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让情人记恨的100个技巧》 1、第 1 章 一八二六年的一个早上,就在加来海峡一个叫弗赛市的地方,一艘收起风帆的货船从远方慢慢驶来,那是崔维斯·克利夫特的货船。 崔维斯·克利夫特,是弗赛市最富有的人,他的父亲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时期参与了奥斯特里茨战役,为拿破仑远征沙俄的克利夫特将军,尽管拿破仑如今已经退位,但克利夫特将军的地位仍然亘古长青,屹立不倒,他被路易十八世授封为图卢兹伯爵,如今正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封地安享晚年。 图卢兹伯爵有两个孩子,长子叫埃德蒙·克利夫特,等着继承父亲的爵位,另一个就是崔维斯·克利夫特,他是伯爵的小儿子,也是伯爵的私生子。 他是伯爵与一个吉普赛女郎一夜风流后的产物。 图卢兹伯爵当然不会承认他有一个留淌着吉普赛人卑劣血统的儿子,因此在崔维斯·克利夫特出生后不久,他用一些法郎打发了吉普赛女郎,应友人之邀到伦敦度假去了,可怜的吉普赛女郎只好自己扶养儿子,崔维斯·克利夫特顶着一个高贵的姓氏在贫民窟中长大,成为被上流人下流人一起嘲笑的对象。 尽管如今他已经发家致富,但他父亲从未对他另眼相看,他仍然是一个妓女的杂种,一个私生子。 克利夫特的货船抛锚靠岸,数十名纤夫抓住绳子往前扯,缓慢地在海岸上挪动。 弗赛湾并没有地中海沿岸那样金黄而柔软的沙滩,而是布满了粗粝的石头和尖利的礁石,尽管不适合度假,但货船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入港口,因此该地航运发达。 玛姬站在临近海边的石头上,望着大海。 少女一身薄薄的长裙在阳光底下呈现出康乃馨一样浅浅的粉色,她伸出一只手遮阳,手臂套着的宽松衣袖堆积到肩膀,露出象牙白裸露的胳膊,纤细的脚踝上套了一双棕红色小皮鞋,海风将她金色的头发往后吹拢,露出光洁和苍白的脸庞。 她鲜艳嘴唇稍稍张开,牙齿洁白无瑕,碧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着,紧紧跟随着货船。 等到货船靠岸,她就从石头上跳下来,向从船上走下来的一个人走去。 那个人看着二十来岁,一头和少女一样的金发被煤灰染得看不出颜色,他神情有些疲倦,但灰色的眼睛仍然是神采奕奕。 “皮埃尔,”少女在他身前停下,“托特律兄弟在家里等你很久了,你又打伤了他们的弟弟,他们要你给个交代。” “谢谢你,玛姬,”皮埃尔放下手里的包袱,看向妹妹,沉着地点点头,“既然这样,我这些天就不回去了。” 玛姬咬住嘴唇:“但凡你做事情前想一想,也不用落到这种结果,导致我们全家人都要受累…你还是走吧。” 她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只不安的云雀,“你犯了事,妈妈很担心你,他们如果知道你还在这里,也不会死心。” 皮埃尔的视线越过工业棚区的沉沉雾霭,落在被烟雾笼罩的一片稀稀落落的旧房子里,那里有一处是他家。 “那我就坐船去巴黎,”他说,“公白飞来信说他可以给我提供一个工作,还可以请佐基先生帮我写一封进入巴黎大学就读的推荐信,等到那里安顿下来,我一定会寄钱回来的。” 玛姬垂下眼睫,淡黄的睫毛像一只蝴蝶一样不住地抖动着翅膀,这一次她没有看皮埃尔的眼睛:“那你去吧,我会跟妈妈说…跟他们说的。” 他们并肩看着海洋,直到蒸汽机发出嗡嗡的声音,喷出浓浓黑烟,意味着货船卸完货即将启航,皮埃尔这才舔了舔嘴唇,从兜里拿出一条白贝母项链:“玛姬,生日快乐…以后家里都得靠你了,对不起。” 他飞速地把项链塞到玛姬手里,头也不回地蹿上了货轮。 玛姬手紧紧握着项链,抬头在甲板上寻找着哥哥的踪影,但直到货船离开,皮埃尔也没露过面。 她轻轻地,若有所失又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此时太阳已经驱散了晨雾,挂在正中间晒得头顶火辣辣地疼,她摊开手,就着阳光眯着眼睛端详着项链。 项链的链子是纯度不高的银打成的,带着点雾蒙蒙的灰,贝母打磨成银杏叶子的形状,顶端打了一个孔,银链从中穿过,贝母变幻着荧白与浅粉色的珍珠光泽,显然是皮埃尔精心挑选的。 玛姬摩挲了一会,身边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很漂亮的项链,是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黑蝶贝做成的吗?” 玛姬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他穿了一件茶色呢绒夫拉克外套,驳子和领结用黑色天鹅绒面料制成,双排扣马甲在腰间扣的严严实实,衬得他肩宽腿长,他有着一头浓密而柔软的黑色卷发,肤色不像这个时代的贵族男人一般白皙,反而带着小麦色,玛姬瞟了一眼他的脸,五官硬朗,神情倒是很温柔。 她伸手戴上项链,要把项链扣上有些困难,男人稍微搭了把手,玛姬感受着他的手在脖颈处稍微停留,淡淡说:“不是,这只是用海边捡到的贝壳磨的。” “那也是一项用心的礼物,”男人微笑,“他为什么要送你礼物?”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目的,但又带了一丝探究,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海岸,发出阵阵海浪的响声,玛姬扭头望着海面上的浮沫,轻声说:“因为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生日,”男人从上到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玛姬觉得她似乎被以一种极为严苛的标准自上而下地评判了一番,她转过头,微微抬起脖子,露出修长的脖颈,长久地凝视着海面,在海平面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那是皮埃尔乘坐的那艘货轮。 男人向她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薄的茧:“生日快乐,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邀请小姐到河畔餐厅共进午餐?” 玛姬再次回头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她看见他袖子隐约藏着的银色手表,挺拔的鼻子,以及头发下面修长的眉毛和看起来美貌柔软的嘴唇,眼睛是雾蒙蒙的灰绿色。 她盯着那双眼睛,问:“河畔餐厅?是在河边和市中心的那一家吗??” 那家餐厅在很久之前是一个贵族的私宅,现在被改装成一家高档宴会场所,她路过那里很多次,但从没进去过。 “是。”男人笑了。 玛姬点点头,问:“你是谁?” “克利夫特。”男人说,“我的父亲是…” 玛姬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容,克利夫特这个名字在当地很有名气,她并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把她那只纤细的手放在了克利夫特的大手上,说:“为什么不呢?” 克利夫特把她扶上了停在路边的一架黑色马车,克利夫特随即也上了马车,马车上的垫子是小牛皮做的,柔软舒适,他们一左一右,中间留了一个空位。 “请问小姐的名字?”克利夫特问。 “玛姬,”马车从嘈杂的港口驶进一条繁华的街道,街道上有很多穿着华贵衣裳的女人,东方来的绫罗绸缎在阳光下流动着金灿灿的光芒,玛姬几乎是着迷地,久久地盯着车窗外的景色,头也不回地随口说,“玛姬·冯索瓦·吉许。” 克利夫特不再说话,他们在有着高高弯曲穹顶的一座大屋子前停下,马上就有车童搬来矮矮的雕刻着爱神的小梯子,替打开车门,克利夫特先下了车,自如地牵上了玛姬的手。 “我要一个包厢,”克利夫特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从一册册子上抬起头,棕色眼睛里带着抱歉,“对不起,克利夫特先生,一号包厢已经被丹诺拉斯主教预订了,二号包厢被托特律市长预订了,三号我们要留给摩利尔子爵…很抱歉告诉您现在只有大堂有空位,但是我们大堂的视线也很好,从这里刚好能透过玻璃看见大海…” “我喜欢看海,”玛姬笑着说。 服务员确实没欺骗他们,靠窗的风景很好,打开窗户,还可以闻到不远处吹来的咸涩海风,货船靠岸离岸,井然有序。 “我爸爸是杰罗姆·冯索瓦·吉许,他是这里的牧师。”玛姬小口小口吃着涂满了黄油和莓果酱的面包,“我是说,很多年前,他死得太早了。” 莓紫色的果酱涂得很厚,沾到了玛姬的上嘴唇,克利夫特的视线落在了那一处唇瓣上,少女的嘴唇饱满而柔软,亮晶晶的果酱就像是一层充满甜蜜诱惑的唇膏,让人忍不住想去注视它,想拿手指擦掉它。 玛姬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她有些困惑地拿食指轻轻碰了碰唇瓣,慢慢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指尖上的果酱,紧接着那粉红色莹润的指尖被她含进了嘴里,轻轻地嗦了一下。 她盯着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克利夫特也只好跟着她笑了笑。 “我爸爸是阿勒冯瑟·冯索瓦·吉许侯爵的第二个孩子,很可惜他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尽管他父亲给他谋求了一个很好的教职,给他留下一笔不菲的财产,但他染上了贵族子弟的毛病,他游乐,玩女人,玩马玩狗,没等到父亲死去,他就花光了大部分的钱,”大厅里就坐着很多这样的人,有的绅士左边坐着一个女人,右边坐着一个女人,全都是风情万种,美艳动人,玛姬撇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不过他留下了的遗产也足够我们过日子。” 杰罗姆·冯索瓦·吉许给妻儿留下了一千法郎和一栋房子,在十九世纪的法国,这些钱虽然不足以让她们过上挥霍无度的生活,但也不会让她们受太多苦。 比起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她们并不算穷人。 但她们又过着远离上流社会的生活,并且这种生活方式已经持续了很久。 玛姬铛地一声将叉子轻轻放到青花瓷做的碟子上,就像法庭上法官举起羊角锤敲的那一下:“那你爸爸呢?他是不是给你留下了一笔不菲的财产?” 克利夫特沉默了一会,说:“没有,他只给了我姓氏。” 玛姬没什么反应的“嗯”了一声,仿佛这些描绘着精美图画的珍贵瓷器比克利夫特的身世更吸引她的兴趣,克利夫特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喜欢这些瓷器吗?” 玛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些是绕过马六甲海峡从远东运送过来的东西,”克利夫特说,“他们很喜欢这些珍贵的小玩意。” 他们指的是住在爱丽舍、卢浮宫或者杜伊勒里宫的那些亨利或者是路易几世,那些挥金如土衣冠楚楚的绅士和小姐,那个浮华,血腥与权利的地方。 玛姬没有接话,她拿起餐巾,优雅地在嘴角点了点:“我吃饱了。” 克利夫特马上站起来:“我送你回去,小姐。” 玛姬干净澄澈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桌边服务员刚递上来的账单,三百法郎,足够她和她的家人好吃好喝上几周的价格,克利夫特眼睛眨也不眨地签了名,结了账,甚至给了服务员整整十法郎的小票。 “谢谢您,先生。”她说。 克利夫特没说什么,只是绅士地伸出手,等她自己把手放上去,再把她扶上车。 但他没有松开手,他们就这么紧紧握着手。 2、第 2 章 一条发源自阿尔卑斯山脉的河流,被沿途的山陵丘壑不断分割,等到流入弗赛湾时已经变成一道浅浅的小溪,小溪在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粼粼波光,连接着城市的每一条小街,每一处小巷。 马车沿着溪流缓缓行走,马蹄叩击石板发出哒哒哒清脆好听的声音,车在前行,一条条街道从车窗掠过,贫富差距迥异的建筑在这十几条街道内拥挤不堪,狮身鹰头兽像立在路易十六时代的小圆柱和短石柱上,帝政时代的独栋别墅里半圆形的窗户上厄洛斯的雕像背着小翅膀向行人拉弓射箭,这些街道整洁而美丽,高高矗立,而远突然凹下去的,是那些草草搭就的棚户,屋子比路沿的棕榈树还要低矮。 树叶的阴影在玛姬脸上形成了恍惚而充满细碎金光的光晕,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尖微微上翘,嘴唇鲜红而饱满,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变成了绒绒的金色,这都是克利特夫想象中一个完美仕女的形象,他小时候曾在父亲那个富丽堂皇的大殿里看见过一幅画,画上的人那金子般的头发,蓝翡翠般的眼睛一直在他梦里挥之不去,这么多年,喜欢他的人,自荐枕席的,想做他情人的人有很多,但她们大多长着卑劣的棕红色头发,举止粗俗,而眼前这位玫瑰花一样鲜妍的少女,她不仅有着画中人一样雪白的皮肤,金灿灿的头发。 就连她的父亲,都是一位体面高贵牧师。 她的教养是如此的娴雅温柔,身躯又是如此的洁白而柔软,眼波流转又是如此诱人,他缓缓地吐气吸气,仍然觉得马车内的气息潮湿而粘腻,让他倍感焦躁不安,满身心不自在。 “前面就是我家了。”玛姬忽然抬头对他粲然一笑,“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吧。” 克利夫特往窗外看了一眼,衣着灰色或者是蓝色棉裙的女人正抱着脏衣篓子往外走,她们要到河边去洗丈夫兄弟们攒了几天的脏衣服,克利夫特还想说些把玛姬送到家门口的温存话,但玛姬却有些着急,轻轻挣脱他的手,推开车门灵巧地从靠墙的一侧跳了下去,回头眉眼弯弯地朝他抛了个飞吻:“我今天过得很开心,谢谢你送我回家,再见了,亲爱的。” 于是克利夫特眼睁睁地看着她拎起裙角,粉白色的裙摆就像水中散开的花,轻盈而舒展,随着水波荡漾,又随着裙底下那一小截曼妙秀丽的小腿和纤细精致的脚踝飞也似地跑进了小巷子。 玛姬躲进了一个角落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黑色马车仍然停在原地,她心跳的速度是罕见的快,手背上甚至还残存着克利夫特过分炽热的温度。 克利夫特的手与其他养尊处优的男人格外不同,他的手很大,骨筋分明,皮肤也有些粗粝,尤其是大拇指关节处还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她分明是干惯了家务活的人,就算精心保养,手也不算娇嫩,却也被摩挲得微微发红。 她不住地呼吸,平复着心跳,等黑色马车转头离开才慢慢从墙角走出来。 他还会来找她的,玛姬自信地想,不过下一次,她要再谨慎一点,让马车离得再远一点…这里人还是太多了。 她哼了一首小歌愉快地在小巷里绕来绕去,在进家门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它不再发热,才推门而进。 吉许家是督政府时期的建筑,有一个底层和一个阁楼,阁楼是皮埃尔离家出走前住的地方,专门为他重新修缮了发旧的木头楼梯。底层分为三间,两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没有大厅,厨房有着温暖壁炉和烤炉,一张栗色的圆形饭桌,还有四把椅子,一家人的日常生活都在这个厨房里进行,洗菜、吃饭、缝衣服、以及听皮埃尔针砭时弊;主卧是吉许牧师生前住的地方,吉许夫人从来不允许别人进入他的房间;另一间卧室并不大,但有一张柔软的双人大床,吉许母女三人就睡在一个床上,但玛姬的母亲吉许太太会打呼噜,玛姬的妹妹莉莉安小姑娘会踢被子,因此就算阁楼的床再怎么不舒服,玛姬已经打定主意将它占为己有。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她的母亲马琳娜·吉许太太正把被踢倒的椅子扶起来,看见她精神饱满地走进来,忍不住竖起眉毛大发脾气:“玛姬!我只是叫你去告诉皮埃尔不要这么快回来,没叫你不回来!一整个午餐时间都没见到你,你到底去哪里了?” 烤炉里的干面包已经被烧焦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玛姬神色自如地把它从烤炉里夹出来,说:“回来了也吃不上饭,还不如不回来呢。” 吉许太太深接过玛姬手里的面包掰开,里面也全是焦黑,实在不能吃了,她失望地叹了口气,说:“他们对你态度一定会比对我好,要是你能回来应付他们,我就能抽空把面包拿出来了。” “西蒙·托特律又老又蠢,弗比斯·托特律是个呆子,托马斯·托特律跟没长大的小孩一样,兄弟三个只会仗着他们舅舅是市长就横行霸道,”玛姬翻了个白眼,“我看见他们就恶心,更别说应付他们了。” “谁叫皮埃尔总是招惹他们,”有一把椅子已经散了架,实在扶不起来,吉许夫人心疼地叹了口气,“我们本来只有四把完好无损的椅子,现在只剩下三把,这下吃饭的时候谁站着呢?” “妈妈不用担心,”玛姬有点好奇今天妹妹莉莉安·吉许为什么一声不吭,走到壁炉前一看,她正窝在唯一一把没被推倒的椅子下,双眼紧闭,瓷人样的小脸蛋粉嘟嘟的像桃花开了,鼻子有规律地一张一合,显然是睡得香甜。 妹妹真有能耐啊,玛姬心想,托特律兄弟这么一闹肯定吵翻了天,她还能睡得这么美,这要是小时候的她保准做不到。 吉许夫人还在忧伤她的椅子:“我想是皮埃尔没有椅子坐,这些事都是他惹出来的…” “喔,”玛姬直起身,“妈妈您说的是皮埃尔啊,这个您不用担心,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我劝他去巴黎找工作去了。” 在吉许夫人花容失色,惊喊着:“他是不是找那个混蛋弗以依去了?哦!我不幸的皮埃尔!他肯定会成为一名被人看不起的工人,吃不饱穿不好,还有凶神恶煞的工头…我要晕过去了!玛姬!我的嗅盐呢?”时,玛姬已经神色自如地爬上了小阁楼。 她拉开门帘,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阁楼一地狼藉,窗台前的矮柜被粗暴地拉开,被托特律兄弟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信件和书籍散落一地,就连那个一米不到的小床也被连床垫一起掀开,露出一角光秃秃的床板。 玛姬弯腰将被子从地上捡起来,重新在床上铺好,然后她一屁股坐上皮埃尔的小床,被子里依稀存留着哥哥的气息,她从小与皮埃尔一起长大,准确的说,她是在大了她五岁的皮埃尔的照顾下长大的,皮埃尔哄她睡觉,饿了就喂她吃饭,病了给她吃药,当她还对这个全新的世界充满懵懂时,皮埃尔就这么给她拉扯大了。 这床被子前些天在太阳底下晒过,就算被踩了几脚,也只是多了几个脚印,仍然是松软舒适的,玛姬把手伸到被子底下,在接近墙角的地方把床板用力地往上一台,床板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藏着的绘有鸢尾花纹路的掐丝珐琅木盒。 谢天谢地,玛姬想,还好他们没发现。 她伸手把木盒掏出来,它比手掌大不了多少,里面的东西也不多,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房契,一块金光闪闪的金表,一些法郎,还有一个用四股辫编织串起来的翡翠平安扣。 是的,一块玉石。 如果她是远东地区那个古老国度里的某一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也许她会有一打平安扣。 但这里是十九世纪的法国,甚至不是经济最发达的巴黎,她也只是一个落魄小贵族的女儿而已。 但玛姬确实拥有一块水头很好的漂亮平安扣,至于平安扣是怎么出现的,吉许牧师说也许是她祖父在探望她时悄悄送的,吉许夫人说也许是她出生那天在门口捡的,而皮埃尔信誓旦旦说是他拿最心爱的玩具和路过的一个吉普赛人换的,玛姬则说这是外婆送的。 但吉许夫人的母亲在她出生前早就去世了,所以她说的话没人信。 只有玛姬知道她自己说的是真话,尽管她永远无法解释口中的外婆是1966年生人,如今距离外婆的出生时间还有百余年,而她与家乡已有上千公里的距离,但她永远记得夏天燥热的庭院里,刺眼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在地上形成的斑驳光斑和巨大响亮的蝉鸣,外婆轻哼着小调在金桂交织成的树荫底下给她打扇子,她把玩着平安扣,蒲扇的凉风和玉石的冰凉交织在她身上手上,就像是一场宁静美好的,久远的梦。 玛姬每次抚摸着平安扣,都能记起蒲扇带起风时的刷刷声,凉风中携带的桂花甜香和外婆身上那种,年老而安心的味道。这些记忆无时无刻提醒着她不是这里的人,但十几年过去了,平安扣愈发水润,而那些久远的记忆,似乎只是她在夏日底下做的一场梦。 记忆就像破碎的残片,在她脑子里扑腾乱飞,抓得住就想起来一些,抓不住便什么都没有,她只记得死那天是个雷雨交加的台风天,大水淹没了图书馆一层,她与几个没来得及回家的倒霉蛋被困在二楼,断电停水了一天一夜,她甚至把以前没空看完的书翻了一遍,消防队才得以清理障碍物划着皮划艇来救人,但大水淹没了电路,她合上书准备涉水跨上皮划艇,不慎一脚踩上了漏电区域。 就这么没了性命,享年二十四岁,毕业工作两年。 玛姬摸索着平安扣,喃喃自语:“老天爷知道我转世投胎倒带这么多年还换了人种吗?” 老天爷应该是不知道的,如今管辖着这方天空的是上帝。 3、第 3 章 阁楼窗户的玻璃向来擦得干净,玛姬望向窗外,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她有一头海藻般自然卷曲的金色长发,是拿铁钎烧红了也烫不出来的,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无论在什么光线,永远是最夺目的,就像是法属波利尼西亚被岛礁环绕的浅水湾,流动着海洋梦幻的气息。 上帝没给她一个富裕的家庭,但却给了她一副应该在富裕家庭里长大的面孔。 玛姬收回视线,将平安扣小心翼翼地放回珐琅盒里,顺手摸了一把金手表。 这玩意是除房契外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吉许夫人身体不好,连带着脑子也不太好用,因此自皮埃尔十六岁以来家里的存款和珍贵的玩意都是由他保管,显而易见的是,皮埃尔不仅将这些东西很好地收藏起来,甚至还多攒了一些钱币。 她抿了抿嘴,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女人能做的工作无非几种,好一些的当家庭教师,再差的当洗衣工挤奶工,但这在吉许夫人看来都是有损吉许家高贵血脉的行为,她宁愿靠着银行里的那点利息紧巴巴的生活,也决不同意玛姬跟穷人家的姑娘一样抛头露面。 她的女儿长得这么漂亮,生来就是要嫁给上流社会的贵族的。 吉许夫人在楼下轻声叫她的名字:“玛姬!玛姬!” 玛姬有些头疼地扶住了头,她合上盖子,将它重新塞进床板的洞里,掖了掖被子盖住床板,走到楼下,为了不刺激她那颗脆弱的心脏,她必须立刻给出反应。 “妈,”玛姬捏了捏眉心,“您有什么事?” 吉许夫人瘫坐在椅子上,椅子底下是酣睡的莉莉安,吉许夫人的脸色不算好看,浮现着不正常的红晕,她很疲倦地喘着气,指了指餐桌上敞开的一个小陶罐:“我很不舒服,玛姬,也许是我的病又犯了,你等到明天天亮去菲利普医生那里给我配点药。” 吉许夫人得的是肺结核,肺结核直到现代都是一种棘手的疾病,以玛姬所剩无几的现代医学知识来看,吉许夫人也许应该多加休息,少穿点勒死人的紧身胸衣,再吃点利福平之类的药,当然,吉许夫人爱她的形象胜过生命,不把腰围勒成十八英寸是绝不罢休的,而能救命的药物,研发它的人还没有出生。 菲利普医生通常会给吉许夫人配上有麻醉或者鸦片效果的药丸来麻痹她痛苦的身躯,玛姬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瓷罐,很不赞同地说:“妈妈,你不能一难受就吃这种东西,会没耐药性的。” 吉许夫人当然没听懂耐药性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呻吟着,说“我好难受。” 玛姬叹了口气,搀扶起吉许夫人:“您先去床上躺一会吧,我来照顾妹妹。” 吉许夫人虚弱地移动到床上,合上了眼睛,正当玛姬以为妈妈睡着了时,她突然睁开眼睛,灰蓝色的瞳仁闪烁着忧心忡忡的光芒:“玛姬,我担心你哥哥…” “您先照顾好自己,”玛姬拿起枕头垫高了她的头,“皮埃尔比您年轻健壮,虽然他很冲动,但脑子至少是好使的,您要相信他能照顾自己。” 吉许夫人半信半疑地闭上了眼睛,玛姬等到她呼吸均匀了,才起身来到厨房。 莉莉莲已经睡饱了,她是个很乖的小姑娘,窝在椅子旁边玩她的布扎娃娃,看见玛姬出来就像她甜甜一笑:“姐姐,我饿了。” 玛姬摸了摸她柔软蓬松的头发:“姐姐给你做鸡蛋羹和土豆吃。” 她拿出一个碗打了两个鸡蛋,又撒了点肉桂粉和白糖,紧接着往灶里夹了一块煤,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特别想念皮埃尔——他是生火的好手,在打下手方面,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橱柜里还挂着半根火腿和一些奶酪,玛姬切下一点尝了一口,一言难尽地皱眉。 这玩意跟中午与克利夫特吃的西班牙火腿和科西嘉奶酪相比,简直不是能入口东西。 但小莉莉莲倒是吃得很开心。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天,玛姬在柔软的小床上躺下,看着小窗外点点繁华星,忽然想起了克利夫特。 他抬手看时间的时候,把袖子往上挽了一挽,她得以看清表上镶嵌的钻石,随便一颗,都够她一家用上很久。 想到这里,玛姬忍不住看了一眼窗户里的影子,她年轻,美丽,就像一朵待人采摘的玫瑰。 某种意义上,她才是吉许家最宝贵的财富。 … 第二天一早,玛姬从珐琅木盒里取出两枚法郎,往河对岸的菲利普医生家走去。 街口的糕饼店香气四溢,玛姬摊子前停了一会,卖糕饼的杜布瓦大叔笑着送了她一个苹果饺子。 “早上好,吉许小姐。” “早上好,杜布瓦大叔。” “昨天我看见托特律兄弟俩了,”杜布瓦大叔关心地问,“吉许夫人还好吗?” 显然不太好,皮埃尔三天两头跟托马斯·托特律打架,托特律兄弟来找她们家麻烦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每来一回,吉许夫人都要犯一次病,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杜布瓦大叔从玛姬的表情看出了答案,他同情地叹了口气:“你要去买药吗?你等一下,我叫莫里斯陪你一块去吧。” 莫里斯·杜布瓦是个黑发灰眼的年轻小伙,听见父亲喊他名字连手里的面粉都没来得及拍干净就走了出来,朝玛姬点点头:“吉许小姐。” “就一段路的距离,”玛姬婉拒,“我走过桥差不多就到了,不用麻烦你们。” 莫里斯没说什么,仍旧是安静地点点头。 小河在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绿盈盈的水草顺着水流的方向招摇,去菲利普医生家的路始终明朗地横在玛姬的脚下,那是河岸边一条开满了金链花,鸢尾花和矢车菊的小路,玛姬吃下香气喷喷的苹果饺子,折了朵矢车菊别在耳边,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在水中的倒影。 碧蓝色的眼睛与翠蓝色的矢车菊相得益彰,与倒映着的蓝天白云,五颜六色的小花被河水温柔地抚摸着,说不出的柔软温暖。 突然“啪”地一声,一块石头打碎了水面的平静,水花溅了玛姬一脸,她生气地回头,神情忽然一僵。 身后是西蒙·托特律,弗比斯·托特律与托马斯·托特律。 年纪最小的托马斯·托特律眼眶上的淤青还没有消失,一只手用绷带绑在胸前,剩下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里的石子,不怀好意的笑着。 真是转头遇上爱。 玛姬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一言不发地想挤出三人组成的围墙。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托马斯一丢石头,笑嘻嘻想去拉她的手:“小美人儿,你哥哥去哪里了啊?” 玛姬挣开托马斯的手,刚想说你们去巴黎找他吧,话到舌尖忽然犹豫了一下吞了回去:“我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不过我知道他很有可能在哪里。” 她指了指城郊:“也许他会在那里。” “你带我们去,”西蒙说,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秃子,鼻子又扁又大,眼镜在他的鼻梁上根本呆不久,他扶了扶即将掉下来的金丝框眼睛,朝傲慢地玛姬一抬下巴。 “我从不去那里,”玛姬摇头,“妈妈说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让我去的。” “哪来那么多废话,”托马斯不耐烦地挥了挥拳头,“快走!” 玛姬脸色微微发白,她不安地咬住嘴唇,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畏惧:“你吓坏我了,先生。” 她小声说。 任何人在面对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女孩时都不可能不产生怜香惜玉的想法,托马斯放缓了语气,轻声说:“好姑娘,你带我们过去,我给你五法郎,足够你们去买十升葡萄酒了。” “妈妈知道会打死我的!”玛姬连连摇头,碧蓝色眼睛里的水光似乎一眨眼就要落下来。 “搞得我们像什么仗势欺人的恶霸一样。”托马斯不满地向两个兄长嘀咕。 西蒙和弗比斯都没有吭声。 “行吧,你别哭了,”托马斯从口袋里掏出法郎,“我先把钱给你,你带我去找皮埃尔,行不行?” 玛姬抽了抽鼻子,接过法郎,委委屈屈地说:“…行。” 她带着托特律兄弟三往城郊走去,城郊住的是穷人,通缉犯和窃贼,他们住的地方狭窄而杂乱,房屋破旧而简陋,有些只是拿木头搭起一个棚子就能住一家几代人,托特律兄弟仨从没来过这么脏乱的地方,齐齐嫌弃地皱起眉头。 “你滚远点,”西蒙捂着鼻子朝着一个试图向他乞讨的女人吼,“也不看看你打绺的头发里长了多少虱子,也敢靠近我?” 呆子弗比斯学着哥哥的动作捂住了鼻子,托马斯低声对玛姬说:“你走快点!这鬼地方我不想再多呆一会!” “我也没来过这个地方,”玛姬东张西望,最终对着一个挂着酒馆招牌的屋子一指,“但皮埃尔经常在这里的酒馆喝得醉醺醺回家,你们自己进去找吧!” 她脚底一抹油就想开溜,西蒙怀疑地眯了眯眼睛,开口喊住她:“你先别走!” 托马斯一伸手拽住了玛姬的胳膊,青年小伙子通常无法掌控自己的力气,玛姬吃痛地倒抽一口冷气,不满地瞪了托马斯一眼。 “你怎么能确定皮埃尔在酒馆里面呢?”西蒙走到玛姬面前打量着她的脸色,但他除了畏惧、委屈和吃痛之外什么情绪都没看出来,只好失望地收回视线,“你和托马斯在这里等着,我们进去找,要是找不到。” 他比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威胁:“那我们就要你好看。” “为什么是我?”托马斯问。 “我的好弟弟,”西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可不想看见你再被皮埃尔揍一顿。” 玛姬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看见托马斯的目光怒气冲冲地扫射过来,赶忙收敛起表情,小心翼翼地哀求:“托马斯先生,您能松一松你的手吗?您力气实在是太大了。” 托马斯自然不觉得像玛姬这么娇小的姑娘能溜出他的手掌心,便善心大发地松开了手,玛姬看了一眼手腕,紧接着撅着嘴往托马斯面前一递。 白皙细嫩的手腕上浮现着一圈触目惊心的淤青,托马斯摸了摸鼻子,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我回去会被妈妈责骂的!”玛姬揉了揉手腕,“你看见那边卖草药的小摊没有,去帮我买点药吧。” 托马斯算是个合格的绅士,他觉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大体面,有些灰溜溜地向小摊走去,花了几法郎买了点跌打损伤的敷药,往回走到一半,突然看见哥哥们从酒馆里走了出来。 “那小妞子跟她哥一样狡猾!”西蒙灰头土脸,怒气冲冲地问他,“你怎么没跟她在一起?” 托马斯一愣,下意识朝玛姬的方向望去。 人来人往中,哪里还有玛姬的身影。 4、第 4 章 正当托特律兄弟们像只无头苍蝇在贫民窟乱撞时,玛姬已经到了河对岸,她喘了口气,擦了擦快速跑动而洇湿的额角,轻轻敲响一栋白色建筑的门:“菲利普医生,您在家吗?” 白漆门微微打开一条缝,露出菲利普医生浓密花白的胡子,他掩藏在无力的赘皮下的混浊眼珠在她脸上转了转,笑着说:“是吉许小姐啊,快进来。” 只点了一根蜡烛的药房里弥漫着浓浓的化学药剂的味道,菲利普医生给玛姬倒了一杯水,问:“吉许夫人身体可好?” “老毛病犯了,”玛姬喝了一口水,从裙侧的口袋里掏出五法郎,“麻烦先生还是开原来的药。” 菲利普医生看到钱,眼里微微一亮:“吉许夫人这病需要更精心的调养,小姐,我建议你购买另一种药材,虽然价格会高些,但我保证,这药效…” “就按原来的药方,”玛姬淡淡地说,她又掏出两枚法郎,“这些钱配的药,足够吃上一段时间了。” “要是吉许夫人的病情能保持稳定,这要就能一直吃下去,要是突然凶险,那可说不定,”菲利普医生脸色不愉,但还是转身给她取药,“所以我建议还是要用好一些的药。” 药有好坏之分,药方也有好坏之分,如果贵一点的药能让妈妈好受一点…玛姬有些犹豫:“那…您看着办吧。” 菲利普医生连垂下的眼皮都提了起来:“好嘞,这就给吉许夫人配药!” * 玛姬揣着一罐子价格翻倍的药丸往家中走去,她对从医生家到吉许家的路线非常熟悉,知道哪一条路最短,她走进一条狭窄的石板小路,两边都是有着尖顶的砖砌房屋,只是还没走到道路尽头,一双擦得漆黑油亮的皮鞋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玛姬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紧接着托马斯·托特律气得涨红的脸撞进了她的视线。 “你个该死的!狡诈的骗子!”他粗声粗气,“皮埃尔根本不在酒馆里!你为什么要骗我们?你为什么要逃跑?” 玛姬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感觉不对,一回头,西蒙和弗比斯就像一堵墙,严严实实地堵在她身后。 “我不知道…”她不安地绞起手指,蓝眼睛里满是难过,“我哥哥很少回家,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 “他这个胆小鬼跑去巴黎了!”托马斯忍不住对着玛姬大吼,“皮埃尔这个孬种!打伤了我就跑巴黎去了!” “既然他不敢顶事逃跑了,”西蒙敲了敲玛姬的肩膀,示意她回头,“你作为他的家人,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哥哥,”托马斯忍不住叮嘱,“她是个骗子,你要小心。” “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玛姬真挚地说,“但我妈妈身体不舒服,我现在要给她送药,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祈求一般没有人能够拒绝,但托特律兄弟还记得教训,内心已经铁石心肠,仍然一动不动地堵住她回家的路,西蒙说:“药可以叫仆人帮你送去,吉许小姐,现在你跟我们回家一趟吧。” 玛姬低下头,耸起的肩膀和支楞着的肩胛骨显得她格外可怜瘦弱,耳边的矢车菊也难过地掉到她胸口,被她拿手接住。 “托马斯…”她软声唤托马斯的名字,去摸他受伤的胳膊,“我很抱歉皮埃尔下了这么重的手,你的伤口还痛吗?” 托马斯被她唤得全身酥软,下意识想回答不痛,下一瞬一阵剧透从胳膊直冲天灵盖! “啊——”他痛苦地捂住伤口,眼睁睁地看着白色绷带渐渐渗出血来,在疼痛与鲜血的双重刺激下,他眼前一黑! “这小娘们!”西蒙冲上去着扶住不省人事的倒霉弟弟,转头对弗比斯怒吼,“你个笨蛋,还不快追!” * 玛姬蒙头往巷子尽头冲去,她能感受到身后一片骚乱,有沉重的步伐迅速向她接近,但只要到了巷子尽头,就能看见杜布瓦大叔的糕饼店,莫里斯身体强壮,他肯定能帮点忙。 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而她的步伐却越来越慢,弗比斯这个壮汉甚至伸手扯散了她的头发,正当她为男女生来的构造绝望时,一双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肩膀。 “玛姬?”一个熟悉的嗓音吃惊地叫她。 让我走!玛姬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想挣脱那双手,可那双手就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地制梏着她,让她动弹不得,最终一把把她扯进了怀里。 “冷静,玛姬,冷静,发生什么事了?”男人嗓音低醇温柔,“我是克利夫特,你还记得我吗?” 玛姬抬起头,克利夫特正担心地看着她,她这才发现克利夫特的眼睛不是纯粹的灰绿色,而是像是地球一样斑斓的颜色。 他们两人离得太近,玛姬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好闻的,令人安心的香水味,玛姬一时间分不清是目眩神迷还是单纯的头晕,她张了张口:“我…” “把她…给我!”弗比斯气喘吁吁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视,伸手就想去拉玛姬,“你…过来!” 克利夫特眉头不认可地拧起,把玛姬往身后一带,右手仍然牢牢地抓住玛姬的手腕,礼貌地对弗比斯说:“很抱歉,先生,我不可能这么做,欺负女人可不是一位绅士英明的做法。” 弗比斯张大了嘴巴,从脖子到耳朵刷地一片通红,指着克利夫特老半天,憋出一句:“你是谁?” 克利夫特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抓着玛姬的手一紧。 玛姬的手腕有些疼,她挣了挣,没挣开,只好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他们是市政厅厅长的侄子…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在最聪明的西蒙·托特律没有追上来之前。 克利夫特抿住嘴,回头看了玛姬一眼,她现在很狼狈,头发打湿一绺一绺地沾在脸颊处,眼神中带着慌乱和祈求。 “快走吧。”她眉头轻蹙,小声请求。 克利夫特脚下微动,但下一刻西蒙·托特律赶到,喊住他们。 西蒙没预料到还有人在巷子里,但随即他扶住下滑的眼镜:“先生,这是我和吉许小姐的私事,请您不要插手。” 克利夫特撩了撩外套下摆的一角,紧接着他淡淡地,又强硬地对他们说:“对不起,请离开。” 西蒙看清了他别在腰间的手枪,那是一支才刚刚问世的,市面上没有的,他只在某个身份高贵的伯爵家里见过的新款左轮手枪,六响。 他的脸色有些僵硬,他没想到会有人随时随地带着手枪,不由得仔细打量起眼前的男人,忽然眯了眯眼睛,笑得轻浮:“我似乎认识你,你是崔维斯·克利夫特先生吧?” 他舔了舔嘴唇,对玛姬说:“吉许小姐,这个人身上可是流着吉普赛人的血液,如果你愿意跟这种人同流合污,就怪不得我们看不起你了。” 他这话虽然是对玛姬说的,但却有意无意瞟向克利夫特,眼神交错间透露出鄙夷与挑衅。 克利夫特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抓住玛姬的手紧了又紧,空气中仿佛有火药弥漫,就差一根导火线点燃。 西蒙看见克利夫特的手微微往腰间移动,脸色不由得一变,玛姬也注意到了,她的心猛地一跳,忙道:“你们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心里最清楚,如果与你们为伍,这才是真正看不起我自己!快滚蛋!小心我对你们不客气!” 弗比斯听懂了她的嘲讽,愤怒地向她挥拳,西蒙却往后退了一步,拉住弟弟:“我们去看看托马斯的伤势。” 他低声说:“我有些担心他。” 他一边低说一边往后走,两人抬起瘫软的弟弟,迅速离开了巷子。 玛姬松了一口气,疲倦地抹了把脸,克利夫特深吸一口气,帮她将杂乱的发丝捋到耳际,玛姬别过脸去,脸色微微发白,但他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不住地颤动,就像是风中无助摆动的嫩叶,但她的表情又是努力维设着镇定端庄的,一种复杂的柔情从克利夫特的心中涌出,也许他知道玛姬没有她表现出来的这么柔弱,但他叹了口气,安抚地将她搂进怀中。 但她又是瘦弱的,肩胛骨支楞着,让他不敢用力,犹豫了一会,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了,我们去车上坐一会,怎么样?” 他褪下外套披在玛姬身上,玛姬下意识裹住那件对于她来说过分宽大的衣服,在马车里坐下,黑色大衣衬得那蜷缩着的小人儿脸色愈发苍白,就连那精雕细琢的粉红唇瓣也黯然失色。 玛姬这时才从这场令人惊惧的事件中回过神来似地,有些惨淡地望着克利夫特:“你怎么会在这里?” 