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 1、1.遇袭 我是身为王国西面小贵族的父亲唯一的孩子。 五岁那年,年老无子的父亲为这个家族的未来做出了决定:我将在18岁之前嫁给封君罗丝公爵的长子,而作为援助日渐垂危的公爵家的回报,我与丈夫所生的第二个男嗣会被送到父亲那里抚养,并最终继承家族的姓氏。 我直到15岁才第一次见到未婚夫,令人失望的是他是个无趣到我无法忍受的人,在那场让人窒息的宴会上我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是未婚夫的姐姐罗丝小姐。 “罗丝小姐,给。”猎人递给她一碗汤。 干硬的咸牛肉切成小块,和切碎的蘑菇、野菜混在一起煮成的浓汤里加了些粗盐调味,米斯缇·罗丝撕了块硬面包在汤中蘸软了塞进口中。 旅途干粮临时做成的浓汤意外的鲜美,更是米斯缇自己一个人流浪时品尝不到的美味,但或许是第一次离家水土不服,吃什么都没味道,空空的胃皱成一团,好像坠了一块石头一般在腹中向下拉扯。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回到安宁的家。 “不合您的口味吗?”猎人问。 天色已晚,黄昏的林隙中穿插着橘色的阴影,二人在被高大树木和茂密灌木包围的一小片空地上扎营。 她们并非林中唯一的生物,鸟鸣之外间或夹杂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凉风吹来让米斯缇打了个寒颤。大小姐摇了摇头,小口地抿着汤,偷偷观察自己唯一的旅伴。 芙罗拉·怀特是米斯缇在王城遇到的赏金猎人,受雇于她,在回家的途中作为向导和护卫。 猎人多半是东境民族出身,长着淡色的长发和眼睛,用绸缎简单地束在脑后。她比米斯缇高了一截,身材匀称,四肢修长,走起路来有一种漂亮的姿态。 第一次见到芙罗拉的时候,米斯缇简直不敢相信吓退了那群地痞无赖的是眼前这个五官端正的瘦弱女人。 赏金猎人谈吐文雅,似乎受过不错的教育,她很快凭借自己的谦和有礼赢得了米斯缇的信任,而米斯缇雇佣护卫起初只是想找一个同行人,对猎人的武力并不抱有期待。 她直到最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安,却并非是担忧猎人难以应付路途中未知的风险。 在篝火旁例行维护着装备的金发女子注意到雇主的目光,冲她微笑了一下。短剑冰冷的锋光使她淡色的眸子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米斯缇也仓皇地挤出一个笑脸。 “您可以先去睡,我守上半夜,到时候会叫您起来的。”芙罗拉自顾自地摆弄着锋利的短剑,并没有太过在意米斯缇的异样。 毕竟在这远离文明世界的山野之中,米斯缇又能逃去哪里呢?猎人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一分。 米斯缇披着毛毯,钻进用两根折叠支架和厚实的防水皮毛搭起来的临时帐篷里,帐篷里温暖又干燥,米斯缇用毛毯将自己裹成一团,闭上双眼却久久难以入眠。黑暗中好像有谁在窥伺,让她汗毛乍起。 临近破晓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米斯缇一夜未眠,小心地给篝火添柴。晃动的树林间似乎潜伏着什么,安静得让人害怕。 直到跟她换班的芙罗拉呼吸声逐渐安稳均匀,米斯缇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人拴马的地方。 米斯缇本有一双仿佛生来不曾沾过一点灰的手,白皙细腻触感仿佛丝绸抚过,可经过两个月的颠沛流离,加上近日长时间骑行让她的双手和大腿都磨出了血泡,变成了她自己都不忍心看的模样。 娇嫩小姐咬着牙去解拴马的绳子,手掌一不小心又被缰绳蹭得血肉模糊,米斯缇发出懊恼的嘶声,用手背蹭着躁动起来的马匹安抚着它,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安睡的猎人。 好不容易解开缰绳,她的枣红色大马不安地甩着头,又将米斯缇推了个趔趄,对着主人的脑袋喷了一口气。米斯缇学过马术,但是水平一言难尽,而这匹马脾气又臭的很,这些天下来全靠猎人的安抚才肯乖乖上路。 站起身时少女又忍不住龇牙咧嘴,修身的骑马装磨蹭着她腿上的伤口,她红着脸想:自己当初应该听从猎人的建议。白裤子容易弄脏,大腿内侧血泡被磨破后的脓血留下了一些令人尴尬的痕迹。 “嘘——嘘——好姑娘,好赤烟,安静点。”她压着声音说,一只手抚摸着赤烟的下巴,另一只手将正在咀嚼她兜帽的猎人坐骑推开。 赤烟依旧躁动,米斯缇转头看了一眼芙罗拉貌似温顺的高大坐骑,最后也没有胆子骑走这匹陌生的战马,她别无选择,此时不走,谁知道之后会怎么样。 米斯缇家住红角崖,处在国度西境,二人从王都凯丹城沿着国王大道走了七日,终于在今夜到达了佛伦山脉。群山连绵,将中央腹地与北方诸界分离,越过山下的角塔河,便进入了罗丝家族的领地,她很快就要到家了。 少女转头看到帐篷中睡着的女人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探身过去在猎人的马鞍袋中丢入一枚金币。平心而论,女猎人对她算得上照顾,为人也友善礼貌,只是…… 米斯缇问她为什么不与商队同行,猎人答:商队目标太大,容易吸引盗贼土匪,尤其是明显有利可图的时候。 米斯缇问她为什么不多雇几个人结伴上路,猎人答:警惕土匪,但要更加警惕雇佣兵,两者之间没什么不同。 米斯缇问她为什么不走大道而选择林间小路,猎人答:大道上的同行者有时比豺狼更可怕。 米斯缇总是问,还有多久才能到家? 猎人也总是问,您的包里还有多少金银珠宝? 芙罗拉温顺的笑容渐渐地让米斯缇感到心慌,她比自己高大矫健,还带着成堆的武器,如果她想做些什么的话…… 赤烟摇头晃脑,用脑袋将她推到一边去,米斯缇又连连安抚,才拖着她走进了灌木丛。 风声入耳,隐约夹杂着几句人声。 少女眨了眨湛蓝的眸子,僵在原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缓缓蹲下身,也不管还未将赤烟重新拴好,自己先悄悄地藏在了拴马的大树后。 真的有人。 压着声音交谈的成年男性正朝她们这里走来,好几个人一起越过灌木和草地时的声响在寂静的树林中分外吵闹,将米斯缇吓了一跳。 “……你确定没看错?” “我下午放哨的时候看到两个女人经过,奇怪了,她们应该在附近扎营的。看,前面有两匹马。” 男人们压低嗓音的交谈声被躲在灌木边上的米斯缇听了个一清二楚,少女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米斯缇不安地转了下眼珠,或许可以试着从侧面溜走,但马肯定是别想要了,行李可都在赤烟背上。何况猎人还在睡着呢……要不要弄出点声音把她叫醒? 可,可她一个人能应付这么多贼人吗?米斯缇自己肯定是连只猫都打不过,更别提杀人了。 还不等米斯缇决定,一只手便伸了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捏着她的肩膀将她从灌木中扯了出来。 那只手带着一点汗味,宽大又粗糙,被树影切成碎片的月光时不时照出男人粗犷狞笑的脸,米斯缇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惊恐地不停抽气,湛蓝的好像纯净宝石似的漂亮眼睛眨出了水光,恐惧地看向围着她的几个彪形大汉。 “原来还有一只小老鼠。”抓住她的那个男人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捏着她的脸将她拖拽到月光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在地上。米斯缇眸子里挤出几滴惊慌的眼泪。 “真漂亮。”有人小声惊叹。 暴露在月光下的是一张稚嫩的脸,少女还不到二十岁,瓷白细腻的脸庞上五官精致的如得造物主偏爱,湛蓝的双眸在散乱灰发的半遮半掩下低垂着,叫人看了心生怜爱。 若是多给她一些体面,或许会让人误会她是什么妖精或幻象,但眼前的这伙匪徒早已从血肉之躯判断出她不过是个美丽的落难少女,有人伸手想摸一摸她,却被掐着米斯缇后颈的男人粗鲁地吼开:“别围在这里傻站着,去把另一个人也控制住。” 此人显然是这伙山匪的头目,其余几人见他驱赶,虽然心有不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做。 他说完便将呜咽的少女按在了地上,米斯缇听见其余人一边咂舌一边越过灌木朝着空地走去。她用指甲抓挠着男人的手和脸,无意间戳到了男人的眼睛,接着便被恼羞成怒的贼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 米斯缇脑袋晕乎乎的,刚想发出一点声音便又被男人按住了嘴,她拼命挤出一点哭声,希望猎人能被自己惊醒。 陌生男人粗糙的手用力捏着她的脸,低声骂着让她老实点,力气大得让米斯缇吃痛地闭上了双眼,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这一瞬间,米斯缇·罗丝真心实意地向神明祈祷——她想要一把刀。匕首、菜刀……甚至一把裁纸刀都行。 仿佛有人听见了她的祷告,刀刃刺入血肉发出细微的怪声,意图对米斯缇不轨的男人抬起头,正好看到一个同伴捂着被飞刀刺穿的脖颈,慢慢地跪倒在了地上。 遇袭的人艰难地想说什么,但喉咙却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久便倒地身亡。那把刀还插在他脖子里,米斯缇睁着朦胧的泪眼抬头去看,小刀的位置显然超出她伸长手臂能够到的范围,但它在月光下却闪亮得宛若天赐。 掷出飞刀的女猎人活动着肩颈,挑剔地打量持刀的恶徒们。 芙罗拉郁闷地吐出一口气:“恶,土匪……你们非得这时候出来搅局吗?” 四个土匪对视了一眼,他们听不懂女人自言自语的话中之意,不约而同地从腰间抽出长剑朝袭去。 猎人的武器都放在马鞍袋中,眼下手边只剩下睡前放在帐篷里的短刀,平时穿在外套内的锁子甲也还摆在一旁,但她面上不见慌张,抽出两把短刃,随手舞了个刀花,迎上四个面目狰狞的匪徒。 她好像一只蝴蝶,动作灵活地在四个魁梧的男人之间穿行,刀锋偶尔反射月光照得某人睁不开眼,回过神来脖子上便被开了个鲜血喷溅的口子,不过两掌长的短刃在她手中每一次挥舞都让人捉摸不透。 低头躲过一人的挥舞的长剑,猎人的短刀一把扎进了男人的膝盖,另一把从他□□朝上刺穿,土匪捂着□□倒在地上,不过翻滚了几下后便流血失去了意识。 陌生旅人显然是个硬茬子,几人此时才看到女人衣领上赏金猎人的标志纹饰闪闪发亮。芙罗拉捏着双刀矮下身子,架势刚起,剩下的两人便已满头冷汗,惊恐地说:“等一下,我们投降——” 话还未说完,女人便拎着刀朝他们冲来。 黑夜中,黑衣猎人的身形宛若鬼魅,山贼笨重的挥砍连她的衣角都蹭不到,还沾着血的刀锋轻易地抓住空挡,从一人的下巴自下而上贯入。 她一旋身,刀刃从那人咽喉中带出一捧血花,顺势架开另一人的长剑。他们离得很近,最后站着的山贼惊恐地盯着掠食者浅色的眼珠,芙罗拉捏着他的肩膀,三刀六洞捅穿他的身体,力气大得几乎撕开他的腹腔,不小心流出来的内脏与身躯同时沾地。 芙罗拉拎着刀朝雇主走去,她一把抓起那男人的头发将他拽起来,却发觉这人已经死透了。他身下的少女颤抖着捏着刺穿他脖颈的匕首,鲜血已经将她的半张脸和上半身的衣服彻底毁了。 在猎人揪着他的脑袋,匕首离开男人脖颈的瞬间,一股股被阻塞的鲜血朝着少女喷溅出来,宝石似的眸子呆呆地望着打了个哈欠的芙罗拉。 笨笨地张着嘴被喷了一脸血的大小姐甚至连将口中的血液吐掉都忘记了,她像刚出生的小鹿那样发着抖,被芙罗拉一把抱进自己怀里。 少女靠在她肩上,发呆似的问:“……怀特小姐?” “已经没事了,他死了。”芙罗拉淡定地说。 是的,我杀了他。米斯缇呆若木鸡,在芙罗拉替她擦去脸上血污时不小心将口中的血液咽了下去。 这双只被允许触碰鲜花、笔墨、绣针和银质餐具的手,握着匕首杀死了一个人。从陌生人脖颈中喷涌而出的鲜血还是滚烫的,米斯缇的鼻腔里满是血腥气,嘴里却尝到了奇怪的甜锈味。 诡异的美味,让她的胃忍不住抽搐起来,多日的饥饿感好像瞬间便被抚平了。米斯缇脸色陡然惨白,抠着喉咙跪在地上干呕起来,但不论她多么努力,身体好像都不愿意将方才咽下去的鲜血吐出来。 猎人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后背,还以为纤瘦的少女只是觉得恶心。好像藏着什么阴谋一般的浅色眸子落在少女身上,正在呕吐的米斯缇听见她温吞的声音传来:“让您受惊了,是我护卫不周。” 胃中翻江倒海的米斯缇难受地摇了摇头,却听那人接着说:“您原来会法术,真令我惊讶。” 双眼泛着泪光的少女僵硬地回头:“您在说什么?什么法术……” “我看到那把刀朝你飞过去,周围很暗我没看清……难道是我看错了?”芙罗拉拿出另一块手帕擦了擦她的眼泪。 “不,不要说出去,求你……”少女满是血污的手下意识地揪住女人的领巾,没有察觉到对方瞬间的不悦。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遮掩的,说出去又能怎么样呢?女巫审判的年代已经过去差不多……呃,应该一千年了吧。不过如果您坚持的话,那就这样好了。”猎人一边说着笑了一声,试图将米斯缇从杀人的恐惧中唤回,同样没察觉到怀中少女神色变化。 猎人拨了拨她的刘海:“我们得先把您清理一下。不用害怕,这些土匪大概率是手上有几条人命的通缉犯,您的自卫行为也是完全合法的。” 问题不在这里,在感到对法律的敬畏之前,米斯缇首先意识到的是这是她第一次杀死什么东西。 那个男人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体格健硕,看起来也比一般人要鲜活许多。在刺出匕首后,米斯缇静静地感受着他连最细微的反应也失去,一个生命变成了一坨肉块。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仍旧握着匕首的手,想要松开时手上的肌肉竟有一瞬间不听使唤,指甲也刺破了手掌。 在猎人看过来时,米斯缇本能地伸手捂住了手腕上那细小的伤口。 “我陪着您,再不要几日您就能回家了。”米斯缇感动得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为何在深夜爬起来想要逃走了,猎人温柔地将她抱起。 脸上还附着血浆的少女艰难地从鼻腔里发出细小的应答声,眼睛惊慌地盯着一地的死尸。 满地鲜血与内脏都是怀抱着她的女人所为,要是一群临时抄起家伙的农民还好说,但这些土匪大多身高超过六尺,手拿长剑,有几个还穿着轻皮甲。 米斯缇没能亲眼看到芙罗拉动手的场景,但猎人表现得仿佛杀光这帮人不比刀切黄油要难到哪里去。 少女安静地咽了口唾沫。 猎人的表情若有所思。这位陌生的落难小姐自称为米斯缇·罗丝——一个很典型的假名,来自诗歌中家喻户晓的骑士——但她随身带着的背包中取之不尽的金币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位孱弱可怜的小姐离家出走之后遇到了什么意外倒在山野之中当然令人遗憾,却也不算什么怪事,她随身携带的炼金道具连同其中不计其数的金银一同不知所踪更是正常不过。 而在那伙不合时宜的土匪出现之前,芙罗拉本来只需要担心两件事:流浪的罗丝小姐是否真的出身望族,以及将她的炼金工艺小包洗劫一空后售出是否会引火烧身。 三分钟前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罗丝小姐是一位经过资格认证的法师…… 随便弃尸荒野将会是不那么恰当的选择。 2、2.深夜 芙罗拉捻着沾了溪水的手帕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冰凉的触感让米斯缇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而在那寒意之下,芙罗拉的手指却异常滚烫。 她依偎在女猎人怀中,能听见对方平稳的心跳声,这大概是这个狼狈的夜里唯一让人安心的声响了。米斯缇难得无暇计较礼仪,紧紧地攥着芙罗拉的领巾,不想让她离开。 “没溅到眼睛里吧?” 米斯缇轻轻摇了下头。 蓝眼低落地垂着,在芙罗拉抬起她的下巴时二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呆然的少女望着猎人浅色的眼珠陡然打了个寒战,米斯缇下意识地捏了下衣襟,却发现衣服已经污血毁得差不多了。 芙罗拉捋了一把她的头发,不出意料少女的灰发已经因浓稠的血液而结条,她扯了扯米斯缇脏污的衬衣:“溪水很干净,您在这清洗一下,我替您拿衣服来。” “不要走!” 米斯缇的声音尖锐得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还是执拗地抓着芙罗拉。 她怕黑,非常怕。两人轮流守夜的时候她都会小心保证火光不灭,如无必要也绝不会离猎人太远,方才趁夜逃走更是做了一整天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还没走出营地就遇到了危险。 一想到芙罗拉要将自己丢在幽静黑暗的水边,米斯缇手脚又一阵发软:“求求你……” 芙罗拉看着还在应激的少女,米斯缇的呼吸声在发抖,哀求的蓝眸又可怜地泛出水光。罗丝小姐真的有一副好皮相,不知她自己发觉没有。 “我会很快回来。” 意识到自己抬手就快摸到少女的脸,芙罗拉迅速收回手。她将外套脱下来铺在靠近水边的沙土上让少女坐在上面,把手帕塞给米斯缇。 “等一下——” 安全感的来源没入黑暗的树林间,少女的呼唤声堵在了喉咙里。 米斯缇被水边湿冷的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将猎人的外套披在了脑袋上,用它裹住自己,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林中突然传来陌生的野兽吼叫声,隐约能听见马匹嘶鸣声,水边草丛摇动,仿佛有什么从阴暗的水中爬向她,米斯缇如同失去了本能一般艰难地抽着气,鼻腔中是难以消除的血腥味,发热的耳朵里全是尖锐的嗡鸣。 手掌的伤痕被她攥得生疼,血污已经干涸,米斯缇却反反复复地想起刚才切开那个男人喉咙的触感。 猎人时常打磨她的飞刀,锋利的刀刃撕开人的咽喉时没给米斯缇什么实感,她感觉到男人挣扎了一下,好像要撑起身子逃走,惊慌中她本能地一拧刀柄—— 我杀了人。 颠沛流离两个月之后又遇上这种事,都是因为她没有听从父亲的话做个乖孩子,这是她反抗父亲的惩罚。 米斯缇一阵窒息,流浪生活无比折磨,但想起回家之后将要面对父亲的责罚,她还是忍不住发憷。 “您怎么了?” 芙罗拉轻轻地摇晃蜷成一团发出啜泣声的雇主。 米斯缇抬起头,看到月光从云层后散出,如绸缎一般倾覆在猎人淡金色的发上,眼圈红红的少女有点难堪地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赤烟被惊跑了,夜里找不到它,您只能先穿我的衣服了。”芙罗拉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毛巾,让她清洗身子,“先清理一下有伤的地方,我给您上药。” 米斯缇愣了一下,虽然那匹马脾气不好,骑在她背上没少让米斯缇担惊受怕,但毕竟也亲手喂养了好几天,心好像皱了一块似的难受。 山路崎岖,赤烟匆忙逃跑,不知道会不会受伤?要是遇到山中猛兽该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她的大多数行李都还在赤烟身上。 米斯缇匆忙去摸挂在腰上的小包,上好鞣制鹿皮缝出的腰包只有两掌大,内外都有精细的雕花装饰,牢牢地固定在腰带与大腿绑带上。 装不了什么东西的小包却让米斯缇一下子安心了下来。 见少女好像出壳的乌龟一般从外套下面钻出来,猎人礼貌地转过身。 她坐在水边的大石上,抱着杵臼将行囊中挑出的干药草捣碎,听见身后窸窸窣窣脱衣的声响,才状似不经意地说道:“都怪那帮土匪,不然拴好的马也不会逃走。” 溪水冰凉,万幸只有米斯缇小腿深,不至于太让人害怕。她方踏进去一只脚,听见芙罗拉的话忍不住一激灵,心虚地踢起水花:“是、是啊。” 从前她沐浴时有两个侍女专门服侍,现在她不光没法每日洗澡,还得屈就山中小溪……被下人们知道会惊掉她们的眼珠吧。 几个小时前还避之不及的猎人一下子成了令人安心的存在,米斯缇好几次回头去看她,确认芙罗拉还在原地,她的心跳才开始慢慢平复。 然后她突然觉得很饿。 奇怪的是这还是她离家至今第一次感觉到饥饿。米斯缇吃的从来不多,这段时间来她更是食欲衰退的厉害,今晚的咸肉汤也只喝了一点,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让她很不适应。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阵微弱的香气——食物的香气。身体好像受什么引诱般失去了控制,她将还沾着血污的左臂凑近唇,轻轻地伸出小舌舔了一下。 “罗丝小姐……” “!” 米斯缇打了个寒颤,她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但口中隐约的血腥味却带着难以忽视的香甜,她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两颊肌肉紧绷起来,慌乱应道:“怎、怎么了?” “明天穿过角塔江,再走半天就能到维德蒙安。我们的合约是到那里结束还是……” 米斯缇没意识到其中的陷阱,她心脏狂跳,用毛巾狠狠地擦着身上的血污,一开口牙齿都在打架:“当然,我会结清约好的酬劳。” 在王朝时代,王国西面地带在过去大多都曾是罗丝家族的封地,王朝落幕之后也保留了主城维德蒙安,至今仍是西境的豪门望族。 但米斯缇·罗丝最初与芙罗拉约好的目的地却是极西靠海的红角崖。 这个奇妙的冲突使得她真实的名姓越发难以猜测,但显然“罗丝小姐”与罗丝家族的确有些联系。 米斯缇穿上芙罗拉的衬衣,窄瘦的肩撑不起来大了一号的衣物,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她发觉衬衣的面料比猎人自己平时穿的要新些,也更顺滑一些,不由地多摸了几下。 衬衣闻起来有芙罗拉的味道。 少女下意识地用力嗅了一下,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对她坐在水边大石上的猎人,确定对方没在看才又松了口气。 米斯缇伸手去拿裤子时,芙罗拉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转过身:“让我看看您的手。” 她说着便端着杵臼里用磨碎的草药做出的简陋药膏走了过来,隔着两米远米斯缇都能闻到不知名药草的奇怪气味。 “等一下,等我穿好了……” 米斯缇红着脸将衬衣下摆往下揪,但芙罗拉已经不由分说地抓过了她的手。 少女遍布伤痕的手已经被水泡得发白,芙罗拉一攥她才感到方才无暇顾及的刺痛。 “您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芙罗拉把外套铺在那块扁平的大石上,让衣冠不整也没穿鞋的少女坐在上面,她则单膝跪在地上,轻轻地将药膏涂在米斯缇手上。 “下次我会说的。” “伤好了之后就不会再磨破了。” 米斯缇得以审视自己眼下依旧细白,却在流浪中积累了茧子和伤疤的手,她若是将这双不成样子的手呈到父亲面前,不知道对方要发多大的火。 米斯缇发觉猎人左眼角有一道很不明显的疤痕,从左眉一直划到颧骨,两人同行七八日,在离得如此近的情况下她才察觉到,出神地盯着它看。 她的视线有点扎人,但却如食草动物一般不会让人感到危险,芙罗拉只是抬了下眼,没有作出反应。 米斯缇·罗丝是个安静的好孩子,会给动物起名,总是小心翼翼地不给别人添麻烦,简直不像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 要是米斯缇的双亲有点感恩之心,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回家中反倒能安全可靠地拿到更多酬劳。 “您今年几岁了?” “……十七岁。” 水珠从她濡湿的发尾滴落,沾湿了芙罗拉的袖口。她捋了下鬓发:“你呢?” “我比您大十岁。” 米斯缇一下子瞪大了双眼,结结巴巴:“那你的……呃丈夫,对你的工作没有意见吗?” “什么丈夫?”猎人一挑眉,用力地扎起绷带,疼得米斯缇脸都皱在了一起。 米斯缇一怔,二人的反应都理所当然,然而当猎人带着茫然表情抬起头时,那发自真心困惑的表情却突然刺痛了她。她不知道这股羞意是从何而来,完全没法对她解释自己刚才的疑问。 她……很奇怪,自从两个月前她离家以后一切都变得很奇怪。 米斯缇总觉得自己是个刚从遗世孤岛游上文明世界的野人,猎人的一句话便让她局促不安。 而她甚至不知道心里的这股郁闷到底是为了什么。 “失礼了。”芙罗拉轻轻拉起她短裤边沿,米斯缇慌张地想去压裤脚,但看到猎人拿出刀又僵住不敢动弹。 腿间的血泡被猎人眼疾手快地挑掉,那点疼痛与此刻的羞耻相比完全不算什么,米斯缇红着脸朝后缩了两下:“我、我自己涂……” 芙罗拉看了看她缠着绷带的双手,并不搭理米斯缇的反抗,但还是好脾气地让少女把脚踩在她肩上,方便动作。 “我结过两次婚,丈夫都死了,家里有四个孩子要养,所以才出来讨生活。” “真的吗?”米斯缇大惊。 “当然是假的。”猎人做了个鬼脸,“讲故事是另外的价钱。” “你要多少?” 芙罗拉笑了:“比护卫的工作要贵不少。” “嘶……轻一点……”米斯缇皱眉,“定金我就付了你两枚金币,你的经历有那么神秘?” “可能比不上您。” 猎人的手好热,她骨节粗大,拳峰和手掌都带着厚厚的茧与零碎的伤痕,触感很粗糙,也是她武艺精湛的证明。 黏腻的药膏一阵阵发热,少女的脸也发烫。 “您已经毕业了吗?”猎人突然问。 问句里有个听不懂的词。 见少女不说话,她又追问:“我还不知道红塔的学校是什么样的……你们有学校吗?” 这一句里有两个没听过的词。 “正是资格审查的季节,您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芙罗拉说的话她完全听不懂,少女含糊地说:“……我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 浅色的眸子扫了眼有点局促的米斯缇,闭上嘴不知道在想什么。 芙罗拉终于处理完她腿上的伤,扎好绷带时,米斯缇几乎是弹了起来,苍白的小脸终于有了点明显的血色。她匆忙将裤子穿上,举着芙罗拉的外套:“我帮你洗掉吧。” “您会吗?” “不会……但是我愿意学。” 这话把芙罗拉逗笑了,她将外套扯回来,摸了摸米斯缇的头:“还有一段时间才天亮,您去睡一会儿吧,可以先用我的毯子。” 她还不困,只是疲惫感已经袭来,这么一说忽然也觉得眼皮有点沉重,但是一想到营地里横陈的尸体还有血肉的臭气便觉得一阵反胃,她又伸手去抓芙罗拉的袖子。 猎人一侧身错开她的手。 芙罗拉吹了声口哨,接着便听林中传来响鼻声,高大的金鬃战马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早已经将营地里的东西收拾好了。 “给。”芙罗拉从马背上扯下毛毯。 米斯缇安静地拿起毯子,厚实的织物里同样带着一点芙罗拉的气味,隐约带着一点果香,是和芙罗拉本人一点都不搭的干净的甜香味。 她裹着毯子在大石旁坐下,靠着它眯起双眼。 对,那是正在清洗衣物的芙罗拉手里拿着的柠檬味肥皂的气味。 米斯缇昏昏沉沉地想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她自己的毯子呢?起来守夜之前还披在身上,而后应该留在帐篷中的米斯缇的毛毯,已经不翼而飞。 准备逃走时她放在了赤烟身上…… 芙罗拉知道了。少女艰难地睁开眼,猎人平静的侧脸中看不出一点她曾为雇主曾想逃离自己而生气的痕迹。 3、3.离家六百年 “格雷。” “老师。” 坐在角落里的少女抬起她惨白的脸,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黑色围裙和手套被甩在一边,她手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却在袖子上留下了几道紧张的肮脏指痕。 “你擅自进行了实验。我明明警告过你。”桌上浓稠的血泊岌岌可危地悬在边沿,上面的尸体已经僵硬,“我的理论还是假说,现阶段不能确定结晶会对患病野兽产生什么影响,如果它变异后挣脱束缚你该怎么办?” 少女嗫嚅了一下,目光只在来人走入地下室时聚焦了片刻,失神的模样说明她此刻没有在听。她盯着桌上那具毛色肮脏的野狗尸体,仿佛那东西比她恼火的老师还要令人动摇。 “格雷,给我看你的记录。” 少女缓了一会儿才看向她:“老师,我……它……我没有记录。” “变异过程如何?”野狗的身躯的确发生了一点改变,但不过是指甲尖锐了一些,肌肉膨胀了一些。格雷没有缝合创口,大概是实验体在那之前就死了,翻开血肉能看见那块被费心打磨、切作小块的灰色结晶与血管黏连的模样。 她好几次提起气,却又好像没有力气说话一般闭上嘴巴。 “病变部分好像没有变化,可能是实验体死亡的缘故,下次试试活体实验吧。” 听到这句话,坐在角落里的少女才如僵尸一般动了一下,她话中夹杂着泣音:“老师,我不是……我只是想救它。” “你给它起了什么名字?松果?你已尽力。那不过是条患病的野狗,没有你它也会死在路边——它还试图攻击过你。”这番话并没有让少女心情好转,她的脸色甚至更加苍白,“还是说你害怕尸体?” 被老师捧起脸的少女目光怯懦地闪烁了一下,但她眼中却并没有多少恐惧。“……你第一次杀生,嗯?格雷?” “每一天都有更多人死于疫病,我们没有多少能留给你伤春悲秋的时间了。” 温热的手抚上额头的触感惊醒了米斯缇,她头脑还有些混沌,却已经下意识地朝身后挪去,带着一丝迷离的警觉目光只看到了提着水袋的芙罗拉。 湿润晨雾笼罩下的森林散发着一些诡异,少女发觉自己已经不在昨夜睡着的大石边,猎人将睡梦中的她移到了远处的树下。 昨夜的一切好像一场惊悚的梦,回忆起来米斯缇还是觉得一阵反胃。 米斯缇紧张地接过芙罗拉递过来的水,今日脑袋格外的沉重,她将毯子往上拉了下,无力地歪头靠在树干上。 “您好像发烧了。”芙罗拉清理火堆,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我们可以再在这里停留一天,我去找些药草做副药剂给您。” 米斯缇的体温升得很快,奇怪的是芙罗拉粗粗量了几次,温度却都不是很高。 那伙盗匪的尸体还陈置在先前扎营的地方,米斯缇巴不得立刻离开这座森林。况且猎人去采草药意味着她会离开自己很远,米斯缇紧紧地抿着唇,无精打采的少女拖着疲惫的身躯,披上斗篷,抱着毯子乖乖地走到了战马边上。 几个小时之前她还谋划着悄悄溜走,眼下却好像离不开芙罗拉似的,格外乖巧。 她一只手勾着毯子,抬起腿艰难地踩上马镫,但身体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视野一阵飘忽。 一双手抚上了她的腰,米斯缇打了个颤,被芙罗拉推着坐上马背,猎人随后也翻身上马。 一只手忽然抚上米斯缇的额头,轻轻一按让她朝后靠在自己肩上,芙罗拉双臂环绕着她拉紧缰绳,掉头顺着小路往山下走去。 猎人的怀抱很温暖,让她眼皮直打架,脑袋点了点又昏睡过去,然而山路陡峭崎岖,不过一会儿她又被颠得醒了过来。 金鬃战马迈着小心的步子穿过密林小径,前面林木稀疏些,阳光成束地透下来,约莫再走一段路就是有人修缮的大道了。 米斯缇扯起兜帽将自己整个脑袋都盖住,双手也藏入了斗篷中。 “您饿了吗?再走一段路,进了角塔城我们就停下来吃东西。” 米斯缇自昨夜起便感到饥饿难耐,但又没有食欲,她想起昨晚尝到的鲜血的味道,喉中突然一阵干渴。 仿佛昨日重现,她又嗅到了微弱的血腥气。 并非错觉,气味来自于身后的芙罗拉。在微弱的柠檬甜香与干净的肥皂味中间,夹杂着一点点血气。 “……你受伤了吗?” 雇主突然的问话让芙罗拉有些奇怪,那些未曾经过训练,只会凭借一身蛮力胡乱挥剑的草包对她没有一点威胁,但昨夜突然间像那般活动身体,却让她手臂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 “旧伤。”