只是几个宫女,但仲明不仅关注徽瑜的容貌仪表,还欣赏她的言谈见识。简单的一餐午膳,羊徽瑜竟觉得、比参加宴会还美好。 一整天好像过得非常快,等到秦亮要离开阅门时,羊徽瑜才留意到、太阳已经西垂了! 两人乘坐羊车,回到了徽音殿内殿。这时秦亮说起、吴昭仪就住在徽音殿南边,提议邀请吴昭仪一起用膳。忽然之间、羊徽瑜恍然明白了一件事!先前仲明就说过、明日让吴昭仪同去阅门,而今晚就要请过来,怕是要一起侍寝?此时天色愈发黯淡,但今天的经历好像尚未结束。 羊徽瑜能想到这一点,主要因为她在相国府便知道、令君玄姬费夫人几个人经常一起与仲明过夜。饶是如此,现在要她自己也当着别人的面,顷刻间脸上也“唰”一下红了。秦亮转头看在眼里,随即好言道:“以前住相国府时,卿与吴昭仪的庭院挨着,我估计听得到声音。不过毕竟没见过,卿若不愿意,那便算了。” 吴氏应该没见过,但羊徽瑜是见过的、就在吴家宅邸中!徽瑜躲在一副书架后面、看得清清楚楚,大气都没敢出。当时的纷乱情绪、一下子又涌进了她的心头,紧张的情绪之中,吴氏的声音与神态、简直让徽瑜仿佛感同身受!她的印象太深了,至今还记得走出书架时深衣下面凉飕飕的感觉。于是羊徽瑜看了一眼内殿门口,忍不住低声问道:“妾受封晋王夫人之前,那些事陛下告诉吴昭仪了吗?” 秦亮怔了一下,摇头道:“卿还不了解我吗,我怎会说出去?卿既已是夫人,以前的事不必也罢。” 羊徽瑜又荭着脸小声道:“中宫的事,外人会不会知道?” 秦亮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如果吴昭仪傍晚来了徽音殿、一直没回去,两边宫院里当值的宫女,必定能猜到。外面的人是否知晓,只看宫女的嘴严不严了。” 然而徽音殿这边、有些宫女不是熟人,相国府旧人大多去昭阳殿和式乾殿当值了。秦亮稍作停顿,接着沉声道:“名正言顺的,皇后都不担心。” 这么一说,好像是那么回事,妃嫔侍寝不是职责所在吗?但羊徽瑜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不该问那么多!凡事只要谈条件、便会暴露自己的态度不坚定。 既然表现出了犹豫,她便更不好拒绝仲明的意愿了。不知道为什么,羊徽瑜莫名有种想妥协迎合他的心态,而她原本不是那种人! 果然秦亮只等了一会,见羊徽瑜没有明确拒绝,当即朝殿外唤了一声。等一个宫女走进内殿,他便吩咐道:“去徽音殿南边,邀请吴昭仪来吃饭。” 宫女立刻屈膝道:“奴婢遵诏。” 羊徽瑜埋着头,脑海里好像一片空白!她的性子有时候是倔强又清高,但并不反感、让秦亮主导诸事的感觉,还莫名觉得安心,大概她已经有些依赖感。毕竟天下大事、东吴国家存亡,他都有信心掌握,彼此间的这些事、那便由着他好了。何况仲明虽未故意讨好她,却对她很好,当然他也未曾有强迫之意,刚才还说过、不愿意就算了。 许久,吴氏才身穿华丽的蚕衣,来到了徽音殿。或因羊徽瑜的表现异样,很快让吴氏也意识到、可能不只吃饭那么简单,于是三人的晚饭吃得相当拘谨!跟午膳之时、浅笑畅谈的气氛完全不同。 天黑之后,吴氏同样是眼神闪躲、面带红晕,非常紧张拘谨的样子。她的父亲名声不太好、却仍是朝廷重臣,她自然也算大族闺秀出身。不过吴氏的心情、兴许与羊徽瑜不太一样,她应该对司马子元非常怨恨,看到今晚是徽瑜在一起、说不定她心里还有些许快意? 何况吴氏与秦亮亲近的场面,羊徽瑜早就见过了。秦亮应该不知道那件事,但吴氏当然清楚,就是她在情急之下、安排羊徽瑜躲在了书架后面! 羊徽瑜浑浑噩噩地来到了自己的寝宫,她差不多已经接受了现实,只是受羊家的守礼影响、仍有一种做什么坏事的罪恶感。秦亮倒是放松地说道:“都是一家人,过来休息一会罢。” 他说罢看了两眼卧床前方的榻登,羊徽瑜注意到他的目光,下意识也瞧了一下。但她不明所以,难道是榻登坏了? 这时羊徽瑜轻轻推了一下吴氏,让她先过去。此刻的场面着实有点难堪,兴许过一阵才能适应如此气氛。吴氏一声不吭,脱了鞋,踩到榻登上、垂足坐到床边。秦亮轻轻一碰她的削肩,她竟顺势仰躺到了床上,毫无反应、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好在秦亮不以为意,也跟着侧躺到了卧床上休息,他撑起头看着紧闭眼睛的吴氏,从容地伸手轻抚她脸颊与脖颈。 吴氏比羊徽瑜年轻一些,大眼睛小嘴、五官生得很漂亮,身段也很匀称,脖颈的肌肤十分白净。或是秦亮的眼神动作影响了羊徽瑜,连她也有点好奇吴氏蚕衣下的景色。上次在书架后面、吴氏穿着衣裳,羊徽瑜真没看清楚。秦亮拉开了吴氏的衣带,这时她才有了点反应,衣襟起伏着“呼”地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却并未拒绝。过了一会,秦亮竟让吴氏起来、仰躺到了榻登上,他也离开卧床,同样坐到榻登上、便挨着吴氏的腿部旁边,然后跨足骑坐到了榻登上。羊徽瑜看了他们一眼,终于明白、秦亮先前为何留意那条榻登了。 这时秦亮转过上身,羊徽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的纤手很快被人握住、然后轻轻走到了卧床前方,她只得垂足坐到了卧床边缘,低头便能就近看到仰在塌登上的吴昭仪。吴氏睁开一双美目时、顿时也看到了羊徽瑜的脸,吴氏顿时满面謿红地侧过头、下意识地双臂环抱。不过至少此时,寝宫内还十分安静,门窗紧闭、虫鸣也不太能听见。 外面清风徐徐,只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了些许微风,让蜡烛的火焰轻轻幌动着。事已至此,羊徽瑜也很顺从,没一会她的肌肤便感觉到了微风的些许凉意。盛夏刚过,夜晚的气温就好像没那么闷热了。 ... 。 第七百六十二章 大匠 最近曹氏宗室已陆续封爵。魏朝皇帝曹启移居金墉城之后,亦接受了受封陈留公、保留宗庙的诏令。 秦亮又指派太常羊耽为使节,负责将曹启从洛阳送到邺城,使其先与父母家人居住。待陈留国考城的府邸建造完毕,再让曹启前往陈留国。 洛阳西北的金墉城建造之初,乃皇帝游玩之地、以及一个军事堡垒,外有马面,中有宫阙。但现在城内设置了许多仓库,不仅存放了大量刀矛箭矢、并有火药。仓库离宫殿尚有距离,不过让曹启长住金墉城、确非上善之地,早点送走也好。1 曹启离开没几天,秦亮便带着皇后王令君,去了金墉城那边巡视。今日他依旧没有以天子车驾、大张旗鼓出行,不过随行者有车骑将军王广等一行大臣。皇后同行,同样也有象征态度的作用。 金墉城北侧的千金渠两岸,还有甲城、乙城,不过如今里面几乎全是少府管辖的作坊。除了造纸、铸钱,大多都是打造军械的工坊。秦亮率众先到了甲城,一进城门、空气中便弥漫着噪音嘈杂,远处“叮叮哐哐”的敲击声不绝于耳,还有水车木轮转动的“叽咕”声。 年初马钧就曾禀报,按照秦亮的要求、火铳用上了熟铁锻裹的法子。只是之前秦亮一直顾着受禅之事,没有亲自来看。半年过去了,此时秦亮开始谋划伐吴,总算重视起了这事。 少府马钧磕磕绊绊的声音在旁说道:“此地铁匠……正在打板,卷、卷筒。铁板烧红锻打,不多时……便会打冷,须反复烧炙、方能先打成瓦状。” 地盘是马钧所辖,不过听他说话、稍微有点费劲。秦亮拿起了一枝成形的火铳、自行反复揣摩,看得很仔细。 随行的官员们初时还有新鲜感,但马钧等人一直在说工匠制作过程,实在比较枯燥,有些人渐渐好像失去了耐心;只因皇帝在旁边,大伙才一副认真观摩的神情、至少做出了样子。1 身着青色宽大深衣、头戴帷帽的令君,倒是对秦亮细致的样子更感兴趣,时常能感觉到她明亮的目光。 秦亮抬起火铳,连续试了几次握姿手感,类似“Z”字的发火機关、确实有点不舒服。举铳之时,右手要以握拳的动作、才能操作发火,反正不如槍械扣动扳机那般顺手。 于是他转头与马钧等人交谈,一边比划、一边描述扳机的发火结构。但他很快又发现了问题,锻裹铁管比较短,所以尾端一大截都是木头;若是做成扳机、可能在杠杆结构上比较复杂,反而这种像之字的機关才更简单。 考虑到明年秋就要伐吴,秦亮便说道:“现在使用的機关、已经历过几次实战,实用稍有不便,但没出现大问题,可继续沿用。德衡可以叫人先试作扳机,暂不大量制作。” 马钧应喏。这时旁边一个官员拜道:“臣请言,铁铳制作,过于复杂。锻卷为筒,已是不易,因孔变小,之后还须钻磨内孔、用锉打磨光滑,十分??????????????????费时。其效用提高亦不大,校场试验,二十步内勉强可穿铁甲,击伤无甲之物、最多四五十步之内。权衡诸方,或不如铸铜。” 此官应该从来没上过战场,秦亮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二十步与十步区别便很大了,十步之内发射,敌步兵可能提前冲到跟前。二十步则能先发射一两轮,并换兵器拒敌。” 随从文武纷纷附和。秦亮顺手拿起了案板上的一件工具、穿越者王莽搞出的简陋版游标卡尺,他量了一下铁铳的内径,随口又说了一句:“想继续增大射程,须加长铁筒。”1 他自然知道、槍械都有个最佳的长度口径比例,虽已记不清楚,却可以试出来。不过现在不用试,目测这铁铳的长度就太短了。 铸铜的法子、更无法提高长度口径比,锻裹熟铁,反而还有改进的空间。秦亮便问马钧:“能否将两三段铁筒、烧红了拼接起来?” 马钧想了想,躬身道:“回陛下,铁水浇固……可能不牢固,臣可以试试烧红接口……锻接。不过铁筒一长,钻孔锉磨……又要重新设法。” 秦亮点头道:“命考工先批量制作这种稍短的铁筒,拼接之法再想办法。” 马钧揖道:“臣遵诏!” 秦亮早就知道火器是怎么回事,之前却仍未真正预料,这种最简单的火药槍、烧火筒一样的东西,也有许多工艺须要突破。他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好在至少知道,这条路是对的、并且一定走得通! 同样是远程兵器,弓箭的射速不是黑火药武器可以比拟,应该不在一个生态位;火铳竞争的位置是弩,同样射速低、破甲强。 但即便铁铳的制作复杂,造价仍然比弩低,因为材料主要是廉价的熟铁和木头;火器也不像弩那样、娇贵容易损坏。而且弩矢耗材的造价同样很高,火器用铅弹裹上一小块丝绸、仍然比弩矢便宜,辎重运输的负担还减小了。 秦亮率众在甲城、乙城都看了一遍,终于回到金墉城的宫殿歇脚。 因为兵器火器甲胄、与箭矢火药铅料是分开存放的,金墉城这边主要囤着弹药,大臣还劝秦亮不要过去。不过秦亮察觉一下自己的灵体、认为没什么危险,便径直进了金墉城。 这时秦亮才想起,于甲城、乙城都没看到高炉,便问马钧:“铁料全从别处运来?” 马钧拱手道:“禀陛下,炼铁炉的烟尘……很大,洛阳附近……只瀍水城有几座炉子,除此之外,便是偃师县……与荥阳县有炼铁炉。” 他接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卷纸来,双手呈上:“陛下曾于……数月之前,下令臣、设法多炼铁料。臣正欲上奏,新设炼铁炉之外,亦得到了改进大炉、增加出铁之法,请陛下过目。” “哦?”秦亮接过图纸卷,立刻拉开,埋头看了起来。 这时秦亮从余光里瞅见,马钧侧目观察了一下同行的中书令陈安。没一会马钧的声音又道:“此乃考工杜衡之功。” 秦亮没有急着回应,不过发觉了马钧的小动作,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马德衡口吃是口吃,却也懂人情世故。 古人的画图方式有点不一样,秦亮一时间也没太看明白,大概是高炉顶部的排气口变了。他暂且收起了图纸,回顾左右道:“杜衡呢?” 马钧道:“陛下,考工杜衡昨日刚离开洛阳,去了荥阳。” 秦亮想了想道:“即在少府新设一个官位,加官无职责,俸禄八百石,终身领俸。无论官吏、军士、庶民,只要在诸工艺技巧上有功,皆可赐封。就叫……大匠。马少府、杜考工有功,可加官为大匠。”5 马钧立刻跪伏拜道:“臣不敢居功,谢陛下恩赏!” 侍立在侧的官员们都行揖礼,没人有异议。大伙根本不在乎、皇帝是否喜欢工匠,对于增加官位通常也不会反对;只要不裁撤官位、便没什么阻力……比如像正始改制一样,曹爽府刚放出要裁撤郡府一级的消息,立刻就引发了上下愤慨。所以随着王朝持续,冗官问题常常无法避免。 但秦亮并非胡乱加官。多养几个提高生产力的人、财政也破不了产,何况还能起到鼓舞士庶的作用。刚才秦亮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心里盘算过了、怎么也亏不了本,不过他有时候决策事情太快,着实容易给人一种随意的错觉。 有了鼓励的态度,这时他又想到了一件事,遂转头对桓范和马茂道:“今日下午,大司农与城门校尉到阅门来,商议稻谷旱地育苗之法。到明年春尝试,办成之后论功欣赏,首功者加官大匠。” 桓范会亲自管理屯田的具体事务,听到这里困惑地脱口道:“稻谷可在旱地生长?”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急忙弯腰揖礼。2 秦亮也是后来才想起,稻谷移栽前在旱地育苗、应该是更好的法子。不过在洛阳附近气温较低的北方试验,最好用马粪等物、事先调节旱地的酸碱度,可以减少病害。 他一时来不及多言,便简单对桓范说道:“旱地的稻苗先长根后长芽、根须更强,移栽水田后生长也更快。若如所料,定可再次增产粮食。” 众人虽将信将疑,但试试总没有错,便都陆续颔首。官员们对于农业技术的态度、好像更加重视,毕竟有的人就是从汉末过来的,知道粮食生产的重要性。 就在这时,马茂的声音道:“陛下文治武功,心系万民衣食、并在关中躬耕屯田,古之圣人不过如此也!”5 大伙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揖拜道:“陛下英明!” 跪坐在侧的令君见状,只得跟着大臣们执礼,她向秦亮顿首之后,起身时忍不住隔着纱巾看了他一眼。 秦亮受禅称帝、毕竟也算是篡位,此时还有点担心皇位不太稳固。只是在场的几个人表示心服、也起不到多大的心理安慰作用,他当即抬起手道:“罢了罢了,免礼。”1 第七百六十三章 只识美貌 刚到午后,桓范与马茂便来了阅门。君臣谈论之事,大概是先把稻种放在旱田里育秧、然后才移栽到水田的过程。说得非常具体,诸如利用稻草在夜晚保暖、马粪草木灰的不同属性特点,之类的细枝末节。 令君接受了大臣拜见之后,离开了桌椅、到屏风后面的窄塌上休息。不过只有一道绫布之隔,外面的说话声依旧听得很清楚,甚至隐约能看到人影。 她不禁又想起了上午、在金墉城那边的情形。仲明反复摩挲、试用那把火铳的认真细致,恐怕除了绝色美人的身体、他从来没有那么仔细地对待过一件事物。那个少府马钧也有点口吃,听他说话比较难受,但仲明还是与之交谈了许久,详细倾听每一个过程。1 仲明好像经常是这样,事无巨细都就事论事,很少在官吏将士面前讲什么大道理。反倒在女子面前,有时候他还会提起一些道理、感慨两句。 这与郭太后临朝听政、或是汉朝(东汉)太后执政的情况完全不同!毕竟无论多么有见识的妇人,也不可能经常抛头露面到处走;须要先识别、拉拢一些有才干的人,才能维持具体的军政事务。而仲明即便做了皇帝,却仍会亲自去军营、作坊,甚至可能去田间村庄,直接过问诸事,而且做事非常果决。 以前他曾说过,只想与令君玄姬安稳厮守,不太愿意过问世事。如今不知为何、他倒非常勤政,对各种枯燥乏味的事情,亦是不厌其烦、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偏偏他所看重的,并非臣子的恭维吹捧、或者享受顽弄权术的过程。譬如上午在金墉城,马茂等人把仲明比作圣人、也没见仲明多么高兴。 因此令君只得认可玄姬的说法,仲明太过勤快的时候,多半是他内心感受到了某种忧虑;这种时候,他多半还会急于有所作为,以图改变现状!2 良久之后,屏风外面的人影晃动,两个大臣从桌案两侧的椅子上起身了。很快外面就传来了道别的言语。 这时令君才起身,绕过屏风走了出去。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道:“有人在这里,卿没法午睡的。”令君带着一丝浅笑回应道:“无妨。” 夫妇多年、并非每天都有话说,但即便只是简单的一两句交谈,彼此间相处的感觉、也与冷着脸沉默完全不同。 他一副随意的样子,不过寒暄之后、目光仍在令君身上停留了一会。令君走路的姿态挺拔端庄,秀美的脸上、不经意间常有些许冷傲的神情;她同样意识到了,自己稍不注意、可能会表现得不近人情,但秦亮好像挺欣赏她的样子。1 秦亮回过头去,缓缓舒出了一口气,把手指放到了面前的一叠纸上。他明亮锐利的目光、看起来并不放松,却好像有点走神;手放在奏书上,又没有要看的意思。 令君在一侧的椅子上,端正地垂足而坐。她见状却并未劝仲明稍作歇息,只是故意问了一句:“大朝那天,华??????????????????林园的宴会过后,郭太后前来谒见,但很快下大雨了,她便没法离开景阳殿了罢?” 还在走神沉思的秦亮、反应过来,忙回应道:“没有马上走。” 令君看着他的神色,有时候不禁有一种感觉、他是不是忘记已经即位称帝了?这偌大的宫城里,起码一万多个女子、放走了许多也能剩下好几千,几乎都是年轻美貌的女子!因为无论是汉朝、还是魏朝,选秀女最重要的标准就是好看。但秦亮依旧遵守着以前的约定,令君不喜欢、未认可之人,他是不会带回来的,宫城里的人则几乎不碰。这种事别说是皇帝、便是东堂上朝贺的那么多文武百官,家里奴婢成群,估计也没有人会在乎。 片刻后秦亮又沉声说道:“景阳殿后面不是有座山?山的东麓,正有一处天然温泉。”令君恍然,轻轻颔首。秦亮接着说道:“哪天有了兴致,我们也去试试,挺不错的。” 令君下意识想象出了温泉中的场面,她很了解仲明,不仅能让妇人沉迷感官,还会说一些好听的话、制造情绪气氛。令君早已不在意这种事,但还是有点酸溜溜地脱口问道:“陛下是不是又提起、我们给郭太后的许诺了?” 秦亮的眼睛顿时微微睁大了一点,终于问道:“卿怎么知道?” 令君笑了一下,淡然道:“郭太后成了前朝太后,现在最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名分。说什么话她才高兴,陛下怎能不知?” 秦亮看了令君一眼,沉吟片刻道:“郭太后希望有个名分,主要还是不想去冷清的永宁宫居住。那天分别之时,她便主动说了个折中之法,想让我策封她为夫人。” 令君脱口道:“那样我不是对她食言了?” 秦亮道:“许诺本是令君之意、我告诉她了,她对令君原先就有感激。” 令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轻踱了两步:“她若没有大晋的夫人封号,将来的谥号应该也是皇后。郭太后的功劳很大,这样做,怕是太亏待了她。” 办法还有将来追赠,但若到时候已是秦旭执政,恐怕不会愿意那样做。2 另外令君也从父亲那里听说了,贾充的意见是牺牲郭太后、直接送去永宁宫了事!但令君自己便不同意,要是秦亮能对郭太后干出那种事、就不会如此对待别的妇人吗?她实在不愿意相信、秦亮是那种人! 秦亮应该不怕大臣诟病二后,主要还是顾及令君的感受。这时令君又想起了那一件旧事,秦亮刚坐上大将军权臣之位,认为处境有危险,便立刻为令君玄姬想了后路!父亲王公渊起初有过竞争大将军之位的想法,秦亮不仅没计较,反而马上让王公渊开府、出任车骑将军,仅位于大将军之下! 秦亮与寻常人不一样,对她的好、不是宠爱可以描述!横扫天下的皇帝,都可以緊张她的处境、胜过他自己的性命,令君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她也根本不担心、郭太后封后会威胁自己的地位。 令君想到这里、自有办法,当即简单地说了几句:“郭太后若能封后,阿余依旧是嫡女。妾亲手把阿余养大、她也把我当作亲生母亲,妾望她有个好出身。” 秦亮果然露出恍然之色,抬眼仔细看了令君一番,终于开口道:“一旦时机成熟,我便策封郭太后为北宫皇后。仪仗、礼制与皇后同,不过位略在令君之下,诸事仍以令君为主。” 令君轻轻点头道:“郭太后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这样也不会让她寒心了。” 秦亮不禁叹了一口气:“当年娶妻,我竟只识美貌,不知令君如此贤惠。”2 令君微微笑了笑,她情知自己并非因为贤惠、而对秦亮妥协,此事其实本来就是她的主意。除了她与郭太后的关系其实不错,主要还是郭太后的功劳和作用实在太大了! 她至今犹记、扬州起兵时胆战心惊的经历,若非郭太后选择支持扬州军、关键时刻给了大义名分,结果或许便不一样!不久前秦亮受禅那么顺利、当然也有郭太后的原因,可以看出、郭太后根本就是把仲明令君都当自己人了。1 就在这时,宦官庞黑走到了房门口,弯腰道:“陛下,中书令陈安奉召觐见,客曹尚书诸葛诞求见,并带着无官职者诸葛竦。” 秦亮道:“都叫进来罢。” 庞黑揖道:“喏。” 刚才令君起身走动,并未坐回椅子上。这种椅子只能垂足而坐、就像坐在床边上一样的姿势,当着朝廷官员的面,令君总觉得有点不合礼仪。 很快三个人就进来了,一起顿首道:“陛下万寿!”陈安接着又道:“皇后殿下安康。” 诸葛诞二人听到这里,大概才明白,站在桌案边、一身青衣未戴首饰的女子正是皇后!他们便也向令君顿首问候。1 令君从容地站在一侧,但她心里依旧有点緊张,所以揖拜还了一礼。秦亮则端坐在椅子上,招了招手道:“免礼,过来坐下说话。” 虽然皇帝坦然受拜,但是让大臣坐着、也是一种亲近的态度,陈安等人立刻受宠谢恩。 陈安与诸葛诞分别在桌案左右入座,诸葛竦有点不敢坐。秦亮便道:“汝在大晋虽未入仕,但也是公休家的人,坐罢。”诸葛竦这才拱手,欠身坐到椅子上。 秦亮有时的言行十分直接,马上便对陈安道:“这两年蜀地不能出问题,季乐去和平章政事堂的人商量一下,然后发诏书,诏令费承出任益州刺史、加建威将军号。” 陈安毫不犹豫地揖道:“臣奉诏!”1 刚走到北边几筵旁的令君听罢,也能明白秦亮的用意。她没有管过军政人事,毕竟与费淑妃很熟悉。 如今费家女子为大晋皇妃,费承便已是皇亲国戚,加上费家做过蜀汉大将军、在当地名望极大,因此提拔费承,应能起到稳定蜀地的作用。 第七百六十四章 南宫之南 里屋连通着阅门旁边的西厅,房门在屋子的东墙;秦亮等人坐的椅子,便正对着门。 这里的房梁、窗户、陈设多是简洁的直线条,也没有彩色的漆画雕琢;今日房间里不甚明亮,倒更显得环境更为古朴。颜色比较鲜艳的东西,大概就是背后的那道屏风,上面蒙着一层绫布,绣着仙鹤、云朵、莲花。1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令君的容貌。她虽然只穿了一身青色的深衣,没有假发结和华丽的首饰,但那张秀美中带着清纯的脸、稍抹妆容修饰便颜色分明。乌黑的秀发、玉白的肌肤,明眸皓齿,朱唇娇艳,在这古朴的环境中尤为生动。1 秦亮与陈安等人议事的时候,她已跪坐到北侧的几筵间了,秦亮在言谈之间、不时仍会侧目看一眼。阳光并不明媚的天气里,他此时的心境、依旧豁然舒畅。 令君确实太信任他了,才会劝他为郭太后封后;秦亮则提出、封郭太后为北宫皇后,仍在令君之下。因为照样有皇后礼制,郭太后到时候也必定很高兴。 郭太后应该早就明白此事难办,之前她主动建议封为夫人,大概也是反复考虑之后、认为最现实的期望罢。 等到真正诏命郭太后、正大光明用皇后之礼的那天,她在这种关键大事上得到了应验,其欢喜心情可以想象!古人还是在意死后的事,北宫皇后与夫人封号的主要区别,便是谥号。以郭太后有自知之明、担惊受怕谨小慎微过来的人,到时候不知道会对秦亮多好。2 最好的时机,就在灭吴之后! 灭吴武功之下的声势,三家归晋的谶言,神秘之说的加持,秦亮那时的威望必会达到一个巅峰!那时候他做点什么有悖常理的事,便根本不算什么了。宛若江面的浪头很高之时、扔进去一块大石头,激不起什么波澜。 “臣最近听到了消息,臣之弟起岑被追兵所杀,叔父(诸葛融)早前也在军中自裁了。”这时诸葛竦的声音道。 秦亮的心情本来很好,暗地里还在憧憬之中,闻声转头看去,却看到了一张哭丧着的脸!1 人的悲喜着实不相通,秦亮也算很有共情力的人,但对诸葛家的噩耗仍然没多少感觉,甚至对诸葛竦每次都哭丧的样子、已然有点烦。毕竟这世上每天死掉的人那么多,诸葛融非亲非故、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不过想到之前的事,秦亮利用诸葛恪全家的惨事、拿到朝堂上去恐吓百官;于是秦亮又叹息了一声,强作同情的样子:“我也刚听到消息,子敬节哀。” 秦亮也是从隐慈的密奏之中看到的,没太留意、只是有点印象。他对此事并不意外,诸葛家在建业已经失败了、诸葛融那点人马如何搞出太大动静? 果然公休也道:“叔长(诸葛融)在荆州大江南岸,四面皆敌,兵少将寡,准备不足、将士无反抗吴国朝堂之心,实在是没办法。围攻叔长的东吴将领大多在荆州,诸葛融很快便被迫自裁,大晋要救来不及了。晋??????????????????军尚未进入大江争夺水面,忽然要跨江援救,也不太可能办到。” 诸葛竦哀叹道:“只恨孙峻等人,小人得志。吴国朝廷,已尽豺狼奸佞!” 随后诸葛竦便说了一些孙峻干过的坏事。可能马茂在东吴、之前把孙权等气得够呛,诸葛竦认为这种炍徒最遭人恨,遂接着说起了石苞。大概是说石苞接待司马师的时候,只因一个侍女偶然疏忽,石苞认为她不够尊敬客人、便把侍女的手给砍了! 或是诸葛竦说得太具体,秦亮亦不禁有点上火。不过秦亮很快冷静下来,情知这种情绪没用,朝骂夕骂、也骂不死敌人!1 他便主动问起了诸葛竦、东吴的一些情况。除了各个方向的将领,秦亮还询问了一番大江南岸、荆扬二州的大概地貌气候。诸葛竦的描述与马茂差不多,江南的水网密布、湖泊池塘众多,人口聚集的地方多稻田,山地则植被茂盛,总体不利于骑兵运动。 谈论了一会,陈安要去门下省议事。诸葛诞二人也跟着拜辞,又转身向北侧的令君揖礼,三人便离开了里屋。 大概诸葛竦所言、不是什么愉快之事,秦亮先前的好心情也受到了影响,竟莫名感觉有点沉闷。他翻看了一会奏书,干脆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左侧筵席间的令君道:“我们到阅门楼上透透气罢。” 令君“嗯”地轻轻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竹卷,跟着秦亮走出里屋。 两人从阅门西厅中的木梯,走上了阁楼。刚晴了几天,天空便出现了大量云层,太阳时阴时出,压低的云层、完全失去了秋高气爽的气象,看样子可能又要下雨!1 秦亮挂着装饰用的佩剑、以及印绶,在南侧的栏杆后面慢慢踱着步子,转头眺望远处的风景。但无论多宏伟典雅的宫阙,经常看也会失去感觉,除了天气变化的明暗不同、全无变化。 这时令君的声音轻叹道:“看这宫墙环绕、望楼矗立,又有众多甲兵守卫,仿若堡垒、坚不可摧。但真正可保长久者,实为陛下。” 秦亮闻声转身道:“当年董卓若有卿今日之见识,怎会去困守郿坞?”1 令君明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妾哪有什么见识,不过刚才忽然想起来,那天与阿父闲谈之言。” 秦亮笑了一下,站在原地,继续眺望南边的止车门、阊阖门重檐。 令君又轻轻说了一句:“君虽身在宫城,却心怀四海之志,姑最喜看陛下这样的气度姿态。” 秦亮转过头时,果见令君正在看着自己,两人顿时对视了一眼。平日里、常是秦亮欣赏令君做琐事的姿态动作,今日二人在楼上,倒反过来了。他便随口回应了一声:“是吗?” 令君道:“姑应该是最了解陛下的,她提及陛下的一些话,妾也觉得很有道理。” 秦亮想起之前,自己与郭太后私下里说了什么话、令君都能猜到,于是笑道:“我们三人之间,究竟谁最了解谁呢?”2 二人便在此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有时候没有说话、秦亮便只是看着外面的宫阙楼台。不过他对这里的景象,早已熟悉不过。眺望远方,此地之南、应该是荆州江陵方向;而东吴建业是东南方,他要观望司马门那边。 伐吴之事、他已告诉了辛敞荀勖等人,很快一些勋贵大臣也会听说了,估计定会有人劝阻! 秦亮着实有点心急。晋朝以武立国,秦亮受禅之前便经常征伐,这会刚即位不久、大家应该还能习惯他亲自统兵;但若再过几年,大臣们对于天子亲征、恐会愈发难以接受。1 吴国立国数十年、割据半壁,影响非常大,所以这段时期叫作三国。东吴的实力、更要超过蜀国,灭吴的功绩非同小可,足可以号称改变天下形势、名震天下!秦亮已经反复权衡过,灭吴的大功还是不能让给臣子!否则授予兵权的主帅、必定是他的亲信勋贵,本来是皇权的拱卫藩屏,却有了太大的征治资本,秦亮到时候更不好处理。1 况且东吴迟早都必须灭掉。秦亮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起码应该建立起一个大一统王朝!如果大江以南的半壁江山、仍是分裂状态,这王朝也不太像样。既然如此,迟干不如早干! 一旦成功,秦亮想要稳固皇位的诉求、也能立马实现,便无须再继续熬时间、什么事都想维持现状以图稳定过渡。战争手段虽然总有风险,却仍是最直接有效的路径。 “呼……”秦亮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转过身时,正在一起看风景的令君也转过头来。他便恍然道:“对了,我正想告诉卿,我最近有打算、想明年秋冬伐吴。” 令君轻轻点头,说道:“妾听说了。” 秦亮只对郭太后等人、羊徽瑜、辛敞荀勖提起过,估计令君是听羊徽瑜说的。羊徽瑜倒与令君相处得不错,大概还是因为徽瑜受封之前、便得到过令君的认可。 少倾,令君便又问道:“陛下仍要亲自出征?” 此时的东吴,如同蜀汉覆灭时的情况一样,内部的问题还没有完全恶化,应该尚有战力。秦亮没法找个像贾充之类的人、过去挂名,起码要邓艾、陈泰等有过大规模战阵经验的大将挂帅,不然万一战败,情况更糟! 秦亮遂沉声道:“吴国主早已称帝,国力亦非周围那些羌胡、匈奴、鲜卑可比,谁灭吴都会声望暴增。何况王家、令狐家都没人能担当此任,只有王都督(王飞枭)有独当一面之才,可在东关之役时被诸葛恪丁奉所破,还是稍有不足。” 他稍作停顿,拉住令君的纤手接着道,“东吴不像蜀汉,主要的阻碍是连绵千里的大江,我并不急于过江,没什么好担忧的。卿也要相信我的能耐,即便吴军能侥幸挡住晋军,我也不可能在主力会战之中、给他们太大的机会。” 令君握緊秦亮的手掌,抬头看着他应了一声。秦亮又好言道:“吴国已是我朝最后的心腹之患,这场大战过后,我们的处境必将豁然开朗!” 第七百六十五章 恶意 北面势力占据中原、都于汉朝旧都,一直最受天下人关注;如今又兼并蜀汉,形势更胜,吴国人自然非常重视中原发生的事! 秦亮受禅即位,昭告于天下,不出半个月、消息就在建业几乎人尽皆知了。这种事甚至不需要奸细刺探,只要南北还有商业来往,吴国人从附近的荆豫扬地盘上、就能很快听到如此剧変! 太初宫内议事之前,孙家几个宗室先到神龙殿内殿、便也立刻谈起了此大事。 孙峻皱眉时、眉毛眼睛都几乎连在了一起:“魏国占据数州之地,兵多地广,却大權旁落,如同养蛊!曹爽司马懿、王凌秦亮轮番厮杀,现在魏国终于是亡了。”1 他接着分别看向大小虎,感慨道:“汉、魏相继灭亡,唯有大吴维持至今,正因大权从未沦落外人之手!” 小虎的话比较少,但孙峻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一些。他的眼神里隐约藏着阴狠之气、又带着一股精光,从小虎身上扫过时,仿佛能穿透她宽松的生麻衣襟!刹那间就让小虎感觉极不舒服。 不过小虎倒不用担心姐姐介意,姐姐与孙峻之间虽有歼情、但主要还是相互联手的关系;如今全公主需要孙峻、这个专权的辅政大臣为盟,孙峻也希望全公主在宫中为援,各取所需,恐怕也没多深的情意。 只是孙峻这么看小虎的眼神,仍可能引起全公主的不悦!全公主在乎的不是孙峻,而是什么都要争强好胜,容易嫉恨小虎的姿色、更招男子喜爱。姐妹二人不仅长相完全不同,性情也大相径庭!姐姐全公主正是那种强势、喜欢表现、不甘寂寞的性子,胆子还很大。 果然还是大虎全公主接了孙峻的话:“并且养出的尽是凶狠之辈。数年之间,穿过数百里秦川天狱,孤军深入漂流西汉水险滩,此必狠人!所以当年曹孟德篡汉历经了两代,秦仲明却敢忽然逼魏帝禅位!” 这时小虎难得地瞥了孙峻一眼,心说:看来三个国家都是一样,越到后面,便越是凶狠的人才能夺得大权。吴国这边,敢以矫诏、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还不凶狠?何况直接当殿謀杀诸葛恪,弄得神龙殿上满地都是血! 三人谈论、感叹了一番洛阳大事,便又沉默了片刻,这时全公主与孙峻对视了一眼,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但孙峻依旧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全公主才面带笑容地主动说道:“对了,我们选来选去,总算给妹妹挑了个不错的人。” 小虎情知全公主所指何事。毕竟要相处多年的人、平常每天都要见面,刚刚还沉默寡言的小虎,顿时也有点好奇起来。 况且姐姐之前说过,要给她重新找个年轻英俊之人,小虎此时不禁还有些许期待。虽然对于先夫朱据之死、小虎到现在还心怀悲愤,但先夫的亲儿子、侄子朱异都投靠了仇人孙峻一當,小虎也只能认清现实,情知无法再追究。1 小??????????????????虎遂不敢提、为先夫朱据守丧之事,开口只道:“国丧还没过,以后再说罢。” 她嘴上这么说,但至少开口说话了,而不像刚才三人谈论时、几乎不予置评。 微妙的变化、自然也没逃过全公主的眼睛,全公主依旧保持着笑意道:“吾妹不像我这么直率,她想要什么、嘴上却不会说出来。” 孙峻陪笑着点头。全公主忽然说道:“还记得汝二姐(刘公主)嫁过之人吗?” 小虎听到这里,心下立刻凉了半截! 二姐很早便已去世,只比大姐孙鲁班小几个月,如果还在世、现在也四十多了。二姐嫁的人叫刘纂,因为东吴这边更喜欢年纪小的女孩,当初的刘纂就比二姐大不少;于是稍微算一下,此时刘纂差不多已五六十岁了! “嗯,记得。”小虎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全公主道:“刘将军身居高位,乃大吴车骑将军,国之肱骨,书法更是可与中原那边的钟繇齐名!可谓文武双全,气度不凡,相当不错的人。” 说到这里,全公主掩嘴“嗤”地笑了一声,高兴道:“刘纂发妻便是公主,如今再次尚公主,必能成为一桩美谈!” 从姐姐的那一声笑里,小虎忽然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无论姐姐把刘纂说得多么好,那也是六旬老头了!小虎虽然年纪也不小,可她只是三十出头,差距实在太大。全公主之前便曾直白地劝过、叫小虎不要太沉溺于丧夫之痛,以后再给她找个年轻的;因此全公主当然能意识到年龄的问题,她就是故意的!1 夫妇又不是交友,哪能只看官职才能?小虎堂堂公主,当然也不期望靠嫁人获取荣华富贵,那为何非要给她选一个人、年长近三十岁? 小虎比潘皇后有城府得多,但可能因为心里的落差实在太大、也太突然,她一时没控制住,便把心情表露到了脸上。 孙峻见状,竟也似乎改变了想法,主动附和全公主道:“嘉禾年间,庐陵人李桓等起兵叛乱,刘将军平叛十分得力。对于能拱卫孙家基业的重臣、皇室厚恩相待,确实令人称道。”1 他对小虎有什么心思、她一清二楚!所以就在刚才,孙峻才不愿意主动说小虎改嫁之事。然而转瞬之间,孙峻便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难道是希望于小虎嫁个老头慾求不满,他便有机可乘? 小虎不禁愤恨地想,汝以为谁都像大虎一样、缺了汉子就活不了?其实小虎也一直无法理解,全公主作为堂姑、让自家子侄辈的人進入作何感想,不会觉得罪恶和反感吗?或许二人都是那种胆大妄为之人,对于世俗禁忌的恶事、反而会觉得很憿动?不管怎样,小虎与全公主不一样,就算朱丞相没去世的时候,她也是个比较淡泊的人,更不愿做那种难以理喻之事!4 于是小虎没有抗议、更无法反抗,便恢复了淡然之色,只是说道:“待我为父皇丧服过后。” 全公主又好言劝道:“我们吴国不像中原习俗,到今年底、等一年国丧就可以了。”1 大帝有不少妃嫔都生过孩子、而两姐妹还都是步夫人所生,但小虎也不知道为什么、姐妹二人的关系竟变成了这样!不仅发生了各种恩怨仇恨之事,彼此的感情也变得十分恶劣,大姐似乎纯粹只是厌恶小虎。 不过终究是同母姐妹,表面上两人都没有撕破脸!孙峻那么凶狠的人,明显对小虎垂涎三尺,却暂时没有强迫她;除了顾及小虎的公主身份,大概也多少看了大虎的面子,并不想与大虎多生间隙!毕竟全公主除了能在宫廷施加影响、背后还有全氏等大族,这与小虎在朱家的地位完全不同。 于是小虎亦未恶言相向,依旧好声好气地说道:“父皇只封了一个皇后,却不一定会为父皇守节。我们是父皇亲生子女,还是应该服丧满期。” 大虎终于点头道:“多服一年,到明年底罢。”她接着又对孙峻道,“妹妹是我们孙家人,还是很识大体。”5 三个各怀鬼胎的人,却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小虎心中苦闷,一时间竟又有一种荒唐如梦般之感,简直想大笑几声、嘲笑这世道!1 孙峻的声音也道:“将军吕据是辅政大臣之一,吕据之父吕范与刘纂为至交。恩宠刘纂、使其心向皇室,对我们大有裨益。” 不知道孙峻是不是故意的,非要提吕据之父吕范,只是为了暗示刘纂是父辈之人吗?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走进内殿,弯腰道:“禀孙将军、二位殿下,大臣们已到大殿了。” 孙峻转头看了一下全公主,说道:“今日总共几个人,便让诸公到内殿来议事罢,也好请陛下到场。” 全公主点了点头,孙峻便转头对宦官道:“让大臣们来内殿,恭请陛下。” 宦官拜道:“喏!” 小虎反应过来,忙道:“我对朝政不感兴趣,先回避了。”她可不像潘皇后那般没心没肺、以为能做皇太后之时竟很期待! 全公主孙峻等人、对小虎有防备心,并不止是因为阴谋矫诏杀了朱丞相。还有别的事,比如莿杀潘皇后失败,小虎究竟是巧合撞破、还是处心积虑?当初关键之时、小虎是否曾有报復之心? 但如今朝内大局已定,小虎根本没有实力与他们博弈,唯有示弱,不与重要大臣来往、不参与任何朝政;这样至少还可能活命! 这时全公主又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刘纂也来了,妹怕是因为不好意思相见。” 孙峻的声音道:“三公主的性情要清高一些。” 小虎没再吭声,她从筵席上起身时、便听到了后侧门传来了说话声,皇帝孙亮等人好像已经到了门外。小虎又看了一眼内殿正门,当即向旁边如耳房一样的屋子走去,暂时先找地方避一下。 第七百六十六章 清秋似春 如同孙峻所言,车骑将军刘纂也到了内殿议事。 刘纂虽被人称作刘将军,但颇有儒气。这也很正常,此时文武不分家、各国常有军事压力,只要是身居高位者,叫一声将军、八成错不了。 将军面容清癯,腰不弯背不驼,满是皱纹淡斑的脸和皮肤、加上比较瘦,几乎让人感受不到有肉,就像一副架子。架子支撑着他的谈吐气质、书法名气,以及名望光环、地位尊荣。就像一件包浆的古董,它价值不菲,唯独没有生机。3 因为给小虎指定的“一桩美事”与刘纂有关,此时小虎也在悄悄观察。相比之下,小虎这个年纪却仍充满着生命活力,鼓囊囊的衣襟、侧面的皱褶,线条立体而生动,轻易就能让人想到美好的记忆,仿佛年幼时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温暖安心满足。肌体的线条勾勒着女性特有的自然美妙,肌肤依旧光洁白皙,宛如生命之花、娇美而脆弱,却至少在此时如昙花般明媚。5 窗外飘飞着濛濛细雨,秋雨带来了凉意,但在此屋之中,小虎那雪白透着红潤的颜色、却好似春天的桃花,让秋意也少了几分凋零肃杀。1 内殿中除了车骑将军刘纂、大司马吕岱等老臣,便是剩下的三个辅政大臣。当然还有全公主,陪着皇帝孙亮跪坐在上位。不到十岁的孙亮端坐一会,便会忍不住乱动,他姐姐全公主则会好言提醒。 刘纂好像听到了旁边屋子里的动静、刚才隐约还有浅红色的衣裙闪过,他估计猜出里面的人是小虎了。毕竟能被允许旁听御前议事的妇人、总共没几个。 不过刘纂没有多问,继续淡定地说着自己的见解:“晋军若趁我国丧期用兵,反倒显得不够正大光明。因此今年秋冬平静无事,不保明年也能安宁,朝廷各督定不可掉以轻心。” 几个人纷纷点头,有人附和着“将军言之有理”。 另外两个辅政大臣滕胤、吕据都避免提到诸葛恪,只有年迈的吕岱毫不避讳地说道:“诸葛恪于年春、便在大江中发现了许多木屑。东西都飘到下游来了,敌军定然在大量造船,那么多战船总有用处。” 实际上孙峻也吃不准晋国的动向。按理秦亮刚受禅称帝,不该急于对外用兵,但秦亮那种凶狠的疯子一向不循常理,会怎么做、还真的说不好! 况且孙峻虽然心黑手辣、屠戮诸葛恪全族,但私下里孙峻对诸葛恪、并没有鄙视或厌恨之心,甚至以前两人的私交还不错。诸葛恪在羡溪大战中落败,却也曾在平定山越、东关之战等大战中颇有建树。此人好大喜功不拘小节,不过在军国全局上的见识、孙峻也是认可的! 然而事到如今,孙峻不能再当众肯定诸葛恪,更不能在明面上对晋军示弱,谨防吴国国内这帮人里、出现投降的言论!在这一点上,孙峻着实认同司马师??????????????????的建议,司马师就说过汉国的谯周那些人、其心可诛! 于是孙峻终于开口道:“诸葛恪就是中计了!兴许蜀地真的在建造战船,但刨下来的木屑可以做烧柴,不是一定要往江里扔。他们那么做,便是想恐吓诸葛恪,逼迫诸葛恪议和、并做出投敌之事。” 见众人没有反驳,孙峻接着道:“车骑将军所言不差,我们正应准备厉兵秣马、不可掉以轻心。但也绝不能畏敌如虎,像诸葛恪一般心怀投降之志!” 吕据当即慷慨表态道:“吾等做了数十年吴臣,岂愿屈膝投降于篡位之人?”3 孙峻投去了赞赏的眼神,他回顾左右,随即又缓下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北面不管是魏、还是晋,不过都是同一批人。过了这么多年,中原那些人、与我们早已不是一路人,一旦吴国这个朝廷不复存在,大家都没有好下场的。” 刚刚还慷慨陈词的吕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其他人也好似在想象、若是做了晋臣究竟是什么下场?1 孙峻还是能洞察人心的,见状并未强迫要求什么,反而语气更加轻缓、仿佛是好友聚会时的交谈,循序善誘地说道:“诸位可想想,那些粮食满仓的大族、富甲州郡的商贾,当年为何要自己出粮出钱出人支持朝廷、只为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大司马吕岱见的事多,随口提了几个名字,倒是证实了孙峻的说辞。 孙峻继续说道:“起初那些大族大贾有地有粮有人,庄园上还修了邬堡。我孙家开创基业之时、不仅难以打下来,实际也没有去劫掠他们,多是大伙主动来投。如此一来,大家便是自己人,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着来,朝廷便是我们本身,那还需要担心什么;担忧汝婿在中书省做官,会忽然写一份诏令、把家中庄园附农夺走吗?但若晋军打进了武昌、建业,汝等还能左右晋国朝廷怎么做?”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和气势,虽然不是在呐喊,却也仿佛振聋发聩:“到那时都得跪着乞活!今年晋国君臣为了彰显宽容仁德、或是暂不缺粮不缺地,大家便能好过一年,明年却又嫌汝的贺表不够恭顺,还有好果子给汝吃?!” 他的神态语气影响了大伙的情绪,此时所有人都怔怔看着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说不出一句话。连皇帝孙亮也被震住了,孙亮可能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能感受到孙峻的语气。3 不过孙峻此时自己也发觉了言辞的漏洞,比如汉国覆灭之后,听说前大将军之女费氏、竟受封了淑妃,与夫人一个级别!费家、罗家等不少汉国旧臣都得到了信任重用,已出任蜀地实權官位! 于是孙峻又好言相劝道:“汉国情形还不一样,因有吴国尚存,洛阳须得做给吴国人看、谨防我国军民不顾性命拼死作战,所以不敢做得太过分。再说汉国是刘氏宗室的国家,洛阳还有许多人祖上做过汉臣,多少有些香火之情。而对我们吴国人,洛阳上流家族根本不会认为晋朝有我们的份。” 又是吕据点头道:“或许到那个田地、仍有一两个家会被拉拢,但大多人始终还是外人,事情多半落不到自己头上。倵卫将军乃吴国宗室,一番话必是发自肺腑。” 当时孙峻手刃大将诸葛恪、杀得满地都是血,吕据是在场亲眼所见的,估计多少被震慑了。 周围的几个朝廷重臣,也没有质疑孙峻的说法,毕竟勠力抗敌的言论、总是对的!否则敌军还没打过来、只是隐约有一些威胁,朝廷中枢就想投降的话;那便不用抵抗了,吴国哪能维持到现在? 诸重臣既已达成一些共识,全公主便带着宫女近侍、簇拥着皇帝离席。大伙随即向上位稽首道:“恭送陛下。” 待皇帝出了后侧的门,大家又相互揖礼道别,离开内殿。孙峻送众人出门便止步了,他没有急着离开,因为两个堂姑还在这里。外面已下起了毛毛细雨,孙峻吩咐宫女去取伞,大臣们纷纷抬头看天、客气地婉拒了一番,都冒雨往南走去。 孙峻转身回来时,果然见小虎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了,全公主亦已返回内殿。全公主的情绪仍有点憿动,一脸赞许地说道:“子远刚才的话,说得真好!赤壁之战时,国中就有许多人主降,形势几乎一发不可收拾,子远这一番话下来,应能让各家士族清醒一些了。”2 全公主确实是个比较热情的人,相比之下小虎就冷淡了许多。看着小虎那神似步夫人的美貌、垇凸有致的身段、如雪般的肌肤,要是与全公主的性情换一下就好了!1 不过孙峻的暗自感叹、乃因一时不好上手之故,其实小虎这样性子反倒更吸引他。他就是这个嗜好,只有不情愿、对他拒之千里的妇人,他才最感兴趣!除了妇人挣扎的眼泪很美,主要也是因为、那种时候他还能真切地感受到權势与力量,仿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那么直观那么美妙、叫人沉迷。宛若手里的“大泉当五千”,只有买到好东西的时候、才能让人觉得那玩意确实是钱。 孙峻收起片刻的心思,昂头虚着眼睛说道:“难免有人心存侥幸,但我是孙家人、大吴宗室,没有舍弃本族基业的道理。并且我并非近宗,在敌国那边也没有被厚待的理由。我对吴国朝廷的忠心,实非寻常人可比。” 全公主再次欣慰地点了点头。不过孙峻用推心置腹的口气说这番话,还是想说给小虎听,江山可是她们家的。因为在小虎面前有表现的心情,孙峻说话也更有兴致了。 甚至先前在大臣们面前言说之时、孙峻也相当有憿情!男女之间那点微妙的心思,远不如朝廷大事重要,却又奇妙地影响着人,孙峻这样手握大权的权臣,亦不能免俗。 第七百六十七章 无害之人 姐妹二人之中、显然大虎与孙峻的关系更加亲密,小虎便先道别走出了殿门。 门外烟雨朦胧,阴雨天气的天空灰白、不是十分明亮,但也比房屋里更亮。小虎穿的生麻粗布本不透光,但她走到门口时、光线明暗差别太大,全公主一回头看小虎的后背,便忽然隐约看到了她的身体黑影。那麻布下面弯曲的轮廓分外优美,连妇人看了也觉得漂亮。同父同母的姐妹,没想到生得差别那么大! 待妹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大虎转头对孙峻低声道:「大臣进来之前,她那句对朝政不感兴趣、欲先回避,子远不觉得很刻意吗?」 孙峻不置可否,因为小虎性情寡淡、以前好像就不怎么关心朝政;不过全公主说得也没有错,小虎那句话好像是故意说的。 他其实认为,如果小虎的性子与全公主一样,无论是在大帝面前争宠还是弄权、可能优势会更大! 大帝非常喜欢步夫人,也就更容易宠爱这个神似步练师的女儿。但也挡不住长女全公主平素的热情亲近、无微不至的孝顺关心;小虎却要随性很多,是她的清高傲慢、让她陷入了此时的不利局面。 全公主又沉声说道:「汝不太了解吾妹,她其实是个很有城府的人。最近两年发生的事,她心里必定怨恨极深!」 孙峻听到这里,立刻转头与全公主对视了一眼,接着皱眉寻思了片刻。 小虎常被叫做朱公主,便是因为小虎嫁的是朱丞相。但如今朱丞相的次子、娶了孙峻之妹;侄子朱异因为憎恨诸葛恪,也主动与孙峻交好了……便是羡溪之役的事,诸葛恪战败回到建业,便诋毁朱异,把罪责甩到朱异身上,说朱异对大帝的方略不满,故意在南路按兵不动、以至吴军大败!因此孙峻杀死诸葛恪、并说诸葛恪勾结魏国之罪,朱异简直是拍手称快! 何况朱家那些子侄又不是小虎所生,小虎就算心怀不满,也利用不了朱家势力。小虎只有一个独生女,即是朱氏、大帝在世时许配给了孙休;孙休只是个藩王,根本无力与太初宫的人抗衡。 另外小虎还有一个势力可以结盟,便是母族那边的步协步阐,根基在西陵、继承了丞相步骘的部曲和势力,在朝中颇有分量。然而小虎的母亲是步家人,全公主也是步夫人所生;他们两姐妹的矛盾,步家也无话可说! 虽然孙峻认为小虎没什么威胁,但想到这里,便径直点头、沉声附和堂姑道:「殿下言之有理。」 就在这时,带大臣们出神龙殿的几个宫女回来复命了,孙峻也要出宫。全公主遂道:「汝先回去,我要去见皇后。」 孙峻了然,刚封为皇后的人、正是全氏,他便与全公主道别,自己先走了。 难怪大臣们婉拒了取伞,外面的雨非常细,步行一段路连头发衣服也打不湿,只是会让身上有点濕润的感觉。刚走到头无遮拦的地方,孙峻还觉得有点烦人,但很快他埋头胡乱想着事,便几乎把下着细雨的事给忘了。 此时他渐渐地倒有点盼望起来、全公主究竟要怎么对付小虎,哪怕他心里认定小虎无害!在全公主出手之前,他应能以此为威胁,让小虎不得不屈服。權势真是好东西,在此之前孙峻都不敢这么去想、连公主殿下也可以胁迫。就是这种憿动人心的感觉!他对于威逼利誘得到的妇人、才觉得尤其興奋。想想小虎到时候哀怨又忧惧的眼神,孙峻脚下的步伐也轻快了几分! 走路加快,没一会他就走出了神龙殿宫院,上了自己的马车、离开太初宫回府。 除掉诸葛恪之后,孙峻在国内的權势还是能维持的。皇帝孙亮是大帝在世之时、亲自册封的皇太子,皇后全氏又是全家女郎,年级还小、什么都愿意听她全公主的,大义名分在孙峻这边!而前阵子孙峻又巧妙地、同 时拉拢了曾经支持鲁王以及孙和的人;围攻诸葛融的几家,亦已用行动证明了站在孙峻这边。 另外孙峻的宗室身份、大帝诏命的辅政大臣,正如他在大虎小虎面前所言、对于吴国的忠诚非寻常人可比!所以像陆家等为吴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家族,也能接受孙峻在建业掌权。 不过真正的隐忧,还是在北方的晋朝!大帝去世后,诸葛恪也持同样的看法;不过诸葛恪太过忽视内部的危险,孙峻则比他想得更加周全。 孙峻寻思了一阵,马车与大队侍卫随从已经陆续进了府邸,他却忽然挑开车帘,说道:「出城,去大江东岸。」 随从立刻抱拳道:「喏!」 这时孙峻发现、司马师竟也在府门内、刚走出一间房门正向马车这边揖礼。旁边却没见到石苞,或许司马师今日是自行前来拜见? 孙峻想了想,便又对随从道:「把司马子元也带上。」 当年司马家在魏国的權势、甚至不是诸葛恪在吴国的地位可比,这也是司马家即便失败了,司马师不管在汉国、还是到了吴国都能见到***的原因。这种事就像古器,在当时值钱的东西,重新从土里挖出来才值钱;以前是秦汉凡品、即便经过了数百年,同样价值有限。 一众人马在倵卫将军府未作停留,又调头往西城方向而去。从建业城(玄武湖南)前往大江,因有秦淮河入江口的阻隔,人们几乎只能往西北走、从石头城附近过去,否则就要渡秦淮河了。 同样的道路,当初诸葛恪在江边打捞上游木屑的时候、大概就在同一处江畔!孙峻下了马车,步行到大江东岸时,一时间竟莫名有些感慨。 很快有人带上渔网,用竹竿撑着竹筏离开了江边。孙峻观望时,司马师也远远地揖拜道:「仆拜见孙将军。」孙峻转头看了一眼,颔首示意。司马师便收起揖礼,缓缓朝这边走了过来。 孙峻挎着佩剑在江边来回踱来踱去。倒是长脸高个的司马师立在旁边、像根木杆似的,显得很镇静,孙峻没问他话、他也没有多言。 偶尔之间,孙峻会瞥一眼司马师。几乎面无表情的长脸,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司马师的想法、同样瞒不过孙峻! 之前司马师的女干细在洛阳遭遇搜捕、据说是因司马师想莿杀秦亮事败,因此还激怒了诸葛恪;不过他想报仇的心思、大概也是他最大的愿望了,孙峻猜也能猜到。另外诸葛竦应该跑去了洛阳,司马师多半也会担心,孙峻想出卖他、以此交换诸葛竦! 于是孙峻忽然说了一句:「呵!他以为自己是伍子胥呢?」 司马师这才开口道:「便是诸葛诞、也影响不了洛阳决策。诸葛诞曾与司马家联姻,并在扬州做刺史时背弃了王家;如今还能在朝为官,无非是因为王广续弦娶了诸葛诞之女。」 就在这时,竹筏上的侍卫挥手道:「捞到了,捞到了!」随即撑着长竹竿返回了江岸,将一些木块送到了孙峻跟前。 其中明显有刨出来的薄木块、确实是木匠留下之物,在水边用木头做东西,多半就是造船。而且上游离这边何止千里,必然有大量木屑抛入大江、才能顺流到建业附近! 孙峻把木屑递给司马师看,问道:「子元以为,晋国皇帝近年便会伐吴?」 刚才还面无表情的司马师,眼睛里终于露出了深深的恨意,大概是晋国皇帝的叫法、刺痛了他! 而且孙峻也听说了,司马师之妻羊氏、前妻吴氏都被秦亮封为了妃嫔!因为封的名分很高,市井皆知、吴国人也听到了那些事。不过孙峻在这一点上倒是挺佩服秦亮,还敢把那些妇人留在身边!而孙峻就没那么胆大,他尝过诸葛恪家的妇人便都除掉了。 这时司马师好像终于冷静了下来 ,说道:「若非秦亮当政,北面定不会急于伐吴。但秦亮此人不同,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哼!」孙峻发出一个声音回应。他的看法其实和司马师差不多,但是司马师只想着自家的仇恨、在谈大事之时也试图引导孙峻的判断,这让孙峻心里有些不悦! 司马师大概敏锐地看出了孙峻的感受、遂未继续多言,这让孙峻稍有意外。刚才的刹那间,他还以为司马师会继续劝说,只要莿杀秦亮成功,多半就能让洛阳无暇伐吴!然而相隔千里、这种事谈何容易,失败了反倒会进一步激怒秦亮,而秦亮现在可是晋国皇帝!. 孙峻便也停止了谈论,又抬头久久眺望着江面。有时候建业这边、秋季也有暴雨大风,不过此时依旧风平浪静,只有水浪缓慢冲上岸边的「哗、哗」声音。 阴雨之间,雾沉沉的大江一望无际,连对岸的风物也看不清了。如此宽广的大江、宁静的江北景象,莫名让人有一种安心的错觉,几乎难以想象、将会忽然出现什么惊涛骇浪! .. 第七百六十八章 平吴策 北方的秋季几乎没有绵绵细雨。不过洛阳最近吹北风了,炎热的天气正在迅速消退。 七月间,秦亮先是下诏,追赠已经去世的青徐都督胡质为司徒。主要还是考虑扬州起兵勤王时、胡质并未从东路夹击勤王军,而是在司马家的催促下仍选择按兵不动;另外胡质是寿春人士,在青徐做官时、与镇守扬州的王家关系不错。 接着朝廷又进行了稍许人事调整,把出任青徐都督不久的胡遵、调去了关中做雍凉都督;再把邓艾调去徐州,出任青徐都督。1 雍凉暂时平静无事,来自蜀汉国的长期威胁已经解除、西面军事压力骤减,正适合胡遵镇守。 秦亮与胡遵没什么来往,但胡遵之子胡奋早已投奔了秦亮、并肩作战履立战功。胡家的前程无虞,胡遵自然是可靠的。况且胡遵在东关之役中的表现实在不太行,完全不是诸葛恪丁奉的对手!这种军事才能一般、立場可靠的大将,正适合此时的长安。1 相反邓艾是最能打的大将之一、而且识路,不能让他继续虚耗在西线。邓艾不过只是喜欢抢功而已,但他要是真能抢到大功、在徐州直接渡江拿下建业,那秦亮必定还很佩服!可惜那不太可能,吴国的兵力远超蜀汉,建业又是重兵防守的都城,邓艾就算能摸到建业,军力悬殊太大、打不赢也没用。 没几天秦亮便带着羊徽瑜、前去永和里祭祀,主要是为了见羊祜一面。羊徽瑜之母去年才离世、秦亮去一趟羊家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秦亮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太容易受人关注,随后他还得去王家、费家,免得有厚此薄彼之嫌。2 此行依旧没有皇帝仪仗,秦亮还是嫌折腾,除非出去祭天、检阅等活动,他都没有大张旗鼓,如此还能节省钱粮。大伙带上了冬瓜、豇豆等物产,以及猪羊肉食,轻车简行便去了永和里。 随从之中除了宣德将军饶大山,还有文钦的儿子文俶。实岁不到十五的阿鸯还没成年,不过秦亮还是在饶大山麾下、早早给他安排了个骑督的官职。文钦是谯县人、身份有点问题,但他儿子从小就叫秦亮为叔父,刚出仕领的便是晋朝俸禄,将来应该更可靠一些。同时文钦知道儿子这么小已在皇帝身边,心里也更有底。5 羊家宅邸大门敞开,不过秦亮等人被奴仆们请入庭院之后、才见两个披麻戴孝的人迎接上来。除了羊叔子,旁边的妇人应该是夏侯氏。 夫妇二人立刻俯拜顿首,叔子道:“臣不知陛下、夫人幸寒舍,有失远迎,礼数不周。” 秦亮立刻上前扶起叔子,说道:“时至秋季,我们只是回来祭献一些当季果蔬。叔子等还在丧期,便不用兴师动众了。”徽瑜则去扶旁边的夏侯氏,夏侯氏的神情似乎有点复杂、悄悄打量了秦亮一眼。2 于是一行人带着东西,先去了灵堂。摆上祭品,秦亮只是上香??????????????????揖礼,徽瑜却跪到草席上、很快哽咽出声了。 秦亮好言劝了一句,夏侯氏则跪坐到旁边的草席上、扶住徽瑜的胳膊轻声安慰。叔子没有管她们,拱手对秦亮道:“请陛下移步别屋。” 二人遂离开灵堂,到了不远处的一间上房。饶大山文俶等人止步,只在台基上踱步闲逛。 秦亮跪坐到房间北面,这时羊祜便跪伏于下方,煞有其事地慢慢行了稽首再拜之礼:“巨平县侯臣祜拜见陛下,陛下万寿!”羊祜先是以额及手、再用头磕地,然后重复一次,中间并有停顿,礼仪比较繁琐。 但秦亮没有阻拦他,等到礼成、秦亮才抬起手臂道:“自家人不必多礼,叔子快请起来说话。”待羊祜起身,秦亮见木案旁边还有席子,便挥手指着一侧、招呼他过来入座。 很早之前、羊祜就曾谈论过伐吴的策略,因此秦亮暂且没有过多寒暄,先问起了羊祜对正事的看法:“我准备明年秋冬伐吴,叔子以为如何?” 原以为很多人都可能会劝阻,不料羊祜却直接拜道:“陛下英明!”他大概也发觉了、秦亮面有些许诧异,便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图纸放在木案上展开,接着说道:“臣以为,当此之时、伐吴越早越好。不过今年祥瑞频现、诸臣劝进,陛下正在受禅即位,已是来不及部署;故此明年是最好的时机。” 秦亮闻言,故作淡然道:“我朝兼有蜀汉,国力更胜,大可以从容伐吴,不必趁其国丧。” 羊祜估计也不在乎吴国是否国丧,反正又不是晋朝的国丧。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陛下所言极是。”1 秦亮把手指放到了木案上的地图上,埋头细瞧,偶然间不禁又侧目看了一下羊祜。羊祜因服丧而赋闲在家,看来并没有整天闲着! 不久前朝廷把邓艾调换到东线、估计羊祜也听说了,毕竟羊耽辛敞等都是朝廷重臣,几乎什么都知道。而且羊祜做过大将军长史、认识秦亮身边的不少人。 羊祜指着图上道:“大江南岸的情形与中原不同,其有山水阻隔,屯田地区互不相连。从江陵至长沙;武昌夏口;豫章柴桑(九江);下游建业周围,一共至少有四大区域,臣已用红颜料在图上勾画。因东吴控制大江水面,以大江水路相连,便可来回沟通驰援。” 他话锋一转,“但吴国各地以私兵部曲为守,进取不足、先于自保。我军若以优势兵力,分别进击威胁此四处地方,敌军诸将必各自为战、无法统筹。彼时我朝则可以抓住战机,局部形成以众击寡之势,一举突破,大势可成!” 今日羊祜提出的方略、与几年前大抵一致,可见他对东吴的关注研究,并非一朝一夕。想来也是这样,当年西线郭淮还活着,又有陈泰邓艾等人在那边耕耘,羊祜想要有所建树、东线反而更有机会。 秦亮的目光扫过荆州方向,又问道:“从何处突破?” 羊祜毫不犹豫地指着江陵:“荆州离建业最远,吴军增援都是逆流而上。孙仲谋薨,权臣孙峻等人更易猜忌此地吴将,守军可能只有三万人左右;且老将朱然去世之后,至今没有大将能统领荆州诸部。因此臣刚才言称,伐吴之事越早越好,明年正是良机!” 秦亮拖长声音“嗯……”了一声,不过依旧忍不住点了一下头,实在是因为羊祜的看法、正好合乎他的诉求。 羊祜舒出一口气道:“臣从亲友口中闻知、诸葛竦所言,其父诸葛恪正要推举陆抗、前去都督荆州诸军,但诸葛恪忽然被孙峻杀了,可谓天助。” 果不出其然,羊祜对很多事都不关心,但有关吴国的事、他会留意打听,连诸葛竦的消息也有所耳闻! 秦亮随口道:“陆抗确是一代名将。”羊祜又立刻赞同道:“其父乃名将陆逊,另外从正始间江陵之役(魏王凌统兵)观之,其增援路线、出击方向都极为有见识。魏将韩观虽老迈,却是防守军寨营垒、且倍于陆抗部,竟被大破之,实令人惊叹。” 想到羊祜举荐的王濬,秦亮觉得他是识人的。不过对于陆抗、倒不需要羊祜提醒,秦亮本来就知道这个名人。1 羊祜接着说道:“诸葛恪虽好大喜功,却有大战经验,并有容人之度、识得良将,丁奉、陆抗皆受诸葛恪器重。孙峻杀诸葛恪,使推举陆抗都督西线之事未成,我军正应趁此情况、早日出兵!东西全线伐吴之时,可以王士治东出西陵、杜元凯进逼江陵,两面突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秦亮忽然道:“我欲亲征江陵,以保成功。” 羊祜顿时微微一怔,不禁沉默了一会,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缓下语气道:“今大举调兵,极易叫东吴发觉,吴国部署仍有可能变化。江陵城坚,如若无法及时攻破,便不利陛下之威名。但伐吴大事、即便一次未成,我朝尚可再次用兵。” 叔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年王彦云十万大军攻打江陵,重型投石机什么都有,仍然几个月都没打下来!只要打不下江陵,那只能退兵了……从襄阳附近到江陵那边,中间数百里无人区,没有江陵就没有立足点,粮道太远无法久持。 但秦亮想好的事、不太愿意轻易改变。何况他依旧认为,此役的胜算比较大,江陵再险、毕竟在平原上,能险过剑阁关吗? 他本想说一句、会慎重考虑叔子的建议,如此了事;不过他看了一眼叔子,想到受禅即位之前、叔子曾为他谋划人事部署,遂改口道:“伐吴我已决定亲征,但若诸将拿不下江陵、而影响全局,同样对我的声望不利。既然如此,不如亲自去打江陵,可能还多几分胜算。”7 君臣二人对视了一眼,羊祜垂目沉思稍许,终于缓缓颔首。 第七百六十九章 千里江陵 门外树梢间“哗哗”的风声中,夹杂着隐约的说话声。秦亮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又转头瞧着羊祜那饱满光滑的额头。 羊叔子究竟服丧了多久、谁也记不清,反正死了哥之后又死娘,中间不说无缝连接,也没有间隔太久。羊祜吃素几年、气色居然不错,有一种注重养生的道家士人面貌,但羊祜应该是尊崇儒家之人。2 谈完正事,秦亮离席之前又说道:“叔子丧期、应该要到明年冬,伐吴大事赶不上,着实有些可惜,可愿夺情?” 羊祜之母什么时候去世的,秦亮倒是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封羊徽瑜为晋王夫人时、算过日期。但羊祜对于守礼似乎十分执着,秦亮没报多大的希望。 果然羊祜开口道:“臣之谋划,已尽奏于陛下。陛下通晓兵法、英武善战,麾下有大将文臣辅佐,不必臣再身旁查漏补缺也。” 秦亮不愿勉强,想了想便道:“到了明年,诸事不能保密、朝臣尽知之时,卿再上一份奏书,便把今日所言之事落到纸上,送到殿中。”2 他说罢从筵席上爬了起来,侧目看了一眼木案上展开的地图,也不问羊祜、径直弯腰卷起来拿走。 羊祜也随之起身,拱手道:“陛下何故要臣另行上书?” 秦亮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这还不简单,免得世人误以为、你们羊家是靠裙带關系。他却没有说得太直白,只道:“叔子这平吴策很有见识,到时让诸臣也看看。” 君臣二人走出上房,徽瑜亦已出了灵堂、正在台基上,她的眼睛还有点红红的。因为她的叔父叔母,知道陛下来了羊家、已到了家中,徽瑜自然要出来迎接。 羊耽夫妇见到秦亮阔步走出房门,立刻转身要跪,说道:“臣(妾)拜见陛下。” 秦亮跨步扶住鬓发花白的羊耽,坦然道:“既来羊家,不在朝中,尔等以亲眷待之则可。” 说罢他转过头,将手里的一卷东西、顺手递给了身材五大三粗的宣德将军:“回头放到阅门西厅里屋去。” 宣德将军饶大山双手接着,抱拳道:“喏。” 皇帝做的琐事,羊耽等人也在留意、他的目光还专门观察了一下饶大山接过之物,应该是叔子刚才呈给皇帝的东西。 羊耽随即躬身道:“臣已将陈留公送往邺城,诸事交代妥善。前两日返回洛阳,交还了符节,但只上了奏书,未来得及觐见陛下、当面复命。” 秦亮点头简单地回应了一声,神情语气十分随意。 徽瑜瞧在眼里,倒觉得仲明即位才一月、在人前的气质好像就发生了变化,大概因为别人对他的态度变了,反过来也会影响他的心态。从容随意之间,他又有一种对待亲朋的亲热客气、距离正是恰好。 这时夏侯氏的声音道:“妾已叫人备了膳食,请陛下、夫人留下用午膳。” 秦亮当着众人的面,向羊徽瑜投来询??????????????????问的目光。她一时间没想好可否,便未回应,但顷刻间、秦亮便作出了决定,说道:“夏侯夫人不要准备荤菜酒水,都吃素罢。” 夏侯氏忙道:“请陛下夫人先到厅中入座。” 仲明还愿意吃夏侯氏准备的膳食,夏侯氏似乎感受到了真诚的宽容、说话时情绪有点憿动。1 一行人沿着台基走过去,仲明又对羊耽道:“祭品里有些猪羊肉食,一会太常带回家食用罢。”叔母宪英主动答道:“谢陛下赏赐。” 徽瑜与夏侯氏走在后面,夏侯氏也诚恳地轻声说道:“陛下国事忙碌,平常姐姐也可以带着女官宫女回来走动,这里也是姐姐家阿。姐姐住的房间,妾还叫人时常打扫。”徽瑜便道:“妹妹有心了。” 这时她不禁转过头、观望了一番台基下方的庭院景色,天井里已经落了一地树叶。但这里无论什么季节的景象,徽瑜都很熟悉。东侧有间书房,她以前曾亲手收拾整理。或许是先前祭祀时,她哭了一场,现在的情绪还没完全恢复,一时间她竟生出了些许的感伤。 原先长期住在娘家,弟妹暗里还有些怨气,毕竟弟妹才是羊家女主人;而今徽瑜不住这里了,她反而显得愈发亲热、并有不舍之情。徽瑜同样是如此心情,对熟悉的地方尚有留恋,但若要她回来、她又不愿意。她刚入住不久的中宫徽音殿,倒好像更加安心舒适。 接着徽瑜抬眼看向前边的秦亮,年轻的背影显得长壮挺拔,他正与叔父弟弟谈笑风生。恍惚间徽瑜居然有点不习惯!因为以前她在家里,每当见到弟弟、心中都有一种莫名担心,一想到弟弟对羊家名声的在意,她便不禁心有愧意。所以看着秦亮正在羊家宅邸的情形、与叔父弟弟轻松相处,她才感觉恍然若梦。 宪英忽然转过头来,察觉徽瑜的眼神,意味不明地微微笑了笑。徽瑜急忙把目光从仲明身上挪开,看向了别处。1 一行人走到了厅堂门口,秦亮又转过身,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饶大山等人。饶大山见状走了过去,秦亮便道:“尔等不用杵在这里,先找地方歇着。” 饶大山靠近小声道:“吴淑媛派人告诉臣……”秦亮打断他的话:“亲眷相聚,不必多此一举。”3 大伙遂到厅堂中分上下入座,等到上菜时,端菜服侍的人果然都是羊家侍女。羊家还有两个人穿着生麻丧服、席间没有酒肉,不过这也算是一次简单的家宴罢。 午膳过后,仲明很快便要回宫。一家人又送到大门口,羊耽、叔子揖礼恭送,叔母、弟妹则拉着徽瑜的手依依惜别。没有仪仗、大臣随行的行程,聚散之间却更多了几分温馨亲情。 徽瑜也有属于夫人级别的车驾仪仗,不过以今天这样的情况、她自然与秦亮同车。 一众人马离开大门,徽瑜再次挑开车帘、看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亲戚。这时她无意间见到了宅邸旁边那处别院,放下车帘时、便问了一句:“陛下送给柏夫人的宅邸,是在北边的延寿里罢?” 没有马上听到回答,徽瑜转头看了他一眼。他这才点头道:“嗯,是延寿里。” 徽瑜随口说道:“陛下待柏夫人挺好。” 稍过片刻,秦亮便沉声道:“校事府还有个司马师的奸细,上次被逮住了、名叫谢富。” 徽瑜当即恍然,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遂再次转头看向秦亮。秦亮与她对视了一眼,却继续解释道:“司马师派人联络过柏夫人,但柏夫人并未通风报信。” 她“嗯”地应了一声,稍微觉得哪里有点异样,但她不想再多说这个话题了。兴许她就不该主动谈论柏夫人,否则难免说起司马家。1 ……羊耽夫妇送别了皇帝,并未立刻回家。叔子又留他们坐坐,几个人遂沿着走廊北行。几个奴仆侍女都散了,走廊上除了他们、别无他人,天井周围一时只剩下轻轻的风声。 走了一段路,几个人渐渐谈论了起来。叔子的声音径直说道:“陛下问了伐吴之策,仆已将平吴策细述于陛下跟前。” 羊耽恍然道:“陛下携徽瑜回来祭祀,恐怕正是为了问策。” 宪英也不禁说道:“叔子赋闲在家,陛下却仍然亲自登门、询问军国大事,倚重之心,非比寻常。若此事被同僚知晓,定会艳羡不已阿。” 羊耽点头赞同,他早就从辛敞那里、听说了伐吴之事,便问道:“陛下欲何时攻吴?” 叔子答道:“自明年秋季。起初仆不知、陛下将要亲征,方才建议大事趁早。” 宪英立刻转头看了过来,目光里带着些许诧异之色,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毕竟以往历次大战,陛下都是亲自上阵,称帝之后仍要带兵打仗、好像也不稀奇! 羊耽皱眉想了片刻,沉吟道:“皇帝亲征,我军便不能先从各个方向、试探吴军防线虚实;即便不能一战灭国,也该攻取重地。东吴重要的城池、多在大江南岸,江北最负盛名之地,不是江陵便是西陵!” 叔子道:“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忽然发动、便有机会一举攻取江陵。不然待我军试探之后,东吴有识之士、如陆抗等人,必会力主西线增兵,到那时江陵更难攻取。” 这时宪英开口道:“伐蜀之战、陛下必攻剑阁关,攻吴则重在江陵?” 叔子点头道:“东线江面宽阔,直捣建业太过冒险、易被断绝粮道与退路。而江陵在江北,与西陵成掎角之势,乃抵挡大江上游、汉水水军之要地。一旦攻下江陵,则西陵孤城亦无法久持;通往建业的水路洞开,东吴之势无险可守。吴失江陵,如蜀失剑阁。”1 宪英仍旧神情凝重,似乎欲言又止,但这次她没有再轻易猜测结果。如今无论是羊家、还是她的娘家辛家,都已是大晋顶流,她亦已带有自己的立場,当然希望皇帝能获胜。然而战争往往有风险,难以完全避免。 第七百七十章 荆州事 羊祜推荐王濬时,秦亮早就知道王濬在历史上的名气,采用之后果然好用!但那时王濬还没出名,可见羊祜识人。 现在东吴那边、羊祜又重点提到了陆抗,秦亮不由得多了几分关注。 陆抗本就有名、主要是其父陆逊声望很大;但除了秦亮、目前晋朝也只有羊祜最重视陆抗。毕竟虎父犬子之事,世间多见,只凭出身并不说明问题。 那陆抗在江陵之役中表现亮眼,终究只是偏师,而且大多人认为、原因是魏将韩观老迈昏庸。后来蜀将罗宪守巴东,吴将步协......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第七百七十一章 西游园的雨 下栽幺从木黄小言兑继续阅犊泚嶂。枞橫尔说領姺洤蛧二十四尔时发补!! 召见过马茂诸葛竦,及至午后、秦亮便小睡了一会。等他醒来时,隐约听到了“沙沙沙”的声音,待他绕出屏风、一看南边的窗户,只见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小雨。 临近八月的秋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但每下一场、温度似乎就会降低几分。秦亮坐到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奏书,竟感觉有点倦怠。 这时秦亮想到了另一件准备要做的小事,便把玄姬叫了起来,今日提早离开阅门、准备前往西游园。反正决定了的事、迟早都要去,因为郭太后住在后宫西......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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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举南征东吴的谋划,目前只有少数朝廷重臣知情;连各地大将尚且不知,秦亮准备等到明年、才与地方将领商议方略。这种大规模调动,终究是瞒不住敌国,但尽量迟一些暴露目标、泄露的情况越粗略,晋军的主动权才越大! 没几天,邓艾从长安返回洛阳了,他要去徐州任职,比徐州的胡遵更早抵达洛阳。因钟会是大鸿胪,秦亮便派钟会出城迎接。2 邓艾刚回洛阳,马上就进宫来觐见了。 只见邓艾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但应该没有沐浴,笼冠下的花白鬓发、以及一双手指粗大的手看起来都有点脏,掩不住风尘仆仆的样子。 邓艾一进阅门里屋,立刻毫不犹豫地行稽首再拜之礼!秦亮坐在西侧的椅子上,先等邓艾的礼节完成。虽然之前邓艾从长安送过贺表,但当面确定君臣关系、这还是第一次。 礼毕,秦亮这才快步离开椅子,亲自走上前扶起邓艾,说道:“士载起来说话。” 邓艾抬起头,依旧磕磕绊绊地说道:“谢、谢陛下。” 秦亮根本不嫌弃邓艾没洗澡,自然也不在乎他的结巴,因为邓艾挺能打的。他立刻亲热地携着邓艾之手,一起坐到了北侧的筵席上。1 “卿这次回来,住几天再去赴任。等到九月初一大朝,我好给予假节之权,再赏赐一些彰显身份的东西,卿到了徐州也好尽快管束部下。”秦亮的语气十分随和,就像是对亲近熟悉的友人交谈。1 邓艾忙揖道:“臣……定不负、负陛下重任,不敢……疏忽。” 秦亮随口道:“到时候士载还能在东堂吃顿饭,卿还没参加过皇宫赐宴罢?” 邓艾道:“没、没有,臣……受宠若惊!” 吴心端着两碗泡茶过来了,邓艾转头看了一眼吴心,说道:“有、有劳。” 秦亮继续道:“这几天卿便回家好生歇着,大朝再来殿堂见面。先喝口茶水。”邓艾道:“陛下请。” 依旧是在成都喝的那种茉莉花茶,邓艾显然不在乎这些,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沉吟片刻便道:“臣、臣有不情之请。臣有一友,尚在……阴平,任郡守。臣想请……朝廷,调段灼……去青徐。” 邓艾说话费劲,倒有个好处,他还没说完、秦亮就大概猜到内容了。于是邓艾话音刚落,秦亮马上就回应道:“此??????????????????事容易。”显得十分痛快! 秦亮转头对吴心道:“调任段灼的事,卿帮我记下来。等我与辛敞见面之时,记得提醒我。” 吴心点了点头,默默地走到西侧的桌案边去了。 因为两人都坐在地上的筵席上、没有高度差,邓艾稍微一抬眼,便能就近看到秦亮。秦亮自然也能发现他的眼神,隐约有欣慰和憿动之色。秦亮即便做了皇帝,对大伙的态度还是没什么根本的变化。 秦亮回过头来,便又随意地对邓艾道:“待士载到了东线,我会派人去寿春,叮嘱皇后的二叔王都督,劝他在东线尽量采纳士载的策略,士载对战场形势的判断、我一向都比较认可。” 邓艾应该马上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其实是东线仍以王飞枭为主。王飞枭都督扬州、邓艾都督青徐,本来各负责一方面,但整个东线若要统筹部署,那就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主将。 选择王飞枭,不仅因为他是王家人,且王家经营扬州多年、熟悉当地气候地形人文;而邓艾则刚到东线。何况巢湖水军才是真正能威胁东吴的存在、这股力量属于王飞枭管辖;从淮水、中渎水出动的水军实力,相比已经在巢湖打造训练了几年的水军、明显不如。 当然还是因为秦亮对东线的定位是牵制,王飞枭得到邓艾、马隆等人的帮助之后,应能做到!2 扬州的寿春、合肥,现在加上巢湖濡须水,一向是中原王朝在东线最关键的要地。加上秦亮一向对待邓艾的信任态度,邓艾随即欣然拱手道:“臣……遵命!”他说罢,接着终于沉声问道:“陛下将……要在东线用兵?” 秦亮看了他一眼:“不止东线。此事还没公开,实际调任段灼之事、我会等到明年,到时他路过洛阳,正好参与商议大略。段灼在阴平是郡守,去徐州至少是平调,也需要等待空缺、或者稍作调整。” 阴平那地方是一个郡,但位于山区,人口、耕地都很少,如今甚至失去了战略要地的作用。只要从阴平调到徐州某郡,段灼的郡守级别官位、便是真的坐稳了!以前秦亮自己也这么操作过,先当上一个大伙都不稀罕的五品官。 邓艾不禁说道:“臣、臣为段灼谢陛下恩典!” 秦亮点了一下头,又叮嘱道:“前期战略,东线比任何地方都重要!士载到了徐州,定要抓紧时间熟悉军务。” 他说到这里,脑海里又下意识地浮现除了大江东西两面的情况。这段时间以来,秦亮心中渐渐形成的方略,首要目标其实是西陵、江陵!1 因为下游的江面太宽,又是吴国的老巢,江东那边无论人口、军力都是最雄厚的地方;所以直接从下游跨江攻击更艰难,关键是退路不好找,风险很高! 开战前最务实的事,还是阻止吴国向荆州增兵。办法便是让吴国的老巢感受到足够的威胁,到时候即便增兵荆州了、他们也可能重新回援!所以东线战场、起手很重要,同样不能划水。 “喏!”邓艾只说一个字时,声音终于显得果断利索了。1 秦亮回过神来,沉声又道:“文钦在徐州做刺史,他的性子羁傲不逊、为人傲慢,不过只要以诚心待他,他还算是个领情的人。士载到了徐州之后,如若不能忍受,便派人回来说一声,到时候我把他调到荆州这边来作战。”1 邓艾听到这里,应了一声。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邓艾便顿首告辞,只等大朝和赐宴时再见。秦亮起身送邓艾到西厅,看着邓艾走出阅门方止。他回到桌案椅子旁边时,又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那张地图。 最近详细听了一些吴国那边的情况,秦亮差不多已有了清晰的思路。 吴国荆州有三个最值得关注的人,陆抗、步协,还有就是朱绩(朱然之子)。一时半会想要用离间计、恐怕不太现实,其中最可能离间的陆抗,他的问题只是妻族张氏、要破解并不难;步协则是鲁王那边的人,因为有步练师所生的大虎在朝,矛盾一时间似乎也难以憿化。当然试试总没有什么坏处! 目前秦亮确定的谋划,首先是要从西陵江陵突破,这样的战略方向,风险最小、把握最大;然后是不能让吴军对荆州大量增兵,或者迫使他们开战前回调下游。还有对吴国荆州人事的判断,朱绩应该最有可能出任荆州大都督。 陆抗、步协、朱绩的出身都很好,但是朱绩有一些优势!其父朱然便做过荆州大都督,并守住了王凌十余万大军的强攻。另外朱绩与诸葛恪、诸葛融的旧怨很深,围剿诸葛融时朱绩就是急先锋,这对于刚灭掉诸葛恪的孙峻、自然更容易信任。而且朱绩现在是乐乡督,按照吴国的习惯,镇守荆州的大都督一般不在江北,正是在乐乡! 第七百七十四章 心怀天下 从洛阳送信到江东的密使、携带着潘淑的亲笔信,已经抵达了石头城。 这次密使的行程反而不算危险,因为他不负责亲自送信,只需要送到石头城的一间商铺即可;余下的事,则交由商铺据点的细作安排! 石头城位于淮水(秦淮河)入江口,离建业城还有一段距离,这里本来是一处军事堡垒,如今已成了商贸集散之地。吴国人、晋国人、蜀地人,甚至大量山越人都在这里做生意,简直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因此在马茂主动逃走之后,原来洛阳校事府为他建立的据点、现在都没撤走,仍旧作为洛阳校事府监视江东情况的据点。在如此混杂之地,只要不和吴国官员来往,很难被人查出来。 朱公主小虎现在已经不住在朱家了,因为她生的女儿已经嫁给了琅琊王(孙休),她与刘纂的事也说了出去;都要改嫁的人了,她也不好再住朱家。2 弟弟孙亮还不到十岁,所以小虎有时候会住在太初宫里,有时候则居住在建业城的皇室别院。潘淑的书信,若非细作长期在江东活动、这会大概都找不到往哪里送! 确实是潘淑的亲笔信!小虎先看了一遍,下意识就想了一下、这封信多半是从洛阳来。 但来不及多想,她便听人禀报、朱夫人邀请她去府上坐坐,说是陆抗妻张氏回建业了。 朱夫人便是长水校尉张布之妻。因为朱夫人是朱丞相同族,小虎才与朱夫人母女的关系密切,以前还经常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去太初宫游玩。如今孙休受封琅琊王,张布受命为左右将督,同时也是在保护小虎女儿的安全,小虎与张家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也不知道朱夫人母女、何时会跟着张布出京,以后不一定容易见面;小虎便不想推辞,当即藏好潘淑的信、先准备出门去张家。 而那陆抗之妻张氏,便是大名鼎鼎的张昭之孙女、东吴“五君”之一张承之女,不过??????????????????现在家道中落了,简直仿佛是从山巅忽然跌落到了谷底!两个张家并非同一个家族,不过都是彭城同乡、祖上应该是同族,因此关系也不错。 小虎刚见到朱夫人,立刻就听说,陆抗竟已把张氏休了!1 朱夫人接着说道:“陆幼节不是在武昌吗?这次回来,便是因为离了婚,要把张夫人送回娘家……”她说话时当然没有喜色、甚至有同情感慨之意,不过眼睛很亮的样子。妇人们确实爱谈论这样的事,且非一般的家长里短、而是干系妇人的命运! 好在朱夫人终于从小虎的目光里、发现了异样,她住口转头看了一眼,果见张夫人也迎出来了。 张氏生得貌美,大家闺秀出身、举止得体,难怪听说她与陆抗的关系很好。当然陆抗也丝毫不差,小虎见过他,面如冠玉、身长八尺,并且文武双全、音律书法皆通,简直是郎才女貌!3 朱夫人略显尴尬道:“朱公主不算外人,我便把卿的事、告诉殿下了。” “没什么关系,这样的事、本来就会很快被大家知道。”张氏抿嘴露出一丝强笑,又款款向小虎屈膝道,“妾见过殿下。” 小虎还礼。她以前就认识张氏,不过刚才对张氏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朱夫人忙屏退了侍女,自己带着小虎等人去堂屋。刚坐下,朱夫人便十分同情地说道:“张家刚经历大难,陆将军正该多安慰夫人一阵,竟要与卿离婚!” 张氏压抑着微微顫动的声音:“妾自己要他写的休书。” 小虎从余光里看到她眼中苦楚的目光,好像在经历什么身体上的极度疼痛。 朱夫人仍旧为张氏不平,轻声道:“他若不是自己想离婚,怎会愿意写下休书?”张氏的声音则越来越小:“大丈夫心怀天下、志在四方,妾岂忍用儿女私情去拖累他?”朱夫人叹息道:“他都辜负卿了,卿还在为他说话!” 张氏低声道:“陆景不还是我的孩子吗?”朱夫人摇头道:“那有多大用?以陆将军的出身相貌,只要离了、还没人主动与他联姻不成?比如吴县同乡顾家,以前就是陆家的姻亲。” 小虎听了一会,已生出同情之心。她不禁又想到了张家的悲惨下场,张昭当年也是吴国肱骨、名闻天下,如今竟几乎绝嗣! 张昭有两个儿子,长子张承已经绝嗣了,只剩下眼前这张氏一个女子!张氏的哥哥张震,因是诸葛恪外甥、已被夷灭三族;她还有个妹妹、便是前太子孙和之妻,孙和不久前被赐了毒酒,妻子也随之自尽殉情了。 现在张昭还剩次子张休那一脉,但亦已是家境衰落。因为张休在芍陂之役后遭诬陷谗言,先被流放、紧接着被赐死,因此被排挤出了朝廷,只不过没有被赶尽杀绝而已。 不过小虎没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问道:“汝将来怎么办,住哪里?” 果然张氏提到了张休那边的人:“妾还有个堂弟,只能先找堂弟接应一下。”2 小虎又道:“我在建业还有宅邸,可以送一处与卿,将来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商量。” 张氏终于咬着朱唇,埋头弯腰道:“妾谢殿下恩典。”说罢避过脸去,悄悄拿宽袖飞快地擦了一下。朱夫人也忙道:“殿下说得对,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说。都是妇人,我们可不用避讳什么。” 小虎不动声色地低声说道:“不管怎样,张家有功于社稷。” 兴许是两个妇人用心相待,张氏便也开口轻声道:“妾并不埋怨幼节。他的父亲有那么多大功绩,曾与吕将军一道大破关云长、夺回荆州,率军于夷道击溃汉昭烈皇帝,又在石亭大败魏兵,南征北战,闻名天下。幼节不想只靠父辈之名,也想建功立业、向世人证明真才实学。”1 朱夫人转头看了一眼小虎,只好说道:“陆将军着实是个有大志向之人。”小虎则轻轻点头附和。 第七百七十五章 同登白爵 朱夫人已屏退侍女,不过她的两个女儿很快来了。小辈在场,她们也不再说张氏家的事。 张布这两个女儿着实是美人胚子,难怪有人总是拿她们、与当年的二乔相提并论!大张的年纪稍大,性格安静,生得非常阴柔;小虎倒更喜欢活泼一些的小张。当然小张也最喜欢小虎公主,径直就扑到了小虎的怀里,高兴地把漂亮的脸蛋埋进了小虎的衣襟。朱夫人见状,笑着说女儿对小虎、比对母亲还要亲;小虎只说女孩大一些了便会不同。5 小虎在朱夫人这里呆了一阵,婉拒了午饭的邀请,先辞别回府了。国丧期间只是不准歌舞宴饮、在吴国管得也不严,但小虎是大帝之女,不止应该遵从国丧的礼节。 她回到别宫,便把潘淑的书信找了出来、又细看了一遍。 小虎再次下意识地想到了同样的事,潘后这封信、必定来自洛阳!因为在吴国境内,很难有人敢藏匿潘后这样的人,而且潘后的家世微弱,从哪里找来的可靠密使、能为她把信送到建业? 不过这时小虎没有被人打搅,忽然倒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潘后为什么不直接写明、她身在洛阳? 小虎放下书信,忍不住在狭小的房间里慢慢走了几步。 潘后忽然从建业消失时,连她姐姐一家都一起跑了;现在还能让她担忧的人,只有她的儿子、皇帝孙亮!信中说得很好、潘后对当初的救命之恩非常感激,但看起来潘后对小虎还是有防备心阿! 因为先皇如今只剩下三个儿子,除了已经登基为帝的孙亮,还有孙休、孙奋,其中孙休能得到的支持更多。一旦孙亮的皇位不保,最有可能继位的人便是孙休!这对小虎其实有好处,因为小虎的独生女朱妃、正是孙休的妃子;同时张布为孙休左右将督,张布妻朱氏是朱丞相同族,小虎与张家也一向交好。1 以小虎对潘后的了解,潘后不一定能想得那么远,但当初与她一起逃走的马茂、却有此见识!更别说洛阳还有晋朝皇帝等人。2 世间事就是这样,恩怨亲疏都会受利弊的影响!当初要杀潘后的人、多半就有全公主,但潘后离开了建业太初宫,全公主又成了保护孙亮皇位的人。 小??????????????????虎“哼”地自嘲了一声,当即收起了书信。她心说,自己还不至于用这种下作的手段罢? 要是换作以前,小虎根本懒得揣摩这些龌龊之事!不过发生最近两年的处境、才使得她不得不上心;尤其是大帝去世之后,小虎发现自己就算是公主,也不见得能平安无事!就像今日见到的张氏,其祖父张昭可是吴国基业的元勛之一,如今的命运竟也何其悲惨! 所以只靠出身不一定能确保无虞,有时候甚至想简单地活着、亦难以保证。 不过陆抗做了那些事之后,真能像他父亲一样厉害,能在西面、北面两个方向先后击败强敌?毕竟那晋朝皇帝秦亮、据说十分凶狠,洛阳的争斗比起吴国、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小虎还是听说了的! 这时陆抗已经到了太初宫觐见皇帝。 皇帝孙亮实岁还不到十岁,陆抗没什么好当面上奏的事、无非只是个礼仪。他这次亲自送前妻张氏回建业,真正想见的人、实际上是孙峻! 但以陆家的声望,加上陆抗继承了先父的五千部曲、现在还在武昌重镇统兵,陆抗真没必要故意去巴结孙峻。 所以陆抗没有去拜访孙峻、只是前来觐见皇帝,但猜测孙峻定会到太初宫见面;而且孙峻杀死诸葛恪、正是在神龙殿,陆抗亲自进宫,也是在向孙峻表明一种态度!陆抗这样的做法,态度到位了,却做得并不难看。 果不出所料,陆抗出神龙殿、走到右御街上没多久,孙峻等人便追上来了!大伙相互见礼,孙峻当即故作淡定地问道:“陆将军怎么忽然回建业了?” 陆抗知道、孙峻是在暗示张氏的事,但他故意没听懂、只说起了公事:“仆事先上了奏书。今年已到九月,江北地面依然平静,敌军今年不会再入寇了。何况晋朝皇帝秦仲明今年六月下旬才篡位,时间相距太短,必定来不及用兵。仆便趁此时机,回京拜见陛下。” 他根本不提离婚,因为这种事孙峻必定已经知道。做都做了,还需要说什么? 现在陆抗为了与诸葛恪撇清关系、婚也离了,陆家这样的家族,孙峻还敢动?吴国还有那么多家族看着,他孙峻怕是疯了罢! 孙峻显然没有疯,而且对于陆抗的态度、他看起来非常满意!想来也是,当年连大帝都敢当面顶撞的人,一个是张昭,一个就是陆抗的父亲陆逊。如今陆抗的做法、已经很给孙峻面子了!1 既然陆抗没说,孙峻也就没再追问离婚之事,他顺着话题道:“以幼节之见,晋国明年、或是后年会入寇?” 陆抗立刻说道:“上游造船的木屑飘到大江中、或是有意为之,但晋军确实在准备用兵诸事。再想想秦仲明攻灭汉国,不也很突然吗?因此仆以为,定要有所防备。” 一行人已走到了白爵观下,孙峻暂时停下了谈论,转头对陆抗道:“陆将军难得回建业一趟,与我同登白爵观,看看远景何如?” 陆抗道:“大将军请。”孙峻也客气道:“请。” 随行的中书令孙嘿等人,却没有跟上来。只有陆抗与孙峻二人同行,一起登上了高台。 陆抗倒是没什么,他要是怕、就不会主动回京觐见了,现在这皇宫里全他嬢是孙峻一當的人!而孙峻此时也愿意、单独与陆抗登台,彼此之间,至少已有了最基本的信任。 其实孙峻算什么?陆抗心里是有点瞧不起此人的,但他并没有要掺和建业內斗的打算,所以不会做什么行刺之类的事!因为这时候动孙峻,难免也要对付全公主、全氏一家,必然动摇皇帝的地位;那么目的便只有一个,想自己取而代之做权臣!否则没有足够的好处,谁愿意提着脑袋冒险干这种事? 至少口头上,孙峻也表现出了示好拉拢之意:“幼节的见识才能,我一直都很欣赏。今日在此见面,我正想听听,幼节对当今局面的见解。” 陆抗心道:当初诸葛元逊的见解不挺好?一面避免招惹晋朝,才好等待时机、比如刚建立的晋朝内乱;一面加紧武备,而且最重视荆州,想破格推举自己出任荆州都督。汝非得把他杀了!怎么,汝真的能放心用诸葛元逊的方略、让我去都督荆州不成?1 但陆抗不动声色,并未把心里的想法表现出来。有时候不要去过问太多孙家皇室的事,也别把自己的喜恶倾向看得太重要,或许才是明智之举! 第七百七十六章 迎风之处 孙峻等人在皇宫里干的那些事,无论陆抗怎么看待、他都不想说出来! 这也是从前辈人那里得来的教训,比如他的父亲陆逊。当初孙和与孙霸的事,陆逊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却选择接连上书质问大帝。结果什么都没改变,引来的只有猜忌和斥责!陆逊自持功高、哪里受得如此屈辱,终于因此忧愤而死。1 再想想另一个敢当面怼大帝的张昭、便是陆抗前妻的祖父,其后人如今是什么下场? 想到这些事,陆抗便未立刻言语,犹自又多寻思了一会。反正孙峻请陆抗登白爵观,本来就是看风景来的。陆抗腰跨长剑、翘首迎风,便看了一会远处的景色。 站得高看得远,人在白爵观上,不仅能看到太初宫外的景象,就连西城外的钟山、北面的蒋陵湖(玄武湖)也能瞧见。 秋意渐深、山水壮丽,陆抗的心境也仿佛开阔了几分。不管怎么样,谈的都是军国大事,陆抗也不想去抱怨、没能做上荆州都督的事了! 陆抗终于收起远眺的目光,转头道:“晋帝秦仲明其实是个谨慎之人,故此我国的防线重点在荆州,江陵和西陵!”1 “阿?”孙峻顿时一脸惊讶,眼睛里立刻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孙峻的惊诧、应该是对“秦仲明谨慎”那一句,陆抗便又道:“晋帝秦仲明篡位之前,打过多次大战。大将军没有找人仔细问过、深究那些战役的过程吗?”1 “司马师曾亲临战阵,我略有耳闻。”孙峻沉吟道。 陆抗点头道:“秦仲明有时候看起来很冒险,但仔细揣摩,便知其中特点,只要不冒险就可能达成目的、那一定不会冒险!某些方面,此亮用兵、与汉国彼亮倒有相似之处。”2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就像此番情形,彼此都知道关键在荆州,秦仲明也明白、瞒不住我们,不过他还是会摆明了选择主攻荆州!有如当年汉、魏两国,都知道诸葛孔明的目标是陇右,而非关中,但诸葛孔明几次北伐,依旧一直打陇右。” 孙峻趁机指责诸葛恪:“诸葛恪在羡溪大败,丢掉了东关,以至敌军一直在巢湖大量建造战船、训练水军。秦仲明不会声东击西,聚集重兵直接攻打江东?” 陆抗却皱眉道:“危??????????????????险太大了。一旦晋军不利,不止大败、可能退路也没有。秦仲明那样的人,深谙兵法,未战先思败、进军先谋退,应该不会干这种事。” 孙峻背过手,在原地缓缓地来回踱着脚步,他有时抬头观望一会西面大江方向,有时垂目看着地面、皱眉沉思着什么。 陆抗之前已经想过自己的言论,什么该说、怎么说,刚才也是借着看风景的时间,又仔细考虑了一番……现在轮到了孙峻考虑。 目前陆抗最现实的主张,便是要求增兵荆州!不过陆抗没有急着说出来,亦未打断孙峻想问题。好一会之后,孙峻才转头问道:“谁可任荆州大都督?” 陆抗心道:当然是我!汝不杀诸葛恪,吾现在已经当上了。1 但他明白此时已不可能,不如主动妥协、以争取交换更有可能实现的事!陆抗便镇定地答道:“朱公绪(朱绩)。” 孙峻的眼睛里再次露出一丝惊讶、大概还有点惊喜,不过一闪而过不易察觉。显然相比陆抗、孙峻更愿意选择朱绩,毕竟朱绩与诸葛家一向不和,围攻诸葛融之时、朱绩便已用行动表明! 至于当初朱绩是支持孙和的人,过去太久了,孙峻也未曾因此事与朱家发生过什么争斗。那时孙峻是属于支持鲁王的人、却并不怎么用心,甚至与孙和那边的诸葛恪结交。 荆州还有西陵的步协、江陵的全熙属于孙峻一當,这两人的主要关系在于全公主;而诸葛恪却是孙峻亲手杀的!另外全熙的出身、威望都不足以担任大都督,真正可以争一下荆州都督的人、实际上只有步协! 步协虽然是全公主的亲戚、也同为鲁王當的人,但步家在西陵经营多年、已是一方地头蛇,若再让其都督荆州,可能尾大不掉,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孙峻毕竟在建业做权臣,管着整个吴国之事。1 另外既然大家都知道,步协是全公主亲戚、孙峻一當;陆抗却极力推举朱绩,这便是雪中送炭!朱绩只要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会对陆抗刮目相看。到那时,陆抗虽不都督荆州,却能对荆州战略产生极大的影响! 陆抗一副公道正然的表情,遂又道:“朱公绪之父曾在江陵、守住了魏军十余万人数月强攻。只要公绪能固守荆州,则吴国可保无虞!” 孙峻不动声色问道:“幼节为何不自荐?” 诸葛恪举荐过陆抗、很多人都知道此事,所以孙峻才会提到陆抗! 陆抗暗吸了一口气,一边在心里大骂孙峻,一边说道:“仆资历稍浅,其实不太适合荆州大都督一职,万一诸将不服、而误了军国大事,岂不是因小失大?再说仆也不想全靠父辈威名,倒更愿意自己建立军功,亦不负先父期盼。” 孙峻道:“幼节所言当真?” 陆抗因为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此时更客气了两分:“仆岂敢对大将军虚言?” 孙峻高兴地点头道:“卿之志气,令人佩服,果然有大将之风!” 陆抗觉得时机成熟了,终于说道:“人马从下游往上游调遣,自然更难,大将军应提前向荆州增兵,有备无患!” 孙峻问道:“要多少人?” 陆抗毫不犹豫地答道:“从西陵到江陵沿岸,总兵力实数,至少要八万以上。” “八万!那么我国小半的兵力、都要聚集在短短两三百里之内?”孙峻皱眉道。 陆抗苦心劝道:“以前汉国是盟友,自蜀地的威胁不大,可如今蜀地已是敌国之地,上游不得不防!于是荆州至少面临上游巴东郡、北面襄阳方向的极大压力,尤为重要,最重要!” 他看了孙峻一眼,继续说道:“其中的西陵,可谓国之锁匙!乃因水路通过西陵峡之后、便进入了江面开阔之地,可畅通无阻;但只要西陵在我国之手,敌军便无处设水寨,想逆流从西陵峡回去也十分艰难,定不敢冒进。守西陵则必守江陵,江陵一失,西陵孤悬、亦难以守住。因此西陵、江陵事关国家存亡,大将军明鉴。”1 这时孙峻没有马上吭声,陆抗便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主张:“化解此次危局,只一个字、守,守西陵江陵!绝不能像羡溪之役一般,摆开与晋军决战,万一晋军是皇帝亲率,会战必败!” 孙峻停下脚步,不置可否道:“我会将幼节的主张,说与诸大臣商议。” 陆抗缓缓向孙峻一揖,抬眼看了一眼孙峻、心道:汝专权,换作平常时期没什么问题,吾等也没什么话说,只要别占着地方、却不想承担责任! 第七百七十七章 江东来信 陆抗在建业逗留了一段时间,随后又去拜访了滕胤、吕据两个辅政大臣。这两个辅政的权力有限,却都是宗室孙壹的妹夫;而孙壹现在夏口,驻地正挨着陆抗。 不料陆抗还未返回武昌,建业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帝做大魏吴王时的王太子、名叫孙登。而孙登之子孙英,刚被孙峻安插的卧底探知、正在密谋莿杀孙峻!得知此事,孙峻也是毫不手软,立刻派出校事府的人马,前去捉拿孙英。孙英闻讯,立刻便在府中自裁了。 这时小虎给潘淑的回信,业已交给了送信来的信使。 那信使就在建业城内,乃因太初宫是在将军府寺的旧址上扩建、至今仍与商市相邻,所以信使离宫城不远,小虎过去也比较方便。 信使显然明白、建业城比石头城更加危险,所在的商铺便没有售卖晋国货物,亦未与北方商贾有什么来往;他也不知道石头城的据点在哪里,平常都是据点的细作、主动来联系信使。因此即使吴国人抓住了信使,还是难以迅速顺藤摸瓜、铲除晋国的奸细据点! 小虎自然没有在信中说东吴发生的事,不过只是叙旧、以及一些她们继母女之间的话题。但是像陆抗离婚、大帝孙子自杀之类的大事,传得市井皆知,信使便把消息带回洛阳了。1 书信送到洛阳之时,已是刚入冬的时节。虽然是写给潘淑的信,但当然会先送到秦亮面前。 隐慈拿着书信到阅门,城门校尉马茂、以及秘书令朱登也来了。原先大家在相国府的时候,马茂与朱登也参与了诸奸细事宜。1 马茂看到东吴奸细传回的消息,不禁惊叹道:“陛下真料事如神也!” 秦亮明白马茂所指;但隐慈、朱登不知,两人都向马茂侧目,神色稍显怪异。马茂这才转头解释道:“之前吾与诸葛竦觐见,诸葛竦献离间陆抗之计,陛下便提到了陆抗有办法化解、可与张震之女离婚,如今果然!” 隐慈等人这才恍然,终于明白马茂的恭维不算刻意。马茂惊讶之余一脸佩服,连秦亮也觉得、他不是在故意吹捧。3 “我只是随口一说。”秦亮不以为意道。 这事其实不难猜测,只要比较关注陆抗、细思一下就能想到,正??????????????????好当时羊祜特意提到了陆抗,秦亮本来就在仔细琢磨此人。 那张氏家里都没人了,只从联姻利弊上看的话、张氏对陆抗已毫无价值;何况张氏之父张震、又是诸葛恪的外甥,刚被孙峻夷灭三族,这下张氏甚至成了拖累!如果陆抗愿意留着这个妻子、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感情,除非陆抗是一个非常看重女人的情圣。如今看来,应该不是。3 秦亮反倒更重视另一个消息,孙登之子图谋行刺、事发自殺。他想了想便说道:“孙英的事不是偶然,必定还会发生。” 因为刚刚提到预言陆抗离婚,马茂似乎对秦亮的判断深信不疑、立刻用力点头,隐慈与朱登也颔首沉思。 秦亮转头从桌案旁边拾起了一卷图纸,放到桌面上拉开,便接着说道:“权臣哪有那么好做?那孙峻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功绩,还不如诸葛恪;他的宗室身份比较远,血统也靠不上,故很难让人们诚心服气!从孙英之事看,恐怕不只一两个人会这么想,孙峻能做权臣、自己哪里比他差?只靠殺人肯定不行,东吴那些人都有私兵部曲、谁是吓大的?万一操作不当搞出內战来,那就更好看了。”2 别说孙峻,秦亮当初做卫将军的时候、还不是最大的权臣,照样遇到过不只一次谋莿!权臣不好当,有条件的话还是直接做皇帝。 隐慈与朱登听罢,先后附和。客气点说是其貌不扬、实际长得挺丑的朱登沉声道:“陛下乃有上天相助!”1 秦亮即位有一段时间了、渐渐习惯了别人说好话,听罢也只是微微点头。 接着他的目光从马茂脸上扫过,朝廷在东吴最重要的卧底、早已跑回来了,正是马茂。现在混入江东的那些奸细,也就只能打听一些消息、连吴国朝内保密的消息也无从获知,更别说主动去挑起內斗。因此有些事已没有条件去做,只能看吴国人自己怎么搞! 不过孙峻当权、以吴国此时的形势,确实是个伐吴的好时机!无论如何,这些情况、至少能增加秦亮的信心。人们做大事都是需要自信的,信心有时候比金子还要宝贵。 因为秦亮埋头看了一会展开的地图,三人便暂时没有什么言语。只有隐慈和朱登坐在同一侧,小声交谈了两句,但秦亮没留意听清他们说什么。 秦亮依旧把目光放到了荆州那边,江陵和西陵! 大概因为江陵在江北平原上、更容易受到北方的进攻,而且只要拿下江陵,吴国整个西线都要崩溃;所以很多朝臣首先想到的,便是攻取江陵。 如此显眼的目标、吴国人也会尤为重视,突破口说不定在西陵!正道是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别管是十几万大军、还是八十万会猎于吴,都要靠凡人们一步一个脚印地进取。 这时马茂的声音道:“东吴内部争斗,可能危及朱公主?”8 秦亮把目光从西陵图上挪开,立刻抬眼看了马茂一眼:“说下去。”1 马茂道:“朱公主与全公主虽是同父同母姐妹,但关系很差,素有旧怨。如今朱公主之女、嫁给了琅琊王孙休为妃,而孙休、孙奋都曾是太子的竞争者。”1 “嗯……”秦亮发出一个声音,缓缓颔首,已经明白马茂言下之意了。 马茂见状没有再多言,只是微微欠身。 秦亮又寻思了一会,但他其实不是很关心朱公主。虽然马茂和潘淑对朱公主都有美言,据说长得还很漂亮、模样生得跟步练师似的,但秦亮又没见过面,亦未建立多少情义……由于皇宫里年轻貌美的女子太多了,现在只有外表的女人、已经引不起秦亮的重视。6 因此即便朱公主逃到了晋国,也不是最有利的情况;拿朱公主的事宣扬,应该有点效果,不过东吴那帮带着部曲的軍阀、绝不会太在乎一个妇人,哪怕她是公主!况且她毕竟是大帝之女,不见得愿意背叛吴国。当然,如果朱公主直接被杀了,那更没有半点好处。 秦亮沉吟片刻,径直看向一侧的隐慈道:“我来执笔回信,仍然由卿安排、派人送往建业。再次邀请朱公主,遇事可来洛阳避难,我定以礼相待。这也能提醒朱公主,让她注意一下自身的处境。”5 隐慈揖道:“喏!臣过几日再到宫中觐见。” 马茂朱登也从椅子上起身,揖拜执礼,称不敢多扰陛下,恭请告退。三人后退几步,转身向门口走去。 吴心这才从南边走过来,弯腰道:“妾请去送送兄长。”秦亮点头应允。 第七百七十八章 武初年的雪 几个人先后出去了,西厅的里屋、一时间只剩下秦亮一个人。这阅门原本的功能,乃朝臣们上朝之前、集合等待的地方;此时不是上朝的时间,周围倒是比较清静。 一张定制的桌案上,放着许多奏书、还有刚才拿出来的那种图。秦亮犹自看了一会地图,不得不随意发挥着想象,此时的地图实在粗略、很考验人们的想象力!1 还得秦亮自己绘制的地图才行,连路边的某座山脉形势、甚至估算的高低落差都有标注;或者让裴秀亲自去考察,裴秀的图有点抽象,但确实很详细,况且见面了还能口头交流。 不过为了尽量推迟吴国发觉的时间,派出裴秀、马钧等人南下主持诸事,最好等到明年。1 东吴肯定有人能提前猜到晋国的意图,毕竟当初秦亮为了恐吓诸葛恪、故意搞出了不少动静。但吴国人很难确定,究竟是哪年! 秦亮可不管灭吴的过程,最好是东吴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或是其内部越乱越好!自周天子之后,战争就不讲究手段了,达到目的才最重要。5 只要这次亲征、能够灭掉吴国,秦亮便是那个一统三国之人,威望将达到别人难以企及的地步;而且是一家独大! 因为其他士族大将,自此之后就没有更重要的地方可打了,东吴已是仅存的大国!谁想跟秦亮学习、用军功积攒征治资本,也没有了机会。1 这时周围的那些边患,哪里比得上蜀汉、东吴这两个偌大的割据王朝?像吴国立国数十年,天下有很多人、从小就知道有这个国家,吴国灭亡给世人带来的震撼、是世界观的颠覆,绝非随便殴打几个蛮夷可比!比如以前东吴那边的陆逊、诸葛恪等人,稍微有机会就去打山越,跟刷野怪似的,打了那么多山越,最后也没法靠那种仗、获得多大的声威。3 秦亮既已称帝,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亲自灭掉吴国的时机!此役若能成功,到时??????????????????候大臣们的贺表里、提到高枕无忧,那秦亮便相信他们是真心话! 他心里难免一直惦记着伐吴,但当此之时、尚需耐心等待,并且开始小心地进行前期的准备。 没过多久,今年才到冬月间、便下了一场雪。 秦亮想起了之前对令君的许诺,于是下午就离开了阅门,回昭阳殿叫上令君、玄姬、费氏和吴心,去华林园那边泡温泉。这次没有叫羊徽瑜等人,只能等着下回陪她们。3 几个人先到了景阳殿,然后就把羊车仪仗、随从宫女们都留在了此地。秦亮等人没带侍从,自己打伞步行,去了后面的景阳山东麓。 空中飘着鹅毛大雪,但大海(湖泊)竟未封冻,雪花飞入湖中便消失不见了。不过到了明早,湖面应该至少会起一层薄冰。1 秦亮走在最前面,他刚走进洞口的矮木门,风声一下子就变小了、却成了非常诡异的啸声。可能是因为秦亮来过这里,郭太后叫人又布置了一下温泉山洞;周围粗矿的石壁没有变化,只是池边的火熏木板上、准备了木案筵席等物。 今日郭太后不会来华林园这边,不过秦亮一走进这里,仍旧立刻想到了郭太后,因为上次便是在这里、与她们渡过了快乐的一段时间。2 他当然也还记得,在这里对郭太后说过的许诺,以及她动容的神态、重新燃起的热爱生活的目光。忽然之间,他竟莫名有一丝淡淡的感伤。所以故地重游容易叫人多想,尤其不是一个人来过的地方。1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令君等人,心说或许下次来的时候、又会想到她们了。他便不愿再多想,随意在筵席上坐下,等着四个人都进山洞。 吴心最后进来,她提着一只竹篮子,跪坐到木案旁边,把里面的一坛葡萄酒、几个杯子放到了案上。她转头看向冒着白烟的水面:“妾把酒坛放到泉水中,温一下酒。” 秦亮随口道:“黄酒温了好喝,葡萄酒喝冰的、却别有滋味,别怕外面冷,尝尝便知。” 吴心看了秦亮一眼,轻轻放下了酒坛。 此情此景,让秦亮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这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无所事事的惬意;不过短暂的闲暇中、有美酒佳人温泉,显然更加有意思。 这时秦亮发现,令君等人的神情都有点緊张,尤其是费氏、脸颊已是绯红,玄姬则仿佛进入了心灵放空的状态。按照周礼、她们已经有过一起侍寝的经历,但可能因为是白天、山洞里还挺宽敞的缘故。又或许因为洞口那扇木门,洞口不规则、根本关不严实,在洞中也能看到外面的飞舞的雪花,缺乏了密实之感罢。2 令君故作从容的样子,跪坐到了木案旁,伸手去开酒坛的木塞。秦亮也不心急,便淡定地说道:“把我的裘衣拿到架子上去,不然一会就得出汗。” 费氏与吴心这才过来,服侍秦亮脱下外面的毛皮大衣。洞中的空气确实温暖,几个后妃也都陆续去除了身上的狐裘,只穿着蚕衣,围坐到了木案旁边。2 “啸……”一阵声尖的风声呼啸又传了进来,声音在石壁间回响、分外明显。秦亮忽然想起来,玄姬的哭声若在山洞中增效、会不会听起来非常诡异?还有令君那如雌虎般沉闷的声音,怕是会让人觉得,这山洞里有艳鬼、也有妖仙!秦亮不禁回顾左右,此间粗矿如山野的环境依旧,几个女子却穿着蚕衣、身上有绫罗绸缎金玉珠宝,加上那养得水灵玉白的肌肤、明艳秀美的容貌,着实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氛。他的目光扫过令君跪坐时的腰殿,还有玄姬那衣襟饱满的样子,更不知一会喝过了酒、入水泡温泉之时,此间会变成怎样的风景。9 风景几乎不会改变的、大概只有洞外的雪景了。除了空中的飞舞,还有远处那些白雪皑皑的重檐,在这个时节少了些许古朴、多了几分华贵。 第七百七十九章 四夷舍 不两日,幽州刺史王颀上书,邪马台国女王、名曰“台與”(或作壹與)者,亲率使团到了辽东,请来朝贺。 王颀还在奏书中大致写了来龙去脉。魏明帝时期,邪马台国女王叫卑弥呼,便曾遣使难升米等人朝贡。5 那次倭人是被动的,因为起初公孙家占据辽东、正向周围各处扩张影响力,希望能获取更多的人口和盟友对抗朝廷,便威胁邪马台国的人前来共商大事。 卑弥呼遣使难升米,坐船先到了东边的朝鮮半岛南部。(魏朝在辽东的直接统桎区域、都限于半岛中北部,没去管半岛南方山区、那些将来会称霸宇宙的部落。半岛南部有国家名叫狗邪韓国,这个名字并不是汉魏人取的,而是来自倭人;但倭奴确实是汉朝取的名字,只是倭人很喜欢、后来的和字就据此而来。因为汉朝人取名就是这样,匈奴也不是啥好名字,南匈奴人同样能接受。)5 倭人难升米到了辽东之后,发现这地方的老大公孙氏不复存在了、已经变成魏国官员,难升米等人便干脆跟着魏国地方官到了洛阳,拜哪尊神不是拜呢? 当时洛阳的皇帝已经是魏明帝,远方来贺、魏明帝大喜,以高规格的礼仪接待了邪马台使节,并赐了女王“亲魏倭王”金印、策封使节为率善中郎将,可谓亲善。不过魏明帝对倭人是真的亲善,看到倭人进献的东西,便对左右大臣说倭人太可怜了,接着回礼了一大堆好东西,单是铜镜就有百余口。 邪马台的敌人、是其西南方向的狗奴国,魏明帝又遣使去狗奴国传诏、命令他们不准殴打邪马台。但狗奴国根本不买账,他们正与东吴来往,认为东吴有船能到倭奴诸岛。魏明帝也没什么好办法,距离太远鞭长莫及,只得就此算了。 虽然魏朝没能帮助邪马台、威服狗奴国;但以谜信治国的邪马台发现,从魏国带回去的金印特别受认可、做工精美的器物也非常好用,被人们当作来自天国的神器、赐一面铜镜就能对一个小国宣示主权,大大增加了政權的合法性。那两个到了魏朝、受封了官位的使者,回去也极受尊崇,国中无论怎么乱、别家都不会杀他们,反??????????????????而要拉拢他们! 四年前、女王卑弥呼薨,邪马台国先是推举了一个男王,结果国人以及周围的羁縻小国根本不认,国内大乱。他们只好又从卑弥呼的宗亲里、选了一个十三岁的女王,继承“亲魏倭王”的金印、依旧让其兄弟辅政,事情才因此稍定。此人便是台舆。2 率善中郎将等人的地位、台舆看在眼里,她正好在国内的威望不够地位不稳,便也想遣使得到魏朝策封的金印、以及丰厚的礼物。 近年幽州刺史王颀在辽东奉诏造海船,本是为了对付东吴,但效果不大,一支船队反倒探索到邪马台沿海去了。彼时秦亮还未受禅即位,台舆看到魏朝大船、貌似很安全的样子(其实没有龙骨),竟然亲率使团随船出海镀金,依旧走熟路沿着狗邪韓国来辽东、想到洛阳朝贺。这次他们是主动来的,不过到了辽东才得知、魏朝已经不复存在!好在晋朝也是一样的,拜谁不是拜?倭人便把朝见魏朝皇帝的行程、改成了朝见晋朝皇帝。4 对于王颀的奏书,平章政事堂很快拟出了处理方案。 诏令幽州派人护送使团来洛,并让客曹尚书诸葛诞、负责接待事宜。 侍中荀勖、散骑常侍吕巽、尚书诸葛诞到阅门西厅议事,大伙又提起了这件事。相比各种表格、上计文书,海外来客这种事务,人们显然都觉得稍微有趣一些。几个人还谈到了具体的礼仪、觐见安排,以及回赠什么礼物之类的话题。 显然朝廷诸臣对邪马台是没有敌意的,并觉得是好事。秦亮因为后世的事,当然不喜倭人。不过想想现在的倭人、完全是人畜无害的样子,而且远远没有统一,那么多部落,也搞不清楚哪些是坏人。关键没有多少油水,好像有银矿、但不知道在哪里,又隔着海,诸岛上住了一堆野人,一时间着实无从下嘴。3 何况还住在三晋之地的南匈奴、秦亮都没顾得上,怎么有空理会倭人?眼前晋朝的心腹大患,依旧是东吴割据政權!吴国武德稍弱、只是相比中原,实际人口多、战力强,把周围的山越等部吊起来打。 这时荀勖说了一番言论:“倭王需要我朝策封、明文认可,以提高倭王在其国中的地位和威望。而此事对我朝也有好处,远人来服、万邦朝贺,可彰陛下乃天下共主!” 秦亮听罢,顿时微微颔首。荀勖之言不无道理,相比那点贡品和回礼的财货多寡,征治利益确实更重要!即便后世、国家也需要得到各国的承认,这是政權合法性来源之一;晋朝无须如此,但如果能得到更多地方的认同,总是一件好事,对朝廷威信大有裨益。 一旁的诸葛诞也揖道:“洛水南岸的四夷舍,已修建完成。臣请将邪马台使者、安顿到四夷舍,以待陛下召见。” 只要大臣们的方案、没有明显的问题,秦亮一般都不会反对。毕竟繁多的政务,还得靠大臣们处理,秦亮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他当即回应道:“就这么办罢。” 修建四夷舍、也是大臣们主张的,秦亮没有反对而已。 城南洛水上有一道浮桥、名曰永桥。高平陵事変时,司马懿派兵防守的就是那道浮桥,把曹爽的人马给挡在了南岸。永桥南边是一处河湾地,那里本来有个市集、名曰永桥市。 朝臣设计修建四夷舍,便位于洛水之南;先把永桥市给南迁了,接着建造四夷舍在永桥市南侧。 而在原先的河湾地腾出来、挖了一条短运河,这个地形能缩短河道的距离;运河上又修建了一道拱桥。因为洛水太宽,直接建造拱桥的想法行不通。 这样一来,洛水上的船只、便不必再绕行北面的阳渠,可以直接沿洛水东西连通!船只行至永桥附近,便进入那段运河;运河的拱桥下方可行船,浮桥却不行。 晋朝官员非得把四夷舍修到洛水南岸,还是因为不太信任外人。诸夏好像都是天生的保守主义者,从上到下概莫如此,既想与更多的异族来往,又很有防备心、很难真正接受外人,春秋时期就有非我族类的言论。 还有一些外邦人来了洛阳赖着不走,朝廷会为使节提供食宿、但不想长期养着一帮赖皮客人;便专门在四夷舍对面、修建了四夷里,让那些人暂且住在里坊内,自己想办法生存,待钱财花完、就不得不走了。 第七百八十章 云中仙宫 台舆于腊月间就到洛阳了,此时的洛阳正下着小雪。她是一国首领亲自来洛,负责此事的诸葛诞,便亲自带着车驾、仪仗出建春门迎接。1 不过台舆等人不知道、迎接的队伍是什么样,一行人刚走到建春门外的马市附近,忽然有一辆偌大的四轮马车停到了路边。台舆正在好奇地悄悄观望城楼,看到那大车、比她见过的任何车都要大得多!她便问骑马在侧的大夫、名曰掖邪狗者,用倭语道:“汝问晋朝人,那大马车是做什么的。”1 掖邪狗只能去请难升米,一名小个子、头发花白的表情严肃的倭人贵族,因为难升米十几年前就来过洛阳,并且会说一些汉话。 没一会掖邪狗便在马车外面禀报:“禀大祭司,此车是庶民所乘,只要给钱币、便能从马市乘坐到西城外郭的大市。大祭司是晋朝贵客,迎接者乃晋朝的高级大臣、另有车仗。”1 这时台舆也亲眼看到了,从大马车里走出了不下十人,男女各从一道门出来、都像是普通百姓。外面已经有一群人等在那里,把手里的钱币交给车夫。虽是小事,但台舆亦是大为震惊,在邪马台如同奴隶一样身份的庶民、都能乘坐马车了? 台舆不知道的是,洛阳城的公交马车还在试行、只有一两条线路,车也不多,上车一文大晋通宝!这种新钱一文抵魏小钱十株,不算便宜了;而且武初元年之后,大多百姓手里还是没什么新钱,根本舍不得去坐马车。所以那些乘客虽然是庶民,却是家境比较殷实者。 队伍继续往前走,台舆又忍不住挑开车帘一角、回头往后面看了两眼。 果然继续往西行没多远,便有一群人等在了巍峨的城楼下面,旗帜飘荡、车驾华贵,并有骑兵随行,前面的官员都穿着绸缎。 大夫难升米等人先上前问候交谈,说的都是汉话,在场的晋朝官吏、好像没人听得懂邪马台的倭语。 车上的台舆想了一下、自己要不要下车与晋朝官员见面。她在国内时,一般男子是见不到的;因为身边全是仕女,她要负责侍奉祭祀鬼神、一生都不能嫁人。2 但很快台舆就意识到,官府带了更好的马车来,她需要下车换乘。况且别人也看不清台舆的脸,因为她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如发箍般的头饰、一面白纱正好垂在面前。白纱还是以前魏朝皇帝赐给卑弥呼女王的,台舆的衣服则是班布、一种当地织染的五彩布匹。 她便招呼了一声,在仕女的帮助下、走下了马车。一个胖胖的、皮肤很白的官员带头走近,揖礼说了几句什么话。白胖官员的个子不高、比起旁边的晋人矮,但在六尺高的倭人眼里、也算是身材高大了。 难升米用倭语道:“吾乃大晋客曹尚书,一种地位很高、经常能见到皇帝的官职,诸葛诞。欢迎邪马台国女王殿下抵达洛阳,我们已为殿下备好了房舍、膳食,殿下有什么需要,四夷舍官员都会尽量提供。” 台舆看向诸葛诞,弯腰回礼道:“多谢大晋朝廷关照。” 少倾,诸葛诞便做了个手势、说出一个音节,这句不用翻译,台舆能理解什么意思。她便带着随从仕女,跟着诸葛诞等人,上了一辆华丽精美的大马车,有多达五匹大马拉车! 反正晋人也听不懂倭语,难升米便道:“中國有严格的尊卑高低等级,据说只有诸侯王以上、才能使用这样的车驾,中原有些诸侯王的封地、比邪马台等所有国家加起来都大!晋人没有看低我国的意思阿,接待遵从了他们的礼仪。” 台舆满意地点点头,让仕女搀扶着登车。马车里的坐榻上,铺着精美的锦缎、柔软暖和的毛皮,台舆不露声色,但已在悄悄观察、把手放在上面抚摸。1 片刻后队伍就重新出发了,高大的铁甲骑兵开道,成纵队的铁骑踏在砖石上,即便是小队人马、声势也十分震撼。听声音那些战马的蹄子好像是铁的,应该是垫了铁罢? 大车进了城门,台舆不经意间看到车帘外面的场面,顿时就看到了西面那无数的宫阙亭台!一副难以描述的雄伟、宏大、典雅的画面映入眼帘,让第一次看到这样景象的台舆有点恍惚,仿佛身在天宫似的! 空中还飘着小雪,雪花深处,那些美轮美奂的重檐、高台上有一层白色的积雪,反倒像是洁白梦幻的云朵一般。1 本来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树梢却银装素裹、如同团花,加上舒展而优美的建筑,简直是太漂亮了!若非亲眼所见,台舆怕是在梦里、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神仙意境。 景象不仅美妙,而且高大壮丽!而邪马台国总是发生地震,就算能建造出这样的房屋,恐怕也会塌掉,台舆作为大祭司住的屋子都没这么大。不知西边那片宫殿究竟有多大,她极目眺望、也望不到头;视线深处,仍有飞檐的黑影轮廓依稀可见! 台舆从恍惚中渐渐回过神来,不禁暗自有点困惑,人们都是生于天地之间,为何晋朝洛阳这边的差别这么大?1 街道也非常宽大而开阔,五匹马并行毫无问题。本来台舆觉得、这条横街已经够宽了,但来到南北延伸的驼铃街上,她才发现南北主道更宽敞! 渐渐地,队伍便沿着这条宽敞的驼铃街、远离了宫阙,从南城又出了城门。 虽然城外长长的浮桥、运河上的拱桥也很精巧,还有市集的繁荣景象;但台舆看过了那片宫城,出城之后心里还是有点落差感。 接着诸葛诞等人、便把人们带到了一处有围墙的“小城”,给他们安排了一处优雅漂亮的大宅院。这里的环境已经很好了,不过还是那个原因、远远瞥见的宫城景象太震撼了,此间当然远远比不上。2 双方在大门内说了一些话,这时难升米弯腰道:“诸葛尚书说,所有外国使者来到洛阳、都会住在这里。大祭司是一国之国王,他们安排了最好的府邸,膳食也是此间最好的供给。” 台舆还惦记着、想看清楚那梦幻般的地方,便问道:“不知何时能觐见皇帝陛下?” 翻译片刻,难升米便道:“皇帝陛下治理着万里疆域,每日非常忙碌。殿下不用太着急,只需在四夷舍安心住下,等待皇帝召见即可。况且诸事应先行商议,尚书台客曹的官员会再来拜访。” 台舆轻轻点头,又说道:“吴国也派过人,来邪马台国劝说我们、许诺可以阻止狗奴国的攻打。不过我国先王接受过魏朝金印,我当然选择前来洛阳朝贡。”1 又过了一会,难升米道:“吴国曾向魏朝称臣、后来反叛,但如今他们已自身难保。殿下之言,吾会向皇帝陛下上奏。” 台舆听罢、隐约察觉到了诸葛诞的目光,便也转头隔着白纱看了他一眼。诸葛诞揖拜、说了一句什么话,台舆遂弯腰回礼。4 第七百八十一章 看稀奇 邪马台使团居住在四夷舍,已过半月。直到快过年了、尚书台客曹才来通知他们,于元旦早晨到太极殿东堂朝贺。1 除夕那天,皇帝率后妃往太庙祭祀,这种场合不让外国人参与。尚书诸葛诞倒是亲自来了四夷舍,并送上了一些过年的礼物;说是皇帝诏令给亲朋、客人都送了礼,其中还有一条大鲤鱼,鱼腹中竟有刻字的竹简!诸葛诞又亲自教了一下台舆、以及正副使礼仪,要求大家觐见皇帝时,得按照晋朝的礼节。1 次日便正式来到武初二年了。武初元年因为是禅让即位,改朝换代,所以把魏朝正元三年、直接改了元武初,而直到今年才是完整的武初纪年。历法运行到春季,仿佛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雪已经停了,下雪时那种迷离、飘逸而梦幻的景象已然不再;但万物并未因此变得清晰明净,空气中还残留着雾沉沉的祭祀烟雾。1 一些道路上的积雪已被清扫过,树梢上屋顶上、积雪依旧,白生生的如同铺了一层云朵。 台舆等人乘车到了驼铃街。不知过了多久,黯淡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台舆循声掀开车帘看去,只见雾沉沉的大街深处、好像有燃烧的火堆,火堆中在烤竹子。1 天色还没大亮,那空中的烟雾、在火光的照应之下,更有一种神秘之感。街道两边的人越来越多,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咚咚哐哐!”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传了过来,周围越来越喧嚣。大街两侧全是人,一片吵闹。 雾气之间,忽然有披戴着熊皮的人出现了、做着张牙舞爪的动作,后面一大群人戴着各种野兽的面具装饰,隐约可见的少年郎,手拿硕大的拨浪鼓、一边“叮叮咚咚”地摇动,一边跳着舞蹈一起前进。 只见那些少年的舞蹈各不相同,好像在模仿黑山猪之类的猛兽,寻常倭人从没见过虎豹,但认得猪突、那是诸倭国最猛的野兽。百余人丰富的表演、整体上又保持着队形和节奏,场面十分神奇! “隆隆隆……”马蹄声中,身披铁甲的皇室骑兵也出现了,他们驱赶着用纸、布扎成的妖魔鬼怪造像随后而来。 不用别人解释,台舆也看得出来,这是在??????????????????驱逐疾病、妖怪的意思! 先王卑弥呼上位、便是依靠侍奉神鬼道,邪马台国人非常信这些东西;台舆同样如此,所以别人叫她大祭司。但她没想到,大晋国也会搞神鬼道,而且搞得如此隆重有趣。神秘、宏大,恐怖中又带着新奇莿激,台舆不禁仔细观察那些集体跳舞的样子、以及诸多造像的讲究。1 等到跳舞的、骑马的大群人过去了,台舆等人的队伍才继续北行,朝着前方巍峨的阊阖门。 这时皇帝秦亮已提前到了太极殿东堂,先是接受后妃的道贺,然后皇后也到上位入座,三夫人及几个妃嫔则居于侧。公卿百官到了太极殿宫院,亦陆续走进了东堂,向秦亮等人拜贺、并上贺表。 一番礼仪过后,谒者官员把外藩使节、诸侯国上计掾等人,都引到了东堂南侧等待。 安排第一个来道贺的、正是远道而来的邪马台倭人。谒者官员喊道:“邪马台国王台舆,使者难升米、掖邪狗贺!” 众人听到什么狗的名字、估计都在憋着笑,不过大伙故作一副自若的样子,大概都知道名字只是音译,而非真的使用狗、奴字样为大名。1 海外来的使节着实是稀客,许多朝臣都纷纷回头看南侧。兴许有的老臣在十几年前见过难升米,但这次可是国王本人跋山涉水而来,人们发现走在前面的人是个女子、更是好奇。连秦亮身边的令君等人,亦不禁向倭人观望。 实际上大伙根本看不清那女王长什么样,她的面前垂着白纱。秦亮也觉得新奇,见她穿的倭服也是五彩斑斓、可谓奇装异服,与后来的和服大相径庭,发型披头散发的、看来尚未借鉴太多大陆文化。 一共三个人、都长得非常矮小!难怪汉朝皇帝给他们取名为倭奴,看上去好像是缩小版的人类。估计主要还是营养的原因,到后世生产力发展、便见不到这么矮小的人了。1 虽然诸夏也有很多人食不果腹、历朝还常有饿死人的事发生,但是在古代,全世界每个地方都是如此。诸夏因为雨热同期的气候条件、以及先进的农耕技术,反而是物产最丰盛的地方,因此很多魏晋男子身高七八尺!即便是那帮北方游牧部落的使者、还有不少白种人,也不是想象中的粗壮威猛,看上去还不如晋朝黄人高大;毕竟如果放牧能天天吃肉,此时武德充沛的晋国人还种什么地,肯定有一大群人结伴去抢牧场。 一女二男走到皇位下方,他们毫不做作,十分痛快地纳头就拜、好像一点纠结也没有,便行稽首再拜之礼!这让秦亮不禁满意了几分。 “叽里哇啦……”女王台舆说了些什么话,秦亮一个字都听不懂,就算学过日语的人、估计也不知她在说什么。不过声音倒是挺好听,好像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四年前卑弥呼薨,之后有男王执政过一段时间。) 侧后的矮小男子却说的是汉话、带着辽东那边的口音:“臣难升米等上洛朝贺,敬献生口(活人奴隶)十人、班布三丈、珠宝一斤,祝大晋皇帝陛下万寿,皇后、夫人安康。” 秦亮不用回应,大鸿胪的官员回道:“陛下已收下邪马台国贡礼,后有诏令、谢礼,请国王与使节入席。” 三人从地板上起身,后退两步,走到东侧的筵席上去了。 谒者官员也不耽误工夫,立刻又喊道:“匈奴五部单于呼厨泉、左部帅刘豹贺!”4 两个匈奴人居然身穿裘衣、头戴笼冠,打扮得有点像汉人公卿似的,不过鬓发发式、动作姿态还是看得出来不同。其中的刘豹长得十分高大威猛,他只是特例;最让秦亮关注的事是,据说刘豹之妻生了个儿子,名叫刘渊!14 匈奴人依旧行稽首之礼,向皇帝皇后祝贺,并上贺表、交给大鸿胪官员。 之后拜贺的便是羯人部落的使者,这些人就完全不是东亚人种了。羯人好像是匈奴强大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抓来的白种奴隶,从部族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匈奴人把他们当公羊对待;不过早已有了聚居的部落,许多羯人竟然还住在三晋之地!1 还有后面的慕容鲜卑等部落使者,也明显有人种区别、看面部特征应该是白种血脉。只有羌人看起来正常点,不过很多羌人对中原王朝不满、一有机会就会反叛。3 不管外族使者们多么怪异、反正都是向朝廷称臣,朝臣们面对这些五花八门的打扮,只当看稀奇、乐得高兴。反而正在接受叩拜的秦亮,一时间心情有点复杂。 第七百八十二章 还是老乡 除了去年底才到洛阳的邪马台使节,诸番使节来洛、都不算太远。尤其是匈奴、羯人,住在并州地盘上,南下洛阳不要太近! 秦亮看到殿堂上一群胡人,心里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将来的隐患;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对胡人使节亲和有加。还是那个原因,时机未到!若不先解决吴国、而急着去动诸胡,实非明智之举。4 否则晋朝一旦与诸胡部族翻脸,东吴必定要趁机在背后搞事!到时候即便朝廷派兵、逼退了吴军,可在遭受了一番吴国攻打劫掠之后,是要掉头去报復东吴、还是暂时算了?秦亮若不想威望受到削弱,就得对吴用兵,那不如一开始就打吴国! 因此秦亮暂时不愿、对诸胡使节表现出任何敌意。好在起码近些年内、应该没什么大事,因为各胡族根本打不过中原军队,主动招惹晋军纯属招死!毌丘俭謀反时,乌丸掺和魏国内战,白死几千人,首领的头已经没了。1 不过等到王朝衰落的时候,并州那地方的蛮夷、必定会变成威胁洛阳的心腹大患!大河一结冰,敌军即可从山西高原长驱直入。 (比如五代时期,山西軍阀你方唱罢我登场,一直都是入主洛阳和大梁的预备役;估计汉魏的统桎者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故而重视不够。) 当年曹操把南匈奴分成了五部、架空了匈奴单于的權力,此时的匈奴还算亲近朝廷。但是这样并不能高枕无忧,因为他们依旧是部落聚居,习俗、观念、语言等仍然保留着自身习惯,终究不是自己人。或许汉末士族、枭雄曹操等都没想到,后人会那么菜,非得自己混战到最后一口气、终叫各部族都入主了中原! 诸番外国使节贺礼之后,各诸侯郡国的上计掾拜贺,并在新年第一天、将去年的收支表格上呈皇帝。 接着殿堂中奏雅乐毕。秦亮不打算欣赏舞蹈了,因为一会要在这里赐宴、答谢人们的贺礼,宴??????????????????席上便有歌舞助兴。他遂起身道:“卿等稍作休息,随后到此赴宴。” 群臣与使节们一起再向皇帝拜贺,高呼道:“陛下万寿无疆!”“恭送陛下。” 秦亮遂带着后妃离开东堂。一行人走侧后的门出去,就近前往东阁……位于太极殿东堂和式乾殿之间、一处有回廊和许多普通房屋的地方。大伙在一起闲聊一阵,主要是在此换一身衣服,把礼服都换成常服。 相比好似冥币画像的冕旒,挡视线且走路不方便,秦亮还是更喜欢穿红色袍服、戴通天冠(卷云状,横插一根簪子)。新年里,这样的颜色、在他看来也喜庆。3 等到少府太官令准备好了宴席膳食,秦亮便与皇后等女眷暂别,各自前去赴宴。皇宫赐宴,男女宾客分开;秦亮与群臣、使节都在东堂参加宴席,皇后诸夫人则在隔壁的东柏殿,还有诸王妃、诰命夫人等贵妇。 秦亮入席,众人便跪坐在筵席上纷纷顿首:“陛下赐宴,臣等不胜荣幸!”秦亮则以空首礼道:“朕谢诸卿贺礼。”说罢转头看了一眼庞黑。 少倾,“叮咚!”一声悠扬的琴声响起,空灵清脆的声音、正与门外的雪景相互呼应。比起雅乐更加轻快、且好听的曲子随之奏起,一队长袖束腰的舞姬鱼贯进来了。 秦亮这时才发现,戴着白纱的倭王台舆也在东堂。好像因为她的身份是国王、正使,才没被安排到东柏殿那边。秦亮闪过一个念头,隔着面纱、我倒要看你怎么吃东西。1 在轻快的音乐声中,三公之一的高柔带头举杯道:“臣贺陛下龙体安泰,愿国家风调雨顺、人民安居乐业。”众人见状,也纷纷举杯祝酒。1 秦亮道:“诸卿同乐。”也举杯拿袖子一挡、仰头饮尽溫热的黄酒。他趁机瞅了一眼那台舆,她好像还挺机智,也学着拿袖子遮脸喝酒,遮住脸的时候、应该把面纱拿起来了。 东堂的宫宴、乃规格最高的宴会,不过也属于宴饮,便没有朝贺时那么严肃,一会的百戏中还有一些搞笑滑稽的表演。秦亮放下酒杯,随口说道:“开宴罢。” 众人相互说着“请”,纷纷提起筷子一边吃东西、一边欣赏清商署的舞姬表演。那倭王想的办法是很少动筷子,只偶尔尝一下、便像是饮酒一样拿袖子遮住,十分不便。1 唯有大个子匈奴人刘豹单独举杯,说道:“今日得到陛下赐宴,真是非常高兴,臣敬陛下!” “好,好。”秦亮拿起酒杯,“尔等别只顾喝酒,尝尝宫城里的菜肴。” 刘豹趁着对饮的机会,又说道:“臣闻皇后殿下、车骑将军是太原祁县人,距离臣家也不远阿。”2 秦亮微笑道:“现在右部帅的地方、离祁县更近一些。” 刘豹忙点头道:“陛下说得对,不过今年右部帅没有来。” 就在这时,王广也单独向上位祝酒,秦亮便转头与王广对饮,随意说两句吉言。不过秦亮还是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刚刚说过话的刘豹。 刘豹对晋朝皇帝、士族似乎都比较亲近,这会应该是诚心归顺的人。 只是他那个刘姓当不得真,因其祖上曾与汉朝和亲、母族有一点刘氏血统,便有好几家匈奴将帅姓刘;但血缘太远了,况且母族一般影响不了身份认同,毕竟女子是嫁过去的、只能融入对方的族群习俗。因此朝廷对待匈奴人,正该与诸夏区别;否则他们一旦有了机会,便会用行动告诉世人、他们骨子里不姓刘!2 其实匈奴人从先秦时期就在北方、与诸夏打了千百年交道,大家共同生存在东方这片土地上,汉匈之间渐渐已经懂得怎么相处了;南匈奴若非野心太大,也不至于被一帮外来的部族彻底灭族!而新来填充草原的那帮人,没有经历过岁月沉淀的长远打算,做事不留余地、比匈奴更加残曝。 第七百八十三章 凛冬未至 太极殿东堂赐宴,并非元旦活动的尾声。 秦亮早有经验,只要在洛阳过年、从除夕到元旦会挺累,即位称帝之后也不例外。大年初一便是元旦,早已有之、从汉武帝开始明确的节日;时间就是这天,称谓倒是不少,叫正旦、正日、元日都可以。 不过宫宴之后,朝廷里的活动便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事是宗族名义。皇室也是一个家族,秦亮率领家眷、秦家宗室老小,又去了太庙祭祀。 目前宗室并不多,无非是长兄秦胜一家、族兄秦朗家,他们全家都来了。秦亮最大的孩子是阿余,实岁七岁多的女孩,年纪更小的阿朝、阿子也一起去了太庙,给祖宗上贡祭品。祭祀用过的肉食、则拿回去在家宴上食用,吃不完的分给家人和执事官吏。 兴许这些活动,在一些外国使者眼里、大概是在搞谜信。但晋朝人并不那么认为,大家都习惯于诸如此类的事,恐怕再过两千年、人们依旧会觉得很熟悉。 一大家子人祭祀完离开太庙,便又到华林园那边、景阳殿里聚会宴饮。家宴上喝椒柏酒,一种寓意长寿吉利的酒水,酿酒时用了香草和柏树叶。 住在西游园的潘淑也来了,唯独郭太后没有到。 秦亮派人邀请过郭太后、但也情知她会婉拒,乃因她没有名义参加秦家的家宴。她以前听政了好多年、名气很大,在宴会上必定特别受关注;况且魏朝之时,郭太后是名义上的皇帝母亲、实际的国家首领,人们对她都跪习惯了,这会要是见面、大家可能都不知用什么礼仪,会显得有点尴尬。 令君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以前皇宫里热闹的宫宴、郭太后当然会参加,如今欢度佳节,她却只能冷清地呆在后宫。于是在家宴结束之后,令君遂带上一些椒柏酒,劝秦亮同去看望郭太后。 此时太阳西垂,快要到黄昏了。宗亲离开华林园,玄姬等人也带着两个孩子回了中宫,秦亮令君唯独带上阿余、又去了灵芝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阿余是令君生的长女,不过只有阿余是女孩,跟着去灵芝殿也很正常。 果然郭太后看到秦亮等人来了,显得非常高兴!郭太后显然不是一个喜欢冷清的人,否则当初曹爽谋划、欲把她赶去永宁宫,她也不会那么生气;后来她的诉求,主要也是抗拒去永宁宫居住。 见到了阿余,郭太后的目光更是喜悦了几分,见礼寒暄罢、她便专门对阿余说了一句:「公主都长这么高了。」 阿余有模有样地揖礼,带着稚气的声音道:「(魏)太后,阿父说我只有这几年才长得快,往后就不会长个了!」 郭太后见状,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蛋,「那卿不要挑食阿。」 阿余仰起头说道:「我记住了。」 秦亮用不经意地眼神看着郭太后高挑的身材、蚕衣掩不住的大长腿,心道阿余长大了估计也会很高挑。 甄夫人也在旁边,毕竟是郭家养大的人、元旦仍陪在郭太后身边,她当即笑道:「皇后殿下把公主教养得真好。」 郭太后侧目看了甄夫人一眼,回头又道:「陛下、皇后请到正殿入座罢。」 秦亮道了一声「请」,遂与令君阿余一道走进正殿。他们没有入座,反倒带上椒柏酒、顺便去谒拜郭太后父母的灵牌。毕竟是节日里,不能忘记了与逝者同庆。 当阿余乖巧地向灵位弯腰揖拜之时,郭太后在旁边忍不住轻微地点头,欣慰的目光中反射着烛火的光彩、好像含着些许晶莹的泪珠。 据说郭太后与她母亲的感情很好,曹芳做皇帝的时候、因为祭祀她母亲的事还发生过矛盾。她此时的神色里好像有一种意味,继子还是比不上亲生的女儿! 不过大部分时候,名义的父母也很重 要。比如魏明帝,便给夭折的女儿配婚了、还从郭家弄来一个孩子给亡女做继子;而继子郭德改姓之后,还一直祭祀甄家、曹家父母。 拜谒灵位之后,秦亮等人登上阁楼说话。阿余则被留在了正殿中,让甄夫人陪着玩。 三人到了楼上,令君便主动提起:「待太后受封为北宫皇后、有了名分,我们便把阿余过继给太后。」 郭太后的眼神微微一变,却完全没有要推辞的意思,只是说道:「皇后养了阿余那么多年,舍得吗?」 令君低声道:「我还有阿朝阿子,再说阿余也会继续叫我母后。太后当初生阿余颠沛流离,受了那么多罪,我怎忍夺走?」 郭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置可否道:「阿余一出生,便由皇后抚养,我一直都挺放心的。」 大概因为在庐江郡时、她们有过同患难的经历,彼此间的谈话竟显得挺亲近!秦亮还是觉得场面有点奇怪、便不好插话,他犹自转头看向了窗外。 外面一片雪景,但天气放晴之后,夕阳的阳光、倒让人感受到了些许春季的气息;或许只是心理作用而已,毕竟昨天还是冬季腊月,一夜之间又有多大的区别? 此刻令君想起了什么,稍显异样的声音说道:「太后应该知道了,陛下今年便要亲征伐吴。只要伐吴成功,册封之时,定不会有多少人反对的。」 秦亮听到这里,转头看了一下令君,又想说北宫皇后是令君之意,而提议夫人封号、则是郭太后说的;但他稍作权衡,仍然没有明言。因为郭太后知道是什么情况,令君同样很清楚;若是秦亮当着两人的面说一遍,倒显得有些刻意。反而让她们感觉、对方只是默默地为自己着想,应该才最真诚!秦亮平时对后宫之事管不过来,这会的话也比较少,但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郭太后留意令君的神情,好言道:「陛下善于用兵,皇后不要太过担忧。」她接着转头对秦亮道,「我的这点事,君也不必太上心。我住在西游园挺好、多过几年也没关系,陛下定要以朝政为重,可等待最好的伐吴时机。」 秦亮故意没去看令君、只是从余光里留意了一下她秀美的脸,便简单地说道:「我明白这些道理,但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没再谈论吴国国内的形势,又转头看了一下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光线。今日雪晴、还出了太阳,但是气温好像比昨日还低,尤其在太阳渐渐下山之后!好像是因为积雪蒸发会吸热,所以反而会让气温下降。 片刻后,秦亮又缓缓说道:「我从史籍中发现了一件事,每次物产丰富的盛世、其实都与总体气温上升相关。而近些年的冬天,却越来越冷、越来越长,汉末以来就是这样的趋势。」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但这还不是最冷的时候,一旦真正进入冰河期,还会伴随着旱灾、蝗灾、瘟疫等灾害,粮食大量减产,人民饥荒動乱。并有北方各族被迫南下,活不下去的人会拼命,军事压力只会愈来愈大! 最近这些年还算风调雨顺,我们不能浪费了仅剩的好年景,正因赶紧解决东吴割据问题、边患威胁,之后好大量建仓囤粮,为冰河期的凛冬、抓紧做好准备。待到频发的天灾来临,我们才有东西赈济灾民,与民同甘共苦,只要渡过此劫,天下亿兆、至少几代人的民心将属于我大晋!」 秦亮长身而立、迎着冷风说了一番话。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过小冰河期的说法来源、当然不局限于史册上的蛛丝马迹,而是凭借他的后世知识、通过观察这些年的气候,由此得到的判断。 这时他转过头,便忽然发现,郭太后与令君都正看着自己。 她们的表情管理得很好,并没有把仰慕之类的眼神、明显地表露出来,毕竟两人之间的关系 有点特别,并非那么亲密熟悉。但是女子在人前、一般是不会这么轻易盯着别人看的,眼神还那么专注。 令君平素有点冷傲的样子,而且她对夫君是否有雄心之类的事、不怎么在意,但此时看着秦亮的目光仍然很细致。 而临朝听政多年、经常受到百官伏拜的郭太后,她虽然身材高挑,此时却也在抬头仰视着他,眼神里带着钦佩之色。所有的神情都很细微,不经意间、她好像还露出了一丝不是笑容的笑意,隐约有信赖、期待之色,并似乎松了口气。 郭太后发觉秦亮看过来,忙避开目光,「陛下执政,心怀天下,当得起天子德行。」 秦亮沉吟道:「我最在乎的诉求,其实还是坐稳皇位,因为没有退路。但在其位谋其政,有多大的權力、也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当时在受禅台上,面对上天、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他说罢又看向外面若有所思,郭太后和令君都循着他的目光、观望外面的雪景。 北侧的灵芝湖依旧封冻着、湖边有厚厚的积雪,湖面没有了波光粼粼的灵动;唯有远处的屋顶、树梢上,积雪被风吹起了,一副图画似的场景,才因此有些鲜活了起来。 。 第七百八十四章 卿等勉之 正月里连续晴了几天,春天气息愈发明显了。各处的积雪正在减少,树梢上亦将发新芽,万物都有了复苏的迹象。 秦亮召见了桓范等人,再次商议一番用旱地培育稻苗的试验。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秦亮仿佛看到了乡间的画面、春耕之前的忙碌,一年之计在于春,新的一年已然开始。 数日之后,秦亮在阅读奏书的时候、发现了荆州刺史杜预的奏书。杜预的细作、打听到了东吴在荆州的人事变动,果不出其然,朱绩已被任命为荆州都督!而且据说武昌督陆抗去建业的时候、曾极力举荐朱绩,如此一来,陆抗就能影响吴军的荆州战略;战机似乎变得不那么完美了。 然而变化才是世间规律,这点变动不能影响秦亮的决定!他仍旧按照计划好的步骤,开始逐渐安排前期工作。 马钧、裴秀奉诏,仍是来到阅门西厅里屋觐见。秦亮屏退了所有宦官宫女,屋子里除了君臣三人,只有玄姬回避到了屏风内。见礼之后,君臣三人坐到了桌案旁边,秦亮便展开了一副荆州地图。 「卿等二月出发,德衡到了荆州,先查一下淯水(白河)上已经阴干的木材。」秦亮先对马钧说道,「待建造投石机木件、木船等物之时,先不要过宛城。我军预计在五月左右开始聚集屯兵、调运粮草,等到了夏季,卿在荆州做事、便不必再隐瞒动静。」 马钧拱手,有点结巴地说道:「臣……遵诏!」 以前马钧便曾去过荆州、负责建造器械,他应该知道大概情况。宛城就是南阳郡治,离南边的襄阳有近三百里之遥;而且吴军一向重视襄阳的东西、远胜于北面的南阳郡。马钧在南阳北边的山区里做准备工作,便不容易过早暴露情况。 而南阳郡到襄阳、有淯水通航,到时候造好的东西,靠河流船运到襄阳即可。 秦亮的目光看向旁边的裴秀,感觉裴秀要做的事更复杂一些,略作思索、秦亮先说了一句:「襄阳以北的地形水文不用管,我大概知道什么情况就行,此役打不到襄阳北面来。」 裴秀应「喏」,眼睛看向秦亮面前的图纸。 秦亮便也垂目看地图:「此役首先考虑的是粮道!荆州方向的兵力不会少于十万,依靠蜀地上游、沿大江船运粮秣到西陵是不行的。蜀汉覆灭到现在,休养生息不到两年,尚未完全恢复,并要供给我军在蜀地的驻军;王濬部的水陆人马粮草、能靠梁益二州负担就不错了,必定无法再承担我军十余万主力的消耗。」 他换了口气,指着襄阳的标注位置,「所以大军粮草,只能从北路转运,先运抵襄阳、囤积于此。襄阳以南的地形水文情况,尽量考察细致,以便我军随机应变、顺利建立粮道。」 裴秀立刻揖道:「臣到了荆州,必不敢懈怠!除了相中、以及宜城汉水这两条路,臣还会走访打听周围夷人居住的山区。」 秦亮颔首道:「辎重后勤是重中之重,攻克蜀汉之时、王濬因此建立大功,季彦勉之。」 二人一起拜道:「臣等定不负陛下重任!」 「甚好。」秦亮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在裴秀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埋头看面前的地图。片刻之后,秦亮又用指节在西陵的位置,「咚咚」敲击两声。 这时裴秀看了过来、注视着那手指地图位置,秦亮见状才放心地说道:「卿等先回去准备行程罢,到了二月再来辞行。」 因为两个人都坐在椅子上,离开椅子便是站立的姿势,他们遂一起揖拜道:「臣等请告退。」 秦亮也拱手还礼,目送他们,二人后退两步、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马钧裴秀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秦亮这才埋下头,继续盯着刚才敲击的地方、西陵,又琢磨了一会。 西陵大致就在宜昌,古今往来,人们选择设置城池都是有讲究的,两千年后宜昌还是一座城,当然自有道理。此时的西陵峡,出口就在那里,而西陵峡便是后来的三峡之一!三峡的名气很大,此时仍不例外,秦亮虽然未曾亲自涉足、却从各种途径了解过,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以此时的木制帆船过三峡,最可能发生的情况,便是顺流而下,来的时候好好的、回不去了! 因此最稳妥的办法,应该先攻下西陵;这样王濬的水军出三峡之后,才有地方驻扎,让晋军两路形成水陆并进之势。至少也要围困西陵、清缴外围吴军,让蜀地水军有地方立水寨休整。否则上游水军难以发挥,晋军在荆州的攻势便直接少了一路;最后形成的形势,大概就像正始年间、王凌攻江陵之战,只能以江北陆军强攻城池! 荆州这边发生过的大规模战役,除了王凌攻江陵;另外就是更久以前的夷陵之战,刘备和陆逊对决那次。 但是当时的情况很不相同,一则双方都必须防着北方的魏军动向,所以主战场在大江南岸;二则刘备前期已经推进到了猇亭附近,吴军则守南边的夷道(宜都)、应该是直接放弃了西陵。 不同于今年的大战,秦亮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吴军必不会放弃西陵! 毕竟此战晋军是两路夹击,西陵和江陵只要拿下一处,吴军在荆州就会十分危急!陆抗的名气那么大,应该不全是浪得虚名,他若精通兵法、便一定会主张固守西陵江陵二城。 按照战场的规律,防御比进攻更占便宜,守城则是最耍赖的打法,三国的将领若守城不出、还可能被骂怂得不要脸(不过挨骂总比战败好)。古往今来的兵家都承认这一点,如古人之言,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一般都挺难搞。 何况那两座江北的重镇,吴军经营多年、经过了反复修葺完善,十分坚固。如果吴军铁了心、死守这两座城,并且兵力足够;那么秦亮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会非常头疼!所以秦亮先不管那么多,早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可能没法速决,先想办法保证长期粮食消耗再说。 秦亮回过神来时,才忽然发现、玄姬已站在侧后,她也循着秦亮的目光、正瞧桌案上的地图。 其实这张图还是太简略了,上面画的重要地方、秦亮心里都知道,没什么好看的。他只是看着地图走神、思考一会而已,当然也可以看着窗外的广场想问题。 两人对视了一眼,玄姬轻声道:「之前吴国与魏国来回攻掠数十年,伐吴是不是很难?」 秦亮一般不会骗她们,实话实说道:「此时吴军上下,战斗力尚存。」 但他等不及、东吴朝廷彻底糜烂的时候了,时间太长! 他便说道:「不过回报也很丰厚,只要我再灭吴国,便是三家归晋,地位必能得到极大稳固!」他还想到了察觉炁体,哪怕有人不讲规矩、想走歪门邪道对付自己,现在也是不怕的。他又加了一句,「我们便什么都不用担忧了。」 玄姬点头「嗯」了一声。秦亮坐在椅子上、又抬头看了玄姬一眼,想从她那双漂亮的凤眼里、稍微瞧出一些情绪。 她却说出了心思,幽幽道:「妾只等陛下旗开得胜。可是等待才最磨人,妾倒宁可风餐露宿、陪在陛下身边。」 秦亮听到这里,不留神之下顿时有点动容。他想起来,玄姬以前就经常在等他,除了自己出京办事、做官的时间,还有几年她没有名分,便在王家等着他。 恍然之间秦亮醒悟,自己不是皇帝吗?大多皇帝亲征、都会有大量仪仗侍从,秦亮不想带太多仪仗,但若身边有一两个后妃照顾起居,应该很正常! 不过秦亮暂且没有说出来。现在还有时间,他打算回头 再多想一下细节,毕竟战役的胜负才是最优先考虑的事。 没过多久就到二月间了,马钧与裴秀前来辞行,将离开洛阳。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秦亮只在阅门里屋赐了美酒,然后登上阅门阁楼送别。马钧好像知道秦亮会登高目送,步行到御道上时、又回头仰望了一次,裴秀随之回头,也发现了秦亮的身影。 随后秦亮又召见了陈骞、郭统,商议运粮的问题。让他们作好准备、先去汝水颍水流域,检查各处粮仓情况。为防战事不能速决、荆州的存粮不够,秦亮已经做好了从邻州运输的计划。 汝水、颍水流域便有大量囤粮;并且汝、颍两条河是通航的,由人工挖掘的讨虏渠连接,就在汝阳附近。这个时代,水运才是最省力、运载量最大的方式! 而豫州这边的汝水西侧,有澧水等支流;到时候粮船到了澧水,便可以换车转运,运往不远处的淯水中游、南阳郡城北。 淯水直通襄阳、汇入汉水。所以粮草一旦到了淯水,便能从水路直达襄阳!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七百八十五章 残酷的欢愉 春暖花开时节,因孙仲谋去世的吴国国丧、已然过去。国丧期通常是一年,去年底就到了,但潘淑依旧在服丧;大概因为她是以吴国皇后的身份、为夫服丧,那便是两年有余。 但建业这边,国丧早已结束、一切都恢复如常了,恐怕大帝的坟都应该长了草。1 大将军孙峻正在筹备,打算于清明节、带着皇帝孙亮去谒陵,看看大帝的坟头。大帝下葬的地方也不远,就在建业城外南边的蒋陵。钟山南麓有座名叫蒋山的山岗,所以叫蒋陵,因为孙家陵墓在这里、也称作孙陵。 就在这时,孙峻的堂弟、新任倵卫将军孙綝,忽然报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孙綝得到了告密,宗室孙仪正在与诸将军密谋,等到大伙出城谒陵时、忽然率众诛杀大将军(孙峻),欲将大将军賥尸万段、为国除害! 听闻此讯,一瞬间孙峻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乃因孙仪是他的亲戚,有共同的祖宗孙静(至尊孙权的亲叔叔),算起来孙峻还得叫孙仪一声堂叔! 连自己的堂叔、也要阴谋反对他,竟慾杀他,还要賥尸万段? 孙峻反应过来,顿时惊惧交加、手脚发凉,又怒不可遏!他当即下令,让校事府去把孙仪捉拿审问,不!堂弟孙綝也要率兵前去,不能放走任何参与密谋之人。 然而很快就传来了回音。孙仪如同去年的孙英一样,发现大批人马围住了府邸,情知事败、便在家中服毒自行了断了! 不过孙綝等人不会就此善罢,很快又逮捕了张怡、林恂等一众参与密谋的将领,然后严刑拷打,不断抓人。牵连的人数持续不断地增加,不到半个月时间,校事府已经顺藤摸瓜、逮住了文武官员多达数十人。 孙峻看到牵涉其中的名目,连他自己都有点害怕了。原来此事底下,藏着那么多心怀叵测之徒!2 同样感到恐惧的,当然还有全公主孙鲁班。谁都知道,她与孙峻是盟友关系、有歼情的流言蜚语也不少,而且建业朝廷形成如此格局,便与全公主有莫大的干系。孙峻被阴谋针对,全公主不可能置身事外。 于是没过多久,两人就在神龙殿后面的一间屋子里见了面。 全公主说道:“先帝刚立孙亮为太子时,孙休、孙奋便十分气愤,此事能有那么多人参与,是否有人想争皇位?” 孙峻听罢,不禁怔怔地看了全公主一会。最近抓了数十人,他自己都觉得心里很慌,难道还要去动藩王?全公主虽是妇人,胆子好像比他还要大! 他紧皱眉头、眼睛与眉毛几乎融合在了一起,只得谨慎回应道:“那些人应该与孙奋、会稽王(孙休)关系不大,审问口供,亦未发现明显牵连。” 全公主仍旧说道:“孙奋就藩之后,打骂属官泄愤、又杀傅相等,已论罪削王爵流放。但孙休去丹阳郡之后、与地方官员结交,名声很好,这事真的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孙峻看了一眼全公主那轮廓硬朗的脸,心知全公主对孙休不满。因为孙休之母王夫人在世时,便与全公主积怨很深! 当初全公主想方设??????????????????法攻讦孙和,死活不愿意他做太子,其中有很大的原因、也是由于孙和之母乃王夫人。 但那毕竟是大帝的亲儿子!当初赐死孙和还说得过去,毕竟朝野都知道孙和与全氏的仇怨,废太子本不该有什么好下场、也实属正常;而孙奋是自己太过分,莫名其妙杀官员、连个罪名都舍不得给别人罗织,再说朝廷又没杀他、只是削去王爵而已。