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反派黑月光后》 1、观澜·一 【谢先生,您快救救他!】 【谢先生?】 【谢先生!……谢凌!】 始终没能得到回应,系统冷感的机械音有了几分崩溃意味:【0011!救人!】 悬崖阴寒,青年坐在横生的枝干上,黑色衣袍随着夜风徐徐翻动,金色提花暗纹在月辉下若隐若现。 冷肃的编号闯入耳中,青年才懒洋洋睁开眼,掸掉落入袖口的碎叶子,困倦道:【救谁?】 系统气结:【任务目标!就是殷——别打哈欠了,低头看一眼行不行,人在下面!】 作为“反派感化系统”,它从进入世界起就留意着反派的动向,今天则是反派黑化度大幅增涨的重要节点。 它花了大力气才把0011拖过来,以为这样就能让这个不负责任的宿主做任务。谁知道0011是个饭喂到嘴边都不知道吃的主,躺在树上睡了一整天。 至于“谢凌”,这其实是原身的名字。系统空间的宿主只有编号,没有姓名,因此系统干脆称0011为谢凌。 谢凌被系统吵得头疼,总算直起身子,纡尊降贵地朝悬崖底下扫了一眼。 只见一名身形瘦削的少年提着长剑,立在寒潭边,与一条庞然巨蟒对峙,身上白衣破败,布料被鲜血染红,右膝处还受了伤,已是强弩之末。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未来反派,殷回之。 那巨蟒高昂兽首,七寸带血,猩红的信子“嘶嘶”吐出,阴狠地盯着少年,蓄势待发。 巨蟒少说也有相当于金丹级别修士的妖力,而殷回之才不过筑基中期,这是必输的对局。 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该想着怎么跑路,而非继续硬碰硬。 攻防间,殷回之朝巨蟒身后的幽潭中心看了不下十次,潭心巨石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孩童,看身量约莫八九岁,穿着和殷回之相似的弟子服,显然是殷回之的同宗师弟。 可见殷回之并非脑子不正常,而是有所顾忌。 谢凌盯着这一幕看了几秒,墨黑的眼瞳中看不出态度。 半晌,他才很轻地嗤笑了一声:“这不是还没死呢。” 尚未走上歪路的少年反派,为了救自己的师弟,豁出性命跟巨蟒缠斗,多么令人感动?有他什么事。 谢凌话里的敷衍让系统警铃大作:【谢先生,我们说好的。】 谢凌低笑一声,反问的语气却很凉薄:【说好了什么?】 【当然是说好了一起做任务——】系统急急道。 三天前,谢凌还不是谢凌,只是被bug打断假期、卷进烂摊子的反派扮演部员工0011。 【管理局总系统出现严重bug,我联系不到本来的宿主了,0011,我现向你发出绑定请求,争取一起破局。】 【没兴趣。】 【0011,如果这个任务不完成,我们都会困在这里。】 “……” 魂体状态的男人自顾自地于山巅打坐,没有要再理会它的意思。 “反派感化系统”急得化成光球绕着他打圈,最后绞尽脑汁琢磨出一句:【0011,你这样飘来飘去不会不自在吗,你难道不想要一副契合的人类身体吗?】 原以为依旧不会得到回答,0011却气息微顿,缓缓掀起了眼帘。 然后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答应了:【说得有理,那绑吧。】 …… 系统猛然醒悟:自始至终,谢凌答应的都只是与它绑定,而非配合它做任务! 难怪答应得那么毫无负担……这个混账东西根本就是想白嫖一副身体! 但它没时间谴责了,因为巨蟒已经抓住时机,在殷回之再次越起攻击的一刹那俯冲下来,张开血盆大口将其一口吞下! 【0011!】 “先礼”至此彻底结束,唯有“后兵”,系统狠下心决定跟谢凌撕破脸,要用电击逼他去救人—— 巨蟒爆鸣而起,打断了它,系统这才发现殷回之并没有真的被吞下,而是佩剑作抵,以跪姿生生卡在了巨蟒的口腔内。 少年剧烈喘息着,唇边血色比崖底赤槿还要秾艳,眸色狠戾如刀。 而谢凌坐在枝头,苍白的指尖轻轻敲打着膝盖,对下面的动静置若罔闻。 殷回之的小臂在钩状齿的碾压下发出森然的断裂声,他脸色惨白,下颌血珠顺着脖颈滚进领口。 灵力从丹田运转调动,顺着他抓剑的指节汇入剑刃,执剑的手迅速翻转,将剑刃狠狠捅进了妖蟒的上颚!一声闷而可怖的吼叫爆开,蛇身疯狂震颤摆动。 殷回之当即剑起剑落,飞快削掉了妖蟒的半截舌头。 毫厘不差,哪里有半点手抖的样子? 系统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先前的弱态其实是故意装出来的,只为放松妖蟒的警惕。 好聪明的少年! 没等它感叹完,蛇头猛然扭转,殷回之被狠狠甩出蛇口。 他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重重砸到嶙峋石壁上,呕出一口血,然后坠进了幽黑冰冷的潭水中。 再无声息。 系统:【!!!】 谢凌食指拢到唇边,在它出声之前把话逼了回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个屁! 系统心中绝望,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和统生就要到此结束了。 作为“反派感化系统”,它居然要眼睁睁地看着反派在自己面前死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簌簌——” 树影轻晃,山风吹落几片叶子,飘飘摇摇地往潭间落去,然而有什么比那更快—— “扑通!” 玄色衣袂掠下,谢凌先发狂的妖蟒一步扎进了冰冷的潭水中。 系统:?! 它很怀疑谢凌跳下去是想灭掉殷回之的口,好彻底挣脱任务桎梏。 冰冷的潭水包裹着皮肤,谢凌浮在水间,垂眼望着殷回之,幽潭内光线暗沉,照不清他的表情。 失去舌头的妖蟒没了精确的方向感知,它冲进水里后无头苍蝇般乱窜起来。 殷回之的双眼在剧痛中睁开了一点缝隙,看见翻腾的黑影,他理智上想躲,身体却使不出丝毫力气。 ……我要死了吗?他昏昏沉沉地想。 很奇怪,念头闪过的那一刹,他模糊的视线居然越过了袭击而来的巨蟒、发觉出水中的第三个存在。 于是,两道视线便隔着黑沉的潭水、隔着狂躁的巨蟒、隔着生死一线,遥遥撞上了。 一个半死不活无力动弹,另一个悬在水中作壁上观,总之一时间谁都没有动,只有扎进水里的蟒兽循着血腥味冲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谢凌终于作出了反应,身如鬼魅般闪到殷回之身后,扯住后领将人狠狠朝自己的方向带过来。 但来不及了,妖蟒已经张开血盆大口。 混乱中,殷回之只觉一条劲瘦的手臂抓住他的腰将他拉了过来,将他的脑袋压进了怀里,紧接着他侧脸紧贴着的胸口猛地一震—— 鲜血在水里拉出弥散的线。 谢凌略微侧首,看见自己被咬烂一块的肩膀,他仿佛没有痛觉的怪物,眉毛都没动一下。 察觉到怀里的脑袋挣扎着想仰头,谢凌冷着脸将人按回去,想了想,又顺手将人打晕,换回扯后领的方式,躲开了妖蟒的再次攻击,乘势破水而出。 妖蟒紧跟着越上岸,残剑还牢牢地插在它的口腔里,蛇首对着岸上谢凌高高昂起,兽眼猩红,大有鱼死网破之态。 “……找死。” 谢凌冷冷启唇,漆黑如墨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妖异红光。 妖蟒的动作骤然放缓,最后诡异地停在了离谢凌一丈远的地方,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谢凌与之对视,双唇动了动,无声吐出几个字,像是生僻的咒语。 妖蟒浑身一僵,几息后,肥壮的身躯抖了抖,头颅颤巍巍压低,竟像是一个即将俯首称臣的姿态。 谢凌眉头微锁,面上寒意更盛,警告地扫了它一眼。 妖蟒直接转身扎回潭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直在等谢凌向自己求助的系统没看明白原理,惊奇道:【它怎么不追了?】 谢凌浑身湿透,手里还拎着晕过去的殷回之,闻言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听起来你很失望。】 系统:【……没有呢。】 好吧,可能有一点。 它很清楚自己给谢凌选的这副身体有多弱,要是谢凌低头求一求它,它还挺乐意帮忙的——这样它便更有拿捏住谢凌的胜算。 谢凌没理它,一掌拍上殷回之后背,渡了点灵力吊命,然后就丢垃圾一样把人丢到了岸边。 后背撞上粗粝砂石,殷回之呛出一口腥冽冷水,终于悠悠转醒。 好痛,五脏六腑好像都错位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 “救……”殷回之嗓音哑得可怕,话都说不利索,指节却紧紧攥着谢凌的衣摆,“……救、人。” 谢凌垂眼冷冷看着他。 这是他们第二次四目相对,也是殷回之首次看清谢凌的长相,眉眼黑沉,长发如瀑,肤色白到仿佛从未见过日光。 “救、救救他。”殷回之仰头看他,执拗地重复。 谢凌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昏迷在潭心石墩上小弟子,却没动作。系统也不再像刚刚那样鬼哭狼嚎——跟殷回之的性命比起来,这个角色的生死显然没有那么重要。 不过出于任务考量,系统还是提了一嘴:【他好像很想救那个小弟子……你如果帮他的话,应该能更容易获取他的信任。】 说完,它便不作声了,免得惹谢凌不高兴。 谢凌走近殷回之一步,在殷回之面前蹲下,鎏金长袍和墨发一齐曳地,似笑非笑地问:“你在求我?” 殷回之额头上的冷汗和冰凉的潭水一起滑落,显然是痛得厉害,但他没有犹豫:“是。” 谢凌唇角笑意深了些,他望进殷回之那对琥珀色的眸:“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求我。” 殷回之视线掠过他领口的邪异徽纹,垂下眼睫:“不知,但公子既出手救我——” “真的不知?”谢凌堪称温柔地打断了他,伸手帮他理好鬓边的乱发,清晰无比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殷回之,我的人情,可不那么好还。” 殷回之瞳孔微微一缩,默然半晌,依旧坚持:“求阁下施以援手。” 不知是不是殷回之的错觉,随着他这句话落下,谢凌眼里的温度似乎突然变得很冷。 谢凌似笑非笑道:“你最好别后悔。” 说罢,他没再逗弄殷回之,而是扫了一眼潭心的孩童,直接飞掠过去,将人提到了殷回之面前。 小弟子同样被丢垃圾一样丢到地上,殷回之强撑着探了一下鼻息,确定人还活着且并无大碍后才卸了力道,瘫软地靠回石壁。 他疲惫地合上眼睫,察觉到停留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又睁开眼。 谢凌肩上那块深可见骨的伤还在洇血,浸透了半边衣服。暗绣金线被染红,精致繁复的图腾在鲜血的浸染下非但没有失色,反倒愈发奇诡妖异,透出逼人的邪气。 就像它主人的那张脸一样,俊美有余,正气难觅。 ——就差把“非正道中人”几个字写在明面上了。 可这人身上的伤是为了他才受的。 殷回之仰头,苍白的唇微微抿起,冲面色不虞的谢凌扬起一个清浅的笑,道:“谢谢公子。” 【你猜他说的是谢谢‘公子’,还是谢‘谢公子’?】谢凌意味不明地发问。 系统没料到他会主动跟自己搭话,受宠若惊地思考了几秒,才慎重回答:【应该是第二个吧,他第一次见您这幅身体,认出您身份的概率似乎不大。】 谢凌低嗤一声,未置可否。 他垂眼,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里凝着月色银辉,还有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抖了机灵后的得意。 看起来蠢得可以,让人想伸手捏碎。 他面无表情地揭穿了殷回之:“再说一遍,断句断清楚。” 2、观澜·二 可惜殷回之说这么几句已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谢凌话还没说完,少年已经昏昏沉沉落下眼皮,彻底失去了意识。 圆月行至中天,夜风寒冽。 殷回之伤重,狼狈地蜷缩在地上。 破碎湿透的弟子服贴在他身上,被冷风吹得像冰片,身上却烧得滚烫。 系统以为谢凌出手救人便意味着他愿意做任务,遇上这种情况怎么也要上去刷刷好感度。 然而谢凌自顾自在一旁打坐,用法术烘干了周身水分,衣袍和发丝都妥帖地顺垂着。 就是丝毫没有要关心小反派的意思。 系统在旁边急得跳脚:【谢先生,你倒是照顾一下他啊!】 谢凌安静地合着双目,仿佛已陷入某种深邃的修行境界。 才怪!系统愤愤地想。 且不说谢凌现在还没有拿到任何功法——它非常清楚自己给谢凌找的这副身体有多废柴,修破天也就是个金丹大圆满,有什么可修的? 它看看狼狈脆弱的殷回之,又看看旁若无人的谢凌,努力在旁边叽叽呱呱: 【现在是个绝好的时机!向任务目标示好,感化值肯定会上升的!】 谢凌宛若老僧入定。 系统咬咬牙,道:【谢先生,我向你保证,这次任务完成后,我一定向总部推举你到主角部!】 它觉得自己给出了一个非常有力的诱惑。 时空管理局上下几百个部门,主角部是最受欢迎的。更重要的是,没有哪个部门比反派部更糟糕更令人排斥了。 主角部受欢迎太好理解,至于反派部为什么如此人嫌鬼憎,原因无他—— 炮灰部虽然憋屈,但工作时长短,休息日多;男配部虽然绿,但配套条件都很好,只要做做样子就能完成任务;攻略部的优势和感化部差不多,高级系统坐镇,外挂开得大…… 只有反派部,找不出一丝优点。 苦心筹谋多年,是为主角做嫁衣,背负苦难一生,最后扭曲赴死;也曾少年意气不输主角,最后却面目全非……而且还他妈要踽踽独行撑到大结局才能在一片骂声中被主角干掉。 据系统所知,在反派部工作太久的员工基本都精神异常了,只有谢凌这个怪胎一直屹立不倒,在反派部待的时间甚至比它工作履历还长…… 总之,从反派部跃徙到主角部,无异于从地域到天堂,系统觉得,谢凌没有理由拒绝。 果然,它说完这句后,便看见谢凌的睫毛动了动。 它再接再厉,循循善诱:【谢先生,这次任务传送节点在反派少年时,这意味着成功率比我们之前预估的还要高,完成任务对您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您何乐而不为呢?】 【我刚刚说举荐您去主角部,绝不是信口开河,我可以同您再签一份——】 【你还剩多少能量。】 谢凌姿势动都没动,直接在脑海里打断了它的滔滔不绝。 系统呆住。 【如果我没记错,从bug出现的那一刻,你就和系统空间失去联系了吧,】谢凌冷静指出,【你现在的能量至多再撑五十年。】 系统像被按到了语言程序的开关,彻底不作声了。 为保证系统的工作始终在管理局的监控范围内,所有在编系统的能量都是随用随充模式,与系统空间失联则意味着它无法再进行充能。 微风吹过,谢凌墨黑的发丝飘起几缕,他继续补刀:【刚才的结论,仅成立于这五十年内我不用你开外挂的情形下。】 言下之意:五十年都算乐观了,你自己都自身难保,给我画什么空头支票。 系统试图辩解:【bug总不会真的持续五十年……而且就算你不稀罕我的举荐,也不想一直被困在这里吧?】 谢凌倏然一笑,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系统心道你当我傻吗。 整个时空管理局,是个人都知道反派部的0011是个行事诡谲的神经病,最厌烦管控。 尽管亲眼见过本人后它觉得这评价有一定夸张成分,但总体不算冤枉人。 0011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被困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世界一辈子? 谢凌并不关心它心里在嘀咕什么:【把剧情给我。】 系统一喜:它就知道! 【你愿意做任务了?我马上给你!】像是怕谢凌中途反悔,系统甚至等不及他回应,就一股脑地把世界资料全都传了过去。 这个世界的反派叫殷回之。 殷回之出身潦草,父亲不详,从出生起便跟着体弱多病的母亲流浪。 他尚在襁褓中时,殷母途径一处小镇荒山,给一个濒死的乞丐分了半碗粥,之后没多久便有一个自称当地仙门门徒的人找上他们。 原来她搭救的,是一位被魔修暗害遇难的仙门家主,那位家主回去后便命人寻找他们、请回府中。 殷母原想拒绝,但她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已经不起折腾,加之家主一再请求,言辞恳切,她便带着殷回之在这个不起眼的小仙门里住下了,做些杂活。但这种平静在殷回之三岁时,被打破了。 殷回之的母亲生得昳丽,又是被家主的随身侍从带回去的,即便一直身居偏角,时间久了,府里也传出了风言风语。 家主的夫人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直接冲去娘俩居住的小院,把殷母绑了起来,扬言要杀了她,幸亏家主及时赶到大发雷霆,才阻止了灾祸。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殷母便自毁容貌以证清白。 没几年,殷母病逝,年幼的殷回之凭着出众的天分被家主选进内门作为门派预备高手培养,结果府中嫡子知晓后,心生嫉恨,又疑他是私生子,设计毁了他一半灵根。 家主原就对殷回之的母亲有愧,这件事后,更是内疚,但亲子总归是亲子,他怕殷回之怀恨在心、在自己百年后杀他亲子复仇,于是亲手废了殷回之的修为,又在他体内种下腐蚀灵根的毒蛊,将他好吃好喝地养在了府里。 当然,所谓的“好吃好喝”只是家主的自我安慰罢了——那个脑子蠢笨的嫡子因为家主的举动,愈发坚信殷回之就是自己亲爹在外面搞出来的野种,一有机会便处处刁难。 或许是恶孽终有报,次年——也就是殷回之九岁那年,乾阴鬼域天夜门攻陷当地,血洗了这个小门派。 殷回之因为被嫡子使坏关在地窖里,逃过一劫。 他被来自仙门之首观澜宗的修士季回雪所救,又被带回观澜宗,入问剑峰,与季回雪同为问剑峰峰主灵隐真人的亲传弟子。 但他这个亲传弟子的身份其实是季回雪于心不忍、替他求来的。 他灵根两次遭到破坏,早已不具备成为亲传弟子的资格,几位长老不肯要,季回雪只好去求自己的师尊灵隐真人,灵隐被季回雪磨得心烦,干脆设下了天堑般的条件: 若是季回雪二十五岁之前结丹,他便同意收殷回之为徒。 上修界资质卓越者如云,四十岁之前结丹的却屈指可数,灵隐自己也是三十二岁才结丹,连那位不能提及的天才,也是二十八岁才结丹。 哪怕季回雪是气运之子,也不可能做到,但他是个轴性子,灵隐发了话,他便闭了关往死里修炼,结果差点把自己练得走火入魔。 灵隐又怒又悔,把季回雪口头教训了一通,最后还是将殷回之收入了座下。 这本该是一桩美谈,奈何在观澜宗,人人都对亲传弟子的身份趋之若鹜,自然也就看不惯殷回之这样的“关系户”。 外门弟子看他不爽,内门弟子觉得他抢了自己的机会,亲传弟子们瞧他不起。门派大比他在亲传弟子里总是末席,下山历练九死一生,又因小师妹的爱慕被宗主之子嫉恨……日子过得比之前还暗黑。 唯一的亮色,便是季回雪每次闭关结束后,与他的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季回雪是个很纯挚的人,殷回之汲取着他给的温暖,又时常因为他的光芒自惭形秽。 若没有那件事,这样的周而复始大概就是殷回之的一辈子了。 一次意外中,季回雪习惯性地以身犯险护他,但这回事态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凶险,季回雪在自保和保他之间选择了后者,最后元神受创,陷入昏死。 医师说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殷回之成了整个宗门,乃至整个上修界口诛笔伐的罪人。宗主和长老们虽然没有明说,显然也对他厌恶至极。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很显然,殷回之爆发了,在长久的压抑自责与精神折磨中,他选择了叛出宗门,堕入魔道。 反派和主角是有些许相似性的,譬如他们都会在某个时间段呈现出“逆袭”的趋势——堕入魔道的殷回之修为突飞猛进,短短十七年便跃至大乘,但他的心智也被魔功彻底毁了,变成了一个杀人如麻、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在乾阴鬼域杀出一条通天血路,登顶魔尊,意图吞噬整个修真界,百家人人自危,观澜宗亦如是。 转机出现在灵隐真人以散尽修为为代价、用秘术将季回雪唤醒。 后面的发展很烂俗:曾经最要好的师兄弟阴差阳错成了对立面,一个是正道魁首气运之子,另一个是恶贯满盈的反派,二人周旋相斗久,终于迎来决战。 最后一场,只剩他们二人。 修真界愁云惨淡,都道这场决战季回雪必输无疑,然而季回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让疯癫多年的殷回之唤回了一丝理智。 然后殷回之就自杀了。 谢凌注视着反派资料上的最后一行字: “大约是始终觉得有愧,在最后生死关头,记起一切的殷回之选择以命相还。” - 山风吹过峡间、掠过寒潭,吹到人身上时冷得出奇。 殷回之的发梢已经滴不出水了,眉头深深蹙着,身躯明显在发抖。呼吸声被高热和疼痛烧得粗重起来,卷进空荡的风里。 谢凌恍若未闻,老僧入定般没有丝毫反应。 系统觉得殷回之好可怜好可悲,又觉得谢凌看完了资料,应当也软化了几分,于是试图劝说:【谢……】 【作为你的宿主,我建议你现在进入休眠,省点力气。】 系统:【……】 nm。 它心道爱他妈怎么样怎么样吧,跟铁石心肠的癫子讲不了道理,反派死了大家一起完蛋吧。干脆真如谢凌所说进入了休眠。 识海陡然清净下来。 谢凌毫无征兆地抬起眼睫,侧目看向背靠巨石的少年。 视线一寸一寸扫过殷回之的眉、眼、鼻、唇、瘦削的肩膀、蜷缩着的长腿。 殷回之作为本世界未来的第一大反派,容貌毋庸置疑是出类拔萃的,甚至称得上摄人心魄。谢凌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眼里却没有一丝暧昧旖念。 如果在场有第三个人,便会发现谢凌的目光实在诡异。 像地底怪物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复制品,带着幽冷的探究,以及…… 杀意。 3、观澜·三 烧到后半夜,殷回之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母亲,梦见了过去,光怪陆离混乱至极的记忆碎片,伴着身体的热和痛一起搅乱了他的识海。 然后有什么冷冽的东西汇进丹田,将他安抚下来。 乌糟糟的画面被驱散,难得一夜安眠。 …… 系统从定时休眠中退出来时,看到的场景简直令它热泪盈眶。 可怜兮兮的少年反派身上盖着宽大的黑袍,看起来依旧狼狈,但烧已经褪了。 人嫌鬼憎的大魔头穿着单薄的中衣,蹲在少年身侧,指尖抬起,似乎下一秒就要落到少年的…… 肩膀?领口?系统没出声,暗自猜测了一通。 在系统看不到的角度,谢凌眉目倏沉,指尖微不可见地调转了方向。 他无比自然地牵住殷回之肩上即将滑落的黑袍,往中间拢了拢,顺便替熟睡中的人将额前碎发别到耳后。 动作温柔又仔细。 “醒了?”谢凌冷不丁开口。 系统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偷窥的行径被抓了个正着,谢凌的下一句话让它松了口气: “既然醒了,那便睁眼。”谢凌淡淡道。 殷回之紧闭的眼睫微微一颤,缓缓睁开,正对上谢凌垂下的目光。 回想起昏睡中那股柔和的力量,殷回之用依旧沙哑的声音道:“谢公子,多谢。” 谢凌眉梢挑了挑,仿佛对对这个称呼很感兴趣,故意旧事重提:“怎么不谢谢公子了?” 殷回之微赧。 他素来喜欢将闲暇时间花在藏书阁,熟读百家书,所以昨夜看见谢凌衣服上徽纹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对方是谢家的人。 修真界势力错综复杂,但大体可分为两个派系,即以修正统丹道为主的修真派,和与之对立的修习邪魔外道的乾阴鬼域一派。 谢家,便是乾阴鬼域五大家族之一。 反应过来后,他内心警惕挣扎矛盾皆有之,加之他与妖蟒缠斗了一日,已是身心俱疲,才有了那句可笑的自作聪明的“谢谢公子”。 他若想杀我,我便不会醒过来了。殷回之心说。 看起来不像一般魔修那样爱作恶,甚至称得上行事正义——至少眼下看起来是这样。 殷回之正了正神色,朝谢凌道歉:“……抱歉,昨日冒犯阁下了。” 谢凌似笑非笑睨着他,没应声。 殷回之觉得自己被那双墨黑的眼睛看透了,只好硬着头皮问出了未尽之言:“只是我不明白……乾阴鬼域与修真界一贯势如水火,阁下昨日为何会救我?” 谢凌像是对他这副神情感到有趣,笑了笑:“因为我爱收人情账。” 殷回之眉尖微动,慎而重之地问:“……你指什么?” 谢凌但笑不语,随意捡了一颗圆溜溜的石块把玩。 殷回之抿唇,他本也没有指望眼前这人救自己是单纯出于好心,明说反倒让他心里轻松不少。 他直白地问:“谢公子不如直说,想要我怎么还。” “什么都可以?”谢凌反问。 殷回之无端感到有点不妙:“……你且先说。” 如果要他做出违背原则、伤害宗门同宗、甚至为害修真界的事,那绝无可能。 谢凌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放心,不是坏事。” 殷回之半信半疑。 谢凌朝他勾了勾手,他倾首过去。 谢凌用极轻的、带着阴冷意味的声音说:“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殷回之瞳孔骤然一缩,手背绷紧了,竭力藏住情绪,用仿佛只感到疑惑的语气问:“谁?” 那几乎贴着他耳廓的唇再度轻启,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季、回、雪。 殷回之霎时沉了脸色,站起就要拔剑,摸到腰间才记起自己的剑在先前的缠斗中遗失了。 他色厉内荏地瞪着谢凌,脸色难看道:“恕难从命!” 谢凌坐在地上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耸了耸肩:“不是你非要问吗,你们正道之徒都这样爱翻脸?——上一秒还连谢带歉,下一瞬就要跟人拼命。” 殷回之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冷冰冰道:“谢公子,救命之恩固然深重,但你既知晓我的名姓,便该清楚你所说的那位是我什么人!” 谢凌原本好整以暇的笑意忽然淡去,他垂首慢慢重复:“清楚?” “我似乎不是很清楚,”他似在自言自语,再抬眸时,已无半分笑意,“季回雪是你的什么人?” 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漆黑墨瞳宛若无底深渊,蕴着殷回之看不懂的陌生情绪,像异常危险的风暴。 殷回之心神一震,又很快回神,皱了皱眉:“你连我都知道,我不信你不知道他。但我可以告诉你,他是我同门师兄,我绝不会以任何理由伤他性命。” 他话中带刺,几乎将敌意刻在脸上,谢凌却没多大反应,只是说:“即便以失去你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殷回之冷冷道:“你说对了。” “好生勇敢,”谢凌鼓掌惊叹,下一秒手中石块急剧飞出,径直砸到岸边第三个人的脚边,“——那加上他的性命呢?” 殷回之的唇一下子绷成直线,他攥紧拳头,半晌,他别开眼:“我尽力了。” 尽力了,所以问心无愧。他不会用一个的生死去换另一个人的生死。 谢凌盯着他看了几秒,倏然笑开:“好一个尽力了。” 他亲亲热热去勾殷回之的下巴:“怎么了呀,生气了?我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冰凉的指弯触到下巴,让人联想起水下的一些场景,殷回之眉头皱得更紧:“你有病?” 谢凌收回手,笑眯眯道:“说不定呢。” 殷回之无话可说,心里不由认可了那些小报杂书里宣扬魔修大都精神异常的言论。 谢凌打了个哈欠:“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谢家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客卿,要杀你家那个金丹期的大师兄恐怕得修到下辈子。” 殷回之仿佛聋了,木着脸没给反应。 他支着下巴侧过脸:“这次出来做任务顺便到处转转,谁知道就碰见了你这个倒霉鬼,见死不救似乎怪不合适的。” 殷回之终于拧眉看向他,像在分辨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谢凌任其打量。 老实说,他这副躯壳非常具有欺骗性,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长相,看起来比殷回之大不了几岁,笑起来的样子更是俊俏漂亮得没话说。 但殷回之并没有就这样信任他,硬邦邦问:“如何证明?” 谢凌又笑了,殷回之以为他在笑自己得寸进尺,却不料下一秒自己的手便被拉过去,摁在谢凌的胸口。 魔修的修炼功法奇诡邪门,因此储力之所和传统丹道修士很不一样,不在丹田,而在心口。 “你探探看就知道了。” 没有哪个修士会直接将自己的丹田暴露给一个才刚认识的人,魔修更不用说了。 理智告诉殷回之这样不妥,但谢凌含笑的眼睛好像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等他反应过来,灵力已经顺着他的指尖溜进了对方的胸腔。 啊…… 筑基中期。 殷回之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凌:“你也才筑基中期?” 谢凌挑了挑眉:“道友,需要我提醒你吗,你这样说话很不礼貌。” 殷回之后知后觉反映过来,尴尬地缩回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看你那么轻易地就打退了那头妖兽,以为……” 他收了声,这似乎越解释越容易产生歧义。 谢凌的重点却不太一样:“轻易?” 殷回之顺着他的视线往下,又看见了他肩头破洞下未愈合的伤口,于是唇闭得更紧了。 谢凌轻哼一声,闭上眼睛,似乎不想再跟他交谈。 殷回之沉默半晌,低声说:“……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凌转回脑袋盯着他,意思不言而喻:那你是什么意思? 殷回之看懂了,却不想继续掰扯这扯不清的话题,他干脆道:“我欠你一条命,日后你若遇到困难,随时可以让我帮你,但前提是你的要求不能违背公俗道义。” 谢凌对他那个道义不道义的论调没发表什么看法,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重复:“日后?” 殷回之一听到这熟悉的反问语气就头大。 同时还有点心虚,毕竟“日后”这种话听着实在像用来敷衍了事的托词。 他思索了一会,突然走到谢凌身侧,去看他肩上的伤。 那妖蟒的一口几乎扯下了谢凌肩上的整块血肉,现在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依旧和痊愈沾不上边。 “要不你在这等我,我把我师弟送回去后就来给你送金疮药。”殷回之认真提议。 谢凌:“哦,你不会是想趁机甩掉我吧。” “……”殷回之忍了忍,“不会。” “我们的随行队伍里携带了凝雾峰长老亲自炼制的丹丸伤药,我去给你讨,”他顿了顿,强调,“你这个伤,用普通的药会留疤。” 谢凌没说话,又用一种殷回之很陌生的目光看了过来。 殷回之安静地等他回复。 谢凌扭开了头,拍了拍手上的灰,说:“好吧,那你快去快回。” 殷回之松了口气,应了声“好”,便背起自己仍在昏迷中的小师弟,准备离开。 他走了两步,用灵识探了探周围,又转过身:“……你注意安全,这里离幽潭不算远。” 妖蟒受了重伤,继续出来作乱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 那个黑色的背影伸手揪了一根草叶,在指尖卷着玩,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殷回之抿了抿唇,背着小师弟一瘸一拐地走了。 - 这发展出乎系统预料地美好,尽管中间有几段让人心惊肉跳的对话,尽管没有收到反派相关数值变化的提示,它依旧感到非常快乐。 系统忍不住搭话:【谢先生,看来你是真的打算好好做任务啦。】 谢凌用跟原身大相径庭的冷淡心声应道:【或许。】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人做一百次好事不如坏人做一次好事。系统现在恨不得把谢凌供起来,自然不会介意他的态度:【那谢先生有什么要吩咐我去做的吗?】 谢凌想了想:【有。】 系统:【什么!】 谢凌撩起眼皮,冷冷注视着虚空中某一点:【第一,我做出任何决策,你不准干涉;第二,我的命令,必须遵从;第三,我没有叫你,不准出来烦我。做不到的话,你就跟这个世界一起崩塌吧。】 系统:【……?】 【还有,】谢凌眉眼泛着森森的威胁意味,【我不喜欢这个身体,别再让我听到你叫我“谢先生”。】 4、观澜·四 系统立刻明白过来:0011对它安排的身体不满意。 所谓的“谢家”客卿不过是0011用来糊弄殷回之的话,原身“谢凌”真正的身份是乾阴鬼域二长老、天夜门门主谢垢的独子。 此人好逸恶劳、天资低劣、荒淫无度男女不忌,最后的结局是英年早逝在一个舞姬手上。 系统刚把谢凌塞进去的时候,原身的尸体还热乎着,旁边持刀的舞姬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刚穿进新身体、胸口顶着一个血洞的谢凌一把扭断了脖子。 尸体落地,谢凌揽过水镜看了眼自己的模样,眸色阴沉得好像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系统回想起当时的画面,悄悄打了个寒噤。 它那会儿还以为谢凌是被那个行刺的舞姬触怒了,现在想来,谢凌恐怕是在不满它和它安排的身体。 可身份这东西,也不是它能选择的啊! 系统愤怒委屈,系统欲言又止。 系统小声问:【谢……0011号,我现在可以说话吗?】 谢凌很好说话地“嗯”了声。 系统松了口气,慎重辩解:【感化部为宿主选择的身份虽然不是最强的,但往往是威胁性较低的、能尽快取得任务目标的信任的。】 谢凌又“哦”了声:【原来乾阴鬼域二长老之子这个身份最容易获得正道修士殷回之的信任。如此优秀的逻辑和结论,令人叹服。】 系统:【……】 系统尴尬道:【……不是。】 【匹配出的角色库里不乏身份清白的正道子弟,但是我一输入你的编号……】系统斟酌着语调,慎重道,【这些身份就不能用了。】 尽管不敢明说,但它相信谢凌能懂它的意思:这完全是你的个人因素导致的! 要不是他以往的行事作风太过凶残,主系统何至于对他的身份选择进行如此限制呢? 谢凌终于停止了阴阳怪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若非这次任务,他还真不清楚主系统会防他防得这么天衣无缝。 他困倦地揉了揉眉心:【回去吧。】 系统下意识问:【那殷回之呢?】 不是说好在这里等他吗? 谢凌眼里划过一抹略带讽意的笑,竟也没怪系统多嘴,只是道:【他不会回来了。】 - “少主!” 谢凌刚踏进天夜门的地盘,就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两个魔修一左一右钳住了。 两人皆着黑衣,左边的干瘪黑瘦,右边的高胖白皙,站在一块活像焦炭和馒头,丑得别有风味。 谢凌刚来那会情形紧迫,拧完脖子就被系统十万火急送到了殷回之身边,没来得及认识原主周边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打算直接拧断这两个丑东西的手。 万万没想到,“黑矮瘦”和“白高胖”动作比他还快。 “扑!” “咚!” 这是两双膝盖齐齐跪地的声音,紧接着,谢凌的腿就被四条胳膊死死抱住了。 “少主啊!!”“呜呜呜呜呜少主!!!”“少主你去哪了!!!!”“少主呜呜呜呜我们还以为你被刺客抓走了呜呜呜……”“少主你没事吧?!脱下衣服让奴看看!!”黑矮瘦和白高胖的嚎叫此起彼伏,两个人愣是喊出了一个门派的气势。 谢凌:“……” 半晌,他绷紧的指节终于慢慢松了一点,转而按了按眉心。 眼神下扫,漠然道:“闭嘴。” 白高胖和黑矮瘦的哭叫戛然而止,作势要掀谢凌衣摆的手也一僵。 他们抬头悄悄觑了一眼谢凌的脸色,然后同时转头,彼此交换了一个无用但心照不宣的眼神: 少主今天怎么阴森森的? 那眼神,那语气,无一不让人后背发毛……虽说少主平日里也对府里的下人非打即骂从没好脸色,但对他们还是相当宠爱的啊! 难道是哪个小妖精趁他们不在夺走了少主的欢心?! 思及此,两人大惊失色,唯唯诺诺:“少主……” 谢凌黑沉的睫落下又掀起,掩去了眸中的阴翳不耐,无波无澜问:“刺客呢?” 白高胖和黑矮瘦见谢凌关心起刺客的去向,立刻把他凭空消失这件事暂时抛到了脑后,争先恐后地抢答起来,又添油加醋地把那舞姬死后尸身被他们折磨的惨状描述了一遍。 黑矮瘦尖刻且讨好地道:“少主您放心,我们还狠狠惩罚了把那个贱蹄子献上来的狗镇长!” “对!”白高胖的敦厚嗓音紧随其后,狗腿道,“少主,我和谢东又为您搜罗了二十个漂亮女娃,您看看什么时候召见合适?” 谢凌被吵得脑袋发疼,他最厌恶聒噪的手下,然而每个世界开头,总要有这么一遭。 他按捺住了继续揉眉心的冲动,视线依次扫过黑矮瘦和白高胖:“谢东、谢西?” 一黑一白喜道:“哎,奴在。” 谢凌:“……” 还真他妈是丑“东”“西”。 谢凌漠然道:“不见。” 谢东谢西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不见”那些小美人,顿时齐齐张大嘴巴,无措地看着他。 纵使原身这个人设愚蠢废物到毫无解析难度,谢凌也实在没什么耐性去扮演。 谢凌抬步迈进府邸大门,丢下云淡风轻的话语:“把她们送回去,重新找几个男孩——沈长老家那个沈知晦就不错,一并带来。” 谢东谢西表情龟裂:“……啊?!” - 原身作为天夜门门主谢垢的独子,即便废物得十分令人发笑,也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笑。 至少在整个乾阴东域是这样。 乾阴鬼域如今有四股主要势力。北域无量山的当家人舟夜位极域主,同时控制着鬼域中心乾阴城和无量山。 而以谢垢为首的三位长老——天夜门谢垢、南海宫沈些度、漠洲墨序——则分别管理乾阴东、南、西四域。 谢凌今日所说的沈知晦,便是南海宫未来的宫主。 这位“未来宫主”眼下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好在南海宫现任少宫主的野弟弟比自家院子里养的狗还多,所以从没将他当回事过。总的来说,沈知晦处境比观澜宗里那个好一点。 “少主,”腰间挂着的传音灵碟震了震,谢西的声音伴着嘈杂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沈知晦他誓死不从啊!” 谢凌笑了,唇角勾起的弧度颇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味道:“别管他,先带回来。” 那边谢西擦了擦额头的汗:“家主那边……” 谢凌:“先带回来。” 谢西:“……”得,他们家少主这是铁了心要这烈美人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贴着墙根、对他怒目而视的沈知晦,朝谢东使了个眼神,谢东会意,迅速上前用缚魔绳将沈知晦捆了个结实。 一刻钟后,沈知晦被捆进谢府的少主寝殿,看见了坐在高座的谢凌。 谢凌张口,咬住婢子递到唇边的果脯,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下去吧。” 谢东谢西下意识看向沈知晦蹭满墙灰的后背,略显迟疑:“不用先洗洗吗?” 沈知晦一路压抑的愤怒被这句话彻底引爆,他死死瞪着谢凌:“你要做什么!” 谢凌没应他,声线毫无起伏地重复了一遍:“下去。” 谢东谢西再蠢也看出来谢凌是嫌他们烦了,赶紧闭嘴退了出去。 殿内一时只剩下两人,静得落针可闻。 随着静默中时间的流逝,沈知晦脸上的愤怒由浓化淡,最后转为带着惶然的不安。 半晌,他才咬牙主动开口:“谢凌,再怎么样我也是南海宫的——” “上来。”谢凌放下酒杯打断他,冲他弯了弯手掌。 沈知晦的脸色青青白白,脑子里走马灯似地闪过这个混账二世祖曾经的“光荣伟绩”,后背都开始发冷。 乾阴鬼域里的人,就没有声誉干净的,就算有,也得故意编那么一两件“血洗某某门”“屠遍某某派”的恶事来给自己造势立威。但谢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混账是真的,淫邪也是真的,“丰功伟绩”更做不得假。此人连乾阴域主舟夜的小妾都敢讨要,还有什么不敢的?! 沈知晦手心掐出了血痕,生疼,脸色越发难看。 谢凌等得不耐了,终于忍不住皱眉扫了他一眼:“沈知晦,上来。” 这话带着命令的味道,但沈知晦来不及深想。 他低垂着眉眼,一步一步朝谢凌走去,心里揣度着顺从和趁机打晕对方哪个后果更糟糕。 倘若他从了,今日之后便会沦为整个乾阴鬼域的笑话,若抵抗,势必会惹谢凌记恨,届时南海宫不可能会为了他得罪天夜门。 “你在想什么?” 几十步的距离,他硬是拖了半盏茶的时间。 黑色鎏金的袍角毫无章法地堆叠在地毯上,在他靠近后才随着主人的姿势的变换垂散开来。 谢凌冰凉的指尖挑起了他的下巴,火上浇油地点评:“确实好看。” 被他托着的那张脸绷了一下,显然是后槽牙发紧。 沈知晦强行扯出一个笑抬头,与谢凌对视上了,但还未启唇,就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钻进了他的眉心。 元神传来烈火焚烧一般的剧痛,他支撑不住抱头地倒地,身体蜷缩,宛如掉入沸水锅的虾子。 谢凌静静看着这一幕,直到地上的人喘息着平静下来。 他微微弯腰,朝沈知晦伸出手—— “知晦,好久不见了。” 陌生苍白的指尖映入视线,沈知晦涣散的眼神慢慢聚焦,怔怔地抬头,看着谢凌。 谢凌对他弯了弯眼睛。 沈知晦唇瓣轻颤,胸口起伏许久,才膝行至谢凌脚下,深深躬下腰: “属下沈知晦,见过尊主。” 谢凌将他稳稳当当地扶了起来,亲切道:“坐。” 沈知晦当然不敢坐。 他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有些恍惚惊诧地看着谢凌现在的脸:“尊主,你怎么……” 沈知晦还记得上辈子那场大围剿,他被困在尸山血海中,眼睁睁看着眼前之人只身赴战,最后传来灰飞烟灭的消息。 自决定效忠这人那天,他便同其结下了魂契。魂契连接生死,亦连接灵魂生灭,对方一死,他便也跟着身陨魂散了。 不、未必魂散。 否则他与尊主不会有今日的重逢。 沈知晦望着眼前的青年,依旧感到难以置信——堂堂鬼域域主、魔界尊首殷回之,竟然成了一个修为奇差的酒药罐子。 “以后人前人后都叫主子吧,叫公子也行,不要叫尊主了。”谢凌……不,应该说是殷回之,淡淡纠正了他的称呼。 沈知晦上辈子跟了他几十年,太了解他,知道他不是会拘泥于称谓的人,心生怪异:“为何?” 殷回之倒回美人靠,指了指自己的头,平静道:“被脏东西缠上了。” 沈知晦何其聪慧,转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神顿乱,却硬生生憋下去,一眨不眨地盯着殷回之的脸。 “不用看了,看不出什么的,”殷回之懒懒道,“这会我给它打发走了,不必慌张。” 沈知晦心里绷着的弦略微松快了些,又暗暗咬紧了牙。 上辈子他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今日重逢,殷回之给他的感觉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跟从前比起来,殷回之身上那份偏执和疯狂仿佛淡去了许多,但沈知晦清楚那不可能。它们没有真的消失,而是藏进了更深更沉的地方,连他也难窥见三分了。 “怎么这副表情,”殷回之半真半假地问,“是在懊恼魂契还作数吗——” 沈知晦一懵,旋即无奈轻叹,道:“怎么可能,知晦求之不得。” 既是在说魂契,也是在说他们的主从关系。 殷回之挑眉:“一张魂契卖两辈子命,不觉得亏吗?” 即便知道殷回之是故意这样说,沈知晦还是生出了几分急切:“不觉得!” “好了,不逗你了,”殷回之收了笑意,问他,“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 沈知晦环视了一圈金雕玉砌的寝殿,视线扫过陈设上的谢氏徽纹,不确定道:“天定四十五年?” “不,是天定二十七年,”殷回之纠正他,然后摊开手,掌心里托着一颗暗红色的药丸,“我暂时还要留在谢府,你回去后自己处理干净,动作别太大。” 天定二十七年,沈知晦尚在南海宫谨小慎微,乾阴鬼域还是舟夜说了算,距离他被殷回之收入麾下,还差十三年。 “是。”沈知晦被荒诞的年份信息冲击得太阳穴作痛,却还是本能地应下,伸手接过那枚药丸。 认出那是什么后,他眼神微黯,依旧一口吞下。 喉间轻滚,沈知晦沉默半晌,低声说了一句上辈子不会说的话:“没有这些,我也不会背叛您。” 殷回之清楚魂契的效力,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他说:“你确实是,但别人不好说。” 沈知晦微怔:“别人?” 殷回之注视着他,轻轻道:“知晦,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殷回之’,我只是一个外来者。” 沈知晦明白过来什么,心重重一坠,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你也一样。”殷回之看着他,坐实了他的猜测,“我信任你,却不信他。” “他”…… 指的是原本拥有这副躯体的、真正的沈知晦、而非他这个来自上一世的、已经死过一次的孤魂。 上一世的殷回之精通驭魂之术,对其中关窍的理解无人能及,沈知晦知道殷回之说的不可能有假。 他轻轻抽了一口气,问:“他还在我这副躯壳里?” “嗯,我用了点法子,让他沉眠了。”殷回之道。 “那您……”沈知晦紧紧锁着眉,欲言又止。 常言一山难容二虎,沈知晦不觉得殷回之能容得下十七岁的自己。 “我那个啊……”殷回之笑了一下,语气轻飘飘的,像提起一个随时可以折断的玩具。 “还有点用呢。” 5、观澜·五 与此同时,大荒岭的崎岖山径上,满身血污的少年背着一个幼童,走得一瘸一拐。 本次历练提前筹划过路线,每个地点停留的时间有限,殷回之不愿耽搁,只能负伤抓紧往回赶。 行进间,有亮光忽闪,随后穿梭林间的弟子发现了他们:“那是不是殷回之!” “好像是!他背上的是昭阳峰的小师弟清河吧?” 殷回之也看清了他们的脸,是十方峰派出的两位督陪弟子。 他们很快凑到一起,殷回之朝几个熟面孔匆匆颔首示意,伤腿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 督陪惊呼了一声,上手要去扶他,被殷回之阻止:“先带清河回去疗伤。” 督陪探了一下那名叫清河的小弟子的灵脉,连忙将人转移到了另一个少年背上。 督陪起身时扫了一眼殷回之的血呼刺啦的膝盖,不由问:“你还能走吗……要不我背你?” 殷回之摆了摆手:“不用,多谢师……多谢了。”他把到嘴的师弟咽了回去。 观澜宗以实力为尊,内外门皆有一个首席大弟子,修为最高者居,不论入门早晚,皆称师兄,其余弟子才按入门时间囫囵称个师兄弟。 这两个十方峰督陪与他一样,都是亲传弟子,晚他一届入门,修为却高出他不知多少,他这声“师弟”敢叫,没人乐意听。 殷回之用木棍撑直腰杆,缀在他们身后慢慢往回走。 这个时候周身的疼痛才真正窜进四肢百骸。 回到驻营地,另外两人先将清河带回了帐篷疗伤休整,殷回之则是回去向领队复命。 驻地中央,新弟子们围成圈,个个背脊紧绷,沉默不言,不知道是谁先转了头发现了他,随后一张张年轻稚气的面庞都扭头看了过来。 “师兄!” 一身浅紫色弟子服的少女转瞬从人群最后冲出来,三两步跑到他面前,看见他满身的伤时,一双杏仁大眼几乎顷刻间就滚下泪来。 少女叫符回依,是凝雾峰的女弟子,亦是他们这一届年纪最小的师妹,尚在牙牙学语便被凝雾峰峰主带回了宗门,天资傲人。 也是亲传弟子中唯一一个坚持要叫他师兄的。 殷回之心软了半截,抚了抚她的头顶,轻声安慰:“没事,没事,别哭,我没事。” 符回依抖着手去探了一下他的灵脉,顿时哭得更厉害了:“哪里没事啊!” 她哭得大声,清秀小脸皱成一团,小弟子们探头探脑看个不停,又不敢作声。 殷回之哭笑不得,原地甩了甩胳膊:“诺,你看,真的没事。” 他拍了拍符回依的肩膀,温声哄道:“好了,真的没事,师弟师妹们还看着你呢,丢不丢人?” 符回依这才梗着脖子把眼泪憋住了,深吸几口气,转身对身后人群中央的少年冷道:“褚回铮,现在你看见了?殷师兄是为了找清河师弟才离队的。” 被叫做褚回铮的少年从她冲出去的那一刻就跟了出来,看见她哭泣落泪,脸色早就很不好看,几乎要把殷回之身上的伤盯出洞来。 现在被她指名道姓地指责,阴阳怪气道:“跟清河一道回来就能证明他是去找人了?人可是十方峰的师弟背回来的,谁知道他是去干了什么?” “褚回铮,你别太过分!”符回依被他故意刁难的话惹得恼火,那张典型的江南美人脸难得迸现出怒意。 褚回铮很恼火:“我过分?他身为督陪师兄,昨日缺席临时集议在先,今日不报离队在后,你看看他哪里还有内峰亲传弟子的样子!” 他视线下扫,掠过殷回之空荡荡的腰间,嘲讽更甚:“好得很,剑也弄丢了,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编自己在山里遇到了凶猛野怪,大战了一场。” 佩剑于剑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问剑峰这样的剑道圣地,严格要求弟子剑不离身,历代亲传弟子更是个个视剑如命。 褚回铮说出这句话,就是故意当着一众小弟子的面羞辱他。 殷回之无视了他的讽语,平静道:“我没有擅离职守,是队内有弟子久久不归,昭阳峰弟子向我求助,我才去寻。” 褚回铮却不信:“既是昭阳峰弟子,怎么会先去找你问剑峰殷回之?我们都是今晨才发现异况。” 殷回之淡淡道:“那你该问你峰内弟子,而不是我。” 褚回铮被他噎了一下,语气不好道:“就算你真的是去找人了,那缺席集议总该是事实。” “如果你说的临时集议是昨夜那场,确实是事实,”殷回之直视他,“只是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 不仅没有通知,还提前找理由将他支走了,等他回来,驻地只剩下陆续进帐歇息的小弟子们。 他问起来,大家才吞吞吐吐、神色尴尬地说其他师兄师姐都一起走了。 符回依听到这,一下子就有了猜测,毕竟这种事褚回铮以前在宗内可没少干。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褚回铮,拔高了语气:“我昨日要去找殷师兄,你拦着我说你已经通知过他了。褚回铮,我以为你至少会在这种场合收敛一点。” “我没有——”褚回铮脸色彻底黑下来,咬牙切齿地瞪着殷回之:“你胡说八道推卸什么,我明明提前让回兆去通知你了!” “回兆师兄吗,”殷回之语气冷淡,“他昨日傍晚确实找到我,不过他是命我去山中回收宗门插旗,并未提及集议。” 褚回铮盯着他看了许久,忽地掏出传讯符,用灵力在上面写了几行字,随即重重朝山中甩了出去。 几息后,又一张传讯符飞了回来。 心虚似地,它在空中滞留了几秒,才飞回褚回铮手里。 这张传讯符是谁回的不言而喻,褚回铮匆匆看完,表情像吃了一百只苍蝇。 符回依彻底看明白了,她抱臂看着褚回铮,冷冷道:“我看大师兄就该晚些闭关的,否则乱七八糟的人当了领队,就是容易出乱子。” 褚回铮身为宗主之子,身份千尊万贵,脾气也差得明明白白,要是别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是“乱七八糟的人”,他早就拔剑相对了。 但他此刻只是咬紧下颌,看向符回依的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点委屈:“又不是我使的坏,我怎么会知道回兆这么混账?!” 符回依却道:“回兆一向崇拜你这个师兄,你若不曾处处刁难殷师兄,他也不会有样学样。” 褚回铮终于脸色阴沉地闭上了嘴。 这些话,这些年殷回之早就听倦了,他上前一步,对褚回铮道:“事情既已明了,失踪弟子也已找回,我先去找医师了——之后的历练也烦请师兄替我告上伤假,我就不去了。” “等等!” 褚回铮和符回依同时喊住了他。 殷回之转过身,等待他们的下文。 符回依说的是:“我陪你一起。” 褚回铮说的却是:“殷回之,还有一个弟子没找到。” 直至此刻,殷回之的情绪才真正有了波动,他拧起眉毛:“什么意思?” “昨日集议结束后大家都各自回帐休息了,今日清晨清点人数,才发现少了两个小弟子……还有你。”褚回铮眉间隐有焦躁郁色。 殷回之沉声问:“一个是清河,另一个是谁?” 褚回铮的:“跟清河同帐的小弟子,叫力驰——那臭小子最好只是图新鲜溜出去玩了,没走太远。” 殷回之心下一坠,沉声道:“糟了。” 褚回铮皱眉:“什么糟了?” 殷回之快速道:“就是他告诉我清河迟迟未归,我上山前还嘱咐他留在队里不要乱跑——他恐怕不是今早才溜出去的,而是昨夜去找清河,失踪一整晚了。” 褚回铮脸色僵滞了一瞬,这次直接扔出了一枚传音符,快速朝那头的人问:“怎么样,人找到没?” “回禀师兄,尚未。” “探灵仪呢?” “大荒岭内灵力源太多太杂,探不出结果。” “该死的……”褚回铮喃喃低骂,他扭头看了一眼殷回之,厉声道,“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殷回之略过涉及谢凌的部分,把昨夜的经历粗略陈述了一番,褚回铮的表情越来越紧绷。 他焦躁道:“怎么可能,大荒岭不是没有高阶妖兽吗?我们出发之前派人做过清检。” 但殷回之的目光毫无作假,褚回铮终于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他的视线再度落到殷回之空荡荡的腰间,用陈述的语气道:“你的剑也是跟蟒妖对打弄丢的。” 殷回之轻轻“嗯”了声。 褚回铮终于不再纠缠他,转而焦头烂额地向自己的手下传达命令、加大搜寻范围。 天色彻底大亮,殷回之还惦念着那个救了自己的家伙,打算支开符回依独自去找医师,奈何拗不过她,最终还是由她和一个小弟子扶着一同去了。 殷回之忽觉脑袋阵阵发沉,他没有当回事,自顾自往前走。 终于在帐篷门口站定,铺天盖地的疲惫与晕眩一起袭来,殷回之的眼前瞬间黑了下去,只剩下耳边嘈杂惊呼仍能感知。 栽下的一瞬间,殷回之想,自己这下恐怕要背信弃约了。 - “你就是这样带队的。”宗主褚如棋的声音并不大,但却随着浩荡的微压震到每一个人身上。 褚回铮跪在地上,头压得很低,额前沁出了微汗,一扫半日前盛气凌人的模样。 褚如棋扫了一眼被人搀着站在一侧的殷回之,殷回之已洗净血污,换上了干净衣裳,只是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还是带着抹不去的疲倦,眉眼沉如墨玉,像一幅既雅且清的旧水墨画卷。 再转回头训斥褚回铮时,褚如棋的语气更冷:“本峰的弟子出事,不见你去寻,还胡生事端!” 褚回铮被骂得牙关咬紧,也没发出任何反驳。他们二人虽是亲父子,却还不如宗内诸峰峰主和爱徒亲近,褚如棋教子极为严厉,褚回铮在他面前总是三分敬七分怕。 他身后两个昭阳峰督陪亦不敢出声触褚如棋的霉头,倒是另外一个来自凝雾峰的督陪弟子小声求情:“宗主,褚师兄也是不知情,况且褚师兄一知晓此事,便命我等去寻那两位弟子了……” 褚如棋那张刚正不阿的脸上浮现出一宗之主的厉色来:“那你们寻到了么?”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面色不佳。 下山试炼前,观澜宗给每个内门新弟子都发了一枚传送符牌,弟子在试炼途中遇到危险,用灵力震碎符牌,便能直接传送回宗门,但同时也意味着放弃了成为各峰峰主亲传弟子的资格。 所以历练中,大多数内门弟子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都宁愿先磨着,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使用。 而现在,那个叫力驰的失踪弟子已经消失超过两日,符牌遗落在山中,依旧完好无损。 “只怕这孩子已经……”松玉峰峰主折扇掩唇,压低声音轻叹。 其余的峰主们没有说话,气氛一时凝重,尤其是烈焰峰峰主,面色更是压抑。 力驰算不得这帮新弟子里面最优秀的,但也算得天资尚佳,而且是较为少见的体修之才,之前他们几个一起讨论自己最想要的弟子时,烈焰峰峰主便表达过自己对力驰很中意。 谁料出了这种事。 “好了,”褚如棋打断了这沉重的氛围,他作为宗主,跟自然不能跟峰主们一起哀叹惋惜,冷声下令:“你们几个督陪弟子,除了殷回之,半月后自行去善恶堂领罚。现在跟着搜寻队伍继续去找,把大荒岭翻遍也要找到人。” “是。”“遵命。” 殷回之正要随他们一道,却被褚如棋叫住,只好停下脚步行礼:“宗主。” “不必多礼,”褚如棋神情缓和不少,“手递过来,给本座瞧瞧。” 殷回之把手递上,褚如棋探了探他的灵脉。 “外伤极重,灵脉微损。”褚如棋慢慢说完,又从纳戒里取出一支细口青瓶交到殷回之手心,道,“这是固脉丹。” 殷回之微怔:“谢谢宗主。” 褚如棋抚了抚他的肩,和蔼道:“灵隐经年闭关,对你确实少了些关心。” 殷回之摇头:“师尊醉心剑道,是为了宗门和整个修真界的和平,弟子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况且师尊每回出关都会问询指点弟子修行,是弟子资质愚钝,才迟迟没有长进。” 褚如棋那张素来板正的脸上也忍不住浮现出一丝笑意:“你是个好孩子,不要妄自菲薄……回铮性格跋扈惯了,我会教训他,你心性宽厚,别同他计较。” 殷回之默然一息,极轻地点了点头:“嗯。” 6、观澜·六 大荒山眼下被封锁,殷回之没有得令搜寻,只能随队回宗等待消息。 他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从医师那讨来的金疮药,久久没有动作。 报?亦是不报? 那谢家客卿不过筑基中期修为,此时若还在山中,他上报宗门,对方必然死路一条。倘若对方从未作恶,那恩将仇报农夫与蛇不过于此。 如果不报,而力驰的失踪真是那人手笔,他的行为便是助纣为虐。 殷回之捂着脸低叹一声,矛盾挣扎地倒回了床上。 “砰!” 随着一声巨响,房门被重重撞开。 殷回之再如何也是实际上的内峰亲传弟子,被人这样毫无礼貌地撞开房门绝非常事,当即翻身坐起,目光冷冷穿过屏风,看向门口的模糊光影:“何人!” 然而闯入者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绕开屏风进了内间。殷回之看清对方着装,瞳孔微缩。 数十个身着深蓝色圆领袍的执剑弟子一同上前,如临大敌地将他团团围起。 这并非问剑峰本峰弟子,而是审判阁的缉拿队。 与善恶堂这种小惩大诫的地方不同,审判阁是实打实的审讯判刑机构。 殷回之抓着床沿的手微微收紧:“各位师弟为何如此?” 为首的缉拿者看他一眼,脸上浮现出冷厉嫌恶之色,沉声道:“我等受阁主和诸峰峰主之命,缉拿嫌疑弟子。殷师兄,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们显然不打算说明缉拿罪由是什么,殷回之清楚自己没有作奸犯科,但若非涉及重案,也绝不会是审判阁来拿人。 只能是…… 殷回之心下一沉,起身道:“请带路吧。” 缉拿弟子有些意外地扫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配合,随即抬手命人取出缚仙索,将他捆了起来。 殷回之皱了皱眉,亦没想到还会用上缚仙索。 等被带到审判阁,又被人按着跪到正堂下,殷回之才意识到事情似乎超出了他此前的任何一种猜测。 阁主亲自出面,当堂审讯。 高堂之上,审判阁阁主坐在判桌边,身后是巨大的观澜老祖像。 老祖像下十一把交椅,十位峰主端坐其上,不久前还夸他是个好孩子的褚如棋坐在中间,眼神沉重地望着他。 其中一把交椅空着——他的师尊灵隐真人因闭关未到场。 殷回之被反反复复问了上百个问题,全是与他昨夜行动相关的,事无巨细。 到最后,喉咙几乎要说不出话。 审判阁阁主对他的回答反应平平,甚至称得上漠然,只当他坦白自己脱困是被魔修所救时,才有了些许波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审判阁外聚集的弟子也越来越多。 整整两个时辰。 殷回之内心的疑雾和不安越来越厚重,这种茫然的情绪最终止于阁主抛出的新问题: “力驰是否为你所杀?” - 一副担架被抬上正堂,担架上放着一具死装惨烈到看不出人形的尸体,几乎被搅成了碎渣,尸块混杂着泥土与砂砾,极其触目惊心。一把沾满血污的银色佩剑摆在尸体边,剑身隐有裂痕。 阁主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问剑峰弟子殷回之,铁证当前,事实昭昭,你还有何可辨!” 铁证便是尸体旁的那把剑。 佩剑本没有姓名,这更是一把极为普通的问剑峰制式佩剑,每个问剑峰亲传弟子拜师时都能拿到一柄。 然而问剑峰只有两个亲传弟子。 一个是跪在堂下、形销骨立的殷回之,另一个是尚在闭关的首席大弟子季回雪。 季回雪闭关已有三年之久,灵隐在他进洞府后亲自设下的护法大阵。且季回雪早在多年前及冠那日收到了来自灵隐真人亲自寻材、耗重金和情面请上修界著名铸剑师锻造的名剑“流风”。 谁都知道,这把剑不可能是季回雪的。 不是季回雪的,还能是谁的呢? 审判堂外的弟子看殷回之的眼神浮现出难以置信和嫌恶的惧意,窃窃私语不止,最后还夹杂着“竟然如此”“早有征兆”之类的话。 阁主:“熟识力驰的弟子说,这弟子从入门起便与你性格不合,时常背地里说你坏话,试炼途中也从未理会过你。为何清河出事,力驰会向你求救?你又为何毫不犹豫地照他说的去做呢?” 殷回之怔愣许久,指甲一点一点掐进了掌心,慢慢道:“弟子职责所在。” 阁主:“事发前,你有没有同力驰发生过口角?” 殷回之:“未曾。” 阁主:“你是否故意不参加督陪弟子的集议,前去报复力驰?” 殷回之倏地抬眼,双目泛红地与阁主对视:“我没有!我……弟子甚至不知力驰对弟子不喜。” 阁主皱了皱眉:“殷回之,力驰曾在膳堂用饭时谈论起你的身世,用词不善,你真的不知晓此事,没有怀恨在心动杀意?” “何至于此……”殷回之低头,语带嘲讽地喃喃,“……他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何至于此?” 阁主拧眉:“你什么意思?” 殷回之闭了闭眼:“我若真这么恨他,又为何要救回他的好友清河?” 阁主朝堂下使了使眼色,很快,清河便被带了上来。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殷回之就直直盯着他,目光没有挪开半分。清河却根本没有看他,而是面色惨白地望着地上的尸块,浑身发抖。 “清河。”宗主叫他,“别怕,说说你知道的。” 清河浑身颤了颤,露出一个似哭非哭、欲呕非呕的表情:“宗、宗主……好。” 殷回之像一头即将被稻草压死的骆驼,死死盯着他,语气肯定:“我背着你的那天,你醒过的吧。” 宗主闻言皱起眉,但也没说什么。 清河在殷回之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怯生生说:“是……” 殷回之睫毛一颤,还没开口,就听到清河继续说:“我半晕半醒时,确实感觉到殷师兄背着我,可是……” 他像克服了内心的恐惧一般,咬牙道:“可是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见到殷师兄,依力驰的性子,也根本不会去找殷师兄求救……” 殷回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阁主沉着脸:“殷回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许久过去,阁主没得到回应,又追着质问:“殷回之!你为何默然不语!是彻底承认了吗?” 殷回之轻扯嘴角,再抬头时,眼中血丝密布,嗓音喑哑如砂纸磨砺过:“我还能说什么,你们不是都认定是我做的了吗?” 他平日里虽寡言少语,但礼节从不会少,如此态度呛人还是第一回,因此立刻得到了一位峰主的叱骂。 殷回之却恍若未闻,他扫过堂上一张张充斥着失望、厌恶、不愿多看他一眼的脸,一字一句说:“宗主,阁主,师叔们,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都说了……还能说什么?” 从被缉拿队押到这里,他不知重复解释了多少遍,从头至尾,一字未变,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没有人应他。 他眨了一下眼,右颊无声多出一道血泪之痕,偷偷觑他的清河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杀人!”他陡然拔高了音量,以至于甚至有几分凄厉,“剑是我的,但无论问我多少遍,我的答案也不会变,我没有杀任何人。” 褚如棋看起来对他失望透顶:“那你的剑为何不在自己身上?它又为何沾着力驰的血肉?” 殷回之喃喃:“我若知道,便不会跪在这里了。” “冥顽不灵!”阁主怒吼,“我看你是不知道该怎么藏,才将凶器丢进尸坑一起埋了!因为初次见血的剑,要么开灵生辉,要么怨气缠身!” 很显然,这把剑已经被黑雾一样怨气缠死了。 一峰主忽道:“若不是你,难道还有别人?” 殷回之沉默了许久,方才迟缓地开口:“弟子虽为那魔修所救,但并不清楚他——” “荒唐!”那峰主打断了他的话,“你编谎话也要有点分寸,观澜阵法虽谈不上天下第一,也绝不会让一个魔修神不知鬼不觉混进去了事后还找不到痕迹。残杀弟子力驰的凶手,必然就在试炼队伍内!” “孽障。”褚如棋摇了摇头,“阁主,判吧,不必等他师尊出关了。” 阁主怒气稍缓,点头称是。 浩浩荡荡的罪名和判词,最后跟了一条干脆利落的惩罚: 剥去殷回之观澜宗弟子身份,废去修为,逐下山去。 殷回之被废过一次修为,那种感觉他永生难忘。丹田被一点一点抽干,经脉被无形的手揪紧、逆转回□□凡躯的状态,然后,再也没有灵力在里面运转。 “他居然真的动手杀了清河师弟,简直狼心狗肺、丧心病狂。” “真是个畜生。” “太可怕了,他以前还跟我打过招呼,真是回想起来都背脊一凉。” …… “在仙主家白吃白喝还不知好歹,跟他娘一个货色!” “杂种!” “你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野种!也配和我争?!去死吧!” “你娘?那个病秧子已经快死了。” “阿殷……一定要好好长大。” 嘈杂混乱的声音在耳边嗡鸣,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头很痛很痛,像有人用锤子砸开了他的骨,用钢针搅弄他的脑髓。 有人上前来拖他,捆他的手,扯他的腿。他被捆住双手压倒在地,陌生又熟悉的被抽取灵力的感受从丹田传来。 “住手!” 蕴着磅礴灵力和威压的声音自观澜山东方那座险峻奇高的山峰传来,如月临天地,荡然生辉。 “季师兄出关了?” “季师兄出关了!” “季师兄的修为……天!金丹大圆满了!” 殷回之猛然呕出一口乌黑的血,在厚重的耳鸣中怔然回首。 雪白衣袂飘然落地,转为急促的步伐,季回雪掀开揽在堂前的守卫弟子,冲进去将摇摇欲坠的殷回之揽住了。 “回雪!你干什么!” “季回雪你疯了?!” 季回雪紧紧抱着殷回之的肩,带着人扑通跪下,两双膝盖触地,却只有一声闷响:“宗主!师叔们,回之的心性我最是了解,他绝无可能残杀同门,还请师叔们明鉴!” 殷回之察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磅礴的灵力从修长的指尖倾泻而出,一刻不停地往自己身体中灌。 “师兄……”他哑声阻止,“不必了。” 季回雪的眼眶隐隐发红,声线也不稳了:“是师兄来迟了。” 堂外的弟子默然几息,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更多,但刻意压得极低,殷回之终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高座上褚如棋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褚如棋看出季回雪修为大进,心头难抑地浮现出欣悦,但这点欣赏此刻被恨铁不成钢和斥肃压得死死的,忍耐道:“回雪,此案已定,你休要再徇私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四个字用得众人神情各异。 季回雪膝行上前,拽着褚如棋的衣摆:“师叔,师叔,求你,无论如何,先等师尊出关,不要赶师弟下山。” 烈焰峰峰主是个浓眉大眼的络腮胡,十分看不惯他这副样子:“作甚么小女儿态!还有没有一点首席弟子的样子!你师弟杀了人,你还跪在这替他求情,传出去都丢观澜宗的脸面!” 季回雪固执道:“他没有!” “阿回的身体经不起再废一次修为了,师叔,”季回雪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意,“再来一次,他的寿元也会跟着折损的。” 几位峰主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凡人爱看热闹,修士也不例外。一开始审判阁外围着的还只是昭阳峰的弟子。现在大家得知季回雪出关、且不顾身份为一个罪犯求情,皆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地上挤满了人,十一峰的校服交错聚集,天上还有一片御剑看热闹的,喝都喝不退。 眼看季回雪还要开口,褚如棋眼疾手快地禁了他的言,又封了他的灵窍,给阁内的侍卫队使了眼色。 做完这一切,他才黑着脸传音:“阁外围观者,罚抄宗规一千遍。” 众人作鸟兽状散。 季回雪终是被强行带走了。 不知是不是季回雪的横插一脚起了作用,这场闹剧最后以殷回之被关入地牢为终,刑罚暂缓。 - 幽黑的地牢里,殷回之抱膝坐在角落,日光从狭小的窗洞中钻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疼。 “小仙君,怎么我每次见你,你都是这副狼狈样?” 殷回之猝然抬头,盯着眼前人。 同那日在幽潭边一般无二,对方含笑俯视着他。 7、桃源·一 “嘭——” 谢凌被狠狠抵到了墙上,肩胛骨重重一痛。 他低头看着死死拽着自己衣领的殷回之,遗憾道:“不欢迎我?” “力驰是你杀的,对吗?谢、凌——”殷回之嘴唇发抖,手上攥紧的地方正好是谢凌衣服上的家徽。 谢家怎么会有能直接出入观澜宗历练场地的客卿?若说之前还只是怀疑,眼下出现在地牢里的人便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或者说,对方其实根本就没有用心瞒他——天夜门还有几个这个年纪的筑基期魔修? “这么快就猜到了啊,看来我是讨不到你的金疮药了。”谢凌对上殷回之像要生吞了他的目光,眸底笑意淡去,语气幽冷,“殷小仙君,你真是好有礼貌。” 殷回之眼睛通红地瞪着他,呼吸紊乱。 谢凌慢条斯理掰开他的指节,将自己的衣领整理好,道:“你觉得是我杀了那个弟子,嫁祸给你?” 殷回之恨声反问:“不然难道是我杀的?” 谢凌被他逗得“噗嗤”笑出了声,很大度地替他说话:“小仙君,何必这么说话,我知道你心里始终有一丝信任为我保留着,毕竟我可是救了你呢。” “不然我也没办法第一时间从大荒岭脱身,不是吗?”谢凌悠悠道。 殷回之脸色难看至极。 “至于你为什么还这样愤怒难过……让我来猜猜。”谢凌勾唇俯视着他。 “是因为拼死救下来的人不仅没有为你说一句话,还怀疑你给你泼脏水?因为……”谢凌在他身前蹲下,贴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因为你知道这这宗门里有人看你不惯,即便杀害无辜也要陷害你赶走你。” 殷回之胸口重重起伏,狠狠推开了他:“你恐怕忘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一切都是你做的!” 谢凌失笑,看殷回之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蝼蚁:“我要是想杀你,或者想让你身败名裂,可用不上这么迂回麻烦的办法。” “殷回之,”他顿了顿,“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殷回之沉默不语,手慢慢垂了下去,卸力地坐回地上。 谢凌抚了抚他的脸颊,好似长者怜惜一个茫然受挫的小辈:“真可怜。” 殷回之偏开脸:“别碰我。” 谢凌果然不再碰他。 殷回之忽然问:“真的不是你?” 谢凌:“是呢,要我发誓吗?以谢氏全族的魂魄肉身。” 殷回之扯了扯嘴角:“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能是找我要金疮药。” 谢凌颔首,认可了他的说法:“当然,我不需要你的金疮药——殷回之,你想跑吗?” 他前后半句转折得毫无预兆,殷回之呼吸骤然一乱,而后迅速闭唇不语。 “待在这里,你的修为是非废不可了,殷回之,你想再当一次废人吗?”谢凌没有理会他的抗拒,掰起他的下巴,逼他跟自己对视。 殷回之的双眸随着他的话骤然睁大。 ……“再”? 当年那个收养他的仙门化为黄土,他被废过一次修为这件事,只有季回雪和灵隐真人知晓。 谢凌是怎么知道的? 可他没有心思深想,因为他很快就被谢凌的话扯入了更糟糕的情绪中。 “被踩在脚底下,被唾骂侮辱,像条狗一样被踹来踢去,毫无反抗之力……你想吗?” “被冤枉的感觉很不好受吧?着急忙慌地赶去救人,救的那个人却在背后说你是上不得台面的野种,是奴隶爬床生的私生子。事后,又被说成心怀鬼胎、蓄意谋杀……” “……闭嘴。” “你想做个好人,拼命避免长成那些人嘴里的形象,可惜事到如今,观澜宗那么多峰主,没有一个愿意相信你,没有一个觉得你是个好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师尊也没有要出关的意思,哦对了,他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你这个徒弟,你被赶下山反倒遂了他的意。殷回之,你赖在观澜宗,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很可怜吗?” “你别说了!”殷回之的指尖不住地发抖,猛攥成拳才堪堪止住,他狠狠把脸扭到一边,仿佛这样就可以听不到谢凌的声音。 ……就可以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 谢凌低笑一声:“怎么,觉得丢人了?殷小仙君,你——” 谢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盯着殷回之下巴上滴落的水珠,眼神忽然变得很可怕。 殷回之将脸埋进膝头,捂住了耳朵。 谢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掩耳盗铃的行为,地牢里一时静得过分。 他原以为自己从未忘记过任何一份回忆、任何一份感受。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快要忘记了一件事。 原来自己十六岁时,委屈是多过恨的。 那就再恨一些吧。 他蹲下,很温柔地摸了摸殷回之的头:“殷回之,要跟我走吗?” 殷回之没有理他。 - 从这日起,谢凌每夜都会准时出现这间牢房中。 殷回之一开始还会问他“你来干什么”、“你怎么又来了”,之后干脆缄口不言,当他是空气。 第一日,谢凌耐心十足地劝解他。 第二日,谢凌抱臂等待。 第三日,谢凌站在墙角,阴恻恻地盯着他。 第四日,谢凌站在空空荡荡的地牢里,看着地上未动一口的饭菜,眼里杀意翻腾。 直到夜里,殷回之才被人丢垃圾一样重新丢进去。 空空荡荡的丹田,和空空荡荡的胃,同时撕扯揪痛。 殷回之慢慢地、艰难地、一点一点爬回简陋潮湿的地铺,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还是一样的位置,同一个窗洞,只是这次打进来的是月光,不会让他的眼睛那么刺痛了。 一片黑色的衣摆映入视线,无声将月光挤了出去。 殷回之自顾自拨了拨自己的指尖,像是什么都没发觉。 但当那个身影再度靠近的时候,他却抬了头。 他的唇上满是干涩斑驳的血迹,脸上却带着浅淡的笑意。 他盯着谢凌,轻轻问: “……你现在还想带我走吗?” - - “醒了?” 殷回之从床上起身,柔顺整洁的长发垂落到肩膀胸前,他微微一愣,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彻底变了样的衣服。 熟悉的问剑峰校服换成了粉色软绸,滑丝丝地贴在皮肤上,连肌理的起伏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殷回之脸色僵了僵。 谢凌眉峰微扬:“放心,不是我动的手,是她给你换的。” 原本沉默立在一旁的女子微微福身,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浅浅笑意,仿佛在印证谢凌的话。 放心? 殷回之试图理解这句话,于是想起传闻中的谢家少主某些不为人知的取向癖好,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对那女子道:“……得罪了。” 谢凌轻轻笑了一声,笑声意味不明。 殷回之敏锐抬眼,在他嘴角和眼中捕捉到了尚未消散的笑意。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谢凌的笑实在让他喜欢不起来。 不仅是因为对方的魔修身份。 更因为那笑里总是带着嘲弄玩味、因为地牢里那堪称诛心的、事无巨细的话语。那双漂亮微弯的桃花眼看向他时,眸底却仿佛藏着吞噬魂魄的深渊。 让他直觉很危险。 殷回之低眉避开了谢凌的目光。 然而这一低,便又看见自己身上浅绯色的薄衫。他眉尖抽了抽,忍不住问谢凌:“没有别的衣服吗?” 谢凌欣然抬起手掌:“有。” 立在榻尾的女子心领神会地转身,不多时,便呈上来一叠轻轻软软的衣物。 桃红柳绿绛紫,看得人眼疼。 殷回之沉默地看着谢凌。 谢凌也没再穿先前那身,而是换了一件月白长袍,雪锦鲛绡层层相叠,泛着浅淡的蓝辉,在胯骨上方被巴掌宽的银灰色腰带束紧,勾出劲瘦漂亮的腰线。抛开行事作风,这身打扮怎么看都更像一位样貌夺目的仙君,而非邪佞。 再看回那堆花花绿绿的玩意,殷回之明白过来谢凌就是故意的,懒得再费口舌,冷淡道:“不必换了,就这样吧。” 谢凌就着这个一站一坐的姿势,搔了搔他的下颌:“说话真有架子,不怕我杀了你吗?” 殷回之皱眉后仰,避开了他这招猫逗狗一样的小动作:“我要是怕就不会任由你拐我下山了。” 谢凌没对这句话本身表达看法,而是不疾不徐道:“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殷回之不语。 他看着谢凌轻佻的眼,试图猜出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说他忘恩负义也好,机心万千也罢,得知谢凌的真正身份后,即便救命之恩属实,他也无法真正信任对方。谢凌向他澄清自己与力驰的死无关,他也只信了一半。 甚至在谢凌强行带他下山后,他愈加认定谢凌别有用心。 可这份别有用心,究竟是用的什么“心”? 殷回之状似无意:“谢凌,这里是什么地方?” 候在一旁的女子眼睛都没眨一下。 谢凌对这种拙劣的试探感到很兴味,缓缓道:“我的地方,人也是我的,你直接叫我少主都不打紧。” 被拆穿意图的殷回之并不意外:谢凌既然在他修为被废后还选择带他离开,就不可能会放他自由。 他直截了当地问:“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不,但要晚些动身,”谢凌垂眸望着他的心口,“你的经脉被噬灵蛊损害太深,需要调脉温养。” 殷回之身形一僵。 他丹田在观澜宗上就被废了……谢凌怎么会知道他体内被种过噬灵蛊? 为什么明明昼夜不眠、日日不休,却怎么也长进不了?为什么明明读过那么多剑谱、记过那么多心法,却始终停在筑基中期? 因为十一岁那年,收留他的那位仙首除了抽干他的灵力,还在他的丹田里种下了噬灵蛊,只要他还修炼,那蛊便会像一个无底洞一样,将他刚刚吸纳的灵力吞噬殆尽。 这一劫不仅毁了他一半灵根,还让他彻底成了一个无法突破筑基中期的“废物”。 他的天赋、敏锐,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若说那仙首残忍,对方偏偏没有用震毁他丹田的法子,而仅仅是抽干了他的灵力。 若说良善未泯,那人却仍觉得不够,想方设法给他种下噬灵蛊。 给他留存一丝回旋的可能,然后让他亲眼看着这丝可能,持续地、反复地被磨灭。 许是阴差阳错,又或是冥冥注定,当年季回雪把他捡回问剑峰、求灵隐看过他的丹田后,灵隐对季回雪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话。 “若不废丹田,无法拔除。” 丹田废了,噬灵蛊自然也就跟着报了废。 但这三个字,同样也意味着寿命会折损到不如凡人,以及……此生都几乎无法再修炼。 季回雪不可能同意,健康安稳状态下的殷回之也并不果决。 殷回之就这样浑浑噩噩活到了十六岁。 脏水淋身,怎么也洗不尽,季回雪被关禁闭,只有谢凌这个不知道怀着何种心思的魔修说要帮他。 他故意拖到了行刑。 是穷途末路下的放手一搏,也是对谢凌的无声反抗。 你要带我走,那我便成为一个对你毫无用处的废人,你还执意要带我走吗? 谢凌的行动出乎他意料。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原来什么都知道,知道曾寄生在他丹田的蛊,知道如今恶蛊已除,当然也知道他的意图。 殷回之的情绪冷沉到了极点。 乾阴东域天夜门门主的独子,就算不如传闻那般是个恶贯满盈欺男霸女的骄奢草包,也不该是个对他了若指掌、能自由出入仙门之首观澜宗的鬼魅。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殷回之猜测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谢凌又露出了那种让他很不舒服的笑:“怎么了,小仙君?” 事已至此,委婉的试探已经没有意义,他硬邦邦而不客气地问:“你是真的很了解我……谢公子,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谢凌沉吟了一会儿,慢慢道:“你真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我怕告诉了你,你却不愿信。” 殷回之道:“信不信在我。” 谢凌又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好吧,那你听好——我的接近你的目的是拯救你于危难之间,让你心中畅快欢喜,感化你、温暖你。” 殷回之:“……” 他漠然地把头转了回去,不再看谢凌,自顾自从床榻上下来,取走置衣架上的外袍穿上。 谢凌的脚步声紧随其后:“你看你,我说了你又不信。” 殷回之扭头:“谢公子,你能不能编一个听起来不那么毫无可信度的由头。” 谢凌笑:“恐怕不能,我怕你真信了。” 殷回之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心想这个人嘴里的话,真是一句也信不得。 他一边低头绑那花里胡哨的腰带,一边道:“谢公子,我现在是个半残,恐怕只能拖累你。” 谢凌走近,替他将腰带细细缠好:“我不介意,我可以把你养好。” 殷回之:“……我自己可以。” 谢凌从善如流地退开:“我以为你不会系这种腰带。” 殷回之确实不会,问剑峰的校服飘逸雪白,样式却十分简洁,腰封仅为一条半掌宽的白绦。 他不动声色地跟谢凌拉开了距离:“好了。” 于是谢凌转身背对着他,抬手轻轻招了招:“走了。” “去哪?” “去找找什么能把你养好。” “……” - 出去了殷回之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处风月楼所,不出所料的话,他身上的衣服也是就地取材。 一路上不少目光频频向他投去。 其实这衣服的外袍还算正经挺括,浅绯色的圆领长袍颇含少年意气,只是殷回之的样貌太过清俊秀美,墨发雪肤与枫红色的发带腰封相衬,清丽中无端多了几抹艳。 路人再一看人模狗样且金贵阔绰的谢凌,顿觉这是一对不可言说的组合。 这种注视等他们到达一个赌场入口后变得愈发肆无忌惮,那些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狎昵意味,让殷回之忍不住频频蹙眉。 “戴上。”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苍白修长的手递给他一只银色的镂空面具。 谢凌递东西时没有转头,殷回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知是不是殷回之的错觉,此音一出,周遭打量他的目光都躲闪开了,像是被什么警告了一样。 殷回之接过,语气平平地、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一路上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都已经看过了。” 此番也不知做给谁看。 谢凌闻言,抬手化出水镜置于他眼前,殷回之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怔了怔。 镜子里的人和他原本的样貌只有三分相似,却又处处是由他原本的样子演化而来,清俊冷淡的几乎从他脸上彻底消失,剩下的只有不谙世事的天真愚蠢,以及过分精致的美艳。 配上那一身粉衣和一握细腰,看上去更雌雄莫辨了。 殷回之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悬着的玉坠。 这是出门前谢凌为他绑腰带时系上去的。他数次试图偷偷摘下都无果,俨然是一枚认主的法器,然而他修为已废,无法直接探出它的用途。 眼下倒是明了——谢凌一开始就没有要让他暴露身份的意思。 殷回之唇角抿得死紧,一面为自己刚才脱口的揣测感到尴尬,一面因自己这副不得体的形象懊恼。 他飞快地把那只银色面具罩到脸上,闷声道:“好了,走吧。” 谢凌瞥了一眼他泛红的耳尖,没说什么,携着他往更深处走,显然目的地不是赌场这么简单。 自从殷回之戴上面具,那些令人作呕的目光少了大半。 至于为什么只是大半…… 因为有一部分视线不仅没挪开,还不知死活地落到了他身边的谢凌身上。这些赌徒的胆量显然远远大过外面的路人,眼中的垂涎比先前投来的更露骨疯魔。 谢凌没有戴面具,也没有幻形,苍白薄削的俊脸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雪色衣摆随着前进的步伐微微摆动,上面没有任何同谢家有关的徽纹,那些窥视他的人显然没认出他的身份,认出的……皆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不敢出声提醒,生怕惹祸上身。 殷回之:“……”他居然生出了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谢凌忽然侧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殷回之借着面具遮挡,干脆装瞎当没看见。 穿过熙熙闹闹的一层,他们最终停在了一个通往地下的、更神秘的入口,上头挂着一块牌匾。 匾身是活体,一阵一阵地蠕动,上面用不知是东西的皮肉毛发拼接成了三个漆黑大字。 “桃源世界”。 碍于谢凌的存在,殷回之一直没有机会询问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此刻,看见这三个大字,和门口半人半鬼的门童,他才忽然明白过来。 “桃源世界”,在上修界有个更为直白尖锐的称呼。 ——鬼市。 鬼市坐落于乾阴南域边界外,同上修界的边境几乎相接,再往北一点则是乾阴东域天夜门的地盘。 如此复杂的地理位置,很少有人敢定论它背后的势力到底是哪一方,但流传最广的,是南域之主,南海宫沈家。 可回想起谢凌先前的话…… 殷回之心想,传言真是十有九假。 他正要跟着谢凌一同下去,一声凄厉的惨叫穿过迂回的过道,从一层赌场那边传来。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珠子不见了!” “救命!!”“庄家!庄家呢?!!我看不见了!好痛!!!” 惨叫一声接着一声,声声不止,殷回之扭头,看见谢凌站在牌匾下,微垂着眼,长睫漆黑,神情很安宁无害的样子。 只是嘴角挂着一抹愉悦的弧度,并且这弧度还在随着惨叫声数量的增加而逐渐加深。 修长素白的指节搭在臂弯,一下一下点着,像在为此起彼伏的哭嚎数拍子。 殷回之后背阵阵发寒,头皮泛起丝丝缕缕的麻意。 ……疯子。 这人是个疯子。 8、桃源·二 门童目不斜视,弯腰恭敬地将通行腰牌举过头顶,供到他们面前。 殷回之接过,低头看了一眼,符牌薄薄一片,只有四分之一个巴掌大,但沉甸甸的,通身漆黑。 等他抬头,谢凌已经转身走了。 他三两下将腰牌绑好,立刻跟上,却被门童一把抓住,又强行往他手里塞了只面具。 门童那眼白多到不正常的眼珠转来转去,一边示意他看谢凌,一边疯狂作揖。 殷回之看懂了,门童这是知道了外面的乱况,怕旧事重演,又不敢惹阴煞莫测的谢凌,才求上他。 殷回之心叹:我就敢吗? 雪色身影已经远去一大段距离,殷回之无瑕多想,只好抓着面具快步朝对方走去。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谢凌似乎也越走越快。 殷回之的快步走只好转成了小跑。 洞道内壁黑黢黢的,灯火倒是很通明,越往里越宽阔,殷回之一心想着追上那个背影,以至于没注意调整步速、拐弯时差点撞上毫无预兆停下的谢凌。 鼻尖被丝绸一样轻滑的发丝扫过,殷回之急急后撤一步,跟谢凌拉开了距离。 谢凌终于转身施舍了他一个眼神,那目光有点似笑非笑,没什么诚意地问:“要我牵着你走吗?” 看似在问殷回之要不要牵,实则像在说“你是不是没长好腿”。 殷回之敏锐地察觉到,谢凌有点生气。 他思索了一瞬,认为是手里这只面具惹的祸,一时不知道是该扔掉还是该没眼色地递上去,犹豫了一下,试探地提出建议:“你担心这面具有问题……?我跟你换?” 其实他不觉得面具会有什么问题,鬼市既然直接将谢凌放进来,就说明背后的人不会在这种明面的东西上动手脚。 但谁知道疯子会怎么想。 谢凌嘴唇微微动了两下:“蠢货。” 殷回之:“……” “别乱接别人的东西。”谢凌抽走了他手里的面具,自顾自转身走了。 殷回之暗道果然是喜怒无常。 下了石阶,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呈现在眼前。 虽然占了个“鬼”字,但放眼望去,鬼市里的经营者和购买者都是“人”。 ——修士、魔修、以及化成人形的妖。 这里来者不拒,故热闹非凡。 从外围看,鬼市似乎与地上的集市没什么不同,卖吃穿玩乐的都有。 甚至还有买幼童零嘴的。 此前殷回之听说的鬼市都是负面评价居多,但他第一次来,难免好奇,缀在谢凌身后时一直悄悄打量。 随着步伐的深入,周遭贩卖的商品逐渐古怪起来,大多都是殷回之不认识的,少部分他曾在观澜宗宗规的违禁品页上见过。同行者也变得稀稀拉拉,着浅色腰牌的都折道而返,显然是腰牌级权不够。 这里显然没有谢凌想要的,殷回之跟谢凌在嘈杂中不断穿行,未曾停留。 一路无声。 殷回之忽然发现,虽然这人与他开腔时总是充斥着毒舌挑逗和漫不经心,但大多数时候……似乎是不爱说话的。 不像天生性情安静,更像积淀了太久太深的恶意,以至于剥开那层人皮,便只剩下冷寂。 殷回之忍不住又思索起了那个难解的问题:谢凌接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到了。” 谢凌打断了他的走神,他们停在了一扇巨大的铜门前,铜门上立体浮雕一直延伸到穹顶。 “谢少爷来了。”苍老低沉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殷回之抬眼,看见一个戴着兜帽的老者站在门边,那张干瘪布满褶皱的脸有种古怪的僵硬,对着谢凌慢慢扬起笑、又慢慢打完招呼,才将视线转到他身上。 那对精明算计的眼珠动了动,扫过他的脸,又向下,目光在他脖颈领口停留了几息。 “依照规矩,宠物进拍卖场须‘牵绳’。”老者说。 恰好此时他们前面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也要进场了。矮的那个魔修体积庞大,脸上的肥肉几乎要从鬼市发的面具下溢出来,高个子的那个看起来年纪不大,模样很清丽,只是眼珠灰蒙蒙的、目光发滞,手背上半截鞭痕,延伸进袖口。 矮胖男人取过托盘上的绳索,一端握在手中,另一端是个活动项圈,不等他动作,那少年便温顺地摸索着将脑袋钻了进去,矮胖男人不耐地推了他一把,末了又转变为暧昧的抚摸,短胖的手指在少年腰上来回揉搓。 殷回之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老者口中的“宠物”是什么意思,脸色顿时很差,垂在宽袖中的手攥成拳,按捺着没出声。 谢凌原本一直没开口,闻言面具下的眼忽然动了动,似笑非笑地反问那老者:“宠物?” 老者僵朽的手一顿,几息后歉意地躬身,道:“是老朽妄言,那么……请问这位公子是?” 谢凌却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只抱臂站着,如此静默了半晌,老者的面上现出几分忌惮来。 不是忌惮这个废物点心本人,而是忌惮他身后的天夜门。 “并非老朽好奇心旺盛,而是拍卖会对来客名额有严格限制,”老者尽可能放缓语调,“若您身边这位不是以附属物的身份前来,大概率是无法进场的。” 谢凌转头看向殷回之,温声问:“你是吗?” 殷回之眼睫动了动,寡淡道:“我不知道。” 他的语气不算嚣张跋扈,但绝不像娈童或侍从该有的态度。 老者额头上沁出一点细汗,不太确定地盯着殷回之,有些怀疑是自己眼瘸没认出哪位大人物。 难不成是谢家的私生子? 谢凌翘了翘嘴角,对老者点头,赞赏道:“老头,你猜对了,他就是我的玩宠。” 殷回之:“……” 老者:“……” 谢凌从老者身后侍从的托盘上取下一卷牵引绳,慢条斯理地展开,将其中一端随意缠上自己手腕和指间,然后捏着另一头朝殷回之勾了勾手。 殷回之为自己刚刚愚不可及的揣测感到可笑——他居然以为谢凌想要维护他。 他面无表情地走近谢凌,仰头露出自己的脖颈。 谢凌低头看着他,黑而纤长的睫毛向下垂着,和微微上挑的眼尾形成一个流畅的弧度,神情乍看居然有几分温柔。 可惜也只是看上去——这两个字谢凌怕是还不会写。 殷回之木着脸,等谢凌将那个项圈套到他的脖子上。 但那只手没有落到他颈间。 谢凌将他的手轻轻捉了起来。 手腕被捏紧,苍白修长的指尖捏着颈圈套上他的腕骨,再一点一点将它收紧,直至松松垮垮地贴着他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谢凌后退半步,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不客气地扯了一把绳子。 殷回之猝不及防,被他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栽下去。 “你……!” 谢凌拽着他,笑眯眯地问那老者:“我可以进去了吗?” 老者巴不得他赶紧滚蛋,拽着黑色兜帽边缘往下拉了拉,眼不见为净道:“谢公子,请。” 这次殷回之反应很快,在谢凌扯绳之前迅速跟了上去。 谢凌对他的乖觉很满意。 入场后,他们被女侍请到了第一排的贵宾席上。 拍卖师正在进行开场致辞,殷回之坐在底下,一心二用地观察着谢凌面前的戒圈。 每个宾客的手边都放了一枚这个小东西,它们和拍卖师耳朵上的耳坠其实是一套法器,用于取代民间拍卖行的竞价牌。若竞拍者有意出价,便可直接通过它将想说的话递到拍卖师耳边。 殷回之弄明白它的用途,正要悄悄收回目光,手腕却一紧—— “想要?”谢凌扯了扯绳索,低声问他。 殷回之心里闪过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预感成真,他整个人被拽得失去平衡,倒到了谢凌身上,坐上了谢凌的腿。 谢凌握着冰凉的戒圈,往他的手指上套,一副“你想要什么我会都给你”的沉迷其中之态。 即使不抬头,殷回之也察觉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往这边看,头皮都要炸开了。 神、经、病。 他狠狠踩了谢凌一脚,可惜收效甚微,反被谢凌用仅他可见的阴冷视线威胁了一通。 “……” 场内客人来自各大不同势力,都各怀心思,加上修士五感灵敏,一点动静都会放大数倍,所以目光来来去去间,明面上没人出声。 至于私底下的交谈,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明天,谢凌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就会多上一条“在鬼市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调情”。 殷回之只能逼自己往好处想:至少这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拍品在拍卖师抑扬顿挫的介绍中陆续登场,那戒圈多少有点烫手,殷回之几次试图找机会将它还回去,却被谢凌按得死死的,抬首只能看见谢凌被面具遮住的半张侧脸,还有露出的一点清瘦下巴。 殷回之曲了一下小臂,手腕带动绳索,谢凌的手被他扯得微微一动。 他礼貌道:“谢公子,你还是将它拿回去比较好,不然我怕我把天夜门拍破产。” 谢凌原本在津津有味地听拍卖师的介绍,被扯了一把也不恼,很耐心地倾身过来听他说话,闻言笑了笑:“你拍。” 话音里尽是纵容,还有点令人费解的喜闻乐见。 只是他依旧没有用法术传音,也没有刻意压轻声音,低低的嗓音就这么闯入殷回之耳廓,也落进在场所有人耳中。 他是故意的,殷回之果断下结论。 所有被刻意忽略的疑虑在他心头再叠一层——谢凌究竟想干什么? 9、桃源·三 殷回之心念微动。 他干脆作出被惹恼耍脾气的模样,将戒圈丢回了谢凌手里。 做戏是吧,他奉陪了。 谢凌摇了摇头,似乎很无可奈何,但殷回之看见了他嘴角一闪而逝的笑意。 接下来,殷回之见识了一番什么叫真正的“纨绔败家”。 虽然他以前没来过这里,但从拍卖师那天花乱坠的叙述中也能猜到,这种拍卖会,一场里能有一两个值得一掷千金的东西就已经极了不得了,其余的皆是垃圾。 那么这种垃圾真的有人买吗? 有的。 “喜欢吗?”谢凌的戒圈又一次亮起紫色的璀璨光芒,代表台上的拍品被他拍下。 殷回之:“……” 没有得到他的回答,谢凌仍旧乐在其中,拣着那种描述夸张、造型漂亮的垃圾货拍,并且不拍到手不罢休。 拍卖会内部的人也不傻,当然也看出来了,不多时,场上就多了几个跟谢凌一起竞拍废品的冤大头,巧的是,他们都刚好在最后一点颓然放弃,“不甘心”地让谢凌赢走了拍品。 要不是见识过谢凌的“本领”,他恐怕也要坚信这就是个又蠢又废、空有皮囊的镶金草包了。 不知是第几次,谢凌朝他转头。 没等人开口,他便学着谢凌那黏糊的语气,慢吞吞道:“公子,你喜欢就好。” 言下之意,别再问我这种废话了。 谢凌盯着他毫无表情的下半张脸看了两秒,突然笑了,肩膀微颤。 殷回之被他烦得要死,大步旁边一挪,试图离这个神经病远一点,没想到谢凌真松了手,他差点倒进隔壁坐席。 “哐当!”隔壁差点打翻了面前的桌案。 坐席里青衣男子努力地把自己往角落里缩,一副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的样子,面具下传出的声音很年轻,带着明显的慌乱:“谢、谢凌!我没动啊!” 殷回之:“……” 谢凌语调却凉凉的:“是吗?我看他往你怀里倒呢。” 殷回之:“……” 青衣男子脸色越发白了,白里还透着青,他身体后仰,眼神惊恐,如临大敌地看着殷回之,仿佛面前的不是个美人而是只夺命鬼。 殷回之忍无可忍,又挪回了谢凌身边。 浅淡的檀香扑进鼻息,是谢凌凑到了他脸侧,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去年这个时候,他调戏了我身边的姬妾,被我一气之下踢坏了……” 在谢凌微妙的停顿中,那青衣男子剧烈抖了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回忆,随即猛然起身,竟是直接离了场。 谢凌又笑了。 殷回之再一次见识到了谢凌的恶趣味,他对谢凌过往的风流韵事不感兴趣,无动于衷地扶正面具,出声提醒:“公子,上新拍品了。” 这是本场拍卖会为数不多的、官方定义的珍品。 “这颗涅槃化骨丹,是天下第一药师姬无阙的绝命之炼。世人皆知,姬无阙的道侣只是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而他自己却是极利于修炼的单灵根,可以拥有几百甚至近千年的寿命。” “姬无阙为了和道侣长久相伴,遍寻古书药卷,意图研制出能让凡人生灵根养丹田的秘药。” “他知道以道侣的资质,即便吃下研制成功的秘药,修为和寿命也无法提升太多,于是自己也干脆止步金丹,专心钻研丹药学。” “如此耗费了三十年心血,他终于研制出了这枚涅槃化骨丹,可等他兴冲冲地出关去见他的道侣时,却发现他的道侣已经吐血身亡。” “姬无阙半生心思都扑在了这枚丹药上,却不知道他的道侣早已生了重病,连凡人的寿命都没有了。” “他知晓一切、悔恨不已,三天后,抱着道侣的尸身在林间自焚,只留下这枚化骨丹。” 会场内响起轻轻几声半真半假的啜泣。 “涅槃化骨丹,起拍价五万颗灵石,诸君,请——”感人的故事娓娓道尽,拍卖师含笑报出了它的起拍价。 拍卖师话音落下一瞬间,会场内同时亮起了几十道光芒,拍卖师歪头笑了笑,扶着耳坠依次报出了出价。 “五万一千颗。” “五万三千。” “六万。” “六万五千。” …… “二十五万八千,”拍卖师莹白耳垂上那枚耳坠终于安静下来,他温声问,“还有更高的吗?” 东西虽好,但超过二十万就不值当了,毕竟这东西是否真有用尚且存疑。就算有,效用也十分有限,一个无灵根的废柴,再怎么用外物调改,也不能飞跃成三灵根,否则姬无阙也不会那么干脆地放弃修炼。 拍卖师的耳坠很微弱地闪烁了几次,价格只被抬起一点,到了二十五万九千。 这意味着大家的兴致已经降下来了。 “还有……”拍卖师试图再言语鼓励一番,唇瓣张合间,他的耳坠无声一闪,于是话音倏地顿住,眼里流出笑意,“——三十万!” 出价的谢凌支着下巴撑在座椅扶手上,眉眼含笑,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隐在会场后面的托彼此交换了一个犹豫的眼神,最后很谨慎地出了价: “三十万零一百。” 谢凌点了点戒圈: “三十五万。” “三十五万零一千。” 场上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在故意抬价了,可谢凌偏偏像什么都没看出来,一直将价抬到了七十万。 老天爷。 那可是整整七十万颗灵石!不是七十万铜钱啊!! 谢家少爷终于彻底疯了吗?! ——在场魔修如是心想。 魔修果然恶贯满盈、圈财害命、奢靡无度! ——在场掩藏身份的正道修士如是心说。 殷回之虽然不全信谢凌那套要帮他调养丹田的话,但也做不到对谢凌那疑似为他一掷千金的行径冷眼旁观。在谢凌第二次要跟那“托”抬价时,他便伸手摁住了戒圈,挡开了谢凌的手。 “我不要,别拍了。” 指尖相触,谢凌当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出一点莫名:“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给你买的?” 殷回之指尖微僵,然后冷淡地收回了手。 价格抬到七十九万了。 几个托心里发笑,交换了一个眼神,依旧是加了一千。 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抬价了,凡事要有个限度,不能做得太过。 他们静静等着谢凌出价八十万,然后一锤定音。 然而场内一片寂静。 谢凌依旧舒舒服服地支着下巴,只是没有一点要再跟价的意思。 拍卖师脸上的笑容慢慢冻住了。 殷回之并不意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谢凌喜欢耍人,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了。 数十万灵石就这样打水漂,拍卖会主办方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释然的——即便他们今天已经敲了谢凌一大笔财。 拍卖师的目光在谢凌周围游离,希冀几乎写在脸上。 谢凌打了个呵欠。 木槌敲下,这枚“旷古绝今”的神丹最后落入了拍卖会自己人手中。 谢凌懒懒地拨弄着戒圈,之后一直没有再开口竞拍,仿佛已经腻了这场纸醉金迷的游戏。 拍卖会结束后,殷回之和谢凌同去后殿客房取拍品。 谢凌悠哉悠哉地抱臂乱逛,他莫名其妙沦为了搬运工,抱着一堆荒谬的小玩意跟在谢凌后头。 已经换了一身常服的拍卖师忽然出现在门口,恭敬而谦卑地叫了一声“谢公子”。 殷回之心道这拍卖会的举办者还真是贪婪无度,到这种地步还想着敲诈谢凌的钱,也不怕惹祸上身。 谢凌装傻,谢家那掌权的门主可不傻。 拍卖师得到谢凌的允许,才轻步走进来。 “谢公子,涅槃化骨丹的竞买者付不起叫价,东西被扣在我们手里了。”拍卖师的每一句话都在殷回之预料中。 谢凌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音:“所以呢?” 拍卖师右手贴在胸口,躬身道:“主人说,谢公子今日照顾了我们不少生意,拍品卖出,便不作他卖,这枚化骨丹便赠予谢公子,只当主人想同谢公子交个朋友。” 殷回之闻言微惊,忍不住侧目看了谢凌一眼。 谢凌唇角扬起一点弧度,傲睨轻慢到了极致:“你家主人真有面子,一颗真假不知的丹药就想搭上天夜门。” 这还真不是谢凌目无下尘。鬼市的拍卖场只是一个场所,主办方可能每一场都不同,这些主办方里当然也有手眼通天的厉害角色,但绝大多数都是三界奔波的从商者,或是干脆是大宗招养的代理管事。 无论对方属于哪一种,谢凌都有资格说这话。 拍卖师也感到意料之中,他很快改了口:“是我言错,谢公子,我们主人希望将此物赠予您,以示敬慕之心。谢公子,主人想求一个拜见您的机会。” 不知是不是这卑微的“拜见”二字戳中了谢凌那不大正常的心理癖好,殷回之看见他翘起了嘴角。 那张上薄下饱的唇动了动,吐出勉为其难的字句:“既如此,那好吧。” …… 那位神秘的东道主似乎很是重视谢凌的赏光,人还未至,珍馐美酒已经摆满了整个宴厅。 按理说与之配套的,往往还要有成群的美人,但奇怪的是,宴厅里连侍奉的仆从婢子都没几个,舞姬乐师就更不用提了。 殷回之不喜欢人多,这样再好不过。 说不出名字的冷香若有似无地缭绕着,很淡,并不让人反感。 在这种静谧中,他居然久违地感觉到了放松和惬意。 原以为谢凌会觉得无趣,转头却发现对方半阖着眼,也是一副难得的安宁神情。 他们赴宴前摘了面具,宴厅里琉璃灯给谢凌苍白的脸镀上了暖色的光晕,那种阴晴不定的危险感几乎消失不见。 “让谢公子久等了,是殷某的不是。” 来者未语先笑,却不叫人觉得谄媚,一派彬彬有礼,又不会显得拿腔作势,就像今天这场宴请一样,让人觉得很舒服。 殷回之入席前听边上的仆人说,这次拍卖会的主办者与他同姓,单名一个“诲”字。 殷诲…… 殷回之将这两个字在咀嚼了一番。 足够陌生的名字,应当确实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光从今日发生的一切便能看出此人眼光很毒。 殷回之如此想着,抬眼和殷诲四目相对,微微一怔。 因为他发现殷诲看他的眼神跟看谢凌时截然不同,那双朗目凝在他身上,似乎带着若有似无的…… 猜疑和敌意? 但只有一瞬,再认真去看,已经捕捉不到任何情绪了,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殷回之确定自己没有得罪过这位殷诲先生,而且他身上还有谢凌系上的幻化容貌的法器,即便这位殷先生以前见过他,今日也不会认出来。 他长眉轻蹙,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殷诲关切地同谢凌寒暄了几句——虽然是单方面的。他说得多,谢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谈不上不耐烦,但也兴致缺缺。 殷诲发觉了,很识趣地闭了嘴,换了个献殷勤的方式——亲自为谢凌布菜递酒。 布好的菜刚落到桌案上,就被谢凌转手推到了殷回之面前。 没等殷诲对这借花献佛的行径做出反应,谢凌便淡淡开了口。 “知晦,这里没有别人。” 殷回之和那人的动作齐齐一顿。 知晦? 这商人不是叫殷诲吗?难道表字知晦? 殷回之虽然没有作声,但那颗七窍玲珑心千回百转,瞬间捕捉到一个准确性更高的名字。 沈知晦。 南海宫宫主的私生子。 ……之一。 南海宫宫主虽然生性风流四处留情,但对儿子都很不错,不管其生母身份卑贱与否,年龄到了都会接回府里养着,名份也是堂堂正正昭告外界,半点不藏着掖着。 当然,这些的前提是,少宫主的人选早就定下,南海宫的权力跟这些外面接回来的没半点关系。 沈知晦,便是这“没关系”大军中的一员。 大概除了殷回之,也没谁会这么无聊,在看百家卷宗时记下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沈知晦笑容微滞,嘴角很快放下,那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体贴消失,变回温和冷静的模样:“好。” 话音落下时,殷回之感觉他似乎又看了自己一眼。 这几个眼神来回和短暂交谈已经足够让殷回之想通一些东西,确定自己的猜测。 沈知晦看了看谢凌那从容不迫的模样,只道:“先吃饭吧。” 在场□□凡躯的只有殷回之一个,其余两人都已辟谷,沈知晦这话当然不是体贴,而是不想当着他的面多谈。 两个鬼域长老的儿子,在一起能聊什么?殷回之也不想知道,干脆装聋作哑低头吃饭。 他吃了两口,忽然发现了一件有点巧合的事。 沈知晦夹的菜……竟刚好每一样都合他的口味。 10、桃源·四 沈知晦作为东道主,一早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殷回之用完饭,没有多留,知趣地由仆从引着先行离座了。 宴厅中一时只剩下沈知晦和谢凌二人。 沈知晦道:“尊主。” 谢凌捏着酒盏晃了晃,没应。 沈知晦脸色立刻变了,迅速起身上前,在谢凌面前重重跪下:“属下知错。” 谢凌撩起眼皮,反问:“哦?” 沈知晦低低道:“属下不该未经尊主允许,就擅自通过鬼市敛财。” 殿内静得让人不安。 谢凌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笑,慢慢摇头:“知晦啊知晦……”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除了你,无人可用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落进耳朵里却让人无端浑身发寒。 沈知晦面上陡然血色尽失:“尊主,我没有这个意思,我——” 谢凌轻轻地打断他:“我的忌讳,你应该清楚。” 沈知晦跟了他那么久,见过数不清的反面例子,自然无比清楚。 上辈子这人恶名远扬,对手下其实一点也不差,甚至称得上纵容。但有一点,他手底下的人必须不得欺瞒、绝对坦诚服从。 在他面前耍小心思、打着为主图谋的旗号行忤逆之实,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他最厌恶欺骗和自作聪明。 沈知晦方才的举动便是自作聪明。 “我对那少年心有戒备,所以违背您擅自支开他,此为罪一。顾左右而言他,此为罪二。”沈知晦从腰侧抽出长刀,双手呈到谢凌面前,头埋得很低,“尊主,您罚我吧。” 谢凌没接。 沈知晦茫然抬起头,那双稳重的眼里浮现出几分即将成为丧家之犬的恐慌:“主子,我真的知道错了。” 又补充:“……也没有说谎。” “没说你撒谎。”谢凌扫了他一眼,凉凉道,“缺胳膊断腿的多难看,收起来吧——没有下次了。” 沈知晦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他又低声说:“谢谢主子。” 两辈子,他都对南海宫这个地方恨之入骨,即便谢凌不说,他也会将上辈子做过的事再重演一遍。 只是如今一切时机都还没到,纵使他有上辈子的记忆,手里捏着一堆人的把柄,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无声无息把南海宫翻过来。 想快,想一击毙命,还不能引人注目,就必须要有大量的钱财来收揽势力。 鬼市拍卖会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没料到谢凌也会来,还故意任他手底下的人敲诈了一通。 谢凌知道他在说什么,不以为意地哼笑:“谢我做什么,反正钱最后是谢垢付,要谢去谢他吧。” 沈知晦:“……” 是了,如今这人明面上的身份是谢家少主,这一番等于是拿谢家的钱去填他的窟窿了。 脑海中闪过上辈子谢垢的所作所为,沈知晦眼里闪过杀意:“尊主,我可以直接让他把整个谢家都吐出来,您不用屈居他之下。” 谢凌反问:“怎么让他吐?放着我们的计划不做、跑去夜袭谢府杀人灭口,然后被全域通缉吗?沈知晦,你什么时候这么耐不住性子了。” 沈知晦哑然。 谢凌说的是对的,只要按计划来,最长不过半年,一样能达到他们的目的……是他太耐不住性子了吗?沈知晦有些茫然。 其实不是的。 沈知晦上辈子认识的,就是那个年轻的,满心仇恨、极端阴狠的谢凌,即便别人劝他,他大概也会像沈知晦说的这样做。 通缉又如何?绕大圈子又如何?他要杀的人,必须死。 只是死后被主系统“收揽”、在无数小世界流亡千年的谢凌,已然与从前不同了。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大同小异的反派人生,最初的恨与执念,仿佛也淹没在其中。 谢凌饮尽盏中酒,懒洋洋道:“那个小东西交给你照顾几天。” 沈知晦和他的默契自不必说,明白他这是有事要办,敛去情绪点头:“是,尊主放心。” - 殷回之在房间等到晚上,也没见谢凌如约回来,便打算出去看看。 结果他推开门没走几步,就被几个身着劲装的侍卫拦住了。 殷回之停步,礼貌道:“几位这是什么意思呢?” 侍卫言简意赅:“主上吩咐我们,让您在院中好好休息几天。” 殷回之静了一瞬,语气很平地问:“哪个主上?” 侍卫不说话。 “不方便回答吗?”殷回之善解人意地帮他解释了,“那好,我再问你,谢凌人呢?” 侍卫瞳孔很快地缩了一下,似乎是惊诧他直呼谢凌大名,但嘴巴闭得很严实,依旧什么也没透露。 殷回之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温声另起了一个话题:“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侍卫硬邦邦道:“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能出去。 殷回之点头:“多谢,我没有修为,这几日的衣食……” 侍卫不知道他谢什么,下意识接住了他的未尽之言:“无需担心,自会有人为你送来。” 殷回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好的,沈公子。” 侍卫脸色大变。 殷回之对着他僵硬的视线:“沈公子,吃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跟谢凌说话总有几分紧张,一紧张,肩便会绷起来。” 沈知晦脸色晦暗不明,他抬了抬袖,那张板正肃冷的侍卫脸褪去,变成了他原本的面貌。 他没想到这少年年纪不大,观察力竟如此细腻,明明没有一丝修为灵力,却能分辨出他的伪装。 ……如此玲珑心思,也难怪谢凌将他带在身边。 “小公子慧敏,”沈知晦敛目道,“主上命我这几日照顾你,还请配合些,不要让我为难。” 殷回之已经确认了对方身份,无意再把人惹恼,颔首道:“沈公子,我并无此意——先告辞了。” 然而他刚转身,一道劲风立刻袭来,直直冲向他的后背。 虽然修为已毁,但这些年打下的基本功并未丢掉,殷回之敏锐闪身,躲开的同时冷声质问:“沈公子这是什——” 他的话音忽然止住。 沈知晦退得很远,右手握着一枚润白的玉坠子,枫色穗子轻摇。 原来刚刚那一击只是虚张声势,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沈知晦的真正目的是这枚坠子。 殷回之垂在袖中的指节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沈公子真是好正人君子。” “乾阴界没有正人君子,”沈知晦对他的嘲讽不痛不痒,“你用法器掩去自己的真实容貌,目的不明地跟在主上身边,我替主上照顾你,只是见一见你的真容都不行吗?” 殷回之愣了一下,旋即脸上浮现出带着讽意的淡笑:“我既非佞臣也非妖侍,待在谢凌身边也不是自愿,你要清君侧,不该找我。” 他目光停在沈知晦的手上:“你手上那个东西,也是谢凌给我的。” 沈知晦的指甲无声泛了一下白,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盯着殷回之的脸。 殷回之知道他不信,也懒得多言,干脆站在原地,静静地等法器作用过去。 两人就这样诡异地在院内相对站了一刻钟。 法器的作用终于开始消退。 殷回之其实不大觉得沈知晦能认出他。 作为“靠关系”拜入灵隐门下的废物,大多数时候他是不会被提及的,除了宗内人士,外界甚至都不知道观澜宗还有他这样一位亲传弟子。 然而沈知晦的反应完全偏离了他的预想。 沈知晦看清最后定格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脸,眼中划过空茫和难以置信,唇瓣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殷回之察觉到他的反常,却不好判定这是什么反应。 似乎不是恶意。 于是他淡淡提醒:“沈公子,看完了吗?” 沈知晦如梦初醒地眨了几下眼睛,第一反应居然是低头,又慌忙抬起:“我……” 殷回之耐心反问:“你?” 沈知晦唇动了动,依旧什么都没说出来。 殷回之心念微动,面上没显露出什么,只是扫了一眼玉坠,道:“东西你要留就留着吧,我先回去了。” “不、等等!”沈知晦匆忙出声,三步并两步追到他身前,袖袍和声音一齐落下,“抱歉,我……还给你。” 沈知晦将玉坠递回他手边。 殷回之盯着那只殷切的手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问:“沈公子,我们以前见过?” 沈知晦沉默。 面前的少年比他要矮上半个头,脸上还带着介于稚气与少年气之间的气质,怕是还未及弱冠。 沈知晦心中默默道,是以后见过。 “没有,抱歉。”沈知晦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把玉坠系回殷回之腰上,被殷回之用手背格开了。 殷回之拒绝得干脆:“我自己来。” 沈知晦立即收回手:“好。” 殷回之心头疑惑更甚,忍不住蹙了下眉:“你认识我?” 几乎是肯定的语气了。 “是,”沈知晦这次答得坦荡,“认识。” 殷回之还想再问,又听见沈知晦说:“小公子,我对你没有恶意。” 殷回之道:“是吗?那你放我走。” 沈知晦的表情微妙地滞了一下,缓缓摇头:“这个好像不行……嗯,确实是不可以的。” 这自言自语一样的回答,殷回之更加莫名其妙了。 他想了想,又问:“你们主上呢,他也认识我?” 如果是这样,他好像能理解一点谢凌大费周章把他带下山的行为了。 沈知晦抿唇,避开了这个问题:“小公子,我去替你准备晚膳。” 顿了顿,他又补充:“你若觉得闷,可以出去走一走,府中任何地方都可以,但出府可能不行。想要什么东西,直接和我说就好。” 殷回之心中掂量了一下,明白这是对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他或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这位沈公子有过什么渊源,但对方十分忠于谢凌,并不会因为这点渊源就做出违背谢凌命令的事。 殷回之不再追问,回了寝房。 如沈知晦所说,之后他在府邸里所有行动都不再受限制,除了当他试图出府时会有守卫出现制止,其他时候都没人管他,但若是他主动同府里的人搭话,一定会得到回应,显然是沈知晦提前打了招呼。 每日下人呈上来的吃食也精细无比,依旧十分巧地合他口味,毫不逊色于那日餐宴。且日日不重样,以至于让殷回之怀疑乾阴界的菜色其实都这么可口,而不是沈知晦知道得太多。 如此过了三日,谈不上乐不思蜀,但也还算自在。 第四日,谢凌推开了他的门。 四目相对间,殷回之诡异地有些心虚。 谢凌把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最后意味不明道:“你这几天过得不错。” 殷回之轻咳一声,随口回了一句:“你也是。” 话音未落,胸口就被一个硬物猛地砸中,他闷哼一声,下意识按了上去。 掌心落在一个冰凉莹润的物件上,他低头,看见一个泛着冰蓝色寒光的拳头大的珠子。 曾与冰灵根高度契合过的身体还没有对这种力量陌生,他能感觉到有磅礴的冰系灵力在珠内冲撞运转。 这是…… “雪山狼王的千年妖丹。”谢凌语调冒着寒气,解答了他的疑惑。 殷回之只在书中见过有关雪山狼王的记载,据说雪山狼群凶悍无比,灵智颇高,它们不仅占山为王将山上其他低智妖群当食物吃养,还会在青黄不接时下山屠杀人类村民。 但这群狼群又相当聪明,它们但凡下山,便必定一个活口都不留,而且绝不贪多,将山脚下的村落屠干净后,便立刻拖着“食物”回到山上。 陆上大小修真宗门那么多,按理说这样的兽群早该被灭干净了,可雪山狼群不仅没有被灭,反而还延续了近万年。 原因并不复杂。一来已经被吃的村民无法张口,加上雪山附近灵气贫瘠,知道这件事的也是没有修为的凡人,一生扎根一个地方,消息几乎传不出去。二来便更简单了,死的人不够多,不够重要,次数不够频繁,就算消息传出去,也没有宗门特地伸手来管这个旮旯。 于是,这群狼兽,硬生生在一片灵气贫瘠的山脉熬成了妖,诞生出了雪山狼妖王。 殷回之没想到谢凌出去一趟,竟直接将那妖王的命和妖丹取了,一时瞠目地看着谢凌。 谢凌对拿到妖丹本身倒没什么感觉,只是心里确实暴躁。 放在上辈子,杀个雪山狼王对他来根本不算难事,但对这个奇烂无比的身体来说,不亚于登天摘月,即便壳子里的是他,也在山上耗了足足三天三夜,还险些被那四脚畜生扯下山崖。 他着实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过了,这种狼狈让他回想起了很糟糕的记忆。 所以看见浑身清爽、舒舒服服的殷回之时,他心里的阴暗念头就冒了出来: 要不现在就把面前这个麻烦东西宰了算了,傻逼系统崩溃尖叫的样子一定很有意思。 所谓的主系统会怎么样? 变本加厉地将他丢进那些所谓的地狱级难度任务世界吗? 谢凌看着殷回之那张有些怔愣的脸,笑了笑,语气近乎找茬:“我怎么不知道我这几天过得很好。” 11、桃源·五 殷回之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就不好。” 谢凌:“……” 谢凌被他气笑了。 心里那股火气来得匆匆去也匆匆,眼睫覆落,他又变回那个阴晴不定的谢家少爷,颐指气使道:“滚进去——门带上。” 殷回之已经习惯他时不时发癫症,利落地转身关好门,同他一道朝里间走。 沈知晦安排的住处很大,连里间都开阔得不像话,谢凌走进去,自顾自在最舒服的那张软枕坐榻上落了座。 殷回之一直缀在谢凌身后,谢凌一坐下,他就把手里的妖丹递出去:“你的东西。” 谢凌看也没看他,闭目道:“先放你那。” 殷回之睫毛微动,唇还未启,就见谢凌抬手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依旧半闭着。 他只好绕到案几边,把妖丹放了上去,自己在木凳上坐下。 “过来。” 刚落座,凳子都没捂热,就听见靠在软榻上的谢凌在叫他。 殷回之吁了口气,耐着性子回到软榻前,垂首问:“干什么?” 谢凌微蹙的眉轻轻展开,放下揉按太阳穴的手,撩起眼皮。 两双眼睛再次短暂对视。 漆黑睫毛的起落间,殷回之在那双眼里看见了许多红血丝。 他看起来似乎很累……殷回之不动声色地闪过这个念头。 谢凌振袖收腿,坐直身子打了个哈欠,很倦怠的样子。 这副模样太有欺骗性,以至于让殷回之松懈了警惕。当谢凌的手掌隔着寝衣按上小腹时,他甚至来不及后退。 “你干什么?”殷回之惊叫。 谢凌却预判了他的反应,另一只手紧紧地抵在他腰后,纹丝不动。灵力从谢凌的手掌流出,爬上他的背脊四肢,禁锢住身体,让他挪不了分毫。 “别动。”带着淡淡警告意味的声音,和贴在他小腹上的那只手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那只手轻轻施力按压,并且毫无顾忌地往下探…… 所有念头瞬间被挤到脑后,殷回之周身的血一下子朝涌上头顶,近乎七窍生烟:“你有病吗!” 谢凌充耳不闻。 “放手!谢凌!你疯了?!”殷回之已经恨不得咬人了,口不择言道,“死断袖!放开我!!” 谢凌的指尖顿了一下,慢慢松开了。 殷回之一下子弹得老远,看起来很想直接从房顶飞出去。 “状态比之前稳定了很多,可以准备拔除毒素了。”谢凌望着他,淡声点评。 “你……”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下来,殷回之缓过神,愣道,“你刚刚是在看我的丹田?” “不然呢?你以为在做什么。”谢凌眉峰微微上挑,精准重复出他刚才的话,“‘死断袖’?” 似是觉得很新鲜,他又追问:“是在说我吗?” 殷回之回想起刚刚自己脑子里的念头,有些羞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干巴巴回道:“我听说的,或许也是谣言。” “那可未必。” 突如其来的力道伴随着话音一起,将殷回之狠狠扯了过去,跌在谢凌膝上。 谢凌桃花眼轻垂着,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万一我就是断袖呢。” 殷回之试着动了动,发现自己又被定住了。 后槽牙咬紧,殷回之强撑着礼貌的笑容道:“谢公子,这是你的私事。不管你是不是……都不用特意告知我的。” 少年窘迫恼火的表情实在是有意思极了,谢凌眉间的倦色都被冲散了些,他俯下身,以一个跟殷回之面对面的姿势,轻佻地勾了一下殷回之的下巴:“为什么不用?我瞧你也是个——” 离得这样近,难免就将那张脸看得相当清楚,连缀在睑下那颗小小的痣都无所遁形。 谢凌对着这张熟悉过头的面庞,到嘴边的赞词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他诡异地顿了顿,改口:“勉强能入眼。” 殷回之:“……” 真是令人安心的评价。 尽管知道谢凌是在故意捉弄人,他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既然如此,谢公子,现在能放我这个丑八怪起来了吗?” “……”谢凌皱眉,不太认同这个词,“我没有说你是丑八怪。” 话是这样说,他还是撤了压在殷回之背脊和腿上的力道,一直绷着劲的殷回之猝不及防失去重心,栽了下去,鼻梁猛地磕到了他膝盖上,发出一声闷哼。 谢凌:“……” 他看着一手撑地、一手捂着鼻子、表情痛苦的殷回之,带着点匪夷所思地问:“怎么这么蠢?” 殷回之忍气吞声地安静了一下,最后忍无可忍,怒道:“你不故意捉弄我,我怎么会摔?谢公子,欺负一个没有灵力修为的凡人,就是你的‘聪明’吗!” 谢凌陷入沉默。 正当殷回之以为这人居然良心发现了,谢凌才慢悠悠开口:“可我就算失去修为,也不会像你这么蠢。” 殷回之冷笑:“……呵。” 他半跪在地上,捂着酸痛的鼻根,谢凌微哑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既然不想任人捉弄,就尽快重塑丹田,拖久了没有好处。” 殷回之拍打袖口灰渍的手一滞,而后慢慢放下。 他盯着木质地板的缝隙,轻声问:“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我?” 谢凌不知什么时候又闭上了眼,支着头道:“很重要吗?” “重要,”殷回之仰头,一字一句道,“我不信这世界上有毫无代价的帮助。” 他说的是“毫无代价”,而非“无缘无故”。 于是谢凌低低笑了。 再没有人比他更能认同理解殷回之的这句话了。 谢凌轻叹:“那季回雪呢?” “季回雪又给了你什么理由,让你那么相信他?” 殷回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自己的师兄,眉毛深深皱起。 那么季回雪呢? 他也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 他未曾问过,季回雪也不曾主动提过,然而这些年的相处中,他意识到季回雪就是那样一个人。 ——一个不求回报,不论因果的理想主义者。 殷回之相信,即便当年季回雪下山碰到的被困者不是他,季回雪也不会做出第二种选择。 季回雪眼中只有自己那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理论,救猫狗、救他、救世,都是救,并无区别。 面对谢凌的诘问,殷回之没有多谈这些。 他用理所应当的语气道:“他是我师兄,与我同属观澜宗,我当然信他。” 谢凌哈哈笑起来。 眼尾的灼痛悄无声息漫开一点,他似嘲弄似恍然地点点头,反问:“同属一宗?” 不等殷回之说话,他又若有所思地自问自答:“有道理。” “殷回之,我给你个机会,拜入我座下,”他声音温柔,“这样你我也算同属一门了,你可以安心地相信我。” 殷回之瞪大双眼无言半晌,心想这人果然又犯病了。 他摇头,无奈道:“谢公子,你说笑了。” “说笑?”谢凌嘴角勾着,眼里却没有笑意,“只怕你有一天会求着我这样做。” 殷回之更加确定他在犯病了,顺着他的话点头:“嗯嗯,或许呢。” “……” 殷回之没等到下文,疑惑抬眼,才发现谢凌这疯子说话说到一半睡着了。 简直是…… 他从三岁起便跟着母亲养成了规律的作息,每日卯时作亥时息,白日从不会犯困,所以无法理解谢凌这种倒头就睡的天赋异禀。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他有些犹豫该不该叫醒谢凌。 