克利夫特淡漠的浅色眼睛就这么聚焦在玛姬脸上,就像玛姬在动物园里见到的灰狼眼睛一样冷酷而无机质,尽管她知道这种颜色的眼睛就是这样的,但她的眉梢仍然忍不住抖了一抖。 “办事情路过,”克利夫特终于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去,“记起来你住在这旁边,就顺便过来看一眼。” 玛姬看着他耳边浮现出微不可见的红,眼睛里就溢出了笑意,清脆地笑起来:“谢谢你帮忙,克利夫特。” “不客气。”他闷闷地说,他似乎想问点什么,但是玛姬戳了戳他的胳膊,示意他看向窗外。 “你能看见那个粉白色纱帘的小窗户吗?” 克利夫特把话吞了回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可以。” “那是我家的阁楼,现在是我的卧室,”玛姬整理着自己打结的长发,双手灵巧地在发丝间翻飞,将它们编成一条金色的麻花辫,“纱帘是我在给白裙子染成粉红色时顺便染的。” “嗯。”克利夫特盯着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每天都会把窗户擦得干干净净,”玛姬拿发带在头发末梢打了个结,抬起眼睛,“所以只要我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小巷里走来走去的人。” “巷子外的风景也能看见吗?” “当然可以,”玛姬终于整理好了头发,把那朵矢车菊重新别上,甜甜地微笑起来,“我能看见蔚蓝色的大海,还能看见巷子外经过的车,每天市政厅厅长会带着他的手杖走到巷子外,然后坐上他那辆敞篷小马车,嗯,差不多就是我们现在在的位置。” 她站起来,又想推开门下车,但这一次克利夫特有了经验,牢牢把住车门,他的举动是强硬的,但眼中的怯懦一闪而过:“玛姬…” 他慢慢地询问:“如果我在巷子外等你,你能看见我吗?” 他看见她仰着头,似乎在认真思索,他略微看得见她从碧蓝色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微笑仿佛跳动着火光,就连耳边发皱的矢车菊也绽放着翠兰色的光华,阳光勾勒出她挺翘的鼻子和弯弯的嘴角,她终于完全转过脸,很认真地对克利夫特说:“如果我有拉开纱帘的话。” 5、第 5 章 玛姬推开家门的时候,吉许夫人刚好把烤焦的面包取出烤炉。 “妈妈,”玛姬伸手掰开面包,果不其然看见焦黑的内芯,“您这次不能怪托特律兄弟了吧?” 妈妈每次都能把面包烤成黑色,但是她每次都能找出五花八门的理由。 “…这次不是他们,”吉许夫人摸了一把汗,坐在椅子上忧愁地看着面包,“是因为我不太舒服,躺在床上小睡了一会。” “您这样太危险了,”玛姬往煤炉里看去,一整块黑煤已经烧成灰烬,只余一点火星闪烁,她舀了一瓢水浇灭炉子,“没人在炉子边看着,要是起火怎么办?其实也不需要您亲手做面包,我可以去面包坊里买。” 尽管没有事情做会让吉许夫人觉得无聊,但这样更省煤炭。 她顿了顿,说:“面包也花不了几个钱。” 吉许夫人微微笑起来,一边伸手向她讨药,一边递给她一封信:“这是培蒙特先生寄来的信,应该是这一个月银行给我们的利息,拆开看看吧。” 玛姬拿着小刀划开了信封,她往信封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母亲期待的眼神。 “只有一张纸,妈妈。”她将纸张拿出来,缓慢地读着上面的字,“培蒙特先生的银行因为运行不善,不得不宣告破产倒闭…爸爸的遗产也在其中…” “这不可能!”吉许夫人嘶声尖叫起来,她抓狂似地一把抢过玛姬手上的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培蒙特先生是你父亲最信任的朋友,他不可能把你父亲的遗产拿去投资!这要我们孤儿寡女怎么活?玛姬,你快点去拿纸!我要写信质问他!” “落款是培蒙特夫人,玛丽安·德米安·培蒙特,”玛姬轻声说,“妈妈,培蒙特先生已经在三天之前自杀身亡了。” 吉许夫人呆住了,她张了张嘴,本来就白的脸色更白了:“那我们该怎么办?玛姬?我们该怎么办?” 她一瞬间憔悴了,对未知未来的惶恐使得她脆弱的精神临近崩溃,她眼圈发红,倒抽着冷气,一抽一抽地喊:“我们该怎么办?” 那可是她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啊! 莉莉莲似乎也感受到了家中慌乱的气氛,张开嘴,“嗷”地一声大哭起来,一时间整个厨房充斥着女人小孩的哭闹声,声波一阵接一阵直直往玛姬耳朵里灌,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莉莉莲,”她试图去安抚妹妹,“你去跟安妮玩吧,她想你了。” 安妮是莉莉莲的棉布娃娃的名字,莉莉莲撅着小嘴巴,泪眼汪汪地想要摇头,玛姬拆下发带递给她:“你不是一直想要这根发带吗?送给你了,带着它去给安妮绑头发吧。” 莉莉莲小姑娘喜笑颜开,抓着发带安静了下来,玛姬的耳朵终于清净了,她很想跑到阁楼上埋在小床里大哭一顿,可现在不行,吉许夫人还在六神无主地等着她想办法。 “还好皮埃尔去了巴黎,我们少了一个吃饭的嘴巴。”玛姬扯了扯嘴角试图朝母亲一笑,可惜无论怎么用力,她僵硬的脸部肌肉总是将嘴角往下扯,她只好捂住嘴巴,假装自己在笑。 “爸爸还留给我们一个金手表,”她站起来,“我去把它卖了,这样就能撑一段时间,摩利尔子爵正在为他的两个女儿寻找家庭教师,我拉丁文学得不错,父亲也教我读过圣经,想来应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个年代的贵族少女只能在家里进行淑女教育,学习插花,音乐,文学,绘画和管家。 “不可以!”吉许夫人立刻抬起脸,“家庭教师是被人看不起的!穷人家的女孩,教会里出来的女孩给贵族当家庭教师,那是想着得到贵族青睐,跟贵族结婚,而你是公爵的后代!绝不可以给子爵的女儿当教师!” “那瓦尔诺公爵呢?”玛姬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他的儿子路易斯·瓦尔诺年纪与我相当,他也在为他女儿寻找家庭教师,我想我去应聘的话,母亲应该不会反对吧?” “…不行,瓦尔诺公爵是做万恶的殖民生意起家的,他不知道在法属越南造了多少孽,跟这种人来往…”吉许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弱,“是要遭上帝惩罚的…” “可是妈妈,”玛姬已经走到楼梯上,她停下来轻声说了一句话,“我们没有钱了。” 吉许夫人半张着嘴巴,哑口无言。 玛姬推开阁楼的小门,将床板里的金珐琅盒拿出来,取出金手表。 她盯着手表,发出一声近乎哭泣的叹息。 那是爸爸的遗物,尽管他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那是爸爸的遗物。 泪眼朦胧间,玛姬吃惊地发现,眼前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转过脸来,那张脸有些模糊,唯一能分清的是他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 不是皮埃尔。 是克利夫特。 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想起他做什么,玛姬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打断了她悲伤的情绪, “不能沉湎在难过沮丧里,”她告诫自己,“如果事情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那就只能把它卖了。” 吉许夫人克制住失落,措辞严谨地写了一封信寄到巴黎给培蒙特夫人,尽管培蒙特夫人处于丧夫的悲伤当中,她仍然满是歉意地提笔仔细地告知了她们真相。 原来在半年前,路易十八驾崩,他的弟弟查理十世继承了皇位。他是极端保王党的领衔人物,极端厌恶君主立宪制,因此他变本加厉地支持极端派进一步恢复王位和祭坛的权威,他慷慨地以十九倍的数额赔偿逃亡贵族在大革命中的财产损失,除了发行国债劵以外,他还要求那些购买了旧贵族土地的农民和资产阶级交出土地。 培蒙特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他因商品被征用,土地被迫让出而破产。 培蒙特一家陷入窘迫,她们准备去投奔远在美国的哥哥一家,吉许一家当然也陷入了窘迫,但她们并没有亲戚可以投靠,吉许夫人在收到信后沉思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她郑重地对玛姬说:“是时候把手表卖给当铺了。” “等我换件衣服,妈妈。”玛姬还穿着棉锻睡衣,她昨晚为了缝补莉莉安裂开的裙子熬到很晚,直到现在人还有些迷糊。 她打开衣柜,在她唯一的宴会裙前停顿了一下,然后穿上它,拉开了粉色纱帘。 小巷外市政厅厅长正挪着他肥大的身躯笨拙地爬上他那辆雕满百合花、金合欢、常春藤的孔雀蓝色马车,克利夫特的那辆黑色马车一次也没出现过。 玛姬神色不变,朝市政厅厅长冷冷地哼了一声,“唰”地拉上了纱帘。 她走下楼梯的时候,吉许夫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去典当手表,穿礼服干什么?” “妈妈您不知道,”玛姬在镜子前停留,她拍打着脸颊,用洁白的牙齿咬了咬嘴唇,试图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好一些,“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吉许夫人显然不理解,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觉得心里闷闷地痛得厉害。 如果杰罗姆·冯索瓦·吉许先生还在世的话,他一定能解决这些问题,这个社会里男人一向扮演着家庭决策者和经济支撑者的角色,而女人则被寄予扮演贤淑的妻子和母亲的重任,况且杰罗姆先生是个聪明英俊的人,一张巧嘴能说出许多机灵话,脑子一转就是几十个点子。 如果不是年轻时声色犬马的生活早早败坏了他的身子,让他英年早逝,这个家庭的境遇一定比现在好很多,尽管吉许夫人也无法完全肯定,但有男人总比没男人好。 由于前几个月查理十世颁布的《亵渎圣物治罪法》中对盗窃罪的严重处罚,街头那些流浪着的吉普赛人和瘦弱的孩童都少了许多,保皇派与自由派激烈的斗争似乎已经影响了这个和平的小城市,路上行走的人大多行色匆匆,因此当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狠狠撞上玛姬时,她并没有反应过来。 “对不起!您没事吧?”少年的棕色衣服漂洗得发硬发白,但仍然算得上整洁,他匆匆地摘下头上的毡帽,被压在帽下,已经很久没修剪过的深色头发立刻蓬松地炸开落在眉眼处,几乎显现一种女孩子的俏丽,他慌乱又满怀歉意地朝玛姬鞠了一躬,声音是出乎意料的干瘪难听,“请原谅我的失礼,女士!” “我没事。”玛姬微微朝他颔首。 男孩立马并齐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仪,迅速溜走了。 玛姬继续赶路,她拉紧了能挡住大半脸部的波奈特款式帽子,用一种羞怯的神情走进当铺,对胡子花白的当铺老板小声说:“先生您好,我想在您这里抵押一块表。” 无论是从容貌,还是从服装上,玛姬都不像是会典卖手表的人,老板见多识广,立刻就想到了那些为了与心上人私奔而卖掉饰品的贵族少女。 她们卖掉的饰品,最终会由她们的家族高价赎回,因此如果能把价格定得高一点,他就能赚到更多的利息。 “好的,小姐,”他笑眯眯地说,“请把抵押物拿出来。” 玛姬摸了摸口袋,神色突然一僵。 “小姐?” 她神情自若地抬起头,微笑着对店主说:“抱歉,我似乎把东西忘家里了,我现在就回去拿。” 6、第 6 章 玛姬先是慢慢地走着,紧接着快步走,最后在大街上飞奔。 咸涩的海风灌进她的口鼻,吹起她的发丝,她的肋部因为剧烈的运动在阵阵作痛,束腰很紧很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玛姬终于停下来。 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那个男孩的身影。 她呆怔了许久,突然拎起裙角,不顾一切地跑回家。 吉许夫人并没有在厨房里,也许是累了回床上睡觉去了,玛姬并没有在意,爬楼梯时她的鞋子踩上了裙底一个趔趄,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推开阁楼的小门。 玛姬的心跳得很厉害,她咬着嘴唇,近乎虔诚地想:“老天,就让我粗心大意一回,就让我忘记把手表带上吧!” 珐琅盒内,平安扣闪烁着荧润的光华。 玛姬一头歪倒在床上。 柔软的被子里仍然带着皮埃尔身体的气息,当皮埃尔在家的时候,玛姬根本不用考虑这么多事情,胸口的贝母项链落在嘴角,沁着微微凉意,玛姬忽然全身发抖,再也忍不住眼泪,整张脸埋进被子里低低啜泣。 “哥哥…” 我该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坐起身,带着珐琅盒敲响了卧室的门。 “妈妈,”她倚在门边,感受着木板的冰凉,很艰难地开口,“我弄丢了爸爸的手表。” 吉许夫人没有回答。 “我知道这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情,”玛姬尝试着将门推开一条缝,“但手表能当的钱最多也只能让我们撑过一小段时间而已,现在只是把这段时间提前了。” 吉许夫人没有动静,也许她是气疯了。 玛姬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您不用担心,我一定能想出办法…妈妈?妈妈!” 卧室里的厚重的布帘紧闭,阳光勉强从缝隙中塞进了,在木制躺椅上洒下一点点金色碎屑。 令玛姬神魂俱裂的是,她的母亲吉许夫人就仰躺在躺椅上,白色绸毯盖在胸前,消瘦的白皙手臂滑落地面,手指无力地张开。 莉莉莲趴在椅子下,有些困惑地看着玛姬。 “姐姐,”她做了个捂嘴的动作,“妈妈在睡觉呢,姐姐小声点。” “不…”玛姬几乎是费劲了全身力气才张开口,“妈妈不是在睡觉,她是…” 她试图将吉许夫人的手放到胸前,可在触摸到手腕的那一刻,她忽然顿住了。 前世隐约浮现的记忆告诉她,母亲手腕上正在微弱跳动着的,叫脉搏。 “姐姐?” 玛姬慢慢地站起身,伸手摸了摸妹妹毛茸茸的头顶:“…妈妈只是病了,莉莉莲。” 莉莉莲不太明白,妈妈是一直都在生病的,为什么姐姐看起来很是悲伤的样子。 “姐姐要出去一趟,”玛姬弯腰盯着莉莉莲的眼睛,“姐姐需要莉莉莲在家里陪伴着妈妈,直到姐姐回来,可以吗?” 莉莉莲甜甜地笑了,嘴角浮现一对浅浅的酒窝:“莉莉莲不会乱跑的。” “那就好…”玛姬顷刻之间下定了决心,她一把抓起珐琅盒中的平安扣,扭头奔出家门。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掀开的纱帘外,可以看见一架黑色马车静静停留在巷子里。 · 玛姬盯着市政厅厅长那架夸张浮华的孔雀蓝色马车看了一会,才走上前敲了敲门。 “菲利普医生!您在家吗?” 她往后退了一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开门的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出现的是西蒙·托特律的脸,他似乎有些意外,挑了挑眉。 “好巧啊,吉许小姐。” 玛姬没功夫理睬他,一把推开他的身体冲进屋子里:“菲利普先生?” 她看见了正在将绷带扔进垃圾桶里的菲利普医生和赤裸着上半身坐起来的托马斯·托特律。 托马斯·托特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看了一眼自己肚子上的赘肉,恶狠狠地朝玛姬喊:“你滚出去!” 玛姬就当没看见他,一把扯住菲利普医生的袖子:“先生,我妈妈晕倒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您能不能去看看她?” 她在这时犯了一个错误,她取出平安扣,对医生说:“这是您的酬劳。” 菲利普医生看着平安扣,然后,他似乎是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玉做的平安扣,”玛姬语速飞快,情真意切,“事情紧急,我甚至没来得及拿钱。” “那请吉许小姐回家拿钱再说。”菲利普医生转过身,拿起一捆新的绷带准备给托马斯的伤口包扎。 “据我所知,”西蒙叉着腰倚在门柱边似笑非笑,“令尊生前投资的银行在前不久倒闭了,玛姬小姐现在怕是连一块法郎都没有,才会拿这种绿石头来哄骗我们可怜的菲利普医生吧?” 玛姬重重地深吸一口气,怒视着西蒙:“你非要在这该死的时候找我该死的麻烦吗?西蒙先生?据我所知西蒙太太可是回娘家准备和你离婚呢!如果你不介意在你们的财产公证上添上一笔欺压可怜少女的话,我也不介意到法庭上作证!” “我说的是实话,玛姬小姐。” “我说的也是实话,西蒙先生。” 西蒙·托特律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两手一摊:“菲利普医生,我说的是真话。” 他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招呼托马斯离开,在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玛姬,笑得意味深长:“玛姬小姐,我们托特律一家向来行为妥帖,举止绅士,既然吉许夫人身体不妙,那我们就不找你麻烦了,祝吉许夫人早日康复,我们来日方长,回见!” “咚”地一声,托马斯跟在哥哥身后,绅士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屋子里陷入寂静,玛姬恳切地看着菲利普医生:“先生,请您跟我走吧。” 菲利普医生“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处理完托马斯伤口的残局,玛姬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她张了张嘴,感觉声音有些发抖:“先生,您不要平安扣的话,我还有银制项链…” “玛姬小姐,”菲利普医生解开围兜,伸手温柔地替她落到眼前的发丝捋到耳际,“你真是个漂亮…孝顺的好姑娘…” 一股寒意蹿上玛姬的后颈,她仓皇地往后退了一步:“先生,您是个受人尊敬的医生。” “如果玛姬小姐觉得托特律兄弟是绅士的话,”菲利普医生轻哼,“那我也是绅士喽。” 他的意图昭然若揭。 玛姬几乎能闻到他手上那股恶臭药味,她下意识地,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菲利普医生失望地收回手:“玛姬小姐,我从来不做强迫人的事,您来去自由,只是可惜了吉许夫人了。” “我能给你更好的东西,”玛姬低着头,像是在强忍着什么,“这块从远东来的玉石价值要比您想象中的要高很多,这是帝王绿翡翠…” 菲利普医生眼里闪过对财富的贪婪,但最终色心占了上风:“玛姬小姐,请不要自妄菲薄,你在我眼中的价值要比这玩意高许多。” 该死!这个不识好货的孬种! 玛姬轻咬住牙根,一字一顿地说:“很抱歉,菲利普先生…不用替我开门,我会自己离开。” 菲利普医生高居临下地看着她,嗤笑:“我是从巴黎医学院毕业的,你找遍整个弗赛市也找不出比我医术更好的人,玛姬小姐,菲利普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他“砰”地一声关上门。 菲利普医生说得没错,他是弗赛市医术最好的人,否则玛姬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吉许夫人购买他的药。 时间仿佛中过去了一瞬,却又像是过去了许久。 玛姬的神色很平静,她就像做了个巨大的决定一样,慢慢地抬起手:“菲利普先生,请开门。” 菲利普医生几乎是立刻打开门,走下台阶:“您确定吗?玛姬小姐?” “我…” 菲利普医生看着玛姬尝试着坚定,又忍不住彷徨的眼睛,和蔼地微笑着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所有人都这么干。” “我…” 玛姬的蓝色眼睛干净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她直视着菲利普,缓慢地摇头。 “抱歉,我真的很想…但是…” 你年纪大得能当我爷爷,一年也就赚个一两千法郎,她还不如去当家庭教师。 她没敢把嫌弃说出来,因为她仍然需要他,正当她绞尽脑汁地思索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昂的马鸣。 她几乎是如释重负地扭过头。 穿着高档礼服的车夫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一双黑亮的牛皮马靴从车门跨出。 “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抬手一碰帽檐,微微颔首:“玛姬小姐。” 玛姬知道自己的心正在难堪地跳动着,但她拼命用指甲抠住手心,刺痛刺激着她绷紧到极致的心弦,轻而易举地化作流淌在眼中的泪水,化作击溃男人防线的利器,她飞奔着扑进克利夫特的怀里。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但她知道这很管用。 克利夫特垂眸看着她,高腰线的淡黄色长裙在胸线以下保留了宽松的廓形,但上半身又是收紧的,长裙的内衬是光滑的绸缎,而外衬罩着一层朦胧的薄纱,低低的方形开领罩上一层透明的薄纱,展示着她柔美的肩颈和婀娜的体态。 她埋在克利夫特的怀中低声啜泣,克利夫特停顿片刻,自嘲地想他真的没救了。 玛姬从一开始便对他很友善,尽管她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流露出痕迹,但克利夫特知道她肯定是需要什么的,那些他正好不缺的东西。 就像丑陋的赫菲斯托斯设计迎娶阿芙洛狄忒,他就像一个可耻的强盗,小贼,在她最孤单无助的时候趁虚而入。 克利夫特抚摸着她被汗浸湿的金色卷发,说“玛姬,这是可以解决的问题,你不用哭泣。” 他抽出口袋巾,温柔地擦拭她眼角的泪水,将她扶上车,随即转过身,彬彬有礼地朝菲利普医生鞠了一躬。 “先生,也许您认识我。” 菲利普医生当然认识他,弗赛市最胆大的投机分子,他经营运输船起家,从法兰西到诺曼底群岛,从加来海峡到英吉利海峡,从地中海到大西洋,太平洋,从阿布斯特丹到新阿姆斯特丹,从欧洲大陆到美洲大陆,远东大□□海为家的经历造就了他莽撞激进的性格,他最早引进了装着火力推动装置的汽船,最早开设了有机器存在的棉花工厂,他那些精密的医疗器械,千奇百怪的药剂,每一件都曾进过他远洋货船的货仓。 更重要的是,他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 7、第 7 章 医生为吉许夫人诊脉,掀开她的眼皮观察着她的眼白。 “杜朗德先生?”克利夫特轻声询问。 杜朗德医生向克利夫特抛去一个有表情的眼神作为回答。 玛姬搂着莉莉莲,背过身去。 “我会给她开一份煎剂让她喝下去,到今天晚上的时候她就会醒过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好了,”杜朗德医生望着玛姬和克利夫特轻声说,“吉许夫人四肢发冷,看起来像是染上了寒热症,我想金鸡纳煎剂也许会管用,可是之前的医生给她用了太多□□,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方式,她的肺结核看起来很严重…” 他没有说完,但是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下来。 “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空气里的东西太多了,”杜朗德医生站起身,“如果换个空气好一点的地方,也许会让她可怜的肺部好受一点。” “有没有可能好起来?”玛姬问。 “这要看您的母亲有多坚强,小姐。”杜朗德医生同克利夫特交汇上眼神,他朝克利夫特微微摇头。 昏暗的屋子里陷入一片可怕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克利夫特上前一步,将落地的窗帘拉开,骤然有阳光从窗户倾泻而入,玛姬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 克利夫特将窗帘重新往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阳光照进来,不至于过分刺眼,却也能填满房间。 “我在海滨有一套别墅,玛姬,”他站在窗边,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模糊了他的发色,使他像神明一般散发着金色的光环,“我想我应该邀请夫人去那里修养。” 他在等着玛姬的回答。 过了一会,玛姬慢慢抬手,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接近脖颈的位置,诚挚地说:“您是个好人,先生。” 克利夫特的动作很快,到了下午,两架马车就往更远处的海滨驶去,一架坐着人,一架装满了用得上的家当,衣裙,席被以及莉莉莲的棉布娃娃安妮。 坐着人的马车内部很宽敞,即使坐着包括杜朗德医生在内的五个人也是绰绰有余。 玛姬身边是沉睡着的吉许夫人,对面是耐心逗弄着莉莉莲的克利夫特。 斜对面,杜朗德医生无所事事地翻看着书籍,但通往海边的路很颠簸,显然他很受困扰,大半天过去一页纸也没翻动。 “杜朗德医生,”玛姬有些好奇,“巴黎医学院的优秀医生一般都会留在巴黎,或者是南边的普罗旺斯大区富人和贵族更多的地方,您怎么会想到这里来呢?” 毕竟这里满是工业革命的痕迹,漂浮着烟灰和棉絮的空气、随机刷新颜色的污水渠,大量涌进城市打工的那些穷人,迫于生计□□为生的穷人家妻子,干杀人抢劫勾当的强盗,还有那些父母没来得及教育,干脆做了小偷的孩童。 这里可不是医生赚钱的好地方。 杜朗德医生放下书,看了一眼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看起来一心一意地同莉莉莲玩着解发带的小游戏,他们把玩的发带,正是玛姬曾经用过的那一根,鲜红色的丝绒发带尾段缝着漂亮的蕾丝,坠着精致的金色小铃铛,正缠绕在克利夫特骨节分明的手指,他似乎有些走神了,食指勾住发带一端一扯,打了个死结。 杜朗德医生:“……” “几年前我乘坐的游船在通过海峡的时候遭遇了一阵恐怖的大风,我掉进了水里。”杜朗德医生微笑着说,“是克利夫特跳进海浪中将我救了起来,我的新生是他给我的,我从那时就发誓要一直跟随着他。” “我的父母亲靠在圣米歇尔山下牧羊将我养大,对于巴黎而言我只是一个努力读书的外省人而已,”他挤了挤眼睛,“可我的雇主仍然很慷慨地给了我不菲的薪水,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玛姬露出微笑,就像神庙里的舞女赞美神灵一般,诚挚地赞叹:“您真是个好人,克利夫特先生。” … 克利夫特口中的滨海别墅是一栋纯白大理石搭建的,拿破仑王朝时期的建筑,除了无处不在的罗马柱以外,别墅的设施都极为简约,它坐落在一处向大海凸出的悬崖上,推开后门,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新海风。 海风刮得玛姬的衣裙哗哗作响,她站在悬崖上,感受到身后有人走进。 是克利夫特。 他摘下了礼帽,半长的黑色卷发不受控制地耷拉在耳边颈后,有一些被海风吹得支棱起来,垂落在他眼前。 他看起来轻松惬意许多,不像往常那么拘谨。 “希望你的母亲能够尽快好起来。”他与玛姬并肩而立。 “对此我并不抱有很大的期望。”玛姬实诚而直白地说,“我不认为她脆弱的身体足以支撑她度过难关。” 她伸手抓住克利夫特的手:“但我还是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克利夫特的手动了动,任由玛姬抓着。 她一直在感谢他,赞颂他,但他清楚他并不满足于此。 他想要更多。 从在港口看见她的第一面起,他就想抓住她,抱住她,亲吻她,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也许她就像巴黎的那些上层人一样看不起他,那些人都说他激进,莽撞的投机分子,说他生来就带着吉普赛人的诅咒,带着吉普赛人不肯老实本分的恶习,看不起他骨子里流淌着的异族人血脉,看不起他与水手,工匠为伍,看不起他黝黑的肤色。 克利夫特向来不管这些流言蜚语。 他是富有的,他是弗赛市最大的纳税户,银行最大的投资者,市长看见他都得礼让三分。 他并不是一无所有。 克利夫特很自信。 这些思绪只在脑海里闪过一瞬,下一刻,他翻手牢牢抓住玛姬的手腕。 玛姬有些惊讶,她出乎意料地表现地有些恼火。 “先生,您有些失礼了。”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一种吸应力的,玛姬小姐,”克利夫特没松手,“这些话我忍了许多天,还是想告诉您。” 玛姬恢复了平静,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中掠过一种可以解读为果然来了的神色:“您请说,克利夫特先生。” 克利夫特并没有注意到,他垂在裤缝的另一只手无意识的蜷缩又张开。 “在遇见您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就是您的了,”他突兀地甩开玛姬的手,在悬崖边走来走去,“玛姬小姐,我独自一个人生活已经很多年了,我认为我需要一个与我共同出席宴席,帮我处理家务,能与我一起看歌剧,一同出游的…” 他在玛姬面前站定,双手紧紧交握着,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紧张地斟酌着字词,最终他克制地说:“情人。” 婚姻是个永恒的承诺,他不觉得玛姬愿意同他缔结这个永恒的承诺。 很显然仅仅是情人一词,玛姬已经觉得有些冒犯,她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克利夫特先生,我认为一名妻子能更好地满足您的需要,而我…” 克利夫特飞快地打断她:“或者说,让我做您的情人。” 玛姬似乎觉得很有趣,她弯起的蓝眼睛带着迷人的神采,娇俏而天真地诘问:“我做您的情人,能满足您的需要,那么您做我的情人,能带给我什么呢?” 克利夫特有些口干,他觉得自己距离成功就差一小步,他吞了吞口水,说:“我有钱,玛姬,我能给你我所有的财产。” 除了他令人厌弃的身份,高贵的血统若是出生时没有,就算是以后发家致富了,也永远得不到。 “钱?” “是,金银珠宝,巴黎最新款式的时装,杂志,一切你喜欢的。”克利夫特试探着,头向她俯去,一缕头发蹭在她额角,微微发痒,玛姬一时晕晕地坠入他那双包罗着各种颜色的眼睛里了,直直地仰望着他。 他那张柔软可亲的嘴唇微张:“一切你们女人喜欢的东西,我还可以从远东为你买来中国的瓷器。” “好。” 克里夫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说好。”玛姬微笑着,将嘴唇贴上克利夫特的嘴唇,力度不算轻巧,几乎接近疼痛的地步,但克利夫特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他的心在一瞬间被点燃,迅速地燃烧起来,他感受到他们的嘴唇正因急促的心跳而颤栗,他紧紧扣住玛姬的头,以几乎要将她拎起来的力气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她如同藤蔓般攀附着他,几乎弯折过去。 克利夫特很清楚的看看她白皙的肌肤,她闭上的眼睛,她轻微抖动的睫毛投下的黑色阴影,她离他如此之近,几乎要与他融为一体。 海浪拍打着岩壁,他们在一波一波的海声中接吻,海浪的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克利夫特几乎听不清玛姬的声音。 “我们都有互相满足需求的价值,是吗?” “…嗯。”他迷迷糊糊地回应,低头亲吻。 海风在他们脸上拍动,克利夫特的黑色卷发痴痴缠绕进玛姬的金色卷发中。 夕阳很快就染红了天空,玛姬倚靠在克利夫特的胸膛了,把玩着他衬衫上的系带,克利夫特时不时地轻吻她的额角。 “你会离开吗?”他轻声问,小心翼翼地确认。 “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崔斯维,”玛姬平静地说,“也许我们都会互相厌倦,要看激情退却后,还有什么能留住我们。” 果然如此。 克利夫特沉默了许久,在她头顶亲了一下,玛姬试图抬头去触碰他,却被他抬手按住。 “还是叫我克利夫特吧,”他埋在玛姬的卷发中,声音闷闷的,“我更喜欢这个称呼。” “所有人都叫你克利夫特,那么我想叫你崔斯维。” “…嗯,你喜欢就可以。”克利夫特嘴角勾了勾,只是不见得有多么精神,“妈妈是在教堂生下我的,我出生的时候,教堂正在举行葬礼。” “崔维斯就是死者的名字。” 克利夫特将头放在玛姬肩头,玛姬侧脸看着他,他神情落寞的时候,竟也能显露出几分脆弱的漂亮。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你喜欢就好。” 8、第 8 章 亲爱的皮埃尔: 您离开已经两个月有余了,请问您安顿下来了吗?我还是没有收到你的回信。 我们不知道您居住的地址,但我清楚地记得你想要去投奔您的好友公白飞先生,因此这封信借由公白飞先生转交。 前几天,就在六月五日,妈妈突然昏迷不醒,医生说她染上了肺结核和寒热病,您要知道,妈妈已经被肺结核困扰很久了,但这一次,妈妈的病情并不容许我们抱有期望。 如果您能收到这封信的话,希望您能够回来探望妈妈。 玛姬·冯索瓦·吉许 玛姬吹干信纸,装进信封里,在信封表面写上公白飞先生的住址,克利夫特推门走进来,很熟练地在她额角亲了一亲。 “你的字体很漂亮,亲爱的。” “爸爸教我的,他是个颇有造诣的书法家。”玛姬转身将信封递给克利夫特,“请麻烦将它寄出去。” 克利夫特接过信封,目光落在玛姬的眼眸上。 “我见过许多地方的海洋,”他说,“但没有一处海洋的颜色能比你的眼睛美丽。” 玛姬想夸赞他说您瞳仁的颜色比地球还要丰富多彩,想了想不知如何解释什么叫“地球的颜色”,故此作罢,只是很谦逊地颔首。 “我有一艘单桅船,”克利夫特又凑近了点,这下玛姬几乎是在他怀里了,他满意地呓叹一声,“或许你想去海上看看,玛姬?” “也许你可以带着莉莉莲去,她肯定会很激动,”前辈子玛姬就是死在水中,因此她对水,尤其是海洋这种无法控制,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有着天然的恐惧,“我就不去了,我想给妈妈煮点鱼糜喝,你们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在天黑前回来。” 克利夫特显得有些失望:“你是不相信我驾船的技术吗?” “不,我相信你,”玛姬平静地微笑,“我只是不相信大海。” 克利夫特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脸看着不断涌起白色泡沫的海洋,半晌才说:“大海有无限的可能,玛姬。” “它给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克利夫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探身越过书桌,碰了碰玛姬的嘴唇。 “我在英国的造船厂订购了一艘汽船,再过小半年就能交付使用,汽船会让你感觉好很多,因此在它被改造成货轮之前,”克利夫特朝玛姬伸出手,“我们可以乘坐它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印度的神庙,西双版纳的大象,广州的丝绸和茶叶。” 玛姬有些讶异,半年后…她并没有想过那么久远的事情。 但看着克利夫特的眼睛,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她莫名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对克利夫特而言是一个允诺。 他飞快地翻过桌子,紧紧抱住玛姬,亲吻着她的脸颊,就像一个毛头小子。 “它是一个漂亮的家伙,你一定会喜欢上它的。” 你一定会喜欢上它的。 克利夫特总是这么说,他兴致勃勃地带来巴黎的时装,维也纳的钢琴,或者是普罗旺斯的白色百叶玫瑰,会跳舞的八音盒… 他就像对待一个娇贵的宝物般对待她。 但许多天过去,吉许夫人一直不见好转,因此玛姬总是淡淡而忧愁地笑着。 克利夫特喜欢她这种冷淡的神情,她若是笑得太谄媚,他就忍不住想怀疑她别有用心。 但当他注意到玛姬从没这么笑过时,他又害怕她不爱他。 他选择给她更多用金钱铸就的东西,希望这些东西能代替他吸引她,把她留住。 克利夫特知道玛姬对东方文化有一种微妙的关注,尽管她从未明说过,但他能从她把玩着的玉扣,停留在丝绸和瓷器上的目光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他在看见一匹绣着孔雀、蝙蝠、梅花的丝绸时候,就知道玛姬会喜欢上它,整整一百法郎,他眼睛眨也没眨就向那个中国商人买下了它。 这是在以前会被他看不起的行为。 但克利夫特就是忍不住,他兴冲冲地敲开玛姬的卧室,但卧室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淡淡的馨香。 女仆路易莎路过,提醒他:“先生,吉许小姐在她母亲的卧室里。” 吉许夫人住在这栋海滨别墅采光,通风最好的房间里,克利夫特拜访过她一两次,可惜吉许夫人因为身体不适,对他总是淡淡的爱搭不理。 克利夫特走到吉许夫人房前,屋门没关严实,留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正当他犹豫要推门而进还是先敲门时,门缝里隐隐约约传来吉许夫人的声音。 “我从来没在宴会中见过他。” 克利夫特敲门的手顿了顿,屏住了呼吸。 玛姬没有回答,整理衣物的声音随之响起,窸窸窣窣地挑动着克利夫特紧绷的心弦。 “不要回避的我问题,玛姬,”吉许夫人忽然拔高了声音,“我记得图卢兹的克利夫特伯爵,他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路易十八的远房侄女生下的,而另一个则是私生子,听说他的母亲是吉普赛人。” 玛姬的声音低低的:“妈妈,您别说了。” “这位克利夫特先生,你告诉我,他到底是谁呢?” 玛姬没有回答。 吉许夫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相信你一直都在听从我的教诲,那些吉普赛人,没有一个不是无赖汉,全是些叫花子、强盗、小偷、妓女,全都是,他们的后代也全都是!玛姬,要擦亮你的眼睛。” 玛姬的声音很平静:“您太刻薄了,妈妈。” 吉许夫人停了须臾,忽然尖利地笑起来,边笑边摇头:“玛姬,我一直以为我把你教得很好,真正的淑女是不会动摇自己的原则的。” “您先养病,妈妈。”玛姬伸手想替吉许夫人拉一拉滑落的绸被,但被吉许夫人一巴掌拍开。 白皙的手背立刻浮现出一道红印,玛姬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吉许夫人忽然又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尖利的指甲深深地陷入她的肌肤。 “我要回家。” 玛姬吃痛地皱眉:“医生说这里有利于您疗养。” 吉许夫人冷笑:“如果你真的为我脆弱的身体着想,就让我回家吧,我宁愿在杰罗姆死去的床上等待死亡!”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亡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玛姬声音低低响起:“如果您真这么觉得的话,我想,如您所愿。” 她推开门,克利夫特心中一跳,几乎是仓皇地转过脸。 玛姬脸上有些苍白,她随手关上门,低低地说:“妈妈想要回家。” 克利夫特阖目,手中娇贵的丝绸已经被揉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维持着平静。 “好。” 如果说在这件事情中,心碎的是克利夫特,那么最难过的就是莉莉莲·冯索瓦·吉许了。 吉许先生在她满月的时候离逝,吉许夫人由于过度悲伤,身体虚弱,在不久后染上了肺结核。 父亲已经无法给予她教导,而母亲已经没有精力教导她。 因此她仍然保留着刚出生时的纯真,她抱着娃娃安妮,沮丧地望着渐渐远去的海滨别墅,问玛姬:“姐姐,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漂亮的房子和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并没有与她们一起离开,也许是心情不佳的缘故,他甚至没有为她们送行。 吉许夫人闭着眼睛,在她病入膏肓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对莉莉莲教育的缺失,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而莉莉莲将在玛姬的放养下野蛮生长,她就不由得为此忧心忡忡。 玛姬支着脸颊,也有些发愁。 妈妈一直都是很天真的,一走了之是很爽快,可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安顿好家人后,她坐在阁楼上翻看着地契,虽然说弗赛市并不是环境清幽,适宜居住的城市,但它的工业正在迅速发展,因此也吸引了许多投资者的到来,房价自然也随之上涨。 