如果此时动孙休,那是什么道理? 想到这里,孙峻便沉声道:“会稽王乃大帝之子,若只因捕风捉影、便将他治罪,恐怕朝野愤懑更甚,事情会越搞越大,难以收场!” 他沉默片刻,莫名的恐慌、一时间已压住了被谋算的愤怒,接着说道:“我已安排丹阳郡守李衡、盯紧会稽王的动静,会稽王搞不出什么事来,殿下不用太担心。” 全公主终于轻轻点头、算是接受了孙峻的劝说,却又小声道:“朱公主之女、乃孙休妻,孙仪等奸贼若真的能得逞,吾妹才是得利之人。” 见孙峻没有马上回应、全公主便接着愤愤道:“以前她明知、我与王夫人有仇,孙和更是把王夫人孤零零惨死在冷宫的事、都算在我头上,要与我不死不休!但小虎是怎么做的?不仅不帮我,还与朱据夫唱妇随、要力保孙和,并把我说的话告诉朱据孙和!可曾在意过我的死活?” 后宫里那些恩怨情仇、连孙峻也头大,但他也明白全公主的感受。果然全公主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小虎虽也是公主、但已没什么势力,现在同为公主的大虎都这么说了,动她应该不会产生多大的后果!2 孙峻还得拉拢全氏的实力、并依仗全公主在宫中的地位,自然要有所妥协、多少应该听全公主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全公主,当即便微微颔首,不动声色道:“我明白了。” 两人密议了一阵,孙峻便离开了太初宫。 但此时小虎的身影、已渐渐占据了孙峻的脑海。起初孙峻在全公主面前、倒有点像男宠,根本轮不到他挑全公主的美丑,只是最近两年才翅膀渐渐丰满;而小虎要美貌得多,因为随母,生得神似步夫人,孙峻对她的想法要纯粹许多。反正是将死之人,去世之前先让自己爽一下,岂不美哉?1 终于有了一件好事的期待,孙峻这些天以来的忧惧与戾气、才得到了稍许的慰藉。 小虎有时住在临海殿那边、位于太初宫的北部。孙峻遂借巡视皇宫守卫将士之机,选好时间、前往玄武门走动;若是在这里遇不到小虎,之后也可以派宫女去邀约。 不料事情十分顺利,小虎今日正要出宫,很快出现在了玄武门附近。她当然明白现在孙峻的权势,碰面之后、仍保持着表面的礼仪。 彼此见礼罢,孙峻便立刻说道:“我正有一事要与殿下说,借一步说话?” 小虎循着门楼内的西侧道路、抬头看了宫墙上一眼。宫墙上没有人,那条路的两侧也比较空旷,从玄武门这边看过去、景象是一目了然。 孙峻见状、转头示意随从留下,又说了一声“请”。 两次走了一段路,孙峻提起了旧事、先缓和一下气氛:“贬走朱丞相之后,赐毒酒的诏令、出自孙弘之手,事先我并不知情。” 小虎的美目中、隐约闪过了一丝厌恶,但立刻藏匿了起来,她的嘴上依旧淡淡地说道:“我知道的,孙将军以前说过。” 孙峻并不在意,恰好他就喜欢这种感觉,女人并不情愿、之后却不得不屈服!若只是美貌贵妇投怀送抱,反倒难以让人产生迫不及待的心情。上一次如此憿动,还是捉住诸葛家那两个女人的时候;她们当然对孙峻没有半点好感,孙峻杀了诸葛恪全家,她们对孙峻只有厌恨,但为了活命,又只得屈辱地从了孙峻。那种时候孙峻有说不出的感受,好像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強大!1 小虎倒真是个清高之人,她知道现在惹不起孙峻、态度也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呵! 孙峻也不着急说正题,又故意叹了口道:“之前我们去蒋山祭祀先帝,我忽然有些感慨,像先帝那样文治武功的英主,竟也只能躺在了荒郊野岭的黄土之中。人去世之后,坟墓中又黑又冷,百年千年都在那里,不知是何感受阿!” 小虎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孙峻转头对视,然后瞅了一眼已经离得挺远的随从们,终于沉声道:“今日我与殿下言语,乃因全公主得到密告,孙仪等人图谋不轨之事、殿下也参与了。” “什么?!”小虎忽然站在原地。 孙峻抬起手做了个手势,“殿下稍安,此事尚无定论。” 小虎紧握着拳头,蹙眉道:“按理孙仪与汝的关系更近,我怎会与他有来往?” 孙峻缓缓点头,“我相信殿下与孙仪无关,不过要先查清楚。只要查明、殿下确无牵连,全公主那里,不过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他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地提醒了一句,“殿下可明白了我的意思?” 片刻之后小虎猛然抬头看着孙峻,从她的动作可知、她应该恍然明白了。 小虎的眼睛里,很快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神情。惊诧、愤怒、羞辱、难以置信,其中还夹杂着恐惧。小虎以前的性格冷清寡淡,常给人漠不关心诸事的样子,她乃大帝之女、自然不用操心什么。小虎确实从来没有表露出过、如此深刻的心绪,一双眼睛好像变成了深潭。1 孙峻看在眼里,简直想把劝说、表述得更清楚一些。不要嘴硬什么不怕死,想想马上要躺进荒郊野岭里的土坟里、真的不可怕?屈服于我又不会少块肉,怎么选择我相信汝能想明白! 当然这只是小虎自以为的选择,实际上她根本无路可走!孙峻除了受用于威偪利誘得到的屈服,他也期待妇人亊后的无奈;就像诸葛家那两个女人,知道孙峻食言之后、便在那里不断咒骂哭泣,但其实她们知道诅咒没用、真正的感受是绝望和悔恨!兴许她们也都能想到,孙峻有翻脸不认的可能;但侥幸心是人之常情,而获得侥幸好像又不难。 孙峻自己也有恐慌,但在这一刻终于能暂时遗忘了。面前站着的人可是公主殿下!他仿佛真实地抚摸到了權势就在手掌里、似有形状触觉,在狂欢的期许中,自信、以及力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 第七百八十六章 虚假安慰 小虎有好一会说不出话来!2 她早就看出、孙峻对自己有觊觎之心,当然听懂了他刚才的暗示之言;不过她忽然间还是很震惊,孙峻怎么敢? 还是因为小虎很早就认识孙峻,他那个宗室身份离得有点远、以前还做过大虎的男宠;如今知道他已是权臣、可小虎内心里还未建立起真正的敬畏,所以她才觉得难以置信! 孙峻的声音又道:“我犯不着骗殿下,殿下可以去问全公主。” 小虎终于醒悟,想到他们连孙和都敢杀、杀公主当然敢!但小虎一时间毫无办法,只得强忍着愤怒与憎恶,蹙眉说道:“我会与姐姐谈谈,先告辞了!” 孙峻虚着眼睛看了一下她的脸,点头道:“要快,不然我也不好帮殿下。” 两人分别,小虎加快脚步、走到了玄武门内。她转头看了一眼临海殿方向,先不打算回宫了,仍旧乘车出太初宫、前往她在宫外的别宅。一行人很快出了玄武门,随即往西行。 小虎挑开车帘看着外面的景象,不禁怔怔出神。她其实什么都没看,只是觉得周遭非常压抑,下意识地想透透气! 等她回过神来,才看清了外面的景色。即便是初夏季节,多云的天气里,万物也无多光彩,茂盛的草木、都仿佛变成了暗绿晦暗的颜色。1 “呼……”小虎深呼吸了一口,遂放下车帘、稳住心情沉思。 实际上孙峻应该没有骗她,否则用这种法子、就是给全公主难看。他要是不重视全公主的态度,恐怕早就脇迫小虎了,根本不会等到现在!何况以孙峻之意,对付小虎的法子,是通过陷害她、参与了孙仪的密谋,而非暗殺;那便有个过程,很快就有风声传出来! 小虎还意识到、孙峻之所以胆大妄为,除了他在朝中专权,也因他根本不怕事发。事情就算败露,孙峻也可以说、小虎是为了脱罪而主动引誘!这种事根本说不清楚,既然全公主可以与他有传闻、妹妹有何不可?小虎除了遭人耻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她又想起了自己与全公主之间的事,事无巨细之中、全公主表现出的深深恶意。所以她相信、全公主真的可能这么做;同时又不愿意相信,因为彼此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全公主竟狠得下心! 小虎越是细思,越是心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孙峻那么胆大妄为,小虎好像已经无力回天、根本无路可走了!其实小虎自己也早有预料、隐约想到了这一天,所以父皇去世之后、她一直在示弱。 至于孙峻暗示的肮脏交易,根本就是欺骗!既然此事与全公主相关,便不可能因此改变什么,全公主都把事情做绝了、岂能轻易罢手?小虎稍微想象一下、竟要与孙峻那种人有什么牵扯,她便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堂堂公主竟要沦落如倡?与其受辱而死,不如直接死掉算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抵达了太初??????????????????宫西面的宅邸。小虎来到内宅的一处庭院里,便屏退了侍女,犹自继续在天井周围踱步。 小小的天井、如同真的是一口井,小虎莫名觉得十分闷。她忽然想到,那坟墓之下的棺材之内、怕更是又冷又闷罢,不知道究竟有多么可怕!但是人死之后、应该是感觉不到的。不过那孙峻确实会玩挵人心,言语之中故意给人以暗示。 在檐台走了许久,小虎便回到了里屋。她将一张狭窄的睡塌推开,又从暗格里拿出了一只匣子,忍不住把里面的书信拿出来看。 晋国皇帝秦亮的信!对于其中的内容,原先小虎并不太重视,此时倒仿佛在字里行间、看到了希望的光辉,至少是希望的感觉。 也许人在恐惧的时候,便很容易想到逃跑,这就是一条逃跑的路径。1 但小虎稍微冷静下来,就能明白,这只是一种缥缈的寄托、虚假的慰藉罢了! 她毕竟是先帝之女。如果连她也投降了敌国,晋朝多半要拿她的事大加宣扬、以削弱吴国人的抵抗之心。吴国数十年基业、孙家的社稷,万一将来不幸倾覆了,责任要她来担?她怎么担得起这么大的事,以后到九泉之下、怎么见祖宗? 小虎有点不舍地收起了书信,重新放进底下的砖石暗格。她把砖石盖上时,仿佛觉得是自己被埋在了地下,周围的光线也隐约黯淡了几分。1 她知道晋国信使的位置、就在太初宫旁边的商市,遂决定写一封回信。 内容没什么东西,无非就是多谢晋国皇帝好意之类的话。她亦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回这么一封信!人这种时候,或许都会害怕;甚至有一些莫名的念头,想抓住点什么、想有人还能记得自己。2 当天下午,小虎把书信悄悄送去了商市,接着又去了朱夫人家走动、便是张布在建业的宅邸。 张布已经去丹阳郡,不过他的二弟张惇还在建业。小虎虽是公主、却也是妇人,张惇只是见礼问候了两句,依旧是朱夫人接待小虎。 朱夫人与小虎多有来往,彼此都很熟悉,还是像平常一样闲谈。不过朱夫人很快发现了小虎的情绪,忽然问道:“殿下遇到什么事了?” 小虎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也不知朱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夫人又好言道:“小瑶她们亲近殿下、将殿下当母亲一般,妾也把殿下当作亲眷般对待,我们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1 小虎听到这里心里一酸,终于忍不住说道:“忽然想到,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不知道谁还会记得我。” 朱夫人瞪圆了眼睛:“殿下别说如此不吉利的话,再说殿下是公主,即便百年之后、必定也会有人祭祀。”她蹙眉想了想,又低声问道,“真的没发生什么事?” 说起来太复杂了,小虎今日已感觉有些心力交瘁,便只是“唉”地轻叹了一声。 这时堂屋外传来了清脆的声音,张嫙和张瑶大概听说公主来了、又跑到了前厅庭院。1 小虎起身走到门外,立刻看见了两个女孩。张嫙大几岁,见到小虎便款款屈膝,用绵软的声音道:“见过公主殿下。”小瑶则一脸高兴地跑了过来,径直拽住了小虎的深衣:“殿下抱抱。”小虎蹲了下去抱起她,她又问:“什么时候带小瑶去宫里玩?” “最近不便,等一些日子。小瑶喜欢我吗?”小虎见小瑶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便又道,“那小瑶与汝姐可愿认我作义母?”4 朱夫人的声音道:“殿下若不是玩笑的话,妾便择日在舍内设宴,让张嫙和张瑶给殿下磕头拜认。” 小虎努力露出了些许笑容:“好阿,我也准备一点礼物过来。” 她虽然这么说,但也明白只是说说而已。等到一些风声传出来,朱夫人怕是唯恐避之不及!况且小虎那两个继子都指靠不上、朱损还娶了孙峻的妹妹,这种拜认的关系更没什么用。 几个人说了一阵话,小虎仍是婉拒了朱夫人宴请、回住处去了。 果然没过几天,宫中便出现了传言,说是朱公主参与了孙仪的密谋!皇宫里的官员宫女敢这么说,必定是有人受了指使、又在全公主和孙峻面前诬陷小虎,并叫人听了去。 如同小虎所料,她那两个继子是一声未吭,完全没有帮她说话的迹象! 之前孙峻便威胁过小虎,小虎已经意识到危险、但终究只是靠自己的猜测;如今传出的风声,更让她几乎失去了所有希望。 她感觉脖子上好似有一根绳索、正在不断收紧!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大概马上就要完了!恐惧感没有任何理智,小虎越来越怕,明明之前已经判断无路可走、此时她却仍在拼命想办法。 小虎终于想起了刘纂!刘纂多年前曾是小虎的二姐夫,二姐去世之后、好多年没来往了;但小虎知道,刘纂对于再次尚公主的事非常期待!毕竟小虎比起他那个鬓发花白皮肤干枯的老头、年轻得多,并且相貌很美。 大概小虎只是病急乱投医,但她此时真的很怕、怕到晚上睡觉都浑身发抖。而且刘纂与孙峻并不一样,毕竟有说好的婚约;小虎只要提及联姻就行,不需要做别的事。 她不得不放下脸面,主动给刘纂送去了一封书信,说了一下婚约之事。那刘纂高居车骑将军之位、必定能听到风声,不用明说,他也该明白小虎求助之意。小虎要是被处死了,他还尚什么公主? 刘纂的回应也很快、好像没有多少犹豫,当天下午就派人送来了回信。1 他竟然装作不知!只在信中对朝廷表忠,感谢皇恩,声称能尚公主、乃皇室莫大的恩惠。 小虎气得、看完信就撕了!她拼命撕了几次,直到信纸太厚实在撕不动。这个該死的刘纂,差不多已是六旬老头,关键时刻还靠不住,老奸巨猾的、我要汝何用?! 第七百八十七章 事不宜迟 死亡的气息渐渐逼近,小虎每天的心境都在变化。她原以为到了这一步、要开始准备一些身后事了,譬如想想怎么了断最体面;但并不是,直到现在,她还在拼命地琢磨、有什么法子能幸免于难! 趁着还没彻底撕破脸,小虎再次出门、前往太初宫,想见姐姐全公主一面。如今也只有全公主,才具备宽恕小虎的实力资格。 小虎乘车从西面入太初宫,刚到明扬门、竟又见到了孙峻。 孙峻「好心」提醒了一番:「当初把殿下许给车骑将军,乃全公主之意;若非如此,殿下愿意与刘将军联姻?此中干系,刘将军岂能不知?殿下带信找他,只怕是找错人了。」 他说罢挺了一下胸膛,好像在告诉小虎、应该去找他! 小虎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孙峻一眼,强压着愤恨心道:我都快变成鬼了,汝还这样女干诈待人,不怕遭报应吗? 但是相比痛骂孙峻一顿出气,小虎还想着找姐姐全公主说几句话。她知道孙峻与全公主关系密切,只得忍住了心中的憎愤,说道:「吾姐在宫中?」 孙峻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应该还在神龙殿内殿,殿下去找她罢。」 小虎遂未恶言相向,犹自去神龙殿找全公主。 她事先便知、作用可能不大,但不料根本没见到全公主!不过这种情况也在情理之中,小虎是否参与孙仪的阴谋、全公主心里没数吗?全公主或许也不好面对小虎,最好的法子,当然是不见! 小虎无奈离开神龙殿,仍旧决定回宫外的宅邸。在自己的地方、将大门一关,等到有人捉拿她的时候,起码有个心理准备。 不过小虎回到家时,又忽然见到了一个信使。起初她以为是晋国信使,但现在已经迟了!因为建业城内的信使、并不知道晋国女干细的藏身据点,只能等待女干细主动联络他们;且不说小虎不愿意投降敌国,便是现在她改主意、必定也等不及了。 拿到密信,小虎才发现,原来是朱夫人的笔迹、约她单独到商市中的某处见面。 朱夫人是朱丞相的族人、亲戚关系离得有点远,小虎之前就认为指靠不上,但她现在还是打算去赴约。 官府尚未认定小虎有罪,不过此时她的住宅外面、可能已经有校事府的人!否则今天为何那么巧、孙峻好像知道小虎要进宫似的?于是小虎乘坐家中奴仆采买衣食的旧马车,轻车简行从后门出去。 小虎于小巷中的一间房屋内、见到了朱夫人,除了朱夫人,来的人还有张惇。 见礼罢,张惇便拿出了一份布帛,上面写了张布的名字。 朱夫人的声音道:「殿下记得上次来舍中,说了些不吉之言吗?妾还劝解过殿下。之后妾觉得不对劲,便派亲信去了丹阳郡、告诉夫君此事。果然最近宫中传出了消息,夫君亦遣快马回建业,送来了这封密信。」 张布在信上写明了,要张惇送朱公主去西陵! 小虎当然知道为什么是西陵,因为步家人都在西陵,而步家便是小虎姐妹的母族。只是步氏此时的主家是步协、与小虎只能算同族,但小虎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总比之前想过的逃跑路径、通过晋国女干细去投降要好! 她便未拒绝,只问了一句:「张将军不怕被我牵连?」 张惇道:「长兄已是会稽王之左右将督,若要这么牵连下去、恐怕吴国各士族一半都脱不了干系,孙峻还能把吴国人都殺光?」 小虎这才意识到,张布家可能也是有上进心的!张布祖上虽与张昭是同乡,但这个张家在吴国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张昭,何况现在张昭家同样不行了。张布需要一个契机、才能变成吴国的顶流,这个机会就是会稽王孙休。 先 帝的几个儿子,死的死、贬的贬,除了皇帝孙亮之外,最有资格做皇帝的人、正是会稽王孙休!而孙休的妃子,正是小虎亲生的女儿朱氏。张布应该是想通过此事,真正变成会稽王的亲信心腹,期望于孙休有朝一日入继大统、跟着飞黄腾达! 这段时间小虎只顾着害怕了,竟未细思这种可能!直到此刻,她才终于被提醒想起。 亦是因为,女儿虽已嫁人为妃、但年纪着实太小,小虎根本没想指望。还有会稽王孙休、封地经常被挪来挪去,宫里也是防着他的。 张惇这时又沉声道:「殿下到了西陵之后,见到步将军、可以对步将军说,乃殿下主动请吾兄护送。」 小虎看了张惇一眼,点头道:「便依将军之言,我记住了。」 忽然看到了希望,小虎终于冷静了一些。她想到姐姐和自己、对于步家来说是同样的关系,当下遂也叮嘱张惇道:「见到吾族兄之后,将军便说、主要是孙峻想害我,别提吾姐。」 张惇拱手道:「遵殿下之命。」 此时小虎已顾不得步家那边是否安全,她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她已没有犹豫,随即又道:「那些人一旦公然构陷,我马上就走不了,事不宜迟,今晚……明日凌晨我们便出发!」 朱夫人转头问道:「来得及准备吗?」 张惇想了想道:「可以!明日西城一开,殿下便带上心腹、前往淮水(秦淮河)码头,我们乘船走水路西去。」 三人不敢在商市久留,议定之后便要告辞离开。将分开,小虎不禁握住了朱夫人的手,有些动容道:「夫人援手之恩,我必不会忘。」 朱夫人道:「若非那天殿下来见,唏嘘哀叹,妾定无法料定殿下有危险。况且此事皆是夫君作主,殿下言重了。此去不知何时还能相见,殿下保重阿。」 小虎与她揖别,竟有一种莫名的感伤、忽然充满心里,她的声音异样道:「再会了。」 回到宅邸中,小虎也没太多可以准备的东西,为了保密起见,她对选中的亲信近侍、也打算明日凌晨才告知。她甚至觉得,此地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小虎在建业出生、从小在这里长大,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发现、夫家和娘家都已渐渐形同陌路。父母一去世,身边的人便好像越来越少了。 或许人们怀念一个地方,主要并不是念及那里的房屋和街道,而是陪伴过的人。 次日天刚蒙蒙亮,小虎便带着亲信侍女,依旧乘坐采买衣食的旧马车、从后门出去。她们提心吊胆地出西城,来到淮水码头。好在张惇等人果然先到了码头,他大概在昨日关城门之前、就出了城。 一行人乘船顺淮水而下,没过多久便到了石头城、亦是淮水进入大江的水口,这里有吴军的水寨关隘。 小虎果断决定今早就启程,应是明智之举!显然建业那些人尚未察觉,守关吴兵随便查了一下过所、便放行了。帆船顺利通过水口,遂进入宽阔的大江! 先前在淮水上短短的一段水路,小虎感觉一颗心都挂在嗓子间、落不下去,她大气都不敢出,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简直是硬着头皮苦捱!此时刚刚进入大江,她才觉得魂魄又回到了身体,恍然放心了一些。 天色已经渐渐大亮了,身后的天边出现了鲜艳的朝霞。小虎不禁探出头观望西南方向的水面,只见水天之间、烟波浩渺,宽广的江面仿佛一望无际,起伏的水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如此景象,让她的心境、仿佛也随之豁然! 前路仍旧未知、不知凶吉,但小虎至少逃脱了眼前的绝境,暂且不用马上面对死亡。她现在已经顾不上未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帆船进入大 江之后,先是要向西南方向航行、直到柴桑督附近(九江)。虽是逆流而行,而且夏季多是东风或东南方、与航行方向有一个角度,但船只依旧可以借助风力、辅以木桨溯流而上,无非没那么快而已。 大江中下游仍在吴国之手,江北大片土地都是无人区、有的地方有吴国的一两座小城。一行人在水上飘了一千余里,到了武昌近左、才遇到了吴国水军的盘查。因为江北有汉水、举水等河流汇入大江,只有这种地方、才容易出现敌军船只的滲透。 因为张惇等人带着过所,吴兵登船,只在甲板上说了一阵话、便放行了。看这情况,小虎逃离建业还未事发、亦或消息还没传到武昌! 大伙重新扬帆起航,张惇来到船舱说了几句话,告诉小虎并无危险,接着说道:「吴军正在汉水支流、江陵的沱水等河流上面修建堰坝阻水,并没有敌军南下活动。」 小虎随口问道:「为何忽然要修大堰?」 张惇道:「据说是陆幼节的主意,为预防晋军南下、先蓄水准备,若敌军胆敢南下,便水攻以淹敌军!」 陆抗去年刚和张氏离婚,并去了建业一趟,应该与孙峻言和了。幸好刚才小虎没露面,不然叫陆抗的人猜出船上妇人的身份、并非没有出卖小虎的可能! 第七百八十八章 西陵之虎 湍急的大江通过三峡峡口,江面往南转弯,立刻便豁然开阔了!尤为开阔,水面比下游的猇亭、夷道等段还要宽。一座城池矗立在江水对面、位于大江东岸(江北),正是西陵。 西陵城两面临水,北边是柏水河湾、汇入大江的水口;西边是大江以及中洲,码头便与中洲隔水相望。宽广的水域上,船帆点缀其间,白色的水鸟在低空滑翔,远处又有高大巍峨的山影,壮阔的山水之间,一片宁静的气象。 此地的主人就是步家,一家人不仅在这里经营的时间长、前任家主还做过吴国丞相,官吏是步家征辟举荐、军队是他们的家将部曲,城外的屯户田地都属于步家。 现在的西陵督是步协,世袭了其父的临湘侯、吴国朝廷加为抚军将军。今天步协忽然得到禀报,步夫人之女、朱公主小虎竟到西陵城了?! 虽然西陵离建业、将近两千里之遥,但是有大江相连,步协已经听到了建业最近发生的事。前有孙登之子孙英慾杀孙峻,后有孙仪欲趁谒陵之时、率兵诛杀孙峻! 步协很快就感觉到,如果小虎真的来了,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否则小虎突然跑那么远,仅仅是为了来看望亲戚? 对于这个公主殿下,步协没有大张旗鼓迎接,而是立刻派出弟弟步阐去迎。此事暂且连儿子都没说,步协还是最相信自己的亲弟,弟一向谨慎可靠。 步协在都督府内宅庭院等着,良久之后,他听说弟弟回来了,便去门楼相迎。一看之下,果真是小虎!步协顿时倒有一种恍惚之感,若非亲眼看到,确实想不到、小虎会突然到西陵! 「殿下远道而来,仆有失远迎!」步协立刻揖拜。进门的人除了神情憔悴、头发有点脏兮兮的小虎,以及弟弟步阐,还有个陌生的汉子。 小虎却径直亲切地唤了一声:「阿兄。」 「哎。」步协收起揖礼应了一声。 小虎这时才看向旁边的汉子道:「这位将军乃长水校尉、会稽王左右将督张布之弟,张仲允(张惇)。」 步协恍然,他虽然没见过张布的兄弟,但朝中有什么人、他当然知道!实际上张布家也就那样,跟步家不是一个级别;但小虎引荐时挺客气,可以猜出、小虎确实遇到了事,且依靠这个张惇护送才到西陵。 几乎是刹那间,步协也大致能猜到、张布为什么要干这事了。小虎的女儿是会稽王妃,张布现在会稽王身边,多半是这么个关系。 张惇也有自知之明、明白地位远不如步协,便主动先执礼道:「仆拜见步都督。」 步协还礼道:「多亏了张将军。我们进屋说话。」 四个人进了一间堂屋,简短的嘘寒问暖之后,张惇便说起了来龙去脉。 事情起因正是宗室孙仪、密谋诛杀孙峻之事!原来此事搞得越来越大了,牵连下狱的文武已经多达数十人,竟还牵连到了大帝之女、小虎的头上。小虎走投无路,才想起到母族步家这边避祸,请求素有来往的张布、派人送她来西陵。 说完情况,小虎的美目中已经含着亮晶晶的泪水,加上她有些憔悴,看起来更加可怜。她哽咽道:「我也不想连累阿兄,可实在没有办法了。若是孙峻派人来西陵问,阿兄就把我交出去罢!」 步协大怒,脱口骂道:「孙峻算个什么东西,他嬢的!」 他身为步丞相长子,当然不是个莽夫,反而文章书画什么都会,但他就是这个性格!相比弟弟,步协的性子是要火爆一些。 步协的身材不够粗壮魁梧,生得一张窄脸;他的皮肤晒得很黄,却天生细滑,年已中年、霜染鬓发,唯独皮肤没有一点皱纹。但长相不能完全表现他的性情,他一向都比较直率。 反而是他那脸 阔、身材更壮的弟弟步阐,实际是个沉稳谨慎之人。 小虎劝道:「孙峻现在专权,势力不小,阿兄不要冲動。」 无须劝说,步协也不会蛮干,他看了一眼在场的几个人,骂两句有什么关系?况且自从西蜀落入魏国(如今的晋国)之手,步家的西陵就成了防御上游的大本营、西部重镇!步家现在的重要性又增加了不少。 这时弟弟步阐开口问道:「殿下等人出建业城,一路西来,有别人知道吗?」 小虎道:「张布将军之妻朱夫人知道。大江上我没有露面,因为张将军准备了过所,路过武昌与夏口之间、便遇到了吴军将士登船,但他们并未细查。」 步协缓下语气道:「妹别担忧,既然妹还把步家人当亲戚,我们岂能坐视不管?步家人很少去建业、近些年来往少了,妹可能还不了解汝二兄,他就是那个性子,比较闷,但对自家人很实在!」 小虎转头看了一眼步阐,「嗯」地点了点头。 步阐沉声道:「正如长兄之言,殿下既然来了步家,步家定当尽量保护。不过那孙峻毕竟掌握着朝廷大权、皇帝诏令,而步家仍是吴国人,又不在建业,此时应该小心一些,最好别把殿下的事说出去。等一段时间,若建业听到了消息,我们再派人与全公主谈谈,妥善处理此事。」 果然弟弟考虑得慎重,步协不禁点头认可。小虎却有点神情黯然,沉默一会才说道:「二兄说得是道理。」 过了一会,小虎又问道:「我们来的路上,听说吴军在江北修大堰,晋国要来进攻荆州了吗?」 步协道:「暂且无事,一点消息也没听到。那陆抗非说晋军要来,今年或明年、总之不会太久,除非晋国又发生了内乱!」 小虎看了一眼两个族兄,随口道:「有备无患,也不是坏事。」 步协便起身说道:「殿下、张将军刚到西陵,一路舟马劳顿,我们先不多言了。这便给卿等安排房间,先吃点热饭、沐浴更衣歇着,明日再见面说话。」 张惇道:「仆不能在西陵逗留太久,明日便要启程回去。」 步协颔首,理解张惇的说法,遂礼节性地留一下:「回去顺流快得多,张将军也不用太过着急,一会我给汝备一些路上的饮食用度。」 几个人便暂时告辞。小虎也确实想沐浴了,之前在船上身边有近侍、但船舱狭小不方便,今日才终于安顿下来! 族兄在都督府内宅一角、为小虎安排了一处庭院。她沐浴更衣之后,本想睡一会,但在船上迷迷糊糊地睡得太久、此时已经睡不着。 小虎不敢轻易出内宅,就在庭院中走动了一会,接着登上了一座望楼。渐渐地她已稍微安心,无论如何西陵和建业太远、至少目前没有了性命之忧;不过听族兄们的意思,虽然有点看不起孙峻、但对全公主却是想「谈谈」,应该不愿意与全公主对着干!小虎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了外面。 西陵城周围视线开阔,但仅限于附近;人站在高处,便能看到远处的山影了、看样子四面都是山! 尤其是北方,小虎眺望之下,感觉远处尽是崇山峻岭,仍然有一种看不到出路的感觉。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七百八十九章 如同稻田 朱公主还在建业之时,便曾给秦亮回了一封信。书信放在建业城商市,搁置了一段时间,等待着石头城的晋国女干细据点、主动派人联络,信才能送出去。 但是朱公主一番折腾、逆流大江到西陵的时候,已是六月下旬了。她的书信亦已被送到江北,往洛阳而来。 除了吴国公主的书信、还有女干细打探到的密报。东西抵达洛阳,先到了校事令隐慈手里;隐慈找到秘书令朱登,一起来到了阅门西厅。城门校尉马茂曾在吴国多年,得知了消息、也跟着来了宫城。 今日在里屋照顾起居的妃子是玄姬,她又避到了屏风内。秦亮跪坐到北侧的几筵间,先接受了三人的稽首之礼,便接过朱公主的密信、以及吴国卧底的奏报。 他很快就看完了朱公主的回信,因为没有太多内容,其中向秦亮致谢的话、应该是婉拒之意。而卧底密报的事比较多,孙峻又遇到了謀刺的阴谋,结果宗室孙仪自尽、参与者数十人被逮!朱公主竟然逃走了,吴军还派人渡江、到江北追过。 于是秦亮重新拿起了朱公主的信,又仔细看了一遍。 隐慈的声音道:「但往北走、便是我国控制的地方,朱公主若想逃往江北,应先与建业的细作联络才是。如此也能得到我们的接应帮助。」 此时秦亮才从字里行间感受到、朱公主的纠结徘徊!她回复这么一封信,多半是因为察觉到了危险、并考虑过到晋朝避难。但现在她并没有来晋朝,或因不想主动投降敌国、毕竟她是孙仲谋之女。 马茂沉吟道:「朱公主的女儿、乃会稽王孙休妃子;西陵步氏则是朱公主母族。她是吴国公主,除了这些人、没人敢藏住她。」 秦亮循声看向马茂:「朱公主多半去了西陵。」 马茂稍加思量,便说道:「陛下英明!那孙休之母是王夫人、一向与全公主不和,孙休又是吴国先王之子,有资格继承王位。如今孙休身在江东,必然被全公主、孙峻等人防着。相比之下,仍是西陵步协更有可能相助。」 隐慈朱登都先后点头附和。 但马茂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如果陷害朱公主的主导者是全公主,朱公主在西陵也不见得安生。当初孙和与孙霸相争,世家大族多支持孙和,唯独步丞相的儿子支持孙霸,应该正是全公主的关系。」 秦亮皱眉道:「我们已经专门去信,邀请朱公主来洛阳避祸。她自己不愿意来,我们也无计可施。」 这时朱登感叹道:「陛下真料事如神,孙峻果然不能让各家心服,吴国现在是内乱频起!」 秦亮侧目「嗯」了一声,接着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稍许。 就在这时,冗从仆射庞黑走到了里屋门外。秦亮抬头看去:「进来说罢。」 庞黑弯着腰趋步进门,揖道:「陛下,中书省通事郎收到了荆州的消息、乃裴秀上书。中书监王明山觐见,侍中贾充、司隶校尉秦朗亦已在阅门。」 贾充是裴秀的亲戚,可能也关心裴秀的言论。 而今各地已经开始大量运粮、调动军队,对吴用兵的动静,至少在晋朝国内已经瞒不住了。秦亮遂让庞黑去传诏,叫四个人一起进来议事。 没一会,王明山等人到了里屋,见秦亮等君臣在北侧,便都过来稽首。秦亮让他们入座,四人便靠近过来、坐到了木案两侧的筵席上。一会工夫,里屋里的人就多了起来,房间也显得不甚宽敞了。 王明山立刻呈上奏书:「吴国人好像知道我朝要用兵,已有所准备,正在江陵北面各处修大堰,想要以水攻拒敌。」 秦亮先展开折叠的纸张,只见裴秀的奏书别具一格、居然图文并茂,简单画了一副图,在上面标注了几处大堰的位置。 琢磨了一会,秦亮便把奏书递给马茂看,又转头问秦朗:「元明等看过裴秀的上书了?」 族兄秦元明道:「回陛下,看过了。」 秦亮当即说道:「这么早就暴露了大堰位置,吴人想水淹我军、哪有那么容易?」稍作停顿,他又简单地说道:「此计若是陆抗谋划,目的便不是水攻,而是破坏粮道!」 贾充的声音道:「大堰阻水之后、水位更高,到了秋冬时节我军也可用船运粮。」 随即元明却恍然道:「除了荆、扬等地长期驻扎的晋军,北方将士多不太适应湿热的气候,我军南征常在秋冬时节。吴军那么早动手,在夏季便开始修建大堰,多半是为了使地面泡水!到时候吴军掘开大堰,泡了几个月水的地面全是淤泥,至少可使我军的粮车、行进非常困难。」 秦亮道:「正是如此。想想在长期蓄水的稻田,种过地的人都知道,在其中行进是什么情况。」 众人一阵议论,经过秦亮兄弟俩的描述,大伙这才觉得有道理、有可能就是吴军的策略! 秦亮拿起手边的一卷地图,放到木案上展开来看。 旁边的元明、马茂等人也凑过来瞧,元明又道:「或许吴军只是提前防备,欲先算计我军的粮道。」 族兄秦元明实际上是个能带兵的大将,对于战场着实有自己的见解。但晋朝现在并不缺大将,元明做的司隶校尉、也是个很重要的官位。 从襄阳南下到江陵、西陵,都有四百多里,那一片又有大量的无人区,吴军还可能坚壁清野;于是进攻方根本得不到补给,只能全靠后方调运。所以朱绩、陆抗首先在粮道上想办法,实在是常规操作。看書菈 贾充忽然劝说道:「吴军已有所准备,臣请陛下三思,慎重出兵。虽然我军今年有一番调动,但也不是没有作用。可以因此迷惑吴国,使其无法判断、我军究竟何时伐吴!」 秦亮不禁转头瞅了贾充一眼,对他的言论甚是不悦! 不过这贾充只是畏战,去年在谋划祥瑞、受禅即位等事之中,出力却是十分积极。因此秦亮还给了他从龙之功,让他成为了几个县侯之一。 ...... 第七百九十章 战机仍在 对于贾充的保守主张,皇帝未露声色、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秦朗已经隐约感受到,仲明有些不满、更不会愿意轻易放弃伐吴! 片刻之后,仲明果然说道:「朱绩的准备、反倒可以证明,东吴并未在荆州大量增兵。前期我们最担心的事,起码目前没有发生。」 有的大臣在颔首,但不是所有人都擅长兵事、能立刻明白其中缘故。 秦朗遂帮忙解释道:「吴国在荆州的防御重点,无非江陵、西陵二城,皆在江北。吴军堵塞漳水、沮水以及一些支流,看起来除了破坏粮道,应该还想阻碍我军攻打江陵。」 他回顾左右、观察了一下大臣们的神色,接着说道:「于是有了一种可能,吴军正打算收缩兵力到西陵!这是兵力不够的策略,因此陛下判断、吴国朝廷仍未向荆州大举增兵。」 其中几个人顿时恍然。不过这种侧面判断的法子、仍属猜测。 仲明呼出一口气,随即果断地说道:「一则在吴国国内,孙峻和全氏专权,却威望不足,以至人心不稳、内乱仍频;二则吴国江防之中、最重要的突破点荆州地区,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增援。故伐吴的战机,尚未失去。此前朝廷的部署和准备照常,无须更改。」 皇帝的声音不大,语速均匀,不过是确定的语气,便仿佛有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本来秦朗的想法与贾充完全不同,但他也持比较保守的态度,倾向于先试探吴军各处防线成色,然后才根据实际情况调整策略、发起全面进攻!尤其对于皇帝直接亲征、秦朗有劝阻之意,他这样的想法也不稀奇,估计朝中还有人是这么个态度。 不过仲明打了那么多大仗、还都赢了,而今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从经验看估计劝说也没用,秦朗又想了一会、便没有再多言。 何况仲明的看法,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是先试探吴军、自然更加稳妥,但此时的战机也可能因此错失。很多事就是这样,不看到最后的结果,谁都不能完全确定、究竟什么方略是对的,兴许就没有简单的对错! 众人纷纷揖道:「臣等遵诏!」 秦朗也随后跟着大伙执礼,说出后面两个字「遵诏」,齐声回应。 仲明又转头说道:「乐德(马茂)熟知东吴事,应事先挑选好精兵,随朕出征。公闾也准备好行程,同行辅佐。」 毕竟只要是跟着去了前线、多少也有功劳,贾充没有抗拒之意,立刻拜道:「臣愿随陛下鞍前马后。」 这时大伙便先后俯身顿首,谢恩告退,接着纷纷离开了里屋。 秦朗跨出门槛时,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刚才有点拥挤的屋子、已经空了,仲明还跪坐在原地,独自看着木案上的地图奏书,像是在想着什么。他好像察觉到了秦朗的目光,马上抬头看了一眼,朝门口轻轻颔首。 一行人走出西厅之后,空间便豁然开朗了。阅门内才是此间最宽敞的地方,上朝的时候文武百官等在这里、照样容得下。 大伙在阅门未作停留,径直穿过大厅、走南边的大门出去。沿着御道走了一小段路,人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左边过去是门下省、右侧是中书省;众人便在此相互揖别,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分开。 此地的十字路,南北短、东西长,阅门离止车门并不远。秦朗没一会就走到了止车门,然后乘车离开皇宫。 他想起有许久没去看望自己的妹妹了,遂不再打算回官府,径直乘车去何家宅邸。 早在几个月前、秦朗便已知道了皇帝要伐吴的消息,但没有告诉妹妹金乡乡主(金乡起初是一座山,后来当地的乡、县都用了金乡之名;曹氏改封为晋朝金乡乡主,便是用乡名)。乃因仲明反复叮嘱过,此乃军国机 密、要注意保密,以免洛阳还有东吴女干细,恰好打听了去。 金乡还好,主要是秦朗那外甥何骏、来往的人比较杂,好像不太可靠的样子。偏偏秦朗与金乡见面,常常有何骏在场,哪怕接待秦朗这个同母异父的兄长、也是如此。她着实非常守妇德,很在意名声。 不过现在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听说汝水那边调集了大量粮船、各地的兵屯也在召集,只要有吴国人路过,总能发现这么大的动静! 果然金乡在前厅接待秦朗时,依旧叫上了儿子儿媳。 金乡身着灰白色的深衣,无甚首饰,衬得肌肤白净如玉,有一种不染尘埃、冰清玉洁的气质,唯独那略厚的朱唇有艳丽之感。她端正地跪坐在对面、向秦朗执礼,她的举止影响了何骏和卢氏,两人也规矩地揖拜。方才放松随意入座的秦朗,也只得认真地还礼。 寒暄了两句,秦朗便说道:「我刚去过阅门议事,陛下差不多已经决定,伐吴将要御驾亲征!」 金乡顿时侧目,眼睛随之微微睁大了稍许,不过并不明显。她知道长兄对仲明十分拥戴、以前的多次言论都很明显,所以她不好表现得太过漠然,免得长兄不悦;但她也不能显得太过关切担忧,毕竟她姓曹,按理与仲明的关系确实不大。 片刻后她才谨慎地开口问道:「长兄在御前是何主张?」 金乡身边的卢氏显然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向秦朗看去,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坐在秦亮那边的何骏则皱眉不语,心情似乎变得有点复杂了。. 秦朗道:「我没有反对陛下亲征。」他沉吟片刻道,「我当然也希望仲明大获全胜!吴国人口国力尤甚蜀汉、实为大国,此役又是以大晋的正式名号发动,仲明若是攻灭了吴国,声威将盖过汉末以来的所有人,可称雄主!卿等想想,到那时仲明便是一统天下的皇帝,岂是三国各自称帝的君主可比?」 卢氏的声音道:「我们真是看着他、做成了一件件大事阿。」 金乡的目光从秦朗脸上扫过,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实际上金乡也想跟着长兄一起期待,她对仲明本就没有什么怨言。她们一家、包括曹豹(原沛王),在魏文帝即位后便受到了防范,没有管朝政、当然就不需要为禅让之事负责。 况且晋朝建立后,沛王受封为乡侯,金乡被封为乡主、连食邑都没变!乡主与公主的地位当然有区别,却已是曹家除了魏帝之外、爵位最高的人了;如果殊荣太甚,恐怕反而遭人议论。但她毕竟姓曹、不姓秦,又没法像秦朗一样,把立场表现在明处。 于是金乡的心境其实比较纠结。她想着自己委身过的人、将会变成如长兄口中的雄主,心里竟挺欣慰;但又不能承认,连自己也羞于启齿。 主要还是母亲杜夫人的地位并不高,母亲作为有夫之妇被人强来抢去、变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后来常受人耻笑。金乡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想自己也变成那样!若是母女二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不知道世人还会说得多难听,故此金乡对这种事一向比较敏感在意。 不料秦朗随后又叹道:「我本来也打算劝仲明几句,之后多想了一下,还是罢了。」 金乡回过神来,关切地脱口问道:「是否有什么危险?」 秦朗若有所思道:「兵戈征伐,总有风险。且因皇帝亲征,只要没有取得进展、便有损威信。我正是想劝陛下,可以先派大将试探虚实;但陛下这样做、突然大举伐吴,或许战机也更好罢。」 金乡压住忧心,仍不禁借宽慰长兄之机、说道:「长兄也不用太担心了,仲明一向能征善战,剑阁之役那般危险都成功了,这次应该也能获胜。」 秦朗点了一下头道:「事到如今,万事俱 备,希望如此了!」 这时何骏抬头说道:「当今皇帝,若非接连冒险用兵,威望权势哪能上升那么快?」 现在何骏的言论、对仲明尊重了许多,几乎不敢再轻辱皇帝。但金乡听得出来,何骏的心态不一样,有时候他似乎仍然想看仲明倒霉! 秦朗转头皱眉道:「伯云还是不太了解陛下。但无论如何、现在只剩下东吴了,此役一旦成功,陛下之威名、天下便无人能及,秦家社稷亦将稳如泰山!」 金乡的语气也稍显严厉:「陛下待我们家不薄,汝舅现在已是宗室,汝哪能这样说话?」 何骏的神情变幻不定、愈发复杂,抬头看向金乡这边,他欲言又止,终于有点气恼地嘀咕道:「我又没说什么。」 金乡还想训他两句,但又不知道自己的密事、何骏究竟能不能确定,作为母亲在小辈面前、她竟稍微有点底气不足,终于没继续说什么。她从筵席上起身,便对长兄道:「我去安排一下膳食,长兄留在府上用午膳罢。」 在自家妹妹家里,秦朗也不怎么客气,随口回应道:「好,不必做太多菜肴。」 金乡暂时离开厅堂,走出门时莫名还有点心乱,不禁暗自叹出一口气来。 第七百九十一章 相似的情景 数月之前,各地大将都已派人来过洛阳,议定好了方略。秦亮没有改变计划,于是从武初二年七月开始,各路军队便会陆续开始出动、前往既定位置。 此役晋朝动员总兵力,水陆步骑近二十六万,双方投入兵力、则会达到四五十万人之众!在这个时代,恐怕只有这里、大江流域,才会出现如此庞大规模的战役! 因为两国角逐的战场在大江沿线、横面战线达到两千里,所以各路人马并不会挤在一起。且有赖于大江南北的水网运输,否则晋吴两国、恐怕都难以支撑这么多人投入战场。 晋军将以七路进发,分为三大战区,重点战区便是东西两头。 东线扬徐战场,主要兵力是从扬州、青徐、淮北等地调集的中外军和屯兵,几路人马共约十万人,由王飞枭主持。西线三路,王濬、罗宪部水陆出巴东郡,循江突进;关中军偏师出商县武关的谷地,向南阳郡会合;主力自然是秦亮亲率的洛阳中军、以及荆州地区兵力。 另有中线傅嘏部过大别山西部,进逼武昌、夏口。 整个战线的重点在西线荆州!但别的方向、同样会牵制吴军大量兵力,否则牵制就会变成突破。全线重兵压境,都不是佯攻那么简单;吴国在任何方向、水陆两军其中之一的失败,都会使大江防线被撕开一个大口子! 三处战区发动,本来有个先后顺序。扬徐方向要最先出兵,以便给吴国都城、即建业形成足够的压力,迫使大江下游的吴军无法轻举妄动。 不过秦亮为了迷惑吴国人,准备了天子车驾仪仗、派往扬州。护卫皇帝仪仗的队伍将在七月中旬离开洛阳,秦亮也打算先带着仪仗出发;到了讨虏渠之后,仪仗队伍从颍水继续前往扬州,他则不用仪仗、率军径直南下荆州方向。 皇帝究竟在哪里,朝廷内部、军队将领当然知道,几乎没有什么保密性可言;但若吴国奸细只在外围打探,一时半会便很难搞不清楚情况。大张旗鼓的天子仪仗到了东关附近之时,前线的吴国斥候奸细、倒是很容易发现。反正兵不厌诈,虚虚实实、能忽悠一时是一时。 出征的时期将至,秦亮亦已做好了离京的准备。 在皇帝出行的期间,奏书将由平章政事堂处理、其中包括了三省的大臣。门下省有两个符玺郎官员,诸印玺本来就保管在门下省,诏书用印之后仍表示皇帝名义;不过区别是不再用传国玉玺大印,并以中书省二人用蓝笔签字。 中书省的王明山、陈安二人,只要有任何一人不同意处理方案,奏书便急送荆州让皇帝裁决。另外平日里的奏书概要简述、诏书内容,也要定期抄录送到皇帝行辕。 此时邪马台来的几个使节,已经在洛阳城南的四夷舍、住了半年多。最近台舆上书,请求准许跟着大晋皇帝出征。 秦亮从诸葛诞那里听说,做邪马台的宗主国、居然还有竞争!吴国人也去过邪马台,许诺能阻止狗奴国对邪马台的威胁。秦亮寻思这邪马台使者在大晋人生地不熟、影响不了战局,倒可以让他们亲眼看看,晋吴之间到底哪国更强、谁才是进攻一方。他也没怎么在意,随口便答应了诸葛诞、允许台舆随军。 到了临行之前的几天,每天下午秦亮便会早早地回到中宫、流连于昭阳殿或徽音殿。本来陆凝与令君比较熟悉,但昭阳殿皇后那边已经有四个人,秦亮遂将陆凝叫到了羊徽瑜宫里。美人陪伴的温柔乡,着实有点消磨斗志,秦亮放松了几天、好像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不过所有事几乎都已布置好,他不可能再改变计划。 在洛阳的最后一晚,秦亮睡在昭阳殿,但天没亮他就起来了。今天的事比较多,说好了的要去一趟西游园、与郭太后道别;另外因是皇帝出征,还有三场祭祀活动! 分别是太庙、太社,以及到洛阳城南祭天。这种仪式、具有提升士气的现实作用,总有人相信天子的军队祭祀之后、能得到祖宗神灵以及上天的庇佑!所以不能省略。 寝宫外的天色依旧一片漆黑,秦亮起床之后、便隔着一道屏风开始沐浴。参加祭祀不说斋戒,他至少要洗掉身上已经干了的、几个人的躰液残留,表示一下心诚。 秦亮换上干净的衣裳出来,只见令君等人、又在给他收拾行李。虽然现在服侍秦亮的人更多,但令君还是会给他准备换洗衣物等随身用品。 宽敞的房间里点着蜡烛,借着微微晃动的烛火,秦亮倒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他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离开洛阳,好像都是这样的场景。” 令君转头轻声道:“这次有姑和吴心照顾陛下,我能稍微放心一些。” 在这凌晨时分,除了地方不同、确实还有点不一样。这会玄姬没什么伤感之色,因为她也要跟着去!上次玄姬说想要随驾,秦亮后来同意了。 秦亮又看了一眼在旁边帮忙放东西的玄姬,不禁想起了以前的凌晨情形。当时玄姬不方便送别,天没亮就要把她送出温暖的卧房。那幽暗冰凉的空气中、流淌的离愁别绪,秦亮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此刻只见玄姬轻快的动作,秦亮顿时觉得、带上她出征也挺好。况且玄姬毕竟是王家人,皇帝连出征都带着她、也不是什么坏事,东线徐扬那边,王飞枭还是此役主将。 令君跪坐在筵席上,俯身把地板上的布包系好。秦亮看着她腰殿间的内弧线,忍不住又伸手沿着那美妙的后腰轮廓轻抚。她立刻转头与秦亮对视了一眼。 “陛下是去打仗,带那么多后妃不太好,有玄姬和吴心就够了。”这时令君说的话、却好像不是对秦亮说的,因为费氏也在旁边, 费氏果然轻声道:“君不必挂念妾等,出征之后可安心于大事,妾等在洛阳,将等候陛下早传捷报。” 令君也说道:“陛下既然决定伐吴,如此大事,妾也不该劝阻,妾便守在宫城,使陛下少一些后顾之忧。君此番用兵,定能战胜朱绩陆抗、孙峻等人。” 之前秦亮在阅门西厅的里屋处理政务,身边常有后妃,令君也知道了吴国那边有些什么人。 秦亮颔首道:“外舅、四叔,以及吾长兄、族兄等人都在朝中,卿等可在东柏殿召见他们。” 令君道:“我知道的。还有姑婆,因为扬州起兵救了她,一直都向着我们。她住在宫城外,到中宫又比较方便,妾亦会不时与她见面。” 秦亮听到这里不好说什么,只得“嗯”地应了一声。 费氏柔声说道:“妾不久前给长兄写过信,让二哥派人送到蜀地去了。长兄在益州做刺史,在这样的时候、他必定会尽力帮助陛下稳定蜀地。” 秦亮点了点头,寻思目前朝廷的问题并不大,只要前线的形势占优、后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一家人又相互叮嘱了一番,秦亮便随意穿了一件褐色大袖衫、头戴小冠,准备先去一趟后宫,然后回来换衣裳。到时候还要祭祀、得穿那种冕服,如果现在就穿礼服、很不方便。 几个人提着灯笼、送他到了昭阳殿外的台基上,秦亮见她们依依不舍的样子,便说了一句:“凌晨外面太冷,卿等先回殿内罢,我一会便回来。” 令君等行揖礼,秦亮很快走下了台基,乘坐羊车出发。他专程去一趟灵芝殿道别,乃因阿凤的身份还是魏太后、不好来宫门当众送别。 一行人从昭阳殿西閤出宫院,沿着夹道北行,很快出中宫区域、来到了永巷。昭阳殿的宫院便挨着永巷,不过北面没有直接出去的门、被宫墙围住了,因此秦亮等人要从宫院外面的夹道绕行。 东边的天空已经隐约泛白、但光线还很黑,永巷门也没开门。秦亮借着灯笼的灯光探出头,宦官立刻开了永巷门。大伙越过宣光殿宫院,便到了西游园。 时辰还很早,不过灵芝殿已是灯火通明,郭太后等人果然已经等候在正殿门口。 郭太后穿的虽然不是礼服、没有大手结假发等装饰,但她穿着青红色的华丽蚕衣,一头乌黑的青丝挽起、佩戴金珠首饰,可见对送别秦亮之事十分上心。 除了郭太后,甄夫人、甄瑶,还有潘淑也都来了。 秦亮下羊车,走进正殿,几个漂亮的女人便跪伏在地、顿首拜见。秦亮还以揖礼,请她们起身。郭太后遂请上阁楼,为秦亮准备了美酒。 大伙一边嘘寒问暖,一边从木梯上去。秦亮这次出京、是去攻打吴国,而潘淑的亲儿子就是吴国皇帝!他也不知道、潘淑此时究竟作何感受。 秦亮转头看向潘淑:“王不杀王,想想汉献帝、魏帝、安乐公之事,至少吴国主没事,必会得到善待。而且我若灭吴,王后母子反而能团聚了,这也是唯一的法子。” 潘淑沉默片刻,只得柔声道:“妾诚愿陛下平安无事,早日顺利回京。” 第七百九十二章 只待成功 窗外朦胧暗然的景象之间,笼罩上了一层黎明的微光。木窗开着,青瓷灯台上的烛火摇曳不定,使得温酒的器皿中飘起的白汽、仿若也在飘动。 郭太后伸手轻轻扶住了宽袖,拿起酒壶、亲自动手为秦亮斟酒。 她趁这个间隙想着贺词,忽然倒有一种奇怪的心情浮上心头。她真的很期待、事情如同祝词一般顺利,却又担心期望之中或许隐匿着失落!妇人有时候便容易产生一些矛盾的情绪罢。 吴国毕竟是大国,地盘人口都不是蜀汉可以比拟,之前一直便是魏朝君臣最重视提防的国家。郭太后当然知道仲明擅长兵事,但即便是仲明攻灭蜀汉,也是先夺取汉中三郡,之后冒了很大的危险、才一举攻灭蜀汉!那次灭蜀之战,让郭太后提心吊胆了好久,这次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郭太后与甄夫人一起斟酒,准备好了、这时郭太后便双手端起酒杯道:“祝愿陛下大志得展,旗开得胜。” 跪坐在旁的甄瑶等也一起贺道:“愿陛下旗开得胜!”潘淑的声音比较小,大伙也没在意。 秦亮举杯抬头,眼神一凛、俊朗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傲然之色,说道:“便借太后等吉言,此番伐吴,定当结束战乱、一统天下!” 郭太后等便以蚕衣宽袖轻轻一遮,先饮为敬。秦亮也仰头喝完了杯中美酒。 喝完了酒、郭太后才想起,因为要提前温酒,这里的饮食都是她自己先准备好的,仲明倒是很痛快的样子。 而且他还把郭太后亲自提拔的宦官黄艳那些人、调任到了后宫,灵芝殿这边都是郭太后熟悉的宫人。秦亮一向都这么信任她、不是今天才这样,郭太后只是从细节之中、偶然又有些感受罢了。 烫过的美酒喝下去,郭太后感觉从喉咙到心坎、都变得有些溫热了。她看着秦亮的脸,只觉得愈发顺眼亲近,可惜想到将要分别数月之久,又叫她有些怅然。 这时秦亮微微侧目看了一下潘淑,随即沉声道:“之前对太后说过的许诺,我心里记着的,就等伐吴成功。现在的机会很好,大晋国内暂时没有大问题、东吴那边却在內斗,我定会尽力做成大事。” 郭太后急忙好言道:“朝廷大事要紧,陛下先不要想太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溫柔了几分。郭太后真的在为仲明着想,可她难免也有七情六欲,当然盼望着,秦亮能借灭国的巨大威望、让她能名正言顺地受封为晋朝的北宫皇后,那可是能否好好度过余生的希望! 秦亮缓缓点头道:“好罢。” 他虽然没有明说、要封郭太后为北宫皇后,但提到了许诺,言语还是有些暧昧,容易叫人猜测。郭太后也留意到了潘淑,但很快考虑到潘淑如今住在西游园、受自己的管束,应该也不敢乱说的。 想到自己这个年纪,到了晋朝、还可能直接得到皇后之名,郭太后不禁多看了秦亮一会。皇帝有着年轻好看的脸、英武的身姿,而且对她十分诚挚、信任,这么好的人哪里去找?只有仲明,才能让她免去压抑忧惧、让她感受到人生的明媚。 郭太后掩不住关心之色,有些动容道:“君在前线一定要当心阿。” “人身安全,定无大碍。”秦亮毫不犹豫地说道,语气十分确定,他稍作停顿、才又注视着她解释道,“人在中军、穿着甲胄,怎么可能有危险?除非是内部有问题,就像当年孙策遇到的事。” 或是郭太后溫柔溺爱的眼神没藏住,秦亮也感受到了,他也有意无意地仔细打量着她的容貌身段,空气中隐约有了些许异样的气息。郭太后虽然三十余岁了,但她的肌肤保养得很好、今晨还经过精心的装扮,容貌依旧艳美动人。她只是因为生了阿余,明明找了奶娘,有些地方仍然莫名变成了暗荭色,好在蚕衣下面看不到。郭太后暗自深吸一口气,便又提起热水里的酒壶斟酒,垂目让眼睛避开他的目光。 她捧着酒杯递过去时,秦亮接着、手竟按在了她白皙的手背上,两人立刻对视了一眼。他的目光火热,过了一会、便转头观察木窗外的光线。 秦亮好像根本不在乎潘淑在旁边!虽然时间似乎还来得及,但在场的潘淑应该能猜到,郭太后觉得着实太过羞耻;况且就算义妹和甄瑶看着,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一阵凉风灌进来,郭太后终于冷静了一些,便轻声暗示道:“陛下亲征,出发之前、按理要祭祀太庙和上天,不能去得太晚了。” 秦亮恍然,长吁一口气道:“太后言之有理。” 他又转头看向甄瑶,好言道:“夫人在后宫先陪着太后,可叫甄将军放心、只管在凉州用心带兵,诸事有太后安排。” 甄瑶柔声道:“妾幸得陛下、太后照看,这便送一封家书去凉州问候祖父。请陛下安心率军,顺利平定东吴。” 秦亮颔首,回顾左右:“今日不便逗留太久,卿等便待我得胜回朝,再来饮酒相谈。” 几个人回应道:“愿陛下早日得胜回朝。” 大伙最后对饮了一杯,郭太后便带着她们、跪坐在筵席上向秦亮顿首道别。秦亮执空首礼拜别,便从筵席上起身。 郭太后等人送到楼阁下,站在正殿门外相送。不知何时起,外面渐渐变亮了,远处的亭台湖泊景象、亦变得清晰。室外秋风吹拂,郭太后忽然才发觉,蚕衣内有点凉飕飕的。然而仲明此时已经上了羊车,郭太后只得等待他回来。好在熬过这段时间、或许彼此便能大方地见面了。 随从们簇拥着羊车离开灵芝殿,过了一会,秦亮从车窗探出头来、回首看了一眼,见郭太后等女子仍然站在殿门口。 一行人离开西游园,沿原路返回。等他回到昭阳殿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太阳还没出来,宫殿重檐之间、依稀笼罩着一点水汽薄雾。 羊徽瑜等人也来到了昭阳殿,七个后妃都聚集在了一起,又是一番关心叮嘱。秦亮跟别的封建帝王一样、有了三宫六院,但他仍然与以往的皇帝、甚至一般的达官显贵都不一样,对待后宫也是用心的,大家的关系就是一家人那样亲近。 好几个人都来帮忙,很快便给秦亮换了衣裳、穿上了冕服。 大伙又步行送至太极殿正殿与西堂之间的西閤门,秦亮便叫住令君等人、就到这里了。太极殿宫院太大,秦亮自己也要坐羊车穿过广场,这么多人没必要送得太远,反正总要分别。 于是五个人留在西閤门的台基上,目送秦亮的羊车南行。人或许就是这样,即使是在做应该做的事、计划好的事,仍然免不了一些无益的情绪。离别常会有感伤的气氛,更何况正值清秋时节? 秦亮坐羊车出阅门、通过止车门,然后队伍右转去西掖门。太仆府乘黄署的人已等在西掖门,备好了天子车驾、伞盖仪仗,还有公卿大臣、文武百官也等候在此。人们见到皇帝,纷纷揖礼贺万寿,秦亮回礼罢,便带着玄姬和吴心、一起上了一辆六驾大马车。 玄姬吴心都没穿皇妃的礼服,因为她们不参与有关征伐的祭祀。玄姬穿着素色的上衣下裳,上衫厚实又宽松,外面还披了一件两侧开叉的大氅披风,头上戴着帷帽,上车后她就把帷帽取下来了。吴心倒是简单许多,一件收口灰色深衣,梳着发髻、揷根簪子,腰带长剑,內穿锁子甲,她苗条的身材、因此深衣稍显臃肿。 片刻后,太常羊耽去了马车前面驾车,带剑的王广、令狐愚也上了马车。 王广上车之后,立刻看向玄姬、微微颔首。玄姬执揖礼道:“长兄、表兄。”吴心也拱手行礼,没有吭声。王广与令狐愚立刻还礼道:“拜见陛下,见过贵妃、淑媛。” 见礼之后,王广也随意了一些,接着说道:“出兵在外,难免风餐露宿,妹照顾好自己。妹伴随陛下身边,也要用心于陛下的起居。” 玄姬轻声道:“我知道了。” 没一会,大臣们都已登车,外面传来铁蹄踏在砖石上的轰鸣。骑兵在前,浩浩荡荡的仪仗、车马也陆续出发了。 人们要先去驼铃街附近的太庙太社,庙宇都在庭院里面,那边只有路上围观仪仗的人、寻常人看不到祭祀的仪式。等一下队伍要去城外的祭坛,估计围观的人群会更多。 兴许是气氛的影响,秦亮也渐渐收起了依依不舍之情、不再留恋于家眷的溫柔美好,他开始冷静面对接下来的征伐。东吴虽然国力稍弱,但也有二十万左右的兵力,凭借大江之险,必不愿意轻易就范,定会不择手段对付晋军!战场上可没有温情脉脉,只有弱肉强食。大家手里都有利器,战败的上位者只有屈辱、没有同情! 秦亮手按冕服间的长剑,端坐在中间一言不发,眉宇之间渐生杀气。这时玄姬也忍不住侧目,她那艳丽的凤眼悄悄看着秦亮的侧脸,大概是秦亮的变化有点大、让她有些好奇罢。 第七百九十三章 控弦百万 诸宗亲大臣追随秦亮,先去太庙太社祭祀了祖宗、土神、谷神。然后沿着驼铃街南行,出宣阳门,到城南郊外祭天。 城外果然人头攒动,已经聚集了大片人群!无数官吏、百姓甚至妇孺家眷都出城来了,等着围观热闹的祭祀活动。 除此之外,还有如云的旌旗、林立刀枪,准备出发的中军将士、也陆续来到了城外,这还只是洛阳出动兵马的一部分。 此次出动的洛阳中军、加上马茂带领的城门校尉屯兵,近六万精锐步骑;不过如无必要,大军行军不会五六万人一起走,人越多走得越慢。先期出发的辎重营,还没等到祭天活动就走了,主力也要分成几拨出发。而跟着秦亮的中军大概两万人,这会儿聚集在城南,场面也是十分浩大! “咚、咚、咚……”鼓声从嘈杂之中传来,更有一种鼓舞人心的气氛。六驾马车在仪仗骑兵的簇拥下,向着前方的祭坛行进过来了。 官吏百姓们,都在周围站着观望。王氏也在人群里,她的身边还有不少侍女奴仆。前几天仲明夫妇去过王家,不过王氏作为仲明的外姑婆、王家嫁出去了的人,没有住在宜寿里,也没见到仲明。今日王氏过来,便是为了给仲明送别。 这次宏大的征伐,王氏其实也算参与了,她的长子早已去了前方、正跟着陈骞负责粮草辎重事宜。 很快鼓吹音乐渐渐消停,祭坛下面的官员在揖拜。大多人离得远,看不清楚皇帝下车的情况,不过等到身穿冕服的秦亮、走上土石阶的时候,人们便能隐约看到他的身影。 在如此隆重的场面下、肃穆崇敬的气氛中,王氏看向台阶上的仲明,忽然莫名有些憿动,毕竟天子与她的关系很亲近。想来也奇怪,她明明做了失德之事,可因为仲明是皇帝,她竟一点也不觉得有受辱之类的感受,大概因为如今的仲明身上、好像有一种光环罢。 祭坛下还有个身材娇小、头冠上垂着白纱的女子,正是邪马台的女王台舆。她虽然是女子,却比别的妇人离得更近,因为她是国王和使者、可不是什么家眷。 台舆也被这场面惊到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之前过元旦都没如许多人!原来晋朝人也会搞这样神神秘秘的事,不过台舆从难升米那里听说了,晋朝皇帝侍奉的倒不是什么具体的神鬼、而是在祭祀上天。 这时秦亮已经走上了祭坛,这座祭天坛的高度、修得不如远处的那座受禅台高。流程倒是差不多,先是焚烧篝火,接着献上家牲祭品。大概为了点火不出差错,执事官在柴薪上浇了桐油,点燃之后、简直是黑烟滚滚! 好在今日是晴天,一轮朝阳早已升了起来。大火炙热,黑烟弥漫于空中,仿佛让太阳前方、也笼罩上了些许阴云。 不知怎么回事,秦亮一时间想起了曹操的短歌行,大战之前那首诗的意象、好像不太吉利。 幸好秦亮一般情况下不写诗!今天也不例外,他手里只有祭文、钟会执笔写的,照着念就行了。 便是告诉上天,自己要干什么事、为什么要这么干,并希望得到上天的认可与庇佑。皇帝亲征,王师伐罪,具有正义理由、以及上天背书,这才是名正言顺的出兵流程! 大意就是说,往者汉祚衰微、率土分崩,之后的继任者魏室运终、王纲不立,皇帝臣亮因此应天顺民,受禅即位。大晋才是程序合法、得到上天认可的王朝。而吴国主既非宗室,也没有得到汉魏的禅让,所以是个来路不明的割据政權,更过分的是、吴国主的国王名分,竟是受魏朝策封而来!之后又反叛称帝,可谓乱臣贼子。 我听说虞舜舞干戚而服有苗,周武有散财、发廪、表闾之义,古之行军,以仁为本,以义治之,王者之师,有征无战。江东先国主孙仲谋薨,晋朝仍以王礼对待、未趁其国丧兴兵,已有先礼后兵之德。如果吴国君臣自此放弃抵抗,朕当以德行感化,重归一统,待之如赤子。然而吴国主昏暗,臣子孙峻等专权,不修德行、欲负隅顽抗,又残害百姓、以至天怒人怨。朕因此兴兵,吊民伐罪,解救吴国百姓于水火!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秦亮当着万众、公然宣扬了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吴国为非法失德!接着他仍在祭坛上呆了一会,尝试与上天沟通。 秦亮其实相信,存在一种类似造物主的上天,但是他又倾向于认为、上天与人间的这些道德礼法没有半点关系。要攻灭吴国,还得靠凡人自己真刀真枪打! 于是这次秦亮没有在祭坛上冥思,呆的世间不长,很快就下来了。 百官纷纷敬畏地揖礼,秦亮想了想还是回顾左右道:“统一天下、建立盛世,乃上天之意。”众官顿时呼“万寿”。 秦亮向诸臣还礼,又与王广等人挥手道别。这时他忽然看到了官员后面的外姑婆王氏,便向那边挥了一下手、颔首示意,外姑婆也看到了,也随即露出笑意、向秦亮屈膝行礼。 这么多大臣相送,秦亮临时不好专门去与王氏说话,随后便上了大马车、招呼一个吴心带的宫女上车。他挑开车帘一角,为宫女指了一下外姑婆的方向,吩咐道:“汝一会过去,向我外姑婆辞别,就说不必远送、回来后再宴饮叙旧。” 宫女顿首道:“妾记住了。” 没一会,马车便缓缓启动了。前面的马队先过了永桥,大臣们步行送天子车驾到桥头,秦亮在尾门与大伙再次拱手道别。仪仗便渐渐从永桥渡过了洛水。 除了刚才秦亮念的文章,钟会还写了一篇檄文。 内容稍有不同,除了简单表明一下自己是正义的一方,重点是吓唬吴国君臣,号称治水陆君百万之众、大举攻吴!然后再声称、自己是仁义之师,劝说大家都来投降,必待以富贵荣华,义同俯拾。如果不识时务,敢拒王师,则严惩不贷! 毕竟对于上天和大众,主要是强调大义和德行;而对于敌人、还是武力管用。 檄文走东边那条路,先送到扬州,从扬州开始传达;这样一来,皇帝去了扬州的迹象,会显得更加逼真! 当然也不一定瞒得住,就看吴国奸细的水平。秦亮率中军南下,数日之后还没到襄城,大军便离开了汝水、转向正南方向而去。这么大规模的军队,着实不容易掩藏行踪。 而那辆六驾大马车和伞盖仪仗,则用骑兵护卫、以及一些屯兵护送着,继续沿汝水、讨虏渠、颍水那条大路南下,尝试迷惑吴国一段时间。 秦亮与玄姬吴心,早已换乘了一辆普通的马车,随中军人马一路去荆州。 “叽咕”的木轮转动声音,混杂在巨大的嘈杂之中,马蹄声、人们的脚步声,还有说话声和马嘶,都糅杂在一起、形成了“嗡嗡嗡”的仿佛背景音似的噪音。 这时玄姬的声音忽然说道:“我们以前就曾这样一起乘车,陛下记得吗?” 秦亮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听到玄姬的提醒、终于回忆起了往事。 好几年前,他悄悄潜入洛阳、去接玄姬前往庐江郡,当时吴心也在。记得还有陆凝,不过陆凝有时候在前面赶车;因为现在是出征打仗,秦亮不好带太多后妃,若是叫上陆凝,这回倒是真的齐了。 他点了点头,随口回应道:“那时外面没这么多人,要安静一些。” 只有吴心没有吭声,秦亮不经意间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脸颊明显地红了。吴心的皮肤不如玄姬等人那么细腻,显得比较苍白,脸红时更是有异样之感。秦亮这才恍然想起,吴心初经人事、便是在那次马车上。他居然差不多忘了,但女子对诸如此类的事、应该记得很清楚!难怪秦亮让费氏一起侍寝之时,玄姬还婉拒了一次、没有参与;但在皇宫昭阳殿、叫上吴心那次,玄姬虽然也不好意思,但要稍微好一些,原来是因为她实际上已经见过、吴心在马车上的样子。 秦亮稍微感慨了一下,便顺手挑开车帘,观望外面的光景。 无数人马在行进、把大路上的尘土践踏起来,让辽阔的平原上变得雾沉沉的。长龙一样的队伍运动,因此见不到首尾,一眼望去,场面真是蔚为壮观! 笼罩着尘土烟雾的前方,朦胧间一些船帆已然映入了眼帘。秦亮马上断定,中军已经到达南阳郡宛城的北部地区! 那些船帆所在的位置、正是淯水(白河),只有到了淯水,他们才会遇到荆州地区的船只、前来帮忙运输诸军携带的辎重。 敌军还在很远的地方,毕竟襄阳以南还有几百里的无人区。但是大军一到南阳,距离晋军在前线的大本营襄阳、也就不远了。 第七百九十四章 重任如山 江陵城这边,仍然一个晋兵的影子都看不到,连数百里内的斥候、也没有发现敌军动向。 但陆抗、朱绩等人心里知道,浩浩荡荡的晋军、已经来了! 陆抗左手扶着剑柄站在城头,正面向北方。秋季已经起了北风,袍服被吹得、贴在了他长身而立的身体上,原本面如冠玉的脸也有点发白,他不禁虚着眼睛眺望远处。 城外飞着小雨,雾沉沉的景象,光线很暗,大中午的时辰、竟然有了一种黄昏时分的错觉!天上的云应该很厚,但雨幕雾气之中、根本分辨不清云层的位置,只是莫名觉得云层压得很低,让人有些许窒息之感!2 不过他很快明白,那种压抑感不是因为景色,而是迎风。风力压在口鼻上,着实影响呼吸。 陆抗获得荆州大都督朱绩的准许之后,已抽调江夏郡的部分兵力、正在乘船西来;而他自己则提前到了。陆抗本想先去乐乡拜会大都督,听说大都督在江陵巡视、这才直接到了江陵。 城楼重檐的下方,有三个人,除了陆抗、荆州大都督朱绩,自然还有江陵督全熙。 朱绩是个面部骨骼突出、棱角分明的魁梧汉子。这时朱绩唤了一声“幼节”,顿时让陆抗感觉到语气很亲近,简单一句、已然表明朱绩对陆抗的态度,仿佛胜过了一番促膝长谈。 现在朱绩对陆抗十分敬重,对他的感官应该也极好。因为陆抗在送前妻到建业的期间,曾极力推举朱绩为荆州大都督,这事已然传到了朱绩耳中。这不是陆抗最想要的结果、他其实想自己做大都督,却是最现实的选择! 陆抗的父亲做过丞相、功劳比朱然还大,他是可以尝试争取一下荆州大都督的;更别说西陵的步协,父辈同样是名望极大的丞相、且身为皇亲国戚,当然有资格竞争。然而陆抗仍旧在背地里、极力推举朱绩,关键这事还成了!其中多少还是因为有陆抗的情面。此事在朱绩心里,不仅是人情,更是对朱绩的品行、才能和名望的尊重认可! 朱绩招呼之后,陆抗便收起了远眺的目光、拱了一下手回应,随即说道:“建业的增援不够,好在任命了君为大都督,至少能避免荆州诸镇各自为战。只不过大都督面对的形势,殊为不易阿。” 从朱绩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受用的感受,不过他没怎么表现出来,接着便严肃地说道:“重任如山,却总要有人承担起来。” 两人交谈之间,一旁的江陵督全熙、则没有要揷嘴的意思。全熙大概也知道,两人在确定相互间的情分和信任;虽然陆抗没有邀功,朱绩也没有提起举荐之事,大家没有明言,但其实已经算是说了。 形势压力很大,不必多言,陆抗与朱绩便沉默了下来,很快就要换话题。 三人都默默地再次看了一下城外的光景。远处有一条汉水的支流、循着西南流向,但是河道被大堰阻挡,人们在城??????????????????上便能隐约看到一片汪洋。 而且大堰不止这一处,西北的沮水、漳水流域,也由于堰坝堵塞而河水横流泛滥! 过了一会,陆抗便指着远处,开口说道:“全将军先不要掘大堰,待发现晋军南下之时,才挖开堰堤。” 全熙立刻转头,脱口道:“好不容易修好几处大堰、可阻晋军,为何要掘毁?” 陆抗镇定地说道:“若是晋军把大堰占了,用船运攻城器械、粮秣辎重,如何阻挡晋军?” 全熙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点头道:“单靠堰坝,着实难以挡住晋军。” 陆抗道:“但只要临时挖开堤坝,泡了数月之久的土地,全是泥泞,舟车便都难以行进。如果晋军要来攻江陵,粮道必定十分艰难;我军在夏口附近的云梦泽还有船只,彼时再出一支偏师轻兵,寻机沿汉水北上袭扰,晋军的粮道更不好维持。”1 荆州大都督朱绩颔首道:“幼节之见,颇有道理。此役晋军的弱点,不在于人马不够多、军力不够强,而正在于粮道!” 陆抗之前便发现了全熙的一个特点、嘴不是很严实,因此预先商议方略之时,并没有让全熙参与。但到了这个时候,陆抗也不必瞒着诸大将了。 于是陆抗看了一眼全熙,说道:“晋军大举南下,不用怀疑,关键就在西陵、江陵!” 他停顿片刻道,“我军只要守住了西线,别的地方即便一时吃了些亏,也很难改变形势、造成天下格局不可逆转的变动;多半只是丢失了几个城镇,军民遭受一些伤亡和劫掠,最终晋军仍不得不退到江北。” 朱绩也说道:“故此我军的方略,便是守住江陵和西陵。先是破坏敌军粮道,在江陵北面形成沼泽泥泞、以奇兵从侧翼袭扰,皆是为了粮道。 然后敌军发现江陵暂不可攻,只能选择攻打西陵;但敌军补给困难,又蹉跎时日,我军便可以集中兵力守西陵。如此拖延时间,等到春汛、或是援军到来,敌军便会自退。”1 全熙听罢点头称是,接着轻叹道:“不过,此役如此避战、着实有些憋屈。” 陆抗立刻侧目,心说这样的局面,能守住就不错了、而且也是最可能实现的战役目标。 幸得朱绩是大都督!因为其父朱然、便曾凭借苦守江陵的功劳,而誉满朝野;所以朱绩对于守城的选择,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时朱绩却说道:“听说晋国出兵、乃皇帝亲征,此番大举来犯、耗费糜大,若是无功而返,在退兵之时、再被我军抓住机会反击打败一两场;其威信扫地、国内生变,那时我国便有机会了。”他顿了顿又冷冷道:“卿等别忘了,秦仲明可是篡位称帝!” 陆抗终于不禁提醒道:“不过,西线受水陆两面夹击、实力悬殊;守住了西陵江陵,社稷才能得以保存,吴国可谓度过一劫。因此只要防守成功,已是不世之功了。” 他想了想又说了一句:“大战的关键是目标明确,只要战役达到了目的、无论攻守都是胜战。”1 朱绩听到这里、大概觉得陆抗的话很有道理,眼睛里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并微微颔首。 陆抗见状,才心下稍安。毕竟朱绩才是荆州大都督,只要朱绩认可他的见识、采纳了方略,部署基本就能确定,别的大将也只能建议。 微微松了一口气、陆抗便展开了手里的地图,看着图上的画面,他前后又想了一遍当下的情势。 陆抗的视线在地图上、扫过荆山和绿林山之间的通道,便是朱然曾经劫掠过的相中地区;继续往下看了一眼、好几处标注大堰的粗线。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西陵城的位置! 此战的难度很高。不过目前看来、机会还是很大,陆抗的信心不小! 他甚至还忍不住有点期待起来。乃因此役虽如全熙所言、乍看有点憋屈,但只要是有识之士,便能明白其中的难度。打赢越难的仗、当然得到的名望越大。 尤其是等到建业诸公确定了、晋军精兵强将真的在西线,到时候朝廷众臣多半还会感到后怕! 陆抗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很不明显的笑意。这时他忽然发觉、大都督朱绩在观察自己,他抬起头来,当即与朱绩对视了一眼。陆抗只是下意识的表情,但叫大都督看见亦非坏事。 只有全熙有一会没说话了,陆抗这才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尚在建业之时,听说孙峻在朝中专门告诫过诸将、别想着投降。而面前的全熙,好像与孙峻的来往比较密切! 陆抗在內斗权谋方面,比起父亲更加小心谨慎,心思较多、也更识时务;但他也并非谄媚、不要脸面之人。上次在建业他便是这样,向孙峻表明了态度、却没有做出主动巴结的姿态。 于是陆抗说道:“我军诸将往往进取不足,但守城保土一向用命。只要吴国社稷存续,吾等便是国之肱骨、朝廷顶流,谁会愿意做晋臣?屈膝投降即使能得宽恕、留得性命,那时也难免屈辱,受尽冷落,何苦来哉?” 他是故意说给全熙听的,却也不是胡说。陆抗生为丞相之子,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但他最在乎的,还是自己的价值得到认可! 打赢这一仗,便能救国存亡、获得应有的尊荣地位,并且向天下人证明自己。因此他一直都很尽力,正是问心无愧! 果不出其然,全熙立刻被陆抗的言论吸引,转头过来,微微有些诧异道:“陆将军说得不错,大将军也曾言及类似的道理。” 全熙在荆州这边有几年了,人没在建业、却知道孙峻的言论,确实与孙峻常保持着联络阿。 朱绩也坦然道:“先父为抗击魏军、多次在荆州浴血奋战,吾家深受皇恩,我岂肯投降?卿等与我并肩作战,此役定可击退敌寇!” 第七百九十五章 知道了 自洛阳南下的好几万兵马,此时尚未全部抵达襄阳。不过秦亮部中军两万步骑,已经陆续入城。 四天之前、秦亮等才到达南阳郡治宛城,荆豫都督王昶亲自赶来迎接。然而秦亮没有在宛城逗留,中军大部将士甚至没有进城,众军径直继续南下、直到此时抵达襄阳。 襄阳乃荆州前线大本营,大伙终于可以扎营修整了。 出城迎驾的官员也更多,并在襄阳郡府内准备了宴席、为皇帝接风洗尘。这次秦亮没有推辞,正好大家能先见个面。 同行赴宴的宾客,还有随军的几个文武大臣、以及邪马台女王台舆。台舆、难升米等人到洛阳朝贡之后,已得到策封,台舆的“亲晋倭王”地位、相当于大晋的诸侯王。既然她被准许随驾出征,诸如此类的场合自然能受邀参与。1 此时大概是下午、距离黄昏时分还有一段时间。不过天气不太好,细雨蒙蒙的天空、笼罩着云层,光线黯淡,让人有一种快天黑的错觉。 一行人走进宴厅的大门,几个人正侍立在门口揖礼。台舆发现同行的人只是阔步入内,便也没理会门口的人。 她只是隔着脸上的白纱看了一眼,发现高矮老少都有、十分恭敬的样子。不过离开了洛阳之后,侍从也不全是年轻好看的人了。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皇帝忽然转头,看向一个额头圆润的大官僚。那官员脖子上长着包,蓄着胡须、也没能遮掩住。 皇帝说了句什么话,跟随台舆的难升米小声翻译、台舆才能明白皇帝的话:“外面都有谁?叫他们也进来宴饮,别在外面杵着了。” 脖子上长包的汉子忙道(难升米译):“禀陛下,有地方县令、以及襄阳城的督邮等人。” 难升米又俯首低声道:“晋朝一个县、就像是邪马台周围的小国,可能还要大一些。县令大概便是一个县的王!” 这时台舆才反应过来,刚才给大伙揖礼的侍从,竟然各是一个地方的大人物! 她吃惊之余,又恍然意识到、毕竟这是晋朝皇帝参加的宴会,那些地方大人物,在皇帝跟前确实也只是小人物而已!不过皇帝表现得太随意了,甚至穿得也很简单,衣裳都没换;才让台舆误以为,今日不过是寻常的宴席、吃顿饭而已。 大伙依序入席。刚才门外的几个人也进来了,随即跪伏在地谢恩。 皇帝叫他们免礼之后,便说道:“朕起居用度之类的琐事,尔等不用太小心,差不多就行,朕不会因为生活小事为难官吏。” 他接着回顾左右道:“江山是朕的,卿等只要尽本职之事,为朕管好地方、对百姓好点,朕便很欣慰了。尤其是现在,同心协力击败吴军、方是正事。” 众人陆续回应陛下的时候,难升米才飞快地传译了皇帝的话。台舆听了大意,顿时又觉得十分意外! 今日皇帝坐的位置没那么高,台舆好奇之下,终于忍不住悄悄向正位看了一眼。 因为晋朝比邪马台国大太多,台舆之前??????????????????面对晋朝皇帝、主要是敬畏之心;这时再看到皇帝的模样时,她才感觉皇帝是一个人、隐约有着溫热的人情味。 脖颈有包的汉子叫杜预,说道:“前线有些重要情况,臣本想趁参加宴会时、尽快向陛下禀奏,故未事先安排地方官员入内。” 他说罢微微侧目,向台舆这边瞅了一眼。 皇帝秦亮道:“元凯但说无妨。” 杜预道:“禀陛下,吴军在江陵北面,已事先建造好多处大堰,自相中以南的平地,到处都是大塘积水、淹没了各处道路!” 他神情凝重地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臣等还怀疑云梦泽某处、可能藏着敌军战船企图袭扰,故臣已派出斥候,前往汉水下游刺探。” 侧首席位上鬓发花白的王昶道:“陛下收取蜀地不久,蜀中粮秣难以承担大军所需,自北面襄阳运粮、又有数百里无人荒地。吴将朱绩多半发现了弱点,故而重点盯着我军粮道!” 皇帝听罢点了一下头,说道:“朕知道了。” 台舆在洛阳住了半年多,简单的语句自己也能听懂。刚才谈的内容、好像是很严重很紧迫的大事,秦亮的回应居然如此简单,她又不禁抬眼看了一下,只见秦亮十分从容、脸上没什么表情。 倒是秦亮身边的王贵妃,正在转头看着秦亮,她那张漂亮艳美的脸上、细微的表情有点复杂。 文武大臣们没人去看王贵妃、先前行礼时也垂目看着地板,台舆却敢去观察她。台舆虽是国王、不是女眷,但又是女子。 这时另一个官员揖道:“臣知宛城上游准备了许多小船,或可以用舟运粮草?” 秦亮却道:“陆抗会把大堰掘开放水。”他环视了一下周围,随即说道,“先开宴罢。”1 众人纷纷端起了酒杯,向皇帝说贺词祝酒,台舆也跟着举杯。 台舆不怎么会说汉话、与晋臣言谈本就费劲,席间她的话也就比较少。只有官员向她祝酒时,她才会让难升米翻译一两句客气话。 今日确实只是寻常的宴席,没有隆重的歌舞音乐助兴,持续的时间也很短。 散席之后,台舆也回到了府中的住处。随行的仕女进屋服侍,台舆便随口用倭语道:“尔去拿些食物来。” 她是女王、不能嫁人的女祭司,参加宴会照样没有取下白纱。这样喝酒的时候拿衣袖遮掩、是很自然的动作,但这样吃东西就有点奇怪,因此她在宴席上几乎没有吃什么。 台舆说完,旁边侍女的肩膀忽然颤了一下、脸色都变了! 这时台舆才意识到,平日她不会说这种小事,若是仕女对她的需要疏忽了,她定会发怒叫人责打惩罚!但不知为何,刚才她居然没有发怒、只是心平气和地开口吩咐仕女,甚至态度还比较和气。1 秦亮在宴席上与荆州文武见过面之后,也径直回到了郡府内宅庭院歇息。除了跟随中军的宫女、当地官员又派了不少侍女过来,但在秦亮房间里照顾的人,还是只有玄姬和吴心二人。 玄姬叫宫女打来了热水,正在亲手伸到木桶里试冷热。 她转头看了一眼,却见仲明十分放松地盘腿坐在筵席上、正翻看小桌案上的纸张。看他那懒洋洋的姿态,便不是会让身边人提心吊胆的样子。 这一点仲明着实不像别人。 某些人在遇到难处时、往往脾气很大,尤其喜欢拿身边人出气,只要有个借口,便动辄打骂或掐她;最让玄姬生气的是,某人出了气、却没有起到半点作用,依旧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仲明则不同,他遇到事、最多不怎么说话,有点消沉,但总会想出一个办法。1 玄姬当然能感受到、此时的战局形势似乎不妙!都督王昶是太原郡人士,以前便与祁县王家关系很好,玄姬早就知道、王昶是个能写兵书的大才!另外刺史杜预也是一方大将。今天两员大将都说到了粮道,必定确有困难! 两个宫女弯腰退出了房间,玄姬看了一眼正在沉思的仲明,却又伸手探了一下热水,没有吭声。荆州的深秋、又下着雨,傍晚的气温已经比较低了,水凉得很快。 玄姬常常就是这样,别人没发作之前、她会比较小心;但若翻脸了,她便会对着干,脾气很犟不服软! 这时仲明忽然抬起头来,问道:“我先洗吗?” 玄姬莫名地松了口气说道:“妾服侍陛下沐浴更衣。” 仲明利索地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当即自己脱下了深衣,吴心这才上前帮他。 玄姬这才轻声劝道:“陛下总会想到办法的,不必太愁。” 仲明愣了一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道:“我看起来是这样?” 他想了想,接着微微苦笑说道,“但其实我希望在卿等心里、自己是靠得住的印象,不太愿意让卿看到发愁的样子。大丈夫在妇人面前,还是应该自信一点阿。只不过到了前线,事情确实不可能一直都很顺利。” 玄姬一时间没有想到别的,她下意识有一种感受,彼此已经相处了多年,如今仲明已是皇帝、却还很重视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1 淡淡的温暖气息中,玄姬忽然又感受到了些许的心动。仲明真是的……偶然之间、一不留神就能让她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像是在说情话!兴许这不是仲明的问题,只因她可能是个挺敏感的人罢。 玄姬动容之下,一时不知怎么表达心情,竟然瞪了仲明一眼!好蠢啊!2 就在这时,宦官庞黑走到房门口,弯腰揖道:“禀陛下,马钧、裴秀刚到郡府,正在前厅庭院。因时辰不早了,他们托奴婢转奏,问陛下召见的时间。” 秦亮转身把吴心手里的深衣又拿了回来,说道:“把他们都叫进来。”1 庞黑稍作迟疑,立刻拜道:“奴婢遵诏!” 秦亮重新穿好外衣,看过来说道:“一会水凉了的话,再叫宫女打桶滚水进来。” 玄姬此刻的情绪不太稳,翻脸如翻书,刚才还瞪仲明、转眼间没注意又柔声道:“妾知道的。” 第七百九十六章 总有办法 天色尚未黑尽,但庭院里已是一片灰暗。无论是草木的绿、还是木料的漆,都掩盖在了朦胧的灰黑之中。唯独几盏灯笼的黄光、无法被暮色隐匿,犹如蒙尘炭灰之中的明珠。1 裴秀和马钧在门口恭敬道:“臣等奉口诏觐见。”秦亮道:“进来屋里说话。” 两位大臣入内,立刻发现了玄姬,他们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才分别向秦亮、以及玄姬吴心见礼。 对于不熟悉的人、尤其是男子,玄姬其实一直都不喜欢面见!但仲明既然在这个时辰、愿意把两个大臣叫到内宅议事,应该是想表现对他们的亲近,或者两个大臣能起到重要作用!况且他们显然是在专程为仲明办事,如此忙碌奔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因此玄姬没有进里屋、去避他们,正是想配合仲明。毕竟即使是同僚好友,能见到家眷、也说明情谊匪浅。 毕竟仲明在这么艰难的时刻、心里仍然顾着她,她哪能感觉不到? 玄姬就是这样的性子,生气了就很犟,但别人对她好点、她又特别自觉懂事,而且想尽快回报!相比令君、她着实是没那么沉得住气的,有时候性情会急躁一些。2 不过这两个男子还好,只有刚进屋的时候、诧异地看了玄姬一眼,后来面对玄姬便一直垂目看地板,再也没有直视她;不再像以前那些男子见到玄姬,常让她感受到觊觎之心、目光让人很不舒服。 当然,大概也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变了,贵妃可是仅次于皇后的地位。 马钧生得挺端正,只是有点口吃,听他说话比较费劲。裴秀有儒雅之气,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尤其是双眼皮的眼睛、正如他名字里的“秀”字;幸得眉毛生得、像书法的捺一般,走势遒劲,让他的面相有了一些阳刚之气。 君臣三人在小木案旁边跪坐下来,裴秀自然地主动倒上了茶。仲明随口寒暄了一句:“卿等刚到襄阳?”1 裴秀道:“刚进城,臣等便赶来郡府了。” 出生高低、有时确实能看得出来,这裴秀可能还不到三十岁,比马钧年轻,作为车骑将军府王家的属官、官职也根本无法与做九卿的马钧相比;但裴秀的神态言行,倒比马钧舒畅,自然而然的恭敬态度、几乎不露痕迹。 仲明随口又表示了一句关心:“那尔等还没吃饭罢?” 裴秀也随意回应道:“臣等回住处再吃点。” 秦亮“嗯”了一声,接过了裴秀递来的图纸。 三人随即开始谈论正事,玄姬则去取了两只碟子,把糯米点心和酥饼盛了一些,默默地放在旁边的小木案上。等他们谈完了事,便可以吃点东西。 马钧侧目看了一眼点心,眼睛里竟然露出了发自肺腑的感怀动容之色!实际上他这种九卿大臣、家里的奴婢不知道侍候得多周到,但关键还是、刚才照顾他们的人是贵妃。 这时裴秀的声??????????????????音道:“此前陛下派黄门郎、亲自来襄阳,臣初时还不太明白用意,只是不敢怠慢罢了;从绿林山两侧的相中、汉水南下,皆是平原、以及较平坦的丘陵,陛下为何独独重视西侧的荆山山区?最近臣才明白了,朱绩陆抗等敌将、根本不会给我军留下容易的粮道!” 秦亮淡然说道:“陆抗毕竟是陆逊之子,可算东吴名将,我们不能太看不起对手。我听到荆州这边的消息、吴军开始修大堰,便已猜到,陆抗到时候必定会把水放掉。襄阳以南四百余里无人区,本来就是攻打江陵的难点之一,陆抗怎么可能、反而让我军利用正面的水路运粮?” 说话费劲的马钧、此时也不禁感慨道:“世事如斗、斗象棋。众人还在猜……第一步,陛下……已经想五步了!”1 秦亮道:“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提前琢磨,多想想、总会归纳出有可能性的几条路。” 裴秀也有些激动地说道:“荆山这条路,最关键的地方、着实是提前准备!说来容易、实则很难,有现成的路不走,谁会去关心夷人活动的山区?有不止一条平路,谁又会早早去考察没有路的山林?”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马钧,笑道:“此事就像马少府、还过着高官厚禄荣的日子,却在早早准备,将来怎么靠木匠手艺吃饭!” 这时秦亮的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他随即笑了笑、却是苦笑。玄姬看出来了仲明的心思,仲明确实那种人、好像很缺安全感。他若是马少府,或许真的会去想、万一被罢官了要怎么办! 马钧却十分信任皇帝,转头面对裴秀、随口道:“怎么……会,我能去、去做木匠?” “少府勿怪。”裴秀微笑道,沉吟片刻又道,“但若不能提前准备,现在临时才去办、那必定来不及了!荆山的地形复杂,山区里都是夷人,很少有人熟悉整体地形;找出一条通道、并修建道路,亦需耗费时日。况且到了沮水中上游,若未事先准备好大量小船,只得沿河道修建道路,又要花更多的时间!” 马钧点头道:“吴国人做梦……也不会料到!或有人想到了,我军无计可施之时、粮车也可能……从荆山南下,却无法相信……我朝早已有所准备。” 玄姬一边做了些琐事、一边听君臣们说话,这时她停下手里的事,跪坐到了仲明的侧后。 她从这个角度看仲明,只觉他十分挺拔、更有英气,那种“总有办法”的感觉,让她心里生出了莫名的舒适宁静。即便那么熟悉了,此刻玄姬的眼神、仍然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倾慕尊重之色。1 裴秀对着一副复杂的地图,继续向皇帝奏事:“荆山东部,便是沮水和相中之间这一片,山势很特别,诸山像是几乎相同的皱褶形势,皆北面陡、南面缓。” 秦亮简短地揷了一句:“就是地表被挤压形成的山。”1 裴秀颔首说道:“从相中过去,荆山东麓有许多低山山谷,建立道路不难。但往西、渐渐靠近沮水河道,山势便愈发险峻,基本无法通行车辆。臣找荆蛮为向导,亲往观望过周围的山势、估算高低落差,只有这一带……” 他伸出手指、指着图面上一个位置,“陛下请观之,位于南北两处大山脉之间,中间虽也有许多山丘,但是较为低矮的地形是连贯的,必定能建立起一条通道!” 裴秀的手指没有挪开地图,只是挪了一点位置,“当地荆蛮称此地为峡口,道路一旦通到此处,便到沮水了。马少府已建造好大量木舟小船,可以车运至峡口,之后粮秣辎重舟船、便能沿沮水顺流而下,直达当阳县西面的山口!”1 (此时吴国的当阳县城、位于漳水东岸,在后来的当阳市以东。) 秦亮点头道:“步骑兵马,直接走相中这边、较为平坦的丘陵南下就行,不用进山;主要是维持粮道,可以选荆山这条路。只要在相中、当阳西侧的谷口,分别建立一处营垒守卫,吴军奇兵便拿粮道毫无办法!” 他想了想、又比较谨慎地说道,“至少北段直到当阳附近,可保无虞。” 君臣在一起谈论良久,拘谨的气氛渐少。 裴秀马钧又说了一些事,便留下了多幅地图、几张文书,在筵席上顿首告辞。 秦亮还以空首礼,然后起身拿起了旁边木案上的碟子、把里面的食物倒进了两张纸里。他把纸包递给马钧道:“卿等回去的路上,可以吃点。” 马钧忙道:“谢……陛下、贵妃殿下。”裴秀也再次行揖礼道谢。 秦亮转头看向裴秀:“季彦冒险深入不毛,方有图略,这些东西极为重要。卿等之功劳,我心里都明白的。” 裴秀再次揖礼道:“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秦亮送二人到门外,说道:“季彦、德衡,先回去歇一晚罢。” 宦官庞黑还没离开,此时仍在檐台上,立刻弯腰道:“二位请。” 秦亮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收回目光,转身走进屋内。玄姬正默默地看着他的侧脸出神,这时她立刻避开了目光、看向别处,忙道:“陛下稍候,妾这便去换热水。” “难为姑了。”秦亮忽然随口说了一句。1 短短一句话,玄姬的心里又是一热!仲明了解她不太喜欢露面,而且也理解她的用心。自己的心意、不用说他也知道!虽然她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但仍有一种被认可的感受,十分奇妙喜悦。3 玄姬这次按捺住了情绪,只是轻声说道:“没什么。” 本来就这样简单说一句就够了,还能让自己显得更淡然、知书达理。但玄姬只有在心情平静的时候才行,这会实在装不起来。 等她到门口吩咐了宫女之后,回头又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陛下所为者大事、关于一国之存亡,妾从旁做些小事,心里挺高兴的,不难为呢。” 第七百九十七章 真情实意 赶急奏事的大臣离开了,玄姬又重新动手、给仲明准备热水。 里屋木浴桶的水是干净的,只是晚上天气下凉、水也冷得较快。宫女们抬着一桶滚烫的热水进来,还带着一个空桶。玄姬便亲手拿起木瓢、先把浴桶里凉了的水舀一些出来,然后倒滚烫的热水。1 “哗!”地一声,滚水倒进去之后、木浴桶里白汽腾腾,散发出一种清水被烧过的淡淡气味,能让人闪过锅底留下的少许水垢。玄姬见状,伸手试了一下,果然稍微烫了一些,她又舀凉水回去微调。 玄姬麻利地做着琐事,一旁的吴心偶尔帮忙、大部分时候都只是看着。因为贵妃做的事并非必须,吴心也只在意仲明的安全。 当然仲明更没有动弹,他已经不看地图和文书了,变成了有意无意地看玄姬。本来是用于跪坐的筵席,他却坐在上面、甚至双腿伸直交叉,比先前的举止更加放松。 越到晚上,仲明越是会放松下来。他以前就说过,晚上不想什么事情的时候、才容易睡着,睡足之后、白天的精力才充沛。 玄姬也看得出来,仲明白天的时候精神很好。无论在城门与迎接的官员见面、还是在宴会上,直到刚才与裴秀马钧议事,仲明看起来都很冷静,而且在姿态、锐利的眼神之中,有一种精力充沛、注意力很集中的感觉;他的话也不是很多,却总能抓住议事话题中的关键之处! 实际上玄姬比仲明还要小几岁,但或因仲明老是跟着令君叫、唤她为姑,玄姬便常有一种错觉,仲明比自己还年轻!1 尤其是现在,她能感受到君临天下、而立之年的帝王,竟仿佛还莫名带着一种少年郎的感觉,大概就是仲明仍有那种进取的心态罢。 她真的不再在乎、仲明能继续获取多大的好处,不过挺喜欢他现在的气质!大概还是当年寒微的时候,玄姬母女依靠的王彦云、不太靠得住,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让她从小就朝不保夕的;于是玄姬对家里有个可靠的、有能耐的大丈夫,生出了一种执念,哪怕现在早已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她还是没法逃离心魔。 因此刚才君臣三人议事的时候,玄姬几乎没说话,心情却比他们还高兴。 像王昶那样著书立说、精通兵法的人也发愁的事,进攻之前连粮道都难以保障;仲明却是运筹帷幄早有准备,直叫裴秀等执行方略的大臣、刚才还在赞叹! 朝中很多人都知道陛下能征善战,或以为他勇猛、或以为他有气运。此时玄姬亲身见识,才感受到仲明真的很厉害!具有超出了世人、真正站在高处的能耐。1 这样厉害的仲明,在面临大战的緊张时刻、却依旧在乎玄姬心里怎么看待他;还能理解她的心意、认可和感激她的小小付出! 玄姬心里暖暖??????????????????的,做着琐事的动作都轻快了起来,哪怕她是皇后之下第一人、也不嫌弃做这些活。 况且仲明还在看着她忙活,只要被他关注着的事、就不会无趣。不过玄姬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心里明白,自己因为干活觉得热、把外面厚重的大氅脱了的,里面质材柔软的绸缎深衣、根本藏不住她明显的衣襟轮廓,仲明必定正在琢磨大且白的事物。玄姬的肌肤十分雪白细腻,脖颈和手上的肌肤露在外面、身边人随时都能看到,仲明看到浮在水面的冰山,自然会去想象水下的冰块。8 玄姬准备好了诸事,便转身唤他沐浴更衣。两人对视了一眼,她忍不住撇了一下嘴道:“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 仲明走进来、刚开始宽衣要沐浴,却是一脸认真的样子:“怕是永远也看不够,大概不是看,而是能感觉到、自己正好喜欢的女子气味,是气息。” 玄姬听得晕乎乎的。里屋中缥缈的热气白烟,那样悠然飘逸的姿态、仿佛让她也有了水汽的轻飘飘之感。 她才不深究,仲明是不是喜欢她的内在品行、是不是好她的美色,只要自己能回应他的好,哪怕是靠姿色、不也对他有价值吗? 仲明褪下衣物,跨进了浴桶,回头道:“我先洗了换身衣服。” 他说罢舒服地泡在热水里,长长地送出一口气来。仲明沐浴时不需要别人服侍,宫城里有好几千侍候人的宫女,他也没有要人做这件事。 但是玄姬今晚没有回避、主动想照顾他。没一会,秦亮就似乎感觉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顿时微微睁大了稍许,接着目光下移、扫了一眼坠落在地板上的丝绸。吴心也仍在里屋门口,玄姬一时间羞得说不出话,默默地进了大木桶,她在秦亮身后、屈膝蹲到热水里,终于才小声出了声:“妾服侍陛下沐浴更衣。”1 秦亮“嗯”地应了一声,自然不会拒绝这种事。玄姬遂先轻柔地给他擦背,她拿着布巾从后面伸手过去、帮他擦拭胸膛的皮肤时,忍不住轻轻拥抱了一下。玄姬是个心思很敏感的人,情绪往往不需要太久的酝酿,便能高兴起来、或是伤心哭泣,此时秦亮的背应该马上感觉到了硌。他好像也有点急了,着急忙慌地转过身来。3 两人面对着面,却反而无法像刚才那么亲近、距离隔开了一点,秦亮的腿长,在狭窄的木桶里根本没地方放。他只能跪坐在热水中,才能让玄姬稍微靠近。玄姬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的眼睛简直是眨也不眨一下。玄姬立刻不好意思地垂目,又忍不住朝热水中看了一眼,她的脸更荭。不过感受到秦亮的熱烈心情,她还是小声提议,让秦亮垂足坐到木桶边缘。接着玄姬便跪到了浴桶里,緊张羞愧得、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在哪里了。5 她忍不住侧目看了一眼门口的吴心,吴心也是脸颊绯红、却还站在那里,没有要躲起来的意思。此情此景、玄姬一时半会也下不了决心,只得跪在这里,先假意给秦亮洗脚。仲明身为天子,她就算是皇室贵妃,做这种侍候天子的事、也没什么不对。 其实玄姬内心是个很保守的人,对新奇刺譤的方式甚至有些排斥,以前即使没有拒绝仲明的要求,她多半也是被动的。今天她却是主动服侍仲明,而且吴心竟然还在那里围观,简直太羞恥了。但她还是想这么做,大概只有这样,她才能释放心情,回报仲明给她的心动和温暖!这时玄姬停下了擦脚,抬起头仰视着仲明,一双艳丽的凤眼溫柔地看着他道:“让姑来疼仲明罢。”4 她说完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恨不得想找个地缝藏起来,却又并不后悔!此言一出,一向沉静的吴心、站在门口也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了。早已相互熟悉的仲明没有吭声,同样是用力咽了一下唾沫。 而且玄姬自己竟然并没有觉得委屈,或是嫌弃,叫她沉迷的仲明、这样一个人,她着实想亲密无间、想要仔细认真地品尝他的好。她甚至愿意死在仲明怀里、将来永远和他埋在一起!毫无保留的心意之下,一些以她的性格和观念、不该做的事,做起来也好像没什么不行了。玄姬客观上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是微微仰着头、一双美目仰视着,正与埋头欣赏她的仲明四目相对。不堪的场面、兴许也能有美好的气息,那含情脉脉的目光、颜色明艳的容颜,真心的情意,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让人想到世间万物最美好的一面,仿佛春天里的百花绽放!2 连门口的吴心都没那么不知所措了,渐渐她仿佛也被二人的情意感动,她的目光不再躲闪,直面里屋中的景色、好像只是看理所当然的场面。3 襄阳郡府建成了很久,建筑房屋都比较旧,到了晚上、在不甚明亮的油灯之下,更是陈旧灰暗,甚至有点阴森的感觉。如此灰蒙蒙的旧屋内,唯独里屋中的颜色鲜艳,仿若藏匿在古宅中的仙境!缥缈依稀的白汽、青瓷油灯那点朦胧的黄光,也不能遮掩住分明的颜色,乌黑的、雪白的、朱红的,在如丝绸般的质感和美妙的腰殿曲线、白生生的形状中,赏心悦目如同浓墨重彩的工笔画。2 好在吴心是不可能嫉妒的,至少对待秦亮如此。因为在她心里,是自己属于仲明、而非占有他,仲明是她的拯救者。她在付出自己的价值、至于愿意为他挡剑之时,也在心安理得地享用仲明给她的一切,尊崇地位、锦衣玉食、亲近宠信。玄姬能理解吴心的心态,或许这也是、玄姬最不排斥吴心的缘故。 大战在即的前线大本营,今日下午、甚至连接风宴会上都没有歌舞娱人,但此刻在小小的屋子里,秦亮等人倒是忙里偷闲、仿佛抽身前往天上仙境游历了一遭。 第七百九十八章 直奔主题 秦亮在襄阳停留了不到三天,便带着中垒营将士、出城南下了。 前锋军、以及大量荆州屯兵,早已提前出发;目前的前锋大将,乃中坚营左校尉潘忠。 秦亮的心里话、潘忠的治军打仗水平都非常一般;但是潘忠有个特点,非常听秦亮的话,对于军令能执行得一丝不苟!譬如伐蜀时的涪县白虎山之战,秦亮叫他用骑兵精锐、从敌军列队步阵的正面冲击,他便没有半点质疑,并且也未阴奉阳违、而是认真地执行了军令。7 大军穿过岘山山脉之间的大谷,立刻就向西侧的大路行进,渐渐远离了汉水。1 有名的岘山、就在襄阳城南边不远。从传说伏羲葬身之处开始,岘山便有大量名人留下足迹;诸葛亮躬耕于南阳的隆中,也在岘山的西脉中,魏朝时属于襄阳、但汉末建制属于南阳。因此秦亮过岘山时,忽然有个猜测,武侯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想种地、而有一展抱负之心,否则怎么选这么个名山?就好像去钟南山隐居的人,往往不是真正的隐士。2 襄阳之所以渐渐被世人重视起来,正因它是沟通南北的重要通道!水路有汉水连接大江,陆路则是两大山脉之间的节点。1 这条南北通道,西边是荆山所在的大巴山脉、连绵千里;东边的绿林山,又是大别山的西麓!任何势力的军事发展、若不想翻越这两处广阔的崇山峻岭,那只好走襄阳了。 而晋军要从荆州南下、抵达大江流域,也只能走这条通道! 实际上通道的整片地域、可以区分为东西两种不同的地形,东路是平原、汉水流域;西面则是低山丘陵,正是相中地区,曾经的魏军、现在的晋军南进,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西路相中! 乃因汉水通往夏口、武昌,看似可以水陆并发,实则陆路越往南、越是多沼泽地,陆路十分难行;云梦泽就在汉水下游。而且吴军战船可以直接过来,军队粮道还容易遇到袭扰。 所以还是西侧的相中比较妥当!虽然是低山丘陵、不怎么平坦,但起码地??????????????????形水文简单了不少;相中东侧,甚至还有一道南北延伸的小山脉、作为阻挡屏障,简直就是一条走廊。 (相中便是当初司马懿、曹爽在朝堂上争执的区域,那时秦亮也在场耳闻。司马懿的主张是撤走军民、躲回汉水东北岸;曹爽则非要在相中设县城,想把荆州前线南推,然后就有了编县……后来的结果是编县魏军被暴打,相中的人口也被朱然给抢光了) 汉水有条支流、叫祁水,刚好流过相中地区;编县就在祁水南岸,位于荆山的山脚下,据报编县县城的土墙还在。前锋潘忠部已抵达编县废墟,并在那里设置了军营营垒。当然编县营垒只是障眼法,大军只是路过这里、根本不会在此设防。2 真正的晋军北部营垒,是大量荆州屯兵已经通过的山口;也是秦亮目前暂时要去的目的地!这里在编县以北,距离大概还有五十里。 北口营垒在邻水(祁水支流小河)岸边,距离襄阳约一百二十里。军队主力不会进荆山,但粮道就是自此地、进入荆山山区! 但吴国那边只要脑子没进水、用正常思维的人,发现了晋军的两处驻地,必定会刚好猜反!敌军会以为,编县将成为一个重要营垒,而北口营寨只是路过休整。编县作为相中故地,被重视很正常;而那个什么北口,一下子是看不到任何战略价值的,连名字都是秦亮一拍脑袋的结果。1 因为刚进入荆山之后、东麓的山并不险峻,有太多选择可以进山了;所以北口营垒的选址比较随意。这段粮道通往荆山中的沮水河谷,真正险峻难行的地段,要先深入荆山,正是靠近沮水东岸的连绵山脉、那里才需要找特定的位置!因此吴军将领不可能明白、这北山营垒有什么卵用;除非他们忽然知道了,晋军的粮道原来在荆山之中! 离开襄阳三日,秦亮便率众抵达了北口营垒。 邻水(祁水支流小河)南岸,依山傍河的地方,漫山遍野都是人。中垒营辎重兵、荆州兵屯都在附近,人们已经在挖沟修土墙、建造箭塔望楼了。 天气晴朗,但是数日之前刚下过雨、土地还有点潮湿,工地上的灰尘不算大。但人们甚至把干燥的深土、都挖起来了,空气中依旧笼罩着一片雾沉沉的尘土! 秦亮身边别说天子仪仗,连那种装饰了耗牛毛的中军大旗也没有,他暂时还是不想、对敌军透露太多信息。反正诸将都知道他目前在中垒营,要送信见面、找中垒营的大旗好了。 此乃晋军在北部地区、最关键的营垒。 前来迎接的武将们见礼罢,秦亮便随口开了个玩笑,指着营垒工地道:“此地进可攻、退可守,还有一条小河作为水源和排污地。我看晋军中随便找一个武将出来,也比当年的马谡强阿,卿等总不会跑到山上去、连水源都不管。”3 诸将顿时“哈哈”陪笑了起来。 秦亮在普通将士面前几乎不骂人,反正那些人又不归他直接管。于是越是下级的将士、越会觉得秦亮很从容自若;但是对于杨威等大将,秦亮并没有那么好说话,更不好糊弄。1 大伙寒暄了几句,秦亮便负重着一身铁甲、步行往一座山上爬。 还是像以前一样,等秦亮爬到了高处观望时,周围全是“呼哧呼哧……”拉风箱的声音。众军见皇帝的呼吸依旧均匀,皆有异色。3 秦亮一边眺望,一边又展开了手里的一张地图对照。 军队主力可以直接走相中地区南下,不管去江陵还是西陵,沿大路大摇大摆、都没有多大危险。粮道才走此地进入荆山,然后沿山中的沮水南下;出山之后,就到了荆山的南侧,当阳附近! 地图上,秦亮的目光又看向了西陵。若非他忍了一下,手指又不禁想去按那个圈;实在是摸了太多次,这幅图上的“西陵”二字都有点模糊了,再去触摸按压、得把纸给弄破!1 西陵才是秦亮的目标,在洛阳时他就这么打定主意了;不然他也不会把粮道、设置在西面方向的荆山。2 此时秦亮率军南下、正准备直奔主题,西陵! 第七百九十九章 东线重云 时节进入了八月,但建业这边、天气还没怎么下凉,白天穿单衣完全没问题。 然而江北的晋军、此时的动静已是非常大了!北军不喜湿热气候,主动进攻、一般都会等到天气下凉之后;可今年这么早,看来传到建业的檄文、不只是在唬人,晋军真的要来一场大的!因此才要留出更多的用兵时间。 司马师跟着孙峻等人,再次来到了淮水(秦淮河)河口,进了一座敞亭。 只走到这里、其实人们什么都看不到的,除了浩渺宽阔的大江江面。目力所及,一个敌兵也没有,平静壮阔的景象、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好像战争尚且很远似的。 因为建业和石头城附近、对岸是老山的位置,着实不是什么渡江的好地方,大军强渡一般不会选择此地;但是人们若要前往、那些已有威胁的渡口现场,又离建业太远。所以大伙只是过来看看大江,没什么用,安慰一下自己罢了。 辅政之一的吕据正在遥指东北方向,刚刚才谈起近期发现的军情。不料旁边的孙嘿忽然来了一句:“据说晋国皇帝的仪仗行辕在东关!”1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纷纷向孙嘿侧目,吕据也不得不暂时闭嘴。 这消息好像不太确定,不过说出来确实够直接、够吸引人!毕竟无论是晋朝皇帝的身份、还是秦亮那个人的名气,都很容易引人注意。 但是大家小声议论了一会,便发现这个话题、暂时好像没什么能当众说的,最起码得想办法先确定情况的真假罢? 于是吕据又拾起了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江北敌军主要有五处,各地斥候已通过旗帜、大致打探出了情况。建业东面,一处是向中渎水口进军的程喜部,并有淮北徐州等地调来的战船、水陆并进;一处是涂水口附近,离建业最近,主要是文钦部、其前锋小股人马正在那里挖土修工事。” 吕据稍作停顿,“建业西面,邓艾部往横江(马鞍山市对岸附近)方向进发。扬州都督王飞枭,已到了东关到羡溪之间,晋国皇帝可能也在东关;巢湖的敌军水师张特部,正沿濡须水、向徐塘出发。” 辅政吕据说的事更准确具体,果然车骑将军刘纂立刻开口了、当众言说自己的见解。 刘纂道:“晋军五路进发江北,不可能将兵力如此分散。因此其中必定有一些人是佯攻、一些人是为了牵制我兵力,而关键的进攻方向,只有一处!” 众人听罢纷纷颔首或附和。面容清癯、皱纹明显的刘纂见状,气度似有成竹,但是为了表现气度的手势比较多余、稍显刻意。 刘纂又做了个手势道:“我认为重点方位,正是羡溪!诸葛恪于东关羡溪大败之后,便是自此地逃回了江东;当时北军的准备不足,方才没有陈胜追击到江东。如今晋帝调集重兵,或以为时机已经成熟。”1 所??????????????????有人都瞩目刘纂,他便接着侃侃而谈,解释道:“自魏国以来,淮水(淮河)以及淮北的水军都极差,有一次我军还没进攻,敌军就让自己的战船冻住了、丢弃了大量船只逃走。此时沿中渎水南下的水军,正是从淮水(淮河)方向调集而来!晋军多半是想、牵制我军水师一部向东,然后为西面巢湖训练的水军精锐争取机会。 故此敌军水师想进入大江,关键还是在濡须口!两国水军角逐的地方,也在南面的濡须口。但这时羡溪口的大江江面就比较空虚了,晋国陆军主力便可以从羡溪口渡江;北面邓艾部夺取横江(马鞍山市对岸)之后,亦可以利用、从涂水车运来的小船油船,自横江东渡袭扰粮道,并伏击我援军!” 周围顿时一片嘈杂,大伙都在分析议论。乃因刘纂的推测判断、着实是有理有据! 虽然吴国人没法准确获知、敌军中军大帐的大略机密;但是这种事、就像是地方官的推判断案,凶手什么动机、什么过程,总要先有一个比较合理的推判。 然而就在这时,司马师忽然开口道:“车骑将军言之有理,但吾等可能……还可以把目光放得更远。负责牵制我军的敌人,也许不是徐州中渎水一路、而是整个东线?”1 众人侧目,随即有片刻的冷场! 许多人没吭声,倒不一定是嫌弃司马师一个降将、说话根本没多少分量;也有可能是考虑到大将军孙峻、更在意东线的安危罢。毕竟大量增兵西线,对于吴国内部来说有风险! 终于有人开口道:“那么晋帝秦仲明就不该在东关!”“应该尽快派人,设法弄清楚、晋帝是否确实在东关。” 两句话说完,之后就没人贸然多言了。 反倒是孙峻自己、好像挺重视司马师的言论,接连看了司马师两眼。 大伙又商议了一阵,孙峻便说道:“江边的风越来越大了,云层重重,可能要下雨。卿等先回建业,明早再到太初宫议事。” 人们皆以为然,便陆续向大将军拜别。文武大臣离开敞亭,各自带着自己的车驾随从走了。 但孙峻独独留下了司马师!敞亭之内、只剩下孙峻以及两个亲戚,他才神情凝重地喃喃说道,“之前曾有个消息、几个大臣都没太注意,并且大多人都不知道。晋帝在洛阳南郊祭天之后,南下的人马到得豫州、便分成了两路,应该有一路兵马去了荆州!” 司马师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倾听,他一边听一边思索着。 孙峻又沉吟道:“实际上陆抗也有过类似见解,认为晋军的重心在荆州。” 很多事都是有迹象的,只看人们能否从纷乱的讯息中、找到有用的蛛丝马迹。听到孙峻自己也在狐疑,司马师终于说道:“大将军明鉴,秦亮此人用兵、目标一向非常明确。” 孙峻立刻面露诧异之色,揷了一句道:“陆幼节也不只一次说过,部署战役一定要有目标、先明确想要达成的目的。” 司马师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颔首道:“兵法本来就是相通的,有些道理、在任何战场都适用。我虽恨不得将敌人賥尸万段,但也不得不去冷静揣摩他。秦亮谋划诸事时,不仅目的明确、而且总能抓住关键线索。” 他长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道:“譬如扬州起兵时,秦亮第一步就是突然出发、直奔南顿城,那里有囤粮。然后立刻进趋乐嘉、汝阳,那样洛阳军便无法控扼水路了,之后随即又进军许昌!此贼每一步都有关键的考量,且决事断然,所以常有先机。” 司马师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孙峻,接着说道:“况且秦亮的忧患意识极重,想得很远;他在做庐江郡守之时,便在准备攻打许昌的投石机了,可能在此之前、已然想到了起兵谋反,因此才想方设法要去庐江做郡守!” 此时孙峻应该听明白司马师的意思了,不过司马师仍旧想直说,把自己的主张看法、清晰地说出来。 司马师道:“如果秦亮从东线进攻,必有很多不可控制的事情,需要先尝试和试探,目标不够明确、忧患太大。打荆州,才符合他的性情!江陵、西陵都在江北,无论艰难与否,至少他能提前谋划出详细、准确的方略,可以预判。” 孙峻仍然没有回应。司马师其实也明白其中的问题,就算能事先猜到敌军意图、判断对了,又有多大的作用? 晋军还没有发动进攻的时候,建业朝廷仅凭猜测、就敢把重兵调往荆州吗?万一晋军没来,荆州却反了怎么办?无论如何,以孙峻的处境,都不愿意搞成内外失衡、头重脚轻的局面;只要没有火烧眉毛,他便会有侥幸心,谁能保证敌军只可能主攻荆州?! 这事的唯一解,便是吴国朝廷对于天下形势和战略全局、一直都有清晰的判断;提前把都城迁到武昌! 虽然迁都乃大事,却并不是不能办到,毕竟东吴以前就在武昌建过都。 只是一定要提前谋划,临时是来不及办大事的!(所以司马师没说出口的言论是,大帝驾崩之后,孙峻真的不应该杀诸葛恪、着急想专权!杀了诸葛恪,朝廷的重心就在內斗上了,哪里顾得上长远部署?大家当然都顾着眼前,毕竟內斗一不注意、马上就要死荃家!)2 就像是掌握一艘巨船,转向、调头都很费劲;若不事先准备好,却等到快撞上冰山了、再想去改变,那么定然太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撞上等死!待到了那个地步,什么雄主、或是名将,全都没有一点办法。 干大事者就是这样,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未雨绸缪者才有先机。 几个人站在亭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司马师偏了一下头、抬眼看外面的天空时,果然见天上的云层很厚重,估计真的要下雨了! 第八百章 迟来的赤壁 司马师并不关心吴国人死活,但他实在不想看到、吴国被秦亮所灭! 况且吴国被灭了,他也将无处可去、更没了复仇的希望。于是出现了如此怪异的情况,司马师这个魏国人、反而成了吴国忠臣,如同狗拿耗子般、非得为吴国忧虑。3 他暗叹了一声,主动请缨道:“仆请为大将军使者,赶往荆州,探明实情,急报于大将军。” 孙峻想了想,却道:“全静已经去往西陵了,子元便带着我的书信、去追赶全静罢。见面之后,卿随他一起,前去看看情况。” 全静是已故右大司马全琮的孙子,他去西陵做什么? 司马师终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全公子……何故往西陵?” 孙峻沉声道:“数月之前,孙仪等数十人欲行不轨,全公主认为朱公主参与了密谋,正要查问,后来朱公主畏罪、不是逃走了吗?” 听到这里,司马师已经恍然!朱公主乃大帝之女,一般人是不敢藏她的;她能去的地方不多,要不逃亡晋国,要不就会去西陵、找步家庇护! 果然孙峻道:“虽未能确定,但朱公主不见得愿意主动投降晋国,极可能是去了西陵。因此全公主派了继子全绪家的人、前去步家询问,正是全静。”2 如今的司马师疑心很重,下意识便觉得有点不妥,忍不住问道:“在这种时候,步将军会不会多心?” 孙峻沉吟片刻,说道:“全公主亦是步夫人之女,步家与全公主的关系、可能还更好,由全氏的人去问,应该问题不大。”1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何况全静西行之时、晋军还没进攻,这会应该都快到西陵了,来不及再追他回来。” 司马师一时间无言以对。吴国高层内部的事,他真的不好多嘴,更不方便抱怨责怪。但朝廷之内的破事那么多,归根结底、还是杀诸葛恪的后遗症阿!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像杀掉诸葛恪这样的大事、刚开始好像没什么问题;甚至还显得孙峻很厉害,大杀四方、惊得各家士族豪族都噤若寒蝉!事实也是如此,孙峻因为诛杀了诸葛恪,才权势大涨。 然而情况或许没那么简单,其中的隐患只会慢慢爆出来。便如现在,莿杀、阴谋、淸算层出不穷,內斗激化,人人自危,搞得太过敏澸了。2 当然也不是不能杀,只是孙峻这时机没选对;这几年外部压力那么大,正应该再等等! 司马师有这么痛彻的认识,也是经历过来的。当初杀曹爽全族、以及其當羽,司马家果断地诛了好几千人、连吃奶的孩子都没放过,以为没什么问题;结果扬州突然就反了!如果当初能忍一忍,王凌、令狐愚等人便不会被吓到,恐怕一时半会难以下定决心、至少在内部不易达成一致;如此稍假时日,只要司马家消化了洛阳的军力,面对地方军、本该是泰山压顶的碾压之势! 不过朱公主此事,应该没那么严重,如同孙峻所言、步家与全公主的关系也不错;或许只是司马师自己多虑了而已。 但无论如何,若能劝阻全静去要人,才是最周全的结果;况且早点搞清楚荆州的实情、急报到建业来,局势应该还有救。 所以事不宜迟!司马师今天就跟着孙峻、一同回到大将军,拿到了孙峻的书信,便赶着去要了过所。次日一早,司马师便带着蔡弘等随从、骑快马从陆路西行。吴国人一般走水路,但循大江逆流而上、速度是比不上骑马的,赶时间还得靠马! 一行数人,马不停蹄,有时候甚至昼夜兼行,但依旧不能日行数百里!几天之后,到了八月中旬、他们才赶到武昌。实在是江南水网密集,走陆路也经常要找船和渡口,不得不经常耽搁时间。 蔡弘在武昌城内有个宅院,以前司马师还在蜀汉时、曾派蔡弘在武昌建立联络据点,方便与吴国的石苞互通有无。小队人马遂进入武昌城、稍作休整。司马师拿着印信、与武昌的官员见面,因此获知了一些情况。 武昌督陆抗不在这里了,早已率兵去了江陵!1 而夏口、武昌北岸的江夏郡地区,亦有晋军逼近!主要是晋朝豫州刺史傅嘏的兵马。 (司马师当然认识傅嘏,此人以前在太傅府做过从事中郎,后来还受了司马家恩惠、因此短暂出任过河南尹;但现在说那些已经没用,傅嘏后来被秦亮拉拢、应该是归心了的,还他嬢的为了保护秦亮、屁股上挨过剑!)2 显然秦亮已经不讲武德和公平了,他就是要凭借国力优势、进行全线进攻,这种一力降十会的法子、根本无解!即便吴国准确地摸清了形势,压力也会非常大,不可能抽出完全充足的兵力、只顾去救荆州。 可见此役吴军不是没有机会,但是真的不能出差错! 司马师等人在武昌歇了一晚,次日便准备好东西,继续向西南方向行进。经过了赤壁、麻屯,因为有云梦泽形成的沼泽地、陆路更加难行,幸好夏口督派人给找了向导。赤壁正是当年曹操大败的地方!但是江北的水军、在当年毁于一旦之后,这地方便已失去战略价值。 一场会战的结果,影响之深远,能让一个本该灭亡的国家、继续延续四十几年之久!直到现在,等来了新的会战。 司马师来不及感慨、更无心在赤壁怀古,便继续抓紧时间赶路。终于在中秋节之前,一行人抵达了江陵。 大伙再次在江陵城停留,司马师不是为了休整,主要想问清楚、全静到哪里了。他们问到了江陵都督府,便递上名帖、称有大将军孙峻的印信……江陵督是全熙,因为全公主的关系、全熙应该与孙峻交好;而且全静也是全家人,他经过江陵时、应该与江陵督全熙见过面。2 不出所料,司马师很快就见到了全熙。 第八百零一章 千里而会战 (江陵在荆州市,西陵在宜昌市。荆门市周围、由南向北的三处地名是,当阳、长坂、编县;当阳城位于当阳市以东三十里,长坂坡位于荆门市西南,编县在荆门市以北的仙居乡、离荆门市最远。)6 司马师见到了江陵督全熙,但没见着荆州大都督朱绩、以及武昌督陆抗。 从全熙那里得知,全静刚乘船离开江陵两日;司马师便顾不得、再去拜会别的吴军大将了,当即赶紧离开江陵、出发去追赶全静。 江陵到西陵两百余里,沿着大江走水路有点绕、并且更远好几十里。全静既然是逆流乘船走的,加上这个季节开始吹北风和西北风了,实际上因为有大山阻隔、风很小;全静等人便只能主要依靠木桨,走得会比较慢。于是司马师现在从陆路骑马兼行,应该是能追上全静的! 呼!运气不错,只要迟一两天、情况都会不同,简直是天助我吴国!5 朱绩、陆抗等大将没有在江陵城露面,乃因他们根本不在城内。他们已经到了江陵城北边的麦城,正在巡视情况。就是关羽败走的那个麦城,其位置在沮水和漳水的汇流处、当阳城之南。2 因为在数日前、大股晋军已经离开了编县南下,朱绩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所以已经下令掘开了各处大堰的堤坝!现在从当阳到江陵的大片平原上,道路简直是恶劣异常。大片湖塘积水放开之后,留下了沼泽一般的厚厚淤泥;而且堤坝一开,那些湖塘积水忽然涌出来、直叫一个洪水横流,又把更多的地区给淹了。1 然而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敌军自从编县开拔之后,竟然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及至今日,敌军的前锋南下、都快到长坂坡了! 吴军大张旗鼓、多路出发去掘堰坝,并未影响到敌军分毫。难道是晋军将士疏忽了,没有斥候及时发现?绝对不可能! “西陵!” 陆抗忽然低沉地闷吼出了这两个字,他那张如同冠玉般的脸,此时几乎有点扭曲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有些恍然、有些疑惑,神色忽然变得复杂。 想到西陵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陆抗那略显奇怪的神情。 朱绩侧目看去,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们修大堰、掘堰坝,不就是为了阻碍敌军攻打江陵吗?敌军一时不能攻江陵,自然想要先图谋西陵,正好我军能集中兵力守西陵、以弥补荆州兵力不足。幼节为何如此诧异?” 陆抗转过头,忽然长叹了一声。片刻之后,他才仿佛有气无力地说道:“除了能集中兵力守西陵,我军还能袭敌粮道;因此按理来说,晋军此时只想急图西陵、仍然不容易。但是,看晋军迅速南进的形势,有半点犹豫的意思吗?” 旁边还有几个部将,听到这里、他们依旧没反应过来。但这时朱绩猛地转头、把手抬了起来,陆抗遂与他对视了一眼。 刹那间,朱绩应该明白了,陆抗也知道朱绩明白了! 陆抗微微点头道:“正是如??????????????????此,晋军的粮道在荆山之中、多半是从沮水那道山谷过来的。” 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声:“两天前,我军细作便有禀报、于编县废墟北七十里发现了敌军营垒。那里正是粮道入口!可是诸般军报太多,仆等便都忽视了,以为只是敌军在行军路上扎营而已。” 部将的声音惊讶道:“不对阿!虽然编县那边曾是魏国地盘,但我们也知道那地方,西边的荆山里只有荆蛮居住,没有像样的道路。” 另一个人也附和道:“再说,敌军粮车就算能到沮水,若没有事先准备好大量小船、如何南下?那条河谷地,山水交错、路也比较远,重新修缮道路很费时间,最好还是走水路。” 陆抗摇头道:“晋军必定早已找到了路,而且专门备有大量小船;因为粮道要走这条路,只能提前准备!” 稍作停顿,他便感慨道:“吴国人还在猜、晋国会不会大举南征,猜晋军的主攻方向是否在荆州之时,晋帝秦仲明已经有了方略、且准备得非常详尽了。详细到西陵一座城,进军的路线、粮道的设置、营垒的选址。” 刚才惊讶的武将、怔怔地说道:“真的有那么神?晋帝不设法来占堤坝,却早早打算去深山老林找路?”4 陆抗没有顾得上回答,忙着看向旁边的大都督道:“仆等这次最大的失误,仍是低估了对手!” 大都督朱绩依旧紧皱着眉头,说道:“现在还没有打探到具体情况,幼节确定、秦仲明的粮道真的在荆山?”陆抗则用力点了一下头:“此前仆没有把握,但现在已敢断定!” 忽然周围的人们都沉默了,一时间城墙上变得非常安静。 过了一会儿,陆抗才又喃喃道:“孙子曰,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也。” 他已回过神来,恍然转身面对朱绩,揖拜了一下才道:“仆方才有些惊讶,实则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我们只是没有利用好敌军的粮道弱点、在交战之前就削敌士气;但真正的大战尚未开始,西陵之战,我军仍有极大胜算!” 朱绩松了口气,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幼节能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大都督对于陆抗、很是赏识和敬重,而且也知道陆抗自视甚高!所以刚才陆抗那么说秦亮、显然让朱绩的压力有点大,确实只是陆抗一时的意外诧异罢了。 朱绩又瞥了一眼陆抗:“看来幼节已有了良策。” 陆抗轻轻颔首示意,终于恢复了镇定自若,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西面。无须看地图,他对江陵西陵这边的情况、早已是了然于胸。 不过陆抗暂时没有多说,只道:“北面是当阳,当阳之北便是长坂坡;既然敌军前锋靠近长坂坡了,吾等不如先回城罢。不然万一有小股敌军摸过来,虽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却也会影响大都督的行程、无法从容进退。” 朱绩望了一下北面的当阳城方向,当即痛快地下令道:“传令,回江陵。” ……此时正想观望当阳城的人,还有秦亮。他已经亲自赶到了北边的长坂坡,正沿着一道斜坡上去,想去高处瞧瞧、能不能在这里肉眼看到当阳城。 长坂坡就是演义里面、赵云七进七出的地方,三国时期尚未彻底结束,地名变化应该没那么大。其实这里是个很普通的地方、真的没什么特别,地势并不险峻,无非有许多山坡而已。 赵云不一定来过长坂坡、但曹操大概是来过的罢?毕竟有歌词为证:不是英雄,不读三国,若是英雄,怎么能不懂寂寞?曹操不啰嗦、一心要拿荆州,独自走下长坂坡,月光太温柔!11 可惜了,秦亮来的不是时候,白天没有月光;而且他不是走下长坂坡,而是走上长坂坡。于是有点体会不到、曹操当年的心情。2 以至于秦亮根本没感受到曹操的寂寞,懂不懂寂寞他无法确定,但肯定不觉得寂寞。因为至少对面的陆抗、司马师必定经常念想着他,想他死、也是一种念想阿。4 “呼哧、呼哧……”还没到斜坡的坡顶,身边又有人在拉风箱了。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谁在喘气,随口把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说了出来:“陆抗应该理解我的意图了。”1 钟会的声音道:“陛下深谋远虑,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可千里而会战,陆抗那等人岂有如此心智?若是当年的陆逊才差不多。”2 作为九卿的钟会,秦亮本来想让他在朝中好好做官,但钟会是主动要来的,他好像对秦亮的用兵很有兴趣。1 秦亮却回应道:“我们可不能把对手想得太蠢。” 钟会听罢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2 秦亮又转头道:“主要是现在大战尚未开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朱绩在江陵北面修大堰、挖大堰,应该正是陆抗的主意;干那么多事,目的之一、不就是想阻滞我军攻打江陵?”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先深呼吸了几口气。爬坡的时候除了靠平时锻炼心肺,呼气吸气的节奏技巧也很重要,一说话节奏就乱了,如果不注意的话、一会他也要猛拉风箱!1 秦亮歇了一会,继续慢慢说道:“吴国在荆州的兵力不足、增援应该不够,所以陆抗要减少江陵受到的威胁,以便集中兵力到西陵。不管我军是否攻打江陵,陆抗都要先考虑江陵的安危,因为这样部署才没有漏洞;也因为我们的策略计划,都是可以随机应变的。” 他这番话、实际上不是为了说给钟会听,因为他并不打算让钟会做大将,但身边还有杨威、熊寿、马茂等人。3 秦亮又歇了一阵,终于爬上斜坡上方了,这时才继续说道:“由于陆抗本来就想集中兵力到西陵,此时又判断出了、我军的目标也是西陵;所以我们的粮道出其不意、只是扫清了进军路上的困难,却无法起到奇袭西陵的作用,难点也在这里!因此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狭路相逢之地,就在西陵!” 第八百零二章 近水楼台 登上山坡高处,秦亮朝西南方向眺望,果然隐约看见了城楼。此地附近没有别的城池,必定就是当阳! 身边喘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人甚至弯下腰、把手撑在了大腿上。若非皇帝就在旁边,估计他们有人想干脆坐下来休息。秦亮也歇了一会、没有吭声,只在原地观望周围的情况。 众军离开襄阳之后,其实就是沿着荆山东麓过来的。荆山属于大巴山脉,乃襄阳南北通道的西山。 之前秦亮部先到了北口营垒,潘忠部则到了南边七十里的编县;大军陆续都到了相中地区,曾在那里休整停留了几天。然后才继续沿着荆山南下,到了荆门市附近时(现在那里没有城池),便转向了西南;因为荆门市就是荆山的一个角,人们要继续沿着荆山山脚走、只能改变行军方向。 大军继续向西南进发,便到了此地、长坂坡。秦亮现在循着前方、西南那边观望的城池,便应该是当阳;再往前是麦城。不过秦亮现在既不去当阳、也不再去麦城;那边的平地被水泡过、或是被洪水淹了,周围一片泥泞,一时半会拿不下城池,瞎耽误时间! 这时接着往西走,就能到沮水出山的河谷口,后世的当阳市附近;秦亮准备过去,找一块好地方设置一个营垒、名为南口营垒,以作保护粮道的另一个节点。粮道的沮水水路端点,正是在那里。 秦亮收起眺望的目光,立刻转头问道:“季彦,季彦呢?” 钟会指着下方道:“来了来了,陛下且看。” 秦亮回过头来,这才看到裴秀就在下方、马上到坡顶了。裴秀很快走了过来,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拱手道:“臣……臣在!” “西陵地图。”秦亮简短道,并伸手出去。 裴秀急忙从背袋包袱里翻出了一张地图,双手递了上来。 秦亮展开地图,又抬眼看了裴秀一眼,缓下语气随口道:“五石散不能戒掉吗?那玩意对身体很不好。” 裴秀是个人才,他也应该从秦亮眼神里看到了怜惜。不过他在高兴之余,仍旧脱口辩解道:“这两天臣可能水土不服,有点坏肚子,所以虚了。” 旁边的文武,顿时下意识警惕地看向他的屁轂。 秦亮只是关心了一句,便未多管。他看了一会地图,又问道:“季彦这图,准确吗?” 裴秀道:“自从夷陵之战后,西陵那边一直是吴国之地,臣无法亲自前往观摩地势。不过襄阳还有以前投降的吴国人,杜使君也抓住过吴国斥候细作,另外西陵山里住着夷人、可以派夷人过去打探;臣问过各色人等,因此地图八九不离十。” 秦亮颔首回应,遂指着地图、环视左右道:“前锋要加紧行军了,但愿能迅速抢占这里。靠近西陵城东边的这一片山地!名曰东石坂?” 裴秀立刻答道:“是叫东石坂。” 身边的熊寿马上不解地问道:“南口营垒(当阳市)的西山道路,山谷通道狭窄、地形复杂,陛下为何不先抢占此地,以保粮道无虞?” 秦亮道:“我们离开编县南下、吴军便立刻掘堰,之后我们加快了进军速度,所以吴军来不及抢此地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再说此地看似险关,却只是错觉,实际上并不重要。即便吴军占了这里,粮道还可以从南边绕行,无非多留一个营垒驻军、提防吴军半路袭扰。此役我军的人数充足,兵力并不是弱点。” 熊寿恍然道:“陛下一说,臣真是茅塞顿开。” 不过当初熊寿等武将、本就不是高级武将出身,庐江郡屯兵武将之中,只有杨威的底子最好。 秦亮再次指着东石坂:“此地的山势不算高,却最为要紧!因为靠近西陵城,吴军完全可以调动人力物力、修上一些工事;如果吴军抢占了有利地形,那我们便没法穿过东石坂、直接从东侧进攻西陵城了。关键是,粮草辎重要运抵西陵前线,也无法再安全地走东石坂。” 他的渐渐皱起了眉头,“一旦成了如此局面,那我们的粮道便要沿着东石坂以东、这条开阔的河谷南下,绕行到西陵城东南。那时东石坂的吴军可能会袭扰粮道,而且吴军也可以从猇亭山(猇亭的西北侧山脉)出击、攻击河谷道侧翼!防也不好防,因为猇亭山靠近大江,吴军援军可以走水路过来。” 钟会也点头道:“陛下所虑是也,围城的时候,若侧背、粮道都不安稳,形势着实不利。” 秦亮沉声道:“因此我军前锋要尽快进军,抢占东石坂的有利地形!”他想了想、却又道:“但应该是来不及了。” 熊寿忙问:“为何?” 秦亮道:“陆抗也能看明白形势,且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钟会还是一副不愿意相信的样子!这也不怪钟会看不起人,主要是此时的陆抗、还没有特别有名的战绩,其名声主要仍是来源于陆逊。果然钟会沉吟道:“以臣之见,陆抗或许现在都不明白、我军目前究竟要怎么做;更不太可能一下子看得那么远、那般详细,连西陵附近具体的有利地形都能庙算!” 秦亮踱了两步,依旧断然道:“陆抗能看明白的!我军一过荆门……便是向长坂坡进军之时,无视了掘堰形成的沼泽淤泥、洪水淹道,陆抗便能明白、我们要直接攻击西陵了。如果他熟悉西陵,并且审视战场有一定的眼光,就会重视东石坂!至少邓艾要是在那个位置,必定能注意到东石坂,士季也可以。” 他呼出一口气继续道:“所以我们可以在北口营垒、编县逗留好几天,一旦南下,吴军掘堰放水,便只能马不停蹄加快行军!” 诸将恍然,原来皇帝下令行军的缓急快慢,都是有战场节奏的、深思熟虑的结果! 秦亮接着说道:“传令前锋潘忠,应坚决执行军令。选择最快的行军路线,赶往东石坂,趁着抢占先机的吴军立足未稳、工事营垒不善,立刻对敌发起进攻,争取一下机会、尽量夺占有利地形。后续中军精锐也要尽快跟进,驰援潘忠。” 众人纷纷弯腰揖道:“喏!” 第八百零三章 说说情的事 司马师终于见到了全静,赶在全静到达西陵城之前! 时间非常极限,别说两天,迟一天都可能错过!司马师到了西陵城附近,先是派人去了码头等候,然后自己找到一艘小船、划到江心寻找。西陵城非常近了,从江面看去,城池东门、南门的城楼,皆已出现在视线之内。 “船上是全将军吗?”小船上的随从,靠近一艘朦冲船喊道。 司马师早先便从全熙那里得知了,全静是坐朦冲走的。除了水军将士执行军务,这种船确实很少出现在江面上。 果然生牛皮下面的窗户里面、很快有人回应道:“来者何人?” 司马师立刻亲口喊道:“仆乃司马师,带来了大将军的书信!” 战船上的桨停了下来,很快放下绳梯,把司马师等人接到了船上。船舱里走出来个年轻公子,应该正是全静! 作为右大司马的孙子,司马师却完全不熟悉,好在他对人脸、有一种近乎过目不忘的天赋。司马师可能在某种场合、曾看过全静一眼,再次见面、便仍觉得面熟。 反而是司马师在建业很引人注意,毕竟魏国顶流家族的人逃到吴国、这种事并不多见,全静一下子便把司马师认了出来!当然也可能是司马师这张长脸,属于异相,着实挺容易让人记住的。 见礼寒暄、讲明来意之后,全静把司马师带到了前甲板,然后叫人准备了个泥炉。竟在船上就能煮热茶待客。 全静看完孙峻的书信,立刻长松一口气,甚至差点笑出来:“大将军说,让子元追随我巡察军情,并未叫我放弃去西陵阿。” 不过全静的心情也可以理解,走了他嬢的近两千里水路,如果有人告诉他不用去了,那感觉着实非常恼人!岂不是意味着一千多里的路、白走了? 司马师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将军此行,本是全公主之意,故大将军一时间没有明确劝止。” 全静道:“步协与朱公主是亲戚,与全公主就不是亲戚了?不过是去问问,大家把话说到明处,无甚大碍!” 司马师缓缓点头,又叮嘱道:“将军见到步家人,可以客气一些,多谈谈全公主与步家的情分。如若步家不承认、或不愿意交人,万勿强求。君也知现在的情况,晋军已经大举南下。” 全静愣了一下,低声道:“子元之意,怕步家反叛?” 司马师不置可否,只说道:“事关重大,谨防万一。” 全静摇头强笑道:“不至于罢?”接着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司马师,大概觉得司马师很严肃的样子,全静也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颔首说道:“子元所言,不无道理。” (历史上在步家投降之前,全公主等人联合孙亮、企图铲除权臣孙綝,事败全公主死;加上那时朱公主也早就死了,步家与朝廷的联姻纽带已完全断裂。之后孙皓要调动步阐、离开经营多年的老巢西陵,步家忧惧,遂降晋。) 这时“哗啦”的击打水声传上了甲板,船桨再次划动起来,众人继续向西陵进发。 全静当然不愿意放弃此行!除了不愿意白跑一趟,出发之前孙峻还说了,抓到小虎、全静可以自己先想办法玩一下;反正这次不会让她再跑了,小心一点,别人便无从知晓情况。小虎真的很漂亮、更兼贵为公主;如果能不付出惨重代价,便能尝尝,岂非令人期待的好事? 司马师跟着全静进了西陵城,顺利见到了步协步阐兄弟。全静还是听人劝的,果然照司马师的叮嘱、如此处理事情;毕竟事关重大,正常人谁愿意去为那么大的事负责? 步协见到是全琮之孙到来,也不含糊,大方承认了小虎就在西陵!但是步协并没有马上交人,而是要求给全公主写一封信,先劝一下全公主、求求情。 不得不说,步协这样做、非常恰当!首先没有隐瞒实情,全氏的人来了一问、步协就痛快说出小虎的下落,这样便不会破坏与全公主之间的信任,况且步协也没说、拒不交人。其次步协在劝和、为小虎求情,同样也在小虎这边留下了情分;大家都是亲戚,步家人可曾因为全公主势大、就不认小虎? 起码把事情摆上桌面谈,谁也挑不出步家的好歹!至于小虎究竟会是什么下场、步家人当然也会关心,却应该排在家族利益之后,步家至少是尽力过、仁至义尽了! 而且步协兄弟也不瞒着小虎,次日上午便去见小虎商议,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 但是小虎一听,心都立刻凉了半截! 步协好言道:“妹也不要太过担心,兄长们定会尽力护得妹妹周全!卿与全公主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姐妹之间有什么坎过不去?为兄一定好好劝说全公主!此事唯有这样做才行,妹的去处太好猜了、多半是在步家,别人也不敢藏公主,只有卿等姐妹和好,才是长久之计。” 小虎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族兄们大概不懂她们姐妹之间的恩怨,以为劝几句、说说情就算了?何况亲姐妹之间既然撕破了脸、大虎已经狠心出手,那便更不可能轻易放弃!当然族兄也可能、只是装作不懂罢了。 然而小虎此时还能说什么?当初刚到西陵,她自己就说过,不想连累步家、让族兄把她交出去!她当然只是想客气一下,之后步协配合的话、就说主动要保她,经过这样一个过程,双方的情分、不是显得更好看了吗? 小虎没经历过那种,为了争夺一丁点生存资源、就得拼命撕咬的日子,有时候她真的有点拉不下脸,总想着能维持一下体面。现在她真的好怕,差点想痛哭涕流哀求族兄了;但终究还是没能做到,只是跪坐在原地呆若木鸡。 也许她是能做到的!只是此刻刀还没架到脖子上,她没有感受到铁刃的冰冷、真切的恐惧;毕竟族兄步协不是说了嘛,还要经历一番劝和说情,万一真的说动了呢? 但小虎其实是明白的,她现在几乎已是心如死灰,变成了那种心态,过一天算一天! 她许久不吭声,两个族兄便相互说起话来。长兄步协道:“族妹也是我们的亲眷、既然来了西陵,当然要劝一劝全公主。” 步阐的声音道:“阿兄可知,全静身边的长脸汉子是谁?” 长兄问道:“那是什么人?” 步阐沉声道:“司马师!我看他有异相、投足之间气度不俗,昨日傍晚便悄悄收买了船上的护卫,想问问此人来历。结果问出了大事!” 他的声音逾低,接着小声道:“全静离开建业时、司马师并未随行,他后来才追赶过来,昨日刚与全静会合。司马师带着孙峻的书信,在船上劝过全静,要全静小心应对、不要逼迫我等。” 小虎亦已感觉到,至少步家与孙峻之间没那么亲密、本来也是外人。她便上心倾听着两个族兄说话。 兄弟俩对视一眼,还是步协把话明说了出来:“孙峻有些猜忌我等阿!不过我们帮自家亲戚、向全公主说说情而已,孙峻也不至于见谁都想杀罢?” 步阐点头道:“确如阿兄所言,孙俊与全公主应是盟友。但孙峻以前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也不太了解……据说那诸葛恪,竟也曾是孙峻的知交好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子急匆匆地走进了庭院,他来到门口,拿着一张帛书说道:“大都督派人送急信来了!”小子说罢,这才揖拜见礼道:“拜见阿父、叔父、表姑。” 步协伸手拿过帛书,起身对小虎道:“我等先失陪,回头再谈谈。” 小虎揖礼道:“二位族兄的正事要紧,不必在意。” 说罢小虎便送三人出堂屋。她站在檐台上,目送着步协等人的背影,又寻思了一会刚才的情况。如果司马师的情况,昨日能提前知道就好了;那样的话,步协可能会隐瞒小虎的下落? 但不管怎样,孙峻与步协之间的猜忌,又让小虎隐约有了一丝希望!因为她本已身处绝境,只有事情产生变数,才有可能再抢救一下。 「感谢书友“忆昔情”的20万纵横币捧场,今天来不及码字了、没有存稿,明天开始加更哈。」 第八百零四章 腾笼换鸟 (乐乡督的位置,在荆州市的斜对面、不远处的长江南岸;夷道是宜都郡治、就在宜都市,位于荆州市和宜昌市之间;猇亭大致在宜昌市猇亭区,位置在宜都市的北边。) 荆州大都督朱绩送来的书信,正因听从了陆抗的方略。两人还在麦城巡视时,朱绩就看出、陆抗已有良策,当时大伙急着离开麦城、没来及说,回去后便又商议过。 此时步协和步阐亦已猜出,朱绩给他们送信、有可能是陆抗的主意!荆州的这几个人,大家相互之间都是很关注,谁不知道陆抗变成了朱绩身边的红人?兄弟二人走出庭院门楼,立刻就急着找了一间厢房商议;步协支走了儿子、去接待信使,然后与弟弟步阐一起琢磨这份东西。 论亲戚关系,步协等人应该是小虎的表族兄。刚才小虎到房门外、送别了两个表族兄,她并没有回房,而是随后跟着出了庭院门楼。 小虎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点变数、以及希望,当然很关心,谁不在乎自己的命运呢?偏偏两个兄长本来当着自己的面、商议得挺好,这会却要避着她;反倒让小虎更加在意,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走出门楼、来到前厅庭院,一会工夫,却不见了步协等人的身影。 就在这时,走廊上出现了一个人,步协的儿子步玑从一栋房子里出来了,只有步玑。小虎见状,默默地走向了那栋房子。她不动声色地走到一侧的窗户旁边,果然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长兄等人临时选的地方,倒也恰当。几栋房子错落排列,这处房屋坐落在另一座房子的后面,看起来挺隐蔽的样子;不过正因有所遮挡,庭院中间若是有人经过、便看不到侧窗外面的光景。 阴天的天气、光线不太明亮,小虎穿着一身烟绿色的深衣,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小小的侧窗旁边。 “他嬢的,谁想出的这主意,陆抗?”说话的人明显是长兄步协。步协的性子要开朗直爽一些,说话的语气一般比较强、偶尔还会骂人,音色也高一点。 二哥步阐的声音则更低沉,“可能是陆抗,不过字是大都督亲笔。” 长兄显然有点恼怒:“真是一个敢想,一个敢写!叫我立刻率精锐去东石坂,再让援军进来帮着守城?这叫什么,腾笼换鸟,凭什么?”1 窗外的小虎也能听出来,敢写的人自然是大都督朱绩,敢想的人大概指陆抗。 步阐的声音道:“朱公绪倒是写了理由,语气也很诚恳,说是事急从权,要我们为大局作想。晋朝大军马上要来西陵了?” 长兄好像沉吟了一会,说道:“如果确如朱公绪所料,晋军从沮水西山那边过来,那么抢占东石坂、应该是有些道理的。” 步阐道:“朱公绪正是这个意思。东石坂就在西陵东边,要抢占此地修建工事,当然只有西陵城的我们最近。今天收到信,明天人马就能抵达东石坂。” 长兄立刻说道:“但不是这么回事!江陵到??????????????????西陵两百多里,何况各地援军业已抵达江陵、乐乡等地;真有那么急的话,可以走水路昼夜兼行,三天内便可至西陵!非得要我们掏空西陵的亲信精锐出城?” 步阐沉声道:“着实很奇怪,晋军不久前仍在编县,忽然又要直接来攻西陵?朱公绪、陆抗把江陵北面弄得一片泥泞,晋军压制不了江陵等地、却直奔西陵,粮道不要了?” 长兄道:“我们姑且认为朱公绪说得对、晋军直奔西陵了,可是从编县出发前来有多远?朱绩只消现在调兵、走大江过来,抢占东石坂也比晋军更快!” 两人似乎渐渐达成了共识,步阐也道:“况且直到此时,吾等也没有发现、晋军已经去沮水西山了。” 长兄的声音道:“对了,朱公绪说了晋军粮道的事。判断其路线是进入荆山,然后沿着沮水南下、再穿过沮水西山到东石坂。” 步阐冷冷道:“才几天之前,大都督朱公绪还说、晋军的弱点在粮道,广修大堰、汉水奇兵,都是为了破坏敌军粮道;很快却又妙算到、晋军忽然另辟了粮道;而且料定晋军要奔袭西陵,必定急进东石坂?真是奇哉怪也!”1 长兄道:“那朱公绪和陆抗的葫芦里、究竟装着什么?陆抗与我们步家是有些旧怨,可那也是陆抗对不起我们!上次我们负责去打巴东罗宪,陆抗的援军慢得出奇,根本就不想帮忙。” 步阐叹气道:“阿兄,人就是这样,越是亏欠对方、反而越是怨恨别人。”4 长兄的声音道:“还有朱公绪,我们原先是想和他争荆州大都督,可现在他已经坐上去了、我们也没说什么阿。他嬢的,大家同朝为官,至于到下死手的地步?” 步阐忽然沉声道:“有没有可能是孙峻的意思?” “孙峻?!”长兄忽然有些吃惊。 步阐说道:“司马师一个降将、在建业必定要投靠当今权臣孙峻,他带着孙峻的密信,紧赶慢赶、来追全静是为了什么?还立刻叮嘱全静、要稳住安抚我们。好像我们干了多大的错事、马上要反了似的,需要这么小心翼翼吗?” 长兄道:“孙峻对我们多少有点猜忌心,可全公主毕竟是孙峻的盟友。” 步阐低声说道:“孙仪不也是孙峻的堂叔!我左思右想、还有一种可能,朱公主是否真的参与了孙仪的阴谋,而非遭受冤枉?” 小虎听到这里,一双美目顿时睁大,差点急得出声!被人冤枉的滋味真的不好受,何况冤枉她的人是步家亲戚?步家人其实挺重亲戚情分的、至少这段时间对她的态度很大方亲切,但在家族利益面前,依旧生出了猜忌之心! 她直想冲进去争辩,但终于冷静下来。因为她刚到西陵,便已经说过了、自己是被冤枉的!步协步阐如果相信她的话,还有现在的猜测吗;如果不相信她,那争辩又有什么用? 步阐继续说道:“孙仪的阴谋如果得逞,政変之后,孙峻被杀身亡、全公主失势,当今陛下的地位也不稳了。到那时,琅琊王最有可能登极,而琅琊王妃正是朱公主生女,所以此事对朱公主有极大好处!” 他稍作停顿,语气也越来越确定,“护送朱公主来西陵的人,正是张布之弟张惇!那张布身为琅琊王之左右将督,一旦琅琊王登极,张布可不也会跟着平步青云?” 长兄道:“弟这么一说,确有道理,至少回报够大、动机很充分。” 步阐叹息道:“难怪孙峻派出全静之后,又派司马师追来。此事牵涉甚大,水很浑阿!司马师到了江陵之后,朱绩、陆抗多半也知道其中干系了,有了朝廷权臣对我们家的猜忌,他们才敢落井下石!”4 长兄先是低声道:“而且陆抗离婚、与诸葛恪撇清了关系之后,还曾专门去了一趟建业见孙峻。”接着忽然果断地决策道:“吾等当然不能乖乖就范,让他们腾笼换鸟!写信给朱绩,西陵城事关重大,要大都督作进一步的解释。” 他换了口气道:“对全静这边,不能像之前一样应对了,必须要竭尽全力向孙峻、全公主表明诚心,立刻交出朱公主!获取了孙峻的人信任,大都督朱绩那边才好商量。先这么做,然后再看看情况。” 小虎仿佛听到了“咯嘣”一声雷鸣!她抬起头看天时,灰蒙蒙的天空、却很平静,根本没有要打雷下雨的迹象。1 本来以为,有所变数才有希望,没想到,变数就这?但也正因有了一些希望,绝望来临之时、才更加让人窒息!1 没有希望,哪来的绝望? 小虎纠结万分,冲動地想辩解,又觉得很羞耻,自己居然在窗底下偷听。她除了有点清高,真的不是个愿意撕破脸、让大家都难看的人。1 但是此刻她顾不得那么多了,那种喘不过气来的绝望、恐惧,简直能让人疯掉。 “长兄,二哥!”小虎顫声唤了一声。 屋子里传来诧异的声音:“谁?” 小虎没有回应,伸手提起深衣下摆,快步绕到了前面的房门去。刚走到檐台上,果然见步协步阐都走出了门口来看。小虎一咬贝齿,便跪到了檐台上,顿时鼻子一酸,哭道:“长兄、二哥,救救小虎罢,我好怕,不想死!” 步协兄弟顿时面面相觑,显然明白刚才的交谈内容、已经被小虎听了去,一时间果然非常尴尬。步协最要面子,顿时脸色隐约都发绿了! 相比足智多谋的步阐,长兄的性情更热情直率一些;小虎其实也没想到,决定卖她的人、竟是长兄,而非看起来有些阴沉的步阐! 既然都说破了,小虎干脆情绪憿动地哽咽道:“我对天发誓,孙仪的事,真的与我没关系!长兄相信我罢!” “好,好。”长兄忙弯腰道,“殿下快起来,在这前厅庭院、屋子外面,别人看到了不好。我们进屋再说。” 小虎这才注意到,果然前厅庭院有人走动。她用袖子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只得先站起来. 第八百零五章 顾全大局 刚不久前,小虎才与两个表族兄说过话,此时像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谈论。 不过转眼之间,彼此的心态已大为不同。步阐与步协对视了一眼,一副无言以对的神情。而长兄步协终于主动开口道:“我不是不相信妹,只是形势如此,做哥哥的也很无奈。” 小虎又气又怕,心道:汝就是不相信我! 她克制住情绪,尽量让脑子能清醒一点,想了想道:“张布愿意派人送我,乃因我与张布的妻女关系很好。” “嗯……”步协沉吟片刻,好像在权衡掂量着什么。 小虎此时竟然还能想到,步家有自己的诉求、好像也不是多大的错?这样的世道,每个人都在惶惶不安地品味着自家的处境、思考着该怎么办,连小虎这样的公主,不亦如此? 步协思考了稍许,说道:“吾与仲思(步阐)说的话,殿下也听到了。晋军长驱直入西陵的判断、并不合理,朱绩、陆抗是全靠猜测得出结论。且若只因公事,他们用援兵去占东石坂,现在也完全来得及;朱绩不必让我们腾笼换鸟,下此死手!” 小虎张了张嘴,没想好该怎么争论,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两个表族兄刚才的推论很有道理!她虽然对兵事不是很内行,但步协等人的商议、很详尽细致,着实就是那个道理,西陵离得那么远,敌军能毫无征兆地、忽然就到城外了? 要讲道理,小虎是讲不过步协的。她只能可怜楚楚地哀求,想到可怕的事、她又落下眼泪来。 小虎哽咽道:“我见过司马师一次,也听说过他的事,那个人一肚子仇恨,谁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还有全静也不是什么好人,完全是个好铯之徒!我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还不如死了!” 二哥步阐开口道:“殿下想得太多了,殿下乃大帝之女、堂堂公主;全静算什么,而司马师不过一丧家之犬,他们敢怎样?况且建业的全公主还没失势罢,他们总得顾全一下全公主的脸面。”1 听??????????????????这句话,小虎明白、步家人真的不甚了解她们姐妹之间的怨恨! 这时步协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敌军压境,在此危急之际,我国正该上下同心、协力抵御贼寇。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减少朝廷猜忌,缓和与同僚之间的矛盾;终究不都是为了保全国家,为了孙家社稷?殿下乃孙家公主、大帝之后,也到了顾全大局、直面紧急之时了。若殿下真的与孙仪无关,回到建业好好说清事情,不管是全公主、还是孙峻,总得看大帝的情分、诸臣的风议。”3 一番可以摆上桌面的话下来,小虎反而冷静了,也没再哭。她终于恍然明白,刚才自己冲出来、确实没有半点用处! 有时候敢于撕破脸,前提是自己要有筹马(码),否则别人连装也不装了,做事更加直接。 步协看了一眼小虎已经干了的脸颊,或许以为、她着实只是装可怜罢了。步协也没有继续多说,起身揖礼,主动离开了此地。 