这人一大早就推开他的门,他连寝衣都没来得及脱,现在日头已大亮,他想去换衣服。 但里间有个人,怎么想都不方便。 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出声赶谢凌去外间,视线却瞥到软靠上漫开的暗红。 是…… 血? 视线上移,掠过谢凌紧闭的双目,眼下淡淡的乌青,和眉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郁色。 案上那枚妖丹正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周遭冰蓝色的灵力涌动不止。 那日寒潭初见时他灵力尚在,虽探不出谢凌的真实修为,但至少可以确定对方不是冰系灵根。 同样的,他也确定谢凌不会无端把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交给他保管,除非—— 这东西本来就是谢凌打算给他的。 以及在拍卖会上,谢凌一掷千金的那枚化骨丹…… 殷回之在原地出神了一会儿,表情很困惑,半晌后,他安静地抱着衣服到屏风另一侧更换去了。 屋里落针可闻,殷回之脱下上衣,忽然似有所感地皱了下眉,朝谢凌的方向望去。 透过半白的屏风,软靠上的人影的姿势同之前一般无二,并未动弹。 应该是错觉。 殷回之低头继续穿衣。 整理好腰带走出去,他的脚步蓦地僵住。 坐榻上的人笑意盈盈,不知已经盯了他多久,撞上他的目光后,非但没有心虚,反而还故意上上下下、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遍。 “……”殷回之的拳头逐渐捏紧,非常想骂人。 但他要是这么容易被气得失去理智,就不可能在观澜宗隐忍这些年了。 他淡声问:“好看吗?” 这回轮到谢凌愣了一瞬,随即笑意更深,慢悠悠道:“好看啊,不好看我看什么。” “不是勉强可入眼吗,”殷回将换下来的寝衣丢进脏衣篓,抓起桌上的银灰色发带,将头发绑好,面不改色反问,“又好看了?” 谢凌好整以暇道:“勉强入眼的是脸,好看的是身……” “笃笃笃——” 门扉被敲响,强行驱散了殷回之脸上的恼怒,他压下情绪,沉声道:“进。” 谢凌听见这主人做派的语气,挑了挑眉。 木门展开,沈知晦站在门口,看见屋里的两个人,神情讶异:“主上。” 谢凌笑意微敛:“叫谁呢?” 沈知晦瞪大双眼,反应过来话里的暗指,瞬间僵了背脊。 “进来吧。”谢凌轻飘飘施压,也轻飘飘拂袖放下,“有事说事。” 沈知晦老老实实走进来,停在两人面前原地顿了几秒,似乎在思索什么。 “小公子,既然主上已经回来,之后您的起居便不再由我特别负责,”沈知晦终于转头,对殷回之温声道,“今日晨间的餐点会照常送过来。” 殷回之自然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他察觉到沈知晦今日对他的态度疏离了许多,或许是因为谢凌在场的缘故。 沈知晦交代完,下意识看向谢凌,这一看,便同样注意到了软靠上的血迹。 他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隔着距离观察谢凌的眉目,又循着屋里强烈的灵力波动看向桌上的妖丹,隐隐明白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 “主上,”他心里发沉,问谢凌,“我替您疗伤?” “嗯。”谢凌没有否决。 他拂袖起身,站直时居然晃了一晃,沈知晦立刻闪身上前,支住了他的胳膊和肩。 谢凌推开他,随意道:“腿麻了。” 殷回之在一旁看得心轻轻一坠,他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不是腿麻,谢凌身上的伤居然这么严重? 门被出去的人顺手带上,脚步声逐渐远去。 殷回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窗边支起窗框,带着暖意的风从窗口灌进来。 外面空空荡荡的,除了几个侍卫,没有多余的人影了。 12、故城·一 殷回之的行动限制被解开了。 他起先还有疑惑,出去一趟便全明白了。 画着他像的悬赏缉拿令已经贴到了镇外的关口,本地人围在那,一脸新奇地对画像上的他指指点点,显然是第一次知道仙盟之首观澜宗还有这么一号人。 说实话,殷回之没想到宗门居然会花力气悬赏他这个叛逃弟子。 反正他修为已经废了,被赶下山和“畏罪潜逃”有什么实质区别吗? 殷回之扯了下嘴角,悄悄退出了人群。 回到沈知晦的府邸,经过庭院中的老树时,一颗果子骤然朝他飞来。 殷回之出手截获,抬目望去。 树杈上坐着百无聊赖的谢凌,正把玩着一枚叶子,似乎在此恭候他多时了。 殷回之看得出来谢凌此刻心情不赖。 “咚”地一下,他把那颗果子用力扔了回去,精准砸入谢凌怀中,弹落时被谢凌轻松捞住。 “你想让我看的,我看过了。”殷回之说。 谢凌咬了一口那青得人牙酸的果子,纠正:“那可不是我想让你看,是你的好师叔们。” “大差不差,”殷回之扯了下嘴角,气息微顿,“我决定接受你的建议和帮助。” 谢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要是我反悔了呢?” 殷回之掉头就走。 可惜没走几步,双腿便僵住不能动了,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改道返回。 谢凌从树枝上一跃而下,黑色鎏金袍角被风卷起翻涌,落地恰好与殷回之面对面。 这一幕突然勾起了殷回之脑海中某个晚上的记忆。 ……那日寒潭的绝壁上,是不是也有这样一株斜伸出来的枝丫? 没等他想清楚,背对着他的谢凌勾勾手指,他的双腿便被对方恶趣味地驱使着,在原地转了个圈,宛如一条向主人博取欢心的小狗。 “……谢凌!”殷回之从嗓子里憋出来一声,试图制止他。 谢凌愉快应道:“嗯?” 殷回之恼怒道:“松开我。” 谢凌大方地依言撤掉了控制,毫无心理负担道:“开个玩笑——真的想好了?” 那张言辞犀利冷峻的通缉令犹在眼前,殷回之自嘲道:“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 “自信一些,去掉‘似乎’。”谢凌笑吟吟道,“既然如此,今晚便开始吧。” 殷回之略微蹙眉:“现在就开始?” 谢凌拍拍手:“重塑丹田之前,必须将你体内毒素拔除干净,但你现在还是□□凡躯,直接灌灵力进去剔除弊大于利。” “所以我需要在灵液中泡上一晚,”殷回之若有所思地接话,“等提高身体的耐受性,再外力拔除。” “是,”谢凌赞扬,“书没白读。” 殷回之心头微颤,那种诡异的被看穿的感觉再度浮现。 这些东西的确在丹道医书上能查到,但谢凌怎么就知道他是看书了解的? 谢凌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殷回之只得将疑虑暂时压下。 他犹豫片刻,还是又问出了那个缺乏新意的问题:“你帮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还是上次那套说辞,就不必提了。” 谢凌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无奈而纵然的笑:“那真是可惜了,只有那套话。” 殷回之蹙眉,只好又换了个更直接的问法:“你是不是认识我?” 他看着谢凌的眼睛,补充:“我说的是寒潭那夜之前。” 谢凌面上的笑意淡去。 过了许久,他才道:“算是吧。” “是……”谢凌垂首,同样注视着殷回之,少年浅棕色的瞳孔中映出他的身影,他轻声说: “——故人之子。” - 云深雾浓,月隐其间。 汤浴房外瞌睡的仆从突然惊醒,左右顾盼的同时,连忙推醒靠在门框上睡倒的同伴。 两人很快都清明了,一齐看向廊上的灵晷。 ——只过去了半个时辰。 距离换班还有整整一刻钟,两人紧张的心蓦地一松,忙打起精神,站得笔直,等待换班。 仆从并非没有怀疑,只是外面有侍卫严加看守,如果有情况,现在也该传来动静了。 既没动静,便说明没问题,他们要是贸然问询,等于找罚。 一刻钟后,他们终于发现了不对——根本没有任何人前来。 两个仆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慌张,但还是存有侥幸心理,叩了叩紧闭的房门。 没有回应。 两人脸色彻底变了,用力踹开了门。 屋内水汽氤氲,人去无踪。 - 殷回之一路奔波,昼夜不休,终于来到了下修界。 他这些天从未打消过逃跑的打算,在谢凌那里佯作挣扎、软化,只是为了寻找最合适的时机离开。 上修界风光无两,世家大族个个以仁义正道为旗,观澜宗作为其中翘楚,却不分黑白地将他这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弟子打成杀人犯,可见有时说的是一回事,做的却未必是同一回事。 世家正派况且如此,魔域之人又岂可轻信? 正派仙门百家直接控制的区域被称为上修界,也是这片大陆最人杰地灵之处。 至于那些穷困贫瘠、仙门零落的地区,则被称作下修界。 殷回之在观澜宗时,偶尔也会听见过宗内弟子聊到下修界,只是态度大多鄙夷轻视。 无他,下修界灵气稀薄,的确很少有修炼的好苗子,故而在观澜宗,哪怕是末的杂务弟子,也来自上修界。 下修界的街道不比上修界繁华,却也别有人间烟火气。 殷回之一身靛青窄袖长袍,除幻形法器加持外,还易了容,走在街上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人。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这么轻松安逸过了。 寻了家药铺走进去,掌柜从柜台底下探出脑袋。 掌柜扫了眼殷回之脏兮兮的衣摆,又蹲回去做自己的事,头也不抬道:“买凡药去隔壁,这是灵药铺。” 殷回之微微一笑:“那灵草收吗?” “灵草?”掌柜立刻又抻出脑袋,“哪种灵草?” 殷回之摘下腰间布袋,将途中采摘的灵草灵药取出来放在柜台上,掌柜一看就瞪直了眼睛,忙捡起透镜。 “这是魔骨草?乾阴灵犀藤、叶金香……”掌柜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殷回之说的灵药都是修真界边境才能找到的罕见货。 掌柜又多看了两眼,才问:“小友啊,你这些准备卖多少呢?” 殷回之似是想了想,慢慢道:“我其实不太懂这些……” “那好、好说啊!”掌柜下意识合掌,触及殷回之含笑的眼眸,及时把话拉了回来,“我来给你说说啊,这些草药呢,在市面上,收购一般是这个价。” 殷回之看着掌柜伸出的五根手指:“五百灵石?” 掌柜重重点头:“对咯。” 殷回之虽常年待在观澜山上,但也不至于冤大头到让对方压了三分之二的价还听不出来,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掌柜,重复:“五百?” 掌柜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可没诓你啊,你看,你这个灵草呢,品相是还行,但是从出土到现在,连个储物袋都没有,也没有灵力维护,就放在这个普通布袋里,多少受点影响……” 殷回之唇边笑意消减,手指微微蜷缩。 掌柜可能是有点心虚了,搓搓手,跟他打商量:“要不五百五?” 没人应声。 掌柜“嘶”了声,忍痛道:“六百,六百行了吧,真不能加了!” 殷回之倏然回神,回绝道:“不用,就五百吧。” 掌柜瞪眼,没想到还有反向谈价的:“啊?” 殷回之把灵草袋子勾到指尖:“我想向你探个消息。” 掌柜恍然大悟,视线跟着袋子转了一半圈,热情道:“好说好说,你问。” 殷回之沉吟道:“我要问的恐怕只有本地人才清楚。” 掌柜“嗨呀”一声,自信道:“我从小在富城长大的,祖上三代都是本地人,你问就是。” “如此甚好,”殷回之垂眸,“你知道当年欧阳氏灭门案后,幸存者现在何处吗?” 掌柜脸上的笑容一僵,精明圆滑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探究:“你不是本地人吧,问这个做什么?” 殷回之叹息一声:“我的确不是本地人,实不相瞒,我来自欧阳氏远亲聂家,当年欧阳府出事,富城内外人人自危,我家又远在北方,只知道这边状况惨烈,却没有亲眼来瞧,如今听说幸存者还在富城,我才瞒着家里偷偷跑来……” 他这话说得含糊,但掌柜听到聂姓,已是信了大半。 七年前,欧阳家还是本地最显赫的仙门,带着富城都半只脚踏进了上修界地域,亲戚也连跟着沾光。 聂家也跟欧阳家来往密切过,后来不知怎么,两边家主闹了矛盾,之后二十来年,聂家都没踏足过富城。 掌柜的唏嘘道:“当年欧阳家被天夜门血洗,就剩一个……” 他压低了声音,附在殷回之耳侧:“就剩一个小少爷——” “上修界的仙师将魔修伏诛后,把断了一只手的欧阳少爷交还给了阳氏——哦,阳氏你知道吧,旧姓也是欧阳,灭门案后他们嫌这个姓不吉利,改了阳姓。” 殷回之紧紧咬了一下口内软肉,追问:“交还阳氏,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掌柜的啧道,“阳氏那些人,以要照顾小少爷之名把欧阳家剩的钱地宝器全部据为己有,结果欧阳少爷在他们家待了不出五年,就彻底疯了。后来那少爷失手杀了人,被阳家赶了出去,现在缩在富霖山的破庙里呢,也不知道饿死没有。” 见殷回之沉默不语,掌柜的又翻了个白眼嘀咕:“谁知道那少爷是不是他们故意逼疯的……不过也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那疯子从小就不把人当人,以前他们家还在的时候,我跟我爹去送灵药,见那疯子把一个还没我腰高的小孩当马骑……” 殷回之扯了一下嘴角,把装着灵草的布袋递给掌柜:“多谢。” 掌柜的一秒变脸,接过布袋:“哈哈哈哈哈客气了……” 殷回之用拿到手的灵石购置好换洗衣物,找了一家客栈,准备落脚。 岂料刚一进门,小二就一脸抱歉地迎了上来:“客官,实在不巧,本店最后一间房刚刚被另一位客官定下了。” 殷回之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摇头:“无事,我再寻便是。” “我瞧这位小友与我很是投缘,若不嫌弃,与我同住一间如何?” 熟悉温和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落入耳中,殷回之瞬间愣在原地。 他缓缓转头,应声看向二楼长廊,对上季回雪含笑的脸。 季回雪也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半哄半劝地:“上来吧,阿殷。” 13、故城·二 季回雪关上房门,殷回之站在他身后,唤他: “师兄。” 季回雪转过身:“幸好,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师兄。方才上楼,我真怕你会唤我季回雪或是季大哥。” 殷回之道:“师兄永远是师兄。” 季回雪望着他,直白地问:“那师尊还是师尊、师叔还是师叔吗?” 殷回之不说话了,他知道季回雪的性子,与其说出那些难听的话让季回雪心里难受,还不如一开始就闭嘴。 他扯开话题:“师兄,你的禁闭提前结束了?宗主后来有没有罚你?” “没有,”季回雪知道他的意图,却还是顺着他不再多问,“他罚不到我,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殷回之这下是真的惊了,他蹙眉看着季回雪:“你逃了禁闭?” 季回雪故作轻松道:“不算逃,我在禁闭室留了话,说我是下山游历了。” “……”殷回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必这副表情,”季回雪道,“本来我也向师尊提过,今年要下山的。”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殷回之知道季回雪只是不想让他有负担,但做这种事,对季回雪自己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心理负担。 他们彼此都太熟悉,殷回之直接说出了季回雪最不想听的那句话:“师兄,我不会再回那个地方了。” 季回雪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偏开头,眼尾红了。 “不回就不回吧。” 出乎殷回之预料地,季回雪没有劝他,而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师叔他们认定了……”季回雪的声音很低,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迷惘。 殷回之沉默了一会儿,问:“师兄,你就没有怀疑过我吗?” 季回雪摇头:“阿殷,这不能简单地用‘有’或‘没有’来回答。” “以我对你的了解,我是完全不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的,但他们将证据摆在我眼前时,若说我一点也没有动摇过,便太假了。” 标准的季回雪式回答,季回雪虽然性情单纯执拗,却并非无脑偏私之人。 殷回之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因为理智给了我一个和私心一致的答案——如果你是凶手,大可不必等到修为尽废后再逃走。”季回雪轻轻抚上他的发顶,“阿殷,你是想把一切都还给他们吗?” 被说中心事,殷回之偏开脸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下眼眶的热意。 季回雪轻轻将他揽进了怀里:“阿殷,你受苦了。” 殷回之低声问:“师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季回雪扶在他背上的手一顿,慢慢和他分开,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其实我是先去了一趟乾阴鬼域,没找到你,才来这里的。” 殷回之瞳孔微缩。 “我正要问你——”季回雪眼神严肃起来,“你是怎么跟天夜门的人走在一起的。” “……为什么这么问?” 季回雪看着他:“你修为被废,若无外力干预,怎么可能逃出地牢。你前脚消失,后脚天夜门少门主就大张旗鼓领着‘新欢’进入地下黑市,拍下涅槃化骨丹……阿殷,这难猜吗?” “我虽很不认同师叔们的判断和举措,但也不想看到你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走错了路。” 殷回之脸色青青白白,却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听到那句“走错了路”,才浮现出愠色:“什么叫做错,什么又叫做对?师兄,我不想与你争执这个。” 季回雪静静地看着他。 殷回之在这纵容而耐心的注视中恢复了冷静:“抱歉,师兄。” 季回雪抚了抚他的发顶:“没关系。” 殷回之深吸了一口气:“那日我辩解时所说的都是真话,那个出手救我的魔修,就是谢凌。” 季回雪眼中掀起惊涛骇浪:“竟是他?” “嗯,”殷回之点头,“我并非不知魔修不可深交,可若不是他,我已经死了两次了。” 他平静地陈述:“寒潭那晚是第一次,被赶下山前是第二次。驱逐下山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师兄,你觉得一个灵力散尽、身受重伤的凡人,真能活着走下三万级石阶吗?” 季回雪这下彻底沉默了。 他几次张口欲言,却又闭上了嘴。 殷回之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有些想笑:“师兄,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早就厌烦观澜山了。” “所以这里是你的心之所向吗?”季回雪问他。 殷回之想了想:“或许吧。” 季回雪低声道:“当年师尊带你回观澜之前,曾同我说你心中怨念和不甘太重,所以要你入山前发誓忘却凡尘,此生不再踏足富城。可那时我看着你跪着的背影,便知晓你不可能忘记……阿殷,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此行回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殷回之讽刺地笑了一声,心想:他师尊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季回雪面露无奈:“阿殷。” 殷回之道:“我修为已废,做不了什么了。” 季回雪缓缓道:“我路过那间草药铺时,看见你向掌柜打探欧阳昳的下落了。” 殷回之的手倏然攥紧。 “欧阳氏已经得到了他们该得到的报应了,欧阳昳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季回雪说,“即便你不动手,他也活不了多久……” “不,师兄,”殷回之突兀出声,一字一句道,“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杀他。” “我只是想弄清一个、埋在我心里许多年的疑惑——”殷回之沉声道,“我母亲的真正死因究竟是什么。” “你以前不是同我说,你母亲是病死的吗?”季回雪蹙眉,惊疑交加,“难道另有隐情。” 殷回之闭了闭眼:“我不知道,所有人都那么说,阿娘也那么告诉我,可是师兄……” “我当时年纪太小,没察觉异常,可后来细想起来,却处处都是疑点,我母亲她——” “客官!客官!!”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客官——!” 在催命一般的喊叫声中,殷回之不得不终止对话,先去开门。 “什么事?” 门外店伙计脸上堆满谄媚笑意,说出来的话却不大中听:“那个,二位客官,要不麻烦您二位还是另寻住处?” 殷回之拧眉道:“为何?” 店伙计:“是这样的,小店来了位贵客,指明要这间房……” 饶是季回雪这么好脾气的人,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皱了眉:“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店伙计讪笑道:“话是这么说,可那位贵客出手就是包场子的价,还只要这一间房。” 这就绝对是冲着他们来的了,季回雪和殷回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店伙计看不懂他们的眼神交流,只得再度道:“二位,这事确实不地道,但人家的钱袋子硬,就算小的想回绝,掌柜的也不让啊……” 言下之意,他只是个做工的,为难他也没用。 季回雪的性子在那,自然再说不出什么重话,他忍了忍,掏出钱袋,对伙计道:“那你便转告掌柜的,我们出双倍价钱。” 店伙计刚要目瞪口呆地应下,廊上便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是吗,那我出十倍,你又当如何?” 雪色身影穿过半掩的褐色木墙,站定门前。 来人似笑非笑的眸子扫过表情紧绷的殷回之,最后视线落到殷回之身后的季回雪,微微歪头。 似是用行动又问了一遍“你当如何”。 店伙计见状,连忙溜了。 “你是谢凌?”季回雪盯着他的脸问。 谢凌拍手道:“季仙君慧眼。” “铮——” 季回雪腰间“流风”发出阵阵剑鸣,昭示着它的主人动了战意。 谢凌的手段与修为绝不在同一个水准,殷回之几乎是同时回身按住了季回雪的手,幅度极微地摇了一下头: ——不可。 季回雪读出了他的阻拦,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护着谢凌,沉声道:“阿殷,他是个魔修。” “季仙君似乎对魔修意见很大,”谢凌唇角微扬,“可惜这里不是上修界,你就算大喊我是魔修,他们也只会觉得你是因为我拿钱砸了你们的住处,心怀怨气胡说八道。” 季回雪丝毫没受他影响,诘问:“你缠着阿殷不放,究竟是想做什么!” 谢凌惋惜道:“分明是他先毁约离开,我依照承诺寻过来,怎么能叫缠?” 季回雪眉心蹙了蹙,看向殷回之:“毁约?” 殷回之没有解释,只对谢凌道:“谢公子,我想了想,还是怕日后还不起你的恩情。” 谢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欠我的还少吗?” 殷回之视线下落:“谢公子,时候不早了,既然你定了这间房,我们便先不叨扰了。” 他正要拉着季回雪离开,却听谢凌幽幽道:“还记得我在寒潭边说过什么吗?” ——我要一个人的命。 ——谁? 殷回之脚步蓦地顿住,转身死死盯着谢凌,谢凌却毫无负担地笑起来,漫不经心道:“我那时虽然是开玩笑的,但眼下也可以让它变成真的,你要试试吗?” 季回雪察觉殷回之神色不对,当即喝住谢凌:“闭嘴!” 他抽出流风,手腕却突然卸力,“叮咣”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谢凌弯起眼睛:“不好意思,忘了说,方才你房间里的那杯茶,被我加了点东西。” 殷回之脸色骤变,闪身挡在了季回雪前面,一字一顿:“谢凌。” 谢凌:“在呢。” 殷回之看着他:“我跟你回去,放了我师兄。” 嘴巴可以说谎,眼睛却很难。 刚刚那一瞬,他从谢凌眼里看到了真实的杀意。 14、故城·三 “不准和他走!”季回雪声音冷肃,不带丝毫惧意,“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能在这杀了我。” 直到此刻,季回雪才显露出作为观澜首席大弟子的傲气来。 可惜谢凌懒得接他的话,只扫了一眼殷回之。 殷回之知道谢凌在让他做选择。 的确,季回雪金丹大圆满修为,远在谢凌之上,就算谢凌法器手段再多,也不会真在这里要了季回雪性命。 可若真的闹起来,季回雪必然要吃苦头不说,届时仙门百家都会知道季回雪逃了禁闭跟他这个潜逃犯待在一起,何必呢? 殷回之转身,平而直地望着季回雪:“师兄,如今我已经不是观澜宗弟子了,往后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 听到殷回之的话,季回雪那张素来彬彬有礼的脸有一瞬扭曲,他咬牙道:“殷回之,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 殷回之不作声,季回雪又道:“你真要因为这个魔修的一句话赶我回去吗?” 殷回之摇头道:“不,即便他今日没有出现,我也会这样做。师兄,你本就不该来这里找我。” 季回雪眼中流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可是阿殷,我不能……” “季回雪,早些回家吧。”殷回之轻轻打断了他,没有让他说完。 殷回之偏过头,对谢凌说:“走吧。” “殷回之!”季回雪脱力地扶着门框,在他身后大喊,“我们名字中相同的第二字,便注定了你我此生不能真的陌路,我不可能不管你!” 观澜第二十三代亲传弟子,“回”字为辈,出自观澜老祖开山立宗时亲手为后人书写的《字辈书》。 前尘作姓,观澜为根,第三个字才属于他们自己。 拜师那日,江如谂对他说过,这是十二内峰的传承,也是每一代亲传弟子之间斩不断的联系,欢欣、苦难、责任,他们都该共同面对承担。 殷回之脚步顿住,沉默半晌,说:“那便不要这个字了。” 季回雪愣在原地,喉咙涩得发不出声音。 谢凌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提建议:“要不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 季回雪脸色难看,带着阴沉怒意看向谢凌:“谢公子,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凌喜怒难辨地看着他,轻轻道:“是嘛,可惜我不信。” “走。”殷回之扯了一把他的袖子,因催促的语气太过,几乎有些像命令了。 谢凌倒也没在意,任由他拉着自己走出客栈,最后在一个巷口站定。 谢凌捻起他腰上的坠子,打量着他的表情:“你对我还真是不客气。” 殷回之掀起眼皮,话中带刺地说:“哦,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吗,为什么要跟你客气?” 谢凌轻哼着笑了声,未予置评。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继续争讨那些无意义的东西:譬如殷回之的欺骗和不告而别,譬如谢凌的欺骗和虚情假意。 “我九岁那年,差点死掉。”殷回之突然出声打破了沉寂。 他没考虑谢凌是否已经知道,只没头没尾地讲述:“那年天夜门几乎屠了欧阳府满门,我因为被欧阳昳关在地窖里,阴差阳错存下一条命,却也被瘴气毒得快死了。” “府中血光冲天,全是尸体,观澜宗的人手用探灵石扫了一圈便准备撤退。 “季回雪站出来反对,说必须要人力搜查一遍,探灵石没有反应只能说明里面没有活着的修士,万一还有活的普通人呢? “他那会还不是首席大师兄,只是个优秀些的内门弟子,”殷回之笑了笑,继续道,“跟他一道的弟子们都觉得他脑子不好,说欧阳府里的高手都死尽了,怎么可能还有活着的凡人。 “没人愿意去,季回雪就自己冲进了瘴气里。七进七出的府邸深院,他一个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最后把我从地窖捞了出来。” 殷回之从回忆中抽离,看着谢凌:“所以即便我的师叔要置我于死地,我的师尊弃我于不顾,我都还愿意叫季回雪一声师兄。” “所以即使有些时候季回雪的观念我无法发自内心认同,但我还是愿意照他希望的那样做。” 谢凌替他总结:“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他对你有多重要,求我不要伤害他。” 殷回之总是冷静内敛的眼里罕见地露出一丝少年气的狡黠,他有点高兴谢凌没猜中他的想法:“并不是。” 他的语气不似作假,于是谢凌的嗤弄滚到唇边,又滚回了腹中:“那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救命之恩对我来说……意义还是挺重的,”殷回之微微仰头,“谢凌,其实你没必要给我编‘故人之子’这种话,你也救过我。” 两次。 你同我说真话,袒露你的目的,我未必不会答应你。 谢凌轻易地读出了这句话的未尽之言。 他盯着那双浅褐色的眸子看了几秒,毫无波动地吐出四个字:“自作聪明。” 殷回之:“……” 若放在之前,他这会便该闭嘴了,但眼下,他突然福至心灵,觉得自己是说到了谢凌的痛点上。 谢凌对他一再纠缠,必然是目的使然。 但为什么谢凌死活不愿意说明,还扯了一堆有的没的来遮掩? ——要么是谢凌知道这件事会触犯他的原则、他一定会拒绝;要么是谢凌主观上不愿意说、认为难以启齿的事。 若是单是前者,那便是损害修真界安宁、迫害无辜一类的事,可在这种事里,他有什么利用价值? 若是后者,那便合理许多了,但究竟是什么事能让谢凌这种奇特物种都觉得难以启齿…… “你在想什么?”谢凌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发散出去的思维。 殷回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摇头:“没想什么。” 谢凌冷哼:“我看起来像傻子吗?” 殷回之心说你不像傻子,但你看起来的确很想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扯开话题:“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谢凌蹙眉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再追问这个无意义的问题,答道:“看你。” 这个无厘头回答,和他配合的态度,让殷回之真切地感到了一刹那茫然:“看我?” “对,”谢凌加重了语气,垂眼看着他,“殷回之,你没觉得这种对话很蠢吗?你准备做什么,难道还要我来告诉你?” 一般情况下,殷回之的确会觉得这种信息量稀疏的对话很蠢。 但是此刻他更惊奇于,谢凌是如何做到一边充当狗皮膏药、一边理直气壮地说出“看你”这种话的。 之前他一直以为谢凌喜欢把没边界感的话挂在嘴边,是为了掩藏真实想法。 可现下,他却有点怀疑这是谢凌的真心话了。 “我想……”殷回之说了一半,又停住。 谢凌再次蹙眉。 殷回之默了默,继续道:“我想吃东西。” 谢凌:“……” “我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上一回吃东西还是昨晚,现在饿得——” 谢凌沉着脸把腰间钱袋扯下来,塞进他手里打断他:“去吃,闭嘴。” 谢凌只觉得殷回之的言行举止突然变蠢了一大截,怎么看怎么碍眼,想眼不见为净。 他并不知晓,此刻殷回之脑海里划过了好几个想法。 甚至胆大包天地降低了对他危险性的评估,重新将他放在了“可观察试探”的席位上。 - 在客栈休整了一夜,殷回之疲于奔波的身体恢复了力气。 经年累月的规律作息让他一大早就醒了,他唤来清水洗了漱,看向墙壁。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里,住的是谢凌。 那边还没有动静,看来人没醒。 殷回之脑中闪过一瞬就此离开的念头,但很快就被他直接掐灭。 他毫不怀疑自己前脚离开,后脚谢凌就会出现在他前面。 与其瞎折腾,不如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殷回之关门退回房内,一边计划去找欧阳昳,一边准备等谢凌起来吃早饭。 半个时辰过去,隔壁还是没有动静,殷回之只好自己先唤了早餐。 房内书架上摆着几本民间时兴的话本,他随手抽出一本,坐在案边读了起来。 大都是些男欢女爱的故事,放在以往,殷回之不会主动去看。 但眼下他等谢凌等得实在无聊,竟也慢慢读了下去,从中品出了几分趣味来。 见谢凌还没有要醒的意思,殷回之又抽了一本新的,翻开第一页就意外地瞪大了眼。 与上一本尽是虚构的故事不同,这本书叫《修真含情轶事录》,第一个故事主角便是殷回之无比熟悉的名字。 ——季回雪。 受书名指引,他原本猜测这是哪个仰慕季回雪的姑娘写的思慕之言,但往后读了几段,才发现不太对劲。 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是问剑峰峰主、灵隐真人,江如谂。 一开始,情节还不算夸张:江如谂对刚拜入自己门下的小弟子关爱有加、倾囊相授。 随着时间流逝,季回雪逐渐长成了清绝出尘的俊俏少年,师徒二人朝夕相处,江如谂逐渐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灵隐真人因自己对亲手养大的徒儿生出旖念而深受道德折磨,道心逐渐不稳。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害了季回雪,于是开始长期闭关,减少和季回雪的接触。 然而当季回雪遇到危险时,他终究是无法熟视无睹。 生死危难间,二人袒露心意,江如谂才知道,原来他的徒儿亦心悦于他。 可观澜宗主不认可两人的感情,于是他们最后离开了观澜宗,成了一对闲云野鹤的神仙眷侣。 殷回之:“………………” 若说这东西在胡说八道吧,它能把灵隐真人每次闭关的时间说得大差不差。 若说它写实吧,它把江如谂勾勒成了一个内心丰富、柔肠百结的情种,把季回雪勾勒成了一个可以为情抛弃大道的人。 殷回之揉了揉眉心,决定以后还是少读这种东西。 太伤精神。 “笃笃笃——” 门扉轻响,殷回之迅速将手中的《修真含情轶事录》翻到了后面,才道:“进。” 虽然他现在已经被逐出师门,但让人知道他在看江如谂和季回雪的……这种故事,还是太考验脸皮了。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果真是谢凌。 谢凌瞥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还不错,这次没跑。” 说这话时,他的眉无意识微蹙着,眼睛有点泛红,眼下的淡青在雪白的皮肤上很明显,一副没睡够的模样。 分明比我晚起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怎么还疲惫成这样,殷回之在心里嘀咕。 谢凌一抬眼便看见他游离的目光:“又在编排我?” 殷回之矢口否认:“没有。” 谢凌懒得拆穿他,打了个哈欠,走到他面前,抽出了他手里的话本,扫了一眼,神情微妙地顿住。 殷回之泰然自若地解释:“你起得太晚了,我等得无聊,便从那取了本杂书看。” 见谢凌还是沉默,他有些不解地走近:“怎么——” 他看清上面的字,先是滞声,然后从头烧到了脚跟。 谢凌修长指节捏着的那一页上,他的名字正和季回雪的名字胶合在一起。 【“季回雪”将“殷回之”压在身下,二人吐息纠缠,帐外烛影摇红。 不知过了多久,“殷回之”从覆灭般的潮涌中泄出一声哭喊: “师、师兄,不成了……”】 殷回之:“…………………………”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脑袋发懵,舌头也僵了。 谢凌已经缓过神来,睨着他烧红的脸和脖颈,神情里带着殷回之看不懂的复杂:“你喜欢看这个?” 他的眼里慢慢浮现出迷惑:“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殷回之心头涌上一阵绝望,耳朵红得几乎要滴血,试图解释:“我、不知道里面是这个、我不喜欢。” 谢凌沉默两秒:“我想也不应该。” 15、故城·四 谢凌认同的回答无疑是一记闷棍,敲得殷回之眼前发黑——按谢凌的性格,如果真的相信,绝对会拿这件事来戏耍他! 不对,他为什么要在谢凌这个男女不忌的家伙面前感到羞耻? 且不说此书非他所喜,就算他喜欢看,也不关谢凌的事。 殷回之将他手中的书抽出来塞回书架,吸气呼气,催眠自己忘记刚才的事:“我要去找欧阳昳,你去不去?” 谢凌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去啊。” 意料之中的回答,殷回之道:“那我们走吧。” 谢凌不紧不慢道:“我还没用早饭。” “你不是已经辟谷了吗?”殷回之忍了忍,又补充,“已经日上三竿,算不得早上了,谢公子。” “哦,”谢凌选择性忽略了他前半句话,头也不抬道,“那我要用上午茶,小二——” 廊上伙计远远听出来是贵客的声音,忙大声应答:“哎——!客官,什么吩咐?” “上早茶。” 伙计当然不会像殷回之一样说现在不是早上,着急忙慌地跑下去,没一会儿,热腾腾的糕点羹汤就端了上来。 殷回之:“……” 谢凌拿起汤匙,在碗里轻轻搅了搅:“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继续看你的小黄书。” 小……黄书? 殷回之把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咀嚼了一下,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它的意思。 ——淫文艳词。 殷回之手心发烫,却又找不到反击的话,只能郁闷地冷着脸不搭理谢凌。 谢凌睨了他一眼,将桌子上的桂花糕推了过去:“要吃吗?” “不用。”殷回之不领情。 谢凌也不勉强,他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甜汤:“七月初桂摘下,用小篓过水轻晃洗净,撒上细盐浸入井水,冲洗晾干,之后便能保存一整年,随取随用。” “但旧桂做的桂花糕难免会有几分陈气,桂花糕还是要新桂制作最佳。”他语气轻松,似是随口闲谈。 殷回之的眼睫却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 谢凌的话勾起了他幼时的记忆中,那也是一个初桂盛开的季节,他跟在娘亲后头,看着她清洗桂花,筛粉,最后将蒸笼放上小厨房的大锅。 “阿殷呀,桂花香不香?” “香!阿娘,我想吃一口!” “阿殷小馋鬼,这个要等蒸熟了才能吃。你先去读书,等桂花糕熟了,阿娘叫你。” “不要不要,我就要坐在这里,等它熟。” 女人无奈地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真是和他……一模一样,好吧,那你就在这和阿娘一起等。” …… 谢凌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神,只道:“我问过店家了,这是用今年新桂做的,不尝尝吗?” 殷回之这次没有拒绝。 桂花糕很甜,他却越吃越觉得干涩,噎到喉咙里,眼眶发热发刺。 谢凌也捻起一块,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便不再吃了。 他淡淡道:“店家骗我。” 殷回之没有理他,沉默地咀嚼。 谢凌扫了一眼他发红的眼眶,将茶杯推过去,又把他手里的半块糕点取下来,放回碟子里。 “陪你去找欧阳昳,走吧。” - 出门的时候,他们又路过了昨日和季回雪碰面的那家客栈。 殷回之没有进去,而是拉住一个出来倒水的伙计问了一下,得知季回雪当晚便退房离开了。 季回雪逃禁闭下山是为寻他,现下没了这件事,想必已经回到观澜宗。 殷回之浮着的心定了下来,直奔药铺掌柜口中的富霖山去了。 一别七年,富城早已翻天覆地变了个样,从前访者络绎不绝的富霖山如今也成了一座荒山。 其实也正常。 富霖山和山中神庙本就是欧阳家开垦修建的,其意不在礼神敬灵,而在扩大自家声誉。 富霖神庙中供奉的,是欧阳家先祖的像。 欧阳时盘踞富城、号令一方时,富霖庙自然香火旺盛,当欧阳家落败,这里便和“欧阳”这个姓氏一样,成了晦气的象征。 山门内杂草已经深到半人高,一眼望去,尽是凌乱丛生的藤蔓灌木。 上山路两侧的长草被人胡乱割去一些,才不至于掩住石阶。 看来除了他们,此地也有别人来往通行。 富霖山不算太高,他们很快就登上了山顶。 神庙依旧高耸,只是经年日晒雨淋无人维护,已经脱去了原本的色彩,变得灰败不堪。 周遭尽是嶙峋碎石,没有任何可供人生活的资源。 殷回之皱了皱眉,和谢凌一起踏着开裂的石阶往上走,在庙门口看见了一只箩筐。 箩筐里放着干净的换洗衣物和蔬果食物,之前路上看到的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阳氏将欧阳昳送进神庙后,没有任其自生自灭,而是派人定期运送物资上山,供其生活。 谢凌躬身,从里面捞了只橘子,然后剥皮取肉,把橘子瓣塞进嘴里。 触到殷回之一言难尽的眼神,他挑了挑眉,递了一瓣橘子出去。 殷回之推开他的手:“欧阳昳应该就在里面了。” 他说完就要进去,却被谢凌一把拉住。 他以为谢凌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结果一低头,看见谢凌把沾了橘子皮汁的手放在他袖子上擦。 “……” 殷回之眉尖抽搐,忍着把那截袖子扯断的冲动,愠道:“你就不能带张帕子吗?” 谢凌看了一眼自己干干净净的指尖,满意地勾唇,并不接茬。 殷回之想骂人,尾指却忽然传来一阵陌生凉意。 他下意识低头。 一枚幽黑的戒圈被谢凌推上他的指节,谢凌的食指在他指根轻轻一点,那处闪过一瞬刺痛。 他下意识要抽手,却被谢凌牢牢握住。 下一瞬,刺痛处冒出一滴血珠,与戒圈相触后,仿佛有了生命力一般,钻入戒圈内部涌动、游走,最后和漆黑的戒身融为一体。 殷回之的眼眸一瞬间睁大。 戒圈内存着一道陌生而恐怖莫测的力量。 他怔愣地看向谢凌:“这是什么?” 谢凌垂眸,视线落在他的指尖,轻声说:“魇。” 魇? 殷回之读过很多书,却从没听说还有这样的、能和灵力、魔息一样储存在法器里的“魇”。 他试图把戒圈从手上摘下来,戒圈却仿佛能察觉他的意图,在他的指根越收越紧,箍得他手指胀痛。 一松手,戒圈也跟着松开,变回最合适的大小。 殷回之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四个字: “器如其主”。 “不用白费功夫了,”谢凌将他的手按下去,“它已经认主了。” 什么强盗法器? 殷回之几乎被这东西气笑了:“认我为主,却不许我摘下来?” 谢凌扬起唇角:“我们魔修的法器是这样的,你要比它强,它才会完全听从你的话。” 殷回之:“……那我要它做什么,等着它噬主吗?” “不会,你试试看。”谢凌牵起他另一只手,捏着他的食指轻轻点上戒圈。 “魇”在戒圈中翻涌沸腾,仿佛无法驯化的恶兽,却在殷回之伸手触碰时霎时平息下来,乖乖地不再闹腾,只等他来驱使。 殷回之甚至感觉那道力量亲昵地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这个东西很蠢,没什么灵智,”谢凌道,“所以它比较喜欢你,不会噬主。” 殷回之后槽牙紧了紧。 谢凌垂眸看着他:“进去吧,小心点。” 胸口仿佛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殷回之扭头,看着黑黢黢的庙宇内部,明白了谢凌的意图。 他抿唇放下手,匆匆“嗯”了声,闷头扎了进去。 神德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腐木和残香气息,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巨龛上供奉的神像落满了厚灰。 地上有新陈交错的脚印,一直穿过神殿后部的庭院、法堂,延伸到禅房。 殷回之循着足迹往里走,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闯进鼻息。 这是…… 肉类腐烂的味道。 想到某种可能,殷回之脸色乍变,循着气味加快脚步冲进去,推开了一间禅房的门。 空的。 殷回之又迅速推开另一间的门,找到了气味来源。 这间禅房里堆着好几只跟他们在门口看见的一般无二的箩筐,腐烂的味道便是从中散发出来。 殷回之走到筐边,在里面看见了一顿发黑长蛆的生肉。 不是尸臭,欧阳昳还活着。 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鼻而来。 他有些欲呕,一只手从身侧橫伸过来,用帕子掩住了他的口鼻。 浅淡的皂香隔开了恶臭,他侧头,跟不知何时跟上来的谢凌对上了视线。 谢凌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走。” 他们退了出去,禅房的门重新关上。 殷回之低头扫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帕子,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要继续查看其他禅房。 谢凌阻止了他:“斋堂有具尸体。” 殷回之瞳孔一缩。 谢凌带他走进斋堂,数十条长桌之后,赫然悬着一具尸体。 一条麻绳从横梁悬下,将尸体挂在了空中,脚下是一条被踩翻的长凳。 挂在绳子上的那张脸胡须满布,尽是污渍,又因窒息而皮肤发紫,几乎看不出原来长相。 但殷回之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人是谁。 欧阳昳。 人死了? 殷回之盯着欧阳昳的尸体,几近恶毒地想,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他找过来的时候死了。 欧阳昳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他如愿。 掌心传来刺痛,殷回之骤然清醒,想到谢凌还在自己身边,他侧首,却发现谢凌也在盯着欧阳昳的脸。 谢凌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掷出去斩断了麻绳。 尸体骤然落地,沉闷地“咚”了一声。 谢凌先他一步蹲到了尸体旁边,看了几秒,道:“死了一天多了。” 可是门外还放着阳家送来的物资,送东西的难道没发现欧阳昳死了? 殷回之沉默地蹲了一会,突然伸手去扒欧阳昳的衣服。 谢凌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他这怪异的举动。殷回之将欧阳昳的衣领扒开,布满陈垢的脖子上,除了绳印,赫然还有两道掐痕。 “人是被掐死的。”殷回之抬眼,对谢凌道。 谢凌也低头看了一眼那掐痕,未置可否。 谁会特意跑上山来掐死一个疯子?一个疯子的存在能碍到谁的路? 只剩下一个答案。 “阳家人为了名正言顺地彻底霸占欧阳氏产业,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欧阳昳灭口……” “不对……”殷回之喃喃。 他看着欧阳昳空掉的一边袖管,心想,没这么简单。 欧阳昳虽然残了一条手臂,但到底是有修为的。 欧阳家为了巩固自家的势力,世代垄断富城的资源,将富城内所有根骨不错的年轻人都收归门下,同时将仙家术籍全部存进密室,严加保存,不予外传。 至于密室的位置,只有历代欧阳家主知道,也只有家主和继承人能打开。 阳氏改姓之前便只是支系,没有资格接触这些,加上主家的管控,他们家的成员都没什么修为。 而欧阳昳作为主家嫡子,虽称不上天资卓越,修为却比普通人强了太多。 这中间一定还有其他人的手笔。 “追上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一阵呼喝伴随着错综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随即斋堂半开的大门被狠狠推开。 一群身着朱雀纹样劲装的人闯了进来,纷纷拔剑,将殷回之和谢凌围了起来。 “大胆贼人,竟敢擅闯我阳家神庙!”为首者怒喝,视线下落时倏然瞪大双眼,目眦欲裂,“你们好大的胆子!” 殷回之仍在看欧阳昳的颈间,于是谢凌率先起身,抱臂看着那人:“此话怎讲?” 为首者没有理会他,喝道:“来人,将这两个杀害欧阳少爷的凶手抓起来!” “哈……”谢凌扬起唇角,眸色阴冷,“原来是来找替罪羊的。” 为首者脸色微变,回头冲手下道:“还愣着做什么!” 手下一拥而上,可还没碰到谢凌的袍角,就面露痛苦之色,挣扎惨叫起来。 谢凌伸出右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冲上来的五个人突然开始以一种极为恐怖的速度流逝生气,脸颊变得灰败发黑,瞳孔也开始扩散。 殷回之突然起身,按住了他的手:“够了。” 谢凌便真的乖乖停了手。 殷回之扫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五个人,用一种极冷、极淡漠的声音问领头者:“看见了吗?” 那人脸上的嚣张与戾气已经转变为了恐惧和怯意,他结结巴巴道:“看、看见什么?” 殷回之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我们杀人,不需要用绳子,以及——” 他的眼中划过森冷:“我最厌恶别人污蔑我。” 谢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戳破他的狐假虎威。 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珠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看见地上的绳子时立刻顿住,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哆哆嗦嗦地大喊:“是、是我误会了!欧阳昳是自己上吊的!跟你们没有关系!” 谢凌闻言,上前笑眯眯道:“到底是不是上吊,你说了恐怕还不算,去把你们家主人叫来——” 16、故城·五 谢凌让阳家的家仆将欧阳昳的尸体拖到神德大殿,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照做。 “刺啦——” 殷回之循声望去,谢凌手上捏着一片白色软绡,是刚从袖子上削下来的鲛纱。 鲛绡有市无价,千金难得,但单谢凌的神情,手里拿的仿佛只是一块破布。 招猫逗狗似地,谢凌冲他勾了勾手。 殷回之扭开头装瞎,他就自己靠了过来,要替殷回之系上。 耳边响起仅彼此能听见的低低私语:“你知道你这幅样子看起来最像谁吗?” 殷回之一顿。 他原本的面貌大概更随未曾谋面的父亲,和他阿娘并不相像。 但不知道谢凌的化形玉坠运行逻辑是什么,他化形之后的模样,竟和他阿娘有了五分相似。 所以无论是化形前还是化形后,他的脸都不宜被阳家人看见。 他作为本人,幼时与他娘朝夕相处,自然清楚其中弯绕风险。 可谢凌怎么又知道了? 难不成谢凌那句“故人之子”没在诓他,是真认识他阿娘? 但这怎么可能。他阿娘已去世十一年,谢凌如今也才二十一岁。 哪门子的故人? 他百思不得其解,脸上的鲛纱却已系好,谢凌在他耳边说:“凝神,人来了。” 话音落下没一会,阳家的人便大张旗鼓地过了庙门,踏入神殿。 走在前面的一对中年夫妇两鬓微花,男人面部方正,眉目忠厚,妇人则身材富态,一副精明像。 那妇人一见摆在殿中死去多时的欧阳昳,便抢地大哭起来。 一落地,身上的十多个金饰同时叮铃作响,伴上她那尖锐的哭叫,活像唢呐成了精。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等她哭完。 谢凌倒是饶有兴趣,甚至还有闲心抱臂跟他谈天: “你瞧,这阳夫人头上的钗——”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传进阳夫人的耳中,殷回之清楚地看见她的哭脸僵了一瞬。 “看起来很贵。”谢凌不紧不慢地补完了后半句。 阳夫人紧绷的肩膀猛地一松,吵人的哭声都弱下来,变成了细细的啜泣。 殷回之往她脑袋上扫了一眼,在满头珠翠中轻而易举地找出了叫她紧张的源头。 右鬓一支青玉凤尾钗,莹莹润亮,显然是个法器,和脑袋上其余五花八门的宝石金玉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欧阳家还在时,原欧阳夫人最常戴的钗。 欧阳家主与其少时成亲,早年感情甚睦,这枚钗,也是当时花重金托人从南海蓬莱为她寻来的,品质上佳,有温心补气延年益寿之效。 眼前这位阳夫人把它从死人头上拔了下来,收进自己口袋,想戴又怕被看出端倪,因而欲盖弥彰,整日将头作花圃用。 想到这,殷回之忍不住讽刺地翘了下唇角,又微微眯眼,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谢凌。 谢凌不是会无缘无故关注别人饰品的人,这么说,只能是故意的。 他暗自揣测:难道谢凌幼时离家出走过,恰好在富城待过一阵,又恰好跟他母亲认识、并且恰好见过欧阳家那些人?而他本人恰好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印象? 啧…… 还不如说谢凌作为寄生灵在他身体里、与他共生过几年来得靠谱。 殷回之捏了捏鼻根,强行把乱七八糟的猜测从脑子里清了出去。 民间的话本还是要少看,他现在想事情都越来越离谱了。 再这么下去,成为谢凌那种神经病指日可待。 谢凌并不知道他在心里骂自己,等妇人哭得差不多了,才悠哉悠哉出声:“阳夫人,节哀。” 阳夫人的啜泣声和阳应舫的叹气声同时消失,阳夫人捏起帕子,揩了揩眼角的泪花: “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又亲手养了好些年,如何节哀……” 语罢,又抬眼道:“二位似是外乡人……你们进神庙,是瞧见阿昳自缢了吗?” 殷回之垂眸,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这阳夫人既知道他们是外乡人,却不敢追问他们为什么到这来,只急急忙忙地略过话题,直奔欧阳昳的死因。 除了因为知道他们不好拿捏外,恐怕还有更直接的原因: 想用他们的话证实欧阳昳是自杀的。 谢凌倒没让她的期待落空,慢悠悠地抬手指了指神殿后方:“我们确实看见欧阳昳死了。” 阳夫人又泫然欲泣起来。 “不过不是吊死,是被人……”谢凌卷起唇角,微微一笑,抬手比了个动作,拇指和食指捏合,“活活掐死的。” 阳夫人表情大变,瞪着眼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 阳应舫倒没失态,他的目光缓缓从谢凌和殷回之身上流过:“后生,山可以乱上,话可不能乱说。” 说完,他扫了眼最先闯进来的阳家家仆。 “你不是说看见小少爷用绳子上吊,”阳应舫沉声问,“谁说的是真的?” 家仆立刻跪地:“老爷,小的们绝无半句虚言,我们进来时确确实实看见欧阳少爷倒在地上,旁边还有割断的绳子。” “若欧阳小少爷不是自缢而亡,”家仆瞅了瞅谢凌和殷回之一眼,意有所指道,“小的们也不知道还能是怎么回事了……” 阳应舫看向谢凌,直截了当地问:“绳子是你们割断的吗?” “是我割的,”殷回之上前,步伐间面纱微荡,“我们进来时,发现他吊在横梁上,已经死去多时了。” 阳应舫面色稍霁:“既然如此,人便是自杀的,又为何要说他是被人掐死的。” 殷回之扫了一眼死状难看的欧阳昳,抬眼对他道:“是不是被掐死的,一看尸体便知。” 阳应舫与他对视了片刻,还是如他所说,走到了欧阳昳身边。 家仆把盖在欧阳昳身上的草席掀开,阳应舫顺着殷回之的视线看去,脸色微变。 欧阳昳脖子上的掐痕已经趋于黑紫,在僵硬的脖子上格外显眼。 阳应舫伸出二指,在欧阳昳的颈间轻轻摩挲了几下,眉间显出深深的沟壑。 他侧首,问一旁跪着的家仆:“自缢?” 家仆原本站在阳应舫身侧,又怕又好奇地往欧阳昳脖子上瞅,忽然被叫到,连忙弯腰,却蓦地对上阳应舫幽幽的目光。 阳应舫是只笑面虎,少有这副表情的时候,家仆霎时一个激灵。 家仆“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至阳应舫脚边:“小的、小的不知道……” 见阳应舫脸色越来越黑,家仆一颗胆子都快碎了:“老爷!小的来的时候欧阳少爷就已经去了!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动欧阳少爷啊!” 阳应舫狠狠踹了他一脚,厉喝:“滚下去!” 殷回之侧头,跟谢凌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彼此靠近了半步。 阳应舫几乎是立刻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 他此刻的神情,和刚露面庙门时平和可亲的形象判若两人。 “事发突然,刚才阳某忘了问,二位后生擅闯我欧阳家神庙,所求为何啊?” 借着广袖的遮掩,谢凌轻轻握住了殷回之的手腕。 他不动声色地含笑道:“阳老爷,这话问得怕是不是时候吧,你们欧阳家最后的苗子可还在草席里裹着呢,不先查清他的死因吗?” 冰凉的指节贴上皮肤,殷回之的指尖不自控地蜷缩了一下。 谢凌却将这当成了抗拒,冰冷的手立刻顺着他的腕探下,将他的手指裹进掌心握紧,还安抚性地点了点他的手背。 似是让他稍安勿躁。 阳应舫冷笑一声:“我看不用找了。” 他回首,冲着空荡荡的殿门喊道:“冯先生,把这两个人抓起来就地格杀,价钱你开!” 一刹那,一道灰色身影比阳应舫的声音更快,转瞬便闪进了神德殿门。 比那身影更快的,是他手中的软刃,刃面粼粼冷光翻飞,宛如粹毒游蛇,朝他们刺来。 殷回之瞳孔骤缩,下意识要带谢凌闪开这一击,抓着他的手却先他一步,狠狠扯了他一把。 他猝不及防,一头扎进谢凌胸口,脑袋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故地重游。 下一刻,神殿内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粉尘和毒药灼烧的气味。 “别睁眼,跟着我。”谢凌的声音轻飘飘响起,转瞬消散。 鲛纱贴面,替他挡去了大半毒雾,他屏住呼吸,任由那只手拉着自己狂奔。 “砰——!!!” 伴随着一声巨大而沉闷的轰响,鬼魅般的脚步声被阻隔在身后,耳廓只剩下他们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殷回之睁眼,视线一片漆黑,鼻息间是久乏打扫的灰尘气。 身后传来破门的动静,但令人惊讶的是,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腐蠹的木门竟然在法术的攻陷下毫发无伤。 随着一次凶猛的冲击,大门突然泛起炫目的萤光,勾勒出一个玄妙的符文。 中间隐约能瞧见篆体的“欧阳”二字。 殷回之转身对着门,催动尾戒中的“魇”,试着从里面去解阵,果不其然受到了极猛烈的排斥。 不算罕见,至少殷回之在书中见过这种东西。 “门上的阵法是单向的,一旦启动,除非强行毁阵,否则里外都破不开。”他对谢凌道。 这种阵法往往用于世家或大宗给后辈留的避难之所,为了防外人闯入,此类阵一旦启动,便无法再开,要想出去只能另寻出口。 而这真正的出口,又是重重禁制,若非建造者的后人,几乎不可能打开。 谢凌“嗯”了声:“懂得挺多。” 殷回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谢凌装聋作哑。 殷回之只好再次催动魇,施了个照明术法——虽然这力量十分诡谲,但实在听话,丝毫不逊色于正常的灵力。 明光之下,殷回之看清了周遭的景象。 这是一座更高大的神殿,无论是高度还是面积,都几乎是神德殿的两倍不止。 但与神德殿不同,这座神殿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因此即便内部高度超出神德殿几倍,从外面看来也没有那么夸张。 从他们站的位置往下走几十级台阶,才终于踩上地面。 巨大的神像在他们身后,似哭似笑地垂眸俯视着整个神殿。 “这是武和殿?”殷回之努力回忆,念了一个不甚确定的殿名。 谢凌不答,殷回之看过去,这次是肯定的语气:“我不信你不知道。” 若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他往这跑,难不成是故意往死胡同钻? 谢凌分明早就知道这座大殿有阵法,外面的人一时半会打不开,才带他躲进来,并用某种手段催动了阵。 谢凌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真的坚信又何必问我。” 殷回之却并不满意这个模棱两可的回复,亦步亦趋地挡在谢凌身前,一反往常地执拗,像非要问出个确切答案不可。 谢凌走了两步,被烦得不行,只得敷衍点头:“是是是,对对对,你怎么这么缠人?让开。” 缠人? 也不知道刚才是谁一直扯着他不放。 殷回之心中嘀咕,嘴上却没顶回去,让出道,跟谢凌并肩而行。 一边走,一边又抛出了一串问题:“你撒出去的是什么?你难道打不过他们吗,为什么要跑?” 谢凌表情微妙地顿住脚步,垂眼睨着他。 殷回之收声,莫名有点心虚:“怎么了?” 谢凌看着他:“殷回之。” 谢凌少有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他名字的时候,殷回之愣了一下:“嗯?” “在问这些无聊且聒噪的问题之前,不如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谢凌幽幽道。 “……你说。” “你刚刚为什么站出来揽事,又跟着拱火,故意激怒阳应舫?” 殷回之没料到他是想问这个,蹙眉试图分析自己的逻辑:“因为我觉得欧阳昳的死因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我想试试……” 谢凌食指轻轻抵住了他的唇,使他噤声:“那我换种问法——” “如果站在你身边的不是我,你还会那么做吗?” 带着凉意的手指,与唇瓣触之即分,殷回之怔住,指尖再度出现了熟悉酥麻。 答案无比清晰地在他脑中浮现: 不会。 因为太冒进、太不可控了,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会尽可能地装作没发现古怪,然后找机会混进阳府,暗中调查。 如果身边是其他人,他会认为对方的行径很愚蠢,更不可能跟着添柴加火。 他似乎…… 在心底给谢凌贴上了可靠的标签? 甚至下意识将其当成了某种依仗……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时,殷回之心头警铃大作,正想辩解什么,就见谢凌已经走出好几步了。 “撒出去的是香灰,从神台上偷的,顺便加了点料。”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打不过,我一个筑基期的废物,你太看得起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故城·六 殷回之几乎被他气笑了。 一个能随手掏出“魇”,能吸人“精气”的魔修,自称“筑基期的废物”? 殷回之心说:骗鬼呢。 可就算知道谢凌是在骗他,他也没办法。 他暗自打定主意,要借这次机会,撬开谢凌身上的硬壳,挖出对方的秘密。 谢凌看起来对这座神殿也不是很熟悉,沿着殿墙慢慢踱了一圈,最后停驻在了巨大的神像之下。 殷回之仰头看着神像,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咔哒——”苍白的手落在了佛像膝下的神灯上,重重一拧。 殷回之离神像有一段距离,因此能直观看清神像的脸,谢凌拧下神灯的一瞬,神像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 他刚要叫谢凌的名字,就被一种悚然感席卷了全身。 ——神像的眼珠真的转动了,并且无声地朝向膝下的谢凌。 它的脸一瞬间变幻不息,似哭似笑、非喜非悲,最后突然定格在了一个哭脸上。 糟了。 殷回之:“谢凌!” 然而佛像悬在空中的大手比他的声音更快,径直朝着膝边的谢凌重重拍下! 谢凌后知后觉地抬首看去,却一动未动。 殷回之脑中绷着的弦骤然断裂,行动快于思考,下一瞬,他已瞬移到了谢凌身边—— 谢凌平静的眼眸随着他的出现波澜乍现,似是要说什么。 然而殷回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用力将他扑开了。 “砰隆!” 巨手坠地,将地面震出道道裂纹,殷回之和谢凌滚做一团,两人身上都撞得生疼,堪堪躲开了这一击。 谢凌:“你——” 没等谢凌把话说完,他便要扯人起身,躲开再度追来的巨手。 然而谢凌反手拽住了他,不仅没跟他走,还把他也摁在了原地。 神像的巨掌以破风之势拍来,殷回之以为自己就要被谢凌拉着交待在这。 可堪堪要砸到他们头顶时,神像却停了下来。 谢凌手上勾着一条不知从哪摸出来的剑穗,灰蓝配色。 神像的视线也落在这根穗子上,那张诡异的哭脸再度变化,露出了一个近似疑惑的表情。 殷回之只瞧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东西是欧阳氏的旧物,十有八九是谢凌从欧阳昳身上偷的,神像没有心智,感应到欧阳昳的气息,便分不清闯入者究竟是不是外人了。 所以他刚刚根本没必要…… “轰隆隆……”神像收回了手,又恢复成最初那个悲喜难辨的模样,而它身后的石墙朝两侧缓缓分开,露出来一个方形的洞口。 殷回之稳了稳呼吸,若无其事地迈步:“门开了,走吧。” 谢凌却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拽住他的后领,似笑非笑道:“这次怎么不刨根问底了?” 殷回之故意装傻:“问什么?” 谢凌:“……” “没什么,”谢凌收回目光,把穗子抛起又接住,“只是今天才知道,还有人这么关心我的死活——就是这关心有点废骨头。” 殷回之被他臊得耳根发烫,羞耻中带着一点来源不清的气恼,一言不发钻进了石洞。 谢凌跟上,石洞在他们身后重新闭合。 ——如殷回之所料,这里的每一步都没有回头路。 石洞曲折迂回,看不见尽头也难方向,还有不知道从哪吹来的阵阵阴风。 殷回之和谢凌默契地一前一后,留意着情况,沿着石道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面前出现了两个大小、形状都一模一样的洞口。 “谢凌,你还能分清我们现在的朝向吗?”殷回之低声问。 谢凌“唔”了声,似乎是随便拣了个顺嘴的方向:“东吧。” 殷回之侧头看去,四目相对,谢凌对他微微歪了下头,似乎在问他:你又想说什么? 殷回之唇角浮现一点弧度:“我也觉得。” 他一路除了观察,也在顺便留意每次拐弯的方向,单从这点算,他们此刻面朝的方向应该是北。 但每次拐弯后的一截石道,并不完全是直的。 只是因为拐弯的次数极多、每段石道都不算长,一眼就能望到头,所以这点极易被人忽略,他也险些被骗过。 算上每节石道偏离的弧度,他们此刻的朝向应该为东。 富霖山北为崖,东为海,西为陆,南为城。 而眼前的两个洞口,一个有阵阵微风,似乎他们入洞时的微风就是源于此;另一个洞口则毫无动静。 殷回之:“走哪边?” 谢凌笑了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问我?” 殷回之看了他两秒,反问:“难道你要听我的?” 谢凌懒洋洋道:“不然呢。” 殷回之指着右边自带冷风的洞口,作决定:“那我们走这边。” 谢凌一点犹豫的意思都没有,爽快道:“行。” 说完,他便率先朝殷回之指的洞口走去,刚要迈进去,就被殷回之死拽着袖子拉了回来。 谢凌转身,像在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儿童:“又怎么了?” 殷回之拉着他进了另一个洞口,闷声道:“走这边。” 耳畔传来谢凌的轻笑声,殷回之步子顿时迈得更快了。 这次他们来到了一个类似祭坛的地方。 地面方正,石顶被造成了弧形,大约是取自古时的“天圆地方”之意。 除了他们进入的一侧只有两扇拱门,剩下的三面墙上都各有三扇拱门,中央一个巨大的祭台,以石砖砌成。 “哧——” 殷回之手里的光毫无预兆地溃散,似乎是受到了祭坛内某种力量的干扰,他的法术被破散了。 他立刻转身,伸手去探谢凌的存在,却捞了个空。 他又低低念了一次照明术口诀,没有成功。 “谢凌?” 无人应声。 殷回之只好绷紧齿关,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 嘴突然被一只手捂住,殷回之双眸猝然睁大,屏住呼吸向后肘击,那人却似乎并未受到祭坛的限制,轻而易举地用法术制住了他、封了他的五感。 双手被某种柔软的东西紧紧收缚在背后,殷回之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却无比清晰地分辨出了那是什么。 ……是缚仙索。 那人抓着他,直接凌空而起,朝某个方向飞去。 要破五感的封……有时候未必需要借助外力。 殷回之将舌尖抵到齿尖,正要狠狠用力咬下,眼前却骤然一片清明——对方撤了对他五感的封禁。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令人意想不到的脸。 “师兄?”殷回之失声叫道。 缚仙索的力道蓦地松了许多,只虚虚搭着他的腕,季回雪携他落地,彻底松了他的绑:“阿殷。” 殷回之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难以置信地问:“你不是回观澜宗了吗?” 季回雪眉间浮现出怒意:“我若回了观澜宗,今日你便该没命了!” 殷回之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季回雪看着他的眼睛:“这可是欧阳家的神庙,你真以为那人是想帮你吗?” “这里十一道门,唯有一道是生门,只有欧阳氏的家主和继承者知道是哪道。若只是普通族人……必须血祭一个活人才能拿到答案。” 殷回之听懂了他的意思,蹙起眉头:“可是师兄,他没理由这么做——而且你又怎么知道这便是生门?” “我知道,是因为当年我救下欧阳昳时,他害怕自己会怀璧其罪,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求我带他回观澜。” 季回雪顿了顿,面露失望之色:“我说完了,阿殷,我没想到你竟信他至此。” 殷回之眼神矛盾,声音愈来愈低:“我信他,是因为他……” “比你诚实——” 他骤然暴起,一掌拍上“季回雪”的胸口,“季回雪”被他震飞,撞到墙上,宛如软趴趴的面条一样滑了下来,毫发无伤。 “季回雪”怨恨地盯着他:“你怎么看出我不是……还有你的灵力,竟然没有被封住,你是欧阳家的后人?” 不,是因为我用的根本不是灵力,殷回之心道。 在他的注视下,那张温和俊秀的脸一点点扭曲、蜕落、露出里面狰狞的本体。 一只血淋淋的画皮怪。 来不及想祭坛怎么会有画皮怪这种东西,殷回之飞快捏了个杀诀,朝对方打去,却在半空被一道无形屏障生生挡下。 画皮怪下意识捂住脸的手也慢慢挪开,怔怔看着眼前消散的光晕。 殷回之心念微动,是祭坛的力量在阻止他伤害这只画皮怪? 他抬手召起缚仙索,朝画皮怪丢过去,这次没有再受到阻拦。 殷回之将画皮怪捆到一边,俯视着他道:“如果你足够了解我师兄,就会知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用缚仙索来捆一个凡人。” 画皮怪愣了一下,倏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张血淋淋的脸上流露出不甘和阴毒:“我的确不是你的师兄,但是我刚才的话可没有骗你……真正骗你的人,还在祭坛呢。” 殷回之心说废话,谢凌这人嘴里十句有三句真话就不得了了。 他将画皮怪丢在身后,自顾自往回折去,画皮鬼在他身后大叫:“你还没有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 殷回之直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封了他的嘴。 他当然不是欧阳家的后人,但“魇”并非灵力,又怎么会受祭坛的压制?他法术被掐断,便干脆装作无法反抗,为的是弄明白对方在搞什么鬼。 可惜自以为螳螂戏蝉,犹不知,黄雀在后——这画皮怪的目的,根本就是将谢凌和他分开。 殷回之奔回祭坛,看见一个正与谢凌缠斗的黑衣鬼面人。 鬼面人一见他出现,当即改了方向,径直朝他擒来,谢凌冷笑一声追上,却不料鬼面毫无预兆地朝身后丢了一记符箓。 刺耳的爆破声在空中炸开,殷回之被爆开的灵力狠狠掀倒。 再起身时,十一扇石门皆轰然关闭,而祭坛内也没了鬼面的身影。 谢凌站在祭坛边,脸色阴沉地盯着自己滴血的手,殷回之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 “谢凌!” 谢凌终于抬眸,施舍了他一个不冷不热的眼神。 殷回之没空追究他为什么突然发疯,拧眉看向那十一扇紧闭的石门:“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谢凌冷笑:“未必,说不准把你祭了我就能出去了。” 殷回之:“……” 殷回之:“又不是我惹的你,你冲我发什么火?” 他从袖子里取出谢凌之前塞给他的手帕,拽过谢凌的手,将手背上的伤口仔细扎了起来,才抬眼问: “现在能说了吗?那鬼面人从哪冒出来的,你跟他交手,有什么发现?” 谢凌皱了皱眉,抽回手:“像是冲你来的。” 殷回之眼睫微微一滞,没有反驳:“嗯。” 那鬼面人修为高强,提前和画皮怪串通,让画皮怪扮作季回雪的模样骗他离开,却不伤他,只是为了拖住时间,而对上谢凌时却次次出杀招。 想快速解决掉谢凌,因为真正的目的在他。 只是对方错漏了一点,谢凌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殷回之道:“我总觉得,从欧阳昳的死,到我们现下的处境,都有一双手在暗中推动。” “我此次来富城,是想查清我母亲的死因,而那双手的目的之一,便是阻止我。” 若他的猜测成立,便印证了他阿娘的死确有蹊跷。 谢凌没有多问个中细节,而是看着他:“那么告诉我,你觉得是什么人的手?” 殷回之脑海中飞快闪过什么,却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谢凌掀睫扫了他一眼,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竟然还反过来安慰他:“不管是谁,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殷回之扯开话题:“方才带走我的是一只画皮怪,但我杀他时被祭坛阻拦了。” 谢凌并不意外:“所以呢?” 殷回之同他讲自己在书上见过的八卦:“传言富城欧阳家先祖欧阳掣生前养了一只画皮怪,留在身边作乐,死后仍觉不舍,带进陵墓……” 他说到一半,倏然顿住,看向中央的祭坛。 画皮怪的话犹在耳侧,“他”的后人? 欧阳家能将先祖像供在神庙中让百姓参拜,那么修个地下祭坛来祭祀先祖陵墓,也不足为奇。 “谢凌,我觉得我们可能是钻进欧阳家的祖坟了。”他缓缓道。 谢凌“哦”了声,接道:“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不如看看能不能刨一刨。” 殷回之:“……” 他曾经是真恨不得将欧阳家祖坟都刨了,不过后来天夜门血洗一案后,欧阳氏主系族人几乎死了个干净,他这个念头也就作罢了。 殷回之扭头,见谢凌说话的神态不似作假,不禁好奇:“你们家也同欧阳家有仇?” 如今天夜门的门主是谢凌之父谢垢,而当年血洗欧阳府,是天夜门前门主谢殷拍的板,就算有仇,也该是谢殷和欧阳氏的仇。 谢凌微笑道:“没有,看他们不爽罢了。” 啊…… 这个理由,还真是同谢殷灭门后给出的交待一模一样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故城·七 殷回之以为谢凌说暂时出不去是故意吓唬他,没想到是真的。 祭坛深在地下,无法判断时间,殷回之只能大概估算过了半天。 半天里,他将角角落落都看了一遍,甚至将整个祭坛的建造结构都弄清了。 而谢凌则是坐在祭台中央、也就是坐在人家坟头上,老神在在地打坐。 看得出来谢凌是真的很讨厌欧阳氏了。 他收回目光,正要继续找线索,却被谢凌叫住:“别折腾了。” 谢凌阖着眼睛:“你不如省些力气,这样我们还能多撑会儿。” 殷回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怔了怔:“那个鬼面人既然能出入这里,我们应该也能才对。” 谢凌淡淡道:“他早就知道这座神庙的秘密,才能利用阵法和关卡把我们困在这。” 殷回之心说你看起来知道的也不比他少。 但他清楚,谢凌说的有道理。 “祭坛内部只有入口处的机关能控制石门,他逃走时将机关毁了。”谢凌继续道。 殷回之默然半晌:“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谢凌说,“祭坛后就是欧阳家的藏宝室和密室,密室里面有机关与生门相连,沈知晦知道另一个入口在哪,会找来的。” 这段话的信息量比谢凌这一个月透露得还要多,殷回之努力消化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以前来过这里?” 谢凌“嗯”了一声,没有要多谈的意思。 先前他说到自己母亲的事时,谢凌没有追问,眼下他也礼尚往来,点到即止。 他看了看寸草不生的石砖地面,问了个更切实际的问题:“那我会死在这吗?” 尽管谢凌给了他魇,但他自身没有修为,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不进食不饮水,撑不了一周。 谢凌终于掀起眼帘,轻描淡写道:“我不会让你死。” 殷回之苦笑了一声。 谢凌用眼神示意他到祭台上坐下,他知道谢凌是怕他继续乱动消耗能量,于是照做了。 这一等就是三天。 第三天的时候,他的唇已经因为脱水严重而干燥起皮。 第四天,脑袋发晕,身形时不时就会打晃。 …… 到了不知道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他又一次无意识向后栽倒,却没有摔到冰凉的台面,而是靠上了一个稳妥的后背。 殷回之眨了眨眼,把黑下来的视线眨亮,低声叫身后人的名字:“谢凌?” 他的声音已经哑的很难听了。 谢凌低低“嗯”了一声。 殷回之于是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又费力睁眼,小声说: “你真的不会让我死吗?” 谢凌又“嗯”了一声,并嘱咐:“少说话。” 殷回之貌似饿得听力失常,只听见了前半句,置若罔闻地问:“为什么?” 谢凌没跟半死不活的人计较:“你又为什么出去了还要找回来?找死?” 殷回之小声辩解:“我又不知道那是生门……” 谢凌:“……” “你撒谎。”他淡淡道,“闭嘴。” 也不知道这句话殷回之听见了多少,反正过了一会,殷回之又锲而不舍地开口了: “谢凌。” 谢凌:“……嗯。” 殷回之低低道:“你跟我说说话吧。” 谢凌沉默了一会:“不是在说?” 殷回之应该是真的听不太清了,又重复了一遍:“你跟我说说话……” 他的声音又弱又哑:“我小时候……其实很喜欢说话……和阿娘、和路边的小乞丐、和卖糖葫芦的奶奶……谁都好,但是后来,阿娘没了,就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了……我养了一只小麻雀,我和、麻雀说话……后来,麻雀被欧阳昳……踩死……我就、不喜欢说话了……” “……”谢凌这次沉默得更久,“……我知道。” 殷回之这次没有再回复,他彻底脱水晕过去了。 - 温热的液体沿着唇缝,一点一点淌进他的口腔,流进喉管。 殷回之太渴了,本能地伸出舌头舔舐,好获取更多的湿液解渴。 抵在他唇边的东西滞了一下,却并没有挪开。伴随着轻轻的“刺啦”一声,更多的液体涌入了他的口腔。 殷回之慢慢睁开眼,僵麻的味蕾先于模糊的视线认出了自己嘴里喝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脸色惨白地推开了谢凌。 鲜血顺着谢凌苍白的手臂滑落,汇聚于指尖——刚刚还抵在他唇上的指尖——最后滴滴答答撒了一地。 谢凌低头看了一眼,原本还算缓和的表情冷下来:“殷回之,浪费可耻。” 这显然不是个好笑的话,殷回之脸色愈发惨白,死死盯着谢凌白到失真的脸庞。 谢凌的耐心在他的死寂中告罄,将手里的刀片丢回祭台。 伴随着刀片落下的“叮咣”一声,殷回之的脸被一只手掐住,粗暴地掰开了嘴。 腥黏的液体涌入食管,殷回之挣扎了几下,被不容反抗地按了回去。 尾戒中“魇”静悄悄地,不听他指挥了。 殷回之终于没有再挣扎。 察觉到手臂不再出血,谢凌松开了对殷回之的禁锢,并且替他擦了擦脸——他把殷回之的下半边脸弄得狼藉不堪,衣襟也被染成了深色。 “不许吐。”谢凌淡淡威胁。 殷回之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没有吐,而是别开了脸,但谢凌还是扫见了他颊侧多出来的一道水痕,宛如清水荡开红墨。 谢凌残酷道:“你要是接受不了喝血,就只能接受饿死。” 说完,又想到什么,微微蹙了蹙眉,话音里带了些疑惑:“真的有这么难接受吗?” 殷回之没有理他,跟不久前那个还在含含糊糊求他说话的人判若两人。 谢凌便也作罢,又坐回去打坐了。 “谢凌。”殷回之忽然出声叫他。 他尚未来得及应声,就听见殷回之用很低的声音说:“如果明天沈知晦还是没有来,你就不要管我了,等我死了,把我放上祭台。” 谢凌拧起了眉。 之后的半日,殷回之都没有说话,但谢凌知道他清醒着。 谢凌无声骂了一句动作赛乌龟的沈知晦,心里盘算明天该怎么诓殷回之放下心理抵抗,再喝一点下去。 ……既然用着他的身体,这个蠢东西就没有权力决定自己的生死。 因为失血较多,谢凌也有些昏沉,专心合目打坐,一时忘记了留意时间。 再睁眼,是被刀片摩擦过石台、被人拾起的动静惊的。 谢凌骤然睁眼,出手如电,一把钳住了殷回之的手腕,眸色倏地沉下来,脸色很难看。 殷回之没说话,低眉盯着台面上凸起的一点小沙粒。 谢凌也许久没说话,盯着他,慢慢扯出一个冷漠的、嘲讽的笑: “殷回之,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舍己为人了?” 殷回之目光淡漠,平静道:“我只是脑子有点不清醒了,想试试能不能用刀片在地上做记号,记一下时间。” “不用了,我看你脑子确实不清醒。”谢凌一把将他从祭台上扯下来,拽着他走到了生门前。 殷回之踉跄两步,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见谢凌伸出伤痕遍布的左手臂,将掌心贴上了生门。 “日月为炉,己身为焰。”谢凌冰冷的唇微微翕张,深若渊海的眼里泛起森冷恨意,“天地不仁,合煎人寿,愿请阴煞之力惩之,九死……不悔。” 伴随最后两个字的落下,殷回之瞳孔紧缩,耳边似乎听到无数怨魂的嚎叫、欢呼、咆哮,一齐向谢凌狂奔去。 猩红冷光从谢凌的眸底沸腾而起。 下一瞬,生门连带着整个地下祭坛的阵法,轰然碎裂—— 殷回之眼眸猝然瞪大,耳边只有百年巨阵毁灭后余下的淡淡嗡鸣。 他紧紧盯着谢凌,看见谢凌的左手从半空轻轻落下,然后闭了闭眼。 “谢凌……”殷回之伸手去碰他的手臂。 【主人】 【主人】 【他在叫你】 【他在叫你】 【他在叫你呢】 【主人主人他在叫你他在叫你他在叫你主人主人主人他在叫你呢他在叫你呢他在叫你他在叫你啊他在叫你……】 “滚。”谢凌拧眉,阴恻恻道。 殷回之动作倏地一僵,慢慢收回了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凌的脸。 谢凌似有所感,抬起猩红的眼扫了他一下,又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不想死就跟紧。” 接下来的一段路,殷回之头晕目眩,耳边阵阵尖锐嗡鸣,他拼尽全力才勉强跟上,而谢凌一次头都没回。 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殷回之眼前黑下来,踉跄着站住,想叫谢凌等一等。 可惜前面已经没有人了。 殷回之将喉口涌上来的腥酸液体咽回去,忍着恶心要继续往前,却重重栽到了地上。 身下不是平整的地。 而是一个人的身体。 殷回之努力抬头,彻底昏死过去之前,他看见了谢凌的脸。 还听见了一声惊呼:“尊主!” - 偌大的寝殿中,沈知晦忙前忙后,片刻不曾停歇。 一会儿同几位医师低声耳语,一会儿看一眼床榻,要不就是关心桌边的殷回之渴不渴,饿不饿,困不困。 殷回之一律答否,视线飘向躺在榻上的谢凌。 谢凌乌发散乱,眼睛紧紧闭着,蹙起的眉间有抹不去的郁色。 殷回之能感觉到,从破开生门的那一瞬间,谢凌身上就发生了某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凌自己知道,沈知晦也知道,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句诡谲的咒语,他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但可以确定,那绝非良善之术。 殷回之心绪低沉,乍看眉目神态竟与昏睡的谢凌有几分相似感,沈知晦瞥过来一眼,忍不住问:“是不舒服吗?” “没有。”殷回之问出了心中的猜疑,“沈公子,他究竟是谁?” 如今乾阴鬼域中,有乾阴城主舟夜在,谁敢让属下称一声“尊主”? 先前的种种古怪都在这一刻有了模糊的解释,他若直到此刻还坚信谢凌真是谢凌,那就真是愚蠢了。 沈知晦开始后悔自己沉不出气的搭话,静默许久,缓缓道:“殷公子,这话你不该问我,不如等主上醒来,您亲自去问他。” 榻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沈知晦。” 沈知晦瞬间转头,快步走到榻边蹲下,倾首道:“尊主,属下在。” 谢凌眼底的红光还未褪去,他搭出手,任由沈知晦将自己扶起来:“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沈知晦如实禀报:“乾阴城明面上没有动静,但谢垢堵在外面,估计是舟夜向他施压,他大概率已起疑了。至于那些宗门——老样子。” 老样子。 富霖神庙一坍塌,立刻引起了仙门百家的注意,当即蜂拥而上。 数不清的罪名盖上来,包括欧阳昳的死也一并算到他们头上,再借由此扯出当年天夜门的桩桩件件,然后来一句“罪大恶极,当诛之!” 谢凌“哦”了一声:“乾阴宫重建筹备了吗?” 沈知晦:“都筹备好了。” 谢凌:“跟舟夜说,要么滚回他的无量山,要么给我的乾阴宫当地基。” 沈知晦微哂:“……好。” 谢凌忽然沉沉道:“闭嘴。” 沈知晦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神情变得沉重而复杂,寝殿内落针可闻,一直被无视的殷回之猛地抬眼,怔怔看着谢凌。 他茫然地想:刚才……有人说话吗? 谢凌揉了揉眉心:“好吵。” 沈知晦深吸了一口气,将脸上的情绪压下,轻声道:“睡一会吧,我替您揉一揉。” “嗯。”谢凌重新合目,靠回了软枕上。 忽然,他又睁开了眼,看向了始终没有出声的殷回之。 也许是殷回之的表情太过惶然,他微微蹙了下眉,改口道:“算了。” “你带他去休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故城·八 “沈公子,既然别的不能说,那谢凌的身体状况能告诉我吗?”殷回之由沈知晦引着进了一间偏殿,路上冷不丁问。 沈知晦反应很快:“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更需要注意。” “我挺好的,”殷回之停下看着他,“毕竟喝了那么多鲜血。” 沈知晦的脸绷紧了。 他当然知道,谢凌手臂上那几道深得可怖的口子,无一不向他昭示着祭坛内发生了什么。 殷回之垂眸:“你要是生气,不妨直接表达出来。” “我没什么可生气的,主上对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惊讶。”沈知晦深深呼吸了一下,“若非我到得太晚,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殷回之依旧看着他。 沈知晦对着这张脸根本说不出狠话。 沈知晦静默了许久,才开口:“尊主曾拥有覆灭乾坤之力,也承受过向天道复仇的代价。” “后来,他摆脱了这一切。”沈知晦低声道,“我以为重来一次,他会做出新的选择。” 沈知晦话音落下,心口便被微微刺了一下,是来自某个人的警告。 他低头,轻声道:“尊主,您不让我说实话,能不能也不要纵容他来为难我。” 心口被更重地刺了一下,不痛,但能很清晰地传达出那人的怒意。 殷回之却心头巨震。 曾拥有覆灭乾坤之力…… 承受过天罚…… 对欧阳家的仇视…… 所有的疑虑、猜测都在此刻消散,如拨云见日,他的心头出现了一个名字: 谢殷。 曾经的乾阴之首,天夜门的前门主,少时也曾在修真界风头无两,最后却堕入歧途。 一个人短时间内性情大变,除了此前他一直在伪装藏拙这种可能外,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借尸还魂。 他之前的所有揣测都建立在真相是前者的基础上,没想到从一开始便猜错了方向。 传言当年谢殷弃明投暗转修魔道,最后走火入魔,在自己的宫殿中自焚……殷回之想起谢凌破开生门后的模样,心口阵阵发冷。 他突然记起一个东西,急声朝门口喊道:“沈知晦!” 沈知晦的步子顿住,转身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殷回之跑上前,举起自己的右手,将尾指上的戒指展示出来,盯着沈知晦的眼睛一字一句问: “这个,就是谢凌所修的‘道’,是吗?……‘魇’的实质,其实是世间怨戾和执念,对吗?” 他一连问了两个问题,但语气已经趋于肯定。 沈知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枚戒指,里面的“魇”立刻做出反应,凶巴巴地蛰了一下他的指尖。 沈知晦收回手,轻声道:“这算什么‘魇’。” 殷回之微愣。 沈知晦笑了笑:“殷公子,尊主给你的这枚戒指里,都是些用乖得不能再乖的怨灵炼化的,你看,它们连我都不敢伤。” 殷回之明白过来什么,渐渐放下手,陷入了沉默。 沈知晦朝他行了一个告退礼,离开了。 - 谢凌对偏殿发生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但他根本没心力分神去管。 脑子里除了一堆聒噪的忽远忽近的吵嚷声,还有一只声嘶力竭要跟他同归于尽的系统。 【你让我节省能量不出来!是不是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天!啊?!】系统看着谢凌面板上飙升到一个可怕的数字的武力值,破防到连害怕都忘了,【0011,说话!】 谢凌:【……】 他面无表情地动了动手指,系统立刻尖叫起来:【这些**的是什么鬼东西!走开走开走开!!!】 等系统终于老实下来,谢凌才缓缓道:【我怎么了?】 系统差点没死过去:【你还问我啊!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任务是感化反派,你却把他诓入黑恶势力,还妄图统治反派地图!】 【不好意思,】谢凌毫无悔过之心地道歉,【职业病犯了。】 系统快把反馈程序戳烂了,总部那边却依旧像死了一样毫无反应。 谢凌想了想:【不过任务应该做得还可以吧,我看殷回之没什么不好的。】 系统噎了一下。 任务本身确实没有什么毛病,它在小黑屋沉睡的这段时间,殷回之的感化值增涨了整整二十个点,从这个角度来看,谢凌甚至担得起一句“靠谱”。 但是…… 【即便进度条看起来还可以,宿主也不能擅自改变主线剧情!】系统固执地说,【你到底做了什么,这副身体根本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谢凌轻飘飘道:【如果不可能,那我是怎么做到的?】 【……】系统拒绝跟他打嘴仗,【总之不行!总部不会允许你这样的行为!】 谢凌提醒它:【我们现在和总部已经失去联系了。】 系统很生气:【那你就能无视规则吗?不可能!0011,如果这个世界被你搞崩,就算我只有50年的能量值,我也会最大程度上处置你!】 处置…… 谢凌笑了笑:【好。】 系统有点犹疑:【你接受?】 谢凌歪了歪头:【我又没打算搞崩世界,为什么不接受?】 系统一愣,无法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可是你现在根本就是在带反派走上歪路,如果反派最后还是投入了反面阵营,即使感化值达到100%,任务也算失败。】 谢凌思索了几秒,问它:【你听说过‘反向式引导’吗?】 系统:【什么?】 【没听说过也没关系,】谢凌微微笑起来,【总之,让他认识恶、厌恶恶,比任何劝他向善的说教都有用,恨是这世界上最长久的东西。】 系统:【可是……】 【没有可是,】谢凌依旧笑着,但系统察觉他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你可以回去休眠了。】 随着谢凌话音的落下,系统再一次被那些可怕的东西包围,被它们嘶叫怪笑着推入了黑暗。 - 殷回之和谢凌,一个住在在偏殿,一个住在主殿,直线距离相隔不过几十米。 但微妙的是,没有人主动去找过对方。 殷回之是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谢凌,而谢凌则似乎是单纯地把他这个人给忘了。 殷回之房内的窗户正好对着出入寝宫的必经之路,他知道谢凌第二日就出去了,也知道对方一直没有回来。 问起门口的侍卫,侍卫没有回避,还有点奇怪他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殷回之虚心求教,对方立刻面露喜色:“据说尊主和护法大人要一统乾阴界呢,咱们可算是熬出头啦!” …… 第七日。 傍晚时分,外头静得几乎有几分萧瑟了。 殷回之搁下书本,朝窗外扫了一眼,起身出去推开了门。 外头守着的仆从见到他,恭敬程度丝毫不输见到沈知晦,他们先行了个礼,不等殷回之开口问,便心领神会地汇报最新战况:“公子,尊主已攻下漠洲。” 南海宫少宫主急于夺权,被老宫主鸩杀。 庶子沈知晦继位,领南海宫投靠天夜门。 之后天夜门相继攻下乾阴城、漠洲,前域主舟夜被逼退回无量山。 如今大半个乾阴鬼域已姓谢了。 远处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殷回之侧目看去,残阳余晖下,谢凌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那一身离开前换上的崭新鲛绡白衣,已经被新陈交替的血从头至尾染成了暗红色。 殷回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谢凌仿佛没有发现,依旧走到了他跟前,唇角浮现出和以往一般无二的笑:“这几日睡得还好吗?” 殷回之盯着他下颌上溅到的血,轻轻道:“好。” 谢凌唇边笑意更甚:“那就好,一会儿我让知晦给你送些好吃的,都是你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殷回之的胃轻轻抽了一下:“多谢域主。” 谢凌表情未变:“既然知道了,不准备同新任域主说句恭喜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20章【VIP】 第20章 鬼面·一(入v三合一) 癔症 乾阴鬼域天翻地覆, 修真界没有轻举妄动的,但所有眼睛都在盯着。 单是以观澜宗为首的议事会,就已经开了四五场, 具体议了什么, 外界不得而知。 谢凌在乾阴四域清理了一通后,便将善后事宜都丢给了沈知晦, 自己则是回到了天夜门。 不日,殷回之便收到一沓东西——富城客栈的那些风月话本。 谢凌倚在书箱边:“我记得你喜欢,便让知晦提前买回来了。” 殷回之睨他一眼,随便捞起一本, 没翻开:“我不喜欢。” 谢凌:“不喜欢也没关系, 反正以后难再看到了——如今下修界各大书社都在清理以你为主角的话本,以免触上修界大宗的霉头。” 话里有话,殷回之心道。 祭坛一事他虽未露出真容, 但过后,还是有消息传出, 他从观澜宗叛逃后投奔了谢凌,不出意外是鬼面的手笔。 谢凌如今作为众矢之的, 他的名字也跟着成了别人茶前饭后的谈资。 殷回之搁下话本, 静静地看着谢凌。 谢凌问:“修真界容不下你了,不另寻安处吗?” 殷回之:“你说的安处, 不会是你自己吧。” 谢凌笑了一下:“我这里安不安不好说,但总不会有容不下你的那天。” “……”殷回之沉默了一瞬,垂下眼, “你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 谢凌:“如今四域已定,总该有人管, 南海宫有知晦,漠洲和无量山由我料理,至于天夜门,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殷回之没想到他的打算如此石破天惊,顿了顿,问:“谢垢呢?” “你倒关心起他来了,”谢凌道,“谢垢看不清形势,死活要跟着舟夜同我作对,我只好忍痛抛却父子情分,将他下狱了。” 殷回之:“……” 谢垢就算再识势不清,也不会跟自己的亲儿子作对,恐怕是发现了自己儿子被人夺舍,才会为了自保投靠舟夜。 但谢垢到底知不知道谢凌其实就是自己的前东家“谢殷”呢? 传说谢垢当年被谢殷收进天夜门,并不受重视,谢殷给他取的名字也是不像样的“谢狗蛋”,导致谢垢一直备受嘲笑,谢垢因此怀恨在心。 后来谢殷走火入魔身死,谢垢立刻改名向舟夜投诚。 在舟夜的扶持下,他总算坐稳了天夜门新门主的位子,没过两年,又顺便刨了谢殷的坟。 说起来,谢凌如今能留他一命,都算是手下留情了。 殷回之思绪回笼,淡淡道:“我不像域主你那么有血性,恐怕难当重任。” 谢凌仿佛没听出来他在指桑骂槐,只反问:“谁说我要你有血性了?” “你若不想杀人,就不杀,我会给手下派活,但你同样有选择或拒绝的权力,至于天夜门,交给你便由你做主,只要你不谋反,我不会多管。” 殷回之无言半晌,总算明白沈知晦为什么会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着谢凌了。 这种实力强大、庇佑下属、行事利落的人,若在修真界,也会是让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存在。 谢凌道:“作为诚意,我可以帮你查清你的身世、你怀疑的一切。” 殷回之一震,惊讶地看过去:“你……” 他无奈道:“你打算怎么帮……还是你其实早就知道一切?你要是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随便相信别人告诉你的‘真相’,可不像你。”谢凌挑眉道。 殷回之诚实道:“我只是让你告诉我,又没说我会信。” 谢凌:“……” “亲眼去看吧,没什么比自己亲眼看到的更可信。”谢凌淡淡道,“况且,这真相要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怕是会觉得我想借机拉拢利用你。” 殷回之心说难道不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会显得你想拉拢利用我了吗? …… 但又有谁会为了拉拢别人,去破一道对自己来说无关痛痒的生门,去重蹈一世覆辙呢? 殷回之看着他:“我要怎么做?” 谢凌将他微乱的发丝拨正:“首先,你需要一把属于你自己的剑。” 殷回之一愣- 谢凌既没有带他去铸剑铺,也没有带他去成品武器城,而是将他领进了天夜门的藏宝室。 比起欧阳家密室的复杂隐秘,这里简直简单得有些过分了。 除了入口处的一道密文锁,便再没有任何机关阵法,进门后更是一览无余。 落灰发霉的木架子上零星放着几个小玩意,陶土做的泥哨、干枯的花枝、一截看不出原来样貌的染血扇骨、一件打了补丁的衣裳…… 殷回之忍不住问:“你确定这是天夜门的藏宝室?” 而不是什么杂物堆? “确切地说,不是天夜门的藏宝室,而是前门主谢殷的藏宝室。” 殷回之怔住,再一次看向那些小玩意,神情慢慢变得复杂起来。 “……为什么带我看这些?” 谢凌说:“不是这些,跟我来。” 谢凌带他走到了藏宝室的最里端,最里端摆着一张书案,桌面上放着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上面镌刻着柳条缠月的纹样。 是逍遥门的印记。 殷回之立刻想起在修真史上看过的一句话:“谢殷少时乃名门正派逍遥门弟子”。 这是谢殷的旧时物……也就是…… 殷回之抬眼,恰好跟谢凌对视上,谢凌没解释,直接打开了盒子。 里面盛放的物件一览无余。 一柄长剑,剑柄上有篆体的“冰魄”二字。 “这是谢殷堕魔前用的佩剑,名为冰魄,后来他堕魔,这把旧剑便被他封起来了。” 殷回之瞬间确认了他的意图,倏地后退一步,慌乱拒绝:“我不要!” 他怎么能要?! 谢凌没想到他会这么抗拒:“为什么?” 殷回之不想让谢凌知道自己已经猜到他的真实身份,定了定神,说:“剑修的剑一生只认一主,它既已认……谢殷为主,怎么能给我?” 谢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抓起他的手,用“魇”在他指尖划了一道口子。 血珠被魇包裹起来,附在空中,在谢凌的驱使下飞快向冰魄飞去。 殷回之眼眸瞪大,要冲上去阻止,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一股陌生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在他的心口跳动,他感觉匣子里的剑在慢慢和他的意念相通。 “嗡——” 冰魄突然震了一下,黯淡的剑身绽放出夺目的光辉,很是兴奋,像是等待经年、今日终于见到了老搭档。 谢凌很满意冰魄的反应,漫不经心道:“人都死了,有什么认不认主的,现在它是你的了。” 殷回之僵立在原地。 谢凌垂眼看着他:“你怕我在你身上动手脚,所以不愿意立刻重塑丹田,但你总要有自保之力。” “——下次再遇到危险,能自己解决吗?” 殷回之胸膛一下一下巨震,让他几乎听不清谢凌在说什么,过了许久,他才涩声道: “……能。”- “据说那观澜宗的殷回之潜逃下山后,投奔了如今的乾阴域主谢凌。” “可这蠢货不曾想,谢凌是个六亲不认的杀神,连自己亲爹都能下狱,怎么会信守承诺帮他?” “谢凌前脚利用他破开欧阳家密室,后脚就将他赶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陈兄,那他如今岂不是成了丧家之犬?” “可不是。” “哼,活该,古往今来,投奔魔修的都没一个有好下场,谢殷不就是走火入魔爆体而死的嘛,我看那殷回之就是下一个!” “拿一个没修为的废物跟谢殷比较?真亏你想得出来!” 街边的酒水摊上,几个大汉聚在一起,侃着时下讨论度最高的话题。 邻座是两个黑衣人,一个青年一个少年,皆身量颀长,面容却平平无奇,属于看个十来遍也记不住的长相。 其中少年腰上悬着一柄佩剑,剑柄和剑鞘用黑布缠得严实,看不出门道,似乎只是一把钝锈的旧剑。 他们顶着一张没表情的脸,一边啜粗糙的浊酒,一边听这些人闲谈。 这些人今天显然没有正事要做,一坛酒喝完了,又叫上一坛,就着花生米,从乾阴鬼域聊到了城内怪闻: “哎,你们听说了吗?那事过去没半个月,阳家老爷就得了癔症,上修界的人过来时还给他瞧了,都没瞧出门道。” “我看那老匹夫就是遭报应了,把正经的欧阳家独苗扔进神庙,害得人自杀,现在遭报应了。” “阳家不是说神庙下面有密室,是欧阳昳自己闹着要过去的吗?” “这谁知道,人死了,还不是随他们怎么说!” “那阳家那么大的产业,岂不是很快就要传给阳启砚了?哦不对,他家二房还有个儿子吧。” “管他给谁!反正咱们一分都捞不着。” …… 隔壁桌的黑衣男子彼此对视一眼,叫来小二结了账,很快离开酒铺,消失在街角。 夜色降临。 位于富城中心的阳家大宅传出一声哭叫:“快把你爹拉住!” 面对妇人的哭喊,院子里少年的声音纤细而恐惧:“娘!爹他疯了!我害怕啊!” 正是白日里酒肆众人谈起的阳家嫡长子,阳启砚。 还有犯癔症的阳家老爷。 仅仅时隔一月不到,阳应舫就从一个神清目明的笑面虎,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嘶吼大叫的疯子。 裘莲夜也从一身珠光宝气的阳夫人,变成了一个憔悴不堪的妇人。 院角的巨树上,赫然是卸了伪装的殷回之和谢凌,两人隐于枝繁叶茂中。 殷回之目光从院落边边角角的黄色符纸上划过。 这些显然是杨家人请来的“大师”贴的,意在驱阳应舫身上的“邪怪”,可惜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倒是三面围墙和主屋大门上,有几道看不见的符咒,的的确确在发挥着作用——尽管微乎其微。 应该是之前祭坛阵法被毁,引来的上修界门派之人留下的,也不知是提前预知了阳应舫的下场,还是单纯拿钱办事。 他收回目光,和谢凌一起看向主屋门口。 阳启砚依旧躲在柱子后面,面色恐惧地看着毫无神志的阳应舫,不敢上前。 裘莲夜叱骂了他两声,又大声呵斥下人,勉强把阳应舫拉扯进了屋里。 与此同时,殷回之听到了谢凌的传音:“下去看看。” 话音落罢,他的手便被谢凌抓起,下一刻,两人身形同时消失在原地。 眼前忽地空白,再清明已是身处主屋一角,殷回之心头猛然闪过惊骇。 白日的易容是他上的,谢凌当时似笑非笑,没有抗拒,晚上却直接洗了,说用不上。 他原以为对方是要借助化形法器,却没想到是这样。 ——不借助法器就做到凭空隐匿存在,以丹修为例,至少要化神期的实力。 ……谢凌的修为竟然比当年传言中的还要强?- 站在主屋角落,殷回之更清楚地看见了阳应舫的状态。 印堂发黑,已经到了肉眼都能观察的程度,用不着仙术探测,也能看出他时日无多了。 阳应舫很快失去了力气和意识,砰咚一声仰倒在地,裘莲夜又大呼小叫地让人去叫医师。 医师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裘莲夜喂药,阳启砚在旁边哭,如此折腾了小半夜,主屋的卧房才算熄灯清净下来。 谢凌走到床边,推开阳应舫的眼皮。 殷回之看了一眼:“眼白没变色,不像是中毒,身上也没有特别的波动,也不像被下了咒术……” “倒像是……” 他和谢凌对视一眼,谢凌勾唇说出了他心里的答案:“被下蛊了。” “嗯。”殷回之点头,正要伸手去探蛊虫位置,却被谢凌拦住了。 “脏。” 殷回之以为他有什么高明的办法,没想到谢凌说完,自己伸出手在阳应舫的身上摸了一通。 殷回之看得眉头直皱:“……” 摸到阳应舫的左腰侧时,谢凌的手顿住了:“在这。” 他抽回手:“蛊毒深入心脉,取出来也没救了。” 见殷回之盯着自己,他挑眉:“怎么?你怜悯?” 殷回之沉默摇头,过了几息,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让我摸?” 谢凌嗤了声:“我看你表情,以为你很恶心碰别人的身体……尤其是这种脏东西的身体。” 殷回之的确很恶心,不过不是因为脏不脏,而是……他对这种中年男人的、肥胖的身体一视同仁地感到厌恶。 脑海中涌现出一些令人作呕的画面,他用力眨了一下眼,强行松开自己无意识攥紧的指尖,故作轻松:“你不觉得恶心吗?” 谢凌头也没抬,无所谓道:“我不啊。” 殷回之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他从一旁的水桶里捧了一捧水,确认是净水后,叫谢凌:“你过来。” 床边的人没动静,殷回之疑惑抬眼,看见谢凌像看傻子似地睨着他。 殷回之:“……” 哦,他忘了,这是个相当于化神期修士的魔修,要是谢凌想,都能直接让床上的阳应舫直接消失,更遑论手上那点看不见的脏。 殷回之走回他身边,垂着视线道: “蛊术师的存在很古老,但这个分支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手段也算不得高明,上修界的人没探出来,恐怕只是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谢凌:“仙门百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况且像阳家这种典型的明日黄花,钱也没多少了,他们就算看出来也懒得说,免得被缠上惹一身腥。” 殷回之知道谢凌说得没错。 天下人无不追逐利益,就连所谓的修真界,也只是在追逐利益的时候比魔修多一层底线罢了。 殷回之侧首:“我们要不要弄醒他,问问欧阳昳的事。” 谢凌:“如果你想。” 殷回之湿润的指尖轻轻蜷了一下,不太自然道:“那劳烦域主了。” 谢凌挑眉看了他一眼,心情很好地回了句:“不客气。” 谢凌刚伸出手,神色骤然一凛,调转方向握住了殷回之的手腕,带着他闪进了床底。 下一瞬,窗户被无声打开,一个蒙面人翻进来,朝床边的阳应舫走去。 殷回之侧趴在床底下,蹭了一脸一身灰,紧张地盯着一步一步靠近的脚步。 突然,那双脚顿住了,转向了一个方向。 殷回之微怔,回忆了那个方向的物件,随即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水渍! 他刚才在水桶那里碰了水,地上很可能还有留下的水渍。 殷回之慌忙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地上干干净净的,甚至桶壁上都没有一点水痕。 他一愣,旋即想到什么,立刻扭头,却见谢凌正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与脏兮兮的他不同,谢凌身上仿佛有什么在无形阻隔着外界的接触,灰尘根本沾不上其身。 殷回之猛然反应过来:他们根本没必要钻床底! 他瞪着眸子,怒冲冲地轻挣了一下,却被谢凌轻而易举地连人带尘摁了回去。 谢凌的食指抵上他的唇珠,用口型和眼神示意他:看、外、面。 ……没有用法术传音? 殷回之立即注意到这点,不由得犹疑起来。 难道外面的人有什么特别值得忌惮的地方,谢凌才故意躲到床底下吗? 来不及多想,他再度朝黑衣人的方向看去。 对方从袖子中摸出一小块布,走到床东侧的水桶边,将布浸下去打湿了半边,又挤干水。 他捏着湿布,再度走到阳应舫身边,之后他的动作便进入了殷回之的视线死角,看不见了。 殷回之微微蹙眉。 一只手忽然从他颈后绕过,将他掰正仰躺,随即一个黑影半覆到了他身上。 他的脑袋被抬了起来,紧接着,额头被另一个额头轻轻抵住。 谢凌的脸忽然放大,他脖颈发僵,下意识垂眼,视线中恰好看见浅绯色的唇在一翕一张: 闭、眼—— 没等谢凌说完,殷回之便十万火急地合了目。 床上的景象蓦地出现在眼前,所有的感知都变得无比敏锐,他甚至能听到阳应舫宛若游丝的呼吸声,和那黑衣人身上的灵力波动——那是属于金丹期修士的波动。 殷回之心想:……这是谢凌眼里的世界。 黑衣人一只手捏着湿布,另一只手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只玉瓶。 打开,露出里面珠圆玉润的青色丹丸,下一瞬,那枚丹丸便被喂进了阳应舫的嘴里。 立竿见影地,阳应舫的唇边开始溢出丝丝白沫。 殷回之立刻就想出手阻止他,却被谢凌按住了。 感知共享依旧在继续。 黑衣人擦去阳应舫唇边的白沫,原本半死不活的阳应舫忽然咳嗽了一声,印堂上的死气也奇异地淡了些。 殷回之有些意外:这人居然是来救阳应舫的? 可既然是救人,又为何要遮遮掩掩。 难道阳家人表面上对阳应舫的病情焦躁难安,实则不许真正能治阳应舫的人前来施救? 他悄悄睁眼,正好跟谢凌目光相撞,他视线下挪,看见谢凌的唇又轻轻动了几下: 回春丹。 回春丹? 这东西的价格即便是在上修界,也贵得吓人,是吊命的好东西,这黑衣人究竟什么来头,居然出手就是一颗回春丹。 殷回之心中好奇,却也知道此刻打草惊蛇不是个好选择。 黑衣人将空掉的瓶子塞回胸口,站在床边看了一会,最后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殷回之立刻推开谢凌,要从床底下钻出去:“我们追!” 谢凌抓住他的手腕,下一秒,直接瞬移到了窗外。 可惜黑衣人已经没了身影。 殷回之蹙了蹙眉,没想到对方跑得这么快。 他努力观察了一圈周遭,最后作罢:“算了,他不是很重要,我们还是回去找阳应舫吧。” 谢凌道:“好。” 殷回之突然顿住:“等等,你刚才拉我进床底,是发现那个人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谢凌居然反问他:“什么不对?” 殷回之拧眉:“比如说,能探测修士存在的法器、或者某种特别的感知能力……” 谢凌“哦”了声:“没有。” “……?” 殷回之感到匪夷所思:“那你为什么拉我进床底?” 谢凌扫了一眼他脏兮兮的脸和衣服,淡淡道:“只是突然觉得你查得太舒服了,怕你没体验感。” 殷回之:“…………”- 主屋卧房内。 阳应舫睁开涩胀的眼皮,看见了两张毫无表情的脸,正冷漠地盯着他。 尽管两张脸都很俊朗,不似鬼魅,但阳应舫大病初醒,肝胆俱虚,还是吓得差点再度死过去。 谢凌眼疾手快,直接在他穴位上快速点了两下,硬生生将阳应舫的晕厥怼了回去。 阳应舫白眼翻到一半,戛然止住,半死不活地回落。 半晌,才重新聚焦,看向谢凌和殷回之,颤声问:“你们……你们……是谁!” 谢凌冲他弯了弯唇:“好久不见,阳老爷,我在阳家祭坛可是想了你好久呢。” 阳应舫呆了两秒,明白过来眼前人身份,又是一个白眼翻上去—— “敢晕,我现在就宰了你。”谢凌淡淡道。 阳应舫张开嘴—— “敢叫也一样。”殷回之淡淡补充。 阳应舫抖如糠筛:“你、你不是已经出来了吗,还要对我做什么?” 谢凌微微一笑:“阳老爷,你不会以为谢某是什么很讲道理的好人吧?怎么会觉得我出来了就能一笔勾销呢。” 阳应舫额角滑下两滴虚浮的冷汗,眼珠颤来颤去,急促道:“你想要什么,欧阳家的密室已经开了,你若有要的,我立刻撤下周边守卫,随便你拿!” 谢凌漫不经心道:“不感兴趣。” 阳应舫泛青的拳头扣紧了床沿,艰难道:“那你们想干什么?” “如实回答我们一个问题,”殷回之问,“欧阳昳到底是怎么死的?” 阳应舫脸色由白转黑,又由黑转青,在殷回之冷漠的逼视下,不得不回答:“你们也觉得是我杀的?不、不——” 他闷咳两声,语调发沉:“那孽障心思阴沉,刚开始我和夜娘是真心想将他当亲儿子看待的,直到后来夜娘有了启砚,他竟然想害死夜娘腹中的启砚,差点一尸两命!我是不喜欢他,但也没想着害他性命,只不过是后来他疯病犯了、一直喊着要上神庙,我随他愿,送他上了山而已。” 殷回之:“那你那日为何想杀我们灭口?” 阳应舫咬牙道:“现在这个情形,外界都觉得是我和夜娘杀了那孽障,若是由你们出去胡……出去说他不是自缢,那这盆脏水可就彻底倒我们阳家头上了!” 殷回之点点头:“所以欧阳昳自缢与否,对你来说并无区别,重要的是人死了。” 阳应舫没说话。 殷回之:“我记得阳家一直养着几位客卿,那日跟在你身后的冯仙师,冯忝保,是其中修为最高者,他若拿钱办事,想杀死欧阳昳,总有办法。” 阳应舫眉毛纠起来,眼睛因愤怒涨大:“冯忝保?呵,你去看看能不能花钱请动他杀人!” 殷回之反问:“你试过了?” 阳应舫紧闭着唇,不回答。 殷回之知道自己猜中了。 阳应舫早就请过冯忝保暗中出手,但冯忝保以不杀人为由拒绝了。 殷回之问:“欧阳昳以往有没有什么古怪的行为,和谁交往得比较频繁?他上山前住在哪间院子,里面的东西是否在原处?” 阳应舫支支吾吾不说话,殷回之冰魄一闪,铮然横上阳应舫颈侧。 阳应舫神情崩溃:“我、我不知道,谁会关心那个疯子的行为啊,他的院子就在西侧院……旁边的空置院落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锁在里面了,没动他的!” 殷回之收回冰魄,谢凌上前,捏着阳应舫的下巴,往人嘴里丢了一颗暗红色的药丸。 阳应舫目眦欲裂,口涎顺着嘴角溢出来,谢凌眼疾手快地避开,随即房里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声。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教你吧?”谢凌轻轻道,“我喂下去的东西,还没人吐出来过。” 阳应舫抠挖喉咙的动作一顿,呕得血管膨胀的眼睛缓缓抬起,看着头顶言笑晏晏的黑衣罗刹。 “……是。”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刚才阳应舫的声音惊动了下人。 殷回之跟谢凌交换了一个眼神,谢凌握住他的手腕,离开之前,殷回之似是又随口问了一句。 “对了,阳老爷,你知道当年欧阳家有个叫月娘的女家仆吗?” 阳应舫缺氧的大脑还没太缓过来,麻木道:“月娘?没有……不对……有,我去主家拜年时听人说起过,那不是欧阳勖接回来的外妇吗?” 殷回之的拳头骤然攥紧,手背暴起青筋,冰魄与主人心念想通,在鞘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剑鸣。 阳应舫应声一抖,下意识抬头,却发现屋里已经没有了那两人的身影。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方才那新任乾阴域主旁边的少年有些眼熟。 具体是哪里眼熟,他也说不上来- 粉墙黛瓦之上,殷回之和谢凌迎风而立。 冰冷的夜风慢慢抚平了殷回之胸腔中翻涌的愤怒:“抱歉。” 如果不是谢凌及时拉他离开,他可能真的会动手杀了阳应舫。 谢凌:“你就算真杀了他也没什么,我阻止你,只是因为觉得你会后悔。” 殷回之没说话。 谢凌也没催他。 过了许久,殷回之才开口,声音散在沁凉的风里:“我母亲不是外妇,她和欧阳勖没有关系。” 谢凌“嗯”了一声。 因为这一生“嗯”,殷回之鼻头倏地有些发酸,原本只打算说一句的解释有了第二句: “我幼时一直觉得,我娘是为了养活我才不得不依附于欧阳氏,直到后来入了观澜,知道得越来越多,我才对此产生了怀疑。” “我娘手臂内侧有一块圆形疤痕增生,就在腕上三寸,不多不少,她曾告诉我那是烫伤。”殷回之语气平静道。 “在我还不太记事的时候,我们在流浪经过富城边境村庄,捡到了濒死的欧阳勖,我娘给他喂了粥,救了他一命——我娘和欧阳勖都这样说。” “但是——”殷回之顿了顿。 “逍遥门的印记为柳条缠月,凡是内门弟子拜师,都要在腕上三寸打上这个印记,除非剜肉切肤,不可抹除。” “欧阳勖乃仙门中人,一碗热粥没办法让一个濒死的仙士起死回生。” “更重要的是,”殷回之道,“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生不出一个天生灵根强悍的孩子——我灵根未伤前,也称得上一句天赋异禀。” 他转过头,对上谢凌古井般幽沉的眼,一字一句:“她既不是外妇,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她必然因为什么受制于欧阳勖,才不得不在欧阳府磋磨受难。” 谢凌将他的手腕捉起来,收入掌心,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就去查一查,究竟是因为什么。”- 阳应舫口中西侧院旁的院子,其实就是一个废弃的荒置房屋,条件本就寒酸,加上一年多没住人,散发着浓浓的朽气。 殷回之推门而入,差点被扑面而来的蛛网糊住。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只比干杂役的下人好一些,一套桌案,一张床,一方茶水桌,靠墙放着一面衣柜,再多便没有了。 殷回之卷起袖子,一处处搜索观察,可惜没有什么有用的收获。 桌上放着一沓陈旧脆黄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殷回之拿起来翻了一阵,发现写得歪七扭八、惨不忍睹,眼睛都快瞪瞎了才分辨出其中内容: “龙马花金毫,银鞍五陵首。 秋霜切玉剑,入夜明珠袍。 刀摧富山虎,手接太行蟒。 叱咤胜百战,未肯拜官笑。” 殷回之真不知该不该佩服欧阳昳的心性了。 欧阳氏覆灭,自己寄人篱下,竟然还有心情写欧阳家的赞诗自我安慰。 此诗前两句写的便是欧阳家的显赫与尊贵,第三句是先祖欧阳掣年轻时的伟绩。 最后一句则有深意了,乍看像在说欧阳氏不肯势权贵,但欧阳家身在仙门,本就不用拜民间官相。 “官笑”音似“观逍”,实际暗指盘踞上修界数百上千年的“观澜”、“逍遥”二宗。 不管欧阳昳是怀着什么心态,坚定认为自己是天潢贵胄的,但他既然能写下这首诗,就说明那会还没有疯。 欧阳昳到底为什么坚持要进神庙?若只是为了神庙里的东西,什么时候去不行? 如果是疯了,一个好端端的人,又是受到什么样的刺激才会疯? 殷回之思索时,不经意瞥到积满厚灰和纸屑的床底。 “……” 看来之前他们滚的那个床底已经算干净了。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正要挪开目光,却猛然想到什么,倏地睁大眼,上前一把将床板掀了起来。 将半甲厚的尘屑用笤帚扫干净,他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底下的石板。 他压低声音断定:“下面埋了东西。” 这几块石板乍一看平整寻常,新旧程度也和周围没什么两样,似乎并不存在问题。 但砖缝却塞满了灰尘。 寻常地板都会先铺五合土,再混以糯米灰浆黏合铺平,放上几天,砖缝里的浆液便会硬化,后面即便有损,也不至于让灰进入缝隙深处。 谢凌抱臂,没有要上前的意思,老神在在地问:“是吗?” 殷回之来不及多解释,直接抽出冰魄,顺着板缝插了进去,狠狠一撬! 石板当场四分五裂,显现出底下被破坏过的五合土块,殷回之这才想起当着冰魄前主人的面用它刨地似乎不大好。 他用衣袖将冰魄擦干净,重新收回鞘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改用笤帚把手刨土。 很快,碎土被一层一层挖开,露出一方木匣的角,殷回之赶紧加快动作,将整个木匣都挖了出来。 木匣上只有一个小机关,很容易就打开了,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竟是一帛血书。 上面写着: 逃、爨不可信! 血书字迹混乱,像是极为匆忙的情况下写上去的,“不可信”前面还有一个字,但被一团后涂上去的血迹模糊掉了,什么都看不清。 但看帛书本身,这极有可能是欧阳勖遇险后留给欧阳昳的,那这“不可信”前面的字必然指代一个极具威胁性的人。 而欧阳昳或是因为害怕、又或是为了保命,才将这个字用血抹去,掩耳盗铃地埋在床底下。 殷回之心想:难道当年的欧阳氏灭门不仅仅是因为天夜门? 事情似乎越来越错综复杂了,真相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冥冥中仿佛有一双无处不在的手,将一切拨乱,造成了现在的情势。 他的脑中再次浮现出地下祭坛中出现的鬼面人,那个人在这一切当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谢凌伸手接过木匣,用指尖在匣壁轻轻摸索一阵,整个匣底突然翘了起来。 木匣底下竟然还有一层! 匣底在谢凌手下碎成齑粉,下方的玉扳指闯入了殷回之的视线。 殷回之的身体一瞬间微微发寒。 “……” 剑修因为需要执剑,很少会往手上戴这种厚玉扳指,一定要戴,也是戴窄平金属戒圈居多。 习惯在手上戴玉扳指的,要么是不惯执兵器的修士,要么是…… 曾长时间练习射箭留下的习惯。 射手为了保护手指不被弓弦切伤,会在拉弦的那只手上戴一枚玉扳指。 谢凌冷不丁出声:“我记得你那个师兄,是溧陽季家出来的吧。” 殷回之捏着扳指的手骤然一绷:“你想说什么?” 溧陽季家,“四世三宗”的四世家之一,家族以箭术闻名。季回雪是族中极为罕见的剑修天才,十岁不到便被送上了观澜宗。 谢凌:“没什么,突然想起来而已。” 殷回之心绪被这枚玉扳指彻底搅乱。 这枚埋在泥泞之中、藏在血书之下的扳指,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又到底属于谁? 以及,这一切、会和季回雪有关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鬼面·二 螳螂捕蝉 “铛——” 雄厚的钟声撕开昏白晨幕, 惊起林间鸟雀。 殷回之骤然抬眸,皱了眉头:“欧阳家的祭祀钟……” 欧阳一族历来都是在年节祭祀,阳氏怎么在这个时候敲了祭祀钟? 谢凌把血书和扳指放进他手里, 抬手将床底恢复了原样:“去祠堂看看。” 天刚蒙蒙亮, 阳氏祠堂跪满了人,方才还生龙活虎的阳应舫半靠在步辇上, 胸前起伏微弱。 他的眉心透出比之前更浓重的死气,脸色却红润得不正常,张着嘴只哈气,一句话说不出。 裘莲夜脸色难看, 踌躇着问身边的白须道人:“仙长, 非得这么做吗……” 白须道人拂尘一扫,傲然道:“阳夫人,既信不过老夫, 老夫不留也罢。” 说罢,作势要走。 裘莲夜连忙拉住他, 疲倦狼狈的脸上赶紧扯出一个恭维的笑:“仙长,仙长, 您消消气, 多亏了您的符纸,我们家老爷早上那会儿才能清醒过来, 我怎么可能不信您呢。” 此人原来就是写那堆破烂符纸的假道人,殷回之思忖道。 白须道人冷哼一声:“死人怨气最难化解。老夫敢说,整个富城乃至临近几座城池, 没有谁敢拍着胸膛说自己懂得其中关窍。若夫人还想要阳老爷好起来,就赶紧照老夫说的做!” 裘莲夜咬了咬牙,用力一点头:“好。” 两人对话语焉不详, 殷回之正奇怪这老道究竟要裘莲夜做什么,就见裘莲夜对身后家仆低声耳语一番。 随即几名家仆分成两拨,一拨走到阳应舫身边,将阳应舫架了起来,另一拨走进祠堂,将一尊牌位请了出来。 牌位上的名字是——欧阳昳。 结合刚才假道人的话,不难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殷回之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假道人一眼。 谢凌像是瞧见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从鼻腔发出一声笑。 阳应舫发不出声音,表情却丰富得很,目眦欲裂地瞪着几名家仆。 家仆畏畏缩缩不敢说话,闷头把他往牌位前按,他只好又大张着嘴瞪向裘莲夜,涎液从口角处滑落。 裘莲夜不忍卒视地抬头望天,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妖魔厉鬼界散退……” 阳应舫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裘莲夜只好走近他:“老爷,咱们一定要把病治好,不然旁的那几双眼睛可都盯着咱们家宅子铺面和地呢。” 说罢,她拉着阳应舫一齐朝牌位跪了下来。 裘莲夜想得倒开,反正人已经死了,跪一跪牌位就能消了欧阳昳的怨气,有何不可。 况且之后欧阳家和神庙下的所有东西都能稳稳当当攥在他们手里,绝对是划算买卖。 “一拜陈一罪,三拜结束,怨气可尽消——”白须道人挥洒拂尘,拖着嗓子喊。 “首拜——” 裘莲夜先磕了下去,阳应舫被她拉着,被身后的家仆半压着,也磕了下去。 “再拜!” 周遭跪的家仆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看这荒唐一幕。 “终拜——” 最后一拜没结束,祠堂大门便被砰地一声推开,裘莲夜一转头,看见祠堂外外头乌泱泱的富城城民,险些两眼一黑。 她答应老道人跪拜陈罪散怨气,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老道人所说地点是他们自家祠堂。 在自家祠堂偷偷拜,再难看也不会被外人瞧见。 “大早上把咱们叫来,这在做什么,拜牌位?”有人低声嘀咕。 “那拜的是欧阳昳吧……”有眼尖的发现了,“你们刚才在门外听见没有?三拜陈罪!这欧阳昳不会真是死在这夫妻俩手里的吧?” “细思极恐——” “你们想,阳老爷的疯病会不会就是欧阳昳惨死后,怨气不散,来报复他搞出来的?” “是呀,不然怎么刚好是跟欧阳昳一样的疯病,说不准欧阳昳本来不会疯,就是……” 门外窃窃私语不绝于耳,裘莲夜蹭地一下站起来,大声斥责:“谁让你们到这来的!胡说八道什么!徐忠仁,再乱嚼舌根,明天就从我阳家的铺子滚出去!” 徐忠仁便是方才揣测欧阳昳死因的男子,他在富城大街街首开米行,租的是阳家的铺子。 于是他立刻不说话了。 可裘莲夜这一声下去,按下一个,冒出了更多的声音: “心虚了吧?” “可不是心虚嘛,都拿势压人了!” “要我说,什么阳家的铺子?这铺子不是姓欧阳嘛。” 裘莲夜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大声命令家仆:“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把老爷扶起来!赶紧回府!”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惊叫。 她头也没回,阴着脸骂:“叫丧啊?” “夫、夫人,不好了!”家仆声音发抖,脸色慌张恐惧。 “老爷他、他——没气了!” 裘莲夜转头,看见阳应舫跪的那片地前面一滩黑血,而阳应舫本人,已经硬邦邦地没了呼吸。 她脸色一白,身形晃了晃,直接面朝下栽了下去。 家仆惊慌失措乱成一片,管事的反应过来不对:“把那个妖道给主子抓起来!” 可一转头,祠堂哪还有什么白须道人,那妖道早已趁乱溜走了- 街角无人处,老头将换下来的道袍一股脑塞进包袱里,刮干净胡须,神清气爽地抖了抖常服袖子。 