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沧浪》
1. 第一章 序章
大周建和二十三年。
大周从建国到这时已历五代,逾百年,这时在位的皇帝是陆宇。
东宫。
温馨静谧的午后,安静的长乐殿中,阳光从窗棂间流泻进来,洒下一片氤氲的光影。
两排书架置于房间的一侧,上面摆放着重重叠叠的书籍。房间正中有一个阔大的暗色书案,简单摆放着笔架、砚台等,书案的一角处,一个玉麒麟的香炉正升起一缕袅袅轻雾,将淡淡的龙涎香飘散开去。
这时坐在书案后的大周太子陆畅,是一位容颜俊美的青年,他身着淡青色衣袍,正手握书卷,斜倚着书案,细细品读。
(陆畅,字云岚,是年二十一岁,皇后嫡子,为大周太子。)
外面,东宫的庭院内,日影下一片安静,侍女宫人各司其职,一切都如往日一样,有条不紊。
就在这时,咚、咚、咚、咚……,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正急匆匆穿过一条条长廊,越过一道道院门,一路小跑着来到了长乐殿门前。
那人的气息很有些急促,匆匆禀道:“殿下!殿下!”竟是连着喊了两声。
听着这明显带着催促的声音,长乐殿内,陆畅微微蹙了蹙眉,目光从书卷之中抬起,瞥向房门的方向,说道:“进来!”
长乐殿的门被吱扭一声打开来,匆匆忙忙进来的是陆畅的贴身侍卫飞廉。
飞廉一身利落打扮,闪身进来后立刻单膝跪地,急切道:“禀殿下,陛下传旨过来,宣殿下即刻入宫,不得耽搁。”
“即刻入宫,不得耽搁?”陆畅颇感意外,说着话他已经放下书卷站了起来,“起来回话。可知道是什么事这么急?”他凝眉思虑着,脚步已经向外走去。
“来人未说。不过……”飞廉站起身来,略有些犹疑地没有往下说。
陆畅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什么,快说!”
“是…玉烁公子昨天傍晚匆匆离开京都,至今未归。”
(陆朗,字玉烁,是年二十岁,乃皇上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弟陆云之子,与太子陆畅一同长大。)
“阿朗出城了?可知他不是去了濛霞山?”
“不对,”没等飞廉回答,陆畅就抬手止住了他,独自思量道:“阿朗去濛霞山,从来都是清早出城,不会是傍晚。”
“正是如此,”飞廉低声接道,“玉烁公子出城,向北去了,不是奔濛霞山方向。”
陆畅思索着,终不得要领,这时两人说着话已走出那个院落,正穿过一条长廊。
陆畅说道:“先随我进宫,另外,立刻派人去秦王府问清楚阿朗的去向。”
“是!”
皇宫之中,炫然殿大殿内,大周的皇上陆宇正端坐在龙椅之上,等着陆畅。
有内侍匆匆进来禀报:“太子殿下到!”
“让他滚进来!”陆宇显然正在气头上。
“宣太子殿下进殿!”内侍传唤道。
大周皇上陆宇,娶士族东方氏的女儿东方素晖为皇后。东方皇后清丽秀美,蕙质兰心,乃太子陆畅的生母。
等在大殿之外的陆畅身姿纤长俊美,昂然立于午后有些西斜的阳光之下,在大殿前空旷的广场上投下一道挺拔的影子。
这时听到传唤,陆畅抬步向大殿中走去。
炫然殿内。
皇上陆宇看着走进来施礼的太子陆畅,说道:“梁武和振远军通敌叛国,陆朗助纣为虐。畅儿,你若要父皇相信你与此事无关,不知陆朗所做所为,就即刻前往北境捉拿陆朗,协助董霖剿杀梁武等一干叛贼。”
通敌叛国……助纣为虐……捉拿陆朗?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多猝不及防的消息一下子涌进来,陆畅心中焦急,想着要快些理顺才好。他用力甩了甩头,让自己冷静些,头脑再清醒些。他想,眼下父皇震怒,定要捉拿阿朗。那么,不管发生了什么,若想要护住阿朗,自己前去比任何人前去都更有利,更能够掌握主动。
陆畅回过神,揖道:“儿臣领旨,即刻启程前往。”
皇上陆宇却盯着陆畅的眼睛说道:“记住,陆朗他不必再回来了!他惹出的乱子太多了!”
如五雷轰顶般,陆畅震惊地喊了一声:“父皇!”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儿臣请父皇开恩!阿朗,他是凌霄叔父仅存的血脉呀!”说着,重重地叩下头去。
皇上陆宇走下来,俯身扶起泪流满面的陆畅,说道:“畅儿,你护不住陆朗,朕也护不住,你懂吗?”
陆畅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看向他的父皇,不知道这句话里有几分是真的,却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用袍袖抹了抹眼睛,哑声道:“儿臣明白!”
皇上看着陆畅,眸光幽深,说道:“不要带东宫护卫队,让黥苍跟你去,带上禁卫军的两千人。”
陆畅心中一凛,父皇不信任自己。
他躬身对着皇上揖道:“儿臣领旨。”说罢,转身急匆匆走出了大殿。
这一刻陆畅的头脑很清楚,他知道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立刻启程,拦下陆朗。若能赶在陆朗前面到达北境,一切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陆畅回到东宫,只简单收拾了一下。半个时辰后他和飞廉走出来时,黥苍已带着两千骑兵等候在东宫大门前了。陆畅只远远瞥了黥苍一眼,招呼也没打就翻身上了马,扬鞭向北城门方向奔去,飞廉紧随其后。
黥苍是禁卫军副统领,只听命于皇上。此时他眯眼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也不计较,只抬起手臂潇洒一挥,便带着两千人沿着太子离开的方向追寻而去。
数日后,在青莽山的山崖边,陆畅终于见到了陆朗。
只可惜为时已晚,梁武以及振远军已销声匿迹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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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踪影,追无可追。
陆畅催马扬鞭急匆匆气喘吁吁地登上青莽山时,陆朗着一袭玄色束袖衣袍端坐在乌骓马上,一人一骑伫立在悬崖边,正安静地等候着陆畅的到来。
夕阳金色的余晖照在少年俊美的脸庞之上,山风吹起他的发丝,衣袍翻飞,猎猎作响。他的目光望向正催马过来的陆畅,眼中全是柔和,神色坦然,唇带笑意,高大的身姿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陆朗身后的山峰和云海在暮色中泛着炫目的金光,将少年卓绝的身影映衬在天际里,成为了一幅印刻在陆畅脑海中的绝美画卷。
恍惚间,就在夕阳炫目的金色辉光里,陆畅轻推一掌,他只用了二分力道,陆朗的身影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滑过乌骓马的马背,轻飘飘地向悬崖边飞去,转瞬隐入到崖壁后面。
随着那身影的极速坠落,陆畅翻身下马,急奔过去,整个人扑到悬崖边,失声大喊道:“阿朗!不要!……”
悬崖下传来陆朗的声音:“阿畅,我不能护着你了,记着要小心高渐远……”
后面的声音,淹没在一片苍茫中。
陆畅只看见陆朗的身影一直向崖下坠去,在夕阳的余晖中越来越小,随即卷入到飞瀑的金色浪涛中,再没了踪影。
“阿朗!……”
极度悲愤又极度不甘的陆畅在悬崖下沿着河水苦苦寻觅陆朗,三个月后仍无任何结果,陆畅终是无奈,最后在失望和颓丧中返回了京都。
回京后,陆畅在京郊濛霞山山麓亲自种下十里白梅,只因为那是陆朗最喜欢的花。
第二年早春,十里白梅绵延盛开,成了京郊最靓丽的风景。陆畅徘徊在梅林中,他不愿相信陆朗真的离开了。他想,无论阿朗身在哪里,他一定能知道和看到这十里白梅,那么,他应该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着他吧?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为阿朗做什么,而这十里白梅也让他思念阿朗时有了一个独处的去处。
阿朗,他在陆畅的心里,终归是不同的。
乍暖还寒的早春,当十里白梅的连绵花海以惊艳的美出现在世人的眼中时,人们才意识到,这是对京都城里那个最闪亮最耀眼的少年,最真诚也最美好的期盼,期盼有一天他能够回来,再次发出最耀眼最闪亮的光彩。
大家不约而同地涌向濛霞山麓。
又一年的春天,濛霞山麓连绵近百里,白梅、白桃、白海棠、白梨、白玉兰……,从料峭春寒,到暮春暖阳,此起彼落间,洁白的花海仿佛流动奔涌,渲染出京都亘古未有的美丽,只为人们心中,那位最美好的少年。
云霞萦绕间,一位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翩然立于濛霞山巅,俯瞰着山下连绵的花海,她也讶异于花海的美,不由心生感慨:“玉烁润朗,容止无双。”
她轻声呢喃:“如今,陌上花开,阿朗,你还能够回到从前吗?……”
2. 第二章 初识
陆朗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感觉有光亮照过来,他微微蹙眉,于恍惚中微微睁开眼,眼前看到的似乎是东方湄关切的脸。
(东方湄,十九岁,东方皇后的兄长东方启明之女,随隐居的父亲一起居住在濛霞山。)
陆朗放松地笑了,轻唤道:“湄儿,是你吗?”
坐在床边的东方湄,眉梢眼角有难得的温柔,她应道:“阿朗,是我。”
陆朗疲惫地又合上眼睛,呢喃道:“湄儿,是你,真好!”迷朦之中,陆朗仿佛又回到了与湄儿初识的时候。
大周建和八年。
那一年,陆朗五岁。
陆朗记得,那一天,父亲陆云把自己抱起来放到乌骓马上,然后自己跨上马,将他揽在胸前,扬鞭催马,向城外驰去。
(陆云,字凌霄,皇上陆宇嫡亲的弟弟,陆朗的父亲。封秦王,大将军,是大周的战神,这一年二十五岁。妻子赵氏,与东方皇后是手帕交。赵氏在陆朗出生时因难产离开了人世,陆云此后再未娶妻,陆朗是他唯一的血脉。)
“爹爹带你去认识一位叔叔和一个妹妹,你要给爹爹争气,别被嫌弃了。”
“爹爹,朗儿一直是最棒的,到哪里都被夸奖,怎么会被嫌弃?”小陆朗问道。
“你从前见到的,那些见面只知道夸奖你的人,不过是些俗人罢了。总之,今天你要好好表现,争取赚个媳妇回来。”
“媳妇?爹爹,媳妇是什么呀?我为什么要赚个媳妇?”
陆云被儿子问得愣了片刻,挥了一下马鞭说道:“这个,爹爹以后再跟你说。总之,今天你要好好表现!”
“朗儿知道啦。”
位于京都东郊的濛霞山,坐落在一片苍翠绵延的山脉间。走进濛霞山,飞湍瀑流凌空而下,山涧之中溪水萦绕,峰青林翠,景色宜人。山峰在绵延的山脉间耸立,险峻之中又秀丽如画,走在其中,心情不觉间就开朗起来,心境也慢慢放松下来。
当陆朗跟着父亲登上濛霞山时,在山巅处的一方大石之上,一位白衣飘飘的叔叔正面向千山万壑负手独立,衣袂清扬。陆朗站在下面看到这位叔叔时,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那位叔叔的身后是壁立的墨翠色山峰,片片白云在山间流转环绕,将那方大石笼在云雾中,而那位叔叔仿佛是刚刚从九天飘落到人间。
“爹爹快看,那里有一个神仙叔叔。”陆朗的声音中满是惊讶。
父亲陆云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说道:“是啊,这世上唯有霁霞能有如此气度。”
(东方启明,号霁霞,隐居在濛霞山,优游自在,不问政事,是年二十五岁。娶妻琅琊王氏,貌美有才情,却在一年前因病离世。其胞妹东方素晖为当朝皇后,但兄妹二人少有来往。)
陆云拉着陆朗的手,拾阶而上,终于来到了那方大石的所在之处。
陆云朗声说道:“霁霞兄,好兴致呀!”
白衣的先生闻言,翩然转过身,说道:“听声音就知道是你,凌霄兄,可是有好久未到我这里来了。”
二人寒暄之时,陆朗看到那位神仙叔叔身后的石桌上正摆放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棋,他松开拉着爹爹的手,好奇地跑过去观瞧。
白衣的霁霞先生看着玲珑可爱的小男孩儿,问道:“是朗儿吧?”
陆云已不客气地在石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是,是小儿陆朗。”
许是登山之故,陆云有些口渴,他将一盏茶一饮而尽。随后他伸手拉过大半个身子都趴在石桌上眼睛盯着棋盘的陆朗,说道:“来,朗儿,给霁霞先生见礼。”
陆朗听了,从石桌上爬下来,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站直身子,对着霁霞先生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礼:“陆朗拜见霁霞先生!”
霁霞先生见这孩童天真烂漫,又知书懂礼,很是喜爱,走上前将他抱起来,抚了抚他的脸颊,说道:“朗儿真可爱,叔叔喜欢!”
陆朗伸手揽上霁霞先生的脖子,对着他甜甜地笑了,“神仙叔叔,朗儿也喜欢你!”
霁霞先生听了,朗声大笑。
霁霞先生走过去也坐下来,他把怀里的陆朗放到自己身旁的石凳上让他坐好,然后斟了一杯茶,用手摸了摸杯子确定不烫了,才将杯子拿起来交给陆朗道:“来,朗儿。”
陆朗伸出小手接过去,说道:“谢谢叔叔!”
霁霞先生轻轻抚了抚陆朗的小脸,说道:“乖!”
他转向陆云,问道:“怎么想起来到我这穷山僻壤来了?”
陆云说道:“京都里的日子你还不知道,闷得很。”他望向眼前的峰峦叠翠,“我总要出来透口气!”
想到当今皇上对陆云的忌惮,霁霞先生道:“你也就出来透口气这点儿本事。”
陆云有些自嘲地耸了下肩。
他转头看向陆朗,眼中有着少见的怜爱,“我不想朗儿在勾心斗角的龌蹉中长大,总要带他来认识一下大名鼎鼎的霁霞先生,当然,更要认识一下你那宝贝女儿。”
霁霞先生抚了一下小陆朗的头,不无深意地说道:“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众人皆醉我独醒,未必轻松啊。”
不远处的山峰间有流动的云朵飘过,峰翠云白,天地苍茫辽阔。
陆云说道:“我对这世道,总还怀着希望。”
这时,管家秦伯从山下走上来,带来了一些茶点。
秦伯将点心摆到石桌上,又去添热茶。
霁霞先生拣了一块点心放到陆朗面前的小碟中,问道:“朗儿,想到山里玩玩吗?”
陆朗点点头:“想!”
“吃完了就去玩。”
陆朗看着霁霞先生笑得甜甜的,伸出小手拿起了点心。
霁霞先生转头对秦伯说道:“秦伯,你带朗儿去山中转转,他难得到这山中来。嗯…湄儿今天在做什么?”
秦伯答道:“小姐好像去凤凰台了。”
霁霞先生道:“那就带朗儿往凤凰台去吧。”
“是!”
一盏茶的功夫后,陆云和霁霞先生两位老朋友已经开始了一局手谈。
秦伯带着小陆朗往山中走去。
此前陆朗一直生活在京都中,又因为年龄小,很少出来。这时忽然面对茂密的山野草木,潺潺溪流涧水,他对山中的一切都充满兴趣,何况又没有了平日里父亲的约束。
很快,小陆朗就松开了秦伯牵着他的手,在山野间跑开了。秦伯亦步亦趋地跟着,既然先生说小陆朗难得到这山中来,那么只要没有危险,任小陆朗在其间逍遥就是了。
陆朗在山野间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子,跑累了,慢下来时,被草丛中的一只蟋蟀吸引住了;等他将那蟋蟀捉到了手中,又觉得无聊,转而发现石块下面藏着蜈蚣;当他的目光被飞舞的蝴蝶引到一棵树上,看到了那里的蝉蜕,他高兴了,这个他认识,蝉蜕,他在京都中庭院里的树上也见过……
秦伯看着他,最初是对山野带着陌生地探寻,然后很快就在其中自得其乐了,秦伯捋着胡子想,这个小家伙还真是聪明得很呢。
秦伯正在旁边看着陆朗,心中颇有些感慨的时候,忽然发现那小家伙开始追着一只野兔跑了起来,秦伯立刻迈开步子在身后追了过去,他跑得呼哧带喘,生怕小家伙有丁点儿闪失,……还好,跑了一段后那野兔总算窜入林中不见了,小家伙也慢了下来。
陆朗慢下来时,已经身在一个幽静的山谷中了,等他停下脚步,忽然发现周遭极安静,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时草叶的颤动。他正凝神间,耳畔隐约传来一缕飘渺的琴音。
小陆朗侧耳听了听,确定是琴音。他回过头问询地看向一直跟着他的秦伯,秦伯看懂了他探寻的眼神,走到他身边说道:“是小姐在抚琴呢。”
陆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被那悠扬的琴音吸引,索性坐下来只静静地听着。
秦伯看着陆朗,他很喜欢这孩子,这时微微点了点头。
陆朗被那琴音吸引,只觉得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曲调明快悠扬,好似蝶儿在林间曼舞。
一直等到琴音停下来了,陆朗才站起来,然后快步向那琴音发出的地方跑去。
“慢着点儿!慢着点儿!”秦伯在后面追着他,喊着。
转过一块岩壁,视野开阔起来,陆朗看到山峰的一端有一片开阔处,那开阔处的一隅有一个凉亭。
凉亭之中,一个身着浅碧色薄纱长裙的女孩儿正坐在凉亭里饮茶,身边有两个侍女模样的女孩儿在摆放茶点。
那女孩小小的,安安静静的。
陆朗的眼睛在亭中扫过,果然在一侧的矮几上看到了摆放着的一架古琴。陆朗想,刚刚就是这个小女孩在抚琴?那架古琴在山间的光影里只看得出轮廓,却油油地泛出古韵光泽。
听到这边的脚步声,女孩儿的唇畔离开茶盏,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陆朗的方向,然后她笑了。陆朗只觉得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笑脸,甜美中都是说不出的软糯可爱,却又灿若星辰,美好得没有一点儿烟火气,似乎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林间有光影洒下来,陆朗微微闭了闭眼,炫目的光影中,虚幻飘渺,竟不知是在梦境还是在眼前。
可那笑意又是活泼和生动的,灵动的一双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煽动了两下,陆朗总算回过神来。
“仙女姐姐!”小陆朗脱口而出。
那女孩儿敛了笑意,脸上有微微的讶异,歪着头看着走过来的陆朗。
走过来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白静静嫩嘟嘟的小脸上还有着些许的婴儿肥,一双大眼睛亮亮的,忽闪着,充满灵气,两颊上漾着天然的笑意。
许是那笑意亲切,女孩心中那刚刚出现的一丝不快就这样被陆朗带过来的风吹散了。
她看着陆朗,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叫我姐姐?”
看着眼前仙女一样的小女孩儿脸上满是不解,小陆朗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的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半晌才说道:“嗯,不为什么。”
在陆朗的心里,需要仰望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总该是个小姐姐吧。可这一刻,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女孩显然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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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被叫作姐姐,却也没有太在意。她看着陆朗,只问道:“嗯,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我叫陆朗,从……”
“嘘,”小女孩儿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陆朗下面的话,眨着灵秀地眼睛,说道:“你是从京都来的吧?我还知道,你是秦王家的小公子。”
听了小女孩儿的话,陆朗的脸上全是困惑,却也点了点头:“嗯。”
他抬头看着小女孩,小女孩的眼睛明澈清亮。见他点头,女孩儿的嘴角微微弯起。
他迷惑地问道:“我只说我是陆朗,你怎么就一下子全都知道了?”
“我知道陆伯伯来了,你又说你姓陆,我自然就知道了呀。”小女孩儿歪着头看着陆朗,自然而然地答道,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猜的问题。
陆朗觉得,这个女孩儿好像与他平时一起玩的那些小伙伴有什么不一样,说不上来,但他就是觉得不一样。
“那,”陆朗有些犹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小女孩儿笑了。
陆朗觉得她笑起来真好看,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女孩儿了。
就听女孩儿说道:“从天上来?你不会是看我住在山上,就觉得是从天上来的吧。”
陆朗说道:“我只是感觉你和我平时见过的其他小孩儿不一样,你身上有种天宫的味道,就是…”他想了想,“就是有点儿不像是真的。”
“不像是真的?”
“嗯,就是…像在梦里。”
小女孩儿微微蹙眉:“我不就在这里吗?”
陆朗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感觉你是飘下来的。”
小女孩儿又笑了,说道:“我懂了,可我不是从天上来的。”
她接着说道:“我叫东方湄,你可以叫我湄儿。”
陆朗的那一点儿紧张在这样的对话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听了忽然好开心,他知道这位小仙女的名字了。陆朗的笑容灿烂,高兴地叫道:“湄儿!”
她让他叫她湄儿。
他虽然叫了,也很开心,却还是有一种无法靠近她的感觉。可陆朗感觉到了自己内心里强烈的愿望,很想和她一起玩。
女孩听了,微微点了点头。
她再看向陆朗时,这一次看到他的手里正拿着一只螳螂。一瞬间女孩儿又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她向后挪了一步,指着那只螳螂问道:“这个,是你捉的?”
“嗯,它很好玩,京都里很少有。”陆朗说着,将手中的螳螂向女孩儿伸过去。
“山野草丛是它们的家嘛,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女孩说着又微微向后挪了挪。
她远远地看着那只螳螂,商量着问道:“你放了它,让它回家找妈妈,好吗?”
“它也有妈妈?也会想找妈妈?”陆朗没想过这样的问题,这一瞬间,陆朗的心里忽然有一点儿难过。
“当然了,它不回家,它的妈妈一定会着急的。”
陆朗转过身,张开小手送向草丛的方向,那只螳螂几下就跳进草丛不见了。
女孩儿开心了,说道:“其实,你不用捉它们,它们也每天都陪你玩。每天傍晚的时候,就是太阳快躲进山里的时候,你可以听到小虫们各种各样的鸣叫,可好听了。还有早晨鸟儿的鸣唱,也特别好听。”
“真的?你听过?”
“嗯,每天都可以听到,那是山野里本来就有的声音,当然也是最愉快的声音。”
她转过身,“就像这样……”女孩儿说着,走到矮几处的古琴旁坐下来,看向陆朗。
陆朗知道女孩儿在等他。他赶紧跟过去,在女孩儿对面不远的蒲团上坐下来。
“你听,”女孩儿说着,轻抚琴弦,有低低的两声琴音,“油蛉低低的鸣唱就像这样;”然后又是两声琴音,“这个,像不像蟋蟀在弹琴?”
“还有这样的,”接着又是几声高亮悠长的琴响,“这是夏蝉的长吟……”
两个孩子就这样玩在了一起,累了,就坐下来喝茶,吃点心。
天色开始渐渐变暗的时候,湄儿拉着陆朗的手说道:“走,我带你去听虫儿的合唱。”
他们来到一大片草丛生长的地方,天际处,夕阳已吻上山巅,橙红色的流云缤纷绚丽,草丛的色彩暗下来,在天际的背景下轻轻摇曳。
安静的氛围中,开始有了虫鸣,一声、两声……,渐渐的,此起彼伏,汇成了天地间最美的合唱。
两个孩子坐在小山丘上,面对广袤的草丛原野,远处如黛的山峦化作了一道渐深的墨痕。
陆朗听得痴了,很久之后,他说道:“真好听!”
湄儿没有看他,眼睛望向天际,只轻轻点了点头。
陆朗想了想,又问道:“湄儿,明天早晨,你也带我听鸟鸣,好吗?”
湄儿笑了:“鸟鸣吗?明天早晨起来,你打开窗,或站到院子里,整个山野林间都是鸟鸣呢!”
“真的?”
“当然,我说能听到,就一定能听到的。”
3. 第三章 湄儿
一直到晚膳的时候,两个孩子才一起回来。
庭院之中,陆云和霁霞先生正在喝茶聊天。
看着拉着手一起走进来的两个孩子,陆云笑了,他仔细打量着东方湄,脱口说道:“不愧是你霁霞先生的女儿,湄儿的眉眼像你,气质更像足了你,年纪小小的,却已有了仙气。”
霁霞先生有几分得意,嘴上却说道:“不过是长在深山里,没有那些世俗的脂粉气罢了。”
陆云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
简单的晚膳摆上后,霁霞先生和陆云边吃边聊,湄儿和陆朗却不言语,很快就吃好了。
放下碗筷,湄儿看了一眼还在聊天没怎么动筷子的两位父亲大人,低声对陆朗说道:“阿朗,我要去看星星,你要不要同去?”
陆朗的嘴里正嚼着一块肉,他三下五除二把那块肉咽了下去,拿起块帕子边擦嘴边点头:“要的,湄儿,你带我一起去。”
说着,两个孩子站了起来。
东方湄说道:“爹爹,我们去看星星啦。”
霁霞先生微微点了点头。
他朝秦伯道:“秦伯,照顾好孩子们,小心别被蚊虫叮咬。”
“先生放心,老奴会尽心的。”秦伯弯身一躬,转身去追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走出院落,来到一片空旷处。
秦伯看两个孩子在一块大石上坐好了,就吹熄了手中的提灯。
没有了提灯的光亮,抬眼望去,漫天星斗璀璨。
“哇,这里的星空真好看!”陆朗不曾这样看过星星,更不曾看到过这样美的星空。
“星空当然是好看的呀!”湄儿没有看陆朗,只看着头上的星空,她的语调里是她没有察觉的自信,还有一点淡淡的孤傲。
陆朗忽然有点儿窘,他只觉得星空好看,却看不出什么,没敢再说话。
陆朗从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从没有过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那时,常常是他知道的比旁人都多,也常常是他带着别的小伙伴一起玩。
这还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湄儿看向夜空,微微有些出神,半晌说道:“看星星,要安安静静地,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她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陆朗,声音都在夜色里变得悠远了,“坐在这里,一颗一颗地看过去,找到它们,记住它们的样子,叫出它们的名字。它们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甚至和你说悄悄话。”
“星星,”陆朗迟疑地问道,“真的会和我们说话?”
东方湄道:“你看到它们在眨眼了吗?你静静地看着它们,把你心里想的告诉它们,就知道它们是懂得你的。”
陆朗心里并没有明白,却点了点头。
东方湄又说道:“星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常常来看它们,看得越久,就越懂得它们。”
陆朗问道:“每天的星空不都是一样的吗?想起来时偶尔看看不就好了?”
东方湄道:“星空并不是不变的,其实每一天星星的位置都会变化,只不过不经常看是看不出来的。经常看,就能看出每一天的不同,时间久了还可以找出星星移动的规律,也可以把这些轨迹画出来,嗯,其实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呢。”
陆朗看向东方湄,听着她讲出的每一句话,那声音很悦耳。
来到濛霞山,陆朗觉得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切对他都是未知的,新鲜的。而这个小女孩却似乎什么都知道。濛霞山就像是世外仙境,这个小女孩子就像是这个仙境中的小仙女,让他有一种…心生的向往。
他在京都里的生活,无论是平日的玩伴,还是爹爹的同僚,每每见到他,都会夸他是最棒的,他也一直自信自己是最棒的一个。可这一刻却是不同的,他发现有一个小女孩儿,好像什么都知道,而她之所以什么都知道,不是因为她比自己棒,而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儿来自天外的神仙世界。
东方湄的眼睛一直望着星空,她沉浸在星空的世界里。
陆朗听见她说:“嗯,还有,不是这里的星空好看,是星空本身好看。其实,你在京都里看到的,也是这一片星空。只不过,我听爹爹说,因为京都里有很多街灯,星空就没有这么明亮耀眼了。就像月亮明亮的日子,天上的星星也会显得少一些……”
陆朗看着眼前的湄儿,星光下的湄儿朦朦胧胧的,更有一种仙女似的不真实。
“湄儿——,”陆朗有些迟疑和犹豫,他问道:“你能教我认识星星吗?”
湄儿笑了,有一点点的小得意,说道:“好呀,认识了星星,你就可以跟它们说悄悄话了……”
陆朗有些微诧异,问道:“真的?”
湄儿甜笑,“嗯,你有小秘密的时候,有不开心的事情的时候,也可以是你高兴的时候,很多很多时候,你都可以把自己的事告诉星星,星星总会耐心地听你说,也耐心地陪伴你,只要你想,它们永远都会在夜空中等着你……”
陆朗听着,心想,这个小女孩儿的朋友,就是这些天上的星星吗?她到底从哪里来?这样想着,陆朗伸手拉住了湄儿的手,才觉得真实一点儿。
湄儿却只歪头看着陆朗说道:“阿朗,你要听好了,我要说喽。”
陆朗应道:“好,你说,我能记住的。”
湄儿抬起纤长的手臂指向夜空:“你看西边,看到最亮的那颗星了吗?”
“看到了。”
“它的名字叫‘太白金星’。现在是晚上,它在西方,你可以叫它‘长庚星’;早晨太阳出来之前,你还可以在东方看到它,那时候,它叫‘启明星’。是不是很有意思?”
陆朗连连点头:“嗯,很有意思,星星还会跑来跑去的,好神奇!”
说起星星,湄儿的兴致很高,“还有那颗星,”她指着西方的另一颗星说道:“看到了吗?”
“看到啦看到啦!”陆朗也兴奋起来。
“现在这个季节,我们可以在西方看到它,它叫‘昏星’,因为在傍晚的时候出现;等到了秋冬季节,我们就只能在早晨看到它了,那时候,它叫‘晨星’。”
“昏星,晨星,原来是一颗星星。真好玩!是所有的星星都这样吗?都有两个名字?”陆朗问道。
“不是的,这样的星星并不多。”
湄儿指着天空又说道:“那颗红色的星星,是‘荧惑’,人们问卜凶吉时常会说到它。”
“还有,天空中间这条闪着光亮的漂亮的河叫银河。”
“嗯嗯,看到啦,好漂亮!”
“在银河的这边,那颗很亮的星,是织女星,你看,它的旁边有四颗星星组成了一个长长的菱形,那是织女织布用的梭子。”
“哇,织女上了天,还记着带上梭子呢。”
东方湄咯咯地笑了:“还有银河对面的那颗星,找到了吗?前后各有一颗小星星的那颗星,那是牛郎星,那两颗小星星,是牛郎用扁担担着的两个小孩呢……”
“扁担,小孩,它们在天上过家家吗?”陆朗说道。
“也许吧,他们一年才见一次,平时要有点儿事做吧。”
陆朗的眼里全是对东方湄的信服,他频频点着头,竭力跟上东方湄的节奏。
此时,望着夜空中美丽的银河,陆朗问道:“银河,真的是条河吗?”
“当然不是,银河,是许多许多的星星组成的星河……”
夜色朦胧,东方湄的眼睛却闪着光亮,专注地看着满天繁星。
在她的专注中,陆朗看到了这个小女孩儿对星空的喜爱。
夜空虽美,却好遥远。
陆朗想,一个人只有在孤独和难过的时候,才会爱上星空吧。
湄儿,她是小仙女,一定没有朋友,会很孤独吧?
……
“湄儿,”陆朗咽了口口水,说道:“你知道这么多事,是怎么知道的呢?”
“看书呀,只要你喜欢,书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看书啊……”陆朗呢喃道。
两个孩子安静地看着星空,又过了一会儿,湄儿接着说道:“如果有一天,你看的书多了,想过的问题也多了,发现你想的事情在书中找不到答案时,就是该你自己动脑筋解决问题的时候了。爹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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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告诉我的。”
“为什么会找不到答案呢?”
“书本是前人留给我们的。如果你的问题前人没有想过,或者想过却没找到答案,就需要我们自己解决了。”
星空璀璨,夜色静谧。
庭院之内,霁霞先生与陆云两位父亲这时正对坐饮茶,夜风袭来,清爽舒适,两人很有些惬意。
陆云望向庭院外不远处席地而坐的两个小小的身影,意味深长地说道:“霁霞兄,咱们做儿女亲家怎么样?你看,两个孩子多般配呀!”
霁霞先生正优雅地斟茶,几缕发丝松散地搭在肩头,有种随性的自在:“你想定娃娃亲?你能做得了朗儿的主?我是做不了湄儿的主的。”
“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
“那是你,于我,却不是。”霁霞先生毫不留情地扫了陆云的面子,他啜了一口茶,缓缓放下茶盏,“湄儿,等她长大了,知道了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她自己会有所选择,却不干我的事。”
陆云看向霁霞先生,没说话,神色却有些沮丧。
“你别这样看着我,”霁霞先生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湄儿她自在惯了,平素我很少管她,这种事就更不可能苛求她了。”霁霞先生说着,微微耸了耸肩,“我的确做不了她的主。”
陆云知道霁霞先生对女儿一向散养,一时间无从反驳,接不上话。
霁霞先生斜睨着陆云,又说道:“孩子们才多大?你操哪门子心?将来朗儿若真的喜欢湄儿,那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陆云只好放弃了自己的坚持,说道:“好吧,依你,霁霞兄,只是湄儿实在招人喜欢。”
霁霞先生向两个孩子的方向递了个眼神:“今天这两孩子在一起玩,是朗儿一直在追着湄儿跑。凌霄兄,不是我打击你,我觉得吧,如果朗儿真要娶湄儿,这前路怕是有些艰难。”
陆云看向霁霞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没说话,心中琢磨着,自己在霁霞先生面前没讨到过便宜,儿子若真的喜欢上霁霞家的这位小公主,还真是道阻且长。
第二天,陆云带着陆朗,一直在濛霞山盘桓到午后方才离开,打马返回京都。
在路上,陆朗坐在陆云身前,问道:“爹爹,湄儿是姐姐还是妹妹?”
陆云答道:“湄儿小你一岁,是妹妹。”
陆朗扭头看向父亲,有些困惑地问道:“湄儿是妹妹?可湄儿知道好多事,是她一直带着我玩。”
“知道的多,是因为你霁霞叔叔教给湄儿的东西多。朗儿,记住湄儿是妹妹,你不知道的可以问湄儿,但平时一起玩时要多照顾湄儿。”
陆朗用力点了点头:“朗儿记住啦。”
陆云又问道:“你们都玩什么了?跟爹爹说说。”
“湄儿说,小虫子也有妈妈,不能随便捉。”陆朗说道。
陆云嗯了一声。
陆朗接着道:“湄儿还说,早晨树林里鸟儿的叫声特别好听。”
“那你听见了吗?湄儿说的可对?”
“我听见了呀,今天早晨我很早就起来了,一出门就听见了。我还去了树林里,那里的鸟儿更多,它们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的,一边叽叽喳喳地叫,特别好听。”
陆云抚了抚陆朗的头,问道:“玩得开心?”
“嗯。山里很有意思,我还认识了好多星星。”
陆云道:“你若喜欢,爹爹有空还带你去。”
“真的?”
“真的!”
“爹爹,”陆朗往陆云怀里靠了靠,“你真好!”
父子俩就这样聊着进了京都,远远地就看到了宏阔的大将军府邸。
陆云作为皇上陆宇嫡亲的弟弟,当年因卓绝的军功被先帝册封为秦王、大将军。他是难得的将才,十五岁挂帅上阵,对内平定藩王之乱,对外抵御胡寇入侵,少年成名,从无败绩。
陆云的府邸,外面大门的门额上书有“秦王府”,二门的门额题的是“大将军府”四字。整座府邸恢弘大气,规模和面积在京都之中除了皇宫都是绝无仅有,是先皇专门为陆云建造的。
4. 第四章 军情
大周建和十年。
五月,大周北境边关告急,北燕国鲜卑大可汗拓跋浑亲率五万骑兵南下,半月之内已越过阴山屏障,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民不聊生。
朝廷接到告急文书,仅两日后,陆云再次挂帅出征,率五万铁骑驰援北境。
此时,在大周西北的北齐国内,北齐匈奴单于的大帐中,一个汉人谋士正与乎邪(yé)单于对饮。这位汉人谋士名范机,在匈奴已近十年之久。范机的父亲本是原凉州知府下属的一名师爷,因知府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事发,范师爷无端被栽赃牵连,竟至被诛三族。范机因当时游历在外而幸免,却也再不敢还乡,连父母的尸骨都不能前去收敛。他恨贪官随意攀咬栽赃,恨官府明知其父冤枉却不彻查,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小小的师爷而得罪同僚。当年只有十八岁的范机人单力薄,无力挽回什么,却在心里埋下了对朝廷的刻骨之恨。
因一个小小的师爷而埋下的仇恨,有一天也会生根、发芽、长大。
范机东躲西藏在外漂泊了一阵子后,为了生存,逃至北齐才得以安身。范机少年时曾在私塾就读,逃至北齐后更是发奋读书。他知道在这荒蛮之地读书人少,他腹中的墨水很快就让他在当地小有名气,他也产生了要借助北齐的势力为自己家族报仇的想法。近年来,他屡屡为乎邪单于献计献策,北齐的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在他的筹谋之下均增长很多,范机也因此更得乎邪单于的信任。
这日,两人正在帐中对饮,乎邪单于接到军报,北燕五万骑兵南下,半月已突破了大周的阴山防线。大周方面紧急应对,大将军陆云已前往救援。
看完军报,乎邪单于将手中的军报递给范机,哈哈大笑道,“陆云大将军少年挂帅,自出征之日起从无败绩;此次北燕拓跋浑却也是蓄势已久,亲自出战。两强相争,军师,你来分析分析,这笑到最后的,会是谁呢?这出戏好看啦!”