小虎没必要继续呆在前厅庭院,很快也失神地回到了内宅住处。她不再哀求、不再哭泣,已经彻底绝望了,甚至感觉有点累。唯有恐惧依旧浸入骨髓,叫人手脚冰冷! 有时候听到谁死了,或者自裁了,听得太多、会觉得死亡很常见,人们也还会嘴硬,那是因为没有落到自己头上!但真正觉得自己死定了的时候,确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发自本能的莫名害怕。小虎亦未料到自己这么怕死,此刻倒有些佩服孙英、孙仪那些宗室,至少有勇气自行了断。1 她没有回到房间,依旧呆在庭院里。她怕太窄小的空间、让人想到冰冷的棺材,会让人无法呼吸! 小虎又爬上了门楼附近的一座望楼,站在高处远眺,兴许能让人想开一些。周围的景色依旧宁静,西陵这地方,有开阔的江面、雄壮连绵的山脉,好像真是个山水秀美的葬身之地阿。1 ……正如步协所言,乐乡等地的援军如果赶急,划船行军可以日夜兼行,来得很快! 此时陆抗作为援军前锋,已经带着战船到猇亭了,距离西陵已不足百里之遥。大概明日,陆抗就能赶到西陵,下船聚集了人马、便可以去占据东石坂! 陆抗正站在战船前方的甲板上,身上挂着佩剑,有时面对着前方的大江、跟着战船乘风破浪;有时在甲板上踱步沉吟,思考着方略战策。 他昂首远眺时、心里很有信心,因为援军昼夜兼行而来,即便步协动作迟疑、援军应该也能抢占地利;而俯首之时,仍然隐约有点忐忑。战场上就是这样,没有到真正达成的那一刻,总会多少有点不确定。 目前陆抗还不知道、西陵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 若是步协遵从了大都督之意,已经派出精锐主力占领东石坂,那便是最好的形势!因为步协从西陵过去很近,他们甚至还有时间修建工事、囤积一些粮草,可使得诸营垒更加坚固。 陆抗一旦确认了此事,他就会放慢行军速度,等待后面的朱绩先过来;因为步协与陆抗的关系不太好,让朱绩带兵进西陵城、方是最好的安排。 但若步协狐疑不决,陆抗就要自己带兵抢占东石坂! 这也是朱绩的书信送出去之后、陆抗依旧赶紧组织兵力上船的原因,就是怕步协犹豫不定;有些事在信上说不太清楚,不是意思无法表达详尽,而是缺少了当面的眼神语气等试探,别人如若不相信、写得再详细也没用!要是步协按兵不动,由陆抗自己去仓促占领东石坂、难免诸事准备不足。 不过无论如何,在这次荆州的角逐之中,陆抗感觉到、渐渐正在找回主动权! 先敌一步、只要成功实现了战术目的,便能让敌军回到陆抗的预设上来……走猇亭山的西北侧山谷绕行,将粮道和侧背暴露出来;接下来的发展,则容易跟随吴军的节奏了。 陆抗同样精通音律,他当然懂得,曲子一旦开始,所有的时间、以及时间间隔都是非常重要的,尤为重要! 第八百零六章 反复折磨 跟陆抗一样,潘忠也正在设法、欲尽快赶往东石坂。 潘忠不啰嗦,一心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东石坂那边的有利地势!甚至于到了现在,他仍然没有完全搞清楚、为什么要拿东石坂!管它那么多,反正是皇帝陛下想要此地,陛下一定是对的。2 此时中坚营左校的人马,早已过了南口营垒(当阳市),并翻过了沮水西山。 潘忠爬上一座山坡,一边观望周围的景象、一边看地图。大伙通过了沮水西边的山脉之后,先是到达了一处宽敞平坦的河谷地;这时潘忠回头看了一眼,今日一大早、大伙才全数离开那处河谷,跟图纸上描述的情况一模一样,没走错!1 现在众军各队正在向西南方向进军,只待循着其中的山谷、走出这一片山区,将能看到一条东南流向的溪水。 找到浅水位置渡过那条溪水,前面西南方向的另一片山区、便是东石坂所在的区域了。皇帝亲口告诉他的,其中最险要的几座山、大概组成了一个倒扣的马蹄铁形状(∩形,秦亮在庐江郡时已制出了马蹄铁),那里就是东石坂……等到潘忠抵达目的地,要先占领东石坂西峰,然后扎营、把整个东石坂的险要之地全都占领!水源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因为后续大军很快就来,只要潘忠守住了易守难攻的关键地点,援军自然能够策应他们。 离开了沮水西山之后,潘忠实际上已经进入了敌区、随时可能面临伏击攻打。但皇帝说了,令他全速进军、尽量抢占先机,那么潘忠为了速度,只能冒险。大多数将士在敌军的地盘上、依旧裸衣行进,根本没穿甲胄!3 潘忠想出的弥补之法,便是向周围散出大批斥候。以图提前预警敌情,免得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大伙都被迫裸衣与敌军作战。 至少到目前为止,潘忠部没有遇到像样的敌军人马。但或因晋军的斥候散得太广,已接连遇到了敌军斥候,双方发生过多次小规模的追逐厮杀。 确定有晋军斥候被活捉了,那没办法,大军靠近之后、本来就不可能藏住行踪!不过潘忠这边也抓住了活口。 活的口舌被逮到中军,潘忠便叫亲兵围住,叫人先殴打一顿。等那俘兵开始不断讨饶,潘忠遂上去问:“说东石坂在哪个方向、远近几何!” 俘兵正要开口,潘??????????????????忠又恶狠狠地说道:“我们捉住的人不只一个,只要你们说得不一样、便全杀了,头挂在树上示众,身子扔山里喂野狗。” 敌兵无奈,只得如实说出东石坂的方向。 其实潘忠知道方位,但因为没亲自来过、连斥候也没能提前探查,所以想让敌兵确定一下;反正这些小兵几乎什么都不知道,能问出的消息不多,其中只有东石坂位置之类的简单东西。 ……当然晋军被俘的将士,遭遇也没好到哪里去,一通殴打泄愤必定少不了!普通士卒哪里禁得起拷问,不管是吴兵、还是晋兵,费不了多大劲,什么都会说;只不过一般士卒知道的东西,着实不多。 但是被俘的晋兵、说出了一个消息,晋朝皇帝就在西线军中! 这对于吴军真是重大消息。在此之前,即使陆抗等人认定、晋军的主攻方向在荆州,但也没有明确的证据;反而是东线那边,有人看到过天子仪驾。如今从敌兵口中获得情况、皇帝在西线军中,便可以基本确定,晋国此次大举入寇、重点正是荆州。 都督府内宅的小虎,很快也听到了传言。 她正在犹豫、自己是要上吊还是服毒,已经倾向于服毒了;因为随时都可以服毒,上吊却没法拖到最后一刻。但就在这时,事情似乎又有了变数? 小虎已被希望和绝望、反复折磨得精疲力尽,一时间真的不敢再轻易有什么期望;不过她很快便意识到了、其中的干系。表族兄步协想直接把自己交出去,就是为了尽量向孙峻等人表明心迹;原因是认为朝廷权臣的猜忌愈甚,陆抗等人也打算落井下石、有了腾笼换鸟的居心。 但现在晋朝皇帝率领大军,直趋东石坂;那不是就说明了、朱绩陆抗等人并不是想坑害步协,而是真的有紧急军情? 小虎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一时间有点乱。其实她觉得,之前步协步阐分析的战场形势、非常之有道理,秦仲明怎么就突然要兵临西陵城了?! 她仿佛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一道光!却不敢立刻相信。4 小虎的心坎经不起这么折腾,她用力沉住气,先直接去找步协问问!小虎赶快出门,来到前厅庭院找步协或步阐,好在两个表族兄尚未出门,仍在阁楼厅堂里。步协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步阐一脸凝重跪坐在旁边。 “晋帝秦仲明……来了?”小虎小心地揖礼问道。1 步协转过身来,拱了拱手痛快答道:“来了,正过来抢东石坂!” 小虎又低声问道:“确定吗?” 步协皱眉道:“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前后有多批斥候来报,还抓到了敌军活口,这种情况、敌军就差抵近到眼皮底下了!” 跪坐着的步阐坦言道:“我们误会了大都督、陆幼节,猜忌应该没有想得那么严重。殿下且在西陵住着,我们大概会照原来的法子,先送信去建业、在全公主那里说说情。现在顾不上此事,回头再说。”1 小虎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幸好没有,否则以她的身份、以此时的气氛,她要是笑得出来,实在太失态!1 真的是太神奇了,若非步协步阐亲口证实、小虎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堂堂晋朝天子,居然从山沟沟里过来、忽地出现在西陵这个地方!天下那么大,他就是恰好相中了这里!1 小虎感觉到了一种病态的憿动,她自然明白自己哪里不太对,一种莫名的罪恶感、不禁渐渐泛上心头。9 步阐的声音道:“我已下令诸将召集精兵,还能争取一下东石坂吗?” 长兄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说道:“须得试试!但兵少了没用,若不能控制关键险要,容易被围在东石坂西峰!我先赶往西峰附近,见机行事。这样一来,至少我们可以说是作战不力、却未违抗大都督的意思。” 步阐点头道:“阿兄定要注意安危。若还有机会,待到聚集更多兵马、我便派人出城增援。” 长兄道:“事到如今,唯能如此。”他说到这里、又侧目看了一眼小虎,沉默片刻、他忽然骂道:“他嬢的司马师,自作聪明,误导了我们!” 步阐愕然片刻,沉吟道:“司马师不是受孙峻派遣,也可能是他自己要来?找机会我问问全静。” 不过司马师主要是加重了猜忌。即便没有司马师到来,陆抗那个疑似腾笼换鸟的部署、恐怕也会让步家相当狐疑!除非相互之间本就非常信任、朝政气氛也很讲规矩,否则这种事搁在谁身上、谁不怕?1 小虎的心态仍然有点扭曲,暗忖道:汝等都是聪明人,遇到一起、那想法自然多了。8 PS: 感谢书友“忆昔情”昨日的慷慨捧场!后天再加更一次。 第八百零七章 叫人纳闷 潘忠部已成功占领东石坂!两军在西峰附近发生了一场遭遇战,但未持续太久、吴军很快就脱离了战场。 消息径直报往中军。信使的背上揷着一根飘逸的羽毛,前后各有一名骑马携弓的甲士,三人小队急往南口营垒(当阳市西北)。大伙已经过了沮水西山,继续走一段丘陵之间的大路、便可抵达沮水之畔! “哒哒哒……”马蹄声中,靠近地面的地方、践起一团团尘土,但清晨的泥土有点潮濕,周围的景物依旧比较清晰。三人骑马从山丘脚下冲出去,前面的骑士立刻喊道:“慢!先停一下。” “吁!”信使一边勒马,一边出声给战马信号。马儿刚刚缓下来,信使抬头一看,前方便已是豁然开朗的景象! 前阵子阴了几天,今日一早,太阳已经从前方的荆山南麓升起,天地间的光线明亮、山水的颜色也更鲜活了起来。 沮水两岸,有点雾沉沉的地方、便是正在修筑营垒的工地。一眼望去,便知有两处营寨,分别在沮水东西两岸、夹峙河流。 这也是前侧兄弟要停一下的缘故。大伙跟着潘忠去东石坂的时候、还没有南口营垒,不知道中军在哪边的营寨,需要稍作观察。 只见两边的营寨都已初具规模,甚至造型典雅的箭塔、望楼的顶部,都搭建了起来。从河岸到山坡上,起伏的藩篱便是防御工事。比人高的木头藩篱最扎眼,实际外面还在挖壕沟;里面也有稍矮的土墙,不仅能加固藩篱,将士还可以站上土墙、隔着藩篱射箭放铳,将藩篱上半段变成女墙。 信使的目光停留在西岸的营寨上,眼睛顿时一亮,马上毫不犹豫地说道:“就在西岸!” 甲士们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也发现了一个明显的标识,便是一面高大的、装饰着牦牛尾的中军大旗!之前还没有竖此旗、现在有了,不过天子仪仗仍无,据说没有带到荆州来。 三人立刻拍马向西岸营寨奔去。很快路上有一小队骑兵散开靠近,但他们看清了三人的衣甲、信使背上的羽毛,便未有为难之意。一员年轻将领还是靠近过来,看了信使的印信过所,便主动带着他们去找中军行辕。1 中军行辕确实在沮水西岸的营寨内,没有别的原因、仅仅因为这边有个村子;村子里的人早就跑光了,但房屋还在。 急报送到中军所在的破旧筒瓦宅子之时,诸大臣文武还在堂屋里。 像是在洛阳的朝会似的,条件所限没那么多礼仪,但大伙早晨有机会的时候、还是会过来朝贺。实际上秦亮没有要求大家这么做,因为这房子破破烂烂的,他甚至对这样的朝会稍有抵触。 诸臣已经拜过皇帝贵妃了,这会正待要走。正巧有急报送来,众人便又继续跪坐着听钟会念报。钟会是大鸿胪,居然在朝廷外面还能履行职责。 好消息一念出来,顷刻之间,堂屋里便是一片道贺之声! 很快钟会的声音便道:“陛下运筹帷幄,英明果决,虽数百里??????????????????之外,却可后发而先至,争得要地。那朱绩陆抗之流,果如陛下所料,总算也看明白了、东石坂乃要害之地,故有派兵来争,可惜终究是棋差一筹,不及陛下甚远!” 不过秦亮现在最大的感受,竟是觉得有点纳闷! 因为在他心里,陆抗的名气经过了时间的洗礼,必定是有识之人;所以陆抗应能及时判断出、晋军有了新粮道,据此也能发现、东石坂乃利害之处!而且秦亮自己都觉得,争东石坂、优势完全在吴军一方,地理决定了,没办法;只因那地方若被敌军站稳的话、会让人很头疼,秦亮才要尽量先争取一下。 东石坂山脉不高,却地形复杂,有几处主峰易守难攻,在那里便可以威胁晋军侧背和粮道!关键是东石坂西峰离西陵城、江岸都很近,地方又太大了,几乎不能将其围死;若以围的办法,必将耗费大量兵力,即使晋军兵多、但还要围攻西陵的。总之占了东石坂的一方,受益极大,不说能改变整场战场走势、起码也可以获得前期优势! 难道是因为吴军的军制问题,诸将的核心力量有许多私兵部曲、而想保存实力?但吴军守土的时候、仍然很舍得用命,西陵的地头蛇步协、保卫的是自家地盘,更没有自己故意贻误战机的理由,不然家底都被抄了,还保存什么实力;另外若是大都督朱绩、给步协下的令,步协为何要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却让自家地盘陷于险境?3 秦亮不知道西陵那边发生了什么,反正多少有点奇怪!算了、懒得管它,结果是这样更好、太好了!让秦亮省去了极大的麻烦。1 就在这时,众人齐声贺道:“陛下英明神武!” 声音很大,把秦亮从出神状态中拉了回来,他抬起起头,先淡定地说了一句话回应:“东石坂只是手段,终于完成了战前的部署。” 或是秦亮的反应太过沉着冷静,完全没有得意忘形的样子,反倒让玄姬也忍不住转头瞧了他一眼,她还用不明显的动作、微微咬了一下朱唇。还有侧席上的倭王台舆,虽然白纱遮着脸,但也忽然大胆地转头向上位看过来,隔着一层布亦能察觉她的目光。这会秦亮才想起,倭王到晋朝这么久了,长什么样、他都不甚清楚。 但秦亮真的不是故意在装,他刚才都没注意、还有点懵。况且秦亮又不是想在玄姬等人面前表现,他最想要的是结果!是灭吴胜利之后的极大回报、以及期望! 这时马茂的声音道:“荆州要害,实在襄阳;西陵、江陵几无险可守,却能屹立数十年,非不可攻也,正是战前部署困难。四百里无人区,没有补给,粮道艰难。但今陛下挥袖之间,大军南下、便已是如履平地,克定荆州,指日可待也。”众人也纷纷附和道:“恭贺陛下!”8 “好说。”秦亮露出了笑容,回头看了一眼祁大,“把图挂起来罢,既然东石坂已到手,我们也该走了。” 侍立在侧的镇护将军祁大、躬身上前,他接过一卷图,随即在木架子上下垂展开。 秦亮左右看了一下,没找到棍子之类的东西,便“唰”地一声,秦亮拔出了佩剑。 倭王台舆吓了一跳,伸手到腰间什么都没摸到、差点跳了起来。秦亮见状说道:“怕什么?我这把剑从来没见过血。”3 “哈哈……”众人一阵哄笑。台舆的眼睛隔着白纱,隐约好像有点气恼地看了秦亮一眼。1 剑指地图,秦亮说道:“北口营垒、南口营垒,过了沮水西山之后,这里、猇亭山西麓,再设一处工事。加上东石坂营垒,我军已形成了一条严密的防线。至此,什么奇谋诡计都不好使了,须得堂堂之阵,一决高下。”2 钟会目光明亮,感慨道:“陛下用兵,先立不败之地,正大光明,王者之风!”4 秦亮转头颔首,接着说道:“会战之际,仍赖将士用命。王将军?” 骁骑将军王金虎抱拳道:“臣在!” 秦亮道:“中军开拔之后,汝暂且留在南口营垒,待营垒修建稳固,汝再带本部人马,前往西陵。” 王金虎拜道:“臣奉诏!” 秦亮看了一眼杨威等人,指着地图道:“中军不走沮水西山,从南边绕过去。从这里,过猇亭山、再往西陵方向。” 杨威虽未直视皇帝,但从余光里能察觉皇帝的目光,便应了一声“喏”。 这种场合,玄姬没有说话、却一直在用心听,她又微微侧目瞥了秦亮一眼,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眼好像会说话:就知道君不喜欢进大山。3 秦亮没有与玄姬眉目传情,只是故意对着席间的文武多说了两句:“吴军在西陵的压力很大,我中军有大量精兵随行,走开阔地根本不怕吴军来袭,这样过去就行了。” 他随即对中坚营右校张猛道:“大军一到,东石坡营垒、便不再需要太多人。汝等先到了西陵东侧,便叫上潘忠,到这里构寨立营;我到了之后好登高看情况。” 张猛先抱拳应了一声“喏”,然后急忙欠身细看地图。 秦亮的剑尖没有拿开,依旧放在刚才的位置上,“西陵城东边有山脉,让城池所在的平地仿若半岛。北边靠近江畔的这一片,叫桔山,敌军会占;另外纵贯南北的这道山脉叫东山,汝等便设两处营垒、到东山的北段。” 张猛急忙认真地问道:“若是吴军先占了东山,臣当如何?” 秦亮直接说道:“他们不会占东山,若是城外的设围那么大,那兵力就摊薄了。但万一遇到汝说的情况,那便先别管他们,注意戒备。” 张猛仍有点困惑的样子,但马上就抱拳道:“臣领命,率军至西陵,即占东山!” 秦亮点了点头,从草席上起身,将手里的剑放进剑鞘,回顾左右道:“诸军准备行程,往西陵、进发!” 大伙纷纷俯身拜道:“臣等奉诏!” 虽然东石坂得逞、秦亮没有庆贺,但进军的出乎顺利,让他此刻也露出一些踌躇之色。他不禁昂首看了一下西南方向。 第八百零八章 援军援军 此时的西陵城,已经是一派緊张匆忙的场面。 城门尚未完全关闭,但是进出有严苛的查问。有许多人成群结队地出城,还拿着锄头、铲子、箩筐等各种工具;也有人进城,但必须在各屯、各都尉官吏的带引下才行。这是都督府的严令! 因为只有兵屯民屯的官吏,才认识自己管的屯户,谨防有奸细、乔装打扮混入城中。那些没跟着官吏的人,只能自行进山躲避兵祸。 直到此时,从西陵城看出去,四面依旧是一个敌兵影子都没有;这么久过去了,荆州这边还未发生过大战役,比较像样的战斗、也未曾有。然而干系存亡的斗争,已经在没有烽烟、不见血的情况下,交手了至少两三轮。 司马师与全静来到都督府,进门就看见有人从厅堂出来、手里还拿着布帛;一些将士则从邸阁下面赶车出来了,大车上装载着各种铠甲、弓弩、刀枪剑戟。 同行的全静看了一眼台基那边,转头沉声道:“昨日步仲思问过我,问子元是自己要来荆州、还是大将军派来的。” 司马师皱眉道:“将军如何回答?” 全静道:“我说不知道阿!步将军问的话,还真是刁钻,我之前都没想到这个问题。” 那步阐问话有几个意思,东石坂的事、敢情是他司马师的错?真他嬢的胡扯!司马师认为自己最大的错、便是在吴国没有实力,如果当年在魏国的时候,谁敢这么牵强附会、往他身上泼脏水? 而且事情实在太奇葩,吴国内部、简直已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即便如此,先有问题的人,也应该是全静;全静若是直接放弃、索要朱公主的行程,事情不就简单了? 司马师也没想到,荆州是这么个情况;他不过是好心要劝说全静,却未料到、似乎起到了某种相反的作用?现在他心里只有一种感受,便是憋屈! 全静的声音又问道:“那子元究竟是主动要来,还是大将军下令?” 司马师沉默片刻,很快就大致猜出了其中关系。他才不去触这霉头,即便说是孙峻的责任、步阐等人敢去责骂孙峻?他遂镇定地答道:“吾与大将军议事,大将军命仆来荆州。” 两人交谈了几句,便继续走上台基。又有人从厅堂里出来,向二人匆匆揖礼,司马师等也拱手回应。 刚走到门口,步阐就迎出来了,相互见礼、步阐果然专门看了司马师一眼! 那种将目光聚集在别人身上的眼神,像是审视、像是洞察,以前都是司马家的人、会这么去看别人。 步阐道:“吾兄还有点事情脱不开身,二位随我来,先在此间稍候吾兄,请。” 全静也客气道:“请。” 步阐在西陵、已是仅次于都督的人物,但接待全静等人,居然要等候他哥?司马师很快猜出来了,步家是要全静等人赶紧回建业,求援! 并非司马师神机妙算,实在是彼此间既无恩义,也无甚交情,反而还有埋怨;那便很容易联想到,自己对别人究竟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哪怕很忙碌,步阐对全静的礼数也挺周到,还说形势日渐紧迫、数日前未能给全静准备接风宴。但司马师严重怀疑,步阐根本瞧不起全静这个纨绔子弟,这会有需要了、正是讲究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 没一会,步协也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幅图。见礼罢,步协展开图便说道:“全将军且看,西陵城的东侧、有东山山脉,再加上北侧的桔山,本来可以环绕这一带高地设围,并有水上增援,便能保西陵万无一失!可惜兵力不足以设大围;只能占据桔山高地、以及故市围墙工事,并南边的西陵城墙,构筑工事连接,设置小围。全将军离开西陵后……” 全静忽然问道:“西陵大战在即,十分危险,让朱公主跟我一起走罢。” 步协正说得起劲,不料全静莫名其妙地岔开了话题,步协的神色顿时十分难看,但又不好发作,他一时间他的表情,就像刚张开嘴、却忽然被人塞了一坨臭袜子。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二弟仲思便揖道:“吾去问问朱公主。” 仲思急着出门了,步协便继续说道:“因西陵城旁边的江面上、有江心洲阻挡,若是城池被完全围困,便将难以得到增援!因此城北的故市非常重要,故市一失、则码头不保,码头一失,西陵便成孤城!” 全静悄悄转头看了一眼门外,司马师反倒皱眉盯着地图。 步协果然也是能屈能伸之人,又说道:“陆幼节正在江心洲对面修水寨,吾派人送卿等离开西陵,先去陆将军那里辞别。见了陆将军,卿便说,我一向倾慕陆将军的才干……” 司马师顿时愕然,他不禁想到一件事,步协攻打巴东罗宪时、便对陆抗相当不满。 步协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过火,换了个语气道:“陆将军主张守西陵、江陵的方略,我起初便是非常赞同的!还望陆将军以大局为重,先到故市来驻防,共同御敌。听说大都督的人马已至夷道,水寨交给大都督好了,大都督正好位居大江对岸,主持全局。” 全静看了步协一眼:“素闻西陵城坚,步将军何必如此着急?” 步协沉声道:“从一开始,原来晋帝就是冲着西陵来的!晋朝皇帝亲征,大军压境,西陵兵力不足,已到了存亡关头;卿等再看他的排兵布阵,占据要害,滴水不漏,我军除了正面对抗,已没有别的办法。” 他换了口气道,“卿等赶回建业之后,定要请大将军、考虑到荆州之情势危急。只要陆抗来援,西陵、故市则可固守;但长远来看,仍然须要增兵来援。否则荆州一失,国家危也!” 司马师留意了一下全静,便说道:“步将军最好修书一封,我们带回去,并在大将军面前言说形势。” 步协点头道:“我已经写好了奏书。” 就在这时,仲思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全静立刻侧目,随即转身主动向仲思揖礼。仲思去的时间并不算长,可见朱公主就住在都督府内。 仲思还礼道:“朱公主闻言诧异,然后说不愿此时离开西陵。她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她身为吴国公主,若在大战在即之际、先行逃走,只怕影响军心。朱公主请留在城中一起抗敌,待西陵转危为安,她愿自己回建业请罪。” 或是朱公主拒绝得底气不足,步家兄弟的态度也有些松动,全静忽然道:“我也留在西陵等一阵子罢,子元带着奏书、书信先回建业复命。” 此言一出,步家兄弟和司马师都是一怔,司马师回过神来,果断地拱手道:“遵命。” 司马师已经看出来,这全静纯粹一公子哥,回建业也没啥大用;反而要提防他、在孙峻面前胡说!步协、陆抗可能心里也对司马师不满,但毕竟见不到孙峻,除非写信;但人们对于落在纸上的东西、都比较谨慎,比不上当面随口便说。 步协等人显然也不好赶走全静,只得转头看了一眼司马师、转而向他交代诸事。 先前他们都不怎么理会司马师,此时终于把对司马师不满、暂时收敛了!毕竟事关重大,当然步协会再上奏书催促援军,但若还有人当面在孙峻跟前劝说、也更能起到作用。 既然步家仍以军事为重,司马师亦不计前嫌,当即说道:“方才步将军的见解很有道理,我定会将此中形势、详述于大将军之前,全力争取建业调动更多援军,尽快增援西线。大事要紧,仆今日就出发,请步将军调朦冲快船一艘,顺流而下,克日可达建业!” 步协听罢,总算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步都督其实是个有城府的人,但性情确实比较直率,情绪表现得强烈一点。 事不宜迟,步协很快就安排了一艘朦冲,并有船夫、水手、护卫。然后亲自出城,送司马师到城北码头。 一行人走近搭在船上的木板之旁,步协递过来一杯美酒,直视着司马师的眼睛,神情复杂地说道:“子元一路顺风!” 司马师回应道:“步将军且放心,西陵、荆州、吴国之存亡,仆与将军有同休等戚之心。此行必竭尽全力,让大将军清楚此中利害!” 步协点了点头,沉声道:“援军!此番若能得到足够的增援,我必厚报子元。” 全静揖道:“上奏荆州之事,先托于子元。我还有别的事留下,既来西陵,不如多等十天半月。” 司马师遂面向践行的人们,相互揖礼拜别,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战船。水手们很快起锚,司马师站在甲板上,又向码头上的人们拱了一下手。 大江浩渺,江风拂面,这种场景总是容易让人感慨,司马师却不知如何叹息,只觉得十分气愤,莫名地很想骂人! 第八百零九章 大好时机 陆抗闻讯、司马师等人将回建业,便来到水寨选址之南,在一座码头上迎他。 江畔的亭子里,陆抗还准备了一坛酒、一条鳣(鲟)。此鱼可是稀罕物,不仅昂贵、且很难捉到,非有缘人不可以品尝,渔人捕捉此鱼之时,一般都很有盼头。司马师吃了陆抗的鳣,那就该干点人事! 码头上,微风徐徐。陆抗等人在这里,等到了登岸的司马师,一边见礼寒暄,一边邀司马师到亭中饮酒。 陆抗没有把心里的恼怒表现出来,毕竟全静不回去了,司马师先到建业、必定要向孙峻复命。 见到司马师,陆抗其实就很想说一件事;数日之前,司马师既然进了江陵城,怎么不来见自己和大都督一面?但话到了嘴边,陆抗还是强行咽了下去!若是说出来、着实像是在当面怪罪司马师,目前时机不对,只能忍了! 陆抗在心里暗示自己,兴许不能全怪司马师、日夜兼程去追全静,若非吴国最近气氛緊张,也不至于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让大家多想两遍。只是不知道,步协究竟琢磨了些什么东西。 “子元请。”陆抗举杯道。对饮一杯,他便先提起筷子,用随意的语气道,“尝尝,刚从江里打捞上来的。” 司马师放下杯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到口中,立刻赞道:“唔,果然肉质鲜美。” 陆抗这才淡淡道:“这是鳣,味道不错,只是难得。” 步协必已求过援军了,估计还在司马师面前、捏着鼻子说过好话。陆抗不是那种人,他对孙峻都没有拉下面子,何况是这个什么司马师?但人得识时务,求援的事、还是要说一下。 司马师的咀嚼立刻停了一下,强笑道:“陆将军有心了。” 这时陆抗才终于忍不住、提起了东石坂,说道:“晋帝名不虚传,自襄阳以下,战线部署得十分规整。尤其是抢占先机、获得东石坂,敌军毫无破绽了。唉,东石坂真的太可惜,或将成为此役至关重要的一环。” 司马师的脸色有点难看,或许他已意识到了错误? 陆抗咬牙拍了一下大腿,又深吸一口气道:“之前我在建业、面见大将军之时,便曾说过,晋帝用兵谨慎,大将军竟有诧异。如今看来,果不出其然,晋帝眼光独到,总能看到紧要之处,且决策果断、动作很快。我从江陵聚兵之后,立刻昼夜兼程,赶来西陵,却还是稍微迟了一步;占据东石坂,着实只有西陵督步将军、才来得及。” 司马师终于说道:“仆刚到荆州,先前尚未了解具体情况。不过观之,将军之策,同样谨慎周全。修建堰坝,先保江陵无虞,不给敌军以可乘之机,然后大都督方可聚水陆之军于西陵。” 陆抗沉吟道:“然兵马人数悬殊,这样打下去,我们是最先兵力耗竭的一方。所以我军最好的策略,还是利用敌军在地形、粮道上的弱点;晋军则要克服四百里无人区,部署妥善,正面对垒,便能以力破之。” 说到这里,他强自缓下了语气道:“陆地上已无良策,唯有拼人数、军力、士气。故此务必让大将军了解,荆州亟需援军;待江陵北面的洪水退去、堰泥干涸,战线还要拉开,到时候所需兵力更多。但只要有充足的援兵,胜算依旧在我!” 陆抗顿了顿接着说,“乃因我们的目标,只是守住西陵、江陵,防御更占便宜;并且城中有囤粮,江上有水路,战线不崩溃,便可以耗下去。而晋军要靠四百余里粮道运粮,加上兵马极众,襄阳、南阳的存粮多半还不够,外州调粮、道路更远,假以时日、难以维持。因此我们现在的策略,就是要守住拖时间。” 司马师道:“陆将军言之有理、不愧名将之后,仆到了建业,定将此中形势、详述于大将军。有陆将军在荆州,危局或可化解矣。” 沉默片刻,司马师又恍然道:“对了,步将军言称、十分赞赏陆将军的方略,欲请将军尽快去故市增援。” 陆抗道:“我明白那地方。不过西陵城经过了重新修缮,为了防投石车、另建了瓮城,城坚难破;步将军既然对故市上心了,自然也会加固防御,一时半会不用担心。吾非心胸狭隘之人,当然会派兵去增援,放心罢。” 司马师缓缓颔首,又转头看向北边正在修建的水寨:“陆将军在防蜀地水军?” 陆抗毫不犹豫道:“要防,只是首重仍是西陵。乃因王濬、罗宪居上游,在没有攻克建平、秭归、信陵几座城之前,若仅以水军顺流而下,同样要先图西陵;否则只有水军深入,无处可依。况且江面水战,顺流反不占优,上游战船一旦位置突出,难以回去,很容易陷入阵中遭到围攻。” 两人在亭中交谈了一会军务,便无再多的话题。司马师告辞,陆抗起身时,用不经意的目光瞥了一眼盘子里的鳣。如此稀罕之物,司马师却只尝了一口,不知是因为出身世家豪门的缘故,还是已经察觉到了、陆抗对他的不满! 不过陆抗依旧未失礼仪,又送司马师到码头,目送艨艟船离岸。 陆抗站在码头上,良久观望着江面。待那艘船渐行渐远,他刚才还忍着的、保持着表面和气的脸色,终于渐渐拉了下来。 他转过头来时,见身边的亲信掾属正看着自己,遂开口道:“晋朝皇帝那样的人,容不得对手犯一点错。大好时机,就这样全给白费了!” 亲信只得劝道:“君侯请息怒。” 陆抗息不了怒,手扶剑柄,冠玉般的一张脸通红,又咬牙沉声道:“我若找到机会,定斩步家二人,贻误大事,死有余辜!” 亲信怔了片刻,仍旧躬身好言道:“如若吴国都有君侯这般见识,何至于此?”陆抗实在咽不下一口气,脱口骂道:“他嬢的,大吴怎变成了这般模样!” 第八百一十章 吊民伐罪 仅数日之后,八月下旬,晋国大军便已兵临城下! 城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鼓声号声也从各个方向响起。位居山水之间,原本宁静的西陵城、忽然变得嘈杂起来。 小虎也忍不住好奇,乘车出都督府,去了东城那边,想看看情况。 只见东北角的马面附近,聚集了很多将士;小虎也便去了东北方向,找地方上城墙。将士们并不认识公主,但见小虎身边有吴军甲士,因此没人阻拦。 刚刚登上城墙,小虎就顿时惊诧,不禁怔了一下!之前还是荒郊野岭、几乎空无一物的东山,此时已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人;如海潮一样的大军,仿佛在顷刻之间,便会涌到西陵城、将城池彻底淹没! 远远看去,无数的旌旗在山坡上飘荡,整个山坡都是成群结队的军队,还有马队在奔跑。虽然最近的地方、大概也离着三里多地,但乍一看去,场面依旧颇为壮观! “咚、咚、咚……”沉重的大鼓声不断敲响,宛若某种伟力、正在擂动大地!苍劲的号角声,亦是粗矿雄浑。敌军人群里的喊叫声不绝于耳,可是太远了、听不清他们在叫嚷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有个士卒道:“晋国皇帝到了。” 原来如此!小虎刚才也正纳闷、那么多人在东山上干什么,他们离得挺远,也没见攻城器械;阵仗即便很可怕、声势再大,实际上也没办法,就这样直接来攻打西陵重镇。 小虎仔细观察着远方,发现了东山上的一面高大旗帜、好像是大纛!晴朗的天气下,她甚至能大致看到,大纛附近有许多人马簇拥,说不定晋朝皇帝就在那里!她定睛看了一会,终究还是太远了、看不清楚人。 没一会,远处就传来了齐声呐喊,喊声很大,终于能叫人大概听清了、内容应该是:“吊民伐罪,克定东吴!”另一个方向则传来了喧哗喊叫:“天下一统……” 不知为何,看到晋帝浩浩荡荡的铁甲雄兵、小虎虽然一下子被震住了,但竟然没觉得很害怕? 小虎知道自己的感受不对,却不得不暗自承认,之前在内心里、便已隐隐期待着敌军的到来!当时她正准备自行了断,正因忽闻晋军出现,表族兄才改变主意、说要等一阵子再说;所以她下意识地,莫名把敌军来临、与活命给联系了起来。 确实不应该!但要死又没死的处境,时间一长,好像把她给扭曲了。 她时常独自躺在黑夜的塌上,寻思着埋在冰凉土里的感觉,又或想象死了之后、究竟谁还记得自己。实际上应该没有人在乎亡者,在死掉的那一刻,活人便会撇清关系,以免中邪,最多只有敬畏、敬而远之。 数日前,更是发生了一件奇事。全静居然叫步阐来问小虎,说是西陵将遭兵祸、愈发危险,要小虎跟他一起离开西陵?小虎真的很想骂人,西陵危险,跟着全静回建业就不危险?! 最可气的是,全静现在还没走,仍在西陵守着,想把她带走。 小虎现在是又恨又怒,甚至隐隐有点愿意看到、敌军把西陵给攻破?她没敢细想,这种想法太罪孽了。但是她有一种不愿承认的感觉,便是被俘可能更好;否则战事一结束,全静多半又要坚持把她带走!她不能投降,但若无奈被敌军捉住、自然是情有可原之事,而且晋帝在军中、下场还能差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周围偷偷看小虎的将士们,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这是哪家的妇人?” 身边的奴仆立刻喝道:“大胆!此乃朱公主殿下,尔等不得无礼!” 众军有的恍然、有的惊诧,有的又问:“真的?”但见小虎身边有甲兵护卫、奴仆侍女,多半不是冒认身份的人。 对面东山上的敌兵嗷嗷叫,城墙上的吴军将领、忽然也发现了挽回声势的机会,当即大声喊道:“大吴公主殿下在此,与吾等一起守城,守土安邦,正在此时,吴军必胜!”果然将士们大受鼓舞,纷纷呐喊“必胜”。 那武将为了让更多人相信,随后便带头向小虎揖礼道:“仆等拜见殿下!”众将士遂跟着抱拳执礼道:“拜见殿下!” 小虎没想到、自己在吴军中仍然挺受尊重,只可惜国家社稷已经落入奸人之手,她这个公主现在也是自身难保! 而且她并没有因此高兴,经此提醒、在这么多人称呼“殿下”之后,她更加意识到了自己是谁,什么身份! 小虎的脸颊几乎是刹那间就红了,感觉脸上发烫,一种深深的罪恶感、顿时袭上心头。人们在称殿下时,小虎听在耳中、反而觉得十分刺耳。 “轰、轰、轰!”忽然三声雷鸣般的巨响袭来,小虎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她抬头一看,天上虽有云层、但一片晴空。很快她就发现,对面的山上有白烟腾起,她听说过、北军拥有大小不同的火器。不出所料,空中隐约传来了可怕的“啸”声,好像有东西飞到了半空! 好在无论是投石机、还是火器,都不可能打三四里远,敌军并未发起进攻;几声炮响,应该是展示武功,欲先给吴军一个下马威! 小虎惊醒之后,才急忙羞愧地还礼,只觉舌头打结,声音发顫道:“多谢诸位,危难之际为国效力。” 说完一句话,她着实坚持不下去了,赶紧逃跑一样地夺路而走、只想尽快离开人们的视线。 ……东山这边,秦亮并没有专门鼓舞士气,他刚刚才到西陵城外,只是登上东山的北段来看看。战斗尚未真正开始,不过人们大老远跋涉过来、抵达了目的地,终于看到了西陵城楼,一时间可能有些憿动! 东山山脉距离西陵城墙,尚有数里之遥;不过人站在高处、便能看清楚城池,西陵目测很坚固。 吴军当然也会与时俱进,当年王凌攻打江陵的时候,朱然便曾在城门内又修了一道墙;而今的西陵更是在城门之外、重新围了一道厚实的城墙,而且比主城墙稍低,已经很像瓮城,就是为了防御重型投石机。 而西陵城墙、底部估计近二十米厚,这样的夯土包砖墙、还踏马的有瓮城,貌似真的很难被直接攻破的样子! 最好还是先以远近攻击的手段相结合,先消耗守军的兵力和士气,等到敌军精疲力尽、维持不住战线时,再通过垒土斜坡、爬上去抢攻;秦亮在汉中攻城,也是这个办法……当然别的将领还有别的攻城之法,比如先围个三年,等里面的人饿死;然后就可以进去捡现成了,如果自己没有饿死的话。 无论如何,都要先围城,防止西陵从大江上得到源源不断的增援,不然攻城战、便极可能会打成烂仗。 因此秦亮暂时不想强攻西陵,他的目光望向了北面的故市。那地方以前似乎是座古城,现在是大市集,围着土墙;吴军显然也很重视此地,已经在故市附近、构筑了大量工事。 攻下城北的故市、桔山等营垒工事,便可以从两翼合围西陵城(大江东岸),切断西陵城的增援路线。 深秋的大江水位降低、江岸已经褪出了一些陆地,等到冬季、江边的陆地还会变宽;到时候晋军一旦拿下故市,可以选择直接去城东设围,抑或渡过狭窄的水面、占领对面的江心洲。这才是秦亮首先要实现的目标! ......。..... 第八百一十一章 深秋的雾 幸得昨日刚到西陵、秦亮便登上了东山,亲眼看清了周围的大致地形。不然今早出来巡视,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起雾了。 深秋季节,天气下凉之后,这种大山夹峙之间的地区,风比较小,好像很容易起雾。空气中白茫茫的,但情况不算夸张,较远的地方仍能看到人影。 秦亮骑着马走得很慢,准备先在地势较低的地方看看,一会太阳把雾气驱散了,再去东山高地。鼻子里呼吸着潮濕的雾气,那是一些小水珠、每一颗细小的水珠里都有灰尘凝结核,早晨的空气并非那么清新;除此之外,还能闻到呛人的烟灰味、夹杂着些许马粪的臭气,辎重营的士卒还在烧火造饭。 “叮、哐、哐……”朦胧中有人在敲着什么;说话声、偶尔一声咳嗽之中,又有马匹在享受擦洗服务时、从鼻子里不时发出的舒服喷气。军中将士在轮换期间,大多都会帮家里做农活、编箩筐修屋补墙等手工活计,早就养成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惯,早上起来有火夫做饭,但大家各自也会找些活儿做。颇有组织性的人们,日常都不需要、武将太具体地指派任务。 “皇帝来了,陛下来了!”“拜见陛下……”有人终于认出了秦亮,也许是从簇拥在他身边的一群人分辨出来的。 秦亮微微转头,镇护将军祁大立刻靠近、倾听秦亮简短说了句话。祁大立刻拍马前出,大声说道:“陛下诏曰,诸将士毋庸多礼,各司其职。”很快远近各处的人们,陆续传来了应“喏”声。 大伙一路缓缓往西边走。虽然远处的地形景物看不清,但秦亮从中军驻地出来、走得并不算远,当然知道自己大概在什么位置。 此地位于东山山脉北段、至东石坂西峰之间,是一片丘陵地区,东西宽度约四五里。晋军大阵的南部营垒防线、就在此地附近。 如此一来,从东部的东石坂地区,包括西峰、东峰的山地营垒和哨所;向西延伸防线,就能直到东山山脉。而东山山脉那边,已经是前线,自然要修工事对垒。 除了东山北段,晋军的战线还要向北展开,从桔山东侧直到水边。所以晋军的外侧、实际是一条类似向后收敛的曲线,并没有围西陵的走势……因为毫无意义,故市、桔山码头还在吴军手里,根本无法阻断敌军与外界的联系! 秦亮回头眺望了一会西峰方向,收起目光时、又从几乎只露出眼睛的倭王台舆身上扫过,台舆娇小的身子骑在大马上、着实不甚协调,容易被他注意到。秦亮到军中巡视,通常都不会带妇人,台舆也算是妇人,但她自己要跟着来、便也没阻止她。 一行人继续西行、往西陵城那边而去,再次来到南北延伸的东山山脉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天上的茫茫雾气后面、应该还有云,才使太阳显得绵軟无力,太阳挂在东边的半空、让整片天空都仿佛呈现出一种光晕;阳光已经洒落大地,雾气依旧没有被完全驱散。但视线已经比早晨那会、开阔多了,数里地外的西陵城楼和城墙、亦已朦朦胧胧地出现,再次见到它们、在雾沉沉的空气中仿佛变成了黑影。 秦亮循着东山山脊往北走,直到靠近北端才停下来。再往北就是山谷了,山谷对面起伏的高地山影、正是桔山。 脚下的东山西麓,其实还有一个台地、像是五丈原那种高出平地一些的地段;狭长的台地仿佛是东山的余脉,西端比中间高、当然远不如东山主脉的高度。 故市的土围墙、就位于台地的西边平地上,但是敌军的工事已经修到了台地的西端高地;相距东山上的晋军营垒设围,最近处不足二里。但敌阵依旧在重型投石机、以及火炮的射程之外!晋军没法在东山山脊直接攻击,还得下到台地上、变成仰攻敌营。 在故市桔山这边的敌军防线之中,完全无须仰攻的地方,便是东山与桔山之间的山谷。 敌军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可以看见,桔山山边、东山台地的边缘,建造了一共两处突出的营垒工事;可以攻击自山谷进攻的晋军两翼。 那步协在战术、还是有点想法的,居然学会了交叉火力点?当然这不是步协首创,城墙上的马面、实际上也有这样的功能。 众人站在山脊上观望良久,随行的钟会终于忍不住叹道:“吴军已早有防备,这工事围得、根本就是要死守的架势,真是不要脸阿!” 钟会虽没有亲自带兵打过仗,但早年就对兵事有兴趣,似乎还挺有些天赋,很快就看出了战场的格局。 关中来的将领也开口道:“如若吴军铁了心当缩头乌龟、此役不好打,码头也在敌军防线之内,说不定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 正常情况下,三国时期不仅城池难以强攻,缩在营垒里的敌军、也不好打。所以才有各种挑战、送妇人衣服的故事,当年司马懿就收到过妇人衣,他就是找各种理由不出去,别人也没什么好办法……其实战争不讲究这些、也无所谓耍赖,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只要能达到目的,还管用什么办法? 但晋军好不容易克服了四百里无人区、粮道等困难,现在只是面对这样的工事阻碍,秦亮当然信心依旧。一定要拿下故市,才能图谋西陵! 秦亮遂镇定地说道:“以前也没有重型投石机、火器这样的兵器。无论如何,毕竟是临时工事,故市这边,总比西陵城好攻打罢?” 众人纷纷附和,不得不承认,皇帝说得对,或许主要是受用于、皇帝表现出来的信心,在决策的时候、信心有时候比金子更宝贵!秦亮又观望了一会,便转身离开山脊下山。 开始全面进攻、还有一段时间,因为是攻坚战,除了组装重型投石机,至少要先临时建造一些简单粗糙的攻城器械,更完备的云梯等器械、所需时间更久。 而且攻坚战的首要是防守自家,双方离得太近,晋军须得先做好自身大阵的防御,才能避免敌军来个夜战之类的奇袭,把好不容易准备的重型装备给破坏了。 不过火力试探、远程打击这样的手段,过两天就可以断断续续地开始。便是在步兵攻击之前,用青铜铸造的臼炮、先在远距离上抛射石弹,总会给敌军一些杀伤,破坏一些工事,亦能让前线吴军守兵整天产生不安的情绪,影响其士气。 ......。.......。..... 第八百一十二章 西陵坚如铁 西陵城北,桔山码头上,许多战船正在靠岸。 下午偏西南的太阳悬在大江上,粼粼波光之中,伫立着几座探入水中的、木桥一样的设施。 码头设施上已经停靠了几艘大船,不断有吴军将士走出甲板、直接走上了木桥。人群的嘈杂中,不时还从江面上传来“叮叮”敲击的铃声,还有一些船上的将士等不及了、干脆划着小船过来登岸。 人们都是荆州兵、从别处调来增援故市的人马,这次陆抗也在,他过来一趟、主要是想亲自看看西陵周围的情况。 身穿甲胄、披着白袍的陆抗,从码头那边走了过来。他按剑阔步而来,刚走到迎接的旗帜附近,却忽然看到一个身着深青色大氅的年轻美妇,定睛一看,这不是朱公主吗!陆抗乃吴国顶流家族出身,当然在建业太初宫见过朱公主。原来朱公主真的在西陵,现在也不隐藏了,竟当众露了面。 他嬢的步协兄弟,把朱公主带出来是几个意思?援军都来了,荆州总共就这么多兵马,大家又不是不帮尔等,抬出朱公主也起不到更大作用! 不过明面上,陆抗还得尊重朱公主,毕竟大帝之女、身份在那里。陆抗上前先拜朱公主:“臣抗拜见殿下,先不知殿下幸荆州,失礼失礼。” 朱公主幽幽道:“此行有不便之处,不怪诸将军。” 接着陆抗又与步协等人相互揖礼,两人礼毕、直起身对视了一眼,目光交织之中,似有太多一言难尽! 但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无论是陆抗、还是步协,有多少不满都得忍着,有再多恩怨、也要放进肚子藏好。毕竟敌国大军已兵临城下!步协最重视的事、肯定是不想丢失西陵;陆抗同样如此,西陵一失,荆州也保不住。 所以陆抗不信任步协,却还敢亲自来故市,便是料定、步协此时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这时另一个声音道:“陆将军,别来无恙乎?” 陆抗已经认出了此子,正是全琮的孙子之一。陆抗看了他一眼,想到他不知啥时候回建业,这才稍微皮笑肉不笑地还礼道:“全公子幸会。” 朱公主微微侧目,眼睛里隐约闪过一丝厌恶和忧心。 个子不高、脸型有点狭长的步协做了个手势,道:“陆将军请!”陆抗转过身,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拱了拱回礼。 众人骑马离开了码头,这时步协才说道:“敌军已经在放砲了,有烟雾火光起,声音如雷。上午还在放,这会倒是停歇了。吾观之,比起重型投石机,大概打得更远、石弹更小。” 陆抗道:“大都督与我,在大江对岸亦能听到。” 步协坐在马背上,又转头道:“幸得大都督与陆将军多次调兵来援,故市已聚重兵,并有屯户青壮协助西陵城防。晋帝必定先攻故市,吾等早已加固防御,准备坚守不出,以保万无一失!” 陆抗点了点头,先从一处比较平缓的地方,骑马去了桔山看情况。沿着山脊一路往南,陆抗很快发现、工事的地点选择很有讲究,大多地方东临陡坡、让敌军难以攀爬,至少也让敌军必须仰攻。 没多久,陆抗便来到了桔山南峰,立刻就向南侧山边看去、被突出部的营垒吸引了目光;对面的东山西麓制高点上、也有同样一个层层设防的坚固营垒。 此处是东山与桔山之间的山谷,本来应该是桔山防线的薄弱地段,却被步协兄弟一通操作、变成了一个很危险的陷阱! 观察了一会,陆抗不禁侧目看了步协一眼,并下意识地微微点头。 步协兄弟虽然私心重(大家伙同去巴东打罗宪时,陆抗也不是没有私心),但着实精通兵法,不愧是步丞相之子!另外东石坂的事,如果冷静地看、至少不能说步协没有战场眼光;毕竟步协在两百多里外的西陵,无法及时了解晋军的动向、在各堰坝掘堤之后晋军的反应。 不像陆抗和朱绩等人,就在麦城,立刻就发现了!而且彼此间信任度不够,写信告诉步协、晋军直奔西陵来了,他们却未能立刻相信。当然陆抗并非现在才这样认为,若是步协真的完全是个草包,以前陆抗也不会把他当作、荆州大都督的竞争对手!便如旁边那全静,陆抗会把他当竞争者吗? 朱公主似乎察觉到了陆抗的想法、以及下意识点头的微妙动作,她忽然开口问道:“晋军已无法攻破西陵?” 陆抗拱手道:“殿下无虑也,至少眼下无碍。敌军要先拿下故市,然后才能真正威胁西陵。故市虽无高城厚墙,防御却已毫无弱点。两军会在这些工事上,反复争夺消耗很久。” 朱公主的眼神似乎有些颓然之色,应该是陆抗的错觉。否则她还嫌吴军太被动不成?晋朝几十万大军南下,能守住就不错了!一个个一知半解的人、反而容易好大喜功! 陆抗不便直视,从余光里留意了朱公主一下,便专门让自己的语气更加坚定:“虽然我军兵力仍远不如晋军,但我们占尽了地利,并有营垒、工事,是防御的一方,只要步将军等固守……” 他侧目看了一眼步协,彼此间无法信任、但这种事他还是相信步协的。步协说坚守不出,必定就会坚守! 况且战场形势一目了然,步协要是对这种方略都看不明白、以前根本不配和他陆抗争荆州大都督! 陆抗继续道:“此役会消耗大量兵力,但晋军要尝试夺取高地工事、消耗得比我们更快!我们要做的,便是在故市耗、尽量拖延时间;故市不失,等到下游的援军到来,便能继续增援故市,故市尚在、西陵亦不会失。起码西陵之战,获胜者应是我军!” 步协也道:“还得看晋军的忍耐力,说不定没等建业援军到来、他们就自行撤退了。” 陆抗点头道:“若是能杀伤较多的晋军,并非不可能。但晋帝精通兵法,或许不会轻易走这条山谷,还是会想办法、先拔掉两侧的营垒。” 朱公主抿了一下朱唇,神情黯然地轻轻颔首道:“卿等不愧为吴国中流砥柱,辛苦诸位了。” 相比全公主,朱公主的名声还挺好,她应该是不忍见将士们大量伤亡。但是这种鏖战、自然会有大量伤亡,谁也没办法!越是凭借地形工事、长时间分不出胜负的战役,累积伤亡就会越大!因为摆开野战、最多也就几个时辰的事,打得再厉害,时间就那么长,反而在战场上的死伤少一些。 陆抗遂抱拳道:“守土之责,本是仆等分内之事,岂敢推脱?养兵千日,为国用命,就在此时!” 这时朱公主还是不放心的样子,又想到了一件事:“我听说晋军此番南下,号水陆军控弦百万,从多路齐出,中下游的压力也很大,朝廷能派出援军来荆州吗?” 陆抗皱眉道:“中下游隔着宽阔的大江,敌军补给不便,即使打过了大江、可以只靠劫掠维持十万计的人马不成?就算我国丢失了一些地方、城池,将来也能重新拿回来。仆与大都督已上书朝廷,晓以利害!目前荆州尚能维持,乃因主要战场只有西陵;一旦进入冬季、江陵的道路通畅了,晋帝再调兵攻江陵,那荆州兵力立刻就会捉襟见肘。” 步协叹道:“朝廷之事,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现在守好西陵、方是吾等当务之急。” 陆抗只得附和道:“正是如此。” 朱公主轻轻点头道:“我知道了,诸将军勉之。”她说罢抬起头,向斜对面的东山山脉看了过去。 隔着一条山谷,南边偏东的方向、便是东山北端。那里的高地已经被晋军占领,几面军旗正在偏西的阳光下飘荡。晋军确实已经离得非常近,近得就像是在眼前;此时光线明亮,陆抗朱公主等人都能大概看见、山上那些人正在做什么! 却又像非常远,中间隔着的不只是这一条山谷,还隔着一场影响深远、关乎国运的会战胜负。 ..... 「感谢书友“回到过去2023”打赏的盟主!看看自己的红和蓝,我还是选择在这个周末加更哈,谢谢书友的慷慨。」 第八百一十三章 前夕 九月中旬,在放晴后的傍晚,秦亮再次登上了东山山脉北段。 短短半个多月,超过十万人在东山的东侧活动,已然改变了此地的地貌。按理大江流域在秋冬之际,草木也不会完全凋零;但现在放眼看去,已经变成光秃秃的景象,黄的褐的地皮都躶露出来了,只剩下四处可见的营垒帐篷和人影。视线内的东石坂西峰、以及周围村落之间的树林,几乎已经被砍光,树木做成了各种临时器械,灌木也被当柴烧了。 昨天还在下小雨,今天已经晴了一天。这个季节的雨,每下一场、气温就会降低一分,秦亮沐浴在夕阳的阳光里,亦能感觉到凉意。 空气中飘散着些许刺鼻的硝烟味,很独特、有点像后世过年放完鞭炮的气味。今日晋军同样在远距离上,用青铜臼炮轰过对面的阵地,不过现在已经消停。夕阳垂在远处的西陵城城墙上,加上空气中有未散尽的水汽,半轮残阳的颜色饱和度非常高,红得如血;仿若预示着,明日将是残酷的一天! 但征伐从来都是危险而残酷的活动,不仅是其本身、血与火的过程,还有它带来的严重后果。存世数十年的吴国、大江以南的天下半壁,是继续苟且、还是灭亡?就看这一役! 成功与否、亦将作用于刚建立的晋朝形势;且会影响北方诸胡事务,以及迎接小冰河期的提早准备。毕竟要重新组织、这么大规模的伐吴战争,即使对于占据数州之地的晋朝、也绝非易事。其深远的改变,或许此刻的人们并不能充分预料。 秦亮愈发冷静,目光再次环视着两军对垒的战线。 吴军的故市设围,实际可以大致分为三段,北侧是桔山防线、中为较窄的山谷阵地、南为故市防线。桔山防线的大多地方、地形陡峭,比较平缓的山坡又不够开阔;所以秦亮选择的主攻位置,便是此地下方的故市防线。 故市这边的进攻路线,相对比较平坦开阔;敌军阵地前沿、在东山台地的西端制高线,那地方既不高也不陡,只是比台地中间高。这边主要是有吴军的重重设防,两道沟墙工事、一道故市土围墙。但权衡之下,还是从此地进攻比较好。 晋朝伐吴的准备充分,各种兵器战术又经过了改良,秦亮因此保持着战胜的充足信心!不过明天打响之后,他仍要亲眼观察战斗形势,以便根据实际情况、及时作出战术调整。 「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秦亮等人回头一看,见是贾充骑着马、径直从山坡上斜冲了上来。 贾充从马背上下来,掏出一个信封,将里面的纸抽出来、双手呈到秦亮面前,弯腰道:「中军刚收到豫州刺史傅嘏的奏报,陛下请过目。」 东方治忙道:「回陛下,上峰嘉奖臣作战勇猛,已请功升为步军部曲督(百人将)。」或是发觉秦亮的目光、从他的随从脸上扫过,他又转头道:「陈三,臣等都唤他阿莠,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卒。」 二人再次揖礼告辞,然后回去带着队伍,继续沿着山坡上的路往北走。 至于东线战场,有王飞枭和邓艾主持,他们的任务、也是把吴军东部兵力按在原地,使其不敢轻举妄动,这个目标不难实现。晋军从去年就开始的大略部署,突破口本来就是西陵这边,最精锐的兵马也在此地! 因此故市之战,绝不能搞得太久!以免敌军持续不断地凑出援军,变成纯粹的消耗战,而且久战不定、也会耗尽晋军最精锐兵力的锐气。 就在这时,又有一队人马从东山的西坡过来了。秦亮身边没有旗帜,不过其中的将领好像认出了秦亮,队伍立刻停了下来,那年轻将领带着个随从过来了。 豫州军本来就是袭扰和牵制的作用,这样做倒是可以给荆州吴军、增加额外的压力。不过武昌夏口亦是吴国重镇 ,晋军想大举渡江攻打,最好还是等到蜀地水军、与汉水水军向夏口会合;先控制大江江面,晋军大股人马才有退路和补给线。 秦亮恍然,露出一丝笑容,指着东方治道:「冀州人!应该是个伍长。」 中军的几个人纷纷回应,未见王濬的只言片语。 秦亮道:「汝等要尽量活着,才能更好地为国效力。」 将领看着似乎有点面熟,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便向秦亮弯腰抱拳,将领道:「臣东方治拜见陛下!」 益梁控制的东部边境,在巴东郡永安。从永安到西陵,中间还有三座城、控制在吴军之手,陆路是不通的;在此之前,江面同样在吴军之手。王濬在率水军出三峡之前,要与西陵这边联系,最近的路只能绕行汉中三郡、走汉水到襄阳,确实联络不便! 秦亮轻轻颔首回应,忽然有了点印象。主要还是这个姓不是很常见,名字还在什么地方、让秦亮有过吉利的念头,治总比乱要好。 展开奏报,确是豫州刺史傅嘏的笔迹。傅嘏部前期抵达夏口对岸,拔除了吴军在江北的一个据点,又得知武昌督陆抗、已率军西去;傅嘏便去了武昌对岸的来山,并准备更多的油船和小舟,打算乘机渡过大江、先袭扰一番武昌附近的地盘。 秦亮看完、把信纸递给钟会等人,遂回顾左右问道:「仍无王濬的消息?」 东方治拜道:「臣感怀皇恩,愿为陛下前驱!」 将领便又道:「讨伐毌丘俭的时候,臣稍染风寒,陛下关照过臣。」 此时残阳已经消失在了西陵城后面,迎着余晖看过去、西陵城已变成一片黑影。太阳一旦下山,光线暗得会很快,秦亮便准备下山离开此地。 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掠过东山西麓选定的战场,然后才迈开步伐。空气还有点潮濕,秦亮便随口说道:「明早可能又会起雾,不过对双方都很公平。」 如今两边的阵营都防得严严实实,早已没有了奇袭的空间。 。.。. 第八百一十四章 惊雷 人们站在高地上,便能看清、周围数里地之内的战场场面。东山上能看到,吴军这边的西陵城头也可以。 两军对垒的前沿、相距只有几百步,几乎在眼皮底下了,双方的动静谁也瞒不住谁。除了东山挡住的景象,步协在西陵城头便能直接看到、东山山脉西麓这边的晋军营垒。他已经预料到,晋军即将发起真正的进攻! 回到都督府时,太阳已经下山。步协在前厅见到二弟仲思时,他的心绪却依旧在前线,脱口便道:「明日我去故市亲自督战,仲思留下坐镇西陵。」 仲思也神情凝重地抱拳道:「遵命!!」 步协又道:「看起来,晋军似乎要先攻故市的正面、即东山台地防线,不过那边共有三道工事防御!我估计晋帝的目的,还是想先攻取一道防线,然后便能威胁、我军在东山台地高处的突出部营垒,形成迂回包抄之势。」 仲思沉吟道:「阿兄所料,甚有道理。我军防御的薄弱点,还是桔山与东山台地之间、那条山谷,但有两座重兵设防的营垒夹峙。如若敌军能拿下其中一座,或可打开局面。」 「我早有准备。」步协回应了一句,却依旧在原地走来走去,显得有点心焦。 虽然防御部署已经十分周全,但是看到那漫山的敌军、各种各样的攻坚器械,大战一触即发的场面,步协也难免会产生一些緊张的情绪!!此乃人之常情。 就在这时,仲思恍然道:「对了,全公子在前厅,欲见阿兄一面。」 步协皱眉道:「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仲思道:「他说可以去建业,再次催促援军。」 傍晚时分,太阳已经下山了,这个时候小虎当然在自己住的地方。兄妹二人见面,步协便说出了西陵承受的压力,以及吴国全线都有难处的情况。此番晋朝是多路出击,到处都有威胁,西线要是不多想想办法、朝廷以及各家都没人愿意分兵! 等到步协走到门口时,小虎又唤了一声「阿兄」,见步协回头,她忽然轻轻呼出一口气、露出了一丝笑容,其言也善地说道:「多谢二位表族兄,当初步家人至少愿意庇护我。」 次日一早,天色渐渐变亮,朝阳尚未升起。不出所料,空气潮濕变凉,天地之间、一大早便笼罩起了茫茫的雾气,四下的光线依旧黯淡,白雾仿佛是灰白色的、灰蒙蒙一片! 西陵督步协已收拾妥当,带着部将亲兵、从北门出城。他们从一道防御工事内北行,很快就能看到故市的围墙。吴军在故市内还新修了一座望楼,步协一会走上望楼,照样能在高处看清战场、只等太阳出来驱散雾气。 仲思与阿兄步协对视了一眼,轻声道:「试试也不错,仆去劝劝朱公主?」 步协沉吟片刻,果断沉声说道:「事关重大,我去说。」 步协再次拱手道:「我们当然会尽力而为,先歇着罢。」 这时全静继续说道:「不过最好还是……带朱公主一起回去。全公主殿下派仆来西陵,正是为了此事,殿下听说妹妹躲到西陵来了、只觉脸上无光,着实很想再见到朱公主。仆若能办成此事,再到全公主面前、细述步将军的难处;彼时即便东线同样緊张,相信全公主也不愿意、对步将军的危急视而不见!!」 不过话这么说,步协还是不愿放弃希望。那司马师出发前往建业、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如果建业有调兵增援的安排、先派人来荆州知会诸将,现在步协便差不多能收到消息了罢? 此时步协最需要的就是援军!只有得到更多、更充足的兵力,才能长期支撑起他建立的防御;荆州的总兵力不多、期待不大了,唯有大江中下游才能调出人马。援军,简直叫人望眼欲穿。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表族兄也算是以礼相待,至少表面上还是在劝说她。罢了,罢了,小虎也不想再挣扎,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准备一下行程,这两天就走。」 故市东边,朦胧的远处,这时忽然有亮光闪烁了一下,接着两翼都陆续闪了起来。远远看去,宛如云层里、骤然出现的闪电! 全静留在西陵没有半点用处,但若能回建业求来援军,那才是物尽其用!! 步协遂说道:「我去见他一面。」 两人走出前厅,很快就在另一间屋见到了全静。 全静抬头一看,立刻从筵席上起身见礼。简短的问候之后,他当即信心十足地说道:「全公主一向视仆为自家人,仆若回到建业,设法说动全公主出面,大将军必定会多加权衡考虑、想出办法抽调兵力。」 于是步协暂别,当即离开前厅,前往西北边的庭院面见小虎。 步协脱口道:「怕是听说大战要爆发了,找借口要跑!」 但同时空中出现了石弹破空的「啸」声,跟打雷完全不一样。紧接着,茫茫雾气深处、传来了木头挤压的「叽咕」声音,随即「哐当」一声撞击,更加沉重的东西向空中呼啸而来。等到重物落地时,「咚!」的声音清晰可闻。 小虎顿首还礼。她说的、这两天就走,意思是走出这个世界的意思;因为向全公主求情、根本无用,她没必要再去颠沛奔波一回,西陵这边的山水就很好。她想来、自己虽贵为公主,但其实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人,走了就走了罢。人生迟早总要这样、独自去面对那令人敬畏的永恒。 步协松了口气,又好言道:「我会再给汝姐写一封家书、带回建业劝劝她。」小虎「嗯」地轻轻应了一声。步协便起身说道:「今日时辰已不早,我告辞了。」 (人们告辞的时候,常常以为还有下一次、便显得比较随意。不过跟人道别,兴许可以用力一点,因为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眼、最后一句话。) 还算宁静的一夜。西陵周围光是兵马、就多达十几万之众,不过晚上大多人都在休息,无数兵马就像被夜色掩饰了。双方都没有要发起夜战的意思,前线全是工事,毫无意义。 过了片刻工夫,东方才猛地传来了「轰!轰轰轰……」的巨大声音,一时间如同是惊雷!先有闪电、再有惊雷,实在太像大自然的现象了。 步协听到这里,立刻按捺住心情,缓下语气道:「全将军请坐下说。」 「咚、咚、咚……」大鼓声也随即加入了其中,节奏缓慢却沉重,仿佛在敲打着大地。 很快远处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如同海浪在激荡起落。吴军这边的将士也喊叫起来,渐渐地喧哗嘈杂一片,清晨的宁静、顷刻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昨日步协没有看错,晋军已经准备好了攻势,真正的进攻、正是自今晨发起! 第八百一十五章 焰火 四面雾气涌动,有一种迷幻之感,仿佛在阴曹地府里一般、一切都不怎么清晰。 不过周围都是人影、还有偏厢车在移动,人们没有某种神秘的恐惧;只是空中不时呼啸的各种石弹、让人提心吊胆。 偏厢车据说由诸葛孔明发明,不过魏朝的时候、大伙就在使用;起初好像是为了对付骑兵,不过也能防箭矢、在战场上调动物资。此时雾气中到处都是偏厢车,并未用驽马拉动,每辆车有两三个人在推。 阿莠看见,百人将东方治正走在一辆偏厢车后面,他也便跟着车后。东方治才是百战老卒,所以才能论功做将领。阿莠只是在淮南战场受过伤,所幸给救活治好了。 “啸、啸……”两枚石弹从雾气中飞过,真的能让人听见可怕的呼啸声。身后时不时传来“轰轰”两声炮响,还有重型投石机发射时巨大的动静! 近处反而没有什么太大的声响,大伙更没有呐喊,因为跟着偏厢车走得很慢。只有脚步声,不时的说话声、夹杂着一两声咳嗽,然后就是偏厢车发出的木头噪音。 人们都仿佛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了雾气中的敌军。实际上这么多人在向前推进,敌军应该早就发觉了! 这时东方治回过头来,对附近的将士沉声道:“吴军的投石机在固定位置、不能移动,现在打不到我们了。这个距离上,弓箭也还射不到人,一会小心床弩。”大伙听罢,陆续应了几声“喏”。 阿莠等人一手拿木盾、一手拿锻裹熟铁的火铳,背上带着长铍,缓缓向前走着。木盾就是为了防弓箭,到时候可以扔掉、也能放到偏厢车上。众军全副武装,也是为了防止敌军突然冲出来反击。 车辆、步兵队伍依旧持续推进,速度有点慢,时间显得十分漫长。阿莠心里很緊张,但脑子里仿佛又是一片空白!以前遇到绝境时、他偶然会有想回家看看女儿的心愿,现在他却不知道应该想点什么。无论打过多少仗,每次到战场上人们都会有惧意,除非真的不想活了。 但同时他也怀着一些期待,等着打赢了、朝廷像打进成都一样出钱“赎城”。那样挺好,大家都有份、打前锋分得更多,反正自己去抢、也抢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参战的人太多。 不知什么时候,朝阳已经升起。前方的雾气,宛若浮上了一层依稀的浅黄流光。黑漆漆的望楼、聳立的投石机,也在朦朦胧胧之中出现,猛地一看、如同是偌大的怪兽!看不清楚的巨物,或许才更易让人遐思。 “叽咕……哗……”远处那投石机的重物开始坠落,接着一声“哐当”的巨响传来。晋军将士们下意识地抬头看天,但正如东方治所言、石弹打不到大伙。 接着忽然隐约有“呼呼”几声风响,不少人都急忙缩起了脖子,不过那床弩的弩矢、大多从头顶上飞了过去。 “砰!”斜前方的一辆偏厢车中了一矢,巨大的撞击声之后,蒙着铁皮的挡板都被射穿了,木头“咔咔”直响,整辆偏厢车都在摇晃。 众军已经走上了坡道,不过坡度很平缓。晋军是从东山台地的中间出发,到了台地西侧边缘、会有一处比较高的地方,现在就到了这边。前面有两个士卒主动上前,开始帮忙推车。 不知是阳光迅速驱散了一些雾气,还是离得更近了,阿莠等将士已然能隐约看到,深壕沟后面、比人高不少的木头藩篱,以及藩篱之间晃动的人影。嘈杂声也越来越大,有人大喊大叫了起来。 “啪啪啪啪……”忽然无数弦声响成了一片,东方治喊道:“箭矢来了!”阿莠等人都急忙举起了木盾。顷刻之间,抛射的箭矢便从半空倾泻而下! “啊……啊!”不时传来一声痛呼。大家穿着甲胄、拿着木盾,还是不能完全挡住弓箭的攒射,但一般都是受伤、只能退出战斗。 有武将的声音大喊道:“车步兵不要停!进至五十步听令!” 东方治的队伍这边,很快也有晋军轻兵跑到了身后,然后“噼噼啪啪”一通攒射还击。 众军都是在朝着大概的方位抛射,主要是不能只挨打、影响自家士气。 阿莠回头看了一眼,已能看到远处的东山山脊轮廓,太阳升到了山脊上方、让那边的一大片雾气好似都在发光!迎光看过去,后方移动的各种大型军械,也变成了黑影一样的东西!众人都知道这是在攻打工事,自然有许多器械车辆,骑兵反而吊在很远的地方瞧着、并没有上来。 众军冒着箭矢继续前进,不断有“砰砰”的箭矢撞击声传来,最近的一枝箭矢、直接射到了旁边一块木盾上,整根箭杆还在快速颤栗、发出“嗡嗡”的轻响。 终于远处传来了锣声,接着雾沉沉之中,一枝竹筒里的火药被点燃了,“滋滋……”的声音中,噴出的火花四下飞溅。远近隔一段距离,便陆续有火药筒被点燃。武将们的吆喝声传来:“前军到位!” 前边有些破损的偏厢车停了下来,并换了方向、把有挡板的一侧面对前方。 步军拿盾原地驻守,许多士卒则把偏厢车上的青铜炮抬了下来。另一些人则将装着泥土的麻袋抱下来,后面的独轮车上也有麻袋。 “噼里啪啦”的弦声持续不断,双方的轻兵都在对射。周围一片嘈杂,不断有中箭受伤的人发出痛呼惨叫。众军很快把青铜炮安在了地上、拿麻袋固定位置。 忽然,“轰!”一声巨响在前方很近的地方发出! 随着刺眼的一团火光闪起,一枚圆形石弹呼啸而去,距离不足五十步,石弹居然似乎没打中,从藩篱上方飞过去了。前方的吴军也是一片哗然! 白烟朝四面八方蔓延开来,让空气中的雾气变得更浓。“咳咳咳……”不断有人开始咳嗽,刺鼻的硝烟味迅速扩散。武将短促的声音喝道:“抬走,先清理余烬,切记,火星!”“另一门,快!抬过来!” 阿莠感觉耳朵里还在鸣叫,整个都有点懵。他嬢的,刚才放炮没人提醒,兴许有人喊了、他没注意到,离得太近,一下子他就被震得七荤八素。 又一声吆喝传来,人们叫喊的声音、忽然便被左侧一声巨响掩盖了,然后又有“轰、轰……”的炮声持续响起,整个缓坡仿佛都在顫抖!雾沉沉的空气中,不断有火焰在噴射而出! “哐!哐……”石弹连续打中了前方的藩篱上侧,巨大的撞击声堪比雷鸣。只有四五十步的距离,铜炮的射角很低,砲弹并非从上空砸下去,而是直接撞到了藩篱上! 一时间吴军阵地上土石与木屑飞溅,偶尔有整根木头都跳了起来,多处藩篱轰然倒塌。工事中的人们大喊大叫,顷刻间喧哗声简直震耳欲聋。 人们修的工事,通常都是壕沟、夯土墙,然后在墙外面再立一道比人高许多的藩篱。那藩篱外面涂抹濕泥、中间还有射孔,防御射箭火铳的效果很好;也不怎么怕投石机,藩篱太薄、从空中落下来的石弹很难砸中。但是晋军这种青铜炮抵近了轰击,几乎是每发必中,对付一层木藩篱简直是摧枯拉朽! 第八百一十六章 突入 雾气还没有散去,一轮紅日悬在东山上空,边缘稍显模糊。 西麓的台地上,炮声震动、鼓号齐鸣,早已是喧哗四起。吴军工事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散落的木头木板,叫喊与哀嚎不绝于耳。一个吴兵被压在一根木头下面,大声哭喊道:“救我,把我弄出去!” 恐惧的人们都在大喊大叫、或是破口大骂,噪音简直如同在闹市! 然而战斗无法停息,土墙壕沟外面的敌军、已经犹如潮水一样靠近。只要从半人多高的夯土墙、往外一看,便能看到无数敌军步兵队伍、带着大量偏厢车,已经近至大概二十步! 噼里啪啦的弓弦声一刻也没消停,不断有抛射的弓箭从空中落下来,也有箭矢向半空飞出去,白茫茫的空中、到处都是箭矢黑影。 双方已然靠近,弓箭抛射已经不是最好的杀伤手段!土墙内一些地方有土阶,吴军将士便携带着弩站到了土阶上,有的人则拿垫脚的东西、靠近夯土墙,还有一些吴兵干脆爬上了土墙、靠残存的木藩篱掩护自己。 “啪啪啪!”弩的弦声不断,弩矢飞向敌军人群。敌军前面有很多偏厢车,车上有侧板,但是吴军的位置更高,可以朝敌军后方、雾气之中人影放箭。弩矢只要够多,总能射到人,顷刻间下方各处就传来了痛叫。 就在这时,雾沉沉的墙外、无数人影之中,忽然闪起了一片火光!眼花缭乱的闪烁之间,“砰砰砰……”炸豆一般的密集爆响也同时响起! “啊!啊……”立刻就有多个吴兵的惨叫声起,大伙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有人痛呼着从夯土墙上摔落、径直滚落进了下方的深沟里!沟里全是削尖的竹子、浇着发酵的旧粪汁,坑里的吴兵叫得简直撕心裂肺!不时有人从土墙里面、倒在了地上。一个士卒双手捂着脸,趴在土墙上、砷吟着缓缓坐了下去。 砰砰炸响几乎持续不断,不只这一片地方,南北两侧、远近都陆续传来了铳声。此起彼伏的动静,简直比过年时到处烧爆竹还要热闹,络绎不绝的声响、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朦胧的空气中,不断有成排的火光闪耀。这场面,荆州的吴军士卒哪里亲眼见过,一时间四处都是鬼哭狼嚎! 况且吴军武将们说过,北军的火筒、破甲射程不足十步!但这他嬢的才只十步?起码在二十余步开外、便一齐发射了。 这边的敌兵放完铳,并没有就地装弹药;而是立刻离开前方,后面的铳兵会填补位置。他们一些人躲在偏厢车后面、通过侧挡板的射孔放置火铳;一些人在大木盾后面、将火铳架在木盾上方的凹槽里,一排铳口又对准了夯土墙上。 二十步之外,晋军将领的喊声、都已清晰可闻,“准备……点药!”只一会工夫,第二轮“砰砰噼啪”的声音又密集炸响! 不多时,工事内便传来了吴军武将的叫骂声:“执法队,后退者,斩!”“别上墙了,瞄准射!” 火药暴燃之后的刺鼻气味,随着涌动的雾气、已经飘到了吴军这边;空气中还有血腥味,夹杂着新鲜的排泄物、些许壕沟里发酵过的粪臭气味,复杂的气息令人作呕。 土墙中间、偶有夯土墩子,如同马面,上面的床弩转动稍许,忽然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空气仿佛都有余震。粗壯的弩矢破空而去! 一个汉子背靠土墙坐了下去,弩已被他仍在地上,正瞪着惊恐的眼睛。武将走上前,双手抓住他的衣甲拧了起来,对着他的脸吼道:“别躲,敌军杀上来,都得死!” 就在这时,外面一架硕大的木头器械、终于穿过了雾气和硝烟,缓缓被推过来了!那庞然大物,应该是一架不像云梯的云梯。 长长的木头梯子、向上前方竖着,如若在云雾之间。其底板、多个木轮的做工还算规整,看起来好像是从别处运来组装的;但是上面的架子和宽大的梯子,便透着粗矿、甚至是粗制滥造的模样。那些木料做工粗糙,显然还是濕木,甚至有的地方还带着没刨干净的树皮!这样的东西,铆接是不能了,木头间好像是用了釭、强行敲进去。 云梯大物已被推到二十步之内。吴军的投石机打不到这么近的东西,床弩打上去也没啥用,都是些木头。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敌军把东西推上来。 后面还有更多云梯,雾气和硝烟微微散去,一架架大物、也渐渐露出了丑陋粗犷的模样。 吴军将领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雾沉沉的后方,喊道:“快!快去叫将军派援军!” 不多时,一大群敌兵举着旗帜,簇拥着最前面的一架云梯大物过来了。云梯进至深沟旁边、慢慢停下来,随即“哐当”一声木槌敲击声响起,竖着的长梯、顿时向一侧倾斜了一下;接着又是哐当一声,顿时令人牙酸的木头挤压的声音传来,木梯向下倒了下来,“轰”地一声砸在了夯土墙上! 成群结队的晋军步卒,拿着火铳、木盾上了云梯架子,朝木梯上涌了过来! “顶住!顶住!后退者,杀无赦!”工事内的喊声沙哑,声音都出现了破音。 “当!当!”几只瓦罐被扔向了木梯上,摔碎之后,里面的桐油浇在了木头上,但那木梯是漏的、大多油都撒到下面的壕沟去了。一只火把随即扔向了木梯,顷刻之间,“轰”地一声,火光冲起,顿时烟雾弥漫、黑烟滚滚! 但是那木梯用的是濕木头,便是刚伐不久的树、未经过阴干,一时半会烧不断!晋军士卒似乎早有准备,知道吴兵要烧他们的木梯,很快就拿着摊开的湿麻布过来了,先胡乱扔出一些湿布,然后把麻袋里的泥土撒了上来。 几个晋兵因此率先循着梯子、冲到了夯土墙旁边,前方有人拖着一只大木盾、以阻挡吴兵的弩矢,有的人拿着火铳“砰砰砰”几声发射。片刻之后,他们便把火铳直接扔了,拿起长铍、向夯土墙内跳下来。附近的吴兵手持长矛、刀盾上前拼杀,弩兵也拔出环首刀过来帮忙。“叮叮哐哐”的金属撞击声随之响起,伴随着不停地吼叫声,仿佛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恐惧。 但是更多的晋兵通过那木梯冲了过来,另一架云梯器械也架上了夯土墙!这边的吴军都在守工事防线,一时间也没有结阵;双方步卒都在工事之内,以小队抱团、短兵相接不断混战。步兵混战打得并不快,冲前面的人都有甲,有的人被砍了很多刀都死不了、还在那里挥舞兵器。 攻入工事防线的晋兵越来越多,后来连他嬢的骑兵都来了!骑兵牵着马过来的,找内侧的夯土阶梯、把战马先牵下来,然后才上马作战。 “嗖!”一枝箭矢破空而去,马背上的一个晋军骑兵闷哼一声,一下子从马背上滚落下去,“当”地一声翻滚了两圈。 这时后面的骑士勒马、前蹄顿时扬了起来,那骑兵立刻翻身下马,拈弓搭箭,对准了上面箭塔上的人。“啪”地一声弦响,箭塔上有人应声一声惨叫。 不远处刚刚增援过来的一群吴兵,还没开打、居然忽地散了!众人在雾气之中四散转进,执法队这时候都没用、跑的人太多了。 数骑晋军马兵,甚至追着吴军执法队砍。一骑率先追上来,挥起长铍掠过,“杀!”一声曝喝过来,侧前方的吴兵后背中铍,立刻“啊”地一声大叫,栽倒在了泥地里。 “扔兵器、举双手,不杀不杀!”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喊。接着夯土墙内,便升起了一阵喧嚣的呼喊:“必胜!胜……” 第八百一十七章 希望 秦亮自己安排的进攻部署,却连他都没料到,第一轮进攻吴军就破防了! 在发起大战之前,他便很有信心;乃因晋军兵器装备上有优势,而且故市附近的这种防线、属于被动防御,会让晋军有充足的准备时间。但着实没想到这么快、只一个早上便掀翻了吴军的第一道工事。昨天他还寻思,要根据实际情况、及时调整战术来的,这下不用调整了。 太阳还没把大雾完全驱散,空气仍然不够通透、远处的景象都是雾蒙蒙的,视线倒是渐渐在变远。 中军大旗的位置,在东山西麓的台地上,正是晋军出发的营寨。秦亮等人所在的地方、是比较低的地势,实际上看不见吴军工事后面的情形;但即使在东山山脊上,雾茫茫一片也看不到什么,尤其是先前清晨的时候。 此地离前线更近,更方便传递消息、传信的人不用来回攀爬东山。再靠近的话、就没必要了,秦亮现在毕竟已是皇帝。 况且有些情况也不用直接看到,通过晋军前进的迹象,便可以得出一些判断,还有前线的大将、会陆续派人回来奏报军情。 “噼噼啪啪”的声音笼罩在整个大地上,远处的喧哗声亦已变成了“嗡嗡”的巨大噪音。如此气氛,着实像是后世初一早晨的农村,漫山遍野都是上坟的人放鞭炮,土狗都能吓得瑟瑟发抖!从桔山战线、到这边的故市战场,远近的火器动静是此起彼伏,持续在东山山脉间回响,已经叫人分不清、究竟是铳声还是回音。 刚才连钟会等人,也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说陛下用兵,真乃长驱直入! 吴军的第一道防线、在台地西端的高地上,那里都守不住;第二道防线在低地上,吴军更守不住!连同后面的故市围墙,也挡不住晋军的攻势,今天秦亮就能给他们直接打穿!于是秦亮对各军位置作出了一些调动,将今日的战术目标、调整为打穿故市;切断桔山防线、桔山码头与西陵城之间的联系。 这时同样目瞪口呆的人,还有西陵督步协。 虽然一早弥漫大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远处的景象,但从前线报回来的消息、以及巨大的喧哗声中,步协已经判断出了形势。步协正带着精锐部曲,从故市寨门出来,想过去亲眼看看情况。 这时又有一骑举着小旗奔了过来,见到步协的军旗、急忙下马抱拳道:“禀都督,前方工事失守,大批敌军已冲了进来!” 身边的部将随从立刻哗然。其实大伙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但听到刚才的消息、依旧是十分动容,顿时一阵嘈杂议论。 故市桔山防线,西陵诸将本来、是打算守几个月的!要先凭借地形和工事,在此对峙拉锯,然后等待援军阿! 现在看来,什么反复争夺的拉锯没有了。别说几个月,今日一天能不能坚持下去、恐怕都不好说。 事情也不应该是步协的问题,他在吴国绝不算庸将,何况陆抗也曾亲自到故市这边察看,同样没有说过、他的防御工事有错!但由不得步协诧异,现在这道防线、就他嬢的跟纸糊的一样! 有部将说道:“晋军的火器又不同了。根据去过羡溪战场的人所言,北军火筒乃铜铸,超出十步之遥则不能破甲。但刚才前线来报,晋军在上云梯之前、在二十余步外以火筒对射良久,已致使我守军伤亡惨重。除了摧毁我军藩篱的火炮,那些火筒同样影响了我军士气,致使近战之时、抵抗不力……” 另一个声音道:“桔山山谷两侧的营垒,似乎并不是晋军的目标。他们这是要中间突破,直接掀翻三道防线、把我军分割为两段!” 简直是废话,晋军若想打那两座营垒,不也是为了、从山谷薄弱点攻破防线吗?现在还有什么必要? “隆隆隆……”第二道防线外面,传来了马群奔走的沉闷声响,连晋军的骑兵都已经过来了。 步协作为西陵战场的统帅,此时不能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即便决策是错的、也比坐以待毙要好!毕竟若是主将都没办法了,下面的人更不愿意坚持作战。 他稍作权衡,便放弃了去前线的行程,反正也看不到什么更多的情况。他拉动缰绳、调转马头道:“回故市!把故市的人马、桔山西边军营的预备人马,全都召集起来,即刻列队布阵!” 诸将陆续应道:“喏!”“得令!” 步协一脸严肃,话不多说,他的心情已是非常之糟糕!此中感受,不只是一场战斗失利的失败感,而是一种恐慌。 便如同自己儿时正在读论语,终于成为了恩师同窗夸赞的好学生;结果因为回家乡,忽然揷到族学子弟里、中途学易经,那可不抓狂吗! 步协现在就是这种感受,晋军的战术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虽然还不至于是天降陨石、鬼神借风之类的难以理解的事物;但是两军交战是人与人之间的角逐,大家都在盘算对方的招数,却忽然遇到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哪怕只是局部优势,措手不及之下,还让人怎么部署具体的战术? 然而步协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总不能刚开始打、自己就马上要放弃!步家经营多年的西陵,怎舍得轻易拱手送人?还有吴国那么多家族、看到步家这幅模样,岂不是要耻笑几十年? 这么放弃的话、真的不如一开始就投降!那样最多说步家忠心有问题,不至于说他们意志力薄弱、徒有其名! “儿请令旗,前往桔山西军营调兵!”步玑的声音道。 步协回过神来,点头道:“给令旗!” 部将们也纷纷抱拳,执礼告辞,先去故市各处、把自己的人马都聚集起来。这也是刚才步协自己说出的决策。 不管那么多,现在必须要随机应变! 继续这样固守、明显守不住了,第一道防线在台地西端的高地上,那里一攻就破,后面的防线还少了地形优势、更别想死守了!为今之计,只能把城外能调动的兵力,先聚集起来形成战阵,然后突然反击、或能争取一些机会! 现在步协有两种选择。其一是等待敌军攻破第二道防线,趁其立足不稳,聚兵在故市围墙外面、发动攻击,这样可以有更多的整军时间。但若一早上、便让晋军连破两道防线,必会给吴军将士造成更大的冲击,信心士气都将更低!而且吴军多为步军,即便能击溃一个地方的敌军,亦无法在长达数里的防线上扩大战果。 于是步协决定选择后一种,在晋军正在攻打第二道防线的时候,抓紧时间绕出去攻击其侧翼! 此时步协还想到了一个计谋。步家是拥有私兵部曲的家族,养了一小股亲兵精骑;西陵军加上荆州援军、整体战力可能不太行,但这股精骑,其勇猛程度,不是一般将士可比!到时候故市吴军主力、在正面与晋军对阵,步协便能寻找战机,率精骑找到对方的大将,斩将夺旗、摧毁敌军士气! 至于前期的保守防御部署,步协已经彻底放弃了。新的策略,冒险是冒险、机会也不太大,但起码总有一些战胜的希望。 第八百一十八章 反击 西陵城池这边、尚未发生战斗,唯有城外喧嚣的动静,把緊张恐怖的气氛扩散了进来。 全静刚听说,晋军竟然攻破了故市的第一道防线? 一大早才多少时间,太阳也刚升到东山山脉上方!他一开始根本不信,以为是大战开始后、城中出现了谣言,便赶紧出住宅,乘车前往城北、登上城楼去看看。 城外烟雾弥漫,不过比起刚天亮那会、此时看得更远了。全静瞧了许久,在一个守将的指点下,终于分辨出了、远处防御工事的位置。果然有无数人影,已经到了第二道防线附近! 守将又道:“最近处的那一片人马、乃都督率领的吴军将士,我军要反击了。” 全静怔怔出神,远处朦朦的景物、让他有一种做梦的错觉,伸手悄悄掐了一下手腕,才确定自己是睡醒的状态。 反击,从清晨炮响到现在、有没有一个时辰?吴军直接就丢失了一道严密防御的工事,还他嬢的反击! 说好的要在西陵战场打持久战,说好了要打几个月、把晋军耗死在这里,还嚷嚷着催促建业派援军?原以为步协乃步丞相长子,胸有韬略、能征善战,没想到把仗打成这样!全静已经回过神过来,警觉地嗅到了危险,好像大事有点不妙! 他紧皱眉头,脱口问守将:“能否开一下城门……只要放个吊篮,把我送出北城?我去找大都督,从水上增援故市。” 守将立刻摇头道:“没有步将军的军令,没人敢擅自开城门,放人出去、也得上峰军令!再说外面有护城河,不放吊桥,全公子至少先得找一只油船,不然怎么渡河?” 见全静不言,守将又劝道:“公子看故市内外,兵荒马乱,现在去码头也很危险。还有桔山那边同样在打,仆等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桔山可没有三道防御!” 全静站在城楼上侧耳倾听,北面远处的桔山那边、果然也有“隆隆”如雷的炮响,以及一阵阵如同爆竹似的动静。守将说得不无道理,全静想了想,觉得去桔山码头、还不如去西边,直接从城外的江畔乘小船渡江;不过首先要被准许出城,并找到一艘船! 大战打了一大早,渔民谁还会来西陵江边、让斥候把他们当奸细? 全静琢磨了片刻,容不得多想,他当即打算回住处。先让随从带着印信去西边,登上城墙看、能否在江边见到船只;然后自己去城东找步阐,请他安排一下、走江边坐小船离开。全静毕竟是客,要在西陵临时赶急办点事,还得步家人帮忙才行。想到这里,全静遂赶紧离开了城楼。 这个时候,北城外、步协军的反击已经开始。 步协率军从西陵城这边绕出去,来到了第二道防线外面,对面则是一大群正在休整的晋军步骑,两军遂南北对阵。 之前步协叫阵,已经问了对方大将的姓名;那汉子也很直率,干脆地说出了名叫熊寿、字伯松,乃晋朝一县侯。斩的就是县侯! 南北两边的鼓声齐鸣,咚咚的声音已响彻四野。 雾沉沉的晋军步阵前方,只见那些晋兵右手一捏、把一个机关上冒烟的绳子扣了下去,顿时响声大作,一排火光噴发,白烟四起,人群中的烟雾更大了。 “砰砰砰……”烟雾之中、没一会又见火光闪烁,敌兵换了一排上来放铳。 二十余步的距离、看似只远了十余步,阵前却是大相径庭。吴军前线的刀盾兵、还没靠近敌阵时,忽然挨了一轮齐射、致使冲锋停止,将士们逡巡不前;接着便又被火筒打了一轮! “杀!杀阿!”突然前方的喊声震天响,拿着长铍的晋兵,纷纷从烟雾中奔出来、反而冲向了吴军!吴军前方的刀盾兵、长矛兵见状,竟然在没有接敌拼杀的情况下,调头就退!这下吴军前阵的形势,顷刻间便从进攻变成了自保、只顾维持阵脚。 吴军正面好像有点扛不住,步协欲寻机斩将夺旗的预谋、一时间也无从谈起了,只能等待时机。吴军阵中,很快传来了号角声、夹杂着短促的横吹,军旗在中央摇动。 嘈杂喧嚣的噪音之间、有大量脚步声响起,并有无数甲片相互碰撞的声响。成队列的吴军纵队,正朝右翼小跑。另一些人则急忙搬动拒马枪,也向右翼移动。 吴军从防线南段过来的,诸方阵的左翼、便是第二道防线的壕沟;右翼则容易受到敌军骑兵的威胁!好在这边过第一道防线的晋军骑兵不多。果然吴军大将预判得不错,晋军的骑兵已经出击了。 “隆隆隆……”轰鸣的马蹄声大作,地面仿佛都在发顫。 晋军马队从吴军的右翼过来,见到拒马、长矛兵,他们很快分散成了纵队,一边弛射,一边奔走寻找战阵的弱点。“啪啪啪”的弦声络绎不绝,除了马背上的弛射,还有吴军弓弩在放箭。 虽然空中有潮濕的雾气,但天气已经晴了两天,地面是干燥的。此时无数的沉重铁蹄、无数人的脚步践踏在泥土地上,尘土灰尘已经被踏了起来,简直是黄土弥漫。 尘土加上尚未散尽的雾气、硝烟,整个战场上是灰蒙蒙一片,仿佛笼罩在乌烟瘴气之中。朦朦胧胧的地面上,只见马兵、人影晃动,四面都是嘈杂声,不断有人喊叫、怒吼。 步协有片刻工夫,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仿若一片空白! “敌军的将旗!”部将的声音道。 步协定睛一看,果然朦胧之中有一面红色大旗在移动、正向吴军的后方迂回过来。步协提起长矛,拍马出发,侧前方的部将一声吆喝。后侧的吴军两个步阵、迅速向两侧移动,步协率精骑纵队,便慢跑着冲了出去。 晋军马队的将士也发现了吴军骑兵,吴军马兵本就不多、几乎必是大将亲随。没一会、那姓熊的大汉就盯住了步协,直接拍马加速,率左右骑兵主动杀将上来! “叮当,哐当!”两股马兵靠近,立刻发生了短暂的交锋。那熊寿格挡了一下、随即身体后仰,这才躲过了步协的反手一击。步协的战马越过,看准机会、顺手又挑落了一个晋军骑兵。 “咦?”双方战马错过之后,熊寿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步协的身材不够魁梧,故让敌将意外、露出了惊讶之色。步协等人冲出一段距离,遂勒马调头,准备再战。 不料晋将熊寿没调头,直接跑了!那大汉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声道:“若非杨伏德啰嗦,今日必与尔分出胜负!” 什么东西,怕死还那么多话!步协大怒,脸都气红了。 就在这时,北面隐约传来了偌大的噪音。步协转头定睛一看,远处又有成群结队的晋军步兵来了,两翼还有马兵随行。烟雾之中,晋军援兵看不到尾端,乍一看去、仿佛如同黑潮一样弥漫而来。 而且近处的吴军各步阵,正面已经顶不住了,没一会工夫、已有几个方阵迅速崩溃,溃兵跑得到处都是! 长子步玑的声音,简短而中肯地劝道:“阿父,撤罢!” 步协不禁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南边的寨门。 虽然他提前在那里部署了人马接应,但临阵后撤、肯定还得大败一场。敌军有骑兵,在背后掩杀,估计自己的人马又要崩溃大半!况且故市第二道防线本来就不稳,眼见吴军阵前大败,人心惶惶之下、哪里还守得住? 这下子故市防线,崩得会更快、快得多!但步协没法懊悔,若不出来反击一下,结果也是一样的,迟早一点而已。 总之彻底完了!战败已不可避免,现在不撤、只有全军被杀被俘,性情火爆的步协,在战阵上倒没有意气用事,当即下令道:“撤!” . 「不好意思啊书友们,明天才加更。」 第八百一十九章 硝烟未尽 还不到中午,晋军忽然打穿了故市防线。 冥冥之中,仿佛晋帝拥有一把斩天之剑,一剑挥下,便是电闪雷鸣、地动山摇! 西陵吴军精心构筑的三道防线,半天都不到,就这么破了。吴军的工事和战线、惨遭拦腰砍断,故市围墙崩裂;桔山码头和营垒,遂被直接分割在了北部。 当然事情没那么玄乎,据说先是第一道防线、吴军沿着高地修建的工事,在早上忽然陷落了;步都督认为,第二道防线、以及故市围墙同样顶不住进攻,遂率军反击。反击失败,吴军兵马因此溃散投降甚众,更加速了防线的崩塌,于是第二道工事、故市围墙紧接着遭晋军突破!饶是如此,事情也叫人十分震撼。 还在都督府的小虎,起初压根都不相信、这种事情几乎超出了想象!后来她接连听到消息,才感觉事情好像是真的!这会她已到了前厅庭院,来到府门附近、最高的望楼上去看。她在上面呆了好一阵,良久都没怎么回过神来。 因为无论是步协的谋划、还是陆抗渡江来巡视,以及大伙催促建业援军的事,都表明故市防线要打很长时间,至少以月计!谁会想到,一两天之内防线就会被击破、西陵城便要被围困?不只一两天,这是不到半天、忽然没了? 小虎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如此情况。在全静的逼迫催促之下,她既然答应了今天或明天走,心里便确实是已经放弃了所有希望、只有漆黑一片……短短一两天,还能有什么改变? 已经作好了准备,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死不了!晋帝好像知道她的困境似的,做到了人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堪称奇迹、简直叫人惊叹! 小虎终于清醒了一些,回顾周围的景象,双眼皮的美目、仿佛又渐渐恢复了些许生命。她遂离开望楼,走了下去。 这时忽见全静的身影出现在路上,同行还有个步府的属官。全静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正在骂骂咧咧。 全静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就闭上嘴,两人一起走过来,向小虎揖礼称“殿下”。见小虎没什么反应,全静又开口道:“仆等本想抓紧时间,带殿下出城、坐小船离开西陵,脱离险地。先前去东城找步二郎了,步将军却抽不开身,才叫仆回来找都督府的属官。” 小虎不知道要说什么,对于面前这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怎么可能说得明白? 她仿佛是一个躺进了土里的人、寿材板都钉上了,想喊也喊不出来,却忽然被人一剑劈开、把她从黑暗中给拽了出来!然后土坑边掘土的人,还在她身边指着金坑、描述里面怎么舒服。 “呵!呵呵……”小虎忍不住以冷笑回应,笑得有点停不住。这种劫后余生的憿动,如同蝉刚从土里出来、飞向了明亮的阳光中。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高兴,但高兴的心情立刻触发了她的罪孽感,她的惬意、竟是以西陵陷入绝境为前提!想到城外奋力拼杀的将士,一股自责、羞愧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小虎的笑逐渐变成了哭似的,比哭还难看,眼泪都从眼角冒了出来! 全静和属官都是愕然!属官一脸担忧,全静则急忙问道:“殿、殿下,没事罢?” 小虎从扭曲的情绪中醒来,在五味杂陈之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径直拿袖子揩了一下脸颊,摇头不语。 就在这时,府门打开了,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几个人转头一看,只见步协等人骑马而入。步协的头盔抱在怀里,发髻也有点凌乱,他铁青着脸,凝重的神情中还带着杀气。 步协见到小虎等人,便翻身下马,上前抱拳一礼。小虎等也随即还礼,全静张了张嘴,没敢多问。 “仲思呢?”步协看了一眼属官,先问道。 属官弯腰道:“此前步将军坐镇于东城、防备东山方向的敌军,仆等刚收到传递的消息,此时步将军应该去北城了。” “哼。”步协发出一个声音,大步朝厅堂那边走去。小虎看了一眼正在关闭的府门,也跟着往北走,她若要回住处、也得从前厅一侧路过。 步协身边的部将道:“晋军实在太凶悍了,这仗打得太憋屈!” 另一个彪形大汉也附和道:“对阵完全打不赢的话,我军便动弹不得,单靠守城怎么行?” 不愧是当初把大帝都惊吓得、将酒杯碰翻的人,还有大将诸葛恪等人,以及如今专权的权臣孙峻,无不忌惮晋朝皇帝! 以前吴军与魏国还能打得有来有回,至少经常是各有胜负,现在遇到的这个晋帝,其武力强悍、凶狠恐怖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魏国人!小虎似乎看到了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大汉,但不管怎样、晋帝起码与她没什么恩怨,从书信中看来亦无甚恶意。 ……此时秦亮已经来到了桔山南端的山脊,他每到一处,常习惯登高看看,亲眼观望周围的山川地貌。 晋军在中间突破,自故市防线、直接打到了江边,桔山这边的吴军,因此被彻底切断了退路;接着晋军向桔山进军,不再是攻坚战,而是从其侧背迂回、直接就到了吴军后方! 加上桔山防线的东边正面,照样有晋军的人马、本来早上是在佯攻牵制,这下又变成了堵住吴军逃跑的力量。至此,桔山吴军除了跳江无路可去,基本都降了。 于是北面的战斗大致已经消停,之前那种四面八方都有的巨大噪音、亦平息了下去。秦亮站在山脊上,甚至已经听到了浪声、从江畔传来的“哗哗……”拍打岸边的声音。 淡淡的硝烟尚未散尽、依旧弥散在空中,远处的景物还是不太通透,有一种烟雾缭绕之感。 不过靠近中天的太阳,早已驱散了早上的大雾,万丈光芒正洒向大地!广袤的天幕,也终于露出了蓝色,与远处宽阔浩渺的大江江面上、波光粼粼的景色相映成辉,天地之间有了秋高气爽的气息! 秦亮身穿札甲,黑色大氅在风中飘荡。他昂首迎风、眺望了一会这壮阔的景象,脸上不禁露出了些许踌躇之色。 收起目光,他便转过头,正欲看看南边的西陵城。身边的大臣文武见状、皇帝不再观景沉思,好几个人便立刻恭敬地微微欠身,仿佛是发自肺腑的下意识举动。 马茂的声音道:“陛下于弹指之间,便教吴军经营的坚固工事、灰飞烟灭,实出臣意料之外!陛下武功之盛,威震天下,旷古绝今,臣等敬仰之至!” 众人忙纷纷附和道:“陛下之功,无人能当!” 别说部下,秦亮自己没料到、确实太快了。他便随口说道:“仍赖将士用命,方有此胜。我们正当考虑周全,别因部署失当、让大晋将士白白送命。” 杜预等大将立刻拜道:“臣等受教,谨遵诏命。” 秦亮环视左右,身边的大臣都有敬服之色,可见只要伐吴成功,天下人应该同样如此、不得不更加认可晋朝的威望;他顿时呼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南边隐约可见的西陵城楼。 拿下西陵、乃至整个荆州,立刻就能居上游之地,对吴国形成居高临下的威压之势! 虽然现在只是首战告捷,但此番灭吴的希望、变得非常大了!秦亮想到了之前的忐忑,那欲使三家归晋、稳固皇位的期望,一切将变为现实、仿佛已近在眼前。还有令君和郭太后殷切等待的目光,都让他的心情渐渐憿动起来。 西陵就是下一个目标!那座城距离此地、尚有一段距离,模样不甚清晰,却已让秦亮产生了渴望。 这时南边忽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顷刻之间,远近各处的欢呼呐喊,便都此起彼伏地传来了。众人循声观望一会,在这样的气氛之间、便又陆续向皇帝道贺。 秦亮回应之后,立刻又下令道:“传令杨威、潘忠等人,先在故市外面构筑营垒,把西陵城围了。”他转头看了一眼脖子上有包的杜预,“元凯也去城池东边,叫王昶带上人马、还有关中军去城南,仍不能松懈,安排好警戒!” 贾充杜预等人一齐揖礼道:“臣等奉诏!” 今日此役,确实令人振奋。不过战争没有结束、目标尚未真正达成,秦亮觉得现在还不是庆贺的时候,仍要稳定心境、继续完成大事! 迅速围困西陵,便可以彻底断绝西陵城的援兵;先修建围城工事,亦能防止守军狗急跳墙,寻机冲出来槁破坏、拖累夺城战役的进程。 另外中军营垒在东山山脉后面,随着战线的变化、设在那里已不合时宜。 秦亮观察了一下,西陵城的正面、应该是城东或者城南,但故市这边也挺好!故市本来就是一个市集,有很多现成的房屋、不用住帐篷,而且有围墙寨门可以设防,十分省事。 第八百二十章 要来了 秦亮要把中军搬到故市,办起来十分简单。除了行军在外、携带的东西本来就少,还因中军的人也都几乎出来了。 玄姬、吴心,带着冗从仆射庞黑等侍从,以及镇护将军祁大的小队骑兵,都到了东山山脊的高地上。邪马台女王台舆一行人,也在东山这边的营寨里。原先中军行辕的村子里,此时也就没剩下什么人。 站在东山山脉高地上,人们的视线可以看很远。起初早晨的雾太大,大家看不清什么景象,只能看到雾蒙蒙之中的火光闪耀,听到磅礴巨大的声音;不过太阳渐渐升高之后,玄姬等人已经见识到了恢弘的战场场面! 虽然大多时候依旧朦朦胧胧的,但那些火炮、车辆、云梯,还有故市附近的大战,都能看到了。下方的东山台地间、中军大旗也清楚可见,还有来回奏报、传令的马队旗帜。千军万马的战场上,看似到处都是人群活动、战马奔走,场面纷乱,实则在旗鼓之间、进退秩序分明! 玄姬的心情久久未能平静,心里好像还在想象、先前发生大战之时,那中军大旗下方皇帝的神情模样。 恍惚中,玄姬的心头、又浮现出了一些往事画面。那是在庐江郡府的时候,玄姬曾在书房里看到、仲明画的那些造物图纸,有稀奇的铁犁、马车、投石机等等。今日战场上的各种炮、铳,还有许多器械,应该也是仲明筹备的东西。陛下的才能,绝非那些名士可比,对于如此复杂战场的掌控、更是超乎寻常。 不远处的女王台舆也在观望,她好久都没吭声,大概已被如此壮阔、势如破竹的场面给震住了! 玄姬转头看了一眼,这时台舆发觉、也转过头来。玄姬戴着帷帽、此时已放下了帷幕,而台舆的脸上垂着白纱,彼此都看不到眼睛,却能隐约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听说吴国也争着要做邪马台的宗主国,台舆还拿此事说过;今日这女王是亲眼目睹了、晋吴之间的大战,现在应该明白了罢,谁才是天下真正的王! 此时的各处战场上,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步骑、还有丢盔弃甲被押解的降兵,四下的嘈杂依旧,但战斗基本已经消停。 同样在观望故市战场的人,还有大江对岸、站在水寨旁边的陆抗。 此地就在桔山码头的对岸、大江西畔,只隔着数里宽的江面。那故市围墙不在高地上、没法被直接看到,但是桔山已在视线之内。陆抗虽然肉眼看不太清楚,但通过码头那边过来的船只、成功逃回来的一些将士,他已经非常确定、故市防线发生了什么! 后面的山坡上一阵说话声传来,陆抗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执揖礼道:“大都督。” 朱绩拱了一下手,立刻铁青着脸道:“步协怎么打的仗!” 陆抗虽与步协有隙,却还是说道:“仆曾去过故市,步都督的防御没什么问题,并且工事设置巧妙。实不料,只经半日便被击破!晋军之强悍,及其兵器、战术,绝非寻常,我们要重新审视。” “唉……”朱绩观望着大江对岸,不禁长叹了一声。 陆抗也沉默下来。他刚才就站在江畔、思索了良久,已然感觉荆州的形势、应该难以挽回了!不过这样的判断,确实不好在朱绩面前明说。荆州若失,最大的责任当然在朱绩、谁叫他是荆州大都督? 果然,朱绩似乎仍不能接受这样的形势,叹了一声又道:“西陵城高墙厚,并经过了多次修缮,十分坚固。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步协,能够凭借坚城固守!我军死守西陵、江陵两座大城,让敌军付出血的代价、承受不住大量伤亡,荆州便可保住!” 西陵城着实是坚城,即便晋军有那些火器、也难以攻下来。火炮可以抵近射击、轰破木藩篱,但对于数丈厚的西陵城墙、不过是挠痒痒,只能像重型投石机那样使用、砲弹还没投石机的重,何况西陵还有护城河、瓮城;陆抗记得很清楚,西陵城墙高约四十二尺,那些射程二十步的火铳、隔着护城河,对城墙上的守军威胁也很有限。总之攻城战,不可能再打成今日这个样! 但光是如此、绝非长久之计,西陵已成孤城,兵力有限、会被耗竭!现在的问题是,吴军的阵战打不过晋军,要怎么解西陵之围? 陆抗还没来得及、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详谈,却已听说大致情况,步协曾聚兵反击,根本没有坚持多久、便被迅速击溃!可以判断出,两军在野外遭遇、吴军的胜算好像不高。 沉闷的气氛中,陆抗看了一眼江岸北侧的水寨,又提醒朱绩道:“还有王濬、罗宪的蜀兵水军,现在也有了出西陵峡的时机。西陵城尚在我军之手,但已将被围死,四面皆失,无法再起到控扼水面的作用。” 他遥指对岸桔山码头的北侧,接着说道:“桔山码头后面,正是柏水入江的河湾。王濬的战船出峡谷之后,已有地方落脚,可以避到柏水河湾。晋军控制着两岸陆地,只要拉上几道铁链,我军水师逆流而上、便不能猝破。” 大都督朱绩先点了一下头,目光缓缓扫视着前方的水面。 吴军水师早已以逸待劳,水寨就在西陵峡口。不过对于蜀地水军来说,船队出三峡,本就是为了水战,水面大战在意料之中;蜀地水军没急着出来,主要还是之前没地方靠岸,若是一直在水面飘着、还要随时面临吴军的威胁,显然不是好事。 过了一会,朱绩也判断出了其中利害,盯着江面,忽然道:“要来了。” 两人有片刻工夫没有继续说话,唯有江水拍打在岸上。“哗、哗……”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歇、甚至容易让人忽略,只有这种沉默的时候,江水浪声终于突显了出来。 朱绩转头注视着陆抗,又沉声说了一句:“王濬的船来了,很快就会出西陵峡。” 第八百二十一章 庞然之舟 蜀汉国以前本就有水军。王濬出任梁州刺史之后,一边不断向洛阳要钱要粮,一边拉拢罗宪等当地将领,遂聚拢了许多蜀汉国的水军将士;还跑到益州那边去要人,人手不缺。王濬这两年主要是发挥所长,在江州、羊渠等地召集工匠军民,大量造船。 年初便派人去过洛阳,议定好了伐吴的时间;王濬便到永安、建造了许多百步宽的大竹筏。因为吴军已在建平郡治、巫县附近,于江面下弄了很多大铁锥,又拉铁链锁江。 八月下旬,王濬按照议定的方略出发,便先故技重施,用大竹筏席卷铁锥、然后用巨大的桐油柴薪火炬烧铁链!铁链很重,只要烧红了稍微变软,接口处就会被下坠的重量拉开。 王濬在濡须水那边,便曾干过一次,这次更是轻车熟路!吴军不知道怎么想的,大概是建平郡守将没有别的办法;乃因吴军水师不在建平,除了锁江也无计可施。 突破江面之后,王濬罗宪等人便从江上前进,没再去管江北的那三座城。 吴国在大江孔道修建了陆路,道路位于江北,故而巫县、秭归、信陵三城都在江北。这边没什么屯民、能养活的人不多,三城守军很少;但城池周围全是大山,实在难以攻城。王濬便率船队,直接顺流而下,越过了三城。 晋军先是到了西陵峡的西边,在一处叫马鞍山的江湾里,把多座水寨设在南岸,在那里停留了数日。然后王濬派出了小船,让一队斥候带着干粮出发、沿江登岸,分散到马鞍山间躲起来。前方峡口的人、一旦发现西陵城被围,即点燃烽火!此时王濬就下令水军出动,冲出西陵峡,前去与大晋陆军主力会合! 故市大战之后,刚过两天,王濬便率大小船只无数、沿着西陵峡江面飘下来了!众军陆续出发,前军渐渐飘出了西陵峡,此时已经到了下午。 “呜……”粗矿的牛角号忽然吹响了,接着“咚、咚”的大鼓雷响,峡口吴军水寨外面,江水仿佛都在鼓声中动荡。吴军战船纷纷从各处出动,聚集成船队。而那晋朝的水军战船、在水流湍急的峡谷中不太好控制,还要躲避礁石;刚出峡口、定然无法及时形成水面战阵,正是吴军阻击的好时机! 但就在这时,前方的吴军朦冲舰上,将士们都纷纷瞪大了眼睛。只见北边的江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座庞然大物!下午强烈的阳光照射下、起伏江面的亮闪闪的,可那只水上大物、却仿佛是一片巨大的黑影。 这么大的楼船,怎么造出来的?目测其大小,堪比宫殿,船楼比陆地上的阁楼还要高,简直是亘古未有。人们从来没见过,世上有过这么大的船! 西陵附近的江面,被大巴山挡住了北风,此时只有小风;那楼船也没有张帆,估计这么一点风、升帆也没多大的用! 楼船上的晋军将领、应已发现了严阵以待的吴军,他们好像不想冲得那么快,正在反向划桨!两侧的晋军朦冲船,尚能进退自如;但是大楼船上的船桨、不太划得动这么大的船,一时间来势未止。 “咚咚咚……”吴军旗舰楼船上的将领不再迟疑,鼓声的节奏立刻快了起来。船楼上的旗帜也开始有序摇动,前军一排多艘战舰、即刻开始北进,向晋军楼船缓缓合围过去。 晋军的那庞然大物根本躲不开,其两翼、后面全都是吴军战船,迅速被围在了中间;周围还有数只晋军朦冲船,也正被缠住攻打!江面上一片嘈杂,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弦声,火箭拉出了黑烟轨迹,空中很快就烟雾弥散。 就在这时,大楼船的侧翼忽然“砰砰砰……”巨响,一片火光闪动,白烟朝船舷外面弥漫而起! 刚刚噴火的那些火器,比青铜炮小不少,估计是怕把楼船直接给震坏了,但比步兵火铳又要大一点。许多小铁球、顷刻间便朝着吴军斗舰砸了过去! 吴军左翼的一艘斗舰,女墙前、甲板上、舱棚间,顿时“啪啪”直响,木屑翻飞,众军哗然。 这时晋兵才发射火器,应该是离得稍微远了、根本打不中;江面上的风小、但并非完全风平浪静,两军的船只都在左右摇晃。但火器未能阻止吴军战船靠近,笨重的晋军大楼船、很快被铁钩勾住了! 忽然之间,一阵“呼”声从上方传来!那晋军大楼船的顶部、有一根粗壯的长拍杆,拍杆顶端还有个铁疙瘩,这时正从天而降砸向吴军斗舰;“哐当”一声巨响,拍杆直接把吴军舱棚上的女墙给砸塌了一片! 只见对面的一群晋兵立刻拽动绳索,拍杆又在舱棚上向一侧横扫。一个被震倒的吴兵刚站起来,没注意又被拍杆撞到,“啊”地痛叫一声、当即被扫翻在地,急忙连滚带爬地挪动身体。 吴军斗舰此时不脱离晋军楼船、还要被拍杆猛砸。但斗舰上的吴将、终究还是决定继续进攻!因为晋军楼船更大、上面的人更多,如果吴军放弃了其中一侧的围攻、右翼的友军必会吃亏! “哐当”两声,两架宽大的木桥放倒下去。“噼噼啪啪……”吴军一通弓弩攒射,随即喊声骤起。 “杀!杀!”众吴兵冲上了木桥,刀盾兵直冲在前。 片刻之后,“砰砰砰……”火铳声在木桥对面响起!可怕的火光闪烁,顿时硝烟弥漫。 一个吴兵的木盾被击穿了,身体后仰、双臂下意识展开维持平衡,但又有几发铅弹打在他的衣甲上,他整个身体都是一阵顫抖哆嗦,随即大叫着摔下了木桥,江面上传来“噗通”一声。木桥上还有受伤的吴兵“哇哇”大叫,但大部分人仍在木桥上面。 女墙边的吴军将领挥舞着环首刀,在后面吼叫道:“前进,继续前进!后退者,斩!” 又一阵弓弩攒射的弦声响起,无数箭矢飞向了晋军楼船甲板。晋军楼船上照样是喊声震天响,痛呼、惨叫不绝于耳。 “杀!杀啊!”吴军继续从木桥上冲了过去。随着第二轮火光闪烁,隐约有“嗖嗖”的铅丸破空之声,在人们身边呼啸而去。 吴军斗舰这边,刚才将领再次挥刀平指前方,大吼道:“第二队,冲!” 很快已经有吴兵跳下了木桥、冲到了楼船女墙后面,“叮叮当当……”晋军楼船的甲板上,很快只见刀枪挥舞。 一个晋军士卒懆着方言,一边破口大骂龟儿子,一边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一样挥刀就砍。这些晋军水兵显然是蜀地人,蜀兵投靠了晋朝之后,便反过来打吴国了! 而在不远之处,一个吴兵正被两个人围攻,“哐当!哐当!”他的衣甲上已经被砍了好几刀,但仍在那里大声叫唤。 就在这时,忽然“咯嘣”一声巨响传来!两艘战舰都在剧烈晃动,尤其是吴军的斗舰都歪了,其中一道木桥顿时掉进了大江、发出“哗啦”一声。 原来是吴军斗舰的另一侧,又有一艘晋军斗舰飘了过来,直接擦着吴军战船侧舷撞了上来!片刻之后,“砰砰砰……”的大口铳炸响再次响起,晋军的各种大船贴近之后,不论三七二十一、都是先来一通火器乱射! 晋军更多的战船、大小五花八门的船,已经从峡口那边飘下来。其前军也不整队,全都立刻顺流而下、飘到前线增援,越来越多的船加入了战团。 西垂的太阳依旧刺眼,但宽阔的大江上,已是烟雾弥漫。 “咚咚”的鼓声一刻也没停,各种火器的炸响、弦声,以及人们的吼叫呼喊,都混在了一起!整个江面,已然笼罩在巨大的喧嚣之中。 「感谢书友“回到过去2023”上周捧场的盟主!(感谢书友“freejazz”今天的盟主,本周之内加更哈,非常感谢书友的慷慨捧场!)」 第八百二十二章 火光慑人 夕阳西下,斜照在烟雾弥漫的大江江面之上,已不如之前明亮。 有的地方却亮得刺眼,熊熊燃烧的火势、火光冲天!附近的水面上,却是人头攒动。有的人在用手臂划水,有的人抱着木板;还浮在水上的人们都脱去了衣甲、在大火蔓延至全楼船之前跳下来的,抑或根本没有装备甲胄。许多人在江面上扑腾,把一片水域弄得、如同沸腾了一般! 落水的人已分不清是晋兵、还是吴兵,但必定有蜀地晋兵。此时便有人、正在用方言口音喊叫:“眼瞎迈,过来,这边阿!” 水中的人们,视线穿过燃烧的火焰、已经看到一艘晋军的斗舰缓缓驶来。大火之中,空气都被烧得炙热了;以至于对面的斗舰看起来、轮廓已经变形,如同水中的影子似的、正在晃悠着扭曲跳动。 不远处还有一艘战船,上面冒着烟、但没起火,可是船身已经倾斜了、正在漏水;整个船身发出了“喀滋”令人难受的声音,好像要散架了一般! 大江上烟雾飘荡、一片狼藉,不过战斗已经渐渐缓和下来。 眼看太阳要下山,吴军便率先顺流向南、渐渐脱离了战斗,晋军也没追太远。两军稍微拉开一段距离,战斗很快便打不起来了。毕竟双方的武器射程都很有限,甚至不跳船近战、都难以造成致命破坏。 持续时间不长的水面大战,竟有点让人不好确定、究竟是哪边获胜。大概是晋军赢了,因为吴军先跑、且未能阻止晋军冲出西陵峡! 晋军的益梁水军有个问题,王濬把蜀人兵员聚集起来的时间太短、训练不足,所以在进退配合上有些混乱。但是益梁水军的船只太多了,还有好几艘奇葩的巨大楼船,从上游一窝蜂冲过来,照样让人难以抵挡! 原先蜀汉国的水军就不差,只是国力人口太弱,大量资源都在陆军上、连年北伐。现在好了,陈泰、王濬等人主持蜀地军政之后,目标就是伐吴,人力物力只顾水军,还从关中、洛阳等人要来了不少钱粮;以至于益梁水军的规模,迅速超过了蜀汉国时期。 而吴国的水军战船,却没有全部放在西线;大江中下游、以及建业附近,还得维持水面优势。尤其是濡须口那边,须得防备巢湖来的晋军水师。因此一向以水军见长的吴军,在西陵峡口大战中,战船数量反而完全处于下风! 不知过了多久,残阳几乎都快下山了。大江西岸的吴军水寨,也渐渐隐匿进了山脉的阴影下。水寨中的吴军战船、已经尽数南撤,但水寨仍未被放过;水上的设施、江畔上下的房屋,这时被晋军给点燃了!烟雾滚滚之间,火势逾燃愈烈,大片火光、比江面上失火的战船还亮,把一大片江面都照得通红;西边渐渐黯淡的一片天空,隐约也亮了起来。 这时位于东岸的晋军营地上,皇帝秦亮正站在山上观望、便是位于码头附近的桔山。 他离开故市中军行辕,来到这里观望很久了,此时已长长地松了口气。只见晋军战船正向码头、柏水入江口这边驶来,他才转身离开山脊,准备前往山下的码头。 不过在下山之前,秦亮又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再次看向好几里地外的大江对岸。 虽然离得挺远,但是那水寨上的火势逾大,在桔山这边都能看见了!诸大臣、随从也都停下了脚步,循着秦亮的目光,一齐向西边眺望。 秦亮的视线微微上移,看了一眼山脉黑影之上、只剩下小半轮的残阳,便对身边的人随口道:“那火势一时半会熄灭不了,等太阳下山之后,看起来会更加明显。” 众人纷纷附和,钟会则多说了一句:“陛下所言极是,西陵城那边、一会怕是也能看到了。” 秦亮的目光立刻在钟会脸上停留片刻,微微点了一下头。 于是秦亮又在山边多站了一会,视线在大江对岸、西南面的江心洲、南边的西陵城三处之间来回观察。 若要从西陵城那边、眺望水寨上燃烧的火光,不仅是远,而且中间隔着地形有点起伏的江心洲。不过只要登上城楼、望楼,应该能看到那么明显的大火,并且能判断出什么地方着火了! 西陵城在陆地上被围困,现在看到吴军水寨被烧毁、连江面上也没打赢,步协会选择投降? 步协才是西陵吴军首领,秦亮没法为他做出选择,却当然希望、步协能直接献城投降!现在晋军的问题,不再是能否拿下西陵;主要还是攻打坚城太费时间了,而且会造成更多将士不必要的伤亡。 这种有瓮城的大城,攻打起来、确实是一个庞杂的工程!首先要放干护城河的水(冬季大江水位下降,西陵护城河的水无法连通大江、成了死水,找个地方挖开引流、便能把河水放掉,不用再让屯兵提着脑袋去填土)。之后还得用老办法,一边不断消耗守军兵力和抵抗意志,一边慢慢在城墙外垒土。 如果用大量火药炸城墙,同样无法一蹴而就。挖地道、调运大量火药需要时间。况且底宽二十米、高十来米的夯土墙,其实不是墙、是一道实心梯形土墩子,塌方之后、照样有大量夯土堆在那里;到时候发起步兵进攻,跟垒土上墙相比、应该也差不了太多。除非是晋军没有火力优势,实在攻不下城池,倒是可以考虑先炸开。 总之十天半月肯定不行,一两个月也不一定能完成。大军的粮草物资的消耗、多一天都是个巨大的数字,到时候西陵肯定能拿下,但整个伐吴战争进程、势必要被延后。秦亮灭吴的心情很急迫,哪里想这么拖延时间? 设法劝降步协,应该才是此时最好的选择。如果西陵城坚持负隅顽抗,对秦亮自然没什么好处,但步家也别想好过、肯定要被报復! 秦亮琢磨了一会,便先将此事稍微搁置,回顾左右道:“王濬要来拜见、会在桔山码头登岸,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我们去一趟码头。” 第八百二十三章 箭羽传书 完了、完了!步协好像听到了心里发出的声音。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天色却还没有黑尽。西陵城的西城墙、靠北边的马面上,步协正站在女墙后方,緊紧盯着西北方向。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眉头紧皱地注视着前方,眼眶周围的肌肉很用力的样子。 周围的景物全都变得黯淡无光,唯独那个方向上,能看到火焰的亮光。那不是在只隔着狭窄水道的江心洲,而是在大江的斜对岸;离那么远都能看到火光,可见其烧得有多旺盛! 马面上还有几个人,见到都督那副表情,此时人们都沉默不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时步协终于感觉眼睛有点累,收起了远眺的目光,转过身又埋头若有所思。 仲思终于先出声了,对旁边的几个将士示意、说道:“尔等到墙上去等着。”数人立刻抱拳拜道:“喏。” 于是只剩下兄弟二人,默默相对。无须多言,西陵城四面都是晋兵、水上似乎也指靠不上了,其中困顿的处境,已然摆在面前! 仲思终于开口道:“对了有一件事,仆这几天还没来得及说。” “说。”步协简单地出声道。 仲思沉声道:“故市之战前,不是陆续还有援兵、从码头过来吗?我之前在陆家那边收买了个细作,也跟着回了西陵。”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细作密报了一件事,陆抗曾与吴县亲信私下说了些话;后来那吴县人又与别人谈起,便被听来了。” 步协立刻问道:“陆抗说了什么?” 仲思靠近道:“言称我们兄弟贻误大事、死有余辜,他若寻找到机会,定将杀之!” 步协顿时大怒,骂道:“他嬢的,晋军有多凶悍他不知道吗?若由他守西陵,能比吾等好到哪里去?现在城外、江面全是晋兵,他那么有能耐,何不把西陵之围解了!” 仲思好像也很气愤,“哼”了一声道:“陆抗要杀我们步家人,也没那么容易!” 步协怒极反笑,冷笑道:“就凭他?凭他父亲是陆丞相,还是结交上了大将军孙峻?” 仲思附和道:“陆抗是陆丞相之子,吾等先父便不是丞相?陆抗去建业投靠了孙峻,步家与全公主更是亲戚。”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别人想动西陵步家、没那么简单;但是步协也明白,东石坂那事、必定会招来吴国各家的不满,尤其是陆抗再那么到处说。 况且现在的燃眉之急,还不是吴国内部的凊算。西陵被围在这里、成了孤城,要怎么办?根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简直就是个死地!什么步丞相、全公主,在晋军那边可不好使! 现在的步家里外不是人,仗都打成这样了、晋朝那边能轻易放过步家? 步协与仲思很快便沉默下来,步协无计可施,比他更有智谋的弟弟、同样毫无办法。眼看天色已经黑了,步协只得长叹一声,怀着苦闷的心情,叫上仲思一起回都督府。 一夜过去,次日天刚亮,步协便立刻去了北城看情况,因为他发现了晋军的大纛在故市那边。他在前厅庭院遇到仲思,简单言谈了两句,便让仲思去了城东。 空气中依旧笼罩着薄雾、有点朦朦胧胧的,不过朝阳渐渐升起了,这点雾水很快就会被驱散。 步协在城楼上巡视了一会,很快就沿着城墙往西走。昨日便有许多晋兵、在西北角挖沟,好像最终是想打通护城河,把河水往江畔引!现在大江岸边已经露出了一截河床,地势比护城河还要低,确实可以放水! 就在这时,忽见仲思从城楼那边过来了。旁边还有个武将,正为仲思指着西侧这边。仲思随即阔步而来,好像很急的样子,几乎有小跑的动作。 步协有点担忧,立刻诧异道:“二弟,何事?” 仲思急忙拱了拱手,把一卷被箭矢刺穿的纸递了过来:“阿兄先看看这个!” “劝降书?”步协脱口道,立刻拿过来展开。 竟然不是劝降书,落款是晋朝县侯、城门校尉马茂!步协知道马茂此人,以前在建业做吴国的外都督,跑回北方居然做到县侯了,应该是获得了从龙之功! 马茂的这封信,也不是写给步协的、而是给朱公主。 信中提到了稍显复杂的来往关系,马茂在建业时曾与潘皇后的结交,朱公主对潘皇后又有救命之恩,朱公主与晋帝还有书信来往?! 皇帝陛下猜到朱公主就在西陵,现在西陵城破无可避免,马茂遂转达了陛下的好意,希望能商议一下、先接应朱公主出城避祸。 步协看完书信,抬起头时,发现东边的太阳已完全升起,天地间仿若一下子明亮了几分、周遭的视野也忽然更加开阔了!他与仲思对视了一眼:“朱公主妹妹与晋帝有关系?” 仲思事先当然也不知道,立刻提议道:“不如回去问问公主,把马茂这封信交给她。” 步协当即点头道:“走!” 两人一拍即合,很快离开城头,到城墙下、便骑马赶回都督府。 最近几日因为战事緊张、军务繁忙,步协等人没顾得上朱公主,几乎都把她忘了。之前还是全静要带着朱公主离开、回建业请救兵,步协才与朱公主多说了一阵话。果然朱公主迎出房门,见到两个表族兄一起进来,也有些意外,立刻邀请他们到正屋入座。 步协也客气了不少,不忘做了个手势道:“殿下请。” 刚进屋,步协便掏出了那张有破洞的纸,拿给了朱公主。 朱公主在筵席上跪坐下来,展开一看、立刻又抬头看了一眼步协,然后继续埋头阅信。 她的脸颊渐渐有点紅了,放下书信时,目光也略有闪烁,轻声解释道:“潘皇后忽然消失,我怀疑她跟着马茂去了洛阳,便送信给马茂,只是想旁敲侧击打听潘皇后的下落。但后来回信的人是晋帝,当时他还没称帝。” 步协认真地颔首道:“原来如此。” 朱公主接着又说:“我离开建业后,再没有与晋国人联系。估计晋国在建业有奸细,知道我从建业逃走了,既然我没有去北方、便可能来西陵。晋国君臣着实是猜出来的。” 步协点头好言道:“确是这个道理,步家人是殿下的亲人,本来就是一家人!殿下不来西陵找自家人,还会去找谁呢?” 仲思的声音道:“晋帝的书信,还在妹的身边吗,可否让我们看看?” “在的。”小虎痛快地承认道,“其实也没写什么,提醒我建业的形势,可见晋帝对吴国内部的事、一直有所了解……”她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顿时有点不太情愿的迟疑。 步协与仲思对视了一眼,都没吭声。 但小虎已经承认带着书信,犹豫了片刻,终于起身道:“我去找找。” 没一会她就从逃难的行囊包袱里,找出了一只匣子,把晋帝的书信拿出来给了步协。步协遂与仲思相互交换,仔细瞧了一遍。 难怪小虎刚才有点不好意思。晋帝作为皇帝、登基之前也是魏国權臣,确实没有明说什么,但是在信中仍因大帝驾崩、安慰了小虎;又有劝小虎早作打算的内容,字里行间有怜惜之意,似乎挺关心她的安危。 步协还回了书信,沉吟片刻道:“既然殿下与晋帝有交情,现在晋帝专门派人把书信射上城来、要保殿下性命;我们也觉得,殿下可以不用留在西陵城。现在西陵已成孤城,解围无望,留在城中的人没有好下场。” 小虎的神情十分复杂,幽幽道:“我为吴国公主,岂能丢下西陵军民独活?我若是为了活命、不惜主动投降敌国,那也不用来西陵了。” 步协立刻故意叹了一声,道:“殿下说得是。” 仲思在旁边又道:“但晋帝也是好意,殿下可以先回复一封书信。” 小虎想了想道:“阿兄为西陵督,只要阿兄同意,倒是可以回信。” 第八百二十四章 敢拒王师 秦亮叫马茂给朱公主写信,实际上是为了试探步协。 两军交战状态,射上城墙的书信、步家不可能不看!如此先建立联系,或许才是更稳妥的路子;晋军这边、还没有开始劝降,步协自然是无从谢绝。有些话根本不用立刻说出来,对方肯定明白是什么意思。 早上射书上城,不到中午,城中便有人出来了、前线将士已将人带到故市。看来希望不小!现在这样的形势,秦亮着实不想再耗费大量时间、粮秣、人命去强攻坚城。 据报、来人叫卫羽,西陵督从事,自称是受朱公主之托,前来送回信给马校尉。他从北城坐吊篮出,然后划油船渡过护城河、很快就被晋军的游骑给捉来了。 秦亮回顾左右问了一下,但马茂、吴国人诸葛竦,都声称没听说过此人。河东有个卫家,大概也和信使没啥关系。 片刻后,诸葛竦才又道:“禀陛下,臣知吴国以前有个大臣叫卫旌,不甚得志,却与步丞相是患难之交。此卫羽、或是卫旌族中之人。” 秦亮微微颔首。这时信使已入院子,他遂让祁大把人带进来。 来者身着布衣,个子不高,鬓发已有些斑白,他留意着堂中的好几个人、步履立刻放慢了一些。此时秦亮仍穿着札甲,头上束着发髻、没带头盔,信使显然不认识晋朝皇帝,也没见过马茂。 站在一侧的马茂开口道:“陛下居于正位,我乃马茂。” 信使卫羽立刻向上位恭敬地深揖,说道:“在下卫羽,拜见晋朝皇帝陛下。” 秦亮观察着他的态度,开口道:“善。” 卫羽又向马茂揖拜道:“仆此番前来,正是受人之托,为见马将军。”说罢又向其他人见礼。 马茂等还以揖礼,马茂说道:“我在建业时,曾识吴国朱公主,卿既受朱公主之命,我自当以客待之。”他接着便向上位揖道:“臣请接待使者。” 秦亮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使者不必担忧。”当然也看什么样的来使,有时候斩起来也是毫不含糊。 卫羽再拜道谢,便跟着马茂离开了堂屋。 没过多久,马茂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书信、上前呈到秦亮面前。果然是朱公主的笔迹,大意是致谢晋朝皇帝的好意,但是说了些道理来婉拒,又称素闻陛下有仁义之名,恳求陛下勿要使将士伤及无辜。 这种时候写的书信,已非私人信件,会经过很多人的手,大概也只能写这些拿得上桌面的言辞了。秦亮看完,便递给身边的钟会、贾充等人传视。 贾充看罢说道:“朱公主回书,由步协属官送来,定然得到过步协授意或准许。步协抵抗王师之心、已有所松动,此中亦有试探之意。” 马茂的声音也道:“步协与我国几无往来,彼此还是缺乏信任。如今有朱公主的关系,事情则不同了。” 钟会径直拜道:“陛下若是亲笔回书,或可进一步安抚步协。” 秦亮立刻点头道:“卿等之言皆有道理。朱公主识得笔迹,这封信便由我来写。不仅是安抚,也算一种许诺。书信写给朱公主,便又有朱公主从中作保。” 几个人一齐道:“陛下英明!” 不用吩咐,镇护将军祁大已取来了纸墨笔砚,放在秦亮面前的木几上;秦亮毫无压力地提笔蘸墨。如果只要写一封亲笔信,便能减少天文数字的后勤消耗、避免许多将士的伤亡,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写。 大晋发兵征讨,是为统一天下、结束连年战乱,功在千秋,利在兆民。伐吴既不是为了杀戮,更非复仇。只要不继续与晋军作对的人,都会受到宽恕善待;因此攻下西陵城之后,朝廷会出钱赎城,以使那些愿做大晋子民的军民、免受到乱兵劫掠伤害。 秦亮把具体方式、即赎城,都已白纸黑字写下来,这样的许诺当然有诚意。不过他又在后面加了两句,那些继续负隅顽抗之人,则不在宽恕之列。 写好了书信、左右大臣看过,秦亮便把信纸交给马茂,让他去办。这次传递消息也简单,吴军信使卫羽还得回去,让卫羽带回城中就行了。 随后秦亮也走出院子,来到故市土墙上观望。没一会,那卫羽就划着油船、来到了城墙下面,城上放下吊篮,又将其拉了上去。 名义上是与朱公主的书信来往,但有了这样的过程,接下来步协若是有心,便应该派出重要之人、比如儿子,前来进行更直接的沟通。 今日晋军的阵地上,暂时没有放炮了;虽然附近仍然笼罩着喧闹嘈杂的声音,但战斗停歇、四面已恢复了一些宁静的气氛。午后西陵城仍然没有回音,估计步协等人还在内部商议。 及至下午,秦亮便带着一队人马,离开故市、到附近巡视晋军的营寨工事。 就在这时,城池那边隐约传来了动静,秦亮勒马观望,便见西陵北门、竟然缓缓开了!众人皆纷纷转头看去,随着“哗”地一声,吊桥也放了下来。 大伙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很快又看见一群人、从城门内走了出来。虽然离得挺远,但那人群的前方、有两个光着上身的汉子,看上去依旧很扎眼! 秦亮身边的文武官员见状,一时间是面面相觑。远处那队人在步行、没有带兵器,秦亮便招呼身边的人,骑马慢慢迎了上去。 稍微靠近了一些,只见吴军队伍里,上午前来送信的卫羽、亦在其中;卫羽穿着衣服,唯有走前面的两个汉子光着膀子,双臂用麻绳反绑着,背上的绳索间还插着枯枝! 熊寿也正在秦亮身边,忽然开口道:“瘦一些的那个,应该就是步协,臣在战场上见过他!” 双方渐渐接近,先后停了下来。人们相互瞧着,气氛一度有点尴尬。 这时光膀子的二人上前,忽然“噗通”跪倒在地,比较瘦的躶男开口道:“罪将步协、率二弟步阐等人,向大晋皇帝陛下献城投降。败军之将,无话可说,请受刀斧!” 秦亮翻身下马,率众走上前去,立刻亲手把步协扶了起来。然后顺手拔出佩剑,把步协、步阐身上的麻绳割断。步协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希望之色。 “步将军识大体、明大义,此番避免了许多无益的伤亡,已可将功补过,朕岂会为难?”秦亮把剑收回剑鞘,好言说道。 步协立刻说道:“陛下宽仁,罪将谢陛下不杀之恩!”身后的人也纷纷揖拜道:“谢皇帝陛下不杀之恩!” 秦亮点头道:“吴地将变成王土,吴臣亦为王臣。快给二位找来衣裳穿上。” 步协又痛心疾首地说道:“罪将确是一时糊涂,敢拒王师。今日拜读皇帝陛下手书,方才醒悟,终明大道。” 秦亮不再客气,转头看向熊寿,镇定地说道:“召集人马,把步将军等护送回城!” 熊寿抱拳道:“臣奉诏!”说罢立刻翻身上马。 秦亮又携步协之手道:“卿等先回去换身衣裳,随后我们到城中见面再叙,何如?” 步协道:“罪将遵陛下之命。” 过一会熊寿为前锋,带上大量人马、把步协等人护送回去;到时候各处城门、城池要害之地,自然也将落入晋军之手! 第八百二十五章 终于被俘 城墙高四十二尺、厚数丈,并有瓮城、经过多次修缮完善的西陵大城;吴国西线最重要的重镇,就这样易手了!晋军大批步骑自北城而入,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西陵。 只不过,情势与想象中并不一样。小虎之前还以为,城破后、会遇到一群兵卒把她擒住,然后送到晋帝面前。她已把晋帝的书信、从包袱里拿了出来,随身带着,准备妥当、就等着无奈地被俘!结果除了人心惶惶,府邸中根本没有多大的动静。 小虎不断听闻晋军人马进城的各种消息,但一直没有亲眼见到晋兵。因为步家现在已经投降,晋军将士应该不会来都督府了。 直到黄昏时分,据说晋军在府前街那边、占领了一座宅邸,晋帝也进了城。 就在这时,两个表族兄来了,他们自然也是好生生的。见礼罢,步协立刻道:“妹准备一下,一会便出发,我们要去晋军中军行辕,拜见晋朝皇帝。” 小虎不知道还要准备什么,遂回应道:“我已准备好(被俘)了。” “那好。”步协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开口叹道:“当时妹刚到西陵,我与仲思一见到妹,心里都非常高兴,久别重逢、只觉特别亲切!为兄后来处事有不好的地方,妹可别往心里去。” 仲思的声音道:“阿兄身为一家之主,不得不考虑一家几十口人的处境。”步协又对小虎好言道:“其实妹比起我的家眷更重要。” 小虎抬头看了步协一眼:“阿兄对一些事不要误会了,对我的期望也别太大。” 步协点了点头,起身打量了一下小虎:“妹要换身衣裳?” 小虎低头看自己的深青色直裾,轻声道:“下午刚换过。” 于是三人一起出门,走出内宅庭院,小虎上马车、步协等人骑马,带着随从便出发。 府前街那宅邸离得不远,太阳完全下山之前,一行人便到了地方。街道上没什么行人,城中无处可去的百姓都躲在家里;但那宅邸外面、却有一些车辆坐骑,门外已聚集了一群人。大伙见到步协兄弟,纷纷上前揖见,“都督。”“拜见都督、将军……”步协等翻身下马,向大伙还礼。 小虎从马车上下来时,其中有都督府的属官见过她、便来见礼,众人又陆续揖拜称“殿下”。 步协步阐带着小虎走前面,众人遂一起往宅门过去。 进得大门,大家在晋军武将的带引下,穿过天井、走上北侧的台基,又走进了一间堂屋。这时便见屋子两侧,侍立着文武官员、除了马茂都是陌生面孔,中间则有一个年轻汉子在踱步。小虎抬头一看,顿时愣了一下。 看晋国人的站位、姿态,中间那汉子应该就是晋国皇帝? 只见那人生得一张颧骨稍高的俊朗面孔,剑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居然是个相貌十分好看的儿郎;他的身材长壮挺拔,穿着一身黑色札甲,头戴小冠,腰间挂着佩剑,看上去气度威严从容、英武非常。曾是魏国权臣、当今的晋国皇帝,不料竟是这样一个人;因为知道他已经做过了那么多大事,所以看起来、着实稍显年轻了! 小虎怔怔出神,没敢轻举妄动,要是认错了皇帝、可不是小事。这时步协兄弟却已带头揖拜,口中说道:“罪将率西陵督将领、官吏,拜见皇帝陛下!” 众人纷纷行拜礼,小虎也只得弯腰揖礼。但她没有吭声,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身体的动作也有点僵硬。恍惚之间,皇帝锐利明亮的目光扫过众人,果然在小虎身上稍作停留。 随即秦亮便还以揖礼,他倒是挺大方,又专门向小虎轻轻颔首,问道:“卿便是朱公主罢?” 小虎出入宫廷、场面见得多了,但不知为何,此时舌头好像有点打结,只得埋头简单地应道:“是。” 秦亮的声音道:“我就猜公主在西陵。” 他说罢转身走上正位,在几案后面跪坐了下来,再次看向众人。旁边有人俯首、在秦亮耳边悄悄说了什么,皇帝忽然开口道:“谁是全静?” 全静一脸狐疑地从后面走了出来,弯腰拜道:“拜见皇帝陛下!” 秦亮看了他一眼,冷静地说道:“汝不是西陵的将督,拉出去砍了。” “啊?”全静顿时一脸震恐,脸色顷刻间变得煞白!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这才反应过来,忙道:“陛下饶命!陛下……对了,仆还有用,真的对陛下有用阿!仆去帮陛下劝降!” 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诸吴国文武官吏愣在原地,都是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全静被硬生生拖到了门口,双脚还在地上猛蹬、不愿意出去,哀求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又破口大骂起来!他好像不是在骂晋帝,而是在骂某个吴军武将,指着堂中的一个人道:“老子可被汝害死了!什么故市兵荒马乱,那天我就该立刻出北城!” 挨骂的人一脸无辜,但没还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全静很快就被强拽出门,骂声也渐渐远去。门外的天井院子并不大,全静很快就被拉出大门去了。此时估计刀还没砍他,却已传来了杀猪般的大声惨叫! 这边堂屋里的气氛、渐渐恐怖起来,但小虎竟然一点都不怕!如同晋朝大军刚兵临城下那时,西陵城内、恐怕只有她不觉得害怕。 不仅不怕,此时小虎听到全静的惨叫,她的内心深处、竟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报復快意!她自觉不是个暴戾之人,但吴国有些人、真的应该被收拾! 就在这时,秦亮缓下了语气,开口和气地问道:“尔等皆无罪了,可愿为晋臣?” 步协马上带头大声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众人纷纷附和。 秦亮等了片刻,便又利索地说道:“任命步协为左将军,随我征讨吴国,继续统一大业。诸西陵文武、暂且留任原职,以步阐为宜都郡太守、统领西陵官吏,辅佐荆州刺史杜预,稳定地方。待班师回朝,再论功行赏。” 步协与步阐一起说道:“臣拜谢皇恩!”“愿为陛下前驱!” 接着二人伏地,众人皆跟着跪倒。大伙郑重地对上位伏拜,一起行稽首再拜大礼,高呼道:“陛下万寿无疆!” 小虎的脸都漲红了,她只是避难在西陵、无奈被俘,身为吴国公主,马上就称臣不好罢?但是西陵吴人都在伏拜稽首,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这里,实在很尴尬! 犹豫片刻,小虎也跪伏顿首。好友之间同样可以行顿首礼,并非君臣之礼;何况对方是天子,跪拜一下也没什么,至少她在人群里没那么显眼了。 秦亮还以空首礼,于是相互之间、便已确定了君臣关系。 大伙陆续起身,秦亮又看了一眼小虎、当众说道:“朕自不食言,晋军将士不会再做烧杀劫掠之事。告示全城,叫百姓不要惊慌,带消息去山上、让那些避难的附农屯户都回来。” 小虎没吭声,新任的宜都郡守、步阐拱手道:“臣遵诏。” 秦亮又回顾左右文武道:“士家如今有地有粮,有减免田税、徭役的待遇,并有朝廷赏赐。我军将士可算是良家子,至少不是贼配军。对于那些穷困的庶民、衣衫褴褛的庄园屯户,几个人愿意去劫掠屠戮他们?” 马茂等一众晋国大臣、面露自得之色,点头称是。 秦亮接着说道:“如今经历兵祸,朕会保西陵各家平安无事。不过府库的财货归我们,有余力的各家、也要再凑出一些钱粮。晋军将士们拿下西陵,总要赏赐,不能让朕一个人出。” 步协等人自然听明白了言下之意,纷纷欣然附和。大伙保住了性命不说,摇身一变、又到晋朝得到了官职,出点钱粮,显然根本不算什么事! 第八百二十六章 当天见面 事情很快就说清楚了。秦亮朝门外观望了一下,看见院子里的屋顶上、还有夕阳的黄铯余晖,只是天井之中已笼罩在阴影里。他便说道:“时辰已不早,趁天没黑,诸位散了罢。今日我们君臣相认,往后见面的时候很多。若有军政事务,卿等也可以找杜预、步阐言说。” 大伙听罢,纷纷顿首拜道:“臣等告退!” 秦亮又用不经意的眼神、向前侧的朱公主小虎瞥了一眼,她伏拜顿首时,宽松的直裾也会被拉扯綳緊,后腰以及髋部轮廓便因此显现了出来。果然是这样,看小虎那张娇美的瓜子脸,生得便是秾纤得中,只是鼓囊的胸襟宽广、腰身的线条却依旧妙曼。马茂逃回洛阳之后,说过小虎的性情与全公主不同、且貌美像步夫人,确实没有胡说! 算起来小虎的年龄应该不小了,但恰好只是这吴国公主、艳比步夫人的人长得很漂亮而已。她的肌肤白净娇美、仿佛有一种生命的活力,秋冬厚实的深青色直裾、穿得严严实实,却无法遮住玉白的脸脖;反倒让秦亮想起了山竹,有一种想把外壳直接剥了的念头。 貌美的敌国公主,用这个战利品犒劳自己,确实不错! 最近好多天秦亮都没有近钕色,除了之前军务压力大,主要还是东山后面的村子条件太差、沐浴也极不方便。不过他也只是想一下而已,并没有打算、非要把小虎怎么样。 无论如何,秦亮能不费兵力直接拿下西陵重镇,小虎的作用也很关键!小虎虽是吴国公主、但现在建业的吴国当權者容不下她,而且秦亮已与她通过几次信,在书信上便交流得不错;如今见了面,秦亮也便不好太过分,起码得先试探一下她的意思。 目送吴国降臣们走向堂屋门口,秦亮又回顾左右、从容地说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再议事。” 诸臣随即行揖礼,向皇帝告辞。 秦亮也从筵席上起身,向后侧的门走去。城中的宅子、比郊外的村庄好多了,只是房屋依然比较旧,更显得后屋的采光不太好。不过秦亮独自走进暗淡的地方,倒下意识有了一种独处的放松感。 身边暂时没人,他差点想要蹦蹦跳跳,找个法子来释放内心的高兴!脑子里忽然闪过用力挥拳、念念有词地扭动舞蹈的画面,但他终究是忍了一下,然后转头看了一眼。 只是回头看一眼、耽搁了瞬间,那种下意识的冲動便受到了影响,他已不想那么做了。 人的心态、或许真的与年龄无关,境遇更重要,哪怕秦亮前后活了几十年、有时候还是想做一些不稳重的举动,好像越活越回去了!因为要维持形象,平时才会让自己注意一下。 不过内心的憿动,当然没有那么快消失。此刻的喜悦,不止是打赢了一仗、拿下一座城;而是到此为止,局面变得实在是太好了! 据有西陵、俯视下游之地,吴国现在几乎已无险可守,荆州、乃至整个吴国都已处于晋军水陆威胁之下!一想到大功告成之日,他仿佛便有一种、可以获得一切的感受,自己好像就是神! 这时本就不太明亮的里屋、又是微微一暗,有人走到了门口。果然这才片刻工夫,便有人进来了。秦亮转过身,见是马茂和庞黑二人。两人立刻拱手弯腰:“陛下。” “嗯。”秦亮淡然地轻轻颔首,并未把内心的情绪、过于表现在脸上。 马茂道:“朱公主既跟随众人而来,陛下是否留她觐见?” 秦亮转头瞥了一眼后院的光线,随口道:“刚进城不久,现在时间有点晚了。”他想了一下,沉吟片刻又道,“不过我们今日到西陵,若能当天就见面说几句话,相比第二天再见的交情、感觉是不太一样的。” 马茂立刻道:“陛下所言极是。现在他们应该还没出大门,臣等请去传诏,召见朱公主。” 秦亮点头道:“乐德去正好,朱公主在建业应该认识卿。” “是。”马茂揖拜应了一声,便与庞黑一起后退一步,然后转身走到侧门、立刻加快了脚步。 秦亮这才想到环视此屋,左右看了一下。除了刚才进来的小门、通往堂屋;后面还有一道门,出去有个后院、以及一处通往后宅庭院的门房。 另外后墙有一扇很小的窗户,木窗由两根木头支撑着;几筵便设在木窗旁边,几案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在这里待客也可以,位置挨着堂屋,又不像堂屋外面那么多人。秦亮遂一下子坐到了宴席上、“呼”地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小窗外,后院里的草木虽不算茂盛、却仍有绿色的枝叶。大江流域这边的植物,果然在秋冬之际也不会完全凋零。 就在这时,马茂二人已经穿过了堂屋,走到了台基上。而天井中还有不少人,众人议论纷纷,有的横穿不大的天井里、有的正从两侧的檐台上往外走。 步协兄弟与小虎一起,已从檐台上过来、向宅邸大门而去。这时步协的声音说道:“全静确实该死,我一看到他、心里就不舒坦。只是当时我们没道理动全氏的人。” 仲思也道:“若能料到今日之事,把司马师也留住、不是更好?” 步协点头道:“是阿,不过司马师是另一回事,全静则更招表妹厌恨。” 小虎一时间没说什么。她的心里仍旧一团乱麻,想起那天自己苦苦哀求、哭诉不想死,不想跟着全静回建业,脸面都不要了,但在两个表族兄面前依旧无济于事;如今倒好,连她的喜恶感受,在表族兄心里也变得那么重要了? 全静那么难缠的人,没想到晋帝一进城,还没说两句话、直接就拉出去砍了!小虎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吴国公主、还是晋国公主。 三人刚走到大门附近,步协忽然站在了原地。小虎和仲思也回头看了一眼,便见有两个人、正急步向这边追了过来。 步协沉声道:“那个无须之人,应该是个宦官。” 小虎看了一眼便道:“旁边的人正是马茂。” 步协顿时恍然,马茂把大帝气得不轻、在吴国士族中挺出名,况且今早射箭上城的书信、便是城门校尉马茂写的。步协当然知道马茂,不过以前好像没见过。 那两人快步过来,宦官已经气喘吁吁了,追上小虎等人、大家这才相互揖拜见礼。 马茂说道:“朱公主请留步,陛下召见,请公主入内说几句话。” 小虎下意识看了一眼斜对面的屋顶,看样子太阳快下山了。主要是两个表族兄也在旁边,小虎确实不想他们误会什么……表兄现在期待太高,万一以后发现、她与晋帝得关系并没有那么好,到时候如果他们的态度又要改变,岂不尴尬? 马茂见状,立刻又道:“这一天诸事太多,时间着实不早了。不过陛下到了西陵城,还是想在当天与公主见面、说几句话。” 步协恍然点头道:“今日见面是最好的。我让仲思留下马车,在外面等着表妹。” 马茂淡淡地笑道:“中军那么多人,还担心无人护送殿下吗?一会我来驾车,把殿下送到都督府。” 这马茂以前是个降将,但如今可是个县侯、洛阳的城门校尉。果然步协也脱口感慨道:“朝廷对吴国人还是以礼相待的。” 小虎便道:“既然晋朝皇帝召见,我自应前往觐见。长兄、二哥先走罢,我一会就回来。” 几个人再次揖拜,相互道别,小虎跟着马茂等人、又沿着檐台返回。 一路上马茂说起了建业的旧事,见小虎回应得很简单,他便没再多言。因为小虎此时有点走神,心里正琢磨着事情。 今天小虎的心里乱糟糟的,若是以前、她必定懒得多想了。然而、人总会在教训中成长;她身为吴国公主,却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千里逃难、反复在死亡的恐怖边缘苦苦挣扎,不就是因为以前的性子、对什么事都懒得多想吗? 目前她最要注意的,应该是自己对晋帝还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价值、比如吴国公主身份。至于别的什么心意,还是不要再要求太多。 想想那吴国车骑将军刘纂,起初说起与皇室联姻、他是挺满意;小虎也以为那桩强求的联姻关系,刘纂占了大便宜、会十分看重,结果遇到一点事,他居然躲得比谁都快!现在晋帝待她,反倒已经挺不错了。见到晋帝之前,小虎着实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英武。 所以步家表兄的态度骤变,小虎暗自觉得扬眉吐气的同时,心里其实有点不安。表兄欲在晋朝那边、又建立起裙带关系,小虎不一定能做到……晋帝想要兵不血刃得到西陵城,通过小虎的书信来往关系,只是为了让步协投降之前有熟人牵线、多几分信任感。 这时三人走上了台基,又回到了先前拜见皇帝的堂屋。不过此时堂屋里已经没人了,只有一些侍卫、分散站在外面的台基上。 穿过堂屋,宦官先走到里面一道门口,弯腰道:“陛下,吴国公主觐见。” 里面暂且没有回音,片刻后秦亮竟亲自走出了门口。 小虎只看了他一眼,便莫名有点不敢直视、赶紧垂目看向地面。那俊朗的脸上带着微笑,笑意中隐约有踌躇自信的傲气,但是神情又比先前在众人面前更加亲切了。不知道为什么,小虎一看到晋帝、心境便仿佛能立刻变好。 小虎垂目微微屈膝:“见过晋国皇帝陛下。” 秦亮道:“以前只能见到书信中的字句,现在终于能见面说话了。” 旁边的马茂道:“臣等请告退。” 秦亮点头道:“卿等去歇着罢。”接着让开房门,看向小虎道,“我们到席间谈,朱公主请。” “陛下请。”小虎也客气地回应。 小虎走进房门,轻轻回头看了一眼,马茂和那宦官已向堂屋大门走去。 第八百二十七章 不敢致谢 彼此都谦让了一句,小虎便跪坐到几案一侧、面对着墙上的一扇小窗。 里屋的光线有点暗,对面门房瓦顶上、仅存着夕阳最后的一缕余晖,早已照不进房间中。小虎坐在这里,居然莫名有一种很放松的感受。 兴许这个时辰,能叫人想到一天接近尾声、本就到了放下事情休息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晋帝便在身边,这世上已几乎没有任何人、能把他怎么样,而小虎又不太害怕他。 秦亮笑了笑,用十分随意的口气道:“从未蒙面、却早已在书信中见过字句的人,竟能在西陵见着,怎么说呢,感觉有点特别。好像稍微了解卿,真正看到容貌却又很新奇。” 他的声音很是好听,此时说话声音不大,便显得有些低沉。均匀流畅的节奏、随意的语气叫人有一种轻松之感,仿佛彼此早就认识了似的、带着故友重逢般的亲切喜悦。 小虎侧耳倾听,忍不住有意无意地悄悄看他一眼,心说我觉得很特别、更是神奇。她再次趁机看了一眼晋帝年轻俊朗的相貌,轻声回应道:“妾也没想到,能在西陵见到皇帝陛下……这么快。” 当时步家表兄们都已决定好、让全静带走她,结果晋帝的大军仿佛从天而降、忽然就兵临城下了!这样的事能不神奇吗?小虎事先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暂且逃过一劫! 后来小虎马上又要被迫离开西陵、她已然准备自行了断,不料又发生了奇迹!吴军反复修缮了很久的工事、多次增兵有千军万马防御的坚固防线,半天便被晋军攻破了?她能想到,或许防线迟早会失陷,但立刻就被攻破、恐怕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异想天开! 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面前的晋帝,着实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 小虎当然不会认为,晋帝只为了救她而来,毕竟他所为之事、关乎国家兴亡天下大势;但冥冥之中,确实是因为晋帝的奇迹、她才能三番两次死里逃生。 这种长期在窒息般的威胁下、极度恐惧的绝望之后,忽然探出棺材呼吸的轻松感,小虎或许一辈子、到死都忘不掉!感受太直接了,已经让她几乎忘记了大义。 今日秦亮抬手之间又杀了全静,干脆得让人意外,小虎诧异之余、更是出了一口恶气。她隐约有一种毫不顾忌对错、受父亲宠溺的错觉。 “妾真的想谢陛下……”小虎脱口而出,几乎不假思索。但接着她便发现不太妥当,她一个吴国公主,要去谢敌国皇帝攻取吴国重镇、实在太扯了!她遂急忙补充道:“谢陛下宽容吴国人、以礼相待的恩义。” 小虎说完便缓缓地俯身,跪坐在筵席上、向秦亮顿首。礼罢她直起腰、恢复坐姿,忽然发现秦亮刚才在那个位置上,正在欣赏她的侧胸轮廓。以前有人觊觎小虎的姿色、她一般都挺反感,但此时她竟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反而有点高兴,真是太羞恥了! 秦亮倒是很大方,自然地挪开目光,说道:“公主对我也有恩义,我该谢卿。” 人说帝王最无情,小虎也亲眼见识过兄弟孙霸的下场,但晋帝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不过最奇怪的事,还是晋吴敌国之间的皇室成员、竟能在这里互述恩义?最近的奇事就是这么多。 或许发觉了小虎的神情有点复杂,秦亮接着又安抚道:“卿虽是公主,但并没有掌管吴国朝政,便不用为国家的形势负责。卿一个女子,城破被抓了,即便被当作战利品,那也是被迫无奈委身于敌,还能是卿的错吗?” 晋帝显然有点误会了,刚才小虎心情复杂、并没有想到大事。不过小虎没有解释,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秦亮挺拔的身体,自是明白、把她当战利品是什么意思。 小虎想到之前自己的曲折经历,便轻咬了一下朱唇,心下一横,无非就是受点侮辱、反正那种事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只当是报答别人的善待了!她遂怀揣着为秦亮献身的心情、开口道:“妾自不会怨陛下,本就不知如何回报陛下的恩义……”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赶紧深吸一口气、稳住心口“咚咚”的动静,又看了秦亮一眼才幽幽道,“妾是有过一女的寡妇,不能没有自知之明,在陛下这样的人面前、亦不敢有太多所求。” 秦亮的眼睛顿时微微睁大了半分,看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小虎的心意,他立刻揷了一句:“以后公主会知道,我跟很多人都不一样。” 小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接着小声提议道:“不过天色已晚,表兄等应该还在都督府等着,今日妾便先回去,改日再来拜见陛下。” 她说罢便再次俯身顿首,正要告辞。这时秦亮的身体忽然挪了过来,竟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卿不必多礼。” 小虎感觉削肩微微一顫,但并不抗拒他的肢体接触。两人刚刚还很客气有礼,这时秦亮试探了一下、便又直接沉声道:“那还等什么?不如就今日罢。现在我其实特别高兴,无处释放心情的感觉,我们正好庆祝一番。” 小虎的娇美白皙的脸颊“唰”一下就变得绯紅,心说那也只能是晋帝庆祝、自己则是用来庆祝的战利品。秋冬时节、古朴灰暗的房间里,一时间她的模样倒仿佛是冬天里、出现了颜色鲜艳的桃花。小虎有点口齿不清地小声说道:“我们的身份,最好还是不要做得太明显。” 秦亮的眼睛在黯淡的光线中闪闪发亮,但还是耐心沉稳地好言道:“贵妃也在这里,便住在后宅那庭院之中。卿回去便说,王贵妃听说吴国公主来了,又见面赐了一些膳食。” 他倒想得挺仔细!小虎埋着头喃喃道:“我们才刚见面,这样不好罢……” 秦亮听她这么一说,应该只当是同意了!他立刻开始解身上的甲胄,但札甲的穿戴都比较麻烦,他自己在那里捣鼓、哪里容易解下来?折腾了一会,他才弄下一块裙甲。 此时秦亮居然还穿着铠甲,可见他召见小虎之前、并没有打算怎么样;小虎也因此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多抵抗一下? 小虎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敞着的木门,秦亮见状也不再折腾他的铠甲了,他矫健地从筵席上起身,马上过去闩上房门,接着回来又把后门也闩上。 秦亮回到筵席上时,便不再像刚才那么谨慎客气,他径直靠近小虎坐下来,随即轻轻伸手、握住她的素手。他的手掌很暖和、感觉稍微有点茧,小虎埋着头并没有抗拒,她偶然转头看他、两人顿时对视了一眼。秦亮又缓缓把手上移、放在了小虎的削肩上,见她没动弹,他竟然把嘴凑到了小虎的朱唇上。