正要转身,肩膀上无声多了两只手。 他僵硬转头,对上两双眸子,一双看似懒散,实则幽深莫测,另一双看似平静温和,实则含着淡淡冷肃之意。 坏了。 行骗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俩绝对是来找茬的。 他缓缓举起双手:“两位……是不是找错人了?” 殷回之盯着他看了几秒,对谢凌道:“没有化形痕迹,修为很低,应该不是他。” “哎对对对,我就说你们肯定找错人了,我——”老者笑得仿佛憨厚老实,想要溜走,却被谢凌一把勾住了后领。 殷回之不合时宜地想,这人真是到哪都改不了揪人后领的怪毛病。 谢凌淡声问:“谁指使你的?” 老者缩了缩脖子:“这位小兄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活的不愿意说,”谢凌的指节扣紧了他的脖子,很好说话地笑了笑,“那我就只能让死人来开口了。” “别别别!大侠、仙士!饶命!都是阳家那个客卿指使我这么干的!”老者慌张失措叫出声。 殷回之:“你说的阳家客卿,是冯忝保?” 老者连连点头:“对对、就是他!那个人说只要我按他说的去骗阳夫人,事成之后就给我五千灵石做报酬。” 他觑了眼殷回之的脸色,连忙澄清:“两位仙士,我也不知道这会害死人啊!都是那个黑心的家伙指使我的,我现在后悔极了!” “既然后悔,那就拿命去赔他吧。”一道低哑的声音在老者身后沉沉响起。 老者听到这声音,瞳孔一缩,讨饶认错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太阳穴就一痛。 几息过后,他的太阳穴渗出来丝丝血迹,扎进去的银针又无声退出,回到了他身后之人的手上。 “两位是在找冯某吗?真是好荣幸。” 来人一张脸尽是火烧刀划后留下的狰狞痕迹,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可怖,像见了天的厉鬼。 他曲起食指,在银针末端轻轻弹了一下,弹去红白血垢后,才慢条斯理把针插回了腕上绑带。 不出意外,这人便是冯忝保。 殷回之:“阳应舫身上的蛊,是你下的吧?” 冯忝保丝毫没有心虚,反倒很高兴:“正是冯某。” 殷回之看着他,继续道:“给阳应舫喂回春丹的人,也是你吧。” 冯忝保意外地咧了咧嘴,哑声嗬嗬笑起来:“我?我给他下蛊,当然是想杀他,为什么要给他喂药?” 殷回之:“因为你的目的不仅是让他死,今天这出好戏,也在你的计划中吧——” “你是为了给欧阳昳报仇,故意给阳应舫下蛊,要他死,还要他一家给欧阳昳磕头认罪。” 他顿了顿,叫出了另一个名字:“叶添,你是受欧阳勖的临终所托吗?” 冯忝保,不、应该说叶添—— 叶添脸上的笑容消弭,眼底划过一抹危险,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殷回之的脸。 像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他忽然抚掌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你啊,小阿殷?你竟然还没死呢??” 他的语气里满是惊奇,像是觉得殷回之还能活着站在这里,是什么旷古惊世的事一样。 殷回之面上没有一丝恼怒,轻轻颔首:“是没死呢。” 殷回之的神情很平静,但叶添清楚这平静之下蕴着怨与恨的风暴。 毕竟当年是他应承下欧阳勖的命令,亲手往殷回之身上种了蛊。 “我早说了,斩草必不能留根,欧阳勖就是太蠢,脑子跟他爹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叶添啧道。 叶添口中的“他爹”,便是欧阳勖的父亲,欧阳昳的亲爷爷,也是叶添的旧主。 欧阳昳的爷爷于叶添有知遇之情,救命之恩,叶添虽然瞧不上欧阳勖和欧阳昳这一对父子,但从前一直在为欧阳家效力。 也正是因为叶添总是态度不敬,后来欧阳勖疑心他有害主心思,把他赶了出去。 没想到欧阳勖最后竟把儿子托付给了自己最不认可的下属。 叶添的视线在殷回之和谢凌身上来回微妙地看了看,最后叹道:“小阿殷,如今你攀上了乾阴鬼域,我很害怕啊,你不会是带着靠山来找我麻烦的吧?” 殷回之轻轻嗤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那神态竟和谢凌颇为相似:“叶客卿,你我恩怨是否现在清算,取决于接下来的问题你怎么答——” “当年欧阳勖是靠什么逼月娘留在欧阳府的,他又到底为了什么目的那么做?” 第22章 鬼面·三 三月杨柳 叶添那张布满凹凸疤痕的脸动了动:“小阿殷,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愿意告诉你,我看起来很像怕死的人吗?” 殷回之:“你当然不怕死,但你是个重恩的人。你难道不想知道, 究竟是谁杀了欧阳昳、又是谁害了欧阳家吗?” 叶添愣了一下, 噗嗤笑出声:“重恩?” 他摇头叹息:“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天真……你不会觉得,我做这一切, 都是为了给欧阳昳一家出气报仇吧?” 殷回之皱眉。 叶添:“哈哈哈,好孩子,还是让我跟你身边那位谈一谈吧——” 谢凌歪了歪头,唇角含着淡笑, 似乎在说:请讲。 叶添充满算计的眼睛眯了眯:“域主, 欧阳家的另一个旁系许诺了我不少东西,我才设计了今日这一遭。小阿殷想知道的信息,您又要拿什么来换呢?” 谢凌搭在臂弯上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既然是他想知道, 你该问他能拿什么跟你换才是,问我做什么?” 叶添:“域主, 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您两次来富城都是和他一起呢,就算只是个姬妾娈宠, 也要给点好处才是。” 殷回之冷脸上前一步, 被谢凌抬手拦了回来。 谢凌:“你真要和我谈条件?” 叶添:“怎么,堂堂鬼域域主, 连谈条件的资本都没有吗?” 谢凌笑了一声,点头:“好。” 叶添刚要开口,就被一道浑浊森冷的力量猛然吸了过去。 冰冷指节骤然掐住脖颈, 他瞪大眼睛,脸颊充血,吭哧吭哧喘不了气。 谢凌的声音轻飘飘落入他耳中:“可惜我不喜欢做交易。” 喀—— 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断裂声, 叶添眼球暴起,挣扎的手僵了一瞬,随即烂泥般垂落,整个人没了呼吸。 指节一松,尸体软趴趴滑落。 谢凌侧目,撞上殷回之僵硬的脸色,随口解释了叶添的死因:“太吵了。” 这几乎是不顾后果的举动了,殷回之忍不住皱眉:“你把他杀了,现在怎么办?” 谢凌冲他勾了勾手。 殷回之不解地拧眉,步子却没犹豫,直接走近。 谢凌无比自然地捞起他的袖子擦了擦手,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你以为我说让死人开口是吓唬那老骗子的吗?让死人说实话可比让活人不撒谎容易多了。” 殷回之:“你——” “死人怎么开口?”理智让他先问正事,他忍了忍,实在忍不住,“——能不能别拿我袖子擦手!” 什么毛病。 谢凌仿佛没听见后半句:“手抬起来。” 殷回之木着脸把手抬了出来,谢凌伸手与他交错而扣,另一只手朝地上的叶添虚虚一握。 一股黑气从叶添额心钻出来,像得到了某种的召唤般,迫不及待缠上谢凌的手。 殷回之的视线中,谢凌右眼霎时被暗红侵蚀。 与谢凌对视的他也被这猩红顷刻吞噬,瞬间失去了意识,再度睁眼,周遭已不是刚才的环境。 谢凌不见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轻轻捻了一下,才垂下手,观察周围环境。 死去的叶添眼下好端端站着,脸上还没有那些丑陋的疤痕,又因结丹驻颜看不出真实年纪,称得上俊秀。 而他就站在离叶添不远处,但叶添似乎看不见他的存在。 他这是以游魂形态进入了叶添的生前记忆吗? 殷回之试探着伸出手,去摸门框,果然直接穿透过去。 这里貌似是一个秘密议事地点,窗户和墙壁做了特殊的处理,用于防备窥视和窃听。 周围陈设上刻有极具标志性的朱雀纹样,殷回之判断此间在欧阳府内。 念头刚闪过,门外就走进来一个熟悉的华服男子。 欧阳勖。 和殷回之记忆中的一样,单看外表,欧阳勖相貌伟正,一身家主气度,怎么都不像刻薄阴狠之人。 可惜也只是看上去。 “叶添,我交代你查的事怎么样了?”欧阳勖径直在主位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问。 叶添回答:“有种蛊叫噬灵蛊,能让被种蛊者终身停滞在一个低等境界无法突破,但这也只是理论上的,我没用过,不确定。” 欧阳勖显然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什么叫不确定。” 叶添眉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不耐,加重了些语气:“就是我也不知道这蛊种下去能不能被破解。” 欧阳勖沉下脸,看起来不仅对叶添办的事不满意,对他这副态度也很不悦,没说话。 叶添道:“既然要废了他,何不废得更彻底些,杀了岂不更好?”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殷回之。 其实殷回之也好奇过这个问题,他曾以为是欧阳勖内心尚存良知,下不去手,现下看来另有原因。 欧阳勖一向不喜欢下属置喙自己的决定,哪怕叶添是老家主留下来的人,他也动了怒,冷道:“叶添,太没规矩了吧。” 叶添也阴下脸:“我这么没规矩,家主不如另请高明吧。” 丢下这句,他转头便走。 殷回之原以为这场密谈就这样不欢而散、他不会再听到什么有用信息的时候,欧阳勖做了一件令他瞠目结舌的事。 ——欧阳勖把叶添扯进了怀里。 叶添毫不客气地挣开,又被扯了回来,半推半就地,两人抱在了一起。 殷回之茫然立在原地,茫然看着他们接完了一个绵长的吻,又茫然看着他们滚进了里间,随后一阵阵暧昧动静从里面溢出来。 虽然他现在是游魂状态,可以直接穿过墙壁和门,但他实在是…… 匪夷所思之余,他又觉得讽刺。 欧阳勖的发妻始终怀疑他娘和欧阳勖有私情,动不动就因此发作,却不知道枕边人其实将野食打到了男人身上。 等里间渐渐安静下来,殷回之才迈步走了进去,叶添拢起衣服坐在床边,脸色和缓了不少。 “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杀他?” 本来这话没什么问题,但结合刚才发生的事来看,殷回之心领神会地品出了另一层意味。 果不其然,叶添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是:“你不会真跟他那个娘有过旧情吧?” 殷回之心里一阵恶心,忍耐着继续往下听。 欧阳勖皱眉道:“你怎么也问这种无聊的话,你我一起长大,我喜不喜欢女人你不清楚吗?” 叶添“哈”了声:“说起来,你们欧阳家的断袖也是一脉相传啊,你得小心你儿子了。” 殷回之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天在祭坛里看见的画皮怪,虽然血淋淋看不出样貌,但的确是男身没错。 欧阳勖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天机阁主说了,他不能死,必须留下他的命。” 殷回之心头骤然一凛。 天机阁?欧阳勖竟然和天机阁扯上关系? 这个名字在修真界很神秘,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组织到底有哪些成员,也不知道阁主究竟是什么来头。 但据传言所说,天机阁的人,能够预测未来。 从欧阳勖的话来看,他幼年经历的那些事,似乎就是这位天机阁主的手笔。 叶添皱了皱眉:“那对母子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你和天机阁如此惦记。” 欧阳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别让我为难。” 叶添语气一下子阴沉下来:“从四年前你和天机阁合作开始,每次我问你这些,你都半遮半掩,你要是信不过我,就别叫我掺和。” 欧阳勖气道:“你不守规矩就算了,能不能讲点道理?我要是信不过你,还告诉你做什么?” 叶添不说话了。 欧阳勖沉默片刻,道:“我不是信不过你,是信不过那个天机阁阁主,此人心思城府太过可怕,又能窥见天机,我怕万一哪天事情不可控,他要灭口所有知情人。” 叶添静默一瞬,才道:“你既然知道那人可怕,还要跟他合作,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欧阳勖眼里涌现出欲望和野心:“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诱惑。” 他捏了把叶添的腰:“况且你以为这好处是我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吗?此人既然找上欧阳氏,将秘密共享托出,便注定了欧阳氏只能选择合作。” 叶添道:“你杀了那孩子的娘,这样算计他,又留下他的命,斩草不除根,你就不怕哪天消息传出去,他亲爹找过来报复你?” 殷回之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胸腔被这短短几句话压迫到极致,恨意和杀意同时翻腾。 然而轻飘飘吐出这些话的人早已死去,只留下这段记忆,和一个迟到的真相。 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思考。 亲爹?他的亲爹?叶添和欧阳勖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并且忌惮…… “你觉得那人会在意自己还有个孩子吗?我看他怕是都不知道,再说——”欧阳勖眉毛微微下压,“只要事成,别说他,就算三宗高手一起,也不能奈我何。” 殷回之的掌心阵阵刺痛,死死盯着欧阳勖和叶添的嘴,等他们继续说。 可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眼前场景蓦地一变。 依旧是在欧阳府内,只是这次外面尽是惨叫,血光之气弥漫了整个欧阳府。 欧阳勖和所有欧阳家的客卿、死士、弟子,在苦苦支撑,同天夜门门徒死战。 死士削断两个冲上来的魔修,转头冲欧阳勖吼道:“家主,挡不住了!” 欧阳勖腹间一道血口,渐渐难支,他扯过身边死士挡掉一记致命攻击,却没防住左边。 刀刃迎面劈来,一柄横插过来的长剑挡住了刀刃。 欧阳勖转头,看见突然出现的叶添,有点愣神:“你怎么回来了?” 叶添阴恻恻道:“看来你巴不得我死外边。” 殷回之记起来,这时候的叶添已经离开欧阳府很久了,却在听见消息后赶了回来。 由此可见叶添死前说的并非真话,无论是这人对欧阳氏的忠心,还是对欧阳勖的情谊,都超出了殷回之以为的。 欧阳勖迅速回神,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退到防线后,飞快写下几个字,从袖口取出了殷回之见过的那枚扳指,一齐卷了进去,塞进叶添手里对叶添道:“交给阿昳,他会懂我的意思。带他走密道,等观澜宗的人来!” 叶添脸色更沉:“欧阳昳,你觉得我会给你养儿子?” 欧阳勖语速很快:“不,阿昳天资尚可,把他托付给观澜宗,不要再管。叶添,没时间了,天机阁主知道你的相貌,出去后你的脸不能再留。走!” 叶添后槽牙紧了紧,这次没再刺他,转身走了。 殷回之眸色阴沉,心下冷笑。欧阳勖的安排看似很道理,只可惜没算到欧阳昳会断手。 而观澜宗是不收肢体有损的弟子的。 他继续跟着叶添的视角往后看。 叶添找到欧阳昳,带欧阳昳从密道逃出去,正好遇上观澜宗的平乱队伍,将欧阳昳托付出去,自己继续逃命。 殷回之越看,脸上带着恨意的讥诮与畅快便越淡。 不对。 不对。 欧阳昳从被叶添找到、到被交托给观澜宗,肢体都是完好的。 他本该被带上观澜宗,成为一名观澜弟子,后半生性命无虞。 叶添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欧阳昳的轨迹出了这种偏差? 可惜后面的记忆都没能给殷回之答案。 欧阳昳断了手,没有跟着回观澜,蜗居在后来的阳家。 殷回之想起自己之前在欧阳昳住处看见的那些赞诗。原来那并不是因为欧阳昳心态好,而是恰恰是因为精神状况糟糕,受了刺激。 叶添后来偷偷探望过欧阳昳几次,欧阳昳似乎在渐渐恢复正常。 但最后一次见,也就是欧阳昳上山前一个月,这种正常却戛然而止——人彻底疯了。 …… 虽然叶添的记忆没法给殷回之答案,殷回之的脑海中的一些东西却一点点串合了起来。 欧阳昳为什么会断手? 是观澜宗的平乱队伍中有人对他做了什么? 还是,他在队伍里看到了什么令他恐惧至极的东西,让他死活不愿意去观澜宗、甚至宁可当个残废…… 推出来的答案太荒谬,荒谬到殷回之忍不住干呕,然后下意识疯狂否定。 所有景象骤然碎裂崩塌,他被强行扯回了现实,眼前阵阵发黑。 “呕——” 记忆虚境中吐不出来的酸水一齐从胃里涌了出来,他弯腰吐得昏天黑地,直到连酸水也吐不出来,才慢慢从记忆中抽离。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和谢凌紧紧扣着。 他脑海中恍惚闪过一个念头:谢凌的手居然这么热,全然不像平时的凉。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谢凌的手变热了,而是他的手、他的全身都在发冷。 谢凌的手突然用力,将他的发冷发抖的手攥得很紧,将他无法控制的颤抖生生止住了。 温热的指腹停在他脸上,将他不知何时落下的冰凉泪水擦去。 殷回之掌骨被攥得发疼,却仿佛一下从地狱被拉回人间—— 他扑进了谢凌的怀里,将脸埋进对方肩膀,无声哭得浑身发抖。 …… 谢凌滞了一下,然后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以置信的少女声音从身后响起,殷回之本就发闷的脑袋一阵空白,整个人懵在原地。 还是谢凌单手握住他的肩,将他轻轻扶了开来。 殷回之闭了闭眼,看向来人:“……回依?” 符回依原本一脸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还有耐人寻味的恼火和酸涩,结果看见殷回之难看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睛时,乍然熄了火。 她转惊为怒,当即将矛头对准了谢凌。 一把拔出了腰侧的剑,指向谢凌:“混账魔头!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放开他!” 殷回之:“……回依,他没——” 符回依身后的少年一把将符回依扯了回去,斥责道:“符回依,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你看看那个孽障的手!” 殷回之这才想起自己还和谢凌十指紧扣,像被这句话烫到了一样,他猛地松了手。 然而为时已晚,褚回铮看起来已经气得快要拔剑了,怒吼:“殷回之!你当真跟这个魔头搅在了一起!” 符回依皱眉冷声反驳:“殷师兄不会!他定是受魔头所迫!” “你看他有半点受迫害的样子吗?你再来得晚一点,那两张嘴恐怕已经亲上了!” “褚回铮!你心脏看什么都脏!” 殷回之:“……” 眼见这两人又要像从前在观澜宗一样,因为他的事吵起来,殷回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师妹,褚师兄,我——” 褚回铮怒斥:“闭嘴,混账!” 殷回之:“……” 谢凌轻轻动了一下,殷回之神经一绷,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袖子,近乎恳求:“别、别动手!” 动起手来,褚回铮和符回依就是下一个叶添。 谢凌微微偏头,垂眸看他:“不动手。” 殷回之松了口气,却又隐约觉得谢凌的态度有点奇怪。 这人什么时候对外人这么好说话了? 谢凌缓步上前,褚回铮顿时如临大敌,当即按剑,然而剑没来得及拔出来,他就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褚回铮又惊又怒,立刻要叫符回依快跑,结果声音也发不出来。 谢凌方才说不动手的态度很认真,所以殷回之并不担心,他难得见褚回铮这副吃瘪模样,倒觉得有些好玩,浅浅卷了一下唇角。 太累了,连笑意也只能维持一瞬,稍纵即逝。 谢凌走到了符回依跟前,淡淡垂眼,符回依对上他的目光,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你、你要做什么——” 谢凌抬手,在她手臂上虚虚停留了几息,魔息缭绕而上。 褚回铮目眦欲裂,符回依紧张过后,却倏地愣住了。 她的手臂上传来皮肉生长愈合的痒,最后温和地归于平静。 “受了伤,就别乱跑了。”谢凌收回手,淡淡道。 符回依茫然:“……嗯?” 殷回之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一下。 褚回铮暴怒的眼神也淡去些许,只是仍然充满警惕,紧紧盯着谢凌的一举一动。 谢凌也扫了他一眼,有一瞬,褚回铮以为他似乎想跟自己说什么,但谢凌什么都没说,退回到了殷回之身边。 符回依下意识摸了摸手臂,蹙眉盯着谢凌,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就好像,她曾经认识过这魔头一样。 谢凌再侧目,发现殷回之在出神,轻轻点了点他的肩:“去和你的师兄师妹们说点什么吧,时间不多了。” 殷回之回过神,上前,深吸了一口气:“师兄——” 褚回铮暴躁道:“别叫我师兄!” 殷回之顿了顿:“褚公子。” 褚回铮眼神一沉:“你当真要彻底叛出观澜宗,跟那个魔头鬼混?” “事情太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殷回之冷静道,“褚公子,我想问你一件事,当年欧阳氏被灭门,你应当也在平乱队伍中,你知不知道欧阳昳是怎么断的手?” 褚回铮原以为他是转移话题,很是生气,听完问题皱了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跟季回雪那么好,他没同你讲过?” “那个疯子一听我们说要带他回观澜宗,就死活不肯,后来半夜拿匕首把自己的胳膊切了下来。” 说到这里,褚回铮像是想起来什么恶心的场面,眉毛皱得更狠。 殷回之安静了许久。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问: “那天,你有没有看见——” “季回雪的手上戴了一枚扳指。” 褚回铮蹙眉想了一会儿,最后不耐烦道:“那么久的事了,谁还记得,况且还是一枚扳指——你要想知道直接问他不就行了?他不是早就下山来找你了吗?” 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再度出现,殷回之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许久没有出声。 符回依发觉不对,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师兄,你怎么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信号符爆开的尖鸣,几个陌生的面孔和熟面孔混在一起,出现在远处,望着他们齐齐拔剑,又未敢上前。 信号符是他们爆的,后面估计还有更多人要追过来。 褚回铮唰地拔剑,对着殷回之出了几招,殷回之堪堪避过,听见他压低声音: “修真界讨‘谢’联盟追过来了,殷回之,你但凡还有一点判断力和脑子,就离那家伙远点!别让回依为你的事糟心!” 殷回之拔剑格挡:“褚回铮,保护好回依。” 褚回铮一剑刺出:“废话,要你说。” “……小心季回雪。” 褚回铮刺空,眉心拧了起来,要问殷回之这话什么意思,却见谢凌抓起殷回之的手腕,紧接着两个人都消失在了空气中- 殷回之和谢凌从反方向离开,然而刚到城边,就被另一群人堵住了。 这边来的人,和方才的小喽啰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灵隐真人站在人墙最前,看着他们的眼神漠然而冰凉,像在看两个死物。 不久前才让他浑身发冷的、季回雪那张温和清俊的面庞,也在其中,他就站在灵隐真人身侧。 两人宛如这天下间最完美无瑕的师徒,白袍胜雪,衣袂翻飞。一个冰冷无情,一个温和悲悯。 他们身后,是一张张威名在外的面孔,观澜诸长老、逍遥门门主……四世三宗…… 全都来齐了。 殷回之和季回雪遥遥对视了片刻,对方的面容还是那么担忧,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他的手指几乎要攥出血,忽然侧首问谢凌:“域主,打得过吗?” 谢凌低声笑了:“打得过——但是这具身体承受不了,今天打,明天走。” 殷回之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跑!” 身后百家高手傻了眼,没想到最近凶名在外的乾阴鬼域域主见到他们转头就跑,愣了两秒,才厉喝:“追!” 富城之西为陆,东为海,北为崖。 他们被逼到了东北边。 悬崖边骤风狂吹,往下看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灵隐真人铮然拔剑,剑光耀日,他声冷如昆山玉碎:“孽徒,回头是岸。” 殷回之歪了歪头:“原来师尊还认我这个徒弟啊?” 灵隐真人不语。 殷回之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认你这个师尊了——灵隐真人,自重吧。” 他扭头,谢凌墨色的发被风卷起,在空中飞荡,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水墨一样的眉眼轻垂着。 在看他。 第一次见时,殷回之觉得对方的头发像会吃人的黑色藤蔓,像在捕猎的蛛丝。 但此刻,猎猎海风卷起谢凌的发,急速下坠时,自下而上飘摇的发尾抚弄着他的脸。 ——像春三月的柳枝。 第23章 鬼面·四 仙骨 水面震颤翻涌, 然后骤然归于寂静。 在他们摔入水中的一瞬间,崖上的灵隐真人用大阵封住了水面,想将他们困死在海里。 但再强的阵也有边界, 只要游出这片被封住的水域, 便能上岸。 可惜殷回之不会游水。 往日有修为傍身时,都是体内灵力自发阻隔水体, 他入水后便能靠憋气在水中硬生生待上半刻钟。 眼下唯一可利用的魇在他体外,自然没有这项功效,他一下水,就被呛断了呼吸。 海水湿咸, 灌进鼻腔喉咙。 他知道此时不能挣扎, 硬生生地克制住了想要扑腾的四肢。 手腕被用力扯了一下,殷回之模糊意识到是谢凌在拉他,可能已经发现了他的异常。 口鼻被一只探过来的手掌捂住。 殷回之知道谢凌的意思是叫他不要吞水, 然而呛水似有惯性,他根本无法停止, 越想稳住呼吸,反而吸入得更多。 视线被水波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隐约看见谢凌皱着眉在看他。 殷回之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 因为他的思维已经开始发散变缓。 譬如此刻,他竟然在想:初见时在寒潭下, 谢凌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他? 捂在嘴上的手撤开了,手腕再次被扯了一下,眼前模糊的黑影放大, 再放大。 下巴突然被钳住。 紧接着,两片柔软覆上他的唇、毫不犹豫地压实—— 这触感太过陌生,殷回之茫然了一瞬, 脑中某根弦彻底崩断,猛然睁大双眼。 腕上那只手却好似预判了他的反应,不知何时已挪到他后颈,压着那方寸皮肤,将他的脑袋稳稳禁锢在掌心。 在殷回之呆滞的空隙里,谢凌用舌尖将他紧闭的唇瓣顶出缝隙,又飞快收回,渡了一大口气过去。 温热的气进入口腔,冲进肺部,缓解了要命的窒息感,把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殷回之狠狠拉了回来。 缺氧带来的眩晕昏厥感逐渐消减,唇上的触感也瞬间剥离。 殷回之僵硬地由谢凌拉着浮在水间,没再被呛——谢凌用魇短暂阻隔了水对他口鼻的侵扰。 谢凌淡淡斜乜了他一眼。 殷回之被包裹在湿冷中,身体却不可自抑地阵阵发烫。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谢凌那一眼的意思,整个人就被拉着在水中急速游梭。 皮肤被高速滑动的水磨得发疼,促使他拧眉,绷紧了唇舌。 这一用力抿唇,脑海里又情不自禁浮现出方才的记忆。 脑子一团乱七八糟,殷回之紊乱地想:谢凌刚刚是不是用舌头……撬了他的唇? “……” 谢凌简直是…… 简直…… 殷回之用力咬紧牙关—— 简直是个不讲道理的莽夫! 谴责念头蹦出瞬间,拉着他的手臂骤然加力,将他整个上半身提出了水面。 清冽的空气涌入肺部,将憋气呛水带来的压迫感彻底释放,殷回之大口大口地呼吸,狠狠咳嗽起来。 咳出气管里的水,殷回之终于缓和了呼吸,沙哑出声:“你……” 只发出一个音节,他便卡了壳。 谢凌半浮在水面,发带已经被水压彻底震断,乌黑的湿发散着向后捋,骨相分明的脸上,水珠滑落,滚过修长脖颈。 那薄唇还泛着淡淡的粉。 殷回之的手背一下子绷紧了,到嘴的话忘了内容,须臾,偏开目光,干涩道:“……多谢。” 谢凌漫不经心“嗯”了声,问他:“好了?” 殷回之见他自然到无事发生过的神情,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梗着脖子镇定回答:“好了。” 他知道谢凌在等他调整,此处不好久留,否则江如谂他们早晚会追上来。 果然,他刚回答完,谢凌便抽出了他腰间的冰魄剑,凌空而置。 “知晦在附近等着,御剑回去。” 冰魄似乎不满被主人以外者差使,在空中震了又震,被殷回之皱眉瞪了一眼后才老实下来。 谢凌也看见了他们的小互动,轻轻“啧”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在不爽冰魄转头就忘了自己这个旧主。 谢凌先一步跃上剑身,殷回之看看谢凌的前方,又看看后方,一时犹疑。 倒不是他纠结…… 金丹结成才可御剑。他在剑上的表现,恐怕不会比在水里好看多少。 谢凌又扫了他一眼。 殷回之的唇下意识抿紧了,他不想被谢凌看出来自己的怯意,硬着头皮就要踩上谢凌身后那段剑身。 然而还没踏步,就见谢凌面无表情地后退了半步,将前面的空档留给了他。 并且什么也没说。 殷回之迅速地站上去,一只手从后伸出,扶住了他的肩:“站稳。” 话音刚落,冰魄就载着他们冲上百尺高空,甚至撒欢似地打了个旋。 要不是握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殷回之差点被这一下甩下去。 “再乱动就折了你。”他堪堪站稳,听见谢凌冷漠的声音。 冰魄倏地安静。 唔……不是说我,殷回之悄悄地想。 冰魄顺从他,更多是因为认了主和喜欢他,但对于谢凌,就是纯畏惧了,被这么威胁了一句,整个剑越发老实起来。 殷回之翘了一下嘴角,很不道德地任它被谢凌欺负- 沈知晦在海岸边越等越心焦,几乎按捺不住渡海抢人的打算时,才等到了共同乘剑归来的谢凌和殷回之。 看见两人都完好无损,他重重松了口气,赶上前:“尊主!” 谢凌收起冰魄,别回殷回之腰上,才抬眼看他:“急急忙忙的,怎么了?” 沈知晦心道你说我急什么。 他语带后怕:“我担心您一生气跟姓江的打起来,幸好没有,您的身体已经够糟……” 谢凌略带警告地打断他:“沈知晦。” 沈知晦只好把话吞了回去。 但殷回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未尽之言,追问:“他的身体很糟糕?” 联想到之前谢凌说的“今天打、明天走”,殷回之眉头蹙得更紧。 他原以为谢凌的意思是这具身体无法承受大战时爆发的力量。但沈知晦的未尽之言,却是在说谢凌的身体已经出现了极严重的不可逆损耗。 是因为那次强行破生门吗? 沈知晦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他们离开期间乾阴鬼域发生的事,似乎是想将这个话题挑过去。 殷回之明显不打算配合,沉下声线:“说实话。” 沈知晦蓦地收声:“……” 他下意识张唇,又倏然闭嘴,然后愈发沉默:“……” 啊,好险。 差点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脱口而出“尊主息怒”了。 沈知晦揉了揉眉心,听见谢凌的声音:“殷回之,不许仗势欺人。” 殷回之侧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谢凌陈述:“沈知晦是我的下属。” 他特地加重了“我的”的咬字,让殷回之不要狐假虎威,随便使唤命令沈知晦。 殷回之却仿佛没听出来,很冷静地反问:“那我就不是了吗?” 正听他们拌嘴听得津津有味的沈知晦一怔,看看殷回之,又看看谢凌,发现谢凌的表情也有点微妙。 谢凌上前一步,垂眸望着他:“你刚刚说什么?” 殷回之不会篡改自己说出去的话。 他仰头跟谢凌对视,直白道:“域主,我记得我们出发前,你向我许诺过几件事。” “那么,都是你的下属,为什么你的事只告诉他不告诉我,厚此薄彼?” 谢凌慢吞吞重复:“我的下属?你?” 殷回之唇角略略下跌:“你反悔了?” 谢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扫了他一眼。 “下属阁下,现在你的主上命令你安静。” 殷回之:“……” 沈知晦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在两位煞神的眼刀同时刮过来之前,他收住笑意,正色问谢凌:“尊主,我们现在回乾阴宫吗?” 谢凌道:“不急,还有些事。” 殷回之脸上的轻松一点一点褪去。 “有些事”指的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谢凌,”殷回之问出了之前没来得及开口的问题,“季回雪和天机阁之间是什么关系?天机阁为什么要害我阿娘?” 谢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目扫了沈知晦一眼,沈知晦立刻同他们拉开距离,并设下了隔音结界。 谢凌反问殷回之:“你不怕是我骗你、故意陷害季回雪离间你们吗?” 殷回之静了静,才道:“并非不怕,是你没有——那天祭坛里打伤你的鬼面,是季回雪吧。” 谢凌目光沉沉,没有回答。 殷回之继续道:“当时我就在想,画皮怪关在地下近千年,未见天明,怎么会化出季回雪的模样,连颌下的痣都分毫不差。” “我甚至怀疑过它能够窥见别人记忆,”殷回之扯起一个带着阴郁和讥诮的笑,“可是,它学得又不像。” “要是看过我的记忆,应该学得很像才是。” 不是窃取记忆,那就只能是见过季回雪本人了。 所有的线索、古怪,都指向了季回雪,让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定了定了一下有些失序的呼吸,问:“你一早就知道他有问题了,是吗?” 从寒潭岸边那句玩笑般的“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到后来富城客栈内若有若无释放的敌意。 “是。”谢凌与他对视,目光却没落实,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蠢吗……殷回之?” 殷回之闭眼,将恨意压下:“……是太蠢了。” 丧母之仇,蛊噬之痛。 竟桩桩件件都和他自以为的、最亲近的人脱不了干系。 甚至于,他被带回观澜宗,可能都是季回雪的算计。 太恶心了。 “季回雪的目的不是你娘,是你。”谢凌的声音乍一听很平静,似乎又压抑着什么,“殷回之,七岁之前,你的天资是不是卓然超群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殷回之眼睫微颤:“……是。” 惊世骇俗。 阿娘从不许他修习,更未有人教过他,他只是偶尔偷偷看一眼门徒的练习,便顿悟炼气,直达筑基。 也就是从那之后,欧阳勖和欧阳昳、欧阳家的许多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而忌惮起来。 谢凌的手按上他的后颈,顺着他的脊背下滑,最后停留在尾骨上方三寸:“在这里,有过一块仙骨。” 殷回之瞳仁一震。 谢凌指尖用力,将那方寸之地按得微微发疼,“你母亲死后第二年——它被欧阳勖伙同季回雪剖了出来。” 传说身怀仙骨者,从出生起便会显现出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特质,心思纯净,于修炼之道上不会有任何阻碍。 钝者数十年炼气,百年也未必能筑基,一生蹉跎在修行上,最后与凡者一样化为一杯黄土。 天资出尘如江如谂,五十岁结丹,百岁结婴,两百年化神……千岁若无法渡劫大乘,也只能陨落。 可怀仙骨者,百年便可飞升无上之境。 关于仙骨的由来,有两种解释。 一是上古仙灵之力流落凡身,化作白骨,等待凡身飞升时,便可重归无上。 二是,世劫将至,仙骨降世与之抗衡,是天道赐给人间的祭品。 但无论是哪种说法,都几乎是无稽之谈,因为除了那些由来不明的野史传记,根本就没有正规史册记载过这种东西的存在。 殷回之惶然地望着谢凌:“……仙骨?怎么会真的存在那种东西、我只是天生灵根比较……” “只是天生冰系单灵根的话,根本到不了那个程度。”谢凌淡淡打断他。 殷回之嘴唇惨白。 他知道谢凌是对的。 单灵根虽然珍贵,冰灵根虽然罕见,但放在庞大的修真界,这种罕见就成了稀松平常。 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而这些“天才”也不曾如幼时的他那样。 殷回之喃喃:“如果我的身体里真的有过仙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季回雪又怎么会——” 他说到一半猛地滞住。 天机阁中人,可窥天机,预知未来。 第24章 不悔·一 不重要 ……所以从一开始, 这些人就是冲着他来的,为那所谓的、不知真假的“仙骨”? 为了仙骨,将一个从未作过恶的女人困在一方小院, 受尽欺侮, 最后死于谋害。 为了仙骨,将他的灵根腐蚀, 丹田剖开。 殷回之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手心,声线难以维持平稳,恨与悲浸透了每一个字:“我阿娘……她知道吗,她为什么……” “她知道, 若不是她用秘法压制了你体内的仙骨, 你可能连五岁都活不过。” “她也没法跑,”谢凌道,“欧阳勖拿你的身世威胁他, 你父亲是当时修真界人人喊打的天夜门门主——谢殷。这件事一旦暴露,你不会有活路。” 宛如五雷轰顶。 殷回之不可置信地盯着谢凌:“……谁?” “谢殷。”谢凌字字清晰。 殷回之仿佛被谢凌的话抽走了三魂七魄, 连对痛苦的感知都慢了半拍,只觉得呼吸无比困难。 谢凌伸出手, 似乎想拍拍他的背, 却被殷回之反应极其激烈地打开了,厉声道:“别碰我!!” 远远缀在他们身后的沈知晦:! 谢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打红的手背, 不冷不热地抬眸:“对着我生气有用吗?” 殷回之脑海仿佛被倒入了滚烫铁水,阵阵发疼,他神经质地死死咬住下唇, 深红的血从被齿尖刺破的唇峰落下,没入衣襟。 谢凌替他将下巴上的血痕抹去:“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那日你的剑刺穿巨蟒下颚, 失于深潭,最后却出现在力驰的尸体边?” 唇间的伤口越来越深,血也越擦越多,谢凌干脆不再徒劳。 “因为季回雪根本就没有如你以为的在闭关。他要彻底将你控制在手心,将你最后的身份、发声权力都抹去,所以他用你的剑杀了力驰,将力驰的尸体一块一块搅成了泥。” “如果你当时没有下山,你会在他的祈求中获得留下的机会、被囚在后山禁洞思过三年。这三年里,他会每日给你传音,安慰你,偶尔会在洞中与你抵足而眠。你会将他当做此生最信赖的、唯一的依靠。” 他摸了摸殷回之苍白的脸颊:“你的一生,从生,到死,都在他的算计和控制中。你的母亲、师妹、朋友,都会死在他手上。你在意的一切,都会被他剥夺干净。” 死寂。 长久的死寂。 殷回之骤然抬眼,双目通红:“不,我会杀了他。” 谢凌静静地看着他。 殷回之字字带血:“哪怕跟他同归于尽,我也会杀了他。” 谢凌温声说:“我知道。” 殷回之的唇颤抖:“是吗?” 冰冷的刃毫无预兆地贴上谢凌的喉咙,殷回之声音近乎疯狂:“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也想杀了你给我娘报仇——” 沈知晦一瞬间瞳孔紧缩,要冲上去阻止,却被谢凌冷冷扫了一眼。 沈知晦的步子生生止住。 谢凌笑了笑,道:“杀我给你娘报仇——什么道理,殷回之?” 殷回之唇抖得厉害,手却将剑持得极稳,在谢凌出声时狠狠逼近了数厘,划出一条刺目的血线:“谢殷,难道你就无辜吗!” 谢凌神情里没有丝毫意外,他冷声说:“谁告诉你我是谢殷?” 殷回之的剑依旧抵在他喉间,并没有因为这句带着否定意味的反问而软化。 谢凌只道:“我不是。” “我不信!”殷回之抬眼,恶狠狠地瞪着他,声音却带着哽咽,“……骗子。” 谢凌轻叹一声,抬手握住了剑身,掌心瞬间被割破,血顺着他腕弯滑入袖口。 殷回之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谢凌没给他退后的机会,直接用力将剑锋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尊主!”沈知晦彻底按捺不住,想冲上前,却被结界挡住。 殷回之的手抖得更厉害,狼狈地跟谢凌对视,谢凌仿佛打算跟他共同探究一个有趣的问题,认真地问:“如果我是谢殷,你觉得你这一剑能刺进来吗?” 不、不能。 即便冰魄已经认他为主,但没有任何一把有灵的佩剑会刺进自己旧主的心口。 殷回之头痛欲裂,下意识想松手,却被谢凌一把攥紧了。 掌心是冰凉的剑柄,手背被湿黏的血包裹着,殷回之听见谢凌平静的批评:“殷回之,你心太软,早晚会后悔的。” 手臂被拉着骤然向前,视线里,森冷剑锋瞬间没入胸口—— “尊主!!!” 殷回之脑中一阵嗡鸣,愣在原地。 黑色的衣袍慢慢浸出大片血痕,超出布料能吸纳的范围后,又断线似地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殷回之后知后觉踉跄着去捂他的伤口,但是捂不住。 血太多了。 谢凌垂眸看他,仿佛被刺伤的不是自己:“不是要杀我吗,哭什么?” 殷回之咬牙抬头,眼里弥漫着水雾,眼神却像恨不得把谢凌生吞活剥了。 谢凌脸上血色在快速流失,却还有力气火上浇油地嘲讽:“不让杀不行,让杀也不行,殷回之,你可真难伺候。” 殷回之扶住他的肩膀,用手去封他的穴位,可冰魄非凡剑,于事无补,只能仓惶转身叫人:“沈知晦!” 一直挡在沈知晦身前的结界应声消失。 沈知晦愣了一下,脑中闪过一个离谱的念头。 早不撤晚不撤…… ……这该不会是尊主的苦肉计吧。 他来不及细想,闪身到谢凌身边,被谢凌心口那道几乎贯穿前胸后背的伤口惊了一下,方才的念头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沈知晦扶住谢凌,快速对殷回之道:“劳烦,将剑拔出来。” 殷回之抬起发僵的右手,将冰魄用力抽了出来,谢凌发出一声闷哼。 殷回之的唇也应声颤了颤。 沈知晦立即催动魔息替谢凌疗伤,过去许久,血才堪堪止住。他松了口气,忍不住转头,视线划过殷回之尽是伤的下唇,劝道: “……殷公子,你和尊主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吵架?就算一定要吵架,能不能不要弄得两个人都这么血淋淋的?” 平心而论,他真的不想看见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受伤。 殷回之齿关发涩,一言不发。 沈知晦看他一副没听进的倔驴样,只好闭嘴,少顷,又忍不住对谢凌道:“尊主,您能不能也别动不动就同一个十七岁不到的孩子计较……” 谢凌很好说话:“可以,那下次让他捅你好了。” 沈知晦:“……” 两头倔驴。 他干脆闭嘴,放弃了跟他们交流,专心给治起伤来。 “对不起。” 殷回之低而轻的道歉声忽然响起,打破了这份沉默。 沈知晦怔了一下,即使道歉的人是十七岁的殷回之,他也觉得很意外。 谢凌曾在他第一次犯错时告诉他:“对不起”和“谢谢”,是这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两句话,让他以后都不要再说。 他也从未在谢凌嘴里听到过这两句话。 沈知晦克制住转头去看殷回之表情的强烈冲动,努力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谢凌没说原谅与否,只问:“冷静下来了?” 殷回之喉咙哽了一下:“嗯。” 谢凌抬手,将沈知晦身上沾到的血污清理了,才对殷回之说:“下次做事前想想后果,就算我是谢殷,的确抛妻弃子、生而不养,今日你杀了我泄恨,又能如何?只会让你在对上季回雪时处于更大的劣势。” “也不要仗着我现在纵容你,觉得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就总在我面前任性胡闹,”谢凌将他唇上的伤抹去,“——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唇上的刺痛消失,殷回之微怔,见谢凌抬步欲走,急急抓住了他的袖子。 “……对不起。”殷回之又说了一遍。 谢凌没回头:“你是非要从我这得到一句‘没关系’吗?” 殷回之的心微微一刺,他狼狈否认:“不……不是,我是想说,您罚我吧。” 谢凌终于转身看了他一眼:“殷回之,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求罚?” 殷回之张了张唇,却听见谢凌说:“是‘下属’的话,那我劝你免了。你如果是我的下属,在朝我拔剑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谢凌:“知晦。” 沈知晦立刻道:“属下在。” 谢凌:“带他回乾阴宫,把雪狼妖丹和涅槃化骨丹取上,给他十万灵石,让他自己走。” 沈知晦:“……” 这下他要再回不过味来,就真白跟在谢凌身边那么多年了。 ——原来、真、是、苦、肉、计。 这真是…… 沈知晦隐晦地瞄了一眼殷回之,发现对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异常,反而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下子绷紧了唇线。 显然是真的因为谢凌的话紧张了。 他只好睁眼装傻:“遵命——殷公子,我们回去吧。” 谢凌将自己的袖子从殷回之手中扯了出来,殷回之慌乱地叫了他一声,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发现谢凌真的再也不理他时,才真正愣住了。 他停住了,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突然朝那个身影跪了下来: “师尊。”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丝毫没有犹豫和拖泥带水。 “徒儿从前愚钝固执,困囿于观澜,求不得、放不下、识不清。” “……幸得师尊垂怜。” “今日对师尊不敬,徒儿甘愿受罚。” 谢凌在殷回之喊出第一句师尊时,便停下了脚步,只是始终没有回头。 直到此刻,他才转身,一步一步,走回了殷回之面前,俯视着殷回之:“话说得挺漂亮——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也敢拜师?” 殷回之静了静,依旧垂着头,毕恭毕敬道:“徒儿……” 谢凌加重语气:“殷回之——” 殷回之深吸了一口气,撤下假面,重新抬起头:“那你伤害过我的亲人吗?” 谢凌:“没有。” “你害过我在意的人吗?譬如回依,譬如那些在观澜宗给过我善意和帮助的人。” 谢凌:“也没有。” “那么,你说想护我于危难,让我喜乐顺遂,是假话吗?” 谢凌跟他对视了几秒,慢慢道:“不算。” “所以不重要。”殷回之笑了笑,“师尊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徒儿也不再问了——师尊,带我回家吧。” 谢凌目光落在他乖顺的眉眼间,递出了一只手。 他淡声提醒:“殷回之,你最好想清楚,不管你今日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只要做了决定,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沈知晦:“……” 貌似、也许……看起来他们尊主也没有给人想清楚的时间…… 殷回之伸出手,没有将手搭进谢凌的掌心,而是牢牢抓住了谢凌的指节和手掌:“是。” “师尊。” 他慢慢扣紧,回望谢凌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做了决定,便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沈知晦在他们斜后方,默默地抹了一下额头渗出来的细汗。 ……这个画面还真是让人心理压力颇大啊。 他心叹一声,忍不住开始担忧:他们尊主今天骗着人家拜了师,等哪天殷回之反应过来不对,乾阴宫恐怕就要闹翻天了。 第25章 不悔·二 少年心思 灵隐真人座下亲传二弟子, 彻底叛出宗门,转投乾阴鬼域。 殷回之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名字,一时间在修真界骂声一片。 无他, 万万人想拜师都拜不了的灵隐真人, 他不仅不珍惜,还认贼作师, 能不引起公愤吗?! 当然,也有零星微弱声音认为,那乾阴宫是想进便能进的吗? 能问出这种话的,往往都是公认的意识立场有问题的修士, 但抛开立场来看, 这话也没什么问题——乾阴宫当然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如今乾阴鬼域改天换日,谢凌所在的乾阴宫俨然成了魔界一言堂、和绝对核心,多少魔修趋之若鹜却不得门道。 至于他的徒位, 那更是无法肖想了。 灵隐真人虽不喜收徒,但观澜宗的规定在那, 有心者还算有一线希望。 可那乾阴域主谢凌,根本就不是个收徒弟的。 众人不禁思考, 这殷回之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让正邪两边的翘楚都被哄得为他打破原则。 但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 因为自从谢凌名正言顺将他带回去后,便再也没有相关消息传出来。 第一年, 风平浪静。 第二年春,依旧风平浪静。 众人已经快把殷回之这个名字忘到脑后,就算偶尔提及, 也是嘲讽他修为被废,谢凌带他回乾阴宫不过是将他当玩物养着。 第二年夏至,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在两界砸起了惊涛骇浪。 那个一度背叛旧师、弃明投暗、资质下等的废物, 他、他他—— 结丹了! …… 乾阴宫,汤池殿。 池水温烫,雾气缭绕,催人欲眠。 侍从看了看时间,浅步上前,走到池边,倾身道:“少主,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吧。” 池中人开口了:“再泡一会儿。” 这声音介于少年人与青年之间,恰到好处的清朗与温和,却又带着一丝上位者的不容拒绝。 正是才结丹不久的殷回之。 他墨发顺垂,散在水中,一双眉眼已彻底长开,雾气一氤,很像波光粼粼含着春水桃花的湖面。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印象,那双眼看过来时,比从前多了许多锋利。 侍从知道这位主子看起来赏心悦目又好说话,实际极难糊弄,决定的事谁也动摇不了。 他踌躇半晌,只好为难而忌惮地说: “可是少主,前日域主来,特意嘱咐过我们,不许您久泡药池,让我们盯着些……我们也……” 剩下的话,不用多说。 殷回之垂眸思忖了一下,再抬眸时,温声道:“拿衣服过来吧。” 侍从连忙点头,转身招呼人送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 殷回之接过衣服自己穿上,依旧不要他们代劳,但也没像以往一样直接让他们下去。 侍从以为他是忘了,便在旁边先候着。 殷回之系好衣带,似是随口问:“对了,师尊他还说什么了吗?” 侍从努力想了想:“好像没有了。” 殷回之手指一顿,看向他:“好像?” 侍从于是又想了想,坚定改口:“是没有了。” “……”殷回之收回目光,“你下去吧。” 他用灵力将头发蒸了个半干,理好衣服,推门出了汤池殿。 看见守在门口的人,他略显诧异,浅浅一笑:“沈护法?” 沈知晦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他脸上飘了一瞬,然后颔首行礼:“少主,我来替尊主向您传话。” 殷回之:“请说。” 沈知晦道:“尊主说他这几日要去一趟上修界,在此期间,您好好待在乾阴宫,稳固金丹。” 殷回之笑意略收:“哪日动身?” 沈知晦摇头:“尊主还没说。” 殷回之想了想,道:“我去拜见师尊。” 沈知晦伸手拦他:“少主,尊主他眼下不在乾阴主殿。” 殷回之皱眉:“那我去后殿瞧瞧。” “……”沈知晦压低声音,“少主,您听不出来尊主现在不想见人吗?” 殷回之道:“可他不是大前日才见了舟夜?我出关后去给他请安,他十次有九次都在忙,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见人?” 沈知晦一时无言,看着殷回之说不出话。 半晌,沈知晦才轻叹:“两年前我是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殷回之拜入谢凌门下后,不仅没有再跟谢凌发生过争执,反而真的将谢凌当做的最敬重的师父,奉以为上。 殷回之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会乖乖待在师尊身边吗?” 沈知晦自知失言,轻咳一声,想就此揭过:“……没有。” 殷回之收回目光,看向殿外枝繁叶茂的梧桐,淡淡开口:“我并非不知师尊当日是在借势逼我作出选择。” “但我也说了,不重要。” 他留下这么一句意味颇深的话,便去拜见谢凌了。 乾阴主殿内萦绕着浓重的安神香气息,殷回之一进去,深深蹙起了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要拐进内殿时,里面传来了一声低缓的轻唤:“知晦,替我按一按。” 殷回之步子微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走到美人榻边,将手落在了谢凌的额头两侧,一下一下轻轻揉起了太阳穴。 只按了两下,谢凌便睁了眼:“怎么是你?” 殷回之动作没停:“跟沈护法的手法水平差得很远吗?” 谢凌阖上眼,回答只有言简意赅的一个字:“烂。” 殷回之:“……” 他依旧一下一下替谢凌按着,安静了一会儿,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 “师尊,我发现一件事——沈护法似乎总喜欢盯着我看,是我长得奇怪吗?” 谢凌睫毛动了动,连眼都没睁:“错觉。” “是吗?那要是不奇怪,他为什么总盯着我看。” 谢凌终于纡尊降贵地睁眼,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连骂他都懒得,只不冷不热道:“再废话就出去。” 于是殷回之彻底收声了,在几乎能将人熏晕的安神香中,沉默地替谢凌按摩。 谢凌眉间带着郁躁的浅皱在时间的流逝中无意识舒缓开,呼吸也平缓绵和起来。 期间沈知晦进来了一次,被殷回之用一个无声的目光支了出去。 沈知晦退出内殿前回头看了一眼中央的香炉,发现炉子里的安神香是被人掐灭了的。 而榻上谢凌竟然没有惊醒。 那就只能是…… 沈知晦目光落点停在殷回之泛着淡淡血色灵光的指尖,感到了一丝难以描述的心惊。 看来当初他的想法不仅错了,还错得离谱。 十六岁的殷回之并不好骗。 但如谢凌所说,十六岁的殷回之,太心软、太执拗。 只要真心待他好,便能得到毫无保留的回应,连放在明处的风险也能不顾。 可是…… 一山尚且难容二虎,这样的情形真的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沈知晦心中的担忧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比两年前还要深重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凌忽然蹙了蹙眉,睁开眼。 殿内光线很暗,窗外竟已暮色昏沉。 太阳穴上的手一顿,随即一道清浅温和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师尊醒了?” 谢凌拧眉坐起,挥袖点亮了殿内所有琉璃灯,一时间,整个主殿亮如白昼。 殷回之隐在暗中的脸也倏地被映亮,露出有些发白的唇,许是灯光太刺目,他眯了眯眼,神情有点像沈知晦屋里那只总是倦怠的白猫。 “……好亮。”他低声抱怨。 谢凌沉着脸看他,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但又语气不佳地叫:“殷回之。” 殷回之努力睁大眼睛:“弟子在。” “……”谢凌声音带了点寒意,“谁准你往灵力掺血的?” 殷回之像是被他的语气吓醒了,动了动唇,慢吞吞地反问:“不能用吗?我看书上说……” 谢凌把他从榻边一脚踹开,阴沉沉道:“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让沈知晦把你那破书房一把火烧了?刚结丹就作妖,你想死?” 殷回之扑通一声在榻边跪下,又不说话了。 谢凌看他这副死样子就烦,还想踹他一脚,结果脑袋像被东西突然凿了一样刺痛起来,控制不住地蹙眉闭了闭眼。 殷回之膝行上前,低声道:“师尊,今日是十五,我怕您受不住才这么做的,别生气了……” 谢凌沉声:“沈知晦,进来。” 几乎没有停顿,便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殷回之才反应过来沈知晦一直守在门外。 沈知晦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跪在榻边的殷回之,这次轮到他给殷回之使眼色让人赶紧走了。 可惜殷回之好像没太看明白,还杵那跪着呢。 谢凌冷冷扫了他一眼:“沈知晦,带少主下去,不得命令,不准他再进主殿。” 殷回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谢凌懒得理他,又叫了一次:“沈知晦。” 沈知晦刚上前,就见殷回之直接站了起来,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谢凌倚在榻上,看进了他眼里,目光里有明显的烦躁和忍耐:“你自己清楚为什么。” 这一眼像是直接洞悉了他的所有想法,殷回之蜷了一下手指,话里带着明显的刺:“不见不教不理,你要当第二个江如谂吗?” 这话连沈知晦都觉得太难听了。 拿谢凌跟那姓江的狗东西比? 他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谢凌,果不其然。 话音还没落下,谢凌的神色便骤冷。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不是对殷回之,而是对沈知晦:“知晦,你先出去吧。” 沈知晦愣了一下,还是躬身告退了。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寂得有些令人不安。 谢凌看着他,冷冷问:“知道我为什么让沈知晦出去吗?” 没等殷回之回答,他就说出了答案。 “——为了给你留脸。” 殷回之的心微微一沉。 “我要当第二个江如谂?”谢凌说完,居然笑了一声,而后语调急转之下,“是你又能怎么样?” 殷回之又露出了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只维持了一瞬。 因为谢凌接下来的话直接让他脸色惨白下来:“殷回之,你这一年来的作态,究竟是想给我当徒弟,还是想给我当暖床的东西?” 殷回之几乎遍体生寒,摇摇欲坠,琉璃灯极细微的噼啪声落进他的耳朵里,都像惊雷一样响。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吗?以为我看不出来?”谢凌的每一个字都让他脸上的血色失掉一分。 谢凌扯了扯唇:“还是你觉得断袖能靠躯体传染?” “跪下。”谢凌终于给了他一句不带嘲讽的话。 殷回之慢慢弯下膝盖,跪在了他身前。 “你敲打那些人,让他们不要给我送姬妾娈童,我都可以当做看不见,但你不该一步步试探我的底线。” “你要是想当我的徒弟,就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给我收起来。” “要是想当我的禁.脔,现在就可以脱光了躺上来,季回雪你也不用管了。” 殷回之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成拳。 在长达半指香的狼狈沉默后,他慢慢抬起头,那份藏在眼底的温情已尽抹去,只余难堪: “……师尊,弟子知道错了。” 第26章 不悔·三 青瑾会 谢凌只是警告一下, 没打算真让他同自己生出嫌隙,估摸着他大概已经清醒了,开口:“起来吧。” 殷回之安安静静地站起来了。 没再像以往那样, 凑到谢凌身边说些有的没的。 谢凌见他这样, 心倒软了些:“你若是觉得无聊,下次那些人塞过来的, 你收进自己宫里就是。” 殷回之原以为自己今日已经够可笑了,没想到谢凌总有本领叫他更难堪。 他仿佛被谢凌当众又抽了两耳光,而谢凌兴许觉得刚才那算是安慰。 殷回之还是说:“好。” 谢凌微微皱了皱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三个月后便是修真界青瑾会了, 届时季回雪也会参加, 他年初结婴,修为在所有参赛者中一骑绝尘,不出意外会是本届魁首。” 殷回之无需揣测便懂得了他的意思, 静了静,问:“若出意外呢?” 谢凌牵起唇角, 很满意他的回答,幽深的眸子闪过一抹暗红:“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殷回之垂眼, 重新跪下:“请师尊赐教。” …… 乾阴殿门大开, 沈知晦下意识抬眼,看见殷回之从里面走了出来。 殷回之的表情还是平静的, 但沈知晦莫名觉得,他与进去之前有什么不同了。 尤其是眉眼间,似乎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消沉和冷寂。 “沈护法。”触到他的目光, 殷回之很轻地点头示意。 沈知晦颔首回应,没多问。 他隐约猜到谢凌可能训斥了殷回之,但又觉得谢凌没理由对殷回之发脾气。 平心而论, 在一些琐事上,殷回之做得不比他差。 在大事上,这位也没有表现出对谢凌的威胁,甚至会主动替谢凌清理威胁。 还有什么事能让谢凌翻脸? 沈知晦兀自想不明白,却没留意到殷回之冷淡的眼神忽然带了点别的什么:“沈护法,你似乎很早就跟在师尊身边了。” 沈知晦一怔,点头:“是,少主问这个做什么?” 殷回之自嘲地想,谁知道呢。 他的神态语气一切如常:“见沈护法对尊主格外尊敬体贴,突然好奇罢了。” 沈知晦那颗对殷回之一向包容度很高的脑袋也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嗯?……不是分内的吗?” 殷回之笑道:“只是有些羡慕,沈护法对我可不曾如此。” “!”沈知晦脸色微变,压低音量咳了声,将殷回之携到了离殿门很远的地方。 他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只能委婉地提醒:“我毕竟是尊主的护法。” 殷回之意外地微微睁大眼:“嗯?沈护法怎么这么紧张?” 沈知晦一愣,意识到自己可能反应过激了,也许这位小祖宗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 殷回之眼中划过恍然,他走近一步,和沈知晦的距离只有咫尺之遥,轻而缓道:“沈护法不会以为我是觊觎……我怎么敢。” “我只是发现沈护法每次一见到师尊,就看不见我了似的。” 那张沈知晦再熟悉不过的脸,此刻一双桃花眼轻垂着,似乎是有些失落。 沈知晦心头微微一窒,明白过来了。 他再度看向殷回之。 十八岁结丹,于是外表永远都停留在这副少年模样。 是一个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青年谢凌时的模样,对方比他高了半个头,永远眉眼阴沉、冷漠嗜杀,拒绝任何不带利益的亲近。 而眼前的殷回之同他一般高,一双眼干净得仿佛未受过任何浸染,让他不忍叫对方失望。 他放软了声音,对殷回之说:“尊主当然是最重要的,但少主若是想,也可以将我当做兄长看待。” 殷回之看见他耳畔淡淡的红。 “……我会待少主再好些。” 殷回之于是判断:“第一个”应当不是沈知晦。 ——毕竟沈知晦看起来更喜欢他 ……的脸。 “多谢沈护法。”殷回之敛眉,“青瑾会在即,我先去闭关做准备了。” 沈知晦:“……” 殷回之人已经走远了,沈知晦站在原地,郁闷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回了乾阴殿。 谢凌已经坐正了,手上还拿着一本书,见他进来,不冷不热问:“被他耍了?” 沈知晦:“……” 他难得没立刻应谢凌的话。 “那混账不是什么好东西,”谢凌翻过一页,语气依旧很淡,仿佛口中的“混账”和自己毫无联系,“但他多大?你多大?丢不丢人。” 沈知晦欲开口辩解,却被谢凌用一句话淡淡堵了回去:“还有,知晦,以后不要总盯着他看。” 沈知晦脸上的表情,和几刻钟前,站在相同位置的殷回之一模一样。 只是比殷回之体面了许多。 谢凌不喜欢在这种话题上多费口舌,无事发生一样合起书: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想要什么赏自己找管事长老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三个月后青瑾会你跟我一道。” 沈知晦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自嘲,他点点头:“是,多谢尊主。”- 乾阴殿重新归于宁静,沉寂许久的系统突然出现:【你要帮他打败季回雪?】 谢凌:【我记得你给我颁布的任务是感化殷回之,他现在满心仇恨,我不应该帮他吗?】 系统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转移了话题。 【你已经把他的感化值刷到60%了,你刚刚为什么不干脆顺着他。】 谢凌扯了扯唇:【你一开始有说这个任务要我卖身吗?】 系统凝噎半晌,又转回了最开始的话题:【你真的要试图打败季回雪?可是剧情上……】 谢凌突然好奇地问:【我没记错的话,季回雪做那些脱离原剧情的事时,你没有吱声,怎么现在突然开始提剧情了。】 系统突然没声了。 又过了许久,它才生硬地问:【可是你上次还说会让他认识到“恶”是不好的……】 它的声音越来越弱,因为它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钳制住了。 下一秒,系统尖啸起来,声音不再限于谢凌的脑海,而是响彻了乾阴殿:【0011,你疯——!!!】 谢凌玉白的指节托起一团蓝白色的晶莹能量。 是被他从识海里生生扯出来的系统。 他的瞳孔带着不正常的猩红,眯眼看了看手上的东西。 然后遗憾道:【偷窥了我这么久,还有胆子这么跟我说话,我是真的很意外——你编号是多少来着?】 那团蓝白色的能量在他手上疯狂挣扎、跳动,却像哑巴了一样不出声。 没得到系统的回应,他低低笑起来:【那么,入乡随俗,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 泛着暗红的黑气一瞬间将蓝白雾团吞噬包裹,然后将其送进檐下的鹦鹉体内。 昏昏欲睡的黑色虎皮鹦鹉一瞬间扑腾起来,尖喙张大到近乎撕裂的角度,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凌含笑走到檐下,摸了摸它几乎炸开的翅羽,似是安抚。 他轻轻说:“哑奴,乖。”- 击败季回雪,简简单单五个字,却是横在殷回之身前的一道鸿沟。 他丹田重塑才两年,要不是谢凌天材地宝不要钱不要代价一样往他身上堆,将他的灵根养好了,他根本不可能今年就结丹。 且不说根基不稳,即便他是稳扎稳打走到这一步,和季回雪之间也差了太多。 季回雪已入元婴境,而他才金丹成型不久,就算这三月里他日日药浴修炼,也最多只能摸到金丹中期的边。 再往后,只会更难。 谢凌却说他能做到,理由居然是:我能,所以你也能。 殷回之简直不知道谢凌哪来的这份莫名其妙的信任。 从前这份信任和优待让他心里滋生出不该有的期待和喜悦,眼下却只觉得焦躁。 ……甚至怨怼。 他在谢凌建的聚灵阵里练了一天的剑,最后将剑摔到了地上,蹲在墙角发呆。 “乱七八糟的心思”……? 这种乱七八糟的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或许是谢凌俯身朝他伸手的那一刻,也或许是环着他的腰垫在他身下、带他一同坠下山崖的那一刻。 又或许更早。 这种事,谁说得清呢?殷回之自嘲一笑。 谢凌大概觉得他很恶心,一开始明明表现得对断袖之癖唯恐避之不及,最后却肖想起了自己的师尊。 他与谢凌接触近三年,并非不知谢凌不是断袖,更无心风月。 可他偏偏还是愚蠢,将谢凌的忍耐当成了纵容。 殷回之将额头埋进膝上,努力将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扔垃圾一样扔到脑后,开始思考青瑾会的事。 不想还好,一想整个人便愈发被负面气息包裹,颓丧焦躁到了极致。 ……根本不可能。 季回雪手里或许还拿着他的仙骨,多厢助益,他怎么可能打败对方? 除非、除非—— 殷回之抱在腿上的手倏然攥紧,缓缓抬头。 除非他不再执着于修正道,和魔域其他的魔修一样,改修邪道。 修真者,修炼的路子似乎数都数不清,但要较真,其实也就炼体和丹道两大分支。 但若论起修邪道,那就是真的五花八门、没有一个统一的路数了。 如今邪道之首,是谢凌——他的师尊。 殷回之微微一哂,忽觉好笑:乾阴鬼域域主的弟子,修的是正儿八经的丹道,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他想,既如此,也不必再找别的办法,谢凌的“魇”便是最强悍、最触手可得的。 殷回之翻身站起,离开了聚灵阁- 谢凌三年前赠予他的戒圈存在他枕下的机关里,殷回之取出来攥在手心,试着调动里面沉睡已久的“魇”。 他能感觉到,“魇”在触及他的灵力时,产生了明显的抵抗,但还是耐着躁动蜷缩于他的手心,听他指挥。 殷回之不是不知道阴煞之力和怨气会反噬自身,但古往今来,仍有人前仆后继,就足够说明所谓邪魔外道在杀伤力和修炼速度上的绝对优势。 至于反噬…… 谢凌能忍的疼,他未必不能。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将戒圈推上尾指,径直去了地牢。 因着他的身份,值班守卫根本没有阻拦,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地牢深处。 这里是整个乾阴宫怨气最浓处。 殷回之这两年其实有心留意过“魇”的构成,也查过不少资料,与他曾经猜测的应当大差不差。 他手上的魇是最好的探测法器。 顺着魇的波动程度,他走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打盹的狱卒乍一见人,吓了一跳:“少主,您怎么来了?” 殷回之往里面看了眼,却只看见另一层厚厚的铸铁门,于是问:“里面关的是?” 狱卒愣了一下:“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是犯了大事儿的……” 殷回之尾指上的“魇”越发狂躁,他温和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狱卒有点为难:“这……” 殷回之道:“我只看看,不做别的。” 狱卒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不让您看,是里头污秽,怕惊扰了您。” 说罢,还下意识瞄了一眼殷回之白净清俊的脸。 殷回之微笑道:“无碍,开吧。” 第27章 不悔·四 我什么时候说了? 两层铸铁门打开,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腐臭扑面而来。 殷回之动作一顿,步子没迈下去。 狱卒一见便了然,笑着给他递台阶道:“少主, 人都已经死了,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殷回之:“死了?” 狱卒:“对啊。” 殷回之问:“怎么死的?” 狱卒干笑道:“这个……还能是怎么死的,自从这人抓进来, 尊主来过三回,昨夜是最后一回。尊主走了没多久,人就没气了。” 殷回之抬脚就走了进去。 狱卒:“……” 铺天盖地的恶臭闯进鼻腔,殷回之呼吸变得很困难, 却忘了屏息, 僵硬地看着牢房里的一切。 刑台上躺着一个人。 不,那已经不能叫做“人”了。 他的四肢都从关节处被折断,以一种和正常人方向相反的姿态翻折耷拉, 像一只人形的、少了几条腿的蜘蛛。 两腿间的东西被割掉了,挂在他脸对面的墙上。 而那张脸, 又被剥了皮、剜了眼珠…… 用刑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吊住了他的命, 表面那层肉已经愈合增生, 看起来已经过去很久。 躯干上少了几大块肉,刑台上还丢着几把薄如蝉翼的片肉刀……看地上的鲜血泥、腐肉和烂掉的舌头, 新旧对比,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 殷回之的胃部一阵痉挛抽搐,身后看惯了血腥的狱卒也捂住口鼻, 不愿多看。 “少主,咱们还是……” 殷回之强行封了自己的三感,走到了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面前。 眼前在阵阵犯眩, 但尾指上的魇却像嗅到了猎物血气的兽,暴躁激动起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了一下。 又松开。 心脏剧烈震颤,仿佛想从胸膛里跳出来,又仿佛在用行动表达恐惧。 殷回之浑身紧绷,终于下定决心,伸手向怨气最重的头颅探去,心中开始默念—— 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的后领,把他向后扯去。 混乱间,鞋底不知道踩到什么圆滚干硬的东西,殷回之胃部痉挛更甚,腿部肌肉失控,直接向后栽了下去。 一只胳膊把他捞了起来,没让他摔进那摊血泥里。 殷回之极慢极慢地抬头,对上了谢凌暴戾、燃烧着怒火的阴冷目光。 谢凌轻轻道:“好有本事啊,殷回之。” 殷回之动了动唇,最后选择沉默。 谢凌的声音还是阴森得像要绞了他:“我现在特别想把你摁下去,喂你吃两口地上的东西,看你能不能老实点。” 殷回之被封起来的三感因为这句话再度生效。 他又开始干呕,不受控制地趴进了谢凌的臂弯。 安神香的气息灌进鼻腔。 腿部一阵剧痛,是被谢凌狠狠屈膝顶了一下,捂在他脸上的那只手臂却没松,反而更实地压紧了他的口鼻,把他拖尸一样地拖出了刑房。 谢凌架着脸色苍白的殷回之,阴沉侧首:“谁让你放他进来的?” 狱卒抖如糠筛:“尊、尊主,我听牢头说管事说、沈护法说、说、您说……乾阴宫里,少主想去哪就去哪……” 谢凌:“……” 殷回之已经缓了过来,他想扯一扯谢凌的袖子,抬手却又放下。 他扶着墙自己站直了:“……师尊,是我自己要进来的。” 谢凌转头:“你觉得我看不出来,还是觉得我就会放过你?” 他看着殷回之:“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殷回之在窒息的沉默慢慢摊开了手。 谢凌把那枚戒圈从他手里挖了出来,低头看了眼,嗤道:“都忘了还给过你这个。” 殷回之空荡荡的掌心倏地攥紧,他听见谢凌漫不经心地问他:“丹道修腻了,想学别的。” 说是问,却几乎是陈述的语气,没给殷回之留狡辩的余地。 谢凌的态度再明显不过。 殷回之知道,自己识相的话,此刻应该立即认错,并保证再也不会动这个念头。 但他抬起头,跟谢凌对视,说:“是。” 谢凌眼眸倏沉,指尖把玩的戒圈也一瞬间碎成了齑粉。 “殷回之,我有时候真的很奇怪,”谢凌看着他,“你为什么可以这样愚蠢、鲁莽、自大,又不知好歹——” 谢凌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眉心:“想跟我学?” 下一瞬,山呼海啸般的□□之痛和几乎撕裂元神的剧烈头痛将他整个人吞噬,怨恨的、愤怒的、哀怨的疯魔的……成千上万的声音叠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 殷回之痛苦地蜷缩在地,本能地躲避那只给他带来折磨的手,瞳孔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扩散。 谢凌收回指尖,像是被他的反应逗到了,好整以暇道:“你不会以为,只要念两句契语,就能骗恶灵帮你干活吧?” 他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你不知道青瑾会不准魔修参加?你现在在干什么。” 殷回之扩散的瞳艰难聚焦,静了好久,他才低声说:“可是师尊,我打不过他。” “……”谢凌皱眉看他。 殷回之喃喃:“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殷回之,我说的是我觉得你能做到,让你去青瑾会,也是准你光明正大地拿剑指着他。”谢凌冷声打断他,反问,“我什么时候说你必须要做到了?” 殷回之怔住:“……什么?” 谢凌不耐地掰起他的下巴,逼他跟自己对视:“如果在这个世界,必须要靠你放弃一切才能打败杀死季回雪,那我是干什么的?” “蠢货。” 他又骂了一遍。 殷回之下颌被捏得发疼,愣愣看了谢凌一会儿,眼睛红了,慢慢低下头,将脸埋进了谢凌的掌心。 谢凌没抽手,任他浸湿了自己的指缝。 一时静默无话。 殷回之荒地一样的心口,像被洒进了一场细雨,被火燎过的干枯种子开始重新抽芽。 情绪趋于平稳,殷回之却没动,潜意识想多赖一会儿。 但谢凌没给他这个机会,抓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谢凌微微偏头打量着他:“不过你能有蠢劲这么干,也说明我低估了你的耐力——你跟我来。” 说是让他“跟来”,其实谢凌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眼前景象一闪,殷回之直接被带到了一块石壁上,屏住呼吸才堪堪站稳。 脚下只有方寸大小的平地,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后是坚硬嶙峋的青黑山体。 周围爬满了灌木藤蔓,往下看是青白薄雾,和若隐若现的葱茏丛林,细听似乎还有兽类的低吼。 仅仅是在这站了一会,殷回之的发梢便被闷热的空气打湿了。 他下意识贴近身后石壁,侧首问:“……师尊,我们要下去吗?” 说到“们”时,明显底气不足。 谢凌皮笑肉不笑地睨了他一眼:“原来你也知道怕啊。” 身侧传来“嘶嘶”声,殷回之极慢极慢地侧目,和一颗蛇头对上,背脊冷了半截。 黑蛇猛地扑上来,被铮然出鞘的冰魄对半劈开,殷回之惊魂未定地后退一步,踩到青苔,后背撞进了谢凌胸口。 他脸色发白,努力把目光从那血淋淋的蛇身上挪开,扭头看向谢凌。 “师、师尊,”殷回之稳了稳声线,转头低声向谢凌认错,“师尊……我知道错了,您带我回去吧。” 谢凌任他靠着,垂眼打量了他两秒,不留情面道:“不行。” 殷回之还没来得及说话,肩膀就被一只手重重推了一把,然后整个人翻身摔下了山崖。 谢凌冷漠的脸在视线中越来越远,殷回之怔怔瞪大双眼,在失重感中茫然而恐惧地和他对视着。 身下是呼啸而过的风。 只是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那块逼仄的石台、和谢凌的玄色身影都彻底消失不见。 殷回之闭了闭眼,手中冰魄骤然呼啸而下。 他翻身跃起,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冰魄剑身上,眉眼间的恐惧烟消云散,只余沉静。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颇为失望地轻叹了口气。 他扫了眼脚下的冰魄,淡淡道:“就你动作快。” 冰魄大概以为他在夸奖自己,兴奋地上下震了震。 殷回之铺开灵力,探了探方圆几里的大致地形。 探得很粗略,这些青雾似乎有古怪,他的灵力探下去,有大半都被挡了。 但这并不影响他判断出这是哪里。 ——鼎鼎大名的魔兽山脉,坐落乾阴鬼域,里头凶兽精怪多到数都数不清,素来有“有去难回”的凶名。 大部分凶名在外的地方都有着与之名气匹敌的机遇和传说,唯此处是个例外。 这里的妖兽大都是混沌的低等血统,草木植株也大都是毒物,没有炼化和药用价值。 至于什么古迹洞府,更是没有。 也不知道谢凌到底为什么把他丢下来…… 他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与其纠结,不如趁天还亮着,早点找个平整些的地方落脚,摸索一番。 殷回之抬手捏诀,冰魄刺破青雾,急速朝着落点冲去。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刚落下,这片看似寻常的地面便给他狠狠上了一课—— 草皮之下,竟然是一片沼泽! 第28章 不悔·五 九婴 幸好冰魄就在手边, 殷回之落地时留了个心眼,发觉不对立刻跳回了剑上。 身下的翠色草皮翻涌动荡,一瞬间露出底下泥浆和零星白骨, 最后重归寂静。 这一片往前全是草皮沼泽, 往后调头,便只能退回望不到尽头的丛林了。 殷回之最终落在了一棵树上。 毫不意外地, 下面一群“惊喜”在等着他。 成百上千条峭壁上的那种黑蛇,正缓缓从灌木丛、树冠上钻出来,幽冷地盯着他。 “我这是捅了蛇窝……?”殷回之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声。 原本还静悄悄窥视着他的毒蛇像被这一声惊动,猛地朝他冲去。 殷回之并没有闪躲, 而是站在原地, 用灵力在周身设下了一道结界。 很快,密密麻麻的毒蛇将他整个人包进了结界内。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设下的结界在被一点一点吞噬。 居然能生啃金丹修士的灵力结界?殷回之有些惊讶。 难怪这地方恶名在外,这里的妖兽虽然血统混沌, 妖丹等级低劣,却能直接用肉身破坏灵力结构。 思绪刚刚闪过, 他的眼前便彻底暗了下去,看不见光了——此刻单是他头顶便堆了起码几千条毒蛇。 结界只剩下薄薄一层, 殷回之心中默念。 三、 二、 一—— “冰魄。”他冷冷吐出两个字, 修长指节捏出半诀。 早已蓄势待发的冰魄骤然幻化出万千剑影,凌厉剑光将方寸结界映得寒光刺目, 照出无数双紧盯着殷回之的冰冷蛇瞳。 “绞杀!” 下一瞬,天地骤寒,剑锋夹杂着冰芒, 罡风猎猎,剑影交错,将数不清的毒蛇绞成了碎沫。 殷回之立于绞杀阵的正中央, 血沫簌簌而下,被薄如蝉翼的结界挡落,分毫未沾身。 最后一滴血沫落地,结界也消散无形。 冰魄的剑柄乖顺偎回他掌心,他用灵力抹去剑刃残血。 周遭静悄悄的,殷回之提剑离开了这一片,继续前进,没多久又遇到了一群虎头狮。 依旧是一大群聚在一起,对殷回之这个闯入者群起攻之。 解决掉虎头狮群,殷回之的丹田微微发烫,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温热在灵脉中流淌。 他隐约猜到谢凌将他丢下魔兽山脉的原因了。 这两年里,他不是在闭关钻研心法剑术、就是在谢凌的殿里修炼,有谢凌的引导和药液的净化下,他几乎没遇到过瓶颈。 虽然成功结丹,但比起同修为的修士,他的实战经验还是少了太多。 殷回之低头扫了一眼满地的残尸,心想:这一趟或许会带来意外的收获。 相继捅完几个兽窝,丹田处蠢蠢欲动的燥热越发明显,对于他这种冰灵根修士来说,是一种颇为新奇的体验。 他停下,仰头看向前方更高的山体。 魔兽山,山山交错,根据他这一路以来的经验推测,越往山脉深处,遇到的兽群级别越高,他现在最多才走到外层山峰。 谢凌把他丢下来,肯定不希望他止步于此。 殷回之几乎没有犹豫,很快就定下了一个更深入的目标。 他没有再御剑,因为到了这个地方,上空已经不仅是青雾笼罩,还有成群结队的、半人大的狮鹫在盘旋。 殷回之并不想在天上打起来,以免惊动地下的凶兽。 可惜之后的路途,殷回之都没有再碰到什么兽群,这段难得的平静路程并没有让他放松——这实在太像一种诱敌深入的计谋。 里面大概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渡过峡谷、细河、穿越荆棘丛,殷回之攀上了最里的一座山,他站在斜坡上,斜坡前面是一个深坑。 忽然,一道奇异的声音从深处坑洞内传来,似婴儿啼哭。 这种地方活人都未必有,更不可能有婴儿,十有八九是里面的东西在诱他入网。 但谁捕谁,还不一定呢。 殷回之微微勾唇,屏息凝神,一步一步,踩着柔软湿润的草叶,登上了斜坡。 九个硕大的脑袋伏在坑底,在他探身时同时拱起,冲他撕开血盆大口! 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九颗头或酷似狼首,或如虎头,各不相同,每颗头都能发出婴儿的啼哭声,却长在同一条巨大蛇身上。 “……”殷回之心道,他还真是和蛇这种东西孽缘不浅。 九头怪身上覆盖的鳞片坚硬如石,散发着诡异的寒光,原本脆弱的婴啼越来越凄厉。 传说妖兽九婴,有九头,能作婴孩哭声,喷吐水火,以活肉为食,最喜吃人。 殷回之冷漠与那九对竖瞳对视,沉声道:“想吃我,只怕你还没这个命——” 冰魄化作万千剑芒,本体隐于无形,九婴的尾巴重重甩上去,无数虚影碎裂,山坡震毁坍塌,而殷回之已毫无痕迹地闪到九头之后。 “坠!” 冰魄真身赫然悬于九婴头顶,剑诀大成,剑身如星石陨落,狠狠刺穿了中间那颗虎头! 九婴发出愤怒的暴鸣,那颗被刺穿的虎头耷拉着,剩下八颗脑袋却没受影响,高耸着,同时喷吐出烈焰! 蛇尾在坑洞中疯狂摔打,扬起烟尘草叶,火势顿时滔天,将树木点燃。 殷回之薄唇吐出一串诀语,灵气化冰,肆意蔓延的火海瞬间沉熄。 坑洞中一片焦黑,树梢挂着寒霜碎雪,不及他的眸色冰冷。 传说古妖兽九婴九头九命,但九颗脑袋中,只有一颗连接心脏。 若不斩杀这一首,哪怕其余八首齐断,九婴的实力也不会减弱。 人族以正中为尊,殷回之便习惯性地先攻击了最中间的虎头。 但显然,这不是九婴的最致命的地方。 殷回之无声蹙眉:经此一击,九婴警惕大增,他一个一个试,若是运气不好,试到灵力透支都未必能试到正确结果。 他在九条长颈间穿来飞去,目光快速扫过剩下的八颗脑袋。 狼、雕、牛、狰、龙、蜥、蛇、豹—— 若单从九婴的身躯来看,关键的那颗头颅必然是蛇首,然九婴和九头蛇相柳的区别,除了妖兽神兽之别,还在于九婴蛇身并未化全,仍留有退化的爪。 是蜥,蛇的前身! 殷回之手中长剑划破长空,精确无误地朝着蜥首刺去。 九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口吐水柱浪涛,试图将殷回之冲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殷回之的剑远快于它的动作。 巨坑变成湖泊,而冰魄在殷回之的操纵下,已经顷刻间将那颗蜥首绞成三段。 水花狂溅,九婴在自己制造的湖泊中翻滚,不多时,整个湖就被它的血染成了淡红色。 它剩下的七个脑袋还是努力挺起,但明显已经没什么杀伤力,是强弩之末了。 殷回之执剑飞起,悬于湖上,黑衣袍角随风猎猎翻滚,瞳浅唇淡,面容文俊似书生,眼神却凛冽如杀神。 他正要给九婴一个了断,体内灵气运转倏地一滞。 毫无预兆地—— 他从半空中坠了下去。 “扑通!” 殷回之在腥臭的水中茫然扑腾了三下,然后背脊一寒。 七对血瞳半沉在水面,恶狠狠地盯着他。 殷回之:“……!!!” 殷回之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在水里扑腾得这么快—— 这还得多亏了两年前谢凌把他捡回家,一次次把他丢进水里,又一次次亲手捞起来,硬逼着他学会了游水。 他拖着冰魄,狼狈地爬上岸,身后劲风袭来,他本能地往旁边一滚,险险躲开咬过来的一张嘴。 爬起来的一瞬,殷回之不死心地又试了试灵力。 真的用不了。 他心中闪过什么,猛然抬头,看向一直缭绕在整个山脉中的青雾。 这雾有问题! 这青雾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灵脉,封住修者灵窍,而且是先只侵入,最后才彻底封死。 在峭壁上时,这雾便很明显了,谢凌是没看出来有问题……还是没打算提醒他? 就不怕他真的死在这里吗? 殷回之心头划过一抹酸涩,紧紧抿住了唇。 攻守易势,他能屈能伸地抱起冰魄,狂奔起来。 九婴本身也受了重伤,在后面穷追不舍,却始终差一点才能追上。 殷回之毁过一次丹田,没有灵力加持,体力其实比寻常少年郎要差些,这一番狂奔,气息已经彻底乱了。 他咬牙,始终没有停下。 不能死在这。 他还要给阿娘报仇。 他还要让季回雪付出代价。 ……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殷回之感觉自己的心快从胸口跳出来了,眼前突然出现了两边岔路,一边是树干密集的崎岖陡坡小路,一边空旷荒芜,碎石嶙嶙。 他当即朝着小路跑去,想借地形彻底甩开九婴。 但一脚下去、踩空了。 身体骤然失去控制,摔到在地,然后滚下了坡。 疾风掠耳,碎石狠狠划过脸和脖子,殷回之一开始还努力地控制着下落的速度,但最后坡度越来越陡峭,几乎是垂直而下。 一次翻滚颠簸,额头狠狠撞上树干,殷回之的眼前一黑。 “……咳。” 有什么从额头滑落,糊住了他的视线,眼前一片昏红。 意识一点点模糊,眼前彻底黑下去之前,他似乎听到了兽类濒死的凄叫- “叮咣——” “铛——” “呼啦——” 不知过去了多久,殷回之被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唤醒了。 本来就头疼,这声音毫无规律,像是不善庖厨的人手忙脚乱弄出的动静,他蹙了蹙眉,缓缓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薄薄的软白纱帐,透过纱帐往上看,是木质结构的房梁,上面有经年潮湿留下的水痕。 殷回之视线下垂,慢慢侧过眼睛,看见了在灶台边动作的白色身影。 灶台上的锅子里似乎煮着什么,那白衣人正卖力地用手里的长柄木勺搅弄着里面的东西。 淡淡的米香混杂着一点烧焦的味道,弥漫在这间略显逼仄的小屋里。 殷回之提着剑,无声下了床,屏息敛声走到了那白衣人身后。 这白衣者是个青年,很高挑,也很单薄,乍一看像二十多岁,细看又像三十岁。 白绫覆眼,似乎是个瞎子。 殷回之眸光冷漠,手里的长剑无声抬起,向青年颈侧架去。 对方搅弄完锅里半糊的粥,大概也闻到了空气中的焦味,然后略显挫败地蹙了下眉,将勺子轻轻搁下了。 他应该是想把勺子搁回灶台上的碗里,但没放准,沾着米汤的勺子直接嗑到了台面上。 他眉毛蹙得更厉害,赶紧把勺子拿了起来,然后抓起手边的湿抹布摸索着往下探。 似乎是想擦弄脏的灶台,但方向歪了,这么探下去,必然会被锅沿烫伤。 殷回之视线下扫,果然在他手上看见了许多交错的陈旧烫伤。 ——还是个爱干净的瞎子。 青年的手即将碰到滚烫锅沿的一霎,殷回之倏地收剑,冰魄的刃划出一道明显的破风声,他一把攥住了青年的手腕,沉声道:“歪了。” 青年似乎怔了一下,殷回之把他的手连着抹布按到了那块粥渍上:“这。” “多谢,你醒了?”青年的头微微转了一点,似乎在找他的方向,唇角抿出一个浅笑,“小朋友,才刚醒过来,最好不要舞刀弄枪。” 第29章 不悔·六 在下发誓 殷回之右手握着剑柄, 冰魄背在身后,目光掠过青年覆着白绫的眼:“不是看不见吗?” 青年无奈道:“可是你挥剑的声音那么大,我又不聋。” 听到就对了——殷回之是故意的。 这人外表柔柔弱弱, 看起来还是个瞎子, 却敢独自住在这危险重重的深山中,还敢随便带不认识的人回家。 要是装作听不见, 才是有问题。 殷回之顺势反问:“你不怕?” 对方泰然自若道:“魔兽山中多得是比这更可怕的东西,我既然捡你回来,便不会怕。” 回答得倒是十分坦荡。 殷回之收剑回鞘:“魔兽山不是个宜居的地方。” “确实不宜居,但我没有别的选择。”青年没细说, 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伤好些了吗?” 殷回之偏了偏头。 对方摸了个空,有些不确定地问:“是躲开了吗?” 他在殷回之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收回手道:“桌上有药膏, 等下你喝完粥记得涂一些。” 说罢,他将碗和勺递到了殷回之手里, “你自己盛吧,我不擅长这些细活。” 殷回之接过碗勺, 看了眼锅里要糊不糊的粥, 明白了: 这锅粥是煮给他的。 “我不吃。”他淡道。 青年怔了下:“你怕我下毒?” 殷回之说:“我辟谷了。” 青年笑起来,解释:“这个不是给你果腹的, 里面加了九婴的心头血,能解青雾的毒。” 殷回之微微挑眉,低头看去, 那“粥”的确颜色有异,米汤泛着淡淡的棕黄色。 ——就是看起来跟糊过头了差不多。 加了九婴的心头血? 九婴常年盘踞在这座魔兽山上,它的血能破青雾的毒性也不奇怪。 但殷回之没动。 白衣青年察觉到他的抗拒, 叹了口气:“劳烦,盛一口给我。” 殷回之动了,他从锅里盛了两勺,递到对方手里,贴心嘱托:“小心烫。” “……”青年无奈地摇摇头,捧着碗喝了一口。 殷回之的目光始终一错不错地盯着这人,粥进口的那一瞬,对方苦大仇深地皱紧了眉,艰难吞咽。 喝完向他展示了一下空掉的碗底:“真的没毒。” 殷回之:“……” 他觉得对方的表情过于浮夸,自己喝了一口后,陷入了沉默。 出于礼貌,他一时没有评价什么。 良久,才缓声问:“我感觉似乎没有效果?” 丹田还是一片滞涩,灵力流转不了。 青年理所应当道:“自然不是立竿见影,连喝七天才能彻底恢复。” “……”殷回之动作一顿,慢吞吞开口,“九婴的尸体在哪?” “在你滚下来的那片山坡上,怎么了?” 殷回之语气冷静:“我仔细想了想,直接喝生血的效果应该更好。” 青年忍不住低笑出声:“有那么难喝吗?” 殷回之:“……” “好吧,我多余问,”青年摇摇头,“跟我来。” 殷回之搁下碗,跟他走到屋子另一头的矮柜边,见他蹲下来,一阵摸索后开了柜门。 矮柜里面放着许多瓶瓶罐罐,矮柜边的竹筐里还有些未经处理的草叶和艳丽蘑菇。 此人似乎通药理,殷回之心说。 最上层陈列着七个白瓷小瓶,用生肉塞住了口——生肉应该是从九婴身上剜下来的,用来给血保鲜。 殷回之轻轻皱了下鼻子。 “都在这了,”青年从柜中摸出一只白瓷小瓶,转头递给他,“给,一天一瓶。” 殷回之没接:“一共只有八瓶?” “八瓶很少吗?这是九头怪的心头血,一点点大的心脉,能取出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青年并不恼,白绫以下的半张脸带着点笑意,包容他这个不懂行的小屁孩。 殷回之只好问得更明白些:“你没给自己留?” 一共八瓶,一瓶倒进了那锅一言难尽的粥里,剩下七瓶都给了他。 青年恍然:“原来是说这个——其实其他野兽的心头血也是差不多的,只是效果略差些,你拿着吧。” 并补充:“这畜生本来也是你杀的。” 殷回之总算找到机会问了:“但我晕过去之前九婴还没死,是你给的它最后一击,你是修士?” 青年静了一瞬,语气依旧和和气气的,只是声调低了不少:“算是。” 什么叫算是? 殷回之对这个神秘的青年人产生了好奇,但想着还要在这留宿六日,他没急着探究。 “多谢搭救,”殷回之微笑,问了个更轻松的问题,“公子贵姓?” 青年似是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笑意,也歪头笑了起来:“我姓姬。” 殷回之若有所思:“你是舟夜的母族中人?” 青年一直稍翘的唇角略微压平,清雅舒展的眉第一次皱了起来:“你是魔修?” 姬姓在两界都不罕见,他开口就往舟夜身上猜,被认出是鬼域之人一点不冤枉。 就是听这语气,像是不大欢迎。 殷回之装作没听出来,自顾自地走到灶台边,盛了一碗焦黄的粥,用汤匙搅了搅,回答:“算是吧。” 青年在原地站了一会,态度急转直下,没什么表情地说:“哦,那阁下养好伤便尽快走吧。” 说完,就提起那堆蘑菇草叶,扶墙摸索着走了出去,在门口蹲着择选,也不理殷回之觉得好吃还是难吃了。 殷回之捧着碗跟了出去。 还没跨过门槛,就见青年挪了一下脚,从侧对着他,变成了背对着他。 殷回之不识相地踱了过去:“你很讨厌魔修吗——姬枢兄?” 姬枢被叫出名字,本来就不太高兴的脸彻底耷拉下来了,生气道:“谁是你的兄?是又如何,你可以重新回去死一死吗?” 全然不记得自己一开始还在笑盈盈地叫殷回之“小朋友”。 姬姓,乃前乾阴域主舟夜的母族之姓,而舟夜有位比自己年纪还小几岁的小舅舅,叫姬枢。 这位姬小公子从小是个怪胎,一心想着修正统大道,屡屡离家出走,要不是修真界与乾阴鬼域势同水火,这人恐怕早就进三大宗求仙问道去了。 不过后来这人被舟夜扔进了魔兽山,“姬枢”也成了个死人的名字。 殷回之淡定地喝了一口粥:“抱歉,好像不能。” 姬枢不再理他。 他也没勉强,自己把粥喝完,将碗洗了,见姬枢还蹲在那,走过去,牵起拖曳在地的白绫末梢,松松挽了个结。 眼见姬枢又要发作,殷回之解释:“要掉进毒蘑菇里了。” 姬枢唇边弧度冷冷:“我的眼睛什么都怕,最不怕的就是这种蘑菇。” 殷回之:“哦,你是因为这种蘑菇才失明的吗?中毒?” 姬枢将手里的蘑菇扔回筐里:“你什么意思?” 他扭头“瞪”过来的方向其实不太准,殷回之没有提醒他,只说: “你若信得过我,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若我无法解决,拿两朵蘑菇给我,待我出去找医师问问。” 姬枢别开脸:“不需要。” 殷回之:“好。” 姬枢一愣:“你不坚持一下?” 殷回之:“我们魔修不喜欢那一套。” “……”姬枢无言片刻,“你说你是魔修,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周身的魔息,反而……” 反而像是有灵气在体内流淌。 殷回之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弃明投暗”来的乾阴鬼域,否则姬枢恐怕真能当场把他扫地出门。 他故作深沉,没有回答。 姬枢在他的沉默中蹙眉思索,也不知脑补了什么内容,语气复杂地问:“你是被掳来的修士?还没来得及碎丹就被丢下了魔兽山?” 不,我是主动来的。 是被丢下来的,但丢我下来的人是为了我好。 殷回之轻咳一声:“说来话长。” 姬枢的态度温和了不少,轻哼一声:“我的粥很难喝?我刚刚听你放碗的动静,不是也喝空了吗?” “……”殷回之微笑道,“尚可。” 姬枢:“那我明天继续给你煮吧。” 殷回之四下观望了一番:“此地倒是清奇,竟无一只妖兽靠近。” 姬枢:“你不要扯开——” 殷回之视线落在屋前的白色粉末上,恍然叹道:“原来是你在周围撒了药粉,姬枢兄,你还通药理啊?” 他话语里的佩服成功转移了姬枢的注意力,姬枢清了清嗓子,温声谦虚道:“略懂一点。” 按理说接下来殷回之应该跟他就“药理”这一话题深入探讨一下。 姬枢等了半天,没等到动静,准备叫一声对方,才想发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到手。 “你怎么不说话了?” 殷回之已经摸回了床上,支着脑袋看向门口。 青年还在呆愣愣地仰着头,找他的位置。 殷回之无声闷笑,朗声遥遥道:“姬枢兄,我头疼,想躺一下。” 姬枢:“……兔崽子,你叫什么名字?” 殷回之垂眸,随口道:“叫我阿回吧。” 他本不想用这个跟观澜宗扯不清的字,但有他那个便宜爹谢殷在前,“殷”字在鬼域总归太引人联想。 他虽不想跟这位四十多岁还一派天真烂漫的男人扯上关系,但对方救了他,他也不想胡编乱造一个名字来骗人。 可惜姬枢不领情—— 姬枢嘟囔:“骗吃骗睡就算了,连真名也不能告诉我吗?” “……”殷回之懒得吐槽他那折磨味蕾的“吃”,敷衍道,“在下发誓,这个名字要是有一笔是假的,永世不得超生。” 姬枢大概没见过这种随口就拿超生来发誓的神经病,惊叹道:“我不是捡了个小疯子回来吧?” 第30章 不悔·七 我当然知道 殷回之在木屋里住了三日, 丹田内的阻塞已消失大半。 通过观察,他也摸清了姬枢的活动规律。 虽然看不见,但是每天上午都要出去两个时辰, 采药制作药粉, 然后研究那堆颜色艳丽的毒蘑菇。 殷回之合理怀疑他的药理知识是定居此地后硬攒出来的。 因为姬枢对魔兽山这些罕见古怪的东西如数家珍,对外界常见的药材却一知半解。 这日, 姬枢照常提着他那柄小破剑出门,殷回之叫住了他:“我同你一起吧,姬枢兄。” 姬枢略感意外,但还是挺高兴的:“那你要跟紧我啊, 我虽然修为不高, 但对魔兽山的地形还算了解。” 殷回之拿起靠在床头的冰魄:“好。” 再入密林,居然没几只妖兽敢往他们身边凑。 姬枢走了一段,奇道:“昨日来, 还有两条毒蛇跟着我,差点爬进我的药筐。今日怎么这么安分?” 毒蛇啊。 他还以为那天就已经把那些恶心东西灭种了呢。 殷回之漫不经心地想着, 嘴上称赞:“看来你的药粉效果奇佳。 姬枢的脑袋却难得灵光了,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觉得, 他们是在害怕你?” 殷回之装傻:“嗯?” 姬枢一拍手:“肯定是, 你连那九头怪都能打个半死,想来修为肯定不低, 所以这些小家伙才不敢靠近你。” 殷回之:“那大概是吧。” 姬枢忽然想到什么:“既然你修为这么高,又怎么会被魔修抓过来——你骗我?” 殷回之无言片刻,慢吞吞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被抓过来的?” 即便姬枢的眼睛被白绫蒙去, 殷回之也能看见那剩下的半张脸上的愠怒。 他抓住姬枢的肩,重重往后退了几大步:“小心!” 姬枢茫然而紧绷地抿了一下唇,问:“……什么。” 殷回之对着空无一物的前面捏了几个剑诀, 弄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缓缓道:“有蛇和狮鹫。” 姬枢的唇色隐隐发白:“死了吗?” “死了。”殷回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我们走这边,绕开它们的尸体。” 姬枢不再作声,安静地跟着殷回之换了方向,手里那把小破剑点地的节奏不知所措地乱了。 过了许久,姬枢刚想开口,就听见又一道剑鸣。 他紧张道:“又怎么了?” 殷回之淡定道:“我的剑察觉到周围有妖兽,还没出来,姬枢兄放心。” 姬枢兄放不了一点心。 之后姬枢都没再说话,那把小破剑点地的动静都变得小心翼翼了。 前两日姬枢带回来的草药筐,殷回之大致扫了一眼,记得那些东西的模样,今日也照葫芦画瓢采了不少。 眼见着筐快满了,殷回之提议:“姬枢兄,在下有些害怕,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姬枢:“哦……好、好的。” 殷回之礼貌道:“姬枢兄,我不太识路,麻烦你了。” 姬枢脸色一僵:“……嗯。” 殷回之跟着他走了几步,立刻知道姬枢已经迷路了。 估计是刚刚吓狠了,忘了记方向。 殷回之倒是记得,只是刚刚才说了不识路,现在又要姬枢调头,多少有些无理取闹。 于是他只好跟在姬枢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姬枢朝木屋的反方向越走越远。 殷回之开始思考把人弄晕带回去的可行性。 终于,他叹了口气:“姬枢兄,你好像——”走反了。 他的话音猛地顿住,一把抓住姬枢的衣领,将人拉了回来。 “别乱动。”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轻,跟之前虚张声势让姬枢“小心”的语气截然不同。 姬枢估计把这当成了危险性不高的信号:“又有危险吗?可是你的剑没有动静啊。” 蠢货。 殷回之总算明白谢凌为什么总喜欢骂他蠢货了。 只不过他有时候是装的,这个姓姬的是真不太聪明。 他一剑劈开了俯冲下来的狮鹫,落到他那边的血还没碰到他就蒸成了淡红色的雾气。 另一边,姬枢被溅了满身满脸。 雪白的绫条洇揩点点殷红,宛若冬雪覆梅。 劈肉切骨的响动清晰无比,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 姬枢的身体晃了晃,殷回之眼疾手快地搀住他,迅速点了他身上的几处清明穴:“别晕,抓紧我。” “……” 他没去看姬枢的表情,而是提着人上了冰魄,在更多的狮鹫俯冲下来之前飞上了低空。 狮鹫再快也不可能快过御剑,很快被殷回之甩到了身后。 他操纵着冰魄,始终和狮鹫保持着数丈的凶险距离。 “阿回……你不怕高吗?” 姬枢的声音迎着风,可能是太害怕了,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殷回之没上心,盯着前方不到五丈的绝壁,敷衍道:“还好。” 然后一个仰翻,连人带剑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冲上了山顶。 要不是身后有殷回之挡着,姬枢几乎要被当场甩飞出去。 想起殷回之从前那副战战兢兢的做派,某人几乎要冷笑出声。 怕高?不适应? 殷回之恐怕适应得比他当初还快。 身下传来大片大片狮鹫撞上山壁的惨烈嘶叫,殷回之抓着姬枢的胳膊落到山顶上。 冰魄在他的唇动间悄然折回,乍然化作剑笼,将所有追上来的狮鹫困死在半空,绞成了渣。 一时间,殷回之的金丹似乎又稳固了几分。 山顶青雾淡淡,寒意料峭,日光透过云层,落在他指尖,化作点点灵光,跃动、消散。 ——因果。 殷回之脑海中划过这两个字,突然忆及观澜心法册中,观澜老祖题在末页的小字: 因结善果,恶因结恶果。 杀戮为善乎?为恶乎? 他杀了狮鹫,日后若有人再闯入此地,便能少受狮鹫的威胁,这是善因吗? 可狮鹫残害的人亦有善有恶,如何清算。 不,无须清算。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那是狮鹫的因果,不是他的,狮鹫本身好作恶,而他杀了狮鹫,便是结了善因。 所以……即使身在鬼域,也不是只能为恶。 一霎那,心念通畅,天地灵力无形间和他丹田里那颗金丹产生产生了微妙的感应。 即使身在毒气四溢的魔兽山,他也感到自己的金丹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虚虚的一团凝实,体积缩水了三分之一。 里面的灵力却愈发澄澈充沛。 这还只是未完全恢复时的状态。 他正想就地打坐,凝气调息,尝试直接渡过金丹中期,却被姬枢扯了一下衣摆。 姬枢脸色有些差:“阿回,这是哪?” 罢了。 不是合适的时机。 殷回之回答:“我也不知。” 姬枢看起来似乎有些怕他了,被这样敷衍回答,也没说什么,只半低着头。 那条用于覆眼的白绫不见了踪迹,黑而密的长睫垂着,眼皮上有毒物腐蚀过后留下的层层疤痕,看起来并不美观。 殷回之问:“要给我看看眼睛吗?” 话音落下,他就看见姬枢的睫毛慌张颤了颤。 “算了,”殷回之无意勉强,“姬枢兄,上来,我送你回家。” 姬枢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问:“在哪边?” 殷回之操纵冰魄沉得更低,几乎是凑到了姬枢脚边:“抬右脚。” 姬枢慢吞吞踩了上去,生疏地不知道该怎么站。 殷回之也踩了上去,没笑话他:“我第一次御剑,是跟我师父一起,那时我也不会,不比你自在多少。” 姬枢低了一路的头终于抬起一点,因为贴得极近,视线被挡,殷回之才注意到姬枢竟然比他高了足足两寸多。 比谢凌还高半指。 但姬枢的语气完全没他的身高有威胁性,殷回之听见他温温润润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那你当时觉得如何?” “我吗?” 殷回之本想敷衍地回一句“不如何”。 但想起当时的画面,他鬼使神差地回答:“我当时不知道该站哪,又不敢问我师父,然后他看都没看我,后退了半步,把最安全的位置空了出来。” 他翘了一下嘴角:“其实我觉得他当时是想伸手拉我一把的,但是没好意思。” 姬枢:“……” 可能是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姬枢匪夷所思道:“上不去的是你,你也说他都没看你一眼,怎么会觉得是你师父不好意思?” 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不妥,姬枢找补道:“兴许是你误会了呢。” 但不找补还没什么,一找补殷回之反而皱了眉,略有不悦:“他是我师父,我当然知道。” 姬枢:“……嗯。” 殷回之声音淡了几分,命令:“头低下去,站好别说话,姬枢兄。” 姬枢深吸了一口气,没低头:“……嗯嗯、好——” 冰魄“嗖”地一下飞了出去,灌了他满嘴的风。 “……” 回到木屋,殷回之帮姬枢把背上的筐摘了下来,随手放到门口。 姬枢先是去柜子里取了一条新的绫带,系到眼睛上。 然后才走到门口蹲下,在筐里捞了一把,什么都没捞到,又往下探,摸到了空荡荡的筐底:“……” “阿回,”他慢慢抬头,语气不好地质问殷回之,“我记得我摘了十株草药,你吃掉了吗?” 殷回之觉得这人的胆子可能是长在那条二指宽的白绫上。 他似笑非笑:“是啊,路上饿了,不好意思。” 话音落下,姬枢不说话了,抱着空筐回归原处,似乎在生闷气。 殷回之念了个除尘诀,泛起一阵毫无预兆的困意,于是敷衍道:“别生气,明天我去采两筐回来……” 话没说完,墙角的身影就已经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了。 殷回之沉沉闭上了眼,元神被一缕强势而阴冷的力量勾缠住,抵抗不得,难舍难分。 然后他的元神被迫飘离了他的身体,被拖入一片空茫之境。 再睁眼,视线里是谢凌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 不知为何,对上这双乌沉沉的眼,殷回之莫名有些心虚。 “师尊——”殷回之先恭敬乖巧地唤了谢凌一声。 然后才环顾这片白茫茫的空间:“这是哪里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不悔·八 那不是他的未来 谢凌淡漠道:“……元神虚境。” 殷回之偷偷觑过去, 隐约觉得谢凌今天的态度有点冷漠过头:“弟子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谢凌睨了他一眼:“是吗?” 是吗? “是吗”是什么意思……?是不信吗?他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藏拙啊…… 谢凌:“一般修士都是到了金丹中期才能元神出体,元神成功入主金丹,便入元婴。” 殷回之成功被吸引了注意:“师尊, 那我是不是快要入元婴境了?” 谢凌垂眸看他:“你知道这千万年来, 修真界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卡在这个‘快要’中吗?” 因为这几日跟姬枢那个傻高个待在一起的原因,殷回之不可避免地又留意起了他和谢凌的身高差。 差……大概一寸。 ……要是能晚点结丹就好了。殷回之有点惋惜地想。 谢凌:“殷回之, 你在想什么?” 殷回之立刻回神,道:“弟子在深思师尊方才的话,金丹境与元婴境之间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实则——” “实则相去甚远——”谢凌面无表情地把他后面要说的话抢了, “你深思的结果就是把我的话重复一遍?” 其实是重复一遍顺便深思, 要是谢凌不打断他,他就真的思完了。 “……”殷回之虚心道,“弟子愚钝。” 谢凌:“。” 谢凌冷脸道:“魔兽山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不要想着在这突破,有什么事回乾阴宫再说。” 殷回之微愣, 旋即笑了,没提自己之前准备在山顶突破的蠢事, 稳重道:“我知道的, 师尊放心。” 谢凌淡淡扫了他一下:“知道就好。” 玄色广袖长袍的身影逐渐淡去,殷回之心念一动, 叫住了他:“师尊,弟子还想请教一件事。” 谢凌身形重新化实:“说。” 殷回之道:“弟子在魔兽山中,遇见一自称姬枢的青年。” 他顿了顿, 谢凌道:“然后?” 殷回之若有所思:“弟子觉得此人颇有古怪,乍一看脑子不太灵光,但是……” 谢凌:“……” “不过他看起来对弟子并无恶意, ”殷回之道,“师尊,他真的是舟夜的那位小舅舅吗?” 谢凌头也不回,不耐道:“我看你是越长越回去了,这种事还要我来帮你判断。” 殷回之:“……” 他低着头,一副安静挨骂的模样,但谢凌却没再继续。 谢凌折返,看着他淡声命令:“魔兽山山阴有座幻境,明日去破了它。” 殷回之神色一凛:“请师尊指点。” 谢凌道:“幻境为虚,它的本体是一面心魔镜,滴血认主后能随时反应你的心魔。结婴前,你必须保证自己在镜中什么都看不到。” 殷回之凝重道:“可是我好像做不到没有心魔。” “心魔不等于执念,而是你认定不能实现的执念。”谢凌平平道,“若是季回雪,杀了他就是。” 殷回之心头微震,默然一瞬,重重点头:“师尊放心,我一定做到。” “最好是这样,”谢凌身形渐消,“若做不到,你就在镜里度过后半生,我也省得心烦。” 玄色身影彻底不见,下一瞬,殷回之的元神被丢回了身体。 殷回之翻身坐起,屋内已一片漆黑,木床上多了一个人。 一枕之隔的里侧,姬枢背对他侧躺着,脑袋下枕着旧衣服,睡得很熟,因为他的动作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梦呓。 “……呆子。”殷回之暼过去一眼,摇头轻嗤。 黑暗中,他静坐了片刻,然后极慢极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心。 谢凌的元神…… 好凶。 殷回之有点出神地想,他师父到底是哪位大能的魂魄?怎么就刚好落到他身边了- 次日天未亮,殷回之就背上药筐,提起冰魄,同迷迷糊糊的姬枢道:“我去采药。” 姬枢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你昨日那话是认真的?算了,我同你一起去。” 殷回之不想带上这个拖油瓶,话说得很好听:“不用,是我昨日不好,弄丢了姬枢兄的草药,别担心,我今日采二十株就回来。” 姬枢也没坚持:“……那你注意安全。” 说完,又倒回了床上,一副困得下一秒就要去世的模样。 殷回之无声摇摇头,出了木屋,朝山阴走去。 中途路过昨日斩杀狮鹫的地方,殷回之步子一顿。 昨日姬枢迷路……似乎也是走的这个方向? 他在元神虚境的怀疑更多是没话找话,心底其实没觉得姬枢有什么问题。 但眼下,他心里确实浮现了一缕疑思和警惕。 巧合吗? 东方渐白,殷回之没空在这种事上耽误心神,没顿一会儿就继续往前了。 魔兽山主峰山阴,草木稀疏低矮,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枯枝落叶腐烂气息。 殷回之不知道谢凌所说的幻境具体在哪,灵力也探不出波动,只能一点一点,从山麓往上踩。 “咯吱——” 伴随着一声不同于其他潮湿残枝折断时的脆响,他周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山石坍塌,草木不见。 “本镜真是好多年没见到主动凑上来的人了……好香啊。”喑哑低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心魔镜竟然生出了灵识,品阶想来相当不俗,难怪谢凌指明要他拿下。 殷回之礼貌道:“多谢,你也很香。” 大实话。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把这宝物收入囊中了。 心魔镜沉默了几秒,然后扭曲地怪笑一声:“不知死活的人族。” 话音未落,殷回之便被卷进了幻境当中。 眼前景象渐渐明晰,殷回之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很矮很矮,身体也变得很小。 他的小手被温热的掌心包着,身侧女人的衣摆随风轻轻摇晃,像枝头一晃一晃的树叶。 殷回之的意识有点迷糊,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然后他被那像树叶一样飘来飘去的衣摆吸引了注意力,觉得有趣极了,下意识伸手去抓她。 “真的不用了。”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为难和不好意思,还有细微的警惕。 殷回之的小手顿了顿。 “夫人,我家家主是真心想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只是吃个便饭而已,”头顶另一道男子声音更加为难,“夫人,我只是个下人……” 殷回之的眸光骤寒,神智也一下子清明冷冽起来。 他竟然就这么差点被蛊惑了。 幻境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和他的神智对抗。 这心魔镜很厉害,发觉他的抵抗后,便刻意地将那些可以改变走向的节点在他眼前放大,他稍有不定,便会忍不住去试图阻止、干预。 如果他真的阻止,便会陷入其中。 殷回之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疼痛很真实,血腥味溢满了口腔。 但再真实,也都是假的,他的阿娘已经死了,一切都不会因为他此刻的行为产生任何改变。 他叛出了观澜,如今是鬼域中人,走到了这一步,不该再想“如果”二字。 …… 湖心大火滔天,女人温婉的面容一点点化为灰烬。殷回之跪在水边,眼睫剧烈颤抖,死死闭上了眼。 …… 欧阳府覆灭,他蹲在那个狭小的地窖中,朝眉目温柔的季回雪递上了手。 …… 如走马灯,殷回之重温了自己的过往。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虚空中,垂眸问境魔:“够了吗?” “竟然忍住了。”心魔镜喃喃,“看来……” “——还不够!”心魔哈哈大笑,“殷回之,看看你的以后吧。” 天翻地覆。 殷回之悬在十字架上,血从头顶滚落,将他的视野染成一片红。 没有绳子固定,只有长钉钉穿手脚,将他钉在架子上。 丹田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手脚痛到失去知觉,模糊中,他只能看见台下一张张攒动的脸。 好多人。 有点像他跪在观澜审判阁那日的场景,但又不完全一样。 台下不仅有观澜的人,还有数不清的生面孔。 他的左手边,放着四把交椅,逍遥门门主、归元宗宗主,还有妖族族长。 右手边也是四把交椅,溧陽季氏、临遥安氏、苏河洛氏、滁颉褚氏。 人族四世三宗,妖族族长,全都齐了。 殷回之耳鸣难止,影影绰绰听见一个人问:“盟主,这殷回之身负肮脏血脉,又暗修魔道,残害无辜,如今还想害我修真界覆灭,万死不足惜!” 逍遥门门主接道:“盟主,为了仙盟和修真界的安宁,您一定不能放过这个魔头啊!” 台下一呼百应。 尤其是有几个观澜宗的面孔,叫得最大声:“宗主!一定要清理门户!” 殷回之身后的“仙盟盟主”、“观澜宗主”终于出声了。 “的确罪无可恕。” 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温润声线,但是这声音带上了殷回之从未听过的、位高权重的肃杀之意。 季回雪轻叹:“丢下尸窟,封顶。” …… 殷回之努力眨了眨眼,眨去眼中血沫,身边已经不是审判大会的景象。 他的面前是季回雪那张宛若神祇的、温和悲悯的脸,身后是阴风阵阵漆黑不见天日的尸窟。 因为太深、太黑、太冷。 所以即使它存在两界交接处千万余年,即使底下尸骨如海如潮般堆叠,跪在边缘也闻不到尸臭和白骨气。 但殷回之好像听见了死灵的兴奋哭叫,在等他被推下去、将他吞噬。 他看见季回雪唇瓣翕张,一派怜惜道:“师弟,你且安心去吧。” 身体骤然下坠,巨大的窟口随着他的坠落在视线里一点一点变远变小,最后仿若井口。 他摔在了一滩腐臭潮湿的尸泥里,四肢好像摔断了,和尸泥里的碎骨一样。 殷回之眨了眨眼睛,口中溢出脏腑破碎的血,从唇角滑落。 “好香好甜,生人,是生人的血!是生人!” “他好漂亮呀!” “什么时候能死,我好想尝尝他的魂魄,长得这么漂亮,魂魄一定很香。” “我赌三天!” “一天。” 那个看起来宛若井口的窟顶慢慢爬上一层金色的纹路,然后是冰蓝色的、紫色的汇入其中,将整个口封死了。 四世三宗之主联合妖族族长共同设下的死阵——他依旧能看见窟外的天,但是再也出不去了。 这段幻境太痛苦,太绝望,恨意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在其中保持绝对清醒,他恍惚似乎知道自己是个旁观者,但是又无法抽离。 阴冷、尸臭, 亡灵的垂涎、喧嚣, 还有疼痛和饥饿。 好恨、好恨。 杀死他们。 挫骨扬灰。 只要能杀死他们、只要能活下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知混沌过了几日。 尸海中的殷回之突然屈张五指,抓了一大把腐肉,胡乱而麻木地往嘴里送。 周遭是怨魂们惊喜的叫声:“你们看,他吃啦!他也吃啦!” “嘻嘻,你还赌他不会吃,你输了!” “呀,我重新赌,这次我赌他能活十天。” 嘴麻木地张开,还没有尝到腐肉的味道,一阵铺天盖的阴冷气息卷进了尸窟,卷散了那些尖叫,也将他的手打开了。 殷回之彻底失去了意识。 冰冷的窟底多了一道身影。 谢凌冷冷道:“你违规了。” 心魔镜的声音既惊且奇:“咦,你竟然能不受我的幻境影响就闯进来,你是个什么东西?” 谢凌眼眸阴沉,没有回答。 整个幻境突然惊天动地地震颤起来,下一秒就要崩塌溃散。 而心魔镜作为本体,直接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祖宗祖宗!!!有话好说——!!” 震颤停止,心魔镜几乎要哭了,冤枉大叫:“我没有违规啊,这第二重幻境本身就是考验他对未来的恐惧!几千年来都是这个规矩的!” “那不是他的未来,重做。”谢凌声音漠然,没有一丝起伏。 第32章 不悔·九 做得不错 “咳咳, 没想到你前两个幻境都坚持下来了。” “那这第三个幻境,你最好也能坚持住。” 殷回之半跪在地上,头痛欲裂, 听见心魔镜声音, 猛地抬眼。 他依旧是在那个窟洞。 只是他身上的伤消失了,那些脏兮兮的尸骨也沾不上他, 没有了那些窥视和叫声。 只有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谢凌。 谢凌玄色衣袍几乎要和晦暗的窟洞融为一体,低头看着他:“怎么又弄得这么狼狈?” 殷回之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低头,眼泪砸在脏污中。 谢凌没有安慰他, 只是像他当初拜师时那样, 朝他伸出了手。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殷回之就将手放进了谢凌掌心,又在谢凌握紧之前反握住对方。 然后转为十指相扣。 这实在是个有些越界的举动, 谢凌低头看了一样他们交错的手,没有说什么。 他抬手, 汹涌的力量盘旋而上,轰然破了窟顶的大阵, 将殷回之带了出去。 他们回了乾阴宫。 殷回之一路都没有出声, 紧紧缀在谢凌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 一刻都不肯撤开。 谢凌不轻不重地斥了他几句,但没真的打发他走。 甚至坐在汤池边,守着他泡药液。 殷回之穿着白色薄衫, 在池水里扑出动静,半垂着眼叫他:“师尊。” 谢凌静坐的背影微微一僵,却没理他。 于是殷回之又叫了他一声:“师尊, 理下我好不好?” 谢凌终于慢慢回了头。 殷回之半浸在水中,薄衫被浸湿,勾勒出漂亮的轮廓和曲线,身体兼有着少年人的青涩和青年的力量感。 谢凌呼吸微乱,仿佛被他蛊惑了一般,撑着池沿,慢慢倾身。 墨发曳水,薄唇越来越近。 殷回之微微后仰,错开了这个即将落下的吻。 但目光却炽热地落在谢凌淡粉色的薄唇上。 殷回之的喉结轻轻滚了滚,又叫了一声:“师尊。” 谢凌的墨眉蹙起一点,似是不解他的躲避,问:“怎么?” 殷回之伸出湿淋淋的左手,拽他的袖子,轻声求他:“让我见见你的真实样貌,好不好?” 谢凌微愠:“不行,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谢凌”瞳孔骤缩,低头看向捅进自己心口的长剑,眼里满是震惊。 殷回之的视线一分一寸地扫过他的眉眼、鼻、唇,面上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不无遗憾地叹息了一声:“我是真的很想看……” “谢凌”无声滑倒在地,然后变成了一阵青烟。 温热的池水、浸湿的薄衫、死去的“谢凌”、还有他出入几百次的汤池殿,都转瞬分崩离析。 殷回之手执冰魄,一身黑衣,和来时一样干净利落地站在一片空茫中。 心魔镜的本体——一团人形黑雾,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心魔镜惋惜道:“竟然全都让你过了,看来我是吃不了你了。小子,你走吧。” 殷回之歪了歪头,疑惑道:“什么?” 心魔镜不悦:“你耳朵不好?我让你走啊。” 殷回之扯了扯唇:“滴血认主,你跟我走。” 心魔镜:“?” 它怒道:“你痴人说梦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啊!” 才说到一半,殷回之手中的冰魄已经以死战之势朝它刺了过来。 心魔镜躲开一击,吼道:“你这人有病吧,老子活了几千年都不认主的!” “不行,”殷回之又是一剑,“你我打过,我打赢了,你认主。” 心魔镜冷笑:“呵,金丹期的小后生,真是口气不小。” 殷回之不理,继续出招,这次直接捏了个凶悍的剑诀,杀招奉上。 整个空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 心魔镜被他打得一霎四散,又迅速凝聚:“呔!我们这么打下去谁也讨不到好的!你快快死心!” “不可能,要么你认主,要么打到分出输赢。” 殷回之根本没打算同他讲道理。 心魔镜凛声:“那你可别怪本镜今天坏规矩了!” …… 不知过了多久,心魔镜看着浑身是伤、还要往上冲的殷回之:“不能打了!小子!再打下去本镜要有裂缝了!” 一听到镜子可能会有裂缝,殷回之迟疑着停下来动作。 心魔镜简直要被他气晕过去,口不择言地骂道:“你这个野蛮的臭小子!” 殷回之缓了一口气,温声道:“你要是跟了我,就会知道,其实我也没那么野蛮。” “只是眼下时间有限,”殷回之彬彬有礼地收了剑,“我得在明日之前将你请回家。” 心魔镜:“……” 它骂骂咧咧地咕噜一阵,然后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本镜认你为主?” “因为我想结婴、想入化神境,”殷回之坦诚道,“也不想让我师父失望。” “结婴?化神?咳……那本镜确实很厉害哦,能照出你的心魔是什么。哎等等,你师尊?”心魔镜话音一转。 像是想起来什么糟糕的回忆,心魔镜先是一阵变形扭曲,然后咬牙贱笑:“呵,哼哼,我知道得很,你喜欢你师父吧,啧啧啧……” 殷回之平淡道:“我又不修无情道,喜欢了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心魔镜没想到他这么坦然,竟一时无言。 直到瞥见他绷紧的手背,心魔镜才得意哼起来:“嘴硬的后生。” 它回想起谢凌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又幸灾乐祸地朝殷回之补了一句:“喜欢上你师父,你可惨咯!” 殷回之不为所动,直接用冰魄割破了掌心,将流着血的手递了出去:“来认主。” 心魔镜:“……” 强买强卖是吧?! 它气结半晌,哼道:“算啦,反正山中也是无聊,本镜就纡尊降贵答应你。” 心魔镜走近殷回之,伸出黑乎乎的“手”,提醒: “你最好能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一路修上高境,而不是让本镜白白跟着你蹉跎百年光阴。还有,本镜警告你啊,万一你日后生出心魔,可不准摔我!否则我吃了你!” 殷回之点头:“我不会有心魔的。” “哼,会耍嘴皮子功夫没用,要能做到!” 心魔镜变回了镜形,落入殷回之带血的掌心,鲜血融入镜面,荡起红澜,然后消弭归于平静。 虚茫眨眼消散,殷回之回到了魔兽山山阴的树林中,手中多了一面和他心念相通的镜子。 镜身通体幽黑,背后镂刻着古朴的纹路,镜面乍一看连普通镜子都不如,只能照出个物体虚影。 譬如此刻,它就只映出殷回之身边那棵树的虚影。 殷回之试探着把镜面挪正,对准了自己。 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自己的轮廓。 殷回之并不意外。 倒是心魔镜开口了:“还真没有。要我说,没有心魔的人要么是没心没肺的傻子,要么是自大狂妄的疯子。” 殷回之四指按下心魔镜,按进掌心:“还有已经知足的正常人。”- 一转眼七日已到。 殷回之的丹田彻底恢复,比起来时,他的金丹变得更加稳固和强悍了。 他能感觉到,魔兽山这一行,让他直接越过了懵懵懂懂的金丹初期,就快突破金丹中期了。 姬枢的柜子还剩一瓶九婴的血,听到殷回之说要走,他取了出来。 殷回之拒绝道:“你自己留着吧,我不会在山中多留。” 姬枢欣然道:“那若是你下次再来,我用它给你煮粥。” “……不要恩将仇报。”殷回之无声蹲下,在药篓里拿了几朵毒菇,用储物袋扎好,负上冰魄,“走了,姬枢兄。” 