范机接过军报,快速浏览了一遍,沉吟半晌。
乎邪单于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酒饮尽,放下酒盏道:“军师,这个答案,是不是连你也不好猜呀?”
“不难,”说着,范机将手中的酒盏砰的一声重重地放在台面上,“这笑到最后的,当然是大单于你呀!”
乎邪单于一愣,困惑地看向范机:“军师喝多了吧?他们二人相争,干我什么事?”
“我想,”范机缓缓说道,“这该是我北齐出兵的绝佳时机!”
“出兵?军师是指东出南下?”
“正是。”
刚刚拿到军报的一刻,范机的心中猛掀起一阵狂喜和躁动,蛰伏多年,如今这是一个极好的契机,一个可以复仇的契机。要想抓住这个机会,首先要说服大单于出兵南下。
范机心里翻过无数想法,面上却不露声色。他稳住心神,将两个人的酒杯重新斟满,自己重新落座,拿起酒杯向大单于举了举,说道:“大单于,请问大周镇守在我北齐边境的是何人?”
乎邪单于从案上拿起酒杯,对着范机示意了一下,然后将杯子放到唇边,说道:“是林老将军,这些年一直是他。”
范机问道:“此人如何?”
大单于道:“林将军老了,经过这几年更老了。听说此人年轻时很是骁勇,立下不少战功。”
范机饮了口酒,说道:“林老将军当年立下不少战功,但那时他只是陆云手下的战将。此人头脑简单,基本没什么谋略。如今他在西北独当一面,不过是守成罢了。”
大单于探究地看着范机:“林将军头脑简单,为何军师却迟迟不敢对大周动手?”
范机说道:“西北的林将军好对付,可大周京都里还有一个闲人陆云。”
“闲人?”大单于笑道。
“是呀,闲人。大周皇上还算清醒,虽夺了陆云的兵权,却没将陆云斩尽杀绝,所以,一旦大周四境有个风吹草动,陆云可以随时重新挂帅出兵。”
大单于点点头:“这也是军师这些年一直隐忍着的原因吧。”
“大周有陆云在,没人讨得到便宜。”范机道。
“也是,陆云虽年纪不大,却多次横扫北境,对于在草原和沙漠作战经验极为丰富。”大单于顿了一下,“难不成,北燕南下一战,军师看好陆云?”
范机道:“拓跋浑虽做足了准备也摆足了气势,但如今陆云已经北上,获胜的就只能是陆云,不过早晚的事。”
大单于眯着眼问道:“可军师刚刚说,这笑到最后的,是大单于我呀。”
“不错!”范机拿起酒杯轻啜了一口,说道:“眼下北燕南出,拓跋浑倾尽北燕全力,如此,纵使陆云善战,短时间内怕是也分身无术,他们双方总要纠缠上一阵子。”
大单于握着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道:北燕拖住陆云,便是我们的战机?”
范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是!我们已蛰伏多年,此时不南下,更待何时?”
范机说得自己心潮澎湃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大周一败涂地,自己领兵杀入凉州屠尽所有生灵的一幕。仇恨在心里埋藏久了,生了根,发了芽,在反复的舔舐中被放大。
大单于却在范机的激动中还有着几分冷静:“军师确定这果真是出兵南下的良机?”
“大单于别忘了,二十年前你的先祖们是在贺兰山下牧马放羊的,北齐是被何人赶到了祁连山以西的?更何况,如今我们北齐兵强马壮,这样好的时机,怕是失不再来。”
范机早已摸透了乎邪单于的心思,几句话就激得乎邪单于热血沸腾。乎邪单于啪地拍了一下案几:“好!老子窝在这里已十几年了,南下就南下!”
得到了大单于的支持后,范机果断调派兵力,并算准时机,在北燕和大周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出兵南下,越过祁连山,兵锋直指大周边境守军,第一仗就打得林将军措手不及。
林将军虽多年驻守西北,却有些墨守成规。北燕入侵大周,他还在庆幸西北平安无事,根本没料到北齐会在这时突然来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打了个狼狈。
首战失利令林将军非常懊悔自己的大意,他立刻召集手下将领商讨和调整布防,可范机根本不给他喘息调整的机会。
林将军这里措手不及,范机却是谋划多年。他接连发起进攻,连拔五寨,西北守军可以说是节节败退。
等林将军带领西北军好不容易扎住了阵脚,大军早已伤亡近半。
这天林将军再次召集阵前会议,统计了伤亡情况,调整部署,一面向朝廷请求支援,一面重新布置阵防,以应对后续战事。
待会议散了,林将军走出营帐,他亲自去看望了受伤的将士们,又带着五名亲卫去视察几处山口要地的布防情况。
这些本可以遣人去做,可这时他却要亲力亲为,林老将军内心里对战事失利深感愧疚。伤亡近半,老将军看着那些与他在一起摸爬滚打多年的将士,他无法原谅自己面对强敌时的无能无力。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林将军和他的几名亲卫在略远的两个布防点之间遭遇了小股匈奴人的偷袭,对方人不多,双方也只是互放了一阵羽箭。混乱中林将军的左肋却被箭矢射中,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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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去。亲卫们立刻一边抵挡羽箭,一边护着林将军快速撤回了营地。
这完全是一个意外,对西北守军而言,却是雪上加霜。
回到营帐后,林将军的伤势有些严重,一度陷入昏迷。
战事失利,又面对北齐咄咄逼人的南下大军,西北守军再次连夜向朝廷发出急报,请求增援。
北齐的军营之中,范机正与乎邪单于围着篝火吃肉喝酒,庆祝接连几次的胜利。
范机攻其不备,又气势夺人,使大周西北守军连受重创,乎邪单于对范机的神机妙算很是佩服,两人举杯庆贺。
正相谈甚欢之时,有士卒来报告大单于,说是在寻猎中巧遇大周巡视将领,被他们用羽箭射中,目前不知死活,看服饰那个将军应该品阶很高。
大单于听了,哈哈大笑:“好!真天助我也!如此甚好!”
范机听到“品阶很高”四个字,噌的一下站起来,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个士卒的衣领,急切地问道:“那个大周的将领,大概什么年岁?”
士卒脸上的喜色还未来得及收起,此时有些惊恐地看着范机,结结巴巴地答道:“头发灰白,年龄…应在五十多岁。”
“他死了吗?”
“只看到他掉…掉下了马,其他不知道了。”
“蠢货!”范机将那个士卒狠狠摔在了地上。
乎邪单于看着范机气得发青的脸色,很是诧异。他挥手让士卒下去,士卒忙爬起来带着一脸的迷惑走了。
大单于看了范机一眼,问道:“大周高级将领折损,对我们是值得庆贺的事,军师为何发怒?”
范机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怒气,起身拱手施了一礼,“抱歉,大单于,恕在下失礼。”
大单于挥了一下手表示不必。
范机坐下后,望着跳动的篝火,徐徐说道:“若范某所料不差,被伤的应该是大周主将林老将军。”
“那岂不是更好!”大单于道。
范机抬头瞥了大单于一眼,说道:“福兮祸之所伏。这位林老将军能为西北主将,靠的是资历,也是他的愚蠢。他一向有勇少谋,心思单纯,又年逾五十,大周皇上这才放心地将西北边防交给他。换句话说,就是他够笨,花花肠子少,翻不出皇上的手掌心。”
大单于点了点头,十分赞同范机的话:“军师的话有道理。”
范机将几根干柴添到篝火堆里,长长叹了口气:“可这一点对我们北齐,却是极为有利之处。我已观察这位林老将军多年,对他了解很深,应对他,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他若是死了又或者重伤,大周定会换将或增援。若是旁人来了还好说,若是陆云来了,就难办了。”
大单于愣了半晌,他没有想这么多:“陆云远在北燕,又被拓跋浑缠住,军师是否多虑了?”
范机用一根干柴挑了挑篝火,有空气进入火堆中,火苗一下蹿起来老高。范机将目光望向远处的茫茫天际:“但愿拓跋浑不要让我们失望,能够暂时纠缠住陆云。”
范机拨弄着火焰,沉思着说道:“除去陆云,大周可派的将领都不难对付。”
大单于看范机情绪不高,宽慰道:“如此,军师也不必过于忧心。”
范机点点头:“目前看,我们需要速战速决,趁大周西北守军眼下群龙无首,局面混乱之时,我们快速挺进,突破西北防线,直取贺兰山,站稳脚跟。等大周朝廷反应过来,增派援军,想把我们再赶回去,怕是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单于频频点头:“军师高见!我们乘胜挺进,还辛苦军师详细规划。”
5. 第五章 陆云
范机是个心思重的人,当夜,他就安排布置下去了。
第二天天色刚亮,匈奴大军铺天盖地再次席卷而来。
大周西北守军内,林老将军还在昏迷之中,混乱之中大家只好各自抵抗,结果再次大败,不仅城关失守,西北防线更被完全突破。
大单于和范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看着面前一览无余的广袤原野,朗声大笑,直呼痛快!
之后,他们挥鞭策马,带着匈奴大军浩浩荡荡直奔贺兰山而去。
五日后,大周朝廷收到了西北边境发来的告急文书,北齐趁乱偷袭西北边陲,已迫近贺兰山。西北边境守军将领林老将军在巡防之时身中流矢,伤势严重,急需朝廷增援。
几乎是同一时间,陆云在北境也得到了北齐入侵大周的消息,那时他刚刚结束了一场与北燕拓跋浑所部进行的酣畅淋漓的大战。这一战北燕惨败,伤亡超过两万人,撤回到阴山北麓,却仍然在负隅顽抗。
陆云接到西北边陲的告急,审时度势,果断分兵,留下自己的得力干将梁武将军继续拖住北燕,自己率两万骑兵急速增援西北,同时给皇上发去军报。
皇上接到军报,一时心急如火,西北军溃败得太快了。他紧急召集朝臣商议,朝堂上正一筹莫展之时,陆云的军报到了。
皇上一听是陆云的军报,立刻拆开来,得知陆云已击败拓跋浑,正赶去增援西北,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有陆云在,皇上就可以稳坐金銮殿。他令户部做好粮草军需的供应,同时颁下旨意,以陆云为大将军,统领北部军及西北守军,全权负责整个北线战事。
陆云用兵不拘古法,他从北燕境内借道斜插向西北,在北齐大军的后方快速奔袭迂回,同时联络溃败的西北守军,让他们重整旗鼓,与陆云所部配合包抄。
范机怎么也没想到陆云会不等朝廷诏令直接奔赴西北,更没料到陆云会借道北燕采取长途奔袭这种完全不合常理的战术打法。结果是仅仅六日之后北齐大军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遭遇突袭,一时之间本是节节胜利的匈奴大军全面溃败,陆云率部乘胜追击,最后以两万兵力全歼北齐七万大军,北齐龟缩至祁连山外,整个祁连山归入大周版图。
陆云带给范机的,是可怕的噩梦!
退回了祁连山,范机深受打击,他规划筹谋多年,竟在一夕之间一败涂地,陆云的存在,成了范机一个无法摆脱的符咒。
好在大单于也知事出有因,毕竟出手的是陆云,因而没有过多怪罪于他。大单于知道,部族能拥有的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均依赖于范机的筹划,他心里虽因折损几万人而有些怨怼,但北齐后续要东山再起,还离不开范机。
这期间,林老将军的伤势已有所好转,北齐暂时也无力反击。陆云将西北边防交给林老将军,休整数日后,联络留守北燕的梁武将军,再次长途奔袭北燕后部。
北燕内部,得知陆云已率部离开,拓跋浑急调三万大军增援阴山战场。陆云率部进入北燕,本是打算从拓跋浑后部包抄,却阴差阳错正遇上这三万增援大军。
陆云从斥候那里得到关于北燕增援大军的消息,立刻调整了部署。
北燕的增援大军由北燕大将丘穆将军统领,接到拓跋浑的命令,他们匆匆赶往阴山,准备与拓跋浑会合,根本没料到会在这北燕腹地与大周军队遭遇。
结果是陆云所部仿佛从天而降,丘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可以说是策马奔进了陆云巧设的埋伏圈。陆云倚借山势,再行包围歼灭之法,丘穆的三万大军在经过十天的挣扎抵抗后被全部歼灭,丘穆战死,所带大批粮草辎重尽数被陆云所获。
此战之后,拓跋浑终成困兽之斗。陆云大军稍作休整后,从北部向南迂回,与守在阴山南麓的梁武相互配合,形成合围之势,配合以陆云擅长的快速突袭,将北燕残部近三万人全部斩杀,拓跋浑在被陆云重伤后于混乱中狼狈逃回了北燕北部。
至此,因北燕和北齐的这次入侵而燃起的战事,以北齐损失七万人,北燕损失八万人为代价,宣告结束。陆云所部,伤亡仅三千余人。
战报传回京都,皇上龙心大悦。
因陆云率大军长途奔袭日久,大军体力消耗过大,暂留在原地休整。
皇上接到陆云的军报,恩准大军原地休整两月,并派出使者前往阴山南麓,带了大量的牛羊食品犒赏大军。
经此一战,北燕和北齐皆损失惨重,整个北线边境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了。
当京都之中举国欢庆这场胜利的时候,陆云却因过度劳累而病倒了。
那个气宇轩昂英气勃勃的青年将军,从十五岁起领兵从无败绩,到这一年刚刚二十七岁。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知道他被劳累和疾病打倒了,加之远在边塞水土不服,陆云的病势日渐沉重,竟在两个月后,在一个北境飘起鹅毛大雪的夜晚,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天妒英才!
陆朗的母亲赵氏家世不高,与东方皇后是少年玩伴。东方皇后念着自己与赵氏的情感,爱屋及乌,怜惜小陆朗出生之时就失去了母爱,对陆朗格外疼爱。陆朗较皇后之子陆畅小一岁,每逢陆云出征在外,东方皇后就将陆朗接到宫中,两个孩子一块长大,平时一起习武学文,关系很是亲密。
这一年,陆云病势沉重的消息传回京都之时,陆朗正在宫中。
霁霞先生最早得到了陆云传回的消息,他亲自驾车到宫中接走了陆朗,带着他星夜奔赴北疆,终于见到了已是奄奄一息的陆云。
陆云将陆朗的小手交到霁霞先生的大手之中,嘱托道:“朗儿的生活我不愁,皇后一定会善待他。只是,还请霁霞兄能代为教导朗儿,我陆云只求他能平安一生。你明白我的!”
三天后,陆云永远地离开了,在二十七岁最美好的年华。霁霞先生按照好友的嘱托,将他葬在了阴山山麓。陆云,他说他不想回京都,霁霞先生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放心,我懂。
阴山脚下,霁霞先生用他的狂草在陆云的墓碑上只提写了一个字“云”,他终于做回了天边那片自在的云,轻盈,逍遥,无拘无束。
这一年,陆朗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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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都,陆朗搬进了宫中。
大将军府邸依然存在,皇上因秦王的逝去极度忧伤,颁下旨意,大周从此不再封“大将军”一职,大周的大将军,永远都是秦王陆云。
陆朗对宫中的生活并不陌生,陆畅依旧是他最好的朋友和玩伴,两个人做什么都不分彼此。可总有一些东西不同了,而另一方面,人,总是要长大的。
“人,总是要长大的。”这个道理,七岁的陆朗已开始渐渐明白,又怎不是一件极残忍的事呢?
大周建和十一年。
这一年年节刚过,霁霞先生派人将陆朗接到了濛霞山。
这是陆朗第二次来到濛霞山。
冬日里的濛霞山很清冷,却有一份幽静,令人心安,让人忘却京都中的繁华和喧闹,心生一种说不出的安宁美好。
陆朗被带到一个很大的院落前,院落里安安静静的,面前是一片白墙黛瓦的房舍,正门上方有一木质的匾额,上书“书斋”二字。院落里除了一条石径,周围都覆了雪,与那白色的墙壁连成一片干干净净的世界。庭院两侧稍远的地方,有两片翠竹,是冬日难得的翠色。有微风袭来,翠竹的枝叶上有积雪滑落,仿佛碎玉流光。
陆朗沿着石径走进了正对着的房门。这间屋子幽深却很明亮,房门正对一张阔大的案几,环着案几,是连绵的书架延伸进去,似看不到尽头一般。这里随处都是各种书籍书卷,案几上则摆放着各种笔墨纸砚,案几的侧面叠摞着十几卷书,有合上的,有半卷着的,也有摊开来的……,不整洁,却绝不杂乱,整个房间透着一种随性和自在。
陆朗站在进门不远的地方,安静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待他转过头看向右边时,对上了一张翩然笑脸,那女孩儿坐在一张案几后,正托着腮歪头笑望着他:“阿朗,你来了。”
那么自然,亲切,就仿佛他们昨天约好了再次相见一般。不知道的人一定猜不出,这一声招呼,与上一次隔着两年多的时光。
“湄儿!”陆朗脱口而出。
陆朗只觉得自己一直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濛霞山,真是一个妙处。
“朗儿来了……”霁霞先生听到两个孩子的声音,从后面排排的书架中走出来,手中正握着一卷书,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他把手中的书放在案几上,走到陆朗面前,矮下身子,看着陆朗白嫩俊美的小脸,轻抚了抚,他在孩子的脸上看到了这个冬天里他的忧伤和成长,他的眼睛里开始有了一丝不属于孩子的隐忍,还有委屈和倔强。
“这还仅仅是开始呀……”霁霞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这样想着,他把陆朗揽进怀里,沉默地抱着。
陆朗直觉地知道这个叔叔是与他人不同的,他的怀抱让他想起爹爹。陆朗抬手环住叔叔的脖颈,伏在叔叔肩头,眼泪不自觉地吧嗒吧嗒掉了出来。
霁霞叔叔什么都知道,知道他此刻的心情,知道他此刻的情形。他安慰地缓缓拍着陆朗的脊背,轻声说道:“会好起来的,朗儿会长大……”霁霞先生的眼睛这时也已湿润了。
6. 第六章 书斋
在东方湄的对面,房间的左侧,陆朗坐在了一张案几后。
“朗儿,你今后就随叔叔读书,这也是你爹爹的意思,你可愿意?”
“嗯嗯,”陆朗点着头,“朗儿愿意!”
想了想,陆朗又问道:“叔叔,朗儿跟着您读书,是不是也可以像湄儿一样知道很多事情?”
霁霞先生点了一下头:“这个自然。”
“不过,”霁霞蹙了蹙眉,“我很少讲书,你可能更多的要靠自己。”
“什么?”陆朗听懂了这句话,却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东方湄看着有些愁苦的霁霞先生,咯咯地笑了:“爹爹,有湄儿呢,你还可以和从前一样的…散…淡…”
霁霞先生看着自己的女儿,又高兴起来,“湄儿最贴心!”
陆朗更糊涂了。好在这时东方湄看向了他。
“阿朗,爹爹也是这样教我的,告诉我说,要靠自己。你不用担心,慢慢就都知道了。”
东方湄说着站起身,拿起面前案几上的几张纸,走向陆朗。
随着东方湄走近,陆朗的身子不由地坐直了些,这多少透露了他心中的紧张。
东方湄看向他,微微点了下头。陆朗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东方湄走到陆朗的案几面前,将手中的几张纸平铺在案几上,又随手摆上了笔墨:“阿朗,这里有些题目,你先做一下。嗯……”
东方湄看向陆朗时,看见了他紧抿着的唇角,知道他有些紧张和担心。因为每次爹爹说要考问自己时,自己也常常有这样的紧张。
东方湄眼含笑意,柔声说道:“这只是一个测试,你不用紧张,不是考试,我早前也做过类似的题目。爹爹让你做这些题目,只是想看看你擅长什么,喜欢什么,适合读什么类的书籍。”
“所以,你只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遇到不喜欢的题,可以放弃不答;遇到喜欢的,也可以洋洋洒洒多写一些,重要的就两个字,”湄儿加重了语气:“是‘自在’。”
陆朗很小就开始跟着陆畅在宫中习武学文,那里有皇上找来的天下最出色的老师,却从不知道“自在”二字可以是最重要的。他抬起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着看着东方湄:“真的可以这样?”
湄儿点头道:“当然,在濛霞山,最重要的,就是‘自在’二字。”
那一刻,东方湄背对着房门,正站在房门透进来的光影里,浅碧色的纱衣袍袖随着她摆放纸张和笔墨的动作轻轻摆动,脸庞在光影里镀上一层绒绒的光亮,朦朦胧胧的,却美极了。
陆朗只觉得湄儿真好看,他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女孩子。
他甜甜地笑了,用力点了点头。
霁霞先生拉着东方湄的手走出了房门。那两个身影衣袂翩翩,陆朗有种感觉,仿佛下一刻,他们就会被云朵带走,飞向九天宫殿的琼楼玉宇,过他们口中的“自在”日子去。
两个时辰后,东方湄带着晚膳过来了。
陆朗用晚膳的的时候,东方湄坐在对面一页一页认真地翻看陆朗的答卷。
陆朗看着东方湄认真的样子,心中有些忐忑,小心问道:“湄儿,我答的还好吗?”
“不是说过了嘛,没有好坏,自在就好。你先用膳。”东方湄的眼睛没有离开答卷。
等侍女将晚膳撤下去,又摆上了清茶,东方湄才对自己的侍女杜若说道:“去请先生过来吧。”
“是。”杜若躬身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杜若年龄与东方湄相仿,是个聪明机灵的女孩子。
霁霞先生过来的时候,东方湄和陆朗分坐在左右两侧各自的案几后,正随意地聊天。
见霁霞先生进来,东方湄柔柔地叫了一声“爹爹。”
陆朗站起身,恭敬施礼道:“朗儿见过叔叔。”
霁霞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坐吧。”
他缓步走到正中的书案后坐下,看到陆朗的答卷已摆在了面前的书案上。他先是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然后将茶盏放到侧面,开始翻看面前的答卷,边翻看,边问道:“湄儿,说说你的看法吧。”
“好,”东方湄侧了身姿,看向霁霞先生:“阿朗的答卷,儒家学说,四书五经的相关题目,答得最正确,却写得不多,点到为止。”说到这里,她瞥了陆朗一眼,继续道:“想来,这些相关的书籍,阿朗之前是读过的。阿朗,对吧?”最后这个问题是问陆朗的。
陆朗点头道:“嗯,之前的先生,教的主要就是这些。”
“你是和陆畅一起读书的?”东方湄追问了一句。
“是。”陆朗点头。
东方湄的眼中闪过了然。
她接着看向自己的爹爹:“爹爹在这份测试中设置的问题,涉及诸子百家。除儒家外,法家、道家、纵横家、兵家等的题目,有多有少,阿朗都答了一些。按照之前爹爹教湄儿的,以后涉及这些的书籍,他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拿来读。爹爹,湄儿说的对吗?”
霁霞先生点了点头:“你继续。”
“在这份答卷中,医家、阴阳家、名家、杂家、农家、小说家,还有墨家,和这些相关的题目,都留白了。这样的话,这类的相关书籍,阿朗暂时可以不看,以后若有兴趣了,再看不迟。”
这时霁霞先生已看完了那份答卷,正微笑着看着东方湄:“湄儿,你得出的结论不错,很好,看来这三年的书,你认真读了!”
东方湄忽然明白了,原来爹爹也是在借这件事考教自己,突然有种上当的感觉,她娇嗔地喊了一声:“爹爹,你怎么连女儿也算计进去了!”
“这怎么能说是算计,不过是一次就顺便将两件事都解决了罢了。”说着,霁霞先生又慢悠悠喝了一口茶。
“爹爹!”东方湄嗔怪地又叫了一声。
“好啦好啦,”放下茶盏,霁霞先生安慰地看了女儿一眼,转向陆朗问道:“朗儿,刚刚湄儿的话,你听清楚了?”
陆朗有些不敢确定地问道:“嗯…是说,朗儿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读什么书?”
霁霞先生点了一下头。
陆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却仍然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按照自己的喜好读书,真的可以这样?”
东方湄说道:“当然,喜欢的,才是适合的。爹爹是这样告诉我的,我读过一些书之后,也是这样觉得的。”
陆朗低声说道:“可是,从前,都是先生指定读什么书我就读什么书的。”
霁霞先生说道:“读你喜欢的书,适合你的书,你自然会更有兴趣,更主动,也就更容易理解和掌握。”
陆朗有些明白霁霞先生的意思了,他点了点头。
霁霞先生又说道:“朗儿,在濛霞山求学,第一件要知道的事,就是这世界有多大,这世间有多少学问。从前你在皇宫中和皇子一起读书,先生的教习只限于儒家典籍,这先就把自己框在了一个框框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趁你们现在还小,多看看,多知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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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了整个世界,才知道是非对错,才有大局感。这些,随着你读的书多了,你会逐渐明白的。”
东方湄笑呵呵接道:“我就是喜欢什么书就读什么书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又开心又快乐,也不会觉得辛苦。”
霁霞先生看着还有些拘谨的陆朗,起身走过去抚了抚他的头,矮下身体,让自己的眼睛与陆朗的眼睛在同一个高度,看着他说道:“朗儿,在濛霞山,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拘谨,所有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问湄儿;读书上的事情,有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叔叔。这里没有你必须遵守的规矩,随性就好,知道吗?”
“叔叔,朗儿知道啦。”陆朗看着霁霞先生,点头答道。
霁霞先生站起身,转头对东方湄说道:“湄儿,你带着朗儿选三本书出来,让他带回去读,你知道怎么选的。”
“爹爹,湄儿知道的。”
霁霞先生又对杜若说道:“你去告诉秦伯,将‘望舒苑’收拾出来,那个院子就做为朗儿的住处。”
杜若答道:“是。”
霁霞先生又说道:“还有,从今往后,朗儿是濛霞山的主人,不是客人。你将这句话告诉秦伯,他知道该怎么做。”
杜若忙答道:“是,先生。”说完,杜若忙出去找秦伯去了。
霁霞先生转头看向陆朗道:“朗儿,这里也是你的家,你随意就好。”
陆朗点了点头:“朗儿知道啦,谢谢叔叔。”
“好,我先回去了。”说完,霁霞先生走出了书斋。
霁霞先生的身影消失在了院外,东方湄对陆朗道:“阿朗,来吧,我们选书去。”
他们走进后面的书架里。
陆朗才发现这件屋子好大好大,里面一排排的书架就像是一片森林,一排又一排,他似乎看不到尽头。陆朗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世间的学问如此之多,似乎穷尽一生也读不完这里所有的书。
他叹了口气。
东方湄转头问道:“怎么了?”
陆朗说道:“原来,这世间有这么多书呀。”
东方湄笑着问道:“阿朗,你不是跟皇子一起读书吗?那你一定去过皇家的藏书阁吧?那里的书一定比这里多。”
陆朗想了想,对呀,自己是进过皇家藏书阁的,那个书库很大,有好几层。那里的书应该比这里的多,但那些,都似乎是置于架上的死物,没有生息,不能随意翻动,那个书库也不能轻易进去。
与他这一刻的感受完全不同。
陆朗答道:“皇家的藏书阁,书籍确实比这里多,可平常人并不能随意取阅,所以,我好像从没觉得那些书与我有什么关系。”
东方湄懂了,她小手挥了一下:“阿朗,这里的书,咱们都可以随便看,爹爹最喜欢看到小孩子看书了。”
陆朗忽然觉得,这一屋子的书,都是他的了。
他笑了。
两人说话时,东方湄正看着他,这时看到陆朗的笑脸,东方湄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阿朗笑起来真好看。
陆朗高兴起来,左边看看,右边看看,问道:“这么多书,怎么找到我喜欢的呀?”
东方湄将他领到书架的侧面:“你看这里,每个书架都有这样的卡片,写着书籍的类别和相关内容,找起来很方便的。”
陆朗认真看了看,点头道:“我知道了。”
“你自己翻翻看,喜欢哪个就先读哪个。”东方湄指着书架上的书籍说道。
?
7. 第七章 星空
陆朗有些兴奋,有点儿跃跃欲试。他在排排书架间兴致勃勃地翻看着,一册又一册,不久就选出了十几本。待再要继续翻拣时,忽然意识到已经有些多了。他将选出的书又翻看了好一会儿,实在不知该怎样取舍,每一册他都想看。
湄儿手中握着一卷书,倚靠着不远处的一个书架,安静地翻看着。
陆朗看着她,说道:“湄儿,我选好了,不过,好像有点儿多。”
东方湄走过来,将陆朗面前的十几册书翻看了一遍,说道:“眼光不错嘛!”
她坐下来,问道:“这几册书,你都喜欢?”
陆朗点头:“我都想看看,但不知道先看哪个?”
东方湄说道:“简单。”
她将那些书很快分成三摞,又上下调整了一番,抬头说道:“这些书,大致可分成三个大类,又有难有易。你看,三类书籍,你先各选一册,从稍简单些的读起,怎么样?”
“好,就这样决定。”
莫名的,陆朗觉得东方湄说的一定是有道理的。他一直觉得东方湄懂得的事情比自己多,所以湄儿说的,就应该是对的。
东方湄听了,就将最上面的三册书拿出来交到陆朗手里:“那就先读这几个吧。”
陆朗接过去,点了点头。
东方湄站起来,说道:“来,帮忙把剩下的这几册书放到这里。”
陆朗问道:“不需要放回去吗?”
东方湄已经指挥着陆朗将剩下的几册书放到了书架的一个角落里,“先就放在这里吧,这些书爹爹基本上不会看,放这里方便你下次接着读。”
两人坐下来喝茶的时候,陆朗已没有了之前的拘谨,恢复了孩童的天性。他吃着茶盘里的点心,与对面的东方湄聊天:
“湄儿,你喜欢读的书,都是什么?”
“你喜欢的这些,我也读过几本。除了这些,我还喜欢算经,还有墨家的典籍《墨经》,我也喜欢。”
“算经,那是什么?我要不要读?”
东方湄歪头看了看陆朗,然后把陆朗的答卷拿过来,在案几上展开来,指着上面的一处说道:“你看这一处,你什么都没写,之前没玩过吧?这个,就属于算经一类的问题。”
“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个,”陆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也不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要答什么。”
打开的答卷上,是一个正方形的图形,分成九个格子,有的格子里有数字,有的没有。
“这个呢,叫作‘河图洛书’,细分的话,也可以叫它‘幻方’。”
东方湄从旁边拿过一张纸,很快画了一个九宫格,“这是最初级的三阶幻方,它的玩法,是将1到9这九个数填进去,要使每一行、每一列以及每一条对角线上的几个数的加和都相等。”
她说着话,已快速将九个数填写进了自己画的九宫格里,递给陆朗,说道:“你看看,就是这个样子。”
陆朗接过来,认真琢磨起来:“4加5加6是15,9加5加1是15,8加1加6也是15,……,哇,好神奇哟!”
陆朗的性子,在没有遇见东方湄之前,在他自己的成长环境中,他一直是最棒的一个,这让他有一种自信,就是自己学什么都可以学得会。这个关于幻方的题目他目前不会,但并不代表他不可以学。
陆朗抬头看向东方湄,说道:“湄儿你这么快就填好了,可是我不会。嗯…我可以学吗?”
湄儿点头道:“你当然可以学,学会了你可以填得更快。这个我玩过很多次,所以能很快填好。还有更难一些的,可以有四阶、五阶或更高阶,自己琢磨着填,可有意思啦,我每天都玩一些这类的游戏。”
湄儿说着站起身,走进后面的书架处,很快取了两本书出来。
“‘河图洛书’在你读过的《尚书》和《易经》中其实都有记载,只不过听爹爹说过,一般的讲习先生是不会讲这部分内容的,因为在大多数读书人眼中,这些只能算是技能技巧,他们不屑于学习。不过我却很喜欢,专门找出来看。”
东方湄说着,将两本书递到陆朗面前:“关于这类内容,在这两本书里讲述得更详尽,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书籍。”
陆朗听东方湄说是她自己喜欢的书,忙接了过去。
两本书,一本是《周髀算经》,一本是《九章算术》。陆朗翻了翻,什么都看不懂。
看陆朗一脸茫然的样子,东方湄年龄虽小,却颇善解人意,她问道:“阿朗,你还记得星空吗?我教你的那些星星,你还记得它们的位置和名字吗?”
陆朗点头道:“阿朗记得。湄儿教过阿朗后,晚上阿朗也常常看星空。不过,京都里的星空,星星要比濛霞山少很多。”
东方湄指着《周髀算经》说道:“这本书中就讲了许多关于日月星辰的事情,像星辰运行的规律,四季的更替等等。另外那本《九章算术》,主要讲数字和图形。”
陆朗钦佩地看着东方湄,因为东方湄说的这些,他周围的小伙伴们不懂,他周围的大人也不懂。而湄儿总可以展示给他他从前不知道的天地,仿佛是上天赐给了他一个极好的伙伴,可以带着他不断尝试新的游戏,看他没看过的风景。
这样的女孩儿,世间本就是没有的。
陆朗接触到的世界里,在小伙伴中,只有别人不知道而他知道的,还没有别人知道而他不知道的。
陆朗看着手里的书,又看了看这间摆满书籍的书斋,他有些迫不及待,他知道他很快就可以变得更棒。
“湄儿,刚刚你还说到《墨经》,那本书也讲星星和数字吗?”陆朗一点儿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他想了解湄儿知道的一切,居然没忘记东方湄只提了一下的《墨经》。
“《墨经》啊,”,东方湄如数家珍,“有一部分是讲机械制造的,嗯,就比如,如何制作弩箭,或者复杂一些的,攻城云梯,水车等等,还讲一些原理,比如日晷为什么可以指示出时间,也很有意思,那是另一种乐趣。”
“呃……”纵使陆朗聪明好学,从不甘人后,此时也听得有些晕。
陆朗看着说起这些就侃侃而谈的湄儿,迟疑地问道:“你很喜欢?”
“嗯,湄儿很喜欢。湄儿现在懂得的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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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湄儿喜欢这类书籍。”东方湄肯定地点头答道。
“那,你知道这么多,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读书的?”陆朗问道。
“大概,三年前吧。”东方湄想起了三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娘刚刚离开,她忽然觉得好孤单。爹爹为了让她开心起来,有一天把她领进了书斋。
在书斋中,爹爹耐心地把书籍的整个世界一一说给她听,她听得入了迷。之后她就开始读书了,她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书真多呀,恨不能把自己分成几份,去了解每一个令她着迷的天地。
东方湄的眼角滚出几滴晶莹的泪珠。
那之前,一直是她娘教她弹琴和读书。可娘走了,去了遥远的天上。那之后,就是爹爹教她读书了。
陆朗见东方湄一直没说话,就抬头去看她,然后就看到那个漂亮的小仙女哭了。
他有些慌,不知道该怎么办,说道:“你别哭,那个,是不是我的问题太多了,你累了?”
东方湄回过神,说道:“没有,我想我娘了。”
陆朗一下就明白了,因为他也想娘。
他说:“我也想我娘,还想爹爹。”
东方湄抬手擦了擦眼泪,说道:“爹爹说,想娘了,可以好好想一会儿,但不要太久。”
陆朗道:“那我们想一会儿吧。”
东方湄点点头。
两个小孩都看着案几上的烛火,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那烛火“啪”地迸出一个火花。
东方湄本能地轻轻躲了一下。
陆朗看向她。
东方湄低下头,将《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收起来,要送回到书架上去。
陆朗见她收书,冲口道:“阿朗也想看这些书。”
“好啊。”东方湄又将书放下了,“不过,那些书也是要读的。”湄儿指着先前阿朗选出的三册书。
“嗯,阿朗知道!”陆朗答道。
外面,天已经黑下来了。
陆朗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濛霞山见到东方湄的时候。
他询问地说道:“湄儿,阿朗记得你说,不同的季节里星星的位置会有变化,咱们现在去看星空,你给阿朗讲讲冬天的星空好吗?”