小虎仿佛听到脑海里“嗡”地一声,心里一阵緊张,整个人都有点晕了。 但她在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些纠结的念头,觉得此事好像真的有点不太对! 小虎身为吴国公主,落入敌军之手、大概应该表现愤慨无奈一下才行;但像现在这样、见面还没说几句话,便立刻要做那种事,自己成什么人了?小虎又不是全公主,她应该从来不是那种人!怀着乱如麻的心情,小虎却还是没有反抗、因为身上仿佛一点力气都没有。不知不觉中,秦亮的手掌已经到了她的腰殿布料上,目光却流连于她的衣襟。小虎心里什么道理都还没想明白,却一下子明白了晋帝最喜欢自己的哪些地方。这时小虎的削肩感受到了秋冬的空气凉意,也感觉到了手掌的温暖,一时间她已是分不清,这一切是暖、还是凉。.. 第八百二十八章 西陵之役 墙上的那处窗洞很小、甚不起眼,或许正因如此,它才被忽视了。房间里有两道门都已关上,唯独那扇窗,依旧被木头支撑、在那里开着。 不只秦亮忘记了关,刚才小虎也没注意。但到了这时,她已不想扫兴、临时又去补救,只是忍不住多留意了一下。小窗的位置倒也很巧,此时正对着小虎的头,她后仰着头稍微别过脸去、就能看到后院的景象。 好在后院与前面的天井庭院之间、应该互不相通,除了穿过此间屋子。现在门都闩上了,前面庭院里的人、便不会忽然出现在后院。 但后院对面、还有一座通往内宅的门房,小虎忍不住看了一眼那道门房。她用双臂支撑在几案上看向后院,景物仿佛是颠倒倾斜的、呈现出一种与常识不合的画面,宛如她矛盾的心情。就在这时,小虎忽然使劲抓住了木案边缘,强忍着依旧从喉中发出了一句感慨。她惊慌地把目光从窗外收起,想看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立刻发现秦亮看着自己,只得作罢。然后她紅着脸暂且腾出一只手、假装拉扯了一下衣襟料子。秦亮沉声好言问道:“是不是有点冷?”小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开口叹息道:“哎呀、没。”然后立刻咬着贝齿尽量不吭声,她再次别过脸去,让自己貌似有了一种无奈忍受的样子。那院子里的景物依旧颠倒,于是出现了十分稀奇、异于认知的一幕,只见院子中正有一口用来预防火灾的水缸,瓦缸满满当当几乎要嗌出来,却仍然好好的倒悬在那里。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天空还是白的、夜幕尚未来临。院子里的草木颜色也随之黯然,连清秀的垂柳、也仿佛变成了暗淡的墨绿色。没有了彩色的余晖,草木之间盛开的秋菊、比较鲜艳的花朵颜色便突显出来了,但是它在幌动不定,怎么也没法让人看清样子。这傍晚时分、忽然才起了风,一树垂柳挂在树梢上,自然地悬在半空,正在随风摇曳,看上去十分飘逸。那防火灾的水,水面倒映着天空的留白,风一吹、白晃晃的水便蕩漾起了涟漪,姿态灵动、有着自然之美。 过了一阵,景物又倒了回来、方向变正了;小虎再次侧目,仍能通过小窗、看到后院的景物。后面肌肤上忽然感觉到了铁片冰冷的触觉,冰得她一个机灵、像是被人淋了一瓢冷水,她这才从沉迷中清醒了片刻,复杂的情绪又再次涌上了心头! 如同当她得知、晋军忽然兵临城下时那样,她那时很想高兴、高兴地放声痛快大喊,但各属两国的罪孽感、马上便会侵袭她的内心,让她产生无所适从的羞愧心情。 此刻也一样,小虎忽然就想到了、前厅堂屋外面还有不少人,只得反复提醒自己不要被人听到;同时外边的对面那道门房,她也緊张地注视着,生怕忽然开了、里面走出人来。然而很快那门房便开始幌动,愈发叫人看不太清楚。小虎也很快把那岔给忘了个干净,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偶尔恍然醒悟一下、也只听到无处安放的指甲发出“嘎吱”的响动。她好像忘乎所以地到了梦中,又如坠入了天空的绵軟云朵。反复多次在心中拼命呐喊,小虎才终于有了一种扭曲的感悟;之前几番死里逃生的惊喜情绪,甚至感慨人生的起落,原来要到此时此刻,才能真正得到释然。 秦亮好像進入过她的内心、知道她的想法似的,竟说道:“西陵之役,此时才完美了。”小虎先是有点诧异,然后想到西陵之战后吴国的处境,便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她很快便在心里默默道:又不是我要投降,我都快要死了、也没有主动向敌国投降!对了,我只是个俘虏,敌军打进城抓住了自己,生死由人,只能无奈被敌国皇帝侮辱了! 好像才没过多久,天色却早已黑尽,夜幕拉开了、屋子内外黑乎乎的。只因天色是渐渐暗下,眼睛亦适应了光线,直到此时小虎才留意到。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只有窸窸窣窣的响动。秦亮的声音又道:“不如留下用膳,就在这里歇一晚。” 实际上步家表兄对这样的事,应该不会说什么,但小虎觉得自己的脸面上、有点过不去。步家倒是投降变成了晋臣,可她还是吴国公主。 这时小虎的语气、也比抗拒秦亮之时坚定了许多:“妾得回都督府。这里有蜡烛和铜镜吗?君非要看长发,头发散了,摸黑挽好的话太容易看出来。” 秦亮道:“黑漆漆的不好找,我去内宅要来,等一下我。” 小虎軟绵绵地跪坐在筵席上等着。过了一会,秦亮提着一只灯笼返回,把顶上开孔的绫布盖子打开,里面的烛火顿时亮了几分。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有铜镜、木梳。 轻声说了一声谢、小虎便对着镜子麻利地开始挽发梳理,她仍然看着铜镜、头也不回地小声问道:“王贵妃没说什么吗?” 秦亮的眼神微微一变,但嘴上还是说道:“我是皇帝,没人能管我,再说一会我还能安慰她们。” 小虎起初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紅着脸侧目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我以前都不知道是这样的,太奇怪了。” 秦亮没吭声,只是默默地欣赏小虎梳妆。小虎原以为他会问、汝不是有了女儿的人吗,但小虎很快就发现,晋帝有时候会自我吹嘘,但几乎不会说让别人尴尬的话。 此时已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也不闻有人打更。小虎转头检查了一下,吃力地起身揖道:“妾要走了。” 秦亮想了想,说道:“卿的情义,我定不会忘记。” 他得逞之后并未翻脸不认,简单的一句话、便能让小虎心里一暖。小虎转头柔声道:“以后再说罢,今晚我先回去。” 第八百二十九章 不打不相识 城门校尉马茂还没有歇息,亲自带队护送小虎的马车、回到了西陵都督府。 果然表兄步协、步阐都仍在前厅庭院。见到马茂寒暄了一阵,因天色已晚、几个人这才送别马茂。 快到九月下旬的天气,哪怕是晴天、入夜后照样寒意侵人。小虎看到马车驶离大门时,那马车颠簸、直接露在空气中的车帘来回摇晃抖動得厉害,不禁想起了什么。之前她的衣襟未能遮住之处、竟然没觉得冷,这会反倒手脚都很僵冷了。夜风一吹,直裾深衣中也有点凉,虽然直到袜子都已经干了,但她仍然觉得不太舒适,不过是强忍着去应酬马茂、表兄等人。先前几乎没有觉得疼痛,但此刻小虎的手臂都隐隐酸痛,迈步来到走廊上时,更是有点步履艰难,她集中精神、才能保持正常的样子。这时步协忽然转头,问了一句:“妹一直在和陛下说话?”5 小虎立刻想到了秦亮的话,来不及犹豫,终于开口说去见王贵妃了、王贵妃赐了膳食。 本来没什么不能承认的,确实是说出来太羞恥。只是有过两次书信来往的人、内容也是一些冠冕的言辞,从来没有见过面;结果见面刚一会、便有了肌肤之亲,小虎要怎么说?1 步协好像相信了,一本正经地沉声道:“我以前就听说过,并州祁县王家是皇帝的姻亲,皇后便是祁县王氏,当初皇帝在扬州起兵攻打司马家、王家也是最重要的盟友。这个王贵妃,便是皇后的姑姑,否则也不会打仗都带在身边。”1 他说罢再次回头看了小虎一眼,露出了一丝赞许之色。小虎轻声“嗯”了一声。她这时才确定、自己的音色着实比较娇细,不知道怎么能张大嘴发出那种低沉的声音。3 幸好步协没有要多谈的意思,三人绕过前厅,他便请小虎回去歇着、就此告辞。 小虎回到住了两三个月的庭院,立刻叫近侍准备热水沐浴。等她沐浴更衣好,来到坐榻上时,虽然疲惫和隐隐疼痛依旧,但又有了一种十分轻松慵懒的惬意。1 她坐在塌上就想躺着,又怕没注意在这里睡着了、会着凉,便只是軟軟地坐下歇一会。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毫不顾忌形象地坐在塌上,双臂反过去支撑着上身、正??????????????????懒洋洋地仰头看着屋顶。小虎急忙坐了起来,长吁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榻面,又莫名想到跪伏的样子。这时小虎从难以想象的回味中醒悟,心情立刻变得十分凌乱,有一种堕落般的感受。她随即站了起来,走向里面的睡塌,着实支撑不住要睡觉了。 次日清早,小虎便挣扎着起来,准备跟着表兄去晋军的中军驻地。休息了一晚,小虎别的都还好,唯有双臂依旧酸痛。表兄等要在御前议事,她则正好同行去、以便拜见王贵妃一面。2 一行人来到了昨晚的宅邸,今早的人依旧不少。受召见的西陵降将只有数人,不过晋军将领很多。 步协等人进宅邸大门、来到走廊上时,经人引荐,竟然当面见到了罗宪! 相互揖见,步协的心情顿时有点复杂。汉国覆灭的时候,趁机想去占领一些汉国地盘的人、便是步协;但步协被挡在永安寸步难进,守将正是这个蜀地的将领罗宪。汉将罗宪当时在城上大骂,说步协趁火打劫、实为不耻,主要是骂得并非全无道理。如今见面,着实难堪! 罗宪虽也是降将,但已因为永安防御战、获取了在晋朝的位置,之后又追随晋朝大将王濬,可算站住了脚;此时罗宪以为步协刚投降,自然极可能趁机奚落羞辱几句! 不料罗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小虎,居然客气地说道:“以前我与步将军各为其主、不过是形势所致,如今同朝为官,正是不打不相识。”3 这时旁边有个叫杨宗的蜀地人,笑道:“当初步将军派人、要我们交出永安城,府君(罗宪)没说错罢?我等若是降吴,迟早要跪两次,不如直接降魏好了!”1 罗宪悄悄拽了一下杨宗的宽袖。他愿不愿意与步协结交、现在还不好说,但看起来,至少不想得罪步协!步协当然也不想平白受辱,或是现在还和罗宪争吵。 既然对方这样的态度、步协也便拱手道:“罗将军以少击众、成功防守永安,将才令人佩服。” 罗宪还礼道:“还是靠了地形,永安周围那形势、守将只要不是庸将,本就是易守难攻之地。” 步协点了点头道:“但罗将军到永安比较仓促,能够迅速建立严谨的防御,殊为不易。” 罗宪道:“刚开始确实很危险,好在步将军来的人也不多,那个陆抗增援实在太慢。”5 于是两人一起骂陆抗,彼此间的恩怨、反倒得到了一些化解。1 几个人走到了台基下面,这才停止交谈。小虎则拜辞道:“表兄等商议军务,我不便参与,先去拜见王贵妃。” 相互揖拜道别,步协等人遂走上台基,前往堂屋议事。 走上几阶台阶,步协又回头看了一眼小虎的身影。不禁心道,小虎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公主,以前不屑于交游、可能只是性子清高,但并非不懂。 妇人之间有她们的规矩,小虎是该放一下吴国公主的架子,主动对王贵妃殷勤一些、表示尊重,她在晋朝宫廷才好说话。这不她只见了皇帝一面,估计都没说几句话;却是接连两天、都要去见王贵妃。2 此时诸将已陆续来到堂屋,纷纷拜见皇帝,此间最大的房屋、一时间也显得拥挤了起来。 这是步协第一次参加晋朝的军机议事,情况却有点出乎意料;近臣挂上一副图之后,皇帝便直接开始部署方略了! 皇帝认为吴军在西陵失陷之后,兵力损失极大(主要是被俘和投降),士气低落;而晋军的消耗不大,应即刻开始乘胜向江陵进军! 西陵和江陵之间还有座城、夷道,宜都郡治其实在夷道,并不在西陵;但因晋军从北方来,所以镇守峡口的西陵更加重要。皇帝暂时不想攻夷道,而是水陆并进、径直向江陵进发。江陵是吴国荆州州治,城中有各种印信、州治官吏;只要拿下江陵,名义上便取得了荆州,各郡县群龙无首、很容易被劝降。 此略很有道理,不过通常情况下、大事主张不会由皇帝自己提出来,那样才能让大臣去承担责任。当初吴国皇帝就是这样做的,想打击太子孙和一當、则需要鲁王孙霸出面;矛盾不能轻易指向皇帝,否则会动摇朝廷整体的威信。 晋朝皇帝却很直接、自己就把部署安排好了,难怪之前突然抢占东石坂、来得那么快! 皇帝不仅敢于担事那么简单,主要应是对战事极有信心,胜券在握之下、自然可以省去许多过程。1 第八百三十章 认清现实 西陵被围城没几天,步协便献出城池,不战而降! 大都督朱绩、将督陆抗听说此事的时候,简直是猝不及防。大伙此时还在西陵南边的夷道,并没有退走太远,猇亭以北都还有吴军斥候;谁也没想到这样的情况,步协降得也太快了! 朱绩痛心疾首道:“西陵城高墙厚,修得如此坚固,整个荆州,能与西陵相提并论的城池、除了江陵还有哪座?步协阿,汝将来有何面目、见步丞相于九泉之下?” 陆抗也很震惊,但他此时反而没有骂,只是随口劝了大都督两句。 朱绩忽然掏出一封书信来,拿在手里,紧皱眉头大骂道:“朝廷好不容易派吕世议(吕据)率军来援,这下好了,增加的援兵、还不如他步协拱手缴械的人多!卑劣,无耻,简直是个祸害!”1 “大都督骂得对。”陆抗附和道。他心里也一肚子气,张了张嘴,却已经不想骂了!因为他发现毫无作用,而且忽然间有一股颓然之感、迅速袭上心头,超过了愤怒。1 陆抗挺要面子和名声、几乎不会明着巴结他人,但同时也是个极其识时务的人。诸葛家出事之后,他便主动与张昭的孙女离婚,正是因为认清了现实。此时亦是如此,只过了一会,他便基本明白了当下的处境!3 他早就对孙峻和朱绩都说过,晋军主力大举来犯荆州,最重要的是要守住西陵、江陵二城。现在西陵迅速失守,西线水陆门户大开,这仗还怎么打? 本来晋军就兵强马壮,还有蜀地上游之利,吴军就算不出差错、形势也比较危险;现在竟然遇到西陵那样的情况,荆州应已守不住了、吴国也完了! “唉……”陆抗此时只能仰头长叹一口气,不过再多的感慨、都不能改变现实。至于以前想通过这次难度极大的战役、一战成名的期望,更是完全落了空!两人站在江边骂了一会,此时都已沉默下来;陆抗迎着江面的凉风,亦无方略再献策于朱绩。2 面对打不赢的仗,最好的选择、当然是不打! 但是敌军已经攻了过来,又不能不打;尤其对于荆州大都督朱绩来说,身为西线主将,若是这样就扔掉整个荆州、望风而逃,那他的评价与步协有什么区别?因此陆抗在大都督面前,几乎已无话可说。 一行人暂且离开了江畔,回到夷道议事。 两天后,中军还??????????????????没商议出良策,忽然又传来了一个令人诧异的消息!晋军水路并发,大量战船、人马,已循大江而下,往猇亭山来了。 事情原本并不意外,主要是来得太快。算上斥候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晋军出动之时、在西陵城内驻扎还不到三天;按理西陵是大城,这么短时间内、晋兵连城内的财货都来不及抢!3 朱绩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立刻率军从夷道撤离。这样的决策、自然谈不上什么良策,却是没有选择的办法;因为此时守夷道、毫无意义,若是兵力还被困在夷道城中,江陵城更加危险。 陆抗对于这样的决策并不惊讶,大战完全失去了主动权,后续的很多步骤、根本没得选,只能跟着别人的步子罢了。 这时朱绩又作出了另一个决定,环视诸将道:“江陵城同样是座坚城,此时荆州最坚固的重镇!吾打算调集乐乡、公安等督兵力,并召集全城军民,死守江陵。” 他顿了顿接着道,“那时晋军主力被牵制在江陵城下,东线援军以及各地将领、便能出兵袭敌粮道,可使晋军不能久持。待到开春之后,我们再设法夺回西陵,杀步协全族!” 两侧的将督们听罢,渐渐发出一阵窃窃私语的议论。 朱绩又沉声道:“吾之先父,固守江陵,那时我也在城中,知江陵极难攻破。我们只要上下一心、下定决心战至一兵一卒,晋军绝不可能强攻破城!”6 议论声消失了,厅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朱绩见状皱眉道:“江陵,关乎国家存亡,敢殆战者,斩于军前!” 众人立刻抱拳道:“仆等谨遵大都督军令!” 朱绩起身道:“除夷道之将,各军即刻准备启程,回江陵。” 刚才议事间、陆抗什么话都没说,但他本也是有望竞争大都督的人,对于形势当然有自己的判断。他的看法很简单,现在的江陵守不住了。 已故的老将左大司马朱然,曾经在江陵城、成功守住了王凌十几万大军的围攻;于是朱绩似乎也有信心固守,并且看起来决心不小?那么朱绩在江陵坚守一段时间、让晋军消耗靡大,应该是有可能的,但他无法一直守住! 乃因各种形势都不同了。虽然不知朱绩是否比得上朱然,可是晋帝用兵、令人惊叹,与王彦云绝不是一回事;晋军的战力,亦非当年的魏军可比! 陆抗不禁想了一下、自己可能的下场。荆州大都督朱绩坚守江陵,城破而死,晋兵入城泄愤,诸吴将皆被杀……他陆抗就混了个“诸将”之一,连个名字都不配提?不过想来也是这样,战败而死,确实从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后人才不管原因和过程,是否有发挥的余地。5 没过多久,朱绩又来到了江畔,观望着江边出发的船只、以及从城南出发的人马。陆抗见状便也骑马出城,去见大都督。 “大都督。”陆抗下马、当即抱拳招呼了一声。朱绩刚才听到马蹄声,亦已认出了陆抗,遂拱手还礼。 陆抗上前,呼出一口气、便轻声道:“傅嘏的豫州军正在打武昌,此时武昌十分空虚,只有夏口督孙将军可以增援,但孙将军用兵稍欠火候。仆想让武昌军大部留守江陵,请率亲兵部曲、回武昌救援。”4 朱绩沉吟了片刻。 陆抗又道:“待吕将军援兵至武昌夏口,仆也可以辅佐吕将军,设法沿汉水北上,袭扰敌军粮道。吕将军对荆州不太熟悉,但当年王彦云攻江陵之时,仆却曾走过汉水、并击溃了魏军韩观部。” 朱绩忽然开口沉声问道:“以幼节之见,江陵城能否守住?”1 陆抗愣了片刻,犹豫一下才说道:“绝非易事,现在还不能下定论。”2 如今诸将都以为、陆抗和朱绩关系很好,但实际上两人走得近,主要还是因为、陆抗推举过朱绩做大都督。 陆抗也不是真的想干那事,只因心里明白、孙峻不可能那么信任他,自己根本当不上;而推举朱绩、才是陆抗当时最好的选择!1 即便如此,陆抗刚才也有点犹豫,很想对朱绩说句实言、好让他清醒一下!可惜朱绩问得稍微迟了点,陆抗已经解释了请回武昌的理由,如果现在忽然告诉朱绩、江陵守不住,那陆抗刚才解释了些什么阿?只怕左右不是人,不想死在江陵、却找了那么多理由!1 最重要的是,陆抗就算给朱绩浇一瓢冷水,又有何用?朱绩是荆州大都督,不信他舍得弃守江陵重镇、荆州州治。 这时朱绩点了点头,正色道:“我必会守住江陵,让北军在此坚城之下再次折戟,叫那逆贼晋帝,付出血的教训!幼节回到武昌,有卿在外围袭扰、着实比吕据可靠。”9 陆抗毫不犹豫地抱拳道:“仆遵命!” PS: 感谢书友“书友62072654”捧场的盟主!因为没有码出那么多字,加上几天前的另一个盟主、现在共欠两天加更,只能下周补上了。 第八百三十一章 兵临城下 数日之后,晋军水陆已兵临江陵城下,沿途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吴军剩下的水军已经跑了,大江南岸还有夷道城、乐乡督,皆处于闭门戒备状态;晋军没有理他们,水军从大江顺流而下,陆军走的是北岸。 诸部人马抵达江陵附近,先是在城北、城西构筑军营营垒,暂且还没来得及围城。 秦亮等人骑马来到前军营垒,他翻身下马,先是站在原地、观望了一番江陵城的情形。玄姬也跟着来了,因为她的养父王凌也曾在此城之下大战,所以她对于江陵、或许有些不一样的感受。 吴国荆州的州治、南郡之郡治,江陵城在三国时代着实是一座名城,其地位完全不输襄阳。 历经数十年的经营完善,只见江陵城的城楼、城墙气势,明显还要超过西陵。整个城看上去、甚至显得有点臃肿,近些年吴国人不仅新增了瓮城,又在护城河边修建了羊马墙,恨不得把江陵城围成铁桶、防御到风雨不透! 由于江陵位于江北,周围一片平原、只有一些湖泊沼泽河流阻隔,之前便常给人一种可以直接攻取的错觉,被人们惦记和提及的次数、应该超过了襄阳。不过现在秦亮已非错觉,此时的江陵几乎成了一座孤城,拿下此城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 看城防的样子,也许要经历一番鏖战;但在这里耗费资源、时间都是值得的。 吴国的荆州数郡之地、开发最好的地盘就在南郡,江陵一失,整个荆州剩下的吴军都会缺少资源、无力再抗拒晋军;同时州治被占领,别的郡县也很容易被传檄而定! 到那时,晋军从荆州不仅可以沿大江、向吴国的建业进发,甚至从长沙郡还有陆路去江东。晋吴南北对峙,将会彻底变成东西、南北两个方向的接触,晋军则呈居高临下之势,此后吴国的亡国之相、怕是瞎子都能看明白了! 另外长沙郡也通交州(广州);并可以直接去红河平原的交趾郡,便是走秦朝??????????????????开辟的桂林那条路、水陆都通。吴国即便不马上玩完,也会立刻失去半壁的控制。 秦亮观察了一会,遂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道:“江山在德不在险,只靠高墙是没有用的!” 开战之前,秦亮这么一说,周围的文武立刻感受到了皇帝的信心、都是神情一振,纷纷附和。当然秦亮也不是随便乱说,他若是认为胜算不大的仗、通常都会尽量避免。 玄姬裹得严严实实,身上披着大氅、头上还戴着帷帽,不过透过帷纱,依旧可以看到她的明亮目光、忽然停留在了秦亮的脸上。 秦亮见状,便又说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形势不一样了。”2 就在这时,荆豫都督王昶、侍中贾充等人也骑马来到了此地,皆下马步行上前,向秦亮揖拜。秦亮也收起眺望的目光,转身颔首回应。1 鬓发花白的王昶道:“禀陛下,刺史杜预暂时留在西陵,臣已照陛下的部署,遣将去攻枝江县了。” 大伙位于城西,秦亮便转头看了一眼西北方向。这里看不到枝江城,不过秦亮知道县城就在那个方向,其中应该没多少守军,不过城池靠近漳水河岸、晋军才要派兵去看着。 王昶接着说道:“南阳郡守蒯钦,亦已率部北上,将与南口营垒的驻军一部会合,往攻当阳。” 秦亮点了点头。 贾充的声音又道:“陛下,王濬遣使上奏,已调水军至江津,于夏水与大江的水口、建立水寨。洛阳送的文书卷宗,亦刚送达中军行辕。” “我知道了。”秦亮应了一声,便又观望着各处方向。 外围部署陆续就位,便可以限制吴军在几个县城、据点的活动。这样可以保护新的粮道;即辎重粮草从南口营垒出来后,不再车运至西陵,而是继续沿着沮水、漳水、沱水南下。另外即使江陵城不好围住,城南离大江太近,城东有大片沼泽地,但在外围地区的部署、也能让江陵变成了孤城! 秦亮寻思了一阵,看了一眼杨威等诸将,说道:“命前线诸部,继续在西、北两面构筑营寨。城墙上没有配重投石机、只有床弩,前侧营垒可以推进到三百步内。”1 几个大将抱拳道:“臣等遵诏!” 秦亮遂招呼贾充等人:“先回中军营寨罢。” 中军营寨、并没有正对着江陵西城门,因为这里的村庄位置方位不正。攻城战一般不是十天半个月、可以解决问题的,除非对方出城野战,抑或干脆投降,所以还是住在村子里方便一些。 晋军刚到江陵之时,便已派人向城上投射了劝降书,至今没有任何回应。看起来朱绩既不愿意投降,也不会出来。 当年王凌攻江陵之战,守将是朱然;现在秦亮是王凌的孙婿,朱绩则是朱然之子。世事常常总是有些相似之处,给人以轮回的感觉。 “哐当”一声,秦亮穿着札甲坐到了塌边。玄姬则还要收拾她的大氅、帷帽等物。 这时她忽然开口道:“那个朱公主挺美貌阿。”稍作停顿又低声道,“胸襟不低。”秦亮听罢抬头、顿时与玄姬对视了一眼,又下意识地把目光稍微下移。玄姬已经脱下了大氅,一下子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5 秦亮想了想,便认真说道:“在我眼里,令君与姑一直都是最漂亮的人。”1 玄姬酸溜溜地道:“可是新鲜呐。”秦亮面不改色道:“新人总会变成旧人,我还是喜欢和旧人在一起。”4 果然玄姬看了他一眼、柔声道:“陛下横扫天下、霸占一个吴国公主又有什么要紧,我只是说一句罢了。”2 她也不再提朱公主,很快又说道:“妾今日看到江陵城,一下子就想起来、先父当年的江陵之役。当时二哥在东关死了好多人,毌丘俭也反了。妾至今仍能想起、当初在洛阳等待时的心神不宁。” 秦亮沉默片刻,沉声道:“卿且看着,这回我必能攻破江陵城。”2 第八百三十二章 战至最后 清晨的江陵城、还笼罩着淡淡的雾汽,日渐寒冷的天气里,却是一派繁忙热闹的气氛。 人们用木车推着沉重的石弹、滚木在往前走,“叽咕”的木轮、“咳咳”的声音,夹杂着马嘶和人声,飘荡在空气中。还有更多人,并没有运送东西,依然成群结队地、往城墙这边陆续过来了。 不时便能看到、硕大如楼的投石机,正矗立在城墙之内。吴军的投石机与晋军不太一样,但都有装满石头的沉重木框,主要是拉木框的方式不同。 离城门不远的地方,一道陈旧的夯土墙依旧立在那里,只是道路中间的几段被拆除了。这道墙便是当年朱然构筑的工事。 如今的江陵城已不需要此墙,因为重新构筑了更厚更高的瓮城!但吴军曾在这里、成功击退了魏军的进攻,胜利值得宣扬,历任江陵督、便都没有完全拆掉这道夯土墙。 此时此刻,朱绩又接过了父亲朱然的重任,他再次站到了此墙之上,昂首而立,神情决然坚定! 墙下站满了江陵的军民。那些庄园附农屯户也都抬起了头,敬畏地看着荆州大都督。一些人衣衫褴褛冷得发抖,另一些人穿得没那么破、却也是灰头土脸,麻布上只有洗不掉的泥土积垢。除了诸将的部曲,整片人群灰扑扑一片。当此之时、在此存亡关头,江陵城中无论贵贱、都被召集到了一起,悲壮的场面令人动容。3 朱绩环视如此场面,酝酿了一会情绪,他便挺起了威武的将军腹、中气十足地开口道:“诸位,我已决意在江陵城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此城此地,即是我等葬身之地!我们将在羊马墙边、城头上,用刀枪弓弩、滚木石头斩殺敌寇,用牙齿咬死他们!誓与此城共存亡!” 周围的部曲将士们、立刻举起刀枪,随之呐喊道:“誓与此城共存亡!与城共存亡……” 一脸呆滞茫然的百姓屯民,也有人把手举了起来,在那里跟着乱喊,顿时周围一片喧嚣。 就在这??????????????????时,“轰轰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了,若非时节马上就到冬季,一时间人们还以为是连续的雷鸣!破破烂烂的人们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纷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毕竟那边的动静更大。 顷刻之间,城墙上空便响起了“啸啸”空气破空的声音,圆滚滚的石弹落到城墙上、地面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忽然“砰”地一声,一枚石头直接擦着女墙飞了进来,“咚”地落在地上!接着又是“轰”地一声巨响,一枚石头砸进了屋顶,随即瓦片“叮叮当当”摔得直响。 夯土墙下面的人群,顿时哗然!有的人还想趁机擅自离开,不过立刻便有将士们骂骂咧咧地拦住了他们。 朱绩前面下方的部将转过身来,抬头抱拳道:“大都督……” 但这点阵仗,朱绩是面不改色。他知道晋军是用什么打的石弹,便是那种青铜炮,都是石弹、火砲弹比重型投石机的石头小不少!此时晋军刚到西陵没两天、营垒中的重型投石机都没组装好,不过晋军在进攻之前,总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放火器,以震慑袭扰对手。 朱绩轻轻摆了一下手,环视四下道:“敌军不会那么快攻来,但若攻了进来,所有人都得死!与其丧命于屠戮,我等何不拼死一战?!”1 他换了口气,便抬头观望了一眼装饰着羽毛的旗帜,又動情地低头看脚下的夯土墙,这是先父奮斗过的地方、他的父亲也曾在此慷慨陈词! 朱绩的神色一凛,注视着前方、随即高声喊道:“江陵之存亡,关乎大吴国家社稷,大吴子民、江陵军民,为国尽忠的时候已到!江陵城尚有精兵强将,数万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全民皆兵,跟敌军拼了!敢言投降者,无论是谁,定斩不赦!” 众部曲将士立刻大声附和道:“跟敌军拼了,拼了!”1 当此之时,城外又陆续传来了成片的轰鸣声,仿佛是在为呐喊的人群助威,一时间阵仗更大,气氛终于渐渐热烈起来。 江陵经历此役,成千上万的军民为国而死、为了社稷付出性命,无论胜败,亦当是一件悲壮慷慨之举!朱绩“唰”地拔出佩剑,举到半空道:“大吴必胜!”2 话音未落,周围便传来“咚咚咚……”几声巨响,砖石四溅、尘土腾起。夯土墙后面传来一声惨叫,墙上的朱绩也忽然闷哼了一下,想伸手到脑门上。他手里的剑随即“叮当”落到了夯土墙上、往地面弹落,身体则前倾,整个人向麻袋一样扑倒。24 分开着腿、威武地站在前方的将士们,循声转头看了一眼,有人急忙上前想抱住朱绩的身体。但实在是事发突然,一个反应极快的士卒接住了朱绩的身体、却又没完全抱住,只是碰到了朱绩的大腿;朱绩的身体反而因此改变了些许方向,脑袋朝下,直接从那士卒的背后栽下去,“咚”地一声撞到了砖地!6 “大都督!大都督……”众将士立刻冲了过来,还有个武将瞪着刚才的士卒骂道:“他嬢的,汝是怎么接的人?” 有个部将赶紧把抱住朱绩的上身,把他扶了起来,一看朱绩满脸都是血,赶紧喊道:“快找郎中!”另一个部将跪到了前方,大伙见状、急忙把朱绩抬到那人的背上。 刚才朱绩站在比人高的夯土墙上,周围无数人都亲眼看到他栽倒下去,人群中早已哗然嘈杂一片。有的人还在引项观望,想看看大都督什么情况了,更多的人则乱糟糟地离开大街、朝周围的巷子乱窜。吴军将士们也不再管男女妇孺,近处的兵卒赶到夯土墙边、远处的将士一时不知所措。3 众将士簇拥着、把朱绩背到了附近的一座房屋里,接连派出人手去叫人。没一会,江陵督全熙等人也闻讯赶到了。1 朱绩正被放在一张草席上,忽然有人大喊道:“大都督睁眼了!”将士们看去,朱绩一动不动的无神眼睛果然是睁着的,已与死物无异! 旁边的一员部将满脸悲愤,立刻对着刚才喊叫的士卒骂道:“闭嘴!” 第八百三十三章 乌合之众 草席旁边的部将抬起头,看了一眼刚到的江陵督全熙,接着便伸出食指、用指背在朱绩的鼻前探了一下,又握住朱绩的手腕试脉搏。片刻后,部将在此看向全熙,轻轻摇了摇头。3 “大都督!”终于有人哭喊了出来。众人顿时跪倒在地,“大都督阿,怎会这样?”“老天不开眼,为何如此对待国之忠良……”1 屋子里顿时一阵哭丧,恸哭声起、还有说辞,简直悲不可言。出身左大司马之子的大都督,威武忠义,去世时却只得一张草席,可谓大丈夫战死沙场、草革裹尸,壮哉大都督!4 过了一阵,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到了房门外,慌张地抱拳道:“全都督,大事不好了!一群外兵裹挟了大量刁苠无赖,反攻到了北城门内!” 正在悲伤哭泣的武将们,闻声又是怒不可遏!尤其是全熙,作为江陵督、可谓此地真正的父母官,外兵反叛就算了,不料治下的草民居然也敢,这样的背叛着实伤了他的心,他顿时脱口怒骂道:“无耻奸贼!身为吴国人,不思保土、却心怀二心,不知廉耻,不配为人、简直是找屍!”诸将也跟着大骂。 全熙一下子站起来,看了一眼挺着肚子仰躺在草席上的朱绩,抹了一把眼泪道:“留人守住大都督的遗体,吾去北城。那些反贼欲报復吾等、以为现在有机可乘,必先铲除了他们!”诸将纷纷拜道:“喏!” 一行人刚过来不久,这时便又急忙出门。全熙下了两道军令,叫部将赶紧去把精锐部曲召集起来。到了这种关键时候、还得他们最靠得住,战力也绝非普通士卒、裹挟着一帮民夫可比。 此时北城那边,已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瓮城门忽然打开了、吊桥也被放了下来!3 晋军将士当然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看着远处的场面,许多人都懵得一脸困惑。1 驻扎在北城这边的人马,主力是中军的中坚营,右校尉张猛手里、正有一股披甲执锐的骑兵预备队。因为江陵城没有被完全围住,张猛这股骑兵,本来就是为了防着城中吴军、有可能冲出来反击破坏器械,将士们自然穿戴着铠甲,轮流处于备战状态。 但是两三百步外的瓮城城门,过了好一会、仍不见有大股敌兵冲出! 就??????????????????在这时,反倒有十来个乱糟糟的百姓冲出来了,他们没有铠甲兵器、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分散开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 没一会“啪啪啪……”的一通弦声便响起了,身无片甲的乱民、顷刻间便倒下了一大半!此时张猛终于隐约听清了声音,好像有人在喊老天。 人群的前方,张猛旁边、有个部将说道:“刚才那些人好像在求救!” 张猛不再犹豫,立刻回头喊道:“上马!” 他没有拿长兵器,也未打算亲自上阵,当即又对身后的部将道:“孙骑督,立刻率马队出发,夺取吊桥、伺机占领城门。” 部将已经翻身上马,在马背上抱拳道:“仆得令!” 孙骑督即刻率众出发,马群渐渐开始了慢跑,两百余骑的马蹄声响起、阵仗也是极大。 张猛继续吩咐部下:“立刻取旗帜印信、派人去禀奏陛下,再派人去告诉左翼潘校尉,以及后侧的骁骑将军王将军!”部将抱拳道:“喏!”张猛安排好之后,立刻便返回营寨工事内,抓紧时间召集更多的步骑。 城墙那边、箭羽的破空声响起,又有箭矢从半空抛射而来,接着前方奔腾的马群中,便响起了“叮叮当当”金属撞击的声音。 “嘶!”一匹战马忽然前蹄跪倒,马背上的骑士喊了一声“草”,便哐哐当当地摔到了地面上。 接着又有马嘶鸣叫,马匹似乎比骑兵还要容易受伤。晋军的精骑战马前方有一块护甲,马头上也有硬皮,但并非全身具甲的战马;在高处抛射的箭矢之下,运气不好还是会射伤马匹。 “隆隆隆……”不断有铁骑从旁边越过,人们顾不上半路损失的人,先朝前方的吊桥冲去。 一个摔得七荤八素的骑兵根本没死,他终于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扶了一下头盔,环视左右、走到不远处捡起了一块圆盾。骑兵又往前走了几步,听到依稀砷吟,过去一看、一个百姓的背心揷着一根箭矢,褴褛的麻布已经被血浸透了。骑兵继续往前走,看见一个膀子上中箭的人、趴在地上发抖着念念有词,他便上前拽了他一把:“走!”地上还有活着的人,竟然拿死尸挡着自己,骑兵又踢了他一脚:“快走,去报晋军将军!” 晋军马队已经接近冲锋的速度,以纵队冲上了吊桥,直扑瓮城城门。 孙骑督率部奔入城门,顿时一片混乱的场面映入眼帘。开门的军民还没有完全控制瓮城门,难怪城墙上会有弓箭攒射!叛军人群里有一些兵卒,也有明显只是百姓的人、拿着棍棒柴刀甚至锄头;人们正在和一道石阶下来的吴军混战。 这要是稍微迟一点,吴军援兵过来、这帮叛军乌合之众一会工夫就得溃败! 混乱的人群里有人喊道:“晋兵来了,都别跑,顶住!”孙骑督循声看去,没看到喊叫的人,只看见墙角下蜷缩着一个衣着褴褛的汉子,正在唤着“阿母,阿母”,另一个人忽然吼道:“汝母早饿死了!”1 孙骑督已勒马停下,观望了一番周围的情形,便转头道:“尔等三人一起回去,报张校尉,城中的吴兵和百姓起事了!”接着他又指着一个部将:“率部留下,杀上城墙。”1 将士纷纷抱拳道:“喏!”孙骑督看了一眼前侧、城楼下洞开的城门,举起长矛道:“去城门。” 瓮城这边的人群乱糟糟的,骑兵根本跑不起来,留下的晋军将士纷纷下马。众人都扔掉了配重长矛,懆起弓箭长坡等兵器,从乱民之间冲了上去。 叛兵夹杂着大群百姓青壮、正在石阶那边,人们下意识地抱团,人群被杀得不断后退。 这时晋军骑兵步行来了,拿着刀盾的将领见吴军没有列阵,二话不说便举盾压了上去,两侧的长铍兵急忙护住左右、直接端起长铍冲锋。 “叮当,哐当!”两军立刻短兵相接、撞到了一起。晋军武将刚用木盾撞到一杆长矛上,举在上方的环首刀立刻劈了过去、马上传来一声惨叫。“哐”地一声,不远处两个人一起撞倒在地上,徒步晋军骑兵迅速一拳抡了过去,然后急忙伸手拔出佩刀。刀尖对住吴兵的面门往下按,吴兵急忙双手撑住晋兵的手,瞪圆了惊恐的双目、张嘴大叫:“快帮我,救命阿!” 起事的叛军军民见状,懆起各种物件,跟着蜂拥而上。“啪啪啪……”弓箭也向人群里抛射过去了,乱糟糟的人群一片叫喊,嘈杂的声音简直是震耳欲聋。 第八百三十四章 哪里走 秦亮还在城西的中军行辕,虽然一早就能听到“轰轰”炮响,但这都是战场上的正常动静。不料忽然城北来报,吴军自己把瓮城城门给开了!晋军刚到两天、都还没开始正式攻城,什么情况? 不过秦亮听说、张猛已派骑兵入瓮城,当即不假思索地看向贾充,说道:“城西营垒左翼有骑兵预备队,派人去下令,往城北、听从张猛调用。”贾充揖道:“臣遵诏!” 秦亮这才在原地踱了两步。因为江陵修建了瓮城,瓮城内是一个天然的包围圈、着实有可能搞出奸计。但是陆续抵达江陵城的晋军,兵力已超过十万;吴军冒险搞出此事、最多只是影响一场战斗,能对全局起到什么作用?不过这种事,还得前线临阵将领的判断、能掌握更多的细节,单凭简单奏报则无法确定。 他回过神来,发现玄姬正瞧着自己的侧脸、便也转头看了她一眼,一时间顾不上她,随即又说道:“公美(王金虎)在城北,叫他继续管着北面诸事,可相机应变。”贾充再次应了一声,即可奋笔疾书。 秦亮接着说道:“中军击鼓,传令各军聚阵备战。”说罢看向镇护将军祁大,“召集护卫,我们去城北看看。”祁大抱拳拜道:“臣奉诏!” 这时玄姬的声音叮嘱道:“陛下当心一些,不要太近城墙。” 秦亮点头道:“我会记得卿的提醒,放心罢。”他无法预测大势,不过对自身的凶吉倒很确定。 一行人从院子里出来,刚刚翻身上马背,附近已敲响了“咚、咚、咚”的鼓声,节奏还很慢、声音却大,接着苍劲的号角声也加入了其中,气氛一时间更显緊张。 城西晋军的左翼靠近城北,那里有一股两三百人的骑兵,同样是披坚执锐、并维持着队伍,随时可以出击!马队才是战场机动最快的兵力,他们接到中军军令,最先向北面赶去。 烟雾沉沉的空气中,城内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城楼附近升起了一团团黑烟,说不定是吴军的投石机!这时只见城北晋军的大量步军、亦已成纵队出动。 城北的大将,只剩下中坚营左校尉潘忠、倵卫营左校尉王彧;而张猛已经不在城外,因为骁骑将军王金虎都进了城,前线的张猛不可能再呆在后面。 后续的??????????????????晋军各队先后从瓮城进去,城楼后面的地方、反而更加宽敞。城门里面有一条大道,正是为了迅速调兵、大街非常宽敞;东西两侧也有大街,都有军事用途。 “隆隆隆……”宽阔的大街上、左冲右突的马队涌动,两军已经开始了马战!吴军的骑兵很少,但在这里拼杀、意图夺回城门的人马,却有不少精骑! 双方的马队,奔走的声音很不一样;晋军的战马有马蹄铁,踏在铺砖的路上、声音要清脆一些。不过到处都是马蹄声,震得整个地面都仿佛在颤栗,震耳欲聋的动静中、不注意根本分不出哪里传来的声音。 一阵“叮叮哐哐”之后,已有一群吴军精骑从东侧的街上冲来、冲乱了晋军的一股马兵。随即刀枪挥舞,“当当”作响、如同打铁一般,夹杂着无数的喊叫之声。 没一会,忽然“砰砰砰……”如同爆竹般的声音突然响起,一片刺眼的火光闪烁,吴军马兵惨叫痛呼,喧嚣更甚。不时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来,铁甲砸在砖石上声音极大。 白烟弥漫之中,周遭的人群、房屋却像是灰蒙蒙的。刚到地方的晋军步兵武将,可能觉得距离太近、敌骑拍马就能杀到,没有再放第二轮,长矛兵立刻推了上来。 吴军马队并未反攻步军,见状迂回向南冲杀。沉闷轰鸣的马蹄声中,汹涌的马群、仿佛能把两侧单薄的房屋都冲垮! 这时城门这边一声大喝道:“江陵督全熙,哪里走,下马受死!” 大喊的人一脸络腮胡、胡须黑且硬,正是王金虎。他应该是认出了吴军的旗帜,猜的对方姓名。吴军骑兵极少,但凡出现成群马队的地方、果然必有大将! 王金虎率部拍马而上,向南冲出。 “啪啪啪!”几声弦声响起,吴军骑兵居然会弛射!清脆的撞击声后,一个晋兵闷哼了一声,忽然从马背上“哐当”摔下去。后面的铁蹄差点没把他踩死,幸好战马自己会尽量躲避障碍,一跃而起、竟从那晋兵的头顶上越过!晋兵顾不得许多,用双手拼命向街边爬去。 两军的马蹄声都混杂在了一起,轰鸣声震耳欲聋。“哐当、啊!”后方的吴兵背上中了一铍,惨叫着被斩落下马,手里的弓箭都被抛到了半空。 “杀!杀阿……”呐喊声骤然变大,马槊、长矛、长铍各式兵器在半空挥舞。 吴军马群前方已经迂回,陆续从十字路口进了一条横街。没过一会,他们便又从横街里冲了出来,“杀!”中间疑似全熙的大将大吼一声,提起长矛向王金虎部反杀而来。 “叮哐……”很快两军便冲在了一起,兵器打在甲胄上的声音不断。 “啪”地一声,王金虎瞅准全熙横扫过去、两根木杆格挡撞击了一下,战马交错而过。但双方的冲锋都慢下来了,马背上的大多人、都是双手持握长兵器相互拼杀。 王金虎调头拍马上前,用马槊挑开一根长矛,忽然反手向全熙刺去。那全熙的格挡拍打、慢了半步,马槊已经猛然莿穿了甲胄,捅進了全熙的腹部,“啊”地一声惨叫,全熙手里的矛也脱手了。4 “都督!都督……”左右的吴军将士大声叫喊,拼命挥舞着兵器、要冲到前面来护住全熙。王金虎挥起马槊便斜砸下去,“当!”沉重的声音响起,那吴兵的头盔挨了一击锰砸,晃晃悠悠歪倒下马。王金虎身边的将士也是奋力反击,叫吴兵不能前进。1 全熙终于维持不住,双手捂着腹部、哼哼着从马背上摔落。王金虎稍微抬了一下马槊,再次往地上的全熙砸下去。 刚才还奋不顾身的吴军将士,见状调转马头、拍马就跑!后面的吴兵看到这样的情况,也都纷纷设法向后转进。王金虎身边的晋军骑兵,随之掩杀过去。1 “是不是江陵督全熙?”王金虎却没继续追杀,念念不忘地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部将回应道:“至少是个大将,恭贺王将军、必得陛下夸赞!” 王金虎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喜色,抬眼唤道:“让前面的人别追了,回城门去!”2 他接着左右张望了一番,又皱眉道:“中坚营的张校尉不是跟进城了吗?叫他的步骑去城西、看能否把西边的城门也拿了。”部将接过手书盖印的印信,抱拳道:“喏!” 王金虎勒马调头,又看了一眼地上、几个士卒围住的尸首,专门吩咐道:“把他带走。”1 此时前边的马兵还没有撤回来,南北延伸的宽敞大街上、隐约传来了喊声:“丢兵器,举双手,不杀不杀……”19 第八百三十五章 天意难违 炮声已经听不见了,城内外的鼓声亦已消停,只剩下远处不时传来的欢呼声。北城的城楼上,浓烟渐渐稀疏,唯有燃烧后的余烬、飘起的寥寥青烟,晋军的旗帜亦已在城楼上迎风飘荡。 秦亮等人在骑兵护卫的簇拥下,骑马走进了北城城门。 只见战场还没清理完,周围还能看到尸体,以及被破坏的房屋、烧毁的投石机、乱糟糟的杂物,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非常复杂的臭味。城内站着许多人,不仅有晋军将士,还有大群平民、以及吴兵;此时陆续已有多次晋军入城,普通的百姓不可能跑到这里来、多半是躲在家里或者什么角落,这些吴国人正是起事的军民。 将士们纷纷抱拳道:“陛下!”“拜见陛下……”秦亮也勒马停了下来,环视着周围的人群。 大伙面朝皇帝这边,嘈杂声也随之变小了,人们大概已感觉到皇帝要训话。 但秦亮并未说别的话,只是当众说道:“义民及吴军起兵将士,死伤者皆照晋军将士的规格抚恤。参与起义的军民名单报上来,论功行赏。江陵百姓的田税徭役,今年免除,再连续三年减半。” 他说罢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目光从贾充、马茂和钟会等人脸上扫过。贾充还得帮着秦亮收发各种文书军令,马茂手下有兵要管,只有大鸿胪钟会最清闲。 想到钟会之前负责协调各方、很快成功铸出新币的事,秦亮当即把目光停留在了钟会脸上。别看抚恤和奖赏并不复杂,但晋军将士又不认识这些人,要干好、主事者多少也得有点头脑。 秦亮便看着钟会道:“士季负责办好此事,不要遗漏了。叫简培跟着,可以调用他的人手。” 钟会弯腰揖道:“臣奉诏!” 周围依旧比较安静,人们似乎认为、晋朝皇帝的话没有说完,但是秦亮其实已经说完了。至于什么大义,他是一句都懒得说,毕竟对那些话有兴趣的人、大概也就只有领着朝廷俸禄的大臣们,百姓只会当作看戏。 众人愣了一会,终于有人带头拜道:“陛下仁德!”大伙这才纷纷附和。 秦亮用小腿夹了一下棕马,马匹感受到力道、立刻迈开马蹄。一群人继续沿着大道往前走。 没一会,一队人便骑着马迎来,王金虎下马揖道:“陛下请,人抬来了、就在这边的宅子。” 秦亮等人也纷纷翻身下马,跟着王金虎走进了旁边的一座宅子。众人走过不大的院子、来到堂屋门口,便见里面的架子上躺着两具尸躰。 王金虎指着中间较壮的遗体道:“臣等已验明正身,这便是荆州大都督朱绩。他早上在城西那边、站土墙上鼓舞军民,忽被石弹溅起的碎石给砸死了!臣等刚叫人,将尸抬到此间。” 随行的人们、文武大臣都一阵唏嘘,新封的左将军步协也感叹道:“真是朱公绪!另外那人是江陵督全熙。” 王金虎立刻向秦亮拜道:“臣亲手阵斩了江陵督全熙,两招将其斩于马下!” 秦亮道:“公美勇猛了得!江陵之战,首功当属卿与张猛。还有率先进城的将士,有功者皆应上表请功。” 王金虎的脸都快笑烂了,嘴上却说道:“先有陛下运筹帷幄、部署完善,方有臣等之功。” 秦亮笑了一下,随即收住笑容、上前亲眼看了一下躺在那里的朱绩。死者的眼睛还睁着,不太瞑目的样子! 朱绩的运气确实太差了,却又怪不得别人。打雷都别站在高处,何况是火炮轰鸣的时候? 刚开战,整个荆州的大都督、吴军西线主将就当众被击毙了,江陵城守军的士气当然回大受打击。 况且朱绩要是不学其父鼓舞军民,不把那么多百姓、都聚集在了一起;反叛的义兵也没机会、那么快就裹挟大量百姓,人少了有可能夺不下城门!也不知道朱绩是怎么想的,好像吴国一个封建割据王朝很得民心一般,还敢发动黔首?如果江陵吴将行知合一,平时把黔首当牲口、有事也不指望,起码现在也不会被反噬阿。其实晋吴两国大臣的前辈,很多都经历过、黄巾军席卷州郡的动荡时期,当年的黄巾军可不管好坏、见官就杀,才过去几十年人们就忘了。 但这样也更好,双方都少死了很多人、免去了大量毫无意义的痛苦和牺牲。正如当年、曹操若能顺利打赢赤壁之战,取得荆州,哪里还有几十年的混战? 这时一个部将的声音道:“陛下计谋,臣等拜服。” 刚才有点走神的秦亮闻声、脱口道:“什么计谋?”他随即回过神来,露出了恍然之色,然后回顾左右、沉吟道:“这还真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众人有的若有所思,有的纷纷附和、口称陛下英明。秦亮最后看一眼,随口道:“没什么不能闭眼的。”马茂便蹲了下去、伸手在朱绩的眼睛上抹了两下,好像终于闭上了。 死尸也没啥好看、确定一下身份就行,秦亮转过身,说道:“准许他们家眷部下收殓遗体。” 这时王金虎身边的部将上前,双手把一枚印信呈上。秦亮伸手取来,翻过面看了一眼,回头递给荆豫都督王昶:“卿把江陵城的文武官员查清楚,派人去吴国荆州郡县劝降。”鬓发花白的王昶揖道:“臣昶遵诏。” 众人便从院子里出来,秦亮脚踏马镫、娴熟地翻身上马。他先朝南边观望,看了一下各官府建筑中的高大阁楼。 这江陵城虽然开了城门,但并非投降,不像西陵那样、由步家带着所有官吏主动请降。所以江陵城内可能一时还有点乱。 于是秦亮不急着往前,又原路往北走。他在城楼下方停下,然后带着大伙从一道斜坡步行上城。 大伙登上四十多尺高的高大城头,辽阔的景象顿时映入眼帘!人们一下子都被吸引了目光,一起眺望远景,还有人蓦然发出了一声感叹。 平原上的视野不见得很远,还得登高才行!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光芒笼罩在天地之间,那缥缈的些许烟雾、仿佛也泛上了一层光晕。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躶露的泥土和枯草、有一种萧瑟粗矿之感;但其中仍有一片片的绿意,空中的淡淡雾气、反而给人以濕润的气息,透着生机复苏的希望。 戴着帷帽一直没说话的玄姬,看到这样的壮阔的景色,也转头看了秦亮一眼、仿佛有话要说,但周围都是文武大臣,她终于没有出言。 这着实是一块好地,不仅是江陵城周围,那前方的地平线之外、尚有四百里无人区,要不了多久,都会变得鸡犬相闻!秦亮不禁开口道:“毕竟是江汉平原,整个天下、不缺水又平坦肥沃的地方,总共才有几块?” 实际上因为军事对峙,整个大江流域的江北都是大片无人区、或者只有小块集中的兵屯据点。攻灭了吴国之后,兼并的不只有吴国的实力,那些被浪费的土地,耕种条件可能比大江南岸的还要好。晋朝的国力、财赋,将来都应该得到暴涨! 钟会的声音道:“上天应验,民心所归。陛下确有天命,故所向披靡,克日取得荆州!” 众人随即揖拜道:“恭贺陛下!” 其中有些人的眼神很奇怪,那种敬畏的距离感,一时间好像已经没把秦亮当人了,难道大伙真的相信、秦亮已经与上天建立了联系? 秦亮在洛阳南郊祭天的时候,确实亲口说过、得到了天意;他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而已,为了增加伐吴的大义名分。不过这样也好,犹如他想得到更大的威望以稳固皇位,大概与天命是一样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非常有用。 片刻后,贾充也感慨道:“臣愚钝,不识陛下神威,敢谏陛下扫灭灭吴,此臣不明天意,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如今的形势太明朗了,连贾充这样在战争方面主张保守的大臣,都已断言灭吴、立刻改变了言论。 秦亮向贾充颔首道:“在此之前,朝中也该有公闾这样的大臣、从旁提醒。不过时至今日,确已是大势所趋。” 马茂提起了皇帝祭天后的言论,“陛下取得荆州,有如天意,定将一统天下、建立盛世!”在场的人们闻言,随之纷纷附和。 “哈……哈哈!”秦亮终于不禁笑出了几声,众人顿时一起大笑,城头上渐渐热闹了不少。 大伙又谈论了一会、很快便离开了城墙。秦亮没留在江陵城,而是回到了中军营垒所在的村子,打算继续在城外多呆两天。不过城外条件比较差、最好的房屋也很简陋,他狂喜的心情,确实有点不知道怎么抒发。 他平复了一会心情,遂先给令君写封信,然后派人把前线的消息、以快马送回洛阳。战场上的大胜,威慑的不只是敌军,实际上同样对朝廷内部有效。 第八百三十六章 德行天下 不出数日,秦亮玄姬的书信、以及贾充的奏章都送到了洛阳。 而侍中贾充就在皇帝身边,他的奏章、实际是给平章政事堂的大臣送的捷报。 十月初的洛阳还没下雪、一早空气有点干冷,位于门下省的平章政事堂,已是十分热闹。平时处理奏书的人是八个,陈骞在荆豫那边督运粮草、贾充在前线,最近便只剩六人;不过今日公卿大臣、一些大将闻讯陆续过来,以至于厅堂中聚集了不下二十人,把还算宽敞的厅堂都坐满了。 有的人在惊叹,有的人感慨,还有些人传阅着贾充的奏章、议论纷纷。 尚书仆射辛敞“啪”地一声打在自己的大腿上,瞪眼道:“不久前才收到消息,王师取得西陵;没想到才过去短短数日,江陵重镇便已攻陷,简直不可思议。陛下御驾亲征,堪称神武!” 附近的几个人立刻点头附和,辛敞的亲戚、羊耽也道:“不管是西陵、还是江陵都不好攻,粮道太难,又都是东吴最坚固的重镇。吾等在忧心之余,亦知陛下神武、常能克服不利;但谁又能料到,我军这么快便连克西陵、江陵?” 旁人随即摇头道:“事先那样推测,没有任何道理。” 这时年迈的高柔叹道:“陛下建立数百里粮道、半日摧毁重兵设围的故市防御,可谓运筹帷幄,用兵如神;然而砲弹发入江陵城内、径直将荆州大都督朱绩击杀,只能是天意如此了!” 蒋济、孙礼等一干老臣已相继去世,洛阳资历最老的公卿大臣,便是高柔。高柔都这么说了,诸臣更是点头称是。中书监王明山颔首道:“先有朱绩忽被击毙,江陵城的内应才能打开北门。” 今日车骑将军王广也到了门下省,当年王彦云做大将军的时候、便图谋过江陵城,王广当然明白江陵、荆州的重要性。他开口道:“吴国除江东之外,屯田、人口最多的地方便是荆州。今陛下夺得荆州,粮秣军资充足;居上游之势,俯览江东,吴国支撑不了太久了!” 王明山道:“王师摧枯拉朽,如此情势,这回吴国多半便会一战覆灭,可能到明年春就有结果。” 尚书诸葛诞道:“孙峻那样的人德不配位!吴国叫这样的人专权,正该是如此下场!” 悲惨的诸葛恪、虽然不是诸葛诞一家,却也是同族,诸葛恪应该是为族子打抱不平。但是这句话、倒是立刻引来了大伙的赞同。 司隶校尉秦朗道:“公休所言不错,天下正当有德者居之!是故大晋天子有德,文治武功、有天之助,攻无不克,无往而不利!天下大治,指日可待。” 大臣们纷纷称是,好像愈发觉得、当今皇帝是真的得到了天命! 就在这时,中书令陈安说道:“吾等先商议一下,可将荆州大捷消息、发邸报到各地。” 另外五个人此时全都在厅堂里,这样的事没什么争议,陈安一提议、大伙很快就在口头上表态了。 于是中枢决定,即发邸报、将消息传示于天下。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晋军大获全胜、武德正盛。即便国内偶有不满朝廷之人,也不会在这种形势下动什么心思。平章政事堂的留守大臣,也因此可以少操心。 大伙不好在门下省呆得太久,陆续开始回官府。王广也从东掖门出宫,因为车骑将军府就在东边。 不过他刚到宫门,便遇到了王家的女眷。除了他的续弦诸葛淑,以及郝氏等两个弟妇,姑姑王氏也乘车来了。原来她们进宫、要去给皇后上贺言。 王广便折返回宫城,派人到中书省叫上四弟,一起去东柏殿道贺。 亲戚们走过太极殿宫院的宽阔广场、来到东柏殿时,皇后却还没有到,只有宦官张欢等人接待,叫大伙在殿中稍候。 此时令君还在西边的东閤门,自顾细阅家书。她不仅爱看秦亮写的信,玄姬的信她也喜欢;大概是玄姬一直都与她的关系很亲近,玄姬陪在秦亮身边的经历、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不悦,反而看信中讲述的内容很有意思。书信是单独对她一个人说的话,但又与见面密谈不一样。 皇帝在西陵城、竟捉住了吴国公主孙鲁育!玄姬在信中说,虽然全公主名声不好,但这个朱公主生得美貌、为人好像也还不错。 仲明自己也在书信里承认了,他倒没有说朱公主的好话,只说什么若能拉拢一个吴国公主、有利无弊。不过他还是要先把朱公主捉回来,先让令君看看。 令君看完信,这才收起东西、起身离开东閤门,然后从北侧前去东柏殿。 王家人几乎都来了,令君刚到正位坐下,大家便纷纷顿首行礼。在场的人全是自家长辈!过去了这么久,令君依旧觉得有点不自在,不过她还是受了,随即顿首还礼道:“诸位长辈在此间不必多礼。” 接着众人又陆续向令君道贺,令君则回应、要在此间设午宴答谢亲眷。 诸葛淑很高兴的样子、但没有多言,四叔母反而转头说道:“捷报中说,三哥亲自阵斩了江陵督全熙,真是勇武不减当年阿。” 三叔母郝氏似乎感觉长了脸,面带着笑容,口上却道:“我在家中就听到、陛下劝过他,让他不用亲自上阵,必定是他自己执拗,要去出那个风头!” 王广说道:“若论披甲阵战,还是二弟三弟的武艺最好。” 郝氏道:“不过打仗谁都比不上陛下,连我们妇人听到消息,都惊住了!夫君他们跟着陛下,才离开洛阳多久?那么多人在路上行军、部署兵马也得不少时间,此时竟已连克西陵、江陵重镇!正如大嫂所言,陛下真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阿。” 三叔母是并州大将郝昭的族人,娘家夫家都带兵,实际上她懂一些兵事。 王广又道:“数十年来,吴国一直是魏朝心腹大患、人口国力最强的敌国。陛下要亲征的时候,其实有很多人担忧,不能急图,劝诫的人大多主张先试探吴军。” 令君听到这里,也轻轻点了一下头,事先她也担忧,只因发现仲明一心要伐吴、她才没有怎么劝说。不过此时令君终于放心了一些、尤其是看过玄姬描述的战场情势之后。 王广继续说道:“却不料陛下带兵南征,根本就是横扫!这么快便要解决吴国了,天下大势、又将骤然改变。” 四叔王明山沉吟道:“陛下祭天的时候,或许真的与上天有所感应,不少人都这么说。” 这时令君看了一眼父亲王广,回顾左右的亲戚道:“数十年来,不止有毫无尽头的相互攻伐,各国内部亦是争斗频繁,大势一直纷繁复杂。唯有皇帝善于文武之道,可以迅速打开局面,改变大事。只待天下平定、朝廷安稳,上至公侯,下至庶民,必定都会受惠于此,我们可同贺荆州大捷。” 王广听到这里,好像愣了一下。毕竟以前都是他给女儿讲大道理,现在已经反过来了! 不过王广很快就反应过来,几乎没有任何父亲的架子、倒立刻带头揖道:“皇后深明大义,言之有理,臣等拜服。” 看他认真的神态,应该是真心觉得令君有道理!毕竟称赞皇后的道理,便是维护他亲生女儿的威严。 姑婆王氏也不禁向令君投来了异样的目光,神色好像微微有点复杂。王氏的声音不大:“陛下获此大胜,除了大义,我们自家人是真心为他高兴的。” 诸葛淑终于也开口道:“以陛下之才,若是早点主政,早已扫平了天下。” 大家又一起揖拜,纷纷说道:“与皇后殿下同贺!” 说了一会话,令君便示意宦官张欢过来,吩咐他可以先上酒水。令君则暂时离席,等一会再来与亲戚宴饮。 她从北侧走出东柏堂时,东边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宫墙与宫阙之上,阳光洒满了几乎整个台基。 气温已经比较低了,但人直接站在太阳底下、仍然能感觉到明显的温暖。令君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甚至感觉到了些许慵懒之意,这也是两个多月以来、她心里最轻松的时候,不禁犹自“呼……”地稍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张欢躬身走过来,轻声说道:“殿下,郭太后去千秋门,召见了郭立、甄德。小的们告诉过大长秋的内侍官,会将此事禀奏皇后殿下。” 令君颔首“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郭家的人之前做着宫廷守卫的将职,晋朝建立之后,仲明自然要换上自己的人,以王康为卫尉、饶大山为宣德将军,祁大简培等人为镇护将军。而郭立等人,则已改任步兵校尉、散骑常侍等职。 此时郭太后见郭家父子,应该是为了尽快了解前线的详情。令君主要是担心仲明,郭太后可不只有这样的情绪、她应该比令君还关心。 「最近两天有点事稍微耽搁,更新比较少,不好意思啊书友们,过几天就加更。」 第八百三十七章 不似伍子胥 诸大臣离开门下省后,王广兄弟又去太极殿宫院;太常羊耽等人、则各回官府,午后便回家去了。 侄子羊祜的宅邸就在隔壁,时辰尚早,羊耽便没有立刻回家、先去了叔子府上。照常给嫂子蔡贞姬的灵位上了香,羊耽遂将今日朝廷收到的捷报内容、说与叔子听。 没一会,他的妻子辛宪英也来到了这边。叔子出厅堂,把宪英迎了进来,三人相互见礼。 羊耽向妻子拱手还礼,说道:“刚才我们正谈起荆州的捷报,王师已攻陷江陵。” 宪英仍有惊叹之色:“我已经听说了,起先还以为中途传错了话,看来是真的阿!”她接着又道,“有些事实在无法预料,或许还是、我们的想象不够大胆?” 羊耽随口道:“高司空亦言,此乃天命。” 宪英的眼睛发亮,心情好像还有些憿动:“以前我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次与弟弟一起去大将军府拜见今上,隐约便能发觉、皇帝身上有不同凡人的气相。下次遇见宫中赐宴之类的事,我再寻机去见陛下一面。” 没一会,她又叹道:“想想也是,当年扬州起兵,那么大的劣势、今上都能打赢;如今大晋朝的国力军力强盛,皇帝有什么做不到?” 这时叔子的声音道:“陛下执掌中军以来,只剩各营的名字没变,治军、编伍、待遇、兵器已完全不是一回事。从荆州之役可见,吴军挡不住晋军了,只是西陵、江陵重镇这么快易手,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他顿了顿,又道,“吴国内部有大问题,西陵步协投降很快、应该正是这个缘故。不过这也是陛下目光深远、看准了时机;因此别人都倾向于先试探吴国,陛下却力排众议、决定突然大举南征。” 宪英感慨道:“实力强了,陛下做事着实简单直接了不少。” 羊耽不动声色道:“陛下待羊家,倒是依旧细致照顾。叔子在家中进献伐吴方略,陛下却又专门命叔子上奏朝廷,使得众臣都已知道此事。因此叔子即使在家服丧,也能得到功劳和名声。”实际上羊耽也还有点没习惯过来,羊家已经成了皇室亲戚。 叔子恍然、似乎现在才完全想明白,接着他便仰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时节已经入冬,羊耽身上穿着黑色的官服、宪英也是深色衣裳,叔子二人的白麻十分扎眼。羊耽打量了一下叔子身上的丧服,又道:“卿等的丧期,应已不足一月。” 叔子颔首道:“不过战事已到这个地步,我帮不上什么忙了,不如继续在家服丧,等候陛下班师回朝。” 宪英忽然轻声说道:“卿的性情还是有些清高,还要等着皇帝亲自下诏、请叔子回朝廷吗?” 羊耽夫妇就像是徽瑜叔子的养父母,尤其宪英是妇人、平常对晚辈儿郎本就比较好,她这么说也没什么关系。 果然叔子的神情有点尴尬,却仍恭敬地解释道:“在大略谋划上,仆有一些自己的见解,亦能时常得到陛下认可。但若在战场部署、具体战术方面,仆并无多过人之处,不如陛下远甚;时至今日,仆便是主动去前线、也没多少作用。” 宪英不置可否,羊耽则轻轻点头、不再相劝。 这时夏侯氏才走到厅堂门口,忙屈膝向长辈行礼,“妾午睡了一会,方才听说叔父叔母登门,怠慢了。” 羊耽摆了一下手:“无妨,不用太见外。” 夏侯氏看了一眼几案,说道:“妾去煮些热茶。” 于是夏侯氏去亲手煮了姜茶,又叫侍女端上来。一家人喝着热茶,便又说起了别的话题,不过其间仍然会不时提及伐吴之事。 最近这几天连续传来西陵、江陵的捷报,着实很容易让人们关注,尤其是在官宦之家。 上午一起在门下省议论的大臣中,客曹尚书诸葛诞、也是对此最上心的人之一。虽然诸葛家族以前有人在东吴做官、并得到孙仲谋的宠信,但现在都已经被灭族了;诸葛诞一家便只等着东吴覆灭!他回到家中,见到儿子仲思(诸葛靓)、女儿诸葛氏,同样立刻谈起了前线的捷报。 诸葛氏本来约好了、今天这个时候要去见柏夫人。前线的消息、她亦已听人说过;不过阿父亲自谈起,她便留了下来、继续听阿父详述。毕竟别人谈论的内容,当然不像做尚书的父亲之言准确。 她的弟弟诸葛仲思听罢,忽然问道:“子敬(诸葛竦)的经历,是否与伍子胥有些像?” 阿父立刻回应道:“并非如此,还是有区别的。此番伐吴、乃因陛下力主,子敬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不过报仇来得如此之快,总算能让人稍感慰藉。” 仲思点头道:“阿父说得是。” 阿父叹息道:“汝还年轻,阅历少,不能真正明白、子敬那样的感受。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若时间过去太久,仇恨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剩下的只有执念而已。孙峻那样的人,现在就死于非命、方能稍解子敬与我们的心头之恨!” 诸葛氏看了弟弟一眼,仲思个子不高、却生得十分白净。仲思果然没有表现出什么仇恨之情,因为悲惨的诸葛恪只是他的族兄、又不是亲爹,见都没见过面;他能感受到的切肤之痛、当然比不上子敬。 阿父的情绪反而更强煭一些,咬牙切齿地说道:“孙峻这等人不死,天理难容!我听说孙峻与元逊的私交还不错,为了争权、屠戮了元逊全家先不说,他还干了一件事,连元逊家的妇人都没放过。他先是通过欺骗、侮辱了那些妇人,然后才食言殺死,看着她们痛恨哭骂、并以此作乐。简直是禽兽!” 年轻的仲思听到这里,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阿父气愤过后,又叹出一口气,沉吟道:“好在天下形势终于要安稳了……现在陛下的威望那么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还敢反叛?” 而诸葛氏的心情、此时却已是十分纠结,她刚才就没怎么说话,此时更是埋头不语。 不知为何,阿父说的事、让她十分上头,竟能想象到自己若是那些妇人,该经历怎样的绝望、仇恨却无奈何? 不过当今皇帝、其实没什么对不起诸葛家的地方,那是阿父选错了位置;又是她自己找上门,后来今上与她谈好条件、确实也信守承诺了!但最让诸葛氏难以启齿的是,那次的感受她至今记忆犹新,还有今上安慰她,说他自己也总会害怕、只是人之常情。诸葛氏一想起来,感受简直太复杂了! 三人说了一会话,阿父便要离开前厅。诸葛氏也与父亲、弟弟告辞,再次去马厩那边乘车,动身前往柏家宅邸。 柏夫人已不住在永和里那边的别院,皇帝另外送了她一座大宅邸。 柏家别的人也没在洛阳,河内郡的庄园归还给他们了;现在的大宅邸除了奴仆侍女,便是柏夫人独住。她们家能得到那么多好处,好像与司马师的奸细有关。 马车进得大门,诸葛氏看着里面的亭台楼阁,连她也不禁有点羡慕起来!柏家当然比不上诸葛家,柏家以前靠司马家、现在靠皇室恩惠,而诸葛家起码还算正经的士族。不过柏夫人一个妇人、自己拥有那么多东西,又确实与诸葛氏不同。 于是柏夫人迎接诸葛氏的时候,问候之后说的谦虚话、反倒让诸葛氏听着有点像炫耀。 柏夫人道:“我只有河内郡的几个庄园收入,不得不如此,少养几个奴婢、懂事可靠就好,这样倒也清静。” 诸葛氏笑了笑,只能回应道:“是阿。” 住着这么宽敞漂亮的地方,柏夫人的心情好像也比以前更好了,随即又主动问道:“数日之间,陛下便连克西陵、江陵,卿听说了?” 诸葛氏点头道:“这种捷报,朝廷恨不得人尽皆知。家父回来也谈了此事,所以我才来迟了一些。” 柏夫人道:“没事,一会我把做好的菜肴热一下……我还听说,陛下不同于凡人之身?” 皇帝确实与常人不太一样。诸葛氏的脸颊忽然感觉有点烫,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柏夫人为何要问她?难道柏夫人早有怀疑?毕竟当时洛阳陷落之后、只有诸葛氏最先离开太傅府。 但柏夫人接着说的话、又打消了诸葛氏的疑虑,“朝廷官员应该不会这么说罢?”诸葛氏这才暗自松了口气道:“不太清楚。”柏夫人听罢,轻轻点了点头。 诸葛氏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又说道:“待陛下攻破了建业之后,会把司马子元抓回洛阳?” 柏夫人的脸色顿时一变,露出了难堪的神情。 今日诸葛氏到了柏家宅邸之后、心里莫名有点不太高兴,但她确实不是故意的,毕竟她也与司马家有关系。按理她还得叫柏夫人一声姨母。 第八百三十八章 有何良策 司马子元确实早就回到了建业。他之前去过荆州一趟,离开西陵的时候、西陵城还在忙碌备战,远没到投降的地步! 不知是来回长途奔波的缘故,还是心情苦闷,司马师的左眼下眼皮、瘤子最近长得很快,已经遮挡视线看不清东西了。原先他就感觉眼下有异物、时常不太舒服,不料现在长出了这么大个瘤子,上面居然还生出了黑髦! 石苞来的时候,给司马师看病的郎中正在屋子里。司马师便急忙给了郎中一些钱财、送郎中出门,然后去迎石苞。 郎中临别前还劝道:“将军切勿讳疾忌医,此瘤须得尽快割除,拖延日久、便不好割了。” 司马师只得点头:“过几日再请汝登门医治。” 此时蔡弘已带着石苞走进院子,石苞看到司马师,立刻在原地稍微站了一下。虽然石苞满脸疙瘩、长相也不怎样,但看到司马师那赫然的瘤子仍然吃了一惊。接着石苞又回过头,瞅了一眼拧着箱子的郎中,似乎已明白了个七八。 司马师迎上前揖拜,正要解释两句。 石苞却率先开口道:“朝廷刚收到消息,江陵陷落!” “什么?”司马师愣在原地,顷刻间把瘤子的事都忘了。一阵痒痛袭来、他才小心地伸手捂着左眼,脱口道,“怎么可能?” 石苞叹道:“这么大的事,吕将军岂敢谎报军情?据说有江陵的逃兵证实,荆州大都督朱绩、遭砲石击伤而薨,城内叛军打开了北城,江陵督全熙力战而死,当天就被攻破了城池!” “嘶……”司马师倒吸了口冷气,忽然感觉眼睛更痛了、简直像要爆掉似的! 百感交集涌上心头,兴许当年许昌忽然失陷的时候、洛阳的人们听到消息,便是现在司马师的心情! 不过当年即便许昌丢了,洛阳军至少在兵力上仍有优势,即使军心不稳、军中诸将也不太可靠,起码洛阳还有机会!但如今吴国把大江上游的荆州几乎全丢了、兵力也损失惨重,仗还怎么打? 只是片刻之后,司马师回过神来,便已经明白、吴国要完了! 石苞又道:“因此大将军派人来了,叫我们去大将军府见一面。” 刚才这会,司马师什么话都没说,这时也只是“唉”了一声。 他看向石苞时、感觉石苞似乎还有侥幸心?吴国形势不利、江陵毕竟离着一千五百里以上,大多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阿! 但司马师经历过多次大战,此时已经对吴国不报任何希望,一时间便仿佛有股颓然消沉的气息、笼罩在了他的心头。或许这世道就是这样,根本没有什么天理,仇恨也不是总能等来复仇。 当初曹爽被按在府邸上,听到其夫人刘氏被众人侮辱、自己在隔壁大骂;司马师得知此事后,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前后的心境不同了,以前他是蔑笑,现在是感慨。 这时石苞的声音提醒道:“子元拿块布,蒙一下眼睛,我们便出发罢。” 司马师抬起头,颔首道:“稍候片刻。” 吴国朝廷有那么多人,孙峻也不是很信任司马师,此时却还要找他议事? 他很快猜出来,孙峻大概是想知道、他司马师还有没有办法莿杀秦亮,且要他主动建议!因为孙峻或许还心存幻想,等到以后投降、还有机会活命? 司马师并非可以神机妙算,正如他能猜到,当时步协改变态度、是想请他回建业求援兵一样;自己对孙峻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心里岂能没数?若是这个价值也没有了,孙峻会不会拿他去讨好秦亮?不过现在也没多大区别了。 很快司马师便与石苞一起出门,前往大将军府。二人来到大将军府门外,正巧碰到孙峻的车驾出来;孙峻竟又暂时折返,立刻招呼他们进门。 孙峻匆匆忙忙的样子,立刻把司马师等人带到一间厢房,并屏退了左右。 司马师与石苞入内,一起揖拜:“仆拜见大将军!” 孙峻还礼,目光二人脸上扫过,又多看了司马师一眼、其左眼蒙着一块奇怪的白布。孙峻开口道:“吴国诸公一向信任尔等,从未疑是诈降,正是因为晋帝绝不会放过尔等。” 石苞拱手道:“大将军所言极是,魏国扬州起兵谋反之时,只有仆率军进入谯县、威胁叛军右翼,秦亮等深恨之。仆得吴国恩惠,当愿为大将军前驱!” 司马师只是点头附和。 孙峻一会还要进宫,心里有点着急了,便又提醒道:“子元有何退敌良策?” 司马师终于说道:“秦亮若死,刚立国的晋朝必然内乱,吴国之危,可随之化解……” 孙峻等的就是这句话! 但司马师接着又叹了一声,说道:“仆自然愿为此事,可惜时至今日、已然无计可施。司马家败亡之后,除非仍能要挟的少数人,别家都想撇清关系;上次仆在柏夫人那里、又吃了个大亏,剩下的细作损失殆尽,现在无人可用,仆的人想接近秦亮都难了。” 本来孙峻也没有报太大希望,司马师要是真能成功莿杀秦亮、他大概不会等到现在!不过听到司马师这么明说,孙峻心里仍然有点失落。 主要是现在孙峻太需要应对的办法,哪怕只是某种可能性! 孙峻暗叹了口气,起身道:“我正要进宫觐见,尔等先回去,再想想别的法子。” 司马师与石苞一起拜道:“遵命。” 孙峻走出厢房,便再次乘车出行,在随从护卫之下、一行人朝太初宫而去。实际上自从西陵步家投降之后,孙峻在建业应该没有了多少危险;原先不服他的人、仇视他的大臣,最近都已消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曾经令人羡慕的大權,反而成了烫手山芋,人们好像不想再蓷翻孙峻、似乎全等着让他承担这个责任!无论是晋国那边的惩罚,还是后人的评说。 孙峻来到神龙殿,见到辅政大臣滕胤、车骑将军刘纂等人已等候在殿中。孙峻先揖皇帝,又与诸臣见礼。接着众人便在殿内感叹朱绩、大骂步协;待到孙峻问策,大伙却又无计应对。 忽然沉默无声的气氛,顿时让孙峻感到呼吸困难!他遂主动开口,提到了此时面临的局面,但那种窒息的感受、还是没能得到一丝缓解。 江北的几路晋军,在孙峻的脑海中、仿佛幻化成了巨大的山脉,并且在渐渐移动压来;他又好似掉进了沼泽,心里很慌,怕得葽死,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而西面的晋军主力水陆并发,只有吕据等人那点兵马抵挡、且无险可守,还能挡多久?现在的吴军根本动弹不得,抽调给吕据的援兵、便已很不容易。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目前还没有人急着提出投降。不过众人在御前商议良久,几乎没有决策任何事!连给辅政大臣吕据的军令,一时也没达成共识。 现在孙峻说话还能管用,只是他自己都比较犹豫。如果让吕据保存实力、说不定他会直接往东跑路;但若叫吕据一定要守住武昌,万一他把西线仅剩的兵力全丢了,上游不是门户大开? 于是大事容后再议,大伙朝上位伏拜告退。 孙峻没有离开神龙殿,随即走进内殿、见到了全公主。大臣们没有良策,全公主对兵事更是毫无见地。果然她问起了别的事:“潘皇后应该在洛阳?” 孙峻皱眉道:“现在管她还有什么用?晋帝是御驾亲征,人已在荆州。” 全公主好像没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沉声道:“可以想办法联络潘皇后,说服她出面求情(活命)。不管怎样,我们在建业一直辅佐保护她的皇帝儿子,当今皇后也是全氏的人。” 原来全公主没有想到、用莿杀晋帝的法子。孙峻立刻说道:“当初潘皇后差点被宫女捂死,不会怀疑事情与我们有关吗、马茂不怀疑?” 全公主不动声色道:“本来就是孙弘干的!” 孙峻摇头道:“还不如传诏,把会稽王(孙休)夫妇召回建业,让朱王妃与朱公主联络试试。” 他顿了顿又道:“司马师回来、不是带着步协求情的信?朱公主确实在西陵,必定被晋帝俘虏了,此时应该就在晋国军中。” 另外孙峻听朱家的人说过,将军潘翥有一次去江北送信之前、见过朱公主,应该是为了打听潘皇后。朱公主是大帝之女,除非真的准备要动她,否则没人会管这种事。 全公主却冷笑道:“大将军真是完全不懂吾妹,现在最恨我、最想我死的人,必定是她!大将军也别对她有什么期望,汝不去要挟他、她来得及逃去西陵吗?汝把她逼得千里奔命、死里逃生,还想她不恨汝?” 孙峻无言以对。其实他在朱公主面前、还没来得及说太过分的话,反而一直说要帮她求情;但朱公主直接跑了,看来是完全不相信他的话。 忽然一阵冷风灌进了内殿门,孙峻转头看去时,只见外面乌云笼罩、灰蒙蒙一片,吹进来的风也是又濕又冷。 蓦然回首、孙峻才不禁想起诸葛恪的事,或许自己真的不该杀诸葛恪?至少诸葛恪判断、晋军很可能大举来犯,显然没有料错;诸葛恪又欲以司马师为条件、获得晋帝的一些许诺,同样有些道理。不过现在都太晚了。 懊悔无益,孙峻又怒又怕,他紧皱眉头、两道眉毛几乎连在了一起,神情更显阴狠。 第八百三十九章 战火东行 (巴丘督在岳阳市,夏口督在武汉市、武昌督在鄂州市;柴桑督在九江市,宫亭湖是鄱阳湖口附近的水域。) 十月初,晋军只在江陵城休整了短短数日,主力便很快向东进发了! 伐吴之战前,晋军的关键在于攻取西陵、江陵;尤其是西陵,被视作吴国大江防线的突破点。不过晋军前期战事进展顺利,快得出乎意料;秦亮当然不愿意浪费如此形势,来不及庆贺、他就在江陵召集文武商议,临时重新制定了加紧进军的方略。 晋军的策略也因此变得更为激进。首先是夺取夏口、武昌二城。然后陆军主力走江北、直接跳过不愿投降的城池,向大别山东南进发;王濬部水军则顺流而下,与巢湖水军一道、夺取大江下游的制水权。 目前最重要的是攻占夏口武昌。 只消取得这两座城,清除附近的吴军势力,则西线晋军水陆的补给线、都能得到改善。到那时从襄阳出来的粮草辎重,可以直接沿着汉水、从夏口进入大江,荆州段粮道将全部变成水运! 于是秦亮不等江南的长沙、衡阳等各郡归顺,甚至江陵与西陵之间的夷道都还没降;便直接调兵走云梦泽北岸的路线,向夏口武昌进军。大江在这一段像个“V”,南端便是吴军巴丘督;而晋军陆军的路线、反而比较近,路程大概四百里,只需渡过汉水和涢水,即可到夏口北岸。 江陵城则留荆豫都督王昶镇守,并负责利用州治的印信、劝降荆州各地的郡县。 南阳郡守蒯钦攻陷当阳城,秦亮临时给他加号四品广威将军,率部进驻西陵、与新任宜都郡守步阐一起守西线。荆州刺史杜预率军向东调动,从后方跟上主力。 众军陆续从江陵城出动,先是朝偏北的方向进发。秦亮骑在马上,观望西面、平坦的大地上有一大片沼泽地。此时此地,几乎看不到任何山脉之类的参照地形。 夏口、武昌他也没去过,从地图上看,几乎就在江陵城的正东方向。 这次进军的前锋、是中坚营的右校尉张猛,已经提前走了。张猛得到的军令,却并非前往更近的夏口,而是直接去武昌对岸的来山! 乃因此时的武昌和夏口之间、那些湖泊沼泽是连成片的,只走陆路、几乎要从赤壁绕行。如果晋军大军能从武昌腹背渡江,迅速向西南方向包抄,即可把武昌夏口两个督的吴军、全部围在江湾地区……江陵的降将交代了一些情况,吴将吕据的援军已到武昌夏口地区!加上吴军地方都督的人马、要是都不跑,被围在了那里;这股吴军一旦被围歼,吴国西面战线、将难以再聚集有效的力量。到时候上游的晋军,简直就是长驱直入之势! 当然这样直接明了的战场形势,至少瞒不过陆抗。 陆抗也是刚回到武昌没几天,他站在武昌城东北角的马面上,已能肉眼看到、晋军修建的营垒工事了。那些晋兵不是主力,而是傅嘏的豫州军,早已到武昌等地袭扰过。 傅嘏是什么样的人,陆抗等都不了解、只听说他在朝堂上为晋帝挡过剑。不过如今看来,傅嘏竟然好像是个挺谨慎的人!吕据的援兵已经离开武昌,但傅嘏军没有再继续出击,反而在江岸修起了工事。 陆抗看着江畔的工事,挎剑在城墙上走来走去,一脸不悦。但他并不是看傅嘏的人不顺眼,还是因为形势太糟糕。 西陵之战后,陆抗已知道大事不利,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荆州大都督朱绩守江陵、竟守成了那样;陆抗刚回到武昌,便听说江陵已经陷落!大都督被砲石击殺,江陵督被阵斩,不可谓不惨烈。 陆抗终于开口道:“晋帝不可能急着会去管长沙、衡阳,战火马上要烧到武昌了!武昌比夏口更早受到攻击,傅嘏那些营垒,应是晋军渡江的立足点。” 部将俞赞附和道:“都督所料,定然不差。战事蔓延,实在太快了!” 陆抗深有同感,他回来后什么都没做,也来不及准备防务。甚至陆抗还闪过一个念头,刚娶不久的吴县顾氏就在武昌,回来之后、连话都没顾得上多说几句。 俞赞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沉声问道:“都督的家眷,是要先送到柴桑旧居、还是留在武昌?” 陆抗刚想起家眷,便听到这句话,不禁转头看去。顷刻之间,陆抗又察觉、部将的话有点不太对;仗都打成这样了,部将为何非要明说一个选项、留在武昌?留下来被晋军抓走吗? 沉默了一会,陆抗才不动声色道:“我们做什么事,还是应该与吴国各家先商量好,一致决定,比较仗义。” 因此最好别琢磨着、直接在武昌投降,还想带上家眷一起? 俞赞急忙抱拳道:“都督说得是。” 陆抗又看了俞赞一眼,眉头紧皱。这帮部将,连蜀汉将领都比不上!看人家罗宪等人、也是收到了汉国皇帝诏令才降;那时汉国都不存在了,天下谁还会说罗宪等不忠不义? 但考虑到这糜烂的西线战局,陆抗还是长叹了一声、只是说道:“终是生死难料,何必自取其辱?” 就在这时,部下登上了城墙,双手呈上帛书拜道:“禀都督,骠骑将军(吕据)麾下刘霖率军,已至樊口。刘将军派人先送信来了。” 陆抗接过来看了一会,便带着随从沿城墙北行、来到了北城。一行人继续往西走,很快就能看到,西北边的水面上来了许多船只。那里正是樊口,多处湖泊通往大江的水口。 于是陆抗遣部将出城迎接刘霖、准许友军进城,自己则回到都督府等着见面。 没过多久,刘将军等人便到了都督府前厅。几个人见礼罢,刘霖径直说道:“骠骑将军要放弃夏口了,将率军至武昌,孙都督(孙壹)的人马也要来。” 陆抗没觉得有多意外,便拱手道:“愿听从骠骑将军部署。” 刘霖微微一愣,看了一眼陆抗,仍然解释道:“巴丘急报,晋军大量水师战船、已出发向巴丘顺流而来;云梦泽北面,亦发现了晋军步骑。吕将军认为,以此时的局面,夏口不能守,否则我军主力会被围在夏口!” 陆抗立刻点头道:“吕将军英明!” 那吕据是大帝亲自安排的辅政大臣,如今已居骠骑将军高位,手里还握着江东调来的援军;荆州大都督朱绩薨了,此时吕据当然是西线地位最高的大将!由吕据出面主持转进,陆抗心里当然支持他! 况且陆抗把武昌军都留在了江陵、已然损失殆尽,现在手里只剩下继承来的少量部曲;陆抗还能说什么,当然要听兵多的骠骑将军调遣。 在场的将领也没人说什么,有人还恭维道:“骠骑将军深谋远虑,为今之计,聚兵一处方是明智之举!以免分散各督、遭各个击破。” 次日,吕据、孙壹等诸将,果然乘坐各种船只、从樊口来到了武昌城下。 各部也不进武昌城,吕据先登上城墙看了一下晋将傅嘏的营垒工事,便下令尽快对傅嘏发动进攻;吕据告诉诸将,傅嘏在那里驻扎、是为了接应晋军渡江,必先拔除!但是吴军各部都没准备好器械,实在没有办法、时间仓促来不及了,连临时伐树制作一些器械也没有;几天之后,晋军主力或许就能抵达武昌! 此时陆抗没有劝说吕据。趁着大量吴军把傅嘏的营垒围困在江畔,陆抗也不避讳,干脆派陆家部曲、护送妻儿先走;目的地不在柴桑旧居,而是直接送回建业。 果不出其然,吴军各部轮流进攻傅嘏的营垒,打了一整天毫无进展! 那傅嘏修建的是临时沟墙工事,兵力只有几千人,但此人做事谨慎、防得十分严密。何况吴军根本没有备好攻坚器械,只有从武昌城上临时搬下来的几架床弩。两军大部分时候,都是隔着工事、用弓弩相互射击。 及至傍晚,吕据忽然单独召见陆抗,问了一个问题:“我军若是没能守住武昌,柴桑也不守了?” 陆抗沉声道:“西线只剩下夏口武昌最重要,可以控扼汉水。看晋军大开大合的进军,吕将军亦能猜测,晋军一旦得到夏口武昌,不一定会攻柴桑。” 吕据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 片刻之后,陆抗终于又道:“万一晋国陆军主力不走柴桑,我们在柴桑可控扼豫章、鄱阳等地,却无法挡住建业西线。建业西面战线门户洞开,朝廷诸公作何感想?” 虽然吴国看着不太行了、但是还没完,不能不考虑建业当權者的感受!西面诸将可以说力所不逮、作战不力,却不能太过分,坐在后面看戏罢? 吕据顿时用异样的眼神看向陆抗,好像刚认识他一般。或是因为陆抗比较年轻,他脸上的皮肤如玉、看起来更显年轻。 想了一会,吕据终于低声道:“那最好在晋军水师主力抵达之前,坐船顺流而下。” ... 第八百四十章 会于扬州 吴军进攻傅嘏部,攻打营垒两日无果。时王濬、张猛水陆两路直接向武昌进发;吴将吕据竟主动弃守了武昌,带兵循着大江、朝柴桑方向跑了! 谁都知道夏口武昌重要,尤其是面对北方来敌,可以控扼北面最重要的一条河流、汉水。但吴军水陆兵力都完全处于劣势,荆州兵折损大半、江东离得太远,吴军确实守不住武昌了;区别无非是,在此地打一场没有胜算的恶战、还是迅速战败!而吕据等人选择了另一条路,直接带着人马跑路。 晋军傅嘏、张猛等人率军,兵不血刃便接管了武昌城。秦亮带着中军护卫,也渡过了大江,来到这座重要的城池亲眼看看。 此时的大江两岸,很远都能听到喧哗声、不时还有将士们的欢呼呐喊!这样的节节胜利,加上打通汉水之后,中军下令筹备酒肉犒军,让晋军将士从上到下、都是情绪高涨。 秦亮当然也很高兴,否则他也没兴致、专程渡过大江来巡游一趟。 不过他很快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荆州吴军虽然败退得很快、晋军征讨吴国的胜算亦已非常大了,但吴国似乎仍未到达传檄而定的地步!比如有一个迹象,吴国在荆州大势已去,沿江的巴丘、麻屯等据点,居然仍未被轻易劝降! 此时的吴国大概和蜀汉灭国前一样,应该还没有爤透。孙仲谋去世之后,吴国内部出了大问题,但一个偌大系统的彻底腐朽、积弊丛生,大概都需要时间罢。 晋军在荆州的顺利,主要还是凭借了整体的优势、以力破之。仅是拿下荆州,秦亮已能获得巨大的威望;但若想让的战果收益最大化,并节约时间、尽快解决南方的心腹之患,或许还得继续保持头脑清醒,不能错误估计局面! 陆抗的都督府位于城北,俘虏提起、陆抗常到府中的高台观景,秦亮这时便也来到了高台,登高望远。 露天的楼台上、有一张石案,秦亮看了一下,随口说可能有人习惯在这里奏琴。不料随从很快就在屋子里找到了一张琴,放到了那石案上。 秦亮哪来的心境弹琴?便只是用手指轻轻拨了一下,使琴弦“叮咚”乱响两声。 他忽然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只见是玄姬吴心等人上来了,朱公主竟也在玄姬身边。 三人立刻行揖礼,秦亮看着她们颔首回应。玄姬投来目光、艳美的凤眼里带着钦慕的神色,问道:“妾是不是打搅了陛下?” 秦亮摇头笑道:“我也只是四下转转,陆抗这地方,修得不错,视野开阔,景色壮美。” 玄姬轻声道:“听说羊叔子很重视陆抗,如今看来、他也不敢与陛下交手阿。” 她只是这么说说而已,此时不用讲什么道理。果然玄姬随即也转过身、观望起了远处的山水景色,又轻叹一声:“当真如此。” 秦亮因为要乘船渡江,没有穿那种沉重、穿戴麻烦的重札甲,只是在袍服里穿了一层更轻便的锁子甲。此时他便挂着佩剑、迎风踱了几步。 小虎却没心思观赏风景的样子,倒有意无意地看秦亮。秦亮虽已到而立之年,但皮肤白净、外表看起来依旧年轻俊朗,他这样的长壮挺拔身材,头戴小冠、穿着交领直裾,佩着长剑踱步的样子,好像还挺符合古人的气质。 秦亮发觉她的眼神,便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小虎立刻看向别处,开口道:“陆幼节与张夫人,以前就一起住在武昌。他们夫妇是郎才女貌、相敬如宾,可能也常在这高台上,赏景抚琴。” “哦。”秦亮回应了一声,又随口道,“陆抗不是离婚了吗?” 小虎轻轻点头道:“只因受了诸葛恪的事牵连。陆幼节休妻、把张夫人送回了建业,妾在建业见到她时,她仍说大丈夫心怀天下志在四方、不愿用儿女私情去拖累幼节。” 秦亮看了小虎一眼,一时间也不确定、她为何要说起此事。 难道小虎眼看晋军长驱直入,欲借陆抗之事、提醒一下秦亮……陆抗抛弃张夫人是因为前程和家族、权衡轻重之后的决定;而小虎作为吴国公主,其实对于秦亮处理吴国的善后问题、却有实际的好处? 秦亮早就想过这些征治因素,但他还是想等令君看过小虎之后、才好把话说明。只是这么一个简单要求、以前答应过令君的。 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秦亮想太多了,小虎可能只是找个话题而已;正好此时大家在陆抗的家里,玄姬刚才又提到了陆抗的事。 玄姬的声音道:“陛下也心怀天下、志在四方,陛下却不会那么做的。” 小虎好言道:“陛下乃晋国皇帝,自然不能如此。” 玄姬看了秦亮一眼,终于没说什么。她大概想起了,当时秦亮没做皇帝的时候,竟也把玄姬接到庐江郡、还有掳走了郭太后! 就在这时,几个文武也走上了高台。有钟会、贾充,还有王金虎、张猛,以及王濬、罗宪。 众人个个都面带喜色,兴致很高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说话。他们走上来,才停止吵闹,一起向秦亮揖拜道:“臣等拜见陛下!”接着又向玄姬等见礼,称贵妃殿下。 大臣们的妻妾可能比秦亮还多,自然对玄姬敬而远之,都未直视后妃。只有罗宪抬眼看了小虎一眼,不过小虎还不是后妃。 玄姬回礼罢,不动声色地走到栏杆旁边、与吴心去看风景了。小虎便向秦亮告辞,带上两个宫女先下高台。 诸臣顿时纷纷道贺、大多口称“恭贺陛下”,贾充则道:“陛下英明神武,威服天下,以至吴军不敢交锋,望风而逃!”王金虎也道:“陛下攻灭东吴,指日可待!” 秦亮面带笑意:“攻克西陵、江陵,据有夏口武昌与汉水,诸位皆有功劳。”他的笑容未收,话锋却是随后稍微一变,“不过卿等仍要有所准备,不久之后,应该还有一场大战。” 大伙顿时议论了起来,钟会的声音道:“西陵、江陵吴军损失数万,按理吴国还有十五万左右的兵力。”王金虎道:“这么一说,吴国人确实还没有遣使祈降。不过步协带兵试过了,吴军阵战根本不是我军对手!” 秦亮看向王濬:“因此水军尤其不能轻敌骄躁,直到吴军真正放下兵器之前、都不能大意!否则我军若不能控制江面,即便据有荆州,也只得沿着大江南岸,一个个城池攻过去;那样时间就长了,伤亡也不是一两次会战可比。” 这边的气氛有了变化,玄姬一边与吴心小声说着什么、一边不时回头朝秦亮看过来。哪怕是军机议事、玄姬也不用回避,她在洛阳宫的阅门内,便经常旁听军国大事。不过此时的远处、仍会偶尔传来欢呼声,秦亮等人却渐渐神情严肃,或许让玄姬有点好奇。 秦亮也不是只有现在才是这样的心态,像是钟会等经常随军的人、就了解他;只要战役没有真正结束,他一般都不会尽情庆贺,无论胜利喜悦、还是悲悯死伤的情绪,全都要克制!因为有时候人就是靠那口气,吊着一口气别松下来、往往很重要,至少不会犯太简单的错误! 此时王濬抱拳道:“陛下拔臣于寒微,予以信任重用,臣能有今日,全赖陛下知遇之恩。臣既不敢懈怠、亦无意冒进争功,愿以陛下马首是瞻,尽听陛下诏命!” “甚好。”秦亮点头道,“我军不怕大战,只要别自己疏忽犯错。接下来,大军将直接向吴国扬州地区布置。”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只踱了一步、随即说道:“从汉水得到充足的补给之后,柴桑就别管了,水陆径直向皖口(安庆)进发。水军可以在皖水休整;陆军则先后向濡须口靠近,粮草物资因此可以同时从淮、肥、施、巢湖、濡须水一线补充。之后士治等人的水军、加上巢湖水师,便要在大江上、夺取江面制水权,并寻敌水军予以歼灭!” 王濬罗宪一起弯腰应“喏”。 秦亮回顾左右道:“等到成功控制江面,则各路陆军主力的渡江点、应在牛渚(马鞍山市采石矶)。此地渡口有一处很大的江心洲,占据江心洲后、将利于大军渡江;且我军主力一旦到了牛渚,便能绕开南岸的虎林、南陵、春谷、芜湖、于湖等诸多城池,吴军敢不会战,大军克日兵临建业!” 众人齐声拜道:“臣等谨遵陛下诏令!” 秦亮点一下头,便转身看向东边。视野深处,只有宽阔的大江水面,但他知道、吴国扬州就在那边。 吴国的整个版图其实非常大,只是此时开发的地方不太多、而且农耕地区比较分散;除了荆州这一带,人口最多实力最强的也就是扬州北部、即江东地区,也是东吴立国的心腹之地!立国数十年的吴国、是在今年就马上覆灭,还是要继续延口残喘,很快就能明了。 ....... 第八百四十一章 胆未破 秦亮几乎可以断定,吴军肯定要在水上发起一场决战! 十月中旬,晋军在夏口、武昌休整完毕,得到了充足的箭矢弹药粮草补给,犒劳三军之后,水陆十余万众开始东下!不久陆军主力便抵达了靳春郡城北,前锋带着辎重兵去搭建浮桥渡河,又派人去劝降、无果。 靳春城建在靠近大江北岸的江畔,吕据陆抗等人都跑了、应该没多少守军。不过秦亮并不打算攻城,只消留给驻扎在武昌的荆州晋军解决。 此地产蕲菜、即水芹菜,城池名字或许来源于此。中军驻扎在一个小村子里,秦亮今天也能尝到这道菜;玄姬带着几个宫女便要做蕲菜、还有几条江鱼。 傍晚时分、王濬的部下罗宪来禀报军情,杨威熊寿等大将也来了。诸将从村子后面过来,正在爬下面的小山坡。 秦亮收起了眺望江面的目光,又回头看了一眼北面天边的山影,便等着一行人上来。远处的山影、应该还不是大别山山脉;不过大军过了靳春之后,很快就能到大别山南麓。 罗宪是蜀地人士,年近中年,生得一对浓眉、胡须却很少。大家见礼罢,罗宪最先恭敬地揖道:“臣受王使君差遣,上奏陛下,大量吴军已撤离柴桑、正循江东下。但柴桑等地还在吴军之手,我军斥候隔着大江,故无法摸清、究竟有多少船只人马。” 秦亮听罢点头道:“我知道了。” 熊寿的声音道:“看来这帮水贼被吓破胆了,啥都不要、就知道跑!” 杨威随即问了一声:“宫亭湖还有没有吴军水军?” 罗宪转过身来,拱手道:“杨将军,待梁益水军前锋至柴桑、彭泽附近,仆便遣细作过大江,设法打探宫亭湖水面的情况。不过宫亭湖南边、还有鄱水等宽阔河流,一时恐怕难以确认。” 贾充也道:“吕据会不会把一些水军战船、藏到宫亭湖中?” 罗宪沉吟片刻,说道:“若是如此,吕据应是为了袭扰我军江面的粮道。” 左将军步协附和道:“吕据分水军到我后路,也只有攻打我军粮船了。” 秦亮没有水战的经验,身边的文武基本都是北方人、跟他差不多。唯独王濬会造船,还会拉拢蜀地将领训练水军。 不过秦亮通过看奏书文章、听水军将士谈论,大致也明白此时的水战是怎么回事,其实就是陆战的一种延伸。 各国水军全在湖泊、江河里作战,风浪不大,水文比较简单;主力战船楼船在海面上可能一吹就翻,但在内河中却是一座水上堡垒、然后和陆地上一样进行战斗。水军将士的活动区域受限,战术比在陆地上还要简单;西陵的峡口水战,王濬部出三峡就遇到了吴军,当时根本没有战术可言,就靠船多人多迅速击败了吴军。 因此罗宪才会说,吕据部吴军水师、如果分兵躲到宫亭湖,便是为了袭扰大江粮道。否则水军分散部署,难以起到上下夹击的效果,还会被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水上兵力不足的战斗,劣势只会更大! 袭扰粮道?西路晋军很快就能到大别山东侧,那边已是扬州淮南的地盘,离秦亮的发家之地庐江郡已经很近了,粮道不必担心的。 秦亮当即开口道:“叫王士治照原计划进军,不管宫亭湖,径直向皖口继续东下。” 罗宪忙抱拳拜道:“臣奉诏!” 此时夕阳西下,只在天边留下一片橙黄余晖,秦亮遂招呼众人、一起步行走下山丘。 几个大臣、将军留在了秦亮住的院子里吃晚饭。一人三道菜,除了一小截鱼肉,便是靳菜放了点腊肉做成的糊糊、靳菜丸子;简直是靳菜吃个够,好在这个时节的靳菜刚好能吃、还比较嫰,吃起来很下饭。另外在没有多少佐料的条件下,玄姬竟也把淡水鱼做得很好吃、几乎没有土腥味,她说是向柏夫人学的,先蒸一下、然后淋上一种大禾香草煎的麻油。 次日各部陆续拔营,渡河继续向东南方向进军。当天大军就通过了大别山最南端,然后改变方向朝东北方向走,道路挨着大别山脉;因为南边彭泽县对面的大江北岸、有成片的湖泊沼泽。 陆军大概将在五六天之后、抵达皖口!秦亮琢磨过,皖口应该就是安庆、在后世同样是江防重镇,此时只是一个市集。 皖口北面便是石亭、夹石等地名,这个时代的晋国吴国人、对这些地名更熟悉。曹休损失惨重、差点被全歼的石亭之战,石亭就在那边!随军的贾充、其父辈贾逵在魏朝的地位那么高,石亭之战救援曹休也是主要功劳之一。另外诸葛恪去屯田的皖城,也在附近;后来司马懿带兵过去,诸葛恪自己烧毁城池物资跑了。如今秦亮率军又到了这一片。 不过此番晋军到皖口、石亭等地,应该不是战场,主要是把皖口当作一个临时据点。尤其是水军据点,陆军控制河岸之后,战船可以驶入皖水休整;下一个这么好的地形,只有三百里外的濡须口了。 众军还在大别山东南边、沿着低山丘陵地区行军,前方斥候又报来的新的军情。吕据部在虎林、南陵(池州市)停了下来! 而且吴军正在虎林修水寨,并占领了南陵的江心洲、构筑工事。 秦亮几乎靠直觉、立刻便嗅到不寻常的气息,不禁随口说了一句:“终于要来了。” 众军走了几百里路,毛都没遇到,诸将甚至开始期待打一场,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吴军总算不跑了、敢在虎林抵挡我军?” 钟会的声音道:“我军主力没有渡江,吴军如何阻挡我们?陛下早有预料,兴许是水战!” 秦亮侧目点了点头,赞同钟会的说辞。中军随行的文武顿时议论纷纷。 没一会,秦亮便拍马冲上路边的一处山坡,坐在马背上左右观望了一下、但什么都看不到。四面全是起伏的山丘,别说大江江面、江北的湖泊也不在视线内;只有西北方向黑压压的山影,如同黑云一样笼罩在整个天边。 他遂拿出地图来看,一边想象、一边琢磨。 钟会、贾充、马茂等人都跟了过来。贾充的声音道:“虎林离皖口很近,吕据可能猜到我们要在皖口驻扎。”钟会道:“好地方没两处,敌将猜到不难。” 王濬的战船上、有从洛阳运过去的一些火器,但并不能真正改变战斗形式。那些火器的威力不足以击穿战船,在水上的准头也更差,新的兵器主要是起到打击士气的效果、多了一些杀伤手段;终究还是要靠战船,以及船上的水军将士人数。 秦亮想到这里,便说道:“荆州水军在西陵峡口主动退走、尚未伤筋动骨,之后一路顺流跑到了下游。吴军若把江东的水军主力调来,与荆州水军合兵一处,人数可能比王濬部还多。” 众人恍然,熊寿的声音道:“吴军一直逃跑,臣等还以为,他们已不敢与我军大战。” 钟会道:“吴军在水上仍然可以一战。” 秦亮在西陵了解过峡口水战,不觉得吴军水军有多强,但晋军也是那样。治军、战争都有明确的假想敌和对手,只要能与对手抗衡,那便是强军。 当此之时,晋军在战场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不过想要迅速攻占吴国扬州地区,还是要打赢水战、控制大江江面才行! 否则大军在建业附近不好渡江、渡江之后后勤又有问题。到时候若不能速战速决,晋军各路二十几万大军在下游,以晋朝的国力,长时间维持这么多人马在前线、照样很困难;稳妥的选择,大概是回去占柴桑、彭泽,控扼豫章(南昌)那片地方,进而先消化荆州的资源? 但那是秦亮极不愿意面对的选择。战事拖延,之后再从北、西两面耗死吴国,他这御驾亲征的威势就大打了折扣!另外在东吴这个残局上、消耗太多的资源时间,确实没有什么意义! 秦亮想了想,认为此次水军会战、最好还是要形成以多欺少的形势!如果不能让吴军的荆州、扬州两路水军分开作战,则应该试图让晋军的梁益水师、与巢湖水师合兵一处。 他抬头看了一下太阳的位置,转头对贾充道:“传令各军,今日扎营之后、校尉以上大将到中军议事。” 贾充站在坐骑旁边揖道:“臣遵诏。”秦亮暗自呼出一口气,又回顾左右道:“梁益兵习水性,巢湖军训练多时,我军在水面也能击败吴军!”众人纷纷拜道:“陛下英明!” 秦亮确实一直有个问题,凡事总会先去想败了的后果会怎么样。但幸好自己知道这一点,所以在文武大臣面前、他至少能故意表现得很有信心。 实际上只要水军会战赢了,结果也会非常令人興奋。那时吴军还拿什么挡晋朝大军?陆地上秦亮当然很有信心,摆开主力会战、吴军必败! 第八百四十二章 决战 虎林离皖口只有数十里之遥,位于江湾处,西面就是大江;南陵(池州市)在附近的下游,旁边有江心洲。 吕据、陆抗、孙壹等人都在虎林城上,面对着西北方的大江江面。大江对岸还有山地、看不到大别山脉,但大山脉就在那个方向,挡住了西北风;以至于此时江风很小,微微北风的冷意、如同寒意渐渐浸人。 周围可以看见江面上的风帆、城池和江畔的旗帜,一派安宁的场面。但所有人的神情,皆十分凝重! 这时有人拜道:“吕将军,沈郡丞到!” 那沈莹刚出任丹阳郡丞,与骠骑将军吕据差着好几级。不过沈莹毕竟是权臣孙峻派来的人,无论大伙看孙峻是否顺眼,都应该给点面子。反正吕据记得神龙殿满地的血、亲眼见证过,孙峻对付起自己人、那叫一个杀伐果断!吕据遂准备回县寺,带着诸将向石阶走去。 没一会,沈莹已走到了石阶上,他马上在下方站定、向诸将执礼。吕据还礼道:“我们到县寺中谈,伯玉请。” 沈莹却道:“既已登城,仆请临江一观。” 他虽字伯玉,但晒得皮肤黝黑。据说最近这几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包括夷洲,亲自走访了百越、山夷部落的聚居地,正在筹备著书立说!年纪轻轻,志向不小。 一行人来到城楼中,沈莹便拿出了一份帛书、交给吕据,接着看了一眼后面的将士。吕据挥手叫侍卫都退下,接过了帛书。 吕据展开一看,眼睛顿时往上一挑!神情也微微有些变化。过了一会才递给陆抗等人。 “朝廷诸公都赞同了,真要与晋军一决高下?”吕据的大舅子孙壹看罢说道。 沈莹道:“也有人异议,不过大将军已下定了决心!水上决战,仆倒认为没什么问题。” 虽然现在陆抗手里没多少兵了,但吕据还是转头向他看了一眼。陆抗开口道:“水战要看兵力多寡,若是我军能把荆、扬战船聚集起来,再分敌而击之,确有胜算。” 吕据转头问道:“扬州水军何时到来?” 沈莹好像心算了一会,方才答道:“赭圻城附近的朱季文部(朱异)水师逆流而上,约三日可达南陵。还有牛渚、淮水(秦淮河)、武进等地战船亦已提前调动,陆续很快也会到来。” 赭圻城是吴国近几年刚建的城池,便在濡须口对岸。 以前东关、濡须口都在吴国手里,所以东岸这边没有军事据点;诸葛恪在东关羡溪大败之后,江北几乎尽失,吴国只得在对岸修赭圻城防范。 江风稍微有点大了,高处渐可听到些许“呼呼”的风声,但除此之外依旧宁静。吕据的神情十分严肃,慎重小心地在砖地上踱了几步才又说话。 吕据道:“濡须水、徐塘中还有晋军的巢湖水师,虽不如王濬聚集了蜀地、汉水的水军那么多,但估计也有近万人之众,在水上仍是一股很大的兵力。” 沈莹道:“从皖口到濡须口三百余里,晋军两股水军要如何做到、同时对我军发起进攻?” 此时孙壹也点头道:“我看此役可行!张特的巢湖水军要是敢出濡须口,我军便向东先灭张特,然后整顿舟船,掉头再与王濬一决高下!” 吕据沉吟片刻道:“如若可以形成这样的局面,那胜算着实不小!灭了张特,还能夺取一些战船,让我军水师更加壮大。” 几个人听到这里,都附和称是。 吴国、包括以前的蜀汉东线,水陆兵员几乎不分家,将士们从小习惯乘船、渡船;只要得到战船军械、上船就是水军,下船便是成建制的陆军!唯独晋军才分水陆,因为他们的步骑精锐大多是北方人,有的人晕船、其他人在摇晃的船上也没法作战,一时半会还适应不了。 沈莹看向几个大将,正色道:“吕将军等都赞同大将军的部署?” 吕据等揖道:“大将军军令,我等自当遵从!” 沈莹还礼,又沉声道:“此役水战干系重大,不过诸臣都认为颇有胜算。只是大将军还有一个决定……欲率精兵步骑两万、从乌江亭西渡,攻击晋军青徐都督邓艾!” 几个将领听罢,顿时面面相觑。 牛渚采石矶对岸是横江,乌江亭便在横江的北边。当年项羽乌江自刎,应该也在那一片。 作为孙峻的使者、沈莹显然也不赞成此策:“仆以为,此时陆军不一定要去江北,应尽量保存实力;待我国水军一旦不能阻止晋军渡江,那时才好聚集大军、在东岸予敌迎头痛击!”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仆也在朝中如此主张,劝说过大将军。然而大将军认为江北晋军虽然势大,但分散为几路、主力大概在濡须水附近;此时我们集中兵力攻打一路,可牵制濡须水、中渎水等地的晋军,不敢趁水军决战之时、趁机渡过大江。” 陆抗孙壹先后点头道:“渡江进攻、胜负难料,伯玉之言不无道理。” 但大伙在虎林这边议论、没什么作用,吕据现在是西线主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主要还是打赢水战! 既然诸将对朝廷的军令无异议,沈莹便派人回去复命了。 此时晋军王濬部尚未完全抵达皖口;吴军诸将业已下令将士上船,并在虎林水寨戒备、稳固南陵江心洲。两军水师便会在此地、隔着数十里对峙,双方各自聚集战船备战! 不料两天之后,吕据忽然收到了前方急报。王濬部抵达皖口之后,根本没有停留,全军直接顺流而下,直扑虎林! 陆抗判断道:“我军的部署,已被晋帝料到了。” 吴军原定的方略、是先把荆扬水军主力聚集在虎林南陵,再寻机决战;但晋军来得太快了!吕据作为辅政大臣之一、西线主将,便要随机应变。他马上下令,虎林南陵的水军战船出动,先顺流东下、再重新寻找时机。 稍有意外、但并不要紧,晋军在濡须水的那些水军,不可能在宽阔的江面上、拦住顺流而下的吴军水师。况且下游的吴国扬州水军船队,也陆续快到了。 第八百四十三章 迷雾 (挂车在桐城市附近,石亭在挂车的南边。铜官集在铜陵市,西岭山在铜官集的长江对岸。) 晋军王濬部水军接到了诏令,因此没有在皖口驻军;而是聚集船队、已经直接向虎林南陵进发! 洛阳中外军大部则向石亭、挂车北行,随后走西岭山脉北侧、向濡须口方向进军。因为皖口北面有群山、还有许多湖泊,江岸不利于大军行进。 但是陆军前锋张猛部、中坚营潘忠部,没有去西岭山北侧;而是从皖口北山与西陵山之间的开阔地,将从大江北岸行军。这是为了及时与王濬部保持联络,并迅速向北边濡须水附近的王飞枭、张特军传递消息!不管是顺流还是顺风,要论速度、还得是马! 而秦亮依旧不太放心,带着中军护卫马队,也跑到了西岭山东南边的大江附近。 玄姬这才见识到、秦亮在前线的冒险行为。之前在西陵之战时、秦亮也会去前线,但西陵故市的战线分明、呆在自己这边的营垒里其实没什么危险,无非离战场近一点而已;此次却不同,偌大的战区山水交错,秦亮与前锋军跑到这边来,多少都有些危险! 当然秦亮其实不怕,人身安全真的毫无问题,水军大战的胜负、才是他最关心的事!他能知道自身的凶吉,只是一时不好给玄姬解释清楚。玄姬和吴心劝说了一下、便坚持跟着秦亮来了。 上午的空气中还笼罩着薄雾!南方的冬季,有时好像反而更容易起雾,此时已是十月下旬、离冬月不远了,但似乎要等下雪之后、雾天才会减少。于是秦亮等人没有去江边,仍在潘忠军的队伍附近等待。 就在这时,南边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没一会贾充便带着斥候来报。 贾充揖道:“陛下,南边江畔的斥候奏报,在江面发现了楼船,应是吴军水军离开了南陵。因为有雾,看不清旗帜,斥候以号声猜测。” 此时的王濬部、应该还没过南陵,秦亮便点头应了一声,接着看了一眼后面的小将一眼。 贾充见状,回头道:“汝在陛下跟前,再说一遍。” 小将居然“呜呜”地学了一下,说道:“我们的号不是这么吹的,臣还看到很大的黑影、必定是楼船,仔细听还有桨声、铜铃声。” 秦亮道:“叫前方的斥候继续打探。”小将抱拳道:“喏!” 贾充又道:“看来吴军果然又放弃了虎林、南陵。” 一旁还有钟会、马茂、祁大、诸葛竦,以及玄姬吴心,不过此时别的人都没有言语。 秦亮站在小山坡上的坐骑旁边,又朝周围张望。北边隐隐约约的黑影便是西岭,大江江面还不可能看到;不过若是继续往东走或是往南走、应该都能达到江边。秦亮便展开了一张地图,埋头看了一会。他是来到了前方,可此时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十分考验想象力。 “收到王飞枭和张特的回书了吗?”秦亮忽然问了一句。 贾充道:“尚未收到,臣一拿到书信、定当即刻上呈陛下。” 之前秦亮下令,让王濬的水师放弃在皖口驻留、直接追击虎林南陵的吴军水军,已经料到吴军荆州水师要跑!接着又给王飞枭张特送去了诏令,要他们在濡须口估算东边来的吴国水军人数;并让全部巢湖水师备战,收到出击的军令,则立刻出濡须口作战、没遇到敌军便向大江上游攻击。 当然给王飞枭张特的军令,还有一部分内容,正是让他们、在不得不相机而行之时,需要写信阐述原因,尽快上奏中军;其中的关键的方略段落,用阿拉伯数字、加上今年春发放的雕版书籍编码。 实际上即便前方大将自作主张、决策错误,秦亮可能也来不及驳回。不过有这么一个过程,可以提醒大将慎重决定,一旦是他们自己判断错误、之后当然要承担责任! 秦亮把视线从地图上挪开,再次抬起头朝东南方观望,除了晋军自己的步骑队列、车辆,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然而此地江岸、离濡须口已不足两百里!晋吴两军水师都是顺流而下,一个昼夜的航行距离就不短,这两天就会爆发大战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但若在濡须口上游没有交战,那么晋军的梁益水师、巢湖水师就能合兵一处;不能形成有利于己的形势,至少也没有什么错漏,到时候两军的水师正面硬干好了! 秦亮回过神来时,隔着一层帷纱、发觉了玄姬的目光,别人盯着自己的时候、眼睛好像显得更明亮。秦亮也下意识转头,与玄姬对视了一眼。以前秦亮就说过,不太想在玄姬面前、表现出愁绪。刚才他应该没有愁绪,不过心情确实渐渐緊张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贾充道:“雾散之后,便叫张猛布置骑兵到江边、准确摸清吕据水军的首尾位置。再派人往北走,观察下游江面的动静。吴军骑兵少,上岸也追不上他们。” 贾充揖道:“臣奉诏!” 秦亮又看向马茂:“卿在中军、禀报情况更快,也派一些游骑去江边。”马茂拜道:“喏!” 接着秦亮又回顾左右道:“一旦有重要的军情消息、尤其是水上开始交战,无论何时何地,卿等都不要耽误时间,立刻向我禀奏!” 众人一起拜道:“臣等谨遵诏令!” 秦亮把手伸到怀里,摸到了几个信封。他给张特的军令、早就写好盖印了,只要时机到来,马上就可以遣快马分路去传令,一点时间也不浪费。 安排好诸事,他又转头朝东边看去。今日应该是阴天,太阳迟迟没有出来,周围雾沉沉的景象变化得很慢,唯有东天上的云层、一片白亮。 其实比起想想当年走错一步就要命的处境,现在不至于那样了,即便水战不利、至少全占吴国荆州是跑不掉的!然而如今一个判断或决定失误、便会关乎万千将士的性命,秦亮仍然没觉得轻松。 第八百四十四章 北风 (濡须水不是裕溪河、而是从东兴堤向南流向,濡须口大致在繁昌县对岸;赭圻城位于繁昌县附近。) 空中灰蒙蒙的,天色正在渐渐暗下去,若是晴天、不久前便该看到太阳下山的景象了。 吕据站在船楼的女墙边,仰头向西边眺望,偏北的方向、地平线上有如乌云般的影子,那是西岭山脉。此地正在铜官集(铜陵市)西南。 他的目光稍微下移,随即看到了江面上飘着大小无数的船只!从武昌一路经柴桑等地跑回来,他的兵力终于得到了大量补充,赭圻城来的吴军船队已经加入;还有第二路水军差不多快到赭圻城了,很快亦能会合。看着这壮阔的场面,吕据的心境为之豁然,情绪又渐渐燃起! 吕据转过身,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旗帜,接着伸出指背、细心地触摸着风向。 “吹得是正北风,仆测过了。”夏口督孙壹的声音道。 吕据点头,用一种很小心的奇怪语气道:“是北风。” 孙壹道:“从赭圻城附近过来,虽是逆流、但大多江段是顺风,留将军(留赞)的第二路舟兵明早之前,必能到达!” 吕据又回顾身边的几个将领。陆抗一言不发,丹阳丞沈莹开口道:“吕将军若要战,铜官集附近着实是最好的地段!不然只能通过濡须口、继续东下,很快便能与武进、石头城赶来的第三路水军会合,水军战船主力可尽数集结。” 孙壹皱眉道:“但这样的话,晋军王濬部与巢湖水师也能会合,我军占不到什么优势。” 大伙从夏口武昌一路跑了八百多里,估计都很窝火,孙壹此时应该是主战的。 吕据与孙壹的感受几乎一样,不过吕据现在是西线主将,责任重大!大江水面,大概就是此时吴国抵挡晋军、最可靠的屏障;拥有这道天堑,正是靠吴军的这些水军! 因此吕据表现得更慎重一些,没有立刻明确决策,只是说道:“伯玉之言没错,铜官集这数十里的江面,江水南北流向;逆流顺风,最利于我军。” 船只航行、最快的条件当然是顺风顺流,但水上会战,并非速度越快越好。 而像吴军现在这样,一旦调头迎战上游晋军,便是居北向南;逆流、但顺着北风,这才是最好的情况!乃因船只的风帆和船桨,都可能在交战中损坏,然而风帆船桨、都不影响吴军顺流退回军阵;进攻冲击时又可以顺风鼓帆,机动条件好、风向也能增加弓弩射程,故而进可攻退可守。 孙壹听吕据这么一说,立刻又道:“蜀兵虽善水战,可王濬才到蜀地几年?那帮人训练不足,几乎是乌合之众,上次在西陵峡口大战,纯粹是靠人多。后来又把襄阳那边的一些汉水水军、拼凑到一起,算是半个旱鸭子!”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而我军得到了朱将军、留将军两路援兵之后,实力大增、即至近三万人,兵力人数对于王濬已无劣势。今夜会合留将军,明早反击王濬部晋军,必有胜算!” 陆抗开口道:“濡须口离此地已不足百里。” 孙壹道:“故此更不能往后退了!离濡须口越近,晋军巢湖水师临时赶到战场、越容易与王濬配合;那时便无法再分割东西两路敌军。而在铜官集附近,晋军巢湖水师即便明早立刻出动、应该也来不及了。张特敢从濡须口出来,明日我军击败王濬,调头便灭张特,将他们分而歼之!” 他说罢又恍然道:“再说我军的第三路援军、亦能在两天内抵达,到时援军一过濡须口,张特还得面临两面夹击。” 吕据再次环视左右,沈莹等人都微微点头,陆抗也没有反对的意思。铜官集,此地至少可以一战! 考虑一会,吕据迎着北方深吸了口气,说道:“派人去与朱将军(朱异)商议,朱将军若无异议,明晨开战!” 很快夜幕便逐渐拉开,天上不见月亮星辰、黑漆漆一片。江面上却能看到星星点点的亮光,宛若繁星落了下来。 战船上都会挂上灯笼、或者点燃火把,否则这么黑的晚上,战船可能撞到一起损坏。 而且西岸的陆地上,也能隐约看到亮光。西岸离石亭挂车那边不太远,几乎没有什么百姓,偶有人烟、晚上也舍不得点那么亮的火把;所以岸上是晋军的斥候。这是很正常的事,两军隔着大江、在陆地上都有斥候,要尽量打探观察对方的动向。 ……西岸不仅有晋军斥候,秦亮带着马队也在江边。不过吴军应该想不到,天都黑了、晋朝皇帝会亲自出现在前线! 张猛的前锋马兵主力,已在西岭山东麓扎营、就在铜官集的斜对岸;皇帝中军,暂时也设在张猛营中。但因此时正有吴军船队经过,秦亮方才率马队出了军营,来到不远的江边亲自观察。 “是不是有点慢?”秦亮终于侧目问身边的人。 钟会的声音道:“臣也觉得,吴军的船是比较慢。”马茂等人也附和了一声。 但是江上黑漆漆的,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大伙只能仔细观察那些亮点缓缓移动,并要估计距离,因为越远的船只、角度变化看起来越慢。 这时秦亮向左侧转头,脸上立刻感受到寒风迎面吹来;有风的晚上,还能听到岸边传来的水声。虽然是晚上,但是这地方的方向很好判断,江水几乎是朝正北方向流向、大伙位于西岸。 观望良久,秦亮收起了目光,伸手在脸上一摸、已是冰冷一片。他转头道:“留下一些人轮流当值,在这里生火取暖,也好作为个据点,免得回来的斥候、找不到军营的位置。”马茂拜道:“喏。” 很快众人跟着秦亮调头,朝西边的军营骑马回去。 或因此地的对岸、有铜官集的缘故,又有西岭山脉遮蔽、周围有湖泊阻隔,居然让张猛的人找到了一个小村子。百姓大概临时跑到山林里去了,村子遂被晋军占领、构筑成军营。 几个一起到达一座茅草檐顶的土院子,进得一间茅屋,里面还烧着一只土砌的炉子。空气中飘着一股姜茶的气味,顿时让人有了暖和的错觉。 秦亮走到土墙上的地图前,又回头说了一句:“不必多礼了,入座罢。”钟会等人道:“谢陛下。” 不多时,未跟着出行的贾充、亦已进屋见礼。秦亮看着墙上的大图有点走神,等他转过身来时,竟不知宫女何时盛上了姜茶。如果姜茶带点咸味,那必定是玄姬亲手煮的,别人基本不会往茶里放盐。 简陋破旧的土屋中,蜡烛的光亮明暗不定,秦亮朝门外看了一眼、院子里黑漆漆一片。这么晚了,几个随军的大臣都没有告辞的意思,大概都意识到今夜不平常。 秦亮便忍住了没踱步,不想在人前表现出来。他随即跪坐到草席上,从包袱里翻出了另一幅地图。 只有包袱里的一些图是裴秀所作。没有人能准确测量路程、尤其是蜿蜒大江的水路距离,因为以前大江都不受北方政權控制;不过即便是估算,裴秀的图至少有比例尺,别的图也就看个形状方位。于是秦亮又拿出了一把木尺,在图上量。 除了路程长度不准,江水流速、风速都没法精准掌握,甚至时辰也是。不过秦亮叫人测量过、晋军战船在漂流和用桨时的速度,再加上估计,还是能大概得出一些判断。 秦亮放下直尺,端起溫热的姜茶喝了一口,抬头说道:“要是吕据明日再跑一天,就会靠近濡须口了。” 草席上的几个人顿时陆续说起了话,钟会的声音道:“明日吴军若继续向东北退却,便是打算与更多的援军会合。”马茂道:“吕据这样做的话、我们没办法阻挡,那战场形势倒变得简单了不少。无非两军主力各自聚集,南北对峙。” 因此复杂的局面在于,如果吕据就在铜官集附近不走了呢? 秦亮不禁再次拿起了木尺,量着铜官集到濡须口之间曲折的线条,然后大致心算加了一下。 果然钟会又道:“吕据不继续东下的话,得看他们总共聚集了多少人。” 贾充道:“今日已有一大批吴军战船与吕据会合,另外张特奏报、第二拨战船也靠近了濡须口,正向南而来。两拨援军加起来,估计有两万人。现在我们中军还未得到别的消息,暂不知牛渚那边、后续还有没有吴国水军,明日应能收到更多的奏报。” 秦亮一时没吭声,心里仍在琢磨此时的处境。 如果吕据在铜官集附近等待,而王濬按兵不动的话、稍作耽误,让吴军聚集起更大的优势兵力;晋军南北两路水军主力、便会被一分为二。而且铜官集这个位置很要命,晋军巢湖水师如果出动早了、容易被围歼,迟了又赶不上王濬与吕据的会战。 主要是吴军各路正在运动之中,晋军中军对于吴军的情报、一时间获取得仍不太充分。 当然秦亮最保守谨慎的选择,还是让王濬、张特都不出动,等待军情更加明了清晰。这样水军至少能自保,王濬可以往上游避战;张特在徐塘、濡须水有陆军支援,且在濡须水中位于上游,防守是有办法的。不过从全局来看,水军此刻的保守、定会让战事极大地拖延下去!秦亮抬眼再次朝门外看了一眼,心里反复闪过各种各样的因素和细节。 “呼……”忽然贾充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秦亮回顾左右,终于神情一凛、冷冷地说道:“连夜派人去,先下一道军令给王濬,若未收到后续的命令,明日遇敌、即可全速进攻!” 众人都转过头来,片刻之后,贾充才郑重其事地顿首:“臣遵诏。” 第八百四十五章 猛攻 昨夜秦亮等人喝完姜茶之后,又商议部署了很久,睡得很晚。秦亮甚至没有上塌睡觉,他未卸甲,而且要等着晚上当值的斥候、随时能向他禀奏情况,便干脆在泥炉子边搭一张被褥、靠着睡了一觉。玄姬还亲手找了些蓬松稻草来、垫在他的草席下面,有后妃在身边,无论秦亮怎么凑合,受到的照顾总要细致一些。 这样和身睡觉确实很不舒服,天刚蒙蒙亮、秦亮起来打开屋门,离开被褥和炉子,顿时感觉身上非常冷、又好像满脸是油。恍惚之中,秦亮甚至有一种多年之前、在硬座绿皮车上醒来的错觉。 院子外面是军营、隐约有些许人声嘈杂和马匹发出的声音,冬季没有虫鸣,鸟雀或许也被吓走了,周围还算宁静。 没一会玄姬也出来了,她应该也没脱衣裳睡觉,向秦亮见礼之后,她便亲手往木炭里添了一些柴禾,拿铜盆热水给秦亮洗脸。 简单洗漱,秦亮感觉似乎清醒了一点,便见宫女递来了干净的柔软布巾,顺手接过来。玄姬的声音道:“陛下等一会,妾去准备些膳食。” 秦亮道:“随便有什么熟食都行,一会就天亮了,我要去江边看看。” 玄姬应声,转头向秦亮看了一眼。他说话很冷静、甚至比较温和,只是语速更快了,眼神也好似比平常更显锐利,浑身都没有在家时的放松感,平静之下、仿佛有一种蓄势待发的精神。乃因秦亮此时还提着一口气。 天色只要开始微微变亮,天亮得就很快。 不过今日好像又是个阴天,云层笼罩之下,即便天色大亮了,依旧像没完全天明一般!地面上的雾气稀薄,但江面上弥漫着水汽、似乎更浓一点。近处的景象很清楚,但远处便是雾蒙蒙的样子。 “哐当哐当……”北面传来了持续的铜锣敲击声。王濬听到之后,立刻按剑往船楼上走去。甲板以上、有三层高的船楼,他只爬到二楼,便走出战格,来到射垛女墙后面,往北边看去。 此地东侧便是铜官集的江心洲,朦胧的远处、震撼的场面顿时映入了眼帘!“阿!”王濬身边的将士一下子也发出了惊叹。 江面上,不下百艘的大小战船、从雾气中隐约露出了身影,所有船只都鼓着风帆,一片片灰白的船帆、宛若天上无数的云朵掉到了大江上! 王濬看了片刻,都没仔细多看吴军的布置、反正吴军明显是满帆主动冲来了!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因为昨晚就接到了、从岸上连夜送来的诏令,他当即便下令道:“擂鼓,全军备战!” 部将朝船楼下喊道:“中军令,擂鼓、全军备战!” “咚、咚、咚……”楼船上的大鼓慢慢地敲响了,震人的声响朝四面八方传出。过了一会,牛角号亦已吹响、还有横吹军乐,三楼上的旗帜也在不断地挥舞着,周围顷刻间热闹起来。 对面的吴军、前军呈锋矢阵排列,一看就是猛煭进攻的阵型!各种各样的船都有,大体是三种,楼船、斗舰、朦冲,每一类船又不太一样,朦冲里有些建造了撞角。而晋军就是前中后方阵布置,此时也不变阵型,只是在继续行进的过程中、各船调整一下位置和间隔。 虽然吴军满帆冲来,但在偌大的江面上,两军从进入视距之内、到真正接敌,还有好一段时间。 渐渐地,吴军前方的朦冲终于要靠近了!两边鼓声齐鸣,呐喊声此起彼伏,北风之中,一片喧嚣。 就在这时,晋军前方的斗舰上“砰砰”直响,弩炮的弦声极大,裹着木炭和桐油布的弩矢、在空中划出了几道黑烟轨迹。接着晋军前方、几艘狭长的朦冲船上也纷纷射出了火箭,都只攻击最前面的一艘吴军朦冲。 忽然之间,一枝弩炮射穿了那吴军朦冲船背上的牛皮,紧接着便仿佛传来“轰”地一声,朦冲船随即燃起了大火。上面的油和柴禾迅速蔓延开来,船上的吴兵大喊大叫,纷纷“噗通”跳进了江中。船帆也几乎立刻被引燃了,还在烧着的破片被风吹到了天空上。 “啪啪啪……”两军的朦冲快船接近之后,箭矢在空中乱飞。然后中路的斗舰也上来了,庞大高聳的楼船也紧随其后! 巨大的噪音笼罩在空中,两军靠近的几艘斗舰上,各种各样的投掷武器都在发射。 晋军用扭力投石机,吴军用人力抛石机,不断发射出一团团燃烧的火球,箭矢、弩炮也裹着燃烧物,想要把对方的战船点燃!当然没那么容易,战船用的致密硬木、不容易烧起来,船棚、船楼上甚至还抹了稀泥。 空中大小火光闪烁,一条条黑烟吹散开来,很快晋军的船队上空便烟雾弥漫。 就在这时,两条吴军的朦冲快船、鼓帆溜过了晋军斗舰和朦冲,直扑最前面的一艘庞大的晋军楼船!“哐哐咔咔……”忽然一阵撞击声传来,晋军楼船左侧、长长的船桨立刻被撞角破坏了几根! 船楼上有人喊道:“代将军令,起警戒旗!” “啪啪啪……”几乎与此同时一片弦声响起,楼船上的弩弦成排响起。顷刻间,后面的那只吴军快船甲板上、插上了许多箭羽,痛叫声也清晰可闻。 楼船的船舷上,晋军弩兵后退、开始上蹶张弩,另一排拿着熟铁火铳的士卒又来到了船舷上。一声“点药”之后,晋兵握动机关,“砰砰砰”的炸响便响起,火光闪烁、白烟腾起。吴军快船上的牛皮都能看到窟窿了,惨叫声此起彼伏。 “哐!”吴军快船横撞到了楼船边上,仿若被弹开了似的,狭长的船身在水面上慢慢旋转。 但紧接着,又有两条吴军快船冲过来,之前撞过一次的吴军快船也来了。前侧的晋军朦冲看到警戒红旗、终于也升了帆,还有一只两侧有木轮也在旋转,正向楼船侧翼驰援。 没一会,有吴军的斗舰扬帆冲来,锋矢阵后面的风帆更多,吴军斗舰、楼船、朦冲逐渐增加。 第八百四十六章 大晋 江面上交战的战线、宛若火势一般,从中间向两翼迅速蔓延!大江仿佛忽然爆发了山洪似的,巨大的嘈杂喧哗一刻也不停息。 晋军最前方,那艘庞大楼船、本来就最先接敌,现在竟然还在不断地往北冲!不是那楼船上的将士格外勇猛,而是真的没法控制。 这艘船在前方、目标又太大,一开始就被吴军盯住了,那些带撞角的朦冲不断破坏船桨;刚升帆、船帆也被不幸烧毁。现在仅剩的船桨、已经无法止住巨大沉重的船身顺流而下。 周围的晋军战船想反攻过来,毕竟这种大楼船上、一艘船上的将士就有至少好几百,晋军大将当然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它陷入敌营!但援军遇到了吴军战船缠斗、一时很难冲垮吴军阵型,楼船还在不断深入吴军船队! “代将军,抛锚罢!”部将赶紧劝说道。 但是鬓发花白的代参战不为所动!他来到船楼一侧,回头观察着晋军的战船,简短地说道:“抛锚已于事无补!” 吴军的锋矢阵、靠近中路的位置进攻最猛,附近的晋军战船、没被击退就算好了,一时间来不及增援上来,即便晋军楼船停在原地、也免不了被围攻的下场!况且晋军的这种楼船有缺陷,造得太大太重,江底的情况若是不好、石锚木爪根本定不住庞大的楼船! 这时吴军的一艘楼船,带着数只斗舰、朦冲,终于从四面围了过来。 “完了!完了,走不脱了……”甲板上的将士人群里,竟然有人当众念叨了起来。 船楼上的将士也瞪圆了双目,眼睁睁地看着敌船越来越近。接着又有人骂起来:“他嬢的水贼,一帮龟儿子!” 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一发弩炮竟然命中了船楼,几乎就在代参战的旁边呼啸而过,射穿了木板、弩矢直接飞入楼舱战格! “代将军小心!”部将赶紧站到了代参战身前,士卒们也拿起木盾,护在女墙内。 代参战面不改色,收起了眺望的目光,回顾左右镇定地说道:“吾已年近六旬,半截入土,从军战死沙场,死而无憾。但我身为此船将帅,定当把孩儿们活着带回去!” “唰”地一声,代参将拔出佩剑,指着西边对岸道,“开桨,冲出去!” 部将们朝西岸看去,视线穿过弥漫的烟雾,果然隐约可见、西岸好像有军旗飘荡!刚才情急之下,大伙几乎忘了,岸上还有晋军的陆兵! 大伙只要能用剩下的船桨控制一下方向、确实可能冲到西岸去!此时所有的战船都是平底,只要运气别太差、遇到的岸边是泥沙地,楼船也能冲到浅滩。如果能成功,之后这艘船没法投入战斗了、但大伙起码能活下来! 至少有了希望,部将立刻喊道:“代将军在此,诸位兄弟同生死,一起杀出重围,去西岸!” 众军也士气一振,船舷上有人高呼道:“雄起!”船楼后方的将士们也随之回应,齐声呐喊:“雄起!雄起……” “砰砰砰……”数声可怕的震动传来,弩炮机发、好似让空气都在颤栗。没一会,扭力投石机也“哐当”作响,燃烧的火球、拖拽着黑烟,陆续朝着左前侧最近的一艘吴军斗舰飞去。 吴军战船越来越近,双方的箭矢在空中乱飞,黑烟飘荡中,火箭犹如萤火虫一般。船楼上“哐哐”直响,弩炮、石弹不时砸来,楼船上的伤痕越来越多,惨叫声、呼救声也此起彼伏。 左前侧的吴军斗舰最先靠近,忽然“轰轰轰”一片巨响,震得人们的耳朵都在鸣叫!烟雾中火焰噴射,石弹朝斗舰的船舷、船棚上呼啸而去,只见对面木屑飞溅,惨叫声哭爹喊娘。 这时晋军的楼顶上,一阵大骂声起:“去汝嬢,死,死罢!”随着“叽咕”一声,上面一根巨木、顶端安装的大石头呼啸落下! “轰!”拍杆顶端的大石头、正好砸中了左翼的吴军斗舰船舷。顷刻之间,吴军的女墙墙垛一片狼藉,甚至有吴兵大喊着、从船舷被震到了水中。两艘船都在左右晃动,吴军的斗舰在水面剧煭地摇晃、好像立刻要翻了一般! 晋军这边的蜀兵齐声呐喊“哟……嘿!”一起把拍杆缓缓拉上去,船舱里划桨的士卒也在吆喝呐喊、喊声直上甲板,人们卖命地划动仅剩的船桨,直接往西北方向漂去。 笨重的楼船,竟然从左前侧缓缓冲了出去。刚才堵在航线上的吴军斗舰还在晃蕩,即便是习水性的士卒、这么晃估计都已七荤八素了。 硝烟、黑烟稍微被风吹散,人们很快又发现,左翼晋军的战线好像正在前出!吴军的阵型如同箭簇形状、本来两侧就靠后一些。这形势看起来,或许代参将的楼船、不一定非要突破到远处的西岸,只消朝左翼冲杀一段路,便可能得到自己人的接应!那些飘荡的红黑色旗帜、让人望穿秋水,一面有“大晋”两个字的旗帜,此刻竟然让蜀地将士们产生了亲切感!很简单,没有任何道理、吴兵就是要大伙的命,晋兵却会不顾性命地拼命策应大家! 此时两军已经陷入了恶战,战线不断在延伸,一些地方形成了犬牙交错的方位。 吴军中军这边,都能看清楚前方厮杀的战斗场面了!吕据站在船楼上,昂首迎风,左手扶着剑柄,神态沉着、一双眼睛注视着战场。 就在这时,东面一艘吴军的朦冲飞快地向这边驶来。朦冲前方甲板上,一个吴兵挥舞着旗帜,大声道:“左翼李将军听到岸上敲鼓,把我们的信使接来了。” 没一会,楼船上的吴军将士便放下绳梯,把信使拽了上来。信使被带上船楼,见到吕据弯腰揖拜、马上说道:“晋军巢湖水师来了!” 吕据沉声道:“别慌,到了何处?” 信使回头看了一眼:“估摸着还剩二三十里!” 吕据脸色一变,忽然瞪目喝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信使跪倒在地,恍然从怀里掏出印信,说道:“吕将军,仆岂敢谎报军情?” 周围的部将们哗然,沈莹的声音道:“此时已近三十里之内?那晋军张特部,必须要在凌晨之前出濡须口,更别说出发前还要耽搁时间安排船队!” 信使道:“正是天亮前就出来了,我们的斥候发现的时候,大量晋军船队、早已驶过了濡须口对面的江心岛。仆等立刻遣快马、走东岸前来,寻见江面的大军时,一时找不到船!后来又赶紧去铜官集找来了鼓,才耽搁了好一阵。” 吕据也回头看了一眼北面。虽然还有二三十里,但巢湖敌军一旦进入这一段江面,便可以鼓帆顺风而来,行驶最后这段距离会非常快! 部将痛心疾首道:“做事如此疏忽,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怎么不早些准备周全?” 即使吕据能提前得到消息,事情会好不少,但吴军处境可能仍比较糟糕。吕据军是在凌晨之前,才忽然调转了兵峰、反向南下;濡须水的晋军竟然敢提前出发,简直是见了鬼! “吕将军,吕将军……”忽然有人慌忙唤道,然后扶住吕据的后背。 “无妨!”吕据铁青着脸,一把将部将推开,接着说道,“在此地吹风,站得久了,竟有些晕船。” 「感谢书友“freejazz”上上周的盟主!拖了许久请见谅。(今天是本月最后一天了,书友们若有系统发放的月票,可以给西风投两张呀,感谢。)」 第八百四十七章 面对 参差不齐的战线,横贯了整个江面! 白色的硝烟、油料柴禾燃烧的烟雾、船只起火的黑烟,全都混在了一起,风中的烟雾弥散,变成了灰蒙蒙一片。宛若天上的云层掉落了下来,笼罩在整个战场上空! 空中能看到,燃烧的火球、星星点点的火箭在飞舞。烟雾深处,不时还有一片片火焰闪烁,“轰轰!”“砰砰砰……”的炸响此起彼伏,如同是雷雨天气时的云层。巨大的喧哗声、弥漫在江面上,无数人都在呐喊、大叫、怒吼。 吴军的前军并没有败退,战火与厮杀、亦未蔓延到中军。因为此时吹的是北风,居北的吕据等人周围、甚至都没有太多烟雾和燃烧乱飘的烟灰。中军主将就是这样,往往在大战期间、都不用上前拼命;因为开战前就部署好了方位,中途也不需要下达太多军令、不如主要让各部将军自行决定进退。但最怕的就是、吕据现在这样的情况! 此时此刻,吕据宁愿自己是在拼杀的位置,而不需要承受内心的煎熬、以及抉择!1 “东边的江心岛后面,有一条河,可以通铜官集、直到黄山北麓的凤凰山。”部将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小心提醒道。 吕据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江心岛方向,很快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提议! 大船驶入小河,会让水战、变作水陆同时交战。晋军陆军一部、若是直接在铜官集渡江,水陆并进追击;吴军在黄山这边没有聚集起足够的陆军,吕据这支水军主力的战船是保不住了!况且临阵退兵,前线交战的许多战船、此时也会被围攻歼灭。 不过吕据也因此回过神来了,那种抽离般的脑海空白、瞬间又被四面八方“嗡嗡”的噪音填满!2 眼下吕据似乎只剩下两个选择。 立刻临阵退兵,带着能脱离战场的兵力、向北冲击晋军巢湖水师;吴军这支水军主力会损失惨重,但偌大的江面,总能突围出去挺大一部分战船。抑或继续坚持在此打下去,之后北面的晋军水师赶到,会发生什么情况,那便只有天知道了! 吕据的心情非常复杂,恍惚间他仿佛变成了、市井中红了眼的赌棍。 当然他还是能意识到自己的重大责任,关乎吴国存亡的最后机会!不过这样想,同样没什么用,甚至会因此愈发不想去面对、严重的战败后果。 如果昨晚胆子小一点、保守地先从濡须口退走多好!又如只是斥候看错、晋军巢湖水师并未靠近,那就好了! 吕据猛地转身看向北方,终于开口道:“立刻派出朦冲快船,去北面再打探一下军情。”1 部将立刻抱拳道:“得令!” 沈莹的声音道:“吕将军可同时派人,将北面斥候营的消息,告知朱将军、留将军等将督。如此等到中军下令时,各部将军可以多一些时间准备。” 此时朱异、留赞、孙壹等将督都不在中军,他们要带领自己的舟兵作战。只有沈莹、陆抗还在吕据的船上,沈莹是不久前从建业来的郡丞;陆抗手里没有成建制的兵力了,只剩下一些家丁部曲。1 陆抗皱着眉头,神情凝重,不过看起来好像比吕据还要冷静不少。兴许是因为陆抗并非主将、压力没那么大,也许是此人早已渐渐接受了失败?自从西陵、江陵二城失陷之后,陆抗的态度好像便很消极。1 吕据沉默了好一会,北风压在他的脸上、让他感觉呼吸不畅,一阵窒息! 他的左手緊紧??????????????????握住剑柄,指节都发白了。但无论用出多大的力气,亦无法扭转这恢弘的战场;一条船就要许多人才能划动,无数战船的战役、绝非个人可以伸手掌控。吕据反复权衡,终于暗叹一口气,微微点头,正欲转头吩咐旁边的亲信。 就在这时,陆抗终于开口道:“将军若马上下令退兵,或许还能赶在晋军北路靠近之前、到达北面的大折弯处。那时风向便有了角度,可以同时扬帆加速、更快冲过晋军北路的阵型。” 稍作停顿,陆抗又道:“不过刚才的信使在铜官集耽搁,对于北路晋军的位置、不能准确估计。我军马上出发,也不一定能做到。” 吕据不禁冷冷地沉声道:“如若晋军巢湖水师真的来了,此役我军一旦战败,我们在大江上、兵力便完全落了下风;江面一失,整个吴国的大局将难以回天!”1 陆抗神情异样地与吕据对视了一眼,片刻后点头道:“吕将军所言不错。”3 南部江面的大战还在继续,吕据忍不住在女墙后面的走廊上走来走去,不时抬头看一眼北边浩渺无垠的水面。 大战的战场变化、如同转向不便的楼船似的,比掌控楼船还要慢。每一个步骤、其实都是双方将领的提前决定,临时才作出的反应、一点用也没有! 犹如此时,便又到了决策的时候!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选择;若等到北路敌军出现在视野内的时候,吕据实际上已经没有选择了。 吕据仿佛渐渐清醒了一些,到了现在的地步、战败应已是定局,只能先接受,哪怕不愿意面对! 刚才的游骑信使、有中军发的印信,他们在东岸不可能出什么事;而且江面上的浩荡船队,那么大的目标,游骑也不可能看错。 吕据目视着正前方,终于冷冷地下令道:“退兵罢!”2 当此之时,先前晋军前锋的那艘楼船(船长是姓代的参战),还在江面上漂着苦战!他们本来在战场中路,此时已经到了晋军的左翼前方位置。然而楼船离西岸还很远;又因向西划桨时、大船仍然在顺着水流持续往北漂,故而离左翼晋军的阵营、也是越来越远,希望已经一点点地破灭了! 大伙陷入敌营之后,船桨业已被破坏殆尽,风帆早就烧没了。最糟糕的是,没有了其它船的策应、楼船右前侧终于没能阻止一只火船靠近,现在下方贴上了一只火船,火势越少越大!1 整条庞大的战船,已然变成了一座完全不受控制的孤岛,像巨大的棺材一样漂在水面上、船头方向都是横着的。 倒是楼船的船体木头、确实硬又厚,此时都还没有漏水侧倾。不过火势袭人,将士们已经没法去右前侧,稍微靠近,脸都能被烤得生疼。 一下子就能围歼一大股晋军将士,吴军当然是不会放过大家的!又一艘斗舰贴过来了,四面围攻之下,晋军根本拦不住吴军登船进攻。 船楼上下,精疲力尽的众将士眼巴巴地看着远处的江岸、以及后方渐行渐远的“大晋”旗帜,有些人几乎放弃了作战、开始叹息:“过不去了。”“要死一起了。”“可惜阿。” 军中忽然有人唱起了汉军入蜀时流传的歌谣:“巫山高,高以大!”另一些人也随之歌起,“淮水深,难以逝……”2 早年的旋律,有一种光阴沉淀的久远悲凉之感。王朝已经反复更替,势力不断变化,天下大势,浩浩汤汤,有如这大江、不可阻挡。但唯有生命、并非难以逝,终将在其中的某一刻悄然而逝。4 “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传来,整个楼船船体都在摇晃。偌大的拍杆和石头、猛地砸向吴军斗舰的船舷,敌船更是剧煭晃动不止,搭上来的木桥“哗哗”向水面掉落,周围一片哗然。 但是左翼船舷上不断“哐当”作响,更多的木桥搭上来了。衣甲破损的晋军将士拿起了火铳、小心地吹着草木灰水泡过的麻绳上的火星。后面的刀盾兵有些人满脸血迹、没有头盔,甚至有人披头散发,大伙纷纷把环首刀放到了木盾上方。 船楼上传来了代将军的声音:“事已至此,吾不能带孩儿们回家乡了。王刺史亲口说过,蜀兵战死,抚恤与洛阳五营同,大晋天子赎城的钱粮,一铢不少,都会给家眷……” 话还没说完,忽然敌阵中到处都吹起了角声、敲起了锣声,敌舰楼船上的旗帜,也挥舞了起来!已经从两面搭上了铁钩木桥的吴军斗舰,竟然果断扔掉了木桥、开始远离晋军这艘破败楼船,并未发动最后一击! 没过多久,人们便发现,大量吴军战船都在调头。几乎毫无征兆,吴军竟然要丢下前线正在鏖战的战船、向北撤退了?“哈、哈哈……”船楼上忽然传来了声音沙哑的大笑。 西岸也有晋军将士,这时也远远地呐喊起来,他们应该也是如此、在为这艘庞大的楼船呼喊! ……附近江畔上这一股人马都是骑兵,其中有一面银白色、装饰羽毛的旗帜,正是皇帝的旗。不过秦亮现在的旗帜、没写秦字,只绣着“大晋”两个字。 大伙在岸上帮不上忙,但都看到了吴军撤退的场面,自发地不断呐喊欢呼。秦亮等大家喊了一阵,这才调转坐骑,挥手道:“去北边看看。” “隆隆隆……”数百骑一起出动,无数马蹄铁踏在荒草土路上,动静同样是有如雷鸣! 虽然西边能看到明显的山脉影子,但江边一片平坦。铁骑涌动,马儿驰骋,冲过平野,从一条冬季变浅的小河中涉水而过。大量水花飞溅起来,白色的水珠、宛若轻快的羽毛,冰冷的触觉、又带着寒冷残酷的气息。1 骑兵短途跑起来,比战船快得多。很快大江水面上、便看不到吴军的战船了,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宽阔宏大、一片苍白的江水。 秦亮率众先是一直往北走。良久之后,江畔的方向开始改变,朝东倾斜;而视线深处,隐隐约约之间逐渐可以看到,角度向东南方的江湾。 就在这时,忽然江湾里的水面上、一大片风帆便映入了眼帘!高大的楼船仿若水上的宫阙,带着船棚的斗舰旌旗飘荡,无数战船逆流而来,气势恢弘,波澜壮阔! 眼下还不太看得清楚战船上的旗帜图案,但斥候早已禀报过,来的正是晋军巢湖水师主力、濡须水张特部的舟兵! 秦亮抬起手道:“就到此地了!”1 “吁!吁……”后方经验丰富的将士们先开始减速,前面听到军令的将士仍然保持着奔跑。 多云的天空依旧看不见太阳,但面对着东边半空惨白的方位、仍旧亮得刺眼。秦亮一时间也稍微眯起了眼睛,用力地盯着东边江上的景象。 此刻他在马背上百感交集,又忍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11 第八百四十八章 要脱层皮 此时的铜官集战场,吴军大部船只、都在向北退走,战线随即无法维持了! 王濬军各部尾随其后,赶着追击,大量战船陆续驶过了刚才交战的战场。 不久前晋军前军的那艘楼船,已经深陷敌营(代参战所部),但眼下周围驶过的、都变成了晋军的战船!友军正忙着追赶吴军退走的船队,一时没人顾得上救代参战等人,主要是现在不好救火了,只能救人。楼船的右前侧、被火船贴着烧了很久,现在火势早就蔓延到甲板,这么大的火烧起来、可不容易扑灭;况且楼船底部已经进水,偌大的楼船渐渐开始倾斜。 “胜!胜……”破败楼船上的将士们依旧在挥舞着兵器欢呼,看着从左右驶过的各种战船、飘扬的晋军军旗,人们的心情都十分憿动。 没一会、无数将士又齐声歌唱,把之前没唱完的歌谣唱了起来。同样一首歌谣,却唱出了不同的意境,“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害梁不为?我集无高曳,水何梁汤汤回回……” 即便大火渐渐扩散到了前方的甲板,船楼前侧都占不住人了,但将士们挤到巨舰的后半部、仍然没什么担心的样子。附近已全是友军,此时不可能不被救了。只是一艘大型楼船上的将士至少有好几百人,一般的斗舰、朦冲确实接不下他们。 果然一艘挂着将军罗宪将旗的楼船,很快向大火弥漫的楼船后侧靠过来了,很快搭上木桥。 衣甲破败的将士们搀扶着、抬着受伤的同伴,收拾东西立刻顺着两道钩桥、向隔壁的楼船撤离。 众军的战舰快完了、但大伙都没有什么惭愧,他们的楼船在中路前锋,一开始就被敌军盯上了、没多久便陷入敌阵;打到现在既没覆灭、也没投降,竟然还幸存了下来,已是十分顽强! 不过情况也真的是神奇,吴军退兵、只要再迟不到一刻时间,代参将等七八百人全都要完!当时楼船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右前侧起火,箭矢弹药消耗殆尽,将士精疲力尽、受伤极多;吴军亦已形成了围攻之势,最后一次跳船进攻,大家就得被彻底歼灭!因此一向性格坚韧的代参战、也不得不告诉众将士,不能带大家回去了。 鬓发花白的代参战随后走过木桥,回首楼船上的熊熊大火、烟雾弥漫,一时间也不禁长长地感叹了一声。 “拜见罗将军!”“罗将军……”侧舷走廊上传来人声。代参战也赶紧上去,向罗宪抱拳拜见。代参战的年纪挺大了、对部下常称呼孩儿们,但面对罗宪这个不到四十的年轻一辈将领,代参将依旧要保持尊敬,毕竟品级摆在这里。 罗宪生得一双浓眉,还礼之后、便抬头挺胸地从容看向木桥上的人群,又注视着代参将道:“代将军临危不乱、坚强勇猛,吾定会在天子、王使君面前,为将士们请功。” 他提到天子,就是故意向将士们表示、自己是能见到皇帝的人! 代参战道:“幸得王使君、罗将军及时冲杀上来,否则仆等全船将士,都已战亡!”他顿了顿,忍不住问道,“吴军未有败相,为何突然临阵退却?” 罗宪立刻说道:“乃因昨晚深夜,王使君才接到天子诏令、部署方略,今晨遇敌,须全速进攻;所以王使君来不及了,未与大多将领商议、告知军情。陛下已于昨夜送出诏令,命巢湖水师张特军、于今凌晨前夕出动,向上游进发!先前吴军忽然发现,巢湖水师大量战船、正从其后方而来,能不退吗?” 代参战等人这时才恍然大悟,将士们都憿动地议论纷纷! “巢湖大军赶到吴军腹背,我军兵力便占据了很大的优势,继续大战、吴军只怕一条船都跑不脱!”“皇帝不愧南征北战、攻无不克!”“简直是运筹帷幄,神机妙算,时间掐得太准了。”“难以置信,陛下究竟是怎么算到的……” 罗宪回顾左右道:“陛下文治武功、精通兵法,诸将士追随陛下亲征,至少不会白白送命,不该死在战场上的人、便肯定死不了!” 代参战身后有部将苦笑道:“仆等先前都以为自己該死了,可还是捡回了性命。”还有人附和罗宪道:“要是遇到个庸将,上来就打败仗,仆等的坟头怕都长了草。” 罗宪也不再多言,看向代参将道:“我还要率军去追击,这艘楼船赶不上了,便由代将军暂管、返回清缴残敌。投降的敌军,先赶到西岸上去,联络我军步骑看管。” 诸将抱拳拜道:“遵命!” 罗宪说了声“告辞”,立刻转身便走。不多时,船楼上传来了号声,只见旗帜摇动,一艘斗舰缓缓朝左舷靠了过来。 铜官集附近的江面、是一段很长的南北直流;往北过去,便有连续两道如同“∩”“U”形的大江湾。如果吴军余部能赶在巢湖水师之前、抵达第一道大江湾,吴军船队就会获得顺风顺水之势,可以快速冲过晋军巢湖水师,减少纠缠的时间和损失;即便只是靠近大江湾、正面逆风的形势也能改观,风向有角度,调整风帆也能得到风的助力! 秦亮带着护卫精骑,仍站在大江西岸观望着。惨白的天空、苍白浩瀚的大江上,南边已经能看到吴军的大片战船来了,简直像是布满了江面!而北面的江湾中,晋军巢湖水师也都升起了风帆,浩浩荡荡地赶来。 双方的水军都在全速前进,可以隐约看见、晋军巢湖军楼船两侧都在划桨!只是大江太宽广了,从远处看去、那些船只依旧慢得貌似蜗牛。 不过两边的船队,业已进入视距!此时秦亮很容易判断了,吴军还是跑得太迟了一些,当他们与晋军巢湖水师迎面碰上时、还到不了江湾!这下吴军水师主力、又要狠狠脱一层皮! 战斗还将继续,但秦亮綳緊的精神已经放松了下来。如此久久的等待时间,他经常都在走神,注意力也开始分散。有时他已能顾得上身边的玄姬吴心,与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话。队伍里还有个女子、邪马台的女王,她一直跟着晋军中军行动;秦亮也想与外国使节谈几句,但发现那个难升米好像不在这里、没人翻译,只得作罢。 这时钟会興奋的声音道:“陛下用兵,臣真乃五体投地!”马茂也瞪着眼睛道:“吕据虽是吴国辅政大臣,但与陛下交手,不如远甚……”诸文武纷纷附和。 秦亮没注意叹息了一下,只是说道:“不管怎样,总算得到了大江制水权。” 玄姬、台舆等人闻声,侧目向他看来,虽然此刻秦亮脸上稍有愁绪、但玄姬的美目中依旧有仰慕之色,毕竟胜利的人怎么都是对的。秦亮还一度怀疑,难道台舆才来晋朝这么短时间、便能听懂刚才那几句话了? 秦亮现在的感受很奇怪,竟然似乎还不如大臣们那么憿动。这种复杂的心情很熟悉,主要是疲惫中带着松懈。他心里明白这次会战之后、前景的光明,但一时间他甚至连好事都懒得去想,只想无所事事地随意呆一段时间。 刚才秦亮说了一句“不管怎样”,其实随口说出来的话、往往才是真心的感受……对于此役可能发生的事、秦亮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大概也谈不上神机妙算;但又不算是赌,毕竟公平的赌搏是靠运气,而他的抉择有迹可循、只是没那么精准和确定。 铜官集这段数十里的江面、江水南北流向,这几天是北风;加上考虑到距离濡须口的路程,猜到吕据想在这里会战、并不很难。不仅秦亮君臣能猜到;估计吕据陆抗等人也能料到、晋朝君臣的猜测! 脑袋长在吕据的脖子上,谁能帮他决策? 虽然铜官集战场、是吴军选择会战的好地方,但若吕据要放弃,结果也不是太严重;无非是失去了一次可能的有利战机,最终只是两军聚集主力、重新东西对峙。 但秦亮的抉择,后果会更加严重! 如果秦亮放弃铜官集战场,而吕据没有放弃;那么晋军的全部水军、就会被分割成东西两处,丧失夺取大江制水权的战机。反之秦亮如果不放弃,但吕据却连夜跑了;从濡须口过来的晋军巢湖水师,将会面临以寡敌众的围歼! 昨夜秦亮亲自观察大江上的吴军,发觉吴军的船队行驶得特别慢,秦亮便有一种直觉、吕据有迟疑的心态!吕据应该是担心,一晚上航行得太远了,等到回头反击尾随的王濬的时候,可能占据不到、铜官集这段逆流顺风的好方位? 另外大江各处的风速角度、流速都不准确,秦亮也只能利用大概的信息、连猜带算地作出判断。 总之秦亮昨晚的压力很大,已经做出决策……先给王濬送诏令、严令他遇敌后全速进攻,然后给张特下诏令、让他必须在凌晨前夕出濡须口赶到战场。部署好之后,秦亮仍然又传令江畔的斥候,整夜注意吴军船队的位置、航速;以便万一发现情况不对,秦亮能及时取消进攻。他要是能完全十拿九稳,也不至于多此一举! 以这个时代的情报条件,根本不可能完全掌握战场信息,不得不靠一些主观的判断。有时候只能冒险!左右都要冒险,要是胆子太小、犹豫不决,失去了掌控大江制水权的战机,战事旷日持久,死的人更多。 自己做出的危险抉择,便只能自己去面对后果!秦亮不做谋士之后、早已明白,亲临战阵的主将,虽然不用去阵前拼命、但承担的压力比普通将士大得多!他不仅要顾及自己的命,还要为成千上万将士的处境负责。秦亮忽然想起了一本外国书,领主给人判死刑、要自己亲手砍头,或许有一定的道理。谁来决策、谁就得负责,哪怕只是内心的拷问! “来了,来了!”军中传来了緊张的声音。 秦亮回过神来,观望着江面的场面。走神了许久,晋军巢湖水师与吴军前军、已经越来越近!那些船队看起来慢,但只要过一会再看一眼、便能发现它们的位置变化。 吕据阿吕据,这时候必定正在受罪!他不仅要面对、昨夜抉择错误带来的后果,而且撤退的时机也没把握好,此刻不知道有多难受……退战也是战,哪怕明知战败、战败的姿势也很不一样,不同的决定,有不同的结果。 大战再次一触即发,秦亮眺望着江面,终于还是想起了那句名言:战胜,是除了战败之外最大的悲剧。 不过秦亮也只是暗自感慨一下,自己反正已经尽了力!毕竟要一统天下结束割据、便得用兵打仗,打仗则一定会死人,打赢了起码能少死很多;而且若能尽快决出胜负,还能极大地减少伤亡。 ............................ 第八百四十九章 横江士载 从大江西岸看向江面,已能看到双方的大片战船、渐渐地冲到了一起。 北面的晋军巢湖水师、与吴军船队相向驶来。江水中的鼓号齐鸣,呐喊声、弦声、火器炸响等各种噪音都混在一起,东边远处一片喧嚣。 吴军各种战船之中、依旧是楼船最大,不仅吸引了远处观望者的目光、也更遭晋军水军的关注惦记。只见前方的一艘吴军楼船,很快就引来了晋军多艘战船的进攻。双方的斗舰、朦冲相互发射投掷武器,最先抵近攻击吴军楼船的、却是一些小船;晋军装着撞角的狭长朦冲船扑上去,径直对着吴军楼船的长桨撞击,不断有木桨“咔咔”断裂。 而这时吴军船队之中、靠后的另一艘楼船,忽然升起了风帆!此地的江面、总体依旧是南北流向,但已有偏东的倾角;只要风向有了角度,船只就可以依靠多面梯形的斜帆、借助风力!战船尾部那些醒目的三角小旗、成片地在风中飘荡,正可以准确地反应风向与船身的角度。 因此靠后的吴军楼船若不升帆、速度就会比追兵慢,很快将会被王濬部晋军追上! 吴军楼船甲板上操枞绞车的人一片忙碌,渐渐地、带着横条加强固件的大帆都已陆续升起。有黄灰色如同草席一样、用棕榈竹叶编制的船帆,也有用麻布织成的灰白色布帆,颜色不一,巨大的楼船如同开屏的孔雀一般、显得更为庞大。 但是北边还有晋军的巢湖水师,吴军战船不仅要摆脱追兵、且要冲过拦截之敌!北面晋军中、很快就有战船主动冲来了,一艘斗舰带着数只朦冲鼓帆杀来,随即火箭便在四面飞舞,向着吴军的船帆射去。 吴军楼船不得不忙活、又开始降帆,但许多火箭已经射穿了船帆、偶有火箭挂在了帆布上,如云的大帆上火光闪烁、烟雾弥漫。就在这时,仿佛“轰”地一声,一枚燃烧的火球带着空中的黑烟轨迹、撞到了船帆上,立刻点燃了一窜火焰。两翼的朦冲也贴上来了,只盯着楼船的长桨撞击。 “啪啪啪……”攒射的弓弩弦声络绎不绝,楼船上射出的箭矢、如同雨点,纷纷向晋军的蒙冲船斜飞而去。 双方离得太近,晋军船背上的生牛皮也没能完全挡住箭雨,船背上、甲板上,仿佛平地生出了白色的芦苇一般;撞到了大船的朦冲船、顿时在水面上打转。 接战的晋军巢湖水军将士,一时间都没有跳船进攻,重点在破坏吴军的船帆、木桨!动力装置被破坏的吴船,速度跑不过晋军大队战船,迟早要被追上围攻!而那些被缠住包围的吴军战船,大多根本不会战斗到最后一刻、过一阵子就会投降;形势如此,吴军将士都能看到、全军都败退了,自己又跑不掉,继续死命抵抗下去也毫无希望。 水上的冲杀还在继续,不过结果业已注定。秦亮观望了一阵,估计吴军战船最少又要损失过半! 没一会,西边有小队骑兵过来了。很快便见贾充亲自带着人上前,他把书信呈到秦亮面前,拜道:“陛下,青徐都督邓艾遣使上奏,东吴大将军孙峻率军两万余众、正要从横江渡过大江。” “哦。”秦亮应了一声,伸手接过奏书。 现在扬州这边的江北地区,晋军陆军已有差不多二十万人!吴军渡江来陆战,不可能对全局产生什么颠覆性作用。再说邓艾也不是什么无名庸将,于是秦亮此时竟然有一种懒得管的感受。人忽然松懈下来,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很多事都没那么容易改变,就像事物有惯性、不去管它仍然会按照趋势发展。又如刚才江面上发生的大战,晋军巢湖水师从进入吴军的视距、到双方接敌大战,其间仍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吕据除了让船队往北接近、又能做什么?大势更是如此,一旦进入了某种轨道,人们便很难去扭转。 不过邓艾如果能趁机大破孙峻军,倒是又能震慑吴国、让东吴军民加快失去抵抗的意志。 秦亮想了一下,把奏书送还到贾充面前、说道:“让送信的人回去,告诉邓艾,中军已经收到了奏书。”贾充拜道:“臣遵诏!” ……横江古渡口,邓艾已经放弃了码头,正在率军向西北方向撤退。 西岸这处渡口、有一片如同湖泊一样的港口,以前的码头设施还在。邓艾军离开时,完全没有破坏码头,完好地留给了吴军。 就在这时、北面传来了“隆隆隆”的马蹄声,应该是文钦的大股马队到了!