芙罗拉目视前方,夹着马腹让马匹小跑着前进。 从两人相遇至今,米斯缇都不曾察觉她左臂行动的迟缓,现在又怎么会知道她身上有伤? 两人都没再说话,猎人目视前方,少女则将整张脸都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注视着逐渐平缓开阔的山道。 临近山脚的道路是国王大道的一部分,沿路都有人管理是以平整宽阔许多。 两人从山中密林一路行至山脚,花了整整半日。下山路上偶尔能窥见的角塔江在城门前奔腾而过,米斯缇还能看到凡勃仑家族的绿石堡伫立桥头,被成群的民居包围。 角塔城……超乎她想象的大。 杜伊斯大陆上大多数的城市都依附于贵族的城堡,但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领地中绝大部分人都还是靠土地为生的农民,除了港口或贸易重镇之外,很少有城市能发展得这么大。 绿石堡依佛伦山脉与角塔江而建,是上下几百里唯一能渡河前往王国西面的地方,此地领主为凡勃仑家族。 先祖修建的渡河大桥是凡勃仑家族的生财之法,他们在数次战争中利用渡口要道得了不少好处,这才有了如今的身家。 方才山路上透过密集树叶的一窥,应该只是米斯缇的错觉吧,这个依仗河流的小家族所统辖的城市,怎么可能比西方港口还要繁荣呢? 据说凡勃仑侯爵一家住在桥上塔楼中,石桥中只有最底层一条窄路可供两马并骑,且上方每一米便留出一个杀人洞供箭矢穿过,地面倾斜,以便屠杀过后通道里的污血能流入河中。 穿过河岸平原时,米斯缇便察觉到了不对。 远处石桥上方塔楼以河岸特殊含矿石料为顶,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特殊的光芒,因此得名绿石堡。 ……如果绿石堡在这里,那对岸城市中的高大城堡是什么? 相比起北岸城市民居绵延的繁华,南岸零星农家称得上荒凉,芙罗拉对此视若无睹,米斯缇却有些惊讶地四处张望。 走到石桥通路下,米斯缇才发觉这座通河大桥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多了,与之前听说的传闻也相去甚远。 传说中的杀人箭楼的确存在,但石桥整体比米斯缇听说的要大上两倍不止,宽阔的桥面至少能供两辆四驾马车并行,远远的还能看见另一端设置的路障与全副武装的巡逻骑士。 身后的芙罗拉挪动了一下,米斯缇看到她将身上的猎人徽记摘下,一勒缰绳,在离石桥关卡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 “请您稍等。” 角塔城戒严了,出了什么事? 芙罗拉翻身下马,快步走向石桥这边驻扎的士兵。 米斯缇头痛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没有芙罗拉给她做靠背支撑差点脑袋一歪从马上掉下来。 她抓着马鬃,远远地看猎人与那卫兵交谈了片刻。 城市、居民、领主的城堡,乃至于城防都主要集中在对面,南岸只有几个零碎的穿着轻皮甲的哨兵驻守在桥前……大桥南端有个装置能将连接的木板快速收回,使角塔江成了南面的护城河。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凡勃仑侯爵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作为控制战略要道的边境贵族,他们与西边的封君罗丝公爵联系反倒不紧密。 怪异的一切让米斯缇忍不住烦躁,她刚想下马,却被与守卫交谈完毕的芙罗拉制止了:“红塔发布了戒严令,整个献地都对外封锁了不许任何人进出。” 红塔又是什么?米斯缇将唇抿得发白,良久才开口:“凡勃仑大人认识我,我想他应该愿意通融。” 牵着马的猎人也皱眉沉思,听到她的话忍不住抬起头,内敛的表情几度变化。 “怎么了?”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芙罗拉只是看着她,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眼中终于带上一点惊异与探究。 “小姐,‘凡勃仑大人’是谁?” 南岸的几户农家似乎也染上了西境人内向神秘的毛病,没人愿意在此时收留两个奇怪的旅人,更别提其中一个还一脸病样。 两人无奈只好在靠近山间水流的地方扎了营,准备吃个饭之后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又是一片靠水的小树林,米斯缇发誓回家之后她再也不要靠近这样的地方了,但有高大茂密的树荫遮挡阳光确实比较舒服。 这段时间太阳特别晒人,在阳光下多待一会儿她的皮肤就会发红发痒。 芙罗拉生了一堆火,让雇主坐在火堆边休息,自己则从马背上抽出短弓,她刚才看到了兔子。 罗丝小姐蔫蔫地坐在火堆旁,她看起来已经好了很多,盯着跳动的火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凡勃仑……凡勃仑……芙罗拉皱起眉,脑子里突然出现的一点印象转瞬即逝。 她听说过这个名字,毋庸置疑。芙罗拉越想越觉得奇怪,甚至于怎么都没法从脑中揪出关联让她更加烦躁,下意识地想去咬指甲。 她又开始急躁了。 芙罗拉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的手指在弓上轻轻敲击着,慢悠悠地搜寻着猎物的踪迹。 在很遥远的过去,索洛恩王朝的西努斯二世将大陆西面的土地献给西大陆的掠夺者,政治势力几经更迭,但献地却大体完整,旧王朝时代是罗丝家族的封地,现今则是绯红之塔的辖地。 视线内林地单调的颜色突然变化了一下,芙罗拉从腰上的箭筒抽出一支箭,缓缓地拉弓。 她是个很安静的猎人,无论是拉弓搭箭还是抽刀出手,轻易不会发出声响。她曾经追踪一个吸血鬼从金塔到北地,五感敏锐的猎物却始终难以察觉她的正确方位,芙罗拉最后用一支镀银的箭解决了他。 如有必要,她可以等待很长时间,直到猎物露出马脚。 罗丝小姐……至少与眼前的兔子相比她还算敏锐。 芙罗拉走过去捡起被她一箭穿喉的猎物,余光却扫到远处在阳光下折射出淡绿色漂亮光泽的塔楼顶部。 君临绯红之塔的贤者神秘的不似真人,但诸多有据可查的传闻却使其成为最像活人而非政治宣传偶像的几位传说人物之一。 如史书所载,献地因饱受瘟疫摧残而并未参与到颠覆王朝的战争中,传说这位贤者阁下便是凭借治愈瘟疫的医术被推举为献地的领袖,最后参与了辖地划分。 而作为一名医者,红塔贤者展现出的铁腕却完全超人意料。或许是西方贵族都受其恩惠,在其统治下表现出了惊人的忠诚,少数不为所动者最终下场都不太好。 角塔城的凡勃仑侯爵曾三次拒绝向其投诚,作为回报,贤者派遣离角塔城最近的罗丝公爵率军前往,阵前斩首侯爵寄养在罗丝家的两个孙子——包括亚莉珊·罗丝小姐的未婚夫——并用投石车将尸体丢回绿石堡中。 升起白旗的城堡最终还是坠入江水中,凡勃仑家族就此从献地抹去。绿石堡被砸得支离破碎,坠落的石料和人的尸体堵塞了角塔江。 此处的跨江大桥是在废墟的基础上重新建造的,没了摇摆不定的领主,角塔城也逐渐成为了绯红之塔统帅堡垒的先遣阵地。 而这已经是六百年前的事了。 “罗丝小姐。”芙罗拉带着猎物回来,“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少女虚弱地回应。 “干粮和赤烟一起丢了,我得去找那几户农民换点吃的,您再等一会儿。”她用宽大的叶片垫在兔子的尸体下面,“我很快就回来。” 她很快就回来。 芙罗拉很喜欢说这句话,她说话总是平静又笃定,好像这辈子从没撒过谎似的,所以米斯缇每次都很轻易地相信她。 米斯缇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午的阳光透下来时她才如梦方醒地挪了下位置,将兜帽又往身前拉了拉。 战马不安地嘶鸣了一声,米斯缇突然睁大眼睛,对马上的猎人喊道:“怀特小姐,今年是……” “今天是白塔落成后第691年,9月7日。”还未等她说完,芙罗拉调转马头随口答道,风将她的回答带给米斯缇。 白塔落成后第691年? 米斯缇缓缓抱住自己的脑袋,她实在听不懂什么红塔白塔,搜遍大脑也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土话代称。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只离家两个月,今年是征服208年,开春时维德蒙安城还举行了盛大的越冬比武大会,凡勃仑侯爵的长孙诺顿·凡勃仑爵士将塔夫堡垒的培克男爵打落马下,赢得了长/枪比武的冠军,并将桂冠献给了她。 她曾亲手将丝巾系在诺顿爵士的枪上。 记忆中的人声鼎沸刹那间化为烟灰,米斯缇抽着气哽咽了一下。 今年是征服208年,明年维德蒙安将会迎来一次史无前例的婚礼,她会与好友一同成婚,即便未婚夫强差人意,但那是她作为家族一份子应尽的义务。 今年是征服208年…… “呕,咳咳。”米斯缇喘息着干呕起来,她慌张地揪紧了衣襟,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她饿了,饿得腹腔里好像缠成了一团,饿得胃颤抖着翻了起来,饿得头晕眼花不知东西南北。 而食物就在眼前。 少女发着抖跪在地上,捧起还沾着尘土的兔子,扒开毛发将嘴贴在它喉咙的伤口上啜饮着鲜血。 鼻腔与口中尝到血腥与兽臭味,米斯缇安静地流着泪,良久她才浑身发麻地将兔尸抛开,干呕着咳嗽起来,舌苔上残留的血气让她持续分泌唾液,样貌出尘的少女如一头饥饿狼狈的野兽,发出怪异的粗喘。 米斯缇看了眼自己双手的兔血,用力吸了下鼻子,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到小河旁跪了下来。 她将沾染鲜血的绷带拆了,看向平静水面倒映出的怪物。 此处本该是一位纤弱的贵女,若非父亲一直将她藏在家中,定会有吟游诗人将她的美貌传到王都,然而水波映照的却是一个发髻散乱面容枯槁的女子,泪痕与血渍印在脸上,她喘息时看到自己过分尖锐的犬齿。 米斯缇呆愣地看了一会儿,快速捧起清水洗去脸上的痕迹,漱口吐掉嘴里的腥味。 在血腥味的遮掩下,米斯缇并未发觉一双浅色的眸子正远远地窥伺着自己的猎物。 4、4.西行需先东进 吸血鬼。 芙罗拉凝望着跪在河边抽泣的米斯缇的背影,手背到身后,从箭筒里抽出了专以白羽箭尾标识的箭矢。 弓弦无声地紧绷,箭头平稳地指向少女的心脏,一点也没有颤动。芙罗拉向上抬了下,又瞄向米斯缇的头,两人相距不超过四十码,在她脑袋上打个洞或许更保险些。 芙罗拉只当了三年的赏金猎人,吸血鬼这样的特异她一共才遇到过三次,其中一个十天前在她左肩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拉弓时伤口还在不断刺痛。 此刻她看着与自己同行一周的美丽少女,心中所想却只有出手时务必一击毙命。 吸血鬼是恐怖的生物,感染魔力病后就由人变成了狂暴的渴血野兽。 绝大多数的毒药对他们无效,寻常刀刃就算断头也杀不死他们,除此之外还要警惕传染的风险,是少数被九塔官方所悬赏的怪物之一。 然而活物毕竟是活物,对付吸血鬼的方法还有很多。比如银器与阳光。 镀银的箭头浸在树影间柔和的光芒里,芙罗拉箭已在弦上却迟迟不发。 就算不考虑赏金,为自己的安全,芙罗拉也不可能让这种有传染性的高危生物存在于自己身边,更不要说如果她的雇主真是隐藏身份的怪物,那此前一直约束着芙罗拉岌岌可危道德心的顾虑便瞬间烟消云散了。 作为第一发现人兼击杀者,芙罗拉可以带走这只无人权生物的所有财产,不用担心任何后果,事后还能领取一大笔奖金。 如果米斯缇真是吸血鬼的话。 少女来历不明,浑浑噩噩地出现在王城黑街被她捡到,脸色苍白病态,手脚冰凉,如精灵般的美貌更显她不像活人。她好像睡了几百年刚醒过来似的对外界一无所知,永远躲在斗篷的阴影中不敢见光,刚才还在自己面前喝了兔血…… 她不知道米斯缇在哭什么,少女的哭声逐渐变小,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可怜巴巴地在河边的空地上躺下了,蜷成一小团。 芙罗拉都能想象到她抱着自己紧闭双眼的样子,好像再睁眼时世界又会变回原来那个。 猎人放下了弓,却并不是因为怜惜。 活人被箭矢穿心而过一样会死,芙罗拉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 这段时间的怪事太多了。她阴沉着脸,盯着米斯缇无暇顾及而裸露在阳光下的苍白手背——细嫩如常,芙罗拉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被太阳灼伤。 猎人回来时米斯缇已经冷静了下来。 脸色苍白的少女靠坐在树荫下,米斯缇好像很冷似的用力地用斗篷将自己包起来,虽然依旧愁容满面,却难掩精神。 “怎么哭了?”金鬃战马还未站定,芙罗拉便从马上翻了下来。她走到米斯缇面前,伸手将她眼角沾上的尘土抹掉。 “没什么……”芙罗拉的手很烫,附在她哭肿了的眼睛上暖暖的很舒服。 芙罗拉粗糙的手指抚在她的眼睛上,让米斯缇莫名又委屈了起来。她在家里明明不会像这样天天掉眼泪的,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地想念病逝的母亲。 家中她最思念的是年长她两岁的侍女伊莎贝拉,如她姐姐一般的女人会用热毛巾小心地敷在她酸痛的眼睛上,好声好气地哄着。 是伊莎贝拉悄悄把她放出来的,大概对方也没想到娇弱的小姐真有胆量离家出走。 自己以为的两月,实际上过去了六百年……伊莎贝拉要担心死了吧,父亲一定会责罚她的。 “……我想回家。”少女难过地抹了下眼角的泪光。 “手怎么了?” 米斯缇不敢看她:“我想帮忙处理兔子,把纱布弄脏了。” “嗯,那我晚点再给您上一次药。” 芙罗拉自然地拿起地上剥了一半皮的兔子,米斯缇大概从没做过这样的活,小刀在兔子上留下了凌乱的痕迹,还刺破了它的肚子。 糟蹋了猎物让米斯缇心里过意不去,她担忧地看着被自己吸过血的死兔子,不由地担心起来:要是自己身上的异状传染给了芙罗拉…… “内、内脏都破了,还能吃吗?” “我跟那几户人家换了些吃的,今天就吃新鲜的面包和香肠吧,要是来的路上摘点野菜还能煮一锅汤呢。” 芙罗拉一点不可惜地处理了兔子的尸体,让米斯缇松了口气,可猎人话中的饭菜却难以挑逗她的食欲,她现在非常饱。 不过就算是换了平常的她,这时候恐怕也吃不下东西吧。 “我刚才又去找了角塔城的守卫,跟他了解了一下情况。”芙罗拉支起锅,“您可以先看看地图。” 米斯缇蔫巴巴的,却还是乖巧地走到马身旁,想将猎人平时放在马鞍袋里的地图拿出来,手却碰到了一张薄却有韧性,触感奇怪的东西。 她皱着眉将那张“纸”扯了出来,颜色很奇怪,触感好像是被烤干过,但还有点新鲜,上面有几个洞。 少女奇怪地将它摆正,好奇地打量着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着,铺平之后却看到了嘴唇的形状。 “啊啊啊!”少女尖叫着将这张人皮丢了出去。 “别喊,我不能总带着通缉犯的尸体到处走吧,这在赏金猎人里是很常见的做法。”芙罗拉淡淡道,“其中一个人是您的。” 米斯缇极力将叫喊声堵在喉咙里,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复下来,但却说什么都不肯接近装着几张人脸的鞍包了。 最后还是芙罗拉煮上了香肠,亲自将地图摊在了她眼前。 “红塔上个月发布了戒严令,从角塔江到极西港口现在都禁止出入了。”芙罗拉伸手在地图的西边划了一圈。 米斯缇此前还抱有一丝此处并非家乡的幻想,然而地图的形状却正如她记忆中那般,分毫不差。 牛皮纸卷上用精细的笔墨绘着杜伊斯王国的山川河流,与东西两片大陆隔海相望,只是上方的一些分界却与米斯缇记忆中的略有不同。 极西港口红角崖的文字上方是一个小小的塔楼图案,用特别的颜色标出,整张地图上还有另外八个同样的纹路,包括她们不久前离开的王都凯丹城。 “但是如果我们从这里,”芙罗拉点了点角塔城的位置,“一路走到白港,再乘船绕过北地,到达西北方的刃流城,这里的港口还在对西大陆开放,就能从这里去红角崖。” 从猎人指示的白港到刃流城港口,几乎跨过了半个王国,而且都是海路…… 米斯缇眼中总归有了些神采:“那如果我们向上进发,沿着……‘红塔辖地’的边缘入北海,再航行到刃流城不是更快吗?” “北地的边境审查很严格,进出都需要提前申请。”芙罗拉用若有所指的目光看向米斯缇,“我要通过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但是您……” 米斯缇一惊,匆忙避开她的视线。 冷静点,芙罗拉不一定猜到了什么,毕竟她本就遮遮掩掩,行事又有些古怪,猎人会好奇也属正常。 如果她自称六百多年前的贵族小姐,恐怕会被人当成疯子吧。米斯缇谨慎地盯着地图思索了很久,发现还是芙罗拉提议的路线最为稳妥。 熟悉的地图被分割成陌生的模样,习以为常的地方换了名字,米斯缇用颤抖的手摸着家乡的位置,就算她能回家,她的家人也不会在原处了。 回家,回家……米斯缇搓了下红肿的双眼:“按照你说的路线走,大概要多久才能到?” “两到三个月。” 芙罗拉把煮好的香肠捞了出来,换了水将昨天剩下的蘑菇、咸肉切碎了一并丢下去,还加了刚和那几户人家换来的土豆和萝卜,简单用香料调了味。 只要停下来扎营,女猎人就一定会弄些更好入口的东西,她做饭的时候很专注,回应却不加思索,仿佛对米斯缇的所有问题都有所预料。 “需要重新商量一下报酬吗?”米斯缇小心地问。 “您肯提高酬劳那是最好了。”芙罗拉不置可否,“实际上我在想……” “我付你一天一枚银币。” 在米斯缇的计算中,这已经是足够任何雇佣骑士动心的价码了。 果然猎人眨了眨眼,第一次在米斯缇面前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却还是换上笑脸:“感谢您的慷慨。” 芙罗拉脸上时常带着的是一种良好教养与社交需要共同作用的虚伪笑容,米斯缇辨别微笑的真假就好像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芙罗拉能对她撒无数的谎,米斯缇同样对她偶尔的不怀好意心知肚明。 她们沿途经过的城镇村庄都太小,如果能到达某个与二人相遇的王城一般规模的城市……再寻到些如猎人这般身手的护卫也不是幻想。 “你刚才想说什么?”米斯缇紧紧抿着唇,抱着她那不知塞了多少金银的炼金小包死死地盯着芙罗拉。路途遥远,眼下她能依赖的只有面前的女人了。 “现在有点说不出口了。”芙罗拉局促起来,“……我在想如果我们要同行很久,希望能以旅伴的身份和您相处。” 突如其来的真心将米斯缇噎了一下,少女白皙的面颊浮上一点粉色:“那是自然,我心里早就将您当做朋友看待了。” 谎话,大小姐心里怕她怕得要死吧。芙罗拉只是笑着。 “只要是吾、我力所能及,我都会做的。”米斯缇乖巧地说,“我可以洗碗,也会学着解体动物……如果你愿意教我的话。” 猎人眼中冷光一闪,她注意到雇主有时候会用一些……已经演变淘汰的用语,米斯缇自己多半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很敏锐地控制自己学习别人的说话方式,但偶尔还是会露出端倪。 她的适应能力很强,经验不足但胜在机灵,不同的是米斯缇此前是为了融入陌生环境,现在则是要隐藏自己。 “先吃饭吧。”芙罗拉为她盛了一碗杂烩汤,二人相处一如往常。 收拾了行装,两人午后便沿河出发向东,山下平原一片坦途。 一匹马带着两个人与行囊没法跑太快太久,这时芙罗拉突然勒起缰绳让马停了下来,米斯缇狐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是被午后阳光闪花了眼,什么也没看清。 只听猎人突然吹了两声哨,稍时不明所以的米斯缇便听到一阵马儿的嘶鸣。 枣红色的大马疾驰而来,乖顺地停在二人面前,竟然是昨夜逃走的赤烟。 5、5.雨幕 雨越下越大了,豆大的水珠打在防水布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嘈杂声响。 两人缩在狭小的帐篷里,腿挨着腿,肩靠着肩。芙罗拉身上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到米斯缇身上,不是那种讨厌的燥热感,反而让人奇怪的感到安心,但是却让米斯缇浑身不舒服,感觉半边肩膀都麻了。 但是她也不可能挪到别的地方去,水从篷布的缝隙渗进帐篷底下铺着的皮毛中,一点点侵蚀着干燥的小天地。 身旁的猎人一边嚼着肉干一边仔细查看地图,百无聊赖的米斯缇将裤脚挽起来,脚伸到帐篷边缘,感受水珠滴落在脚趾上,一下一下地踢水玩。 米斯缇的双脚白得近乎透明,圆润的脚趾时不时碰一下帐篷边缘,让摇摇欲坠的水滴抖落。少女的双眼则凝望雨幕,摇晃的深绿映入眼中。 芙罗拉又推演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眼中的疲惫终于再难掩饰。 看到芙罗拉没精神的样子,米斯缇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怀特小姐,你昨晚也没休息好吗?” 昨夜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守夜时打瞌睡的米斯缇惊醒,二人狼狈地在大风中加固帐篷、盖好防水布,一通忙活下来被淋成了落汤鸡却无法生火取暖,也难怪猎人今天不舒服。 一定是昨晚冷感冒了,米斯缇想。昨夜两人匆忙换下湿透的衣物时,看起来爽快的芙罗拉却一反常态地遮遮掩掩,反倒让米斯缇好奇。 是有什么伤疤不想被人看见吗?还是说…… 其实她偷偷瞥到了一点,芙罗拉的背上有奇怪的纹样一闪而过,她在被芙罗拉发现的前一刻匆忙挪开了视线。 “嗯。”猎人勉强地应了一声。 自两人改道以来已经过了十一天,芙罗拉很少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她显然低估了与疑似吸血鬼同行的难度,连日警戒的疲惫在昨夜受寒之后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她当时就该一箭射死米斯缇,如果不巧少女只是患有怪病的可怜人类,她就把尸体埋起来假装其化灰消失。 芙罗拉已经足足与米斯缇同行了十八天,说来好笑,再蠢笨的吸血鬼都不可能雇佣赏金猎人做自己的护卫,但如果是不谙世事过了头的米斯缇……芙罗拉有理由怀疑她甚至不知道“吸血鬼”和“赏金猎人”到底是什么。 人类很少会被感染,但偶尔也会出现吸血鬼这样的不幸之人,这种可悲存在难以被常人的标准衡量。 芙罗拉做赏金猎人的时间不长,也不太接触感染生物,但是听专职的驱魔人说起过:理论上只要能不断摄取血液补充魔力,吸血鬼就能永远活下去,也有些个体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选择沉睡以度过食物匮乏的时期。 只是那种情况很少,而且最多持续十几年,而米斯缇与现代的认知差距至少在百年以上。 芙罗拉花了很长时间来试探米斯缇的认知范围,慢慢意识到不要说王朝覆灭九塔建立这种杜伊斯人视为理所当然的历史,米斯缇甚至连颠覆战争都不知道。 也就是说两人之间的年代差少说有718年。 她目前的猜测是米斯缇因为某些原因从很久之前沉睡到了现在,但是七百年不进食还活着这种事怎么可能……如果如她所想,那清醒过来的米斯缇应该处于极度饥饿失去理智的状态才对。 芙罗拉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无聊地伸手出去接雨水的少女,米斯缇有常人一般的理智,甚至比一般人聪明。 当然也有可能在两人相遇之前她就大开杀戒过,毕竟感染生物的身体机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但她没有在米斯缇身上看到这种迹象,芙罗拉观察了很久,确定这就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娇弱小姐,她很难想象米斯缇杀人饮血的场面。 自从发现米斯缇喝兔血之后她便一直防备着,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女确实可能失控,因此每次她靠近自己的时候芙罗拉都会下意识地神经紧绷。 可是十一天过去了,愈发小心的米斯缇再没有将自己表露在太阳下,好像也没再感到饥饿。 吸血鬼对血液的渴求是无穷无尽的,大多数的需求量都不小,因此露出马脚而被剿灭的也有很多。 为什么她不饿?芙罗拉不自觉地开始咬指甲。 芙罗拉等了数日不见米斯缇再出破绽,对自己当日所见已然有些怀疑。若是能让米斯缇直接暴露在太阳下一次或许能有所突破,但她们已经足足四日不见天光了…… 冰凉的雨水顺着指缝滑落,感觉很舒服。米斯缇两只脚都伸出了帐篷,细白的脚趾踩在湿润松软的泥土上。 芙罗拉说:“您这样会着凉的。” 芙罗拉好像有心事。米斯缇听出了她话音中无由来的恼火,每当猎人感到焦躁或思索什么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咬指甲,因为没法展示笑容,那刻薄的五官就显得很阴沉。 少女赶紧将脚收了回来,擦干净身上的水渍后才缩回芙罗拉身边。 “您无事可做吗?要不要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芙罗拉收起地图。 听见“睡觉”这个词,米斯缇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段时间她确实有些嗜睡,但是在狭小的帐篷里她必须得挤在芙罗拉身旁才能睡得干燥安稳。 今晨被雷声惊醒时她发觉自己正抓住芙罗拉的衣角不肯松开,没了家中教习修女的敦促,她的睡相也开始逐渐放松了。 她怕自己睡熟了又失礼。 虽然面上已经难掩疲累,但芙罗拉却没有午睡的打算,脑中思虑过多反而让她合不上眼。她将行囊往身后一拉,抽出一本书靠在上面读了起来。 米斯缇矜持了一会儿,还是慢吞吞地凑到了她身边:“你认识字?” “当然。”芙罗拉顺势问,“您呢?” “……我会基本的读写。”米斯缇小声地说。 这当然是自谦。十几天的相处下来,雇主虽然谨言慎行越发沉默,但那只言片语却在替她自陈。 除了一些古旧文法外,米斯缇的用语和口音相当标准,和现代人只有极细微的差距,这在标准杜伊斯语进一步规范传播之前独属于受教育的贵族。 米斯缇敏锐而且记忆力超群,熟知格里芬王朝覆灭前的历史、地理、诗歌、贵族纹章和家族谱系,差不多就是贵族小姐们被允许学习的那些东西,但她的知识储备远超过政治、文艺素养训练所需。 个人的主观能动暂且不论,这至少说明她的家中有着相当的书籍储备,亦或者她的家族与一定等级和学识的教士联系紧密,才能对家族成员进行超时代标准的教育。 富裕殷实、手握权柄的领主家的小姐,几乎是最不可能被感染的人群。 假设米斯缇真的是一只一觉睡了七百余年,醒来发现错过了近千年中所有趣事的吸血鬼,她生活的年代大概可笑地卡在颠覆战争的前夜——龙骑士年少时还在以“米斯缇·罗丝”这个假名活动的时期。 芙罗拉扫了她一眼,米斯缇局促地收着腿,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年幼时家族还很兴盛,但自从外祖母去世,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你也看到了,就算比旁人多认识两个字,我现在也只能靠力气和本事挣钱。”猎人合上书,平静地说。 少女横亘在喉的疑问无言地咽了下去,突然尴尬起来。她双手绞在一起,目光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品味了一会儿米斯缇可爱的不安,芙罗拉忍不住发出一声笑。米斯缇这才回过神来,又是猎人信口胡说戏耍她。 米斯缇沉默地转过身去,气恼地背对着芙罗拉躺下来。 让她去揣测芙罗拉话中的真假未免太不公平,她过去十七年的人生是作为笼中之鸟度过,所有的知识都是从书中汲取而来,现在更多了七百年的空缺。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迫暴露在芙罗拉面前,对方的探究与揣测她无计可施,想要反过来从看清猎人的真实模样,却好似撞到一块光滑的镜面一般无措。 另一方面,她心里仿佛有什么在抓挠,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迷失的七百年中历史究竟如何经纬,现今才将芙罗拉这样的人推到她面前。 芙罗拉的哈欠声懒洋洋的,语气也懒散轻柔:“……您上过学吗?不是家庭教师,我指的是在‘学校’里学习。” “……”默不作声的米斯缇突然心神一凛。 身后传来书页翻过的沙沙声,猎人知趣地没有追问。 直到她翻过了第三页,身边蜷成一小团装睡的少女才像虫子似的艰难地翻了个身,绸缎般的灰发从她的颈子上淌下,纤细的脖颈紧张地起伏了一下:“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只是通俗小说,消遣而已。” “通俗小说”对米斯缇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所谓通俗的范围有多大?她对这种体裁也知之甚少,过去接触的大多是诗歌、整理编辑的史诗神话和一些历史记载。 书页的装帧并不很精致,纸页的质感有些陌生,而且……那并不是手抄本。米斯缇想再凑近一点,脸差一点就靠在芙罗拉的肩上。 米斯缇在呼吸。自从有了猜测之后,芙罗拉就忍不住关心她的体征,传统对吸血鬼的印象就是具备智能的活动的尸体,但吸血鬼很难捕捉,真实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而米斯缇……只是呼吸频率比常人要慢上一些而已。 “这本书的故事背景在白塔落成两百年左右,讲的是一个落魄贵族家的女儿偶然间捡到窃贼从北地偷来的龙蛋,与她的龙伙伴一起被牵扯进诸位贤者的纠纷后,逐渐成长为一位真正的骑士的故事。” 雨啪嗒啪嗒地拍在帐篷上,篷布被刮起的大风吹得呼呼响。米斯缇起身将吹进细雨的入口系上,帐篷内一下子昏暗了许多。 “听起来很有意思。”米斯缇再躺下时鼻尖碰到猎人肩上的金发,眼睛亮晶晶,“这个故事……有原型吗?” 芙罗拉将书扣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嗯……这本书主角的大多数经历都来自于龙骑士米斯缇的冒险。” “那为什么不干脆让她做主角?”听到与自己同名的人出现,米斯缇并没有很惊讶,熟悉的歌谣中的角色再次登场反而让她有点安心。 “龙骑士不光在研究文字的老头老太们那里风评不好,因为一些政治方面的原因也不太受北地以外的百姓的爱戴。”芙罗拉抬了下眼皮,“我还以为你们红塔人恨死她了。” 少女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她皱着眉,脸上是明白的警觉表情,露骨地打量着芙罗拉,像是在判断她是否又在说谎。 “没骗你,虽然事迹都是她的,但是如果以米斯缇这个名字讲述没人会愿意买账的。”猎人的声音逐渐迟缓,“大概不止是红塔,全世界人都讨厌她。” “骗子!”米斯缇·罗丝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稍时气势又滑稽地弱了下去。 同样名为米斯缇的少女是北方一位极有权势的公爵家的小姐,她自小习武,年少时以“米斯缇·罗丝”这个假名在王国四处周游,凭借高超的武艺与家族的声望惩恶扬善。 还不到二十岁的她降服在明硫半岛作恶的白龙、平复北方山民叛乱,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受封的女骑士,由王太子亲自册封,总主教为其涂抹圣油。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物无论放在哪个年代都该是被赞颂的传奇才对。 事实上,米斯缇·亚祖尔也的确名留青史,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其人出名到芙罗拉第一次听到雇主自称为“米斯缇·罗丝”时就知道这是一个假名。 “你挺喜欢她的对吧。”芙罗拉困乏地眯着眼,笑得发出气音。 