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局部小雪》
1. 序章-成熟童话
2027年,十二月底,槐二中差几天该放寒假。
宋槐回到老家槐林已经十多天,也因为冷空气席卷,雪断断续续下个没完,暖气烧得不算旺,她躲在宿舍里,坐床上裹着被子,处理公司群客户信息,然后又开始背单词。
几分钟后门锁一响,高沅峰下晚自习回来了。
高沅峰是校长,兼任语文老师。
高沅峰进门和宋槐打招呼,说,今天学校发黄米,晚上煮着尝尝。
山头种的黄米,米穗子分散开,长成后颗粒比小米大,形状圆而饱满,周六日早市就有黄米糕,黄米汤圆,黄米粽子,黄米年糕,都是论个算钱,那么敦实一个,算下来只需要两三块。
这物价也就北方县里的早市了,宋槐喝过饺子汤,坐在窝棚里,看着老板戴袖套吆喝,哈出白气,碗里是紫菜虾皮,猪肉大葱小饺子,还有一块五一个的大包子,比上海小笼包大十倍,红萝卜羊肉,香菜牛肉,还有咸豆腐脑,揭开盖子,白气升腾......
给宋槐吃胖七八斤,她从前没对食物上心,吃啥不重要,饱了就行,然而在她二十七岁这一年,回到槐林,竟然会赶早市,逛夜市。
网上说,老家的山水土壤,足矣治愈年轻归家人的精神领地。
宋槐此行没那么单纯,她为了疗愈自己锈迹斑斑的童年。
宋槐下床,和高沅峰熬黄米粥,小电锅里咕嘟咕嘟冒泡,一小时后,表面厚厚一层米油,喝进去什么寒气都没了。
高沅峰眼神略带试探,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小槐,那个温老板今天晚上又送东西了,那,”高沅峰抬抬下巴,“给你放门那儿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宋槐也不慌,十分淡定,“他又麻烦你了吧。”
“没,挺客气的,我对他看法也有改观,虽然有钱,但确实人品不错哈。原来我以为有钱的男人都不咋地。”
高沅峰好奇他俩啥关系呢。
两人对视,笑了笑。
高沅峰说:“吃完饭你看看有什么东西吧,我没打开。”
宋槐点点头,却被一口粟皮呛得大声咳嗽,眼睛都红了。
“诶呦慢点儿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
两年,一千多日夜,仔细一算她有挺长时间没见过温诚了,扪心自问,是她避而不见。
她感慨他的执着,愿意一次次送东西,哪怕她从未道谢。
温诚此行来,是给槐林做公益广告的。
她可以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他最近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还有他的朋友圈,好像也刻意给她看。温诚的朋友圈全部和工作有关,头一天坐面包车来,半夜在招待所住下,第二天就有精力,和工地的人去山头采景,拍钢筋铁骨搭建的信号塔,写策划脚本,卡车拉一筐又一筐的槐树苗,他就跟着挖坑种树,一锹一锹下去,愣是让局长对他赞不绝口。
局长说,他肯吃苦,接地气,没老板架子。
宋槐想起从前,他可不这样,有架子,要样儿,办公室要摆稀有盆栽,烟要好烟,酒要好酒,衣服要大牌设计和美感,倘或有人逼他种树刨地,他第一个撂挑子......
变化,无非是性格被生命的波澜雕刻出另一种形状。
喝完粥,宋槐去水房洗锅,她和高沅峰轮着洗,今天轮到她。
强力水柱冲击着水池,白瓷砖,年岁长有些泛黄,宋槐顺着水滴溅出的方向,看窗外洋洋洒洒的小雪。
她正出神呢,水房进来几个老师。她静静的听她们聊天。
“你可说吧,咱们校图书馆要重建了,桌子要换铁的,黑板要加多媒体。”
“还有那个操场,也要换。”
“快换吧,一下雨就往上反味儿,臭死了。”
“哈,有个老板来投资不少钱,大手笔。”
“他图啥啊......”
“社会上就是有人,愿意做公益,无私奉献么。”
-
温诚今天送来不少东西,在环保袋里塞着,日常用的碳素笔,纸,充电宝,红糖茶,暖宝宝,电热水袋,还有会发热的卫生巾,安睡裤,二十多包,宋槐捏了捏暖水袋,表面是摇粒绒,图案是黄色可达鸭,余热还在呢。
挺暖和的。
冬日里她贪恋的暖,宋槐把暖水袋放在脚下入睡。
想起几年前,那会儿她还很青涩,没日没夜的拼命挣钱,她觉得,钱总有一天能挣够,总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
她也不接受任何无条件赠与,每张纸钞都浸润了苦涩,攒点钱了租老旧小区,热水器加热棒坏了,还得经常修。
温诚嫌弃那小破楼,他眉头一拧,说老鼠打洞都觉得寒酸,哪个正常人愿意住,也就你了宋槐。
但他还是“纡尊降贵”的住下了,陪她体验生活,送她上班,接她下班,并索要一个吻。
还记得那年他去黑龙江延吉出差,去长白山采景,回来膝盖疼,宋槐给他买护膝秋裤,温诚刚下飞机,脸还红着,加绒风衣大敞,他还嘴硬,揪着宋槐羽绒服帽子,眼睛的嫌弃溢出来了,
他说,真丑,你审美快完蛋了,不要,不穿。
-
第二天早晨,照例是高沅峰早早监自习,宋槐同时起床,下楼倒垃圾,买早餐,老板每天推车卖的煎饼果子,加蛋加肠来两份。吃过饭,半小时后接到了高沅峰的电话。
高沅峰说,“小槐,麻烦来学校送一下那个高三套题,今早讲阅读,忘带了,谢谢啊。”
宋槐套上羽绒服,骑自行车飞奔,迎风进教学楼内,只用了五分钟,然而因御寒措施不当,她脸颊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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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耳朵快冻掉了。
高沅峰接过宋槐手里的卷子,跑回办公室给她拿了副棉手套。
没什么花样,最普通的黑线手套,五个指头笨笨的,甚至有些显老,“先戴上吧,难看了点儿,但好歹暖和。”
“行,挺好看的,”宋槐笑笑,戴上,“那我先回去了。”
霜雪纷飞,枯枝落叶,小路两旁的树经风雪捶打,有些蔫儿。
宋槐就是在这条小路上遇到他的。
他还是很喜欢穿黑色,长款大衣,面料垂到小腿,站在雪中像孤傲孑立的梧桐。他前面还站了两个人,校领导和文化局的,应该在谈公益广告,其中一人笑着给他递烟,他欣然收下了,叼嘴里手护着点燃。
朦胧黏腻的光,边界渐渐融进空气中,从他的指尖寸寸砥到鼻尖,光线飘曳着。
北方,又是冬天,早晨八九点天很混沌,路灯冷光自他头顶照射,刁钻的角度,让他脸颊多了鼻梁阴影,他朝这边看了一眼,淡淡的,目光没打算挪开的样子。
就在温诚看向她的几秒内,两个领导也转身。
宋槐握紧车把,准备好落荒而逃,可车轮在泥泞处打滑,还是让他们多对视了几秒。
车轮甩起泥点子,急促的沾染白雪。
宋槐走了。
-
温诚视线里有两个东西,
——文化局领导晃来晃去的手,
——宋槐逐渐远去的背影。
“这是看啥呢?”
“刚才那人,学校老师?”
“啥啊,我学生,温老板,改天介绍你俩认识。”
温诚点点头,和两人客套几句。
离开学校前,他们又讨论了广告内容,采景地要加一项——校园,二中是槐林唯一一所高中,如果能宣传扩招,那再好不过,温诚答应下,准备新策划,加建模。
任何东西都需要宣传的,不是天生自带噱头,网络这么发达,再不跟上潮流,就得人人没饭吃了,落后的地方,不能一直落后。
北方的雪颗粒大,干脆利索,人们一脚脚踩上去,压瓷实了就咯吱咯吱响,他狼狈的边抽烟边走路,风抽一口他抽一口,风还刮得他睁不开眼。
死天气.....
他有点儿燥热了。
冷风剐蹭皮肤的微弱刺痛感,延续一路,直到他彻底冻僵,心底血液翻滚,他回想宋槐那双眼,清棱棱的眼,每次躺床上他都会轻轻吻住她的右眼尾。她定定瞧着他,看得他防线坍塌。
想她想的顾不上冷了,他没出息,三十岁了才谈过一次恋爱,没经验,还贱,他都把罪状认下。但是哪个男人不贱?
寂寥冬日晨阳初升,于雪地中踟蹰独行。
感谢这场雪,让他洗去心里的不满,从骨到皮干干净净,重新面对这段感情。
2. 她的情商
2023年7月19日。
助学项目正在开展,温诚接下任务,作为广告策划总监忙前忙后,连续出差两月多,去临山沿河的村庄县城。
留守贫困儿童需要由爱心人士集资,提供课本和书包,统一就近入学,那里的黄土高原粗粝狂风,坚硬石头和连绵山岗,是中国大地的另一个面貌。
出差结束,温诚坐飞机回望海。
刚出飞机他就感受到热潮扑面而来,望海的梅雨季,雨水落下蒸汽回返,整座城堪比桑拿房,空气不利索,热得人浑身黏糊糊的。
烈日淌火的鬼天气,温诚耐心告罄,他脖颈汗珠晶莹,脱下西装,白衬衫湿了大片。
人进办公室,从冰箱里拿出冷萃咖啡。
猛灌几口后,乔潭立推门进来,看温诚整个人瘦下不少,肤色黑了两度,“这晒得可以啊,省的美黑了,也能堵住那些说你是小白脸儿的嘴。”
乔潭立本来也想去,但无奈人事部没这好差事,整天窝在公司当打工的人加班的狗。
“你滚。”温诚特烦乔潭立那个贱样儿。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惹不起,诶,啥时候下场雨呢,老天爷,下场雨吧!”
“下尿也不会下雨。”
聊着聊着,聊到温诚提新车,他刚任总监,买了辆沃尔沃开着玩儿,纯黑色的s90,只是因为在杂志上看了眼广告觉得顺眼,有钱任性呗,哪天看不舒服再换一辆,乔潭立就骂他暴发户呢,小心被钱埋死。
乔潭立这个人,搁温诚眼里挺有病的,在望海全款买房,又想着攒钱在北京二环以内买一套,说是以后娶老婆用,万一要拆迁,那房子没了还能再赚一笔,首都嘛,寸土寸金的地儿。温诚表面不骂他,实际上心里早贬他几十次了。
“结婚.....”温诚短促的笑了一声,“就知道结婚。”
“我告诉你,你就欠哪个女人把你收了,好好管教你。”
“没人能管。”
“肯定会有的。”
温诚不理他了,下楼开车去。
乔潭立跟在后面,俩人在室外停车场目睹了惨状——温诚的新车挡风玻璃上全是鸟粪。
乔潭立看温诚晴天霹雳,哈哈笑几声,“洗车吧你。”
“挡风玻璃也换一个。”
温诚脸特黑,乔潭立安慰他,“鸟屎运,鸟屎运,嘿嘿!”
乔潭立建议,有家店离公司不远,可以洗车,好多汽配也挺全的,比4s店性价比高,从保养到修换不用操心,还能回收旧玻璃打折优惠,一举两得。
但温诚过去就后悔了,他正眼看到一家小破店,非连锁,广告牌上的led还灭了一只,洗车库往出流着源源不断的泡沫,里面应该更乱。
迈腿进旁边汽配店,里面一年轻小伙子笑脸迎人,跟乔潭立打了声招呼,“洗车?”
“不,我朋友,还打算换个挡风,打九五折呗,”乔潭立省钱省习惯了,大拇指朝后竖,阿金抬眼瞧过去,“就那辆,别嫌恶心就行。”
“当然不会啦,八五折吧,”阿金对温诚咧嘴笑笑,又转身喊人,“小槐?你在吗?有辆车要洗!”
他手头还有风神S30的货单处理,没功夫沾手。
“稍微等等,”阿金转身,笑着看店里两位年轻男人,穿着打扮讲究,高挑身量让屋内显得逼仄,“我再叫她一次。”
“小槐?”
“哦,来了!”
店里空间本就小,堆满小型汽配的简易货架围堵三面,瓷砖上还有塑料膜,废纸箱片,胶带,剪刀,拥挤且凌乱,没料到还有后门,玻璃门朝屋内一推,进来一位新面孔,门后还扒着五岁左右小姑娘,温诚看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被吓走了。
宋槐是跑着来的,腿不小心磕到货架拐角,磕得很痛也不敢停,快步到温诚面前,“您的车呢?”
“那辆,”温诚眼风扫过门外路边两排车,“沃尔沃。”
宋槐面露茫然的望了很久。
路边停了好多车,她也不认得什么沃尔沃。
-
她来这里干了三月不到,阿金只要求她洗车,为此还练习好多天,她明白怎样喷洒预洗液,脚垫清洗,内饰除尘,外蜡上光轮胎镀膜,但没接手过任何车辆基本信息,比方价格区间,适配车衣和型号汽配,很多特别复杂的知识.....
宋槐清楚,阿金不想让自己太累,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承受额外压力,做点重复性体力劳动,反而比较轻松。
这三个月,她发生一些变化。
头发剪短一些,见识变长一些,银行卡余额多一些。
还有,每晚洗的衣服多一些,这里特别热,她每天洗完澡,站在发旧泛黄的水池前搓衣服时,后背又会渗出一层新的汗水。
-
看这人还愣着,温诚叫她,“诶。”
宋槐回过神,“哪辆是啊.....要不您把车开进来吧,麻烦您了。”
“行,”他随口应付一句,“等着。”
两人一同朝门口走,宋槐步伐更快走在他前面,温诚看她拎着两块鹿皮布子,右手提满满一桶水,走几步又放下东西,站在逆光处草率的扎头发,最普通的黑发绳,长头发随意打结,几绺碎发冒出来,一晃一晃的耷拉在脖颈上。
温诚开车进库,宋槐检查四个车门是否锁定,转身拿布子沾水擦,鹿皮材质触碰车面发出窸窣响声,温诚单手叉腰,目光落在她脸上,“换成水枪。”
“什么?”
“水枪。”
“哦,好,稍等一下我去找找。”
宋槐把布子往桶里一扔,水溅起来洒温诚裤腿,他后退两步站定,垂眼看黑色西裤上的水渍,本能皱了下眉。
室外烈阳愈发炽盛,几缕光束打在温诚身上,等待的几分钟,他脑子热得嗡嗡响,宋槐两手空空出来,直视温诚不太高兴的眉眼,“水枪洗要加钱,药剂您随意选,不同牌子的药剂价格也不同,好的相对会贵。”
...怎么不早说?温诚想,真磨叽。
温诚的目光再次落向她,礼貌,木讷——初次见面对这个陌生人的概述,注脚带着贬义。
因为她的眼睛有点特别,或许是呆呆的眼神,又或许是那个深棕色瞳仁,有着不符合世俗的澄澈,没一丝霾,却还带着饱经世俗的沧桑,她看你的眼神,就像一把不锋利的钝刀。
“这个得看你个人选择,优易洁,火球,绿田,新格,GRASS,古希特,如果您是日常定期保养,那推荐基础清洁,基础清洗的话就预洗液配合正洗液比较好,”宋槐语气平淡,“如果时间宽裕我还会帮您免费换玻璃水,防止雨刷老化变硬,以后油膜虫胶也能刮干净,不需要再频繁清理油膜了。”
“哦。”
“您要什么牌子。”
温诚给她一个简短回答,“优易洁。”
“好的,那总共算下来差不多三百,”宋槐揉几下布子,又短暂离开,拿着工具洗液进来,清理汽车,水枪嗡嗡作响,水汽在室内加剧,“您出去等等吧,很快的。”
温诚没听见这句被噪音淹没的话。
他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有些人,过于另类,过于闪耀,或者过于丑陋,都会吸引人的目光。
她拿水枪那只手腕骨凸出,皮肤白,薄,里面一条青色血管很显眼,她脚踩一双棕黄色拖鞋,在水流中踱来趟去,也可能原本是黄色,只不过穿了很久,最后,她弯下腰后有两块肩胛骨,透过吊带印着黑影,像新生的脆弱翅翼。
就停留两三秒,温诚挪开视线后,宋槐也抬眼看他。
瞥一眼,看这男人闲适站着,随心所欲的气质,放松状态下却能保持良好姿态,成套西装西裤,衬衫在光下还能看到隐约的花纹,很昂贵的衬衫。
她也有过一件衬衫,初中运动会攒钱买的,那件皱皱巴巴,针脚粗糙有许多线头,扣子眼都没剪开。
有钱人流淌的血液都与众不同,基因招财,让他们抬头挺胸享受世间做人的尊严,或许这种人生更有意义。
月亮是那崇高而无法企及的梦想,六便士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赚取的卑微收入,她抬头看一眼月亮,又继续弯下腰追逐赖以果腹的六便士,日复一日,孜孜不倦。
宋槐收回了眼。
这是一个令温诚烦躁的夏天,他站着处理工作消息,为数不多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恰巧余光瞥见那洗车的撕了块旧报纸,一点点的蹭他玻璃。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这洗车的不仅不会开车,认不得车牌,连洗车也不专业,纯粹糊弄差事。
温诚趟水走过去弯腰,和她目光落在同处,“诶,你干什么呢。”
“清理油膜。”
“?”
“很快,马上就擦干净了,这个有时候用水枪压力太大,面积广,”宋槐视线没往他身上放,专注的看着油膜厚区,嘴里念念有词,“效果差不多啊,我习惯这个。”
“会蹭花的。”
“您放心,之前都没有过。”
“换一个。”他说了,她还是没换,也不知道没听见还是怎么。
操,真是个缺心眼儿的。
温诚看着她那张略有麻木的脸,整个人是静态的,讷讷的,唯一动态便是她鼻尖那滴摇摇欲坠的汗珠,
“不能要求你换吗?万一蹭花了我还得跑一趟,谁有那么多时间,”温诚语气不好,像老板训员工,他直起腰,眼风略过她头顶,到底收敛几分告诉她,“你给我快点儿,热死了。”
话说完,玻璃上那只手停顿,她眼睛一抬,目光约莫落在自己西装上,声音轻轻的,“对不起,我马上给您换。”
早这样不就完了?非得蹲着找骂。
温诚想起去年春招,临时到乔潭立工作的人事部坐了半天,碰见几个没经过社会毒打的一本理工男,自以为是,油盐不进,总觉得自己那套是对的,拿过多少奖,绩点多高,成绩年级多少名,总体给人印象很差,到最后照样灰头土脸的离开,真是何苦呢。
半小时后清理完,温诚进去拉开门坐驾驶位,安全带卡扣里,车慢慢往后倒的这几秒,他从挡风玻璃中,看到她坐在洗车间角落废旧轮胎上,碎发遮掩侧脸,只露出鼻尖,整个人弯腰弓背抱着膝盖,背脊一条骨头很清晰。
感觉她挺委屈的,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往她身上加码,不断加码,有马上撑不下去的无力感。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他哪句说错了?
温诚眼皮一跳,揉揉鼻梁,好像他无理取闹欺负人一样。
车倒出库,温诚就说刚才那人,根本不会洗车。
乔潭立坐副驾仔细瞧了瞧,“还行吧.....你先凑乎开一天,那挡风我已经给你订上了,明天到货来这换。”
-
宋槐洗完车顺便擦手进店,看到孟衫来这串门,和她打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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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孟衫捏捏她手臂,唉声叹气感慨,“多吃点儿,饿了来火锅店,管饱啊。”
孟衫是宋槐初来乍到最先认识的,是朋友也是恩人。
几月前,两人初次在大街碰面,孟衫冲上来就发传单,对着宋槐妹妹露出标准八齿笑:“小朋友,来看幼儿园吗?”
她是一位看起来年纪在三十上下的女人,假睫毛很翘,波波头,下巴略圆润,人中明显,涂着玫红唇膏,无名指上是素银戒指,手里握着传单。传单上一行大字宋体加粗,写着,心心幼儿园!
可惜宋槐没钱,但绕过去孟衫又追上来。
相同的形式,见了两次面,一来二去就坐旁边火锅店涮羊肉。
孟衫说了很多。
说她是东北吉林马川村的,十年前没赶上乡村振兴的好时候,先莽莽撞撞坐绿皮出省,直接到了望海,死劲儿练就南方普通话,打肿脸装大城市土生土长的人。刚来时在服装批发市场打工,工资一直不高,年底清仓卖不出去的,她还能顺走不少低仿大牌的时髦衣服,逢年过节就穿出去,她记得有件儿衣裳特喜欢,当时不认识牌子,后来被顾客打假,说你那叫GUCCI么?谁家GUCCI那么寒酸?
自那以后,孟衫自尊受挫了,她才十八九,表面大大咧咧东北姑娘,晚上一回职工宿舍就哭,眼泪都把枕头洇湿濡,第二天肿着眼还被店长指鼻子骂,“啊?就你这哭丧的脸还想卖衣服?哭给谁看呢?谁活着容易?就你委屈?”
“这点钱哪够活啊,一个人过不下去,我心一横,找个人嫁了算了。”孟衫说。
相亲遇到她丈夫季鹏飞,然后闪婚。季鹏飞大专学历,可惜那门手艺挣不下钱,这才开了家火锅店。
丈夫是个不错的人,尊重女人,没乱搞,不抽烟不喝酒,吃苦耐劳,能靠双手养活一家人。结果生不出小孩儿,他俩谁也没去医院检查,到底谁的问题,影响感情,干脆不要孩子了,反正真生下来也没啥积蓄。后来孟衫去了心心幼儿园当午餐管理老师,因为她喜欢孩子。
只是短短三个月时间,孟衫就被幼儿园辞退,现在正式做火锅店老板娘。
在宋槐和妹妹最拮据、最窘迫、忧伤顿没下顿的时候,孟衫伸出援手,让她先来火锅店打工,晚上睡沙发。
日子过了几周,孟衫又把她引荐给阿金,说她特别棒,特别聪明。
“你晚上来休息,白天跟着阿金干吧,多漂亮的姑娘,洗洗车总比油烟味要好啊。”
孟衫考虑很周到,同样不体面,在汽配店工作一月能多挣一千块。
-
温诚第二天早上七点又去了那小破店,起个大早心情不好,因为昨天老板告诉他,早点来,人少。
两扇玻璃门是关着的,温诚敲了敲,没人应,上下扫视发现没锁,干脆先推门进去,面积狭窄只能勉强站下几个人,收银台后竟然还能塞下两个马扎,再往里走,货架旁放着老式海尔饮水机,墙角一扇玻璃门。他稍稍一推,那气味满鼻子钻,是刺激呛鼻的机油味儿,直冲脑仁,温诚赶紧关好,老实等着。
就这样靠墙站了二十来分钟,温诚给乔潭立打电话,严肃的语调硬是把乔潭立起床气逼走了。
“没在整我?你确定?昨天给我报纸擦车,现在放我鸽子。”
“要么你投诉他,要么你挂了电话,”乔潭立崩溃了,“关我啥事儿啊,你不能转移矛盾,你教她做人别教我啊,就这样,挂了挂了。”
靠,真就被挂断了。
一股热浪席卷,温诚转移视线,昨天那洗车的面对他走来。
“我先把玻璃给您拆下来,”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里,多了份不自在,睫毛在光下眨了眨,“您等了多久?”