文钦从徐州出兵万人,原先步骑主力在涂水下游的堂邑附近修工事,但有一个骑兵营、则在堂邑上游的涂水岸边,位于阜陵(全椒)附近。邓艾发现吴军在对岸集结,判断吴军可能要在横江渡江,遂派人去、传令文钦率阜陵的那一部徐州骑兵南下。 果然没一会,文钦便骑马寻到了邓艾的旗帜。文钦骑马靠近,立刻随手抱拳道:“邓都督!”脸上亦是无甚尊敬之色。邓艾身边的部将不悦,皆是冷眼相对。 原先邓艾调任青徐都督时,皇帝就告诉过他,要是与文钦合不来、朝廷可以把文钦调到西线战场。因为伐吴在即,邓艾觉得文钦是一员勇猛的将领,所以没有密奏请文钦调走。不过文钦此人待人无礼、确实不好相处,邓艾之前便尽量没去招惹他。 这时文钦问道:“我听说,邓都督从横江撤走、把码头完好留给了吴军,此乃何故?” 郡守段灼终于忍不住说道:“都督自有方略!” 邓艾看了一眼文钦道:“叫徐州……马队,走前方。” 东线这边,主将是王公翼(王飞枭)、邓艾其次,且皇帝派王家人与王公翼谈过,要他多听邓艾的建议。兵权很清晰,文钦自然也不能抗命,然而文钦嘴上还是略显不满,大模大样地说道:“徐州军大部还在堂邑,我们的人虽然比孙峻少一些,却也不是打不过他们。” 段灼瞪着文钦。邓艾再次开口道:“派人……去下令。文将、将军来。” 部将段灼等要跟过来,邓艾示意阻止了。两人便骑马往南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处长满荒草的土堆上,更南边则是一大片低矮山丘的树林。 文钦当然知道、邓艾说话费劲,他虽未出言不逊,但是脸上很快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邓艾掀了一下头上的草帽,看着大路上的队伍、头也不回地说道:“宠信纵容……将军者,或权宜利用,或无人……可用。蜜如饴……又如何?追随必败……之人,一时……肆意,何来……前程?” 文钦转过头来,皱眉看着邓艾。 邓艾换了口气,接着说道:“陛、陛下救过汝,上次在洛阳,我见……文公子,在御前。如今还公、公正对待文家,只有……陛下了。” 他这次的话也很简短,但比平时多了一些,随即又说了一句:“将军尽心……于陛下之、之大事,有功……定不会亏待。” 文钦沉默不语,但刚才不耐烦的傲慢之色已经消失。 邓艾轻轻一夹马腹,向土堆下先走,忽然又回头道:“此、此段江岸,多是……泥沙地。若不留码头,孙、孙峻不一定……在渡口下船。” 文钦拍马跟上来,又朝四面观望,仔细看着周围的地形。他刚到横江,可能还不太熟悉。 但邓艾对地形道路十分有心得,早就摸透了。 周遭一片平原,不过没有山的地形照样可以比较复杂。南边有一大片狭长的低矮山林,山林以南又有许多荒废的水田水塘;而横江渡口那边、周围都有树林水田沼泽,唯独北边的豁口比较开阔。 如果邓艾不向西北方向退走一段路,战场便会在那一片、地形简单的豁口。吴军受到的威胁只在一个方向上,进攻的同时、也容易部署层次纵深设防;所以就算邓艾赢了,吴军还是能设法有序地撤退。 本来邓艾此时手里就不到两万人、兵力比吴军少一些,于是他干脆率军佯退;走得很慢,亦未远离南边那一大片树林,好让孙峻更有安全感。毕竟吴军到时候即使遭受了骑兵突袭,也可以选择从不远处的树林间退走。 没过多久、时辰已临近傍晚,邓艾遂下令全军停留扎营。 中军驻扎在一个破败的村子里,周围依旧有许多荒废的水田、田埂、池塘。以前吴国占着东关,平时兵马活动的区域直到巢湖,并在东关南部地区大量屯田、以补给东关的驻军。当时魏国军队、几乎不会靠近大江,横江渡口这边也有吴国的屯户村庄。 但是吴国丧失东关、羡溪等各处关隘城池之后,西岸的人口便基本都迁走了。只剩下断垣残壁、一片荒芜!大多屋顶失去了稻草之后、土墙也被雨淋得垮塌,只剩下一堆堆土堆和朽木;有瓦或稻草残存的墙壁、反而还立在废墟之中。 各部择地驻营下来,诸将到中军议事。有人已经猜到、邓艾是想诱敌深处,便主动请缨道:“仆请明日出营挑战,诈败引誘水贼。” 邓艾磕磕绊绊地拒绝,部下段灼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开口解释道:“此计可能弄巧成拙,让孙峻更加警觉。孙峻若发觉是计,反而可以宣称胜了我军一场、以鼓舞士气,退走再伺机而动。” 此时邓艾展开了一幅图,开始布置明日各部的位置,打算摆开阵型与吴军正面交战。地图是给部将看的,邓艾几乎不用看图。 附近这片地方,有水田池塘竹林、沼泽溪水,将平坦的土地分得零零碎碎,并不利于骑兵展开;而且晋军的兵力,比孙峻手里的吴军要少,算是比较公平的对决。孙峻若是不敢迎战,可以说他简直是畏敌如虎! 第八百五十章 果决的子远 一早两军渐渐靠近。孙峻从偏军中,调出几队弓弩手到了右翼;即命令右翼的丁奉、率山越刀盾兵与丹阳兵,先行对晋军发起攻击! 中军偏军也向前靠近,以弓箭压制晋军。不多时,“咚咚咚”的鼓声大如雷鸣,空中亦是箭如雨下。 东北方向的人马尚未短兵相接,呐喊声已经震天动地,两军的弓弩靠近数十步对射,人群中不断有人倒地。很快弩兵从各队的两侧撤走,山越刀盾兵进至前方、继续向晋军推进! 晋军那边的弓弩撤走之后,便露出拿着火铳、背着长铍的重步兵!这种装备的阵队、一般都是晋军的洛阳中军,驻扎在地方的中外军和屯兵至少不用长铍;丁奉多次与晋军交过手,明白情况。不过之前扬州这边有天子仪仗、以迷惑吴国,估计那些护卫仪仗的洛阳中军将士、被调到了邓艾麾下! 然而吴军不可能在第一次进攻时、便不战自退影响士气。阵线蜿蜒的山越刀盾手,继续向前一齐快步行走,裹着青色头巾的丹阳兵紧随其后。只见对面的晋兵把火铳朝上,队伍里青烟缭绕、不时有人轻轻吹着缠绕着的粗麻绳火星。 双方靠近至三十四步,丁奉在后方忽然命人奋力敲鼓,吴军将领大吼道:“杀!”众人顿时吼叫着“杀阿”,然后奔跑着一拥而上。前面的人很快冲到了二十步左右,接着便是“砰砰砰……”密集的炸响传来,一片火光闪烁,白烟弥漫而起。那些火铳兵站得稀疏,但前排蹲下、后排站立,两排一齐发火、噴射的火焰仍是连绵成了一大片。 “阿!”“哎哟……”惨叫声在南北战线上扩散,不断有吴兵倒下。“杀!后退者斩!”吴军将领撕声大吼。大部分山越步卒还不敢后退,但已渐渐慢了下来,大概只有不到十之一二的人、仍在向前冲锋。骑兵冲锋时也是如此,总是有大部分人故意想落在后面。 前方的晋兵立刻把火铳朝后面丢了,纷纷取下了长铍。“杀!”前方一声吼叫传来,晋军铍兵与刀盾兵也一起反冲而来。 “哐哐!”“叮当!”盔甲盾牌与刀枪的撞击声四处响起。“哐”地一声巨响,两个士卒的木盾正面撞到了一起,吴兵被一阵猛力一掀,奔跑不仅停下来、整个人还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他下意识紧握木盾,挡住脖子和面门,但“当”地一声,腹部的甲胄却被砍了一刀,接着腿上一阵剧痛、又挨了一刀,吴兵“哇哇”痛叫起来。 人群中刀矛挥舞,惨叫怒吼混成了巨大的喧哗、声音比别的地方都要大!敢于近战的两军将士、都是正军,冲杀在前的更是精锐,一时间杀得不分胜负。但丁奉麾下的山越兵、当头就被火铳打死了一些前锋精兵,并未一举冲破晋军! 吴军后面的青头巾丹阳军随后来了,逐渐换下山越兵。晋军那边的人群、也没有趁势反攻,同样换上了后面的方阵。 就在这时,右翼前侧传来了“隆隆隆……”的闷响,远处的晋军大股马队正在移动! 丁奉立刻下令、弓弩手从人群之间上去,射住正面的晋军步阵。并遣加长的长矛兵纵队去右翼,提前防备晋军大股马队来袭。两军的拼杀立刻有所缓解,有的位置已经脱离、稍微有了战斗间隙。此时中军那边的喧哗声震天响,晋军的步骑正军、又从中路杀来,两军又开始了拼杀! 不过晋军的大股马队、并未向丁奉这边冲杀过来,而是向东边绕行而去。成群结队的马兵从田间、水塘边以纵队慢跑,根本没有理会吴军的样子。 过了一会,孙峻也带着马队到右翼这边来了。 丁奉等人循着军旗上前,指着已经渐渐远去的晋军马队:“大将军,看旗帜应该是文钦的骑兵,至少不下千骑,他们定是绕行去了横江码头!” 渡口码头的北面、有一片开阔地豁口,难道文钦是要去夺取码头? 孙峻皱眉道:“我军在渡口附近,留有几个军营、还有车兵,文钦一千多人能做什么?”他接着对左右武将厉声道,“继续攻杀邓艾军,把他们都杀光!” 战场上的战斗愈发激烈,从西南方向、到东北方的右翼,都陆续短兵相接,无数人厮杀起来。轻兵的试探早已结束,两边不断派出步骑来回冲击。不过晋军和吴军的阵营里都还有预备的方阵,主阵并没有乱,彼此都不敢把太多人马一齐压上去、仍在消耗兵力之中。 不到半个时辰,忽然后方来报:“晋将文钦率众,从江畔绕到了我军军营腹背,找到薄弱处、已夺取了两座军营,许多将士逃奔,死者无算!” 孙峻大急,吴军的后路一下子被切断了! 他朝码头那边观望,但是有大片树林阻挡、一时间只能看到渡口北侧的那片豁口,一会工夫已能看见火光烟雾!吴军的辎重不说被烧了个精光,估计也剩不下多少。 于是孙峻再次赶到右翼,对丁奉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马上以右翼主力、一齐强攻贼军!” 丁奉劝道:“大将军勿急,总体人数、我军仍比邓艾军多,晋军断了我军后路、却没有优势兵力合围我军。文钦又分走了大量精骑,我军在正面战场有机会获胜!” 孙峻想了想,沉声道:“一会后方的大火烟雾势起,溃兵再往这边跑,会影响军心士气。” 丁奉急忙又道:“先设法打赢大战、把邓艾军击败,我军才有后路。” 孙峻注视着丁奉,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果断地道:“丁将军领命,立刻全部出击、一鼓作气击溃晋军左翼!” 丁奉只得抱拳道:“遵命!” 不多时,吴将唐咨也率马军到右翼来了,吴军步骑好几千人向晋军猛攻而去!“砰砰砰……”人群中不时传来一阵阵的炸响,弦声更是络绎不绝,硝烟与尘土混在一起,烟雾沉沉的战场上,人声鼎沸、震耳欲聋。 吴军反复冲击晋军的方阵,但都没有击溃晋军。不断有步阵从前方换下来,吴军数千人都在前线、整片阵营变得乱糟糟的。就在这时,晋军的预备队上来了、步军带着两翼的马队奋力反击!吴军前军忽然溃败,很快整个阵营便是大溃! 无数吴军败兵四面乱跑,溃散得到处都是。幸好丁奉还留了一手,赶紧让仅剩的几个方阵列全力拒敌,否则这一场战斗下来、吴军整个右翼都会被直接击穿! 就在这时,东边又传来了闷雷一样的动静。已经去了渡口那边的文钦部马队、好像又回来了,看马队来的方向,应该是要攻击吴军大阵的腹背! 此刻吴军右翼已经大溃、到处都是乱兵。文钦部晋军一旦杀上来,便能威胁吴军中军的侧背! 孙峻立刻下令,诸部分批向南边的山林方向后退!那片狭长的山林、东西延伸,东端直达渡口北侧的豁口开阔地。吴军主力只要能靠近山林,既可以更容易抵挡、晋军大股马队迂回攻击,抵消晋军长处继续作战;也能依靠山林为掩护,向渡口方向撤退! 不料丁奉迅速发现了情况,亲自赶过来、找到了孙峻。 眼看两三万大军精锐、竟然要被邓艾不到两万人击败,丁奉大怒,简直是火气攻心!丁奉坚持己见、让孙峻立刻取消撤退的军令,言辞激煭,要求大将军孙峻不要妄动,现在还可以坚守原地、与晋军决一死战! 中军的前部已经开始后撤了,此时要孙峻、让军令变来变去?这个丁奉,原来是陆逊的部下、又投靠过诸葛恪,近年假意拥护孙峻,原来叵测的居心、竟在这里!正值大战、这是故意要与他孙峻过不去?! 孙峻冷冷地盯着丁奉,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剑柄。丁奉脸上的怒气也顿时一收,瞪眼看了一下孙峻的右手。两人对视了片刻,孙峻终于没有拔剑,呼出一口气冷冷道:“各部向南移动,重新布阵!” 这支吴军堪称精兵,其中有建业的倵卫营、以及各家的精锐部曲。临阵退兵,起初竟然并未直接溃散,而是且战且退、交替向南边的山林方向后撤。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吴军殿后的将士就开始慌了,人们眼看全线都在向南后退,有将领便带着部曲先跑、结果军阵因此大乱! 晋兵各部步骑、用近似锋矢阵的排列,从中路掩杀过来。晋军前方的步骑成纵队,跟着溃兵、迅速从中间冲穿了吴军一处位置!那股晋军步骑走了一段非常刁钻的路线,多股纵队穿过一片竹林之后,居然径直往山林腹地进发! 孙峻等吴军将领事先没在意,此地不起眼的竹林后面、那一处树林最稀薄的地方。要是让晋军突进到林子里、占据有利地形固守,整个吴军大军便会忽然被拦腰切断、分割为两处! 吴军立刻派出精锐人马、前往围歼那股晋军前锋,唐咨的马队也去了。 然而山林北面的整片开阔地,已经因为吴军的后撤、而逐渐被晋军推进占领。唐咨部精锐只能从树林里择路,朝东面攻去。等到唐咨等人终于接近晋军前锋时,便亲眼看见了东边那片树林南侧有几片塘水、以及形成了沼泽般的荒废水田。此地树林便仿佛一个倒过来“凹”字,能通行人马的林子比较狭窄。 北面开阔地上的晋军后续人马,正在向这个方向攻打增援。唐咨叫来亲信,指着北面林子外的吴军阵队道:“去叫谢将军、分兵过来,从林子北面包抄贼军!文钦部只有千人马队,这边的事更紧急!”他安排了亲信之后、便不敢耽误战机,立刻下令,步军向树林里进攻! 很快树林里便传来了“砰砰砰……”“噼里啪啦”的声音,只见人影晃动,火光在其中闪烁。不时有“啊”“呀”的惨叫传出来,受伤的人痛得叫唤不断,听得瘆人! 那股晋兵竟然迅速准确地、找到了一处稍高的地方,而且里面灌木荒草丛生,吴军根本没法进行冲锋;双方将士都躲在树木之间、使用投射兵器。但就算在开阔的战场上、只靠弓弩也难以迅速击溃对手,何况此地还有树木土石掩护!唐咨立刻带人进了树林,严令前军将领、马上冲过去近战! 就在这时,忽然树林里有火光亮起了,隐约之中烟雾也在树梢间弥散。唐咨低头一看,虽然灌木、杂草并未完全枯萎,但也有许多灰白枯黄的荒草树叶,晋军要是洒上油,确实能引燃枯草和枯枝! 唐咨见状,又下令自己的部曲,分兵去南侧,从水田之间寻找攻击路线、从右翼再行包抄。 第八百五十一章 广厦之崩 吴军唐咨部的南侧,一群人在塘水附近、找到了一条田坎。人们在吴军将领的催促下,纷纷沿着田坎土路向东进发。 有的人跑到了两侧的荒草地里,踩下去才发现杂草下面有积水、以及淤泥,腿脚立刻陷了进去,随即便传来了「他嬢的」骂声。大伙仿佛变成了鹅一般,纷纷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在烂泥里跋涉,并想爬上田坎。 很快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了动静,一群晋军轻骑从树林里走出来了!他们涌到对面的荒田东边,纷纷翻身下马、取下弓箭。 「噼噼啪啪……」凌乱的弦声顿时响起。顷刻之间,田坎上就有人痛叫,接着那人踉跄摔倒在杂草烂泥里、浑身都是泥污。西边的武将立刻怒吼道:「冲过去,后退者斩!」 连续数人中箭,前面的吴军长矛兵逡巡不前,终于叫刀盾兵顶在了前方,后面的吴兵纷纷取下弓箭反击。弩兵干脆跳进了荒田中,与东边的晋兵对射。 此时陆续有人转头观望,只见西南边的远处、忽然出现了大量人群!这一大片山林的南侧,以前应该是连成片的稻田,此时尽是水塘沼泽、废墟荒田;吴军南下的人马不成军阵,都以长长的队伍在其间寻路南下,成群结队的人忽然出现在视野中、亦是十分壮观!不少心急的人挤到了沼泽烂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然后想挤到路上去,人群看上去乱糟糟一大片。 吴军这么多人都横穿树林、径直往南跑了;这边的吴军将士更加怀疑,拼命要打通东西联系、究竟还有什么用?一群人在荒田中许久都不能前进,在那里冒着箭矢无法后退、又用弓箭乱射对面,终于受不了开始向后远离…… 就在这时,被分割在东面的吴军各部,看情况不对、也不再列阵作战,正陆续从林子的北侧、树林之间往东撤退!「隆隆隆」马蹄声中,远处晋军成群的马兵亦已出发,再次朝东边开始移动。 那是晋将文钦率领的马队,一群人马在大战开始后、很快便一路奔袭去了渡口附近;后来却被调了回来、威胁吴军大阵的右翼腹背。如今再次朝东面调动,好像又要去码头那边的豁口开阔地,可谓是反复来回奔波!文钦居然没有怠战,这会依旧带着马群、马不停蹄地迅速往东赶去了! 此时吴军的东路各部,一部分还保持着军阵队列、一部分已几乎变成了慌不择路的溃兵;等到人们一旦离开山林、到达码头北侧的豁口开阔地,必定还要遭受文钦部马队的重创!成群的马兵、追杀起这种乱跑的步卒非常迅速,对付移动中的步兵纵队、也很有机会将其击溃。 自从吴军主力退向了山林附近,不仅未能成功倚靠地形大战,甚至一场大的恶战都没发生,不知不觉之中、两万多大军就散架了? 孙峻有一种败得莫名其妙的感受,但见无数人群都分散在山林南侧、争先恐后地往东南方向跑。他自然明白,此刻自己完全失去了对各部人马的控制,败局已定。 「唉!」孙峻调转坐骑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叹息一声。 吴军虽然骑兵极少,但孙峻这种权臣大将身边,至少也有两三百骑之众。马兵长途行军不见得快,但临时跑路十分迅猛,除非被敌军成建制的骑兵盯上、那是谁也追不上! 孙峻率众先往西南方向绕行,避开了山林南侧地形复杂、人马拥挤的地区,然后再折向东边,朝江岸奔去。 一众人来到江边时,只见许多船已经到了,有斗舰、朦冲,还有大量渔船民船。看见吴军将士挤到岸边、争抢着上船的场面,又有平底船上的人撑着长杆、把船从泥沙浅滩上缓缓推走;孙峻一时间不知该庆幸,还是恼怒。 兴许是该庆幸的,毕竟大战至此已无法挽回。虽然各部人马自己跑了,但幸好有许多船来到了渡口南面, 现在跑还能多剩下一些兵力。不过尽管如此,孙峻估计、此役起码要折损大半兵力! 一艘斗舰靠近江边,棚上的旗帜来回挥舞。没一会便有吴将乘坐着小船、划到了江畔,上面三人跳下船,向岸边走上来。随即一群吴兵便跳进了江水里,争先恐后地向小船跋涉过去。 这边的人们慢下来、观望远处的情况,孙峻身边的部将劝道:「大将军,先走罢。」 孙峻又沮丧地回头观望了一眼,西北方向一片喧嚣嘈杂、晋军的追兵应该也在靠近。他一言不发,轻轻点了一下头、便轻轻踢了马腹一下,一起向江畔过去。 不多时,迎接的将领便避到道路一侧,向孙峻揖拜见礼,呈上帛书。 弯腰的将领沉声道:「仆等从于湖(当涂)来,上午刚收到消息,骠骑将军已在铜官集北大败,我军水师主力损失惨重……」 「啥!」刚刚还有点颓然的孙峻,几乎要从马背上跳起来、瞪大眼睛盯着路边的武将。孙峻身边的将士们也是一阵惊叹哗然。 武将忙道:「仆乃督农校尉部下,必不敢虚言,大将军到达于湖、可问孙校尉!」 孙峻终于回过神来,满面怒气、眼睛似乎也马上红了,用发顫的声音厉声道:「吕据!朝廷调动那么多战船水军给他,中渎水、淮水(秦淮河)的江防都不要了,不然我军为何要渡江攻打邓艾部?他倒好、才几天时间,便能把数万水军送掉?!」 周围的部下震恐惊叹,一片嘈杂,大伙比刚才打败了横江之役还要反应强煭!大概是众人亲身经历了横江之役,战败有个过程,时间稍长、再大的事也能渐渐面对了;况且吴军水师大部被歼、其严重性确实比横江之战大得多!没有了水军优势,吴国何来大江天险?一股凉意顿时从孙峻心里升起,恐惧变得十分直观了,犹如亲耳所闻身后的喧嚣杀声! 不过此地不可久留,孙峻等人顾不上过多追问情况,终于还是赶紧继续向东走。先上船、待渡过了大江,也能找于湖等地的官员大将了解情况。 那艘斗舰更加靠近江畔,将木桥放进了水里。孙峻等人骑马从浅水里跋涉过去,终于上了木桥、登上甲板。 孙峻来到了船棚上方,站在墙垛后面,迎着冷风、观望着浩瀚的江面。一时间他除了还没从噩耗中平复的震恐,还有一种莫名的恍惚之感。 直到此时、他居然才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绝望,方意识到,自己走上绝路的方式、原来真的是吴国整体的崩塌。也许孙峻早先就该有此刻的感受! 但人不是独据山林的虎豹野兽,总是人群聚居,很多人一起抱团、便好像容易产生某种毫无道理的安全感;更别说吴国这么庞大的朝廷,有那么多人了!那些小人为官、只顾一己之私,他们营私糊弄的时候、不知道会损害朝廷利益吗?他们知道,但是别人都钻营得到了好处,自己假装清高岂不是亏大了?所以朝廷太庞大、谁也没法负责,只有自家的好处才最实际、看得见摸得着。 孙峻亦是如此,他之前就能感受到吴国的危险,但确实没料到、这么大的国家,竟然能崩得这么快!然而要莿杀他的孙英、孙仪等人,难道就真是为了朝廷吗,不也是眼红他孙峻大權在握? 懊恼的心情涌上了孙峻的心头!孙峻也想象过,權势能带来很多更莿激、愈加肆无忌惮的乐趣,只因忌惮产生的后果,大多事他都放弃了,即使有时候拿草民找乐子、他还躲躲藏藏找些借口。但若是早知道、会完蛋得这么快,他才不管那么多。次日黄昏,横江之役邓艾文钦部大获全胜、吴军死伤被俘过半的急报,便已送抵秦亮的中军! 秦亮中军与张猛部人马、已到临湖县南三四十里,潘忠部亦在南面不远扎营。 大伙找到了一处村庄 ,但荒废了短短数年、大多房屋便已成了废墟,将士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几间筒瓦盖的房屋、作为中军行辕。饶是如此,房屋里也笼罩着一股潮濕陈腐的气味,祁大等人收拾出来,又在没有院子的房屋周围修上一圈藩篱,才勉强安顿下来。 只要再凑合一晚,明日中军就能抵达临湖县城;那县城是东关羡溪之役后、魏军从吴国手里夺来的,估计也不怎么样,但有军事据点在那里,房屋条件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土坝后面的破屋子里,已然热闹非常,时不时传来一阵「哈哈」笑声。 人们庆贺的、不只是刚收到的横江捷报;主要仍是铜官集水上的会战大胜,那应该是晋军各路进入扬州之后、至关重要的会战!不过横江之役同样作用不小,必能进一步瓦解吴军意志、缩短伐吴的时间。果然战争才是改变大势最快的手段;一次会战的结果,都能影响极其深远,何况今年秋冬接连发生了几次大战! 行军扎营期间不准将士饮酒,大伙一时间也找不到酒水。然而人们总要想办法、释放憿动的情绪。 中军里有鼓号乐器,将士们来到了土坝里、用锣鼓横吹奏起了音乐,中军内外热闹不已。张猛甚至叫将士们对天齐鸣火铳,便像是过年的爆竹声音一般,在军营里增添庆贺的气氛。 唯独秦亮的感受、估计与文武大臣都不太一样。毕竟铜官集水战是他亲自部署调令,不仅费了极大的心力、而且压力主要是他在承担;诸文武也緊张,却不可能有大臣能承担整个战役的责任。于是秦亮最享受的、依旧是放松的心情。 不过周遭的气氛也影响了他,加上刚收到、邓艾在横江大获全胜的消息,他似乎也有一种自我感觉非常好、充满了力量无处發泄的感受!秦亮走到房门口欣赏轻快的曲子,抬头看向西边,只见阴了一整天的天空、云层间居然露出了些许余辉。 云边的红光、如同残忍的血迹,仿佛血与火的意象! 但是在灰蒙蒙的天地间,那一抹亮色又让人心情高涨。别致的景色,让人感受复杂。 秦亮回过神来,转身见好几个文武都在门口,遂暗自吸了一口气,从容地说道:「一会公闾写几道军令,叫各军不能耽误行程,王濬和张特军主力、应继续向牛渚附近进发,并择地修水寨控制江面。邓艾、文钦、杨威、王金虎、杜预部,须向牛渚靠近。」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令扬州都督王飞枭、把淮北督的人马留在濡须口和徐塘,然后率军向牛渚进发。中渎水那边的程喜等人太远,让他们原地驻守、相机而动。」 贾充立刻恭敬地揖拜道:「臣记住了,待备好诏令、便请陛下过目。」 西线陆军主力走大别山南麓,陆路距离近不少、但走得慢,此时还在王濬等人的水军后方,要全部赶过来、估计仍需几天时间。秦亮想到明天便可以去临湖县城、洗个澡歇几日,他一时也不愿意想太多了、心情因此又轻快了不少。 第八百五十二章 凄风惨雨 秦亮率中军在临湖县驻扎了没几天,待王金虎杨威等人率大军到来,诸便不再逗留、继续往牛渚方向进军。 最先抵达牛渚的陆军,是邓艾军和文钦的一部人马,据报他们已经占领了江心洲、以及东岸牛渚的两座山。冬季的大江水位下降,江心洲到牛渚渡口之间、东侧那片江面已比较狭窄;众军先坐船到江心洲,即可直接搭建浮桥到大江东岸。秦亮预计,主力人马在十一月中旬之内,便能全部渡过大江! 牛渚大概在马鞍山附近,周围还有于湖、丹阳两座城,但都不在晋军北进的路线上。西面也有一些山脉,不过前往建业的江岸道路、已是一片平坦开阔,几乎无险可守。 建业这边的冬季也有雪天,不过进入了冬月仍未下雪。这两天下起了冰冷的小雨,整个建业城,忽然仿佛陷入了凄风惨雨之中! 孙峻每天听到前方晋军逐渐逼近的消息,正是食不甘味、睡不安稳,对于花天酒地、美人家伎更是已经无多兴趣。现在还会觉得莿激的事,大概只有孙亮那十来岁的皇后全氏、以及不久前被诏令回建业的朱王妃。因为全公主的缘故、全氏一时不好胁迫,只有孙休的王妃可以想想办法。不过孙峻在琢磨要怎么安排之时,居然一直都在走神、根本无法专注,他的心里依旧放不下大事。 人总是会趋利避害,沉迷于醉生梦死、也不能慰藉内心对未来的惶恐。 孙峻终于还是打算、先想办法应对大局,遂又以皇帝的名义,召集大臣议事。之前荆州被攻破之后,朝廷也拿出了方略、并执行得不错,只是后来在战场上失败了而已。 时至今日,跑是没法跑的。若是放弃了建业,江东各地、都不会再听朝廷的调遣,大伙多半是各行其事。况且建业诸公大多也不想离开,马上就可能内乱!那样做的话、孙峻还不如去强迫朱王妃,诸臣肯定会骂他,但不见得会做什么事。 果不出其然,大臣们没敢提投降,主要是两种主张。一是抓紧时间、把所有兵力调集起来,然后出城南下寻晋军决战。二是聚集兵力在建业、固守城池! 不过支持守城的人,说辞太荒诞了,想等敌军攻不下建业、自己退走;然后各地勤王军赶到建业,反击夺回失地!如今大江、淮水全失,晋军的粮草辎重可以走濡须水、中渎水顺流而下,他们会自己退兵?况且此时人心浮动,困守城池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 一番争执之后,孙峻终于作出了定论,决定调集所有精兵、亲率大军向南与晋军决战!大伙筹措之后,定于十一月二十日召集八万步骑,在晋军大军进抵之前、抢先驻军于石子岗(雨花台),据此高地与晋军决出胜负。 数日后便到了十九日,孙峻派人清点人马,原定的八万大军、聚拢了不到四万,一半人都没聚齐!许多将领接到朝廷调令,竟然直接逃跑、找对方躲了起来。 孙峻十分生气,然而敌军已经挥师北上,他也来不及去追究那些将领的罪责,只得下令诸部出发,继续朝廷决策的方略。 众军陆续出城,前面的人马刚走出数里地、便就地扎营,定于明日到达石子岗。 不料仅仅过去一晚上,便又有大量士卒从军营逃走了!有的军营几乎已逃亡一空、连将领都跟着跑掉。 天刚蒙蒙亮,孙峻来到一处空荡荡的军营,亲眼看着乱糟糟的帐篷、衣甲兵器一片狼藉的营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按理大吴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孙峻执掌大权以来,不说做得多好,起码也做了不少事,譬如勉强弥合了当年太子鲁王两边的人,即使有些不满他的人,朝廷却也还能维持;否则铜官集之战、横江之战,吴军也难以聚集数万人苦战! 难以置信之下,孙峻越来越气,他怒不可遏地转过头、对堂弟孙恩道:“把抓住的那些逃兵,全部斩首、以儆效尤!” 孙恩立刻抱拳道:“遵命。” 吕据、丁奉等大将都在旁边,看着这场面、皆是沉默不语。吕据在水面决战中大败;丁奉参与横江之役、便与孙峻有些矛盾,回来后似乎有点后怕,很少再忤逆孙峻。 只有陆抗开口劝道:“现在全军估计剩下不到三万人,已无法再战,现在杀那些人无甚作用,请大将军改鞭打。” 陆抗家世显赫,之前与张氏离婚、又回建业见过孙峻一面,形势变成如今这样、着实与陆抗的关系不大;孙峻即便一肚子闷气,也不愿意疯狂到拿陆抗泄愤,还不如杀吕据丁奉这些坑人的玩意! 孙峻看了陆抗一眼,随即踢马走出了军营。 这时中书令孙嘿家的亲信骑马来了,亲信下马见礼,然后靠近孙峻低声道:“大将军,石苞家的几十个小妾都在收拾细软,一家子好像准备要跑。石苞一早便去了司马师家。” “能跑到哪去?”孙峻随口说了一声,下意识懒得管那两个人。 不过孙峻回顾军营中的景象、自然明白了大势已去,现在是回城固守,还是要怎样?回城固守可以拖一天算一天,但还能否守住、实在不好说;另外还有一个办法、活命的希望同样渺茫,却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无论如何、可以先做一些准备,孙峻遂又叫住那亲信、俯身沉声道:“你们立刻派些人去,把两家都看住,别让他们跑了!” 亲信忙拜道:“喏!” 孙峻转过头,环视诸将,终于开口道:“都回城罢。” 一直没人提起的另一条路、终究会有人提起的,投降! 孙峻等人骑马向建业城南门而去,他想了想,又临时打算、带着部下先去一趟司马师的宅邸看看。等到诸公商量投降之后,可以先把司马师和石苞送去晋军大营!现在拿他们谈条件是不行了,但起码可以当作一件礼物心意。 众人来到司马师家,宅门打开,孙峻等走进去、便看到了天井里的石苞。石苞急忙迎上来,弯腰揖拜道:“大将军,为何有兵卒围了子元的宅邸?他们说是中书令的人。” 孙峻露出了一个笑的表情、但眼睛里毫无笑意,“子元这里什么都不缺,仲容且在此住几日罢。” 石苞忽然又问道:“大将军不是率军出城了吗?” “哼!”孙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直往里走。部下问了一下看守的将士,便引孙峻来到了一间房门外。 司马师正在房中,他满脸痛苦、吃力地从一张塌上起来,蒙在左眼的布已染上了血迹。司马师站在塌边,等孙峻近前、才缓缓揖拜:“不久前刚让郎中割了瘤,不便出门,有失远迎。” 孙峻点头道:“动过刀应该静养,不要想着出远门,能去哪里阿?” 司马师忍着疼痛,沉默不言。 孙峻又沉吟道:“山越山夷之地?但凡有吴国官吏到过的地方,那些夷人必定会把汝等捉来换赏钱。而辽东现在又是晋国郡县,仓促之下,去邪马台、狗奴、狗邪韓国?多半会遇到杀人掠货,落得个客死他乡尸骨无存,再说能不能出海、也是不好说……” 司马师忽然说道:“晋帝必不会放过将军。” 孙峻愣了一下,只觉这司马师确是聪明人、应已明白自己想怎么做了。 司马师接着又道:“此番出城迎战晋军,若是换个人领军、吴军将士应该不会逃走那么多。坏就坏在、大将军要自己率军出战。” 刚刚孙峻还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听到这里脸色一变,指着司马师的鼻子脱口道:“汝是何意?” 司马师没有吭声明言。但孙峻又不傻,当然清楚自己打的横江之役、表现不太好,司马师在揶揄、将士们根本不信任他孙峻! 自我否定、恼羞成怒的情绪直冲孙峻的脑顶,他握緊拳头,盯着司马师。过了一会,孙峻终于冷冷道:“汝也是在魏国失败之后、才逃到汉国,应该明白其中干系,此时我还能把兵权交给别人?” 司马师没有继续激怒他,竟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孙峻沉住气、观察了一下司马师,告辞也没说一声,便扭头走出房门。石苞已在门外等候,忙迎上来拜道:“大将军!大将军何意?” “滚!”孙峻忽然大喝一声,一脸阴狠地盯着石苞。 不料石苞平时对吴国权贵十分恭敬,此时却没被吓住,只是皱眉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孙峻阔步往大门走去,接着回头对孙恩道:“加派人手,死了也要留下头颅!” 耽搁了一阵,大将军府的奴仆、带着马车赶到了此地。孙峻便弃马乘车,先回府邸。 他刚关上马车尾门,当即双手握在一起、用力搓着手。皱眉想了一会,稍微长远的事已顾不上……不过眼下之事,只要提到了投降、自己又没有明确反对的态度,那之后发生的事就控制不住了!因此一旦在朝中说出投降的话题,孙峻便应立刻遣使出城去议和! 第八百五十三章 万千金箭 十一月下旬,晋军主力过牛首山。前锋邓艾、文钦急行,抢占了石子岗;中军则在石子岗南占据了一座庄园,位于一片稻田之中、建有土墙和诸多房屋。 晋军斥候逮住了一些逃兵,得知孙峻欲聚八万大军来战,却在刚出城的时候、便先后逃亡大半,因此吴军剩下的人马,重新撤到了建业。晋军文武闻罢,皆是一通嘲笑。 下午便有前锋忽然来报,建业城中遣使来了。 不多时,邓艾派人把使者送到了中军、让皇帝发落。来者除了随从,共有吴国大臣数人,正使是吴国中书令孙嘿、副使将军孙恩;一行人居然把魏国叛将石苞给绑了来! 看这情况,秦亮觉得吴国君臣应该想投降,遂召集中军的官员将领、在庄园厅堂内接见。 孙嘿等人入内,受反绑的石苞也在后面。几个人走进门,一起向秦亮揖拜,口称“大晋皇帝陛下”,连被绑着的石苞也主动弯腰行礼。接着孙嘿又向诸晋臣行礼,他好像认识步协、因为多看了步协一眼。 接着孙嘿呈上帛书道:“仆受吴国朝廷之命,请求大晋皇帝准许议和。” “哈哈!”“嘿嘿……”周围的武将们顿时大笑,稍微含蓄点的人也面露讪笑之色。 孙嘿顿时一脸尴尬,皱眉环视左右。 好在秦亮跪坐在上席面带微笑、却并没有出声,众臣也就很快止住了笑声。侍立在侧镇护将军祁大、轻轻向中间转过身,见秦亮不动声色地颔首,祁大便走到堂中取帛书。 实际上结束战争最利索的方式,还是签订和约,修降表也是一种和约。 蜀汉君臣修降表、天下皆知,蜀汉那么多州郡便基本放弃了抵抗,少了很多麻烦。因此秦亮这时才收起了、最近这些天懒洋洋的心情,稍微严肃对待吴国使臣、即使他们已经拿不出什么谈判筹码。 秦亮淡淡地问道:“怎么个议和法?” 孙嘿拜道:“请大晋皇帝诏令赦免吴国宗亲群臣,建业百姓黔首、妇孺金帛任取;我国愿弃守城池,进献降表、以降礼开城来见。” 筹码不多,但也算剩下一点,若是晋军攻打都城,再怎么顺利、总得死一些不该死的人。 短短几句话,应该是吴国朝廷内部商议过,主动给出了最愿意出的条件!秦亮也立刻听明白了言下之意,便是放过吴国君臣,而建业城内剩下那些类似牲口的碳基低熵体、则可以奸婬杀掠随便处理,最大地满足战胜者的索求。也就是现在三国都要归一了、大伙实在没地方跑,不然最好的法子还是跑路,就像北宋君臣。 吴国执政者大概以为,这样已是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但偏偏在秦亮这里,立刻就引起了他的极大反感!因为他自己便并非一直属于君臣之列。说好的君父关系呢? 秦亮暂且没说话,身边的人、以及两侧的文武也没急着吭声,只是从余光里留意着秦亮的态度。 厅堂里有一会鸦雀无声,秦亮终于强行压住了心中的一口恶气!现在不需要再考虑战争部署了,却必须要重视结束战争的方式、以及战后的治理问题。 不过秦亮也无须完全接受吴国使者的条件,面对如此全胜局面,皇帝更不必言而无信、出言欺骗。 秦亮考虑了一会,便冷静地开口道:“只要吴国献降表,朕定会善待吴国主孙亮。大多宗亲官员的性命、家眷亦不用忧虑,尤其是德行无亏的文武、定会平安无事。” 这么一说,给了大多数人活路,虽然没给孙峻一党许诺、但他们必定翻不起多大的波浪了;如果不顾及别人的死活,还想继续控制朝廷基本不可能! 现在吴国人还没反孙峻,无非是槁事情没有好处回报,但若孙峻敢挡着大家的活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亮只提了吴国君臣,懒得说百姓的事,反正孙峻一党也不在乎、也就无法成为谈判条件。他不等使者回答,便转头看向贾充道:“公闾给写一份诏令,用印之后,让孙嘿带回去。” 贾充拱手道:“臣奉诏。” 秦亮说罢从筵席上起身,众人一起俯身顿首。孙嘿等未入席,遂弯腰揖拜。 石苞的声音忽然道:“罪臣知错了,往昔只因畏罪、臣才逃到吴国,实属无奈,求陛下宽恕!” 从马茂回来的说辞可知、这石苞似乎没少干坏事,总是要算账的,秦亮便随口道:“汝先在营中呆着。” 孙嘿也急忙问道:“不知皇帝陛下如何处置宗室?” 秦亮没再理会他,径直向一侧走去。 次日一早,各部人马只花了不到半天时间,便陆续过石子岗、进抵至秦淮河南岸。前锋已在水上建好浮桥,不过大部人马尚未渡河、暂时在南岸扎营。 秦亮习惯性地又登上了石子岗,站在高处北望。远处显眼的钟山、建业城楼,都已肉眼可见!吴国的都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石子岗又叫玛瑙山,好像盛产宝石。当然只是爬上山随便看看、什么宝石都见不着,容易开采的东西估计早被人挖走了。秦亮寻思,在建业挑点好看的玛瑙回去送给后妃、也算是土特产? 他正眺望北边的景象,便隐约看到,有一队人远远地朝秦淮河这边来了。果不出所料,很快河对岸的将领便来奏报,吴主孙亮等人已出城来降! 随行诸臣一边观望,一边纷纷揖道:“恭贺陛下!”“三家归晋,宇内成一,陛下应天之命、真龙在世……” “哈哈!”秦亮笑了一声,顿时山坡上就响起了一阵笑声,过了一会、山下的将士们也跟着欢呼起来。秦亮当即挥手道:“下山受降。” 这时又听见身后钟会的声音道:“去把我准备好的东西取来,赶快送到石子岗北麓。” 秦亮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猜到钟会又要作画。钟会的画比较写意,但好像挺会捕捉场面、画得不错! 众人走到半坡上,秦亮又看向贾充、潘忠道:“叫人去告诉邓艾,一会去建业城,先把四门都守住,不该跑的人别跑了。志为随后也带兵去。”二人抱拳道:“喏!” 接着秦亮又伸手拍了一下马茂的小臂,不动声色道:“其中有些人,更是要看好。” 马茂立刻欠身道:“臣明白。” 秦亮放心地抬头看了一眼,暗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实际上自从铜官集水军决战之后,吴国灭亡已是铁板钉钉、毫无悬念,没有了大江天险的江东政權,再怎么挣扎也是迟早的事。不过吴国君臣出城来降,依旧是大事落到实处的标志性事件!秦亮此刻自然十分高兴。 几天前还陆陆续续下着小雨,此时路面倒是已经干了、下山的坡路不算难走。天空还有厚厚的云层,但一转头,便能看到东南方向云层之间的阳光,有云层环绕、反而让光线更加实具,在黑云边上、仿佛正有万千道金箭照射而出! 北风依旧,冷风在出了点汗之后吹拂脸上,倒仿佛让秦亮有一种激灵的凉爽。凉风掠过平坦的大地、山影、河流,风中的天地景象,宛若更加开阔了。 远处的一行人、已然从浮桥上渡过秦淮河,大概有二三十人的样子。 渐渐地他们走近了,一副似曾相识的场面、出现在了眼前,说不定吴国的亡国礼,也是跟着刘禅君臣学的! 不过前方光着膀子、双手反绑的国君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估计才十来岁。只有少年独自光着膀子、必定就是吴国皇帝孙亮,他把一枚印绶叼在嘴里,反绑的手上还牵着一只山羊。 后面跟着多个身穿白麻孝服的人,以及一匹白马、拉着的未上漆的马车,马车上放着一口棺材。这些人秦亮一个都不认识,大多人应该都知道名字,但从未见过面。 吴国主说不了话,一行人都垂头丧气地默默地步行而来。这时孙亮身后一个穿着丧服的汉子,抬眼看了一下,诧异中带着忧心忡忡,此人眉间距很小,皱着眉头、便仿佛眼睛眉毛都连在了一起。秦亮循着方向、稍微转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诸葛竦;一见诸葛竦的表情,秦亮便几乎确定、那皱眉的汉子是孙峻!此人居然还亲自跟出来投降,以为秦亮会放过他? 诸葛竦咬着牙、眼睛几乎要噴出火焰来!那眼神让人有种错觉,好像诸葛竦马上要扑上去撕咬孙峻;但诸葛竦毕竟出身大族,此刻并未吭一声。 吴国主孙亮站在了原地,忽然跪到了地上,二三十人纷纷跟着跪伏于地。 秦亮上前一步,伸手取下了孙亮嘴里的印绶。恍惚之间,此刻他竟有一种摆好姿势要拍照的错觉,却不知钟会要取哪一个画面作图。秦亮将印绶拿在手里,一边倒出锦袋里的玉玺,一边说道:“给吴国主拿衣裳来,别冻出病了。” 后面传来一声应“喏”。孙亮听罢稍微抬了一下头,终于没敢仰视秦亮。 孙亮的声音有点异样、像是背诵文章一般道:“吴国主孙亮,自缚于前,以亡国之礼,向大晋天子祈降!” 吴国诸臣顿时埋下头,有的人红着脸、有的人抽泣起来。 秦亮暂时没理他们,犹自举起玉玺,向右侧挪了一下、对着东南边的光线仔细打量了一番。不过再怎么精美、这玉玺也比不上传国玉玺,孙坚本来先得到传国玺、却放在其妻子那里,结果妻子被袁术逮住了、没能带回江东。 锦袋里还有一份写在帛书上的降表,孙亮自己不念,秦亮展开大致浏览了一下、也不想叫人念了,又塞回了锦袋。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着青色大氅的玄姬也在身边、他便把玉玺递了过去。然后秦亮伸手拨开机关、“唰”地一声拔出佩剑,孙亮的神色随之一变。 秦亮抓住孙亮的手臂、把他提了起来,又让他转过身,然后亲手把麻绳给割断了,随口道:“朕这把宝剑十分锋利,用来割绳、最是又快又轻巧。” 立刻有晋臣“嗤”地笑出声来,披麻戴孝的吴国大臣抽泣声更大。这个场面,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孙峻的脸贴在了泥土上,抬起双手道:“罪臣孙峻,为陛下写好了劝降各州郡的文书,请陛下过目。” 秦亮没去接,不动声色地说道:“士季随后来办此事。” 跪坐在草席上的钟会放下毛笔,顿首道:“臣奉诏。” 祁大拿了一件羊裘过来、披到了孙亮的身上。秦亮拉了一下他的衣襟,说道:“罪不在卿,不用担忧害怕,随后一起回城。” 孙亮想了想道:“谢陛下宽恕。” “好。”秦亮点了点头,说道,“棺材烧了,进城。”. 第八百五十四章 重逢之情 大军进城之前,秦亮大致部署了各部驻军的区域,即令大鸿胪钟会管理太初宫事宜,并负责用吴国印玺劝降各地;扬州都督王飞枭、扬州刺史马隆辅之。又命令马茂安排人手,先把孙峻、孙綝、石苞的三族圈禁! 马茂和祁大先入城,并为秦亮收拾一处宅院作为中军行辕。一直在中军辅佐的贾充、则要负责筹办酒肉,等到中军开庆功宴的时候,好让各部将士也有足够的物资一起吃喝庆贺。 随后秦亮率众进城。道旁有许多吴国官吏迎接,但不见百姓;作为吴国的都城、建业的人口应该不少,但此时竟显得有些肃杀冷清,估计庶民百姓都躲起来了。 秦亮披甲骑马,带着一群骑兵先去了太初宫,但没进去,只在外面观望了一下公车门,以及宫墙内的宫观、高台、阙楼。 其房屋阁楼与北方的宫廷风格类似,屋顶多硬朗的直线、又有一种古朴典雅的风格。不知怎地,秦亮忽然想起了征讨毌丘俭结束后、游览铜雀台的旧事。这太初宫也是一样,吴国覆灭之后、它很快便将不复以前的神韵,成为一个景点而已,因为没有了以前的人、以及事。然而历史上的东晋、好像就沿用了太初宫,凑合接着用,秦亮希望秦家以后用不上这地方! 秦亮旋即率众离开了此地,临时起意,叫人带路去看司马师一趟。毕竟当初想捉司马师,他费了不少力也没成功! 空荡荡的平直大街,有些路段有铺砖。马队走得非常快,许多马蹄铁一起踏在砖地上、声音也非常大,“隆隆隆……”的仿佛火车驶过一般。 司马师住的宅邸中,镇护将军简培此时亲自在此看守。简培拜见秦亮、玄姬,便说道:“这里原本就有吴军将兵守着,臣带人来时,缴了那些吴兵的甲胄兵器,已送去俘虏营。” 秦亮回应了一声“好”,就让简培带路、去了里面的一间屋子。 掀开房门,从塌上站起来的人果然是司马师!虽然司马师的左半张脸、几乎全被布蒙着,但秦亮还是一眼认出来了。秦亮轻轻抬了一下手示意,简培等人就在门外止步。秦亮与玄姬一起走了进去,彼此隔着一段距离站着,一时间面面相觑。 双方的仇恨,已非恩怨对错可以说清、更不可能化解分毫,唯有物理消灭,才可以解决问题!当然现在感受着仇恨的人、已变成了司马师,秦亮也清楚司马师的惦记! 参照曹爽妻儿的下场,秦亮自然也明白,扬州起兵若是自己失败、落到司马师手里的结果;最让秦亮放不下的执念,大概还有当初经历的压抑处境,预知大事、反而因此长时间都活在阴影中。 不过终于见面、秦亮竟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有种又完成了一件愿望的心情。无论是仇恨、还是报復,或许太迟了都会失去直观的感受。 早就认识的人、或许有很多话要说,此时两人见面,却又无言以对。秦亮想起司马懿的誓言,决定还是把司马师也押回去明正典刑! 实际上现在秦亮就可以、干脆利索地解决司马师,立刻以绝后患,只是秦亮的一念之差而已;不过在洛阳处置,天下人定会更相信神秘的命数! 秦亮不愿多言,给过见面的机会了、他正打算要走。就在这时,司马师终于开口道:“我最大的失误,便是看错了汝!连秦朗都失势了,何况足下只是秦朗族弟,实属出身寒微,却不料联姻王凌之后,汝竟有如此大的野心!” 戴着帷帽的玄姬,立刻皱眉看向司马师。 成王败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但秦亮想起了当初的憋屈、心里是越想越气,便冷冷说了一句:“别以为当初我就惧汝,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 司马师沉默片刻,又问道:“郭太后……为何会出现在扬州?”秦亮寻思司马师还要活一段时间,至少能接触到看守的人。秦亮遂当作没听见,招呼了一声玄姬、迈步走出房门。“唉!”屋子里忽然传来了司马师的一声叹息。 侍立在檐台上的简培立刻弯腰一拜、跟了上来,秦亮便说道:“换个地方,把司马师关到军营去,派人日夜严加看守、等着押回洛阳。” 司马师包着的布上有血迹、弄不好会感染,秦亮立刻又叮嘱了一句:“注意司马师的伤口,最好不要让他提前死了。” “诺!”简培应声道。 玄姬有点不高兴地说道:“世人皆对陛下敬若神明,只有明知必死之人、才敢对陛下无礼,陛下不必给他面圣的机会!” 秦亮倒不是很在乎,转头看着玄姬道:“最后见一面,了个心愿。”稍作停顿,他又说了一句,“别人当作神明是好事,自己不能当真阿,终究还是人。” 马茂祁大等已安排好了中军驻地,离太初宫不远的一座大府邸、本是朱据住过的丞相府。秦亮便带着中军人马,暂且安顿到了此地。 朱公主去西陵之前、一直住在建业,她有一座别院便在丞相府附近,此时也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大军进城当天,城中还人心惶惶。张布家的朱夫人、陆抗的前妻张氏,却很快打听到了小虎的住处,最先前来拜访。 小虎迎到门口时,朱夫人立刻上前见礼,弯腰握住了小虎的手腕,满脸高兴憿动的样子。小虎确实与朱夫人的关系不错,但是朱夫人的情绪太强煭了,竟如同是多年未见的亲姐妹、亲母女重逢似的! 朱夫人脸上带着笑容,声音却哽咽道:“殿下总算平安回来了!之前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妾晚上都睡不好,直到二弟回来,妾听到殿下已顺利到达西陵步家,才稍稍安心。” 小虎也感慨道:“幸好有张将军专程护送、我才逃过一劫,心里一直都记着夫人的好。” 她说罢不忘招呼了一声:“张夫人别来无恙。” 张氏赶紧再次揖礼。旁边的朱夫人又忙道:“我们应该做的、不足挂齿,殿下没事就好。”小虎做了个手势道:“我们进屋再说。” 三人一起从走上廊芜,朱夫人叹了口气道:“后来听说西陵失陷了,妾又很担心殿下,大晋皇帝没有难为殿下?” 小虎心情复杂,但隐约已从亲密的言语中、猜测朱夫人应该在试探自己与晋帝的关系。皇帝待她挺好,却并未有过什么具体的许诺,也许是忙于战事罢?小虎便小声道:“步家表兄主动打开了西陵城门,皇帝给他们封了官,对我也是礼仪相待。” 当时朱夫人的帮助,确实让小虎真心感激!小虎想到这里,便又诚心说了一句:“我见王贵妃不难,在皇帝面前也说得上话。张将军、朱夫人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我定不会推诿。” 朱夫人叹了一声道:“大家主要担忧身家性命,想打听一下情况。” 小虎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秦亮的脸,当即说道:“那倒不用担心,我看皇帝并非残暴之人。张将军是会稽王身边的将督,并没有什么罪状。” 就在这时,张氏忽然说道:“殿下可知,陆幼节会被怎么处置?” 陆抗在荆州时、深得大都督朱绩看重,很多方略都与他有关,地位仅次于朱绩!他会是什么下场,小虎就不好说了。 毕竟小虎只是因为被俘、迫不得已与晋帝有了肌肤之亲,连妃嫔都不是,哪能去干预晋朝皇帝的决定? 在必要之时、小虎可以帮朱夫人说话,毕竟朱夫人沾亲带故;而且小虎的女儿是会稽王妃,张布(朱夫人之夫)又是会稽王的左右将督,小虎为自己的亲朋求情,只是人之常情。但若为陆抗说话,确实没什么理由! 张氏也发现了小虎的迟疑,一脸忧心道:“妾听说,吴国君臣以降礼出城,幼节却没去。他又在荆州抵抗晋军……” 朱夫人转头劝道:“陆幼节都把卿休了,卿还能管得了那么多?” 小虎沉吟道:“陆景总是张夫人生子,张夫人的心情、我也明白。” 张氏一脸伤心道:“当初幼节写休书只是迫于无奈,他是个有志向、气节的人,妾实不忍见他蒙难。”说到这里,张氏居然径直跪伏在了冰冷的走廊上,眼泪顿时落到漂亮的脸颊上,“即便幼节对不起妾,妾也想他好好的。求殿下帮我在皇帝面前求情,妾定会设法报答殿下之恩。” 小虎想去扶张氏,她却不起来。张氏一副心急的样子,又抓住朱夫人的手道:“朱夫人帮我说句话罢。” 朱夫人显然不想因为以前的恩惠、拿来强求小虎,忙道:“殿下也有难处。” 小虎说道:“卿起来说话……我可以设法让卿觐见大晋皇帝,卿亲自到皇帝面前求情。” 朱夫人听罢恍然道:“殿下说得有道理,别人求情反而不妥,但张夫人为陆将军求情则不同。” 张氏终于被扶了起来,揩了一下眼泪道:“我这样的人,能见到大晋皇帝?” 小虎轻叹一声道:“我会想办法。” 第八百五十五章 新鲜的江团 安抚好张氏的情绪,她自己默默地擦掉了脸颊上的眼泪,有点拘谨地跪坐到席间。朱夫人也恢复了重逢的喜悦:“小瑶她们要是见到殿下,不知道会多高兴!” 小虎随即微笑回应:“我也挺念想她们。”好像是有点言不由衷,然而气氛都到了这里,这么说也没什么。况且小虎并非不喜欢张家的女郎,只是当初逃到西陵之后、自身难保,整天都惶恐不安,哪里顾得上去想两个小女郎? 朱夫人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接着道:“听说殿下回到建业了,刚才她们还一直吵闹着、也非得来见面!可晋军刚进城,外面兵荒马乱,妾才没敢带她们出门。” 小虎看着她,好言道:“晋军在西陵时,军纪挺好,不过当初在西陵、仗还没打完。眼下小心一点,确非坏事。” 朱夫人点了点头,用玩笑的口气道:“上回大嫙、小瑶要认殿下为义母,后来出了事就没顾得上,待城中安稳一些了,便让她们来拜殿下罢!”小虎也一副轻松的口气说道:“就怕朱夫人不舍得。”朱夫人一脸讨好的笑意:“有何舍不得?小瑶更喜欢殿下,可妾还是她们的生母阿。” 小虎顾着与朱夫人交谈,目光不忘从朱夫人旁边的张氏脸上扫过。张氏稍微平静下来了,却仍显得有点沉默寡言。 彭城张氏当年可谓相当风光的家族,竟凋零至斯;如今张氏已几乎没有了近亲,有个亲姐姐是前太子妃、也跟着孙和一起自尽了。小虎忽然觉得,张氏真的很让人同情。 小虎又想起了孙和被赐死的时候,朝廷权臣根本没管张妃、便是张氏的亲姐姐,然而张妃却要与前太子一起服毒自尽!小虎有点难以理解,为何有人不怕死,兴许是一时冲動,没有经历过小虎那样的挣扎? 小虎与亲戚朱夫人亲热地谈论了一会,朱夫人要回去了。小虎客气挽留,但朱夫人似乎想赶着与张布等言说、声称过两天再来走动,她便不再多留。 “哦!有几条江团,妾等已叫奴仆送去了厨房。”朱夫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又恍然道。 小虎道:“夫人有心了,冬天可不好捉到江团。” 朱夫人笑道:“确实都在石头缝里躲着,不过肉质细美。这还是张夫人送来的鱼,妾寻思殿下刚回建业,便顺道带几条过来。” 张氏轻声道:“堂弟赋闲在家,前些天捉来养在水缸里,妾也没什么东西好送,殿下、朱夫人见笑。” 小虎问道:“张夫人依旧住在子良(张休子)家?”张氏道:“是。”小虎沉吟片刻道:“最近世面还不安稳,卿在我这里住几日罢?去拜见王贵妃时,我也不用再去叫卿。” 张氏听到这里,立刻点头答应,又与要出门的朱夫人道别。 小虎唤来一个将领,护送朱夫人回府。将领是步家的人、不过步协等人早就降了,现在属于晋军武将。 礼送客人之后,小虎便径直来到厨房,问了侍女一句、接着往一个木盆里看去,果然见里面有四条江团、应该还是活的。她便吩咐侍女道:“拿个篮子垫上油布装一下,我一会带去送人。” 张氏不禁看了小虎一眼,几条鱼转了几手、她好像也没料到。小虎淡淡地笑道:“贵妃不缺金银珠宝,但她会亲自为皇帝下厨。江团就不错,这个季节算是稀罕物。” “殿下想得周全,殿下用心相待、妾没齿难忘。”张氏忙屈膝道。 两人从厨房出来,走到天井一侧的廊芜中,张氏又心事重重地问道:“妾若能见到皇帝陛下,该用何种说辞求情?” 小虎慢下脚步,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张氏,轻声道:“皇帝文治武功横扫天下,岂是别人几句话能说服的?说什么都不重要,卿须主动一些。” 片刻后张氏似乎明白过来,脸颊一红:“这……这不好罢?”接着又颓然小声道,“大晋皇帝又不认识妾,妾着实没什么东西可以交换。” 小虎微微点了一下头,看来张氏还是明白事理的。不料她刚闪过这样的念头,张氏又蹙眉道:“可是这样对不起幼节!” “卿不会吃亏的。”小虎随口说了一句、顿时目光有点闪烁,赶紧又故作若无其事地轻声道,“卿若得皇帝临幸,陆家不仅可能被赦免,对后人的前程更有利、尤其是陆景,多简单的道理。” 张氏急忙回顾天井周围的情况,低声道:“妾不是那个意思,只怕幼节气恼。” 小虎这才恍然:“哦!可是幼节已把卿休了,还会管着卿?卿把幼节看得是非不分,不是在诋毁他的品行吗?” 张氏愣了一下,似乎觉得有道理。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小声道:“妾并无此意。” “陆将军明辨对错,应该不是那种人。”小虎放慢脚步踱了两步,忽然叹了口气:“恐怕卿还是心存念想,否则独居守节,有何作用?” 张氏幽幽道:“妾只是、没有亲近之人了。” 小虎看了她一眼,陆景乃卿所生、不是亲近之人? 有时候很简单的事,只因当局者迷、非要旁人好心提醒才行!小虎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了出来。 小虎缓缓道:“卿不是不知道,陆将军已经续娶了吴县顾氏。吴县陆、顾、张三家世代联姻,陆将军若能逃过此劫,会愿意得罪吴县顾家、休了顾氏,再与卿重归于好?如今的彭城张氏,人都不剩两个了,卿没有仔细想过情况吗?” 张氏“唉”地轻叹一声,忧心忡忡之中、露出了无奈之色。小虎微微皱眉看着她,估计张氏离婚了也还没放下,不过这种事妇人一旦想通了、会比大丈夫更加绝情。 小虎毕竟是外人、当然可以不偏不倚地看待问题。刚才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太直白、她不愿再多说,便也稍叹一声:“卿自己看着办罢,我们去拜见王贵妃,我只能为卿引荐。” 张氏若想为陆家做点什么、她根本没有选择,两人收拾了一下,便带上鲜鱼出门。实际上小虎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并不敢有扬眉吐气的心情,因为她是吴国公主! 吴国都城被占领了、满城都是晋军,所有吴国人都战战兢兢,却只有她比以前还放心随意;而且身边居然有晋军护卫,步家的部曲现在也是晋军、打着晋朝左将军的名号。 来到熟悉的朱丞相府邸,这真是小虎以前住过的地方。守门的将领叫罗二,好像是晋朝镇护将军祁大的妹夫。罗二见过小虎,当即去叫来宦官庞黑,引小虎二人去见王贵妃。 小虎把江团给庞黑,便跟着庞黑进了一处庭院、顺利见到了王贵妃。 “妾等拜见贵妃。”小虎与张氏走进房门,一起揖见。现在吴国已亡国了,大晋朝的贵妃、显然比吴国公主地位高,小虎对王贵妃的姿态,自然也很尊重。兴许是先前才见过朱夫人,小虎一下子想起来、忽然能体会到朱夫人的那种感受了。 身着蚕衣的玄姬款款还礼,然后才跪坐到筵席上,一双瑞凤眼带着微笑:“幸会朱公主,过来坐罢。”说完又有意无意地仔细打量着张氏。 张氏也在悄悄看王贵妃,因为王贵妃真的是个绝美女子、艳丽不可方物,即便是妇人第一次见到也会多看几眼。以前还是魏朝国的时候,大将军秦亮不好女色的名声、便已传到吴国建业!奇怪的是,皇帝若不好美色,他的后妃夫人为何长得如此貌美?不只是贵妃,那个一天到晚素面带剑的吴淑媛,其实相貌身材同样不错。 而张氏也生得貌美,尤其出阁之后、她在江东颇有些名气。年过二十、还生过一个孩子,却肌肤白皙、如同抹了粉般粉嫩,一双美目虽不像王贵妃的眼睛那么美艳,仍是顾盼有神,常给人脉脉有情之感。 小虎去席位上之前,先引荐道:“张夫人是吴国文侯孙女、原武昌督陆抗前妻。” 张氏恭敬地微微屈膝,緊张地说道:“得见大晋贵妃,三生有幸。” 玄姬脸上闪过恍然之色,轻轻点头道:“我听闻过卿。” 那宦官庞黑进来通报时,把装鱼的竹篮暂且放在了门外。小虎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张夫人堂弟在大江边石缝里、捉到了一些江团,便挑了几条送来,想请陛下贵妃尝尝大江的物产。” 果然王贵妃很高兴的样子,立刻也朝门口观望了一眼,说道:“上次在靳春城外做的鱼、陛下挺爱吃,不过当天的人太多了,一人只得一块鱼肉,大家不过尝了个鱼滋味。” 小虎也想起了那晚的伙食,面露笑容道:“江团里没有刺,比鲤鱼味美。且听人说起,鲤鱼还是大河里的好,大江胜不在鲤。” 玄姬道:“公主这么一说,那日的鲤肉、好像真不如北方的鱼紧实。” 见王贵妃的心情不错,片刻之后小虎便轻声道:“张夫人担忧陆将军安危,说想要觐见陛下一面,却不知陛下是否有空闲。” 玄姬的目光从小虎脸上拂过、似乎愿意看小虎的情面,然后才打量了张氏片刻,脱口道:“便宜了……这么好的鱼便宜了我。一会叫庞黑去问一声罢。” 张氏忙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贵妃不嫌就好,若是喜欢,妾回去叫堂弟多送一些到丞相府邸来。” 小虎忍不住看了张氏一眼,只见张氏一副谨慎认真的样子。 玄姬艳丽明亮的眼睛看着张氏,浅笑道:“今日陛下刚进城安顿下来,想要休息两日,不过见个妇人,倒不费神。” 不多时,玄姬便把庞黑叫了来、吩咐庞黑带着张氏去前厅通报。 小虎当然明白,王贵妃很得宠,不仅是皇后的姑姑、而且出征都能追随在皇帝身边。因此庞黑去通报时、便让张氏随行去了前厅庭院,大概因为皇帝不会推辞贵妃引荐的人。 第八百五十六章 默默奉献 一行人来到了前厅台基上,有手持刀枪的甲士、分散站在周围。 来到西侧的一道木门前、宦官庞黑止步,两个宫女带着张氏走进一道门,但这里显然不是觐见的地方。张氏又进了里屋,门一掩上,光线顿时黯淡下来。此间不是没有窗,只是一个窗户又高又小。 屋中的空气又冷又潮濕,里侧临时堆放着许多杂物、让房间显得十分狭窄,张氏感觉有点不适。尤其是宫女们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让她莫名觉得、自己如同只是那些通过城门的货物。两个宫女的态度还好,但几乎没有说话,沉默之中,只有从那扇小窗外传进来的“叽叽喳喳”、正是麻雀发出的枯燥叫声。 “夫人请。”一个宫女终于吭声了。张氏又跟着她们原路出去,然后去了中间宽敞的厅堂。厅堂上空荡荡的,靠门的地方有两个甲士。一行人穿过了空旷的前厅,从侧后门出去时、终于又见到了庞黑。庞黑道:“仆先前已通报过了,张夫人可以觐见。”张氏说了一声“有劳公公”。 两人走进一间屋子,张氏埋头脱鞋,立刻便听到“嘎吱”一声轻响、宦官轻轻掩上了房门。她下意识想回头看,但已经发现一个年轻汉子在里面,遂先望了一眼前方、那人应该就是晋朝皇帝! 皇帝竟然双腿伸直,踞坐在一张筵席上!他右手拿着毛笔,左手拿着一块什么东西、嘴里还在嚼着。他看到张氏,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意,一个表情就让张氏明白、皇帝的姿态并非故意要羞辱自己。 他立刻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嘴里,然后稍微起身、换成了跪坐的姿势,咽下口中的食物,双臂展开了一下、将宽袖拂到两侧。 张氏没有直视皇帝,但隔得稍远、便能大概看见皇帝的模样,竟是个皮肤白净、身材挺拔匀称的儿郎,长得十分俊朗。只见他穿着一身褐色深衣、发髻上戴着简洁的小冠,打扮与此间宽敞且古朴雅致的房屋十分相称。先前那种湿冷压抑的气息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见到与意象中不太一样的帝王,张氏稍微有点迟疑,终于加快脚步走到了小几案前,她随即跪伏到案前,拱手到地上、以头触地板道:“妾张氏拜见皇帝陛下。” 皇帝镇定的声音道:“免礼。庞黑说了,汝是吴国文侯张昭的孙女?” 张氏礼罢起身,垂目道:“回陛下,正是。”余光里又看见皇帝在做琐事,他拿着镇纸隔了一下、然后将一本纸质书盖在未干的纸张上,好像不想让张氏看到纸上的文字? 秦亮道:“张昭当初或许是对的。赤壁之战前夕,若是孙吴干脆降了,起码能少流很多血。” 没想到横扫天下的皇帝会这么想,但张氏此时顾不得那么多,她手緊紧拽着袖口、要赶紧拼命寻思如何回答。 她终于开口道:“先祖父为孙家效力,政见不能不为主公谋划、以尽分内之事,当初曹丞相势大,先祖父或以为江东不能战胜。” 秦亮用随意的语气道:“这样也说得通。夫人不愧出身大家闺秀,见识过世面。卿别跪在硬木板上了,来都来了,先入席坐下说话罢。” 张氏谢恩,见几案旁边铺着筵席、遂起身跪坐到了旁边。 皇帝只提张昭、不提陆抗,似乎是为了顾及张氏被休的难堪?只说了两句话,张氏已感觉、晋帝与一般的上位者不太一样。不过张氏今日前来、就是为了陆抗的事求情! 张氏便主动提起道:“妾之前夫陆幼节在荆州任将督,敢带兵抗拒大晋皇帝,亦是身为吴将、应尽分内之事,请陛下明鉴。” 她说罢,緊张地等着皇帝的态度。 “嗯……”秦亮明亮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片刻后他才说道:“我知道陆抗,也听说了卿与陆抗的事。那时即将大战,我当然会尽量了解对手。张夫人没说错,各为其主罢了。不过信任也是如此,要看站位、以及以后怎么选。” 他好像稍微陷入了沉思,神情有点凝重,沉吟道:“战争的后果太严重,我们都想得比较多。” 果然如朱公主所言,张氏即便应对得再好、也没什么作用,晋朝皇帝是心怀大志的大丈夫,绝非等闲之人。 但张氏根本没有筹马,也就是因为、晋帝比想象中更待人有礼,才愿意与她好好说那么些话。她一咬牙,终于默默地伸手到腰带上拉开,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欸?”秦亮看了一眼便大急,估计是没想到,彼此正说着话、她竟忽然要宽衣解带。秦亮眼疾手快,立刻朝这边挪了一下,一手撑住上身、一手猛然抓住了张氏的手,但还是稍微迟了点,并且这么轻微一拽,张氏便忽然觉得一侧肩膀、以及下方一大片接触到了凉飕飕的空气,此时秦亮的脸色也是一变。 张氏顫声道:“妾只求陛下宽容,若能赦免陆幼节性命,妾自愿服侍陛下。” 秦亮不悦道:“卿有没有听我刚才说的话,若已决定杀之、管他怎么选?” 这下张氏浑身綳着、也怔在了这里,脱口道:“妾是否不够美貌?”忍不住眼泪已然夺目而出。 刚才秦亮的举止、确实是想制止她;但张氏已经这个模样了,他也放开了手,并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锁骨下方。两人不再说话,秦亮终于伸手捏住了她的交领,缓缓往上面拉上去,指背还轻轻贴着她的侧面滑过。“咚”几案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张氏垂目一看他的袍服,顿觉难以置信,被眼泪打濕的脸颊也是发烫,心中简直百感交集、一团乱麻。 秦亮拽拢她的衣襟,叠在一起,然后握住她的手放在衣襟上,他的语气也变了,沉声道:“不得不承认,作恶确实很誘人,胁迫更能让人感受到權力,莿激阿,跟我不吃牛肉似的。” 张氏立刻抬头看着他俊朗的脸、炯炯有神的眼睛,只是有泪珠还在眼眶里,她的视线有点模糊。世人落到纸上、说在口上的东西,主要还是仁义道德,但皇帝居然毫无压力地这么说? 秦亮又伸出手,用指背来回揩了两下她的眼眶下方。张氏闭上了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等她睁开眼时,忽然发现秦亮尝了一下指背上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张氏被他盯着看了一会,却并未觉得受辱。见他的眼神和小动作,还有刚才那句话,莫名的亲近感、至少让她没觉得遭人厌恶。两人都没说什么,也说不清楚,可是微妙的态度难以言表。 “什、什么滋味?”张氏不禁小声问道。 秦亮也低声道:“咸的,似乎带点苦涩。”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面露些许不好意思的模样,起码面对漂亮的妇人时、皇帝确实不是想象中那样。他从筵席上站了起来,转过身将宽袖遮在身前,接着便缓缓踱了几步。 张氏恍然,赶紧趁他背过去踱步时,麻利地系上衣带、收拾了一下深衣,然后伸手轻轻抚了两下鬓发。沉默一会,她才主动开口问道:“那陛下为何不愿作恶?” “哦?”秦亮转身随口道,“我同样不想被人强迫、去做不愿意做的事。”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还能顾及别人的感受?张氏轻声道:“陛下已君临天下,不可能受人逼迫。何况与陛下的大功业相比,妾等人不过是蝼蚁而已。” 秦亮很快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冷风立刻就灌进了房间、更让人觉得僵手僵脚。秦亮随即返回几案附近,淡然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人虽渺小如蝼蚁、但本身就是宇宙中仅有的功业?” 张氏衣着整齐之后,终于自己揩干了眼泪,忍不住悄悄抬头看秦亮踱步的样子,她想了片刻、一时不知却怎么应对才好。 不过张氏已不担心说错话了,哭了一场之后,她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轻松了一些,甚至刚见面时、那种拘谨緊张也淡了不少。她又瞅了一眼秦亮的脸,见他已是平静自然的样子,刚才那句奇论、难道是他本来就有的看法? “呼……”秦亮缓缓呼出一口气,在上位的筵席上跪坐下来,说道,“对了,陆抗只要别抗了、不再抗晋,我不会杀他的,放心罢。我还没见过他、不过推测他是个识时务之人,应该不会再搞什么事。至于怎么用,确实还要看能否信任。信任有时候没法控制,与他本人的才能德行无关。我身边有些人是农夫出身,却能与我相互信任。” 张氏也渐渐冷静下来,缓缓顿首道:“妾谢陛下宽恕。”她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的房门、又不动声色道,“妾不想陆幼节觉得没脸面,方才之事……” “什么事?”秦亮面不改色道,“刚才一会工夫、我们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不过说得也很清楚了。晋军伐吴、目的是吊民伐罪,若是按照陆抗的罪行标准直接灭族,吴国要杀的人实在太多,人都杀完了,难道要让匈奴羯族鲜卑等部众来填吗?张夫人安心回去罢。” 张氏想了想,便俯身在筵席上、行稽首再拜之礼,说道:“陛下万寿无疆,妾请告退。” 秦亮淡定地颔首,提起了砚台上的毛笔。张氏起身退走,走出房门后又转头看了一眼,正见秦亮也在目送自己。 宦官庞黑也是有始有终,又把张氏送回了内宅的庭院里。好像去了没一会,朱公主还在王贵妃的房中品茶闲谈。 张氏感觉自己浑浑噩噩的,好不容易才集中精神、应对王贵妃。连朱公主都要讨好的人,张氏当然也不敢怠慢出错!幸得礼仪过后,张氏的话比较少,王贵妃只问了一句陆将军是否平安无事、便没再多说。贵妃顾着与朱公主说话,继续谈论江东风物。 第八百五十七章 母亲大人 辞别王贵妃,小虎与张氏带着随从离开朱丞相府,很快回到了距离不远的别院。 大门外已有一群人等候。小虎刚挑开车帘探视,她的两个继子朱熊朱损、便一下子发现了小虎;他们毫不犹豫地跪倒在马车旁边,唤道:“阿母,阿母!” 小虎只好叫车夫停下、从尾门走了下来,两人见到她顿时大喜! 最年轻的朱损亦已满嘴胡须,他年纪不大、只看面相竟似乎不比小虎年轻,口上却十分热情恭敬:“母亲大人!儿等听说母亲平安回来,真是喜极而涕,便立刻来寻母亲。终于打听到此间,儿已是恭候多时!” 大儿朱熊径直拜道:“儿子不孝阿,请阿母责打教训!” 门外那么多人看着,小虎一时顾不过来、也不想在门外当众纠缠,便面无表情道:“尔等还是像以前一样,称我后母罢,进来再说。” 虽然小虎冷眉相对,但两兄弟竟是一脸欣慰受用,忙磕头道:“母亲大人大量,叩谢母亲!” 毕竟小虎还自认后母,并允许他们进门,这已是相当不错了。若非有继母子关系,像门外那么多人能轻易进门相见吗? 刚才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小虎对他们的真实态度。恨意确实还谈不上,只是她早已感受过了人情冷暖、有点失望。 一行人进了大门,张氏也从马车里出来了。朱损茫然地瞅了她一眼,大儿朱熊反而认了出来:“卿是文侯家的女郎?”张氏点头见礼道:“见过朱将军。” 朱损只是拱了一下手,立刻弯腰跟上继母,语气憿动地说道:“儿同样十分厌恨全公主、孙峻等人阿,可当时事情太复杂,儿也是被迫无奈!诸葛元逊同样是支持前太子的人、与父亲一向交好,因有诸葛元逊从中牵线,儿才听从亲朋之意,娶了孙峻之妹。” 小虎没说什么,让他解释好了。以前他们兄弟的事可不会向自己解释,更别说商量。 朱损接着道:“偏偏诸葛元逊在东关羡溪大败,非要推卸责任到堂兄朱季文(朱异)身上;在御前说,季文不满大帝北伐,故意驻军徐塘、按兵不动拖后腿!以至于后来孙峻杀诸葛元逊,朱季文幸灾乐祸,轻易就被孙峻拉拢。堂兄家都投靠了孙峻,以当时的形势,儿岂能与之作对?” 他说着说着,竟然哭了:“儿从小丧母,少了一些母亲的教训,才容易受眼前的假象蒙蔽、双目不识大义,现在知错了!” 小虎见他的脸颊上都长了胡须,这么个年轻大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简直是够了!小虎不禁蹙眉看了他一眼。 朱损却继续哽咽道:“所以儿来之前,已休了孙峻之妹,让她回了娘家。” 小虎刚想提醒他注意仪态,这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听到朱损毫不犹豫地立刻休了孙氏,小虎便明白、自己这个继子本来就是那种见势行事的人!这样的人,恨他也好、骂他也罢,教训道理更没用,白费自己的情绪! 何况很多人应该都是这样的,无非是掩饰得好不好、是否要留点情面而已,无论如何、心里早已给别人定好了价值。 小虎淡淡地说道:“汝等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我教训什么?我又不是汝等的生母、当初在朱家也没尽到抚养的责任,现在汝等之父亦已去世,人之常情、不用解释。” 朱熊听到这里,立刻提到了同父异母的妹妹:“召妹妹回建业的诏令,正是孙峻之意……”小虎与朱据生了个女儿朱佩兰,确实与两兄弟有血缘关系,如今已嫁给了会稽王孙休为王妃。 孙休乃小虎同父异母的弟弟,所以佩兰是嫁给了舅舅。小虎当初也认为、这种事真的不太好;但那是大帝的安排,因为不是一个姓,而且佩兰年纪太小、跟着亲戚反而让人放心一些,小虎便没太反对。 朱熊沉声道:“孙峻对妹妹有觊觎之心,儿等察觉之后,便已叫弟妇(孙峻妹)前去、悄悄提醒妹妹当心。” “阿?”小虎娇美的内双眼皮的大眼睛里,立刻露出复杂震惊的神色。饶是她身为公主,见识过很多不可理喻的事,不过干系到自己亲生的女儿、还是怒气只冲头顶,不禁咬緊了贝齿!小虎又想到自己的遭遇,算起来她还是孙峻的堂姑,孙峻简直是没有不敢干的事! 朱熊忙道:“孙峻还没动手,儿只得叫弟妇先回娘家、找机会劝诫孙峻。” 小虎愣了片刻,才盯着朱熊道:“孙峻真是疯了!佩兰回建业的时候,晋军已经横扫荆州,直指江东,他身为辅政大臣、竟然还想着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朱熊道:“母亲明鉴,越是那种时候,有些人才越会肆意妄为。” 小虎深吸了口气,冷冷说道:“孙峻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次子朱损忙道:“我们与孙峻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中间有段时间、不得不虚与委蛇。” 母子等几人来到了厅堂,两个继子又是主动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对小虎十分恭敬孝顺。 这时小虎才问起宅邸中的老奴,大门外还有些什么人。老奴说车骑将军刘纂、宗室孙壹与妹夫滕胤也到了,还有会稽王派来的信使。 继子当天就亲自登门,反倒是亲生女儿夫妇、只是遣使前来问候,多半还是觉得街道上不安全。小虎也更理解女儿,遂叫老奴先让信使送信进来,然后召见车骑将军以及宗室大臣。 她接着吩咐道:“其他人叫他们先回去,改天再说,今日我有些累了。”小虎不见也无妨,那些人多半会去拜访步协。 小虎家的宅邸外面、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老奴也高兴道:“仆遵命。” 不多时,三个吴国大臣便到了厅堂上,大伙相互揖见寒暄。 其中孙壹的姿态最是恭敬。他把两个妹妹分别嫁给辅政大臣吕据、滕胤,自己又是另一个辅政大臣孙峻的同族,大帝驾崩之后几面下注、原本是吴国地位最稳的人!但现在吴国朝廷整体崩塌,到了凊算惩罪的时候,孙壹因为与孙峻的关系,反而直接落到了最危险的处境! 孙壹显然是想求小虎步协、都为他求情,行礼时是顿首,小虎一说话,他便身体前倾、弯腰躬身倾听,讨好恭维的姿态毫不掩饰。 小虎也因此多留意了他一些,不管怎样、孙壹也是宗室,她便问了一句:“吕将军为何没一起来?” 她只是随口之言,因为滕胤同样是孙壹的妹夫,滕胤就来了。不料孙壹直言道:“公主殿下不用管吕将军了,他现在一心想死。” 小虎不解道:“他不是跟着出城投降了吗?” 孙壹想了想道:“吕将军服输了、亦已投降,但铜官集之战损失了太多人,他自知责任深重,已然不想活命。”他接着叹了口气道,“自己想死,别人哪里管得了?只可怜仆的妹妹。” 相比之下,车骑将军刘纂的言行举止、便显得比较儒雅从容,毕竟是吴国名士。没想到,刘纂居然主动提起了之前的婚约!但这种时候要想保持风度,真的不提那些事为好,免得难堪、尤其是朱家人还在场。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刘纂道:“彼时全公主提到联姻之事,仆实为震惊诧异!殿下身份高贵,貌若天仙,仆观之如同月宫嫦娥下凡,虽未敢谢绝,却一向敬若神明,未敢有丝毫亵渎之心。” 小虎微微蹙眉,他这么解释只是乍看有理、实际上小虎早就感觉出来了……在全公主恶意主持的这桩联姻中,小虎与刘纂其实是相互嫌弃!至于什么出身高贵,当时全公主才算,小虎失势了就不算! 想想当初小虎的绝望,简直是病急乱投医的求助,刘纂却傲慢淡定。如今他还说这些废话,小虎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刘纂的名望很大,颇受人们尊崇,小虎也不想口出恶言。但既然他自己谈起、那就怪不得小虎了,她当即冷笑了一下:“将军既然敬而远之、自然有见死不救的理由,那还提它做甚?” 次子朱损听罢,也对这个想做他爹的名士、露出了讥讽之色。 刘纂清癯正气的脸上,果然有点挂不住了,脸色一变,立刻可以看到、他眼睛里闪过的阴晴不定! 他生得一张窄脸,虽皱纹明显、却五官端正,加上衣冠楚楚、谈吐气质不俗,年纪大点起码有内在的才华品行;但这样一个架子稍不注意、在光环褪去的刹那,露出了俗气的嫉怒、贪念,小虎顿时便觉得十分反感。 刚才朱损的神情、好像刺痛了刘纂的心,但刘纂终于还是忍了!他只能收起了平时的傲慢,叹了口气道:“朝廷恩宠,臣心中常有感念之心,心怀忠义于皇室。殿下离开建业之前,曾送来书信,但皇室内的事、仆实不敢多言。” 小虎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真的好有道理阿。” 车骑将军当然感受到了小虎的意思,一时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憋得十分难受。他渐渐地又露出了些许惧色,毕竟若是晋帝要杀他,还能给他留个殉国的好名声,而小虎现在如果对付他、有可能让他身败名裂。但其实更可恨、更势利过分的人比比皆是,小虎只是在言语上、想稍微出口恶气,还不至于想把他怎么样。 很快小虎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大伙告辞、她便叫人送客。回到里屋,她仍是闷闷不乐。 跟着进来的张氏忽然问道:“年长的那位刘将军,是车骑将军罢?” 都是吴国的大族士人、张氏兴许见过刘纂,但应该多年未见了。小虎点头道:“正是。” 张氏恍然道:“听说他的书法与魏国钟繇齐名,且在江东的名望很大。妾没想到,那样的名士在殿下面前、也要低声下气地说话。妾还能得到殿下以礼相待,甚感荣幸。” 经过张氏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那个道理!小虎想到以前的处境,本来气愤的心情、也渐渐地好转了。 小虎又不禁有意无意地打量张氏一番:“卿觐见晋朝皇帝,皇帝怎么说的?” 张氏的神情有点奇怪,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哦!妾什么都没做,皇帝言下之意,只要陆幼节将来不与晋朝作对、便不会被杀!”她顿了顿又道,“妾只是与陛下说了一会话,回头一想,那些话倒真的挺有意思。” 小虎随口道:“我又没问卿做了什么。” 张氏竟然脸都有点红,故作若无其事道:“陛下好像不是那种人。” 小虎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但卿若想再见陛下一面,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张氏忽然小声问道:“晋帝对殿下已经……”小虎如今只是个寡妇,所以她不想瞒着张氏、便轻声道:“我在西陵被人俘虏,哪里反抗得了?” 第八百五十八章 同贺 秦亮在前厅慢慢写好家书,又独自呆了一阵,确保诸臣有重要的事、每天都能见着自己。但他并不想急着做什么事,下午很早就回了内宅。 玄姬的房里设有几案,好在屋子比较宽敞、还有一张坐塌,秦亮便垂足坐到塌上,接着放松地斜着身体靠在一侧。没一会,玄姬和吴心进来了,一起向秦亮屈膝行礼,随即吴心把装着柚子的青瓷盘、放在了木几上。 “挺甜的柚,不过现在吃有点凉,陛下要吃吗?”玄姬柔声道,跪坐到塌边的筵席上。 拿都拿来了,秦亮便应了一声。玄姬竟亲手剥开柚瓣上的皮,将果肉递给秦亮。他放到嘴里道:“果然很甜、甜中带酸,吴心尝尝?”吴心站在旁边,却摇头道:“妾吃过了。” 秦亮看着明艳动人的玄姬做琐事,侧身靠在那里嚼着柚子、又随口说了一句:“那个张夫人,我没动她。” “妾知道,她之后过来见朱公主了。”玄姬的美目抬起、看了秦亮一眼,“陛下方攻灭吴国,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说得好像妾会管着陛下一般。” 秦亮与玄姬对视了一眼,垂足坐了起来道:“好罢。”玄姬又轻声道:“不够美貌?”秦亮用玩笑的口气道:“新鲜阿。”玄姬顿时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实际上张夫人估计只有二十来岁,年轻美貌、尤其皮肤娇嫩粉白,而且还是大家闺秀出身的良家女子,若是不用负责、秦亮当然不会那么挑。 他便收起笑容道:“张夫人心里还有陆抗,不然也不会为了求情、愿意牺牲自己,何况两人相处了那么久、还有个儿子。情况有点复杂,我顾不上处理这种事。” 玄姬轻轻点头道:“那倒也是,听说张夫人与前夫的感情很好,离婚乃因当时形势所迫。说是牺牲色相,只怕她占了便宜会上心。” 秦亮愕然片刻,想了想冷静地说道:“我们还在洛阳之时,朝中便有人献离间计、以针对陆抗。那个计谋不易成功,却能说明大家都认为、陆抗不一定会离婚。” 他顿了顿,接着道,“因为以当时的情况,陆抗不离婚也几乎没有危险。张氏与诸葛恪挺远的,中间还隔了一层联姻关系,以陆家在江东的名望地位、孙峻不可能把陆抗怎么样。所以张夫人在陆抗心中的分量,并非感情与生存的抉择,最多只算前程利弊的权衡。” 说到这里,吴心也转头看向了秦亮,玄姬立刻抬起头道:“陛下想得不少呀,说来确是这样的道理。” 秦亮道:“说清楚理由有点曲折,不过想到只在片刻之间。” 这时他想起与张氏见面时的琐事,张氏明明闭上了眼睛、还是发现了他浅尝眼泪的尴尬,咸中带点苦涩。他便又道:“我哪能管得了那么多人?只要别人的苦涩、不是我造成的。” 玄姬轻叹了口气,说道:“妾听朱公主说,陆抗相貌堂堂、年轻有为,与志向相比,或许妇人真的没那么重要罢。” 不知为何,忽然之间秦亮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旧事。他不禁捧住了玄姬冰冷的素手道:“可能还是太年轻,抑或没来及经历过绝望,但到了某种时候,能得一两个人守着、便已是很不容易了。” 玄姬好像在想着什么,片刻后,她干脆笑道:“看来陛下很老。” 她侧目看了一眼寡言少语的吴心、又悄悄说道:“妾守着陛下,可不是因为陛下建立了多大的功业。” 秦亮不用说什么,因为他认识令君玄姬的时候、只是个掾属小官;玄姬更是名分都没有,依旧一心一意待他。秦亮便笑道:“那是因为什么?” 玄姬一下子说不清楚,想了一会才开口道:“当年陛下、吴心从庐江郡来接我之前,阿母为我引荐了一些家势好的人,我都不想见,有一次没躲掉、无奈见到了一个。记得那人生得很白净,穿着绫罗绸缎,还亲手养了一只白貂!”她说到这里,露出戏谑的神色。出身好的纨绔、只是享受岁月静好,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不过玄姬显然不喜欢那种类型,她更欣赏能主事的人、甚至都不是为了成事之后的利益,大概是她儿时与白氏生活、孤儿寡母的缘故。 说到这里,玄姬忽然问了一声:“妾尽说些琐事,陛下会烦罢?” 秦亮瞧着她乌黑清秀的鬓发下、颜色明艳的鹅蛋脸,雪白细腻的肌肤、明亮的美目、唇红齿白,他立刻摇头道:“我挺喜欢与卿等闲聊,卿的声音也好听。” 玄姬把素手从秦亮的手掌中拿出来,轻轻依偎着他的手臂。 秦亮沉吟道:“不过我还是走了捷径。”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想这个问题,比如获利最大的方式、战争,确实是依靠了超越时代的各种见识。若非如此,胜负暂且不说,至少过程必定会更加残酷血腥,直到从上到下都产生厌战情绪。 玄姬看了他一眼,发现秦亮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像是玩笑,她立刻说道:“别人不了解陛下,就像司马师。什么与王家联姻之后生出野心,真是胡说!陛下起家并未倚靠王家,不然怎么会去做校事令阿?以前校事府真是人见人嫌。妾等都知道、陛下如何一步步走到了现在。待到陛下掌握大权,幽州、蜀汉、吴国全都挡不住陛下之神武了!” 但白氏曾想方设法要依靠王家,玄姬似乎因此有惭愧之心。秦亮遂道:“那时我不想吃人嘴短、在王家失去话语权,还得劝外祖一起起兵。不过外祖若未起事,王家同样必亡无疑。”玄姬柔声道:“正是如此,况且若无陛下用兵如神,三家的兵也打不过司马懿。” 不过当初有关键的一步、去庐江郡积攒自己的实力,还真是靠了郭太后。 闲谈了一会,玄姬回头观望门外的光线、急忙说道:“今日朱公主张夫人来见,送了几条江团鱼(长吻鮠),还是活的,听说很好吃,妾去做好了、陛下晚膳时尝尝。” 秦亮没劝阻她,随口应了一声。吴心还没走,他便抬头道:“站着不累吗,卿过来坐会。” 吴心这才走过来,跪坐在筵席上。秦亮随手拿起一瓣柚子,剥好了喂到吴心嘴边。吴心苍白的脸颊都有点红了,埋头接着秦亮递来的零食。过了一会,吴心吞下柚肉,用沙哑的声音小声道:“妾也会一直守着陛下。” “我知道。”秦亮说罢,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后腰。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他不仅言行姿势随意,动作也开始肆无忌惮。不过身边的美人,本来就不只可以看、也能摸的。吴心自然没有抗拒,任由秦亮妄为。 秦亮也懒得再去想那么多,有时候冷静一点,可以提醒自己勿要好大喜功、误判形势;但不管自己是怎么赢的,此时并不妨碍他自我感觉良好、高兴欢喜一段时间。这时他的脑海中、不禁又闪过张夫人的模样,梨花带雨中想着别人、并且是被迫无奈,挺稀奇的样子;不过善后确实太麻烦了。 傍晚时分,宫女们铺设几案、把做好的江团陆续摆了上来,果然香气扑鼻!秦亮忽然想起,中军还有个比较特别的女子、邪马台大祭司。几次宴席她都没摘下面纱,越不让看、他越是有点好奇,遂临时起意,派人去把台舆也叫来用膳。台舆似乎挺高兴的样子,欣然赴宴,拜见之后入席。 用麻油煎过的鱼肉、浇上了丰富佐料的汤汁,香味十足。秦亮等着看台舆能不能忍住,便不动声色道:“今日就我们几人用膳,随意一些,不用拘谨。” 台舆弯腰一拜,但没说话。玄姬转头微笑道:“她好像不会说我们的话,也听不太懂?” “应是如此,那我们随意。”秦亮犹自吃了起来,忍不住称赞了一声、玄姬的厨艺长进。 此时台舆终于把戴在头上的头饰给取了,终于更清楚地露出了脸来,秦亮便有意无意地、不时向那边看一眼。长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睛,有一种异域风情,肤色很浅、还挺白净。她的年纪似乎已有十五六岁,长得十分娇小,不过这种很娇小的女子、好像更容易让人产生十分强大有破坏力的错觉?当然秦亮只是看看而已,她到晋朝这么久、总算是露了脸。 秦亮观察她的时候,忽然与她对视了一眼,他立刻面不改色道:“听说汝在邪马台是大祭司,祭的是什么神,平时要怎么做?”此时的邪马台,情况与后世相比、人种都不同,显然崇拜的神也不是一回事。 台舆应该真的没掌握太复杂的言辞,微微欠身执礼,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想了一会,双手拿起酒爵,开口道:“贺、陛下。”秦亮举杯,又看向玄姬吴心:“同贺同贺。” .......... 「非常感谢书友“成花宝宝”的盟主!最近因为家中长辈的生日宴、分散了精力,只能过几天补上。加上上个月欠书友“freejazz”的加更,一共两天。」 第八百五十九章 宁静的都城 两天之后,秦亮开始处理具体事务。他先召见了负责吴国内务的钟会、以及羁押建业罪臣的马茂,问及孙峻之事。 那孙峻不仅专权、乃主持晋吴之战的决策者,而且平常欺压百姓、草芥人命的事没少干!几年前马茂回到洛阳,便陆续说过一些孙峻为非作歹之事。而且还有屠戮诸葛恪全族、瘧杀其家眷,意图胁迫侮辱吴国公主等劣迹,罪状不可胜数! 秦亮一面大致浏览着卷宗,一面听钟会马茂口述。 这时马茂的声音道:“臣清点孙峻、孙綝、孙恩等人,遇到了孙峻之妹、刚被送回孙峻府邸。孙氏嫁的是朱损、朱公主之继子,臣询问得知。朱损写好休书、派人将她送回了孙家,以撇清干系。” 秦亮“嗯”了一声,只是表示自己在听。这类事听得多了,只是正常情况。 马茂接着轻声道:“吴国投降之前,孙峻曾召回会稽王、以及朱公主之女会稽王妃。孙峻企图胁迫婬辱朱王妃,正是孙氏告密,并提醒朱王妃当心;孙氏又回过孙家,曾想方设法劝阻孙峻。臣询问朱损等人,此事属实。” 秦亮合上文书,稍微寻思了片刻。虽然以此时的规则、重罪多半会祸及家眷,但这个孙氏好像没那么坏;况且小虎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孙氏也算是立了功。 实际上秦亮对小虎还是想负责的,并能因她的身份、对吴国人起到恩威并济的效果;只因要信守承诺、先等令君看看,秦亮才没急着明言要策封小虎。 秦亮想到这里,当即开口道:“孙氏将功抵过,可以把她放了。” 马茂忙道:“臣上奏实情,绝无半点为孙氏求情之意。” 秦亮道:“我知道。孙峻等人罪有应得,孙氏怨不得别人,她一个妇人、即便怨恨我国,又能怎样?” 马茂顿首道:“陛下英明神武!” 钟会的声音道:“陛下,臣奉诏觐见时,在府门外见到了徘徊的诸葛竦。” 秦亮恍然道:“处置此事之时,我是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叫人让他进来。” 没一会,生得又高又胖的诸葛竦就来到了前厅,他当即跪伏,行稽首再拜之礼,抬起头时、他緊张的一声“陛下”,已然表明了他的心情。 秦亮径直问道:“以子敬之见,如何处死孙峻最好?” 皇帝主动问起,诸葛竦终于不再忍耐、马上咬牙切齿道:“臣恨不得见其碎屍万段!臣必生啖其肉,再将此贼挫骨扬灰!” 秦亮从他微微抖着的宽袖、亦能感受到他的仇恨,因此不禁又想起了诸葛恪家的惨事,以及洛阳的丈母诸葛淑、已经投靠了自己的诸葛诞等人。 这时秦亮便冷静地说道:“挫骨扬灰并非最凶残的手段。” 毕竟他是真的面对过死亡,并且长时间地躺在床上、思考过身后之事。按照他的想法,死亡之后,无论是融入泥土、还是火化,身体的元素都完全回归了大自然,其实并非什么坏事;自身最难接受的,还是不能安息、长久地留下来被人侮辱,就像王莽的头骨。 于是秦亮说道:“朕可以把他的头颅赏给子敬。” 诸葛竦应该也想到了王莽的遭遇、先是恍然,接着立刻磕头谢恩,“咚咚”几声后,他顿时哭出了声:“父亲,父亲在天之灵阿,儿因大晋皇帝陛下之恩,终报大仇……呜呜呜!” 秦亮寻思、诸葛恪被一剑结果在宫殿上,最惨的不是诸葛家那些女眷吗?先被骗失去了人格尊严,然后还被人婬辱瘧杀。 诸葛竦又稽首道:“陛下之恩,臣没齿难忘!从此之后,臣一家的性命,但听陛下驱驰,若有违背,臣愿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免礼罢。”秦亮转头对钟会道,“孙峻等人、诛其近亲,抄没财产,关系不大的诸掾属奴仆侍女赦免。将孙峻磔杀(分割)、头颅赐给诸葛竦,余者斩首。” 钟会顿首道:“臣奉诏!” 诸葛竦一会哭、一会笑,秦亮看着有点瘆人,便叫几个人先散了、自己也起身暂时离开前厅。 及至午后,秦亮回到前厅,钟会、马茂、贾充等人再次来见。马茂说起石苞几番要求、欲觐见陛下,秦亮便又继续与几个人商议怎么处置石苞。 石苞跑到吴国之后,同样干了不少坏事。司马师刚到吴国,石苞设宴接待的时候、便砍了一个侍女的手,这些事早就有人说起过,自不必多言;马茂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马茂曾在吴国多年,认识的人不少,确实容易打听到更多的事,这是钟会贾充等一直在洛阳做官的人、所不能及。石苞投降吴国之后,得到了一些庄园屯户,渐渐在江东立足,他平常对吴国权贵、司马师很有义气,但是对待庄园附农则比较凶残!某次石苞去庄园上游逛,看到了一个有点姿色的女郎,一时兴起,便在一间茅草屋里、当着女郎的兄弟婬辱了她。石苞竟将姐弟二人带回了府邸,以虐打等手段、渐渐将那儿郎教得十分听话,却未纳女郎为妾、反而将她折磨而死,并时常带着那儿郎随行炫耀。 秦亮听罢大怒,心道此人罪孽难赦、还敢求觐见?但秦亮还是叫人去带石苞来见,想听一下他怎么狡辩。 不多时,石苞便被反绑到了前厅。不及问话,他当即就痛快地跪地道:“陛下,罪臣本是魏人,不适江东水土,只因畏惧,方才逃亡东吴。若陛下宽恕罪臣,臣必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亮忍住怒气、冷笑道:“汝竟以为,还能受我任用?” 石苞长叹一声,面露沮丧悲切之色,说道:“罪臣自知在陛下勤王之时,犯下了大错。不过臣当年落魄寒微,因得司马子元知遇之恩,才受朝廷重用,岂敢忘恩负义?许昌之役后,罪臣便已料到司马家大势已去,为报知恩,仍未敢背弃。但自此之后,臣已还了大恩,再无心与陛下为敌。” 秦亮皱眉看着他。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罪臣到了江东,一向谨小慎微、安稳度日,对待司马师与吴国诸公,皆是尽到礼数,只求自保而已,绝没有做过有害大晋朝廷、陛下之事!陛下若准罪臣返回北面,臣愿将功补过,为陛下前驱!” 秦亮干脆直接问道:“汝既然打算躺平度日,那庄园里的附农姐弟怎么回事?” 石苞愣了一下,眼中露出了困惑之色,有一会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马茂的声音忽然道:“陛下,臣是从吴国前中书令孙嘿口中得知,绝不敢欺君罔上!” 秦亮一拍大腿,说道:“朕与乐德都误解了他。应该确有此事,只是有的人并没把附农当人而已。” 马茂恍然道:“陛下明断矣。” 石苞忙道:“罪臣乃一介武人,平常不拘小节,着实在小事上……私德有亏。臣知道错了,求陛下宽恕!” 秦亮听到这里,明白观念难以改变,便不想说太多了。 他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又在几案后面来回踱了两步,琢磨了一会马茂说的那件事。那屯户姐弟二人大概是情知没法反抗、已经服软了,但恰恰因为这样、才害了那女郎的性命。 秦亮转头看向堂中,便说道:“汝可以服输,不能服软阿。汝这个样子,让大伙一点压力都没有了。”他说罢对钟会道,“那些没有生育的小妾放了,夷族罢。” 石苞脸色一变,瘫软在地。等到侍卫上前拽他时,他终于漲红了脸,凌然怒骂道:“简直是曝君,不得……” 侍卫立刻掏出一团什么东西、用力塞进了石苞的嘴里,愤怒地提了他一脚,然后不由分说硬生生往外拖。 但秦亮即使心里有怒气、又挨了骂,也没想扩大诛杀范围。因为那些小妾奴婢,在罪犯本人眼里连人都不算,多半也不关心其远亲熟人,杀太多不太相干的人、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只有父母妻儿等亲人、至少能加重对他的精神伤害,也很符合此时的律法。 秦亮遂皱眉道:“磔杀。” 钟会顿首道:“臣遵诏!” 大批晋军进驻建业之后,并未屠城,除了城墙城门、宫城丞相府、诸军营路口等地,街上的将士并不多。有些百姓出来活动了,人们发现没事,市井中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不过论罪诛杀的场面,此时已经公然开始。斩首很快,官吏验明正身、一刀一个,利索的行刑能让大脑瞬间分泌大量多巴胺,斩草除根却还算人道;只有磔刑比较慢,正是为了让罪犯长时间地承受痛苦。 很多百姓长时间躲起来没法生存,并靠经验判断,城破几天都没乱、应该是没事了! 唯有此时吴国的權贵大臣们,一个个吓得够呛。有組织的清理处诀,会经历一个过程,反而是这样保持着秩序的宁静,简直像是密不透风的深井、气氛让人窒息。 ..................................... 「抱歉啊各位书友,最近准备长辈的生日宴、更新慢了,下周就能恢复正常,到时候会尽力补上欠的加更。」 第八百六十章 商市湿冷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早晨已经雨停。刑场上聚集的人更多,今日正是惩处吴国大将军的日子。 太初宫西侧是商市,刑场便设在商市旁边。中间的场地上放着一个像砧板一样的木墩,正是斩刑之地;前方是敞着的、准许商贾百姓围观,并能起到监督验明正身的作用。但是两侧有藩篱阻挡、因为磔杀要分割罪犯,不想看的百姓、便看不到里边的场面,不过开了一道小门,若有人专门近前探视、也能看见。 地面上到处都是泥污,阴冷潮濕的空气中,喧闹的人群、有种乱糟糟的感觉。孙峻被绑在柱子上,心中就像这环境一样乱,复杂的感受冲击之下,有时候他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 中间的佐吏开始当众宣读罪状文书,忽然传来一阵哗然之声。孙峻扭头看去时,便看到了砧板前方滚落的东西、一张脸好像正对着他;那脸上并没有恐惧扭曲的模样,反而是眯着眼睛、仿佛有种陶醉般半睡的表情。喧哗的噪音、诡异的场面,让孙峻只觉手脚冰冷,吓得拼命挣扎了几下。 周围的火盆里点燃了柴薪,火光之中,好似有一种阴曹地府的气氛。但孙峻随即明白过来,这帮人点火、是为了防止他被冻麻木!很快又有人上来,把他的衣裳割开撕掉了。堂堂大将军,便这样当众赤身。 “别动!”一个大汉用吴国口音说道。显然晋军中没有会磔刑者,这是从建业官府找来的人,毕竟行刑者若没有技巧经验、很容易直接把人割死。 孙峻四肢动荡不得,嘴并没有被堵,但他此时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瞪圆双目看着明晃晃的刀子、浑身綳緊下意识不敢动弹。不过刹那间他又回过神来,迟早都要死、还怕他们割错了位置? 这时又有个北方口音道:“听说汝在吴国有残曝之名,怎地如此丢脸?” 另一个声音道:“对付别人,跟自己承受哪能一样?” 孙峻这才感觉到腿上热乎乎的,却顾不上羞辱。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 听着两人的谈论,他们竟然十分淡定。孙峻也是明白的,这种从上到下、有文书定论的明正典刑是这样,没有人会为恶行负责;反而是孙峻自己干的一些事,会算到他一个人的头上,所以束手束脚;即使他已有所克制、以前很多想做的事都忍了没做,如今失败之后、依旧逃脱不了报復! 早知如此,何必克制亏得慌?孙峻心中满是绝望、宛若掉进了冰窟,许多人参与的事件,简直就像偌大的器械按部就班,什么讨饶、辩解全都没用了。 行刑者开始准备动手,孙峻立刻瞪大了双目、眼睁睁地看着刀子靠近,很快他便因脖子受缚、而无法低头,刀子消失在了视线内!还没碰到他,他就大喊道:“救命!不要……”接着冰冷的触觉传来,孙峻浑身都是一颤。有时候不小心割破了一点皮肉、也能让人痛得钻心,何况磔刑的伤口入骨之深?顷刻之后,孙峻忽然“啊”地一声惨叫,只觉周围白雾腾起、顿时晕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孙峻听到了“哈哈”的声音,悠悠醒转时、还以为自己到了阴间,但伤口的剧痛立刻传来,他不得不睁开眼睛,立刻又被眼前的画面吓到了!只见藩篱小门之外、一个人下半张脸全是血,正站在那里狂笑,不是诸葛竦是谁?孙峻的砷吟声,让诸葛竦看了过来,诸葛竦立刻仰头“哈哈哈”狂笑,又指着孙峻大声喊道:“吾还要把汝的头骨做成酒器!”孙峻身上疼得只想来个痛快,听到这里,竟连一了百了的愿望也被打破了,不得安宁的心情涌上心头。 他大张着嘴,明知哀求也毫无作用,恐怕反会遂了仇敌之愿。当初怎么就漏杀了这个诸葛竦,他嬢的!孙峻咬着牙、接着张开嘴,终于喊出了声,只得骂道:“老子做鬼、来找汝,哎哟!” 门外探视的人中,还有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在张望,孙峻也隐约认了出来,那不是朱公主吗?再次与朱公主见面之时,他竟是现在这幅模样!但此刻孙峻早已顾不上脸面。 刑场右侧这边的孙峻、认出诸葛竦之后,至少能想起自己的一些罪行。另外那边的石苞、却是非常不服气,他刚被绑上架子、满脸的凶狠怒气,依旧在拼命反抗;士卒们为了防止他当众乱骂,连嘴都给他堵上了! 不过相比之下,在石苞这边围观的人稀稀落落、着实少了许多。 大伙都聚集于孙峻那边议论纷纷,除了孙峻在建业的身份名气更大,毕竟是吴国权臣;人们也对诸葛竦的表现、也更感兴趣。少年成名的诸葛恪被屠戮全族,仅逃走的一个儿子,如今儿子回到了建业,终于大仇得报!这样清晰起伏的事件,必定会流传很久,人们当然要亲眼见证这个时刻! 而那个石苞则无多人理会,他一个降将、平常在建业名声不显,也没得罪什么大人物,死了就死了。但正因如此,石苞才非常不满,木架都被他折腾得“哐哐”直响;此时他看起来,竟比平时更加可怕! 可惜石苞说不出话来,无论是喊冤、还是咒骂都不成语句,只有“唔!唔……”发出的声音。 但不管他怎么瞪着怒目、或是满腹冤屈,周围的官吏士卒都不理他。一个文吏犹自展开文书,宣读起了他的罪状。叛國、婬杀附农、致残侍女等。 几乎没什么人听文书的内容,反而是藩篱小门外面、有个残废女子听得很仔细。 她的右臂下方空荡荡的,有些蓬头垢面的样子,但看得出来十分年轻。文吏念的之乎者也、她自然听不懂,但听到为司马师倒酒的侍女、被无故砍手致残时,她便听明白了。 女子先是感觉很吃惊,没想到石苞的罪状里、竟会专门写出这一条!接着她便埋头哭了起来,咬着牙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与那边狂笑發泄的诸葛竦不同,女子这个样子、根本没有人发觉。 这时却有个人走了过来,女子抬头看一眼,见是一个身材长壮、相貌气度不俗的年轻汉子,身穿旧褐袍、发髻上戴着头巾,打扮得有点朴素。但他腰间挂着长剑,并且身边跟着青壮随从,应该是大族子弟。女子下意识地心生惧意,立刻埋着头躲开。 不过她很快又想明白了,现在她已变成这幅模样,真正能伤害她的人、已经不是大族公子,因为那种人对她不再有兴趣;此时反而是乞丐流民之类的人,会想办法抢走她,毕竟是个女的、而且年轻。 晋军将士只抓了石苞家人,府上的奴仆侍女都没动,这个女子也还住在石家。她被砍手之后、依旧在石家做杂活,做得慢、食物也少;不久前晋军分了她一点钱财粮食,可以暂且在府邸上、等着家里人来领走。不过她父母已经不在、亲戚多半也不会要一个残废。 这时那年轻汉子竟又靠近了几分,好像在观察她的残臂。那人轻缓地开口道:“听说此犯残曝,待客之时,稍有差错,便将斟酒侍女的手砍了?” 听口音应该是晋国人、最近建业城到处都是晋人,女子低着头“嗯”了一声。 那人说道:“真是罪有应得。汝便是斟酒的侍女?” 女子脸上还有泪痕,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时没吭声。 那人又好言问了一句:“汝之后作何打算?” 女子听他说话温和、似乎又有些同情之心,她便咬了一下牙,接着颓然地小声道:“会被流民乞丐绑起来,凌辱打骂,直到听话为止。” 那人沉默了一会,转头对随从道:“罪犯家中无处可去的奴仆婢女,不用赶走,过段时间安排个生计。孙峻石苞等人干的事,与那些人没什么关系。” 一个大胡子年轻随从恭敬地揖道:“喏!君请放心,仆等定会妥善处置。” 女子听到这里,猜测这个年轻汉子、应是晋朝的官员。听晋国官员的言语,这敌国之人、竟更懂得吴国黔首疾苦?女子忍不住又悄悄看了那人一眼。 藩篱里面传来的闷吼声、以及“哐哐”木架摇晃的声音,女子壮起胆子,稍微靠近小门、往里探视了一眼。那年轻汉子居然朝旁边让开了一点。 女子只看了一下就躲了回来!最可怕的不是血猩的场面,而是刑架上的人,此时还很凶狠恼怒、一脸怨恨,眼睛里仿佛能喷出火来,像是要暴起杀人一样。 旁边的年轻汉子、好像能看透她的心思一样,忽然说道:“我看他到死也不知罪孽,但别管他服不服,人都会死、会被消灭,还怕他做甚?” 女子忍不住再次抬头,眼睛里露出感谢之色,点头“嗯”了一声。 年轻汉子又问道:“此犯还瘧杀了一个庄园上的农户女,农女之弟此时活着?”女子答道:“妾知道此事,不过他们都死了。”年轻汉子听罢没再言语。 第八百六十一章 先吃饭 带剑的年轻汉子皱着眉头、眼睛看着地面,他好像正在想着什么,表情有些沉重。 过了一会,他回过神来,竟还记得一旁角落里衣裳破旧的女子,忽然转头问道:“汝叫什么名字?” 女子埋着头,随口道:“别人都叫妾阿月。” 那年轻汉子点了一下头:“阿月,汝愿意跟我回去做侍女吗?”1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大胡子年轻人、以及几个随从都立刻侧目,好像商量好了似的看向带剑汉子,并朝蓬头垢面的阿月看了一眼。1 阿月以前还算年轻貌美、做过侍女,多少见过些世面;她早已看出来,与自己搭话的年轻汉子、多半是晋朝的大族公子。她便没有出言拒绝,毕竟富贵者只要给点残羹冷炙都能活命、怎么也比遭受流民乞丐抢走?待要好。何况这个公子看起来没那么坏,尤其刚才那句、人死了还怕他做甚?好像是在安慰她,并且很有道理! 她抬了一下右臂,终于怯生生地开口道:“妾残了,干活很慢,没什么用。” 年轻汉子道:“多一个侍女,我还养不起?” 随从们听到这里,纷纷露出笑容。 年轻汉子没再说话,又朝小门里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此地。 阿月慌张地跟在他身后,忽然她才意识到、不小心走到了大胡子年轻人前面。转头一看、果然见大胡子正看着自己,阿月急忙弯下腰让到一边,脸色一白:“妾生疏了,君饶了妾罢!”2 大胡子道:“汝又不是我的人,为何要我饶恕?陛下看上的人,汝跟着陛下便是。” 陛下?阿月顿时很惊讶,以为是南北地方差异、有些言词发音不一样,又不敢多问。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路边,有一队骑士、马车等在那里。年轻汉子站在了原地,转过身面对着后方。 那边有几个人快步走过来了,裹得严严实实、头戴帷帽的女子自己取下了帽子,走上去恭敬地屈膝道:“妾拜见陛下。未料能在此地遇到陛下。” 年轻汉子道:“朱公主不必多礼。” 朱公主?阿月没见过这等大人物,但作为吴国的侍女,当然听说过朱公主!阿月忍不住悄悄看朱公主,只见她雍容大方、容貌却很娇美,白如凝脂的肌肤被冻得有点微红,仿佛天上来的人儿,果然是个贵人。朱公主也称呼陛下,她却是吴国人、口齿十分清楚,敢情刚才与她说话的年轻汉子、真的是晋朝皇帝?!阿月还有点懵,她只是过来看看石苞的下场,居然能遇到大晋天子? 刹那之间,朱公主那明亮的内双眼皮美目、立刻就发现了悄悄看她的阿月。 朱公主似乎正要与皇帝寒暄,看到阿月时、她立刻愣了一下。 阿月右手没了之后,更干不了多少活,在石家的作用越小、得到的衣食自然越差,早已饿得面黄肌瘦,她住的是堆放柴草的窝棚,天冷没地方沐浴、手又不灵活,所以看起来显??????????????????得蓬头垢面。她这样的人,站在皇帝的身边,好像是有点扎眼。 皇帝恍然,主动开口道:“她做过侍女,收拾一下应该就好了,我在刑场旁认识的人,刚要带她回去。” 朱公主仍不知是什么情况,美目里闪过非常复杂的神情,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倾慕敬仰之色,“孙峻以前在吴国为非作歹,祸国殃民,诸臣皆惧其残曝,陛下惩之,吴国臣民无不称快。”2 皇帝点头道:“我不会滥杀吴国人,孙峻与石苞皆罪有应得。” 这时朱公主才向大胡子年轻人等随从揖见,称其为“钟将军”,随从们也纷纷行揖礼呼“殿下”。 几个人见面说了几句话,便相互道别、离开了商市。大多人都骑马而行,钟将军等人与皇帝同车,阿月竟也被叫上了马车,她只得緊张地躲在尾门旁边一声不吭。2 车马回到了一座大宅邸。皇帝没管她,她站在马车旁边、一时不知怎么办,便有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留了下来,自称姓祁、是晋朝将领。祁将军带走了她,两人走过前厅庭院、来到一座门楼内,后来又见到了一个叫吴淑媛的女子。阿月拜别祁将军,跟着吴淑媛进去了。 与祁将军相比、吴淑媛的话很少,她只问了一句:“先吃饭,还是沐浴?” 阿月小心地答道:“若是还有剩饭,妾想先吃点东西。” 吴淑媛遂叫人把她带走,然后就走了。阿月跟着侍女到了一间排屋,等了一阵,侍女便提着盒子进来,把两碗菜、一大碗大米饭放到了几案上。 食物的香气、立刻弥漫在整洁的房间中,除了白净的米饭,其中一碗汤菜里、居然煮了腌肉!阿月咽了口唾沫,还是强忍着小声说道:“姐姐们剩下的食物,给我一些就行了。”1 侍女笑道:“卿可真好笑,大晋天子、皇帝陛下亲自带回来的人,我们无缘无故欺负卿、给吃剩饭,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吗?安心吃罢,不够还有。我先去给卿烧水,找两身衣裳。”说罢头也不回去地走出门。5 阿月立刻捧着饭碗,然后才放开提起筷子,手都在发抖,眼泪立刻就落下来。不料片刻之后,那侍女又返回门口:“要勺子?”3 “我会用左手了,多谢姐姐。”阿月埋着头道。 侍女道:“我的年纪大概比卿小,记得我就好。”2 阿月非常瘦,但是特别能吃,三只碗里的饭菜都给她吃了个干净,汤里有油荤和盐、全给她喝完了,连碗也悄悄舔过。4 吃过饭,在刚才那侍女的帮助下,阿月终于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灰白色的干净衣裙。她身上这么脏,就是因为实在没地方洗澡,这个天气用凉水真的太冷了、多半会生病。 接着吴淑媛又来见面了。她先前沉默寡言,这时却说了不少话;她问得非常仔细,先是问阿月的经历、家乡等事,又问阿月住在哪里,平时与谁说话、说了什么话。1 两人一问一答良久,吴淑媛才起身道:“我很快便会查清楚、汝是否说了实话。” 阿月忙道:“妾绝不敢欺瞒夫人!”片刻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夫人派人去查时,能否把那草堆下面、石头底下的麦袋和铜钱取走,晋国将军发的。”吴淑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走了。3 而秦亮干了那件事之后,转头就把阿月给抛诸脑外。直到次日下午、他再次看到阿月,才又立刻想了起来。这个阿月从某种角度看、实际上也算是秦亮早有耳闻之人。 石苞为司马师接风洗尘、砍掉斟酒侍女之手的事发生在吴国,秦亮却在洛阳就听到了消息。只不过那件事流传了出来,侍女是谁反倒无人知道、甚至砍的哪只手也语焉不详。3 秦亮在一间屋子里、看着洛阳送来文书,新来了个侍女在炉子上热茶,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阿月只有左手倒茶,十分谨慎的样子,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手和茶碗。以前石苞嫌她单手对客人不敬,但现在是真的没法双手捧茶了。 秦亮没理她,等她悄无声息地小心放下茶碗,他才转头看了一眼,毛笔悬在半空,面带笑容道:“洗干净了挺好看的,还不错。” 阿月弯腰道:“诺。” 秦亮这才伸手握住她的左手腕,阿月浑身一颤、但没有再动弹。秦亮把毛笔放在砚台上,把她拉近到身边,自己也换个方向靠近她的后背,佯作把脉、察觉了一会。1 多处地方的灵体有异常,可能是营养不良所致,但比以前那陈三娘好得多、至少没有大病。可以养一段时间看,或许不用服药,年轻人的身体恢复力还是比较强。1 秦亮随即放开了阿月,说道:“别那么怕,我又不会打人。汝比陈三娘还瘦,平时放松点,再养养。” 阿月居然开口道:“陛下善待小民,是个好人,妾只是心里忍不住害怕。”1 秦亮笑了一下道:“我可不喜欢好人卡。”2 就在这时,庞黑走进房门,弯腰道:“陛下,大鸿胪钟会奏报,吴臣吕据、腾胤、陆抗等众已带到前厅。”1 还跪在一旁的阿月听到这里,立刻露出了惊讶之色。刚才那些人在吴国属于顶流,阿月做过侍女、可能也听说过。2 秦亮起身,对庞黑道:“那走罢。” 他离开筵席准备去前厅,阿月竟也跟了过来。可能刚才秦亮那句话、有点歧义,他也懒得管那么多。平常他确实是个有点随意的人,而且压力一小就容易懒散。1 几个人跟着秦亮,很快从前厅的侧后门进去,秦亮径直走向自己的席位。已经入席的钟会、贾充、祁大等人,以及不下十个吴国人,立刻稽首。待秦亮跪坐端正,大伙才直起腰来。 秦亮未曾见过陆抗,但很快就从人群里、猜了个大概,因为听说过陆抗还很年轻、面如冠玉,当场符合这些描述的吴国大臣只有一人。15 第八百六十二章 不让随行 皇帝刚入座,好像比较注意陆抗。不过皇帝依旧先对吕据道:“汝可有话要说?” 吴国先帝亲自任命的辅政大臣,现在只剩下吕据和滕胤。吴国亡国前夕的朝廷格局,太常滕胤没有掌兵、别的有资历的将军又不是辅政,吕据确实是除孙峻之外、最有地位的重臣。 吕据暗叹了一口气,拜道:“皇帝陛下神机妙算,用兵如神;罪臣技不如人,敢为吴军主将与陛下交战,致使国家军民大祸临头。败军之将,已无话能说,请就汤镬!只求陛下,宽恕臣之家眷,罪臣感激不尽!” 言及于此,吕据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许多将士掉进冰冷江水的场面。厅堂里十分安静,他却像听到了绝望的呼喊、喧嚣的人声;犹如一回头、就能看见陷入重围的战船,自己的位置却渐行渐远。 虽说慈不掌兵,但战败的原因、正是吕据决策错误的责任,感受就大不一样了。吴国朝廷多年积攒的战船、水军精兵毁于一旦,大江江面丧失、吴国门户大开……现在吴国人的下场,与铜官集水面会战有直接关系! 如此严重的责任,甚至能影响人的本能求生欲,因此吕据觉得、被杀也没那么可怕了,至少可以一了百了。有的大将在战败的时刻不想逃走,部下力劝或强迫脱离战场,应该不都在作戏;身在其中,确实可能有求死心态。 吕据的情绪至今无法自拔。桅杆上的火焰好似还在燃烧,长桨传来了“咔嚓”的声音,他想看到战舰乘风破浪、冲破阻截,但根本不可能,无数战船都迟滞下来、不断陷入混战!唯一能取胜的办法,只有得到更多的战船兵力投入战斗,然而越来越多的却是敌军、王濬部的追兵! 建业的冬季、天气依旧寒冷,而且屋子里一般不取暖。吕据回过神来,竟忍不住拿宽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 秦亮仔细观察着吕据。他作为战胜者,竟也能隐约体会到吕据此刻的心情!乃因不是所有战役都胜券在握,秦亮亦曾无数次地、联想过战败的结果。 但铜官集之战,其实不是最残酷的战役。双方水军的人数总共不到十万,吴军大败、大部分人并没有死;吴军大多时候都在突围,那些被丢在战场上的吴军将士、败局已定无处可逃,几乎都投降了,许多落水的吴兵也被晋军战船救了起来。古往今来,不乏一些伤亡巨大的消耗战,比之铜官集会战、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吕据心如死灰般的眼神,秦亮已不想杀他。吴国立国已数十年,要求这帮吴国大臣直接不战而降、本身就不合理;战败的罪责,按理应该由吴国朝廷追究才对。 这时吕据的声音道:“胜负已分,罪臣自当请降,但不敢奢求活命。”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道:“降臣沈莹请言,吕将军率军、与陛下在铜官集大战,臣当时为朝廷使者、居吕将军左右出谋划策,吕将军若有罪、臣亦当同罪。然臣等身为吴臣,为国效力是为分内之事,臣等可杀,却不应有罪。” 马茂曾说起过此人。秦亮转头看去,想了一下,立刻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汝有罪,但朕不杀汝。” 沈莹愣了一下,问道:“臣何罪之有?” 秦亮道:“吴国本身就是割据自立,并不合天道礼法,暴?百姓黔首、亦无德行。大晋王师吊民伐罪,汝非法抗拒,虽尽责忠于孙吴,却仍然有罪。” 席位上的钟会也开口道:“陛下兴兵、乃有大义,堂堂之师,除暴安民。尔等降臣,所为者不过是小义,岂敢在此狡辩?” 沈莹一语顿塞,看了一眼大胡子钟会、便皱眉想着什么。 刚才秦亮理论的角度,沈莹还真的不好对答,毕竟吴国称帝的法理确实不足。他们自己宣称的道理、是吴国百姓的选择,此说法在这个时代实在立不住脚,何况所谓百姓、根本不包括大量庶民黔首,只是那些士族豪族而已。 而且沈莹只能自辩,无法反过来强词夺理攻击晋朝,因为他都投降了、不过是为了维护吴臣的气节,并不是想激怒皇帝招惹大祸。 秦亮见他一声不吭,便又道:“我听说汝了解山越、夷洲(台灣)等地风物人情,正准备编撰成书,此时求死,汝不打算著书了吗?” 沈莹诧异道:“皇帝陛下竟知此事。” 这个沈莹是自己跳出来辩解的,秦亮便不再多说,接着看向一侧肤色较浅的年轻人、问了一句:“汝是陆抗?” “罪将正是陆抗。”陆抗道。 秦亮问道:“汝可愿降晋?”陆抗立刻答道:“国主既降,罪将岂敢不降?”秦亮见他那么痛快,便说了一句:“吴国主出城请降,汝却不在其中。” 陆抗的脸色十分难看、还有点无辜:“孙峻不让臣随行。” 秦亮怔了一下,顿感意外。秦亮还以为他不服、不太愿意投降,未料他如此干脆利索。 陆抗沉默片刻,又开口道:“罪将受吴室恩惠,故在荆州谋划抗拒晋军,守土保国。然今吴国君臣皆已降晋,罪将身为吴臣,自当遵从吴国朝廷诏令,不敢有丝毫异心。” 秦亮不禁又看了陆抗一眼,说道:“尔等既已降晋,先随吴国主去洛阳,然后重新授予官职为晋臣。” 众人一起伏地拜道:“臣等谢陛下不杀之恩!” 秦亮转头对贾充道:“那些上表愿意投降的吴国官员,公闾记录下来,整理成名单。” 贾充拱手道:“臣奉诏。” 秦亮起身离席,诸臣再次稽首道:“臣等恭送陛下。” 除了阿月等侍女,马茂、祁大也跟着秦亮走出了前厅。来到里屋门口,马茂便上前道:“陛下,先前全公主与吴后(皇后)全氏来送衣食用度、看望吴国主,又请臣奏报,慾觐见陛下。” 马茂稍作停顿,又低声道:“臣在东吴时,全公主便勾结孙峻、孙弘等弄权,潘后、朱公主皆遭其迫害。臣已告诉全公主,言陛下日理万机,无重要之事难以觐见。” 全公主好像不是什么善类,马茂对她也一直没有好话。不过换个角度想,若非全公主专权乱搞,说不定伐吴的时机还没这么好。所以最想找全公主报复的人、应该是朱公主,而不是秦亮,到时候他只需要给朱公主一个人情、帮朱公主出气。 秦亮想到这里,也有点好奇全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便随口道:“让全公主来见一面。” 马茂拜道:“臣遵诏!” 不多时,宦官庞黑把人带到了前厅内堂。秦亮一看全公主、面部轮廓比较硬朗,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孙峻的口味是有点独特;而且明明是亲姐妹,大虎和小虎差异太大了、一点都不像。倒是旁边的全皇后生得漂亮可爱,个子不矮了、但看得出来只是个十来岁的女郎。 两人一起稽首、称拜见陛下,全公主的话不多,反而让小皇后全氏出面说话。全氏清脆的声音带着稚气:“陛下仁德,礼待妾之夫君,陛下之恩,妾感激至盛。” 虽然只是个女孩,但身份是吴国皇后,秦亮也认真地回应道:“吴国主在晋军中军,卿无虑也。稍待时日,局面平稳,朕便准尔夫妇团聚。” 全氏弯腰道:“妾谢陛下。” 这时秦亮已有所猜测,敢情全公主的打算、想靠全皇后争取生路? 皇后的身份确实不错,秦亮想到甄瑶的皇后身份、也会有奇妙的感受;但他并不执着于此,像刘禅的皇后、秦亮就没动。况且秦亮也不喜欢年纪太小的女孩,不是那种喜欢,没有发育之前、男孩女孩根本没什么区别,他只对那些有女子特有线条的人感兴趣。身穿蚕衣的全皇后,只是看起来漂亮,脸上的皮肤也很娇嫰,仅此而已。 全皇后毕竟年纪小,能在这种场合、清楚地说出一番话已是不易。全公主终于亲自开口道:“潘后还在太初宫时,与弟妇(全皇后)情同母女。如今弟妇也很期待,能再见到她的母后。” 秦亮不禁想到孙峻与全公主的关系,顿时猜测全公主是能接受婆媳的。他亦不再隐瞒:“潘王后确实在洛阳,有郭太后照顾,大可以放心。” 全公主大虎恭敬地说道:“陛下明鉴,潘后被宫女行刺之事,或与孙弘有关。当初孙弘位居中书令,管着一些太初宫的事务,外臣只有他能安插宫女进来;传言潘后询问大臣以吕后旧事,也是孙弘之言。孙峻可能参与了此事,但妾绝不知情!那时全氏已与太子(孙亮)联姻,妾绝无谋害太子生母之心,无故结下仇怨!” 孙峻、孙弘都死了,已是死无对证!不过秦亮现在也不太关心真相了,谋害潘淑的人、即便有大虎参与,那也是争权夺利的结果,现在房子都塌了、还争什么?秦亮若要除掉大虎,不多这一件事。 秦亮便说道:“我知道了。”说罢看了一眼庞黑。 大虎与全皇后主动拜道:“妾等请告退。” 秦亮点头道:“汝等是吴国主亲眷,之后还可以来探视问候。” .. 第八百六十三章 新的张氏 临近腊月非常寒冷,天空笼罩着云层,可能要下雪了、这冷天至少也会下冰雨。 小虎站在门内的望楼上,冷风让她想蜷缩起来,若非顾及形象、她真想在原地跺脚活动一下。 外面的大街上,终于有一队车马过来了。小虎站在高处仔细观察,认出是太初宫里的人马,其中有全皇后身边的女官和宫女、一些人小虎看着面熟,另外随行者还有全氏家里的人。 就是这队人,先前小虎家里的奴仆看见他们过去、但没瞧清楚,只说像是宫里的人、往丞相府那边去了。现在返回太初宫,小虎又亲自到望楼上确认。 此时小虎莫名有点心慌!当年在大帝面前,小虎与大虎都是公主,她长得更漂亮、脾气性子也更好,却偏偏是大虎更招宠爱。如今吴国都亡国了,小虎在晋朝那边也是占尽了先机,敢情还能被大虎反败为胜? 大虎年纪太大了、又与孙峻有关系,但全皇后才十岁多、生得着实乖巧漂亮;吴国主孙亮的年纪比全皇后还稍小,全皇后必定还是完璧之身!关键是皇后身份,加上潘淑在洛阳、还是婆媳关系……大晋天子什么美女得不到?越是新奇的美人、越可能让他动心。 除了全皇后,还有潘淑。虽然当初小虎救了潘淑一命,但莿杀是否与大虎有关、还说不清楚。潘淑离开建业之后,吴主孙亮实际上又受大虎、全氏保护,结成了同盟关系。 之前潘淑给小虎写了封信,也不愿意明确承认自己在洛阳,对小虎有防范心……因为小虎的女婿孙休,当时与孙亮已形成了潜在的竞争关系。要是大虎再说一通什么谗言,加上全皇后的关系,说不定能把潘淑拉过去?小虎当然明白自己的优势、姐姐的绝地求生,但往事的险恶,让小虎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何况晋帝对小虎也不见得多认真,虽然对她特别好,但这么久了、也没有要给她名分的行动! 不过想来也怪不得晋帝,连刘纂都与小虎相互嫌弃,何况是皇帝?小虎虽然身材皮肤养得很好,毕竟已有三十余岁,还嫁过人、生过孩子。连她自己的心态,也不过是身为敌国俘虏、被人给凌辱了。 小虎已走下望楼,在厅堂里来回缓缓踱着步子。心里想着事,一时间她竟忘记了寒冷。等回过神来时,她才感觉到,哪怕房门开着,屋子里也比外面要暖和一点、或许是没有了冷风的缘故。 她先是考虑自己的女儿朱佩兰,然后又想到了刚认自己为义母的张氏姐妹。 张嫙和张瑶生得着实貌美,还没出阁便在江东颇有艳名;而且经历了逃亡西陵的事,小虎与张布家的信任又增加了不少,加上张布是会稽王孙休(朱佩兰夫君)的左右将督,双方的关系已比较紧密。 于是小虎立刻叫人备车,去了张布家。见到朱夫人,小虎便提出、要带张氏姐妹去朱丞相旧府游玩。 这种事根本不用瞒着朱夫人。吴国已经亡国,无论是宗室贵胄、还是大家士族都惶惶不安,还不知道以后的凶吉,即便是江东顶流,如今在大晋皇室面前也不值一提;朱夫人家要是能与皇室形成裙带关系,马上就能在晋朝格局下立足,这种事怕是求之不得! 果然朱夫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小虎接着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暗示可能会见到大晋皇帝,又问朱夫人是否与张布将军商议。朱夫人却说,只是去游玩、随后再商议。 此时已是下午,看时辰尚早,小虎便带上张氏姐妹,乘车前往丞相府。 丞相府正是晋军的中军驻地,小虎要进府邸还是很容易,只消说来找王贵妃就行。不过她也再次意识到,自己与皇帝名正言顺的后妃、还是不一样,并不能随时能见到皇帝! 镇护将军祁大把她们迎接到前厅庭院,带引着往内宅门楼走。一行人走到前厅台基旁边时,小虎忽然看见了个侍女下来、一只袖口空荡荡的,便觉得有点眼熟。再转头看时,发现那侍女的气色、确实与其他养得细皮嫰肉的宫女不一样。 祁大见状说了一句:“那天在刑场上,殿下见过的人、正是她。” 小虎道:“记起来了。” 祁大立刻唤道:“阿月,过来拜见朱公主殿下。” 侍女回头一看,立刻微微弯着腰、躬身趋步上前,接着她屈膝执礼,用江东口音道:“妾见过殿下。” 虽少了一只手,但姿态没什么问题,小虎道:“皇帝陛下说,汝做过侍女,果然不错。” 阿月怯生生的样子,不过有做侍女的经验、还是敢说话:“妾原来在石府做过侍女。” 小虎点了点头,用不经意的目光打量阿月。这侍女虽然瘦、脸脖间的积垢也没完全洗干净,但面相骨骼很匀称,底子挺好的。从面相看,阿月应该有上古九黎或百越的血脉。 祁大道:“殿下还有事,汝去做自己的活罢。” 阿月再次行礼道:“妾恭送殿下。” 小虎走了两步,这时才忽然想起来,问道:“石苞府上?” 祁大回头道:“正是石苞家里的人。司马师从蜀汉来投石苞时、石苞设宴接风洗尘,席间责怪斟酒的侍女不够恭敬,当即叫人砍了侍女的右手。” 小虎道:“我听过这件事。” 祁大看了一眼远处的阿月背影,说道:“呐,便是这个阿月。” 小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复杂的心情顿时涌上心头。那天蓬头垢面的女子、出现在皇帝身边,原来是这个缘故! 祁大的声音又道:“她将来活下去都有问题,自己便已料到,只能被流民乞丐抢走瘧打、活不了太久。陛下把她带回来,起码衣食无忧了。陛下一向都是这样,还会亲自下田耕种。” 一时间小虎竟说不出话来,祁大也就没再多言、继续带着她们往门楼走。 名震天下、无人能敌的帝王雄主,竟然不是为了猎奇,还有心思去关心一个卑微的侍女!当年能把大帝吓得、握不稳酒杯的人,以前吴国人口中野心勃勃的權臣、胆大包天的篡位者,实际上却挺朴质良善? 晋帝似乎不是表面上那样,小虎感觉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他了,更好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小虎心里又不禁泛出了些许羞愧,居然把晋帝想得穷奢极欲、只有新奇莿激才能满意。毕竟孙峻等人大權在握时就是那样,寻常的美女、若只是姿色漂亮,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只有像诸葛恪家女眷的遭遇,才能让孙峻高兴。 小虎回头看了一眼张氏姐妹,两人都是自己的义女、其中一个不到十岁。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让皇帝不悦? 这时祁大已经告辞,在门楼里吩咐了个宫女、让宫女带引她们去见贵妃。小虎浑浑噩噩地道别,带着两个义女继续往里走。 不过小虎又寻思,皇帝善待别人、与他喜欢美色又没关系;主要是、万一他看上了全皇后怎么办?那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比如有些吴国人就偏爱年纪小的女孩。 晋帝若是不喜女色,皇室怎么开枝散叶、巩固大晋王朝?况且他在西陵、见第一面就把自己给……凌辱了,小虎想起那晚的事、脸颊也是一荭,根本不像是不好女色的样子。 空中起了一阵寒风,庭院里光秃秃的梨树立刻摇曳起来,叶子虽然掉了、但树枝里面还是活的,在风中十分有力而坚韧。小虎也被吹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拉了一下身上的裘衣。 宫女把三人带到了上房,小虎当即带着两个义女、向王贵妃见礼,然后引荐。 上次小虎就带来个张氏,可惜皇帝似乎没看上。这次是两个张氏,但小虎已找不到什么可信的理由、把她们引荐给皇帝,只能先让二张来讨贵妃的欢心。 好在贵妃王玄姬非常有信心、似乎吃定了皇帝会一直宠爱她一般,无论对小虎、还是上次的张氏,都没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小虎调整了一下心情,专门说起两个义女的父母、张布与朱夫人,以及两家的关系,当初患难之时、护送自己逃到西陵的经历。 接着小虎又道:“朱夫人是先夫族妹,以前她们母女也来过丞相府。今日妾正要前来问候贵妃,便带着她们一起过来游玩。” 玄姬轻轻点头,却没怎么在意不到十岁的小瑶,只比较关注十五六岁的大嫙。大嫙生得很阴柔,妩媚的五官、尖尖的下巴,鼓囊囊的衣襟、更衬得腰身纤柔娇美,说气话来也是十分溫柔绵軟。玄姬作为宠妃、多半比较了解晋帝,小虎大概能猜到了,皇帝应该不喜欢年纪太小的女郎。 “我听人提起过、吴国张布家的女儿有美名,果然生得漂亮。”玄姬微笑道。 大嫙已经明白事了,听到这里悄悄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小瑶生得一对水灵的双眼皮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十分秀丽可爱,她毫不掩饰地看着玄姬,大方地开口说话了、带着稚气的声音说道:“贵妃好美阿。” 玄姬嫣然一笑,转头好言道:“小女郎真是招人喜欢,坐到我身边来。”小瑶不管小虎,自己走了过去、跪坐在玄姬身边,胆子果然比大嫙要大多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浅色画卷 几个人正在上房里谈论,便有个侍女来到门口,屈膝道:“禀贵妃,陛下回来了。” 小虎等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外,玄姬与吴心随即从筵席上起身、正要出门迎接。但她们刚走几步,便听到外面的声音道:“姑,我今天……” 话还没说完,一个身材长壮挺拔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挡在那里、屋子里的光线也微微一暗。他发现房中还有别人、立刻收了声音,本来步履轻快的动作、也立刻稳重地放慢脚步,他“呃”地重新发出一个声音,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秦亮总是这样忽然出现,小虎心里一阵緊张,仿佛又感受到了晋军忽然兵临西陵的时候,以及他犹如雷电降临一般、在生死关头神奇地突然攻破西陵故市防线的时刻。 小虎怔了片刻,接着感觉有点想笑、同时自己也挺尴尬,却见秦亮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 玄姬的声音打破了安静,款款揖拜道:“陛下今天回来得挺早阿。” 秦亮一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嫙,一边对玄姬道:“还有些事,明天来做。今日早点回来,打算自己再多想一下。”接着随意地招呼了一声小虎,“朱公主也在。” 小虎等人随即见礼道:“妾等拜见陛下。” 虽然秦亮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大嫙,但他是皇帝、最受大伙的关注,一个眼神也没绕过小虎的眼睛。果真如小虎猜测,已经长大的大嫙更容易引起皇帝的兴趣,瞧瞧那容貌身段,纤柔的小蛮腰、结实的大长腿,确实不是女孩儿只有一张清纯秀美的脸可比。 有点让人意外的是,大嫙的脸一下子就荭了,却仍偶尔飞快地抬眼偷看秦亮。估计大嫙早已明白、朱公主带她来这里是什么目的,大嫙必定也没料到、横扫吴国的晋帝这么年轻俊朗。 大嫙那个模样,当然也没逃过玄姬等人的眼睛,玄姬的凤眼中竟闪过了一丝了然的微笑,王贵妃的心态好像有点奇怪。对于东吴颇有艳名的美人、见面就脸红了,玄姬似乎反而有些自得;小虎大概能理解这样的心情,前提是大嫙完全威胁不到玄姬才行。 玄姬说道:“这便是张布家的两个女儿,张嫙和张瑶。” “哦。”秦亮点头道。从他一瞬间的神情看,显然听说过二张,但他没说出来、只是应了一声。 小虎轻声道:“张布将军妻、朱夫人是先夫的族妹,妾带着她们过来游玩的。” 这时小瑶仰着头才能看到皇帝,性子比较軟的大嫙、在面对皇帝时反倒更得体一些,带着妹妹再次屈膝见礼,用酥軟的声音道:“妾得见皇帝陛下,深感荣幸。” 秦亮微笑道:“幸会幸会。” 玄姬道:“陛下坐下说话罢。” 秦亮环视周围的人,笑道:“卿等聊着,我在这里、反是让人拘谨。”他接着转头问小虎:“之前全公主来过,卿听说了吗?” 小虎道:“妾在家中的望楼上,恰好看到太初宫的车马了。” 秦亮点头道:“我想起来了,这座府邸原来是朱丞相住的地方。朱公主故地重游,我这就带着卿随便走走。”小虎立刻答道:“谢陛下。” 两人遂与玄姬等暂且告辞,将二张也留在玄姬这里。小虎走在稍微靠后的位置,一起沿着檐台下去。单独与大晋皇帝漫步,小虎也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吴国人之中、比较独特的存在。 秦亮先是随口闲聊,问了一句:“朱公主原先住的地方,应该不在这个庭院?” 小虎看了一眼庭院东侧的一道门:“几年前妾起居之所,是中间那院子。” 于是秦亮带引她走下天井,往东边漫步而去。过了一会,他忽然用玩笑的口气道:“身边的妇人太多的话,其实根本顾不过来。” 小虎也故意笑道:“皇室后宫不都有成千上万的女子,大丈夫对此、不是觉得越多越好吗?” 秦亮竟然一本正经地想了片刻,才道:“还真是这样,如果都不用负责、回头就不管了,确实不嫌多。” 小虎困惑道:“陛下之意,都要管她们?” 秦亮沉吟道:“我至少不想她们的苦涩、是自己造成的。对了,洛阳宫城的宫女,她们知道无法只靠引誘皇帝上位,在宫城干活只是工作而已,可以被遣散、或主动要求离开宫城。” 小虎听到这里,忽然说不出话来,她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秦亮,终于开口道:“陛下……欲为圣人?” 秦亮摇头道:“没兴趣,仅是心里不舒服。大家都是在世上走一遭,何苦要为难别人一生?” 小虎用极小的声音沉吟道:“妾不知道,原来君临天下、大權在握之后,还会考虑卑微之人的感受。” 秦亮沉默片刻,说道:“卿观察孩童,见识一点新奇的东西、便能乐不知疲。人能否感受到莿激愉悦,实际上与自身的关系更大。等到什么都见识过了,即便再怎么穷奢极欲,也只能得到一点点愉悦。代价太大,没必要太执着。” 皇帝简单几句话,没有引经据典,小虎竟觉得非常有道理! 小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脱口道:“陆抗前妻张夫人,陛下并非因为、没看上?” 秦亮轻轻颔首,竟坏笑道:“不过她为了前夫、愿意屈辱牺牲,还真是挺莿激。” 小虎心里乱糟糟的,也大概明白秦亮的意思。人道是帝王心术,秦亮却很独特,他经常敢于承认、而非满口仁义道德,但他有所不为、只是想想而已。 这时秦亮转过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小虎,又轻声道:“亲近一个人,不只是一时因美貌而动心,还得大致了解她的为人、过往。气息的吸引,才愿意长久相处。吴国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小虎,我不会忘记卿的情义。” 她顿时觉得脸上发烫、脑子晕乎乎的,大胆地抬眼与秦亮对视,愈发觉得他英俊好看了。秦亮的歪理还真没说错,小虎寻思、即便秦亮长得比较丑,此时她估计也会觉得很顺眼。男女之间原来可以这样相处。 小虎垂目道:“妾不过是残花败柳,已经这个年纪了,嫁过人、生过佩兰,陛下还看得上吗?” 至于皇帝没有提起给她名分的事、小虎早给忘了,主要是皇帝的意思,明显是要负责、“愿意长久相处”,那她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妃嫔有名分的、甚至生过皇子宫女,也有可能几十年见不到皇帝一面,她们都不敢奢求什么长久相处! 秦亮用她的话道:“难道这个年纪了、不该嫁过人?朱据都死了、还能与我争小虎不成,在乎那么多做甚?” 虽然小虎有自知之明,但谁愿意被人嫌弃呢?小虎的情绪涌动,又想起了在西陵那晚、难以描述的新奇感受一次次地轻如飞天,她心中急得难熬,只想主动再体会一次,马上被他凌辱。但不知不觉中,两人竟然走进了台基上的上房! 看着熟悉的环境,小虎一下子冷静了不少,脑海中浮现出了几案上摆满食物、酒水的场景,两人分食一瓢的庄重肃穆仪式。稍微清醒之后,她也意识到,建业的冬月底、天气比当时在西陵寒冷多了,若是像上次一样解开衣襟敞出来,估计人要冻生病。却不料秦亮开始动手动脚,伸手握住了她的侧腰,小虎闻着秦亮身上干净的气息、感受到有力的手掌,顿时身体就变得绵軟无力。 她荭着脸道:“天气太冷了,陛下停手,别再这样,呼!”秦亮沉声道:“我坐到木案一角,卿拥抱我之时脚也有地方放,卿伸手试我的胸膛,很暖和。”小虎忽然想起、先前谈论张氏屈辱牺牲的事,不禁脱口道:“君故意把妾引到此地?”秦亮道:“卿不说我还没想到,不用太在意的。” 然而还是不太好,地方不对,小虎心里充斥着恬不知耻的自责、羞愧难当,可是已经没法反抗了。她想到抗拒推开秦亮,便犹如寒冷冬天的清晨、想要掀开被褥!脑海便已被滾热温暖的期待占据。 小虎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给皇帝留下婬妇的印象,这才终于推着他的胸膛抵抗了一下,却犹犹豫豫一点也不果断。上次在西陵,她是被俘凌辱、就该抗拒的,当时就忘了,加上此刻她还清晰地记得上次的感觉,更是无奈、无力反抗。没一会,小虎就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她是睁着眼睛的、却仿佛什么也看不到,眼前浮现的只有凭借触觉想象的事物意象。偶然间她稍微回过神来,才发觉房门居然没关,好在这个庭院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还是让人有点緊张,小虎不禁盯着门外苍白的天空,门楣就是天空的边缘、边缘不稳定地抖動变幻着,天空的一片白也时宽时窄。 渐渐远去的回忆、仿佛已有了一层浅色的朦胧迷雾,印象更深的记忆覆盖了过来,必定会让人遗忘掉很多东西。就像深色的颜料,总是能抹除浅色的画卷。 第八百六十五章 纷扬雪落 相比北方冬季寒意浸骨、真能冻死人,江南的湿冷还是没那么严重的。 只不过小虎这样身份的人,平常不用干活、安静地呆着不动,自然容易手脚僵冷。但若像那些侍女一样保持活动,就会发现南方其实也没那么寒冷。 就像现在、因为小虎的裘衣仍披在身上,她都出汗了。濕热的气息中,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她也不再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浑身都放松了下来,她的双臂搂着秦亮的脖子、正把汗津津的脸靠在他的颈窝里。 “呼……”小虎深吸一口气之后、又长长地呼出来,仿佛浑身被掏空般的疲倦袭上心头,同时又有一种难言的平静惬意,甚至嘴里的唾液也好像忽然变甜了。小虎已经精疲力竭不想动弹、只剩下些许疼痛和平静的感受,但刚才一阵阵的强煭感受还记忆犹新,所以她的肌肤依旧贴紧秦亮、舍不得松开。如同面对满桌子的佳肴美味,她知道很好吃、心里对佳肴的贪婪也没消散,可惜肚子饱了实在吃不下。两人就这么拥抱着休息,沉默了好一会。小虎感受着衣裳里的手掌搂住她的腰、轻轻的抚着,她的眼睛迷离地看着门外,几乎要这样睡着了似的。 这时秦亮的声音道:“全公主做过些什么事,小虎若是知道、可以找时间与我说说。” 小虎先是“嗯”地随便回应了一声,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不得不努力集中精神。因为她心里清醒着,不管怎样、怀里的人是大權在握的帝王,只要谈起什么事、那便可能有很大的后果。 从秦亮提起、大虎全皇后来过,到后来漫步时说的一些话看来;他大概正在考虑、怎么处置大虎,刚才应该就是在问小虎的意见! 然而秦亮问的方式很巧妙,他没有直接问小虎、想怎么报復全公主;如果那样问,小虎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可能会违心地宽恕全公主,毕竟是小虎的亲姐姐。 换成秦亮刚才的说法,只要小虎谈谈全公主做过的事,秦亮就能从言谈之中、知道小虎的真实态度。 小虎想到这里,又多说了一句:“妾下次再谈此事罢。” 刚才小虎动也不想动一下,经过这么一提起精神、她终于有了心力。小虎随即离开秦亮的腿,见秦亮的眼睛睁大了几分、她便立刻避过身去拉拢衣裳和裘衣。小虎收拾了一阵,又掏出一块布绢、小心地轻轻揩鬓发上的汗濕,接着用手指轻轻抚了一下鬓发。她看了一眼刚起身的秦亮,又上前帮他擦拭了一下额头和发际。 “会不会有气味?”小虎垂目小声道。她感觉深衣中有点不适,不过问了也是白问,她与秦亮两个人估计都闻不出来。 果然秦亮摇头道:“我闻不到。”他接着又道:“卿穿着这么厚的裘衣,一会在庭院里走一圈,应该就不会有气味了。” 小虎想了想道:“妾这会还是不去见王贵妃了,只能派个侍女去说一声辞行,然后把张家女郎叫出来。” 秦亮握着她的纤手,点头道:“也好。” 小虎寻思、不容易瞒过王贵妃,这种事确实有点尴尬。但张家女郎未经人事,当然不懂,小虎还得把她们送回去才行。 安排了一番,小虎向秦亮告辞,没再去隔壁的庭院、径直到前厅庭院里等着大嫙小瑶。待姐妹俩出来,小虎便带着她们乘车离开。 马车驶出府邸没一会,外面就传来随从的声音:“下雪了!” 坐在对面的小瑶最先掀开车帘,漂亮的大眼睛里露出了惊喜之色,立刻发出“呀”地一声,转头道:“义母快看。” “看到了。”小虎应声,也挑开了旁边的车帘,只见外面已经飘起了小雪。 周遭的建筑、景物都变得有点朦胧了,雪花比雨点更轻,在空中纷纷扬扬、轻缓徘徊,看起来莫名有一种缠绵的意象。不知为何,她好像在雪中又看到了那略显忧郁深沉的眼神,在马车行驶的些许风声中、听到了那个声音,每个人都是来世上走一遭。 小虎顿时有点失神,先前在庭院中漫步时、可能是她提着心有点緊张,当时注意力不太集中,这会才再次想了起来。他又说只能得到一点愉悦、代价太大没必要执着;此刻小虎回味,感受到了其中的自制和沉稳。 明明皇帝挺年轻,却好像与小虎这个三十余岁的寡妇很谈得来。小虎这个年纪,经历过不少事,即使曾是公主、人生也到了望到头的时候,对于秦亮给他的那种安稳的感觉、希望,着实很容易沉迷。吴国虽然覆灭了,但小虎自己却宛若得到了新生,毕竟吴国本来就已不属于她、之前她连生存都有问题! 就在这时,小虎被打断了沉思,因为小瑶刚从摇晃的车厢里走了过来、还往小虎的怀里钻。小瑶特别喜欢小虎抱着她,小虎其实也喜欢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女郎,只是今天小虎双腿并拢着仍有点不适。 小虎转头看时,不经意间发现、大嫙也正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雪景。大嫙的实岁应该在十五左右,这个年纪的女郎、总是会想一些缥缈微妙的东西,心思十分敏感。小虎也经历过那个年纪,只是后来回头一想,当年的想法似乎很幼稚可笑,心思好像确实很多、实际上关键的事却一件也没想明白。 “义母,下雪了好冷。”小瑶就要简单不少,她就是喜欢被小虎抱着、被人疼爱。 小虎只得把她抱在了怀里。说话声终于让大嫙回过头来,大嫙也恢复了正常、看了小瑶一眼:“汝都多大了?还缠着义母。” “哼!”小瑶瞪了姐姐一眼。 小虎看在眼里,忍不住又想起了大虎。她心里五味杂陈、乱糟糟的,暂时不愿意去多想了。马车正在向张布府上驶去,小虎要先应对朱夫人。朱夫人那边的考虑、自然也比大嫙那点心思复杂不少,至少会涉及到家族前程。 下雪对于秦亮玄姬等来说,倒不算稀奇。他们常年住在洛阳,每年都要下很久雪。不过这是今年建业的第一场雪,大家仍然很高兴,遂温了美酒、一起在庭院里赏雪吟诗,秦亮中小学时背过不少诗词、附庸风雅还是可以的。 先前刚回内宅之时,秦亮说过有些事明天要做、今天打算再多想一下,如今也没顾得上。他先是赏雪,天黑之后,便只想与玄姬吴心去暖和的被窝里。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秦亮的安排,次日天刚蒙蒙亮、他便坚持着起床了,定好了早上要与几个大臣议事!况且他也想尽快把东吴的事大致部署一下,然后就可以回洛阳了。 参与议事的人,都是随军的朝廷大臣。九卿钟会、侍中贾充,还有前几日才赶到建业的马钧、裴秀,以及城门校尉马茂。 这种小朝会、通常都是皇帝后到;但诸臣来到前厅里屋时,秦亮早已到场、正在那里看地图。 大伙上前行稽首礼,秦亮抬起头便道:“诸位皆有功劳,回朝当论功封赏。其中季彦(裴秀)所为之事尤为重要,可以加爵为乡侯,回头我与车骑将军说一声、该让卿到朝廷里来做官。” 裴秀原来继承的侯爵、是其父的魏朝亭侯,晋朝建立后,秦亮给他封了个晋朝亭侯,然后继续在王广府上为掾属。 现在秦亮许诺给乡侯,这才是最重要的封赏!对于绝大多数晋国官员而言,爵位比官位更重要;官位经常会变,爵位却可以世袭,爵高的人出仕也不可能给小官做! 不出所料,裴秀的心情憿动、顿时脸颊都有点红了,嘴上却道:“臣只是照陛下的吩咐、做好分内事,不敢居功。” 秦亮只得又说了一句:“卿做得很好、很细心,为了考察地形,不惜身入荆蛮之地。” 裴秀情绪高涨,马上建议方略道:“臣秀言,荆、扬二州,在晋吴两国地盘合并之后,辖区太大,臣以为应该适当拆分。” 吴国占据了几乎半壁江山,却只有荆、扬、交三州,二十多年前他们曾把交州分出一个广州、不过后来又合并了。 本来就是大家先商量怎么做才好,秦亮先轻轻点头、接着就径直说道:“季彦所言极是,但应该过一段时间再分。朝廷应在南方用一些吴国人才,对于延续对山越等族的政策有好处,也更容易稳定吴国占据的地盘;所以要给他们留点位置,拆分的时候、不就有了官位空缺?” 裴秀恍然拜道:“陛下深谋远虑也。”诸臣纷纷附和赞同秦亮的想法。 秦亮便接着说道:“建业改回名字秣陵,可以暂且让王飞枭、马隆到建业设州治,以尽快平稳扬州形势。待淮南恢复人口,就在逍遥津重建合肥旧城;挖通肥水、施水之间的运河,并通羡溪与濡须水之间的河道,则可加强南北联系。” 后世的南北交通枢纽在广陵(扬州),位于中渎水(邗沟)与大江交汇处,那是因为都城中心在幽州蓟县。而此时的朝廷都城在洛阳,所以靠西边的肥水施水、能连通豫州地区的颍水,离洛阳更近、更便利,合肥的地位要超过广陵。合肥旧城重建后为淮南中心,寿春便可以划到豫州辖区了。 下游的扬州能设州治在建业、因为扬州在江南的地盘很大;而中游的荆州将来则须要拆分、并且让荆州的州治中心位于江北,以便从北面控制南面,再以上游控扼下游的江东。 目前让王飞枭等人率军镇守建业,倒是没什么问题。王飞枭是外戚,并与秦亮互有信任。当初司马懿势大,大家冒着全族性命之危并肩作战,可谓过命的交情;后来王飞枭在合肥进退两难之际,秦亮以大将军的名义下达军令、扛下了责任,重逢时王飞枭动容感慨的场景、同样叫人印象很深。 .............. 第八百六十六章 绸缎珠宝 君臣商量之后,议定扬州、荆州的都督刺史暂且不变,交州(含广东广西)刺史派蒯钦出任。3 原南阳郡守蒯钦的姻亲关系有点问题,但是在秦亮受禅之前的那段时间,蒯钦在其辖地发现了醴泉、泉水里居然有淡淡的酒味!可见他的品德高尚,以至于境内出现这样美好的事物。5 加上在伐吴之战中,蒯钦奉命攻陷了当阳等据点,并承担护卫粮道之类的职责,确有军功。交州那地方,秦亮身边有资格出任刺史的亲信、大多都不愿意去;但毕竟是能做到州一级的职位,属于仕途上升一个大台阶,蒯钦必定愿意去,又不是要一辈子呆在交州。 伐吴之战大致有两次关键性的战役,除了西线攻陷西陵江陵、撕开大江防线;便是铜官集之战,歼灭吴军水师主力大部,极大地缩短了战争进程。因此水军主将王濬、被选为光禄勋(郑冲改太仆),副将罗宪也将加爵为乡侯。 晋朝建立之后,总览军政大權的大将军、已经不被允许存在,连同在洛阳开府的骠骑、车骑、卫将军三大将军也不会再轻易授予。王广是特殊情况,他是国丈,而且也只有王广和令狐愚是宗室之外的郡公。 因此朝廷格局是在决策机制上、逐渐完善三省六部制,名位则又拾起了三公九卿。王濬从地方刺史到洛阳的九卿之列,无疑已成为晋朝的新贵之一! 而王濬的梁州刺史,由巢湖水师主将张特调任。其它的官位暂时不变动,有功的人加爵或增食邑,比如邓艾文钦等人在横江、击溃孙峻的精兵近三万,至少应该增食邑千户以上。 大伙先商议好,两天之后便发出诏令,安排新的职责。 秦亮也没多少事需要亲力亲为了,只等庆功宴和犒军之后,便可返回洛阳。 这时他终于有了闲心,想陪着玄姬吴心到周围走走,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江南。只不过最近下着雪,城北的燕雀湖、蒋陵湖(玄武湖)边太冷了。秦亮便打算带玄姬去逛逛商市,就在太初宫西边、离得不远;而且他又想了起来,之前就准备弄点玛瑙首饰回去,玛瑙正是石子岗的特产。 上午时分,一行人离开了丞相府、乘车前往商市。建业城各处重要路口都有晋军,市集上几乎没人认识秦亮等人,大伙便穿着寻常衣裳出行,只带了小队随从、贾充祁大等随行。 小雪飘扬的商市上,许多店铺都开了门,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晋军没有屠城、没有劫掠,市面好像恢复得很快。估计秦淮河口那边的石头城,此时会更加热闹;不过东吴的达官显贵都住在建业城,这边货物、工匠都会更好更贵。 商市中有大街小巷,一队车马先沿着大路缓缓行进着。秦亮掀开车帘,与玄姬吴心一起观望沿路的街景店铺。 就在这时、只见路边的一辆马车里走下来了三个女子,玄姬忽然说道:“那不是张家的长女张嫙?” 秦亮朝着侧前方、定睛一看,还真是张嫙! 张布的两个女儿挺有艳名、早先秦亮就听说过,那天又见过一面,确实貌美,尤其是张嫙的身材美妙难得,所以秦亮多看了两眼,看看又不犯法。不过正如秦亮对小虎说的话,身边的美女太多也顾不过来,他并没有要把有名的??????????????????美女、全都据为己有的想法。何况这种十余岁的女郎比较麻烦,又是吴国人,谁知道她是什么心思?小虎潘淑是不一样的,秦亮至少了解她们。 这时玄姬看着大门内的陈设,“里面好像有珠宝,张布家的人更熟悉地方,我们和张嫙打个招呼,就在此间看看?” 秦亮顿觉玄姬说得有道理,遂点了一下头,拍了一下前面的木板:“停车。”1 玄姬戴上帷帽,三人从马车尾门下去,然后要往回走一段路。贾充等人也从另一辆马车里出来了。 刚要进门的张嫙穿着一身白狐裘,发觉外面的阵仗、也转头看了一眼,顿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张嫙立刻带着两个侍女迎了过来,低眉顺目地屈膝行礼。厚实的狐裘大衣、白貂毛领遮掩了她的身段,只能看到一张娇美秀丽的脸,十五六岁的女孩皮肤着实好,白嫰水灵散发着青春活力。1 秦亮不等她说话,便开口道:“什么身份、就该什么仪仗,我们只是到商市来随便走走。” 小女郎还挺聪明,张嫙会意、柔声道:“妾见过秦公子,王夫人、吴夫人。” 后面身着布袍的贾充、祁大,张嫙不认识,她估计以为只是奴仆随从。实际上别说侍中贾充,便是祁大也是镇护将军。 玄姬亲近地握着张嫙的纤手,说道:“女郎到这里来买珠宝?” 张嫙点头,声音轻軟:“这家商铺的珠宝很漂亮,特别是刘夫人亲手做的东西、应为江东最精巧的首饰。妾一会便让掌柜为君引荐刘夫人,二位夫人请。”她面对着玄姬说话,不过偶然间也会飞快地抬眼看秦亮一眼。 秦亮见状,心道生了一张俊脸真是、三十余岁了对于士族女郎还有回头率。不过相貌以前有用,现在好像没多大用了。4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正见玄姬抬手接雪花。他便笑道:“今日我们是去买珠宝,不是买绸缎了。”3 玄姬闻声,眼睛隔着帷帽笑弯了,看来她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次见面。 一行人走进大门,商铺掌柜等人立刻迎上来,要请客人们到旁边的厅中入座。张嫙说想见刘夫人,掌柜便先拿出一些匣子让客人欣赏挑选,然后请客人们稍候。 就在这时,两三个汉子忽然急匆匆地走进了大门,吴心、祁大等人立刻盯住了他们。