“好啊,我们现在就去!”湄儿说着已站起身来。她喜欢看星空,可常常是独自一人。
现在有玩伴了,两个孩子牵着手跑了出去。
这一天,陆朗认识了北辰星,认识了北斗七星。
在夜晚看星星这件事,在陆朗的心中,开始成为了一种期盼,一种寄托,有了特殊的意义。
而那句“认识了星星,你可以跟它们说悄悄话……”更是深藏进了陆朗的心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每有了心事,陆朗就飞身坐在屋顶上,说给满天的星星。是满天的星星,陪伴陆朗度过了生命中最孤单的岁月。
于东方湄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这段岁月里,曾经有这样两个孩子,一个在濛霞山的山峰上,一个在京都的屋顶上,各自独坐,看着同一片天空中的同样的星星,各自慢慢长大……
8. 第八章 雅歌
大周建和十一年,正月。
元夕之后,年节就算过去了。
这一日皇宫内院之中,孩子们正在习武上课。
此刻在这里教孩子们的,是禁卫军大统领彭枭。这里习学的孩子大约近二十人,有皇子,也有皇室各府的子弟。
大皇子陆营,是年十一岁,为柳贵妃所出;二皇子陆畅,九岁,东方皇后所出,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三皇子六岁,四皇子五岁,皆为嫔妃所出。
此外,当朝皇上有五位公主,其中三公主雅歌为东方皇后所出,已满七岁。
此时正月将尽,春日将至。前一夜落了一场大雪,御花园中的寒梅却开得盛了。
皇后所居的椒房宫中,没有金碧辉煌,宫内的装饰和摆设素朴典雅。
大殿内,东方皇后正坐在案几后,在缝制一件群青色缎面锦袍。有侍女来报:“启禀娘娘,雅歌公主来了。”
“雅歌来了,”东方皇后放下手中的锦袍,吩咐侍女道:“快让她进来。”
穿过重重帘幕,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小跑着进来了。她进来后,先是给皇后福了福匆匆见了个礼,然后几下就拽掉了身上的斗篷,扑到皇后怀里,亲昵地叫道:“母后,雅歌想你了。”
东方皇后趁势将女孩儿揽进怀里,抱了抱,方说道:“雅歌乖!”
凉凉的小手揽在东方皇后的脖颈间。
东方皇后拍了拍小公主的后背,才将她抱起来放到身边坐好,又将雅歌的一双小手握在掌心:“这小手好凉,让母后给你暖暖。”
侍女秋雁忙拿起一个手炉,轻轻放到雅歌公主的怀里,又将公主的小手放到手炉上捧着,说道:“娘娘身子弱,让公主用手炉吧。”
“也好。”东方皇后应着,看着雅歌问道:“刚刚是去玩雪了?”
“母后,雅歌刚刚去堆雪人了,可是雅歌太小了,没有力气,没有堆成。”
东方皇后笑吟吟地看着雅歌,将她鬓角不知是被汗水还是雪水打湿的发丝理顺,宠爱地说道:“难得昨天夜里的雪大,这怕是今冬最后一场大雪了,午后让你皇兄陪你堆雪人,还有你玉哥哥,他俩课业重,也该休息休息了。”
“谢谢母后,有哥哥们帮忙,雅歌可以堆个皇宫中最大的雪人。”
“好,你们玩得开心就好!”陆畅、陆朗和雅歌,三个孩子几乎是东方皇后生活的全部。
两人说话间,秋雁已摆上了雅歌喜欢吃的点心,又帮母女二人斟茶。
雅歌拿起一块点心吃着,看着旁边的锦袍,问道:“母后,这一件锦袍是为岚哥哥缝的?”
“是,前几天得了这块群青的锦缎,觉得很适合你阿畅哥哥。”
“母后偏心,上一件是给玉哥哥缝的,就没有雅歌的。”雅歌撒娇地抱怨道。
东方皇后轻轻刮了一下雅歌的鼻子,说道:“什么时候短过你的衣裙?”
雅歌甜甜地说道:“母后的手工好,缝制的衣裙款式漂亮,比尚衣局送来的好看,而且只有雅歌有,这个最重要!”雅歌说着,扬起小脸,在皇后的脸颊上吧嗒亲了一口,哄得皇后心情大好。
“好,入夏前,母后给雅歌再缝一件。”东方皇后捏了捏雅歌嫩嘟嘟的脸蛋。
旁边的侍女们都掩嘴偷笑。
雅歌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这个梅花糕真好吃。”
刚说到这,“梅花”二字提醒了雅歌,她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懊恼地想自己怎么差一点儿忘了。雅歌把手中的点心扔到盘子里,说道:“哎呀,我差点儿忘了,我本是来邀母后一起去赏梅花的。”
刚刚的点心还在喉咙里,雅歌着急地端起茶盏喝水,东方皇后忙在她胸前顺了顺,“慢点儿说,慢点儿说。”
雅歌喝了两口茶后舒服多了,接着说道:“母后,雅歌刚刚堆雪人玩的时候,听扫雪的宫人们说,昨夜落雪后,今晨的梅花开得格外娇艳。雅歌想,粉色的花瓣上落上白色的雪花,一定好看。”雅歌说着,摇了摇东方皇后的胳膊,“让雅歌陪母后去赏花好不好?”
粉嫩的小脸期盼地看着东方皇后,东方皇后就算想拒绝都不忍心。
她笑着点头道:“雅歌真乖,想着母后。好,雅歌现在就带母后赏梅去。”
雅歌很高兴,站起来在东方皇后的脸颊上又吧嗒亲了一口。
秋雁在旁说道:“娘娘,外面现在还有些寒气,要不要午后再去?”
东方皇后道:“就这会儿去吧,太阳照下来,午后怕是看不到带雪的梅花了。”
秋雁忙应下了,取了斗篷过来。
两个人穿暖和了,东方皇后牵着雅歌的小手向御花园走去。
路上路过演武场,里面皇子们正在习武,远远地传来“嘿!哈!”的喊声和兵器相互撞击的金属声。
“请母后等雅歌一下,雅歌要去跟两个哥哥说,请他们下午陪雅歌堆雪人。”
“去吧,别跑,母后就在这里等你。”东方皇后给雅歌紧了紧斗篷,回身对秋雁说道:“跟着公主。”
秋雁应了,走过去牵着雅歌的手进了演武场。
演武场内,大家在各自练习,有射箭的,有舞枪的,有扎马步的,有对打的……,教官彭枭在场内巡视,不时停下来指点孩子们,纠正他们的动作,或强调其中的要领。雅歌进来后站在边上左右看了看,很快看到了远处的兄长陆畅和陆朗。
那边,陆畅和陆朗两人正在对练剑术,一个进攻一个防守,相互切磋琢磨。冬日里两个人却都穿着单衣,也练得满身汗水。
雅歌跑过来,远远地就喊道:“岚哥哥!玉哥哥!岚哥哥!玉哥哥!”
两人听到喊声,同时收了剑式,边擦汗边望向雅歌。
“慢点儿,别跑!”陆朗看着雅歌,担心她摔着。
陆畅问道:“雅歌,你怎么来这里了?”
“岚哥哥!玉哥哥!下午陪雅歌堆雪人,可以吗?”雅歌看向两人,甜甜地笑着问道。
“好,用过午膳,我们就去找你。”不待陆畅说话,陆朗先就答应了雅歌。
“好,那雅歌等着你们。”雅歌说道,刚要转身,又回头道:“对啦,雅歌现在要去赏梅,我折几枝梅花给你们插瓶吧?”
“如此甚好,”陆畅说道,“我记得御花园里有两株白梅,你玉哥哥喜欢白梅,若是那白梅也开了,记着给他折几枝。”
“雅歌记住了,雅歌先走了!”说着,雅歌朝两人挥挥手,拉着秋雁走了。
见雅歌走远了,陆畅回头看着陆朗:“你最是宠着雅歌,先就答应下来了。只是,苏老先生留的书我还没背下来呢。”
陆朗道:“难得昨夜如此大雪,今天下午就陪雅歌玩个尽兴。晚上咱俩再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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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点儿紧就是了。”
“说起来,你最近很是用功呢。可年节后你就没去上苏老先生的课,在忙着看什么书呢?”陆畅问道。
“在霁霞先生那里找了几本杂书在看,有些趣味,你若想知道,晚上过来翻翻。不过,这些在苏老先生眼中,可能都是不值得一看的。”陆朗说着拾起了剑,二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练习。
午后,陆畅和陆朗一起,领着雅歌,找了一块空地,三个人一起堆雪人。
已近二月,天气回暖,落雪变得软糯,粘粘的,很容易粘在一起。这样的雪难得,最适合堆雪人,打雪仗。
陆朗带着雅歌,先团出一个小雪球,然后稍稍用力压着向前滚动。地上的雪被粘带起来,雪球越滚越大,雅歌觉得好玩极了,一边推着雪球向前滚动,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
陆畅看着,很快就学会了,也滚出一个大雪球。
他们把两个雪球叠起来摆放,大的做成雪人的身子,小的做成雪人的脑袋,又用石子做出眼睛和嘴巴,用树枝做鼻子,雅歌还用枝条编了环饰戴在雪人的头上。
忙活了好一阵子,雪人终于堆好了,三个人都觉得很好看。雅歌更是拍着手,蹦着跳着,开心极了。
他们走到附近的亭子里烤火取暖,喝热茶,吃点心。等身子暖和了,也歇够了,雅歌又要打雪仗。
三个人又跑到亭子下面,团着雪球,互相打闹着,跑着,玩着,笑着,喊着,空气中都是无拘无束的开心快乐。
不时有宫女太监从附近走过,被几个孩子的快乐感染,感慨道,三公主真是幸福,本就是大周唯一的嫡公主,又有这么出色的两个哥哥宠着。
三个孩子一起玩,本来两个哥哥都是让着雅歌的,谁知陆畅一个不小心,将雪团正砸在了雅歌的后脖颈。
碎开的细雪洒进了衣领,后背都是凉意。雅歌一下子愣住了,眼睛里满是委屈,泪花在里面滚动着,扑簌簌流了出来。
陆畅见自己打到了妹妹,又见妹妹哭了,慌忙跑过去问道:“我不是故意的,雅歌,你别哭,是不是打疼你了?”
陆朗也已跑了过去,他快速拂去雅歌后背的残雪,又取过侍女手中的披肩,环住了雅歌的颈项,问道:“还冷吗?”
雅歌的睫毛上闪着泪花,看着陆朗摇了摇头。
陆朗俯身抓了一把雪,说道:“看玉哥哥给你报仇。”说着,一个雪团已出手砸向了陆畅。
陆畅忙着躲闪,同时边找机会团雪团回击,边看着雅歌。
两人你来我往,陆朗的雪团又快又准,陆畅很快忘了雅歌的委屈,只剩下快速反击。十几个回合后,就见陆畅已只能勉强招架躲避,没有机会团雪团,更无法还击了,结果是后背被雪团连续击中。
雅歌高兴地拍着手喊道:“好!好!岚哥哥被砸中了,岚哥哥被砸中了,玉哥哥真棒!”
见陆畅已放弃了抵抗,陆朗停了手,陆畅总算可以回过身来了。他走到雅歌面前说道:“小没良心的,我才是你亲哥,我挨打,你还叫好。”
“是岚哥哥先打雅歌的,玉哥哥是在给雅歌报仇。”说着,雅歌做了一个鬼脸。
陆畅无奈,只好投降:“好了好了,岚哥哥认输了。唉,你们两个也真狠,累死我了。”他看向雅歌的眸光里,同样满是宠溺。
三个人玩了一下午,尽兴而归。
9. 第九章 白梅
晚膳后,雅歌的侍女送来了折回的梅花,两枝白梅插在一个云破天青色的瓷瓶里,摆放在陆朗的案几上。
陆朗看着那几枝白梅,莫名地那白梅间就浮现出了东方湄的样子,不过是一个娇小的不到七岁的女孩儿,却有着一份傲世的清纯。东方湄灵动的眼睛渐渐融进白梅的花瓣里,仿佛她和这白梅有着某种牵绊,这样想着,陆朗出了神。
依稀间,他又看到了湄儿托着腮歪头笑望着他的样子。 “阿朗,你来了”,这问候仿若天籁,很自然,很亲切,陆朗却无端地觉得飘渺遥远。他想起她填写河图洛书的样子,自信又洒脱,明明纤弱柔美的女孩儿,却令他心生仰慕。
湄儿,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她是那么特别。
陆朗从濛霞山回来已经有二十天了,拿回来的三卷书,他已粗粗看了两遍,总觉得没看懂似的。这时候,他把书卷打开来,要再读一遍。
房间里,灯烛摇曳。
一个时辰后,读书倦了,陆朗又在案几上铺开宣纸,开始练字。
习字,是爹爹陆云亲授的,手中的笔和案几上的砚台都是爹爹亲自为他挑选的。他本坐不住,不喜欢习字。但现在爹爹离开,爹爹留给他的,一本剑谱,一柄苍澜长剑,一匹乌骓马,还有就是习字了。
从北境回来后,他每日必习字,每日必练剑,那是他想念爹爹的方式。
十日后,是陆朗与东方湄约好上山的日子。
一大早,陆朗就跑到御花园,他想折几枝白梅带给东方湄,却发现御花园的梅花已经落了,只留一地缤纷的落英。天不遂人愿!
最后,陆朗只带着那三卷书,打马向濛霞山方向驰去。
陆朗来到濛霞山的时候,在山口等着他的是东方湄的侍女杜若。
陆朗被告知,霁霞先生外出会友去了。
“湄儿呢?”陆朗问道。
杜若说道:“姑娘在凤凰台抚琴呢,请玉烁公子先到书斋去。”
抚琴?陆朗想起自己听东方湄抚琴还是两年多以前,而且只听过那么一次。
他想起了东方湄用琴音奏出鸣蝉长吟的情景,心中忽然很是期待,对杜若说道:“带我去凤凰台吧,我去听听湄儿抚琴。”
“好,玉烁公子,这边请。”杜若说着,转身走在了前面。
凤凰台在濛霞山一座山峰的最高处,周围群山连绵起伏,视野极开阔。陆朗跟着杜若沿着石阶走来,未至凤凰台,已听到了回荡在山谷间的琴音,跌宕起伏,又悠长婉转,似流过险滩又曲折迂回泛着波光的河流,磅礴弘阔,水随天去,留下无尽余响。
湄儿依旧着一件浅碧色裙衫,置身于千山万壑间,指尖轻动,便有天籁般的琴音飘洒流淌,那情景让陆朗觉得很不真实,仿佛在梦里一般。
杜若在距凤凰台很远的地方就驻足停了下来,陆朗又走近了一些,随意倚了块山石坐下来,凝视着专注抚琴的东方湄。
一曲奏罢,东方湄收了琴音,转头看向陆朗时,陆朗还沉浸在琴音中有些失神。
“阿朗!”东方湄唤了一声。
“湄儿,我想学抚琴。”陆朗有种直觉,如果自己也会抚琴,就能够离湄儿近些。这样想着,他直接就说了出来。
“学琴么?”
“嗯。”
“看你听琴的样子,应该有乐音方面的天赋,”东方湄微笑着点了一下头,“阿朗,你一定能学得很好的。”
听湄儿这样说,陆朗很开心,“嗯,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宫里有很多琴师,你想学琴,应该不难的。等你学会了,我们还可以切磋。”东方湄说道。
“湄儿,我只想跟你学琴。”八岁的陆朗看着东方湄,眼中都是坚定。
陆朗的神情让东方湄有些诧异,她疑惑地说道:“我只是个不到七岁的小孩儿,你跟我怎么学?”
“你弹得很好听,自然就可以教阿朗。”
“阿朗,其实,我也还在学,我弹的琴,跟我娘说的境界还差很远呢。”
陆朗迟疑了一下,缓声问道:“你,是跟你娘学的琴?”
“嗯,”东方湄点头,她垂下的眸子里,有淡淡的忧伤。东方湄两岁就开始跟母亲学琴,母亲却在她四岁那年离开了她。
那个仙女一样的小女孩儿,这时的眼中有孤独的忧伤。
陆朗心生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他柔声说道:“湄儿,我知道的。其实我的字是跟我爹爹学的,现在,我很喜欢习字,就和你抚琴是一样的。”
湄儿抬起头,眼角有隐隐的水韵闪过,她望着陆朗微微笑了,为了这份懂得:“好,那我们说好了,我教你抚琴,你教我习字。”
“好!”
初春的凤凰台上,暖阳之下,将满七岁的东方湄教将满八岁的陆朗抚琴,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认真,青涩的琴声在山谷间回荡,岁月悠长。
直到傍晚时候,东方湄和陆朗才从凤凰台上下来,几名仆从跟在他们身后照应着。两个人用过晚膳后,又来到书斋。
幽静的书斋中,扑面是清新的梅香。
这梅香,前几日曾一直萦绕在陆朗的案头,他格外熟悉。陆朗走进来时,立刻被这梅香吸引,他环顾四周,看到了插在月白色细高瓷瓶中的一枝白梅,正摆放在湄儿平时常坐的那张案几上,与这书斋的色调甚是和谐。
“你这里还有白梅?”陆朗脱口问道。
“还有?”东方湄呢喃着重复了一遍,眼睛转了转,心中了然,道:“皇宫花园里的白梅已经谢了吧?”
陆朗很有些惊讶:“正是。可,你怎会知道?”
东方湄道:“和城里相比,山中总要冷一些,春天也来得晚些,花期自然也迟一些。”
顺着东方湄的思路,陆朗的思绪豁然开朗:“十天前是宫里白梅的花期,这么说,如今这山里也有白梅?而且正是盛开的时候?”
东方湄点了点头:“刚刚开始绽放。阿朗喜欢梅花?”
“嗯,但我只喜欢白梅,就像这个,好看。”
“噢。”东方湄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跟在后面的杜若说道:“这么巧,……”
她本是想说:“这么巧,我家姑娘最喜欢的花也是白梅呀。”
却被正进门的杜蘅用眼神制止住了。
杜若抿了抿嘴,朝杜蘅扮了一个鬼脸。
杜蘅是东方湄身边的另一个侍女,年龄较东方湄大两岁,因而也更稳重一些。她负责照顾东方湄的生活起居,东方湄在生活上很依赖她。
杜蘅说道:“姑娘,玉烁公子,该用晚膳了。”
聊了梅花,又用过了晚膳,东方湄拿过陆朗带回来的三卷书,在书架中很熟练地找到它们各自的位置,插了回去,又从上次陆朗选出的书籍中拿了三卷书出来交给陆朗。
陆朗看着送到眼前的三卷书,迟疑说道:“湄儿,其实,那三卷书我还没有都读懂。”
湄儿将书放到陆朗手中,转身往侧面走去:“那有什么关系,很少有书能一遍就读透彻的。第一遍先了解个大概,后面读书时再想起它,可以回过头再读,可能明白得更多呢。我就是这样反反复复读书的。”
陆朗呢喃着:“反反复复读书……”
东方湄点头道:“就是这样,常常读着这本,其中的某一句话可能忽地就让我想到了另一本中的某一句,于是就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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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翻另一本。渐渐地发现,这样对照比较着读,可以把一个问题或者一件事弄得特别清楚透彻,然后就会乐在其中,乐此不疲。嗯,你可以也这样试试……”
陆朗看着东方湄,发现她的眼睛好亮,说起这些时,她的眼睛里都是神采。这样的湄儿,自信,孤高,却又有着小女孩的可爱,又真实,又不真实。
东方湄来到陆朗上次坐的那张书案前,说道:“这个书斋中有三张书案,这个是专属于你的。”说着,她点燃了书案上的灯烛。
陆朗走到书案后坐下来,将手中的书放在案上,点点头:“嗯,这里真好,我喜欢。”
东方湄走回到自己的那张书案边坐下来:“白天一直在学琴,晚上我们读书吧。”
“好!”陆朗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东方湄,应了一声。
杜蘅看两个人开始看书了,轻轻地为两个人添了茶,又轻悄悄地走出去,掩上了门。
安安静静的书斋中,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响。
夜深的时候,东方湄被杜蘅带回去了,杜若过来领陆朗回房休息。那个名叫望舒苑的庭院,是陆朗在这里的住处。月色下,庭院幽静,有暖色的烛光从窗棂间流洒出来,陆朗忽然感受到了家的温馨。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抬眼就看到了摆放在矮几上的白梅,只有两枝,斜斜地枝开去,缀着几个白色的花朵,还有几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很美。
陆朗走过去轻拂花瓣,去嗅那淡淡的幽香。
第二天午后,东方湄送陆朗下山,特地绕了一个小圈,带他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山坳。那里有一片梅林,全部是白色的梅花,开成一片洁白的流云花海。
“美吗?”湄儿问。
“好美!”陆朗发自内心地赞叹。他喜欢白梅,还从未见过白梅开得如此盛大惊艳。
皇宫御花园里的白梅,仅有两株。
陆朗喜欢白梅,因为其至纯至洁。看着眼前的花海,陆朗想,原来至纯至洁也可以是整个世界。
湄儿对杜若吩咐道:“多采几枝,给公子带回去。”
“是。”杜若应道。
“等一下,”陆朗转头问东方湄,“湄儿,我们自己去采,好不好?”
“你不急着下山吗?”东方湄歪着头问道。
“不急,走吧。”陆朗说着,拉起东方湄的手,两人走进了梅林。
“这片白梅,是霁霞叔叔种的?”陆朗问道。
“是我种的,这是第三次开花了。”东方湄说道。
“那已经有好几年了。”
“嗯,昨天知道恰好你喜欢这花,就带你来看看。”湄儿说道。
“这里,叫什么?”
“这里么,叫‘梅花坳’。”东方湄答道。
“你也喜欢白梅?”陆朗问道。
东方湄转头看向陆朗道:“玉烁公子,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带你来的。”
“玉烁公子,”陆朗笑了,湄儿平时不会这样叫他。
“湄儿,你也喜欢,我知道,”陆朗看着东方湄,笑呵呵说道,“否则不会特意种了这么大一片。”
东方湄耸了下肩:“好吧。”
两个人身在梅林之中,抬眼是满天满世界铺天盖地的洁白的梅花。
陆朗的小手搭在梅花斜出的枝条上,忽然舍不得折了。他道:“你精心种植的梅花,折了可惜了。”
东方湄看着随风飘落的花瓣,说道:“等你下次来濛霞山,这花期就过了。既然你喜欢,还是带几枝回去吧。”
陆朗抬头,正看到一片花瓣在空中荡了几荡,飘落在东方湄肩头碧色衣裙上。他心里忽然有点儿难过,只说道:“也好。”
10. 第十章 公孙
这天傍晚时分,陆朗回到了宫中,他一只手抱着书卷,一只手擎着好大一束白梅,往自己的住处走,正碰上雅歌公主。
“玉哥哥!”雅歌欢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朗停住脚步,转身看过去。
“是雅歌呀!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刚刚去看过母后,现在要回歌吟殿去。”
雅歌看到了陆朗手中的花,觉得好漂亮:“玉哥哥,这花真漂亮!你是真的喜欢白梅呀,采了这么大一束。”
陆朗看了一眼手中的花,招手道:“过来,雅歌。”
雅歌蹦蹦哒哒地来到陆朗面前,疑惑地问道:“梅花不是前几日就谢了么?玉哥哥从哪里采来这么漂亮的梅花?”
“一个朋友送的。”
陆朗说着,将手中的书卷递给雅歌道:“帮玉哥哥拿着。”
雅歌接过书卷,甜笑着看着陆朗:“玉哥哥。”
陆朗将手中的白梅取出几枝,将剩下的都交给雅歌道:“拿去,玉哥哥送给雅歌。”
有侍女忙过来将陆朗递过来的一大束白梅接了过去,陆朗拿回那几卷书,对雅歌说道:“拿回去插瓶吧。”
“嗯,谢谢玉哥哥,雅歌喜欢,这白梅真好看!”雅歌的眼光从白梅移回到陆朗身上,迟疑地问道:“可是,玉哥哥,你说这花是朋友送的,可以送给雅歌吗?”
“可以的,玉哥哥留下这几枝就够了。”陆朗抚了抚雅歌的头,“我那个朋友若是知道雅歌这样漂亮的妹妹喜欢这束花,一定会很高兴的。”
雅歌听了陆朗的话,高兴地转了个圈,“真的?”
“真的!快回去吧。”陆朗对雅歌挥了挥手。
“玉哥哥,雅歌回去啦!”雅歌蹦蹦哒哒地走远了。
陆朗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雅歌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湄儿比雅歌还小两个月,却从不会像雅歌这样软糯地叫他哥哥。两个人本是年龄相仿的,可为什么这样不同呢?
八岁的陆朗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同,却想不明白为什么。
陆朗回到住处,将天青色瓷瓶中干枯的花枝取出来,放进了刚刚带回来的白梅。枝条上含苞待放的花朵娇嫩欲滴,洁白如雪,飘出浅淡的梅香。
陆朗只觉心中好生欢喜。
白梅,纤尘不染,至纯至美。
年少的陆朗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爱白梅,只单纯地觉得白梅和自己的心意。
夜色渐深,陆朗吹熄了灯烛,躺到床塌上,幽暗中床幔变成一道模糊的轮廓。
窗纱透进不很明亮的月色,清清冷冷的。
陆朗在夜色中感到透骨的孤单。这是皇宫中的一个院落,空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没有了白日的喧闹,他才知道,他多么想念爹爹。
空气中隐隐飘散的梅香让陆朗想起了望舒苑中窗棂洒下的烛光,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一切是冰冷的,而望舒苑中的庭院却让他感到温暖。
在床榻上躺了很久都没有睡着,陆朗的心情有些低落,他起身走出来,在庭院中舞起了苍澜剑。月影之下,苍澜剑泛着银色的剑锋舞出华丽的光影,陆朗小小的身姿在剑影中灵动翻转,如一团璀璨光华。
舞了一阵子,陆朗的心境却没有轻松起来。他收剑入鞘,飞身跃上屋顶,望着暗夜中遥远的夜空,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伴着极浅的抽泣。
陆朗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再抬头,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坐在了自己的旁边。陆朗吓了一跳,刚要出声,那人及时地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别喊,我只是路过。”那人低声说道。
陆朗没有害怕,他只是很意外。
他对那人点了下头,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发现那人的年纪很大,穿的是宫中太监的衣服。
陆朗小心地问道:“老先生,半夜,您从我这里路过?”
那老人没回答陆朗,却说道:“你小小年纪,能将苍澜剑舞出这般模样,天资不错,是个可造之才。”
陆朗诧异地问道:“你,你怎么认识我的剑?”
“苍澜剑乃是上古宝剑,老夫自然认得苍澜剑的剑芒。”
“哦。”陆朗又看了看那人,觉得这人很古怪,年纪很大,似乎还是个太监,还深夜里在皇宫中散步,从自己这里路过,还认得苍澜剑的剑芒,似乎每件事都透着蹊跷,不合常理。
一般人不会认得出苍澜剑的剑芒。
一般人更不可能在皇宫中散步。
“你是秦王的儿子?”那人忽然问道。
“嗯。”陆朗点头。
“秦王殿下,唉,过刚易折呀。”老人说完,不再说话了,就坐在陆朗身边。
听老人说到自己的爹爹,刚刚的难过又回来了,陆朗的眼角不争气地又流下一行泪水。
老人侧头瞥了陆朗一眼,极轻微地叹了口气。
陆朗抹了一下眼角,把忧伤藏了起来,他听到了刚刚那声叹息,虽然很轻。
陆朗微仰着头看星星,老人微低着头看庭院。
森严皇宫中的一处屋顶上,一老一少就这样无声地坐着。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夜深露重,渐渐有了凉意,陆朗不自觉地抱了抱肩膀。
老人转头看了陆朗一眼,说道:“小子,你等老夫片刻。”说完,转瞬不见了踪影。
陆朗虽觉得这老人很有一些古怪,却又本能地觉得老人不是坏人,对自己没有一丝恶意。老人让他稍等片刻,自己正无聊,就等一会儿吧。
老人陪着陆朗坐在屋顶的那段时间,让陆朗把刚入夜时心中的那点儿难过都忘了。
老人回来得很快,这一次陆朗真切地看到,一道身影倏地闪过,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身边的瓦片上,竟没有任何声音。哇,这人的轻功真厉害。
老人将一个卷册递到陆朗面前说道:“看你还算个可造之才,我这册子带进黄土也可惜了些,送给你吧。记着,每日将这个册子读上十遍百遍的,月圆之夜我会再来。”
陆朗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将那个册子打开,老人已化作一道身影消失在皇宫的楼宇间。
陆朗揉了揉眼睛,自己不是做梦了吧?低头看见自己手中的册子,才告诉自己说,这一切是真的发生过哟。
陆朗跃下屋顶,进房间燃起灯烛,急忙打开那个册子细看,却是一句话都看不懂。
陆朗坐下来,耐着性子将第一页认真读了两遍,还是什么都没读懂,困意却袭了上来,伏在书案边睡着了。
陆朗是个较真儿的性格,越是看不懂,越想知道这册子到底写了些什么,竟在不知不觉间真的每日读了十几遍不止。虽然他还是没有弄明白,却隐约间看出一些什么来了。
一晃二十天过去,这一日到了月圆之夜。
陆朗想起了那位老人的相约,夜半时分走了出来。
每逢望日,傍晚圆月从东方升起,到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陆朗走到庭院中间,仰头时就看见一个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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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的身形独坐在屋顶圆月的光影中,原来那位老人已早来了。
陆朗飞身跃起,奔屋顶而去,却忽觉一道杀气凌厉间迎面而来。陆朗拔剑在手,一剑挥出,那道杀气却幻化为一团,无影无形似的,陆朗手中的剑感到一股强大的内力由剑尖灌入。陆朗急忙运力抵挡,只觉胸腹间凌然荡出一股力,瞬间汇聚在苍澜剑的剑锋中,与刚刚灌入的力交汇在一处,一道耀眼的剑芒闪过,陆朗堪堪落在屋顶边缘,没有失足掉下去,却觉得手臂一阵酸麻,苍澜剑险些脱手。
等陆朗站稳了,就看见眼前正有两片树叶缓缓飘落,却是被苍澜剑剑锋剖开来的一片树叶的两瓣。陆朗恍然,原来刚刚凌厉的杀气竟是来自于这片树叶。
“不错,”老人依旧坐在屋脊处,却说道,“看来你读了我那本没人看得上眼的册子,孺子可教。”
陆朗看向老人,才发现他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枝条,几片叶子在上面羞答答地低垂着。
陆朗缓了缓神,回味着老人的话。自己刚刚由胸腹间荡出的真气内力极陌生,难道是那本册子的缘故?那片满是杀气的树叶难道是老人在试自己的剑法?
陆朗踏足跃向屋脊处,却见凌空又有几片树叶飞来。有了应对第一片树叶的经验,陆朗接下来的招数没了刚刚的慌乱,却也将将能够应对,那股来自胸腹的真气内力时有时无,陆朗根本驾驭不了。只是这些树叶舞上瘾了一般,在空中时而凌厉,时而飘忽,上下左右前后不停地旋转,陆朗只觉得自己被一团真气缠住,你进它退,你退它进,却无论如何突破不了。
就这样,陆朗与几片树叶混战了一个时辰,那树叶才片片散去。
陆朗收住手中的剑,呼吸急促,却看见那位老人站在屋顶处,手中的枝条已光秃秃没有一片叶子了。
老人扔下那根枝条,说道:“别偷懒,接着往下读,那册子可是宝贝。下次月圆,老夫会再来的。”那身影随着最后一句话一起消失在皇宫的暗夜里。
皇宫之中,一位神秘的老人,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一直到陆朗在濛霞山询问了霁霞先生,才得到答案。
几日后,陆朗去濛霞山,恰好霁霞先生在山上。陆朗就将带在身上的这个册子拿给霁霞先生看。
霁霞先生打开来,仔细翻看了半晌,方说道:“这应该是号称天下神功的‘照空自碧’,是极好的内功心法,最适合用剑之人。相传,只有有缘之人方可参透,实则是其中转圜甚多,言语又颇隐晦,需有心之人耐心研读体会,却不是旁人指点讲授可得的。”
霁霞先生将册子交到陆朗手中,接着说道:“因为这个缘故,很多人花了时间却无法参透,便自认为无缘,后来也就少有人愿意尝试了。”
“哦,原来是内功心法。”陆朗想起了自己挥剑之时那股胸腹间自己不能控制的内力真气,明白了一些。
霁霞先生又说道:“既然公孙老人将这个册子给了你,朗儿,你用心参读便是了,这是绝世神功,极为难得,对你的剑术非常有好处。”
“公孙老人?”陆朗问道。
“皇宫之中,就是这位公孙老人了。”霁霞先生说道。
“霁霞叔叔,您认识他?”陆朗问道。
“公孙,是先皇时的老人了,如今,也不过是在宫墙里的一角养老罢了。朗儿,既然他愿意教你,就认真听老人的教诲。对公孙而言,遇到朗儿,也是一份宽慰了,不枉他的平生绝学。”
“霁霞叔叔,朗儿记下了。”
11. 第十一章 陆宇
大周建平二十年。
那时,陆宇还是大周的太子。
那一年,陆宇往江南办差,恰从浮桥小镇经过。
浮桥镇是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小镇中的人们约有一半从事种桑养蚕,另一半从事缫丝织造,浮桥的人们手艺非常好,小镇出产的丝绸颇有名气。
那日,陆宇一行人刚刚出了浮桥镇,就碰到了一群采桑女。
采桑女们正结伴出城采桑,细语轻声的聊天嬉闹中,伴着轻轻的哼唱,是采桑时人们常唱的山歌,曲调婉转,有着浓浓的江南韵味。
陆宇一行人从后面过来。
渐渐迫近的马蹄声引起了采桑女们的注意,轻声的哼唱停下来,她们回头望了望,然后纷纷避让到道路侧旁。
陆宇行进在一行人的中间,从旁经过,正想着心事,突然间,一个女子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她一个趔趄,手中采桑的竹篮脱手滚落到了道路中间,陆宇下意识地勒住了马的缰绳。立刻有侍卫上前将陆宇挡在身后,剑戟瞬间都指向了道路中间的竹篮。
等陆宇看清了情况,他挥手斥退了侍卫,只留下了道路中间那个孤零零的竹篮。
那女子见此情形,慌忙上前拾起了竹篮,并感激的回望了陆宇一眼。
陆宇看到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很漂亮。他想,江南的女子果然清秀。这样想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待那个女子退回到道旁,便打马走了。
身后传来那女子略带恼怒的声音:“刚刚谁推的我?是谁?”
“这一推,说不定推出个如意郎君呢,还不谢谢我们,哈哈……”
“你们……你们怎么这样……”
……
女子嬉闹的声音渐渐远了。
不曾想两个月后 ,当陆宇办完差事返回京都的途中,再次路过浮桥镇时,正遇到浮桥镇的丝绸巨商孙秀在强抢民女,而那名被抢的女子恰巧就是陆宇见过的那个采桑女。
这位采桑女是浮桥镇桑农柳家的女儿,从小就漂亮可爱,很讨人喜欢,更特别的,是她有一副好嗓子,唱起山歌来婉转悠扬。等她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已是这一代有名的小美人了,常有人走很远的路过来专门守在桑田里等着听她唱采桑歌。
浮桥镇的丝绸十分有名,朝廷每年都在这里收购大量丝绸,与朝廷采买官员打交道的,就是这里的丝绸巨商孙秀。孙秀几乎垄断了这一带的丝绸业,当地官员为了完成朝廷每年的采买任务,对孙秀也颇多巴结,孙秀成了这一带名副其实的地头蛇。
孙秀能混成这样,一是很有经商头脑,另一方面,他也很懂得如何在官场和商家间找平衡。
孙秀除了爱钱,还特别好色。年已不惑的他,后院里每年都要抬进几个十五六岁的美貌女子供他玩乐。而浮桥一带无论谁家的女子,若是被他看中了,就只能乖乖地送到他的府上,否则一家人都要遭殃。
柳家的女儿柳颜奴容貌娇美漂亮,这件事孙秀早有耳闻。在柳颜奴十三岁这年,孙秀偶然看到了模样渐渐长开了的柳颜奴后,就派人专门到柳家,告诉柳家人不可以为柳颜奴定亲,等柳颜奴满十五岁时,送到孙秀的府上为妾。
从那时起,这件事就成了柳家的噩梦,没想到女儿人人艳羡的容貌竟成了全家人不幸的开端。为了逃避这样的命运,柳家曾两次全家外逃,却都被孙秀的手下追回,孙秀下令打断了柳颜奴父亲和兄长的双腿,以防他们再次出逃,那以后柳家一家人的生活只能靠柳颜奴和母亲采桑艰难维持。
这一年,柳颜奴满十五岁了。
孙秀一直惦记着这事,他亲自到柳家来接人了,对柳颜奴的美貌他垂涎已久。
孙秀带着一队人马,外加一顶花轿,来到柳家后,把柳家前前后后都围住了。
孙秀下了马,拂了一下袍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柳家。
柳颜奴的父兄都断了腿,就只有柳颜奴的母亲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孙秀站在柳家破落的院子里,眯着眼向屋内瞄了一眼,正看到柳颜奴抱着房中的梁柱不撒手,嚷着死也不愿意跟他走。孙秀听了,长脸上掠过阴狠的冷笑。
有奴才马上在院中摆放好一张椅子,孙秀迈着方步走过去坐了下来。
紧接着,就见孙秀一摆手,几个仆从打扮的人上前,拽过柳颜奴的母亲,按倒在地上。
孙秀伸出右手,立刻有人在那只手中放进了一条长长的鞭子。
孙秀端详着手中的鞭子,那鞭子的柄很精致,嵌着黄金,雕着花纹,细看时,会发现那花纹原是一条毒蛇正吐着信子,邪魅至极。看着那鞭子,孙秀的唇角似乎笑了,却冷不防挥鞭对着趴在地上的柳母狠狠抽了过去。
皮肉绽裂的声音传出来,屋子里的柳颜奴激灵了一下,她害怕极了,心中对未知的命运充满恐惧。她看向母亲,想要冲出来,母亲却紧咬牙关忍着痛,对她摇头。
孙秀看戏一样看着两母女,把玩着手中的鞭子说道:“颜奴,这名字不错,好听,大爷我喜欢。来,颜奴,过来跪在大爷我面前,告诉大爷我,你颜奴愿意给我孙秀做妾,心甘情愿伺候我,愿意哄大爷我高兴!”