姬枢在他身后道:“再会,阿回。” “再会。” 殷回之告别姬枢,回了乾阴宫。 谢凌还是同从前每一次他外出回来时一样,在乾阴主殿小憩养神。 仿佛永远会在这里等他归来。 他闷头就要扎进去,沈知晦试图拦住他,最后在他示弱恳求的眼神里轻咳一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躬身,对里头道:“尊主,属下先去处理宫内要务了。” 他这话说得自己都汗颜。 处理要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谋权篡位。 殷回之感激地看了沈知晦一眼,然后小跑进了殿:“师尊!” 谢凌撩睫:“怎么浑身脏兮兮的?” 话音未落,殷回之便感到一个除尘术丢到了自己身上,将灰头土脸的他冲刷干净了。 他从储物袋中掏出心魔镜:“师尊,我拿到了。” 谢凌瞥了一眼他捧在手掌上的心魔镜,问:“照过了?” 殷回之心想谢凌都不问他心魔镜有没有认主,必然是早就认定他能做到。 心底泛起甜丝丝的触动,殷回之心想原来被师尊重视信任的感觉这么好。 他弯起嘴角,笑得神采奕奕:“照过了,徒儿没有心魔。” 谢凌摇摇头:“蠢样。” 殷回之被骂了也不恼,他早习惯谢凌这些不痛不痒的嗔骂,得寸进尺地凑上去:“师尊,我做得怎么样?” 谢凌凝视了他两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第三重幻境里,你看见了什么?” 殷回之笑容微滞,低头:“我……” 殿内很静。 殷回之下意识撒了谎:“我看见自己登上了观澜山顶,所有……所有人向我俯首跪拜。” 谢凌没对这个幻境作出评价。 他伸手抚了抚殷回之的发顶,含笑回答了殷回之刚才问的那个问题:“阿殷,做得不错。” 他看见了。 殷回之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划过这几个字。 那句明知故问是在警告殷回之:乾阴域主的夸赞,只会给听话、恪守本分的徒弟。 ——而绝非某个人的妄念。 殷回之的心口蓦地抽疼了一下。 第33章 不悔·十 是你先亲我的 殷回之将那几株魔兽山中带出来的毒物给了药师, 又简单说明了一下姬枢的情况。 药师也没看出个中门道,只说要拿走好好研究一番。 殷回之求之不得。 他告辞药师,转头就钻进了聚灵阵。 名为固丹休整, 实则闭关, 一次也没出来过。这种难看的逃避姿态,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一晃两月过去。 乾阴宫之东, 穿过比乾阴主殿还精巧细致的寝殿,楼台长廊相接,延伸到后方的暖阁。 阁内放置的聚灵阵异常强悍,几乎将整个鬼域的灵气都引到了此地。 这本该是最最上乘的修炼之所。 但里面的人却狼狈地跪趴在地, 唇边还带着血渍, 盯着地上的一滩殷红发呆。 “少主。” 听见侍从的声音,殷回之立刻抬手将血迹清理了。 侍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 以为殷回之封了五感,便要小心翼翼地撤下。 “说。” 殷回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又若有似无的哑。 侍从没注意,只道:“少主, 沈护法那边来话, 说您要是休整好了,有时间去一趟乾阴宫, 尊主有话要嘱咐您。” 默然几息,殷回之说:“好,再过几日吧。” 侍从惊讶:“几日?” 平日不都是“我这就去”吗? 里边传来的声音冷沉清郁:“五……七日。” 听起来像是想尽量拖得久一点。 侍从心生疑窦, 却也不好多问,点头称是,便退出去回话了。 殷回之闭目调息, 再度尝试将元神融入金丹。 …… 七日后。 在门口那只黑鹦鹉的目送下,殷回之沉默地由宫侍引进了殿。 谢凌坐在美人靠上,正在跟沈知晦低语,沈知晦含笑伫在他手边,耐心恭敬地听着。 见他进来,谢凌收了话,没再继续,四指松松垂下、掌心向内,朝沈知晦摆了摆。 于是沈知晦很默契地退到了三步开外。 殷回之突然生出了陌生的感觉——他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 他没再往前,而是沉默地跪在了离谢凌五六个身位远的地方:“弟子拜见师尊。” 没有半分逾越。 谢凌扫了他一眼,对他这副守规矩的模样大概很是满意,唇角带笑:“苦修了两个月,成效如何?” 殷回之也浅浅回以一笑,只是这笑意浮在嘴角边,他眼里什么都没有:“回师尊,弟子已半入金丹境后期。” 闻言,一旁的沈知晦意外地觑他一下。 金丹后期和中期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二者金丹的质量和灵性相去甚远。 所以……入了就是入了,没入就是没入,什么叫半入? 难道是为了哄谢凌高兴? 可谢凌绝不是会因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高兴的性子。 果不其然,沈知晦看过去,谢凌脸上的表情已经淡了:“过来,我看看。” 殷回之却没动,盯着地面道:“师尊,等我完全入了金丹后期再看吧。” 沈知晦心道要糟。 不过谢凌居然没彻底冷脸,只是加重了语气:“殷回之,我让你过来。” 沈知晦原以为,这两年的时光已经足够将殷回之对上谢凌时的倔脾气抹干净。 但似乎不是。 殷回之竟然违背了谢凌的话,依旧跪在原地,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但更出乎沈知晦预料的是,谢凌居然还没有翻脸。 谢凌从坐榻上站起,走到了殷回之面前,垂眸道:“你跟我赌什么气?你以为还有谁会像我这么惯着你?” “殷回之,别让我说第三遍,起来。” 殷回之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低声说:“我宁愿你从来没有惯过我。” 然后站了起来。 谢凌因为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忍耐着没出声骂他,而是伸手去探了他的丹田。 然后,沈知晦看见谢凌的表情一点一点变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呢? 难以置信、怒其不争,还有山雨欲来的阴沉怒火。 谢凌盯着殷回之的眼睛,只吐出了两个字:“解释。” 殷回之居然笑了一下,轻轻反问他:“解释什么?” 这俩宛如哑谜一般的对话,沈知晦听不明白,但直觉告诉他恐怕马上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他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靠近殷回之,打圆场:“尊主,欲速不达,我瞧少主也是很努力了。” 说着,他也伸手探向殷回之的丹田,同时对殷回之无声动了动唇道:得罪了。 他本想看看殷回之到底是修炼得多不理想,才能让谢凌如此生气,他也好帮殷回之找理由。 然而这一探,沈知晦彻底愣住了。 殷回之丹田里那颗缓缓运转的金丹灵力磅礴,泛着紫金色的璀璨光泽。 单看这状态,赫然已是金丹后期。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颗金丹主人的元神竟然无法与之彻底相合。 修道者进入金丹中期,元神便能离开识海而下,淬炼金丹。 在这个过程中,金丹会在反复的淬炼中从淡金色转变为紫金色,彻底转变后,元神同时也会完成与金丹的融合,于金丹内孕育元婴之种。 但殷回之元神与金丹的融合度竟然还不如一个金丹初期的人。 那殷回之是怎么将金丹淬到这个程度的? 沈知晦越想越心惊。 然后他得到了答案。 那金丹表面,漂亮的紫金色中,掺着几道极细极微的裂纹—— 显然是元神不稳、波动过大,又强行淬炼金丹导致的后果。 临近月圆,谢凌本就头疼烦躁,若不是先前之事让他心里有那么一丝微妙的不忍,他也不会耐着性子纵着殷回之到现在。 这句自我放逐般的“解释什么”彻底将火星引燃了。 他重重掀袖。 殷回之直接被凌厉袖风掀翻在地,本就乱作一团的五内猛烈一震,吐出一口血。 沈知晦其实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灵力已经纯粹到了这个地步,却在元神融入金丹这一步出了问题,只能是…… 心志不坚。 谢凌最厌烦优柔摇摆的人,生气也是理所应当——可怎么会呢? 殷回之本就是经年前的谢凌自己,又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犯错? 沈知晦看向殷回之那双冷寂的眼,想起过往种种,隐约猜到什么,又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简直荒唐。 谢凌扫了他一眼,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沈知晦张了张唇,终是没有告声,而是默默退了出去。 “又是这副场景,你不觉得丢人,我都嫌丢人。”谢凌冷冷道,“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殷回之几乎将口腔内的软肉都咬烂了,心口一阵一阵,越来越痛,说出的每个音节都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是你先亲我的。” 殷回之说完,似是也觉得自己这话很可笑,低头自嘲地闷笑了两声,唇角溢出血沫。 他喃喃:“师尊,本来我在那面镜子里什么都没看到的。” “师尊……我怎么这么可悲啊?” 谢凌什么恨什么痛都尝过,被人气得眼前发黑,还是人生头一遭体验。 他一瞬便明白了殷回之口中的“亲”指的是哪次,也明白了那句“本来什么都没看到”意味着什么。 哈,这蠢货是在怪他警告过头、害自己生出心魔吗? 荒谬可笑至极。 谢凌踹了殷回之一脚,狠狠骂道:“混账,你管那叫亲?你那时才几岁!但凡你会游水——” 谢凌的话音止住,识海传来钻心蚀骨的痛,仿佛要痛进魂魄里,他闭了闭眼,而后阴郁地盯着地上的人。 他蹲下去,扯住了殷回之的衣领,阴恻恻问:“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不知道是有恃无恐还是真心,谢凌听见殷回之回答:“……反正是欠你的。” 谢凌被气得几乎要发笑,他攥在殷回之衣领上的手滑到了殷回之的脑后,轻轻摩挲了两下,如同从前每一次嘉奖殷回之那样—— 他盯着殷回之的眼睛,俯身讥诮道:“你会为今日在我这里犯贱后悔的,殷回之。” 话音里没有一丝玩笑,似吐谶语。 这话实在太冷漠,太难听。 但或许该感谢那些在梦境中出现、反复几百上千次的画面,殷回之蓦地生出了某种奇异的预感。 他紧紧盯着谢凌乌沉的眼,呼吸一下一下变重。 谢凌漠然垂眸:“那个不叫亲。” 然后吻了下来。 殷回之大睁着眼,瞳孔震颤,浑身僵硬,周身关节仿佛成了年久受蠹的笨重门枢。 柔软的、湿润的、微凉的。 和那年在海水中湿咸而窒息的体验不同,这次多了太多凶狠又陌生的意味。 谢凌吻得太狠太突然,没有给殷回之任何窥探他动机的机会。 直到唇舌被撬开、勾着在口腔中纠缠,殷回之才放弃了去想“为什么”,重重闭上了眼。 他用力地、一下一下吻了回去。 带着淡淡血腥味的主动,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渴求,眼泪掉在谢凌的脸上,在彼此相触的鼻尖洇开温凉湿意。 谢凌的动作似乎滞了下,皱眉按着他的后颈,更深地吻了回来。 …… 混乱野蛮的吻终于走向尾声。 谢凌的呼吸渐渐放缓,微微退后几分,殷回之浑身一震,像害怕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测的事一样,追逐着他的唇又倾了过去,固执地要将这个吻继续下去。 谢凌没推开他,但也没回应,只冷冷垂着眸,于是殷回之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只敢贴着,然后轻轻探出被吮到红肿的舌尖,舔了一下谢凌的唇。 谢凌没动,于是他又舔了一下。 “狗转生?”唇上轻轻摩擦了一下,他听见谢凌不耐烦地问他。 “……”殷回之湿漉漉的眼睫颤了一下,然后退开了。 谢凌皱眉看着他咬着下唇要哭不哭的模样,头疼地深吸了一口气,由衷发问:“为什么你会长成这样?” 第34章 不悔·十一 唇齿之事 殷回之现在呼吸带着潮气, 心口滚烫,哪怕谢凌骂得再过分些,他也觉得什么都对、什么都好。 ——只要别再像之前那样。 殷回之金丹上的裂纹在漫长的接吻间隙里愈合如初, 不知道谢凌花了多少力气, 又耗费了多少修为。 “师尊……”殷回之又要哭了。 谢凌回了他一个不咸不淡的目光。 殷回之带着哭腔,惶恐又欢喜地问:“刚刚那个, 算不算……还是……” 还是只是为了帮他修复金丹? 谢凌没有一丝犹豫,给了他一个确切到不可思议的答案:“算。” 殷回之哭不出来了。 他恍惚地“哦”了一声,感觉身体几乎要飘起来。 “心魔镜拿出来。”谢凌的声音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殷回之微微一怔,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还是乖乖照做了。 心魔镜冷光幽幽, 表面被一层灵力封住了,什么也照不出来。 无他,在聚灵阵苦修的两个月, 始终心神不宁,屡屡前功尽弃, 最后殷回之不得不取出心魔镜。 一共看了三回,三回都是同一个结果。 然后他便亲手将这面镜子封了起来。 谢凌将镜子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 又问:“后来再照, 是从镜子里看见我了吗?” 他太平静了。 平静到令殷回之汹涌的心绪都沉下来一点,带上几分淡淡怯意:“……是。” 谢凌将镜面上的灵力阻隔抹去, 指节动了动,心魔镜一瞬放大几十倍,竖立在他们身前。 殷回之下意识转头看去。 镜子里模糊映出了他和谢凌方才交缠吮吻的身影, 画面很淡,如风中烛火,明明灭灭。 殷回之一下子从耳根烧到脖颈, 整张脸红成一片:“……” 谢凌扫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而是执起了他的手,慢慢扣紧,然后静静看向镜面。 画面消弭了。 谢凌“啧”了一声,殷回之头垂得更低。 他听见谢凌说:“收起来,以后别看了。” 殷回之愣住,脑袋微懵,没领会谢凌的意思:“为什么?” 谢凌将心魔镜收起来,放回殷回之手心:“我原本也只是为了防止你有别的心魔、致你日后结婴失败,才叫你去寻这面镜子。” 殷回之怔怔看着他,总觉得这话品起来不太对劲:“……我现在的心魔很不值一提吗?” “是,算不得什么,”谢凌说完,没等殷回之露出那种要哭不哭的表情,又接着说,“以后出入主殿,不必再叫人通传了,直接进吧。” 殷回之双眸瞬间睁大。 谢凌的话,似是默许了他们今后的每一次亲近——也说明了刚刚不是一时意乱。 他几乎要被这个惊喜砸晕,心底那点惶然不安彻底钻了回去,安分地不再作祟,甚至临阵倒戈地觉得谢凌说得没错——这心魔确实不算什么。 喉结轻轻滚了一下,他一眨不眨看着谢凌,紧张又期待地问:“那师尊,我们现在算是、算是什么关系……” 谢凌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仿佛殷回之问出了什么很莫名其妙的话。 殷回之一滞。 谢凌唇角的弧度若有似无,终于慢悠悠回应了他:“你愿意怎么觉得,就怎么觉得。” 他说的是“觉得”,而不是“是”。 殷回之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他涩声问:“那你呢?” 他执拗地追问:“谢凌,那你呢?” 你怎么想呢? 谢凌笑着看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幼稚的小孩,不答反问:“你刚刚在镜子里看见我的心魔了吗?” 没有,殷回之在心里回答。 镜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心魔。 “看不见很正常,”谢凌看着他,淡淡地解释,“我从前修的是无情道。” 殷回之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无情道……? 修无情道的人,没有执念、没有心魔,更不会有情与欲。 那他们刚刚的纠缠算什么? 不论谢凌口中的无情道是真是假,今日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所以我没有想法,你愿意怎么觉得,就怎么觉得好了。只要行径别太越界,我都可以顺着你。”谢凌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含笑道:“毕竟我刚刚想了想,改了主意,觉得两辈子只有你一个徒弟,总不能让你折在心魔上,对你宽宥些也无可厚非。” 殷回之仿佛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冰水,浑身发冷。 这确是无情道修的做派。 在修真界,无情道修其实毁誉参半,甚至备受诟病。 这类人大多一心求道,行事作风冷漠残酷,虽不解情爱,却未必不会接受道侣。 反正早晚也是要杀妻灭夫证道的。 由此便有人认为,除了不会主动戕害无辜,他们的行径和魔修差不太多。 除非道毁心崩,否则他们根本不会真的爱上谁、在乎谁。 反过来也同样成立。 殷回之脑子里的那些旖念,终于被彻底击溃了。 他惶然地看着谢凌,于是谢凌温声关怀:“怎么了,阿殷?” 殷回之眼泪砸在地上,只是这次他低下了头,不愿意再让谢凌看他难看的表情。 谢凌把他牵了起来,替他擦了擦脸,又无限缱绻地倾首,吻了一下他的唇,轻轻吮弄、安抚:“别哭了。” 他还要再去吻殷回之的眼睛,却被殷回之狠狠推开了:“师尊——” 殷回之狼狈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声音沙哑难听:“师徒伦理在上,弟子今日实为不耻,让师尊为难。我、弟子去思过。” 谢凌关切道:“那你的心魔怎么办?” 殷回之喉咙仿佛被哽住,说不出所以然,只道:“弟子会解决的。” 谢凌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将唇边那点略显残忍的轻佻笑意摘下,缓缓道:“在你真的解决之前,可以来找我,多的给不了,这点还是可以的。左右不过是些唇齿之事,我无所谓。” 殷回之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颤声道:“师尊……求您别说了。” 谢凌便真的不再说了。 殷回之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逃得太慌乱,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长廊下的黑鹦鹉一直紧紧盯着他。 在他彻底离开后,鹦鹉对着殿内无声嘶叫起来,翅膀扑腾出剧烈的动静。 “咔哒”一声,笼子上的锁扣开了,鹦鹉被一团黑红色的魔息卷进了屋里。 谢凌的心情似乎很差,没有像之前那样恶意满满地故意叫它“哑奴”。 而是面无表情地将它从鹦鹉的身体里扯了出来。 系统扫了眼凌乱的坐榻,意有所指:“你刚才骗了他吧,你真的修过无情道吗?” 谢凌似乎根本没听见,自顾自喝了口茶:“我只给你三分钟。” 系统一口气不上不下,忍了忍,没再讲有的没的,而是长话短说道:“我接收到主系统的信号了。” “0011——或许我更应该叫你殷回之,对吗,宿主?” 谢凌道:“看来你还没有蠢到家。” 系统早该想到的。 正常的员工怎么可能会疯成这个样。 “主系统联系到了我,给了我两个方案。第一,让你感化反派,而后让你对反派进行抹杀。” 系统顿了顿:“第二,让我用剩下的能量,就地抹杀掉你。” 谢凌道:“但你一个都没有选。” 系统:“……是。” 谢凌道:“因为无论哪个,看起来都没给你留后路呢——哑奴,你在当系统之前,应该是个活人吧,这种靠别人给能量活命的日子,憋屈吗?” 系统知道他说得没错。 所谓反派、主角、炮灰,是系统空间给出的定义,划分标准是角色对世界支撑作用的大小。 像主角、反派这种角色,一旦被外力抹杀,便会导致世界坍塌,眼中甚至会导致所有平行线都跟着崩坏。 主系统没想让谢凌好过,也没打算让它活。 系统深深顿了一下:“殷先生——” 谢凌打断他:“你还是叫我谢先生吧,这个世界已经有一位殷先生了。” “……好,”系统能屈能伸地改口,“谢先生,我为之前对你冒犯的态度道歉。” 系统继续道:“主系统没有提你的过去,是我自己猜出……” 谢凌似笑非笑,它的声音弱下去:“好吧,是我偷窥看出来的,但你大概也没想过要瞒着我。” 一句不痛不痒的“你去休眠吧”,说的人和听的人心照不宣地都没当回事。 谢凌道:“你还有一分钟。” 系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有诚意,然而谢凌居然还记着那三分钟。 它语速加快:“主系统和本世界之间的联系似乎受到了严重阻碍,无法直接观测这边的情况,只能靠我了解——我没有全说真话。” 这阻碍说不准和它眼前这位脱不了干系。系统这样想,并没有说出来。 它摆出自己的最终目的:“谢先生,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我从来不跟人合作。”谢凌抚弄了一下黑鹦鹉的尸体,微笑道,“我只喜欢单方面利用别人。” 系统几乎要咬牙:“可是我现在的能量,是真的够抹杀你这具破烂身体。” 谢凌歪了歪头:“可是我现在的这副破烂身体,也是真的够让你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他们心知肚明,彼此都需要对方活着来稳住主系统,所以不会妄自动手。 而系统又偏偏没有更多选择了。 没有主系统支撑的系统,在谢凌眼里不过是一条世外游魂。 它沉默了许久,对谢凌道:“尊主,我想活下来。” 谢凌温和道:“哑奴,告诉我你的价值。” 系统没有反驳那个称呼,而是道:“我同您结契,无条件帮您做事,您许诺日后让我在这个世界安身,不用再受主系统威胁。” “威胁”这个词可真是太妙了。 谢凌低笑出声:“好啊,就这些吗?” “就这些,”系统肯定,话音微顿,“但您要给我一副身体。” 谢凌扫了眼地上的黑鹦鹉:“这个不好吗?” 系统干笑了两声:“尊主……” “好了,我开玩笑的,”谢凌似乎想了想,“我记得前些日子,有个不知道谁送来的娈宠,昨日被阿殷揭穿是奸细,之后自尽了,就他吧。” 谢凌:“既然能说话了,再叫‘哑奴’也不合适。” 系统:“……” 它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只见谢凌回忆了几秒:“那娈宠生得煞是貌美,日后你就叫‘巧色’吧。” 第35章 雪恨·一 求不得 研究了两个多月, 药师依旧没有搞清姬枢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为了给殷回之交差,他抓了一大堆药,说是能调养眼睛。 殷回之大致扫了一眼, 都是些强身健体的温补药材。 他没为难药师, 只嘱咐了一句继续钻研,尽量弄清楚, 就提着药和剑入了魔兽山。 普通的避毒丹奈何不了山中青雾,殷回之一路杀进山,拿瓶子取了不少妖兽心血,最后跌跌撞撞闯进了姬枢的小院。 可能是闻到了血腥味, 姬枢从屋里探出头来, 警惕道:“谁?” 没人回答,他又试探着叫:“阿回?” 站在远处不说话的殷回之出了声:“嗯。” 姬枢明显放松了许多,藏在背后的剑也放下了:“你来也不说一声。” 殷回之上前, 将一尘不染的药包丢进他怀里,自己一言不发进了屋。 “一身血腥味, 你把魔兽山屠了?”姬枢在他身后埋怨,低头看了眼药包, “——这是什么?” 殷回之:“补药。” “……”姬枢脸色黑一阵红一阵, 忍了忍,“我不虚。” 殷回之:“哦。” 姬枢气道:“你心里不快活, 就来我这欺负我?” 殷回之将那些装着心血的瓶子塞进姬枢的矮柜里,闻言沉默了一瞬,而后转身朝门外走。 姬枢头一回精准地找准了他的位置, 抓住了他的袖角,恶声恶气道:“臭小子,随口说你两句也真恼, 你在外面也这副样子?” 殷回之抬眼:“我外面什么样子?你见过?” 姬枢微妙一顿:“我虽没见过,但听你说话的语调和句读的习惯,就知道你在外头必然是一套正人君子做派。” 殷回之:“谢谢夸奖。” “……唉,”姬枢无奈叹道,“臭小子,喝酒吗?” 殷回之沉默了片刻,什么都没问:“喝。” 姬枢催着他施了除尘诀,自己在后院的老树下挖了一坛酒,抱着坛子坐到了檐下。 他招呼木雕一样没反应的殷回之:“过来啊!” 殷回之慢吞吞走了过去,在他身侧坐下,目光掠过他怀里的坛子:“什么酿的?” 姬枢撬开泥封的盖子:“不知道,可能是野谷吧,反正没毒。” 殷回之接过,直接灌了一大口。 姬枢点评:“你是真不怕有毒。” 殷回之抱着坛子又喝了好几口,才平静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姬枢笑了一下:“装什么深沉?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从来只信‘我定胜天,命不奈我何’。” 殷回之反问:“我什么年纪?” 姬枢卡了一下:“我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你年纪不大。” 殷回之:“我四十九。” 姬枢道:“……四十九,在修真界也很年轻的。” “比你虚长几岁,”殷回之道,“姬枢弟。” 姬枢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阿回,你醉了。” 殷回之皱眉侧头:“仅仅三口,姬枢弟,你不要胡说。” 姬枢微微勾唇:“三口就醉,还好意思说。” 殷回之微怔,视线落在他唇角那抹既熟悉又陌生的笑意上,有些出神。 “为什么……”他手指一软,坛子磕到石阶上,差点四分五裂。 “嘶,”姬枢把坛子从他手里抽走了,“世界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与其诘问哀怨,不如解决它。” 殷回之嗤了一声:“说得轻快,怎么解决?” “该改变的事就去改变,该放下的事就利落放下,左顾右盼最难成事。”姬枢也仰头喝了一小口,递回给殷回之,“喝酒不要牛饮。” 殷回之眼下和耳根都烧起了红晕,只觉得头有些发沉。 他托着下巴,好一会没说话。 就在姬枢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殷回之突然道:“我放不下。” 姬枢一本正经道:“能叫你放不下求不得的东西,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东西。” 殷回之闷闷地说:“是好东西。” “……” 殷回之又道:“试瑾第一,我真的很想要。” 姬枢:“……你说的是试瑾会?” 殷回之不太清醒地反问:“那不然呢?” “你四十九岁,是该赶紧参加,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姬枢说着说着被气笑了,“想要就去拿啊,在这哭有什么用。” 殷回之指指自己温烫干净的脸,强调:“我,没哭。” 姬枢覆着白绫的脸歪了歪:“不好意思,看不见,以为你哭了。” 殷回之却偏要证明什么似地,抓起了他的手腕,捏着他的指节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真的没有哭——” 殷回之的头越来越重,声音也越来越糊:“求你……” “求求你……师……” 姬枢沉默了一会儿,将不甚清醒的殷回之拎了起来:“求人不如求己——阿回,你醉了,回去休息吧。”- 青瑾会二十年一度,由四世三宗联合筹备,在修真界的名气很响。 名门大宗要这个机会锦上添花,小门派也渴望凭此一鸣惊人,年轻修士们自己更不必说—— 历届青瑾会名列前茅者都是什么人? 前十有观澜宗问剑峰主江如谂、走入歧途前的剑道天才谢殷、被誉为第一女剑修的逍遥门归隐弟子云怀昼、名扬四海的散修大能…… 往后看,什么三宗宗主长老,四世家家主和族中德高望重者……总而言之,没有一个简单的。 青瑾会的年龄门槛便决定了:拿到名次者不仅需要实力、还要绝对的天赋。 因此,不管是高门首徒,还是无名散修,在青瑾会上挤进前一百后,都会立竿见影地声名鹊起。 这些人是新起之秀,亦是修真界未来的中流砥柱。 这一届青瑾会,便在这万众瞩目与期待中徐徐展开。 武试和秘境大比是青瑾会的重头戏,在此之前,是资格核查,和公场文试。 所有报名者站在举办地的大广场上,用灵力答题。 文试的计分权重很低,内容既杂且繁又多,上及天文下至地理,从经籍正册到人间常识,想拿高分相当难,但想过还是很容易。 毕竟这关主要是为了排除暗藏其中的魔修——魔修大多精神和认知存在严重偏差。 而这些问题经过一遍遍的巧思和设计,变得很神奇,一轮答下来,十有八九的魔修都能浮出水面。 殷回之正在用灵力往卷轴上答最后一题,写到一半,旁边的一个参赛者突然“揭竿而起”—— 双目赤红地闯上台,冲向考官。 然后被严阵以待的护卫弟子们拖了下去。 周围的参赛者要么惊恐地猛退好几步,要么目瞪口呆。 这种场面在乾阴鬼域太司空见惯,殷回之瞥了一眼,摇摇头,见怪不怪地继续答题。 骚乱终止,他也刚好答完,用灵力将卷轴传到了阅卷处。 答案固定的题,写上便已出答案,个别题目需要阅卷师亲力亲为,但有灵力作辅,批起来也很快。 当日晚间,便在告示栏公布了成绩。 殷回之在名单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而台上逍遥门的一位长老已经开始表彰前三名了。 嘉许完,那长老便要离去,殷回之叫住了他:“长老留步。” 金丹后期的修为,声音自然不可忽略,那长老身形一顿,随后竟加快了步伐。 殷回之朗声问:“后辈殷回之请问长老,为何我客观题无一错答,却榜上无名?” 这下准备散开的参赛者都齐刷刷看了过来。 三秒后,所有人疾速后退,以殷回之为圆心,空出了一个小广场。 他们的表情简直比考试时亲眼目睹那位魔修发疯时还精彩,有惊恐,有震撼,有厌恶,还有直接拔剑但是不敢上前的。 殷回之处于无数目光中心,而那位试图离去的长老也不得不转身。 长老手上无比迅速地朝远方抛出了一道传音符,随即摆出了对殷回之露出了一个嫌恶中略带忌惮的表情,厉声喝道: “老夫还以为是重名重姓,没想到还真是你这……你这魔修!” 声音是“魔修”,但从一开始的口型来看,他想说的应该是孽畜或是孽障。 殷回之向他行了一个后辈礼:“长老,青瑾会有明文规定魔修不能参赛吗?” 那长老见他如此,气焰顿时起来了:“呵!笑话!青瑾会乃我修真界重大赛事,几百年来从未允准过魔修参加!你休要想!” 殷回之道:“敢问长老,何为魔修?” 长老浓眉倒竖:“这还用说!你们那邪门歪道还不是魔修,那这天下便没有魔修了!” 殷回之道:“固守丹道,就不叫魔修了?” 长老:“废话!那当然!” “如此说来……”殷回之温声道,“长老,我被逐出观澜后,修的一直是丹道,我想我应当还是具有参赛资格的。” 长老怒道:“胡说八道!你修的哪门子丹道!你那恶贯满盈的师父分明——” 他突然卡住,因为余光看见了应讯赶来的江如谂和褚如棋。 这话不清不楚,貌似把江如谂也骂进去了。 长老改口:“你那恶贯满盈的现任师父——” 他不改口还好,一刻意改口,周遭的目光渐渐从震惊转变为了微妙的看戏状态。 几个宗门的高手都过来了,众人知道殷回之一个金丹修士,定然翻不起什么风浪,于是放下紧张,将注意力放在了这越来越精彩的走向上。 ——反目成仇的旧师徒,两年后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会如何? 殷回之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们,“并不会如何”。 他只是扫了褚如棋和江如谂一眼,然后回长老的话:“长老,今日我们不探讨我师尊如何,只说榜单上为何没有我的名字。” 那长老斥责:“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最后一题写的什么!题目问你如何分辨善恶,心与迹孰为轻重。你说什么?‘当看因果,而非论心与迹轻重’,上来就把题目否定了!” “又说‘迹乃心之形,心乃迹之本,行迹是人心的外化,若一个人自诩本心向善,而结恶因造恶果,自相矛盾,不能算善。’到这里还算看得过去——” “同样,即便一个人被世俗否认贬毁,却行善际,结善因造善果,那么便不能算他为恶,甚至可以算他为善。”长老胡子震动,“你这是在为你自己的行径辩护?!” “不敢,晚辈自认未曾达上过这个标准。”殷回之道。 他一口一个“晚辈”,弄得长老一时忘记了这是在哪在跟谁说话,只当在自家门派经堂里同叛逆弟子们辩学,下意识吹胡子瞪眼:“那你倒是说清楚,你口中的善恶因果论是个什么歪理!” 此话一出,台上的褚如棋和台下观澜宗的弟子表情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别人不知道,殷回之却很清楚原因。 他作出惊讶的表情:“长老,这并非晚辈杜撰,这是观澜老祖写在观澜心法册上的教诲。” 那长老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而后僵硬地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江如谂和褚如棋。 褚如棋的嘴角似乎要下撇,但碍于体面,又强行板直,最后抽了抽,冷着脸没说话。 江如谂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落在殷回之身上的目光沉了些。 殷回之笑了一下,继续回答刚才的问题:“晚辈来发表对善恶因果论的拙见——因果并非一时的行迹,而要看行迹产生的长远影响。” “修真纪元前,人间尚未发现灵力妙用、耕作只能依天靠地时,有一个处于旱地的县,因为水源不足,年年收入低于其他县,后来来了一位知县,为了提高百姓收入,他下令大力开垦荒地。结果收入提高了一点,亩产却越来越低,原本耕三亩地就能收到的麦子,之后要耕五亩。” “再后来,又来了个新知县,他不仅命百姓废弃了那些新开垦的地,还花大力气挖渠引水种树,他来的前两年,这个县收入不增反降,上头要治他的罪,县里百姓却替他求情,要留下他。几年后,这个县因为水源充足,土地根固,逐渐丰沃,亩产提升到了和其他县差不多的水平,百姓们不用开垦荒地,也能丰衣足食了。” “这二位知县刚上任时,他们的行迹谁好谁坏,几年后再看,谁造成了善果,谁又成了恶果?” 广场微静。 长老已经在这一长串故事连招中调整好了表情,心里却暗暗记着殷回之刚刚给他挖坑的仇。 听到这里,立刻拧着眉斥问:“你又怎知第一位县官的心便是坏的,若只是能力不够,能算为恶吗?” 殷回之颔首:“确实有这个可能,但古时知县之下有县丞、县尉、主簿、还有各种佐杂官,若他无能,他是怎么上去的?” 广场更静了。 他们甚至不清楚殷回之口中的这些官职。 如今上修界和下修界都依附大小仙门,过去的体系早就弱化到极致,谁没事看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书? 但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们觉得殷回之说的有几分道理。 “心迹难分,因果可觅,目不识丁的百姓也为第二位知县求情,可见这并不是什么难明白的道理,只是有人装聋作哑。” 殷回之下结论:“身为知县不知县,为了向上级交差便坑害百姓,他不为恶谁为恶?” 长老:“……简直是一派胡——” “郝长老,慎言。”褚如棋忽然侧首提醒,然后在寂静中转回头,重新看向殷回之,“既如此,你能说说当初你杀我门中弟子的‘因与果’吗?” 一别两年,褚如棋早已看出殷回之脱胎换骨,任由他这么胡扯下去,还不知道会引发什么骚动。 可惜殷回之的变化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这句话甚至没在那张俊秀的脸上掀起一丝波澜。 殷回之若有所思道:“这是今日的附加考题吗?” 他这么问,反倒让褚如棋无法继续下去了。 江如谂望着殷回之,眉头深蹙,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未置一词。 最后还是一道厚重温实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当初三位先祖决定创办青瑾会时,提及此会是专为年轻丹道修士举办。” 最后出现的归元宗宗主一身袈裟,手捻佛珠,缓缓上前。 他抬起微微下垂的眼皮,深邃而透澈的眼睛看着殷回之,仿佛能洞察人心。 “若这少年所修确为丹道,未尝不可参加。” 第36章 雪恨·二 错判 归元宗上到宗主下到杂役弟子, 都作僧人打扮,究其根本,是因其始祖为寺僧出身。 但千年前, 归元先祖离开寺庙创办宗门, 是违背了佛教教义的,那时的归元宗不仅不被佛教教徒认可, 还被世人视作妖僧。 归元先祖因此下令,不许宗门弟子剃度,留一指短发,和寻常僧尼作区别。 后来归元宗位列三宗, 已然为尊, 闲声也消失得干净,过往亦成笑谈。 殷回之没料到归元宗主会来为自己说话。 青瑾会本就是四世三宗联办,其中三宗话语权最大。 归元宗主既已当众这么说, 逍遥门主无论如何也是要给他薄面的。 可是好巧不巧,殷回之是观澜宗赶出来的人……观澜宗能乐意? 逍遥门主心里一掂, 颇觉自己夹在中间不好做人,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回了褚如棋手里:“褚宗主怎么看?” 褚如棋微微沉默, 最后为了大局, 勉强道:“那便依无妄大师所言吧。” 无妄正是归元宗主的法讳,他停住拨动念珠的手, 微微笑道:“褚宗主大义,因果有道,必不负宗主此日之举。” 褚如棋原本还很不快, 听见这话,眉心微蹙,探究地看了一眼无妄。 逍遥门主见这俩达成了一致, 清咳一声:“郝长老,把殷回之的成绩放进告示栏吧。” 郝长老控制着声音,只有台上人能听见:“那殷回之前面的题没一道错的,后面的文章……还没给分。” 殷回之忽然出声:“直接将那一题的分值去掉吧。” 郝长老:“……” 他看了看站在稍远处的殷回之,心道应该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啊。 一直没说话的江如谂皱眉,忽然说:“既然要参加,那就好好……就依照赛事的正规流程来,岂是你说去掉就能去掉的。” 殷回之没想到他会开口,挑起嘴角露出一个假笑:“那江峰主以为当如何?” 这声江峰主喊得自然又顺口,江如谂一怔,无端联想到了当初殷回之刚入问剑峰时,跪在他面前低声怯怯叫“师尊”的模样。 心头闪过一抹由来不明的不舒服。 江如谂别开眼,似是古井无波:“按流程办。” 殷回之没有意见,反正他的目的已达到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郝长老连忙吩咐下去,将殷回之答题的卷轴取了出来,由阅卷师当场给了结果。 在窃窃私语中,殷回之的名字兀然出现在了榜首。 “这……” 四世家子弟在修仙资质上大多比不上三宗弟子,某种意义上,文试是他们大展拳脚的机会,因此原本榜单前排尽是季、安、洛、褚四家。 而眼下,四世家头上压了个殷回之。 ——半个“魔修”。 所有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今年的青瑾会恐怕不会太平了- 武试为期一月,分上旬和下旬两个阶段。 上旬所有参赛者等分成组,组内相互轮流进行比赛,胜者积分。最后按照其在循环对战中获得积分的多少排定名次,选出晋级名单。 下旬则靠抽签,两两进行对战,一局定胜负,赢者晋级,最后决出前一百。 上旬赛只过了五天,佼佼者便已锋芒毕现,几个金丹期以上的修士,积分直接高出一大截,令后面的人望尘莫及。 唯一的元婴修士季回雪,更是稳占榜首,一骑绝尘。 这算不得惊奇事,在青瑾会开始之前,上修界赌场里,买季回雪武试第一的赔率就已经压到一个低得可怕的程度。 但惊奇事是有的。 譬如谁也没想到,鬼域那个魔不魔、道不道的殷回之,积分竟然紧紧咬在季回雪身侧,两者并列第一,难分高下。 金丹初期? 哪有这种实力的金丹初期! 最少也是金丹后期! 众人深觉大受欺骗,觉得此子心机城府颇重,是故意放出假消息,然后来青瑾会耀武扬威,挑衅整个修真界。 更有甚者坚信这是两界交战的前兆,一直等着殷回之突然发难,一个信号叫来那些魔头,然后跟修真界大战一场。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殷回之依旧和季回雪紧紧胶在第一名的位置上,你追我赶,你赶我追。 可惜这俩不在一个小组里,没有直接交手的机会,让许多看热闹的人颇觉失望。 但这也预示着,下旬的淘汰赛,会有多么精彩了。 此刻,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殷回之站在台上,和一个身材健壮的菱脸青年交手。 黑衣少年俊朗斐然、风采夺目,青年虽略显不敌、亦猛厉迎击。刀光剑影,还算有来有回。 然而,不过三两招,这种平衡就被打破了。 黑衣少年陡然发力,手中长剑气势如虹,直接击落了那青年的剑。 “叮哐!” 殷回之收剑负手,台下响起几道自以为很不明显的惊叹: “漂亮啊——咳……我是说他的招。” “惊为天人惊为天人——我说的也是剑招。” “他怎么每次都这样,太恶毒了吧?” “啊,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其实很有风度吗?” “……?” 这些声音讨论的是殷回之的对战习惯。 这些人看殷回之比赛看了这么些天,早就熟悉了殷回之的节奏:上场之后不管对手水平是好是差,一开始都有来有回地过三招,给对面一种“他和我水平也差不多吧”的错觉,然后第四招就被打掉了剑。 起先大家还以为这是他的迷惑战术,打定主意在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等真正上场才发现,这根本不是警不警惕的事。 完全打不过啊。 再后来,看见殷回之打金丹中期的修士都跟切瓜一样,他们的心理又平衡了,转为每次赛后都聚在一起嘀咕殷回之一阵。 但这些傲气的年轻人自己被打服了,又看着殷回之的积分越来越高,原本一面倒的负面评价里难免多了些立场摇晃的声音。 譬如刚刚,就有说殷回之故意让三招是“风度”的。 ——这种往往都被自家门派的师父狠狠瞪得闭嘴,然后再不敢吱哇乱叫。 “殷回之,积两分——” 裁判报到一半,声音陡然变调,面露慌乱。 原来那青年的剑被打落后并没有作罢,而是面露阴毒之色,从袖中挥出一把黑色粉末,劈头盖脸地朝殷回之撒去。 裁判大惊失色,连连退避,台上台下也顿时立起一堆防御屏障,可离青年最近的殷回之却避无可避了。 黑色粉末撒了殷回之一身,殷回之闭着眼,但还是沾了满睫。 他皱了皱鼻子,捏了个除尘术,把满身的灰清理干净,然后很轻很冷地说:“你要打架?” 他的语气太寒,大有对方回一句“是”,就会把人带走无声灭口的阴森感。 ——台下的年轻人们如此想象,然后打了个寒碜。 青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怎么可能……你、你怎么会没事!” 广场上百个赛台,都在有序进行比赛,他们这边突然停了,又有乱声,立刻引起了护卫队和看台上长老宗主们的注意。 殷回之赛事期间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人严格监控着,仿佛一个不留神,他就会做出什么危害人界的事来。 他自己也烦得很,所以没像其他参赛者一样就近居住,而是白天比试,晚上一纸传送符回乾阴宫休憩。 ——这东西几千灵石一张,但无所谓,谢凌随便他造。 总而言之,被这么盯了四五天,殷回之依旧安安分分,反倒是修真界己方弟子出了乱子。 褚如棋卷了一点地上的黑粉末,在指尖捻了捻,指腹直接被灼成了狰狞的腐肉,脸色当即变得十分难看:“这是谁家的弟子?” 有人在下面答:“是天勤山的。” 无名小门。不少人脑子里已经下了判断。 “把人押起来,”褚如棋黑着脸环顾四周,“自家弟子闹出这种腌臜事,看管的人都没有?” 人群中寂静片刻,冒出来一个中年秃顶的男人,小心翼翼上前,跟褚如棋赔笑:“褚宗主,台上那位,是小徒……” 褚如棋根本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 于是那男人又讪讪主动开口:“褚宗主,小徒也是一时除魔心切……” 江如谂突然问:“除谁?” 这些日子,江如谂在众人面前说的话比前面几年加起来还多,逍遥门门主早就有所察觉,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殷回之。 秃顶男人本要脱口而出殷回之的名字,但看见问话的人是谁后,又倏地住了嘴。 “江峰主……”他尴尬地笑了笑。 心里寻思这江如谂不会是对前徒弟旧情难忘吧。 讪道:“这里还能有哪个魔修啊?” 殷回之嗤了下,插话:“你家小徒倒是很有可能。” 秃顶男人顿时翻脸:“你凭什么血口喷人?这里恐怕只有你跟魔修不清不楚吧!那毒粉洒在你身上都不起作用,谁知道你使了什么邪术!” 殷回之和缓道:“我之所以能免疫那毒粉,是因为我师尊给了我避毒珠。” 此言非虚。 他身上一直带着谢凌给他的一大堆法器和小玩意,避毒珠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防不住魔兽山那些稀奇古怪的毒物,但防这种乾阴鬼域自己产出来、再被走私到修真界的东西,还是太容易。 甚至可以说,即便没有避毒珠,这毒粉也威胁不到他。 褚如棋身在高位,见多识广,当然不会看不出这毒粉来源有异,又想到殷回之方才的话,当即命人将那撒毒粉的弟子带上,将其手按到了测灵台上。 几息后,测灵台果然发出了一声尖啸,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那弟子的额心钻出。 不知道已偷练魔功多久了。 秃顶男人浑身一僵,低骂了声,然后哭丧着脸跟褚如棋解释:“褚宗主,我真的不知道这小畜生混账至此啊!这、这都是他自己干的好事,与天勤山无关!” “这些话你留着青瑾会后再说吧,”褚如棋震怒拂袖,“——将这名不符合参赛资格的弟子押下去,严查过往。” “赛事继续!” 殷回之也没想着他们能给自己说法,见人已经被押走,下午又没他的赛事,便准备直接掏符回家了。 一道冷蓝的灵光制住了他的手。 是江如谂。 殷回之眼中寒芒一闪而过,终是收敛住了,他收起符箓,客客气气看向江如谂:“江峰主?” 那种看热闹的目光又出现了,不管是场内的还是场外的,都若由若无往这边瞟。 甚至有赛台上的两人打到一半,停了下来,抻着脖子看八卦。 褚如棋低声警告:“如谂。” 江如谂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一圈周围,成功逼退了大半视线,然后转头对殷回之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殷回之觉得此人有病。 他温和道:“江峰主,我身份特殊,略有不便。” 江如谂依旧一派仙风道骨,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莫名其妙:“那就在这说。” 殷回之不想跟他扯上半点关系,直接给褚如棋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褚如棋声线发沉,已是半施压的态度:“如谂,回雪的比赛要开始了,你不去看看他吗?” 江如谂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没说话。 在殷回之逐渐不耐的目光中,他终于放弃了要谈话的打算,转身去找季回雪了。 殷回之终于能走了,脑海里却又多出一道声音,是极耗心神的念力传音:“站住。” 走了一个江如谂,又来了一个褚如棋。 没完没了了? 殷回之只是顿住了步子,甚至都懒得回一个字,只等着褚如棋的下文。 “当年力驰的死,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殷回之简直要被气笑了,当着所有人的面道:“褚宗主,我不方便同江峰主交谈,亦不方便同你交谈——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您还是留着同愿意听的人讲吧,晚辈真的很忙,就先告辞了。” 说罢,直接掏出符箓,表演了一个原地消失。 褚如棋没想到他会如此不顾忌,当众这么说了出来,僵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黑一阵。 身边几位长老宗主都是人精,连忙上来说了几句谴责殷回之的话,把场面救了回来。 褚如棋却依旧没有缓和脸色。 他想起这几天江如谂屡次朝殷回之那边看、屡次找机会跟殷回之开口,被甩了冷脸也无所谓的模样。 又想起青瑾会前,江如谂找到他时所说的话: “师兄,当年的事,是你和审判阁主错判了。” “他没有杀人。” 褚如棋心头忧躁,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 第37章 雪恨·三 容器 三千多块比赛场地, 紧锣密鼓进行了半个月的赛程,终于出了结果。 比赛广场一望无垠,中央积分石碑高耸, 异常醒目, 最顶端赫然是季回雪与殷回之的名字。 二人的积分数目完全一致,恰好是小组内除去自己后的人头数乘二。 ——换句话说, 这俩在上旬赛中,没有过败绩。 压倒性的强势。 下旬赛赛制不同,赛量相较上旬大大减少,所以中间直接空出了三天的休整时间。 但青瑾会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这三天的停歇而变凉, 反而愈加热火朝天。 无他, 历届青瑾会,一骑绝尘者不少,两骑绝尘却罕见, 所有人都在猜这两个对上,究竟谁输谁赢。 有人说那还用问, 一个元婴初期,一个至多金丹后期大圆满, 完全没有可比性, 殷回之必输无疑。 还有人说那可未必,当初殷回之还在观澜山时, 这二人可是亲如兄弟。 几年前殷回之尚在观澜宗时,外界甚至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只知道季回雪有个关系极好的师弟。 后来殷回之叛出宗门, 投靠鬼域闹得沸沸扬扬,这个名字才闯进了大家的视线。 殷回之的形象也从寂寂无名之辈,成了阴险狡诈的杀人叛宗之徒。 但从未有人怀疑过这二人的情谊——据说殷回之叛逃下山后, 季回雪可是在宗主殿前生生跪了七天七夜的。 因此有人认为,季回雪会在这次青瑾会故意相让,与殷回之打成一个平手。 这么说的人同时遭到了季回雪支持者和殷回之支持者的怒唾:“简直胡扯八道!” “季回雪可是观澜宗的首席大弟子,日后是要镇山的!你把他当什么?耽于小情小义的窝囊废吗!” “就是,季回雪当初待他好,不过是看在师兄弟情分上,如今他们连师兄弟都不是了,又立场相对,季回雪并不会心慈手软。” ——这是支持季回雪的。 “脸真是大得很!殷回之十八岁结丹,比当年最负盛名时期的谢殷还要惊世骇俗,灵隐真人年轻时更是没法与之相提并论——他要季回雪让?” “我也觉得殷回之未必会输,他上旬赛与组内对手交战时并未用全力,但怎么看也知道绝对不是金丹初期,谁又敢断言他只有金丹期的修为?” ——这是支持殷回之的。 有眼尖的一眼发现了其中倒戈者:“等等,半月前你不是还骂那殷回之是纸糊的‘药人’吗?!” 被指出的人恼羞成怒,认出拆他台的是观澜弟子,故意刺道:“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以前所有人都还说他修邪门歪道呢,现在我看他的道行比你还纯!” 那观澜弟子气得满脸通红:“那又如何!如今观澜已经没有这号人了!说到底不过是魔物养的禁——” 他话说到一半,忽地失了声,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围人都以为是被议论正主过来了,听见他们背后嚼舌,吓得背脊一凉。 尤其是也说了殷回之的那几位,慌张左顾右盼,胆战心惊地找殷回之的身影。 只有那被迫噤声的观澜弟子惶然看向了远处的江如谂。 江如谂眉目冷漠,并未看向这边。 但他作为观澜弟子,再清楚不过,刚刚那是观澜峰主们才能对小辈施的噤声咒。 周遭只有江如谂- 另一边殷回之对此一无所知,他刚抽完下旬赛分组的签。 旁观者看了他抽到的结果,又跑去比对了季回雪的,无不扼腕叹息又是大半场王不见王的比赛。 备受瞩目的殷回之本人却无所谓——小组赛过后,他和季回雪早晚是要见面的,之后的大秘境他也势必不会放过季回雪。 他在一处空四角小亭里,坐着懒散小憩。 金桂很香,在乾阴鬼域两年,他已经许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一时有些困倦。 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殷回之瞬间睁开了眼,站起身冷冷看去。 来者是个乌发黑须的长者,穿着富贵,脸带笑纹。 殷回之对他略有印象:临遥安氏的亲家,也是这次青瑾会的投资者之一,还创办了一个自己的门派。 可惜论财力比不过四世家,论实力不如大宗门,地位始终停滞不前。 结合这两天的经验,殷回之转瞬便猜出他凑过来的目的。 果然,这人开口就是寒暄:“殷小道友在此休息?那是老夫叨扰了。小道友这些日子的表现当真是惊才绝艳,青瑾会后必定名声大噪——不知你有没有重回修真界加入正派的打算?” 殷回之看了他两秒,忽然对着他身后的空气恭顺问道:“师尊,您怎么来了?” 对面那长者笑容顿时消失,脸色惨白,看起来要当场死过去似的。 谢……谢凌来了?! 殷回之见他这副表情,实在没忍住,翘唇笑了起来:“前辈同我师尊好好商量,晚辈静候佳音。” 说完,那长者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了,自己心头一瞬闪过无数念头,甚至连跪下求饶都准备好了。 结果一回头,只看到了空气。 “……” 他腿脚一软,坐到了地上。 殷回之在园子里绕了半圈,颇觉无聊,正要打道回府,身后却突兀响起枯枝被踩断的轻响。 还来? 殷回之连耍人的耐性都没了,头也不回地说:“问我没用,去问我师尊。” “要问哪个师尊才作数?”背后传来带着淡淡调侃的熟悉声音。 殷回之松松垂着的手一蜷。 他克制着没有立刻回头,而是顿了一下,转身朝了谢凌行礼,语气自然地回应了那句玩笑话:“师尊又捉弄我。” 也许这一句就已经够了,毕竟只是个玩笑,但殷回之还是加了一句:“我只有一个师尊。” 说完,他又匆匆笑着撇开话题:“看来背后果然不能说人,我刚狐假虎威完,师尊就来了。” 谢凌眉梢微微挑了下:“狐假虎威吗?我看他也挺怕你,在远处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敢凑过去。” 殷回之愣住。 他听到的不是那个长者有多么踌躇。 而是……他在打盹时,谢凌原来一直隐在旁边看着吗? 金桂的香气被风卷入鼻息,撩过谢凌的发丝、他的袍角,浸润了周身每一团空气。 有那么一瞬,殷回之很愿意时间就停在这一刻,不要再往后走了。 他以为谢凌来找他是有话要叮嘱他,于是静静等待。 但谢凌没有说话。 于是殷回之有些不太确定地想,谢凌是专程来看他的吗? 这样想着,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起谢凌的脸,只可惜看不出答案。 谢凌走进了他刚刚坐的四角亭,在靠座上坐下了,语气很随意:“我跟知晦来这边办事,知晦受伤了,在附近疗伤,所以顺路来看一眼。” “嗯。”殷回之点头,平静应声。 这里环境似乎属实催人欲眠,殷回之看见谢凌也微垂着眼露出了些倦意,并淡淡嘱咐他:“秘境里小心行事。” “嗯,”殷回之又点头,“师尊什么时候继续动身?” 谢凌搭在坐槛上的手活动了一下:“两天后,知晦伤得有点重,右手断了,在休养。” 殷回之垂眸:“好……沈护法一人顶那么多活,师尊怎么不再设一位护法。” 谢凌饶有兴趣地问他:“还有谁?” 殷回之:“我听说师尊又收了一位叫巧色的心腹,他不可信吗?” 谢凌哼笑:“你下次最好当着知晦的面这么说。” 殷回之也笑了:“我就是随口一问,师尊不要告我的状,不然不知道要给沈护法带多少烤羊排才能好。” 沈知晦喜食烤羊排,这在乾阴鬼域不算是秘密,但除了他跟谢凌送的,旁人讨好送来的一口都不会碰。 谢凌睨了他一眼:“背后编排人家倒是不心虚。” 殷回之还是笑:“那怎么了,谁让我脸皮厚。” 谢凌也弯了一下唇,然后就陷入了安静。 有些令人不自在的安静。 殷回之垂睫:“那师尊,我先走了。” 谢凌没问他去哪,而是抬指,随即有东西瞬间落到了殷回之的手腕内侧,皮肤传来一阵灼烧感。 殷回之愣了一下,抬起手腕,低头看见了一块深黑色图纹:“这是什么?” 谢凌:“魇。” 殷回之蓦地想起之前那枚自己偷偷藏了两年多的、然后在地牢里被谢凌亲手捏碎的魇戒。 呼吸颤了颤,殷回之按住那一小块灼烫的皮肤:“谢谢师尊。” 谢凌“嗯”了声,说:“走了。” 殷回之躬身:“弟子恭送师尊。” 谢凌从亭内消失了。 而另一边,青瑾会的主场外围一家客栈的天字房中,多了一个玄衣人。 沈知晦原本在棋桌边自弈,屋里突然多了人,他忙搁下指尖墨玉棋子:“尊主。” 谢凌抬手止了他的礼,捡起一枚黑棋落子,在他对面坐下。 这步棋走得莫名其妙,不像谢凌的水平和风格,倒像是随便落下的,沈知晦疑其中另有门道,执子端详良久。 谢凌等他落子。 但沈知晦这子终究是没落下去,他看着谢凌:“您既然放心不下,为什么不直接去陪着少主?” 谢凌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今天话很多。” 沈知晦难以置信:“我今天统共就说了这一句话。” 谢凌不睬他。 沈知晦叹了声,委婉建议:“您要是怕少主多想,不如直接告诉他真相,那样反而还——” “啪嗒。” 棋子扣上棋盘,发出一声宛若骨碎的寒声。 “知晦,”谢凌看着他,平静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沈知晦蓦地一寒,噤声了。 谢凌温和垂眸,抬指替他落了白子,语调毫无起伏:“那只是个容器,知晦,别自找麻烦。” “——也别给我找麻烦。” 沈知晦手中的子不慎落地,他直愣愣看着谢凌,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第38章 雪恨·四 对决 沈知晦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 谢凌现在的这副身体状态不好, 加上几次强行承受阴煞之力,寿数短暂是必然的事。 即使谢凌未提,他也一直在暗中替谢凌物色合适的新身体。 单论此, 没有比殷回之更最合适的身体了, 就像他被谢凌唤醒,居于年少时自己的身体里, 从不会感到不适一样。 毕竟,本就是同一个人。 所以沈知晦是真的这样想过的。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从未见谢凌对任何一个人这样上心过,从每次突破时的亲自护法,到现在连参加青瑾会都要特意跑来看一眼。 他以为谢凌至少是将殷回之当成了弟弟看待。 沈知晦的眼前划过从前每一次, 殷回之兴冲冲跑进乾阴宫去见谢凌的画面, 沉默了许久,才应声:“是。” 他是谢凌的属下,最不该质疑的, 便是谢凌的决定。 沈知晦又与他弈了几个来回,便听见谢凌淡淡说:“你不专心, 下去,让巧色进来。” 沈知晦执子的手微微一绷, 而后慢慢将棋放回了棋篓。 尽管他已经控制力道了, 但还是发出了不算轻的动静。 沈知晦也不知道自己这份情绪是因为谢凌刚才的决定、还是此刻的态度。 他稳了稳心神,躬身告退。 一推开门, 便见那位容色昳丽的新侍卫立在门口,不知道听他们对话听了多久。 这位“巧色”七日前在牢房闹了一场自杀,没死成, 之后便被谢凌提到了身边,什么都不设防。 升位升得太蹊跷,信任也来的蹊跷, 根本不像是谢凌会做的事。 但谢凌偏偏就这么做了。 即使沈知晦向来不会质疑谢凌,也不由生出了几分疑窦——与之相应,他对这个巧色自然也没什么好感。 他眸光带刺,语调略沉:“尊主叫你。” 巧色似是微怔,然后点点头:“好。” 长了一张活色生香的美人脸,表情声音却僵硬得很,像死了几百年刚复活。 沈知晦眉毛皱得更深:“别让尊主久等。” 巧色又“哦”了一声,仿佛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敌意,径直推门走进去,又反手关上。 对他这个护法完全不害怕的样子。 沈知晦还不至于因为这么个东西不舒服,步伐从容地走了- “尊主。”巧色还没有改掉做系统时的习惯,僵直地走进来,滞了几秒,才生疏地朝谢凌行礼。 “会下棋吗?”谢凌问。 “会,”巧色在他对面坐下,并不觉得谢凌叫自己过来真的是为了下棋,“尊主,您找我有什么事?” 谢凌将手中黑子放进了白子的包围圈,是个送死的举动,几乎是结束了这局棋。 他收了子,不咸不淡问:“身体有了,结契的承诺不准备履行了吗。” 巧色没有半点摆谱的样子,诚恳道:“怎么会,尊主,这些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谢凌唇角微勾:“是吗?” 巧色认真道:“当然。只是——尊主,那边步步紧逼,属下很担心,您真的有破局的办法吗?” 谢凌惋惜:“巧色,我真的很不喜欢装傻的属下。” 巧色僵立了片刻,却没等来谢凌的直接发难。 “这个游戏一个萝卜一个坑,那小家伙占了个重要的坑,一死,我们跟着遭殃,”谢凌惋惜道,“但我要是死了,肯定会拉着你陪葬,想必你很清楚这点。” “至于解决方法,有两个。” “一,我老老实实按系统空间的要求做任务,让那个小家伙回归正轨,然后我离开这里,回归以前被控制的生活。” “二,我取而代之殷回之,留在这,拿回过去的力量,跟系统空间彻底切断联系,你也顺势脱离主系统的控制,在这里定居。” 谢凌望着他:“这些,我以为你上次过来就该想清楚了。” 巧色默了几息:“您真的下得去手吗?” 连他都不愿意继续受主系统的桎梏,谢凌这样极端性格的人更不必说,因此第二条才是唯一的解。 但他毕竟曾经是个人,从这几年谢凌和殷回之的相处中,他隐约能感觉到谢凌对待殷回之的特殊。 万一到时候谢凌下不去手,他又跟谢凌立下了魂契,到时候一起下地狱吗? 谢凌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种话,不禁笑了:“嗯?” 巧色意识到自己问了句蠢话。 谢凌在回到这个世界前,做了几千个任务,其中不乏要和一些人表现得很亲近。 要是每个这样的人都放在心上,谢凌也活不到今天了。 于是巧色放下心来:“尊主,属下愿意将灵魂交付于您。” 谢凌朝他递出一只手,眉目含笑:“那么,我不会亏待你,正如我不会亏待知晦。”- 谢凌离开的第二天,殷回之手下的人给他传了一条消息。 “那位长相极好的巧色公子,被尊主提拔成了右护法,几乎与沈知晦平起平坐了。” “只是奇怪,尊主并没有让右护法拿到什么实权,只是时时带在身边。” “宫里人都说,这右护法不像下属,倒像是……” 殷回之淡淡问:“像什么?” 手下是只听命于殷回之的手下,但这么背后议论谢凌,还是让他有点心虚,声音也低了下去:“像情人。” 殷回之默了几息,然后笑了,带着讽意道:“他们看谁都像师尊的情人——鬼域域主是会为色所惑的人吗?” 手下连忙笑着附和:“都是一群嘴巴闲不住的,尊主当然不是那种人。” 殷回之眉目温和:“所以再有闲不住的,就让他们的嘴巴彻底闲下来。” 手下愣了一下,惊出半身冷汗,立刻收了笑意道:“是。” 殷回之敛目:“后面半个月都不要来找我了,我这边赛事吃紧,不方便。” 手下迅速道:“好。少主,属下告退。” 殷回之在原地站了一会,眉心下冷却很长一段时间的痛楚和燥郁又来势汹汹地泛起。 储物戒中的心魔镜与他心念相通,显然也受到了影响,暴躁道:“你能不能别想你那破师尊了!” 殷回之:“好。” “好什么好,”心魔镜怒了,“你明明还在想!” 殷回之:“你很难受吗?” 之前他就发现了,心魔镜本性不坏,但认主后会随着主人心魔的强弱变化而变化,心魔越强横,镜灵也会越暴躁。 心魔镜:“废话!臭小子,老子当初就不该认你为主,满嘴大话的骗子!混账!蠢材!愚不可及!” 殷回之等它叫唤完,才平静问:“那要解掉吗,我来动手。” 心魔镜一怔:“……你认真的?” 法器认主后,便等于和主人达成了契约,除非主亡,或者器碎,否则这种联系不会断开。任何一方主动切断联系,都会遭受严重反噬。 殷回之:“嗯,不过要等我青瑾会结束,现在还不行。” 心魔镜简直没见过这种人。 以为是个君子,结果是个强盗。 以为是个强盗,结果是个神经病! 心魔镜咬了咬不存在的牙,恼火道:“你当本镜是什么了!本镜一言,驷马难追,就算认的主是一堆羊粪球也不会随便毁诺。你休要再提,否则我天天在你脑子里放你师尊!” 殷回之居然笑了一下:“还有这种好事?” 心魔镜被他气得彻底不说话了,缩回了他的储物戒深处。 殷回之笑容淡去,抬起手腕,指尖在那块黑色的图腾上轻轻抚摸,如同那日唇舌交缠般温存- 青瑾会终于迎来了众人最期待的对决。 殷回之和季回雪一路没碰上头,最后一起打进决赛,有了这场避无可避的交手。 殷回之站在台上,看着阔别两年多的季回雪,并未说话。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所有丑恶的真相被谢凌扯出来摆在他面前,甚至没有给他亲口质问季回雪的机会,一切就被真相撕得粉碎。 季回雪仿佛没事人,主动和他打招呼,笑意温柔:“阿殷。” 走到这一步,季回雪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叫他阿殷,殷回之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佩服。 殷回之望着他,握着长剑的手青筋绷起,也和他用一样平和的语气问:“季回雪,偷来的东西好用吗?” 季回雪微微蹙眉,似是有些苦恼:“阿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别再执迷不悟了。” 殷回之看着他虚伪的脸,竟然没有如过去两年想象中的那样,被愤怒彻底吞没,他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甚至有一丝淡淡的悲感。 已经结下的仇,造成的恨,他死去的母亲,毁去的半生,真的能靠杀死季回雪得到雪清吗? 殷回之扯了一下嘴角:“我希望你的剑能和你的嘴一样硬。” 季回雪叹息:“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固执,阿殷,你这样很容易被人利用,就像……” “——你我过去的一切。”季回雪的声音清晰地穿进了他的耳中,也只传进了他的耳中。 季回雪想激怒他,最好是在台上就发疯,不计代价地要季回雪的命,落入下风、陷入不义。 殷回之扫了一眼台下比前些日子多出十倍的护卫、和台上几乎全部到齐的三宗大能。 到时候,这些人便能顺理成章地活捉他,或者杀了他。 第39章 雪恨·五 痛快 殷回之当然不可能会被他三两句话激怒, 颔首淡道:“多谢提醒。” 季回雪依旧没有开始的打算,而是看向他手中的剑,惊讶道:“阿殷, 你这把剑, 瞧着有些像……” 季回雪似乎这才认出来冰魄,慢慢蹙眉, 有些难过地说:“阿殷,那个魔头的确对你很好,可是师尊又何曾亏待过你?师尊早就同我说过,等你结丹, 会亲手为你铸一把好剑……绝不会比你手中这把差的。” 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穿进众人耳中。 谢凌将冰魄给了殷回之这件事不算秘密, 季回雪眼下再提,不过是为了让旁人觉得殷回之背信弃义、唯利是图。 又提到江如谂是要在殷回之结丹后给殷回之铸剑的,则是让人想起了殷回之过去毫无存在感的那段时间, 继而觉得是殷回之自己无能,而非观澜宗亏待他。 观澜宗的几位峰主明面上冷哼了一声, 实际对季回雪这番话很是满意。 殷回之却一副完全没听出他言下之意的样子,讶异道:“真的吗?” 季回雪:“自然不假。” 殷回之略微思索, 道:“可是我记得当年青瑾会, 冰魄旧主恰好与江峰主同在一届,江峰主似乎只是第二名。” 季回雪的笑容微微一僵。 殷回之这番话直接将在场者的回忆拉回了那届已经鲜有人提的青瑾会。 那一届的魁首……正是冰魄的前主人、天夜门前门主、也是曾经的逍遥门弟子——谢殷。 时年谢殷二十七岁, 意气风发,全程独占鳌头。 江如谂大了谢殷近十岁,二人对上时, 江如谂却毫无还手之力,毫无悬念地拿了第二名。 若非后来谢殷走到了修真界的对立面,人们提起那一届修真会, 恐怕还是很难想起第二名是谁。 “所以我觉得,”殷回之直接道,“要铸出比冰魄更好的剑,还是挺难的。” 殷回之说完,脸色划过一抹不自然,像是才想起来自己说的两人里,有一位在场。 他的视线精准落到台上江如谂的身上,诚恳而惭愧地说:“江峰主,晚辈只是陈述事实,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您应该不会生气吧?” 季回雪:“……” 观澜诸峰主:“……” 围观者:“嘶……”好歹毒的嘴。 江如谂回望,在那张顶着真诚表情的俊俏面孔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嘲弄。 褚如棋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当真被殷回之的话刺到了,正要沉声打断殷回之的挑衅。 “当年我技不如人,是实话,”江如谂的声音很平静,“不会生气。” 殷回之颇觉没意思,正要收回目光,却听见江如谂垂着眼,再次开口:“但剑的品质与求剑者无关,赫连大师曾经答应过我,会为我的徒弟铸出最好的剑。” 赫连亓是上修界最有名的铸剑师,千金难求一见,更别提请他亲力亲为铸一把剑了。 当年江如谂给季回雪的“流风”,便是求的赫连亓。 但此情此景,只要是个智力没问题的人,都能看出江如谂说的不是“流风”,也不是季回雪。 所有旁观者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目光在脸色难看的季回雪、反应冷淡的殷回之、还有语出惊人的江如谂之间转来转去。 结合观澜宗诸位峰主们僵硬的表情,事情变得愈发耐人寻味了。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话本子里那种恨海情天的味道。 处于旋涡中心的殷回之却狠狠拧了拧眉。 即便江如谂没有直接害过他,他对江如谂也确实没有像对季回雪那么深的恨意。但此情此景,结合江如谂刚才的话,他还是被恶心得不轻。 准确地说,他感觉这次青瑾会上,江如谂和他的每一次碰面,都有种恶心人的莫名其妙。 也许是修仙把脑子修坏了。 殷回之毫无感情地“哦”了声:“季首席这把‘流风’确实不错,只可惜我不懂剑,还是觉得自家师尊给的是最好的。” 事实上,这段时间大家都知道殷回之在有意识地避免公开提到谢凌。 这句话依旧没有直接提到谢凌的名讳,但在场没人会蠢到以为他说的是江如谂。 那种古怪的氛围更浓了。 殷回之侧目看向裁判,声音有点冷:“还不开始吗?” 正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裁判愣了下,轻咳一声:“双方都准备好了的话,自然就要开始了。” 语罢,裁判将手中旗帜高高抬起,悬空静止片刻,再迅速切落—— 场上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几乎是一瞬间就缠斗到了一起,几个呼吸的功夫,已经过了数十招。 台下各门各派已经淘汰的弟子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半晌,才有人挫败地喃喃:“原来他们之前打我真的连三分力都没用上……” 有人安慰他:“其实也还好啦,咱们不是还跟殷回之过了三招嘛。” “……” 又一人紧盯着台上战况,还不忘插话:“说起来,殷回之这场开始就打得这么凶,应该是对季回雪很忌惮,不敢像之前那样先玩三招了。” “玩?”身后一道声音嗤道,“他那三招是在看对手的本事。” 几人正要不悦反驳,转头才发现说话者竟是本场武试的第三十七名——褚回铮。 褚回铮身后,是第八十名的符回依。 于是几人到嘴的反驳当即咽了回去。 原因无他,这两人年龄都小得够再参加一次青瑾会了,却双双跻身前一百,光论实力就甩开他们一大截。 再者,这可是殷回之从前的同门,对殷回之的了解恐怕还是挺到位的。 几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虚心请教褚回铮:“褚道友,你方才说那三招是在试探对手的本事,那为什么对上那种比他弱十倍不止、必输无疑的对手时,他也要让三招呢。” 褚回铮冷笑:“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工于城府——嘶。” 符回依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接过话头:“因为殷师——殷回之性情沉稳,不会因为对手弱就轻敌,也不会因为对手强就气馁放弃。” 几人又大着胆子追问,“那为什么他不用这法子试探你们大师兄?” 符回依看着比试台,杏眼里情绪复杂:“因为他了解季回雪,季回雪了解他。过去知道的,他用不着再试探,过去不知道的,季回雪不会让他轻易摸清。” “呃……”几人脸色微妙,连声称是。 他们装聋,却不是真聋,刚刚符回依差点脱口叫殷回之师兄,他们是听出来了的。 多新鲜—— 管叛出宗门的弟子叫师兄,对正儿八经的首席大弟子直呼大名,观澜宗这一辈亲传弟子之间大有故事啊! 几人的八卦欲望熊熊燃烧,抓心挠肝,甚至顾不得冒犯了,试探道:“符道友,刚刚灵隐真人的话……是不是说明观澜宗对殷回之的态度发生改变,准他回去啊?” 符回依呼吸微促。 她不是个喜欢议论师长的人,但这股气埋在她心底两年多,眼下实在悲怒难忍。 江如谂这段时间的古怪、以及褚如棋的沉默,都坐实了她最初的想法——当初按到殷回之身上的罪名,根本就是误判。 她立刻去询问褚如棋,却只得到了否认,再三追问质疑,得到了训斥和沉默。 ——这些人甚至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还殷回之一个清白。 她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殷回之已经投身鬼域,身上脏水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但若承认当初是他们的错判逼得殷回之走投无路,却会大大损害观澜宗的声誉。 “你们是来看比赛的还是来好奇殷回之去向的?”褚回铮在符回依开口之前出声,语含警告,“还是替自家门派的掌门人打探消息?好抛出橄榄枝?” 这么一大顶帽子扣到头上,几人当即不敢再乱问,忌惮地绕到了看台另一边,不跟他们凑一起了- 殷回之对台下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与他交手的季回雪身上。 即便他已经用尽全力,但每次灵力碰撞时,他还是能切实感觉到那种压他一头的强悍。 这是元婴期和金丹期之间的客观差距。 他只能尽可能地避免硬碰硬,而是以招压势。 季回雪也发现了他战斗风格的变化,微微眯了眯眼,下一瞬,冰魄和流风在空中相接摩擦,刃端交错划过,发出带着灵力震颤的锐利尖鸣。 剑气纵横间,殷回之听见他含笑的声音轻轻响起: “阿殷,让师兄看看你在乾阴域主那学到了些什么。” 这话音看似温和,里头带的轻视与挑衅却快要溢出来。 殷回之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破季回雪的招,但他相信谢凌,也相信谢凌教他的东西。 就算破不了,只要能接住、能让他寻找反攻的机会也好。 凌厉剑风自脸侧呼啸而过,殷回之几乎是本能地闪身,出剑,而后在季回雪略显愕然的目光中反击了回去。 接住了。 之后季回雪的每一次进攻,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即便修为有一大段差距,但在这种程度的预判下,季回雪根本没办法赢他。 来来回回,攻守变换,直到天黑,他们也没打出结果。裁判看了一眼时辰,挥旗中止了比赛。 台下不明真相的各派弟子们已经看得两眼发直了,但台上几宗长老却已是面色凝重。 殷回之飞快扫过观澜宗几位峰主的脸,从他们僵硬的表情里确认了一件事: 他今日破掉的,全是正统的观澜剑法,亦是他从前身为观澜亲传弟子、本该学习接触、却因不受重视而没触碰过的东西。 真是痛快。殷回之冷静地想。 但痛快完,也有难以忽视的茫然和疑惑。 谢凌不许他修邪门歪道,这些东西都是谢凌教他的——为什么谢凌会对观澜宗这些不能外传的剑法这么了解? 第40章 雪恨·六 大秘境 “这是平了?”有人震惊发问。 然后得到同伴肯定的回答:“平了。” 裁判也执旗宣布了结果:平局。 这还是青瑾会有史以来, 第一次武试没有分出头名。 观澜宗长老席的那片区域静得有些异常,褚如棋更是面色凝沉。 此情此景,他很难再像开始那样, 对殷回之怀着纯粹的厌恶和防范。 殷回之明明是金丹后期的修为, 却能在不使险招和阴招的前提下,丝毫不落下风地同元婴境的季回雪交手一整天。 这种灵性和反应能力, 已经根本不是天材地宝能养出来的范畴了。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摆在褚如棋眼前:观澜宗不仅忽视了一个天资出挑的好苗子,还亲手将人推到了宗门乃至整个修真界的对立面。 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褚如棋终于有些理解江如谂的心境了:原本两个徒弟都是出类拔萃的天才,最后却弄丢了一个, 自己还遭了恨。 是个人心里都不会好过。 褚如棋回想起殷回之当年跪在审判堂下, 字字泣血地澄清时的画面,心头顿时起了火。 ——当初究竟是什么人陷害了殷回之、在他观澜宗搅弄风雨是非?- 武试结束,也意味着青瑾榜排名的诞生, 殷回之和季回雪为并列第一。 褚如棋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殷回之比想象中冷静了太多, 丝毫没有能让人指摘的地方。 只是,这冷静究竟是因为只想安安分分在青瑾会拿到名次, 还是因为有更大的图谋, 还有待商榷。 殷回之没有违规逾矩的地方,四世三宗里拍板的人也没有阻止他进入最后一轮大秘境试的理由。 可就这样放他进去, 仙门百家都不可能放心。 最后商议出的方案是,三宗各派出一个修为最高的现任长老,进入大秘境, 不参与过程,只在传送地点陪同。 分别是观澜宗问剑峰主江如谂、归元宗宗主无妄大师、逍遥门执剑长老沈奕。 尽管三宗名义上给出的解释是为了更直观地观察弟子们的表现,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为了盯紧殷回之。 毕竟青瑾会的大秘境实时连接场外的水镜, 境内弟子的一举一动都能通过水镜观测到,实在不需要多此一举。 “能同时惊动三宗高手,这就是青瑾榜首的实力吗?”有人半阴阳怪气半艳羡地说。 “这福气给我我也不要。”有人不屑。 还有替季回雪生气的:“大秘境的成绩不是还没出来?他算哪门子的榜首。” 话虽这么说,大秘境的积分独立于武试排名外,往届武试结束后的成绩就决定最后青瑾榜的排名了。 这么说的人,不过是不认可殷回之的榜首之名,想再凭秘境中的表现给季回雪和殷回之分出个高下罢了。 入境前,负责流程的弟子依次将一块玉牌发到参赛者手中。 这玉牌其实是一块精简后的测宝法器。 境中人取到奇珍异宝后,只要将玉牌靠上去,便能直接检测出该物品的品阶,然后转化成相应的积分。 季回雪和殷回之并列站在队首,发牌的弟子一时犯了难,不知道该先给谁好。 殷回之浅浅一笑,然后用眼神示意他先给季回雪。 发牌的弟子没想到他会这么善解人意,怔了一下,先将手中的玉牌先放进了季回雪手中,又连忙再取一块,递给殷回之:“殷公子,您的。” 殷回之接过:“多谢。” 等人走远了,殷回之听见季回雪温润的声音:“阿殷如今待人接物软和了不少。” “不及你十之一二。”殷回之目视着前方,语气平平道。 季回雪没再说话,脸上依旧挂着和煦如风的笑容。 殷回之无声皱了皱眉。 从武试时他破了季回雪的招后,季回雪就一直是这种古怪的平静状态。 思忖间,身前突然多了三道身影,是要同他们一起入秘境的无妄、江如谂和沈奕。 “诸君,秘境已开,”褚如棋站在入境大阵边,声若洪钟,“请入秘境吧。”- 大秘境和武试被公认做青瑾会的重头戏,但二者看点完全不同。 武试是精彩在残酷公正的赛制流程,大秘境却是精彩在角逐者的本身和相互之间的较量。 青瑾大秘境原本是一处无主天生秘境,后来被三宗始祖发现并收用,以法阵隔断,每隔二十年才开放一次,用于青瑾会的最后试炼。 这里奇珍异兽数之不尽,此场试炼的得分关窍,便是尽可能多地斩杀妖兽拿到内丹、或采摘仙草灵植,以换取积分。 不仅如此,在秘境里拿到的东西,参赛修士赛后也可以直接带走。 于是,第一个看点来了。 珍宝可以带走,但若是几人合力拿到手的东西,怎么算? 玉牌显然是死物,只检测积分不管其他,所以一个珍品能给许多人加分,但东西最后归于谁手,还是看谁出力最大、或者看有话语权的人如何分配。 这也就意味着,从自主组队环节,微妙的较量就开始了。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都不会差,但实力总有三六九等之分。 弱的都想同强者组队,拿到更好看的成绩。实力强的,在选择队友方面则会有更多自己的考量。 ——是选优秀的成员拉高团队排名,还是选平庸者衬托自己?亦或是根本不在意队友是什么水平、随便点几个?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会通过水镜呈现到外界无数双眼睛前。 百名参赛者依次通过传送阵进入了秘境,然后开始试探性地商量组队。 与此同时,广场上巨大的水镜里,清晰地展现着境内人组队的画面。 各宗各派的长老尚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但各派弟子们已经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有的甚至已经围着茶壶,嗑起了瓜子。 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少人都在偷瞄殷回之,最后却不约而同地走向了季回雪。 等季回雪那边队伍满人了,也依旧没人去找殷回之,而是另外组队。 中间除了刚走近就被褚回铮严肃拉走的符回依,再没有第二个人主动要求跟殷回之组队。 于是殷回之就这么落了单。 水镜里殷回之的身影一直站在人群外围。 其他人组成了十三支队伍,季回雪那支先出发了,剩下十二支里,有五支磨磨蹭蹭地走了,还有七支似乎是在商量战术,一直原地站着没动。 尤其是褚回铮和符回依所在的队伍,离殷回之最近,也始终没有出发。 褚回铮没有分给殷回之眼神,嘴上一直在与同宗的师兄分析,从秘境地形分析到奇兽分类,听得同宗师兄眼露茫然。 而旁观者通过水镜,也看出了些端倪——这些队伍不是真的为了在原地商量战术,而是在等殷回之主动开口加入。 碍于立场,他们不能主动找殷回之,但殷回之若是主动请求加入,他们不会拒绝。 可殷回之始终站在外围,没有上前半步的意思。 大家都不是蠢人,很快便陆陆续续走了。 传送阵边一时只剩下四个人。 无妄大师面容祥和,兀自捻珠。逍遥门执剑长老沈奕是个冷木性子,也一言不发。 江如谂虽然不喜言语,但看见落单的殷回之,还是忍不住问:“为何不与他们一起?” 殷回之淡道:“不熟。” 江如谂不善言辞,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但令他意外的是,殷回之这次竟然没有转头就走,而是走近了他,问:“你上次想同我说什么?” 江如谂眉头微蹙。 这个场合,并不是详谈的好时机,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会被水镜送进外界的双双耳朵里。 但殷回之的目光澄澈冷冽,直直盯着他,似乎早已洞悉他的一切内心想法。 于是江如谂明白过来,殷回之就是要逼他将接下来的话说给所有人听——否则不必再说。 江如谂沉默许久,最后道:“从前之事是我错判,力驰之死确实与你无关。” 秘境外,水镜前一片哗然,褚如棋更是脸色黑成了锅底。 他这个混账师弟,还是做了他最怕的事。 虽然江如谂嘴上说的是“我”,把罪过都揽到了自己一人身上,但江如谂是什么人?是名满修界的灵隐真人,是观澜宗问剑峰峰主。 观澜宗怎么可能撇得开责任?! 褚如棋面沉如水,在一双双窥探的视线中一言不发,紧紧盯着水镜。 光这一句话还不足以将所有的舆论都导向对观澜宗不利的方向,他只怕江如谂接下来还要被殷回之引着说出更多。 其他人的想法恰好与他相反,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巴不得再多些信息漏出来。 然而事情让他们失望了。 殷回之道:“江峰主,烦请设个结界,我也有些与比赛无关的话想问你。” 大秘境有规定,参赛修士不得擅自设结界躲避水镜监测,所以殷回之才会让江如谂动手设。 褚如棋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而后神情变得很复杂。 其余人也没想到殷回之竟会放弃这个在公众面前洗刷冤屈的机会。 一层薄雾似的结界原地升起,将殷回之和江如谂二人笼罩了进去,两人对话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只有静默和几乎静止的画面。 无妄依旧兀自捻着佛珠,只是阖上了眼,以背对着殷回之和江如谂。 沈奕不大通人情世故,原本直瞪瞪杵着,面对着江如谂和殷回之,见无妄转身,也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 结界内,殷回之看着江如谂:“我那时的确从未杀过人,但时至今日,我也未找到直接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你是如何确认的?” 江如谂被他那句“那时从未”刺了一下,唇线绷直,又松开:“我给你和回雪的拜师佩剑,剑鞘里侧最深处刻了你们的名字。” 可能是这话太匪夷所思了,殷回之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反问:“什么?” “我用灵力操纵刻刀刻下的,所以没有留下灵力痕迹……很难被发现。”江如谂缓声说。 殷回之脸上最后一丝表情也消失了。 如果江如谂说的是真的—— 当年在富城山崖边,江如谂对他的称呼还是‘孽徒’。 那时江如谂已经出关十多天,下山缉拿他前,居然一次也没有想过,要去看看那堆“证据”是不是真的属于他。 ……哈。 殷回之眼尾灼起淡淡红痕,又笑了一声。 “江如谂,我此刻真想杀了你。”殷回之平静道,“但是先算了。” “我只问你一句,”殷回之道,“那把杀了力驰的剑,你知不知道是哪来的?” 江如谂唇线绷直:“不知。” 殷回之点头:“如此甚好。” 江如谂不知道他在“好”什么,微微蹙眉。 “江峰主,”殷回之已经彻底收敛好情绪,“时间不多了,我要走了。” 江如谂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是个好师父。” 殷回之停步,头也不回道:“不,你只是对我不是个好师父——但无所谓,我已经有了会对我好的师父。你也别再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平白恶心我。” 说完,他也没再管江如谂的反应,直接走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雪恨·七 雪恨 众人看着殷回之离开了传送阵附近, 挑了条没人去的路线。一人一剑,就这么一路杀进了秘境深处。 有人嘀咕:“他也太傲了吧,没人跟他组队也不奇怪。” 也有人反驳:“他怎么了?你没听灵隐真人说当初他被赶下山是一场误会吗?说不准这次青瑾会后, 观澜宗就敞开大门叫他回去了。” 但不论外界如何评价, 都动摇不了境中少年。 黑色过处,血流成河, 妖兽还没来得及近他身,就被冰魄剜走了妖丹。 大家这才从殷回之身上看出魔修的危险和杀戮气,一时静默无声。 若是之前,这些观众心里这样想, 也就说出来了。但眼下观澜宗态度模糊, 他们心里嘀咕,却没人说出来。 殷回之只有一个人,但一路斩杀不眨眼, 积分以恐怖的速度上涨,很快就超过了所有的队伍, 成为第一。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他会继续前进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没再按既定路线前进, 而是换了个方向。 那是…… 季回雪那支队伍所在的方向? “他这是做什么?” “那边的资源更丰富吧, 他现在的线路是大家挑剩下的,其实不算好。”有参加过青瑾会的中年修士解释。 “不算好还能第一?”有人震惊。 中年修士道:“对, 你看,他只身一人也是有好处的,挑选目标不用顾忌队友实力, 只管拣最凶最恶的,积分自然涨得快。” 殷回之御剑低空飞行,很快跟季回雪那支队伍碰了面。 季回雪微眯着眼仰头, 含笑道:“阿殷来了。” 殷回之踩在沾血的冰魄上,冷淡地俯视着他:“你让他们走开,还是就这么开始?” 季回雪的队伍里有人莫名其妙地嘟囔:“为什么要我们走开啊?” 一名观澜宗的弟子白眼一翻,不满道:“魔头,你又要作什么妖?” 话还没说完,一道罡风宛如凌厉耳光,直接将那名弟子抽得翻倒在地,嘴角流血。 殷回之含笑解释:“这一下,是当初在观澜宗时、你骂别人有娘生没娘管,我作为你的师兄,该管教你的。” “——师弟,记住了吗?” 那弟子被扇懵了,听见殷回之说“有娘生没娘管”,立刻反应过来殷回之是在报当初被自己骂的仇。 他都快忘了干净了,没想到殷回之还如此记仇! 脸上火辣辣的,旁人的目光更是加剧了这种羞耻感,他下意识就要破口大骂。 结果又是一道罡风迎面扇过来,将他另一边脸也抽肿了。 殷回之依旧温和:“这一下,是我作为乾阴鬼域少主,心情好,赏给你的。” 那弟子倏地安静下来。 从青瑾会开始,到现在,这是殷回之第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他的立场。 也就是说,他不会再有顾忌了。 殷回之转身,朝其余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诸位不愿离去,可否移步一旁,我与这位观澜首席有些私事要清算,诸位也可做个见证。” 清算…… 这词可太耐人寻味了,周围人一阵慌乱琢磨。 殷回之说完,挥袖落下一道遮天蔽日的结界,将这片地方整个都罩了起来:“此界除季回雪外,其余人可随意出去。” 有那位被连续掌掴两下的弟子珠玉在前,剩下的人就算有心想帮季回雪说话,也不敢那么大张旗鼓了。 他们跟季回雪耳语:“季道友,这魔头看来是要发难了,我们马上去给你师尊放信号,由不得他作乱!” 说完,也不管季回雪有没有回应迅速走远了。 剩下的人都聚在了结界边缘,握紧武器,观察殷回之的一举一动。 见殷回之确实没有要伤害他们的意思,有人小声劝道:“殷道友,有什么事不能等出了秘境再慢慢说吗……” 殷回之没理他,抬眼径直看向茫茫天空,淡道: “境外诸位也不必白费功夫了,我既然敢这样做,当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水镜清晰地传出这句话和这个画面,已经乱成一锅粥的观众席,和表情难看的三宗长老们都停滞了一瞬。 ——秘境传送阵不知怎么被破坏了,他们跟境内现在只剩下单向联系。 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只能祈祷那几个扬言要告诉江如谂的弟子动作再快些。 殷回之落地,提着滴血的冰魄,看向季回雪:“我母亲原是逍遥门一名杰出弟子,却在你的一手操纵下,被生生逼死在富城欧阳府——季回雪,你认吗?” 季回雪似乎很惊讶:“我怎么会……” 殷回之手中的冰魄在他否认的一瞬,径直刺去,凌厉剑意中带着万千恨意。 没有了武试“点到即止”的束缚,这一剑就是冲着去要季回雪命去的。 可惜剑意虽好,修为差异却摆在那里。 对元婴境以下的修士来说,这一剑避无可避,但在元婴修士眼中,却破绽不少。 季回雪没废太大力气就避开了,并顺着这不算精妙的一剑,找准时机祭出流风。 流风角度刁钻,直朝殷回之的脖颈动脉刺去。 殷回之闪身,依旧躲避不及,还是被划开了颈部皮肉,动脉被刺破,顿时血流如注。 即使他立刻伸手去捂,鲜血还是井喷一样从指缝中漫了出来。 若非穿的黑衣,此时他应当被染红了半边身。 冰魄落空,回旋到殷回之手中,季回雪正要乘胜追击,左臂却狠狠一痛,随即传来什么落地的声音。 他低头看去,左臂已被齐根斩断。 鲜血喷溅到剑刃上,殷回之手中的虚影消失,这次真正“冰魄”飞回了到他手中。 “此一剑,叫虚实相生——”殷回之放下左手,鲜红血液遍布冷白的脖颈,显得有几分可怖。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平静地用灵力擦去冰魄剑锋上的污血,讥讽:“看来深受重视的首席大弟子,也不过如此,连观澜宗自己的剑招都学不精。” 结界边上那些修士不寒而栗,心说这哪是季回雪剑招不精。 ——谁能想到会有人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时机。 殷回之用灵力暂时封住了自己颈部的穴脉,止住了血,抬眼问:“季回雪,刚才的话,你认不认?” 季回雪已经封住自己周身几个大穴,堪堪止住了血,脸上已再不复温润神情,阴冷地盯着殷回之,发出神经质的低笑:“你啊你,还是这个性子……” “你勾结天机阁,设套将我母亲困在欧阳府,给她下毒下蛊,害得她最后病死在我眼前。”殷回之眼神森冷,“你该给她偿命!” 他确定殷回之今天是死也要将他拖下地狱了,于是勾起一个甜蜜蜜的笑,叹道:“认不认,很重要吗?阿殷,你怎么不说说你的父亲是谁,你的母亲又是谁啊?” 季回雪的声音很轻,却仿若地狱回响,含笑给了他一个新称呼:“你这个……流着谢殷脏血的杂种。” “至于你母亲,堂堂……” 殷回之双目猩红,冲上去一剑刺穿了季回雪的肩膀:“住口!” 冰魄刺入季回雪右肩的那一瞬,殷回之的腹部也猛地一寒——流风也刺进了半截。 “此招确实好用,”季回雪抽手,跟他拉开距离,笑着继续说完了剩下的话: “堂堂逍遥门大弟子,借清剿魔头之名,入魔域与谢殷苟合,生下你这个脏东西——她不该死吗?” 结界边的那些人已经傻眼了。 殷回之是谢殷的儿子? 逍遥门大弟子……最年轻的这一辈大弟子是个男人,那就只能是上一辈的大弟子——云怀昼? 云怀昼的确是女子,可她不是已经归隐了吗?怎么……怎么会…… 然而事实就有这样的魔力,无论有多少离谱的经过,都会有千丝万缕的依据指向现在的结果。 水镜外的逍遥门门主已经是脸色煞白,颤抖道:“胡说八道!” 他身边的归元宗长老连忙安慰他:“许是那……呃……季回雪没弄明白呢……到时候让云长老出来露个面,谣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从前他们几个互称彼此座下的弟子,都是“这孩子”、“那孩子”,归元宗这位长老看着水镜里不大正常的季回雪,实在是叫不出口了。 褚如棋的脸色完全不比逍遥门门主好多少,一张脸绷得梆硬。 而归元宗长老那句“让云长老露个面就澄清了”不仅没有安抚住逍遥门主,反倒叫人家脸色更难看了。 能在这种场合的,能有几个心思单纯者,大家只一看,再一想便明白了。 从谢殷叛出逍遥门,逍遥门已是元气大伤,那一代三个杰出弟子,只剩下云怀昼和沈奕。 后来……云怀昼以剿魔的名义只身入魔域,和谢殷打了个天崩地裂后负伤回门,之后就一直隐世不发。 自那以后,逍遥门虽名为天下第二宗,实则还不如归元宗说得上话。 那时也有传言说,谢殷还在逍遥门时,与云怀昼感情甚睦,甚至差一点结为了道侣,但这些传言都被逍遥门态度严肃地否认了。 眼下来看,真是…… 云怀昼身为从前的杰出弟子、如今的大宗长老,跟魔修通奸,纵使死去,怕是也不会被人同情。 可这季回雪是怎么回事?当真杀了云怀昼?出于什么理由? 境内,殷回之双目通红,掐诀出掌,这一掌依旧以灵力为基,却是完全不同于任何正道式法的阴毒狠戾。 或者说,除了是以灵力为基础外,已经和别的阴邪之术没有任何区别了。 季回雪被狠狠震翻在地,殷回之踩着他的肩膀将他踩进了泥里:“季回雪,我母亲生前从未做过恶,一生平乱维安。谢殷后来是疯了,但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你以为你这样说……便能往我母亲身上泼脏水吗?” 殷回之脚下用力,季回雪的断臂再次汩汩涌出鲜血,染红了泥土。 “这是你那个师尊教你的吗?可真是令人歆羡……咳,”季回雪咳出一口血,“能不能泼上,你我说了可不算——” 殷回之手指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知道季回雪说的是对的,这件事只要传出去,没有人会在意云怀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外界只会像辱骂他当初叛出宗门一样,辱骂云怀昼和魔修通奸。 对季回雪的杀意在这一刻攀升到顶峰。 他抬掌,就要朝着季回雪的眉心狠狠拍下—— “住手。”一道充满威压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 不是江如谂又是谁。 殷回之的手顿在半空,却连眼神都没分过去一个:“江峰主来了?” 江如谂的身形出现在结界外,目光冷沉:“殷回之,不要一错再错——将结界撤开。” 殷回之勾了勾唇,终于抬眼看向江如谂:“江峰主,我该谢谢你的愚蠢和耐心,否则我哪能那么容易就在另外两位长老的眼皮子底下毁了传送阵。” 江如谂果然被他气得沉了脸色。 殷回之愉快地歪了歪头,又倏地阴沉下来,缓声道:“江如谂,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徒弟做了什么,就要来怪我呢?” 江如谂身为化神修士,五感非凡,赶来的路上已听了不少,知道自己这两个弟子之间的恩怨没那么简单。 他认真道:“我带你们回宗门,有什么事慢慢说、说清楚。” 殷回之嗤了声。 脚尖碾住季回雪的断臂,看着季回雪露出痛苦的神色后,他才面无表情地使力——将季回雪翻了个面。 原本一直还算冷静的季回雪察觉到他要做什么,突然疯狂挣扎起来,满脸血泥,宛若池塘里扑腾的鱼。 殷回之愣了一瞬,而后目光倏地阴沉下来,似讽似恨:“原来你只在乎这个啊。” 原来那些人命、阴谋、欺骗,在季回雪眼里,都比不上这偷来的一截仙骨。 殷回之俯身,在他耳畔道:“那你就好好记住了,我是怎么把它从你身体里挖回来的。” 季回雪突然拧过头,冲着结界外的江如谂叫起来:“师尊,救救我,师尊!” 他从未在江如谂面前露出过这副模样,狼狈,无力,只能求救。 半分不见从前温润冷静、正直端方的身影。 江如谂呼吸发沉,看向那个脸上带着阴冷笑意施虐的少年,加重语气:“殷回之,住手。” 殷回之恍若未闻。 于是江如谂强行破了结界。 结界强行被破,界主受到的反噬不可估量。 提着剑的殷回之先是浑身一滞,而后耳朵、嘴角、眼角都滑下一行鲜血,但他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一样,连表情都未变分毫,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枚黑色的丹丸,吃进了嘴里。 江如谂破界的手顿住了:“你疯了?” 那是正常人根本不会碰的丹药——提阶丹。 但提阶丹根本不是真的提阶,而是透支丹田、短暂地提升服用者的修为,代价是事后对丹田灵脉造成十倍的损伤。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反问:“怎么了?你真以为我现在还是什么正道修士?” 他扯唇笑了笑:“像这种‘阴邪之物’,我还带了整整一储物戒——你真以为你能阻止我?” 江如谂深蹙着眉,一时默然。 然后他听见殷回之沙哑的声音,却不再是对他,而是对他的大弟子: “勾结天机阁,欺骗、威胁、害死我娘,然后伙同欧阳勖挖走我的仙骨。”殷回之盯着季回雪向江如谂求救的侧脸。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凛冽冻骨的寒霜,“从此,平庸的季回雪觉醒了天赋,摇身一变,成了师长称赞、同门艳羡的天才剑修。” “你表面上承诺欧阳勖,会将我的仙骨分他一半,撺使他给我种下噬灵蛊,暗中将云怀昼的死讯掐头去尾递给天夜门,于是天夜门灭去欧阳氏满门,你刚好毁去所有证据,坐收渔翁之利。” “可你这一截仙骨,要靠我的气息养着。没有我,你还怎么当你的首席大弟子?” “所以你留了我的命,骗我跟你上山,骗我拜入江如谂门下,设计我名声尽毁,好彻底操控我。” “但你没想到,我师尊将我带走了,”殷回之单膝半蹲,掐着他的下颌,扭过他的脸,逼他跟自己对视,“季回雪,这两年,很不好过吧?那截骨头还听话吗?” 江如谂的手彻底放了下来,神情复杂、难以置信地看着季回雪。 季回雪看了江如谂几秒,知晓他不会出手了,于是收回了求救的目光。 他转回脸,冷笑着问殷回之:“你又凭什么说这截仙骨就是你的?” “天道将灵气和天材地宝遍生大地,本就是能者取之,”季回雪咳了一口血,嘲弄道,“你取那些兽的妖丹时,怎么不可怜可怜它们?” 殷回之无声笑了笑:“好啊。” “能者取之……”他喃喃将季回雪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后一剑划开了季回雪的脊背! 皮肉绽开,露出森森椎骨。 一片森白中,第三块多出的尾骨明显颜色有异,萦绕着泛金的蓝色灵光。 不、不是灵光。 那是远胜过灵力的的澄澈力量,是真正的仙力。旁观的修士已经屏住了呼吸。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将那块骨头挖了出来。 仙骨上,季回雪的血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无声推开,最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光华。 ——在季回雪的惨叫中,殷回之捏碎了它。 这下不光是季回雪,所有人都傻了。 上一秒所有人还在震惊这世间竟真的有仙骨存在,下一秒,这截仙骨就在少年的手中碎成了齑粉。 殷回之无声笑了,眼神疯狂而嘲弄:“季回雪。”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了狗一样匍匐着的季回雪几秒,最后宣判:“你机关算尽的,是我看都看不上的。” “——你这一辈子,不过是个笑话。” 季回雪的指尖深深嵌进了泥里,抓出五道血痕。 殷回之垂眸,将剑架上季回雪的脖子,思考怎么下手能让季回雪死得更痛苦些。 季回雪空洞的眼里浮现出恐惧:“我知道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悔恨,殷回之当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放过他,但是手中剑停住了:“哦?” 季回雪又重复了一遍,带着哭腔:“我知道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太想被认可,才害人害己……师尊,求求您,救我,求您救我,我愿意被废去修为,终身囚于观澜后山思过!” 原来是为的这,哈……殷回之眼眶的血丝爬上茶色的瞳,一剑刺下—— “叮!” 两剑碰撞,殷回之被震得手腕一麻,冰魄掉到了地上。 殷回之缓缓垂眼,看向那柄打落冰魄的、泛着浅金色灵光的长剑,然后轻声说:“江如谂,我本来不想跟你算旧账的。” 季回雪被江如谂用灵力扯走,丢到了身后,在江如谂看不到的角度,朝他扬起一个讥诮的笑。 殷回之觉得自己应该也继续笑一笑的,否则会显得很可笑。 但大概是恨极了,实在是提不起嘴角了。 “我本来,也是不想伤及无辜者的。”他抬眸,手却放下,不再去捡被击落的冰魄。 秘境内突然卷起一阵几乎要将天地搅碎的罡风,所有人的脸色都彻底变了,包括江如谂。 江如谂厉声喝道:“你疯了!” 水镜外的长老们也看出来了:这根本不是任何剑诀和招数,而是修士自爆金丹的前兆! ——殷回之要跟所有人玉石俱焚! 殷回之闪上前,死死将季回雪踩在脚下,不给他挪动分毫的机会,而江如谂就在他咫尺之遥的一步外,却没有再阻止。 发丝被狂风卷起,撩过殷回之的脸颊,他漠然扫了一眼江如谂,然后在一阵风呼木啸中,很平静地对那些傻掉的参赛修士说:“传送符还是御剑,总之先离我远些吧,不然大概率会死。” 那些人脸色一阵扭曲,真不知该谢谢他还是该骂娘。 但是事实却没有给任何人动作的机会—— 一阵毫无预兆的森寒力量以殷回之为中心,席卷开来,将每个人生生冻在了原地,包括正准备自爆金丹的殷回之。 两股力量相撞,却没有产生狂烈波动,而是在上空轻柔地回旋,最后化作了一场冰凉的雨。 殷回之的睫毛被雨水打湿,眼前一片模糊。 一只手扶住他僵硬的肩膀,将他拉到了身后,又拂去了他脸上的雨水。 在熟悉的安神香中,他看见一只黑靴直接踩断了季回雪的脖子。 也可能不只是脖子,因为有二百多道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季回雪全身的骨头都被踩碎了。 那只黑靴的主人收回腿,漫不经心地垂眸:“……就你有师尊?” 那一踩根本不是凡俗一踩,而是带着难以计量的凶猛魔息,直接踩断了季回雪的周身灵脉。 因此,已经咽气的季回雪当然没办法回答他。 谢凌又饶有趣味地掀起眼皮,看向眼眶泛红的江如谂,问出了第二句:“就你有徒弟吗?” 殷回之的自爆被中断,那颗金丹被一股力量不容置疑地按在了丹田里,不能再肆意妄为。 谢凌挡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于是他不合时宜地发了几秒的呆。 传送大阵被他毁了,谢凌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呢? 即便是化神境的修士,也不可能在不破坏传送阵的情况下,直接穿过秘境的天然屏障。 ……怎么可能凭空出现? 除非—— 谢凌一直就跟在他身边。 殷回之后知后觉地抬手,腕上空荡荡的,黑色图腾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魇”……? 根本没有什么“魇”。 那是谢凌撕裂一半的元神。 第42章 雪恨·八 怜悯 殷回之在青瑾秘境掀风作浪, 和谢凌本人出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江如谂一手捻诀,一手执剑, 一身肃冷杀气, 与谢凌对话:“乾阴域主。” 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几个字。 谢凌颔首:“江峰主。” 江如谂盯着他:“青瑾会秘境,严禁魔修踏足——谢凌, 你当真以为我修真界无人了吗?” 他甚少有这样情绪浓烈的时候,死战之意已溢于言表。 无妄和沈奕原本一直守在阵边,试图将传送阵复原,洞察到这边魔息滔天, 第一时间赶来了。 沈奕看见地上死状惨烈的季回雪, 向来对外界不甚关心的眼里也露出几分惊诧,随即拔出佩剑,直指谢凌。 无妄看了一眼殷回之, 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季回雪,垂首低念:“阿弥陀佛。” 念完, 无妄收了佛珠——这是归元宗之人即将迎战的预兆。 无需多言,三人当即合力设下法界, 将谢凌和殷回之困在原地, 杜绝了他们用术法逃走的可能。 谢凌回头扫了一眼鼻尖通红的徒弟,问:“这点事也值得你自爆金丹?” 蠢徒弟还在发怔, 没有应他,谢凌又淡声点评:“麻烦。” 低垂着头的殷回之听见“麻烦”两字,立刻抬头, 惶然地看着谢凌。 谢凌很看不惯他这副样子,冷声斥令:“站直。” 殷回之低声道:“站直了的。” 说着,还凑近了一点, 像在向谢凌证明自己没撒谎。 谢凌:“……” 因为结丹太早,殷回之的身高比起他前世时,缩水了少说有七公分,这样跟他对视时,总会显得小心翼翼而可怜。 只可惜一分真、十二分假,多出来的三分,谢凌还要倒欠着装作看不出来。 谢凌收回目光,面对着江如谂一众人,朝身侧抬手,袖袍掩住苍白的腕,手背朝上——示意殷回之可以抓住他的手臂。 江如谂立刻盯着殷回之,声音里不知是怒更多、还是愧更多: “殷回之,你的仇如今已得报,当真还要跟这魔头牵扯不清吗?” 无妄也叹道:“殷施主,仇怨既清,莫要一陷再陷,回头是岸。” 沈奕不觉得投了魔的人还能改邪归正,并不附声,只待动手。 然而殷回之很没眼力见。 他既没有如谢凌的愿抓上那截手臂,也没有理会对面两人无聊的劝告。 ——没有一丝犹豫地,他扣住了谢凌的掌心。 谢凌垂眸,目光从那不敢用力、又相当执拗的指节上掠过,只淡薄道:“抓稳,闭眼。” 殷回之听话地闭上眼,又顺理成章地抓得更紧,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指嵌进谢凌的手心。 下一瞬,手中冰魄被抽走。 而后兵刃相接的声音、灵力碰撞的狠劲、还有鲜血喷洒的声音,灌入被震伤过的耳中,嘈嘈杂杂,显得不太真切。 即使闭着眼,殷回之也能感觉到那些攻击源源不断地朝他袭来,化神期修士的交手,只要他被打中一次,就能当场毙命。 但总有一道更阴狠的力量,在那些攻击砸到他身上之前,将一切或化解、或挡去。 溅到殷回之身上的只有滚烫的血。 血很热,殷回之由此分辨那不属于谢凌。 所以他没睁眼,只是将性命和前路都交付给自己抓紧的那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灵力魔息对轰的动静渐渐变得迟缓起来,身后忽然传来江如谂的声音。 “谢凌,你毁我两个弟子……我必取你性命。” 江如谂大概受了挺严重的伤,声线依旧是冷的,只是不稳,还夹杂着深深的恨意。 殷回之原以为他师尊不会回话。 但谢凌回了。 谢凌像是没忍住,泄出了一声笑。 “傻逼。” 挺奇怪,别人的声音落进殷回之耳中,都像隔了水膜一样模糊,谢凌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殷回之闭着眼,也弯了一下唇角。 “轰”地一声,结界被谢凌强行震破,即使有谢凌的魔息护着,殷回之的五脏六腑还是狠狠一麻。 耳中又出现了刚才那中湿黏的感觉,而后听力变得更加模糊。 似乎是提阶丹的副作用生效了,殷回之漫无目的地想。 伴随着几乎被撕裂的拉扯感,那些嘈杂的声音终于远去。 身上的伤后知后觉地传来剧痛,殷回之也终于坚持不住,手指卸力,后仰倒去。 肩膀被一把捞住——谢凌接住了他。 殷回之眼睛也看不太清了,视线里是雾蒙蒙的红色,他只能靠手去找谢凌的位置。 谢凌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抓住了他乱摸的手,垂眸看着他:“七窍流血了,别乱动。” 说罢,就要松开殷回之的手,去疗愈那颗千疮百孔的丹田。 但殷回之根本没听见——但听没听进都不影响他死抓着谢凌不松手。 “师尊……” 谢凌“嗯”了一声。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殷回之说话也有点吃力,但声音里的难过委屈却很清晰,“我连这种事都办不好,还、还总是害你……” 一滴血泪落到谢凌的手背上。 谢凌掰不开他攥得死紧的指节,干脆连着他的手一起按在了丹田上:“没有。” 殷回之可能并没有听见——他彻底晕过去了。 被压在谢凌掌心和小腹之间的那只手也失了力气。 谢凌却没有抬手将那只手丢开,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继续给殷回之的丹田治伤。 他似乎回忆了什么,然后慢慢回答了已经听不见的人。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比我好。”—— “少主,你醒了吗?” 殷回之刚动了动眼睫,耳畔就传来陌生的声音,他慢慢睁开眼,对上了一张殊丽的面容。 还有一只手停驻在他的颊侧。 殷回之长眉顿蹙,直接打开了那只手,不冷不热地问:“怎么是你?” 巧色摸了摸被打痛的手背,勾唇笑了一下,那笑容像讨好,又像带着别的意味:“尊主让我照顾你。” 殷回之眉毛蹙得更深。 整个乾阴宫,只有这个巧色独对谢凌称“您”,对其他人都毫无顾忌地称“你”。 殷回之不在乎这些,但他厌恶这个人总是若有似无表现出来的特权。 谢凌许可的特权。 他面无表情地命令:“出去,我要穿衣。” 巧色像是看不出他的反感,很听话地点点头,又蹙眉忧虑道:“少主,你知道尊主怎么了吗?他这两日总是一睡就睡近十个时辰,都不怎么同我下棋了。” 殷回之愣了两秒,连巧色对他说这句话的意图都来不及想,就冲下床,胡乱扯了件衣袍就跌跌撞撞地往谢凌殿里跑。 殿外寥寥几个宛若石雕的守卫,看见殷回之衣衫不整地冲进来,才露出了些许惊诧。 殷回之径直冲了进去。 安神香的味道比从前浓了数倍,愈往里愈浓,殷回之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美人榻上没有熟悉的人。 层层叠叠的帷帐后,影影绰绰映出一道身影,殷回之冲上前:“师尊!” 那道身影一顿,随即,帷帐被轻轻撩开。 殷回之盯着那只手,心想,这不是谢凌。 帷帐后露出了沈知晦的脸。 沈知晦面容有些疲惫,看见他并没有意外的神色,平静道:“少主。” 殷回之却僵立着没有应声。 他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谢凌。 谢凌的神情是纯粹的安宁,似乎睡得很熟,但殷回之知道,谢凌若还有意识,是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平日哪怕是侧卧在美人榻上小憩,谢凌的眉目也是极冷淡的。 殷回之以修炼钻研为由赖在一边,可能某个瞬间再抬头,就会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然而此刻,谢凌却像是所有平凡的人一样,陷入了真正沉睡。 这种陌生让殷回之感到恐慌。 他仓惶上前,跪在床边,逾越地要去探谢凌的心口——那是魔修储息之所。 沈知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皱眉道:“少主,不合适。” 察觉到殷回之施加力气不肯退回,他劝道:“少主,探不出来的。” 说完,他松了手。 殷回之还是固执地去探。 掌心下的胸膛里只有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除此以外空荡荡的,他什么也没探到。 沈知晦叹气:“没有尊主的允许,您不可能探出真实情况的。” 殷回之倏地抬眸:“沈护法,你知道对吗?” 沈知晦:“我不知。” 他回答得太快,仿佛早就料到殷回之会有此问。 于是殷回之立刻确定沈知晦什么都知道,他急切地盯着沈知晦,道:“不,沈护法,师尊那么信任你,你肯定知道。师尊到底怎么样,他的元神是不是受了伤?” 沈知晦闭口不言。 殷回之膝盖换了方向,抓住了沈知晦的手臂:“沈知晦,求求你,告诉我好吗?” 沈知晦脸色大变:“别——!” 他强行把殷回之拉了起来,几乎是苦笑着说:“您这是要折我的命。” 殷回之还是固执地看着他,沈知晦突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觉得面前这个少年很可怜。 他虽也对谢凌生出过别的心思,但那更多是久居高位无人可信,只彼此相依为命的情况下滋长出的遐想。 倘若真有一天,他与谢凌之间没了魂契的羁绊,这些欲念大约也就随之消弭了。 可殷回之呢? 殷回之生了一张和谢凌从前一模一样的脸,十六岁前,有着和谢凌完全重叠的过去。 在沈知晦的眼里,这就是少时的谢凌,所以他敬殷回之、护殷回之; 在谢凌眼里,这是少时的自己,所以可以不惜代价地帮助、可以毫无顾忌地欺负、可以毫无理由地纵容、甚至可以当做最完美容器以备不时之需。 但殷回之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谢凌对他好,永远会出现在他最无助的时候。 于是不知何时生出的萌动,一点一点积攒成现在的一腔孤勇——连沈知晦都能看出来的一腔孤勇。 沈知晦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43章 蜉蝣·一 将死 “尊主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有那么脆弱。”沈知晦轻声说。 关心则乱不是没有道理,殷回之竟无法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只能问:“那师尊为什么不醒?” “因为前几日运息过猛, 身体需要休息了, ”沈知晦想了想,又补充, “元神——元神没什么问题,分神对尊主这种境界的修士来说已经不会造成伤害。” 殷回之依旧踌躇,蹙眉道:“沈护法……” 沈知晦与他对视,隐晦地劝说:“少主, 尊主如果醒着, 不会想看到您这样的。” 他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这话不该由他来说。 殷回之何等聪慧,怎么会听不出他的双关,却并不在意, 依旧盯着谢凌:“那等他醒着,我不这样就好了。” 沈知晦一时无言。 殷回之垂眸看着沉睡的谢凌:“沈护法, 我想在这多待一会儿。” 沈知晦叹气:“我能拦得住您吗?” “不是,”殷回之摇头, “我是想请求你, 要是师尊醒来,不要告诉他我在这待了很久。” 说完,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谢凌的手,垂首,似是想将眉心抵在那苍白的手背上。 不待碰上, 又恍若梦惊,慢慢退开。 他将谢凌的手放回锦衾中,跪在床边扶着床沿, 兀自道:“师尊待我……恩重如山、如兄如父,病中床前相顾,都是我应该做的。” 如兄如父? 沈知晦残忍地撕开了他的自欺欺人:“既是应该的,又为何不让我说实话?” 殷回之像是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浅浅牵动唇角解释:“师尊不喜欢我拘俗礼,会不高兴。” 沈知晦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安静地退了出去- 沈知晦说,谢凌这种困倦的状态会持续很久。 要从枝繁叶茂的夏末,直到枯叶簌簌的冷秋。 谢凌也并不是不醒,只是醒着的时间短,沉睡的时间多。 而这为数不多的清醒里,都是巧色在陪着,谢凌竟也不厌,从未唤过别人。 往往是谢凌又睡下了,巧色才从寝殿里出来,碰见沈知晦和殷回之,盈盈一笑抱怨:“尊主又睡下了。” 沈知晦虽不喜欢巧色这副做作模样,可毕竟同为护法,抬头不见低头见,尚能虚伪地说笑几句。 但他身边的殷回之连假笑都不愿挤——也有可能是挤不出来。 总之,脸色比经年冰封的寂岭还要冷。 沈知晦实在怕他哪天被刺激得发疯,直接在殿前动手把巧色宰了,所以之后每次都在巧色出来前,千方百计地支走他。 譬如今日。 沈知晦不许殷回之守在殿门口,殷回之只能踩着青石砖的缝线,沿着乾阴宫墙一圈一圈地走。 原来这么大的乾阴宫,走完三圈,也只要两个时辰。 谢凌应当睡下了。殷回之想。 他可以进去了。殷回之又想。 他悄悄绕回殿侧,然后脚步凝在原地。 沈知晦去办公务了,殿外只有巧色的仆从,在百无聊赖地数天上的大雁。 可能是殷回之的目光太寒,如有实质,仆从背后一毛,朝殷回之看了过来。 “少、少主?”他紧张地挠了挠头,“右护法还在里头陪尊主,要我进去通报吗?” 殷回之恻然盯了他半晌。 仆从被他盯得两腿发软,差点歪倒在地。 “不用,”殷回之目光下落,盯着石砖缝隙,毫无起伏道,“我途径此地。” 说罢,直接越过了乾阴殿。 魔兽山脉迎来了许久未见的旧客。 这里的兽群不长记性,不过一个月,就将殷回之这个煞神忘了个干净,殷回之一落地,它们嗅到生人气息,立刻虎视眈眈地垂涎围了上来。 殷回之用剑气荡开一条路,没去斩杀那些妖兽,而是一步一步走进深山。 走到了那个熟悉的木屋前。 他面无表情地推开木门,没有看见姬枢的身影,也并不惊讶。 殷回之自顾自到姬枢院后的树下挖了一坛酒,就靠着树根坐下,一个人喝了起来。 上次喝起来那么辣的酒,今天也不过如此。 他一个人,一口一口,喝光了整整两坛酒。 眼前从明亮清晰,逐渐转为黯淡模糊。 “琉璃灯……怎么都不亮了?”他含糊地问谢凌,得不到回答,伸手只摸到粗糙的树皮和硌手的砂土。 殷回之怔了下,记起自己身在何处,露出了一个哭还难看的笑,自言自语:“……哦,是天黑了。” 他推开空荡荡的坛子,脸颊贴着树干,发了会呆。 沙哑的嗓音在夜色中轻轻响起,带着难言的苦涩,却不知是在跟谁说:“我也会下棋的……” 他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晨光和头痛一起到来。 殷回之睁开布满血丝的眼,靠着树干慢慢站直,麻木地跟一片狼藉的地面和空酒坛对峙。 几息后,他揉了揉眉心,把不知何时丢在一边、光秃秃的冰魄捡起来,收进剑鞘,然后准备收拾酒坛。 忽地,余光扫到什么。 ——他靠过的那棵树,树干上多了几十道整齐排列、纵横交错的剑痕,不算宽的树皮被生生切割成了百来个小块——棋盘的形状。 殷回之脑中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静默半晌,倏地抽出了剑—— “刺啦!” 那截可怜的树皮被利刃生剥下来,殷回之提着它,面无表情地走到院子的篱笆边,把它丢了出去。 提着空酒坛绕回屋前,推开门,依旧没看见姬枢的人影。 又出去了? 殷回之漫不经心地想着,把空酒坛搁到墙角。 忽然,他动作一滞,转过身,视线一寸一寸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不对。 他确信,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昨日推门时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就连被褥折叠的褶皱,都凝固了一般。 姬枢昨晚根本没回来。 得出这个结论,殷回之几乎是瞬间就提着剑冲出了门。 然而鞋底还未踩上门外石阶,他又停住了。 他极慢极慢地想: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谢凌昏睡的时候? 还有上次,姬枢走错路,却阴差阳错差点将他带到了心魔镜的位置…… 那时殷回之就怀疑过,姬枢或许受过谢凌的威胁,才出手救他,也正因这点,他才在明知古怪的情况下,依旧对姬枢信任大过警惕。 可他从未想过,姬枢这个人,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也许…… 殷回之的呼吸倏地变乱,宿醉后的脑袋像炸开了一束烟花——为那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他稳了稳心神,抓着剑跑了出去,沿着姬枢平日采药的路径,一条一条搜了过去。 如果姬枢只是姬枢,那采药出门也只会在这几条路线上。 殷回之脚步加快,心脏的跳动都开始失序。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线了。 如果还是找不到人,那就说明—— 坡底的草丛叶片尖端突然晃动了一下。 殷回之一剑挑开杂草,看见了一个遍体鳞伤的青年。 姬枢趴在地上,衣服被划烂了,脸上也带了伤。 遮目的白绫不知所踪,他睁着眼睛,匍匐着艰难摸索。 这是殷回之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珠,很灰败的颜色,瞳孔发白,很僵硬。 眼前的景象直接否决了殷回之方才无厘头的猜测,于是心头的冲动和汹涌的情绪一瞬间熄灭。 他抿了抿唇,迅速上前,将姬枢拉了起来。 手臂毫无预兆地被抓,姬枢条件反射地一哆嗦,下意识地挥拳朝殷回之砸过来,被殷回之耐性不多地钳住了手腕:“是我。” “……阿回?”姬枢愣了愣,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嗯,”殷回之简短道,“我背你回去。” 姬枢瞪着灰白的眼,摇头道:“不用,你扶我——” 说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什么,后知后觉猛地闭紧双眼,僵硬说完:“你扶我回去就行。” “不用闭,我已经看见了。”殷回之很冷漠地说,“慢。” 于是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的男人被他说得脸色发僵,闭了嘴,沉默地不再出声。 殷回之知道姬枢可能有点生气,但他现在心情一样糟糕透顶,直接扯着对方的手臂环上自己肩颈,然后托着膝弯将人背了起来。 走了一段,姬枢才慢吞吞问:“每次见你都这副臭德行——谁又惹你了?” 殷回之不说话。 “你拿到第一了吗?”姬枢没得到回答,又锲而不舍地问。 殷回之脚步未停:“什么第一?” 姬枢说:“青瑾会第一啊,上次你跟我喝酒时自己说的。” 殷回之继续往前走:“没有。” 姬枢:“抱歉。” “不用。”殷回之敛眉,继续前进,“我了却了一桩夙愿。” “哦,”姬枢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讷讷点头,“那也挺好。” 殷回之还等着他继续聒噪,但身后没再传来动静。 肩膀忽然一沉。 姬枢晕过去了。 那颗脑袋埋了下来,发丝和皮肤擦着他的脖颈,带来陌生的触感。 殷回之拧了拧眉,加快了脚步。 将姬枢送回去,又放到床上,殷回之从柜子里取出两瓶兽血,一瓶自己喝了,一瓶捏着姬枢的下颌灌了进去。 动作太生疏,晕着的人被呛醒,剧烈咳嗽起来。 殷回之瞥见墙角自己喝空的酒坛,最终良心发现,敷衍地给他拍了拍背。 姬枢缓过劲,闭目半蹙着眉道:“谢谢阿回。” 殷回之盯着他的眉,慢慢道:“不用谢。”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已经作废的猜想在作祟,姬枢蹙眉的一瞬,殷回之竟在他的神态间看出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 当姬枢睁开呆滞的眼,那种熟悉感便荡然无存了。 姬枢又找错了他的方向,一张脏兮兮的脸对着空气,问:“怎么突然想到要过来?” 殷回之有很多理由可以骗他,最终却觉得没什么必要,实话实说:“找你喝酒。” 姬枢便笑:“又喝?小小年纪借酒浇愁,我看是自寻烦恼。” 殷回之也自嘲地扯了扯唇:“也许吧。” 姬枢叹气:“你去挖来。” 殷回之移开视线:“已经喝了。” 姬枢忽感不妙:“喝了多少?” 殷回之答:“两坛。” 姬枢嘴角微抽:“那树底下一共就三坛了,你还真是不客气。” 殷回之:“下次赔你。” 就是不知道那棵树还有没有救。 姬枢无奈:“……算了,你今日把我救回来,当谢礼了。” “嗯。”殷回之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他把拧得半干的布巾塞到姬枢手里,又从纳戒中取出几瓶疗愈丹药放在床头,“我还有事,先走了。” 姬枢愣愣问:“这就走了?” 屋里没了回应。 殷回之直接御剑飞走了。 因此,他并没有看到,当他的身影彻底远离小屋的那一刻,屋里上一刻还言笑自若的青年,忽然吐出一口血。 连外形都维持不住,变回了另一个模样。 黑衣黑眸的青年模样。 谢凌一把将被褥上的血迹清掉,抬头扫了一眼墙角的酒坛。 然后推开门,绕到后院,走到了那棵惨遭扒皮的树边。 他静静站着,视线顺着鞋印移到篱笆边,最后落在那块被人无理取闹地分割成棋盘状的树皮上。 短暂的垂眸后,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院落中,回到了乾阴殿。 巧色还在帷帐外老实地跪着,见谢凌又突然出现帐中,并不意外,明知故问:“尊主,您又去魔兽山了吗?” 帐帘之隔后的谢凌兀自打坐,没有理他。 巧色盯着那道身影,声音依旧是恭敬的,只是说的话有些古怪:“您之前撕裂元神救他,属下是懂的,毕竟他的身体还有用。可属下不明白,为什么您都这个状况了,还要费力去演戏,维护那个假身份不被识破?” 谢凌不说话,于是他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只是个将死之人——” 谢凌:“你很吵。” 巧色无声收指,直直看着帷帐中的人:“谢先生——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第44章 蜉蝣·二 瑟瑟 谢凌揉了揉太阳穴, 语气平平地批评:“巧色,你心思太杂。” 巧色一向是有些怕谢凌的,但此刻, 他心里的怀疑和焦虑压过了畏惧:“尊主, 除去您的护法这层身份,我还是系统空间的一员。主系统的桎梏和威胁悬在我的头顶, 我确实难以像沈护法一样没有半分私心。” “你的私心也不过是想活下去,”谢凌没有冷脸,反倒淡声安抚他,“你我之间有魂契在, 我承诺你的, 魂契会约束我做到,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巧色没有明说,而是隔着帷幔与谢凌对视, 意有所指:“在系统空间这些年,我见过很多宿主因为一些不必要的人, 做出不理智……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决定。” 谢凌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同样没戳破, 只反问:“那你见过第二个被主系统收编后还能找回来的宿主吗?” 巧色不说话了。 “所以啊, 巧色,”谢凌似是叹息, 又似引导,“为什么选了我、又不信我呢?” 寝殿内一片静寂。 经验告诉巧色,频繁挑战谢凌的脾气和耐心是愚蠢的, 他收了声,正要低头认错。 “等他结婴吧。”谢凌在他出声前开了口,“他现在心神乱作一团, 修为也不够,直接拿来用的话跟我现在这具身体没多大区别。” 谢凌提议的态度不算认真,说完才略作考量,似是觉得可行,便三言两语给殷回之敲定了死期:“他挺乖、也挺努力——至多五年。” 巧色微诧。 他只是见谢凌行事莫名、怕谢凌是对殷回之生出不忍,想出言警醒一番。 ……没想到谢凌将时间都计算好了。 巧色心里松了口气,微笑起来:“尊主英明,属下敬佩。” 谢凌哼笑一声,似是对他的讨好很受用:“巧色谦虚了,到时他若不配合,本尊还要你帮忙。” 巧色连忙应承:“尊主放心,就算您不提,我也会的。” 如今一份魂契联结了他和谢凌的命运,谢凌若神魂俱灭,他也会跟着消散。 所以哪怕谢凌不动手,他也会替谢凌动手。 谢凌敛目,轻笑:“本尊受天道眷顾,得你和知晦两个左膀右臂。” 得到满意答案的巧色肩膀放松下来,很有眼色地告退:“那属下就不扰尊主休息了。” 谢凌却好像又不头疼了,叫住他:“不睡了,无聊得很,去减一炉安神香,你我手谈几局。” 巧色虽有些莫名其妙,但听话照做。 门口的仆从昨日数大雁,今日又数麻雀。数完了,终于无事可做。 他一边奇怪自家护法今日怎么这么久都不出来,一边上下乱看,突然瞥见地上多了零星几点水滴。 仆从仰头看了看天,疑惑嘟囔:“下雨了吗……” 碰巧沈知晦来述职,见他仰头不知在找些什么,蹙眉问:“你怎么在这?” 