前面那个少年头戴小冠,里面穿着锦缎深衣、披着狐裘大衣,他谁也不看,进门就瞧着张嫙不放、眼睛好像粘在了她身上似的。 张嫙面露意外之色:“何公子怎么也在这里?”1 秦亮闻声、不经意地看了那人一眼,当然不可能是何骏。8 少年拱手道:“自从上次仆在张府见过之后,许久不见女郎,今日终又得见,幸甚幸甚。”1 张嫙微微蹙眉,依旧还礼揖道:“幸会何公子。家母一会就过来,何公子要见家母吗?” 少年道:“我是专程来见女郎阿,朱夫人?去年前太子(孙和)被赐死,朱夫人以为我大姐失势,朱夫人才会对我冷淡。如今不一样了,大姐的儿子终究是宗室,另外车骑将军也对我二姐千依百顺。朱夫人应该是明白事理之人。”2 张嫙抬头看向秦亮,秦亮微微摇了一下头。他可没兴趣认识什么何公子,况且张嫙还得编个身份、实在麻烦。 不料张嫙低声解释道:“公子,妾与他真的没有半点干系。不过是在家中偶然见过两面,若非他纠缠,妾都不认识他。”1 然而大家都在一间堂屋里、离得那么近,再小声还能避开别人?何公子的目光终于从张嫙身上挪开,怒视着秦亮!2 秦亮无言以对,心说,汝自己喜欢舔、别人也不好管,不要招惹我就行,我们好不容易才一起出来逛逛。 张嫙埋着头,默默地揉捏着手里的一只发簪。玄姬也没理会陌生人,她发现了张嫙手里的簪子、上面拼镶着玛瑙宝石,便从张嫙手里拿了过来瞧,然后抬头与秦亮对视了一眼、将簪子递给秦亮。3 “他是谁?”何公子冷冷问道。 张嫙抬起头,脸色顿时变了:“与何公子无关,汝走罢!” 何公子忽然指着秦亮手里的簪子道:“这东西我想买了!”7 秦亮只觉得莫名其妙,这里并没有人要抢着买这玩意。但秦亮懒得说,他一开口就明显是晋国人。1 后妃的首饰自有礼制,外面的玩意只是稀奇小礼物,不用多么贵重,但肯定不能是这种摆在外面、无数人摩挲过的东西,起码要订制。他只是看一下上面的玛瑙石头而已。 何公子又道:“女郎先看到的东西,我这便买来赠予女郎。” 张嫙摇头急道:“我怎么会收别人的东西?家母很快就过来了,何公子先走!” 何公子道:“我等一会再把卿等护送回家。” 张嫙听罢简直要哭出来,急得又抬头看秦亮、似乎想解释什么。 秦亮看在眼里,心说朱夫人想得不少阿,多半叮嘱过张嫙什么话。又寻思这个何公子、比何骏差远了,不管怎样何骏对付女郎、起码有成功的可能,汝这样能行?6 何公子再次盯着秦亮,伸出手道:“给我!” 祁大终于忍无可忍道:“不敬是死罪,汝找死?”4 秦亮实在没兴趣扮猪吃虎、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什么何公子、还比不上阿月让他关心。 不过这个何公子、并不认识秦亮等人,秦亮便开口淡定地说道:“我们是大晋的官,刚才汝不知、赦免其罪。但汝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我看着不舒服,滚罢。”1 语气是差了点,但表达的信息无误。吴国都亡国了,这建业城内不下十万全副武装的晋军,说是晋臣的身份、加上口音,差不多足够了。 “知不知道我是谁?”这何公子居然大怒!看着他上头的样子,秦亮忽然想起了尹模,见到美女就好像能变得、天下第一无所畏惧了?5 “嗤……”贾充忽然笑出声来,急忙憋住。 也不怪贾充,面前的情况确实有点荒诞,但竖子是在开玩笑罢?不久前吴国皇帝、辅政大臣们才光着身子跪在晋朝文武官员面前,建业现在还允许有汝这么牛皮的存在?7 问题是大晋朝廷官员的身份,竟然还无法让某个有裙带关系的吴国公子冷静下来?秦亮皱眉心道:我其实也是封建专制的反動统桎者阿!他便随口道:“我管汝是谁?” 第八百六十七章 通天之能 秦亮一句话把何公子的嘴堵住了!毕竟管他是谁、并非问他是谁,何公子若是再把裙带关系说一遍,确实挺没趣。但人有时候就是需要啰嗦,不让人啰嗦一下憋着口气更恼火。况且张嫙美人儿就在旁边看着呢! 何公子气得上下打量一番秦亮,目光终于又停在了秦亮手里的玛瑙发簪上。这玩意就像帽子一样,叫你戴帽子、叫你不戴帽子,终归都不对;又像人们受了气,需要教训更弱的人,总能找到为别人好的说法。 这时何公子忽然大步走上来,要动手抢发簪? 但没想到的是,贾充竟然第一个冲了上去!祁大以及他的几个军汉部下、反应都没那么快,吴心也在旁边、只是把左手拇指放在了剑鞘机关上。 秦亮愣了一下,刚想叫住贾充没必要去碰瓷,果然听到“哎哟”一声,贾充脸上就冷不丁挨了一拳!何公子的声音骂道:“有汝一个仆人什么事?” 这下连玄姬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人家贾充的身体是虚了点,也穿得比较朴素,可他是正儿八经的河东士族阿!三国时期的河东并州士族,司马懿、王凌、贾逵等都是。 不过想想,吴国人不认识、以前也从不买河东士族的账,贾逵便曾在石亭之战中与吴军厮杀,大家都不用留情面的。 何公子还来不及继续逼上来,祁大已经怒不可遏,立刻扑了上去! 不怪祁大等人,他们主要是护着秦亮、没怎么留意贾充,谁能料到贾充不是武将、会自己冲上去?但祁大真的生气了,他大概觉得自己有点失职。 一个何公子奴仆赶紧奔上来、要与祁大这个“随从”比划,人高马大的祁大一拳挥了过去,“阿”地一声痛叫,揍得那奴仆踉踉跄跄,“哐当”一声碰翻了柜子上的盘子。 祁大身边的军汉们亦已冲上来,一人按着一个何公子的奴仆拳打脚踢。祁大拽住何公子的交领,二话不说,“噼啪”来回扇了起来,厅堂里的叫骂痛呼之声、顿时不绝于耳,并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声音。 顷刻间,外面看守马匹车辆的晋军随从也来了,看到厅堂里的情况,便守在门口、防备外面还有人。 秦亮则扶着贾充的肩膀,伸手拉开贾充的手、看他脸上的伤势,皱眉道:“让公闾受辱了。” 贾充大为受用,忙道:“仆没有受辱,那姓何的没说错,仆本来就是公子的仆人阿。”贾充忘了生气、甚至有点憿动,“只要谁敢威胁公子,仆虽无缚鸡之力,但也定会毫不犹豫冲到君前,绝无半句虚言!” 秦亮点头,相信贾充的话、有事汝是真上,但是这种情况还用不着汝,汝看祁大有多生气。 “卿那里有跌打损伤的膏药吗,一会给公闾送些过去。”秦亮转头道。 吴心揖道:“喏。” 贾充急忙道:“不用不用,仆只是小伤。” 花颜失色的张嫙看着面前的情况,又困惑地看着秦亮关心贾充的场面,她简直目瞪口呆,似乎有点懵。幸得贾充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相貌也不怎么样、有点凶相,不然秦亮关心他一个“奴仆随从”般的人,确实有点奇怪。 厅堂里拳打脚踢一阵,那何公子等人基本是单方面挨揍、毫无反抗之力。相貌清秀的何公子,早已被扇得面目全非,两边脸紅肿、满嘴都是血,并流着鼻血。另外两个人则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几乎爬不起来。 祁大上前躬身拜道:“公子示下,是否要砍了此贼?” 秦亮道:“不用,他早已自报家门。” 意思是只收拾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 但何公子多半没醒悟,他虚着眼睛看了张嫙一眼,竟还能开口道:“不用吓我,我告诉尔等,尔等完了!在丹阳郡,就只有我何家砍别人,不管汝是谁!” 没有人主动透露秦亮的身份,秦亮自己也没说,但他并没有故意坑人;秦亮刚开口第一句话就说了,自己是大晋的官,这还不够? 此人这么嚣张,应该不是凭空而来,平常必定没少欺负人、尤其是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黔首。吴国那种格局,何公子平时杀几个平民、恐怕真的屁事没有,就像石苞只是个降将,他随意歼杀农女、砍人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秦亮没接他的话,张嫙居然緊张地开口道:“何公子不先了解这位公子的身份吗?” 看张嫙的表情,她应该是善意提醒。然而这种情况,女人着实容易火上浇油,哪怕她不是想拱火!当然这怪不得女人,实在是男子的弱点,年少时容易意气用事,年长后却会完全丢下那口气,取舍那口气的瞬间、就是人忽然变老之时。 连祁大也忍不住看了贾充的脸一眼,又转头冷冷道:“汝家才真的惹上事了。” 何公子恶狠狠地看向动手打他的祁大,又伸手摸了一下已经变得虚胖、红潤得发紫、原本清秀的脸,“嘶”地倒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汝给我等着,有跪下哀求的时候,不把汝碎尸万段,本公子认汝做爹,狺狺狂吠的狗!” 祁大被骂,与贾充一样也不生气,平静地说道:“要看做谁的狗。” 何公子又顺着张嫙的目光、看向秦亮,他再次上头、更加怒不可遏:“汝等仗着人多,就这个机会、最好现在挵死我,不然我们等着瞧!有种在这里等着!” 秦亮本来无意与人纠缠,但事情都搞成这样了,那便没法怕麻烦了、须得做到底才行。 何公子接着又冷冷地说道:“尔等跑不掉的,本公子定有办法、让尔等血债血还……” 秦亮开口打断他的话:“言下之意,要去叫人?” 何公子顿时笑了出来,接着又皱眉痛苦的样子,盯着秦亮试探道:“汝还敢让我去叫人?那我倒是觉得汝有点能耐。” 秦亮微微点头,对祁大道:“何公子留下,放个人回去。”只见何公子等几个人走路都困难的样子,秦亮又问了一句,“他的马夫跑了吗?” 门口一个人弯腰道:“回禀……公子,按在路边了。” 秦亮道:“带进来。” 没一会,何公子的马夫被抓进来,被人踢了一脚、跪在了中间。何公子见状紧皱眉头,眼睛里忍着戾气。 秦亮对马夫道:“照何家公子的吩咐去办。”稍作停顿,秦亮最后提醒了一次,“回去叫人时,带句话、何公子惹到了大晋的官。” 他说罢转过身,见掌柜等人避在角落里,机智地没有出面干涉。这地方应该接待过不少达官显贵,掌柜还是有点眼力的。掌柜身边多了个中年妇人,穿的曲裾十分合身。 秦亮道:“我们不会劫掠,珠宝花钱买,摔碎的东西照赔。这位便是刘夫人?” 妇人立刻屈膝道:“妾正是姓刘,贵客请到厅中入席。” “幸会刘夫人。”秦亮说了一句,接着对玄姬好言道,“反正要等人,我们先与刘夫人谈谈,订制一些玛瑙首饰。” 玄姬道:“妾听从君的安排。” 秦亮又对吴心道:“我们当面与刘夫人谈,卿喜欢什么样的饰物、也可以描述一下。” 吴心道:“妾不太懂。” 这时张嫙与随从侍女也跟了进来,她们同样是刘夫人的客人、想要什么东西可以自己买,张嫙自己说的、不收别人的东西。秦亮当然不缺这点钱财,但没有名义送她。 刘夫人见上方的席子稍微有点歪,立刻快步上前、跪到地板上仔细地调整了一下筵席,然后跪坐在旁边,转头挤出微笑道:“君等请入座。” 秦亮让玄姬吴心坐正位、靠近刘夫人以便交谈,他自己也坐在正位,不过离刘夫人稍远。 没一会,侍女把一些画着图案的布帛拿过来,刘夫人耐心地解释用料,并说可以改样式。 秦亮主要是听,只提了一个要求:“能否在两个月之内完工?” 大军班师回洛阳的路上、大概要花月余,加上还要在建业逗留一段时间,不到两个月的话、差不多来得及。这种东西,重逢当天送出去比较好。 刘夫人小心道:“方才君提起要订做十余件,两个月内妾实在无法完成,除非准许工匠动手帮忙。” 秦亮点头道:“可以,刘夫人监督着。” 刘夫人欠身道:“妾定然不敢疏忽。” 不经意间,秦亮发觉,一声不吭的张嫙正有意无意地看自己,娇美的双眼皮眼睛里神情复杂、似乎带着点好奇。 刚才经历了斗殴、事情还没完,此时秦亮却像忘了一样,在这里谈起了首饰,而且他确实是在很认真仔细地研究图案、商量订制的事情。 但秦亮不是想在女子们面前装、非得故作淡定,他确实没太放在心上,因为何公子实力不够,而且还暴露身份、来到了明处。有时候秦亮也会表现出明显的担忧、疑虑,比如铜官集战役之前对付吕据,吕据就让他半夜睡觉都不愿脱衣甲。秦亮也并非不会装模作样,但一般都是在军中、装给将士们看,以增加士气信心。 此时公子何植还在旁边的正厅里,他也想先离开这家店铺再说,主要是走不了、旁边有汉子守着。许久没人和他说话了,他只得与两个狼狈的随从一起、靠坐在墙边苦等。 刚才何植眼睁睁看着张嫙跟进去,只因他要急着交代信使,才没顾得上骂人!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是既窝火又恼怒、心痛难忍! 二姐说的话似乎没错,妇人自己没看上的人、无论怎么讨好她都没用,无非只有威逼利诱两个办法、或是谈条件或是用手段,大将军孙峻就深谙此道。何植也想这样,他不是没干过,二姐家里常跟着何植的那些狗腿子、为此还不只一次打死人,何植玩过了也会赏给他们分享。 只是这个张嫙、那可是张布的女儿,威逼利诱显然不太好使!但她真的太美了、见到一眼就让人睡不着觉,实在让人放不下。 张布那个张家、跟张昭是同乡,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少关系,但也算江东的二三流家族、比何家还是更强的! 而何植可以横行乡里、主要还是靠大姐和二姐。大姐是前太子孙和的妾,二姐是车骑将军刘纂的宠妾、宠到天上的星星都想摘下来那种!太子和车骑将军,那就不是一二般的士族能比了。 两个姐姐能找的关系、更是可以通天!即便是晋国官吏,不得拉拢当地树大根深的人物,不怕江东转头又乱?只当内乱不耗国力元气,晋国朝廷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能负责? 其中二姐最宠何植这个弟弟,姐弟俩的关系是最亲近的,何植在建业、经常都是住在二姐府上!何家是在建业东边的句容县豪族,因为官职低、在建业没什么势力,但二姐家的家丁部曲很多,其中能打的不少,他们也会听二姐的话! 二姐若是听说、何植快被人打死了,必定会立刻叫那些狗腿子过来报復,那帮家丁当然也乐意帮何植出气。竟然有人欺负到了何家头上,等着罢! 第八百六十八章 句容何植 秦亮玄姬等与刘夫人在旁边的厅中谈论良久,其间贾充祁大进来过,附耳简单禀报了情况。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有人道:“来了,来了!” 接着正厅里何植的笑声道:“我句容何植,就没怕过谁,尔等长点记性!都打听打听,在丹阳郡、谁敢动我何家人?” 他的心情应该很开怀,但笑得却不痛快、笑声都是收敛忍着的,估计脸上的伤影响了他的发挥,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完美。 秦亮几人闻声,走到了正厅。何植立刻转头看过来,眼睛在秦亮和张嫙身上来回看,然后盯住秦亮:“汝要跑?”秦亮没理会他,继续向大门走去。何植站了起来:“有种别逃!” 旁边的汉子立刻按住何植的肩膀,秦亮立刻回头看了一眼,祁大的声音道:“带他们出来。” 这条大街的两侧,各个方向的横街、小巷陆续有零星分散的人会合过来了,渐渐地竟然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了些浩浩荡荡的声势! 只见那些人表情凶狠,纷纷从怀里拿出了棍棒、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商贩行人见到这样的阵仗,纷纷躲避逃窜,有的人东西洒了一地、正在地上焦急拼命地捡拾,一时间场面简直是鸡飞狗跳。还有些商铺干脆开始关门了。 “哈……嘿嘿。”何植想得意地笑、脸上又露出痛楚的样子,表情看起来有点扭曲。他观望着前方浩浩荡荡的人群,又自得地转头看了一眼张嫙。张嫙的美目中有惧意、似乎不知道会发生多大的事,但没再理会何植。 就在这时,“咔嚓咔嚓……”忽然侧前方的巷子里、传来了一阵沉重密集的脚步声!顷刻之后,便见身穿玄甲、披甲执锐的一队甲兵跑步出来了,正是镇护将军简培和祁大的一些部下。 “隆隆隆……”正面远处一队骑兵直冲而来,马队速度极快,迅速占据了一条横街路口,截住那帮家丁部曲的退路、方才渐渐勒马停下。 众人的神色大变,何植的肿脸也僵了:“这……” 步行过来的甲兵、当即以纵队变横队,前方两排火铳平举了起来、不时还有人轻轻吹着粗麻绳,后面的轻兵也准备好了弓箭等候。在这种市井街道之中、对付无甲单位,还是弓箭手更犀利,火铳和軍弩都不行、射速太慢了;不过那些综合火铳兵是重步兵、还带着长铍。 气势汹汹的家丁人群立刻停了下来,个个逡巡不前,有些人想后退、但后面已被铁骑截住后路,于是人群越来越密。 秦亮神色有点复杂地看了一眼何公子,明明好心让信使带话、何公子惹的是大晋官员,何家某人竟还真的敢派人来? 这帮人连大晋的官都不怕,平时得有多嚣张跋扈,不知道干过多少坏事,吴国官吏能威慑制止他们不为非作歹?秦亮忽然想起、司马师养的那三千私兵所作所为,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周围的喧嚣吵闹一下子平静了不少,大家终于冷静了下来!于是秦亮的声音不大、却已比较清晰,“我们也是流血拼杀才统一吴地,是不是对失败者太仁慈了?” 祁大向秦亮抱拳,秦亮轻轻颔首。 “点药!”祁大喊了一声。 顷刻之间,将士们一握“Z”字机关,前方火光闪烁白烟腾起,“砰砰砰……”巨大的炸响成一片,声音在街道房屋之间震耳欲聋。“啊啊啊……”密集无甲的人群里惨叫一片。 放完火铳的重步兵立刻后退,人们收起火铳,马上取下了背上的长铍。轻步兵随即上前,两排轻兵拈弓搭箭,果断地向着人群攒射,密集的弦声响过,空中箭如雨下! 双方还没接触,但没有甲胄只穿着裸衣的家丁部曲,无论中了火铳还是箭矢、都是非死即伤。几乎片刻之间,那帮人就留下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惨叫的人。 剩下的人毫无抵抗,马上乱糟糟地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向后面争相逃跑,有的人直接被掀翻踩踏。刚才还气势如虹的阵仗,竟然没有半点顽强的表现,有人干脆嚷嚷着喊起了救命。 “隆隆隆……”远处的骑兵开始慢跑,挥舞的长铍、长矛的铁骑一劈一个准。只一轮冲锋下来,剩下的人便所剩无几,众骑勒马调头,再杀上去清理残敌。 一小会工夫,一场战斗就非常迅速地结束了,敌人拿着棍棒甚至短刀兵器就不算碰瓷、依旧可以叫战斗。飘散的些许刺鼻硝烟之中,浓烈的血腥味、新鲜的粪臭味很快在寒风中弥漫开来。秦亮等人早就闻习惯了,但周围还有一些人没经历过、不时传来压抑的干呕声。 “噗通!”何植等人都軟到了地上。何公子所在的砖地上、颜色渐渐变深,因为离得近,一股热乎乎的臭味立刻飘了过来。 秦亮指着地上的何植,对祁大道:“这个人要按律处置,暂且别管他。” 祁大抱拳弯腰:“诺!”接着他便招呼随从,“剩下两个人,砍了!” 几个汉子冲上去,便抓住何植身边的那两个奴仆、往旁边拖走。两人顾不得疼痛,大叫道:“饶命!”“冤枉阿,不要……” 秦亮转身招呼玄姬等人、正准备要回去,却见张嫙脸色苍白地站在旁边。秦亮稍微愣了一下,刚才没注意她。他便对门口的刘夫人等说道:“一会若是有个朱夫人来找人,汝等就告诉她已经回家了。我们订的东西,最近会派人来交定钱。” 刘夫人顫声道:“诺。” 一行车马很快往商市外面而去,张嫙在马车上一句也说不出来、还在目瞪口呆的状态。她虽然才十五岁左右,但她父亲张布是员武将,见识一下战斗场面也不是什么坏事罢。大伙先回到丞相府,然后叫吴心带人送张嫙等人回去。 秦亮回到前厅里屋时,轻松闲适的心情早已被破坏。玄姬便叫人点燃炉子,先给秦亮煮茶。 没过多久,贾充、钟会、马茂、裴秀一起觐见。贾充脸上挨了一拳,起初伤势还不太明显、过了一阵反而淤青更显眼了。但钟会马茂看他的眼神,竟都似乎露出了羡慕之色。 于是贾充见礼之后,开口就先说了一句“臣与士季等三人商量了几句”,然后才说道:“由臣来上奏书,奏请朝廷继续清查为非作歹的东吴士族豪族一百家,按律惩处,没收家产土地人口,其家眷族人都送到辽东实边。” 秦亮立刻转过头,看了贾充一眼,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具体操作还要多揣摩一下。辽东地区原来公孙家的人口、被司马懿大肆屠殺,现在都没恢复元气,主要是太冷了没什么人愿意主动迁徙过去,找个由头从东吴弄点人口过去挺好。 贾充接着说道:“陛下乃大晋天子,总览全局、人心所向,群臣绝不愿陛下之威名仁德有损丝毫。臣先上奏书、然后把此事传出去,再苦一苦吴国豪族,骂名臣来担。而吴国人多半以为,臣当众挨了一拳、是在公报私仇泄愤,臣不怕他们骂。” 作为河东士族、贾充当然不用给吴国人留情面,毕竟何家那种丹阳豪族,也没给河东人面子。 钟会的声音道:“陛下在战阵上决策果决英明,情愿担当大责,不过此事公闾所言不无道理。”马茂与裴秀也陆续附和。 秦亮闪过一个念头,这种事似乎还有别的法子,比如可以不吭声、默默去做逐渐实施,若是可以先分化一下更好,犹如战场上将敌军兵力分割之后更好打。 但具体要怎么操作,关键还是要先确定好意图、有明确的战役目标,究竟是为了在声势上恐虾住吴国各家,还是为了实质削弱吴国豪族、并充实东北边境? 吴国士族豪族不是只有弊端,南方那么多没开发的山越山蛮,吴国士族就是他们的克星、多半比晋军的精骑更专业,东吴名将哪家不是拿山越当小怪刷?朝廷确实也需要拉拢一些有德行能耐、又比较可靠的人,比如步家、甚至可以考察陆家沈家。 秦亮便颔首道:“此事不急,先缓两日看看情况再说。” 这时宫女们端着木盘、茶碗上来了,先跪坐到君臣们的几案旁边、然后将热气腾腾的茶碗摆上。秦亮旁边的宫女做得最慢,她是先把木盘放在几案边、拿断臂撑住,然后才又用左手将茶碗挪出来。大家都默默地留意着,但没多言。 秦亮道:“冷天饮热茶正好,诸卿不用拘谨。” 见秦亮端起茶碗,大伙也喝起了热茶。这时裴秀的声音道:“咦,这茶似乎放了盐。” 秦亮更加确定这个时代的煮茶、一般不会放盐。 贾充笑道:“季彦有幸喝到王贵妃亲自煮的茶了。”秦亮道:“饮水里有一点盐,有时候对身体好。” 裴秀听罢恍然:“臣荣幸之至。”立刻又多饮了一口。 第八百六十九章 温存依旧 何植已回到二姐府上,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死灰般的恐惧,简直不是十几岁少年该有的神色,宛如亲眼见到了鬼一样! “杀人了,杀人了!”何植喃喃道,但杀人也没这么可怕,他又不是没打死过人。 二姐看到何植像猪头一样的脸,心疼得抹着泪,跺着脚气得袖子发抖,她的声音也变尖了:“天杀的,谁下手这么狠,专门打人的脸?看把我弟打成什么样了!” 他二姐确实长得艳美、身材也好,平时撒起娇来、那是百般溫柔,但情绪上来就很凶,简直比男子还要骄横暴戾。 何植还有点呆滞。二姐见状急道:“弟,没事罢?”她看了一眼门外,“别的人呢?” 好在何植并没有疯,答出了二姐的问题:“死了。” 二姐蹙眉、困惑地看着他:“那么多人,都死了?” 何植点头道:“都死了,火器、弓箭、马兵过来,杀了个干净!” “那可是车骑将军府的人,车骑将军!皇室为了拉拢、都舍得两个公主!”二姐难以置信地说道,片刻她终于收起了气愤、沉吟道:“李彬回来说,弟惹到了个穿布衣的晋官?什么人如此蛮横,能这么快调来兵马?” 何植摇了摇头。 二姐纳闷道:“难道弟不知打人者是什么身份?” 何植答不上来,但无论是谁、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打成这样? 没过多久,车骑将军府居然陆续有客上门了,而且来的人越来越多。府中的掾属说大家都很愤怒,嚷嚷着要见车骑将军!但是车骑将军刘纂一早出门访客,现在还没回来。 前厅庭院里,有个声音直呼其名大骂道:“刘纂、何遂,我他嬢的感谢汝等!” 还有人垂头顿足,仰天长叹道:“我就知道,晋军攻下偌大的吴国、未屠一城,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是要把吾等聚到一起杀阿!” 就在这时,居然有人破口大骂,说今晚就去句容县、挖了何家的祖坟! 疯了!疯了!这帮跪晋人的家族翅膀忽然硬了,要翻天,非得与何家结下死仇? 二姐忍无可忍,带着何植走出了门楼,指着天井里要挖祖坟的人道:“谁在车骑将军府撒野?活够了!” 那个刚才还放狠话的人,果然没敢争锋相对,反而竖起大拇指道:“何夫人厉害,车骑将军府威武!” 旁边还有人附和:“确实厉害,听闻别人早就自报来路、说了是大晋的官。”“据张将军府上的人说,被打伤的人好像是河东贾公闾,有从龙之功那人!” 出门了的刘纂应该已听闻消息,终于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府邸。此时天井中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人们看到刘纂疾步从走廊中过来,纷纷转头看去,终于停止了吵闹。 刘纂走了过来,站在石阶上回顾左右,狠狠地瞪了何植一眼,又冷冷地看向何家二姐、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二姐也有点害怕了,这刘纂要是翻脸、确实是个绝情之人,朱公主他都能见死不救!不过刘纂对朱公主没什么感情,却与何氏非常恩爱、山盟海誓,对何氏可谓千依百顺! “别家也没少与人争强斗狠,三弟不过是运气不好、招惹到了厉害之人。”何氏抹着泪,委屈地柔声哭诉。 刚刚安静下来的天井顿时哗然,有个人咬牙切齿道:“好,好,何夫人的意思,大家都有份!” 另一个人直接对刘纂毫无恭敬之色,质问道:“刘将军之前要大家保持联络、有什么事都通气商量,上面还能找到人,敢情将军把大伙联络起来、是想谋反阿?” 众人纷纷附和,其中有叫苦不迭者、说是被刘将军害惨了。 刘纂脸色难看,居然没有发火,急忙看向天井里的众人,立刻沉声道:“话不能乱说,将军慎言!” 他紧皱眉头,做了个手势安抚大家,好言道:“此事绝对与我无关,卿等放心,我定会妥善处理。” 刚才愤愤的汉子又道:“家丁部曲是车骑将军府的人,何夫人是刘将军的内室,打人的何植就住在府上;事情与刘将军无关?” 立刻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刘将军听说了吗?晋朝那边的话,之前是对失败者太仁慈了!这不正没理由呢,君可是在贴心为大晋朝廷着想?” 刘纂的脸色再次骤变,猛地回头看向何植:“汝是何家的人,谁准许汝住在刘家?” 何植感觉大祸临头,至少免不了又要被毒打一顿! 但刘纂只对何植说了一句话,便挪开了目光、回头道:“来人,当着大家的面,把何氏拉出去打死埋了!将何植赶出去,今后看到何家的人、见一次打一次,从此两家恩断义绝!” 随从立刻抱拳道:“遵命!” 何氏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她确实不敢相信,昨夜的温存都还记忆如新、还说着掏心窝的甜言蜜语,刘纂这死鬼真的要把她埋了? 直到奴仆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才回过神,尖叫了一声,骂道:“谁敢动我!尔等不知我是谁?脏手拿开!” 何氏的情绪憿动时,声音非常尖,一声叫唤、简直让人们的耳朵“嗡嗡”直响。何植也赶紧上去帮忙,但奴仆已经不客气了,一掌扇在何植脸上、然后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便去强拉何氏。何氏一边挣扎一边道:“我外甥是宗室,前太子之子!尔等敢用私刑!” 但吴国大族用私刑又不奇怪,当自己可以随意违法时、必然也别期待用律法保护自己。 挣扎强拽之下,何氏的衣裳忽然被撕破了,露出了锁骨旁边白生生的肌肤!以前别人多看何氏一眼、刘纂也不高兴,刘纂还在枕边说过、朱公主无论多美他心里都不舒服,因为他只喜欢纯洁无瑕的女子;但转瞬之间,他自己的女人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撕了衣服,他竟然无动于衷? 何氏虽然不是娇弱之人,但一个妇人肯定强不过几个汉子,挣扎已是无益。眼见衣服都破了、刘纂还是没有半点犹豫,何氏感受到他的绝情,情知无论是撒泼、还是撒娇都无作用。 她这时又明白过来,刘纂并非只是急火攻心、意气用事,他很小心谨慎,不杀何植、乃因何植不是他家的人,所以只杀她何氏! 何氏一边被拖着走,一边终于绝望爆发了,疯狂道:“刘纂!汝怎么说朱公主是残花败柳的?还有,汝把我关在家里也没用,哈哈,年轻的不绵就是更好,唔……” 刘纂还是比较在乎妇德的,而且十分看重名望名声,何氏既然与他相处日久、当然知道该怎么伤害他!刘纂的脸都黑得发绿了,握緊拳头怒视着何氏,又看了一眼拽走何氏的奴仆。 虽然此时何氏的嘴已经被堵上,但刘纂估计还在暗骂,手下都是些什么人、一点小事还想不到! 第八百七十章 凄惨多情 下午又飘起了雪花,寒雪、新坟,说不出的凄惨。 何植一边哭,一边用手刨着泥土,指甲的疼痛、不及他的心痛,痛彻心扉!他现在终于知道了,那些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打死的黔首,有多么悲痛、多么恨他!就像有个被他打瘫的人,他儿子非得反复告官,明知没用还死缠烂打不放。但是那些草民贱命,跟他这样的贵命能一样吗?他何植明明有大好前程、一世享不完的福,能是什么阿猫阿狗牛马牲口可比? “老天阿,看错了罢……”何植仰头哭喊了一声。为何老天要把黔首的事、报应在他的身上,还有天理、还有王法吗? 因为大姐的生母去世得早、大姐十来岁的时候就被大帝送给了孙和,之后基本没与何植见过面,世上最疼爱何植的人、还是同父同母二姐! 想到二姐平日对他的宠溺,简直比亲母还要好,无论何植做过什么,二姐都会宽容、无条件保护他,骂别人的年纪活到了狗身上、而他还只是个孩子。不料今天才说过话、音容宛在的二姐,转眼之间竟已埋入了黄土! 何植伤心欲绝,好想把二姐从地里刨出来。不过他独身一人、赤手空拳肯定做不到,一时间也没有工具。等到实在累了,何植才稍微清醒一点,觉得应该先准备一下,再带人过来刨人入殓、送回句容家的祖坟安葬。 他看了一下天色,便先回建业城歇一晚再说。 不料次日一早,父亲何遂与两个哥哥都赶到了建业的宅邸!这么早就到了,估计他们连夜离开了句容县、今早城门一开就进了城! “啪!”何遂见面,二话不说,一掌就扇了过来。 何植痛得“哎呀”一声惨叫,痛得他捂脸不是、不捂也不是。他这脸在商市上被人打伤,昨日回刘家接着被奴仆扇,今日又挨了一下,这样打下去、脸上的伤还能好? 父亲打完、气得手臂哆嗦,怒视着何植。大哥何洪赶紧扶住父亲,说道:“阿父息怒,家中还得阿父主持大局。” 二哥何蒋道:“刘纂实在也太过分了,这个仇我们绝不能忘!” 何植立刻哭道:“二姐是被人活生生打死的,他们真的太狠了,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刘纂和那几个狗腿子!” 父亲咬着牙,瞪着二哥何蒋道:“现在顾不上刘家,得先找汝大姐。” 虽然现在大家都是亡国之人,但吴国车骑将军刘纂的势力还在,想找他家报仇,何家一时半会根本做不到! 父子几人正在商量,就在这时,一个风尘仆仆、身上沾着雪花的奴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忽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伙都吓了一跳,若非何遂就在这里,看这阵仗何植等人可能会以为、父亲死了! 奴仆顫声道:“禀将军,昨晚将军离家之后,有人趁夜偷偷到何家祖坟、把好几个坟都给刨了!” “啥?”何遂瞪圆了双目,接着摇摇晃晃地往后一仰,兄弟几人急忙抱住何遂,呼唤道:“阿父,阿父!” 过了一会,何遂才悠悠醒转,先是长叹道:“列祖列宗阿!”他刚才没怎么理会何植了,这时再次转头怒视着何植,“我们家能有今天,我受过多少气、吃过多少苦,怎么生了汝这个败家东西?何家要完了,以后该怎么在江东立足……” 何植吓得后退半步,但他也就是畏惧亲爹,其实他的胆子从小就很大的。何植缩了一下脖子,终于开口道:“儿知道可能是谁干的,昨日在刘家,有人当众说过、要挖我们何家祖坟,只是没想到他还真敢干!” “闭嘴!”何遂指着何植,“给我拖出去当众打死,不,送去官府!” 二哥赶紧劝道:“阿父在气头上,先歇口气再说。” 虽然虎毒不食子、阿父不太可能真的那么做,诸葛恪毒殺长子也是被大帝逼的,但何植还是感激地看了二哥一眼。 父亲似乎听进去劝了,没再想打骂何植,冷冷地坐到了筵席上。二哥急忙叫奴仆去烧水,弄点热水来给老父喝。 祖坟被人挖了,父亲反而不再发脾气,居然开始冷静地问起了何植的话,仔细问他的经过,包括在商市与车骑将军府的见闻。 谈论了一阵,父亲便用力揉着太阳穴,说道:“现在出发去前太子府,去见汝大姐,现在只有汝姐才有可能救何家!” 风尘仆仆的奴仆道:“仆请去查问,昨夜究竟是谁干的歹事。” 父亲却道:“当众说出来的人,反而不太可能会去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既然半夜偷偷来做,他们会承认?先别管此事,要是何家完了,做什么都没用!” 于是刚到建业宅邸的父子几人,顾不得多歇一阵,立刻就叫人准备车马出行。 这时正在到处找人帮忙的人,不只何家,还有原车骑将军刘纂!刘纂真是一肚子火,好想把那个何植碎尸万段;即使刘纂腹有诗书,此刻肚子里也全是污言秽语,早把何植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但现在已经太迟了,那么一个小角色早已解决不了问题! 昨日他先是去了丞相府,却连晋朝皇帝的面都没见到,接着又去见步协,还是吃了闭门羹!以刘纂的名望和地位,之前吴国无论是谁,多少都要给他面子;而现在除了昨日一群人过来兴师问罪,大伙竟然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人情冷暖阿! 这时刘纂迫不得已去找朱公主,说了不少好话、提到了朱公主过世的姐姐,朱公主才总算答应见一面。 小虎依然住在原来的宅邸里,在原先那座厅堂里见客。看到刘纂心急的样子,小虎心里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主要是遭遇太像了,以前是小虎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大事、病急乱投医地到处找人救命,现在刘纂终于体会到了那种感受? 其实小虎早前还是个比较好的人,什么都不太计较、好到让别人觉得她清高。但如今小虎觉得、自己已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或许最近短短一两年的遭遇、实在过于可怕,让她感觉自己的心境也有些扭曲,好像很多东西都已崩塌。 此刻小虎居然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保持着淡然从容:“我一个亡国公主,能得到晋朝宽容、已是莫大的恩惠。” 刘纂先是面露不解之色,这样的回应确实有点答非所问。但随后他大概想起来了,曾经给小虎的回信、有过类似的托辞内容!他的一张脸顿时通紅。 但他显然不敢发怒,依旧忍辱伏身顿首:“以前仆虽有苦衷,但确实没有完全尽力,仆知错了,还望殿下雅量!”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大丈夫还是能屈能伸阿! 小虎看在眼里,心里依旧忍不住有一种出了口恶气的惬意。 刘纂再次顿首磕头,说道:“总有些人、对仆怀恨在心,殿下切勿听信谗言!仆对殿下,一向敬重有加,绝无半点亵渎之意!” 什么谗言?她轻叹一声道:“别人又没说把刘将军怎么样,兴许不用那么着急?虽然贵府有家丁部曲参与,但那些人不是当场死了吗,人又不是刘将军叫过去的。” 刘纂却执拗地说道:“不是!实不相瞒……此事可能就是冲着仆来的。” “阿?”小虎顿感诧异。吕据亲自带兵与晋军作战都还没事,皇帝为什么要针对刘纂一个人?相比别的吴国重臣,刘纂的独特之处、应该就是与小虎有点关系,而且曾对小虎的求助坐视不管。 小虎是与刘纂有过强求的婚约,但又没有真正成婚,显然如今两人也没多少关系了;吴国投降之后,刘纂也来拜访过小虎,不过是与朱熊朱损一起来的,完全没有要继续联姻的意思,当时提了一下婚约、大概是为了见死不救找借口! 何况小虎认识秦亮、已有一段时间,感觉秦亮平时还算是个比较宽容随意的人,根本不可能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小事做什么。 难道是皇帝还想惩处几个吴国大臣,正巧怪罪刘纂对小虎见死不救,拿他开刀、好给小虎出气?一时间小虎心情起伏不定,她虽然是公主出身、但性子并不像大虎那种骄纵,其实不必这样的。 刘纂却神色凝重道:“此间有些误会,仆有一事(联络了一些人)只是为了名望地位、并无他意,而且主要发生在吴国投降之前。但仍然有人可能去告密了!仆昨日想觐见晋帝,寻机解释,但无法见到。” 若真如此,那小虎更不想管了!以前吴国朝廷的事、她就插不上手,现在国家朝廷都亡了,倒想起让她来管这些乱糟糟的大事? 当然小虎也不是完全不理会,主要还是看情义,朱夫人、陆抗前妻张夫人,小虎便未袖手旁观。但这刘纂与她没啥关系,小虎没报復他、只是上次挖苦几句出气,已经不错了! 「感谢书友“书友62072654”上月的大盟主!抱歉加更拖延了许久。还有书友成花宝宝的打赏,最近几天会补上哈。(之前有一次PS说欠着书友“freejazz”的加更,记错昵称了,11月30日已经加更了哦;欠的实际是这位书友62072654。)」 第八百七十一章 荣辱 小虎正在厅堂席间会客,却见一侧的门外有个侍女在那里踱步。 她转头看了一眼,侍女依旧没离开、犹自站在原地屈膝行礼。有什么话不能一会再说,估计是急事?小虎见状依旧维持着基本的礼数,对侍立的侍女道:“给刘将军上茶。”接着她对刘纂道:“将军稍候。” 说完小虎走出侧门,问道:“汝有话要说?” “妾有两件要事禀报殿下。”侍女弯腰靠近,低声道,“前太子家的何姬求见。另外妾听那冯公公说,何家二姐被刘将军处死之前,当众言、言殿下是……” 小虎蹙眉道:“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于是侍女更小声,将何氏气急的话说了出来,什么枕边言说朱公主是残花败柳,什么年轻的不绵軟。 小虎顿时大怒!虽然何氏说的是实话,但是汝何氏说那么大声干什么、还当众说出来!我女儿都嫁人了,不知道自己是残花败柳的寡妇吗? 好个刘纂,难怪刚才提起什么,让朱公主不要听信谗言、总有人对他怀恨在心云云。当时小虎还纳闷,究竟是什么谗言,原来是这事! 侍女见小虎气得脸色都变了,忙道:“殿下叫妾直说的。” 小虎瞪了她一眼,侍女当然知道这事与她无关。小虎深吸一口气,稍微冷静下来,寻思刘纂家的何氏说什么偷人、不见得是真的,也可能是在气急之下、想方设法伤害刘纂;但枕边说小虎坏话,应该确实是说过!不然那何氏都快死了,怎么能想到小虎?小虎与她又没有来往。 果然联姻搞不好、也能变成怨和仇!小虎与刘纂还只是商议联姻的阶段,现在听说此事,已是十分气愤;难怪那何氏会在恩断义绝时,不顾一切想报復刘纂。小虎也听说过刘纂与何氏的恩爱,真是原先有多么如胶似漆,翻脸时就有多大的仇恨! 不过何氏终究还是低估了大丈夫的绝情,她大姐何姬的婆母、王夫人与大帝之间的恩怨,何氏没听说过吗? 小虎心里想了一会,心里那股气也稍微平息了些,明白何姬与何氏虽是姐妹、但事情与何姬没多少关系。小虎便道:“让何姬等会,我随后见她。” 侍女屈膝道:“诺。” 正巧端着茶盘的人走过来,小虎生气地沉声道:“拿回去,别给他喝了!” 小虎回到席间,看刘纂的感受又差了几分。她不仅不想帮忙,还想落井下石。 刘纂干的事确实气人,汝两个男女在塌上干自己的事,还把我拿出来踩一顿是什么意思?关键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了!然而小虎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以前自己明明是个懒得在乎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对荣辱变得这么上心了? 察觉到小虎不太高兴、刘纂表情凝重地问道:“发生了什么?”小虎道:“何姬也来了。”刘纂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 小虎忽然想起刘纂先前说过,他有一件什么事是为了名望、晋帝因此要对付他?犹豫了一会,小虎终究还是放弃了主动打听刘纂的事,她接着问道:“那刘将军究竟要我怎么办?” 刘纂道:“仆希望得到朱公主引荐,觐见晋帝一面。” 小虎不悦,蹙眉道:“刘将军去过丞相府,既然皇帝不见、自有道理。将军再让我去引荐,这不是强求皇帝吗?皇帝为何要因为我求情、就改变主意?” 刘纂没有表现出来,但是眼睛里已有怒气,欲言又止的样子,终究没把猜测说出口!小虎见死不救、看着刘纂憋着火气的样子,心里反而又舒服了一点! 他应该也知道,现在已无法威胁到小虎、甚至连交易的筹马也不好找到,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他也算是个有头脑的人,并未轻易放弃,而且立刻明白、此时唯有谈感情一个选择,“二公主不幸而薨,仆伤心欲绝,一直没有再娶,更是对孙家感怀至深。” 换作以前,小虎估计会多少有点心软,但现在她并不会对谁都有同情心、当初谁来同情她了?尤其这个刘纂,别以为我不知道汝是什么样的人,何氏尸骨未寒,汝与我谈情意? 然而刘纂没有别的办法,继续说道:“殿下乃吴国公主,若能对曾经忠心吴室的江东人、施以援手,必能在江东士庶之中获得赞誉,至于青史也会留下美名。无论将来殿下居住何处,江东人也会是殿下的底气所在,别人对待殿下必定不同。” 不得不说,刘纂饱读诗书,说的话还真有点道理!小虎刚才没怎么留意,竟然差点被说服了。但她回过神来一想:只有汝是江东士族吗? 可能是当初小虎一手好条件落得十分狼狈、一直被姐姐轻易欺负,刘纂认为自己好忽悠?小虎气愤道:“我没有办法!刘将军另寻他人罢,送客。” 刘纂愕然,小虎已先起身离席。 何姬是妇人,小虎见她、便不用在大堂之中,径直去了内厅见面。何姬就是前太子孙和的女人、孙皓的生母,确实生得貌美;当初她父亲只不过是大帝身边的一个骑士,大帝在万花丛中能留意到十来岁的何姬、并把她赏给儿子,那是她从小就出众。如今二十几岁了,更是多了一种难言的风韵,身材高挑、神情却莫名有一种能受气的样子。 见到小虎神情不虞,何姬忧心忡忡的样子,顿首道:“妾与二妹多年未见,现在都记不得二妹什么样子了,但家父毕竟有养育之恩,妾是何家人,实在不能袖手旁观。” 听这口气,何氏在刘家宅邸说、朱公主是残花败柳的事,连何姬都听说了! 但小虎气呼呼的神情,真的不是因为何姬。小虎便道:“我不会胡乱迁怒他人,想找我做什么事,汝说罢!” 何姬确实只能找小虎,她是孙和那家的人、上面是王夫人,与全公主的怨恨很深。另外朱据当年是支持孙和的心腹干将,何姬也能去找张布朱夫人,问题是张布家最后也是来找小虎。 实际上王夫人与全公主是私人恩怨,同父同母的小虎根本没参与,甚至因为王夫人太得宠、下场又太凄凉,小虎一直有同情心。大虎那个妒忌心真是莫名其妙,大帝是大虎的父亲、又不是丈夫,为自己的生母步夫人吃什么醋? 不过王夫人与大虎斗那么凶,主要还是因为撕破脸了!富贵家的人一般都是暗里使绊子、阴阳怪气地挖苦一下,不太会撕破脸大骂,所以两人之间才闹得很严重,并且形成了积怨。倒不是因为皇室的人就多么高尚,着实是牵涉的利益太大,明智的人都会留一些余地。 何姬的声音道:“妾想请朱公主引荐,觐见晋朝皇帝。” 又是这个要求,要是谁有点事就能直接面圣,皇帝一个人忙得过来? 小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问道:“卿去过张布家了?知道何植冲撞了谁?” 那个何植招惹的人、关键不是贾公闾,而是晋帝! 此事当然有人知道,在场的张嫙就见过晋帝,回去一说,张布、朱夫人等便能知晓,小虎也是从朱夫人那里听说。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一些士族听到了消息,但是他们不会嚷嚷;有些事明说出来、对吴国士族没有半点好处,生怕牵连不够广罢? 何姬点头道:“否则妾也不敢轻易觐见皇帝,现在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小虎见何姬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是有点心软,她想了想便道:“卿自己先去求见。” 何姬哽咽道:“没有殿下引荐,妾能见到皇帝吗?” 小虎说道:“别院护卫中有晋国人,卿来过这里,晋军中军有人知道的。” 第八百七十二章 冬日之火 腊月天下着雪,气温愈低。秦亮办公、自然不在宽敞通风的大厅,而在厅堂后面挑了一间比较小的屋子,然后烧上木炭炉子、笼上铁皮烟囱把废弃排出去。 这时城门校尉马茂觐见,稽首之后说道:“陛下,句容何家的长女何姬求见。侍卫不让她进府门,她便跪在门外。臣觉得府外有行人不好看,便叫人放她进来了,正跪在天井中的雪地里。” 若无法把她恐吓轰走、确实只有先放进院子好些,但也有可能是何姬长得不错。 马茂接着又道:“便是孙仲谋当年赐给孙和的女子,为孙和生了孙皓。简将军言,何姬先是去过朱公主家,才来行辕请求觐见。” 秦亮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这种小事总能处理好,中军行辕内有那么多人。马茂没别的事,遂告退出门。 裙带关系影响军政事务,在这个时代还可以摆上桌面,就像西汉的汉武帝、常靠裙带关系不断淘汰或提拔大臣,东汉外戚更是制度化的产物。但是何家这事秦亮不想管、打了贾充的人肯定要死,况且他也不想收集那么多美妇,尤其是不太了解的人。 秦亮继续看了许久洛阳送来的卷宗。终于还是没忍住好奇,想去看一眼何姬什么样子,毕竟是史册留名之人。历史上孙皓才是吴国的亡国之君,孙皓的母亲、别看身份只是故太子孙和之妾,却本来可以成为皇太后。 来到前厅门口,秦亮站在台基上、往天井中看了一眼。连续的雪天,让屋顶上、天井中都覆盖上了积雪;白茫茫的景象中,秦亮差点没发现那里有个人!只见何姬身上已经覆盖上了积雪,鬓发、衣裳都一片白色,宛若披着一层吉利服,身体微微顫抖着。 她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虽然离台基这边有段距离,却也能看到她的相貌好像挺美、而且年轻,她咬着贝齿在那里强撑着,看起来可怜极了。 秦亮真不是只觉得寡妇漂亮、抑或太后就好,实在是世人结婚太早,寡妇少婦也常有十七八、二十多岁的人。这么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何姬不被冻死,至少也会冻伤皮肤、甚至组织坏死! 想到小虎也接见过何姬,秦亮遂转头看了一眼,见宦官庞黑等人跟着,随即开口道:“带她来见我。” 庞黑拜道:“奴婢遵诏。” 没过一会,秦亮在暖和的小屋里见到何姬时,她身上的雪已经清理掉了。果然是个美妇,身材高挑、穿着冬季的厚衣服也能看出垇凸有致,脸上没有什么妆容、还被冻得脸色惨白,依旧有一种艳色、可能是眉浓睫长的缘故。 庞黑刚请她进门,秦亮便主动开口道:“别到炉子边去烤火,更容易受伤。这屋子暖和,慢慢回温比较好。” 不是罪有应得的人,秦亮一般都比较宽容。据说这何姬十来岁就赐给孙和了、进宫的年纪更小,何植那事真算不到她头上。她儿子孙皓好像也是个坏蛋,但现在还没有掌握權力做坏事、也没有了机会。秦亮甚至怀疑,只要给人不受制约的權力,这世上过半的人都可能变成坏蛋。 当然也是因为何姬貌美,确实容易让人觉得可惜。 何姬听到秦亮的话,先是吃了一惊,接着眼睛里便露出了惊喜、甚至有点狂喜的神情。她当即上前,跪伏稽首道:“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秦亮应了一声,等她说话。 何姬顫声道:“妾二妹何氏与弟弟何植,乃同父同母的姐弟,他们的生母去世很早,二妹对何植太过宠溺骄纵。因此何植从小胆大妄为,冲撞了陛下,实在罪该万死!” 秦亮道:“汝不用为何植求情了,他打了侍中贾充(虽然贾充有碰瓷嫌疑),而且当时已经告诉他、我们是大晋的官。” 何姬忙道:“妾不敢为何植求情,他闯下大祸自作自受!妾只可怜老父,起于微末、历尽艰苦才有今日一点家势,而何植从小没有受过苦、不知家业得来艰辛,从来不知道为人谨慎,害苦了父兄!若陛下能放过何家三族,妾愿当牛做马报答陛下大恩。” 她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陛下对妾做什么都可以,妾也不敢纠缠陛下,绝无怨言!” 秦亮恍然,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如果何姬说的是全部诉求,那问题不大;秦亮本就不想因此灭何氏全族。只是听说何家的祖坟都被挖了,估计不收拾何家、他们也不好过,那就不关秦亮什么事了。 虽然秦亮现在根本不怕别人行刺,但何植叫来一群人送死的时候,并不知道皇帝的身份(直到现在、秦亮等人也没承认)。毕竟这种事拿到公开场合说、影响不太好,若真想把事情槁大,不如找别的吃相好看的由头。有时候生杀可控、才是最封建独彩的權力,不想杀的人、被逼无奈非得杀,也是一种失控的表现,比如汉朝殺晁错。 而且何遂、何姬这些人确实没必要殺,他们事先都不知情;事情总得收场,不可能任由其无序发展。 秦亮稍作权衡,便点头道:“何植打了晋官,并有何氏、纠集家丁欲对大晋官员行不轨之事,但不会提及别的事了,不至于变成夷三族之罪。” 此言一出,事情至少有了一些限度。何姬果然长长地松了口气,眼泪汪汪地看着秦亮:“陛下大恩,妾定会尽力回报!” 说到这里,何姬转头确定掩上的木门,又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然后就缓缓伸手到腰带上。 秦亮愕然,顿时想起了张夫人,脱口道:“夫人且慢,现在不用。” 何姬的脸上已恢复了血色,满脸羞意、垂下眼睛用极低的声音道:“陛下先看看是否合心意罢。” 秦亮心道:汝倒是挺有自信阿! 但是何姬在雪地里跪了良久、差点冻死在那里,好不容易才见到皇帝,哪是秦亮一句话能让她放弃的!她可能想与秦亮交易?只要舍得色相、忍受屈辱,何家确实有机会原地翻身。 秦亮口头上制止不管用,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想走过去阻止她。但衣带已经掉到了筵席上,接着青色的裘衣也落下,深青色的曲裾丝绸之间忽然有一大片白晃晃的光泽。秦亮愣在原地,一时间无话可说。何姬的神色也变了,虽然睫毛上的眼泪还没干、但早已没有忧伤的神态。她看了一眼秦亮的袍服,发出一声让人头皮发嘛的叹息,竟然主动缓缓走了过来。 他心里还很清醒,现在自己都顺应天命了,除了原来那些有感情的后妃、亲近谁就不能太随意!让他产生动摇的,还是何姬那句不敢纠缠、应该就是不用负责的意思? “陛下……”何姬柔声唤了一声,酥軟的音色简直让秦亮脑海里“嗡嗡”直响。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在江南呆久了不行,我要回洛阳。 何姬刚刚近前,还没靠到秦亮身上,她便接触到了什么、身体一軟几乎要倾倒。秦亮忽然伸手抓住她的削肩,不仅稳住了她的身子、还阻止了她继续靠过来,然后秦亮拽了一下她的衣襟、沉声道:“天气冷。”何姬一脸委屈伤心道:“妾是否入不了陛下眼,让陛下嫌弃了?”秦亮不答,何姬垂目瞥了一眼、脸颊的颜色愈发红潤。 秦亮又想了想,终于“呼……”地呼出一口气,说道:“夫人整理一下,不然等宦官进来送客,有失仪表。” 何姬继续坚持了一会,终于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只得弯下腰,把丢下的衣带和裘衣、又重新拾了起来。 过了一会,她终于恢复了正常,眉目间又露出了些许忧愁,轻叹了一声,低眉顺眼地说道:“陛下恕罪,妾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回报陛下。” 秦亮听到这句话,心里竟然有些动容,脱口道:“刘纂对汝二妹着实太狠。” 何姬立刻抬头道:“妾第一眼见到陛下、听到陛下之言,便知陛下绝非薄情之人。” 秦亮赶紧说道:“那夫人先回去罢。” 何姬款款稽首行礼,拜道:“妾谢恩,请告退。” 等何姬离开,秦亮这才长松了口气,放松地据坐在几案后面。 他揉了揉额头,想起那何氏、派那么多家丁来对付“晋官”,照样是罪有应得,刘纂不杀她、事情也会牵连到她。刚才秦亮确实有点心乱。 就在这时,正巧吴心走了进来,先是向秦亮微微屈膝,然后去检查炉子里的炭火。秦亮此时心里也有一团火,不知道是不是情绪的影响,此时他看吴心觉得愈发美貌了。 吴心背着这边、却似乎也发觉秦亮在看她,便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与秦亮对视了一眼,轻声道:“陛下,怎么了?” 秦亮恍然道:“卿过来,帮我整理一下几案。” 吴心应了一声,没多想便朝这边走来。 ......................................... 「感谢书友“成花宝宝”本月中旬捧场的大盟主;今天晚上还有一章,12点之前更新哈。(谢谢书友“freejazz”昨晚的又一个盟主,本周内补上哦,非常感谢!)」 第八百七十三章 虱多的元凯 风不是很大,关上门、房屋内没有风声;但是打开木门,立刻就能听到过道里“呼啸”的声音。吴心走出来,重新关上木门。 不料立刻碰到了宦官庞黑,庞黑站定揖道:“奴婢见过吴淑媛。”吴心刚想回应一声,顿时感觉喉咙有点不适,遂别过脸没吭声,感觉脸颊有点发烫、下雪天的寒风也无法冷却。吴心继续往前走,面无表情地从躬身侍立的庞黑身边走过,但是又不能走得太快了,实在是双腿打颤使不上什么力气。好在吴心平日就寡言少语、而且深受皇帝宠爱,她不搭理谁,都是很正常的情况,庞黑也不以为意。 及至下午,王飞枭、马隆、杜预觐见。钟会等人还在吴国的中书省,中军行辕府邸中的贾充、马茂便跟着来见面。君臣先谈论了一会吴国各地的劝降事宜,然后温酒闲聊。 就在这时,宦官庞黑、镇护将军简培入见。庞黑行礼罢,说道:“陛下,建初寺的高僧康僧会来了,他请见陛下,并求探望前吴国主孙禄(孙亮改名)。” 马茂的声音道:“臣以前认识康僧会,当初潘后离开建业之前,便曾去建初寺祈福,臣带兵为潘后的护卫。康僧会是孙禄的老师,孙仲谋在位时指定之人。” 一同进来的简培道:“禀陛下,康僧会极可能是受刘纂之托前来,上午我们的人才看见、刘纂的车驾去过建初寺。” 秦亮终于有了回应,恍然发出“哦”地一声。 忽然一句话闪过秦亮的脑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早在秦亮于扬州做军谋掾时,便曾在寿春郊外的一间寺庙里、与王广谈论过此事。当时他就暗示过一个问题,此时的释家还没有经历几次灭释、甚至到了朝廷政令看见光头就殺的地步;而且又不能上市融资,所以仍会先经历兼并土地、与世俗争夺资源的过程,发展到南朝四百八十寺。 况且皇帝是负责祭天的人,实际身兼着大祭司一职,那究竟谁才能代表上天和神明? 秦亮随口道:“此高僧不寻常,能与吴国王室建立这么好的关系。”他当即又道,“我听说孙仲谋与高僧约定,七天内在封闭的铜瓶里凭空变出宝珠,三个七天之后果然变出了宝珠,所以孙仲谋才修建了建初寺。朕也很好奇,不如也让高僧先变一个宝珠看看罢,到时候我再召见他。” 马茂立刻说道:“臣请安排此事,先把铜瓶用铜水封死,然后请祁将军的妹夫带人守着,确保宝珠真是高僧变幻而来。” 秦亮一本正经地点头道:“这个法子好。” 简培与庞黑听到这里,随即揖拜退走。 这时王飞枭正色道:“臣听说了公闾谏言,迁江东一百家士族豪族去辽东。臣请缨、愿出面来办此事,不如徐徐图之,先查实那些为非作歹之人,臣以扬州都督之名上书弹劾、慢慢将其流放。东吴人要怨恨,也只能恨臣,骂名臣来背!”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转头看向王飞枭。首先想到主动背锅的人、创新者是贾充;但是经过了两天的酝酿,王飞枭这个主意似乎更加精巧。 因为贾充上奏书一下子槁那么多人,那么大的事、最终决策者必定还是皇帝,大家不敢明着骂,心里多少却有数。但若照王飞枭的法子徐徐图之,逐渐收集罪状弹劾,那么黑锅完全就在王飞枭身上了! 王飞枭确实在扬州经营了很多年,秦亮还是信任他的,所以一直没有移镇、否则好像不信他了似的!但王飞枭提出这么个主意,这是要自绝于扬州士庶、尤其是江南人阿! 秦亮当即好言劝说道:“卿这样太得罪人了,往后扬州即使要拆分,淮南与江东这一片还是一起的,卿都督扬州会遇到很多问题。” 王飞枭不以为然道:“臣不能督扬州、那有何妨?大不了,以后臣不在扬州做官了,上书奏请陛下调任、照样做官。” 秦亮作回忆状,缓缓道:“遥想当年,每到寿春便与公翼等把酒言欢,犹如回家一样,亲热的情形,犹在眼前。” 王飞枭好言道:“陛下念想臣时,便可把臣调回洛阳一段时间。” 秦亮笑道:“这也是个办法,可以让公美也不时外放历练。” 别的大臣都安静下来了,全部默默地旁听,连贾充也没吭声。秦亮遂转头对贾充道:“公闾与公翼,皆是出于忠心,争而为我分忧阿。” 贾充终于开口道:“陛下威仪四海、仁德英明,则大晋朝宣威四方、朝廷长治久安,臣等为晋臣,深受厚恩,与国家同休等戚,岂能不诚心为陛下分忧耶?” 众人纷纷颔首附和。 秦亮又对王飞枭语重心长地说道:“公翼是我信任之人,又有督一州的才能经验、加上熟悉扬州风物人情,我其实舍不得卿这么做。要不让杜预来做扬州刺史,负责弹劾各家,元凯做荆州刺史之时、在吴国人那边的名声本来就很差,虱子多了不怕咬,坑吴国人实属正常操作。” 王飞枭执拗地说道:“正因如此,元凯到了扬州会很受防备,不利于目前权宜安抚各家。” 接着王飞枭也表现出了推心置腹的口气:“臣一直都明白,当年司马懿灭掉曹昭伯之后,若没有陛下力主方略,王家早已灰飞烟灭,力挽狂澜者陛下也。后来陛下渐渐统一各地,威服宇内,天下归心,仍然几番庇护臣。宽待恩惠,自古未有、君如此待臣者。陛下给予王家殊荣隆恩,世袭罔替,长兄殊为郡公,臣等兄弟皆为县侯,臣感怀之至,若能世代辅佐陛下,幸甚至哉。肺腑之言,敢有半句虚言人神共诛。” 秦亮看着王飞枭的眼神,倾听他的言语,相信王飞枭一席话是真心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采纳王飞枭的建议、似乎反而有点说不过去。秦亮也不是个喜欢犹豫太久的人,当即一拍大腿,说道:“既然如此,就照公翼之言办。先做好此事,稳定扬州局面。” 王飞枭欣然拜道:“臣奉诏!”众人也随即揖道:“陛下英明!” 秦亮刚才交谈的时候,亦已考虑过了,此事的目标还是在实际作用上、而非震慑东吴各家。 至于何植那事,因为当时居然遇到个不怕大晋官员的人,秦亮一时有点震惊!冷静下来之后想想,他估计这事应该属于个例。 迁徙几十上百家去辽东,不只是充实辽东人口;而且可以把吴国士族豪族圈占的人口释放出来,就是那些庄园上的屯户附农,增加自耕农的数量、以及税源兵员。现在王飞枭愿意背这个锅,算是循序渐进很温和的手段了。 ................................................................................................................................................................................................. 「感谢书友“成花宝宝”12月13日的大盟主!拖延了许久,不好意思阿。」 第八百七十四章 不失本分 钟会赶来的时候,好像有点迟。君臣数人已经商议完,正要分别。 今天秦亮对诸臣更加亲热,亲自走到了门口、隐约夸了一句公翼公闾皆为忠臣。看样子钟会又错过了什么好事? 发现大胡子钟会赶过来,众人才纷纷向外面看去。钟会急忙拿着文书快步上前,站在门口揖道:“臣今日本来也要与王都督、马使君一起觐见,但陛下交代的事,臣尚有未完善之处,故来晚了。” 秦亮道:“刚好,公翼、孝兴(马隆)没走,士季进来谈。” 当初大军刚進入建业,秦亮便叫钟会入驻太初宫中书省、负责处理吴宫等事宜,王飞枭、马隆佐之。 大家已向秦亮辞别过了,剩下的人便又揖拜,向秦亮等人、以及刚到的钟会道别。因为贾充是随军的侍中,本来就要负责在中军辅佐处理诸事,便也被秦亮留了下来。 君臣五人返回不甚宽敞的屋子,重新坐在一起。钟会呈上了一叠文书,并口述大概情况:“臣查清,太初宫女官、宫女近万人。照陛下之意,其家人只要出绢、或疏布一丈,并征得宫女本人许可,则可赎人回家;无人认领者、不愿回家者,先送洛阳永宁宫,再行安排。” “被俘、投降的吴军将领士卒,分批举家船送江北,派遣官吏代管,划给土地、耕牛、种子,暂为民屯。江北无主之地,定为官田,包括原吴国广陵县、海陵县、堂邑县……” 秦亮一边听,一边大致翻看着送来的公文。他没有打断钟会的叙述,只是偶尔发出“嗯”“哦”简短的声音,有个回音、表示自己在听。 大江以北地区有大片肥沃平原,因为连年争战,苏北那一片平原是几百里的荒地,以至于之前魏吴两国从徐州地区出兵、都会遇到补给困难的问题。还有荆州那边,江陵以北四百里无人区,也是江汉平原、低山丘陵的好地。更别说大别山南部、各处分散的荒地,挨着长江的平地、能是贫瘠的地方? 这么多土地,几十年的无主之地,秦亮全部笑纳!回头他还会分派官员前去,具体勘测土地、确定为官田,把地方先占了再说……不然让各地的士族豪族、先去占完了大部分土地,到时候皇室再找他们商量出钱出粮,那不是成了跪着要饭的吗? 流血打仗、是朝廷出钱出人打的,没有打下吴国,那些地方谁能去占?朝廷不先确定为官田,以后多半会被附近的豪族瓜分,说不定吴国这边的投降家族、近水楼台先得月,也能吃得满嘴流油。 因此攻灭吴国之后,抢劫江南各家、甚至屠城的一点利益根本不是大头,名花有主的东西还得费力抢夺。真正的肥肉,是江北的两千里沃土、后世人口最密集的区域!晋吴的争战结束,那些地方又可以耕种和繁衍生息,并源源不断地生产出财富了;只要秦亮还活着,起码能大致保证政令通畅,加以推广技术增加粮食产量,人口必定能得到恢复。 秦亮先把吴军降兵弄过去屯田,以后还能让地方官员召集流民、继续屯田。至于私自去开垦耕种的百姓,只要交税就行、当是租借皇室土地;平原沃土上,地方官肯定能找到他们交田税。 身为反動的封建王朝皇帝、最大的地主,秦亮至少目前没有忘记本分。像当年曹爽送他一百亩地,他就很高兴了;现在可不是算多少亩、多少顷,而是从西到东、连绵两千余里的沿江耕地! 等到钟会叙述完概要,秦亮才满意地说道:“士季大才,果然是辅弼肱骨之臣,有条不紊,并考虑得合乎情理。” 钟会忙拱手道:“其中许多事都是陛下诏令,臣尽分内事矣。” 继续商量了一会,几个大臣应该也渐渐发现了、秦亮最重视的事是要霸占江北土地! 不过颍川钟会、太原王飞枭、河东贾充、兖州马隆,都很难占到荆、扬这边的土地,所以毫无异议。權力分配本来就是个排名问题,而这几家显然都是大晋朝格局下的顶流人物,他们自己也诅咒发誓地说了要与王朝同休等戚,往后便该算成洛阳中枢的家族,朝廷有钱他们才有富贵。 君臣议事罢,小屋里有一会工夫、只剩下了秦亮。 他看着庞大的财富资源记录,心情愈发高涨,竟又有点忘乎所以了!实际上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太过庞大就只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已,甚至他自己的日常生活都不喜欢浪费,但为何会如此直接发自本能般地高兴?兴许人就是贪婪的罢。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掀开了,玄姬婉转好听的声音道:“陛下听到什么好事了,那么高兴?” 秦亮转过身道:“能看出来吗?” 玄姬看着他站立的样子、掩嘴轻轻笑了一下,想要说什么,终于忍住没出口。因为旁边不仅有吴心,还有朱公主也来了。三人一起走进门,揖礼道:“拜见陛下。” 秦亮轻轻颔首,看了一眼吴心,果然习武之人的身体很好,上午才承受了她不该独自承受的事、此时已是若无其事。他终于沉住气,跪坐回了筵席上。玄姬也招呼身边的人,在几案旁边入座。 玄姬随意地说道:“妾等刚才正在附近赏雪,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可以与洛阳冬天相比了,陛下空闲时亦可观赏。” 秦亮微笑道:“眼睛只能看到方寸之地,我们看地图。” 先前玄姬问秦亮为何高兴,这时也能顺便回应一下她的话。秦亮展开一卷图,用毛笔大概勾勒着江北的无人区、以及受战乱影响的人口稀少地区,“这些都是我们家的地,一笔下去、不下百里。” 三人都没说话,神情忽然有点复杂的样子。玄姬看了一眼堆叠在旁边、写满文字的大量文书,艳丽的瑞凤眼睛带着笑意:“无论是战阵,还是朝政,陛下总能把复杂的事、说得如此简单。” 秦亮的目光从朱公主脸上扫过,说道:“有时候事情本来就很简单,只是不能对谁都说出来。” 小虎忽然开口道:“妾看到太初宫的中书省贴出公文了,陛下要各家出绢一丈领宫女、还要宫女自己许可,是为善待太初宫的宫女吗?” 这句话倒把秦亮问住了,他沉吟片刻才道:“此事难以简单说清,不过人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机会。而且有些人本质就是坏的,因此在政令上,最好不要让谁来完全主宰别人的选择。朝廷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没法几句话解释明白,乃因参考了一些后世的观念。有些东西并不适合这个时代,但这样处理具体事务,无伤大雅。 小虎自然不太明白,但因为是晋帝说的话、她竟一脸认真地思考。连吴心也转头看了秦亮一眼,不过依旧没吭声。 秦亮懒得继续多说,反正也说不清。这时玄姬打破了冷场:“朱公主又送了一些新鲜的食材过来,鱼肉蔬菜什么都有,真是尽到了地主之谊。” “朱公主想得周到。”秦亮微笑道。 小虎回过神道:“妾怕市集上的东西太少,只是小事、不足挂齿。” 她稍作停顿,又轻声道:“陛下厚待,妾也只能做些小事回报。其实妾并非骄纵之人,陛下不必如此做。” 秦亮听得一头雾水,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我做了什么?” 小虎看了他一眼,说道:“原车骑将军刘纂的事,他上午还说,陛下是要专门对付他。” 秦亮恍然,寻思刘纂表现得、确实过于緊张焦急了。刘纂不仅去拜访了朱公主,而且今天居然把释家高僧请了过来!先前秦亮听说刘纂请了高僧来做说客,心里确实有点生气,这是要搬出神明来给自己施压?他秦亮号称上天的儿子,不也算半条神吗? 何植那事与刘纂有关,毕竟找来的家丁援兵、是刘家的人。但派出家丁的人,不是刘纂、而是何氏,已经被刘纂私刑打死! 刘纂担心被牵连是正常的,只是吴国内乱那么厉害、他一个吴国重臣必定经历过风浪,不应该那么急的;完全可以等等看迹象,先判断事情的限度。 小虎见秦亮沉思不语,又说道:“刘将军说他有什么事(联络了一些人)、只是为了名声名望,别无他意,但有人可能已经告密。陛下真的只是为了那件事,并不是为了妾……与妾无关?” 秦亮还是挺迷糊,脱口问道:“他干了什么事?” 小虎也纳闷道:“原来陛下不知道呢?”秦亮实言道:“没人告密,至少没说到我这里来。”小虎只得轻轻摇头:“妾也不知,上午提了一下,但妾没详细问他。” 吴国都投降了,刘纂还能在晋军的眼皮底下搞什么? 秦亮对这个吴国车骑将军的印象本来就不好,刘纂杀何氏的事、又让秦亮的感官下降,虽然那何氏确实有罪,但毕竟传说刘纂与何氏很恩爱。印象这种东西,不用讲道理、论是非,只是主观感受而已。 况且刘纂居然还在搞什么?他究竟做了啥,今天连释家人士也请出面了。 秦亮当即想找马茂去打听一下,不过顷刻间他又改变了主意!反正迟早要问罪于刘纂,秦亮遂转头对吴心道:“带着我的手令,诏令贾充去刘纂府邸,当面让其陈述、最近所作所为。” 吴心拱手道:“诺!” 秦亮说罢从砚台上、提起未干的毛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便交给吴心。吴心接过之后,在筵席上稽首,然后起身离开。 ............................................................................... 第八百七十五章 照照镜子 贾充奉诏前往刘纂府,带着一群中军的甲士。 他没有直接动武硬闯,而是敲开府门、要求马上见到刘纂;毕竟诏令是要刘纂陈述情况,而非直接拿人。贾充带甲士则是为了保护自己,刘纂府能召集一大群家丁部曲去商市,贾充现在上门、当然得有所准备。 府上的属官快步赶到内屋,见到刘纂正独自端坐在筵席上。属官禀报了晋朝侍中贾充登门的情况,接着又说道:“贾公闾还算客气,只说要见将军。仆等已派人迎接,请他们到正厅入席。” 刘纂点头道:“知道了,我准备一下,随后就来。”说罢挥了一下手,属官遂揖拜告退。 最可能影响晋帝的人,除了朱公主步协等,便是高僧康僧会,别的能见到晋帝之人、却与刘纂没有交情。因此能想的办法、刘纂已经想过了,像那康僧会是个高僧,世人起码不会轻易得罪这种人、以免招惹上难以理解的怪力神,但晋帝好像是个不信邪的人,居然让高僧去变什么铜瓶宝珠、面都不见! 晋朝若起了心、非要给刘纂定罪,当然能轻易找到由头。比如跑到商市上欲行不轨的家丁部曲、就是刘纂府上的人,刘纂脱不了干系。 刘纂看了一眼门外的雪花,不禁长叹一声。 此时他想到了何氏,最先下意识想到的、居然不是愤恨何氏给自己惹上祸事;而是她当众说的那些话,什么年轻的更好,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当时刘纂要打死埋了何氏,她有可能只是气话?但刘纂仍旧忽然觉得,很多执念似乎都是荒诞的浮云罢了。 刘纂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瓶子打开,停顿了一下,忽然“哈哈”笑了一声,仰起头、猛地将瓶中之物灌进嘴里。 等到屋子外面的人发觉、赶紧叫人帮忙时,刘纂早已七窍流血,哪里还救得活? 贾充闻讯,也赶过来察看。见此情形,贾充的差事没法完成了,但他不想就这么回去,于是又把刘府的掾属奴仆聚集过来,找了处地方分别见面盘问。 问出的内容、主要是刘纂坑杀妾室何氏那天,都有些什么人赶到刘府;另外有人当众说了一件事,刘纂联络了一批江东士族豪族,要大家保持通气商量、会在上面找人(如朱公主)为大家说话。刘纂大概是为了抱团保护大家的利益、并争取被拉拢的价值,同时确立他在江东豪族中的名望地位。不过刘纂一死,这个在亡国前夕才组成的同盟,瞬间便会土崩瓦解! 刘纂刚死不久,趁着上下混乱、晋国贾侍中也离开了,府中的一个奴仆便悄悄溜出刘家宅邸,跑去何家通风报信。 家主何遂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又派人去故太子府、把长女何姬叫来商议。 何植先来见父兄,听说了此事,便马上开始幸灾乐祸!因为他的二姐被刘纂打死埋了,连张破草席都没裹、就那么裸衣埋进土里,此中的恨谁能懂? 何植大笑,仍不觉得解气、又咬牙切齿地说道:“刘纂的下场还不够!应该把刘纂全家都殺光,灭他们三族,无论男女老幼奴仆侍女通通杀!全都要为二姐殉葬!” 他的神色中带着复仇的憿动、愤恨的暴戾,一张肿脸还没好,情绪激动之下、更显得十分怪异可怖,简直不像是未及弱冠之人。 明明何植起初是因为美人张嫙、与人发生了冲突,但不知道为何,现在他的仇恨、已经变成了针对刘纂!毕竟晋军虽然可怕、一下子就杀了一大片人,但杀的都是些狗腿子,关他何植屁事? 阿父何遂反而比较冷静,正皱眉想着什么。 长兄何洪见状沉声道:“晋帝若要大开杀戒,岂是好事?刘纂脱不了干系,但召集家丁的事他不知情,如果这样也会被灭三族、那么何家的结果能轻易善了?” 阿父看了何洪一眼,开口说道:“应该不会。上午汝妹说过,晋帝亲口许诺不会治三族大罪,皇帝岂会随口乱说?” 他说罢又看向何植,叹了口气道:“把他先关起来,准备一些酒肉,然后便送去晋军中军、交给贾公闾问罪。” 何植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早已感觉自己大祸临头,但父亲竟然要主动放弃他?不是说大姐能帮忙求情吗? 昨天阿父就说要打死何植、又说要送官,不过当时阿父正在气头上;而这时阿父显然不像是在说气话,他看起来非常冷静,虽然皱着眉头,却无多情绪! “我是阿父的亲儿子阿!”何植大急,噗通跪倒在地,接着又转向何洪何蒋,“大哥二哥,我是三弟,帮忙劝劝阿父罢!” 但两个兄长一声不吭!就在这时,侍女前来禀报:“女郎回来了。”何植听罢,再次燃起了希望。 果然没一会何姬就走进了房门,然后拍打了一下裘衣上的雪花。何植忙用膝盖挪了过去:“姐,姐救我!阿父要把我送官,快帮我劝劝阿父!” 然而大姐显然与二姐没法比,不仅不是一个母亲生的,而且相处的时间不多、见面的机会都很少!大姐没有要救何植的意思,只是叹息了一声道:“三弟先起来罢。” 阿父看了一眼何洪,何洪便叫来奴仆、一起把何植给带走了。何植依旧在院子里拼命叫嚷,要求大姐给他求情。 何姬怔怔出神,终于还是上前向父兄揖礼,然后入席坐到一侧。一家人先说了一下刚发生过的事,贾充带人前往刘家宅邸问话、刘纂没见面便已服毒自行了断。 “此事大概会到此为止了,父兄派人去、把二妹从土坟里取出来收殓,带回句容老家先准备丧事罢。妾把家中的孩儿们安排好,便回来奔丧。”何姬颓然道。 孙和被赐死之后,不只留下了何姬生的孙皓,还有太子妃张氏生的儿女、以及另一个妾邓夫人生的儿子,一大家子妇孺需要照看。张妃才是故太子的正妃,这些事原本该张妃主持,她却早已跟着故太子服毒自尽、一走了之。 阿父何遂却道:“汝不要管家里的事、有我与汝兄弟在,孙家也还有邓夫人。汝能见到皇帝,应该再想办法觐见。” “三弟打了贾公闾,又叫那么多人慾害晋官,当时商市上满街血泊、尽是尸体,事情变成这样,没法再为三弟求情了。”何姬无奈地叹道,“不过晋朝皇帝已经答应、不会再深究何家的罪责,天子金口玉言,阿父放心罢。” 何姬一提到何植就烦躁,人家陆家、朱家等大士族都没那么张扬!现在闯出个烂摊子,还叫人怎么办? 阿父道:“不是为了汝三弟,是为何家。”他说罢上下细看着何姬。 何姬察觉到目光,当然明白了阿父的意思,阿父以前只是个无官职的骑士,何家能有现在的家势,正是靠两个女儿生得好看;尤其是她这个大女,虽然比二妹年纪稍大、却比二妹美貌,对于何家的作用也更大。 但她还是小声道:“晋朝皇帝身边美人环绕,只说那朱公主,年过三十了、生得却十分貌美。” 二弟何蒋的眼神却微微一变,好似多了几分希望:“原来传言不假、朱公主真的得到了晋帝的宠爱?” 何姬愕然道:“我也不能确定。但朱公主不只是嫁过人,她若与晋室联姻,可以安抚吴国的降臣,我能有什么用?” 阿父长叹一声,说道:“何家的祖坟都给人挖了,往后在江东如何自处?现在指靠不上别人了,家里的全部希望都在卿的身上阿!只要卿能得到晋帝的宠爱,江东这些丧家之犬、还敢对我们何家怎样?” 二弟也沉声道:“何家不只可以化险为夷,家势地位、说不定还能往上走!” 何姬想起二妹刚惨死,自己就要恬不知耻地自献枕席、表现出谄媚的笑颜,她哪里愿意那么做、遭到拒绝之后更是羞愧难当!现在她都不好意思去回忆,便蹙眉道:“想走这条路的人,多得是!妾一个嫁过人的妇人,能有什么办法?” 二弟摇头道:“姐不要这么说自己,可以照照镜子,有姐这样容貌的人却很少见。” 阿父的声音渐渐有点哽咽了:“我忽然又想起了汝母,生下汝兄妹之后没多久,家里终于好了一些,她却已撒手人寰,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造孽!我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气,才好不容易把卿等拉扯大,终于盼到了卿等长大成人,出人头地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唉!现在我老了,只能这样得过且过,卿等却仍要争口气阿。” 他说着说着老泪纵横,用袖子揩着眼睛上重重的眼袋。二弟急忙跪坐到阿父身边,一边劝慰,一边叹气。 何姬听到这里,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恼火!她十岁就给人做了妾,想破脑袋也记不起来、阿父究竟吃过什么苦。倒是那句得过且过很贴切,不只是现在如此、以前也是这样。当然阿父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早早把她送去宫里、便是最有用的一件事,这也是豪族地主常有的习惯。 不过她也没法忤逆父亲,毕竟有生养之恩,而母亲也真的可怜、没过什么好日子。虽然何家以前就是地方豪族地主、但当然无法与后来的得势相比,母亲生他们兄妹确实遭了罪,否则可能不会去世那么早。 二弟抽泣道:“阿母就是因为生我们、才身体不好,我们欠着父母的命,一辈子也还不完。” 他的生母也死了、但并不是何姬的生母!何姬心里充斥着莫名的烦躁,二十多岁的她仍有一种想破坏自毁的逆反心、好像仍停留在十几岁的心情,但她确实也很伤感,自怨自艾自责,简直毫无办法。何姬默默地抹着眼泪,过了一会终于脱口道:“别说了!要我怎么做罢?” 说完她才稍微冷静下来,加上一句:“妾只能尽力而为,做不到也没办法。”阿父却沉声道:“一定要做到,否则以后何家还是完了!” 第八百七十六章 重修运势 何姬解释,第一次能见到皇帝,除了依靠朱公主的面子、还因皇帝没见过她,跪在雪地里快冻死了才得以召见。非亲非故、无尺寸之功,无事还想再次觐见难如登天,更别说得宠。但说什么都没用! 接着家里给何植吃了顿酒肉,当天酉时之前、便把何植给送去了晋军中军。何植嚎叫哀求,照样是毫无作用。何姬也先回到了孙家宅邸。 何姬刚回宅邸,便遇到了一个提着箱子的郎中,何姬一问才知、孙皓被他弟弟给推进池塘了! 此时天上还下着雪,室外的水简直冰冷刺骨!但是水面的冰层并没有冻结实,人要是掉下去,必定会砸破冰层落水!没有想到何姬刚回娘家一趟,家中就出了事。 何姬大急,赶紧快步去看儿子怎么样了。刚走到庭院里,就看见彭氏带着她的儿子孙谦,“噗通”跪到了何姬面前。彭氏道:“妾没有看好孩子,夫人要惩罚,就惩罚妾罢!” 一旁不到十岁的孙谦道:“长兄先欺负我!” 彭氏反手一巴掌扇了过去:“还知道孙皓是汝长兄!” 何姬顾不得那么多,先往儿子的房间急步走去。这时邓夫人等人也赶来了,一起进房间探视。 吴国故太子孙和在世的时候,除了张妃,邓夫人与何姬才是最有地位的姬妾;不过邓夫人没有子嗣。那彭氏原先是太子府的侍女,长得其貌不扬,但经常在太子身边、早晚总有黑灯瞎火看不清的时候,于是生下了孙谦。 孙皓已经悠悠醒转,身上正盖着厚厚的被褥、旁边烧着火炉。他缓缓转过头,看到弟弟孙谦,居然坚持用微弱的声音道:“看我……打不死汝!” 邓夫人见状,对彭氏道:“汝母子先到外面等会罢。” 郎中也终于赶到了,立刻来到塌前望闻切脉,折腾良久、才当场开出药方,叮嘱了一番要静养。 大伙这才来到外屋,见彭氏母子仍旧等在那里。彭氏刚要说话,何姬却径直问八九岁的孙谦是怎么回事。 孙谦急忙脱下外衣,将宽袖撩高、露出胳膊上几块淤青道:“长兄拿木棍打我!我要告状,他说告了也没用、定会加倍惩治。今天他又辱骂我,我便顶嘴说长大了一定要报仇!他就是比我年长、力气大,我长大就不怕他了!长兄上来就扇我耳光,还骂我母亲。我气不过,等他走到池塘边,就从后面把他撞到了水中!” 彭氏看到孙谦胳膊上的淤青,眼睛里的神色叫一个心疼,只是没吭声。何姬自己也是母亲,当然明白彭氏的感受。 想到何植便是非常得他二姐的宠溺娇惯,此时何姬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自己也太宠溺孩子了? 大人们看得明白,孙皓肯定有不对的地方,但兄弟长幼有序,孙谦把他长兄往池塘里推、下死手更有大错!何姬想了想,咬牙忍着担忧道:“先等孙皓养好了再说!” 但愿孙皓没有大碍。 当天晚上,孙皓服了药却浑身磙烫!何姬叫来郎中质问,郎中说他开的都是温和调养的药材、可以拿着方子问别人!何姬担忧不已,一整夜守在孙皓房里、几乎没有合眼,凌晨时才迷迷糊糊坐着睡去。 次日一早何姬醒来,发现塌上没有动静,上前拿开孙皓额头上的布巾、伸手一摸额头,竟已冰凉冷透!何姬感觉浑身一軟,便昏倒在地上,侍女见状,赶紧上来救起。 上午只有二弟何蒋来到了孙家。他却不是专门来看望外甥孙皓,而是告诉了何姬一个消息:“长兄的儿子何都,昨日与人一起出门堆雪人,有个戴斗笠的陌生人上来、二话不说就扭断了何都的脖子!阿父与长兄都回句容县去了,留下我来告诉大姐。” 何姬抹了一把眼泪,“哦”了一声。那何都毕竟只是侄子,哪里比得上孙皓让她伤心? 二弟又沉声道:“最有嫌疑的人就是刘家,不过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对何家不满的家族不只刘家!会不会是那晚祖坟被破坏,影响了何家的运势,灾祸真是接连不断!父兄赶回去,主要也是为了尽快重修祖坟。” 何姬道:“哦。” 二弟见状,小声地好言劝道:“办完了丧事,大姐便回何家罢,阿父会把姐安排得明明白白。” 何姬刚才一脸无神,听到这里立刻有了反应,眼睛里竟然露出了深深的恐惧绝望,几乎毫不犹豫地摇头道:“还有张妃生的孙俊兄妹二人,张妃去世后,他们认我为母了,我还得抚养他们。” 她咬了一下子嘴唇,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其实即使何家能重新得势,江东这些仇恨何家的家族,照样不会改变态度。” 二弟沉默片刻,说道:“又不是亲生的,不是还有邓夫人吗?现在吴国主才是孙氏主家,会稽王(孙休)靠朱公主可能也不错,故太子府这边没有什么前程了。阿父不会让大姐留在孙家,若是大姐实在见不到晋帝,见别人也行。” 何姬大急,忙拼命摇头道:“我不是不孝,但我已经嫁人了,继母也是母亲!再说张妃的妹妹,现在还住在朱公主府上,我还有机会的!” 二弟的语气终于松动道:“陆幼节的前妻?” 何姬这才含泪点头道:“文侯(张昭谥)家没什么人了,但毕竟曾是吴国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很多人都愿意看文侯的情面、善待张夫人。” 二弟这才没有再多说,便留在孙家帮忙。 不过大事还得孙家的人来支持。很快原会稽王孙休、便来到故太子府处理家务,还带着他的丈母、同时也是三姐的朱公主。 吴室内部的各种事务,按理最终裁决者、仍该是退位的孙禄(孙亮改名),毕竟吴国是以孙禄的名义献降表、代表朝廷君臣向晋军投降!但孙禄也才十岁多,他根本不具备处理大事的能力、此时还被看管在晋军中军,以前都是全公主、大将军孙峻帮他行使权力;而孙峻已被夷族,全公主自身难保。也只有同为王夫人儿子的孙休出面,他毕竟年近弱冠,已经算是成年人。孙休的丈母朱公主回到建业之后、威望渐高,大家也要听朱公主的意见。 这事最后并不会怎么样,那孙谦才不到十岁,都是孙家的孩子、还能让他偿命?孙休决定责打孙谦,连同其母彭氏一起受刑。 没想到丧子的何姬,反而开口为彭氏母子求情!众人意外之余、皆称其贤,孙休遂看在何姬的情面上,下令减少了鞭数。 如果何姬是正妃,正室为妾生子求情、倒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正室是所有妾生子的主母;诸子不想身份形同奴仆,便会主动认主母为母亲,加上孝道的规矩,别人生的孩子也是正室的依靠!譬如张妃在时,妾室们生的孩子便是越多越好,为了防止孩子夭折财产被宗亲窥欲、保卫自家的生存资源,张妃应该不会有多少嫉妒不满。 但何姬同样是妾,不过是收养了张妃的子女!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何姬没有因伤心愤怒、而立刻生出报復心,实属不易……乃因何姬也自身难保,目前根本顾不上恨,先讨好孙家众人、在故太子这边保有一席之地再说! 她二弟说得对,张妃的子女又不是她亲生的,搞不好孙家担心孙谦会被人挵死、何姬就不是张妃子女的养母了!没生儿子的邓夫人、便是竞争孩儿们的对手,邓氏在吴国覆灭之后、至今仍未回娘家。 吴国故太子府在治丧、不过死者又不是吴国主,每天都有人死,晋军中军这边当然不理会。大家已经开始筹备宴席,便是两天后的庆功宴。驻扎在建业附近的晋军人数超过十万,要将士们都吃上酒肉同贺、需筹集大量物资,庆功宴才不得已延后到现在。 小虎来到晋军中军行辕时,秦亮主动问起孙皓之死,也只是因为、历史上孙皓才是东吴最后一任皇帝,让他有额外关注。否则孙家那么多人,死了个十岁多的少年、秦亮根本不会问。 第八百七十七章 庆功宴 晋帝明明让小虎觉得很安心,却一直没有具体的许诺。 乃因秦亮早已许诺了令君,不管怎样、应该先把小虎带回洛阳看看。玄姬在身边,她有时候脾气有点泼辣,但性子弱;还得让令君认可,令君从来都是礼仪端庄的样子,实际上性子比较强、有主见。 小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似乎以为秦亮殺刘纂、是为了给她出气! 这事谈不上复杂、不过有点凌乱,秦亮觉得不解释、好像也没啥问题,便省去了纠正她的误解。实际上刘纂根本不是秦亮授意所杀,纯粹只是派贾充去问话。 却不料刘纂还有点士大夫的骨气,根本不愿意被人责问;人都死了、又不是谋逆不道深仇大恨,确实不太好继续问他的罪,那他就没罪。传说荀彧便是这样,收到曹操送的空盒子,随即干脆地自己解决,后代继续在曹魏做官。 小虎身边还站着张夫人,张夫人的声音道:“妾听朱公主说,陛下、王贵妃都喜欢江团美味,便又叫堂弟捉了一些进献。” 秦亮收起观望雪花的目光,转头看向张夫人微笑道:“卿真是有心了,不过什么东西、都是尝鲜的时候最美味,天气这么冷,不用让张易(张休子)再去捉鱼了。” 张夫人感觉到秦亮的目光,眼睛立刻有些闪躲。不过上次见面的情况、是她自己想脫,拦都拦不住,而且秦亮也没把事情说出去。 倒不是张氏不年轻漂亮,而是她与陆抗的事太麻烦,秦亮确实不想占她便宜、去趟那浑水。万一到时候她哭唧唧的样子、怨秦亮影响了她与陆抗的感情,岂不是徒增烦恼? 但秦亮也没太计较。人大概就是这样,只要是当面交谈、往往都比较和气,哪怕秦亮已是皇帝。毕竟人类并非一直处于暴躁状态的丧尸。 小虎待张夫人确实不错、还让张氏住在府上,兴许是看吴国文侯张昭的面,也可能是同情张氏。 这时小虎的声音道:“大概在孙皓落水的同一天,何植的侄子何都,与同伴出门堆雪人、忽然惨遭毒手被人拧断了脖子。何家认为是祖坟被破坏、影响了运势,已赶着回句容县修坟。” 秦亮只对孙皓之死有点兴趣,却不太关心何家的事,便随口“嗯”地回应了一声。 何植自己欲对晋官图谋不轨,自有律法处置;至于什么何都被杀,只是殺人刑事案件,句容县还保留着吴国的县寺官府,这种事不可能让皇帝处理,最多是扬州刺史部、丹阳郡府派人监察。现在迁徙辽东的方略都还没实施,有人要报復何家、更是与别的事件毫无关系。 秦亮又问了一句:“孙皓的亲兄弟、为何会把他掀下池塘?” 小虎轻叹道:“也是孙皓自己先欺凌孙谦,把他兄弟打得身上都是淤伤。这些孩子下手没有轻重,竟把孙皓推到池塘去了。最近几日的水那么冷,十来岁的孩儿哪里受得了阿?” 秦亮恍然,寻思这小子果然从小就暴躁,难怪后来名气那么大! 孙皓算是割据南方的亡国之君里、一朵稀罕的奇葩。一般南方快亡国的时候,君主看大势已去,通常会抓紧时间享乐、听听隔江犹唱后庭花。但孙皓顾不上这个,忙着挖眼睛、剝人面皮;他也喜好美色,却灭了拥立他的张布全家,还容不下张布的女儿顶嘴两句、将人活活打死,然后再去搶已经出嫁的另一个张家女。 因此如今灭吴、又多了一件值得庆幸之事!按照目前的惯例、两王相见留一线,亡国君主起码要封个几千户享受享受,现在让孙亮来享受这个待遇、总比给孙皓好,毕竟秦亮还挺喜欢孙亮的母亲。否则秦亮还得自己掏钱,好吃好喝供着孙皓这么个人,岂不无语? 秦亮也曾想直接挵死此人,但当时想了一下,孙皓还没做坏事、没机会做了,找不到充足的殺人理由;加上秦亮见过何姬、感觉她似乎比较无辜,便没再理会孙皓。却没想到,偶然事件早已不按照历史发展,孙皓竟让亲兄弟给一波送走了。 三人站在檐台上说了一阵话,因为今日张氏在场,小虎婉拒进屋入席,当即行揖礼要告辞。 秦亮忽然想了一件事,便问道:“后天我们将在此设宴,卿等愿意前来赴宴?” 小虎想了一下:“孙皓虽是小辈,却也是孙家人,他刚过世,妾不好参与宴饮。陛下要邀请女宾,叫朱夫人、张夫人等来赴宴罢。” 秦亮点头道:“也好。”说罢转过头,招呼宦官庞黑送客。 目送客人消失在一道门内,秦亮便转身回到了温暖的屋子。没一会,两个宫女走了进来,行礼后跪坐在旁边,摆上了热米酒、蚕豆、葡萄干。 大伙安顿下来之后,吴心一般都和玄姬在一起、今天没到前厅庭院这边来。筵席上面还堆放着一些纸张,秦亮暂时没管,先拿起蚕豆来吃。 宫女收起木盘,轻声提醒道:“妾等在旁边的屋子当值。” 秦亮发出一个声音,继续放松地嚼着蚕豆,犹自想了一会后天的宴席。庆功宴之后,中军也该准备班师的行程了。 没一会,又有宫女端着油灯进来,大概是担心下雪天有云层、门窗掩着采光不好。秦亮喝光一爵热米酒漱口,拿起了木案下面的纸张。 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灯油烧出的气味有点独特,便撕下一块纸、放到青瓷灯盏里蘸了一点出来瞧。还没走的宫女轻声道:“陛下,这是蓖麻油,南方吴国人爱用此物点灯。” “对,是蓖麻。”秦亮回应道。 一个宫女都知道蓖麻,这种外来植物好像早已引入中土。秦亮感兴趣,是因为他想起了四轮马车润滑油、好像用的是胡麻油。但他记得,蓖麻油更适合做润滑油!古人不懂其性能稳定,秦亮当时也没想起来,竟然忽视了还有这玩意。 他当即便翻出一个纸本、提笔记下蓖麻油。中原王朝的优势,正是人多组织力强、并因有大型城镇而具备技术优势。重视技术、尤其是起初阶段由中枢垄断,本来应该是巩固王朝的手段之一。 第八百七十八章 寒风热烈 天空中飘着纷纷雪花,台基上的古朴厅堂内、却用铁盆烧着火焰。鼓声横吹奏响,一群大汉身披毛皮衣裳光着胳膊,在中间跳起了盾牌舞。在这江南温润之地,此时宴会上的气氛、竟有了几分粗犷原始的野性之风! 盾舞表演完,大鸿胪钟会最先从筵席上起身,展开帛书念贺表。祝贺皇帝挥兵千里、应期克捷,横扫东吴、天下合一,臣会等人是仰悬万分、不胜欣庆云云。 秦亮坐在上位,旁边还坐着玄姬和吴心。她们在这里呆一会之后,还得去隔壁与女宾宴饮。 贺表秦亮看得不少,内容有别、意思大同小异,不过他此时仍然与诸臣一起耐心地听着,而且听得是津津有味、非常高兴! 表文只是个形式,但如实地表现了秦亮的功绩,以及因此为新建立的晋朝、带来的巨大威信。他心里明白,皇位已经十分稳当。 有些东西不用遮掩,秦亮就是篡位做上了皇帝、毕竟在这个时期总会有人来干这件事。不过攻下要害之地汉中,接着灭蜀汉、灭东吴,都是秦亮亲自率兵迅速解决,终于结束战乱、重新形成大一统王朝,当今世上已无人能及这样的成就!就算真的还有人野心不死、世人也不可能再认同他,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凭什么?有何功绩威望能取代秦氏晋朝? 那句谶言,如今也终于得到了应验。三家分晋,又三家归晋,仿佛一个对称的轮回。当然晋朝多半也只是另一个轮回,但那可能是两三百年后的事了,凡人谁能管得了那么远? 贺文念罢,秦亮遂道:“诸文武辅佐方略、将士用命,皆有功劳,诸卿同贺。” 众人纷纷举杯道:“恭贺陛下,一统天下!” 此时此刻,秦亮直想“哈哈”大笑,只是觉得稳重一些比较好,席间这么多人、应该顾及一下形象,他这才把心里的情绪稍微收敛。 少倾,厅堂外的庭院里,分到了酒肉的将士们也发出了一阵欢呼,“万岁、万岁……”的呐喊声此起彼伏。热烈的气氛,简直不像在白雪皑皑的冬季。门外的寒风吹进来,夹带着火盆中的热气,仿佛也不再让人觉得冰冷。 厚重的鼓声、这时也被轻快的乐曲取代,一群束腰长袖的舞姬鱼贯而入,面带笑容的美人、让宴会上也增添了轻松欢乐的气氛。过一会酒喝多了,估计还会有人亲自出来跳舞,今天这宴会上的晋臣大多都是武将。 席间除了晋军文武大臣,也有投降的吴国人,一些被赦免的大臣、士族官员都在场。吴国主孙禄没赴宴,要等回到洛阳先给他封个爵位;孙禄接受了晋朝的恩惠之后,参加这样的庆祝宴会、才不会显得太尴尬。 东吴众人这边,饮酒最多的人正是步协。贺表念完,换上舞姬表演,立刻就有人争先向步协敬酒,步协菜都没顾得上尝一口、便已不得不喝了好几杯酒。 有人已经自己提着酒壶、来到步协的几案边,看他们的架势,一人只喝一杯还不行! 步协自然不便承认,自己能最先封官、只是投降得早,他便脱口说道:“陛下文治武功,所向披靡,我早就明白不是陛下的对手,知道诸公都有今日。后来拜受陛下亲笔书信,我才幡然醒悟,大义在晋。” 旁边的人忙道:“步将军真乃文武双全,深明大义,以后还望步将军多多教诲。” 步协远望了一眼上位的皇帝,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步协与他父亲步丞相不是一回事,他主要长期在西陵经营、很少回建业,这里很多人看着都面生;若非他在荆州就受封了晋官,来到建业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争着结交。 他此时是既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刚才自己的言论,好像有点问题;毕竟打不赢就赶紧找门路投降,并不是多光彩的事!当时听说小虎与晋帝有关系、他便差点喜极而泣,这些事情更是不能说出来! 步协沉吟片刻,又开口当众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立场道理:“魏受禅于汉,晋又受禅于魏,陛下顺应天命,是为天下共主。吾等诸夏,皆为一体,南北不分彼此,各州合一,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吾等报吴室之恩,败局已定之时,若再拉各地军民过多死伤,毫无益处。” 身边的几个人纷纷附和。 就在这时,陆抗居然也主动过来了!不过他没有提酒壶,只拿着一杯酒。 陆抗无甚表情,跪坐到对面道:“荆州协力,恍如隔日,故市一别,已近三月。今日才重逢,我先干为敬,请!”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步协也愣了一下,印象里陆抗很在乎面子。不过陆抗似乎也是个识时务的人,这真是能屈能伸阿。 陆抗不提在荆州的龃龉,只提到协力作战,大概不是为了套近乎、多半也是为了面子。毕竟向有交情之人敬酒,不算丢人,会显得更加理所当然! 这时陆抗拿着空杯子,与步协对视了一眼。 步协却还记得,陆抗与亲信说的话,说步家耽误大事、找到机会定殺之!不过这番话是陆抗私下说的,步协也是靠卧底探听得知,大家并没有当面撕破脸。 此时陆抗又主动前来敬酒、有和好之意,步协想了想、不愿急着当众翻脸,遂端起酒一饮而尽,“过去都是为吴室效力,不提也罢。” 步协喝了酒心道:老子也是一肚子火,汝若遇到当时情况、面临腾笼换鸟被自己人禞死的危险,汝也好不到哪里去! 主要是怎么处置陆抗,那得看皇帝的态度!步协说到底也是个降将,不可能因为小虎的关系、便立刻在东吴人面前得意忘形,旁人看着也不顺眼;步家怎么也是出过丞相的家族,步协不会如此沉不住气!不过关系已经搞坏了的人,当然不能真的放下成见和戒心。 无论如何,眼看曾经瞧不起自己、自视甚高不轻易巴结别人的陆抗,主动放低姿态来敬酒,步协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顺气。 没一会,旁边就传来了热情的声音,“步将军,步将军!”宗室孙壹来了,他可不像陆抗那么自持,走过来就带着恭维的笑容,还没坐下来、便有了恭敬的姿态。 围坐在步协身边、地位较低的人,直觉地让出了位置,拱手向步协行礼、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席位;因为孙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他的两个妹夫。大家心里也明白,交情还是要看实力地位、以及有什么价值,就像步协现在一样,要不是得到了晋朝皇帝的重视,步协现在不可能应接不暇;至于说多少好话、都是没用的废话,作用就是混个脸熟,有事的时候还可以嚷嚷一声、我们一起吃过饭呢! 孙壹自己就是宗室,还损失了全部妹妹、一口气联姻了吴国朝廷的两个辅政大臣,可惜这下全没有作用了,还得重新来与步协交好。 步协与孙壹本来就相处得还行,只是没有进一步联姻,当初步协这个西陵督、还是比不上朝廷大臣管用;两人便饮酒叙旧,闲谈了一会。陆抗没有说几句话,便与大家招呼了一声、起身离席。 以前步协与陆抗的关系可谓很差、将来也好不了,但不知为何,步协反而更注意陆抗的动静。只见陆抗回到自己的席间没一会,重新倒满酒,又主动跑去了张布那边! “当年为了鲁王,仆等与君一起费尽心力,如今回头一想,唉!”孙壹举起酒杯。 “往事不堪回首,请。”步协随口应付道,做了个动作,又敬了一下旁边的吕据和滕胤。 步协一边饮酒,一边还在琢磨张布。当初护送小虎来西陵的人、正是张布的弟弟张惇,张布妻朱夫人,又是小虎先夫家的族人;张布还有两个女儿、认了小虎为义母,那俩女郎还没出阁,早已在江东颇有美名。 这些事陆抗怎么也很清楚?陆抗与他父亲陆逊,确实不是同一种人。步协也不是没关注张布,只是来敬酒的人太多了,缠着他脱不开身! 孙壹还在旁边讨近乎、说着以前的交情,步协忽然觉得有点兴趣索然,心里有些急躁起来……毕竟除了张布,步协还应该在宴席上与马茂寒暄几句。当时先与小虎联系的人、正是马茂,加上马茂做过吴臣,步协与他说得上话。 厅堂里一片热闹嘈杂,交谈的人太多,“嗡嗡嗡”的噪音中,那些丝竹管弦之声无论演奏得多好、都变成了俗曲。舞姬们仍在中间载歌载舞,但此时大家还顾不上欣赏。贾充、钟会、杨威等一帮晋朝文武,也在忙着向皇帝敬酒,他们说的内容、估计是表达对皇帝的敬仰之情,只是不用太在意修饰了。 终于乐曲稍停、舞姬们换节目,走动的人纷纷回到自己的席位。等到琴声响起,步协不等别人敬酒,赶紧端着酒杯去了张布那边。 张布见到是步协主动过来,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憿动得几乎要马上站起来。不等步协开口,张布便举起酒杯说道:“仆早就想来敬步将军,刚才有几个同僚相谈,一时不好离席。” 步协笑道:“无妨,今日人多,敬张将军一杯,改日在家中设宴,我们慢慢言叙,请。” “不敢不敢,请。”张布忙道,当即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步协放下酒杯,张布立刻亲手给他满上。步协扶了一下杯子道:“吾表妹朱公主能顺利到达西陵,真得感谢仲允(张布弟)。” 张布道:“应该的事,不足挂齿。拙荆与朱公主本是亲戚,她们的情谊也一向很好。” 果然两人刚说几句话,便又有同僚好友过来了。厅堂中间的舞姬们也渐渐放开了舞姿,一片长袖飞扬、宛若是室内的云彩,刚才稍微安静了一点的宴厅,此时再次热闹起来。 第八百七十九章 不好吓唬 秦亮提前离开了宴厅,退至内堂,或许他离席之后、诸将反而更容易尽兴。 往昔的情谊并没有发生什么问题,不过秦亮受禅登基之后、大家当然没法再像以前那样相处,皇室的父子关系都会不同、何况君臣。 宫女们准备了茶蜜,秦亮正好醒醒酒。过了一会,他便吩咐宦官、去叫步协进来喝茶。 看着步协走路不稳的样子、上前行礼,秦亮便随口问了一句:“伯歆(步协字)喝了不少酒阿?” 步协当即好像精神了几分,顿首道:“臣一时贪杯,失礼之处请陛下恕罪。”秦亮只得说道:“宴会上多喝几杯乃常情,卿坐过来。” 步协恍然,起身跪坐到了几案一侧,宫女盛上了一晚茶蜜放下。步协的脸较瘦、一身精肉不够魁梧,但他的手大,伸手端茶碗时、一下子几乎把整只碗都握住了。 秦亮又好言道:“伯歆深明大义、爱护百姓,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朕只觉相逢恨晚。” 步协听罢又是恭敬又是喜悦,轻叹道:“臣得遇陛下,亦是深感荣幸。想起臣在西陵一时糊涂、敢以兵戈抗拒陛下,陛下却宽以待臣,不仅不杀,还对臣兄弟委以重任;臣便感慨不已,只愿随陛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亮微微颔首:“天下合一,以后皆为晋臣。我打算用卿为吴郡太守、仍领左将军号,并召汝弟入朝为官,可朝夕相处。汝不必担忧西陵军民,朝廷会另派贤臣,善待西陵百姓。” 步协毫不犹豫道:“陛下信任,臣谨奉诏。” 秦亮不动声色地拍了一下步协的小臂:“东吴众臣之中,我确实最信任伯歆。伯歆留守江东,且勉之。江东人有什么事,卿可以找马隆商议。” 步协回过神来,脸色似乎也更红了,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情绪憿动。毕竟四品将军出任郡守、乃地方实权人物,步协本是吴国人,刚投降不久便直接在吴国故地掌權,不可谓不受信任重用。按照益州刺史费承的仕途路线,步协显然明白、步家的前程多半还不止于郡守! 当然步家若想继续以西陵地盘、作为家族实力来源,已是不可能。晋朝不像吴国那样运行,没兵没地盘同样能得到权势;因为權力来自洛阳,要先在朝廷有一席之地,才能长久下去。 步协果断拜道:“臣当三生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秦亮扶了一下,接着沉默片刻。 步协的可靠性应该没问题,他在西陵的表现、直接导致大江防线被撕开,须要晋朝给他撑腰才能在江东立足。小虎虽然只是步协的表妹,但小虎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吴国公主、名望不比一般女子,这也算是步家与晋室之间的纽带。 然而用人不只是看可靠,也要考虑能力和名望,步协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丞相步骘的关系,步家的名气人脉不错,不过步协兄弟长期远在西陵,不见得很熟悉江东这边的情况。 好在吴国还有些降臣,先带到洛阳去、可以挑挑拣拣再选一些人出来用;虽然攻灭了东吴,但不可能把吴人都禁锢、全用北方人。暂时只能如此。 秦亮便道:“我相信伯歆的忠心。卿先回去继续宴饮,在我离开建业之前、再见一面谈谈。” 步协稽首谢恩告退。 秦亮没喝太多酒,不多时又走出房门透气,吹了一会冷风感觉更清醒了不少。 空中的雪花好像稀疏了一些,依旧纷纷扬扬,屋顶上早已堆满积雪、犹如棉花一般。秦亮若有所思地在檐台上站了一会,忽然转头对宫女道:“把我的纸笔取来。”宫女立刻屈膝道:“诺。” 有空闲的时候,秦亮常常会给令君写信,因为令君喜欢看,那就不嫌啰嗦、一点小事也可以写一封书信。他先大概写出心里的想法,打算回头再修改润色、重新抄一遍。 建业已经连续下了几天雪、屋顶上覆盖上了松软的白雪,洛阳应该也早就下雪了。贾充等人终于筹集好物资,于今日开庆功宴、上下同贺,但每当从热闹中抽身、就会愈发想念令君,没有卿在身边,欢宴也像缺了颜色。 二叔王飞枭的府邸要搬到建业来,估计不会再回寿春任职了。那日谈及此事,颇有感慨。遥想当年第一次见到卿,便是在寿春城外的寺庙中。卿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我的心里、当时我自己也没意识到,从此便无法没有卿的陪伴。庆功宴之后便要班师回朝,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卿、心里就十分高兴;可是大军行进缓慢,路上至少还要一个月,念及此事便又十分焦急,多想长出一对翅膀。玄姬以前说得对,等待真的磨人。 秦亮还要给羊徽瑜费氏等人写信,不过今天写着写着、满脑子都是令君的一笑一颦,只能改天再想别人。 宴会上的女客、除了玄姬吴心,便是东吴士族的夫人女郎、全都不是熟人,自然没能见到皇帝。宴会持续到下午,女客们先离开了,朱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回到府邸,好像有点不高兴。 朱夫人是故丞相朱据的族妹,而朱据丞相是小虎的先夫,两家有点亲戚关系就是这么来的。宴席间大家虽然没见到皇帝,但是王贵妃在场,小瑶很招王贵妃喜欢、可惜小瑶还不到十岁,朱夫人便看向大嫙、微微蹙眉道:“宴厅中都是妇人,有什么害羞的?汝还不如妹妹大方。” 大嫙在母亲面前、自然不拘谨,她当即开口道:“女儿与贵妃只见过一面,说什么呀?” 朱夫人忽然沉声道:“那个何植曾有几番纠缠,汝没有擅自与他见过面罢?这种事一定要听父母之命,汝可不能让张家招人耻笑!” 大嫙撇了一下小嘴,看着母亲“唉”地轻叹一声:“阿母真是,还不如义母朱公主知我。” 朱夫人终于缓下语气道:“我没见过皇帝,但听说皇帝的年纪也不算大。”大嫙终于没有再顶嘴,避开母亲的目光、她便垂目一言不发。 小瑶在旁边也没吭声,一双大眼睛来回看着母亲与姐姐,好像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张布从外面回来了。朱夫人赶紧迎上去,将张布身上的裘衣取下来、拍打着上面沾着的雪花。两个女儿也更规矩了,一起向长身而立的张布揖礼。 “嗯。”张布应了一声,目光从大嫙娇美的脸上扫过。 朱夫人轻声道:“我们家能跟着会稽王、一起前往洛阳吗?” 张布是吴国文侯张昭的同乡,可是现在连张昭家都彻底衰败了,张布家最多只算是二三流家族。原先张布出任会稽王的左右将督,还能多少看到一点希望,现在吴室除了孙禄家、明显全都不行了!张家若不想泯然于众,变成江东的普通豪族,机遇只能来自晋朝洛阳……因此如俘虏一样、跟着吴国主去洛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哪里还有会稽王,能不能封个侯都很难。”张布看了一眼妻子,“此事还得卿去找朱公主,我也要在这两天宴请一下步伯歆。步将军今天主动来敬酒,说好了设宴再谈。我也不知、他是否只是客气话,不过我们可以宴请他。” 朱夫人听到这里,立刻对张布投去了崇敬的目光:“妾就知道,君在任上有好名声,仲允(张布弟)在步家那边也有些交情。君快进屋换身衣裳,别着凉了。” 夫妇二人丢下两个女儿,往里屋走去。 这时小瑶才仰起头,开口道:“姐要听阿母的话。”母亲只是说了一句大嫙还不如妹妹大方,她倒马上记住了! 大嫙拉下脸道:“晋王来了,专吃孩儿!”小瑶却是无动于衷,睁大眼睛道:“晋王不就是那天见的皇帝吗?”小瑶又长大了几岁,好像已没那么好吓唬。 没两天张布就宴请了步协。不知道是步协给张布面子,还是朱公主从中影响了步协;张布家果然进了北上洛阳的名单,以追随孙休的名义同行。 大帝这一脉的宗室都要去洛阳,自然包括故太子孙和一家。孙和家只剩下妇孺,同为王夫人之子的孙休、便要带他们在身边。 孙和之妾何姬,赶紧悄悄告诉养子养女孙俊兄妹,如果养母回了何家、便永远无法再见,有人要带走养母就哭闹!何姬平时很喜欢孩子、孙俊兄妹真的舍不得她,两孩儿马上就哭了。 果不出其然,会稽王孙休过来带人时、何姬的父兄都急忙赶到了建业孙家宅邸。他们跪地请求,想要留何姬在建业,并说了理由、好让何姬继续操办亲儿子孙皓的丧事!孙休听到这里,差点就同意了、已经要开口说话!就在这时,孙俊等两个孩儿忽然跑了出去,抱住何姬就大哭,一个劲地唤阿母、让阿母不要走。 孙休看孩儿们可怜,或许也想到了何姬贤惠、甚至愿意为孙谦母子求情,他手一挥便道:“孙皓的事自有安排,何姬等人都要立刻准备行程。” 何家人还要说什么,但孙休哪容他们多话,当即转身就走! 最近这些天何姬根本无法觐见皇帝,父亲兄弟也只得面对现实、皇帝没那么好见到,所以他们希望何姬留在丹阳郡。二弟见孙休离去,恼怒地责怪何姬不孝。何姬也不争辩,只是跪地哭诉,舍不得养子养女、看他们可怜。 她的理由当然不被接受,二弟的声音还在旁边说个不停、孙家还有邓夫人彭夫人云云。但何姬基本没听进去! 此时的雪已经停歇,不过天井中、树梢上、屋顶上的积雪仍在,大片的白雪反射着光线,天地间仿佛也豁然变得更加明亮了。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何姬、依旧情绪低落,但她一想到能离开丹阳郡,至少那种压抑窒息的感受、隐约缓解了一些。她终于微微张开嘴,呼吸到了几口冰冷的空气。 第八百八十章 晋朝初春 王飞枭、马隆率众,送皇帝及将士们至石头城方止。洛阳中军大军行至江畔,从秦淮河入江口处、直接横渡大江。 秦亮来到北岸,立刻就看到了他的六驾大马车、并有天子仪仗来迎,队伍已经到了老山南麓。这些仪仗来自洛阳的乘黄署、但出征这几个月秦亮基本没使用,此时竟还停留在淮南,这下回去的路途也能舒服一些了。虽然马车全都没有避震,但是大就是更稳。 接下来好几万人将分作几路,陆续沿着涂水去逍遥津,前往肥水流域。之后便是秦亮走过的那条路了,自肥水到淮水、然后沿颍水北上,一路坦途。 还有十余天就过年了,大伙当然无法在年前赶回洛阳。秦亮又派人去诏令陈骞、郭统,于寿春筹集酒肉物资,让大伙除夕那天吃顿好的、权作过节。算来人们抵达洛阳的时候,将是明年正月下旬。 在寿春停留休整的时候,秦亮不经意间察觉到玄姬和吴心的身体都有点异样,估计她们都怀孕了!于是在城中找来郎中把脉,郎中居然无法确定、大概是孕期太早脉象不明显。她们估计是在建业的时候怀上的,当时安顿了下来,秦亮身边没别的妃嫔,每晚都与她们同寝。众军继续启程,秦亮便命人找了些被褥、垫在他的六驾大马车上。 及至武初三年正月二十一,中军终于抵达了洛阳南郊。伊水、洛水的冰面,此时尚未完全融化,不过河中间已见水流。 “咚咚咚……”车驾一过洛水浮桥、宣阳门外就敲起了鼓声,接着奏礼乐,洛阳的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城外。秦亮没有下车,免得把长长的队伍堵塞在这里。他掀开车帘一看,大片官员正在揖拜,人群后面便是宣阳门古朴高大的城楼。 虽然天下十五个州都是家乡、洛阳也并非秦亮的出身地,但他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每次回来看到洛阳的城楼、总会有一些莫名的感怀。皇位坐稳之后,这座城仿佛就成了他的领地和家,此时亲切舒坦的心情已油然而生。 人大概就是这样,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便想着出门做点什么,但很快又想回来、觉得还是熟悉的地方好。 正在融冰的风依旧带着寒意,但是秦亮仿佛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暖。那河畔的柳树、远看已经浮上了新绿,明媚的太阳有了春天的光彩。 陈安在外面念起了贺捷表,诸臣齐声祝愿皇帝万寿。礼罢,车驾继续前行,文武百官也加入了队伍,一起進入宣阳门。 宣阳门内便是驼铃街,大街两边站满了百姓军民。成队列的骑兵过后,后面的伞盖仪仗、车驾过来,等待了许久的人们顿时大喜,一片欢呼,有些人甚至雀跃挥手起来! “东吴立国已数十年,真的被晋军攻灭了?江东现在是大晋的地方啦?”人群里有人感慨道。 闹哄哄的围观众里一片嘈杂,“三家归一,天下要太平了!”“大晋的疆域已然可比汉朝。”“我朝皇帝攻无不克,天下该是秦家的!”“去年听说要伐吴,我们还以为这些年又要加田税,没想到皇帝亲征,几个月就一举灭了东吴……” 这会世人见了皇帝车驾是不跪的,众人都站在街边嚷嚷喧哗。不过这次没有看到有囚车经过,有些人准备了烂菜泥巴、想趁机發泄一下情绪的愿望落空。等了许久,终于有声音道:“打下汉中的时候,还见着有俘虏,怎地灭了偌大的东吴,没见到俘虏罪犯?” 街边有拦着百姓的士卒,为防乱糟糟的百姓跑到大街中间去、影响大队通行。拿着长矛的晋军士卒闻声转头,开口道:“有大罪的人在建业就被砍了,还有很多吴国人没坐囚车,呐,那架马车上的妇孺必定是吴国人。”“打下汉中,蜀国人还是敌人,攻灭蜀吴,蜀国人吴国人便都成了晋人。” 驼铃街一路全都是人,拥挤热闹程度、堪比正月初一隆重表演节目。大道两边还有许多马车、骡车避让停靠,除了路过驼铃街的行人商贩被阻挡在这里,还有一些大族的人出行会带着马车。 其中就有郭统的母亲王氏等人。王氏的儿子是朝廷官员,王家也是皇室亲戚,她其实能直接见到皇帝,但王氏还是来到了路边围观。 数月前天子率军出行,她就去了城南送别,这会也想来看秦亮回朝的场面。儿子郭统应该是随驾回城,不过队伍的人太多了,王氏观望了许久,仍未发现郭统。皇帝秦亮在车里也没有露面,只能看到一驾显眼的宽大马车经过,前呼后拥、仪仗旗帜叫人眼花缭乱。 另外还有柏夫人,也在这边停靠了许多马车的地方观望。柏夫人的心情有点复杂,主要是因为司马师,她从诸葛氏那里听说、司马师在建业被晋军捉住了,此时多半已随行回到洛阳。 而且柏夫人居然遇见了金乡乡主曹氏!金乡就站在不远处,挨着一辆马车站立、观望着获胜归来的队伍。 以前何晏被抓的时候,金乡曾登门磕头求情,柏氏见过她。在此之前,金乡也曾见过柏氏,但金乡显然不记得了、此时并没有认出柏氏。 形势早已改变,金乡乡主的命不错、又能靠同母异父的秦朗,而秦朗便是当今皇帝的族兄;所以她至今还能锦衣玉食。 旁边有两个年轻男女,应该是金乡的儿子何骏夫妇。那个身材单薄、长相清秀的年轻妇人,眼睛里的神情隐约变幻不定,多半就是卢氏。 卢氏的声音道:“现在皇帝的威望好大,市井间也有人自发称颂。陛下兼取蜀、吴,改变汉末数十年大势,重新建立大朝,在千百年后的青史上、必定也是十分有名的雄主。” 疑似何骏的人,脸上也明显有敬畏之色。这边默默不语的柏夫人自然也听说过一些传言,不过差距大到一定程度、那些琐事便不重要了。 何惧语气不悦道:“汝是不是也想留名青史?” 他还想说什么,却忽然住了嘴。柏夫人循着何骏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身穿灰色麻布衣的男子走来,不是羊祜是谁? 柏夫人曾在羊家别院住了很长时间,自然见过羊祜。不过羊祜可能不认识柏氏,他不主动招呼、柏氏也就不打算过去,毕竟刚刚柏氏还偷听了金乡家的谈话。 十分朴素不起眼的羊祜揖礼道:“幸会金乡乡主。” 几个人也立刻揖拜还礼,金乡道:“君侯没有前去迎接皇帝陛下吗?” 羊祜道:“我如今无官无职,前来道旁、亦是恭迎。” 何骏等人都无言以对。连柏氏也知道,羊祜是县侯,亲姐姐是夫人,居然仍以百姓自居。金乡则不卑不亢地说道:“听说平吴策便是出自君侯之手,令人敬佩。” 羊祜回应了一句:“方略不能替代战阵,大功在于陛下。天下合一,乾坤已正,盛世在即,兆民之幸。” 当此之时,天子车驾已从阊阖门进入宫城。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止车门,才渐渐停下,这时皇后率诸后妃已走出了止车门,在门外揖拜。 秦亮带着玄姬吴心从大马车上下来,玄姬依旧穿着大氅,秦亮已换上了银白色的袍服、头戴通天冠。他朝令君走过去时,只见令君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简直火热,她的脸颊也顿时变紅了。她身后的几个佳人同样神情喜悦,只是此地不方便说话,大家都要保持着礼仪。 “陛下扫平东吴,澄清宇内威仪四海,妾等恭迎陛下大捷归来。”令君依旧保持着揖拜的端庄姿态,羊徽瑜费氏等与孩子们也道:“恭迎陛下(父皇)。” 秦亮还以揖礼,与令君对视了一眼。因为后面还有大群文武官员跟着,他就没有在这里多说,只是寒暄了一句。 接着秦亮便转过身,环视诸臣道:“卿等安排好随行回来的人,无疾与公闾负责查清需要抚恤的将士名单,不能有遗漏。正月二十三日诸公卿、平章政事堂大臣到阅门议事,二十四日祭祀太庙太社、并开大朝论功行赏。” 众人纷纷拜道:“臣等奉诏!”秦亮遂道:“今日先散了罢,也让陆续到达的将士,回营休整两日。”文武百官再拜,恭贺陛下、并祝万寿。 秦亮以及诸后妃也换乘羊车,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进止车门。一行人走过宽阔的太极殿宫院广场,刚走到东堂旁边时,便见郭太后、甄瑶、甄夫人、潘淑都在东閤门外等着了。 她们住在宫城、没有名分,所以不便到止车门外与大臣们见面,但今天也来了殿中区域、竟迎接到了太极殿宫院。秦亮远远看去,都是旧识身影。 占据了小半洛阳城的偌大宫城,宫阙楼阁层层重檐,在秦亮眼里不过是自己的家。晴朗的天气、蓝天白云之下,古朴宏伟的宫城,更显得典雅、而且熟悉亲切。这两天他哪也不会去了。 「预祝大家元旦快乐,龙年万事顺心。最近回了老家还有点不太习惯,欠着盟主freejazz的加更,只能下周补上,请书友见谅。」 第八百八十一章 百病良药 第八百八十一章踊病百病良药 料峭春寒时节,昭阳殿的内殿也有一间椒房,此间着实更暖和,只是有点凌乱。秦亮放松地躺在这里,伸手便摸到了一条盖膝的貂皮毛毯。精挑细算的皮毛既滑又款,舒服的外层下面、底部又有硬的支撑物,不过手指隔着柔软的毛皮、倒觉得很有韧性,触觉竟有点叫人上头。不过这毕竟是件死物而已。1 没一会,秦亮身边的令君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大概正是秦亮手上的小动作搅醒了她,大白天她本来就睡得不沉。 令君轻轻翻了个身、也伸出了手,不过是抚摸秦亮上面的脸颊。秦亮胸瞠上还有条白生生的手臂、挡住了令君的胳膊,她便轻轻往下挪了一下,然后继续看着他的脸、拇指拨着他嘴上的山羊胡,清秀的单眼皮眼睛里、顿时露出了些许调皮的笑意。 椒房里早已安静下来,帐帷中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只能听到一旁的费氏均匀的呼吸声。令君秦亮相互有些放松的小动作,脸挨着脸相互看着,一时间都没有吭声。 令君渐渐清醒过来,竟感觉中午的喧嚣、仿佛才刚刚过去。先前大家在昭阳殿里、有过一场接风宴,除了皇帝后妃,郭太后等人也在,当时还叫来了清商署的舞姬乐工助兴,甚是热闹。玄姬和吴心怀上了,在宴会上也没让她们饮酒。 1 实际上宴会的席间都不算外人,不过毕竟人多、还有孩子和舞姬宫女在;令君也控制好了重逢的惊喜情绪,大抵保持着端庄的神态举止、说话用词语气得当。 等到宴会结束,令君仍然没来得及与秦亮互诉衷肠。接着他就把令君与费氏带到了这间椒房,哪里还有倾述的闲暇?床帐上下到处扔着的衣物,此时都没来得及收拾。令君自然也顾不得、席间那种端庄从容的言语,发出了平时难以想象的声音。幸好这间椒房除了屋顶、便没有窗户,她沉闷的喊声应该不容易被外面听到。现在终于空闲下来,但令君的情绪,已在剧烈起伏的感受之后、变得放松平静,似乎也不想急着说什么话了。 过了一会,令君还是开口说了话。不过她的声音已然恢复正常、变得清丽舒缓声音也不大:“君写的那些信,是怎么想出来的阿? “心里怎么想,便怎么写。”秦亮毫不犹豫道,“而且古人也写过,无非没我直 白。 令君微笑着随口道:“哪有? 秦亮想了一下:“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令君轻声道:“比较陛下的书信,还是不太一样。君在战阵上、宴席间,即便在召见二叔父的时候,都在想着妾3 秦亮沉吟道:“确实不够含蓄有深度,不过毕竟只是家书。 令君习惯地用手指遮了一下微微上翘的朱唇,“嗤”地笑了一声:“好像与吞并东吴一统天下、丰功伟绩留名万世相比,妾也更重要一般??无论遇到艰难、还是忧虑都能靠想念着妾化解,妾不是变成了治百病的良药吗? 秦亮认真道;“我所为之事,一大原因便是为了稳定皇位。 令君以为他要说正经事了,遂道:“然后呢?”1 秦亮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然后就好安心与卿等厮守。”《2 令君再次没忍住笑出了一声,明亮的目光在他俊朗的脸上流动。 秦亮又沉声道:“我常常想起宜寿里宅邸、那间古朴的卧房,幽暗安静的凌晨时分,橙黄暖色的灯光,有令君和玄姬陪着,就算没什么事、不用说什么话,却总觉得很高兴。不过那里与此间相比,还是多了一些对未来的担忧。 令君循着他的声音,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那间屋子里的光景,不仅有熟悉的陈设、光线,她几乎还记得那种淡淡的气味。 她忽然回过神来,脱口问道:“天黑了? “还没有,看上面。"秦亮示意帐幔上方的房梁位置,有一处小小的窗、还是亮的。不过椒房里的采光确实不好,薯然间容易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令君再次慵懒地躺下,接着把玉白的纤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另一只手撑着头,笑道:“尽说好听的,东吴那些美人不得让君哄得团团转。 当面说话与书信是不一样,至少不会那么客气。 秦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底气不足的神色,估计被令君说中了。他却解释道:“大多都是畏惧权势武力、或是为了求情,只有朱公主不太一样,我还没许诺什么,正要带回来让令君看看。 令君轻叹道:“君都是皇帝了,还真当回事?? 秦亮笑了笑,片刻后他又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花言巧语之人,以前从小到大都在读死书便是学东西,以前还担心与卿等相处,嫌我太闷。 令君轻轻摇头,看着秦亮的眼睛、说道;“妾大概也是如此,从小阿父阿母很严,站坐要端正、说话更不能乱说,有阵子不过是喜欢抄佛经,阿父便很生气。 两人说了许久话,旁边还能听到“呼呼”轻微均匀的呼吸声,那十几岁的费氏手脚都缠在秦亮身上,睡得很香。 不过令君喃喃说到这里,便没继续言说了。她发现自己并未表达准确心思、几句话也很难说清,不过成家这么多年了,秦亮应该早已清楚。 令君在人前显得有点冷傲,阿父也说过她为人清高。但她实际上很在意被别人认可、夸赞,阿父以及先母在时、对她的管束并非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她自己想得到别人的认同,成为大族女子应有的样子。于是阿父曾经给她讲的那个妇德故事,有个妇人被人扶了一下、妇人就把手臂砍掉了弄得满屋子都是血,才会让令君惦记了好久几乎都成了心病。 她以前虽然从不要求秦亮做多大的官,但如今秦亮建立了这么大的功业,其实令君心里很在意、也非常高兴。令君贵为开国皇后,不仅能得到宫廷上万人、亲朋好友的仰慕,而且想到青史上还会被世人夸赞千百年,她便如同做梦一样!而且令君觉得自己很适合做皇后,别人嫌她冷傲、清高,但皇后如此就不是什么问题了!、2 当年是因为阿父担心王家的名声,万一嫁了个有实力的家族,别人发现她有什么“秘事“会闹得人尽皆知!于是选了秦亮这么个出身比较寒微、但有才能的人,以为还能为王家所用。3 令君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根本没觉得是什么坏事,毕竟仲明当年年轻俊朗文武双全,后来令君又对他越来越上心,如同仲明信中写的那样、不知不觉;王家虽然有过起伏和艰难,但一直都有人在朝为官,令君从来不缺衣食,反正不太在意富贵。不过她确实没想到,仲明是这样的人,而且居然为了与她们安心在一起、逐渐做出了这么大的功业! “对了,妾收到前方捷报、便对阿父说了,要策封郭太后为北宫皇后。"令君再次开口道。 两人说话很随意,刚才不知怎么就没说话了、秦亮也闭上了眼睛休息,他听到这里,顿时睁开了眼睛,“公渊怎么说?? 令君轻声道:“郭太后在扬州起兵时帮了大忙,魏帝禅让同样有功,阿父知道我们不想过河拆桥、是在回报郭太后。何况妾仍然做自己的皇后,都给陛下生了两个皇子,阿父便不好多说什么。不过他很惊讶,毕竟郭太后不是洛阳宫的妃嫔、而是做了很久的皇太后!阿父以为是妾想的主意,只说让陛下定夺。 秦亮握住她的手。令君的眼睛里依旧带着笑意:“说好的事,陛下别多想了。 封个北宫皇后,并不会影响令君的地位,而且曾经听政多年、无数大臣跪拜过的尊崇皇太后,按规矩礼仪、居然要对令君保持恭敬姿态,令君心里其实暗暗高兴!! 令君从来没感觉到地位受威胁,除了因为王家的盟友关系、结发妻等缘故,还因仲明对她的情意。一个出征途中还经常想念她的人,横扫天下起初竟是为了与她们长久厮守,令君一直都感觉很安心。 她这个皇后、当然不能缺人认同和夸赞,除了亲朋宫人朝臣,还能让曾经高高在上的郭太后也变成自己的妹妹、像羊徽瑜一样尊重讨好自己,令君对此毫无异议。 郭太后估计也不在乎这些,她可不想被幽禁到永宁宫去。 令君还想到了阿余,让郭太后挂一个皇后的称呼、阿余也更有身份。阿余虽不是令君亲生,但是她亲手养大的! “不过世人怕是会非议阿。”令君想了一会道。 显然仲明只在乎令君的感受,他听到这里动都没动一下、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管他们那么多。 令君听到这里,也觉得不是多大的问题。连灭蜀吴、天下合一,以大晋开国皇帝的威望,稍微干点荒唐事没人敢怎么样。 第八百八十二章 皇帝新衣 秦亮与令君闲谈了一会,恍然想起了什么,便说道:“我还为卿等准备了礼物。” 他说罢将费氏放在自己身上的胳膊、长腿都挪开,光着膀子撩开幔帐,走到地上寻找。此时他仿佛像一个拾荒者,在凌乱的织物中挑拣,终于找到了那件灰白色的直裾长袍,然后在袍服里摸了一会,抓出一大把亮闪闪的东西出来。3 “找人精心订做的东西。本来还有漂亮的匣子、用丝绸垫着,但不好携带,我就把它们拿出来了。”秦亮转头解释道。毕竟这样一大把抓出来,确实像是经过路边时、随便向贩夫走卒买来的东西。 令君稍微靠坐了起来,笑盈盈地看着他。 秦亮挑出了三件东西,回到大床上,便把一条镶嵌了玛瑙的项链、戴到令君的脖颈上;接着握起她的右手,将无名指穿进了一枚戒指。 令君玉白的皮肤、衬得首饰颜色更加鲜艳,她埋头观摩了一会,高兴道:“陛下亲手选的东西、真漂亮。” 费氏也醒了,睡眼惺忪的样子,怔怔地看着浑身只戴着两样首饰的令君。秦亮便又拿起一枚玛瑙金簪,轻轻给费氏揷到了凌乱的鬓发上。费氏伸手摸了一下发簪,忙把被褥按在胸前,坐起来柔声道:“妾谢陛下恩赏。”1 椒房里的光线有点暗,秦亮笑了一下、便又抬头看了一眼房梁上的叠瓦小窗,说道:“卿等可以再歇会,我去一趟徽音殿,傍晚再回昭阳殿。”1 秦亮今天刚回来、与大家都见过面了,第一天总不能把羊徽瑜等人完全晾在一边。 费氏柔声问道:“陛下要先沐浴更衣吗?妾正打算沐浴,可以去叫宫女多准备些热水。”以前似乎有洁癖的令君还不想动弹,但费氏睡醒了就要沐浴、乃因先前是她承受了风险。但秦亮在接风宴过后、便已沐浴换过衣裳,若是这样一天洗几次澡、怕是皮都要洗脱,他觉得有一条湿布巾就可以、当即摇头道:“我不洗。”2 就在这时,令君开口轻声道:“君这样来回走,还要更衣收拾,不如派人去、召羊夫人她们来昭阳殿。”3 秦亮当然无所谓,而且他也确实不想离开这暖和的椒房,还是要看令君的意愿、她是皇后。 他当即确认了一句:“这样好吗?”令君与他对视了一眼,咬了一下嘴唇,然后轻轻颔首。秦亮再转头看费氏时,费氏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耳朵都变紅了、拿被褥挡着脸一声不吭。虽然她一会只是观众,但费氏的成长经历跟令君差不多、应该在道德礼仪上管得挺严。不过周礼就有三夫人九嫔共同服侍天子之类的规矩,只有皇后不用如此、费氏作为妃嫔则没法拒绝。8 于是秦亮把令君的侍女莫邪、江离叫进来(她们实际上也属于妃嫔女官、分别是良人和长使,平常还会侍寝);遂让她们去传诏,并叫近侍宫女把沐浴热水送到椒房。回??????????????????到洛阳宫的生活、就是如此惬意,不只是锦衣玉食,而且身边还有一群熟悉放心的人照顾。 羊夫人住的徽音殿,就在昭阳殿的西边。 莫邪亲自去传诏,走昭阳殿宫院的西閤出去、要稍微绕一段路,不过依旧不算远,她很快就见到了羊夫人。 下午羊徽瑜还挺忙,她先是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酒气,接着又提前安排了明日的膳食佳肴,便高兴地期待着、与仲明的幽会。因为她能猜到,今晚仲明多半会在皇后那边就寝,王贵妃、吴心怀孕了,但费淑妃可能去昭阳殿;所以一到明天傍晚、仲明便会到徽音殿来。 羊徽瑜自然不知道,扬州起兵那次、秦亮与令君玄姬在洛阳重逢,三天都没出过门。那时羊徽瑜正被幽禁在太傅府提心吊胆,无处得知这些内情。2 于是羊徽瑜也没多想,坐上羊车便跟着莫邪出发。 她们刚進入西閤,就看见了从南侧朱华门那边来的吴昭仪和陆凝。羊徽瑜这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问了莫邪一句:“陛下在什么地方召见?”1 莫邪轻声道:“昭阳殿阿。”羊徽瑜微微蹙眉道:“我知道,昭阳殿何处呢?”莫邪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内殿椒房。” 很快吴昭仪、陆凝等人赶了过来,向羊徽瑜见礼。羊徽瑜也丢下了羊车,与她们一起步行。吴昭仪与陆凝显然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有说有笑地、一块往昭阳殿台基上走。 果不出其然,当一行数人走过了无人的内殿,来到寝宫一侧的椒房外时,吴昭仪与陆凝都不出声了,可谓后知后觉。莫邪“笃笃”敲了两下木门,禀奏了一声,便轻轻掀开可房门,转身微微屈膝道:“请。” 羊徽瑜先走了进去,顿时微微怔了一下。不太宽敞的椒房内,秦亮与令君都在大床上,旁边的木柜上堆放着许多衣物,木几上还摆着各种食物、酒水;最让人没想到的是,靠墙的地方还有个人在沐浴。1 小小的椒房内稍微有点朦胧雾气,正是费淑妃的浴桶中飘起的水汽。旁边还有两只木桶,其中一只桶里装着滚烫的开水、水汽最大。 “嘎吱”一声,木门被轻轻掩上了。羊徽瑜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吴昭仪和陆凝的脸都紅了。为皇后接生的人就是陆凝,宫中的妃嫔不舒服、她也会诊治,陆凝早就熟悉后妃们。但在这种气氛下、还有皇帝在场,连陆凝也有点不敢直视的样子。5 还是羊徽瑜提前有了些心里准备,她无视这荒婬的场面,走上前低眉垂目地款款屈膝执礼道:“妾等见过陛下、皇后。”1 羊徽瑜等人穿戴着整整齐齐的蚕衣发饰,且是在拜见帝后,她即便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却还是端庄规矩地行了礼。不过她的心里忽然想到了皇帝的文治武功,竟又觉得、眼前的画面似乎没那么荒婬了。 “免礼。”仲明的声音道。很快他居然从被窝里起来了,然后走到木柜边、拿了一些亮晶晶五颜六色的饰物,便走到床边垂足而坐。2 羊徽瑜看在眼里,简直无法描述此时的心情,甚至有点想笑。看着皇帝的举止,羊徽瑜不禁怀疑,皇帝俨然应该是衣冠整齐的模样、却只有她自己看不到?4 这也是羊徽瑜很佩服仲明的地方,即便他说着什么冰麒麟、干了一些难以言表的事,却总是能保持着认真、理所当然的样子,绝不会露出戏谑的嬉笑。于是羊徽瑜常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叛道离经的表现,只是经历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已。2 果然秦亮就那样垂足端坐在床舷上,自然地开口道:“皇后不想让徽瑜等、今晚还要独守空房,便建议我把卿等叫到昭阳殿来,如此也不错。”2 他到这里,令君略显冷傲的清纯秀美瓜子脸上、闪过些许似笑非笑的神色。 吴昭仪终于也揖道:“妾等谢皇后怜爱。”1 令君的声音道:“我刚睡了一会,衣冠不整,尚未起来,卿等不要多礼了。” 这时秦亮拿起了一对耳环,微笑道:“太初宫商市上有个刘夫人,据说是建业最好的珠宝商。我给你们都订制了一样、莫邪江离也有,用的是建业城外石子岗出产的玛瑙,也算是当地特产。我记得徽瑜不止一次穿过大红色的深衣,便叫刘夫人找来了这种翠绿色的玛瑙,点缀一下、或许会更漂亮。”3 “陛下……”羊徽瑜心里一热,又瞥了一眼被窝里的人,只得尽量矜持地说道,“妾谢陛下用心。”1 她说罢姿态端庄地走近床边,然后缓缓跪坐在秦亮身边、让秦亮能够得着。秦亮也十分顺手地、把耳环给羊徽瑜戴到了白净的耳朵上。 接着秦亮又送了两样,给吴昭仪戴上的是项链、陆凝是手镯,果然每样首饰各有玛瑙石。 三人都很高兴,不一会、便不再有太多拘谨之感。仲明虽已登基称帝,但他与家里人在一起的时候,确实一向轻松随意。 羊徽瑜等也渐渐适应了此时此地的气氛。徽瑜想到自己已经三十余岁、本来人生就那样了,在娘家还住得不太安心,前程简直一片晦暗;如今终于有了踏实的归宿,而且还成了羊家、辛家的关键人物,深受亲戚敬重礼遇,现在陪伴着陛下这样天下敬仰的年轻英俊的皇帝生活,只要他高兴、做些羞人的事也没什么不行。徽瑜想到这里,便主动解开织物衣带,蚕衣也轻飘飘地坠落到了脚边。等会端庄雍容的皇后还在旁边,确实很緊张新奇,尤其是在难以抑制地失态之时、徽瑜必定还会觉得羞恥。不过这样的事、让人安心的地方在于,徽瑜等人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妃子,这种荒唐的情况源自周礼,居然是符合礼法和妇德之事。皇室的超然地位便在于此,让人无话可说。 第八百八十三章 兔死狗烹 第三千三百零六章极境 蟑虫族有个特殊能力,他们体内藏着一种极其古怪的气味,死后附着在杀死他们的人身体上,可以让同伴第一时间锁定杀死他们地凶手。 五名蟑虫族第一眼见到柳无邪,就闻到了这股味道。 这才一路追上来,欲要斩杀柳无邪,替死去的种族复仇 "你们一起上吧!“ 两 柳无邪懒得跟他们废话,他还需要炼化神魔血肉,早已将肉身,提升到顶级大圆 “你们人类都是这么狂妄吗! 中间那名蟑虫族,被柳无邪刺激到了。 他们五个,虽不是族中顶级强者,却也不可小觑,尤其是自己,更是达到了神君七重境。 “真是聒噪!“ 见他们迟迟不出手,柳无邪一个进射,身体宛如一道强光,站在说话的这名蟑虫族面前。 破日剑举起,神秘剑气加持,形成诸神灭佛地一招。 当剑势碾压下来的那一刻,蟑虫族这才意识到不妙,眼前这个人类,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神秘剑气的加持,让柳无邪的战斗力,早已达到顶级神君境的程度,除非是灵神降临。 “死!" 破日剑介于真神跟天神之间,受到神秘剑气的加持,彻底激发了破日剑的能力一股浩瀚的真神之威,碾压而至。 五名蟑虫族,面对灵神都没有胜算,何况是真神之势。 骇然的洪荒之力,震碎了他们的翅膀,让他们行动极为不便。 “嗤嗤嗤!" 五名蟑虫族并未后退,而是喷射出大量白色的液体。 只要柳无邪沾染这些液体,身体就会溃烂,到时候就会成为他们的食物 “凝! 柳无邪手指一点,大量的神冰之气,席卷四周。 导致周围的空间,瞬间被禁锢住了。 除此之外,柳无邪还施展了鳃鹏族的禁锢术,配合神冰之气,可以说是无往而不 利。 喷射过来的白色液体,停留在半空中,随后犹如雨点一样,洒落在地面上。 蟑虫族一击不成,只能选择后退。 哪里走!" 柳无邪杀心大起,既然出手了就没打算放过他们 剑势狠狠斩下。 咔嚓! 实力较弱的两名蟑虫族,来不及反应,就被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化为无数奋粉。 仅仅一招.就杀得他们落花流水。 柳无邪得势不饶人,剑锋再次一转,锁定剩下三名蟑虫族 “快退! 剩下这三个,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迅速朝远处退走 “现在想走,不觉得太迟了吗。 流光飞舞施展,场中出现好几个柳无邪,每一个清晰无比。 不知不觉,柳无邪已经将师父传授给他的流光飞舞,修炼到了极致,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三个柳无邪同时出剑,奇怪的是,每一个剑招竟然还不相同。 只有速度达到极致,才会出现这种现象。 “咔嚓!" “咔嚓!" 咔嚓!" 伴随着阵阵咔嚓声,剩下三名蟑虫族,被柳无邪成功斩杀。 祭出吞天神鼎,将他们的尸体全部炼化。 轰隆! 太荒世界陡然变化,一座崭新的蟑虫界应运而生。 之前斩杀三头蟑虫族,可能是积蓄的能量不够,无法苏醒蟑虫界……1 杀了他们后,柳无邪舒了一口气。 换个地方继续炼化神魔血肉!" 纵身一跃,朝更深的地方掠去。 飞行了三天三夜,确定方圆万里没有其他异族跟修士,这才落在一处破败的建筑上面。 当年域外战场何其风光,一场大战,让此地化为废墟,最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 样。 拿出一块神魔血肉,丢入吞天神鼎。 有了之前的经验后,这次炼化起来,相对简单多了。 依旧是两滴神魔油脂,进入太荒世界后,先拓宽太荒世界,接着改造柳无邪的肉 身 “奇怪,我的肉身力量按理说,已经达到神君巅峰了,为何迟迟没有突破到灵神境的趋势。 随着两滴神魔油脂被他炼化,柳无邪疑惑的说道。 “主人,圆满之境上面还有一个极境,可能是受到天地法则限制迟迟无法突研到灵神境,导致肉身开始朝极境发展。" 素娘的声音,这时候在柳无邪耳边响起。 这段时间,柳无邪又找到一批书籍,每天让素娘观摩 这些书籍里面,就记录关于极境的一些事情。 “极境?" 柳无邪蹙了蹙眉,很快找到关于极境的信息。 从这些信息中柳无邪得知,正常修炼,达到大圆满层次,可以选择突破到下一层修为,但也有一些修士,他们追求天地极限,将每一重境界,修炼到极境程度。 虽然极境要比大圆满层次更高,但想要修炼到极境,非常之难,亿万人中未必有人能做到。 唯有打破天地极限,才能称之为极境。 没有生死之力,肉身永远停留在神魔九变第六重。 想要晋升,只有两个办法,突破到灵神境,或者寻找强大的生死之力 目前来说,这两个办法,都不可行。 他现在的修为,距离灵神境非常遥远,至于生死之力,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除了这两个办法外,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打破天地束缚,修炼到极境巅峰 传言极境可以秒杀同境界任何对手,不论对方底蕴多厚,天赋多高,在极境面前,都是渣渣。 凡事都有两面性,极境固然强大,但突破到极境弊端也非常明显,意味着以后突破难度越来越大。(1 太荒世界跟吞天神鼎的存在,让柳无邪每次突破需要的资源,是常人几十倍乃至几百倍,如果肉身突破到极境,以后突破难度又会增加。 同样都是天选之人,季宇真,白翰武他们的修为,远远高于柳无邪,包括他的妻子,修为都达到了神君境。 柳无邪这些年不知获得多少宝物,修为却提升极其缓慢,跟太荒世界跟吞天神鼎,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难怪我的肉身已经到了大圆满,还能继续提升,原来朝极境发展。" 柳无邪搞明白了其中原因后,喃喃说道。 ¥o 并非任何人都有资格修炼到极境,除了肉身足够强大之外,还需要修炼极境的材 而神魔血肉,就是最好的修炼肉身至宝。 没有神魔血肉的支撑,再给柳无邪十年,也无法突破到极境程度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柳无邪能参悟极境,靠的还是神魔血肉。 “正好还有几块神魔血肉,一起炼化了,让我感受一下极境的魅力。 柳无邪心一横,既然无法让肉身突破到神魔九变第七变,那就先将肉身提升到极境程度。 以后就算面对顶级神君境,也照杀不误了。1 极境的优势,在同境界中,几乎是无敌的存在想做就做,又是一块神魔血肉钻入吞天神鼎。 修炼到极境,不是一蹴而就,前期提升很快,到了后期,会越来越慢。 第三块神魔血肉,只是给柳无邪肉身增加了一丝丝力量。 第四块! 第五块! 已经三天过去,肉身的力量,还在缓慢的攀升,柳无邪感觉自己肉身之中,潜藏着一股洪荒之力。 一旦爆发,绝对惊天动地。 第八块! 第九块! 第十块! 到了第五天的功夫,十块神魔血肉,被柳无邪全部炼化。 他的肉身,终于跨入极境,但没有达到极境最巅峰。 我还需要更多的神魔血肉!!" 柳无邪睁开双眼,一股狂暴的力量,横扫四周。 境界没有提升,但柳无邪周身仿佛隐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魔力。 身体缓缓站起来。 翁! 周围的空间,传来嗡喻声,竟然抵挡不住柳无邪周身释放出的力量,出现了坍塌现象。 双拳紧捏,空间出现了气爆声,被他一拳直接捏碎了,出现了两块空间碎片。、1 “好可怕的肉身!! 柳无邪无法形容此刻的肉身力量了,宛如体内蛰伏着一尊万古凶兽,一旦爆发将撕开诸天。 “战王拳!!” 一拳挥出,没有任何域神气加持,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拳。 就这样如此简单的一拳,却打得空间乱晃,四周建筑正在无声地消失 没有声音,这些建筑被拳劲碾碎,化为一团碎末。 这是我的力量?" 望着自己的拳头,柳无邪一脸不敢置信地说道。 起初对修炼极境,还是有些排斥,毕竟修炼极境非常困难,而且需要的材料极为珍贵。 这些神魔血肉要是拿出去,绝对能卖出天价,却被自己全部用来修炼肉身了。 扭动一下脖子,骨骼传来咔咔声。 喂!! 身体猛地弹射而起,竟然发出音啸声,宛如一尊星球,冲向了对面。 如此恐怖的冲击力,纵然是顶级神君境,也抵挡不住。 对修炼极境地负面情绪,全部消失,反而迫切地想要,获得更多神魔血肉。 柳无邪想要知道,极境巅峰,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想要获得神魔血肉,首先要找到神魔之躯。 大部分神魔之躯上面,都有人类踏足。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下神魔血肉,不是那么容易 “继续深入! 越往里走,出现神魔之躯的概率越高。 第八百八十四章 遥记初见 秦亮翻了一页几案上的折纸,又径直说起了另一件事、设勋官制度。并要赶在明天大朝论功行赏时,诏令公诸于众。 目前晋朝的爵位,大致以五种列侯为主、从都亭侯到县侯,宗室及少数勋贵则封王、公;列侯不分文武皆有食邑,但无法惠及人数最多的中下层将士。 因此秦亮打算增设十级晋室勋官,授予的群体是军中将士,不分洛阳中军、中外军、屯军;无法世袭,脱军籍则取消待遇、只保留勋官名誉勋牌。 食邑从五户起,最多到三十户止。勋官由宗正府管理,待遇预算也来自皇室财产,由粮食、绢布、铜钱组成。选拔的标准就是军功,如成功杀敌、攻城野战冲锋在前、带兵获取胜利、得到朝廷嘉奖等都可以累计,需要详细留存卷宗在宗正府。 勋官不是爵位,人数众多,所以每个人得到的食邑较少,无法保证富贵;却至少能保障有功将士改善生活,不至于猛士穷得叮当响无法维持社会地位。1 除了保障待遇,关键还是征治特權!将领的提拔、优先勋官(大将很多都有爵位),识文断句者可以脱籍、补缺各地官吏。秦亮起家就是靠战争,他对待将士不搞虚的,大伙为皇帝卖命、皇帝给钱和地位等实际好处。1 攻下东吴之后,江北两千里土地被秦亮划入皇室财产。秦亮自己的生活算不上奢侈,收入当然可以划出一部分分给将士。 另外阵亡抚恤依旧一次性给予、并授勋牌,有土地、耕牛、钱粮等物。伤残影响劳作的士卒,则每年给予抚恤、直到去世。 普通士卒的待遇,主要是服役期间的田税减半、不服徭役,以及战时论功行赏和平时赏赐。士家分的土地、长远看也有漏洞,只是现在各地人口不足、荒地太多了,目前还不急。 秦亮在军中的信誉一向良好,说给的待遇从不赖账。大多将士不识字,但是可以靠经验判断虚实。晋军一路攻入建业,秦亮许诺会花钱赎城,大军在南方数月,大伙都相信能拿到好处、故没人擅自屠殺劫掠。1 大臣们又是一阵议论,隐约中听到有声音道:“这是干系长远的大事阿。”“陛下还要大举用兵吗?”1 秦亮没有理会,什么大事,他决定影响深远的会战策略时、考虑的时间也常常不会超过一天! 城门校尉马茂率先举起象牙牌,说道:“陛下裁撤宫人,却厚待将士,有明主在位,朝廷可长治久安矣。”3 宣德将军王康、中书令陈安、领军将军令狐愚等人陆续赞同,纷纷道“陛下英明”。1 钟会贾充陈骞等人在席位上颔首附和,还有一些人没有明确表态,但和先前一样,无人出来激煭反对。 一来秦亮事先已有减少阻力的策略,起初就明确了、勋官待遇由皇室负责开销,各家都不用掏钱、那还说什么?在此之前,秦亮又有意识地霸占了大量无主之地,先为花销找到了财源。至于以后皇室财产被侵占得太过分、无法支付开销,只要军心尚在,还可以靠曝力掀桌子抢回来,除非皇帝被忽悠了。3 二来秦亮借助战绩、亲自带兵的威望,渐渐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封建独彩者。他几乎完全掌握着决策权,在皇帝亲自决??????????????????策的事务中,大臣们无论是谁,只能先找到充分的理由、设法说服皇帝,才可能改变决策。 秦亮等了一会,便转头看向王明山和陈安,说道:“既然如此,刚才说的两件事,中书省写成诏书、今日之内送过来罢。” 两人捧着象牙牌揖道:“臣等奉诏!” 秦亮便不再说刚才的事,接着让贾充拿出名单、伐吴各次战役中的有功之人,大家商议核对要怎么封赏。有些人秦亮已经提前亲口许诺过,他便一边翻记录回忆、一边口述一遍。比如让王濬做九卿、裴秀加爵乡侯,各州刺史的人选等等。 这些事比较庞杂,要花不少时间。其间还得核算一下朝廷大致还有多少钱粮、从吴国各城收缴的财货,估计朝廷暂时还会亏本。不过长远算帐、便是大赚!因为增加了吴国三州的赋税、垄断的盐铁等货物销量,并可占据大量土地为官田。 宦官张欢也是在这时候、溜达出了阅门,把阅门的事暂且交给了别的宦官。 张欢原先是秦亮作保举荐给郭太后的人,不过在郭太后身边呆了好几年。诏令策封郭太后为北宫皇后,这样的好消息、他当然要亲自向郭太后道喜!先前他就到了阅门北侧,告诫附近的宦官宫女、谁也不准擅离职守跑去后宫!5 待到张欢步行穿过偌大的太极殿宫院、中宫夹道、永巷、后宫宣光殿夹道,终于来到西园灵芝池和九龙池旁边的灵芝殿时,他几乎都要累趴下了! 但张欢听到楼上有琴声,仍旧坚持着走上了灵芝殿阁楼,只是放缓脚步、大张着嘴喘气。 “殿下!”张欢刚走上木梯,便顾不上礼节,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尖尖的声音都变音了,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 郭太后的指套下也发出了“咚”地一声突兀的声音,不知是张欢急躁的模样影响了她,还是那声许久不闻的“殿下”称呼有些奇怪。 侍立的宫女,以及正在席间欣赏琴声的甄瑶、甄夫人、潘淑都面露诧异之色,纷纷侧目看向急急忙忙走过来的宦官。 郭太后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震动的余韵很快就戛然而止。1 张欢不等郭太后说话,便上前揖道:“恭贺殿下!皇帝陛下在阅门与公卿大臣议事,已诏令策封殿下为北宫皇后!明早要开大朝,那时大鸿胪就会公开诏书,并赐殿下。” 甄夫人等人立刻露出了笑容,纷纷向郭太后揖拜恭贺。连宫女们也七嘴八舌地道贺,个个都很高兴的样子。虽然都是服侍人,大家却也担心跟着郭太后、会被派到永宁宫去。 郭太后的眼神微妙地变化着,她还保持着端庄的坐姿、并未像张欢等人那么夸张;但她仿佛能感觉到、血液的流速也改变了,胸口“咚咚”作响,她一时间话也说不出来、怕一开口就让人感觉到异样,脑海中有点空白、好似刚刚泡进了景阳殿那边的温泉!1 其实此事并不让人意外,仲明之前就许诺过,郭太后也相信他的话。不过忽然听到确定消息的这一刻,她还是非常憿动。仲明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人,遥记当年、郭太后第一眼看到仲明就没看错!而且仲明心里有她、才会明白她真正需要什么。 她下意识地远眺了一眼、想要平复一下此时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 西园这边的风景确实漂亮,尤其是在晴天。阳光下的树梢、新绿的颜色十分鲜艳,还有典雅的宫阙亭台、波光粼粼的湖水;若非有风吹拂着树枝摇动,一切便仿佛是古典优美的风景画。2 清凉的春风拂过湖水、树梢,沿着宫殿扶摇而上,从敞开的木窗灌进了阁楼,春寒的风触觉十分强煭,顷刻间郭太后感觉、宛若全身都笼罩在了清凉惬意的清风中。清新明媚的天空、让目光所及遥远,好似前面还有无尽的远方!2 莿激的寒意,终于稍微平抑了她微微发烫的脸,郭太后开口道:“陛下待人宽厚。当初我不满司马家所作所为、支持扬州军勤王,如今我这个年纪了、陛下还要给我一个封号名位,只是不愿我去永宁宫居住罢了。今后我们依旧住在北宫,倒也名正言顺。”1 当然她只是这么说说,既然有了晋朝后宫名分,她还能拒绝侍寝吗? 甄夫人似笑非笑地说道:“殿下修身养性,真是令人敬佩。”甄瑶也只得幽幽道:“母……殿下所言甚是。”2 这时张欢歇了口气,又继续说道:“陛下又封了潘王后为惠妃。”说话时悄悄看了一眼潘淑,平时大家都叫潘淑为张夫人,但她一口酥軟的吴音、皇帝又忽然封潘后为后妃,张欢等哪里猜不出来、这就是吴国潘皇后?张欢接着说,“甄妃为丽妃,甄夫人为修容。” 张欢说罢、与众宫女一起,又向三人揖拜恭贺。潘淑与甄瑶的脸都紅了,尤其是甄瑶又喜又羞、神色十分明显,完全没有郭太后控制仪态的功力。甄瑶做过魏朝皇后、齐王妃、罢黜的齐王妃,如今又成了晋朝的后妃,在人前着实有些情绪复杂憿动的样子。不过连郭太后这样的人都成了晋朝后妃,甄瑶的事也就不算夸张了。6 郭太后便未理会二人,只是看向义妹甄夫人,回敬道:“卿是我的义妹,常在宫廷出入,陛下不熟悉妹、或许只是想义妹在宫中陪着我。”3 “正如……殿下所言。”甄夫人看了郭太后一眼,却忽然仰起头道,“这样也好,那些造谣骂我的人,不想获罪的话,现在终于可以消停了!” 郭太后不再弹奏、与身边的人谈论了一会,张欢便继续详说阅门的事。张欢说话不如黄艳那么有趣、带着动作神态表演,不过他倒也口齿清晰,能把事情说明白。 此事果然有很多人反对,几乎无人赞同,完全是皇帝力排众议下诏!出面劝诫的人居然是荀勖,侍中荀勖其实不算真正做过魏臣,他出仕就被征辟到了秦亮府、魏朝时没到朝廷做过官,可见那些做过魏臣的人、更不可能当众表明支持的主张! 郭太后曾听政多年,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诸臣不见得真的很反对、只是在做他们认为对的事罢了。但郭太后内心的感受,并不受事理的影响,她下意识还是有点畏惧公卿外臣,那些道貌岸然满口之乎者也的人,以前真的可能让她的秘闻示众、仿佛随时会让她身败名裂! 不过郭太后很快回过神来,现在好了、名正言顺的晋朝北宫皇后,还需要担心他们吗?4 第八百八十五章 文治武功 第八百八十五章文治武功 诸臣分别在中书省、门下省庭院里吃的午饭。议事直到下午才散伙。 太常羊耽的年纪大,连续进行这么长时间的公务、实在有点吃不消,他离开宫城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只觉暖酸背痛,便直接回了家。 年轻力壮的小舅子辛敞,把羊耽送了回去。辛敞在家中见到辛宪英,姐弟俩又说起了话。羊耽只得找个地方休息,垂足坐到了屏风前面的坐床间。不多时,隔壁的羊枯也登门拜访问候了。羊枯知道今日朝廷在商议大事,刚才大梅又听说了辛敌的到来。 羊枯很淡定的样子,看样子仍然没有要去宫城的意思。可他的亲姐是夫人。自己是县侯,当然要继续为朝廷效力。只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要等皇帝主动召见 大家见礼寒暄了两句,宪英便先兴致勃勃地、谈起了那几个后妃的情况。宪英虽常常喜欢品评士人、关注时政。但终究还是妇人,对这种事更有兴趣 "郭太后比微瑜的年纪还大,皇帝竟专门为她设置了一个北宫皇后的名号。“宪英精神很好的样子 感低道”想想皇帝年轻俊明,还真是8 她说到这里。