崇拜传说骑士的少女表情紧绷:“她做了什么?” “杀了太多人,没杀干净人,做了太多事,没做好太多事,无外乎是这些原因。”芙罗拉支着身子侧过脑袋,书从她身上滑到米斯缇眼前,“您如果脑子还清醒,就请抛弃那个人人生厌的假名,坦诚地告诉我父母赐予的名姓。” 米斯缇自暴自弃地将脑袋砸在毯子上,然后闭上眼睛不去看笑吟吟的芙罗拉:“……至少这是一个自由人的名字。” “我……”我有事想跟你说。 说什么?我一错眼发觉过了几百年,自己还变成了一个怪物? 米斯缇抬头,发觉芙罗拉已经歪着脑袋靠在背包上睡着了。 她忍不住凑近了一点,那张端正的脸因疲累而松懈,她逐渐敏锐的五感捕捉到芙罗拉与平时略有区别的轻浅呼吸,女人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好像午间小憩并不太安稳。 她小心地拿起滑落的书,昏暗的环境没有干扰她的阅读,米斯缇细细品味着每一个整齐的文字。 纸张的触感很平滑……她忍不住摩挲纸页。 书本内容比猎人说的还要费解一些,不光有主人公取材于龙骑士史诗的冒险故事,还有基于历史政治的讽刺和文艺修饰——米斯缇对这部分知识全无了解,暂时不去考虑真实性。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大概是文化差异的内容,米斯缇翻到前一页,狐疑地眯起眼睛。 主人公与她忧伤的巫师朋友美好的友情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故事的走向。遭到家乡白垩之塔放逐的巫师为了重新得到白塔的承认愿意付出一切,而主人公与格里芬公主的日益亲近令其心生嫉妒,此时白塔要人以特赦为交换要求她偷走那只龙—— 少女翻了个身,脑袋转到靠近猎人肩颈的地方,她突然感到颈边掠过一股凉风。 米斯缇还没缓过神来脖子上冰凉的金属是什么,芙罗拉便已经收回了短刀:“您看得挺快,我睡了多长时间了?” “一个半小时左右?”米斯缇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你……差点砍掉我的脑袋,就一句话也不说吗?” “抱歉,我只是……一个人在野外惯了。”惊醒之时她下意识抽出的还是惯用的双刀,而非腰后的银质匕首,如果米斯缇真有恶意她此刻已经被割开了喉咙。 前段时间那只狂躁的吸血鬼指甲深深刺入她左臂,差点将她的手臂撕下来时芙罗拉也不曾这样心悸,疯狂的猎物有迹可循,而米斯缇……不可预测且令人疲惫。 芙罗拉又戴上笑脸:“您看到哪了?我希望这本书里一些虚构的内容没让您太心烦。” 她拉开帘子,东部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这会儿功夫已经放晴了。 “情节很有趣。”大小姐满意地合起看了一半的书,“德洛丽丝对艾琳复杂的情绪很感人,我希望她们的友情能长久。” 她常年生活在城堡里,除了侍女伊莎贝拉外,就只有几个书信往来的贵族小姐称得上朋友。 “……当然。您还是不要再看这些东西了。”芙罗拉温柔地将书从她手中抽回,“收拾一下准备上路吧。” “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 “没什么。” “她们闹崩了对不对?” “快收拾东西吧罗丝小姐!我们得在下一场风暴到来之前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肯说?把书给我!” 米斯缇朝她扑了过去,猎人灵巧地闪开,却没能躲过被米斯缇碰倒的帐篷,两人一起被篷布压在了下面。 少女略微挣扎了一下便平静下来,她的半张脸因为刚才冲得太用力而埋进泥土里,雨水浸润过的新鲜泥土气味直往她鼻子里钻。 芙罗拉想拉她起来,而脸上发上沾着泥巴的米斯缇却无所谓地摊开手脚,躺在地上笑出了声。 这是离家以来,米斯缇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愉悦的表情。 6、6.留宿 被大雨拖慢脚步,芙罗拉和米斯缇已经在莱顿深林中徘徊了整整三天,或许也是因此才幸运地没遇到野兽和盗匪。 两人扎营是在靠近大道的地方,收拾了营帐便沿着贯穿东部直通白港的贤者大道接着前进。前几日经过林场镇时她们又买了一匹驮马,脚程快了不少。 米斯缇将这匹栗毛马命名为“松果”,她出的钱她有决定权。 每次她试图给猎人的无名战马取名时都会遭到芙罗拉义正词严的拒绝,但是米斯缇还是在心里悄悄地管那匹皮毛漂亮的金鬃战马叫小金。 米斯缇骑着赤烟小跑在前面,终于要走出漫无边际的森林,她难免有些兴奋,看到逐渐稀疏的树木露出开阔地的光亮便一下子蹿了出去。 王国东部的凯斯耶理地区是成片成片的平原,湿润的草场与白云在天边相会,成群的鹿和羊在坠着闪光水珠的草原上慢悠悠地走着。 印着车辙的大道将草原分割成一片片,宽敞平坦比之林间要好走不少。 米斯缇盯着远方好像云朵掉在地上似的挪动的羊群,不自觉地一夹马腹追了过去——这段时间她的马术进步了许多——走了一段又绕回来等芙罗拉。 她的马和她一样年轻,在芙罗拉用篷布支起的临时马棚下待了好几天的赤烟也难免兴奋,抖着耳朵踏着蹄子催促主人。 少女没能按捺多久,催促着赤烟朝着地平线跑去。 “快——点——”跑出去很远,她回头对慢吞吞小跑的猎人大喊。 仿佛一下子吐出了这些天的压抑,米斯缇又对着草原大叫了一声。 芙罗拉只能看到红色战马和飞扬的黑色斗篷的轮廓在草原上挪动,半个多月的野外旅行让端庄安静的罗丝小姐变得野蛮了不少。 她也朝着米斯缇喊道:“小心狼群——” “什么?!” 荒野确实比林间要危险一些,开阔的地势和肥沃的土地聚集了猎物,也方便了狼群盗匪的捕猎,但既然有驯养的羊群,说明不远处应该就有农场或村庄。 强盗在白塔控制的土地上没有什么生存的空间,其他的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吓一吓米斯缇也挺有意思的。 两人沿着官道走,夹道的原野变成了金灿灿的麦田,太阳将要西斜,好像又有阴云聚集。 跑在远处撒欢的米斯缇还是时不时看一眼芙罗拉以防自己偏离道路,她拉低帽檐,眯眼看到远处的农庄,想回头告诉芙罗拉,却看到猎人突然下马走进了麦田之中。 芙罗拉的金鬃战马格外温顺,赤烟要是没有米斯缇拉着缰绳,非得冲进麦田中一通乱跑乱咬不可。而这匹正值壮年的漂亮大马即便被主人丢在路旁也不乱跑,看到米斯缇打了个响鼻示意,连蹄子都不挪。 “怀特小姐?”麦田中不见猎人的身影,米斯缇有种不好的预感,颤着声喊道。 她打算今天在这里扎营吗?小村庄几乎不会收留来路不明的旅人,如果今天还找不到城镇,她们也差不多该停下了。 忽然,安静的麦田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猎人站起身,带着莫名的微笑朝她招了招手。 熟成的麦草差不多及芙罗拉胸高,微风压低麦穗扬起她淡金色的发,淡色的眼睛平静温和。米斯缇回过神来时已经下了马,湿润的夏风灌进她的风帽里。 远处的女人是米斯缇真正接触的第一个未来人,一个她连名字的真假都无法确定的人。芙罗拉领子上赏金猎人的蔷薇徽章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那是女人身上唯一可信的东西。 那张脸比起虚伪的平淡笑容更适合更加刻薄、讽刺的神情。她与芙罗拉第一次见面,对方替她驱赶纠缠不休的地痞无赖时,面上的笑容就恰如其分的尖酸,反而让看多了受训的贵族女眷的米斯缇觉得分外美丽。 她很难分辨特殊的究竟是这个时代还是芙罗拉本身,毕竟半个月来途径那么多村庄城镇,猎人与路边身穿长裙洗衣做饭的农妇依旧格格不入,也挤不进米斯缇脑中任何一个理所当然的角落。 米斯缇甚至不明白自己现在脑中瞬间浮现出的大段思索是怎么回事,她的戒心只够她留意到芙罗拉手边没有武器,身体已经像受了蛊惑似的踏入麦田中。 麦芒扫在她的手套上,少女猜想芙罗拉背在身后的双手正神神秘秘地抓着什么。 “怎么了?” 芙罗拉缓缓抬起左手,手指触到米斯缇的脸颊,柔软的皮革在少女柔软的肌肤上擦过。 米斯缇觉得后颈一阵发麻,但是某种本能的东西迫使她直直地看着芙罗拉的眼睛,好像面对掠食者时的虚张声势。 猎人拉下她的兜帽,米斯缇被蹭到的耳朵发红发热起来,橘色的余晖刺痛了她的皮肤,米斯缇忍不住眯起眼。 “太阳好晒,你要做什么?” 米斯缇闭眼时芙罗拉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藏在身后的右手,暖融融的夕阳照得米斯缇脸颊微粉,脸上桃子似的绒毛和下马小跑过来时出的薄汗使她多了几分生人气。猎人扫过她鬓边的长发,细软的灰发肆意散乱着。 米斯缇没有允许她触碰自己,她本应斥责芙罗拉失礼,但却开不了口。 “您这几天没有盘发。” 米斯缇感到终于有空气涌进她身体里,少女控制不住地喉头滚动了一下,悄悄握住后腰上匕首的左手颤抖着松开了。 那是她趁芙罗拉不注意用一枚金币从一个农户那里换来的,很难说对上老道的猎人能有什么作用,但起码让她安心。 “是……呃,我的发带断了。” “您可以先用我的。”芙罗拉说,“等到了莱卡利亚斯我们可以去逛逛那里的集市。” “……好。”米斯缇抿着唇,“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吗——”猎人拖着长音,“我在抓我们的晚饭。” 当大张着嘴的蛇头出现在视野中时米斯缇的思绪空白了一下,她盯着高兴地展示“惊喜”的猎人,心里悬着的大石砸死了乱跑的小兔。 米斯缇哑着嗓子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幼稚的人。” 芙罗拉没趣地耸了耸肩,抓起手中不断扭动的长蛇的尾巴将它拉直:“您出乎我意料的勇敢,除了怕黑,您还怕什么吗?” 你。 米斯缇僵着脸:“我不要吃那东西。”她转身就走,气恼地踩倒了一排麦子。 “味道还是不错的,有点像鸡肉。”芙罗拉说着将藏在左手掌中的银刃推入袖中。 “嘿,你们两个!”突如其来的呵斥将两人都吓了一跳,一个戴着宽檐帽的骑手从远处奔来,“你们俩在我的麦田里做什么!” “真的非常抱歉。” “把你们踏倒的小麦和那两匹蠢马嚼坏的部分赔了就行,少客套。”农场主不耐烦地引着她们往马厩里走,她少说有六七十岁了,但看起来身体依旧硬朗,刚骑马赶着羊群回来就看到在田地里打闹的两人。 她抬了抬手,升起一堵土墙关好羊圈,转过身挑剔地打量两个头发里夹着草的旅行者。 米斯缇与芙罗拉是中途改道,凯斯耶理西北部同时与中、西、北三地相接,边境盗匪和偷渡者鱼龙混杂,绝大部分从凯丹城出发的旅人会走最宽阔的直道,以绕开纷争之地与莱顿深林。 从那个方向很少来人,有也是比较大的商队,两个年轻女人倒是很新奇的组合。 农场主啧了一声,对呆住的米斯缇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猎人捏着已经被惊呆的雇主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身旁,笑眯眯地说:“这是我西边的表妹,外地人没怎么见过魔法。” “好吧……”女人将信将疑地皱着眉,“风暴就要来了,只要有钱拿,我不介意收留你们过一晚。” “那就太好了。”芙罗拉亲昵地揽住米斯缇,小声在她耳边说,“正常点。” 正常点?那个女人刚才抬手就造出了一面墙,你却让我正常点? “羊圈的围墙也是……” “是的,等离开了这里我们再说这些好吗?” 凑得太近了。芙罗拉在她耳边说话时湿热的气息洒在她耳朵上,米斯缇想起了德洛丽丝,那本书中来自白港的年轻女术士。 她和芙罗拉一样都喜欢做一些在外人看来过分亲近的举动,好像她们对亲密和社交距离的理解与旁人略有不同。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米斯缇摇了摇头。 德洛丽丝……她是统治白垩之塔的贤者的弟子,因为触犯了学院的戒律而被驱逐——米斯缇已经对“学校”有了大致的概念——但依旧成为了格里芬公主的座上宾。 “你们……你们都像‘德洛丽丝’一样吗?”米斯缇捏住芙罗拉的手。 “如果你说的是学习使用魔法的话,差不多是那样。”猎人轻轻点头,“你不是看过那本书了吗?” “我以为那是虚构的!” “什么样的人能自然地接受龙的存在却以为魔法是虚构的?” 米斯缇目瞪口呆:“这有什么关联吗?” “当然有关联……呃,算了。所有人都用魔法,你也用魔法啊!”芙罗拉皱眉。 米斯缇压着声音尖叫:“你不用!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一次都没用过!” 两人压低嗓音的吵闹还是引起了农场主的注意,带路的女人回过头奇怪地看着挽着手的两人,米斯缇和芙罗拉同时回以微笑。 这个农场由薇卡和卢克这对年迈的夫妇经营,两人育有一女,厌倦了枯燥的农场生活,现在正在来往南北的商船上做水手。 虽然嘴上不客气,但这对老夫妇待她们还算不错,拿出了麦酒和薇卡昨天猎来的鹿肉招待两人。 卢克去年修缮谷仓时摔断了背,虽然还能正常行走,但已经不再适合干重活,万幸夫妇两人都在伍德方城的中等学院学习过,看到老人悬浮着一个木桶艰难地从地窖走上来,米斯缇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如雕像一般僵在桌前。 米斯缇有一次出行见到一个被捆在海边立柱上的苍老女人,她身上被石头砸出的伤口溃烂生蛆,皮肤在长时间的暴晒中裂开,因缺水和饥饿而把自己的两片嘴唇吃得干干净净。 这个在港口乞讨为生的疯癫乞丐被认定为女巫的原因,仅仅是她用残羹剩饭自制钓饵,好运地捕获了二十多条鱼。 她紧张地玩着自己的手,看到农场主随手往锅下加了一团火,吓得抖了抖。 芙罗拉饶有兴致地注意着米斯缇慌张的反应,少女的目光紧随着滚上餐桌的盘子,好像那是什么活物。 和蔼的白须老人给紧张的少女倒酒:“你是西方人,金塔人士?你们那不用魔法吗?” “……还要再西边一点。”米斯缇轻声道谢,一口气将一整杯麦酒饮尽,“不是很常见,我不很习惯……看到东西飘来飘去。” 米斯缇试着拿起刀叉,在面前貌似空无一物的餐盘上轻轻划了两下。木质餐盘无论是纹路还是质感都……很木质,也切不开…… “咳咳。”猎人咳嗽了两声。 米斯缇才反应过来盘子上并没有什么看不见的“灵质”或“魔法”,她脸颊微粉,尴尬地拿着刀叉相互碰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真是太饿了。” “先吃点面包吧。”老人将碗推给她。 米斯缇将白面包蘸了点盐便塞进口中,她一边嚼一边与笑着注视她的猎人对视。 “你们是从莱顿深林那边过来的吗?那里可有些不安分的家伙。”卢克擦了擦胡子上的水渍,“你们打算往哪去?” 少女不知道什么地方该说真话,无助地看了芙罗拉一眼,猎人却错开了视线,连声夸赞夫妻俩自烤的面包松软美味。 芙罗拉绝对是有意对她的窘境视而不见,好趁此机会再逼她透露些个人情报。米斯缇斟酌着语句说:“家里出了些事,我才来白港投靠表姐。” “哦,猎人小姐您是白港本地人吗?” “差不多。”芙罗拉模棱两可地答道,感觉米斯缇在桌子下悄悄踢了她一下。 卢克也发觉两人不想继续再说,便不再追问,离席去给妻子打下手。 两枚银币赔偿了农场主的损失后还为两人换来一大块厚切的鹿肉排和敞开肚皮吃喝的白面包和麦酒,新鲜柔软的鹿肉经过腌制,还涂了一层蜂蜜,肉质格外松软。 蜂蜜在米斯缇的印象中应该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就连家庭富裕的她都很少能吃到,七百年后已经成了农庄主餐桌上能随意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东西。 加入红酒和香料调味的酱汁和蜂蜜的甜味融合的恰到好处,一直没什么食欲的米斯缇都忍不住吃了半块鹿肉。 旅行在外毕竟条件有限,即便是有心改善伙食的猎人所能端出的最好的饭菜也只有杂烩汤和放在火堆边烘烤变软了一些的黑面包而已。 真的很好吃。米斯缇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下,她感恩自己还保留了一些正常的味觉,同时也明白了一个无奈的事实——常人的食物无论多么好吃都已经无法给她带来饱腹感了。 芙罗拉完全没有她的烦恼,这顿饭她吃得极其满足。 猎人上一次接取任务是在四个月前,回到凯丹城后只休息了一两天就跟着米斯缇再度上路,而在路途中因为她自己阴暗的企图,两人一直避着大的城镇走,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旅店,她已经厌烦了简陋的汤汤水水和没有尽头的旅行餐。 “您有多余的肉能卖给我们吗?” 薇卡耸耸肩:“我本来打算过两天和第一批作物、产品一起带去伍德伯里镇卖掉,不过卖给你也没差。” “您说的那个小镇规模怎样?离这里远吗?” “挺小一个镇子,不过你们如果想吃饭住宿可以去镇中心的高尚之心,苏珊的手艺不差。马车大概要走一天半,你们脚程快,一天就能到。”农场主边吃边说,“这附近的人气都聚集在伍德方城,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很少有人经过,农作物经过伍德伯里集散后一部分就直接送到白港去了,你们可以跟着走。” 天还没完全黑下,风暴就来了,她们上路以来所见最大的暴雨袭来,万幸今夜两人头顶终于有房顶遮风,否则那顶小帐篷实在难以安身。 吃完饭后几人又聊了一会儿,薇卡给两人烧了热水。农庄的浴室中有一个石质浴池,管道和一些米斯缇看不懂的装置连接在石台下方,她猜测是用于接水放水和利用魔法快速加热池水的。 将身子浸在热水中时,米斯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又将近一个月没能洗上一次热水澡。 少女蜷缩在池子中,温暖舒适的环境让她眼睛一酸,但是不知为何却哭不出来。她隔着氤氲水汽看向浴室门:“其实你没必要这么神经紧绷。” “我知道,这里是文明的世界,我们很安全。”浴室外的芙罗拉靠在门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银质小刀。 “为什么?因为这里是你的家乡?” “我以为您终于学会不相信我说的话了。”小刀十分锋利,芙罗拉不常使用它,但时常保养。 两人的小声交谈并没有引起好心老夫妇的注意,两位旅人的戒备也没有惹恼他们,依旧自然地在厨房对坐饮酒。 “你今晚话很少。”浴室内的声音近了些,米斯缇靠在门后换衣服,“近乡情怯?” “您今晚话倒是很多。” 米斯缇将门推开一个缝,示意芙罗拉和自己交换,然而芙罗拉却出乎意料的没有马上回应。 猎人目光放空,听着楼下两个老人商量收获小麦和卖出农作物的计划,稍时才扭过头,这次她花了比往常更久的时间才换上笑脸。芙罗拉抽出后腰的匕首塞进米斯缇手中:“那就麻烦您了。” 米斯缇坐在浴室门前将鞋袜穿好,随手将匕首塞进靴子里,她打了个哈欠:“你还想继续聊天吗?” “聊什么?” 想到猎人大概是不会透露关于身世的更多,米斯缇思索着问道:“你们赏金猎人都是干什么的?” “官方发布委托,给穷凶极恶的罪犯标上价码,我们负责带回死讯。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魔兽,有时候是……感染生物,为了任何值钱的脑袋去拼命,可以想见这行里放眼望去唯有被悲惨命运诅咒之人。” “‘感染’?”米斯缇顿住,“像瘟疫一样?” “对,像瘟疫一样。某些生物会……生物体自体魔力循环被改变的时候会产生一些‘形变’,它们等同于某种疾病的宿主,渴求融合与传播。”芙罗拉的声音稍显疲惫。 猎人的话稍有些费解,米斯缇又问:“你见过吗?” “当然。” “他们长什么样?” “怪异、恶心,教会宣称那些是被诅咒的恶魔之子,遭到腐化的人,‘腐化’这个词很有煽动性,但是其实不太准确。” 米斯缇一时想不到那些东西的模样,她突然松了口气。原来教会还存在,她还以为七百年过去教会也像王权一般不知所踪,刚才在餐桌上见其余三人没有祈祷,她也不想表现得异样便不敢说话。 “然后,他们训练一帮驱魔人,将民众从那些神弃的怪物手中拯救出来,好让蠢人继续相信宗教的谎话。” 米斯缇不做评价,她的家庭笃信宗教,她有三位老师,一个是向她父亲宣誓效忠的学士,剩下两位分别是城中教会的主祭和教导她礼仪的资深修女。 她已经困了,靠在门边打起瞌睡。 芙罗拉洗完了澡,出门看到坐在地上睡觉的少女,弯腰抄着她的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米斯缇相当嗜睡,芙罗拉最近有个猜想,或许米斯缇是靠睡眠来减少能量的消耗,才能这么多天除了那一点兔血之外什么都没吃还维持理智。 芙罗拉不知道米斯缇如此瘦弱是因为多年的沉眠还是这段时间的饥饿,亦或者是她从来都是如此病态。 将怀中五尺六寸的少女抱起她却没感受到什么重量,芙罗拉此前就感受过她营养不良般的身躯,此时摸到她的大腿,发觉在路上随自己同吃同住半个多月,米斯缇仍旧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 一般人通常不敢收留陌生人在家中,芙罗拉本以为能在谷仓那样温暖干燥还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度过一晚就是万幸了,但薇卡允许她们在厨房地板上留宿,还帮她铺好毯子安置睡着的米斯缇。 熄了灯后窗外的风雨便更加明显,芙罗拉午后小睡了片刻现在并不困,在餐桌前坐了一会儿,把玩着那把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左臂的伤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好了不少,但时不时还是发出痒痛,她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抓挠。 “……怀特小姐?”米斯缇迷糊地喊了一声,她睁开眼,周遭一片黑暗,身旁没有猎人的身影。 见米斯缇欲起身查看,芙罗拉小声应道:“我在这里。” 她轻手轻脚地躺在米斯缇身旁,不知是不是晚餐喝了点酒,米斯缇今天迟钝了许多,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靠在芙罗拉身旁。 猎人身上还是熟悉的柠檬甜香味,她摸索着轻轻捏住芙罗拉的袖边,额头抵在她肩头睡着了。 夜幕降临,淡淡的月光照在绿石堡边沿,石料上的绿色逐渐浓沉。 旅人摘下兜帽,抬头凝望对岸月光下安宁的城镇,她的靠近让长桥守卫警戒了起来。 “女士,红塔戒严,通道已经关闭了……”夜深视野不佳,守卫掀起面甲才看清了来人颈上坠着的六芒星符号,眼神一下子尖锐起来,“献地不欢迎教廷人士。” 来人用指头轻轻将矛尖拨开:“无意冒犯,我想知道最近有没有一个赏金猎人经过这里。女性,金发,比我矮一些?那样的女人应该很少见。” “不知道,没注意,请您马上离开。”守卫皱眉。 这时跑来了一个桥上巡逻的皮甲兵士,小声对他说了什么。 就连问路的旅人也注意到了角塔城中的骚动,队列少说有三五百人,顺着长坡从远方的城堡蜿蜒而下,全副武装的骑士拱卫着不知道哪个大人物的马队,月光将他们的甲胄照得亮闪闪。 方才说话的守卫回头看到她还在,烦躁地推了她一把:“嘿,你看什么看!赶紧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守卫和同伴交换了个眼神:“啧,真烦人……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前几天我轮值的时候有一个金发女人带着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来过这里,听说封锁的消息后就往东边去了,她没戴纹章我不知道是不是赏金猎人。” “……佩着双刀?” “佩着双刀。” 罗丝家族的红底黑鹰旗下,开道的执旗官和黑甲骑兵已经先一步策马到了桥头。 旅人识相地举起双手向后退,她最后扫了一眼对岸靠近的长队,上马扯起缰绳离开。 7、7.伍德伯里 她们运气好,天不亮雨便停了。天气阴凉,骑行也不难受,米斯缇和芙罗拉在黎明时分装上腌肉、面包、干粮和一袋苹果,便接着上路。 米斯缇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站在门前目送两人的老夫妇:“他们真是好人。” “嗯。”芙罗拉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凯斯耶理的骑警很厉害,这里的居民都不怕陌生人心怀不轨。” 一路走来这还是第一个欢迎她们的地方,米斯缇已经颠沛流离了近三个月,未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归乡……或许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等她回到家中会看到什么呢?家族城堡的残垣断壁?或者是飘扬的陌生旗帜? 芙罗拉突然朝她抛过来一个东西,原来是刚才薇卡送给她们的苹果。猎人大概已经习惯了流浪,一点也不伤感,随便擦了擦便将苹果往嘴里塞,米斯缇看着她,实在难以想象芙罗拉的过去。 姑且当她是野生的好了。 补充了物资后两人赶路不再着急,不急不缓地沿着大道从白天走到傍晚,远远地也看到了老夫妇口中的伍德伯里小镇。 伍德伯里不大,坐落在山丘中间。靠近小镇的道路铺上了石板,不再是泥路。 想到今夜又能在屋檐下好好休息,米斯缇的表情不自觉地有些松懈。 “您已经在想晚上该吃些什么了吗?”芙罗拉微笑着问。 米斯缇尴尬地笑了下,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顿时更加苍白,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不知是不是受芙罗拉话语的挑动,她恍惚中好像又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过去的她嗅到血肉腥臭只会反胃,如今即便是回忆起来也觉得喉咙发紧,难以忽视的饥饿感从胃部传到四肢百骸。 米斯缇小心地吐出一口气,原本因昨夜的休憩而放松的神色又紧绷起来。 她又想要喝血了吗?可才刚补充过物资,芙罗拉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打猎……上一次她感觉到饿是十几天前,而在那次之前她流浪了两个半月也不见异常。 究竟是她的胃口变大了,还是那时没能控制住内心的野兽饮下的兔血激发了什么? 不……米斯缇缓缓捂住嘴,勾起她食欲的不是兔血,而是前一夜不小心吞入的—— 少女鼻翼一动,怪异的气味让她瞳孔一缩,方才感觉到的腥味不是错觉,甚至随着两人的走动,空气中飘动的血气还在逐渐浓郁。 在分泌唾液的同时,米斯缇本能地干呕了一下,她对这种气味还是条件反射地感到恶心。少女匆忙捂住口鼻,刺鼻的血腥味如同一双大手扼住她的咽喉,逐渐收紧。 她朝芙罗拉伸出手,急迫地想开口,话又一次卡在喉中。 走在前面的芙罗拉眼下注意力不在米斯缇身上,她盯着伍德伯里外围的麦田,眉头皱了一下。 杂草长得太旺了。 “您又身体不舒服了吗?” 芙罗拉的话犹如惊雷一般,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米斯缇吓了一跳。她用力捏着大腿,低声说:“不,没什么。” “是吗?”猎人好像没察觉到什么异常,轻易就放过了脸色惨白的米斯缇。 她不死心地问:“你、你没闻到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怎么了?”芙罗拉缓慢地深呼吸,随后对米斯缇摇了摇头,只是轻松的笑容却不知何时垮了下来。 米斯缇强打精神:“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那毫无疑问是血的味道,而且是人类的……那双无形的大手转而捏住米斯缇的胃,缓慢而无情地将她的内脏攥在一起。是有人受伤了吗?受到了袭击? 动物的血液与人的血液闻起来有很大的区别,味道也截然不同。米斯缇能感觉到它们的本质相同,但二者中的某种东西却决定了口味的差别,她直到饿得受不了了才没忍住对眼前的新鲜兔血下了手,而如果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人,米斯缇没有能控制住自己的自信。 被远方的血气吸引的身体正叫嚣着填补腹中空洞。 米斯缇的手抖得快要握不住缰绳,心脏好像重锤一般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的自制力。 她应该开口告诉芙罗拉自己发现的异常,前方有危险,或者自己即将成为危险,她们应该现在调头离开这里,但米斯缇说不出口。 香甜的血气好像唾手可得的神之果实,至今所食不过几口兔血的少女难以抗拒,然而树梢却有毒蛇盘踞。 小镇近在眼前,气息也骤然浓郁起来。一股淡淡的恶臭混在血腥味中,即便气味淡得差点被错过,却还是让米斯缇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骤然经受刺激的嗅觉让她差点把胃给翻出来。 米斯缇想吐,却只呕出来一点酸水。 这个味道也是……人血? 一双手抚上她发软的双臂,米斯缇才发觉赤烟已经停在了路上,察觉到她不适的芙罗拉下马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罗丝小姐?” 米斯缇接过她递来的手帕,身体晃了一下,脑袋歪向一边难受地干呕着。 “您还能骑马吗?” 米斯缇挣开她,挥了下手。虽然胃难受得厉害,但她总算摆脱了那种被饥饿控制的状态,也差不多习惯这种奇怪的味道了。 吐完以后身体总算找回了一点力气,不过她也没法阻止已经爬上她马背的芙罗拉,猎人将水袋交给她,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缰绳:“您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芙罗拉吹了声哨命令小金跟上,催动身下的赤烟小跑,见头马移动,驮马松果也紧随在后。 “等等——”米斯缇抓紧了她手臂,然而下一瞬话音却因眼前出现的伍德伯里镇街景戛然而止。 马蹄声慢了下来,芙罗拉驻马在染血的街道前。 放眼望去遍地是血,新的旧的浓稠血液就这样一层层干涸在石砖上,鲜血喷溅在墙面上又蜿蜒流下形成奇诡的图案,赤红的夕阳给成排的红砖小楼涂出一个个阴影。小镇居民门窗紧闭,一楼的窗户几乎都被砸了个干净,木门上也净是斑驳的红色抓痕。 伍德伯里寂静无声,仿佛人间地狱。 米斯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用力抓着芙罗拉的胳膊,好像要用动作逼她快点离开,可芙罗拉却故意不遂她愿似的,用鞋跟踢了下马腹,一言不发地向前进。 “你干什么!”米斯缇终于找回了舌头,她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猎人。 那毒蛇般的淡色眼睛扫过一片狼藉,从这个视角看她深邃的眉眼和面部的线条阴郁又冷酷,芙罗拉的眼眸望向她时米斯缇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街上太“干净”了,没有尸体,盛宴过后只留下残羹涂抹在地。 猎人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别被他们听见。” “天要黑了,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芙罗拉贴在她耳边说。 伍德伯里镇内到处都是血渍,尤其是镇中心的小广场,血污中间是一个半焦的木架,上面钉着某人躯干的上半部分,皮肉被撕下来,腔内也空无一物,尸体表面残存的肌肉血脂晒得干裂,勾连着肠子垂落在地。 米斯缇第一时间闭上双眼,但脑海还是忠实地呈现出那恐怖的场景。 她的反应都被芙罗拉看在眼里,疑似吸血鬼的少女不惧阳光却害怕血腥场面,实在是太好笑了。 到了农场主薇卡指示的位置时,“高尚之心”旅店的招牌已经掉在地上被踏得看不清字迹了,大门虚掩着。 轻轻一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看起来是门锁已经坏了。屋内传来一些陈腐的异味,隔着三步远米斯缇都感觉好像有灰尘扑面而来。 