这话其实是在问你们右护法怎么又来了,但这仆从脑子不太精明,没听出来。 他傻愣愣地说:“沈护法,我是跟着右护法来的呀。” “……”沈知晦面无表情进了殿。 他担心过会殷回之过来会跟里面的花蝴蝶碰上,三言两语向谢凌述完职,然后用早就想好的理由把巧色撵走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直到天黑,殷回之也没有来。 不光这天。 之后一连两日,沈知晦都没有在乾阴殿碰见殷回之。 这其实有些奇怪——以往谢凌有什么动静,殷回之总是第一个留意到,然后变着法地向他打听。 这几日谢凌明显好转,殷回之反倒不来了。 带着这抹疑思,沈知晦在药堂跟殷回之碰上了面。 谢凌殿里的安神香快空了,这种吸进五内的东西,沈知晦不放心经别人手,向来是亲力亲为。 他盯着药师把香料配好,交给制香师研磨制块,最后他亲自用法术抽干水分,再由制香师分装进香盒。 等候期间,他抬眼,看见药堂里多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几日不见的殷回之。 殷回之也看见了他,礼貌地打招呼:“沈护法。” 不知是不是沈知晦的错觉,殷回之的身形貌似消减了不少,唇色也淡得跟肤色很接近。 他忍不住问:“少主生病了吗?” “没有,”殷回之垂眸,很浅地笑了一下,接过药师递过来的药膏,“只是练法术时手臂被灼伤了,来取药。” “难怪这两日没见到您——”沈知晦恍然,又笑赞,“少主真勤勉。” 殷回之也笑了一下,还是那种很浅很安静的笑。 同沈知晦寒暄完,他低头扫了一眼药师给的药,抬眸提醒:“少了祛疤的。” “哎?您不是一向……”药师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触及殷回之有些冷淡的目光,连忙转身,“您稍等,我这就取最好的给您。” 殷回之静静等在柜台前,日光透过窗棂,将他线条流畅的侧脸照得瓷白,有种稍稍施力就能捏碎的质感。 这是前世的谢凌身上未曾出现过的感觉。 沈知晦不由多看了一眼,心中古怪感更甚,他拣了个殷回之感兴趣的话题搭话:“尊主最近恢复得很好,不那么爱睡了。” 殷回之的睫毛动了动,果然转过头来:“那我取完药就去拜见师尊。” 他答得很快,于是沈知晦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沈知晦把手中的香盒递过去:“那少主将这个也一并带去吧。” 殷回之接过,揭开盖子看了一眼,微微皱眉:“怎么越制越多了?” 沈知晦留意到,说这话的时候,殷回之身上那种冷郁的气息一下子消了大半。 只是这个问题也太为难他了。 ——能为什么?当然是谢凌要求的啊。 谢凌用的安神香方子极烈,与其说是香,不如说是毒,成瘾伤身损五内,时间久了身体会免疫,只能靠加剂量维持效果。 如今乾阴殿内的安神香已经浓得能在一刻钟内熏晕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了,沈知晦进去都要用术法屏息。 沈知晦知道殷回之一向不赞成谢凌用这东西,只能无奈道:“少主,您知道的就不要故意问我了。” 殷回之抬眼看着他,语气有些严肃:“他在这种东西的用量上向来没个顾忌,往后他说要点多少,你悄悄少放些,别由着他胡来。” 沈知晦张了张唇,半晌,叹道:“少主,这事现在是巧色在做。” 殷回之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捏着香盒提手的指尖微微发白,少顷,才找回声音:“知道了。” 他慢慢改口:“那你找个机会叮嘱巧色。” 沈知晦微怔,点头说好。 药师将祛疤膏找来了,连同伤药一并交于殷回之,殷回之朝药师道谢,又同沈知晦道别,才转身离开。 分明一切都有条不紊,沈知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少主。”沈知晦蹙眉叫住了他,“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同我讲。” 殷回之步伐顿了一下,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好。”- 殷回之站在乾阴殿的阶下,看着殿门出了会儿神,才从储物戒里取出香盒,提在手里走了进去。 他没有刻意隐匿身形气息,于是没走几步,就听见里面的人懒洋洋叫他:“阿殷来了?” 殷回之扬起一个笑,走进里间:“嗯,来了。” 谢凌瞥见他手里的香盒:“知晦又偷懒使唤你。” 殷回之眼睛微弯,解释:“只是刚好跟沈护法碰上了,顺路带过来。” “制香室在药堂里,怎么顺路,”谢凌打量他,“你受伤了?” 殷回之摇头:“一点点。” “过来,我看看,”谢凌像往常一样,用魔息将他卷到了跟前,“哪里?” 殷回之撩起袖子,露出被法术灼伤的皮肤。 谢凌盯着那块皮肉,不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要留疤了。” 殷回之没说话。 谢凌坐着,而他站在谢凌跟前,这个角度垂眼看去,能看见那对微蹙的墨眉,和微微下压的唇角。 明明还没有到深秋,殷回之却忽然觉得有些冷,于是沉默而轻地放下了袖子。 他说:“不会留疤的,我同药师讨了祛疤膏。” 他又说:“师尊。” 谢凌懒洋洋地“嗯”了声。 殷回之跪坐到他脚边,没有仰头与他对视,只是乖顺而眷恋地蹭了蹭他的膝:“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大概是意外他的举动,谢凌单手捧起了他的脸,细细端详:“今日怎么了?” 殷回之没说话,弯着唇对他笑。 谢凌见状,思索了一瞬,得出结论:“心魔又作祟扰你了?” 殷回之眨了眨眼,茶色的眸子映出谢凌的影子:“……不知道。” 谢凌挑了挑眉梢,带着戏弄:“是吗?” 于是殷回之又不说话了。 托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滑到了肩膀上,将他整个上半身带了起来。 他被半抱着,跨坐在谢凌腿上,眼眸像盛了一泓秋水的湖泊,雾蒙蒙地看着谢凌。 谢凌欺身吻他。 于是那泓秋水从湖中漫了出来。 之后的很多天,殷回之都不太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只记得唇舌交缠似乎成了他和谢凌每日必温习的课题之一,巧色也甚少再踏足乾阴殿。 沈知晦撞见过一次。 殷回之当时侧了他一眼,仿佛没有看见他眼里的不可置信,然后将脸埋进了谢凌的脖颈。 谢凌抱着他,同沈知晦讲完了正事,又低头亲他。 殷回之不清楚沈知晦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太在意。 谢凌亲完他,又轻佻地啄吻了一下他的鼻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批评:“最近光缠着我了,修为一点长进没有。” 殷回之的心仿佛被挖空了一块。 然后他低头,重新含住谢凌的唇,用吻将那一块填满,含糊道: “会好好修炼的。” 第45章 蜉蝣·三 想家 殷回之准备闭关。 谢凌问他要闭关多久, 他笑着闭眼,蹭了蹭谢凌的脖子,说再看。 谢凌又问他什么时候开始。 殷回之这回有了确切答案, 他很乖地说:“再过几个月, 徒儿还有些事要办。” 当晚,沈知晦将殷回之堵在了宫门口。 殷回之黑衣长袍, 长剑挂腰,薄唇红润,肤色白得像夜色中盛放的昙花。 见到沈知晦,他也没有惊讶:“沈护法, 好巧。” 沈知晦眉头拧得活像有人欠了他八百万灵石, 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巧。 他看了一眼殷回之红得不正常的唇,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问:“你要去哪?” 殷回之润白指尖敲了敲腰间的冰魄:“打猎。” 沈知晦莫名其妙:“大晚上的打猎?猎什么?” 殷回之笑了笑:“给师尊猎生辰礼, 从前师尊为我杀雪山狼王取妖丹,我一直想着回赠他一枚更好的。” 沈知晦噎了一下。 谢凌其实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从前没有,如今连身份都算不得全是自己的, 就更没有了。 不过近年来乾阴鬼域诸方势力都被降服得差不多, 下面的人有心趁此机会讨好表诚,早就筹备着要给谢凌过三十岁生辰了。 殷回之作为谢凌唯一的弟子, 当然是要在诞辰宴上献礼的。 可那再近也是五年后的事,何至于现在就开始? 而且……殷回之有没有机会送出去还是个未知数。 沈知晦想起今天白日在殿里撞见的场景,又看了看安安静静站着等他回话的殷回之。 最后下定决心般沉下了声音:“少主, 我有话要跟您说。” 他带着殷回之离开了乾阴宫,又找了个绝对僻静安全的地界,才开口:“你与尊主……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回之脸上那种很有分寸感和礼貌的笑容褪下一点, 敛眉道:“沈护法,我以为此事与你无关。” 有那么一瞬,沈知晦其实很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算了。 可这个孩子才十九岁不到。 本该是在天空翱翔的鹰,却在谢凌的羽翼下养成了雀,又因为对成鹰的孺慕,甘愿驻于金笼。 若只是这样,其实也很好——但谢凌要动手捏死这只雀了。 沈知晦实在不忍。 他复杂地看着殷回之:“你喜欢尊主,是吗?” 殷回之掀起眼帘:“你到底想说什么?” “殷回之,”沈知晦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声音里怜悯和同情交错,“尊主给不了你想要的,别再陷下去了。” 殷回之抬步就走。 “你知不知道——”沈知晦兀然开口,“尊主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殷回之顿住,半晌,才道:“知道。” 沈知晦声音有些艰难:“我和尊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新身体……” “是我,”殷回之转过身打断了他,“对吗?” 沈知晦表情有一瞬空白。 殷回之居然知道。 他简直像看疯子般看着殷回之,难以置信地说:“你知道还——” 殷回之轻轻道:“我当然知道他不喜欢我。” 修无情道的人怎么会轻易喜欢上别人。 他像是在告诉沈知晦,又像是喃喃自语:“但是沈知晦,除了喜欢之外,他什么都给过我了,只是一副身体……” “只是一副身体……”他扯出一抹近乎偏执的笑,“能换他活下去,没什么不划算的。” 沈知晦心想,真是疯了。 雀爱上了为自己庇护风雨的鹰,自愿献祭翅羽。 沈知晦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于是沉默地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 殷回之朝他浅浅翘起唇角,这次多了些真心:“沈知晦,谢谢。”- 一望无垠的荒漠。 毒辣的烈日炙烤着砂砾,仿佛能将任何不属于漠洲的生物烤干。 然而,比沙丘大了数倍的天魔蛛已经洞穴口和那个来自南方的少年耗了半月有余。 尽管有灵力护体,那两片漂亮的唇也变得有些干燥起皮。 天魔蛛是漠洲最毒的物种,从触角上的绒毛到沾过它们唾液的巢穴,都有剧毒,任何避毒丹都无法化解这种古怪的毒性。 无论普通人还是修士,皮肤接触即毙命,然后沦为天魔蛛的食物。 但这东西体内却藏着一颗与其他部位属性截然相反的内丹。 天魔蛛的内丹,对魔修和修士来说,都是天生的最佳补物,无论内化还是佩在身上,都能巩固修为,还能最大程度地抑制走火入魔带来的元神反噬。 因此这东西在乾阴鬼域贵得吓人,且被禁止向修真界走私。 谢凌作为域主,当然不用买,每年下头的人都会供些上来。只是受限于上供者的实力,贡品的品质都很一般,对谢凌这个境界的魔修已经起不到作用了。 而眼前这只天魔蛛,雌雄同体,体积巨大,既是整个天魔蛛族的蛛王,也是蛛后,活了不说上万年,也有几千年。 与这东西对峙期间,殷回之已经杀了不知道多少被召唤来的天魔蛛。 价值万金的天魔蛛尸体和内丹零零散散铺了一地,他却看都不看。 只要最好的。 又磨了半月,眼见着族群几乎被屠干净,天魔蛛王终于按捺不住,从巢穴中弹射而出,铺天盖地朝殷回之吐出一团毒丝。 殷回之等候它多时了。 毒丝的腐蚀性是最强的,殷回之没敢直接拿冰魄去切,而是不断闪避,将它彻底激怒,从洞穴中引了出来。 三日苦战,天魔蛛王被殷回之一剑绞去头颅。 等毒液喷净,他才上前剖出了内丹,用灵力拭干,小心翼翼捧起来,装进储物戒。 死去的蛛王腹部一阵异动,然后被什么从里撕裂开,一堆还未消化的人骨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的、缩小版的天魔蛛从里面钻了出来,看了殷回之一眼,然后飞快消失在了荒漠中。 殷回之并未理会,烈阳晃得他有点头晕,他眯着眼睛发了会呆,然后蹲下,从凌乱尸海中捡起了一颗内丹。 给那个蠢瞎子的。 又捡起一颗。 给沈知晦。 又捡起一颗。 ……给巧色。 谢凌喜欢跟巧色下棋。 随着第三颗攥进手中,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真的甘心吗?” “为什么偏偏是你?他一点也不在乎你的死活……一个出现不过半年的娈宠,也能轻易取代你的位置。” 殷回之瞳孔隐隐充斥血色,再次出现了短暂的耳鸣。 嘴唇却还在蠢蠢欲动——那声音竟是从他自己口中发出的。 半晌,他闭上眼睛,低声自言自语:“只是因为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 又喃喃:“他只是不懂,不要怪他……” “我不会后悔自己做的任何一个决定。” “是吗?” “可是你不怕,他从头至尾都在……” “不可能。” 头隐隐作痛,殷回之抱怨烦人的心魔:“不要吵我了,我还有事没做完。” 他把剑束好,轻轻舔了一下干燥的唇,又恢复成那副温润俊朗的模样。 ——他有点想念谢凌了。 储物戒里还装着路过雪山时切下的一截不朽灵木。 他想,他要把它雕成自己的模样,送给谢凌。 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把自己的魂魄寄存进去- 殷回之这一趟离开了近两个月,回乾阴宫时正值深夜,打盹的守卫没看见他。 他一路隐匿行踪和气息,没有惊动任何人,自然也无人向他问好,但他却异常轻快。 胸口涌动的欲望和期待浓烈到近乎怪异,他却仿佛察觉不到异常,唇角挂着笑,直奔谢凌的宫殿去。 然后他的笑容消失了。 一墙之隔,传来巧色暗含喜悦的声音: “尊主,再有半年,夺舍血丹就要炼制完成了。” 谢凌不耐:“要那东西做什么?” 巧色讨好地说:“有了它,尊主的计划定然十拿九稳,届时只要将殷回之抓起来,给他喂下——” 巧色忽然噤了声。 殷回之站在墙边,咬着嘴里的一块软肉,有些困惑地想象着谢凌此时的神情。 应当是很阴沉地、带着警告地看了巧色一眼。 他心想,还好。 又想,不要听了吧。 但是腿脚却像黏住了一样,怎么也迈不动。 于是几息过后,他听见了谢凌不耐警告的声音:“那东西只会让他心生怨恨,不利于本尊与新躯体契合,别再动这个心思。” 巧色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敢做声了。 殷回之怔怔地盯着墙壁上的鎏金纹路。 夜风拂过,脸颊无端刺痛,他抬手,摸到满手冰凉濡湿。 于是他想,这次真的不要听了。 他想回家。 回哪里啊? 他迷迷蒙蒙地想不清楚,里面传来沈知晦的声音,音量不高,却像是在一旁沉默了许久,按捺不住的爆发。 “为什么一定是他?” “当然是他,”谢凌语含意外,“——不然我三年前为什么要把他从观澜宗带出来?” 殷回之的太阳穴仿佛被钢针刺了个对穿,痛得不太真实。 他神经质地咬了一下唇,安安静静地继续听。 “可您明知道他——”沈知晦的声音很茫然,“尊主,那么多人,活的……死的,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是他?” 谢凌没理会他后面的一大串,只淡声反问:“我明知道他什么?” 沈知晦反而说不出来了。 “他喜欢我,是吗?”谢凌却好像觉得很有意思,漫不经心道,“那又怎么样?” 他语气无奈:“知晦,如果他喜欢的是你,你就会知道那有多糟糕了——你恐怕会比我还期待他立刻消失。” 殿内没有再传出沈知晦的声音。 殷回之不记得自己在墙外站了多久,又是怎么离开乾阴宫的。 五岁那年,大火吞噬了漂在湖心的云怀昼,于是他成了没有家的野孩子。 他又没有家了。 乾阴鬼域最不缺的就是山,殷回之走了许久,最后站在了不知道哪个崖边。 他想,当初要是死在青瑾大秘境里就好了。 ——他好想家。 第46章 蜉蝣·四 漫溢 殷回之的身体反应比思考更先一步, 踩空。 坠落深谷。 山间的风又湿又冷,和他胸腔中挤出的气一样,带着咸和涩, 划刺过麻木的脸颊。 殷回之静静睁着眼, 和不知何时染成血红色的天空对视,然后毫无预兆地撤了周身的灵力。 耳边的风呼啸着失了控, 整个人以被砸成肉泥的速度迅疾下坠。 殷回之勾着唇角闭上了眼。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空气似乎在他坠地的前一秒凝固,将他托在了距离地面一尺处,缓缓降落。 殷回之缓缓睁眼,在猩红一片中, 模模糊糊地看见冰魄浮在他身侧, 剧烈震颤。 耳鸣也难以阻挡它发出的尖锐剑吟。 殷回之跪坐在地上,看了它几秒,忽然低头笑了。 一边笑得肩膀发颤, 一边俯身,将下巴抵上了冰冷的剑刃, 重重低头。 脖颈骤然压上剑刃,却在触碰的前一秒被冰魄察觉了意图, 剑刃死死收敛住锋芒。 冰魄愤怒地暴鸣了一声。 殷回之没再做什么, 仿佛刚才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意外。 他慢慢垂首,安静地趴上去, 将脑袋埋进了臂弯。 冰魄瞬间停止了震颤,顺从地托住了他的胳膊,也接住了他带血的泪。 少年抱着自己的剑, 蜷在地上坐了很久。 久到圆月行至中天,将昏暗的山谷都映得血色浓郁。 月亮又这么圆了啊。 殷回之突然握着冰魄的剑柄站起来,眸中带着褪不去的血痕, 阴恻恻地环顾了四周一圈。 冰魄从他的指间骤然飞出,将暗中潜伏的影子一剑刺穿头颅。 那是一匹狼,即使头颅已经被冰魄钉死在地上,那对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殷回之。 殷回之与它对视,发现它的眼睛是红色的,皮毛似乎也是。 不光是狼,连月光和冰魄也鲜红鲜红的,仿若阿毗地狱,又像是杀戮的狂欢。 殷回之轻轻抬指,将冰魄抽出,召回手中,第一次没有擦去剑刃上的污血,而是探出指尖,捻了一把。 快感在心底升腾、尖啸。 于是殷回之扬唇笑起来,提着剑,将无声藏匿于黑暗中的眼睛一双一双找出来,断肢、挖眼、剜心,最后一剑刺穿头颅。 到最后,他也不清楚自己杀的究竟是狼还是别的什么。 后颈蓦地一阵刺痛,他抬手,摸到冰凉滑腻的、鳞片质感的皮。 他直接将那东西从脖子上扯了下来。 是一条暗红色的蛇,尖牙上还带着他后颈上撕下的一块皮肉。 殷回之后颈只有酥麻,没有痛感,所以他并不生气,手指很耐心地顺着蛇身往上摸。 在蛇嘴再一次张开、往他的虎口处咬时,他轻轻捏拳—— 蛇头被捏成了碎渣。 血珠混杂着另一种奇怪而粘稠的液体,滴滴答答顺着他的手腕往下落。 殷回之将蛇身丢到了地上,眯着眼睛打量透过雾蒙蒙的血色隔膜看这个似乎有些眼熟的环境。 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突然听见一道声音,细碎的、不同于四条腿的兽类行进时的脚步声。 他转头,果然看见了一个人。 只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长相,于是殷回之走近了几步。 那模糊的脸渐渐浮现出他熟悉的、漠然讥讽的模样。 “谢凌”望着他,唇瓣讥诮地动了动。 ——真恶心。 殷回之的太阳穴一阵剧痛,胸口却升腾起扭曲的恨意,他喃喃地叫:“师尊……” “师尊,”他走近一步,垂泫欲泣,叫了又叫,“师尊。” “谢凌……”他低声轻唤,步步逼近。 “谢凌”依旧看着他,一步一步慌张后退,似乎连被他触碰都觉得脏。 殷回之看见他的唇又动了动,很快速的幅度。 ——你以为没有这副身体,我会多看你一眼吗?殷回之,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啊? 腥咸的眼泪从眼眶滑落,本该一路滑至白皙的下巴尖,却因突兀出现的笑容而停滞一瞬。 殷回之的唇角乖巧地翘了起来,手中冰魄一霎那洞穿了“谢凌”的左肩。 “谢凌”发出痛苦的闷哼。 殷回之亲亲热热地贴了上去,在他颈根痴迷地磨蹭:“师尊别怕,只是肩膀,不会死的。” “只是会有一点痛……”他一边舔吻对方的颈项,一路向下,在锁骨处吮磨呢喃,“我也好痛,比你更痛。” 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不知是耳中嗡鸣又加重了,还是对方根本就没说话。 殷回之主观认为是后一种,于是很惶恐地仰头,蜷在“谢凌”怀中,望着那一小截漂亮的下巴,惶恐地问:“师尊,你是不是生气了?” “不要生气、不准生气……你没有资格!”殷回之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他死死按着谢凌,目光阴狠怨毒。 可不过片刻,他便无措地俯首,舔去冰魄剑穿透处落下的血珠。 他舔完,又仰头,张着红艳艳的唇去吮吻对方的下巴,留下一串红梅般的血印。 身体翻涌起陌生又熟悉的燥热,熟悉于每一个苦痛参半的午夜梦回,陌生在从未有任何一次像此刻这样猛烈。 殷回之睁大双眸,浅茶色的漂亮瞳孔隐隐叠出一对深红色的重瞳,在盈满雾气的眼眶中明明灭灭。 走火入魔,欲毒焚身。 被殷回之死死扣着的那截腰身绷得极硬,似乎已经察觉了他的异常。 殷回之浑身滚烫,唇舌顺着那温凉光洁的颈项向下,扯开衣襟,落在更过分的地方。 对方抗拒的力气越来越大,像是厌恶到了极点。 殷回之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可怕,他一把将冰魄从“谢凌”身体里拔了出来。 欲望的天平朝“杀戮”倾过去一分,他期待地舔了舔唇:“我们一起去死吧,好不好?” 对方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于是天平又缓缓倒回了代表情欲的那一边。 比刚才更凶猛的灼热和万千蚂蚁啃噬般的煎熬酥痒爬遍全身,他又重新将“谢凌”制住——这次是直接按倒在了地上。 唇舌交缠,殷回之在一阵盖过一阵的汹涌情潮中扯开了对方的上衣,一下一下吻得极深,几乎要将整个人嵌进对方的身体。 舌尖蓦地一痛。 下一瞬,肩膀被死死捏住,然后他整个人被重重推开。 “阿回。” 对方的声音冷沉、带着怒火,和舌尖的疼痛一起,直接钻进他的元神:“你疯了吗?!” 殷回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想靠近眼前唯一的纾解,但这道声音却生生从他脑海中扯出来一丝清明。 这一抹清明拽着他、浑身颤抖地后退了一步。 头痛欲裂。 殷回之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比方才猛烈几十倍的剧痛从舌根散开,血液灌了满嘴。 视线里的血色终于褪去一些,他闭眼,再抬睫,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模糊的、仿佛罩了层薄雾的谢凌的脸散去,露出了狼狈的青年面容。 姬枢衣衫大开,坐在地上,肩膀一道利剑的贯穿伤,颈上、下颌上全是血印和涎渍。 那双眼睛第一次落准了方向,僵直地对着殷回之,往常温文清俊的脸上满是紧张、难以置信和愤怒的神情,似乎已经被吓傻了。 ——只在殷回之用力咬舌、嘴角落下血线时出现一丝裂缝,露出转瞬即逝的阴沉。 但殷回之没有发现。 他在看清姬枢的的面孔时,便慢慢低下了头。 毫无预兆地,他呕出了一口血,然后又是一口,接连不断。 这骇人的吐血量,当然不是因为方才咬舌那一下,而是因为五内被毒素和暴走的灵力冲击,几近俱焚。 姬枢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似乎是想往他那边靠近。 “轰——” 灵力带着剑气,夹杂着若有似无的魔息,在姬枢即将落脚的地方劈开一条可怖的沟壑,将姬枢拦在了原地。 殷回之跪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声音却喑哑宛若厉鬼: “滚。” 姬枢抿了抿唇:“你……” “滚!”殷回之抬起阴狠的眸子,眼中重瞳忽明忽暗,每一块皮肤都在烧灼,唇瓣和全身都战栗不止,声线也失了平稳:“再过来、杀了你。” “阿回,”姬枢沉下声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走火入魔的迹象,还中了淫蛇毒。” 殷回之几乎要将舌头咬断,额头冷汗涔涔,背脊小腹却一阵一阵烧烫。 他要沸腾了。 姬枢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你刚刚一直在叫师尊,是你师尊把你弄成这样的?” 他顿了顿,毫无情绪地继续:“那你该杀了他,而不是在这折磨自己。” 殷回之忍无可忍,把手中的剑对准他的另一边肩膀,狠狠掷了出去。 然而很可惜,他的手刚刚抬起,就被衣料摩擦带来的过电般的酥麻刺软了劲。 冰魄没对准,插进了地里。 姬枢没了威胁,胆大妄为地迈过了那条沟壑,朝他走近。 殷回之忽然冷笑了一声,竟然直接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对姬枢说:“你懂个屁。” 姬枢没有说话。 殷回之又低低笑起来,却不像是对姬枢说,而是自言自语:“我受够了。” 姬枢狠狠拧了一下眉。 殷回之连剑都懒得再捡,扶着离自己最近的那棵树,迈着湿涔涔的腿往前走。 被他扶过的树,树冠里盘踞着数不清的毒蛇,有魔兽山最常见的黑皮毒蛇,也有充斥着和他体内相同毒素的淫毒蛇。 都争先恐后地顺着树干爬下来,咬他的手背、手腕。 殷回之却仿佛没有感觉一样,自顾自往密林深处走,冰魄和姬枢都被他丢在了原地。 姬枢阴沉地盯着他被蛇牙咬得千疮百孔的手,却始终没有动作。 直到看懂他去的方向,才彻底脸色大变。 ——那是狮鹫聚居的老巢。 殷回之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了,只是凭着本能往前机械迈步。 一只手从背后死死攥住了他的肩,将他重重摔到了最近的树干上。 这一撞几乎把殷回之的理智和最后一丝力气都撞散了。 他宛如一条脱水的鱼,软塌在唯一能倚靠的物体上。 那只手很不温柔地压住了他的眼睛,随后似乎有什么大片被绞碎的声音,鼻尖萦绕起一阵腥气。 姬枢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阿回,连死都不怕,应该没什么怕的了吧。” 手臂环绕,箍住了殷回之软泥一样的腰,他又俯首,含住殷回之烧得滚烫的薄唇,在吮吸交缠间悄悄渡了一片解黑蛇毒的药丸过去。 都说薄唇之人多薄情。 他以前是信的,现在却有些怀疑了。 殷回之半是沉沦半是挣扎,每每要清醒一点,都被姬枢用恰到好处的刺激堵了回去。 直到层层叠叠的袍角直接搭上小腿皮肤、凉意无孔不入地沁入每一处,他才蓦然惊惶起来。 自以为剧烈的挣扎被姬枢轻而易举地化解,殷回之在情欲的间隙里阴沉恨声威胁:“……我会杀了你。” 姬枢仿佛聋了,并不回应,一手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耐心得出奇。 殷回之的意识又被他试探的捻压打包拖回了昏沉的欲海。 刺痛挤入感官的一瞬,他似乎听见了姬枢微哑的声音:“嗯。” 第47章 蜉蝣·五 疯魔 浑浑噩噩的状态维持了整整三天。 殷回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移动的, 总之等他真正清醒过来,他已经离开了那片鬼气森森的密林,躺在熟悉的木屋中了。 只是这次, 他心里没有半点以往的轻松。 好恶心。 他是觉得这可笑的世界不值一活。 但不代表, 他愿意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按着、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迫交、媾。 殷回之不修无情大道,也不算贞洁烈夫, 他只是纯粹觉得那种感觉恶心。 被肆意玩弄、无法反抗的恶心。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消解这种无处安放的作呕和愤怒。 身体里的余毒还没完全清除,但已不足已再控制他的行为。 他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修士灵敏的五感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只一瞬,他便感知到屋里另一人的存在。 昏暗的夜色中, 姬枢靠在木椅上浅寐, 呼吸很浅,似乎睡得并不踏实。 殷回之盯着那颗歪在椅背上的脑袋,目光阴沉沉的。 把床让给他, 自己睡椅子,真是好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殷回之讥诮地扯了扯唇。 他的剑就摆在手边, 显然是姬枢带他回来时捡回来的。 倒也方便他了。 他提着剑无声靠近姬枢,缓缓举剑。 对着那截修长脖颈刺下去的一霎那, 身体过电般闪过一阵钻心的痒, 膝盖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 剑刺进了木椅扶手,堪堪错开姬枢的手腕。 椅子一震, 躺在上面的人没有睁眼。 殷回之一时难以确定对方究竟是没有察觉动静,还是在装作一无所知。 如果是装的,是在等他动手吗? 殷回之想着, 又露出那种很凉薄讥诮的神情,他轻轻地叫:“姬枢,你醒了吗?” 椅子上的姬枢慢慢睁开了眼, 瞳孔灰白无神。 殷回之的脸隐在黑暗中,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盯着姬枢,唇角牵起一抹古怪的笑:“真的醒着啊。” 姬枢没说话。 殷回之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把剑柄送到他手边,温声说:“姬枢,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别逼我亲自动手,好吗?” 冰凉的剑柄擦着皮肤抵进手掌,姬枢并不意外。 或者说,预料之中,计划之内。 他只问:“我死了,你会继续寻死觅活吗?” 殷回之仿佛听不见他的话,依旧很耐心地等他接剑。 于是姬枢缓缓张开手掌,握住冰魄,调转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这个本不该出现的身份,可以到此抹除了。 殷回之冷冷盯着他。 姬枢左肩还留着那日一剑刺穿的伤口,因着修为太低,到现在都没有愈合。 剑尖随着他的动作再次没入皮肉,鲜血涌出。 再进一分,便能彻底刺进要害,但持剑的手突然被一道灵力拉住了。 姬枢一剑没刺下去,睫毛扇动,死气沉沉的盲目里划过一抹极细微的诧异。 ——是殷回之在拦他。 他不清楚殷回之出于什么心理突然反悔,但无论哪种都不会是他想要看到的。 唇线绷直,他举着剑同殷回之僵持,在殷回之撤去阻挡的一瞬间猛然施力,趁殷回之没反应过来,直接刺下去。 但殷回之怎么可能反应不过来。 从递出剑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冷眼观察姬枢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错过姬枢的每一个动作,包括他故意阻拦、又故意松开时,姬枢面上一划而过的决绝。 所以也轻而易举地、在姬枢下手的同时,他将剑狠狠抽了回来。 姬枢的手被冰魄割得鲜血淋漓,表情里却没有一点死里逃生的庆幸,只闪过一瞬躁郁。 多有意思。殷回之看着自己手里的剑,慢吞吞地想。 ——这个人不知死活地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又不顾他“事后灭口”的威胁,一意孤行替他解毒,现在又迫不及待地去找死。 殷回之提着血淋淋的冰魄,静静看着姬枢,顺便回忆了一下这半年来的相处时光。 他歪了歪头,用那种很诧异的语气问:“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 姬枢的表情有几分古怪。 有那么一瞬,他其实很想问问殷回之每天脑子都在想什么。 下意识要否认,又因为想到什么,他把话咽了回去。 ——此刻肯定的答案无疑会让他死得更快。 姬枢沉默两秒,缓缓道:“是。” 殷回之眼里浮现出一种让人很难看懂的情绪,但姬枢确信,那绝对不是高兴,也不似愤怒。 那是一种带着疯狂的灵光乍现。 半晌,殷回之放下了剑,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在和姬枢闹着玩。 他温声说:“吓吓你而已。” “……”姬枢心头一沉,“什么意思?” 殷回之眼眸与夜色一样深,每个字都似情人低语,又带着挥之不去的阴沉:“姬枢兄,既然你对我一片真心,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姬枢深深蹙起了眉。 这绝不是殷回之会说出来的话。 就算殷回之最终长成了和他南辕北辙的模样,也绝不可能对前几日的事毫无芥蒂——无论他的理由是什么。 他睁着“盲目”,不动声色地观察殷回之,怀疑对方还没从走火入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然而殷回之很清醒。 殷回之伸出手,似乎很怜惜地摸了摸姬枢的脸颊,拇指指腹擦过微微隆起的唇珠。 等姬枢反应过来有东西进了嘴,殷回之已经掐着他的下巴逼迫他咽了下去。 和那日他渡给殷回之解药一样,没有留下半分抗拒的余地。 “别怕,只是一点能让我对你更放心的药,”殷回之没有多解释,垂着眉眼温柔道,“我可以留下你……但前提是,你要跟不该联系的人划干净界限。” 姬枢喉头轻滚:“谁?” 殷回之微笑起来:“姬枢,你说,一个姬姓人,如果没有乾阴域主的暗许,舟夜倾颓后,真的能在这鬼地方活到现在吗?” 殷回之嘲弄而断然地问:“你跟谢凌见过吧。” 姬枢沉默。 殷回之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笑,声音似玉沉寒潭:“那个人长得很漂亮,只可惜心比毒蛇都冷。” “他还把姬家一锅端了,”殷回之似乎是想到哪讲到哪,漫无目的,“啊,这个你知道吗?” 姬枢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殷回之看他不怎么在意姬家的样子,也不意外,轻轻扣住他的脖颈,轻声问:“我带你出去,怎么样?或者,你想当乾阴域主吗?我扶你当域主好不好?” 姬枢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你想用我报复他?” 殷回之看出来他的消极,也不恼,很有耐心地再问:“真的不想吗?” “我不想,”姬枢果断拒绝,依旧用复杂的眼神看他,“你为什么不考虑离开乾阴界、非要同他纠缠?” 殷回之歪了歪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正常的生活?”殷回之绕到椅子背后。 指尖始终攥在姬枢的咽喉处,像攀在落水者身上的海妖,语调很凉:“我不想呢。” 姬枢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的报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没有把你放在眼里过。” 殷回之的手指蓦地收紧,在姬枢快要被他掐死时又倏地松开。 空气重新涌入口鼻,姬枢一边咳嗽一边仓促地呼吸。 “干嘛故意惹我生气,”殷回之温声道,“你很想我杀了你吗?” 姬枢明白自己今天是死不成了。 殷回之笑道:“既然不要我死,那你总得配合我做一些能支撑我活下去的事吧?” 姬枢脸色很沉,貌似比起自己的性命受威胁,殷回之这对“生死”满不在乎的态度更让他生气。 “还是说——”殷回之自然看了出来,觉得更有意思了,俯到他耳根问,“你更想在这里跟我殉情啊?” 姬枢:“……” 姬枢冷下声音:“你喜欢的又不是我,我们殉什么情?” 殷回之唇凑得更近,几乎要碰到他的耳尖:“重要吗?” “不重要的。”他自己问完,又自己回答了。 殷回之的目光很诡异,阴恻恻中夹杂着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漠然,语气却堪称柔情:“到时候我们把他关进地牢,每天在他面前做你喜欢的事……想做什么都可以,你觉得好不好?” 姬枢这次沉默得最久,他一字一句道,近乎咬牙:“殷、回、之,你疯了吧。” 叫了全名,看来那些猜测一点没冤枉姬枢。 但殷回之已经不怎么关心了。 他沉浸在自己想出绝妙计划而产生的愉悦中,谢凌充满恨意的脸在想象中已经可窥一二。 到时候那张嘴还能泰然自若地骗他吗? 他或许该割了那条淬了毒的舌头。 姬枢寒声打断了他的愉快:“你的脑子里除了情爱,还有点别的吗?你这辈子就没有别的事要做了?” 他诘问式的斥责殷回之很熟悉,那个人最爱用——以至于恨意比怒意抵达得更快。 殷回之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话,笑出了声,眼里腥红重瞳再现:“我这辈子要做的事,都被人推着做完了呀。” “入观澜,杀仇敌……我想做?不想做?有什么要紧?只要推波助澜者想我做到……每一个推着我的人、都恨不得把我扒皮拆骨……榨干所有利用价值……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没有任何不同。” 笑声混杂着零碎的恨语,和温热的液体一起砸到姬枢的后颈上。 也不知灼伤了谁的五脏六腑。 “我推你做你想做的,好不好?”殷回之将下巴搁在姬枢的肩上,仿若一对最普通的爱侣,他循循善诱,“姬枢,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姬枢深深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阿回,回去躺着,等你真正清醒了我们再谈。” 殷回之恨极了他这副语气。 这些年纪比他大上一圈的人,都喜欢用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同他讲话。 凭什么? 如今他为刀俎,人为鱼肉,姬枢怎么敢的? 他要张唇侮辱,却被姬枢抬手捂住了嘴。 姬枢用伤到肩的那边手捂住他疯话不断的嘴,又用另一只手将他扛了起来。 殷回之的表情有一瞬空白。 下一秒,带着杀意的掌风拍向姬枢的蝴蝶骨,又在打下去的前一秒戛然而止。 殷回之森森道:“你想逼我一怒之下杀了你?我——” “砰。” 回答他的是姬枢的猛然松手,他被摔到了梆硬的木床上。 姬枢背对着他:“睡觉吧,阿回。” 殷回之死死盯着姬枢的背影,脸色很可怕。 姬枢没在床边多留,转身就躺回了那张破烂椅子上。 殷回之依旧死死盯着他。 可惜盯的人是个瞎子,瞎子摸索着把被他扯乱的衣服拢好,两眼一闭又睡了下去。 殷回之:“……” 殷回之以为自己会这样瞪着眼直到天亮、直到虚伪的姬枢也醒来,但没想到,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他就陷入了昏睡。 再次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额头覆着冷巾,唇舌和喉咙都像着了火一样灼痛。 记忆零零散散的,但也足够理清原委了。 半梦半醒间,淫毒又发作了,他捞起冰魄捅了自己一剑。 有灵性的剑在不危及剑主性命的情况下,都会绝对服从命令,于是殷回之在剧痛中昏了过去。 醒来便是如此。 殷回之对那个蹲在床边拧毛巾的人扯了扯薄唇,哑声讥讽:“姬枢兄,又当上正人君子了。” 姬枢把毛巾丢回水里,溅起几滴水花:“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邀请我为你清理余毒吗?” 淫毒凶猛,前几波毒发非合身不得解,后续毒性渐渐消褪,才能靠损耗灵力血气勉强抵消。 但合身依旧是最快的解决办法。 殷回之不确定他是认真的还是气话,满目阴沉地闭了嘴。 姬枢把他头上的旧巾取下来,换上新的冷巾,不痛不痒地点评:“全身上下嘴最硬。” 殷回之狠狠拧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姬枢头也不抬。 殷回之冷冷睨他:“把我的剑拿回来。” 他一醒来就发现剑被人拿走了,放在屋里离他最远的角落。 姬枢没动。 殷回之毫无预兆地发了疯,抓起额头上那块湿毛巾就往姬枢脸上砸:“滚!” 姬枢被抽得偏过脸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按捺住脾气,然后慢慢捡起地上的湿毛巾,又把角落里的冰魄抓起来,出了屋子。 门被轻轻合上,屋内一片寂静无声。 殷回之在深入骨髓的滚烫灼痛中感到了一丝冷意。 他慢慢蜷进被子,用被角蒙住了头。 后院的树因为被扒了一圈皮,树冠比起前些日子愈发茂盛——这其实是逐渐走向枯亡的前兆。 树下坐着被赶出来的姬枢,低垂着眼,一动不动,貌似在发呆。 但其实不是。 他的元神还留在那间屋子里,无声无息立在床头,看着藏在被子里鼓起的一团。 隆起的被子颤抖不止,可想而知里面的人抖成了什么样、又被眼泪浸成了什么样。 那道元神驻足看了许久。 久到蒙在被子里的少年再一次被生理上的痛苦攻陷,陷入昏迷。 久到那元神自己的神情,也从被抽了一耳光后的恼火变为沉默,最后定格在一个情绪复杂的垂眸。 其实有些费解。 为什么这么固执? 为什么这么闹腾? ……为什么变得这么爱哭? 只三年而已。 三年的不同,却让原本一样的两个人变成了完全南辕北辙的两种脾性。 谢凌依旧站在原地,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其实很简单——罪魁祸首只能是他这个唯一的变量。 “……” 伫立在床边的“变量”最终轻轻叹气,落下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也只有自己能听懂的承诺。 “等解决完他,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好好活着,殷回之。”- 殷回之第三次清醒,环顾屋内一圈没看到人。 绕到后院,看见了用冰魄刨地的姬枢。 姬枢的眼睛用白绫束了起来,大概是绫带太长影响动作,末端被胡乱打了几个结塞在领子里,看起来很蠢。 那棵被他环剥了一圈的树已经被姬枢沿着伤口砍断,又在院子另一头单挖了个坑,新的树苗放在一边。 殷回之冷冷问:“你在干什么?” 姬枢动作顿了下,懒得理他的明知故问,继续挖坑。 殷回之没得到回应,也不再追问,就那么单薄地站在风里。 没刨几下,姬枢还是停下手,回了他。 “治树——”他指了指自己砍断的那棵树,指歪了。 又指了指自己正在刨的坑,这次离得近,没指歪:“种树——” 殷回之冷笑:“我看它活得好好的,不需要治。” 姬枢点头:“是啊,我本来也以为它好好的,但昨天一摸,不知道怎么少了一圈树皮——你应该能看见吧?你知道树没了一圈皮,第二年就会枯死吗?” 殷回之平静道:“第一次听说。” “……”姬枢,“第一次听说——那你确实应当意外。” 殷回之觉得姬枢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但抬目看去,对方神情相当正常。 “我的剑是给你刨地的吗?”他话音里带着无形的压迫。 姬枢动作没停:“你前天不是还要跟我殉情吗?拿你的剑刨个地都不行。” “哦,”殷回之露出一个凉薄的笑,“看来你考虑好了,宁愿跟我殉情。” “没有,”姬枢把剑收回来,低头拭泥,“如果你执意要那么做——” 他用袖子把冰魄剑身擦干净,收回剑鞘,才继续道: “那我不跟你殉情,我配合你。” 第48章 蜉蝣·六 同情 殷回之意外于他答应得如此干脆, 正心有怀疑,就听见姬枢说:“不过——” 不过什么? “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报复完他, 别再折磨自己……和我。”姬枢道, “去过正常的生活。” 殷回之原本准备阴阳怪气他还要提条件,听到这不痛不痒的要求, 一怔。 情之一字,果然是世间最好利用的东西。 殷回之心念闪过,嘴角无声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声音却轻而依从:“好啊, 我答应你。” 姬枢大约没听出来他的敷衍, 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约定达成,殷回之在这里暂时住下,调养身体和元神。 他那日给姬枢喂下傀丹, 使这里成了乾阴界唯一能令他安心的一隅。 傀丹和法器“傀儡丝”其实是一样的东西,能让施加者控制被施者的行为, 只不过傀丹是把实体的傀丝替换成了施加者的一缕元神。 傀丝容易被第三方察觉,傀丹却不会, 所以更为可靠。 但相应的, 傀丹被强行震碎后,反噬起来也会更加强烈。 对殷回之来说, 被反噬无非两种情况: 一种是有朝一日姬枢修为压过他,强行震碎傀丹; 另一种是修为比他高的第三方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震碎姬枢体内的傀丹。 第一种情况几乎不可能。 若是第二种,他也可以先动手杀了姬枢, 载体没了,傀丹自然也就不复存在,那缕元神也会好好地回到他的识海。 再说, 就算被反噬了,那又怎样。 殷回之不在乎。 …… 他和姬枢之间的相处变得很诡异。 那些荒唐难堪的事,让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可称作友谊的东西彻底支离破碎。 但新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情人、报复工具、还是合作伙伴,殷回之未曾明言。 姬枢大概是不敢问,也未曾提过。 姬枢依旧把床让给他睡,自己要么是在木椅上浅寐,要么是一卷草席在地上将就,恪守着分寸。 殷回之有时候会心安理得,觉得是因为他给姬枢喂了“傀丹”,姬枢的讨好理所应当,他全都笑吟吟收下。 有时候又不会—— 因为偶尔、偶尔、姬枢的表现更像是心甘情愿,而非是畏惧。 这种若有似无的“真情实意”让殷回之觉得不屑、恼火、以及有种照镜子般的耻辱。 于是他越发阴晴不定,时常上一秒还在好端端说话,下一秒手里的东西就朝姬枢丢了过去。 有时是药瓶塞,有时是布枕,姬枢看不见,每次都会被他砸个劈头盖脸。 不过姬枢不会跟他生气,不管砸得轻了还是重了,都默不吭声。 等缓过来了,就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殷回之见状,却更阴沉- 身上的伤陆陆续续都愈合了,只是元神状态还是很差,他使尽浑身解数都养不好。 殷回之在床上打坐,眉心深蹙,越想平稳心境调养元神,反而杂思愈深。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口深潭。 濒死之际,谢凌并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浮在水中静静地凝视他。 他曾以为谢凌的怜悯是他最大的筹码。 可如今再看,那水中长达十多秒的注视,原来不是觉得他可怜。 而是在权衡他这具身体是否值得出手。 之后种种……也都差不多。殷回之无声笑了一下。 以及青瑾秘境里,那撕裂一半的元神,怕是也是为了确保他拿回仙骨、别死在秘境里。 可惜了,他即蠢又自大,把仙骨毁了,谢凌恐怕很是愤怒,却又无法发作。 殷回之越想越觉得好笑,他想提起嘴角大声笑一笑,嘲讽一番有气难出的谢凌,却张口就喷出了一滩血。 睁开眼,眼前又变得红雾蒙蒙。 殷回之静默两秒,选择重新闭眼,神情安宁,无事发生般继续调息。 他想: 这副尊容回乾阴宫,只怕不出半日,就会被谢凌循着蛛丝马迹扒个底朝天,然后被谢凌架上绞刑架。 他不要。 他还要报复谢凌。 烂命一条,他要拖谢凌下地狱。 肩膀被重重捏住,殷回之不得不再次睁眼,看到表情难看的姬枢。 他看见姬枢的嘴唇在动,听不清声音,但从口型上能看出来是“你怎么了”。 他皱眉不耐地推开姬枢的手,回了句“没事”。 但没推开,反而被姬枢反握住了手腕。 殷回之眸色骤冷,另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掐住了姬枢的脖子,将人又掐得濒死,才堪堪松开。 他眯着眼打量姬枢狼狈抽气的模样,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姬枢蒙眼的白绫被他扯散了,那双灰白色的瞳显现出来,僵硬地与他“对视”。 姬枢气息不稳,微喘着指出真相:“你心魔又发作了。” 殷回之捡起掉在地上的绫条,耐心地为他系上。 姬枢没有反抗,但两片唇瓣绷紧了,唇线压得很平。 他唇线绷紧时的弧度和谢凌其实有几分相似。 也许所有人做这个表情都是这副模样,但入过殷回之眼的人只寥寥几个,没有更多参照物,所以殷回之主观上更愿意认为是他们本身就有几分相似。 殷回之帮他系好,上半身微微退开些许,静静地欣赏了两秒,然后扯了扯唇:“是啊,发作了。” 他认真提议:“姬枢兄,以后你不要笑了。” 没等姬枢回答,他就倾身贴上了那两片漂亮的唇,像小狗一样轻轻舔舐,温柔道:“不笑更好看。” 姬枢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回应了他的吻。 甚至反客为主。 殷回之皱了皱眉。 他眼中重瞳未退,耐心自然好不了,冷冷地推开姬枢:“你太用力了。” 姬枢顿了一下,即便没有露出眼,殷回之也能猜到他此刻大约是茫然的。 于是殷回之又软下声线,低声循循善诱:“我喜欢不依着我的……” “姬枢兄,你不是喜欢我吗?”他又碰了碰姬枢的唇,暗色重瞳中泛着兴奋的光,“按我说的做吧。” 姬枢握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因为这些无厘头的话蓦地攥紧,显然已经察觉到了其中暗含的某种意义。 这力道里传达出的愤怒和负面情绪很好地被殷回之接收到了,可惜殷回之并不在乎。 这种沉默的愤怒也让他想起无数个午夜梦回里的画面,兴奋更甚。 他岔开腿,坐在姬枢的腰上,又低头去舔姬枢的唇。 姬枢沉默许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依他所言,将无上的快乐奉给了他。 …… 殷回之同姬枢厮混了几日,舒爽得没边,自认为心境已经十分稳定、可以继续调养元神了。 然而依旧一调息就吐血。 殷回之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掏心魔镜,只是用空气中的雾凝了一方水面,照了一眼自己的模样。 茶色眼瞳里叠着一双猩红的重瞳,人不人鬼不鬼。 他只看了一眼,就挥袖震碎了画面,沉着脸地看了一眼蹲在墙角不知在倒腾什么的姬枢。 为什么这样也没用? 难道非要等他亲手杀了谢凌,心魔才能彻底消失吗? 他盯着地上一点污渍,恻恻地想着,连姬枢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边都没留意。 “你纳戒里的那颗天魔蛛内丹,不是可以平心定元神吗?”姬枢轻轻问。 殷回之猝然抬眸,冷冷瞪着他。 姬枢看不见他的目光,自然也没有多少害怕的情绪,还顺便解释了一句:“你意识失控那天,把纳戒打开了,要把它丢掉,被我按住了。” 殷回之盯着他:“闭嘴。” 姬枢却还在不知死活地继续:“那颗天魔蛛内丹,你为什么不用?是准备送人的吗?” 他仿佛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话:“你不会还打算把它送出去吧?” 殷回之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可怕。 “又要掐我吗。”姬枢似有所觉,他冷淡道,“阿回,我衣柜里还有两套黑衣,一套灰衣,都是还没瞎时那些人一起扔下来的。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他更常穿哪种颜色?” 姬枢的话戳破了窗户纸,也像抽了殷回之两耳光,将他抽得耳朵嗡嗡作响。 殷回之摸了一把刺痛的耳朵,摸到一手血。 他放下手,笑了一下:“黑衣。” 姬枢的下颌一瞬间咬得绷紧。 殷回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等他接下来的反应。 姬枢朝他伸手:“纳戒打开,东西给我,我穿给你看。” 殷回之低笑起来,扯着姬枢的衣领逼他倾身,朝他的脸轻轻吹了一口气:“人怎么能这么贱啊?姬枢。” 姬枢扯了扯唇:“不遑多让。” 殷回之笑得肩膀直颤,真的将左手食指上的纳戒褪下,解了禁制,递给了他。 姬枢虽是个瞎子,但翻人纳戒翻得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从一堆东西里面找出了那枚殷回之费尽千辛万苦拿到手的天魔蛛内丹。 天魔蛛内丹内服效用最佳,只是对已经半步走火入魔者来说不可取,需要丹炉等外力先炼化,否则就是催命符。 这鬼地方当然没有丹炉。 姬枢将内丹含进嘴里,喉结轻滚,咽了下去。 殷回之作壁上观。 看戏似地,他看着姬枢做完这些、又看着他伸手来抓自己的后颈,引他仰头,唇齿相接。 对他们这种喜欢犯贱的人来说,接吻好比一种奇怪的术法,即使怀中拥的是对自己不屑、甚至厌恶自己的人,缠至深时,也能生出几分对方其实情意绵绵的错觉。 他曾与谢凌是如此,如今姬枢大约也要重蹈他的覆辙。 都不值得同情。 第49章 蜉蝣·七 上钩 殷回之在魔兽山脉待了小半个月。 姬枢以身为炉, 夜以继日地为他调养元神,总算将他养回了点人样。 姬枢身上有他的傀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他单方面和姬枢心绪相连, 所以没必要多嘱咐什么。 他走的那天,姬枢站在门口, 遥遥送他。 殷回之回头瞥了一眼。 别人送行讲一个“目送”,瞎子有什么可送的? 姬枢倚在门边,看上去身形消瘦,颇有弱柳扶风的孱弱姿态——但殷回之比较清楚, 这几个字跟姬枢沾不上边。 因此他满眼无动于衷, 抬步就走。 摇身一变,殷回之又变成了那个八面玲珑温和俊逸的乾阴宫少主,黑衣长剑, 步履徐徐。 白日正街,道路两侧魔修夹道相迎, 他一路回到乾阴宫,碰上了沈知晦。 那一瞬, 殷回之心里闪过了许多念头。 其中最要紧的, 是沈知晦知道得太多。 多则生变。 但若细究,其实也还好, 那些事是沈知晦主动告诉他的,他在其中扮演的是个一无所觉的受害者,而非操纵者。 只要稳住沈知晦, 对方没有理由发难。 他颔首:“沈知……沈护法。” 沈知晦微怔,连忙应声:“少主,你回来了。” 殷回之浅笑:“嗯。” 按照以往, 他出去给谢凌寻诞辰礼,回来时和沈知晦碰上,对方必然是要问一问情况的。 可眼下沈知晦因为知道得太多,立场与态度相割裂,已不愿主动提了。 殷回之也不想提,但他要作出一往情深、不知晓谢凌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他的样子,就不能表现出异常。 他惭道:“这次出行不利,没能取到天魔蛛王的内丹,险些丢了性命。不过还好,最后拿到几颗品质不算太差的。” 沈知晦一惊,立刻上下打量他,看他哪里受了伤。 殷回之等他看完了,才道:“没事,一点小伤,已经好了。” 说着,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了那两枚品质仅次于天魔蛛王的内丹,递给对方。 沈知晦以为他只是给自己看看,仔细端详了一会,捧场道:“很不错,尊主一定会喜欢。” 殷回之也微微笑起来:“那沈护法喜欢吗?” 沈知晦愣住:“……啊?” 殷回之的话半真半假:“一共两枚,一枚赠师尊,一枚是给你的。” 沈知晦更愣,半张着唇说不出话。 殷回之眼里流露出些微失望:“你不要吗?” 沈知晦哪里会拒绝,连忙接过了。 他年轻时便执掌南海宫,谢凌对他又大方,这东西于他而言算不得稀罕物,但他还是颇觉受宠若惊。 不在物品本身,而在这与谢凌同等的赠礼。 沈知晦心里是很高兴的,立刻收进纳戒中了,但仔细想想,还是觉得大为不妥,又取了出来。 他轻蹙眉,对殷回之说:“少主,你那枚若要赠予尊主,这枚不该给我。” 殷回之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睁大眼睛,惊道:“沈护法要两枚都霸占吗?” “不是,”沈知晦一时赧然,“是……不合礼法。” 殷回之看着他:“我给自家兄长送东西,也要合礼法啊?” 沈知晦又“啊”了一声,那声兄长在他脑子里回旋,让他无法立即分辨殷回之是不是在同他玩笑。 殷回之垂眸,将那枚剔透的内丹从他手中拿了回来,重新扬起一个笑:“是我逾矩,沈护法,抱歉。” 这样强撑着笑容的模样,立刻让沈知晦想起他离宫前几天的状态。 随时都会散在风里似的。 沈知晦眼疾手快把东西抢了回来,故意板着脸道:“不可外传,不然你兄长可就要遭殃了。” 殷回之看着他,没说话。 沈知晦跟他说话,总像在哄小孩。 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所以故意耍了沈知晦几次,但沈知晦还是这样。 明明对上其他人是另一幅模样。 殷回之曾经思考过原因,可惜没厘清。 他的父母生前都与南海宫没有什么交集,沈知晦对上他,却总带着三分没有由来的纵容,从初见时便如此。 就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沈知晦身上的怪异和神秘感,其实不比谢凌轻。 沈知晦声音带了点疑惑:“少主?” 殷回之回神,笑道:“嗯,我不告诉别人。” 罢了,左右不过是谢凌的走狗。 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今日所做作为,不过是为了避免沈知晦起疑多嘴。 同沈知晦告完别,他回了住处,随手翻了一下纳戒。 突然,他的眉毛皱了起来。 纳戒里少了一样东西。 或者说,被换了一样东西。 他在漠洲一共取了四枚内丹,蛛王那颗已经被他自己用了,昨夜床笫间,他从剩下三枚里取了一颗丢给姬枢。 现在那颗又被好端端地放了回来。 他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姬枢把它塞进了装灵木的锦袋里。 那截灵木被偷梁换柱拿走了。 殷回之眸色顿时冷得可怕,手里茶盏重重搁回桌面,数息后,茶盏四分五裂。 灵木不值钱,也没有实际用处,但却昭示着他曾经的愚不可及。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算、了。 算了。 总归姬枢不知道他原本打算做什么。那么喜欢种树,估计只是觉得那神木看着好玩。 殷回之如今很难控制情绪,一点怒气便足够牵一发动全身,他咬牙逼着自己不去生气,为该死的姬枢开脱。 看来走火入魔和立地成佛只有一线之隔。 “少主。” 门被轻轻叩响,殷回之闭目几息,再睁眼,面上已无半分阴郁,淡声道:“进来吧。” 来人叫戚影,跟了他三年,是他拜入谢凌座下后,在黑市死斗场买回来的。 当时这人已经快没气了,死斗场的人正要将其抬走,殷回之出声叫住了。 见谢凌没有要拦他的意思,他便将人救下。 俯身问了几句话后,就将戚影带在了身边。 也许他本质上和谢凌并没有区别,他带戚影回来,不全是怜悯,更多是知道,这种没有来处没有前路的人才最忠主。 至少此刻,他依旧可以确定,戚影只忠于他。 戚影合上门,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少主,尊主刚刚跟右护法出去了。” 殷回之“嗯”了声:“出去做什么?” 戚影摇头:“没来得及查。” 殷回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戚影做事向来麻利,其实不是没来得及,而是他从前不许手下人过多打探谢凌的事。 他从纳戒中取了一枚傀丹,用手掌托着,戚影问都没问便捻进嘴里咽了下去。 殷回之冲他勾了勾手,戚影便在他面前蹲下,仰视着他,如死斗场初见时一样。 服从、忠诚、坚定,不掺杂其他。 是殷回之如今最喜欢的目光。 他抬手设下隔音结界,落下时抚上戚影的肩,平声道:“以后再跟我汇报谢凌的事,重点放在他想做什么,明白吗?” 戚影的瞳孔映出他温和冰冷的脸:“属下明白。” “我闭关期间,你出去替我做几件事。” 他轻声嘱托了戚影一些话,其中的指令大都与他过去作风大相径庭。 戚影虽然略有诧异,却没多问,只应下,然后道:“不需要属下替您护法吗?” “不用,你放心去。”殷回之笑容微冷。 谢凌不会让他在结婴前出事,因此,在结婴前,他的人身安全是最不用费心考虑的事。 殷回之指尖微微发颤,他垂下眼睫,将恨意和兴奋都掩在温和的皮囊下。 他只需要算清楚,该怎么在谢凌眼皮子底下颠覆现有的一切- 乾阴鬼域那帮地头蛇最近想讨好谢凌都找不着门道了。 左护法是个公事公办的,右护法是爬床的花瓶,唯一好说话些的乾阴少主还闭了关。 至于谢凌本人,那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也有些不大靠谱的风声,说谢凌其实是在青瑾秘境一役中留了暗病,至今未愈,在养伤。 …… 弹指一年,流言愈演愈烈。 殷回之闭关期限只告诉了戚影,出关这日,自然也只有戚影守在他身边。 戚影与殷回之年不见,只觉得殷回之看起来又瘦了许多。 肩膀撑起衣袍时显出棱角,一掌宽的银带掐在腰间,不像少女那般纤细,却也薄得不似这个年纪的男子了。 戚影只看了一眼,便规矩地收回目光,说起外面的情况和殷回之交给他的正事来。 殷回之一直表情平淡,直到听见“外面盛传域主重伤难愈”时,才皱了皱眉:“太过了,容易被查。” 戚影顿了一下,解释道:“不是属下做的,是外面就在这样传。” 殷回之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无意识蜷起,骨感的指节微曲,手背绷出筋脉的走向。 他漠然问:“那传言为真吗?” “不好确认,”戚影摇头,“但域主确实许久没有出现、也没有动作了,若非有意为之,应当不会空穴来风。” 殷回之敛下眉目:“我出关的消息,不要传出去,包括沈知晦。” “是。”- 殷回之幻形离开乾阴城,在街坊茶肆间绕了几圈。 戚影转述得一点不夸张。 谢凌再不出面,三十岁诞辰宴大概也不用办了,乾阴界那些不安分的势力迟早要捅翻了天去。 殷回之坐在茶馆角落,垂眸思索。 关于谢凌的传闻真假难分。若是假,此番不知是为了引谁上钩。 他动作不大,不该是他。 若是真……殷回之目光沉下去。 青瑾秘境一役后,沈知晦同他说谢凌并无大碍,想也知道是假的。 元神乃修者本源所在,哪怕分出几缕,一个不慎都会遭受反噬。那日谢凌分出的元神都强到能化作实体了,必然在半数之上。 元神生生撕裂一半,当然不可能毫发无伤。 但谢凌那种诡计多端、走一步算十步的人,真的会不顾后果以致于至今重伤未愈吗? 殷回之盯着茶水,周围喝茶的人见他神色阴冷,修为又神鬼莫测,都默默离他远了些,生怕招惹上麻烦。 只一个人,不仅没动,还偶尔抬眼看他。 殷回之是金丹后期大圆满的修士,五感早已灵敏到了远超凡者的程度,加上对方并未可以掩饰,所以这窥视其实是刻意引他注意了。 他晾了对方近两刻钟,才缓缓搁下茶杯。 抬眸,对上一双慈悯无波的眼。 第50章 蜉蝣·八 痴缠 两双视线短暂擦过, 殷回之放下茶杯,起身离开了茶馆。 那人果然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殷回之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一道结界毫无预兆地落下, 将尾随者禁在了原地。 他转头,对上那张一看就知道不是真容的脸, 面无表情地问:“跟了我这么久,是想做什么?” “殷回之。 ”那人微微一笑,竟丝毫没有被他的幻形所影响,直接点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殷回之眸底泛起杀意, 对方却依旧不急不躁:“我没有恶意, 只是想同你聊些事。” “是吗,”殷回之眉目冷沉,语调喜怒难辨, “那阁下用假面目示人,未免太没有诚意。”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 穿着乾阴城民最寻常的黑衣长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打扮。 修为和外形一致, 都是在乾阴城一抓一大把的水平。 若这些表象是真, 那殷回之便该怀疑此人的芯子是假了。 对方似乎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又露出了那种洞悉一切的、令人讨厌的温和笑容:“殷回之, 世外孤魂乱你命途,我是负天道之命,来提醒你的。” 若之前的敌意是因为本能感到了威胁, 此刻殷回之心底的杀意,则是掺了更多想灭口的意思。 世外孤魂? 他安静盯了对方半晌,然后轻轻笑了:“是吗?这世上居然真有天道啊……” 男子深若太虚的眼眸闪过一丝无奈:“你身为修士, 竟不信天道?” 殷回之歪了歪头:“我信啊。” 他一剑刺出,在交锋间寒声道:“但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好说——” 对方险险躲开这一剑,殷回之又是一剑刺出,这次划烂了对方的衣襟。 他收了剑,嗤笑:“天道使徒原来这么废物啊。” 男子低头缓息,再抬头,眼里依旧没有丝毫怒气:“殷回之,你没有必要这样抗拒与我交谈,你大概已经猜到一些东西了。” 殷回之讶异睁眼,像是没明白他的意思:“你且仔细说说看呢。” 男子拢了拢被划碎的衣服,悲悯地看着殷回之:“殷回之,你所在的这个世界,如同话本,你是话本的主角,本该坐拥无尽气运,百岁顿悟,替生灵承难,殉道而飞升—— “但这一切,都被外来者毁了。” “我也并非天道使徒,而是天道散落人间的一缕残识,借此躯体与你相见,是想劝你迷途知返。” 他沉静地望着殷回之,字字如谶语:“恶鬼在侧,不得翻身。” 殷回之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前面一串“气运之子”的说法,只针对后半句,微微一笑: “照这样说,只是那位篡我命途的‘恶鬼’已经死了,就算魂魄未散,短期内也不能再找回来。” 语罢,他的笑容淡到几乎看不见:“阁下,你多虑了,请回吧。”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作不明白?”男子眉心微蹙,问完这句,便静静看着殷回之,眼中情绪似悲似叹。 最终,殷回之也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他不再多言,轻轻合上了眼。 殷回之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冷冷盯着那张纹丝不动的脸。 几息后,那人突然睁开了眼。 只是再无刚才的悯然之态。 男子原地茫然了几秒,看见站在面前的殷回之,露出吓了一大跳的表情。 “你你你你!” 男子左右顾盼,发现自己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从茶馆瞬移到了这儿,衣裳还被划了个稀烂,脸色顿时精彩纷呈。 他唇瓣直抖,死死盯着幻形后的殷回之,认出来殷回之就是方才茶馆里那个气质阴沉的家伙。 “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他一边惊叫,一边捂住暴露出来的胸口,大声警告:“我告诉你,我小叔母的哥哥的结义兄弟可是乾阴宫里的人,你敢对我耍混!没你好果子吃!” 殷回之:“……” 乾阴城附近各方眼线颇多,殷回之暗中出关,不想因为一个智力有障碍的东西闹出动静。 他压下躁意,冷淡道:“你被脏东西上身了,一路跟着我到了这里。现在,你可以走了。” 男人以为他是被自己报出来的名头吓到了,气焰反而高涨起来。 他正要继续叫嚷,就见殷回之冷凝着他,拇指在剑柄上轻轻摩挲,若有所思地问:“脏东西还没从你身上下去吗?” 男人虽然听不懂暗话,但能在鬼域讨生活的,对杀气和死亡威胁还是相当敏锐,顿时面色一僵。 几息后,又怒又怂道:“走就走!” 殷回之原地驻足,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这个世界,真是比他以为的还要有意思。 前有季回雪苦心经营谋求他的仙骨,后有……孤魂野鬼不惜牺牲色相算计他的血肉身躯。 现在又来了个“天道残识”来劝他迷途知返。 殷回之笑得止不住,撤去结界,在周遭看神经病般的眼神中,一边闷笑一边往前走。 ……他殷回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 殷回之亲自探查了几日,一样没能获悉谢凌的踪迹,便作罢了。 谢凌若真心想藏,他查得太厉害反而是自乱阵脚,露出把柄。 至于谢凌到底是在暗中策划,还是真的伤重难愈……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他不急。 他悄悄潜进了魔兽山。 这一年里,他放在姬枢身上的傀丹一直没有大波动,可见姬枢一直安分听话。 也说明谢凌没再找过来过。 魔兽山里下着大雨,茂密的枝叶被打得蔫头耷脑,殷回之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躲开这些雨水,但最终没有那么做。 或许是懒得动。 他和那些草木叶片一样,被淋得狼狈,乌发湿垂,鼻尖下巴都挂满了水珠。 熟悉的木屋出现在眼前。 他推开门,看见在床上安逸熟睡的青年。 姬枢睡得很沉,连他进来都没发现,唇色也白得有些过分……大概是又吃了山里采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中了毒? 反正看起来没死。 殷回之漫不经心地想着,走到姬枢身边,发现对方的呼吸也很微弱,才大发慈悲从纳戒里翻出了一枚清毒丸。 手指捻着药丸送到姬枢唇边,还没来得及塞下去,就被惊醒过来的姬枢抓住了指尖。 殷回之装作没发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冷厉,摸了摸他的脸颊,声音很温柔,眼神却毫无情绪:“是我。” 也许是太久没见,姬枢有些怔:“阿回?” 殷回之没再应了。 姬枢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低头,就着他的手用舌尖卷着药丸咽下了。 做完这一串动作,他的手顺着殷回之的指尖摸上去,摸到湿漉漉的手腕,才堪堪停下。 “怎么淋雨了?”姬枢蹙眉不解地问,用袖子给他擦水。 可惜殷回之湿得太透彻,不仅徒劳,还弄湿了床铺。 殷回之就这么垂着眼,看姬枢轻蹙眉头,像傻子一样给自己擦水,最后冷淡疏离地抽开了手。 他说:“来的时候身上沾了兽血。” 这便算解释了,解释那句关于淋雨的疑问。 姬枢“哦”了声,从床尾的木架上捞了条干巾,老妈子一样仔细给他擦脸擦头发。 姬枢擦得很认真,似乎完全没有别的想法,给殷回之擦干脖子,又擦鬓角,殷回之也任他擦。 好像两个人都同时忘记了世界上存在烘干法术这种东西。 直到指腹蹭到柔软的唇峰,姬枢才慢慢停了动作。 外面的雨声很大,盖过了屋里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殷回之是绝不会先动的——姬枢相当清楚这点。 于是他轻轻低头,主动贴上了那两片湿漉漉的唇。 这一下像是牵动了殷回之身上某个机关,他顺理成章地反客为主,扶着姬枢的肩,微微使劲,将人按着坐回了床边。 他跨坐上姬枢的大腿,攀着对方的脖子,以这个带有强烈暗示性的姿势,同姬枢交换了一个绵长细腻的吻。 雨声渐渐转小,淅淅沥沥落进耳里。 唇瓣分开,他错开视线,没有去看姬枢的脸。 而是将脸埋进了青年的颈窝,轻而依赖地蹭了蹭,又嗅了嗅。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动作,一时难分现实与回忆,鼻息间似乎也浮现淡淡的安神香气。 姬枢的身体微微一顿,突然出声打断了他:“阿回。” 安神香消失了,只剩下魔兽山里湿冽的空气。 殷回之睁开眼,眼里划过冷芒。 几息,他重新闭上眼睛,然后命令:“安静。” 姬枢却不肯安静:“为什么,我是瞎子,又不是哑巴,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止于殷回之的耐心告罄。 殷回之的脑袋离开了姬枢的颈窝,取而代之的是轻轻掐握上去的手。 “……阿回,”姬枢失笑,“亲完就翻脸,哪有你这样的。” 殷回之脸色很阴寒,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即刻绞杀了姬枢。 姬枢却仿佛感觉不到,无视抵在喉咙上的手,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他的手向下探去,虚虚停在殷回之的丹田处,礼貌征求殷回之的意见:“我可以看看吗?” 殷回之冷冷地不出声。 于是姬枢放下手。 过了一会儿,又抬起。 又放下、又…… 殷回之粗暴地将他的手心按上了自己丹田,躁郁不耐道:“要看就看。” 姬枢便仔细探了一下,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唔’了声:“好像没什么长进。” 殷回之撩起眼皮,瞥向一脸认真的姬枢,不是很明白这个修为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废物是怎么好意思说他没长进的。 心底的暴躁渐渐褪去,他懒得再跟姬枢计较,淡漠道:“才一年,能有什么长进。” 心魔倒是已臻化境——没继续走火入魔,情况已经相当乐观了。 若是从前,面对这样的瓶颈,殷回之总会想办法破除。 无论办法是好是坏,只要能多换来一点那双眼睛的注视,他都愿意一试。 如今真相揭露,修为的增长成了他的催命符,每提升一分,留给他的时间就短一截。 所以殷回之不着急了。 时候还没到呢。 ——他要在合适的时机,把自己结婴的好消息,连同他准备的‘大礼’一起送给谢凌。 姬枢掩在白绫下的盲目轻轻眨了眨,看不见殷回之冷飕飕的眼神,只能听见殷回之漫不经心的声音。 于是他轻哄:“好吧,你总有你的道理。” 殷回之皱眉,很不喜欢他说这句话时甜腻腻的语气,顿时没了兴致,撒开手准备抽身离开。 却被姬枢抓着手腕扯了回去。 他刚拧起眉,就被姬枢圈进怀里,又莫名其妙亲了一通。 最后不知怎么的,又滚到了床上。 意识紊乱间,呼吸陷在微湿的被褥里,姬枢在他身后,突然俯到他耳边,把他刚才翻脸的原因指了出来,近乎刻薄地调侃:“刚刚那句又不像了,是吧?” 殷回之被压着,撑在被子上的指尖瞬间掐进了掌心。 该死的姿势……令人厌恶的玩笑话…… 他咬紧了下颌。 姬枢、、该死的狗东西! 真想杀了—— “殷回之,”姬枢突然圈着他的腰把他捞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怒恨心声,调转方向让他坐了上来,轻叹,“……我们俩到底谁才是瞎子?” 他托着殷回之掂了掂,补充疑问:“能不能惦记点好的啊?” 殷回之狠戾的眼神被水汽冲散,低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弥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蜉蝣·九 仇与怨 夜里, 殷回之迷蒙间感觉脸颊被一只手轻轻拂过。 他这个等级的修士,早就舍弃了睡眠……只是因为太疲惫,才陷入了昏睡。 那只手一落到他脸上, 他就被惊醒了。 殷回之这才发现, 他失去意识已经有一会儿,而且不知什么时候, 枕在了姬枢的胳膊上。 姬枢侧躺着,一只手垫在他脑袋下,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脸颊上。 这姿势比起纯粹的寻欢,多了太多耐人寻味的气氛。 殷回之并不想面对姬枢这种若有似无的暧昧, 所以他迅速得出了处理方案——闭眼装睡, 等姬枢自讨没趣地退回去。 这些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也就是这一小会儿,姬枢的指尖已经划过他的脸颊, 轻轻落在他的耳垂上。 然后很细微地一顿。 虽然细微,但在静谧的夜里、在无限放慢的动作间, 还是立刻被殷回之察觉了。 殷回之呼吸平稳,十分冷静。 他并不觉得姬枢是发现自己醒了, 他的修为对姬枢来说是完全碾压的, 只要有心伪装,姬枢不可能看出来异常。 他更愿意相信姬枢的停顿是因为心怀不纯目的。 殷回之有些恼自己刚才没有第一时间睁眼, 因为他不确定姬枢到底打算做什么。 如果姬枢打算伸手解他衣服,那倒很简单,无非顶着疲惫再滚一遭。但要是低头亲他……算什么? 交欢前例行公事般的吻, 和毫无理由的亲昵,殷回之还是更喜欢前者。 也只能给出前者。 于是当他感觉到姬枢呼吸靠近的一瞬,他立刻决定做出“不期然醒来”的反应。 但预料中的触碰并没有发生, 只有耳垂上的那只手动了。 姬枢轻轻替他将颊边的碎发别到了耳后,然后就收回了手,闭目准备安睡。 殷回之准备好的表演没有用上,在静谧中听姬枢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变得清浅而绵长。 ——睡着了。 殷回之睁了眼,在黑暗中盯着姬枢的脸看了许久。 明明脸不像、声音不像、行事作风和性格也不像,偶尔的小神态却几乎像到了极致。 殷回之有段时间总疑心这种相似太过蹊跷。 直到有一天坐在水边,他瞥见倒影里的自己,从自己那张冷脸里也看出熟悉感后,他彻底打消了这种疑虑。 大概是心魔侵蚀识海导致的。 简而言之——他疯了。 所以看谁都像谢凌。 殷回之无所谓地扯了扯唇,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他安安静静地穿好外袍,披着月色离开了魔兽山。 他回了鬼域,以戚影的名义,亲自把乾阴宫里的不安分的人清理掉了一小批,无比自然地换进了自己的人手。 谢凌起势起得猛,时间也短,加上谢凌来历成谜,并不信任前天夜门的人,所以这些不涉及绝对机密的中层人事,一直是由他和沈知晦负责。 如今做起这些,只要避过沈知晦的视线,便是得心应手、毫无阻碍。 千里之堤,总该从微末开始腐溃。 殷回之在乾阴鬼域停留了两日,以另起的身份见了几个人,便又匆匆奔赴了修真界。 这次,他见了一个故人。 以生硬可疑的求和起头,渐渐流露倔强落魄之态,最后用或真或假的话,渐渐深入,与那人彻谈了一夜。 整场长谈中,对方的情绪和态度都在按他预计的那样发展。 从敌意、冷漠、恼火,到复杂、怜悯、愤然,最后话语里隐隐带上了对他的回护之意。 殷回之看得想发笑。 只要假话流露出足够以假乱真的情,世人大多会上钩。 季回雪教了他第一次,谢凌教了他第二次,他如今终于彻底学会了。 只是最后的最后,江如谂有些不悦地皱了眉。 因为江如谂问他:“若真破了乾阴城,谢凌必然要被众仙门架上刑台,毁元神碎魂魄。届时……” 他本意是想提醒殷回之,动荡了结后,再无束缚,殷回之该回来了。 可殷回之却兀然道:“谢凌交给我。” 这样断然、莽撞的答案,直接打破了原本尽在掌握中的谈话节奏。 江如谂瞬间拧眉:“什么?” 殷回之垂眸,山呼海啸和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都掩在了那一对蝶翼般的长睫下。 江如谂看见他脸上的冰冷、怨恨……还有殷回之以前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的、若有似无的脆弱。 少年语调很沉,似乎非常冷静,只有发哑的声音出卖了他:“师尊,我想亲手杀了他。” 江如谂呼吸微滞。 久违的称呼,让如今座下空寂的江如谂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沉默许久,最终叹道:“我不拦你,只是,你到时候要有能服众的能力。” 殷回之看着他,眼里尽是讶异,还闪烁着怯怯的孺慕之情。 江如谂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接收到殷回之的真实情绪,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小弟子需要自己的庇护和帮助。 他想到什么,突然说:“当年那把残剑的剑鞘里,确实没有名字。” “我检查了峰内库房,发现少了一把拜师剑,是有人盗剑嫁祸。”江如谂看着他。 殷回之低垂着眉眼,声音有些落寞:“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怎么突然提起来……” 江如谂望着他,微微动了一下唇。 他还想说,他当年出关第二天,就被褚如棋和那帮老家伙推去“给修真界镇场子”、“清理门户”。 那时乾阴界天翻地覆彻底改姓了“谢”,谢凌在修真界搅弄风雨。他本人分明尚未出关,褚如棋却为了定人心,提前对外界宣告他出关了。 出关当晚,他被告知自己的小弟子在自己闭关期间虐杀同门、被废修为、叛逃下山。 出关第二日,他将殷回之和谢凌逼到悬崖边。 见殷回之与魔头纠缠,他心底郁恼,一声“孽徒”脱口而出。 迟钝如他,也看见了那一瞬,少年眼里的失望透顶、和自嘲的释怀。 然后少年牵着魔头的手,义无反顾跳了山崖。 第三日,他在翻看那些“证据”时发现端倪,外界已经传来消息,说殷回之转投了谢凌座下。 自此,他彻底失去了这个徒弟。 步步迟,便步步错。 江如谂最终却没有说,只是解释:“我那时不确定元凶是谁……不是偏心。” 殷回之垂着眸,情绪难辨:“那现在,您知道了吗?” 江如谂摇头:“其实也是不清楚的,我查过,但那人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除了回……季回雪,我想不到还有谁会这样做。” 殷回之轻声道:“都过去了。” 他终于再次抬眸,依旧是那种让江如谂难以不动容的眼神,语气柔软: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殷回之回到乾阴鬼域的次日,谢凌回城了。 形貌意气风发、实力依旧诡谲难测,回乾阴城第一天,就亲手分尸了一个试图趁他伤重下手的小城主。 那些流言不攻自破。 殷回之也心嗤这些把谢凌当豆腐看的言论和人。 只是谢凌回来的日子掐得太巧合,殷回之还是不得不警惕些。 他趁自己明面上还没出关,干脆慎而重之地又多“闭关”了一个月。 终于到了“出关”的日子,他解除阵口的禁制,却没见到预料中该出现的戚影。 而是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墨发黑袍,金绣暗隐,肤白胜雪,人面蛇心。 殷回之站在原地,毫无反应地滞了几秒,才慢慢睁大眼。 眸中泛着克制的欣喜,像是从心底一路涌上眼角眉梢,压都压不住,真的很高兴的模样。 他冲上去,紧紧抱住了谢凌的腰,低头将脸颊埋在谢凌的颈窝和领口。 有一瞬,淡而熟悉的、他曾以为会这样缭绕他一辈子的安神香气,将他熏得有些恍惚。 恍惚到快要藏不住恨意。 不过也只是一瞬。 谢凌没推开他,也没说话,于是他闭上眼睛,依赖地抱了许久,才略赧然地松开:“师尊,你来了。” 谢凌伸出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颈和颌骨,望着他清凌凌的眼问:“闭关闭得怎么样了?” 原来可以连虚假的关心都不必,直奔主题。 殷回之喉间泛起细密的干涩和阻滞感,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用心虚卖乖、又难掩羞愧自责的声音低低叫道:“……师尊。” 谢凌看他神情,了然地将手心贴上他的小腹,半晌,还是冷了神色。 显然,殷回之的长进比他预估的还要更差。 他淡淡道:“阿殷,我没记错的话,你闭关了一年多了吧。” 殷回之惶然地看着谢凌,声音里的快乐已经完全褪去了,只剩无措和自证的急切,像怕失去主人怜爱的小狗:“师尊,我会进步的,我只是还没有……” 嘴巴张张合合,面上表情情真意切。 灵魂却像是离了体,浮在上方,用冰冷、讥笑的目光看着谢凌。 和那具正在表演的、麻木的、自己的躯干。 如果此时高悬审判席的灵魂手里有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对话的两人捅个对穿。 第52章 蜉蝣·十 欠与债 殷回之微红着眼眶, 偏开眼睛不再看谢凌:“那我再去闭关。” 谢凌拽住他,低头看了他两秒:“生气了?” 殷回之的语气很平静:“没有。” “又没怪你——”谢凌短促地笑了一下,“好不容易闭关结束, 休息一段时间吧。” 殷回之看着谢凌唇角漂亮的弧度, 心里泛起一些阴暗的念头。 怎么会有人假笑也笑得这么好看。 要是失去了自由,囚于地底, 被挑断手脚筋,还能笑得这么漂亮吗? 应该不能吧? 殷回之低垂着眼,还是不太高兴的模样,谢凌很轻地笑了下, 揽着他的腰, 携他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巧色,正安分乖巧地靠着墙等谢凌。 殷回之曾经暗中观察过巧色,试图在这个人身上找到谢凌看重的价值。 可惜事实一直在告诉他, 此人根本就没有价值。 不掺和乾阴的势力斗争,端个水都笨拙费劲, 陪谢凌下棋下两局就开始走神。 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是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眼尾上挑, 鼻尖润翘,唇色绯红, 端的是媚如情丝,举止和神态却木讷纯稚得宛若灵智初开的小妖。 这种长相和反差,大概能叫乾阴最受欢迎的花魁都自愧不如。 如今想想, 当初巧色被人送进乾阴宫,在住处闹自杀闹得惊天动地,把谢凌都招了过去。 谢凌只见了这一面, 就决定将人带在身边,赐名安职,再也没有赶走过。 这么浅显易见的因果,他却一直自欺欺人装作看不见,还要一厢情愿地认定谢凌不是重色之人。 殷回之都想嘲笑自己的愚蠢。 他仰头看着谢凌,语带敌意地问:“右护法怎么也在这?” 谢凌便看了巧色一眼,巧色原地站了两秒,低头:“那尊主,我先走了。” 巧色无视了殷回之,谢凌也没有要训斥的意思。 等人走远了,才摸了摸殷回之的脸,道:“巧色不谙世事,别气,嗯?” 殷回之感觉被碰到的那块皮肤有种剥离自身的陌生感,他定了定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仰头问:“师尊,可以把巧色借我玩玩吗?” 谢凌的手顿住,沉而缓地看他一眼:“阿殷,你在开玩笑吗?” 殷回之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警告,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巧色长得好漂亮,如果当初我多留意一眼,现在他就在我宫中了。” 他抓住谢凌的手晃了晃:“师尊,可以吗?” 殷回之仰头看着谢凌,眼睛睁得有些圆,好像真的很想要,就像从前每一次同谢凌撒娇一样。 他看见谢凌的眼里浮现出了淡淡的疑惑,还有很细微的不悦,大概是很反感他想染指自己的东西、又因为要稳住他不得不压下。 殷回之心里暗笑了一声。 谢凌声线平平道:“你若真想讨他,也不是不可以,拿出让我同意的资本来。” 殷回之轻轻瘪了一下嘴,牵着谢凌的袖子轻晃,主动拿出谈判条件:“那我下次闭关,不突破元婴不出关,可以吗?” 谢凌凝了他几息,最后淡淡收回目光:“好。” 胃里翻涌上来一阵恶心感,被殷回之面不改色地压下去,他甜甜笑了一下,捧起谢凌的手背,不带丝毫旖旎意味地亲了一口。 谢凌翻转手腕,托住他的脸,暧昧地摩挲了一会儿,然后垂首要吻他。 四片唇瓣即将触碰到时,殷回之侧头避开了。 谢凌静静看了他几秒,然后不咸不淡地调侃:“刚刚还担心你是在说气话,看来是真的兴头过去了。” “兴头”指的是什么,殷回之和他都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他的语句自然、风度、给殷回之留足了体面,唯独没有难过和失望。 殷回之越发佩服这个人,从前能把对他的厌恶不露分毫,如今又能把如释重负掩藏在体谅的面具下。 他也笑,反问:“师尊不高兴吗?” “谈不上高兴,我又不会讨厌你,”谢凌体贴又温和地反驳回去,然后声线梢扬,“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突然想明白了?” 殷回之知道这温和只是表象,表象之下,是试探和审视的暗芒。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改变态度,谢凌在找他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殷回之轻轻“啊”了一声,睫毛轻颤着,略显偏执地说:“因为徒儿突然懂了一个道理,对师尊而言,徒弟只有我一个——像巧色那样的,来来去去,总会有新旧交替。” 不是的。 殷回之在心里冷笑着反驳了自己。 这世间不会变的,既不是师徒之情,也不是情人之欢,只有生死、以及被剥去力量后的绝对实力压制。 像谢凌这样的人,只要还有一丝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就能用那张口蜜腹剑的嘴、和雷霆万钧的手段算计所有愿意对他付出真心的人,譬如沈知晦,譬如过去的殷回之。 这种人,就该死在他手里。只有死了,才能彻底听话。 没人能从殷回之那张清俊乖巧的脸庞上看出真实想法,谢凌也不意外,他若有所思地挑了一下眉梢,而后对殷回之欣慰一笑,点评:“是长大了。” 这“欣慰”假到殷回之一眼就能看出来,谢凌显然不信他的话,觉得他还是喜欢自己,只是又换了个新法子自欺欺人。 殷回之无所谓他怎么想,亲亲热热地贴着他的肩,将话题引到了别的方向:“这一年多师尊有什么新鲜事吗?没有徒儿在身侧侍奉,会不会偶尔觉得不大称心?” 谢凌在这种话题上从来不会让他下不来台,总是一句调侃一句哄得他晕头转向,这次也不例外。 “你在我身侧,真说不好是侍奉多还是折腾我多,”谢凌闷笑着摇了摇头,话音一转,又道,“不过年纪大了,身边还是有个折腾人的家伙比较好。” “那我可以折腾师尊一辈子吗?”殷回之笑盈盈地问。 谢凌温声道:“好啊。” 他答得又快又自然,真诚到令原本很冷静的殷回之将指甲刺进了掌心。 殷回之匆匆敛目,掩去快要克制不住的愤怒和恨意,因为垂着睫毛,这一幕落在谢凌眼里,更像是意识到逾矩后的窘迫。 再抬起,殷回之的眼里已经只剩下略微不自然的羞赧和好奇:“——年纪大了?” 他轻轻嘟囔着追问:“师尊能有多大年纪?我瞧师尊言行举止都很年轻。” 这句算是他今日为数不多的真心话。 谢凌略微沉吟,似乎在思索回忆,半晌才道:“可能比你略长两千岁。” 殷回之:“……” 殷回之不知道谢凌说的是真是假,但这不影响他对这个数字觉得离谱。 要是真的—— 他在心里冷笑着骂:为老不善的老畜生。 也许是他的心声骂得太真情实感,情绪浮到了脸上——谢凌朝他看了过来。 表情里颇有些“我知道你在怎么想我”的责怪意味。 殷回之连忙睁大眼睛,故作惊讶,然后虚伪地露出一个崇拜的笑:“师尊千秋万载、世代为尊。” 谢凌:“……” - 殷回之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去魔兽山找姬枢,一来侍候谢凌就像侍候一条喜怒难辨的毒蛇、他实在抽不出心力。二来这种时候见姬枢,会让他更直接地认识到自己的不堪和丑陋。 但有些事还是要做的。 譬如为日后将姬枢接出魔兽山做准备、安排新身份,譬如替姬枢治好那双瞎眼。 总不能让日后的新域主连手下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他将明面上的公事大半交给了戚影,自己则是多数时候都黏在谢凌身边,再从缝隙里挤出时间,亲力亲为做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乾阴宫的医师的确是此界第一,但那是谢凌的人,不可信,否则也不会研究了这些年都没研究出医治姬枢眼睛的方法。 他派人悄悄去修真界的神医谷求了那被誉为天下第一神医的谷主,但对方执意要“求药者”本人出面,他派去的人伪装出来的身份总会被一眼识破。 倒不至于识破他们来历,只是始终丢下一句话“让求药者自己来”。 殷回之便开始考虑将此事搁置。 因为姬枢其实没有很重要。 与其说姬枢是他计划的一环,不如说那是他绝望求死时,给自己找到的活下去的借口。 报复谢凌这件事,本身根本不需要姬枢的参与——谢凌这样的人,只会在意自身的得失,而不会在意是谁抢了他的位置、他的东西,自私又冷漠得可怕。 他做这些,归根结底,大抵是因为他和大部分男人一样,都是下半身思考的东西。床上舒爽了,床下也会多几分好脸色。 也有可能是心中有愧。 毕竟他清楚的这些道理,姬枢再笨,或多或少也会知道一些。 但姬枢还是愚蠢又一厢情愿地给他充当那个“活下去的借口”。 殷回之冷静地当了三日理性人,最终还是叫来戚影,说自己要前往神医谷。 他只是不想欠谁的。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或许也可以放姬枢离开,做一个正常人。 至于谢凌—— 这辈子他都不会让谢凌好过。 第53章 蜉蝣·十一 皆成空 殷回之提前找好机会离开了乾阴宫, 又将神医谷之行的一切都准备妥当。 他甚至给假身份也安排好了一套合情合理、撑得起三四层追查溯源的求药理由。 在神医谷山脚下沉心静气等了三天,终于等到谷主松口,准他上山。 条件是, 只能他一个人上去。 戚影第一个皱了眉:“主上, 恐怕有诈。” 殷回之也沉默下来。 戚影知道他向来考量得多,便以为他已经打消了念头, 可没想到殷回之居然坚持说:“我去看看。” “主上,”戚影沉稳的眸中也浮现出不可置信,但一直以来的尊敬让他说不出反驳的重话,只能干巴巴道, “怕是不妥。” 殷回之还比较平静:“左右不过是挟药令人, 若不行,我回来就是,神医谷那几个东西还不至于能拦住我。” 戚影还是很不认同:“为何一定要急这一时……” 殷回之并未言明, 只淡淡道:“此时不要,日后大约再也要不到了。” 戚影为他心腹, 为他办的事多不胜数,虽不清楚有“姬枢”这么一号人, 但那些安排的身份, 和遍寻的治眼之方,想也知道是为同一人准备的。 戚影多少能猜到, 那人也是鬼域中人。 殷回之这么一说,他便也略懂了一些。 神医谷百年来都自诩修真界正派,此事若拖下去, 拖到修真界知道是鬼域魔修需要这药,那确实是难再求到了。 戚影问:“可少主,若此去没能拿到, 岂不是白费了?” 殷回之平静道:“没拿到,那就等我日后踏平神医谷。” 他意已决,戚影只好遵命。 殷回之在谷中药童的带路下,一步一步走上了石阶。 他一边思量稍后神医谷主会提出什么要求,一边留意周遭。 身侧的药童在暗暗观察他,他知道,只是装作没看见。 倒真有些像一场鸿门宴了。 理智告诉殷回之,他此时应当停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但或许是自傲在作祟,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他还是坚持跟上了山。 谷主早在台阶尽头等着他,苍老的背影对着他,似在遥看月色。 殷回之三两下拿捏好了打招呼的语气,正要开口,谷主转身了。 对上对方眼神的那一刻,殷回之脸色煞白。 苍老佝偻的身形慢慢化作高大挺立的黑袍青年,那对眼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阿殷,大晚上不睡觉,怎么跑到神医谷来了?” 殷回之试想过无数种情况,神医谷会如何难为他敲诈他,也都做了相应的打算。 但他独独没想到,等在这里的人会是谢凌。 殷回之僵滞在原地,想谢凌出现在这的原因。 他准备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被轻易看出问题,就算真的暴露异常,也不会直接被看出真实身份。 更不会传进谢凌耳朵。 除非从一开始,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谢凌的手就已经伸到了修真界的边角。 神医谷就是其中一个,早就披着名门正派的皮,倒戈向鬼域了。 殷回之最终得出两个结论。 即使在他最忠心耿耿给谢凌当狗的曾经,谢凌也瞒着他防着他许多事。 神医谷不可能一眼认出他,但他求的药太过罕见,只要被谢凌得知,他的所有动机都会无所遁形。 两个念头闪过,殷回之已经是脸色惨白,垂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颤。 脸上却还竭力保持着镇定,朝谢凌跪下:“师尊。” 他没有再进行无谓的伪装,但这看似坦诚的举动也并未让谢凌对他心软。 谢凌状似很好奇地问:“阿殷,怎么不回答?” 殷回之周身的血都是冷的,他不确定谢凌究竟将真相摸到了哪种程度。 他声音有点不稳:“弟子……前来求药。” 于是谢凌笑了,疑惑地问:“要药?那怎么不找乾阴宫的医师呢?” 殷回之也艰难地笑了一下:“医师那里没有。” 谢凌点点头,像是才想起来他求药是为谁:“医师平日更注重照料你我的日常需要,自然是不会刻意去研究魔兽山脉的怪毒。” 他很感兴趣地问:“阿殷,怎么想到帮他求药呢?” 殷回之真该感谢自己,没有将给姬枢求药和其他事情一并做。 谢凌大概还不知道其他的,只是因为巧合得知了他在为姬枢求药……否则不会同他废话这么多。 他闭了闭眼睛,向谢凌重重磕了个头:“弟子知错,弟子不该瞒着师尊。他曾救过弟子一命,弟子只是不想欠他的。” 谢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可信度。 殷回之屏住呼吸静静地等。 谢凌走到他跟前,轻轻蹲下,似乎是想伸手牵他起来。 但那只手却落到了殷回之的领口,毫无预兆地扯开了他的衣领。 “不想欠他的,所以要爬床相报?”谢凌将殷回之的挣扎死死按了回去,指腹擦过锁骨下的一抹红痕。 他笑容依旧,眼神却阴沉得吓人:“殷回之,你回报人的方式真特别呢。” 殷回之无师自通地领会了他为什么生气成这样。 ——看中的身体未经允许,就跟阿猫阿狗发生了关系。 容器被弄脏了,所以生气。 殷回之垂着眼睛平静道:“师尊,我之前不当心,中了淫毒,才不得不与他交合的。” 谢凌用指尖抬起他的下巴:“这些日子又中了毒吗?” 殷回之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可是师尊,我是个成年男子,有这方面的需求也是在所难免。” 后来的很多时候,殷回之都在后悔为了逞一时之气说出这样的话,激怒谢凌。 “在所难免……”谢凌轻轻重复了这四个字,笑了,“那你马上就要有巧色了,这种脏东西也不必再留着了。” 殷回之尚未彻底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与他相连的、姬枢体内的那颗傀丹却突然有了动静。 被人钳制、威胁、挣扎的动静。 殷回之的手背蓦地绷得发颤,下一秒,那个与他在魔兽山中纠缠过无数次的青年,凭空摔在石阶上。 谢凌径直掠过他,衣摆扫过他的脸颊,一步一步走向阶下的姬枢。 然后驻足,狠狠踩住了姬枢的背。 傀丹主控制,通感的功效微乎其微,可这一脚直教殷回之眉心都跟着抽痛了一下。 可想而知谢凌使了多重的力气。 殷回之怀疑那个傻子的骨头都被谢凌踩断了几根。 可即便是这样,姬枢也没叫、没哭、没抬头。 殷回之嘴唇有些发抖,身体也跟着不听使唤。 以至于做出的动作,大脑都不太能反应过来。 直到谢凌冷声喝住他:“你再往下多爬一步,我现在就踩死他。” 殷回之僵冷在原地,第一次像一个孩子一样无措,茫然地看着谢凌。 谢凌冲他轻轻一笑:“阿殷,要巧色还是要他?” 殷回之视线模糊:“师尊,饶了他吧。” 谢凌脚下微微使劲,殷回之的眉心又传来细微的刺痛:“阿殷,回答。” 殷回之摇头,安分了许久的红色重瞳无声浮现,他给谢凌磕头,额头撞擦上粗粝的石阶,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喃喃:“我不要巧色了,师尊,我不跟你抢了。你饶了他,好不好……他什么都不懂。” 姬枢能懂什么,这个蠢东西跟他不清不楚纠缠了这么久,其他时候却连床都不敢上。 永远蜷在那张破败的木椅上。 他丢掉的树皮、本来要送给别人的灵木,这个蠢货都会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平时的伶牙俐齿玲珑心,在此刻都熄了火。 殷回之哽了一下。 他声音很哑,盯着石阶上的一抹灰,又磕了一个头,重复了一遍:“饶了他吧。” 他叩首抬首,始终都是垂着脸,所以看不见谢凌的表情。 只听见谢凌带着浓郁兴味的声音:“可是我很讨厌这个家伙,阿殷,就算你不要巧色,我也不想留他。” 殷回之艰涩道:“不要……师尊,我求您。” 谢凌冷淡道:“不好。” 于是殷回之不说话了。 他始终低着头,其实谢凌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以为殷回之已经接受了,正要动手,殷回之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不要。” 谢凌随口漠然道:“不行,你跟他只能留一个。” 殷回之终于抬起头,谢凌对上他猩红的眼眸,无声皱了下眉。 他听见殷回之轻声问:“那我选他留下,可以吗?” 谢凌陷入沉默,半晌,才偏开脸生硬道:“你想得美。” 殷回之没说什么,没有哭,也没有闹,而是快速无声地拔出了冰魄,架上了自己脖颈。 叮! 谢凌脸色难看地打掉了他的剑,并封住了他的灵力。 然后谢凌背过身,将冰魄朝匍匐在他脚边的姬枢递出去。 一直安安静静的姬枢忽然动了一下,被殷回之狠狠喝住了:“你不准动!” 姬枢果真滞了滞。 殷回之又朝谢凌磕了一个头,如果说磕头的力道能代表求人的诚心,那大概没有任何人能拒绝此刻的殷回之。 一抹血痕从眉心滑落,顺着眉骨滚落鼻侧,殷回之平静道:“师尊,放了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任何要求。”他轻声说。 包括不再反抗,成为谢凌的容器。 殷回之并不认为自己是为姬枢做出了妥协或退让,他不爱任何人,他只是在承担自己少时做出的愚蠢决定带来的后果。 每一份不该属于他的馈赠,都该偿还。 他认。 他只想让一切回到正轨,让无关这件事的人剥离出去。 姬枢突然抬头,那双蒙着白绫的灰败盲目第一次精确而认真地找到了他的位置。 青年灰头土脸,没比他好多少,似乎在竭力表现得镇定不害怕:“阿回,别一错再错了。” 殷回之冷冷看着他。 姬枢伸手接住那柄剑,殷回之很平静地问他:“你也要走吗?” “……” 殷回之的声音平静到不正常的地步,只向姬枢陈述一个事实:“我会恨你,永远。” 姬枢冲他笑了笑,苍白的唇瓣动了动,无声吐出几个字。 ——别再折磨自己。 ——做个好人。 然后抬了剑。 傀丹里那抹分出去的元神悄无声息地回到识海。 殷回之盯着地上那一滩漫开的血,并没有动作。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伸手,摸了一把那冰凉的躯体。 第54章 蜉蝣·十二 无归 谢凌说话了。 声音自上而下、断断续续落进殷回之的耳中, 像隔了一层厚厚的膜,怎么也听不清。 似乎是在用安慰的语气对他说,不过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若实在难过, 可以把巧色给他。 要是想要更好的,也可以给。 殷回之没有接声, 他从姬枢冰凉的手腕,摸到鲜血淋漓的脖颈,摸到冷透了的濡湿,有些费力地思考起来。 怎么就死了呢? 眼睛还没有治, 后院那棵树还没有养大, 答应他的事也还没有做。 他慢慢抬眼,发现谢凌的表情已经变得出奇温和,仿佛刚才逼他选择又反悔的人根本不存在。 谢凌对当下的情况显然很满意, 满意到甚至能分出耐心来安抚满脸湿咸的他,至于地上那具冷掉的尸体, 谢凌没再分去半个眼神。 殷回之恍然大悟。 原来谢凌并非真的有多么厌恶姬枢,只是对他的逆反感到不满。 谢凌要他的服从、听话, 所以一切让他变得不听话的因素, 都要剔除。 殷回之低头,模糊的视线和发抖的指尖一起掠过姬枢的鼻尖, 最后落在那覆眼的白绫上,将它轻轻扯了下来,攥进了手心。 他再伸出手时, 一簇火苗毫无预兆地从离他最近的姬枢的袖口烧起,顷刻间便席卷了全部尸身。 殷回之愣了两秒,突然疯了一样扑上去, 却被一道力量死死按在原地。 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具尸体被一点点焚为灰烬。 眼前景象和幼时渐渐重叠。 他跪在湖边,肩膀被好几双手用力压着,只能亲眼看着湖中央的母亲被烈火焚烧,最后沉入水中。此刻也一样。 再也没有了。 姬枢也没有了。 以及…… 最后一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可悲可笑的期待也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原来谢凌真的和那些人没有哪怕一丝、一毫、一厘的不一样。 一点都没有。 视线终于彻底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殷回之跪在地上,成了一尊无声的雕塑。 谢凌抬袖掀起一阵风,将灰烬也撇去了,撤掉禁锢他的力量。 他却像凝固了一样,维持着这个动作,始终未动。 殷回之安静跪着,没哭也没闹。 他跪了很久很久。 因为跪得太久,眼眶里残留的泪都干涸,模糊的视线重归清明。 烧灼着的、翻滚着愤怒的心口毫无预兆沉寂下来,变成一潭死水,只有识海的抽痛还残存着活着的实感。 殷回之突然平静得过分,像是被剥掉了所有情绪的躯壳。 他慢慢抬头,看向谢凌。 谢凌也在打量他,似乎在观察他的情绪,判断他此刻究竟是痛苦还是怨恨。 殷回之知道,此刻他只能是前者。 于是那双浅色的眼瞳嵌在形状漂亮的眼眶里,眼泪明明已经干过一轮,在对上谢凌的视线后,又霎那间汹涌成灾。 似乎是难过悲痛到了极点。 谢凌理所当然地上前,俯身替殷回之擦眼泪,被殷回之狠狠推了一下。 谢凌顿了顿,没因为他的小脾气发火,继续动作。 “阿殷,我不想看到你为他难过,”谢凌用指腹轻轻抹去最后一滴挂在殷回之下巴上的泪珠,轻声道,“——我会难过的。” 殷回之滞涩地转了转眼珠。 “我反悔了,”谢凌在他身前蹲下,“巧色不给你了吧,我没碰过他,以后也不会。好不好?” 殷回之静了几秒:“为什么?” 谢凌垂眸看他,忽然笑了,很轻地说:“因为两辈子里,只有你会这么依赖我、笨拙地讨好我、宁愿惹我生气也要管着我……也只有你,让我偶尔会想,就这么待在你身边一辈子也挺好。” 殷回之盯着谢凌,看着谢凌的唇瓣张合,吐出一句又一句自己曾经期望至极、如今看来可笑至极的话语。 很意外,他居然不想吐。 他依旧挂着那副痛苦悲戚的表情,并精细地在此基础添上了怔愣与茫然,算作对谢凌这番“剖白”的反馈。 于是谢凌恰到好处地补充:“所以我不想别人取代我在你心里的位置。” 殷回之微微一颤,垂头流露出挣扎和痛苦,又紧紧闭眼掩饰。 心中却在漠然恭贺自己,终于一点也不在乎谢凌说的想的是什么了。 他终于解脱了——以彻底失去在这世间最后一道联系为代价- 殷回之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窝在住处,就是缩在闭长关的洞府,很少见人。 谢凌来找过他几回,有两回碰见他拿着那条细窄沾血的白绫发呆,话里便多了几分阴冷。 殷回之抿唇沉默,谢凌便凑过来亲他,被他躲开后神色更不好看,往往甩袖便走。 如此两回,谢凌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差。 殷回之察觉到后,又变得惶然起来,谢凌第三次转身离去时,他抓住了谢凌的袖子。 谢凌振袖甩开,看似力道不大,却一点不容置疑。 但殷回之死死抓着没松手,导致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谢凌终于停步,转身低头看着他,声音微冷:“不是要抱着你那条白绫进棺材吗,拉我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空气中就传来水滴坠地的声音。 地板上多了两点水渍。 “如果我不拉住你,”殷回之没有抬头,哑声自嘲地问,“你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来了。” 谢凌没回答,低头审视他。 “凭什么?”殷回之喃喃,忽然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谢凌质问,“拒绝我的是你,把我推到别人那的也是你,你高兴了,就来逗我两下,等你不高兴了,我又会被你扔到一边,是吗?” 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殷回之盯着他:“凭什么啊,谢凌?” 谢凌慢吞吞道:“这些天,都是你在推开我。” 殷回之惨笑一声:“可是还是推不开,你看,我都在心里告诫了自己无数遍,不要再靠近,可还是忍不住伸手——” 他用轻声讥讽自己:“我怎么这么贱啊。” 谢凌终于朝他走近了一步,似乎想伸手拉他。 殷回之微微侧身避开了,继续一字一句道:“师尊应当很奇怪,姬枢又老又普通,有什么好的。” “除了神态间偶尔会流露出你的影子,是没什么了。”殷回之扯起唇角,笑得很苍凉可悲,“不过还是不同更多,他会说喜欢我,你不会。” 谢凌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谢凌用的力气太大,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进谢凌怀里。 “他和我哪里有半分相似?”谢凌冷嗤,话语分明是不屑的,表情却和缓了许多,“我好像是没说过喜欢你,但若不喜欢,也不会连你上了别人的床都能当做一桩小事揭过去。” 他顿了顿,语调微沉:“揭过去更不代表我不生气,这个你应当很明白。” 殷回之气息不稳地问:“那你的无情道呢?” 谢凌沉默几息,最终承认:“骗你的。” 得到不算意外的答案,殷回之静默半晌,又掉了两颗眼泪。 “你怎么这么爱哭?”谢凌擦掉他的眼泪,指腹抚过唇角,最后落在他的唇珠上,暗示性地揉了一下。 殷回之睫毛微颤,看着谢凌:“母亲离开之后,我很少哭了,十六岁之后的每次哭都是因为你。” 谢凌被指责了一通,反而笑了起来:“好吧,那是我的错。” 指腹松开,取而代之的是他垂首贴上去的唇。 殷回之闭上眼,安静地承接这个吻。 只有垂在袖子里的手背一瞬间绷得很紧- 殷回之的生活似乎回归了正轨,他同许久不见的沈知晦喝茶,同乾阴殿殿侍提点谢凌的起居事宜。 沈知晦发现他比从前更加沉静了,对待谢凌也更加熨帖细致。 同样的,谢凌也对殷回之越来越重用赏识,也没再同他提过夺舍的事。 沈知晦他私下闲谈忍不住同殷回之提了一嘴。 殷回之似是怔怔地不敢相信:“什么?” 沈知晦压低声音,但声音里还是透出明显的高兴:“我问了尊主,尊主叫我往后不要再提这事,应当是真的对你心软了,打消了念头。” 殷回之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原来沈知晦也会被排除在信任范围外——因为跟他走得太近。 殷回之的眼眶慢慢泛起薄红,他低低“嗯”了声:“……我知道的。” 沈知晦便以为他早就知道,联想到最近他和谢凌的亲近,更高兴了。 他认真道:“少主,以后我会和尊主一起保护好你。” 殷回之眼神很感动,但是没有回应。 冬月,殷回之闭了关。 闭关前谢凌来看他,跟他说了许多师徒间的亲近话。 也许是因为他被别人捷足先登过,也许是因为谢凌对他确实没有兴趣,他们之间除了亲吻外,别的逾矩的事便没有了。 谢凌不主动越线,殷回之便也不用忍着恶心,去喜悦相迎。 他依旧同谢凌说,自己这次闭关一定会突破元婴。 谢凌似乎完全不在意:“乾阴鬼域少一个元婴修士,也不会天塌。” 殷回之笑起来:“但是我答应过师尊的。而且我是师尊的徒弟,我不想给师尊丢人。” 谢凌唇边笑意扩大几分,这次像是真的很满意,他亲了亲殷回之的唇。 几日后,他亲自送殷回之入闭关洞府。 沈知晦也一起来了,至于巧色,这人已经许久没在殷回之视线内出现,自然不会来。 殷回之进去之前,朝沈知晦微微颔首,算作道别。又走近谢凌,轻声说:“师尊,等我出关给你过生辰。” 他的唇角扬起来,浅浅笑着说:“我给您送最好的生辰礼。” “好,”谢凌摸了摸他的脸颊,在他侧脸落下一个吻,“去吧。” 第55章 蜉蝣·十三 水面风平 因为谢凌回归后一手血洗, 肃清了这两年滋生的乱象,乱象背后的人更是直接消失。 原本蠢蠢欲动、尚在观望的有心者被敲了一记警钟,彻底老实缩了回去。 乾阴鬼域天然尊崇弱肉强食的秩序法则, 所以当年舟夜为尊时, 底下还是纷乱丛生,并非所有魔修都甘愿听他号令。 但换成谢凌这种人坐镇,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五年血洗两次,整个鬼域谁还敢挑战这个手段狠戾修为成谜的域主。 也正因此,之后的几年,鬼域都安分得出奇, 连带着两界边境的动乱都锐减许多。 但修真界众人并不觉得这是两界可以和平共处的征兆。 相反, 他们通过讨论推测,认为短暂的风平浪静后,必然酝酿着更深的阴谋。 除了对鬼域的暗中防范和较量, 修真界这两年里也有别的变化。 譬如从前常年不问世事的问剑峰主江如谂,不仅连续数年都没再闭关, 还开始跟宗主褚如棋一同参加修真界的议事会。 外界对此并不意外——观澜宗前些年没了最得意的首席大弟子,其他的弟子虽然也称得上人中龙凤, 但堪当大任者却没有, 江如谂再不喜掺和这些,也要为宗门妥协。 江如谂不是善于交际的人, 但修真界以实力为尊,他的修为摆在那,修真界无人不敬他三分。 如今他跟着褚如棋协理诸事, 威望比往日更甚,人人都要称他一声灵隐仙尊。 当观澜宗迎来新一届的宗门大选时,新弟子们想入江如谂座下的愿望空前强烈。 原因无他, 那可是谢殷叛道之后的剑修第一人啊!哪个入观澜的剑修不想得到他的悉心指导。 只是过去江如谂常年闭关,还已经有了两个徒弟,旁人想挤都挤不进去。 如今江如谂座下清寂,这些新弟子们深觉是碰上了好时机,在大选上使劲浑身解数,只为得到灵隐仙尊的青眼。 然而等佼佼者都脱颖而出,准备递拜师帖时,却发现投不进属于江如谂的那只匣子。 其意思不言而喻。 江如谂不收。 不仅是那小弟子,连褚如棋都愣住了。 整场大选中,他时不时传音同江如谂讨论这届新弟子的表现,江如谂也都一一回应了,甚至叫出了几个潜质上佳的名字,其中就包括这个投帖的孩子。 他没想到江如谂真的只是和他讨论,一点收徒的意思都没有。 底下投帖的新弟子笑容都僵住了,一位峰主立即在传音阵内问江如谂:“你不收他?” 这位峰主全程都很欣赏这弟子,对江如谂的拒绝颇感难以置信。 也有点跃跃欲试和期待。 江如谂如今性格改了不少,没因为这位峰主明知故问就不理人,平静回答:“不收。” 传音阵是十一位峰主为了便于讨论共建的,褚如棋自然也听见了,但他心里知道江如谂绝对不是只不收这个这么简单。 他这个师弟从前就不喜欢收徒。 一个季回雪,是太步步为营,生生走到了江如谂面前,让江如谂无法拒绝。 另一个殷回之,是阴差阳错。 要按江如谂自己的心意来,他大概一个都不想要。 要是两个徒弟都顺风顺水还好,结果收两个,两个都闹得难看至极。 褚如棋怕他是因为前车之鉴,心里有了疙瘩。 他私下给江如谂传音:“如谂,你该收徒的,不收他也要看看别的,我瞧那姓宋的孩子就不错。” 语气不算严厉,如今江如谂行事成熟,声望在宗外比他还略高一些,他虽为师兄,最多也只能规劝。 江如谂只回了他两个字:“不了。” 褚如棋观他神色,隐约觉得原因可能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问:“为何?” 江如谂道:“我带不好两个徒弟。” 不是褚如棋预料中的“我不想收徒”,而是“带不好两个”。 褚如棋当然不可能蠢到回一句“那就只收一个”,他直接明白过来江如谂话里藏的意思,脸色霎时黑成了锅底。 可怜台下那个小弟子,给江如谂递帖失败,挫败了一会,又重新鼓起勇气,把帖子投进了褚如棋的匣子。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褚如棋那张如丧考妣的脸,还以为这个峰主依旧不想收自己。 褚如棋低头,正好看见那弟子失魂落魄的背影,下台阶时还差点踉跄摔倒。 “……” 直到后面所有试探着给江如谂投帖的弟子都吃了闭门羹,那弟子才稍稍缓回了点神智。 但仍是蔫蔫的。 褚如棋原想找个机会叫住江如谂,和他好好谈谈。 投帖环节结束后,总算等新弟子敬完茶,褚如棋一转头,发现身边已经空了。 …… 褚如棋找了半天,才在问剑峰后山找到了江如谂。 江如谂站在一块石墩边,头微垂着,指尖捏诀,似乎在和什么人联络。 褚如棋过来,他也没立即切断,而是朝那边又补了几句,什么沉心静气、什么意念合剑。 然后才切断,转身同褚如棋点头问好:“师兄。” 褚如棋见他神色自然,也没多想,随口问了句:“在和谁论道?” “沈奕,”江如谂简洁地报出一个名字,又问,“师兄这会怎么不在陪那几个孩子?” 褚如棋沉沉看着他:“如谂,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江如谂摇头:“我确实不知道。” 褚如棋只得直白点破:“你今日那话的意思,是不是还在等……回来?如谂,你心思太单纯,且不说他根本不可能再回观澜,就算他愿意回,修真界又怎么容得下一个投过魔的修士?” 江如谂不说话。 褚如棋便继续:“即便他实质上没有修魔,但他为虎作伥已是事实——如谂,他不是你的徒弟,更不能是观澜的弟子了。” 江如谂沉默了许久,没反驳他,只是轻声说:“下一届宗门大选,我会有徒弟的。” 褚如棋以为这是他的妥协与承诺,立刻微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初师尊和师叔们都说你天赋卓尔,就是性格太冷太不合群,如今是真的长大了,”褚如棋语气很欣慰,“行事愈发沉稳、能够独当一面了,我身上的担子都轻了不少。” 他夸赞完,又轻叹着嘱托:“好好培养几个孩子,他年你我若操心累了,也可放下心去闲云野鹤。” 江如谂没说话。 他垂眸敛目,等褚如棋走了,才在心里计算起来: 小徒弟闭关的第三个年头就要结束了。 而他送去的四百九十七道密音指导,依旧一道也没有被拆开- 乾阴鬼域,一处隐秘的洞府内。 青年坐在莲台中央,双目轻轻阖着,周身强大的灵力缓缓运转。 忽然,洞府一震,但这震动在触碰到青年的闭关结界时戛然而止,外界窥探不了半分。 整个洞府内的灵力急速波动流转起来。 莲台四周的水被激荡扬起,触到森冷磅礴的灵力,瞬间在空中凝结成冰,又霎那碎裂消弭,融成冷厉无形的剑意。 而青年真正的佩剑静静躺在洞府一角,始终未曾动过。 青年终于睁开了眼。 深棕色的睫毛慢慢掀起,露出里面那对冷漠剔透的浅色眼瞳。 莲台外的水面,映出一张冷漠年轻的面庞,那是十八岁的殷回之的脸。 如今里面住的是二十五岁的殷回之。 殷回之没立刻起身,而是伸出手掌,将闭关期间未拆开的四百多条密音全部拆了。 只听了个大概,发现全都大同小异,于是直接屈指,一齐销毁掉了。 几乎是同时,那边又丢了一条新的密音过来,仿佛这东西损耗的不是自己的修为。 殷回之没打开,因为即便不打开,也能猜到里面说的是什么。 他垂眸,传了一道音回去:“出关了,一切安好,劳您挂怀。” 金丹期以前,殷回之都是在乾阴宫中谢凌建的聚灵阵内闭关,金丹期之后,聚灵阵不能替代天然洞府,他闭关的地方自然也换了,距离乾阴宫十分遥远。 对修士来说,再远的距离都能用缩地和瞬移解决,但终归和当初在乾阴宫内时不同。 总而言之,这其实方便了殷回之避开谢凌视线做许多事。 譬如此刻,他没有直接撤掉闭关结界,而是起身割下一段袍角,用剑意擦破指尖,在布上落下一点血,捏诀念咒。 那一片袍角便化成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人,阖目坐在他方才的位置。 傀儡媒介,不能像真人那样灵敏活动,但放在这里,却能让他即便在外面,也能时刻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即便有变动,他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来。 殷回之做完这一切,离开了洞府。 江如谂见到他时,几乎愣住,半晌才道:“回之?” 殷回之对他露出一个似乎不太熟练的笑,然后上前:“师尊,是我。” 江如谂当即设下一道密不透风的结界,即便是褚如棋亲自来了,也不可能发现殷回之的程度。 他抿了抿唇,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你……元婴期了?” 修士只有到了化神期才能隐匿自身修为,殷回之在他面前理当是藏不住的,但他居然只能隐约感觉到殷回之是元婴期,再具体便看不出来了。 殷回之点点头:“元婴中期。” 江如谂眼睛微怔,似是想说什么,又先从储物戒中掏出了一大堆东西,一股脑用灵力托到了殷回之面前。 殷回之惊讶:“嗯?” 江如谂注视着他,亦不太熟练地解释:“……以作鼓励。” 殷回之露出有些愣的表情,半晌,才慢慢伸手捧住了,低声说:“谢谢师父。” 江如谂刚想说“你我师徒之间不必客气”,就听见殷回之继续道:“也谢谢您给我的那些心法典籍。” 顿了顿,他继续道:“……和密音。” 他惭愧地低头:“只是我闭关时封闭了五感,昨夜才通宵将密音一条条听完,我……” 除了惭愧,似乎还有些数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江如谂一惊,凝他眉目,果真有几分倦色,立即道:“无妨,本也只是为了助你修炼,而你没有那些依旧做得很好。回之,你很有天分,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弟子都有天分。” 即便没有仙骨,仅仅靠一颗修复重塑好的丹田,就能有这样可怕的修炼速度。 江如谂都要怀疑民间话本可能是有据可依的了——身怀仙骨者也许真是注定要成仙的。 重点不在仙骨,而在被仙骨选定的那个人。 殷回之又同江如谂寒暄了几句,才将话题转向正事,两人简单聊了一下两界如今的形势,以及修真界如今的势力变化。 倘若江如谂再精通一点套话的关窍,便会发现他们的对话中,看似有来有回,实际上多是他在说,而殷回之只是听,虽然殷回之也聊到不少谢凌的事以作回应交流,但多数是已经不算秘密的秘密。 不知不觉,江如谂几乎将所有底都透了出来。 殷回之一直有商有量,最后认真总结:“师尊,一定会成功的——我会拼上一切帮你们,哪怕是这条命。” 江如谂的神色是介于嗔责和欣慰之间的复杂,他道:“不会让你赔上性命,即便失败,我也会将你带回观澜……不会再让那魔头折磨你。” 殷回之目光一震,狼狈地低下头,声音微哑道:“……这次我信您。” 第56章 蜉蝣·十三 水下暗流 殷回之“出关”时弄了好大一番动静, 险些把洞府震塌,出来后第一时间回到乾阴宫去找谢凌。 不过扑了个空,谢凌不在宫内。 倒是找到了在替谢凌干活的沈知晦。 殷回之挂上浅笑, 正要上前同沈知晦问好, 地上突然多出了一道影子。 只一眼,殷回之便认出了那是谁。 他挺拔的后背微微绷紧, 急急忙忙转身,脚下被不存在的障碍绊了一下,险些栽进谢凌怀里。 谢凌在他即将站稳时揽了他一把,将他拉近, 伸手环抱住了, 声音带笑:“太刻意了吧。” 殷回之低声道:“很刻意吗……我想师尊了。” 谢凌又笑了一声,与殷回之紧贴的胸膛微微颤动起来,他没说话, 只是将殷回之拥得更紧。 青天白日,办公场所的大门口。 殷回之在谢凌的怀抱里艰难仰起头, 赧然提醒:“师尊……沈护法还在里面。” 谢凌这才松了手,神色如常道:“嗯, 我知道, 他不会说什么。” “是不敢说什么吧……”殷回之嘟囔,凑到谢凌身侧, 同他肩并肩。 谢凌很轻易地懂得了他的意思,没有进去见沈知晦,而是换了个方向, 和他一同朝乾阴殿走去。 殷回之借着袖子的遮挡,小心翼翼地扣住了他的手,故作自然道:“师尊, 我闭关前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谢凌:“是吗?” 一缕魔息随着他的话音,从两人相触的指尖,攀进了殷回之的经脉,直达丹田。 殷回之脸上挂着期待和邀宠的笑,呼吸也很均匀,只有落在足尖的目光是凝住的。 欺骗谢凌远比糊弄江如谂要困难,被识破的后果也更严重,他并不害怕,但也不想失败。 他静静地等待谢凌反馈的结果。 半晌,谢凌挑眉道:“元婴初期了?看来这三年多不仅没偷过懒,还十分刻苦。” 殷回之凝固的视线松动些许,展开笑容抬眸。 他侧首,正正迎上谢凌的视线,眼里流溢出被夸奖认可后的喜悦,以及从少年时便扎根、至今未曾消减的爱慕痴迷。 含着爱意的眼睛最叫人沉溺,此刻那双微弯的桃花眼一瞥一顾间都熠熠生辉。 谢凌忍不住拉近他,低头亲了一下那双眼。 殷回之被他这毫无预兆和理由的动作弄得不明所以,但依旧反应很迅速地卷起唇角,礼尚往来地在谢凌下巴上也亲了一下,看不出丝毫破绽。 仿佛殷回之真的很喜欢很喜欢眼前这个人,永远期待一切亲近,永远予取予求。 谢凌一点不觉得自己今天黏糊得过头,倒是对殷回之的回应表现出了高度满足,春风满面地反扣住殷回之的手腕,把人一路拉进了乾阴殿。 其步履生风的程度,让殷回之踏进殿门时,甚至怀疑他是急着把自己往床上带。 不过好在没有。 ……但也差不多。 他把殷回之抱到了平日处理事务的桌案上,很不客气地压了下来,两人头发落了满桌,缠绵难分。 谢凌吻得又深又凶,殷回之舌头都被吮得有些发麻,逐渐缺氧。 他闭着眼,一边回应一边迷迷蒙蒙地想,谢凌还是技高一筹。 装得比他还像思念难捱。 只可惜身体太诚实,亲得再凶,也没见谢凌起过别的反应。 修为高者,当然可以在情欲攀升时强行压制,反过来却不可行。 没有,就是真的没有,装也装不出来。 殷回之不由走神,开始思索,究竟是谢凌已经厌恶他到足以违背人性,还是…… 这老畜生根本不行? 最后两个字蹦出来的瞬间,殷回之恍然大悟,所有不合理的瞬间都有了解释。 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殷回之真要放声嘲笑一番。 他攀住谢凌的肩膀,柔弱无辜地俯上去,搭在案缘上的膝盖轻轻曲了一下,又无事发生般放下。 谢凌握着他后颈的手微微一僵,交缠的呼吸也乱了几分。 然后蓦地松手,退开了。 殷回之睁开眼,茫然道:“怎么了?师尊。” 谢凌已经整理好袖袍和乌发站直了。 他含着泰然自若的淡笑看了殷回之一眼,往内殿走:“跟上。” 殷回之试出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心底泛起细密的兴奋来。 谢凌如此掩饰,想必很是介意自身的缺陷,要是日后秘密被他公之于众、即便是死牢的囚徒也能嘲讽上一句,那谢凌岂不是要恨他入骨? “哦,好。”他快步跟上谢凌,乖巧又胆大地黏上去,“师尊要做什么?” 谢凌没有回答,径直走到了内殿最里边,停在了墙边。 他伸出手,墙上的结界无声褪去,露出一扇缓缓打开的门。 殷回之曾经跟谢凌在这里朝夕相伴过很长一段时间,但也是现在才知道,此处还有一间储藏室。 与殷回之从前见过的那些密室都不同,这面墙后堪堪半步距离,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一面巨大的壁龛。 “过来。”谢凌说。 殷回之如今很厌恶谢凌这种招猫逗狗般的命令。 他乖顺地站到谢凌身边,抬起清透潋滟的眼,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捉住了手腕。 手被谢凌抬起来,一枚沉甸甸的储物戒落进他手中。 殷回之在接手的一瞬便感知到了戒内所有物品,但还是疑惑地问:“师尊,这是给我的吗?” “嗯,里面是——”谢凌突然顿了一下。 他松开殷回之的手腕,揉了揉额角,才继续说:“一些元婴期修士常用的法器,还有几枚定脉安魂、调息养元的丹药,你看看。” 殷回之连忙应下,在储物戒里随便翻了翻,动作忽然停住了。 “定脉、安魂、调息、养元……应该是这些,”他不动声色地念叨,从里面取出一枚色泽迥异的丹药,疑惑地问,“师尊,这是什么药?” 谢凌低头看了一眼那枚血红色的丹丸,说:“这个是我亲手为你炼的护心丹,一共三枚,吃完可保你不受鬼怪侵身——你先把这枚吃了吧,剩下两枚我慢慢给你。” 殷回之眼珠慢吞吞地重新落到那颗丹丸上。 几息后,他笑容扩大,很惊喜地问:“师尊专门给我炼的?” 像是怕谢凌觉得自己的提问烦人,他不好意思地低头,将“护心丹”捻进嘴里,咽下了。 “谢谢师尊。”他笑着,像所有沉浸在痴恋中无法自拔的情种那样,露出几分傻气。 谢凌摸了摸他的脸:“嗯。” 殷回之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踌躇着道:“师尊送我这么多东西……马上就是师尊的诞辰宴了,我准备的礼好像一点也不好。” “应付的形式,算什么诞辰宴,”谢凌漫不经心地点评,又道,“一颗天魔蛛内丹能换十筐你当年在药铺卖的药草了,也没有很不好吧?” 殷回之怔了一下,有些意外谢凌还能记得那些陈年旧事,不禁佩服起来。 谢凌这个人,若有心要装作喜欢谁,真是比唱惯了戏的戏子还像模像样。 殷回之定了定神,故作惊讶:“您怎么知道是天魔蛛内丹?” “沈知晦告诉我的,”谢凌挑眉,“叫你少跟他来往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 殷回之:“……” 谢凌伸出右手,摊开手掌。 殷回之无师自通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一时沉默,没有动作。 谢凌又低又缓地鼓励:“我会喜欢的,给我吧。” 殷回之默然几息,才尽可能委婉道:“现在给您了,诞辰宴上怎么办?” 难道短短一个月,还要他千里迢迢再去砍几个妖兽吗? 谢凌思索了一会,忽然笑起来,慢慢道:“换一个吧——就把那条白绫当做礼物送给我,如何?” 殿内一时寂静得有些紧绷了。 “应该还没扔吧?”谢凌似笑非笑地问,“……还是不愿意?” “没。”指尖攥破了虎口,血珠被殷回之用灵力无声抹去。 他低着头,似乎羞愧又难堪,轻声答应了:“你想要,就给你吧,只是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提他了。” “可以,”谢凌轻嗤一声,“我也没提吧?” 殷回之不作声,安静地将那枚储物戒套到手指上。 他习惯性将戒圈法器戴在食指上,但左手食指已有一枚,剑修右手不配物,他便将其套在了左手尾指上。 但是大了。 作为一枚法器,竟然连变幻大小的能力都不具备,殷回之内心讥嘲谢凌的敷衍,却还是退而求次,将戒圈戴在了无名指上。 然后用戴了储物戒的那只手,去牵谢凌的袖子,很低落地问:“不是都答应了吗……怎么还是生气啊?” 谢凌果然就不再生气了。 