因为妹妹起床气哭闹,所以来晚了。宋槐多少有点愧疚,虽然这个男人脾气差,但毕竟迟到是自己的错。
“二十分钟。”
“要不这样,你如果着急上班的话就先”
“停,”温诚打断她,却懒得说自己出差后有补休假,视线从宋槐脸上移走,转身抛了句话,“二十一分钟了。”
温诚和几层小货架差不多高,他单手扶着其中一层,边看汽配边随口问,“让你来换?”
“是的。”
“......”
宋槐刻意挺直脊背,因为她比他低太多了,梗着脖子绷着劲儿,一些埋怨的情绪匿在心里,表面仍旧客客气气的,“你别怀疑我,我老板让我来,就说明我能干好。”
他冷冷笑一声,与仰脑袋的宋槐对视一秒,又拿出手机看,随口问,“行,那你去,大概多长时间。”
好久未得到回应,让温诚侧首一看,店内空空如也。
“......”
有毛病吧,甩脸色给谁看?
他望着门外那抹背影,双眼眯起,带着审视与打量,树木高大虬壮,缝隙间落下光斑,在她衣服上晃动。
总而言之,除了车与挡风玻璃,城市和人也存在适配性,温诚想到TomFabia的现实主义流派摄影作品红蓝,烈焰红,克莱因蓝,色感色差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
宋槐在他眼里也同样,非常碍眼,就这样还干服务业呢?别做梦了,干成了也是一锤子买卖,不可能有回头客的,她迟早把店干倒闭,到头来什么钱都赚不了。
人么,不聪明就是笨,但笨有笨的活法儿,如果她笨还没情商,那就是蠢货了。
3. 她的歪理
宋槐换挡风玻璃温诚全程没看,他怕再两眼一黑,毕竟钱都交了货都到了。
干脆往马扎上一坐,翻翻跟进的助学项目,眼神一转又和昨天那小女孩儿对视,她蹲在玻璃门后,肢体全然防备姿态,可脸上又充满好奇,穿粉色小裙子,扎两绺狗尾巴草粗细的小辫,还摇摇晃晃。
他刚准备起身,小孩儿就跑了,像蛰伏的驯鹿听到狼群响动。
挪开眼,没再分心。
温诚大学本科是物理专业,可物理过于枯燥了,到研究生又跨考广告学,起初自己亲爹并不允许这样冒险,但他用实际行动证明这条路行得通。作为广告人,武能扛两个单反三脚架,文能手握笔杆写文案策划,理论上,广告学概论,品牌学,广告策划、实践上,市场营销、视觉设计和软件实操不在话下,可能归咎于有趣的灵魂,永远保持学习心,很强的数据洞察和分析能力,不过相对商业化广告,他更倾向于公益。
互联网,娱乐公司,mcn机构,兜兜转转,他最近在做奢侈品营销。
现在生活有一种被钱滋养出的雍容,体内的艺术细菌还在不断繁殖。
-
其实宋槐动手能力很强,阿金就总笑眯眯的夸她,说比4s店还好。宋槐按步骤做完,掀开盖板,用玻璃刀沿旧玻璃切割边缘,分离车身与挡风,最后清洁,等阿金来,用玻璃胶换好新的。
要准备去休息了,宋槐猛地记起来,给他搬了只折叠椅,拖拽着推开门,放温诚腿边。半个字没说,想眼神示意他坐下,温诚却没看过来。
也不好意思打扰,装束体面的人与这里格格不入,目测一米八几的身高挤在角落,长腿分开屈起,左右胳膊肘架在膝盖上,眼睛盯着手机,眉间有些发紧。
“那个,”宋槐转身抽起纸杯,接了杯凉白开递到他眼前,“坐椅子吧。”
“谢谢。”
“我们老板很快就来。”
“嗯。”
温诚坐下,把水喝完,纸杯一揉扔装垃圾的箱子里。
两个人同时待着,让屋子变得窘迫狭小,陌生的空气中,宋槐抱着膝盖坐小马扎,视线与他的手腕齐平,他白色衬衫的袖口已经挽起,露出一截腕骨,冷色调皮肤,还散发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
光线折进来,照在领带别着的那根胸针上,金光闪烁刺眼,宋槐偏头躲开。
她不知道那个是结领针。
“那个,”宋槐突然开口了,“温诚,麻烦你收收腿。”
他低头与她对上视线,再看越来越近的膝盖,说了句抱歉,侧过身体面朝门口,觉着不对,又问,“我没写信息,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是你朋友帮你写的,姓乔。”
“他还泄露我什么信息了。”温诚停下工作,回头看她。
“哦,我给你看,有表格。”
宋槐抬手够货架拿好表,递给他。
硬纸板上夹着几张表格,清晰明了写上日期,姓名,电话,购买汽配名称。温诚一目十行,原来这小破店还来过不少人,在表格最后几栏,他看到了自己名字,铅笔灰黑色笔迹,被剐蹭过的转折处模糊了,两个人的名字像坐标系一样用逗号括起来。
原来她叫宋槐,北宋的宋,槐花的槐。
“你每天洗几辆车?”他随意翻翻,薄而脆的纸刺啦刺啦响,“你还能做外卖?美团?”
“七八辆左右吧,主要是同城跑腿,有时候也送货。”
“叫什么名字。”
“你要下单么?”宋槐终于看到希望,假如这个月多赚一单,三四百块钱,月底不用饿肚子,能给妹妹买双新鞋,还有看中的新手机,一千八,照这么下去再攒半年不到就够买了,“领券有满减优惠,关注我们店铺,五元代金券,您看一下吧,沃尔沃的货全新正品,车翼,后视镜和摆臂,”
“不啊,只是问问,”他打断她,目光慢悠悠收回去,看着手机屏幕,语气大有看不起的架势,“我不可能在这儿买东西。”
宋槐眉梢下意识皱起。
心脏陡然皱缩,温诚像掐着她的血管,让她浑身不自在,双手默默攥紧衣服,看他在光下低垂的眼睫,纤长,浓密且翘,以及高挺的鼻梁,似乎每一寸皮肤肌理都在轻蔑她,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我们店挺好的,”她仍在据理力争,“老板他经常让我结账的时候抹个零。”
“嗯,”他满不在乎的随口敷衍一个字,“好。”
她再怎么解释温诚也无动于衷,讨厌一个人很简单,看不起一个人也简单,他觉得磁场这个东西很奇妙,譬如宋槐这类奇葩,存在感极强。
“姐姐!”
崔宣两只小手拍门,她力气小,推不开。
“你妹妹?”他问。
“嗯。”
在宋槐准备起身开门前,温诚长臂一拽,已经让孩子进来了。小女孩大眼睛,鼻尖小巧,婴儿肥很明显,走路也不算很稳,余光中看到宋槐把孩子揽进怀里,悄悄问点什么。
小姑娘对她绽放笑颜,趁机捣蛋,小手快准狠抓掉她的发绳,她头发一散,温诚嗅到很劣质的香精洗发水味儿,他一抬眼,看见她笑着扎头发,略起皮的嘴唇咧着,眼睛弯弯的。
两人视线一对冲,又都挪开眼,宋槐立马收敛笑容,嘴唇抿成一条线。
温诚看到了她略微起皮的嘴唇,忽然觉得很难看,什么年代了,竟然有人这么不修边幅。
“姐姐,作业写完了,两页口算,一页应用题。”
“写完就对答案,去,拿答案,在桌子上,别把衫阿姨的杯子摔地下啊。”
孩子走了几分钟,又在门外敲玻璃,温诚给她开了门,垂眼扫见那小手费力的揪着两本花花绿绿的书,一本口算题卡,一本学前读物,配色插图都特丑。
温诚看宋槐脚尖有些外八的坐着,姿势很随便,脊背略微弓起,两手平摊那书,仔细检查作业,眉眼和洗车时同样专注。
不过说话也难得有了温度,失去锋利棱角,和小女孩儿头挨着头,口中念念有词,二十以内加减法,念题算答案,还告诉她以后该怎么做,记得写单位,不要粗心算错....到后来就滑稽的让他想笑。
“如果我被叶子割伤,会不会遇到菲力王子?”小姑娘这么问。
“所以睡美人告诉你,走路上要小心,别随便采花采草,这样才能避免遇到陌生人。”
妹妹明显失望了,“那丢了高跟鞋呢?”
“所以灰姑娘告诉你,不能丢三落四,不然行踪就被男人发现了。”宋槐抿抿嘴补充,“想成为公主,你需要战马,和宝剑。”
小姑娘撇撇嘴,“哦...”
温诚随意瞥她一眼,没忍住笑出声,在狭窄屋内格外突兀。
所以这叫什么狗屁逻辑?童话故事就这么教小姑娘的?安徒生听到棺材板能蹦跶三米高。
目光相对,宋槐定眼瞧着温诚,他眉目深邃长相正派,嘴角在光下微微扬起,但此类样貌搭配板正西装,竟然不协调。
因为那个笑容根本不友好,反正她怎么说,说什么,他都会笑话她,觉得她可笑。
-
温诚不想再和她待一起了,推门进后院看看玻璃现货,忍着鼻腔刺激呆了几分钟,昨天那老板回来了,给他利索粘玻璃,手法娴熟的撕薄膜。宋槐也进来,手里拎着洗液和鹿皮布子,递给她老板。
工作交接完成,宋槐原路折回,微风乍起,她松垮的发丝不小心碰上温诚脖颈,就在那一瞬间,温诚清楚闻到她身上那股机油味儿,糅杂说香不香的清洁剂。
温诚皱了下眉,适逢光线垂落,他看到她头顶的一轮光圈。
-
他们在撰写文案时总会想破脑筋让句子更有创意,用比喻修辞,大概率会选通感,比方描述宋槐,温诚归纳几个词——汽油味,锋利,西伯利亚的寒风。
“她在这干多长时间。”他随口一问。
阿金给温诚仔细清理新挡风,灵活的转来绕去,边干活边说,“不出意外的话,就一直跟着我干了,不能老让她洗车,还得出去送个外卖啊,修车啥的,骑我电瓶车去。”
“还会修车?”温诚打眼望门口,确实停了辆电动车,和她一样破旧,苟延残喘的靠着角落那堵墙。
“对呀,不让平台抽成,自己配送,她一人干两人的活完全没问题,特别聪明,好多事儿上手就会,都不用我操心。”
温诚踱步走了走,又看到那小姑娘,于是偏头问,“这小女孩儿几岁了。”
“四岁?还是四岁半来着。”
“没上幼儿园吧。”
“是,没上呢,就姐姐每天教她,落不下的。”
当温诚再回头看玻璃后,小孩儿还是那副戒备模样,嘴嘟在玻璃上看他,不消片刻就被宋槐抱走了,两人一起消失在他的视线。
“应该上正规幼儿园,她姐不会教育,这么下去把孩子教坏了。”
阿金终于诧异的看向温诚,“没有吧,人家小学三年级水平,很聪明的。”
教育是只看一个孩子是否聪明?还有价值观和品德,她歪曲童话故事想传给孩子的道理,那小姑娘从观念就不对了,以后还怎么长成笔直大树,所以广义狭义上的腔调,她都偏离轨迹。
歪理邪说一大堆,一张平淡的冰块脸,还没有抗压能力,这种人在社会上混不好的。
宋槐也理解那笑的含义,只是没功夫和一个客人掰扯,她的妹妹她知道,她自己教,用不着外人操闲心,那些理论没错,人活在世上,不得露些刺才能保护自己么。
有些人的刺与生俱来不自知,有些人就必须自己长。
车玻璃一换,又和新买的别无二致,温诚去收银台缴费,和宋槐面对面,恰好小孩儿就在台上坐着,小腿晃悠悠荡,腮帮子鼓鼓囊囊塞根棒棒糖,两只圆眼睛盯着他。
“连洗车费用一起,打八折下来是...”宋槐熟练的点几下计算机,“五千八百七十,收您五千八就好,老板说你可以在平台下单防冻液,随便一款他买单,因为你消费够换一瓶,要么您自己来取,要么我给您送,”宋槐垂着眼,不愿再多看他,“下单收到货之后麻烦你给五星好评,最好在评论区晒图,谢谢。”
他声音冷冷的,“没时间来。”
“那我给您送到办公楼底下,要晚一些,具体几点不知道,”该写的写完了,宋槐不想抬头,依旧假装勾勾画画,“扫码刷卡还是现金。”
“扫码。”
宋槐把收款码往前一推,仍然没看他,低着头不知道写什么。
“...”温诚脸色不好看,盯了她几秒,强忍住不满,“嗯。”
付过钱刚准备走,他鬼使神差的从内衬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小女孩儿,“最近有助学计划,想上幼儿园随时给我打电话,自己保存好。”
正好还剩几张,顺手发出去算了,这种积阴德的好人好事,他倒从不觉得麻烦。
可惜他彻底猜错了,宋槐没从孩子手中抢名片,只余光淡淡扫过。巴掌大小的白色卡纸,写着他的电话名字和职位,附加一张养眼的彩色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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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再没打过去。
工作堆积早把什么幼儿园抛之脑后,退一万步讲,他没那个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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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忘了是哪天,只记得那日落雨,整座城都是阴天,乌云密布,水幕围城。
上次公益广告只是集团拨款项目,重心最终回归钻戒营销上,无论对戒还是单独钻戒,文案都和爱情有关。开会时有人引用公主王子,别人联想到迪士尼,温诚突然就想到那天宋槐的一番话。
会议结束后,乔潭立拽上几个同事去敲他办公室的门,温诚没听到,他正惊讶那种歪曲理念的荼毒性之深。
后来门外那几个干脆冲进去,推搡着温诚去新开小酒馆酌几杯,喝酒间闲聊,乔潭立向温诚解释为什么那洗车的阴魂不散,“这多简单,坏印象比好印象深刻的多。比方说我,我不记得自己哪天入职,但我记得上班第一天主管嘴脸有多欠揍。”
是这个道理。
温诚酒量很好,有次同学聚会,干红和白兰地混着灌下去,脸不带红一点儿。
但今晚没喝,因为照宋槐上次说的,要专程给他送,待会儿还得开车拿,他只叫了杯冰茶看那俩醉汉闷酒,不消几个钟自己身上也满是酒气,他实在受不了了,叫代驾提前赶来,把两个臭男人往车后座一踢,表情里满是嫌弃,“快滚吧,恶心死了你俩。”
朝司机摆摆手,门一关,车走远。
温诚打算迈腿回车库,余光却瞥见两道身影,有点眼熟,再转身一看,是那洗车的拉着小孩,刚走出隔壁写字楼。
他的声音在空旷场地中格外清晰,暑天湿热滞闷,宋槐看他叉腰站在风口,单薄衬衫和裤腿鼓动,勾勒小腿线条弧度,皱了下眉。
在审视对方的还有温诚,她装扮和上次见面别无二致,白吊带,工装裤,宽大又随便,只是鞋换成了黑白布鞋,还是那样,不修边幅。
温诚身影在月色下延伸,他慢慢走进几步,也没打招呼,然而宋槐却朝他跨步过来,踩着鹅卵石,左手拉小孩,右手拿胶带包裹的什么东西,应该到这送外卖,她表现的很别扭,对他礼貌而生硬的问候,“晚上好。”
温诚也模仿她的语气,“好。”
从标点到声色,都透露着——好个屁。
宋槐领着崔宣走远。
“我没跟哥哥打招呼,”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是不是没礼貌了。”
“不会,他比你更没礼貌,”宋槐脑海中不禁浮现刚才那嘴脸,“人和人是相互的,他尊重你,你才能给予他对等的尊重。”
“嗷,那姐姐你还要送东西么?”
“还有一单。”
“谁呀?不会是上次的老头吧!他会欺负你!”
“我也不清楚,你别操心我,”宋槐对妹妹轻松一笑,“太晚了,先送你去衫阿姨那儿。”
妹妹开心的都跳起来了。
宋槐蝺蝺独行的这段日子,多亏孟衫帮忙,她时常感激不尽,孟衫却叫她别怕麻烦,大家互相帮忙,再混蛋的日子也能过得很不错。
孟衫是心疼的,因为送外卖这事,宋槐吃过不少亏,妹妹口中的老头,其实也不老,就是胖,鱼尾纹很多,讲话声粗糙沙哑,她迟到十分钟,男人便开始不依不饶,嚷嚷着赔钱,骂她木,说她干活不利索,不讨喜,那天晚上骑电动车返回,心情不好半路还摔了跤,膝盖磕碰的都是血。
今天晚上不骑电动。
好在望海交通很方便,修建路线像一张网,紧锣密鼓的将整座城包裹。
比如地铁,她也是待了半个多月才会坐。
她习惯公交和火车,来时就买的站票,从槐林南站出发,浑身酸麻的站在人群间,脚边全是旅行包和尿素袋,很难站稳,窗外从群山绵延到溪流漫漫,从北到南,从白到黑。
76小时的车程让她开启新生活,也让她双腿肿胀得厉害,下车后好多人一窝蜂涌上去,问要不要打车,那些司机唯独没问她,因为她不笑的时候很唬人,看起来就难以接近。
他的两瓶预洗液是宋槐最后一单,她实在抗拒跑这趟,可到底还是去了送货点。
这一带全是写字楼,她被玻璃高厦围成的钢铁森林圈起来,宋槐一边给温诚打电话,一边四处看,人没找见,目光倒是聚焦在一座雕塑上。
温诚的手机一直在响,他没接,车在她身后二十多米的地方停住,摇下车窗将手臂耷外面,探头看那人的动作。
那座雕塑恰好是他们公司logo,也不知道一破雕塑有什么好看的,看得那样入神,但她似乎对任何事都很仔细,这是温诚发现她为数不多的闪光点。他也同样认为,宋槐这个人也就占个细致了,要论其他优点,肯定是没有的,她平庸,平凡,审美差,没有昂扬的性格...是他绝对不会交朋友的一类人。
她前面路过一辆车开着远光灯,散发刺眼的白,光束很锋利,从她身上直直劈砍,她眯起眼睛抬手遮挡,却根本挡不住。
温诚也眯了眯眼,仔细注视她手里提着的东西,那颜色轮廓,没跑了,这单给他送的。
大灯一开,温诚掉头照她。
再开远光灯。
还没回头,继续按喇叭。
宋槐转身被晃到,强光刺痛双眼,后退几步要躲开。
温诚挑挑眉,下巴一抬,“诶,你,别看了就你,过来,给我放后备箱。”
宋槐把手放下,扫了扫脸颊被吹散的碎发,看了会儿坐车里的那个人,走过去拉开后备箱放东西,路过那扇玻璃时,车内暖气溢出,她闻到了一点酒味。
4. 他的刻薄
宋槐讨厌酒。
她想起槐林县那间麻将馆,每天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混杂烟酒,男人们又偏偏选茅台,买不起真的,就喝几百一杯的假酒撑场面,那味道浓烈刺鼻,像臭水沟淤泥中捞上来的,也像冰箱断电后,腐烂在里面的萝卜白菜。
不过下一秒,他邀请她上车。
“十一点了,好心送你一趟,”他偏头示意,银光乍泄铺陈车门,线条感衬托那分明腕骨,“上。”
话说的特别简短。
宋槐没过多诧异,平淡的从前绕到副驾,经过车牌还看了眼,蓝底白字的海A。
温诚视线追随着,看她还真就脸不红心不跳的朝副驾走来了。
她开门侧身坐进去,找了半天才系好安全带,手机塞裤子口袋里,看温诚悠哉的坐着,只有一点淡淡的酒味,倒是不难闻。
“开化区?”
“嗯,就是洗车店那条辅路。”
“辅路边有小区么?”
“我打车也不会让司机直接送到目的地。”
宋槐是这么解释的。
她不想多嘴,说自己留宿于季鹏飞那家火锅店的沙发角落,是为在高消费的城市中省点钱,她什么地方都睡过,之前槐林二中的宿舍硬板床,其他同学都铺床褥,就她两层薄床单。家楼道的台阶,潮湿阴冷满地烟头,邻居家的伸缩弹簧床,稍微翻身就咯吱作响。
再多的秘密藏于心底,绝不可能让外人看见,世界上坏人太多了,尤其是开车的这位。
在望海生活有两三年,温诚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巷,并不记得那条辅路边上有什么小区,但他没问,直接踩油门驾驶。
车披拂夜色穿梭马路间,最终还是耐不住,“你的意思是,怕我记住你地址?然后违法乱纪?”
“安全常识。”
他单手抻着方向盘,不禁笑出声,“风险防范意识?”
“防范男人意识,而且你在酒驾,你已经开始乱纪了。”
“...告诉你,我没喝酒。”
宋槐没接话。
看看,这就开始扣帽子了。
他不明白她什么立场,大脑表面皱纹多少条,下一秒还会蹦出哪句歪理邪说,他也可以感受出自己正在被嫌弃,被防范,被当作坏男人。
“我很像有前科的人?你见过有前科的么?就在这猜,很冒昧。”
温诚没想到她会说,“见过。”眉毛一挑,又告诉她,“那也别一杆子打死所有人。”
“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对陌生的...”男人,宋槐没说后两个字。
到此两人瞬间无话。
温诚从不酒后驾驶,开车向来很稳,首次被人误会揪小辫子还说成违法乱纪,这感觉很不好受,她有病没病?凭什么造谣一张嘴。
汽车匀速行驶,窗边绿化带树木飞速倒退,路灯光影挨个从他们脸上略过,望海树木虬劲,树干挺拔,枝干盘曲有力极具生命性。温诚再扫视一下宋槐,注意到那条胳膊类似于冬天枯黄的枝叶,尤其她皮肤白,更凸显手腕青色动脉,像叶片细小的经络。
“你不是本地人。”陈述句。
“重要么?”