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好像一时找不到比较文雅得体的词 叔子却一声不吭地犹自寻思着什么。羊耽便说了一句:“公曾(勋)劝诫陛下时,陛下说了一句,若不设北宫皇后,百年之后她连一个皇后名号也没有。 辛敞也附和道:“魏朝诸事已了,若没有降下策封,将来郭太后、确实能得个魏朝皇后的道号。 宪英点头道乡“当初郭太后不知怎么去了寿春,着实帮了陛下大忙。皇帝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辛敞沉声道“陛下受禅之前,贾公闯就出过主意,建议把郭太后幽禁到永宁宫去。那时郭太后已经没有筹马了,大事当前、按理依照贾公闯的建议,着实能减少一些变数和麻烦。陛下若非看重以前的恩义,如今世人哪还记得郭太后??" 羊耽看了辛敞一眼,不动声色道:“若是陛下心狼一些,如今也不用力排众议、去设一个北宫皇后,还当众明确要立大皇子(秦旭、阿朝)为太子。” 宪英听到这里,立刻露出了恍然之色。皇帝才三十出头,而且身强力还能带兵打仗,一般情况下应该是不愿意太早确立太子的,多半要再看壮、无法排除是为安抚妥协的可能中东期公儿学他这么做她忍不住轻声道:“皇帝有情有义,确不多见。策封前朝太后、定会被世人议论,不过细想起来,皇帝处事其实很沉稳、并且经过了周全考虑 宪英顿了顿又问道:“众人都注意着郭太后,那正始年间的皇后甄氏受封、是因她祖父甄俨的关系?“2 辛敞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甄氏在做魏朝皇后之时,传言似乎遭受过打骂,册丘俭叛乱,自称魏室忠臣,便遣使请常山郡守甄俨将军、堵住太行山口,以阻止并州田豫的兵马、及时奔赴会战战场。甄俨最后却选择了帮助朝廷平叛大军。” 宪英道:“弟知道的事真不少。 辛敞随口道:“我做过大将军长史阿。 就在这时,羊耽转头道:“对了,叔子今天没去,不过陛下依旧提到了卿的平吴策,明日论功行赏、诏书也会提到卿的功劳,会给叔子增食邑。 刚才大家谈论策封后妃,叔子一直沉默不言,这会才开口道:“仆真的不好居功。伐吴之战,事后看起来顺利,乃因带兵的人是陛下,实则仍旧凶险。吴军尚有战力,当时仆也曾劝诫陛下,可以先试探吴军虚实。 羊耽急忙轻声劝了一句:“那也是陛下的心意。 叔子见几个亲戚都看着自己、还在倾听,便继续说道:其中一次是取西陵之时,陆抗果然有所准备,把江陵北面大片地方泡成了沼泽,让我军没了粮道。向使晋军由一个才能平平之人带兵,不能找到可靠的粮道、攻西陵时又没有抢占有利地形:双方那样在西陵耗下去,晋军粮道持续被袭扰,此役必定非常艰难。 另一次便是铜官集水战。当时吴军在荆州、虽已大势已去,但各地并未投降,在水面甚至还有兵力优势。不知为何,吕据在关键时候判断错误。吕据忽然调头会战,晋军东西两路竟及时赶到了战场;吴军主力却未全部聚集,吕据部只得被迫临阵撤退,又遭东面张特部堵截,损失惨重。经此会战,吴国才会在数月之内投降。 叔子谈到这里又说了一句:“仆与钟会、贾充没什么交情,回头去拜访一下陆抗,问问具体过程。”《 羊耽提醒道:“陆抗是吴国降将,如今还不知什么情况。 叔子却不以为然。之前夏侯霸有罪,叔子没和夏侯氏离婚、还在洛阳照看夏侯霸的家眷,皇帝也没有怪罪他。叔子这种人行事、一直都有自己的原则,皇帝反而比较相信他。/ 已经年过六旬的宪英、眼睛仍然十分明亮,此时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捧在一起,神色有些嫩动道:“真是太厉害了!!以前皇帝攻打司马家、平册丘俭,我主要还是觉得惊诧,如今才明白,这不就是英姿潇洒、策马平定天下之人,年轻年轻女郎最容易心生倾慕了。" 羊耽看了宪英一眼、没什么表情,大概只是觉得宪英此时稍显失仪 双 叔子的声音道“陛下不只是长于用兵,还善用巧匠之技,投石机、造船、火器在战阵上同样发挥了作用;又如改进耕种之法,所有人都得到了额外的好处,所以天下对皇帝不满者不多。另外治军也很关键,今日所议勋官制,就是增加皇室开支、惠及将士,军士得到了实际好处,上了战场又能打赢,陛下能不得军心? 比羊枯年纪还小一些的长辈辛敞叹道,“叔子虽不在朝,却对朝事看得透彻。 宪英终于平静了一些,沉吟道:“勋官可以出仕,这会影响各家的权势 羊耽不动声色道:“反正影响不了我们这样的在洛阳名声不错的家族(外戚、勋贵、世袭县侯、晋朝顶层)。 辛敞则道:“勋官只是多了个途径,最终还是要尚书省选举。反倒是那些中正官,经常掣肘选举,让我等做事不便。 这时叔子才淡然道:“从朝廷全局来看,这是好事。选举不可能让士族控制全部名额,上下完全不流通、绝非长远之计;朝廷若没有途径拉拢寒门庶族之士、任由其遗于野,则下层士人满腹不满,必不利于长治久安。勋官正是一条军功通道,我觉得这样还不够,对于具备其它才能的士人、也应完善上升制度。”3 羊耽看了一眼叔子“卿当入朝,还有很多事能做。 叔子拱手回应。旁边的宪英想了想:“就算各家不太满意,也不能怎样,以当今皇帝的文治、武功,谁能与之抗衡?幸好皇帝比较宽仁明智,否则这种情况同样挺可怕阿。" 羊耽侧目道:“陛下若没有文治武功,哪能有今日之空前威信?? 宪英听罢笑道“君言之有理。 几个亲戚私下谈论了一会皇帝、朝中之事,这时羊耽的两个儿子也来拜见了,于是大家又说了一阵其它话题,然后留辛敞和羊枯在家吃晚饭。羊耽的小儿子叫羊诱,乃宪英四十五岁所生,妇人那个年纪还在生育、确不多见。 到了黄昏时分,宫城里的皇帝秦亮并没有去后宫。他已经去昭阳殿吃饭了,而且只与皇后、王贵妃在一起,费淑妃等人没有过来。 虽然郭太后受策封的消息、上午就已经公诸于众,但是正式的诏书没送来,郭太后还算不上名正言顺!策书、诏命明天上午应该都能准备好,北宫皇后的印玺、制作却要花更长时间,不过只要有了策书、便是有了名分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毕竟皇室总要讲究名正言顺和礼仪。只有甄夫人在旁俯首,在郭太后耳边悄悄低声道:“陛下在养精蓄锐?? 双 郭太后的脸马上红了,立刻白了甄夫人一眼:“汝有点正形罢,真是口不择言、什么都说得出来! 偌大的后宫区域,大概也只有甄夫人、敢在郭太后面前嬉笑玩笑。除此之外,即使是做过皇后的甄瑶、也不敢如此,因为甄瑶还叫过郭太后为母后。甄夫人则不同,她连个造命夫人都不是,却能在郭太后身边百无禁忌谁叫甄夫人从小就是被郭家养大的?郭太后这一脉都没人了、只有甄氏是她一家的人,她几乎不可能把甄氏怎么样。 甄夫人转头看了一眼侍立的宫女、尚有一段距离,刚才她说话的声音着实也很小,便悻悻道:“别人又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郭太后嘴上斥责甄夫人,心里却非常复杂。甄夫人不提还好、一提到与仲明的那种事,郭太后脑海中就想起了那些强烈的触觉,反而愈发急躁难熬。这也怪不得她,已经好几个月没亲近仲明了,两天前虽然见过面、但迎接时有那么多人在场,别说肌肤之亲,说话都要注意措辞、不敢说得太亲近。 好在无论什么事、郭太后都特别能忍耐,几个月都能忍下来,莫非最后一天睡不着觉?“呼"郭太后轻轻叹出一口气,然后端起茶蜜缓缓饮了一口。制 正月还没过去,洛阳的空气依旧有点冷,郭太后此时竟莫名有点闷热的感受。但她当然知道,要是回屋减衣、肯定马上又会冷。 她甚至有点坐立不安,放下茶碗,立刻又站了起来,故作淡定随意地踱步向窗边。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紧张、急躁、莫名傲动,她也曾有过紧张的经历、但同时也会伴随着担忧畏惧,完全不是现在这种心情,做什么都没耐心,期待又心乱。 甄夫人的话倒是提醒了郭太后,让她再次想起了当初难以启齿的往事仲明会不会误解自己的德行?但实际上郭太后第一次见到仲明,便对他很有好感,不只是因为仲明生得年轻俊朗、貌美的男子又不少·还有他的声音眼神等等,说不清为什么、好像以前就很熟悉亲切,自己原本不是那样的人只因对方是仲明,她才会去听、甄夫人说那些难言的描述阿 便是在这样凌乱志忑的心情之中,她忽然感觉时间都变慢了,短短一个傍晚竟好像十分漫长。 展厅 郭太后终于想到、还有事可以做。诸如准备好明天的流程,穿什么衣裳,衣冠的礼制如何等等。郭太后有很多华丽的蚕衣礼服、都已封存,现在又可以翻出来穿,不过为了区别于令君,她寻思应该在服侍上稍微改动一下,譬如把步摇上面、黄金凤凰爵的上端九华,去掉一华改为八个华胜。她能做晋朝的北宫皇后、光明正大与秦亮在一块,已经非常高兴了 她傲动地权衡了一会,却又觉得、还是不能在接受策书之前穿戴,免得自己真的那么急不可耐!2旁人认为、 第八百八十六章 繁华如梦 第八百八十六章 繁华如梦门 次日一早、太极殿东堂大朝,然后君臣出行,去了太庙太社祭祀。大朝上除了礼仪过程,主要就是颁诏、封赏、念贺表,并不会奏事 大朝过后,诏命策书便送到了西园的灵芝殿。郭太后早已等候接诏,除她之外,只是暂住在宫城的甄夫人、居所在灵芝殿外的潘淑,以及甄瑶都等候多时了。 郭太后正如昨晚反复权衡的那样,并未穿蚕衣礼服 她只穿着一身青色的深衣,为了点缀一下不那么素、只是衣带用了红色,头上亦没有假发、无多首饰。从几岁就没入宫中的郭太后,如今三十几了,却仍有一种不染尘埃的气质。深色素雅的打扮、更衬得她的肌肤十分白皙,乌黑的挽发下,白净明艳的脸、秀气的下巴,确实不像是该去永宁宫的 人。 4 因为此地在后宫、送策书的人群里并没有外臣为使节,过程比较安静简洁,这只是今日的环节之一。但郭太后依旧感觉不同寻常,她接过策书的这一刻、已不再是魏太后了 宦官张欢急忙从正位台阶下来,居于东侧揖拜,躬身说道:“待陛下与大臣们祭祀回来,将在东堂赐宴。皇后请北宫皇后殿下、三位皇妃更衣,一会好去赴宴。 张欢稍作停顿,又轻声道:“殿下到了东堂附近,可在东阁那边稍作歇息(可能去的时候还没开宴)。先前大朝之时、皇后及诸夫人在东堂接受诸臣朝贺,殿下未到。稍后赐宴,后妃及诺命夫人则是在东柏堂。 郭皇后点头道,“我知道了。”1 张欢又说躬身说了一句:“过两天,殿下便可以移驾宣光殿 宦官说罢拜别告退,接着宫女们便把蚕衣、首饰送了进来,原来宫中早已有所准备。 接着郭皇后便离开正殿,来到了阁楼上的起居室。近侍宫女入内,把新的蚕衣、各种配饰、缉带等物摆上,让郭后挑选。 她在眼前熟悉的东西旁边站了一会,心情一时间着实有点复杂,不禁伸手抚摸了一下。这些华丽的东西,不只是漂亮好看与否,都有礼制级别的规定没有相应的名分是不能穿的 郭皇后默默地站了片刻,这才跪坐到了铜镜架子前的筵席上。几个宫女立刻上前,开始为她梳妆打扮,之后才换衣裳,免得脂粉不小心弄到蚕衣上。郭皇后端庄地坐正身体,看着镜子里的模样,心境也仿佛大不相同了。哪怕昨晚没睡太好、醒了很多次,她也没有了前段日子那种慵懒的状态,毕竟要在众人前露面,即使不做什么、单是维持得体的言行也挺费神阿. 未到中午,新封的四个人都已准备妥当,遂在官宫女的簇拥下、乘坐羊车前往太极殿宫院那边。 不过大家并没有去东阁休息、位于太极殿东堂与式乾殿之间,而是直接到了东侧的东柏堂后面。因为此时祭庙活动已经结束,东堂与东柏堂的宴会都快开始了。 一行人从东柏堂的侧门入内,郭皇后走在前面。刚走进门,果然见厅堂的席位上都已坐满人,无数妇人女郎看见郭皇后款款走进来,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了过来,厅堂里的说话声、好像忽然之间也变小了! 起码一年多没当众露过面的郭皇后,此时又穿上了华贵的宫廷服饰。青色间红的蚕服上衣、青白色的裙子,头上戴着玳瑁宝石、黄金白珠馨理、黄金凤凰爵的步摇,雕琢有熊、虎、赤黑、天鹿、辟邪等精美装饰。关键还是郭皇后艳丽白净的相貌、高挑的身材,以及仿佛与生俱来的端庄高雅气质使得这身华服更加鲜丽夺目。 许多在场的诘命夫人、在魏朝时就是贵妇,以前没少拜郭皇后,她们大概也没提前想到,现在又要拜! 怔住的人群里,终于有人身体前倾、下意识地恭敬跪拜,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行礼道:“拜见北宫皇后!"“恭贺殿下!““恭贺丽妃、惠妃、修容 阿凤只是轻轻领首回礼,大家也不觉得有任何受总慢、实在是以前在郭后面前跪习惯了。1 这时阿凤带着甄瑶等人,端庄地走到了正位前方,在一张席子上跪坐少倾,她便以手至地、向皇后王令君肃拜,肃拜礼仪与向天子稽首差不多接着再拜。礼罢,阿凤等又一起说道:“妾祝皇后凤体安康。 数十上百人都默默地观礼。 王令君清丽的眼睛里、立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秀丽中带着冷傲的瓜子脸上、神色也似乎柔和了,她微微上翘的朱唇轻启:“一会便要开宴了卿坐到我身边来罢。 阿凤从席子上起身,在众目瞬瞬之下、来到了皇后一侧的席位上入座上方的筵席还跪坐着玄姬等三夫人,甄瑶甄氏潘淑则到侧首入席。 侍立的宦官随即击掌示意,厅堂里立刻响起了轻快动听的管弦之声,清商署的舞姬个个面带笑容,鱼贯来到了厅堂中间。众命妇纷纷举杯贺皇后大家皆用宽袖遮掩同饮美酒,令君也说了一句:“诸夫人不必拘礼,请。"人们纷纷应声道谢。 这时阿凤面带微笑、轻轻侧身对令君道:“策书送来时、应是在大朝之合妾等梳妆更衣耽搁了时间,故迟到了令君转头道:“我也是刚到东柏堂。今日宴会、对于卿等有些急促,可是卿既已受封北宫皇后,不能不来赴宴阿。 只是随意寒暄两句,她们在北侧上位、交头接耳的姿态,仍然颇受一大群命妇女郎的瞩目。其实令君玄姬与阿凤并不陌生,彼此在扬州庐江郡时就曾相处过很长时间,不过毕竟这是在公开场合、两人说话都更客气了 这时阿凤端起精美的酒杯,声音更轻、语气却更郑重:“妾知此事是托皇后之恩,妾敬谢皇后,定不敢忘君恩义。 虽然令君年轻很多,但阿凤依旧保持着尊重。此间礼仪当然不是看年龄下面还有白发苍苍、墨发花白的老妇,照样要向上位的年轻妇人跪拜 令君举杯靠近小声道:“以前就不是外人,我哪能不知卿的处境? 两人饮罢,宫女立刻斟满酒。阿凤又按序、要与皇后左侧的玄姬对饮见玄姬伸手拿茶碗时动作稍有迟疑、她便微笑道:“贵妃将息身子,可以茶代酒 丝竹之音已经笼罩在整个典雅的厅堂上,优美的歌声也加入进来,大家相互敬酒谈笑。空气中飘散着烤肉、香料、美酒发酵的复杂气味,郭凤对这种气氛已经有点陌生,但忽然又觉得十分熟悉。 趁着歌舞间隙,皇帝的嫂子张妃向皇后祝酒,接着又举杯面对郭皇后竟感叹道:“殿下真是天生贵命阿。”4 宾客们听到这里,有些人不禁莞尔。 阿凤不禁看了一眼张妃那张圆润饱满的脸,似笑非笑地回应道:"全靠皇帝皇后恩惠。 张妃却顿时喜道:“我们家下不仅能平定天下、治理好国家,而日真是重情重义。 这句话倒说得不错,大家都能听出弦外之音,皇帝是为了回报、勤王之役时郭皇后的情义,后妃的封号、别管怎么来的,就像大臣们的仕途,甚至关系到家族的前程,确实不能简单视之。大家这么揶输没什么问题,别把册丘俭在檄文里、胡说的那些流言当真就好! 彼此对饮一盏,另一曲音乐也响起了。张妃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惠妃潘淑,应该认得潘淑正是以前的张夫人,张妃不禁笑了一下。 不知是饮了酒,还是时间稍长有些适应了,阿凤起初的繁张感、也渐渐放松了不少。 宴席一直持续到下午才散场。东堂那边却还没结束,郭皇后等人离开东柏堂时,仍旧能听到西边传来的乐器声,歌声,还有隐约“嗡嗡”的嘈杂声。 东堂上除了大晋君臣在庆功,好像还有从吴国带回来的人,据说吴国主孙禄已被策封为归命候、食邑数千户,至少有了一世荣华富贵。具体什么情况、惠妃潘淑肯定会比较关心,过两天问潘淑就行了。得 大家一起来到昭阳殿宫院,阿凤拜别令君等人,又继续往北走 经过永巷、来到后宫区域,中间最大的那座宫院即是宣光殿,郭皇后以后的住处就在这里。不过今日依旧回西园那边的灵芝殿休息。 一行人先到了灵芝殿正殿,甄瑶本来就一直跟着郭皇后居住,以前在含章殿、晋朝开国之后又搬到了灵芝殿;甄氏则是前几天才到宫城暂住,也在郭皇后这边。只有潘淑住在九龙池南岸的院子,这时居然要向郭皇后拜别想回去歇息醒酒。 不等郭皇后开口,甄氏便径直说道:“策书都送过了,一会皇帝忙完会来西园,惠妃不拜见皇帝阿?”1 潘淑恍然道:“妾疏忽了,以为陛下要先与殿下见面。” 1 身边还有一大群宦官宫女,郭皇后便道:“谢恩礼仪还是在今天,一起到阁楼上等会罢。” 几个人一起上了阁楼,甄瑶请先回卧房稍作洗漱,潘淑也跟着去了,郭皇后便与甄氏一起走进了自己的卧房。楼阁下面的庭院里还有起居室,不过平常郭皇后也喜欢在这阁楼上睡觉、可以看西园的风景。 “姐许久没去殿中,先前那场面,却还是能压得住那些命妇。"甄氏道郭皇后笑了笑,径直跪坐到了镜架前面,看着铜镜检查自己的妆容 听甄氏这么一说,郭皇后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杯盘交错、长袖飞舞的热闹场面。此时周围已安静下来,她回想不久前的情形、却依旧有种梦幻之感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心情一直很傲动、当时却可能有些意识不到;只是事后才仿佛有一种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的错觉,像是刚从梦中醒来。 PS:最近有琐事耽搁了一些时间,不好意思啊,欠着书友freejazz的加更,10号之前补上。 第八百八十七章 全都怪甄氏 太阳西垂之时,秦亮乘坐驽马拉的羊车,来到了西游园。 或因殿中那边,今日有大朝与赐宴、热闹活动刚结束,秦亮越往北走,便好像觉得越幽静。大概只是心理作用,宫宴散了之后、殿中那边应该更安静;反倒是西游园的生态更好,有山坡有湖水和树木,初春时节、却也能听到各种鸟雀的“咕咕”地鸣叫。 灵芝殿没有围墙宫院,郭皇后等一行人已经迎出正殿,来到了铺砖的大路上。 羊车停了下来,头戴通天冠、身穿青色直裾的秦亮走下车,便见前方的郭皇后等女子立刻执揖礼拜见。 秦亮上前两步,郭皇后立刻款款揖拜道:“恭迎陛下。”其他人也随即道:“妾等拜见陛下。” 随行的人、出迎的人都不少,郭皇后等都保持着得体的仪态。她说话的声音、甚至让秦亮想起了朝堂上的音色,语速均匀、吐字清楚不紧不慢,正音很庄重,辅音带着些许娇声,单是闻声、就能让人想到衣冠整齐举止有礼的样子;看郭太后等人还穿着蚕衣,果然是端庄华贵的气质。 不过,秦亮还是忽然感觉有点新奇,刹那间他就明白了,乃环境的缘故。 记忆里见到郭皇后,不管是光线昏暗、还是比较亮,都是在屋子里,各种各样的房屋;今天却是在室外,宽敞的铺砖大路,光线明媚,西垂的阳光、正投下稀疏的松柏树枝的影子。 虽然草木已经发芽、周围已有了生机,但树枝还有点秃、依旧残留着寒冬的余韵,犹如春风中带着寒意。前方古朴的庑殿顶五脊殿形状典雅、工艺还是有些粗糙,反而衬得郭皇后等人的样子、更加精致美艳。 这时保持着礼节的郭皇后、忍不住抬眼看了秦亮一下,而秦亮也正在看她,两人立刻四目相对。 郭太后立刻又庄重地说道:“陛下诏命奖谕、策书美号,妾等不胜感激,请入殿拜谢隆恩。” 秦亮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了一声、随意道:“好,一起走罢。” 郭太后见状,也露出了一个笑容,虽然笑的幅度不大、贝齿也没露出来,但很自然。她应该也感受到了秦亮的心态,哪里要她的感激?去年秦亮决定伐吴的动机之一,便是想趁着威望正盛之时、力排众议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 接着秦亮便挥了一下手,对庞黑等人道:“今日尔等都可以回去了。”随从们纷纷应“诺”。 一行人向正殿大门走去,秦亮走在最前面、不时转头看一眼郭皇后等人。 今天她是有点不一样。以前郭皇后在秦亮心里的形象、还是比较冷艳的,端庄的姿态、大长腿、非常白净的肌肤、精致的妆容,尤其是第一次瞥见她的脸、用绸扇遮着的时候那秀气略尖的下巴;而且早先郭皇后经常坐在高位、秦亮还得拜她,自然觉得她有种高冷尊贵的感觉。 但此时黄灿灿的阳光、在她白净的肌肤上浮上了一层流光,闪亮的黄金首饰也是暖色光泽;秦亮只觉她那艳美端正的脸更柔美了,一双明亮的杏眼、微笑起来也自有多情溫柔。 应该就是环境的影响。除了郭皇后,一旁的甄瑶同样让秦亮感觉到了温軟的气息。甄瑶圆潤的胸襟鼓囊囊的,属于弱骨丰肌的身段,弯曲的曲线甚至挺辣,但是她的皮肤雪白、好像不食人间烟火,幽幽的神色宛若有点阴气,难怪冬季体寒;不过在下午西垂的阳光下,她也没那么幽冷了。 甄瑶最年轻,只有二十来岁,不过她做过魏朝皇后。即便此时大家并不排斥娶寡妇、或离婚的妇人,但也没人敢再要她这样的,只有秦亮不管那么多、能让她不至于寡居到死。 秦亮想到这里,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有些女子只能生活在宫廷,秦亮已是皇帝、正该适应环境。 大家走进正殿,郭皇后微微屈膝执礼道:“请陛下上坐。” 秦亮看了一眼北侧的正座,已不想再经历一遍这种礼数,遂道:“我看没必要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说话罢。” 郭皇后顺从地依秦亮之意,便邀他上阁楼。原以为大家会一起上去,不料郭皇后却叫住了义妹甄氏,正色说道:“我有些话要先与陛下说,卿等去备一些茶水吃食,稍后上楼。” 甄氏屈膝道:“妾遵命。”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没有过问,继续往熟悉的楼阁上走。他上了楼阁,见木窗敞着,便走到了窗边看风景。 灵芝殿的这座阁楼上,可以看到西面九龙湖的景象、也能看到北侧的灵芝湖,以及湖中的岛屿和建筑。渐近黄昏的阳光、颜色饱和度很高,泛着黄光的亭台楼阁、似乎更有一种辉煌的错觉。不过西游园的人、比中宫那边更少,一眼看去、外面不见一个人影。 “陛下。”郭皇后走过来唤了一声,稍稍屈膝执礼时,她的礼数恭敬、姿态仍旧保持着刚才那样的雍容端庄。秦亮见状也只得拱手还礼,因为她好像什么话要说,他便先等阿凤言语。 郭皇后倒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终于开口轻声道:“妾六岁就进宫了,并非那种耐不住性子、守不住妇德之人。” 秦亮露出了困惑之色,但没有多言,点了点头、依旧听她继续说。 郭皇后身材高挑、却还是要抬头才能看到秦亮的眼睛,“当初陛下送来制盐策,妾隔着垂帘仔细看过陛下,不知为何、刚见面便有了好感,后来才有那些难以启齿之事……都怪吾妹甄氏!” 秦亮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赶紧又忍住了。 事到如今,秦亮哪会在乎那些事?这世上他最上心的女人,自然是令君玄姬,她们明明生得倾国之色,却在秦亮一无所有(相比大士族)的时候、一心一意待他,加上秦亮以前从来没有机会、得到过佳人这种待遇,当然记得深刻,又有同甘共苦这么多年下来,即使她们不漂亮了、起码也还有信任和亲情。 除此之外,便是郭皇后。扬州起兵之时、郭皇后主动要去见王凌,真的是完全押上了性命和名誉!还有怀上阿余的时候,她确实承受了极大的忧惧与患难,正是秦亮让她意外致孕、才经历了那些磨难。 彼此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处境越来越好,秦亮当然想让郭皇后有个好归宿。此时还在乎什么以前的妇德,他实在不是那种翻脸不认之人,再说挖地道之类的事、干的人不正是他自己? 郭皇后的脸颊顿时变紅,她观察秦亮的表情、也大致猜到了他不在乎。 却不料秦亮并未说不在意、已经过去了云云,他沉声道:“这样才好,我相信直接本能的好感、才发乎肺腑。若要先权衡利弊、考察是否适合,那究竟是图好处、还是做交易呢?” 郭皇后听到这里,也是一怔,她先是觉得意外,接着便有点娇羞地喃喃道:“陛下说得稀奇,却好像挺有道理也。” 秦亮好像想起了什么,微微感慨了一句:“很多事都很简单,混淆在一起就复杂了。” 郭皇后也不再顾及礼仪,一双漂亮的杏眼久久地在秦亮脸上徘徊。 她第一次召见仲明时,便觉得他是个质朴诚挚的人,那种亲切的感觉不会错;而且有时候仲明待人确实有诚心,比如他应该早已断定、司马懿不会放过王凌,却还是娶了王令君。 仲明对郭皇后是什么心,她慢慢地总能感觉到。而且也不难判断,仲明做正事很有城府、比如与司马家来往的时候;但平时他其实是个放松洒脱、有点懒散的人,言行直白、很少委婉,甚至私下里会说出一些叛道离经的话。 郭皇后正有点走神,这时秦亮轻轻搂住了她的削肩:“以前卿挺不容易的,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别想那么多。” 他的动作很轻,郭皇后却一下子有点微微緊张。主要是地方不太对,阁楼上的厅堂太宽敞了、以至于显得有点空旷,而且木窗也敞着,因此她一直都还保持着仪态。 此时太阳已经悬在了西边天际,但没有下山,周围的光线依旧十分明亮,阁楼上的木板上、亦还有夕照阳光。 不过郭皇后终于意识到,如今她已是名正言顺的晋朝北宫皇后,受皇帝宠爱亲近、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于是她渐渐放松下来,并主动依偎着仲明。靠近之后,郭皇后立刻就闻到了他的衣领脖颈间、那种淡淡的好闻气味,闻起来让人觉得、身上都好像变得軟绵绵了。 郭皇后又忍不住缓缓伸手、放到了仲明俊朗的脸颊上,她稍微抬起头,眼神也变得有点复杂。妩媚的杏眼里,时而有些长辈般的怜爱心疼;时而又有点迷离、只觉他结实的胸膛十分可靠,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到仲明的胸膛上时,甚至憿动得有些微微顫栗。 “嗯,仲明也挺不容易阿。”郭皇后喃喃说了一声,说完几乎吓了自己一跳,不是称呼的问题,而是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又軟又娇,为什么自己会发出这种声音? 果然郭皇后马上便发现了异样的触觉,她垂目瞥了一下,立刻避开目光、把脸贴在仲明的颈窝里。她只得继续轻声说道:“妾知道仲明的那些敌人、并不是那么好对付。” 仲明表现得并不急躁,但显然已经对那些什么军政之事、毫无心思了,以至不愿意客气应付一句。 他低头打量郭皇后的眼神、已不同刚才,不过动作依旧很沉稳的样子,他的手指首先轻轻抚过郭皇后的嘴唇,一句话没说、眼神已表达出了赞美。郭皇后的朱唇上、只有中间抹着胭脂,她觉得这样看起来更年轻,两边嘴角淡淡的原色紅晕、也能显得嘴小,不只是嘴唇如此。郭皇后感受着他手指的触觉、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有点眩晕、眼睛也眯着半闭上了,直到她感觉自己被亲了、衣襟上传来压力,她的心里才忽然一慌。 阁楼上虽然没有别人,可这是在宽敞的厅堂里!若有人一走上楼梯、马上就能看到他们,一侧的多扇木窗也是敞着的。此情此景,郭皇后有种幕天席地的错觉,不过她竟没有劝阻、只是心里一片凌乱。 郭皇后心里有某种阴影,在这种緊张情形下、随时可能被人撞破,她很容易想起那个噩梦,正俯身在幔帐内、却忽然冲进来了一大群道貌岸然的公卿大臣,让她身败名裂、无颜苟活。于是她主动搂緊了仲明,感受着他结实的身体、想到他已是威服海内的帝王,她的情绪竟然慢慢得到了安抚平稳。 第八百八十八章 院落新枝 半轮橙黄的夕阳,倒映在九龙池上,仿若染艳了一池湖水。湖畔的新叶之间,几只鸟雀“咕咕”的鸣唱、此起彼伏,声音越来越密,这只的声音还未落地、另一只就接着鸣叫声起。忽然不知什么东西惊扰了那些禽鸟,“哗”地一声,数只鸟从树枝上腾空,作鸟兽散!它们奋力挥动翅膀、树枝摇晃,发出“噼啪”急促的响动。 一只最大的白鸟迅速直冲半空,高入云霄,它终于停止了快速挥舞的羽翼!“咻……”一声悠扬的啼鸣传来,余音久久在西游园的山水之间蕩漾。它的羽翼也舒展开来,以十分优雅地姿态,从高空中向远处滑翔而去。就在这时,西边的残阳、也缓缓坠入了地平线下,天地之间宛如突然恢复了寂静,四面景物的颜色也随之一变、好像变得更加黯淡了,一切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顷刻之后起风了、周遭终于才又有了些动静,风声犹如歂息一般缓缓袭来。 余晖落下之后,天还没黑,但光线确实明显黯淡了。灵芝殿阁楼上的人也能发觉,先前郭皇后的边边角角都能被看清,现在似乎已有点模糊。郭皇后也翻过了身,才坐到筵席上休息。 呆若木鸡的潘淑终于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把手里的木盘、放到了几案上,她的目光也立刻闪躲,眼前只残留着一个影子。郭皇后的侧额发际上,乌黑潮濕的发丝、凌乱地粘在白生生的皮肤上。 空旷的厅堂中渐渐宁静,潘淑整个人却感觉有点躁乱,脑子里仿佛还在“嗡嗡”作响、甚至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上次郭皇后等人去景阳山的温泉洞中、潘淑是不知道的,她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先前潘淑在楼梯口就想走,可是腿上像灌了铅根本走不动,后来是怎么来到上座这边的?好像是修容甄氏,让她一起把东西拿过来! 皇帝秦亮看了三人一眼,神情竟然十分坦然!他披着青色袍服,坐到了木案一侧,伸手便提起了一只茶壶。 明明旁边就放着茶碗,他却仰起头,径直将壶中的茶水、对着自己嘴倒了下去。 盘坐的姿势、随意的动作,这么喝茶更无礼仪可言,但因他是天子,做什么事好像都能让人接受,潘淑看在眼里、竟然觉得他的姿态很洒脱。茶水从他的嘴角溢出,淌过干净的山羊胡,从他的脖颈、喉结流过,把敞着的胸膛也打濕了,那结实有线条的胸膛沾上茶水之后、与汗水混在一起,倒让他的皮肤隐约更有光泽。潘淑悄悄看在眼里,没忍住悄悄咽了一下唾沫。 秦亮“咕噜”喝茶时,还侧目打量潘淑等三个女子。终于喝够了,他先是“哈”地发出一声舒坦的声音,然后放下茶壶,转头问了一句:“卿等都是后妃,有什么问题吗?” 甄瑶与潘淑不约而同地低眉垂目,只有甄氏轻声道:“没……不过陛下想好了吗、妾等谁更貌美?唉,反正不是妾。” 秦亮顿时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后他又取了一只茶碗倒满,转身递给郭皇后。郭皇后微微弯腰,双手接过茶碗道:“谢陛下。”随即又把一只手伸回去、拽拢了被撑起的蚕衣,一时间她便无法以袖遮面,只能这样单手饮茶。 皇帝换了个地方、垂足坐到了木阶上,看向甄瑶道:“对了,今年过冬、卿的身子好些了吗?” 甄瑶的脸不知为何紅了,轻声道:“幸得陆昭华在宫中照顾。”皇帝就这么闲谈了一会,可能是趁机稍作休息。潘淑也从震惊中渐渐有点接受了,人大概就是这样,刚开始见识时很震惊、各种羞恥与相悖都会纠缠凌乱,但随着时间的持续,好像就能稍微习惯。主要是皇帝坦然的样子、似乎会给她一种人之常情的错觉,而且皇帝没说错、潘淑也是有封号的晋朝后妃了。 这时潘淑倒有点期待好奇起来,皇帝究竟要先选谁。不料他选了甄氏!结果实在让人惊讶,但似乎又不算太意外。 明显在甄瑶、潘淑、甄氏之间,相貌身段都不错的甄氏、姿色却有些不如,她也不如甄瑶潘淑年轻。但先前甄氏自己主动说了出来,那秦亮先选她、便有安慰的作用,这样还能让甄瑶潘淑心里都好受些。潘淑觉得,晋帝有时候确实是个挺温和的人。 其实潘淑第一次见到秦亮,便很有好感;不过后来见到、他身边还有不少绝色美人,潘淑竟下意识地更上心。她没有仔细去想,但就是有那种感受,别人也喜欢的东西、她好像更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早已拉开。潘淑没有回自己的院子,睡在了灵芝殿内。她隐约记得好像是想回去的,后来休息一会就睡着了。清醒的时候潘淑也没太担心、自己忘乎所以难以启齿的表现,毕竟她现在有名分,而且不只她一个人出丑,她起初也想稍微维持着形象、真的是无法控制。但是潘淑在不熟悉的床上睡觉,即使很疲惫、也睡得不好,晚上竟被噩梦吓醒了一次,梦里她好像感觉到,黑暗中忽然有很多双发光的眼睛盯着自己! 潘淑确实有点怕黑,有阵子晋王府的人都搬走了、内宅特别冷清,一到晚上她便被吓得不轻。 好在一觉醒来,潘淑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接着她看到幔帐内睡着几个人,揉了揉眼睛,很快发现唯独少了皇帝。 潘淑轻轻掀开幔帐中间,果然发现外面已是阳光刺眼!她紅着脸,小心翼翼地起床,免得这个模样见面尴尬。不料她刚穿好里衬,忽然发现、郭皇后不知何时醒了,潘淑只得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没有吭声。 很快她硬着头皮离开了灵芝殿、回到不远处的九龙池南岸院子,这才终于放松下来,有了心情整理凌乱的情绪。 但是潘淑根本没有时间回味,她随即就想起、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大致在心里安排了一下,先要沐浴更衣、然后得赶着去儿子孙禄府上,因为孙禄昨天封侯、约好了亲戚今天见个面……而郭皇后昨日又说、今日要搬去宣光殿那边去居住,潘淑简直是分身无术! “殿下昨日在郭太后那边吗?妾担心了好久。”阿珞走进房门道,她便是跟着潘淑被掳来洛阳的小宫女。 “郭皇后、北宫皇后。”潘淑纠正道,“在这西游园内,我还能走丢不成?” 阿珞道:“妾去灵芝殿问了,只是没见到殿下。” 潘淑不再纠结这件事,径直说道:“快去准备些热水,我要沐浴更衣,一会要出门。” 阿珞只得应道:“诺。” 潘淑转头看向门外的太阳位置,寻思这么晚了郭皇后等人都没起来、她们也要沐浴更衣用膳,安排搬家的事估计已是下午了。 于是她做出选择,唤了一声刚出门的小宫女“阿珞”,吩咐道:“若是郭皇后派人来召见,汝就说、午后我再去拜见。”阿珞转身道:“妾记住了。” 潘淑寻思了一阵,心里还是有点乱。院子里起了一阵风,刚刚发芽的小树、被吹弯成了反弓形,隐约让人担心会折断,但风过之后竟轻易恢复了原状。潘淑忽然想起了甄丽妃,年轻的腰身就是柔韧。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潘淑立刻收起目光,自己回卧房、找出今日要穿的衣裳。 她麻利地沐浴更衣收拾了一会,便准备出门。 昨日郭皇后已准许了行程,现在潘淑只要留阿珞在院子里、接待灵芝殿来的人就行。一行人有后宫的宫女、内府的宦官,走永巷到达千秋门时,又有宣德将军的侍卫随行。 虽然潘淑得到了晋帝的恩宠,但孙禄的主要身份、还是投降的吴国主,晋朝对他的处置与潘淑关系不大。不过皇帝必定想到了潘淑的情分。吴国与北方魏晋两朝战事频发,伐吴之时、吴国朝廷全力抵抗并反击晋军,直到“穷迫归降”;晋朝不仅没杀孙禄,起码还给封了个侯,潘淑也知道这待遇已经很不错了! 潘淑还没到孙禄府,车马却被人给拦了下来。接着朱公主小虎见礼,请上了马车。 “我早上在郭皇后那里、有点事耽搁了,所以出宫迟了些,卿怎么也还在这里?”潘淑寒暄道。 小虎竟然道:“我专门在此等着母后,一会到了府邸上人多,不好说话。” 潘淑不禁问道:“卿有什么事对我说?” 此地离孙禄很近了,小虎径直说道:“母后遇刺之事、若只有孙弘指使,母后又岂会相信马茂危言耸听?孙弘的实力,还无法控制太初宫罢?” 潘淑的贝齿咬了一下朱唇,小声道:“事后看来、马茂确实没有加害之心,但我是被他拐来洛阳的!” 小虎愣了片刻,说道:“不管怎样,母后也不能轻易听信、全公主挑拨,更不必受她拉拢。” 潘淑回想了稍许,沉吟道:“全公主想要挑拨离间?” 小虎立刻问道:“她是怎么说的?”潘淑转头看了一眼小虎,犹自寻思着其中的干系。小虎却不等她多想、随即又问道:“全公主是不是提到了孙休,还说了我在建业时、很关心母后的下落?” 潘淑心里微微一顫,小虎为何知道得那么清楚,难道吴国都亡国了、小虎在孙禄府上还有奸细卧底?! 她蹙眉想了一会,忽然想到了、自己被太初宫的宫女勒住时的绝望与恐惧!她终于开口道:“我一直都会记得小虎救命之恩……孙禄还不到十岁,原先在建业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吴国已不复存在,往后他能平安过日子就好,还有什么好争的?” 小虎仔细观察着潘淑的眼睛,好像在揣度着什么。潘淑此时才忽然想起来,刚才小虎提起什么孙休之类的话、应该是在诈自己? 第八百八十九章 清静的中宫 若非为了见潘淑,今天孙禄府的午宴、小虎根本不会来! 孙禄是小虎的同父弟弟,但他的妻子全氏、算是全公主侄孙女;而且孙禄登基之后,全氏一族确实是拱卫皇位的中坚力量。考虑到全公主与孙禄夫妇来往密切,小虎甚至有点提防全公主下毒! 当然全公主现在应该不敢,不过小虎这顿饭也是吃得小心翼翼。午膳过后、潘淑又赶着要回宫,小虎便一起告辞。 今日的天空有一些阴云,太阳匿入云层的时候,庭院里显得更加幽静。小虎在檐台上踱步徘徊,有一瞬间,她竟隐约有种还在西陵的错觉!不过心境已完全不同,此时她完全没有了当初那种忧惧、苦闷、看不到前路的感受。 小虎也庆幸自己经历过绝望之后,终于不敢对诸事再大意轻心。她那个大姐的心思是真多!彼此早已完全失去信任,而且姐妹之间又不同寻常;永远无法改变的关系、还会让事情一直如鲠在喉,不再只是纯粹的利益相争。 全公主大概是想全力拉拢潘淑,毕竟一旦失去潘淑的关系,那么可能影响晋帝的两个吴国女子、便都指靠不上了。而小虎现在主要是不清楚一些情况,吴国人这边最先受封为惠妃的潘淑、这几年在洛阳究竟有多得宠? 小虎权衡良久,依旧打算先等表兄步阐奉诏到达洛阳、见面与步阐谈谈……虽然全公主与步家的亲戚关系、与小虎没什么不同,以前全氏与步家的关系还更密切。 就在这时,宦官庞黑忽然来到了小虎的宅邸!小虎认识这个宦官,因为皇帝亲征吴国的时候、带在身边的宦官就是他,小虎在建业多次见过。小虎以为他来宣诏,忙引庞黑到正面厅堂,请他居上位。 庞黑却推辞,只是站到西侧说道:“没有诏书,只是皇后口头遣仆来邀请夫人。明日正逢沐假,陛下与诸臣都不办公,皇后在昭阳殿设家宴,欲请夫人(小虎)前去。” 小虎正想答应,立刻又想起了什么:“我的两个义女、便是张布将军家的女郎,之前说过想看看洛阳宫的景色,不知可否带上她们、一同进宫?” 庞黑恍然道:“张家女郎,仆见过她们。这样罢,夫人既要来赴宴,仆便先回禀皇后殿下、再通报张家女郎之事。有了答复,仆即派人送信到府上。” 小虎揖道:“有劳庞公公。” 庞黑忙还礼道:“不敢,仆只是奉命办事。明日上午,夫人可从千秋门进宫,仆会到宫门迎接。从永巷进来,离昭阳殿更近。” 小虎心中一喜,情知皇后多半不会拒绝。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并非因为小虎出手救过的潘淑、反而比不上帮助过小虎的张布家;而是人们在重视情义的同时,也很在乎眼前的诉求!潘淑现在对小虎只有感激之心,张布却还想通过小虎的关系、在晋朝这边打开仕途。 宦官庞黑未多作逗留,赶着回宫复命了。 庞黑到了昭阳殿,又跟着宫女进了内殿,才看到一袭青色宽松深衣的皇后,遂向皇后回禀情况。 这时离酉时还有一段时间,庞黑告退之后、皇后回到后院旁边的房间,秦亮亦已坐在屋子里了。 明天是沐假、君臣都不用上班,因此秦亮回来得比较早,如同后世的周五、总想提前溜走。况且秦亮回到洛阳之后,几件该做的大事、已经雷厉风行地决策完毕,剩下的都是些庞杂琐事、好像还不少,不过不用太着急。 令君进屋之后,看到玄姬在炉子旁边,立刻说道:“姑歇着罢,我来。” 秦亮顿时也深表赞同。令君煮的茶是甜的,在此时起码还是正经的饮品、称为茶蜜,玄姬煮的茶放盐着实有点奇怪。 玄姬明亮的凤眼、瞥了一下打量她的秦亮,轻声道:“陛下不用太緊张,若非脉象显示、现在都还看不出来。” 秦亮却一本正经道:“这种时候最该注意休息,显怀的时候反而挂稳了。”虽然他以前不是医生,但知道一些常识。 于是他今天也没想去后宫。中宫昭阳殿这边、玄姬经常都和令君在一块,但她不能同房,今晚只有令君侍寝。昨夜秦亮在西游园灵芝殿、不只是人多,郭皇后一人就比得上甄氏等三人,所以甄氏她们谁有怀上的机会、不过是个随机事件。 秦亮闲谈了两句,又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后院。敞着木门外、是火熏木板铺的檐台,庭院中有草木假山,环境十分幽静。中宫这边的后院不大、又有房屋围着,周围也很少有树,不像西游园的生态那么好,此时连鸟雀也没有。这个季节也无蚊虫,显得非常安静,只是气温还有点低。 他很喜欢这样与令君玄姬呆在一起,若非一会就要准备晚饭了,还能与她们下下棋什么的。秦亮换了坐姿,伸直双腿把脚叠在一起,然后用手肘撑住上身,看着令君玄姬的身姿养眼。垫在地板上的筵席比较软,但还是不如沙发舒服。 令君转头看了一眼,说道:“那吴国公主明天要来吃午饭,她还会带着张布的两个女儿。” 玄姬微笑道:“在建业我就见过她们,生得确实漂亮。” 令君似笑非笑道:“我也听说过,吴国最有艳名的女子,除了江东神女,不就是二张吗?” 秦亮下意识坐了起来,换成了盘腿而坐,沉吟道:“我觉得妃嫔已经够了,现在就有点顾不过来。张家女郎名声大,但我不了解她们。” 令君清澈的目光从他脸上拂过,但他面不改色。 玄姬轻声道:“小瑶倒是漂亮可爱、也不认生,妾挺喜欢她。” 秦亮立刻摇头道:“张嫙还好说,估计大概十五六了(而且发育得很好),张瑶有没有十岁都不好说。如果确定要联姻张布,也只需一个女郎。”他确实对小女孩没有丝毫邪念,而且也与自己的观念不符。反倒是找几个三十几岁、年龄大的寡妇没什么不对。 他寻思片刻,觉得联姻张布、似乎也没太大必要,有几个吴国降臣的才能出众、却不闻张布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张布的优势,便是已经与小虎建立关系、更容易变成可靠的人。 这时秦亮岔开了话题,说道:“先前离开了阅门,我在太极殿西閤门上、那廊桥里呆了一会,觉得西堂好像不错。” 玄姬道:“妾还没去过西堂。太极殿两侧应该是对称的罢,与东堂一样?” 秦亮点头道:“建筑外部、閤门都是一样的,閤门廊桥、连通着太极殿正殿和西堂的台基。不过西堂的功能,本是皇帝起居之所,里面的构造不同。东侧挨着閤门位置,有几间稍小的房间。我打算把办公之所,从阅门搬到西堂去。” 他说到这里,又联想到了更多细节,“然后让太仆府的人,准备几架四轮马车、放在宫院南北两侧,以便接送平时觐见的官员,如此省时省力。” 太极殿宫院是真的大。虽然是以宫殿、宫墙围起来的一个封闭庭院,但规模巨大,目测比涵盖了许多宫殿、房屋的整个中宫区域都大,看上去就是一个广场! 此事大臣们应该也不会抗拒,因为准许宫中乘车是一种礼遇。若是为了表现臣子对皇权的敬畏、步行当然更虔诚;但需要表演礼仪的场合、上朝的时候大家都步行就好,而日常频繁召见大臣、则可以免去一些繁文缛节。 秦亮正煞有其事地寻思着,玄姬婉转的声音便道:“陛下在阅门好好的,怎么忽然又要折腾阿?” “西堂这边离中宫近,后面隔一道宫墙、便是中宫西阁。”秦亮随口道,“来回离得近,以后卿等可以时常过来、走动见面说说话。” 他说罢,玄姬居然没回应。令君已煮好了茶,先端了一碗过来、放到旁边的木几上,也只是默默地做着琐事。 秦亮不以为意,便继续说道:“先前我站在西閤门廊桥上,胡乱想了一会。有些想法也不是现在才有,做魏朝大将军的时候就这么想了。其实很多弘观大事没啥意思、我也无能为力。不过坐稳位置自然很重要,否则被蓷翻的下场岂不是很惨?如今皇位愈发稳固,我已不想花太多心力去追求什么功绩、诸如封禅等等。人生不过数十年,还不如多花点时间,珍惜与卿等相处的光阴……” 他忽然发现玄姬的眼角好像有点紅,见到秦亮侧目、她竟瞪了他一眼。令君的声音也稍微走样了,“陛下有这样的心……挺好,就搬到西堂来听政罢。” 秦亮见状才反应过来,令君玄姬的情绪似乎受到了影响。 他终于记起、以前有次也提了一下这种想法,还把外姑婆、与金乡都给感动了……大概是说了一句国家大事、没她们重要。秦亮并不是花言巧语、想骗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女人,只是当时的表述不太准确。 秦亮恍然又道:“当然皇帝该做的、有用的事,我还是会尽量做好。比如要先把匈奴、羯人从并州河东地区赶走,那帮人就在洛阳头上、只隔着一道南部太行山,怎么看都有隐患。另外还得提早准备、储存大量粮食,防备小冰河期灾年,这道坎要是过不去、北方腹地被各部胡人南下扎根,影响十分深远。” 令君仰头看着秦亮,一边倾听、一边轻轻颔首,柔声“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周围的光线忽然变亮了几分,太阳已快下山,却在白天的最后时分、从云层里冒了出来。后院的假山草木,本来显得有点灰扑扑的,此刻也随之变得明艳。然而彩色的霞光,不过是余辉,这种意象只是更直白地喻示着,一天即将结束了。 「今天状态不太好、重写了一章,欠书友的加更没有忘哈,最近定会补上的。这本书的古代主线剧情差不多了,写一些日常反而更费力,但又是不能缺少的,否则整体看起来会显得不完整。请不喜欢此类内容的书友见谅。大家以书相识也是缘分,无冤无仇,个别书友没必要把情绪往我头上发,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是那些情绪的源头,拒绝当沙包垃圾桶。」 第八百九十章 面试小虎 昨夜下过小雨,上午的地面还是濕的,气温也似乎稍有降低。 空气越冷、被窝便显得越暖,秦亮按时醒来,想着今日不用上值,怀里柔軟光滑的触觉又很好,懒了一下又多睡了一觉。不过今日本来也没什么事,无非中午有场午宴,连昭阳殿也不用出去。 小虎临近中午才到达昭阳殿,果然同行带着张家的两个小女郎。 令君生得绝美、她也清楚自己的容貌,而今又身为皇后、无论在什么场合都很引人瞩目,因此令君身边不需要丑的妇人当绿叶,她也不太喜欢相貌身段差的女子。 小虎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肌肤养得很好,大方的仪态、娇美的容貌,在江东不见有几个人的姿色能比,只因她是公主本来就名气大、才没有以艳色闻名。传言小虎生得与其母步练师极像,那孙仲谋其实是个刻薄寡恩之人、尤其对妇人,步练师却能把这么个人迷得神魂颠倒。 玄姬成天与令君在一起,肯定会与令君聊到东吴的见闻、也会提起小虎,令君也可以从玄姬口中了解一下小虎。加上吴国公主对朝廷征治也有好处,令君应该不会太为难她。 只是简单的午宴,中宫这边的羊徽瑜、吴氏等人都到了。小虎见到令君,便当众跪伏到席子上,姿态端正地向令君肃拜问好、肃拜的礼仪规格与稽首同。而且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勉强,自然而然、心甘情愿。 令君有点傲气的漂亮小嘴、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秦亮看在眼里,知道面试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小虎大概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毕竟妃嫔人选要皇后决定、这种事比较稀奇。 于是大家陆续入席开宴。席间有佳肴美酒、只是玄姬吴心以及阿余小瑶不能饮酒,还有清商署的女子来表演百戏。 众人都很注意仪态、言行稍显拘谨,说话都带着客套。不过气氛总体还是很轻松愉快,时不时有人看着滑稽的表演、掩嘴而笑,大多人都把脸喝得红扑扑的。 一屋子绝美的女子聚集,喝了酒又增几分妩媚,秦亮也觉得赏心悦目、心情舒畅。不过这样的场合、他当然不能放飞自我,并未有失态之举。 女子们一般不会酗酒,午宴很早就结束了。令君招呼大家离席、去内殿品茶休息,让宫女们来收拾几案。 内殿这边有几间殿室,后面的庭院四面、还围着许多房屋。令君请大家随意看看、也可以小睡休息,接着她便与玄姬一起、叫上小虎去一间殿室说话了。 秦亮又来到了那间挨着后院的房间,与剩下的人喝茶闲谈。 张嫙与大家都不熟悉,更是第一次与后妃们见面;小虎把她们姐妹丢在这里,张嫙似乎有些不自在,脸上的紅晕不是饮酒所致、还是拘谨。没一会,她便拉上妹妹小瑶,去了后院庭院看风景。 “晚饭我到徽音殿去吃,我们晚上就不喝酒了。”秦亮随意说道。 羊徽瑜柔声道:“妾提前回去,下厨为陛下做几个菜。” 厨艺最好的人其实是柏夫人,不过秦亮也领情、点头微笑道:“好。” 这时吴氏轻声道:“妾听说,司马师被带回了洛阳,不知陛下要怎么处置他呢?” 秦亮沉默了片刻,不禁回想着往事。曾经的战场角逐、争斗大事不用再多想,秦亮倒想起了一些小事。比如关于曹爽、秦亮经常在心里骂他,但多年后再回想、他还是不恨曹爽,曹爽对人并不狠辣、尤其是对待有过交情的士人,但下场却非常惨。另外还有曹爽的妻儿、刘氏等人,秦亮与他们没有来往,但认为刘氏也不是个坏人,她同情灾民的时候、居然无意中赈济到了伪装的司马师私兵,结果刘氏却被那帮私兵给揉躏了! 没一会,秦亮脸上已毫无笑意,开口道:“之前司马师由中军将士看管,这会应该还被关在阊阖门。回头还是让廷尉按律问罪罢,带到洛水边去明正典刑。” 徽瑜转头看了一眼吴氏,似乎使了个眼色。不过秦亮对吴氏的话并不在意,强笑道:“没事,卿等即使不问,关注司马师的情况也很正常。” 秦亮今日不想再谈司马师,又转头与吴心、陆凝说了几句,叫吴心别管殿中和中宫的事务了,安心修养就行。 过了一会,秦亮起身走动,踱步到了后面的檐台上。今日半天他都没出门一步,便沿着檐台走一段透透气。 雨后的空气非常清新,太阳没有出来,但周围的光线并没有阴黯之感,午后的景色还是比较明亮,潮濕的砖地甚至反射着白光、看上去十分有光泽。周围的房屋却十分古朴典雅,粗糙的瓦面、假山石头不会反光,倒形成了明暗相间的景色。草木的新绿再点缀其间,不大的后院、亦是一派清幽而层次丰富的美景。 就在这时,一抹浅青色的靓影从假山旁边出现,高矮两个女郎,一个妩媚、一个可爱,漂亮鲜丽的模样、更是为此间增添了活力亮色。果然这种优雅的古典庭院,景色之美、便不能少了美人裙袂。 张嫙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羞意,立刻拉了一下小瑶,低眉顺目地向檐台上的秦亮屈膝执礼。秦亮从容地颔首回应。 没一会她们就走了过来,站在下面再次向秦亮行揖礼。记得小虎说过张嫙十六岁、但古人没有零岁的计数,她应该在十五岁左右。 不过张嫙的模样看起来确实不是孩子了,走路的时候动作矜持、纤腰却在自然地摆动,这便是盆骨髋部已经发育好、比较宽的缘故,男子若不故意装模作样、不可能走出这种姿态。她的身材高挑苗条,明显鼓囊囊的衣襟与胖也没有任何关系。 屋子里的陆凝也生得水蛇腰、一双柳叶眼十分妩媚,但陆凝的肌肤细节等处、让人觉得有一种山野野性。张嫙不一样,她们张家虽在吴国不算很强、却也算是士族,张嫙的肌肤养得是白皙娇嫰;加上那尖尖的下巴、修长的腿、得体的仪态,一看就会让人想到一个词、十指不沾阳春水,并有一种莫名的阴柔之气。 而且十五六岁的女郎、看起来确实不一样,整个人有种纤细、轻柔感。满是胶原蛋白的肌肤非常有光泽,充满着鲜美的生命活力,犹如那草木间嫰绿的新芽。清风之中,秦亮似乎隐约能闻到空气中的淡淡少女清香。 秦亮不好女铯的名声只是误会,他其实非常喜欢美女。这种年轻貌美的女郎,他看着当然心动。不过秦亮身边已经有了很好的人儿,慾望与情感都已能心满意足。更多的美人、起初新鲜是新鲜,但若不有意识地稍微克制,往后可能顾不过来!当然只是多一两个人、倒也不是多大的问题。 总之秦亮并不想体验一下、就丢在一边,毕竟这些女子真的很貌美,他一向不愿意浪费。如此心态,有点像一个挨过饿的人,即使每天都能吃饱了、对食物还会有一种特殊的态度。 张嫙酥軟溫柔的声音道:“妾谢陛下赐宴。” 小瑶行过礼,抬起头道:“洛阳的宫城也很漂亮呢。” 此时因为人口分布的关系、江南的人口远不如华北平原,最富庶的地方反而是北方。有钱粮人力,洛阳宫修得当然比太初宫更好更大。 秦亮先回应张嫙道:“卿不用客气。” 小瑶的性子好像比张嫙更直爽,被冷落了、立刻就表现出了失落的样子。秦亮便随口笑道:“小瑶喜欢的话,以后还可以跟着朱公主来游玩。” 这时小瑶点头应了一声,便拉着姐姐要到檐台上来。张嫙却轻声提醒道:“擦一下鞋底,别把木板弄脏了。” 秦亮不以为意道:“没事。” 两个女郎来到檐台上,秦亮见张嫙埋头不吭声、便用随意的口气道:“上次在商市,是不是吓到了卿?” 以前秦亮面对太漂亮的女孩时、莫名有种刺眼的感觉,不容易正常交流。但现在他早就习惯淡定了,毕竟平时无论男女都在恭维他。 十几岁的女郎正是难以沟通的时候,面对各种不同的人、交际还不太熟练,不过张嫙似乎还好。不料他刚这么想,张嫙立刻就说道:“陛下,妾与那何植真的没什么关系。” 秦亮顿时有点纳闷,难道那天的事、重点不是满街血泊?那何植还不如何骏,什么时候死的、秦亮不知道,反正肯定挂了、而且是活该,还惦记他做什么? “我知道。”秦亮转头又提醒了一句,“不过在建业时,卿就说过了。” 他又发现了小女郎的一个特点,很少看着别人、眼睛总是看着别处。 这时张嫙飞快地抬头仰视了一眼秦亮,小声道:“妾父母便有些误会,也怕陛下误解。” “哦……”秦亮恍然点了点头,果然是张布家族的诉求。 秦亮没见过张布,但对张布的态度、心中了然。很多事秦亮都不会亲自去做,但是他对诸事的具体情况、细节都比较重视;张布来洛阳之前有个情况,便是起初贾充上呈的北行众人名单里、没有张布……那么张布便是后来自己要来的。 他想到这里,遂好言道:“女郎不用担心。晋吴之间的敌对已经结束、有罪的人亦已处理,我就算是皇帝,也不会仗势欺人、再去强迫吴国人。” 张嫙的脸颊忽然变得绯紅,她欲言又止,过了一小会终于低声道:“陛下待妾,从未有强迫之意。” 秦亮淡淡地“嗯”了一声。 大概因为觉得十几岁的女郎、想问题还是比较简单,秦亮也放松了不少。 他看着面前年龄差距一倍的张嫙,便多说了一句:“朕与卿等的来往,处境本来就不对等,就像郎中和病人。宫城确实不见得是个好去处(主要是对家族有利)。” 张嫙有点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果然她在秦亮面前完全处于弱势,好像很緊张谨慎,一下子连话都答不上了,只是漲红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埋下头无法言语。 ............ 第八百九十一章 要识抬举 女郎喜欢或厌恶一个人,实际上不需要太长时间,一两次的邂逅、就能有明确的结果。 刚才皇帝说什么郎中与病人,张嫙心情有点緊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三人一起沿着檐台往回走的时候,她才暗自琢磨……强弱不等、不能仗势欺人,因此该她主动才行吗? 但张嫙实在不知怎么说,她一个没出阁的女郎、更是有点说不出口,眼看进入房间的后门已经不远了,她才终于开口道:“陛……陛下。” 走在侧前方的秦亮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张嫙,一副等着她言语的神情。 张嫙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庑殿顶的古朴屋檐下,周围是清幽雅致的庭院,身穿青色深衣的皇帝、那张俊朗的脸让人觉得莫名亲近;但是他眼睛里的神色、又叫张嫙幡然醒悟,其实自己还不是很理解他。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正与皇帝对视。她急忙垂目低下头,小声道:“妾从小受父母之恩,必定要听从父母之言,迟早都是、是联姻。” 秦亮若有所思,缓缓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王贵妃出现在了门口,立刻向皇帝轻轻屈膝。秦亮若无其事的样子,用随意的口气道:“我还以为卿等去午睡了。刚才出来走走,正好见到张家女郎们在庭院中看风景。” 王贵妃道:“朱公主在皇后那里,两个女郎或许有点认生。” 小瑶的声音道:“我们在建业就见过陛下、贵妃姐姐。” 张嫙从后面走过来,执礼道:“妾见过贵妃。” “不用客气。”王贵妃说了一声,便接着与小瑶说话。 几个人一起回到屋子里入席,张嫙与那些漂亮姐姐主要是不熟悉,感觉有点无所适从。张嫙刚才还敢与皇帝交谈,但在人前已不好多言、之后几乎没再与秦亮说上话。 没过多久,皇后与义母孙鲁育也来到了此间。大家喝了一会茶蜜,义母觉得不便逗留太久,遂带着张家两姐妹请辞谢恩。 一路离开了昭阳殿、千秋门,小虎先把张家女郎送了回去。 小虎返回住处,立刻打开了一只精美的木匣子,取出了里面的一对耳环来看。她对着拼镶在上面的翠绿宝石、仔细瞧了一会,基本可以确定是石子岗产的玛瑙石! 不过小虎最在乎的,倒不是哪里出产的玛瑙石、抑或耳环漂亮与否,关键它是皇后亲手送的东西!或许因为小虎在建业时、便对王贵妃很尊重,还时常给王贵妃送鱼送各种食材;同为王家人的皇后、才对小虎的印象不错罢。 简单的一场午宴,过程很顺利,但小虎身在其中、时刻注意着各种细节,以至于回到住处之后、情绪亦未完全平复下来,心中犹自在反复回想当时的场景,只可惜母后潘淑今日没有来赴宴。小虎想得很复杂,又不嫌心累地、把好几个人之间的关系都琢磨了一遍。 次日一早,洛阳宫忽然遣使送来了策书!使节是侍中贾充,带着仪仗、随从一群人来到小虎住的宅邸,送上了诏命策书,正式封小虎为华妃! 此事着实有点意外。之前小虎以为,策封潘淑的时候、也该有她的名分,结果却没有;她也只能继续等着,不料才没过几天,朝廷便又专程遣使来策封了! 贾充解释说印绶要重新制作、等完工之后再送进宫,又称明日上午会派遣女执事、送蚕服等物过来,然后下午派车驾来接。如此详细安排了一番。 小虎送走使节,便立刻派人告诉了孙休等亲朋。她的女儿朱佩兰、张布家的朱夫人当天就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孙休、孙禄等孙家人也到了小虎的住处,而全公主自然不会来。 这两天小虎都在緊张忙碌之中,不过她恍然才想到了一件事;她去昭阳殿赴宴,或许正是为了让皇后见一面? ……小虎被接到了洛阳宫,安顿到了后宫区域、晖章殿附近的宫院。不管怎样、小虎总归是吴国公主,孙家能与晋室联姻、当然是大好事! 策封已经过去几天,这时孙禄府上忽然来了一行人,带头的人是个宦官、出示了黄门监的印信。 孙禄带着属官迎到了前厅。他身边的官吏、几乎都不是吴国降臣,大多是晋朝尚书省重新派遣的侯府佐官;不过全夫人(孙禄妻)同族的全怿也在府上。 大家见礼之后,黄门监张欢便直接说道:“君侯派人引路罢,仆请面见孙夫人、即前吴国的全公主。” 一旁的全怿看了一眼张欢身后、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木盒子,全怿便警觉地问道:“敢问公公为何要见孙夫人?” 张欢立刻转头看向全怿,淡然地说道:“奉诏。尔等放心,我好好地做着黄门监、与尔等素无恩怨,还能冒着杀头的大罪矫诏不成?” 全怿想了想,神情凝重地点头道:“请。” 张欢来到一座庭院门楼,大虎很快也迎了出来。张欢客气地见礼、说了自己的身份,然后与大虎一起往里走进厅堂。剩下的侍卫、宦官,以及侯府的人全都留在了门外,没有跟着进来。 大虎的神色已经渐渐緊张起来了,张欢马上转头看了一眼。小宦官见状,提着木盒走过来,默默地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只陶瓷瓶、一只大杯子。 张欢亲手将东西摆到木案上,然后倒满杯子,拱手道:“孙夫人,请上路罢。” 大虎大吃一惊,脸上满是诧异意外、脸色顿时惨白。她良久没说出一句话来,眼神变幻不定,不知道还在想什么办法。 张欢耐心地等着,因为即便孙鲁班喝了毒药、也要折腾很久、方可死透。张欢在宫城里那么多年,见到死人的事多了;他其实早已明白,死无全尸的斩首才是最痛快的方式,斩首之前可能很恐惧,但头砍下来之后、那些人脸上几乎都没有痛苦之色,其次是绞死、死得很快。服毒反而非常痛苦漫长,只是受辱的程度最低。 过了许久,大虎终于顫声开口道:“是吾妹孙鲁育害我?” “不知。”张欢如实回应,顿了顿又道,“但以我之见,此事与华妃无关。” 大虎咬牙道:“我知道她受封之前、去过洛阳宫,还带着张布家的两个女郎!必定是小虎在晋帝面前谗言,她对皇帝又是巴结又是送美人,终于攀上了关系,立刻就想置我于死地!” 张欢冷冷道:“我劝夫人要识抬举。” 大虎忽然跪伏在地,大哭道:“小虎为何那么狠心,我是她的同母亲姐阿!就算有再多的怨恨,她真的是一点也不念旧?张公公,妾只求最后见小虎一面!我都到洛阳了,不可能逃掉的……不知道潘氏对小虎说了什么,但其中必定有误会!小虎恨我入骨,我当然只有找潘氏,让潘氏真正明白,当初她儿子不仅皇位有威胁、还可能危及性命,唯有我才能护得周全!我也是被迫无奈这么说……” 张欢却完全不理会,忽然道:“若像石苞一样改为凌迟,汝一个妇人就不好看了。” 大虎终于停止了哭喊,颓然地歪倒在筵席上。过了一会,她忽然又神情扭曲地大笑道:“算汝赢了,但等到去了下面,看汝怎么与阿父阿母说!”笑罢她端起木案上的杯子,仰头猛地灌了下去,“哐当”一声杯子掉到了地上。 情况与料想中一样,大虎挣扎了许久都没断气,吐得地上到处都是血、一片狼藉。张欢等了好一阵,看着地上的大量血迹、人也不动弹了,这才起身收拾东西,招呼小宦官出门。 侍卫和宦官一撤,全怿、孙禄等人赶紧跑到门口去看情况。但他们接着又赶了回来,还得送张欢等人出门。 一行人返回前厅庭院,这才看见小虎慌慌张张地快步来了。对于小虎、张欢才不管她曾是吴国人晋国人,立刻恭敬客气地主动行揖礼。 小虎也站在原地,压住喘气的声音,还了一礼。 “我那天在昭阳殿什么也没说!可以问张布家的女郎,当时皇后与几个妃嫔都在,我哪能与陛下谈论大姐?”小虎立刻说道,“我刚才听到消息、也很惊讶,全然没有料到!” 张欢道:“仆管不了昭阳殿,也没有打听中宫的事,仆只是奉命行事。” 小虎情绪憿动道:“全公主先要置我于死地,尔等知道当时我有多绝望!但她是我的姐姐、没法改变,我不是不想报復她,只是不愿让别人以为、我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我从见到陛下之后、未曾说过全公主一句坏话。天地可知,我绝没有劝说陛下杀全公主!” 周围的人没人敢多言,只有张欢不动声色道:“陛下旷古明君,岂会轻易听信别人之言?仆还得回去复命,请告辞了。” 大家继续送张欢到大门,小虎没有转身去送,而是继续往北走。她问了侍女大虎在哪里,然后就朝一座门楼走去。 刚才她的情绪憿动起伏不定,当然并不是什么伤心,主要是没有心理准备、一下子很震惊!因为全公主还有很多心思,小虎也把事情想得很复杂、心里正谋划着怎么应对,却没想到全公主就这么忽然走了。 小虎很快来到了里面的厅堂,她走进去时,只见两个侍女、已经把直挺挺的大虎放到了席子上,屋子里到处都是血迹、尚未收拾。 侍女们立刻向小虎屈膝行礼,小虎没理她们,走到了席子旁边、跪坐下来看。 此时小虎的情绪十分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表演哭几声。但是她骗不了自己,心里竟然有一种长松了一口气的感受!她甚至还有报復的快意……不过依旧带着些许无法逃避的罪恶感! 有些事非常直观,根本不需要专门去思考;就像小虎刚才在前厅庭院,脱口说出的那番话,根本没在皇帝面前、说过大虎的坏话,她没有半点责任!所以她才会立刻感受到那种轻松! 皇帝在建业时,只是暗示试探了一下小虎的态度,但她没有回应;现在可好,事先根本没与小虎商量,干脆地送来毒酒、当场就把大虎给送走了。 小虎呆呆地跪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全怿最先走进了厅堂,他对着继母的尸体立刻哭了,却又十分识时务地哽咽道:“仆相信姨母方才说的话,此事与姨母无关。” “让我牵连上孙仪的阴谋、完全就是大姐的诬陷,我满怀恐惧地逃到了西陵,她还不放过我、又派了全静来捉。我是真的恨她!”小虎面对着死者、并没有说谎言,她继续喃喃道,“我想过死后的冰冷黑暗,每天都很害怕绝望,刚觉得有点活命的机会、马上又被浇灭。每次想起那些经历,我真的想过要报復她,但还没有做。” 全怿只是大虎的继子,他在礼仪上肯定要哭丧;但显然也不会因此多么仇恨小虎,刚才便直接表明了相信的态度。 况且此事又不复杂!小虎当着那么多人否定了、自己与大虎之死有关;她的话很容易传到皇帝耳中,如果她是在说谎、皇帝会怎么看她呢? 第八百九十二章 失之交臂 晖章殿在后宫区域的东部;一片宫墙围城的棋格区域、如同洛阳城的里坊,晖章殿便在其西北角。小虎住的宫院位于晖章殿的南边,而潘淑的住处在小虎的东侧。 临近黄昏时,小虎回到了宫城,她已受封为晋朝后妃、自然不会在孙家宅邸过夜。她的心情依旧凌乱,便屏退了左右,犹自跪坐在厅堂上发呆。 不管怎样,全公主确实下得去手,至少敢痛快地把毒酒喝下去! 小虎也曾准备过毒药,那全静找到西陵的时候,她有几次是真的认为、自己毫无生路了。此时她便忍不住琢磨了一会,如果自己迫不得已要饮毒酒,喝下去的一刻会是怎样的感受? 就在这时,宫女来到门口道:“殿下,陛下驾到!” 小虎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要去迎接。刚走几步,便见皇帝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口,长至脚踝的袍服、让他的身材显得更加长壮,门外的亮光都被挡住了!小虎心里一怔,或因刚才正想着西陵的情形,此刻又发现秦亮忽然来临,她竟有种惊喜的感觉,下意识地想躲进他的身躯阴影里! 只见秦亮好像刚下直,仍旧戴着通天冠,身上穿着青色的直裾、腰间挂着印绶。她忙上前见礼,并请秦亮上座。 秦亮观察了一下小虎的眼睛和神色,说道:“不用多礼,我只是过来看看卿。” 小虎声音异样道:“全公主忽然被赐死,妾还觉得十分意外。” 秦亮点头道:“该到时候了,我让张欢去做的。卿别怪我就好。” 小虎忙道:“妾不敢。” 秦亮好像根本没想听她的回答,已经走到了琴台旁边。他饶有兴致地伸手拨了几下,发出“咚、咚”清脆的声音,基本没有调子、但是节奏很均匀。 有规则的声音、似乎稍微安抚了小虎凌乱的情绪,她放慢了跟上去的脚步、不禁沉默了一会。 之前小虎想得很复杂,并决定至少要等步阐到洛阳、先与步阐商量。因为从亲戚关系上看,小虎姐妹俩与步家的关系、都是因为母亲步夫人。 此时小虎才恍然明白,看似随手殺人的秦亮、应该也想到了这一点! 皇帝能果断杀掉全静、甚至刘纂,为小虎出气,却一直没动全公主;或许正是想先策封小虎为皇妃,然后才去动全公主。这样一来步协等人都能确定、此事与步家没有关系,自然也不是针对整个孙家的凊算。 提前就安排好了步骤,事到临头、便很难节外生枝,进行得十分均匀顺利。 这时秦亮放开了那台古琴,直起腰来。小虎也走近了他,便只得微微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整张脸。 秦亮的声音十分沉稳:“全公主当初那么对待小虎、彼此早已恩断义绝,现在死了就死了,事情也与卿没有半点关系。卿何必再放在心上?” 先前在孙禄府上时,小虎甚至还当众哭了一下!小虎的情绪一阵冲動,忽然扑进了秦亮的怀里,咬了一下贝齿小声道:“但是妾竟忍不住暗自喜悦!陛下攻破西陵故市、以及西陵城投降的时候,妾心里也……第一次见面就没能反抗陛下。” 秦亮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敷衍:“卿已被俘虏了,能有什么办法,又不是卿的错。” 小虎这时才发现,自己把秦亮抱得太緊了、好像下意识地想贴近听到他的心跳一般,她的衣襟早已被压得变了形状,而且她还在乱动。小虎反应过来时,果然发现秦亮好像在安慰她、实则手掌在她的削肩侧胸上的动作很奇怪。这时她忽然发出了个声音,低头看了一眼,本来裙袂下摆挨着地面、此刻竟然短了些,仿佛被挑起来了一小段。她立刻觉得不好意思,想离开秦亮的怀抱。 秦亮却按住了她的后背,说道:“难道卿真的还要服丧不成?”小虎身体一軟,没有再挣脱。秦亮接着又好言道,“有些人本来就是恶人,强行宽恕只会造成精神内耗,还不如干脆除掉,像我对待司马师也是一样。” 不知是秦亮镇定的声音、以及肢体动作感染了小虎,还是他说得确实有点道理,小虎乱糟糟的心忽然也放松了。少了凌乱的心思干扰,那种轻松惬意的心情、渐渐地愈发明显。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宫女的声音:“陛下也在里面。”接着又有潘淑酥軟的音色:“哦,我去拜见陛下。” 小虎軟绵绵的身体、顿时好像綳緊了,她心里“咯噔”一声,刚想要再次挣脱,却又发现即使脱离秦亮、也藏不住失态。潘淑已经走进了门,立刻又站在了原地。 这下小虎顾不得那么多了,灵巧地扭动身子挣脱开来,忙揖道:“母后怎么来了?”说完才发现又出了错。潘淑同样手足无措的样子,慌慌张张道:“小虎……妾拜见陛下,妾、妾一会再来。”秦亮道:“惠妃进来说话。”潘淑只得说道:“妾遵命。” 不过秦亮随即坐到了正位上,没有再有亲昵的举止,言谈间他还解释说小虎心情不太好、刚才正拥抱安慰她。 潘淑则解释了一通与全公主之间的来往,秦亮不以为意、还说潘淑可以去孙家看望一下;毕竟都有亲戚关系,当初全公主可能参与了谋害潘淑、却没有证据,反正人都死了。晚上秦亮并未留宿在这里,大概是考虑到孙家有丧事、小虎的情绪还没恢复,而且也不好把潘淑赶回去。这件事小虎倒不怪潘淑,母后今天过来、显然只是为了谈全公主的事。 秦亮提起的司马师,最近还被关押在阊阖门内。司马师的罪状要廷尉府确定,事情因此会麻烦一些、仍需要一段时间。 这几天吴昭仪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决定去见司马师一面! 她想叫上羊徽瑜一起去,但徽瑜打死都不去!吴氏又派人去召见柏夫人,想找个人陪着;不料柏夫人进宫时、忽然问了一句,是不是陛下之意?不知道柏夫人怎么想的,陛下会管这种事? 阊阖门内的西侧那一大片房屋、都是禁军的驻地,司马师便被看押在其中的一座院子里。 吴氏等人不用出宫,她们披上了大氅、戴上帷帽,便带着随从乘坐羊车前去。她拿出印信表明身份,又有内府的宦官同行,中军将领便带人去了那座院子、准许她们探视。 进入一间屋子,看到里面还有木阑珊隔着,吴氏反而放心下来。这样一来,司马师最多只能骂她、没法动手。 将领与宦官到门外守着,吴氏取下了帷帽。坐在塌上的司马师顿时皱眉看着她,随即站了起来。 吴氏竟然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从此之后不用怕司马师了!她不退反进,走近了木阑珊两步,看着里面的人,果然是他。 长脸高个的司马师,左眼下有明显的疤痕、但已经结痂痊愈,他冷冷地问道:“汝来做什么?” 吴氏沉默片刻,说道:“亲眼看一下汝的下场,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司马师愕然,反应过来、他也不客气了:“汝转投门户之后,竟还得意了起来?” 吴氏顿时心中恼怒,但她还是忍住了火气,因为若与他对骂、没有任何好处!吴氏遂道:“我进司马家没几天,汝便把我废黜了,如何说转投别人?” 司马师皱眉道:“我们不是说好的,待司马家掌控大局,便会给吴家回报?” 吴氏摇头冷笑道:“言下之意,我还得感恩?” 司马师道:“我至少没有对不起吴家罢?丑侯去世之后、谁家待见汝等,我娶汝是施以恩惠,休了汝之后还许诺回报,不都是看在两家旧谊的份上?” 吴氏听到这里,脸色是青一阵白一阵。即使司马师已经被关在里面了、依旧能言善辩,吴氏不能与他对骂,讲道理居然也讲不赢他! 主要是有些问题、若是摆上来争论,根本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但世事不是谁说得好,谁就真的有道理! 吴家再怎么衰弱,先父也是魏文帝四友之一,司马师娶她、甚至休了她,竟都成了施舍恩惠?而且休了还要驱使、控制她。吴氏独居在洛阳、本就容易招来闲言碎语,她却一边要为司马师守活寡、一边还要忍受他羞辱怀疑的目光;至于她被休之后进退不得,今后有什么归宿、有何诉求,更是从未被考虑过。最重要的是,吴氏一直很怕他,除了司马师有权势时、那种眼神看起来就可怕;她也担心稍微让他不满意,不仅许诺的回报没有了、弟弟会迁怒,而且他还说过、可以轻而易举地残酷报復她! 片刻工夫,吴氏的脸色憋得通紅,忽然说道:“别以为我以前就怕汝!有一次、汝与陛下在我家见面,汝肚子不适出去过一趟,还记得吗?便是见面告诉陛下、将出任庐江郡守那一次。” 司马师恍然点头道:“记得,怎么?” 吴氏稍微靠近,悄悄说道:“那天汝中途离席之后,陛下赞我生得貌美、非要看我的……我感激他出面制止了尹模的欺凌,不好拒绝,只得拉开衣领给他看了。” 司马师顿时愣在原地!那个时候仲明的实力、还远不如司马家,而且仍然身在洛阳;当时司马师若要除掉仲明、易如反掌! “婬妇!我要捏死汝!”司马师刚才还冷冷的样子,此时终于怒不可遏、口不择言! 吴氏听到侮辱之词、心里自然也很生气,但是她看到司马师崩溃的样子、又不禁有一种扭曲的报復快意。 她虽然只在司马家呆过几天,但被休之后、仍然被迫与他有来往,还是比较了解司马师。此时司马师的心情,不只是感受到了妇人的背叛羞辱;而且必定有一种极大的懊悔痛心、恨不得捶胸顿足!因为司马师会想着,当时如果能发现那件事、抑或吴氏告诉了他,他便有了及时铲除仲明的意愿和可能,但机会就是这样失之交臂的! ....... 第八百九十三章 不该愤恨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的,影响最深远的事、可能就是那么一两次短暂的抉择。2 当时还发现不了,只有过去很久之后蓦然回首、才能明白关键所在!那段时间司马师从整体谋略、到具体事务皆亲力亲为,每天都要决策无数件事,哪里有时间反复思考所有情况? 或因大事木已成舟,早就无可改变;所以最不重要的妇人背叛,反而让司马师十分上头、成了他难以释怀的芥蒂! 司马师盯着吴氏、看着那张五官端正匀称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对妇人的认识、应该犯了一个错!以前他还与先父司马懿争论过此类问题。男女之间一旦关系破裂、或许真的不该讲任何情分,否则跟多谋少断的人没什么两样!1 在司马师眼里,吴氏本来就没资格怨恨他;若非两家有过联姻,而是以正常的家族交情来往,那她凭什么敢对司马家给的条件挑三拣四? 他与吴氏已无话可说,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羊徽瑜也是汝设计害的罢?” 吴氏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冷笑道:“我害她成了陛下的三夫人之一?她现在不知道有多高兴,比我更愿意……” 她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启齿的神色。吴氏其实不太会说话,她能激怒司马师、主要还是因为比较了解他。 但是司马师没忍住、依旧顺着她欲言又止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些难以面对的画面。司马师出身世家大族,年轻时与何晏等人可是好友,早就玩够了、这才收起声色犬马之心,浪子回头开始用心于正事。像吴氏与羊徽瑜一起服侍秦亮、都是最容易想到的场面,多半还远不止于此。5 他只是不愿意,把见识过的那些场面、与羊徽瑜联系在一起! 因为羊徽瑜与别的妇人完全不一样!她冰清玉洁、知书达礼,对于名节德行的坚持、就像古代某些舍身取义的名士;而且心态非常好,多年一直敢于平淡恪守本分、从无怨言,对待长辈和亲戚也是恭敬有礼。她绝不是个为了片刻欢愉、而愿意自蹈泥沼的人,那还不如杀了她。1 恍惚之中,司马师回忆起了一个细节画面。有一次羊徽瑜洗过头发,长发青丝散落在一侧、正在房间里擦干;司马师刚好路过门外,即使有夫妇名分、她还是轻轻掩上了房门。关上门的刹那间,她的眼神让司马师至今还记得,宛若就在眼前。1 那种自视甚高、十分自重的眼神,隐约有点赌气之意,却并不只是在人前的故意表演。因此司马师难以想象,那秀美高洁的青丝在半空飞舞、长发下起伏难堪的动作,她甚至愿意把不雅的地方给秦亮看?矛盾的景象在司马师心里浮现,他觉得有点不可能!一个人能装模作样几天、几个月,还能一直保持数载?7 “砰!”司马师忽然一掌拍在木阑珊上,好多根木头都为之一顫。整个房屋仿佛都要被他掀翻一般,如同他此刻内心的倾覆!1 吴氏的神情也是一变,转头看了一眼门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司马师的脸色都漲红了,心中又羞又怒,怒不可遏!4 当霸业已成云烟,大事如同浮云,反正都已与他无关了,他宛??????????????????若重新变回了野兽、最终又开始对最直观简单的感受上心。 他气得想要撕碎羊徽瑜,怒气弥漫全身、已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有心痛!或因年轻时放枞过度、他已有多年不在乎那种低级慾望了,但此刻愤怒的力量、竟让司马师感受到了恼羞成怒的微妙心情,他好似看到羊徽瑜妩媚又邪恶的样子,她的姿态不再是端庄、却变成了不堪。可是片刻之后、司马师又想到,她是在仇人眼前展现、而并非在自己面前,纯粹的怒火便再次占据了他的一切!2 战场上打不过就算了,居然连个妇人都不能完全搞定?但是那点苟且之事并不重要,冷静,冷静! 司马师额上的青筋都冒了起来、但有一会没吭声了,这时吴氏的声音道:“我们走罢。” 司马师闻声,立刻向阑珊外看了一眼。他一开始就留意到了、旁边还有一个妇人,而且只看体型、举止,他就觉得有点眼熟。吴氏进来就取下了帷帽,那妇人却依旧戴着、而且纱巾很厚,好像很不想让司马师认出来?既然如此,此妇多半是司马师认识的人。 忽然司马师唤了一声:“柏夫人,姨母?” 妇人顿时浑身一颤,连别人都看清了她的动作。妇人僵在原地一小会,终于缓缓取下了帷帽,神色凝重地转头道:“子元。” “哈哈……”司马师忽然仰头大笑,只有笑声、却面无笑意。 司马师收起笑声,说道:“汝是先父最宠爱的女人,司马家可是待汝不薄。我们兄弟平素以礼相待、也没有把汝怎样罢?只有先母因汝遭受辱骂而绝食,我们才指责了几句。” 柏氏一脸惭愧、羞愤交加的神色。她的模样生得很媚,却总有一种不服气的样子,极像是被教训了、敢怒不敢言的人;如此相貌、神情,反而莫名叫人觉得她很軟弱、好欺负。 况且从她干的事看来,此妇真的很軟弱! 司马师道:“司马伦都被人给杀了,姨母反而去帮仇人?” 柏氏竟忽然声音异样道:“不是陛下杀的!” 司马师冷笑了一声,摇头叹了口气。 柏氏急忙道:“司马家杀了曹爽家几千人!秦、王、令狐三家能不反抗吗?全是因为你们之间的大事争斗、殃及了无辜,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死很多无辜之人,司马家失败了,所以死的是司马家的人!陛下并不知情、不是陛下命令处决了他们。后来陛下还感到遗憾、说是个悲剧……” 司马师冷冷看着柏氏。好笑的是,她似乎不是想说服司马师、而是在说服她自己。 “这就是夫人的借口,所以要出卖司马家的人?”司马师终于恢复了冷静。 “没有,我没有!陛下乃威服海内的天子,怎么可能哄我这样一个人?”柏氏几乎要尖声斥责,“汝先派人主动联络我,但我两边都没帮;既没有为陛下办事,也不想受汝等指使!面对陛下那样强大的帝王,我能做到这个程度、还要怎样?” 司马师冷冷道:“再想想,夫人心里在帮谁?夫人能骗得了自己?” 刚刚一直在看戏的柏氏、此时拼命地摇头道:“我谁也不想帮……” 司马师却道:“司马家最后的复仇可能,在那次惨重损失之后、完全丧失了!若非夫人已有选择,结果怎会惨败?夫人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不是那样的!”柏氏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紅着眼睛道,“我是试图引誘过陛下,但目的不是汝想的那样。” 司马师若有所思道:“原来是夫人主动,难怪拼命想为别人找理由。” 吴氏看着完全落了下风的柏氏,终于又开口对司马师道:“汝不该那么愤怒的。” 司马师面无表情道:“我愤怒了吗?”3 吴氏没理会他的问话,冷笑了一下继续道:“汝若是真心在乎过羊夫人、柏夫人,就不该愤恨。汝也知道了,没有人被强迫;否则汝还有保护她们的正当理由。可是像现在这样的事,又没有谁来欺男霸女,汝生谁的气、仇恨谁?厌恶愤恨的、竟是自己心里在乎的女人吗?” 她忽然说出了一番歪理来,一时间司马师竟不知如何反驳。 吴氏趁机拽了柏氏一下,说道:“将死之人,柏夫人还与他争什么,我们走罢!” 很快两个女子径直离开了此地。1 柏夫人曾与司马师之间有过联络、吴氏事先并不知情,但柏夫人是吴氏叫来的。于是吴氏只得安慰了一番柏夫人,让她不要多想,等司马师被处死一了百了、事情就可以放下了。1 而有关司马师案的审理,很多罪状倒是不缺凭据,反正给司马师安上就行。司马师一直被关押在阊阖门,廷尉也没来取人……实在是大晋皇帝起家的事、司马师知道不少,有些事问出来很尴尬,更没法记录到卷宗上;所以廷尉还是决定、继续让司马师呆在中军。 廷尉陈本也没有故意拖延,现在主要是有一个罪状没查清楚。司马师的结发妻夏侯徽,究竟是怎么死的?2 实际上,司马师一个曾经可以影响朝政格局、以及天下大势的关键人物,私德并非最重要的方面。大事上稍有对错,便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离合!而夏侯徽的事过去了那么久,影响也没那么严重。 但夏侯徽这件事、对于司马师的评判,反而十分关键! 世人就是这样的,即使决策错误问题很大、感官上也太抽象了,反而是这种家事更易判断善恶。如果评判一个人是个罪人,那他当然道德败坏、必是変态;反之他若是个良臣,那一定不食人间烟火、随时散发着非人的光环,子孝母贤、不近女色、妻妾守德,并加上一句家无余财再说。4 可惜陈本没有找到证据,派人审讯司马师、他也矢口否认!不但如此,事情还越审越复杂。如果毒杀夏侯徽只是流言,那么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外人如何知道司马家内部的日常,难道是司马昭故意想害他哥?毕竟司马懿的嫡长子只生了女儿、没有亲生儿子,此子就还有机会。1 如今早已找不到真凭实据,陈本只得通过弟弟陈骞、觐见时问了一下陛下的意思。终于由陛下定论,没有证据的罪状就罢了。 案情过了这道坎,接下来十分迅速。陈本很快向平章政事堂、提交了处理司马师的奏书,押至洛阳北岸、当众处斩。 第八百九十四章 古老的河水 有关司马师的卷宗一旦完成、廷尉府处理起来就非常快了,两天后即处刑。 虽然古之明主、通常会把死囚处置延后到秋冬,看一年风调雨顺、没有降下灾祸,证明没有冤情再动手;但司马家的案件必定没有冤情,也就不必挑季节了。 洛阳南郊,洛水北岸。春季时常会下小雨,今日空中也有乌云、只是没有下雨,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 廷尉府的官吏还没到、只有一些狱卒兵丁在安排场地;不过附近已经陆续来了很多人,河岸上居然早已烟雾缭绕。 到处都点着香,甚至放着祭品!地面上有一堆堆黑漆漆的草木灰、以及柴禾的余烬,可见一大早、甚至昨天就有人来祭祀了。 “洛水真是一条神河!”人群里传来了感慨的声音。人们明显不是来祭祀死人的,而是表达对自然神灵的敬畏。 河边到处都是人,三五成群,如同是到水边过节度假。金乡乡主与卢氏也到了,她看到远近的青烟火光,不禁也仔细观察着洛水河面。风中的水面波光粼粼,不太平静的河水、更不通透,叫人完全察觉不到河水的深浅,果然隐隐有几分神秘的气息! 即使金乡乡主等是见过世面的人、并不会谜信鬼神之说,心里却还是无法否认、世上大概存在一些不可理解的事物。 只是像司马家的这件事,确实太过罕见和神奇,因为太具象了!当初司马懿劝降曹爽时、曾指洛水起誓,若有违誓,全族皆灭、后继无人,结果真的完全应验了?! 古老的洛水在魏朝之前就非常有名,这下更让它充满了神秘,难怪有最近有不少人过来祭祀。 这时,上风处小声议论的声音、隐约传了过来。 “当年扬州一地的兵马,面对全国精兵、竟能势如破竹,若非着实发生了、这样的事敢信?”“什么一州之地,扬州一大半都在东吴手里,扬州只有淮南那点地方!”“多半有上天神力相助。”“数年之间纵横几千里,横扫西蜀东吴,这是凡人能做到的事……” 金乡乡主戴上帷帽、已从马车里下来,听到人们的议论,不禁与旁边的儿媳卢氏对视了一眼。那些言论、居然好像确实有点道理,她也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仲明真的不是凡人? 她在听人们议论时,周围的人倒是没怎么注意到这边,毕竟金乡等人轻车简行、裹得严严实实,此时不太引人注目。谁又能想到,她一个乡主、只有寥寥数人随行混在百姓中? 金乡并非秦氏宗室、她的爵位其实很高,乡主的地位还要略高于乡侯,像当年王凌在扬州被两边拉拢争取、打赢了芍陂之役才封南乡侯。金乡的这个爵位、只比魏朝封的金乡县公主低一级,但魏朝都已不复存在,如今晋朝的爵位显然才有用。 她刚觉得自己很低调,却忽然觉得有人正在向这边观望。那人不只一次看过来,连卢氏都已察觉。金乡转头观察时,一下子就认出来、远处的妇人正是王氏! 王氏便是皇后的姑婆、其夫家是太原郭氏。金乡与王氏没多少来往,只是在秦家的宴会上见过几面,算起来还有点沾亲带故、不过论亲戚关系确实太远。 既然都遇到了,金乡戴着帷帽居然也被认了出来,只得朝那边走过去,准备打声招呼。王氏见状,亦迎了上来。 金乡与卢氏都暂时取下了帷帽,与王氏相互揖礼,“幸会王夫人。”“见过王夫人。”“幸会乡主。” 彼此间根本就不熟,若非在宴会上说过几句话、遇见都不用理会的,于是大家只是寒暄几句,已经算比较有礼节了。 这样的关系,可以说是在没话找话,王氏的眼神似乎有点飘忽闪烁、居然说道:“这样的好季节,出城来走一趟挺好,顺便散散心。” 金乡心道,好罢、散心的方式是看杀头,真是应景阿。不过王氏是皇后家的人、年龄又比金乡稍大,金乡便只是微笑附和、并不愿意让王氏难堪。 此时王氏对金乡、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不过王氏的心情本来有点复杂;忽然遇到认识的人、她的情绪没完全调整过来,所以她刚才才有点走神。 有些事早已过去了,但今日处诀司马师、又让王氏想起了那些难忘的经历! 当年郭家其实与司马家的关系很好,至少在曹爽与司马懿之间、郭家选择了后者,王氏自然知道那些事。司马家大肆凊洗曹爽党羽时,与王氏没什么关系;接着目标又对准了王家,当时的过程简直叫王氏刻骨铭心,王氏虽已出嫁,但哪里愿意看见王家人、仲明等被残忍屠戮?况且若非仲明打赢了勤王之役、她自己也必死无疑,每天在长安的阁楼上几乎都在等死!因此王氏关心今天的事,过来之后更是百感交集。 “来了!来了!”远处忽然传来了人们期待的喊声,周围稀稀落落到处都是的人群、也渐渐朝一个方向开始聚拢。 金乡想靠近看清楚一点,不想再与王氏多聊,她见状便趁机向王氏道别,赶紧往东走。这个王氏与金乡有一些相似之处,都是寡居在洛阳、与儿子住在一起;若是彼此认识得早、两人或许会有不少共同话题,但以前并非故交、本来就没什么关系,还是算了。 人便是这样,年轻时候结交的人更亲近,随着年纪增长、反而不易交到好友。 周围愈发喧闹起来,人们纷纷对着囚车辱骂、扔烂菜泥巴,哪怕绝大多数人根本不认识司马师。 不过金乡当然认识司马师,一眼就认出了囚车中的人。毕竟金乡以前还去给司马师磕过头,哀求说了很多好话!司马家虽然没有对何家赶尽杀绝,但是逼迫何晏出卖了那么多曹爽當羽、都是何晏的好友,简直是杀人诛心。那件事之后,何家没绝后、也别想再有什么起色,牵连而死的人可是多达几千,仇人太多了!现在一家人还能衣食无忧,完全是靠金乡的关系,不然想过简单的日子、都不会那么容易。 围观的人很多,整个过程倒是不复杂。先是宣读文书、交接公文验明正身的过程,动手的时候一刀就解决了,周围的人群顿时发出“哗”地一声惊叹。 这时秦亮也在人群之中,亲眼看到了过程!他今天出宫、确实只是来看一眼而已,因此没有仪仗车驾;他穿着布袍、戴着一顶普通的斗笠,人们自然认不出来。 实际上双方的实力强弱、早已不在一个层次,司马家失势之后、是很难找到人卖命的,根本无法再威胁到秦亮。况且秦亮能察觉凶吉,司马师在被抓住之前、同样是毫无机会! 不过司马师以前曾让秦亮感受过极大的压力,哪怕已经不是对手,秦亮心里仍然有某种执念。亲眼看到司马师的死、对局面没有任何影响,却能影响到秦亮的内心。 此时太阳在云层里穿梭,光线仿佛也忽然为之一变。洛水如故、清风依旧,但秦亮隐约有种感受,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完全划上句号! 周围的人渐渐开始散了,秦亮眺望了一会水面上的粼光,便准备回城。他收起远望的目光,忽然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隔着一段距离,中间不断有行人遮挡视线、那边的人断断续续地出现在视线内,不是金乡乡主吗?金乡戴着帷帽,那帷帽的纱巾是透光的、距离稍远却看不清脸,不过秦亮熟悉她的身影姿态,所以不用看脸也能认出来!旁边同样看不清脸、身材单薄的妇人,不是卢氏是谁? 很久没见过金乡了,秦亮一时也没找到恰当的机会见面,今天正好遇见,他便往那边走过去。一身麻布衣的宣德将军饶大山在身后紧跟了过来。 金乡正要转身,因为离得稍近了,她也终于发现了秦亮。秦亮头上戴着顶斗笠、只能看到半张脸,果然被金乡给一眼认了出来! 她立刻带着卢氏迎上来。还没走到面前,秦亮就提醒道:“卿无须多礼。” 金乡愣了一下、仍然立刻揖见,卢氏也赶紧行礼。 秦亮走到她们面前,颔首道:“正月下旬的宫宴,应该邀请了卿等。不过我一直在东堂,当时有点忙不过来,故未能与卿见上一面。” 金乡点头轻声道:“妾在东柏堂赴宴,只见到了皇后、北宫皇后等。陛下攻灭东吴、威震天下,妾仰慕之至,本来也想当面恭贺,但没能见到陛下,便写了贺表上呈,陛下可看到了?” 贺表那么多,秦亮当然没怎么看,主要是内容大同小异、有个态度就行了。甚至金乡上了贺表、应该是在名单里的,他都没什么印象。 秦亮遂不置可否道:“乡主有此心意、我甚慰之,卿等最近过得还好?” 金乡道:“多谢陛下挂念,跟以前一样。” 两人寒暄了一阵,其间秦亮也客套问候了一下卢氏。几个人站在河边说话,好像有点引人注意,不断有人朝这边看来。秦亮遂不多逗留,言称下次赐宴时、再与金乡见面谈谈。 “陛下。”金乡忽然唤了一声,她似乎猜到秦亮要告辞了。秦亮到嘴的话,便又暂时没说出来。金乡看了一眼秦亮身后的饶大山,欲言又止、好像有点犹豫的样子,终于垂目用极小的声音道:“不知陛下今日是否忙碌,若有些空闲……妾恭请陛下到寒舍喝碗茶。” 第八百九十五章 不信邪 仍旧是以前那个地方,紧挨着何府的一座别院。只有一个不大的庭院,环境挺幽静,因为院子里的人几乎没有住人。 金乡说是邀请秦亮来饮茶,结果进了上房,什么都还没准备,现在不仅要现烧水、甚至都没生火。金乡请秦亮入座之后,便忙活了起来,她带着点歉意道:“因为妾平常不在这边住,所以没有生火,陛下稍等。” 秦亮本来就不是来喝茶的,他随口劝了一句:“要不别煮茶了,卿不必亲自做琐事。” 金乡却轻声道:“妾愿意做这些妇人的事,煮茶做饭,照顾陛下。” 她已是个中年妇人,且生来就是魏朝公主,养尊处优、在人前不容被轻慢。此时在秦亮面前、她竟表现得十分溫柔,让他有了一种年长哥哥般的错觉。 秦亮不禁看向金乡,中年妇人与年轻女郎看起来总不太一样,不过她养得很好,肌肤白净、高挑的身材也依然匀称。好像越早生孩子、越容易恢复得好,若非秦亮先认识金乡的儿子,不仔细还看不出她生过孩子。 “过来坐会罢。”秦亮只好把话说直白一点,“若是等到姐生火烧水,煮好茶、再喝一阵子,我们在中午之前时间就不够了。” 金乡似乎立刻明白了“时间不够”是什么意思。虽然大家今日偶遇、话说得比较含蓄,她嘴上也只说、是邀请秦亮来喝茶;但秦亮就不信、她心里真的只是想饮茶,没有想到那种事。 果然她走到一旁的筵席时,神情有些羞意、脸颊上已浮上了紅晕。这可怪不得秦亮,他刚才劝说金乡别煮茶、便已找了个委婉的借口,但没有用阿。 “陛下这样叫妾,妾不敢受。”金乡柔声道。她此时的脸上有了血色,看起来更有韵味。 金乡莫名有一种冰清出尘的气质,仿佛能让人联想到、某种高雅清幽的意象,清幽的山水之间隐居的佳人,有着乌黑的青丝、洁白的脸脖。但随着她的情绪波动、脸色红潤,坐近之后看清那略厚的朱唇;秦亮又仿佛顺着清水溪流、恍惚见到了热气腾腾的温泉,美妙的颜色顿时有了温度。 她的母亲杜夫人、不愧是乱世英雄都要抢来抢去的人物,生的女儿果然貌美。 而且年轻女郎与她又不一样,年轻女郎只要不丑、多少都有点姿色;但中年妇人若非美女、看起来感觉多半与男人无异,金乡如今还能有这样的姿色,才是真正的美人。因此秦亮确实不是喜欢年龄大的妇人,况且他与何骏卢氏都有芥蒂,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关系同样不好;要不是金乡漂亮,起初秦亮便不会去招惹她。 秦亮好言道:“没有在朝堂上,我们不用拘束。卿是族兄之妹,我一直都觉得很亲近。” “陛下喜欢,那便这么叫罢。”金乡的声音愈发溫柔。 不过她此时的眼神变得、让人有些不理解。她垂目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倒是很正常,但微微迷离的眼神之间,仍然有些幽怨是何缘故? “怎么了?”秦亮直接问道。 “没、没什么。”金乡忙道。她抬头看了一眼秦亮,终于幽幽道:“妾原本不该这样的,以前就说过是最后一次。” 秦亮笑道:“不用在意,难道谁还敢查我的事?就算别人知道了,又能如何?” 金乡轻声叹道:“最好别让人知道……妾以前就下过决心,早点了断、还能在陛下心里留下一个好的模样。唉,往日妾还没这么伤感过光阴,毕竟对谁都一样。” 秦亮听到这里,渐渐收住了笑意。不过金乡这样的气质、容貌,即便以后渐渐地有了明显的岁月痕迹,他依旧能下得去嘴;况且秦亮对妇人的喜恶、也不只是看容貌。以金乡对他的态度、情意,自然能维持秦亮的好感;无须在意什么原因、是否因为秦亮君临天下的权势,抑或是他那具有炁体加成的本钱。世上有些事,本就不用过分解构。 他沉默了一会,金乡的声音又喃喃道:“可妾还是忍不住念想陛下,常在半睡半醒之间、觉得陛下就在身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如此念着一个人。” 秦亮叹了一声,挪近位置、握住她的手。他恍然想起腰袋里、正有一枚金玉戒指,送给谁都是一样的;后妃都有玛瑙首饰,送金乡等人这种镶玉首饰、不容易被认出来。 很快金乡的右手无名指上、便多了一枚戒指,她的美目中也出现了几分惊喜。果然妇人大多喜欢这些漂亮昂贵的礼物,哪怕金乡根本不缺钱。她的声音随之一变:“陛下专门送给妾的吗?” 秦亮发出一个声音、不置可否,马上岔开话题道:“姐是魏朝公主,又寡居多年了,其实可以考虑与晋室联姻。” 金乡顿时转头看着秦亮,她好像有点冲動、挺动心的样子,眼睛里却神情变幻不定。她咬了一下贝齿道:“陛下现在还喜欢妾,若是进宫,或许一年、两年,都可以经常得到陛下的宠爱。妾真想不管以后了,可是……” 哪有那么夸张,像金乡现在这样的姿色、一两年不可能有明显的变化,她又不用风吹日晒。当然秦亮也不能马上许诺金乡,还得问一下令君。 这时金乡呼出一口气又道:“可是妾真的不想被人说得、像家母一样。” 秦亮自然知道、金乡的母亲是杜夫人,现在还活着。像她母亲一样?意思是有过多个丈夫、被人抢来抢去? “别人会以为是联姻罢?”秦亮道。 金乡摇头道:“曹家还有年轻女郎,若只是为了联姻,皇室为何非得要妾这样的人?世人必定会猜测,妾与陛下早有那个……有来往。有些事陛下或许觉得可笑,但妾从小就很在意。再说,妾怎么与长兄(秦朗)谈这种事,如何面对晚辈们?” 很多人都有心魔和执念,秦亮并不觉得可笑。 他想了想道:“以前姐没有倾述过这些话,还总是说最后一次,我们便只是、有了机会才见面;加上前几年我总是带兵出征,所以有时候甚至数月半载才能见一次。过阵子我准备一下,打算在宫城外安排个地方,往后更方便见面。” 金乡忙轻声劝道:“陛下三思,这样出宫似乎不太安全?” 秦亮笑了一下,心说某短时间炁体若是凶兆、我根本不会出宫。再说他可不是始乱终弃之人,宫外并不只金乡一个人。比如还有王氏,那是根本不可能封为皇妃的人、公然那么干实在太逆天了。 金乡见秦亮的神情,低头道:“妾只是个妇人,也没那么重要。” “我觉得很重要。”秦亮脱口道。他心说,自己又不是个机器。应该做的正事、他肯定要做,好不容易建立的王朝、更不能当甩手掌柜;但是如同金乡所言,光阴对谁都是一样的,他可不想几十年的人生、全都花在工作上。 他寻思到这里,遂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什么帝王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我根本不信邪,君主只要足够强,就不怕阴招。我肯定要与卿等多一些相处的时间,而不是整天去琢磨冷冰冰的权谋。” “陛下……”金乡抬头看着秦亮,声音有些异样、更加娇柔,她的眼睛好像更明亮、似乎忍住了眼泪。秦亮没想到、随口说几句自己的观念,竟能把她感动成这样,几乎要哭了。她主动把上身靠了过来,緊紧搂住了他的胳膊。 秦亮感觉膀子上有点硌,当然记得金乡是什么样子,顿时脑海里就浮现出了独特的绮美画面。他当即说道:“我们换个清静的房间,一会再谈。” 金乡没有丝毫推拒,当即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两人起身,走过一道屏风,又来到了里面的卧房。今日见面不仅是在原来的别院、连房间也是同一间,毕竟这院子挺小、住的人更少,别的房间可能没收拾出来。 秦亮又看到了后面墙上的窗户、位置很高窗口挺小。以前有一次他就留意到了,当时秦亮更加注意自己的安全,所以观察环境很仔细;但今天他知道自己没有半点危险,竟还是觉得那窗户似乎有点异样。 哪怕后窗外面只是一道围墙而已,但至少卢夫人知道、秦亮与金乡在这座别院里。怀里的金乡身子越来越軟,秦亮深吸了口气,忽然弯腰把地板上的衣带捡了起来、但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面前白生生的一片,他把衣带又轻轻系到了金乡的腰上。金乡睁开眼睛道:“陛下?”秦亮靠近她的耳边小声道:“卿就这样,或许别有韵味。”金乡紅着脸埋头、轻柔无力地拍了一下秦亮的胸膛:“哎呀。”秦亮遂拉着她的手、垂足坐到了睡塌上,她此时仍旧比较被动、至少还能控制仪态。不过秦亮知道,过一会金乡就顾不上形象了。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看着不容亵渎、有点清冷的模样,说不定只是观念的缘故,故意把心里的热情藏了起来。 第八百九十六章 清心脱俗 别院里屋的后墙上、有扇通风的小窗;但外面只有一道挺高的砖墙,完全挡住了视线,连天空都看不到。 如此密实的环境,那扇小窗却真的有点问题,因为砖墙靠近顶部的位置、有块砖是松动的。但这样的细节很容易让人忽略。不说围墙隔了一段不近的距离、那么小一块砖不易被人发现,而且松动的砖在那么高的地方、比人高得不少,正常情况下谁会爬那么高? 但这时围墙后面确实有人,而且是两个;情况也不太正常,因为他们都站在一条高木凳上。其中便有卢氏,她现在整张脸都紅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兴许一个人悄悄站在这里的话、还会好一些,至少没人知道她的存在;然而旁边还有个人,并且是何骏!卢氏简直欲哭无泪,但若没有何骏、她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阿。 今天一早卢氏就跟着金乡出门、去了城南一趟,本来叫了何骏同行,他不愿意去。 回到宅邸、卢氏又遇到了何骏,闲谈时便告诉了他、阿姑(金乡)邀请陛下正在别院饮茶。接着何骏便带着她,悄悄来到了这里。 卢氏确实不想做这种事!可她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就想证实一下、阿姑是不是那种人。 实际上卢氏早已有所怀疑、至少认为皇帝曾窥欲金乡,只是没有亲眼所见、她仍旧不敢确定。 因为卢氏已嫁入何家多年,太了解自己的阿姑金乡了。即使阿翁何晏在世的时候,自从卢氏嫁到何家、便发现金乡的卧房与何晏分开的,两人从来没有同房。有一次卢氏还听杜夫人说,女儿嫁了人跟守寡没区别。卢氏起初还以为阿姑夫妇感情不和,后来才渐渐发现,应该是阿姑很不喜欢那种事、甚至十分厌恶。 尤其是何晏去世之后、金乡变成了寡妇,却还是深居简出、清心寡欲;金乡守寡之后都没人能管她了,依旧从不与男子见面,亲戚来了、她接待时也会叫上何骏卢氏,包括其兄长秦朗造访的情况。卢氏当然相信金乡生性淡泊,毕竟谁会装模作样那么多年?何况小辈们又没法管她,她为啥要那么做? 于是,当卢氏认出塌上的人真的是金乡时,她好一阵都还在想、自己会不会认错人了!但卢氏很快就明白,自己绝不可能认错。距离有点远,但金乡坐在别人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时,脸正好对着这边;一家人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卢氏还认不出自己阿姑的长相吗?金乡身上还穿着衣服,不过那衣带好像系得有点松散,就像睡到半夜口渴了、胡乱穿上一件衣服起来似的,甚至白皙的肩膀还露出了一半。哪怕卢氏对那塌上的两人早有怀疑,因为她知道、以前金乡不只一次与秦亮单独见面,但此时卢氏仍旧震惊不已。 卢氏当然相信那个人就是金乡,亲眼所见、由不得不信。然而过了一会,卢氏竟然又隐约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尤其是听到阿姑发出的声音之后。倾听音色确实是阿姑,但又好像不是,阿姑怎么可能发出那样的声音、说出那样的话?卢氏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况,平常举止端庄,神情或淡然、或威严严厉的阿姑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是眼前这样的模样?心里同样藏着一些秘密的卢氏,此时也感到十分难以置信,那还是自己清心淡漠的阿姑? 此时卢氏整个人都是懵的,瞪着眼睛一动不动,耳朵里听着闻所未闻的声音、更是“嗡嗡”直响。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金乡的表情过于夸张投入,卢氏感受不到金乡的心情、同为妇人似乎又能感受到。卢氏愣在原地,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过了多久,何骏在她耳边的话、才让出神的她回过神来。何骏极低的声音忽然道:“还要继续在这里吗?走罢。” “好,我们该走了。”卢氏慌忙点头小声应道。她低头看了一眼地面,正要小心下去时、竟然又忍不住朝砖墙上多看了一眼。 这时她忽然有种感觉,恍惚之间,自己香甜地睡到了半夜子时、夜里很冷被窝很暖和,却忽然被人叫起来下棋。 卢氏先坐到凳子上、跳到地面,她竟差点没站稳,先前一直没动弹、腿都站蔴了。此地十分狭窄,被围墙、房屋两面包夹,地方又窄又长,这时一阵风灌了进来,春季的风吹在脸上已无寒意,卢氏的深衣中却一阵凉飕飕的。只容一人通过的通道,卢氏走前面,何骏拿起凳子走在后面。 两人默默地往前走,卢氏已不想说一句话,百感交集的心情渐渐涌上了心头。 无数人敬仰恭维的大将军夫人、晋王妃、乃至皇后都没有了,卢氏早就不再去想,因为她渐渐明白了、那种身份不是她的命,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但是金乡是怎么回事,为何金乡那么大年纪了还被宠爱?卢氏知道秦亮有不为人知的异相,不过以前似乎没这么大能耐、当然也许只是卢氏不知道,当初她为了守身如玉纯洁无瑕、要留给自以为值得付出的人,并未真正体会过。现在她竟有一种莫大的遗憾,很想知道、金乡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感受,才会是那样的神情嘴張得那么大,卢氏好想知道。她忽然十分生气,她今天若不是好奇、就不会去想自己失去过什么,眼不见心不烦! 她又想起曹爽伐蜀那次,当时秦亮战死的消息、都已传到了洛阳,后来他若没再回来、也许真的是一件好事!当时卢氏只是觉得、秦亮知道她的秘密是个麻烦;但如今想来、起码还有个好处,可以避免那么多次让她难受后悔的心情。 前面的卢氏走出了夹道,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何骏正以一个好笑的姿势拿着木凳,他没法单手提东西、因为侧面没有多余的空间,木凳只能放在身前;手在前面只能弯着、使不上多少劲,所以何骏是双手拿着木凳,好像抱着个什么宝贝! 何骏居然也很愤怒的样子!他的脸都憋紅了,眼神中既有恼怒、又有心痛。卢氏看在眼里、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汝这么恼火、还来看什么,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吗,为何还要叫我一起来? 卢氏当然了解何骏,何骏之所以怒不可遏、就是因为金乡,金乡受辱、比任何人遭受揉躏还要让他难过!何骏对他的母亲十分尊敬,金乡大概是他心中美好事物的化身,不容任何人侵犯亵渎。 不过卢氏也承认,金乡好像真的有那种气质,金乡很早就生了何骏、却也比卢氏大十二三岁,年到中年了居然还没什么皱纹,玉白的肌肤看不出什么瑕疵,确实有清美脱俗的模样。加上金乡的那副做派,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面见自己的兄长时都要有人在场,连卢氏都觉得有点矫情。难怪她都生过孩子了,仍会有人把她想象成冰清玉洁的妇人。 当然何骏也只是生闷气,以秦亮此时可怕的威名和权势,借何骏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怎么样。卢氏很了解自己的夫君,他有时候非常嚣张,但只会去欺压比自己弱的人……比如对付出仕前的秦亮。当时何骏听说秦亮的大哥被抓了、大嫂哀求于卢氏,他那个憿动期待的神情,卢氏现在还有些印象。那时卢氏心里还很担心,生怕何骏做得太过分、趁人之危平白羞辱欺凌一番,秦亮气不过、会到处说她的秘密。 两人走到了长廊上,何骏便羞愤地提着木凳、大步往前走了。卢氏在后面慢慢走着,眼见何骏的背影消失、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身不动声色地往府门走去。 卢氏从角门出去,来到府邸一侧的转角。等了一会,果然看见皇帝秦亮的马车过来了。 秦亮今日出行所乘、只是一辆普通的马车,但卢氏之前就看到过,而且她认出了骑马的饶大山。那饶大山很早就在秦亮的身边,据说以前不过是秦家的一个庄客,连个曾经目不识丁的庄客、都能做上尊荣的宣德将军! 马车渐渐由远及近,卢氏提前站到了路边。车上的人应该看到了她,果然马车停了下来、木板尾门被掀开,上面穿着布袍的秦亮道:“上来说话罢。” 卢氏走上马车,赶紧拱手道:“妾拜见陛下。” 秦亮的眼睛注视着她,片刻后才开口道:“卢夫人怎么知道,我会在此时出来?” “妾……”卢氏支支吾吾。她心道随便找个借口、算不算欺君大罪? 她正緊张地寻思该怎么回答,却忽然发现、秦亮的眼睛里出现了怒色。秦亮从她的反应等蛛丝马迹、好像猜出卢氏先前的偷看。 但是秦亮竟然反过来生气了?君贵为天子、威名那么大,长得如此俊朗、还异于常人,都不知道究竟怎么让阿姑的表情和反应那么夸张,而且天下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郎不临幸,偏要跑过来把我阿姑欺负一番,现在被人知道了、竟然还要发火? 好在秦亮很快收起了怒色,说道:“我认为自己很大度了。尔等现在过得也不错,卢夫人并没有遭受生活的磨难,看夫人这的模样、明显还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这样挺好。以前的旧事就忘了罢,恩怨早已两清。” 其实秦亮想说,金乡嫁过人、他不在乎,因为她又没对不起自己;但卢氏这样主动离开过的人,即使她对不起的那个秦亮、另有其人,他也不会再重新捡回来,而且他不喜欢唯利是图、而且太瘦的女人……只是秦亮早就不想再计较了、更失去了报復的兴趣,所以才没把话说得那么直白难听。 卢氏无奈轻叹一声,恭敬地说道:“陛下言之有理。” 秦亮也轻轻颔首道:“何家到现在还能平安无事、衣食无忧,主要还是依靠了汝阿姑金乡乡主,尔等要好好孝敬她,切勿惹她生气。” 卢氏神情严肃,只得拜道:“妾遵命,不敢不孝。” 第八百九十七章 午膳 卢氏当然不敢对阿姑不孝,况且她如今与阿姑金乡的关系还可以。 起初何骏坚持要娶卢氏,两家地位有差距、何家人都反对;不过等卢氏真的进门、又给何骏生了儿子阿生,何骏早已喜新厌旧,金乡反而多次保护她这个儿媳。 今日卢氏不想再与金乡见面了,只想回去一个人安静一下。虽然时辰已临近中午,但一家人吃饭、常常也不在一块;坐到一起同样是分餐,自己在房间里、把食物摆在小木案上一样吃。 不过很快卢氏又见到了金乡,还有何骏也来厅堂了。因为秦朗到了何家,这个时辰来访、自然要请他用膳。 卢氏毕竟是妇人,见过秦朗之后、只要安安静静吃饭就行。但何骏一进来见礼,立刻就被秦朗训斥了一顿! “李憙的那个侄子,吃五石散吃死了、上个月刚死!陛下也说过不只一次,那玩意不是好东西,伯云一定要戒掉。”秦朗提到李家那人之死,却毫无哀悼之意。 何骏则一言不发,好像还在为上午的事心痛不已。 东侧席位上的金乡道:“李憙,听起来有点耳熟。”秦朗遂回过头来提醒道:“上党李家。” 金乡与卢氏听罢恍然,金乡微微颔首道:“记得李憙与长兄不和,他好像与司马师的关系不错。” 她说到这里、便侧目看向何骏,眼神也变得严厉了:“现在除了汝舅,谁还会这么教训汝?好好听着,别不上心。” 何骏不敢看金乡,终于向秦朗拱手回应:“晚辈受教。” 卢氏终于忍不住悄悄转头,朝旁边的金乡看了一眼。看着金乡端正的坐姿、严厉不失长辈的威仪,卢氏一度想狠狠扇自己一下、试试是否在做梦。 金乡表现的差别那么大,难道先前卢氏看到的场面只是个梦境、抑或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但卢氏马上就否定了这个可能,那些画面、声音实在是太真切了,若非亲眼所见,让卢氏自己去胡思乱想、她也想不出来阿!她甚至到现在都难以相信,金乡那短促的不堪入耳的言语、为何能说出口。 而且卢氏此时还有种荒诞的感受!厅堂里总共才四个人,除了当事者金乡、只有秦朗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而卢氏与何骏都知道、刚不久前金乡才干了什么,金乡却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长着络腮须的秦朗,听到金乡帮他说话、何骏一副顺从的样子,好像很受用。秦朗便又用语重心长的口气道:“何家发家不容易。” 这句话倒很中肯,何家是汉末外戚起家、靠的是屠夫女儿机缘巧合做上了太后,这种机会真的是可遇不可求。 秦朗接着说道:“司马家把汝父子害惨了,现在何家的仇人太多,汝不适合出仕,但家族底子在、后人还是有希望重整旗鼓的。汝别把身体吃坏了,好好修身养性,教好儿子才是正事。” 金乡暂时收起了威严,客气地对秦朗道:“也只有长兄为我们家着想了。” 在同母异父的自家兄弟面前,她说话依旧不失礼节。不管谁看到金乡的言行,都会认为她是个恪守礼仪德行、与人保持距离的高冷模样。 秦朗道:“我只有卿一个亲妹妹,怎么会不管卿等呢?” 卢氏听着长辈们谈话,早已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她现在心里很混乱。不过卢氏至少确定一件事,自己真的没有做梦! 旁边的阿姑金乡甚至都没换衣服,此刻还穿着先前在别院里的那身深衣,只是现在已收拾得很整齐严实,不像之前卢氏看到的那样,胡乱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连白生生的削肩都露出了大半。大概金乡是因为来不及沐浴更衣,毕竟皇帝离开没太久、秦朗就上门拜访了,中间那段时间根本不够沐浴,估计阿姑金乡最多只是拿湿布巾擦了一下身子,想等到午后再说。卢氏此刻坐在金乡旁边、并没有闻到什么气味,不然卢氏简直要疯掉。 又幸好在座之中,卢氏只是个晚辈,这个场合少说话没什么不对、还显得谦逊知礼。不过听到阿姑的声音,也足够让卢氏心烦了。同一个人的声音,无论此时金乡说的话多么得体,卢氏一听到她说话、耳边总会响起那完全疯狂失态的声音。金乡说话时,卢氏更是不敢去看她,否则就会产生错觉、觉得金乡正拼命张大着嘴。秦朗今天就不该来的,若非家里来了客人,卢氏现在就可以静一静了。 就在这时,侍女们终于进来了,陆续将菜肴、酒水等摆上了四人面前的小木案。 “兄长请,不必客气。”金乡的声音道。 秦朗提起筷子道:“在妹和外甥这里,我客气什么阿?都别拘束,随意罢。” 其中有道菜是烤羊肉,侍女已经把肉剔到了盘子里。卢氏闻到香味,夹起一快烤肉入嘴,竟然好一会没尝出味来,忽然回过神来、才吃到了咸味。 金乡蹙眉看了一眼斜对面的何骏,何骏却埋头吃肉、还自己饮酒,金乡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伯云。” 何骏的感受与卢氏不一样,卢氏至少并不心痛、也不太愤怒,不过何骏看起来同样有点走神。他听到母亲的声音,这才抬头看了金乡一眼,怔了一下恍然端起酒杯,说道:“仆敬舅一杯。”秦朗单手拿起杯子:“喝罢。” 接着金乡举杯,卢氏也跟着敬酒,“欢迎舅舅常到家中做客。” 秦朗“哈哈”笑道:“卿等不欢迎我,我也要来。”接着他又感慨道,“妹夫去世之后,何家除了伯云,都没个丈夫了,我当然会时常过来看看。” 卢氏心道,敬舅一杯酒、舅怎么那么多话呢,没有丈夫?当今的天子还不算大丈夫吗? 秦朗连饮两杯,便放下杯子、直接徒手拿起羊骨头啃了起来。过了一会他放下骨头,犹自喝了一口酒,说道:“司马师今天被捉到了洛水边斩首,妹应该知道此事罢?” 金乡说道:“早上我与子妇出城,前去亲眼看到了。” 秦朗点头道:“妹深居简出,很少出门,出城走走不错,这也算给汝先夫报了仇。我听阿母说,以前妹夫与卿不太和睦,不过总是夫妇一场。那司马家的人更加可恶,族灭了大快人心!” 司马懿父子对何晏是杀人诛心,但秦朗却不只是、为妹妹家打抱不平,秦朗自己与司马家也有仇怨。早在魏明帝曹叡临终那次的政変时,司马懿与曹爽联手,把起初确定的辅政大臣给罢免了、其中就包括秦朗;而秦朗认为、主谋就是司马懿,因为当时孙资刘放在中书省,都是司马懿的人。 金乡的声音道:“司马懿乱指洛水起誓,现在可谓遭了天谴。” 秦朗却摇头说道:“什么天谴,主要还是我们的陛下很强。仅剩的司马师逃到蜀汉,陛下便灭蜀汉,又逃到东吴,东吴即被荡平!要不是陛下发威,也没见司马家有人被雷劈死。” 金乡听到长兄夸赞皇帝,略显疲惫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些许紅晕,但她嘴上还是故作淡然地说道:“长兄所言,不无道理。司马家经营数代人,本就是大士族,司马懿辅政之后、更是势力大增,若非陛下以力破之,很难族灭。” 秦朗沉吟道:“士族还是原来的士族,但如今大晋朝廷中秧的实力更强,魏朝时的格局已不复存在,妹瞧那些士族、现在还敢怎样?” 金乡只是“嗯”了一声,秦朗以为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便又开始大口吃烤羊肉。只有坐在金乡旁边的卢氏,竟隐约能够感受到金乡的心情。 就在这个时候,秦亮亦已回到了宫城,正在西堂这边吃午饭。他也没沐浴,因为回来就快中午了,只等吃过饭再洗个澡午睡一会。今天中午的主食是麦饼,他像吃外国餐一般、将麦饼蘸上了菜汤,这样更入味。有一只麦饼浑身都蘸满了濕漉漉的汤,没顾得上吃、放在碗里,不过这种露在外面的东西,无论多大、沾上了多少菜汤,只要从汤里拿出来一会儿就干了。并不会让秦亮用膳不适。 秦亮也不太喜欢喝酒,一个人用膳更不会饮酒,饭菜一会就吃饱了。他放下筷子,起身便去里面的一间屋子里沐浴更衣。 太极殿西堂这边、确实比以前的阅门方便,不仅离中宫那边近,而且西堂修建时、本身的功能就是皇帝起居之所,所以宫女烧水什么的都很方便。以前的阅门办公场所,可没法洗澡,连那张单人睡塌、也是临时搬进去的,然后弄一道屏风隔开以便小睡。 下午他准备大致看一下奏书。虽然大部分奏章、秦亮都不用亲自处理,可交由平章政事堂商议,但他得了解都有一些什么事;官员们上报的各种表,里面的数据他也得有个数。去年伐吴期间,朝廷里的诸事、也会隔一段时间报到前线,何况是现在。 皇帝这份工作,亲自盯着的效果、与长期不问具体政事相比,绝对是天差地别!比如唐玄宗后期,无论他的制衡之道多么厉害、权术玩得再溜,但想整天研究歌舞音律人躰艺术、要当甩手掌柜,最后也玩崩了。海瑞骂嘉靖修道不理朝政,其实没有骂错,虽然嘉靖不是完全不理朝政、但帝王确实不能太迷信权术。至少秦亮是这么认为,并且他还要写到祖训里! 当然秦亮也不可能把太多工作时间、花在日常政务上,毕竟有大臣辅政、人又是他自己选的。刚刚打完吴国,他也不打算马上又急着用兵。 现在他要关注一下军械研发、农耕技术等事了,先积攒一波家底再说。这种事本来不该一个皇帝亲自过问,然而整个大晋的古人、都不可能有秦亮的见识。 第八百九十八章 博闻广识 要改进军械,秦亮当然会召见少府马钧等人商议,次日一早、最先召见的大臣就是他们。 秦亮反复琢磨之后,提出了一些可行的方案。 对于火铳,首先是加长铳管、以增加射程。采用锻接的方式,先敲出短管、然后拼接成长管,前后修两次内膛。因为此时没有镗床,修内膛确实比较困难,要是先敲出短管、更容易打磨;这也是此前晋军的熟铁火铳、造得比较短的原因。 再把“Z”字形的火绳点火機关、改成食指扣动的機关,更符合人体工学。伐吴之战前,其实少府考工室就搞出了这玩意,但当时大战在即,秦亮便决定延用成熟的经过验证的機关。 实际上点火装置最好的是燧发机关、至少在造不出镭汞火冒的时代是这样;那样不只方便上刺刀,主要是不用担心明火火星发生意外、把士卒自己身上的火药给点了!但是燧发的工艺暂时达不到,其结构更复杂、还需要使用强度更大的钢铁材料;用钢铁锻打精细零件,哪能比得上更软的铜简单?因此秦亮还是打算一步步走踏实。 不过采用火绳点火的火铳,整套工艺下来就已经够复杂了!这对于中秧集權的王朝、当然是件好事,极大地提高了地方士族豪族谋反的门槛。 毕竟朝廷制作这些东西,很多技术是保密垄断的;即便以后技术渐渐扩散,寻常的地方大族、也很难收集到足够多的工匠。如果叛军没有这些东西,那么从武器到战术都有代差;官军要是在有代差的情况下都打不过,估计到那时候、大晋王朝也该到寿终正寝的时代了。2 之后就是试造野战使用的青铜炮。以前的火炮都是青铜造的臼炮、以及放在船上的小口径炮;现在秦亮要求马钧依旧用青铜材料,制作中等口径的长管炮、专门用于野战。 理论上没什么技术障碍,先秦时期就在造青铜器了、也能铸钟。此时的工匠只要不用难度更高的钢,用青铜的话、几乎不管什么模样的东西都能铸出来。不过以前那些大口短身的臼炮、才是最容易实现的工艺,因此晋军起初主要是用臼炮,完全不怕炸膛。 青铜炮再配上木车和驽马、以高机动能力,一旦试造成功、炮车顺利成型,晋军的火力又能得到增强! 马钧等告辞之后,秦亮也从筵席上起身,想活动一下身体。只见侍中王沈、散骑常侍郭统还端坐在那里,他们当然不敢在皇帝面前失仪,秦亮走到侧门门口时、便好心回头道:“一起出来活动一下手脚罢。”1 显然跪坐的姿势、古人也不太舒服,但是多年以来的礼仪习惯。秦亮也只是在里屋内、才摆了桌案椅子。 至于今日当值的王沈和郭统,他们主要是承担书佐的职责、负责把谈论的事情记录下来。以前秦亮做大将军的时候,都只是用普通书吏干这种活;但现在三公九卿都愿意给他做马夫了,用三品侍中和??????????????????散骑做书佐、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四个人一起走出侧门,其中还有个人是冗从仆射庞黑。 大伙从西堂这间屋出去、便是一道阁道,此乃西閤门的二楼、连通太极殿正殿与西堂。 秦亮刚想与郭统等人闲聊几句,忽然就发现、正门台基上正站着个官员。庞黑留意着皇帝的视线,马上在后面弯腰轻声道:“陛下,来的人是吴国人沈莹。” “哦。”秦亮随口发出一个声音。 沈莹在斜对面、同样看到了秦亮等君臣,虽然隔了挺远一段距离,但秦亮身上的红色袍服、通天冠很好认。 不过沈莹没法直接过来,这阁道与西堂前面的台基不通,除非翻栏杆过来……大臣当着皇帝的面翻栏杆,当然不可能那么干!毕竟大家在这种地方、一言一行都要讲究点仪式感。 秦亮遂道:“汝去把他叫到阁道上来。”庞黑道:“诺。” 于是秦亮继续与王沈郭统闲聊。没过多久,沈莹便跟着宦官庞黑、从旁边的侧门走出来了。 秦亮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两人还有点稀奇。冗从仆射名叫庞黑、但他既不胖也不黑,沈莹的字是伯玉,却晒得皮肤黝黑。二人的名和字,非要反着干阿。1 沈莹走上前,躬身揖拜道:“臣拜见陛下。”他已经受了晋朝给的一个闲职官位,但也成了晋臣,所以改口称臣了。 此时世人的正坐就是跪坐、跪拜的含义与后世不太一样,并非明确尊卑的意思,书信里平辈也常写上“顿首”,相互磕头很常见。但人们在外面站着的时候,无论尊卑,大多也只会揖拜;除非是认错或者特别郑重,否则地面上没有筵席、大家都不用跪。不过一会进屋子里入座、沈莹多半会行稽首礼。 秦亮微微颔首,然后继续沿着阁道漫步。沈莹也跟着王沈他们,追随其后。秦亮一时没有说话,因为他竟然把事情给忘了!他有个本子、专门记录自己要做的事项,但此刻丢在了里屋。 今天召见沈莹,究竟是干什么来着?2 皇帝一言不发,沈莹的神情倒愈发緊张起来,估计他正在猜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主要是那么多吴国降臣,不乏有吕据、滕胤等地位更高的人,皇帝却偏偏召见他一个吴国的年轻郡丞、确实有点反常。 好在秦亮终于想起来了什么事,他当即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我听说吴国南方出产棉布?卿游历各地,了解此事吗?” 实际上三国就有棉花,但北方种植的棉花主要是来自西域;短绒棉的纤维太短,根本没法用来纺布,填充被子都会被嫌弃,百姓宁肯用柳絮等物。秦亮知道后世有西北长绒棉,但此时西域传过来的显然不是一个品种,还得培育亚洲棉才行。 沈莹忙躬身道:“回陛下,臣知道朱崖洲(海南岛)的黎族人、已种植棉花多年,出产的布称‘吉贝布’。但棉花脱籽麻烦,黎族人纺布又太慢、因此运到石头城的吉贝布,品相较差、价格贵,世人只是当稀罕物购买。由于朱崖洲当地缺少纺布原料,当地的百姓才一直种植棉花纺布。” 秦亮事先并没有告诉沈莹、今天要问什么,不料沈莹这都知道,说得还挺详细!秦亮忽然觉得,沈莹确实是个人才。 听到这里,秦亮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不巧了,马少府当初出名,其中一件事就是改进了织绫机、在民间传开了名声,若叫少府针对棉花制作更好的器械,应该不难。伯玉尽快派人南下,找一批棉花原料回来看看。” 沈莹立刻揖道:“臣谨遵诏命。”他想了想又道:“但朱崖洲的棉花、只适应当地气候,曾有人向北移植、却没有成功。” 秦亮道:“培育种子只能慢慢筛选,缓慢向北移栽、不断挑出那些适应气候的种子,此事无法急于求成。不过我们可以开通海运,先把原料运到北方来加工;到时候还可以从交州运粮到朱崖洲交易,鼓励当地黎族扩大种植。” 而且有了棉花、不一定都用来纺布,要是做成棉袄和被子,加上以后加大对石炭(煤)的开采;不仅有利于北方民生,还可以让辽东等地的军民更抗冻,利于开发和占据地盘。1 沈莹恍然道:“陛下真博闻广识也!” 秦亮看了一眼沈莹,觉得把此人派到交州去做官、多半能有所作为。让沈莹去南方,还能让他有机会、继续收集当地风物人文资料,完成那本准备要写的书。唯一的问题是可靠性,沈莹刚刚投降、兴许应该多考察一段时间。2 这时一行人已经走完了不长的阁道,来到了一处梯道前;若是走上木梯、便是太极殿正殿的台基了,正殿台基要比东堂、西堂的台基都高。秦亮没有上去,转身又缓缓往回走。 他一边慢行,一边又随口问了一句:“芍陂之役后,吴国发生了二宫之争,伯玉是支持哪边的人?” 沈莹有点尴尬道:“臣当时人微言轻,还不能支持某一方。” 此言倒也有道理,官职太低的人、确实没资格站隊。 沈莹又主动说道:“不过臣与张伯彰将军(张布)交好,两个家族还有联姻关系。”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孙子烈(孙休)受封东吴藩王时、居住在丹阳郡,但与丹阳郡守李衡不睦,常受侵扰。当时张将军为其左右将督,便曾找到臣帮忙说和;然而臣也无法说动李衡,便建议张将军劝藩王、迁到会稽郡。会稽郡守濮阳兴与臣有旧,张将军等人到了会稽郡,果然受濮阳兴照顾。这样看来,臣或许算是支持故太子的人。” 故太子孙和与孙休是同母兄弟,沈莹之言确实说得通。不过秦亮听到这里,关注点已不在二宫之争了、而是张布。 “原来如此。”秦亮的神情忽然稍显复杂。 第八百九十九章 西堂晴日 沈莹刚告退,秦亮看了一眼广场上、便见有一辆四轮马车过来了。 晴朗的上午,二月的阳光、似乎比秋冬的太阳更加明亮。或许只是太极殿宫院这片广场、造成了一些错觉,没有草木的砖地,在太阳照射下亮得刺眼。 广场中间行驶的一辆马车十分明显,瞥一眼就能看到。这个时间坐马车来的人,应该就是马茂、隐慈、朱登三人。1 秦亮看了一眼太阳的角度,转头对郭统、王沈道:“上午已没有什么事,卿等可以回去了。一会我与马茂他们商议的话题、不用记录,其中只有一些官职变动,可告知平章政事堂诸臣。”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任命隐慈为秘书监,朱登去接手校事令。马茂转任侍中,他的城门校尉职位、诏令甄俨回来做;凉州刺史则让殿中校尉严英去做,祁大殿接任殿中校尉。再召田豫回来、拜为太尉,熊寿外放并州刺史、兼任护匈奴校尉。”8 郭统等人允命拜别。 刚才离开的沈莹、此时还没走出阁道,他听到秦亮说的前半句,他已放慢脚步、大概是想等着郭统二人同行;然后听到了人事安排时,沈莹立刻回头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诧异。大概是觉得、皇帝调整人事也太轻描淡写了,只是临别之时顺带提一下? 三公、州一级的大臣任命,就一句话? 但秦亮想任免官员、确实就是这么容易,甚至若要灭掉一些家族也不难,跟吴国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而吴国即使是大帝在位的时候,为了削弱一些家族的權力也很不容易、不惜搭上两个儿子,弄出了一场二宫之争……当然权术不出意外地又玩崩了,孙权死掉了两个年长的儿子,最后只能让几岁大的儿子继承大位。1 秦亮随即又对身边的冗从仆射庞黑道:“我见了马茂等人之后,除非有急事、上午便不再面见大臣,若有人觐见、让他们下午来罢。”1 庞黑弯腰恭敬地答道:“奴婢记住了。” 很快,广场上的马车行驶到了西閤门附近;从车尾下来的人,果然是马茂三人。他们也发现了秦亮、西閤门上面的阁道南侧只有栏杆,几个人立刻站在原地行揖礼。 秦亮轻轻颔首回应,转身走向西堂的侧门。 从侧门进去,便是先前与少府等人议事的小厅堂。秦亮往北穿过厅堂,走进一道房门、便来到了里屋。 里屋中正面摆着一张桌案、几把椅子;除此之外,挨着东墙的位置还有一张棋案、铺着筵席,东墙没有窗户、墙外就是太极殿正殿方向。 这间屋子里没有睡觉的地方,因为西堂这边的屋子多,西边有一条房间夹持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有屋子可以睡觉。不过这间里屋的西北角、还是放着一张长坐榻,铺着垫子;虽然比不上沙发,但若是想休息、还是可以在那里躺一下偷懒。 显然这间屋子是秦亮自己安排的陈设,否则宦官无法布置得这么舒服。 不多??????????????????时,隐慈等人便走了进来。他们第一眼看向上位的桌椅、但那里没人,马上又发现、秦亮正跪坐在东墙这边的棋案旁。三人走过来,一起跪伏行稽首之礼。 秦亮开口道:“免礼,卿等找地方坐罢。” 三人谢恩、来到席位上跪坐,神色都有些严肃的样子。因为之前秦亮干密事的时候、比如设计想抓住司马师的奸细,都是找他们三人商议。 秦亮却表现得很放松,先是看向朱登道:“卿去做一段时间校事令。那地方池子不大、王八却比较多,主管校事府、还是挺历练人的。” 朱登欣然拜道:“臣定不敢负陛下期望!” 校事令只是五品官,不过对于侯爵们来说、官职品级没有那么重要,因为食邑的收入更高,官职主要看有没有前途。秦亮都亲口说历练了,朱登自然能感受到期望。秦亮平时很少说一些虚的,跟了他多年的人都比较了解。 以前秦亮做校事令的时候,朱登就是校事府的校事官,相处这么多年下来、可靠度倒是没有问题。 朱登的相貌确实长得有点丑,那个奇怪的脑袋形状、不甚对称的五官,实在没办法;但他的问题还不只是丑,见识上与秦亮的心腹们也有差距……当然他一个依靠自己做上校事官的人,见识不能去和农奴出身的黄远比较。所以应该让他主事、多历练一下,毕竟只有忠心、能力不足的部下,用起来也不太顺手。 秦亮点了一下头,接着说出、让隐慈出任秘书监,马茂去平章政事堂做侍中。 秘书监是三品,魏朝就有了,职责是管理艺文图籍、应该还会掌管一些机密文件。但到了秦亮做大将军的时候,大将军府的秘书令、便已开始分管情报工作;因为当时校事府被渗透得比较厉害、里面人员太复杂,秦亮只能另起炉灶;让校事府主要负责外部情报,秘书令主管朝廷内部的消息。 隐慈从五品升三品,惊喜之余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他知道吴心怀孕了。马茂也从四品城门校尉、升到了三品,并参与朝廷事务的决策,同样十分高兴。3 秦亮见状,便又直白地说了一句:“这方面的事,我现在用卿等比较顺手,先干着罢。以后有适合的人了,再看尔等的才能,考虑调到地方都督府刺史部、三省、或是九卿位置做一段时间,这样对后代的仕途比较好。” 马茂闻声动容道:“自古未有君待臣、如陛下之心矣!臣一个县寺掾属出身的小人物,竟可能来到世居高位的位置、得后人子孙敬仰,陛下之恩,臣三生难报!” 秦亮只是淡定地说了一声“好”,然后继续说道:“伯上(朱登)、子善(隐慈)得到的消息,都要定期报到西堂来。” 三人一起拱手道:“臣等奉诏!” 两个机构提供的情报,秦亮都会大概看一下,他多半忙不过来、不可能每份文书都仔细看。但是有了这些具体的情报支撑,应该能为决策提供一些额外的视角。 秦亮翻开自己的小本子一看,这才恍然道:“对了,最近还有件事让子善去办。卿过去把那卷洛阳城地图拿过来,桌案左手边。” 隐慈应诺起身,过去拿东西。 秦亮要办的事、正是在宫城外安排一个地方,好与金乡、王氏等人见面。昨日在金乡乡主那里,已经说好了的。2 展开洛阳城地图,从太极殿宫院西侧的神虎门出去,大街南北各有一个里坊。南边是几个朝廷官府的所在,太仆寺、乘黄署等官寺都在那边;北边的长秋里、居民宅邸更多。秦亮叫隐慈去长秋里随便选一座宅邸、作为别宫。1 但是见面的地方并不在别宫,秦亮打算只在那里换马车,然后再去另一处地方。 千秋里西侧就是金市、已经挨着内城西城墙了;金市南边是延年里、是个小市(大市在外城)。延年里小市,便是秦亮选在城外的据点所在。 按照秦亮的要求,需要隐慈前去购买两座大宅邸、前后挨在一起的地方,然后进行改造。前面做商铺、酒楼,中间再弄个庭院隔开;后面则是秦亮在宫城外面的别院。1 这样做隐蔽性比较强,而且是闹中取静、一向是他比较喜欢的地方。虽然他现在根本不用担心莿客,但这种事也想低调一点,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马茂、隐慈、朱登都是秦亮信任的人,他们知情倒是没问题;何况以这三人的身份,如果秦亮之前夺權失败、他们立刻就会完蛋,跟秦亮的莉益高度一致。1 秦亮拿出一张图,大致吩咐了一下隐慈怎么布置。说完了事,隐慈等人就拜别了。 没一会秦亮也从里屋里走了出来。他从西墙的侧门出去,便是一条房间之间的夹道走廊;走廊的北面尽头是一道门,通往太极殿西堂后面的台基。 他没有再到前面去转悠,遂从后门来到台基上透透气。看太阳的高度、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等会回去再看看奏书。 下午半天也安排好了,午后他还得召见一些官员。首先是亲自安排一些人去江北、分别负责勘察土地。然后召见尚书省的人,派人去各地郡县推广耕作技术。 除了最近才试验出来的旱地育秧、移栽水田的方式,连很多年前就面世的堆肥、曲辕犁也没有完全普及。官田屯户、士族豪族庄园没什么问题,那些地方大族发现能增产,反应得很快;主要是自耕农,消息闭塞、家资有限,有些农户还在用以前的法子耕种。 毕竟不管是什么种出的粮食、朝廷都有办法收集起来,可以用盐铁铜钱等物交换。等大片荒地开垦出来,余粮越来越多,秦亮才打算着手在各地建造粮仓。他知道古代有仓储手段,据说隋朝的存粮、一直吃到了唐朝期!5 今日的时间安排得很满,但秦亮当然不会每天都这么勤政。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别的政务、只要花点时间盯着就行,大部分事务有庞大的朝廷机构处理。 第九百章 五十二天 隐慈办事不说别的,至少挺快。二月初交给他的事,刚到三月中旬就已经办妥了。 秦亮知道之后,也打算近期去看看。不过最近两天不行,即使偶尔不去上朝、处理政务没什么关系,他也还有别的事。眼见春季快过去了、又正值桃花盛开的时候,他要带着妃嫔们去看桃花。 赏花的地方就在原晋王宫的内宅,那边种了很大一片桃树。费淑妃最喜欢桃花,其次是羊徽瑜。 其实秦亮觉得,费氏的气质与桃花不搭。反倒是玄姬与桃花有某种相似之处,都很艳;世事弄人的地方在于,玄姬对桃花粉过敏。4 不过故地重游,自然也是带了玄姬的。玄姬没去桃花林,她可以在以前住过的庭院里转转,一整天时间、秦亮等人也不会一直看桃花,很长的一段时间、仍旧在庭院中休息品酒。 从晋王宫回来之后,次日秦亮同样没上值,大家又去了华林园游玩,连续玩两天更能尽兴。去年秦亮诏令、已在华林园的东北部种了一大片桃树,只不过树木都还比较小,所以昨日才去旧晋王宫赏花。 至于延年里别院,秦亮起码会告诉令君、玄姬它的存在。如果她们问起,他也会告知外面都有哪两个人,令君很早就明确说过、不在意的,但或许除了王氏、秦亮还是觉得不提王氏为好。1 他捣鼓出这地方、就是为了方便与宫外的几个女子见面;但事先确实没想到,他在这里第一个见的人、将是个男子。人就是这样,不可能所有事都按照计划来,常有临时起意的时候。 羊祜仍闲居在家里,他看着庭院里的草木愈发茂盛,不禁心道:陛下回到洛阳,已经过去了五十二天。4 妻子夏侯氏从檐台上走来,相互打了声招呼,她忽然说道:“夫君何不自己去宫城觐见陛下?” 羊祜心里微微惊讶,不过这点情绪转瞬即逝,毕竟夫妇多年、妻子能感受到他的心思也不奇怪。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依旧很淡定:“无妨,我也清闲惯了。” 他这句话倒是没说错,且不说在魏朝时、他就拒绝过多人的征辟,即便出仕之后,兄长、母亲相继去世,服丧都有几年时间。他确实是个闲得住的人。 但妇人还是想自己的夫君更风光的,夏侯氏又道:“陛下毕竟有那么多事,每天都要见很多人,说不定只是忘记了召见夫君。君只要主动去觐见,必定能见到陛下。” 忘了?羊祜的情绪顿时有些波动。 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其实不该计较这种细节的。不过羊祜的性格、某些方面确实与徽瑜有一点相似,只是不明显。3 对于羊祜的心思、夏侯氏好像真的能感受到,她当即又道:“不过年初朝廷论功行赏,就算夫君没有露面,陛下在诏书里还是嘉奖封赏了夫君。” “嗯。”羊祜淡淡地点头道。 夏侯氏看了他一眼,轻轻屈膝、然后离开了。 不料没??????????????????过多久,她又走了回来,走得很急、几乎想提起裙子小跑。羊祜微微皱眉道:“卿慢点走。” 夏侯氏拿出了一只纸质信封,送到羊祜跟前,轻声道:“一个宦官送来的。” 羊祜接过来撕开信封一看,两行颇具大家之气、行云流水的字出现在眼前,字写得相当有神韵,不过言词很白:延年里醉仙楼,叔子有空的话见个面。 看了一眼、羊祜便收了起来,说道:“叫人备车,有个马夫就行了。” 夏侯氏道:“妾这就去。” 醉仙楼,这名字确实够俗。不过市井之地,浑身铜臭的商贾、取这样的名字很正常。延年里是个小市,羊祜当然知道,就在城西那边、其北面是金市。 路上花了一些时间。羊祜也不知道醉仙楼在哪个位置,不过有宦官庞黑随行、不用去找。地方也不难找,从里坊门进去没多远就到了,位于小市中的一个角落。 酒楼挨着商铺,好像还是连在一起的,似乎刚开业不久。马车径直行驶进了旁边的小院子,院子里什么建筑都没有、只停靠着好几辆马车,有两个奴仆正在给驽马喂水。 这里应该就是酒楼提供的场地了,羊祜便准备下车。然而马车并没有停下,继续向北行驶进了一道照壁,过一条夹道、这才停下。 羊祜下车,跟着宦官步行、立刻进了一道门楼。刚进门楼,便见里面亭台廊芜、假山水池,正是一派富贵优美的庭院。 见状羊祜心下恍然:原来是这样,前面是普通的酒楼和商铺,后面还专门设了个庭院、应该是招待贵客的地方。 不过这个庭院的形状不规则,进来的西部区域纵深很小,右边的东部纵深更大、房屋和造景大多也都在东侧。庭院讲究方正,既然这里是酒楼里规格最高的地方,却成这样的格局、着实浪费了那些富贵雅致的房屋。 两人走上了一道廊芜。这廊芜也奇怪,墙在东侧、所以没法看风景,西边是敞着的、却对着围墙。 因为庭院西侧这边的纵深很小,羊祜等人没走几步就穿过了庭院,北面又一道门房出现在眼前。羊祜也没料到,这酒楼居然这么大! 庞黑打开门房,躬身道:“君侯请,里面只有一处房屋,沿着路走就能到。” 羊祜纳闷地看了一眼庞黑,拱手还礼,走了进去。 原来里面还别有洞天!而且景象叫人十分意外,很大一个地方、好像是几个庭院推倒围墙连成了一片;一眼看去、却只有中间一处有房屋。 目测房屋大概十来间,但放在这么大一个庭院里、就显得很小了。房屋的南侧、东南面都是竹林,不过那些竹子似乎是新栽的、比较矮;如果等那几片竹林长成势,必定会掩盖住那些房屋,到时候,估计只剩下北边那栋古朴的阁楼、能被看到屋顶。 有趣的布置,房屋明明在庭院里、但因为围墙离得远,人在房屋里、应该根本感受不到是庭院,估计会有一种身在乡野的错觉。3 而且明明是地价昂贵的洛阳闹市中,生生给弄成了朴实无华的村子!乡野中的百姓民宅、应该没那种古朴的感觉,倒像是豪族在庄园中的别宅。 羊祜沿着一条石板路,独自往竹林中的房屋走去。 周围挺安静的,可能附近两侧的宅邸也被买下来了。羊祜走进竹林,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市井里坊;等到将来那些竹林、柳树成荫,估计更有这种感受。 房屋前面,一棵树冠如伞的大榆树下面,大晋皇帝居然坐在一张简陋的石桌旁边!但见他穿着一身灰色的麻布袍,要是没见过他的人、根本不相信那就是天子。 秦亮转头看着羊祜走过来,脸上带着微笑、招呼道:“叔子来了阿。” 羊祜加快脚步,然后趋步上前揖拜道:“臣祜拜见陛下。” 秦亮摆了摆手,随意简洁地说道:“坐罢。” 羊祜遂走过去,在一条石凳上坐下。石凳上有草编的垫子,朴实无华、也不庄重,但确实挺舒服的,像是坐在绳床上。 此时的气氛迅速影响了羊祜,他的心情变得平静了:“这个院子挺安静。” 秦亮悠然道:“闹中取静,忙里偷闲。人不能一直忙碌的,偶尔闲坐半日、反而更容易想明白一些东西。前段时间真是挺忙,一件件做下来、要一两个月才能稍微理顺。” 陛下就是这样的人,其实很有文采、当初有篇文章在太学挺出名,不过他说话总是很直白,细想起来倒颇有些道理。 羊祜轻轻点头称是,说道:“陛下选了个不错的地方。” 秦亮道:“刚布置好,我专程叫隐慈办的事。知道这里的人很少,叔子也别说出去。不然可能有一些不知所谓的人打搅,那就失去了本意。” 羊祜这才确定,果然是陛下自己的地方。 而且羊祜立刻想到,这种地方一旦被太多人知道、万一其中有居心叵测之人,其实不太安全。说到底也只是民宅,防备起来、当然比大量禁军保卫的偌大宫城困难得多! 然而皇帝在这里、首先就召见了羊祜,信任程度可见一斑!羊祜想劝诫皇帝,但转念一想,今日谈这个不太应景;而且羊祜知道、皇帝是个做事很周全慎密的人,必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部署。1 羊祜遂压住心里的想法,故作淡然道:“臣记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朝廷给他封赏、加食邑,诏书里不吝赞誉美言,羊祜都没那么高兴;今日心里却有了情绪波动,甚至莫名有些动容。2 先前夏侯氏居然说、皇帝把他羊祜忘了,显然她一个妇人、不太明白大丈夫之间的事。就像陛下现在这样的单独召见、其实很信任他羊祜,陛下却没有说出来,只说怕别人打搅而已。5 确实是单独召见,这地方好像只有君臣二人似的、此时连个侍女都没见到。 第九百零一章 晚春秋菊 此地当然不可能没有侍女,只是没出来罢了。一个人即便呆着什么都不干,也会有一些琐事,自己不想干、就需要找人来干。1 秦亮与羊祜闲聊了一阵,就有个三十余岁的宫女、端着茶盘出来了。 大榆树下,石桌旁边没有铺筵席,秦亮与羊祜都是垂足坐在石凳上。宫妇走上前,便款款蹲了下来,然后将两碗茶从木盘里取出、摆上石案。她没有说话,举止也很大方,姿态却不失恭敬。 这里没有别人、忽然出现个宫妇,羊祜便看了宫妇一眼。宫妇立刻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面向羊祜轻轻垂首。 秦亮见状说道:“她叫秋菊。” 羊祜随即恢复了淡漠的神色,颔首道:“臣也猜测此间是有侍女的。” 秋菊原来叫什么,秦亮当然记不得了;名字是后来取的,当然宫里另外还有梅、兰、竹命名的三人。4 秦亮只知道、秋菊是在庐江郡的时候找的人,当时吴心去招揽购买了几十个女子回来做侍女,还教习她们练剑什么的。全都是快要活不下去的人,从十岁左右到二三十岁的人都有。这个秋菊当时年龄就比较大了,好像是个死了丈夫儿子的寡妇,被夫家分掉了仅剩的那点土地、很快将被赶走。秦亮至今还有印象、在庐江郡府见到的样子,她的脸上、有一种被生存反复长期折磨过的模样,营养不良头发如稻草,眼神里只有空洞茫然。 哪想如今成了这样,多年过去甚至显得更年轻了,居然养得细皮嫰肉风韵犹存,而且举止很得体。人确实受环境的影响很大。4 “去罢。”秦亮轻轻挥了一下手。 秋菊起身,双手把木盘放在前面,微微屈膝应“诺”退走。 两人喝了一口茶,羊祜道:“嗯?这茶有种独特的清香。” 秦亮道:“确实比较特别,茶叶炒过,用水泡,没有煮。”他随即揭开石桌上的陶瓷盖子,“陪我下会棋吧。”1 羊祜放下茶碗,拱手道:“臣从命。” 两人开始收心对弈,偶尔会说句简短的话。有时候没有交谈,周围显得更加宁静。这个季节,虫子还没有怎么活动,连自然的噪音也很少。 只有在起风的时候,榆树叶、竹叶发出了“哗啦”轻响,偶尔响起一声棋子落在石案上的响声、清脆而短促。 良久之后才分出胜负,秦亮呼出一口气,看着羊祜那饱满的额头笑道:“我还以为,叔子是个清高之人、不屑于此。” 大家都觉得叔子清高,结果故意输给皇帝?秦亮当然不觉得、自己下棋是羊祜的对手,主要是离开平原郡之后十余年都没怎么下棋、早就手生了。 秦亮偶尔会与令君玄姬下棋,在女子们面前都是被吊打的份,怎么可能赢羊祜这种人?而且两人之间的棋技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羊祜不仅能掌握输赢、还能控制节奏杀得难解难分。 羊祜立刻躬身道:“臣知罪。” 算了算了,毕竟这似乎是??????????????????秦亮十年来、第一次下棋获胜,其实还挺爽的。不过一直这样的话、会比较无趣,连胜负心都调动不起来。 两人收了棋子,再次端起已经只有一点余温的茶。 羊祜转头看向竹林传来的轻响,不禁又感慨了一句:“这地方真不错,像隐居,归于淳朴。” 这个话题,秦亮与玄姬早就讨论过了。不过他还是在羊祜面前又说了一次。 秦亮道:“没有通过劳动加工的自然资源、几乎都是没有价值的。这座院子也是加工之物,它不是自然,只是有着自然质朴的风格而已,聊以慰藉之物。如果它不是在洛阳,有朝廷官府、城市市集提供的保护与便利,在这里生活肯定不舒服。”2 羊祜若有所思,回过神来微笑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受教了。” 秦亮看了他一眼,不用再多说。即使是羊祜自称淡泊名利,但若没有羊家的家族底蕴、还能淡泊吗?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为了活着,便已经用尽了全力。4 以羊祜的才智,当然明白这些道理,揖道:“陛下亦君亦师。” 秦亮忙摆手笑道:“君是君,师是师。都是些浅显的事,随口一说罢了。” 羊祜叹道:“早先臣结识了陛下,确是一大幸事阿。不知为何,从一开始不太熟悉的时候,臣就觉得陛下待臣十分看重信任。” 秦亮淡定道:“我还是能识人的,对于叔子的品行才能、我起初心里就有数。” 羊祜果然很受用的样子、眼睛里露出了些许傲气,他应该还是希望德行才智得到认可的,何况认可来自于天子!3 秦亮接着说道:“另外我也很喜欢汝姐。”他想了想,不愿意让羊祜猜到,羊徽瑜还是有夫之妇时就被吃干抹净、除了隔着一层布什么都做过了,他便又道,“徽瑜是可以陪我走到头的人。”1 羊祜顿时抬起头,沉吟片刻,有点感慨道:“士族女子逃不出联姻的安排,不过臣姐能得陛下如此对待,确是她的幸事。”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云层不厚、能大致判断出太阳的位置。时辰离中午也不远了,他便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羊祜也随即起身,揖拜告辞。 秦亮却忽然用随意的口气道:“对了,叔子先去做太仆罢。主要是九卿只剩下太仆了,羊家祖上父辈也有人做过九卿,叔子做一段时间也有好处。”1 羊祜刚才没太注意,一下子就把惊喜、动容的神情都从眼睛里流露出来。说好的淡泊名利呢?其实凡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多少而已。 “臣谢陛下隆恩。”羊祜道。 三公九卿是古老的制度,地位很受世人认可。其中的九卿虽然比三公的级别低,却既能得到地位名望、也有不小的实权。 王濬因为在伐吴中立了大功,秦亮让他回来做了光禄勋。之前的光禄勋郑冲、要把位置让出来,秦亮准备让他去出任尚书左仆射。而王经则调到政事堂来,出任侍中、参与朝廷决策。 郑冲这个人,秦亮不太喜欢,此人在各种大事中都试图骑墙自保;但他比泥鳅还滑、没有做什么敌对秦亮的事,之后也上贺表称臣了,秦亮为了稳定人心、才没有动他,不过早就想把他从实权位置撸下来。先去尚书左仆射的位置挺好,地位高,但没什么正事;按理左仆射可以监督尚书省上下官吏,但以郑冲现在的实力,他是敢监督秦亮心腹辛敞、还是敢训斥早已明确投奔了秦亮的诸葛诞等人? 秦亮想罢,说道:“卿去给辛敞说一声,此事尔等交接好就行。叔子平日处理太仆府的事务,别的事也可以提出建议,我们在朝中见面了谈。” 羊祜揖道:“臣奉诏重新出仕,愿为陛下效力,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亮点了点头道:“今天先这样了。”羊祜再次道别,接着离开了榆树下,向竹林间的石板路而去。 目送了一会羊祜的背影,秦亮才离开。 虽然现在秦亮的威势如日中天、晋朝也终成大一统王朝,但毕竟刚建立王朝不久,多一些比较忠心的人、还是有必要的。除了王康、饶大山等提拔于寒微的人,羊祜这样的大族也应该拉拢几家。 秦亮还是比较看中羊祜这个的品行,这种人不是什么事都愿意干,而有自己的原则;但遇到逆风困难的时候、却也不容易背叛。1 其实是比较难得的人。毕竟顺风局抱大腿的人根本不缺,比如曹爽、司马懿他们,风光的时候家大业大、形势不对的时候照样没几个人能用。 这院子前面就是酒楼,但秦亮没有在这里吃饭、依旧先回宫城。 下午要干点正事了。西堂小厅里的政事堂官员、此时只有贾充,另外还有两个别处的官员。 其中有个人是校事郎、乃秦亮在校事府新设的文官,隶属于校事府。校事府在太极殿宫院里、就近设置了一个机构,方便皇帝直接联系;校事郎的职责,还有管理校事府的文档。 秦亮又问了一下、上午有哪些想要觐见的大臣。大臣们就算没见到皇帝,也可以说一下是什么事、让黄门郎记录;若只想亲口告诉皇帝,也可以不说、留下名字就行。 “陛下,之前校事令朱登来过,没见到陛下、便留下了一些东西。”这时贾充站在几案后面说了一句,说罢看了一眼后面的校事郎。 校事郎立刻把一叠密封的纸呈送上来,秦亮接了,说道:“酉时之前,尔等再过来取走。”校事郎立刻应“诺”告退。 秦亮又对贾充道:“公闾坐罢。”说完就拿着文书,往里屋走去。 里屋中一个人也没有,因为秦亮不太喜欢、身边一直跟着一群人。实际上每天在这里当值的、不只贾充他们,还有黄门监、黄门郎的人,以及内府的宦官、宫女。只要秦亮叫他们一声,马上就能见到。 秦亮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打算先大致看看、校事府有些什么消息,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些枯燥的陈述。 第九百零二章 朦胧光辉 校事府送来的文书里,有一份消息引起了秦亮的注意。羯人酋长石伏都的地盘上、正在搞什么秘法? 石姓是汉姓、如石苞就是汉人,不过很多匈奴人都改了汉姓;羯人起初是匈奴人从中亚抓来的奴隶、后来变成了匈奴别部,现在已经差不多独立了,但依旧受匈奴人的潮流影响。伏都则是羯人常见的音译名字,就像英文名鸡母、肉丝那种。 描述的内容不甚具体,大致是石伏都收了一个胡僧、然后修了座塔搞得神神秘秘。消息来源也几乎是道听途说,毕竟校事府的奸细、也不容易混入羯人里面,长相不一样、语言都不通。 秦亮能注意到这么一份奏报,主要还是“应景”,因为他正在考虑并州胡人的问题;所以一个模糊不清的消息,立刻引起了秦亮的注意。之前要伐吴、避免南北两线都出冲突,才没有任何动作。不过除了郭太后、令君等人,此时基本也没人知道秦亮的战略方向。 而且若不是朱登去做了校事令,可能秦亮看不到这份文书。显然朱登刚到校事府,还没完全理顺工作,不管什么消息都往上报。 于是秦亮很快召见了朱登,让他派出得力干将、前往并州密查这件事。又给了朱登一份密诏,诏令新任并州刺史熊寿予以方便、帮助校事官密查羯人在干什么。比如熊寿可以遣使、前往上党郡武乡找羯酋谈交税的问题,校事官便能混在随从里。 南匈奴五部、包括匈奴别部羯人,税率都很低、只能算聊胜于无。除了因为他们生产效率比较低,也有魏朝施恩拉拢的考虑。 这帮人的战斗力依旧挺强,秦家迁到冀州之前、还在遭受匈奴人袭扰。当然中原朝廷肯定实力更强,耗都能耗死他们;但是匈奴等部已经内附臣服、并且同意分成了几部,显然朝廷不愿意拿出家底与他们拼。