柳颜奴瑟瑟抖动着,脸上满是惊恐。
孙秀要的,是女子的绝对温顺和服从。
没有哪个女子能扭得过他,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低头,任他蹂躏。
谁让他的手中有鞭子呢!
啪的一声,又一鞭狠狠抽下,柳母极度隐忍地闷哼了一声。
孙秀说道:“颜奴,你注定了是大爷我的人。你若不乖乖出来跪下,我会不停地抽打,直到把你的母亲打死,然后是你的父亲,接着是你的哥哥。你若觉得有趣,我们就慢慢来,大爷我的耐心多的很!”
柳家闹出这样的事,街坊邻居都远远地看着,不敢近前,更不敢帮忙。
这时刻,陆宇一行人正从这里经过,看到有百姓远远围观,又有马匹和花轿挡住了道路,陆宇派人前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等前去打探的人回来,讲述了里面正发生的事情,陆宇被孙秀的狠绝激怒了,这里果然是天高皇帝远,竟然有这样卑劣无耻的事情发生,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
陆宇翻身下马,早有侍卫为他清开了道路。
陆宇走进柳家院落时,正看到柳颜奴跪在孙秀面前,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母亲,哆哆嗦嗦又磕磕绊绊地说道:“颜奴求大爷不要再打了,颜奴愿意给大爷做妾!”
孙秀举着鞭子:“接着说,还不够!”
“颜奴……颜奴……愿意伺候大爷……”柳颜奴怕那可怕的鞭子再挥下来,急忙又说道。
“说,你生来下贱,你心甘情愿伺候大爷我,愿意哄大爷我高兴。”
“颜奴……颜奴生来下……”
“啊!”却听孙秀大叫一声。
原来就在这时,从侧面凌空飞来一脚,正踢在孙秀的左脸上,孙秀被这股力量击倒在地,痛呼出声。
就见陆宇旋身落地,斜睨着倒在地上的孙秀。
孙秀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有些发懵,在他的地界竟有人敢如此?他醒了醒神,一骨碌爬起来,看向陆宇,孙秀愤怒至极,还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
孙秀怒吼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我?知道大爷我是谁吗?来人,把他拿下!快!”
院子里除了孙秀的怒吼,没有任何声音。
孙秀喊完见没动静,他愣了片刻,看向周围时才发现,他带来的人这时都被制服住了,全都跪在地上不敢动也不能动了。
陆宇走上前,扶起柳颜奴,她那两只好看的杏眼此时哭成了樱桃,娇俏的小脸却依然楚楚动人,瑟瑟发抖着的纤细腰身更是令人心生怜惜,正是那天在陆宇的马前捡竹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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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子。
故事完全按照常理发展,英雄救美人,刚刚十七岁气宇轩昂的陆宇,立刻吸引了柳颜奴,柳颜奴这次是真的心甘情愿地以身相许了。
柳颜奴不仅容貌漂亮,心思也灵动得很。自己之前的遭遇,不过是被“权势”所迫。孙秀依仗自己的权势可以为所欲为,欺男霸女;而眼前之人能将孙秀一脚踹翻在地,依仗的自然是比孙秀更大的权势。自己若是能跟了这位眼前之人,自然也就有了权势。只有自己有了权势,才能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在这一刻,“权势”二字就植入了柳颜奴的内心,让她为之纠缠了一生。
就这样柳颜奴跟着陆宇去京都了,她的父兄和母亲都得到了最好的救治,从此一家人“鸡犬升天”。
柳颜奴坐在华丽的马车上离开时,那些曾经一起采桑的伙伴大多是羡慕的,羡慕马车的华丽,羡慕颜奴从此以后的富贵荣华。
有个别清醒的,突兀地问了句:“你们觉得颜奴会幸福吗?”
“会吧,郎情妾意,看着两人很般配呢。”
“当然会幸福,只看那马车,多漂亮呀,从此以后,就是泼天的富贵了。”
“才不会,那人是什么身份?能娶一个采桑女为妻?到头来不过还是一个妾。”
“你是嫉妒吧?嫉妒坐在马车上的不是你吧?”
“我倒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不想做妾,就嫁个老实本分的农人。”
最先提问的女孩说道:“不过是换了一个门庭去做妾,好像就心甘情愿了。其实那就是她的命,她又怎能逃得脱呢?”
说这话的女子真是聪明剔透。
他们不知道的是,带走柳颜奴的,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
给皇帝做妾,就不叫妾,叫嫔妃。
陆宇当时出手相救柳颜奴,不过是看不惯下面的人不把皇权国法放在眼里为所欲为。将柳颜奴带回东宫,不过是看上了柳颜奴的几分姿色,谈不上多喜欢。
柳颜奴却是个聪明的。得知陆宇的身份后,她看出陆宇对自己淡淡的,便开始花心思百般讨好陆宇,陆宇在她那里被伺候得从未有过的舒服,更是被柳颜奴甜美的歌喉吸引,那不是宫里训练出的乐女,柳颜奴的歌声有着野性的奔放,那是在广袤山野间的歌唱。就这样,陆宇渐渐迷上了柳颜奴,掉进了她的温柔乡。
两年后,皇上为陆宇选妃,陆宇见到了端庄大气容貌秀丽又气质高贵的东方素晖,那个瞬间,陆宇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浅薄。东方素晖的容貌美若天仙,气度超然,让他有一种想要匍匐在其裙下甘愿为之奴役的冲动。他知道,只有这样的高贵气度,才配得上未来皇后的尊荣。
陆宇深深爱上了东方素晖,迎娶东方素晖为太子妃。
东方素晖出身高贵,性格孤傲,又心思单纯。嫁给陆宇后,她也曾被陆宇无原则的宠爱所感动,两人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甜美时光。
然而,东方素晖嫁入东宫不足半年,柳颜奴就诞下了陆宇的长子陆营,东方素晖也是到这时才知道了柳颜奴的存在。她所向往的单纯美好的世界一下坍塌了,从此冷落了陆宇,虽有陆宇百般迁就讨好,两个人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一年后,陆宇即位成了大周的皇帝,立东方素晖为皇后。又一年后,陆畅出生,陆宇欣喜非常,陆畅一直都是他最喜欢的儿子。
东方皇后住在椒房宫中,陆宇若愿意,每天都可以过去,可他却觉得他的皇后有种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他偶尔去找柳颜奴,在她那里为所欲为,化解心中的不快,化解心中的求而不得。他封柳颜奴为贵妃,又选了很多嫔妃入宫,有了很多的儿子和女儿,可这些都代替不了皇后的存在,东方皇后成了陆宇心中的白月光。
雅歌出生后自然而然成了最受宠的小公主,加上有陆畅和陆朗两位哥哥的疼爱,虽有无数人的嫉妒和不甘,终是无可奈何。
12. 第十二章 云影
大周建和十三年。
这一年,大皇子陆营十三岁,二皇子陆畅十一岁。
陆朗十岁。
这两三年的时间里,陆朗的成长飞快。
他在濛霞山的书斋里已读了近两百册书籍,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书读的多了,看问题想问题自然而然就有了深度,有了独特的角度和独到的观点,俨然成了小伙伴中的佼佼者。
习武上,陆云留下的剑谱,陆朗已融会贯通,辅助以公孙老人传给他的“照空自碧”内功,其功力功法都达到了上乘。
这一日,恰逢月圆,陆朗在自己的庭院中练剑,公孙老人如约而至。两人早已不再拘泥于最初的一招一式,常常是你来我往满皇宫地追打。
公孙老人从不用剑,他惯用的就是一根随手折来的树枝,却可以灌入内力,比刀剑还锋利。
这时刻,陆朗正舞着一套剑法,却见凌空袭来的杀意直逼胸前。他飞身稍稍后移卸去最初的锋芒,反手间剑光已从守势转为攻势,直逼向对方。
柳枝的来势转而流向侧面,老人已灵活地转至陆朗的身侧,在侧面的空档处出掌相击。
陆朗顺着转圜间的惯性轻荡开去,化去掌力,剑光却袭向老人的手臂。
老人向后跃出几丈之地,轻飘飘落在一个屋脊上,陆朗跃身追来。
“哗啦……啪……”,陆朗落下时没控制好,踩翻了一片屋瓦,那瓦片滚下屋顶,摔碎在院中的青砖上。
静夜中突然发出的声响极清晰,老人看着下落的瓦片,忙捂住眼睛不忍直视。
下一瞬,他抓起陆朗的袍袖,带着他几个起落回到了陆朗自己的院落中。
皇宫内已是一片喊声:“有刺客!快追!”
“抓刺客!”
“别让刺客跑了!”
……
听着院落外禁卫军集结列队又分别四散开去捉拿刺客,陆朗知道自己闯了祸。他用手指向院落外,有些不知所措地问老人:“这,现在怎么办?”
老人瞥了一眼院门,说道:“看来老夫暂时回不去了,你进去吧,老夫就在你这院落里坐上一坐。”
“外面那些人怎么办?”陆朗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闹上一阵子,找不到人,自然就散了。”老人说着,向院落里面走了几步,在殿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
陆朗跟在老人后面也走了过来。
院落中昏黄的灯影下,老人看了陆朗一眼:“一个小孩子,却笨得像个秤砣。”
陆朗的脸一下子红了,从小学什么都快的他,还没有被先生这样骂过。
这时的陆朗就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心想,都是因为自己的轻功不够好。
老人看出了这孩子内心的自责,不忍心再说,问道:“两年前给你的那本册子还在吗?”
“在呢。”陆朗答道,说着,从怀里把那本册子取了出来。
老人接过去,看了看已卷了边角的册子,有些地方的字都有些模糊了,显然不知被翻看了多少遍。他的心里有了某种安慰,这世上总算有人认同并愿意花时间在他的“照空自碧”上,而且,这孩子的资质这样好。老人很欣慰,那感觉就像千里马遇到了伯乐。
他站起身,抬手在灯烛上将那本册子点燃了。
陆朗一惊,“老先生,您……”
老人打断了陆朗的话,只说道:“看得出,你早已将这册子倒背如流了。”他将快要燃尽的册子扔到地上,“若没有人认识它,它也不过是一个册子而已。”
老人重新在石阶上坐下来,示意陆朗也过去。
陆朗走过去,在老人身边坐下来。
老人从怀里又取出一个册子,交到陆朗手里。
陆朗看到,这一次,这个册子有一个封面,上面写有“云影”两个字。
“云影?”陆朗读了出来。
老人说道:“孩子,‘云影’是一种绝世轻功,与‘照空自碧’一样,这世间少有人能练成。它与世人常提起的轻功‘风过无声’和‘踏雪无痕’不同。‘风过无声’和‘踏雪无痕’也是上乘的轻功,其更在意于‘无声’和‘无痕’,强调快、轻、无,达到不被察觉的效果。”
陆朗点点头,“风过无声”和“踏雪无痕”他都听说过,但他没听说过“云影”。
老人说道:“‘云影’,着眼点不同,它也快,也轻,却更在意自自然然,飘忽而来,化影而去,就仿佛空中流云飘过,确确实实来过,却自然得不被任何人留意到,这就是云影。”
老人的述说吸引了陆朗,早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他有些急切地问道:“老先生,您可以教我‘云影’吗?”
“你还想再踩掉几片瓦,弄出更大的动静?”老人回问道。
陆朗明白这是老先生答应教自己“云影”了,他憨憨地笑了。
老人听了听,院落外捉刺客闹出的动静差不多散了,他起身说道:“记着,老规矩,每日读上十遍百遍的。”
说完,也不等陆朗答话,化成一道影子飞身走了。
“这就是云影吧?”陆朗自语道。
北齐和北燕在三年前与大周的大战中战败后,为了存有最基本的放牧和栖息之地,几年里一直派人到大周,献上贡品礼物,以示臣服。这是陆云为大周百姓挣得的安稳。
这一年北齐和北燕使臣带来的贡品中,最让陆宇喜欢的,是两百匹战马。此外,还有许多中原不曾见过的水果。
这日朝会结束,使臣离开后,陆宇将供品中的新鲜水果选出最好的,装在精美的篮子里让人拿着,自己亲自往椒房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椒房宫中,早有宫人报信过去了。得知皇上驾临,东方皇后迎了出来。
这一年,东方皇后二十九岁,容貌美丽如初,此外更多了些许成熟的风韵。陆宇对她的爱慕,可以说是求而不得,又欲罢不能。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对无所不能的皇上,尤其如此。
见东方皇后欲下拜见礼,陆宇急走几步上前扶住皇后,说道:“晖儿,近日可安好?”
东方皇后微微颔首,淡淡地道:“臣妾安好,劳陛下记挂着。”
陆宇拉着皇后的手,两人走进殿中坐下来,陆宇说道:“今日朕得了些好东西,特地给晖儿送了过来。来,一起看看,都是些新奇的京都之中见不到的水果。”陆宇说着,挥手让人把带来的几篮子水果摆了开来。
东方皇后原本神色淡淡的,这时看到这些水果新奇,心境好起来,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侧身吩咐秋雁道:“把雅歌和畅儿朗儿叫过来吧,这些孩子们会喜欢。”
“是,奴婢这就去。”秋雁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对,对,把孩子们叫过来。”陆宇看到皇后脸上的笑意,明白自己这次送东西送对了,心中高兴,要知道这对于陆宇而言是极难得的。他随声附和着,又暗自叹了口气。他很想与皇后有独处的时光,可总是阴差阳错的,莫名其妙。
见秋雁走出去了,陆宇拉着皇后起来,走到那排摆开的篮子面前,亲自一一介绍起来。
“朕也是刚刚知道这些水果的名字,这个,这个是‘西瓜’,外面是绿色的,里面却是红的;还有这个,这个是‘石榴’,酸酸甜甜的,你肯定喜欢;这边篮子里的叫‘葡萄’,晖儿你看,有紫色的,有绿色的,都很甜。”
东方皇后跟在陆宇侧面,看着篮子里色泽鲜艳的各色水果,微微点头。
陆宇拉着皇后坐到案几后,吩咐道:“来人,每一种都呈上来一些,让皇后尝尝。”
各种水果摆上来的时候,雅歌和陆畅正好到了。两个人进来,给父皇和母后见礼。
陆宇看着两个孩子,两人都得了东方皇后的遗传,气质极佳,陆畅帅气,雅歌漂亮。陆宇心中喜欢,说道:“今日有新奇的水果,你们两个小家伙借你们母后的光,来尝尝看看好不好吃。”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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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两个孩子说道。
“都说了,你们是借你们母后的光,该谢谁呀?”陆宇这时心情好,话自然就多了起来。
“谢谢母后!”两个孩子机灵,立刻说道。
“你们乖,快坐下尝尝,都很好吃。”皇后温和说道,看向两个孩子时眼里柔情四溢。
雅歌坐下来,有侍女为她摆上切成小份的水果。她拿起一块西瓜先吃了,西瓜在夏天最是解渴,她很喜欢,“好吃!这个叫什么?”
“这个是西瓜,从西域运过来的。”陆宇看着一双儿女,耐心答道。
雅歌吃过西瓜,又舀起一勺石榴,刚吃了一口,就被酸到了,“哇,这是什么?好酸!”说着,雅歌的小脸皱成一团,逗得大家都笑了。
雅歌看向哥哥,指着石榴问道:“岚哥哥,这个,是不是很酸?”
陆畅刚刚也被酸到了,却故作镇定道:“你先吃这个,就不会那么酸。刚刚吃了甜的,这个就会特别酸了。”
雅歌皱眉道:“可我已经吃了甜的,现在怎么办?”
陆畅逗她道:“就酸着呗!”
“岚哥哥!”雅歌叫道。
“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雅歌,那个是石榴,酸甜的,也好吃。你先把石榴放一放,晚上再吃。先吃甜的吧。”皇后柔声说道。
侍女帮雅歌摆上了两小碟葡萄,雅歌拿起一粒放到嘴里,咬开来甜甜的,她笑着说道:“这个是甜的。”
相对于雅歌的活泼可爱,陆畅沉稳一些。
东方皇后看向陆畅,问道:“畅儿,朗儿他怎么没有同你一起过来?”
陆畅答道:“阿朗他回去读书了,我就没再过去叫他。”
皇后点了点头,对秋雁道:“一会儿让人给朗儿也送些水果过去吧。”
“是。”秋雁应下了。
看着两个孩子渐渐长大,越来越懂事,陆宇很高兴。
他问道:“畅儿,最近在读什么书?”
“苏先生最近在讲《礼记》。”
“听彭枭说,你的武学也进步很快,你知道进取,能自我约束,朕心甚慰呀。”
“谢父皇夸奖。”十一岁的陆畅脱去了很多稚气,脸上的笑意却仍旧天真可爱。
陆宇看着陆畅,面带微笑。这个儿子因为是东方素晖所生,从陆畅一出生他就很喜爱。如今随着陆畅长大,陆畅的聪慧和进取心都让陆宇非常喜欢和欣赏,这时他心中一动,说道:“父皇今日得了两百匹良马,这其中,有一匹通体洁白的千里驹,名曰‘照夜白’,是难得一见的名马。父皇已亲自看过了,那匹马非常漂亮。畅儿,父皇将这匹马送给你,你可喜欢?”
男孩子学习武功骑射,最喜良马。听父皇说是千里驹“照夜白”,陆畅的心已是万分激动,此时听到父皇要将此马送给自己,他极为高兴,忙起身深深一揖道:“畅儿很喜欢,多谢父皇厚爱!”
陆宇见陆畅喜欢,也非常高兴,摆手道:“喜欢就好,坐吧。”
陆畅坐下,已无心再吃什么水果,他看向陆宇问道:“父皇,此马,相比于乌骓马,如何?”
乌骓马,是陆云留给陆朗的坐骑,陆畅一直很羡慕。
陆宇听出了陆畅的小心思,答道:“两匹马不相上下,都是难得的千里良驹。”
陆畅高兴了,用力挥了下手臂,“太好了,我有千里驹啦!”
看着兴奋的儿子,陆宇心情大好,他站起身说道:“畅儿,走,父皇这就带你去见识一下这匹‘照夜白’。”
“是,父皇!”陆畅一下子跳了起来。
东方皇后看着兴奋的陆畅,自己也很高兴。她起身走过去拍了拍陆畅的肩头,说道:“畅儿,去吧,骑马的时候慢着点儿。”
说摆,东方皇后牵着雅歌,微微俯身道:“恭送陛下!”
陆宇说道:“你们歇着,你们歇着就好。”说着,带陆畅向外走了出去。
?
13. 第十三章 陆营
这一日,皇宫内的蹴鞠场中,大皇子陆营带着几名宫人正在蹴鞠,这是陆营最喜欢的游戏。大家你来我往,陆营被众星捧月似的,自然高兴。
就在你追我赶,你抢我夺之间,那个球同时被几只脚踢中,遥遥地向场外飞去。早有几个有眼色的,忙着一窝蜂似的去追逐那个飞出去的球。跑在后面的陆营眼睛也一直盯着那球,视线自然也被那个飞出去的弧线带向了场外。只是当那个飞出去的球坠落到地上,被追过来的人围住的时候,陆营的视线却停在了不远处的几名禁卫军身上。
那边,几名禁卫军正牵着几匹马从旁经过。那几匹马明显不同于普通的马,都极高大健硕,特别是其中的那匹白马,比其他几匹更高大些,小跑起来的样子漂亮极了。
陆营就被吸引了,他喜欢极了那匹白马。他的眼中再看不见别的,只直直地跟着那几匹马向前走去。
“大殿下,您这是去哪呀?”
“大殿下,您不玩了?”
陆营朝跟来的人挥挥手,撇下了那些人。他只远远地跟在那几匹马后面,看着那匹白马四蹄交替踢踏着向前,踏在绿色的草地上,踏在灰白的青石板上,踏在太阳洒下的光影里,通体的雪白在阳光下发亮。
就这样,陆营一直跟在后面,直到那几匹马被牵进了安置皇上御马的马厩。
到了这里,陆营知道了,这几匹马应该是他父皇的马。
他很想要一匹,最好是那匹白马,真是漂亮极了。可他想了想,还是不敢去问他的父皇。
陆营知道,父皇更喜欢弟弟陆畅。小时候,陆畅看见了父皇,会伸出两只胳膊要抱抱,父皇高兴的时候,还让陆畅骑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陆营不记得父皇抱过自己。
父皇偶尔问起他们的课业,就算他答对了,父皇也就是点点头;可父皇却常夸赞陆畅,在陆营的印象里,无论陆畅答什么,都能得到父皇的夸奖。陆营分辨不清那些答案中的对错高下,他变得更加自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不对的,不好的。
陆营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那几匹马,因为想要那匹白马,他竟乱七八糟想了这么多。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陆营在马厩外站了很久。他想,如果是弟弟陆畅,他会去问父皇要这匹马吧?
正这样想着,远处传来了隐隐的人语声。陆营立刻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又探出半个脑袋张望过去。
远处,就见他的父皇牵着弟弟陆畅,正向马厩这边走来,后面呼啦啦跟着十几个侍卫和宫人。父皇正与弟弟聊着什么,他微微侧着头,看向弟弟,弟弟则仰着脸看向父皇。
陆营缩回了脑袋和身子。那边父子俩的亲密让陆营心中充满挫败感,内心更是纠结,他很想要那匹马,可是又明明知道自己没有胆量出去问父皇。
马厩这边,陆畅一走进来,就看到了那匹漂亮的白马,它异常高大,体态健硕,通体的毛雪白雪白的,泛着光泽。陆畅撒开了陆宇的手,几步跑到了白马身边,彭枭快步跟了上去,他担心那匹马认生,伤着陆畅。可那匹马却像早就认识陆畅似的,原地踢踏了几步,竟转过身子,低了头,看向陆畅。陆畅伸出自己的手,犹豫着要不要摸摸它,那匹马竟似乎懂得他一般,俯过来在陆畅的掌心里蹭了蹭。陆畅开心起来,轻轻拍了拍它:“你叫照夜白,对吧?”
那匹马竟像是回答陆畅一样,又在他掌心里蹭了两下。
陆畅高兴了,转身对陆宇道:“父皇,你看到了吗?它喜欢我,它喜欢我!”
陆宇走过去说道:“还真是,这样的马常常性子刚烈,对你却很不相同,看来,你和它之间有缘份。”
陆畅顺势拉住陆宇的胳膊,说道:“父皇,我想骑上照夜白跑一圈。”
陆宇看着陆畅,说道:“你还太小,父皇带着你跑一圈,如何?”
陆畅高兴地答道:“好!”
彭枭把照夜白牵出马厩,装上了马鞍,然后将僵绳交到陆宇手中:“陛下,请小心些。”
“你一个人跟着就行。”陆宇应了一声,将陆畅抱起来放到了照夜白的背上,牵着照夜白向跑马场方向走去。
那边,陆营看父皇牵着那匹白马走了出来,不自觉地就向白马走了过去。
陆宇忽然看到走过来的陆营,他一愣,诧异道:“营儿,你怎么在这里?”
陆营一惊,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了出来。这时再想躲来不及了,他忙给陆宇见礼:“儿臣拜见父皇!”
“免了!你一个人跑出来的?”陆宇发现陆营身边没有宫人跟着。
“父皇,儿臣……儿臣……”陆营很想说,儿臣想要一匹马,可他看着坐在白马上的陆畅,还是没敢往下说。
陆宇不喜欢陆营这个畏畏缩缩的样子,没耐心听他说什么,只回头吩咐道:“找人送营儿回去。”
“是!”后面有人应下了。
陆宇又转头对陆营说道:“营儿,不要自己一个人到处跑,快回去吧。”
“是,父皇,儿臣……告退。”陆营终是没有说出自己心里的所想。
有宫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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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躬身说道:“大殿下,这边请!”
陆营没有再看他的父皇,也没有再看一眼那匹白马。父皇,还有那匹白马,都离他好远。
他好像连委屈流泪都不会了。
陆营跟在宫人的身后走远了。
陆宇牵着照夜白来到跑马场,翻身上马,将陆畅揽在胸前,一抖僵绳,照夜白渐渐跑了起来。陆畅几年前已学会了骑马,只是平时骑的马没有这么高大,此时坐在马上,身后是身材高大的父皇,他感到很安全,也很兴奋。
彭枭骑在马上,在周围不远处随时护卫着,看着跑马场中的父子二人。
跑了几圈后,陆畅感到自己已掌握了这匹马的节奏,央求父皇让他自己骑。陆宇翻身下了马,将僵绳交到陆畅手中:“慢着点,不要急。”
“畅儿知道了。”陆畅应着,抖动缰绳,让照夜白慢跑了一圈,之后就撒开了速度。
陆宇有些累了,他朝彭枭道:“跟上去,看好畅儿。”
“是!”彭枭在陆畅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陆畅一直跑尽兴了,才停下来。照夜白一直温和地配合着小主人,一人一马已经渐渐熟悉起来。
陆宇难得这天一直陪着陆畅,陆畅很开心,又到炫然殿陪他的父皇用过晚膳,才回去找陆朗。
陆朗的院落中。
月上枝头的时候,陆朗读书乏了,他抻了抻胳膊,站起身取了苍澜剑,来到院子里,仰头看了看那轮快要圆起来的月亮,便舞了起来。
月影下的少年,挥长剑起舞,襟带飘洒,身姿起落飞旋,只见一片光影流动。
“阿朗,阿朗……”院门外传来陆畅的声音。
陆朗收了剑式,望向院门时,已有护卫将陆畅引了进来,陆畅的身后,有人牵着一匹白马。
那匹马,在月光下泛着银色光亮,如锦缎一般,漂亮极了。
陆朗几步走过去,抬手抚过白马的颈背,“真是匹好马!”
陆畅说道:“是父皇今日送给我的,是不是很漂亮?”
陆朗的眼睛依旧看着那匹马:“嗯,是匹极好的马,应该是照夜白,对吗?”
陆畅惊讶道:“你竟然知道?就是照夜白。”
陆朗回过头说道:“照夜白,与乌骓马一样,是千里良驹。阿畅,找个日子,我们一起去郊外跑马。”
“好!”两个人击掌为约。
从那一天起,在陆朗院落后面的马厩里,一直有一白一黑两匹马,安静地一起吃草,也在月色下一起长嘶。
14. 第十四章 贵妃
另一边,陆营离开马厩后,默默地往走回,他神情低落,脑海里不断闪过那匹漂亮的白马,可又夹杂着陆畅坐在马上的样子,让他很有点儿难过。
“营儿?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这副样子?”突然的询问让陆营一激灵,他回过神来,抬头看见了站在自己前面的柳贵妃。
“母妃,”陆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儿臣……”
柳贵妃瞥了一眼陆营身后的宫人,那人看着面生,不是陆营身边伺候的,倒像是陛下身边的人。柳贵妃眼珠转了转,问那宫人道:“大殿下这是从哪里来?”
“回贵妃娘娘的话,大殿下刚刚去了陛下的马厩,奴才奉旨送大殿下回来。”
“奉旨?”柳贵妃一下就抓住了关键,看来陆营刚刚见过皇上了,可为什么这副样子?
心中想着,柳贵妃对那个宫人说道:“辛苦公公了!”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
那个侍女立刻上前,将一个荷包呈到那位宫人面前。
宫人接了荷包,躬身告退离开了。
等宫人走远了,柳贵妃看着有些垂头丧气的陆营,说道:“营儿,跟母妃来。”说着,转身向自己的芳华殿走去。
“是,母妃。”陆营答应一声,跟上了柳贵妃。
进了芳华殿,柳贵妃屏退众人,转身看向身后的儿子。
陆营十三岁了,个子窜起来,已经差不多和他母妃一样高了。可他没有自信,在他的父皇面前没有,在他的母妃面前也没有,他的母妃很少夸奖他。
柳贵妃走到陆营面前,将他额前的头发整理好,又温柔地抚了抚陆营的脸颊,温和问道:“营儿,你今天见到你父皇了?”
“回母妃,营儿今日见过父皇。”
“是你父皇找你去的?”
“不是,是营儿碰巧遇到了父皇。”
“那为什么不开心呢?”柳贵妃问道。
陆营抬起头,没回答,却有些疑惑地问道:“母妃,父皇为什么不喜欢营儿?是营儿哪里不好吗?”
“营儿,你为什么这样问?你父皇怎么会不喜欢你?父皇对你,对你的那些弟弟,不都一样吗?”柳贵妃很清楚,皇上偏爱陆畅,可对其他几位皇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陆营为什么会这样问呢?
“父皇的马厩里有一匹马,一匹白马,特别漂亮,营儿很喜欢,可营儿不敢向父皇要。但是营儿知道,二弟他敢,他敢向父皇要他想要的东西。”
柳贵妃释然道:“营儿是想要那匹白马?母妃为你求你父皇便是,他会答应给营儿的。”
在陆宇面前求这点儿小恩小惠,柳贵妃还是自信的。
陆营摇头道:“不,父皇不会答应,他已经将那匹白马送给了二弟。”
“送给了陆畅……”柳贵妃呢喃着,心思转了几转,“那匹白马很特殊吗?”
陆营忽然觉得很委屈,眼睛里流出泪来,他拽着母妃的衣袖,抽噎着说道:“那匹马,听父皇他们说,叫‘照夜白’,很名贵,就那一匹。母妃,营儿也很想有一匹好马。”
柳贵妃不喜欢陆营的懦弱,站在身边几乎和自己一样高了,可行为举止哪里像个十三岁的男孩子。
柳贵妃略皱了皱眉:“看看你,都多大了,还为这么点儿事哭鼻子?”
听自己的母妃这样说,陆营有些害怕地强忍住了眼泪。
看着陆营的样子,柳贵妃又心软了,陆营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柳贵妃看着陆营,抬手帮他擦眼泪,却忽然悲从中来。营儿和陆畅在皇上面前的不同,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这样想着,她自己也流出泪来。
陆营看着母妃脸上滚落的泪痕,忽然后悔了,后悔自己让母妃伤心,他说道:“母妃,你别哭,是营儿不好。营儿不要白马了,营儿只要母妃。”
“营儿!”柳贵妃将陆营搂进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柳贵妃才拭干了自己的泪。她看着陆营,把陆营眼角的泪也擦干了,说道:“营儿,你长大了,已经十三岁了,有些事,母妃需要告诉你,你也是该有所承担的时候了。”
陆营看着母妃有些严肃的神情,有点儿害怕,却还是点了点头。
柳贵妃屏退身边的宫人,又关好殿门,才与陆营相对坐了下来。
她说道:“营儿,你父皇对所有的皇子都一样,唯有对陆畅不同。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营摇头道:“营儿不知道。营儿只知道,父皇唯一抱过的人,是二弟。”
柳贵妃的唇边,有一丝冷笑:“是的,陆畅与别人不同,只因为陆畅是东方的儿子。”
她看向陆营,说道:“营儿,你是皇长子,你最有资格做太子,最有资格继承你父皇的皇位,你知道吗?”
陆营有些害怕,他摇着头。
说起这些,柳贵妃想起了那些从前的日子,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甜蜜的日子。
那时,她刚刚进入东宫,仿佛从地狱走进了天堂。她再也不是那个整日惶恐不安任人欺凌的少女了。
她深深爱上了陆宇,陆宇于她,仿佛是天神,英俊,潇洒,威武,强大,有无上的权势和地位,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也是她的全部世界。那时的她,得到陆宇的独宠,一时间风光无二。
“母妃认识你父皇的时候,他还是大周的太子。我们相识了,相爱了,有过两年最美好的日子。”陆营看着他的母妃,母妃的眼中有着少女般的光亮。
“后来,母妃怀上了你,母妃还记得,当母妃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父皇的时候,他是那么高兴,因为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可是,那样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柳贵妃眼中的光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恨意。
“你还没有出生,你父皇就迎娶了他的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东方皇后。东方素晖,是她把你父皇从母妃身边夺走了,夺走了他的人,也夺走了他的爱。你父皇有了出身高贵的太子妃,就把我们母子忘记了,你出生的时候,母妃的周围只有丫鬟婆子,你父皇都没有过来看我们母子一眼。”
“可是,父皇不是常常来看母妃吗?他没有忘记我们呀。”陆营疑惑地问道。
“营儿,你以为是你父皇又想起了我们吗?不是,是母妃用了手段。”
说起这些,柳贵妃的话语中满是怨毒。
那时,太子妃东方素晖到来,柳颜奴才知道自己的好日子结束了,原来所有的迷恋和挚爱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陆宇仿佛从未对她付出过真心。而无论相貌还是气质,她一样也比不上太子妃。远远地看到了进入东宫的东方素晖,柳颜奴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绝色。
太子妃进了东宫,柳颜奴再也见不到陆宇了。
柳颜奴入东宫两年,早已懂得了东宫后宅的尔虞我诈。心机颇深的柳颜奴产下陆营后,很快想办法将自己生了东宫长子的消息传递给了太子妃,她能想象得出,对于像东方素晖这样高傲的人,这个消息带来的打击会有多大。
“东方素晖性子孤傲,眼睛里容不得半点儿沙子。母妃那时派人故意在东方素晖面前提到你,让她知道了你的存在。她原以为你父皇是专情的,不曾想你父皇在她还没过门的时候就连孩子都有了。以东方的孤傲,她果然冷淡了你父皇。而你父皇受了冷落,求见东方素晖无门,终于在吃了无数次的闭门羹后想起了我们母子。”
柳贵妃站起身,继续说道:“你父皇回到母妃身边,可他的心不在了,母妃才知道,此生再也无法得到你父皇真心的宠爱。也就在那时候,母妃明白了一个道理,你父皇他人来了就好,管心在哪里干什么。”
柳贵妃忽然转身,对陆营一字一字说道:“营儿,你记住,在皇家,亲情没有用,有用的,只有权势和利益。”
“在皇家,亲情没有用,有用的,只有权势和利益。”陆营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他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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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对陆畅的宠爱,想到父皇对自己的无视,他忽然有点儿明白母妃的感受了。
陆宇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肯过来芳华殿看看,柳贵妃就求之不得,就会感激涕零。做皇帝的,一向是从上往下看着匍匐在脚下的人,习惯了。
却不知道,柳贵妃这种从最底层走出来的人,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对权势的极度渴望。她从看清了陆宇的那一天,就再没奢望过恩宠。
“营儿,没有人会来拯救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
“可是,母妃,”陆营看着他母妃带着狠绝的神情,问道:“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怎么靠自己?”
“你是皇长子,这就是资本。我要你成为太子,成为未来的皇帝。到了那一天,陆畅算什么?东方素晖算什么?都是趴在你脚下的狗!只有将权势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实在的。”
“可是,”陆营说道:“父皇,他不喜欢我……”
“不喜欢又如何?”柳贵妃粗暴地打断了陆营的话,“营儿,既然这世上有用的是权势和利益,总有人愿意为权势和利益铤而走险。”
她看着陆营,说道:“营儿你记着,这世间……本就没有多少真情,更多的是相互利用。”
柳贵妃说着,犹疑了片刻。她本想说,“这世间本就没有真情”,可她说出来时,却变成了“这世间……本就没有多少真情”,她想,也就陆宇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恋着什么东方素晖,可他是皇帝呀,有恋着的资本。这世上的其他人,早就都将真情换了利益了吧?
陆营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他的母妃,觉得这一日的母妃很陌生。
柳贵妃看着陆营,看出了他心中的胆怯和陌生,可他长大了,他需要知道这血淋淋的现实。柳贵妃没有丝毫对少年的怜惜,接着说道:“母妃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笼络了一些朝臣,母妃设法给他们朝堂上的高位,他们则会在朝堂上帮衬你。”
“可是,母妃,营儿只是个小孩……”
柳贵妃坐在陆营对面,温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泪水,说道:“营儿,你很快就不是小孩子了。如今连陆畅都已经十一岁了,母妃要赶在他被立为太子前,想办法整垮他。母妃要联络朝臣,现在就开始往陆畅身上泼脏水,最好是让他自己出点岔子。到了那个时候,朝臣们自然会给你父皇施加压力,就算你父皇想要偏袒陆畅,朝臣们也不会答应。营儿,到那时候,太子就是你的了,天下,也就是你的了。你明白吗?”