宋槐终于做了疑惑的面部微表情,转头看他一眼。
“闲聊,随口一问而已,”他说,“我觉得,你适合西伯利亚,局部地区属于寒带苔原气候,最冷零下七十度,知道为什么?因为你这个人就冷,不好相处,生活中没人愿意和你做朋友,想要有好人缘,你得改改你那性格。”
“为什么。”宋槐问。
宋槐有个毛病,就是别人一数落她,挑她毛病,手心就会冒冷汗,现在也一样。
“我的建议,当然了,你也可以不接纳。”他说。
“谢谢,不接纳,”她指尖捏紧安全带,掌心全是汗,“请靠边停一下我想下车。”
“看标识,这段路不让停,我得遵守。”
宋槐不理他,所有目光却全落在他脸上,他坐姿懒散闲适,夜风吹拂浓密黑发,发梢微动,一团团夜灯在他脸上短暂停留,再急速闪过,衬托得五官沟壑深沉。
但是男人不能空有一副好皮囊。
“我对西伯利亚没兴趣。”
真的没兴趣吗?其实不是的,但宋槐明白她这辈子不会出国,更不会有任何起色了,事实上在两年后的冬天,宋槐去西伯利亚出差,只不过和另一个男人一起。
“嗯,好,没兴趣,”温诚含糊敷衍她,“还有你妹,她才四岁,让孩子树立正确价值观吧,你在教育她性别对立。”
他认为这话完全不过分,谁知道她开始上纲上线了,“我不会让她从小憧憬童话,里面的爱情很畸形,我不想让她被男人骗,谢谢。”
温诚纯粹被那句末的‘谢谢’逗笑了,“你谢我有什么用,这种语重心长的话对你妹说去,我没那个义务受罪,”恰逢绿灯变黄,所幸放缓车速,安稳停在白线后,“反正爱情畸形,我营销爱情等于我也畸形,你这张嘴说话难听,你情商低,也难怪你活了二十几年没什么起色。”
宋槐脸色很难看。她知道他的职业。
名片上写过,卡片布局简约,白纸黑字,每个笔画都有行业含金量,照片中他五官深邃,眉眼清俊舒朗,整个人有种被钱浸泡的腔调,还有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
他叫温诚,温柔的温,诚信的诚,他的父母应该希望自己孩子占据这二字优点,但很可惜,一个都没具备。他酒后说脏话,张口就贬低人,所以她不想多看一眼,撕碎了扔垃圾桶中。
宋槐问,“所以你要表达什么。”
“只是告诉你,你那种观点活的没意思。”
“要和我辩论么?”她问。
温诚看了她一眼,“?”
“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吵架。”
再次安静。
“上次你提到的幼儿园,我考虑过,也许会帮你挣个提成。”
“你说什么?”
“......”她看温诚不友善的表情,还补上一句,“不是么?”
“哪儿来的提成,你看我缺那点儿钱么?”
说来也有点儿辉煌在里面。
温诚告诉她,
公司每年的助学计划,是帮每个五到十二岁的义务教育阶段儿童有书可读,享受公司补贴,接受良好教育,形成社会风气,那么既然要公司拨款,负责项目的员工自然一分钱都没有,省出的钱放公益里,计划持续五年之久,他接手了三年,从他手里入学的孩子大几千个,
正当他觉得自己功德不浅时,突然看见宋槐那张无动于衷的冷脸,瞬间没热情了,“有在听么你?”
“有,谢谢。”
“后续关于大事小情,”温诚懒得和她解释更多,视线从她身上扫过,“零碎的东西我不想多说,你决定好来问,或者直接打名片电话。”
“麻烦再给我一张吧。”
温诚面露疑惑,看向她那双理直气壮的眼睛,“扔了?”
“不好意思。”
“...”
温诚眉目变得凌厉。
他讨厌乱扔名片的行为,本来对她的聆听还有所改观,但那点谅解统统撤回,“名片我给到孩子手里了,谁让你乱扔的,会不会尊重人。”
“当时觉得很没用,我真以为你要加业绩,”宋槐也没藏着掖着,“就像我洗车一样,用水枪和药剂洗,每次能多赚几十块钱。”
“你朋友就是这么介绍你来的。”她又说。
“乔潭立?”
“对。”
“你买汽配洗车,他享五折优惠。”
温诚手指捏了捏方向盘,声线清朗略有调侃的笑,“你们真是,一唱一和。”
宋槐发现那语气很随意,似乎多花大几千稀松平常,那他一定不会理解,每次多赚几十块钱的含金量,因为那张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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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总监,因为生活圈层。
她记得阿金招来不少有钱车主,他们一进来就挥霍大手笔,仿佛不在乎数字后三四个零。她也跟着见识不少汽车,能认出宝马,奥迪,别克这些大众化高价车。
两个人目光齐齐落在挡风玻璃上。
温诚烧包的多问了句,“给别人擦车也用报纸?”
“麻烦你开快点,谢谢,我明天还要工作,全年无休。”
宋槐没工夫和他掰扯,她有自己的人生,没必要牵连无关紧要的人,钻戒营销她不怎么懂,但想来也很赚钱。出于好奇她搜了他们公司产品,昂贵的她不敢多看,大几万,好几十万,上百万的比比皆是。
路灯莹白明亮,温诚眼风扫过很多次,也没发现她眼底的惊讶,永远平淡无波的一张脸,能有什么显山露水的情绪呢?而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却被揭穿,宋槐问,“有什么问题?”
“其实从上星期见面,我问题还不算少。”
“什么。”
明镇辅路到达,温诚让车在路边缓慢停稳,柳树枝条垂在玻璃上,“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洗车。”
“为了钱,”宋槐解开安全带,正对旁边那道目光,光线在他脸上切割,只能看到眉目与下颌,“和你为什么做总监一样。”
“你老家在哪里的。”温诚对声音敏感,他早听出来了,因为她那口普通话说的很刻意,字正腔圆的,真难听。
“不是本地。”
“你经济困难?总穿一件儿衣服。”
“干嘛问这么多。”
“好奇,”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没恶意。”
“收收你的好奇心。”宋槐说,
下一秒,宋槐拉开车门,右脚已经踏实踩上地面,“不要再问了我也不想和你辩论,好幼稚,我不是你的客户,不需要被你开发,你好奇心别那么旺盛。谢谢你送我回家,但还要好心告诉你,别喝酒开车,这条路有查酒驾的,被抓到吊销驾驶证,拘留罚款。”
话里是带着情绪,抵触的,羞恼的,反感的,她反感被人盘问,隐私如同被麻袋抖落出去,像一只虫子,被人抡圆捏扁。
向来面无表情的人终于露出点窘迫与软肋,还有些掩饰的羞恼。温诚抬手按开内饰灯,看光堪堪洒在她脸上,赫然发出笑声,不遮掩,很短促,“宋槐,你这张嘴,真讨厌,会不会说好听话。”
“再见!”
宋槐刚转身,就听到身后的声音,“其他车主你也这么对待?”
“你可以去4S店,”她半个身体在车座椅上,“那边擦玻璃会用海绵的。”
还记仇呢,温诚把灯关了,笑的特无语。
她言外之意是您滚蛋吧,我们车多钱多,不缺你一个。
随后下车,砰一声关门,给温诚留下背影。
在寂静夏夜作铺陈中,灯光勾勒她的瘦削身形,那白光兜头而罩,影子在光源处不断延伸,万绿丛中一抹白,也像寂夜中的孤点。
直到几秒后,宋槐突然转身,快步朝那辆车原路返回,站在副驾驶门外,隔着车玻璃与温诚对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心相印湿巾,敲敲车窗,等窗徐徐降落。
温诚问:“你回来干什么。”
“给你擦车。”
宋槐拉开车门,抽出三张纸,把刚才碰过的地方全擦一遍,“我没钱付车费,但不想欠你的,只能擦车代偿,谢谢。”
利索干完活,宋槐把车门一关,没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温诚倒是挺意外,侧首目送她走远,握着方向盘的手打着节拍,突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
很多年以后了,这个背影他永远不会忘,尽管那年他打算彻底将宋槐从灵魂中剔除,尽管他们之间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尽管他后悔了,后悔为什么没在那个初春雨夜抱抱她...
但此刻的温诚只会嗤笑一声,他凭什么跟洗车妹过不去。
5. 他的誓言
宋槐最近很忙,忙着学关于汽配的一切知识,为了拓宽认知领域。原来汽配不仅可以同城配送,还能出口贸易,简称外贸B2B,它也只是阿金的初步计划,还不敢实现。
同样忙碌的还有温诚,六月下旬有产品发布会,从头到尾要和市场部协调,还有归纳QC预算,制定下线投入资本和阈值。
不过无论线上线下,都能把广告营销预算降至最低,处心积虑的省钱,温诚会。
他不是少爷病,也没挥霍的习惯。
刚工作那两年也赚不了太多,望海物价那么高,城市旖旎浮华充满诱惑,省钱难上加难,但好歹是挺过来了。
温诚早上随便吃点,跟后勤部员工一起去活动现场,场地搭建好舞台了,他站在上面对比成果图,场地和组织上如果有瑕疵,就继续调整,直到挑不出错为止。
短暂电流声过去,底下人目光聚到温诚身上。此刻闪光灯在调节,光束直直照射,衬得他宽肩长腿,背脊挺拔,单手插西裤里,另一只手闲下来研究话筒,气质落落大方,五官很出挑,只可惜眼下一抹倦色。
员工收尾的差不多,温诚再讲几句,调节一下氛围,乔潭立坐电梯上来瞅一眼,抱手随便问个女同事,“诶,帅不?”
“乔总好。”
几个女同事点点头,互相捂着嘴笑笑,“这年头不油腻还养眼的上司不好找,这么一来就算隐形加班再多,也有个安慰,最起码不辣眼睛。”
除了策划部加入夏季营销项目,温诚还让助理联系财务,把这次活动详细预算报表邮件发来,方便处理票据报销。审得慢了,场地钱还得他自己先垫着,等结束好久才能批款。
温诚一下台阶,骂了句脏的。
“小声点吧你,人家能听见,小心你离脱单又晚一步。”
他目光没往身后那群人瞥,看乔潭立跟看鬼一样,“少来,我没兴趣。”
“嗯?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滚蛋,我很正常。”
“不为爱情折腰?”乔潭立问他。
后者不予否认。
或许是被太多恋爱期的男同事倒苦水,导致温诚不喜欢亲密关系,甚至有点厌烦,女人要管着你,要监视你,有时候吵架只为了她们口中所谓的‘安全感’,挺没劲的。
他曾在酒后发誓,三十岁前不会动心起念,他不招惹,也不会主动示好,反正也需求淡漠。
宋槐是唯一坐过他副驾的人。
在那天以后他们很少见面。
只记着有天下午六点半,他下班了准备开车回家,正好赶上有人洗车,老远听见水枪声,地上摆着压缩水桶,海绵,还有几瓶清洗液,再往近走走,看到宋槐给一个同事洗车,蓝黑色马自达。
她也看见了他,眼神交汇却没打招呼,这让人心情不爽。
温诚也不着急回,只是站一旁看着,她还像那天一样,很认真,专注到眉梢微微皱起,只是在嘈杂声里,宋槐竟然还和同事偶有几句交谈,从年卡到送货,总归那些无聊透顶的话题。
直到洗完,车开走了,留下宋槐收拾残局。
他叫宋槐,声音听着像很不情愿,“诶。”
不理他。
“宋槐。”
还是不理他。
温诚向前走几步,慢慢站在她对面。
为能源节约,停车场是声控灯,此刻安静,视野陡然暗了下来,他垂眼看宋槐擦地,无论水渍或泡沫,一律擦干净,灯变黑也不出声喊亮,只用那双纤瘦的手,一寸寸耕耘。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温诚清清嗓子,替她喊亮声控灯。
“准备把全公司的车都洗了?”
“没有,接到单我就来。”
“还是乔潭立?”
“不清楚。”
“你到底认识多少我们公司的。”
水流声断断续续,收拾干净,宋槐迅速站起来,甩甩手上的水,仰头和这男人对视,“这个也要向你报备?”
“帮你拉业务,”温诚笑的捎带顽劣,抬手指了一圈汽车,“全部洗完得多少钱,如果你需要的话,你看他们车位上的数字,就是电话号。你先洗,然后我打电话叫他们付钱。”
“....”神经病。
宋槐没正面回答,只问无关紧要的,“为什么要显示电话。”
“方便挪车,紧急出差。”
“哦。”
一个话题就这么被宋槐轻轻略过去。
两人站一块儿交流,总是温诚看她更多,因为身高差距,垂眸比仰头容易,宋槐终于在临走前眼风迅速扫过,看他清隽秀气的五官中,那眼神分明蕴着打量。
宋槐抵触和温诚接触,他家境优渥,没受过凡间的苦难,所以总待人苛刻。
但就站在刚刚,她和车主聊起来公司高管,车主不经意说了他几句,说温总脾气好,性格好,长得帅又孝顺,宋槐没有反驳,也没有对他改观。
唯一让她停下思绪放空的,就是那个孝顺,温诚家庭应该很幸福,温馨和睦,宋槐则完全相反。三月前来望海的除了她和妹妹,还有母亲宋妍,她精神状态堪忧,宋槐把她送到市二院,旧住院楼,每天能省不少钱,少被吸点儿血,八人间,两扇推拉窗,其他床位周围堆满果篮牛奶,宋槐只给母亲买了袋苹果。
是那种很小的果子,酸涩,皱,很难看,她随手削了皮,扔进暖壶盖里转身就走。
温诚一个字让她回神儿,“对了。”
“嗯?”
“上次洗车我是不是没按原价给你。”
“打八折那次?”
“不是说优惠只有一次?那我少付了,”温诚心算几秒,“还欠你二十八。”
宋槐把手机掏出来,解锁开屏,“QQ还是微信。”
“微信。”
二维码一扫,好友验证通过。
宋槐直接息屏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收拾好地上的东西,走了。
温诚点进她的头像,眉头皱了下。
这是个很另类的姑娘,他列表里最另类的人,难以想象,2023年了,还有人朋友圈昵称是一个英文字母,头像是一片海,主页一条横线,她说话很小声,也没什么温度,穿衣服也很宽松,仿佛一双布鞋能过春夏秋冬,她站姿拘谨,有时双手交握,她...
想到这,他无声的笑,觉得自己活脱脱一变态。
-
转眼到七月初伏,望海市即将来台风,气温下降,阴天时常伴随降雨。
这是宋槐来南方后遇到的首次降温,非常不习惯,刚来那会光适应潮热就够难受了,现在又来台风,她从背来的旅行包里翻出件厚衣服,应该叫卫衣,黑色的,耐脏,很适合洗车时穿,就算溅水也不心疼。
宋槐很害怕台风,孟衫就说,“不吃人,台风前后还会放假,你就在店里躲着。”
孟衫给她留的火锅店能住人,店名是盗版彭得莱,加盟费很贵,干脆取个相似名字,把剩余钱用在装修上,主色调为蓝,约莫十张桌子,每套配备两座沙发椅,宋槐一般睡在最角落,靠近楼梯,辟出块小阁楼,能洗澡洗漱。
宋槐暂时不想租房子。
昨天熬了会儿,看温诚朋友圈,他对于人的好奇似乎传染给她。他的头像是Q版漫画,宋槐还识图搜索,好像叫樱木花道,《灌篮高手》主角。
他的个性签名——生活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他的朋友圈近三天可见,最新一条是一张电影票,好像去看了宫崎骏的重映动画。
早晨起得晚,匆匆洗脸就跑去隔壁汽配店,理货,开门,算收入支出。
半上午阿金听到宋槐肚子叫,非常贴心的送来面包,紫米奶酪夹心,宋槐真是饿坏了,撕开包装就啃,她吃东西没形象,那一口滑腻的奶酪差点没呛住,她咳嗽几声,阿金特着急的给宋槐倒一杯水,看着她顺下去,“慢点儿慢点儿,你吓死我了。”
孟衫活力满满的推门进来,亲昵搂着宋槐肩膀,捏了捏,“嗯,好像没刚来那么瘦了昂,再接再厉。”
宋槐对她笑。
“看来火锅这东西真胖人啊,”孟衫若有所思的摸摸自己脸颊,听阿金一句“可不是”,又给自己打鸡血:“以后拦着季鹏飞给我做小火锅。”
阿金站柜台后笑着,“可以了衫姐,不用秀恩爱了。”
在宋槐走后,火锅店没再招聘服务员,从锅底到蔬菜肉类,都是季鹏飞独自负责,采购,洗菜,切,分类,熬制锅底,制作菜单。孟衫只需要坐收银台后动手指头,点点计算机,晚上回家数钱。
季鹏飞脾气始终如一,温柔,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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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犁地似的吃苦耐劳,时常穿白背心,牛仔裤,板寸,年纪大概四十左右,对孟衫轻声细语,从没大声说过话。
聊起雇佣员工,突然打开阿金话匣子,上一位是个小伙子,宋槐交接任务时见过,看模样十七八岁,正是年轻气壮不服管,觉得太累工资太低,尤其是性格太极端了。阿金沟通过,无果,怕闹出什么事儿,干脆一咬牙把他辞了。
“找个好员工和好老板一样不容易,像咱们这种洗车行,大部分人不屑于用心干,总想应付差事拿钱走人。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啊小槐,”阿金感慨长舒一口气,“所以我想带着你做外贸,咱们慢慢攒钱。”
阿金喜欢宋槐,单纯喜欢她的聪明与耐力,和男女之情无关,宋槐也清楚,阿金就经常和她说,咱们一定要沉住气,攒够钱,拉上投资,干外贸去。
宋槐想起孟衫被辞退的理由,仅仅因为已婚未育,幼儿园人事部和书记都劝过她,意思是女人结婚就不稳定了,孩子迟早的事儿。孟衫也不好当面说俩人要不上小孩儿,就这么冤冤的失去工作。
孟衫事发后反应过来,对宋槐大骂领导,“我当时就应该告诉他,老娘是变性人,这辈子怀不上了,看看他门什么表情,妈的...欺负人。”
今天孟衫心情还不错,暂时忘记不愉快,八卦一问,
“话说小槐,你来望海这几个月,不考虑找个男朋友?”
“没打算。”她回答得很快。
“一个人活很辛苦,你女孩子又拉扯妹妹。”
宋槐再次摇摇头,“最辛苦的时候已经挺过来了,再往后就不怕。”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说到末尾,宋槐抬眼望门外柳树,柔嫩枝条内蕴筋骨,它们顽强的渡过一年四季。想到那句话:生活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
其实温诚不是完全没可取之处,最起码个性签名符合社会上每个辛苦的人,拼命劳作,夜以继日,只为让未来某天得以喘息。
停下来,慢下来,看看路边风景。
“所以小槐你打算考大学?”
“阿金说外贸,我得先学学英语。”
几天前她下载淘宝,找成人高考和四六级的资料,翻评论区,对比每家店铺的价格。宋槐心里有目标,她得上大学,不能留下遗憾,其实广告说的没错,如果你性格一般,没特长,只有学习这条路。
“没问题,我觉得你肯定可以,”孟衫靠近宋槐,对她耳语,“那些汽配名字,参数价格你过目不忘,成人高考算什么啊,你和阿金有朝一日肯定能把外贸做的风生水起,”她抬手比划半天,
“人这一辈子,最幸福的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能把梦想变成稳定职业,那就再好不过了。”
孟衫作为朋友,给予足够的情绪价值,她了解宋槐性格内敛,但骨子里隐约透露狠劲儿,这种人做什么都不会差。柳条看似柔弱,却盘桓生长很难隔断。
任何东西都有筋骨,看你怎么看待她。
阿金探脑袋补充,“而且自从你来了,我们好像来钱更快了,就这半个月的事儿,”他随手一翻清洗记录,口型变成o字,“最近洗的车六十万起步啊!而且每次清洗液都用最贵那档!”
孟衫惊喜的看宋槐,两手一拍,“可以啊,是不是上次来的那个男人。”
宋槐抿抿嘴,想了想,“其实还有两三个车主,他们应该一个公司的。”
“你怎么做到的?”阿金问她。
“上网改一下地址和配送范围。”
“豁,”阿金打开美团看信息,真心觉得宋槐干活有技巧,“以后都定商业圈市中心,一单能赚翻倍。”
“那你俩还愁啥呀,”孟衫笑,“追梦去吧。”
其实她找温诚托关系了,加了好几位联系人,每次都能赚小一千块,有钱人付款都很大方,问也不问,看也不看。
宋槐是感激他的,尽管她看他不顺眼,但这两种情绪根本不冲突,正是因为温诚的一点帮衬,让她为妹妹网购了两双运动鞋。
她晚上吃泡面,吃完去路边吹风,街上车和人都很多,广告也多,横的竖的,白的红的,纯黑的穹顶将一切笼罩起来,宋槐忽然觉得,他没那么可恶,
于是给他主动发微信,“谢谢,请问怎么走助学流程,想让妹妹去幼儿园。”
6. 她的另类
宋槐仅仅走形式,不想驳人好意,没料到温诚当正事办。
温诚发来一张表,宋槐打印出来看,生日,电话号,家庭住址,年龄以及证件照片这些基本信息,还要户口,宋槐没有这个,她来不到半年,刚能有地方容身。
她明白,又要和他打交道了。
酝酿许久给温诚发消息,“我没有户口。”靠收银台又换个姿势,迅速敲键盘,“你不是项目总监么?能不能不看户口。”
收到消息时他在开会,没解锁,直接屏保上看到的,其实户口没有完全不影响,只是那句‘你不是项目总监么?’,搞得他差点没笑出来,憋了整整三小时。
“走后门?”他问。
那女人沉默了。
温诚继续打字,“是这个意思吧。”
三十秒...三分钟...五分钟,消息来了,她问,“可以么?”