殷回之靠在谢凌怀里,垂着眼,冷漠而散漫地想,谢凌大约不是真的气他同姬枢有过床笫之欢。 而是嫉恨一切能人道的男人- 入夜。 殷回之倚在坐榻上假寐,将整个房间层层包裹隔绝的法术结界忽然规律地波动了三次。 他挥袖,屋内便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衣青年。 戚影单膝跪在殷回之身前:“主子,属下查到一件事,巧色被遣离宫后并没有真的离开鬼域,而是藏在西南域沧琅城……和谢凌还保持着联系。” “嗯。”殷回之没有睁眼,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示意他继续。 “就在几天前,他还扮作沧琅城使徒,来乾阴宫见了谢凌一面,给谢凌送了东西,”戚影声音微沉,“似乎是一盒丹药。” 说完,戚影便看见殷回之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他。 ——也有可能不是。 因为戚影发现殷回之虽然视线朝向他这边,目光其实没有实质的落点,冷冰冰的。 几息后,殷回之扬起唇角,对戚影笑了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戚影低头:“属下的分内之事。” 殷回之起身,慢悠悠斟了杯茶,将谢凌给他的那几枚没问题的丹丸丢了进去,递给戚影。 戚影双手接过,一饮而尽,紧接着嘴角狠狠抽了抽,又强力压了下去:“多谢主子。” 殷回之挑了挑眉:“很苦吗?” “没有!”戚影立刻咽下苦得让人两眼发黑的茶水。 丹丸在口中化开,流向五内,一道温和的力量自胸口散开,舒缓至全身经脉,将狂躁的魔息抚平。 他忙道:“多谢主子。” “不必,”殷回之淡淡问,“宴会上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吗?” 戚影点头:“都安排好了,只是沈护法那边……” “这个不用你担心,”殷回之道,“我与他一同负责宴会流程,到时候我来应付他。” 第57章 蜉蝣·十五 终不悔(上) 域主过诞辰, 鬼域上下极尽奢靡,一派或真或假的喜气洋洋。 谢凌对不属于自己的生辰没什么兴致,乾阴城内几乎没怎么铺陈。 但鬼域其他地方的那些城主恨不得一次把殷勤献到位, 早提前大半年就开始张灯结彩插旗摇帜、又四处搜罗奇珍异宝。 如今到了宴会上, 更是各显神通。 谢凌一身鎏金玄色华服,坐在高座上, 似笑非笑地看他们舌灿莲花地恭维自己,又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己的贺礼。 沈知晦身为护法,坐在宴厅左侧前方,和谢凌隔着三丈左右的距离。 殷回之坐在右边的副座, 同样一身黑金华服, 图腾制式和谢凌身上的几乎如出一辙。 他甚少穿得这样隆重,繁复沉重的深色华袍将那张冷白的脸衬出了几分森沉和肃杀,乍一看倒真和高台上的谢凌一样叫人胆颤。 其实他今日的着装并不合规矩。 按魔界的规矩算, 徒弟和下属区别不大,他和沈知晦平级。 按上修界的规矩算, 师者如父,他位份至多比沈知晦略高一些, 依旧比谢凌低一辈。 无论怎么算, 都不该穿成这样。 在这种场合,唯一有资格这么打扮, 大概是尚不存在的“尊主夫人”。 周遭若有似无的视线一直往殷回之身上落,殷回之装作无所觉,低头喝酒。 衣服是昨夜谢凌亲手递给他的, 殷回之接过时装得喜不自胜,又陪谢凌演了一场暧昧缠绵的戏码,才用唇舌从谢凌手心含走了那最后一颗“护心丹”。 能要他命的“护心丹”。 当年巧色说要给他喂夺舍血丹, 但谢凌因为怕他心中抗拒怨恨太强烈,导致夺舍过程出现问题,拒绝了巧色的提议。 显然如今谢凌自己有了更好的主意——血丹摇身一变,改成“护心丹”,便能叫他心甘情愿吃下,副作用自然也就消失了。 这身暧昧不清的华服,大概能算作他乖乖吃下血丹的奖励。 前两枚血丹吃下后,殷回之用灵力探查过自己的身体,没有发现负面变化。 反倒如谢凌所说,他的心脉比从前更稳固了几分。 大概只有当三枚都吃下,或者谢凌主动催发,血丹才会发挥其原本真正该有的功效。 不过可惜了,最后一枚他没吃。 昨夜谢凌将血丹递给他,他含进嘴里后,只是抵在舌根,没有咽下。 当时的情况其实有些危险——一旦谢凌垂首吻他,便能发现端倪。 但话又说回来,若真的那样,他也会假戏真做,实打实地吞下去。 毕竟他最想看到的,是背叛欺骗者的痛苦。 至于“未来”和“以后”,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殷回之收回思绪,浅浅饮了一口酒。 他含着淡淡的得体笑意,听这些人的献礼贺词,时不时附和夸赞,夸心巧,称那个意诚,又赞谢凌千秋不朽万世至尊。 他样貌生得太好,鼻梁高挺,唇形矜冷,一掌宽的腰封贴着深黑色的繁服,束在那无可挑剔的腰身上,无端勾勒出一种浓墨重彩的欲,像一捧落入幽夜的雪。 这样一个人,有心说起漂亮话来,简直动听到极致,叫所有人都眼心舒畅。 宴上众人喝得半醺,此刻看向殷回之的目光便不由带了些迷醉。 但再迷醉,也只是瞥一眼就匆忙移开视线。 ——美玉有主,且锋利割喉,不敢久视。 乐师奏的曲子婉转变调,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一个雌雄莫辨的窈窕舞者进了场。 席上宾客酒霎时酒醒了大半,露出古怪微妙的神情来。 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这是哪个不怕死的送的? 魔修大多重欲,其中色欲占大头,因此这些人也不是没动过送美人的心思。 只是他们听到过一些风声,说殷回之不仅少时就亲自处理掉别人塞到谢凌身边的鸢鸢燕燕,前几年还逼走了谢凌一手提拔上来的美人护法。 他们不大想触殷回之的霉头,大部分都作罢了。 ——这位乾阴少主的手段可不像他说话的声音那样温和,他们要真得罪上了,后果恐怕就不那么让人期待了。 今日殷回之和谢凌的着装直接印证了他们选择的正确性。 但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有人敢往殷回之头上踩,他们还是很乐意看热闹的。 他们向殷回之投去自以为隐蔽的窥视目光。 可惜殷回之执杯的手都没顿一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自若地将杯沿贴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他们只好转头去看那翩然起舞的舞者。 舞者面纱遮脸,看不清长相,但光是露出的一双眉眼已经足够摄人心魄。 看身高,似是个少年,细看却又并非。 那一袭蝉翼薄纱下,腰肢绵软,身形有着不属于男子的凹凸,又不似成熟的女子那样丰满,更像是未发育完全的少女。 有人渐渐回过味来,猜到这副身体里藏着怎样的秘密了。 尤物。 看热闹者无不心想。 当一舞结束,那尤物抬手摘下面纱时,宴席一下子静止,连乐师的乐声都出现了些微凝滞。 众人终于恍然大悟,为何有人宁愿顶着得罪殷回之的风险,也要把此人送给谢凌了。 ——这尤物美得几乎近妖。 唇如点绛,肤若绵雪,夭桃稠李也要逊色三分。 和坐在谢凌近处的殷回之比起来,还真不知道谁更胜一筹,毕竟风格气质都太过迥异。 但越是迥异,便越代表着新鲜感和诱人,谢凌能不喜欢吗? 席末的一位城主站了起来,他便是献礼者。 他先谄媚地向谢凌道了贺词,才语带讨好地介绍:“尊主,这是属下遍寻四海才寻到的小美人,天生炉鼎体质,阴阳同身,而且干干净净的,属下特地用炉鼎之法将他养到今日才献给您。” 谢凌听他说完,没什么表情,但听话音似乎又有点感兴趣:“是吗?哪里找的?” 那城主顿时大受鼓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八年前属下无意途经下修界,碰见了这小美人,虽然当时他身上有他爹娘设的障眼法术,但属下一眼就看穿了。 “说起来,这小美人爹娘修为不算差,按理说应该能在上修界生活,但估计他们也清楚这小美人有多诱人、怕在上修界护不住着他,所以一直缩在下修界,平时也不大让他独自出门。” “不过您说可巧不巧,”那城主笑起来,“这少见的一次出门,就让属下给碰上了。 “属下当时废了不少劲,他那爹妈太死脑筋,我好说歹说都说不通,还是弄断气才把这小美人拿到手。 “属下把他弄回鬼域后,本想着养养就收进房里,但一探才发现这还是个阴阳同体的天生炉鼎,”他话音一转,看着谢凌义正辞严道,“这种好东西属下怎么敢自己占着,当即改了主意,将他养起来,准备找时机献给您。” 一众城主听完,嘴角抽了抽。 八年前鬼域的尊主可还姓舟呢,高座上那位煞神还在天夜门韬光养晦,这家伙到底是准备把人送给谁可难说得很。 但架不住他话说得漂亮。 其他城主换位思索,觉得如果自己是谢凌,此刻心情一定差不了。 安静喝酒的殷回之也听完了,他终于抬眸,看了一眼那城主口中的“尤物”。 那本该是一个生活在下修界,被恩爱的父母竭尽全力保护疼爱着的少年,即使天生身体不同寻常,也从未收到过什么屈辱。 然后一场碰面,引来一场灾难。 此刻那城主把过往当趣事、当讨好谢凌的资本说出来,旁人听得津津有味,那少年也听得认真,听得乖巧,仿佛城主口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高座上的谢凌终于开口了,带着漫不经心的狎昵:“不错,过来给本座侍酒。” 殷回之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胃部痉挛牵扯着喉口几欲作呕,被他神色如常地压下。 少年得令,脚步轻快地朝谢凌走去,薄纱下若隐若现的曲线在步履间轻颤。 宴席上半数目光依旧黏在少年身上,另一半则是落在殷回之身上。 但殷回之什么反应也没有,甚至和所有人一样,淡笑着目送那少年从自己面前经过。 谢凌忽然侧目,像是终于想起来还有殷回之的存在,他叫停了少年:“先给阿殷斟一杯。” 少年便停住了。 众人的表情愈加古怪了,弄不明白谢凌这究竟是在安抚殷回之,还是在敲打殷回之。 应当是安抚吧? 毕竟殷回之还是乾阴宫的少主,谢凌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徒弟,跟暖床的东西不是一回事。 殷回之抬目,和谢凌视线相撞,没说什么。 少年有点迷茫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在那城主的眼神暗示下弄清了谁是“阿殷”。 他有些胆怯地走到殷回之身侧,端起殷回之案上的酒壶,一手执杯,缓缓为殷回之斟了一杯酒。 殷回之垂眸,能看到他斟酒时的手在细微地发抖。 酒斟好了,少年双手奉杯,殷回之接过,却没有喝,而是放在了桌上。 杯底触案,发出很轻的一声,少年的睫毛也轻轻颤了一下。 殷回之看向谢凌:“师尊,我瞧他风格气质有几分熟悉——是不是和巧色有些像?” 谢凌质疑:“有吗?” 殷回之也含着笑,目光却冷冷的:“有吧,不过巧色可没他漂亮。” 谢凌眉毛挑了挑,没说话。 殷回之拉住了准备离开的少年的手腕,重新将人拉到自己身边,直白道:“我想向师尊借他一会儿。” 底下那帮城主掩饰地吃菜喝酒,实则已经八卦得快要起飞了。 殷回之这表现可不像真心想要人侍酒——酸味都快溢出来了。 谢凌似乎也察觉到了,忍不住偏头轻笑一声,然后故作苦恼道:“我敢不借吗?” 语气太纵容,以至于单方面的捻酸吃醋瞬间变成了调情。 大家也终于意识到,谢凌之前的叫停既不是安抚,也不是敲打,而是哄人。 他们颇为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送人的城主。 那送人的城主不是个傻的,当然也明白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脸色顿时白了。 他诺诺地想认错赔罪,但问题是,根本没人表现出怪罪他,连殷回之似乎也只是在生谢凌的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诡异。 好在沈知晦及时开口,扯开了话题,宴会重新热闹起来,大家配合地移开目光,喝酒的喝酒,攀谈的攀谈。 一看就对应付这种修罗场面十分熟练。 熟练得让众人有些同情。 另一边,殷回之按住了少年想继续碰他食具的手,淡淡扫了一眼对方黑羽覆月般的眸子。 视线相撞,少年的心脏骤然揪紧,而后化成一捧死水。 他麻木地想:这个人发现了。 缓缓收紧手指,淬过剧毒的指甲就要扎破自己的皮肤。 但抓着他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他听见殷回之漠然的声音:“别碰我的东西。” 在外人看来,这句话意味深长,一语双关,是殷回之在警告这个尤物别想勾引谢凌。 只有少年自己惊疑不定。 他看见这人端起酒杯,一边兴致不高地同那个叫沈知晦的护法聊天——沈知晦也有几分在哄这人的意味——一边毫无痕迹地将酒杯调转了半圈,避开了被他抹过毒的杯沿。 “……”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宴席渐渐接近尾声。 整个大殿突然狠狠一震。 第58章 蜉蝣·十六 终不悔(下) 乾阴城有阵法笼罩, 能产生这种程度的震荡,必然是出现了异动。 宴厅内的气氛瞬间凝滞。 一片死寂中,宴上的宾客神情皆变, 第一反应是看向高座上的谢凌。 殷回之只看他们的表情, 就猜到了他们的想法。 这些人在惊恐猜忌这场生辰宴是不是谢凌安排的鸿门宴。 然而谢凌显然也毫无防备,慵懒的笑意从脸上消褪, 目光如冷刃般射向某个方向。 沈知晦警惕地探出灵力,但还没出这座宫殿,就被一道更强悍的壁障挡了回来。 不、不是一道。 而是许许多多力量汇合在一起。 乾阴宫被围困了。 沈知晦的脸色难看至极,殷回之蹭地站起来, 按住他的手臂, 明明同样紧绷戒备,却还在努力安抚他:“冷静些——我出去看看。” 沈知晦立刻道:“一起。” 心里却沉重地想,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去了。 对面明显是有备而来。 殷回之轻声道:“好。” 他转身和沈知晦一齐朝殿门走去。 沈知晦很清楚围困他们的是什么人。 ——那帮自诩正道的疯狗。 他并不意外会有这样一场恶战, 毕竟上辈子,那帮人时不时就要起势围剿乾阴城。 只是他没想到, 这辈子会发生得这样早,也没想到这些人真的能闯进乾阴城。 可是怎么可能呢?沈知晦一边往门口走, 一边焦躁地想。 乾阴城守卫森严, 怎么可能能让脏东西无声无息地潜进来,还大张旗鼓地围困了乾阴宫? 除非是……出了内鬼。 沈知晦步子重重一顿。 他侧首, 看见殷回之顶着一张冷沉森然的脸,满是敌意地破开了殿门。 沈知晦快速地闭了一下眼,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了出去。 殿门大开,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殿外的守卫已经倒了大片,与之相对的, 是乌泱泱的、穿着各式宗门服饰的修士。 沈知晦甚至看见了几个已经早已号称隐退的大能。 他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准备周全……?——不。 是早有预谋。 身侧的殷回之脸颊也白得像一张轻而脆的纸,仿佛风一吹就能散掉。 沈知晦以为他是惊惧,正要僵着声音安抚,说这场恶战他们也有不少人,说未必会输。 但还未说出口,就见殷回之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然后唇角极慢极慢地浮现出一抹笑。 “师尊。”殷回之轻轻道。 沈知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周身的血都在一瞬间凝结了。 ……殷回之叫的不是身后殿堂高坐的谢凌。 而是眼前带着一众仙首围困他们的、一身白袍的灵隐。 沈知晦张唇,却在吐出半个嘶哑的音节后被噤声咒禁锢,彻底失声,再用力也只能让喉口涌上锐痛和血腥气。 他试着强行破开,体内的魔息却反应平平,颓然地不听指挥。 沈知晦难以置信地又狠狠催动起魔息,但依旧连殷回之的噤声咒都破不开。 他的修为被半封住了,而他甚至对殷回之是什么时候、使的什么手段,都一无所觉。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正对着高堂大殿。 满座宾客冷汗簌簌,在他脸上早已找不到分毫先前那种彬彬有礼、八面玲珑的笑,只找到看死物一样的漠然。 殷回之看向高座上的谢凌。 也许是琉璃灯光太晃眼,也许是离得太远,殷回之看不太清谢凌的表情。 他轻轻阖目,下一刻,以他为中心,罡风剧烈翻腾,繁复的深色华服直接被震碎,散在了空中。 穿在里面的白袍袖摆被残风呼卷,猎猎作响。 殷回之最后震碎了头上黑色的发带——今晨谢凌亲手为他束上的发带。 然后换上了那条带着干涸血痕的白绫。 他站在围剿队伍之首,盯着高座上的谢凌,一贯含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一丝表情也没有。 只有浅色的瞳中,盈满森冷扭曲的恨意。 沈知晦从未听见过他这样阴沉的声音,明明每个字的音量都不大,却像淬了带毒的冰一样阴寒。 那冰冷的唇轻轻张合,一字一句道:“我来为域主献上最后一件贺礼。” “弟子殷回之,恭送师尊仙陨。” 谢凌终于沉沉看向他,似是才消化了最好拿捏的小徒弟背叛了自己的事实。 宴席上的那些城主也终于回过味来了——还真他娘的是鸿门宴! 只是他们死也想不到,设宴的人不是谢凌,而是几个时辰前还在同他们言笑晏晏的殷回之。 大小恶鬼打架,殃及他们这帮池鱼。 鬼域弱肉强食,魔修自私自利,他们看了一眼外面的阵仗,当机立断放弃了和谢凌并肩作战的机会,准备趁乱逃走。 可这一动,就发现了不对。 体内魔息不知为何滞涩异常,虽不至于完全不能驱使,但想要在围剿之下顺利逃走,怕是不可能了。 殷回之漠然道:“吸了三个时辰的安神香,猛禽也该软了骨头。诸位还是别折腾了,坐着好好休息吧。” 沈知晦猝然抬眼,震惊地看向他。 谢凌经年头痛难安,只有靠着安神香才能缓解一二。 早些年制香这事都是由他看顾,后来殷回之总跟他说这东西用久了伤身,又时不时念叨香方配烈了也伤身,香炉点多了也伤身。 这也伤身那也伤身,沈知晦听得头疼,一来二去,便直接交给了殷回之。 ……殷回之竟然用安神香下手。 谢凌屈指,动了动体内的魔息,显然也发现了异常。 他望着殷回之,声音里没了一贯的散漫淡漠,缓慢而充满寒意地问:“殷回之,这就是你送我的大礼?” 殷回之欣赏了一会儿谢凌这副难得一见的表情,才道:“是,不喜欢吗?” 身后有一位仙首已经等不及了,急急道:“你还跟这魔头废话什么!现在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咙和沈知晦一样被下了噤声咒,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那仙首难以置信地看着殷回之,眼里震惊夹杂着羞恼。 他明明已半步踏入元婴后期的修为,这后辈怎么可能成功给他下噤声咒?! 恰好余光瞥见左前方的江如谂也在打量殷回之,眸中似有深意。 仙首便断定,方才的噤声术定有江如谂的一臂之力。 灵隐真人怎么能这样惯着徒弟冒犯他?他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吧!太过分了! 也许是他愤愤的情绪太明显,殷回之终于转头,用看蝼蚁一般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我和乾阴域主有些旧账要算,诸君若实在等不及,可以自行进殿动手。” 他这样说,不耐的人反而静了下来。 里面参宴的那帮魔修绝非等闲之辈,而此刻他们所受到的掣肘和殷回之的暗中操作息息相关,若真贸然越过殷回之抢先开战,恐怕要吃亏。 ……还会得罪观澜宗。 局势已经很明晰了——接应他们的这位殷小仙君根本就没有真的投奔鬼域,只是潜伏于此等待机会将魔头一网打尽。 而且按出发前灵隐真人对他们说的那些话来看,殷回之一直跟灵隐保持着联系,始终背靠着观澜宗。 此一役后,三宗并尊的时代怕是就要结束了。 得罪殷回之,便是得罪未来的天下第一宗。 谢凌忽然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殷回之扯了一下嘴角,道:“八年前。” “在那口寒潭边,你看中我的躯体,计划夺舍我的时候。” 从那时,便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天。 被灵力死死按着跪在地上的沈知晦睁大了眼。 他终于醒神,也终于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和解,殷回之始终在怨恨谢凌。 ……或许谢凌也始终没有打算放过殷回之。 谢凌被殷回之的话逗笑了:“殷回之,别把自己说得那么神机妙算,太可怜太难看了。” 殷回之最不喜欢谢凌露出这种笑容。 他冷冰冰地、毫无波澜地点评:“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 又歪了歪头,似乎很好奇:“域主,你说你这种没心肝的脏魂野鬼,死后会有人替你收尸吗?” 这话太尖锐了。 沈知晦听着都觉得刺耳,他愣愣地想:这两人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不该的。 不该闹到这个地步。 沈知晦骤然抬头,手指死死攥住了殷回之的衣摆,竟是生生冲破了殷回之设下的噤声咒。 他沙哑道:“殷回之,你不能。” 殷回之没理他。 回想起前世谢凌的种种,沈知晦依旧盯着他,固执地继续为谢凌求情:“殷回之,谁都能……但你不能这么做,因为——” 然后他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只是这次是被谢凌禁的。 谢凌脸上的笑容已经如殷回之的愿消失了,他毫无预兆地抬手,魔息攀上了一个战战兢兢的身影。 是之前献舞的少年。 少年的脖子被谢凌圈住,一点一点收紧,在窒息的前一刻,谢凌停了手,淡淡回应殷回之:“收尸不好说,陪葬的倒是有——阿殷,把我的人还给我吧,不然我就只能拿这个漂亮的小东西陪葬了。” 殷回之沉下呼吸,以为谢凌口中的“我的人”是沈知晦。 他瞥了一眼神色痛苦的沈知晦,在心底做抉择和考量。 谢凌却兀自笑了,打断他的思索:“我说的可不是沈知晦,这样一条不忠心的狗,我看不上。” 沈知晦的下颌骤然绷紧。 殷回之沉下呼吸,似有所觉,转身顺着谢凌的视线看去,看见一道一张熟悉而久违的艳丽面孔。 正是三年前被遣出乾阴城的巧色。 因为修为不够,巧色被殿外的围攻者挡在最外层,连最低阶的结界术法都破不开,以至于那些仙首根本没将他当回事。 但巧色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看向殷回之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殷回之歪了歪头,似乎觉得巧色的敌意来得很可笑,但胸口却不可抑制地涌现出一股怒气。 傀丝从他的袖口泄出,末端径直刺入了巧色的胸口,他淡道:“既然你的主子点名要你这条好狗,那你就去吧。” 傀丝牵引控制着巧色,从他面前一步一步踏过,走向殿中的谢凌。 在距离谢凌只剩咫尺之遥时,沾血的傀丝骤然从巧色心口抽出,调转方向,将那不着寸缕的狼狈少年卷着拽出了殿门。 少年脱离了谢凌的控制,摔到殷回之脚边,仍旧在细微地发着抖。 殷回之从纳戒里取出了一条干净的黑袍,盖到了少年身上。 谢凌见状,意味不明地挑唇:“看来阿殷很怜惜他,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吗?两个可怜虫啊……” “哧——!” 虚伪叹息的尾音被殷回之用锋利无形的剑气斩断。 这本是他一人的怒气难抑,但他身后那群正道仙首早等这一刻多时了,在察觉到他出手的那一瞬紧跟其后。 七八道磅礴的灵力,包括元婴和化神境修士的威压,同时汇入那一击。 刃风割破虚空,以雷霆之势朝谢凌刺去。 谢凌以掌相接。 若是平时,这道剑气他必然能化开的,不至于被伤到。 但此刻,压制修为的毒已随着安神香深入脏腑,短时间内绝对无法排尽。他接下这一击,唇角直接溢出了血丝。 众仙首也借这一击探出了谢凌的虚实,在殷回之身后激动出声:“这魔头今日跑不了了!” 那些城主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也彻底坐不住了,通通站到了谢凌身边,拿出各自的武器,严阵以待。 伴随着一位城主的主动出手,双方彻底拉开了混战。 震耳欲聋的灵力爆炸声和兵刃相接声此起彼伏,谢凌正要出手迎战,被巧色摁住了。 巧色背对所有人,面对着谢凌,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却又带着置身世外的诡异冷静,他盯着谢凌逼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凌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于是巧色又追问:“为什么会这样,这两年他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你一点没发现不对吗?” 谢凌平静道:“阴沟翻船,确实是小看他了。” “那血丹呢?”巧色依旧死死看着谢凌,沉声质问,“你没给他吃?” “盯着他吃了两颗,”谢凌道,“他心眼太多,最后一颗没吃下去,不起作用。” 现在再去纠结谢凌到底存没存着故意的心思已经没有丝毫意义,巧色咬牙切齿道:“谢凌……你害惨我了。” “抱歉。”谢凌颔首,接受了他的责怨。 他们旁若无人打哑谜,在场只有殷回之和被制俘的沈知晦能听懂一二。 沈知晦突然发觉,眼下的情形每一处都透露着古怪——若谢凌真的只将殷回之当做夺舍的容器,为什么还要不断放权、养虎为患? 这根本不是谢凌的行事作风。 而且那个巧色,出现得太过蹊跷古怪,被赶走三年,却在这种时候赶了回来…… 沈知晦隐隐意识到,或许谢凌早就料到这一切了。 甚至……一切都是谢凌亲手促成的,为了一个他和殷回之都不知道的,另外的目的。 沈知晦仓惶扭头,看见站在溅满血的殿中央的殷回之。 殷回之手中利剑起落,或刺或劈,在血液横飞中将那些前拥后继的魔修一个接一个地送进地府。 突破包围后,他第一件事不是向谢凌发难,而是将谢凌身后的巧色用傀丝扯了出来。 然后生生拧断了巧色的脖子。 他的动作残忍果断,没有一丝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杀人见血时该有的犹豫和负罪感,反而似乎对这场杀戮感到享受。 那种在魔修堆里浸染出来的冷血和鬼气,看得和他同阵营的仙首都有些心头发怵。 江如谂也蹙了下眉。 殷回之将被他活活捏死的巧色丢到满地血污中。 满地血腥中,他微微一笑,看向被人群围在中心、浑身是伤的谢凌。 谢凌半边脸颊上沾满了不知道是谁的血,眼神却是与狼狈状态截然相反的冷静。 殷回之一边走近谢凌,一边在众人或惊愕赞叹、或惊惧的目光中撤掉了对自身修为的掩饰压制。 他停在谢凌两步之遥的位置,轻轻抬手,然后虚虚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下一刻,元婴后期大圆满的灵力和威压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自上而下沉坠到谢凌身上,将重伤的谢凌压跪在地,连同骨骼都咔咔作响。 殷回之第一次用这种角度俯视谢凌,原以为会很快意,可心底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 他垂眼看着那狼狈撑地的男人,冷冷启唇:“谢凌,你后悔吗?” 谢凌一手支在地面,一手摁在胸口,低笑出声:“成王败寇,有什么可后悔的。” 殷回之声音很轻地反问:“是吗?” “是也没关系,”他从储物戒中取出缚魔索,缓慢而阴沉地说,“还早,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谢凌没有回答他。 于是缚魔索在他手中翻滚几下,径直朝地上的谢凌袭卷而去。 却在碰到谢凌肩膀的一瞬间软趴趴地落地,散做一团凌乱的索。 殷回之有一瞬间惊疑谢凌是否还留了什么后手,突然,那团缚魔索上多了一滴红梅般的血珠。 下一刻,像是经久失修的屋顶突然遭逢暴雨,血点争先恐后地落下,铺了满地。 殷回之滞缓地视线上移,找到了那些血的来处。 它们从谢凌的口鼻耳眼涌出来,越流越多,仿佛有什么从内里烂开了一样。 殷回之的背脊无意识紧绷,脸上却浮现出一个嘲讽恶意的笑——他笑谢凌此刻的丑态和负隅顽抗。 “砰。” 一道不轻不重的、身体坠地的声音,将他的笑容敲碎了。 不过殷回之很快反应过来,坠地的并不是跪在地上的谢凌——谢凌依旧稳稳当当撑在那里,似乎只是多流了些血,并无性命之虞。 于是殷回之只是转头,循着那声坠响随意看过去了一眼。 但这一眼将他的目光定住了。 倒地的是沈知晦,被他绑得好好的、并没有参与混战、且有人在一旁看顾的沈知晦。 不仅突兀倒下,还口吐鲜血,仿佛重伤快死了一样。 殷回之僵立了两秒,突然疯了一样扭头、骤然朝地上低垂着头的谢凌扑去。 他跪在谢凌对面,用手去探对方的心口。 没有一丝魔息存在的痕迹。 ……空了? 他又茫然地碰了一下谢凌挂着血痕的鼻尖,连鼻息也没感觉到。 识海呢?元神呢?! 殷回之后知后觉地去摸谢凌的眉心,找那道元神,却被一只先抵达的手挡住了。 江如谂蹙眉探了片刻,认真对殷回之道:“回之,他死了。” “……” 江如谂想了想,笃定地判断:“元神受到重创,已经魂飞魄散了。” 第59章 为妖·一 新生 谢凌在剧痛中合目, 也在剧痛中睁眼。 耳边有嘈杂的声响,像是兽鸣,听不真切。 【拽得二五八万那个样, 还以为真的多有能耐, 结果死在二十五岁的自己手上,】巧色、或者说系统还没发现他已经苏醒了, 怨气冲天地低骂,【妈的,纯傻逼。】 这几句直接响在脑海里的话倒是很清晰。 谢凌:【……】 谢凌平静地问:【是在骂我吗,巧色?】 脑海里静了一瞬, 许久才听到系统讷讷再度出声:【没有, 尊主,我是——】 机械音顿了顿,大概是没想出理由, 干脆破罐子破摔,冷冰冰又阴阳怪气地大声道:【是, 骂你又怎么样?以前殷回之骂得不难听?你怎么不质问他?】 其实它还想说都他妈死了,还摆什么尊主架子! 谢凌对中间那句选择性失聪, 和善道:“我哪里有质问你。” 谢凌缓缓睁眼, 首先入目的是一排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他四下环顾,这是一间幽暗的屋子里, 屋里摆着十来个老旧的生锈铁笼,他便在其中一个铁笼里,其余笼中关的皆是重伤的白狼。 谢凌福至心灵地低头, 果然看见一身沾着血污的白色狼毫。 也难怪系统对他祛魅——他这次被丢进了一只白狼的身体,连人都不是了。 谢凌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他死前计算过系统的剩余能量, 险险够把他的魂魄从那具破烂的身子里拽出来。 至于他自己,元神破碎,身躯残败,最后一点力量用来给乾阴宫点了一场扑不灭的火,随后当场暴毙。 在一人一统都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新的身体居然还是活物,谢凌已经很满意了。 谢凌的退让不追究使系统蹬鼻子上脸,它想起那夜的情形,语气不善地逼问:【到底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 谢凌思考了一下,谦逊低头:【应该是我的问题,我小瞧他了,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发生,说再多也不能解决问题。】 系统气急败坏:【只是小瞧他?你当时的身体都废成那样了,要是殷回之没拧断我的脖子导致我重新跟你绑定,我连把你的魂魄抽出来都来不及,你能活?这就是你的计划和水平?让我相信你?!】 系统情绪太过激动,就差指着谢凌的鼻子骂“不自量力”、“自以为是”了。 谢凌便提醒他小声些,以免把能量耗完直接原地消亡,脑海里才安静了些。 那种可能其实并不存在——就算殷回之不动手,谢凌也会亲自弄死系统,让它跟自己重新绑定连接——实在是多虑了。 不过此时此刻,谢凌觉得没必要将这件事说出来。 他真诚感谢:【所以说,多亏了你,不然我现在已经死了。】 系统没想到谢凌滑跪滑得这么快,一时无言以对。 以谢凌的城府,应当很清楚它出手相救是因为那该死的魂契,若作壁上观,它就真要给谢凌殉葬了。 它狐疑地想,难道是因为谢凌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变得能屈能伸了? 作为“哑奴”和“巧色”时,它和谢凌之间的联系是被世界秩序强行切断的,它只能靠载体的感官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包括谢凌的一举一动。 这也是为什么,在作为巧色时,它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粘在谢凌身侧。 但即便用尽浑身解数,也还是产生了无数疏漏。 譬如系统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当它重新连接谢凌后,会看见谢凌一塌糊涂的元神。 唯一能猜到的可能,是谢凌当年闯进青瑾秘境,将殷回之强行带出来的那次。 那次系统并不在场,谢凌事后表现得云淡风轻,休养了一段时间后依旧无可匹敌所向披靡,系统便从未怀疑过其真实性。 可谁能知道内里已经成了一团废絮? 谢凌仿佛知道它在想什么,解释:【我也没想到殷回之会这么有野心,原本我算准了,等生辰宴一过,就立即夺舍的,所以没有过分忧心身上的伤病,没想到刚好败在这里。】 系统半信半疑,但也只能接受这个说法。 ——如今它和谢凌一样一穷二白,是一条绳上的垂危蚂蚱,能依靠的有且仅有谢凌了。 除了呈口舌之快,它已经无法对谢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构成任何威胁了,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 有那么一瞬,系统那颗不太聪明的脑子似乎摸到一点真相的边缘,但很快又被谢凌打断:【巧色。】 【嗯?】系统早已习惯这个名字,下意识应答,如果有身体,恐怕还要习惯性低头。 谢凌身上泛着痛,他隔壁还有几只笼子,里面关着和他一样奄奄一息的白狼,在哀嚎着舔舐伤口。 他不想做出这种兽类的行为,这种程度的痛觉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眯着眼问:【现在过去多久了?】 系统知道他问的是距离乾阴宫一战过去了多久,却陷入了沉默。 半晌,才生硬道:【不清楚,我看不到。】 在那种情况下救下谢凌,已经耗尽了它几乎所有能量。 越过宿主的视角查看信息是需要能量的,它现在的情况,已经只能依靠谢凌的眼睛耳朵去了解信息了。 原本能活四十多年,现在却随时可能完蛋,系统怨气比鬼都重。 但它还是憋住了,没将自己的处境明摆出来,以免谢凌借此拿捏它。 谢凌却轻叹,俨然已经彻底摸清它的状况:【巧色,你再撑一撑,我尽快替你找一副新身体。】 系统心里一紧,又一愣,没想到谢凌会这么好心。 他们的魂契本质上是完全不对等的,系统的生死完全系于谢凌,但反过来却不会。 若非被系统空间那位当作炮灰投进这个世界,它也不会乐意签订这种卖身契,给谢凌卖命。 但谢凌此刻的承诺冲淡了它心底的不满,它短暂放下了怀疑和戒备,问:【你有办法?】 谢凌想了想,转头看着身侧那匹失血过度,已经垂垂危矣的成狼:【那不就有个现成的。】 系统:【……】 它心里那点微渺得不能再微渺的欣慰彻底消散,心情极差地闭嘴沉默。 谢凌提醒它:【你再犹豫,怕是连这样的都找不到了。】 系统知道谢凌说得其实有道理。 它和谢凌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到许多规则,不仅受系统空间的制约,还牵扯到这个世界自身的法则。 它作为系统时,只能靠系统空间给予的能量进行各种操作,一旦系统能量耗尽并无法进行补充,它就会原地消解。 但若在这个世界找到寄体,便能优先受世界法则的庇护,即便能量耗尽,也不至于立刻死去。 而它已经到了不得不立刻选择的境地。 可……系统看了看那匹白狼的身体,烦躁道:【就算我进去,作为一匹凡狼,又能活多久?有什么意义?】 谢凌道:【我会让你死吗?这是个修真世界,只要能脱困,日后好好修炼,化为人形也不是难事。】 这倒是实话。比起普通的畜生,他们要修炼成妖身还是容易许多,至少不用担心开不了灵智。 但妖在这个世界是最劣等的存在,即使开了灵智修成人形,也可能被部分有食妖癖好的人当成盘中餐。 系统不情愿,找理由道:【我身为系统,没有权限将自己投入小世界。】 谢凌作出惊讶的反应:【这样啊,那……】 系统还在等他的下文,结果话没等到,等来一阵毫无预兆的天旋地转。 ——谢凌又一次硬生生将它从自己的识海里扯了出来。 新身体的伤存在感太强,剧痛在它入驻的一瞬间直达神经,系统毫无防备,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发出的却是难听的兽嚎。 它身边那匹白狼、也就是谢凌,突然呕出一口血,然后脑袋垂了下去。 系统的哀鸣生生憋了回去,来自魂契的动荡让它心里一紧:“嗷!” “嗷!!!” 耷拉的狼首终于动了动,撩起眼皮,冷冷扫了它一眼。 大概是在说明自己还没死。 系统:“……” 两对兽瞳幽幽对视,谢凌率先别开了头,重新阖目,将脑袋搭在两只前爪上,似乎不太想搭理它。 有那么一瞬,系统怀疑谢凌宁愿遭受反噬也要将它扯出来,是因为不想听它说话。 但它更肯定的是,谢凌绝对是疯子、神经病—— 都到了这种境地,居然还敢折腾那稀巴烂的元神。 “吱呀——” 门扉被推开,几个身形健壮的男人走了进来,将他们挨个打量过去。 其中一个瞥到装谢凌的那只笼子,发出一声低骂,上前提起,使劲晃了晃。 “怎么变成这个熊样了?死了?” 白狼被晃得又吐出了一口血,又场景重现般地撩了撩眼皮。 “呀,没死,”那男人大喜过望,立马停手,招呼自己的伙伴,“老三,这个还活着,赶紧先拿去卖了,不然死了就卖不掉了。” 被唤作老三的男人立刻应了一声:“哎,好。” 系统听着他们的对话,心头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很快,这种预感便成了真,它和谢凌被这几个人提着带到了市集上。 是最普通的、充满烟火气的市集,各种摊贩散布在泥泞大路的两端,混杂着不好闻的腥臭杂乱气味,看不出一点修真设定的痕迹。 这里甚至连买卖交易的货币都不是灵石,而是用早已不再流通的老式铜币,可见此地的闭塞与野蛮。 它和谢凌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更不用猜了,光看左右卖鸡鸭卖狗肉的就能明了。 把他们提过来的大汉还在卖力叫喊推销:“新鲜活着的野白狼肉哎!男人吃了一展雄风、女人吃了身健体白!赶紧来看咯!” 系统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想叫谢凌,却见谢凌半死不活地垂着头,没有半点即将入锅的危机感。 它只好疯狂抓挠咬起了笼子。 这一举动成功吓退一位试图上前跟大汉讲价的顾客:“咦!恁这狼不会有疯犬病吧!” 尽管大汉再三保证狼不可能得“疯犬病”,那人还是拧着眉走了。 系统还没来得故技重施,就被气急败坏的大汉提起来狠狠砸了一下。 身体先是飞起撞在坚硬的铁笼杆上,然后在震荡中急速下坠,跟笼底一起砸到地上。 系统肚皮朝上奄奄一息,没死,但也彻底没了动静。那大汉怕它这副样子不好卖,一边骂一边将它用棍子挑正翻面。 声响和低骂都太刺耳烦人,谢凌不耐烦地将耳朵埋进毛里,连眼睛都不想睁。 “大哥,那个,打扰一下——” 一道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声音打断了大汉的骂骂咧咧。 谢凌终于抬眼,循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了一张看起来就很听话的少年面庞。 对方穿着一身和环境十分相称简单粗布衣裤,神态举止却和周遭格格不入。 少年似乎也发觉了他的视线,瞪着圆溜溜的眼和他对视了几秒,眼里闪过惊奇。 然后少年再度看向大汉,声音已然变得铿锵有力和势在必得:“这狼我要了,请问怎么卖?” 第60章 为妖·二 重逢 少年看起来势在必得, 大汉眼珠子一转,试探性地开出一个比之前高不少的价格。 少年依旧眼睛都没眨,点头应下了。 大汉顿时一滞, 连系统都看出来他是后悔自己要少了、没更狠地宰那少年一顿。 偏偏少年一无所知, 还睁着眼睛一脸正气地看着大汉,于是大汉改口单个不卖。 最后系统和一条状态不佳的病狼被少年打包买下。 系统精神紧绷, 警惕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当少年艰难地拖着三个笼子远离人群、捞出脖子上系的红绳,将他们装进红绳上的纳戒时,系统的惊惧到达了顶峰。 这少年居然是修士! 尽管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修士不可能来自高门大派,也不太可能有很高的修为, 但它与谢凌现在身处劣境, 只要对方有修为便足够对他们形成巨大的威胁。 它慌张地叫谢凌,但谢凌也不知道是晕了还是单纯没理解它的狼嚎,卷着身躯打盹, 没有理会。 纳戒里一片漆黑。 在这种充满不安的黑暗中过了许久,系统才终于重见天日。 周遭俨然是一片丛林。 少年将三只笼子从纳戒中取了出来, 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蹲在他们面前, 满脸遗憾地开口。 “问了一下师叔, 他不让我养你们,还怪我乱捡东西。” 他戳了戳关着谢凌的那只笼子:“那只能有缘再会啦, 有灵性的小狼。” 说罢,他从纳戒里取出一枚小瓶子,倒出三枚小药丸。 是很常见的疗愈型丹药, 只做了几年人的系统也能一眼认出。 少年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们每狼一颗。 那只未开灵智的白狼一爪将丹丸拍进了泥里,在笼门打开的一瞬间仓惶窜离。 少年没有管它,看着系统和谢凌吃下后, 便满意地起身离开,中途还颇为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起来是真的很遗憾不能带他们走。 待少年身影消失,系统走出逼仄的铁笼,盯着谢凌,嘴里还在“嗷呜嗷呜”叫个不停。 它想问谢凌是不是早就猜到那少年会放他们走,但发出来的是无意义的狼叫。 谢凌自然也没有理,抖了抖恢复健康的身体,在丛林里慢吞吞走了起来。 系统:“……” 它跟在谢凌身后,有种两眼发黑的绝望感。 除了有人的意识,它和谢凌现在和普通的狼没有任何区别,连最基础的正常交流都做不到。 这还能做什么? 不知道殷回之身处何方,也不知道对方的修为到了何种地步,谈何取代? 一想到谢凌如今和殷回之之间可能存在的巨大差距,系统就焦躁得厉害。 而谢凌却不显一丝紧迫感,领着它在丛林里瞎转悠了半天,最后找到了一口温泉。 规划领地般地巡视了一圈,然后在泉边的大石头上阖目休憩了。 系统那种绝望感更强烈了。 它终于忍无可忍,出爪狠狠刨了一下身边的谢凌,却在谢凌猝然睁眼的一瞬打了个寒颤。 明明那具狼身比系统还小一圈,在兽龄中也很年轻,但那一瞬的暴戾和不耐还是令它发憷。 系统没来得及分辨那是兽的天性还是谢凌的情绪,只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待谢凌再次阖目,它才反应过来,滋生出愤慨和不满。 到底在拽什么?!还当自己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乾阴域主吗! 但纵使心中如此想,它也没有再去扒拉谢凌。 它怨气冲天地蹲在谢凌身边,绞尽脑汁地拟定计划,盘算该怎么找机会回到殷回之身边,挽回这盘崩掉的棋。 但这个地方似乎有种古怪的魔力,它想着想着,就昏昏然失去了意识。 等清醒过来,谢凌已不见了- 到了傍晚,村子家家户户门户紧闭,连窗户都被封得严严实实。 白日里还在喧闹赶集的泥巴大路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零星枯叶被风卷起,又轻飘飘落下。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这样的情形实在有些反常。 像是在惧怕什么。 突然,村尾的一户人家发出一声惨叫。 一道身影应声闪现,正是白日里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唯一与不白天不同的,是他背上多了一把剑。 他径直朝声源跑去,当场破开了那户人家的门。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门内血溅四壁,染污了墙上挂的兽皮和猎具。 满脸魔纹的魔修将手捅进了猎户的腹部,几步外的妇人看着被洞穿腹部的丈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少年一剑刺穿了那魔物的心口,手腕翻转,直接将其心脏剜了出来。 魔修不是他的对手,当场毙命。 他来不及抽回佩剑,而是飞快将那被洞穿腹部的猎户周身大穴封住,摸出一颗疗愈丹喂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猎户的面容有些眼熟,正是白日里卖白狼的大汉。 少年挠了挠头,朝还在痛哭的妇人出声:“那个……他应该还有救的。” 妇人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哭着求他救人,少年连忙拉她:“不必不必。” 他历练时途径此村镇,察觉到若有似无的魔气,便伪装成来寻亲的在镇中暂住下了。 果不其然,他了解到近两个月来,这个村子时不时就会失踪几个人,闹得人心惶惶,家里有点底气的已经在考虑迁走了。 但更多的是世代在这里生活的、贫穷且见识匮乏的普通村民。 他们没有能力搬走,聚在一起讨论了一遭,最终决定以后要早早闭户。 在少年看来,这无异于掩耳盗铃,他在镇子里蹲了半个月,果然蹲到了始作俑者。 但没想到对方只是个劣等魔修,已经魔化到完全看不出人样了,不堪一击。 威胁不复存在,面前又跪着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妇人,少年顾不上再捡剑,连忙边安抚边拉人:“大娘,我已经封住他的穴位,他暂时不会有生命威胁,你先起——” 话没说完,一道雪白的残影从视线内划过,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肩膀处就被什么狠狠一撞,他整个人被撞得踉跄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他避开了从身后径直袭来的攻击。 而他也同时看清了那道残影是什么。 正是他救下的小狼! 少年心中惊喜不已,身体反应更是迅速,如闪电般侧身躲开一击,足尖灵巧地挑起长剑,跟那突然出现的魔修交手起来。 谢凌跳出来助他躲开那一击后,便蹲在猎户身边观战。 只看了两个交手来回,谢凌便顿住了。 冷冽的兽眸里泛起事情脱出预料的波澜,如果他此刻是人形,大概已经皱眉了。 无他,这少年的招式派系太明显。 ——是观澜宗的弟子。 谢凌那“示好然后跟对方混回修真界”的打算泡了汤,本想直接抽身离开,但此刻这个魔修明显强过上一个那个,少年越来越不敌,看起来离死不远了。 但老实说,谢凌自己也算泥菩萨过河,元神一塌糊涂,身体□□凡躯,实在难有平白无故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 谢凌原地沉思,最后还是没有真的走人。 大概是吃人嘴短吧。 少年被击中右腹,唇边沁出鲜血。谢凌迅速抬起狼爪,就着地上猎户身下的血泊蘸了一下,正要落下第一道符纹—— “嗤!” 一道冰冷的穿刺声,紧接着似乎有什么落了地。 一颗热腾腾的、黑色的魔修心脏,上面还缭绕这蓬勃的魔息。 不过落地之后,魔息就散了个干净。 那魔修还没反应过来,维持着进攻的动作缓缓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胸口。 谢凌的动作也停了。 没有剑,没有人,门外是空寂清冷的夜色,仿佛那魔修是自己暴毙的一样。 但少年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惊喜地冲着门外大叫:“师叔,是你来了吗?” 谢凌心头隐约闪过一丝不妙。 下一秒,预感成真。 或者说更糟。 寂寒无声中,一双洁白的靴踏着月色,出现在狼眸低矮的视线中。 往上,是雪白绣银的观澜制式长老服,被一掌宽的腰封妥帖地束在来人腰上,银白的发丝和层层叠叠的衣袍袖摆一齐垂落。 再往上,是一张不染俗尘的脸,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冷漠意味。 谢凌的爪子又摁进了血泊。 少年脸上的惊喜在看清来人之后一下子收敛了许多,有些紧张也有些窘迫。 “师、师尊,您怎么来了……” 被少年称为师尊的白衣仙首挥袖,地上两具魔物的尸体原地化为灰烬。 他扫了一眼屋里情况,视线在掠过白狼时也没有任何波澜:“你师叔在南海传信给我,言你遇险。” 这对话属实古怪——谁家徒弟和师尊处得像陌生人一样,反倒是中间夹着的师叔和徒弟更熟。 但谢凌无瑕思索这些,像最普通的、刚开灵智的小妖那样,仿佛被威压吓得低头蜷缩。 ——其实对方刚出现时,他的视线有过一瞬失控、盯着对方那银白的发丝多看了两秒。 好在一别不知多少年,他又换了壳子,没有暴露什么。 他听见殷回之平而冷淡的声音:“走吧。” 谢凌正要趁此时机溜走,却被眼神乱飘浑身不自在的少年一把捞进了怀里。 少年依旧紧张,没话找话:“师尊,小狼救了我一命,我想带着他可以吗?” 看来也不完全是没话找话,而是想借力打力,好越过持反对意见的“师叔”,达成收养小狼的目的。 谢凌心绪再次绷紧,担心殷回之会因少年的话注意到他。 过去那个只能靠隐忍谋算复仇的青年,已经成了睥睨众生的仙尊。谢凌也说不好要是对方多看几眼,会不会察觉他的异常。 但殷回之没有看。 他甚至没有回答徒弟“可以”或“不可以”,像是根本没听见徒弟的声音一样,兀自施术将屋内一切恢复成原本该有的模样——包括那对猎户夫妇。 他抹掉了那对夫妇身上的伤……和部分记忆。 谢凌胸口的跳动很短暂地滞了一下,然后泛起点冷意。 他慎重地想了想,大概即便今日了结这一切的是他,也未必会上手这样做。 因为没必要,因为…… 在很遥远的过去,他的母亲告诉过他,记忆代表活着的实感,无论痛苦还是欢乐,都是它们组成了一个人。 谢凌心底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似乎有什么正在脱离他的计划变得面目全非。 殷回之在少年脚边丢下一道传送阵,声线平得不似真实存在的人:“你该回宗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为妖·三(大修) 主神 谢凌本想趁少年踏上传送阵时不设防, 用力挣脱离开。 但被抱着踏上去的那一刻,谢凌就知道不可能了。 传送阵是单向的,进去之后只能从阵主选择的落点出去, 甚至如果阵主不打开出口, 都能直接将阵中人一辈子困死在里面。 强势得令人望而生畏。 谢凌不得不将逃跑的计划暂时搁置。 很快,他和少年同时落在了观澜宗的山门前, 而将他们送回来的人并没有跟着出现。 山门两侧值班的弟子连忙迎上来:“师兄回来啦!” 少年声音轻快,扬起调子:“嗯哼,你们想我没有?” 谢凌略感意外,看这两个值班弟子服饰纹样, 应当是首座昭阳峰的外门弟子, 竟同殷回之的徒弟如此熟稔吗? 不过想想殷回之和这孩子陌生人般的相处模式……倒也不奇怪了。 大概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吧。 “想!”他们凑近少年,小声嘀咕,“师兄你知道吗?启微仙尊半个月前出关了, 现在代宗主在主峰打理事务,大家最近都好老实, 生怕冲撞上仙尊。” 少年紧紧箍在怀里的谢凌垂眸回忆,确认上辈子后来的十一位继任峰主中, 没有哪个仙号为“启微”。 所以值班弟子口中的启微仙尊只剩下一个可能。 少年自己在殷回之面前老实得像个鹌鹑, 这会儿却很不满意这两个小弟子的话。 他瞪着眼睛维护殷回之:“什么叫怕冲撞了师尊?说得好像师尊会像师叔那样胡乱罚人一样,他明明都不管你们的。” 最后大声而坚定地下结论:“师尊人非常好!” 小弟子:“……” “启微仙尊确实不罚人, ”小弟子挠了挠头,“但是……怎么说呢,我看着他就觉得怪冷的, 手脚都不听使唤。” 眼见少年表情越发不好,小弟子怕自己要挨骂,赶紧转移话题:“哎师兄, 你这抱的是什么,给我摸摸呗。” “摸什么摸,”少年侧身躲开,避开了他朝白狼摸过来的爪子,“这是我的灵宠。” 特意加重了“我的”两字。 小弟子吐了吐舌头:“师兄你真小气。” 少年跟两个值班小弟子在山门前聊了许久,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不少其他主峰的弟子,不时驻步长谈,看上去和同门相处得极好。 从他们的对话中,谢凌了解到几个信息。 第一,这个抱了他一路的少年、殷回之的小徒弟、他的便宜徒孙,叫徐向迟。 第二,距离乾阴宫覆灭,已经过去了七十三个年头。 谢凌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心说,好歹是活得比他久了- 徐向迟住的地方叫沨林小筑。 沨林小筑建在山腰处的平地上,是整座问剑峰上最宜居的院子,冬不冷夏不热,周遭围着水墨画似的竹林,风一吹便簌簌轻响。 后面又依着一口温泉,常年雾气缭绕,灵气极其充裕。 当年还在观澜宗时,有回谢凌被人打发去药田锄草,无意听见路过的褚回铮同符回依讲话。 “江师叔居然打通了问剑峰的灵脉给季回雪凿了个温泉,”褚回铮声音带着点艳羡,还有些不服气,“首席就能这么高调么?” 符回依的声音很:“……太过分了,怎么能如此厚此薄彼。” “什么厚此薄彼?”褚回铮下意识地反问,随即脸都绿了,“你——你怎么这也能提到他身上。师妹,那个废物到底有什么好?要修为没修为要家世没家世……” 褚回铮恼恨的声音渐渐远去,谢凌也从回忆中抽神,漫不经心地伸出爪子拍了拍温热的水面。 柔雾漫溢,水暖质滑,源源不断的丰沛灵力从地下连通的灵脉上涌,对修炼养伤大有裨益。 确实当得起宗主嫡子的一声羡叹。 可惜当年这里作为季回雪的专居,直到被推下尸窟,他也不曾有机会踏足。 后来他一人一剑,踏平了这,更是没机会了。 其实现在他依旧觉得有些晦气,不过殷回之都将这地方分给了徒弟,说明连殷回之都不再介怀,他也就懒得膈应自己了。 他不客气地占据了这口泉,徐向迟嚷着“小狼我们一起泡”试图下水,被他扑腾着撵走了。 徐向想哄他认主,有心讨好,对他倒反天罡的行为不敢发表意见。 …… 可能人年纪大了,就容易想起过去,谢凌趴在温泉中心的石墩上,尾巴泡在暖洋洋的水里,梦见了不少往事。 最后那场决战,“殷回之”站在那口曾经给他带来无尽噩梦的尸窟窟口,面前是已经穷途末路的季回雪。 挑落对方的发冠,再装作出现漏洞,等披头散发的季回雪咬牙冲上来,他又逗狗似地绞碎对方那一身名贵的法衣,震碎佩剑。 再切断手筋、脚筋,捣毁丹田,聆听美妙的惨叫。 那是一个颇为愉快的过程。他挂着笑,饶有兴趣地盯着季回雪的手脚,亲眼看见那些狰狞无比的伤口在顷刻之间消失。 “殷回之”歪头看了看自己指尖缭绕的黑雾,笑意加深—— “魇”洞穿的伤口,会直接腐蚀元神魂魄,也就是说,他废了季回雪的手脚筋,即使季回雪再投胎一千次、一万次,也只能是残废。 可是现在,这些伤就这么好了。 黑雾涌进季回雪的口腔,绞烂了软舌。“殷回之”暗红的瞳睨着季回雪,意犹未尽地含笑轻声鼓励:“师兄,你好厉害,还有吗?我还想看。” 彼时他年纪也尚轻,外表出众,若不看那双深渊恶鬼般的眼,乍一看倒真有些像嘴甜人俊的寻常世家公子。 但季回雪像是已经被谢凌吓破了胆,浑身发抖涕泗横流,张开嘴,便有一团血糊粘稠的肉块掉出来——那是他自己的舌头。 只是这次,断掉的舌头没有再长回来。 季回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最先的傲然不屑荡然无存,开始绝望地胡乱磕头,不知在向谁求救。 于是“殷回之”又期待起来。 可惜什么也没等到。 “殷回之”轻轻“啊”了一声,恍然道:“师兄,你好像被你的那位‘神’当成弃子了……应该是嫌救你耗费的代价太大?” 他用似怅似笑的声音说出令季回雪毛骨悚然的话,季回雪浑身巨颤,而后彻底疯魔,嘶叫着朝他扑过去。 殷回之觉得无趣,魇在掌心化作薄刃,将季回雪整个人从中间对半劈开了。 两边眼珠越分越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边一个,都直勾勾地盯着殷回之。 殷回之回以一个浅笑,而后抬首,笑盈盈地对着虚空说话:“我数十个数,你不出来,后果自负。” “十。” “九。” 才数两个数,整个苍穹便出现了剧烈的震荡,隐有崩塌的征兆,殷回之眯了眯眼,若有所思:“这是什么,天劫?” “那不数了,”殷回之眼里翻腾起阴鸷、疯狂和愉悦,“直接一起下地狱也不错。” …… 世界崩裂在即,陷入混沌,“神”最终还是粉墨登场。 “殷先生您好,我是三千世界管理系统空间中的主系统,请问您有兴趣了解一下世界之外的规则吗?” “殷回之”便明白了: 原来“神”是来自世界之外的庞然巨物,连天劫也不能一次将其杀死。 …… “恭喜您,成为系统空间第175395位宿主员工,您的编号是——0011。” “0011,合作愉快。”- 主系统说,三千世界有其基本规则,但仍有诸多变数,必须要靠系统空间维护看守才能安稳运转,否则最终会走向坍塌。 而他,0011,身为主角,所作所为破坏了世界规则,所以系统空间必须将他招安,并修补他对世界造成的漏洞。 他收到了一份“证明材料”,上面写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主角殷回之出生无父,幼年失恃,少年经受小人算计,虽历尽坎坷磨难,但最后终于彻悟,一切峰回路转,他的修为一路攀升,最后终于飞升诸天成神。 但实际上的他没有经受住磨难,丢失本心脱离剧情,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惨烈后果。 主系统慈悯地同他说了好一段规劝安慰的话,大意是能带他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此尘封,此后他脱离痛苦,获得永生与自由,条件是放下过往,再也不回那个世界。 0011,或者说谢凌,欣然应允。 之后主系统的确给予了他最优等的福利、最大的宽松和特权。 “神”以为,这样的恩泽足以让人俯首称臣,成为自己的信徒。 因为信徒享受的福泽与永生赖以“神”的恩赐,一切的前提都是神存在。 可惜谢凌既不喜欢福泽,也不喜欢永生。 他穿梭三千世界,确认了系统空间的运行模式——以宿主为饵料,以系统为线,在各个世界抽取气运,供养主系统。 主系统有了能量,就能控制更多的系统,循环往复,便成了事实上的绝对掌控者。 当然,宿主们是不可能知道这一点的。 在他们眼中,系统空间才是真实存在且永恒的,小世界是靠他们维护的虚拟空间,就像一个个话本子。 里面的人被打上标签,手眼通天的、气运强大的,被称作主角,平庸弱小的,叫炮灰。 他们认为他们是被主系统选中的命运之子,才有幸来到这个真实的世界,所以他们也会调侃地称主系统为“主神”。 偶尔有几个宿主沉溺于“虚拟世界”的爱恨无法自拔,最后被主神惩罚、销声匿迹,同僚们便会啧啧地讽叹讨论一番。 谢凌偶尔也会听见他们讨论自己,听他们好奇他的来处,惊叹他的所作所为,讥嘲他的不合群。 他们说得眉飞色舞,在跟他视线相触的那一瞬,却只敢惊惧闪避,慌忙离开。 至于那些系统……记忆被洗来洗去,就算曾经知道过真相,也没有意义了。 …… 有一类小世界,存在可被转化利用的超自然力量,所以原始居民相当强大,系统进入的风险很高。 系统空间将这样的世界称为“高维世界”,维度越高,世界编号也越靠前。 与高风险相对,是其多出千万倍的能量。 “殷回之”所在的世界,便是如此,有完整的规则体系,有强大的灵力,甚至有天道意识。 天道于深眠中俯垂这个蓬勃富饶的人间,主系统垂涎这里,便要承担被天道反噬的风险。 为了缩小危险,主系统想了个新的法子。 它甚至不放心别人,而是亲自凿出一条隐秘的能量通道,在原住民中找了一个忠于欲望的傀儡,加以蛊惑驱使。 这样既可以偷取能量,又能随时抽身离开。 可惜被发现了。 最后鱼死网破难以收场,主系统偷鸡不成蚀把米,想抛下烂摊子,却被谢凌扯住无法抽离,还差点被莫名其妙降临的“天劫”拽向毁灭。 它自损一半的储能,才将即将爆毁的小世界时间线截停静止,并迅速将滞废的世界封存了起来。 主系统也猜到谢凌或许对它的身份心知肚明,但它不认为谢凌会在享受过一切特权后还要与它同归于尽,毕竟修士的生命也是有限的,而那些源源不断供上来的能量却能让他们真正永生。 可它没想到,那个被封存的世界,于混沌中重启了,还出现了时间重置。 时间线重置回了殷回之的十六岁。 一切都倒流回去,本该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季回雪、被它招安拉走的“殷回之”……直接重置出了新的。 唯独它损耗的能量一去不返。 主系统毛骨悚然。 如果天道将时间重置是为了修正一切,那么便不该重置在殷回之十六岁这个节点。 这个时候,季回雪已经把脏事做了大半,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但若换一个角度……按这个路线发展下去,再来一次世界崩坏,它必然会真的如当初谢凌所诅咒的那样——“一起下地狱”。 【叮!】 主系统匆忙回神,它设置的特别关心程序响了: 【温馨提示:0011已进入0011号高维世界,请戒备——】 主系统终于明白。 这是来自天道的复仇,而谢凌是那把潜伏在他身边的刀。 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伪造出bug的假象,将最蠢最听话的系统手下一并塞了进去,并颁发了“感化反派殷回之”的任务。 并对系统下令:若0011配合任务,则配合0011。 反之,不惜一切代价抹杀宿主。 第62章 为妖·四(大修) 大逆不道 徐向迟回宗后连自家师尊的影子都没见着, 不过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事了,并不往心上去。 徐向迟没见着殷回之,疼他的师叔又不在家, 他便抱着小狼欣欣然去找自家师祖了。 这一代峰主们继任没多少年, 他的师祖师叔祖还不至于闲云野鹤到找不着人,尚在观澜山东南侧的无上峰清居。 徐向迟赶到时, 几个师叔祖在下棋,几个师伯祖在清谈,他挂着讨喜的露牙笑,一一拜见过, 便跑去炼丹阁了。 江如谂果然在里面。 谢凌被边跑边跳的徐向迟抱在怀里, 颠得头晕。 徐向迟天生眼尾下垂,长了副讨喜的乖面孔,一见江如谂就笑得眉眼弯弯: “师祖~” 在外人面前尚且称得上明朗得体, 在江如谂跟前就全是夹着嗓子撒娇了,听得谢凌心里左右都不爽快。 他心底冷嗤:江如谂算哪门子的野师祖? 况且对江如谂这种东西撒欢卖乖, 怕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不过讥讽的念头刚闪过,江如谂就抬起头, 停下动作, 伸手摸了摸徐向迟的头。 “阿迟来了。”江如谂表情算不上温柔,但手却十分熟稔地从储物囊里取了颗糖, 递给了徐向迟。 徐向迟立刻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笑得越发甜了,嘴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谢凌:“……” 徐向迟到底几岁?十六?十七?这么大的人居然能被一颗糖哄成这样……殷回之找这么个蠢徒弟, 真的不觉得吵不嫌烦吗。 殷回之十几岁的时候可比这—— 谢凌的念头一滞,而后陷进了某段回忆里。 被吵得突突跳的太阳穴渐渐安静下来。 好像……那个时候的殷回之如果收到他这样递出的一颗糖,反应只会更高兴。 谢凌想, 可惜那时他没有给。 江如谂递完糖,起身从丹炉里取出几枚冰蓝色的丹丸,认真仔细地封进玉瓶,和纳戒里早就备好的其他东西一齐放到了徐向迟手上:“给你师父,知道吗?” 徐向迟怪声怪调拖着嗓音:“江峰主,您对您徒弟好好喔~不像我师尊,都不搭理我。” 江如谂哭笑不得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胡说八道什么——” 他顿了顿,道:“你师父不喜主动与人亲近,你该多上心些才是。” “会的,”徐向迟应下,又嘟囔,“师祖,您一个剑修,却天天窝在丹阁琢磨这些……明明那么在意师尊,为什么不亲自去关心他?” 怀里一直不出声的小狼似乎突然脚抽筋,蹬了他一下。 徐向迟被蹬得手臂发麻,这才想起来这趟的目的:“对了师祖,你这里有没有助小妖化形的丹药?” 江如谂闻言,视线自然而然下移,却只看见白狼冷冷的后脑勺。 “并无——,”他略微摇头,又问,“这是?” 徐向迟这几日恨不得将谢凌抱在怀里把整个宗门走个遍,只等人问起谢凌的来历,然后顺理成章地把“徐向迟勇刺魔物”、“白狼千钧一发救少年”、“仙尊一剑破万法”这三个情节从头到尾讲一遍。 这会江如谂问起,他立刻又兴冲冲地讲了起来。 谢凌听得眼睛发黑。 人怎么能聒噪成这样? 好在徐向迟这次没有从头讲到尾,只细说了怎么碰见他,其余一笔带过。 江如谂不爱管事,小辈养宠物他自然不会说什么,想了想,道:“我这里没有化形丹,但你师尊那应该还有。” “师尊那里为什么会有化形丹?”徐向迟心中警铃大作,“他要收新徒弟吗?” 谢凌闻言,正思索化形丹和收徒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就听见江如谂含着一点笑意的声音: “当年回之炼好丹药不久,就将你接了回来,但我后来问过他,他说你是自己化的形,没用到药,所以药应当还在。” 徐向迟慢慢“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傻气的快乐笑容。 “……”对话内容让整间屋子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氛围,不难想象平日里师徒三代和谐共处的画面。 谢凌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再抬头,他刀子似的视线刮过徐向迟尖尖的下巴和有点肉感的脸颊,目光里没有敌意,但十分冷漠。 他倒是没想到,在观澜宗这种对人都苛刻尖酸的地方,殷回之居然找了个妖做徒弟。 妖的地位低下,殷回之便用秘法替徐向迟锁住了妖气,以至于连他都没看出来端倪。 光看徐向迟这派天真愚蠢的样子,就知道这人从来没受过欺负,要说其中没有殷回之的保护,鬼都不信。 谢凌越看徐向迟越不顺眼,干脆眼不见为净,合目睡觉。 …… 因为江如谂的话,殷回之开始盘算着带谢凌去找殷回之要化形丹。 谢凌当然不可能等到让徐向迟实施。 他已不再是殷回之,他是谢凌,或是白狼……总之,“殷回之”的人生已经回到正轨,这里不再有让他牵挂的东西,他该去做该做的事了。 徐向迟一出门,谢凌便迅速从温泉后后那片没设屏障的假山翻了出去,准备拍拍屁股走人。 院后小径穿过竹林,竹林内布有禁制。 和院子里面徐向迟自己设的那种三脚猫法阵不同,这种禁制遍布观澜宗大大小小的山峰,是初代峰主们所设,后世历代峰主只能加固,不能撤除,所以威力可怖,能直接让强闯者灰飞烟灭。 谢凌却很熟悉这些禁制。 他跑得不急,但四腿同迈,加上对禁制规则熟悉,还是相当迅速地从竹林穿了出去。 眼前越发明朗,眼见着就要踩过最后一块石砖,脑袋却毫无预兆地一痛。 ——他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障碍物。 谢凌霎时僵立风中。 “……”他闭了闭眼,头一回如此痛恨元神的破损、修为的不力。 以及信了徐向迟的鬼话。 徐向迟昨晚还在抱怨,说褚回铮传信让他别惹事,这两日仙盟议事会繁多杂乱,殷回之没空回宗门,自己更不可能给他收拾烂摊子。 微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几片细长的落叶被卷起,在谢凌面前飘摇着下坠。 触到一堵无形的气墙,枯叶化作细粉,散进了风里。 一片死寂中,层层叠叠的雪白衣摆缓缓显现。 正是“没空回宗门”的殷回之。 谢凌没抬头。 他思考:如果他给徐向迟下咒,使徐向迟主动跟殷回之说这些禁制是徐向迟教他的,有可信度吗? 答案显然是没有。 按现在他和殷回之的修为差距,恐怕咒还没下出去,就要被殷回之弄死了。 “师尊!哎?!”徐向迟的声音从雪白衣摆的后方传来,“小狼怎么跑出来的?是师尊带他出来的吗?” 徐向迟甚至嘴快到没给谢凌孤注一掷的机会。 谢凌:“……”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小跑到徐向迟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徐向迟的腿,才“懵懂畏惧”地看向殷回之。 殷回之面容冷淡,和他记忆中清俊明润的少年大相径庭,和后来野心勃勃的青年也相去甚远。 反倒点像他记忆中的江如谂了。 这个糟糕得发现让谢凌心里更呕了,一边扮傻充楞一边闪过许多阴暗念头。 殷回之出声打破平静:“嗯。” 说完,低头淡淡扫了谢凌一眼。 谢凌:“……” 殷回之不仅没有当场发作,还顺着徐向迟的推测肯定了根本不存在的情况。 这说明殷回之不仅将他异常娴熟的逃跑动作看进了眼里,还准备不让徐向迟察觉异常,避开徐向迟处理掉他。 果然,殷回之的下一句话就是:“今日不去藏书阁了?” 可怜徐向迟是个傻的,没听出来殷回之是在赶自己,还惊喜道:“师尊,您居然知道我每日都去藏书阁!” 说完,似乎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在阴阳怪气,又立刻找补:“弟子平日都是去的,今日您来了我就不去啦,去我那坐坐吧,好久没向您请安了。” 谢凌被活活气笑了。 殷回之修炼把脑子修坏了?找个这样愚不可及的徒弟。 但殷回之并没有不耐烦。 “走吧。”殷回之的表情依旧毫无温度,却没有像谢凌预料的那样直接赶徐向迟走,反倒应了下来。 谢凌慢吞吞地往徐向迟身后挪了半步,试图和殷回之拉开距离,一边心说最好殷回之直接跟徒弟谈心谈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忘了他的存在,好让他早点下山。 可惜没走半步,腿就被定住了。 下一秒,他不受控制地朝殷回之的方向走去。 谢凌:“……” 这场景和记忆中的某一幕重现,只是双方处境互换,他成了被戏耍捉弄的一方。 徐向迟得到允诺,一高兴,差点把白狼忘在脑后,此刻见状又想了起来,惊喜道:“师尊,小狼好像很喜欢您呢。” 谢凌:“……” 说完,徐向迟突然想起什么:“对啦师尊,您有化形丹吗?我想先助小狼化形,再让它认主。” 盘算了好几天的计划落实,徐向迟喜气洋洋地说了一大串,然后睁着一双眼尾下垂的圆眼,期许地望着殷回之。 右手还跃跃欲试,似乎是想把在江如谂那奏效过的那一套扯袖子撒娇大法如法炮制到殷回之身上。 不过最后还是老实放了下来,看样子是没敢。 徐向迟明显是敬畏殷回之的,但这种“敬畏”和观澜宗其他弟子不同,其他人对于殷回之,多是纯粹的畏惧。 而徐向迟面对殷回之,更像是面对一个亲近冷厉的长辈,怕,又忍不住依赖和卖乖。 被迫以僵硬姿势观赏这一幕的谢凌面无表情,在心里冷笑,心想这还不如在山下听傻逼系统喋喋不休。 在场三人,除了单纯的徐向迟,其余两个都心思暗藏。 殷回之垂眼,视线循着白狼颅型漂亮的头顶,扫过白狼心不在焉的眼睛,话却是对着徐向迟说的:“不需要。” “嗯?”徐向迟早习惯了殷回之简短的说话方式,立即自动在心里靠理解补全了殷回之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是不是白狼很快就能化形了,所以用不上化形丹。” 殷回之既没否认也没肯定,而是说:“此物身携邪祟,我离开时会将他一并带走。” 这显然是个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徐向迟的笑容一僵,呆呆地“啊”了声,随即慌乱道:“师尊,会不会弄错了?我带它上山前检查过的,它身上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我——” 启微仙尊发若坠雪,眉似冷霜,玉白的脸颊看上去更是没有温度,只扫去一眼,便叫小徒弟噤了声。 谢凌心哼真是好威风。 他这边点评完,那边殷回之就曲起三指,用修长的指尖在空中虚虚地画了个阵。 谢凌一眼认出那是单体传送阵,下一秒,那阵劈头盖脸朝他扣了下来。 眼前骤暗又骤明,瞬间下降的气温让谢凌闭着眼也知道自己被殷回之丢到了别的地方。 他定了定视线,果然看见周遭景色焕然一新,远看苍松冷翠,经年难消的积雪覆在地面和松枝上,近看曲径通幽,向下看云海缭绕,而他此刻所处的是一座掩映其中的庭院。 谢凌只稍稍回忆了一下,便猜出了这是历代峰主的居所。 雅称尺寒宫。 尺寒宫居于问剑峰顶,所处地势最高,故格外寒冷,积雪经年不融,因此得名。 谢凌被法阵困在井盖大小的一块院外雪地上,动弹都困难。 尺寒宫气温低得匪夷所思,即便谢凌披了一身抗寒的狼皮,依旧被冻得四肢发麻。 只能运转起丹田中聊胜于无的灵力,勉强挡一挡。 至于始作俑者殷回之,根本没跟过来,而是在沨林小筑内和爱徒促膝长谈。 “……” 谢凌默然,耸了一下冻得发白的鼻尖,脑海中闪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八个字。 良久,才轻轻摇头:“……真是大逆不道。” 第63章 为妖·五(大修) 灵柩 “啪嗒——” 清脆的枯枝落地断裂声响起, 谢凌睁眼,余光中出现一抹澈淩淩的白。 他转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的脖颈,视线与不知何时到来的殷回之相撞。 殷回之瞳色一向浅, 此刻在这铺天盖地的白中, 却成了唯一的着墨。 “跟上。”殷回之撤去禁锢法阵,丢下这句渗着寒意的话, 便转身朝垂花门走去,一步一步,落靴无痕。 谢凌迈着僵直的腿,跟在后面走得艰难。 踏进门, 还没来得及在心里骂一句这几乎和外面没差的温度, 身后便“砰”一声巨响。 是大门重重合上的声音。 殷回之落座中堂,银发和白衣层层叠落,整个人像落在座椅上的一捧雪。 谢凌心念微动, 正要作出反应,头顶却蓦地一痛。 铺天盖的威压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狼身四肢瞬间被压垮,骨头在剧痛间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紧接着腹部一寒—— 他那颗才成型不久的妖丹被剖了。 白狼痛苦地闷叫了一声, 扭曲地趴在地面上。谢凌口中溢出血沫,身体不断抽搐, 清明的脑中划过一抹诧异: 他想过殷回之会向他发难,但没料到会这么快、这么狠。 为什么? 十六岁的殷回之,对着明显不是正道的施救者, 也要认认真真道谢道歉。 二十五岁的殷回之,将死敌踩在脚下,还要不死心地问一句“你后不后悔”。 如今的启微仙尊, 把他扔在雪地里两个时辰,不等他开口就剖丹,一副立刻要他死的架势。 谢凌胸口的狼毫洇了红,蜷着身子气若游丝地想:这人脾气怎么变得这么了? 装哑只能瞒过徐向迟和蠢货系统,骗不了半步登圣的殷回之,谢凌当机立断,开口吐出了这具身体的第一句话: “仙尊……” 殷回之漠然俯视他,未应,但如山般镇在身上的力道松了些许。 谢凌知道这是准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他稳了稳呼吸,努力撑起因过度的痛苦而战栗的半截身子,开口:“仙尊,我没有、恶意。” “我本山间野妖,受过、徐公子恩,才插手救他。我偷看,只是因为不喜欢这、里,想离开。” 他将话说得恰到好处。 不过分表现出单纯愚钝,以免无法解释他能顺畅避过观澜禁制;也不会因为精明过头而显得别有图谋。 顺便将他的“天赋异禀”用“偷看”解释了。 殷回之的脸上没表情,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那团形状不规则的妖丹被他捻着摩挲,像把玩一个不大趁手的物件。 带出体内的血附于妖丹表面,被冰蓝色的灵力包裹着,沾不到殷回之寒玉般的指尖上。 谢凌一时有些走神,心说这到底是嫌脏还是怕他的妖丹散了。 但很快,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就被抛到了脑后,他看见殷回之摩挲妖丹的手指停住、向内弯曲—— “怕疼吗?”殷回之忽然问。 老实说,谢凌已经做好了被直接捏爆妖丹的心理准备,但殷回之只是屈指将他的妖丹握在手里,问了这么个意义不明的问题。 谢凌心里蹙了下眉,还是将设定贯彻到底,用“不太熟练”的人类语言回答:“谁都怕……我也、一样。” “怕……”殷回之轻声重复,起身从主座上走下来,停在了距离谢凌三五步的地方。 他低头看着谢凌,声平音冽,似从冷山之巅抛落:“——那还敢回来?” “…………” 谢凌静了一瞬,低声道,“我也不想来、这里,是你们、不让我走。” 他自说自话,仿佛根本没听见殷回之话里那个令人悚然的“回”字。 但装得再像,也盖不过事实——殷回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怀疑出他是“谢凌”秽土转生的了。 古怪的静默在空气中蔓延,有相当长的一会儿,周遭静到谢凌甚至能听见外面冷风扫过树梢的声音。 谢凌慢慢启唇:“仙……”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看见殷回之轻轻扯了下唇角。 要不是亲眼所见,谢凌都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还能露出这种笑——不带分毫真实情绪,连嘴角弧度都淡漠到敷衍。 殷回之点了一下头,平静道:“你不认。” “……” 直觉告诉谢凌,殷回之此刻的表现更像是十拿九稳已经确认了,而非试探,但理智上又觉得不该。 他当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连“谢凌”的尸身、他生活过的乾阴宫,都被他留下的离火烧成了渣。 殷回之不该认出来的。 如此想着,谢凌慢慢蹙眉,似是不解:“仙尊在说什么?” 携着冷松香的劲风迎面扫来,谢凌下意识闭眼,却没被揍,而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被带到了一个古怪漆黑的空间,疑似十分密闭,因为空气稀薄到令他呼吸不畅,身体坠地时除了一道闷响,还有空荡荡的回声。 “哧——” 一团光乍然亮起,将整个空间映得亮如白昼。 谢凌眼珠被刺得酸痛,好歹是能看见了。 入目就是一片怼脸的嶙峋石壁,谢凌不肖转头就能猜到,四周大概都差不多是这个鬼样子。 他艰难调转方向,余光果不其然看见一片绵延的石壁,连个出口都找不见。 看清中央摆着的东西时,他的思绪短暂凝滞了一瞬。 那是一座寒气四溢的冰柩,被人用灵力封了棺。冰壁很厚,从谢凌的角度,无法透过棺壁看清里面,甚至无法确定里面是否有人。 但谢凌的脑海里,已经隐隐约约浮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身体因为满身的伤踉跄不稳,摔到了一只绣银白靴上,衣摆扫过鼻尖,冷松香萦闯进呼吸。 “不认也没关系——”身后传来殷回之的声音,谢凌应声回头,看见殷回之抬手,苍白的指尖在胸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整理衣襟。 那对薄唇轻轻张合,每个字都平静,却无端透出几分令人心惊的执着: “我有的是办法。” 话音落下,谢凌的身下的青石砖霎时显现出交错罗列的阵线,一道一道勾勒出邪诡的图腾,魂魄和□□顿时出现撕扯割裂的痛感。 以他所在之处为阵眼,法阵以可怖的速度旋转起来。 下一瞬,他的魂魄直接被扯出了肉身,一道力量稳稳将其攥在空中。 从这个角度,整个法阵一览无余,是谢凌不陌生的驱魂阵。 但不陌生归不陌生,谢凌自己根本没用过——他只喜欢和怨魂厉鬼打交道,和活着的人定契约,或者直接把活人弄成死人——没兴趣费那么大劲把活人的魂生扒出来瞅一眼再填回去。 事实证明,不仅是他,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干——因为造一次阵的代价是燃烧建阵者的修为寿数。 谢凌冷冷地想,启微仙尊本领通天,为了看一眼他的“真容”,居然“慷慨”至此。 可惜了,这东西在他身上,作用约等于无。 不止驱魂阵,这世间所有施加于魂体的术法,放到他身上都要打折扣。 他身上承着万千怨魂厉鬼的因果,注定入不了轮回,它们是俯首称臣的“魇”,也是附在魂魄元神上的盾。 如他所料,殷回之抬眸看着他,只看到了一团漆黑浓郁的雾。 谢凌看着他无悲无喜的目光,一股难言的怒火在心底蔓延开来,他冷笑着问:“仙尊,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殷回之根本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兀自走到冰棺前,震碎了棺盖。 谢凌的猜想终于被证实。 灵柩内,是一具已经烧焦糊烂到看不出原本形态的男尸。 皮肤严重碳化皲裂,处处血肉模糊,胆子小点的,看一眼怕是都能吓晕过去。 但谢凌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用过九年、最后亲手一把离火焚掉的身体。 ——“谢凌”的残躯。 谢凌的魂魄在空中看着那具焦躯,心头的怒火一点一点熄灭,变成了堵在心头的一口气。 什么样的动力才能驱使一个人将这样多看一眼都嫌恶心的东西,用灵力封在棺椁里七十多年? 谢凌闭了闭眼。 殷回之苍白的指尖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咒,像是要将“我有的是办法”这句话贯彻到底。 谢凌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朝冰棺内丢了一簇离火,将当年没能燃尽的余孽,重新焚成灰烬。 殷回之便停了手。 “我认,”谢凌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下,“仙尊别折腾了。” 殷回之目光平静,没有因为谢凌的话产生任何变化。 他掐诀将谢凌送回那具血淋淋的狼身中,剜出来的妖丹也被填了回去。 因为有人用灵力护着,那颗弱得可怜的妖丹没有受到任何损耗。 谢凌闭眼缓了一会呼吸,才问:“怎么认出来的?” 他做好了殷回之不予理会的准备,但殷回之回答了: “乾阴宫一役,我留下的不仅方才那具尸身,还有一百多道地魂,其中有沈知晦的,三日前,他的地魂出现了异动。”殷回之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 谢凌的怒火彻底蒸腾起来,连冷笑都维持不住,他咬着后槽牙重复:“一百多道……多多少?” 不消殷回之回答,他便已经自己得出了答案。 参宴魔修一百八十九人,除去被系统空间力量干预的他和“巧色”,其余全被殷回之强留。 因果有道,生灵轮回,干预者是和天道作对。肆妄如谢凌,也只是炼化本就不愿入轮回的厉鬼。 至此,谢凌终于得知那三千银丝的真实来历。 也许一夕白头只是无数报应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一百八十七道地魂……”谢凌死死盯着殷回之,“殷回之,一点不怕阎王找是吧?” 殷回之仿佛没听见,继续说:“沈知晦的地魂本不该在其中——没有人杀他。” 谢凌扯了扯嘴角,毫不意外:“是吗?” “他后来也确实苏醒了,被师尊带回地牢关了三个月,要求见我,”殷回之完全无视谢凌的反应,兀自陈述,“他说他才是真的沈知晦,中间有人占据了他的身体,那些助纣为虐的是与他无关。” 他和沈知晦之间的关系很特殊,一份魂契捆绑阴阳。当时那种情况,只要他的魂魄还存在,沈知晦便入不了轮回之道,也不可能继续待在那具身体里。 沈知晦一走,“小沈知晦”便会苏醒,殷回之会发现异常是早晚的事。但谢凌无所谓——被发现就被发现了,反正夺舍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此刻事情被揭露,他也没什么想反驳的,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应该是吧。” 他抬眸望着殷回之,语调疑惑:“仙尊,费这么多功夫,是要找我报仇雪恨还是谈情说爱?咱们能快点吗?” 谢凌心里压着火,所以话里夹枪带棒地刺人,他其实很清楚,殷回之不可能对“谢凌”还有旧情。 折腾一大圈,多半是因为曾经恨透了的人在自己下手前就主动死遁。不能亲自虐杀,所以郁恨难消。 殷回之像是没听懂谢凌的话,慢慢问:“你刚刚说什么?” 谢凌沉默了几秒,压下纷乱的情绪,挺温和认真地看着殷回之:“我的意思是——阿殷,你若是想折磨我,我可以乖乖任你来,直到你消气解恨。但你如果一定要我的命,可能还要再等等。” 殷回之听完,笑了一下,又是那种让谢凌看了很不舒服的,冷冰冰的笑:“你觉得我抓你,是因为我想——” 他顿了顿,似乎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复仇?” 殷回之的不解比谢凌真实百倍,以至于谢凌甚至无法界定真假。 “不复仇留着那具尸体做什么?”谢凌没太给他面子,“当摆件?” 殷回之平静道:“忘了。” 谢凌皱了皱眉,想起之前在山下时殷回之抹人记忆的事。 他盯着那双浅色的瞳打量,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殷回之道:“天机阁测算出天劫将至,不久后沈知晦的地魂便出现异动。抓你,是为了大局。另外,本座想代仙盟、代两族警告你,如今时移境迁,想再为祸人间,没有可能。” 客观、官方、不带任何情绪。这对谢凌来说,本该是最好处理的情况,但谢凌却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又盯着殷回之的眼睛看了许久。 打探的视线太明显,明显到殷回之都察觉,撩起眼睫,又加了一句劝告:“——不若早入轮回。” 谢凌也懒得说自己没有轮回可入,只问:“我答应的话,仙尊送我上路吗?” 殷回之眸光微动:“可以。” 语气一本正经,仿佛能死在他手里是谢凌的殊荣。 “……”谢凌失笑,“行,那等我要死了,一定第一个叫仙尊来动手。” 殷回之古井无波的眼注视着他,然后蹲下,朝他伸出了手。 莹润透凉的指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血珠乖顺地伏在上面,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谢凌眉心处。 化作了一点殷红的莲印。 “不用你叫,”殷回之宣布了谢凌的归宿,“今日起,你便禁居问剑峰,直到死。” 谢凌:“……” 第64章 为妖·六(大修) 进退不得…… 封闭五感, 沉寂元神,殷回之睡了很沉的一觉。 睡眠,是被大部分修士从生活中剔除的不必要部分。 但对殷回之来说, 这是几十年来度过漫长时光最习以为常的方式, 其次是周而复始的修炼和闭关。 沉淀、突破、瓶颈、沉淀、突破—— 曾经汲汲以求、渴望期盼的一切,仿佛成了无尽循环的日晷。 …… 醒来时, 榻边多了一道身影,挡住了窗外大半天光,投下来的阴影将他的胸膛切割成明亮和黯淡两个世界。 徐向迟见他醒了,两只手搭在榻沿, 很殷切地凑近:“师尊, 您醒啦?” 大多数时候,殷回之的反应都和寻常人不太一样,普通人醒来看见床边多了一个活人, 就算不吓一跳,也会有些惊讶。 但殷回之不会, 即便徐向迟罕见地冒犯了他,他也没有产生什么情绪波动。 殷回之坐直身子, 柔软银白的发从枕面上滑落, 搭在清瘦的背上。 他睡觉也穿着中衣,因此整体形象并没有因为这样慵懒的场景而变得可亲, 依旧显得很不近人情。 但徐向迟胆子比较肥,继续往上凑:“师尊,您怎么不理我?” 殷回之的唇角很细微地下压了一点:“怎么在这?” 观澜宗有不少师徒都亲如父子, 徒弟偶尔钻进师父的卧房里与师父促膝长谈,不算奇事。 但这里面绝对不包括殷回之和徐向迟。 “师尊,您生气了吗?”徐向迟仰头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盯着殷回之, 声音带着几分讨好,“以前您很喜欢靠着我睡觉的,我守在这,想让师尊睡得好些。” “……”殷回之揉了揉眉心,大概是被徐向迟的话勾起了一些久远的回忆,最终没责怪什么,只是道,“如果你来是找那狼妖的话,不必提了。” 徐向迟的笑容僵了一下,嘴唇抿了抿,眼睛盯着殷回之,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啊?” 殷回之平静道:“死了。” 徐向迟的笑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他的脸颊鼓了鼓,似乎在忍耐某种情绪,但以失败告终,两滴豆大的眼泪唰唰掉到了殷回之的榻上。 殷回之反应平平:“哭什么?” 徐向迟“蹭”地站起来,大声质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它做错了什么?” 殷回之冷冷望过去。 徐向迟本能瑟缩了一下,很快又鼓着气为谢凌说话:“它什么也没做错!它只是一只很小很小的、什么都不懂的小狼……” 话音落地,徐向迟透过朦胧的泪眼,似乎看见殷回之那张淡然的脸划过了一抹冷笑和讥讽,但眨去泪珠仔细再看,又什么都没有。 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 殷回之说:“那狼妖精通观澜禁制,绝非寻常妖物,你替他开脱,应当不会不清楚。” 徐向迟的眼里闪过一点心虚,安静几秒,才带着哭腔底气不足地辩解:“可是我不全是替他开脱,这几日我出门,确实有带上它,它记住了也很正常……” “徐向迟。”殷回之打断了他。 殷回之看着他,语气听不出责备,却无端叫人生惧:“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是山间野妖,还是观澜的亲传弟子?” 与观澜宗其他这代弟子不同,徐向迟对殷回之的敬与畏大都源于如今的辈分之别,而非真正的“惧怕”。 在曾经的很多年里,他同殷回之还不是这样的关系。 他们亲密相伴,殷回之待他很好,很不设防,像这样严厉伤人的话,是第一次说。 徐向迟的脾气也上来了,一边掉眼泪一边质问:“你是不是根本就看不上妖。你生怕别人知道我是妖,因为觉得妖怪不配做你的徒弟,你杀掉小狼,因为你觉得只要是妖都一定是坏心眼!” 殷回之面无表情。 徐向迟一看他这副样子就又伤心又生气:“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殷回之垂眼,终于出声:“我当年说过,你若后悔,可以回去,我不留你。” 这回换徐向迟低头沉默了。 他不傻,甚至称得上灵心慧眼,只是这些年性格被惯得娇气,明知道殷回之掩盖他的身份是为了保护他,却还是因为小狼的死,说了一堆气话。 可殷回之居然让他回去。 徐向迟像在大街上因为讨要糖果不成、耍赖发脾气,却听见家长扬言要丢掉自己的小孩,一时无措。 许久,他才再抬眼,不敢再继续闹,只是很难过地、轻轻地说:“师尊,我带它回来,不是一时贪玩……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它,就觉得好亲切、好开心。”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见过对方一样,忍不住产生亲近和依赖的感觉。 徐向迟还想说,他的直觉告诉他,小狼其实没有坏心,对他是,对殷回之也是。 但他不敢再说了。 他怕殷回之真的把他丢掉。 徐向迟失魂落魄地走了,殷回之直接在榻上打坐闭目,安静的空间里响起懒洋洋的提问:“干嘛要骗小孩?” 殷回之没睁眼。 谢凌趴卧在坐具上,目睹了殷回之惹哭徐向迟的全过程,只可惜因为障眼法,徐向迟看不见自己哭丧的人就在眼前。 因为某种微妙的心态,谢凌其实一直对徐向迟这小子喜欢不起来,也不感兴趣来历。 但谢凌不打算放过每一个烦人的机会,故意追问:“听起来你们很早就认识,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殷回之依旧无视。 谢凌自顾自说下去:“怎么说我也算是这孩子的师祖——哎,看他哭怪不是滋味的。” 殷回之终于睁眼,仿佛听到了一句事不关己的蠢话,薄唇轻启,平静地纠正:“问剑峰峰主代际相授,只有一个师父。” 谢凌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想,要是按观澜的辈分算,那还真说不清徐向迟该算他的什么。 徒弟?他可没有这样的蠢徒弟。 谢凌从善如流:“好吧,听起来我是个外人。那么,启微仙尊,你不觉得留我这样一个外人在观澜山,十分不合适吗?” 殷回之终于动了,他侧首:“你想去哪?” 谢凌确实有安排好的去处,但无论如何也不该现在让殷回之知道,因此他不动声色地笑:“仙尊,你得先放我出去。” 殷回之收回目光,他本就没有打算放谢凌走,因此问题的答案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谢凌却不依不饶,提出了上山以来第一个要求:“仙尊,既然不放我走,能不能把我的人还给我?” 这个人是谁,他们都很清楚。 谢凌这话也不完全是为了烦殷回之,他身死前就打算好了,将沈知晦这个老东西也带走,之后情况稳定了再把人召回来,寻一副新身躯。 殷回之的目光顿了顿,然后闭眼,封了五感,开始打坐。 谢凌:“……” 化神期修士就算封了五感,元神也会捕捉到身边的一举一动,殷回之只是不想听他说话。 “不还我知晦,也不放我走,留着我几十年前不要的残躯,移魂试探还要护着我的妖丹,现在天天把我又关在身边——”谢凌慢吞吞起身,踱到殷回之腿边。 殷回之轻轻蹙眉。 谢凌一跃上了榻,仰着头,语气轻佻且带着恶意地问,“仙尊,你不会真的对我旧情难忘吧?” 殷回之蹙到一半的眉定住,他睁开了眼,浅色的眼瞳掩在霜色睫羽下,如瑟瑟寒风中的一双刃,没有丝毫温度。 他希望谢凌闭嘴。 谢凌却还在继续:“阿殷,要不这样,我成全你一片痴心,就当抵债了,如何?” 殷回之搭在膝上的苍白指节动了动,然后…… 一把攥住了白狼的脖子。 聒噪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手指在白狼喉间越收越紧,狼的胸腹剧烈伏动,几乎要被他活活捏死。 在生死的一线间,殷回之松了手,他垂眼,像看枝头的一只雀那样,静静地看着谢凌。 “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屋檐下的狗是什么样子,”他收回手,指尖擦过白狼因为缺氧而颤抖发僵的下颌,声音清淩淩的,“谢凌,你觉得会有人钟情于一条狗吗?” 殷回之收回手,露出了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真实的笑,带着淡淡的讽意: “就算有,那个人也不会是我。” 谢凌呼吸急促,沙哑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真成圣人了,阿殷,既然还在生气还在怨恨,为什么不报复我呢?” 他凑近殷回之,循循善诱:“我要是你,现在该动手就动手,该折磨就折磨,绝不会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克制自己——太难受了。” 殷回之的呼吸沉了几分,闭着的眼睫轻轻颤动,直接离开了这里- 殷回之三日没有回尺寒宫。 正当谢凌快把门口的阵法琢磨透了时,屋里突然多了个人。 “终于想清楚了?”谢凌头也不回地问,继续用爪子捣鼓,下一秒,当着殷回之的面把阵法弄开了。 殷回之抬手设下新的阵法,无声走到谢凌身后。 谢凌暂时没再糟蹋新阵法,转头看了殷回之一眼。 仅此一眼,他便敏锐地觉出不对。 殷回之还是那副打扮,但那种令人不适的冷漠却像是从骨子里浸出来,眼神看任何东西都像在看死物。 仿佛那日被他的话刺痛的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殷回之摊开手掌,一条纤细幽黑的锁链出现在他掌心,他没有给谢凌留反应的时间,直接冰凉的链条锁到了谢凌脖子上。 谢凌低头看了一眼,是万年玄铁打造的骨链,只能靠蛮力打开——以现在他的能力,大概再撬个五百年能有希望。 “……”谢凌终于意识到,殷回之不是想开了要来折磨他了,而是真的打算把他困在这困到死。 第65章 为妖·七 隔雾 谢凌曾经以为, 自己“死”后,殷回之能回归正常的人生轨迹。 会和一些能真心待他的人走近,譬如从前始终挂念着他的符回依, 譬如一些新的、连他也不曾接触过的人。 ……但事实是, 除徐向迟外,再没有其他了。 尽管谢凌被关在尺寒宫能得到的信息很少, 但还是不难看出,这些年殷回之和外界的私交几乎不存在。 名义上是仙盟盟主,但除了处理一些重大事务,殷回之几乎不会多踏足仙盟理事处——这点从他这些日子不管什么时候两眼一睁都能看见殷回之就可见一斑。 谢凌起先还以为他是在藏拙, 观察了几天, 发现殷回之根本是真的不在乎。 在殷回之眼里,这层身份更像是宗门利益形势下的配合。 他与从前在乾阴鬼域那副野心勃勃的样子判若两人……堪称无欲无求。 恨怨憎、嗜杀皆是欲,谢凌不认为自己会是没有欲求的人。最气盛自负时, 认为自己与天道日月齐高,能毫无悬念地将试图倾轧他的一切踩在脚底下。 无论是季回雪, 还是所谓的主系统。 就算殷回之和他已经走上了不同的路,也不该变成现在这样。 他一开始以为殷回之囚禁他是因为恨意未泯。他任其发泄一通, 就算不能彻底解恨, 也多少能让殷回之舒坦点、正常点,他再毫无牵挂地去做该做的事。 但时间久了, 谢凌怀疑所谓的恨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殷回之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甚至根本把他当空气。 他故意隔三差五阴阳怪气地刺人,大多数时候都不起作用, 偶尔真的把人惹恼了,殷回之也是直接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回来时,只会更加冷漠寡言。 像铁了心软硬不吃, 要跟他在这座山峰相顾无言耗到死。 谢凌的耐心在漫长看不到头的等待中逐渐消磨。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其实挺想直接撕开真相,告诉殷回之自己姓甚名谁,又做过哪些腤臜事,看殷回之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锁着他。 但也只是想想。 除了不想给之后的计划再添波折外,大概还有一点……不想让谎言被戳破的自欺欺人心理。 人活着该有点好的念想,谢凌觉得。 过去他亲手摧毁了殷回之心中的“师兄”和“师尊”,留下的记忆里,唯独有关“姬枢”的那段没那么糟糕。 殷回之这辈子遇上他已经挺倒霉了,有些事还是永远成为秘密比较好- 尺寒宫是整座山峰最高点的建筑,也是历代问剑峰峰主的居所,非得峰主令,常人不可轻易叨扰。 周围苍松掩映,积雪覆盖,山间溪流蜿蜒盘绕,往下是山腰的翠竹石径,十分幽静清雅。 抛开行动不自由来看,谢凌在这过得其实挺安逸,有美景供他观赏、有澄澈的灵气供他修炼,还没人烦他。 大概是因为他表现得比较安分,第一个月圆之夜,他跟殷回之说总在屋里闷得人头晕、能不能准他去院中走走时,殷回之答应了。 殷回之调整了锁住他的玄铁链,将他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了宫院门口。 做完这一切,殷回之收到了一封来自逍遥门的传信,之后很长时间都没再回来- 殷回之的确在忙,仙盟的事将他缠得脱不开身,白天晚上都宿在理事处中。 从前也常常这样,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但这次他在理事处的桌案边,罕见地走了神。 墨汁滴在文书一角,留下一团难看的痕迹。 仙盟用于处理文移的笔墨都是特制,落字不可撼,这张便算作废了。 殷回之揉了揉眉心,重新取了一纸文书,重新誊写了一份,盖上仙盟盟印,递给了身边的文官。 嘱咐了几句后,便离开了理事处。 化神期的修士来无影去无踪,上一秒还在面前说话,下一秒就不见了踪影,文官摸了摸脑袋,又看了一眼桌案上还堆得满满当当的文书,心道原来启微仙尊也会躲懒。 躲懒的启微仙尊没有回尺寒宫,而是直接回了闭关洞府。 洞府入口在观澜众多后山的其中一道绝壁上,周围有他亲自打下的禁制,基本无人敢靠近,入口有结界,从外面看,和普通的石壁无二。 正要打开结界,手心突然闪过阵阵刺痛,殷回之的动作生生止住,绷直了唇线- 离开的第七天,谢凌故意踏出尺寒宫门,踩穿了门口的禁制。 玄铁链瞬间暴起缠绕,将他虚拢起来,挡下了第一重禁制的全部攻击,当场碎成几大截散落在地。 谢凌一边感叹真是暴殄天物,一边跃动躲避,在罡风和剑气中穿梭,步步向外。 可惜只走了三步,消失多日的人便出现在他的下一个落点,将旋起的罡风狠狠挥止。 谢凌动作顿住,然后慢吞吞地后退了半步,诚恳道歉:“仙尊,不小心把链子弄碎了,真是对不住。” 殷回之低头看着地上碎成几截的链条,没说话。 他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模样,静静站在风中时,总会显得有几分孤寂。 沉默的间隙中,谢凌久违地产生了熟悉的、不该有的微妙情绪。 他当然是故意“不小心”的,但殷回之的神情,看起来似乎不太像生气,倒更像是…… 那两个字太不该出现在殷回之身上,隐隐约约指向一个让谢凌不太敢想的答案。 于是谢凌及时把念头掐灭了。 他不动声色地走近了殷回之一步,唤人:“阿殷?” 殷回之终于动作了,他蹲下来,目光落在白狼身上被剑气划伤洇出的血印,将指尖按了上去。 原本不深的伤口遭受二次物理重创,谢凌的眼皮抽了抽,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住了骂人的动静。 虽然疼,但之前离谱的猜想算是被推翻了,谢凌反倒轻松了不少。 他耐着痛,随口嗤道:“仙尊,你家门口也太危险了,不知道得还以为在防贼——” 谢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殷回之收回染血的手,用剑气划破手心,鲜红的血液涌出,和指尖沾到的谢凌的汇在一起。 两簇血液在空气中交织缠绕,最后编成一条细细的红线,一端缠上殷回之的指根,另一端没入谢凌眉心的莲印。 谢凌:“……” 殷回之垂下手腕,那条红线便消失无形,但眉心处强烈的存在感向谢凌昭示着那东西还好端端地存在于他们之间。 果不其然,殷回之骨节明晰的食指轻轻曲起,朝内微收,谢凌便脚不着地直接被扯到了殷回之脚边。 殷回之垂眼看着他:“知道危险,还故意跑?” “……”谢凌对殷回之的宽宏大量非但没有感觉到欣喜,反倒觉得更完蛋了。 老实说,这句话语气既不热络也不温柔,但话里的纵容意味已经足够令谢凌木然。 ——之前的假设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还不如欺师灭祖来得痛快,谢凌心想。 他慢慢道:“知道了,仙尊。” 殷回之没理他,将他丢回了屋里。 谢凌被丢在屋内那张属于主人的木床上,床栏精雕细琢,被褥凉软。他抬爪,轻轻蹭了眉心的印子,心里的怪异感越来越重。 他当年什么德行?……心腹如沈知晦都不敢擅自坐他床沿。 谢凌一直认为,如今的他在殷回之的眼里,可以直接等同“死而复生并出来恶心人的季回雪”。 所以即便这些日子殷回之不在,他也没像在徐向迟的沨林小筑那样把里外都当自己的地盘,很识趣地没碰殷回之的床榻用具。 但殷回之刚刚把他扔床上。 谢凌沉重地想,殷回之终于修炼把脑子修出毛病了? 他跳下床,贴着窗户未关严实的缝隙往院中看。 院墙边,殷回之将门口的禁制重新布好,又捏诀添了几道新的,便静静离开了。 没有阴沉愠怒,也没有低落萧瑟。 这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啊…… 谢凌叹了口气,退回屋内,短暂地放弃了思考。 不止过了多久,院墙外突然响起一阵阵奇怪的划拉声,一听就不是正常的动静。 谢凌眯了眯眼,准备出去看看,结果发现现在他连院子都出不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阴沉沉地想,要是关他的不是殷回之,他早晚把对方挖成人彘。 可偏偏就是殷回之。 划拉的声音消失了,谢凌正要作罢回床上睡觉,耳中却捕捉到细微的脚步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谢凌循着声音,踱到窗边,开口:“徐向迟?” 脚步声猛地一顿。 半晌,窗外才响起一道小心翼翼的应答:“是我,你是……小狼?” 鬼鬼祟祟的徐向迟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贴着窗户根紧张巴巴地等了半天,才等到里面的回复。 小狼的声音压得很轻:“是我,向迟兄。” 徐向迟瞪大眼睛,心脏怦怦跳,兴奋快要从声音里溢出来:“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死……!你是化形了吗小狼?” “没呢,只是能说话了。”小狼乖乖道。 徐向迟一大堆话乱七八糟堵在脑袋里,一时不知道说哪句,最后选了最关键的:“我带你出去。” 谢凌立即阻止:“我暂时出不去,仙尊不让我走——对了,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师尊不会发现吗?” “说来话长,我是——”徐向迟想到殷回之之前说过的话,顿了顿,含糊道,“总之我师尊不会发现,你放心好了。” 他没说,但谢凌大概也猜出了一二。 尺寒宫是历代问剑峰主的居所,观澜宗现在住着两位问剑峰主呢——徐向迟多半是在江如谂那拿到了能混进来的法器。 谢凌又在心里给徐向迟画了几笔错处。 为徒不尊。 殷回之眼光太差。 徐向迟听见里面的小狼松了口气,闷闷道:“那就好。向迟哥哥,你还是快回去吧,我怕仙尊一会儿回来罚你。” 徐向迟顿时心软不已,被小狼一句“哥哥”叫得自我感觉身形都变得伟岸起来了:“不会的,师尊他很少罚我——你等等。” 他一时上头,胆大包天地从窗户翻了进去。 一低头,看见白狼身上带着斑驳的血痕,正仰头惊讶地看着他,表情呆呆的。 徐向迟愣住了。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问:“师尊他打你了吗?” 谢凌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带着伤,他无意在殷回之徒弟面前抹黑殷回之,否认:“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踩到了禁制,多亏仙尊救了我呢,他也是怕我危险才关我。” 徐向迟松了口气,恍然:“哦哦,我就说呢。” 他蹲下来揉了揉白狼的脑袋:“你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啊?师尊什么时候才能放你离开?” 谢凌心想徐向迟这点倒是还行,至少知道最相信师父。 他起了点恶劣心思,毫无底线地扮傻充嫩:“我没有做坏事呀,仙尊说我身体好,要等我化形了收我当炉鼎呢。” 徐向迟:“。” 徐向迟:“?!” 第66章 为妖·八 为谁 明明口出狂言的是谢凌, 心虚的反而是徐向迟,他左右前后看了看,才沉下声音训斥:“你别胡说八道。” 谢凌本来也是无聊随口胡诌, 不走心地接话:“你不信我啊?” “你再胡说一句试试, ”徐向迟黑了脸,“小小年纪满嘴瞎话, 欠收拾,难怪师尊要关你。” 谢凌无辜地眨了眨眼:“开个玩笑而已,向迟哥哥,别生气。” 徐向迟觉得自己应该收回自己刚刚对谢凌的判断——这哪是机灵可爱的幼妖, 分明是白皮黑心的坏小子! 他愤慨完, 又想起什么,狐疑地低头看谢凌:“小妖,你今年多大?……没到发情时候吧?” 不怪徐向迟脑子大转弯——谁家好妖会开口就编有人要拿自己当炉鼎这种瞎话, 怕不是对他师尊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谢凌闷笑一声,“向迟兄, 我才刚修出灵智,而且我是男妖。” 徐向迟欲言又止, 脸色一阵诡异变幻, 最后警告道:“不是就好,惦记师尊的可没好下场。” 谢凌挑眉, 开玩笑问:“这是什么说法,启微仙尊难道有虐杀爱慕者的爱好?” “不是,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件事?”徐向迟警惕, “师尊不理那些人,但他是观澜宗唯一的无情道修,故意坏他道心的人, 师祖和师叔师伯们绝对不会放过。” 谢凌笑意消失。 思维短暂空白了一瞬,他缓声问:“……无情道修?” 重逢以来的一切古怪都在一瞬间迎刃而破,指向他未曾设想过的真相。 荒谬的真相。 “对啊,你在荒郊野岭长大不知道也正常,总之你可别看师尊长得年轻貌——咳,”徐向迟理所当然道,秃噜道一半才发现自己用词有些不当,改正道,“别看他长得年轻就动歪心思,当心褚师叔拿你炼丹!” 谢凌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无情道?” 徐向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谢凌为什么要再提一遍,正要询问,却又听见谢凌的声音: “修无情道的修士,有善终的吗?” 这话不太像真的询问,夹着徐向迟无法理解的怪异感和风雨欲来。 徐向迟愣了一下。 答案确实是“没有”。否则如今也不会只剩殷回之这么一个活着的无情道修。 修此道者结局无怪乎两种,要么一条道走到黑最后道崩人亡,要么及时止损自毁道行换一条路从头再来。 “正道坦途容不下他了,要往死路走……”谢凌声音很轻,轻到让徐向迟怀疑他根本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徐向迟脸上表情越来越僵,终于找回声音,瞪着谢凌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如谂死了么?连这都不管,”谢凌疑惑,“他自己怎么不去修无情道?” “混账,休得胡言!”徐向迟气得一哽又一哽,也顾不得谢凌怎么连这些都知道,厉声反驳,“别人修不成不代表我师尊修不成,他是问剑峰长老、是启微仙尊、是仙盟盟主。” 谢凌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下:“这样。” “那他殷回之,还真是叫我自愧不如。” 这场谈话最终以不欢而散收场,徐向迟对谢凌的冒犯感到极其愤怒- 后山洞府,殷回之从阵台上起身,落地便看见蹲在峭壁底下的徐向迟。 徐向迟没发现自己等的人已经出来了,还在苦大仇深地揪地上的草。 以他为中心,周围一圈的草叶都秃了顶,只剩下半截根茎。 殷回之送出一道轻缓的灵力,徐向迟感觉到波动,立即抬头,与殷回之四目相接。 目光触及那双眼,徐向迟下意识紧绷一瞬,起身行礼:“师尊。” 没得到回复,徐向迟习以为常地抿了一下嘴,低声说:“您又去洗灵台了。” 每次洗完都这样,那目光连他这个徒弟都有些害怕。 从第一次有自主的意识,到如今身列观澜亲传弟子,他的每一段记忆都与殷回之有关。殷回之给了他灵智、骨血,他也见证殷回之离最初的模样越来越远。 在那段身处山林小院中的模糊记忆里,银发的年轻人会偶尔来给他浇水,尽管其实这里的植物都并不需要。 会一边浇一边同他说话,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且情绪相当阴晴莫测——和今天发神经的狼妖有的一拼。 如果那时他就有人类的常识,定会认定此人有精神上的毛病。 有时候殷回之喝醉了,浇在他身上的就是酒。 酒很烈,洒在身上很痛。宿醉醒来的年轻人看见灼腐的树根,会慌乱无措地用灵力给他疗伤,咸湿的液体掉在他身上。 他听见殷回之蕴着痛苦和恐惧的声音:“别死。” 好像是求他不要死,又好像不完全是。 刚开始他听不明白,只会蔫蔫地耷拉着叶子,再往后一些,他会时常挺起胸膛,摇摇树枝,向那人力证自己其实真的没那么容易死。 后来,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的人突然消失了。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殷回之,懵懂的意识又开始陷入沉睡。 再见到殷回之时,对方的身上是他从未感受过的茫然与麻木,青年第一次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喝酒、没有浇水,也没跟他说一句话。 只是靠着他坐了一天一夜。 然后在天光之际,用佩剑挖开他身下的土壤,将一块拙劣的木雕埋了进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便被一场大火席卷包围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死定了。 但灼痛中,身下那块丑陋的木雕竟然在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着生命力。 生与死交织的痛苦最后止于一场可怖的灵力溃散。 他在磅礴的灵力冲击中汲取了许多能量,脱离了懵懂,第一次拥有了类似人类的“视野”。 他看见翻腾的火海中,那无数次靠着他入睡的青年低头跪坐在地,折断的长剑散在一旁,银发曳了满地。 猩红的湿痕攀着青年的肩漫上襟背,渐渐染红半边身子。 他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急得想冲上前,却被土壤根须死死禁锢在原地,情急之下,居然发出了拙劣生涩的人类声音。 其实徐向迟也不太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后来他努力回忆过,可能是他从殷回之酒醉时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听来的两个字。 “师尊。” 总之,火海中央的人缓缓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清了对方的情形。 左侧胸口敞开一个血淋淋的洞,本该好好待在那里的心脏,此刻被殷回之面无表情地攥在手里,一下一下、余跳未止。 即使那时的徐向迟不通人性,也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 后来他入了观澜,成了修士,才知道那叫“剜心证道”。 …… 徐向迟抬眸觑了一眼殷回之,脑中回忆和眼前现实错杂,狼妖的质问犹在耳边,他忍不住重复道:“您又上洗灵台了吗?” 这次殷回之理了人:“嗯。” 他看得出来徐向迟没有正事要说,正要直接离开,却被急匆匆冲上前的徐向迟作势拦下。 张开双臂的徐向迟其实并不能真的拦住什么,但殷回之还是停下了。 “师尊,”徐向迟叫了他一声,突兀发问,“无情道真的能修成吗?” 如果能,为什么都已经剜掉了心,还要一遍一遍地上洗灵台? 然而这种问题注定得不到殷回之的回答,徐向迟在殷回之冷淡漠然的目光中渐渐泄了气,垮着肩不说话了。 殷回之垂眼看他。 徐向迟安静了一会,突然下定决心似地道:“师尊,我把小狼送走,不养他了。” 他确实对那狼妖有一种由来不明的亲近感,但他更在意的是,狼妖入宗的这一个多月里,殷回之上了三次洗灵台。 前两次他尚不能确定什么,但这次,结合谢凌得知殷回之修无情道后古怪的话和态度,他有了种直觉——二者一定相关。 殷回之依旧没说话。 徐向迟攥着手,低垂着脑袋不知想了些什么,几息后突然抬头看着殷回之:“不——” 他瞪着发红的眼睛,改口:“我去杀了他。” 说罢他就要转身回尺寒宫,被殷回之用灵力定在了原地。 殷回之上下扫了他一道,目光淡淡淡淡,随即徐向迟便感觉一个东西从自己的腰间掉了出来。 正是他从江如谂那连哄带骗弄来的玉牌,具体作用表现为可以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殷回之的寝宫。 徐向迟的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尴尬道:“师尊,我……” 殷回之用冷漠的声音点评:“师尊又由着你胡来。” “禁闭室思过一个月,笞罚二十。再犯,笞罚三百。” “……” 徐向迟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殷回之的冷漠让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恐惧和联想渐渐消停了下来。 ——他怀疑如果不是江如谂辈分摆在那,殷回之会连江如谂一起打。 这样的殷回之……应该不会像狼妖说的那样吧- 尺寒宫内,谢凌盘身卧在榻上,忽然睁眼,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桌案边的人。 谢凌视线几乎要将殷回之盯出一个洞,在得不到任何回馈后扯了扯唇角。 “启微仙尊怎么来了?叫人受宠若惊。” 殷回之和从前每一次一样,没有半分要理他的意思。 然而这次谢凌却没打算和以往一样。 在殷回之垂眼的一瞬,以谢凌所在的位置为起始,一道诡异的黑雾腾空而起,化作一道狠戾的刃撕裂空气,朝殷回之卷去。 殷回之抬掌,生生接下了这一击。 屋室重归寂静。 “不好意思,”谢凌歪头,“没收住。” 殷回之捻了捻发麻的指尖,扫了谢凌一眼:“你如今杀不了我,与其强召阴邪之力自寻死路,不如安安分分地待在这。” “阿殷,”谢凌故作惊讶地反驳他,“你说的什么话,我杀你做什么?我疼你都来不及啊。” 谢凌的阴阳怪气犹如铺天盖地的热浪,即便殷回之刚从洗灵台下来,也忍不住蹙了下眉:“发什么疯?” 谢凌从床榻上起身,踱步到殷回之身后。 他如今对殷回之造成不了多大威胁,因此殷回之并未回头,任他绕到身后。 白狼一步一步靠近,身形随着步子变化抽条,最后定格成一个白衣黑发的青年模样,轻轻道:“不知道谁在发疯。” 音色清朗带着淡淡冷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在殷回之面前展现出来的,但绝不会令殷回之感到陌生。 殷回之坐着的背影果然微微一滞。 谢凌倾身,与殷回之几乎胸膛贴着背脊,右手环过对方的脖颈,捧住下颌迫使对方抬头。 在殷回之爆发之前,他凝出了一道水镜。 水镜直立在桌案的另一边,映照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谢凌低头看着他,镜中人也跟着低头,温声问:“好看吗?” 殷回之冰冷的瞳孔震了一下。 谢凌轻笑一声,微微侧首,欣赏殷回之颤抖的睫毛:“我给仙尊科普一个常识,妖怪的化形,跟元神是一致的。” “仙尊这么厉害,一定能看出来这张脸是真是假吧?殷回之……”他的吐息离殷回之的唇瓣只有咫尺之遥,宛若恶魔低语,“猜猜我是谁?” 下一秒,谢凌整个人被殷回之用灵力狠狠掀退。 殷回之死死盯着水镜中另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嘴唇微微发颤。 谢凌站稳,任他打量,然后笑吟吟地点头,自言自语:“看来是觉得不好看。” 他再次走上前,毫无顾忌地挽了一捧殷回之的银发,点评:“弄成这样——好可怜,阿殷。” 第67章 为妖·九 终是错 “叮——” 谢凌翻了个身, 带起腕上链条细碎清脆的声响,他半撑起身子,乌黑发亮的长发落在软枕上, 姿势颇有几分温香软玉卧于床的味道。 那张脸眉深目朗, 一对桃花眼内勾外翘似天生带着笑意,眼神却幽深莫测。 谢凌抬手凝出一面水镜, 看向镜中自己的脸。 重温了几秒,他忽然板平嘴角,冷下目光,沉着疏离顿时占据了整张脸, 镜中人变得和某位拥有相同五官的仙尊一模一样。 谢凌轻哼一声。 他从帷帐上撕了条布, 咬在齿间,把黑瀑似的长发束了起来,从容不迫的动作仿佛锁在四肢上的冰凉链条根本不存在。 做完这一切, 谢凌瞥了一眼远坐屋内另一头的殷回之,晃晃手腕, 似笑非笑问:“殷回之,这又是哪一出?” 昨天他话还没说完, 就被打晕失去了意识, 眼一睁已经四肢捆着锁链禁锢在了这张床上, 锁链跟上次那条被他故意借禁制毁坏掉的是一个材质, 貌似还有所加强。 但也不完全一样,上次那是一根长的,这次变成了四根短的, 把他的四肢牢牢束缚在床上,活动范围也只有这张床。 谢凌提高音量:“殷回之——” 挺有意思,从他醒来, 殷回之就背对着他没给过他一个眼神,且始终坐在对角线最远处,仿佛看他一下就会烂眼睛,靠近一下就会烂心烂肺。 谢凌道:“殷回之,过来我们聊聊。” 他态度罕见地温和理性:“我知道你不太能接受,毕竟你还挺恨我的。但你应该能感觉到,这次回来,我对你其实没有什么敌意。” 背对着他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殷回之缓缓睁眼:“你想说什么?” 谢凌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即便是面对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的殷回之。他轻哄:“要不你先转过来?” 殷回之低嗤了声:“不是长得一样吗,转不转过来,有什么不同。” 谢凌温声说:“那还是有些不同的,你转过来,刚好可以观察一下。” 殷回之无声扯了扯嘴角,终于转身,看向谢凌那张面目可憎的脸,问:“你知道自己晕死了多久吗?” 谢凌估算了一下:“一天一夜?” “十三个时辰四刻,”殷回之声音漠然,顿了顿,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我好像看够了?” 谢凌:“……” 谢凌觉得自己还是挺了解殷回之的——这一看就又要发疯了,他顺着殷回之的话继续循循善诱:“那看出什么了吗?” “彻底杀了你,”殷回之走到床边,低头,冰霜似的目光落在谢凌的眼上,“我会死吗。” “不会,”谢凌微笑,“但最好还是不要吧?打打杀杀就算了,连自己都不放过,是不是太变态了点?” “自、己……?”殷回之将这两个字慢慢重复了一遍。 他看着谢凌:“三个时辰前,我去了一趟南海宫,跟如今的‘沈知晦’见了一面。” 殷回之像在跟谢凌讲述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我问他,如果七十年前夺舍你的那道游魂,是另一个你呢?” “你猜沈宫主怎么说?”殷回之的手挑起一缕搭在谢凌肩膀上的乌黑发稍。 “他说,假使这个抢占他身体、操控他近十年的孤魂野鬼是另一个他,那真是最糟的情况,因为对方太了解他,随时都能对他造成威胁。 “沈宫主为人太机敏,我只是这么提了一句,他便管中窥豹,试探我能否拿南海宫三百年的中立立场,换我手里的一道地魂。” “你说,沈宫主找我要沈护法的地魂是想干什么?”颈侧一凉,殷回之手里的那缕头发被剑意削断,顺服地落在殷回之的掌心。 手里的黑发越发衬得殷回之那一头白发晃眼。 谢凌收回目光,唇角压下一点,没什么情绪道:“知晦谨慎多虑,给他机会,他会铲除一切威胁。” 殷回之点点头:“你也知道。” “你我死生不相关,你利用了我十年,操纵了我十年,”殷回之眸中暗芒闪动,掐住他的脖颈,疑惑地问,“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是我‘自己’、让我放过你啊?” 谢凌失笑:“绕了这么一大圈,是想说我脸皮厚。” 他沉吟两秒:“其实我也有想问的……” 殷回之沉沉看着他。 谢凌抬头:“你没真把知晦卖出去吧?” 脖颈上的手指骤然收紧,又突兀松开,殷回之逆着光站直了,神情面容不大明晰,没有说话。 谢凌客观点评:“他对你其实还不错,别拿他撒气了吧。” 殷回之依旧一言不发。 “你恨我是应该的,于师,我利用你,盘算着夺舍你,于‘自己’,我想的是取而代之,是挺畜生的。”谢凌人生头一回对着别人列“罪己诏”,说完,也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轻道,“因为我这么个人惩罚自己,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去修无情道,其实很不值得。” 静寂无言。 “只有这些?”殷回之忽然问。 谢凌又应着殷回之的话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做过的坏事确实罄竹难书。 他只能拎拎拣拣,又添几条:“还有利用你给我自己报仇,算计季回雪,骗你入歧途,把你丢下魔兽山。” 他温和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做一些你想做,但是不方便做的事,算作道歉和补——” 谢凌的话还没说完,脸颊便狠狠一痛,口腔多了点血腥味。 殷回之居然打了他一巴掌。 不是掌风,也不是术法攻击,就是实实在在的一耳光,殷回之的手指甩到他脸上,温度凉得令人心惊。 疼倒不是很疼,谢凌只是难得地感到茫然和莫名,上一次被人抽耳光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那会人人都能来踩他一脚,打便打了,也没有什么别的意味。 但他在民间长大,苟延求生的那段时间又接触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确实没见过谁会在这种时候给人甩一巴掌。 除了情人吵架。 谢凌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深吸一口气,尽量随意地问:“又怎么了?” 殷回之冰凉的手掐住谢凌的下颌,指尖刺在谢凌的唇瓣上,一字一句:“你是不是感觉你自己很伟大啊?” 谢凌蹙了蹙眉,不知道他又在闹哪一出。 “多舍己为人……多有苦衷……” 殷回之的指尖越来越用力,谢凌的唇溢出血线:“你没有资格,谢凌。” 谢凌的眉皱得更厉害,视线一寸一寸划过殷回之的眉眼,观察殷回之的神情。 殷回之阴冷地回视他:“我早就说了,你这一辈子,只能在我身边待着,直到死。” “——无论你是谁。” 心里的古怪感越来越强烈,谢凌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太笃定某些东西,导致了错判。 这情形已经无法用恨意和不甘来解释了。 殷回之的目光又陡然平和下来,与之相应的,是逐渐爬上浅色眼眸的细细血丝,他的手指下移,轻轻抚弄谢凌的脖颈:“你真的很想补偿我吗?” 谢凌:“……” 谢凌呼吸有一瞬失序,盯着殷回之开玩笑般地半真半假道:“殷回之……你我有着一样的父母,师从,完全重合的过去,你在我眼里和儿子一样,你这是想干什么?真准备拿我当炉鼎用?” 殷回之重复:“儿子?” 谢凌含糊地“嗯”了声。 “谢凌,你对着儿子也能硬啊?”殷回之讥讽地笑,“我没有跟父亲在床榻上滚两年的嗜好。” 谢凌:“……” 锁链骤然摩擦拉扯,谢凌被人掐着脖颈狠狠摁到了床上,后脑砸到床头,嗡了一下。 谢凌闭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重要吗?”殷回之的声音冷冷淡淡的。 “挺重要,我做事不留后患,想不到哪出了纰漏。”谢凌依旧闭眼。 “想不到?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想让我一辈子都不好过?”殷回之指尖带着剑意划破谢凌的颈部皮肤,按在伤口上捻弄,“乾阴宫烧成了一堆碳,唯独域主睡的床底下还留着一块好端端的木雕。” 谢凌当初一把离火烧了乾阴宫,离火非寻常阳火,任何木头都不可能在离火的烧灼下保存下来——除非有世外力量从中作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系统。谢凌脸色阴得能滴墨。 殷回之侧了侧头,神情诡异:“阿枢,那丑东西不是被狮鹫吞了吗?怎么跑到域主那去了?” “……”谢凌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自己真是前世造多了孽,这辈子干出这种蠢事。 他叹道:“你不稀罕故意丢给狮鹫,还不许别人回头捡了?” 殷回之的手微微发颤:“你这种人,为什么还不去死?” “死了死了,马上就死。”谢凌脖子一阵一阵刺痛,他抬手一抹,摸到一把血,又叹了口气。 他坐直,在殷回之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别哭了,师父给你当炉鼎。” 殷回之冷冷看着他,眼里分明没有丝毫人情味,脸颊却湿得一塌糊涂。 谢凌后退一点,打量了他两秒,又凑上去亲了他一下:“你看你这样的性子,修什么无情道,拿什么修啊?” 他哄劝:“别修这个了,好好修正道,咱们阿殷天生仙体,以后要飞升的。” 第68章 为妖·十 情种 谢凌坐在床沿, 殷回之站在床边给他整理衣服,这个姿势让他一抬眼就能看清殷回之宛如死了丈夫的神情。 殷回之手上动作有条不紊,毫无错漏, 冷淡的模样像在摆弄什么没有生命力的玩偶, 但仔细的动作又很让人怀疑他其实乐在其中。 老实说,这种服务一般人很难消受, 还好谢凌不是一般人。 “真打算待在这关着我一辈子啊?”谢凌低头,视线跟着那双为自己整理衣襟的手飘来飘去,“你那盟主不当了?不怕那帮人联合起来把你挤下去?” 衣领瞬间勒紧,谢凌呛了一下, 一边咳嗽一边闷笑:“什么毛病, 不乐意听就欺负我。” 殷回之不理他,他也不觉得无聊,另一只手从旁边绕过去, 勾住殷回之的腰,揽紧并虚伪地叹息:“我真是越活越没道德底线了, 连自己都能下手,禽兽不如啊。” 一句话骂了两个人。 殷回之的动作终于顿了一下, 依旧没有要理人的意思。 但架不住谢凌每句话都故意在雷点上蹦迪: “殷回之, 你怎么会是个情种呢?”谢凌的语气有着很真切的疑惑和苦恼。 按在衣领上的手狠狠一扯,谢凌眼前一花, 下一秒额角磕到了殷回之的胯骨上。 谢凌倒抽了口冷气:“……殷回之,你再这样随便动手我就不跟你过了。” 于谢凌这样耐痛能力异常的人而言,这些小打小闹跟挠痒痒差不多, 说这话纯粹是调情意味为主。 他觉得殷回之应该是比较爱听的,可他抬起眼,只在殷回之淡色的眸中找到审视。 谢凌面不改色, 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手上微微使劲,带着人坐到了自己腿上:“亲一下?” 殷回之不动。 谢凌单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低头跟人接了个绵长的吻,轻声道:“被我养成小哑巴了,怎么办啊?” 