尤其是魏国时期、南方还有一大堆敌人,针对匈奴羯人这种情况、拉拢就成了成本最低的明智选项。 秦亮又叮嘱了一下朱登,先别搞得动静那么大、暗查一下事情原委就行。因为秦亮已经决定稍微休养一下、还不想马上动手,而且怎么动手、也要谋划一番。事情交给朱登之后,秦亮暂时就不想过问了。 整个下午,秦亮都没离开西堂,一直在看各种奏书。乃因明天就是沐假,今日最好把最近的奏书、都大概浏览一遍。 酉时下值他便去了中宫昭阳殿,每天晚上他不是在中宫昭阳殿、就是在后宫。不出所料令君又睡到了日上三竿,她是个从小习剑的女子、身体其实很好,但每次夫妇同房之后都这样。 今天是假日,秦亮在昭阳殿吃了午饭,下午又去了趟后宫、找郭皇后她们闲聊,然后听郭皇后弹琴。这时秦亮才听说,张布家的两个女郎又到宫城来了、正在晖章殿小虎那里玩。 张嫙姐妹是小虎的义女,到晖章殿来没什么奇怪,当然不能过夜、只能白天在小虎那里。而平时的白天、秦亮要处理政务,几乎都不在后宫;所以张嫙她们专门挑沐假的日子进宫,敢情是故意如此? 不知怎地,秦亮忽然想起了沈莹。 况且看这情况,小虎、朱夫人都想主动促成联姻,令君那天见过张嫙、印象大致也不错。唯一的问题是张嫙的年纪着实有点小,没见过几面,暂时也不能完全确定、她自己是什么想法。 秦亮遂临时起意,试探了一下张嫙,悄悄问她能不能出门、明天可以带她去洛阳商市逛逛。不料张嫙毫不犹豫,马上说如果是跟着陛下的话、她便能想到办法出来。估计是张布和朱夫人都不反对,张嫙还是听父母的话……记得上次她曾说过、从小受父母之恩,这种事要听父母之命。 既然问了,秦亮只得约好明日上午巳时、去张家宅邸附近等她。 这件事做得、确实有点太随便,不过也无所谓了。秦亮身为大晋天子,大白天与女郎私下见个面而已,又不会把张嫙怎么样。 而且必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现在秦亮对炁体的察觉更加精妙,可以察觉到更久之后的凶吉。他在东堂参加完早朝,换了身衣裳、便前往了长秋里坊的别宫;离开别宫之后,他甚至连马夫都没有带,自己戴着顶斗笠坐到了前面。 去张家宅邸之前,秦亮先去了外姑婆王氏家,递拜帖进去、见了王氏一面,邀请王氏午后去醉仙楼……既然好不容易出趟宫城,总不能一直陪着个小女郎到处瞎逛。 况且秦亮真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外姑婆王氏了。最近一次见她,还是去年、出兵伐吴的时候,甚至没说上话,只是远远看到两眼、不得不叫一个宫女去道别。 有些亲朋好友明明在洛阳,却让人觉得、好像相隔千山万水。 时间安排妥当,秦亮先去张家宅邸接了张嫙,带着她到金市南边的延年里小市、四处游逛了一阵。临近中午时,他便带着张嫙去了醉仙楼。当然没带她去后院的竹林别宅,中间也有个院子、修得还更好,亭台廊芜水池假山什么都有,而且平时没有客人。秦亮便在此间招待张嫙、让酒楼做了几样精致美味的好菜。 吃过饭,秦亮暂时把张嫙留在了这里。这座院子的景色还不错,她可以看看风景、或者午睡一会;秦亮还告诉她,前面的酒楼内厅还有舞姬跳舞,想去看热闹的话、让宦官庞黑带她去。秦亮则自称要见一个人、商议点事,过阵子再过来。 张嫙乖巧地说道:“妾在这里等着陛下,陛下去忙罢。” 秦亮离开前,又好言说道:“我们来醉仙楼的事、卿不用告诉别人,就当是个小秘密。”虽然张嫙不知道这座醉仙楼的情况,但提醒她一句也好,越少人注意这地方、越少麻烦。张嫙“嗯”地应了一声,又向秦亮执礼道别。 此时王氏已经快到醉仙楼了,她挑开车帘一角抬头看一眼、果然发现了前方醉仙楼的牌匾。她本就有些心乱,看到那三个字心里更是“咚咚”直响!王氏不是第一次与秦亮幽会,按理不该如此緊张的。 王氏从去年起、便没再与秦亮见过面了,等到晋军班师回朝、到现在近两个月,还是未能见到。她便自己调整好心境,已准备把那些往事藏在心底。 她当然不怪秦亮,那段孽缘、她自己也非常担心被人知道;简直不敢想象,若是亲朋友好友知道了、该如何面对!早就该了结的,真的不能再一次次地犯错!而且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这次正是放下的机会。 如此挺好,免去了当面说出决绝之言的心痛。没来得及说出、明确要割断关系,只是不知不觉地、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化。就这样罢。 但是王氏没想到,今天上午忽然见到了秦亮一面,早已想好的决定、便马上被她放弃了,决心简直如同纸糊、不堪一击!她都没顾得上犹豫、当时就约定了时间地点,然后盼着午后到来。 按照上午说好的,王氏叫近侍奴婢把马车赶到了照壁之内,然后她下了马车、独自走进了里面的门楼。沿着一道廊芜继续往北走,又进了另一个院子。 本来王氏的心情急躁纠结,忽然眼前的景象、也被吸引了目光。 天气晴朗,春夏之交的阳光十分明媚。王氏很快走进了竹林之间的石板路,她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禁回顾左右,渐渐地看出来了,这地方与祁县王家老宅的格局、确实有点相似,如果等新栽的那些竹子茂盛起来,会更容易让人想到那遥远的景象。 当然此地的光景、还是有不小的差别;毕竟当时王氏在长安只是口述,偶然想起来、在秦亮面前倾述了一阵而已,并不是很详细。但也足够让人联想起、很久以前的回忆了。 那次秦亮是真的在听王氏说话阿,想到他当时感受着自己的心情,王氏便忽然有一种感觉、彼此的心很近。而且他这么久了还没忘记、竟然专门费力修建了这么个地方。 阳光从竹叶间洒下,在石板路上留下了斑驳的阴影。 记得在那座宅子里的时光、好像有点无聊。但因为过去太久了,一切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辉、如同梦幻,想起来特别美好、美得叫人莫名伤感。那时候王氏还没出阁,每天尽想一些天马行空的东西。真不知道是在回忆旧宅,还是怀念那时的自己。 “外姑婆。”一个声音把王氏从恍惚出神中拉了回来。 王氏立刻看见竹林里站着的仲明,她愣了一下、这才站定揖礼道:“妾见过陛下。” 秦亮微笑道:“在这里不用多礼。” 他等了稍许,待王氏走到跟前、便说道:“走吧。”两人一起同行,秦亮很快轻轻拉住了王氏的手。 过了一会,秦亮转头看一眼、忽见王氏的眼睛里有泪水,顿时问道:“卿怎么还哭了?” 王氏忽然主动扑进了秦亮的怀里,声音也变了:“妾不知道。” .. 第九百零三章 归于平静 屋子里和外面的风格一样、朴质非常,几乎没有颜色鲜艳、或样式精巧的陈设。卧房里的采光还不太好,一副灰扑扑的光景。 若非十分整洁干净、没有任何需要劳作生活的痕迹,简直像是乡村的殷实民宅。风韵犹存的王氏,在此间甚至有点格格不入,尤其是那曲线依旧的腰殿、结实的大长腿,加上白皙的肌肤、精心装扮的妆容,跟环境挺不相称的。 卧房布置得很简单,不过卧榻、几筵、柜子什么都有。王氏的身材有比较突出美妙的地方,秦亮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两人并未到睡塌上休息。虽然她没有主动做什么,但秦亮的要求、她都十分顺从,而且毫无抗拒的感受,哪怕有些难以启齿,她依旧表现得自然而然,有点羞恥但并不屈辱。 王氏自己也感受到了这样的心态变化。一开始在长安见面的时候,她还有一些身份地位的矜持、后来多少也有点长辈心思,但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哪怕在仲明面前露出不堪的样子;实在是现在的仲明,已经到达了一种无法企及的高度。或许妇人就是这样罢,哪怕王氏自己愿意的、甚至日思夜想,但终究会有一种被动接纳的心思。 她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阳光明媚的天气里,正在竹林间奔跑、浑身都有使不完的精力,欢愉的心情让她“咯咯”直笑,每时每刻都有新奇的体验。不仅整个身体都放开接纳了那充实的阳光热度,而且有一种被触及到灵魂的错觉,浑身的经脉、全都在脑海中悸动。连续几次,她都仿佛真切地看到了一片刺眼的光芒,猛然照进了整片竹林,点亮了竹林中每一处幽深的角落。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大张着嘴不受控制地、感叹那摄人心魂的光芒。 光芒渐渐消散,王氏终于又回到了这间卧室、采光不太好很幽静,再也没有了各种声音,一切缓缓归于平静。王氏扭头看了一眼秦亮,她的脸色已是一片謿红、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她的眼睛又仿佛变成了潭水,幽深而复杂,其中还隐约多了一种神色,大概是贪恋、或许是遗憾,对岁月的遗憾。 两人拥抱了一会,便去沐浴更衣。王氏几乎不想动弹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但她知道不能逗留太久,只得鼓足精神收拾了一番。这样还不够,最好把妆容也画上去、戴好首饰,但她打算一会临走之时再做了。 此时王氏的模样、终于与环境有了些相称,她身上没戴华丽的首饰,长发只是简单地挽在头上、用一根发簪固定。 秦亮带着她走出了房屋。这边是一处半敞的中庭,没有围墙门楼,北面和两侧是房屋围成的。两人往南走出小小的中庭,外面是一片翠绿的枫林,林子边还有一座亭子。依旧十分简朴,亭子顶部是火熏木材盖的,就是个悬山顶、没有半点修饰。 “我们就在这里坐会。”秦亮温和地说了一声、指了一下旁边的石凳,石凳上铺着草编蒲团。王氏到了声谢,坐到了他身边。 秦亮看了一眼南边的枫林,随口道:“这些小枫树、过几月就会变色,到时候此地的颜色,便会丰富一些。” 王氏点头道:“只需等待夏秋之交,这种树就将渐渐变黄。” 两人一边歇着,一边闲聊。王氏时不时看仲明一眼,从他的微笑中、她隐约看到了一种从容和自信。别人可能不懂,但以王氏的见识、是能感受出来的。 那种不经意间的从容,已经超过位高权重的达官显贵范畴,简直不像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该有的气息。大概只有称帝之后的人,才能表现出这样的心态罢。世间已没有了任何能威胁到他的人。 不过王氏细心地发现,秦亮在观望那片枫林时、眼神里依旧带着些许感慨之色……大概皇帝也做不到随心所欲的。他即便与上天的联系更紧密,身上确实有些无法解释的神奇,王氏被他深入了解的时候、已经感觉出来了;但他本身终究也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二人在凉亭里呆了许久,只是简单地看风景、闲聊,不过王氏倒是挺喜欢这样的时光;情绪带着欢愉的余韵与回味,无忧无虑地谈天说地,感觉很惬意。不过两人确实无法在这里逗留太久,这件事、王氏连近侍奴婢都没有说。 回到房屋中,王氏再次麻利地收拾了一会,便与秦亮相互告辞了。秦亮送她到门楼揖别。 她只要再走一小段廊芜、穿过中间这座富丽庭院,出南边的那座门楼、便是王氏放马车的地方;秦亮没必要、在她的近侍面前露面。当然还有个原因,张嫙还在此间等着他。 但不知张嫙有没有去酒楼那边。秦亮走进了紧靠湖边的一栋阁楼,便立刻看见了张嫙,她正在栏杆旁边、看着湖里的几只白鹅。 张嫙发觉有人进来,转头看到秦亮,立刻屈膝道:“陛下。” 秦亮颔首道:“事情耽搁了许久,让卿久等了。我还以为,卿会去前面的院子看跳舞。” 张嫙垂目柔声道:“妾本来也不太喜欢到处走,上午走了不少路,正好在这里歇着,这地方挺漂亮的。” 秦亮在筵几旁边跪坐下来,笑道:“可能就是有点无聊。” 张嫙自然地跪坐到旁边,轻轻摇头道:“等人还好,总有个盼头。” “此言有点意思。”秦亮道。 这时张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不请而坐。她的神色微微緊张,便想站起来。主要是皇帝对她太随意了,她在御前竟然觉得十分放松! 忽然她才想到,这可是数月就横扫了吴国的晋朝皇帝,那天在建业商市发了一下火、弹指之间便是血流成河!如此霸道的大晋天子,对她居然这么溫柔、甚至能让她忘记天子的身份;不过这也不怪张嫙、今天上午皇帝还陪着她到处游逛,渐渐地竟然有点熟识的感觉了。 “坐着罢,那么拘谨做什么?”秦亮立刻发觉了张嫙的动作,轻轻做了个手势。 张嫙应“诺”,赶紧拿起木案上的茶壶、摸了一下还是热的,便为秦亮倒上了一小碗茶蜜。 她做着琐事时、又悄悄看了秦亮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张嫙莫名有一种念头、认定秦亮不会伤害她。 或许世间有这样一个大權在握的人也挺好,他有足够的力量除暴安良,却并不会让一般人感受到朝不保夕、担惊受怕。 秦亮接过茶碗,毫不犹豫地饮了一口,说道:“那我们下午就不去别处了,在这里呆一会、便送卿回家罢。” 张嫙道:“妾愿听从陛下的安排。” 秦亮接着又道:“对了,卿今日出门,是张将军、朱夫人的意思,还是自己的意愿?” 张嫙低着头道:“妾还没告诉父母。” 刚刚还让人很放松的气氛,现在张嫙却莫名有点緊张起来,陛下的目光变得十分锐利、仿佛能看穿她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十几岁的那点小心思,恐怕根本逃不过陛下的打量。 秦亮忽然轻叹了一声,刚才那种緊张感消失了,但张嫙也没有立刻感受到、那种如沐春风的溫柔。她鼓起勇气,抬起一双漂亮妩媚的柳叶眼、又飞快地看了一眼陛下。只见他的眼神里、露出了些许负面的情绪,张嫙看不明白。 不过陛也没有讲道理、诸如每个年纪的想法不同云云。如果是张嫙的母亲、此时必定会给她讲很多道理,有时候听得烦躁;当然如果是陛下给她讲,她还是想听的。 秦亮别的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简单地说道:“嗯,我知道了。” 张嫙柔声道:“妾知道陛下心里都是大事,妾太浅薄、无法尽然明白,不过妾愿意尽力学习。” 秦亮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摆了摆手道:“谁告诉卿的?若是一直想那些东西,累都累死了。” 听到这里,张嫙差点没笑出声来。 秦亮也不再多说,一口喝完茶蜜,起身走到了外面的栏杆旁边,转头与张嫙谈起了外面的那几只鹅。 没过多久,秦亮便要送张嫙回去了,并叫上宦官庞黑赶车。晋宫的宦官、张嫙几乎都不认识,唯独认识这个庞黑,因为在建业时就见过。 回到家中,果然怒气冲冲的父亲张布两人就叫住了张嫙。张嫙见状,赶紧说道:“阿父阿母不先问我、跟着谁出门的吗?” 朱夫人没反应过来,怒道:“华妃若是来找汝,怎么不进门来见我?汝简直越来越不像话,要翻天了吗!” 阿父见张嫙摇头,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抬起手制止朱夫人,他的怒气也顿首消散了大半。张布屏退左右,叫上张嫙进屋说话。三人刚进门,张布当即沉声道:“皇帝陛下?” 张嫙轻轻点头,然后没好气地说道:“女儿是阿母想的那种人吗,会一个人随便跑出去?” 接着张嫙又叫来了自己的近侍作证,在家主的威压之下、女孩哪里敢说谎?父母已经相信了大半。况且张嫙确实不是那种任性的女郎。 不过张布夫妇依旧没有放过张嫙,一番反复逼问之后,一人一言、继续责骂教训了她一顿。 第九百零四章 无关美貌 挨了许久骂,张嫙心里又烦又气。不过正因如此,她才会时不时顶嘴,反过来又让父母教训了她更久。但不管怎样,张嫙其实也明白,阿父阿母不只是出气、也确实因为担心她。 终于捱过去了责骂,但是张嫙很有经验、事情远没结束,接下来还有讲道理的流程。所以张嫙有时候才会觉得很烦,好在这个阶段、阿父阿母的语气没那么激烈。 朱夫人问张嫙在商市的细节,问得十分详细。张嫙也没瞒着阿母,只是隐去了去醉仙楼的事,毕竟陛下亲口叮嘱过、还说当作小秘密。张嫙被问得不耐烦了、气呼呼的样子,阿父便称、主要怕她御前失仪,任何人在皇帝面前都切勿大意;阿母也反复告诫张嫙,不要给皇帝留下轻浮的印象。 此时秦亮早已回到了宫城。他先是在西堂逗留了一阵,没多久就到了酉时、阊阖门那边的鼓声也传了过来,他便回了昭阳殿。 除了令君住在昭阳殿,玄姬、吴心最近也住在此间。 秦亮与三人吃过晚饭,又到后面的屋子里闲聊了一阵。玄姬穿着宽松的衣裳、肚子还看不太出来,不过吴心的衣服都比较合身、且系着衣带,已经显怀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宫廷争斗的重要冲突点之一、便是皇帝子嗣。就像曹叡、可谓魏朝大權在握的皇帝,但因牵扯复杂的辛秘,曹芳即位之前都不敢养在洛阳宫、一直藏在许昌宫内;曹芳对外宣称是曹叡的养子,但据秦亮之前了解的情况,曹芳极可能就是曹叡亲生的。 但如今的洛阳宫已完全没有那种问题,怀孕的玄姬和吴心干脆住在昭阳殿、让皇后亲自照看。 秦亮不禁侧目看向令君、看着那张秀美中带着点冷傲的脸,又想起了以前说过的那句话:当年娶妻、我竟只识美貌,不知卿如此贤惠。 不过秦亮放权给令君、后宫几乎都听她的态度,也起到了作用;现在看确实是明智之举,大概只有女人才可能管住女人。幸好秦亮当初没有自信过头,以为大权在握、就能让一切事情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无论什么事都要随意插手;否则后宫可能被他搞得一团糟。權力够大、一刀下去生杀予夺自然容易,但想要更好的结果就不行了,任何人的精力都很有限。 夜幕早已拉开,只见星光点点、银河乍看去仿佛一片缥缈的云。玄姬与吴心起身告辞,秦亮也没留她们,毕竟好不容易才怀上。 令君回到了旁边的筵席上,她瞧了一眼外面的夜景、转头轻声道:“妾派人去把徽瑜吴氏叫过来罢,费氏这几天好像身子不太舒服。” 秦亮“嗯”了一声。片刻后他才想起来,虽然沐假那天、他在郭太后那里呆了半天,但最近三天都是在昭阳殿过夜。难怪令君要把徽瑜吴氏叫来。他便又微笑道:“我可以慢一点的。”令君看着他撇了一下微微上翘的小嘴。 这时他才收起笑意,缓缓说道:“对了,卿还记得张布的长女吗?策封华妃之前,我们有一次宴请,张氏姐妹也跟着华妃来过。” 令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陛下看上了张嫙?” 秦亮不置可否,说道:“我在吴国降臣中发现了个人才,名叫沈莹,此人熟悉南方风物、颇具见识才能,对我以后想做的事、会有一些帮助。沈家与张家是姻亲,沈莹与张布的交情也很好;如果能借助联姻、稳固皇室与张布的关系,对于任用沈莹正是一条捷径。” 他说罢又道:“自然也不是非要这么做,天下良才很多,事情不是缺了沈莹就办不成。此事我还是想听令君的意思。” 令君笑道:“张嫙十几岁年纪、艳名便已传到洛阳,不愧是吴国最有名的美人之一,那日见之、确实生得美貌。” 秦亮一本正经道:“若只看美貌,天下有谁、能比得上令君与姑?” 他真的不是在花言巧语、口是心非地哄令君高兴,张嫙的事确实与美貌关系不大;倒不是张嫙不够漂亮,主要是她的年纪比费氏还小,相处的时候还是有点不习惯,秦亮又不少她一个绝色美女。不过张嫙说得对、她们那种女郎都是要联姻的,既然她自己也愿意跟着秦亮,他就不想费神管那么多了。 令君笑着瞪了他一眼,想了想道:“听姑说,张嫙有些腼腆、不过性子挺好。君放心罢,此事交给妾就行了,妾会考虑周全。另外晖章殿附近地方很大,潘淑、小虎都是吴国人,让张嫙住在晖章殿那边也有人照顾。” 秦亮点头道:“好罢,此事便听卿的安排。” 实际上,今晚令君如果不叫徽瑜她们来昭阳殿,秦亮也不是非要折腾令君。令君的身段柔韧、只是相拥而眠就很美好。然而叫来了徽瑜吴氏二人、令君自己可能会忍不住,那秦亮就没办法了。而且吴氏平时看起来很严肃、熟悉之后却比徽瑜还放得开,其实秦亮早该明白的,以前在吴家宅邸做的那些事、吴氏没点胆子做不出来。因为令君的腰殿曲线非常美,秦亮喜欢跪坐在她身后挽住她的两边肩膀,吴氏肯定不会闲着,她会怂恿徽瑜一起到令君的身前。本来身子就有点吃不消的令君,这下算是把自己坑了。不出所料,次日一早秦亮起床时,令君依旧睡得很沉、根本醒不来。 不过秦亮还得早早去处理政务。前天沐假、昨天又在宫城外溜达了一天,今日他要沉下心看看最近的奏书。 最近除了日常事务,朝廷的主要事项、是在准备初夏的祭祀活动。秦亮也懒得多管,反正有官员们负责筹备,到时候他去城南辟雍走个过场、履行一下自己的大祭司职责就行。 当然他也惦记着少府考工室的事,便是改造那些军械火器的进程。几天之后,秦亮又出宫了一趟,亲自前去洛阳附近、巡视一些作坊的情况。 不出所料,几项改造进行得都很顺利。秦亮的要求,本来就几乎不存在技术障碍。只因古人受限于见识、经验、原理,无法准确地找到最佳路线;正常情况下应该要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不断尝试摸索和淘汰。 秦亮这次出宫、也没有大张旗鼓地用天子仪驾,浩浩荡荡的阵仗着实太费时间,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通过这种形式彰显威仪。不过到了作坊区域,还是有少府、尚书省的一些官员,以及中军将领追随左右。 快到中午时,秦亮便叫文武们散了,自己带着侍卫人马、先去了长秋里的别宫。 他在别宫歇了一阵,正准备回宫城吃午饭,临时才想起,这都出宫了、还不如去柏夫人那里吃顿饭。柏夫人的厨艺确实不错,因为伐吴、半年都没见过面了;外面无法收入宫廷的人,除了金乡王氏,便剩下柏夫人。秦亮遂换了身衣裳,叫上宣德将军饶大山赶车,径直去柏夫人的府邸。他寻思,吃过饭还能安抚一下柏夫人、再回西堂处理政务。 没想到事情非常不巧,诸葛氏居然正好在柏夫人府上! “不知陛下驾到,妾有失远迎,请陛下降罪。”柏夫人迎过来立刻揖礼道。诸葛氏也恭敬地说道:“妾拜见陛下。” 两个女子的举止都很得体,但眼神已是十分复杂、变幻不定,而且她们都在尽力掩饰。 秦亮也没想到,这两人居然遇到了一起、心下也觉得有点尴尬。她们彼此之间估计也想不到,其实对方都与秦亮有点过往。 事到如今,秦亮也没办法,只得强笑道:“今日有点事出城巡视,我正想着柏夫人的厨艺了得,便过来吃顿饭。原来诸葛夫人也在此地。” 诸葛氏忙道:“妾只是偶然造访。”她没说出来,但秦亮哪能不知、以前她与司马家的关系? 柏夫人忙道:“陛下驾临,妾荣幸之至,陛下请。” 三人来到厅堂入座,柏夫人急着说失陪一会,便去准备膳食。兴许是因为秦亮赞她的厨艺、她要亲自下厨,也许只是事先没准备好秦亮的菜肴、需要临时去安排。 诸葛淑便是秦亮的丈母,这里的诸葛夫人、则是诸葛淑的姐姐。柏夫人把诸葛氏留在厅堂作陪,按理没什么问题。 但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诸葛氏的脸很快就变得绯紅,埋着头说不出话来。 勤王之役后,秦亮把诸葛氏从太傅府救出来,然后许诺保住丈母诸葛淑的地位、因为公休在扬州起兵时选错了队;诸葛氏则以身回报,后来秦亮也做到了许诺,并没有骗她。 他并不是个始乱终弃之人,只是诸葛氏之后躲着秦亮、一直没有再找过他,想来她只是当作交易而已;那么秦亮也不会勉强和强迫别人。不过有些事已经做过了、就不能完全当作没发生,今日忽然见面、气氛还是有点奇怪。 第九百零五章 心安理得 此时旁边的这位诸葛姐姐很年轻,应该与诸葛淑差不多大,难怪两姐妹生得那么像;秦亮不经常与她们见面,甚至有点分辨不出来。好在诸葛姐姐的气质不一样,细心一点便能从眼神、神态能分清,诸葛姐姐要大方一些、眼神看起来更有心事的意味。 诸葛氏其实也是个美女,主要是年轻、皮肤很白净;只是皇宫那些后妃都是绝色,相比起来她确实就差了一些。 不过她那匀称的瓜子脸上,淡眉、单眼皮、娇小的口鼻,加上清白的气息,小家碧玉的感觉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样气质,乍看不太完美,却总能让秦亮想起、年少时的某个邻家姐姐。3 就是这么一个姿色不算很出众的女子,当初秦亮居然用上了利诱的手段!他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是自己干过的荒唐事之一。 究竟是怎么回事来着?好像因为当时很长时间不近女色了,十分艰难地攻入洛阳、心态也正在狂喜之中,有一种为所欲为的感觉;正好撞见了诸葛氏,于是当即就用了最简单的方法,直白地提出了一个、诸葛氏难以拒绝的交易条件。 很多事胡来都有副作用,只是并不致命而已。诸葛氏这样的大族闺秀出身,向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出卖自己的身体,心里必定觉得羞辱。 但这不能完全怪秦亮。诸葛氏当时做了俘虏、却特别纠结,一会说辈分不对、一会说不该独自偷生,实在是太麻烦了。以那时秦亮的浮躁心境,只好与她谈交易条件;况且后来秦亮也没有食言,许诺的事都认真办好了的。 两人尴尬地寒暄闲谈了一会。秦亮问她近年过得如何;她说可以,诸葛家的处境渐渐变好,她作为诸葛公休的嫡女、起码衣食无忧。 刚开始彼此都小心翼翼地、有意避开难堪的往事。但厅堂里没有别人,秦亮干脆问了她一句,曾经两人之间的事、公休是否知道? 诸葛氏居然没有抗拒这个话题,低声回答,这种事怎么好告诉阿父?除了从小很亲密的妹妹,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阿父当时可能猜出来了一些情况;正因如此,现在父亲待她才很宽容,因为她做的那一件事、如今看来已经远远超过了寻常联姻带来的好处。 接着诸葛氏居然悄悄感谢了秦亮,这么久了他都没说出去、保住了她的名声。 不多时,柏夫人就返回了厅堂,接着叫侍女们上菜,秦亮与诸葛氏的交谈只得停下。 秦亮毫无压力地提起筷子就吃,这样的态度、连柏夫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秦亮暗里不得不承认,柏氏做菜的手艺确实难得。尤其是其中一道炖羊肉,口感、味道、甚至视觉效果都非常好,吃不出一丁点羊肉的膻味,但是通过香料的调教、变成了另一种丰富鲜美的口味,叫人意犹未尽。 今日虽然不能把玩柏夫人这个狐狸精、白夫人口中的称呼很贴切,但只凭这一顿饭、也不虚此行。食色不分高低,都是最原始的需求罢了。5 秦亮遂不打算在此多作逗留,有诸葛氏??????????????????在场、本来也不好与柏夫人说什么话。柏夫人把诸葛氏留在前厅,要亲自送秦亮出门。两人走出前厅门楼之后,柏夫人竟主动留下了秦亮;让他从另一道门楼、回到内宅卧房稍侯,她安排好诸葛氏、便来单独面见秦亮。 既然如此,那秦亮多花点时间也无妨。 柏夫人先前去准备膳食时、估计已有所准备,秦亮走进内宅庭院里,几乎没见到侍女。他便来到一间古色古香的卧房里、坐着等了一阵。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柏夫人便来到了房里,急忙快步走过来见礼。这还是柏夫人第一次如此主动,大概是因为在她自己的宅邸中罢。 秦亮扶住行礼的柏夫人,随口问道:“诸葛夫人走了?” 柏夫人轻轻摇头道:“她没有告辞,我怎么好赶她?妾只得找了个借口,自称习惯了午睡。然后把她安顿到另一个庭院,妾才过来拜见陛下。”1 秦亮打量着柏夫人高挑的身段、圆潤的鼓囊囊衣襟。来都来了,他自然不管那么多,伸手把柏夫人拉到了卧榻旁边坐下。 柏夫人急忙轻声解释道:“陛下给了妾那么多好处,妾不知道该怎么回报陛下。” 但好处又不是平白无故给她的,秦亮便道:“那都是卿应得之物,以后卿不用再想着回报的事。” 秦亮说完才发觉、自己可能会错了意,柏夫人不过是在为自己的主动找借口?柏夫人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美目中果然露出了纠结之色,顫声道:“妾觉得陛下……很好,且留恋这样安稳的日子,还有诸葛夫人等熟悉的人常常陪伴。妾只是难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陛下不用对妾那么好,可以打骂,或许这样做,妾心里反而好受一些。”秦亮愕然,他不喜欢做那种事,但柏夫人却很认真地看着他。只有中午这点时间而已,事不宜迟,两人便放下了一层帷幔,抓紧时间午睡。7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竟然响起了“笃笃笃”几声敲门声。诸葛氏的声音随即唤道:“姨母,姨母在吗?”声音顿了顿,诸葛氏好像意识到了、称呼已不合时宜,又改口道,“我刚才好像听到夫人的声音了。”1 柏夫人的声音道:“唉……卿没去睡一会阿?” 诸葛氏听到柏夫人确实在里面,轻轻掀了一下门木、发现可以推开,她遂说道:“我心里忽然有点难受,可以进来吗?” 柏夫人发出一声叹息,有一会没有回应,诸葛氏便自己掀门走了进去、转身轻轻掩上房门。她与柏夫人的关系、以前就挺好,反而与几个妯娌不怎么合得来,所以诸葛氏与柏氏平常相处、本来就比较随意。 听到房门的声音,柏夫人立刻沉声道:“我平时不习惯穿太多衣服睡觉,不方便见人,一会再起来收拾。” “哦。”诸葛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走到垂着帷幔的睡塌旁边,接着在镜台旁边的筵席上跪坐下来。隔着一层帷幔,诸葛氏也看不清楚里面的柏夫人,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柏夫人侧卧着,上身半卧起来、用手肘支撑着头,身上盖着被褥,一条腿好像向前蜷曲、把被褥撑了一点起来。5 诸葛氏抬头看了一眼,说道:“夫人午睡,要睡这么久吗?” 柏夫人好像比较緊张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道:“今天睡得太沉,刚才还做噩梦了。” 诸葛氏恍然道:“原来如此。”她也没心思管柏夫人,自己心里还乱糟糟的。 柏夫人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了个压抑的声音,急忙说道:“中午吃得太饱,失态了……卿遇到什么事了吗,为何心里难受?”4 诸葛氏沉吟道:“我也不知道,这种事对妹妹说、好像也不太好。” 柏夫人立刻道:“卿可以对我说说,卿知道的、我不会对别人说这种事,我在听、唉呀。” 诸葛氏转头看了一眼门窗,小声道:“太羞恥了。不知道是难忘那点享乐,还是怎么回事,或许也是因为我妹经常说起那人,我心里一直都放不下。”1 “卿这话说得,谁呀?”柏夫人好像还没太睡醒,声音不太清楚。 诸葛氏轻叹了一声道:“我心里好乱,夫人勿怪。”她仰头回忆着什么,接着喃喃道,“在我最害怕恐慌和自责的时候,他还安慰我,说他也总是会害怕。” 柏夫人道:“怎么不去找他?” 诸葛氏一脸伤感地摇头道:“不行的,一开始我就不该那样选择、却不得不如此。我们家的女郎、怎么会做那种事阿,简直像个……有些人就是这样罢,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1 柏夫人的声音道:“我之前也奇怪、只是不好意思问,卿如此年轻,诸葛公休怎么没让卿改嫁。” 诸葛氏道:“阿父不会勉强我的。是我舍不下那人,却没有资格纠缠。”就在这时,整个睡塌发出了嘎吱的一阵动静,柏夫人好像在粗嚗地翻身,还从鼻子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诸葛氏隔着帷幔看去,却见柏夫人动弹折腾了一会、最后似乎依旧维持着之前的睡姿。诸葛氏蹙眉观察着,更觉得怪异,但忽然又听到柏夫人的声音道:“该不会是陛下罢?”4 刚刚分散了注意力的诸葛氏,削肩顿时一顫,忙摇头道:“不是!” 柏夫人“呼”地一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那就好。” 诸葛氏好像松了口气,小心问道:“姨母也觉得、不能是陛下,那怎么还提到他呢?” 柏夫人道:“哎呀……我只是忽然想到、随口一说,今天陛下不还一起用膳吗?” 诸葛氏幽幽道:“今天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姨母别怪我阿。还是因为心情不好,现在也不知道和谁说话。” 柏夫人好言道:“没事,现在我还能交心的人,嗯、也不多了。”诸葛氏蹙眉道:“我怎么总觉得夫人有点异样阿?”柏夫人忙道:“我没睡醒、忽然被人叫醒了,就是这样,浑身不太舒服,要缓一阵。”2 诸葛氏叹了一声道:“算了,那我先回房等着夫人过来。” 第九百零六章 花谢叶落 诸葛氏对柏夫人说的话,秦亮全都听到了。他没有在交谈中露面,却一直在场。2 秦亮确实没想到,诸葛氏是这样的心思。有几次在宴会的时候、他曾主动与诸葛氏交谈,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也可能是秦亮不够仔细吧,人一多、他实在无法揣摩每个人的想法。 如今寻思起来,诸葛氏的心情也能理解,她拿自己交易、好像是挺难以启齿的事。毕竟她只是长得像是邻家姐姐、身份却是大族女郎。世人就是这样,其实都是为了利益,联姻就能摆上桌面、而只是交郃则属于羞恥行为。1 张嫙的情况、便是可以正大光明谈的事。很快令君就告诉秦亮,只需皇帝亲自任命一个使节去送策书、别的事都已安排妥当。秦亮遂召见了大鸿胪钟会,策命张嫙为九嫔之一的婕妤;由九卿官员为使节,规格也足够了。 令君又提到了一件事,想把秦亮对匈奴的态度、透露给王广。 那是秦亮自己说出来的话,伐吴之前就在令君跟前、谈过自己的战略。除了不太信任内附的胡人,他还谈过小冰河期之前存粮、诸如此类的设想。 王家是太原郡祁县人,在祁县应该还有一些祖业;现在祁县地盘上有匈奴右部,王家可能与匈奴上层人士有些什么关系。令君没有管王家内部的事,她应该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早点提醒一下娘家、着实比较稳妥。这么点事、秦亮自然答应得毫不犹豫。 四月初,朝廷派出了车驾仪仗、往张布的宅邸,把张嫙接来了宫廷。 朱夫人有些不舍、其间悄悄抹了眼泪,但她与张布总体还是非常高兴的。从魏吴蜀三国过来的士族,谁不知道汉朝是怎么格局,面对皇室的恩宠、谁还真的舍不得一个女儿? 如果张布夫妇不愿意,他们也不可能几次找机会、让小虎把张嫙姐妹带去面见皇帝;何况张嫙可不是去做宫女,晋朝皇室直接给封的九嫔!这地位、俸禄可比那些诰命夫人高了不少,身份之尊堪比侯爵、只是不能像丈夫一样在外朝做官而已。 张布朱夫人心里都很明白,吴国灭亡之后、他们想要重振家族,依靠小虎的关系、联姻晋室是最可能成功的路线!那天皇帝把张嫙带出去逛街,朱夫人等也只是教训张嫙;主要是张嫙招呼都没打一声、便私自跑了出去,太不像话了。 晖章殿,婕妤宫。秦亮几乎什么都没干,只是口头交代了一下钟会为使节,此时张嫙就给送到了面前。1 典雅的宫室内,除了礼器、桌案上的各种食物美酒,并没有大红大紫贴纸之类的东西。不过太阳还没下山,夕阳的光线穿过帷幔、在屋子里洒下了暖色的光辉,仿佛让一切都浮上了一层绮丽的色泽,很有那种气氛。1 张嫙端正地跪坐在筵席上、用一把精美的绸扇遮着脸,默默地等待着。 秦亮走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一时间心情??????????????????竟有点复杂。 他渐渐已经体会到了,皇帝除了处理政务、日常生活似乎就只是享乐。既来之、则安之,或许他应该习惯这一点,只要心里有数,明白享乐的權力来源、凭什么自己能得到这一切就行了。1 秦亮伸手拿开了那把绸扇,终于看清了一张妩媚的瓜子脸,精致的五官、秀美的尖下巴,雪白有光泽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杂质,淡淡的芬芳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今日张嫙精心画上了妆容,加上青色打底的华贵蚕衣、黄灿灿的凤钗,媚色中又多了几分庄重的气质。秦亮乍看到也有点挪不开眼睛。 “陛下。”张嫙酥軟的声音顫声唤了一声,抬起一双如有星光的明眸看了秦亮一下,她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又收起娇羞、努力恢复了严肃端庄的神态。 接着张嫙便款款伏身、行稽首再拜之礼,秦亮见她很认真地履行过程、也只得还以空首礼。夏季的蚕衣既轻又軟,张嫙的个子其实比较高、但少女的身体很纤细,一身礼服好像稍微大了点,伏身的时候、让秦亮不经意间瞅到了领口。顿时秦亮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丰腴与雪白的颜色、画面久久挥之不去。难怪秦亮之前见到张嫙、就生出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印象,她的肌肤简直是吹弹可破。 秦亮的脑海中、一时竟有点混乱。之前自己是怎么想来着?对了,太多的美人自己顾不过来,多一两个倒是无伤大雅、不过是为了联姻而已!而且他不喜欢太小的女郎。1 他有点不解,但心里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喜好其实无关年龄、也无关道德,而是本能地抗拒那种稚气。然而张嫙虽然年纪不大、却发育得很好,已经有了一种自我的特质气息,生长出了美人的意境。“这……”秦亮看了一眼张嫙被撑起的丝绸衣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4 张嫙也比较拘谨緊张,一丝不苟地保持着礼仪,随即缓缓拿起酒壶、斟满了两杯酒,然后双手捧着杯子献到皇帝面前。 她的緊张并不是因为秦亮,而是有点担心失仪出错。这几天在家里,阿母叮嘱了太多事宜、都有点记不住了,尤其教训她一定要注意形象仪态。张嫙自然不敢疏忽,毕竟自己是来到了皇宫。 就在这时,秦亮温和的声音道:“好了,礼仪已算完成,随意一点罢,我们又不是没见过面。” 张嫙悬着的一颗心也稍微放了下来,她虽然对秦亮有着敬畏仰视之心,但知道他待自己很宽容。她便轻声问了一句:“妾真的不用担心出错了吗?” 秦亮道:“这里又没有别人,有什么关系?” 张嫙带着淡淡光泽的朱唇轻启,暗自吐出一口芬芳之气,终于抬眼看向皇帝,刚才她都不敢抬头直视、以免不合礼数。 不过此时她仍然没敢盯着秦亮看,目光流转之间、有点回避之色。因为她的心态还是那样,一面想多看一下、秦亮那张十分俊朗亲切的脸;一面又莫名有点害怕,那挺拔长壮的身躯让她感觉到了压力、却又带着仰视之心,很奇怪的心思。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跪坐着,皇帝秦亮正在看着她,他好像也有点小心翼翼的样子、接杯子的时候都没碰到她的手。不过秦亮好像已经放松下来,正悠然地慢慢喝着酒。 “卿还很緊张?”秦亮好言道,“可以多喝几口这个葡萄酒,甜的酒水,能改善心情。” “诺。”张嫙低头应了一声,拿蚕衣宽袖轻轻一遮,饮了一口葡萄酒,果然甜丝丝的。 她用力呼吸了一口气、饱満的衣襟也随之起伏,柔声说道:“妾不是很緊张,只是好像……精神太好了。” 秦亮顿时“哈”地笑了一声,随即忍住。 张嫙幽幽说道:“最近几个月妾都没什么精神,每天只想自己安静地呆着,今天忽然莫名很憿动、却又不敢乱动。” 秦亮随口道:“最近是哪里不舒服?” 张嫙抬眼看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想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他的后妃,干脆轻轻摇头、小声说道:“因为不分白天黑夜胡思乱想,所以才没什么精神。也怪阿母和义母,她们怎么想的、妾其实心里大概明白;因此胡乱猜测的时候,总是经常想到陛下的样子、气息。” 她说到这里,又担心自己浅薄的心思、容易让人见笑。但她注意秦亮时,发现他竟然正在很认真地倾听。 秦亮完全没有发笑,再次仔细看了一下张嫙的脸,只是沉吟道:“不管怎样,卿以后生活在宫城,至少不需要吃什么苦头的。潘淑、小虎都在晖章殿这边,她们也会照看着卿。” 张嫙咬了一下贝齿,说道:“就算吃苦头、妾也愿意,现在能大大方方地留在陛下身边,妾已是心满意足。” 她说到这里、又悄悄看了陛下一眼,只见他一脸困惑的样子。 感受到秦亮的心情,她便又柔声道:“陛下只见过妾几面,可妾已经见过陛下很多次了,白天一个人的时候、晚上睡觉之前,妾都能见到陛下。”6 “唉。”秦亮顿时神情复杂地叹了一声。 张嫙却嫣然一笑,轻声道:“没关系的,妾年纪小没什么见识,陛下还不太喜欢。不过只要陛下偶尔对妾好一点、愿意接受妾的好意,妾心里就会很高兴。”2 秦亮还在沉默,她又喃喃说道:“以前妾还经常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看见叶落了、花谢了,随风纷扬,心里就酸酸的,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无奈。妾其实不是个愿意忤逆父母的人,无论他们安排、妾大概最后也会顺从……嘻嘻,幸好他们恰好这样安排,妾是个幸运的人罢!”4 “朕是喜欢阿璇的。”秦亮忽然说道,并伸手握住了张嫙的纤手。张嫙愣了一下,刚才顾着说话了、没太注意他的声音,不过下意识觉得声音很溫柔。 第九百零七章 如在幻境 无人打搅的寝宫中,秦亮与张嫙一边慢慢饮酒、一边闲聊。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嫙明显轻松了不少。 夕阳不知何时已下山了,不过天色尚未黑尽、只是比先前昏暗了不少,秦亮点燃了灯架上的蜡烛。他转身回来时,发现张嫙已离开几筵,规矩地端坐到了卧床边。 今日对于张嫙相当于出阁的大日子,秦亮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寝宫里,想了想也走了过去。他脱下鞋子,把脚放在榻登上、垂足坐了过去。刚刚还谈笑的气氛、竟一下子又安静下来。ωω 这时张嫙终于开口轻声道:“陛下是郎中、妾是病人,陛下要为妾诊病吗?” 秦亮怔了片刻、才想了起来,这是自己说过的话! 他当时只是想表达,自己不会用不对等的身份、去逼迫她。然而此时张嫙重新说出来,却完全没有了那个意味。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浅笑,朱唇的小动作甚至有点调皮,把原本严肃的事、说得像是什么清趣一般。 “那我给阿嫙诊治一下罢。”秦亮也不是个扫兴的人,当即微笑道。正好可以察觉一下她的气体,不过她看起来就比较健康、应该没什么问题。 于是两人先去除了外面的深衣。时已到初夏,大家穿的衣裳自然比较少,但秦亮没想到张嫙穿得那么少,深衣里面便只剩下了小衣,上身几乎只有一块被撑起的厚布。秦亮坐到她身后时,看见她的后背、干脆只有两根绳子。后世的晚礼服也是光背、但含义不同,这个时代、哪有女子平常轻易露出那么多皮肤?秦亮看到那水灵雪白的肌肤,犹如看到刚出水的莲花。张嫙的腰身婀娜苗条,但刚刚发育成的肌肤、却像是饱含水分的白玉,有一种丰腴的生命力。 都说了要给她诊治,秦亮便深吸一口气、靠近了她的后背,一股新鲜独特的清香立刻扑鼻而来。让他觉得好闻的气味、并非沐浴残留的花香,而是藏在花香里的丝丝清香、闻之沁人心脾。刚刚还能定住心神的秦亮,此时马上要控制不住浩然之气了。秦亮身上还穿着一层丝绸里衬,彼此靠近时那种若有似无的触觉,立刻激发了他的想象,满脑子都在通过隐约的接触、联想着张嫙身后流畅的线条。秦亮再看她削肩、脖颈上的肌肤时,光线不太清楚,仿佛看到的是一块美玉。 “妾有没有生病,要怎么治才好?”张嫙微微扭转头、紅着脸问道,她的声音本来就清脆酥軟,此时更是如泣如诉,有一种说不出的溫柔。 秦亮故作镇定道:“无碍。”张嫙忽然向前挺了一下柔軟的腰身,反手触碰了一下,她顿时浑身綳緊、跪坐的姿势也挺直了几分。刹那间,她下意识转头看了一下,抬眼时正好与秦亮四目相对。原本闲聊了许久、已经轻松的张嫙,眼睛里顿时露出了些许惧色。 她脸上的轻笑也消失不见了,埋着头用手捏着小衣布料一言不发。两人尴尬地对坐了片刻,张嫙好像鼓足了勇气似的,轻咬贝齿抬头道:“没关系的,妾不怕吃苦头。” 秦亮没有吭声,犹自寻思了片刻。虽然此时十二三岁的女郎嫁人是常见的现象,张嫙都已经十五六了、算是出嫁年龄比较大的女郎,大概是在吴国时就名气很大、她父母没舍得随便嫁出去;但秦亮心里还是有一点莫名的不适应。 不过转念一想,当初令君出嫁的时候、其实年纪与张嫙也差不了多少。 张嫙第一天进宫,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准备、打扮,如果属于她的洞房之夜什么都没发生,好像有点不太好?先前张嫙便已经把她自己当成了后妃、才会没有保留地吐露心迹,秦亮也回应了说喜欢她的。而且这事必定会被小虎、潘淑发现,说不定以为张嫙不受宠? 正在愣神的工夫,张嫙已经主动仰躺在了旁边。她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忽然睁开眼睛幽幽地说道:“陛下不喜欢妾?”秦亮回过神来,立刻摇头。 张嫙的脸庞感受到热乎乎的手掌,再次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很僵硬,全部心力都在提防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巨大痛苦,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熬过去就好了吧。她期待的、不过是能因此得到陛下的欢心,愿意接受她的情意。她的脸上发烫,眼睛紧闭着、只能看到黑漆漆一片。 渐渐地,她竟然仿佛来到了黄昏的浴池边,光线比较昏暗、就像是外面正点着蜡烛;周围落满了花瓣、空中还有漂亮的朵朵飘飞。她身上的丝缕被清风吹散掉了,她也来到了溫热氤氲的池水里。水中只有一两股热水,围绕着她嬉戏乱窜、叫人捉摸不定。 天地间还有微风,黄昏时的风中夹杂着热气,环绕在她的耳边。张嫙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甚至心里带着莫名的渴望、主动去搜寻那道溫热不可捉摸的泉水。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先前明明已经来到了池中、但好像并没有被打濕;直到此时,她才好像不慎把头发也打濕了,起初有点抗拒,或许是下意识里觉得长发很难干透。但是很快她就破罐子破摔了,放松了緊张抗拒、任由泉水浸入她的身子和长发。忽然之间,张嫙不留神之下、感觉到了剧煭刺痛传遍全身,好像池底有什么东西硌伤了她,不过没一会痛苦就神奇地消失不见。她觉得泉水完全浸泡了自己,有时候如同淹没了头顶、让她一阵窒息,仿佛溺水、全身都喝饱塞満了一般。她挣扎了几下,只能完全放开自己、浑身无力地仍由泉水浸透。初时她还能感觉到可怕的形状实体,但没一会,她就像轻轻飘了起来、仿佛魂魄抽离了似的。这是被淹死了吗?张嫙睁开眼睛,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好生生地活着,不过她仍旧好似看到了新奇的世界。 等张嫙清醒过来,周围已经十分明亮。掀开帷幔,她的眼睛更是被强光刺得、一下子睁不开眼。 周围十分宁静,等张嫙好不容易找到深衣裹上,刚起来,立刻就有几个宫女走进来见礼。沐浴更衣,吃了一些东西,她才发现时辰已近中午。 没一会,一个跟着张嫙进宫的侍女、便急步走了进来:“禀女郎,朱……华妃、惠妃到了。” 张嫙忙站了起来,顿时秀眉一蹙,说道:“快去请她们进来。”侍女屈膝道:“诺。” 吩咐了侍女,张嫙也缓缓向门口走去,不仅走得慢,而且她的头还有点疼。昨日喝的葡萄酒,当时是又甜又磆、特别好入腹,几乎没感觉到什么苦楚,但没想到后劲很大,现在才十分头疼难受。 “妾拜见义母……”张嫙施施然执礼道。小虎忽然递了个眼色,张嫙忙又道,“见过华妃、惠妃。” 潘淑小虎还礼。潘淑微笑道:“不要那么客气。”小虎脱口道:“卿的声音怎么了?” 张嫙没想到、义母会直接这么问,没留神之下她的脸颊顿时一紅。她只得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她也算不上欺瞒义母,确实不是很清楚,只是陛下昨晚隐约说了句、说她的声音简直要人的命。小虎终于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岔开话题道:“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支玉簪、卿可以留着平时使用。” “多谢义、华妃赠礼。”张嫙小声说道,声音小一点果然没那么明显了。不料潘淑拿出一只盒子时、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卿没事罢?” 张嫙见到潘淑打量的目光,当然能猜出来言下之意,却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得随口应付道:“妾能有什么事阿?”她起初忽然见到的时候、确实觉得简直太可怕了,真的以为自己活不成,但结果并非想象那样、本来也没什么事。 潘后、朱公主都是吴国人,张嫙几岁的时候就见过她们,都是熟悉亲切的人;彼此寒暄了一会,潘淑小虎不再多问,大家便很快恢复了谈笑。 有了潘淑小虎的照顾,没两天、张嫙已经熟悉了偌大的晖章殿区域。这还只是宫城的一隅,好在小虎与皇后、王贵妃的关系都不错,潘淑与北宫皇后也很熟悉;张嫙相信、自己很快就会了解整个宫城。 不过在此之后、连续两三天都没再看到陛下。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机缘巧合张嫙才能见到陛下一面,她虽然经常念想、却并不心慌;如今她的心境好像又变了,几天不见、竟好像有点急躁起来。大概是那天的印象太深,张嫙当时好像进入了幻境,虽然之后自己已心神俱竭,但精神养好之后、她又很想去感悟那幻境中的池水。这样的期望挥之不去,连以往那种淡淡的忧伤和思念、她也顾不得去感受了。 这时张嫙忽然听到了个消息,陛下明日将率群臣、前往城南辟雍祭天。 祭祀结束后,祭品除了当场分一些给随行臣子,剩下的会拿回宫城、招待亲朋好友食用。于是宫中将在景阳殿设家宴,后妃都要参加。等到宴会上、张嫙终于能见到陛下一面了。 第九百零八章 鹊桥 祭天之后便是皇室的家宴,设在华林园的景阳殿。受邀者都是皇帝的亲戚,宴厅在景阳殿楼阁上。 刚到中午,平时很冷清的景阳殿、忽然就变得如同闹市。丝竹管弦、歌声悠扬,人们的谈笑喧哗其中,歌舞升平、热闹非凡,不断有三五成群的宫女穿梭在走廊上,场面如在仙宫。 皇后、北宫皇后,陆续都送了礼物给张嫙,宴厅中的朱夫人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了欣慰之色。妇人们得知朱夫人是张嫙生母,好几个人都向她敬酒,上前攀谈。 虽然大多人都不认识、而且好多人都在悄悄打量她,张嫙还有点拘束,但小虎在她身边、她倒不觉得太尴尬。此间欢乐热闹的气氛也影响了她,更兼有翩翩舞蹈、好笑的百戏表演,她整个人都生出了一种浮躁興奋的情绪。 只可惜还是没有见到陛下,让张嫙心底有点怅然若失。亲戚们聚会、不限男女,但这次男女的宴厅是分开的,其中这边是皇后等人主持。两处宴厅中间隔着一道飞阁,张嫙出去漫步时、看到那道飞阁,竟忽然想到了鹊桥。 就在这时,宦官庞黑走了过来,揖礼道:“陛下召见,张婕妤请随奴婢前来。” 张嫙心下一喜,应了一声便跟着庞黑沿着走廊过去。 没一会,只见阿母朱夫人跟着一个女官、也走出宴厅了。张嫙正要过去招呼,阿母竟先揖拜道:“见过婕妤。”1 张嫙愣了一下,还是回礼道:“阿母。” 庞黑和那女官自觉地走到了前面,带着她们往梯道那边过去。三天前张嫙才见过阿母,不料短短数日、她竟觉得隐约有些陌生感了? 因为以前的朱夫人,可没这么好的态度!张嫙印象里,母女二人见面,阿母不是在教训自己、便是居高临下地命令她;张嫙虽然在大事上比较顺从父母,但她平常可不怎么怕朱夫人,几乎每次都会顶嘴,于是母女两人说话、经常都没好语气。 忽然之间变成这样,张嫙反而不太习惯。 过了一会,朱夫人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叮嘱起了张嫙。皇后挺喜欢她、应该好生与皇后相处,接着又问陛下待她如何,张嫙只说挺好。 一行人走下楼阁,此地是一处偌大的天井、四周由房屋阁楼围成,中间有假山、水池、敞亭;草木葱葱郁郁,比宫廷那边的院落景象还要茂盛。 很快阿父也来了,大伙便一起被带到了一间厢房内。只见陛下已经跪坐在里面,一张脸很紅、好像喝得有点醉,正在饮茶。 三人快步上前,一起在中间的席子上跪伏,向秦亮行稽首之礼。 秦亮颔首道:“免礼,入座吧。” 张嫙见陛下旁边还留着个席位,起身后想了想、猜测那里才是自己的位置,便跪坐到了皇帝身边。之前那晚上,她与皇帝都那么亲近了,有一阵张嫙在陛下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似乎都被撑満恨不得合二为一,现在只??????????????????是坐得近一点,当然没什么关系。果然厢房内的几个人都没说话,片刻后秦亮才转头看了张嫙一眼,温和地说道:“卿也饮了酒?案上放着泡茶。” “陛下也别喝太多酒了。”张嫙轻声劝道。平时家里有客的时候,她表现得很文静、不怎么说话;不过她与皇帝有种很亲近的感觉,旁边席位上又是自己父母,此时张嫙竟然不怎么緊张。秦亮笑道:“好,一会不再喝了。” 跪坐在一侧的张布与朱夫人对视了一眼。1 这时秦亮看了过去,再次开口道:“张将军……” 张布立刻拱手道:“臣在!” 秦亮摆了摆手,好言说道:“都是自家人,无须太拘谨。”他接着微笑道,“不过我在建业时、只认识了张婕妤,好像与张将军朱夫人还未说过话,以后多来往就好了。” 陛下似乎只是寒暄之言,但张嫙见阿父仍然很緊张,一副专心倾听的样子、好似每一个字都在琢磨。 张布道:“臣自知才德有欠,今得陛下恩召,荣幸之至,惶恐之至!” 秦亮道:“卿不必自谦,只因之前朕不知卿的情况。后来才得知,张将军与朱夫人皆是重情重义、不畏權贵之人。华妃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甚好。” 张布的脸更紅,大概是得到皇帝的赞誉、心情过于憿动的原因。 秦亮看了他一眼,又道:“难怪我与婕妤谈论之间,感觉她对张将军十分敬重。” 张布忙道:“臣不敢当!”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立刻向张嫙瞅了一眼,露出了一种眼神、不愧是亲生的。 秦亮的目光移到朱夫人脸上,淡定地说道:“朱夫人亦是贤淑有德。” 朱夫人喜道:“妾能得陛下美言,真是三生有幸。” 秦亮很随意的样子,好像只是简单叙述情况。他看向朱夫人稍微颔首,接着对张布道:“朕统一南方不久,暂时还不太熟悉当地士人。江东有什么才德兼有的人才,卿可以向朕举荐,以免遗漏了良臣。” 张布想了想道:“臣听说,沈莹正奉诏为陛下办事。沈莹品行不错的,只要他为陛下所用,绝非那些见风使舵之人可比。” 秦亮顿时看了张布一眼,片刻后才道:“我见过沈莹,嗯,我知道了。”1 厢房里沉默了片刻,秦亮遂转头对张嫙道:“卿一会先去宴厅罢。宴会过后,我再去晖章殿与卿说话。” 张嫙立刻抬眼看了陛下一眼,欠身道:“妾遵诏。” 秦亮说罢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张布等人立刻伏拜行礼。他们还没说话,秦亮便道:“过几天张将军去尚书省一趟,暂为广威将军。朱夫人也封为诰命夫人。” 张布等拜道:“臣谢陛下隆恩,恭送陛下。” 秦亮离开席位,很快走出了房门。张嫙要留下来、与阿父阿母再说会话,但三人都没继续在厢房内逗留,随后出门、准备在外面找个地方边走边谈。景阳殿没有围墙围成的宫院,但是此间天井确实很大,且被廊芜、敞亭、房屋分割成了几个区域,还是可以游逛一下的。1 张布走出房门,立刻拿宽袖轻轻揩了一下额头、长松一口气的样子,但是他的脸色依旧挺红、一副憿动的样子。 他看着张嫙犹豫了一下,眼睛里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最后还是拱手道:“谢婕妤美言。”1 张嫙愕然,撇嘴道:“阿父真把我当外人了?” 这还是曾经让张嫙敬畏的阿父吗?虽然骂她最多的人、是阿母朱夫人,阿父平时不怎么管张嫙;但张嫙在家里最怕的人、其实是阿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心里明白张家的大事、其实都是阿父在支撑。于是阿母教训她的时候、她几乎每次都要气呼呼地顶嘴,但只要阿父出面,她一般都不敢怎么吭声。 “事关我们家族,还是要谢的。”张布呼出一口气道,“现在卿为九嫔,我在晋朝刚做官、竟然就是四品将军!晋朝已一统天下,可不比只有半壁的吴国,张家前程已是一片大好。想当初吴国那么多人、多年争斗下来,谁又能想到、稳到最后的人是我与步协?”4 朱夫人笑吟吟道:“皇帝好生年轻,还说我贤淑有德,这可是钦定!” 张布道:“天子岂可只看年纪?威势和实力在那里,切勿有丝毫怠慢之心。”他回头看了一眼,又沉声道,“刚才我在御前之时,便知陛下极有才能,深得人心。”1 “除了最后让阿父做广威将军,陛下之言有何深意?”张嫙有点不解。 张布摇头,好言道:“婕妤对一些事尚有些不知,我一时间也说不明白。” 不管怎样、张嫙已经发现,即使只有一家人相处的时候,阿父阿母都变得更客气、忽然就不再教训她了。刚进宫的那晚上,张嫙便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今天她又再次感受到,自己兴许真的长大了。2 三人慢慢走了一段路,忽然见中间假山后面、远处的廊道上有几个人。张嫙抬头看了一眼,立刻认出了陛下,原来他此时仍然没有上楼。 除了陛下,张嫙还认识皇后。另外一男三女她不认识,男的身材长壮、四五十岁的样子,长着大胡子;看样子不是宗室、就是皇后家的人。 朱夫人和张布也差不多、不会比张嫙认识更多的人,张布应该连皇后都不认识。 张嫙等三人站定,向远处弯腰揖礼。皇帝和皇后颔首回应,另外的人也向这边报以揖礼。相互的距离挺远,除非大声喊话、不然可能听不清说了什么,于是见礼之后、大家就各自继续向前走。 此时秦亮身边的人、确实丈人那边的亲戚,大胡子正是王广,令君的继母诸葛淑也在旁边。因为大家是偶然相遇,起初诸葛淑是与姐姐诸葛氏在一起的,所以诸葛氏也不好立刻离开,只得暂时留下来、陪几个人说一会话。 第九百零九章 殊途同归 五个人在一起漫步闲谈,诸葛姐姐最先离开。 她与诸葛淑是同父母的亲姐妹,但与另外三人在明面上的关系、确实不太亲近;哪怕王广这个大胡子是诸葛氏的妹夫,毕竟是半路的妹夫,同样无多言语的样子。 接着秦亮也辞别而去,笑称在宴厅等着公渊。这样也好,可以让令君与父亲继母说说话。 秦亮往北走,绕过一个敞亭。远处的诸葛氏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了一下,只得站在原地揖礼。 丝竹管弦的声音之中,阁楼上“嗡嗡”的人声嘈杂依旧,不过此间几乎没有人。等到秦亮走了过去,诸葛氏的脸颊已经变得绯红,她立刻低眉垂目地屈膝道:“妾见过陛下。” 秦亮用随意的语气道:“幸会诸葛夫人。” 招呼了一声、秦亮走在前边,两人便一起往楼梯那边走。几天前才见过面,诸葛氏却有点緊张的样子,她回头观察了一下、仿佛生怕被别人撞见似的。 这下让秦亮也有点不好开口了。那天在柏夫人府上见面,但也只是一起吃了顿饭;后来秦亮在柏夫人的睡塌上,诸葛氏在帷帐外面并不知情。 秦亮也知道、不能与诸葛氏呆得太久了,遂主动开口道:“诸葛恪也是汝家的同族,朕可是为他们报了大仇。” “阿?”诸葛氏愣了一下,急忙说道,“妾的族子诸葛竦,确实常感陛下大恩。” 那天在柏夫人的卧房,诸葛氏说的话、秦亮都听见了。但现在秦亮也不好拆穿,否则事情可能会变得比较复杂。 他便干脆直接说道:“我与诸葛竦萍水相逢、本来无多交情,其父诸葛恪还曾带兵与我为敌。因此我进建业时、立刻对付孙峻,自然不是为了诸葛竦,而是看卿的情分。” 诸葛氏抬起头,单眼皮眼睛里、立刻露出了复杂的神色,甚至带着些许欣喜之色。她的目光立刻又有些闪烁:“妾诚谢陛下恩义。” 诸葛氏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掠过一阵不好意思,埋头低声道:“陛下贵为天子,妾还有什么是陛下看得上的?妾不知该如何回报陛下。” 这次既没有要挟、也不太算是交易,因为事先并没有谈好、报仇的回报。 而诸葛氏变成寡妇之后,早就没人管她了,她却这么多年没改嫁,秦亮已是不得不领她的情意。因此找这种由头最是简单,回避了那些复杂而纠缠的情愫、直接到最后一步,真乃殊途同归! 秦亮想了想便沉声道:“卿若诚心,三天之后、便到延年里醉仙楼来见面。便是沐假的次日,我要出宫巡视,大概巳时到午时之间、就能办完正事了。” 诸葛氏再次仰头看着秦亮,惊讶、喜色转瞬即逝,羞意与紅晕浮上脸颊。她出神了片刻,便埋着头用极低的声音道:“既然如此,妾无以为报……好罢。” 秦亮微微颔首,又告诉了诸葛氏、醉仙楼的具体位置以及内部格局。 两人辞别,秦亮回到阁楼上的席间坐了一会,便离开了宴厅。他径直来到景阳殿大门,随便找了个宦官、让他备车,然后离开了华林园。 现在的宴会,秦亮大概只需露个面就行了。呆得太久也没什么作用,亲戚或大臣们、当众只会说一些恭维祝贺之词。 秦亮离开景阳殿,便去了晖章殿的婕妤宫,先前召见张布的时候、对张嫙说过这事。后宫区域,离华林园比较近;大伙穿过后宫夹院、西游园,过一道宫墙便是后宫。 婕妤宫自然还有不少宫女,秦亮便来到寝宫中、喝着宫女们煮的茶等待张嫙。 时间尚早,秦亮打算在这里陪张嫙小半天,晚膳的时候再去隔壁宣光殿郭皇后那边。十几岁的张嫙自是娇媚、但哪里禁得起折腾,秦亮根本不能尽心。想起张嫙刚策封婕妤那晚,秦亮不想伤着她、很是小心轻缓,若非如此、只怕她坚持不到一刻。那个时候,他自然会想到住处不远的郭皇后,要是在郭皇后的宣光殿住一晚,加上甄瑶和甄夫人,明日整个白天、秦亮应该都会变成圣人。 没等一会,张嫙就急急忙忙地进门来了,她看到秦亮果然跪坐在屋子里,一双美目立刻露出了弯弯的笑意。她放下提起的裙袂,姿态平稳走了过来,不过小嘴微張、明显能听到喘气声。 “陛下。”张嫙轻轻屈膝道。 秦亮微笑道:“是不是有宫女去景阳殿报信,卿提前离席了?” 张嫙见秦亮一副随意的样子,她行过礼、便坐到了秦亮身边,轻轻摇头笑道:“没有人报信,不过妾是提前了一点。东边厅堂的宴席应该也快散了,妾与大多人都不熟悉,便早走了一会。”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喝完了一碗茶,很快秦亮就把张嫙哄上了卧床,他也没费劲,张嫙自己也很愿意、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似的。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她就变得无骨一般、軟軟地躺在秦亮怀里迷迷糊糊地说要歇一阵。这个时辰、秦亮根本睡不着,毕竟平时的下午、他一般都在奏书,习惯性地正是精力充沛的时辰。秦亮便叫醒张嫙,问道:“要不我把华妃和惠妃也叫过来罢?” “嗯。”张嫙有气无力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秦亮立刻唤了一声“秋菊”,秋菊本是式乾殿的宫妇,不过她今天跟着秦亮过来了,就在寝宫门外。待她进来揖礼,秦亮便吩咐她去召见小虎与潘淑。 说了一句话、张嫙才忽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仰头看秦亮的脸:“陛下,华妃与妾、妾……不太好。”秦亮道:“不就只是个名义?卿等已经成了我的后妃,且都是平级的九嫔,以前认义母的说辞、自然不算数了。” 张嫙顿时满脸通紅,过了好一会,才小心地轻声说道:“妾是不是很没用,陛下是要华妃惠妃来教妾吗?” 秦亮愕然道:“那倒不是。刚才我问了卿一句,现在人都派出去了,要叫回来的话、怕是来不及。” 张嫙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这种事她简直想都没想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整个人似乎动弹不得。她一团乱麻的心中、竟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小瑶倒是最喜欢朱公主的怀抱。 不多时,小虎和潘淑就一起来了。她们刚走进寝宫,秋菊便默默地关上了门。 两人一眼看去,那卧床前面虽然垂着一道白色的轻纱,但依旧能看到里面朦朦胧胧的景象。小虎整个人都懵了,站在原地、好一会没回过神来。潘淑却是马上就明白了什么情况,因为在郭皇后那里,她不只一次经历这种事;但今日在张婕妤这里、都是熟人,潘淑也是漲红了脸,顾盼生辉的目光闪躲、仿佛闪烁的星辉。 屋子里沉寂了片刻,她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只得先走上前、行礼道:“妾奉诏拜见陛下。”秦亮好言道:“或许卿等可以教教婕妤,都过来罢。”用被褥蒙着的张嫙,终于把头露了出来,幽幽道:“妾不是那个意思。妾也并非故意答应陛下,先前是没注意听。” 秦亮温和地劝道:“这次阿嫙让华妃惠妃陪着,以后我去华妃惠妃二人那里、也可以叫上卿,那不是经常都能厮守了吗?” 张嫙竟然被三言两语说动了?她听罢是一声不吭,只把身子躲到秦亮的怀里,片刻后她似乎又意识到、这样好像也不太好,顿时一脸犹豫左右为难。 刚才秦亮让小虎等过去,说得很温和随意、而且说完就接着与张嫙言谈,但那也是皇帝诏命。小虎与潘淑不能抗命,不过可以劝诫。小虎转头看向潘淑,想悄悄商议两句,緊张之下脱口小声道:“母、惠妃?”潘淑竟然瞪了小虎一眼,紅着脸没有出声回应,但也没继续往前走。若是按照以前在吴国的关系,年龄比小虎小几岁的潘淑、才是辈分最大的人;然而看潘淑的意思,是要小虎做主? 小虎的年纪确实最长、尤其比张嫙大很多。小虎也是最大方庄重的人,或许是相貌身段的缘故吧。小虎虽然相貌有种娇美的气质,但她的身材最高挑,衣襟撑起的气质也非常傲然;而潘淑却稍显娇小,生得纤腰楚楚玲珑有致。张嫙此时在被褥里,不过大家都熟识,她的个子还挺高,只是年纪小、身材有种纤细感,撑不起小虎那样大方庄重的仪表。 饶是小虎是个比较稳重的人,此时也慌了。之前想让张嫙、甚至张瑶一起进宫,确实是小虎的意愿,小虎还主动安排了一些机会;但她没料到,竟要一起服侍皇帝,况且除了张嫙、关键是旁边还有个潘淑!秦亮也没急着说话,他好像没有要强求的意思。小虎能感觉出来,只要自己委婉地劝一声,皇帝就会放她走。 过了一会、小虎没吭声,秦亮便又“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按照周礼,九嫔要一起侍寝,这是符合礼仪之事。” .... 第九百一十章 随风之烟 初夏的气温不太高、仍然比较舒适,不过小虎等人急着过来,发际还是微微有了点汗气。2 正因如此,小虎的肌肤看起来仿佛更加玉润,浅青色的蚕衣、雪白的肌肤,她的模样愈发娇美。她缓缓走近卧床,走动时自然而然地微微扭动腰身,更增窈窕之姿。 小虎心一横、咬了一下贝齿,幽幽道:“陛下曾救妾于危难,又百般宠爱,妾记在心里,只要陛下高兴,妾便愿意如此。” 她好像不是对秦亮说话,而是在劝说自己。 想当初身在西陵的绝望与恐惧、给她的印象太深了,秦亮有如天降的往事,她一提起、就不禁感慨良多;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况且后来在建业的时候,秦亮又为她出了恶气,连刘纂那样的人都付出了代价,简直就是溺爱。 这时秦亮的声音缓缓道:“卿等若愿一起陪着我,往后相处的时间也多一些,不过我并不想强求。” 小虎听到声音,不禁看了秦亮一眼。只见他靠坐在卧床上,俊朗的脸上不仅没有婬笑,反而很一副用心的样子、甚至看小虎的眼神带着一种怜惜。 那带着情意的目光,让小虎一时间隐约有了种错觉,好像自己并不是在做什么过分的坏事?2 小虎又侧目瞥了潘淑一眼,这个曾经的母后比她还年轻,乌黑的秀发下、容貌生得出尘脱俗,小虎对她的感觉其实不错,要不当初在太初宫、小虎也不会出手相救。 潘淑一脸羞意、却自始至终没有纠结的样子,似乎从进门时起、便决定要硬着头皮接受?这让小虎微微有点诧异,但她转念一想,潘淑来到洛阳比较早,秦亮应该不止在晖章殿、做今日这样的事罢?1 因为全公主的挑拨、以及之前孙禄的盟友问题,小虎与潘淑生出了些许芥蒂;不过问题不大,毕竟潘淑还认小虎的救命之恩。片刻工夫、小虎就想了很多,她心里一团乱麻,决定先不管那么多了,该怎么面对潘淑、以后再说罢!于是在潘淑尚有扭捏的时候,小虎率先把手放在了绲带上,她的动作很慢,但并没有犹豫。没一会,宫殿的木地板上,便陆续落下了丝织物。 此间或是为了通风透气,卧床周围只挂着一道白色的轻纱,洁白漂亮。偶然有风灌进宫室之内,那轻幔鼓风饱満、随风飘荡起来,果然只有动态的时候才更加美好,将其柔韧的质感也展现了出来,如同水波一般令人遐想。5 三天之后,沐假刚过、本来在东堂有朝会,不过秦亮诏令取消了这次朝会。3 这种朝会主要还是表现礼仪,除非有突发大事发生、一般不会议事,偶尔取消也无伤大雅。况且秦亮并非在不上朝的时候、跑去炼丹修道了。 洛阳城门刚打开,一大早秦亮就带着一队骑兵护卫、骑马出了城,前往洛阳西北的瀍水城。那里除了中军的校场,还有少府考工室的场地。1 跟??????????????????着秦亮的人有九卿之一的卫尉王康、宣德将军饶大山,除此之外,少府马钧、大匠杜衡等人也赶来了瀍水城。 士卒们用骡子拉出了两门新炮,炮身铮亮发光,不过看起来比较小。一脸胡子的杜衡便躬身道:“陛下,此炮管不大,却十分费料,单是铜炮身、便重达近五百斤!” 秦亮只是“嗯”了一声,随即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绳尺、先在炮口量了一下,口径大概三寸八分。再量炮身长度,估算了一下,炮长已经超过口径的十五倍。 这构造是秦亮自己要求的,他也不好说什么,为了提高砲弹的出膛初速,或许只能加重炮身? 之前伐吴的时候,少府为水军铸造了一种火器、比眼前的火炮口径小一些,但因为比较短、所以轻得多。没想到这青铜炮如此之重,应是加长了炮管,为了不容易炸膛和变形、又不得不增厚炮壁。 秦亮又察看了一下两轮炮车。记忆里的黑火药滑膛炮、可以直接架在炮车上使用,不过目前这架车显然不行。虽然放炮时、后坐力主要是向后的,但是震动很大、木质架炮车多半会震坏。 看到皇帝测量检查得很仔细,马钧与杜衡緊张地对视了一眼。 这时秦亮终于开口说道:“炮车轴承是木头的,抬下来,试试罢。” 马钧忙拱手道:“诺!”随即转身,招手让一群士卒上来准备。 秦亮等人也骑马远离了架炮的地方,他下马步行上了一处土台子,站在高处观望着远近的情形。 留在附近这些战马、大多上过战场,以前晋军虽然没有长管炮,但那些青铜臼炮的声音照样很大,大多战马已经适应火器的动静了。 众人捣鼓了好一会,把圆柱形火药包、填充物、铁球等依次塞进炮口压实,然后用一根细长的铁条、把引线从尾部的小孔揷进去。 趁着这段时间,秦亮在土台上观察着远处的靶子。大概一里半之外,干燥的夯土上、有两面白色显眼的旗帜。这么远不可能命中旗帜,但能看个大概位置。 “准备点药!”杜衡喊了一声,转头向土台上看来。秦亮轻轻颔首。 片刻之后,忽然“轰”地一声巨响传来,炮身猛地向后一退,一股白烟、夹杂着被后坐力溅起的黄尘,飞速腾起,炮口火焰喷摄、闪亮刺眼。附近有一些没来得及训练的战马,立刻发出了“嘶”地鸣叫,挣着缰绳就要跑! 秦亮顾不得周围人马的反应,盯着远处的靶子方向。那铁球的直径、只有三四寸,稍远就完全看不到了;但是白旗附近的夯土上,明显能看到一串飞溅的黄土,远远看去,宛若在水面打水漂的景象。 见此情况,秦亮心中顿时大喜! 只有仰角比较小、出膛速度大的炮弹,才可能在那么远的距离上弹跳;要是在战场上,那便是一打一大串!这是臼炮无法达到的效果,从高空抛射的臼炮石弹、几乎都是一砸一个坑。2 很快又是“轰”地一声巨响,随着第二门炮向后猛退,远处再次发生了黄土飞溅的景象。 秦亮带着随从从土台子上走了下来,马钧杜衡等一行人也上前行揖礼,等待皇帝的训言。 两门炮都没炸膛,实属正常,考工室铸造完毕之后、必定自己先试过。 而两面白旗自然不可能被击中,第一发的偏差有点大;不过秦亮和少府的官吏工匠都知道,一里半的距离上、若是能打中旗帜,那才是纯粹意外! 秦亮没有急着说铜炮的问题,先是直接说道:“德衡已是县侯,近几年又有大功,累功再增邑一千户。” 马钧脸上一喜,急忙又揖拜道:“陛下重、重赏,臣……不敢当!” 秦亮没理会他的说词,继续说道:“凡有功者,无论官吏将士工匠,马少府都报上来,详表其功。” 马钧这次没有推辞,当即道:“臣、臣谨奉诏!”周围少府考工室的人、皆是面有喜色,只是没敢多言。 等到大伙利用工具清理炮膛之后,秦亮才重新上前,与诸臣谈论了一阵、提出一些改进的建议,并要求马钧改进后、尽快批量铸造和试炮。 接着众人就离开了校场,来到瀍水城的署房休息。马钧陪坐在席间,言谈之间,又提起了往事。秦亮也听出来了,马钧大概以为,他能高居县侯、多次受重赏,主要是自己人的缘故。不过秦亮表明,自己的封赏很公正。 马钧虽然从未带兵作战,但改进的军械、对战场同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即使大多思路、都是出自秦亮,不过没有马钧的天赋、实在的执行,结果也不见得好。 另外马钧等人目前应该还意识不到、兵器带来的巨大战术改变,毕竟世人还没有此类经验。目前也只有秦亮能立刻明白、这种火炮的价值。 譬如南北朝兴起的重骑主力、以后都不会再有了。至少两里地范围内、重骑几乎没有了集结的条件,若是沉重的具甲骑兵、在两三里地外就开始冲杀,马力并不允许。3 别看这火炮的准确度不太行、射速也比较慢,但打密集阵型的步骑、效果依旧很好!另外轻骑对步兵方阵的刮痧战术,也没什么指望了。轻骑在两三里内反复冲锋,直接暴露在火炮射程之内,每次袭扰都要付出血的代价。3 太阳渐渐向偏南的中天靠近时,众人也离开了瀍水城,一起原路返回。 “隆隆隆……”一大队人骑马沿着干燥的夯土路慢跑,动静非常大。艳阳当空,沙尘翻腾,秦亮此刻只觉豪气冲天、心情简直大好。 武功确实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只不过需要有代差的战争、才可能实现速战速决;否则在战场上,常会出现各种形式的对耗,看谁先顶不住巨大的伤亡,一开战就死伤惨重,让人们不得不谨慎为之。 第九百一十一章 知恩图报 秦亮等一路从瀍水城回到洛阳,照样先去了城西、来到长秋里的别宫。吃过简单的午膳,秦亮便让卫尉王康先回去了,只带上宣德将军饶大山、前往金市南面的小市。三日前,他在华林园景阳殿的宴会上、邀约了诸葛氏,今日出了宫,自然要去一趟。 相比秦亮,诸葛氏显然更记得今日之约。此时她已经到了金市以南的小市。 城西这边有很多官署,诸葛氏以前很少过来。进得市集里坊,她按照那天说好的方位乘车过去,发现这个小市的人还真不少。 靠近里坊门的中间大街、更是熙熙攘攘车马难行,最近几年、市集好像繁荣得很快。幸得她今日要去的地方,并不在最热闹的地段。 “绢、布,可裁缝,用黄铜钱更惠……”吆喝声很近,在“嗡嗡”的噪音之间清楚地传了过来。诸葛氏听到这里,挑开车帘一角、往外面看了一下。她知道那种黄铜钱、仲明做晋王时就开始铸造的钱币。黄铜其实掺杂了近半的别物,但它的色泽确实不错、乍看就跟真金似的,加上做工精美、分量足,在市面上很受人们认可。 诸葛氏一眼看去,街面上的行人有的驻足、有的在行走,路边还有摆摊的,市井间总是乱糟糟一片。传来吆喝声的地方、果然是个裁缝铺,里面有个人正拿着铜熨斗、熨着一件麻布衣裳。 那种麻布可不好收拾。白汽腾起,熨斗过处,麻布一下子就被绷直拉平了;但是熨斗提起,潮濕的布面立刻又恢复了层层皱褶的样子,仿佛有弹性似的。而且那件衣裳应该刚浆洗过,没浇水的地方像硬壳,虽然只是熨压到一小片地方,但那衣裳像是能感受到磙烫一般、整件布料都随之挺了起来。8 诸葛氏立刻放下了车帘,虽然喧嚣声无法隔绝,但是看不到外面乱糟糟的场面、人在车厢里感觉稍微清静了一点。 马车到了醉仙楼,诸葛氏让奴仆把车赶进西侧的院子,接着绕进了一道照壁后面。诸葛氏叫近侍先赶车回去,一会有人送她回府。 诸葛氏来到了一处幽静的大庭院,宁静的气氛、简直让她觉得不像在市集之中。而且这地方没见到一个人,幸得竹林间的房屋能进去,她便到屋子里走动了一阵。 不多时,西南边那道房门传来了“嘎吱”一声,诸葛氏警觉地转过头。 很快就见秦亮阔步走进了这间屋子,诸葛氏这才松了口气,上前行揖礼。秦亮微笑着颔首,他穿着一件青色布袍、头戴小冠,面有踌躇之意。 诸葛氏看了一眼,便垂目道:“陛下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秦亮哈哈笑道:“能在此与夫人见面,岂不高兴?”3 诸葛氏抬头看了他一眼,暗叹一声、仍旧柔声说道:“妾不敢当。” 秦亮往几筵那边走去,说道:“上午出了趟城、让卿久等了,卿吃过午饭了吗?” 诸??????????????????葛氏轻轻摇头道:“妾用过膳才出门,也是刚到这里。” 秦亮落座,点头道:“坐罢,那便等秋菊烧水,泡两碗茶。” 诸葛氏进来的时候、偌大的地方竟然没人,两人便随意地说起了这座院子。没过多久,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入内,端上来了两碗泡的茶水。 茶碗里飘起丝丝白烟,诸葛氏闻着其中的清香、茶香夹杂茉莉花香,耳边隐约有虫鸣,她的心情也渐渐轻松下来。此刻她真有一种身在乡间别院的错觉。 闲谈了一阵,秦亮喝完自己的茶,随即起身道:“里面的房间,卿进去看过吗?” 木门半敞着,一眼看去、那间屋采光不太好,诸葛氏没多想,便回答道:“妾还没有进去。” “我带卿看看。”秦亮先朝房门走去。2 诸葛氏直觉有点异样,不知为何、依旧跟着秦亮走了过去。秦亮的语气随意轻松,却莫名有一种不容抗拒的气息。况且三天前在景阳殿时、诸葛氏就算答应他了,如今她愿意孤男寡女见面,其实心里早有准备了。 她一进门,马上就发现、这里是一间卧房。 屋子没有窗户,大白天也显得很昏暗,若是再把房门关上、估计会更黑。里面陈设简单,但是有卧榻等物。诸葛氏心下一慌,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时秦亮的声音道:“报仇之事、我们并未事先说好,卿却仍愿以身相报,夫人乃知恩图报之人、令我心生敬佩。”2 诸葛氏脸颊发烫,虽未回应,但心里已然好受了不少。倒不是因为秦亮说了赞美之言,实在是知恩图报、以身相许的理由,比起出卖自己的交易要容易接受。1 就在这时,诸葛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日在柏夫人府上,午后她去柏夫人的房间、便发现了柏夫人很不对劲;当时诸葛氏的心绪很乱,没太注意,但她又不傻,已然发觉柏夫人似乎在做什么不可名状之事。只不过柏夫人算是她的长辈、当时又在别人家里,诸葛氏也不可能跑过去掀开被褥看,那样太不礼貌了。 柏家先后得到了不少好处、柏夫人还获得了一座漂亮的大宅邸,考虑到柏夫人的身份,那不是皇帝送的、还能有谁如此大胆?此刻诸葛氏才回过神来,那天的卧榻上,秦亮该不会在其中罢?1 诸葛氏想到、自己在柏夫人卧房说的那些话,大概都被秦亮听去了,顿时感觉无地自容。 但是只过了片刻,诸葛氏就回过神来。秦亮明明知道了她的心意,却还要拿诸葛恪家的事、暗示她报恩;这是已经接受了她的情意,却仍不想让她尴尬阿。 诸葛氏顿时抬起头看着秦亮的脸,仿佛有一缕热流淌过她的心口。她又想起了当年从太傅府出来,自责于独自偷生、却又心有余悸,秦亮却说他也经常感到害怕。她的心绪渐渐复杂、带着些许冲動。 屋子里光线幽暗,秦亮却看清了诸葛氏的眼神,先前她还很被动羞涩,此时倒忽然露出了勇敢之色。他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是黯淡的光线、让她更放得开了? 秦亮知道诸葛氏有意,但彼此间其实并不熟。见过几次面,不过大多时候都只是寒暄两句;上一次肌肤相亲过去太久,现在秦亮都忘记诸葛氏究竟是什么样子了。陌生又靠近的感觉,十分奇妙。 他见状便不再迟疑,径直伸出手放在她的脸颊上。果然诸葛氏毫不反抗,还默默地用脸贴着他的手掌。秦亮一边轻抚,一边欣赏她那白净的瓜子脸上,淡淡的黛眉、单眼皮美目,如玉的小巧鼻子和小嘴。 诸葛氏的相貌挺特别,不只是看起来有清白的气质,而且她本来就是出身大族的良家女子。秦亮想到自己见面就做那种事,加上这种不熟悉的感觉,心头竟莫名闪过一丝罪恶感。但事已至此,他的手掌下移到了她的衣襟侧面,脑海中便立刻全是那难以描述的触觉。 此时诸葛氏任由他怎样,只是她心里还是莫名緊张,大概是因为、彼此间确实还有点陌生感。然后她就顺从地、被秦亮带到了卧榻上,心慌之下她也不知该怎么办,遂直挺挺地仰卧在塌上不动。心口感受到丝丝空气凉意时,她才恍然想起了什么,侧过脸去、从袖袋里轻轻拿出了一团绢布。2 本来动作轻缓神色认真的秦亮,见状忽然“嗤”地笑了一声、接着又忍住了,“夫人有经验了阿。”诸葛氏羞愧难当,不知该不该用绢布堵着自己的嘴。 秦亮的声音又道:“这个院子是几个庭院合在一起,地方大、围墙高,外面市集上那么吵闹,却仍不太听得见。里面又没人,用不着了。” “端茶那个秋菊,不是人吗?”诸葛氏紅着脸小声道,接着“嗯”了一声,原本感觉丝凉的地方、忽然温暖起来。秦亮的手掌好像一直都很暖和。接着她便又听到他的声音道:“她是个很懂事的人,听到了也无妨。”诸葛氏没再多言,她并不反抗,却只是这样躺着不动弹。她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但想到好几年前的经历、心里竟然忍不住期待起来,当然她是不会承认的。 昏暗的光线中,她看着木架上面撑开的纱帐,不知怎么、仿佛看到先前市集上的裁缝铺,那个用熨斗的人模样已经模糊,唯有白烟之中、被熨斗拉平又恢复的麻布分外清晰。没一会,诸葛氏就发觉、这次的情况与记忆中的经历完全不同了,其中还带着某种玄妙的感觉,宛若能触及她的内心深处,整个人像那件浆洗过的布衣似的随之触动。她终于忍不住吐出了绢布,下一刻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简直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而且周围的环境十分安静,声音显得十分突兀,似乎整栋房子都盖不住。4 屋子外的稀疏夏虫,仿佛也受到了惊扰,虫鸣声隐约变得有些紊乱了。 第九百一十二章 求援者 遣饶大山送诸葛氏回去,秦亮也离开了别院。他先在长秋里换了衣裳,便回到了宫城。 下午还有一段时间,秦亮去了太极殿西堂。走进办公的厅堂,果然见几个大臣已等在那里。有校事府的校事郎、门下黄门郎,客曹尚书诸葛诞居然也在这里。 秦亮刚在小市别院那边见过诸葛氏,却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了诸葛氏的父亲,顿时感觉有点异样。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诸葛诞立刻躬身侍立。 诸葛诞的旁边,正是黄门郎卫瓘。秦亮称帝之前便派钟会接触过卫瓘,并要来了一些卫瓘的书法观摩,早有示好之意。晋朝开国之后,卫瓘就到洛阳来做官了,此时就在门下省任职。 卫瓘五官端正、长得不错,只是胡子长成了八字胡。这个特点犹如触发到了某种機关,立刻让秦亮想到了狗头军师的标志。 秦亮道:“公休和伯玉(卫瓘)在此稍候。” 二人再次揖礼道:“诺。” 秦亮便叫上校事郎,走进了里屋,接过一些文书。 他先是翻了一会,又随口问了一句、关于羯人的密查进展。校事郎声称、已经遣使往见并州刺史熊寿,暂时未得到最新的消息。 起初校事郎朱登在文书中提到羯人、到现在还没过去多久。这么短时间内,秦亮知道进展没那么快;不过此时再问一句,可以表明一个态度,表示皇帝在关注这件事。朝廷诸事就是这样,上方关注的事、大家办起来总是更用心,毕竟大伙要向上位者负责。 近年秦亮打算先着手的大事、便是解决并州腹地的匈奴问题。那些羯人以前属于匈奴别部,所以他投去了注意力,看能不能由此找到一些部署的由头。 秦亮想了一会,便放下了手里的文书,说道:“汝出门的时候,叫诸葛诞和卫瓘进来吧。” 校事郎揖拜道:“诺,臣请告退。” 没一会,诸葛诞与卫瓘就走了进来。据说武侯长得又高又帅,但同族的诸葛诞个子不太高、身宽体胖,皮肤很白。卫瓘大概三十出头,留着八字胡。 卫瓘是今日当值的黄门郎,应该是要禀报日常事务。而尚书诸葛诞前来,多半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两人行礼罢,秦亮便好言问道:“公休有何事禀奏?” 诸葛诞拱手道:“臣确有一事请言。雁门郡以西、一个羌人部落遣使来洛,臣已安排到洛水南岸之四夷舍,并上书提及此事。羌人使节姚安今日进城拜见,欲得陛下召见,故臣前来禀奏此事。” “雁门郡以西?什么部落?”秦亮立刻来了兴趣。 雁门郡以西正挨着并州,便在黄河流域附近、大概在前套地区(河套)南部。那边名义上也属于之前魏朝、以及如今大晋的辖区,实际上活动的族群、却都是羌胡。 只要不是各族酋长亲自来洛朝见,秦亮召见与否都没问题,自有朝廷诸臣处理。很多事都是这样、秦亮是不会亲自处理的,看一下奏书里的内容、知道大家怎么办的就行了。不过他比较关注的事情,则想了解更详细一些。 诸葛诞当即说道:“回陛下,那些人属于鸟吾羌,从陇右迁徙而来。首领名曰柯离,正使姚安乃柯离麾下将领,副使姚氏乃姚安之女、首领柯离之妻。” 事情说到这里、好像挺正常,但是诸葛诞提到首领之妻时,眼神微微一变是什么意思? 敢情在诸葛诞心里,自己竟喜欢人妻?秦亮确实与几个寡妇亲近,但这个羌胡副使的丈夫还活着阿。 秦亮微微皱眉,看了诸葛诞一眼,“嗯”地发出一个声音。 诸葛诞继续说道:“鸟吾羌人此次遣使朝见,是为求援。据报羌胡部落与北方的拓跋鲜卑靠近,北面以大河(黄河)为界;但拓跋鲜卑时常渡过大河奸婬屠戮,并搶劫羌胡部落的牛羊、抓捕羌胡为奴,早已冲突不断。” 他换了口气,“鸟吾羌人近年结盟了附近的羌胡部落、奋起反击,于去年秋伏击歼灭了拓跋鲜卑一部,引得鲜卑首领拓跋力微大怒。羌人在北面的奸细探得消息,拓跋力微已遣儿子悉鹿西下,准备在今年秋召集大军渡河,将鸟吾羌人灭族!” 秦亮听到这里、心下不悦,问道:“鲜卑人没有先上书,问问大晋是否同意?” 诸葛诞没有直视皇帝、却似乎已察觉到秦亮的情绪,诸葛诞立刻有点紧张起来,小心答道:“臣不闻有此奏书。” 秦亮的神色顿时一冷。 此时阴山地区、直到雁门郡,便是由拓跋鲜卑占据(呼和浩特、大同、张家口周围)。拓跋鲜卑已经形成了部落联盟,还有数十个部落投效他们,其中就包括其领地东南地区的一些匈奴人部落。 有别于内附的南匈奴、羌胡诸部,鲜卑人并非魏朝和晋朝的属国,勉强算是朝贡关系。不过拓跋鲜卑一直与中原交好,秦亮记得刚称帝不久、恰逢过年佳节,外国使节里就有拓跋鲜卑人。 高层交好是一回事,劫掠又是另一回事,这帮人连边地的汉人都会劫掠、更不说对待羌胡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因为不伤根本、以前的魏朝也无暇顾及,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但是这次不同、或许有鲜卑大股入寇,即便只是进入羌胡地盘、但那地方名义上也属于晋朝;羌胡诸部同样经常叛乱,时叛时降,不过无论如何、鲜卑人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想把鸟吾羌灭族,耀武扬威给谁看呢? 本来秦亮最近几年没打算动鲜卑人、毕竟事情总得一步步来,可拓跋氏若要这么干,秦亮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这件事还有个问题,那便是消息来源、只有鸟吾羌人,消息不见得准确;于是秦亮心里有点火大、却不想太急。至少应该先搞清楚事情真伪。 如果只凭秦亮猜测的话,鸟吾羌既然大老远派大将来求援、应该不是空穴来风;而拓跋鲜卑出兵的目标、不见得是灭族,报復和劫掠的可能性更大。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卫瓘揖拜道:“陛下,臣有言请奏。” 秦亮没有把情绪表露得太明显,面无表情道:“说吧。” 卫瓘躬身,果然说道:“若是鸟吾羌人所言属实,鲜卑人将于今年秋渡河,朝廷此时出兵便有些仓促了;况且鸟吾羌人的消息不一定准确。故臣以为,可先遣使前往拓跋氏之地,一则可以先确定鲜卑人动向,二则可斥问拓跋力微父子、责令其罢兵。如若鲜卑胆敢不遵,陛下再遣大将惩戒不迟。” 诸葛诞想了想拱手道:“臣也认为此计妥当,既可先礼后兵、彰我天朝之仪,亦能为朝廷用兵争取时间。” 秦亮听罢微微点头。确实不能只听羌胡人的一面之词,派人去鲜卑地盘上问一下更妥善。但若拓跋氏真以为、可以像原先一样肆意妄为,那这次就要失算了!吴蜀已灭,现在诸夏内部已无大敌,外面谁跳揍谁。 他遂问道:“尔等如此主张,可有推荐人选?” 卫瓘立刻说道:“臣拙荆家的堂兄董勇,身长八尺、气度不俗,若为使节,不失朝廷威仪。” 秦亮道:“此行有一定危险,卿先问问董勇自己的意愿。” 卫瓘道:“臣遵诏。不过臣这个亲戚,常有建功立业之心,定会欣然为陛下效力。” 秦亮转头看向诸葛诞道:“公休安排一下,明日带使节到东堂觐见。” 诸葛诞拱手道:“诺!” 卫瓘还要禀奏日常政务,诸葛诞便先请辞离开了。 诸葛诞回到尚书省,立刻派人出城去四夷舍,将羌人使节接到洛阳城内的行馆,通知他们明日一早觐见。让使者住得、离宫城近一点,免得出什么意外耽搁行程,否则万一让皇帝在东堂等着,那诸葛诞这事就办糟了! 来洛的羌人除了一些随从,便是正副二使,父女关系。正使姚安是个精瘦的老头,他也是部落首领的丈人。副使姚氏正是首领之妻,生得十分貌美,至少在鸟吾部落里是部落之花、出嫁前被族人誉为全族最漂亮的女子。姚是汉姓,他们家先祖只是借用了这个姓,这在各族中都不稀奇。 姚氏第一次来洛阳,只是没想到洛阳夏天如此炎热。父亲姚安已经把帽子取了、敞着领口;姚氏是妇人,自然要顾及点形象,不过只是安静地坐着、她的鼻子上亦已浸出了汗珠。 “明早汝要提前起来,用心打扮好。”姚安喝了一口茶水,用羌人语言叮嘱道。 “唉。”姚氏忽然叹了声气。不过她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姚氏是个很理智的女人,只是很多人没意识到这一点,都注意她出众的外貌去了。若非如此,当年那么多英俊的儿郎献殷勤、她也不会最后选择了其貌不扬的首领柯离。嫁给柯离是明智的选择,不仅自己和姚家能得到很多,而且让首领获得最美的女孩、能减少纷争;何况她嫁给了首领,又不妨碍她继续接受那些英俊勇武的儿郎献殷勤,只要做得别太明显就行了。 洛阳虽然繁花似锦,但姚氏不太习惯,比如这才初夏、天晴的时候就挺热了。另外她熟悉的亲朋好友都在部落里,在这里人生地不熟,锦衣玉食也不会高兴。 不过想到部落的危难,姚氏还是冷静地分清了轻重! 鸟吾族祖上就因叛乱汉朝遭受重创,后来实力不济被迫不断迁徙,终于抢占了一块立足之地;现在若是再次逃离前套(河套)南部那片地方,便很难找到立足之地了,部族迟早会在遭受奴役之中消亡! 姚氏深吸一口气道:“不过这样真的有用吗?” 老头皱眉道:“只能试试了。” 姚氏沉吟道:“我们只是名为晋臣,先祖还曾起兵反抗中原。而拓跋鲜卑实力大得多,又与晋朝交好,这种事晋朝不愿意多管吧?一个妇人恐怕难以改变皇帝的心意,何况我已嫁了人。” 两人说话、晋人基本听不懂,不过院子里还有羌人随从,老头便低声道:“中原人可不管嫁没嫁人。我们东边并州云中的名人秦朗,正是当今皇帝的族兄,他的母亲就很受欢迎,最后被魏太祖争得。” 姚氏无言以对。虽然父亲这么说一个晋朝县王很不礼貌,但好在秦朗又听不到、听到了也听不懂。 老头沉声道:“要是能让皇帝看上,汝便是鸟吾族的大功臣!皇帝夺了首领之妻,哪怕不给封号,那时朝廷能看着我们鸟吾族灭亡?如果朝廷不能制止拓跋氏,只要汝设法劝说皇帝、分给鸟吾族一块新的土地,对于晋朝并不是难事。” 姚氏无奈,但心里知道父亲没有说错。他们鸟吾族也反抗过、征战过,但是屡战屡败,结果只是把人越打越少。危难当头、实在没有办法,哪里还顾得上这一点屈辱? .. 「前阵子有事情耽搁,断更了几天,十分抱歉。」 第九百一十三章 越界 次日一早,秦亮在东堂召见了鸟吾羌人使节,过程很顺利。 平常除了朔望、休沐次日的朝会,秦亮很少在东堂召集诸臣开会,不过总有廷议或接见使臣的时候、就像今日。 他早已发现,人多的场合反而不适合议事、效率太低了。所以廷议、集议一般都会先有一个大的议题,比如桑弘羊之问、或是有争议的军国大事辩论;而日常事务,则不可能事无巨细地让一群人争辩。1 姚安父女上前行稽首礼,上贺表、并送朝贡礼单,有良驹、狐皮、宝石等物。大鸿胪官员也列好了回礼的物品,包括金银物品、礼服、铜钱、布帛。 秦亮早就发现了,那部落首领的妻子姚夫人、确实还算貌美;但他对这个姚夫人并没有什么心思。 顾及名声还在其次,主要是秦亮一点都不了解姚夫人,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实在没空、去了解这样一个有夫之妇。 毕竟不同的部族、有不同的习俗。至少可以想象,羌胡应该没有中原妇人那样的妇德讲究;更不可能像大晋的大族女子一样,即使嫁过人、很多人也会守妇德,起码明面上如此。况且这个姚夫人只是长得比较漂亮,谈不上是什么绝色。4 当然姚夫人又没有自荐枕席,秦亮便无所谓谢绝。所以他也不会说什么,当作普通的羌胡使节对待好了。 大多妇人,只要淡然待之、公事公办,其实都还好相处,起码会比较正常。 之后就是奏乐、舞蹈,秦亮也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这些礼仪过场,他早已没有了新鲜感,只当是应酬。等到今早的临时朝贺结束,秦亮才离开东堂,前往西堂偏厅准备谈谈正事。 诸臣散去,姚夫人等也被安排到了一处套房里稍作休息。之后负责接待他们的尚书诸葛诞来了,又传诏姚夫人等一起觐见。 大伙往西走,这次去的地方、位于巍峨高大的主殿左侧。 一行数人走上石阶,进了一处偏厅。姚夫人这才发现,这处地方虽然也还宽敞、但远远比不上东堂那样高大宽阔的大殿,大概只是寻常宅邸中的客厅那么大。 离得近了,姚夫人也一下子看清了大晋皇帝的模样,她不禁愣了一下、不料晋帝竟是个很年轻好看的人。不过他的年龄应该不算小了,只是乍看显得比较年轻;从他那投足之间、从容不迫的姿态就能看得出来。 “臣等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几个使节一起伏拜道,只是声音有点凌乱。 姚家父女作为使节、两人都会说汉话,但是不甚熟练、咬字不清,说起来不太利索,而另外两个随从干脆用羌人语言道贺。 秦亮颔首道:“好,汝等入座吧。客曹尚书已谈过鸟吾羌人面临的问题,汝等可以再简单说一下。”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语速较快、且吐字清晰流畅,可以感受到他的精力很好、脑子十分敏捷。 姚夫人、姚??????????????????安躬身谢恩,跪坐到筵席上。她壮起胆子抬眼看了秦亮一眼,果然能发现他的目光十分有神,她的眼睛急忙下垂、挪开了对视的目光。不知怎么回事,姚夫人居然莫名生出了一种对上位者的敬畏之心。 她朝夕相处的丈夫、便是鸟吾部的首领,在鸟吾部以及周围地区、其实跟土皇帝没什么区别;但首领柯离从未让姚夫人感受过、这种让人心悸的气息!3 或许因为,同样都是在自己地盘上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但晋帝的地盘太大了;而且看来晋帝也不需要太多的妥协、不会像鸟吾部一样会被更大的强權胁迫。 父女俩只得一起恭敬地叙述事宜,在皇帝面前的说辞、与之前告诉诸葛诞的内容基本一致。 皇帝好像很耐心的样子,哪怕姚夫人等人说汉话磕磕绊绊,他还是认真地倾听,偶尔还“嗯”地一声、或是微微点头回应。 等两人说完,秦亮便开口道:“魏朝时的大将军曹爽,曾因大举伐蜀,将西北的资源几乎消耗一空,其中也有羌人服役、并被征收了许多牛马物资。那一次魏军虽无功而返,但羌胡诸部、也曾为诸夏的统一之战付出过不小代价。如今鸟吾部遭遇灭族之危,朝廷自然不会完全坐视不管。”2 姚夫人顿觉诧异,不禁转头与父亲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晋帝还会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姚夫人甚至以为、高高在上的皇帝根本不知道羌胡受到的盘剥!1 不管怎样,皇帝能亲口这么说,姚夫人在感受到威压之余、隐约倒生出了些许欣慰。大晋以武立国,但开国之君似乎并不算残曝。 姚夫人忍不住欠身道:“陛下愿救鸟吾部族于危难之间,如此恩德,妾等绝不敢忘!”1 秦亮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声,接着便看了一眼周围的大臣道:“先遣使去拓跋鲜卑问问吧。使节的人选,昨日已举荐上来一人,卿等还有人举荐?” 在场的官员相互看了一眼,这时跟着卫瓘来的董勇拱手道:“臣董勇愿往,请陛下给臣一个效力的机会,臣定不辱使命!” 秦亮见状,点头道:“那就由卿来担当此任。见到拓跋力微后,告诉他越界了。” 身材高大的董勇立刻顿首道:“臣奉诏!” 秦亮说罢从筵席上站了起来,众人一起行礼恭送皇帝。 拓跋鲜卑的中心城池在盛乐(呼和浩特和大同之间),晋使此去盛乐,近两千里之遥的路程。小股人马骑马比较快,但要到达盛乐、大概也得半个多月。 来回的路上、加上大伙在洛阳准备的时间,估计等到董勇回来复命、至少得两个月以后。事情显然急不来,秦亮对于拓跋鲜卑的事、心里相当不满,却也只能先保持淡定。 鸟吾羌人的使节,在洛阳逗留到了四月底,大概是担忧部落领地上的情况,也上书朝廷辞别了。 虽然不久之后便是端午节,但鸟吾人应该没有这个节。 今年的端午节,皇室依旧在太极殿东堂这边赐宴,君臣借此同乐。东堂旁边的东柏殿也利用了起来,作为后妃、诰命夫人等女眷的宴厅。 中途令君离开东柏殿,带着继母诸葛淑、到后面的台基上见了王广一面。这种宴会的时候,亲人们总会找机会见面说说话,不只令君等人如此。 正说着话,王公渊忽然看到了一个熟人王沈。王沈如今已是三品散骑常侍,但以前在公渊的车骑将军府、做过几年掾属。见到公渊这个以前的主公,王沈自然不能回避,赶紧走了上来见礼。 王沈以前算是站错过地方的人。但是后来司马家覆灭了,并州河东士族领袖、就只剩下王凌,对待太原郡同乡、王凌认为没有必要再凊算;况且王沈的叔父兼养父王昶,从小兄事王凌,交情非常好。王沈这才成为大将军(王凌)的掾属,后来又做公渊的属官,如此逃过一劫。 本来王凌与司马懿的势力就是重合的,两人谁能活到最后、谁就是河东并州士族领袖。秦亮掌權之后,也看在王家的情面上,没有再对付王沈,改用拉拢的态度。王沈那个堂弟王浑,就是秦亮府掾属出身。 王沈即使做到了三品官,对待公渊依旧十分恭顺,上来便弯腰揖礼道:“臣拜见皇后殿下,见过郡公、诸葛夫人。” 公渊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拱手还礼。 礼仪到位,王沈便似乎想知趣地告辞。不料公渊又叫住了他,忽然语重心长地说了几句话:“处道定要记住,到了卿这样的位置,最重要的是坚定和忠心。” 王沈顿时神情复杂,面露困惑,有些惶恐地躬身道:“仆定谨记公之教诲!” 公渊遂沉声道:“卿等跟匈奴人的来往,要尽快断干净了,别怪我没提醒卿等。” 皇帝对匈奴人的态度转变、就是王令君告诉公渊的,此事也提前问过秦亮。公渊自然不只是在自查,又提醒了河东并州的好友、尤其是王昶家,大家因此可以提前避开风险。 并州大族与匈奴人有一些利益関系、实属正常,毕竟南匈奴五部在并州那么多年了、在当地是一股不容轻视的势力。但也仅限于此,若要因此去违抗天子的意志,那是不可能的事;这种时候,该舍的好处、必须果断舍弃! 果然王沈道:“仆等自然分得清轻重,自从上次郡公示下、仆早已遣使见过叔父等人,如今应已无妨。仆定会再派亲信回太原一趟、查验情况!” 他说到这里,想了想又低声道:“以郡公之意,拓跋鲜卑之事另有深意?”1 这时令君也有些好奇,因为她还没听秦亮说过、有这样的谋划。 公渊却道:“陛下自有定夺,不必妄自揣度。”1 王沈恍然道:“郡公说得是,仆冒失了!”他接着又向令君拜道:“臣一时失言,请殿下降罪。”1 令君看了他一眼道:“这次罢了。” 第九百一十四章 西阁偶遇 公渊对王沈一番说教和训诫,其实也算好心;若非两家是世交,公渊自然不会这么做。只是公渊的方式、着实让人不太好受。 令君作为他的女儿、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现在她倒不用忍耐了,毕竟她已经是皇后。 王沈告退之后,令君又陪着阿父继母走了一阵,除了嘘寒问暖、又说了些家事。 不过太极殿宫院这边、实际上并不适合漫步闲逛,周围连个庭院都没有,花草景色也很少;放眼看去,只有壮丽的宫阙高台,古朴典雅的层层重檐。给人的印象便是大、偏重于威仪气势,生活便利的考虑反在其次。 今日的气氛还算不错,佳节宴席间,音乐轻快、长袖轻舞,夹杂着逗人好笑的百戏。热闹之中,已不像平日那么肃穆庄重。 令君回到东柏殿,一边欣赏节目助兴,一边与郭皇后等人谈笑,直到宴会结束。女宾宴厅里、散得早一些,此时的东堂却仍然有丝竹管弦、人声喧嚣传来。 在妃嫔宫女的簇拥中,令君便从北侧走出东柏堂。她看了一眼对面的一座门楼,里面便是东阁、以及式乾殿;式乾殿本是皇帝起居之所,不过秦亮已很少在那里居住,现在一般都在昭阳殿和后宫宣光殿。这时她临时起意,忽然不想马上就回昭阳殿了。 “卿等自行回去吧。”令君转头说了一声。众人听罢纷纷揖礼告辞,令君也转身还了一礼。 很快身边只剩莫邪等近侍跟着,令君遂向对面步行而去。 只是走进一道门楼,周围便一下子显得清静了不少。 东阁区域没有大型建筑,阁楼亭子错落有致、回廊花草点缀其间,风格与太极殿宫院大相径庭。据说当初曹芳做魏朝皇帝时,喜欢住在西阁那边、与宠妃嬉戏;也是难怪,住在这样的地方、起码比西堂要轻松惬意。 令君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感觉舒适了一些。 她大概是个挺矛盾的人,在期望得到世人认可赞誉的同时,平常又更喜欢幽静;别人见到她知书达礼、温文尔雅,她却还喜欢剑术、内里的性子也比较有主见。1 没一会,令君便忽然发现了秦亮长壮挺拔的身影。东堂的宴会还没结束,不料秦亮已经到此间来了。 秦亮也发觉有人过来,转头看了一眼。令君立刻站在原地、一丝不苟地款款揖礼,身后的女官宫女们也赶紧跟着弯腰道:“陛下万寿。” 穿着红色深衣的秦亮只是颔首回应,接着他便转过身来、自然地轻轻向令君伸出了手掌。 令君见状露出笑意,立刻快走上前两步,径直把纤手放到他的手掌上。 有时候秦亮就是这样,无意间的一些小事、总能让令君心里莫名感觉到暖意。记得秦亮说过一句话、人生都是独行者;但令君出阁之后这么多年来,分明感觉心态早已不同以前;哪怕有时候秦亮好几个月都不??????????????????在洛阳,她也没觉得是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两人慢慢走着,令君都有些不忍打破、这样淡淡的宁静。 然而一声不吭、气氛还是有点奇怪,令君便随口道:“东堂的宴会尚未结束,没想到陛下先离席了。” 秦亮也用随意的语气道:“差不多呆一阵就行了。我一离席,大家还放得开一些。”1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以前打成一片的人、甚至包括表叔令狐愚等,如今他们也不可能再与秦亮一起开玩笑;当然秦亮以前也无法像现在这般、让诸臣在明面上如此顺从恭敬。世事如此,有失也有得。 他再次转头看向并肩而行的令君,只见她隐约露出了些许感慨之意,但她的眼睛里很快又恢复了浅笑。 令君都已生了两个孩子,但容貌依旧清纯秀美,那微微上翘的漂亮小嘴带着些许冷傲,单眼皮的美目带着笑意时、却如月光般清亮溫柔。秦亮之前也没想到,时间这么长了、他仍然喜欢看令君的样子,原以为、人总是会看烦的。1 她的样貌清丽,肌肤犹如白玉、在午后的阳光下颇有光泽,而腰殿的曲线却是十分美妙动人。一时间秦亮倒有点不知道、应该沉迷于她垇凸有致的誘惑,还是欣赏那端庄清幽的气质。2 这时令君察觉到秦亮的目光,也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些许恍然之色。不过她早已习惯被秦亮这么观看,接着便若有所思道:“那倒也是,陛下已不同于任何人了。现在很多人都会揣测、依照陛下的意思行事。先前王沈还问过一句,拓跋鲜卑之事、是否还有什么深意。” 既然是王沈说的话,那公渊应该也在场。王沈不可能与令君说这些话。 秦亮便说道:“其实他们不用猜,公事我会明确告知重臣,这方面按照我的意志运行即可。但若是私事或个人喜恶,大家却不用太在意,我的要求不高、大抵都会容忍。”1 令君的眼睛里露出似笑非笑的亮光,“诸臣称颂陛下贤明,看来不只是恭维之词阿。” 秦亮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人大多都是自私的,我刚称帝那会,心里最在意的事、也是怎么坐稳自己的皇位。不过若想要以天下奉一人,却真的没有必要。”1 令君听到这里,顿时诧异地转过头来,毕竟秦亮已是皇帝,皇帝一般不会将这样的言论直接说出口。不过顷刻之间,令君又放松了;刚才的话、只有她一个人听到,她大概是觉得无妨。 秦亮接着缓缓说道:“其实很多事都能看出来,譬如从大臣到宫女,最常说的贺词便是万寿。人走到皇帝这一步,最想要的东西、已经不是凡人可以做到。不过人哪能万寿?即使始皇帝也无能为力。 而穷奢极欲、只是想放枞自己罢了,并不算什么追求;增加的只是少许欢愉,造成的破坏还特别大,岂非没有必要?只不过大多人都是只顾自己而已,哪怕为了得到一丝欢乐、仍不在意让无数人付出惨重的代价。”2 令君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眼睛里的神色变得有点复杂,过了一会才轻声道:“陛下说得很残酷,却挺有道理。不过陛下说出口之后,听着反而不怎么冷酷了。” 秦亮笑了笑,“嗯”地回应了一声,下意识握緊了令君的柔夷。 令君又靠近了他几分,然后主动挽住了他的胳膊。 秦亮说到这里,再次想起了、以前自己腹诽过的嘉靖。嘉靖无疑是个天资聪慧之人,他称帝之后应该已经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修道自非昏庸的表现,只是无法释然罢了。1 他随即又道:“匈奴在大晋腹地,位置几乎垂悬于洛阳头顶。所以王沈等人倒是没有猜错,匈奴问题一直是近年的重点,而非拓跋鲜卑。何况鸟吾羌人来洛求援、实为偶然事件,并不是什么谋略安排,此事最多算是顺势利用。我可不是真的能未卜先知、神机妙算。” 令君微笑道:“阿父谈起此事之时,妾也这么认为。不过很多人相信,陛下可以沟通上天、身负气运,大家想得就挺高深了。” 秦亮笑道:“确是如此,回头召见几个重臣议事、说清楚就好了。” 他与令君谈到这个话题,心里也再次琢磨了一会。 对付匈奴,确实还是找个理由比较好;他不是想对匈奴人讲什么道理,而是考虑到内部的舆情。师出有名、占据大义,往往都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1 南匈奴是投降内附的部落,前朝把人请了进来;现在如果毫无理由地忽然翻脸动刀,似乎会显得大晋像个恶霸似的。如果这时候能借鲜卑之事,先做好准备部署、然后挑衅,应该是更好的操作手法。 同时惩戒一下拓跋鲜卑,也有不小的作用。只有武力才是四方通用的语言,正好可以告诉各部联盟,经常袭扰大晋边地、杀掠晋人的部族,将面临什么下场。2 而且还能进一步震慑国内。秦亮现在的政令那么好使,他并没有忘记是怎么得来的。 如今他根本不怕莿杀之类的阴谋诡计,只要不在大势上翻车、逼得太多人联合起来造反,那他便可以高枕无忧。 秦亮默默地寻思了一会,之后便没再与令君谈此事了。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说起了轻松一些的话题。 两人一路慢慢往北走,式乾殿的门楼已经在望,继续往北走、就要走进式乾殿的宫院了。式乾殿虽然离昭阳殿挺近,但是有宫墙阻隔、无法直接走过去,只能绕路;于是秦亮带着令君、离开了走廊,开始迂回往南走。 倒是难得一起步行这么远的路。秦亮仍然拉着令君的手,转头看她时,只见她的裙袂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又有一种雅致的气质。庭院之间微风徐徐,驱散了一些炎热的气息、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第九百一十五章 名垂竹帛 端午节已过,董勇等一行人并未到达盛乐,却被带到了悉鹿的营帐。 四月间出发的董勇、若按照在晋地的行进速度,早就该抵达盛乐了。不过他们出马邑城(朔州)之后不久、便是拓跋鲜卑的地盘,晋使只得让鲜卑人安排、才能顺利见到其大酋长。 但鲜卑人没有带董勇等人去盛乐,而是引他们去了最近的鲜卑人大营、位于大河之东北方的牧场。 这里也是离晋朝较近的鲜卑驻地,由拓跋悉鹿统率,悉鹿便是拓跋鲜卑大酋长力微的次子。 据鸟吾羌人的消息,今秋要聚集人马去灭杀鸟吾族的鲜卑大将、便是这个悉鹿;如今看悉鹿的位置,消息倒可能是真的! 晋使来时的路、多是地形起伏的山路,此地却已是平坦的草场。 悉鹿大营周围,盛夏的水草丰茂,绿茵茵的草场一望无际。有些地方甚至草长及腰,风吹过的之时、只见绿草起伏,远远看去犹如绿色的海浪一般。其中活动着成群的牛羊马匹,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董勇等人逗留在大营中近十日,已是非常郁闷,好在有这样开阔新奇的景色、稍微缓解了大家的心情。 多次表明不满之后,此地的鲜卑统帅悉鹿终于召见了董勇。 “哈哈哈……”刚进一座圆形的大帐,上位就传来了一阵大笑。 身材八尺的董勇衣冠整齐、手持节杖,昂首阔步而入,循着笑声看去,便见一个黑乎乎的大汉站在里面,随即浓烈的狐臭气息扑面而来、一下子让董勇差点没扛住。2 便见那大汉身材敦实,只有头顶一撮棕黑色的毛发,因为大半个脑袋都是秃的、脑袋看上去就像个椭圆的萝卜。大双眼皮,年纪不大的样子,却长了一嘴大胡子、只能看到下嘴唇。 董勇也注意到了大帐中的其他人,有的皮肤比较黑、有的颜色泛红,深浅不一。董勇乍看之下,心里有一种莫名印象,这些人与此地格格不入、似乎不应该是属于河套地区的人。1 几个晋人走到大帐中间时,那大汉居然转身坐到了上面的位置,而且是据坐!虽然晋朝人也会坐绳床,但在正式场合、绝不会双腿分开用那騒臭的玩意对着客人!1 董勇顿时大怒!但他很快又意识到手里只有节杖,没有带剑。 懆汝嬢的!因为这帮人原先不是中原周围的部族,所以似乎不记得、以前的汉使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了!1 不过董勇看清了此刻的形势,自己身边只有三人、没有兵器,他不得不暂时强压下了怒火没有发作。 “吾便是拓跋悉鹿,汝等来做什么?”大汉面带笑意,用汉话问道。 董勇仰头站立翻了个白眼,冷冷道:“我奉大晋天子诏令,往见拓跋鲜卑大酋长力微。汝等不予引见,却将使节扣留在此,竟是何意?” 旁边一个大鼻子红脸汉子道:“大帅乃大汗之子,前几日不在大营,才让使者久等了。使者所为何事,可有国书?” 董勇道:“国书只能赐予尔等大酋长。本使初来乍到,不知拓跋鲜卑的大酋长是力微、还是悉鹿?” 大鼻子皱眉再次强调道:“大汗不一定随时都能接见使节,我们大帅便是大汗之子。” “哦?”董勇冷笑道,“大汗不方便,那储君是拓跋沙漠汗(长子)、还是拓跋悉鹿?” 黑萝卜脑袋悉鹿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冷意,忍不住开口道:“晋使??????????????????不愿意给国书、让吾转呈大汗,那就罢了。吾镇守此地,只不过先问一下晋使所为何事,不能问?” 董勇认为、自己已经见不到大酋长了,想了想便道:“我大晋皇帝想告知大酋长,尔等越界了。” 悉鹿与周围的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见他们说话时似乎口水乱飞。 过了一会,悉鹿才道:“是不是为了鸟吾羌人?” 董勇傲然道:“看来尔等早已明白,鸟吾羌部所在的地方、属我大晋境内,尔等是要兴兵攻打大晋?” 刚才那个红脸大鼻子道:“鸟吾羌人杀了我们很多人,这是我们与羌人之间的恩怨。” 董勇正要据理而辩,悉鹿忽然大声道:“我乃大汗之子,汝为使节却无丝毫礼节,是不是太傲慢了?” 大鼻子立刻附和道:“来了鲜卑人的土地上,就该遵从我们的礼节。晋使不必磕头,只要跪地鞠躬,表示尊重便可。” “勿动!”董勇看旁边有人要上来、忽然大喝一声。帐篷里所有人,突地都是一惊! 董勇忽然指着一侧的人道:“士可杀不可辱!本官唯死而已,尔等可想清楚了,是否能擅作主张辱杀使节、决定举国与大晋不死不休?”2 账内忽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怔地没动弹。 过了一会,周围便又响起了嘈杂议论声,还是那样,叽里咕噜一个字都听不懂。 悉鹿忽然皮笑肉不笑道:“哈哈!晋使太严肃了,不如放松一些。晋使或许不了解我们鲜卑汉子,都是热情的性情,相熟之后就知道了,开个玩笑,汝不要緊张。”1 “哼!”董勇发出一个声音。心说,谁他嬢的有兴趣与汝开玩笑? 眼下董勇没有办法才一时忍耐,但有个前提、绝不能失了大晋使节的气节。他代表的是大晋皇帝的威严,当然要不惜性命维护。1 否则有过无功、回洛阳沦为笑柄,那他提着脑袋大老远过来、究竟为什么来着? 这时悉鹿回顾左右笑道:“这个晋使为人严肃,不好相处。此事算了,把酒肉拿上来吧。” 众人听罢一阵哄笑,董勇神情不悦,回顾左右,一言不发。 鲜卑大臣这才邀请董勇等人入座。 没一会,几个异族女子入内,击鼓跳舞。马奶酒、大块肉食也端了上来,还有一把割肉的小刀。董勇拿起小刀、稍微顿了一下,便干脆去割煮肉来吃。1 不多时就有两个女子弯着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跪在案侧、默默地为董勇斟酒。 董勇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女奴,主要是这两人的面相、与鲜卑人大相径庭,浅黄的皮肤、小巧的五官很像是汉人,但是细看之下又有点不像。并非是衣着胡服的问题,衣裳是可以换的,而是面相稍微有别。另外汉人哪怕身份低微,但或是观念的原因、神情举止都有微妙的特点,尤其是在这么一大群异族人之中。1 “汝叫什么名字?”董勇干脆问了一句。 然而倒酒的女子一脸茫然,接着眼睛里露出了深深的畏惧之色,想给董勇倒酒、但酒杯是满的,一时间她已不知所措。她赶紧放下酒袋,惶恐不安地弯腰跪在那里,出声说着什么话。 董勇见她听不懂,便不再多问。 没一会,旁边的副使侧身过来,沉声道:“董使君,仆方才问了一下,女奴应是鸟吾羌人。” 董勇听到这里,心里一冷:这也是热情大方的玩笑吗? 即便鲜卑人没找个汉女来斟酒、直接蹬鼻子上脸羞辱,鸟吾羌女人也让董勇十分生气,因为刚才双方刚提到了鸟吾羌部的问题。 不过董勇没有明着说什么,只是随便吃了些酒肉、便招呼随行三人告辞离开了大帐。 在鲜卑人的跟随下,董勇又在营地里转悠了一阵、欣赏四面的风景,快到傍晚时分、他才回到居住的帐篷。2 晋使一行共有百余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携带了甲胄兵器的护卫。不过鲜卑人把使团人员分开安顿了,董勇这边离中军大帐近,身边只有官吏十来人、侍卫随从共十余人;余者人马都在大营的边缘,因为营地占地不小、离了挺远一段距离。 董勇不动声色地召集了身边的官吏议事,叫两个侍卫在帐篷外面望风。 “鲜卑大酋长之子无礼,辱我大晋使节,我等已无须再面见大酋长力微。”董勇沉声说道,“为今之计,只能莿杀悉鹿,带其头颅回京复命!”12 周围的官吏先是面面相觑,但很快就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神色,就好像在说“果然如此”。4 近十人官吏,包括副使、随行司马、书佐等人,此时竟无一人劝阻。副使直接附和道:“使君所言极是,如果不出口恶气,回去定会被同僚看不起!”2 董勇也点头道:“那悉鹿是大酋长之子,取了他的人头、同样是大功一件,建功立业正在今夜!” “今晚就动手?”有人看了一眼外面渐渐黯淡的光线。 董勇正色道:“事不宜迟,立刻发动、可出其不意!悉鹿下午还在大帐中饮酒作乐,今晚定然还在帐中;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此后不一定能摸清他身在何处。” 大伙沉吟片刻,副使便带头拱手道:“仆愿追随使君,杀贼酋,扬威名。”1 众人纷纷低声拜道:“杀贼酋,扬威名!” 董勇见状,欣然道:“奋勇一击,封侯拜将,显于州郡,名垂竹帛!” 此地并非一座城,只是悉鹿等部临时搭建的驻地,自然没有城墙。周围的重要地方、董勇先前早已观察清楚;中军大帐周围只有一圈围栏,加上巡逻侍卫,根本算不上军用工事,就近偷袭是有可行性的。 不过使团的护卫人马离得较远,若想穿过鲜卑人的帐篷、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中军大帐,应该比较困难。因此主要的突击力量,只能是董勇为首的使团官吏、侍卫随从。 大伙穿着深衣官服、看起来像是文官,实际上大晋的官吏根本不分文武,这帮人的私斗战力甚至比兵卒强不少!4 不识字的人是不可能做官的,而就在几年前、读书也比习武的要求高;能够读书识字、背诵经书的官吏,大多家境殷实、习剑善射。只要不是列军阵的战斗,而是混战械斗,大伙多半是一个比一个猛!唯一的问题,只是董勇这边的甲胄比较少。 众人尽快商议部署了一番,然后派人去告知远处的侍卫将领、命令他们负责接应。 事情仓促,难以谋划得太精细。不过众人都跃跃欲试,实在是一旦成功、便是名利双收;就算失败了、也能拿命换名声,对家族同样有莫大的好处!对利益的慾望、在此刻暂时压住人们的恐惧。1 董勇撩起宽袖,露出了手臂上的肌肉,扶剑儒雅地轻声吟唱道:“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第九百一十六章 一点误会 半夜的大帐中,周围笼罩的虫鸣和噪音,但都不及打呼噜的声响更大。摇曳的微光中,弥漫着燃烧牛粪的特别臭味。 悉鹿正睡得香,忽然却被毯子里的女人掀了一下,女人用鲜卑话道:“好像出事了!” “呼噜”的声音戛然而止,悉鹿刚睁开眼,仍然有点迷糊。 就在这时,帐门口传来“啊”地一声惨叫,接着有人叽里哇啦大喊:“有刺客!”“晋使是刺客!” 顷刻之间,又有“叮当”“哐哐”的沉重撞击声响起。 悉鹿就好像脑袋上突然被浇了一大桶凉水,睡意在刹那间醒了八分!他立刻把毯子一掀,赤条条地跳了起来。动作之快,连旁边的女人都没反应过来,来不及重新盖上身体。 他没敢向帐门那边跑,情急之下直接撞到了毡帐上。“砰”地一声,整个大帐都在摇晃! 但是大帐并没有倒塌,悉鹿也没能冲出去。主要是因为这中军大帐、与普通帐篷不一样,底部打了桩、周围还用了横竖木头为骨架,虽然坚固程度不如夯土房屋,但也不是徒手能轻易破坏的。 悉鹿马上去找自己的兵器。帐篷里的光线太暗了,而且昨夜有酒有女人、心里更是毫无准备,他愣是没找到自己的刀。 隐约中,只见不断有人影从帐门冲了进来! 悉鹿大急,赤着身体朝向一侧的毡帐壁、助跑猛冲而去。 “啊!”悉鹿惨叫了一声,背上被人砍了一剑!片刻间他不知伤口有多深,恐惧、痛苦瞬间袭上来,他身上爆发的力气顿时一懈,“砰”身体撞在了毡帐上,又是一阵摇晃、同样没能撞破帐篷。 悉鹿忍痛翻身过来,眼睛里闪过了剑锋的微光。刚刚还在帐篷里横冲直撞、犹如忽然落入陷阱的野兽,此刻他却马上不动了,开口用汉话道:“等等!” “别杀我!鲜卑人与大晋一向交好,一点误会,不值得阿!”悉鹿忙道。 电光火石之间,悉鹿当然来不及细想,但他已经马上明白、晋使为何要用如此极端的手段了;他心里大概一直都有数,白天的玩笑是有恶意的!只是实在没想到,就因为这么点事、晋使就要与自己同归于尽?!4 一种直觉般的悔意、立刻涌上心头。但是后悔没用,因为悉鹿早就习惯这样做了,当时根本不是什么失误,所以难以避免。 每个人都有处事的习惯和路数,悉鹿平时对谁都是一样,所谓玩笑其实是一种试探。不断用不拘小节、玩笑的理由,试探对方的弱点和底线,而且还能在这个过程中掌握优势主动权;一旦试探稍微过了底线,就见势后退一步,用玩笑的说辞安抚对方,可谓进可攻、退可守!8 只是这次好像踢到了铁板,试探了一下,他们便想直接暴起殺人? 但踏马的这是正常人的做法?不过是开点小玩笑,后来也没为难晋使,于是晋使就要半夜三更来杀自??????????????????己?做人能不能别那么严肃,简直是匪夷所思! 悉鹿就算再怎么小心,今日也想不到、会发生此等事! 在这突如其来的瞬息,已有无数念头闪过悉鹿的脑海。 然而刹那之间、那人已经冲过来,根本不理悉鹿说什么,懆起一把剑就捅!此刻悉鹿才隐约看到了对方的脸,虽然看不太清、但从人高马大的身影看,基本可以断定,就是那个董勇!1 “呃!”悉鹿腹部中了一剑,下意识伸手捂住伤口,他连一口气都提不上来、浑身的力气似乎马上溃散了。 悉鹿立刻顫声道:“吾错了!吾不该对大晋皇帝的使节不恭!” 此刻悉鹿是真的怕了,即便外面有长千上万的人马、可在这帐中他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遇到这么个又愣又疯的人,他还能怎么办?那晋朝皇帝莫不是有寎,让这么个疯子做大臣和使节?1 无论如何,悉鹿真的不想死,他是大汗之子、比兄长沙漠汗受宠得多,还有一生的權势尊荣要享受,有胖瘦高矮不同的成千上万美人等着他玩花样。更何况死得如此难看,此刻仍光着身子! 可惜董勇没理会他,眨眼的工夫,董勇已抓住了他头顶的那撮毛发,粗嚗地向一侧一扯、露出脖子来,血淋淋的剑也扬起。 悉鹿瞪圆眼睛:“求晋使饶命,什么事都好说……啊!” 董勇砍了一剑、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但居然没能把头颅砍下来。他不敢有丝毫耽搁,放下悉鹿的抽搐的尸体,双手举剑再次劈下去,有地面作为砧板受力,终于一剑斩下了头颅。董勇提起头颅,转身吆喝道:“撤!”3 借着外面依稀的火光,董勇等人自然也发现了、帐篷里还有个光溜溜的女人,但他们没去杀那个女人,转身就走。 那女人连最简单的动作、拿毯子遮自己都忘记了,整个人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瞪着惊恐的眼睛一声不吭。寻常时候,鲜卑等部族给世人的印象、还是更残曝勇悍的,讲究一个强者为尊;而汉朝、魏朝、晋朝那边,贵族以文化繁礼等逼格见长、百姓则更加老实顺从,但没想到,这帮人一旦暴起比谁都凶残,可谓是血溅五步。5 整个过程只有一小会工夫。刚才在惊动鲜卑人的时候、董勇等晋使已经到了大帐门口;几个人进帐篷之后,只有那鲜卑人悉鹿说了几句话,但董勇没有耽搁半分、连一句话都没说,他先砍了悉鹿后背一剑、奔上前刺了一剑,接着就干脆地斩下了悉鹿的头颅! 时间太短了,鲜卑人始料未及、营内的防卫似乎也挺松懈;因此董勇等人出来的时候,好像附近大多鲜卑人、都还没搞清状况。事情顺利得,连董勇自己也感觉意外。 不过帐外已经一片嘈杂。偌大的营地、依稀的一些火光根本无法照亮,只闻愤怒喊叫的动静此起彼伏,还有混战械斗的声响,根本看不清情况。董勇招呼周围的使团人员,立刻跑路! 远处有巨大的厮杀声传来,应该是使团的护卫主力发动了。那些护卫只有百来人,却因提前准备,至少在短时间之内、反而有优势。 循着远处厮杀的方向,大伙便不顾一切地向前奔了过去。 董勇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逃出此地回到洛阳!只要带着悉鹿的头颅回到京城,嘿嘿,或许比班超傅介子的名声差点,但必定能声名鹊起,受万人敬重!而且大多世人还是以忠君为荣的,他董勇这是为皇帝效力,一个忠字、就能让董勇几无争议地成为正面的英雄人物。 “哒哒哒……”忽然大帐方向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董勇等人緊张的神情中、皆近浮现出了凝重之色。鲜卑侍卫骑马来追,不仅速度更快,而且骑兵夜战也有优势,马匹在晚上的视力、比人好得多! 好在很快晋人护卫那边,也传来了马蹄声! “撑住,援兵来了!”董勇喊道。 但是众人刚逃离大帐一会,鲜卑侍卫显然来得更快。朦胧的火光中,一骑从淡淡的雾气中率先杀到!1 后面的随行司马龙奎立刻转身,双手持剑严阵以待。龙奎是个年轻文官,身上披着两档甲,但没有头盔、只带着小冠,身体精瘦,面对奔腾的骑兵、样子显得脆弱不堪。 董勇回头看了一眼,不禁喊道:“龙司马,小心!” “铛!”长剑与骑枪猛烈地碰撞了一声,龙奎被震得仰翻在地,但那鲜卑骑兵竟然惨叫一声摔了下去。龙奎在挑开鲜卑骑士的同时,竟然变招划伤了没披甲的骑兵!这么个精瘦的汉子,盔甲不全,竟以步杀骑!这他嬢的是文官?1 “哒哒哒……”又有两骑鲜卑并匆匆杀到。 龙奎的表现鼓舞了众使团人员,纷纷持剑、环首刀转身对敌,将震翻的龙奎护在身后。董勇也顾不得跑了,把一只血淋淋的头颅挂在腰间,持剑转身应敌。 “叮当,哐!”鲜卑双骑改变方向,迂回从旁边冲杀而去,竟没敢从正面冲入使团人群。 寻常时候,战马这样冲过来,能击溃驱散不成陈列的徒步者。但这帮晋人十分邪门,如果那两骑鲜卑人不能一击克敌,冲到人群里很可能被打下马围殴,谁都没有三头六臂。 陆续赶到的鲜卑骑士,开始稍微聚集整顿。 但就在这时,一股夺得马匹的使团护卫,骑马率先赶到了。董勇等转头看到朦朦胧胧的人马影子,听到字正腔圆的汉话叫嚷,心里顿时稍微松了口气。 “今夜有死无生,当展我大晋儿郎之风,杀!”护卫武将提起马槊,速度不减,喊了一声,便率一股马兵直接冲了上去。4 董勇身边的副使见状,也憿动地喊道:“罗将军威武!” 这个副使与护卫将领,一路上相互看不顺眼、斗了快一个月了。但当所有人都面临生死危机时,两人竟然放下了成见,不吝赞美之词。 第九百一十七章 夜奔 使团的护卫武将大喊一声、冲杀了上去,双方的马兵冲近,几乎顷刻间就响起了厮杀声。人马不多,但凌乱的马蹄声混在一起,动静已是非常大。 这时司马龙奎的声音道:“使君,现在要尽快夺取足够多的马匹,不然照样走不了!要快!” 龙奎刚才以步杀骑、整个人都被冲击力掀翻在地,但他好像没有受到重创,还能走路和说话。 董勇也明白,龙司马确实没说错! 此时大伙即便能脱身,没有马也必定跑不掉!两条腿始终跑不过四条腿,关键是夜里跑路、人的视线远不如马,步行不可能逃得了多远。 而且时机也是稍纵即逝!今夜突袭,关键是打了鲜卑人一个措手不及、鲜卑人自己也疏于防范,到现在对方都还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围剿;一旦董勇等人稍微蹉跎,等到周围的鲜卑各部反击、随便组织起来十之一二,大晋使团这点人根本不够耗的。 官吏们显然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干系,大伙纷纷转头张望。有的人看向后面拼杀的马队,似乎想到了夺取鲜卑骑兵的战马。 不过太慢了!只见幽暗的夜色里、隐隐约约有人马影子奔走晃动,那些骑士被斩落之后、空马也在到处乱跑。步行上去捉马,能否捉住不好说,起码非常耗费时间! 董勇也在观望两侧远处,他在白天已经观察到了几个马厩;此时有大帐作为参照,即便四面都看不清情况、但依旧能大致判断出方位。接着他又扭头盼望,焦急地等待剩下的护卫将士接应上来,最好是一起杀穿一段营帐区域、前去强行抢夺马厩。 黑夜之中,四面的喧哗越来越大了。虽然董勇等人起初突袭莿杀、过程非常干脆顺利,直到此刻才过去了须臾时间,但他们与鲜卑追兵开始厮杀之后,动静非常大,已然惊起了四面的鲜卑人。 现在才是最危险的时刻,每一弹指的耽搁、都会让大家丧失很大的逃生机会,可能就是那么一小会工夫、便能影响众人的生死! 就在这时,一阵“隆隆……”的声音从右翼传来。 糟糕!听声音没有百骑、也有好几十骑,这下大概要完了。 众人都循着声音转身,有的人已经把环首刀尾部的布绳、缠绕在手腕上,看样子准备以步敌骑、殊死一搏。 不料马匹冲出雾沉沉的黑暗时,只看见马,没看见人。大伙见到这么多空马,心头大喜! 马群里终于看到了两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带着大布巾的人用汉话喊道:“在下姚鹅,将军快带我离开这鬼地方!” 此人莫不是鸟吾羌族混进来的卧底?卧底确实不好干。 董勇一时也顾不上多言,只问了一句:“鸟吾羌人?” 那姚鹅点头,指着身边同行的人道:“他们不会说汉话。” 余者不知是什么族的,既然声称他们、估计不只一个,但视线的距离有限,剩下的人暂时没看见。 “上马!”董勇喊了一声,不等他下令,此时已经有人拉住了一些缰绳、不断有人翻身爬上??????????????????马背。 这些马匹身上基本没有马镫,即使有、也是皮革单马镫,上马不甚方便,好在随行官吏大多都习得骑射,顷刻间就有很多人成功爬上了马背。晋军早就配备了铁质双马镫、马蹄铁,未料这帮蛮夷到现在还没学到,不过几年时间确实扩散不了多远。 董勇大声朝北面喊道:“罗将军,准备撤退!” 片刻之后,嘈杂的远处传来了回话:“仆听到了,遵命!” 众人骑马赶着马群转移方向,很快就碰到了步行拼杀上来的使团卫队。不用下令,众军看到有马,纷纷冲了上来。 护卫将领也边打边撤,随后跟了过来。大伙乱糟糟地朝营地外冲杀,其间损失了不少人,但主要人员并未分散,总算是抱团杀出了一条血路!好在四面的鲜卑人都还很混乱,尚未组织起有力的阻击,董勇等不要命地拼杀之后,终于冲出了鲜卑营地。 “隆隆隆……”夜色中奔涌的马群动静依旧很大。不过此时大家已不用在意,只要跑得够快、就不用担心追兵。 这时董勇才长松了一口气,伸手摸了一下后背,折断只剩个头部的节杖还在、仍緊紧系在身上。腰间晃蕩的死人头颅也还在,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之前营地上那种混合着牛粪、马粪的复杂气味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清新的空气、青草泥土的芬芳,这样的气味有一种毫无束缚的开阔气息! 轻快的马儿穿过空气,好像迎面一直吹拂的凉风,出了一身汗的董勇、此时感觉十分惬意凉爽。 “哈哈哈!”董勇终于忍不住,仰头大笑了起来。 大伙好像也受到了影响,不少人都跟着一阵大笑叫嚷。 “水灵的表妹,等着我衣锦还乡,回去就提亲,嘿嘿!”有人当众把心声喊了出来,死里逃生之后什么都不顾了,顿时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1 接着又有人挥着拳头,瞪眼吼道:“姓谢的,仗势欺人,看老子回去不打爆汝狗头!” 周围一阵喧哗,董勇反而没再吭声了,他也渐渐发现,其中还是有很多人保持着沉默、一脸疲惫。那些还有精力發泄情绪的人,多半都比较年轻。 此行董勇当然是首功,他才是正使!想到这里,他又像检查宝贝似的、摸了一下腰间的头颅。不禁寻思着,夏季天气热,定要设法处理一下这颗脑袋。等找到机会,他便把骨碌里面的东西挖空,然后弄点盐腌制一下,若是能寻到松树枝什么的熏一下、定然可以保持更长时间。听说南方有人就是这么做肉制品,一两年之后都不会腐烂,何况这北方的气候更加干燥。1 人声吵闹了没一会,大伙就渐渐消停了,拼命折腾了一晚上、人们的余力确实已不多。 这时有个声音道:“有没有人识路,我们是在朝哪个方向跑?” 众人都是第一次来到河套地区,只有那个鸟吾人、也许会熟悉一些。不过周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即便来过这个地方、此时应该也没办法。只要有一点点微光,马儿倒是更能看清路,但马不会说话,自然也不会告诉大家、正在朝什么方向行进。 董勇转头去寻那鸟吾羌人时,却先看到司马龙奎、正在扭头仰面盯着天空。 这龙奎年纪轻轻,却因为性格沉闷、面容精瘦发黄,看起来很显老。莫非这个其貌不扬、平时被人忽视的小子,竟然识得天象? “卿知天象?”董勇直接问了一声。 龙奎回过头来,脸上掠过一丝谨慎之色,摇头道:“不知,但使君也识得北斗吧?”1 董勇看了龙奎一眼、没有回答,这时也扭头仰面去看天空的星辰。 不过马背上很颠簸,董勇只观望一会便觉得头昏脑涨,遂打算停下来的时候细看。他暂时放弃看星星,又道:“先找鸟吾羌人问问,姚什么来的?” 龙奎转头竟然递了个眼色,说道:“姚鹅。我们的粮秣补给不足,是该找姚鹅谈谈。” 董勇平日里不怎么留意这龙司马,此时才发现,小子的心思还挺多! 但董勇也很快就意识到,找鸟吾羌部落,似乎确有一定的危险。 那羌人姚鹅自然是帮了大忙、对大晋使团有功,大伙都理应感激姚鹅,双方也迅速建立了一些信任。可姚鹅终究只是个卧底,他不一定能影响鸟吾羌部落高层的决策;而鸟吾羌部落的情况和处境、董勇等也是几无了解,知道一点大概、全都是听别人说的。 不过鸟吾羌族与拓跋鲜卑之间、本来就有仇,董勇思索了一会,认为那种可能性很小。 想到这里,董勇转头问了一声:“龙司马怎么看?” 龙奎回头看了一眼道:“应无大碍,只怕万一,这次我们便无法出其不意了。” 董勇道:“但我们缺少粮秣,不能补充马匹,还得马不停蹄赶路,应该到不了马邑城(朔州)。” 龙奎点头道:“还得设法去找鸟吾羌部落,不过也别太掉以轻心。” 后方已经察觉不到追兵,暂时没那么危急了。董勇下令一声,众人便渐渐停了下来,原地稍作休息。 董勇重新仰面观察天上的星辰,想确定一下大伙跑路的方向。 一行人很快聚集到一起商议,羌人姚鹅也靠了过来。董勇与龙奎便不再谈论之前的话题。 董勇当即展开了一副地图,说道:“只要大致往南走,必定能到达大河(黄河)北岸。然后我们沿着大河而下,沿岸找船筏、先渡过大河,去寻鸟吾羌人的营地。” 众人都纷纷附和。有人还说道:“等有了鸟吾羌人的帮助,我等可在偏关山西边再次渡河,沿着山谷东去、就能到达马邑城。” 龙奎却道:“偏关山那条路太出名,只怕鲜卑人会派兵去堵截,吾等不一定非要去马邑城。”1 董勇回过神来:“鲜卑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围追堵截,非要击杀晋使,真敢如此?” 龙奎严肃道:“我们杀了大酋长的儿子。” “那是悉鹿罪有应得。”董勇随口说了一句。不过对于龙奎的建议,他并未出言否定。1. 第九百一十八章 猎人眼睛 漫长的一夜过去,天空已经泛白,晨光渐渐浸入大地。 此时拓跋鲜卑的大汗营地中,人们才刚刚搞清楚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女人疯狂的咒骂声响起,她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尖叫、刺耳异常,“该死的凶手,我要把你抽筋扒皮,让苍天日月之神诅咒你,死后变成恶鬼,忍受一万年的痛苦折磨!我要杀光你们的父母妻儿,跺成肉泥混入牛粪燃烧!”1 这个女人就是大汗的妃子楼库氏、悉鹿的生母,她深邃的眼睛此时都红了,滔天恨意几乎笼罩在整个大帐。 楼库氏的大人自称是北匈奴人后裔,但长得一点都不像匈奴人、倒是跟西边的康居人面相挺像,据说是与康居通婚的缘故:楼库氏在康居人里倒算是很漂亮的模样。不过如今剩下的北匈奴人,本来就已合到了各个部族之中。 大汗力微有好几个儿子,但楼库氏只有一个儿子!无怪乎楼库氏如此愤怒。 力微的结发妻是窦氏,窦氏是|没鹿回部|大人窦宾之女;楼库氏以前只是个小妾。 拓跋力微早年投靠窦宾,因功深得窦宾欣赏、娶了其女窦氏;后来时机成熟,力微便毫不犹豫地斩杀了结发妻,引誘窦家兄弟前来拿下,又在小妾楼库氏的建议下、将窦家老小全部虐杀,遂成功吞并窦氏部属数万骑。1 后来这个楼库氏才变成正妻;楼库氏不仅貌美,主要是出身天山附近的部落、又自称是匈奴后裔,这也是她得宠的原因。 力微的生母传说是匈奴天女,生育力微之后、便回到了天上。力微在传说中的山地附近,见到了楼库氏、又听说是匈奴人后裔,自然是爱不释手。1 就在这时,一个黑乎乎的魁梧大汉率众,一起走进了大帐。黑大汉正是拓跋力微! 他与别的鲜卑人长得都不一样,除了花白的卷发,主要是皮肤黝黑、生得虎头虎脑;样子最像力微的儿子,正是死掉的悉鹿。 力微凶狠的眼睛里带着漠然,他的神情冷冷的、隐藏着怒气,不过反应没有楼库氏那么大。 楼库氏见到力微进来,立刻上前抱住力微的胳膊,哭道:“大汗,大汗一定要为吾儿报仇阿,悉鹿可是大汗最喜欢的儿子!” 她不仅声音都有点嘶哑了,搂着力微的手臂也在顫抖!以前观赏奸婬虐杀窦氏全族之时,她还看得津津有味,不想听到自己的儿子死掉、会如此心痛! 力微点头道:“我们正要商议此事,爱妃先去准备悉鹿的后事,等尸身带回来、好好安葬。” “我听说悉鹿的头颅也被取走了……”楼库氏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接着咬着牙齿,眼睛里露出了狠毒的光芒。 她的情绪再次失控,尖声道:“一定要抓住那些凶手,往他们的伤口涂上臭泥,使虫子啃食他们的血肉。再活剥了他们的皮,用他们的油脂点灯!有没有受伤没逃走的人,同样要如此对待,不能叫他们死得太快、否则太??????????????????仁慈了!” 力微面不改色,不过语气还比较镇定:“没跑掉的几个人,昨夜已被乱刀砍死。” 楼库氏听到这里,恨意难消,又说道:“还有那些该死的羌人奴才,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应该让所有鸟吾羌部的人、为吾儿陪葬!攻破鸟吾羌部之后,女的都该奸婬至死,男的全部挖心,除了人,牛羊都要全部杀死!还有那些晋朝的汉人,抓住之后都要虐待到死,再让巫师降下诅咒。”2 这时一个大将忍不住说道:“那样就不能与晋人互市了。”4 楼库氏正要说话,力微却摆手道:“爱妃先下去吧,本汗自有定夺。”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弯腰离开了大帐。 众人纷纷坐下,力微坐到上位,先拿出了一张帛展开,看了一会画在帛上的地图。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黝黑的手指、带着一股无形的腥膻之气,在版图上缓缓蔓延。 “啪”地一声,力微的手指在帛图上拍了一下,开口道:“就是这里!鹿群还能瞒过猎人的眼睛?” 他随即抬起头,环视各部的大人们道:“悉鹿的部众昨晚就追了出去,我们再派人尾随追击是不明智的。偏关山这里,晋使极可能走此路前往马邑城!” 立刻有人说道:“去偏关山要再渡大河,晋使会不会直接南下去西河郡离石(吕梁)?” 力微摇头道:“不会,路程太远了,沿路得不到可靠的补给,还可能被一些部族袭击。鸟吾羌人会给晋使们肉干奶酪,却不会给他们太多豆子小米。这个季节,马只吃草的话,走走停停需要不短的时间,晋使必定想尽快赶回去。” 大人们纷纷附和道:“大汗英明!” 这时一个老者以手按胸道:“大汗,除了有名的偏关山道路,南边还有一条路,可以去娄烦(神池县),路稍微远一些。” “唔?”力微发出一个声音,再次看向布帛,但上面只有娄烦城、没有标记道路。他想了想,还是微微点头。 出主意的老者却又劝道:“不过晋朝人多地大,吾等派兵前往晋朝境内袭杀、如此欲置晋使于死地,只怕惹恼了晋朝皇帝,将会招来祸事。” 先前在汗妃面前提到互市的大将、名叫索头,是力微的心腹部将之一,索头摇了摇脑袋道:“那倒不用担心,只不过怕会影响互市。我们拓跋氏族强大,与距离洛阳近、不无关系,更容易通过交市得到一些稀缺物资,还能转卖。” 索头的言论,似乎还真的有些道理。北方强盛的部族一直在东移,跟中原王朝的重心东移几乎同步,兴许这不只是巧合。 力微皱眉道:“吾儿把晋使当客人,晋使却在主人家里行凶,吾怎能因为影响了交市、便轻易放走凶手?那样的话,周围的部族还会敬畏我拓跋氏吗?” 众人又是一阵议论,一边说还一边点头。大汗说的是实话,草原上大家都有狼性,谁强谁有理,如果拓跋氏表现得太软弱、估计会招来别部的试探进攻,属于自寻麻烦。1 汉地的文化在影响各部,但水土不服、千万不能全信!就像那个窦氏,因为西征遇到麻烦的时候、从力微这里得到了一匹坐骑,便认为是什么雪中送炭,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被汉人的讲究忽悠瘸了,最后果然死了全家。而力微灭了整个窦家,如今世人不还是认他为英雄?无他、实力强耳。1 大伙的态度都差不多,老者却好像十分执拗:“但要是与以前汉朝的使节比起来,这些晋使倒不算过分。而且我听说,是悉鹿的人先对晋使不敬。” 力微已经有点生气了,他没有皱眉、面无表情,却仅凭目光、就露出了那种漠然狠辣的神情。 老者见状也是闪过一丝惧意,忙道:“仆只是认为,晋朝实力不弱,我们与晋朝为敌没什么好处。” 力微冷冷道:“汝没有说错,晋朝吞并了南方之后、地盘很大,目前我们拿晋朝没什么办法。但是他们要是蛮横不讲理,派兵出来寻衅,那只能是自讨苦吃!一个人的躯干很大,能打出去的、也只有一个拳头。”1 众人听到这里又一阵吵闹,“大汗谋略无双阿!”“大汗有勇有谋,不仅武功无敌,而且心有哲理!”“汉人一直都守在雁门郡、句注山一带,连马邑城的人口都不多,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出来,不用危言耸听。”1 索头也道:“晋朝皇帝刚登基没多久,吾便跟随使节去洛阳朝贺过。无论如何,我们依旧认他做皇帝,专程遣使朝贡。此事之后,大家化解了恩怨、继续交市最好,但晋人要是欺人太甚,定然叫他们有来无回!”1 如此一说,大伙都附和起来,“晋人占了最好的地方、实力很强,可我们都朝贡了,一直相安无事,若他们还敢恼怒逞凶,必将遭到最残酷的报復!”1 力微点点头道:“吾之亲子惨死,身首异处。吾为儿子报仇,殺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凶手,此事便可以了结。等风波之后,我们再派人去洛阳朝贡,重新商谈。”5 部将和大人们听到这里,一起弯腰道:“大汗英明!” 事情决定之后,力微便立刻派遣人马、前往大河东岸各处围追堵截。 因为要拦截的地方不只一处,偏关山那一带的地形又十分崎岖;所以在分散各路马队前往的同时,还要索头将军带上辎重、随后压阵。 安排好阻杀晋朝使团的事、力微又当场做出了决定:等回到盛乐,要重新安排一个大将、召集各部人马对付鸟吾羌人。不过因为悉鹿死了,聚集哪些人马、也要进行调整,所以原定进攻鸟吾羌的事、不得不延后挺长一段时间。 这时一个声音道:“大汗,昨日那晋使董勇、替晋朝皇帝带来了一句话,说是大汗越界了。”1 力微愣了一下,随即又嗤之以鼻。什么越界不越界,那地方都是些羌胡人,不过是无关大雅的小事。10 第九百一十九章 处心积虑 幸好大晋使团没有去马邑城,否则可能一个人都回不去!通往马邑城那条路、所在的偏关山附近,已有大量鲜卑骑兵重重阻击。5 董勇一行人走了南边的道路,循着山谷前往娄烦(神池县)。饶是如此,大伙也遭遇了前来拦截的敌军。董勇等只得杀出一条血路突围,等到靠近娄烦城的时候、已经损失了近半了的人马,包括副使在内、许多官吏都死在了路上。 不过剩下的人总算是安全了。人们一路上不可谓凶险,终于走进晋军守卫的城门,幸存者不无表现出劫后余生的感慨。3 随军司马龙奎顾不得休整,立刻写了一份奏书,先遣快马昼夜兼行南下,将此番出使的过程上奏朝廷。 数日之后,快马就率先将奏书送到了洛阳。 中书省的通事郎收到这份奏书之后,越过了别的日常奏书,立刻送到太极殿宫院。不多时,门下省的贾充、荀勖等人都去了太极殿西堂。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主要官员,现在都属于平章政事堂,消息传得还是很快。 秦亮仍然在西堂右侧的屋子里办公。此时的西厅中,太仆羊祜、黄门郎卫瓘正好也在,两人只听到陈安说,董勇等斩了鲜卑大酋长之子的首级,顿时愕然。 “禀陛下,诸政事堂大臣在西厅外求见。”宦官庞黑走过来弯下腰,他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说话小心翼翼。 秦亮的目光暂时从奏书上挪开,看了一眼庞黑,“让他们都进来罢。” 庞黑再次拜道:“诺。” 没一会便有几个人走进厅堂行揖礼,秦亮继续浏览着纸张上的内容,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坐”。众人谢恩,按官位高低顺序,自己找席位入座。 顷刻之间,秦亮已快速看完了大致内容。他的胸中随之升起了一团火气,不过暂且压在了心里没有发作,当然肯定没什么好脸色。 他重新细读了一遍其中的关键段落,便将奏书递给了身边的宫女陈三娘。 陈三娘发现、秦亮的眼睛看了一眼羊祜那边,立刻移步把奏书送到了羊祜面前。1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卫瓘终于忍不住躬身道:“臣举荐了董勇,却不知他会如此行事,臣有失察之罪!” 奏书刚送到洛阳,人们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只听说了董勇斩了大酋长之子悉鹿的首级。 如今许多世人已经忘记了汉使的作风,可这些饱读经史的士族大臣却是一清二楚。大伙听卫瓘这么一说,都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秦亮却道:“先看奏书。” 羊祜皱着眉头,展开纸张看了一会,把奏书递给荀勖。他转头看了一下厅堂里有好几个人,便开口将事情经过,大概叙述了一遍。 诸臣很快议论了起来,“朝廷使节不可辱,此番是悉鹿无礼在先。”“确实如此,这次不能怪董勇。”“拓跋鲜卑与我朝一向交好,那悉鹿坏了大事,死有余辜!” 秦亮随即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脸上难掩隐约的怒气:“鲜卑人悉鹿无礼,董勇袭杀之,这些都是突发情况。但在事发之后,通往马邑城、娄烦城的道路上,忽然出现那么多鲜卑伏兵是何意?” “当时悉鹿已死,鲜卑人依旧能派出大量人马,准确部署在马邑城、娄烦城西面的各个山谷路口,此必拓跋氏王帐所为!”陈骞眼里露出冷光。他虽然是个文官,现居侍中之职,但一嘴胡须、面相勇悍。 太仆羊祜点头道:“截杀我朝使节的鲜卑兵、竟追至并州辖地,拓跋氏王帐对大晋缺乏敬畏之心,此事迟早得问罪。” 秦亮沉默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回顾左右的大臣:“待董勇等回朝,卿等先议定如何封赏、抚恤殉国者,余事再议罢。” 他说的是封赏,便已定论董勇斩了悉鹿有功,此事秦亮根本没有丝毫犹豫。 朝廷使节遭遇无礼,敢于亮刀当场找回颜面,无论如何都要嘉奖,至于产生的后果、当然要秦亮这个皇帝来承担。若是像某朝外交官一样、在米国被警察揪着辫子羞辱殴打,最后却只是跳桥自殺表达不满,这样的应对更会让人暴跳如雷。4 几个侍中和散骑听罢,纷纷跪伏在筵席上行稽首礼,“臣等告退。” 羊祜、卫瓘在此之前就来了,本来是禀奏别的政事,中途才被急报打断,此时他们仍旧留在西堂,没有跟着陈骞贾充他们一起离开。 待侍中、散骑一行人离开西厅,羊祜立刻问了一句:“事关重大,陛下是否诏令集议或廷议?” 秦亮摇了摇头,径直从正位起身。他的目光从卫瓘脸上扫过,“一起进来吧。” 两人应声,随后走进了里屋。 “卿等先坐。”秦亮指了一下屋子右侧东墙的几筵,便走到桌子前面找了片刻、拿起一副地图,接着也走向东侧。 秦亮向门外唤了一声:“三娘,泡几碗茶进来。” 陈三娘的声音道:“妾遵命。” 三人围着一张棋案跪坐,秦亮翻看着手里的地图。很快陈三娘也端着木盘进来了,她跪到桌案旁边,小心地把三碗泡茶放下,弯腰一礼,又向门口退去。这个小女郎在晋王宫、宫城里住了几年,如今在人前、言行举止倒是已经拿得出手。2 趁着看地图、品茶的一会时间,秦亮又暗自考虑了一会北面边境的情况。 他思考问题很快,不过毕竟是军国大事、正如羊祜所言事关重大,因此他没有心急,仍旧多想了一阵。 “很特别的茶。”卫瓘的声音道。 羊祜抿了一口,随口道:“这是炒制的春茶,直接用水泡,清香怡人。” 卫瓘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太仆见多识广。” 盛夏的天气炎热,即使在阴凉的屋子里,空气依旧闷热。不过泡绿茶的水、并非沸水,敞在茶碗里一会儿就不怎么烫人了,空气中飘着些许茶香,淡淡的气味确实好闻。 秦亮放下地图,“卿等若是喝得惯,一会带些回去,我这里还有蜀地的茉莉花茶。” 二人对视一眼,一起揖道:“臣等谢陛下赏赐。” 秦亮直接问道:“拓跋鲜卑的事,卿等有何见解?” 卫瓘暂时没有吭声。 不过秦亮先前已经表明了态度,羊祜遂拱手道:“陛下所言正是要害,拓跋鲜卑不可饶恕之处,乃多路追击截杀我朝使节之举,处心积虑,敌意昭昭。拓跋氏之罪,武力讨伐最为有效,我朝并可借此威慑余者宵小。” 秦亮听罢十分满意,目光在羊祜脸上停留了片刻。羊祜额头饱满、气色很好,看起来毫无勇悍凶狠之相、很是面善,主张却往往比较强硬。之前伐吴的时候,很多人都反对,羊祜同样是主战一方。 董勇是卫瓘推荐的人、正好今日卫瓘也在,秦亮便又转头看了过去。 卫瓘躬身道:“臣闻陛下有意将匈奴五部驱逐出并州,此番征讨拓跋氏,或可假道伐虢。”1 羊祜道:“以臣之见,不如借调兵惩戒拓跋氏时,先对匈奴形成包抄威逼之势,不战而屈人之兵。若在河内、邺城、常山真定囤积粮草,驻扎兵力,作为增援河套前线的粮道,缓缓在并州周围部署;只待严惩拓跋氏,震慑诸部,匈奴在形势、声威上都陷入困境,那时逼迫匈奴,其必不敢再有反叛之举。” 秦亮想了想,很快就觉得羊祜的方略不错。 此时匈奴人并未有反叛之举,只有拓跋氏追杀大晋使团,如果晋军不去打拓跋氏、反而毫无道理地进攻匈奴,师出有名自然有点勉强,吃相也不太好看。而且晋军与拓跋鲜卑的战争难以避免,若可对匈奴不战而屈人之兵、能少打一场战争也是好事。 秦亮当即冷声说道:“朕遣董勇去拓跋氏,便是因为鸟吾羌人之事、鲜卑人越界了;如今拓跋氏又调兵进入并州地区、不断追杀我朝使节,看来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那就用武力说话罢,这样大家都能明白。”4 羊祜与卫瓘一起拜道:“陛下圣明!” 秦亮深吸一口气,转头对羊祜道:“既然是报復,那便不能拖得太久,今年秋冬就动手!叔子的方略不错,先打拓跋鲜卑,卿写一份更详细的方略上来。另外事先不要泄露,只让中枢重臣知晓就可以了。”1 二人拜道:“臣谨遵诏命!” 他们接着跪伏在筵席上稽首,谢恩告退。 秦亮叫两人在外面的厅中稍后,又唤陈三娘包一些茶叶。 很快里屋便只剩下秦亮一个人。他依旧跪坐在几案旁边,手伸进瓷罐里拿了两枚围棋子,无意识地把玩着,犹自又寻思了一会。1 拓跋鲜卑的作为,确实让秦亮非常恼火。他有意识地克制了情绪,只是防止愤怒影响正确的判断。4 不过此时反复又琢磨了一遍,他还是觉得、此战并不算因怒兴兵。毕竟不来点狠的,大晋王朝岂不是刚开国就有萎靡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