“也行。”
“谢谢,我有空就替你洗车吧。”
流程正在进行中,不过因项目早收尾,所以各方面都慢,温诚尽可能催催。未来长达三十多天,从七月上到八月中旬,宋槐都主动往写字楼里跑,乔潭立的,其他几位同事,当然包括温诚,有时碰不上面或他很忙,她就会在洗护结束后拍好多张照片,附赠价格。
清理油膜,打蜡,更换传动皮带,更换车辆照明灯,更换火花塞,空调系统清洁...他的车被随意拆卸摆弄,零零总总花了两万多。
今天也一样。“已更换防冻液,刹车油,共计3048,收你3000。这两个东西要经常换。”
温诚转账,三秒内必收钱。
温诚算是头脑清醒了,无论是否礼尚往来,那女人都不吃亏,她聪明得很,管你死活变着法儿赚钱,因为很多项目都是没必要的,新车保养哪需要上万。
他有些生气,乔潭立骂他有病,“人家不搭理你,你嫌她懒得拿顾客当猪宰,现在上门洗车,你说人家挣你钱?那不废话么?不挣钱找你干嘛,大冤种。既然你已经主动躺案板上了,就别怪人家宰你。”
话糙理不糙。
算了,温诚不想因为几万块跟她计较,那张脸令他不适。
但人心气儿不顺,势必找地方发泄,起因是车副驾那块儿玻璃被她割下来,准备换,没适配现货,温诚最近只能打车。
为避开早晚高峰,温诚早去晚回,在公司时间也猛增,正好查考勤,下午四点兴趣忽至再开组会,季度会,周报,案例分析。
他把自己圈在一亩三分地写方案,比如产品卖点的功能属性和其他品类区别,理性感性分析哪个占比更多,线下互动的脉冲式、连续式和起伏式哪个更适用。调研费用,设计制作,媒介购买,部门人员工资开销,甚至意外支出,全部是费用预算,要求预估精确,还得有上下浮动区间。
晚上开完会去酒吧,顺便买盒烟,薄荷味的,很淡。
乔潭立以为他最近工作压力大,才经常来酒馆泡着,又自掏腰包点了两杯短饮,玛格丽特和特干马天尼,尤其后者(extradrymartini)微量味美思,带来淡淡咸香。杯沿围雪花边,Salt-rimmed,和Sugar-rimmed。沿海城市小酒馆更新迭代迅速,一批关门,势必有更好的一批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这杯怎么样,大后天试试别的,再好喝也别天天来,”乔潭立看调酒师制酒,雪桑隔冰器,jigger和波士顿摇酒壶,一系列操作,边看边问,“你最近愁什么呢。”
“车开不了了,玻璃被人卸了。”
酒吧是温诚喜欢的音乐酒馆,抒情爵士乐,灯光旖旎的闪,灯灭那一刻,手机屏幕亮了。
“玻璃安装完毕,打八折后共计18409,收你18000吧。”
“轮胎有些磨损,以后跑长途上路消耗刹车片,很危险,换两个米其林最新到货的吧。”
两人除了转账收款,没聊任何内容,温诚从来不理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冷淡。
好久之后温诚质问宋槐,捏着她的下巴,问她是不是利用他赚钱呢。
宋槐嘴角一点点扬上去,一点不避讳的点点头,她说,我那会儿很困难,很缺钱,哪怕地上掉一个钢镚,也要捡起来,再看看周围还有没有。
-
八月末倒也见过几次,都是在公司门口偶遇。
他真没见过厚颜无耻的冷面女人,把敲竹杠和财迷精神体现到淋漓尽致。
21世纪的一线城市,繁华商圈里的写字楼,当所有人手里拿着咖啡和手机时,他列表里那位另类的人,拿的是伸缩水桶和清洗工具,她会和保安打招呼,克制礼貌的笑笑。
八月末,连雨季,三十度的天,她基本都穿白短袖,圆领,有些皱,大概穿得很旧了,肩膀经常有雨点子,显得整个人清癯孑孓,甚至算狼狈。
宋槐过门禁系统时侧身,眼神始终放在地面,和温诚正面相迎。
她眼下有些泛青,这几天加班加点的洗车,睡眠不足,路过时,眼睛不曾看他,随口问候,“早上好。”而后背影消匿于人群。
声音太小,不是胆怯,而是不经意,温诚回想很久,才琢磨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除去穿着打扮还有两点原因另类,第一是气味,其他人要么喷香水要么有咖啡香,而宋槐却一身杂糅了清洁剂和火锅味。第二是神色,虽然脸上都疲态尽显,但她总藏着鼓劲儿,类似于月季枝干上的刺,不显眼,却尖锐,靠近能扎出血。
不是玫瑰花。
是再普通不过的红色月季,枝干弯曲蔓延,不笔挺,花瓣小气花蕊无香,你看它烦,却偏偏路边到处都是。
某天下午又碰面,温诚看到宋槐身后跟着那小孩儿,陡然想起来,那表格里写着,她叫崔宣,不姓宋,当时他也没注意,却在次日晚上耗时三分钟思考。
他工作忙完,给宋槐发信息,问她你妹妹姓氏怎么和你不一样?确定是监护人?
后面那句是附加问题,主要在意前面那个。
宋槐回他,“表姐妹关系,有什么问题么?这几年都是我看她长大的,不是监护人是不是不能办手续。”
第二条,“不行的话麻烦您通融。”
“再走一次后门?”温诚勾起嘴角,靠转椅上等消息。
“可以么?实在不行我自己想办法。”
“也行。”
根本没什么不行的,她也无需那样客气,但温诚却没有纠偏,他觉得有意思,她的说话方式,她这个人,她的认真仔细都有意思。
他们终于聊了几句‘题外话’,出乎温诚意料,他并不抵触和她交流。
-
人在累极或许会失眠,宋槐半夜两点入睡,凌晨四点起来一次,拉开窗帘朝外望去,如墨夜空还未消散,清白光束已经浮现,昏朦暗淡的黑白交界,望海昼长夜短,尤其是夏天。
那么冬天应该不会很冷,不用买羽绒服,宋槐和温诚同样讨厌羽绒服,前者因为很贵,动辄几百,上千那就更别考虑。
后者原因稍显娇气,温诚认为羽绒服笨重,宽大,再贵的牌子版型都不美观,穿上像只笨手笨脚的企鹅。他喜欢便捷的,同时还要养眼美观,比如夹克,西装,轻薄冲锋衣,登山服,长款短款风衣,羊绒外套,呢子大衣,马丁靴。
宋槐硬生生熬到七点半,给火锅店和旁边汽配店开门,门外有块儿木质招牌,前后翻面,就变成正在营业中。
她上阁楼简单洗漱,去对面便利店买早饭,肉包和豆浆,带回来叫妹妹起床,小孩儿永远睡不醒,依旧有起床气,躺沙发上哭闹。
“快起,我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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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哭,不管用。
宋槐气极反笑,窸窸窣窣解开塑料袋,掰一块包子凑妹妹鼻子前。
“饿么?有包子。”
终于不哭了,乖乖坐起来啃,边吃边哽咽着抹泪,五岁不到的小孩子,果然是没心没肺。
宋槐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才靠在厨房灶台前吃早饭,两三口解决,味儿没尝出来就咽下。
宋槐不记得她小时候什么样,只清楚自己五岁那年,个头还没家里椅子高,瘦得像没熟的豆芽菜,皮肤白,有雀斑,明显缺乏营养。她饿了开始爬高上低,挑拣厨房所有能进嘴的,有次把酵母当白糖,吃到嘴里特别苦,没个把小时就头晕肚胀,哭喊着跳起来开门,最后邻居打了120。
去医院后宋妍第二天过去看她,未闻其人,先闻着烟酒气,再听见尖锐的声音,“让你不听话,你是野狗么?啊?有东西就吃!”话音刚落抬手就打,重重一下。
所以喝酒后人都会很疯狂。
宋槐莫名又想到温诚,眉头不经意皱了下。
接着中午去火锅店吃面时,和孟衫闲聊起来,“我不喜欢别人喝酒。”
孟衫就把菜单往桌上一拍,对宋槐说,“你可以试着喝一点,我们东北人儿酒量都好,听有些人说那广东更是对瓶吹,前几天你衫姐我小酌几杯,然后一路狂奔到幼儿园,冲进领导办公室就喊,去你妈的,什么狗屁地方还挑三拣四,不是老娘被辞,是你被我抛弃了!这么盼老娘生孩子,那成,下辈子转世投胎丫的都是我儿子!”
宋槐很佩服像孟衫这样情绪外放的人,她什么事儿都藏心里,不显山,不露水,大喜大悲都面无表情。
但孟衫还是告诉她,“别看我说的挺滑稽,但难受也是真的。”
纷纭众生,活着很累,人情冷暖,酸涩自知。
人不能决定出身,但双手腿脚长在自己身上,一切都是未知,宋槐拼尽全力摆脱过去,不止一次站在阁楼卫生间镜子前,仔仔细细打量那张脸。宋妍确实给她一副好皮囊,母女俩眉眼相似,眼头尖锐,长形杏眼,双眼皮较宽,眼下卧蚕明显,放宋妍身上是妩媚,搁她这里成了清冷。
半上午宋槐来不及碰手机,不停出入车库。
九月中秋即将到来,火锅店客流量增加,宋槐帮季鹏飞搬冷冻车运回的牛羊肉,两家店来回跑,晚上十二点关门,一天眨眼就过去,宋槐拉下卷帘门,检查锁好了没,这才能坐下看手机。
有人问她,你们店最多能跑多远,鼓楼街可以不?宋槐看看地图,很远,从南城到北城,不过那车主说加小费,她就同意。
消息栏最顶头,是温诚刚发来的,他问,
“上次换的什么轮胎?”
宋槐不记得,只能查查货单,她这没记录,因为聊完就删掉了。
正好阿金推门进来,说电瓶刚充满电,下午可以骑出去,宋槐点点头,和他一起清货,然后就忘记告诉温诚到底什么牌子,直到吃过午饭才想起来,翻了好多消息,看到温诚给自己发了一张图,是汽车爆胎的图。
宋槐心突突的跳,给温诚打过去电话,后来又挂断,怕他在开会。
可不消片刻电话打回来。
那边很安静,温诚说,“宋槐。”声音很沉,明显生气了。
他刚从会议室走出来,站风口等这奸商开口,现在对方不说话,他耐不住教训她,
“你什么意思,轮胎就是这么换的?”
“竞驰CUP2,给你查到了。可能是昼夜温差大,或者那个轮胎和轮圈密封性不合格。”宋槐说。
就这种平平的语气,温诚心里一下着火了,原本那点滋生的恻隐消散无踪。
“你说怎么办吧,自己上门给我修,我告诉你宋槐,因为你我已经连续半个月上下班没车开,你严重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
7. 她的反击
“真的不好意思,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宋槐跟他说。
很罕见的情况,偏偏发生在温诚身上,
“那我明天去找你?”她问。
“今天!先这样,在开会。”温诚语气不好。
结束通话。
会议席间宋槐微信上回复,“好。。”
不难发现宋槐跟了俩句号,温诚搞不清她这什么意思,怨他呢?不小心点错了?他开完会去办公室,坐电脑前被自己逗笑了,喝点儿水把那口气顺顺。
在这计较什么呢,宋槐值得他费心思么?
车胎漏气不能上路本就心情不好,加上工作忙,最近时常落雨嗓子发痒,还伴随阵痛,温诚坐转椅上休憩片刻,才继续伏案工作,一天下来,人疲惫得头闷,晚上六点没和同事吃饭,只去大厅里开的那家罗森,买两包饭团果腹。
原本吃过饭就能走,谁知道宋槐还没来。
只能等。
拖着身体坐电梯上楼,进办公室百无聊赖的拎起喷壶浇花,严格意义算草,温诚喜欢枝叶繁茂茎杆纤细的植物,不笨重,很轻盈,远看有生命力。刚搬来这间是新装修好的,他看窗台木地板很空,就买小叶赤楠,卷叶榕,散尾葵和波士顿蕨,名字听着陌生,自然也讲究,和他这个人一样讲究。
策划部几个同事敲门,温诚让他们进来,眼看手里托举篮球,一副邀请总监打球的意思,他不是个有领导架子的人,严格只是对工作上的,下班后大家都是社畜,没什么高下之分,温诚摇摇头,“你们先去,我这等个人。”
“行,等谁啊?女朋友?”
他淡淡回一句,“我没有。”
“那咱们都去酒吧开启精彩的夜生活,驻唱是个身材很好的韩国女人,或许是你喜欢的那款。”
大家说说笑笑,温诚插一句,“不是打篮球?怎么又要去酒吧。”
打球和去酒吧温诚都不想,更遑论什么韩国女驻唱,他只是觉得办公室进来一堆人,太挤了,太吵了,他把人都赶走,坐回转椅上,一把捞过来手机,打开微信,给宋槐发消息,
“还没来?”
“在鼓楼街。”宋槐回。
“干嘛?”
“工作。”
“非要让我一直等?怎么不早说。”温诚快速敲字,“你一个人跑得过来么?”
又想起来她那张脸,眉梢一皱,“以后能不能约时间,我在你眼里每天闲的胃疼是不是。”
宋槐正骑自行车往过赶,温诚时不时来消息她还得刹车,只能靠路边看。
她有些不耐烦,指尖重重敲击屏幕,
“我和你一样,每天都很忙,每天都不休息。”
这话里明显在抱怨他,丫头片子学会咬人了,温诚笑的很无语,干脆把西装一脱,倒杯水,往那一坐有通宵等待的架势。
语气笑中带着玩味,“好啊,我等,正好我也在忙。”
望海昼长夜短,晚上七点半夕阳还很热烈,火红色晚霞余晖直直穿透玻璃,混糅空气铺陈在木地板上,光线渐次变淡。
艳红色,橘黄色,再到浅黄中透白,有人敲门。
是宋槐。
她站在门口风尘仆仆,还穿那身黑卫衣,黑得肃杀冷漠,沉重的器械压在她肩上,脊背反而挺得笔直,像他窗台那颗波士顿蕨,纤瘦但有力量。
她说的很礼貌,“不好意思,来晚了,你的车呢?我没找见。”
温诚带她出办公室,顺手带上门,想帮忙提东西减负,却被她躲开。他便走慢几步看她背影,扬扬眉头,没任何表态。
“你给我走慢点,服务业没你这个态度的。”
话落宋槐耳朵里,她无动于衷,以后背示人,越走越快。
坐电梯,下楼去停车场。
温诚双手环抱胸前,慢悠悠走过去,垂眼看她换轮胎,忍不住张嘴,“所有服务业,包括销售,要都像你就彻底完了,可劲儿逮我一个人骗,这是我人傻钱多,”
他不经意间把自己也骂了,但没反应过来,“要给了脾气差的投诉你,以后怎么混,别这么没脑子。”
“我老板不会赶我走。”
“不见得。”他说。
“你别揪着我的错不放,是轮胎质量出了问题,这我也不能预测。来给你换轮胎我也没额外收费。”
宋槐说话中规中矩的,永远和他有距离感。
良久,宋槐给他换完,手在抹布上随便蹭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他,话语中克制脾气,“而且你脾气也不好,有空改改吧。”
就这句话,温诚那闷头晕脑的感觉立刻消失了,瞬间清醒得要死,抬高声音问,
“你今天来就为这一句话?专门怼我的?”
温诚目光始终没从她身上挪走,眼睁睁看宋槐视线慢慢落下去,轻飘飘说了毫无诚意的抱歉二字,再若无其事从身前走过,她头顶只到他胸前,于是一缕发丝和他的衬衫起了静电。
“等等。”他叫住宋槐。
宋槐转身,“还有事儿?”
“随便界定别人性格可不是好习惯。”
两人在车位间面对面站定。
宋槐抬头仰视他,看他随意站着,加之光线暗淡,衬托那棱角分明的五官有些冷峻,而眉目间含笑意,深棕色眸子摇曳着她不喜欢的神色。
“然后呢。”她问。
还没回答,温诚就被突然杀出来的两个同事架走了,俩同事意思很明显,酒吧可以不去,美女驻唱可以不看,但球场必须分胜负。他们刚才的冲突轻飘飘揭过,温诚临走前还让她帮忙买箱水。
宋槐不想去买,但打了好几次电话无果,最终还是去了。
-
工作前温诚都不经常打篮球,不过他个子高,腿长,有天然优势,学东西又快,前年公司篮球赛找他做替补,没料到在场地上大放光彩,灵活,有策略,遵守规则,关键擅长扣篮,连续几个三分球比赛局面立刻扭转,再之后,下班经常有人约他打个友谊赛。
今晚他没来得及换球服,时间不充裕,无奈盛情难却所幸陪着玩玩,夜间球场照明灯常亮,几束光打下来,温诚随手解几颗扣子,再松开腕扣,长袖挽到小臂,确保双臂不会被掣肘,才开始打。
嘴上那么说,实际是友谊赛,没输赢胜负。
人数也不全,怎么开心怎么来。
宋槐问保安大爷篮球场的位置,大爷手一抬,她顺小路走过去,公司大厦后包了块场地,面积相当于中型公园,她拖着水站在球场栅栏外,一眼就从几个男人中揪出温诚。
很醒目,尽管都穿衬衫,但他身上有种松弛昂扬的劲头,他总是那样,无论穿什么,做什么,轻而易举的成为瞩目焦点。
温诚就是这种人,他的精力永远充沛,就算工作完仍旧能在球场上大声说笑,挥洒汗水。二分球入网,温诚双脚稳稳踩地,转头看到场外站着那人,此时球落地,在半空来回弹跳,他伸手拍给旁边的人,丢下句话:“先走一步。”然后朝她走去。
“你的水,五十二块,还是微信转账?”
她完全公事公办,乙方对待甲方的态度,表面尊重友善,实际恨不得离十万八千里。
他三两下撕开收缩膜,抽瓶水出来,单手拧开大灌几口。喝水时余光瞥到宋槐那张臭脸,没忍住想笑,水呛进气管害他咳嗽半晌,胸腔起伏,领口上下翻动露出左右半截锁骨。
“你少在心里骂我。”
“收你五十二,”宋槐也不接茬,只是掌心抬起,“52。”
“等会儿行不行,气儿还没喘顺呢。”
她也懒得管温诚能不能被呛死,直接点开收款码,举到他眼跟前。
温诚给她转钱,无语的眼神被宋槐捕捉。她临走前回头告诉他,“工作不分贵贱,大家都是为了钱,别说五十二,对我来说两分也算钱。”
此后他就更不懂这女人满脑子想什么,除了歪理邪说,还装着深刻的大道理,类似于心灵鸡汤。
这种人不会开玩笑,但她本身就是乐趣。
-
九月,白露过后教师节,中秋到来。
温诚9月15号那天值班,中午往开化区跑了趟,买了箱矿泉水,还有三四摞儿童读物。一要礼尚往来,为上次冒犯道个歉,二要给孩子买点正常人看的。车流畅丝滑的往路边车位停靠,左右手拎上进店门。
先碰上那小姑娘,她还是很怕自己,连连往后退,大概小女生很怕成年男性?温诚也不靠近,把书包装撕开,轻轻搁在地上空箱子里,尽量让说话声音轻点儿:“送你的书,不来看看吗?”
小姑娘神色终于放松,身体姿态也不戒备,笨笨的走近他,蹲地上翻书看。
“你姐姐呢。”
她伸手去指,“在隔壁。”
温诚不知道隔壁在哪儿,又问了一遍才搞清楚,宋槐在火锅店。
中秋节洗车行没多少活,反倒火锅店生意爆满,不少亲朋好友围坐吃饭。宋槐上午去找孟衫,趴在收银台前聊天,两个人杂七杂八聊了一上午,季鹏飞偶尔在厨房喊她,她就去帮着上菜。虽说有经验,但干服务员这行确实累,半天过去腰酸胳膊也酸。
这会儿孟衫见有位客人进来,笑着问,“一共几位啊?”
“找人。”温诚随口回答,眼神在不算大的店内游弋,不难找。
宋槐就离他几米远,在桌间端盘子,转身,目光隔空相对。温诚把提过来的矿泉水往地上一放,抬抬下巴示意,宋槐走几步,垂眸扫过,自然而然把水踢到墙边,“买水干嘛。”
“礼尚往来,”温诚目光毫不客气的在她身上霸占,看她穿着红色围裙,手上带点水渍和动物血渍,想想就有腥膻,“还兼职?打几份工这么缺钱。”
他说这人怎么满身火锅底料的味道,症结在这儿呢。
很缺,非常缺。
但宋槐不费口舌跟他解释,上阁楼洗手,水流声里,耳边是脚步声,他阴魂不散站门口望一眼,宋槐本能皱眉,“怎么上来了。”
温诚今天还礼,本来心情还不错,可惜撞上她这脸,任谁都高兴不起来,“这破地儿你买下了?我凭什么不能来,”说到这,顿了顿,“你怎么突然要端盘子了。”
“不是突然,我和老板老板娘是朋友,一开始就在这做服务员,后来才搬到隔壁汽配店,今天中秋人多帮帮忙,可以让我下楼么?”
楼梯窄,他挡她路了。
温诚反应过来一侧身,看她发丝剐蹭着自己领口,慢悠悠下楼梯。
两人一前一后被孟衫看在眼里,尤其后面那位,高且帅的年轻男士,孟衫立刻嗅出端倪,站起来招手,“中午吃顿饭呗,能吃辣吧?小槐,叫上你朋友。”
宋槐本想拒绝邀请,她不愿意和温诚同桌吃饭,那将会味同嚼蜡,但转眼看到妹妹跑进来,手里捧着本书,垂眼一瞧,这本没给她买过,于是就问哪来的,妹妹小手一指,顺路径转身,看到温诚那张脸。
“这个也是你买的?”她问。
“嗯,”温诚对她笑,“我发善心。”
如此一来,宋槐接受孟衫的建议,冷硬的语气告诉他,“让你破费了,介意留下吃个饭再走么?”
他游目四视店内装修,看那滚滚冒热气的火锅,突然觉得有点饿,“行。”
没半点儿扭捏和拉扯,温诚坦然接受邀请,他在任何事上从不扭捏,举止落落大方,尤其人际相处谈话中,他也能始终正视你的双眼,认真聆听。
有时高高在上的姿态,昂扬的落落大方。
锅底是季鹏飞自己熬制的,早晨八点煮到十二点,牛油辣椒在锅里滚烫冒气,吸进鼻腔还挺呛人,温诚能吃辣,几年前跟着领导去重庆吃火锅,牛油爆辣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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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吃的面红耳赤,就他清清爽爽。
孟衫专门倒了点儿芝麻酱,混韭花搅拌,“我来南方还不适应这火锅,锅底已经够油了,还得蘸上油碟,还是北方麻酱好。诶对了,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你是不是前几天来洗车那位?”
俩人目光相对,又分开。
“她经常去我们公司车库捞钱,”温诚说,“一来二去稍微熟悉点儿。”
捞钱?她合法合理凭什么被叫成捞钱?
宋槐眉毛悄悄皱起,指尖捏紧筷子,语气冷冷的,“也没有很熟。”
紧接着,第二次目光相对,是宋槐率先挪开,那道目光躲闪得落败仓皇,有些尴尬,她只能赶紧夹一筷子牛肉,塞进嘴里狠狠的咬。
不知道为什么,她大概没勇气看下去了,而对面那位,还在乘胜追击,又多看了宋槐四五秒。
孟衫眼尖的来回看,两手一拍,“对了,你叫什么啊。”
“温诚。”
“有女朋友么?”
温诚笑着摇摇头,“没那个打算。”
“好嘛,现在年轻人都不结婚谈恋爱么?你俩看着像9897年的,”孟衫突然发现自己比他们大好几岁,“我92年的,跟我老公结婚那会儿才十九岁吧,季鹏飞!是不是!”她身体朝后仰,季鹏飞收拾灶台,探头出来对孟衫笑着说,“你别喝酒啊!”
“就要喝!”
“季鹏飞!锅底熬的不错哈!就是油了点儿!你不知道我减肥吗?”季鹏飞隔空朝孟衫笑,笑得很克制,眼神里又有温柔,他话少,只对孟衫说,“多吃点。”
夫妻俩隔空互动,宋槐看在眼里,不禁笑笑,“你还年轻,还有,你不胖啊。”
“诶呦算了吧,小肚子一圈肥膘呢,而且,我观念也老了,总觉着吧,到了岁数就该成家了。”
“不是观念老了,是时代变了,”温诚性格和孟衫能同频,交流自然融洽,“现在社会上全是渣男,好男人根本找不见。”他非常实在,又没找过女朋友,哪来的依据确定自己算得上好男人了?
“那你肯定是好男人啊,”孟衫夸他,“你看着就专一靠谱有担当。”
“是么?”温诚自己都笑了,“不清楚,没谈过,很难说。”
宋槐侧眼瞧他一下,再收回去。
是的,你不专一不靠谱没担当,衫姐全说反了,宋槐在心里骂他。
孟衫和温诚聊得很开心,半瓶啤酒下去大大咧咧的脾性全部展露了,一拍桌子,把手机举他面前,“来吧,加个微信,管他以后能不能见呢,在一起吃过饭的就是朋友!”