他贴着殷回之的唇,又含糊地问了一遍:“怎么办啊卿卿?” 因为这个称呼,掌心把着的腰剧烈抖了一下,带动他腕上的锁链发出异响,像是一场漏洞百出的秘密。 谢凌装作没发现,摩挲着殷回之的颈窝,又故意重复了一遍那个过分亲昵的称呼:“卿卿。” 殷回之的确被他养得不爱说话,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比从前还要沉默。 谢凌勾着他的手指揉揉捏捏,好像这样便能渡过去几分暖意:“阿殷,徐向迟是什么妖?” 又佯作若有所思:“那小子好像挺亲近我的,不会是你的分神吧?” 他故意不着边际地胡说八道诬陷人,想激殷回之开口的心思昭然明面。 殷回之的睫羽滞缓地动了动,果然开了口:“树妖。” 尽管已有猜测,谢凌还是静了一瞬,随即笑着调侃:“仙尊好正经,只回正经话——那他是我种的那棵小树吗?长大了啊。” “挺好的,”他话音一转,不客气地点评,“就是不太聪明,不像你也不像我。” 殷回之闭了闭眼,不知道又生了什么气,一把将他掀翻,眼底覆着挥不尽的阴霾和翻腾的情绪。 那种情绪谢凌再熟悉不过,他温和地回视:“阿殷,你要是真的很想杀我,就来。” 他有恃无恐地吐出淬毒的甜言蜜语:“我心甘情愿。” 殷回之阴沉沉地盯着看了谢凌一会儿,似乎在判断这话里是否有半分真意。 半晌,他嗤笑一声,闭眼压下情绪就要转身离去,却被谢凌一把抓住。 这一扯超出了锁链的长度,冰冷的金属腕扣刮开了手腕处的皮肤,谢凌仿佛没感觉到,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殷回之背对着他露出的一点侧脸。 只扯住一点布料末梢的指节一寸一寸往上抓握,最后将整个袖摆都攥进了掌心。 然后他调转方向,用力扣住了殷回之的手,指尖沿着指间空隙插|入,纹丝无缝地扣住了那只手。 他问殷回之:“阿殷这是要去做什么?” 无情道修清除修炼障碍的方式无非两种,谢凌还偏要明知故问:“是去洗灵台?还是找别的炉鼎转嫁?” “卿卿,一次次的洗灵,不会疼吗?”他语气认真地追问。 无所谓殷回之不回答,他翘了翘唇角,话音带着无限温柔包容,还有诱哄:“我不是你的炉鼎吗?你不想要的那些杂念、情绪、爱恨……都可以给我。” “——我愿意,我想要。” …… 室内气氛旖旎,难得的静谧安稳。 谢凌垂眸,静静打量着枕在自己腿上的人。 德高望重的仙尊长了一张过分年轻的脸,阖目安睡的时候,很难叫人不生出怜意。 谢凌回忆了一下当初第一次以旁观视角观察这副面容时的阴沉心情,没忍住无声勾了一下唇角。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这张脸在潜意识中所代表的身份已经变了样,从“可恨可悲的过去”,变成了一个叫人难以界定的存在。 抹不得,放不下。 他抬起右手,指尖悬在殷回之心口上方,维持了这个姿势几秒。 指尖聚起一抹灵力,灵力和体内时不时冒头翻涌的阴邪至极的魇煞之力相斥,在指尖产生刺痛,谢凌没管,快速操纵着灵力在殷回之心口上方画了个图腾。 最后一笔即将落下时,手腕被死死攥住,以几近捏碎骨头的力道。 枕在他腿上的人睁开了双眼,阴沉而麻木地盯着他。 眼里没有一丝意外,甚至带了几分早知会如此的漠然和嘲弄。 谢凌呼吸微滞,一瞬间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深深吸了口气,松开一直与殷回之十指相扣的左手,竖起三指。 “天道在上——”他直视着殷回之的眼,目光幽深,一字一句发誓,“若方才我有半分害你的打算,我、此魂此魄,生生不得好死、世世不得轮回,永生永世无法摆脱至恨。” 殷回之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只是想看看,谁让你在床上都穿这么严实,不知道的以为防贼呢。你又不肯乖乖把那些杂念转移给我,我只能出此下策。”谢凌俯身,在他颤动的睫羽上轻轻吻了一下,无奈低喃,“卿卿,这个无情道,咱们是非修不可吗?” “不是的吧,”他同殷回之打商量,“……咱们不修了好不好?” 谢凌自认两辈子都没这么出卖过色相和情意,心说就算不能直接改变启微仙尊一条道走到黑的坚定道心,多少也能撼动几分。 他正要做些更没底线的事,却被殷回之一把推开了。 银白的发扫过谢凌的下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殷回之已经撑着床沿吐了一地的血。 谢凌滞缓地低头,盯着一地猩红,又看向殷回之被血染红的唇。 他的目光渐渐沉下来,一直以来被刻意压制的暴戾躁郁一点一点翻涌腾起。 忽略殷回之的抗阻,他粗暴地撕开了那层裹得严严实实的中衣。 大片冷白的皮肤映入谢凌的眼帘,宛若寒玉,比寒玉更刺眼的,是胸口左侧那道比手掌还长的狰狞疤痕。 中间一寸左右的疤痕很容易能看出来是用剑刺出来的,他甚至能从痕迹走势判断那是“冰魄”捅出来的。 除此以外的地方,疤痕狰狞凸起,伴随着血肉崩裂的纹路。 ……是被人用手生生撕裂的。 谢凌盯着那道疤,眼珠布满血丝,胸膛的起伏一下一下加重,呼吸带起咽喉的痉挛。 他掐着殷回之的肩将殷回之按回床上,另一只手掌心死死覆住了那道疤。 整整半刻钟,掌心下的皮肤没有丝毫活动的迹象,一片冰冷死寂。 谢凌闭上眼,喉结滚动,带起一阵尖锐的痛。 他笑了一下,声音喑哑粗砺:“殷回之,你报复我啊?” 死寂中,殷回之漠然的眼轻轻转动了一下,看向自己胸口。 狰狞的旧伤口上,多了一点湿痕。 他缓慢抬眼,看向谢凌的脸。 是青年的模样,能看出来比他略长几岁。此刻的神情只有幽冷,再无其他,仿佛刚才那点湿润只是他痛觉下的臆想。 谢凌垂视他:“你太有主意了,殷回之。” 殷回之沉默地与之对视。 “我是不是管不了你了?”谢凌擦了一把他的脸,将浓郁的血色擦去一些,屋内寂静了许久,才重新响起谢凌温柔又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卿卿,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告诉我实情,第二,如你所说,你我往后死生不相关,也不必再见了。” 许久,殷回之的唇瓣颤了颤,闭上眼:“剜掉了。” “剜掉了……”谢凌轻轻道,“因为我是吗,因为恨我,太恨了,不想再恨,所以连心都不想要了。” “真狠啊,比我都狠。”谢凌亲了亲他的眉心,说,“卿卿,你赢了。” 殷回之闭上眼睛,心想,他赢什么。 他这一辈子,可怜,可悲,输得一塌糊涂。 他躺在那张承接过无尽旖旎暧昧的床上,木木地望着帷帐顶端,毫无波澜地说:“我把它封起来了,没弄坏。” “都准备修无情道修到死了,还知道封起来,”谢凌嘲弄地扯了一下唇角,“怎么不直接捏碎,让我把心掏给你算了。” 殷回之睁着眼,眸底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说。 谢凌盯着他眼尾的湿痕,突然想到了一些旧事。 一些陈旧的、糟糕的谎言。以及,一个把谎言当真、蠢到心甘情愿献祭自己的少年。 那种让人痛苦不堪的痉挛再度翻涌上喉口,谢凌低头看了殷回之许久,哑声笑了起来: “殷回之,你怎么是个情种啊?” 殷回之眼角滑下一行泪,他闭上眼,轻声说:“我不知道。” 第69章 为妖·十一 鲛绡 殷回之动了动眼睫, 睁开眼。 昨夜凌乱堆叠的被褥现下规矩地盖在身上,丹田处似乎还残留着手掌揉弄的热意。 他骤然坐起,转头的一瞬间, 窗外天光和谢凌的脸一同闯入眼帘。 谢凌坐在床边, 正撑在下巴笑眯眯地看他,眼睛温柔得像含了一汪春水。 眉心那道由他亲手打下的追踪莲印正散发着幽幽红光, 印证着他方才的失态。 殷回之想别开脸,但可能是刚刚睡醒的缘故,身体不太听使唤,眼睛还固执地黏在谢凌身上。 莲印与他心神相通, 渐渐平息隐匿下去。 谢凌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朝殷回之眨了一下眼,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殷回之静了几息,还是没忍住, 微微蹙眉问:“什么?” “三次,”谢凌笑眯眯的, 语气自然到仿佛在探讨等下吃什么,“超过三次就会晕。” “……”殷回之脸色有些发黑。 谢凌还挺兴致盎然, 问他:“我怎么不会?” “难道, ”谢凌顿了顿,作深思状, “……修无情道对这方面也有影响?” 殷回之绷紧手背,深吸了一口气:“你——” 谢凌把他的手抓起来,低头将脸凑上去贴住:“可以。” 殷回之拧眉看他。 “我感觉你挺想这么干的, ”谢凌笑着在他掌心蹭了蹭,又朝他眨眨眼,“想摸就摸呗, 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殷回之被他一打岔,竟真的差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他撤开手,结束了这让他无所适从的亲近,冷言冷语命令:“手给我。” 谢凌又笑眯眯地把手递给他。 殷回之用灵力一寸寸摸索谢凌体内经脉,毫无边界感地探了个底朝天。 他垂着眼探了三遍,最后还是看向谢凌:“哪里不适?” 谢凌曲起食指,在他手腕内侧暧昧地刮了一下:“没有不适,你探不出来?” 殷回之蹙眉。 这段时日淤积的念障都被谢凌在几次床笫间逼着强渡了过去。无情道修的念障于自身都是劫难,转嫁给别人更不必说。 谢凌瞧一眼他的脸色,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念障这种东西,对我来说跟补品差不多。” 可惜信用度在殷回之那里太有限,话刚说完,殷回之就沉着脸分出了一缕元神。 往谢凌的眉心元神处探去时,被谢凌挡了回来。 殷回之审视性地盯着谢凌,谢凌把玩着他的手,略微沉吟,似乎在思考措辞。 半晌,才无奈道:“卿卿,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我原身已陨,若元神再出岔子,可就真要灰飞烟灭了,我赌不起。” 殷回之强势的动作霎时止住,像被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 他垂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许久,才轻轻收回手,对谢凌说:“以后我的事,不用你插手。” “怎么这么说话,”谢凌倾身探头,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又生气啦?” “谁让你总嚷嚷着想杀我,”谢凌“唉”了声,求饶,“好吧好吧,那等我们结了道侣,你向天道发过誓不杀我,我就让你看好不好?” 殷回之冰封的表情空了一瞬。 “卿卿,”谢凌晃晃他的手,半是轻叹半是撒娇,“我活到现在很不容易的,吃了好多苦头。” 殷回之眼睫微颤:“什么苦?” 几乎是下意识的询问,即便知道那段经历不可能好过,也大致能猜到一些,但还是想听谢凌亲口告诉他。 “你想听啊?”谢凌丝毫没有成年男人的羞耻感,低头将下巴抵在殷回之肩膀上,可怜巴巴道,“那会儿太没用了,被季回雪欺负得好惨。” “扫地的也欺负我,让我帮他扫地。” “挑水的也欺负我,让我给他挑水。” “江如谂人品最不行,整天只知道修炼,从来不管我。” “那会也很笨,怎么努力修炼都修不好,天天被人笑,整个观澜宗我最多余。” 谢凌总结:“好可怜的。” 殷回之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还有呢?” “什么还有?”谢凌亲了一下他的耳根,漫不经心地回。 殷回之平静地问:“被诬陷杀人之后。” “哦,那之后还好一点——那帮老东西要废我修为,我纠结了三天三夜,最后在受刑前一天晚上逃下山。一路逃到鬼域转修魔道,又碰见了知晦,和他相依为命夺权杀人,最后控制了鬼域,回去找季回雪报仇。”谢凌挑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季回雪被我挫骨扬灰。” 殷回之沉默了片刻,呼吸渐沉,声音发哑:“……你骗我。” “哪骗你了,确实很惨啊。”谢凌含住他的耳垂,轻轻咬了一下,凭白诬陷人,“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愿意,嫌我从前是魔修、如今又没权没势。” “长大了眼光也高了,”谢凌温热的气息扑在殷回之的耳廓上,带起暧昧的颤栗,“该在你十六岁那年就……” “殷回之——”殷回之重重推开他,带着浓烈的情绪问,“你修为也被废了,是吗?” 谢凌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过别人连名带姓地这样称呼他了,一时恍然,动作都顿了顿。 “修为被废,被关进观澜宗的罪人狱,送饭的弟子往你的饭里吐口水,路过的声音都在质问你怎么还不去死。”殷回之的声音愈来愈不稳。 “没那么夸张,”谢凌打断他,无奈道,“你能不能少看点话本子。” “残害同门,理当废去修为终身囚禁赎罪,但你是宁死不折的性格,季回雪知道这点,所以骗你说会替你查清楚,说不准还以他‘首席大弟子’的特权替你求情,让你得以脱离囚困。”殷回之的口腔泛起血腥味。 顿了顿,他望着谢凌哑声问:“后来的许多年里,他都一边陷害你,将你的血肉和价值都榨干,一边以为你好的名义做下种种腌臜事,让你处境越发难堪、越发被千夫所指。” “他揭穿你的身世,你成了身负肮脏血脉的谢殷之子,成了众人口中‘屡教不改偷习魔道的天生坏种’,被仙门百家挑断手脚筋架上绞架,最后被季回雪以清理门户之名扔下尸窟。” 殷回之的指尖、唇瓣,全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看着谢凌:“殷回之,一个没有修为、丹田尽毁的残废,是怎么在暗无天日的尸窟活下去的?” “这是怎么出来的剧情?我自己都不知道,”谢凌抬手,给他擦了一下脸,“卿卿,当初那个心魔镜给你留下这么深的阴影啊?” 他亲了一下殷回之湿漉漉的鼻尖,一本正经道:“那镜子还在吗,在的话我去砸了它。” 殷回之冰凉的手指被拢进一个温暖的掌心。 谢凌捏捏他的手指,又低头看着他的睫毛,等人慢慢平静下来了,才笑眯眯地摸了一把他的腰:“阿殷,我昨晚就想说了,你小小的一只,好讨人喜欢。” 殷回之呼吸一僵,好一会才回过神,用仍带潮意的声音冷道:“你扯开话题的方式很拙劣。” “没扯,”谢凌低笑起来,故意仗着身高差距垂眼看人,“你要是这个角度看自己,也会这么觉得。” “是吗,”殷回之冷笑一声,“以前怎么没听你这么说。” “……” 谢凌“啊”了一声,无辜道:“可能以前还有点底线吧。” 他有理有据地分析:“卿卿,你想,我要是第一次跟你见面就是这副模样,我们俩还能有今天吗?” 殷回之冷然不语。 谢凌笑眯眯地观察他反应。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在十六岁那年见到你,”殷回之平静道,“我希望你十六岁那年能遇见我。” 谢凌一怔,眼里笑意淡去几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都要争一下,”他低头亲殷回之,“那还是我吗?那得是第三个了,你去找他了,我怎么办啊?” 他说:“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与在尺寒宫时不同,谢凌再没说过半句让殷回之放自己离开,只隐晦地提过几句外界。 其实即使谢凌不说,殷回之也知道外面肯定不安定。 他身为仙盟盟主,可以不管琐事,却不能什么都不管,更不能失去音讯。 但知道归知道,殷回之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要解开锁链的意思。 谢凌只问他外面要不要紧,对于自己身上的束缚却只字不提,手腕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去了又来,新旧交替。 殷回之看在眼里,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几日后,他短暂地离开了半刻钟,带回了一叠品质高得惊人的软鲛绡,亲手缠到了手链的铐环上。 他半跪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缠,谢凌坐着无聊,玩玩他的头发,又坏心眼地用指尖挠挠他的下巴,逗猫似的。 殷回之被逗弄狠了也只会顿一顿,不说什么,也不抬头,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又重新投入到手上的事里。 谢凌等他缠好,才抬起手腕里里外外欣赏了一遍,似乎只是随意开口: “好软,这是蓬莱岛弄来的鲛绡吗?” 在得到殷回之的默认后,他笑着回忆:“我听知晦说过,蓬莱仙岛的鲛绡虽然质感和软度天下第一,但是千金难求,而且不比南海鲛纱耐磨,估计半个月就要损毁一片,不知道你要换多少次了。” 第70章 为妖·十二 师娘 殷回之动作微顿, 室内亦是一寂,原本令人心软神驰的温存氛围似乎也在谢凌话音落下的一瞬变了味。 他没有立即回复,而是将锁链整理好, 确保它不至于影响到谢凌起身, 才抬头看去。 谢凌的表情还是很温柔从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纯粹的好奇与玩笑, 不含半分试探。 于是殷回之也冷冷地将问题扔回去:“你想说什么?” 谢凌这样机心万千的人,若想扮出爱谁的模样,是能以假乱真到叫任何人都甘愿沉溺其中的,并不是因为毫无破绽, 而是因为他太会洞察人心, 有一万种法子来变着花样地印证“我好在乎你”。 譬如此刻,谢凌不会不知道他在警告什么,更清楚该怎样回答他。 或许是用那张淬了蜜般的嘴喊他“卿卿”, 然后笑眯眯地问他怎么又生气了。 或许会故作恍然,抱怨他太多疑, 自己明明真的只是在担忧他取鲛绡费时费力,而非在试探这场以相守为名的囚禁何时结束。 殷回之无所谓到底是哪种, 他只要谢凌的否认。 哪怕这否认并非出自真心。 谢凌果然立刻凝神, 观察了一番他的神情,随即无比自然地把他从床边捞到了怀里, 低头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殷回之紧绷的脸色在这个安抚意味十足的动作中有所缓和,但下一秒,谢凌的话让他的目光再次冷沉下去。 “卿卿, ”谢凌依旧这样叫他,语调温柔,“鲛绡费些力气总能拿到, 但别的事不同——你愿意在这守着我一辈子,外界局势未必允许。” 殷回之眸底划过自嘲。 他推开谢凌,带着淡淡的讽意问:“你的耐心只够让你装两个月吗?” “还是说,在我面前,装两个月都令你难以忍受度日如年?” 问完这两句,殷回之出奇地平静,只是多了几分沁人的寒,像问剑峰日复一日飘落的雪,没有半点新意,无法在心里荡起半分波澜。 ……哦,他忘了,没有心的人,本就感受不到这些。 “脾气真的好差,”谢凌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两句话就气成这样。” 这一捏不轻,带了点抱怨惩罚意味,多少有些疼,但殷回之毫无反应,仿佛一尊没有知觉的雕塑。 “说我装就算了,谁不希望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得好点,”谢凌把玩着他的手指,“后半句纯属污蔑了啊,这世界上能让我度日如年的人可活不到今天。” 殷回之动了动睫,沉着脸不语。 谢凌双手捧着他的脸,迫使他跟自己面对面贴得很近:“你还记得巧色吗?” 殷回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个人,脸上又冷了几度。 谢凌没忍住笑:“这是酸死谁了?不过我要声明,我同他不仅一清二白,而且不共戴天。” “那脏东西不知道怎么把我抓来这边,又仗着有几分本事胁迫我做这做那,我好不容易才设局把它弄死……代价是利用你。” “总之,这东西现在已经死了,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也不会再乱跑,”谢凌说得含糊,声音也低,“……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绷着。” 可惜殷回之无动于衷:“你不想说就别说,不用语焉不详地跟我说这些,我不感兴趣。” 谢凌眨眨眼:“真的不感兴趣?”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殷回之无视他的卖乖,语气漠然,“你觉得我会因此开始相信你吗?” “我没让你相信我,”谢凌反驳,成功吸引来殷回之的目光后,他才继续说,“我是让你别那么紧绷,不要因为我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不要了,我那么值钱啊?”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殷回之耐心终于告罄,丢了一道禁言咒过去,用行动表明了自己对这个话题的厌烦。 谢凌张嘴,发不出声音,蹙眉咬了一口他的唇,用口型道: ——不、讲、道、理。 殷回之干脆连眼睛也闭上,眼不见心不烦。 抱着他的人这才不再折腾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以为谢凌终于安分了下来,正要解开禁言咒,眉心却倏地一寒。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黑雾。 谢凌大概也没料到他的识海居然没有一点设防,魇侵入的一瞬微妙地顿了一下,而后才迅速侵略控制他的元神,又早有预谋地趁他失神紊乱的间隙,肆无忌惮地扯住他的魂魄。 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其实很难感知到自身魂魄所在,所以更容易被高阶邪物夺舍,而化神期修士已经具备凭靠元神之力护佑魂魄的能力。 殷回之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少年了。 即使是此刻这样的情况,他也可以选择博一搏,最差也能和那个人同归于尽。 殷回之忽然想到很多旧事。 寒潭水下濒死时那遥遥一眼对视,崖边冷冽的风和温暖可靠的手,香炉里被他偷偷减量但还是浓到令人昏昏欲睡的安神香,怎么也阻止不了的滔天大火…… 经年来被压制忽视的不甘痛苦和怨恨终于在这一刻喷薄,与绝望愤怒一起交织震荡。 然后化作一滩死水。 化神期修士的元神在魇的包围中心剧烈震颤了一瞬,又突兀地平静下来。 算了。 殷回之古井无波地想,那就到这里结束吧。 魂魄一阵刺痛。 比未知的消陨更先发生出现的,是一道声音:“睁眼。” “怎么哭成这样?”谢凌的声音带着真假难辨的惊叹,随即一只手贴上他的脸,又半强制地抚开了他的眼睛。 “卿卿,你让我有点伤心,”谢凌给他擦眼泪,“我在你眼里已经狠毒到这种程度了吗?” “……”殷回之喉口腥甜,脑中一片混乱。 谢凌见状,立即强行将他体内淤结的念障承接了过来,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叹了口气:“你这无情道修的,折磨的是我。” 殷回之紊乱的五内骤然平复,茫然看着谢凌。 “看我干什么,凝神静气,看看有什么变化。”谢凌挑了一下他的下巴。 殷回之下意识跟着他的话凝神,周身血液都骤然一沸,他浑身僵硬,猛然抬眼死死盯着谢凌。 “怎么这副反应,我以为你会很喜欢,”谢凌笑眯眯地揉了一下他的颈侧,“魂魄卖给你啦,仙尊,以后要好好活着。” 殷回之茫然地与他对视,发红的眼眸中竟然有几分孩童般的无措。 “傻了?”谢凌捏他的鼻子,“我跟你说个秘密,我们俩这个魂契级别比我跟知晦的都高,也就是说……” 他开玩笑:“万一哪天我死了,你还能让知晦继续给你打工。” 殷回之依旧死死望着他,像是恨不得将他活吃了,谢凌故作严肃道:“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真有那么一天,你还是放他自由,让他早点养老享福。” “你……”殷回之终于出声,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我……?”谢凌学他。 殷回之闭眼稳了稳声线:“不是说不信我吗?” “我什么时候那么说了,我说的是我怕死好不好,”谢凌戳他脑袋,轻轻道,“不过本来确实只打算立一个同生同死契的。” “但是我一进识海,发现某个傻子到这种时候都选择不反抗,我就想他大概是真的舍不得让我死,”谢凌语气轻飘飘的,“所以就干脆把自己交给他了——当然,主要还是觉得这样更好拿捏他,毕竟日日被关在这里真的太无聊了。” 他低头,牵起殷回之冰冷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礼貌地问:“仙尊,现在够有安全感了吗?” 他眨眨眼,补充:“愿意和我一起出去过正常的生活吗?” 殷回之死死咬着嘴唇,不知过了多久,才抖着声音说:“你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骗我。” 谢凌笑了一下:“我发誓,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殷回之闭目,挥剑斩断了锁铐。 “浪费了。”谢凌拎起散落在地的鲛绡,诚意不足地惋惜,然后话音一转,“卿卿,你那无情道——” “闭嘴,”殷回之睁眼,冷冷瞪他,“等我破化神境再说。” 化神境再往上便是合体期,修士到了合体期,体内元婴彻底虚化与□□合二为一,丹田返璞归真至凡人状态,很难再因外力变动而遭受反噬。 到这个阶段,弃道另修带来的负面影响也能降到最低,不至于清零从头再来。 谢凌其实早在心里拟了这个打算,如今见殷回之被他说动,反而故意挑眉找茬:“那在那之前,岂不是每回我们折腾完我都要帮你把念障渡过来。” “不需要,”殷回之皱眉,犹豫了半天,才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会疼?” “那倒没有,都说了是补品。就是觉得有点麻烦,”谢凌眯眼使坏,“要不以后你努力坚持久一点,次数多一点,我就不嫌你麻烦。” 殷回之拧眉,半晌才感到匪夷所思地冷笑:“那我们换位置吧。” “……”谢凌装作没听到,继续得寸进尺地慢悠悠道,“而且,卿卿,我好不想你对我冷言冷语,虽然知道是因为你修了无情道,但还是时常为此感到伤心,明明你以前那么乖那么听话,长大了却动不动就对我夹枪带棒地说话,真是……” 他低声:“季师兄都不会这么说我。” “什么师兄?”殷回之难以置信地瞪他,“你有病吗殷回之。” 这也能毫无芥蒂地拿来开玩笑? 谢凌闭眼不语,作伤心态。 殷回之郁郁半晌,才铁青着脸冷冷道:“以后会改。” 谢凌终于忍不住,彻底笑出声来。 他搂着殷回之闷笑:“怎么办啊宝宝,你好乖好可爱,好喜欢你。” 殷回之下意识想拧眉,想起刚才的承诺,又硬生生舒展开,生硬道:“为什么要这么叫,你真拿我当你的孩子?” “没有啊,”谢凌笑眯眯地说,“因为在有些地方,‘宝宝’和卿卿是一个意思,我听别的爱侣之间这么叫过,也想叫叫看。” 殷回之便不说话了,唇抿得很紧,算是默认了。 谢凌大概也发现了他此刻已经近乎毫无底线,才安分了一小会,又伸手挠他下巴:“小阿殷,叫声师尊来听听。” 殷回之动了动唇,才发现这个唤了多年的称呼如今竟已生涩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谢凌不满意:“叫江如谂怎么叫得那么顺口?” 殷回之想说其实他也很少叫江如谂,但不知怎么,内心有点怄恼谢凌这副事不关己兴师问罪的态度,不冷不热地刺道:“你想你也可以去叫。” 说完才想起来不久前才答应过谢凌“要改”,又闭上了嘴。 谢凌看得好笑:“好啊,下次碰见他一定叫,就是不知道师尊他老人家应不应了。” 谢凌叫得那么自然,殷回之表情反而变得不太好看。 “你看,真叫了你又不乐意,”谢凌挑眉,他想起来什么,忽然笑起来,“小向迟呢,我算他什么,师祖?师父?还是师公?” 殷回之无言片刻,梗着脖子道:“……算师娘。” “……”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为妖·十三 仙盟 “文殿丞。” 文殿丞刚踏入仙盟理事处, 就有同僚微笑着同他打招呼,他也笑着颔首:“宋殿丞。” 之后又有不少人同他问好,这样的寒暄持续了一路, 最后止于他走进盟主理事殿。 理事殿里空荡荡的, 安静得令人心寒。 启微仙尊今天也没有来。 文殿丞在外面风光体面的表情终于挂不住,他走到自己办公用的桌案边, 神情彷徨又茫然。 职责使然,殷回之在理事殿时,他都会常伴左右,协理其办公。 外界都道启微仙尊这样的无情道修, 定然不好说话, 文副官每次听到这种话都要在心里悄悄否认一番。 仙盟一共八个主要理事处,分别归属三宗四世一族。妖族在仙盟地位式微,又随性惯了, 所以理事处的气氛倒还好些。 人族这边就一言难蔽之了。三宗四世的理事处内都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大人物们各自的理事殿也成了权力角逐场。 他被升到盟主理事殿之前, 也以为自己要过上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要谨慎算计的日子,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 启微仙尊的理事殿简直是一股清流。 仙尊做事效率高得出奇, 而且从来不无故使唤他,公事公办掌事分明, 之前有个从别的理事处升过来的文官一边讨好殷回之,一边试图搅弄风雨给他挖坑使绊子,不出半月就被殷回之遣退回了原处。 话少事明能力强, 眼清心亮无脾气,简直是神仙般的上司。 有时候听见别处的文官们互吐苦水,他都要在心里感叹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 但这种美梦般的好日子最近变得岌岌可危了——殷回之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出现在理事殿。 第一个月, 文殿丞其实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毕竟殷回之除了仙盟盟主这层身份,还是启微仙尊、观澜宗长老、问剑峰峰主,当然不可能日日守着仙盟。 第二个月,文殿丞心里有点慌了,因为殷回之居然打破了不闭关时月初必来理事处的惯例。 但他还是把自己安慰好了:这又不是什么硬性规定,只是启微仙尊责任心强的表现,说明不了什么。 第二个月月中,文殿丞得知启微仙尊缺席了仙盟会议。 观澜宗宗主褚回铮、也是启微仙尊的师兄代其说明了原因:启微仙尊在闭关,暂无法出席仙盟会议。 这个理由很合理,明面上没有质疑的声音,就算有也不会让他们这些下级文官听见。 但文殿丞心里知道:完了。 仙盟会议是提前安排的,启微仙尊的闭关消息是临时发布的。 最重要的是,从前无论殷回之再忙碌,都会给他留一道通讯符,便于他上传下达,闭关更是会提前告诉他,他任职近三十年期间从未变过。 而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有收到任何告知!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用通讯符给殷回之传了一道讯息,试探性地询问了仙尊何时归来。 石沉大海。 文殿丞心里那根弦彻底绷断了。 可能一,修真界要出大变故了。 可能二,启微仙尊要出大变故了。 但无论是哪个,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结果:他的工作要出大变故了!! 这种焦虑随着殷回之失联时间的增长而逐步递增,最后演变为心如死灰。 文殿丞幽幽地对着殷回之的办公桌案发了会儿呆,然后开始思考自己以后去何处谋生。 然后他悲观地发现,修真界留给低阶修士的机会不多了。 他花了快四十年才走到仙盟内部文官的职位顶端,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当他的心已经逐渐苍凉得和北方的冰冻一样冷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有点奇怪,不像人类的步子。 但不管是什么玩意儿都唤不起他的精神头 ,因为启微仙尊走路没有声音。 他头也不抬,面无表情道:“文书案牍放在一边的架子上,明日申时之前会处理完,申时至酉时四刻之间来取;需要盟主亲批的文书先别催,盟主在闭关;不需要换茶水;不约饭;其他事出门右转三里去副盟主理事殿找宋殿丞。” 门口没有回应。 文殿丞心里划过一抹疑惑,怀疑自己是郁闷过头出现了幻听。 他抬头,看见了殷回之的脸。 “仙尊……?”文殿丞呆滞地喃喃,又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确定真的是自己的铁饭碗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难抑激动:“您回来了!” “嗯,”殷回之淡淡道,“回来得急,没来得及回讯息——文书都在桌上?” “没事的没事的!”文殿丞连忙摇头,又非常用力地点头:“都分门别类摆好了!” “好,我来批,”殷回之点头,“你先去忙吧。” 文殿丞现在看殷回之都泛着圣洁的光,忙道:“我没事我不忙,我给您打下手!” “……不用,”殷回之从他面前走过,“你去对接确认一下还有没有其他事务,我这几日一并处理。” “好——”文殿丞“好”到一半,嗓子卡了壳,睁大眼睛看向地上。 刚刚太激动没注意,他这会才发现殷回之身边跟了一匹雪白的狼,刚刚的脚步声似乎就来源于这个小东西。 启微仙尊养灵宠了? 他心里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会,没想到那白狼居然也回过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文殿丞心道不愧是仙尊的灵宠,神情都跟一般的猫猫狗狗不同,有灵性得很。 感叹完,他便干劲十足地去做活了。 如果他再多看一会儿,便会发现殷回之走路的速度和节奏很奇怪,走几步便要放慢,像是在刻意等什么。 又像是怕什么脱离出自己的控制范围。 他又一次放慢脚步,身后的白狼却没有跟上,而是故意停在了原地。 殷回之也停住不动了。 等他转头,白狼已经化作人形。谢凌倚着墙冲他笑:“盟主大人,要不你把我挂身上得了。” 殷回之点头:“可以,你变回去。” 谢凌闷笑,走上前和他并肩,又揽着他到摆满文书的桌案边坐下:“不合适,让那个文官看见得吓坏人家。” “他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殷回之面不改色道。 他的确不喜欢谢凌脱离他的视线,所以把人一并带进了理事殿,为了避免生出事端,又支走了文殿丞。 谢凌“哦”了一声,故意曲解他:“仙尊,意图不纯啊?” “我今天要做正事。”殷回之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但还是生硬地强调了一遍,以杜绝不该发生的事。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砚台,嘱咐谢凌:“你坐着别动。” 文殿丞不在,所以磨墨也要盟主亲力亲为。 他起身走到置物架边,打开墨盒,正要拿一条新墨,一只手却先一步越过,将墨取了出来。 谢凌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耳尖,道:“我来弄,不用你付月俸。” 殷回之本想说不用他做,他在旁边别乱跑就好,闻言一顿,抬眼看着他,改口:“你要是好意思要,我也可以给你开。” 谢凌笑道:“这么说的话,那我可真要开口讨了。” “可以,”殷回之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摊开,淡淡道,“以前我跟沈知晦在乾阴宫给你做了那么多年事,劳烦域主先结一下。” “啊,”谢凌眨眨眼,“身无分文,只能卖身了。” …… 殷回之摊开文书,旁边青年难得没闹他,安静地替他研墨递笔,偶尔会替他捞一下滑落的头发。 感官渐渐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叠。 很多年前,在那个飘溢着浓郁安神香的温暖宫殿里,似乎也是这样。 谢凌坐着漫不经心地听下属述职,而他站在谢凌身侧,安静地替谢凌打下手,似乎很专心,其实余光从未离开过那张含笑又薄情的脸。 只是现在两人的位置姿势换了一遭。 殷回之顿了一下,忍不住停笔,轻轻抬头。 却不期然撞上谢凌的目光。 谢凌挑眉:“心不静啊,仙尊。” “没有,你别闹我。”殷回之重新低头,垂眸继续写字。 还是有很多不一样。 他用余光追随了那么多年的人,如今站在他的身边,目光终于永远落在了他身上。 这些旁人看来骇人的工作量对殷回之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以往这样的情况,他只要在这静静坐两天两夜就能解决。 之所以清楚地知道是两天两夜,是因为文殿丞还没修炼到能不眠不休的程度,到点他就会让人下值。 他并未在意过具体是几个时辰,有很长一段日子,时间于他都没有什么意义。 但也许是身边多了一盏灯、一个人的缘故,漫漫长夜忽然变得有了温度,时间也有了实感。 每隔一个时辰,谢凌便会替他揉揉手,按按太阳穴,还会揽过他低头亲一下他的眼睛。 堆积的文牍终于只剩下一小叠,天色也从明到暗,又从夜色沉沉到泛起浅浅白茫。 谢凌从殷回之手里接过盖了盟主亲印的文牍,和其余的一起整理整齐,然后抽出殷回之手里的笔,放到一边。 他捏捏殷回之的脸:“歇一会儿。” 殷回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没多少了。” 他们过于了解彼此,在很多时候,言语上的询问和回答其实都已经预设了对方的反应,又因为经历性格的差异,这种心知肚明并不会让交互变得无趣,反而有一种微妙的博弈感。 “好像是,”谢凌拨了拨那叠文书,点头表示完赞同,话音一转,“但是再有一会儿,这里的文官应该都要回来上值了。” 他回忆了一下,判断:“你的那位殿丞貌似有一堆要在申时之前处理完的事务,而且你在这里,他一定不敢失期。” 明明殿内只有他们二人,谢凌却还要故意压低声音问:“卿卿,他什么时辰上值?” 殷回之抿了一下嘴唇:“……辰时。” 谢凌点头:“那还有一个多时辰。” 殷回之的指尖微蜷,谢凌放好笔后几乎是贴着他坐下的,这会一只手臂已经拦在了他腰前,显然没打算放他继续。 问来问去,更不可能是真在关心文殿丞的上下班时间。 他侧首,被预谋已久的谢凌低头咬住了嘴唇。 殷回之下意识绷紧腰腹,被预判他动作的谢凌用掌心固稳,带着凉意的齿轻轻碾他的下唇,伴随谢凌含糊散漫的哄:“……亲完再批。” 殷回之的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 有时他其实会恍惚迷茫,谢凌这样的举动究竟是因为他们同为一人,还是因为情难自禁。 但这些念头很快就溺在了彼此呼吸的交错纠缠中,他不知什么时候被谢凌抱到了腿上,双手也忍不住勾住了谢凌的脖子。 “砰——” 门口屏风后一声巨响,像是什么栽倒在地,伴随着手脚慌乱刨地的动静。 “……” 殷回之推开谢凌,轻轻喘了几口气,闭了闭眼将气息调匀,才转头看向屏风后,平声问:“是谁?” 他当然知道是谁,但对方显然被吓得不轻,再被直接点名不知道会不会昏过去。 殷回之平静的语调让门外的人缓和了一点神智。 文殿丞的声音有点抖:“仙、仙尊,是我。” 殷回之朝谢凌看了一眼,谢凌还在若有似无地扫他的唇,姿态懒洋洋的,眸底却有几分未达餍足的幽深。 触及他的目光,谢凌用口型道:“欠着。” 然后变成狼形卧在了他腿边。 殷回之摸了摸白狼顺滑的毛发,才起身走到屏风后,问文殿丞:“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文殿丞也想问自己抽什么疯,大半夜亢奋得睡不着,天不亮就跑来上值,跑来也就算了,还一股脑扎进来看见了不该看的。 看见也就算了,还在准备溜走时摔了个狗吃屎。 他尴尬又绝望,不敢抬眼,头几乎埋进脖子:“我想着仙尊肯定还在忙,所以就提前来帮忙了……仙尊,我先回去吧。” “是在忙,”殷回之没再让人来回折腾,“一起进去吧,还有一些没处理完。” “……”文殿丞想起刚刚在屏风后看见的交拥人影,根本不敢进。 但看殷回之已经转身走进去,他原地杵了一会,还是破罐子破摔跟了进去。 里间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桌案整理得齐齐整整,批好的案牍也是分门别类叠在一起的。 墨条搁在砚台边上,朝书桌外侧,显然不会是仙尊自己放的。 但屋里也没有第三个人,大概是刚刚被他惊动离开了。 文殿丞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把神秘人留下的墨条拿了起来,协助殷回之做事。 刚刚慌乱尴尬成那样,主要还是因为摔了个惊动所有人的蠢跤,这会缓过来,他忍不住和那帮同僚一样,生出了些好奇八卦心思。 无他,只是启微仙尊平时太冷心冷情,这样一个人,实在很难想象他会和谁在一起。 文殿丞一边回忆心想,刚刚那个身影,怎么看也不像是女子吧…… 而且启微仙尊不是无情道修吗? 他悄悄觑了殷回之一眼。 暖色的琉璃灯光打在白衣仙尊的脸上,将无情道修冷感的五官都渡上了一层暖意。 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人有了伴侣真的会连着周身气度都改变啊…… 他心里疑惑完,背脊倏地一寒,下意识抬眼,正好跟对面坐榻上的白狼对上了视线。 白狼目光幽冷幽冷的,似乎对他有点敌意。 文殿丞正怀疑是不是他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产生了错觉,就见白狼无声张嘴,朝他露出了森白的獠牙。 “……” 文殿丞手一僵,砚台里的墨汁一下子多出几个颗粒。 殷回之笔一顿,抬眸扫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谢凌:“你别吓唬他。” 又补充:“就快做完了。” 白狼懒洋洋地舔了一下爪子,装作无事发生。 文殿丞觉得启微仙尊的语气好陌生,又好熟悉。 陌生在他从未听见过殷回之用这种语气跟别人说话。 熟悉在他父亲哄他母亲时常用这种语气说话。 文殿丞忽然福至心灵,看了看没有第三人的屋室,又看了看紧闭的门窗,最后看了看肆无忌惮地卧在殷回之的坐榻上、对他态度转变巨大的白狼。 ……老天啊,什么情况。 第72章 为妖·十四 薄情郎 文殿丞以为除了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早来当碍眼物, 但没想到,才坐下一刻钟,就又有人闯了进来。 来人看上去比殷回之要年长, 一身夜蓝华服宽袖, 发冠高束,身上贵气逼人, 一张脸生得既威且俊,凤眼微勾略带刻薄意味,看上去就脾气不好。 事实也的确如此。 文殿丞一见他,立刻起身行礼:“元澈仙尊。” 元澈仙尊褚回铮, 现任观澜宗宗主。 褚回铮年少时对殷回之做过不少蠢事, 未曾不后悔,殷回之回宗后,说他没有补偿心理是假的。 他爹拦着殷回之收徒, 他冲上去帮忙说话,后来继任宗主, 又一边处理宗内事务一边任劳任怨帮人带徐向迟那个死孩子。 但这不代表他能容忍殷回之毫无预兆失联整整两个月。 他这些日子替人收拾缺席会议的烂摊子,又被一堆杂事弄得焦头烂额, 早就处于爆发边缘, 因此进门便沉着脸,没有半分好颜色。 碍于殿内还有其他人, 褚回铮没有直接发作,他按下脾气,对文殿丞道:“你先下去吧。” 文殿丞求之不得, 当场抱着一叠书脚底抹油溜了。 褚回铮走到殷回之面前,沉声问:“你这段时间去哪了?” 殷回之平而直地看了他一眼:“私事。” 他的目光很平静,无惧无畏, 也没有半分被质问的不悦,褚回铮心里的火“蹭”地一下窜得更高:“私事?” “什么私事这么重要,让你丢下仙门丢下宗门一声不吭消失这么久,”褚回铮咬牙切齿,“启微仙尊,你做事不想想后果吗?” “抱歉,”殷回之搁下笔,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问,“是我之过,下个月我会在各方集议上引咎辞职。” “殷回之,”褚回铮的怒火终于爆发,“你把仙盟当什么?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殷回之道:“当初师尊和师叔伯们商议的,本来也是由我出面暂摄盟主之位,只是权宜之计。” 褚回铮脸色铁青,他这些年最不愿意听见殷回之用这种漠然无谓的语气说话,好像于殷回之而言,观澜宗的人、事,什么也不是。 “权宜之计?”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殷回之,“殷回之,如果真的只是权宜之计,师尊他们怎么会放心把这个位子交给你那么多年。” “观澜宗历任宗主,都不是同辈中修为最高的,师尊是如此,我也一样。”褚回铮眼里划过自嘲,少年时的锋芒已难再窥见,他看向殷回之,“我有我的责任,你凭什么逃。” “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就算你对我和先宗主有怨气,那宗门呢?” “你说那些话之前,有没有想过你不是一个人、你在仙盟代表的是整个宗门?” 殷回之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此才否认:“我对你没有怨气。” “没有怨气你不告而别?没有怨气你回来不知道先报个平安?你知道这两个多月出了多少事,我给你递了多少道传音符,你回过半条吗?”他气得声音发抖,“你眼里有我这个师兄吗?” “抱歉,”殷回之顿了顿,很轻地叹了口气。“师兄。” 褚回铮的怒火一下子堵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揉了揉眉心,重重吐出一口气:“以后有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好,”殷回之看着他,“这些年,要谢谢你照顾向迟。” “停,”褚回铮抬手制止,“你千万别用这种托孤的语气跟我说话——你要是真听进去了,就跟我说实话,你这两个多月到底去哪了。” “……”殷回之没说话。 “……你是不是又去搞那些邪门歪道了?”褚回铮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沉声道,“殷回之,那个人已经死了!” “师兄,慎言。”殷回之蹙眉打断他。 褚回铮根本听不进去半点,他想起当年变故结束后自己在后山禁地撞见的场景,脸色黑一阵红一阵,额角青筋隐现:“殷回之,已经七十多年了,做疯事也要有个限度。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告诉师尊他们吗?” “与那无关,”殷回之加重声音,“那些东西已经烧了。” 褚回铮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烧了?” “嗯,你若不信,可以去看。” 褚回铮沉默下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殷回之和江如谂联手设套,召集百家,将魔头谢凌斩于乾阴宫,当时他也在前线讨伐队伍中。 魔头身死,尸体焚起离火,本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身为主力的殷回之却透支灵力也要扑灭离火,保住那具残躯,又以血供应招魂阵,将在场亡魂困于殿内。 那法子太邪性,在场那么多双眼睛,即便殷回之刚立下大功,传出去这辈子的名声也要洗不净了。 好在江如谂立刻出手阻拦,殷回之被拉起来后也冷静解释,他只是怕谢凌阴魂不散,卷土重来。 观澜宗几位大能长辈都在场,他们承认了殷回之,这个说法自然也无人敢提出异议。 之后事情了结,殷回之动用邪术耗尽灵气、一头青丝褪成白发,也被不知真相的人传成雪夜斩魔的牺牲,成了一桩美谈。 褚回铮一开始其实也半信了那些说辞,直到后来某天夜里,他在后山撞见往禁地走的殷回之。 刚回来的殷回之和现在判若两人,既不冷言寡语,也无半分架子,不仅对上各峰峰主恭谨有礼,跟门口的扫洒弟子聊天也能让人如沐春风,简直是“耳人心印、心思玲珑”八个字的具象化,除此以外,还恪守宗规,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总之,这样一个人,大半夜跑到后山禁地,肯定不正常。 褚回铮悄悄跟了上去,他身上有他爹给的高阶隐匿法器,所以成功地没被发现。 然后他看见了那具被藏起来的、烧焦的残尸,以残尸为中心,周边是血淋淋的阵纹。 殷回之跪在阵中,低头吻它。 褚回铮头皮一下子炸开了,得出一个悚然的事实: 殷回之不仅在用灵力偷偷供养着谢凌的焦尸,还在试图用邪术招谢凌的魂。 而且看那情形,显然不止一次! 褚回铮一下就联想到当年他和符回依一起下山找人时撞见的画面,原来早就有迹可循。 他那会年纪尚小,并不知晓殷回之平时的模样都是假面,一时血气上涌,直接跳出来指着人骂了一通,最后在巨大的心里挣扎中鬼迷心窍地选择了帮人隐瞒,条件是殷回之对天道起毒誓,再不用招魂阵法寻找谢凌。 殷回之沉默了很久,然后似乎很感动地对他笑了一下,说好,又说谢谢他。 当时褚回铮并未觉察异样,直到后来殷回之剜心证道,性情大变,他才慢慢回过味来——这样一个人,就算他当时选择的是告发,恐怕也不能成功。 “……” 往事令人头痛。褚回铮揉了揉眉心:“既然如此,那就让它过去,以后我也不再提了。” 一旁白狼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低头打量:“这就是阿迟死活非要养的那只狼妖?” 褚回铮有着大部分人族都有的通病:不太把徐向迟以外的妖类当人看。 他说着就走过去,动作自然地伸手,准备提溜着后颈皮把白狼拎起来仔细观察一番。 结果被谢凌不客气地挠了一爪子。 谢凌被迫听了大半天他教训殷回之,早就烦得不行,这一下没留什么情面。 低阶妖兽一般都会天然畏惧褚回铮身上的威压,褚回铮没料到白狼居然敢反抗,一时不察被抓破手背,赫然出现几道血印子。 虽然这种外伤对褚回铮这样的修士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他还是立刻拧了眉,用相当不满的口吻刻薄道:“徐向迟要养的就是这种东西?” 他说着就要施术直接将狼妖定住,被一只手横过来截断:“师兄——” “他不喜生人,”殷回之将谢凌团了团,抱进怀里,看向褚回铮,“与向迟无关,不必多虑。” 褚回铮莫名:“那这是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殷回之云淡风轻道,“这是我的道侣。” 谢凌:“……” 褚回铮:“……” 他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许久,才木着脸问,“你刚刚说什么?” 殷回之道:“这是我的道——” “停,”褚回铮打断他,没让他把话说完,沉默两秒,艰难又恍惚地喃喃,“炉鼎是吧。我听说很多无情道修都会这么做——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以后不要这么光明正大地带出宗门。” “不是,”殷回之清晰地重复,“是名正言顺的道——” “你别说话!”褚回铮厉声喝止,他焦躁地原地走了几个来回,又停住,看着殷回之,“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托高妖族在修真界的地位?以牵制……” “不对,不对,”褚回铮又喃喃着打断自己,“眼下的局势根本不需要这么做,而且这一看也不是那几个贵族的种系。” “殷回之,你到底想干什么?”褚回铮情绪终于崩溃,“你不是无情道修吗?你要成亲你修什么无情道。你让我怎么跟江师叔交代?哈!仙盟盟主,问剑峰峰主,启微仙尊,一个无情道修,要跟一匹狼结成道侣——还是个公狼。殷回之,你疯了吗,你的道行不要了?这难道比你钟情谢凌好多少吗?” 殷回之默了一瞬,开口:“师兄——” “你别叫我!”褚回铮脸色扭曲,他指着殷回之怀里的狼妖,“这狼能化形吗?你撒开他,让他站起来跟我说话!” 殷回之:“……” 褚回铮的手指微微发抖:“说话!撺掇我师弟一个人出面,算什么东西!” 殷回之难得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正要临时改口敷衍过去,怀中却忽然一轻。 眼前一晃。 高他小半个头的青年挡在他身前,背对着他,下颌露出一点银色面具的边缘,声线和平时有所不同:“褚师兄。” “谁是你师兄?给我好好说话。”褚回铮脸色阴沉,“戴着面具是长得见不得人吗。” “好吧,褚宗主,”谢凌从善如流,“我可没有打算让他一个人挨你的骂,这不是出来了。至于面具,家乡风俗,只有在道侣面前能摘下,见谅。” 褚回铮脸色一阵扭曲。 他方才属实是没摁住脾气,平复了一下呼吸,才重新端起宗主架子,轻蔑地看着谢凌:“公子,为妖者随性惯了,你可能不清楚你跟启微差距几何,第一,他的修为你八辈子都赶不上,第二,他的宗门你这辈子都进不了,但这些都是其次。他是无情道修,你同他一起,无非两个结果,他待你薄情、或是你毁了他的道。” 谢凌笑盈盈地“哦”了一声,根本不接招:“是吗……我就喜欢薄情郎。” 第73章 为妖·十五 甘为笼中雀 褚回铮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挑衅, 眼神骤然一寒,张口就要讥讽回去,却被殷回之出声制止:“够了。” 他平静道:“我已决意, 你若不满, 冲着我来就是,何必为难他。” 褚回铮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息, 最后冷笑:“好一个你已决意,殷回之,你别告诉我,你要辞去盟主之位, 也是为了他。” “不是。”殷回之道, “是身体原因,修为倒退。” 褚回铮眉头骤拧,暂时把碍眼的狼妖抛到了脑后:“怎么回事?” “凡人修无情道终归是逆天而为, 遭到反噬是迟早的事,我不清楚缘由, 却也早有预料。”殷回之垂眼,“如今师兄你将破元婴入化神, 虎狼皆不敢再窥伺, 我才敢明言。” 谢凌:“……” 他转过身,扶了扶脸上的面具, 仰头望横梁。 褚回铮瞳孔巨震,脑内思绪一片杂乱,半晌才道:“你当年……是为了宗门才修的无情道?” 见殷回之不语, 褚回铮眉头紧锁,喃喃:“何至于此……那时师尊和师叔们分明都还值盛年……” “总有一天要我们自己扛,”殷回之轻声说, “况且那时我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褚回铮的思绪被他牵着跑,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彻底陷入沉默。 他侧头,深深看了一眼旁边的狼妖,眼里的情绪从单纯的敌意变得复杂起来。 “殷回之,”褚回铮抬手设下一道隔音屏障,“不管你今天说的有几分真,我都当你说的是事实,师尊那边我去说。你日后若敢背叛宗门,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还有那只狼妖。” 他顿了顿,不客气道:“而且我停滞在元婴后期大圆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离化神境怕是还早得很,你不要以为说几句好听的就可以躲懒。” 殷回之眉目舒展开:“好,谢谢师兄。” 褚回铮撤去屏障,又瞪了谢凌一眼,才转身欲离去,殷回之叫住他:“师兄,替我向回依师妹告个平安。”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褚回铮又变得满脸暴躁,他回头怒声斥道:“什么回依师妹!是符师妹!还有,你少管她的事!” 他目光扫过谢凌,冷冷警告殷回之:“你现在已经有家室了,少做那种叫人误会的事。” “我几时……”殷回之无言半晌,“随你,我只是怕她担心。你既知我有家室,就不要在我的‘家室’面前胡说。” 褚回铮重重冷嗤一声,低骂了句什么,连告别都懒的,直接原地消失了。 仰头看屋顶的谢凌终于转身,走近笑他:“卿卿,你这张嘴啊,得亏你待我万中无一。” 殷回之作耳聋状,不理他。 谢凌捏他的脸,重复褚回铮的话:“‘叫人误会的事?’” “他胡说八道的,”殷回之立刻蹙眉,“他什么样你不清楚吗?” 明明是同一个人,偏要这么逗他。 谢凌笑眯眯的,故意道:“那谁知道,万一仙尊在我不在的这些年移情别恋了,毕竟‘回依师妹’人美心善性子又落落大方,喜欢她的男修能从观澜山排到蓬莱岛。” 明知道谢凌是嘴上恶劣惯了,殷回之还是因为这话泛起了点涩和苦,他轻嗤:“我若要移情,不必等你不在。” “哎,错了错了,”谢凌心明手快,立刻搂住他,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掌嘴。” 殷回之正要缓和脸色,突然意识到什么,兀然问:“你喜欢过她?” “啊?谁?”谢凌属实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愣了几秒,“符回依啊?” “你觉得她漂亮,心善,”殷回之顿了顿,“……性格好。” “讲点道理殷回之,”谢凌难以置信,“说她漂亮就是喜欢她吗?那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的事吗。我还觉得季回雪那张皮也生得人模狗样呢。” 他说完,又笑眯眯补充:“卿卿你也好看。” 殷回之:“……” “谁知道,”他的表情微微沉下来,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你以前喜欢女人吧。” 原来在这等着他。 “……”谢凌张了张嘴,气笑了,“哪个以前啊?” 殷回之绷着脸不说话。 谢凌挑眉,替他说:“你十七岁那会是吧?” “哦,十七岁的你对我表明心意,我应当喜不自胜,并在明知道你就是我本人的情况下,立刻大喊徒儿我也心悦你我们快来双修,不然我就是喜欢女人——”谢凌恍然总结,“你喜欢变态?” 殷回之:“……”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这些事,”谢凌低头,用鼻尖轻轻蹭他鼻尖,“请有些人不要以己度人。” 殷回之安静几秒:“那年纪大了之后呢?考虑得怎么样?” “……”谢凌动作一顿,“这茬过不去了是吧?” 殷回之盯他。 “没有,没有,天上地下就你一个。”谢凌投降,“祖宗,咱来聊点别的吧——哎,说说褚回铮的事。” 殷回之木脸:“他有什么可聊的。” 谢凌也觉得这人没什么可聊的,但他被殷回之缠得不行,强行道:“他不是喜欢回……符回依吗,从小就因为符回依天天找我麻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喜欢的是我。” 他说完自然而然低头,准备亲一下殷回之的脸,却发现殷回之的表情微微变了,变得有些怪异。 不太像好事,谢凌敛去几分笑意:“怎么了?不会这也要生气吧,我说着玩的。” “殷回之——”殷回之叫他,剔透的眸子注视着他,像是要透过表层的笑意看到内里。 谢凌沉默了一瞬,轻轻“嗯”了声:“在呢。” 殷回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褚回铮是回依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回依被带回凝雾峰,也是褚如棋一手安排的,她不知道,但褚回铮很早就发现了。”殷回之定定看着他,“这些,你不知道?” 谢凌的指尖在袖中轻轻刮了一下布料,神情如常道:“这样啊,可能是我上辈子跟他关系太差了,所以不清楚,误会了。” “不是活了两千多年吗,”殷回之却没那么容易被他糊弄过去,“为什么会不知道?” 谢凌心骂褚回铮真是个灾星,两辈子都只能给他添堵。 “那我有什么办法,上辈子就是活得猫厌狗嫌人人喊打。”他厚着老脸跟殷回之撒娇,“仙尊,你这个时候不该心疼我吗?” 殷回之垂眸:“跟我也不能说实话?” “……” 谢凌叹气,只好附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不算真相的真话。 殷回之瞳孔微微紧缩。 “吓到你了?”谢凌轻轻揉弄他的后颈,话音含着漫不经心的安抚,“早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那句话现在也算数,你不方便做的,我都可以帮你去做了——任何,”谢凌淡淡道,“顺手的事。” 殷回之绷着脸许久没说话,久到谢凌放在他后颈上的手都悄悄撤了下来。 然而才放到一半,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捉住了。 抓着他的那只手居然有点发颤。 殷回之盯着他,认真地问:“他上辈子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谢凌哑然。 他看着殷回之深深叹了一口气,许久,才一字一顿:“你完了,蠢东西。” 殷回之执拗地看着他,好像只要他说一句是,下一秒自己就能提起刀追出去大义灭亲。 “没有,”谢凌云淡风轻,“修邪道修走火入魔了,认不清。” 他摸摸殷回之的头顶,勾唇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人嘛……跟蜂营蚁队没什么区别。你想好好处那就好好处,别被欺负了就行,不用想那么多。” 殷回之一直能模糊地感觉到谢凌在某些方面的冷漠,直到此刻,他似乎才有些明白,那冷漠的实质是不抱任何期待。 手背隐隐绷出筋脉的纹路,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对谢凌道:“我从来不在乎那些,也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我只想跟你好好过。” 他的声音有点发哑:“师尊,我永远不会再背叛你。” 谢凌没说话,低头很凶地吻住了他的唇。 第74章 为妖·十六 沈二 谢凌随殷回之一起回了尺寒宫, 两人形影不离地厮混了两日,论及沈知晦的事,才准备出去。 这一出去发现门口院墙下蹲了个人。 徐向迟歪靠在墙根处, 脑袋深垂, 似是因为等了太久而无聊得睡着了,配剑松松抓在手里, 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滑落。 自从徐向迟上次私闯尺寒宫,殷回之便加强了这里的禁制,哪怕有江如谂给的玉牌也无法通行。 想来是关完禁闭出来发现殷回之和狼妖都没了影,问褚回铮又问不出头绪, 干脆来这堵人了。 殷回之扫过他睡得人事不知的脸, 无奈摇了摇头。 正要携谢凌离开,少年忽然一个激灵,阖着的双眼瞬间睁大, 精准地找到了殷回之所在的方位:“师——呃?” 他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望着面前殷回之身侧那戴着银色的陌生人, 立马撑起身子站直了,表情得体地问殷回之:“师尊, 这位是……” 徐向迟把谢凌当成了殷回之的客人。 “小徐, ”反倒是谢凌先走近,“两月不见, 认不出我了?” 这个时间跨度,刚好卡在徐向迟被关禁闭之前,他瞬间把眼前人跟记忆中的白狼对上了号。 “是你?你这么快就化形了?你怎么还在师尊身边?”徐向迟震惊三连, 又皱眉,“你怎么叫我的。” 明明之前还叫他向迟兄、徐向迟哥哥。 “嗯?”谢凌扬起下巴,往殷回之那跨了一步, 两人瞬间离得更近,只挑殷回之乐意听的答,“因为我认启微仙尊为主了啊。” 徐向迟眼睛睁得更大。 他看看满脸写着狐假虎威的谢凌,又看看淡定得仿佛无事发生的殷回之,眸子里尽是不可置信。 不是说狼妖大有问题吗? 不是说要杀了以除后患吗? 两个人怎么背着他好上了?! ……天塌了。徐向迟心中悲凉,深觉被师尊欺骗。 殷回之侧眸看谢凌:“还走不走。” “走啊,不把小徐带上吗?”谢凌随口问。 殷回之看了谢凌一眼,徐向迟敏锐地察觉到那一眼的意思绝对不包含把自己带上,所以他抢在殷回之否决之前喊道:“我要一起,我想去!” “哦,”谢凌笑眯眯的,“但我不想带你。” 徐向迟:“……?” 他眼睁睁看着谢凌揽过殷回之的肩,两人原地消失了。 徐向迟陷入呆滞,随即气得脑袋发懵。 这臭狼什么意思?!认主了就挑衅他跟他宣战抢师尊吗? 还想丢下他下山。 太过分了! 他憋着气站在原地想了一会,扯出身上师尊师叔师伯师祖师叔祖师伯祖……等一堆人塞给他的定位保护符,一股脑塞进一个限制储物戒里,然后挂到了尺寒宫旁边的树杈子上。 尺寒宫周围不能御剑。 徐向迟当机立断,写了两张神行符,往自己两条腿一边贴一个,带着一溜残影冲下了山- 如今仙盟屹立,修真界前有三宗高手坐镇,后有妖族的助战盟约,已是今非昔比。 乾阴鬼域却是一盘散沙,重回南海宫、无量山、漠洲、乾阴城各自割据的状态。 后三个依旧和修真界处于老死不相往来的敌对状态。南海宫却未表明过立场,但沈宫主态度和其治下富得流油的城池一个味道:只认生意。 能做生意,便一切都好谈,沈家既不会坏了别的地盘的规矩,也不会掺和不该插手的事。 殷回之和谢凌此次出行说来其实算得上故地重游。 他们要去的,正是当初谢凌将他从观澜山带下来后,去的第一个地方——鬼市。 沈知晦的魂魄虽然安然无恙,但没有身体,就算召出来也没办法长存太久。 好巧不巧,鬼市的最新拍卖场次,刚巧有一件叫“通心莲生”的拍品。 这东西生长条件苛刻,只有吸收过高阶魔修尸体的能量的土壤才能长出来,还不是百分百的概率。 算是鬼域的珍稀土特产。 这么特别的东西,当然有点特别的用处。因为先天富含能量,若用心培育,是可以长出血肉,塑成魔体肉身的。 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用,因为这东西既吃不得又不能使唤——就算培养出来了也是一只空壳子。 但对有想法的魔修来说,就不一般了。 谁不想万一哪天阴沟里翻船,还有条后路,能玩一手金蝉脱壳? 这么想的人很多,真实现的却没听说过,一来魂魄转生之事诡秘难测,连化神的修士也只是能以元神护魂,而不能驱策。 二来,这东西太罕见了,有些人位高权重一辈子恐怕都只能在传言中听一耳朵。 这样的东西,却刚好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出现了。 “真的要跟我一起去,他恐怕就等着请你入瓮呢?”谢凌忽然给身侧的殷回之传音。 通心莲生出现的时机太巧了,要说没有那位沈宫主的安排,鬼都不信。 殷回之和谢凌并肩走在路上,皆着黑衣施幻术易容,又戴了面具,混在鬼域行迹古怪的人群中并不起眼。 殷回之传音回他:“无妨。” “有碍,”谢凌毫不留情地扒沈知晦的底,“无商不奸,沈二最是,他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准就想着坏你名声捞一笔呢。” “老二”是沈知晦在沈家的排行,谢凌不大想称那个小的为沈知晦,便干脆称作沈二了。 沈二是沈家那一辈年纪最长的庶子,上面有个嫡长子哥哥,下面还有好几个争得头破血流的嫡生弟弟,以及一堆认回来的和没认回来的庶弟。 都说魔界没那些繁文缛节,但只有真在这里生活过,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这些都是旧话,如今南海宫干干净净只有一个主人。 “沈二要是设局把你身份扒出来,到时候动荡的是整个修真界,局势乱才好生财,”谢凌道,“卿卿,你可不要因为知晦对你好就对沈二心怀侥幸心理,他俩可不是一个人。” 谢凌提议:“你在这里等我,我买完就立刻回来,保证不乱跑不浪费一刻钟,好不好?” 殷回之直接忽略了他后一句话,边走边道:“他不敢,真得罪了我,就算局势乱了,我也能让他在三宗的地盘做不下去生意。” “卿卿,你啊……”谢凌摇了摇头,不知是叹是愁,还是妥协,“一起吧。” 一路行进,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化,越来越富饶,各种声色酒乐让人眼花缭乱。 当年这个地方还属于天夜门和南海宫划分不明的边境区域,后来乾阴宫被烧成了废墟,原本的势力结构被前来讨“谢”的百家仙首破坏,很快鬼域各方势力便嗅到了洗牌的味道,如恶犬扑食般啃了上来。 “沈知晦”醒后第一件事便是从关他的地方逃了回去,率“夺舍鬼”的旧部抢地盘,虽然回去得迟了点,但胜在“夺舍鬼”前人栽树栽得好,直接一口吞下了半张地图。 穿过一楼赌场,他们最终在鬼市的入口处停下。 上面挂着的牌匾换了,不再是悚然的红肉活匾,而是一块造型颇为清雅的木匾,木材是贵死人的金丝楠木。 上面是沈宫主亲手题下的三字亲书——“桃源乡”,笔迹俊秀飘逸。 “改名题字,沈二这些年过得很潇洒啊。”谢凌视线扫过那块匾。 殷回之也扫了一眼,道:“这是他回去的第二年改的,鬼市开了那么多年,背后的势力一直是个谜团,他这一改一题,世人才明了。” 再看见这块匾,第一个想起来的,也是南海宫那个唯一的沈宫主。 谢凌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摇头道:“年轻人。” 殷回之侧首看了一眼谢凌,忍不住想,当年他年少冲动不知深浅的时候,谢凌是不是也是这样在心里想他。 不料才偷看一瞬的功夫,就被谢凌扭头抓了个正着。 谢凌凝视他眉眼两秒,然后笑了,传音道:“不过你不一样,我们家卿卿慧智灵心,做什么都深思熟虑,年纪小的时候也沉稳得不得了——沈二比不了。” 殷回之:“……”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谢凌太了解他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总让人有一种在被骗的感觉。 第75章 为妖·十七 劫眼 殷回之和谢凌入了拍卖场, 前面的拍品都没出价,只等最后的压轴。 和他们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可见这株“通心莲生”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然而当后一件拍品升上来, 满座哗然。 拍卖台上展示的根本不是通心莲生, 而是一尊巨大的炼药炉。 很快就有人质疑:“怎么回事,不是说通心莲生压轴吗?这是什么鬼东西?” “说话小心些, 说不定只是临时加的拍品。” 殷回之和谢凌迅速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里都知道这绝不是临时加上去的拍品,而是真正的最后一件。 而且……台上那件,明显是姬无阙的遗物。 八十年前他们在鬼市拍下的第一件商品, 也是姬无阙的遗物, 想必连这也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看来这次拍卖,本就是为了引他们而来的一个局,通心莲生到底存不存在, 还不好说。 有人认出了药炉上的金印,窃窃私语:“这是第一炼药师姬无阙生前用的‘紫金炉’?居然在南海宫手里……真的假的啊?” 与他结伴的另一人道:“当然是真的, 当年姬无阙那颗涅槃化骨丹也是在这拍卖出去的,南海宫手里估计还有不少配套的东西。” 这些算不得秘密, 那两人也没遮掩传音, 是直接说出来的,旁边有个年纪小些的声音传来, 奇道:“这怎么说,为何卖出去就一定是真的,万一两件都是假的呢?” “你不知道, ”那两人倒也没怪他插嘴,压低声音,语焉不详, “当年那枚化骨丹是卖给了死在城里的那位……假的他能买?包真的!” 年轻魔修反应了一下,当即把剩下的质疑都咽了下去,显然没少听“那位”的事迹。 他下意识疑惑:“那位买化骨丹做什么?魔修又不需要重塑灵根。” “他是不需要,但宝贝徒弟要啊,那会儿姓殷的仙尊可是刚被观澜宗赶出去,要是没这丹药,后边能结丹?” 不知是谁掩在人群里飞了句:“收到那种徒弟,真真倒了八辈子血霉,简直是农夫与蛇。” “呵,他也是活该,养虎为患,要是他当年把那劳什子仙尊杀了,鬼域也不会是今日这番光景。” “少说几句,这儿可不只有鬼域的人,而且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他的话不难听懂:鬼市鱼龙混杂,虽处鬼域,却并非只有魔修前来,说不准这就有观澜宗和其盟友的人。 再说,鬼市是南海宫的地盘,到处都是沈宫主的眼睛,堂而皇之地聊沈宫主的旧主,不是找记恨吗。 众人也知晓这个理,收了声,不再多聊。 殷回之和谢凌的位置很不起眼,在拍卖场的右后方,恰巧在这群话密的魔修后头,听了全程。 他藏在面具之下的脸掩在面具下看不出神情,只有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只一下,手背就被另一只与他极为相似的手覆了上来,指节明晰,带着融融暖意。 谢凌目视前方,将他的手收进掌心,轻轻揉搓。 暧昧不多,怜爱有余,像长辈在慰抚情绪低落的晚辈。 殷回之盯着那两只交叠的手,奇异地平和了下来,而后更紧地扣了回去,从被包握其中变成了十指相扣。 谢凌嘴角噙起一点笑意,在他掌心挠了挠,然后抽出手指,故意又换成了刚才的握法。 殷回之蹙眉,又扣回去。 他们动作幅度不大,但实在不算隐蔽,加上两人幻术加身,看上去魁梧非凡,周遭顿时多了几道被辣到眼睛的表情。 殷回之:“……” 台上拍卖师恰好开始讲解:“诸君请看,此物名为紫金炉,绝胜古今第一药师姬无阙的本命法器,这便是今日的最后一件拍品。” 大家立刻把前域主的轶事抛到了脑后,变了脸色。 起先是后边有嗡嗡的埋怨声,随后前排有人敲了桌子:“我的消息若没出错,今日的最后一件拍品本该是通心莲生吧。” 拍卖师歉意道:“这正是我要说的。抱歉,诸君,准备拍卖的那株通心莲生于昨夜无故枯亡,我们尽全力也没能抢救回来,只能临时替换了拍品。” 台下的窃窃私语一下子变成了骚动,原本顾忌着得罪南海宫的人也不客气地站了起来:“这台上的炉子跟通心莲生可不是一个等级的东西,一句临时替换就想糊弄过去吗!” “对啊,这不是在耍人嘛!” “有些人未免架子太大,把来客都当傻子看。” 拍卖师的脸上依旧挂着淡笑,只是笑意微僵。 旁边管事也悄悄攥紧了传令符,以备异动出现能够第一时间唤动侍卫。 正气氛紧绷之时,一道声音遥遥穿进拍卖厅。 “紫金炉不够格的话,南海宫再奉上姬无阙生前留下的全部丹方药籍,如何?” 一人缓缓走上台前,手持檀香木黑漆描金骨雕扇,腰佩玉带十三銙,石青色袍服绣着沈氏主系标志性的夔龙纹,端的是一派华贵万千、温其如玉。 场内俱是一静,然后为来人的话瞪掉眼珠。 “全、全部?” “是的,全部,皆为姬无阙亲笔所撰。便算作……”沈宫主展扇颔首,笑道,“赠品?” “……” 只听说过买椟还珠,没想到还有买椟赠珠,这下场内不满的声音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本来通心莲生死了也不是人能控制的事,叫嚷者多是怀疑南海宫临时反悔藏私,沈宫主的话一出,这些怀疑根本不成立了。 一株死后未必能用上的通心莲生,和天下第一药师的毕生所研,孰为贵者不言而喻。 如果不是通心莲生真的死了,沈宫主何必将这等好东西拱手托出? 就算是仍然不满的,看见沈宫主亲自前来,也只能按捺下来。场内的焦点变成了被争相竞拍的紫金炉和孤本赠品。 传言沈宫主那双富贵金玉眼,从来不会看向没有价值的东西,物如此、人亦是。 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大家发现,紫金炉拍卖时有好几个瞬间,沈宫主的目光都落到了竞拍场右后方那块最不起眼的位置。 有心思多疑的,跟着转头看去,却并未发现有什么起眼的。 拍卖结束,人群陆续散场。 沈宫主却并未离去,而是折扇一合,亲手拦住了混在人群中的两个黑衣男子。 他语气自然得仿佛见了老友:“二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妨来我府中坐上一坐,吃个便饭。” 谢凌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这副做派的“沈知晦”,饶有兴趣地站在原地任他拦,倒是殷回之冷了目光,不大友善地跟沈二对视了一眼。 他们在此之前打过不止一次交道,沈二当然看得懂殷回之的神情,却偏不收手。 “怎么,不愿赏沈某这个脸?”沈二笑看殷回之,语气却不友善,像是只要殷回之拒绝,他下一秒就会直接叫出他的大名。 身后的人被他们堵着,一时也无法退场,皆神情各异地往这边打量,有道行深些的,已然猜出他们是幻术假面示人,再拖下去也是个麻烦。 “好啊,”殷回之也笑了一下,只是笑容带着冷意,“就怕沈宫主请不起这顿饭。” 沈二笑容不改:“我既然敢开口,就不会请不起。” 说完,他便悠然收回了拦人的折扇,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两个随身的办事者,一副任君自行考虑的架势。 堵路的是没了,周围的人却没立刻离开,犹在若有似无地往这边瞧,谢凌轻轻拍了一下殷回之的手臂,传音:“走。” 殷回之却没动:“不走,去沈二府里。” 谢凌微顿:“真要去?” 殷回之“嗯”了声,携着他跟上沈二留下的人,传音道:“听他语气,通心莲生肯定还在他手里。” 谢凌沉默了一下,侧头看他:“这么尽心力干嘛?” “不是你说的吗,沈知晦对我挺不错的,”殷回之步履平稳,淡道,“而且这次不去,你肯定也要偷偷撇开我跑过去,很烦人。” “怎么拿还没发生的事冤枉我,”谢凌笑起来,“我才不会,我一辈子缠着你。” 说话的功夫,沈家的侍从已经将他们带到了沈二面前。 并非南海宫中心的沈家主宅,而是当年他们第一次落脚时,沈知晦为谢凌安排大的府邸。 沈二就站在当初一模一样的位置,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合,只是他的神态、衣着都和当初的沈知晦大相径庭,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他站在高阶之上,如主人家招待来客,含笑迎他们进门。 殷回之打断了他的动作:“叫我来想说什么。” 沈二的手微顿,然后慢吞吞收了回来:“仙尊,你还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 殷回之道:“大费周章做这么一出局引我过来,你觉得我应该有多少耐心?” 沈二道:“可我手里毕竟是有仙尊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殷回之直视他:“沈宫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二只说了四个字:“通心莲生。” 殷回之并不意外,淡淡道:“东西,条件。” 穿着青绿锻子的侍从碎步上前,呈上三盏茶,沈二掸了掸干干净净的袖子,道:“这么急做什么——这是南海宫今年刚收上来的明前新茶,在别的地方可喝不上,不如边喝边聊。” 殷回之手中的盖沿在茶汤上方轻轻拂了拂,茶种是他和谢凌都喜欢的,但他没有喝,而是道:“聊吧。” “不愧是无情道修,真够不给人面子的,”沈二笑着摇了摇头,“仙尊,你上回找我问了一通那个夺舍鬼的事,这回又为了通心莲生带人找到鬼域来,容我猜一下——你该不是要复活那个夺舍的阴魂吧?” 殷回之搁下盖子,瓷盖碗发出一声脆响,他没有回答沈二,而是道:“他若真借通心莲生复活,便可同你再无瓜葛,不是很好?” “这话真叫沈某诧异,一个对我了如指掌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与我毫无瓜葛?”沈二缓缓道,“我记得我上次跟仙尊说过其中道理。” “他对你了如指掌,你就不是吗?”殷回之抬眼反问,“他过去都没有杀了你直接取而代之,之后也不会,你能得到的权势财富,他也能靠自己得到,不会觊觎你的。” 沈二神情不佳,可能是这些年被人捧得久了,第一次听到这种直白的话。 殷回之收回目光,继续道:“你也未必真想杀了他,否则叫我来这里的意义在哪。” 沈二重新挂上笑:“仙尊的确洞察人心,我愿意将通心莲生拱手奉上,但有个条件。” “——我要仙尊将复活后的‘他’交给我。” 殷回之直接否决:“不可能。” 沈二的笑容微滞,声音沉下几分:“仙尊不是知道我不会杀他吗,为什么又不愿意了。” “不杀,也不见得就有好事,”殷回之只道,“而且我没有拿人谈生意的习惯。” 沈二呵了声,手中茶盏重重放回桌上,“启微仙尊好大义凛然,你们倒是情深义重了,我被抢走十年就活该自认倒霉吗?” 溅起的茶渍落在石青色的袖摆上,多出点点深痕。 殷回之一时没说话。 旁边的谢凌原本一直安静喝茶,权当自己不存在,这会才抬头看向沈二:“你冲他发什么火,他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你要真生气,就等沈知晦醒了自己找他问罪去,或者直接来找我算账,夺舍是我安排的。” 谢凌在沈二冷硬的视线下微微一笑:“来,清算吧。” 沈二早就心有怀疑,这下直接咬着牙道:“……是你?……回来了?” “是我,”谢凌嗤道,“连沈知晦欠你十年这种话都能说出来,还真是娇生惯养的沈二公子。” “沈二公子不会以为,如果不靠他,自己能在沈家几房手底下活到你所谓的‘十年’吧?”谢凌的话语堪称刻薄,让沈二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谢凌淡漠道:“不会,你会死在那几个人的权斗中,他们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我不会救你,因为我已经救过一个沈知晦了,”谢凌看了一眼旁边的殷回之,“那个也不会,我不让。” 沈二目光如刀,狠狠瞪着他。 谢凌走到他面前,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垂眸问:“你是不是觉得他活了一辈子,还要抢你的人生,特别贪心?” 沈二冷冷道:“难道不是吗?” “看来他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念叨旧事,”谢凌便笑了,然后道,“沈知晦,就算加上那十年,他的年纪也才只有你一半大。” “……”沈二脸颊紧绷了一瞬。 “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他再也没有以后啊?” 谢凌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沈知晦,又像是透过沈知晦看到了别的什么。 半晌,沈二嗤了声:“他给你当狗,我可不是,少说教我。” “说的这么真情实感,你拿什么做的对照,”沈二的目光越过谢凌肩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殷回之,又嗤了一声,“乱|伦之恋?” 他们刚才的对话有意不让殷回之知晓,殷回之也没强行探灵识去窃听,但最后几个字却是沈二故意说出来落进殷回之耳里的。 殷回之拧着眉,目光如刃般划过沈二,最后阴冷道:“沈宫主,缺乏伦理常识就去读书,别在这胡言乱语。” “我可没说是谁。”沈二拍拍袖子,“二位再坐一会儿吧,通心莲生一会儿我会差人送来,还望二位以后记得还我这个人情。” 殷回之原以为那二字是衅弄,没想到沈二居然改了口,一时怔然,下意识看向谢凌。 谢凌冲他翘起嘴角,又眨了一下眼睛。 沈二都懒得看他们,挥手叫人上来换了热茶,喝了一口又想起来什么:“哦,恐怕要不止一个人情了。” 他看向殷回之:“你是不是得罪天机阁的人了?我这可听说,天机阁那边算出天劫将至,说你是劫眼呢。” 第76章 此间劫·一 故态复萌 沈二故意用一句“你是不是得罪了天机阁的人”来起头, 不过是想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事实上早在另一个“沈知晦”占据他身体的时候,他便从一个哑巴幽灵的视角得知了这个组织和殷回之之间的纠葛。 明明他只是个旁观者,这些年他却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天机阁的动向, 实在是匪夷所思。 沈二说完, 淡淡地抿了一口茶,顺便瞥了眼对面两人表情。 结果发现他故作不经意的姿态根本无人在意——殷回之和谢凌不仅没有表现出惊慌, 甚至有点走神的迹象,显然是完全不在意他的话。 沈二心里渐渐积了火,随即一哂。 他既非那个“沈知晦”,也和这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情,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才不识趣多这个嘴。 “信不信由你们,接下来的饭我猜二位也未必有闲心吃,就不强留了。”他不冷不热扔下这句话便拂袖而起, 离去前对一旁捧着匣子的家仆道,“管事, 东西给他们,送客。” 管事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他很有眼力见, 当即把匣子往看起来疑似随从的谢凌手里一塞,然后把两人都轰了出去。 殷回之和谢凌抱着通心莲生站在门口, 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轻轻笑了。 谢凌叹道:“沈二难道主动好心,你还不领情, 气得人家饭都不留我们吃了。” 殷回之睨他,不客气道:“你不是也没说话。” “我又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怎么说。”谢凌无辜道。 殷回之笑容渐渐敛去:“或许是真的吧, 这些年天机阁从未参与过任何仙盟的活动,更无加入意向,且行迹奇诡信息隐匿,而且……他们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天机阁、季回雪和他之间,有着斩不断的纠葛,他知道季回雪是为了那根仙骨,却不知当初天机阁是出于什么动机操纵这一切,季回雪和天机阁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也许他身边的这个人知道。殷回之侧目看了谢凌一眼,心想。 但很可惜,这个人不想透露的信息,任何人都无法撬出来。 连他也一样。 果然,谢凌只是冷嗤了一声:“天劫这种无稽之谈都能扯出来。” 殷回之不意外也不懊恼,自从知道他们是一个人后,他对谢凌便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纵容,与之对应的,是几近寸步不离的控制。 只要人还在他的掌心,他就可以纵容谢凌的一切态度行径,甚至是隐瞒。 见他沉默,谢凌凑过来道:“他们那么说,还不如造谣你跟魔修纠缠不清,道心摇摆。” “那就不叫造谣了。”殷回之轻轻莞尔,过了一会儿,才问,“如果真的有天劫,而我就是那个劫眼,怎么办?” 世间能预测将来的不只有天机阁,修为越高的修士,对天地和未来的感知便会越强,早在十多年前,殷回之便预知自己百岁时会有一道劫难。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在意这劫难究竟是什么。 “你可别吓我,”谢凌捏了捏他指尖,没问他为什么做这种假设,只是道,“要是真的,我就带你满世界逃跑吧。” 殷回之看着谢凌的眼睛,轻轻问:“那其他人呢?” “启微仙尊,你要是阵眼,天下人都会逼你去死的,你还要去管他们?”谢凌冷嗤,“没这个道理。” 殷回之抿唇,垂眸“嗯”了声,移开了话题:“通心莲生拿到了,尽快把沈知晦的魂渡进去吧。” 谢凌说好。 殷回之又道:“去我闭关的洞府。” 谢凌自然没有异议。 洞府幽静,敞开的长匣里静静躺着一株鲜活灵巧的莲苞,茎肉脆嫩,颜色犹如人肤。 谢凌和殷回之面对面盘坐,一个慢慢引渡出尘封的地魂,一个用魂契召回剩下的两魂七魄。 分散的魂魄渐渐融聚为一个整体,由谢凌亲手渡入莲生。 殷回之在魂魄进入莲生的一瞬间灌入大量灵力,通心莲生在灵力的塑育下渐渐显现人形,从只有模糊的头颅和四肢,一点一点细化出形体、五官,最后定格成谢凌和殷回之熟悉的模样。 这一下消耗不少灵力,殷回之眉间隐隐显现出倦色,谢凌扶住他的肩膀,自觉发挥炉鼎作用替他温养内息,被殷回之摇头轻轻推开了。 殷回之看着躺在石台上的沈知晦,问谢凌:“他怎么还不醒?” “哪有那么快,散魂重融,又是新躯体,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苏醒,”谢凌说完,调侃他,“这么尽心尽力,等他醒了得让他拜你为义父。” “别,”殷回之无言,“关系已经够乱了。” 谢凌闷笑。 殷回之起身,掌心突然毫无征兆地抽动了一下。 他瞬间变了脸色。 谢凌立刻问:“怎么了?” “向迟出事了。”殷回之声音紧绷,语速很快,“我给他的玉坠上有我的蓄力一击,遇到危险时会触发,刚刚被用掉了。” 他眉眼间浮现出愠意,更多的是心焦:“我给他的追踪法器被他偷偷摘了,显示还在问剑峰。” “……早知道不逗这蠢小子玩了,”谢凌也没想到徐向迟胆子居然这么大,目光微沉,“他能往哪跑?” “不清楚,多半是下山来寻你我了,然后半路遇到了危险。”殷回之吸了一口气,难掩心焦,“他是树妖,万一他身上的禁制破了,化了原形……” 后果不堪设想。 谢凌立即道:“你和褚回铮沿观澜宗向外探查,我去魔兽山脉找找。” 的确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安排了,徐向迟大概率还在修真界内,万一去了鬼域也只会是魔兽山脉那一片。 总不好让褚回铮他们知道徐向迟是从魔兽山脉出来的妖。 殷回之嘴唇一滞,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点头:“……好。” 谢凌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才分头不到两刻钟,殷回之就在观澜宗辖内的万山镇找到了一脸惊慌的徐向迟。 好手好脚,手里拿着一根嚼了一半的糖葫芦,嘴角还粘着碎糖晶。 殷回之:“……” 徐向迟看了看面沉如水的殷回之,紧张咽了一下口水,惴惴且乖巧地叫人:“师尊。” 他从来没看见过殷回之这么冷这么凶的表情,比那次在郊野村庄被魔修打伤、和小狼妖一起被殷回之救时还吓人。 他刚叫完,就见殷回之那只修长洁白的手中寒光一闪,下一秒,殷回之那把极少外佩示人极少的“封月”不仅显出真容,还“噌”地一声出了鞘。 徐向迟头皮一紧,听见殷回之冷冷问他:“我给你的追踪法器呢?” 徐向迟心虚:“……摘下来了。” “你师祖给你的法器呢?” 徐向迟越发心虚,他小声道:“全都摘了。” 他说完,偷偷觑了一眼殷回之手中寒光烁烁的封月,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殷回之是不是要大义灭徒,封月的剑鞘就以快到看不出残影的速度朝他飞来,然后痛击了他的屁股。 “啊!!!” 徐向迟被打得失去平衡往前一栽,在剧痛中难以置信地想,师尊第一次亲手打他,居然是打屁股。 这也太羞人了……! “我错了我错了师尊我再也不敢了!”他一看落地的封月剑鞘还有动作的迹象,当即捶地认错,就差痛哭流涕了。 殷回之深吸一口气,封月回鞘,消失在他手中。 他垂眼盯着趴在地上装死的徐向迟,冷冷吐出两个字:“解释。” 徐向迟确认自己不会再挨揍后才麻溜地站起来,规规矩矩站到殷回之跟前,说:“我本来是想偷偷去找你们的,下山绕了一大圈才发现根本找不到人,见这个镇子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就干脆在这个镇子落了脚,准备游历一番……” 说“游历”还是他给自己贴金了,其实就是被好吃的好玩的吸引住了不想回去,外加心里记着谢凌走之前那副得意的神情,想故意借这个机会逍遥一通气一气人。 没想到气到的是他师尊。 殷回之忍了忍,却没等到他的下文,才厉声道:“说清你遇到了什么。我在你玉坠上放的防御反击为什么会被触发,谁打你了?” 徐向迟一愣,这才意识到之前那道挡在他面前的奇异灵光是怎么回事。 居然是殷回之放在他身上保护他的。 上来就打他也是因为差点以为他出事了。 他怔然半晌,低头吸了一下鼻子,小声说:“对不起,师尊。”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个莫名其妙冲出来的黑衣人……上了就跟我打了一架,我跑了几步他就没追了,所以我就也没太当回事。” 殷回之太阳穴微微一抽,隐隐划过一抹不安,他拧眉问:“黑衣人?” 徐向迟点头,抿了抿唇,慎重道:“我也不太确定……但是跟他交手时,感觉他像是归元宗的人。” 殷回之敛眉不语,然后原地布了个传送阵,沉声命令:“回去,思过。” 徐向迟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站了上去。 殷回之眉间寒霜却没有半分消融,他给褚回铮回了一道联讯符,告知了徐向迟的平安。 他盯着地面上掉落的一点糖渣,眼睫有不太明显的颤抖。 殷回之用力闭了闭眼,给远在魔兽山脉的谢凌传了一道音。 一息。 两息。 …… 一刻。 …… 没有任何回音。 久到不知道原地站了多长时间,殷回之才慢慢地蹲下,盯着那一点糖渣,轻声说:“你又骗我。” 第77章 此间劫·二 诀别 徐向迟只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殷回之一个人, 因此这段波折很快被大家当成了是他贪玩导致的后果,褚回铮直接让他又去关了一个月禁闭。 外界一片风平浪静,而归元宗的一等客卿府邸中, 寝房门被人从内推开, 走出来一个身披袈裟、面具覆脸的年轻人。 门外静静等候的人也抬起头。是归元宗宗主,无妄。 无妄捻动佛珠, 温和道:“谢施主,真是好久不见。” 谢凌勾唇客套:“是啊,一别经年——再晚一些回来,大师恐怕要将我当成骗子了。” 无妄也微微笑了:“谢施主神通广大, 老僧从未如此怀疑过。” 谢凌低头整理袈裟, 似是已无意再寒暄,无妄刚要开口,听见谢凌忽然问:“外面有动静吗?” 无妄正要说这个:“谢施主既然这么问, 想必也是猜到了——仙盟盟主已经在归元宗山门站了三个时辰了,再站下去, 怕是要藏不住风声了。” 谢凌的手顿了顿,然后侧目问:“大师怎么不赶人?” 无妄但笑不语。 谢凌道:“该如何便如何, 我与他并无太多牵扯。” “启微仙尊说要是上山来寻丢失的灵宠, ”无妄微笑道,“归元宗到底还是仙盟一员。赶人, 总该有个由头和说法。” 谢凌淡淡道:“那便让你的弟子告诉他,‘山门湿寒,夜深露重, 仙尊还是早些回去吧’。” 无妄朝身侧的弟子抬手做了个动作,那弟子很快便出去了,他看着谢凌, 若有所思地轻叹:“谢施主当真是有一颗铜铁之心。” 谢凌道:“没有铜铁之心,‘谢施主’可就活不到今天了。”- 无妄身边的小弟子将话送到,偷偷抬眼时,发现那雪砌玉成似的人听完竟笑了一下。 只是这笑并不好看,像每年冬天落雪季掉在他们脸上的雪粒,冰冷刺人,带着淡淡的咸苦味。 殷回之敛目,心想,这算是报平安,还是诀别语? 这个问题太难想明白,殷回之又回到了那种谁也不理会的等待姿态,像等一个明知道已经不会回来的东西。 小弟子左看看右看看,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仙尊,山门湿寒,夜深露重,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没有人理他,小弟子只好回去复命了。 从天黑到天亮。 守山门的弟子把殷回之跟传话弟子的对话听了个笼统,心想堂堂启微仙尊竟然为了一只灵宠杵在门口久久不肯离去,也太叫人费解了。 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他们逐渐开始好奇那究竟是怎样一只灵宠让仙尊如此执拗。 其中一个年纪不及弱冠的值守弟子悄悄凑过来,对殷回之说:“仙尊,我马上就下值了,您的灵宠长的什么模样,我帮您留意一下。” 殷回之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 值守山门的弟子究竟是什么时候下值的,殷回之并未留意,但日头渐渐升到半高时,一个穿着俗衣的弟子从长阶上走了下来。 这弟子一个时辰前还在满脸天真地同他说话,小心翼翼地说要帮他找灵宠,这时却已经褪下归元宗的宗服,穿一身旧衣,背着巨大的包裹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殷回之那双茶色的浅眸滞缓地转了一下,然后轻轻伸手,拦住了他:“怎么回事?” 那弟子茫然抬头,看见是他,然后愣了一下:“仙尊,您还在这啊……” 他扬起嘴唇,却只扯出一个苦笑,小声说:“我犯错被管事师兄罚了……以后就不再是归元宗的弟子了,对不起啊仙尊,不能帮你找灵宠了。” 殷回之的嘴唇发干:“什么错?” 那小弟子低着头道:“管事师兄说,我把灵圃最贵最难养的灵草浇死了。” 可是他明明每次浇水都有认真测量水量,还会边浇便观察那灵草的状况,之前都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死了呢。 殷回之看着那双年轻的眼睛里藏着的委屈和自责,空荡荡的胸膛里没有一丝温度,连带着冷白的脸和唇都冰凉,他无言垂目,从纳戒里取出了一枚珏,递给了那小弟子。 那小弟子又愣住了,以为殷回之是怕他下山后日子拮据,立刻摆手:“不用的仙尊,管事师兄发了很多很多灵石给我,他说我这么笨的人,不适合在宗门待着,以后就好好在家中侍养父母成家立业算了……” 他重复师兄的话时没有不甘,而是挺不好意思道:“我确实没有修炼的天赋。” 殷回之没什么表情,依旧维持着递玉珏的姿势:“拿着,路上小心。” 小弟子“啊”了声,挠了挠头:“……好,谢谢仙尊。” 然后背着那个大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归元宗。 殷回之抬头,仰看隐在郁翠中的庙宇之顶,眼珠攀着细淡的血丝,瞳孔里却没有一丝情绪。他想,谢凌总是清楚怎么往他身上扎刀子最疼。 像是仍不死心,他做了最后一次验证。 抬起右手二指曲扣,捏诀成势,驱策鬼魂。 掐诀时,脑海中那人言笑晏晏的神情一幕一幕闪过。 “卿卿,哪怕我在阴曹地府,只要你捏一次这个魂诀,我都会踢开鬼门关赶回来的。” 正在做事的殷回之头也不抬:“不学。” “学一下吧。”谢凌出奇执着。 年轻的仙尊终于搁下笔,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不需要,因为我根本不会让你到那种地方去。” 那人依旧不放弃,笑吟吟道:“那万一我跑了,你也可以用它送我去阴曹地府。” …… 诀成,风止,却没有任何反应。 殷回之放下手,没有再试第二次,因为没必要。 这世间有谁会亲手将自己的软肋递给别人? 又怎么会有人,蠢到真的相信能拿别人亲手教的东西控制住对方。 不过是又被骗了而已,总归比前几次好,反正他没有心,没有心的人,被多骗几次又能如何。殷回之漠然心想,眸底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猩红。 他抬手召出封月,握着未出鞘的剑,在山门值班弟子们犹疑警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近。 一道灵光从远处飞来,直直打在他腿上,不带杀伤力,却恰好打断了他的步伐。 褚回铮闪到他身边,牢牢按住了他的手臂,眉眼冷肃:“师弟,你应当是看错了,灵宠不在归元宗,我方才已向无妄大师告了歉,我们先回去吧。” 殷回之扭头看了他一眼,问:“褚回铮,你来了。” 褚回铮见他如此平静,几乎要疑心是自己判断出错,他警惕传音:“你想干什么?” 殷回之手中封月尖鸣出鞘,他眨了一下眼,淡淡道:“找无妄拿点东西。” 看见封月的那一瞬,褚回铮瞳孔骤然紧缩,剑柄狠狠敲向殷回之的手腕,却被殷回之轻松横剑格挡。 褚回铮面色冷厉,紧盯着殷回之眼里的重瞳,心道糟了,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来之前也听到了只言片语,知道这一出和他上次见过的狼妖脱不开干系,只怕这归元宗是真的不长眼抢了殷回之的未来道侣。 但不管是真是假,殷回之今天敢在归元宗山门前舞刀弄枪,明天就能受千夫所指。 他肃声道:“屏息凝神,跟我回去,你现在状态不对!” 殷回之充耳不闻,他只好狠出一掌拍向殷回之后背,他作为宗主,身佩宗主信物,这一掌里不仅有他的灵力,还有信物中江如谂等一众太上长老寄存的力量。 剧烈的冲击袭来,殷回之手中的封月开始震颤着发出尖锐剑鸣。 殷回之的嘴角也溢出了好几道血痕。 褚回铮只是为了阻止他,不是真要伤他本元,立刻收了手,没想到就这么一下,殷回之连让他开口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把他一掌掀倒在地。 ……疯了。 褚回铮借势翻起,却心知已经无法正常拦住他,闭了闭眼,也拔了剑。 挡在殷回之面前,传音怒吼:“想为了一个狼妖杀人屠宗是吧,来,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就跟你一起,看看我们俩能不能把归元宗屠干净。” 殷回之呼吸微重,站在原地盯着他。 褚回铮见他总算停住了,松了口气:“回去!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倘若你的东西真在里面,你身为盟主,他们敢藏得多久,这点道理你怎会不懂!” “在这杀人入魔,是想跟那狼妖在地下做一对鬼鸳鸯吗?” 褚回铮嘴上骂得狠,心里其实相当怕殷回之觉得好,真再往里冲,手上结印动作快出残影,瞬间将殷回之和他都扣进了传送阵法里。 下一瞬,他和殷回之都狼狈地被传送阵摔到了江如谂跟前。 江如谂一手捧着丹书,一手捻着药草,皱眉看着从天而降东倒西歪的两个弟子,即便他不是拘礼节的人,这个画面也相当有冲击性。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遭,最后蹙着眉选择了先批评褚回铮:“都是宗主的人了,怎么还这么鲁莽?” 褚回铮气得一口气噎得上不来下不去,恼火道:“江师叔,还不是你的好徒弟!” “回之怎么了?”江如谂把手里头的东西都搁下,看着殷回之手上那一点几乎看不清的红印道,“似是受伤了,我瞧一瞧。” 褚回铮两眼发黑:“……师叔!” 江如谂抬手便给殷回之输了一截灵力,不是针对那只手,而是殷回之躁乱的五内和识海,褚回铮这才明白原来江如谂在他们落地时便发现了殷回之的异样,方才也是在稳住人。 殷回之疏离冷淡地看了江如谂一眼,直接打断了输送:“不必,多谢师尊。” 江如谂的手顿在空中,几息才放下来,轻轻“嗯”了声:“现在如何?” “不如何,”殷回之毫无起伏道,“我去洗灵。” “回铮,陪他一道,洗完一起来见我,”江如谂给褚回铮的宗主信物里又灌了一堆灵力,几乎溢出,以防中途生变。 见殷回之似要拒绝,江如谂温和但不容置疑道:“这是太上长老的口令。” 第78章 此间劫·三 客卿 褚回铮在洗灵台下等了许久, 若非亲眼所见,他这辈子也想不到,所谓洗灵阵就是用剑气将灵窍中的情丝余垢直接剔除。 他在一旁看得牙痛, 殷回之下来时却仿佛和没事人一样, 还主动叫他: “我们走吧,师兄。” 褚回铮心情复杂, 想道真是奇也怪哉,这人有情时直呼他大名,看他的眼神跟看陌生人没什么两样,这会儿反兄友弟恭起来。 从前没有对比还不甚明显, 如今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褚回铮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此道的确不是长久之法,是要及时止损了。” “嗯。”殷回之道,“我知道。” 褚回铮想到他先前在归元宗的做派, 忍不住问:“那狼妖究竟……” 殷回之打断他:“师兄,师尊该着急了。” 他不欲在此多谈, 褚回铮也不再问,左右到江如谂面前也是瞒不住, 还是要说出来的。 但他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七十多年都没做过出格的事、从来镇定稳重的人, 突然变得如此心绪莫测,真的只是无情道的副作用吗? 两人一并回到江如谂身边, 江如谂目光在褚回铮和殷回之身上各自停顿了一瞬,然后问:“说说看,发生了什么?” 他们这些太上长老还没到真正隐退的时候, 虽然明面上退居幕后,实际对外界的消息依旧灵通得很,江如谂这样问, 不过是想听殷回之亲口说出来。 从前就是因为听他人之语,才凭空生出了许多事端。 殷回之清楚江如谂的想法,他现下已经不像最开始和谢凌失联时那样焦躁,因此表现得相当冷静,有条不紊地将归元宗之前派人打伤徐向迟的事说了出来。 褚回铮原先不知道这件事,只当殷回之是为那只狼妖做出闯人宗门的事,听了这话,半信半疑地遣人把关禁闭的徐向迟叫了过来。 仔细问了一通,又亲眼看着徐向迟掏出了那块替他挡了一击、裂纹隐现的玉坠,才相信确有其事。 褚回铮峰里有内门弟子,亲传弟子的位子却还空着,平日里接触最多的、最疼的都是徐向迟,当即气得胸膛起伏:“当时怎么不说?” 徐向迟小声道:“那谁知道是不是坏人故意用归元宗的法术招式混淆视听呢……万一我直接告状破坏两宗关系怎么办?” “胡说八道,瞎动脑筋!”褚回铮一点不客气地骂他。 徐向迟被关禁闭实在关怕了,见状立刻嗅到了被心疼的味道,拽拽褚回铮的衣袖卖惨:“师叔,这可是师尊给我的玉坠,都被那人打裂开了,若是打在我身上,你们现在恐怕已经看不见我了……” 褚回铮何尝不是心有余悸,他愠道:“归元宗这两年越发嚣张,这次简直欺人太甚!” 三宗在修真界鼎立盘踞,因为利益走向联合,既是仙盟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也是彼此之间最大的威胁和竞争者,观澜宗居于首位,周围两个自然有眼睛在虎视眈眈。 但暗中较劲是一回事,这次直接出手伤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完全不是一个性质了。 “此为其一。”殷回之敛目,“其二,我选定的道侣受归元宗蛊惑,如今不仅心术不正,还要与我割席,我一时愤懑,才提剑上门。” 他说这话时面色如常,用词犀利,却又给那个满口谎话的混账留足了后路。 江如谂微怔:“我怎么听说,是为一只灵宠。” 殷回之点头:“既是灵宠,也是道侣。” 一旁捕捉到关键词并猜到具体对象的徐向迟嘴巴张成了圆形,受到重大刺激,神情一时变得十分恍惚。 江如谂对条条框框看得淡,倒没有因为殷回之选灵宠作道侣而劝阻,只是蹙眉思索。 尽管殷回之话里词间将那“灵宠”描绘成懵懂愚蠢的形象,但江如谂还是察觉到了不对,他望着殷回之:“那小妖……你那位道侣有什么特别之处,归元宗为何偏偏要蛊惑他?” 殷回之知道江如谂这是对谢凌的来历和动机起了疑心,但他什么也不想说。 他自嘲心想,他要是知道“为何”就好了。 褚回铮一直紧拧着眉毛,听到这关键一问,似是猛地串起了什么,兀然道:“等等。” 江如谂和殷回之同时看去。 褚回铮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殷回之身上,像已经理清了因果,殷回之被他看着,睫毛细微地动了动。 在褚回铮眼里,他和谢凌之间不清不楚过,很难说褚回铮会不会因为谢凌这次的妄举联想到什么。 若真叫人猜出谢凌的身份,又是一场天下大乱。 殷回之不是二十岁的人了,他现在并不想将事情闹到这种程度,正要开口打断,却听见褚回铮笃定的声音:“我看他们就是想靠做这种小动作来激你,惹得你道心不稳,好让他们宗的人取代盟主之位。” 殷回之:“……” 他没应声,而是转过头,对江如谂道:“我也不清楚,师尊。” 江如谂沉默半晌,然后若有似无地叹了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凡事留些心眼,别叫有心者哄骗了。” “好,”殷回之恭敬应下。 他从褚回铮手里接过玉坠,和褚回铮对视一眼,然后道:“师尊,本月的仙盟集议,我与褚师兄想带向迟一道出席……还有这块玉坠。” “你们决定就好,”江如谂说完,微微沉色,“不管归元宗想做什么,都不能任由他们打观澜宗的脸。” 尺寒宫又回到了过去寂冷无声的境况。 集议前几日,殷回之都独自在尺寒宫内打坐静息,偶尔也会恍然,以为睁眼就能看到那张春风和煦的含笑俊脸。 但真的睁开眼,什么也没有。 愤怒吗?当然是愤怒的。 可这几日频繁的洗灵,将愤怒都剥得所剩无几,更多是早知如此的平静。 他其实很难想明白谢凌究竟为什么要骗他,极尽花言巧语,用亲吻和拥抱麻痹他,然后换取自由吗? 可似乎也未完全换到。 带着他精血的一点莲印犹在那人身上,甚至没有被外力强行抹去。是做不到,还是觉得无所谓?亦或是想稳住他? 驭魂诀是假的,但魂魄深处那道微妙的联系却不曾消解,像一根牵在他和谢凌之间的线,存在感微弱,但就是牢固地存在着。 殷回之心想,他们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谢凌对他一清二楚,他却像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仙盟的集议如常在仙鸿玄殿召开,殿中是各门各派派出的出席代表,殿外是仙盟邸抄记录官和获批入内的民间报房抄录者。 上次殷回之堵在归元宗山门口差点动手,褚回铮有意压制消息,但不知是不是有归元宗从中作梗,还是漏了风声。 今日集议,明显大家的注意力都落在殷回之和无妄身上。 当褚回铮叫来徐向迟,又拿出那枚裂纹玉坠,放到议桌上询问大家是否有头绪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霎时凝了过去。 在场的不乏修为高强者,只接过一探,便能探出上面残留的归元佛掌气息,神色一度微妙,既不敢直说得罪无妄,更不敢得罪上头坐着的两位观澜宗仙尊,只敢拐弯抹角地“猜”。 还不能真的猜得太明白。 反倒是无妄自己,一副泰然平和的圣僧做派,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看得褚回铮越发确信此事与这妖僧脱不了干系,心头火起。 最后玉坠递到了殷回之手里,他垂眸把玩了几下:“褚仙尊所问的这件坠子,是本座亲手存下全力一击,放在小徒身上保平安的,只是前些日子小徒被奸人袭害,此物替小徒挡了一击,才成了这样。” 他淡淡道:“我瞧着,这残痕上的气息怎么有些像归元宗的绝学,归元佛掌。” 无妄颔首,应声:“这的确是归元佛掌留下的裂痕。” 殿内哗然。 无妄收起佛珠,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但这并非我宗现有弟子所为。” “归元宗自立宗以来,从不主动与其他门派为敌,观澜宗更是本宗的盟友和至交,本宗断不会允许门人伤害观澜宗的弟子。” 有人问:“那这玉坠怎么解释?” 无妄叹道:“宗门历代弟子庞杂,总有几个不成器的走上邪道,还未等师长废去其修为就逃下山去,为恶人间。” 殷回之目光冷沉,身为盟主,他在议桌上充当的角色是判官,因此不能直接站在观澜的角度驳无妄的话。 但褚回铮可以。 褚回铮冷呵一声:“无妄尊者倒是一句话推了干净,只是若真如你所言,叛逃出去的归元门徒要为恶,那找无门无派无靠山的散修岂不更隐蔽,怎么偏偏找上观澜宗的。另外,本座听说归元宗近日多了个生人,我师弟的道侣又刚好失踪,无妄尊者,这不会也是巧合吧?” 无妄摇头:“元澈仙尊这样说,我也无法辩解,只是,你所说的生人……可是我宗内新来的客卿?” 褚回铮的确得到消息,说那狼妖在归元宗成了一等客卿,但无妄此言不明不白,像在故意玩文字游戏挖坑,所以他未作回答。 无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殷回之,而后补充道:“……一位妖族客卿?” 这下轮到妖族族长的眉舒展不开了,其余人更是吃惊——本来乍一得知启微仙尊有道侣就够震撼了,居然还是个妖。 殷回之的目光轻飘飘落在无妄的脸上,像泛着寒光的薄刃。 故意强调是妖族客卿,不像为了让人确认身份,而像要借此另开话题。 褚回铮也隐约察觉无妄心思不纯,但话到此,也只能回答是或不是了。 他点头:“正是。” 无妄似是若有所思看了殷回之一眼,坚持道:“恐怕是巧合,并非仙尊道侣……这……这人也实在非我宗强留……” 无妄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又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才继续:“那施主说自己被恶徒觊觎,一度被囚于深院不见天日,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只求归元宗能收留庇佑他……” 褚回铮眉毛下压,几乎想直接拍案骂人,顾忌着场合按捺住了。 殷回之面色没有半分变化,搭在扶手上的手却已经绷得泛白。 “我瞧那孩子战战兢兢的模样实在可怜,又得知擅奇巧之术,便将人留在了宗内,”无妄犹疑道,“这怎么会是仙尊的道侣呢……要不我将他叫来,让仙尊瞧一瞧?” 第79章 此间劫·四 不相欠 这一番对话下来, 会桌上其他人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际暗地里的视线和心理活动已是精彩纷呈。 无妄这番话,摆明了是一局阳谋:殷回之若还坚持之前的说法, 认定那位客卿就是自己的道侣, 那便自身也无法摘干净了。 ——堂堂仙盟盟主,名宗峰主, 竟凭强权欺压囚禁弱小。 且对方还是个妖。妖族族长从刚才就脸色古怪,已经在盘算万一坐实,该怎么借此事要个“交代”。 不管是真是假,脏水里滚一遭, 不臭也要湿鞋。 众人都认定殷回之会否认, 却不料首座上的人只是瞥了无妄一眼,然后道:“那便劳烦无妄大师将人请上来,是与不是, 我自会分辨。” 褚回铮嘴唇一动,欲言又止。 他当初见过那狼妖恨不得贴在殷回之身上的模样, 自然不会信无妄的话,但他也不认为殷回之坚持要见那狼妖是正确的。 无妄既然敢这么说, 一定是拿准了那狼妖会按自己的指示说话, 搞不好两个人就等着合作引殷回之往坑里跳呢。 褚回铮面沉如水,无妄倒是微微愣了一下, 似是也没想到殷回之会这么说。 他侧过头,眼睛缓缓垂下,朝随行弟子说了几句话, 而后随行弟子跑出了殿去。 仙鸿玄殿议事期间禁使联讯符箓和法术,那小弟子显然是按无妄的指示跑出去联系什么人了。 无妄慈声道:“请诸位稍候。” 殷回之目光浅浅落在桌面上的一个虚点,看不出急切, 却也谈不上冷静,长得看不到尽头的会桌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在赌。 他一身修为无法与百家相抗,但若只是去归元宗劫个人,或是从仙鸿玄殿带走一个人,还是能做到,只是此后名声和良心都会一齐扫地,被世人唾弃,还要连累宗门。 谢凌人走了,却又不将事情做绝,像是认为这样就能稳住他,算准他不会不惜一切,连累无辜。 但谢凌似乎忘了,他可以和观澜宗撇清关系,他为宗门筹谋这些年,也不算相欠。 谢凌若真出来指认他,他也敢直接退宗带人冲出去,至于名声……他无所谓,就看谢凌敢不敢了。 无妄的阳谋丢给他,他的阳谋丢给谢凌。 几息后,仙鸿玄殿走进一个一身袈裟的青年人,一直低着头,刻意回避了众人的视线,无妄叫他抬头,他才有些不情愿地把脸抬了起来。 “佟客卿虽为狼妖,身体却比寻常妖要孱弱,是从前落下了病根。”无妄看着青年,解释道。 青年长相说不上难看,但也不乍眼,气质有些文弱,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旁人时满是不经心的木然,独独在对上殷回之视线时有些怯缩。但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些年每个正常人见殷回之的第一面都是畏惧多于其他,况且此青年实在普通,怎么看也不像能让堂堂仙尊痴迷到囚人不放。 殷回之扫了他一下,茶色的眸里因为青年神态和记忆中某人的重合而微不可见地闪过一抹光,很快毫无波澜地收回了目光,对无妄道:“不是他。” “看来无妄大师广结善缘,颇爱收留别人。”他放轻声音,意有所指,用只有那一小块地方能听清的音量附赠一句,“只怕万一收留的不是鹰犬,而是豺狼,那就糟了。” 无妄微微笑了,仿佛没听懂他的后半句话,只道:“是误会便好,启微仙尊身负重责,时间宝贵,诸君兴许还有要事要议,归元宗便不多做占用了。” 说完,屏退青年,自己往座椅里侧深坐了两寸,表示没有话要说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告了终,多数人没看到鹬蚌相争,都颇有些自认为渔者的遗憾。 也有人嗅觉敏锐的,心知两大宗门能把这种事拿到台面上来讨论,说明关系早已经出现裂痕,这两件事不过是导火索罢了。 总而言之,看上去这段讨论已经告一段落,实则大家还在心里悄悄琢磨,没人有心思去关注后面的鸡毛蒜皮。 哪怕是逍遥门的掌门人站起身,大家也没多大反应,心想这老头又要打一些无甚实质内容的官腔。 不怪大家轻视逍遥门,这两年此门派实在不起眼,名义上为三宗之一,实则事事都要顾忌着观澜宗和归元宗的脸色,连自己门内的事都不好动作太大。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逍遥门修为最高的执剑长老沈奕已经卡在化神初期百年有余,怕是已经到了顶,跟殷回之这种年纪还未过百就已登化神的天才简直没法比较。 虽说逍遥门也有前辈大能,但毕竟不像观澜宗那几尊才退位的太上长老就住在自家后山群峰,加上有逍遥门为保全地位用闭关隐瞒云怀昼死亡的事在前,大家都怀疑那几位太上长老其实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甚至有人暴言,说若非现任仙盟盟主殷回之是逍遥门长老云怀昼和逍遥门弃徒谢殷之子,与逍遥门之间还算有些渊源联系,逍遥门早就落得跟妖族一个地位了。 当然,这些都是暗地里的话,明面上的场合,大家还是会给逍遥门几分面子,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 谁也没料到,这老头开口居然不是往常那一套,而是对殷回之道:“殷盟主,老夫近日听见一个消息,那天机阁在其辖内以谶语为名散布流言,说天劫将至,人间将迎来大难,而一切的诱法者、或者说劫眼,就在大陆至北最高的山巅之上。” 门外负责记录的邸报官员手一抖,差点把笔摔到地上。 这谶语……修真大陆北方最高的山,那不是问剑峰吗?这就差报启微仙尊的名字了吧。 记录官员紧张地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心想今天这三尊大佛到底怎么回事?要把这仙鸿玄殿掀了去吗? 里边的人也是同样的想法。 以这老头圆滑的性子,怎么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天机阁这些日子的小动作,当然不止逍遥门收到了消息,天劫什么的固然像在胡说八道,但这些年天机阁预测的事情无一不灵验,这谶语便显得相当扑朔迷离了。 真相都弄不明白的事,谁又敢在仙盟仙鸿玄殿上当着殷回之的面点出来? 眼下他们觑殷回之脸色,发现殷回之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反应甚至还不足质问无妄时的十分之一。 殷回之淡道:“天机阁这些年看似中立,实则十分抵触仙盟对两界的治理,与仙盟、与诸君都非一心。” 他没有正面评价那句谶语,而是不着痕迹地提点了在座所有人的立场。 逍遥掌门悻悻一笑,点头:“那自然是,天机阁曾明言永远不会加入仙盟,与我等自然不是一道人。” 殷回之轻轻瞥了他一眼,逍遥掌门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移开目光,看向大家,抚须道:“况且天劫这种莫须有的东西,三岁小儿也不会信。” 大家纷纷附和,心里却道还以为这老东西要一反常态,原来还是老样子。 集议会结束后,百家参会代表各自离去,仙鸿玄殿重归空旷,殷回之伸手挡住了踏门而出的无妄。 明明只拦了一个人,周遭十几双脚都霎时顿住了,状似不经意地往这边瞟,被殷回之用冷冰冰的一圈扫视扎了回去。 无妄合掌:“仙尊这是何意?” 殷回之注视了他几息:“劳烦大师替我给他带句话。” 他启唇,一字一句道:“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不会再信。” 这话外人听来没头没脑,无妄心知这怕是他们的暗语,没有追问含义,只是若有所思道:“仙尊这么确信我认识你所说的那个人,并且能将话带到吗?” 殷回之居然轻轻笑了,带着淡淡的嘲讽意味:“我以为大师最擅长传话?” “大师今日一言一行像是有所顾忌,”他垂眸望着无妄,“我方才在议桌上的话大师可还记得?有的人,是我都拿捏不住的。” 无妄垂首轻叹:“都是各为其宗,若有优法,谁会以身饲虎狼呢。” 语罢,他捻了捻佛珠,向殷回之告退。 “无妄大师,”殷回之唤住他,“既然只是为了肩上的担子,那大师不妨卖我一个人情——那位佟客卿,是你叫来的吗?” “是老僧的弟子用传音符唤来的,”无妄像是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却又笑道,“老僧并没有仙尊以为的那般爱收留人。” 殷回之喉口像被石头划了一道,砺砺地发疼,他垂目道:“大师慢走。” 原来弄死了巧色也是假话,还带在身边呢。 ……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侧目,看着十步外空无一人的门柱:“师兄,出来吧。” 门柱旁的空气出现一点波澜,而后显现出略带尴尬之色的褚回铮,他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走到殷回之身边,清了清嗓子道:“我并非有意偷听。” 殷回之道:“无碍。” 褚回铮一听,眼珠转了转,忍不住问:“什么叫以身饲虎狼,虎狼是谁?那不知所踪的狼妖?” 殷回之声线平平:“师兄,我说无碍,是出于同门情谊和礼貌。” “……” 褚回铮被噎了一下,脸上的尴尬几乎要掩盖不住,缓了会,才道:“算了,随你自己处理。” 他想起自己要说的事,朝殷回之使了个眼神,两人同时回到了昭阳主峰,在茶室相对而坐。褚回铮切入正题:“今日逍遥掌门那话怕不只是说给你听。” 殷回之点头:“嗯,他有意将这件事抬上会议桌。” 褚回铮平整的眉间压出沟壑,烦躁道:“一个个的都想造反吗,这老东西什么意思?收了天机阁的好,也要跟观澜宗作对?” 殷回之抬手执起案上茶壶,给他倒了杯茶:“与观澜无关,都是冲我来的。” 褚回铮闷下一口茶,胸口犹躁闷难消,拧眉接道:“冲你跟冲观澜有什么区别?一群无事生非的玩意……” 殷回之静静地看着他。 褚回铮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怎么了?” 他又斟了一杯茶,推到褚回铮手边,褚回铮这次没喝,盯着淡褐色的茶汤想了半晌,最后略带不可思议地扬声:“你不要同我讲,你信了那个天机阁的谶语。” “不至于,”殷回之含着淡淡的笑意道,“但我命中注定的生死劫将至,若有一日我真成了众矢之的,你尽你的责任就好,不必顾我。” 他极少地跟褚回铮表露了真实想法:“宗门于我,我于宗门,不相欠什么。” 第80章 此间劫·五 失败 观澜宗历代高位者, 能卜知到命中大限的不在少数,但大都是人到晚年淡泊生死的阶段。 褚回铮整日摆出无坚不摧的样子,其实他也只比殷回之大三岁, 夜里会暗自害怕父亲在哪一日不辞而别。 毕竟观澜宗的每一任宗主, 都不是修为天资最高的,他如此, 父亲也是。 在他还小的时候,父亲就嘱咐过他若以后自己不在了,他凡事一定要多同江叔商量,他江叔才是会陪他走得更远的长辈。 他从未想过, “大限”、“生死劫”这种东西会从殷回之嘴里说出来。 “怎么可能……你这个年纪, 怎么会算到这些?”褚回铮震惊得无以复加,无法接受,“而且生死劫也该有个缘故——三灾九难?总不可能真因为天机阁的一句话。” “若样样都能算得明白, 那也算不得生死劫了,否则什么躲不过去, ”殷回之笑了笑,随意道, “万一是情劫也说不定呢。” “那你就杀了那造劫的人, ”褚回铮不客气道,他最不爱看殷回之这幅能活活不活拉倒的态度, “我宗修者修的是执剑之道,求的是天下如心,哪有等着别人来给自己造难的道理!” 殷回之没想到褚回铮反应会如此激动, 怔了一下。 他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是,师兄说得对。” 天色渐沉, 他同褚回铮告过别,独自回了尺寒宫。 偏殿北墙之下有一间隐秘的储物室,殷回之打开机关,步入深处,从壁龛里取出了一只玉匣。 一刻钟后,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跪坐在壁龛前的青年玉袍半解,腰带散落在地,露出的半边胸膛上多了一条三寸多长的刀口。 垂在肩上的长发沾了血,嘴唇苍白,经年冰冷寒凉的躯体四肢却在回暖。 “轰隆——” 瓢泼大雨倾注而下,演武场上练剑的外峰弟子下意识抬头,接了一脸的雨水。 他茫然地问同伴:“怎么好端端的下雨了?” “不知道啊,”同伴挠了挠头,也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刚还没云呢。” 难道有空亲自指导他们的外峰峰主叉腰站在旁边,正要责备他们不专心,又是一声惊雷贯穿云霄。 雷声轰鸣间,乌沉沉的黑云飞速向问剑峰上方聚集,刺目的雷光如龙蛇般在黑云中闪窜,隐隐有下劈之势。 外峰峰主凌厉眯起的眼骤然睁大,盯着问剑峰的方向愣了几秒,喃喃:“启微仙尊的修为到什么境界了?” 弟子不明所以:“化神初期啊。” 外峰峰主脸颊紧绷,神情里压抑着激动和震撼:“今日之后,恐怕就不是了……这实乃、实乃我观澜宗之大幸!” “师父,您的意思是……”弟子们面面相觑,同样难掩震惊。 “启微仙尊当真是天人下凡不成……”一年轻弟子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有修士能直接越过中后期的瓶颈阻碍,直接渡劫?这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啊!” 话没说完,脑袋就被外峰峰主重重打了一下:“小子胡言,怎么不可能?启微仙尊跨阶突破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赶紧遣人着手准备贺礼,消息一下就送去问剑峰,别叫那几个老东西抢了先!” 这几年有风声说褚回铮打算从三十八座外峰里选一座添进内峰之末,为此外峰的峰主长老弟子们都铆足了劲。 硬实力要有,软法子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峰主这么一说,两个弟子立刻心领神会,凛了神色,拱手告退后便火急火燎地去安排了。 很快各峰都留意到了问剑峰的动静,外峰都喜滋滋地认为这次会和从前一样十拿九稳,唯独内峰的峰主们变了脸色。 观澜宗内峰有不成文的规矩,他们这些亲传师兄弟无论哪一个飞升渡劫,其余的都要提前布阵护法。 可他们根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无上殿中,专心撰写心法本的江如谂手指一滞,看清外面的情形和雷云所在的位置,长眉微拧,身形直接化作一抹光影,飞快朝问剑峰闪去。 雷云翻滚,黑压压的天幕仿佛要将这座直指天穹的山峰吞噬。 殷回之盘坐在尺寒宫深处,玉匣中沉寂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脏已经重新回到他的胸膛。 一下、一下…… 僵滞地跳动。 五脏归位,灵力在体内疯狂涌动,像是要将他的经脉撕裂。 殷回之闭目凝神,强行压制着体内暴走的灵力,抵御蠢蠢欲动向下试探的雷电,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丝冷笑。 他知道,自己正在背弃曾经选择的证道之路。 同样,他也漠视了答应过谢凌的事。 他在弃道和证道之间,选择了第三条路。 无情道,终究是骗人的,千万年来无数无情道修的不得善终,早已证实了这是邪道。 就算是邪道,他也不要从头再来……人最多只能在一件事上重蹈覆辙。 殷回之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触及胸口的刀痕,鲜血顺着指缝低落。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尺寒宫的屋顶被雷光映得惨白,殷回之的身体猛地一颤,两行血红顺着苍白的耳垂蜿蜒滴落。 与此同时,问剑峰外已是一片混乱,各内峰峰主紧急统一了口径后纷纷赶到尺寒宫,却无人敢擅自闯入。 一来殷回之地位特殊,二来这样可怖的雷劫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直接进去只怕适得其反。 符回依目光凝重,忍不住问同样赶到的江如谂:“师叔,现在怎么办?” “师叔,这雷云不对劲。”褚回铮的声音从后方响起,符回依回头,见他步伐和神态都格外焦急。 江如谂点头:“雷云厚度和灵力波动太过剧烈,不像是正常的突破。” 他顿了顿,对众人道:“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回之根骨卓佳,此次渡劫是越阶突破,雷劫动静大些也是情理之中。” 褚回铮却表情沉重,几乎将忧心忡忡四个字写在脸上,下意识道:“可是师叔——” “回铮,你与我一同进殿内替回之近身护法,”江如谂打断他,又将视线投到其他几个峰主身上,“你们留在这里守阵。” 几个峰主在江如谂面前到底是小辈,江如谂都这样说了,他们自然没有了异议。 “师叔,我方才是想说,殷回之这次渡劫太突然了,可能会有危险。”走过垂花门,褚回铮皱眉道,“您不觉得最近风波太多了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故意折腾他。” 江如谂没有正面回答:“你师父和你其他几位师叔在无上峰结阵,尽可能遮掩劫云的动静,若回之成功渡过,那一切都好。” 褚回铮微愣:“师叔……” “宗主,”江如谂沉静地望着他,“你在这里候着,不要进去,我去替他护法,若有变动你要及时安排。” 语罢,江如谂闪身进了尺寒宫主殿,半跪着撑在地上的殷回之和血淋淋的衣摆同时映入眼帘。 暗紫色的雷光垂直劈下,接二连三地砸在殷回之背上。 江如谂当即抛出本命剑准备替殷回之接住下一道劫雷,却被一道剑气用力弹开。 “……不用,谢谢师尊,我可以。”跪坐在地上的人头也不抬,哑声拒绝了他。 江如谂垂眼,只看见一个安静抗拒的发顶。 他没说什么,收了剑在一旁盘腿而坐,替殷回之疗伤。 看得见的是皮开肉绽,看不见的是内里的重伤,江如谂光是输灵力给殷回之疗伤,额头脸颊都布上了细密的薄汗。 一道接一道的雷电把室内映得时而灰白森然,屋顶中央已经在火光中化为焦炭。 最后一道惊雷落下,尺寒宫瞬间雷光吞没,殷回之的背脊猛地一震,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江如谂冲上前,探了一把他的脉搏,脸色骤变。 褚回铮在雷云渐散的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快步上前,急道:“怎么样了?” 