陆营觉得这一日的母妃有些偏执,有些可怕。可想到那匹白马,想到父皇牵着马儿陆畅坐在马上的笑脸,他又不能甘心。他问自己:“我是接受这样的命运?还是像母妃说的那样与命运抗争?”挣扎之中,面对母妃的逼问,他选择了后者。
“好,母妃,营儿听你的,营儿要成为太子,成为主宰命运的人。”陆营说道。
“营儿,你终于长大了,终于明白母妃了。”柳贵妃激动地流出了热泪,她将陆营搂进了怀里。
事实上,当东方皇后孤高冷傲,不肯屈就给皇上一个好一点儿的脸色的时候,柳贵妃已开始结交朝臣培植自己的势力了,她非常清楚,有东方皇后在,她越不过去;有东方皇后的嫡子在,她的儿子也越不过去。她想得到荣耀,就只有让东方皇后和她的嫡子彻底失势。
可柳贵妃更知道,这事急不得,需得慢慢筹谋,细心规划。
在柳贵妃的扶植下,原本才干平平的高深逐渐走到前台来,如今终于坐上了丞相的位置,这对于柳贵妃而言,已经成功地布下了第一步棋。而高深此人早早猜透了柳贵妃的心思,二人相互利用,柳贵妃想利用高深坐上皇后的宝座,高深则要利用柳贵妃提升和稳固自己的权势。
阳光下冠冕堂皇的现实,背后全是交易。
真心呢?
只有东方皇后还在乎真心。
可当真心对垒权势和利益的时候,真心的胜算又有几分呢?
15. 第十五章 冲突
大周建和十四年。
春。
四年前陆云以旋风之势横扫西北和北疆,换得了大周整个北境的和平。北齐和北燕皆伤及了根本,他们在表示臣服的同时,龟缩在远处,不曾南下半步。
大周在这四年里休养生息,国力强盛许多。大周西部的西蜀看清了天下局势,邻邦皆弱,大周独强,正是该示好的时候。这年春天西蜀派使者前来献上供奉,并特地上书大周皇上,请求参与并观赏春猎。
陆云离去后不久,林老将军也因身体原因致仕返乡,整个西北和北部的护防现由梁武负责。梁武曾是陆云手下最得力的将军,擅于防守和强攻,与陆云的奇袭战术相呼应。梁武跟随陆云多年,在陆云离开后全面接手振远军,他治军严谨,练兵有方,这几年手下也培养出一批青年将领,众将齐心,将大周的西北和北部坚守得如铁桶一般。
在这样的情况下,北齐和北燕得知西蜀要参与观猎,也都各自派出使者前来送上供奉,请求观猎。
得到周遭三国的追捧,大周皇上陆宇深感大国威仪带来的荣耀,一时之间志得意满,风光无限。
春猎之日,陆宇在猎场举行了盛大的禁卫军演练,以彰显大周军威。禁卫军在大统领彭枭的训练下各个勇猛,且有极好的相互协作和配合能力,的确值得称赞,来自三国的使臣都表示了由衷的钦佩。
古人狩猎,讲究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春天是禽兽繁殖的季节,一般只是标志性地猎取少量没有怀胎的禽兽,不会攀比各自猎取猎物的多少。皇帝在四季均进行狩猎,真正的目的是借狩猎以演武。
演武结束后,皇上陆宇亲自开弓,拉开了狩猎的帷幕。其后,大家各自奔进山林猎场,各自尽兴。
陆畅和陆朗兄弟二人带着几名亲卫也进入了山林,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长辈的陪同下单独进入猎场,两人很有些兴奋,在山里山鸡野兔地很追了一通,羽箭频发,好好历练了各自的箭法。
因为是春猎,两个人并没有打算猎多少猎物,在山间奔走了大半日,两个人都有些累了,他们跃身到树上,坐在树杈上聊天休息,让随从在周围活动。
那一片树林很安静,春日的暖阳从树木的枝条间洒下来,林间光影斑驳,空气中是山林独有的味道。
陆畅坐在一处树杈上,时而挥一下手中的马鞭,便有树叶落下来,他想指哪打哪,玩得投入。他旁边的树上,陆朗正仰望着天空出神。
陆畅又打下几片树叶,转头问陆朗道:“阿朗,想什么呢?”
“没什么,有时候,就想这样待一会儿,很放松。”陆朗说着,挺了挺身子,坐直一些。
“你近日又读了什么有趣的书?给我讲讲。”
“近日读了《六韬》,很有些趣味。”
“是太公的《六韬》吧,说来听听。”陆畅随手摘了个树叶,把玩着。
陆朗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树杈上,说道:“《六韬》分为文、武、龙、虎、豹、犬共六卷,这其中《文韬》和《龙韬》你有时间可以读一下,关于战争到来之前国家实力的蓄积和准备,以及任才选将等。”
“听着很不错,借给我读读。”
“你要读,自己去藏书阁找去,我后日就去还书取书,没办法借给你。”陆朗说道。
“这么严格,晚几日归还或下次再还不行吗?”陆畅知道陆朗不会答应,却故意这样问道。
“不-可-以!”陆朗拉长了语调,“说起来我还从未超期归还过呢。现在想来,若我真的晚还几日,湄儿应当可以通融,但一定会笑话我懒惰,”想到东方湄笑话自己的样子,陆朗连连说道,“所以,不行不行。”
“湄儿?她,漂亮吗?”十二岁的陆畅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会去想一个女孩的容貌是不是漂亮,陆朗和他,他们在渐渐长大。
陆朗忽地坐直了身子,警觉地说道:“为什么问这个?”
听到陆朗那边的动静,陆畅也察觉到自己无意识的问话有些唐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问了这个问题,好像就是突然想知道。他讪讪地说道:“也没什么,我见过霁霞舅舅,他那玉树临风的样子,想来他的女儿,一定是漂亮的。”
陆朗重新靠回到树枝上。想到湄儿,他的眼中有光亮闪过,说道:“湄儿不是漂亮,是美。在京都中你不会见到她那样美的女孩儿,不会。”最后两个字,陆朗加重了语气。
陆畅看向陆朗,有些诧异陆朗说这话时神色端正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陆畅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词了?说起来她是我的表妹,可我却从未见过她。”陆畅的语调有些黯然,他想起了他的母后。湄儿的父亲是陆畅母后的亲哥哥,陆畅的亲舅舅,可自从母后嫁入东宫后,他们兄妹二人就断了来往,母后偶尔想起,常常伤感落泪。
陆朗看向有些伤感的陆畅说道:“阿畅,你可以去濛霞山呀。”
陆畅摇头:“舅舅当初反对母后嫁入东宫。自从母后嫁给了父皇,他便不再认母后这个妹妹了。舅舅,还有湄儿,应该都不欢迎我吧。”
陆朗看着陆畅,也沉默了。
片刻后,陆畅自嘲地笑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对了,春猎结束我就去藏书阁找《六韬》。只不过,我去找这些书,若是被苏老先生知道了,又要在父皇面前告我不务正业。”
陆朗从腰间解下水袋喝了口水,又隔空抛给陆畅,说道:“说起来,那些老先生也太古板了些。平心而论,我推荐给你的书是不是都很有趣?可在苏老先生眼里,统统归为‘杂书’,不是正统。唉,人老了,眼光也跟着老了。”
陆畅赞同地说道:“你现在很少去上苏老先生的课,可我读的书你一册也没落下,反而又从濛霞山那边多读了不知多少书。你现在读书的速度,我真是望尘莫及。”
陆朗笑了,语调里都是轻松愉快:“这还是在湄儿的指点下,我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练出来的。湄儿说,‘好读书,不求甚解,而观其大略。’这样读书,又快又精,方可博览群书,博取众家之长为我所用。”
“怪不得苏老先生的课你很少去,却从不曾被落下。”
陆朗看了陆畅一眼,说道:“苏老先生是帝师,他为你讲的,是为君之道。于我而言,不如有时间多看些‘杂书’更好。”有些道理,书读的多了,陆朗自己渐渐就领悟到了。
在濛霞山,陆朗体会到的,是天高地远,是天阔云舒;可在皇宫之中,他体会到的,是小心翼翼,是如履薄冰。那个在皇宫中的寥落院落,从不曾是陆朗心中的家。母亲的早逝,父亲的离开,让他过早地独立面对世事。陆朗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不得不在皇宫中长大,可皇宫,是这世界上最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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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的地方。他是先皇的嫡孙,这身份让他尝尽了寄人篱下的猜忌和白眼,他能够坦然面对,只因为襟怀坦荡。东方皇后的善良和单纯,以及和陆畅间的兄弟情谊,支撑着陆朗度过了这几年的时光。
陆朗期盼着自己快些长大,期盼着搬回秦王府的那一天。
天上有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飞过,两个人飞身从树上飘落下来,顺着大雁的叫声仰头看过去。
陆畅很快摘弓搭箭,随着羽箭飞出,一只尾雁应声而落,有侍从顺着雁落的方向追了过去。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陆朗便也搭箭射了出去。箭落处,竟是一支羽箭穿过了两只大雁的脖颈,惹得侍从们欢呼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有杂沓声音传来,大家立刻安静下来,纷纷拔剑出鞘。
凝神细听,这杂乱中有动物奔跑的粗重喘息,也有纷沓而至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显然是有人在追逐野兽。
陆朗挥手示意了一下,侍卫们纷纷躲到了树后。
很快,一团灰黑色的影子仓皇间向这边逃了过来,等稍近了一些,大家看清了,是一头狼。
陆朗搭箭瞄准了那头奔过来的灰狼,就在箭要离弦的一刻,他敏感地发现那头狼的身体很有些笨拙,奔跑的姿态不甚灵活,他收起弓弩,细一看发现了那头狼大大的肚子,这是一头怀着狼崽的母狼。
“大家闪开,让出道路,不要伤害这头狼。”陆朗立刻喊道。
侍从们纷纷收起弓弩,让出道路。
陆畅也看出了端倪,他闪身来到陆朗身侧,望着远处正追赶过来的一队人马,说道:“不知是什么人在追赶这头狼。”
说话间,那头母狼正越过两人身侧,看它的体态,已疲惫至极。
陆朗和陆畅对视了一下,就在这时,一支羽箭凌空飞射了过来,直指灰狼的脊背。紧迫之间陆畅顺势将手中的弓扔了过去,当啷一声脆响,正打在那支羽箭上,羽箭斜着飞了出去,灰狼趁机没入了一片树木野草之中。
陆朗挥手示意了一下,侍卫们纷纷从树后走出来,零零散散地在树丛中站成了一片,有人捡拾起陆畅的弓,正走过来送给陆畅。
“吁……”,这时一队人马冲过来,侍卫们佯装躲闪,却堪堪将灰狼逃遁的方向堵了个正着,追赶过来的人不得不勒住了马缰。
为首之人正是大皇子陆营。
陆畅和陆朗两人看清楚了,迎上前施礼:
“见过皇兄!”
“见过大殿下!”
陆营正因为这些不长眼的侍卫们挡了去路而心生愤懑,又见到了平素最不愿看见的陆畅和陆朗。
陆营是皇长子,却因为每每和陆畅同时出现时自己都被皇上忽视,他变得不愿见到陆畅。陆畅对他倒是礼敬有加,却让陆营更是别扭。
陆营长陆畅两岁,又有他的母妃在后面时常敲打他,他比陆畅更清楚宫里的局势,要么自己甘心像现在这样一直被陆畅压一头,要么就是自己当上太子。
陆营不愿一直这样窝囊着,总想找到自己在某些方面比陆畅强,给自己一些信心,却凡事都比不过陆畅,学业也好,武功也罢,陆畅总是皇子中最受关注和最被夸赞的那个。
更让陆营不喜欢的,是陆畅身边还有个陆朗。
陆畅是皇子之中最棒的,陆朗则在整个京都文才武略都是无人能及的。
16. 第十六章 意外
这次围猎,陆营知道陆畅是第一次单独狩猎,可陆营已是第三次参加了,他很有信心能在狩猎中压陆畅一次,所以当他看见一头狼的时候,立刻全力追赶,至于春猎的规矩,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此时的陆营,面上隐隐带了几分怒气,气喘吁吁地问道:“陆畅,你为何打飞我的羽箭?若不是你,我早猎到那头狼了。”
“那头狼……”陆畅想说,那头狼正怀着狼崽。
“咳……咳……”陆朗突然咳嗽起来,打断了陆畅的声音。等咳嗽停了下来,陆朗拍了两下陆畅的后背,走上前拱手说道:“抱歉,大殿下,刚刚是我绊了一下撞到了阿畅,他才失手打飞了你的羽箭,不好意思。”
陆畅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终是没再说什么。
陆营很有些愤愤不平,不甘心那头狼就这样跑了,可再想追已经追不上了。
他不敢公然与陆畅争吵,此时见是陆朗上前搭话,语气中就有了几分不客气,“哪有那么巧,你就是故意的!”
陆朗却语气诚恳:“还请大殿下见谅,我真不是故意的,你看,”陆朗说着,用脚勾出身旁的一条藤蔓,“就是它绊的我。”
陆营一时无语,最后气恼地用手中的马鞭指着陆朗说道:“没本事就不要乱跑,走路都能被绊倒,就只会碍事。”
因为陆朗与陆畅交好,陆营十分不喜欢陆朗。
陆朗说道:“大殿下说的是,我确实没什么本事,只猎到几只山鸡和野兔。还请大殿下看看,能不能补偿大殿下一些?”
听了陆朗的话,立刻有侍卫将几只山鸡和野兔送了过来。
陆营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猎物,说道:“就这点儿本事,也好意思说补偿。”
陆朗耸了耸肩,没接话。
陆营又扫了一眼站在地上的两个半大少年,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最后狠狠地一挥马鞭,调转马头走了,身后的随从也呼啦啦跟着走远了。
“为什么不说出真相?”半晌之后,陆畅问道。
“说大殿下明知母狼怀胎还要猎杀?何必平白遭他怨恨呢?平日里陛下偏爱你,大殿下本就不满,更何况,大殿下并非宽厚之人。”陆朗安慰地拍了拍陆畅的肩头。
陆畅沉默了半晌。他们渐渐长大了,不知从哪一天起,陆畅开始感觉到了陆营身上对自己隐约的敌意,他们不再是儿时争抢玩具的单纯的孩童。
皇宫之中,皇后之下,柳贵妃最为强势,大殿下为贵妃所出,以他们母子二人的性格,必会与陆畅争夺储位。只是以前陆畅还小,皇上也还没有立储的念头而已。可随着陆畅长大,这一矛盾已经避无可避,只能面对了。
只是当陆畅想到刚刚那头灰狼,心中还是不平:“可若陆营真的猎了这头母狼回去,定会被北齐和北燕的人挖苦笑话,丢我大周的脸面。”
北齐人和北燕人过着游牧生活,常年生活在草原之中,他们更重视动物的繁衍生息,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所在。也正因如此,他们绝不会猎取怀着胎的动物,特别是狼。
“我们不是已经解救了那头狼嘛。这点儿委屈不算什么,走吧,回去了。”陆朗说道。
陆畅看向陆朗,心情有点儿复杂。陆朗比自己小一岁,可却比自己有更多的隐忍,不知为什么,陆畅心里有一点点的难过。
两个人各自上马,往营帐的方向驶去。
傍晚时候,狩猎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收获。
营地上,已经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篝火,人们将猎到的猎物架在火上烤着,空气中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陆畅和陆朗回来后,侍卫们将山鸡、野兔和三只大雁清洗干净,也架在火上烤着。陆畅吩咐着,将烤好的野味分一些送去给皇后和雅歌公主。雅歌听到两位哥哥回来了,自己跑出来找他们,篝火映红了雅歌白嫩的脸。
雅歌已经十岁了,开始有了少许少女的妩媚,她承袭了东方皇后的美貌,笑起来分外好看。
“岚哥哥,玉哥哥,我也要坐在篝火边上吃,这样吃比在帐中吃更香。”
陆畅揉了一下雅歌的头,递给她一只兔腿。
雅歌接过来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边吃边指着正在烤着的一只大雁说道:“这只大雁是谁射的?雅歌还要一只雁腿。”
“这哪里还分得清是谁射的,不管是谁射的,都是雅歌的。”陆朗说着,看到雅歌的脸上蹭上了油渍,忙拿过侍女手中的帕子,给雅歌擦脸。雅歌从小习惯了两个哥哥的宠爱,只仰着头乖乖地让陆朗给她擦。
此时已接近傍晚,落日将天边染得赤红一片,篝火却更加明亮起来。
就在这时,营门的入口处传来一阵惊呼,引得大家都望了过去。却见北燕的武士正将一头黑熊抬进营地,那只黑熊的前后掌分别被捆在了一起,四名武士用木棍担着,显然那头黑熊的分量不轻。
这是这一日营地里猎到的唯一一个大的猎物。
原来北燕的使臣们一早就在树林里设下了陷阱,本也没指望什么,却在临近傍晚的时候,这头黑熊因饥不择食闯了进去。因为猎到了黑熊,大家都很兴奋,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过去观瞧一番。
皇上听说北燕的使臣猎到了黑熊,特地赏赐了几坛酒送了过来。
武士们将黑熊锁到一个木笼里,放到一边,就跑过去喝酒了。
天色又暗下来一些。这时大家的猎物也都烤的差不多熟透了,人们在忙活了一天后开始享用这些山间美味。
突然间,营地之中传出一声野兽的嘶吼,几乎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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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的人们看到,是那头锁在木笼中的黑熊。片刻后,那黑熊又接连发出几声狂叫,紧接着是砰砰几声绑绳断裂的声音,只见那黑熊啪地拍断木笼的栅栏,挣脱了绑绳,已晃晃悠悠站立起来,随后越来越快地向人群扑了过来。
“护驾!”有人高声喊道。
有武士忙持刀剑上前拦挡,黑熊却根本不理会身上被刀剑刺伤,它挥动前掌,将拦着它的武士连人带刀剑都拍出去很远。它的力气极大,伤及的人也越来越多。
暗下来的夜色中,一个黑影在侧面向黑熊掷去一只火把,砸在了黑熊的身上。火把掉在地上,黑熊的身上却传来灼烧的疼痛。它立刻停下来,转过身,紧接着向刚刚火把扔过来的方向扑去。
那个黑色的身影转身狂跑,分不清是慌不择路还是有意为之,那人奔跑的方向正是雅歌公主所在的地方。
陆畅侧身拉满了弓,彭地射出一箭,正中黑熊的左眼。那黑熊吃痛怒吼一声,却更快地扑了过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陆朗拔剑在手飞身迎了上去,挡在前面,同时大声喊道:“阿畅,护好雅歌!”
“阿朗,小心!”陆畅说着话的同时扑到雅歌身上将她抱住,两个人顺势快速向侧面滚开去。
黑熊看着挡在前面拔剑在手的少年,仰天怒吼一声,然后跃身向着前面的少年扑去,庞大的身躯有着无法抵挡的压倒性力量。
黑熊迫近的那一刻,陆朗清晰地看到,它那一只独眼腥目赤红,仿佛燃烧着狂暴的火焰,直面逼迫过来。陆朗心中一凛。
那一刻,伴着黑熊的吼声,千钧一发,营地内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下一刻被撕裂的就是自己。
恍惚之间,就见那少年向着黑熊的方向猛跑两步,接着忽然仰身向后,趁着黑熊跃起扑过来的一瞬,身体灵巧地自黑熊下面贴着地面与黑熊相对滑过,堪堪躲过了黑熊的一扑,那黑熊扑了个空,接着竟像一座小山一样摔在了前面的地上,一动不动了。大家回过神看去时,就见那少年独立于熊熊篝火的光影里,长剑在手,襟袍飞扬。
有好一会儿功夫,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步、两步……,看那少年向倒在地上的黑熊走过去,营地中的人们才反应过来,那头黑熊是不是已经死了?
很快有武士围了上去,有人去扶陆畅和雅歌,检查他们的伤势,也有人快速地跑去给皇后报告雅歌和陆畅平安的消息,有人报给皇上只是发生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
陆朗却在营地混乱之时,仔细检查了黑熊的身体,他在黑熊的后臀上找到了一枚很小的飞镖,那飞镖几乎没入肉中,很难被发现。陆朗将那飞镖拔出,用一块帕子包好,沉思着走回了自己的营帐。
17. 第十七章 阴谋
营地内,北燕的武士们围着黑熊,等他们看到黑熊身体下面渐渐流出的血迹,才明白过来,黑熊的致命伤在腹部。他们将黑熊整个翻过来,这才看到,黑熊从下颚开始一直到腹部,被一剑划过,伤口极深,一剑致命。
北燕使臣之中,有一个中年人和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们仔细查看着黑熊被割裂的下颚骨。
少年问道:“师傅,你可看清了,这是苍澜剑?”
中年人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看到剑芒的时候就确定了七八分,现在再看这伤口,颚骨断裂处整齐划一,没有半点儿骨茬,且能将这黑熊一剑毙命,可以肯定,此为苍澜剑所为。”
(苍澜剑:相传为上古神剑,为兵器之首,可断百金,曾为大周大将军陆云的佩剑。北燕大将丘穆死于苍澜剑下,拓跋浑也曾被苍澜剑重伤。)
少年站起身,拔剑在手道:“既是苍澜剑现世,那么,我报仇的时机到了。冤有头债有主,持苍澜剑的,定是陆云的传人,我要报杀父之仇!”
这位少年名叫倚卢,他的父亲就是北燕的丘穆将军,当年在战场上被陆云斩杀。
中年人安慰倚卢道:“找到苍澜剑就好。至于报仇,眼下还不是时机,少将军千万不能冲动。”
倚卢道:“我只道要找那少年比试一番,不会引起麻烦。”
“那少年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你难道要杀了他?要知道,我们眼下的身份是出使大周的北燕使臣,你的冲动会使两国陷入敌对,依我们北燕目前的国力,还不是与大周开战的时候。”
倚卢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中年人又道:“少将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那一仗不是你的家仇,而是我们整个北燕国的耻辱。少将军还是要在排兵布阵上多花些功夫,这是我们北燕的短板。南下攻打大周,总会有那一天的。”
倚卢沉默了半晌,才点头道:“倚卢明白。”
陆朗回来的时候,陆畅正在帐中等他。
“怎么样,雅歌没有被吓到吧?”陆朗一进帐门就问道。
“雅歌没事,我已经派人将她送回母后那里去了。你怎么样?没伤到吧?”陆畅几步走到陆朗身前,关切地上下打量着他。
陆朗宽慰地看向陆畅,“我没事。”他解下佩剑,抛给身后随他进来的侍从凌风:“好好清洗一下。”
“是,公子!”凌风接了佩剑,转身出去了。
陆畅笑了:“阿朗,你现在比姑娘家还爱干净,恨不能一天沐浴三次。”
“我哪有!”陆朗顿了一下,笑了:“不过,听闻霁霞先生是‘一日三濯’,那才是真的爱干净。”
两兄弟走回帐中坐下。
陆畅道:“适才真是凶险,黑熊扑向你的那一刻,把我和雅歌都吓坏了,生怕你被黑熊伤到。”陆畅说着,给陆朗斟了一盏茶,递给他,“不过话说回来,你的身法和剑法又精进很多,刚刚的那一招,是真的漂亮!”
此时凌风走过来,呈上清洗干净的苍澜剑:“公子,你的剑。”
陆朗持剑在手,拔剑出鞘,看了看泛着银光的剑锋,挽了个潇洒的剑花,才满意地收回到鞘中。
陆畅看着陆朗,少年的脸上透着自信,眉宇飞扬,英气勃勃,浑身上下就一个字:“帅呆了!”
从陆朗的身上,陆畅看到了两个人的成长。
陆畅是皇上的嫡子,有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和气度,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为君之道,他有他的胸襟。陆朗的美好,他真心欣赏,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最好的兄弟。
陆畅举杯看向陆朗:“阿朗,谢谢你!”
“别,”陆朗忙道:“咱们兄弟还用得着这样,你也太生分了。”
“我是替雅歌谢你。”
“那就更不必了,雅歌也是我妹妹。”
“你这么说,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两人说笑着喝干了茶盏。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帐中灯火摇曳。陆朗将两人的茶盏斟满后,垂眸看着白瓷茶盏中碧色的茶汤,沉思着说道:“阿畅,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事,有些怪异?”
“是有些不寻常,我还不曾听说狩猎发生过这样的事。”陆畅看陆朗神色凝重,问道:“阿朗,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黑熊扑过来的瞬间,我看到了它赤红的眼睛。黑熊这类凶猛的动物,只有发狂发怒的时候眼睛才是赤红的。可那头黑熊被抬进营地时,还安静地被捆着。”
陆畅细细回想了一下,点头表示赞同:“黑熊被抬进来时,显然已因伤重而没了力气,虽被捆住了四肢,却没有丝毫挣扎反抗。”
“还有,北燕武士有非常丰富的狩猎经验,捆住黑熊的绳索,不应该会被轻易挣脱,”陆朗一步一步推演着。“这样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黑熊是在营地中被人动了手脚。”
“你是说,有人刺激了黑熊,使它发狂伤人?”
“应该不会错!”陆朗拿出帕子包裹着的那枚飞镖,递给陆畅,“我刚刚在黑熊的身上发现了这个。”
“飞镖?怎么这么小?”陆畅接了过去。
“北燕人是用陷阱捉住的黑熊,他们没有必要对落入陷阱的动物再使用飞镖,更何况,这枚飞镖很短很小,根本不是猎取黑熊这类凶猛野兽时的所用之物,反倒更像是……,”陆朗看向陆畅,“怕被人察觉黑熊的这一伤处,才专门使用的。”
陆畅拿起那枚飞镖看了看,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
“若果真如此,这枚飞镖上定有故事!”陆朗说道。
“我马上派人查一下。”陆畅说道。
“等一下,”陆朗抬手阻止了要叫人的陆畅,“我们还不能判断是何人所为,目的为何。更不能判断是我们大周的人,还是外邦的人。黑熊为北燕人所猎,此事敏感,阿畅,要找可靠之人暗中查验。”
“言之有理。”陆畅知道,此事若弄不好,很可能会引起邦交争端。
陆畅将那枚飞镖小心包好,交给自己的贴身侍卫,又细细地吩咐清楚,那侍卫才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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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朗在一旁又陷入了沉思。
陆畅回转身,看着沉思的陆朗问道:“还在想什么?”
“阿畅,你注意到那个掷火把的黑衣人了吗?”
陆畅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说道:“那个黑衣人不仅抛出火把引起黑熊的注意,还将黑熊引向了我们。”
“正是,他看似为了阻止黑熊袭击人而掷出火把,又看似慌不择路跑向了我们,但现在细细想来,这一切绝非巧合。”
“阿朗,你是怀疑,有人制造了这场意外?”
“应该不会错。”
“那这个人是谁?他的目标又是谁?会是雅歌吗?”
“这个人是谁还不确定,但目标不会是雅歌,眼下雅歌没有危害到任何人的利益。”陆朗条分缕析,随着自己的层层推理,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如果我猜的不错,他的目标应该是殿下你。”陆朗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那么,制造意外的主使之人,就不难推测了。”
听着陆朗的话,陆畅第一次感到了他作为皇上唯一的嫡子,在他的人生之路上布满的凶险。他自然明白陆朗的所指,说道:“是皇兄。”
“不,更可能是贵妃。”陆朗道。
望着跳动的灯烛,陆畅问道:“能找到证据吗?”
“不容易。那枚飞镖从材质到形状都非常普通,上面也没有任何标记。黑衣人在混乱之中逃走了,当时天色很暗,根本看不清长相,我们也没有人手追上去。”
陆畅心有不甘:“难道,就这么算了?刚刚有多凶险,若不是你,换做旁人,怕是命早就没了。”陆畅一直被皇后和皇上捧在手心里,他还没学会承受委屈。
“阿畅,我们能够确定对手是谁,就足够了。”
“可眼下也只是怀疑,找到证据才能确定。”陆畅道。
陆朗却在心里已将这件事翻了过去,开始整理案几上有些散乱的书籍:“找到证据又如何?让皇上处置吗?且不说贵妃在皇上面前的手段,就算皇上有所处罚,也无足轻重,要么禁足,要么罚几个月薪俸,不过是打草惊蛇,引起更多的怨恨。现在,在他们眼中,我们还是不懂世事的小孩子,就让这样的印象再多保留一段时间吧。”
陆畅看向陆朗,他发现自己从没有把陆朗当作弟弟过,陆朗是他的玩伴,更是他最可信赖的兄弟。陆畅朝陆朗点了点头,“看来,下午那头灰狼的事,皇兄还在记恨我。”
“阿畅,那只是个导火索而已。”
陆畅走过去在陆朗身边坐下,“阿朗,有你陪着我,真好!”
陆朗笑了,看向陆畅,两个人击掌,两只手紧紧相握。
不久之后,刚刚那名侍卫回来禀报说,那枚飞镖上浸有使人或动物发狂的毒药,且毒性极强,发作很快。
两个人听了,相视点头,“看来我们的推测完全合理。”陆朗说道。
陆畅看着那侍卫道:“此事不可声张,到此为止。”
侍卫立刻应道:“是,殿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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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十八章 倚卢
是夜,营地之中一片安静,排排营帐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周遭是被漆黑的夜色吞没的森林草丛。不时有巡营的士卒在营帐间走过,护卫着营帐中进入梦乡的人们。
在这样的静谧之中,远处偶尔传来的悠长狼嚎凄凉哀伤。
陆朗睡得很轻,帐外极轻的衣袍擦过草丛的声响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侧耳倾听,帐外之人的脚步在这山野间控制得几乎没有声响,只是衣袍宽松,才让陆朗有所察觉,来人的内功和轻功都不低。
陆朗缓缓拔剑出鞘,侧身藏到了床帐的侧面。
帐门处,很快,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钻进来,略打量了一番,然后直奔床帐而去。就见那黑影一剑挥出,直取床上之人的性命,下手又狠又准。
一剑未中,黑衣人有些意外,才发现床帐之中空无一人。
“不好,”黑衣人暗道,刚欲转身,陆朗已侧身飞出,剑指黑衣人后颈。黑暗中,两个人你来我往战到一处。来人武功颇高,却没有料到陆朗虽年少,武功却更高一筹,十几个回合后,陆朗将对方的剑震落在地,紧接着一剑封喉,苍澜剑剑尖直抵在了黑衣人的喉颈处,来人不得不放弃了抵抗。
在两人刚刚交上手时,陆朗的两名侍卫凌风和萧飒就已持剑飞身进到帐中,只是一直插不上手。此时就听陆朗说道:“掌灯!”
“是!”萧飒应道,营帐之中瞬间亮起烛火。
凌风一直持剑紧盯着陆朗,随时护卫着。
烛光中陆朗看向来人,中等身材,身着夜行衣,黑色面纱遮面,从露出的一双眼睛看得出这人的年纪不大。陆朗挥剑挑落了来人的面纱,那人本能地向后一躲,却已退无可退。
面纱后面露出了一张草原人风吹日晒的脸膛,是名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是北燕人。”凌风认出了来人。
陆朗点了下头,他收剑入鞘,问道:“说吧,为什么来此?”
那人看着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很难相信自己在他手下只走了十几个回合。他强硬地答道:“要杀便杀,哪来那么多话!”
“你是北燕使团的人,我不会杀你。”陆朗说着,自己坐了下来,“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我?”
那少年冷眼看着陆朗:“告诉你也无妨,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
他说着,眼睛看向陆朗手中已收入剑鞘的苍澜剑,声音冷厉:“四年前北燕和大周间有一场大战,我父亲死在了苍澜剑下。我立誓要杀死苍澜剑的传人,为我父亲报仇!”
“苍澜剑?你怎知谁是苍澜剑的传人?”陆朗问道。
“杀死黑熊的,是苍澜剑,我师傅认得。”少年说道。
陆朗了然道:“原来如此。”
陆朗走到少年面前,十一岁的他个头已与那少年一样高,“我不知道你父亲是谁,我想他应该是位北燕的将军。你父亲是在沙场上死在了苍澜剑下,上阵厮杀,为国捐躯,是令人敬仰的英雄。”
那少年不曾想这个被自己视为仇人的小孩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眼中都是震惊和意外。他的父亲,因为是被敌人斩杀,所以就是在北燕,也没人认为是英雄。
不料这个小孩儿话锋一转:“可你来暗杀行刺,算什么本事!如果今夜我杀了你,你岂不枉死?你若真有本事,就等着我长大,我们沙场上见。你可敢应我?”
那少年愣了愣,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肯放过我?”
陆朗小大人似的说道:“你我间的仇怨,不是个人的私仇,我们的父辈,是为各自的家国。”
陆朗拾起那少年的剑,递到他面前:“若将来有一日我们在沙场上相遇,我不会留情。记住,那时的我们,同样是为各自的家国。你回去吧,今夜之事,我不会说出去,就当没有发生过。”
少年接过自己的剑,看着陆朗,眼光复杂,有疑惑和不解,也有钦佩和欣赏,他觉得这小孩的话说得好极了,爽快,又真诚,让他有种冲动,很想和这小孩交朋友。
可这小孩是他要报仇的对象,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复杂,让他很困惑,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后才郑重点头说道:“好,我应你!我等你长大!”
他向帐门方向走了几步,又转身说道:“我是丘穆将军的儿子,我的名字是倚卢。你敢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陆朗,我的名字,你记住了。”
“你可是大将军陆云的儿子?”
“不错!”陆朗直视着倚卢的眼睛。
“好,你是个好样的,我们来日沙场上见!”倚卢说道。
陆朗指向帐门:“不送!”
倚卢持剑在手,对陆朗深深一揖,转身走了出去。
“就这么让他走了?”凌风和萧飒对视一眼,然后都看向陆朗。
陆朗瞥了他们两个一眼:“加强戒备,让公子我能睡个安稳觉。”
“是!请公子先行休息,属下明日领罚。”竟然让黑衣人闯进了帐中,两个人知道是自己失职了。
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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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初阳在山野林间徐徐升起,大地蒸腾出一层朦胧的雾气,带着清凉的长长的树木的影子,山丘的影子,营帐的影子,还有忙碌着的人们的影子,吃着草料的马的影子,斑驳地洒在广袤的大地上。
晨光从林间穿过,光影让薄雾的流动真实得可以触摸。草叶上莹莹的露珠闪烁,晨花绽放,鸟儿吟唱,还有马儿嘶鸣,剑佩叮当,一天的开始是如此美好,令人心生憧憬。
春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启程,要返回京都了。
这日午后,队伍进城了。
沿街的百姓避让出道路,却也有人群远远地聚集着观望圣驾,毕竟圣驾出巡,一年也难得碰上几次。
在长长的返京队伍里,有眼尖的人们,第一次发现了两个明亮的少年,一个锦袍冠带,骑在白马之上,温文尔雅,凤姿龙章;一个玄衣束袍,骑在乌骓马上,疏朗洒脱,玉树临风。人们议论着,是什么时候起,京都里竟多出这样两个让人们移不开眼的精彩人物?
这样议论着,人群不知不觉间涌向前许多,原本避让出的道路越变越窄,连皇上的圣驾都受到了影响。渐渐的,两位少年被越来越多的人围住,更有少女们争相抛上鲜花或荷包,队伍被冲断了,一片混乱。
这次狩猎,周边各国皆派来使臣,各国的追捧和奉承令皇上龙心大悦。此时听说是陆畅和陆朗两位少年因貌美而被少女围困,皇上陆宇不但没有因御驾被冲撞而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说道:“好啊,好啊,朕的皇弟陆云走了,东方启明又归隐山林,京都之中好些年没有美少年了。朕老了,畅儿长大了,天下,早晚是他们年轻人的。”
陆宇感慨过后,说道:“我们先行回宫,把热闹留给他们吧。”
陆畅和陆朗这边,禁卫军已赶过来驱散围观的百姓。陆畅羞红了脸,以袍袖遮拦着不断抛过来的各种物件,催促着禁卫军,只想着要赶紧离开这里。陆朗一脸阳光灿烂,高高地坐在乌骓马上,那笑容让在场的很多少女迷倒晕厥,他微笑着频频颔首,然后在禁卫军的簇拥中离开。而就为了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条街又堵了半日之久。
看到背影的人,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滔滔不绝地讲述、炫耀。
没看到背影的人,遗憾、懊悔,自己怎么就来晚了呢,听完甲的讲述,再去听乙的,努力还原所有的细节,让自己仿佛真的看到过一样。
对美的追寻,让人们忘却了疲倦为何物。
在这个春天里,有过这样一场很有些盛大的春猎。
19. 第十九章 高深
春猎回来,几天后,丞相高深进宫去见了柳贵妃。
大周的丞相高深,两年前登上相位。皇上陆宇看中他,是因为有他在的朝堂,氛围融洽,君臣和谐,他总能不着痕迹地化解君臣间的矛盾和冲突,让陆宇这个皇上当得舒服很多。相比之下,之前的王老丞相倒是耿直忠厚有才学,颇得人赞誉,却有意无意地怂恿着朝臣今日谏文,明日谏武,弄得陆宇常疲于应对。
高深出身不高,高家祖上并没出过什么显赫之人,但高深天生就是做官的料,无师自通深谙做官之道,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早在几年前他就看懂了皇宫内院中的微妙,孤高清傲的东方家自然不屑与他打交道,可出身低微的柳贵妃却是有所求的,这就好办。于是,各取所需,高深与柳贵妃一拍即合。
这一日,高深随侍女走进柳贵妃的芳华殿时,已近申时末了。
他进来落座后,有侍女奉上茶水。柳贵妃挥手将下人都打发了出去,侧眼看了看坐在那里正坦然品茶的高深。
高深这两年官场得意,在王老丞相告老还乡后,顺利登上了相位,在朝中也有了相当的势力,活得可谓滋润舒服,这时坐在芳华殿中,心中坦然得很。
柳贵妃心里对高深在官场上的得意清楚得很,根本不屑他这坦然的样子,可两个人相互利用,总要维持表面的体面。她叹了口气道:“高相爷,春猎之事,我们一击未中,很可能打草惊蛇了!”