温诚也不犹豫,扫码加上好友。
宋槐静静吃,基本不参与聊天。
她吃饭的时候,和那张清秀的脸格格不入,经常把碗端起来,凑到嘴边筷子一挑不怎么嚼就咽,倒是没任何声响。温诚则干净爽利坐在旁边,两条腿敞开,手腕在桌面上搭着,油滴未洒出半点,白衬衣整洁如常。
普通细节,看出家教。宋槐的心稍微落了落,不是滋味儿,吃饭这东西倒不用特地教,但她拿筷子却是自己学的。初一那年在食堂看同学怎么拿,她也跟着偷偷调整姿势,中指食指怎么放,因为很怕露怯。
学会后才晓得,哦,原来我以前姿势这么难看,这么滑稽。
饭后,从火锅店出去,已经下午三点。温诚拉开车门往进坐,好心一问,“书怎么样?你妹喜欢吧。”
宋槐点点头,“多少钱,我转你。”
驾驶位车窗摇下,温诚胳膊耷在外面,“不是请我吃饭了?你也别给我转钱,日行一善,让她远离你那烂道理。”
“首先,谢谢你送我妹妹课外书,其次,观念不同你放尊重点,请你尊重我。”
“谁不尊重你了?”他问。
“你,”阳光从叶片缝隙筛落,照亮她倔强的眼,“聊天的前提是彼此尊重。”
“宋槐,”温诚话里带着点儿冷笑,看她直挺挺的跟被谁罚站一样,满脸苦大仇深就心烦,“你神经病啊,还有,别站这么难看,我罚你了?”他斜眼淡淡扫过宋槐,油门一踩疾驰飞出去。
车玻璃反光,刺痛宋槐的眼。
毕竟是毒太阳呢。
-
车开半路在红绿灯路口停稳,接到乔潭立的电话。
中秋最后一天,乔潭立原本加班,却得临时参加一场相亲,温诚被无奈拉去顶包,他问为什么?“有这种事儿你不是第一个抢的去?还轮得着我?”
“别这样啊你,谁知道我爸妈突然安排相亲,昨天晚上才通知我,他俩不知道我今天加班,你替我去吧,女方长得特好看,别太感谢我啊。”
温诚才懒得去,他车都停小区地库了,马上能回家洗澡,看几个电影睡觉,凭什么给乔潭立挡枪?
“不去啊,不愿意,自己的桃花债自己挡。”
手机从耳边放下来,他刚准备挂电话,屏幕上却弹出条消息。
那女人发来的,“如果你觉得我很需要那几本书,那你错了,我有钱给妹妹买,你爱看么?下回原封不动还给你。”
“你也别觉得我没礼貌,我比你更有分寸。咱们普通关系而已,我洗车,你给钱,没必要聊太多,最后告诉你,你没资格骂我神经病。”
温诚脑子空白了,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又一条消息,“温诚,因为你在我眼里,才叫神经病。”
他不自觉低低骂了个字,“操。”
谁知道乔潭立先发毛,“诶,你他妈少骂人啊!求你件事儿那么难呢,多少年朋友了。男人二十多还单身容易出问题,真的,为你好。”
“滚,”温诚五脏六腑跟充气似的,两手紧握方向盘,转向一打,油门一踩拐出车库上路,“我去,我想看看正常女人什么样。”
“诶呦,开窍了?祝你好运。”
温诚不理他,直接挂了。
8. 他的愤懑
“就替你一次,”温诚打个转向拐弯上路,“绝对没有第二次。”他挺冤的,做好人好事送东西去了,却被那女人冷脸赶客,给谁谁受得了。
车辆经过地铁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错乱。
俗世男女,各自受着凡间的苦,都有各自的事情,他们谁也不联系谁。
一段关系冷却下来,一壶水降至冰点,就在温诚以为,他们这辈子再不会见面时。
中秋节那天,他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洗车行门口那颗柳树下。
和六月上旬某个平常无比的中午一样,温诚看过去,车玻璃把宋槐框得像幅画,水柱漫出的雾气和阳光将她笼罩,她站在那儿,吊带被汗水濡湿,额间有汗涔涔的光。
太阳不由分说的烘烤大地,光束斜斜探入库里,在氲漫的水汽中结出彩虹,堪堪挂在她肩头,钩子似的,或像极煮熟的红虾。
三个多月,地球公转一圈的四分之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温诚坐在车里仔细回忆宋槐那张脸,发现他已经忘得差不多,模模糊糊只剩轮廓,他只记得宋槐那种清淡的眼神,睫毛很长,向下压的,
摇起车窗,给宋槐发了条语音,“我无所谓,你扔了都行。”
-
宋槐洗完车才从口袋中拿出手机,语音转文字,又点开,凑近耳朵听,那语气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复,更懒得哄他别生气。
她随便拿抹布把手擦干,走出汽配店,站在房檐下看车流穿梭的明镇路,一个南北小街巷。
望海落了小雨,微凉空气中杂糅弥漫着锅底气息,还有对面便利店的蛋糕香,烈日渐淡,天空被云层遮掩有浅至深,含水汽的微风吹散燥热,很清爽的中秋。
宋槐没有过节的习惯。
宋槐的性格亦如她的人生,不仅表面寡淡如水,品尝内里还略带苦涩,她不记得去年中秋是怎么过的了,只有次印象最深,那会儿她上高二。槐林二中是好学校,抓得严,只有中秋当天放半日假,宋槐一个人待着,等晚上宿舍其他同学都回来就热闹了,上下铺,共八人,从包里拿月饼给她分,最普通的五仁月饼,还能吃出红绿丝。
只掰了小口,抿在舌尖上,特甜,特好吃,她吃别人东西向来极其克制,还会余光偷看脸色,判断吃多少合适,晚自习后八个女生躺操场上,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谈起父母和家庭,她们总有话题,宋槐只是万年旁观者。
反正她看惯了脸色,也习惯了做旁观者,因为在家就好比做噩梦,她缩在桌子一角吃饭,含胸驼背,把宽松的领子向前拽扯,遮掩刚刚发育的前胸,她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黏腻的眼神,不怀好意的打量。
那天吃面条,抿一点豆瓣酱和腐乳,可惜她太紧张了,面条卡进脖子里,咳得眼睛红了才出去。
——那天就是中秋。
宋槐没有仪式感,讨厌过节,所以妹妹也从不过节,甚至是生日。
妹妹生日在九月份,今年五岁,孟衫拉着她要好好庆祝。
崔宣第一反应是惊讶,因为和宋槐相同,也没过生日的经验,潜意识中觉得没必要。
孟衫先欢呼,早早计划上,在各大平台搜索娱乐地点,“小槐,咱们这边商场少,直接去鼓楼街万象城吧,一层有宝贝乐园。”
她把图片举到小姑娘眼前,“你看宣宣,这个那个都是气球,对,充气滑梯,还有海洋球,让阿姨陪你去玩儿!”
“是不是要花钱呀衫阿姨。”
“没事儿,阿姨请你。”
“好...”
孟衫看孩子两只小手互相扣着,像个小萝卜丁,整颗心都化了。
孟衫之前就对宋槐说,你妹妹又漂亮又懂事,介意认个干妈不?她对孩子特有耐心,身上的活力也吸引小朋友。
宋槐和孟衫的相识,就源于第二次见面和一顿下午茶,当时劳动节,幼儿园派孟衫出去发传单,她眼尖的立马瞅准崔宣,那笑容也极具亲和力。
可惜传单被宋槐拒收,孟衫双眼再上下一扫,当即明白怎么回事儿,穿着朴素,白吊带还荡着灰,可能离家出走吃不起饭。
“小朋友,和阿姨去吃蛋糕吧。”
成功把人领到附近咖啡厅,给孩子买两块儿抹茶蛋糕,顺便和宋槐了解情况,谈话间得知她们是姐妹关系。
从相识变成友谊,因为一次恶性事件,孟衫电话里告诉宋槐,想让她去火锅店打工,工资两千还包吃住,之前那个已经被辞了,小伙子年轻气盛,干活偷懒盘子倒摔碎不少。
宋槐晚上收拾包袱进店,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盘子七零八碎,沙发椅子翻倒,许多张桌子错位,厨房冷冻柜中溢出水,食材在里面发臭,电源被拔了,店内狼藉明显故意为之,宋槐拍照发给孟衫,问该不该报警。
半夜十一点多,孟衫头刚挨床,整个人弹跳起来和季鹏飞朝火锅店飞奔,网约车没停稳,孟衫推门下车冲进去,大骂几句,“妈的!气死老娘了!就是那服务员干的!”
宋槐抱着妹妹,抬头望天花板墙角,没监控,正打算报警,转头一看,孟衫已经和季鹏飞追出条街,狠狠把服务员擒住了。
东北话在寂静夜间特有威慑力,“小兔崽子,凭什么砸老娘的店!你自己不好好干活怨我踢你走么?啊?毛没长齐还和我老公练格斗?多背背社会主义价值观,少报复社会!”
季鹏飞身手也不错,个头一米七几不算高,但常年搬冷冻箱很壮实,两只胳膊压在那男人背后,轻轻松松制服。
三人在街巷中审讯,得知年轻男人还是大学生,因为给女朋友买包,欠了不少债,恰巧此时孟衫赶他走,就实打实记恨上。
“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儿,别打肿脸充胖子逞能耐,还大学生呢,我告诉你,再有下次直接告你敲诈勒索入室抢劫,以后铁饭碗都端不成。”
之后那男人再没来过,孟衫抱手站在晚风中,怒发冲冠,特像古代女侠替天行道。
自从那件事情,宋槐就很佩服她,她们都是女性,有很多事情容易共情,大家活的都不痛快,但操蛋的事共同经历,就会滋生乐趣。
-
夜幕四合,街道边幢幢高厦鳞次栉比,车流尾灯如金浆漫涌,孟衫和宋槐刚领孩子吃完饭,季鹏飞则忙碌于火锅店,根本抽不开身。
今天首次尝试了麦当劳,原本要吃点江湖菜,但小孩子闻到汉堡炸鸡味儿,那两条腿就固在地上走不动,于是进去点儿童套餐,板烧鸡腿堡,两袋苹果,现打的可乐气泡很足,还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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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达鸭公仔,全身土黄色,小眼睛贱萌贱萌的。
刚才啃汉堡时两人又说起这件事儿,孟衫笑得合不拢嘴。
“我那会儿可真莽,还想自己上手,辛苦季鹏飞拦住我了,他说那小子劲儿还挺大。”
宋槐说,“你当时很威风,我妹特别崇拜你。”
孟衫在小孩儿脸上亲了口,“我爸我妈从小就教育我,谁骂我,就骂回去,谁敢打我一下,我加倍奉还,初中那年放学遇上小混混,你衫姐我抄起板砖就往前砸,到最后我追了他们半条街,吓不死那群小子。”
宋槐笑了下。
“那咱们去宝贝乐园?”孟衫打开导航,朝右前方一指,“沿那条路走八百多米就到了。”三人并排前进,这家室内游乐场是孟衫货比三家后决定的,判断好坏先翻差评,确保海洋球地毯能及时清洁,再看性价比,可谓剩者为王,层层筛选。
到达后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老远听见,商场一层中间摆放蓝色气垫城堡,周围一圈家长,给孩子递水拍照,有的还进去陪玩,孟衫拍拍宋槐,抬下巴示意她进去陪。
“你不进去么衫姐?”
“我都多大人了,你俩都还小,泡海洋球里不丢人。”
两人拉扯几句,宋槐妥协的穿上特制袜子,把妹妹放到海洋球里,深蓝色塑料球哗啦一响,小姑娘扑腾好久,紧接着又滑滑梯,跷跷板,蜘蛛网,蹦床,里外全都来了遍。宋槐陪玩十几分钟实在体力不济,艰难趟过海洋球,和孟衫面对面坐小吧台前。
台面放着不少保温壶,婴儿湿巾和小饼干,全部是父母出门必备东西,小孩精力永远充沛,反观陪玩的大人,个个疲态明显,生无可恋。
“擦擦汗。”孟衫给她递湿巾,“趁她还小赶紧玩玩儿吧。”
“你不进去么?她刚才还问你呢。”
孟衫心动了,撸起袖子也奔向城堡。
两人交班。
其实除了商场,宋槐还想带她去其他城市,总归要见见世面。
何为见世面,或许是看看世界上你不知道的事物,开拓眼界,将来和别人谈话也能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小槐!买两杯星巴克!今天喝点好的!”宋槐回神儿,抬眼,望见孟衫抱着孩子站在城堡最高处,朝自己挥手。
宋槐笑着点点头,去星巴克点单,进店咖啡香扑面,苦涩带甜,一股陌生环境的气流自头顶而下。
排队快到她点单,却又转身坐在角落,隐匿于幽暗中,看了眼手机,再息屏,最终搜怎么在星巴克点单,用什么话术才能不露怯。
人最局促时才最好学,拼命拽扯遮羞布,挡住那尴尬的格格不入。
从进门到排队,再到独自坐角落玩手机,全落温诚眼里。
古铜色装修配米黄低奢风吊灯,柔和的光铺陈,暗影与光在她脸上切割,脸颊有一道斜坡形的阴影。
这是个十足刁钻的角度,但温诚没发觉她的局促,只觉着今天真不赶趟,碰到一个列表另类...简直倒霉得要死。
“她怎么也在这儿。”
他突然蹦出这句话。
“?”女人疑惑,“谁啊?你认识?”
温诚不予否认,“还算熟,一洗车的。”
9. 他的诧异
“他说什么呢。”女人问。
乔潭立顺温诚视线回头一看,只觉得眼熟,“你俩后来还有联系呢。”
“没有。”
乔潭立就说他,“你也真是,和小姑娘过不去。”
“没,”温诚移开眼神,“我可懒得理她。”
-
对面那俩是乔潭立和上回的相亲对象。
几天前温诚先和姑娘见了面,得知她叫周琳,刚从北京回来,专业是学前教育,也是幼师,望海是周琳老家,人在外漂泊七八年,温诚说,这叫学一身本事,最终反哺家乡。
周琳只自嘲笑笑,她社恐不爱表现,学前专业必须唱歌跳舞,什么两只老虎跑得快。工作后更不适应和孩子打交道。
用周琳的话说,“太烦,太操心,不光孩子,家长个顶个奇葩。你要客气,他们就上纲上线,孩子哭了怨我,肚子难受怨我,不午休也怨我。哪有一身本事呢,无非灰溜溜住爸妈身边,回老家,家乡总能包容人,不过咱老家也是一线,挺不错的。”
周琳觉得她很落魄,披拂一身尘埃,最终只有家能收留自己。
家乡就是这样,热烈,朴实,包容,亲切,山水土壤将你哺育成人,你习惯了这座城的底色,忽然觉得乏味,想去外面闯荡,体会过滴水融入江河的繁碌,螺丝螺母被迫高速运转的痛苦,看到那片天,那轮月,忽然想回家了。
想再体验幼年时被包容的感觉,包容你的风尘仆仆,你的一身狼狈,还有你疲累的骨血。
温诚今天来二次赴约。
中秋过后第一个周末,三人又在星巴克约顿咖啡,周琳减肥,只点美式和蔬菜沙拉。
话题始终很沉闷,周琳问温诚,似乎对他挺有兴趣,“上回还没问呢,你做什么的?就是那个奢侈品公司,好像还是总监吧。”
乔潭立看周琳眼睛恨不得扒温诚身上,猛灌几口咖啡,嘴苦心也苦。温诚瞥一眼他,差点没被那黑脸笑喷,歪一下头抬眉示意:你上。
乔潭立心中暗骂,老子相亲你荡漾什么。
乔潭立故意告诉周琳,温诚是策划部总监。可惜人品堪忧,否则为什么有钱有姿色的男人,二十几年没女朋友呢?不仅如此,他还掀温诚老底,说高中那会儿就寡,每天坐桌子上学习,眼都不带往女同学身上瞟的,来找他问数学题,他嫌人家不用功。
“看到了吧,这么没情商一男人,嘴贱,还寡。”
周琳只笑笑,捏着吸管搅拌咖啡,“所以你们是高中同学?”
“是啊,我俩高中两年同学。”乔潭立伸出两根指头,努力在周琳面前表现,他再不成一桩,就该自卑到底了,“到现在认识七八年了。”
其实乔潭立和温诚挺像的,同样嘴不着调,但特别聪明。重点高中要成绩,每年必须出多少个名额的双一流,所以高一暑假硬性要求分班,他们自然毫无悬念,统统理科1班。日常相处挺不错,只是一次小插曲,乔潭立差点和他约架去。
乔潭立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摸后脖颈,“也不算打架。”
“那是什么?”
周琳很好奇。
温诚斜眼瞧他,佯作冷笑一声,“说出来是给你自己丢人。”
“好像你就光彩了一样,要丢一起丢,”乔潭立来劲儿了,满腔热血,“起因是一个女同学。”
理科班男生多,乔潭立用狼多肉少四个字形容,学委是挺清秀的女生,报道那天自我介绍声音也柔柔的,乔潭立当时就想追,也是受了那句话荼毒——高中不恋爱后悔一辈子。放学默默跟人家后面同路,走林荫小道里远望人家背影,中午充饭卡买饭,两份,端她面前,课间再装傻充愣问人家数学题,慢慢的处熟了,放学还能替姑娘背书包。
要不说小丑圣体呢,乔潭立当时觉得窗户纸马上捅破了,依据为每天去食堂,面对面吃饭那女生经常抬眼看自己,结果表白那天惨败,女生说我不喜欢你。乔潭立问为什么?那吃饭还老看我脸。
女生也挺直白,“是么?那你误会了吧,我在看你后面坐的人,因为他和你走的近,所以我才同意和你上下学。”
乔潭立快气死了,一心想和自己好哥们儿干个架,但其实他打不过的,他耸了,他临阵脱逃了。
“不谈是对的,”乔潭立说,“要真谈成,就我那脑子,肯定一门儿心思扑在谈恋爱上面,哪还有后来考大学的事儿啊。”
温诚和乔潭立不在同一所大学,前者在江苏,后者在上海,不过从本科到研究生,六年间还保持联系,他们会在节假日去对方城市小聚,喝点酒,听首歌,储备能量,这样就有动力在错综复杂的地铁线、四平八稳的道路中辗转。
这桌的三人相谈甚欢,难以界定他们何种关系,说是来相亲,却从爱情聊到天南海北,仿佛只是普通的,相交多年的挚友,大城市年轻人就如此,互不相识,坐一块儿自来熟,很容易有共同话题。
温诚这杯冰美已经喝完了,却一点不清醒,似乎咖啡豆闻多了也会醉,他靠上椅背揉揉太阳穴,听乔潭立问周琳,“我们讲了这么多,我还是想问问你,比如你们女生,比较喜欢和哪种类型的男生在一起,哪怕做朋友也算。”
周琳沉吟片刻,“做朋友的话,我觉得都ok啊,这么些年,我男性朋友多得数不过来了,做人么,别太孤僻,走哪里都会有朋友的。”
换句话说,过于另类,就没朋友了。
温诚莫名其妙就想到宋槐,她朋友少,他也同样不爱交朋友,也是进入社会才变得健谈,变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知道融入集体拓展人脉的重要性,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
当温诚目光再次飘向刚才角落时,宋槐已经不见了。
她最终没有鼓足勇气,趴在柜台前扫码下单,仅仅因为看不明白中杯大杯,为什么没小杯?能加水么?美式能加糖加奶么?
宋槐去卫生间洗手,冷静冷静。
她无法预测未来某月,自己会为一大笔启动金,天天来星巴克买冰美式,并送到陈丰面前:“陈总,早上好,您的咖啡。”
也低估了她生长速度有多野蛮,多迅猛,她会变成不敢想的模样,手握咖啡,脚踩高跟鞋,在上海的梧桐树间穿行。
-
孟衫联系宋槐,问她怎么还没回来。
深呼一口气,再次返回星巴克。
宋槐整理卫衣帽子,去了吧台,问店员可以扫码么?美式不能加奶?那就成拿铁了啊,那帮我来两杯美式吧,半糖加冰可以吗?与此同时,温诚心思全然游离到她身上,目光略过桌椅人影,在宋槐那张嘴上停滞,许久没挪开。
这个角度恰好观察到宋槐侧脸,卫衣牛仔裤运动鞋,薄薄一道人影。
他第一次以这种方位打量,吧台光影昏沉,圈圈点点坠落,她站姿比洗车时笔挺,神情也放松,捧着手机,嘴角微扬盯屏幕敲字,视线扫过秀气鼻梁,上移,温诚无法看到那双眼。
——明明水润好看,却十足冷清寡淡的一双眼。
只有微翘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视线追随着,目送她推门走出星巴克,站在城堡下脱鞋换袜子,对妹妹亲昵笑笑,手拉手倒进海洋球里,再然后,就看不到了,她身躯淹没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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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对,那样消瘦,很容易被掩盖,温诚有点想把她拍下来,就掉海洋球堆的瞬间,告诉宋槐这有多可笑,多幼稚,多无聊,几岁人了还拿自己当小孩儿呢?
温诚也开始搞不懂他在较什么真。
他到底有没有在生气?
明明被说神经病了,竟然能忍住不揪她领子狠狠骂一顿?
乔潭立在温诚眼前挥手。
温诚回神,对上两人疑惑眼神。
“看吧台干什么,有啥好东西。”
“没,看看怎么做咖啡。”
“哪来的好奇心,咖啡又不是调酒。”
温诚耸耸肩,不回答。
喝完咖啡没逗留,他有意给乔潭立和周琳制造独处空间,本来就是个热场的,聊熟后任务完毕就该拍屁股滚蛋了。走出商场,站在门口吹会儿晚风,准备回公司加班,广告策划就这样,节日前后忙成狗,平常给别人当孙子,走之前又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没找见,于是转身离开。
晚上八点空气潮湿,有凉风吹拂,倒没七八月那样热,温诚摸摸口袋,没拿车钥匙,就叫辆网约车,司机堵路上了,超时半个点才赶来。他坐车里听师傅说,“不好意思啊小伙子,这商圈附近太堵,不是故意迟到的,平台给打个五星呗。”
“行。”
“谢谢啊,真是久等了。”
“没事。”
他的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和宋槐碰个正着。
半小时前,温诚等车的身影,就撞进宋槐目光中,那个永远笔挺落拓的脊背,永远不会塌下的肩。
宋槐快步离开,不愿意被这男人发现,她拉着妹妹的手,佯装若无其事从温诚身前走过,余光都没赏给他,并伴以闲聊,
“今天麦当劳好吃吗?”
“好吃!以后我们天天来好不好?姐姐。”
“衫阿姨...好不好嘛。”
“诶,阿姨在,国庆节再带你来。”
小女孩儿有些肉的手拽扯宋槐卫衣,“好不好?姐姐,你不是也喜欢那只鸭子?”
鸭子?温诚垂眼扫过,哦,可达鸭啊,特丑一玩偶,丑的人想笑。
就这点追求?
就这种爱好?