钉死的窗户透不进一点光,芙罗拉只是侧身推门观望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在忌惮昏暗的室内有什么不可预料的危险。 “没看到人。”米斯缇小声说,她的眼睛或许没有猎人敏锐,在暗处却要好用很多。 芙罗拉还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在原地等下,持刀贴着大开的那边木门,机敏的眸子转动着确认旅店一楼的另外一半。 稍时,待到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芙罗拉才朝米斯缇招了下手,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内。 米斯缇扯着赤烟的缰绳,马本就因为环境有些不安,更不愿意进入逼仄的室内,晃着脑袋想挣脱她的束缚,米斯缇不得不一边牵着她向前走,一边抚摸着她的面部小声安慰。 枣色大马依旧躁动,打着响鼻想将她甩开,她干脆把额头贴在了赤烟脸旁,轻拍着战马颊边。 少女的声音细入蚊吶,听起来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颇通人性的小金被留在最后,几乎是挤着松果,将两人两马都推进了旅店。猎人掰了两个苹果,分给每匹马各半个,赤烟和松果很快安静下来。她把最后剩下的半个苹果塞进了米斯缇手中。 米斯缇环视四周,高尚之心的一楼是酒馆,好像爆发过不小的冲突,桌椅翻倒损坏的不少,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正好空出位置让她们安置三匹马。 米斯缇沉默地把三匹马分别在大厅立柱上拴好,防止它们乱跑。芙罗拉则小心地关好了门,将掉落一旁的门栓艰难地塞了回去。 酒馆陷入一片黑暗,米斯缇看着靠在门边紧闭双目的芙罗拉,猎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中。 忽然,视野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吓得米斯缇后退一步撞上了歪倒的桌椅。 8、8.祷告 芙罗拉走到吧台边上,点燃只剩下一点底子的蜡烛。 昏黄摇动的火光给猎人的脸打上恐怖的阴影,同样被带入光亮中的还有吧台后坐着的一个老人,好像就连这点烛光都能刺痛她似的,老妇人喉中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抬起枯木般的手遮挡光亮。 “我猜这就是苏珊了。”芙罗拉显然早就看到了她,一脸平静地从小金身上取下皮箱。 米斯缇看着那个人影在烛光下扭动挣扎了一下,逐渐连哀叫的声音都失去了,才上前一步想看清那人的脸。 她身上落了不少灰,带着几处破损的衣服早就黯淡无光,像一张大象皮包裹在枯瘦的身体上。“苏珊”多半是在短时间内暴瘦了许多,松弛的皮肉耷拉在骨头上,好像一扯就会掉下来,如果她一动不动,米斯缇大概真会以为她早就死了。 农场主薇卡将老友的旅店推荐给她们时,米斯缇脑中想象的是和蔼的店主人、美味的食物、热腾腾的洗澡水和柔软的床铺,而迎接她们的却是—— “咔哒。”芙罗拉打开皮箱扣。 猎人很宝贝这个箱子,扎营或是入住旅店她都会第一时间安顿好,不让皮箱远离自己的视线,除了昨天为表礼貌不带武器进入薇卡和卢克的农庄时她将皮箱放在了马厩里再无例外。 皮箱中装着仔细扣好的轻弩、两把长剑、镀银短剑和一面两掌宽的小圆盾,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可疑的瓶瓶罐罐,材质各不相同,大多被缓冲用的软垫包裹着。 芙罗拉脱掉长外套,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锁子甲,她从背包里拿出皮质的肩甲和胸甲:“能帮我系一下带子吗?” 米斯缇乖乖地上去帮忙,肩甲表面还缝了一层锁子甲,冰冷又沉重。这是米斯缇第一次摸到铠甲,她是个胆小的人,害怕疼痛也害怕见到人受伤,平日里连走近校场都不敢的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沦落到在这种恐怖小镇帮人着甲的境地…… “您有什么要问吗?” 米斯缇摇了摇头,其实心里的疑问已经快要把她撑爆了,但是反而让她谨慎起来,忧心七百年后的人是否对眼前的一切视若平常。 “麻烦系紧一点。”米斯缇还在与皮带纠缠的时候芙罗拉已经穿好了皮革臂甲,她将那面小圆盾绑在左手手臂上。 “……薇卡女士骗了我们吗?” “不知道,大概没有吧。正是夏收繁忙的时候,他们住得又远,一两个月不来一趟镇上很正常。”芙罗拉从背包里取出皮带将镀银短剑别在腿上,“不管怎么说,这个小镇算是完蛋了。” “你们对这种事……很熟悉吗?”米斯缇的手垂在芙罗拉肩上,猎人看起来瘦弱,但衬衣下的身体却意外的有力。 米斯缇纤细的手指摸到芙罗拉肩上和手臂上的肌肉,下意识地顺着刻出的曲线下滑。脑中突然又闪出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土匪,那样健壮的男人从被刺穿脖颈到不再挣扎也只花了不到两分钟。 米斯缇有一种没由来的感觉,猎人的“生命力”比那个男人要旺盛许多。 她一定很美味。 “让您看到这种场面实在是我作为护卫的失职,现在还想吐吗?” 米斯缇又摇头,甘醇的血液与她的手只隔了一层衬衫和薄薄的皮肉,她凉凉的指尖轻触到芙罗拉的后颈。 “饿了?”她扭头对米斯缇微笑。 少女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芙罗拉却先一步抓住了她。 女人的右手戴上了擦得发亮的手铠,看起来虽然有在时常保养,却还是遍布擦痕,拳峰处还有镶嵌在上面的银质菱形凸起,她搭着米斯缇的手,将白皙的脖颈展露。 被铠甲的重量压着,米斯缇摸到了她平稳的脉搏,而芙罗拉甚至没有再回头看她。 “不,我现在不饿。” “那就好。”芙罗拉松开手,舒展了一下身体,“您有接触过魔力病患者吗?” “……印象中没有。” “我想也是,其实活的病患我也只见过几次,更不要说晚期患者了。”芙罗拉抽出腰间的短剑,“伍德伯里是矿业小镇,大概几十年前矿产枯竭以后规模就一直在缩小,如你所见现在是个偏僻又衰败的地方,大商队和骑警都很少经过,加上不巧最近是农忙的时候……这里的居民应该感染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这就是……魔力病?”形容枯槁的苏珊看起来的确病入膏肓,但是和米斯缇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 “人类一般不会因为直接接触感染。”猎人抬起锥子似的短刺剑,剑锋稳稳地悬在老人咽喉前,“不用担心,您可以靠近一点。” 银剑上抬贴上老人的下巴,发出刺耳的滋滋声,苏珊垂在下巴上的松弛皮肉被烫出了鲜红的烧灼痕迹,米斯缇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你所见,银器会灼伤他们。”芙罗拉说,“目前还不知道这种疾病是从何而来,但它比过去已知的所有病症都要恐怖,患者的身体会经历不可逆的转变。” 米斯缇瞪大双眼:“有治愈地方法吗?” “教会可能会有吧,我是没听说过。”芙罗拉摊了下手。 “我们是薇卡介绍过来的,你认识薇卡吗?西边一天路程的农场主。”米斯缇对因灼伤而抽泣哀叫的老人说。 “……薇卡?”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名字似乎吸引了枯槁老人的注意,苏珊用可怜的叫唤声重复了这个名字。 “你看,她还有——”米斯缇惊喜的话卡住。 银剑刺入老人的喉咙,苏珊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吐出几口血沫,她的话被喉咙汩汩流出的鲜血淹没,银剑碰到她的血肉就好像热刀切黄油一样,皮肉被烫得几乎要化掉。 少女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芙罗拉抽出剑,没了支撑的尸体砸在吧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她随手在尸体上擦掉了剑上的血渍。 “你……” 突然,本已经倒在桌上的老妇人猛地蹿了起来,狰狞着脸朝芙罗拉扑去,猎人反手一剑从她脑袋上方刺入,将她钉在了吧台上。 过了一会儿,苏珊才终于没了动静。 “魔力病是很严重的传染病,病患会因为无法维持魔力循环而慢慢失去生命,疾病使他们精神失常,本能地渴求摄取活物血肉中的魔力来维持生存,他们对所有人都很危险。这种变异无法逆转无法治愈,在感染的同时他们就同死人无异了。” 芙罗拉用力将短剑拔出,耸了耸肩:“至少他们在法律上不再是人。” “那外面是……”米斯缇盯着顺着桌子淌下的血泊,话音中充满了动摇。 “谁知道,可能是过路旅人,也可能是没有食物以后自相残杀……”芙罗拉说,“魔力病早期症状不明显,进一步传染的风险很大,这种疯子是魔力病在人类身上的典型表现之一,现在还没有官方的文件,但是民间一般管他们叫‘暴民’。” 活物血肉中的魔力……米斯缇出神地盯着那滩粘稠的血液,终于确定了自己此前嗅到了微弱的臭味是来自于哪里。 苏珊的血完全没法激起她的食欲,也是因为没有“魔力”了吗? 米斯缇死死地抓着自己,指甲陷进肉里,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尖叫或再吐出来。 芙罗拉走到吧台后面,挑挑拣拣取下来一瓶酒:“来点柯利福吗?您脸色很不好看。”她挑了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半杯酒推给米斯缇。 见米斯缇还在盯着苏珊的尸体,猎人抿了口酒,不置可否:“要我处理一下尸体吗?” “在此之前请让我为她做一次祷告。”米斯缇垂着眸子走到尸体前,十指相握,闭上双眼。 “愿万能的主接纳这个灵魂,我们因她所过的美好生活而高举你的名,叫她在你的花园中停留,叫她心中充满你的喜乐,愿她的灵魂与你同在,愿她在完美的永恒和平中安息而光明与希望长存于我们胸中。” 米斯缇第一次做死亡祷告,声音颤抖不已,而杀死死者的人就斜靠在她身旁喝酒。待说完最后一个字,米斯缇沉默地把芙罗拉推过来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棕色的酒液刺鼻又呛人,入口苦涩,入喉如刀子一般,米斯缇皱着眉咽下最后一口,连着咳嗽了好几下,鼻子更是难受得很。 “看不出来您还信仰虔诚。”芙罗拉笑眯眯地看着她。 米斯缇的脸一点点涨红,她恼怒地问:“既然你知道这里有危险,为什么还要在镇子里过夜?” “人类的结构稳定,轻易不会被感染,但是动物就要简单很多,出现这种数量的‘暴民’,传染源多半在伍德伯里镇民饲养的家畜身上。” “是吃了患病家畜的肉所以被传染了吗?那又怎么了?” “传染源和这群疯子不一样,如果发现我们的气味会一直跟着我们来的,把它引到镇子外面可能会造成魔力病大范围传播。” 这个镇子的异状这么长时间还没被发现是当地骑警的疏忽,但是迟早会有人察觉并彻底清除风险,在这么不巧的时候踏入小镇只能算她们倒霉。 米斯缇大脑一片空白,烈酒烧得她腹内火热,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跟着她们?芙罗拉在说什么疯话? 9、9.快开门。 猎人的半杯酒小口品到现在还没喝完,米斯缇的脸已经一片通红了,她的躯干暖融融的,四肢却冷得发抖,一边咀嚼着芙罗拉的话,一边挤到猎人身旁。 “在清除此地魔力病的源头之前,我们都不能离开这里。”芙罗拉放下酒杯揽住少女的肩膀,“害怕了吗?” “我困了。”米斯缇无助地捂住耳朵。 “恕我直言现在可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 “你不也在这里喝酒吗?” 芙罗拉推着她的肩:“只是半杯还没法让我喝醉。既然您困了,就去楼上找一间房先睡下吧。”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但米斯缇现在全无睡意,大概是那杯烈酒作祟,她双腿发软,心跳也加快了许多。不过米斯缇也不想继续待在昏暗的一楼了,虽然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但她总觉得有人在透过缝隙向内窥视,而且大门也不够坚实。 芙罗拉尽量小声地搬了两套桌椅抵住大门,不过如果真有人砸门的话估计也起不到多大的防护作用。三匹马则被锁在了后面的厨房里。 米斯缇挑了三楼最大的一间房,比一楼的普通卧房足足大了一倍,布置齐全,有一张宽大柔软的羽毛床和沙发、衣柜等家具,旅店内环境也非那些自宅改造的脏乱酒馆可比。 “这家旅店是小镇还风光的时候建的吧,要是没遇上这遭本来能好好休息一晚。”芙罗拉放下木箱。 赏金猎人、魔法、魔力病……我的时代可没有这种东西啊,这到底是什么世道。米斯缇坐在没有床单的大床上,衣服粘上灰也无暇去管。几百年后的世界不是应该变得更好吗? 她揉了揉眉心,猎人的表情依旧平淡,好像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 “这种事你已经见惯了吗?” “啊?被屠杀的小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保险起见芙罗拉还是把衣柜和沙发推过去挡住门,“不过我可没打算死在这种偏僻的小地方。” “怀特小姐,你……”少女轻声说,“带我进这个小镇不是为了‘防止更多人感染魔力病’吧。” 正在搬沙发的芙罗拉动作停住。 “既然魔力病有这么恐怖,你也说过凯斯耶理的骑警很厉害……让我猜猜,这个小镇倒是没什么,但是如果疫病进一步传播的话,距离这里只有一周路程的白港势必会受到影响对吧。戒严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作为东部最大的港口,又是贤者直辖的城市,应该不至于像角塔城那样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就突然完全封锁。” “像您这样有着正当职业、身份的人,又是白港出身,不太可能回不到自己故乡才对。那是为了我这个身份不明人士着想吗?”米斯缇托着脸,“我个人觉得不是这样。难道是害怕和伍德伯里小镇扯上关系被认为是患者?但是要证明自己没有染病很容易吧,而且特意跑到小镇里面不是更容易招人怀疑吗?” 米斯缇说:“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怎么都想不到答案。但是现在来讨论这些倒也没什么意义,我想问的是——今晚我还是能相信你的对吧。” “噗呲。”芙罗拉还是没憋住笑了出来。 米斯缇长着一张最符合贵族小姐印象的脸,每一处细节都好像天神亲自雕琢,芙罗拉认为就算是无垢神子或以美貌闻名的格里芬公主也不可能比她精致到哪里去。只是这妖精一般的美人却总是愁云满面,总是避开人目光的湛蓝美眸澄澈却让人有些读不懂。 所以芙罗拉才这么喜欢欺负她。 她走到雇主身前,俯下身与坐在床上的米斯缇对视:“虽然您一上来就否定我是个好人的可能让我有点伤心,不过今夜您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保证。” 微抬着下巴,不肯露怯的大小姐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那……” “我的确对日行一善没什么兴趣,也正如您所想的那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引人注意。”猎人笑着张开双手,“您对我有兴趣真是我的荣幸,既然如此我就破例给您一个提示——” “如果让您管理一个城市的话,您最不想让什么人进入其中呢?” “……当然是危险人物。”米斯缇皱眉,“你难道是通缉犯吗?” “谜底就等我回来再揭晓吧,我很期待您的答案。” 少女一下子僵住,颤声问:“你、你要去哪里?” 芙罗拉活动了一下肩颈:“把疫病的源头解决掉,在明天中午前我们要继续上路。您想一起吗?” 米斯缇赶紧摇头。 “好,那您就乖乖呆在这里好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房间。” “不管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声音,”她认真地注视着米斯缇的眼睛,“千万切记不要回应、不要打开房门,更不要走出房间,您明白了吗?” 米斯缇在猎人的注视下咽了口唾沫,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无论是房间门还是旅店大门都已经被封上了,芙罗拉踏上窗台探出了半个身子——她打算从这里爬到隔壁房间,再下到二楼从那里的窗户跳出去。 似乎是感受到米斯缇不安的视线,她摘下腰间所佩双刀的其中一把抛给了少女:“我会很快回来,先替我保管一下。” 短刀沉甸甸的,米斯缇双手捧着它,神情有些无措,看芙罗拉轻松地挥舞它时米斯缇根本没意识到这东西有这么重,要让她用这个防身实在强人所难。 芙罗拉纵身一跃,轻松地攀住了隔壁房间的窗台,即便如此还是将米斯缇吓了一跳,她匆忙跑到窗边查看,只看到猎人的身影消失在窗户里。没过多久楼下隐约传来一些响动,接着便又重归寂静。 房间里只剩下米斯缇一个人,她终于打破强撑的假面低头干呕起来,街上到处都是魔力病人的血液,臭气让米斯缇难以忍受。 这个房间太大了,太过遥远的对角处的阴影让她心慌。少女慢慢地挪到床边靠墙的角落里,抱着双腿坐在窗下。她仰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天幕漂浮着的橘红色霞光已经快要散去。 尖锐的寂静刺入她耳朵里,似乎就连飞鸟都察觉到这里的诡异,不愿意在此停留。米斯缇瞪着堵在门前的衣柜,开始猜想如果有人撞门,它能提供多大的保护。 天一点一点暗下去,米斯缇既没有等到归来的猎人,也没有等到危险前来敲门。昏暗持续了一段时间,她蜷缩在窗下移动也不敢动,直到下方的街道突然传来人声。 “天……天呐!”马匹嘶鸣,陌生男人惊恐地喊叫着。 深呼吸了几次,米斯缇终于鼓起勇气支起身子,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的一角向下看。 一个骑马的男人误闯了这片死寂。今夜月光暗淡,他正艰难地从阴影中分辨着小镇血腥的场面。 他不该那样大喊大叫。米斯缇浑身发冷,她想叫那个男人进楼里来躲避一下,高尚之心二楼的阳台不高,他站在马上可以很轻松地够到栏杆。 正欲开口,她便见一个枯瘦的人影出现在男人身后,镇民好像不受黑暗的限制,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出现。 万幸男人及时调转马头发现了那个人,他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还有活人,你——” 镇民手中的草叉用力刺向男人身下的马匹,虽然因为马的挣扎刺得不深,但惊慌的马还是把他给甩了下来。 “老兄你做什么!”翻倒在地的男子踉跄地站起来,他很不走运地扭伤了脚,走路一瘸一拐。 街角传来一声悲鸣,方才逃窜的马匹被手持斧头的镇民一下子劈断了前肢,米斯缇瞪大了眼睛——手拿斧子的是一个身材与她相仿的瘦小女性,待到马跪地哀叫,她一斧子便砍下半个马头。 少女把恐惧的尖叫咽到肚子里。 被声音吸引而来的镇民从阴影和角落中现身,有的拿着刀,有的手上干脆就是农具,她看到那个男人已经无处可逃,用力地锤着旅店的大门哭着求救。 镇民将他逼到了米斯缇看不见的死角,接着就只有尖叫与血肉剥离的怪响。 呼救声逐渐沉闷,有人撕下了他的声带。拥挤的镇民很快爆发了争抢,一个人把男人的上肢拖走,米斯缇看到有人趴在男人腰部的断面吸食他的血液,很快又被涌上前的人群踩在脚下。 这场集会没有人主持纪律,所有人都以最为野蛮的姿态朝中间献祭的羔羊挤去,他们奋力抓挠着已经一动不动的男人,犹如蝗虫过境一般,劈砍、撕咬、分割,不到一分钟没有什么肉的上半身便被吃空,而不知餍足的人们仍在争抢他的残骨,轻易将其咬碎吸取骨髓。 碎肉和血涂了满地,争抢着血食的疯子们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在舞蹈。 转眼之间,他们又开始分食在刚才的抢夺中受伤的同伴。米斯缇害怕被他们发现,双腿也实在没有力气,慢慢地靠着墙滑了下来。 芙罗拉……芙罗拉在哪里?她会不会遇到了危险? 米斯缇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但是让她与那些疯子搏斗显然不太现实…… 她需要能防身的东西,皮箱里的武器肯定用不了,她拉过手边的鹿皮包,翻检着有用的东西。包里装着水袋、一点干粮和一些带标签的瓶瓶罐罐,她不认识里面装的是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很零碎的东西。 对了,银器!芙罗拉说过银器会灼伤他们。米斯缇只能期望芙罗拉的背包里有别的银质物品,但是翻找了一通还是一无所获。 “……”米斯缇叹了口气。 她的视线无意间落在皮包侧面,看起来那里还有一个小夹层,米斯缇已经不抱希望,但还是伸手掏了掏夹层里面。 下一瞬她就好像被什么咬了似的,本能地抽回了手。 米斯缇看着中指的指尖呆了一下,今天她没有戴手套,指尖一片发红,皮肤快速发皱、肿胀,还没等她反应,脓血便从被烫得开裂的皮肤里流了出来。 她不假思索地握住拳想把烫伤藏起来,却发觉手背也传来一丝痛意,大概是刚才在楼下摔倒的时候被刮伤了,她因为过于紧张现在才发现,本已结痂的细小伤口因为她遮掩的动作裂开,又渗出一点血丝。 米斯缇定睛看向夹层露出来的一点银光,又摊开手看着正传来阵阵尖锐痛感的烫伤。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街上发狂的镇民还在互相袭击,用手边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砸碎对方的脑袋,疯子一般嘶吼着。 米斯缇安静地注视着被银刃灼伤的右手,好像它已经不连在自己身上了,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我也会……变成那样吗?”自语像是被从胸腔中挤出来似的细小。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磕碰声,什么东西被碾碎的声响和镇民迟钝的尖叫一同传上来,一股凉意窜上米斯缇的脊背。 她煎熬地等待着,双腿发软、紧闭牙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门。 良久,门外才传来芙罗拉疲惫的声音,她好像被包裹在什么里面说话似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古怪。 “是我,”她说,“快开门。” 10、10.恶魔之子 芙罗拉离开“高尚之心”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她像猫一样从二楼跃下,落地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魔力病患者会随着病情的加深而出现畏光的症状,像老苏珊那样最后甚至会被微弱的烛火刺伤,因此整个小镇如同昼夜颠倒一般悄无声息。如果魔力潮汐理论可信,在夜间魔力活性增强的时候,魔力病人的活性也会增强,不要多久他们应该就会出来游荡了。 在三年的赏金猎人生涯中,芙罗拉总是小心地不与这些危险分子接触,人犯的赏金更为丰厚,也更加好得。 毕竟人只是人,是被重重打上一拳就会昏倒甚至死掉的脆弱生物,只有两只手,攻击很好预测,力气很小、速度很慢,没有利爪、牙齿也伤不了人,大多数身上被开几个口子就会因为疼痛或失血而丧失反抗能力,简直是最完美的猎物了。 与之相比,魔力病简直莫名其妙。 这种数百年前突然出现的病症会将脆弱的人类变成恐怖的东西,就连脖子被刺穿这种伤也没法一下子就杀死他们,不用银质武器的话伤口又会很快愈合,最重要的是发疯的“暴民”不怕疼痛不惧死亡,如果可以的话芙罗拉并不想与它们交手。 教会宣称魔力病是恶魔附体的症状,乃是对杜伊斯人亵渎神明学习巫术魔法的天罚,各地民间亦有流传这种病症是女人和野外精怪媾合带回城镇中的产物。 在白塔学城中,目前最为可信的说法是地脉魔力浸染,有人主张这种变异是自然的,并举证了许多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前的文献来说服人们这种现象古已有之。 今天芙罗拉的见闻大概会改变学界的看法,毕竟生活在七百年前的米斯缇对魔力病根本一无所知——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可能也身患此病,在与芙罗拉的交流中固然神情恐慌,却没有心虚。 小巷中一个拿着砍刀的男人呆滞地朝她走来,在浑浊的双眼看到芙罗拉的瞬间便表情狰狞起来。猎人疾步上前,在男人的刀高高挥起的同时闪到他身后,用左手的小盾在他脑袋上狠狠来了一下。 男人被她打了一个趔趄,一头撞在墙上。芙罗拉顺势将银剑自他后颈贯入,从他嘴里穿出。 伤口被银剑烧得吱吱作响,男人的身体抽搐了片刻,猛烈的挣扎终于停了下来,连叫喊都没发出,最后像一滩肉泥似的跪倒在地上。 芙罗拉甩了下剑上的血,朝镇子边缘的几个农庄走去。 如果是吸血鬼或狼人那种有大把赏金的特异暂且不论,这种等级的骚动危险就算了还拿不到什么钱,反而会被卷入麻烦里。正如米斯缇所想,如果潜伏在伍德伯里镇中的怪物没有传染性,芙罗拉会第一时间掉头就走。 在距离贤者直领地白港仅仅一周路程的小镇爆发这种疾病还传染到人身上不说,竟然能让满满一个镇子的患者活到晚期,就算是人烟稀少的偏僻小镇也太过分了点,而且看样子伍德方城的骑警还没得到一点风声。 毕竟随着矿业倒闭,这里早就衰落到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大点的村子,还格外贫穷,偏得连路人都没有几个。 解决骚乱是骑警的工作,芙罗拉只是一介赏金猎人,替总督分忧不是她的责任,所以放着这里不管她也不会有负罪感。 感染生物会倾向于待在习惯的环境中,只要领地内还有一点吃的,它们都不会离开。伍德伯里小镇还有至少二十多个染病的镇民,只是与病入膏肓魔力活性衰减的他们相比,芙罗拉觉得自己的诱人程度应该更胜一筹。 如果被引出小镇的东西被骑警发觉一定会引起更大范围的骚乱,白港会立刻封城并实行宵禁,届时别说带米斯缇混入城中了,芙罗拉可能自身难保。 教会在魔力病研究方面一家独大,虽然白塔民众对那套神罚说法将信将疑,但对不知底细的病人也是避之不及。 现在的杜伊斯,无论是哪一位贤者治下的土地,只要发现魔力病患者,应对方式都是尽快处死,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骑警是白塔驯养的猎犬,在伍德伯里的事上很迟钝没错,但要说追查的本领在各邦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两个年轻女子结伴同行实在显眼,万一米斯缇的吸血鬼身份被证实,两人又倒霉地途经此处,到时候真是百口莫辩。 芙罗拉先从小镇周边找起,她在离小镇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看到伍德伯里附近有两个农场。 夜色浓沉,但猎人的行动并未受到影响。万幸饥饿的镇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纷纷向不那么好吃的同伴下手,小镇的骚乱给了她行动的便利。 小心地搜寻一番后,她果然在镇子边缘发现了一些拖痕。 靠近镇郊田野的地方民居很少,纷争的痕迹也不太明显,但芙罗拉却找到了好几条血痕,新的叠着旧的,边上点缀着不少人的手印。 她蹲下来借着昏黄的月光查看地上的掌印,手掌的轮廓很完整,并且很明显,像是有人用力按在地上似的,大小不一,显然不是同一个人的手。 她在转角的石砖上又找到一个差不多的,稍微浅一点,血迹抹出很长一段,只是高度比较微妙,不像是被甩在地上拖行的人留下的。 地上一片斑驳,乱七八糟的痕迹层层叠叠妨碍了芙罗拉的观察,她盯着两个相连的掌印,发现中间有一道细细的血痕,仔细查看一番发觉另外两个相连的手印上也有这样的血线。 芙罗拉伸手印在一个血掌印上,思索了片刻缓缓抬起落到前方的掌印上。 从一个到另一个时指尖蹭在地上或手上的血液滴落正好会形成一道血线。 这不是手,是“足”。 真走运,一下就找到了。芙罗拉起身欲走,眼角瞥见影子闪过,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撞倒在地。 猎人第一时间将盾牌挡在身前,突出的獠牙卡在盾牌边缘,离她的脸只有一寸。 一只野狗,体型不大,从膨大外裂的新生牙齿来看可能已经被感染了。芙罗拉向身侧一滚,本想将野狗按在地上就此解决,但趁她拔刀时患病野狗却灵活地从盾牌的挤压下钻了出来。 外表看起来是凯斯耶理本地品种,应该是原先镇民养着的。皮毛杂乱无光,脑袋附近掉毛掉得厉害,秃出了大片粉色的皮肤。 从外形来看还没有出现特别离谱的变形……芙罗拉提起剑,与发出低沉威吓声的野狗对峙。 在变异的小镇里生活了这么久,这只野狗也明智地不发出声响,呲着牙一步步朝芙罗拉逼近。 野狗上身低伏了一下,像弹簧一般朝她冲来,脚掌落在沙石地上发出柔软的声响,脚步声重叠起来,芙罗拉向后一瞥,反握左手短刀,直直送进扑上来的野狗胸中,钢刀刺入野狗肋骨之间。 右手一摆,另一只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的野狗只咬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用力向后扯。 手甲拳峰上的银块灼烧野狗的口腔,让它没法用力咬穿铠甲,但巨力却使得芙罗拉手指屈伸银剑掉落在地。 她想抽刀,却发觉先前那只野狗竟然侧身用肋骨夹着钢刀不让她抽回,两只落魄的野狗同时因疼痛发出幼犬般的呜咽,但目光却十足的凶狠。 下一次野狗松口时,会瞄准她的咽喉。 芙罗拉用力一拉没能将右手从野狗口中扯出来,她干脆伸直手指探进了野狗口中,这只轻度感染的大狗本能地发出呜呜声,芙罗拉一把抓住了它的舌头。 另一只野狗见同伴受制终于威吓地低吼了两声,但芙罗拉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脚将它踢开硬拔出左手的短刀,刺进右边已经开始惊慌想要逃走的野狗脖子里。 她踏在患病野兽身上,面无表情地用力一拽,将它被烧烂的舌头连同咽喉的肉块一并拔了出来。 野狗哀嚎着翻滚想甩开她,芙罗拉不慌不忙地捡起银剑,刺穿它的心脏结束它的痛苦。 魔力病侵染大脑会激发出宿主的凶性,体型较小的那只野狗见同伴被杀竟然对眼前的强大的猎物没有一丝恐惧,反而嚎叫着朝她扑来,猎人一剑便劈碎了它的脑袋。 污血与嵌银发生反应,沸腾的血液顺着护手滴落。芙罗拉确认了一下手上没有伤口,甩了甩血便向前走。 农场的房屋同样废弃已久,芙罗拉在里面搜查了一番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屋内的灰已经积了很厚一层,比之高尚之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路过厨房的时候她在地板下面找到了屋主藏钱的小箱子,里面有二十八枚银币,她想都没想便收进口袋里,就当做自己的赏金了。 不过这意外所得倒是让芙罗拉烦闷的脸色好看了些。 羊圈里只有一地干涸的污血,脏污的羊毛黏得到处都是,散发着一种腐败的臭气。 农场主似乎也没有养太多的家畜,无论是屋内陈设还是他所有的动物都说明这家农场经营不善,奇怪的是从夹层钱箱中的数目来看他似乎又颇有家资。 可能是个吝啬鬼。猎人耸了耸肩便将这个小问题放在一边。 剩下就只有大门紧闭的谷仓她还没有查看过了。 