如果将这栋房子出售,玛姬将得到近千法郎的收入,她大可以带着这些钱去一个偏僻的小城市,买一间小房子,买一块田地,发挥她骨子里的种田基因。 这也对吉许夫人的疗养有利。 但问题是,她没有继承权,房子是皮埃尔的,在出售房产之前,她需要获得皮埃尔的同意。 皮埃尔会同意吗?吉许夫人会甘心吗?她…呢? 玛姬不知道,她烦躁地收起地契,拆散发髻,金色卷发从肩头倾泻而下,她拿起牛角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打结的末梢。 夜晚是宁静的,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洒进阁楼,用昏白的光芒填补着阁楼的每一个缝隙。 小巷的石板路上有车轮碾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夜已经深了,家家户户熄灭灯火,就连远处的汽船也成为一座沉默的庞然大物,是谁还在外面游荡呢? 玛姬起身将纱帘拉开。 巷子外,一匹黑马疲倦地弯着脖子,尾巴不耐烦地甩动,一架黑色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玛姬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光芒,她随手抄起一块披巾围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飞奔出了家门。 “克利夫特!”好不容易梳得整齐的金发跑散了,绺绺卷发乱蓬蓬地四散着,披在脸上,肩上,她气喘吁吁地拍打着车窗,赤裸的脚接触着冰凉的石板,她忍不住垫了垫脚尖。 克利夫特从车窗内露出脸。 “我认为您不该来见我,玛姬小姐。”他冷冰冰地说,面露讥讽和自嘲,“我也不应该来见您,毕竟您母亲说的那些话,对我来说…” 他没能把话说完,玛姬打开车门,他就下意识地伸手把她拉上车,紧接着,一张温暖的小嘴贴上了他的嘴唇,吹进一股香甜诱人的气息。 克利夫特微微颤栗了一下,有些委屈地呢喃:“实在是太伤人了。” 但他忍不住地搂住了玛姬的腰。 玛姬揉了揉他柔软的卷发,就像在安抚什么大型动物:“妈妈只是病得糊涂了,你不用放在心上,也不用理会。” 克利夫特勾了勾嘴角,他拉开了点距离,以便能清楚地看见玛姬的表情:“那你呢?你怎么想?你是不是跟你母亲一样看低我?你爱我吗?” 玛姬含糊地应了一声,垂头靠向他怀里。 克利夫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紧紧地搂住她,低头亲吻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心里想着,管它呢。 她爱我。 9、第 9 章 六月底海边的城市是微冷的,但是马车内的温度却在不断上升,玛姬翘了翘脚,整个人被克利夫特抱到大腿上。 玛姬感受着他绵长的呼吸,谨慎温柔的触摸,他们尽情地拥抱,就像一对从未接过吻的偷情男女。 克利夫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为什么你没有穿鞋?” “喔,这个,”玛姬略微思索,笑着说,“妈妈睡眠浅,穿着鞋很容易发出响声,会吵醒她的。” “地面冷。”克利夫特的手放在她赤裸着的冰凉小腿上,并没有继续往下移动,“中国有句古话说:‘寒气从脚入’,你不应该这么做。” “…”玛姬无所谓地蜷了蜷指脚,挑衅地瞟了他一眼,“如果吵醒妈妈,你就见不到我了。” 克利夫特显得有些苦恼,这正是玛姬所期待看见的,她正想借机挖苦一两句他虚情假意的关心,便听克利夫特问:“如果是白天的话,你可以出来吗?” 玛姬微愣,随即不动声色地说:“我会试试。” 车内沉默了一会,克利夫特若无其事地说:“那明天见?” “…明天见。” 玛姬从他膝上跳下来,试图从他与车门之间的缝隙溜出,克利夫特突然拉住她。 “我送你。”他吐出三个简短的字,伸手打开车门,用行动表明了他坚决不容推辞的态度。 现在已经很晚了,所有人都在床上安眠,因此玛姬没有说什么,克利夫特将她打横抱起,她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手臂强健有力,从马车到吉许家几百米的距离,仍然是步伐稳健,不曾出现一点虚软。 “晚安,”克利夫特在门口将她放下,温柔地亲吻她的额角,“希望你能睡个好觉,请在明天下午拉开纱帘。” 玛姬心领神会地笑笑,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门缝,挤进门内。 “晚安,克利夫特。”她隔着门缝轻声说。 克利夫特没有回答,也许他已经离开,玛姬转身,踮起脚尖往楼梯走去,突然听见有东西从曳地睡裙上掉落的轻响。 “叮!” 玛姬皱起眉头,循着声音望去,看见孤零零躺在地上的一枚金路易。 她匆匆弯腰将它捡起来,金路易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颇有重量,月光使得它散发着金色梦境般的光芒。 “这是吉普赛人的护身符吗?”女人的声音不冷不热地响起,玛姬抬起头,吉许夫人裹着暖和的羊毛毯子,倚在卧室门边冷冰冰地看着她。 “这是足够我们一个月生活的金币,妈妈。”玛姬平静地回答,她头也不回地爬上楼梯。 “如果你没有把杰罗姆的手表弄丢的话!”吉许夫人朝着玛姬的背影愤恨地抱怨,“真弄不懂你是怎么回事!皮埃尔在的时候就不会这样!” “哥哥确实不会这样,妈妈,菲利普医生不会对绅士色心上头,路边的盗贼不会自找没趣撞到一个强壮的绅士身上,”玛姬突然在楼梯拐角处转身,嘲讽地笑起来,“他只会在酒馆里大声谈论他的法兰西革命事业,与我们根本惹不起的人打架,最后拍拍屁股去了巴黎,把烂摊子留给我,如此而已。” 尽管知道皮埃尔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在妈妈不讲理的抱怨面前,玛姬还是会感到委屈。 这个时代无论在哪里,女子都不如男子容易。 “菲利普医生又是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吉许夫人站得笔直,但她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眉头皱成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玛姬心头一软,放低了声音:“妈妈,您放心,我会解决这些问题…” 吉许夫人突兀地打断,某些字似乎刺激到她脆弱的内心,尖利的声音直逼玛姬耳膜:“你要怎么解决,让那个吉普赛的杂种把他的金路易送给你吗?” 玛姬感到恶心和头晕目眩,她的脸色比她母亲还要惨白:“妈妈,如果不是克利夫特好心请来医生,您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呢。” “或许他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接近你,玛姬,你不能被他趁虚而入。” 玛姬感觉好了一些,她扬起眉毛,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妈妈,这个机会是我亲手给他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您放心,解决问题只需要一些时间。” “我害怕我等不到那时候了,”吉许夫人疲倦地叹息,“玛姬,你是宝贵的财产,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得到的,这样会让人看不起。” “您就当克利夫特是哪位尊贵的伯爵吧。”玛姬显然听倦了她的苦口婆心,神色冷淡,转身关上了阁楼的门。 可怜的吉许夫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女儿的所作所为她心知肚明,但对此她除了嘴上挖苦以外无能为力,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并不认为女儿是真正喜欢这个男人,她管这个叫桃色交易。 等到第二天,当吉许夫人看见玛姬穿上那条缀着褶边,刺绣的黄色绸裙时,忍不住叫住了她。 “玛姬,你把那顶蕾丝帽子找出来。” 玛姬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错愕,但她迅速分辨出吉许夫人和缓的态度,因此走进卧室打开了衣柜。 这是一顶带着奶油色覆面纱的帽子,这种款式在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期十分流行,是吉许夫人少女时代时的帽子,十几年过去,它已经成了旧款式,但仍然被保存得很好,安静地呆在柜子顶端。 吉许夫人将帽子戴在玛姬头上,又把面纱用针固定在帽子周围,调整到既挡住玛姬的上半张脸,使人看不清她的面貌,又能从那红润饱满的嘴唇和精致小巧的下巴窥探一二分出她那不世出的美貌。 “去吧,孩子,”她说,“在阳光下,不要让人看清你的面貌。” 玛姬将一个硬面包递到莉莉莲手中,保证她在她回来之前有事情干,这才走出家门。 太阳很晴朗,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泪花朦胧中,她看见了停在角落的黑色马车。 克利夫特拉开一角窗,看着玛姬快步奔来,他很想下车迎接她,但最终他忍住了,只是在她到达之前,打开了车门。 “你今天很漂亮,”他赞美,同时哀怨地抱怨,“但是我看不清你的眼睛。” 这顶糟糕的帽子严严实实地挡住她充满魅力的上半张脸,真是该死。 玛姬微笑着靠在他肩头:“妈妈帮我选的帽子,你就不要抱怨啦。” 这句话很明显取悦了克利夫特,他搂住玛姬的腰,隔着网纱亲吻她的脸颊:“吉许夫人身体怎么样?” “看起来挺精神的。”玛姬懒洋洋地说。 克利夫特有些诧异地挑眉。 玛姬心道当然是被她不听话的好女儿气的,话虽如此,她却不由得忧心妈妈是光回返照,毕竟尽管吉许夫人勉强能站起来了,可那脸色看起来跟死了的人也没两样。 于是她收起轻浮的表情,微微皱眉:“但还总是咳嗽。” 克利夫特立刻说:“我请杜朗德医生再去看一眼。” 玛姬抬头给了他一个吻。 网纱不断地剐蹭着克利夫特的脸颊,让他的心不住地发痒,他知道玛姬心情不错,知道他做对了一件事。 等马车停下来后,克利夫特紧紧牵住了玛姬的手,玛姬没有躲开,而是带着好奇问:“你要带我去哪?” “瓦尔诺公爵准备他女儿办一场生日宴会,我收到了邀请函,”克利夫特说话的时候,玛姬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裁缝店,“我想我们都需要一套搭配合适的新衣服,你还需要一双柔软的便鞋,我不想再看到你光着脚跑出来。” 裁缝店的女老板是能干且寡言的人,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帮玛姬量体裁衣、选择布料以及挑选款式,等轮到克利夫特时,指针已经来到五点半。 克利夫特脱下外套,领巾,只剩下宽松休闲的衬衫,玛姬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直到他耳朵泛红,她这才笑了笑,一个人走出裁缝店。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路上刮的风阴冷萧瑟,玛姬倚在门柱边躲风,百无聊赖地看着过路人。 傍晚的弗赛市什么人都有,坐着马车在大路中疾驰的上层人,穿着考究的资产阶级在敞篷马车上兜风,例行巡逻的警察走来走去,街头的清洁工开始清扫街上的泥土和粪便,远远的妓女低低哼唱着揽客的歌谣,掘泥工钻进下水道搜寻可以出售的值钱玩意,玛姬掩着嘴,打了个呵欠。 泪眼朦胧中,她忽然一怔。 等克利夫特拎着一件黑色外套出来询问她的意见时,才发现她已经不在门口。 车夫吸着卷烟,意识模糊地说:“吉许小姐好像是看见了什么熟悉的人,跟着他去了。” … 玛姬敢保证她看见了那天那个撞到她身上的黑发少年,他仍旧穿着那天那套合身而老旧的衣服,从对街的阴影处一闪而过。 几乎是下意识地,玛姬跟了上去。 少年对阴暗的小巷十分熟悉,他就像幽灵一样在巷陌里拐来拐去,钻进一个黑不见底的地方去,玛姬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来到一个窄小幽深的陌生小巷,小巷两边是由脆薄的隔板搭起来的破败屋子,薄薄的敷在窄木条的石灰散发着呛人的味道,这里几乎没有光线,昏暗暗的空气中充斥着骨头和□□在污水池中腐烂的恶臭难闻的味道,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如果在白天的话,她就能发现这个地方的熟悉之处,她每一次将皮埃尔叫回家都会经过这里。 但现在是黑夜,月亮被乌云遮住,一丝光线都没能穿透,一层黑洞似的厚厚帷幕遮在玛姬眼前,似乎只要再前进一步,掀开幕布,就能看见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世界。 她踌躇着,迈出脚步,朝男孩消失的方向望去。 原来那黑咕隆咚的大东西那是一个废弃砖窑塔,以前也许是烧煤的地方,现在是一家之口的容身之处。 玛姬终于找到了那个男孩,他正蜷缩在洞里,看见她的目光,他可怜巴巴地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身后缩了缩。 玛姬心里闪过一丝闹不明白的复杂,仿佛她曾受过的教育并不允许她接下来的动作,但愤怒很快填充了她的头脑,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怒气冲冲地叫他:“我认识你!你个小贼!你偷了我的手表!” 10、第 10 章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小姐,”那男人笑眯眯地说,伸手抬了抬他不存在的毡帽,“我想这不是您应该来的地方。” 男人是个瘦小个子,长长的鹰钩鼻长在两只斜长的眼睛中间,使得他好像一只狰狞的秃鹫。 “您确实不认识我,先生。”玛姬觉得他的面孔奸邪,十来岁的孩子正如同一杯清水,如果在上面滴一滴墨汁,就会毁坏清水的纯洁,这杯水的状态,取决于想让它变成什么样的人。 “但我认识您的孩子,几天之前他在大街上撞上了我,等他离开时,我已经丢失了我的财物。” 男人两手一摊,向她展示着空空如也的手以及一贫如洗的家:“小姐,我想您是想说他偷了您的财物吧!可是如果这件事属实的话,我们家怎么可能还会这么穷呢?要知道我们已经穷到几天没吃饭了!” 烧煤塔被掏空的洞窟里,铺了几张破烂的布,有一个穿着男人衬衫的小姑娘背着身子躺在最里面,除此之外,只有角落的几块书生锈的废铁。 这是一个穷人,流浪者的家。 那个男人是个人精,看出了玛姬眼睛里的犹豫,连忙推了身边的大孩子一把:“小姐!我敢向上帝发誓,我们可是干干净净的人!你说是不是?你也发誓!” 那孩子连忙跟着父亲说:“我发誓!小姐!” 一大一小都瞪着眼睛望着玛姬,满脸堆起诚恳的笑容,这让玛姬觉得她就像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可是谁不穷呢?她也穷啊! “夜巡的警察就在街口,”玛姬点了点头,转身装作想走,“我想我应该请他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他脸熟的倒卖赃物的盗贼…我想你们也许不介意,毕竟你们什么都没做。” 她看见背着身的小女孩夸张地瑟缩了一下,被她父亲狠狠地掐了一下,缩到月亮也照不见的阴暗处,一动不动了。 玛姬敢确定他们就是合伙作案的贼,那种游移不定的游离眼神,那男子身上挂着的贵族的勋章,破烂的衬衫衬得裁剪精致的毛呢夫拉克外套带着一种荒谬的滑稽,就算是一个穷人,在穿着上也会尽力得体,而不是胡搭乱配,这只有一个可能。 这些衣服并不是通过正当手段得来的,只是他们遮蔽身体的一个工具罢了。 “好小姐,”那男人堆起恭维的笑容,“您的衣服这么华贵,为什么会在意那一点点小小的财物,来为难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儿呢?您看,自从我们在蒙菲郿的客栈破产后,我们一家从来没有过一个安稳的落脚处,我的妻子这么晚了还出去揽活,我的小儿子流浪在外,您看,我们多可怜啊!” 玛姬心中闷闷地很不舒服,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叹息道:“可怜的人。” 破产的可怜人应声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心酸道:“这个破烂的世界呀!您走在光鲜亮丽的街道上,穷人们,倒霉蛋们!只能走在下水道淤泥漫过膝盖的地方,与苍蝇,蚊子为伴呀!” “您妻子出去工作了,您呢?” 男人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我是个男人…怎么能做这种…工作…” 玛姬皱着眉头,似乎很真诚地提问:“可我看您身体没有残疾的地方,工厂的工人,码头的挑夫都是可以胜任的工作,一日挣个二十几苏,勉强能填饱肚子。” “您是年轻的小女孩,您不懂穷人家的苦难…”男人几乎哭出声来,本以为玛姬是两三句就能打发的善心无处安放的天真姑娘,没想到这么难缠。 想到这里,他瞪了身边的孩子一眼,孩子有些畏惧,小声说:“我是按照您的教导找的年轻姑娘,爸爸。” “我想您不打算承认。”玛姬轻声说。 男人当然不打算承认,反正金手表早就在黑市里卖出去了,而换来的钱已经被他挥霍一空,只要收购金表的人没认出他,他就是死无对证,正当他绞尽脑汁想糊弄过去时,玛姬已经丧失了耐心。 “我去请警察解决这件事情,先生。”她提起裙角,越过积水的泥坑,匆匆往回走。 她迫切地想找回父亲的手表,至少,能给母亲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些可选择的余地。 这里的小路错综复杂,她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确定来时的路,就在聚精会神思考的时候,一只手从阴暗中探出来,敲了敲她的肩膀。 玛姬下意识扭过头,在还没看清来人之前,吓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 “小姐,”来人正好背着月光,面孔一片黑暗,声音清爽,带着一点点笑意,“我想您丢失了这个。” 他摊开手,手心躺着玛姬被偷走的手表。 “你跟着我干什么?”玛姬定睛一看,又惊又喜,下意识伸手去拿,“你怎么会有我的东西!” 来人在她的手碰到东西之前握紧了拳头,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月光之下,声音毫无歉意:“小姐稍等,请让我为自己辩解一下,我是听见了你们的谈话才跟上来的。” 玛姬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五官清秀柔和,皮肤白皙,嘴唇和眉毛上扬,显出一点尚未成熟的少年人的神采飞扬。 更重要的是,他的五官骨相,没有一丝白种人的味道。 玛姬盯着他看了半晌,上辈子的记忆“叮”地一响,不可思议地问:“你是哪里人?” “我从法属越南来,小姐。”那人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请叫我亚当·龙。” 这是玛姬十几年来第一次看见亚洲面孔的人,老乡见老乡的那种伤感让她不由得眼眶一红。 尽管她很快控制好了情绪,但亚当·龙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不对劲,他也有些慌张:“小姐,我只是长得跟你们不一样,也不算吓人吧?” 不算吓人,甚至是俊秀的,玛姬微微一笑,说:“您好,龙先生,那是我父亲的手表,请还给我。” “这是我花了大价钱在堂·阿尔瓦内茨先生那里买的,”亚当·龙把手背到身后,“他说这是他在西班牙当炮兵队长时拿破仑送给他的礼物,要了我百来法郎呢。” “您这话也信,”玛姬哼笑,“这分明是路易十六送给我祖父的礼物!” “无论是拿破仑家族还是路易家族的,反正都会变成一家人,”亚当·龙耸了耸肩膀,神色突然正经,“我只是看他们可怜,小姐。” “所以,”他伸手,郑重地将手表递给她,“我把手表还给您,请您不要去找他们的麻烦了,堂·阿尔瓦内茨太太靠□□养活她的两个女儿和她不成器的丈夫,这并不容易。” 玛姬微怔:“什么女孩?他们不是有一儿一女吗?” “您说的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吗?”亚当·龙一脸预料之中的微笑,“是“她”而不是“他”,她没有女孩的衣服穿,小姐。” 玛姬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她沉默了一会,手并没有动:“先生,要知道,我现在并没有什么钱。” 亚当·龙的表情有些意外。 “但我如今也不困难,”她微微低头,避开艾丹·龙探寻的眼神,“您先留着这块表吧,等我攒够了钱…” “不不不,”亚当·龙晃了晃手,打断了她,“我并不缺钱,亲爱的,不用为此愧疚。” 他打量着玛姬的穿着和脸色,觉得她并不像普通人的样子,但显然她并不想多说,便向她伸出手,温柔地说:“漂亮的鞋子踩在这贫民窟真不合适,不如我送你出去?” 昏暗的月色下,两人并肩行走,玛姬挽着他的手,听着他不凡的谈吐,忽然有些好奇。 “龙先生,您是怎么到法国来的?” “啊哈,”亚当·龙随口说,“家族与瓦尔诺公爵有桩烟草生意,我跟过来见见世面。” 他突然停下脚步,眉头微微蹙起,正当玛姬想开口询问时,他迅速把她拉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伸出一根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玛姬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她听见马靴踩在泥滩上的声音,一阵低低的谈话声从不远处传来。 “我带着她到裁缝店购买衣服,等我选好外套出来,她就不见了。”这个声音满是担忧和愤怒,“警官,我知道弗赛市的夜晚并不安全,但在您的眼睛底下,我不相信会出现意外。” “您放心,”被称为警官的人声音严肃低沉,“弗赛市有我的管辖,出不了大乱,玛姬·吉许小姐不会出事的,我想她只是迷路了。” 声音渐渐远去,玛姬仍然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亚当·龙敲了敲她的肩膀。 “你是吉许小姐吗?”他轻声问,“你认识他们?” 玛姬转过身,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不想承认:“是的,我认识他。” 亚当·龙眨了眨眼睛:“年轻漂亮的姑娘总是不缺乏有钱的帅哥追求,我建议您不要让他担心太久,否则他会将您紧紧看住,害怕您再出什么事故。” 玛姬看着他,亚当·龙回以明媚笑容。 两人对视了一会,直到远处的脚步又近了,玛姬才说,“谢谢您的提醒,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次见面。” “我总觉得您很亲近,也许美丽的姑娘总会让我产生亲近,,”亚当·龙点头,“我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您如果有空闲,请来找我。” 玛姬走出角落,刚转过一个弯,仍旧能感受到亚当·龙的注视,她忍不住回头,一双手从身后面紧紧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玛姬!”她正好陷入克利夫特担忧的眼眸里,“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11、第 11 章 “我没事,克利夫特,”玛姬伸手将克利夫特散落前的头发捋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我真的没事。” 克利夫特满脸怀疑地打量着她,从头到尾,直到确认她除了裙角沾了一点泥迹之外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你吓坏我了,”他紧紧抱住她,声音闷闷地,“你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这里都是强盗、无赖、叫花子聚集的地方,你怎能能一个人到这里来?” 很显然,惊魂未定的不是误入到这种穷窟中的玛姬,而是克利夫特。 玛姬笑吟吟地把金手表递给他看:“你看,我找回了什么。” “什么?” “我爸爸的手表,前段时间被小偷偷走了,”玛姬心情不错,小鸟依人般窝在克利夫特臂弯内,“今天终于被我找回来了。” “我收购了许多价值连城的手表,”克利夫特搂着她往外走,他左右张望,警惕着那些在阴暗处的目光,“你想要手表,尽管跟我说就行,一个人到这里来太危险了。” 克利夫特终于意识到尽管玛姬看起来柔弱娇小的身躯中,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力量。 为此他感到不安和担忧。 “你太莽撞了,”克利夫特匆匆将她拉上车门,把车门狠狠一关,隔绝那些窥视的目光,“再怎么着急,你都应该跟我说一声的。” 那个亚洲人说得没错,玛姬心想,克利夫特也许不敢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之内了。 这可真糟糕。 她搂住他的腰,感受着他强健躯体中急促的呼吸,抬头亲吻他的喉结:“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不让你担心…” “绝对不能有下次。”克利夫特低头,在堵住她的嘴唇之前吐出短短几个字,紧接着是绵长的亲吻,他重重地咬了一下玛姬的唇瓣,就像是一种警示。 嘴唇的刺痛让玛姬想到了那些惩罚逃跑奴隶的奴隶主,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男人使起劲来,很难控制力气的大小,玛姬不算喜欢克利夫特这么对待她,但讨厌的是,她并不能给他一个响亮的巴掌,甩脸走开。 她轻轻皱起眉头模糊地呻吟了一声,然而克利夫特并没有听见,野兽般的啃咬已经从嘴唇落到脖颈、肩头… 玛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克利夫特,你弄疼我了。” 埋着头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湿漉漉的灰绿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心虚。 也许他知道这样并不会使她舒服开心,但他决心要这么做。 “明天得穿高领的衣服了,”玛姬揉了揉脖子,委屈地抱怨,“你要体贴我一点,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注视着泛起红晕的白皙皮肤,脱口而出:“为什么需要遮挡住?” 如果能让整个弗赛市知道玛姬·冯索瓦·吉许是他的女人,那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上街揽客的妓女才会把吻痕露出来,”玛姬一瞬间有些冷淡,她拽了拽衣领,平静地说,“亲爱的,我暂时没有昭告全天下人的打算,也不打算将妈妈气死。” “你是我的情人,”克利夫特下意识避开了他不想提及的词,“这不一样,我们真心相爱。” 他们说话期间,车夫已经将他们送到吉许家小巷外,这一次,玛姬没有急着下车。 她咬住下唇,若有所思地贴了贴克利夫特的脸颊。 尽管一开始她只是想着解燃眉之急,但多天相处下来,克利夫特温柔,绅士,除了时不时显露出的莫名占有欲和并不门当户对的身份,他的缺点并不多。 他是真心的。 若她也是真心的话,也许人们会转而赞颂起他们之间真诚忠贞的爱情,而不是指指点点“一个贪财,一个贪色,天生一对。” 至于吉许夫人知道后会如何火冒三丈,玛姬明智地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妙。 “亲爱的,”她在他耳边温柔地说,“我们是真心喜爱的,这确实不一样。” 克利夫特察觉到玛姬态度的微妙变化,但他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将它统统归咎于她也是真心爱他,忍不住从心底溢出欣喜。 “明天见面吗?”他满心期待地问。 “妈妈还在生病,克利夫特,”玛姬摇头,“我没有心情玩乐。” 她把亲吻当做补偿凑上前亲了他一下,转身离去。 克利夫特等了很久,她没有回头。 他只好苦涩地笑笑,他尽力安慰自己,玛姬是个孝顺的孩子,她这么做是理所应当的,如果不是因为孝顺,他也无法乘虚而入,毕竟她看起来对金钱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渴望。 少女在石巷里轻快地行走,明黄色的衣裙随着她的步伐摆动,等到她完全消失在角落时,克利夫特的心为之一空,如今他的喜怒哀乐已经完全被玛姬的一颦一笑控制。 一开始,他有所警惕,害怕她别有用心。 但是如今,他甘之如饴,甚至开始害怕他失去价值。 他有时候会感到愧疚,毕竟她就像天上的云彩,而自己只是一个从穷窟里爬出来的,没读过几本书的下等人,甚至年纪也不占优势。 他今天二十六岁,大了她整整八岁,他能感受到眼角的皱纹的生长,总有一天他会力不从心,等那一天他年华老去,而她正当年轻,会是怎么样? 他们现在正情投意合,浓情厚意,但如果等吉许夫人离逝,玛姬没了牵绊,她会不会厌弃他?毕竟她那么漂亮,整座城市的年轻男人都盼望着与她约会,而他只是个空有财富的老男人。 “安吉,”他闷闷地叫车夫,“去酒馆,我想喝酒。” … 烛光摇晃,吉许夫人盯着女儿的脖颈看了很久。 玛姬被她深沉的眼神盯得全身发痒,她不自在地捂住了脖子:“妈妈,我明天戴一条丝巾就好了。” “咳,你明天还要出去?”吉许夫人掩着嘴轻咳一声,着一声咳嗽夺走了她脸上所有的血色,“请为你可怜的母亲着想吧,我可不想看见邻居来探望我时带着‘玛姬是不是和那个吉普赛人好上了’的鄙视眼神。”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尽管你现在大了,妈妈的话你也不听了,但还是请你低调些吧!” 在现代人眼中,吉许夫人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她十七岁生下皮埃尔,二十一岁生下玛姬,三十岁生下莉莉莲,三十二岁丧夫,乍一看人生仿佛过了大半,实际上她也才三十八岁。 然而她看起来已经有五十岁了,并不是生活压垮了她,而是积年累月的病痛折磨着她,使她变得疲惫苍老消瘦,当她拖着病体,裹着毯子倚在门边等待归来的女儿,对她的行为进行劝导时,她看上去又老了几分。 玛姬心中一酸,无论是她还是母亲,都知道她们之间的相处时光将会变得异常短暂,过一天,就少一天。 “我不出去,妈妈,”她不由分说将吉许夫人扶到床边按坐下,“我陪着您。” 她说到做到,满怀歉疚地陪伴了母亲一天又一天,尽管她悉心照顾,可是培朗特医生来了两回,在吉许夫人跟前面无异色,等到出了卧室,总是无奈地朝玛姬使眼色。 “抱歉,我尽力了,只能看夫人自己了。” 第三回时,他依旧是这个答案,在玛姬将他送出家门时,他突然有些调侃地说道:“玛姬小姐,克利夫特先生因为我见到您的次数比他还要多正在家里醋意大发呢。” 玛姬勉强笑了笑:“我如果有空,一定会去见他。” 话虽如此,次日玛姬坐在窗台前核对着这些天的账单时,一块小石子“咚”地砸在了窗户上。 一开始,她以为是克利夫特使出的新花样。 她微笑着打开窗户,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掉了进来,等看清里面的内容时,她愣了一愣。 纸条上的字潦草得就像是个不会写字的人草草涂抹,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懂内容。 尊敬的吉许小姐: 很冒昧打扰您,也很抱歉没有事先询问便“敲响”您的窗户,但如果您能原谅我的失礼,帮助一位身处苦难的可怜人逃离泥沼,我将感激不尽。 事发突然,我无法一一详细解释,如果您愿意伸出援手,请于今天下午落日时打扮整齐,推开家门,届时有一辆双轮马车等待您,请上车。 你忠诚的,亚当·龙 玛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确定这张敬语一个不落,内容却没头没尾的纸条除了看起来像一张宣纸外再没别的内容。 如果落款不是写着亚当·龙的话,着真的很像诈骗。 尽管现在看起来与诈骗也没有多大区别。 这件事使得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烧热水时险些把热水浇到自己腿上,即使她及时蹦开了,四溅的滚烫水珠仍然烫红了她的手脚。 “我的天呀!”她痛得叫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找到水缸给皮肤降温。 吉许夫人在卧室里听见兵荒马乱的声响,不由得担心地询问:“上帝保佑,玛姬,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妈妈,”玛姬龇牙咧嘴地回答,她一个箭步将莉莉莲抱离那滩尚未冷却的热水,抓起抹布盖在上面。 这地板可是实打实用木头做的,容不得一丁点粗暴对待,需要赶紧将水擦干净。 上了年纪的木板嘎吱嘎吱响,厨房处于正午阳光照射的范围内,没过多久,玛姬就出了一身汗,她掬了一捧冷水洗了把脸,把袖子撸到肩膀处,露出白晃晃的胳膊,拧干毛巾正想再擦一遍地板,有人敲了敲门。 玛姬还没来得及起身,莉莉莲就噔噔噔跑到门边拉开门。 “姐姐!”她奇怪地大喊,“外面有一个大盒子!” 她费劲地,连拖带拉地将它拿了进来,玛姬轻轻捶着腰背,抬头望了一眼。 “我可以拆开吗?姐姐?”莉莉莲满心期待地问。 “让姐姐先看看是什么,莉莉莲。”玛姬走到箱子边,抽出夹在绑带上的一张烫金硬卡纸。 亲爱的玛姬: 礼物 您不愿透露姓名的爱人。 “……” 玛姬抬头张望,炽热的太阳下,巷子内外空无一人,就像这个箱子是凭空变出来似的。 “拆吧,亲爱的。” 莉莉莲依言废了老大劲,差不多有她半个身子大的盒子里,装着一件青绿色的丝绸长裙。 以及一串圆润光滑的珍珠项链。 丝绸的顺滑质地是任何机器织出来的布料无法比拟的,胸口和衣领上手工编织的蕾丝精致美丽,丝绸外的那层网眼细密的网纱柔软地就像是一缕青烟朦朦胧胧,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拒绝这样的礼物。 很显然,玛姬也不能。 她丢开了抹布,忍不住穿上它,走到镜子前。 全身镜前的女郎面貌如同水泽仙女般纯洁美丽,淡雅的青绿色使得她更加端庄典雅,大片裸露的白皙胸口坠着一根细细的贝母项链。 “太素净了,玛姬。”吉许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出卧室,她似乎看了许久,终于开口,“把他送的项链戴上。” 不得不说,尽管克利夫特出身卑微,但他的眼光无可挑剔,脖子上的白珍珠衬得玛姬的肌肤更加荧润,微瘦的身躯也变得珠圆玉润起来,多了几分不失高雅的贵气。 吉许夫人显然对她的作品很满意,她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叹息道:“玛姬,你如同一颗明珠,只有悉心爱护,才不会让明珠蒙尘。” 玛姬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紧接着她听见吉许夫人说:“虽然在我看来,那个吉普赛人是远远不够格的,但看在他这么用心的份上,你偶尔也可以给他一次机会,玛姬,一个漂亮女孩不缺恭维的追求者,去吧,去赴约吧。” 赴约?可是克利夫特并没有邀请她赴约呀?玛姬有些困惑地循着母亲的视线朝门口望去。 不远处,一架双轮马车停在那里。 12、第 12 章 车夫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的亚洲人,他跳下车,摘下帽子,身体微微倾斜,朝吉许夫人鞠了个躬。 吉许夫人诧异了一小会,她很快觉得雇佣一个异国血统的车夫对于一个做航海生意的人并不稀奇。 相反,从某种程度上这是他魅力的体现。 出于礼貌,吉许夫人朝他颔首。 年轻男人转过身,向玛姬伸出手:“很高兴为您效劳,玛姬小姐。” 亚当·龙,他装模作样起来真像是中国古书里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玛姬搭着他的手款款走上马车,车门一关,她立刻趴在窗边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去了就知道了,玛姬小姐,”亚当抡起马鞭,不紧不慢地说,“玛姬小姐,您打扮地很是隆重,如果有胭脂能够遮一遮您苍白的脸色,那或许会更好。” “我没带胭脂。”玛姬直白地说,“您太突然了,我没有准备好。” 亚当“哈”了一声:“原来玛姬小姐穿得这么漂亮,不是为了我。” 他很快收起嬉皮笑脸:“但无论如何,某感谢您的相助。” “先生,您并没有告知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本不应该来的,”玛姬借着玻璃车窗观察着自己眼下挂着的黑眼圈和惨白的脸色,“但您是个高尚的人。” “感谢您的夸赞,我担当不起。”亚当谦逊。 “我信任您,才会来见您,”玛姬神情严肃,“但您如果不打算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就想让我帮助您,抱歉,请停车,我立马离开。” 她可没有被人坑了还帮忙找钱的好习惯。 “行吧,”亚当无奈耸肩,“我只是想让您扮演好心的贵族小姐拯救可怜女人的戏码,不告诉您起因,是希望您能本色出演。” “本色出演?” “是,”亚当肯定,“您是个善良的人,您对事情一定有自己的判断,我需要您在那一刻所流露出的真实,毕竟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混迹于各大歌剧院的剧作家,我可不希望他看出您表演的痕迹。” 玛姬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亚当先生,你说我善良?怎么知道在我看起来纯真善良的外表之内,隐藏着的那个灵魂是好是坏呢?” 她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做这种人太累,她才不要。 “就像您觉得我高尚一样,然而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亚当在一栋双层砖房前勒马停车,“而您也觉得您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玛姬小姐。” 正当玛姬还在发愣的时候,亚当探进车厢,他凑近玛姬,亮晶晶的眼睛越来越近,玛姬甚至能看见黑玻璃似的瞳仁反射出一个僵硬的她。 “…你要干什么?” 亚当不语,身体擦过玛姬的胳膊。 “喔!拿到了!” 他长吁一口气,从车尾拿出一个叮当乱响的布袋:“这可是这个环节最重要的东西,玛姬小姐,请下车吧。” 玛姬莫名松了一口气,她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借着亚当的手走下马车:“您需要我怎么做?先生?” “只要像您见过的所有善心泛滥的贵族小姐一样就可以了。”亚当眨了眨眼睛,告诉玛姬他的信任,紧接着小跑两步,轻轻叩击木门。 这栋房子比吉许家多了几层,但它看起来比吉许家要简陋不少,没有或直或弯的罗马柱,只有简单粗暴的支撑结构,风吹日晒褪了色的木门上面,挂了个褪了色的木牌,上面写着。 “良心客栈” 木牌晃了晃,屋门被打开,一个只穿着宽松亚麻衬衫,袒露着毛茸茸胸膛的中年酒糟鼻探出了头。 “二位贵客!” 他喝得醉醺醺地,但是看见玛姬,眼睛立马一亮,朝他们行了一个礼:“很高兴告诉二位,我们客栈现在还有一间上等房,只需要五法郎,二位来得真是时候啊!请进,快请进!哦!美丽的小姐!” “我家小姐不住客栈,”亚当往边上走了一步,好衬出玛姬尊贵的身份,“小姐是来找一个住客的。” 店家有些犹豫:“小姐,我们的客栈虽然简陋,但是并不是那种会随便泄露…请问您找谁?” 他盯着亚当手里不断抛起抛落的皮斯托尔,脸上迅速堆起笑容:“尊贵的小姐尽管问,我塞缪尔一定知无不言!” 亚当将皮斯托尔一抛,准准地落到塞缪尔老板的怀里:“德维尔·布卢瓦先生。” “喔,您说那位住二等房的先生啊,”塞缪尔老板乐呵呵地说,“他在三楼的最里间,小姐。” 亚当扭头做了一个手势,轻轻挑眉:“请,小姐。” 塞缪尔老板的客栈是这么排列的,第一层是餐厅和酒馆,这里聚集着酒鬼,赌徒、商贩和饕餮,第二层是每晚五苏的通铺,这里住的是穷鬼,他们要不是懒得什么事都不干,就是每天累死累活只赚够交房租的钱,第三层是每晚五十苏的二等房,这里住着小有财产的人,他们有单独的房间和浴室,也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能透进阳光。第四层是价格不定的上等房,它可以是一法郎每晚,也曾经以十法郎每小时的价格出租给一个远道而来的公爵,对此,塞缪尔老板是这么解释的:“每一天上等房的陈设都会变动,有时候是一捧鲜花,有时候是一幅画,一个坐垫,一把椅子,我费劲心思保证每一个住进来的客人住的都是独一无二的房间,就因为这个原因,要相信我,它值得这个价钱。” 玛姬进过一层的矮厅,她闻见了宿醉、呕吐和金钱的味道,她爬上二层的楼梯,闻见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她爬上三层楼,劣质香水的味道熏得她想要打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走到廊道最里端,最后一间二等房屋门紧闭,就像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低声问亚当:“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亚当回答,“只有一个可怜的母亲的女儿和一个色欲滔天的瓢虫。” 