“汉堡炸鸡吃太多对身体不好,真的。”
这句话是宋槐对妹妹说的,话落时余光不经意扫过他。
她眉眼在月色下竟然有些温柔,温诚差点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那浑身带刺的仙人掌,棱角被磨平,她突然很像公司里某些女孩子,家境好,从小无忧无虑的成长,所以培养出轻松温暖的性格。
温诚划开手机屏幕,用原相机拍下那只可达鸭,给宋槐发过去,还给予负面评价。
-
宋槐始终没看手机,直到挤上地铁,满车厢的乘客,沙丁鱼罐头似的拥挤,打工族学生党疲惫如行尸走肉,还有人啃包子,猪肉大葱馅刺鼻。
指尖不小心触碰屏幕,亮了,一瞥,三条消息。
一张图,有些模糊,全是可达鸭。
温诚说,“这么丑,拿回家准备辟邪?你审美真差,以后找个机会提升一下。”
“还有,你在星巴克进进出出,有发现我的存在么?你的教养哪儿去了,懂不懂人情世故这四个字怎么写,我和你没有深仇大怨,为什么无视人。”
宋槐一下就愣住了,她心里难受,脑袋混沌,没有留下一丝清醒,她能听到地铁开关门,人群纷涌叠至的声音,好像温诚就站在她面前,嘲弄的轻嗤。
孟衫抱着她妹妹,眼睁睁看着宋槐没到站就下车了,怎么喊也喊不住。
10. 她的剖白
迎上夜风逆着车流方向小跑,宋槐被他那句话里的“教养”,刺痛内心最敏感的部分。
什么算教养好?她不清楚,她只明白自己从小到大没人教,没人养,为人处事儿琐碎的生存之道,甚至生活常识,比方怎么拧煤气,修管道、暖气片,通下水,都是从家里旧型台式电脑查来的。
她是多余的,是锅底的铁锈渣,是糊透的黑锅巴,更是田地的狗尾草。
她心情太复杂了,不甘,愤懑,伤心,还有被揭伤疤的可悲。
大喘气赶到大厦楼下,保安大爷放她进去,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大爷看她满头大汗,颇有感触的摇摇头,以为是个奔波忙碌的可怜孩子,其实不然,是宋槐想在今晚做个了结。
如果能不见,那么今晚以后就再也不见了,她越想越有动力,一路加速跑到地下车库,温诚的身影在逆光处逐渐清晰。
宋槐跑步时隔空和他对视,满脑子在想,千万不能摔倒,千万不能。
可惜,她还是不争气的摔了,以狗啃泥的姿态,最狼狈的姿态,趴在他身前,门牙磕上停车场地面,痛的头嗡嗡响。
温诚修长身形立定,没挪动半步,垂眼看她,冷笑一声,“怎么,大半夜冲我行礼?可别,受不起。”
他突然有点想笑,因为觉着宋槐像煮熟的火锅年糕,看起来直挺挺,实际上软趴趴,没跑几下就摔。
地库通风口刮出凉气,吹散门牙的炽热刺痛感。
宋槐真心疼死了,刚才尝到血腥铁锈味,很怕门牙磕掉,两只手摸摸,没掉,但眼角已经变得湿润。
上次摔跟头是半年前,当时她还在槐林,刚收了不少矿泉水瓶、易拉罐、牛奶纸盒子,和妹妹倒进尿素袋里,再用棉线绳一系,拉紧,两大袋。
塞得满满当当,宋槐拖着下楼梯,台阶又昏暗狭窄,脚下一个踩空,人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当时只感到很疼,很委屈,尽管如此她都没掉泪,拍拍裤腿儿继续背上,走到收废品站点,换来四十六块钱,回家时一身轻,脏手握着钱,再怎么摔也值。
可现在呢,除去那两种感受,还有耻辱,被人窥探狼狈的恼怒。
地下全是脏,黑卫衣荡土看得清清楚楚,宋槐视线里是温诚的手,一只,干干净净修长有力,掌心根根排布的血管在薄而冷白的皮肤下延伸,一直到手腕动脉。
温诚略微弯腰,“起来。”
她无动于衷。
“快点!”
还是不动。
宋槐靠自己那双腿支撑着起身,拍拍裤子,衣服,再垂眼看手。它们很脏,掌心的黑都刺进去了,然后下一秒,狠狠打掉温诚的手。
啪一下响声清脆,声控灯亮了一个度。
温诚挑起眉头,从嗓子里发出清亮爽朗的笑,他甩甩手,“一点儿不疼,”随之歪头看她,“你呢,手打红了吧,以后能别伸手打人么?你没那本事就悠着点儿。”
武力值不够,还打人?
“别动,等着!”
宋槐目光幽幽的注视他,看温诚拉开车门,拎出三瓶矿泉水,上次打球时拜托宋槐买的,五十二块钱,他记得特清楚,喝完还剩五六瓶,没料到今天派上用场。
他拧开瓶盖,把水往她手上洒,宋槐不自觉皱眉,后退着躲避水流,却被温诚一把揪回原位,他语气不耐,“别动行不行?让你洗手。”
污渍差不多冲干净,用了两瓶水,温诚连瓶带盖一起投垃圾桶里,哐当一声,目光随之挪到她身上,“找我干嘛,看你这架势,想打架,”他笑的云淡风轻,放宋槐眼里就是混蛋,“我是哪儿又不尊重你观点了?说可达鸭丑?不丑么?这叫事实。”
“你眼里有什么是好看的?你不是策划总监?”宋槐顿了顿,“策划总监不应该有发现美的眼睛么?还是说你们全公司都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俗?”温诚问。
宋槐默认了。
温诚双手一叉腰,低头盯着宋槐,只是光线洒落,让他眸中摇曳着清浅的颜色,带有明晃晃的戏谑,令她全身不自在。
他知道这人什么意思——心灵美的人才能发现美,温诚,人家骂你俗呢,说你德不配位,可无论再难听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都认为毫无杀伤力,甚至挺好玩儿。
非要问他喜欢什么?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来,他见过繁多的草木,趟过全国各地,山川河流,人文景物,大漆鎀金,好像见多了真就习以为常。类似于小时候过年,家里准备的干枣,小赤豆,长大了可以不限量的吃,反而没兴趣。
倒是她,挺好玩儿的。
“我发现你挺有意思的。”
两人隔了几步距离,在空阔地库里,空气中全是火药味,头顶冷光像两把悬停的剑,于半空中枕戈待旦,好像纷争一触即发。温诚已经无话可说了,他就是觉得这女人挺没劲儿的,忽然烦得要死。
“哪儿有意思了?温诚,你有病吧,不就是一开始用报纸擦车么?玻璃没任何磨损,轮胎后续我也给你重新换了!”
“我有那么小心眼儿?”
温诚注视宋槐,发现她眼神很坚定,但眼眶泛红,有点像凋零的月季,黑色卫衣褶皱,牛仔裤还蹭上脏,心里闪过一丝不忍,只有一丝而已。
“有,怎么没有,擦玻璃,五十二块钱,轮胎,童话故事,你统统不尊重我。是不是习惯别人顺从你的观念,稍有不同就开始反驳?你是总监,你习惯教训人,但我不是的下属,没那个义务听你教育。”
真他妈神经病...
温诚眉间一拧,“我没你那么斤斤计较。”
“你就有。”
“我特别好奇你那脑子装了点儿什么东西,别人随口一句话你是不是能打印出来逐字研究啊,至于么你,我都忘了你还记着呢,到底谁小心眼儿?”
两人站得更远,宋槐向后退两步,仰头看他,“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想,所以你没资格,你这辈子,都没资格。”
温诚太阳穴那根筋一抽,怎么就谈论到这辈子了?
“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明白,”他倒有心情笑出来,“谁能懂你脑子里装什么东西。”
“我和你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
“能别教育我么?”温诚看了下表,脸色一沉,“九点半了,宋槐,我对你的大道理没兴趣。”
“我今天必须和你说清楚,我在生活里就喜欢想很多,从别人说的话,再到花的每一分钱,因为我没底气,我一个人带着我妹,两个女生在望海生活很难,你不明白那种艰苦。”
“我的人生容错率特别低,一步错步步错,”宋槐顿了顿,似是积攒勇气,“因为我没上过大学。”
这句话换来温诚满目疑惑。
“你别问原因,我不喜欢别人问。”
温诚也不追问,只继续看着她。
“容错率低是因为没钱,穷让我紧巴又计较,所以我才要拼死挣钱,你别在心里骂我财迷,我不觉得爱财是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我很光荣,我爱的是钱,而不是爱张嘴损人。”
“赶车没赶上我不知道怎么退,那七百多就没了,我会很心疼,我特别着急,我会换算这些钱要干什么活才能赚回来。买一个面包花不少钱,因为不好吃,我会觉得很亏,为什么相同价格没选其他的,”
宋槐喘了口气,“那么多支出,不管几块钱,我都希望钱花刀刃上花的值,否则就算浪费钱,我会自责,你说的对,温诚,我就是抠抠搜搜,我就是爱财如命,为了几个铜板斤斤计较,我从家来望海那天坐火车,提前三四个小时就等车,我就是怕赶不上,你懂什么叫容错率低了吗?”
更多的话宋槐没说,她瞪着双澄澈、清楞楞的,没一丝霾的眼,试图传达给温诚她的思想。
学历低,贫穷,活的不体面,可那又怎么样,每个灵魂翻滚在同一世界,生老病死,柴米油盐,就该是相同的,她越孤独,身后越是没依靠,就越该维护自己的尊严,铸造铜墙铁壁,像蜗牛刺猬保护柔软的身体,以此对抗所有恶意。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宋槐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好像还是真心话,她也会有情绪的对别人说感受?
温诚眉头一紧,心里五味杂陈。
他曾经把她比作带刺的月季,凌冽的风,可是这些意象不足以支撑她这个人。她也不是市场调查和客户分析,可以用不同维度,理性的,感性的,去分析剖白,她是个复杂的人,温诚从今晚此刻起始,直到彻底把宋槐看明白,
——用了整整六年。
只是现在的温诚不知道怎么回答,如何面对。
是自己太恶劣?可他为人处世向来如此,从没人像她这样反应激烈。
“我让你不开心?很难受?”
“对。”
“那我道歉,”温诚是个洒脱的人,“行不行,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
温诚静静的瞧着她,宋槐蓬乱碎发钻进衣领,衣服裤子经那摔跤后很皱,但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挺拔。像他几年前去攀珠峰,站在山顶眺望,恨不得全身挺直长高几厘米,让更多景色囊括眼底,多一点,再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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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槐,说话啊,难不成想让我给你跪下?我们定个规则怎么样。”
“相处轻松点,以后我说什么你听着不舒服,怼回来就够了,干嘛憋心里,长结节就不值当了,而且我这人很好相处,一点儿不恶劣,不信就试试。”
“诶,和你说话呢。”
贫穷带来的紧绷感——温诚并不能体会,也没那个经历,他这一辈子基本上事事顺遂,有钱,有事业,但他不矫情,他可以试着去共情。
“送我回家。”
“这么正大光明指挥我?我劝你省省吧。”
宋槐不说话。
“还想怎么样,把你当成祖宗,摆台上供起来,”温诚皱眉看她,两人之间静止一秒,两秒,“上车!快点儿,别等我后悔。”车门拉开,宋槐理所当然斜身坐进去,她不觉得这叫占便宜,只是他在为言行付出代价。
将近晚上十点的望海,街道车流仍旧很多,尾灯穿梭如浮光沉跃,夜色浓稠,柳树在金秋九月依旧葱郁,这座城在秦岭淮河以南,季节相比华北平原各省市具有滞后性,一束束光从温诚脸上略过,他双手扶着方向盘,“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应该松弛。”
宋槐眉头微紧。
温诚余光扫见,语气不善,“再给我摆脸色就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
温诚轻笑一声,挑挑眉,她还能理解别人?“说来听听。”
“就是可以对你不客气。”
“?”温诚转头看她,笑了。
“是你自己说的,哪句话不开心,我也可以那么对你说。”
一记回旋镖,抛出去,再甩回温诚脸上,指尖敲敲方向盘,温诚也认下,祸从口出,这么快就反悔,显得他不算个爷们儿。
“行。”温诚眼风扫过宋槐那双手,刚堰息旗鼓的火气瞬间腾上来,“脏手脏衣服再蹭我车座上,明天再来洗车,狠赚一笔,能不能别动了?”
宋槐甩他一句,“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温诚抿抿嘴,彻底没话说了。
把她送到地方,温诚下车后默默站在一旁,目光追随着宋槐迎风双脚点地,正正对上她还泛红的眼,抬手指座椅,“明天来洗车。”
“明天没空,”宋槐拉好兜帽的抽绳,垂眼拍拍裤子,声音翁进衣领内,“你找别人去。”
“后天。”
“后天也不行。”
“大后天。”
“没空。”
宋槐站在罗森店门前,蓝色灯光打在她身上。
那眼眶中的红,与蓝形成割裂感,微风拂面,碎发轻盈,她面色清冷,看他的目光直挺挺,拒绝的毫不犹豫。
温诚胸口那股气要被她憋死了,却还在加压,加压,“你什么意思,故意的吧。”
“对。”她说。
“你说什么?”
面对温诚颇为急切的反问,宋槐倒是不紧不慢,“你不能命令我,人和人之间,应该和平相处。”
又开始了,不刚吵一架么?
温诚长舒口气,抬眼看夜空,再转到宋槐身上,“我逼你了?不洗就不洗呗,说的好像我能把你怎么样似的。”
“你说对了,你不能把我怎么样。”
转身,走了,没给他接话的机会。
温诚定在原地,他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了,身后晚风一阵阵儿的吹,他在衬衫鼓动中冒出个不合时宜的笑,嘴角勾起不明显的弧度。
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那年九月的温诚还没彻底意识到宋槐究竟是怎样的人。
其实红色月季没什么不好,它甚至比玫瑰更美,月季生命力顽强,路边随处可见,稀松平常,如果有人想破坏,那茎秆上的刺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它是一个兼具野性和柔美的花。
温诚返程时在路上绕了足足半小时,总在岔路口走错,导航不断重新规划路线,他嫌吵,把高德关掉,车靠路边停稳,陡然很想抽烟,最好再来瓶酒。
可惜烟酒都没有,正发愁着,乔潭立几条消息轰炸过来,口头炮炸他。
点开看看,无非是人家周琳明确表示对他没兴趣,连微信都没加成,做不了朋友,更有杀伤力的是周琳走前还问乔潭立要温诚联系方式。
乔潭立怒吼,“我当然不会给她!老子凭什么,我诅咒你,对各种女人爱搭不理小心遭反噬,祝你有朝一日成舔狗。”
温诚轻笑一声,说的特混蛋,“我?下下辈子吧,我不懂,也不可能为爱情折腰,这是今年年初在酒吧发的誓。”
11. 她的观察
宋槐这辈子讨厌三样东西,烟、酒、男人,很不巧,温诚三条全站,甚至有时候认为他就是个混蛋,混蛋是没有绅士风度的,或者说他身上的礼节不会对她展现。
宋槐半夜回去躺沙发看手机,孟衫打来不少电话,说太晚了,她和季鹏飞把孩子接回家。回复个谢谢,又抬手摸摸牙,跑上小阁楼检查有没磕坏了。
小阁楼的卫生间很旧,水池子也浅,从墙角到屋顶都爬满了青苔,她看着镜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勇敢,像是打倒一个力量悬殊的敌人,因为她没有哭,没有示弱。
她很少哭,哪怕受委屈了也要憋着泪,咬住嘴唇,眼泪死也不往下淌。只是在高二那年,发生那件事之后,她的枕头就经常被泪濡湿,鬓角也黏在一处,母亲在哭,妹妹在哭,她也在哭。从那之后的所有记忆都被抹上一层灰色,没有光明,也像个密不透风的盒子,让所有人无法喘息。
同样没睡的还有温诚,他尝试着用心底那支画笔,给她过去的人生勾描轮廓,轰烈的,平淡的,苦涩的,用种种猜测往她身上套嵌...只可惜毫无头绪。
于是心想,算了,与他何干,她不值得耗费自己的脑细胞。
宋槐也在想,温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刻薄,可他却能及时道歉,但说他好相处,他却处处贬低自己,说她倔,不懂变通,说她这辈子就那样了。
别人口中的温诚是个温和有礼,外形清隽舒朗,业务能力强的好上司,可在她眼中不是。
只某天洗车后余光扫见他,没忍住多瞥了几眼。他站在人群中非常醒目,仿佛窗外烈日只照他一人头上,又或者像梵高向日葵中唯一昂扬立挺的花。他和身边人有说有笑,嘴角弯起弧度,眼睫敛下神色多几分认真,周身散发着游刃有余的松弛感——一种她没有的东西,很羡慕的东西。
嘈杂声在耳边鼓动,作响,让宋槐想起他车里的发动机。
那日是九月末尾,公司大厅落地窗外有晚霞穿过,灼热和炽烈的红,半空浮沉在光影中闪现,还有那位显眼的人,在匆忙步伐间和宋槐对视,眼神明目张胆的落在她身上,脸,手臂。
宋槐仅仅在人群中眺一眼,几秒钟,再挪开。
温诚则是放慢步伐,毫不遮掩的,把目光都给她一个人。
宋槐本能的皱眉,她不喜欢这种眼神,下一秒就转身离开。
丢给温诚一个背影,他彻底停下脚步,目送瘦小身形被黑压压的人群淹没。
真有意思,躲什么呢?
-
温诚在某天把车钥匙交给她了。
告诉她,“上次说这周给我洗车,时间到了,我忙,没空给你开锁,自己拿钥匙干活去。”
宋槐有些诧异的接过,看套着黑色胶皮的钥匙,不轻不重的躺在自己手心,胶皮中间还有Q版樱木花道,穿红色球服,黄色板寸,圆而长的脸笑起来眼睛弯弯,还比个耶的手势。
“你就把它给我了,”她有点诧异,“不怕我丢了么?”
“你丢了它我卖了你。”
宋槐不说话了,离开前还留下一句,“你不敢,而且,拐-卖人口犯法。”
“卖人犯法,卖你不犯法。”他扫了眼宋槐一脸认真的表情,没忍住笑几声,转身离开。
研究半天那把钥匙,宋槐终于开了锁,用清理真皮座椅的安全洗液仔细擦,擦完了,拍照给温诚发过去。准备爬出来的时候,雨刷器忽然动起来,不知道碰哪儿了,她茫然的望着,上下动操作杆,却越刷越快还能喷水。
宋槐也不问他,自己在百度上搜,看着教程视频,一步步回归原位。她的学习能力很强,能靠自己不麻烦别人,几天后修制冷也一样,车主说空调制冷坏了,阿金没教过怎么修空调,而且当时店里就宋槐一个人,她依然现学,像模像样给人家修好。
“可以啊小槐,”孟衫知道以后还夸她,视线中看到她牛仔腰带间挂着车钥匙,一瞧就是男人的,“谁的钥匙啊。”
“哦,温诚的,”宋槐把制冷剂和洗液都归置好,蹲下用抹布擦地面脏水,“他说忙,最近不开车,就把钥匙给我了。”
“他做什么的来着?什么总监。”孟衫问。
“好像是...策划广告的。”
“嗷,那是不是有好多钱可以赚啊。”
宋槐摇摇头,嘴上说不知道,心里却在想,哼,那种肤浅的人,挣再多钱也没用。
温诚身上有两点让她看不顺眼,其一,他这个人,其二,他的工作。宋槐不明白广告策划什么工作内容,不是总监么?为什么需要加班赶工?广告有什么好策划的?她小时候扒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就最讨厌广告。
洗车座椅后时隔半天温诚才回,“车钥匙呢?还给我。”
宋槐又把照片发了一遍,并如实告诉他,
“我不小心碰到你雨刷器了,最后还喷水,玻璃水我给你重新换了,不要钱。”
收到消息是温诚刚开会出来,最近库存几款滞销严重,公司想冷饭旧炒,把前几年流行的钻戒款式再营销一波,割点儿韭菜。温诚也挺无语,但没办法,端谁的碗服谁的管,吭哧吭哧加班加点把方案拟定,这才有功夫喘口气,几天没怼了,浑身不自在,指尖敲键盘给她发消息,
“这不是应该的么?你弄坏的你修,难不成指望我夸你吧。”
“快来取钥匙,我没时间给你送,我很忙,我也在挣钱,工作不分高低贵贱。”
“少说几句啊你,找别人教育去,我听见大道理就头疼。”
-
接下来的几天,宋槐被孟衫季鹏飞邀请去家里吃饭,一来崔宣想和衫阿姨再住一晚,二来快国庆了,火锅店肯定人满为患,只能提前庆祝,四个人理所当然成为朋友,头次凑一块儿吃炒菜。
季鹏飞在厨房踏实的切肉,小排,羊排,安安静静干活,沉默稳当。孟衫则大大咧咧拉着宋槐去超市买蔬菜,裙带菜,贡菜,还有凉拌菜的灵魂之一,石花菜,剩下则是好几斤牛羊肉,几扇排骨。两个人拎着好几袋,抬起沉重步伐爬楼梯,进家门后孟衫一扔,菜都散在地上,往沙发里一钻:“累死了,累死了......”
结婚后孟衫被季鹏飞当小孩儿宠着,十指不沾阳春水,买菜自然算立大功,孟衫大喇喇躺平邀功,“买回来了,自己捡菜,季鹏飞!季鹏飞!”
宋槐默默把菜都捡回塑料袋,又拿计算机算出每种菜的价格,孟衫睁眼一瞥,看她认真的点屏幕,“怎么了小槐。”
“我算算这些菜多少钱,然后一起转给你,六十四块七。”
“你干嘛这么见外。”
宋槐已经把钱转过去了,孟衫直接拒收,“这跟我过不去呢?”
“没,你和季叔已经做饭了,菜钱我必须给你。”
“不收啊,咱亲兄弟不明算账。”孟衫来南方住那么些年,从家里带来的习惯却刻进骨子里,豪爽大方讲义气,谁要为那点钱计较她跟谁急,“别!千万别给我转钱。”
中午吃饭时孟衫还想让孩子再待一天,“陪阿姨再住一晚哈,行不行呀。”
孩子童言无忌脱口而出,“你做我妈妈吧。”
孟衫一听特高兴,笑的前仰后合,“真的假的,那还是做你干妈吧,不然你妈妈要吃醋了,或者给你妈妈打个电话,通知她,说你有新妈妈了。”然后下一秒,发现宋槐不自然的表情,“怎么了,没事儿吧。”
宋槐摇摇头。
“你们妈妈呢?还在老家?”