谷仓附近还有干草散落,伍德伯里最近似乎没受大雨光顾,几滴细雨也没能洗去小镇的血腥,只是谷仓附近的沙土地却不如石砖地面能保留线索,芙罗拉本以为这片空地能有更明显的痕迹让她估计一下传染源的形态,结果却一无所获。 她捻起一根还沾着一点血迹的干草,绕到谷仓侧面,找到了一扇通风的窗户。 开口不算太高,但是芙罗拉找不到垫脚的东西,她把旁边的木箱搬过来也堪堪能露出自己的头顶,看不到里面。 就算没有木箱她也能轻松地爬进去,但是能不能出来就不一定了。 猎人将耳朵贴在谷仓的墙壁,努力地试图听到什么声音,这栋建筑整体是木质的,用于保存收成的作物,也有人会在里面圈养零星的家畜,保证其不会冻伤。 木墙应该没有特别厚,芙罗拉隐约听见什么东西拖动爬行的簌簌声,但不确定是否是风声过耳的错觉。 她不擅长做这种事,芙罗拉只在有关人士的委托下随教会的队伍参与过两次相关的委托,说真的,杀人要简单多了。 “有人吗?”她干脆抬起手敲了敲木墙,谷仓内立刻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木墙内好像有人激动地连续拍打墙面,芙罗拉阴沉着脸稍微后退了一步。 四声拍打。 靠近窗户的位置突然传出女人的哭声,那是细小而且不住颤抖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时远时近,听起来惊恐又绝望。 “有人吗?”那个声音说,“救救我……” 芙罗拉问:“你是谁?” “救救我……好痛……”柔软的女声抽泣着。 芙罗拉走下木箱,那个人好像知道她正在远离似的,惊恐地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从上方的小窗户拼命伸出一只手胡乱抓挠挥舞着,不知是想让她看清自己人类的肢体还是想抓住她。 “救救我!” 芙罗拉不远不近地看着那只手,裸露的手肘刚好挂在窗前,没有衣物。 从皮肤和骨骼来看,比较像是男人的手,像农民一样布满疤痕,手掌出乎芙罗拉意料的很干净。 除了这只手以外窗户后面看不见别的东西,芙罗拉比划了一下窗户的高度。 有两对肢体,不,人手应该没法攀附在墙上才对,还有支撑的后肢吗……那身长大概不超过八尺。 有声带,主体是人类吗?还是家畜? 女人的哭声逐渐变成尖叫,仿佛墙的那一边她已经逃无可逃,将要被猛兽蚕食。 “门关上了,你能把门打开吗?”芙罗拉说,“快开门。” 墙内的声音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猎人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提剑信步走向谷仓正门。 谷仓大门内外都有门栓,是为了运输方便,芙罗拉刚才确认过另一头的门已经被杂物堵上了,要打开可能得费一番功夫。 她捏紧了剑柄,绕到前门一看,大门已经开了一道缝。 智力好像不是很高…… 猎人面向谷仓,一直后退到稍远的地方,谷仓那边彻底没了反应,“它”貌似还蹲守在陷阱旁。 芙罗拉站在原地等待了片刻,最后摘下左手的手套,从腰间抽出一把干净的匕首,在自己的手背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她摊开手,让鲜血滴落在地。 多日不曾见到的,充满了魔力活性的血液散发出异常甘美的气味。 昏黄的月光下,远处的木门慢慢敞开一侧,与地面剐蹭发出嘈杂的响动—— 11、11.家畜 米斯缇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在听到芙罗拉的声音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大口喘息起来,她咬着指节想堵住混乱的吐息,眼眶陡然一热。 房间里太黑了,她不想待在这里。她宁愿睡在那个狭小的帐篷里,和芙罗拉挤在一起也行,即便拉上帘子帐篷里也会有淡黄色的柔光,猎人身上有一股干净温暖的味道,让人很安心。 她以前明明最害怕逼仄的空间了。 三声缓慢的敲击催促着米斯缇,她都能想象到猎人在门边无聊地等待时的神情。少女还是止住了眼泪,扯下脖子上的丝巾裹住手将芙罗拉背包夹层里的银刃推了回去,起身欲给芙罗拉开门。 目光落在堵在门前的衣柜和沙发时,米斯缇才突然愣住。 因冲击而迟钝的大脑此时转过弯来,门已经堵住了,为什么猎人不像离开时那样从隔壁房间的窗台跳过来呢? 那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又出现了,米斯缇试探着叫了一声:“怀特小姐?是你吗?” 不要想那么多,或许猎人受了伤,或许是因为楼下聚集了一些镇民,从窗户跳过来太引人注意…… 芙罗拉很厉害,同时面对四五个高大的土匪都能轻松解决,这些动作缓慢的魔力病患者根本不在话下。这么想着,米斯缇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木门沉寂下来,似是在与门内的米斯缇僵持,门外人的沉默一点一点给米斯缇的恐慌继续添砖加瓦。 “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不要回应、不要打开房门,更不要走出房间。” 米斯缇的注意力都放在后两条上,或者说她本能地抗拒去思考为什么芙罗拉会用“回应”这个词,回了话又会怎么样? 少女咬着唇,动作轻缓地俯身,隔着丝巾将夹层里的银质匕首抽了出来,刀柄有皮革包裹她勉强能握住,但刀锷也是银质的,米斯缇一不小心碰到,半圈虎口的皮肉都像被按进烧红的炭火里似的发出可怖的声响。 不过两次呼吸,她右手虎口的皮肉已经被烧烂,米斯缇含着泪咽下痛呼将黏连的血肉从刀锷上扯下来的时候,坏死的皮肉还粘在刀锷上,烧出黑红的血痕,虎口的烧伤深可见骨一片狼藉。 剧烈的痛楚让她面部扭曲,冷汗直流,整条右臂麻木地抽搐着。她的牙紧紧咬在一起,发不出一点声音。 米斯缇看都不敢看,她紧张地盯着门,用手帕简单包裹了一下伤口后,将匕首换到左手。 此时她才突然发现,手中的匕首刀面上刻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文字,刀柄末端还雕着一个圣母像,手中的白刃正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白光。 “叩叩叩——”敲门声将她吓了一跳,门外的人已经确认了她的存在,敲门声比之前要急促一些。 米斯缇快速用丝巾在手上裹了一圈,手口并用缠好打了个结,将匕首绑在了手上。 她慢慢地把地上的鹿皮包背起来,张望着哪里可以逃走。 “芙罗拉”说:“门关上了,你能把门打开吗?” 处处透着异样的问句让米斯缇打了个冷战,她小心地踱到窗边,估摸了一下窗台的距离,她没有信心跳到对面去,而且隔壁房间也不一定有这里安全。 在米斯缇慌张地寻找着逃生之路时,等待了许久也不见门打开,门外的人终于用力撞了下木门。 “她”的力气很大,沙发和衣柜瞬间被顶开蹭着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连墙面都震动了一下,细密的白灰从天花板落下。 一只手从缝隙里伸了进来,挥舞抓挠着。 “快开门!” “快开门!” “你是谁!” “门关上了,你能把门打开吗!” 那毫无疑问是芙罗拉的声音,连语调和停顿的习惯都和猎人完全一样,平静、漫不经心。连续的叫喊扭曲了本来的声调,听在米斯缇耳中瞬间只剩强烈的违和感。 好像鹦鹉学舌一样…… 她盯着那只在墙上抓出五道指痕的裸露手臂,那并不是芙罗拉的手,位置很低,好像门外的人跪地俯身向内伸手似的。 说到底,门外真的是人吗? 米斯缇不敢到缝隙前与“她”对视,她用力推了两下想将沙发和衣柜归位,但家具纹丝不动,随着“她”的又一次冲撞,被顶开了一个更大的缝隙。 少女随着撞门的巨响身体抽动了一下,米斯缇觉得自己的胃有千斤重,脑袋一片眩晕——她还能躲在哪里? 她本能地把自己塞进堵门的沙发后面,在门后的缝隙里蜷缩起来。 米斯缇有些听天由命地抱住脑袋,自从离家以后她就没遇到过一件好事,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几百年后的未来,又是什么时候患上了这种怪病,她都不知道,也一点都不想去思考。 说不定她再挣开双眼时,就会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自己此时仍被反锁在狭窄黑暗的衣柜里,只是梦想泡沫一样破了个干净。 被撞开的门板推着沙发抵到后墙,没法再打开了,米斯缇睁开眼,有些庆幸地听着怪物对木门无计可施的哼声。 门外的东西大概身材庞大,门已经被撞开了三分之一,足够一个成年男子侧身进入,但“她”如野兽一般狼狈地挤了半天,在门上墙上反复抓挠,却还是没能将身体塞进屋内。 那怪物与她只隔着一块木板,那粗野的喘息在米斯缇听来如震雷一般。 她大着胆子从门缝向外看去,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鼻尖嗅到一股家畜的臭味混合着血腥臭的怪味。 直到缝隙外的“黑暗”挪动了一下,米斯缇才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什么看——一大片光裸的粉色皮肉,偶尔能看到几个大块的黑斑。 少女揉了下眼睛,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仔细端详着那无毛的皮肤,奇怪这到底是是什么生物。 莫非是数百年后的魔法师驯养的怪兽…… 它不高,体型介于牛羊之间,臀部和躯干的连接处好像匆忙把两个不同的生物粘连在一起似的,前躯要小了一圈,一连串的肿块弥补了二者大小的区别,后臀部位看起来像牛,有着花黑的斑纹和正常的后蹄。 前肢的蹄子要更短,米斯缇皱眉在脑中描绘出一个粉色的筒状生物配上四个滑稽的短粗蹄子,想象中这应该是某种外形挺滑稽的生物,但随着她目光落下,粗短蹄子开裂,从骨头中长出的人类手臂轮廓出现在她眼前。 原来如此,这样就与后肢的牛蹄一样高了。米斯缇嘴角发颤,她生平第一次这么想尖叫。 人类的手臂让它的两对前肢各自多了两个关节,在它趴着想挤进屋内时灵活地折起来,攀附着门板和墙壁。 然后米斯缇看到它的耳朵,大概有巴掌大,小扇子似的盖在脑后,它的眼睛—— 它一侧的七只眼睛齐齐注视着门缝里偷窥的少女。 米斯缇用力抽了一口气,它瞬间将四只手的手指都塞进门缝里,狭小的门缝折断了它几根手指,被巨力撅断蹭下来的指甲落到米斯缇脚边。 米斯缇盯着那带血的指甲,惊异地看到那几根指头上很快又咯啦咯啦地接上断骨,只是依旧扭曲,指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 它短短的鼻子有点像猪,焦躁地拱来拱去,嗅着米斯缇的气味,隔得这么近,米斯缇都能闻到它口中强烈的异味。 米斯缇脸色煞白,不知哪来的勇气发狠地举着匕首朝它的鼻子划去,银刃将它贴在门缝上的鼻子切成了两半,即便是没什么力气的米斯缇竟然也削断了怪物几根指头。 刀刃上的白光更盛,让米斯缇感觉皮肤有点刺痛,她惊喜地听见怪物吃痛的吼声,万幸它与米斯缇一样恐惧发着莹润白光的匕首,这次伤口没有愈合,她能闻到它腥臭的血喷涌而出。 它在走廊和门边翻滚,四只手痛苦地拍着墙和门,米斯缇希望它能知难而退,刚才她挥刀时基本上没有感受到什么触感,好像拿着滚烫的刀切在一块油脂上似的,要是它没有及时抽手,米斯缇觉得自己能把它的指骨一起斩断。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米斯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右手的烫伤让她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脓血已经洇出了手帕,她不敢揭开看。 门前的怪物逐渐平息下来,它好像神志不清的人一样不停说着话,但米斯缇一句也听不懂,反而愈发毛骨悚然。 该不会这些都是它吃掉的人—— 她抹了抹眼前生理性的泪水,紧张地盯着门缝。 它突然安静了下来,似是有些害怕,隔着一段距离盯着小缝后面露出恐惧神情的少女。 它的身体很庞大,头也很大,鼻子和嘴都像猪,米斯缇对家畜不太了解,印象中见到有毛的猪比较多,或许是别的品种或几百年后这个种族都变了模样。 但它的头比一般的猪要……扁一点,鼻梁上有一道深深的凹痕,眼睛分部在脸的两侧,形状不像畜类反而像人类。 米斯缇战栗,她意识到那就是人眼。 左边有6只,右边有7只,没有一对的位置对上,它的脸上本该长着猪眼的部分只有两个溃烂的血洞,两根神经耷拉在外面,不见眼球。 米斯缇苍白着脸干呕了一声,怪物虎视眈眈地望着她,它有一种不同于普通野兽的诡异感,当然普通野兽也不会长出十三只眼睛和四条……各不相同的胳膊。 它裂开的鼻子颤动了一下,俯下脑袋在地上拱来拱去,它从楼梯开始嗅到走廊,在米斯缇眼前扭过身,朝……朝隔壁房间走过去。 它嗅到了芙罗拉的气味。 米斯缇发觉它的动作有点奇怪,直到它转过身才发觉怪物的背上有几道伤痕,其中一个看起来甚至是被那锥子般的银剑刺入其中留下的,血随着它的动作不断涌出,好像让它的后肢不太能使上力。 芙罗拉和怪物遇见过,或许这个怪物就是循着她的味道找到了高尚之心,那猎人现在怎么样了? 它循着那让它不安不快的味道,没有阻挡,隔壁房间的门锁轻易便被它撞开,某人离开时的脚步气味忠实地留在地板上。 尽管后肢笨拙,但它却能以两对异常灵活的前肢弥补行动的不便,四条比普通人类要粗壮一倍有余的手臂能轻松地攀住屋檐或墙面的凸起,它像蜘蛛一样爬在墙上,轻易地抓住了窗台。 恐惧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即便是它这样粗糙的心灵也能察觉到这个人不是威胁。 庞大的身躯直接挤碎了窗户滚落在地上,它直直地冲向木门与家具围出的缝隙。 然而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到嘴的食物不翼而飞。 12、12.蝴蝶 米斯缇伸着腿蹬在墙面的挂灯上,用力把身体推上了屋顶,就在她把腿收回的同时,那东西便从隔壁房间的窗台探出了头。 米斯缇听见它进了屋,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小心地踩在屋瓦上想躲到烟囱后面。 即便她再轻,也还是踩得脚下的砖瓦咔咔响动,米斯缇怕它听到声响,慢慢俯下身,手脚并用朝屋脊爬去。 这一排民居的屋顶都很近,米斯缇想逃到别的地方去。 街上的部分镇民已经发现了旅店顶层的吵闹,或许他们能把那个怪物的注意吸引过去,这样米斯缇就有机会能从其他建筑下楼,把关在厨房的马匹放出来抓紧逃跑。 凭她的双腿肯定逃不过怪物六肢,但有了马她就能到有人的地方去求救,她敏锐的耳朵还没听见三匹马的声响,多半它们也知道周围危险不宜出声,现在应该还安全地留在猎人锁住她们的地方。 我得逃出这里……米斯缇咬着牙,刚才爬上屋顶时她抓排水管道太过用力,右手手帕下的血泡又被挤破了,夜风吹得满身冷汗的米斯缇打了个寒颤。 她能听见破门而入的镇民上楼时的响动,米斯缇不动了,指望那些发疯的镇民能给它带来一点麻烦。 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屋瓦都抖了一下,右膝一下子没跪好,她便整个人滑了下去。米斯缇伸手抠住一片碎瓦的凹陷,但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掉出了屋顶。 米斯缇白了脸,拼命想再找到一个落脚点。 “砰”的一声,她看到一个男人被用力地甩在窗台上,脊椎断裂向后弯折成一个直角。 米斯缇见过很多强壮的人,她曾见过一个父亲手下的骑士单手便能挥舞大剑,但还不曾见过什么东西能将人挥舞起来。 她看着那个男人被拖进了房间内,一阵令人牙酸的咀嚼声过后,它随意地将折下了双臂的躯干丢出窗外。 米斯缇含着泪,努力地伸腿去够一旁的挂灯,用力抓着管道的右手在上面蹭出一道血痕,她蜷着一条腿,害怕被它发觉。 还差一点……她听着咔吧咔吧的怪声,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干燥的房瓦上。 米斯缇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右手已经疼到麻木,力气也已经用尽了,但她却还是将自己又拉上了屋顶。 就在少女松了口气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咀嚼的声响离她很近,一股巨力将她往下拽,拖着她在屋顶上向下滑了三四尺。米斯缇本能地尖叫起来,她用手肘勾住了管道,感觉快要被从腋下和腰部撕成三段。 她用力挥刀向那只手切去,探出头的怪物与她一起发出尖啸。在散发着白光的银质匕首面前,那能将成年男子甩起的粗壮手臂如松散的腐肉一般被刺了两刀便断开来,仍抓着米斯缇的手掌甚至能看到骨头的断面。 米斯缇艰难地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屋脊,她终于难受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突然感觉脚踝一紧,发觉那被砍下的手掌仍在慢慢收紧,米斯缇用力地将它的拇指割掉。手掌掉在地上还在抓握,米斯缇害怕地一脚把它踢飞到楼下去。 怪物像受伤的野兽似的不断发出哀嚎声,米斯缇刚才突然爆发的力量此刻终于枯竭,她脚一软,滑坐在烟囱旁。 它不同于寻常野兽,天生便不知死活,或许身体的损伤让它更加渴望营养,它嘶吼着伸出双臂试图攀上屋顶,但房顶和三楼之间还隔着一个阁楼,少了一只手,它也没法再像跨越窗台那样灵活地爬上来。 米斯缇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她从猎人的背包里翻出所有能丢出去的东西朝怪物砸去,水袋、干粮,该死,她如果早发现芙罗拉的包里有备用手套,右手就不会被烫伤了。 芙罗拉的背包里乱糟糟的,她皱着眉翻出一个贴着“大蒜”标签的玻璃瓶,用力朝已经伸上来一只手,另外两掌撑着屋檐的怪物掷去。 她的右手已经疼到无法弯曲,装满了液体的玻璃瓶稍有些沉重,没能确实地砸在它头上,只是砸在它手边的屋瓦上碎掉了。 米斯缇脸色突然一变,一股无比刺鼻的气味让她下意识地用袖子捂住了口鼻,臭味熏得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四散飞溅的液体沾上了怪物的手,竟然在它的手臂上蚀出了一个个小洞,肌肉虬结的手臂转眼间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它尖叫着抽回了手,身体一下子不稳地摔到了楼下窗台上。 米斯缇看了眼自己还握在手上的另一个贴着同样标签的瓶子,差点手一软把它丢在地上。 她听说过这种调味料,东部和南部人对此情有独钟,但是在她的家乡,人们不太能接受这样的味道,米斯缇也很少见。 银器她尚能理解,可是这……米斯缇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滩在她看来恶臭难当的液体。 来不及想太多,米斯缇背着包小跑到房檐附近,她拧开水袋,倒在不断向下流动的提取液上,她捂着鼻子,满怀希望地看着它被快速冲到楼下窗台。 楼下的怪物刚翻了个身想站起来,被水流带下的提取液便快速淋到了它背上的伤口里。 听到它的尖啸和哼声,米斯缇疲惫的脸上,肌肉终于牵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她小心地探头看向半个身子挂在窗台外面的患病野兽。 提取液即便经过稀释,沾在怪物身上也如酸液一般在它的表皮腐蚀出一个坑洞,仿佛被人生生挖去一块肉似的。 它的声音逐渐变小,后肢好像被窗户给卡住了而无法挣脱,只能任凭屋檐上流下的提取液侵蚀自己的身体。 它不动了。 米斯缇紧绷着的那根线啪地断了,疲累和劫后余生的惊喜一下子压倒了她。少女听着自己的心跳,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脏渐渐平复,疼痛逐渐复苏,她的双腿更是软得像面条一样,再也动不了了。 她紧抿着唇,想将已经黏在右手伤口上的手帕撕下来,但只是扯动布角便感觉到一阵剧痛牵动了整块烧伤。 米斯缇再次手口并用地解开绑住匕首的丝巾,忍着疼痛慢慢缠裹住一片狼藉的伤口。 她将匕首插在瓦顶的缝隙。这里很高,她望向远方,月亮又被黑云遮住了,惊人的夜视能力只捕捉到镇民如行尸走肉一般互相啃食的模样,米斯缇忙碌的脑袋难得放空。 芙罗拉在哪里呢……她被夜风吹得发抖,只能抱住自己的肩。 身体的疼痛让她很陌生。 米斯缇光是想到父亲便会害怕到颤抖不假,但她记忆中上一次父亲真的动手打她还是在很小的时候。 她记得学士替她处理了一只蝴蝶,将它装在灌满了树脂的玻璃瓶中——时至今日米斯缇早就忘记了那只蝴蝶是什么样,大概是很漂亮的,否则自己也不会这么想留住它——她和侍女伊莎贝拉在花园里玩,父亲就在这时候出现。 他听说了这件事专门找来,米斯缇记得他从自己怀里抢过瓶子一把摔碎在地上,逼着伊莎贝拉赤手将碎片收拾干净,她的手被划伤了很多处。 父亲好像用鞭子抽了米斯缇的手掌,还是小腿?她已经不记得了。 米斯缇后来也发觉幼时的自己太过天真残忍,但父亲发怒主要是因为她第二次擅自缺席了女工课,而且玩虫子实在很不淑女。 米斯缇一直很乖巧。乖顺是一种美德,这样没什么不好,她始终这样告诉自己——父亲做这些都是为了她。 她有时候还是会触怒父亲,只是从十岁开始他就不再用鞭子抽她了。如果米斯缇悄悄溜出城堡,到港口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乱晃,他会鞭打伊莎贝拉。 他会把伊莎贝拉的小腿抽得血肉模糊,再慷慨地给予她一天休假。 在一旁哭得不敢出声的米斯缇也能得到课程推后一天的优待,好让她观看可怜的替罪羊处理伤口、疼得浑身痉挛的模样。 ……对,小时候那次父亲应该也是打了她的小腿,那里的伤不太容易被看到。 今天我杀了一个怪物。米斯缇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像闺阁中的小姐。 伊莎贝拉会怎么说?米斯缇能想象到,伊莎贝拉会摸着她的头夸她和龙骑士一样勇敢顽强。 米斯缇鼻子一酸,她好累,疼痛让她半边身子都不受控制地痉挛,而且难以抑制地难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也成了一个怪物。 沾满血腥的小镇如同宗教故事中堕落者聚集之地,月亮终于又从云层后露了脸,米斯缇看到远处房顶上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少女揉了揉眼,不敢置信地看到芙罗拉的身影。 猎人在房顶上飞奔如履平地,她的平衡力相当惊人,米斯缇看着她踮着脚尖快步踩在楼顶延伸出去的旗杆上,轻松便跃过半个街道,跳到另一排民居上。 米斯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再看到芙罗拉的脸她居然有点感动,她本以为猎人已经被那个怪物给吃了。 她拿不准对芙罗拉喊些什么会不会吸引那些游荡的镇民,但又急迫地想大声叫喊宣泄一番。不等她开口,芙罗拉脸色一变,大吼道:“你身后!” 米斯缇还未回头,一只大手便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后颈。 “好痛,好痛。”哭泣的女声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掐住米斯缇的是一只布满老茧的粗糙的农民的手,但是足足比一般人的手大了一圈,差不多能环住米斯缇纤细的脖颈,拇指和食指用力捏着米斯缇的咽喉。 米斯缇涨红了脸,她还想去够插在地上的匕首,但大手轻易便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她只能无助地在空中晃着双腿。 大手提着她转过来,伤痕累累的怪物用后肢蹲伏,像毛毛虫一样立起半个身子。 它的头,那个扁扁的猪脸像庆典节日人们用布和纸做的怪物头一样,滑稽地打开——它的上颚像罐子的开口似的翻上去贴住头皮,刚刚长好的猪眼又被粗暴地挤烂,从眼眶里掉下来。 出现在猪嘴中的是一张女人的脸,本无甚出彩之处,但她敛眉垂眸的样子竟然还真有点像是活人,米斯缇惊恐地看着她。 农妇模样的人脸下面,是怪物真正的口。它肥厚的胸腔和肚腹左右咬合形成一条肉色的线,一直延伸到奶牛后肢——本该是牛乳/头的地方长着四只不断抓挠,在肚子上抠出伤痕的手——它两侧相合的躯体缓缓打开,露出肚内四处疯长的牙齿与扭曲的手指。 之前被它吞下的半个身体还没有吃完,一股恶臭中蠕动的牙壁挂着的肉碎和腐血淋了一地。 “咳、呃——”少女的脸很快因缺氧而发紫,米斯缇艰难地吐着气,右手缓缓地攥紧。 直到米斯缇不断挣扎踢动的手脚慢慢垂下,它才捏着少女的脖子往嘴里塞,腹中抱着的另一对手臂张开抓住她的身体。 芙罗拉还有一段距离,她想都没想便在原地快速拉弓搭箭,只大致瞄准了一下便松了弦。 她可以从这里跳到对面旅店的窗台,再爬到屋顶上去救罗丝小姐,但行动和攀爬都需要时间,而它咬下米斯缇的脑袋只需要一瞬。 箭矢破空,猎人冷漠地收弓拔剑站定,等着怪物吃完米斯缇以后再转向自己。 镀银箭头咻的一声射进它的腹部,箭头虽小,上面的文托秘文却瞬间切开了它的肚腹,花花绿绿的内脏和从破裂的肠胃中流出的秽物流了一地。 怪物身体一歪,但也仅此而已,它抓着米斯缇不肯下手,那张用于迷惑猎物的人脸虽然和捕虫草分泌的蜜汁没有区别,哀叫时倒是很有人味,它一边哭一边祷告。 她目光一凝,刚才黑暗中忽然扫过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的惨叫声停顿了一下,芙罗拉只看到一道银色的光芒扫过,什么东西从后面刺了它一刀。 掐着米斯缇脖颈的大手被从腕部斩断,匕首从它后背反复受伤的位置狠狠地刺入,捅了它四五刀,从眼睛到后颈到脊椎。 它像被顽皮孩子用针刺穿的肉虫子似的一边翻滚着一边流出□□。 这个变异体被困于贫穷小镇,所吃的大部分食物都是已经感染了魔力病、开始丧失活性的人类,虽然是大型家畜拼接,但体型却几乎没有膨胀,伤口恢复的速度也很慢。 “恶魔!救救我,戴维——”大部分躯体还正常,但它还是倒在了屋顶上,用四只手拖着瘪得像个布袋的肚子向前挪动,它的声音突然变得粗犷,换了一副男人的嗓音“啊!你是什么!怪物,离我远点!” 芙罗拉相信它其实并不理解这些语言的含义,只是机械地学习着听到过的人声,等着有哪个倒霉蛋误以为它具备人智,不忍心取它性命。 米斯缇踉跄地爬了起来,她没有第一时间扯下还捏着她脖子的手,也没有马上逃离这里,芙罗拉看到她脚步虚浮地追上了想要爬走的怪物。 她拔出插在它背上的匕首,一下一下狠狠地插进那张苦苦哀求的脸里。 13、13.懦弱之人、自由之人 猎人收剑,助跑跃起轻松地够到旅店三楼的栏杆,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爬上了屋顶。 她听见一阵细小的啜泣声,米斯缇已经力竭抬不起手了,瘦小的少女跪坐在那滩八尺长的死肉前,颤抖地看着被她砍得碎得乱七八糟的人脸。 焦臭和患病污血的臭气熏得人挣不开眼睛,米斯缇忍不住流泪,她感觉到自己体内很痛,和血肉被灼烧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痛感,疼得她只想蜷缩起来。 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小刀缓慢地在米斯缇身体内部一刀一刀地片下血肉。 她像之前遭遇土匪那时一样使用了魔法,米斯缇从未就此受训,她对这门技术的掌控全都来自于自己暗中进行的鲁莽摸索,此前从没有出过这样的差错。 体内的灼痛从手腕扩散至全身,米斯缇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她的“魔法”触碰了匕首表面,她痛苦地皱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米斯缇握不住刀柄,只能任由匕首一点点地灼烧没入它的脑中,她的双手一片湿滑,滚烫的血液让她漂亮的双手泛起让人不忍直视的红肿。 她吸了下鼻子,用袖子还没沾上污血的部分擦了擦眼泪。 眼前的视野还未清晰,她便见眼前的肉山翻动了一下,大嘴骤然张开,抱在腹中那对苍白的手朝她袭来。 芙罗拉一把将她扯开,短剑利落地刺进它胸腹的某个部分,方才还软榻榻的变异体立刻剧烈地挣扎起来——芙罗拉刺穿了它的心脏。 无力保持平衡的尸体从屋顶上滚了下去,米斯缇听见它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有周围的镇民一拥而上的响动。 “已经没事了。”芙罗拉用力掰开扣在她后颈上的大手,少女的脖颈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紫红色指印。 因为受伤,它的力气没有芙罗拉看到它时那么大了,否则米斯缇的脖子应该会被当场拧断。即便如此……换了普通人也多半会窒息昏厥才对。 操纵魔力需要一定的注意力,神志不清的人是用不了魔法的。看来她之前的判断有误,米斯缇保持着一定频率的呼吸或许只是生前的习惯,抑或者相比常人她需要的空气更少。 昨夜在农场留宿的经历让芙罗拉更加警觉,从米斯缇对农场主使用基础术式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没有受过系统的法术教育,但被土匪袭击的那天晚上芙罗拉又确实见她施法。 一只活了七百多年的吸血鬼不该如此孱弱,她一定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 罗丝小姐有些与生俱来的天赋,今夜芙罗拉终于清楚地看到了。 一段丝带一样的东西从米斯缇身上飘了出来,拔起地上的匕首,完成了自救。 那是头发吗?月光没有明亮到芙罗拉能辨别出它的程度。 芙罗拉拍了拍米斯缇的脸:“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少女眯着眼,没有回应。如果没有芙罗拉扶着,此时她已经重新跪倒在地上了,她无力地挂在芙罗拉肩上,紊乱的呼吸中掺杂着嘶嘶的气响。 芙罗拉将她平放在地上,检查了一下她的伤,拿出干净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脸。 米斯缇的视线艰难地聚焦,辨认出芙罗拉的脸,她咳嗽了两声,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咳得身体蜷曲起来。 “咳嗽的时候就不要哭了。”芙罗拉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米斯缇揪着胸前的衣物,明明已经咳得喘不过气来了,却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着。 脖子上的淤痕看起来很恐怖,万幸没有影响到呼吸。等到米斯缇平复了一些,芙罗拉才又将她扶起来。 少女用力推了她一把,不肯乖乖地让她抱起来。芙罗拉无奈:“还有一段时间才天亮,您想在这里吹一夜风吗?我们得下楼处理一下你身上的伤。” 米斯缇的挣扎减弱,她觉得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但还是绷着一张脸:“我自己可以走。” 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吐出一个字都像吞刀似的难受。芙罗拉将她放下来,少女的双腿像新生小鹿那样打颤,但还是不想让猎人碰到。 芙罗拉在旅店另一侧找到了阳台,自己先跳下去查看了一下情况,才招手让米斯缇从房檐上滑下来。 这里是旅店老板自用的房间,屋内还很整齐,桌上的水杯已经干涸,半块面包丢在床头小桌上。米斯缇凝视着这些痕迹,面色沉重。 “稍等,我给您处理一下伤口。”芙罗拉抖了抖床上的灰,让她睡下,又像之前那样把家具推过来堵住房门。 米斯缇脱下染血的外套,乖乖地躺到了床上。 她扭头,猎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前,借着月光挑拣着鹿皮包中的草药。她抿了下唇:“抱歉,我擅自动了你的东西。” “没关系,没什么珍贵的玩意儿。” “那把匕首,和……一起滚下去了。” 