说着,他上前一步,大力拍响了门。 屋内无人应答,他也不气馁,就这么时不时敲一两下门,不知拍了多久,屋子里终于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咒骂。 “…该死的!” 有人趿拉着木鞋拖拖踏踏地走到门边,拉开门。 玛姬敢肯定,开门的这个人的脸色比她还要青白不健康,眼底下的黑眼圈即将挂到地上,他惨白得就像从未出过门的古堡吸血鬼。 “尊敬的布卢瓦先生,”亚当欠身行礼,“我是瓦尔诺公爵的属下,这位是瓦尔诺小姐。” 布卢瓦先生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掠过亚当,待看见玛姬时,他才认真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等他看清她身上价格不菲的衣物时和贵重的珠宝时,那惊艳迅速化作谄媚。 “尊贵的公爵小姐,”他上前一步,试图亲吻玛姬的手背,“请原谅我的衣衫不整,您的到访实在让我受宠若惊,措手不及。” 他确实衣衫不整,衬衫没有扣上纽扣,露出干瘪的胸膛,裤子没有系紧,松松垮垮地挂在跨上,头发乱蓬蓬地,像是才刚从床上爬起来。 “您好,布卢瓦先生。”玛姬干巴巴地回答,她拼命忍住嫌弃才没把手收回,她给了亚当一个愠怒的眼神,表示如果他再故作玄虚,不要怪她甩脸走人。 亚当知道她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一个侧身插在了他们两人之间:“布卢瓦先生。” 布卢瓦没理睬他,他凝视着玛姬,深情地说:“我是否可以将您比作夏日?可夏日也不及您的温柔可爱,狂风即将吹落五月的蓓蕾,但您永恒的夏日不曾离去…” 他张开还要不惜溢美之词赞颂,玛姬打断了他:“布卢瓦先生,我们有事情找您。” 她隐秘地朝亚当使了个眼神,示意轮到他发挥了。 亚当终于找到插话的档口,心里想着好险差点出篓子,脸上仍然笑着,说:“小姐的厨娘因为她女儿的失踪吃不好睡不好,导致做的东西越来越难吃,她惊动了小姐,好心的小姐关心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才知道她的女儿被欠了赌债的丈夫卖给了您,布卢瓦先生。” 亚当口才很好,玛姬在一瞬间了解了来龙去脉,她甚至能透过门缝看见卧室里那个女孩的瘦弱身影,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想赎回她,尊敬的布卢瓦先生。” 真情流露的那一瞬间的真实是骗不了人的,被她那双诚挚的眼睛一看,布卢瓦先生心都软了,他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支支吾吾地说:“布兹太中…太太一定会为有这么一个…心地善、善良的主人感到开、开心,公爵小…小姐…” 这么尊贵的公爵家的小姐,为了她的仆人低声下气地哀求他,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吹嘘,值得为此作诗的事情! 布卢瓦先生沉浸在即将被人吹捧的幻梦中,几乎要飘起来了,他一把抓住玛姬的手,疯狂地亲吻起来。 “当然可以!我亲爱的小姐!贝丽卡·布兹又干又瘦,她父亲把她送给我时也没教教她床上的技术,我早就厌倦她了,天知道我宁愿去找妓女!” 说到妓女,他忽然冷静下来,他打量着玛姬,当然,这不是说他对玛姬起了什么心思——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样的女人他高攀不起,也养不起,而是一件与名誉同等重要的事情。 “瓦尔诺小姐,”他灰色眼睛闪烁着狡猾的光芒,“要知道,布兹先生欠了我整整一百法郎的债务…” “这个给你。”亚当丢给他那个布袋子,就像是尽职尽责的仆人,“玛姬小姐早有准备。” 布卢瓦掂了掂布袋,沉甸甸的,又打开看了一眼,好家伙,满满当当的皮斯托尔,这足够布兹先生偿还好几次的赌债了,他心满意足地将袋子往怀里一揣,也不嫌麻布摩擦皮肤生痛,扭头就喊:“贝丽卡!出来!” 13、第 13 章 一个女孩,一个套着男人宽大衬衫的女孩慢吞吞地走出来,畏畏缩缩地避开他们的视线。 “先生,您叫我?” “这个就是贝丽卡,”布卢瓦先生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面前,“贝丽卡,现在这位尊贵的小姐就是你的新雇主了。” 贝丽卡瘦得微突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饥饿、劳累以及睡眠不足让她思维迟钝:“这么说,您是不要贝丽卡了吗?布卢瓦先生?” 布卢瓦摸了摸她可怜的小脸蛋:“亲爱的,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 实在是他们给得太多啦!他已经能够料想到自己在赌桌上发大财的场景了。 “你如果想念我了,尽管来这里找我吧,亲爱的。”布卢瓦先生亲了亲贝丽卡的脸颊,笑着把她推到门外,贝丽卡没站稳一时踉跄了一下,玛姬眼疾手快,拉住她。 “小心点。”玛姬轻声说。 贝丽卡盯着被玛姬抓住的手腕看了一秒,才抬起头来:“先生,我父亲欠的债…” “一笔勾销!”布卢瓦先生乐呵呵地说,他的心早已经不在贝丽卡身上,转身面向玛姬,“小姐,下周您的生日宴会,不知道我是否有幸参加…” 玛姬知道他把她认成了瓦尔诺公爵那位即将成年的小女儿,但此时她什么都不能说,只好不尴不尬地微笑,希望布卢瓦先生只是随口一提,否则真到了宴会上撞上两个公爵小姐,把这个喜欢朗诵莎士比□□诗的浪漫诗人吓坏了可不好。 亚当见状立刻说:“参宴的人选都是公爵亲自选定的,布卢瓦先生。” 他看见布卢瓦先生眼中流出明晃晃的失望,赶忙补充:“但我一定会向公爵引荐您,您不要灰心,说不定您过几天就收到请柬了…现在已经接近傍晚,玛姬小姐需要回家了,有缘再见,布卢瓦先生。” 在布卢瓦先生依依不舍的目送下,他们拉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的贝丽卡回到马车上。 等到安静下来,玛姬才发现她的心跳声很大,她探出车窗,忐忑不安地问亚当:“这么做真的没事吗?这是在骗人,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假装…” “当然不会,”亚当单腿跨上车辕,抓住把手灵活地坐到驾驶座,“我给他的钱可不假,至于你究竟是谁…” 他扬起鞭子,冷冷一笑:“我敢保证他永远没有机会接触到真相。” 玛姬大惊失色:“难道您要杀死他?” 前座赶车的车夫有些无语,沉默了一会才回答:“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动刀?这是要遭大孽的,我是说,像他这种人,永远没有接触到公爵的机会。”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自己假扮成公爵的好友,而非要找我呢?” “玛姬小姐,不要忘记我是亚洲人,他只会把我当成扈从,而您不一样,您的长相,很有说服力。” 亚当顿了顿,就像想到什么乐事般“哈”地一笑:“魔术师表演时,总需要一个漂亮的女助手来吸引观众注意,让他们忽略那些不合理的存在,而您,能够引起他这种只顾着爱慕虚荣,攀权附利,脑子动得很少的人的注意,让他憧憬您,恭维您…希望我没有冒犯您玛姬小姐。” 玛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听见身边的抽噎声,四处摸索了一会,发现没带手帕,只好伸手拍了拍贝丽卡的肩膀:“不要哭了,贝丽卡,没事了。” 这话说完,贝丽卡哭得更大声了,她直接把头埋在玛姬腿上,肩膀不住耸动,玛姬甚至能感觉到她的鼻涕和眼泪湿漉漉地抹在衣裙上,洇湿布料透到腿上的感觉。 她犹豫了一会,慢慢抬手,温柔地捋了捋贝丽卡乌黑的头发:“不要哭了,亲爱的,都过去了。” “您真是个善良的人!”贝丽卡猛地抬起头,亮晶晶的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她没有读过几个字,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几个简单的词汇,“没有人愿意帮助贝丽卡,就连爸爸也狠心对待我,你真是善良的人!” “都会过去的。”玛姬轻声说,“这件事并不全是我的功劳,亚当先生在其中出的力气要比我更多。” 她充其量只是一个花瓶的角色。 贝丽卡泪眼朦胧地看着亚当的背影,从贝丽卡的认知来看,亚洲是个神秘而怪诞的地方,那里的人都长着长长的牙和尖尖的尾巴瘦瘦的身体和蜡黄的脸,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尽管清瘦,但挺括的肩背仍然将那件深色上衣撑得微微绷紧。 以她的教养,她很不应该向一位身份不明的先生道谢,但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谢谢您,先生。” 亚当的声音也变得柔软:“都会过去的,贝丽卡小姐,你的母亲正在家中等待你,我现在把你送回家,然后帮你找个医生帮你检查身体。” 贝丽卡含泪点点头,倚在玛姬身上,玛姬小姐的气息温热且带着一股甜香,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玛姬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 “玛姬小姐,您的手,是不应该干家务活的,您看,它都变得粗糙了,”贝丽卡忽然捉住了玛姬的手,轻轻摩挲着,“我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缝补衣服,还有梳头发,请玛姬小姐答应让贝丽卡去服侍您,做您的女佣。” 玛姬忍不住看了贝丽卡一眼,少女满脸真挚诚恳,她其实年纪比玛姬大不了多少,但这糟心的生活让她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不止,只有从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才能看出她如同少女般纯朴天真的心。 看着这样的眼睛,玛姬几乎就要点头答应,最终是残存的理智勉力将她拉回。 “你是个好心的姑娘,贝丽卡,”她说,“但我们的财产不足以负担起雇佣一个女佣的费用…” “我不需要钱!”贝丽卡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我只是想报答玛姬小姐…和车夫先生。” 亚当在前面轻笑:“您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贝丽卡小姐。” 他长吁一声,在一条窄巷前勒住马:“你的家到了,贝丽卡小姐,让我送你进去吧,你可怜的母亲不知道为你流了多少泪水。” 他绕到车门边打开车门,笑着朝贝丽卡伸出手,温文尔雅地微笑:“请下车,贝丽卡小姐。” 可怜的贝丽卡长到二十来岁都没被人这么礼貌地对待过,她的父亲只会在外面赌博后在家里大发脾气,扇她母亲和她的耳光;她的兄弟只会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将灌进去的东西变成呕吐物涂抹在家中各个地方,让她清扫;而布卢瓦是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他将自己不顶事的愤怒转嫁到贝丽卡身上,粗暴地对待她,与他相比,在家中的日子都算得上是天堂。 她红了耳朵,心蹦得快要跳出来,就连走路都差点同手同脚。 玛姬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再看着离自己有半人高的地面,半笑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这点高度蹦下来也不会死人… 她闭上眼睛,心一横往下一跳。 …只是会扭伤脚而已。 玛姬叉着腰,指甲几乎陷入腰间的肉里,站在原地感受着脚踝处突如其来的刺痛,那刺痛就像有人拿小刀割开了皮肉,挑出筋骨,她几乎痛出眼泪来,不知做了多少次深呼吸,疼痛才渐渐变得麻木,变为隐藏在关节处的,缠缠绵绵的阵痛。 玛姬缓了许久,一个路过的女人频频回头看她,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忍不住走回来关心地问她:“小姐,您还好吗?” “我…还好。”玛姬咬牙切齿地说,但是额头的隐隐汗渍暴露了她糟糕的现状。 女人叹了口气,将她粉红色棉布衣袖往上一挽,带着茧子的手抓住了玛姬的胳膊:“您要去哪里?” “贝丽卡·布兹的家。”玛姬看着早就走不见人影的那两人,有些犹豫地补充,“但我不知道她家在…” “我知道,”女人笑了,“手给我,我送您过去。”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的漂亮带着见过世面的、饱经风霜,无论是笑起来眼尾的皱纹,还是勾起嘴唇时嘴边的纹路,都让给她的风情万种增添了不少魅力。 女人连拖带拉,把玛姬带到了一间小木屋前:“就是这里。” 她撤回手,对玛姬说:“我就不进去了,再见,美丽的小姐。” 木门半掩着,玛姬一瘸一拐地推门进去,哭泣声一瞬间冲进她的耳朵。 布兹太太和她的女儿跪倒在地上,两人相拥而泣,亚当站在一边,皱着眉头看着她。 “你怎么了?”他用眼神问。 玛姬恨恨指了指他。 你,不扶我一把,我,跳下来,扭到脚了! 亚当眼中迅速闪过心虚愧疚,他大跨步上来,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低声道:“真系对唔住…额,vraimentdésolé,我待会给你送瓶跌打损伤的药揉一揉,明天就会好很多,刚才把你忘记了,真是对不起。” 玛姬沉默了一会,问:“你是哪里人?” 亚当困惑地皱了皱眉,没等他开口说话,布兹太太就扑了过来。 身材略微肥胖的妇人眼眶红肿,“亚当先生说他要请一位好心的小姐帮忙,一定就是您了!愿上帝保佑您!” 她毕竟是在公爵家干了几十年活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她女儿要好上十倍百倍,立刻注意玛姬神情不对劲,连忙问:“小姐,您还好吗?” “扭到了脚,”玛姬淡淡微笑,“不过还好,一位好心人把我送了过来。” “真是一位热心肠的好人!”布兹太太立马扑到门边寻找好心人的踪迹,诚恳地说,“愿上帝保佑…” 她看见了拐过巷角的身影,脸色忽然一变,顿住了,半天才慢慢吐出一个字:“她…” “您认识她吗?”玛姬倾身,好奇地问。 “认识,”布兹太太缓缓回头,那神色复杂得就像刚刚发现恩人与她有什么杀父之仇一样,“她叫玛格丽特,是这一带最有名的…” “妓女。” 14、第 14 章 屋内忽然一静,就连低低哭泣的贝丽卡也停止了抽噎,布兹太太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了女儿身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贝丽卡脸色惨淡。 “太阳下山了,”布兹太太声音小得似乎在梦境中,“我丈夫要回来了。” 她猛地从梦境中惊醒,从餐桌上拿起两个松软的面包塞进玛姬和亚当手里,脸色很不自在:“他就要回来了,你们赶紧走,被他缠上就摆脱不了了!” 说这话时,她不断地回头看女儿,眼中带着说错话的愧疚和小心翼翼。 亚当站起身,碰了碰帽子:“我们这就离开,布兹夫人,如果您有什么困难,请尽管找我。” 玛姬和亚当刚走出布兹家的木门,就看见一个壮实的中年人一脚踹开布兹家的门,像一座重炮一样闯了进去。 亚当眉头紧紧皱起,玛姬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她努力拉住他的胳膊,忍着脚踝处的疼痛,咬着牙说:“你打不过他的!亚当!” 亚当一下子松了劲,他眼底发红,冷哼一声:“你看他多强壮,却是个无业游民。” 玛姬想到了堂·阿尔瓦内茨和布卢瓦,微微一笑:“这种人还真不少。” “都是赌鬼,”亚当眼中带着回忆,像是真心实意地恨着赌博这种东西,“钱来得太容易了,赌博的人很难回到正常生活,一旦突然轻松大量得到钱,就会破坏掉他们正常的金钱观,再也习惯不了以前的平凡生活了。” “那她们呢?”玛姬轻声问,“玛格丽特、阿尔瓦内茨太太,也许还有其她人。” “她们?”艾丹·龙有些讶异的挑眉,“她们不一样,我想她们没得选,毕竟没有工厂愿意放弃健壮的男人不用雇佣一个女人。” “走吧,”他看玛姬久久不回答,于是拍了拍她的胳膊,“我送你回家。” * “玛姬小姐,真的确定不用我把你送到家门口吗?” “谢谢,但不用。”玛姬斩钉截铁地摇头,“我并不想让妈妈因为我的伤怪罪你。” “我会向吉许夫人道歉,玛姬。”亚当不放心,紧跟着她走了几步。 玛姬扭头制止他:“别跟着我,为了你好,妈妈生起气,不是你能承受得住的。” 亚当只好作罢,他抓了抓头发,把服帖的黑发抓成一个鸡窝状:“对不起,玛姬,我会尽快给把药膏给你送来。” 玛姬微笑着摆手,扭头一蹦一跳地走进了巷子。 尽管她对亚当说没关系,但实际上脚踝仍然一抽一抽地疼痛,每走一段,就不得不倚着墙壁歇一小会。 玛姬忽然有些后悔,如果她知道逞强的后果是这么难受,那她宁愿让亚当享受一通吉许夫人的唾沫雨。 此时脚腕已经肿得像个小发面馒头,硬邦邦的小皮鞋剐蹭着受伤的脚腕,火辣辣地生痛,玛姬索性弯下腰把两只鞋都脱了拎在手里,光脚踩上带着凉意的石板,终于舒服了些,这才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逐渐隐没在地平线之下,月亮慢慢升了起来,街道上很安静,偶尔能听见母亲要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声。 宁静的夜色下,忽然传来噪音。 “哒哒哒。” 强健有力的马蹄急促地叩击地面,离玛姬越来越近,就像直直冲着她而去。 这很当然正常,拥有马车的人大部分身世非凡,受人敬仰的身份地位让他们就算是驾驶在繁华的街道上,也会目中无人。 毕竟世界围着他们运转。 玛姬拎起一边裙角,努力地墙上贴去,她挺倒霉的,光顾着躲避横行的马车,却忽视了在昏暗夜色的遮掩下,脚下的一滩污水。 等到她意识到时,已经是来不及了,玲珑小巧的脚掌一脚踩进混浊的泥水中,白皙的皮肤瞬间染上了污浊,而溅起的泥水就像一只只灰色的小虫,附着在青烟色的新裙子上,留下密集而难看印记。 “该死的!”她就像受惊的小鸟斜地里蹦出去,一头撞在了马车车身上。 人类的头骨再怎么坚硬,也比不过真材实料的铜铁,这一撞,玛姬的脑子嗡嗡地响,她捂住脑袋,倒抽一口冷气,泪眼朦胧。 “不长眼的车!”她小声骂骂咧咧。 “是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头顶上冷冷响起,仔细琢磨似乎还带了点幸灾乐祸,“真是对不起,亲爱的。” 这一刻,就连疼痛也停滞了,玛姬瞬间恢复清醒,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小嘴微翘:“哎呀!克利夫特…我不小心把你的裙子弄脏了…这要怎么办呀?” 脚腕和脑袋是真的疼痛,玛姬甚至不用酝酿,珠串一般的泪水就一颗一颗地涌出来,那蓝色的眼睛仿佛汇聚了天底下所有的水源,克利夫特敢保证,如果他冷眼看着,她能够哭到海枯石烂。 他最讨厌女人哭泣,真的。 “别哭了,”他烦躁地说,“弄脏了重新换一件就行了。” 这句话就像是关闭水龙头的开关,低低的抽噎声戛然而止,玛姬仰着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花,原本清澈干净的眼睛带着迷迷蒙蒙的雾气,她哭得厉害了,眼眶和鼻尖都泛起一层薄红。 克利夫特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涸得像沙漠里的旅人,他急切地想喝一杯加了大量冰块的朗姆酒,那种灼烧和冰镇交加的感觉一定很美妙。 克利夫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我的头撞到你的车门上了,”玛姬单脚蹦了一蹦,凑近他小声抱怨,她让他看她发红的额角,“今天还扭到脚了,真倒霉。” 她抬起脚,半截纤细的小腿从青色布料下露出来,白得透出细细青筋的脚意义分明地地晃了晃,要克利夫特注意脚腕:“都肿起来,可痛了。” 克利夫特的视线从玛姬的脸上往下滑,然而他先看见的是她裸露在空气中的纤细肩颈,裁缝在他的要求下在胸前多加了一层网纱,然而这该死的…香味仍然呼之欲出,白皙细腻的胸脯在就算在月光下也白得亮眼,他甚至能看见那几乎消失的红痕! 克利夫特的怒火是在一瞬间点燃的,他怒不可遏地想:该死的!她穿着他的衣服,带着他的吻痕去赴另一个男人的约会!妈的! 玛姬看着他重新恢复到那种冷冰冰的,就像带了一层铜铁面具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困惑,她咬住嘴唇,忐忑地瞟了他的眼睛一眼。 在冷肃的面具下,那灰绿色的眼睛里,跳动着能够烧化坚冰的火焰,但凡所到之处,一片灼热。 他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玛姬的胸膛,玛姬只觉得皮肤一片炽热,她不自在地拉了拉衣领。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玛姬只看见克利夫特逼近一步,紧接着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半躺在马车内的皮革软座上了。 而她上方是克利夫特滚烫的躯体,他双手牢牢按住她的肩膀,修长有力的右腿强横而粗鲁地抵在腿间,让她动弹不得。 他就像一座山,玛姬忽然意识到。 在男人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根本挣扎不了,无论她都多少心思,只要他动动手指,她只能束手就擒。 玛姬又惊又惧,她微微打着冷颤,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清男人的面貌。 然而在昏暗的车厢内,她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隐藏在黑暗里的阴影,渐渐地向她逼近。 不! 玛姬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停顿了一会,渐渐远离。 玛姬仍然是紧紧闭着眼睛,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制梏着右肩的手松开,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地抚摸上她的脸,玛姬微微颤栗着,只觉脸上痒得出奇,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你看着我,玛姬。”克利夫特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愤怒的同时心里头又酸酸胀胀地疼,只觉得委屈,“你在害怕什么?” 你在害怕我吗? 在你心里,我难道就是让你恐惧流泪的洪水猛兽吗? 玛姬终于睁开眼睛,一滴泪水缓缓从眼角流落。 “克利夫特,我不害怕你,”她脸色惨白,瞳孔微张,显然还停留在不安之中,“只是,你的反应吓到我了。” 克利夫特默不作声,他松开玛姬的肩膀,手往下移去找她冰凉的手,等她的手恢复了点温度,心跳逐渐平稳,这才抬头去擦拭玛姬眼角的泪痕。 玛姬哆嗦了一下,但没有躲,只是疲倦地阖上眼睛。 克利夫特起身,将她抱在怀里,闻着她头发里淡淡的香味,他也冷静了一点。 “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等了你一个下午。” “…我只是去了城郊一趟。” 克利夫特的呼吸忽然一沉,他撩起她的发丝,低头去咬她圆润的耳垂,碾了又碾,就像在泄愤。 玛姬抿住嘴唇。 他终于抬起头,埋在她颈边喘气:“我看见你穿着我送的衣服,上了一个男人的马车。” “他是谁?”他平静得可怕。 “亚当·龙,”玛姬不带任何犹豫,“一个亚洲人。” 克利夫特低低地笑起来,带着点自嘲:“玛姬,你口味还挺独特,吉普赛人的种也好,亚洲人也好,你是真不挑。” “……”这么大一个脑子不知道长来做什么用,玛姬深深吸了口气,她生了一肚子窝囊气,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微笑:“克利夫特,在我眼里,你和公爵,和那个亚洲人并没有区别…” 克利夫特一僵:“你还搭上了公爵?”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玛姬反复告诫自己和气生财,心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她抬手按住克利夫特的嘴唇,神情严肃,“我不是三心二意的人,妄加揣测很伤我的心,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低下头,散落在眉眼处的卷发遮盖住他的神情:“对不起,玛姬。” 这道歉真不真心玛姬已经不是很在意了,她疲倦地倚在克利夫特怀中,轻声说:“同样是妈妈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你们没有什么不同,我指的是这个。” 克利夫特的声音低低地:“我是吉普赛人的私生子,生来就是小偷,强盗…” 玛姬缓缓摇头,她惨白无血色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格外圣洁:“世界上没有人生来就是强盗,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只会受亲人,朋友,以及身边的环境影响,克利夫特,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15、第 15 章 克利夫特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说:“她是个妓女。” “这只是她的身份,”玛姬摇头,“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克利夫特轻轻皱眉,试图在久远的童年记忆中寻找出蛛丝马迹,“她很漂亮…” 玛姬忍不住想叹气,就听见克利夫特迟疑地说:“她很善良…温柔,她从不偷盗,她会给我唱童谣…” “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克利夫特的下颚绷紧,灰绿色眼睛深深沉沉,就像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阴霾,他一直没有说话,久到玛姬困顿地掩唇打了个小小地呵欠,才听见他承认。 “是…。” “你身上并非没有她的优点…当你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你比许多受过教育的贵族还要温柔有礼貌。” “没人会注意我是什么样的人,”克利夫特声音低低地,“他们只会注意到我不光彩的身份。” 玛姬缓慢地眨了眨眼,“额……” 怎么不按套路来? 这个顽固、偏执的家伙! 一天内的奔波让她疲惫不堪,即使现在身边有个怎么也哄不好的情人,她的大脑也已经难以快速转动,几乎是凭借着意志喃喃道:“克利夫特,你光长这么大个头,为什么就偏不懂呢?如果你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情,你的身份就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但如果你问心无愧,它就伤不到你。” 克利夫特把头埋在她柔软的发丝间蹭了蹭,才闷闷地说:“在海上生活,有时候并不能做到问心无愧,玛姬,我十六岁开始在船上当船员,二十岁当上一艘小双桅船的船长,第一次带领船只出海的时候,跟了我很久的领航员得了会传染的痨病,我不顾他的祈求把他逐出船只,让他孤零零地在西贡等死。玛姬,你也知道我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愤怒会控制我的理智,将我原本的面貌剥露出来…如果是这样,你还会爱我吗?” 他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亦或是审判,但是玛姬的呼吸变得悠长而清浅,他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 也许今天是等不到答案了,克利夫特恻然地想,但他至少得到了一个姑且令人安心的答案。 玛姬是不会背叛他的,她不是三心二意的姑娘,他相信她。 这么想着,克利夫特认命地叹了口气,准备吩咐车夫把她送回家,他的身体刚动了一动,忽然听见玛姬温柔的声音。 “如果你不知道做这件事的对错,那就把它交给时间吧,克利夫特,只要保证在当下做到最好就行,不要抱有愧疚,”玛姬微微笑着,“如果你对我了解更多一点,就会发现我也不是好人。” “不,你是几乎完美的。” “时间会证明一切,”玛姬的声音越来越低,“你总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克利夫特沉默了一会,英俊的面孔流露出温和而苦涩的笑容:“你真会安慰人,亲爱的。” 在他眼中,他与玛姬是截然不同的人,玛姬纯洁美丽,她满怀真诚善意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不论身份地位,而他是从泥潭里爬出来的烂果核,即使披上光鲜亮丽外套,他的内里仍然腐烂发臭。 但是玛姬认为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不堪,她就像带着翅膀的天使,用能够洗去尘埃的露水努力除去他不慎从内里流露到外衣上的脏污,努力为他的不堪辩解,但她并不知道,领航员并没有得痨病,他只是想偷走他的财产,因此他把领航员丢在了南印度洋的一座无人小岛上。 从一名小船员走到她面前,他走的不是康庄大道,而是流淌着鲜血和长满荆棘的猩红之路。 他实际上烂透了。 他必须小心隐瞒。 克利夫特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根:“该睡觉了。” 玛姬呢喃了一声,把头埋在他胸膛里:“…困。” “没事的,”克利夫特压低声音,小心不吵醒她,“我送你回去。” 他捞起她的身体,将她打横抱起,推开吉许家的门。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吉许家,但是他却不敢多看,只是匆匆爬上楼梯,阁楼果然布置得和玛姬所说的一样,温馨而整洁。 克利夫特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床上,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帮她换衣服,只是帮她盖好被子。 “你在帮我盖被子。”玛姬迷迷糊糊地说。 克利夫特点燃一支蜡烛,仔细揉着她肿起的脚腕:“是,该睡觉了,亲爱的。” 玛姬闭着眼睛,就像做美梦一样甜甜地微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伺候我睡…”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睡着了。 滑润柔软的小脚在克利夫特手中微微蜷缩着,但他却破天荒一点旖旎心思也没生,他将玛姬的脚放回被窝中,轻轻吹灭蜡烛。 “噗。” 昏黄的蜡烛晃了几晃,阁楼陷入一片黑暗。 克利夫特摸索着轻吻玛姬的额头,所触之处一片柔软,他也不知道他究竟亲上了哪里,因此一触及离,半晌,黑暗里低低响起一个声音:“晚安,殿下。” * “玛姬!”吉许太太一直以来竭力避免与克利夫特碰上面,她耐心地等待着克利夫特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上,才压低了声音喊,“玛姬!” 阁楼上一片安详,她又喊了两声,身子就往墙壁上靠去,仿佛提高嗓门的行为让她筋疲力尽,她捏了捏眉心,才扶着楼梯把手慢慢往上走去。 吉许夫人没有猜错,玛姬已经睡着了,她蜷起身子缩在小床的角落里,金黄色鬈发铺散在浅蓝色床单上,柔软的浅白色毛毯裹的玲珑身体正在有规律地起伏,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吉许夫人坐在床边看了女儿一会,还是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玛姬,玛姬!” 玛姬咕哝了一声,不满地睁开眼睛。 “你吃晚饭了没有?”吉许夫人问,“我给你留了点肉汤和面包。” 玛姬听见她的肚子叫了一声。 她又听见她的母亲在不满地抱怨:“出去一个下午,竟然连晚餐也没吃,这可不是一个绅士的行为。” “我吃一点面包,妈妈,”玛姬站起来,脚趾接触地面时一阵疼痛,但她在吉许夫人面前很好地保持着正常的脸色,“天色不早了,您快点去睡觉吧。” 吉许夫人没有动,她打量着阁楼的陈设,这间皮埃尔从小住到大的房间勾起了她对儿子的思念之情,她不由自主地说:“不知道皮埃尔现在有没有一口热汤饭吃,哦,我可怜的孩子!” 寄出去的信到现在仍然杳无音讯,玛姬心里有些没底,好在她从来没对吉许夫人提起写信一事,吉许夫人自然也不会因此徒生期待。 “杜郎德医生嘱咐您早些睡觉,”玛姬温和地说,“这样对您的身体有益,就算不是为了您,也是为了可怜的皮埃尔回家时能够再见上您一面。” 她好说歹说,终于安抚住吉许夫人忽如其来的伤感,将她劝慰上床。 看着母亲闭上眼睛,她又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将莉莉莲抱起来放到吉许夫人身边,这才走到厨房,从篮子里取出冷掉的硬面包。 玛姬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忽然听见门发出了被风吹动的声响,紧接着门栓被拨动了一下,嘎吱一响。 她浑身寒毛直竖,立刻站起来,压低声音质问:“是谁?” 门外的动静变小了,有人停顿了一会,说:“是我。” 玛姬悬起的心放下了,她打开门,忍不住抱怨:“先生,大半夜造访实在是唐突,您让我以为那些故意找麻烦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微微一笑:“怎么会有人面对您而不产生怜香惜玉的心情,来打扰您悠闲清净的生活呢?” 这可不好说,玛姬心想,不过托特律兄弟已经很久没来她家造访了,想来是被什么要紧事给耽搁了。 她堵在门口,也不说些请进之类的客气话,掩住嘴打了个呵欠:“深夜造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亚当先生?” 亚当递给她一个小玻璃瓶子玛姬一拿到手中就闻见了一股子让人神清气爽的味道,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总觉得这小玩意有点熟悉。 “这是让你抹脚腕上的药油,”亚当叉着手说,“我小时候练功夫的时候经常扭到手脚,师傅就亲自回乡给我带来这个,很好用。” “谢谢您。”玛姬说完就想转身回屋里去,亚当却在后面不甘心地问:“玛姬小姐,不需要我教您怎么使用吗?” “我会用,亚当先生。”玛姬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视线却忍不住往巷子外瞟,虽然现在的巷子外一个人都没有,但她仍然不免疑心克利夫特就躲藏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窥视着她。 她已经见识到克利夫特妒心大发的后果,并且认为为了不触碰他那颗敏感神经质的心,与任何男性保持距离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至少是在现阶段,母亲还需要杜朗德医生帮助的前提下。 想到这里,玛姬忽然回忆起她与杜朗德医生的对话。 “也许到一个空气清新,气温适宜的地方疗养会好起来。”玛姬看着杜朗德医生,希望他能说点乐观的话。 杜朗德医生只是说:“只怕她的身体已经耗损太严重了,也许她熬不过这个冬天。” “那我还能做什么?” “陪伴着她,尽力安慰她,不要让她忧愁。”杜朗德医生说,“秋天快到了,阴沉的天气总会让人心情不畅。” 吉许夫人当时半躺在安乐椅里,她只听见了医生拔高的后半句话,脸上就露出近来常见的痛苦表情:“喔!秋天到了,冬天难道还会远吗?我的皮埃尔会不会没有暖和的棉衣穿?他这个狠心的孩子,直到现在一点信息也没有,我一想到这事,心里头就难受极了。” 一想到未来某一天,她已经变成一具冰冷而僵硬的尸体,她最爱的儿子在身旁哭得声嘶力竭,表达他对母亲的不舍,而她却浑然不觉,她就觉得浑身发冷。 玛姬对哥哥也难免存在一些怨言,尽管是她极力劝他离开弗赛市,但几个月来不见一封书信,实在是一个当儿子的,当兄长的不称职,她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吃完干硬的面包,很快做了一个决定。 16、第 16 章 第二天一早,玛姬就穿上吉许夫人年轻时穿过的旧衣服,披上一条宽大的披巾走出家门,这件衣服虽然有些年纪了,但款式与质料都是上品,深灰色的丝质礼服,没有任何蕾丝装饰或者宽大的荷叶袖套,显得她格外地优雅庄重,就连脸上那些小女孩的稚气也几乎消失。 她走到街头,花几苏叫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先生,到城郊的啤酒馆去。” 车夫看着这位衣着整洁,娇美俏丽的小姐,忍不住再三确认:“您说的是城郊黑尔先生的酒馆吗?” “是。” “小姐,我不认为那是适合您去的地方。”车夫连连摇头,“那里可都是酒鬼、赌鬼、下流人和穷学生聚集…” 玛姬的头因为中年男人的喋喋不休和长久照料病人而导致的睡眠不足而剧烈地疼痛起来,她捏了捏眉心,希望能够压抑那股悄悄袭上心头的疲乏与厌倦,强打起精神:“先生,我去黑尔酒馆。” 尽管车夫万分不情愿,还是嘟嘟囔囔地扬起马鞭,一到那个进入黑尔酒馆的窄小路口,玛姬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她再也无法忍受陌生男人关于高贵的小姐要自持身份的陈词滥调了。 但车夫确实是好心,毕竟一个看起来柔弱的少女走进这么一个地方,不亚于走进狼窟,因此玛姬在下车之后,付给他高于车费的小费,车夫乐得眉开眼笑,对她的背影喊:“小姐,我在这里等您出来!” 玛姬原本是打算到酒馆里询问有关皮埃尔的消息的,毕竟他常常在此处混迹,也许会有人知道他到了巴黎会去投奔谁,她先是到柜台前询问酒保,年轻的酒保看见年轻漂亮的小姐彬彬有礼地向他问话,四肢瞬间僵硬起来,耳朵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支支吾吾地说:“皮埃尔·吉许先生吗?他…他,很久没来了。” “我知道,”玛姬耐心地说,“这里有谁与他熟识吗?” “有,”酒保说,“有一些工人和学生,但他们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您看,他们赊的账还没还呢。” 玛姬先是看见了皮埃尔的名字,不过好在皮埃尔在离开之前付清了账单,剩下的都是她曾经听皮埃尔提起过的名字,什么落魄贵族赖格尔,从南方来的工人让·勃鲁维尔…这些在她耳中已经很熟悉,但却从未见过真人的名字。 “也许我是见不到他们了。”玛姬有些失望。 “听说他们都到巴黎寻找机会了,小姐。”酒保第一次发现自己调酒的动作是如此笨拙别扭,在这个酒馆里,女人其实并不少见,但她们都是疲于奔波谋生的,而眼前这位,尽管神色略微疲倦,眼神带着淡淡的忧愁,但也足够明亮整个酒馆,他甚至能看见男人源源不断地从门口进来。 他由衷地希望她能够多待一会,但又打心底里觉得她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两相纠结下,他选择了闭上嘴巴。 好在玛姬也意识到了那些人投来的赤裸裸的目光,她快速地朝酒保道谢,在他略显失望的眼神里离开了酒馆。 她快步朝巷子外走去并且希望那位好心的车夫仍然停留在原处,然而没走几步,巷子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狗吠声,枪声乱轰轰地一片,一群身穿制服的警察大步冲了进来。 他们就像设置好程序的机械,目标明确地撞开那些紧闭着的,看起来很可疑的小楼大门,紧接着女人的哭泣的尖叫从四面八方响起。 玛姬手足无措地站在路中间,一位警察经过她身边时明显迟疑了一下,随后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小姐,这里不是您应该来的地方,让我送您出去吧。” 玛姬没有回答,她看见离她最近的一个房子,在警察冲进去后,有几个女人裸露着圆润丰盈的上半身,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像惊鸟一般四散跑开,但很快又被凶神恶煞的警察抓住膀子,掼到墙边,要她们把手背到身后。 她们迎接着旁人戏谑的目光,眼中流露出死刑犯般的绝望心碎。 “小姐。”那位警官挡住了玛姬的视线,她因此能够看清他的脸,认出他是那天晚上与克利夫特一起寻找她的警察。 “您真的很喜欢到这里来,”他蹙着眉头,“您的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我想也许我应该告知克利夫特先生…” “不用,”玛姬的声音冷淡而礼貌,“我自己会出去,不劳您费心,先生。” “那请您沿着路边走,以免被人撞倒。”警察有些不放心,但他眼馋同事们的战绩,叮嘱了几句,怀着担心的心情离开了。 