“啊,对,还在。”
“都还好吧。”
宋槐攥紧筷子,挑一粒米饭,勉强挤出个笑,“挺好的,都挺好的。”
宋槐嘴硬不是一回两回,她不想对任何人提起,对别人来说妈妈是爱的象征,于她而言,则是痛苦到不能再痛苦的东西,伤口愈合,里面肉却还在溃烂,烂出脓疱,戳一下能疼死。
她妈妈叫宋妍,长得很漂亮,柳叶弯眉,红润的嘴唇,水灵灵的眼睛,黑而浓密的卷发。宋妍经常涂红指甲,很长。按理来说,有个好看的妈妈是大部分孩子的骄傲,可宋槐却相反,因为就是那好看双手,曾狠狠掐过宋槐的脖子,又或者抱起她来,两人在车站前狂奔,高跟鞋敲打地面,气都喘不顺,望向已经开走的火车。
宋妍经常愤懑,她告诉宋槐,你爸远在南方,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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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十三行搞生意,嫌咱们这小破地方没机场,每次来回都得坐火车——破旧生锈的,瓜子花生矿泉水的绿皮火车。
随之那张大红唇上下动着,黏腻的,滚烫的红,“听见了?以后别再让人说野种,骂你也行,别给老娘听见。”
“那我爸叫什么名字。”
宋妍不告她。
2010年某个炽热之夏,当时她已经十岁了,关于三四岁的记忆早忘的一干二净,所以那位十三行的生意人是团黑影,模糊不清,如有具象覆盖在她身上,笼罩黑暗,将母女两人捆绑。
-
回神儿是因为后槽牙磕在骨头上,宋槐脑子嗡一响,嘶声看筷子里那块被啃干净的排骨,没肉了,大概走神太长时间。
孟衫惊讶的问这想什么呢,转眼又往她碗里夹几块,“吃啊,管够,锅里还有,别可着那骨头啃了,我会觉得我俩招待不周。”
晚上安顿好妹妹,独自坐公交回火锅店,汽车开过几站地心情才彻底平复,又买矿泉水猛灌几口水,后齿的疼痛终于有所缓解。
她脑海中宋妍的样子好不容易被淡忘,现在却更清晰。
良久,跑上阁楼,再次站镜子前观察自己那张脸,把两个灯都打开,她掌心紧贴脸颊,哪里像?对,那双眼,眼角多几分弧度,像猫的眼睛一样,可她眼中多得是天真神态,淡淡的,没一丝欲色和谄媚。
只要她不笑,永远绷着脸,就是普普通通,清清白白的人。
次日早晨温诚给她发了消息,宋槐没顾上看,首先准备早饭,面包或茶叶蛋,随便往嘴里一塞完事,再背对晨光拉开卷闸门,半空中如金粒的浮沉一落,开始准备洗车,给库里滞留的车保养。
每日如此,日复一日,过的很枯燥。宋槐不像温诚,是个自己找乐趣寻开心的人,他会在工作时听歌,在会议间装点盆栽,会在加班后坐吧台喝酒,
又比如,温诚会亲自来找她斗嘴,往洗车行门口一站,再款款走进去,跟回自己家似的理所当然,“来拿车钥匙。”
“稍微等会儿啊。”
“想私吞车主财产?”
“我不稀罕,”宋槐继续擦车,“就算出去偷车,也不会偷你的。”
“是吗?我的车很恶心?”
“很晦气。”
温诚也只是点点头,完全没把她话当回事,闲适坦荡的往那一站,“你那点怼我的话毫无杀伤力。”
“能少说几句么?不要影响我洗车。”她只余光看到他就烦,“这不是你家。”
温诚大笑起来,上身微微后仰,这女人也真是。
“......”他开始呛她,“还是那句话,服务行业都像你这样态度就完了,别毁了我今天的好心情。”
“大清早的,跑过来拿钥匙还得被你骂几句。”
“好歹我在这洗车又换汽配,受的待遇也该好点吧。”
宋槐听见温诚声音略有疲惫,看他眼下发青,应该是熬夜工作或加班开会了,她声音终于没那么冷硬,“我给你钥匙。”
当温诚把钥匙握手心时,宋槐听到耳边认真低沉的话语,“和平相处,别总横眉冷对的,我是你敌人?”
那倒不至于。
宋槐摇摇头。
“国庆还开门么?”他问。
“正常开,我全年无休。”
“真不会累死?”
“死了再说。”
“.......”温诚真有够无语。
他原本想问问宋槐国庆什么安排,出发点很友好。他今年国庆说不准要不要回老家,陪陪自己亲爹,老爷子独居惯了也不再给他打电话。
前些年每到该交水电费,物业费,温诚刚把钱汇过去,老爷子必在电话里说道,他说,年轻人不啃老在外面会很辛苦的,自己在外开垦,就不要再负担他的费用了。
这话磨的温诚耳朵起茧,他通常无奈笑几声,“还开垦,你当我什么呢,黄牛犁地么?我倒没那么多苦力要做,你那几个费用我还能交得起。”
是累了点,但一点不苦,人生在世,没有喝露水就能苟活的,工作这么些年,他也没矫情过。
12. 他的感慨
温诚食指卡钥匙扣里,转着玩儿,“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他专心观察宋槐表情变化,钥匙不小心飞出去了,直接甩车轮底下。
黑而圆的影子,划出弧度感的虚线,在两人视野中一闪而过。
两人目光齐齐落在同处,宋槐问他,“要不再配个钥匙?”
“我告诉你,做人别太狠,”温诚说,“准备在我这赚五险一金交社保养老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去给我把钥匙捡起来。”
“自己去,你自己丢的,你四肢健全有手有脚。”
她这张嘴该上保险了,哪天把人气死还能给赔点钱。
温诚被她实打实气笑了,不过又回想刚才,确实不占理还无理取闹,干脆能屈能伸,挽起袖口往地上一蹲,手臂向里探,把钥匙够出来。
纯黑色的胶皮钥匙套染上脏了,很明显很恶心,温诚满脸嫌弃的把胶套拆下来,随手扔垃圾桶里,“宋槐,”他下巴一抬,“再往你这送点儿钱。”
“什么意思。”
“重新买一个,找个好看的。”
宋槐进店给他拿了不少样式,供他挑,温诚还是觉得很难看,“这谁进的货?你老板?”
“嗯。”
“你和你老板审美一样完蛋。”
“到底要不要,不买我拿走了。”
.......他妈的谁是顾客呢。温诚扫码付款,重新套上壳子,坐车里还不忘说,“再丑我也得买一个,不能让你以为我白来是不是,既然来了总得交点保护费才能走。”
宋槐没理他,转头进车库。温诚刚准备摇上车窗,就瞟见她和阿金有说有笑,俩人站店门口不知道聊什么,捧着本册子一直看,都快把那几页纸看穿了。约莫两分钟,温诚看也不想看,一脚油门驶离洗车行,路上宋槐给他发消息,他刻意没点开,直到下一个红绿灯间隙拿起手机,点开语音,
“我可以专门给你在网上买,不过运费你需要负一下。”
心里那点不自在稍稍散了些,温诚戴耳机给她发语音,“随你便,都行。”
-
国庆那日终于到来,孟衫给宋槐找了个短租房。
因为火锅店要营业二十四小时,这七个晚上不能住人,季鹏飞想赶赶海底捞潮流,加上国庆降温,连续阴天,生意更容易变好。宋槐行李不多,当初从槐林跑过来就一个大包,里面几本小孩看的书,几件短袖,两双鞋,运动鞋和布鞋。
孟衫曾劝过她,为什么不自己租个房子呢?火锅店沙发椅睡不好,再怎么也不如床舒服。宋槐无论如何都摇摇头,她想攒点钱,更不舍得花。
她这人爱凑乎,对任何事物都没要求,管他是床或椅子,拼起来能睡就行,管他什么食物,进肚子不饿就行。尤其来望海后,看着存款越来越多,就更不舍得花,没见过世面就这样,稍有点钱扣扣索索,畏手畏脚,花钱总有负罪感。
七天的短租房,三十平米,每日三百块,加上来回路费就得两千一往上。她领着妹妹背包进门,环视一圈,在大城市繁华地段环境算不错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家电,硬板床,还有厨房两口锅,无需自己添置东西。
唯一不足的就是墙壁太薄,很像后期装修才隔开的,裂缝很多,隔壁干什么说什么都能听的很清楚。节假日有不少旅客,储蓄不足刚入社会的小情侣会选择类似短租房,比酒店和民宿便宜,屋内定期做过清洁。
头一天还没问题,宋槐住到10月2号就有些难堪。
她下楼买了点洗漱用品和午饭,先让妹妹吃,自己进卫生间洗脸,下一秒,有笑声悬挂于头顶,宋槐四处寻找声源,应该是顺管道传出来的。当时也没在意,扭开水龙头洗手,洗脸,但水流声中混杂着声声喘息,类似跑步或运动,还伴随暧昧低语,宋槐听不清,登时觉得水很烫,脸也热,热得发红了。
在那之后她也不愿意待着,白天把门一关,带上妹妹去汽配店和阿金干活。
洗车行也全年无休,正常营业,甚至比往常还忙,不少外地车路过也来洗护。宋槐从早干到晚,十一点回短租房倒头就睡,根本无暇顾及那些声音,她没经历过,也不会明白那有什么好开心的。
阿金告诉她,“小槐,我联系上陈丰了!”
“什么陈丰。”宋槐问却没得到答案,只看到阿金笑的很开心,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小陈总的称呼。
等打完电话,阿金说,“今年年底去内蒙找他,你要加陈总微信么?”
“不用了,你联系就好,是投资外贸的事儿么?”
“对,晚上吃饭么?我最近认识不少搞外贸的,大家订了包间。”
宋槐摇摇头,“我最近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你们吃吧。”
汽配外贸是她和阿金两个人决定的,但打点人际关系还得靠他,宋槐不擅长。
短租房到底住不习惯,虽然算偏安一隅有水电燃气,但那床实在太硬,妹妹半夜翻身告诉她腰酸,宋槐就把卫衣和自己的被子垫她身下,还有枕头,荞麦装的多,很沉,睡一晚脖子疼,后半夜都是枕着胳膊睡。
孟衫和季鹏飞也忙到脚不离地,孟衫只抽空问问,关心几句,问她最近怎么样,有好好吃饭睡觉吗?
每次问,宋槐每次都答:“挺好的。”
其实没好好吃饭,妹妹还小胃口好,宋槐就只给她买盒饭,自己吃便利店饭团,包子,速食方便面,这还算好的,大多数直接买面包,那种打折的,买七八个能便宜不少钱。
一日三餐就是吃面包渡过,有次靠车门啃面包还给温诚看到了,实打实被他损了一顿。温诚嘴不饶人,“能慢点儿吃么?我会和你抢?你吃相真够难看。”
她那宽大卫衣罩在身上,袖子挽起露出纤细手腕,腮帮子鼓鼓囊囊,风再把她碎发往上吹,很粗糙,完全没形象可言。
-
深夜,穹顶高挂弯月,点缀稀疏繁星。
宋槐躺在床上,腰间几节骨头咔吧一松,满身疲惫得以消散。天色全黑下来,窗外街巷吵嚷,有人在街头唱歌,音量穿透玻璃,墙壁都在震动,观众活力满满的挥舞荧光棒,莹淡闪烁的光给她发丝染了色,外面热闹,她却在短租房里闷着,二十个春秋出头,她清冷寡淡未变。
费力生活的人没力气参与繁华,
活下去已经很辛苦了。
可那歌挺好听,宋槐偶然下载酷狗,想给自己生活带点音乐。
那首歌叫《如果可以》,点开。
外放。
“红线划过深藏轮回的秘密,我挥霍运气...”
“靠近了,相信了,到底我们爱的有多狼狈...”
音乐前几句有刻意闷闷的感觉,宋槐忽然想到学校的音箱。
印象里,槐林县的初高中都只有一个,特殊场合才拎出来,英语听力,运动会和广播操。老旧音箱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放出来的英文不清晰,伴随电流声嗡嗡响,挟着呼呼风声,宋槐面对那么多题,叽里咕噜的声音,最后只能靠懵。
后来宋槐辍学了,去垃圾站卖废纸片看到音箱被扔在里面,还有很多桌椅,都报废了。
收废品的顺着宋槐目光一望,告诉她:“县政府批了不少钱,桌子椅子全换新了。”
小学桌子破破烂烂,又不好写字,木头材质刷层黄色油漆,而且桌面不平整,坑坑洼洼的,一条条沟壑,她时常用铅笔往上画,感受到木头很软,笔尖一扎,轻轻松松钻进去。她下课看着那些深浅不一的沟棱发呆,越看越像山川河流,像梯田,心马上飘出去了。
宋槐小学挺有劲儿的,没现在这么死气沉沉,她被同桌欺负了会打回去,她还帮老师搬作业,和几个朋友玩抬花轿嫁新娘,小手交握起来非要抬她,宋槐就不走,就不坐花轿,她十岁不到就一副小大人的老成样,“我不结婚!”
小女孩们大眼瞪小眼,为什么?
她说,结婚有什么好的,你们知道么,结婚很痛苦,肚子会变大,还会被打。
乳臭未干的女孩子们哪里知道什么是婚姻,她们只是被家庭耳濡目染,被父母拷上思想的牢笼。他们会说你个女娃娃懂什么,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这个年纪是易孕体质,你这个年纪还不会洗衣服做饭?任何野心和鲜活的兴趣爱好,是属于男孩子的,她们被终身困圄,不能逃出生天。
那群女孩子听宋槐这样一说,也害怕起来,有些小姑娘想起家里的父亲,沉厚的烟嗓,抽廉价的、苦臭的软包烟,说话时露出焦黄的牙,他们不做家务,只会吃喝拉撒,抽的烟把被子枕头都燎黑了,母亲抱怨,父亲拿下拖鞋就打,母亲要离婚,政府不同意...
太多太多了。
刚想到这,手机震动,是宋妍打来电话。
宋槐坐在床边,抬手捋起碎发,深呼吸一口气,电话那头没声音,长达两分钟的沉寂中,终于开了口,“住院费不够了?”
她刻意压低声音,怕妹妹听到。
宋妍蜷在床上,隐匿于昏暗中,听电话里宋槐又将问题重复一次,才毫无底气的说,“够。”
声音很轻,亦或很压抑。
“那为什么打电话,我不是说过么?我给你钱,你住院,咱们不要联系,”宋槐说,“宋妍,你别再和我联系了。”
宋妍又抱怨老住院楼太旧,最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和精神病人住一起,前一秒笑,下一秒就能哭,半夜坐起来说梦话,梦游到走廊还能打起来。宋妍从没见过这场景,吵嚷着要跑出医院,结果被护士拦住,她大喊大叫要找女儿,你们松手,我不是神经病!越这样说,医护人员越看得紧。
宋妍还说,刚去精神病院时,铁栅栏一开,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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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停下手中动作,一个个穿着病号服的身体,一张张憔悴的脸,都朝宋妍的方向转去,她怕得要死,待了好几个月,依然寝食不安。
宋槐静静听了会儿,举起盾牌将宋妍的各种抱怨挡回去,“你的精神确实有问题。”
“谁说我是精神病了?我要疯了能好端端给你打电话?”
“你要不信我的话,就去问医生。”
“问问问,就知道问,大夫说,我是轻症。”
“也行,不住院你就走,记得把钱退给我,”宋槐说,“一分不落的还给我。”
宋妍没话了。
宋槐记得宋妍是怎么发疯的,几年前婚姻破碎,她就一直神经兮兮,住在家里像埋着定时炸弹,宋槐提心吊胆抱着妹妹,就怕她突然冲到房间里大叫,撕东西。
那个时候宋槐和妹妹天天待在一起,她抱着妹妹,看妹妹哭到红肿的眼睛,黑色瞳仁像掬了一弯水。
只是生她的那个人却从没教养过她,最浓厚的血缘到宋槐这里聊胜于无。
“就这样,挂了,别给我打。”
“诶,你等等。”
离开耳边的手机,拇指准备按下红键却停住,宋槐不想再多说,她害怕听到宋妍的声音,多一秒都不行,好不容易费力淡忘的东西,重新清晰,她会撑不下去。
宋槐没给她多说几句的机会,挂断电话,再打来,又挂断,连续三四次,也就消停了。
-
外面有人放烟花,不是鞭炮,是无声烟花,以高厦围拢起的巨大幕布作底色,金红花火点缀,在浓郁夜空中层层绽放,配上歌声,一切那么绚烂,活泼且明媚。
宋槐忽然很向往这种光明,套上卫衣,随手扎头发下楼。在旋律中走进711,要一桶方便面,店员给泡好,她端到窗台前坐上高脚凳,吃面,喝汤,抬眼看街上人群,入味的面汤冒热气,宋槐又加了两串鱼丸。
这么些年熬过去,方便面是她最常吃的。
阿金还给她发来消息,说自己在应酬,陪大小老板们吃饭,现在正k歌,又得喝酒,阿金吐槽这叫拉投资前的服从性测试,他唯一夸的就是陈丰,说小陈总人特好,从不逼员工喝酒。
提到酒,宋槐翻到朋友圈,发现温诚难得拍了张鸡尾酒照片,酒液在杯中承了钵月色摇晃。
很顺手的点了个赞。
他真不记得当时怎么和宋槐成了微信好友,朋友圈竟然还能被她看到。当面冷冰冰的怼人,背后点赞,温诚觉得她这人行为真挺有意思,既然这样,他也没距离感,直接私聊她,“你也看朋友圈?不简单啊。”
“顺手而已。”
“你这么闲。”
“正好看到了,你要不愿意我就取消。”
温诚字在格里待着还没发出去,再返回朋友圈一看,已经取消了。
真有意思。
有时候看宋槐就像在照镜子,她身上那股韧劲儿和从前刚入职的自己很像,整个人像疾风,为了心里的梦想,迅猛往前冲。
温诚很想知道宋槐到底有什么梦想,她那么俗,那么寡,会有么?
其实宋槐有梦想,只是不像别人宏大高级,什么读研读博,年入百万,买北京三环内首付.....她希望攒够钱,让妹妹读书,自己考个大学,最后,把日子过好。
怎么才算过好日子?大概是有房子住,哪怕很小,喜欢吃什么,要什么,有经济实力去负担,不要拮据畏缩,要给自己足够的安全感。
温诚坐在酒店里看手机,不知道自己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回她,“你和我计较什么。”
今年国庆是严重无聊的一年。他本来定好了要去巴塞罗那跳伞,五千米高空自由落体,可以俯瞰海岸线,却到临走时被要求改签,来过清清淡淡的日子,泡清淡的汤,吃清淡的南方菜。
老年人喜欢稳妥,年轻人才追求刺激。
除去吃饭习惯,温诚感觉宋槐活的像老年人。
世界上那么多人,万物都有生存之道,虽然他曾以为宋槐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她挣不了钱,更不会有出息,但事实似乎超出预期。她虽然没社会经验,有点莽撞,但她有自己的那一套,那些条框,她按部就班的一点点向上爬,像生命力顽强的壁虎藤蔓。
但像她这样的姑娘,肯定也会有消遣娱乐的时候,只是他不知道。宋槐或许会在火锅店聚餐,带着妹妹去游乐园,当然,也可能继续挣钱。
一种浓烈又张澎的感觉,在他血液中翻滚,如同巨浪幕天席地涌来,将他所有情绪占据,包裹。
他意识到自己对宋槐产生了探索欲,他记起从前的毒誓——三十岁前不会对任何异性动心起念,麻烦。
好像赌输了,又似乎没有,因为他只是对宋槐产生了一丝丝好奇心。
一丝丝,而已。
13. 他的希望
宋槐的国庆节冷冷清清,她没有温诚那么多想法,更没有那‘一丝丝’好奇心,只是在711吃完速食面就拐进短租房,进门时屋里暗沉沉的,妹妹已经睡着了。
隔壁交谈声甚欢,许多人喝啤酒,应该是好友聚餐,一浪又一浪的笑闹,其中夹杂着易拉罐开瓶的清脆声。
宋槐坐床边看消息,又觉得光线太暗,只能去卫生间关上门。
今晚还算幸运,没有那种奇怪的响动,只有水流声。
墙上除了挂面半身镜,还有简单的收纳台,前几天宋槐买了几瓶洗漱用品,整齐摆放,角落有台单筒洗衣机,旁边是折叠塑料矮凳,一盏瓦数不高的冷白顶灯悬于头顶,光线能勉强看得清。她挨个点开阿金发来的语音和外贸知识,逐字逐句了解。
尽管她对外贸很陌生,但宋槐愿意花时间学,一步一步,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宋槐坐直身体,扫了眼镜中的自己,仍旧那副冷淡样,和这光线相得益彰,也难怪温诚老调侃她。
大约晚上十一点,孟衫给她发了消息。
“小槐,我俩今天快累死了,这会儿刚忙完,然后半夜两三点还有一波,你应该已经睡了吧,我跟季鹏飞已经连续五天没合眼了,这国庆的小年轻真可怕。”
孟衫用图片证明,国庆客流量是平常的五倍还要多,火锅店每桌都有空盘子剩菜,锅面还浮着煮散的牛羊肉,照片角落里,季鹏飞正穿着围裙收拾残羹冷炙。
“你看那些人,”孟衫抱怨,“浪费粮食,真是的。”
宋槐给孟衫截图发过去,告诉她,“我躲厕所看阿金消息,他晚上去找老板拉投资了,发来不少外贸的东西,让我赶紧学学。”
“他可以去,你千万别,谁知道那些都什么人。”孟衫坐收银台后反正没事儿干,就一连串轰炸满屏消息,告诉宋槐那些酒局饭局多可怕,歌厅可不是正经KTV,远离那些道貌岸然的老板,“阿金不怕,他长那样男人女人都不喜欢,我很放心他。”
阿金土生土长望海人,像许多平凡人一样,无波无澜的活了二十四年,在本地从小学上到二本毕业,学的冷门专业,成绩排名也靠后,本科后找不下工作,干脆问父母要笔钱出来干汽车行,现在开始创业外贸,不做soho,跟着有经验的老板干。他长得不丑,五官也端正,仅仅普通而已,单眼皮,浓粗的黑眉,嘴唇M形,脸的轮廓棱角稍重;他脾气好,性格外向,在望海新城区很吃得开。
宋槐晚上学了不少新知识,比如moq,fob,cif,什么是询盘,地推,po,eta,edd,sky,oem,odm,以及信用证,电汇和承兑货单。这些都很难,从未接触过,于她而言,像是进行一场艰巨的任务。
但在脑海中有个初印象时,她陡然觉得人生并没那么可怕,或许不用时刻畏缩,只要还活着,都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没关系,失败一次,有下次,尝试的机会有无数次。
似乎容错率没那么低。
直到半夜十二点,阿金才来消息说他刚结束聚会,宋槐把背下的东西语音复述给他听,阿金很惊讶,“这么快都记住了?”
“嗯、还行,差不多,还有什么内容么?需要我买本书?还是买网课?”