芙罗拉沉默下来,米斯缇又叫了她一声,猎人才提了下嘴角:“我明天去捡回来,您嗓子不舒服还是暂时别说话了。” 她没法冷静,某种更深层的恐惧后知后觉地翻上来,让米斯缇辗转反侧。 “……会不会有病症比较轻的患者,还有痊愈的可能?”米斯缇轻声问。 芙罗拉说:“据我所知没有,这是绝症。” “那……咳咳,不管怎么样最后都会变成那种疯子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能让我看看您的手吗?”芙罗拉找到了烫伤膏,“和银器接触过的患者血液会在短时间内快速升温,还是处理一下为好。” 被血液烫伤的部分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稍微有些红肿,右手的伤痕却有些骇人。解开丝巾,芙罗拉看着沾满脓血的手帕,也不敢轻易将它揭下:“现在还疼吗?” 米斯缇点了点头,但是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疼了。 猎人在不透光的浴室点起烛火,给剪刀简单消毒了一下,她剪开覆在伤口上的手帕,才发觉烫伤程度比自己想象得要轻。 脓血已经凝成了一个壳,下方的皮肤粉粉的,长了几个红肿的水疱,但也仅此而已。 芙罗拉看着眉头紧皱的米斯缇,她还以为是糊涂的雇主小姐不小心碰到匕首刀面留下的。 伤口愈合了……米斯缇很想把手抽回来,看看刚才一片狼藉的烫伤怎么会变成这样。 房间相连的浴室里使用的是内嵌秘文的设计,塔雅秘文能净化水源,它也是现在教廷广泛使用的法术的原型,芙罗拉说从里面流出的水是干净的。 将双手伸到水流下时米斯缇还是有些心惊,万一从这个神圣水龙头里泄出的水流和银器一样有驱魔作用该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等了许久,只感觉到冰凉的流水缓解了手上的热痛。 “您很坚强。”芙罗拉评价道。虽然不习惯,但米斯缇对大半个月的野外生活很少抱怨,足见她的坚韧。今夜她独自战胜了一个变异体,让芙罗拉不得不重新评估她的能力。 米斯缇对猎人的夸奖没有反应。 芙罗拉拧干毛巾帮她擦掉脸上的汗渍和血污:“很少有人能无咒施法,您——” 米斯缇打断她:“你对我见死不救就是为了看看我能用什么魔法是吗?” 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芙罗拉动作停了一下,她挑起米斯缇的下巴,温柔地擦拭着她脖颈上的血指印:“不是。” “我不信。” “我的好奇心没有旺盛到能让我坐视您被吃掉的程度。”芙罗拉说,“我有很多种方法能杀掉它,但是在那个距离下我确实没有救下您的把握。” “你明明说过会保护我的安全。”米斯缇闷闷地说。 “我会尽我最大努力,但不会浪费力气。” 周遭安全下来了,猎人的语气又恢复到平日的温和,米斯缇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眼前笑眯眯的女人不会对刚才的事有任何道德上的负担。 她和猎人是单纯的雇佣关系,芙罗拉权衡过后优先选择自己的性命……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她心里却好像压着什么似的难受。 她更用力地殴打那团棉花:“你说你会解决那东西。” “它很弱,但是弱小者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意识到不是我的对手的瞬间,它就大叫把附近的镇民都吸引过来了,我费了点力气才脱身。” 在米斯缇的感知中,她与怪物的缠斗好像过了一整夜,实际上才不过半个小时。米斯缇抿着唇,觉得有软绵绵的拳头在狠敲自己的脑袋。 双手的疼痛已经缓解了很多,芙罗拉小心地给她涂上膏药:“您不哭了吗?” 米斯缇不好意思地说:“现在没那么疼了。” “好,您可以先去睡一会儿,我煮一副药给您。”猎人不去戳穿挡在她自尊心前面的泡泡,“还缺了点东西,锅也在楼下……看来得等到明天了。” 躺在了床上,米斯缇还是不肯闭上眼睛:“我不想睡觉,你能再和我说说话吗?” “我以为您不想再跟我说话了。”芙罗拉给她掖好被角,“需要水吗?” “……你今晚杀了多少人?” 芙罗拉眼睛都不眨一下:“一个都没有。” “那你今晚杀了多少个魔力病患者。” “我更倾向于用‘清除’这个词,”芙罗拉想了想,“算上变异体,嗯……37只左右。” 她才注意到猎人的皮甲上沾着一点血:“你受伤了吗?” “没有。” 但是米斯缇闻到了血腥味,在患者的血臭味之下,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甜味在挑动着米斯缇的嗅觉。 米斯缇凝视着正在擦剑的芙罗拉,伤口在手背,很浅,已经结痂了。那帮疯狂的镇民能一刀削断马腿,米斯缇觉得这种细小的伤口不是他们造成的。 她猜测是芙罗拉自己割伤的,用于……引诱猎物,她会被镇民缠上也许不全是怪物的缘故。 正如米斯缇之前猜想的那样,芙罗拉很美味。 米斯缇对这种气味的印象更接近水果,有种寡淡的清甜香味,让人口齿生津。 “还有一件事……”芙罗拉奇怪地看了眼突然瑟缩了一下的米斯缇,“您怎么了?” “没什么!” 芙罗拉从腰包里掏出一把银币:“我在搜索变异体的时候在它巢穴附近的农庄找到了这些钱,既然我们两个都有出力,收获也平分吧。” “你自己留着就好。”米斯缇蔫蔫地说,虽然这里的镇民要么死了要么精神错乱,但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还是让她有点不舒服。 可猎人态度强硬:“异变的发现者和处理人占有所获财产是法律允许的,只有这样才能鼓励更多的人参与到控制魔力病的工作中,如果您不想收,那我就用在旅费上了。” 米斯缇没什么精神,她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自己在枕头上靠得更舒服一点,虚弱地说:“那就这样吧。” 如果芙罗拉说的是真的,那用不了多久,她也会因为这样的原因被人追猎吗?她扫了一眼那把银币,突然意识到一件很好笑的事情——离家到现在她还从没碰过银币。 杜伊斯西南海岸地形不利通航,与西大陆通商的航路长久以来都把握在献地手中,她的家族靠着香料、茶叶和领地内的矿产积攒了大量财富,离家的几个月是米斯缇出生以来过的最为艰苦的一段时光,即便如此,离家时拿取的金币也已经让她的旅程简单了许多。 其实她并不像猎人称赞的那样,她是个懦弱的人。 每一次遇到伤病苦累她都忍不住想起父亲训斥自己时说的话,她既没有养活自己的生计,也没有超越常人的智慧或武力,如果有哪一位老师曾经称赞过她,那也是为了讨父亲的欢心,离开了家族她便一无所有。 自小宠命优渥、衣食无忧,连责罚都不需要自己承担,身为家族的一份子她享受了这一切,自然应该为了家族的繁荣贡献自己的力量。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为了早就定下的婚事和父亲争吵,甚至离家出走……真是再愚蠢不过了。 但是某天她醒来,突然感到很不甘心,无由来的恼火。为什么她非得嫁给那个草包不可?为什么她不能像米斯缇·亚祖尔那样成为骑士?所以她与父亲争执,看起来家人和过去十七年的教育都不肯同她和解,于是她逃走了。 擅自从父亲关她禁闭的衣柜中出逃,带上伊莎贝拉为她准备的行囊,她一个人离开了城堡,跟随商队四处流浪,还有两次险些遇难,当她狼狈地在凯丹城遇到芙罗拉时,她希望自己已经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她逃了太久、太远,远到可能再也回不到家。 而就目前看来,她很有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领悟这个决定究竟是否正确。 米斯缇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哀嚎,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尖叫,但她却无比清醒。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她又突然睁开眼睛去找芙罗拉的身影。 猎人正抱着短剑,坐在椅子上假寐。 米斯缇盯着月光在她身上描出的轮廓,她……挺高,比米斯缇还高上几寸,芙罗拉的脸颇具迷惑性,五官组合得恰好好处,精致又刻薄。 这些话如果她说出口,恐怕会被芙罗拉嘲笑,但米斯缇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芙罗拉一根手指头上的自由意志比她全身上下加起来还要多,正因如此即便不经修饰她也一样美丽。 她想到芙罗拉左眉上那条细细的伤疤,接着想到她身上其他的伤痕,她粗糙的手掌……她手背上那道还在渗着丝丝甜意的伤口。 米斯缇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她的骨头好痛,没人告诉过她磕磕碰碰的轻伤居然能这么疼,但她生平第一次毫无愧意地迎接劫后余生的窃喜。 此时她才明白父亲总是让伊莎贝拉代自己受罚的用意,苦痛对米斯缇来说完全可以忍受,但负罪感却能轻易将她压垮。 她知道现在其实不是思考这些的好时机的,但一旦她停下思绪,对自己、对整个世界的恐惧感便又纠缠上来,光是回想一下街上互相殴斗的疯子和那怪异的生物她就不自觉地发汗,被子下的身躯缩起来微微颤抖。 她喉咙哽了一下:“怀特小姐,你愿意睡在我旁边吗?” 14、14.血与肉 她感觉到芙罗拉睁开眼睛凝视了她片刻,黑暗中才传来轻声的应允。 床不大,米斯缇得贴着墙壁才能让芙罗拉睡下,她躺了许久的位置依旧冰凉,芙罗拉卸下皮甲躺进去时忍不住抖了一下。 即便这张单人床很小,两人中间还是心照不宣地留下了一道缝隙。 隐约感觉到芙罗拉的体温,米斯缇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揉揉眼睛:“好安静。” “鬼时已过,魔力潮汐开始衰弱了,再过一两个小时他们就会都缩回阴影里,像苏珊那样。” 米斯缇小声问:“他们究竟是怎么被感染的呢?我是说……它都长成那样了,这帮人怎么会想到要吃它的。” 芙罗拉笑着说:“我有个猜想,您想当睡前故事听一听吗?” “当然。” 猎人开始讲述: 伍德伯里过去曾有一段辉煌的岁月,有人预测它很快就会成长为这片地区仅次于伍德方城的市镇。不少镇民因为突然发现的矿藏发了财,建起一栋栋整齐漂亮的楼房,等着摇身一变从农民变成城里的老爷。 但是好景不长,矿业破产后只有少数没有变回穷光蛋的人离开了这里,大多数人还是只能回地里去刨食。避开莱顿深林的直道修建后这里更是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落,居民陆陆续续地搬离,留在这里的人大多相对贫穷。 有一位农夫,错过了出售家族农场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最好时机,在这个连幼课都办不下去的小镇上抓不到一点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种些粮食、养养家畜,但都因为缺乏启动资金难以扩大规模。 苦心经营了许多年,他所拥有的仍旧只有一点土地和薄收的庄稼,几只鸡、几只羊、一头猪和一头年老产不了奶更卖不出去的奶牛。 终于有一天,事情迎来了转机——可能是打算宰了卖钱,可能是不小心误伤,总之农夫发现了这头本来卖不了多少钱的猪身上的伤总是神奇地愈合。 或许是对魔力病知之甚少,亦或许是有所了解,知道就算上报给地方骑警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甚至有可能是财迷心窍……农夫留下了患病的猪,悄悄地将它养在谷仓里。 他从猪身上割下一块肉,混在从别的农场收来的正常肉里卖了出去,它吃了点饲料之后伤口就愈合了。 于是农夫每天去割猪肉,谎称是自己从乡下农场收购来的。因为是无本生意所以卖得很便宜,贫穷小镇上大部分人都来购买,就连镇上的酒馆也从他这里进货。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猪长肉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它变虚弱了。他一开始在饲料里加几个鸡蛋,后来干脆把鸡杀了让它吃,果然吃了肉以后伤口愈合得更快了。 但是猪的样子变得有点……不像猪。 没关系,反正大家也不会从分割好的肉块上看出什么。 此时镇上已经有相当多人吃过他家的便宜猪肉,当然他自己也吃过,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鸡杀完了,他把主意打到了奶牛身上。整只奶牛的肉它吃了很久,即便是腐坏了也照吃不误,农夫觉得这世上简直没有比它更贴心更省心的生物了! 但是牛肉总有吃完的一天,农夫需要新的饲料。 幸好他还有妻子和孩子…… “……恐怖故事只会让我更难睡着。”米斯缇白着脸打断她,“这是你自己乱编的对吧。” “我管这叫基于既有线索的合理猜测。”芙罗拉偏头看她,“正常人很难想象精神错乱的人会做些什么,我之前遇到过一个家伙,发了疯以后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喂给他的狗吃。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抱着……那东西,坚持说他的宝贝很正常。” “你们杀了他?” “没,他被附肢绞死了。它需要营养,没办法。” 米斯缇悄悄地朝她那里挪动了一下,额头差不多要碰到她的肩膀:“人也会长出……” “人类的形变很单调,取决于是哪一种途径感染的。” “比如?” “我们目前知道三种。摄入一定量的患病野兽,□□或躯体的一部分都没差,就会变成像这帮疯子一样的‘暴民’。”芙罗拉比划了一下,“被‘狼人’袭击一般来说是死定了,但是如果命大侥幸活下来,就会变成平时与常人无异,月圆时发狂变异的野兽。” 她侧过身,用一只手臂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典型——‘吸血鬼’。” 米斯缇屏息凝神认真等待着她进一步的解释,蓝眼睛睁得圆圆的,神色毫无变化。 “只有全身换血级别的□□交换才能把人类转化成吸血鬼,所以这种病患的数量是最少的。他们的神志无碍,但却有着最为突出的病症:畏光、惧银,并且由于维持生命所需的魔力负担太重,只有频繁摄取人类的血液才能满足他们。” 让芙罗拉感到失望的是,米斯缇的神色确实有所变化,但只是听到奇异故事时的本能反应。芙罗拉的话中并没有哪个字眼特别引她注意,她眨了眨眼,奇怪芙罗拉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 米斯缇猜测:“如果狼人的传染方式是唾液接触血液,那这三种病患就都与血有关。” “狼人很难捕捉,没人能确定。不过在白塔以外的地方,人们普遍信服教会的说法,把魔力病称作‘血咒’。”芙罗拉感到些许无聊。 米斯缇的反应让她有些挫败,不过或许她的懵懂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血咒”。 米斯缇闭上双眼,佯装困意上涌。她捏紧了胸前的衣物,刚才那股蔓延至全身的痛意还让她心有余悸,但仍不及芙罗拉所说的话让人心慌。 为什么来到数百年后的人是自己?米斯缇既非勇武之人,也少有责任感,实在与史诗神话的主人公相去甚远。她频频思索这个问题,但始终不得其解。 此时,她终于抓住了一条线索。 在自己的时代从未听说过的病症,以血为源的诅咒,仿佛冥冥之中与自己有所联系。 虽然米斯缇别无所长,但她确实有一个从未向他人透露,连最亲近的侍女伊莎贝拉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她能控制自己的血液。 她的记忆在此断开,意识坠入困倦中。米斯缇做了噩梦,她梦见伊莎贝拉被父亲绑在港口的木桩上,瘟疫蔓延,放眼望去看不见一个活人,到处都是裹着白布的尸体,老鼠从她脚边窜过,乌鸦停在伊莎贝拉的脚边,啄食她小腿鞭刑伤口上的血肉。 米斯缇想走过去驱赶它们,却有人拽着她的手不放,她回头一看,一个被剥下了脸皮、脖颈汩汩流血的土匪朝她凑近。 “你是什么怪物?”他用混着咕噜声的沙哑嗓音问道,脖子上的血飙到米斯缇脸上。 他的血液早已腐败,满是臭气,米斯缇尖叫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芙罗拉。 她面前的土匪突然变了模样,米斯缇看着她的脸愣了一下——那是她自己。另一个米斯缇安静地与她对视,身影很模糊,她抬起手想要触摸自己,但手却被一层水波屏障挡住了。 身后的猎人双手轻轻地搭上了她的脖颈,缓缓收紧,逐渐掐得米斯缇喘不过气来。 “呃……”米斯缇发出一声哀鸣。 芙罗拉的手指陷入她脖子里,猎人低头轻语:“您想好答案了吗?” “什么——” “我走之前留给您的问题。” 米斯缇彻底呼吸不了了,她闻到芙罗拉身上那股柠檬的甜香味,艰难地眨了下眼睛,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在芙罗拉的手上。 “杀人犯,你是杀人犯。” 米斯缇猛地坐了起来,她用力吸了口气,接着便忍不住一阵咳嗽。 “您醒了?” 少女擦了下额前的冷汗,晕乎乎地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日光从阳台上照进来,她眼前一阵白蒙蒙的,许久才缓和。 芙罗拉正把锅里冷却好的药膏刮进玻璃瓶里,那个堆满了杂物的鹿皮包就在她脚边,芙罗拉应该是趁她熟睡的时候下了一趟楼,从马鞍上取了锅。 如果没有昨天晚上的事,米斯缇可能还不知道她身上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米斯缇想开口问问她三匹马是不是都还好,但喉咙哑得说不出话来。想翻身下床,但从骨头到皮肉没有一处不跟她唱反调,少女疼得眼角挤出几滴泪来。 她摊开双手,因为芙罗拉处理及时,她的手倒是没什么大碍,除了右手虎口处被匕首烫掉了一层皮肤又快速愈合的部分还是粉粉的,除此之外只有手背上还留着几处淤疤。 药效未免太好了。米斯缇奇怪地看了芙罗拉一眼,真的看到猎人摆弄那些草药,她才意识到芙罗拉和那位农场主一样也在“学校”学习过魔法之类的东西。 “您先洗漱一下,等处理完伤口我们就上路。” 米斯缇站起来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吱呀作响,芙罗拉已经烧好了水供她洗漱、擦身。 浴室里有和薇卡农场一样的浴缸和装置,她问:“我见过薇卡用这东西加热池水,你为什么不用?” “您想泡澡吗?” “不太想。”米斯缇只是发觉自己确实没见过芙罗拉用魔法。 农场主和她的丈夫明明恨不得用魔法走路,但芙罗拉却完全不一样。是猎人长期在白塔之外的地方讨生活留下的习惯吗? 虽然芙罗拉说过魔法是一种很普遍的东西,但米斯缇知道它到目前为止还没能普及到整个国家,只在凯斯耶理地区比较兴盛。 她从浴室门缝里接过芙罗拉今早刚熬好的药膏。可能芙罗拉很早就起来准备了,做好之后还放凉了以便她使用。膏药呈深绿色,带着一点杂质——现有的条件确实没法弄出更好的东西了。 味道也很普通。米斯缇本来以为它闻起来会更奇怪一点。 她在身上淤青的各处都涂了一些,脖子和脚腕被捏出的伤痕已经发紫,等她收拾好自己,芙罗拉又逼她喝了一副汤剂,苦得她眉毛都快拧成一团,喝下肚子以后凉凉的。 米斯缇一边喝一边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被通缉。” “任何理智尚存的人,如果受白塔通缉,当务之急都是逃亡海外。没有人能逃过白垩之塔的贤者的审判,只不过对我的审判在多年前就已落下。”芙罗拉平静地说,“我被从故乡放逐出去,余生都不被允许踏入凯斯耶理一步。不过如您所见,从边境到距离白港只有一步之遥的此地,没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您大可以放心,我离开时他们没有公开文件,早就没有人认识我了。” “为什么?” “随您想象。” “我早就看过你杀人了,恐怕答案不会动摇我对你的看法——我怀疑你是否能比我想象的更邪恶。” 米斯缇明明很胆小,但是对杀人死人却都没太大反应,芙罗拉了然:一个生活在偷猎了领主林中一只兔子都有可能被砍掉双手的年代的人恐怕生死观与现代人有所不同。 收拾好行囊,她们将马牵出来,昨夜闯进旅店的镇民没发现厨房里还关着三匹马,否则她们就要走路去白港了。 走出旅店,她第一脚便踩上了一滩血,米斯缇看着眼前又染上新血的街道,受害者被撕下的头皮和碎骨甩在高尚之心的招牌上。 “真惨。”芙罗拉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便走到一边去牵马。 “他本来有机会活的。如果昨晚我不那么害怕,勇敢一点对他伸出手的话,他本可以爬上楼来。”米斯缇不忍地闭上眼睛,脑中又响起昨夜陌生旅人的哀嚎。 “自私一点没什么不好,更何况是生死攸关的时候。”芙罗拉冷漠地打断她的伤感,“救了他,你们两个都会在变异体找来之前就被镇民杀掉。” 她本想宽慰米斯缇一番,但这容易多想的天真小姐却不走了:“现在是白天,他们应该很虚弱。你愿意去……让他们解脱吗?” “就算我再不把他们当人看,手刃外形和自己很像的东西也会不舒服。这里的事与我们无关,别人问起也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我会额外支付酬金。”米斯缇对她低下头。 芙罗拉挑眉:“您昨晚还在问我有没有治愈他们的办法,对您来说这岂不是买凶杀人?” 猎人尖锐的话瞬间刺穿了米斯缇的自欺欺人,即便是身处染血的街道,她也很难迅速转变自己的观念。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倒在吧台上的苏珊的尸体,如果镇民真的都变成了自知杀戮的怪物,那苏珊那时的回应又算什么呢? 看到她的脸色白了下来,芙罗拉也不再追击,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催她上马。 “……就这样就好,你去杀了他们,我付你钱。” 已经准备跨上马背的芙罗拉有些惊讶地回头,米斯缇捏着手指没有看她:“找到的东西都归你。一枚金币够吗?” 米斯缇付给芙罗拉的定金也不过两枚金币而已,她知道米斯缇挂在嘴边的不是现在九塔联盟流通的小金币,而是王朝时代印着狮鹫和国王像的大金币,价值远超出日常使用的水平。 这种好事芙罗拉当然不会放过,只是即便铁石心肠如她,也稍有些不快。 她知道优柔寡断的米斯缇能这么快下决定是因为前天曾接待过她们的农场主,薇卡曾说过这几天要来伍德伯里出手农货。 如果米斯缇掉几滴眼泪,这种小事她为了哄雇主上路倒也不是不愿意做,只要注意点不留下痕迹被骑警追查到就好。 但米斯缇只是安静地爬上马背,回头对芙罗拉说了一句“我在镇郊等你”。 米斯缇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同样患病的事实,芙罗拉很好奇她现在究竟是何感想。 “这里有您认识的人吗?”驱魔人蹲在大火过后的残垣断壁中,查看相对完好的尸骨。 “旅店的老板是我的朋友。”她在路上遇见的农场主颤抖着说,虽然六七十岁在普遍长寿的白塔算不上老,但她还是搀着对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以免突然晕厥摔倒。 本来很有精神的农场主一下子脱了力,靠在马车车斗上颤抖着问:“这是怎么回事……是土匪吗?” 驱魔人检查了一番,又从尸体上取了样:“这些人生前都被施了血咒,处理这里的人是专业的,烧掉这里是为了防止血咒蔓延出去。” 她捏着胸前的六芒星挂坠,为死者祷告了一番后站起身,脚下却踩到了什么。 她将埋在灰烬下的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柄银质的匕首。刀柄因为高温有点变形,圣母像和上面的塔雅秘文都有点模糊了。她解开缠在刀柄上烧了一半的皮革,抹去黑灰,里面刻着的一行小字还勉强能辨认。 愿圣母仁慈为你点起指引归家的明灯。 这把刀她很熟悉,造型和秘文铭刻上参考了教会制式武器,祝福的话则是她亲自刻上,因为对方不喜欢和宗教扯上关系,她才刻在刀柄上隐藏起来。 一旁的农场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在伍德伯里镇附近生活了很多年,怎么也没想到每年惯例地来出货却见到如此惨状。 “天呐,我前两天刚给两个过路人指了路,她们不会也遇害了吧。”她手脚发软。 “……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个子挺高的猎人,好像是白塔本地人;另一个是她的表妹,听说是从西方来的,具体哪一邦出身不了解……她们打算去白港。”她看到驱魔人皱起眉头,惊惧道:“难道是她们故意——” “应该不是,您说的这个人我认识。”她自然地说,然而话音却越来越小。 护手上黏着一层褐色的污渍,她认出那是干掉的皮肉,平时清理银剑的时候经常能看到。 但这块污渍是在刀柄内侧,有一个亵渎者拿过这把刀。 她拧起眉毛,但还是按照程序把血污刮下来装好,等着下一次路过城镇的时候寄回圣城。 驱魔人翻身上马,“恐怕当局还不知道这件事,麻烦您走一趟到最近的镇子上报告一下,让他们派专人来处理。您回去以后也注意把衣服鞋子脱了烧掉,不要把这里的污血带到别的地方。” 大火今早才灭,走快些还可能追上她们。 然而农场主却急急忙忙地扯住了她的披风:“等一下,你得跟我一起去,骑警问话的时候你不能不在。” 她沉思片刻,朝白港的方向望了一眼:“好,我和您一起。” 15、15.白垩之塔 “格雷?” “老师?” 格雷靠在露台上注视着匍匐在脚下的城市,夜里灯火零星,码头已经被彻底荒废了,疾病的阴影仍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城郊焚尸的大坑离得这么远仍可见橘红的余烬。 “你在发呆。” 她的学生转过头,连日失眠让少女双眼发红眼下青黑:“抱歉,我只是……有点累了。” “去睡一觉吧。新的结晶准备好了,明早继续实验。” 被老师握住手时格雷颤抖了一下,眼圈骤然发红,少女抿了下唇,低下头,她脚尖前方的地面点出一两块湿痕。格雷说:“我已经尽力了……” 她艰难地哽咽了一下,腿软半跪下来抱住来人的肩膀,难过地将脸埋在对方衣襟上抽泣:“我、我告诉他们是老鼠在传播血瘟,但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还是有无辜的人被当做女巫烧死!” 情绪癫狂的病人跑到大街上肢体乱舞,倒地而死;烧尸的灰烬一直飘到高丘之上的领主城堡;深夜还有人在搬运尸体,运尸车上不得不铺满鲜花来掩盖溃烂的臭气。 “我看到他们鞭打一个病入膏肓的男人让他祈求神明开恩、把没染病的外乡人吊死在磨坊!”她很少如此崩溃,被双亲撇下独自一人面对疫病肆虐的土地数年,她好像终于能将淤积的怨气和恐惧宣泄出来似的,紧紧地攥着允许自己握住的那双手。 白日还在领地各处巡视的领主在无人的夜间哭得像个孩子:“我试图把您教给我的教给他们,但是这群人简直……顽固不化!” “你不可能救下所有人,稍有差错我们迄今为止的努力将功亏一篑。明智一点,稳中求进。”回应她的是年长者平静的声音,“认为你是女巫的人不在少数,格雷,升起吊桥,这段时间不要再离开城堡了。” “我好害怕……”她的手腕被冲入队伍的暴民捏出一片青紫,举着火把一哄而上朝她尖叫嘶吼的人群仍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 “过去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现在还要忍受疾病的威胁。格雷,愚昧是人们麻痹自己的手段。” 领主大人止住了泪水,在手帕抚过脸颊时委屈地闭上了眼:“我会教他们,总有一天我的土地上所有人都不必忍受愚昧,他们会明白魔法不像教会所说的那样邪恶,我会向他们展示‘进步’的方向……” “在拯救他们的灵魂前,我们先得拯救他们的肉/体。救世主大人,快去睡吧。” “早上好,罗丝小姐。” 米斯缇意识昏沉地睁开眼,芙罗拉正坐在锅前搅动着野菜汤,淡淡的香味飘过来让米斯缇忍不住动了下鼻子。 少女咳嗽了一下,拿过放在一旁的水袋喝了一口。她揽起自己的袖子,几天前在伍德伯里的惊险一夜留下的皮肉伤表面上看起来好得差不多了,但她活动时还能感觉到肌肉和关节的阵痛。 右手虎口那处新长出的粉嫩皮肤已经不太明显,不知为何只有这一处伤口恢复得特别快,虽说因此没被芙罗拉发现她的秘密,但她的视线落在上面却每每感到虚幻的痒痛。 “您又做噩梦了。”芙罗拉说。米斯缇不至于梦游,只是有时候会手脚抽搐或难过地哼哼,这几天她开始饶有兴趣地观察米斯缇好像在梦中被人追逐的惊恐神色,毕竟长夜漫漫,守夜时她总得找点乐子。 雇主的睡眠质量和她恍惚的精神状态有的一比,之前米斯缇就经常半夜惊醒,但没有这么频繁,而且少女这两天开始陷入无法苏醒的长梦,时常发了一身冷汗,在毯子里闭着眼睛瑟瑟发抖。 看起来比起第一次杀人,被伍德伯里的怪物追逐要更让人害怕。 芙罗拉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畸变兽类时的反应,那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已经不是会崩溃呕吐的小孩。不管怎么说,米斯缇当时的表现已经很令人惊喜。 米斯缇不置可否,反问:“今天吃什么?” 离开伍德伯里当晚,远处的地平线还能看到涌起的滚滚浓烟,她们吃了鹿肉排和面包。 第二天,她们吃了碎肉粥和野菜汤。 第三天,咸水香肠和黑面包。 第四天,野菜粥和煎肉。 第五天,咸肉香肠汤和黑面包。 芙罗拉嘴上说着杀死与自己外表相似的生物会让她不舒服,但远离了血腥小镇的异味之后她便好像没事人一样,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准备餐食。 有时候米斯缇真搞不懂她。 芙罗拉早就估算好了路程,她对整个大平原地区了如指掌,显然实地跑过很多次,不断提速企图弥补在伍德伯里耽误的一天时间。但是即便骑马到太阳落山、一身疲惫才扎营,她也不会糊弄一天的晚饭。 说实话米斯缇觉得这种习惯很奇怪,不过她也开始学着给猎人打下手,让自己忙起来她才没有余力去思考有的没的。 “前天摘的野菜还剩了一点,我和昨晚的汤放在一起煮了。” 米斯缇在溪边简单洗漱了一下,将清晨的冷水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但连日的噩梦缠身还是让她意识有些游离。她盯着水波倒映出的模糊影子,不出意外的看到自己的脸依旧苍白,眼下青黑,憔悴得如同重病刚死的人。 她们离白港只有一两天的路程了,周围的村镇和来往旅人、商队渐渐多了起来。离开伍德伯里没两天她们就遇到了几个巡礼的教士,同他们一起扎营的那晚米斯缇一直胆战心惊。 从那天开始,似乎是考虑到她,芙罗拉一直带着两人避开沿途的市镇。 正因如此,她们的食物现在所剩无几了。 芙罗拉的厨艺相当不错,昨夜的剩汤再加热也很美味,只是野外炊具简陋,肉块不可避免的有点硬涩。 米斯缇饿了,她每天都按时吃着芙罗拉准备的食物,但寻常吃食难以填补她的饥饿感。 似乎生肉和鲜血中蕴含的“魔力”比较多,放置一段时间或加工之后就会快速丧失其中能吸引米斯缇的部分。 对,芙罗拉用的词是“活性下降”。 她的感官在逐渐敏锐,但面对“魔力”这种她完全陌生的概念还是很无措。 米斯缇好奇过植物中是否也有魔力存在,背着芙罗拉偷偷摘了好几天的草吃,直到划破了舌头才停下。 在她模糊的感知中似乎植物的魔力活性不太容易降低,和如同死肉的香肠和腌肉对比起来,野菜中的魔力虽然杯水车薪,但至少能吃到肚子里——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她比较喜欢蔬菜的缘故。 “您如果不太舒服,今天我们放慢脚步。”芙罗拉对挑剔地吃着菜叶子的米斯缇说。 