尖利的哭泣与嘶喊声不断地刺激着玛姬的耳膜,她看见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画面,这个画面如同地狱一般,她不得不去接受那些站立在墙边的女人无助的目光,让她喉咙发堵,而那些劣质的脂粉香气,更让她头痛欲裂。 她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就当她以为自己要跌倒在地上时,一双女人柔软的手有力地扶住了她。 “小姐,”女人的嗓音轻柔,镇定,甚至带着一点担忧,“终于让我找到您了,这里太混乱了,我们快出去吧。” 玛姬迷迷蒙蒙地抬起头,看见一张关切的脸庞,她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下意识地问:“玛格丽特?” 女人笑起来,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外拉,她的衣衫完整,只是歪斜的领口和发皱的裙边让她显得有些狼狈,与她擦肩而过的警察不免怀疑地看了她几眼。 但是玛格丽特瞪了回去,她就像一只母鸡保护她的雏儿,大踏步地往外走,威风凛凛,因此他们打消了疑心,心想也许是因为拥挤的人群挤乱了她的衣衫。 两个人走到巷口,玛姬惊喜地发现那位车夫仍然在不远处等待她,她连忙说:“玛格丽特,我们先离开这里!” 玛格丽特刚想跟上她,忽然有人叫住了她们,玛姬一回头,看见了她认识的那个警官。 “小姐,这位是谁?”他的眼睛就像是鹰隼,锐利地打量着玛格丽特,“我记得,您刚才可是一个人。” 玛格丽特的脸色忽然一白,玛姬甚至能感受到她冰凉的手掌微微发抖。 玛姬吸了一口气,慢慢挺直腰背,毫不畏惧地与警察审视的眼睛对上,以一种缓慢而优雅的语调说:“这位是我的侍女,刚才被人群冲散了,先生。” 两个女人飞奔着跳上车,长裙的衣角在崎岖不平的泥土路上跳动,玛姬扒住车窗,告诉车夫。 “先生,到赫尔德街去!” 赫尔德街正是吉许家所在的地方,玛姬说完这句话就往柔软的皮革靠背上一靠,显然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用颤抖的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玛格丽特正在把跑得蓬乱的鬈发甩到耳后,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会,玛格丽特先笑了起来。 玛姬的脸色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泛红,她喘了口气,才微微笑起来:“刚才真是吓到我了,是吧?” 玛格丽特身体前倾,紧紧抓住玛姬的手,言辞诚恳:“您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一直在留意玛姬的表情,但玛姬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玛格丽特捉摸不透玛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好把玛姬的手握了又握,说:“您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可是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 “玛姬·冯索瓦·吉许,”玛姬答道,“是布兹太太告诉我您的名字的。” “哦!布兹太太。”玛格丽特叹息一声,“她是个好人。” 她们沉默了一会,玛格丽特张了张口,脸色有些苍白:“您知道,我有两个孩子要养,他们还那么小,如果没有我,他们只能在街头流浪,挨饿和受冻,您生来家境优渥,也许有些事情您无法理解,但是对于我们,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玛格丽特放低了声音:“如果您觉得不自在,那么请把我送到下一个路口吧,我的存在也许会有损您的名声。” 玛姬感受到她带着淡淡悲伤的卑微,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话,就听见玛格丽特又说:“您是个善良纯洁的姑娘,这世上的人都看轻我,但我不想让您也看轻我,我知道您肯定不会的,是吧?” “我不会。”玛姬有种与克利夫特交谈的恍惚感,她顶着玛格丽特热切渴盼的眼神,友善地询问,“您丈夫呢?” “我没有丈夫,”玛格丽特摇头,“曾经有一个对我很好的海员,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但他在一次出海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玛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只好露出一副歉疚的神情:“…很抱歉…” “没事,”玛格丽特说,“这么多年,我已经死心了,只想着把他留下的两个孩子抚养长大。” 玛格丽特说这句话的时,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而眼神流露出不息不灭的坚毅火焰让玛姬心中不住震颤,她咬住嘴唇,犹豫着说:“你住在哪里?尽管我也没有多少可以支配的钱财,但也许我可以去探望你的两个孩子,带一个小篮子,给他们念念书。” “布兹太太家附近,”玛格丽特回答,“右手边窄小的小巷,被漆成蓝色的那一扇门。” 她亲了亲玛姬的手背,请求车夫在路边停下,拎着裙角从马车上跳到路沿,仓促而充满期盼地说:“我两个孩子都长得乖巧可爱,您看见一定会喜欢上她们的,请您一定要过来!” “我一定会抽空拜访。”玛姬笑着答应她。 17、第 17 章 这真是一个大胆勇敢的女人,玛姬倚在椅背上一直在想玛格丽特的一言一行,她努力地避开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谈,但是玛格丽特却毫不避讳,也许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来说脸面已经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可即使是这样,她竟然希望玛姬能把她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只是因为她觉得玛姬是个善良纯洁的人。 这张漂亮的脸蛋太具有欺骗性,导致所有人都一致认为玛姬是个纯真善良的人,想到这里,玛姬忍不住笑了一声。 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在这时候停了下来,车夫转过身,对她说:“小姐,前面有一辆马车堵住进入巷子的路,我想我们需要稍等一下。” 玛姬从车窗往外看了一眼,紧接着对车夫说:“这里离我家只有一小段路程了,您在这里放我下来吧,我走回去就可以。” 她付给车夫车费,向前面的马车走去,曲起修长白皙的手指,敲了敲玻璃车窗。 车夫听见车厢内有一个男人低低地同她说话。 “贝斯警察说他在黑尔酒馆附近遇见你了,那里并不安全,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 男人沉默了一会,打开车门:“上来,我有话要问你,刚才从你马车上下去的女人是谁?” 车门就此关上,车厢内的交谈似乎有些激烈,但车夫已经听不清了,他摇了摇头,将手头的十几苏塞进兜里,心想又能沽一斤好酒喝了。 车夫的猜测并没有错,玛姬一爬上车,就被克利夫特抓住肩膀。 “那个女人我认识,”他有力的手指掐得玛姬生疼,她被迫直视着克利夫特的眼睛,“你为什会与她在一起?” “她曾经帮过我一个小忙,”玛姬皱了皱眉头,“我就让她搭了一小段便车。” “你不诚实,玛姬。”克利夫特显得有些失望,“她是从警察手下逃脱的妓女,而你在掩护她。” “这有什么关系。”玛姬把头依偎在他臂弯里,克利夫特有些抗拒,但却又抵抗不住那贴着他臂膀的柔软脸蛋,还是慢慢地搂住了她。 他在她圆润小巧的耳垂边咬牙切齿地说:“这关系很大,亲爱的,那玛格丽特是个处事偏激,性格狠辣的妓女,你跟她在一起,只会被她伤害,玛姬,我这是担心你。” “我倒是觉得她是个可怜又坚强的女人,”玛姬靠在他肩膀上,耳朵一阵阵发痒,只好拿手推开克利夫特的脸,“听说她是个遇难海员的家属,一个人养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这才不得不…” 她想表达对玛格丽特不屈于命运的敬佩,可一看见克利夫特满脸轻蔑的眼神,她就将话吞进了肚子里。 “坚强的女人?”克利夫特唇角微动,毫不掩饰他的嫌恶,“我为她提供一份优渥轻松的工作,她仍然嫌弃它太过艰苦,非要想着去做躺床上就能赚钱的活,上帝作证,我只是让她去裁剪印花棉布而已!” 玛姬摇头,与玛格丽特相处下来,她倾向于把人往好处想:“玛格丽特的孩子还小,也许这份工作是真的不适合她。” 克利夫特不愿意打破她近乎天真的想法,这对他百害而无一弊,于是硬邦邦地说:“总而言之,玛格丽特不是个好女人,你不要与她往来。” 这位年轻有为的商人很少在玛姬面前露出他对别人赤裸裸的戒备,他努力表现出他性格中和善,温和的一面,遇到亚当·龙那天他正因为货物质量不佳迟迟交不上货和多日没见到玛姬而心情浮躁,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在所难免,在此之后,他很快又恢复了温和平静。 在今天,他又一次表现出他性格中充满鄙夷,不屑的一面。 玛姬有些好奇,克利夫特似乎对玛格丽特格外熟悉,她不由想起来他们两人都曾经提起过的一件事,连忙抬头看向他:“玛格丽特的丈夫就是那位大副吗?” 她的聪明和机智让克利夫特感到有些意外,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问心无愧,于是坦然点头:“就是他。” 玛姬忽然感觉呼吸急促:“您就是这么处置这位可怜人的遗孀的吗?” 克利夫特用竭力平静的语气说:“我已经做到我能做的地步了,她不愿意接受,反而要我给她接近一千法郎的赔偿款,我发誓,这绝不可能!” 他发誓的时候紧咬牙关,眼中喷出怒火,仿佛这个玛格丽特带给他不少麻烦,但他很快看见玛姬眼中的不敢置信,匆忙低声解释:“我给了她二十枚金路易和一个每月有一法郎的工作,这个赔偿已经远远超出赔偿标准,但她仍然不愿意接受,那么她以后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就是我无法决定了。” “照这么说,这么多年,您对她都不闻不问?” 克利夫特没有立刻回答,他眉头紧紧皱起,压在深邃的眼睛上,仿佛有什么疑惑困扰着他:“我知道身为妓女的孩子,受尽嘲讽与风言风语的那种滋味,因此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她的选择,这是对孩子的伤害。” “我永远不会与这种人来往,”他的眼睛严肃地盯着玛姬,“我希望你不要与她有任何交集,也不要再去城郊那些流民的聚集地,那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你是在哪里长大的,克利夫特?”玛姬抬起头,尽力让自己看清克利夫特的脸,以随时观察他的反应。 克利夫特脸上出现一瞬间的迷惘,他说:“一个住满吉普赛人的地方,你知道,吉普赛人喜欢流浪,我和妈妈四海为家,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满过一年。” “我想不用一年就能看清他们的性格,”玛姬认真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被称为通缉犯的人,只是偷了一块面包就被判了十八年刑罚,或者是被诬陷帮助拿破仑传递信件被判处无期徒刑,但他们的心灵远比那些主教,皇帝,公爵还要高尚。关于玛格丽特,我与你持相反意见,你不要生气。” 她一把捂住克利夫特的嘴,安抚住他即将喷薄而出的不满。 “等我有空了,我会找时间拜访玛格丽特夫人,问清楚事情的真相,”她轻轻地贴了贴克利夫特绷得冷硬的脸,“放下你的偏见,亲爱的,你讨厌那些嘲讽你身份的人,可不要成为你最讨厌的人。” 克利夫特把头埋在她柔软的鬓发里,声音沉闷:“你不听我的劝阻,总会有后悔的一天。” 他开始发现玛姬与他想象中的女郎大不相同,尽管她有着他钟情的金色卷发和蓝色眼睛,可性格与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天差地别,她不会轻易晕倒,尽管她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流利动听的钢琴,也不见她待在房间里弹琴练字,相反,她喜欢往那些克利夫特费尽心思爬出来的,并且发誓再也不回去的地方钻,他从没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女子,她能够勇敢地戏弄欺负她的托特律兄弟,克利夫特至今也没弄明白托特律兄弟为什么对玛姬有这么大敌意,但他施展了一个小手段,让他们陷入一桩官司里疲于分身;她也能够温柔地宽慰他内心的自卑,表达对他的爱慕与崇敬,但除此之外,她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心里!她随意与除他之外的男人交谈,与妓女共处一车…她就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女人,克利夫特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就像飞在空中的风筝,永远抓不住,收不回来,一不留神还会断了线。 克利夫特觉得自己像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大傻瓜,他曾经借用繁忙的公务来阻断两个人的联系,但他绝望地发现,这只会让他对玛姬的思念愈发深沉,这个女人仿佛有着致命的魔力,让他越陷越深,而她自己呢? 克利夫特毫不怀疑,一旦他消失不见,她就能毫不留情地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越想越沮丧消沉,他很想说几句俏皮话,但很显然他做不到,最后在把玛姬送进家门中的时候,他扯住玛姬的衣角:“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讨你欢心?玛姬?” 玛姬回过头,告诉克利夫特他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任何一个能够看透人心的女人都会喜欢上他,这话对克利夫特显然很受用,他心满意足地离去,并打算来日再造访。 玛姬打算在次日拜访玛格丽特一家,但就在那天晚上,吉许夫人发起了高烧,等到杜朗德医生赶到时,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陷入了昏迷。 也许是因为痛苦的病情消磨了吉许夫人的精力,这么多天以来,她要比以前更温柔,也更关心玛姬,自然也有皮埃尔不在家的关系,但无论如何,母女的关系要平和许多,而玛姬也在逐渐改变她对这个脑子空泛的女人的认知。 看着吉许夫人躺在病床上惨白憔悴的脸色,玛姬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她往后退了一步,试图抓住些什么,克利夫特就在她身后,连忙握住她的手。 他温暖而有力的手让玛姬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杜朗德医生。 然而看不看杜朗德医生已经无所谓了,吉许夫人明显复原无望,这些天抱着希望的悉心照顾眼看着要化作一片云烟,玛姬忽然就站不住了。 她拒绝了克利夫特的搀扶,慢慢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杜朗德医生叹息一声,说:“吉许小姐,我想夫人已经尽力了。” 玛姬静静坐在母亲身边,蜡烛散发着它特有的味道,融化的蜡液就像是清澈的泪水,落下凝固后又变得混浊,火光不断跳动,屋内的光线愈来愈暗。 但对于吉许夫人来说,光线的明暗是再也没有意义的,她疲软地躺在她结婚时的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眼睛紧紧闭着,湿润的泪水和分泌的混浊物蓄积在眼角,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喘气。 有一段时间,玛姬几乎以为母亲不会再醒过来,但是到了早晨太阳即将升起,清冷的雾气弥漫在房间里时,吉许夫人的睫毛微微抖动,睁开了眼睛。 “妈妈!”玛姬喜出望外,连忙抓住她落在被子外的手。 吉许夫人的眼睛动了动,越过玛姬落在克利夫特身上,高烧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她一开始将克利夫特认成了皮埃尔,等到视线清晰一些了,她便失望地撇开眼睛。 “让他们离开,”吉许夫人轻声说,“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狼狈地死去。” 18、誓言 杜朗德医生轻轻碰了碰帽子,无声无息地走出门,玛姬回过头时,就只剩下克利夫特。 “我先出去,”克利夫特摩挲着玛姬的手,看起来担心极了,“我在外面等你。” 他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一亲,拿起他的大衣慢慢走出去,还轻轻掩上门。 卧室内安静了一会,吉许夫人闭着眼睛虚弱地问:“他们走了吗?” “走了,妈妈。” “好…莉莉莲呢?”吉许夫人的声音很低,玛姬几乎要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了,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在楼上睡觉呢,妈妈。”玛姬抓着吉许夫人冰凉的手,“您不用担心她。” “你们都在,”吉许夫人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微弱到近乎为无,“那皮埃尔回来了吗?他有没有收到信?他回来了吗?” “信已经送出去了,”玛姬把手绢蘸湿敷在妈妈头上,期望能让她好受点,“皮埃尔一收到信就会回来的,妈妈。” 然而吉许夫人忽然又惊惶起来,她猛地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说:“他在巴黎好好读着书,说不定谋了个好活计…咳!要是托特律他们发现他回来,找他麻烦怎么办?玛姬,我是不是做错了?” “您不是还在担心他在巴黎吃不饱穿不好吗?”玛姬微微笑了笑,试图安慰母亲,“您不用担心,皮埃尔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吉许夫人不再说话,她喘息着,仰面躺在床上,涣散的目光盯着天花板上的雕花,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脸上,玛姬看着母亲憔悴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发堵,她仓皇站起身,迈着虚软无力的步伐走到门外。 清晨湿润的空气凉飕飕的直接往玛姬肺里蹿,她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种堵得即将炸开来的憋闷感觉终于好了许多,然而冰冷冷的晨风吹来,她穿着单薄的睡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件大衣搭上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发现克利夫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你怎么还没走?”她拉紧了大衣,宽大的外套残留着克利夫特的体温,裹住她的身体。 “我有点担心你。”克利夫特说,“你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你放心,在妈妈好起来之前,我发誓我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玛姬微微笑了一笑,只是惨淡的笑意达不到眼底,“我只是,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只有我和莉莉莲两个人一起的生活,我想这一定很艰难。” 克利夫特看着她无精打采的神色,心里软了又软,他想给她一个有力的依靠,却又害怕她拒绝,于是沉默须臾后只是低声说:“我永远陪着你,玛姬。” “谢谢你的好意。”玛姬用手捂住脸,半晌才说,“天亮了,你快回家去吧。” “不需要我陪着你吗?”克利夫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阴沉,“你一个人呆着…” “我想是不用的,”玛姬察觉到他情绪的不对劲,但她已经疲于应付,因此淡淡地说,“我能应付这些问题。” “好,好。”克利夫特连说了两声,他从玛姬身边跳下台阶——玛姬看得出他的动作带着火气,却又不明白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生气,吉许夫人的忽如其来的病重折磨得她心焦力瘁,见克利夫特大步走了两步又转过身,便把身上的外套拿下来还给他。 克利夫特没接,他气鼓鼓地看着玛姬。 玛姬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便收了回去,她声音轻轻的,眼眶里仿佛还泛着泪珠。 “我很累,克利夫特,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克利夫特心里头那股莫名其妙的气忽然就消了大半,他走上去,紧紧抱住玛姬:“我这几天要出一趟海,但如果你需要我,我就留下来。” “你去吧,”玛姬说,“有事我会去找杜朗德医生帮忙的。” “好。”克利夫特的声音发沉,他捧住她白皙细腻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发出一点声音,紧接着接过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吉许夫人的病情在短短几天内愈发严重,她每一次醒来又昏死过去,感受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虚弱,都是对她新一波折磨,而她抱着希望睁开眼,却发现眼前只有玛姬和莉莉莲,对她来说更是一次次希望落空的煎熬。 过了几天,吉许夫人从半睡半醒中睁开眼,她转动眼睛,看见半开窗帘外发黄的叶子,悲哀地想,原来是秋天到了。 玛姬正伏在床边打瞌睡,吉许夫人的手动了一动,虚弱地拽了拽她的头发。 “妈妈!”玛姬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您醒来了!” “是啊…”吉许夫人眼中的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我昏迷了这么久,秋天已经到了,可是皮埃尔还是没有回来,玛姬宝贝,你不应该劝他去巴黎的,他的母亲就要死了,可做儿子的却不在身边,这对他是多大的一个…打击啊!” “您再等等,”玛姬找不到话安慰她,只能徒劳地重复,“他会回来的,妈妈,您再等等。” 吉许夫人的视线慢慢地落在女儿脸上,玛姬长得很像她,但眼睛和鼻子又更像吉许先生,她可以说是吉许夫妻两人优点的结合,精致而柔美,纤细的眉毛和翠兰色的眼睛又让她显得忧郁脆弱,这种脆弱是难得的,毕竟一个长得艳丽的女子容易被男人认为轻浮放荡,从而对她放肆,而难得的脆弱会让所有男人生起与生俱来的保护、敬重之心,而免得她受伤害。 儿子是吉许夫人的骄傲,他代表着吉许家光明的未来,而女儿让她回想起被无数人奉承的少女时代。 吉许夫人自知不算一个尽到教导义务的母亲,但在生命的尽头,她决心做点什么。 “克利夫特呢?”吉许夫人终于不再叫他吉普赛人。 “他去接他的新船了,”玛姬抓住母亲的手,“等他的船进港了就过来看望您。” “不用,”吉许夫人微微摇头,“我想应该见不到他了,就像见不到皮埃尔一样,你坐近一点,我有话要跟你说。” 玛姬挪到吉许夫人跟前,眼睛一刻也不离她。 “你还很年轻,宝贝儿,”吉许夫人缓慢而温和地说,“不知道你所获得的…一切,鲜花啊,珠宝首饰、衣服、帽子,玛姬,男人不是傻子,你接受追求你的男人所送的一切礼物,都是需要偿还的。” “而对于年轻女孩来说,你的美貌就是价值,亲爱的,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这个道理对每一个年轻女孩都适用,你要是收了这些东西,男人就只当你同意他们的要求,就要对你为所欲为了,到了那个时候,你根本没办法拒绝。” 玛姬悲伤的心一瞬间被吉许夫人暖透了,她噙着热泪,把头埋到母亲冰凉的手心里,低低喊了一句:“妈妈!” “所以不是谁都能让你轻易接受礼物的,玛姬,”吉许夫人想替玛姬拭去泪珠,但说话已经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因此她只是勉强抬了抬手,“这需要你精心挑选。” 她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被吉许先生的花言花语打动了心,死心塌地地跟了他一辈子,尽管她从没说过一句抱怨,但如果当年她把妈妈的劝阻听进耳朵里,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吉许夫人也不确定,她良好,高贵的教养让她从来不说后悔,但她希望女儿不要走她老路的行为,便隐约透露出她的悔意。 “因为我,让你不得不做出了选择,”吉许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你不应该与他有交集牵扯的,女孩子择交太过随便往往会降低自己的声誉和地位,你应当注意交游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这是我们保持尊严所依赖的规矩。” 玛姬轻轻摇头:“妈妈,我…” 她想说她其实没有很后悔,并且觉得更换不喜欢的对象于她而言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她打心底里认为这些话会让吉许夫人更不安心,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要是…我在天上看见你…你只能跟着他过一辈子,我…死也不安心,”吉许夫人忽然发力攥住玛姬的手,黯淡的眸子蹦出红霞般的火光,“你会让我安心的吧?玛姬?” “妈妈…”玛姬有些恍惚。 吉许夫人周身的血液在燃烧着它们最后的生命,她的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晕,声音对玛姬来说如同循循善诱的鬼魅:“你发誓,等我走后,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你向上帝发誓!” 玛姬张了张口,感觉喉咙干涩:“主在上…” “说呀。”吉许夫人连忙催促 玛姬只好说:“我会离开他,也许会到巴黎去找皮埃尔…” 玛姬话还没说完,吉许夫人视线已经离开了她,她半睁着眼睛望着半开的门,嘴唇微张,声音微不可闻:“喔,皮埃尔…” 玛姬顺着视线回头,没看见皮埃尔,反倒是克利夫特站在门口的阴影处,黑暗模糊了他的面貌,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像皮埃尔——吉许夫人已经神志不清了。 玛姬心里没有来一慌,刚想说什么,就发现身边突然安静下来。 她转过头,吉许夫人眼睛紧闭,脸无血色。 19、第 19 章 玛姬颤抖着伸手去试探鼻息,猛地蹦起来,差点把身边的妹妹撞倒,她的声音被瞬间绷紧的喉咙肌肉紧压着:“莉莉莲!你在这里呆着!我去找杜朗德医生!” 她赤着脚跑出卧室,编成麻花辫的金发散开,以飞扑的姿势抓住背对着她的克利夫特。 “杜朗德医生呢?”她纤长的手指深深陷入克利夫特的胳膊,紧张的声音尖锐变形,“他在哪里?” “你妈妈都交代遗言了,也许再也不需要医生了,”克利夫特转过身,淡淡地说,“我帮你找个牧师吧,我也剩这点用处了。” 玛姬没注意到他平静而讥讽的神情,她在听见“不需要医生”时泪水就喷薄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哽咽着晃动克利夫特的胳膊:“你快去找医生!快去呀!天呀!求你了!” 克利夫特牙关动了动,下颌微微绷紧,眼中愤恨和不忍反复交织,最终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擦拭去玛姬脸上的泪痕:“我叫人去找杜朗德,你先冷静下来,坐下喝杯水吧。” 玛姬倒在木椅上,看见克利夫特挥手在街边招来一个小童,给他几苏要他去请杜朗德医生,又倒了杯水递给玛姬。 那水距离煮沸已经过了很久,变得温凉,几口凉水过肚,玛姬冷静下来:“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等杜朗德看过后,我们就去请牧师。”克利夫特说,“我一从船上下来就过来看你了,他还在船上,到这里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需要通知一些人。”玛姬根本没听进他的话,她站起来四处寻找纸笔,“请他们来参加葬礼。” 克利夫特摸了摸鼻子,透过卧室的门缝,他可以看见那个令人讨厌的可怜女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克利夫特见过不少死人,因此可以确定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迹象,这个可怜愚蠢的女人在临死前说的一番话让他对她的厌恶程度更上一层楼,这个一辈子沉湎在那古老的,贵族荣耀里的可悲女人!她难道就没有意识到,她即将害得她的女儿失去幸福吗? 她难道不知道,一旦悖逆了向上帝誓言,那将让她女儿背负上罪责! 她肯定知道,这个自私的女人! 克利夫特心不在焉地来回走了几步,玛姬忽然把纸团成一团,丢掷到克利夫特脚下,她因为涂涂改改几遍始终对遣词造句不满意,丢出纸团时多加了几分焦躁的力气,克利夫特只觉脚背一重。 他方才还在对她母亲指指点点呢,这可不是什么绅士的行为,此时不免有些心虚地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瞟了她一眼。 “让妈妈的闺中好友知道她婚后生活是如何落魄的吗?”玛姬眉头紧皱,“她们可都以为妈妈嫁给了爱情,日子过得可幸福了呢。” “可惜吉许先生早逝,”克利夫特说,“否则你们不会有这般际遇。” 自然他也就不会有机会与玛姬相识。 “父亲去世的时候是培蒙特先生前来主持葬礼,打理财产,”玛姬心事重重地叹气,“可惜他前不久投资不利自杀身亡了,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一个与他一样可靠的人?” 皮埃尔吗?他错过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玛姬不敢保证他能在母亲下葬前赶回来。 克利夫特走到她身边,将她瘦弱的肩膀捏了又捏:“我想我能帮上忙。” “你不行,”玛姬一点犹豫也没有,“培蒙特先生是爸爸的好友,爸妈结婚时的伴郎,还是我的教父,大家才会认可他,你…” 她收住话头,只是说:“很抱歉,克利夫特,你不合适。” “只是身份不合适吗?”克利夫特急匆匆地问,他的心早就急躁不安,他急于试探玛姬在母亲跟前的发誓是真是假,毕竟吉许夫人一死,他对玛姬而言就只是一个有钱的单身汉而已——不是他不信任玛姬的忠诚,而是他不信任他的魅力,比他有钱有权有地位的男人多了是,他只是占了玛姬还年轻,见识不多的便宜,赢得她的钦慕而已。 他忍不住了玛姬一眼,尽管她挺直腰背,努力保持那种柔和又坚定的高贵气质,但仍然能看出她的疲倦,这些天她似乎没有精心打理过自己,金黄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身后,脸颊瘦削得凹了进去,眼睛黯淡憔悴,小脸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虽然她口中说着他不合适,但克利夫特知道,她已经没人可以依靠了。 他定了定神,一直以来在心头打转的念头终于脱口而出:“只要你向外宣称我们订了婚,我就能以未婚夫的身份主持葬礼,亲爱的。” “对不起,”玛姬一面困惑地皱了皱眉头,一面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以我的理解,你大概是在向我求婚?” “如果你想这么理解的话,”克利夫特说,“是的,你在今天失去了你亲爱的母亲,这种滋味肯定不好受…” 他将声音放低到亲昵诱惑的地步:“只有你和莉莉莲两个人一起的生活一定很艰难,但是一旦我们成为家人,就能彼此支撑走过这段难关,亲爱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你也知道妈妈才刚离逝!”玛姬伸手推开克利夫特,大声说,“她才刚离逝,尸体未凉,你就来跟我求婚!” 她推开克利夫特的力度虽然不大,但已经足以刺痛他的内心,他深吸一口气,说:“玛姬,上帝作证,我没有其它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吉许夫人看见女儿有人照顾,想必也会安心的。” 他顿了顿,缓缓地问:“难道不是吗?还是吉许夫人有别的要求?” “我还以为你的耳朵很灵敏。”玛姬冷冷地回答,她烦透了他的暗中试探。 “我听见了,”克利夫特的脸色终于苍白起来,他不住地摆弄着手指上的印章戒指,过了好一会才说,“这么说,你已经发过誓啰?” “是,”玛姬抿嘴,当她看见克利夫特嘴巴微微张,快速眨动着眼睛试图掩饰眼中的泪光,那双灰绿色的眼睛茫然失措地转动时,她的心忽然一软,微微一笑,“上帝对我们的本性清楚得很,哪里会接受我的誓言,我只是对我母亲发誓,克利夫特。” 况且她敢相信她是无神论者。 “那你就会答应我的求婚了吗?”克利夫特猛然瞪大了眼睛,眼角的泪意被他咽了回去,只剩下发红的眼眶,倒更像一个余怒未消的人,他咬牙切齿地说,“让我做你的丈夫,我有船,有钱,有房产,你只需要做崔维斯·克利夫特的妻子,就能快快乐乐过上你想要的日子…如果你想要做什么伯爵夫人,公爵夫人的话,我就去买个爵位来当——这有什么不好?” “这一点都不好!”玛姬稍稍拔高了声音,但神色仍然很平静,这让克利夫特觉得情绪激烈的他就像个小丑,“你认为我向往的是上流社会有钱有权,声歌犬马的生活,那我只能说,你一点都不了解我!” 克利夫特一点都不了解她,只要她的举动违逆了他所认为的她对他忠贞的爱,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跑过来让她证明自己,阻止她想要做的事情,然而即便她竭力解释,他也只沉湎于他对她的想象中,从来不用脑子想一想她究竟在说什么,究竟在做什么! 或许他能够隐约意识到,但他就是不愿意对她再多一点超出他幻梦中的那个完美形象的了解! 如果他能仔细想一想,就会知道,她一点都不喜欢上流社会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托特律兄弟已经让她受够了,如果她未来嫁给的是一个自以为尊贵,实际上傲慢愚蠢的丈夫,她宁愿一个人独居到老死! 她深爱的妈妈尸骨未凉,克利夫特就打着照顾她的名头,跑来向她求婚,他虽然没有那些上流贵族对下等人居高临下的傲慢,但却有男人对女人平等的偏见,一旦玛姬想清楚了这一点,就愈发地感到恼火。 她直盯着他,质问:“克利夫特,你是真正爱我,还是只是喜欢我的容貌,我的身份?” “我爱你。”克利夫特紧紧地握住了她一只手,向她宣誓他浓厚的爱意,“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但你并不了解我,克利夫特,你不知道我在意什么,也不知道我厌恶什么,”玛姬冷冷一笑,“让我告诉你,你只是需要一个证明你地位的花瓶,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穷贵族家金发碧眼的女孩都适合你。” 克利夫特气得一下子甩开了她的手,也不顾会不会扭伤她的手腕:“你是个没情没意的女人。” 他心都要碎了,但他害怕如果露出难过的表情,会被玛姬毫不留情地嘲讽,便强撑着冷哼一声:“我帮你解决托特律兄弟的纠缠,帮你妈妈请来医生,又为你们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我还时不时给你妈妈送来补品,玛姬,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最后的下场就是这样吗?被你随手抛弃?如果你因为母亲的强迫而不得不远离我,那倒是让我更好受点。” “上帝指使不了我的事情,妈妈更是指使不了我,崔维斯先生,您也别想,”玛姬心里憋着一股怒火,她此刻深深赞同吉许夫人对她的嘱咐,所有男士讨好的礼物,都已经标好价格,虎视眈眈地等着她为此付出代价,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提起裙子飞奔上楼。 20、第 20 章 克利夫特的心脏不住地颤痛,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船上风浪太大,而他心里总是挂念着玛姬,担心吉许夫人要是在他回来之前死掉了,玛姬一个人要如何处理这些事务,她肯定伤心透了,一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加足马力,把所有煤炭丢进熔炉里。 从乘坐帆船到伦敦,到办完手续把他的新船从伦敦开到弗赛湾,仅仅花了他四天三夜的时间,一下船个,他就迫不及待地往玛姬家赶去。 然而玛姬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确实是伤心的,却没因此崩溃,反而还能口齿伶俐地反驳他,这让他感到惊讶,他在厨房里转了几圈,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并理所当然地认为玛姬的情绪激动是由于丧母的刺激,一想到她伏在阁楼的床上啜泣,他的心就钝钝地抽痛。 这时候玛姬噔噔噔地跑下来了,克利夫特回头,准备说一些软话来安慰她,没想到她推后一步,以他一向来喜欢的高贵,坚决的神情看着他,摊开白皙小手上一块金灿灿的手表,冷若冰霜地说:“我已经算过了,这块手表用来偿还医药费,诊费以及你最近的照顾绰绰有余,剩下的你就自己留着吧,也许还能用它找个合你心意的漂亮妻子,你要知道,我并非你的唯一选择。而你也不是我的唯一选择,再见,我送你出去。” 克利夫特一时间没有听懂玛姬在说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玛姬柔软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把手表往他手心一塞——冰冷的金属硌得他手心生疼,他下意识想抓住她,但她就像一条柔腻的泥鳅从他手中溜走,紧紧抓住的只有手中的金表,倒是显得他有多在乎这些钱一样,他的脸立刻浮现出潮红,他无措地张开手,又不敢让金表掉到地上,有好一会,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小男孩。 过了一阵子,他才恢复了镇定,装得好像刚才那个惊惶的人仿佛不是他一样,把手揣进衣兜里,努力维持着礼貌,却又忍不住讥讽地告别:“祝您一切顺利,吉许小姐,喔,如果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希望您不要回来找我。” “自然不会,”玛姬朝他粲然一笑,毫不留面地把大门一关,“我能自己做。” 等克利夫特走后,玛姬捂住炸痛的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直到莉莉莲跑过来,抱住她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不要哭。” 玛姬把妹妹抱到膝盖上,小姑娘带着奶香的身体比她要暖和多了,她亲了亲妹妹的额头,苦笑着说:“现在只有你和我了,莉莉莲。” 尽管莉莉莲不太明白妈妈为什么不再睁开眼睛,但她知道姐姐现在心情很不好,她张开双手,搂住玛姬的脖子,依偎在玛姬胸膛前甜甜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姐姐。” “是的。”玛姬喃喃说,她把莉莉莲放到地上,戴上外出的帽子,她清楚地知道,为了妹妹,她也应该振作起来,莉莉莲只能依靠她了,现在她要走出家门,去附近的教区请主教为妈妈派遣一个牧师,如果主教愿意亲自前来,那会更好。 从一八二零年起,弗赛市主教的职位一直都是奥格朗·丹诺拉斯先生担任,他上任那年将近七十岁,到现在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因此就在前不久,另一位主教取代了他的职位。 这位主教究竟是像丹诺拉斯先生一样惫懒,还是精干善良,玛姬一概不知,她怀着惴惴之心,用一条印度披肩裹住自己,敲开了主教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佣,玛姬说明了来意后,她点点头,帮玛姬取下披肩挂在衣帽架上,请她到会客厅坐一会,这是一间装潢简约又不失气派的会客室,玛姬在墙壁上挂着的耶稣像前站了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步履匆忙地从楼上走下来。 