高深微微一愣,问道:“贵妃娘娘为何这样想?”
柳贵妃放下手中的茶盏,低头看着自己嫣红的指甲,语调娇媚:“昨天皇上过来,忽然提起了立储之事,说是时候该考虑一下了。立储之事,皇上多年来一直避之不提,不过是皇上不服老,又想拿捏皇后娘娘罢了。如今突然提起,”柳贵妃看向高深,楚楚可怜道:“本宫担心,会不会是春猎之事让皇上疑心了?”
高深本能地避开了柳贵妃的眼神,低头沉吟着道:“立储之事,人选并无争议,皇上还没在朝堂上提过,却跟娘娘说了,怕是皇上心里有所怀疑。”
柳贵妃嗤笑了一声:“这么说,就应该是了。不过,皇上既然跟本宫说了,看来也没打算继续深究此事。”
“贵妃娘娘所言不差。只是这春猎之事,完全出乎老夫的意料。”
其实这结果柳贵妃也没想到,她问道:“是不是我们临时安排,有所疏漏?”
高深摇头:“虽是临时起意,却也很是周密,本是料定那两个少年定会有所伤残。却不曾想那两个少年,在这样的年龄能有这样冷静的应对,又有如此的能力,致使我们无功而返。”
高深说到这里,连连摇头,“对贵妃娘娘而言,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柳贵妃却有些不以为然:“本宫确实没想到那两个孩子能应对得这样好。不过,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就算功夫了得,大概也只认为这是一场意外吧?”
高深点头道:“这一点娘娘的想法倒是与老夫一致。皇后娘娘心思简单,又鲜少关心政事,那两个孩子就更不会有什么心思了。如此,倒是便于我们后面行事。”
柳贵妃的眼前闪过东方皇后孤高冷傲的样子,她冷笑了一声:“皇后娘娘,她自己不食人间烟火,怪不得别人。”
高深自然知道柳贵妃的心事,他随手拿起一块点心扔进嘴里,又捧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才接着说道:“至于立储一事,朝臣从几年前就开始上书催促过多次,只是从前皇上对此事一直未置可否。如今突然提起,还请贵妃娘娘详细说来。”
柳贵妃说道:“今年是皇后娘娘的三十整寿,皇上说,打算好好操办。皇上又说,立储一事也不宜再拖,看皇上的意思,这两件事是想一起办了。”
高深皱了皱眉:“嗯……皇上的心思这些年来倒是越来越难猜了。老夫记得皇后娘娘的寿辰是在五月吧?这可就快了,这么短的时间,要想阻止立储,怕是不易。”
“本宫也这样想着,既然春猎之事皇上已经有所怀疑,此时就不应再做什么了。皇上虽不想深究,昨日却也有敲打本宫的意思。”
高深接道:“如此看来,我们怕是要从长计议。”
柳贵妃却道:“可就这样让他们顺顺利利立了太子,本宫这心里实在不甘。”
高深怕柳贵妃情急之下把事情弄砸了,忙说道:“慢来慢来,娘娘千万不要着急。二皇子还小,今年刚十二岁吧?皇上又龙体康健,我们不能急于一时。如今看来,倒是春猎之事仓促了。”
“当时营儿刚刚受了些气,又听到有这么个契机,就着急了些。”柳贵妃叹气道。
“娘娘也不要责备大殿下。老夫想,皇上若果真立了太子,自然就会慢慢给一些差事让太子去办,到那时我们再伺机寻他的错处,或找机会给他一些错处,事情可能反而更好办些。”
“如此也好。”柳贵妃知道,眼下这样稳妥一些。
高深思虑着说道:“倒是那个秦王的儿子陆朗,老夫看他不像个简单的,遇事果断决绝,很像他的父亲。”
柳贵妃说道:“本宫正想提醒相爷留意呢,这个陆朗将来怕是个大麻烦,本宫听说,他是在霁霞先生门下求学的。”
高深听了,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霁霞先生的大名,是高深最忌惮的,也是最害怕的。其人曾以十六岁入尚书省,学识广博,眼光敏锐,看人看事都入木三分。
如果霁霞先生身在朝堂,像高深这样投机取巧爬上来的人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这样的人,说说都让人心里不安生。而他的学生,也不会简单。
高深问道:“霁霞先生,他不是已有多年不问世事了吗?”
柳贵妃道:“这一点高相爷不知道,早年间霁霞先生与那死去的陆云关系匪浅。”
高深点头:“老夫记起来了,似乎曾有耳闻。”
他想了想,说道:“如此,有这个陆朗在二皇子身边,对我们绝不是什么好事。好在他们还小,我们还有时间。”他沉吟着,“贵妃娘娘,你看大皇子是不是能想法拉拢拉拢?若能得其助力,又削去了二皇子的臂膀,总比简单地除去他要好很多。”
柳贵妃看了高深一眼:“陆畅和陆朗是在皇后膝下一起长大的,两人之间感情深厚。相爷所想,怕是不易。”
高深却捋着胡子道:“这倒未必,毕竟当年陆云离世时还那么年轻,而皇上是很有些责任的。何况,这其中的文章还不是任我们来做。”
柳贵妃心道,这老狐狸,正事上没多少本事,算计人的心思倒是不少。不过,这正和她的心意,她说道:“高相爷说的不差,拉拢一事,虽轻易不见得办得成,但值得一试。”
“娘娘不必担心,这种事,只要出手,就算不成,也可以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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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朗在心里生出嫌隙和猜忌,而这样的种子,是会生根发芽的,”高深的语调里有了一丝狠辣,“他们之间,早晚会闹翻。”说这话时,高深的脸色阴诡。
“相爷高见,这样的家仇,想放下怕是不易。”贵妃娘娘缓缓说出这句话,她看着高深,脸上同样满是阴险和狡诈。
“另外,陆朗那小子在皇宫中长大,他可是秦王陆云的独子,先皇嫡亲的孙子。这些年里老夫隐约听到些风言风语,贵妃娘娘记下这事,适当的时候可以再添把柴,助助火势。”高深老谋深算。
柳贵妃心领神会,点头道:“相爷这主意好呀,可以离间那两个兄弟,又把争储的苗头引向了他处。”
高深看了柳贵妃一眼:“娘娘要隐秘行事,平时培养些可靠之人。有些事还可以慢慢来,细水长流,可信度更高。”
“嗯。”柳贵妃缓缓点头,抛出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高深这边想着怎样离间陆畅身边的帮手,柳贵妃却想到要给自己的儿子找个得力的帮手。
她拿起茶壶亲自将高深的茶杯斟满,看着高深说道:“说起这事,本宫倒是想到了相爷家的公子,听说高公子是京都里远近闻名的才子呢。”
高深的长子高渐远,从小聪慧过人,诗文辞赋均佳,前一年刚刚在殿试中得了个榜眼,一时之间在年轻人中风光无限,已成为了文坛的领军人物,备受追捧。
这时的高渐远,在京兆府任属官,平时负责一些材料档案的书写和整理。
高深自己才干平庸,因此对这个儿子喜爱得紧。他自己靠专营上位,受制于人,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这般如此。因此,高渐远虽然很有才,高深却一直让他在京兆府躲清闲,不想让他过早陷入朝廷纷争之中。
可如今孩子长大了,高深也渐渐发现,父子两人毕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躲也躲不过去。
此时听了柳贵妃的话,高深虽不情愿,却也只能说道:“老夫也正要说说这事。犬子之前好舞文弄墨,在他们那个小圈子里搞出了点儿小名声,都不足挂齿。如今大殿下十四岁了,是该有自己人手的时候了,文的,武的,都收罗些。至于犬子,今年年已二十,也该做些正经事了。老夫回去后就让犬子找机会结识大殿下。”
高深想,自己是靠柳贵妃才登上相位的,接下来只有大皇子上位,自己一家才能飞黄腾达。如今让自己的儿子去帮大皇子,胜算还能大些。这样想着,就不觉得委屈儿子了。
“听说高公子颇有才学,想来定能给营儿多多助力,本宫先行谢过相爷了。”高深的那点儿盘算,又怎么能逃得过柳贵妃的眼。柳贵妃只盘算着,这个高公子才名在外,又年长几岁,该不比那个陆朗差,如此营儿这边也就算有了旗鼓相当的得力帮手。
“娘娘这样就见外了,娘娘与老夫,本就一荣俱荣,何谈谢字。”
柳贵妃笑道:“高公子年长几岁,有他在营儿身边看着营儿,本宫也放心些。”
高深躬身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犬子定会尽力。”
说着,他瞥了一眼妩媚甜笑的柳贵妃,低头一揖说道:“娘娘若无他事,老夫这就告退了。”
柳贵妃点头道:“还请高相爷慢走。”
高深走出去了,被带动的帏帘轻摆了几下,方缓缓停下来。柳贵妃望着那摆动的帏帘自语道:“有贼心没贼胆的老东西!”
20. 第二十章 衣袖
是春天里一个明媚的早晨。
京都之中,金水河在晨光里泛起了粼粼波光,城桓楼宇浸润在晨间初阳的清凉里。京都安静的街道中,偶有早起劳作的人,也不过刚刚打开关闭了一夜的门扇。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隽美的身影从城中掠过,一身月白的衣袍,袍袖飘洒,衣袂翻飞,骑在高大的乌骓马上,黑白相衬的身影在人们还没来得及看得更清楚些时,已飞驰出城门,奔城外的濛霞山而去。
那时,雅歌公主正在宫墙的角楼上看旭日东升,远远地,她看到了下面城中安静的街道上飞驰而过的身影。
惊鸿一瞥!
就在这个早晨,在柔和的晨光里,雅歌发现,她的玉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了倜傥风流的美少年,飘逸洒脱,又疏朗亲切,她轻声唤道:“玉哥哥,是玉哥哥呢!”
“果真的是玉烁公子呢,哇,好帅哟!”
“快看,快看,是玉烁公子呢!”
……
雅歌身边跟着七八个宫女,一时之间大家都忘了宫里的礼仪规矩,纷纷趴在宫墙墙垛上向下张望,那个瞬间掠过的身影飞驰而去,留下了少女们长久的唏嘘。
雅歌望着已空空如也的街道在晨光中会心而笑,她不会责怪宫女们的失态,她只觉得她的玉哥哥是真的好!
“玉哥哥,是这京都之中最耀眼的少年呢。”
陆朗登上濛霞山的时候,太阳已升至半空。春日里的濛霞山沿途都是各色的山花,树干枝条上新吐的嫩绿让世界充满了勃勃生机。
行至半山腰处,放眼眺望,山中流泉飞瀑作响,景致极美;远处松涛林海,山色有无尽入远天。
这日等在山口处的,是杜蘅。
看着由远及近驰马而来的少年,杜蘅迎上去道:“公子来啦,今日看着格外帅气呢!”
陆朗翻身下马,边走过来边说道:“蘅姐姐怎么也学会夸人了。”
杜蘅笑着道:“不是夸,公子越来越帅气了。”
陆朗笑了,道:“前次我跟湄儿说过了,不必让人专门出来迎我,是她忘记告诉你们了?”
杜蘅对陆朗微微福了一礼,“今日姑娘去祭拜夫人,要稍晚些回来,特地让我在此告知公子,请公子自便。公子看看,是否直接去书斋?”
“今日,是夫人的忌日?”陆朗问道。
杜蘅低眉答道:“是的。”
“霁霞先生和湄儿同去的?”陆朗问道。
“一早是同去的,刚刚先生已回来了。姑娘想多在那里留一段时间,先生便由着她了。”
陆朗想了一下,问道:“湄儿,她会有些难过吧?”
杜蘅低下头,小心答道:“从前,夫人常与姑娘在月下聊天,那时姑娘还小,会倚在夫人的怀里,常听到姑娘咯咯的笑声。可夫人走了,那以后,姑娘偶尔就会专门去抚琴给夫人听,却再没有听见姑娘那样的笑声了。先生为人性情散淡,姑娘的心情,也只有她自己体会了。”
“也只有她自己体会了……”陆朗的耳畔萦绕着杜蘅这句随口说出的话。
陆朗来往于濛霞山已有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赶上夫人的忌日。
他回想自己每次前来,湄儿每每都是微笑相迎,陪他挑书,读书,看星星,给他讲很多很多他没听过看过的奇闻趣事;也会带他玩很多有趣的游戏,耐心时教他玩,烦闷时就笑话他寡闻;读书时偶尔遇到两人意见不同,湄儿常常能带着一丝骄傲利落地将他辩驳得体无完肤。每当这时,陆朗就会欣赏地看着湄儿,湄儿的骨子里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冷傲,她太聪明,仿佛这世间的事,只要她想做,她就能做,并且能做到最好。
陆朗习惯了那样的东方湄,从不曾想过,湄儿也有脆弱的时候。
这一刻,陆朗忽然想到,湄儿也是一个女孩子,她的哀伤和难过,又有谁为她分担呢?
难道也要像自己一样,坐在屋顶上说给星星吗?
是了,将心事说给天上的星星,不正是湄儿告诉自己的吗?
东方湄本就是一个纤柔的女孩子,只是她的聪慧和机敏常常让身边的人忽略了她的纤弱,而她又因为旁人很少懂得她,常常用娇花含烟之姿掩饰自己的哀伤,用素月清辉之态显出独有的孤傲清冷。
事实上,她怕黑,天色暗下来后,从不敢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她怕虫,虽然喜欢傍晚的虫鸣,却是连房间里有一只蚊子都害怕的;她喜欢雨却不能淋雨,只要淋雨就会发烧……
这些旁人都不知道,是杜蘅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
“带我去看看湄儿吧。”陆朗对杜蘅说道。
“是,公子!”杜蘅心里莫名就有了一种放松,姑娘她,太孤单了。
两个人在山里走了约半个时辰,远远看得见一片海棠花树的时候,陆朗听到了隐约的琴声。
他朝杜蘅点了下头,杜蘅停下脚步,转身回去了。
陆朗在琴声中走进了那片海棠花。
那是一个幽静的山谷,里面有十几棵高大的海棠树,此时正缀了满树花朵,粉白一片。
海棠花下,东方湄正坐在那里抚琴。
这一日,东方湄的衣裙依旧是浅碧色,只那碧色浅淡得很,只在月白中泛出隐约的碧色。
琴声哀婉悠长,时断时续,像极了窃窃私语,内中是无限心事。
她坐在那里,指端拨弄琴弦,目光却望向无尽的空灵,长长的睫毛扇动,泪珠潸然滚落,消失在衣裙的薄纱里,不见了踪迹,惟在她光洁的脸上留下一道泛着水光的痕迹。
无法知道她的心中有多少哀伤,却在无声的泪痕中透出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隐忍。
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这一刻的她,让人心疼得落泪。
陆朗想起东方湄曾跟他说:“爹爹说,想娘了,可以好好想一会儿,但不要太久。”
有什么刺痛了陆朗的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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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觉得很疼很疼。
难道,这才是真实的湄儿,一个其实肩头很纤弱的女孩儿?
陆朗回想,在父亲离去的四年里,湄儿给过他数不尽的关爱、温暖和陪伴,可她更需要温暖、关爱和陪伴吧。为什么四年里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这些呢?
湄儿,是比雅歌还要小两个月的妹妹呀。
陆朗想快点儿长大。他长大了,就可以为湄儿遮风挡雨了。
陆朗走到东方夫人的墓碑前,恭敬地上了三炷香。之后,他安静地走到东方湄身边。
东方湄已停止了抚琴,正安静地看向他:“阿朗,你来了?”
依旧是那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问候。
陆朗点点头,在东方湄对面的海棠树下坐下来。
湄儿犹带泪珠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陪我再坐坐。”
陆朗伸出手,轻轻拂去东方湄脸上的泪痕,说道:“不是说了吗?可以想娘亲,但不要太久。”
东方湄伸出手,接住了一片空中飘落的花瓣:“四月是人间最美好的季节,娘亲生于四月,也是在四月里离开的。岁岁年年,我只任性这一两个日子,让我可以想娘亲,想想多久就想多久。”
“好,我陪你!”月白衣袍的少年坐在海棠花树下,零星的花瓣飘落,像一幅画。
东方湄坐在那里,她又开始抚琴了。透过簌簌飘落的花雨,看在陆朗的眼中,是一首歌,一首内含丰富,但有些难懂的歌。
湄儿,可以让我走近你吗?陆朗在内心轻问。
一直到午后,湄儿和陆朗才回到书斋。
两个人用过午膳,在书斋里看书聊天,交换这段时间里两人各自看书的心得感受,东方湄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后来,他们开始玩赌书,让杜若躲在屏风后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来读上三两句,然后两个人一起猜这是哪本书中的哪一页,比谁猜得准猜得快,输了的人要为对方折两颗星星。东方湄手边的瓶子里星星都快堆了半瓶了,陆朗的瓶子里才只有几颗。
时光是最温柔的河水流淌,这一刻,美好得闪着光亮,让人留恋、不舍。
玩累了的时候,杜蘅来了,送了点心和干果。她看着零零散散已经摆了一地的书,说道:“姑娘,该歇歇了,今天不是还要试试南星和夹竹的功夫吗?”
“哦,刚玩得高兴,差点儿忘了这事,一会儿就去。”东方湄说着,拉着陆朗坐下来吃点心和干果。
东方湄拉陆朗的时候,是拽了拽陆朗宽大的衣袖。
陆朗看了一眼东方湄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纤长嫩白,有着不假思索的随性自在。
他记得小时候两个人经常在山间拉着手跑,去追逐光影,去看星星,那时候自己也是随性自在的,却不记得那时候拉手的感觉了。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刻意去感觉,才随性自在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东方湄不再拉他的手了,而是时常拽他的衣袖。
?
21. 第二十一章 底气
“这个点心好吃,阿朗,你尝尝。”坐在对面书案后的东方湄正举着一块点心给陆朗看。
陆朗回过神,笑了一下,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了一块同样的点心,放进了口里。
东方湄看向陆朗,“前几日爹爹送了两个会武功的丫鬟给我,等我满十二岁,爹爹许我可以带着她们出去游历看看世界。我给她们两个起了名字,一个叫南星,一个叫夹竹,怎么样?”
“南星?夹竹?我怎么记得,这都是有毒的草呀?”陆朗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会武功的女孩,就应该是这样的名字呀。我觉得很好听,还可以让坏人恐惧。”
“南星?夹竹?如果不知道是有毒的草,确实很好听。”陆朗妥协道。
“早就听闻玉烁公子剑术奇绝,一会儿想请公子帮我试试她们的武功,看看她们到底怎么样?爹爹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培养了好几年呢。”
“好!”陆朗笑着答道。每每听湄儿称他“玉烁公子”,都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听说是为了保护东方湄独自外出,陆朗琢磨着,既然是霁霞先生专门花心思培养的人,自然应该可靠的,会全心全意护着东方湄。至于武功高下,自己倒是要好好试一试。
吃过了点心和干果,两人走出书斋,来到了一处开阔地。
在这里陆朗见到了南星和夹竹。两个女孩子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夹竹略显文静,南星有几分爽利,两个人的眼睛中都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狠辣果决。
东方湄对陆朗道:“这两位就是南星和夹竹。”
陆朗朝两人点了一下头。
东方湄转头对南星和夹竹说道:“这位是玉烁公子,也是濛霞山的主人之一,他只比我大一岁,剑术却早已以奇绝著称。两位姐姐,你们学艺多年,今天可以试试看与玉烁公子一较高下。你们可以尽力发挥,但要注意分寸,不要伤着彼此。”
南星和夹竹对视一眼,知道这是姑娘想看看她俩的身手,一起叉手施礼。夹竹说道:“姑娘放心,我们知道这只是切磋,会有分寸的。”
南星却道:“这位小公子还请尽力而为!”
南星话中的“小”字让东方湄笑了,她看向陆朗,朝他眨了眨眼。
陆朗猝不及防被湄儿的表情闪了眼,他微微一怔,随即朝东方湄点了下头。
此时的陆朗十一岁,在十五六岁的南星和夹竹面前,确实是小了一点儿。
陆朗向前走了两步,持剑在手说道:“两位,请了!”
南星也不客气,拔剑在手,飞身上前与陆朗战在一处。
陆朗也不还手,先堪堪挡了几下,然后引着对方出招,他要看清对方的路数。南星的剑招优势在于主动进攻,一开始她还有所试探,可很快发现自己的剑势总被无形化去,渐渐开始全力应对。
陆朗还分不清谁是南星谁是夹竹,只喊道:“旁边站着的那位,一起来!”
夹竹初时只在旁观看,她发现玉烁公子并不进攻,一柄长剑在手却如蛟龙入海,飘洒流畅,与无形之中化去所有攻势却不着半分痕迹,南星的招式却有些紧迫,这时明显落于被动。夹竹不再犹豫,闪身加入到其中,三个人战在了一处。
应对这两人,陆朗自是游刃有余,开始时他尽量给对方出手的机会,以看清她们的进攻能力,随后出剑相迫,功对方破绽处,看对方如何应对。二十几个回合后,南星和夹竹渐渐显出了弱势。陆朗跳出圈外,收了剑式。
湄儿在一旁只看到一片衣影翻飞,当三人停了手,才发现南星和夹竹已是微微喘息,衣摆上留有几处剑痕。
陆朗朝南星和夹竹抱拳道:“承让!”
南星和夹竹这时已领教了陆朗的身手,她们本出师名门,之前已经历过多次实战历练,师傅也告知过她们算得上上乘。此时两人在心中暗自钦佩这位玉烁公子的身手,知道他如今年龄尚小,一两年后必会惊艳武林。两人心悦诚服,抱拳道:“多谢玉烁公子指教!”
两人又转向东方湄,抱拳颔首。
东方湄说道:“你们下去歇歇吧。”
“是!”
陆朗轻掸袍袖,收剑入鞘,看向东方湄道:“这两个人的功夫很不错。只不过,你若出门,只带着她们两个,我觉得还是有些不妥。”
“怎么,难道是她们的功夫还不过关?”
“这倒不是,她们两个的功夫算是难得的,在我的剑下走了二十几个回合,除非遇上顶尖高手,一般都不会有问题。”
东方湄不懂这些,问道:“在玉烁公子的剑下走了二十几个回合,就是很厉害了?”
陆朗对自己的剑术非常自信,说道:“这个自然,要知道,这次春猎中北燕一位武功高强者夜半来行刺,也不过在我的剑下走了十几个回合就被我擒住了。”
“什么?有人行刺你?”东方湄立刻紧张地看向陆朗。
“别,湄儿你别紧张,我这不是没事吗?”陆朗立刻后悔了,话到了东方湄耳中重点就跑偏了。
“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东方湄一把拽住了陆朗的衣袖。
陆朗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又看了看还在东方湄身后的杜若、杜蘅,说道:“书斋,刚刚书斋里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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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堆在那里,她们,是不是先去收拾一下书斋?”
东方湄心里只想知道那刺客的事,敷衍着一摆手道:“蘅姐姐,你们先去收拾书斋。”
“是!”杜蘅笑着拉着杜若转身走了。
“阿朗,是什么人行刺你?爹爹和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世,可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仇家了?”不等人走远,东方湄就问道。
“其实也算不上是我的仇家。”陆朗特地将语调放轻松,“是一个北燕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父亲在四年前那场大周和北燕的战役中阵亡了,死在了苍澜剑下。他看到我持苍澜剑,就找上了我。”
“苍澜剑?”东方湄的目光看向陆朗手中的苍澜剑,“这多少有些不讲道理吧?”
陆朗也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说道:“放心,以我现在的剑术,一般人都打不过我的。”
说着,陆朗将那天晚上的事讲给了东方湄。
东方湄歪着头听陆朗讲完,问道:“阿朗,你是不是放他走了?”
陆朗点头:“嗯。你知道?”
“你的性子如此,湄儿知道的。”东方湄莞尔答道。
“不过,”东方湄收起笑意,“阿朗,我们会渐渐长大,你一个人在京中不易,平时总还是多小心些。”
感觉到了东方湄对自己的担心,陆朗温润地笑了:“好,我会的。”
东方湄又道:“当然了,阿朗的功夫好,这一点湄儿有信心。”
陆朗笑道:“你一向不过问武学,哪来的信心?”
“从你的自信中得来的呀,一个人若是自信,自是因为心里有底气。”东方湄笑呵呵道。
“有道理。”陆朗赞同道。
“嗯,南星和夹竹,她们两个到底怎样?”
“她们两个功夫很好,应是出自武当派名师,在这样的年龄,又是女子,看得出霁霞叔叔没少为你花心思。”
“那就好。”听了陆朗的话,东方湄点了点头,心中大致有了数。
“但是,”陆朗不放心,又说道:“若真是外出,毕竟她们只有两个人,还是不稳妥。”
“我若外出,会多做防护的。况且至少还要两年后,爹爹才许我出去。”
陆朗不能拦着东方湄,又帮不上,看向东方湄的眼中满是担忧。
“喂,我又不是马上外出,两年后我就长大啦。”东方湄看着陆朗皱着的眉头,说道。
陆朗还是摇摇头。
东方湄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对了,带你看样好东西去,走。”说着,转身向前走去。陆朗连忙跟上。
?
22. 第二十二章 向往
弯弯绕绕地,他们走了一刻钟,来到后山的一个院落,这里陆朗从没来过。
那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周围很空旷,一侧有一排简单的木屋,另一侧却是完全敞开的,更像是作坊,里面是各种工具和台架。
庭院的中央停放着一辆别致的马车,车身比一般的马车宽大一些,车的底座是长方形的,由厚重的硬木制成;车厢却是圆形的,由三层硬木条交错而成。车身厚重结实,两侧有流线型木板侧向下方,上面做成了拱形,造型奇特。
东方湄领着陆朗走到那辆马车旁边说道:“阿朗,这是我的马车,你看看都有什么特别的。”
陆朗看了东方湄一眼,不是很意外地问道:“你设计的?”
“嗯!”东方湄点头道。
陆朗想起东方湄常看的《墨经》,那里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就点了点头。
“你不意外?”东方湄问道。
“像是你做出的事情。”陆朗答道。
东方湄笑了。
陆朗围着那辆马车转了几圈,然后飞身跃上了车顶。
“你还挺会看的,这么快就发现了哪里是关键所在。”东方湄说道。
“看你把车身设计成圆形的,就透着古怪。”陆朗应道。
陆朗在车顶看到了一个放射状的圆盘,且布满机关,说道:“这里果然有机关!”
东方湄笑道:“放在车顶比较隐蔽,不易被发现。”
“湄儿,这是什么?”陆朗问道。
“是我根据孔明先生的连弩设计的多发放射弩箭,全方位共三十六支箭,可同时击发,也可分为四组发射,还可以单枚连续发射,整体可以通过旋转来调整发射方向。”
“可连续补充弩箭吗?”陆朗问道。
“好问题,也是这一放射弩的关键。弩箭可以补充,如果是单枚连续发射,或者分四组发射,可以发射的同时进行补充,发射可以连续进行多轮,不会间断;如果是一次性同时发射三十六支,再次补充需两个弹指的时间。这个时间略有些长,我还在琢磨改进。”
“一次三十六支箭,两个弹指可补充完毕,相当快啦!”陆朗说着,飞身跳了下来。
“这里,”东方湄指着侧面的流线型木板说道,“引导气流向下冲击路面,马车会相对变轻,马儿拉起来省力,车速能提升不少;上面的拱形设计是利用气流的变化产生向上的力,有同样的效果。”
陆朗也曾试着读这类的书,但自己兴趣不在那里,所以没有钻进去,此时对于东方湄介绍的原理听不很明白,却频频点头,在陆朗的意识里,只要是东方湄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对于这个马车的设计,陆朗非常喜欢。东方湄说完后,他略带兴奋地问道:“你这马车,最快可以达到怎样的速度?”
“两匹马拉车,日行六百里,没有问题。”说起这些,东方湄侃侃而谈,神采飞扬。这些是她熟悉和喜欢的,语调里是满满的自信。
“速度相当快了。”陆朗道,“可越快就越是颠簸,这个想过吗?”
“你看这里,”东方湄将车身下面的一块隔板掀起来,可以看到下面是一层二十四个弹簧,车身坐落在这些弹簧上,很稳。
“果然巧妙!如此,坐在这个车里比骑马舒服多了。”陆朗对东方湄能想到这些设计即惊讶又意外,他想,湄儿果真聪明,否则为什么别人的马车没做成这样呢?
等两个人围着马车前前后后都介绍完毕,东方湄看向陆朗问道:“怎么样?这是我将来出游的马车,是我的秘密。我已经做过多次改进,后面还可以做得更好。”
“已经非常好了。”陆朗由衷赞道。
“反正还有时间,若有了好的想法,我就会试试。如今又有了南星和夹竹,我心里非常期待能独自出游的日子。”
“你不是偶尔也跟着霁霞叔叔出去过吗?又不是一直待在这濛霞山里。”陆朗看着东方湄眼中的兴奋,不解地问道。
“那不一样,独自出游,可以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还可以在喜欢的地方待久一些,没有顾虑和牵挂,自由自在地。”
“那,你都想去哪里?”陆朗问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又有了那种感觉,她是来自九天的仙女,会飘去那些他无法抵达的世界。
“我想去的地方可多了,我想看山,看海,看草原,看荒漠;我想走丝绸古道,我想寻秦砖汉瓦;想找到吴宫花草,想拜谒衣冠古丘……好多好多。等这些我都看过了,我还想去海的另一边看看,我想,随着我的脚步,我还会发现更大更广的天地吧。”
陆朗看着自信又充满阳光的女孩儿,她是夜空中最闪亮的那颗星,她所追求和向往的,是整个寰宇。
读书,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湄儿的世界,充满奇妙。陆朗一直在追赶,却觉得自己被东方湄越拉越远。他们的世界有交集,却也有各自的轨迹。就像明天,他需要回到宫中那个他熟悉的世界,而湄儿却要去走遍天下。
陆朗说道:“湄儿,我真羡慕你,可以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东方湄看向陆朗,眼神中忽然盛满温柔,她轻语道:“阿朗,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好吗?”
那一刻,陆朗瞬间发现,东方湄早已懂得了自己。
陆朗的心事一直很深地藏在心底,藏的日子久了,那心事有时连他自己都有些模糊了。他从不曾吐露给任何人,无论是陆畅,还是东方湄。可这时刻他发现,原来东方湄早就懂得他,甚至比他自己还懂得他。湄儿,你是天地间的精灵吗?为何能读懂我的心?
月色下,陆朗在望舒苑的院落中抚琴,是略带忧伤的曲子,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天,他心中有的更多的是伤感。
陆朗想起在东方夫人的墓碑前垂泪抚琴的东方湄,那个瘦削的肩头让他心生怜惜,他想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可以为湄儿遮风挡雨;可那个聪慧的在别致的马车前侃侃而谈的东方湄却又让他感到湄儿的遥远,仿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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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东方湄对他的懂得又让陆朗心生柔软,那种感受陆朗很陌生,却又很迷恋。
陆朗的心境不同了,东方湄在他的眼中也不同了,他仿佛到这一天才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初父亲告诉他湄儿是妹妹。
父亲说:“朗儿,记住湄儿是妹妹,你不知道的可以问湄儿,但平时一起玩时要多照顾湄儿。”
湄儿与雅歌非常不同,可湄儿,也是妹妹。
夜色中,有悠长的洞箫相和,与他忧伤的琴音相随,宛若最温柔的溪水流淌,抚平伤痛,又在悠扬中有着点点希望的光亮。
陆朗抬起头,望向满天的星斗,湄儿,是这世间最懂得他的那个人吗?
他知道,吹奏洞箫的,是湄儿。
从濛霞山回来后,陆朗的心情一直有些低落,做什么都有些意兴阑珊。
这一日,又到了月圆之夜,陆朗早早地就坐在屋顶上了。
那一夜,月大如盘,金亮亮的,在东方晃晃悠悠地爬上来,看在陆朗的眼中,都是懒散。
时间还早。
陆朗从屋顶跳下来,狂练了一通剑术,让自己累出一身汗,方觉得心中畅快了一些。
他重新回到了屋顶上,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金亮亮的月亮躲到云层里去了,夜色整个暗了下来。
下一瞬,陆朗敏锐地感到了左后侧极轻的风动,他侧开身,一掌已推出,化去了对方凌厉的攻势。
陆朗收回掌力,那位陪伴了陆朗多年的公孙老人已飘然落在了他的身侧。
“小子,有长进,能感知到老夫的踪迹了。”老人说着,坐在了屋脊上。
陆朗拿出一个酒葫芦,递给了老人。
老人看了陆朗一眼,满意地接过去,打开喝了一口,说道:“还不错。”
说着话,老人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陆朗,然后说道:“好吧,今天有老天爷帮你,这月亮都躲起来了。”
“帮我什么?”陆朗问道。
老人说道:“老夫看上了御书房中陛下的一支笔,小子,今夜你去帮老夫取来。”
“啊?”御书房?笔?陆朗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本来老夫还想着望日里这活不好干,月亮就躲起来了,你看,这难度降低了不少。去吧。”
到这时陆朗明白了,老人这是要试一试自己的云影轻功。可自己刚刚练了一年,御书房又怎会是好进去的?
“不行,老先生,您不能这样开玩笑。”陆朗摇头道。
“这怎么是玩笑?陛下已经回了寝殿,老夫过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会儿御书房没人,去吧。”
陆朗看向老人,认真问道:“您真的让我去?”
“老夫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老人说话的时候连眉毛都动了动,像是很生气的样子。
“好吧。”陆朗低头想了想,然后站起身,飞身消失进夜色中。
片刻后,老人紧随着追了过去,他怕出岔子,需要善后。
23. 第二十三章 制衡
陆朗的云影轻功练得很好,在这样的夜色中,飘忽然过去,不着丝毫痕迹。
很快他的身形飘落在御书房屋顶的檐角暗影中,约略停顿了片刻,然后趁着下面守卫巡查的一个交错空档无声地溜进了御书房内,就像一朵云朵在空中飘过,丝毫没有引起巡查守卫的注意。陆朗进了御书房,窗子有昏暗的灯光透进来,那是御书房外挂着的给巡查守卫照亮的灯火。借着这样些微的光亮,陆朗在书案上找了一个笔头干硬显然很久都没用过的笔,想着陛下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支笔,这样不易被发现,又在门口略探了一下头,随即犹如云朵暗影般无声地溜了出来。
陆朗闪身跃入夜色中。
不远处躲在一个屋脊上的公孙老人刚刚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忽然眉头一拧,紧接着飘身飞了出去。
另一边,本来这次的测试陆朗完成得很是完美,只是好巧不巧,陆朗出来时正赶上彭枭从这里路过。彭枭的眼角只隐约瞥到一道影子一闪而逝,皇宫大内丝毫马虎不得,他想都没想飞身就追了上去。
陆朗的云影堪堪练了有一年,速度还无法与大统领彭枭相比。这样追下去,过不了多久陆朗就会被彭枭追上。
老人选择将自己的看家本事传给陆朗,是因为陆朗很有天赋,更因为陆朗是秦王的儿子。如今,他断不会让彭枭知道陆朗的功底。看到眼前的情形,老人很快也跃入到夜色中,在没有被彭枭察觉时已越过彭枭护住了陆朗的身影。他见陆朗已跃入到自己的院落中,便有意放慢了节奏,几个腾跃后落在一处矮墙上停了下来。
彭枭转瞬间就追了过来,等他也在矮墙上站住了,才看清了昏暗夜色中的老人。
彭枭上前一揖道:“原来是公孙先生。”
老人拂了一下衣袖,说道:“老夫睡不着,出来活动一下筋骨,不想却惊动了彭大统领!”
彭枭道:“彭枭无意冲撞公孙先生,只是宫城护卫不敢大意!还请见谅!”
老人说道:“倒是老夫妨碍了彭大统领的公务。既如此,老夫这就回去了,不打扰彭大统领。”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彭枭看着老人离去的身影,暗忖道:“公孙先生是真的老了,我原是追不上他的,如今,却也不如我的身法快了。”这样想着,彭枭摇了摇头,也转身走了。
看着彭枭已经走远了,老人转身又回到了陆朗的院子里,就见陆朗坐在屋脊上,苦着一张小脸,眉头紧皱。
老人过去坐到陆朗身边,说道:“能将那支笔拿出来,这一年没白练。至于速度,明年这时候,彭枭定追不上你。孩子,别泄气!”