精神萎靡的少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看来芙罗拉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追赶原先的日程。 其实米斯缇不太想到有人的地方,此前她还在心里嫌弃简陋的荒野生活,现在却觉得城墙内部略显逼仄。 东部大平原上景色开阔,空气也清新,轮到米斯缇守夜的时候她总是躺在帐篷边上凝望星空,过去她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她对人群与日俱增的恐惧也是原因之一,在放眼望去没有一点人烟的旷野上,只有用笑脸隐藏好恶的芙罗拉与自己相伴。 米斯缇固然觉得她多少不值得信任,但猎人那种对自己以外的事物全不在意的冷漠姿态竟然意外的让她感到轻松。 “你决定就好。”她啜饮着热汤,身体暖和了之后困意又开始上涌。 芙罗拉收拾帐篷和行囊,米斯缇则在溪边洗了锅碗。 已经入秋了,但大平原依旧一片绿意,蓝天高远,她也来了兴致:“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很难形容。”芙罗拉整理了一下马鞍,牵着马走过来。 大小姐甩干锅碗上的水,在鞍包里放好挂好后自然地用斗篷擦了擦手,接过缰绳轻松地爬上马背。 米斯缇以为她会如往常一样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猎人的心防比城墙还厚。 她试探着说:“在我的家乡,人们通常不会离开家太远。” “究竟是不想离开,还是想走走不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没有这一遭,米斯缇毫不怀疑自己能完美地实现从小姐到夫人的身份转换,她的人生将会是从父亲的领地到丈夫的领地。 芙罗拉说:“我应该告诉过您我被放逐了。” 米斯缇本来想问一问这件事的具体经过,但是芙罗拉的微笑给她一种两人还没有熟悉到那种程度的感觉。 于是她咳嗽了一声:“你……本来就打算做赏金猎人吗?” 这算什么问题。芙罗拉挑了下眉:“当然了,我就是个天生冷血无情嗜杀成性的疯子,我从13岁开始就向往着靠追杀通缉犯过活。” “……你知道我有时候真的会信你的胡说八道吧?” “您真是太可爱了。”芙罗拉轻快地说。 没能察觉到她这句话上有任何情绪,米斯缇抿起嘴:“这也是骗人的吗?” 芙罗拉没有接话,脸上是那种思考时惯有的放空表情,赤烟慢慢地跟在小金侧后方走着,偶尔低头吃一口地上的草,几乎不需要她控制,所以米斯缇放心大胆地偷看她的侧脸。 她在想些什么呢?这个问题最近频繁地被米斯缇用来占满自己的大脑。 靠近家乡的土地是否让她感到陌生?习惯语言尖锐的芙罗拉对养育自己的地方似乎抱着一种很复杂的感情,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米斯缇曾见过两次。 一次是芙罗拉听着薇卡两夫妇对话时,第二次是她听说自己把匕首弄丢了——芙罗拉最后也没能找到那把刀,这让米斯缇分外愧疚。 一路走来,原野和林间时常能看到白尾鹿群。打猎是贵族中流行的娱乐方式之一,但父亲出行从来不会带上自己,米斯缇好奇地看着远处安静跪趴在地上的小鹿。 它们的耳朵一抖一抖的,好像在警戒随时会到来的危险,五官和身体都显示出一种无害的模样,尾巴是一团倒三角形的毛绒,像是精灵似的可爱。 她没注意到身前的金鬃战马突然停下,猎人没有下马,抽出短弓一箭射出,远处一只正在溪边河水的鹿哀鸣着倒了下去,米斯缇盯着的那只小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撒开四蹄逃走。 两人驱着马快速逼近被箭矢射穿脖颈的猎物,那头鹿还在挣扎,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跑了两步,但当两人凑近时它已经虚弱地倒在水边喘气了。 它的呼吸声有点嘶哑,血流进小溪里,像一条淡红色的丝带,顺着水流漂走。 芙罗拉下马走到它身旁,摸了摸它的脑袋,米斯缇注意到她的手遮住了鹿眼。 她以为猎人至少会发出一点安抚的声响,但芙罗拉一言不发,沉默地用力将匕首刺进它的脑中。 离开伍德伯里镇好几天,好消息是,她依旧没有发疯。米斯缇没有太惊喜,毕竟她已经保持了近半个月的清醒,意识到自己不是易传染易伤人的“暴民”让她放松了不少,但“吸血鬼”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坏消息是,她对鲜血的渴望与日俱增,尤其是在小镇不慎被银器灼伤后,她几乎能感受到身体的虚弱正在一点一滴地积累着。 其实她们还没有缺食物到要猎一头鹿的时候,但米斯缇难以为她刚才还目不转睛地欣赏的猎物发声,毕竟她很饿,非常饿。 芙罗拉没有解释太多,她取出箭,割开鹿的血管:“我们把它处理一下再上路,能麻烦您看着它放血吗?” “当然。”米斯缇坐在马背上注视了片刻倒地的生物,下马时悄悄从鞍包里拿了一个木碗藏在斗篷里。 少女安静地跪坐在溪边,一如既往地拉着兜帽遮挡阳光,猎人留给她的工作不过是在自己准备肢解时翻动一下尸体确保血放干净罢了,这有什么难的呢? 芙罗拉背身的空档很短暂,但好像全心全意信任米斯缇似的,专心地给取出的刀具都过了一遍酒与火,简单地消了下毒。 “你经常打猎吗?”过了一会儿,芙罗拉听到背后传来米斯缇的声音。 她的嗓音难免因紧张而颤抖,但还在能被解释为恐惧动物尸体的范围内,芙罗拉偏头扫了她一眼,大小姐脸上、身上看不见污渍。很好,比起上次来聪明了不少。 “以前在附近待过一段时间,空闲的时候会出来——”芙罗拉的话可疑地止住了,“怎么了?” “空闲的时候会出来”这句话表示芙罗拉曾在一段时间日常被规律地挤占过,在那段日子里她有时会离开某个地方。 米斯缇忍不住思考,她所用的这个词所包含的不单单是“离开”的意思,放在这句话中,米斯缇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从类似于城墙环绕的“内部”来到“外部”。 猎人出身于白港,但这里离白港还有一段距离。 “哦,你在附近的城镇住过吗?” 猎人淡定地说:“算是。我的父母是旅行商人,有时候我会跟着他们到别的市镇去。” 芙罗拉撒谎好像喝水一般自然,米斯缇很难分辨她话中真假。她安静地站到一边去,给芙罗拉腾出空间处理死鹿。 “听起来很有意思。”她说,“你用弓很熟练。” 隔着十几米远,芙罗拉随手射出的一箭能轻而易举地避开米斯缇射中变异体。刚才她射中这头鹿的时候也格外轻松,当然,米斯缇也没忘记当初那只同样被一箭穿喉的兔子。 米斯缇很怀疑自家的骑士能不能做到像这样在马背上迅速射击并一击命中,芙罗拉表现出的武艺表明她受过一定程度的训练。 她的商人父母如果富有到能供养出一个出色的武人,恐怕不会让女儿做这样危险的工作,难道在那传说中的“学校”,学生们还会就此受训? 米斯缇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见过芙罗拉射出的那一箭切开怪物的肚子,只要有一百个弓箭手齐射,就连无往不利的骑士方阵也不敢贸然发动集体冲锋。 魔法简直太神奇了,为什么之前没有人想到要像这样普及它! 补充了能量,米斯缇思考的速度也变快了许多。她难耐地咽了口唾沫,喉中残留着香甜的血气,那头鹿死了不超过五分钟,米斯缇抬起它的脖子接取鲜血时还能感觉到温热。 她把手背贴在脸颊上,脸颊上一片热意,不知道是不是刚喝了鹿血的缘故。她拉下兜帽,想遮掩一下泛红的脸。 芙罗拉在水边剥下鹿皮,花了一段时间才将整只鹿肢解。 她将割下的鹿肉一一用油纸包好,忽然脸上一凉,原来是米斯缇拿着沾水的手帕替她擦掉脸上溅上的鹿血。 她苍白的脸色总算有所好转,红润过头了反而好像喝醉了似的,蓝眸懒散地盯着猎人的脸,芙罗拉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困倦的迷离。 她淡色的嘴唇,还带着一点显眼的红褐色血迹。她后知后觉地咬了下唇,快速舔了舔。 “别把自己弄脏了。”芙罗拉用手肘把她架开,在溪水里清洗沾满血迹的手。 指缝里的红褐色怎么也不愿意轻易褪去,更糟糕的是方才惊鸿一瞥的淡粉色舌头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芙罗拉更加用力地搓洗手上的血迹,米斯缇则自觉将包好的鹿肉放置妥当。 少女许久不作声,她的视线落在芙罗拉手臂的一道黑线上,猎人迅速察觉到她的目光,皱眉捋下了袖子。 那不是黑线,比较像是……细小的文字,不是米斯缇熟悉的语言,可能是某种魔法文字或古语。 米斯缇的视线快要烧穿芙罗拉的衬衣,恨不得在她身上熔出一个洞来。 “我们到下一个市镇去把多余的鹿肉和皮毛卖掉。”芙罗拉避开她探究的视线,套上外套。 米斯缇最后也没能看到芙罗拉口中“曾待过一阵”的小镇,傍晚她曾隐隐约约地看到某处的炊烟,猎人依旧奉行独来独往的准则,不靠近任何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 两人于第二日清晨到达蕾法拉长河畔。自北地雪山贯穿而下,穿越中央金塔,分割东部大平原的河流于人鱼湾入海。 周边地区在米斯缇的时代属于两个毗邻的大家族——北方的亚布利奇家族与南部的凡斯斐尔家族。 两大家族分治依托人鱼湾发展的港口城市塞伊诺拉。 米斯缇在书中读到的状况似乎也在七百年间天翻地覆,城市的名字也变更了。 河边的贤者大道铺着整齐的灰石砖,道路宽阔可供四辆马车并排行走。路上商队行人往来,偶尔能看到临近村舍的小市集,来自四片大陆的商品在白垩之塔脚下集散。骑警五人一组骑马在大道附近巡逻,有男有女,无一不是制服笔挺、手持细剑。 芙罗拉戴上兜帽,现在应该没多少人能记得她的脸了,但还是谨慎为好。 她扭头去看身旁的米斯缇,少女已经完全被整洁的大道和两侧间距固定的行道树镇住了,左顾右盼的模样仿佛身处庭园。 米斯缇缓缓瞪大眼睛,目光穿越大道直到尽头——一座高大的灰白石像逐渐清晰。 雕像身形模糊,穿着长袍斗篷,站在一座石台上。祂的面部平滑,只刻出了大概的轮廓,没有更多细节,肩上站着一只石刻乌鸦,左手微微摊开,右手执一盏提灯。 青苔和绿藤攀附在祂的手臂与衣物,蔓延到祂脸庞上隐约形成俯视来者的双眸。 这尊石像至少有百尺高,之前她以为是石台的部分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喷泉,整个人鱼湾被执灯人踩在脚下,两个人身鱼尾的俊美男女靠坐在祂脚边。 然而米斯缇却无心瞻仰这伟岸的贤者雕像,她盯着从远端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建筑倒吸了一口气。 良久,米斯缇才问:“那是什么?” 两人绕过贤者雕像,在坡地上方俯瞰被蕾法拉长河切成两半的人鱼湾。 阴云压顶,大雨将要落下了,灰黑的天与灰黑的海连成一片,扬起的白色浪花冲上沙滩,放眼望去海湾中尽是团簇的民居、街道,重重叠叠,一直蔓延到米斯缇视线不能及之处。港口停泊着大大小小数百船只,站在高处依旧能看到海边的闹市,人群熙熙攘攘。 琴勒高丘上耸立着一座灰白色的高塔,塔尖直插云端,如利刃一般切开压低的云幕。 距离太远米斯缇难以估计它的具体大小,但环绕高丘而建的成群白色塔楼明明最矮的也有四五层楼高,紧挨着它却还是如孩童的玩具似的滑稽。 米斯缇难以将目光从它上面移开,她吃惊地张了下嘴,过去所读的最宏伟浪漫的长诗也无法形容眼前这造物。 她扭头,芙罗拉果然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震撼的模样。 米斯缇最后哑声问:“那是人类能造出来的建筑吗?” “您现在所看到的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即便聚集了那个年代最为出色的巫师,倾注了几代人的智慧与心血,从动工到落成耗时也超过两百年,它象征着王朝时代的落幕与蒙昧的终结。” 如果米斯缇没有在此前的旅程中增加些许对魔法的理解,现下恐怕会陷入仿佛置身异界的恐慌。 她们之前经过的角塔城与眼前的白色巨城相比简直像个落后的小山村,有“千年王都”美誉的凯丹城也不及它三分之一大。 她决定收回此前对穿越时空、身患恶疾这些乱糟的评价,如果那是逃离压抑高墙,来到七百年后的代价,那么在看到这一切的瞬间造物主便对她毫无亏欠了。 “欢迎来到千塔之城、文明之光——‘白港’莱卡利亚斯。” 16、16.白港 黄昏时雨幕落下,整个世界融化在一片灰黑中。 米斯缇的斗篷已经湿透了,濡湿的鬓发贴在脸颊上,她隔着嘈杂的雨声听芙罗拉和一个陌生中年男子的谈话。 “求求您了,我们真的需要马上进城。”米斯缇惊讶地看到芙罗拉脸上摆出柔软的表情,被雨水淋透的猎人狼狈之余竟然看起来又年轻了一些,五官因装出的可怜样而柔和许多。 被芙罗拉突然拦下的摊贩似乎早就认识她,多半也知道她的过去。在看到芙罗拉的脸的瞬间,他便用力将两人推到板车后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巡警的视线。 “你不该回来的,你回来做什么?他们会绞死你!”胡子拉碴的男人和芙罗拉一样有着北方人面孔,发白的嘴唇颤抖着。 “弗朗兹大叔,从我出生起您就对我们家多有照顾,如果不是事情紧急,我这种麻烦人物也没脸找您帮忙……” “你以为老弗朗兹会在乎那帮人怎么说你吗?在外面好几年不见你寄一封信回来,现在又跑到我面前说这些话!我们都很担心你!”男人几乎是在咆哮,“我们答应过你爸妈要照顾好你。” “……我很抱歉。” 米斯缇悄悄向后挪了一步,她不太想卷入芙罗拉和旧识之间,但芙罗拉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扯到自己身前。 猎人哀声道:“这女孩得了肺病,你也知道外面的医疗水平,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米斯缇:“?” 虽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她还是配合地轻轻咳嗽了两声。 米斯缇因渗进衣物的冰冷雨水微微颤抖,又是一副瘦弱苍白的可怜样,漂亮的蓝眼睛泛着一点涟漪,蛊得芙罗拉都要信了自己的鬼话。 她摸了下米斯缇的额头,轻声问:“还难受吗?” 米斯缇点了点头,装作无力地把脸靠在芙罗拉肩头,实际上是错开位置不让名叫弗朗兹的男人看到她不住颤抖的嘴角——芙罗拉用这种声音说话太好笑了。 中年男人挠了下头,皱眉纠结了片刻,自暴自弃地说:“好好,我带你们进去。把东西拿好,马留下,我找人帮你送到希娜那里去。” 芙罗拉松了口气:“太感谢您了,也帮我谢谢希娜姨妈。” 弗朗兹瞪了她一眼:“动作快点,等着巡警来抓你吗?” 弗朗兹是酒商,他打开两个空的橡木桶,把两人塞了进去,码好酒桶之后又盖上一层厚厚的防水布。米斯缇在酒桶里蜷缩着腿,听着男子在外面紧张地忙来忙去。 遭到白垩之塔放逐意味着芙罗拉不被允许踏入整个辖地哪怕一步,一个谨小慎微的商人该做的不是帮她偷渡进城,而是立刻上报给巡警撇清关系。米斯缇能想象到芙罗拉敲诈胁迫这样的老实小商人,这倒是她没预见到的。 许久,身下的马车才慢悠悠地动起来。 她屏息凝神,生怕下一秒就会有卫兵来检查。米斯缇很意外自己在这么狭小黑暗的环境中竟然不像过去那样感到心慌,木桶里除了略刺鼻的酒味,还带着一点果香的甜味。 米斯缇想说是这股气味安抚了自己,但这个理由甚至糊弄不了她自己,真正令她感到安心的是隔着两层橡木和她紧挨着的芙罗拉。 马车停了下来,弗朗兹好像在和城门守卫说话。让米斯缇害怕的检查没有到来,弗朗兹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以后便驱车继续前进。 骑在马上还没有什么感觉,坐在马车后面米斯缇才发觉这里的石砖街道十分平整,直到被从酒桶里放出来她也没感到什么颠簸。 大雨还在下,她轻轻跳下马车,诧异地发觉路面上完全没有积水,雨水顺着道路两旁的沟壑快速流进埋在路面以下的管道中。不难想象,地下同样有着她此前看到过的秘文在引导着各个管道中的水流排出。 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非常出色,更令米斯缇惊讶的是这里不过是靠近城郊的穷人所居住的地方,七百年后的世界再次超出了她的想象。 “快走吧。最好不要在城中停留太久,最近好像又出了点事,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你们俩最好不要惹出麻烦来。”弗朗兹重新盖好防水布。 他搓了搓双手,但还是冷得打颤,对着米斯缇抬了下下巴:“问问马琳愿不愿意收留你们,别让病人淋雨。”说完便驾马驶离。 米斯缇看到他还在不断地回头,芙罗拉却拉着她往另一边走去:“别回头,装作不认识他,万一被人看到他和我们有交集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 米斯缇擦了擦从帽檐滴落到她脸上的雨水,芙罗拉走得很快,淡金色的长发被水洇湿后颜色深了一些,连带她整个人都暗沉下来。 她问:“刚才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芙罗拉从来不会说“不关你的事”或“管好你自己”这种话,那个不太友好的灵魂被埋藏在教养和笑容的假面下,米斯缇只是随口一问,等着芙罗拉再以轻快的玩笑话糊弄自己。 但芙罗拉脸上没有笑容:“我父亲的一位兄长,以前住在我家隔壁。以防你想问——希娜姨妈在城西经营马厩,我们离开之前她会为我们照料马匹,她是我母亲的姐姐。马琳是希娜姨妈的大女儿,当然也就是我的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你发烧了吗?”米斯缇问,“你把那个神神秘秘的猎人藏到哪里去了?” 她以为这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没想到芙罗拉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到了墙角。 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道歉!惊慌的米斯缇呜呜出声,她看到芙罗拉警惕地扫了一眼巷尾,更用力地将她挤在拐角不易被察觉的角落里。 芙罗拉大概是悄悄长了四只手,她快速把行李一并提到了角落里,一只手忙着限制米斯缇的同时还能调整好那个长长的皮箱的位置,不让它从墙边露出来。 芙罗拉身上的暖意在她冰凉皮肤的感知下愈发明显,米斯缇安静下来,睁大眼睛盯着芙罗拉戒备的眸子。 这么近的距离米斯缇几乎能听见她血液流动的声响,芙罗拉刚才扯掉了湿漉漉的领巾,白皙的脖颈离她只有几寸,米斯缇能闻到她身上被体温烘干的雨水和衣物的淡甜香混在一起的气味。 应该有条法律禁止芙罗拉再用这种气味的香皂或别的什么…… 米斯缇脸上泛起一点红晕,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忽然有一种想要舔芙罗拉一下的冲动,于是极力地瞪着对方的脸假装无事发生。 这么多人里为什么只有芙罗拉看起来这么美味呢?因为她年轻力壮?还是这张漂亮的脸给她的错觉? 她赤/裸的目光很快被芙罗拉察觉,猎人毫无怯意地与她对视,米斯缇很腼腆,通常只敢悄悄地偷看她——频繁到一个很不合适的程度——芙罗拉本以为她要不了几秒钟她就会怯弱地移开视线。 是拿准了跟踪她们的人正在靠近,反正猎人的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尖酸的话吗?米斯缇明目张胆地用目光描摹着芙罗拉的脸,水滴从芙罗拉发梢滴到米斯缇脸颊。 顺着房檐落下的雨水几乎在她们身后连成一片水幕,浑身湿透的两人亲密地挤在陌生人屋檐下的小空间里。芙罗拉慢慢地松开捂住米斯缇嘴的手,少女安静地没有再出声。 芙罗拉先一步败退移开视线,米斯缇捕捉到她想咬唇又生生止住的微小动作,心里泛起一点胜利的喜悦。 “啪嗒啪嗒——”有人踏着雨水快步走来,小跑着冲到她们刚才消失的地方。 芙罗拉转身一拳打在那人脸上,顺势绕后绞住对方的脖子。那是个中年女子,穿着与商人或普通民众略有区别,像是哪个有钱人家的护卫。 猎人小心地不让她们俩中的任何一个进入到那个人的视野中,米斯缇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脸慢慢涨成猪肝色,芙罗拉将她勒晕了随手丢在地上。 “她死了吗?”芙罗拉一拳打断了她的鼻子,血化在雨水中,让米斯缇吓了一跳。 “没,但是应该不止她一个人。” 两人默契地分别拿起背包和箱子,芙罗拉示意她跟上自己。 芙罗拉对周边的小巷好像自家后院似的熟悉,带着米斯缇在街巷中四处绕。天色已黑,雨好像越下越大了。背包上覆盖了一层防水的硬皮革,米斯缇相信里面的衣物还不需担忧,她自己倒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 “低下头,不要让人看到你的脸。”芙罗拉小声说。 芙罗拉走得太快了,米斯缇跟不上她,为免大小姐在雨夜走丢后被跟踪她们的人捡到,芙罗拉不情愿地牵着她的手。 为了手上的烫伤能更快愈合,米斯缇逐渐没了戴手套的习惯,但在靠近集市前她又悄悄戴上了,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到手上的淤痕。 她只能感觉到皮革手套上冰凉的雨水。芙罗拉皱了下眉,她在想什么,米斯缇本来就没什么温度…… 她得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在联系船只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会待在马琳的旅店里,我觉得我有义务解释一下。” 在米斯缇心中,此人的道德水准大概只到膝盖那么高,所谓“解释的义务”无非是隐晦地让她不要问东问西。 其实也没有很想知道。米斯缇耸了耸肩,如果她的胆子再大些,可能会说些“你也没那么值得人好奇”之类的狠话,但米斯缇·罗丝只是趁她不注意悄悄撅了下嘴。 白港每天都有各色各样从异国他乡而来的人,提着行李戴着兜帽在雨中奔走的两人并未引起行人的注意,有的楼宇亮起了灯,朦胧地点亮了雨夜。 灯盏与人语让米斯缇忍不住放慢了速度,在穿过街道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的肩膀。她下意识地抬头说了一句“抱歉”。 但那个人一直盯着她。 米斯缇迅速低下头,可即便是惊鸿一瞥,这种长相也很难被人忘记。昏黄灯光隐约勾勒出雨中精灵似的精致面孔,护卫打扮的男子一时忘了行动,她转眼便被加快脚步的芙罗拉扯进了巷子里。 等男子后知后觉地追进昏暗的小巷,芙罗拉干脆地将他踢倒在地,一肘子打在他的下巴上。 芙罗拉熟练地将昏迷的男子拖到阴影里,确保他短时间内不会被人发现。 他和刚才芙罗拉打晕的那个女人穿着差不多的衣服,深蓝色的斗篷上印着亚布利奇家族的海神徽记。 米斯缇一下子惊慌起来:“他们为什么要追着我们不放?天呐,他们是亚布利奇家的人吗?你放倒了领主的卫队?” 其实从靠近集市开始,米斯缇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她单纯地认为是雨水打湿衬衣的不快感,但心中紧张愈演愈烈,她逐渐辨认出了这种异样——有人在窥伺。 有穿着制服的人沿街点起街灯,沐浴在灯光下的行人没有一个看向她们,但这种怪异的危机感如此强烈,米斯缇觉得有什么在她脊背上爬。 “冷静点。”芙罗拉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浅色的眼珠看向街道,微微压低。 她伸手拉下米斯缇的帽檐:“您能一眼认出大陆另一端某个家族的徽记,却不知道他们已经不是白港的主事人了?” 亚布利奇是东部最重要的家族之一,白港在米斯缇的时代名叫塞伊诺拉,以他们家的先祖命名,千百年来一如既往,不过似乎强权终有衰弱的一天。 “就算被剥夺了贵族地位,他们仍是一股不小的势力,现在控制着白港的主要走私生意。”芙罗拉说,“我在几年前跟他们结了梁子。好了,快点离开这里。” 从在集市确认弗朗兹将两人带进城到现在,这点时间恐怕不够他们分发芙罗拉的画像。 他们早就被吩咐盯好和芙罗拉有关系的人,防止她突然出现。 “这就是你被放逐的原因?”和过去统治这片土地的贵族对着干?能被如此戒备,芙罗拉肯定做了不少事。 “不是。”猎人懒得解释,“马琳的旅店在前面一个街区。” 米斯缇觉得芙罗拉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这件事,奇怪的是,她觉得芙罗拉并不担心亚布利奇家的人,也不担心自己的亲人朋友会被他们伤害。 芙罗拉已经整整一天没露出笑脸,米斯缇发觉她侧脸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她在戒备什么东西或……什么人。 什么人会比曾经拥有这座城市、现在把持着杜伊斯最大港口城市地下生意的大贵族更可怕呢?米斯缇打了个寒颤。 是现在统治这里的人。 她抬腿跟上芙罗拉,差点被倒地的男人绊倒。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两位?” 两个巡警提着灯靠近,其中一人扫了下帽檐上的雨,看到了那双倒在墙角的腿:“你们两个在做什么!站住!” 米斯缇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差点追上芙罗拉的脚步,而不是被猎人拖着跑。 不过芙罗拉道行比那两个巡警要高得多,转过两个拐角就把身后的追兵甩得没了影。她们从一家酒馆的后门穿过人满为患的大厅,几个醉醺醺的家伙差点把她俩挤散。 “你之前住在这里吗?”在大雨里狂奔,米斯缇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两人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差点狼狈的跪倒在地。 芙罗拉递给她手帕:“您觉得这是问问题的好时机吗?” “走吧,前面有个苏利亚宣礼塔,马琳的旅店就在附近。”芙罗拉替她背包,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如果白垩之塔的影子不是城中随处可见的话,芙罗拉话中的宣礼塔应该会更醒目一点。米斯缇又打了个喷嚏:“这里好多外邦人。” “这一带是外乡人的地盘,亚布利奇家很难把手伸进来。所以我们在马琳那里会很安全。”芙罗拉耸耸肩,“只要你不离开旅店。” 这些话一点没有让米斯缇安心:“如果你姐姐不愿意收留我们呢?”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回来过几次,马琳有能力摆平几个地痞。如果真的出了什么状况……我在城里还有几个安全屋。” 米斯缇更惊讶了:“那为什么还要去麻烦她?” “如果是我一个人回白港,我大概会用走私犯的渠道或者干脆爬过城墙。罗丝小姐,这座城市里没有秘密,总会有人知道我回来了。”芙罗拉盯着她的眼睛,“您可以想象一下,这群人知道我的存在,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 “那不是很棒吗?” “您会怎么办呢?” “我吗?先试试找遍这座城市所有认识你的人?” 猎人假笑了一下:“然后就轮到严刑逼问登场。相信我,想让人开口比您想象的要简单,我也不是唯一一个迷信这种沟通手段的人。” “那如果他们直接冲你来呢?现在赶紧离开这里,开始伪造北地的入关审查文件还来得及吗?” “那就最好了,保持一个让他们以为差点就能抓到你的状态,他们才不会去找别人的麻烦。这就是为什么我每次回来都不会待太久。” 米斯缇有点沮丧:“不到一个小时,你已经毁了我之前半个月对白港的想象。” “怎么,您以为这里是天堂吗?” “天堂也不会免费教穷人读写。” 芙罗拉没有回应,她伸出一只手将米斯缇推向墙边,自己谨慎地朝外面扫了一眼:“一、二……六个人,已经把马琳的旅店围起来了。” “你要杀了他们吗?”米斯缇恐慌道,“这样会不会有点太过了?” “您太了解我了,我正准备在巡警的眼皮子底下大杀特杀呢。这帮人的鼻子比狗还灵,我可不想上绞刑架。” 黑暗中,有芙罗拉以外的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米斯缇差点尖叫出声。 17、17.巫师 米斯缇一脚踢在那人小腿上,一边发出无声的尖叫一边跑向芙罗拉。 来人不如她想的那般危险,陌生人痛得快跳起来,差点摔进水坑里。她龇牙咧嘴地举起双手:“住手!芙罗拉,是我!” 看到她的脸,芙罗拉忍不住捏了下鼻梁:“克莱门汀?” 米斯缇抓着芙罗拉的斗篷,小声问:“那是谁?” 芙罗拉将那个女人从地上拉起来:“我的朋友。”一边说着,她的脸色却反而更加阴沉了,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线。 米斯缇躲在芙罗拉身后看着这个狼狈的女人——她们三个都挺狼狈,她和芙罗拉浑身湿透,一路狂奔后刘海与鬓发都甩到脑后,风尘仆仆地提着背包和皮箱;那个女人一头蜷曲的糟乱棕发,穿了件淡灰色的宽袖束腰长袍,披肩刚被她拉到头顶挡雨。 名叫克莱门汀的女人和芙罗拉差不多高,或许是缩着肩不太自信的缘故,看起来比芙罗拉年轻一些。她不至于像米斯缇似的瘦弱,但貌似也是五体不勤,四肢细得像麻杆一样。 “天呐,你可真有劲。”克莱门汀还在发出嘶声,用力搓自己的小腿。 米斯缇尴尬地和她握手:“很少有人这么夸我。米斯缇·罗丝。” “哦,挺……有辨识度的名字。克莱门汀·加尔文,叫我克莱门汀就好了。”棕发女人郑重地双手握住她上下晃了晃,克莱门汀脸上有一些雀斑和一双特别大的淡蓝色眼睛,五官端正但有种无辜的呆笨。 克莱门汀的手修长细腻,她很少做粗活。米斯缇摸到对方手上有几块位置特殊的茧子,这双和她家学士差不多的手表明她更经常做文书工作。 扫过米斯缇手腕的布料触感顺滑,克莱门汀淡灰色的邋遢长袍在被淋湿之前本应该是月白色,用南大陆苏利亚特产的珍珠线织成,现在被雨水浸透了,袍边因泥水结块,披肩都被她扯得变了形,她的袖扣上还刻着贤者雕像上的飞鸟图案。 她是个女巫,米斯缇顿时紧张起来。芙罗拉借给她的通俗小说里有出现过这样的猫头鹰图案,此人不只是女巫,还在“学院”任教。 那双淡蓝色的眸子大胆又好奇地盯着眼前的漂亮女孩,只是和芙罗拉不同,克莱门汀没有看她太久,赞叹在她眼中一闪而过,接着便很快对米斯缇失去了兴趣。米斯缇几乎要忘了不带探究意味的目光有多让人放松。 芙罗拉皱着眉打断她:“你怎么在这?” “我来找你。你通常会和我约在进城两天后,所以我前天收到信以后就到马琳的旅店等你,但你一直没出现,我就一直等。不久之前我还在和马琳聊天,然后马琳看到一些亚布利奇的狗腿在附近晃悠,她担心你可能有危险,于是我就想着能不能先他们一步找到你……” 克莱门汀说起话来就没停了,丝毫不把芙罗拉严肃的表情放在眼里,而米斯缇已经本能地缩起了脖子,她察觉到猎人阴沉眉眼下的不安,被短暂轻松冲淡的紧张感转眼又袭来。 阴冷的小巷是在算不上是很好的谈话地点,米斯缇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街上有几个穿着便服的人从刚才开始就不曾挪动过,米斯缇觉得正常人应该不会特意跑到旅店门前淋雨。 芙罗拉不得不按住克莱门汀的肩膀:“马琳让你来找我?” “不是,是我自己……” “我就说她哪有那么蠢。你赶紧回家去,别卷进这些事里。” “嘿!给我放尊重一点。”克莱门汀生气地说,“我还没有说完!” “你还不知道,前段时间有个西大陆的政治要人在面见代理总督之前失踪了,听说现在还没找到。巡警在严查所有离开白港的船只货物和人,城里的旅店隔两天就要被翻一次,这段时间连亚布利奇家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马琳说她那里不安全,让你到我那呆两天。”她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说完以后终于放松地喘了口气。 显然克莱门汀的解释和好意并没有被芙罗拉接受,米斯缇看到猎人的表情渐趋无奈:“你觉得在白港秘密戒严的时候收留非法入境人员是个好主意吗?再说了,你自己不也住在老师塔里,哪来的地方收留我们?” “黛博拉老师去年离开白港去和她的孩子一起住了,她留我照料那座塔,差不多算是把那地方送我了。”