来者是位身材孱弱,头发乌黑,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当女佣告诉玛姬这位就是新来的德米安主教时,她险些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年轻的主教。 德米安主教见状微微笑了一笑:“吉许小姐,下午好。” 他的眼神中带着怜悯:“听说米格洛小姐说您母亲在下午去世了,希望您现在会感觉好一点。” 可怜的姑娘,德米安主教刚一上任就听人嚼舌头说她与那位名叫克利夫特的商人走得很近,也许是因为她早早就失去了父亲,母亲体弱多病,致使她渴望关心的缘故,这是主教大人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摩拳擦掌,准备为这位迷途的羔羊指明方向。 毕竟他在做助理牧师时,教区的主教米里哀先生就是如此对待他虔诚的教民的,这位米里哀先生是位真正宽厚善良的人,德米安主教只是与他共事了几个月,就决心把他当成学习的榜样。 他示意玛姬在柔软的羊皮沙发上坐下,温和地询问:“我愿意亲自为夫人祷告,请问您打算让谁为您母亲处理身后事宜?为她写讣告,为她撒上第一铲沙土呢?” “我想应该是我。” “那请他来与我商谈相关事宜…”德米安主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来做这些事。”玛姬眨了眨眼睛,“您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这是德米安主教从来没见过的事情,他犹犹豫豫地问,“你们家就没有男人了吗?” “也许会有人来。”玛姬回答,“但我相信已经来不及了。” 德米安主教困惑至极,他刚想说出阻止的话,就对上了玛姬那双如蓝宝石般透明坚硬的眼睛,莫名其妙地,他听见自己说:“那行吧,我相信您能做得很好。” 直到玛姬离开后,向来不说女人坏话的德米安主教才忍不住对女佣抱怨了一句:“真是个惊世骇俗的女孩。” 对于德米安主教的评价,玛姬是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了,她也无心理会,这些天来她一直在为吉许夫人的身后事奔波,甚至都不像是一个温柔可爱的年轻小姐了,以至于玛格丽特在街边遇到她时,大吃一惊。 “吉许小姐,”玛格丽特皱起眉头看着她一身黑裙黑纱的打扮,问道,“这些天我一直在家中等您,却没等到您的到访,我想您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请您告诉我,您还好吗?” “妈妈在前几天病逝了,”玛姬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实在是脱不开身…”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坏消息,愿上帝保佑她!”玛格丽特满脸关心,“您一定累坏了,脸色才会这么苍白,您也知道,做我这行生意的哪里都认识几个人,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交代。” 这些天玛姬既要照顾莉莉莲,又要购置葬礼的逐项物品,确实是心焦力瘁,听玛格丽特这么一说,不免心中一动:“我家中有个年纪尚小的妹子,留她一人在家,总是让我不放心。” “我家里那两个孩子都能照顾自己了,”玛格丽特立刻说,“被警察胡闹一通,我也闲了下来,就让我去照顾她吧。” 尽管玛格丽特行业特殊,看起来不像是靠谱的模样,但她毕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照顾起孩子来得心应手,玛姬一天看下来,始终觉得玛格丽特不是克利夫特口中的坏女人,玛姬从来不是把话藏在心里的人,只是犹豫了一下午,便问:“您丈夫意外身亡后,船长难道没有照顾他的遗孀吗?” 玛格丽特正在帮莉莉莲修补裙子,闻言动作一顿,尖锐的银针刺进她的指尖,冒出一滴晶莹的鲜血,她却是浑然不觉,半晌才抬起头:“您说的是崔维斯·克利夫特?” 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恨意:“乔纳森跟随他一同出海,他本应该有责任把他带回来,但他并没有!他把染病的乔纳森抛弃在南太平洋上,他还敢觍着脸来跟我道歉?求得我的原谅?这不可能!” 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不可能!我一日还活着,就不可能接受他如同侮辱般的施舍,玛姬小姐,如果您还当我是朋友,请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 玛姬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他们两人各执一词,各有各的理,如果要使这种刻骨的偏见与仇恨化解,也许要只有那位乔纳森先生起死回生才能解决。 屋子里陷入一瞬间的安静,玛格丽特咬断棉线,放下手中的针剪——她根本不在意指尖即将干涸的血迹,放缓了声音:“玛姬小姐,我完全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天色不早了,我应该回家了。” 很显然就算是玛姬小心翼翼地斟酌字词,表达对这件事的疑虑对玛格丽特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冒犯,玛姬感到一阵羞赧,她连忙站起来,把玛格丽特送到门边。 “您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她不放心地嘱咐。 玛格丽特走了一两步,忽然回过头,压低声音说:“听说吉许小姐与克利夫特船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交集,您要知道,玛格丽特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但这个克利夫特船长,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大混蛋,您是正经家庭出来的小姐,不要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一起,这种吉普赛人生下来的私生子,没一个好东西,与他在一起,对您百害而无一利。” 玛格丽特显然觉得以她的身份对这么一位地位尊贵的小姐做出劝导是一件不得体的事情,话说完便压低头,急匆匆地走了。 从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人倒是出乎意料地一致,玛姬哭笑不得地想,就算是把克利夫特放到地球这一头,把玛格丽特放到地球那一头,她站在赤道中间,他们也会嫌地球不是圆的,导致他们没有得到平等的对待。 秋天的白日极其短暂,光线已经暗了下来,海边的晚风总是刮得呼呼作响,卧室里的窗户被吹开,卧室里的蜡烛被风吹得不住摇晃,玛姬轻轻地朝窗户走去,就像害怕吵醒妈妈一样。 但吉许夫人的遗体已经被送到教堂里存放着了,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就在她即将触碰到窗户把手时,一只有力的手斜地里抓住了把手,往外一拉。 弗赛湾咸腥的海风瞬间灌了进来,白色纱帐呼啦啦摩擦作响,玛姬瞪大眼睛,看见在她和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月光之间,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或者说是一个接近男人的少年,有着一头迎风飘动的金色头发、罗马雕塑般完美庄重的五官,鲜润的皮肤,以及看见身穿睡裙的玛姬便害臊地垂下的蓝眼睛。 21、第 21 章 “你好,玛姬小姐。”他说,“我是安灼拉,是你哥哥皮埃尔在学校的朋友。” 这是怎样一个英俊得让月光都失了颜色的年轻人,他抬眼时已经恢复了沉着和冷静,使他呈现出超出他年龄的一种老成,但他又确确实实是年轻的,就如同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般严谨而动人。 就像是什么书里完美无暇缺的人物忽然有了生命,玛姬的心脏忽如其来地跳动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干巴巴地说:“您请进…” 安灼拉眼中露出了一点困惑,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就这么撑住窗沿,抬腿翻进卧室。 他坦然地面对玛姬打量得出神的目光,既不恼怒,也不在意,他看了一眼四周的陈设——由于吉许夫人的死亡,卧室里所有的家具都被玛姬用白布套上了,白布反射着的惨白月光到处都是。 安灼拉眯了眯眼睛,心中有了预想。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很抱歉,来得晚了。” “这与您没有关系,”玛姬没有预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愣了一下才说,“您说您是哥哥的朋友,那他在哪里?” 尽管玛姬对这位这位叫安灼拉的俊俏年轻人一无所知,不知为何,她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仿佛在许久之前就已经见过此人,故此安灼拉翻进玛姬家卧室窗户的原因,绝无可能是因为安灼拉对她一见钟情,妄图效仿罗密欧与朱丽叶。 只剩下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安灼拉是受哥哥所托前来拜访,一想到这里,玛姬心中不由得砰砰跳动起来,那些恐怖的坏念头填满了她这些天来一直没能休息的疲倦头脑,她几乎饱含泪意地望向安灼拉:“我哥哥呢?他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以她对哥哥的了解,是不是他激进的性格惹了事端?要知道巴黎是个皇亲国戚遍地走的地方,路易十六都能被砍了头,更别提皮埃尔这种无名小卒了。 安灼拉察觉出她的担忧,眼前的女孩脸色苍白憔悴,仿佛已经为了这些事而耗尽了心神,并且再也经受不住别的打击了,他一面朝卧室外走去,一面思考着要怎么跟玛姬说清楚真相。 走到厨房时,他理清思绪,停下脚步。 “皮埃尔在老师的要求下,与古拉费克到阿尔图瓦郡寻找罗伯斯庇尔的手迹去了,因此当公白飞收到信时,皮埃尔并没有与我们在一起,”他努力把语气调整得温和,而不是像跳上桌子宣扬他的言论,或者是与人争论时那般严肃,“公白飞在第一时间把信重新寄了出去,他有点担心皮埃尔两个妹妹的情况,就叫我过来看一眼。” 他看着这个几乎没有了人气的屋子,心中不由感叹公白飞的心思细腻,尽管皮埃尔成天提起他两个仙女般讨人喜欢的漂亮妹妹——现在看来,他说得确实没错。但是安灼拉还是不可避免地忽视了她们的存在,毕竟他心不在此,因此当公白飞提起皮埃尔的妹妹们可能遭受的苦难时,安灼拉便下定决心弥补自己的疏忽。 当然,最先请缨的是赖格尔·德·莫先生,但所有人都清楚他左拥右抱的风流秉性,因此一致否决他的请求;公白飞先生本是打算来的,所有人也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而由于他多次缺席缺席勃隆多先生课堂(他每堂课会花费大半时间点名,实在是无聊至极),跑去听若弗卢瓦·圣伊雷尔的课堂,或者是去看戏,导致勃隆多先生已经盯上了他,如果他不想被开除的话,就只能老老实实去上课应卯;格朗泰尔倒是想凑个热闹,但安灼拉最先否决了他,害怕他醉倒在哪个不知名的酒馆里——这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讨论来讨论去,竟然只有安灼拉是最值得信赖的。 尽管他将所有热情都倾注在对人权的探讨上,对纵情欢乐不屑一顾,但不可否认,他行事稳妥沉稳得无可挑剔,就连长相,也让人心生好感。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内心充满热情,处事妥帖的年轻人,在面对玛姬时,也有些瞎猫碰死耗子的无措。 她与安灼拉印象中的贵族小姐截然不同——由于吉许家家道中落,这也情有可原。她大咧咧地让安灼拉翻窗户,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翻过女人的窗户,以及直到现在仍然穿着睡裙,没有套上外套或者是披风——然而她坦荡的行事,倒也不像是卖弄姿色。 安灼拉恍惚想起来那个酒徒,格朗泰尔,从不见他穿中衣以外的衣服。 但他们两人自然是截然不同的,至少玛姬看起来一点都不是悲观论者,确定哥哥的安危后,她只是皱起眉头:“既然他在巴黎安顿下来了,为什么从不给我们写信?” 这一点安灼拉回答不起来,他审慎地想了一会,回答:“也许他一时被巴黎的混乱复杂弄昏了头脑,不知道要怎么样描述他的生活,索性不写,免得让你们担心。” 说完他自豪地微微笑了一笑,大部分为的是让皮埃尔接触到法兰西这个国家最为优秀的,有利于人民的思想的人是他;也有一小部分是因为他所作出的得体又不失安慰的回答。 以他对玛姬的初步印象,他相信她会理解皮埃尔的做法,然而玛姬气愤得嚷嚷了起来,这种气愤绝对是真心实意的,她的眼睛湿润起来,又委屈又生气:“皮埃尔难道就不知道妈妈一直在等着他的消息吗?她是在对儿子的担忧中痛苦地死去的!写下一句‘我很好,妈妈不用担心’难道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吗?” 皮埃尔的妹妹有些奇怪,安灼拉默默地想,不像女子,也不像男子,说她柔弱,却一个人打理着母亲的葬礼,说她刚强,他却看见方才她眼中为吉许夫人泛起的泪花,男人可是不轻易落泪的。 他只好无奈地说:“面对您的指控,我无从辩驳,毕竟我并不是皮埃尔本人,但就算是一个罪犯,也有自证清白的机会吧?以我对皮埃尔的了解,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让家人担忧。” “但他也从不让人省心,先生。”玛姬淡淡地说,“我担心他没有吸取教训,又在什么激进社团里混迹,惹怒什么权贵,此时正在巴士底狱那鬼地方蹲着呢,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可是对她哥哥的政治立场一清二楚,但凡是仗着财富权利横行霸道的,通通打为反派,嫉恶如仇为民除害侠之大者说的就是他。 然而在这个混乱的年代,没有谁是输家赢家,拿破仑皇帝的辉煌转瞬即逝,在无名小岛上寥落此生,查理十世也有可能重蹈祖先的旧辙,协和广场上还存留着大革命时期断头台的残垣。在枪响之前,没有人能笑到最后——很明显,枪响之后也不能。 安灼拉严肃地纠正:“巴士底狱中的人,他们追求的是人民能够被倾听的权利,他们想要赢得自由,这种行为是崇高而伟大的,我想您的观点有失偏颇…” “所以,他真进去了?” 安灼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并没有,吉许小姐。” “这倒是个好消息。”玛姬带着苦涩说,“请原谅我的保守,我的亲人所剩无几,我希望他们都能够平安自由地活到老死。” “请您原谅,我不赞成您的想法,”安灼拉的语气像是一条即将沸腾的平静河流,“在我看来,平安自由地活到老死的代价是对国王,对宪章的绝对服从,这种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只不过是更深层次的奴役罢了。” “这是懦弱,”他说,“如果您的哥哥为了寻求真正的自由而失去性命,您也应该为他骄傲。” “您太激进了,”玛姬缓缓摇头,“失去性命的代价太巨大了,人只有在死亡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它的恐惧,而对于亲人来说,这是永远无法忘记的打击。” 尽管前世的记忆在脑子里糊成一团,她仍然能清晰地记得那种电流在身体里乱窜,瞬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冷水没过鼻孔的恐惧、令人作呕和无边的寂静。 凡是死过一次的人,绝不可能想再尝试死亡的滋味,然而可惜的是,死亡的人再也无法向他人描述死亡的感了受,除了玛姬。 但她总不能说“出于我过来人的经验,劝你不要啥都勇于尝试。”这种惊天骇俗的话,因此只是轻声说:“想必您与哥哥是志同道合的人,对于你们的想法,我了解并不多,但用温和的方式,会比用鸡蛋去砸石头好得多,用鲜血也许能够换来成功,人民的欢欣鼓舞,但只有家人会为此难过,先生。” 安灼拉愣了一愣,他很少思考过“家人”这种问题,尽管他是家中的独生子,但是他从小远离家人,到巴黎求学,相比起父母,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才更像是家人的存在。 这些朋友们与他一样,向往着绝对真理、追求着革命的神圣权利,而他们,安灼拉对玛姬说:“不,我的母亲法兰西共和国,她会为我骄傲。” 22、第 22 章 “先生,”玛姬心中一时间滋味难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在这种人面前,再怎么样的花言巧语都是贫瘠苍白的,他就像是高山,永远望着苍穹。 好在安灼拉足够绅士,不会拿“头发长见识短”来笑话她,正当她绞尽脑汁思考要如何回答时,莉莉莲赤裸着小脚,睡眼惺忪地从楼梯上云团团似地滚了下来,正好抱住玛姬的腰,嘟嘟囔囔地问:“明天就是妈妈的葬礼,姐姐为什么不睡觉?” 这正好给了玛姬转移话题的机会,她心里头感谢着妹妹,装作不在意地提起:“夜色深了,先生,您有没有落脚之处?” “我住在缪塞尔的良心客栈,”安灼拉回答,他倒是没注意到玛姬内心思想的变化,而是对这个承担起所有责任的女孩起了一丝钦佩,回答时眼中微微露出愧疚,“我本来以为我能帮上忙的,却只赶上了葬礼。” “不,”玛姬摇头,“您能够以皮埃尔朋友的身份参加葬礼,对妈妈来说就是一种慰藉,至少您能告诉她,皮埃尔活得好好的。” “我会的。”安灼拉回答,他忽然变得若有所思,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捧着玛姬的手到唇边吻了一吻,这一吻不带任何杂质,也不是为了献媚,单单只是出于敬重,并礼貌地与她互道了晚安。 玛姬游魂似地走到餐桌前坐下,安灼拉英俊的相貌,说话昂扬的声音一直浮现在脑海中,她把他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没过一会,他的名字真的从黑暗中蹦出来,就像是enjolras头顶的光环亮灼烧着眼睛,就像从书本上一个个浮现出来般,疯狂往玛姬脸上凑,这些“安灼拉”身后还跟着许多细密的小字,她根本没看清。 玛姬惊跳起来,还没等她仔细看,那些字又四地里散开,空气里四散着一股子烧焦的气味,刺激得她眼睛泛泪花,原来是烛芯歪倒在一本旧账册上了,她连忙手忙脚乱地扶起蜡烛,又埋头找剪刀去剪烛芯,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笑。 “果然是革命老区…” 她猛地站起来,脸上泛起红晕,恶狠狠地往外瞪去:“偷听墙角的——” “我只是想来向您表达我的关心,”亚当·龙慢悠悠地从窗户外现出身形,彬彬有礼地朝她鞠了个躬,没等玛姬说请进就跳了进来,“可惜那些话硬要灌进我耳里,我也没办法呀…” “你怎么也翻窗!”玛姬气结,“我又没邀请你!” “窗这东西可受欢迎了,”亚当笑眯眯地说,自在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理想中的爱人,总是从窗户进出的,难道不是吗?玛姬小姐。” “您真会开玩笑。”玛姬神色严肃,重新坐回椅子上,给自己灌了一杯冷水。 亚当也不嬉皮笑脸了,他绕到玛姬面前坐下,先是解释了他这几天的行踪:“前几天我帮瓦尔诺伯爵处理一批货物去了,今天在回到弗赛市。” 少年乌黑如墨的瞳仁闪烁着关切的光芒:“一回来就听见了这个噩耗…玛姬,很抱歉我没能帮上忙,你还好吗?” “我很好,”玛姬扯着嘴角笑起来,“我很好,谢谢关心。” 这句“谢谢关心”几乎是带着咬牙切齿的,白眼翻透天的情绪从喉底挤出来,紧接着亚当听见了她低低的一声咕哝。 “…一个两个,大半夜的迟来关心…比草…”玛姬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大了点,连忙住嘴。 然而在心里头暗暗腹诲,这些个男人话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真要用上时,一个比一个姗姗来迟甚至有人还在“赶来”的路上,无用至极——全然忘记了,她是如何横眉竖眼,把克利夫特从家门中赶出去的。 亚当抽了抽嘴角,知道自己被集火了,他不好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便委婉地换了话题:“在我之前的这位夜访者是谁?竟有如此——”牺牲自我的觉悟。 “安灼拉。”玛姬站起来,掩着嘴浅浅打了个呵欠,“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她困得睡眼迷蒙,根本没有注意到亚当在听到“安灼拉”一词时,瞬间紧缩的瞳孔。 “天快亮了,先生。”玛姬按了按太阳穴,“如果您想留在这儿过夜,我可没有招待客人的住处。” 亚当站了起来,他神情仍旧恍惚,不慎移动了椅子,椅腿摩擦木地板发出难听刺耳的“嘎吱”声,这一声让亚当迅速回过神来,他摘下帽子,行了一礼,动作恢复得从容不迫,只是声音发紧:“我明天会去参加吉许夫人的葬礼…他…安灼拉会来吗?” 玛姬敏锐地捕捉到他最后一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不悦地皱起纤细的眉头,“若不是知道您的为人,您这番话会让我误以为相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葬礼,您对俊俏的男人更感兴趣。” 亚当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低道了声歉,飞也似地翻过窗户——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就这么消失在黑夜里。 “莫名其妙。”玛姬又打了个呵欠,弯腰抄起莉莉莲,搂着她在安乐椅上睡着了。 第二天天很冷,海风刮上来时便生了雾,葬礼便是在这种湿冷的环境中进行的。 玛姬给莉莉莲套上丧服,叫了一辆马车穿过厚厚的雾气抵达教堂,德米安主教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祷告的时候还只有姐妹二人,等祷告到一半,再往后看去,教堂里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一些面熟的人。 安灼拉的一头金发格外显眼,尽管他贴心地黑礼帽。 德米安主教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耶稣诞生的故事,当他讲到玛利亚在马槽上生下耶稣时,玛姬在白色柱子后面找到了亚当的身影,他坐在一位棕色卷发的年轻人身边,那人她并不认识。 “上前来为你们的母亲做最后的告别吧。”德米安主教唱完圣诗,温和地说,他让出一个身位,玛姬终于看清了灵柩里的吉许夫人,在鲜花的簇拥下,她青白的脸色也变得多彩起来,像是未曾死去。 “愿上帝保佑她,阿门。”德米安主教轻声说,将圣水洒在灵柩和鲜花上,水珠停留在鲜花上,衬得鲜花愈发娇艳欲滴,而落在吉许夫人脸上时却是直接滚落到嘴角,一刻也未曾停留,只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泪痕。 如果吉许夫人还活着的话肯定会嫌弃它的咸涩冰冷,然而如今这滋味只能由玛姬自己感受,她抬手轻轻一擦脸颊,抹了一手的湿润。 教堂里弥漫着寒冷的寂静,只有主教的吟诵在高高的肋拱顶回荡,被精心设计的建筑结构洗涤成足以抚平心绪的圣音。 水一样的光线从蓝色的窗户流进来,光和声音都是宁静的,世俗的噪杂被隔离在这栋高大的建筑之外,玛姬忙碌了多天的心被迫平静下来,一瞬间,压抑着的浓浓的悲伤淹没了她。 “皮埃尔,”她难过地望着蓝色光线下钉着耶稣的十字架,“他再不来,就只能对着冰冷的墓碑诉说着他的悲伤与不舍了。” 守墓人已经在教会的公墓里挖好了坑,为吉许夫人准备的坟墓在墓园角落的斜坡上,旁边是爬满三角梅,覆盆子,樱草和番红花的矮墙,新坟旁边有一个旧坟,坟上已经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草,立着一块大理石墓碑,上面写着“亲爱的丈夫,慈祥的父亲,杰罗姆·冯索瓦·吉许长眠于此。” 如吉许夫人所愿,她将被埋葬在丈夫身边。 玛姬伸手抓住铁铲——在动手之前,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 雾实在是太大,她只能看清离她最近的人,她的妹妹,安灼拉,以及把手放在圣经上,神色悲悯的主教。 远处的雾里还站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动不动,就如同沉默伫立的雕像,那人察觉到玛姬的视线,立刻背过身躯,玛姬的动作下意识一滞,尽管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这个举动让安灼拉误以为她在寻求支持,他立刻上前一步,抬手捏了捏她的肩膀,鼓励她:“总是要让吉许夫人入土为安的,您动手吧。” 他朝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明亮沉着的目光很好地抚平了玛姬忽如其来慌乱。 “愿您在天国与父亲团聚,祝您安息。”玛姬深吸一口气,将第一铲土洒在了棺椁上,前来吊唁的人把手中的鲜花丢进去,说上几句祷言,这事就算完了。 玛姬站在边上等着人们离开,在此期间,安灼拉一直站在她身后,他平稳而有力的呼吸让她感到安心,亚当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那个棕色卷发的年轻人跟在他身侧。 “节哀顺变,”亚当说,他的目光极其不经意地瞟了安灼拉一眼,随即收回,“这位是路易斯·瓦尔诺先生,瓦尔诺伯爵的儿子,也是我的雇主。” 路易斯·瓦尔诺是个与安灼拉同龄的年轻人,但一旦他开口,人们就会知道除了同样英俊的样貌外,这两人完全不是一路子人。 他的声音不同于安灼拉的清晰澄澈,而是带着一种懒散温和的腔调,一双温柔忧郁的灰蓝色眼睛望着玛姬:“吉许小姐,节哀顺变…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 这是一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的贵公子,玛姬心想,因此她也用贵族小姐的礼仪对待他,屈膝颔首,客客气气地回答:“多谢您的关心,先生。” 路易斯的视线在玛姬身上停留了很久,近乎到了失礼的地步,才转头向安灼拉点头示意。 安灼拉稍微颔首,很明显,他们两人天生气场不符,一句话也不想说,倒是亚当插空同安灼拉说了几句话。 他们的交谈也有些奇怪,准确来说,是亚当怪里怪气的,而安灼拉尽力礼貌地敷衍。 “您的名字怪特殊的,安灼拉先生。” “…谢谢。” “果然是人如其名…” “……” 他们在说什么玛姬已经听不清了,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从雾气中慢慢走出来的人。 男人的交谈正好陷入僵境,亚当抽空看了她一眼:“玛姬?” 然而玛姬已经飞一般地蹿出去了,疲倦几乎在她脸上消失殆尽,转而浮现的是健康的红晕,为母亲穿上的丧服在她身后飘扬,勾勒着风的形状,她眼中含着幸福的热泪,像小女孩一样扑进那个男人的怀里。 男人紧紧地搂住了她。 从没见过玛姬这般喜出望外的模样,亚当瞪大眼睛,试图看清男人的样貌,安灼拉拽住了他。 “那是她哥哥。”安灼拉的声音也隐含着激动,“谢天谢地,他可终于赶上了。” 23、第 23 章 皮埃尔双手搂住玛姬的肩,他浑身颤抖得比玛姬还要厉害,一边拿嘴唇去亲吻她冰冷的脸颊,一边模糊不清地咕哝:“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玛姬,你告诉我,是不是?” 玛姬往后仰了一段距离,望着皮埃尔,他现在又瘦又黑,就像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汗液和灰尘的味道,就连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阴翳,那是已经隐约预料到母亲的离逝,忍不住的悲伤的泪水。 “哦!哥哥…”玛姬重新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只说了三个字,便哽咽住了。 皮埃尔抬起头,望见了不远处的新坟,坟墓上松软的黄泥散发着湿润的土腥味,随着微风送入他的肺部。 他轻轻拍着妹妹瘦弱的肩背,只觉得自己的胃痛得要炸开,喉咙的肌肉紧绷得让他发不出声音来,他只好把嘴唇贴在妹妹额头,试图汲取那一丁点儿暖意,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说:“好了,好姑娘,我回来了。” 但凡是悲伤的人,都会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好让自己无暇顾及那不断发酵的情绪,皮埃尔也是如此——可惜的是,他来得太晚,吉许夫人已经下葬,他无事可做,只能站在那新做的大理石墓碑面前,缅怀着他亲爱的母亲。 玛姬打着黑伞,遮挡着几乎化为雨丝的雾气,她凝视着哥哥,看着他苍白的神色,以及神经质拧紧又松开的眉头,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她思考了一下,挽住皮埃尔的胳膊,轻声问:“哥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皮埃尔不住地用拇指摩挲着妹妹的衣袖,过了许久,玛姬听见他发誓般地,一字一句地说:“无论如何…我不能再离开你们了。” “你要留下来吗?”玛姬问。 “不,”皮埃尔摇头,“我们把房子卖了,一起去巴黎。” 玛姬不吭声了,她并不觉得巴黎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那里的下水道挤满了泥土、老鼠、蟑螂和穷人的尸体,下水道的污水流向挤满豪华游船的塞纳河;宽敞平静的协和广场,石砖上仍然残留着世代以来层层加码的,洗不净的血迹。 尽管它历史悠久,美丽繁华,但其中潜藏的危机便让她望而怯步。 兄妹俩的谈话被微风裹挟着,打着圈儿落进了亚当一行人的耳中,他们站的树荫底,正好是下风口——更何况姓吉许的说话时完全没有压低音量。 路易斯有些惋惜:“你才把我介绍给她,她就要到巴黎去了。” “我想她不会去。”亚当笑眯眯地回答,那模样,就差拿一把鹅毛扇子,上面写上“神棍”两个墨字。 “皮埃尔不会留在这里。”安灼拉信心十足地反驳,“玛姬小姐不会阻碍他追求自由的步伐,他们会去巴黎。” 亚当没有反驳,说来奇怪,他这个人向来喜欢说一些讽刺挖苦的话,但面对安灼拉时,整个人却是罕见的正经,他叹了一口气,只是低低说:“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时候那株粗壮得三四个人都抱不住的老槐树后忽然冒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他们才发现这树底下还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发尾被雾气淋得一缕缕湿漉漉的,他把帽子压得很低,面容被树叶的阴影这挡住,抬起眼睛,看起来心情不佳,并且毫无礼貌:“那男的是谁?” 这正是他们想问他的问题,只不过在场的都是绅士,不会说出如此直白失礼的话而已。 安灼拉和亚当同时感受到一股灼热刺人的目光,亚当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主心骨,顶梁柱,最重要的人,行了吧?” 那男人不再多言,很明显他也感受到他并不受欢迎,便默默地抬了抬帽子,露出他坚毅的下巴,悄无声息地走了。 … 葬礼过后一切都重新回归了平静,皮埃尔重新在家中住下,他住在吉许夫人生前的卧室里,在皮埃尔和安灼拉的倾力说服下,玛姬勉强答应去巴黎居住,因此他成天早出晚归处理家产为前往巴黎做足准备,根本无暇享受那张松软的大床。 这张床是最早被卖出去的家具,紧接着是柜子,椅子,等到路易斯·瓦尔诺与亚当·龙登门拜访时,屋子里已经家徒四壁,根本找不出一张椅子给他们坐。 “很抱歉,招待不周。”话虽如此,皮埃尔可一点也没觉得难为情,“瓦尔诺先生上门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几个容貌不凡的人就算是干杵着,看起来也像是高档舞会,然而他们手中没有晃荡着猩红酒液的高脚杯,身边也没有演奏曲目的乐队,这个氛围实在是怪异,路易斯把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一声,试图缓解不自在:“我是来送请帖的,吉许先生。” “我的妹妹即将度过她十八岁的生日,这意味着她将在社交圈上亮相,”路易斯掏出一张质量很好的烫金信封,“为此家父耗费重资给她举办了一个宴会,宴请社会各名流来参加妹妹的生日宴会。” 他顿了顿,灰色的蓝眼睛转向玛姬:“弗赛市的年轻女郎不多,像玛姬小姐这么冷静沉着的几乎没有,如果您能抽空参与宴会,与凯瑟琳说上几句话,缓解她紧张的情绪,这再好不过了。” “妈妈刚去世不久,”玛姬没有动,而是低声说,“如果你不介意…” “这不是需要避讳的事情。”路易斯微笑,将请帖放到她手上,声音轻缓如同阵阵微风,“你刚失去了亲人,如果参加宴会能让你的心情好受一点,这也是我们的荣幸。” 路易斯不愧是受过高档贵族教育的人,连场面话都说得舒心悦耳,玛姬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收下了请帖。 路易斯达到了他的主要目的,也没忘记边上的两个年轻男人,转过身温柔和蔼地问:“二位呢?如果宴会有你们的参加,那可真是蓬荜生辉。” 皮埃尔不想离开妹妹,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安灼拉向来懒得在这些无聊的宴会上花费时间,可是路易斯目光恳切,就连皮埃尔也无言相劝,他只好勉强答应。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那天早上,玛姬坐在梳妆台前,试图把睡成鸟窝的头发一绺绺梳顺,皮埃尔轻轻敲了敲门,走进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亲。 “我得出去一趟,”他看着镜子里的妹妹,大半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我保证我会在宴会之前回来,不会迟到。” “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你又能有什么事情。”玛姬把头发团成髻,从妆匣中取出发针固定,“成天往外面跑,安灼拉先生又赌咒说你没跟他在一块,我都要怀疑你在外面还养着什么人了。” 打开的妆匣里放着零零散散,不多不少的耳坠、项链和手镯,大部分是吉许夫人的遗物,玛姬还没到能够佩戴它们的年纪,只有角落里的一串温润的珍珠项链,是最适合她的。 皮埃尔的目光就落在珍珠项链上,他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反而是伸手勾出那串珍珠项链,吉许夫人在丈夫去世后就没添置过饰品,带来带去就那几样,皮埃尔记得一清二楚,他皱着眉头问:“我怎么不记得妈妈有这玩意?” 玛姬这才想起克利夫特送的礼物来,这些天忙得头昏眼花,她早就把这号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这事不好对哥哥说,便扔了梳子一把夺过项链,故作娇蛮地横了哥哥一眼:“既然你不回答我,那这事你也别管!” 她从镜中看见皮埃尔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她忍不住转过头想更清晰地观察皮埃尔的神情,没想到皮埃尔轻咳了一声,恶劣地一把揉乱她好不容易盘好的头发:“要是让我发现哪家小伙子来招惹你,我可要给他好看…哎呦!哎呦!别挠我!” 玛姬顿了一顿,还真怕把他挠出血来,心里头又生气,转而连连锤他胳膊,皮埃尔一边嘟囔着妹妹脾气越来越大了,一边脚下抹油,溜出几里地。 他走后,阁楼里终于清净下来,玛姬得以抽空打量起那条戴了一次就束之高阁的珍珠项链,还有那条绿裙子。 克利夫特送她这套衣服,似乎是为了参加一个宴会——是什么宴会来着? 玛姬皱着眉头努力思索,但当时克利夫特只是随口一提,玛姬也只是随便一听,那段记忆早就在角落里落灰生尘了,哪还能想起细节?玛姬想得头疼,索性不再去想,而是把裙子和项链通通打包起来,下楼叫了一个跑腿的小童。 “你把它们送到米梅尔顿街的十号公寓里,”她认真地叮嘱着小童,“就是那条街里最高最漂亮的建筑里,告诉门房,说是吉许小姐送过去的。” 她掏出钱塞进小男孩手里,拍了拍他的胳膊:“弄坏了我可要找你麻烦的,现在快去吧,快去!” 24、第 24 章 瓦尔诺公爵可以说是弗赛市最富有,最受人敬重的贵族,他先是继承了老瓦尔诺公爵的爵位和小山一样的债务,而后靠着自己英俊的相貌娶了有钱人家的小姐,这笔财富丰裕到他偿还完债务后,还能够到中国和越南贩进茶叶、丝绸和瓷器,回来大赚一笔。 他尝到甜头之后,又打起了鸦片和大麻的主意——他看到了它们在东方的市场,正好法兰西政府打起了越南的主意,因此他不顾亲友反对,只身到越南打理生意,甚至把儿子也接了过去。 他们是这几个月内回来的,鉴于他们已在社交圈内消失了很久,极需一场高调宴会向弗赛市的百姓们宣告他们的回归,公爵家的小女儿,凯瑟琳·瓦尔诺小姐的生日宴就是这个最好的时机。 宴会在瓦尔诺公爵府的大厅举行,大厅由两三层高的圆柱支撑,高高的穹顶雕刻着精致的鸢尾花、丘比特、金线莲等装饰,法式长窗都半开着,能够看见紫红色的晚霞照耀在深蓝色的大海上,闪烁着梦幻的碎片光芒。 玛姬隔了老远就闻到那股子浓郁的香水味,科隆、香橙、肉桂和薄荷的味道杂七杂八地混和在一起,冲得她头晕。 宴会厅里挤满了人,各色各质地的衬裙摩擦着发出沙沙响声,瓦尔诺公爵家的仆人一面托着银盘,一面弯腰微笑,向那些穿着法兰绒外套、头发抹得油光锃亮,正在高谈阔论的年轻人送上装着红酒的高脚酒杯。 大厅里的炉子烧得火热,玛姬冻得通红的手脚终于有了复苏的迹象,她搓了搓手,让系着蕾丝围裙的女仆刚帮她取下披风,路易斯·瓦尔诺就注意到了他们——这三头漂亮的金发实在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他放下酒杯,与身边的友人说了一声,朝他们走来。 他捧起玛姬的手低头亲了一亲,抬起头望向她,玛姬今天穿得并不华丽,但很明显她的容貌无需雕琢已经分外耀眼,在场的人有意无意地,都暗戳戳地观察着她。 “凯瑟琳还在楼上,”路易斯让玛姬挽住他的胳膊,“她有些紧张,请允许我把你介绍给她。” 玛姬看向哥哥,他稍微抬一抬下巴,好让她放心离开。 他们从人群里穿过,爬上长长的台阶,走了有一段路,玛姬忽然想起一个人:“先生,亚当先生呢?” “他说他偶感风寒,无法参加宴会,真是奇怪,他一向身体健壮…愿上帝保佑他。”说到这里,路易斯也有些困惑,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眼前就是凯瑟琳小姐的房间了,于是他扬起笑容,敲了敲门。 贴身侍女把门打开,凯瑟琳小姐站起身来迎接他们:“哥哥!” 这个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果然紧张得脸色发白,就连伸出来的小手也冰凉冰凉的,清秀的脸蛋朝玛姬勉强笑了一笑:“你好,玛姬小姐,哥哥和亚当都向我提起过你。” “进来吧,”她冰块似的小手把玛姬往里头拉了拉,“快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缠着亚当问了许多遍,他就是不告诉我!” 玛姬只好把经过讲了一遍,她略去自己为什么要卖手表不提,只从亚当叫住她要她放堂·阿尔内茨瓦先生一马开始说,凯瑟琳灰黑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听着听着,她似乎连紧张都忘记了,眼眶了泛出感动的泪水:“天呀!我的天呀!亚当总是这么善良!” 玛姬连忙把帕子递给她,听她抽抽噎噎地说:“您是知道卢布瓦太太的事,我原本想帮她——可是我不敢去那个地方,是亚当说他能够帮忙,他就找到了你,你也是个好人…” 尽管凯瑟琳情绪激动,说话颠三倒四,玛姬仍旧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她心里想着这个瓦尔诺公爵为人不怎么样,生的一对儿女倒是温厚善良,又听见凯瑟琳念叨了一句:“怎么就生了病,太让人失望了,这可是我十八岁生日宴会呢!” 提起宴会,她又不免瑟缩起来,玛姬只好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把她眼角的泪痕擦干,一位身穿黑衣,管家打扮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凯瑟琳喊她“里拉太太”。 里拉太太打量了凯瑟琳两眼,确保她妆发完整,这才轻声说:“该走了,小姐,公爵想牵着你的手一起出场。” 凯瑟琳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玛姬,玛姬只好说:“我在下面等你,不用担心,凯瑟琳。” 