陆朗抬头问道:“是我哪里出了破绽,被彭大统领发现了?”
老人答道:“孩子,你没有破绽,只不过不巧,彭枭刚好路过。你现在的问题就是速度,这个需要时间,别急。”
“嗯,我明白的,我会努力!”陆朗点头道。
这一夜,老人说话的语气很温和,陆朗忽然觉得,他就像是爷爷,这些年一直在这宫墙之中看护着自己。
他看向老人,说道:“有您教导朗儿,真好!”
老人看了看陆朗,心说,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他伸出手拍了一下陆朗的肩头,说道:“我老了,孩子,你的路还长着呢。”
大周建和十四年。
五月,大周皇上陆宇为皇后东方素晖举办了盛大的寿宴,庆祝东方皇后三十寿诞。
东方皇后穿着华美的皇后服饰,坐在皇上陆宇的身边,端庄大气,清丽秀美。她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大方得体地接受了朝臣的拜贺。大家一一送上各自的贺礼,送上最吉祥的祝福。
就在这寿宴之上,皇上陆宇亲自宣布,册立东方皇后的嫡子陆畅为皇太子,入主东宫,协理朝政。
东方皇后出身高贵,品行端庄;嫡子陆畅聪慧机敏,胸襟宽广。二人颇得朝臣的拥戴,一时之间气氛热烈。
立储,乃国之要事,亦为盛事。
三日后,大周举行了隆重的太子册封仪式,陆畅着太子礼服,接受太子印玺、缓带,拜祭太庙。
当日,陆畅入住东宫,陆朗则搬回了秦王府。
那一天,陆畅和陆朗两个人都非常开心。离开皇宫,他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府邸,如出笼的鸟儿有了自由一般。
东宫,位于皇宫外东面不远处,早已修整一新,房屋、庭院、花草都精心打造过。
陆畅搬进东宫,对这里的设计和布置还满意,他拉着陆朗,两个人畅快地把东宫跑了个遍,最后回到了陆畅居住的主殿。
东宫中的主殿,宽敞大气。两个人站在大殿前,陆畅望着空空的匾额,问陆朗道:“阿朗,你读的书多,给我这主殿起个名字吧,再用你的墨宝题写成匾额。”
陆朗一直习字,陆畅知道,陆朗的字好,再加上陆朗低调不轻易书写,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陆朗的字这时在京都之中已是千金难求。
“好,让我想想。”
陆朗沉思片刻,抬头说道:“西汉‘未央宫’这个名字,我一直很喜欢。《易经》中有‘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之说,由此可知,‘未央’二字是非常美好的寄托和希望。不如,就以‘长乐’为殿名,如何?”
陆畅呢喃道:“‘长乐未央’,如此甚好,就取名‘长乐’吧。”
自此以后,无论在哪里,陆畅居住的主殿,一直名为“长乐殿”,也一直用的是这块陆朗题写的匾额,从未改变。
那一夜,他们难得畅快,两个人各持一壶酒,坐在东宫中最高的屋顶上。
五月的夜晚,夜风中有淡淡的暑气,身下的瓦片微凉舒适。
他们聊了很久,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惬意了。只是他们谈论的话题,不再是单纯的读书玩乐,而是有了更深刻更复杂的内容。
现实,在催人长大。
阿朗呷了一口酒,说道:“陛下今日也允诺大殿下听朝会,参与一些政务。阿畅,这件事你怎么想?”
“大皇兄十四岁了,是该参与政事的时候了。”陆畅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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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这只是表面上的缘由。”陆朗道。
陆畅迟疑着道:“父皇和母后,我一直弄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母后对一切都看得淡淡的,父皇却好像愿意满足母后的所有要求;可同时父皇又对贵妃很好,大皇兄的事,内中似乎有着对贵妃的安慰。”
陆朗心说,皇上不会这么简单,口中却道:“皇后娘娘心思单纯,柳贵妃却心机深沉。春猎之事应该就是柳贵妃的手笔,我们需防着他们。”
“阿朗,”陆畅转头看向陆朗,“你说,大皇兄,他真的觊觎太子之位?”
“我还不能确定他是自己想要还是被动无奈,但这件事不会错。”陆朗的回答十分肯定。
“也是。父皇对我好,惹得大皇兄从小就嫉妒我。”
陆朗没有说话,仰头喝了一口酒。
陆朗是外人,也许是旁观者清吧。
陆朗想,皇上对陆畅的宠爱,看在另一个孩子的眼里,看在另一个孩子母亲的眼里,都渐渐化成了怨怼和仇恨。他是帝王,他喜欢谁就宠爱谁,可他想过这样做的结果并不全是幸福么?
更何况,当皇上面对皇权和利益时,亲情很可能会变得微不足道,曾经的宠爱,一旦被抛弃,又让人情何以堪呢?
陆朗比陆畅还小一岁,可陆朗失去了父亲,他的父亲也曾是先皇宠爱的孩子。这些经历,让陆朗比陆畅有更多的思考。
“阿畅,”陆朗思虑着说道:“我想,陛下让大殿下参与朝政,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
“你是说,制衡?难道父皇也要这样?”
“我想,不会有错。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影子,任何一个正当盛年的皇上,都不愿意看到一朝立了太子,朝臣们都聚拢到太子身边,而自己被架空。如今有大殿下在朝堂上,朝臣们渐渐会分为两股势力,相互制衡,而任何一方若想占得主导地位,都必须得到陛下的首肯或支持,如此,陛下正可以从中取利。”
“大皇兄与我之间相互制衡,朝臣之间也相互制衡。”陆畅点头道。
陆畅突然坐直了些,问道:“若是大皇兄不愿结党呢?又或者,我不结党呢?”
陆朗幽幽道:“有柳贵妃在背后,大殿下没有选择,何况为了与皇后娘娘争宠,朝中早就有柳贵妃的势力了。而当他们不顾大局与你针锋相对时,殿下你要想坚持自己的主张,自然有坚守原则的朝臣会支持你。朝堂上相互制衡的局面,本就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可他是我的父皇,不是吗?”
“你别忘了,陛下也是大殿下的父皇。”
陆朗看着突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现实的陆畅,接着说道:“阿畅,我在想,陛下既然有这样的考虑,那么可以推知,他对柳贵妃结交朝臣一事,心里早就清楚,却不加干涉,甚至还乐见其成。”
陆畅点着头,恍惚地问道:“父皇,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陆朗摇摇头:“君心难测!”
夜风习习,这时候的两个人,都不知道答案。
24. 第二十四章 选拔
两人沉默了许久后,陆朗说道:“阿畅,朝局既然如此,无可避免,我们还是尽早有所安排为好。我想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关心课业和身边的事,我们要走出去,看清这个真实的世界。”
陆畅点头:“阿朗,你说得对,我也察觉,现实远比我之前想的要复杂得多。好在有你在我身边,这些年里你读了那么多书,不知不觉间,你想问题已经比其他人更长远,也更深刻。”
陆朗又说道:“还有,陛下给你的东宫护卫队五百人,要好好培植和利用。这些人出自禁卫军,又是彭枭亲自挑选的,要把他们变成只效忠于太子的护卫队,还需要多花些心思。”
陆畅有些诧异,问道:“这些人虽出自禁卫军,但如今是东宫护卫队的人了,有必要吗?”
陆朗看着幽深的夜色,说道:“彭枭此人,虽算是我们的老师,却只效忠陛下一人。彭枭选的人,我无法完全相信。”
陆畅忽然发现在陆朗面前,自己想问题太简单了。如果说前面两个人讨论的“制衡”问题自己之前没去深想,那么,“彭枭只效忠陛下一人”就会让自己在与大皇兄的制衡中无从遁形。
他看向陆朗道:“阿朗,这件事听你的。可这件事应该怎么办,你心里有打算吗?”
陆朗点点头,自信地答道:“这件事不难,只是需要些时日罢了。”
陆畅坐直身子,拍了一下陆朗的肩头:“阿朗,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陆朗点点头,唇角绽开笑容,很美很甜。
两个人喝尽了壶中的酒,仰躺在屋顶,望向星空。
夜空中,月已偏西,留下漫天闪烁的星斗。
望着夜空中明亮的北极星,陆朗脱口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阿畅,这一句出自哪里?”
陆畅答道:“《论语》,为政篇。”
陆朗笑了,那笑声在夜色里如一缕爽朗的风。
“你笑什么?”陆畅问道。
“阿畅,你答对了。我笑,只是因为想起了我与湄儿赌书的情形。”
“‘赌书’?赌什么书?”
“就像刚刚那样,随便抽一句出来,要说出出自哪部书,哪一页。我常常输,不过,很有趣。”
陆畅的心里有些羡慕陆朗:“阿朗,虽然你只是偶尔说起,却让我觉得,你拥有另外一个只属于你的世界。”
陆朗笑了笑,却沉默了,他想,那个世界,真的属于自己吗?
陆畅看向星空问道:“北辰,是哪一颗星呢?”
“这里,”陆朗指给陆畅看:“它又叫北极星,或紫微星,位于正北。一夜过后其他的星星都会像日月一样变换位置,由东而西,只有它,北辰,它一直在这里。”
“看来是一颗有些特别的星呢。”
陆朗看向陆畅:“北辰,代指君王。阿畅,你将会是北辰,‘众星拱之’,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陆畅也看向陆朗,郑重说道:“好,阿朗,有你在,我会是一个好的君王。”
“我信你,阿畅!”
夜色阑珊。
“阿朗,给我说说东方湄吧。从她出生我就知道她的存在,却不知道,她是那样特别的一个人。”陆畅说道。
“湄儿么?直到不久之前,我在心里曾一直觉得她像姐姐。第一次见到她,她就像九天遗落的仙子,我叫她‘仙女姐姐’。那时候我小,湄儿也小,看着小小的她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听她给我讲漫天星斗的故事,我在心里就觉得她是姐姐。那时候,爹爹跟我说,湄儿是妹妹,让我照顾她,可我一直不觉得湄儿需要被照顾。”
“湄儿在我的生活里变得特别,是在我父王离开的时候。在濛霞山,那时的我不用说话,湄儿只要看着我的眼睛,就能够懂我,她教我弹琴,陪我说话,那一段时光里,我曾经很贪恋那份温暖。”
说着这些的时候,陆朗在心中想着,若没有湄儿,自己会很孤单吧?
“听起来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子,她很自负吧?”陆畅问道。
陆朗的脸上漾出笑意,他想起了湄儿傲娇的样子,“自负得很,她一直坚信,这世上就没有能难住她的事。”
“我从不知道女孩子可以这样自信。”陆畅说道。
“若没有认识湄儿,我也会像你这样想。”陆朗笑着道。
沉默了一会儿,陆朗才接着说道:“可有一天我发现,她原也是一个纤弱的女孩儿,她的内心里有忧伤、有无奈,有求不得,只不过她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外表,将这一切都掩饰得很好。不巧的是,我也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了她的孤独,孤独得让人心生怜惜。”
陆朗的眼中有淡淡的水光,他伤感的语调里有隐隐的怜惜和向往:“她渴望自由,她要走遍天下,她的心太大,大得没有人有能力包容得下。”
陆朗说了很长一段话,陆畅静静地听着,他感受到,陆朗的心中有带着内疚的感伤。他抚了抚陆朗的脊背,宽慰道:“湄儿是我至亲的表妹,她这样美好,真好!”
“湄儿,是特别的。”陆朗说道。
陆畅宽慰地拍了拍陆朗的背,“霁霞舅舅特别,他的女儿,自然更特别。我见过霁霞舅舅,想来,湄儿也和他一样,原就不属于这俗世凡尘吧。”
漫天的繁星渐渐淡去。
东方既白。
五天后,陆朗从濛霞山回来,带着萧飒和凌风,将东宫护卫队的五百人集中在了东宫演武场。
演武场的看台之上,陆畅坐在帅案后品茶,陆朗却冷眼看着下面正在列队的护卫队。
护卫队五百人,从接到陆畅的传话,到人员陆陆续续到齐,差不多用了两刻钟。
一直到人员到齐了,两名着略深色服饰队长模样的人才走出来,吆喝着让大家尽快排队。护卫队五百人,二十五人排为一排,共二十排,等台下松松散散勉强排成了队列,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
陆朗看着计时刻漏,只耐着性子等着他们折腾。
两名队长终于走过来,单膝跪地道:“禀太子殿下,护卫队五百人,集结完毕。”
陆畅远远瞥了两人一眼,说道:“传令下去,从今日起,东宫护卫队由玉烁公子全权负责。”
“是!”两人同时答道。
陆朗起身走到看台边上,看着下面的两个队长,问道:“这五百人,是分别从不同地方抽调来的吧?”
两名队长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吞吞吐吐道:“回玉烁公子的话,算…算是吧,彭大统领没有办法一下抽调出这么多人。”
陆朗点点头,说道:“辛苦两位,请两位也站到队伍中去吧。”
两名队长不明白陆朗的用意,但是话听明白了,只好在队伍中找位置站好了。
陆朗望向下面的五百人,高声说道:“各位将士,无论之前你们是做什么的,现在你们来到东宫,职责就是护卫太子殿下的安全,无论何种情况,太子殿下的安全都要排在第一位。这是东宫护卫队的宗旨,也是你们需要印刻在灵魂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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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条。”
“是!”稀稀拉拉地应答算不得洪亮,更不整齐。
陆朗的目光一一扫过下面的人,“从今天起,在这里,你们只需要凭本事说话。我会选出你们之中最出色的人,担当护卫队的统领。所以,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给太子殿下看看。”
“那要怎么选?我们有五百人,难道要和每个人都比试一番?”有一个黑大个在人群中问道。
陆朗笑了:“这位将士,你看着有几分本事,别着急,真有本事,本公子埋没不了你。”
“真的凭本事?可那要怎么选呢?”
“是呀是呀,怎么选?”下面的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陆朗说道:“大家听清楚了,我们目前的队形,每排二十五人,共二十排。现在,每排最左边的人代表这一排报数,报到单数的那一排,所有人向后转。”
陆朗讲述的很清楚,加上下面的人有了兴趣和看热闹的心理,这一次很快完成了。
台下的人,每两排的人成了面对面的情况,呃,这是要对杀?
陆朗说道:“好,现在每个人面对的,就是你的第一个对手。接下来,你们各自散开来进行比试,每个人可以选用自己最擅长的武器,记住,只是比试,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家清楚了吗?”
“清楚啦!”
“每组比试完毕,到看台处报上比试结果。”
“是!”
萧飒和凌风在看台下摆了条案,将每组的比试结果一一记录下来。
一刻钟后,第一轮比试结束。
陆朗留下了获胜的人,让他们再一次进行一对一比试。
有几个刚刚输掉的人见陆朗这样安排,举手提出了异议。
陆朗看着他们道:“有什么意见,讲吧。”
“我刚刚虽然输了,却是因为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特别强大的对手,其实我打得过那边的很多人。就这样被淘汰,我不服。”说话的,又是刚刚那个黑大个,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那些刚刚获胜进入第二轮的人。
陆朗笑道:“别急,真有本事,就一定有机会。本公子这次只想选出最厉害的那一个人,你既然输了,那最厉害的一个,就一定不是你。所以,淘汰你,不冤吧?”
“若只选最厉害的一个,那我服气。”黑大个爽直地说道,周围的人都乐了。
陆朗转向萧飒和凌风:“继续!”
“是!”两人答道。
“这要比到什么时候呀?这么多人?”又有人质疑道。
“别担心,虽然你们有五百人,但最多九轮,我就能找出你们中最厉害的那一个。”陆朗说道。
“五百人,九轮,怎么可能?”
陆朗笑道:“不妨看下去,你会知道的。”
萧飒和凌风领会了陆朗的用意,安排着大家有序进行相互间的比试。
出乎大家的意料,大家在各自比试中很快发现,留在赛场上的人数减少得极快,五场比试后赛场上只有16人了,也就是说,这16人都是连胜五场。
这样的比试大家没经历过,赢的输的都有些兴奋,演武场上很是热闹。
陆朗却在这时敏感地发现,之前的两位队长到这时都被淘汰了,显然那两位并不是以武功见长。
接下来的比试,可以说一场比一场精彩,也越来越好看,常常引起场外围观众人的叫好和呼喊。
等第八场比拼结束,场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场边围观的人们发出一连串的惊呼。
25. 第二十五章 信任
第九场比试,堪称夺冠之战,大家情绪高涨,比试的两人甚至有了各自的支持者。
陆朗挥下旗帜,比试开始。
陆朗认真地看了两个人的比拼过程,这两个人的身手确实都不错,看来这个护卫队中还是有人才的,这让陆朗对这个护卫队有了信心。
一刻钟后比试有了结果,陆朗如愿选出了最厉害的一个。
稍事歇息后,陆朗开始了再一次选拔,他高声说道:“所有人听好,你们的机会来了,现在站好队形,我们开始第二次选拔。”
“我有异议!”看到之前有人提问时玉烁公子都是和颜悦色地解答,那人就大着胆子问道。
陆朗看过去,说话的是刚刚进入了夺冠之战却输了的那一位。
“你有什么问题?”陆朗问道。
“我刚刚连赢八场,只在最后一轮中败北,可不可以直接进入最后的比拼?”那个人问道。
“哦?我问你,如果你在第一轮就遇到了最强的对手,你是不是没有后面的八次机会了?”
那个人觉得陆朗的话没错,答道:“公子你这样说,倒是的。”
陆朗转向众人问道:“上一轮,在前八场比试中被我们的最强者淘汰的都是谁呀?”
“是我!”
“我!”
……
很快有八个人举起了手,其中恰好有那个黑大个。
陆朗转头对那位连赢八场的人说道:“他们和你一样,只不过,你是第九个遇上他的人罢了。”
“好吧,在下服气!”那人对陆朗抱拳道。
陆朗笑了一下,对众人说道:“大家听好了,如果你在第一次中碰巧遇上了最强的对手,那么,抓住这一次的机会!”
“是!”这声回答整齐了很多。
如此,又一个时辰后,陆朗选出了第二个人。
而经此过程,陆朗对整个护卫队的情况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到这时,陆畅走上前,对选出来的两个人说道:“好,唯才是用。东宫护卫队,暂由你们两人负责。”陆畅又对所有人说道:“东宫护卫队,不会埋没任何一个有才能的人,也不会养闲人。以后大家各自精进。”
“是!”五百人的回答,又整齐了不少。
“今日到此,大家散了吧。”
“得令!”五百人散去,热烈又兴奋的议论声渐行渐远。
陆畅又指着选出来的两个人说道:“你们两个,留一下。”
大家都散了,演武场上只有选出来的两个人还静候在看台下,一人持剑,一人握刀。
忽然间,陆朗飞身跃下看台,拔剑在手,向其中握刀的人袭去。听到耳畔风声,那人矫健侧身,躲开了剑锋。陆朗紧追其后,又一招直取其要害。那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被迫横刀去挡苍澜剑,就在他使出全力之时,苍澜剑却如流水一般滑过,避过刀锋,直刺向对方的软肋。那人再撤刀就慢了半分,衣角多了一道口子,紧接着那人的冷汗就流下来了,他知道如果不是陆朗故意偏转了剑锋,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剑。陆朗缓了一步,在接下来的十个回合内,又将同一套剑法用了两次,期间还故意露了两个较为隐秘的破绽。那人最初被杀得有些懵,但很快就在第二次交锋中看清楚了陆朗的剑法,虽然衣角又多了一道口子,第三次却已经有了正确的应对。
陆朗跳出来,转身又袭向另外一人。
那人持剑在侧,一直在认真观战,觉得自己已弄清了陆朗的底细,心想,这位虽剑术了得,却只会这几招,十个回合用了三次。他正微微摇头,却见一道剑芒向自己袭来,忙拔剑应对。没想到陆朗的招数骤变,完全不同于刚刚的套路,剑锋看起来飘渺不定,却在最后的瞬间化作凌厉,他之前想好的应对招数不但用不上,还被逼迫得连连后退。好在他还机灵,迅速调整了一下站稳脚跟,开始沉着应战,很快发现这一次陆朗的剑法同样用了三次。冷静下来后他在第二次看清了陆朗的招数变化,第三次找到了破解之法。与此同时,他发现陆朗有不易察觉的破绽,只是转瞬间那破绽就被化解了,他没能抓住。
各打了十个回合后,陆朗收剑跃上看台,说道:“上来回话吧。”
那两个人忙收好各自的刀剑,走上看台,恭敬行礼。
陆畅在帅案后已为陆朗斟好了茶,陆朗走过去在陆畅身边坐下来。
陆畅看着施礼的两个人,摆摆手让他们起来站好,问陆朗道:“怎么样?”
陆朗朝陆畅微微一笑,“他们能从五百人中脱颖而出,武功确实不凡。”
接着,他指着刚刚接招的第一位说道:“这一位,武功功底深厚,内力很强,在不清楚对手的来路时,会运用自己的长处抵挡,其深厚的内力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对手很难攻破。有了这一点,就有了回旋的余地,可以伺机反击。”
他又指着第二位说道:“这一位同样武功上乘,内力稍弱些,但招数灵活多变,能快速掌握对手的招数变化,掌握主动,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陆畅赞赏地点头。
陆朗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在下名叫柱子,没有大名。”
“大家都叫我泥鳅,我也没有大名。”
陆畅听着笑起来,对陆朗道:“东宫护卫队首领,就叫这样的名字?柱子队长?泥鳅队长?哈哈……”
陆朗也笑了。
柱子和泥鳅也笑了。
陆朗说道:“阿朗,你来给他们起个听起来威风一些的名字。”
陆朗略思索了一下,说道:“先问一下二位,你们来东宫,作为东宫护卫队的成员,职责是什么?”
“保护太子殿下。”
“护卫太子殿下的安全,无论何种情况,太子殿下的安全都要排在第一位。”机灵的泥鳅竟一字不差地背出了陆朗之前的话。
陆朗点点头,说道:“不错,还算合格。”
他看向内力深厚的柱子,说道:“你,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就叫‘丰霳’,丰霳队长。记住,这是雷神的名字,你要担得起才是。”
那人听了陆朗的话,有些激动,抱拳说道:“谢公子赐名,在下一定加倍努力,不负殿下和公子的信任。”
陆朗又看向另外一人,说道:“你体态轻盈,擅快速出击,就叫‘飞廉’吧,这是风神的名字,你不要辜负了这个名字。”
“是!飞廉一定加倍努力!”
陆畅含笑说道:“这两个名字好,整个东宫护卫队都跟着威武了许多。”
陆畅又转向飞廉和丰霳说道:“从现在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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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护卫队由你们两个总领,明天你们再选出三个人作为小队长,负责具体事物。你们二人要多精进些,把自身的能力练好了,平时外出,我会带上你们。”
“是!”二人齐声道。
“阿朗,你看还有什么事?”陆畅问道。
陆朗说道:“还想问一下二位,对今日护卫队的整体行事,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又想了想,都摇摇头。
陆朗问道:“你们在禁卫军中,平时集结训练,都与今日的情形差不多?”
飞廉答道:“差不多,若说有区别,就是大家从不同地方抽调过来,彼此不很熟悉,列队的时候有些乱。”
陆朗点了点头,说道:“好,但这不是东宫护卫队的规矩。”他神色郑重道:“眼下的护卫队过于散漫,今日从接到集结命令到列队完毕,共用了三刻钟。如若真有敌人来袭,等你们来了,怕是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了,还谈什么保护殿下!”
“这个……,这个,我俩之前都是听别人命令的,还没想过……”
陆朗看着两人道:“从前没想过没关系;但从今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没想过’这三个字。护卫队,会有自己的规矩和原则,我会渐渐教会你们。”
“是!”二人答道。
陆畅立刻补充道:“从今以后,护卫队所有事宜,均听从玉烁公子安排。”
“属下明白!”二人同时答道。
陆朗对陆畅微微点了一下头。
陆畅摆了一下手,道:“好了,你们先回去吧。”
二人抱拳道:“属下告退。”
见两个人走远了,陆朗道:“阿畅,仔细查一下这两个人的底细,务必要保证是可靠之人。”
“好,我马上安排。”
“还有,彭枭给的这些人,年龄偏小,技能参差不齐,必须加强训练和管理。今晚我就制定出一套完整的训练计划和管理规则。另外,单靠他们自己还是不行,我得常过去看着些。”
“阿朗,辛苦你啦,没办法,只有你教出来的我才放心。”
陆朗点头道:“阿畅,我很愿意帮你,”他坐在帅案侧面,擦拭着苍澜剑,说道,“眼下我能帮你的,就是把这些人打造成最值得你信赖,也最有能力的人,让你没有后顾之忧。”陆朗抬头看向陆畅,绽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接着说道:“今天的比试我仔细看了,这些人底子好,有打造的空间。我再去濛霞山找一些快速有效的训练方法,我想,一年后,他们至少会比禁卫军的实力强。”
“呵,我们玉烁公子敢和彭枭大统领叫板了?”
陆朗信心十足:“相信我,应该没问题!”
陆畅点头道:“阿朗,我信你!”
陆朗道:“那两个彭枭安排的队长,暂时还得安排一下,不能一开始就驳了彭大统领的面子。”
陆畅道:“你考虑得比我周全,都听你的。”
夕阳的余晖里,玄墨色衣袍的玉烁公子整个身影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嘴角轻扬。
阿朗的笑,真好看,真诚得仿佛能看到他的心底。
陆畅这样想着,嘴里却说道:“今日选拔人用的方法,是东方湄教你的?”
陆朗有些讪讪,道:“又没逃过你的眼睛。”
26. 第二十六章 茗园
这一日,陆畅和陆朗两人前往姑母扶桑长公主的府邸,约见表兄芝兰公子。
扶桑长公主是陆宇和陆云的长姐,嫁与楚侯爷的长子楚骞为妻。
楚骞做了驸马之后,不再关心政务,过起了富贵闲人的生活。
二人生有一子名楚郁,字芝兰,这一年一十八岁。这位芝兰公子在京都之中颇有名望,是有名的风流佳公子,尤其擅长书法绘画。他平时无所事事,喜欢收罗古玩字画,结交各类文人名士。
陆畅和陆朗两兄弟来到长公主府,递上拜帖,有侍女引领二人穿过连廊和庭院,在一片竹林边的阁楼前见到了芝兰公子。
芝兰公子早已等在阁楼外,陆畅和陆朗远远看见了,快步迎上去,执手揖道:“芝兰表兄!”
芝兰公子笑看着两个少年,说道:“两位表弟,难得来我这里,快请进吧!”
阁楼之中已摆了案几茶盘,陆畅和陆朗走进去,就看到了墙壁四周挂满名家字画,不由叹道:“表兄好风雅!来表兄这里,真是大开眼界了。”
芝兰公子对自己的收藏一向有几分得意,说道:“这里是我收藏的一部分真品,你们先简单看看,如果感兴趣,晚些时候我再带你们看看我收藏的其他作品。为了这些字画,我没少花银子,更没少花时间。”
芝兰公子说着,带两人先看了一圈,并做了简单的介绍。
之后三人落座,芝兰公子打量着眼前的两位美少年,说道:“前不久听说京都里出了两位少年公子,一个雅正温润,一个玉树临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呀!”
陆畅正喝着一口茶,听了这话,差点儿呛着,连咳了几声。
陆朗说道:“表兄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我们,竟也跟着凑热闹。”
芝兰公子之前一直把他们两人当小孩子看,每次他们来了,都是想着找人陪他们玩,但这次一见,却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两个表弟长大了,而且两人都隐隐有了不凡的气度。
听了陆朗的话,芝兰公子摆摆手,说道:“不是表兄恭维,你们两个是真的长大了,人本来就长得帅气漂亮,这只要出门,就拦不住别人的嘴,是吧?”
陆畅说道:“街谈巷议,当不得真。”
芝兰公子道:“也不能这么说,所谓京都三公子,芝兰、子都、高渐远,我的茗园就是靠这街谈巷议得以成名的。”
芝兰公子这里说到的“茗园”,原是有些来历的。
楚骞作为一个富贵闲人,在儿子楚郁长大一些后,发现儿子在书法绘画上有些天赋,便着力培养,又发现楚郁喜欢结交名士,便索性为其在京都城南专门修建了一座园林,名为“茗园”。那之后楚郁常常邀京都之中的文人雅士汇聚在那里,山郊绿野,清风明月,松涛竹韵,烹泉煮茶,吟诗作赋,行雅集之乐。两三年之后渐成气候,眼下,大周的才子名流若不能凭一两篇辞赋或一两首诗入雅集之约,则很难得到世人的认可。
茗园雅集,已成了大周文坛的引领者。
这一日陆畅和陆朗两兄弟也正是冲着这雅集来的,陆朗希望在那里能够寻得几个有真才实学之人,将来能为陆畅所用。
芝兰公子说的“京都三公子”,其中的子都公子是程国公府世子程昳程子都,其人最擅四言诗,有汉魏之风,在茗园,他的才名排在第二位。
另一位渐远公子正是前文提到的丞相府长公子高迥高渐远,其人擅辞赋,有提笔成章之才,才名一直是茗园之首。
另一位就是芝兰公子本人,因其以书画见长,又是茗园的主人,并未被列入排名之中。
京都三公子,才华与品貌俱佳,三人又都在二十岁上下,因此近几年一直受到追捧,被人们称颂。
听芝兰公子说到茗园,陆畅就接着说道:“表兄,你的茗园是真的名副其实,我和阿朗也想去见识一番,表兄找个机会,带我俩去看看?”
芝兰公子看着两人道:“去看看?可阿畅的身份?”
陆畅道:“我俩就是想去你那里见识一下那些文人雅士,我们看过茗园流传出来的文章辞赋,觉得有一些人很有真才实学。至于身份,你不提就是了。”
芝兰公子点了点头,心中明白,这两个孩子是真的长大了,开始有意识地要结交一些人才了。他是太子的表兄,这个忙当然要帮。
芝兰公子说道:“带你们去茗园,没问题。可怎么带法?”
陆畅问道:“这‘带法’还有什么说法吗?”
芝兰公子说道:“茗园建立之初,为了确保茗园的品位高雅,本公子亲自定下了入园规矩,要想加入茗园雅集之邀,要么带文章辞赋来,为投名帖,请大家评判,要么现场做文章辞赋,请大家评判,够品级才能加入,这也是茗园能得到世人认可的原因。”
陆畅和陆朗两人听了,都点了点头。
芝兰公子见两人都没说话,就接着说道:“这个规矩是我定的,我不能自食其言。你们两个要想入雅集之邀,就需要投名帖,否则我就只能带你们去玩一次。”
陆畅和陆朗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点了一下头。
陆畅说道:“我们两个自然不能让表兄为难,到时就请表兄设一题目,我们现场来作文,如何?”
芝兰公子微微有些意外。这几年里想进入茗园的人,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通常会带着文章去,甚至有些人所携带的文章还请人修改过。现场作文,不能字斟句酌,不能反复修改,又要得到大家的认可,难度显然大很多。
芝兰公子一直把这两个表弟当小孩子看,不曾注意过他们的课业,所以对两人的能力毫不知情。此时见两人这样选择,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他说道:“既如此,你们两个从小读书,作为帝师苏老先生的弟子,文章想来差不了,那就这样说定了。”
陆畅拱手道:“谢过表兄!”
芝兰公子说道:“不忙。我倒是想到一事,”他转头看向陆朗,“我听闻阿朗的字极好,据说是一字难求,表兄我收罗天下字画,却还没见过阿朗的字。可否请阿朗为表兄题一幅字?”
陆朗面露诧异,问道:“表兄如何听说的?我不曾为旁人题过字的。”
芝兰公子说道:“正因为不曾题过,才‘一字难求’嘛。来!”
说着话,芝兰公子已起身走到阁楼另一侧一个阔大的书案前,上面摆着现成的纸笔。芝兰公子亲自研墨,对陆朗说道:“阿朗,就题‘茗园’二字可好?”
陆朗之前并没有答应芝兰公子,此时却不写也不成了,只好上前拿起笔,略一思索,用行书写下了“茗园”两个字。
陆朗落笔的时候,芝兰公子还只是看着,待“茗”字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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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芝兰公子已在心中叫出了“好”字。等两个字都写完了,芝兰公子这位品评过不知多少书画的人由衷赞道:“好字!”
书案宣纸上的两个大字,笔势大气流畅,如烟云般自在飘逸,又有一份洒脱不羁。芝兰公子一时词穷,只叫出一个“好”字,陆畅看了,却只觉得这字像极了陆朗的性格,也只有陆朗能写得出来。
所谓字如其人,一点儿都不错。
芝兰公子有些期待地问道:“阿朗,落个款吧?”
陆朗微微摇头:“不了,表兄知道是我写的就行了。”
芝兰公子明白这是陆朗低调,不希望旁人知道。他想想也是,阿朗才十一岁,低调些也是好的。想到这他没再接话,只说道:“过几日我安排个集会,到时我派人去请两位表弟。”
陆畅答道:“好,我俩先谢过表兄!”
几日后,芝兰公子带着陆畅陆朗兄弟二人走进了京都南郊的茗园。
时值仲夏。茗园之中溪水潺潺,翠竹掩映,亭台楼阁间,曲径通幽。芝兰公子走在前面引路,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池塘边,只见满池莲叶田田,点点粉嫩的莲花零星绽放在荷叶间,娇艳欲滴。
不远处,有丝竹之声传来,望过去,荷塘边的水榭里已坐了二三十个人,或品茗闲谈,或赋诗作画,或低吟,或抚琴,好不自在。
三人走进水榭时,有人望过来,不由惊叹道:“哇,漂亮,真真是精彩的人儿呢!”
这一声,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就见芝兰公子走在前面,他身后的两个少年,一个身着青色阔袖衣袍,温润儒雅,一个着玄色衣袍,风满衣袖,倜傥风流。两个少年都极漂亮,疏朗清俊,眉目如画,特别是那个玄色衣袍的少年,说他貌比潘安一点儿都不为过。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边的事,纷纷站立起来。
“芝兰,你从哪里结识了这么精彩的人,快介绍一下。”有人迫不及待地说道。
芝兰公子笑吟吟地走过来,对众人执手一礼,说道:“今日在下为各位引荐两位公子,还请大家相互照应指点。”说着,他一一介绍道:“这位是云岚公子,这位是玉烁公子。”
陆畅和陆朗洒脱上前,对大家执手一揖。芝兰公子又将众人一一做了介绍。
众人落座后,程国公府世子程子都说道:“芝兰公子,茗园雅集之为‘雅集’,在于一个‘雅’字,却非仅凭样貌就可以参与的,这不是你定的规矩吗?若是只论容貌,这二位公子确非常人可比,列在首位也不为过。”
“是呀,”立刻有人接着说道:“在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貌美的公子。不过,潘安貌美,却也是凭名满天下的才气方成为金谷园二十四友之首的。芝兰公子,你可不能破例呀。”
对众人的讥讽,陆畅只淡淡一笑,温和落座。
陆朗却是轻抖袍袖,自顾自在陆畅身边坐下来,就像不曾听见众人的话一般。
高渐远一直没动声色,此时见众人有些为难芝兰公子,上前接过众人的话,故作大度地说道:“两位公子的确样貌隽美,这是值得称颂之事,诸位莫不是心生羡慕?两位年纪不大,少年英才,可谓后起之秀。既得芝兰公子引荐,大家不妨多些宽容。”这番话说出来,看似大度不在意,却暗指两位少年才疏学浅,让大家不必计较。
27. 第二十七章 佳作
芝兰公子并没有说破陆畅和陆朗的身份,此时见众位口中毫无遮拦,心下着急,这样对待太子殿下,实在不妥。正欲辩解一二,陆畅却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膀臂,摇了摇头。芝兰公子会意,对陆畅点了一下头,说道:“诸位,本公子定下茗园的规矩,当然不会破坏。今日两位公子既然来了,稍后自会有妙文佳作供大家赏评。”
有人立刻接口道:“如此甚好!”那人转向高渐远,“渐远公子,你看,今日雅集,我们以什么为题呢?”
因高渐远才名远播,平素里大家敬他几分,常常尊他为首。
高渐远却是个心思灵活的,见这日与往日不同,芝兰公子对待两位新来的公子礼敬有加。平日他虽常被大家推在首位,却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排序。如果此时自己出头,未免有倨傲之嫌。想到这里,他起身对芝兰公子一揖道:“今日两位少年才子初至茗园,理应由茗园主人芝兰公子拟题才是。芝兰公子,请!”