克莱门汀提了下衣摆,“走吧,反正你也没地方可去了,高塔区以外现在到处都塞满了巡警。” 芙罗拉看着米斯缇,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克莱门汀捋了下刘海,抖落头发上的雨滴,她注意到芙罗拉的小动作:“她是你的雇主?罗丝小姐,你愿意在我家待一段时间吗?” 她听起来很是温和友善,米斯缇虽然不信任这个陌生人,即便她是芙罗拉的朋友,但她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议,于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芙罗拉趁克莱门汀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她仍感受到刚才被跟踪时那种心跳加速的不快感,本能地反握住芙罗拉的手。 她知道芙罗拉也能感觉到,但猎人远比她懂得伪装,两人状似平静地跟在毫无所觉的克莱门汀身后。 “她在那工作。”看出她的慌张,猎人指了指天,“他们不敢找巫师的麻烦。” 米斯缇用力向上抬头,白天在山坡上看到的参天巨塔同样亮起了灯,在夜雾背后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环绕着琴勒高丘的是白港内城,成片成片的尖塔耸立,浮雕和立柱让米斯缇眼花缭乱,她从没一次性看到过这么多塔雅风格的建筑,其中甚至有一部分真的是跨越数千年时光的遗迹。 她仰头从高塔和雨幕的间隙向上望去,街灯和塔中火光在雨中融成黄黄白白的光晕,被称作“白垩之塔”的庞然大物更显威严。 走过大半座城市让她两脚酸痛得不行,走到坡道附近,米斯缇终于忍不住说:“如果我出生在一个能到这种建筑里上学的地方,我肯定会特别和蔼而且善解人意的。” “不一定善解人意,但八成会得颈椎病。”芙罗拉礼貌地笑了一下回应她的意有所指。尽管言语愈发刺耳,米斯缇的紧张却浓郁到她几乎能闻见。 少女听从她的话舒缓了一下脖颈,又趁克莱门汀不注意偷偷去拽她的袖子:“这地方让我觉得自己好渺小。” “先别急,晴天你还能更渺小一点。”领路人突然回头,米斯缇和芙罗拉同时抽回手。 克莱门汀奇怪地看了眼举止怪异的两人,只将她们东张西望的动作当做荒野生活留下的警惕习惯。 心跳突然加快了很多,她的脸又红了吗?米斯缇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她意识到自己出了点汗。 芙罗拉看着另一边的街巷,米斯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有个人头上顶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将雨水全都全部挡在外面,潇洒地快步走过。 前面不远处是正在踩水花的巫师小姐,克莱门汀已经放弃遮雨,孩子似的兴奋地踢起路边一滩水。 米斯缇本以为这地方的所有人都和芙罗拉一样精明市侩,但克莱门汀留给她的印象比起故事中的女巫更像是最近一段时间都在街上流浪。 克莱门汀不如芙罗拉警觉,似乎也不懂什么追踪技巧,看样子反而要感谢今夜的大雨,街上行人少之又少,要躲开巡警则简单得多。 米斯缇忽然缩了一下,她盯着地面用细细的气音说:“我听到脚步声在我们身后。” 染病之后她的五感都提升了很多,她相信自己不会听错。声响只出现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米斯缇都能从中听出一股小心劲,就好像有人在用脚尖走路似的。 她清楚地看到芙罗拉眼中闪过惊讶,但猎人还是平静地告诉她:“是您听错了,亚布利奇的人不敢跟进高塔区。” 芙罗拉又用那种惯常取信于人的安抚声线说话:“之前一定吓到您了吧,不用这么紧张。” 好奇怪,芙罗拉明明长着一双如此阴郁狡黠的眼睛,米斯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思考她话中的可能性,难道真的只是自己太过恐慌导致的幻听? 克莱门汀的家在高塔区边缘,那是一栋尖瘦的洁白塔楼,五层高,灰蓝色的屋瓦在夜晚柔灯中成了一种神秘的暖色,门廊两侧养了几十盆绿植,狂妄的绿叶已经爬到了台阶上。 克莱门汀拿出钥匙开门。 大门打开,玄关处站着一个女孩。看到她的瞬间,克莱门汀肉眼可见地像缺水植物似的蔫了下来,尴尬地笑了两声:“你还没睡呀。” 芙罗拉知道克莱门汀家住哪里,远远地看到灯光时她就有所猜想,但真的看到玄关站着一个抱着双臂的女孩时,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才成了真。 女孩扫了一眼水钟,她显然在这里站了很久:“不过蝠时,平时我们才吃完饭不久,我还以为您今天也不回来了。老师,不介绍一下客人吗?”她体贴地给淋湿的三人递上毛巾。 米斯缇擦了擦脸和头发,她小心地瞧了一眼那女孩,接下来视线便再难移开。 她看起来比米斯缇小上几岁,只有米斯缇胸口那么高。有着最为典型的东部人特征——银发和青绿色的眼睛。漂亮的银发只及颈长,右鬓边编了一小股辫子,挂着绿色珠串,和青色眼眸很衬。 女孩的五官精致的恰到好处,像是童话故事里会出现的精灵或是长了腿的小美人鱼,她让米斯缇联想到透亮的水晶。 “呃,这是我的朋友芙罗拉·怀特,你大概已经听说过她了。”克莱门汀迟钝地解释道,“这位是米斯缇·罗丝小姐。” 克莱门汀家里非常亮堂,陌生的装置嵌在天花板上发出均匀的白光,墙壁两侧还挂着火光稳定的灯盏。克莱门汀的学生很自然地察觉到米斯缇从毛巾后面偷看她,青绿色的眸子回以单纯的注视。 女孩有着和克莱门汀很像的柔和目光,但视线让米斯缇紧张,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想躲到芙罗拉身后。 “两位,这是我的学生,拉卡莱雅。”克莱门汀也察觉到这股尴尬了,“拉卡莱雅,你能帮我给一楼的浴池放上水吗?” “当然,老师房间浴室里的热水我也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临走时,克莱门汀的学徒还朝米斯缇挥了挥手。 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边上,克莱门汀呆呆地朝两人笑了一下:“欢迎来到我家。” 18、18.学徒 “我料到你有一天会飞黄腾达,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芙罗拉挑眉,“你没告诉过我你收了个学徒。” “哦,跟我不告诉你我升职了的原因一样——根本找不到你。”克莱门汀踢掉湿漉漉的靴子,招呼她们进来。 米斯缇说:“行李还是先放在外面吧,上面都是水。” 克莱门汀站在原地,好像在等待什么。稍时,她惊讶地发觉芙罗拉似乎不打算动手,塔主只得打了个响指,米斯缇瞬间感到一股力量将她往下拖,衣物和行李表面沾着的雨水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流进一条小小的沟渠消失无踪。 “哇!” “我没法做到更精细了,所以你们还是得先去换身衣服。如果某人不跟我置气,你们就能把自己弄干了。”克莱门汀做作地行了个礼接受米斯缇赞叹的目光。 少女惊讶地看着芙罗拉:“原来你一直都会这种招数?那这大半个月的野人生活究竟是为了什么?” 芙罗拉微笑着避开她的问题,推着她向前走:“不如您先去换身衣服洗个澡,小心感冒了。” 她好像在门关上的瞬间找回了平时的假面,米斯缇还是比较习惯这个笑眯眯的猎人。 但是这里可不是只有两个人的荒野,米斯缇不想和芙罗拉分开。少女像泥鳅一样挣开她的手,跟在她身边不肯离开。 三人各自找地方换上了干的衣服,又重聚在起居室。 巫师塔的内设比米斯缇想象的要精致很多,地面是干净平滑的石砖,赤脚踩在上面一片冰凉。克莱门汀家的沙发软得好像要把她吃下去,起居室还有烧得很旺的壁炉和一块超级大的熊皮地毯,皮毛柔软温暖。 坐在这么舒适的沙发上,米斯缇还是显得紧张不安,多半真如芙罗拉所说她被跟踪她们的人吓得不轻。 她手边有个小书架,茶几上最明显的地方摆着一本《狮鹫之死——颠覆战争编年史》。红皮封面上烫了一个很大的格里芬家族家徽,张牙舞爪的狮鹫躺在“死”这个词下面。 少女脸色一白。克莱门汀察觉到她的视线,打了个哈欠说:“那本书是拉卡莱雅的,她应该很高兴借给你。我听说她在学院里到处推销,但是没人肯读这种无名小作者出的书。” “谢谢你收留我们。”米斯缇拘谨地端坐着,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她知道自己只是附带的,克莱门汀热情的来源是自己身旁的芙罗拉。 “芙罗拉和我是老朋友了,我相信她不会把怪人带进我家的。”克莱门汀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松,“我也不介意交个新朋友,接下来的几天你就安心住下吧。” 她的话反而让米斯缇有点心虚,一旁的芙罗拉则一脸淡定,她翻出一个做过防水处理的包裹,放在桌上推给克莱门汀:“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吸血鬼传染性不强,米斯缇看起来也不像是知道怎么授血的样子。芙罗拉既然有胆量把她带进白港,就有处理她的能力,不可能让她伤到克莱门汀和她的小学徒。 克莱门汀直接打开了,米斯缇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牙齿、爪子、瓶瓶罐罐还有一些叫不上来名字的草药。 克莱门汀挑出一个透明玻璃罐,里面装着一个干瘪的球体。米斯缇问:“那是什么?” “食尸鬼的眼球。” 真不该问的。米斯缇本来就不太舒服,现在有点反胃了。 “老师,您不去洗个澡吗?”小学徒放好了浴池的水,招呼两位客人沐浴之后回客房休息。她又给克莱门汀拿了一块干毛巾,见老师入了迷,无奈地走到她身后替她擦头发。 “等一下,等一下。拉卡莱雅,你看这个结晶,我从来没见过品质这么好的结晶。”克莱门汀老师正兴奋地翻着芙罗拉给她带的小玩意。 “魔力结晶是需要审查会批准才能使用的材料,我猜有个具备炼金术知识的人替您猎杀魔兽后现场提炼了是吗?未经授权猎杀魔兽也是非法的。” 芙罗拉争辩:“在白塔确实如此,但在金塔这些都是合法的。那头野猪毁了三座村子呢。” 拉卡莱雅注意到脸色惨白的米斯缇,青绿色的大眼睛对她眨了眨:“你身体不舒服吗?” “稍微有点。”米斯缇莫名心慌,她不安地看了一眼窗外。 米斯缇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生活过了,有点坐立难安。 拉卡莱雅去而复返,端来盐、面包和一瓶红酒,还有一大杯热腾腾的甘草茶。没什么食欲的米斯缇还是强逼着自己各吃了一点,然后灌下了那杯热茶。 苦中带甜的甘草茶让她肚子暖呼呼的,米斯缇的脸色红润了一些,喝了热的东西,她那颗不停乱跳的心脏也平复了一些。 看起来芙罗拉和克莱门汀的夜谈短时间内不会结束,米斯缇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跟着那个漂亮得像小美人鱼的女孩去一楼浴室洗了澡,先一步回了客房。 客房里已经先一步铺好了崭新的寝具,米斯缇将自己扔了上去。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能安安稳稳地躺在柔软的床上了。 米斯缇在床上滚了一圈,摸了摸自己柔软的头发。刚才拉卡莱雅操纵气流的时候米斯缇万分紧张,断断续续地大喘气,把贴心替她吹干头发的小学徒吓了一跳。 她从没这么明显地感受到空气的存在,在巫师控制下的气流和自然风天差地别,她差点以为是什么活物在摸自己的脖子。 想着想着,米斯缇有点困了。她又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有股很干净的味道,但不是她熟悉的柠檬甜香。米斯缇刚被勾起来的睡意突然不见了,少女抬起脸看了下房门。 芙罗拉怎么还没回来? 米斯缇决定在她回来之前把床睡得乱七八糟,她在床上滚来滚去,把被子推到一边挤成一团。 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夜深了,但芙罗拉还是不见踪影。 米斯缇鲤鱼打挺坐起来,她猛地意识到,这里不是荒野也不是旅店,而是芙罗拉的朋友家中。 五层塔楼里有很多空闲的客房,她们完全没有必要睡在一起,显然塔主和她的学徒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一早,芙罗拉来敲门时,米斯缇顶着一张好像前天刚死的憔悴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那张床太大太软,她在摆弄床头的小夜灯时不小心把它给关上,却又打不开了,只能躺在过软的羽毛床垫上,闭着双眼想象黑夜中逼近的怪物。夜半时分恍惚地闭上眼,又梦见自己被床吃了一半,喘息着惊醒。 直到天蒙蒙亮,她才终于入眠,但噩梦又来纠缠。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米斯缇好像被那张床吐出来似的弹起来,惊惶的冷汗浸透了脊背。 门外的猎人好像一夜好眠,米斯缇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但她也没法再入睡。她看着芙罗拉轻飘飘的笑容和闪着光的眼睛,嫉妒差一点就要变成恨意。 “您昨晚睡得怎么样?”猎人明知故问,伸手替米斯缇整理了一下散乱的浴袍,“又做噩梦了?” 她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衬衣袖子向上捋,也没系领巾,露着雪白的脖颈诱惑米斯缇。只是长靴和皮带依旧是荒野猎人风格。 芙罗拉手臂上有纹身,但她一直小心隐藏着,米斯缇只在她杀鹿的时候将袖子挽到上臂那次见过。 米斯缇现在不饿,但她充满怨气地盯着芙罗拉的喉咙,阴着脸说:“不是很好。” 米斯缇将她迎进门,走到屏风后面换衣服。她还在和裤子做斗争的时候芙罗拉擅自揭开了窗帘,让阳光灌进来。 “我今天到港口去联系船只,您一个人待在塔里可以吗?”芙罗拉的声音传过来。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还没穿好衬衣,米斯缇就急切地从屏风后探出头,她对芙罗拉的朋友还不是很熟悉,多少有点不安。 昨夜那杯安神热茶没能让她睡着,却成功止住了米斯缇的心慌。她不像昨晚那么害怕了,想和芙罗拉一起出门。 “港口人多眼杂,您如果想出去逛逛还是改天吧。”芙罗拉无奈地说。 “可是……”米斯缇又一次探出脑袋,但已经找不到芙罗拉的身影了。 昨晚的经历已经成了她脑子里的一团浆糊,芙罗拉好像说过什么她在故意透露自己的行踪给仇家之类的怪话…… 失眠让米斯缇头疼,她揉了揉眉心,疼痛没有缓解。 两个人的旅程太孤单了,让米斯缇有些风声鹤唳。城中街道夜间也有人走动,远处的海边集市依旧热闹,一点响动和人语都能让米斯缇精神紧绷,她已经近一个月不曾独自入眠了。 一楼餐厅,三人已经开始早餐。奇怪的是两个成年人坐享其成,反倒是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学徒在准备餐食,米斯缇质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在芙罗拉旁边坐下。 米斯缇对白垩之塔的学制不太了解,她的想象主要来源于芙罗拉借给她的小说。 早在白塔实施公共教育之前,这种脱胎自塔雅先民的教育制度就已经很流行。千年以前的塔雅贵族会将自己的子女寄养在家世、学识出众的智者家中,在十七岁离塔之前获得老师的认可才能被社会承认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而在现代,导师已经不再教导生活方面的琐碎,与学生的关系更多停留在智识的传承上。出身贫寒的学生因为无法支付学费,往往同时还承担着照料塔中事务的职责。 可怜的小拉卡莱雅显然和故事中的德洛丽丝一样,学业繁忙的同时还要兼任老师的半个仆人。 她一坐下,拉卡莱雅便端给她一个盘子,盛着香肠、培根、煎蛋、扁豆和浇过酱汁的土豆泥 “面包在桌上,请自便。”女孩冲她微笑了一下。 说是让她自便,但两个今晨刚烤制的温热面包自己跳进了她盘子里,手边空杯满上牛奶。做着这一切的人离她七八步远,背对着她继续煎鸡蛋和培根。 米斯缇已经不再像早先那样对魔法大惊小怪了,毕竟魔法火焰煎出的鸡蛋也没有更好吃。她看到拉卡莱雅随手熄了火焰,端着自己的那份早饭从垫脚的小凳子上走下来。 “今天没课吗?”芙罗拉问。 猎人脸上已经找不到一点曾被人雨夜追逐过的痕迹,金发懒散地披在肩上,好像只是在寻常的日子里留宿友人家中。 克莱门汀肢解一个太阳蛋,夹进面包里,嘴里塞得满满的。她嘟囔了一下,冲芙罗拉摇摇头。 猎人接着又转向安静吃饭的拉卡莱雅:“卢恩小姐,很抱歉突然来访。找到船只我们就会很快离开,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我不会质疑老师的决定。”她说完这句话后克莱门汀因为被面包呛住猛地咳嗽了两声。 拉卡莱雅看都不看芙罗拉一眼,似乎不像她说得那样对老师“全无质疑”。毕竟克莱门汀擅自失踪两天后,又把流放犯带到家里,就算只停留一两天也不是小事,不情愿是人之常情。 青色眼眸扫过芙罗拉和米斯缇,拉卡莱雅突然说:“我以为‘大名鼎鼎’的芙罗拉·怀特看起来会更凶煞一些。” 不知是不是米斯缇的错觉,进城之后芙罗拉看起来确实更柔和了许多,尤其是在她过去的熟人面前。和米斯缇同行了一个月的猎人笑起来要更尖锐。 不过,“大名鼎鼎”? 米斯缇挖了一勺土豆泥塞进嘴里,上面淋的肉汁简直完美,只是闹脾气的拉卡莱雅似乎对自己做的美食没什么兴趣,用勺子戳着盘中的食物。 塔主和她的学生看起来并不比米斯缇强壮多少,另一边芙罗拉露在外面的半个小臂上却隐隐能看见肌肉线条。有时候米斯缇会忘记芙罗拉也来自这座城市,明明周遭有大量的事物能提醒她,但米斯缇却莫名觉得猎人与自己一样无所适从。 芙罗拉上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她也曾跟随某个奇怪的巫师学习过吗? 芙罗拉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最先吃完了早饭,和克莱门汀打了个招呼以后就打算出门——穿着早上出现在米斯缇门前的衣服,没带武器。 路过米斯缇的时候,她拍了拍雇主的肩膀:“我很快回来。” 把无助的雇主留在陌生巫师的巢穴合适吗?米斯缇用眼神询问,但芙罗拉头也不回。 米斯缇悄悄抬了下头偷看小学徒,即便是休息日,拉卡莱雅也穿着整齐的灰蓝色套装,轻飘飘的裙子刚盖住她的膝盖,外面套了一件宽大的长袍,袖扣和胸前同样有飞鸟标志。 米斯缇盯着她的皮鞋和裸露的小腿,不知不觉甚至忘了掩饰。 在米斯缇的认知中,女性裸露双腿是最为严重的文化禁忌之一,显然这种禁忌在七百年后不复存在了。米斯缇自己也已经穿了近一个月的裤装,不可否认这样更方便行动。 “把盘子给我就好了。”餐盘和杯勺刀叉飘了出去,克莱门汀拿着她口中称作“报纸”的一大张油墨印刷的纸靠在水池旁,水龙头自己打开,脏盘子在泡沫和水流中变得干净闪亮。 “您……看什么都是很好奇的样子。”拉卡莱雅回起居室捡起了那本书,“您想要茶吗?” 米斯缇很少见到生人,毕竟自她出生之后城堡里的下人就几乎没有变化过。那双绿眼睛亮晶晶的,有一种介于孩子和少女之间的单纯,米斯缇觉得自己好像正被一只礼貌微笑的猫咪盯着看。 “老师说你是西境人,你来白港度假吗?” “来度假我就不会找芙罗拉当保镖了。” 拉卡莱雅被逗笑了,她看了眼盯着报纸发呆还念念有词的老师,挽住米斯缇的胳膊:“我带你参观一下这座塔吧,我们可以聊聊天。” 19、19.巫师塔 米斯缇本来期待巫师塔里会有四处摆动的楼梯或说话的壁炉,再不济也得有几具活盔甲来回走动,但是克莱门汀的家平静的和普通人别无二致。 在米斯缇生活的那个时代,人们对巫术魔法之类的东西避之不及,她对巫师的了解绝大多数都来自民间的精怪故事,里面对女巫的描述都很诡异。 单从这个角度来看克莱门汀和拉卡莱雅在童话里勉强算是合格的女巫,塔主有点神经质,两个少女绕了一圈又路过餐厅时看到她用泡泡水在空气中写字——很酷,但是不可否认依旧诡异——而她的小学徒很适合做诱惑行人的可怜诱饵。 克莱门汀去年才从她的老师那里继承这座塔,还没来得及添加个人风格,所以这座巫师塔几乎只有最基本的功能:日常居住的基本塔身、地下实验室和工房以及前任塔主私自改装的观星台。 塔中每层都有六个房间、旋转楼梯和环形走廊,除了一层、地下室和顶楼露台以外结构大致相仿。偌大的塔里只有塔主和她的学生两个人居住,她们用不了太大的地方,因此三楼以上基本上都是空置的房间。 两位巫师生活的区域精致又温馨,尤其是日常活动的一层。门外的小院里养了许多花草,大部分米斯缇都叫不上来名字,药田里植物疯长,仔细看却能发现乱中有序,篱笆和藤架看起来也费了一番心力。 玄关附近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室,显然不怎么使用。 “你还有在上学吗?” 米斯缇思索着答道:“我其实从没去过学校。” “你自己在家学习吗?”拉卡莱雅很轻易地接受了家教那一套说法,“我听说红塔那边有炼金术的学校,我猜你也学过魔法?” “没有。” 小学徒看起来也没有太惊讶:“是吗,那你平时学什么呢?” “历史、地理、文学、绘画……还有女工什么的。” 拉卡莱雅眼睛亮了一下:“酷!你喜欢绣东西吗?” “不是很喜欢,但是父亲要求我学。”米斯缇会织很多东西,她的绣工也不错,其实这门课比起手艺更倾向于修养教育,父亲认为即便是贵族女子也应该学着些,他相信这能陶冶情操,锻炼耐心和专注。 当地教会的资深修女希拉女士是她的老师,同时还负责她的礼仪课,她们经常花一下午时间坐着织绣,期间她会用无比催眠的声音向米斯缇讲述神明的教诲。 听完她的话,女孩的脸微妙地皱在一起:“你们家应该不至于要大小姐亲手织围巾吧。” 如有必要,父亲一声令下能让领地里所有女性每人上交一条围巾,米斯缇也基本上不会用自己织的东西,但她不能忤逆父亲。 一楼她最喜欢的是楼梯边的浴室,塔中除了塔主的房间以外只有这一间,里面的浴池比在伍德伯里镇看到的要大不少,这个加热装置目前是米斯缇最喜爱的魔法家具。 通向地下室的楼梯被三道石门遮挡,上面有着各不相同的秘文加持,只能用特定的魔法打开,如果实验出现差错,它们会保护地上不受影响,它们同时还能保护塔主的秘密不受外人窥探。 等拉卡莱雅长到一定年纪,克莱门汀才会分给她一个独立的实验室,现在她们就只能在门边上看看。 二楼则是克莱门汀和拉卡莱雅休息和工作的地方,除了一间共享的图书馆以外,两人还分别拥有互不打扰的书房。 拉卡莱雅推开了自己的书房供米斯缇参观,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码放的整整齐齐,成排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中间用书架屏风将书桌与坩埚分离,内间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药架和草药加工器具。 克莱门汀的房间和书房打通了,里面传出来一点响动——趁她们参观的时候,在餐厅玩报纸上填字游戏的巫师已经回了房间。 “你离开家多久了?” “大概三个月吧。”米斯缇注意到书桌上摆着昨天那本书,“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即便早就知晓了格里芬王朝已经在过去七百年间覆灭,米斯缇还是发自内心地希望那是另一本通俗小说,虽然万分好奇,但她其实还没做好接触惨烈历史的准备。 “主要是讲九塔联盟和杜伊斯联盟国建立的历史,还有白塔创建历史。”她将那本书递给米斯缇,“你有兴趣吗?” “……当然。”米斯缇接下,感觉这本书沉甸甸的。 米斯缇跟着她往楼上走,注意力却全在手上的书上,她随意翻了几页,又小又冷酷的黑色印刷字让她眉毛一动:“……《九塔政治法》?” “244年的政治法令,白塔官方宣布不承认除了九塔之外任何沿自王朝时代的贵族政治权利,单方面剥夺了贵族的地位,截至目前,有五个邦响应。” 也就是说在杜伊斯的大部分地区,贵族已经不再是受承认的统治者。从角塔城的经历来看,她的家乡,绯红之塔辖地也在承认《九塔政治法》的六个邦中。 米斯缇难以置信地合上书:“他们就什么都不做,任凭封地被夺走吗?” 拉卡莱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不可能,不然为什么要花两百五十年的时间来缓冲?” 她表现得好像米斯缇问了什么蠢到极点的问题,米斯缇轻轻咳了一声,匆忙转移话题:“我有个问题,芙罗拉告诉我白塔落成纪年法是从颠覆战争结束不久就开始算了,那种建筑想必不是几年就能建好的吧。” 小学徒的注意力轻易就被勾走了:“我们用了十八年时间建好了五层,接着就投入使用了。那时候魔法发展得很慢,几乎是纯人力建起了高塔区,‘白塔落成xx年’就沿用了那时候的说法。”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现在看到的白塔是243年才完全建成的。” 就在法案颁布的前一年…… 昨天小学徒将她和芙罗拉安排在三楼的客房里,两人的房间挨在一起。她推开客房对面的一扇门:“这里放着的是老师的收藏。” 说到收藏,米斯缇想到的是标本或古物,但偌大的收藏室里摆放着的却是满墙的瓶瓶罐罐,类似的东西她在芙罗拉的皮箱里也见过。 从黄铜到陶瓷,透明到不透明,瓶罐的材质各种各样,每一个旁边都裱着大小不一的纸页。米斯缇走上前去端详那些手写笔迹,她看了许久才认出“白杨乳菇”和“奥勒冈”两个词。 大概是药方。 成分和处理方法随机被秘文、密码和奇怪的图画代替,大多数成分都严格称重,药方上甚至写着搅拌多少次,米斯缇饶有兴致地看了几张不同的,发觉上面凌乱的字迹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这些都是老师自己做的药剂。她喜欢做一些有奇怪效果的药水。”拉卡莱雅拿起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里面的药剂是浑浊的红色。 “那个有什么效果?” “爆炸。”见米斯缇紧张起来,她轻笑了一声,“需要接触空气才会反应。” “那瓶呢?” “吸引蝙蝠和青蛙。”拉卡莱雅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楼梯,小声问米斯缇,“你想闻闻吗?” “……”她走过来,按拉卡莱雅教她的扇闻了两下,“有点甜甜的。” 这显然不是拉卡莱雅期待她有的反应,这小孩大概是想捉弄她。小学徒不信邪,自己闻了一下,脸瞬间皱成一团:“明明很臭。” “奇了怪了。”米斯缇抿着唇,“我在来的路上病了好几天,可能还没好全吧。” 拉卡莱雅信了,带她进入相同的另一个收藏室。 打开门,阳光一下透了进来,米斯缇被照得眯了下眼睛。 刚才的房间是暗室,因为有些药品需要在阴凉处保存,这间房里存放着的则是成排用玻璃展柜保护起来的炼金道具。 看来这些就是巫师加持过的武器了,米斯缇盯着手边一根铭文短棍,它被用三根铁链锁在了展柜里。 “那个是什么?”米斯缇注意到一个朴实无华的口袋。 “背包。看起来很大,但实际上只能装下一个苹果。” 米斯缇诧异地回过头:“那有什么意义吗?” “扩大内容量的魔法已经很成熟了,就像你身上那个,但是缩小空间的魔法还有很多秘密,所以才有收藏价值。”拉卡莱雅说。 “我身上的?” 拉卡莱雅没想到她不知道,凑上来掀开了她的腰包:“看这里,内缝这里,他们就把秘文封在里面。你看到了吗,我的手伸不进去,因为它已经记住了你的魔力反应,除了你,没人能打开它。” “……”米斯缇呆呆地看着自己用来装钱的小包,她自己在使用的时候确实有感觉到比想象的更深,但也没怎么在意。 “这种炼金小包通常还会有减重的效果,你看,边角这里有制作者的标记,这个包是在白港制成的。”拉卡莱雅这才发现米斯缇骤然苍白下来的脸,“你的脸色很不好看,要我扶你回房休息一下吗?” 这个包,是伊莎贝拉将她从衣柜里放出来后塞给她的,为什么会…… 米斯缇只觉得脑袋嗡嗡响,但拉卡莱雅扶住她双手时,她还是强撑着笑了笑:“不,没关系,你继续吧。” “如果我们各自年长几岁,我肯定会偷老师的酒给你的。”带她在塔中绕了几圈后,两人在顶楼阳台找了个位置坐下,拉卡莱雅泡了茶,“你确定你没问题吗?” 拉卡莱雅只比她小三岁,和她的老师一样健谈,同样是白港出身,但这个同龄人比疑神疑鬼的芙罗拉要好接近太多了,小学徒很快就对她亲近起来。 米斯缇坐在铺着软垫的藤椅上,冲她笑:“刚才突然有点头晕,现在已经不难受了。” “那可能是生病了,一会儿让老师给你检查一下。” 米斯缇点了点头,但她只是糊弄一下拉卡莱雅,她可不敢让巫师检查自己的身体。 前任塔主在楼顶做了一个很酷的顶盖,只要转动中央的天球,就能翻转一块巨大的半球形石顶遮挡阳光。 “你确定这东西不会掉下来砸死我们吗?”米斯缇指着穹顶问。 “高塔区的建筑或多或少都依托魔法才能正常建造、使用,如果魔法失灵,会掉下来的可不只是我们头顶上的东西。” 想来也是,如果没有魔法,米斯缇视野里那座灰白色巨塔根本不是人力能建成的东西。即便这座圆形高塔的基底直径大到占据了半个高丘,有这么夸张的高度,塔身也不可能稳固。但白垩之塔在昨夜的海岸风暴中幸存,理所当然地屹立。 白天在近距离看它显得更巨大伟岸,从远处看显得像小玩具的高塔区离近了反而看起来更渺小。 米斯缇学着拉卡莱雅那样端着茶杯靠在阳台上,喝了口茶压惊:“所以是有人专门施法维护它吗?” 放眼望去,环绕高丘的高塔区到处是尖瘦的塔楼,这里的建材和建筑形制很明显地参考了塔雅时代建筑,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七百年后的城市令米斯缇觉得很陌生。 拉卡莱雅愣了一下,忍不住大笑起来:“不,人做不到那种事。” “那你们一开始是怎么建起它的?”米斯缇惊道,“我记得你们不信神,我猜当年应该不是天父突然从云后面露脸替你们把它扶起来。” “如果真是那样肯定会简单很多。”拉卡莱雅露出孩子气的笑脸,“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米斯缇脸色微妙起来,她停顿了很久,像是在斟酌什么,但最终开始开了口:“你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新的护卫吗?” 芙罗拉在天空红霞褪去之前回到塔中,光脚坐在起居室地毯上的米斯缇听到开门的声响,像被惊动的松鼠似的直起身子越过沙发看向走廊。 猎人一只手抱着外套,看起来和清晨出门时别无二致,但她脸上装模作样的笑容看起来有气无力,米斯缇注意到她空着的那只手正在抠指甲——没啃指甲说明芙罗拉此时只是烦恼,还不到恼怒的程度。 看来是没有好消息。 “今天过得怎么样?”猎人双手交叠,支在沙发靠背上,笑眯眯地盯着坐在地上聊天的少女们。 拉卡莱雅不太高兴地眯着眼:“你怎么会有钥匙。” 米斯缇说:“不错,拉卡莱雅带我四处参观了一下,我们一起看了书。” 察觉到拉卡莱雅对芙罗拉的敌意,米斯缇猛地意识到自己乱七八糟地问了一大堆问题,唯独忘记问芙罗拉的事。看小学徒的态度,她肯定对芙罗拉的过去知道些什么。 米斯缇突然又觉得有点别扭,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在白港找到新的护卫,把芙罗拉给甩掉的计划,不应该这么追根究底。 “坏消息,我们可能得多留几天了。” 米斯缇拿不准这句话是对自己还是对拉卡莱雅说的,她看到小学徒瞥了自己一眼,想要立刻把危险人物扫地出门的冲动和对新朋友的不舍在她脸上来回倾轧。 芙罗拉终于忍不住揉了下眉心,她今天跑遍了港口,但找不到一艘最近能离港到西境去的船只:“看来秘密戒严比我们想象的都严重,船只出港要走一段很长的程序,需要等一段时间。” 她瞄到米斯缇手边的书,是昨天大小姐悄悄注意的《狮鹫之死》。拉卡莱雅·卢恩年纪虽小,但早有名声在外,看来米斯缇已经开始利用新朋友的分享欲填补自己空缺的知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