凯瑟琳走了,玛姬也不好在人家卧室里久待,她扶着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栏杆往下望去,本以为皮埃尔和安灼拉会在原地等她,然而人群挨挨挤挤,不计其数的蜡烛烧得晃眼,她根本看不见人。 玛姬往下走了几步,仆人带着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长得很高,瘦小的男仆要微微踮脚才能不失体面地帮他取下大衣,当他摘下礼帽时,玛姬觉得整个大厅都诡异地一静。 当然,他们很快自然地重新交谈起来,这让玛姬不仅怀疑刚才只是一场幻觉,客人们默契地给那人让出一小圈空地,他就独自站在门边,玛姬忍不住好奇地朝他看了一眼,那人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目光,立刻抬起头。 玛姬触电般地收回目光,心脏瞬间狂跳起来。 克利夫特,他怎么也在这里?她假装在寻找着别人,心头却搅成了一团乱麻,只是几周没见面,克利夫特就夸张地瘦了下来,下颌冒出的胡茬也没刮干净,那双灰绿色眼睛冒出的忧郁几乎要把她吞没了,她几乎不敢抬头,这时候余光看见安灼拉从楼下穿过,她连忙追了上去。 那双阴翳的眼睛却依然如影随形,不依不饶地追随着她,玛姬敢肯定,他必然要把她身上剐出一个血洞才肯罢休。 好在安灼拉此时转过身,也发现了玛姬,笑着朝她走来,暂时把那炽热的目光挡住了。 玛姬莫名松了一口气,挽住安灼拉的胳膊:“你怎么没同哥哥在一块?” 安灼拉脸上闪过一丝不郁:“他们在大肆赞扬议会对于所有的出版物加以重税的决定,这分明是在阻止知识的流通!是社会的退步!如果再让我在这个充满未开化的混沌中待下去,我怕会忍不住揍他们一顿——吃着大鱼大肉,说着筋头巴脑的话,你知道,我会这么做的。” 玛姬微微笑了:“及时脱身,您是明智的,皮埃尔呢?” “我抛弃了他,”安灼拉略带着愧疚说,“他被缠住了,脱不了身,不过他的忍耐力比我好一些,我相信他能够解决。” 然而没过多久,就在瓦尔诺公爵携着凯瑟琳发表完生日致辞,乐手开始演奏起圆舞曲,年轻的先生小姐手挽手跑进舞池翩翩起舞时,皮埃尔就匆匆走了过来,天知道他是怎么在这旮旯地找到他们的,他喘着粗气,对他们说:“我见到了西蒙·托特律!只不过他正在和别人说话,并没有见到我。” 托特律兄弟已经很久没出现在玛姬的生活里了,就在她即将把他们忘记,开启新的生活时,他们却又来横插一脚!玛姬心中烦透了,连忙说:“那你回家去,别让他看见你在这,千万别让他找你麻烦。” 皮埃尔看了玛姬一眼,很明显,他觉得妹妹也要一起离开,安灼拉立刻说:“我跟你一块走吧,这地人多得我头晕。” 然而玛姬有些犹豫,她看见凯瑟琳远远地朝她挥手——这下不过去是不行的了,只好说:“哥,你先回去吧,主人家认识我呢,还有安灼拉在,他不会找我麻烦的。” 凯瑟琳又在朝她挥手了,玛姬只好推了皮埃尔一把,示意他先走一步,提起裙角朝凯瑟琳走去。 凯瑟琳正与一个被浓浓的络腮胡挡住下半张脸的男人站在一起,尽管看不清脸,但这个络腮胡子实在好认,玛姬朝他屈膝行了一礼,道:“瓦尔诺公爵,晚好。” 瓦尔诺公爵打量了她一眼,那对浓黑的眉毛下乌黑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玛姬是什么阶级的人,因此当凯瑟琳对他说这位是哥哥路易斯宴请来的玛姬小姐时,那张藏在络腮胡后面的脸沉了一沉。 络腮胡就像是一张面具,很好地掩饰了他的情绪,玛姬只能看见他友好地伸出手,与她握了一握:“玛姬小姐,你好。” 这让不远处的克利夫特看见了,身上又散发出一股冷气,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那是个怪人,你看他黝黑的皮肤,猪刚鬓一样的头发,野人一样的身高还有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真是吓人!要做噩梦的!”凯瑟琳把玛姬拉到一边,与新交的小姐妹讲小话,“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请他参加我的宴会,肯定是因为他的货船和工厂每年都能赚很多钱,爸爸才勉强给他这个面子的,然而,我宁愿让亚当来,也不想见到他在我的生日宴会上!” 玛姬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她的眼睛忙极了,既要留意克利夫特没有走近前来,又要留意西蒙·托特律的踪迹,还要应付着年轻绅士络绎不绝的讨好,她余光看见一个瘦高个走过来,不胜其烦地随口对他说:“不了,我不跳舞,谢谢。”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如她所愿礼貌地离开,反而猛地抓住她的手,这吓了她一大跳,正要用力抽出来,他却低头拼命嘬起她的手背(这让玛姬觉得恶心),一面用洋溢着幸福的语调说:“瓦尔诺小姐!是我呀!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德维尔·卢布瓦呀!要进您家大门,天知道有多难!我可是费了老大劲,才能够进来的!” 25、第 25 章 凯瑟琳丝毫没留意玛姬使给她的眼神,吃惊地说:“可我才是瓦尔诺小姐呀?” “您是也是瓦尔诺小姐?”布卢瓦亲吻的动作一顿,吃惊地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困顿地滴溜溜转,“这么说,是有两个瓦尔诺小姐了?” “不是呀…”凯瑟琳还想说话,玛姬赶忙打断她,她的手还被布卢瓦紧紧攥在手心里,但她根本不敢挣脱,生怕惊动他。 “布卢瓦先生,”她反手握住布卢瓦干瘦的手,笑着说,“没想到您真的来参加宴会了,想来是亚当邀请您的吧…” 这个该死的亚当!她就说他今晚怎不见人影! “没有呀,”卢布瓦先生更加困惑了,“我花了三天三夜和一个戏作家打牌,好不容易输给了他,请他带我进来的,为的就是与您见面呢,公爵小姐。” 他将玛姬柔腻白皙的手握了又握,仍然不松开,凯瑟琳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个人全无礼数,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你是谁?为什么管她叫我的名字?” 哎呦我的大小姐!您可真是天真到家啦!尽管玛姬忍了住连连翻白眼的欲望,还是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 “可…您曾说您是瓦尔诺公爵的女儿的呀,您还带走了贝丽卡呢!”布卢瓦眨了眨眼睛,挂着青黑眼袋的混浊眼珠子里闪过一丝疑窦,“您总不是故意欺瞒…” 谢天谢地,凯瑟琳总算有点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她反应过来,并不等同于她想出了解决这一事情的方法,可怜的小姑娘要到今晚十二点才满十八岁呢,现在只能半长着嘴巴,呆呆地愣在原地了。 只要布卢瓦随便在边上揪一个人,就能问明白她们两人的身份,因此玛姬根本不可能厚着脸皮说她是什么瓦尔诺公爵从未公之于众的女儿,但直接说出真相,那可真是洋相尽出——要是让公爵知道她顶着他女儿的名头干了什么勾当,不免要大发脾气,把她赶出家宅的。 电光火石间,玛姬先在心里头把亚当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行事不周,骂他做事情想一出是一出,骂他不顾女孩子的名声。 然而亚当是暂时无法出现的了,她骂完了还是得独自面对这让人恨不得钻地缝的场面——凯瑟琳是指望不上的,看她眼眶微红,千万别在大庭广众之下羞哭出来才好。 “我看您是神志不正常了,”玛姬深吸一口气,试图抽回手,她用力挣了挣,却是纹丝不动,只好作罢,那手已经被攥出湿漉漉的汗水,她故作不觉,“我是吉许家的,她才是瓦尔诺小姐呢。” “您方才说过您认识我的,”布卢瓦两条稀疏的眉毛压了下来,显得眼睛阴森森地,“‘没想到您真的来参加宴会了’,这说明您认识我!你就是与那亚洲小子带走贝丽卡的人!” 他的声音大了点,周围人都好奇地望了过来,好在乐队又重新奏起舞曲,他们又沉浸在音乐和舞蹈中了。 “我没说我不是。”玛姬拽着他往露台走去,凯瑟琳扯了扯她的衣角,使眼色问她能不能先走一步,她实在没脸待下去了,这眼神交流被布卢瓦捕捉到了,他连忙大叫起来:“好哇!真瓦尔诺小姐,难道您也是共犯吗!如果不是,就请您留下来,听听这吉许小姐的诡辩吧!” 凯瑟琳涨红了脸,半晌轻声恳求说:“先生,您太无礼了!看在这么多人的份上,天呀,别像抓囚犯一样抓着她的手腕了!” “我不放!” “您松开!” “我不放!” 这分明是箭拔弩张的一幕,玛姬却忍不住想笑,好在她还能记起自己身处何处,连忙绷紧了嘴角,结果导致她脸部表情尤为怪异,就像是抽筋了般难看。 凯瑟琳累了,卢布瓦终于能从这小孩子般的斗嘴中抽出身来,他掀起眼皮,冷冷地看向玛姬,此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倾慕,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算计:“你欺骗了我,把我的贝丽卡从我身边带走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潘多拉!我现在就要跳上台阶,用最精确的语言,告诉向在场的人你的恶行!” “如果我这么做的话,你就会身败名裂,”他奸邪地笑起来,得意洋洋,“可我是一个善良的、怜香惜玉的人,只要您给我…” 布卢瓦忽然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得足以与舞池中发出尖锐笑声的女人媲美,他那只制梏着玛姬的手此时被一只铁爪一样的大手牢牢钳住,痛得他五官扭曲,面色苍白。 “我注意你很久了,先生。”来人冷冷说,“恐怕您的所作所为,已经足以让护卫把您给丢出去了。” “是克利夫特。”凯瑟琳在玛姬耳边嘟囔,她做梦一般地看着克利夫特,“他长得这么恐怖,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好心人。” 此时克利夫特已经说到做到,叫来了门边的护卫,硬说布卢瓦喝醉了酒耍酒疯,给他赶出去了,只是布卢瓦不知怎地,一言不发地,毫无反抗地,迈着软绵绵虚浮的步伐就这么走出去了,头也没回。 克利夫特转过身,朝她们点头致意,关心起有没有被惊扰到之类的问题,他言辞温柔,声音沉稳,如果不是眼睛时不时瞥着玛姬的手腕,看着她那圈发红的印记露出嫉恨的神情,玛姬几乎以为他是换了一个人。 尽管方才为她们解了围,但凯瑟琳仍然有些怕他,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找借口从露台走开了,玛姬和克利夫特就在这被窗帘和门柱遮挡住一一方小天地里面对面站着。 露台并不宽敞,两人挨得很近,彼此都能听见各自急促的呼吸声,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率先开口,好像这么做,就输了一样。 舞池里已经又跳完一首曲子了,笑声和掌声齐鸣,就在这喧闹的空档,玛姬抬起头,同时,她看见克利夫特的嘴巴动了动,讥诮地说:“看起来你过得不错。” “谢…”在克利夫特的话进入耳朵里的那一刻,玛姬立刻收回了感谢,转而道,“我过得挺好的,很多人都陪伴着我。” “是吗?”克利夫特扯了扯嘴角,“那他们怎么不帮你解决麻烦?” 他又往前凑了一步,盯着她的脖颈,她的衣服看:“他们就连给你买衣服的钱,也出不起吗?我一见你就想说了,穿着这条丑裙子,还杵在楼梯让人看个够,丢脸死了,远远不如我送你那一条,你怎么不穿它?” 玛姬还没回答呢,他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是卢布瓦抓的那处,当然,克利夫特是轻轻地捧着的,粗粝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讲,却只吐出一句:“或者,就是因为它是我送的,你就决心不穿了?我送给你,就是你的。” “我一直以来对您都很容忍,”玛姬平静地说,“但这不是您取笑我穿衣服的理由,如果您知道几分礼仪,就知道母亲死后,做儿女的是不好穿得花枝招展的,克利夫特先生。” 克利夫特沉默了,他松开手,玛姬趁机把手背到身后,这一举动仿佛又刺伤了他,他立即尖酸刻薄地挑眉:“你妈妈死了,你还和那个丑男人眉来眼去,拉拉扯扯,要不是我及时拉开,你们还不知道要牵手牵到什么时候呢。” “您若要这么想,我也就懒得与你解释了。”玛姬懒懒地回答,“反正你看我与每个男的都是不安好心。” 克利夫特眉头紧紧皱起:“难道不是吗?你无论对谁都这么温柔体贴,他们当然会对你痴心妄想,仔细算算吧,到现在为止出现在你身边的男人到底有几个!” 玛姬不说话了,克利夫特以为她心虚,正想乘胜追击时,却看见她眉心微蹙,聚精会神地盯着一个地方。 他忽然就感到一阵心灰意冷:“你连听我说话都不肯了吗?玛姬?” “下次再听。”玛姬心不在焉地敷衍,她头也不回地跑出露台,贴着墙根一溜烟地绕过人群——就像被发现与他在一起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才鬼鬼祟祟地离开似的。 克利夫特毫不费劲地就在人群里重新看见了她,她正跟那个浅黄色头发的高个年轻人站一块,嘴巴和耳朵贴得极近,嘀嘀咕咕亲昵地说着什么。 那人比他年轻,长相也是讨人喜爱的,笑起来就像闪闪发光的太阳,怪不得玛姬看着他,满心眼里都是他。 克利夫特懒得再看,他敢相信再多看一眼,他就能抄出腰间的小刀,把那个年轻人捅出几个血窟窿,他在海上与海盗打斗时做过这事,自然是得心应手,但他害怕玛姬再也不理睬他,就转过身去,死死盯着已经暗沉下来的天和无边的大海。 这边玛姬是这么对安灼拉说的,她一边压低声音说话,一边左顾右盼:“我看见西蒙·托特律了。” 刚才与卢布瓦争执时闹出的动静太大,不免吸引了点注意,她在露台时,就看见西蒙的大脑门从窗帘边上一闪而过。 “我敢肯定他看见我了。”玛姬有些不安。 这时候克利夫特已经把脑袋转过去了,还好他这么做了,否则当他看见安灼拉把手放在玛姬的腰上,亲了亲她的侧脸时,是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我们回去吧。”安灼拉在玛姬耳边说,“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等克利夫特做好心里建设,转过身来时,舞池里早就没了俩人的身影。 26、第 26 章 进入十一月,弗赛市是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在宴会过后的几天,玛姬从睡梦中被冻醒,哆哆嗦嗦地踮着脚尖去把窗户拴得再严实点时忽然发现窗外下了小雪。 初冬的阴天缠缠绵绵持续了许久,此时飘飘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街上积了薄薄一层雪,黑色的屋顶变成白色,反射着月亮的光芒,反倒是让整个街道,连带着远处的教堂,工厂,货轮都变得清晰起来。 玛姬睡意朦胧地看了会雪景,忽然发现那白得刺眼的雪地上,有一串还未被覆盖的,崭新的脚印,从远处的街头开始出现,越来越近,最终在她家门前消失不见。 她几乎可以肯定,就在不久之前,有人从街头走到了她家,并且还没有离开,甚至,这人已经进了家门! 玛姬的睡意瞬间清空,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也不顾赤脚走在地板上冻脚了,顺手抄起一件趁手的工具,屏住呼吸,悄无声息的走下楼梯。 莉莉莲和皮埃尔都在楼下睡觉,此时两个人都悄无声息,玛姬不由暗自祈求他们平安无恙,她从栏杆上往下一望,炉火烧得正旺,烧裂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摇椅上躺着莉莉莲的娃娃安妮,厚厚的毛毯半掉在地上,莉莉莲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卧室的门倒是半掩着,被风吹得微微摆动。 玛姬心都冷了,她握紧手中的烛台,一只脚踏上地板。 只听见年久失修又泡水的老木板不给面子地“嘎吱”响了一声,玛姬立刻不敢动弹了,她一只脚在地上,一只脚在台阶上,就这么僵着身子,拿眼睛疯狂扫视。 卧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大衣,带着黑色毡帽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背着月光,玛姬只能看见他肩膀上挂着的,被月光照化了的雪花。 男人抬起手,玛姬深吸一口气,抡起烛台,挡在身前,声音差点变了形:“你不要动!小心我打你!” 男人已经把帽子摘下来了,露出完整的面孔,困惑地看着她。 “……”玛姬盯着他的脸,嘴巴张了又张,心里头仍然砰砰狂跳,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最后双手颓然地往下一坠:“哥…” “你是困迷糊了吗?”皮埃尔好气又好笑,他脱下大衣,抖了抖雪水,把衣帽挂到架子上,把手放到嘴边呵了呵,又搓了搓觉得手暖和了,这才去碰玛姬的脸。 玛姬心里头松了一口气,才觉得铁制烛台冰得硌人,她把它放上餐桌,腿脚虚浮地在摇椅上坐下,可怜的安妮就这么被她当做垫腰的枕头,不过做姐姐的好歹想起她的妹妹,左右搜寻了一番,终于在餐桌底下找到缩成一团的小姑娘。 她这个地方找得挺巧,离炉子不远不近,正是能舒服睡觉的地方,玛姬下意识放低了声音,皱起眉头:“大半夜的,您到哪里去?” “睡不着觉,出去走走。”皮埃尔说,他就算在大冷天里出去逛了一遭,身上仍然是热气腾腾的,一双温暖的手握住玛姬冰凉的手,没多久一股暖意就直冲心底。 “这么冷的天,”玛姬轻声埋怨,脚往裙子底下缩了缩,“你生病了,受罪受累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皮埃尔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的神情与平日有些不同,像是没怎么仔细听玛姬说话:“好啦!你别担心,好妹妹。” “你去哪里了?”玛姬挺翘的鼻子微微一动,“你身上为什么有‘那种味道’?” “哪种味道?”皮埃尔不解地笑起来,“别太担心,我是能照顾自己的人啦,现在已经不早了,你不是说明天还要去那个玛格丽特家里吗?快去睡觉,别操心啦!” “我说不准,”玛姬被皮埃尔拉着站起身,仍然皱着眉头,“像是工厂旁边废水的味道,臭臭的。” 工厂大多设在郊区,那也是穷人聚集的地方,密集的棚屋挨挨挤挤,排水工程是几乎没有的,生活废水便直接往泥地里倒,反正无论倒多少,包容的盖亚女神总能把它们吸收殆尽,只留下一滩湿漉漉带着臭味的印记而已,玛姬每每从那里路过,都要注意脚下有没有踩上那可疑的痕迹。 “你想太多啦!”皮埃尔失笑,他推搡着不情不愿的妹妹往楼上走,就差把她打横抱起硬按在床上了,他的行为越是急促,玛姬就越是生怀疑。 她被迫坐在床上,掀起眼皮拿蓝眼睛盯着他:“皮埃尔,你有事瞒着我…我知道你不想说,你最好小心,别被我发现,我发誓…” 皮埃尔把被子蒙到她头上,打断了她的赌咒,贴心地拉上窗帘:“我没什么好欺骗你的。” 他顿了顿,贴了贴费老半天劲才把自己从被子里剥出来的妹妹的脸:“晚安,玛姬,别胡思乱想。” 玛姬才不信,她干瞪着眼睛到天明,才撑不住睡着了,等到睡醒,皮埃尔又没了踪影,餐桌上摆着一个凉掉的煎蛋,一块干面包,还有一杯冰冷的牛奶。 在照顾家人这一点上,皮埃尔无可指摘,在临走之前,他喂饱了莉莉莲,给炉子里添上柴火,贴心地放上了防火栏,甚至给玛姬准备了一个篮子,里面放了一些面包和新鲜的水果,好让她拜访玛格丽特时不至于空手而归。 为了不让他这一番苦心白费,玛姬给莉莉莲穿上小袄,牵着她的手在银装素裹的雪天里走了几里路,去敲玛格丽特家蓝色的小门。 玛格丽特一开门,一见到是她们,就这么笑着说,“哎呀,这么冷的天,您过来干什么?我们这里可没有炭火能烧…巴克利!去烧一壶热水!” 叫巴克利的大儿子听见妈妈喊他,连忙一骨碌爬起来,绕到后面的厨房里去了,没多久就听见他手忙脚乱点火烧水弄出的哐哐当当声响。 “他一向来粗手粗脚,还好他是个男孩,还能干点粗重的活,”玛格丽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又说起笑话来,“您来得正巧,正赶上午餐呢。” 她热情地拿粗硬的面包和咸得齁人的奶酪招待贵客,可惜玛姬才刚吃饱,勉强吃了几口,就再也吞不进去了,她放下面包,看着玛格丽特有些失望的眼神,轻轻咬住嘴唇,思索了一会,从篮子里取出面包,招呼巴克利和他的弟弟乔纳森:“这是我哥哥一大早去面包店买的,你们趁着新鲜吃了吧。” 玛格丽特心想新鲜的才能多放几天呢,快变质的过了这天就真的不能吃了,多浪费呀。她心里一阵肉痛,但脸上仍然笑吟吟地,对着小心翼翼察颜阅色的两个儿子说:“玛姬小姐让你们吃,就吃去吧!” 两个孩子欢呼起来,一人一块分吃起来,巴克利看莉莉莲眼巴巴地望着他,犹豫了很久,慢慢走了过去:“小姐,这给您…” 玛格丽特瞟了一眼儿子,那小家伙正忙着献殷勤,完全没注意到母亲警告的眼神,而做母亲的看见玛姬反应平淡,也就不管他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非做不可。 “这么说的话,您是有一个哥哥啰。” “是,”玛姬点头,“他在巴黎读书,这些天才刚回来参加妈妈的葬礼。” “那您以后打算怎么办呢?少了一个人,这家毕竟就不同了。” “跟着哥哥去巴黎吧。”玛姬有些犹豫,“也许会先租一套公寓,等到了那,我会写信告诉你我们的落脚处的。” 玛格丽特的神情忽然变得郑重起来,她拿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看着玛姬,问:“您哥哥急着回巴黎去吗?” “似乎也不是很急,”玛姬回想了一下他这几天的行为,还是忍不住说,“但他成天往外跑,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 “您别嫌我冒犯,”玛格丽特放低了声音,就连身子也往前倾了倾,眼睛紧盯着玛姬“我想,他一定是招惹了什么人的麻烦了!” 她看见玛姬瞳孔微缩,却又很快地恢复平静,恍然大悟:“玛姬小姐,原来您是知道的呀!那托特律兄弟,曾与我说过,他们有一个仇家…”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玛格丽特。”玛姬烦恼地捂住脑袋,“他们从小就不对付,爸爸在的时候还好一些,等爸爸走了,他们就肆无忌惮地欺负起皮埃尔来,可皮埃尔不是心甘情愿被欺负的人,若他遭受一丝伤害,他必将以百倍奉还,积年累月下来,他们之间的仇恨,就是拿再锋利的刀来砍,也砍不断了…更别提上次皮埃尔打断了托马斯的手,也不知道会落下什么残疾…” 托特律兄弟现在肯定恨不得把皮埃尔生吞活剥拆骨,想到这里,她长长的地叹了一口气。 玛格丽特温柔地捏了捏着她的肩膀,她的手法轻柔轻重有度,舒服得玛姬几乎要呓叹出声,然而她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她瞬间汗毛竖起! “您知道的,做我这一行的,和谁都有接触,”玛格丽特神情自如,“大概是前天吧,我和西蒙·托特律在一处,他快活极了,随口说了些话,被我记在心里头了。” “他说:‘皮埃尔那小子,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得让他吃点苦头’。” 27、第 27 章 玛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心存侥幸地想,也许是外面的风声实在是过于喧嚣,以至于未能听清玛格丽特究竟说了些什么。 然而,玛格丽特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发指,直直地钻进她的耳朵,想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掉。 “我这些天总在想这件事哩,”玛格丽特抓住玛姬的手,显然对托特律说的话上了心,“玛姬小姐您回家后,可要告诉你哥哥,千万小心着点他们。” 玛姬轻轻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才心事重重地抬头:“谢谢你,我这就回去告诉皮埃尔。” 她已经无心再停留,抓起披风胡乱系上,牵上莉莉莲的手,匆匆往门外走去。 玛格丽特倚在门边,带着一抹淡淡地微笑看着姐妹俩远去的身影,等她回过头时,发现巴克利面包吃了一半就不吃了,也在默默望着风雪里的身影。 “你这个傻小子,”玛格丽特哼笑,“我在看一个处境险象环生的倒霉家伙,你又在看什么?” “我正在想她们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来呢,妈妈。” 玛格丽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但愿如此吧,真希望她还会有再来的时候。” … 当玛姬推开家里那扇门的时候,就做好了皮埃尔仍然不在家的准备,果不其然,家中一片冷清安静,只有窗帘被挤进窗户缝隙的风吹得四处飞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这个时候一天已经过了大半,但对于早出晚归的皮埃尔来说还算正常,玛姬耐着性子又等了几个小时,每当有脚步声,或者是马蹄声响起时,她的心便会飞扬轻快起来,然而一看见出现的是个陌生人,她又不免失望起来。 黑暗逐渐吞噬了整个天空,玛姬始终没有看见从飘扬着雪花的街道上走来的那个黑色人影。 依照往常的情形来说,这个时候皮埃尔早该回到家,安然坐在桌子上享用晚餐了,可他到现在都没回来,这本身就不正常,更别提玛格丽特中午说的那一通让玛姬忧心忡忡、提心吊胆的话呢。 玛姬终于坐不住了,她在窗户前焦虑地来回踱步,走了几圈,路过衣帽架时一把拽下披风,又顺手取了一条披巾将自己的头脸严严实实地裹住,郑重其事地叮嘱莉莉莲乖乖呆在家里,就这么顶着愈发猛烈的风雪,蒙头往外走去。 鹅毛轻的飘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肩上,手套上,不多会工夫,她的头发和睫毛就积了一层白白的雪花,有些被体温融化了,就这么在衣裙上留下暗痕,尽管玛姬一刻不停地走着,她的体温还是不断地下降,就在她的脚即将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她哆哆嗦嗦地敲开了“良心客栈”的门。 开门的是老板塞缪尔,他并没有认出这个把自己包裹得像抢劫犯的小人儿是曾经造访过的“公爵小姐”,还以为是哪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祈求住宿,从门缝里瞥一眼就想把门关上:“没有房子给你住了!” 玛姬连忙开口喊住他。 “先生!我找人!” 塞缪尔老板把门打开一条缝,仔细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她个子娇小,那遮去大半张脸的棕色围巾下露出一双蓝色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着,衣服上落满了雪花,给她添上了一种说不出的狼狈神情。 “那你进来吧,”塞缪尔老板出于一种绅士的心理,硬邦邦地说,“不过你要知道,一个房间多住一个人,也是要付钱的…” 那姑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布兜,取了几枚硬币给他,塞缪尔老板连忙伸手接下来,对她说:“您先坐下来烤烤火,大冬天的,外面冷得呦,我去找人…您找谁?” “安灼拉。”那姑娘去火炉边的一张矮凳上坐下,也没把披风解开,离那些喝酒打牌的人远远的。 塞缪尔老板对安灼拉这个年轻人印象颇为深刻,通常像他这么英俊帅气的小伙子,都不免有一种风流气质,每天带着不重样的女伴进旅馆,那都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儿,但安灼拉却不同——他在这里住了也得有七八天了,眼前这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女郎。 “我带你去吧。”好心的老板转了念头,“不管怎样,总是得去走一遭的。” 那女郎似乎是满腹心事,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塞缪尔老板爬上三楼,走到通道最里面,敲了敲末头的房门:“先生,有人找。” 屋子里的椅子响了一声,这证明房客还没有睡觉,他把门打开,就看见那书桌上点了一盏蜡烛,一本书摊开放在蜡烛边上。 房客已经换了一件宽松的亚麻衬衫,领口松了一两个纽扣,紧紧抿着他红润的嘴唇,湛蓝色眼睛上的那一对浓眉微微蹙起,显然对老板的打扰有些不悦。 塞缪尔心说可不是他存心打扰的,连忙侧身让出一个身位,好让他看见那位忧郁的女郎,老板的职责其实已经结束了,但他假装平静地后退了一两步,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 出乎他的意料,女郎并没有一下子扑到房客身上,房客也没有把手伸出去搂她,他们只是低声交谈了好一阵子,就当老板满心以为他们要并肩走进房门,暗自琢磨着明早该向女房客收取多少住宿费时,那男人竟取了件大衣穿上,就这么跟那女郎一道离开了,甚至连屋里的蜡烛都未曾吹灭! 塞缪尔老板看着空荡荡的走廊,不禁愣神呆了片刻,随后,他只好自认倒霉地把蜡烛吹灭了,在离开房客的房间之前,他理所当然地搜罗了一番——然而可惜的是,除了几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书,以及为数不多的法郎以外,可谓是一无所获,他叉着腰骂了一声“真晦气!”,一把抄走了桌子上那本书,悻悻离开了。 … 安灼拉走到客栈一楼,目光在那群打牌喝酒的人群里梭巡了一番,紧接着锁定一个年轻小子,他拔高了声音喊他:“佐洛格!把你的马车拉出来,把这位小姐送回家去!” 佐洛格很快就从人群里站起来,这小伙子似乎对安灼拉很是崇敬,低低应了声好,把他的便帽戴上,就往马厩走去。 “你可以相信他,”安灼拉对玛姬说,“让他送你回家,我去他常待的地方打听消息…不要担心,这个世界…” 他顿了一顿,把话收回去了,什么也没说,跨上佐洛格牵来的马,就这么消失在风雪里。 “小姐,”佐洛格显然对独自面对女人这一事很不适应,他耳朵泛红,眼睛就像长了虫一样四处乱瞟,“俺的马车只拉过牲畜,您别嫌弃。” 玛姬坐在一堆猪羊腥臊味里不住颠簸着,这一整天的奔波下来,身体上的劳累与紧绷的神经早就让她疲倦不堪,等马车到快到家门口时,她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色身影倚在门边,低着头,似乎是在打盹。 玛姬的心陡然间剧烈跳动起来,她把头探出车窗——这辆马车本来就四处漏风,开窗与否对车内温度的影响几乎是微乎其微,她透过那纷纷扬扬的雪絮,瞪大眼睛,拼了命地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孔。 马车逐渐靠近,玛姬心中却掠过一抹失望。 但她把这抹失望掩饰得很好,她对佐洛格轻声道谢,没等他勒住那头老马,就提起裙子跳在雪地上,径自往前面走去,一边走,一边扬起微笑——尽管那笑容带着浓浓的倦意。 “玛格丽特!” 那人循声回头,兜帽掉了下来,一头蓬松卷曲的黑发倾泻而下,只有玛格丽特拥有这样浓密而富有光泽的头发,这可以说是天赋异禀,她转过身,朝玛姬飞奔而去。 “天呀!”玛格丽特喘着气说,“我敲了许久的门,却没人开门,原来是你不在家!” 玛姬一把抓住她的手:“哥哥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快要担心死了!” “我就是为这事情来的!”玛格丽特冻得连连搓手,玛姬连忙打开房门请她进来,她在椅子上坐下来,喘了口气,才说,“今晚上西蒙·托马斯到我这儿来了,他高兴极了,说他完成了一件在心头盘旋许久的大事。” “我便问他是什么大事,他一开始不肯说,我便放低身段哄得他高兴了,他就透露了一两句,我断断续续地给它们拼凑起来,他是在说今天下午他做的事。”玛格丽特顿了顿,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对于她来讲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拿冰冷的手冰了冰发热的脸颊,又小心翼翼拿眼睛瞟了一眼玛姬,见她依旧是那副满脸写满担忧的模样,便继续说下去。 “他有一个恨不得抽筋拔骨的仇家——我一听,心想这人不就是皮埃尔嘛,就更加认真的盘问下去,西蒙当时的心情不错,就告诉我:‘就在近些日子吧,我偶然从一个人口中听闻了他所做的一些极为不光彩的事情,这下可好,我算是握住了他的把柄——玛格丽特,你是清楚的,把柄这玩意儿可是会要了人老命的,前段时间那个吉普赛人,崔维斯,就让我吃了好大一顿苦头,上帝作证,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加倍奉还。” “我看他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连忙催促他不要岔开话题,他却只对我说:‘这小子也知道自己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只能任由我摆布了,我要把他送到集装箱里,再丢进海里,让上帝决定他的命运!’玛姬小姐,您说,这算是个什么事呀?” 28、第 28 章 玛姬把手中的半杯冷水灌了下去,静静地坐了会。 “你刚才说的崔维斯,是崔维斯·克利夫特?”玛姬似乎是在看着玛格丽特,但那飘忽迷离的眼神又不像是在看着对方。 “…是。” 玛姬拿手捂住脸,半晌一动不动,金发一缕缕打结缠绕,耷拉在额前,就如同它们的主人的心情一样杂乱,玛格丽特走上前,试探着问:“要不…您问问他去?” 问他做什么!玛姬触电似地抬起头来,撞上玛格丽特像是能洞察一切的眼神,心中不免一跳,赶忙低下头:“让我再想想。” “他肯定能帮上忙。”玛格丽特肯定地说。 玛姬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诧异地问:“你不是很讨厌他吗?怎么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很显然,玛格丽特的神情僵了一僵,很快她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解释说:“我当然讨厌他…但他的确是唯一一个能帮上您忙的人,这时候就没什么好计较的啦。” “您不必如此。”玛姬抓住了她的同样冰凉的手,“相比于他,我还有一些更值得信赖的朋友。” 玛格丽特还打算说什么,一阵急促又无比高昂的马鸣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显然是有人在用很大的力气拉扯缰绳,强行勒住马才发出来的,就算在呼啸的风雪声中也格外刺耳。 玛姬站起了身子,她的心已经不在玛格丽特这儿,飞到门外去了,她满心焦灼,匆匆打开门,就看见安灼拉从马上以一种狼狈的姿势滚落下来,那马由于刚才被狠狠勒住,嘴巴正疼得厉害,早就很不耐烦,高高抬起蹄子,险些尥了安灼拉一蹶子。 玛姬连忙跑上去扯住缰绳,把它栓到一边去,这匹马显然已经奔波了很久了,她与它斗争了一小会,它就温顺地把头低下了。 这时玛姬才喘了口气,回头看向安灼拉,天色黑得很,她只能略微看清安灼拉金色的头发在慢慢地接近她,一只沉重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带我进去,先进去再说。” 安灼拉重得像头牛,玛姬连拉带拽,又是扯胳膊又是拎衣服地把他拖进屋子里,屋外寒冷的温度冰封了气味,一进到屋子里,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霎时间弥散开来,她低头一看,手掌上有一抹湿糊糊的红色印子,一抬头,正对上安灼拉煞白的脸色,差点没叫出声来。 “天爷!”她小小声说,“你受伤了!” 安灼拉“嗯”了一声,虚弱地往椅子上坐去,把裹住他身体的大衣解开。 他还穿着那套宽松的亚麻睡衣,但就在左肩——几乎是接近胸口的位置,已经被鲜血浸透了,鲜血四处迸溅,在衬衫上一点一点地晕染开来。 玛格丽特见过的世面再怎么广,也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她快吓坏了,她的脑子、手、脚和躯干冷得几乎跟冰窖一样,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了,小猫似地缩到角落里,喃喃念着耶稣:“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安灼拉没有回答她,他撑着脑袋,沉重地呼吸着。 “玛格丽特,帮忙烧些热水。”玛姬轻声嘱咐,她看起来要镇定许多,实际上她只觉得胃部一阵阵反酸水,每当她精神高度紧绷时,总是会有这种想要干呕的,要命的感觉。 她努力强制自己平静下来,用微微颤抖的手取出柜子里的一小瓶苦艾酒和剪刀,走到安灼拉跟前,这时候他把头抬起来,水蒙蒙的蓝眼睛恍惚地望着她,显然已经神志不清。 “打起精神,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玛姬拍了拍他的脸颊,试图让他清醒一点,这一拍效果显著,安灼拉猛然振醒过来,剧烈地喘了一口气。 “我去了黑尔酒馆打听皮埃尔,他们说他跟一个叫布卢瓦的诗人出去了…我的头有点晕。”他焦躁不安地说着,拧开苦艾酒,灌了一口,玛姬张了张口,最终没有阻止他,她本来打算拿这就给他的伤口消毒的,但玛格丽特端来了热水,她们扶着安灼拉到房间里躺下,在这期间安灼拉衰弱地闭上了眼睛,什么话都不说了。 玛姬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他的衬衫,玛格丽特举着烛灯好让光线更加充裕一些,看着他年轻健壮的胸膛上那些把皮肤划得七零八落的狰狞伤口,最深那一个几乎贯穿了身体,隐约可以看见森森白骨,两个女人的呼吸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滞。 “接下来要怎么办?”玛格丽特声音干涩地问,“他就是皮埃尔?” 玛姬把那亚麻衬衫叠了几叠,压在安灼拉可怕的伤口上,她已经无暇为玛格丽特解释了,只管叫她喂安灼拉点糖水,又问:“您能在这里照顾一下他吗?我去找大夫。” “与其和几乎接近天堂的人在一起,我宁愿顶着风雪去找大夫,”玛格丽特这么回答,但她很快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但据我所知,弗赛市唯一一位不把放血当做唯一一种医疗方案的医生,菲利普医生,似乎与您有些小矛盾。” “那麻烦你,到米梅尔顿街的十号公寓里找一个叫杜朗德的医生。”源源不断涌出的血已经泡透了衬衫,玛姬只好撕开衬裙,把那柔软的棉布拼命地往安灼拉的伤口上塞,“就报上我的名字,麻烦您快去吧!跑快点!” 玛格丽特咬住嘴唇,眼睛里的复杂情绪不断缠斗,最终她裹上斗篷,默不作声地走进风雪里去。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玛姬不住地拿热毛巾擦安灼拉额角的冷汗,他胸膛上的棉布换了又换,已经丢了一地的血布,就在玛姬绝望地想,一个人的血怎么能多到流不尽止不住时,安灼拉的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朝她笑了一笑。 “我还好,”他的声音微弱,但清晰,“我找到了那个叫布卢瓦的人,我们发生了点小争执,他给了我一枪…” 说到这里,他忽然哼笑了一声:“我没料到他带了手枪,但他并没有射中我…似乎手枪炸膛了,我只是被迸溅的弹药弄伤了而已,伤口有些深,但你不用担心。” “如果你再说话,”玛姬干脆利落地制止他,“我就要担心死了。” “只要有医生。”安灼拉喘了口气,说,“你放心。” 他感到有些疲倦,就把头靠在玛姬肩膀上歇了一会,那头沉甸甸的带着一点暖意,松软的头发毛茸茸地微微刺痒,玛姬一动也不敢动,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她抬起头,杜朗德和克利夫特走了进来,玛格丽特冷着脸跟在后面。 克利夫特的脸色要比她更冷,冷若冰霜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玛姬就别过眼去,杜朗德医生由于医者仁心,倒是一脸急切。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边问,一边去摸安灼拉的手腕,又去翻他阖起来的眼皮。 玛姬轻轻地把胳膊从安灼拉的头下抽出来,拿枕头给他垫住,简短地说:“他被炸膛的枪炸伤了,我拿棉布给他塞住伤口,现在已经止住血了,他又喝了点酒,我想对于麻痹他的痛觉是有点用处的——他都没喊过疼。” “也有可能是他忍耐力足够强,不过你已经做到你能够做到的一切了,很少有女人能像你这么冷静。”杜朗德医生打开医药箱,随口道,“把蜡烛都点亮,我要给他处理伤口——” 他回过头,把眼睛在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间转了一转,颇为体贴地说:“这场面不会很好看,为免吓坏二位小姐,你们可以出去,让克利夫特先生留下来帮忙就可以。” 玛姬是这时候才留意到克利夫特的存在的,尽管已经有了准备,此时心脏仍免不住一跳,她很快从奇怪的思绪中抽出身,对杜朗德医生说:“先生,多一双手总能派上用场。” 杜朗德不再多说,玛格丽特朝他们看了一眼,悄悄地溜出去了,她溜得很远,等到玛姬再想起她来时,才知道她一言不发地回到家里去了。 摇晃的烛光下,屋子里弥漫着焦灼的气息,杜朗德医生轻轻揭开安灼拉胸膛上的棉布,凑近观察了几眼。 “看起来很严重,铁片快把肉搅碎了,”他嘟囔了一声,“但他运气不错,没伤到心脏,如果没有失血过多而亡的话,躺一两个月就可以了。