“不至于,咱慢慢学就行,主要是口语。”隔了一会,阿金说,“今天还听陈总说英语来着,他好厉害,跟听力一样。”
阿金还发了不少豪车照片,以及谷歌和阿里巴巴国际站的广告截图,原来海尔和美的也在里面,广告页面纯英文,宋槐放大图片,歪着头仔细看。
上次看英语是四年前,直到现在也还记得,能认出大致意思,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从小到大,所有老师都说她聪明,无论什么知识一学就会,宋槐也有弱项,就是听力口语都很差,因为小县城教育资源落后,只有每年一次的英语测试才能听上外国人说话,那种瓮声瓮气的感觉,怎么也听不清。大部分同学会去文具店买磁带,老式的,现在已经被淘汰了。
都说学英语最重要的是张开嘴,为此她借过磁带,也偷偷练习过,把耳朵堵上说给自己听,不标准的发音让她再次退缩。
学了会儿,有些困,她起身接一抔凉水洗脸,再坐回去翻手机,第一眼就看到了刚才和他的聊天框。或许夜晚让他们拉进距离,也放低戒备,宋槐随手发了条消息,“你们平常接触这类广告么?有网站么?”也不指望能得到回复。
温诚在那边收到消息时,刚刚睡下,他诧异片刻,给她回,“有事?”他等宋槐回复,却迟迟没动静,想再发一条,打好的字在框里,即将点发送最终还是全删掉了。
房间湿气有些重,黏腻的空气剐蹭在皮肤上,温诚有些受不了,下床推开窗户,夜晚一股凉风吹进屋内,就这么站了几分钟,困意慢慢消散,高层之下俯视街道,汽车行人就像黑点。
照规矩,每年国庆降温季,老头一定要拉着他来汤山一号,多半天泡在水里,温诚次次逃不掉,被父亲耳提面命的说,汤泉养生,药浴养人。
或许是无聊了太多日子,宋槐的一条消息才令他那么感兴趣,她打破了温诚的平静,让他裹上浴巾出门,泡进度假酒店的水池子里。
人工温泉不比纯天然,鼻子周围总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温诚不嫌弃,去吧台自动贩卖机叫了杯酒,刚仰头喝一口,手机震动一下,他咽了酒咳嗽几声,看到宋槐回的消息,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了会儿,“我们公司不做外网,没有自建站。”
宋槐又问,“广告和广告也不一样?”
他手肘举到水面上看手机,胳膊有些酸,屏幕被水珠干扰打字困难,最后给宋槐拨了语音通话。
“你们自建站或者阿里国际站应该是产品介绍,付费推广,我算营销,从推广趋势到产品特征,五T原则,主要就体验和场景营销,营销和自荐不一样,”温诚把酒杯一放,发觉对面始终没话,他抬高声音,“你尊重我么宋槐?有在听?”
宋槐确实走神儿了,因为左耳是温诚的声音,右耳则再次接受那动静的折磨,这卫生间狭小逼仄,水汽一波一波往她脸上扑,又潮又热。
两人都很安静,只有通话秒数在递增。
温诚好像听出点儿什么,不确定,又调高音量,那种声浪旖旎层叠,漫长绵延入耳,他笑声很低,“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这个。”
“没有。”宋槐努力辩解,却显得苍白无力。
“行,你没有,”温诚又凑近听听,特想瞧瞧她现在那张脸什么样,脸红了?窘迫吗?无论哪种都很好笑,“怎么关不了,网页出问题了?拍个视频我看看,告诉你怎么修。”
她坐塑料凳上快尴尬死了,淡淡的语调里终于有些难耐,“真没有,你爱信不信。”
“那什么声音?”
“你想多了,应该是楼上,顺着水管下来的,隔音不好。”
温诚听这动静,大概墙板很薄很劣质,隔音差,周围住的还是鱼龙混杂的人,她胆子也够大的,“你到底在哪儿住呢。”
“很重要么?”
“问问而已,没恶意,我又不会入室抢劫,”温诚把酒杯一放,掌心划出水波,“更何况你说完我也不会记得。”
“哦,我在九一广场旁边的一个公寓。”
“短租?”
“对。”
“短租几天还不如押一付三付四,折算下来肯定长期更便宜,你会不会算账。”
“我比你会算,”宋槐五句不到没忍住和他较上劲,“我平时住宿不花钱,就在火锅店。”
“....”温诚沉默良久,手从泉里抽出,垂眸看波纹渐渐抚平,“我发现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二十一世纪了还想怎么变着法虐待自己。”
“这不叫虐待,是对我自己和我妹负责,等到钱够的那一天就好了。”
“挣钱什么时候有个够。”
“有,总会有那一天。”
真的有吗?宋槐不知道,她永远在等,等自己足够强大去应对未来的每一种变故,她渴望过安稳平淡的日子。
通话还在进行,却再次迎来沉默,他们心中所想都不同。温诚看着空旷温泉,在想她到底为什么把自己逼这么紧,放着眼下年轻不享受好日子,非把希望寄托到以后?等钱够了?三十?四十?五十甚至更老?宋槐却满耳都是他那边的水声,汩汩缓流,是在洗澡吗?
“你那边怎么有水声。”
“哦,在泡温泉,也不算温,二十度的鱼疗池。”
“这么晚了不睡觉?”宋槐问。
“你不是也没睡?”
温诚告诉她每年的温泉惯例,哪怕他快泡吐了,可老人家一言九鼎,他不想惹得不痛快,他只希望自己父亲能活到一百岁,不要再有任何顾虑,话讲到这,他微不可查的叹气,紧接着又是刚才那副姿态,吐槽亲爹是水陆两栖动物,盘着腿在温泉里打坐升仙呢。
“就这么倔一老头,没办法,陪着呗。”
宋槐没有说话,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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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抿唇笑笑。
她起身推门走出房间,楼道窗口可望见广场喧闹,街头歌手不见了,卖小吃的摊贩却还在忙碌,铁板锅铲铿锵触碰,满满人间烟火气。
他那边水声潺潺,宋槐静静听着,竟然觉得和他聊天也挺开心,他身上总有朝气,他眼中的生活是彩色的,他总能把稀松平常的事描述的很有趣。
宋槐有些怅然,还生出向往,她希望会像温诚一样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国庆节九一广场最热闹,但对比之下,那头微弱的水流声更清晰。
安静几分钟,宋槐开口问,“你和叔叔关系很好吧。”
“你要这么说,那就是还不错。”
宋槐再次沉默。
她不知道该聊什么,也没和人聊过这么长时间,更何况手机对面那个人是他,孟衫总开玩笑说,你真是聊天终结者。
话题怎么开始,又该如何结束?
她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声控灯从不亮,窗外的光穿过玻璃落在地面,照出几片昏沉的白团。
好在温诚察觉出她的尴尬,来救场,“你不是说要给我网上买钥匙套么?到货了没?运费要出多少。”
“你急着用么?”宋槐手指点着窗台,“还没发货,运费也不多,我给你垫着吧。”
“破费了,也不着急。”
宋槐点点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温诚看不见,时间一分一秒增加,她说,“你们在哪个地方。”
“汤山一号。”
“室内的?”
“室外。”
“贵吗?”
“还行吧。”
宋槐又问,“泡温泉,不就是泡水里么...”
“你说对了,没区别,但人活着别那么无聊,有些乐趣就是平平无奇,但它能让你开心,我听说过一项调查,研究表明人在开心的时候,会更喜欢那些无聊的,无用的东西,并且给予它们附加价值,比如爬长城和攀珠峰,不就踩地压石头么?但它们就是消遣。”
“你在教育我?”
“我不像你,懒得教育人,我只谈谈感受。”
听筒传来细微电流声,伴随各种杂音,衬托这夜格外寂静,宋槐走到窗台前,等着挂电话,却听温诚低低笑一声,她忽然有了分享欲,
“我今天听到街头歌手在唱歌。”
“什么歌。”
“如果可以。”是街头乐队唱的,很好听。
温诚想听听,搜了歌词点开外放,音乐穿过话筒传播到另一边,都能听得很清楚。
谁也没开口打破那种说不上来的氛围。
宋槐静静靠在窗沿,看着穹顶繁星,她能听到歌声,也能听到温诚轻浅的呼吸,不急不缓,她从没有和谁在电话里聊这么久,貌似这样挺不错的,这个夜晚也不错,偶尔笑笑的他也不错。
半首歌时间过去,温诚按下暂停键。
宋槐说,“就这样吧,我要挂了。”
“你的礼貌呢?好歹说个再见。”
宋槐长舒一口气,像是鼓足什么勇气,“再见,温诚。”
“晚安。”
-
一夜无梦,都睡得很安稳,温诚比她起得晚,睁眼就是老头进房间拉窗帘,刺眼的光洒进来,他抬手放眼睛上,听亲爹质问,“你昨天熬夜了?”
“没有。”
“这什么,”温政国看见床边地毯上有一瓶酒,举起来,“大半夜的喝酒?”
“只喝了一点儿,真的。”
“狡辩。”
温诚笑起来,掀开被子下床,“我说了你还不信。”
“走吧,去乌衣巷。”老爷子喊他出门。
“不去泡你的温泉了?”他不理解,“去那儿干什么。”
“有个好久没见的老同学。”
“你们小聚就别掺和上我了吧。”
老头不耐烦了,“走吧你。”
温诚却大笑几声,这老头子真是的。
去乌衣巷的路上,温诚驻足看南京满大街的梧桐,它能在南京安家,生长快,耐修剪,它枝干高大,盘根错节,绿荫如盖,从地铁苜蓿园站北行500米—陵园路,阳光透过梧桐的斑驳光影,湖光落叶交相辉映,青瓦黄墙,洋房坡顶,弥漫植物清香。
他给宋槐发过去。
“好看么?”
无聊又烂俗的问题。
他只是萌发一丝想法,想让宋槐站在梧桐树下,让他拍张照,最好再对他笑一笑。
14. 她的失落(入v公告)
10月7日,国庆八天小长假还剩一天,宋槐次日早晨睡醒,看到那张植满梧桐的林荫道,盯着屏幕欣赏了会儿,简短回复两个字,“好看。”
也许是因为昨夜的通话,微弱电流让神经共鸣,也让她自己和温诚有一瞬同频。
他欣赏她的歌,她向往他照片里的梧桐,他们不再针锋相对,他不再高高在上的俯视她,而是相识多年的好朋友。
宋槐原本是高兴的,但到最后她勒令自己清醒,别被错觉迷惑——因为温诚发了新朋友圈,却没回复她的微信,没有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
她猜测,温诚还像从前那样,并没把她划在生活圈内,他哪天想聊天就发消息,不想聊就把你晾一旁,根本不会在乎是否有回应,他活得太洒脱了,这种‘洒脱’往往会令其他人难堪。
宋槐洗了把脸,不再去想,拉开窗帘开启新的一天。
楼层本应该有的阳光被对面高层挡住,屋内阴恻恻的,宋槐皱了眉头,一对比,好像温诚的生活那么多姿多彩。
他永远能站在有光的地方。
-
阿金执意给她放一天假,“小槐,都连轴转好几个月了,好歹歇歇,算我求你了。”
孟衫上次从火锅店出来也看见她瘦了,“我第一次见你是4月份儿吧,那会你就穿这身黑卫衣,瘦的就剩骨头了,前段时间好不容易胖点,现在又回去了,不是在减肥吧?”
宋槐说不是。
因为妹妹最近几天总嗜睡,脸色也不好,宋槐撩开她刘海用掌心试额头,不发热,就是汗涔涔的,她问你身体不舒服?妹妹只摇摇头。
国庆期间宋槐光忙给车洗护了,无暇顾及妹妹,她才五岁半,需要人看管。不过宋槐也没手足无措,怎么看孩子她清楚,妹妹就是自己拉扯大的,从襁褓开始。
宋槐以为妹妹一个人闷,就到广场附近找卖玩具的地方,买下两盒乐高。
商场很大,店里玩具也很多,让她回忆起槐林那个百货楼,而回忆也蒙上了模糊的刮痕噪点。
槐林没有商业区,没有步行街,像是人造的废弃之城,那里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县中心百货,一共三层,一楼卖袜子对联,上回转楼梯上二楼就是服装,还有一小条‘女人街’,模特全部是很老很假的,经常有小姑娘被吓哭。三层是各种饭馆,如果进去吃顿饭再出来,衣服就一股油烟气。
出了槐林最繁华的地段就常年大卡车拉货,拉的是槐树,那些工人把树干扛到上面,卖一批又一批,宋槐看见他们的掌心,纹路里刺进黑黢黢的脏,似乎和那段记忆一样,再也洗不掉了。
乐高给妹妹玩,妹妹依然脸色难看,宋槐就背她去医院。
小学生作文里常写,妈妈雨天背孩子去医院,今天宋槐也同样,不过她是姐姐。
除了血缘的区别,宋槐所作所为和妈妈别无二致。妹妹从小在她背上长大,用那种薄被子,把孩子一兜,拽扯两角再一系,就能背起孩子干活,洗衣服、换尿布、做饭,最困难那会儿她靠卖垃圾挣钱,一包矿泉水瓶子值三块多。
挣钱太难了,弯腰捡瓶子好没尊严,可尊严不能当饭吃。宋槐像个幽魂一样行走在每条路上,捡起一瓶又一瓶,手里攥着越来越多的一角钱。
几年前,宋槐太瘦了,像个小猴子,所以弯下腰时,背脊有一块骨很凸出,她觉得丢人,于是习惯站得直挺挺,保持一种过分严肃的站姿,看上去不像活在2023年的人。
这是宋槐自我改变的决心,当然,她更希望里里外外脱胎换骨,唯一没割舍下的就是宋妍,不够爱,又不够恨,这种畸形的感情时时刻刻折磨着她。
-
望海在国庆后持续升温,宋槐老家管这个叫秋老虎,街上暴雨如瀑倾盆而落,云层乌黑厚重,阴沉压抑。
街上水面反着路灯的光,宋槐打伞往医院跑,孩子在她背后,两条胳膊紧紧环抱宋槐脖颈。
宋槐走进一院挂号厅,收起伞,用身份证挂上儿科专家门诊,填写病历本。
医院人很多,儿科更是,电梯刚停在五楼,宋槐就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阵比一阵高,利刃似的捅破空气。
家长抱着孩子焦头烂额,一边喂水一边等电子屏叫号,宋槐原本还挺骄傲自己妹妹很乖,没成想下一秒也哇哇大哭。
小孩子就这样,很像多米诺骨牌,一个哭,全都哭。
排队三小时,终于进了诊室,大夫用听诊器压舌板一顿操作,即刻拔笔帽在病例上写龙飞凤舞的字符,“就是吃坏肚子了,肠胃有点儿炎症,最近不要吃生冷辛辣的,你去附近同仁堂买药,就按我写的买。”
宋槐看本子上的符号,难以理解。
“直接交给他们就行,都是跟医院合作的,能看明白。”
“好,谢谢。”
出院后宋槐步伐变缓,她在想到底哪里吃的不合适了?最近伙食挨个过一遍,最后筛出盒饭,在便利店买的,可能买到临期那批,品质不好。
宋槐先把妹妹送回短租房,爬楼梯时楼管还提醒她,“小姑娘,今天是10月7号哈,你房租截止到明天,也就是8号下午两点就到期了,要还住记得来打听续租。”
宋槐点点头。
这短租房像写字楼改装的,每层二十间,每屋又窄小隔音差,穿过逼仄阴暗的楼道,进门后先去厨房熬了碗蛋花汤,没有紫菜海虾米,只有鸡蛋花加白糖,只要一生病,宋槐就会熬这个。
看着妹妹吃完再拿起手机的时候,孟衫又发来不少火锅店排队等餐的照片,两桌因为时间问题打起来了,110就在门口停着。
孟衫说,“我真的快不行了,再熬一秒就要猝死,还碰上打架......”
“你们没事儿吧。”
“这倒没,那群小年轻还挺仗义,出去打的,没摔盘子没摔碗。”
孟衫还挺乐观。
宋槐回复,“那就好。”
普通火锅店真不能随便尝试24h,海底捞那是有员工轮班,还雇佣年轻人,铁打的身板无限的精力,从早六到凌晨三点半,忙活一天,季鹏飞和孟衫熬不过。
国庆期间吃火锅聚餐的人不少,比淡季和工作日翻两倍,但折磨人,哪怕收入可观孟衫也对季鹏飞说,“再也别这么熬了,以后节假日咱俩关门,去周围玩玩儿。”
季鹏飞话少,对孟衫百依百顺,一听要关门,也只是眉头皱皱,不情不愿的点了头。
孟衫当然察觉到表情变化,一叉腰摆出吵架准备姿势,“季鹏飞你什么意思?什么表情,很嫌弃和我出去玩儿?那你这辈子就待在火锅店吧,跟火锅熬一辈子,连老婆都敢不要,结婚这么多年你带我去过什么地方啊?”
俩人闹了顿不愉快。
孟衫绝不让自己委屈,当晚坐地铁去了银湖公园,在旋转木马上坐了好几个小时,项目国庆也是24h营业,坐两圈共三分钟50块,孟衫花费一千五,她在木马上缓慢起落,不忘给宋槐发语音,“我花了一千多坐旋转木马,管他的,老娘从小就爱玩,现在快三十五了,老公不陪我自己来。”
宋槐本想劝劝,还是收住嘴,斟酌良久给她回,“衫姐,晚上一个人小心,不早了,注意安全。”
劝别人小心,宋槐自己倒是冒雨出门买药。
这座城她还是有些陌生,去一个不认识的地方,还得开高德。
这一场雨落的孤寥,另一边温诚心神松乏。三小时前飞机因天气而推迟航班,他只能临时改动车,得坐两个半小时,想让老爸舒服点就定了商务座。两人聊起温泉话题,老爷子想去日本大阪泡私汤,问他签证有没有过期,温诚说,
“别在亚洲了,快泡吐了,前几天查过,冰岛蓝湖,土耳其棉花堡,匈牙利黑维兹,都能去,你选个地儿我做攻略。”
那么多地方,够选一阵了。
温诚只有带父亲出去才做攻略,有时独自旅行很随性,行李箱,往返机票一订,去哪个景点全部临时起意。
车厢开了暖风,窗外一片黑沉。
宋槐那句“好看”是早晨发的,在此之后温诚也没回,就这么空着。他竟然有些不自在,明明从前他才懒得和那女人聊天,他百无聊赖的划屏幕,和宋槐的聊天记录被各种公司群订阅号淹没。
本该把那个人抛在脑后,却不时蹦出几个疑问,比如她真的全年无休?那吃得消么?怪不得那么瘦,这个点儿还在洗车?陪她妹玩或者睡觉?她早饭吃什么了?现在干什么呢?
那些无关紧要的红点让人无端烦闷,所幸都清理掉,他们的聊天记录就能顺势顶上去。温诚让手机息屏,侧眼看到自己脸的轮廓,面部在玻璃雨点中歪斜,边缘逐渐模糊,心底有种不真实感油然而生。
很割裂,像梦一样。
那种异样之感,自己也很难形容。
像多年坚固的木头,某天竟然裂了缝,从头到尾一点点开口子,往里塞东西进去。
-
宋槐打了把黑伞,终于走到锣鼓巷,左右来回绕还得坐趟地铁,店员把药装进塑料袋,拿起收款扫描仪问她:“刷医保优先。”
“还没办。”
“一共189.8。”
买上东西,她站门口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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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屋檐滴落的雨,把帽子戴上,拉紧抽绳,趟水过马路。
刚过红绿灯,温诚来了消息,是语音,“还在洗车?可以送你一程。”
“没,不用你跑一趟,”宋槐站在树荫处躲雨,伞杆落肩膀上,“我马上回家。”
“想多了,只是顺路而已,我刚从南站出来,主要拿钥匙套。”他这么解释。
“你坐高铁回望海...哪来的车?”
温诚音量一抬,“停南站车库了,你问题真多。”
“...”宋槐没回答,但脚步慢慢停顿。
“你在哪儿?”他问。
“锣鼓巷,离得远么?顺路?”
“挺近的,你给我待那儿别跑。”
“我没带钥匙套,在洗车行放着,改天吧。”
“那也别跑。”
说这句话时温诚刚出站台,行李箱滚轮和鞋子卷起一阵风,这阵风融进室外的风雨里。他过于狼狈了,雨水打湿他的西装,砖块松了一脚上去溅出好多脏水,这可能就是对他着急忙慌的惩罚。为了避雨只能走树底下,他不知道自己在着什么急,反正这样雨中漫步一点不浪漫,
“操...”没忍住骂了句。
宋槐举着手机,在雨声中捕捉到那个脏字,以及他急促的喘息,仿佛就响在耳边,气息喷薄着飘进耳朵里,“你刚才在骂我么?”
“没有。”他说。
通话就一直进行中。
“.....”
“我还觉得我现在特倒霉,跟落汤鸡一样。”
“你买个伞。”
这句温诚没听到。
“...为什么非得今天。”
“我要知道就好了,”温诚随手拧两下裤腿,继续冒雨前进,“待会儿见。”
对啊,他要明白倒无需徒增烦恼,无数条神经掌控着他的命脉,让他心绪烦闷,那种不真实之感,像卷在轮毂之内消失的水点子。
-
宋槐那把黑伞手柄短,蓬顶面积大,足够两人避雨,她独自站在地铁站出口前,前方景物被它遮挡大半,只能看到地面积水,如镜倒影着车流尾灯。
直到电话中那声音说,“来了,就在路口。”才在有限的视野中看见那辆沃尔沃,车牌海A17H71,以及那轮胎,特别熟悉。
她钻进车里,只顾着收伞,“谢谢,伞我先放地上,后天给你洗车,不收钱。”
最后三个字特意强调,宋槐没来得及扎头发,披下去如墨如瀑,发丝柔软,淋了些雨还湿漉漉的,一低头,黑发遮挡视线,包括余光中的温诚。
这雨落的可以说暴戾恣雎,每年国庆后望海都要再来一波小台风潮,热而黏腻的风含着凉沁沁的雨点砸人,雨停后气温被浣低几度。温诚讨厌这么狂躁的雨,它让人出行不便,他喜欢小雨,哪怕冒雨走在望海的每条街道也叫惬意。
“没回微信,因为上午有点忙。”他解释一句,又告诉宋槐,“一会下车我给你钱吧,记得是28。”
车还没开,雨刷器不停工作。
宋槐这才回头,和他对上视线,于阴暗交接处,眸光半明半昧。
“好。”
他好狼狈。
这是相识后宋槐第一次用个词形容,他头发被水打湿多半,前额碎发一绺绺耷拉着,水顺着高挺的山根鼻梁落下。还有平常板正到一丝不苟的西装,也淋的颜色深浅不一,尽管如此,那副皮囊仍旧赏心悦目。
两道目光不知道怎么就纠缠在一处,宋槐忽然有些不自在,看向挡风玻璃前的红绿灯,再垂眼瞧膝盖上的药,可余光总能和他碰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车内响声窸窣,宋槐把塑料袋解开,将碎发捋到耳后,看药盒子上写的剂量和时间,健胃消食片和布洛芬,退热贴,都是从明早八点开始的药量。
温诚斜着目光看宋槐手里的药盒,抬手摸开内饰灯。
橘黄色光线洒落,堪堪在她身上铺陈,她额角也沾着雨水,鬓角碎发黏在耳旁,袖口裤腿有些湿濡。
明明车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可温诚心却总是聒噪,无法抑制的那种,他开了暖风,风口朝宋槐扭,视线再次不受控的落在宋槐脸上。
她朝后坐了坐,指尖又拨了拨黏在鬓角被水弄湿的头发。
雨点子一直轻轻敲着玻璃。
暖风流动。
车内放着蒸汽朋克。
温诚明白因为一个简单的小事来见个面,很不成立,很不正常,很大费周章。
尽管如此漏洞百出,车里的两个人谁也没戳破,似是在维护一种悄然迭至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