江如谂沉默片刻,才沉沉道:“他的修为停留在化神大圆满。” 褚回铮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昏迷的殷回之一眼:“这算是……渡劫成功了吗?” 江如谂叹了口气:“不算成功。” 褚回铮有些怔愣,很难相信一向修炼如喝水般顺畅的殷回之会渡劫失败:“怎么会这样,化神大圆满不是比以前有很大提升吗?” 江如谂轻轻摇头:“若只是正常到大圆满,不会引来劫雷,这种程度的雷云……只有突破化神步入合体,才算是渡过。” 褚回铮沉默了。 江如谂忽然问:“回铮,我是不是还是没有做好一个师父?” “……嗯?”褚回铮蹙眉,“您为什么这么说?” “我方才想替他接雷……他不愿,”江如谂轻声道,“我在想,如果是当年的回之和那位谢域主,会不会不是这番景象。” “……啊。”褚回铮有点僵硬。 如果他曾经没有撞破殷回之的心思,他肯定会大骂魔头一通然后安慰自家师叔不要胡思乱想。 但事实不是。 想也知道,那个姓谢的肯定也是对殷回之好过,否则殷回之不能念念不忘那么多年。 褚回铮觑了江如谂一眼,心想这能怎么说…… 当年江如谂把差点毁了殷回之半辈子的季回雪当亲儿子疼,他爹不分青红皂白废了殷回之修为…… 桩桩件件算起来,罄竹难书到让他想想都觉得羞愧难当,殷回之却还能不计前嫌尊师重道。褚回铮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已经震撼佩服到了极点。 但他总不能对江如谂来一句“你就知足吧”,于是转开话题:“师叔,我们还是尽快送他去神农峰修养吧。” 江如谂“嗯”了声:“外面要是问起来,只谈启微仙尊修为大增,不要提及雷劫的事。” 这话不难理解,提到雷劫便要提到渡劫失败,而第一次渡劫失败,后面的第二次、第三次只会越来越难,甚至有没有后面的次数都难说。 褚回铮静了几秒,嘴唇挣扎地张合了两下,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师叔,其实渡劫失败也没什么的。” “……他已经为宗门牺牲很多了,”褚回铮语气复杂,“化神大圆满,也已经很厉害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86 第81章 此间劫·六 水西镇 有时候修真界比鬼域还要现实, 殷回之跃升化神大圆满的消息一流出去,边边角角的骚乱都少了大半。 唯独天机阁逆势而上,再度放出谶语, 说劫眼已达上限, 盛极将转衰。 这一下算是给了大家表现的机会,各方势力当即公开站队、表示与天机阁割席。 正当大多数人都认定天机阁是在危言耸听时, 修真界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 天机阁治下的水西镇烧了一场大火,漫山遍野,扑都扑不灭。 水西镇明明是临水的潮湿地界,从来只有洪涝, 这种程度的火情是千百年来头一遭, 整整三天三夜都没烧完更是反常。 天机阁中途派人去治理过火情,但似乎收效甚微。 死伤极其惨重。 因为发生的时机太赶巧,民间开始嘲弄是天机阁自作孽犯了口业, 遭了天谴,就连仙盟会议上, 都有人把这番言论当成谈资拿出来讨好殷回之。 殷回之撩起眼皮冷冷扫过去一眼,那人才笑容一滞, 赶忙闭了嘴。 一位来自倚天门的陈姓掌门站起来, 先是向殷回之行了一礼,而后严肃道:“盟主, 水西镇只是个落后贫镇,天灾伤的更是无辜百姓,仙盟作为修真界最强大的组织, 不该让灾情沦为权斗的牺牲品,天机阁救不了,便该由仙盟出手。” “新上任的毛头小子才能说出来这种话, ”一位参会者在攻击陈掌门的门派和攻击陈掌门本人之间选择了后者,哼道,“你可知这水西镇是天机阁的治地,我们出手算什么事?” 年轻掌门不甘示弱:“天机阁落点成谜,何时有过真正的驻地?水西镇虽供奉了一座天机庙,但实质上还是仙盟的治地吧。” 这话说对不对,说错也不算错。 天机阁向来行迹莫测,驻点也飘忽不定,不像正经门派,倒像个宗教,而且信徒颇为虔诚。 供奉了天机庙的地方大都灵气稀薄土地贫瘠,譬如水西镇,但奇怪的是当地镇民却愿意主动出人出力,为天机阁主建庙塑像。 天机阁也会在这些地方留派人手,名为“聆音士”。 一来二去,这些地方才被默认为天机阁的治地。 两人争论完,便齐齐看向高座上的殷回之,等他拍板。 次座上的褚回铮观察着殷回之的神情,多年共事,他对殷回之的处事风格多少知道几分,此刻他看出殷回之是要采纳这人的提议了。 褚回铮心念微动,起身对殷回之拱手行礼:“仙尊,我倒认为陈掌门所言在理。” 他朝那年轻掌门微微一笑,目光里带着赏识与鼓励:“不知陈掌门有没有魄力,带人去水西镇处理火情?” 陈掌门一怔,随即脸色有点不好看。 嘶……真是好厉害的一对师兄弟,事给别人做了,好人却是自己当的。众人如是心想,幸灾乐祸地看向陈掌门。 陈掌门不是不懂他们在看自己的热闹,但毕竟年轻气傲,在众多目光中梗着脖子一口应下了。 “兹事体大,不该倚天门一力承担,本座应当同往。”殷回之淡淡抛出惊人之语。 原先一副好说话模样的褚回铮表情一变,盯着殷回之,眉眼微不可察地下压,示意他不要冲动。 这事处处透露着古怪,谁去处理都可以,只有谶语当中的“劫眼”殷回之不该去,万一处理不好,凭白给人留话柄。 殷回之微微侧头,眼神与褚回铮有一瞬间交汇,薄薄的眼皮垂着,没有收回决定的意思。 其他人还未惊讶太久,就见启微仙尊抬眼,微冷的视线扫过来,沿着议桌挨个巡视。 ——这是要点新的倒霉蛋了。众人心里飘过这个念头,把那起头找事的陈掌门暗自埋怨了一通。 水西镇这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多吃力不讨好,牵扯得又多又杂。一时间,议桌上都是低头眼观鼻鼻观心的。 殷回之也没为难他们,目光最终落在了无妄脸上:“归元宗始源于佛教,治下州道多盛行宗教,想来对水西镇的看法也颇为深刻。尊者,可愿派人同往?” 询问只是礼节,不是真的征求无妄的意见。 无妄丝毫不感到意外,这件事要么落在他头上,要么落到逍遥门,他宗里又供了尊“大佛”,可谓是意料之中。 他含笑颔首:“承蒙信任,归元宗定遣人全力辅佐仙尊。” 散会后陈掌门直接留在仙盟,于会客殿中拜见了殷回之。 会议上那人嘲讽他的话有一部分其实没说错,他确是刚继任的小辈,心怀鸿鹄志和门派的未来,却没有足够的底气。 殷回之在他眼里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大人物办事都有同样的习惯,会先花很多时间拟一个稳妥安全的计划。 陈掌门心里虽急,但也明白下了议桌就不能再得罪人,因此打算接下来的流程都听殷回之安排。 他走到殷回之跟前,躬身行礼:“仙尊。” 殷回之“嗯”了声,道:“事急从权,你若准备好了,我们就动身前往水西镇。” “嗯……啊?”陈平舟瞬间愣住,看了看空荡荡的周围,“不等归元宗的人吗?” “他们选好了人手自会赶到。”殷回之淡淡道。 陈平舟更呆了:“仙尊,您不带其他人?” “够了,”殷回之道,微微侧头问他,“你要带人?” “……”陈平舟心想您都不带我还带什么,硬着头皮道,“不用,我也够了。” 预想中的大阵仗变成了双人行,陈平舟拘谨地蹭了一趟殷回之的空间传送阵,落地时胃部翻江倒海,他弯着腰久久缓不过神,感叹化神强者真是恐怖如斯。 耳□□位微微一痛,眩晕感瞬间消失,头顶传来殷回之冷淡的声线:“好了吗?” “好了,多谢仙尊。”陈平舟忙直起身子,窘迫道谢。 殷回之已经开始观察四周情况,陈平舟望着他的侧脸,脑海中隐约浮现一个猜测。 怎么感觉仙尊比他还急……这次会议上仙尊不会是故意等他开口提议来这吧? 不过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细想,他们落脚的地方还不是火情最严重的地方,但入目一片残垣断壁,到处是被大火烧灼过后的痕迹。 古怪的是,这里的气息相当潮湿,不是类似雨后或者天明前的微潮,而是原地站一会儿发尾就能结绺的程度。 怎么看都不像能起火的样子,也不像正常地方该有的天气。 空气里似乎还弥散着淡淡的腐臭。 殷回之走到倒塌的房檐边,用手指从碳化的木柱上捻了一块黑屑,用力一捏变成了碎末。 他低头望着手上的灰烬,神情被垂着的长睫掩去,看不真切,却无端叫人感到压抑冷沉。 陈平舟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忍不住发问:“仙尊,有什么不对吗?” “是阴火。”殷回之放下手,淡淡道。 陈平舟资历虽浅,却也知道火分三种,平日里最常见的是阳火,一种则是阴火,也是俗称的“鬼火”,以怨气为养料,怨气越足,火越旺盛。 第三种为离火,几乎只存在于记载中,也最特殊,阴阳同生,一旦燃起,不尽不灭。 陈平舟反应过来:“仙尊,如果火是阴火,是不是说明……这是人祸?” “或许。”殷回之道。 陈平舟头脑风暴,心说或许究竟是什么意思,尚未想清楚,身后就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子声音:“是不是人祸,得查了才知道。” 转身一看,是个头戴佛陀面具、身披袈裟的男人,声音呕哑难听,但看身形和露出来的一截脖颈,年纪应当不会太大。 这身打扮,无疑就是归元宗派来的人了…… 陈平舟判断完,心想:归元宗未免太敷衍,弄个这样的年轻弟子过来,岂不是要拖他跟启微仙尊后腿。 如此想着,他态度不显,连上去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那男子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在他身上,而是直直走到了殷回之身边,压低声音:“是不是啊,仙尊?” 这语气熟稔得令人匪夷所思,陈平舟下意识朝殷回之看去,发现殷回之的神情很古怪。 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恨的东西,眼神十分阴冷,开口却只有一个平乏无味的单音: “嗯。” 也许是同样觉得殷回之反应莫名,来人的佛陀面具下传出了沙哑低笑。 陈平舟又扭头看回那人,对方露出来的两块眼周肌肉没有随笑声出现任何起伏……可见面具之下的脸也是假的。 看来不是个能小觑的人物,陈平舟上前拱手:“在下倚天门陈平舟,请问阁下贵姓?” 谢凌道:“陈兄言重了,免贵姓殷,归元宗门徒。” 殷回之冷冷撩起眼皮,掠了谢凌一眼。 “啊……”陈平舟想不起来归元宗有这号人,又因为这个姓推测此人多半与殷回之有些渊源。 两个都姓殷,陈平舟也不好随意称呼他,干脆应了那声“陈兄”:“贤弟,事不宜迟,既然你来了,我们便一同协理仙尊查案吧。” 陈平舟说话不算死板,但也够不上圆滑,直白点来说就是不大聪慧灵敏的普通人,谢凌恭维了他两句,他便有些飘然,继而被谢凌引导着上前开路了。 谢凌走在殷回之身侧,压低声音笑盈盈道:“一段日子不见,仙尊心性比从前好了许多。” “滚。”殷回之阴恻恻地吐出一个字。 谢凌似乎颇感失落:“我还以为仙尊是想变着法子让我出来,看来是我想多了。” 殷回之舌尖尝到了一点血腥味,不知是哪块口腔被咬破了。 但谢凌仿佛感知不到他的情绪,也察觉他这些日子的变化,他让谢凌滚,谢凌就真的懒洋洋地走到他前面一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周边的情况,没再分一点注意力给他。 殷回之轻轻舔了一下干麻的唇瓣,然后收回目光,当谢凌不存在,独自检查了几间损毁严重的倒塌房屋。 不多时,陈平舟在前头看完一圈,快步走了回来,向他禀报:“仙尊,方元两里都没发现尸体,似乎是被人刻意藏了起来。” 说到这,他有点忧惧:“会不会是天机阁的人做的?我们走了这么远都没看见所谓的聆音士……” “不好说,”殷回之停在一间损毁得没那么彻底的房屋前,“先进去看看。” 步入废墟,殷回之的目光率先扫过残壁上挂着的铜镜,和墙角处似乎只是杂乱堆放的石块。 谢凌也跟了进来,顺着殷回之的视线看去,啧道:“难怪这村子阴气这么重。” 殷回之头都没偏一下,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不过他这么一说倒是点醒了陈平舟:“说起来,镜子确实是不好对着窗的,一家倒也罢了,我方才在前面看的两个屋子似乎也是这样。” 殷回之抬手用灵力拭去铜镜上的黑灰,昏黄的镜面照出扭曲形变的人影,和雾蒙蒙的窗外,无端森然。 他摘下铜镜,翻过来,背面果然有东西。 陈平舟也凑过去,看见背面铜板上用朱砂画了一道符文,喃喃道:“这是阴阳避邪符啊……不对,多了一笔?” 陈平舟皱眉,他身为剑修不太精于符箓,但这符文不算生僻,明显能看出阳眼旁边多了一点。 是画错了吗? 殷回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一笔之差,阴阳转换,招鬼。” 他的目光再度落到墙角:“铜镜对窗,青石镇鬼,只进不出。” 一旁的谢凌懒洋洋出声总结:“可见阴火的燃料,是镇民们亲手养起来的。” 一头雾水的陈平舟总算听明白了,但还是有些懵,搞不懂这两人怎么对这些邪里邪气的东西了解得这么清楚,一看就能理清始末。 是他太浅薄无知了吗? 看来臻至高境不光要专心修炼本命之道,还要熟知百家杂事…… 这样一想,陈平舟气馁之心消解不少,反而坚定起来,念头愈发通达了。 殷回之往里继续走了几步,看见灶台边的米缸。米缸的厚木圆盖已经被烧成了焦炭,但缸里除了碳化的木块,没有其他。 他轻轻道:“这家人还活着。” 说完,他召出封月剑,食指轻轻点了点鞘身,封月立刻跃出剑鞘,可能是极少被殷回之召出来的缘故,它一时有些兴奋,在殷回之手边扭来扭去。 殷回之无奈轻叹,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剑柄,封月立刻像受了什么极大的鼓舞,嗡鸣一声,迅速绕着屋子飞了一圈。 这套默契的小动作看得陈平舟忍俊不禁,甚至从殷回之身上看出点不同平日的少年意气来, 封月剑很快回到殷回之面前,横着浮在空中,指了个准确方向。 殷回之将它扔回鞘中,言简意赅:“走。” 陈平舟立即要跟上,侧头发现谢凌还立在原地,似乎有些出神,他碰了碰对方的肩:“发什么呆呢,快跟上啊。” 殷回之已经走出去很远,背影看起来很冷漠。 谢凌收回目光,笑了一下,没头没尾低低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陈平舟受不了他这种半截入土的语气,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赶紧的,仙尊等我们呢。” 第82章 此间劫·七 相生 沿着封月剑所指的方向, 三人来到了镇子南边的一座建筑。 虽然也经受了大火席卷,乍一望去一片焦黑,但烧得没那么严重地方依稀可辨红墙青瓦, 漆面光亮, 看起来有定期修缮。 殿门上题着一对字。 “香火绵延祈万世,福泽广被佑千秋, 横批是……太平长宁,”陈平舟蹙眉低声念出来,“像祠堂常用的楹联。” 他念完,发现没人接他的茬, 殷回之就算了, 本来也不爱说话,可归元宗那位“殷贤弟”也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左边一个冷脸上司, 右边一个心不在焉的走神同事,中间是不甚聪明的自己, 陈平舟隐隐有点绝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从这副楹联上看出更多信息。 太平长宁…… 还没推理两秒, 左右两个不吭声的人突然抬了头, 同时朝庙殿内走去。 迈的甚至是同一条腿。 “……” 明明这两也没交流,但陈平舟莫名有种自己被排外了的感觉。 他晃了晃头, 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壳,跟着两人一起走了进去,没再管门口的楹联。 比起外头, 摆了许多木制品的内殿显然焚烧得更狠,地上的焦炭成堆成堆。 这间庙里的腐臭气比来时的路上更大了一点,但又有不太一样, 还掺杂了淡淡的血腥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和焦糊味发酵在一起,简直令人窒息。 抬袖捂住口鼻,朝大殿神台看去,台上没有摆神佛人像,而是放了一座直径约四尺的石雕,形似日晷。 正是天机阁的标志□□物——天机晷。 晷面分内外两圈,外圈刻有八卦符号,内圈镶嵌八颗可旋转的灵石,每颗有八个面,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风雷光。 晷针为一根青铜指针,末端刻着一个头戴兜帽的侧脸,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天机阁主。 陈平舟看得聚精会神,心想这晷外层机关看着倒不难,就是普通的八卦归位和属性对应,但是那指针……该往哪指呢。 他一抬头,发现谢凌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殷回之身边,偏过头笑吟吟道:“仙尊,需要我帮忙吗?” 仙尊面无表情,仿佛聋了。 气氛冻人,陈平舟把到口的推测咽了回去,搓了搓胳膊,往后退了半步。 殷回之扫了一眼脚下的青砖地面,目光在周围一圈略宽的砖缝上停了两秒,然后将封月剑递向身后的陈平舟:“拿着。” “嗯?……好。”陈平舟愣了一下,以为殷回之是觉得拿着剑扭机关不方便,不做犹豫便接了过来。 殷回之走到石晷跟前,伸手将最外圈的八卦层转了半圈,石晷发出很细微的一声“咔哒”。 几个呼吸的功夫,殷回之就将八颗灵石全部转成正确的方向,冷白的指尖最终落在了指针上。 陈平舟呼吸微凝,捏紧了手中的封月。 殷回之动作利落,快速推着指针转了半圈,指向了“离”火的卦位,指针归位的一瞬,石晷再次发出一声细小的“咔哒”。 陈平舟立即惊疑不定地皱眉,他没想到答案不是水西镇临水而建对应的“坎”,也不是是天机阁对应的“乾”天,而是……象征着火的“离”卦。 是巧合吗? 殷回之侧目,视线和谢凌相撞,谢凌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半分惊讶或其他,只在他看过来时弯了弯眼睫。 地面忽然剧烈震动起来,石板大开,脚下一空,拉拽感猛地传来,殷回之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谢凌的手腕,强悍的灵力硬生生压过了地底的诡异吸力,将他们一点一点平稳地放了下去。 周围一片黑暗,浓重的血腥气灌入鼻息,靴底落地的声音十分湿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东西。 落地殷回之就松了手,但被他松开的那只手腕却敏捷地调转方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谢凌虚伪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仙尊、陈兄,你们在哪?我看不见有点害怕。” “……”殷回之狠狠甩了一下袖,没甩开谢凌狗皮膏药一样的爪子。 “贤弟,我、呕——在这。”黑暗里传来陈平舟虚弱的声音,“仙尊……仙尊在哪?” 殷回之用空着的手捏了个诀,眼前一瞬间明亮,两丈之外,陈平舟被封月托着腰腹,恹恹地挂着,脚尖虚虚点地。 这地方的吸力太古怪,陈平舟的修为根本抵抗不住,要不是殷回之提前把封月剑给了他,在关键时刻托了他一把,他现在十有八九已经站不起来了。 就是托的位置不太好,胃水都快被压出来了。 陈平舟平复了一下呼吸,朝光亮的来源看过来。 包裹着殷回之指尖的手掌瞬间松开,殷回之的余光中,那人身影甚至后退了半步。 唯恐叫人看见。 殷回之冷淡垂眸,空荡荡的手指缓缓并拢,掩回袖子中。他上前去,扶了一把脸色煞白的陈平舟,陈平舟连忙把封月剑还他,被他推了回去:“先拿着吧,此地诡谲。” “多谢仙尊。”陈平舟眼里闪烁着动容和感激,认真道。 他彻底改变了一开始对殷回之的刻板看法,这一剑虽然差点把他隔夜饭挤出来,但也让他看出来殷回之其实是个面冷心细的人,和仙盟那些只会打官腔的老东西完全不同。 毕竟在修真界,不是谁都愿意把自己的本命剑交给别人防身的。 周围是不规则的石壁,若非他们从掉下来就没怎么转悠过,恐怕连东南西北都难分清。脚下是泥泞猩红的土,软烂得像被鲜血浸过一样,陈平舟看得眉头直抽,转头却见刚刚喊怕的谢凌直接蹲下来,捻了一点在指尖。 “……” 归元宗的人真够生猛的。 谢凌从袈裟下的交领中取出一方小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道:“别紧张,只是鸡血。” 陈平舟:“……”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殷回之看了一眼地上模糊不清的痕迹,视线一寸一寸扫过石壁,最后停在一个方向。 他走上前,手掌覆上去,直接暴戾的灵力喷涌而出,障眼法连着封印同时分崩离析,露出真正的石门来。 推开石门,浓烈血腥味气的来源暴露出来。 简陋的石砌室中,摆着大大小小的缸,缸里盛的全是血液,色泽有深有浅,似乎来自于不同的动物,有的缸已经半干,露出底下敲碎的骨头渣。 陈平舟看了一眼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这些是什么,牛羊骨?” “那倒不至于,”谢凌拍了拍他的肩,“这些是人骨。” 陈平舟:“……” 殷回之往里走了几步,看见湿红的地面上散落着零碎的米粒,还有明显的拖拽痕迹,延伸到角落里最高的那口大缸。 似乎是被他们的到来惊动,大缸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三人当即绕开凌乱的血缸走过去,缸里赫然蜷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老者身下垫着一个沾血的米袋,袋角破了个大洞。 老者抱着头瑟瑟发抖,嘴唇快速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被陈平舟轻轻碰了一下后骤然大叫起来。 他喊的似乎是水西镇的方言,水西镇夹在长河和群山边,位置偏的很,乡音也和外面很不一样,陈平舟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他喊的似乎是“不要找我”、“我没做”、“放过我”、还有“圣子救我”。 殷回之朝老者额头打出一道轻轻的灵力,老者浑身一滞,疯癫的大叫终于停止,但嘴里还是念叨着:“我没做……我没做……圣子救我。” “圣子是谁?”再次听见这个陌生的称呼,陈平舟忍不住追问。 没得到回答,他又放缓声音:“老人家,你别怕,我们是正道门派的修士,下山来平乱除魔的,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们说。” 老者却仿佛没听见,还是翻来覆去念叨着那几句。 谢凌轻轻敲了敲缸沿,变戏法似地拿出了一个破损熏黑的长命锁,勾在指节上轻晃:“老伯,这东西是你的吗?” 老者死死盯着那长命锁,浑浊的眼里滑下两行泪。 “看着像小孩的物件,是你家孩子的吗?”谢凌似是疑惑,“怎么压在石头堆里啊,像是要物主永世不得超生一样。” 陈平舟面露惊疑,完全不知道谢凌是什么时候捡的长命锁。 老者张了张嘴,发出恐惧的干呕:“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谢凌却恶意地又把那长命锁往前送了几分,被殷回之出手拉了回来:“行了。” 殷回之冷淡地垂视着那老者:“你家里死过孩子,不是正常死亡,是或不是?” 老者呆滞地看着缸沿,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粗粝沙哑的字音:“是。” 殷回之:“不只你,水西镇许多人家都出现过这种情况,是与不是?” “……是。” 殷回之又问:“孩子是因你而死吗?” 老者嘶哑凄厉地叫了一声,干枯瘪皱的手捂住头:“不是我,不是我,是白道生那个妖道,他跟大伙说献祭娃儿给山神,人瘟就会消失……报应,都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叫了一阵,又开始念叨“圣子救我们”。 陈平舟捕捉到“人瘟”两个字,忽然蹙眉,想起了什么:“我好像听我父辈说过,水西镇这一片几十年前是起过瘟疫,好在因为位置比较偏没传到外头去,影响也不算大……” 似是意识到这话有所不妥,他收了声,扯回话头:“不过瘟疫怎么可能要靠献祭人来解决,这不是害人吗,那白道生是什么来头的邪道,居然出这种主意。” 殷回之把谢凌手里的长命锁拿起来,放进老者掌心:“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把亲生的孩子的命送出去,忍心吗?” “不忍心又能怎么办,所有人都同意了,不同意也是死,一个接一个地病死,出去找大夫仙士的就没回来的,”老者攥紧长命锁,浊泪纵横,“没人管我们啊,你们说你们是正道中人,可那时怎么不来……没办法了……我跟娃儿他娘只能把娃儿交给那妖道。” 陈平舟一滞,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那镇民献祭过孩童后,发生了什么吗?你们是怎么知道那道士是骗人的,是不是瘟疫又严重了?” “没……俺们把娃儿按献祭过后,瘟疫、瘟疫确实慢慢好起来了,”老者干涩道,“可是后来,村里有人在白道生家里发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越来越沙哑痛苦:“发现了小娃儿们的骨头……都是、都是煮熟的……我们送上山的娃儿,根本就不是给山神——” “……他们,都让那妖道给吃了啊!” 尽管早有预料,他们还是震了一下,殷回之眉眼下压,冷沉得厉害。 之后的事,不需殷回之他们发问,老者自己一边哀哭一边说了出来:“自那以后,镇上就时时闹鬼,隔几月就要疯一个,有人想搬走,头天走,第三天尸身就能顺着河漂回镇上。 “要不是圣子大人路经镇子,教了我们镇鬼的法子,又建了庙供奉阁主,镇上的人早就死光了……” 说罢,他又絮絮哭起来。 殷回之视线移开一点,恰好和看过来的谢凌撞上,谢凌冲他挑了挑眉。 意思不言而喻,这老东西话里有隐瞒。 殷回之没有直接戳破对方话里的空缺,而是问:“你还记得当时献祭了多少孩童吗?” “……六十九个。” “有零有整的,想必你确实很愧疚,就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谁是谁,”谢凌慢慢道,“老伯,来把他们的名字挨个报一遍吧,来自谁家,都说说。” 他压低声音:“他们可都听着呢,千万别漏了谁。” 老者像被按在案板上的鱼,筛糠似地抖了一阵,然后瑟缩着肩念叨了起来。 “宋家两个姑娘,宋盼,宋叶,徐家二小子徐禾,葛家三姑娘葛灵秀,冯家冯玉……魏、魏家姑娘魏妙珠,”老者的声音不自然地磕巴了一下,瞥见三人严峻的脸色,又继续念下去,“许家许四文,何家……” 终于报完了六十九个名字,老者的眼神有些呆滞放空,身上的恐惧气息像跗骨之俎般挥之不去。 谢凌“嗯”了声:“老伯姓聂?” 老者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谢凌又接着说:“你刚才说的聂诚,是你家孩子吧。” 不光是老者,连陈平舟都觉得有点惊悚了,怎么会有人光靠别人说话语气的起伏就能猜到这么多信息? 唯独殷回之神情平静,在信息对等立场客观的情况下,他和谢凌对事情的判断堪称高度一致,当谢凌让老头报名字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对方想听什么。此刻他直截了当地问老头:“魏妙珠家有几口人?” 陈平舟:“……” 老者皱巴巴地脸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还是瞒不过你们……诚娃是我家的,我对不起他……魏家哪有什么几口,就两个孩子,大的那个也才十几岁……” 他抹了一把脸:“哥哥叫魏师华,妹妹叫魏妙珠。俩孩子爹娘还在的时候,家里算镇上过得不错的,可后来洪涝暴雨,一个让水冲了,另一个为了救人,也没上来。留两个小娃娃可怜。 “爹妈去世的时候,大的才九岁,小的三岁,师华那孩子从小性子就拗,镇上有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想收养他,他不肯,说除非把小妹一起收养,不然不去。 “可除了他那早死的爹妈,谁会给人家白养孩子,还是个便宜女儿,那夫妻假说答应,把兄妹俩接过去,不到半个月就偷偷把女娃带到山里扔了。 “师华第二天一早发现,愣是冲进山找了一天一夜,顶着一身伤把他妹抱了回来,自那以后,任谁再说要带他们回家,他都不肯了。 “一开始乡亲觉得这么下去两个都要饿死,但那孩子愣是把家支了起来,半天给乡里乡亲干重活换钱,晚上回去打理菜园子,给自己和小妹做第二天的早饭……就这么把妙珠养到了七岁。 “那姑娘被哥哥惯到大,古灵精怪得很,我每次给她和他哥送饼子,她都抻头冲我笑,叫我好聂叔……我也不忍心啊,可瘟疫太吓人了,劳动力越死越多,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大伙只能扎堆决定听那妖道的,凑六十九个孩子献祭山神,把妙珠也算了进去。 “他哥在镇上祠堂跪着磕了满头血,说求乡亲们放过他们魏家,说他一定会找到阻止瘟疫蔓延的办法。但大伙等不了了,妖道说再不献祭,瘟疫会越来越严重。” “为了防止他捣乱,镇长命人把他绑在祠堂柱子上,把六十多个童男童女送上了山,之后瘟疫就停了,镇长还在祠堂给白道生建了个功绩碑……魏师华那孩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们有小半年都没见着他,魏家老屋也塌了……” 老头合上满是褶皱的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有一天,镇中的大鼓疯了一样地响起来,我们过去一看,发现魏师华回来了……手里提着那妖道的头,脚下满满一大袋都是小孩的骨头……煮熟啃干净的。 “魏师华满身是血地盯着我们,说:‘这里只是十分之一,他家里地下还埋了一坑,拼起来整整六十九副人孩骨’,然后又给我们看了从这妖道家里搜出来的药粉,我们这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真的瘟疫,而是妖道一直在上游和井水里给我们投毒。 “魏师华说完这几句话就扔下妖道的头走了,有人追上去,看见他抱着魏妙珠的骸骨投了长河。之后……村子里就开始经常闹鬼。” 第83章 此间劫·八 昏日 说到这便一切明了, 数十年前的那场瘟疫,枉死之人怨气深重,罪魁祸首们是平头百姓根本压制不住, 镇上才会频频闹鬼。 天机阁来的圣子传授给镇民们“自救之道”, 家家户户都做了压鬼的布置,又建起天机庙年年供奉。 殷回之看着缸底的碎骨, 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其他人呢?” “烧死了,烧死了好多……火、火扑不灭,”老者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极为恐惧的画面,“要不是圣子, 我现在已经死了, 圣子让我不要乱跑——你们、你们看见圣子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 脚下再次传来猛烈的震颤,却不是因为机关,而是某种阵法启动后的灵力波及。 殷回之把那老者一把提了起来, 丢给谢凌:“看着他。” 说罢,一掌拍向石壁, 厚重的石层霎时崩裂,泥土扑簌簌下落, 昏暗的天光从硬生生破开的洞口投下。 殷回之用灵力撑住摇摇欲塌的地窟, 一把将三人都送了上去,自己最后跳上去。 火浪铺面而来, 先前还好好的庙殿不知何时又烧了起来,灼烫的热浪和某种阴冷的气息将他们牢牢包裹在其中。 阴毒的哭声若有似无地钻进脑中,殷回之打下一道灵力屏障, 将火焰隔绝在外,意识却出现一刹那的放空。 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地面,殷回之低头, 看见谢凌的影子朝他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喉咙瞬间传来窒息感,殷回之呼吸变得急促,指节也跟着发僵。 “回神!”后颈一痛,冷硬的命令在耳边响起,“别听,别看。” 这语气并不温和,却与殷回之少年时光中的某道声音高度重合。是师是长,是日日伴他身侧的训诫和警醒。 他瞬间恢复清明,对上谢凌沉肃的眼,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方刚刚喊他的时候用的既不是假音,也不是他们共有的本音,而是谢凌从前的声音。 殷回之沉默地别开脸,低头看向地面,影子分明一切正常, 他尚且如此,陈平舟怕是更不好。殷回之想着,转身欲走,却被谢凌按住肩不让乱动。 谢凌声音轻轻地贴着他耳廓响起:“心神脆弱成这样,又背着我折腾自己了?” 殷回之最厌恶他这种若即若离的纠缠,和似真似假的虚假关心,重重打开他的手:“让开!” 谢凌从善如流地收了手。 地上陈平舟扶着额头,同样眼神迷蒙,老头则是直接被吓晕了过去。殷回之转身将一道灵力拍进陈平舟后背,陈平舟猝然睁眼,眼珠泛着血丝。 扫视四周猎猎翻腾的阴火,陈平舟一惊:“格老子……怎么又烧起来了?!” 阴风扫过,火势更大,他朝远处一望,整个村镇都绵延于火海中,风中隐隐约约混杂着尖锐的哭叫,但细听又寻不得。 “有人在布阵引聚怨气,火势太大了,我先去看看,”殷回之说完扫了一眼僵直的陈平舟和晕得四仰八叉的老头,侧目看向谢凌,“能守住吗?” 谢凌心知把这俩带过去也是添乱,配合道:“仙尊放心。” 陈平舟听着他俩一来一回,眼珠子转了转,而后蹲下来仔细查看老头,仿佛老头脸上突然贴满了金子。 等殷回之提剑一跃飞出这个安全圈,背影都看不见了,他才小步挪到谢凌身边,使劲眨了眨眼睛。 谢凌注意到他:“眼睛被火燎了?” 陈平舟咳嗽一声,挤眉弄眼道:“我可都听见了——不是刚刚,是上来地面那会儿,你跟仙尊说话那声音、那语气!” 谢凌简明扼要回他两个字:“幻觉。” “什么幻觉——殷贤弟,你可别唬我,”陈平舟掸了掸袖子,正色道,“陈某虽然修为平平,但心态识海还是相当稳定的,其实我根本就没中招,是看气氛实在不合适才没起身的。” 谢凌淡淡扫他:“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陈平舟居然从这一眼里品出了些殷回之那种令人发憷的感觉来,他搓了搓胳膊,嘿嘿一笑:“贤弟你别误会,我就是有点好奇,你来自归元宗,从前没怎么露过面,却跟仙尊看起来十分相熟——你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启微仙尊的落跑情人吧?” “……”谢凌微笑,“落跑情人?” “别这么看我啊贤弟,这又不是我说的,”陈平舟连忙撇清关系,“大家私底下都这么编排,外头的话本也这么写。” 谢凌油盐不进,假笑道:“这么好奇,下次仙盟大会你仔细问问仙尊。” 陈平舟心里嘀咕,什么叫恼羞成怒,这就是了。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陈平舟还是忍不住频频往殷回之离去的方向望去,忧心道:“也不知道仙尊怎么样了。” 他实在心痒,忍不住又去招惹谢凌:“贤弟,你不担心啊?” 谢凌快被他烦死了:“担心什么?” “你家仙尊,”陈平舟张口就来,已经认定谢凌就是那个传说中被拐到归元宗的仙尊道侣,“仙尊修为高深,这阴火虽然未必能奈他何,但我看天机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仙尊一来就大火复燃,要是我们拿不出证据,他们就要说一切都是因为仙尊了。” “担心。”谢凌淡声说。 陈平舟:“嗯?” “所以你老实待着,顺便看着这个老头,别死了。”谢凌继续道。 陈平舟反应过来,立即追问:“你要去什么?这到处都是危险。” “去给情人搭把手。” 话音落下,谢凌的身影直接在他面前消失了- 殷回之提着长剑,循着灵力场的强弱变化,一路找到了阵法中心。 坍塌破败的祠堂前,上百个被反绑双手的镇民跪在皲裂的地面上,个个神情疯癫,满身诡异的伤,有人脸上只剩两个空荡荡的眼眶,眼珠已经不知所踪。 黑雾中怨气沸腾,尖锐的哭声此起彼伏,包围啃噬着跪在地上的人形牲畜。 人群的最后,站着一个身穿夜蓝色星轨纹长袍的男人,腰挂一柄弦月银色弯刀,玄铁面罩遮住了半张脸。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蓝衣人缓缓转身,殷回之看见他未遮住的左脸上刺满了暗色星芒刺青、和在天机晷针上看过的那个人脸。 “来了?”蓝衣人对上殷回之的视线,非但没有紧张或敌意,反而显现出几分诡异的兴奋来,“大名鼎鼎的启微仙尊……真是有失远迎。” 祠堂前石碑依旧,只是碑文上赞誉的人已经从白道生变成了天机阁和“圣子大人”。 殷回之平而直地望了一眼那碑,问:“我该称呼你为天机阁圣子,还是魏师华?” 魏师华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不愧是启微仙尊,在下佩服。” 以祠堂为中心,浓厚阴森的怨气从家家户户涌出,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魏师华头顶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砂砾和尘土在阴风的号召下飞旋,周围的火更烈了,几乎灼痛眼球,丹田五脏却越来越阴寒。 殷回之提着剑,却没有阻止,魏师华见状奇道:“仙尊,你怎么不出手?” “除了那给你和魏妙珠送过吃食的聂家老者,这些人都已被你灼毁灵台,阻止了阵法他们也是死路一条,”殷回之平静道,“你焚空村泄愤,我为何要阻止。” 魏师华在听到“魏妙珠”几个字时,神情骤转阴寒,听完殷回之的话,怔然一瞬,随即冷笑道:“你这人,倒是不太一样……那你还站在这做什么?” “焚此地,可以。”殷回之注视着他,慢慢道,“若阴火漫出水西镇一寸,我必取你性命。” 魏师华笑得肩膀都跟着颤抖:“好高高在上、好正义的口气,仙尊,你知道这世界上最恶心的事是什么吗?” 殷回之不语,魏师华便自顾自说下去,声音怨毒至极:“当你需要正义的时候,没有任何正义来帮你,你只能亲眼看着至亲死尽,看着别人剥皮拆骨吃他们的肉……” “然后等你变得不人不鬼,终于有了复仇的能力时,正义来了,正义拿剑指着你。” “仙尊,是不是很有意思。”他朝殷回之歪了歪头,“仙盟?我妹妹被一群人绑出家门的时候,仙盟在哪啊?” 魏师华呵呵低笑起来,冰冷的水珠滚过脸上繁复的刺青图腾:“我唯一的亲人哭着跟我说,‘哥哥,我怕’的时候……仙盟又在哪里?她才七岁,再过半年,我就能送她去上学堂……” “魏师华,”殷回之冷冷叫他的名字,“我说了,你报仇我不拦你,但若是抗着报仇的名给别人当刀,我不可能作壁上观。” “没有你口中的别人,我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魏师华森森垂眸,墨黑的瞳扫过乌压压的人头,“事已至此,对错我已不在乎,罪孽深重下地狱又如何,助纣为虐又如何?今日,没有人能拦我,我要方圆千里都同我魏家亡魂陪葬。” “仙尊,人家都要拉着你同归于尽了,”谢凌的声音从身后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殷回之身边,“还不忍心把真相拆给他看啊。” 佛陀面转向眼神疯戾的天机阁圣子,谢凌用好奇的语气:“魏师华,你说怎么就那么巧,所有正道都将你忘却的时候,天机阁就站出来说能予你复仇之力呢?” 魏师华敌意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第三人,阴恻恻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放才说的还不算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事,”谢凌凝视着魏师华的“打断你的腿,再给你递一副拐杖,利用你的欲望和抓住救命稻草的心理驱策你,才是最恶心的事。” 魏师华死死盯着他。 “谁都知道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叫人深刻难忘,”谢凌缓缓道,“可若没有雪,就只能生堆硬造了。” “就凭你的三言两语?你觉得我会信吗?”魏师华眼珠通红,嘶哑地笑了一声,“就算是,我也回不了头了。” “理解,此情此景,十个有九个都会这么说。”谢凌穿过地上已经疯癫的活死人镇民,走到魏师华身前摊开手掌,一缕幽蓝色的魂光在他掌心跳动闪烁,靠近魏师华后光芒更甚。 魏师华的拳头几乎攥出了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蓝色的魂光。 谢凌垂眼问他:“你知道为什么你聚引那么多怨气,听见的哭声里却没有一道来自你妹妹吗?” “因为她不知道真相,她也以为六十九个童男童女的供奉能换来余下镇民、包括你的健康平安,”谢凌道,“她很害怕,却至死都没有怨灵。” 魏师华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谢凌看着他:“但这个镇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锁鬼塔,招怨灵,聚阴气。她不是怨灵,却和其他亡魂一起被困在了这里——魏师华,你想听听她的声音吗?” 魂魄在他手中急切地摇晃两下,谢凌伸手,将它送到了魏师华耳边。 不知道魏妙珠的魂魄说了什么,魏师华的眼泪忽然决堤,又用力地擦去脸上源源不断的湿痕,然后挤出一个狼狈的笑。 魂魄再次陷入沉睡,谢凌合起掌心,收回了手。 魏师华这次沉默了很久,才抬起血红的眼,嗓音如砂砾刮过粗石:“你想要什么?” “如你所说,这场阵法若是彻底启动,方圆千里都要焚于葬身火海,包括我手中的这缕魂魄,”谢凌掠过魏师华紧绷的下颌,“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放弃为难我的爱人,我帮你超度你的妹妹。” 于是魏师华的目光越过谢凌肩头,看向从谢凌出现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呵了声:“竟是如此。” 殷回之的手背不自觉绷紧。 魏师华木然道:“天机阁中像我这样的圣子……从来不止一个,你们阻止得了我,却阻止不了别人,如果结局注定是死,过程的改变有意义吗?” “如果一定要死,那我想大部分人都更希望死得光风霁月,而不是人人喊打。”谢凌声音很轻地回了他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魏师华低头笑了:“也罢。” 他抽出腰间的弦月弯刀,割断了了手臂上的动脉,鲜血霎时喷涌而出,尽数落在那萧瑟的石碑上,染红了碑文。 周围翻腾绵延的火焰猛地一滞,势头从向外蔓延变成了向阵法中心聚拢,烈焰瞬间将魏师华整个人包裹其中,热浪几乎要将一边的殷回之和谢凌一齐吞噬。 魏师华最后看了一眼谢凌握紧的手,弯刀刺向地面,阵法爆炸产生的推力快于火焰,直接将谢凌和殷回之打飞了出去。 殷回之在半空中迅速转身,漂亮的腰线翻转半圈,而后整个人近乎垂直地向下飞去,一把扯住了下坠的谢凌。 腰间多了一条劲瘦有力的手臂,谢凌低头看向搭在自己侧腰上的白皙指节,眨了眨眼,相当不老实地贴近了几分,鼻尖蹭蹭殷回之的脸颊:“哥哥,不生我气了?” 侧腰上的那只手僵了僵,显然是被他这句脸皮厚出天际的“哥哥”惊住了。 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滚。” 看来是还在生气,谢凌笑起来,落地看了一眼远处翻腾的熔金巨兽,火焰在这一刻烧到了最高点,巨大火舌顶端的暗紫光晕逐渐转为普通阳火的橙蓝色,热浪中最后一点冷意也消失了。 焦臭的雪落了下来。 谢凌收回目光,笑了一下:“炼化了那么多怨魂,超度人还是第一次,手生得很,还是要带给无妄那秃头看看。” “……”殷回之擅自从他的话里剥出一层意思,稍有软化的神情再度冷下来,“你还是要走。” 从谢凌说出“爱人”两个字的那一刻,殷回之便无法不抛开疑心和怨恨,开始迷茫谢凌的目的。 也许这一切的举动都只是想告诉他,站他面前的是一只鹰,不可能被他圈养。 谢凌拂去他肩头的雪片,然后将他揽进了怀里:“现在先不走,抱一下。” 殷回之表情很难看,但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于是谢凌又得寸进尺地低头,试探性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带着焦糊气息的雪片落在他们交缠的呼吸间,实在算不得好闻,但谁也没有主动退开的意思。 …… “那个……你们还没好吗?”陈平舟尴尬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着忐忑和无辜。 殷回之和谢凌应声分开,谢凌抬手,慢吞吞地用拇指在他唇角揩了一下,才扭头毫无温度地看向陈平舟。 陈平舟不期然瞥见谢凌那张其貌不扬的假脸,又忍不心偷瞄了一眼殷回之红得奇怪的唇,心说仙尊得是多喜欢这小子,这都能下得去嘴。 正想着,触及谢凌凉飕飕的目光,他瞬间收回视线,缩了缩脖子,指着自己腿上靠着的老头:“贤弟,实在不是我不长眼,是你们再不分开,这老头就要死了。” 殷回之快步走过来,探了一下老者的脉息,着实微弱,恐怕连最轻的灵力渡入都受不住了,他划破手指给人喂了点带灵力的血,老者的呼吸着才渐渐恢复正常。 陈平舟头疼道:“镇子烧了,其他人也死了,这老头怎么办?” 殷回之递了一只袋子给他:“这里面有灵石和钱币,等他醒了给他,是走是留问他自己。” “也只能这样了。”陈平舟点头,把活接下后,就带着老头识相地先找个地落脚去了。 谢凌凑近,推了推他的腰:“我们也走吧。” 殷回之不冷不热问:“去哪?” 话音刚落,大地兀然震了一下,瞬息即止,但殷回之立刻捕捉到了震源,他抬眼看去,千里之外最先出现的是光的异变,模糊的山脊线泛起珍珠母贝般的冷光。 而后那山沉了下去。 雷声乍然撕裂天际,并非寻常的轰鸣,而是陆地板块在哀嚎时被拉长的低频震颤,整条山脉的岩骨都在坍缩。 而后眉心狠狠一痛,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若非识海被拉扯控制的感觉是可知的,他几乎都要以为这是地动后的天黑。 始作俑者在身后轻轻接住了他,他却无法像从前那样产生愤怒,而是毫无缘由地感到了恐慌。 对未知的恐慌。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谢凌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似是让他别怕,他听见谢凌不甚清晰的声音。 “乖一点,阿殷。” 第84章 此间劫·九 劫始(增添6000字新内…… 这次地动幅度极大, 波及不少仙门的辖地,很快惊动了仙盟。 这种一看就是纯粹自然灾害的事不必通过大会,仙盟下级机构直接派出了救援队, 灾民很快安排妥当。 因灾害发生的时机敏感, 仙盟有意控制民间言论,不准讨论传播“天劫”之说。 然而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事情息止的第二日, 大陆之东便遭受了严重的海啸台风,侵害范围前所未有的广。 这下连仙盟中都有在心里嘀咕的了,更别提平头百姓了,一时之间流言愈传愈猛。 殷回之解决完水西镇鬼火之事后就没有露过面, 也不知道是真不在意流言蜚语还是躲避冷处理。 总之殷回之没发表态度, 其他人怎么想的都有。 逍遥门大张旗鼓地宣布,严禁属本门管辖的州县议论诋毁启微仙尊,违者依令拘捕。 这一手实在是莫名其妙, 甚至看起来像此地无银捂人嘴。 于是当天夜里,褚回铮便以“叙旧论道”的之名给逍遥门递了拜帖, 逍遥门当即撤了这条新规,但消息已然不胫而走, 传遍了大小十四州。 魔域乐的看观澜宗的笑话, 修真界内却是真乱了。 话说多了,总有人当真, 尤其在身处旋涡中心的人始终不肯露面的情况下。 真正爆发,是在第三日的晌午。 修真界南突然涌现一股极为强烈的魔气,这几天大家本就提心吊胆, 得知只是魔气涌现后反而松了口气——肯定是老生常谈,魔修作祟。 但派人赶去一看,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魔修, 而是地脉断裂。 可地脉里装的是灵力,再断裂也不该涌现魔气啊!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正是前几日刚同殷回之处理过水西镇火灾的陈平舟。 他心下一沉,终于开始认真审视天机阁口中“天劫”,判断其为真的概率有多大。 他与殷回之近距离相处过,真切觉得这位仙尊一身正气,且外冷内热,是个不可多得的正道领袖,只怕是天机阁真有几分卜知未来的本事,却移花接木将罪因嫁接到殷回之身上。 因此他想先将此事压下,暗中送禀观澜宗。 可局势没有给他机会。 天机阁已先他一步昭告天下:天劫步步紧逼,三灾已至,灵魔妖力正在暴动,接下来就是生灵涂炭,天穹撕裂。 陈平舟无法承担隐瞒之责,原封不动地将事实禀回了仙盟,这一禀竟不是他一人,原来其他地方也出现了类似古怪之事。 不光是魔息,还有肆意流窜的妖力、怨魂,就连雷鸣的频率都增加了。 与此同时,天机阁主露面了。 从前天机阁总是行踪诡谲,行事颇不合群,如今却开诚布公地袒露了驻地位置,包括所持神器天机晷的功效,使天劫一事看起来更像真的了。 天机阁主最终宣布:唯有将劫眼血祭天道,才能阻止这场灭世的灾难,因为劫眼本身就是天道的一部分,为天半子。 并坦言,天机阁已测算出穹裂的大致方位,已派阁内成员在该处修建祭天台。 仙盟质问其用意,莫非是想靠此计光明正大取走仙盟盟主的性命。 天机阁主却表示:他只尽人事,仙盟最后的抉择与判断,他都无法左右,也不会左右,正如他无法左右天命- 归元宗禁地,一座房屋隐蔽在山石间,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铁锈腥气。 谢凌伸手,为沉睡中的人抚平眉间。 躺着的殷回之的脸色很白,嘴唇没什么血色,像刚经历过某种剧烈的痛楚,眼睛闭得很紧。 于是谢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给他背后的伤口又上了一道加速愈合的法术。 门被敲响,外面传来无妄的声音,语气温和客气:“谢施主。” “进吧。” 谢凌姿势不变,视线也没有挪开,因此无妄进门看见的,便是穿着中衣的青年坐在榻边,垂眸望着躺在床上的人,视线是无妄从未在此人身上见识过的温和与宁静。 无妄着实惊了一下。 倒并非因为这两人一模一样的脸,而是因为床榻上殷回之乌黑的发。 都是修士,无妄多少能猜到殷回之少年白发是曾经透支灵力造成的。 这种情况虽能用障眼法术遮掩一二,却极难彻底逆转,代价甚是难计。 无妄轻叹:“老衲当初眼拙,谢施主待仙尊还是颇为怜惜。” 从秃驴嘴里听见这等话实在是令人牙酸,谢凌抬头似笑非笑地扫了无妄一眼。 无妄也不怕他,微微笑了,调侃:“不然为何多此一举,难不成天机阁主还能猜到谢施主要偷梁换柱,特地找到这里来?” 谢凌轻嗤:“你如今说话倒是不装菩萨了。” 无妄笑容微收,摇头:“人生苦憾,最后的日子,懒拘小节。” 他停了捻佛珠的手,目光忽然顿住,看着谢凌渗出血的中衣:“谢施主,你的背……” 谢凌语气随意:“无碍。” 这些日子谢凌没有离开过,一直守在这里,还找他讨了一堆贵死人的药。居谢凌自己所说,是要准备好一些“身后事”。 无妄能猜到这后事多半全在殷回之身上,刚刚进门他就嗅到了修者熟悉的血腥气,只是并未作声。 他与谢凌结识得比许多人以为得都要早,早在八十多年前,殷回之还未拜入谢凌门下时,谢凌便到访过归元宗了,与他定下今日之约。之后每次正道与谢凌发生冲突和交手,无妄都在其中划水。 同样,很早无妄就知道了两人身份的秘密,不过那时谢凌对殷回之的态度同如今可是天差地别。 无妄眼前闪过从前青瑾会上种种,最后定格在少年时心高气傲的殷回之红着眼捏碎仙骨的画面。 无妄一默,心中猜到了什么。 他摇头:“老衲还是愚钝,这岂止怜惜,分明是一世情深。 否则怎会舍生又挖骨,执拗拼凑出一个完全如初的人。 “……”谢凌被他酸得忍无可忍,“你要不出去找点事做,天劫前这几日少来烦我。” “是老衲多嘴,”无妄笑着道,“今日来其实是给想谢施主送几个仆侍,外面的侍卫笨手笨脚,仙尊离了人怕是不行。” “不必,”谢凌直接回绝,又蹙眉改口,“罢了,挑一个动作仔细的,我再安排一个人过来替我照看。” 无妄颔首,便告辞了,门外的关门弟子悟生迎了过来,沉默地缀在他身后。 半晌,悟生才涩声问:“师尊,我们身上的诅咒真的可以消去吗?” 无妄在弟子面前并不总是慈悯的,甚至称得上严厉,他静静地看了悟生几息,悟生慢慢低下头:“弟子不该问,弟子知错。” 无妄收起念珠,轻轻抚了抚小徒弟的头顶:“能。” 他不喜欢犹疑不定,既然选了,就要认定做的选择走下去。 归元宗始于佛法,因佛门中人悟性非凡,最早便会利用天地灵力。 后来始祖为心中抱负,自建宗门,入世沾血。始祖及门人因佛法而率先闻道,最后却因权欲念珠染血违背禁律,此后世代受神佛诅咒,不得善终,不得长命,即便修为再高,也改变不了。 因而民间有声音暗中称他们为妖僧、短命鬼。 可若不染血,如何自立世间,若不动戈,如何真正灭谛。 神佛天命不容归元宗,他偏要改掉这命,不惜代价。 悟生垂着脑袋,又问了一句:“那师尊会长命千岁吗?” 无妄这次没有回答- 无妄离去的前一刻,沈知晦从殷回之安排的洞府中醒来,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传送法阵样式。 是谢凌留下的。 他心中一喜,心道谢凌果然没死。 沈知晦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出乎意料的契合,但又好像和从前的不尽相同。 这倒好理解,之前那具身体怕是早还给原装那小子了,如今这个,大概是谢凌替他重寻的。 唯一奇怪的是,怎么会有一股如此醇厚的正统灵气。 这一睡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沈知晦知道自己瞎想肯定想不出个什么玩意,于是迅速从石台上起身,一脚踏上了传送阵。 眼前景象还没完全清晰,他就上前一大步行礼:“主上。” 没听见回应,沈知晦抬眼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一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个坐在床边脸色苍白。 除了相异的发色,其他堪称十成十复制。 沈知晦心里一紧,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乾阴宫覆灭那一夜,眼前两人那时还是水火不容的架势。 ……尽管最后被禁言那会,沈知晦已经猜到那是谢凌一手引导的,目的是逼殷回之离开魔域。 但少主后来知道了吗?误会解开了吗?两人和好了吗? 沈知晦推测不出,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分不出来面前这两个谁是谁。 “……” 他记得,小少主结丹结得早,是比谢凌要略矮些许的,想来如今应当也变化不大。 那跟记忆中小少主不同的应该就是他家主上。 沈知晦睁大眼睛努力看。 继续分辨。 然而,他怎么看都觉得面前这两人从头到脚分毫不差,两个都和小少主分毫不差。 “……” 醒着的白发殷回之先开口了,语气淡淡的:“沈知晦。” 沈知晦脑中顿时一片清明,面色也跟着凝了下来。 这语气,分明是少主。 也就是说,少主知道了自己和谢凌本是一人,也没有原谅当初发生的事,还将谢凌弄得昏迷不醒囚禁在了此处。 沈知晦有些沉重地应声:“……少主。”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青年,有些紧绷地问:“您把主上怎么了?” 白发殷回之轻扯唇角:“这是他应得的。” 沈知晦心头更沉,他想,难怪自己身上有那么纯粹的灵气,只怕他的复活根本是少主做的。 至于阵法,少主是谢凌一手教出来的,会复刻谢凌的设阵习惯也不奇怪。 所以他们不仅没有和好。很可能少主得知他们同为一人的真相后,彻底认为谢凌当初是为了取而代之自己,恨意加深。 沈知晦顾不得其他了,他今日一定要将一切说清楚。 “少主,”他急切道,“当初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发殷回之轻呵一声:“那是哪样?” 沈知晦忽然语塞,他后来虽猜出谢凌肯定不是真想夺舍殷回之,但毕竟他不了解个中细节,贸然开口恐怕看起来像故意替谢凌脱罪。 沈知晦仔细回顾所有疑点,总结组织了许久,才准备重新开口。 “沈知晦,你不必再同我说这些。”白发殷回之敛眉淡道。 沈知晦急得上前一步。 “你要说,等他醒了再慢慢跟他说去。”白发殷回之轻轻勾起唇角,“不过我猜他也不乐意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你还是少提吧。” 沈知晦:“……?” 沈知晦:“………” “………………” 谢凌撩起眼皮打量他:“我怎么觉得你想骂我。” 沈知晦温和假笑:“没有,属下不敢。” 谢凌笑了一声,冲他抬了抬下巴:“伸手。” 沈知晦虽然无奈,但不至于真恼,依言刚抬手,便见谢凌朝他抛了一个东西过来。 他迅速接住,低头定睛一看,竟是一把做工极其精巧的折扇,看着不算华丽,但南海宫主阅宝无数,一眼就看出上面任何一个部件的用料都极其珍稀难寻。 沈知晦微微睁大眼:“主上?” 谢凌道:“从前只见你用剑,这次回来看见南海宫那沈二整日拿着扇子晃悠,才知道你原更喜欢这类武器。” 沈知晦把折扇认真收好,笑道:“剑杀人才快,没吃过苦的小鬼不会懂。” “人家现在都一百多岁了。”谢凌睨他一眼,又道,“收了我的好,得帮我一个忙啊。” 沈知晦一愣,有点莫名其妙。他和谢凌之间何时用过“帮忙”这种词……而且还不是阴阳怪气。 一刻钟后,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两刻钟后,沈知晦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沉声道:“绝无可能!” 他胸口发闷,直视着谢凌: “殷回之,随你怎么说,这次我不会同意。”- 到了第四日,天地间灵力魔息妖力失控愈发明显,交缠流窜,几乎所有修士都能感知到丹田不适。 第五日,已经发生了上百起修士爆体的现象。 其中都是一些本来就对灵力控制不好、甚至深受心魔困扰的修士。 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 仙盟召开大会,这是天机阁公布天劫倒计时后殷回之的第一次公开露面。 不过数日,仙盟大会上众人已经再说不出抨击天机阁的话,因为天劫显然是真的。 议桌上一张张如丧考妣的脸相对,一开始大家都还按捺着。 但当第一个试探的声音出现后,平静就被打破了,很快彻底吵了起来。 一方人认为天劫或许真的和殷回之相关,“恭请”殷回之去天机阁所建的祭天台看看。 另一方则是牢牢站在观澜宗阵营的反对方。 连褚回铮都亲自下场,丝毫不给面子地将说这话的人叱骂了回去。 场上一度混乱,无妄沉着脸道:“褚宗主怕是太过偏私。” 仙盟三宗之一的无妄倏然开口,说的还是这样不留情面的话,议桌上倏然一静。 这话之下掩藏的立场已然明了,褚回铮拍桌而起:“你什么意思!” 无妄也站了起来,面容沉静,一字一句:“还请观澜宗主以大局为重。” “你的大局就是把那个天机阁主的话奉为圭臬,让我师弟去送死?”褚回铮冷笑,“你眼里还有仙盟吗!” “于此事,老衲只谈苍生,不论人势。”无妄垂眼。 “仙盟当初成立意在守护苍生,若日后仙盟不再以此为旨,”他平静地看向褚回铮,取出代表仙盟成员身份的玉牌放到桌上,“——归元宗愿意退出。” 满座哗然。 短暂的静寂之后,有人出言相劝,也有人看出风向似乎要彻底倒向一边,犹豫要不要出言附和。 逍遥门主眼珠更是微妙地转了好几下,里头心思白转,下面的宗门代表更是各怀想法。 首座之上,身处旋涡中心的白发的仙尊开了口:“仙盟从来尊重所有成员的意见,只是——” 话音微停一瞬,他冽然抬眼,直直看向无妄:“尊者既如此心系苍生,可愿与我同往?” 无妄一顿,良久,才慢慢问:“同往何处?” 白发仙尊平而直地看着他:“同往祭天台查看。” 没等归元宗一派势力松一口气,就听见白发仙尊冷淡的声音:“若真的出现穹裂,且别无他法时,便一同祭天道、救苍生。” 第六日,人间没有迎来日光。 天地笼罩在一片漆黑诡异之中,呜咽尖啸的风卷过大地,雷鸣如同地狱敲响的丧钟。 每敲响一次,就有一颗金丹或元婴爆裂消弭。 没有人再顾得上得罪不得罪了。 天劫,是真的。 一众仙门之首中已不乏将天机阁当成救命稻草和军师的人,无妄和“仙尊”几乎是被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目送到祭天台上的。 没有日光,但不妨碍人们围送他们到天机阁主给出的位置,数不清的手托起照明术,将恶臭的尸窟口映得幽深可怖。 “怎么在这种地方……” “阁主不是说了吗,穹裂出现的地方就是祭天台建设的最佳位置。” 巨大巍峨的祭天台由石柱支起,居于尸窟洞口正上方,由百级长阶连接地面。 祭台上遍布看不出规则的奇怪纹路,以凹槽的形式雕刻在上下和侧面台面上。 启微仙尊和无妄登上祭台长阶的一瞬间,所有人瞳孔一紧,惊诧狂喜遍布一张张脸。 暴\乱的妖魔灵力,居然放缓了。 周遭进入了一种诡异而又狂热的静寂中,再抬眼看向高台上的启微仙尊时,众人目光里的敬和畏已经微弱得几乎要寻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算计讨好和猜忌。 原来启微仙尊真的的是天劫的唯一解法,可是启微仙尊真会为了这天下苍生心甘情愿赴死吗? 漆黑中,一双异色眼瞳闪过古怪的光,宽大的夜蓝色长袍和兜帽遮住了他的身体和面容。 高台上的无妄神情闪过一瞬惊惶,犹疑不定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后不动声色往台阶下走去。 有人注意到了,心知无妄这是不想同殷回之一起当祭品,但一时没有作声。 无妄不过才迈两步,就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手臂,启微仙尊隔着袈裟攥住无妄,声音沉沉听不出情绪:“去哪里?尊者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 无妄脸色青白:“你才是劫眼。” 启微仙尊扫过台下一双双警惕精明的眼,看向无妄,声音很浅,却不难听清:“你觉得会有人在意吗?你和我的想法。” “……” 启微仙尊盯着无妄的眼:“尊者,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如果不想和我一起成为祭品,就把藏在你宗里的人交出来。” 无妄眼神溢恨,捻佛珠的手攥得泛白:“他早已不在归元宗了。” 启微仙尊闭了闭眼,而后阴冷一笑:“那尊者便同我一起为苍生献命吧。” 夜蓝身影微微一动,兜帽下的嘴角高高勾起,异色眼瞳中划过愉悦和快意。 然后消失于人群中- 殷回之做了一场很冗长的梦,他记不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痛觉绵延不断,似乎有人剖开了他的后背,折腾他的脊骨。 折腾完脊骨,又折腾丹田。 叫他疑心自己是否又回到了被季回雪坑害折磨的幼年和少年时代,挖骨废修为都要再体验一遭。 他痛得忍不住掐攥自己的手心,很快一只手便覆了上来,拢住他的手背,扣进他指缝间,带来熟悉的安稳,他因此意识到这并非噩梦,伴着痛意再度沉沉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周围静悄悄的,脸颊有一种古怪的紧绷感,大约是被下了障目的法术。他躺在一张床上,四肢僵滞,动弹不得。 唯有一双眼睛能活动。 殷回之茫然地转了一下眼珠,最先看见的是身上贴满的黄色符箓。 他立刻操控灵力破开这堆符纸,而后彻底愣住。 符纸没破开,反而发现他所修的心法竟已经完全停止运转。不仅如此,他修无情道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彻底从他身体中消失了,封月剑亦不知所踪。 修为被一道封印由内而外死死封住,失效了十之八九。脊骨处一抽一抽地痛,像是被人家强行塞进了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汲取天地灵力,温养他的身躯。 殷回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后背被剖开的感觉也许并不是梦。 他在茫然中侧目,然后瞳孔一缩。搭在枕上的头发,发丝乌黑色泽光滑,令人陌生,却顺垂地铺在他颊侧,一直延伸到他颈下。 这是他的头发。 一股沁人的寒意和恐惧从心口攀上他的大脑,延伸至四肢百骸,然后他开始疯了一样地调动起身上为数不多能调动的灵力,去冲击碰撞身上的定身符箓。 根本撞不开。 齿关逐渐漫上一层铁锈腥气,房间门突然被打开了。 殷回之猛地看过去,进来的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衣仆侍,看不出具体身份。 对方大概没想到开门能对上一双睁开的眼睛,被吓了一大跳,手里端的木盆砰咚一声掉到地上,砸起一圈水花。 “客卿,您醒、醒了?”仆侍手忙脚乱捡起盆,姿态有些瑟缩,看起来很害怕。 但殷回之已经无心留意他的神态,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对方那句“客卿”剥夺。 客卿? 为什么叫他客卿? 哪个客卿? 殷回之张了张嘴,声带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用尽全力也只带动喉咙上贴着的定身符发出细微的声响。 仆侍见这个满身符箓的人似乎是想说话,犹疑了半晌,想起之前所接的嘱托,还是没有上前。 他蹲下来一边收拾打翻的盆,一边飞快地说:“您快睡吧,我只是来替您打扫房间的,马上就走。” 说完,他也不敢再抬头,只闷头收拾,快收完了才悄悄抬眼,差点被看到的画面吓得魂飞魄散。 床上躺着的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鲜红的血线从嘴唇缝隙中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染红了素色软枕,神情痛苦,似在向他求救。 仆侍慌忙上前,伸手检查殷回之的脉象,没发现异常,但殷回之的表情却更加痛苦了,嘴唇微微张合,似在说着什么字眼。 他纠结了一瞬,还是揭开了殷回之喉咙上的符:“您怎么了?” “痛……”殷回之哑声说。 “哪里痛?”仆侍闻言,下意识问,“是背痛吗?” “不是……”殷回之眼神涣散,“丹田痛,好痛。” “怎么会丹田痛……不该呀……”仆侍慌乱嘟囔完,便见殷回之又咳出一口血,茫然地问他自己的手怎么没知觉了。 “手没知觉?不可能啊,脉博都正常,我看看,”仆侍彻底慌了神,下意识按了一下殷回之的手背,“有感觉吗?” 殷回之嘶哑道:“没有,你抬起来试试。” 仆侍照他说的给他抬了一下胳膊,殷回之又说:“用刀刺一下,或者用力掐虎口。” 仆侍当然没敢真的找刀,而是依他所言使劲掐了一下他的虎口,发现殷回之还是没有半分反应,吐出来的血在枕面上越漫越多,心里实在害怕,匆匆道:“我这就去叫人来看看,您忍着些。” 他没注意到这一抬一掐间殷回之手背上的符箓已经有了些微位移。 仆侍转身的那一刻,一只手扯住他的衣摆,将他狠狠掀翻在床边,上一秒还痛苦地躺在床上的人已经撕去了一半符箓,阴恻恻地将他摁在床沿上,手指掐在他的脖颈上。 从刚才扯他那一下的力道来看,殷回之的手指不仅没有失去知觉,甚至能直接拧断他的颈骨,仆侍连忙大叫:“客卿饶命客卿饶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啊!” 殷回之哑声问:“奉谁的命?这里是哪?” “无妄尊者吩咐的,这、这里是归元宗的禁地。”仆侍颤颤巍巍道,“尊者只吩咐我千万要好好照顾您,不能动您身上的符箓,腰背痛就给您喂止疼丹,别的小人也不知道啊。” 殷回之手上施加力气:“我姓什么,你第一次被派来是何时,当时我身边有什么人?” 第一个问题可太匪夷所思了,仆侍本来是知道的,被这么一问反而瑟瑟缩缩地反而不太敢确认了:“您应该是姓谢……?小人是四天前被叫来的,当时您昏睡着,身边只有无妄尊者和一个不认识的人。” 好一个姓“谢”。 谢凌大费周章顶了他的身份,把他藏在这,究竟是想做什么? 殷回之不甚理智地想着,咬烂的舌侧一刺一刺痛得厉害,他沙哑地问:“启微仙尊何在?” 仆侍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道:“启微仙尊应该在祭天台吧……今天是血祭天劫的日子。” 淬毒的真相混合着刺骨寒意从每个毛孔侵入,鼻腔呼入铁锈味的空气,殷回之重复了一遍那个陌生的词:“血祭?” 仆侍生怕他再发疯,飞快解释:“七日前天劫初现,地崩山摧灵脉炸毁,天地间妖力魔力灵力暴窜陷入混沌……修士爆体的现象越来越频繁。天劫劫眼之说越发轰动,天机阁建起祭天台,说只有劫眼以身血祭才能阻止天劫……眼见着情势越来越不可控,仙盟成为众矢之的,归元宗宣布退出仙盟,然后是逍遥门……后来启微仙尊就说自己会阻止天劫,三日后——也就是今天进行血祭,但要求是天机阁主和无妄尊者必须同在场上,名曰护法……实则……” 殷回之攥着他衣领的手反而越绷越紧:“实则什么?” 仆侍彻底顾不得其他了:“实则拉着他们同归于尽啊!这两方一个从一开始就与启微仙尊敌对,一个改变立场建议仙尊牺牲,启微仙尊心里怨恨才如此,既保全了一世美名,又出了一口气。” 说完,他哀求道:“客卿,如今天下大乱,今日过后这些大人物都不知道能活几个,您就放我一马吧,明日咱们就能各奔东西了。外头的布守情况我多少了解一点,您放我一马,我一定知无不言,保证不跟外头那些人告密。”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殷回之一把扯干净身上所有剩下的符箓,如离弦之箭撞开门跑了出去。 院外的侍卫立刻被引了过来,仆侍心道完了,两眼一黑竟直接吓晕了过去。 霎时间,十来把剑同时拦在门口,指着殷回之:“客卿请回。” 殷回之一掌拍出:“让开!” 然而没用,这些戴着面具的持剑守卫不是屋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仆侍,殷回之根本撼动不了他们,反而因为强行驱力遭到反噬,不受控制地踉跄摔下。 膝盖触地,带来尖锐的痛感,为首侍卫的视线跟着下移了一大截。 殷回之单膝撑着地面,额角沁出冷汗,后背一抽一抽地痛,这痛觉像是提醒了他什么,他毫无预兆地转身跑回房中,在身后侍卫惊愕的注视抄起花瓶边的剪刀,朝后腰刺去。 一把折扇凌空击了过来,正是方才那站在门口的侍卫首领。 殷回之灵力受制,反应却很快,手臂一收边轻松躲开,再度狠狠刺下,铁了心要将脊骨处那块掣肘他的外来物挖出来。 “不要!”那首领脱口而出,竟是直接朝他扑了过来,殷回之丢开剪刀,借力将对方摁翻,一把扯下了面具。 那侍卫骤然一僵,下意识抬起胳膊遮脸,殷回之却已经沉沉叫出了他的名字:“沈知晦?” “……” 沈知晦的胳膊慢慢放了下来,沉默地将那柄剪刀扔得更远了,才开口慢慢道:“您别乱来,挖出来封印也破不开。” “不让挖——”殷回之直直盯着他,“他往我后背里放了什么?” 沈知晦知道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了,只能说实话:“仙骨。” 殷回之呼吸一滞,近乎惶然地问:“哪来的?” “……”沈知晦清楚殷回之其实已经猜到答案,但还是觉得真相太过扎人,偏开视线才道,“在那条时间线里,仙骨没有被摧毁,所以他作为狼身化形时又重新长了回来……这截仙骨,是他留给你的。” “‘留’?”殷回之神经质地重复,“什么叫‘留’?他要去做什么?” 沈知晦不语,殷回之陡然爆发,厉声道:“放我出去!” 沈知晦这次很快摇头拒绝:“不行。” “沈知晦,”殷回之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眼眶通红,恨声说,“放我出去,你没资格拦我。” 沈知晦呼吸沉重:“我知道……但是这次不行。” “我受了他一跪,就在这间房中……我必须做到。” 殷回之茫然地低头,盯着脚下的地板,嘴唇不住发颤。 松木地板忽然一震,沈知晦倏地睁眼,表情几乎挂不住:“……” 殷回之脸色惨白地跪在他面前,重重倾身叩首,黑发和雪白的衣摆随着动作下坠,没有半分犹豫。 沈知晦喉咙发涩,简直想跟他面对面跪下了。 眼见着殷回之又要磕下一个,他用力扯住殷回之的手臂,想将人扯起来,却没扯动,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僵持。 “一个两个都这样……”沈知晦声音恨恨,“你这是要逼死我。” “我逼你……”殷回之的声音近乎颤抖,“沈知晦,你告诉我,他要干什么?他疯了去找死,你也帮他?就因为一跪,因为他救过你帮过你,你就能帮着他去送死?” 沈知晦哑然,眼眶也微微红了。 殷回之跪着喃喃:“我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这种事了,沈知晦,我求求你,让我出去。”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沈知晦别开脸去不忍去看殷回之的表情。 半晌,他才低声说:“殷回之,到了这一步,所有眼睛都盯着祭天台,贸然过去只会让他做的一切尽弃。” 殷回之没再说话,而是毫无预兆地发难,拔出他腰间的剑狠狠推开他,冲出去和门口的侍卫缠斗了起来。 大约是少时比旁人勤勉的缘故,殷回之灵力受制依旧可以凭技巧与人一搏,这些侍卫渐渐不敌,可殷回之的状况也不甚乐观。 脸色越来越白,后背渐渐渗出血色,身形也摇摇欲坠起来。 眼见一掌就要拍上殷回之后背,沈知晦厉声喝止了那没轻没重的手下:“住手!” 折扇飞出直接打偏了侍卫的手。 侍卫们立即收了剑,面面相觑,犹疑地看向沈知晦,就这一瞬间的功夫,殷回之竟直接飞身跃上了墙头,身影消失于沈知晦视野中。 这下脸色惨白的变成了沈知晦,他拔腿就追了上去。 …… 天空呈现出乌沉沉的紫,雷电如长蛇般在天际游闪,暗色的天却豁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像食肉恶兽张口的血盆大口,冰冷刺目的白色光瀑侵泄而下,指向三界相交的位置——尸窟。 殷回之不受控制地目眩,后背的伤口崩开血流如注,却一刻不曾停步。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沈知晦的声音:“停下!” 殷回之充耳不闻,下一瞬,沈知晦身形一闪,挡在了他跟前。 “你一定要拦我?”殷回之目光阴沉,眼珠血丝攀漫。 “别跑了,”沈知晦喘匀呼吸,垂下眼道,“……我藏了传送符牌,原本也是要去的。” “一起吧。”- 寒光刺破血雾,一口尸窟横亘在妖魔人三界之间,散发着古怪难闻的瘴气。 一开始并非没有人怀疑天机阁将祭天台建在这种地方的用心,但之后天裂的位置打消了大家的怀疑,或者说,即使怀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过七天,仙盟便名存实亡,所谓权威与正统在覆灭的天灾前不过是蝼蚁泡影。 暴乱的灵流和妖魔气息在天地间流窜,地面上不少人的面色都透着不正常的绛紫,像被丢进污水里的鱼一样,呼吸异常急促。 所有眼睛都盯着祭天台上的白衣白发的仙尊,像攥紧救命稻草,也像监视罪魁祸首。 祭天台就搭建在尸窟的正上方,八根三人合抱粗的石柱围尸窟竖立,支撑起巨大的祭台,百级台阶从祭台往下,一直延伸到启微仙尊脚下。 天机阁主身披斗篷兜帽,看不清样貌,手持天机晷权杖,和无妄一左一右站在仙尊的身侧。 祭台下脸色最难看的要属观澜宗几十位峰主和太上长老,他们从最开始的竭力维护殷回之反对天机阁,到现在被剥夺话语权成为三界共同防备的对象,也不过数日。 所有人都沉默静立,在等待着什么。 观澜宗门人也在等,却不是期待,而是希冀事情不要发生,他们甚至顶着灵力暴乱的不适,抬头直视苍穹之上那个巨大的裂口,带着警惕和敌意。 天机晷的指针指向午时三刻,苍穹裂口突然雷声轰鸣,所有人都抬眼望去,一条紫金色的线从寒白冷光中剥离出来,如游蛇般穿云而下,直直落在了祭天台下的白发仙尊身上。 最后一道预言,也应验了。 别的可以由天机阁编撰伪造,这条线却不能。 它带着在场所有化神期以上大能们熟悉、渴望又捉不住的……天道气息。 第85章 此间劫·终 劫终(原后半部分,待修)…… 霎时之间, 无数双眼睛里的杀意露骨地倾泻出来,不再作半分遮掩,而观澜宗门人则是连眼神都陷入了沉默。 符回依咬牙红了眼眶, 其他几位峰主也是面色沉重, 褚回铮下意识迈出半步,数不清的目光瞬间如尖刀般齐刷刷地刺过来, 身后的褚如棋一手摁着江如谂,一手用力按了一把他的肩,他别开脸,慢慢退了回去。 天机阁主的面容掩在巨大兜帽之下, 张合的嘴吐出古井无波的声音:“天时已至, 仙尊,请上祭台。” 台下无妄的亲传弟子悟生突然大喊:“劫眼既在,为何还要我归元宗宗主同上祭台, 天机阁哪条谶语说该如此了!分明是启微仙尊想拉别人给自己陪葬!” “住口!” “混账话!” “是呀,什么叫陪葬, 那是给阁主护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明明所有人心里想的都是赶紧完成血祭让天劫结束, 用殷回之一命换天下太平, 却又要维持表面的道义,将这场逼祭包装成所有参与者都心甘情愿的“舍生取义”。 悟生这样不利于“道义”的话, 当然是不能出现的。 天机阁主兜帽下的眼珠轻轻转动,划过旁边不发一言的无妄,没有顺应悟生让无妄离开的意思。 虽然无妄在这场“血祭”中无关紧要, 但若能让那个人失去一只臂膀,只好不坏。 苍穹裂口再度传出几声轰鸣,天机阁主掩在夜蓝长袍下的身体微微一滞, 捏紧权杖在地上一点:“仙尊,请。” 殷回之并未因他的催促而产生反应,神情依旧平静冷漠,却在登阶时看了一眼魔域所在的方向。 天机阁主捕捉到了这个耐人寻味的动作,夜蓝色兜帽下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祭台法阵启动,殷回之盘坐在祭台中央,被苍穹裂口倾泻而下的光柱包裹其中,紫金色的天道因果线落在他眉心,天地间暴动交缠的力量骤然息止,而后疯狂地朝祭台奔涌汇聚,灌进殷回之的身体。 银色的发丝被暴烈的罡风卷起,像随风飘摇的灵幡。 光洁冷白的皮肤逐渐浮现裂纹,而后鲜红的血像有了自主意识一般,沿着裂隙涌出来,在殷回之身下汇聚成一滩幽深的潭,滚进祭台表面清晰的细长凹槽,阵法图纹初见端倪。 无妄难捱波及,耳窍震出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袈裟上。 风声尖啸间,天机阁主忽然问殷回之:“你陷入如此境地,他却不曾来看你一眼,你可后悔当初没有听取谶语杀了他?” 殷回之睁开眼,静静望着他。 见状,天机阁主嘴角翘起,提醒:“真是贵人多忘事……八十年前,乾阴城中,吾因心怀不忍曾提点过你,可惜你一意孤行,将鸠占鹊巢者留到今日。” 他轻蔑扫过狼狈闭目的无妄:“你瞧,真是心狠毒辣,手下于他而言不过是拿来当替死鬼的工具,自己倒是在阴沟里躲得严实。” 殷回之皮肤上的裂纹越来越深,延伸到了下颌,渗出的鲜血将白袍染成红衣,发丝贴在汗湿的脸上,无端妖异。 他冷淡地扯了扯嘴角,声线凉薄:“听起来,你比我恨他。” 天机阁主的表情僵滞一瞬,而后阴沉一笑:“真是又犟又蠢,但这点和他比起来,简直讨人喜欢得多……为了奖赏你,今日之后,吾会替你杀了他。” 殷回之呕出一口血:“血祭天道……你也别想活。” 天机阁主缓缓抬头,兜帽帽檐下露出一双异色的眼眸,夜蓝色的瞳仁带着无机质的冷,金黄色的瞳仁则带着吞噬和欲望,他轻笑一声:“……蝼蚁。” 随着祭台法阵渐成,殷回之眉心那条连接天道的紫金色因果线越来越粗,最后几乎填满了白色光瀑,和天穹裂口缺口衔接。 完全契合的一瞬,天机阁主、或者说主神—— 身后陡然伸出无数巨大的夜蓝色触手,带着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大的恐怖能量,在祭台下数不清的惊愕目光中,所有触手一齐刺入了殷回之的身躯。 五脏和鲜血在一瞬喷涌,成了猩红纷飞的泥。 “怎么回事?!”“这是在做什么!”“妖物!!” 台下惊叫声纷沓而起。 各宗门的大能也变了脸色,这绝不是正常血祭该出现的场景,皆拔剑指向祭台上的蓝袍阁主。 “妖邪停手!”有大乘期修士飞身而起,却被阵法结界和剧烈的能量波动狠狠弹开。 惊惧在每个人脸上蔓延开——竟连大乘修士都阻止不了这阵法。 主神笑容扩大,每一只触手尖端都刺进了那血肉之躯当中,强悍丰沛到不可估量的天道之力顺着殷回之经脉和骨骼的桥梁汇入祂的核心库,让祂忍不住喟叹。 不光是天地间的力量。 祭台下所有人,妖魔修士,他们发现自己身上的力量正在被祭台吸吞,以殷回之为媒介灌注进那所谓“天机阁主”的体内。 祂兴奋到近乎颤栗。 三千年…… 筹谋期盼了三千年的力量,最终还是让祂得到了。 这些小世界里的角色,所谓的天道之子……都不过是蝼蚁和肮脏的灰尘!今日之后,祂便要所有试图反抗祂的脏东西彻底消失。 “高兴吗?”面无血色的青年忽然牵起唇角,轻声问他。 主神顺着声音扫了一眼殷回之,没想到这个浑身破碎死到临头的人还有力气说话。 “恐怕……高兴得太早了。” 殷回之笑意加深。 一种难言的诡异和熟悉感在主神的心头蔓延开,祂心头骤然一寒,近乎咬牙切齿:“0、0、1、1?” 白发青年歪了歪头,嗤笑:“真是好快的发现呢。” 主神所有触手都一瞬绷紧,血浆顿时喷薄得更厉害,谢凌闷咳一声,然后合上了紧蹙的眉眼。 这让主神略微放松了几分,再度扬起冷笑:“呵……是你又如何,天道之力如今已被我吞噬了大半。” “你这种不识好歹的东西,竟真痴情到愿意替一个复制品去死,”祂扯着唇讥讽,“既然如此,等这个世界湮灭,你便能跟他一起成为系统空间的燃料了,也算成了一对鬼鸳鸯。” “我说、你高兴得太早了。”浑身浴血的谢凌一掌拍上祭台,眼神阴寒狠戾,嘴角却噙着笑,“还有,他不是复制品。” 以掌心为中心,更多的血漫溢开,却不是沿着原本的凹槽线条,而是以一种奇怪的走势散开。 鲜血流过的地方隐隐显现出浅金色的细线,来源于…… 主神猛然转头,看见七窍流血的无妄竟然在无声念诵,不光是无妄,之前那开口讽骂殷回之的归元宗弟子悟生,竟带着几个同门师兄弟与无妄同诵。 原来之前都是在故意骗祂!主神目眦欲裂。 金色纹线便是这样从无妄身下一点一点延伸出来的,眼下已攀满整个祭台,覆盖了原本的凹槽图纹。 主神立刻要扯出触手去阻止谢凌,可谢凌的身体里却像有什么在死死扯着祂,让他根本无法切断他们的连接。 谢凌喘了一口气,沙哑笑道:“蝼蚁的法术,你怕是这辈子都学不明白。” 主神瞳孔骤缩,原本待在旧阵凹槽里的血引竟然开始向泛着金色佛光的新法阵逆流。与此同时,无妄的嘴唇越动越快,皮肤也迅速变得干枯衰老,几息之间,温和慈悲的面容便变成了皱纹深陷的垂暮老者。 惊恐攀上主神的眼珠,祂发现主系统库里的天道之力开始顺着他的身体逆转流回谢凌眉心。 谢凌猛然切断了和苍穹的连接,开始更加猛烈地吞噬天道力量,他抬起右手,朝归元宗所在的方向虚虚一握,一个身披袈裟的男子便被凌空扯了起来。 正是与谢凌绑定的系统。 人形的系统悬在半空中,死死闭着眼,下一瞬,它身体里主系统打下的“锚点”被谢凌硬生生剜了出来。 等主神意识到谢凌要做什么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天道之力逆流告罄后,一切并没有结束,属于主神的力量开始被谢凌吞噬,一点一点从祂身上剥离。 祂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朝闭目的无妄嘶吼:“和尚!吾乃诸天神明,你此刻停手,吾定赐你与你门人永生!” 无妄缓缓睁开眼,古井无波地扫过主神的脸。 主神声线疯狂:“他能答应你什么,他自己不过是个阶下囚,是天道打在人间的‘锚点’,今日吾亡,他也必死,不如同吾做一场交易。” 无妄念诵的唇未曾息止,却慢慢掐了一个诀,随后他的额心伸出一根赭褐色的因果线,最终也指向天穹,不光是他,所有归元宗门人都如此,越是地位尊崇,因果线的颜色便越深。 谢凌抬手屈指,虚虚一握,而后竟是直接扯断了那些线。 归元宗门人齐刷刷呕出一口血,而无妄和谢凌则是直接出现了元神溃散的前兆。 无妄最后念了声“阿弥陀佛”,含笑道:“归元宗与神佛因果已斩,此后门人再不受命衰诅咒,老朽此生心愿已了,这交易,也不必做第二次了。” 祭台下的悟生擦去唇边血渍,流下两行泪,阵法已大成,他不必再念诵,嘶哑地叫了一声“师尊”。 谢凌眼珠血红,肩膀以下早已看不出人形,天道的反噬也不过是增添几分滋味,他一把掐住主神的脖颈,将最后一点力量都吸空了。 触手像失去生命的毒蛇,颓然坠地,夜蓝色一点一点褪去,只余下尸体般的死白。 祭台下突然发出一阵惊叫,随后人群被“劈”开一条缝隙,一个黑发青年不顾一切地推开挡路者闯了进来。 但人们惊叫却不是因为他的疯狂行径,而是因为他的脸。 “仙尊……?” “怎么有两个启微仙尊?!” 最惊愕的当属褚回铮和江如谂一众人,江如谂飞身上前,一句“你是何人”还没说完,就被殷回之狠狠推了一把:“滚开!” 殷回之双目通红地望着祭台上身躯残破如血絮的白发青年,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连牙齿都在打战:“沈知晦,把封月剑……还给我。” 紧随其后的沈知晦看见眼前景象,浑身骨血冰凉,再说不出半句阻拦的话,咬着牙从纳戒中取出封月剑:“接着。” 殷回之死死攥住封月剑,以意折剑,准备靠毁剑时的丹田波动冲破封印。 然而,比剑更先毁去的,是封印本身。 殷回之滞缓抬眼,一抹细碎的冰蓝色萤光如沙般落到他眼前,是落下的元神碎片。 他抖着手,一把震碎了祭台,石台崩解成齑粉,三具身体和血肉残渣一齐下坠,他接住了其中一具,抱着那溃不成形的肉身跪落在地,被血浆糊成难看形状的银发搭在他臂弯,湿凉得令人心悸。 谢凌眨眼都有点困难,但还是勉强抬手,给他擦了擦脸,这大概只是个习惯的动作,因为殷回之脸上并没有泪。 也许是因为太快的痛苦没给眼泪反应的时间,殷回之脸上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 他疯了一样给谢凌身体里输灵力,却无法阻止谢凌元神的不断溃散。 谢凌咳出一口血:“好卿卿,先停、停下,再……灌就炸了。” 殷回之愣愣地停手,眼泪倏然落了满脸,他又从纳戒里掏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药,往谢凌全是血洞和裂纹的身上倒。 “别忙活了,”谢凌摸摸他的脸,声音很轻松,“你亲我一下吧。” 殷回之拼命地用灵力围住谢凌持续溃散的元神,元神碎片却直接穿过灵力屏障化作尘烟,他终于泣不成声:“怎么办?怎么办?师尊,该怎么办?” 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谢凌脸上,谢凌轻声说:“对不起啊……” “谁要你的对不起!”殷回之的声音近乎泣血,“你凭什么替我决定、凭什么、凭什么每次都这么做?我恨死你了殷回之……我恨死你了。” “……真的不亲啊?”谢凌遗憾地摩挲了一下殷回之的唇,轻轻叹了口气,“我保证,从今日起,三千宇宙,任何东西都不能再操控你半分。” “阿殷,你自由了。” 后背被一只手轻轻贴住,腰脊闪过古怪的一瞬刺痛,而后汹涌蓬勃的力量争先恐后地灌入了殷回之的丹田。 是一部分天道之力……和数不清的陌生力量。 “0011,你怎么敢把锚点种到他身上!”主神在他们身后咆哮,“住手!0011,我让你住手!” 咸湿的眼泪下,殷回之的瞳孔划过幽蓝色的冷光,而后是天道紫金色的光芒。 谢凌终于慢慢放下了手,天穹忽然雷声大做,紫金色的天雷从那道可怖的裂口中落下,接二连三地劈向主神。 两方世界的规则相遇,一个竟狼狈到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连连逃窜。 被切断的白色光瀑重新续接,末端却化作一股轻柔的雾,将谢凌四溢的元神包裹了起来,碎片化作冰蓝色的细砂,向天穹汇去。 谢凌的身形越来越淡,殷回之死死抓着他的手,嘴唇尽是斑驳血印:“不要!” 他抓得太紧,白雾都无法分开他们,几息,竟慢吞吞朝殷回之的眉心也探了过去。 似亲昵、似垂涎。 谢凌原本涣散的目光骤然一凛,直射天穹,警告无形俯垂人间的天道:“别太得寸进尺。” 闪烁轰鸣的雷光微微一滞,白雾轻轻后退些许,只是汲取谢凌的元神。 殷回之抓得很紧,但他用力抓着的人,还是在他眼前消散了。 最后的一瞬,他看见谢凌的唇动了动。 他怔怔地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想问谢凌说的是什么,但怀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连尸体都消失了。 他在原地跪了许久,才想明白,谢凌说的好像是“等我”。 元神都散了的人,还能等回来吗? 殷回之耳中嗡鸣,下意识摸了一把,摸到一手湿黏,他没太在意,转头看了一眼躲避天道不及,一跃而起的主神。 “你又是什么……”殷回之轻声喃喃,主神的身躯一僵,恐惧竟胜过了怨恨不甘。 如今殷回之身体里的力量以压倒性的幅度远超过祂,他们一旦对上,祂必死无疑。 祂用尽最后一点残余力量,在天边撕开了一个细小的空间裂缝,想逃回系统空间。 可祂忘了,殷回之现在也能做到这一切。 在他从缝隙钻出的一瞬间,殷回之的手在祂身后生生撕开了缝隙,以可怕的速度追上来,一把掐住了祂的脖颈,力道带着滔天的恨意。 偷窃来的“天机阁主”肉身在世外空间瞬间消解,主神的本体被殷回之攥在手心,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捏成了齑粉。 殷回之回首,冰冷的视线穿过巨大的空间裂缝,和地面那些惊慌恐惧的目光相触一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缝隙合上的一瞬,似乎有几道声音在喊他。 但他没有理会。 他要找谢凌。 ……可是谢凌在哪呢? 殷回之茫然看了一眼虚无静谧的四周,点点光斑在虚空点缀浮动,体内的力量隐隐指向一个方向。 他思绪很模糊,很用力地思考该去哪里找谢凌,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等落地时,他已经身处一个陌生古怪的空间。 冰冷的无机质的白色遍布整个视野,许多双眼睛一齐地看他,和他刚在那个世界接收到的目光没什么不同。 于是殷回之想,他的“殷回之”不在这里。 所以他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0011?你……您把主系统大人杀……弄没了吗?” 殷回之脚步一滞。 “0011……?”他轻声重复。 “不、不是,大人——”身后的系统匆忙改口,小声问,“今后是您接管系统空间了吗?” 之前系统空间响起警报,再就一直震荡不止,等终于平静下来,主系统的权限居然被系统空间抹除了。 取而代之的,是0011的编码。 0011性格古怪,也很神秘,主系统给他设置的隐私屏障一直是最高等级,没人知道0011的真实样貌。 但他们还是觉得眼前这个容貌俊美的男人就是0011。 不光是因为这人在这个敏感时间段突兀地闯了进来,还因为身上那股熟悉的鬼神不近的气质。 当然这话他们现在是不敢说了——虽然早就知道0011非同寻常,但没想到这人连主神都能搞垮,现在讨好0011怕是都自身难保,更别提说坏话。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们的心声被这位可怕的新主神听见了,新主神居然说:“过来,说清所有……跟我有关的事。” 之前系统空间的系统和宿主们觉得奇怪,因为这位新主神脸上看起来并没有高兴的情绪,他们还疑心或许能当主神的都是没有情绪的。 直到此刻,他们才从殷回之脸上看出点别的什么来。 那似乎是悲凉与荒芜。 殷回之轻轻重复:“0011的所有事。” “……啊?” 第86章 重逢·一 一触即分的吻 系统空间的成员们听到这话齐刷刷愣住, 不由忐忑起来。 0011是要秋后算账吗? 可他们从前也根本不敢得罪0011啊……最多是背后嚼几句舌根。 好在0011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要拿人开刀的样子,更像是真想听他们说。众人心中暗暗猜测,难道0011是在与主神的夺权中丢失了数据记忆? 这就说得通了。 大家连忙凑上前, 尽可能用自然的语气把0011过去的经历和盘托出, 言语间夹带私货,将过去那个诡谲阴险不按套路出牌的异类塑造成了雷霆手段的业绩大佬, 试图在新上司面前博个好印象。 他们不知道这些话在常年游走权势的殷回之耳中其实谄媚得露骨,与他少时在乾阴宫听那些城主请他转达对谢凌的溢美和讨好没太大区别。 没什么新意,不过殷回之听得还是很认真。 借由这些话想象出来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构建出谢凌光怪陆离的过去。 殷回之从前总觉得谢凌满嘴假话, 最典型的莫过于说自己活了两千多岁, 现在看来却是为真。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段他与沈知晦都不曾了解的时光,谢凌踽踽独行。 那些忐忑讨好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有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沾血的白袍:“主神大人……您需要换一件衣服吗?” “您身上这件是小世界里的衣服吗?有些脏了, 我们为您复制一份数据送到服装定制部做一件新的吧?” “是呀,系统商店有很多漂亮的服装包呢, 购买下载就能穿,我们陪您逛逛吧?” 上一任主神业绩之上, 是个典型的扒皮老板, 他们获得对方赏识的方式就是更用力地扒皮下属和员工,而0011似乎有所不同。 他们听说0011是来自比较封建的时代, 所以这种具有阶级认知的服从大概更合0011心意。 0011却不为所动,轻轻推开了他们,走到系统空间中央那座莹蓝色的巨幕前。 殷回之恍然意识到, 谢凌灌输给他的那些世外力量已经让他取代了这个地方原本的“主神”,成为了新的掌权者。 他伸手触碰巨幕,从数据库里调出了属于0011的记录, 仅他可见的资料徐徐展开。 标红加粗的【危险性评估】,显示为sss级。 殷回之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表示方式,他看得不太明白,但对比数据库里其他人的资料,这三个符号就变得很好理解。 ——代表“危险性极高”。 凭据是一串简洁的描述: 角色六岁失去母亲,七岁遭人挖骨,十六岁丹田报废,十八岁被彻底逐出师门,身份暴露沦为过街老鼠,二十岁被仙盟审判定罪,由曾经信任的师兄亲自挑断手脚筋扔下尸窟。后续经历未能完全监测。 处理意见:角色认知扭曲,自毁倾向超出可测范围,为达目的不计代价后果,对系统威胁极大,建议抹杀。 处理意见(优化后):无法抹杀,建议剥离原生环境进行放置脱敏,密切观测目标变化,适时进行抹杀。 目光一寸一寸扫过文字,殷回之的胸口越来越闷,连呼吸都带上了钝钝的痛。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他第一次茫然困惑且痛苦地想,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不是别人。 偏偏是云怀昼,偏偏是他,偏偏是谢凌。 为什么别人的幼年有父母健在,成人后爱人常伴身侧,子孙环绕膝下,他和谢凌却要如此。 他一直在努力地忘记对那些人那些事的憎恨,去表现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姿态,去匡扶正义、尊师重道。 万般所求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以后——他和谢凌的以后。 可为什么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还是要靠谢凌丢掉性命和一切,才能成全他一个人的活着? 耳边影影绰绰传来那些陌生人的小声交谈。 殷回之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打量过这些人的脸,白茫冰冷的系统空间,中央的蓝色巨幕……然后将它们一件件和谢凌口中的“自由”、主神口中的“永生”联系到一起。 原来这些就是了。 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新奇,殷回之平静地想。他见过了,想回去了。 那个人走之前说,让他等他。 所以他要回去,等他的殷回之回家。 没有那个人的自由和永生,他不要。 在一种系统空间成员惊愕的目光中,殷回之撕裂虚空,和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在了万千小世界中。 …… 修真界迎来了天劫后的第四个冬天。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因劫后天地灵魔之气都削弱的缘故,魔兽山脉的气候也和其他山系差不多,到了季节就开始落白。 山脉深处中的小木屋顶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院中桂树挂满了白枝。 穿着绣金大氅的男子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行进,最后停在此处,叩响了木门。少顷,细微的门栓挪动声从内侧响起,门从里面拉开了。 一身黑色单衣的殷回之站在门口,微眯着眼看向来人,被外面刺目的冷光晃了一下,抬手挡目。 看清来人后,他浅笑着招呼了一声:“你来了,进来坐坐吧。” 屋里门窗紧闭,温度很高,床边的炭盆烧得相当旺,火星在里面劈啪作响,要是凡人睡在这房间里,恐怕几刻钟人就没了。尽管知道殷回之和凡人不一样,沈知晦脸色还是有点不好看:“怎么烧这么多?” 殷回之弯腰舀了一壶水,放到炉子上为他备茶,闻言解释道:“怕冷。” 沈知晦将这次带来的储物戒丢到桌上,力道挺大,发出一声脆响:“不是给你送了衣服吗,怕冷不知道穿?” “你这两年脾气越发见长,”殷回之被他斥得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不爱穿那些,累赘得慌。” 见沈知晦还要张嘴,殷回之及时打断:“好了沈知晦,别唠叨我了。” 沈知晦没有唠叨人的癖好,他只怕哪天真的敲不开这扇门。他看着殷回之岁月静好的脸,满腹愁绪,起身把炭盆扒拉到了远离床褥的位置,又熄了大半炭火,将窗户支起一条缝,坐回殷回之对面。 沈知晦心想,殷回之这几年性格变了太多,看不出半点各种传言中“启微仙尊”的影子,反倒和他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的乾阴宫少主越发相似了。 但他也清楚,还是不一样。 少时的殷回之看着好说话,待谁都八面玲珑,实际深藏棱角和手段。现在的殷回之却是真的不会再同任何人生气,整日只待在这间屋子里。 沈知晦十次过来有九次都碰见他在睡觉,问就是困了、乏了、倦了。 像被谢凌的死彻底带走了精气神儿。 观澜宗那几个峰主找人找得快把修真界翻过来,殷回之也不曾理会。以至于外界最终言之凿凿地传言他已不在此间,不是死了,就是已经白日飞升。 沈知晦直觉殷回之这状态不太妙,又不敢直说,更不敢提谢凌,只能时常来看他,结果被殷回之埋怨了好几次扰人清梦。 殷回之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好声好气同他商量:“沈知晦,你以后能不能别来这了啊?” 沈知晦一呛,立刻警惕起来,缓缓问:“为什么?我最近一个月才来一次,还没你从前在仙盟坐职频繁。” 殷回之便不再说,慢悠悠打了个呵欠。 “又睡?”沈知晦看了一眼外面亮堂堂的天,眉头止不住地蹙起。 殷回之托着下巴坐在案边,桃花眼半眯着,像一只倦怠的猫,沈知晦沉默半晌,忍不住问:“你就这么一直待在这吗?” “嗯?”殷回之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 沈知晦想起自己来时在结界外碰见的人,直言:“你那树妖小徒弟一直在找你。” 殷回之笑了笑:“我已经算不得他师父,况且孩子都会长大,我总不可能一陪着他。” 沈知晦也不是真的关心那树妖,蹙眉问道 :“那你自己呢?真的就一辈子在这个地方不出去了吗?” 殷回之抬睫:“不好吗?省得我出去看别人不顺眼乱造杀孽。” 沈知晦无言以对,半晌,提前预告:“半个月后我再来看你。” 殷回之挺高兴他终于要走了,温温和和地起身:“慢走啊知晦。” 沈知晦走到一半,又停住,做了很大的心里挣扎才转身,突兀地问:“你想不想看信?” 殷回之关门的手顿住,眼神一瞬间变得晦涩难明,沈知晦早有预料,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把我叫过去时给我的,厚厚一沓,让我交给你,临走之前又反悔了,叫我烧了,我没烧,一直没给你是因为我不也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沈知晦没明说,他一直担心这里面写的是遗言,才从未在殷回之面前提起。 殷回之滞缓地眨了一下眼,四年来第一次向沈知晦提出请求般的询问:“你要把它送给我吗?” 刺骨的风卷走屋里熏人的热气,沈知晦点了点头:“但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殷回之问。 他问得很快很认真,仿佛不管沈知晦提出什么他都能毫不犹豫地答应。 沈知晦认真且严肃道:“条件就是——不管怎么样,你都得好好活下去,让我每一次过来,都能找到你。” 他补充:“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我会做到——你能做到吗?” 殷回之短暂安静了一会儿,抬眼时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挺认真地对沈知晦说:“我会一直等他的。” 他说会一直等,却没说怎么等,在哪里等,好在沈知晦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以为这便是承诺,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沈知晦从另一个储物戒里取出一沓整齐封好的信件,郑重地递到殷回之手里:“给。” “谢谢知晦,”殷回之接过,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像个讨到好的孩子那样,把木门又拉开了些,“你要继续喝茶吗?” 沈知晦简直哭笑不得,他摆手道:“留着下次再喝罢,鬼域还有事等着我处理——记得你答应我的话,小少主。” 他曾沉睡几十载,错过了殷回之作为盟主雷厉风行的一面,因此面对殷回之这张千秋百载都不会变化的容貌,便会忘记眼前这个人的实际阅历比他还要久,这声“小少主”还是如当年一般自然。 殷回之也没有纠正,或者说他如今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称呼自己,颔首道:“知晦再见。” 沈知晦走了,小院又是一片静谧,殷回之把门窗再次封严,炭盆也复归原位,红彤彤的炭火重新噼啪作响。 他没有立刻去拆那些信,而是打开木柜,从药匣里取了一颗紫色的香丸,丢进炭盆中,不多时,带着淡淡紫色的烟雾便袅袅细细地飘起来,闻一闻便叫人平静欲眠。 抬手掐诀,床头立着的心魔镜也重新显形,镜魔……或者说镜仙在镜子里绝望问道:“你怎么又把我拿出来了?” 殷回之心情好,并不理会他话里的情绪,坦然道:“一会儿借你看心魔。” 看心魔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逛菜市一样自然,甚至还隐隐带着期待,心魔镜很崩溃:“你这……你这家伙,如今怎变成这副模样,人家都是拿心魔镜窥破心魔寻求突破,你倒好,看上瘾了是吧。” 殷回之有理有据:“当初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你也已半步登仙,我为你主,用你不是很正常?” 心魔镜:“……” 话是这么说,谁家好人天天翻来覆去就是入那么几个场景啊?乾阴殿、尸窟、寒潭……殷回之不腻,它都快看吐了! 还有那炭盆里点的东西,都是什么妖丹!熏得他头都快炸了! 可惜殷回之半点没有要心疼它的意思,理直气壮说完这一串,便宝贝地抱着那一沓信坐回了床边。 心魔镜盯着那张小心翼翼的脸看了又看,奇怪地心想,这家伙今天居然不是装出来的高兴。 是真的心情好。 它沉默了一会,无声跺跺脚,缩回了镜中。 殷回之盘腿坐在床上,轻而快速地拆开了第一封信的外封,但真当要取出来时,动作却变得很缓慢小心。 他自言自语嘀咕:“最好是你自己写的,要是你让沈知晦来骗我,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信纸拿出,殷回之怔住了。 字是他最熟悉的样式,和他惯用的字体如出一辙,上面写着一句不轻不重的抱怨: 【卿卿,屋外又下雨了。 要是放在从前,照这种下法,弟子宿的屋脚肯定会长蘑菇……借读的书也很危险,须速还。】 看见这句话,殷回之愣了好一会,才慢慢笑了。 这必然是那人亲手写的。当年他在观澜宗修习,住的是问剑峰山腰以下的院子,每每下雨,潮气都会很重,院前更是泥泞。他那时修为低微,舍不得将灵力耗费在日常生活所用的法术上,所以每逢这种天气都略带惆怅。 他继续往下看。 【有回还书,看见藏书阁三楼有位十方峰的女弟子在偷偷读《花月笔》,当时就忍不住想,此书下册究竟何时能上?还有《莫羡仙》、《狐言》……这些话本子分明也不讲什么高深道理,怎么出得如此之慢,笔者这样懒散怎么能成事呢?】 “……”殷回之无言半晌,笑着轻啧,不知道是取笑自己还是取笑谢凌,“被勾着念念不忘,还要说人家的书没道理。” 当年他与谢凌共居乾阴宫时,谢凌见他看话本,总要来调侃一二,弄得他脸热,有意不在谢凌面前碰这些,怕被笑话。 却不知他们本为一人,这大尾巴狼自己也是一个德行。 【所以后来到底写完没有,我已许久未看,卿卿能不能替我看看?】 “替”字刺得人眼睛发疼,殷回之唇角的笑意无声淡去,他像没看见这句话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拆了一封新的信。 【问剑峰桃林北的灵药圃可伺候了,里面的花花草草比人都娇气,多浇一勺水就能蔫,我倒宁愿去桃林锄草……说起来,每次被罚都是褚回铮手下那帮狗腿子害的,褚回铮自己倒是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知道,真是烦这种人。】 殷回之心道他也烦。 他托着下巴回想,漫长的时光已经将他们打磨成了两个独立的人,只有一部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和相似化作后来的默契。 大多数时候谢凌和他还是很不一样,因此乍一看见这些充斥着他们共同回忆的文字,感觉其实很奇妙,很难想象这些熟悉的记忆和感受同样来自谢凌的过去。 也难怪谢凌初见他时会是那副行径和态度,想来是根本就没将他看做个体,而是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撰满回忆的纸张很多,殷回之一封封看得仔细,每一张都要读上十几遍才舍得往后看,偶尔看到一些不乐意看的,他都会装作没有看见。 譬如谢凌说:【我在观澜宗桃林西边歪脖子树后的大石头下面偷偷埋了一坛酒,是江南上好的梨花春,埋的时候险些叫你那小徒弟撞见。你有空去挖来尝一尝。】 殷回之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这行字,心想他是绝对不会去的。 不是说让他等吗,他在等了,为什么还要他一个人去挖。 谢凌不仅写他们共有的过去,还写殷回之不知道的后来。 像是为了证明那段漫长的路途并不像殷回之想象的那般糟糕,纸上写了他第一次见识山下的风月场所,尴尬得不知所措;写尸窟底下各种怨鬼魂魄给他讲的故事;写他第一次穿鲛绡的感受;写鬼域街上奇奇怪怪的人、写他和沈知晦同各方势力斗智斗勇,写他吃桂花糕时想起阿娘……偶尔也会抱怨几句被人打伤暗害时的痛,但下笔大都不痛不痒匆匆带过。 很符合那个人的糟糕性格。 殷回之并不真的同这人生气,他今天很高兴,高兴能看见这些事情,也很珍惜这些字。 一共三百六十五封信,他拆一封,看一遍又一遍,再细细折好装回去,才开始拆下一封,如此重复,最后眼前只剩一封。 殷回之盯着那封信挣扎了许久,想着要不要等明日再看,最后还是没忍住,上手拆了。 这封比前面所有的都要长,也更像一封真正的信。 打开信封,一片用灵力包裹着的杨柳叶落进殷回之掌心,和纸上的字一起闯入视线: 【卿卿吾爱,见字如晤。 从前我总觉得“对不起”是很无用的话,比起实际的行动,这三个字更像是犯错者为己开脱的手段,后来才发现,我亦难免俗。 对不起。 这一生似乎没有对不起别人,却总在亏欠你。 我活了很久,从我那个世界到后来千千万万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久到连我都快记不得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后来乍一回到这里,看见你在寒潭边和大蟒对峙,才终于想起来一些。 可那时心态太差,透过那景象只想到曾经什么也抵抗不了的自己,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遗憾——你那时虽然狼狈,却很勇敢,满身伤也不服输,很可爱,也很倔。 落水后明明看见了我,却不肯求救,这和后来的我并不一样,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出手救了你。 刚救完那会有点后悔,你水淋淋地靠在石头上,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盘算要不要再扔回去,不然岂不是给自己捡了个麻烦。但转念一想,这世界上哪有比自己的身体更契合的容器,所以诱你下山,骗你入我门下。 在你孤注一掷主动牵我跳崖时我以为我得逞了,后来才知道那是我两辈子犯的最大蠢。 我很后悔,后悔骗你,更后悔拉你入局。 后来我想过,如果我当时没有设计这些,直接打晕你让沈知晦带你离开,远离这些纠纷,你或许能好好长大,或许不会越来越身不由己。 但很多事都不可能有如果,我总在做自认为正确的选择,从一开始的算计,到后来终于反悔想把你摘出去,却越发弄巧成拙,让主系统盯上了你、想借你窃取天道之力。 严格来说,不是我给自己捡了个麻烦,而是我作为麻烦找上了你。 我不是个好师父,亦不是个好爱人。 所以卿卿,不要为我难过,我亏欠你太多,本就该补偿,灾难由我带来,本也该由我结束。 那日你灌醉我在我耳边轻轻问的话我其实听见了,“对你好是不是只因为你是‘殷回之’”,我没回答,不是因为心里没有答案,而是因为这个问题太难厘清。起先不计代价地帮你,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将你看做我,但后来的一切,只因为你是你。 是你才可以,第三个、第四个殷回之都不可以。 我知道你这个问题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我很爱你。 你是我穿梭千万个世界唯一想停留陪伴的人,是我的日月星辰,是我亲手养大的徒儿,是我的弟弟,我的小猫。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自私地希望你好好活着,无论我是否在身边。 蓬莱仙岛四季如春,舒适宜人,北极雪原万里银白,景色很美。还有万万千千的小世界,有高楼广立,灯火通明,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功效不比此间法力差。 卿卿,去看看吧。】 炭火映亮了殷回之颊边的湿光,他捏信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恨意像蛛网一样攀上冷白温俊的容颜。 “我不要,”他愤然将信纸摔开,“你休想!” 他慢慢缩回床上,神情木然地抱膝,眼泪落了一身。 耳边响起刺啦的烧灼声,余光中有什么被点燃,竟是那封信落到了炭盆边缘,殷回之模糊的视线呆滞了一瞬,飞扑下床,不管不顾地就要伸手去拿。 手腕无端一痛,殷回之被催梦丹熏软的身子摔倒在地。 他嘴唇颤抖地看着那燃起一角的信纸,炭盆因为要点催梦丹,点的都是炼丹用的灵炭,灵力熄灭根本来不及,眨眼间信纸已经被烧去一半,锥心字迹如游蛇般扭曲湮灭。 殷回之如梦初醒,疯了一般抬掌按向红彤彤的炭盆,阻止燃烧的火焰。 指尖传来灼烧的刺痛,比刺痛更快的是腰腹毫无预兆的反向发力,他整个人被带着摔回床边。 殷回之满眼只有那烧成灰的信,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再一次扑上前。 这次更明显,他半个身体都不听使唤地后退,将他整个人带回了床上,右手还轻轻撑了一下床板,让他没直接摔下去。 殷回之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不对,抬起右手,含着模糊水光的眼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那只手在他的注视下,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慢慢地抬起,贴上他的颊,替他擦了擦眼泪。 然后指尖调转方向,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唇瓣,像一个一触即分的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THE END 第87章 重逢·二 此生不换 漫长的静默中, 殷回之的眼眶逐渐和滚烫的炭火变成了一个颜色。 他抬起手,怔怔盯着指尖,唇瓣僵硬地张开, 他听不清细小的炭火噼啪声中是否掺杂自己紊乱的呼气。 实际上没有, 他只是张着唇,喉咙如同哽住, 发不出任何声音。 右手动了一下,目标明确地抓起他的左腕,摩挲着撑开他的掌心,用食指在上头轻轻写了两个字。 【卿卿】 动作没有给他擦眼泪时那么自然, 笨拙许多。 殷回之的所有感官霎时凝固, 连耳边细细的燃炭声都戛然而止。那只手像是疑惑他为什么不说话,又放慢速度,挠了挠他的手心。 卿卿。 卿卿。 一笔一划和信纸中痕迹重合, 剥夺了殷回之的全部思绪。 琥珀色的瞳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近乎战栗地咬紧下唇, 一把抓住了自己乱动的右手,用力到虎口刺然发痛, 凝固僵滞的声带终于有了反应。 他嘴唇动了动:“殷回之……?” 一旁静候的心魔镜看不下去了, 从镜子里飘了出来。 心魔镜不是第一回看见这情形,殷回之前也会偶尔对着空气说话, 一会“谢凌”一会“师尊”、一会又“殷回之”……神神叨叨的。它跟了殷回之很多年,对殷回之那点旧事还算清楚,这会只当殷回之是又思念起梦中人, 犯癔症了。 它幽幽道:“主人,这都第几回了。可别喊了,快入镜吧。” 要不是知道殷回之有仙骨在身, 它真的很忧心殷回之这精神状态会走向堕魔。 心魔镜等了一会儿,发现殷回之根本没打算理他,而是右手在左手上写写画画,整个人都陷在一种莫名的激动和狂热中,口中一边念念有词“等等我”,一边踉踉跄跄地跑到桌边。 殷回之胡乱攥起一支笔,悬于纸上,屏住呼吸等待,一秒,两秒,三秒…… 右手传来一道不属于他的力量,将松松抓着的笔握紧了,在纸上颤颤巍巍落下墨痕,一笔一划颇为艰难: 【你、先、松、手】 殷回之眼前霎时一片模糊,眼泪争先恐后掉在半皱的纸上,他不受控制地闷泣起来。 “好……好,我松开了……”他的身躯随着话音微微颤抖,跪坐在案边,透过模糊的视线盯着纸面,哽咽催促,“殷回之,你……你说话。” 墨痕却没有再次落下,执在手中的笔被丢到一边,右手再一次为他拭去了颊边泪。 殷回之却哽咽到近乎失声,紧紧抱着那只短暂地不由他控制的手,像个怕被再次抢走挚爱之物的孩子。 一旁的心魔镜是真吓傻了。 别说这四年,就是这近百年来,它都没有见过殷回之这副样子,心魔镜只当殷回之是被魇了心神,焦急万分。 它黑糊糊的本体嗖地一下飞出来,凑到殷回之旁边紧张地问:“醒醒!殷回之!殷……你这小子,快回神啊!” 殷回之大睁着朦胧的泪眼,却没有看它,而是抱着自己的手似哭似笑地喃喃:“镜魔,他回来了。” 心魔镜心头一紧,也顾不得纠正他自己如今已经是“镜仙”,而非镜魔,它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大喊:“回什么!你别乱想了,我建十个幻境给你玩,你想跟他待多久就多久,快清醒过来!” “我不需要幻境,他真的回来了。”殷回之红着眼愠怒地扫了它一眼,抖着手掐了一个诀。 心魔镜努力分辨他的手型,从漫长的记忆里扒拉出结果,是探魂诀。 ——显然,殷回之是打心眼里觉得那人回来了,且就在这间屋子里。 殷回之这两年隐居深山,不曾同谁红过脸,对着心魔镜也是温温和和的。以至于心魔镜都快忘了这个人是踏着一条怎样的血路走到今天,直到此刻,它才从殷回之冷冽偏执的眼中窥见几分过去。 它甚至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属于自己的焦躁和兴奋,还有隐隐约约的恐惧不安。 那不是它的情绪,而是殷回之的。 修真界中,认主过的有灵法器往往和器主心念相通,但随着器主修为越来越高,这种相通会逐渐变成单向。 早在殷回之二十多岁时,它就几乎已经感受不到殷回之的情绪了,为数不多的几次意外动荡感知,都和那个人有关。 这次也一样,甚至比从前每一次都强烈。 心魔镜如果有脸蛋,这会儿眉头一定已经皱得能夹死苍蝇了,它看着神情大变的殷回之,心想难道那人是真的回来了? 它没再吱声,在殷回之旁边蹲成黑黢黢的一坨,陪殷回之一起等结果。 磅礴的灵力从指诀中涌出,将昏暗的木屋映得寒光通明,殷回之湿润的脸在灵光之下呈现出冷釉的质感,神情宛若虔诚的朝圣者,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流转的灵力笼罩。 灵力是冰的,他的脸颊也是湿冷的,唯有琉璃一样剔透的眼珠中燃着一簇火,和炭盆里点燃的炭火一样灼烈。 可这簇火,最终在漫长的寂静无声中一点一点熄灭了。 探魂诀没有结果,他识海里那一团浩瀚的世外力量亦没有给出任何反馈。 心魔镜从他的表情里猜到了结果:修为通天的殷回之不可能在这种中阶法术上出错,唯一的可能是,这里根本就没有出现过第二个魂魄。 它艰难地进行了头脑风暴式思索,最后也只能笨拙安慰:“主人,要不还是进我的幻境睡一会吧?” 盈满整屋浅蓝色的灵力光芒终是全部消散,室内重归昏暗,烛台上晃荡的微光映出殷回之侧身的剪影,看起来像一座没有声息的塑像。 心魔镜再一次开口之前,殷回之慢慢站了起来。 他脸上还挂着湿痕,表情却已经很平静了,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殷回之揉了揉眉心,看向心魔镜的本体黑影,轻轻道:“不用,你自去安眠吧,我没事,就是灯火太暗,有些恍神看岔了。” 这话听着还算平静,心魔镜却越发紧张,因为它分明看见殷回之的右手在袖摆下抖得厉害。 “你——” 心魔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殷回之抬手收进了镜子里,同时切断了所有器主之间的联系。 屋里静悄悄的。 殷回之用左手把乱七八糟的桌案收拾整齐,揉皱的纸重新铺平叠好,飞溅的墨汁也擦干净。 垂在身侧的右手在兀自不听话地使劲,他绷紧手臂也难按住,以至于呈现出来的效果就是抖个不停。 殷回之原地站了很久,才放弃了同它博弈,垂着眼有些疲倦地自言自语:“不要这样……要好好地等他回来。” 屋里催梦丹的异香越来越浓,殷回之扫了一眼炭盆边缘的细灰,喃喃:“那写信吧,写信吧,再写一封,写完就不闹了。” 说着,他走到案边,端端正正地坐好,又多点燃了一盏烛台,用不大听话的右手执起笔。 卿—— 一个“卿”字还没写完,笔就掉了。 殷回之抿唇顿了顿,又伸手去捡回来。 又掉了。 殷回之闭目,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烛光照在乌黑的睫羽上,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晦暗的阴影。 他面无表情地摔开笔,准备回床睡觉,右手却又有了自己的想法一般,把笔捡了起来。 “……” 殷回之疑惑地想,他并没有走火入魔的征兆,所以这到底算脑子问题还是肢体病症? 他平复了一下脸色,重新坐下,提笔写字。 这次效果稍微好一点,他坚持写了四个字。 “卿卿吾爱”,最后一撇落下后,右手紧接着很有想法地在后面画了个猪头。 殷回之:“……” 他晦涩地看了那可笑的猪头许久,最后服输般低下头,轻声道:“不要再捉弄我了。” 也许是犹不死心,也许是想看看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毛病,殷回之还是放松了右手,任它自己去动作了。 这次它直奔主题。 【我真的回来了。】 殷回之平静地看了一眼意料之中的话,甚至在落笔之前,他就猜到了会是这几个字,所以这究竟是他的所想,还是所谓的“归来者”之语? 若论笔迹,当年谢凌为了不让他看出端倪,其实有刻意改变笔触习惯,可他十几岁那会便动了心思,早私下偷摸着把谢凌的字迹临得滚瓜烂熟,两套字迹两个人写出来的效果一模一样,所以这个方法也是行不通的。 无法证明,无法判断。 殷回之忽然有些恍然,会不会世界上根本没有谢凌、没有另一个殷回之……一切都是他的臆作呢?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也许镜魔说得没错,这催梦丹用多了真的会伤脑子。 殷回之不再想了,对着桌面自言自语:“我想看信,让我们写信吧。” 他捉着笔微微笑了,又兀自道:“我可能只是在这里等腻了……想换个地方等。我想你了,等写完我去找你好不好?” 右手随着他的动作顿了一下,非常用力地在纸上画了个巨大的叉。 又加了一个殷回之在系统空间里才见过的叹号。 那只手写得飞快,显得字迹都颇为潦草: 【我就在这,你要去哪找? 那些酸文早该烧了,都怪知晦,擅作主张给你看。而且我都回来了,还要看信作甚?阿殷,你要做那话本里的郑书生吗?】 最后一句话颇有嗔怪之意,看似轻快调侃,实际写的时候急到差点写混简繁笔画。 殷回之控制不住地呼吸发阻,眼眶再度翻腾起灼灼的热意。 他幼时在欧阳府,偶尔会被欧阳昳故意差遣出去做些不该做的坏事,办不成回去便要受罚,有时他便干脆躲在外面不回去。 他爱躲在镇上私塾外的角檐下,听那些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朗朗诵书,有回里头读到一般,传出夫子的暴喝,紧接着一本话本子就从里头飞了出来。 话本上面写了个挺老土的故事,下山的狐妖遇见了年少英俊的郑书生,对他一见钟情,便化作温柔少女伴其左右,两人琴瑟和谐即将成婚之际,捉妖的道士却赶来了,道人妖殊途,逼狐妖离开郑书生。 狐妖说,郑郎爱的是我这个活生生的存在,我是人是妖又如何?道士闻言,便要与那狐妖打赌,说倘若一年后狐妖还能坚持这个想法,便放任他们相爱。狐妖欣然答应。 之后道士扮作强盗潜入郑书生的家,当着郑书生的面打晕了狐妖,并丢下假尸体在郑书生家附近,作出狐妖已死的假象。狐妖醒来后,匆匆去找到郑书生,发现郑书生已为她立了一座新坟。 她出现时郑书生激动得近乎落泪,可这时道士出现了,一身仙风道骨的打扮,用法术让狐妖现了原形,郑书生当即脸色惨白,恍然想起那具亲手由自己埋下的尸体,于是认定眼前的狐妖是想冒充自己亡妻的精怪,恼怒又恐惧地求道士收了她。 狐妖很急切,一遍一遍说她就是郑郎的未婚妻,自己没有死,也的确是一只小狐妖,她还同郑书生讲述他们的过往。可她讲得越仔细,郑书生反而越发惧怕她,觉得她要么是窥视自己已久,要么是道行高深,改口希望道士立刻当着自己的面杀了她。 后来郑书生中了举人,带着亡妻牌位进了京,狐妖去找过他几次,一开始郑公子是避而不见。做了大官后,郑书生特意请了许多道士护宅,狐妖连近他府邸都不能了。 狐妖心灰意冷,最终独身回到了自己出生时的地方,再不去人间。 …… 这个故事恰好映射了此刻情形,殷回之却像一个近乡情怯的旅人,不敢探究真相。 【真的认不出我吗?】纸面写下一个问句。 殷回之没说是或不是,只闭上眼睛,压下鼻头的酸意,声音中带着微不可察的怨恨和惶然:“……那你告诉我,你的魂呢?” “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你的魂、你的气息?” “为什么你不能说话?只能控制我的一只手?” “为什么给我留遗书?” “为什么每次都擅作主张不告而别?”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然抖得不成样子,已经分不清是在求证对方的身份还是在发泄。 右手静静置在桌上,等殷回之说完,才慢慢写下几个字: 【不哭,我知错了,卿卿。】 不过须臾,墨痕便洇作一团,殷回之脸上湿痕在指尖下干了好几次,在案边呆坐,不说话也不动,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那只手耐心等了许久,忽然写道:【你累了,把催梦丹熄掉好好睡一次好不好?】 殷回之倏然抬眼,回得极快极果断:“我不累。” 他说完,便不作声了,视线却频频落在那张写了数行字的纸上,等着下一行字。 不过等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道声音—— “卿卿。”那声音含着温煦如风的怜惜,也藏着道不尽的叹息和愧,却是从殷回之自己的喉中发出,“要是不累,我又怎么会现在就能开口说话?” 屋里一时落针可闻。 谢凌感受着此刻共有胸膛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声音放得更轻更缓:“我现在就在你身体里,你累了疼了还是饿了我都能感觉到。卿卿,我向你保证,你醒来时我还在这里。” 殷回之呼吸节奏彻底乱了套,一颗心像是要从阵阵发麻的喉咙中跳出来。半晌,他才生应而紧绷地滚了一下喉结,更加用力地拒绝:“我不要!” 谢凌同他商量:“那催梦丹呢,可以熄掉吗?我觉得不好闻。” 殷回之没说话,而是伸出手贴住自己的喉咙,感受着发声时的震动,仿佛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将此刻的一切都当做浮在幻梦中的泡影。 眼睫随着呼吸轻颤起伏,殷回之又轻声问了一遍:“你真的回来了?” “如假包换,阿殷,你想听我怎么证明?”谢凌话里的笑意淡去,带着沉沉的认真,“是让我说说我们的初见,还是定情?亦或是连你都不知道的一些事?” 殷回之却没有选择其中任何一个,而是追问:“你的魂呢?” 谢凌顿了顿:“说来话长,等——” 殷回之轻轻打断:“有多长?你不是说你会一直在吗?一直在,也会说不清吗。” 谢凌语塞:“没有,只是……” “算了,回来就好。”殷回之垂眸,克制地笑了一下,不知是在同谁喃喃,“也许明日就不见了……你陪我说说话就够了。” “不会。”谢凌很果决地反驳了他,一字一顿,“我说了,今日在,明日在,后日也在,以后我都会一直在。殷回之,我再也不走了。” 殷回之沉默,眼尾绯色静静漫开。 谢凌也知道自己劣迹斑斑,此话缺乏说服力,只好妥协:“好吧,我明日再把这些话同你说一遍。现在你听我的好不好?先把炭盆里的催梦丹熄了,再躺上床、闭上眼,我说话哄你睡觉。” 那催梦丹本也不剩多少了,殷回之直接熄了它,躺回床上,失焦地望着床顶的木雕浮花。 “其实我昨日便苏醒了,发现在你身体里不能动,便没有声张,准备趁你睡着时试着控制一下你的身体,等你醒了便能来个体面些的相见。” 谢凌的声音从喉中徐徐发出,让殷回之恍惚有一种他就是谢凌的错觉,他不由再次怀疑百年来对方的存在是否真的是自己的编造杜撰。 “结果看见你拿手去抓炭盆,没忍住,提前出来了。”末了,他忍不住沉了声调,埋怨殷回之,“把身体当棒槌用的坏毛病一点没变。阿殷,怎么就不知道改改呢?” 谢凌沉下声音的习惯和他不大相同,殷回之终于回神。 闻言,他轻轻笑了一声,一字不落地把话送了回去:“是啊阿殷,怎么就不知道改改啊——你的魂呢?” 说完,殷回之胸口的气蓦地闷沉下去,他并不想这样夹枪带棒对谢凌说话,无论是臆想中的、还是真实的。 “乱套了都,不准学我叫阿殷。”谢凌却没有生气,还故意笑着伸手点了点他绷紧的下颌,“宝宝别咬了,牙酸——魂魄的事明天再说行不行?” “随你。”殷回之的语气温和,没有逼他立刻说出答案的意思,只是嗓音渐渐掺了潮湿和沙哑。 连带着身体里的谢凌都共感到了他眼睛的酸涩,和心口喘不过气的窒闷。 “哎小祖宗,不会又要哭了吧?弄得我都想给自己两巴掌了,”谢凌使劲浑身解数哄他,“我说就是——你是不是忘了你我本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哪来的两个魂魄?” “你若不想说,就不说,不用说这些假话来……安抚我。”殷回之闭上眼睛。 谢凌气笑了:“谁安抚你了,我话还没说完。” “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殷回之的魂魄,天劫时我的魂魄落在了你身上,和你融为了一体,我的意识是天道的一部分,本该归回天道,但我想留下。”谢凌轻轻扣住他的左手,“阿殷,我真的不走了。” 殷回之翻身坐起,脸色血色尽失:“……代价是什么?” “我就知道你要这个反应,我看今晚你都不用合眼了。”谢凌轻轻叹了口气,“是要付出一些条件的,但我觉得不亏。” “你我魂魄融为一体,等你死后我便跟着入轮回道,但我觉得来生之事太虚无缥缈,还不如早享福,所以我拿那一部分的轮回跟它换了此生。”谢凌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谈论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生死,“卿卿,你怪我吗?” 殷回之沉默了很久,反问:“如果我说,我也不想入轮回,想跟你一起、哪怕是共堕无间地狱,你会怪我吗?” “好肉麻,”谢凌笑起来,而后淡淡道,“以前会,现在不会了。我也想任性一回,只求个高兴。” “我私心依旧希望你有很多以后,但卿卿,我不会再替你决定,”谢凌温柔道,“我那日说了,以后天上人间,都没有任何可以束缚你,即便是我也一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