再给我一捆绷带,热水,剩下的苦艾酒也拿过来。” 苦艾酒刚才已经被安灼拉一口喝完了,涮一涮倒是还有一点,但也派不上用场;玛格丽特烧的热水还剩下大半瓶,至于棉布,玛姬下意识低头看了裙子一眼。 她立刻听见克利夫特冷哼了一声:“诺大的家找不到一块能用的布,非要撕自己身上穿的——既然如此,你退回那条裙子干什么?是对衣不不蔽体情有独钟吗?” 他确实说得没错,衬衣已经被她撕得破烂,堪堪遮住大腿,露出一双笔直光滑的小腿。 玛姬看一眼克利夫特,声音低低的:“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衬衣是纯棉做的,止血效果会好一点,我太着急了。” 克利夫特立刻抿住了嘴唇,他沉重地呼吸着,慢慢向她靠近,嘴角诡异地一抽,语调生硬:“没想到我还能听见你说‘对不起’,哈。” 此时杜朗德医生用钳子把细碎的铁片从血淋淋的伤口上取下来,丢到铁盘上,发出“叮”的声响,安灼拉似乎是在昏睡中感受到了疼痛,难受地皱起眉头,轻声呻吟起来,玛姬猛地跳起来——差点撞上克利夫特的下巴,她也顾不着了,说着:“喔!绷带!我还有一匹干净的床单!” 她飞也似的跑出去后,忙着挑拣铁屑的杜朗德医生抽空对克利夫特说了这么一句话:“先生,我很敬重您,但千万别把个人情感带到手术室里来,请尊重生命,感谢您。” 29、第 29 章 接下来对于玛姬而言就没有什么事了,这时候她才觉得手脚虚软,为免她直接瘫坐到冰凉的地上,克利夫特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把她提了起来,让她到壁炉边上坐下。 “我还以为你不会害怕呢。”他扯了扯嘴角,给玛姬裹上大衣,好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好一点。 玛姬望向他,眼睛里露出一些惶恐不安的神态来,克利夫特觉得有些气馁,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剧烈的敲击声,伴随着一句严肃的喝问:“开门!警察!” 克利夫特可以看见玛姬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急剧放大,他立刻断定她有什么事瞒着他——尽管这个女人本就有很多事是他不知道的。 “是警察,”他无声地对玛姬说,又往那间紧闭着的卧室看了一眼,“看起来是来找他麻烦的。” 门外警察的催促逼债一样越敲越烈,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把那个躺在床上生死未仆的年轻人带走,玛姬闭着眼睛,听见克利夫特那个讨厌鬼在她耳边不怀好意地说:“我今天晚上已经足够意思了,接下来应该就用不着我帮忙了吧?” 玛姬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打算自己去开门,克利夫特却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扯了回来,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怎么了?”玛姬疲倦又不耐烦地问。 克利夫特立刻松开手,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就在警察打算硬闯时,玛姬终于打开了屋门,尽管她已经十分疲倦,仍然挺直腰板,温和而不失礼数地把快在风雪里冻透了的警察请进屋子里,屋里的暖炉烧得正旺,玛姬又是一个娇小的姑娘,两名警察说话的态度都好了不少。 克利夫特就像一尊雕像,僵硬地挺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面前一切,就连警察对他打招呼也只是微微一点头。但警察自然认得他这个人,对于他的冷淡,也就没放在心上,权当他全然不存在——他们心底里是颇为看不起他的,但却又是奈何不了他。 “小姐,”那个年长一点的警察朝玛姬脱下帽子,露出油光程亮的头顶,彬彬有礼地说,“尽管说突然打扰是一件很冒昧的行为,但我们接到报案,说是在河畔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尸体,有目击者声称,他曾经看见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与那死者起了争执,而后枪声响起,死者倒地不起,年轻人则骑着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顺着蹄印一路追踪,这才寻到您家门口来的。” “那么小姐,”年轻的警察架着一副银框眼睛,此时扶了扶眼镜,拿出纸笔,“请问是不是有人闯进了您家中?不要害怕,您尽管说出来。” 警察口中的这二人再不可能是其他什么人,必定是卢布瓦与安灼拉,现在卢布瓦死了,警察要对此进行追责,玛姬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不过她随即又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如果安灼拉昏迷前说的话属实,那么她就没理由紧张,警察是不能为此逮捕安灼拉的。 “他在我这里。”玛姬说。 秃头警察的笑容掩饰不住了,以他从业几十年的经验来说,年轻的小姑娘是最容易审讯,最容易顶不住威压的人,这不,他们甚至都没有恐吓,她就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事实。 “我们要依法逮捕他,尊敬的小姐,您只要指给我们看他藏在哪间房间就可以了。” 他等着玛姬抬起那白皙的小手往那罪犯的藏匿之处随便一指,好让他们冲进去抓住他,把他押解归案判刑,临近圣诞节了,所有警察都在赶着完成业绩,能解决一桩,就意味着能更轻松一点,避免被警察局局长怒骂的结局。 等了半天,玛姬终于抬脚走向中间的卧室,一把推开屋门,一股子浓郁的铁锈味瞬间覆盖了整个客厅,两个警察都微微睁大了眼睛,呆立在原地,身体还摆出一副冲刺的姿态。 “枪是死者开的,枪口对准的是安灼拉,先生们,”玛姬脸色苍白地站在门边,正好让他们看见安灼拉惨白的面色,“他快死了,不可能是他杀的。” 杜朗德医生刚用剪刀剪断缝合用的棉线,听到这句话诧异地扭过头:“啊……?” 端坐在椅子上的克利夫特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配合地闭上了嘴巴。 玛姬则趁着警察发愣的空档,偷偷地朝他投去满含感激的一瞥。 “可是卢布瓦死了啊?”年轻警察支支吾吾地说,“他的身体冷得不能再冷了,他尸体上也有弹药的痕迹。” “那是炸膛,先生。” 秃头警察已经把脸板起来了,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是个难缠的角色,再纠缠下去他们也许不会有好果子吃,便试图闯进卧室:“卢布瓦已经死了,而嫌疑人只有一个,也许是他们两个违法进行决斗,互相开枪…不过无论他是生是死,我们都要依法逮捕他,进行审讯的。” 玛姬死死地横在门边上,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去:“别把风雪和寒冷带到里面去!”她喊着。 绅士们只好停住脚步,警告她:“小姐,请不要妨碍公务,否则我们只好对您采取一些合法的措施了。” 玛姬一动不动,她已经懒得与他们维持脸面,冷冰冰地说:“你们没有理由,也并不合法,首先,请开具逮捕令,其次,请等他伤好后再审问。” “否则…”她拉长了尾音,清澈透明到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在两人脸上扫了一圈,几乎让他们竖起汗毛,他们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睛去看地面,她这才满意地说,“否则我就要怀疑你们是否别有用心了。” “我们是秉公执法,一切都按着程序来,小姐。”秃头警察绷着脸皮,心里头狂骂女人就是是非多做事情拖拖拉拉一点儿也不干脆。 他暗自祈祷着玛姬能被法律的威严所压倒,然而她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挑起眉头哼了一声:“您与布卢瓦无亲无故,您在着急什么?” 秃头警察的脸色微微一变,可惜玛姬满腹心绪,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同伴倒是看见了,却也一头雾水,毕竟玛姬说得没错,卢布瓦只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只会写几首酸诗的潦倒作家,他的死本来是不会引起这么大波澜的,尤其是对这位这位在历经三朝,在警察局待了半辈子的,平日里只热衷于勒索穷苦百姓的老警察而言,这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突然这么重视,对于从温暖的被窝里被拉起来的他而言,也算一件稀奇事。 但他的同伴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并且耐心地说:“别闹了,我们今天是非要把他带走不可啦,您回去睡觉吧!明天一觉起来,就什么事也没有啦!” 证据,他们是不受理的;逻辑,他们是不管的,这就是波旁王朝时期的法国,法律修了又修改了又改,谁也说不准哪一条奏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警察总是偏向于位高权重的那一位,腐败贪污,尸位素餐,这就是人们需要遵循的准则。 玛姬已经黔驴技穷了,也许她能做的只有一把抱住他们的大腿,让他们移动不得——但很显然,她的体重无法达到这个效果,或者…… 玛姬的眼神定住,慢慢落在克利夫特身上,克利夫特只觉她的目光来来回回地扫,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里的忧郁几乎凝成了实质,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把架起的腿放下,站了起来。 “我想您是需要我了。”他这么说着,带着浅浅的笑意朝玛姬走去。 “是,”玛姬点点头,伸手向他腰间摸去,“我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克利夫特困惑地皱了皱眉头,那小手轻轻地在他腰间摸了一摸,留下蜻蜓点水的一点痒意,他还没能回过神来,就看见他的手枪被她拿在手中把玩着。 两名警察神色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把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她似乎一点也不紧张,仿佛手里头拿的不是什么能轻易夺走生命的武器一样,假如说枪里没有装填弹药倒是不算一回事,但要命的是,只要看见克利夫特那一脸见鬼的表情,就知道他在里面装了子弹,该死,谁大半夜出门带装填弹药的枪啊! 好在克利夫特挡在了他们面前,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话,好好说,”克利夫特轻声说着,“总是能解决的…把枪给我吧,好姑娘。” 不知为何,看着她压抑着火焰的眼睛,他相信她是很愿意为了安灼拉的安危扣动扳机,用飞速旋转的子弹射穿那两个人……想到这里,一股不知名的闷气又涌了上来。 但他还是忍住了,慢慢抬手去抓那冰冷的枪口——在怎么样,他还是有信心,她不会对他开枪的。 就在手接触到枪口的一瞬间,玛姬忽然往后一缩,并且从他身后探出身,拿着手枪对着警察晃了晃,露出一道浅浅的微笑:“你们说卢布瓦是被这种手枪杀死的吗?” 30、第 30 章 “是枪,这是我们从他伤口处取出来的碎片。”年轻的警察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瘆人,卢布瓦那脑袋瓜上蹦开一朵血花,没了半张脸,脖子胸口和手上全是鲜血,在他看来,那手枪的威力与一小发炮弹相比也不逞多让。 玛姬看了眼那一小块碎片,随即抬手,眼睛眨也不眨不带一丝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撞针瞬间点燃□□,燃烧的气体把子弹推出膛线,高速旋转着发出短暂而响亮的啸叫,携带着冒着红色火光的白烟,撞击墙壁发出“砰”的巨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抖了一抖,屋子里弥漫着火药、硫磺和淡淡的血腥味,如果有被枪声惊动的邻居闯进来查看情况,一定会以为这里刚刚发生了凶杀案。 小型手枪的后座力振得玛姬小臂发麻,她深吸一口气,神情自若地换了只手拿枪,两名警察都被她这个举动吓得一颤栗,好在她只是往前走了几步,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黄铜子弹,有些烫手,但她忍住了。 “这是一把手枪在正常情况下射出来的子弹,先生。” “是。”年轻的警察往前踏了一步,认真又疑惑地点头。 玛姬走到卧室,从安灼拉身边的铁盘里取出带血迹的碎片,又叫他们去看他们带来的,所谓的“证据”:“正常而言,枪击是不会出现这种碎片的,只有一种可能,卢布瓦用手枪对准了安灼拉,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弹药过期,装填手法有误,或者是膛线歪了,总之在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手枪在他手中炸裂,碎片迸射击中了他的身体,这才导致了他死亡,安灼拉不过是位倒霉受害者,与他无关,先生们。” 她带着轻蔑看了他们一眼:“先生,你们就没让法医检查一下死者的遗体吗?或者是说,你们从来没处理过凶杀案?经验不足?” 警察们确实很少处理枪击案,他们的日常工作只是抓小偷、抓妓女。制作工艺复杂的手枪对于他们需要面对的群体,还是太昂贵了一些。 年轻的警察的耳朵微红,秃头警察的脸色一变,玛姬说得有理有据,他知道今天是带不走安灼拉了——但他很快就换了一副笑脸:“我们会叫医生去检查卢布瓦的遗体的,您放心,不过…” 他看了一眼脸色仍然苍白,但呼吸已经趋向于平稳的安灼拉:“不过在我们查明真相的期间,他不能离开弗赛市,最好不要离开这里,清楚吗?” “您放心,”玛姬抚摸着仍然在发热的枪管,淡淡地说,“短时间内,他也走不动。” 年轻的警察仍然皱着眉头,他是学过一点知识的人,便独自嘀咕了一句:“太阳穴的伤口看起来倒像是枪伤…” 玛姬立刻驳回了他的话:“安灼拉没有枪,先生,是我目送他出门的,我敢保证他没有带枪。” 克利夫特的呼吸忽然一重,他猛地直起身,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冷冰冰道:“各位先生,我想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吧,夜深了,各位执勤辛苦,回头我请你们喝酒。” 年轻的警察还想说什么,秃头警察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回道:“谢谢您的好意,祝您好梦。”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玛姬一眼:“我们会查明真相的,小姐,您要相信,我们并不是吃干饭的。” 他自己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年轻的警察朝玛姬鞠了一躬,也跌跌撞撞地跑着跟上去。 玛姬僵硬地站着,没等他们的身影在街道尽头消失,她就把手插进头发里,几乎要把发根连根拔起,胸膛不断欺负,呼吸急促——显然她的心情一点也不平静。 “他刚才说什么?”她转过身,惶惑地瞪大眼睛,“卢布瓦到底因为被炸膛的碎片击中要害死掉的,还是被子弹击中头部死掉的?” “你已经说过安灼拉没带枪,那他就只能是被自己的劣质手枪杀死的了,”克利夫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柔,“除非有其他人对他再开一枪,亲爱的。” 他能察觉到玛姬的身体以一种难以发现的幅度颤抖着,他心底里立即涌现出一些说不清楚的高兴,他试探着,从她身前轻轻地搂住她——真是久违的拥抱,他的身体也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了。 玛姬没有动,这让他打心眼里兴奋起来,他听见她用细弱的语气说:“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叫杜朗德去看看卢布瓦的尸体,亲爱的。”他用轻柔的嗓音说,“你要相信,不会有事的。” 如果有事,看在玛姬的份上,他也会将它处理得天衣无缝,好叫她不担心,让她知道这天底下,只有他是最靠谱的男人。 可惜她看起来不算很是领情,轻轻挣脱了他的胳膊,带着浓浓的倦意说:“那就麻烦杜朗德医生了,如果是枪伤,麻烦您记录一下伤口的痕迹,或许以后能派上用场,您知道的,通过伤口的大小,灼烧的痕迹是能够判断出枪支的型号。” 杜朗德医生微微笑了一笑:“我会的,您放心。” 尽管他认为不是很必要,如果卢布瓦是中弹而亡,警察又没能找到作案工具,即使他们再怀疑安灼拉,也没办法无法逮捕他的。就算是不幸被他们找到了作案工具,他也笃定克利夫特有能耐把黑说成白的——谁叫那家伙整颗心都拴在了玛姬身上,无论她怎么对他,他是绝计不忍心叫她伤心难过的。 事情果然与杜朗德的预料所差无几,卢布瓦先是被炸成重伤,再被一把枪击中太阳穴结束了性命,这个可怜的人,所有人都认为现场出现了两把枪,但为了寻找另一把枪,警察们翻遍了吉许家和塞缪尔老板的客栈,什么都搜不出来,在加上克利夫特请他们吃了几次酒,花了些小钱,这件事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出于某种好奇的心理,杜朗德仔细观察了卢布瓦的伤口,并发挥他在上解剖课时所学习的绘画能力把它记录下来,第二天为安灼拉处理伤口时便带给玛姬看了一眼。 “您说过,通过伤口可以辨认枪的型号,您看看这个伤口,能辨认出什么吗?” “每支枪的弹道不一样,子弹所形成的膛线痕迹也不会一样,不同种类枪支造成的伤口也不会一样。”玛姬放下手中的线团,接过纸张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挑眉,“如果您是一比一画出来的,这看起来倒是有点像克利夫特那把手枪的型号。” 杜朗德眉心一跳:“玛姬小姐,这话可不能瞎说。” “我只是随口一说,”玛姬又拿起手头的布料,安灼拉那件衬衫破了个洞,她得把它给修补好,“我这一辈子只见过那一把枪,杜朗德先生。” “那您怎么懂得这么多知识?” “爸爸告诉我的。”玛姬头也不抬。 杜朗德医生更困惑了:“吉许先生不是牧师吗?” 玛姬顿住了,她停住了穿针引线的手,轻轻地拧起眉头,似乎也有些困惑,最后她扯了扯嘴角:“那应该就是书里说的,书能告诉我们一切,不是吗?” “哪本书?” 玛姬好笑地看了杜朗德一眼:“您不会是想改行吧?先生,我早就不记得啦!” 杜朗德医生不是很相信,但看着她澄澈的蓝眼睛,却也说不出怀疑的话来,只好悻悻收回了纸张,打算自行研究一番,转头说起另一件事来。 “安灼拉先生的伤对于他的性命已经没有大碍了,我想他今天晚上就能醒过来,不过还是需要精心照顾,您每天都得帮他换敷料,直到伤口结痂为止。” 他很惊讶地发现玛姬的脸色没有泛起羞涩的红晕,而是淡定地答应下来:“多谢您,先生,我会做到的,还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她面无异色,毫无推脱,杜朗德心里倒是暗暗叫苦,如果她暗示性地表示一个未婚女子不能做这种贴身活,他肯定会勉为其难地告诉她这活他包揽就行,这下好了,要是让克利夫特知道他干的好事,非要恼上三天三夜不止。 杜朗德医生当下就决定缄默其言,但就算他什么也没说,克利夫特的言辞也透露着阴森,这让杜朗德着实胆战心惊了好一阵子。后来他才发觉,原来是因为克利夫特只要一想到到玛姬家里头住着一个男人,这男人还不是他,半夜里就辗转难眠,看到杜朗德有正当理由前往玛姬家中,而他却不行,心里头就来气。 … 太阳已经逐渐隐没在天际线下,在经历了穿针错位、走线散开等一系列问题后,玛姬终于赶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之前磕磕绊绊地缝补好衬衫,当她如释重负地放下这件讨厌的、令她的缝纫事业大受挫折的亚麻衬衫时,她听见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玛姬。” 安灼拉睁开眼睛,从他苍白的脸色来看,他现在一定很不好受,但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疼痛对于他而言就像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最不值得被此困扰事情,除了昏迷时无意识发出的呻吟,他不再提及他的伤势。 “你睡了一天一夜呢,”玛姬给他递了一杯温水,“可算是醒来啦。” 安灼拉眼底浮现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但很快又被严肃覆盖了,他放下水杯,看向玛姬:“在我昏迷的时候,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卢布瓦死掉了,警察过来了一趟。” 安灼拉眼底掠过一线惊讶,卢布瓦的死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件事对他的冲击要比弹片对他身体上的冲击要大很多:“我离开的时候,他只是跌跌撞撞跑开而已,一定是有人在我走后对他做了什么。” “不用担心。”玛姬宽慰他,“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你好好养伤就可以啦。” 安灼拉抚摸着隐隐疼痛的伤口,沉思着:“在争执的时候,卢布瓦曾经提起过西蒙·托特律。” “他们什么关系?” 安灼拉散落在额前的金发还残留着雪天湿润的气息,散乱的头发后那双漂亮而冷峻的眼睛盯着玛姬:“卢布瓦认为你们在羞辱他,而西蒙·托特律给了他报仇的机会。” 这张雌雄莫辨得如同忒修斯般的脸庞忽然低垂下去:“玛姬,你不用担心我,皮埃尔在托特律兄弟手中,性命垂危。” “我知道。”玛姬平静地说,“我已经想到一个方法,也许不算得体,但我没办法了。” 31、第 31 章 克利夫特一大早就出门去,冒着风雪在他的新船上检查了一圈,直到午饭后才回家。 门口站着一个翘首以盼的男仆,远远地看见他就一脚踩进雪地里跑过来,男仆似乎在外面待了有一段时间了,脸颊被冻得通红,重重地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 “有位年、年轻小姐在会客厅等着您呢!老爷!”男仆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话,显然他对于家里来客这件事很是激动,“天啊!您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早就叫杰米到码头去找您了!您是没见到他吗?” “没有。”克利夫特说着,往屋里走去,屋里的炭火烧得暖和,他的血液一下子就沸腾起来,脸上浮现出血色了。 男仆跟在后面,蹑手蹑脚地帮他脱下大衣,压低了声音说:“我给她送了点心和茶水,又费尽心思打听出她的名字…老爷,您想知道她是谁吗?” 克利夫特笑了一笑,他灰绿色的眼睛亮得出奇:“我知道她是谁,多谢你,弗里茨。” 弗里茨显得有稍许失落,他抿了抿嘴,小声道:“我给您倒杯水吧。” “不用了,”克利夫特很温和地说,“帮我关上会客厅的门,不要让人进来——即使是杜朗德有急事,也让他等着。” 克利夫特在通向会客厅的那条廊道上站了一会,弗里茨本以为老爷会立刻进去,毕竟他看起来很激动,但他只是摸了摸被雪打湿的头发,转身往楼上走去。 过了一会,克利夫特走了下来,一头黑发用梳子梳得整整齐齐,衣角捋平被掖进裤子里,衣袖叠得方方正正,擦肩而过时,弗里茨甚至闻到了一股柑橘的清香。 克利夫特在会客厅虚虚掩着的门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不出他所料,来客正是玛姬·冯索瓦·吉许。 她穿着那天在凯瑟琳生日宴会上的灰蓝色裙子,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低低的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站在他的书柜前,抬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 她如今衣装整洁,克利夫特的脑海里却忍不住浮现出前天夜里,她那件撕碎了的衬裙,以及衬裙下光裸纤细的小腿。 克利夫特定定地看着她,直到她察觉到身后的目光,转过身笑着叫他的名字:“克利夫特。” “我几乎等了你一上午。”她带着嗔怪的微笑向他走来,克利夫特下意识地捧住她的手,低头亲了一下。 “我出门去了,”他低声解释,“我的船已经在港口停了有一段时间,明天早上就会把大批的货物运往巴黎,我需要时常检查,防止有不懂事的工人在货仓吸烟,或者落下其它危险的东西。” “新船?”玛姬隐约有点印象,“你曾经说过的那艘船?” “是,它叫奥德修斯号。”克利夫特向她前倾了一点,“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或者再换个更好听的名字?” 玛姬心不在焉地回答,“奥得修斯是个勇士,他带领着他的船队回到家乡,挺好的。” 克利夫特没话说了,他也不想一下子讲那么多话,这样会显得没有风度,因此他放开玛姬的手,等着她说话。 “您最近应该过得不错。”玛姬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但她在想着另一件事,她直到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话到舌头转了几圈,还是先问候他生活。 “我过得还行,你呢?” “我倒是想说过得挺好,”玛姬搅着手指,耸了耸肩膀,“但如你所见,确实是有一些麻烦事。” “那么您是找我诉苦来了?”克利夫特说,“我倒是想给你一个建议,那就是不要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事,最好是送他一条毯子,把他请出家门,这样你就清净了。” “安灼拉是我很重视的人。”玛姬认真地回答,“请您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克利夫特脸色沉了一沉,在柔软的椅子上坐下:“那你找我干什么?是对我残存的情意重新燃烧了?可惜我最近的事情有点多,没空谈情说爱。” “……”玛姬沉默了一会,在他面前蹲下,“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您重要的人还挺多,小姐。”克利夫特轻轻哼了一声,“我几乎都要怀疑您心尖上住满了人呢。” “他叫皮埃尔。” “我当然知道他,他是你的主心骨、顶梁柱、最重要的人。”克利夫特咬着牙根说。 “你说的没错。” 克利夫特的呼吸一滞,尽管这话已经听别人说过一次了,但当玛姬亲口承认时,他的心头不可避免地浮现一阵酸楚,舌根发苦。 他没再说话,几乎要缩倒在宽大的椅子上了。 玛姬仰着头,那双澄澈的蓝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像个扰乱人心却故作天真无辜的坏蛋,克利夫特绝望地想: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掌控着一切的样子,真让人厌恶。 正当他几乎要把持不住,问她究竟要干什么时,玛姬皱起眉头:“克利夫特,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他还能想什么! “没什么,”克利夫特冷冷地说,“我帮你找人就是。” 玛姬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困惑,她张了张口,刚说了半句话:“他是…” 窗户忽然被大风吹得“嘎吱”一响,紧接着一扇窗户被风撞开了,伺机涌进的白色雪花瞬间填满整个寂静的会客厅,克利夫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疾手快地把窗户一合。 风雪的啸叫声一下子消失了,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轻轻的呼吸声,半晌,克利夫特转过头,一字一顿地说:“知道了。” 玛姬眼睛一下子红了:“他和托特律兄弟向来不对付,一定是他们使的伎俩,把皮埃尔关起来了,我知道他们敢杀死他的!” “行啦,”克利夫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对她温柔地说,“我施个法子,把他们支得远远的,好吗?” “太迟了,”玛姬低低抽噎着,泛红眼眶里已经积了一汪晶莹的泪水,一眨眼就落了下来,“皮埃尔已经失踪两天了!安灼拉就是为了找他,才受的伤…我应该早点求您帮忙的。” “你早该知道那个瘦弱的年轻人一点用也没有的,好啦,你先擦擦泪,我可从没见过你哭,别哭啦。”克利夫特在他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来,粗手粗脚地帮她擦了擦眼泪,等想替她擤鼻涕时,玛姬一把夺过了帕子。 克利夫特只好空着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过了一会,他看玛姬还在哭,仿佛要把这些天的担惊受怕都哭出来一样,便慢慢地把她搂在怀里,用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头:“好啦,我来想办法,西蒙·托特律是嘛,我知道怎么对付他,别哭啦!哭得我心疼,眼睛肿起来就不好看了!你吃午饭了没?我叫人去打包点给你,河畔餐厅的奶油蘑菇汤要不要?好姑娘,别哭啦!” 玛姬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她的耳朵有些发红,觉得有些丢脸,但她也懒得管了,她累坏了,把湿漉漉的手帕往桌子上一扔,疲倦地坐到椅子上:“为的这事,我已经三天没能睡个好觉了。” “那倒是他的不称职。”克利夫特特地刺了一句。 玛姬瞪了他一眼。 “难道不是吗?”克利夫特也不恼怒,他现在心情很不错,伸手替玛姬捋了捋弄乱的头发,“你妈妈生病时是我在你身边,葬礼又是你一手操办,你受了这么多苦,他又做了什么?” 克利夫特顿了一顿,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玛姬气得想要锤他的胸膛,就听见他愉悦地说:“不过我还要感激他哩,没有他,你是说什么也不会放软身段来求我的…” “如果他有你说的这么不堪,我还管他做什么!”玛姬气得跺了跺脚,脸色都涨红了,“我愿意为他做这么多,是因为他深深爱着我们!他善良、勇敢、热忱…他是我的家人呀!” 说到这里,玛姬颤抖着捂住了脸:“他现在是不是正在经受折磨?他会不会…克利夫特,我不敢想象没有他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克利夫特冷冷地看着她,女孩瘦弱的肩胛微微颤动着,最终他吐尽一口浊气,抓住她的手腕,粗硬地扯开,用衣袖给她擦擦泪,对她说:“别胡思乱想了,看你的黑眼圈,我真怕你什么时候就倒下了,先照顾好自己吧,吃点东西后去楼上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32、第 32 章 这是一张能让人陷入沉睡的软床,被子面料细腻顺滑,壁炉里橘红色的光芒闪烁跳跃着,使屋子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暖。 玛姬陷入饱满蓬松的床垫中,睡了一个沉沉的饱觉,她刚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头晕脑胀,想用发麻的手把自己撑起来,就意识到那手正被人轻轻攥着。 “醒啦。”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对她说,“你再不醒,饭都要冷啦。” 玛姬看向墙上的挂钟,她一觉睡到了晚上七点半,天已经快黑,昏黄的晚霞透过印着金毛茛花纹的窗帘缝隙照进来,借着这半明半暗的光线,她看清了坐在她身边的人的面孔。 这人当然只能是克利夫特,他穿了一件棕黑色马甲,扯直了梳到后面的卷发又不听话地垂在额前,他递给她一杯热牛奶。 玛姬带着刚睡醒的恍惚,机械地把杯子拿在手里。 紧接着是一个银托盘,上面摆放着用黄油煎过的面包,还有几片火腿。 “你把肚子填饱,我打听到他在哪了。” “你打听到了?” “当然,托马斯处理欠债人只有一个方法,我想处理仇人用的也是老方法,”克利夫特面上显出一丝自豪,“我只需要找人打听那个地方有没有住进人…你把这些东西吃了。” “…我是吃饱了睡的,一点都不饿。” “那也不行,”克利夫特不容置疑地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你现在不吃,待会饿坏肚子我可不管。” 玛姬才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和他在这点小事上纠缠,她只喝了几口牛奶,咬了几口面包,对于那鲜红中带着一点白色肥油的火腿片,她暂时对这种长得像伤口的食物下不了口。 “吃饱了。”她嘟嘟囔囔地说,用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方巾擦去嘴角的食物碎屑,“快走吧,我要担心死了,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生病?” “…听说还活着,要知道,托马斯并不是很愿意与我多说话。”克利夫特说。 玛姬立刻把托盘放在桌上,拍拍裙摆站起来:“走吧,我等不及了。” 克利夫特看了眼托盘,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托盘里的食物就像被蚊子叮一口一样,什么都没少,但玛姬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为一点小事而争吵起来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出于他多年在外漂泊的谨慎,在临走之前,他用手帕把面包包起来,塞进了衣兜里。 对于这位久违的客人,马车严阵以待。 油光程亮的黑马奔进黑夜,穿过石街泥巷,越过市政厅、教堂、警察署、工厂,最后在郊区的一座黑咕隆咚的碉堡前停了下来。 借着皑皑雪地反射的光线,玛姬看见了钉在门板上的一块木牌,写的是这栋建筑的身份:“弗赛临时监狱”。 市中心的警察署也有一个监狱,那里关着欠债的债券人,经济犯或者是曾经富裕、将来也许能东山再起的穷人,那些人集满了警察署的监狱,剩下的苦役犯、死刑犯就全都关到这边来了,这座碉堡四周都是平坦的草地,看守者只要站在瞭望塔上,就可以一枪击中越狱者,远处是黑森森的荆棘。 玛姬一句话都不敢说,困惑与担忧填满了她的脑子。 克利夫特走向紧闭的大门,他正想要伸手敲门,那扇厚重的铁门忽然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个穿着警察的制服的高个子,后面跟着一个穿罩衫的矮个子。 高个子看见他们,便立刻停下来,礼貌地摘下帽子,露出他冷静忧郁的、不算好看的脸,穿罩衫的一旦看清了玛姬的脸,便立刻把头背到阴影里去。 玛姬并没有看见那人的脸,下意识以为是警察在转移囚犯,他们离开时,她隐约听见高个子粗暴地对穿罩衫的说:“快点走!我把你放出来,可不是让你慢吞吞地琢磨怎么欺骗我的!” 那个穿罩衫的还赤着脚呢,就这么畏畏缩缩地踩上结冰的地面,消失进黑暗里去。 玛姬跟着克利夫特走进碉堡一样的牢狱里,一股终年难见阳光所滋生出来的腐朽气息率先蹿进鼻腔,阴森森的寒意就像冰针一样往骨头缝里头钻,她打了个哆嗦,看见唯一有光线的一个小门里钻出一个胖乎乎的看守,腰间拴着的钥匙叮叮当当响。 他胖得浮肿起来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疑窦,克利夫特先行伸出手,没人知道他手里藏了什么东西,但看守的态度立刻变得和蔼起来。 “先生,”他毕恭毕敬地朝克利夫特鞠了个躬,由于没有戴帽子,他的手伸到头上便收了回来,“你们找谁呢?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托特律把那人关到哪里去了?” 看守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先生,您知道的,这年头是个人都不好过,那位是市长的亲戚…” 他挤眉弄眼的,示意他得罪不起,没想克利夫特把手伸进衣兜,先是拿出一个白布包着的东西——他顿了顿,把它揣到另一个兜里,才掏出他真正想拿出来的东西,轻轻抖开。 看守凑近前去看,他勉强识得几个字,认出是“西蒙·托特律…探望…准许”的字样。 他松了一口气,把那张纸拿走,好做个证明,对他们说:“人在地牢里关着呢,我带你们去。” 说着,他端起一盏烛灯,摇晃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往幽深不见底的廊道慢悠悠地挪去,廊道被几道铁门锁住,要拿出钥匙一道道开了才进得去,等到看守把门打开,蜡烛已经烧了一半,光线愈发昏暗。 铁门后就是是监牢,里边关押着杀人犯、盗窃犯等,这些监牢一层又一层围绕着碉堡建成,中间是两臂宽的石板路,囚犯只要从铁栅栏的缝隙里探出手,就能勾住路过人的腰带。 玛姬走得心惊胆战,她能听见受惊的老鼠从脚底下唧唧溜走,边上熟睡的囚犯粗重的呼噜声,但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昏暗中,一点小小的动静就能让神经紧绷的人受到惊吓。 看守带着他们往一个岔道走去,这个岔道是往下修建的,陡而窄的台阶让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更加困难,就在这时,一只枯瘦有力的手从斜地里窜出来,如同鹰爪一般牢牢钳住玛姬的手腕。 她立刻吓得跳起来,强忍着不叫出声,那手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拼命把她往栅栏里拉,似乎是想把她拉进地狱里一样。 “你松开我!”玛姬一面望着前面的走着的两个男人,一面小声说,她扭过头,看见了一张苍白衰老的脸,声音不由得又小了点,“你松开我,我什么都没有!” “年轻的女孩…”那老人终于发出声音,此时克利夫特已经发现不对劲,大步往回走。 “放开她!”他大吼,同时去掰老人的手。 “我的女儿…”那老人死不松手,玛姬的手已经没了痛意,渐渐开始发麻,她能看见老人那双混浊眼睛中的泪意,她还在困惑为什么光线变得如此充足时,看守也赶到了,他眼睛一眨不眨,抄起边上的铁棍往老人的手上敲去,毫不犹豫,只听见“咚”一声闷响。 玛姬心漏跳了一拍,她往后跌出几步,克利夫特一把搂住她。 “这老头看见个女的就这样。”看守的收起铁棍忙不迭来道歉,“十几年没碰到女人馋疯了,小姐,您没被吓到吧?” 玛姬摇摇头,下意识往回看去,那老人却已经缩到牢房的阴影处了,至于那一棍子给他的伤害有多大,他却一声不吭。 “没事了。”克利夫特掰回她的身子,低声说,“不要乱走,这里关着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社会渣滓。” “他刚才叫我女儿。”玛姬轻轻皱起眉头。 “坏人也会有儿女,但并不影响他是坏人,玛姬。”克利夫特亲了亲她的头发,为了避免她再胡思乱想,他把她往怀里揣了揣,让她不得不直视着看守手上的烛台。 台阶的尽头是厚厚墙壁,在半人高的地方放着一块重重的石头,看守把蜡烛放在一边的台阶上,筹足了劲把石头搬开,原来那墙壁后是一个继续往下修建的地牢,用铁门锁上,又用石头堵住,关在里面的人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难以逃脱这重重关卡。 看守在自己那一大串钥匙里翻找了好一阵,才掏出一支小小的古铜色钥匙,插进铁门里。 那生锈的铁门嘎吱嘎吱地被推开了,洞里乌漆麻黑,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在里面了。”看守把蜡烛递给他们,“你们进去吧,进去后,我先把铁门锁上,免得你们把人带出来。” 玛姬不免看了一眼克利夫特,她很想大声说她可不是来探视的,但此时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而克利夫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说:“你进去吧,跟皮埃尔(他说这名字时忍不住咬牙切齿)说说话。” 他就像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样,往兜里一摸,塞给玛姬一个白手帕包着的东西,压低声音跟她说:“他肯定是饿坏了,叫他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走路。” 玛姬的瞳孔瞬间放大,她猛地扭过头,试图从克利夫特眼里看出什么,但她只能看见他明亮的瞳仁里跃动的烛光,紧接着他轻轻在她脸颊上一吻,以一种舍身成仁的神态,一把把她推进地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