芝兰公子也不推辞,起身环视一周,嘴角噙笑,说道:“大家懒散有月余了吧?也该是压榨一下你们的时候了。时逢仲夏,茗园之中正是满池莲花盛开,今日不妨就以莲花为题,各位各展才华,或辞赋或诗文,潘江陆海,各自挥洒。若真有佳作,之后我们不妨也出一个《茗园集》,以传我茗园雅集后世之名。”
芝兰公子所讲的“雅集”,往前可追溯到西汉梁孝王的梁园。当时梁孝王爱才,喜风雅,招揽天下人才,一时间,到梁园“从梁王游”成为时尚,大才子司马相如客居梁国数年,其名作《子虚赋》和《上林赋》皆作于梁园。其后西晋石崇建金谷园留有《金谷园雅集》,东晋兰亭集会留有《兰亭雅集》等。这些也正是芝兰公子建茗园想要追随的,因此,找机会成就一部《茗园集》,自然也是芝兰公子的心愿。
听了芝兰公子的话,大家立刻应和道:“如此甚好!”
“好主意,不妄这一池美景。”
……
兴奋之中,有人打趣道:“芝兰公子,今日你也作赋吗?”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大家都知道,芝兰公子喜读诗文辞赋,却从不动笔,没人见过他的文章。
“今日本公子就为大家绘一幅《茗园雅集图》,与大家的《茗园集》一起传世,如何?”芝兰公子擅画,笑吟吟道。
“如此,定不输兰亭梓泽。”子都公子说道,立刻有人应和。
少年多才,意气风发,正是令人艳羡的风流年华。
题目拟定了,众人各自抖擞了精神。茗园虽常聚,出集子却难得,各位才子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扬名的机会。
芝兰公子让人在侧面摆上点心茶水,需要的人自取。这边在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了笔墨纸砚,所需之物一应俱全。水榭沿着池塘边延展开去,有很长的一段,大家各自散开去,或冥思,或苦想,写自己的莲花去了。
因要出集子,每个人都不遗余力。
两个时辰后,大家陆续完成了作品。
芝兰公子的画这时刚刚绘出个框架,他一边感慨着,这作画就是比作赋要多花数倍的时间,一边命人先将画作收了,过来看大家的文章。
品读的时间,大家各自寻了舒适的坐姿,捧上一盏茶,三三两两坐了,依次诵读。
以莲为题,花是一样的,就在池里;在各自的文章里,每个人却各有角度,各有思虑。有人言辞华美,有人掉足书袋,若论高下,更多的在于角度和观点。
子都公子写的依旧是他擅长的四言诗,诗中盛赞莲花之圣洁,美而不妖,亭亭立于荷叶之间,若贤德端庄的女子,等待被人欣赏和喜爱;更以莲花自比,希望自己的才能能够被人赏识,能有所作为。诗中借用了屈原楚辞体中“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可谓上乘之作。子都诵读完自己的诗作,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纷纷表示不愧是子都佳公子。
高渐远写的是骈体文,文辞绮丽,对仗工整,重点写莲花生于池塘淤泥之中却能包有品性的高洁,通过大段排比和对偶对莲花的挺拔秀丽,清逸超群,以及可敬而不可侮慢的风范作了极丰富的描写和渲染。隐喻自己在现实中追求洁身自好的情操。可以说文章秀丽,立意深远。高渐远读完自己的辞赋,大家的掌声更加热烈,在座诸位很难有能超越的,好多人的眼神中都满是崇拜。芝兰公子却深知高渐远为人,其人聪明,为人极圆滑,这篇辞赋写得很好,只是莲花的清高雅洁实在与他本人靠不上什么边,却也没说什么,随大流地点了点头。
其他诸人的作品体裁多样,各有千秋。
陆畅写的是散文,着眼点也与旁人不同,文辞流畅,如泼墨挥洒,写莲花不甘居于一隅,要呈现铺满整个池塘的盛大,莲叶挤挤挨挨接天而去,莲花朵朵娇艳映日而开。通篇大气磅礴,有气吞山河之势。陆畅读完,大家都有心胸涤荡之感,只觉得快意无穷。芝兰公子大声叫了个“好”字,引得赞叹之声连成一片。陆朗在心中为之感慨,此文有君王气魄,不愧为陆畅之作。
接下来轮到陆朗了。陆朗写的也是骈体文,文辞华美中有细腻,语句瑰丽中有清新。陆朗笔下的莲花,不与百花争春日的姹紫嫣红,不与菊梅争秋冬的傲雪凌霜,它独生于水中,在最炎热的仲夏盛开。莲花就只是莲花,拥有的,就只是花的生命,或于晨光清露中温柔绽放,或于暴风骤雨中摧残凋零,都是它的生命。而这一切,华丽的盛开,或无奈的凋零,都只是莲花自己的事,无关岁月,无关你我,只是生命本身的自在、随性。透过一朵独立于水中盈盈开放的莲花,陆朗看到了一个孤傲的灵魂。
陆朗想到却没有去写的是,人们赋予莲花各种品行,或以花度人,或以花自喻,不过是你心里有什么,或你想表达什么,就看到什么罢了。
莲花,就是莲花,是它自己而已。
陆朗读完自己的文章,众人很久都没有说话。这些名士才子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没有思考过要去尊重一朵花的生命价值。进而,他们想到自己,想到是否要尊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他们发现,在随波逐流的混沌中,他们早已迷失的自我。“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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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样的日子,轻松快话,不用思考,不用坚持,不好吗?
可是,自己又在哪里呢?
引起人思索的文章,自然是印象最深刻的。
此时子都公子再看向两位少年,眼睛中没有了先前的挑剔,却填满了发自内心的钦佩。他猜测着两位少年的年龄,忽然想起春猎回京那日妹妹回家述说的沿街追逐绝美少年的事,头脑中灵光一闪,猜出了两人的身份。
子都公子站起身,走到陆畅的案几前,深深一揖,问道:“若在下所猜不差,阁下是太子殿下吧?子都失礼啦!”
在场众人,除了陆畅和陆朗,芝兰公子最为年少,也已十八岁,他们不认识年仅十二岁的陆畅,也是自然。其余人听了子都的话,一时惊诧不已。
陆畅站起身还礼道:“陆畅此来,只为以文会友,大家不必拘谨。”
众人听了陆畅的话,方敢相信眼前之人真的是太子殿下,心里有错愕,有惊讶,更多的是对太子殿下文采的钦佩,纷纷起身重新作揖行礼。
陆畅谦和笑道:“大家不必拘礼,在这里,叫我云岚就好。”
尽管陆畅这样说,还是没有人敢直呼陆畅为“云岚”,除了陆朗称他“阿畅”,其他人都称陆畅为“殿下”,但“云岚公子”的才名却从这一日之后传了开去。
坐在众人之中的高渐远望着两人,眸光深邃。他思虑着,既然这位是太子殿下,那么太子殿下身边的,应该就是父亲提起的那位秦王的儿子陆朗陆玉烁了。京都中出了两名美少年,这事高渐远也听说了,今日算是面对面领教了,这两人还真是有颜值也有才华呢。高渐远想起父亲的话,眼睛微眯看向陆朗,此人今日初露锋芒,其才学就有遥遥不可追赶之势。有他在太子身边,正如父亲所说,对大皇子而言非常不利。如今他二人主动来到茗园,倒是极好的机会,方便自己伺机行事。
两个月之后,《茗园集》刊印出来,芝兰公子的画作也完成了,一时之间京都之中大有“洛阳纸贵”之势。《茗园集》共三十二篇作品,多数都是佳作,其中高渐远和程子都的作品均是上乘之作,陆畅的文章以大气磅礴的独特文风被诸多人喜爱,陆朗的作品则更是被奉为近些年少见的佳作,其独特的视角在文坛引起了一场思潮,被广为追捧和传抄。
茗园的名声由此传遍天下,《茗园集》更在后世广为流传。
自此之后,陆畅和陆朗常参与茗园的聚会,频有佳作问世,引得以程子都为首的一些人常常围着二人或热烈辩论,或饮酒品诗,或烹茶作赋,陆畅因此结识了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程子都更成为两人的至交好友。
随着陆朗的多篇文章从茗园传出,一年之后,陆朗清新独特的辞赋作品已成为文坛的主流,陆朗本人也隐隐成为了大周文坛的领袖人物。陆朗的文风被追捧,是因为陆朗的文章观点和角度新颖独特,文辞清新,崇尚自然。加上陆朗疏朗隽美的容貌,潇洒倜傥的风姿,在京都之中被称颂为最明亮耀眼的少年,被艳羡,被爱慕,被人们热烈地追逐着。
28. 第二十八章 玉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陆朗只穿两种颜色的衣袍,玄墨和月白。
就像他的两面,在茗园蜿蜒的水榭边,他是儒雅公子;在东宫肃杀的演武场,他是凛冽少年。
但只要身在京都之中,无论哪里,人们看到的玉烁公子,只着玄墨衣袍。那差别不过是茗园水榭之中他宽袍阔带,风满衣袖,演武场上他束袖持剑,潇洒干练罢了。
这一日,陆朗照例一早就来到了东宫的演武场。
东宫护卫队已进行了两个月的训练,技能的提升还看不出太多进展,却早没了之前的拖沓懒散,整体上的训练有素已有模有样了。
演武场中,在飞廉和丰窿的带领下,大家正在分组训练。玉烁公子要求严苛,但赏罚分明,更重要的,是没有人能够挑战玉烁公子的武力,大家对此心悦诚服。
演武场上,强者为尊。
陆朗走上高处的点将台,下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他看着认真训练的五百人,思绪却很多很多。
五百人,远远不够。
他需要为陆畅培植暗卫,还有探查消息的人员,还有,是否需要建立一个情报网……
他想,如今阿畅十二岁,目前还是个不很引人注意的年龄,要做什么,尽早开始。
眼下他最需要的,是银钱。
陆朗的心思很深,他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对手是谁。
忙完上午的训练,从东宫出来,陆朗闲闲地走着,边走边低头想着心事。凌风牵着两匹马,跟在旁边。
东宫在皇宫附近,这一带没有民居和街市,街道上人很少。
只是陆朗走着走着,渐渐走出了这片区域,眼看前面就是热闹的集市了。
凌风拉住两匹马,叫道:“公子,前面到集市了,我们要去哪呀?”
陆朗这才抬头看去,“噢,已经走到这里了。我要去铁匠铺子,你知道怎么走吗?”
“铁匠铺子,往这边。”凌风牵着马向前走去,这一次,凌风走在了前面。
可凌风很快就发现,自己把公子弄丢了。
走到转弯处,凌风回头去找公子,公子却不见了。
“公子?”凌风困惑地站在那里,想不明白公子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跟自己说一声。
正这时,他的公子突然间又从天而降,就见他站定后,在周围扫了一圈,然后走到旁边一个卖杂货的小摊上随手拿了个面具带上,说道:“走了。”
凌风忙过去付了钱,跟了上去。
“公子,刚刚你去哪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凌风道。
“哪也没去,就在这里。”陆朗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快走吧。”
“哦,好。”
陆朗确实哪儿也没去。
他走进热闹的街巷,刚走了几步,忽然过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递给他一枝花,说道:“小哥哥,你真好看,这个送给你。”
那女孩的年龄与陆朗相仿,不过陆朗的个子很高,女孩很自然地叫他小哥哥。
陆朗接过那花看了看,那就是一枝长在房角屋檐下的野花,却开得努力又旺盛,很好看。
“谢谢你!”陆朗说这话的时候,女孩已经跑远了。
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也不知大家怎么就都看到了这一幕,眨眼间陆朗就被街头的少女们围住了,她们拉起手,将陆朗围在了中间。玄衣的少年长身独立,手中拿着一枝婷婷绽放的蓝白色的野花,略有些茫然。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
“好帅哟!”
“好美!”
“哇,我不能呼吸了,怎么办?”
……
有人大胆地走过去将自己手中的花送上,女孩子们好像一下子反应过来了,于是争先上前,将手中的鲜花,或一枝,或一束,送到陆朗面前。
陆朗笑了,他一一接过。陆朗不知道他这一笑,顷刻间仿佛日月失色,城阙倾覆,引得周围的少女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接着又有更多的鲜花送上,一时道路都堵塞了。
那时凌风正回头去找他的公子,哪还看得到被围在人群中间的陆朗的影子。
就在这条街上,位于街角的彩衣轩,是京都之中最有名的成衣铺子。这天早些时候,有两位小姐在几位小丫鬟的簇拥下走进了这间铺子。见是熟识的女客,老板娘立刻殷勤地从后面走出来,迎上去说道:“哟,是洛国公府的二位小姐呀,可是有一段日子没过来了,快进来,里面请。”老板娘说着,将两位小姐引进了二楼的一个雅间。
洛国公膝下只有一独子,现下有了两个孙女,大孙女洛窈纠,小孙女洛夭绍,两人相差仅一岁,皆出落得妩媚漂亮。洛窈纠温婉贤德,性情温柔,精通诗书,尤善女红。洛夭绍天资聪慧,性情中有几分冷傲,精通琴棋书画,颇擅诗文,在京都之中有才女之名。因二位小姐貌美又有才情,且洛国公身居高位,有人就将这两位小姐比做三国时期的二乔,称她们为大洛小洛。
两个人进了雅间落座,有人摆上茶点,老板娘走上前边斟茶边说道:“这天气眼看着就要转冷下来了,铺子里刚刚进了新的冬衣,两位小姐来的正是时候。我让他们把新到的冬衣拿上来,看看有没有两位小姐喜欢的。”
大洛微笑着点点头道:“有劳了。”
有人从楼下拿上来了十几套新衣,挂成一排,大洛和小洛看到崭新的衣服,高兴起来,有了几分孩子的欢喜。两人走到新衣前,一边翻看,一边小声商量交谈。
“我喜欢这件水蓝色的,姐姐你看怎么样?”小洛问大洛道。
“我倒觉得,那件鹅黄的,更适合你。”
“这件吗?这件的款式好像更漂亮呢,我一会儿试一下。”小洛说着,转头看向大洛,“姐姐,你选了哪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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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粉白的怎么样?冬天来了,鲜亮一些的颜色是不是好一些?”
“嗯,这件好看,姐姐试一下吧。”
两人正挑选着,忽然有一个丫头在窗边惊呼道:“哇,是玉烁公子呢!”
“玉烁公子?真的?”呼啦一下,刚刚还围在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们一下子都涌到窗边去了。大洛小洛对望了一眼,也向窗边走了过去。
雅间里,两扇窗都被推开了。窗下,玄衣公子的胸前已捧了好大一捧各色鲜花,他被围在一群少女中间,正含笑点头。
大洛望着窗下的情景,说道:“玉烁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又有人递过来一大束花,就见玉烁公子紧了紧手中的花束,微微颔首接过。他朗声道:“多些诸位啦!”说着,人群中的他眼含笑意旋身跃起,玄墨色的襟带旋出一片光影流动,随即将手中的鲜花撒向人群中。人们只看到满天鲜花飞舞洒下,引得惊呼之声此起彼伏,接着争相捡取,均以得到一支玉烁公子撒出的鲜花为幸。
就是她们刚刚送出去的花,可被玉烁公子撒出来,那花儿就不同了。
玉烁公子却已经飘身在人群之外,就见他随手拿过一个面具带上,施施然向远处走去。
就在刚刚玉烁公子旋身跃起时,脸上那抹灿烂的笑容落进了正在楼上观瞧的小洛的眼中,仿佛最温柔的箭羽刺破了心湖,荡出层层涟漪,那一刻,小洛小姐痴了,她被那笑容捕获,跌落进了一片绵柔的海洋,碧波荡漾间,她迷恋上了那种感觉,甘愿沉沦。她自己并不知道,再想从这碧波漾出的漩涡中走出去,怕是就不容易了。
那笑容很淡,很温和,不曾看向任何人,就如那抛撒在空中的花枝。
小洛知道,那少年并不曾看见自己。可是她的心痴了,她想得到那笑意,甚至痴心妄想着让那笑意只独独属于自己。
“玉烁公子笑起来真是迷死人了!”小丫头们议论着。
“哇,我要被玉烁公子的笑融化了。”
“要是他对着我笑,我一定会晕倒,哇,我不行了……”
“那又有什么用,玉烁公子对每个人都温润如玉,含笑相待,却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不同。”
“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不同?”
“倒真是这样呢。就像刚刚,那些好不容易送到玉烁公子手中的花,转眼就被抛给众人了,这些女孩子不但没有恼,还争抢着想要得到一支半朵的。”
“听说玉烁公子从不曾把任何女子送的东西带回去过。”
“洁身自好啊,你们不觉得他越是这样越让人着迷吗?”
“唉,也不知道能让玉烁公子动心的,会是怎样的人?”有人感慨道。
“若果真有了那样一个人,真真幸福死了!”有人花痴道。
玉烁公子就像一个迷,不知有多少妙龄少女心甘情愿地为之倾倒。
?
29. 第二十九章 月神
大洛站在窗口,眼睛望着下面久久没有散去的少女们,含着笑听身边这些小丫头们痴心的议论。
京都中的日子,热热闹闹的。
她忽然察觉到久不见小洛有什么动静,回头望过去,看到小洛正望向窗外出神。
“看到了什么?”大洛走过去,轻声问道。
“没什么,”小洛回过神,掩饰地说道,“姐姐,我们去试衣服吧。”
“嗯,过来吧。”大洛应道。
小洛试了水蓝色的衣裙,有一种沉静的漂亮,那颜色很适合她;她又试了鹅黄的那一件,款式更新颖,多了活泼可爱,也很漂亮。到底要哪一件呢?小洛站在镜前,心里还是刚刚窗外少年的笑脸。那样阳光的人,该喜欢鹅黄吧?这样想着,鬼使神差似的,她选了那件鹅黄色的衣裙。
大洛正试穿那件粉白的衣裙,很衬她的文静淑雅。
两个人选好了衣服,走出雅间时,听到了隔壁雅间里女孩子们的嬉闹声。那雅间的门开着,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选衣服的程国公府小姐程婉。程婉出身程国公府,是子都公子的妹妹。平日里大家相熟,大洛小洛便走过去打招呼。
程婉是活泼性子,热情迎上来:“这么巧,二位姐姐也在这里。”
大洛答道:“刚选了两件衣服。妹妹是刚过来吗?”
程婉笑盈盈答道:“刚在下面凑玉烁公子的热闹,闹够了才上来。”说着,她转向身边的一个丫鬟:“快,拿两枝花过来。”
有丫鬟拿了两枝开了七八分的月季,那花儿正含羞带露,很是漂亮。
程婉接过花,送到大洛小洛面前道:“是刚刚在玉烁公子那里得的彩头,二位姐姐也沾沾喜气儿。”
大洛为人温和,她含笑接过来说道:“我们来得早,刚刚只来得及在楼上看了一眼,如今沾了妹妹的光,正求之不得呢。”她小心地接过两枝花,分了一枝递给小洛,端详了一番,又低头在花芯处嗅了嗅,道:“这花真漂亮!”
小洛接过花,对程婉点头致谢,也仔细观赏了一番。月季的花香很淡,小洛却低头嗅了嗅花枝,她心里想着,玉烁公子碰过的话,会不会有他淡淡的指香呢?
那边,程婉已拉着大洛进了雅间,有些兴奋地说着话:“刚刚我站的地方恰好离玉烁公子很近,他笑起来真好看,好迷人哟!”
大洛笑道:“婉婉,你哥哥子都公子与这位玉烁公子应该很熟吧?都是茗园有名的人物,你还愁见不到玉烁公子?真有机会,可别忘了叫上我们。”
程婉听了,有些泄气地说道:“我央求过哥哥,可哥哥不肯,还说我低俗无聊。哥哥说,他从未在玉烁公子身边见过任何女子。”说到这里,程小姐的眼睛又亮了,“可我听了,却觉得玉烁公子这样洁身自好,更加迷人啦。”
有一种喜爱,是可以与人分享的,她们追逐美,欣赏美,也因为各自欣赏的是同一种美好而愿意彼此交流,就如这时的程婉和大洛。
可也有一种喜爱,是想藏在心底的,不敢轻易触碰,更不愿与人分享。甚至觉得,旁人的喜爱是一种亵渎。这时的小洛,心里就莫名有了这样一种不快。
那边程婉正与大洛聊得开心:“这是我第二次这么近地看到玉烁公子了,上一次是春猎回来的时候,当时我本来站得很远,却被人群挤到前面去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就只觉得他真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大洛有些羡慕地说道:“妹妹运气就是好,远远地站着都能被挤到前面去。我就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了,刚刚只在楼上远远地看上了一眼,还是听小丫头们说起,才知道这就是玉烁公子。”
程婉道:“我也不算运气好啦。听其他姐妹们说,我看到的玉烁公子,并不是他最漂亮的样子。”
大洛问道:“刚刚的玉烁公子,还不够漂亮?”
程婉道:“我听说,玉烁公子最具神采的样子,是他穿月白衣袍的时候,说是白衣胜雪,翩然若仙。只可惜我见到的这两次,他穿的都是玄色衣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白衣的玉烁公子。”
小洛在旁原本一直没有插话,这时她的好奇心一下被激发了,暂时忘了心中的不快,反而有些急切地问道:“虽然我之前没见过玉烁公子,可怎么听说,玉烁公子一直是穿玄色衣袍的?”
程婉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地说道:“我也只是听说,据说,有人看到每过一段时间玉烁公子都会在清晨的时候出城一趟,只有在这样出城的时候,他才穿月白衣袍。还说,着月白衣袍的玉烁公子,美的不要不要的,只可惜就是很难看到。”
“只有出城的时候,他才穿白衣?”小洛问道,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纠结缠绕。
“这个可以确定,其他时候人们见到的玉烁公子,都是着玄衣的。”程婉肯定地答道。
“那,他都是什么日子出城呢?都是在清晨吗?有人专门在清晨等白衣的玉烁公子吗?”小洛一连串问出许多问题,她很想看看白衣公子的样子,有些等不及了。
程婉摇头道:“玉烁公子具体在什么日子出城,这件事没人知道。而在清晨里等候玉烁公子也是等不到的。据看到过的人讲,清晨中的玉烁公子,白衣襟带飘洒,墨发飞扬,他总是骑在乌骓马上,在晨辉中急驰而过,就好像跃入初升的朝阳一般,美轮美奂,哇,那感觉太美了。只是玉烁公子着白衣时从不停留,不给任何人一个多余的眼神,仿若月神下凡,转瞬即去。与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玉烁公子判若两人,也因此,大家都更倾慕白衣的玉烁公子。”
“有人跟白衣公子说过话吗?”大洛也好奇起来。
“没有。据说那样的玉烁公子,连平日脸上的笑容都看不到,他的心和他的人都只想着要奔入那晨晖的金光中去,真的就如月神一般。”
追逐玉烁公子,是京都中少女们最美的梦;而若有幸能得见白衣的玉烁公子,则是京都之中少女们最得意最值得炫耀的事。
三个人坐着说了好一阵子话,谁也没去注意,她们的话题一直是玉烁公子。大洛小洛离开后,程婉继续选衣服,这一日因为见过玉烁公子,又得到了玉烁公子的花,程婉小姐的心情一天都是舒畅的。
另一边,陆朗和凌风走进了一间铁匠铺子。
那铺子不大,但有些深,里面幽暗,三四个炉子正烧得通红,有匠人在轮着铁锤打制铁器。
铺子里温度很高,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
铺子的老板逆着房门处的光影看到有人来了,急忙迎过来道:“客官,这里面憋闷,请到外面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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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将陆朗和凌风领到门口处的一张桌子边坐下,随手倒了两碗茶:“只有粗茶,公子还请随意。”那位老板走出来才看清楚来人是位贵公子,不知道会不会嫌弃他这茶粗陋,所以只说请随意。
陆朗原是不在意这些细节的,只是这几年在濛霞山待久了,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在意了。在濛霞山,无论是吃一碟水果、摆一盘点心,还是要插一瓶花,东方湄都极讲究那样式和摆放,所用瓷器不要求多名贵,却必是玲珑剔透的。她说,这样有情调,心情都好起来了。
日子久了,回到秦王府,偶尔有人在陆朗面前摆一个略粗陋的瓷器,陆朗已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用了,所以,自从陆朗回到秦王府,府里的瓷器几乎换了一个遍。
陆朗这时也没觉口渴,只随手将茶杯放远了些,问道:“老板,我想请问,你这里打造过兵器吗?”
老板点头答道:“打造过,刀呀,剑呀啥的,还有羽箭的箭头,不过都是极偶尔做一两次,毕竟需要这些的人不多。”
陆朗点点头:“老板可知,这兵器的打造,所需材料与普通的铁器有何不同?”
老板道:“这个,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一般兵器对材质要求更高,而所用材料不同,打造出来的兵器也不同,一般多与铁矿的来源相关。”
“与铁矿的来源有关?”陆朗问道。
“我只知道,不同来源的铁矿,含有的成分不同,打造出来的兵器,有的疲软,有的脆硬,有的坚韧,但其中的原因,我并不清楚。”
“那你可知,什么地方的铁矿打造出来的兵器好用呢?”陆朗问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这里打造的兵器本就不多。”
“这样啊。”陆朗略有些失望。
那位老板又道:“对了,除了矿石来源,我还听说,铁水中加入碳会改变成品的性能,但也只是听说,怎么加,加多少,我都不知道,没有尝试过。”
陆朗微微点头:“我懂了,多谢!”
两人从铁匠铺出来,凌风觉得公子好像有些失望,问道:“公子,你问这些做啥?那个老板,好像啥也不知道。”
陆朗道:“他大多是为百姓打造铁器,不知道是正常。”
“公子的苍澜剑,乃是天下第一名剑,怎么公子还要兵器?”凌风问道。
“不该问的别问。”陆朗瞥了凌风一眼。
“是!”凌风暗自吐了下舌头。
陆朗原是想了解一下情况,看看如果想改造护卫队的兵器有没有可能,花费需要多大。这日问下来,觉得如果不想引起皇上的注意,不大动干戈,暂时可能还是用兵部配发的兵器更稳妥。不过,他这时倒是想到,这事问问湄儿,说不定能有办法。
走出闹市,两人翻身上马,往秦王府方向去了。
这一晚,夜色渐深的时候,洛国公的府上,多数的房间都吹熄了灯。
大洛的闺房中,桌案上,一个花瓶中插着那朵今日得来的月季花。大洛坐在床畔,手中拿着针线,正在绣着什么。
小洛的房中,小洛一个人手中拿着那枝花,痴痴地坐在灯下,神色悠远。
京都中的美少年不知道,他那随手撒出的花儿,扰乱了多少少女的心绪。
30. 第三十章 沆瀣
大周建和十七年,夏。
望湖楼坐落在京都城西,是京都之中很有名的酒肆。人坐在楼中,不远处碧波荡漾的镜湖景色尽收眼底,因而取名为“望湖楼”。
这一日的望湖楼,三楼的包间里,高渐远和大皇子陆营正望着窗外的景色,对坐饮酒。
早在三年前高渐远就在父亲高丞相的授意下主动结识了大皇子,那时的大皇子还是躲在柳贵妃羽翼下的少年。
大皇子结识了高渐远,很快被他的才华和城府吸引,并在高渐远的引荐下又结识了几位少年才子,渐渐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周围有了围着自己转的一帮人,大皇子变得自信起来,却也更加倚重高渐远,高渐远自然就成了大皇子的心腹股肱。
而对于高渐远,最初迫于父亲的压力,不得不去主动结识大皇子陆营,那时他是满腹的不乐意。可就在这时,有一位少年出现了,那少年比他小九岁,原本不会与他有什么交集,可命运却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在这样的过程中,高渐远渐渐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开始变得对陆营越来越满意,对陆营的辅佐也越来越尽心了。
可以说,对于高渐远,这刚刚过去的三年有颇多不如意。
三年前陆畅和陆朗第一次来到茗园,自那以后,高渐远的才名开始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高渐远聪明,学问好,自小就是最受先生喜欢的乖孩子,是在赞美和夸奖中长大的。可也正因为如此,在不断的赞美和夸奖中,他不知不觉地失去了自我思考,他要迎合老师的期待,以求得到老师的赞美;他要迎合科举的各种要求,以求金榜题名光耀门楣。等到他年纪轻轻就在金殿之上如愿夺得了榜眼,他不知道自己在写诗作赋上已深陷已有的套路和窠臼,文章词句极尽华美,却少有独到的创意。
高丞相自己官场得意,将自己那点儿专营的本事看成是官场的生存之道,如数家珍般全数传给了儿子,应酬时常将高渐远带在身边,高渐远也就将官场的尔虞我诈学了个透彻。
高中榜眼,又是相府公子,这样长大的高渐远,本是心高气傲的主,却被两个少年压了一头,那时的他很有些气不过。
只是陆朗读的书繁杂,又被霁霞先生散养着长大,对人性的尊重和自我成长的认知更深刻,文风自有其独特之处,也因此给茗园乃至整个大周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
高渐远很快知道这方面是自己的短板,因此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也就在那时,高深与自己的儿子高渐远进行了一次极彻底的长谈。当时陆畅刚刚被立为储君,高深将自己家族的利益已与柳贵妃绑在了一起这件事和盘托出告诉了高渐远。
高深才干平平,在专营上却头脑灵活,对于柳贵妃这种不甘寂寞的女人有着天生的敏感。他早早弄清了柳贵妃心中的盘算,想办法入了柳贵妃的眼,两人互相勾结利用。
高渐远比他父亲有能力得多,思考问题也更深刻。他听了父亲的话,当即摇头表示对父亲选择柳贵妃很不认同,如果可以,在陆畅和陆营之间,他显然会选择陆畅。
而随着他在茗园之中对陆畅有了更多的了解,高渐远对自己的这一想法更加确定。
只可惜,父亲的丞相之位是靠柳贵妃得来的,双方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不得高渐远选择什么了。
高渐远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被迫接纳了大皇子陆营。
不久之后,高渐远结识了大皇子陆营。陆营内心阴暗,自己本是大皇子,再加上柳贵妃在背后的撺掇,凡事都有心想和陆畅争个高下,却又懦弱得很,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让高渐远很不喜欢。
茗园聚会中,陆朗展露的才情曾深深打动过高渐远,他真心倾佩,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样的文章辞赋。他更羡慕陆朗,因为陆朗辅佐的是陆畅,陆畅襟怀坦荡,大气磅礴,十足的君王气魄。可渐渐的,高渐远在陆朗身上发现了更多的书生意气,他开始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愿意像陆朗一样倾心辅佐一个人吗?
当高渐远钦佩陆朗的文采飞扬,放弃茗园之争的时候,他开始自问。
他并不甘心就此被世人淡忘。
高渐远当然是聪明的。他很快就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路。因为陆营的没主意,因为陆营的年龄小,因为陆营对他的言听计从,他找到了内心的平衡。在陆营的世界里,他是举足轻重的,是说一不二的,这样的被倚重让高渐远心情出奇地舒坦,他体会到了手中掌握权力的快感,渐渐地,他明白了自己的内心所求,有机会辅佐陆营原来是上苍对他的眷顾,因为只有陆营上位,他才能做霍光那样的人。
他要辅佐的,是一个傀儡皇帝,陆营正合适。
等到他权倾朝野的那一天,他的名声又岂是陆朗能比的。
望湖楼中,两人的包间外传来几下敲门声,紧接着是店小二的吆喝:“客官,您要的烧鹅来了!”
“进来。”陆营的声音中透着些许懒散。
店小二走进来,放下盛烧鹅的盘子,随手撤下了两个空盘子,又擦了擦桌面。
“再上一壶酒!”陆营说道。
高渐远想制止,微微抬了一下手,又放下了。
两个人已经喝了两壶酒,高渐远不想再喝了,他这种人,喜欢时时刻刻都清醒着。可也不能事事都不依着这位大皇子,如果必须选一些事情让陆营做主,让他还能找到自己是主子的感觉,就放在这些无所谓的事情上吧。
店小二答道:“好嘞!”
他很快去而复返,送来一壶酒。
陆营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他几下撕开封口,高渐远忙接过去说道:“殿下,我来!”
陆营看高渐远将两个人的杯子斟满,他将自己面前的杯子拿起来,一口喝干了,说道:“这一段风平浪静,朝堂上没什么大事,陆云岚那小子却凭着在茗园里的名声,东宫太子的位置愈加稳固了。”
高渐远又给陆营斟满了酒,垂着双眸不很在意地说道:“殿下不必介意,陛下不看重这个。”
陆营看着陆畅做了三年太子,周围追捧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着急,因而有些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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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道:“可大臣们看重呀,依我看,如今围在陆云岚身边的朝臣,多半是因为这个。”
高渐远嗤笑一声:“太子不过风靡一时罢了,目前文坛的风向,并非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只不过陛下还没顾上。”
刚听到高渐远那声嗤笑时,陆营以为高渐远又在嫌弃自己目光短浅,可等高渐远说完了,陆营好像看到了希望,他急切地问道:“渐远,你是说,父皇不喜欢陆云岚的文章?”
“这么说吧,”高渐远耐着性子给陆营讲,“如今玉烁公子已然成为了文坛领袖,太子殿下志不在此,只是跟着玉烁公子混个好的才名。玉烁公子推崇的那一套,是人性的自我认知和肯定,崇尚自然,返璞归真。可如果大家都去追求自我实现去了,谁还听陛下的?殿下你想,陛下能喜欢这样的局面吗?”
高渐远用最简单易懂的语言给陆营说了个大概,陆营模模糊糊听懂了,可想到高渐远那句“陛下还没顾上”,还是有些着急。
陆营说道:“父皇没顾上这边,陆云岚却趁机在朝堂上大出风头,今早又赢得了一片赞誉。”
高渐远在京兆府任职,此时没有资格上朝,他抬头看向陆营,问道:“太子殿下又做什么了?”
陆营这会儿忘了喝酒了,他抹了两下嘴,说道:“今早朝会上,工部尚书呈上奏报,说今年西部的水患已退,灾民也已全部安置妥当了。这本是一份总结性奏报,谁知陆云岚却出班呈上了一份西部治水规划,内中有详细的河道疏通和分流泄洪图纸,说什么如今水患已退,正是施工的契机,是一劳永逸的工程,可保今后百年内西部再无水患之灾。”
高渐远问道:“陛下准了?”
“父皇让工部的人当场详细分析了那份图纸,他们一致认为方法可行,陆云岚又提议可以安排在农闲之时穿插进行,父皇便恩准了,户部已开始调拨银两,工部也准备开始实施了。”
“这么快!”高渐远有些吃惊,“丞相他们没有说话么?”
通常,一个大规模工程的确定,总要论证上一段时间,很少有这么快就定下来的。只因西部水患多年来一直是大周最头疼的问题,如今能够治理,一劳永逸,皇上立刻就恩准了,只是要工部在实施可行性上再仔细论证一番。
而但凡是陆畅露脸的事情,高丞相自然是要泼些冷水的,这就是皇上要的制衡嘛,只不过皇上觉得哪一头有利,就会站在哪一头。
陆营说道:“丞相等朝臣不懂这些工程上的事,只好在户部银两短缺上说话,说今年赈灾用了很多银钱,再启动工程的话,怕是调拨不开。”
高渐远这时能够想到的,也是这个切入点,“那陛下怎么说?”
“父皇还没说话呢,户部尚书就反驳说,因北境连续多年相安无事,军费预算省下了不少,可以用在水利上。”
高渐远恨恨道:“工部和户部,这是亮明了底牌了。”
陆营终于想起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闷酒。
高渐远却在心里将早朝上的事翻来覆去琢磨了几遍。
31. 第三十一章 贺礼
太子殿下在宫中跟着帝师苏老先生读书,苏老先生自然不懂什么水利,如今太子忽然拿出这么一份水利图纸,是什么人在帮他?由早朝上的情况可以推断,这图纸出自工部的可能性不大,可太子身边还有什么人?高渐远不记得太子身边有什么这样的高人。这样想着,高渐远的脑中灵光一现。
“啪!”高渐远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吓得陆营一激灵。
陆营看着有些愤怒的高渐远,问道:“这事儿,很重要?”
高渐远咬牙吐出了几个字:“陆玉烁!”
陆营愣了一下,半晌反应过来了,问道:“渐远,你是说,这治水的主意是玉烁的?”
“错不了。在茗园,大家聚在一起聊天时,有一次玉烁公子无意中提到过关于工程设计、器械制造、兵器锻造等的话题,当时有人问他怎么会了解这些,他随口说有朋友读过《墨经》、《水经注》等书,讲给他的,他似乎对这些小有研究。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如今看来,这个工程即使不是完全出自玉烁公子之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陆营一拳砸在桌子上:“又是陆玉烁!”
高渐远想起父亲早前跟他说过的离间之计,心中当即有了算计,也就不再急躁,他拿起酒杯慢慢品了一口,“看来,这个玉烁公子不能再听之任之了,所谓离间之计,是该动手的时候了。”
这日上午,陆畅在朝堂上拿出治水规划图纸,当时就得到了皇上的赞许,陆畅心中很是欢喜。
西部水患一直是朝廷头疼的问题,每隔三五年必发生一次,这次的规划有望彻底解决这一问题,工部相关人员都十分热心。
朝会结束后,工部尚书拉着陆畅在偏殿里要讨论图纸的细节,陆畅让飞廉把陆朗请进宫来一起参与。
陆朗随飞廉入宫,一走进去就看到工部官员围着那份图纸,正在热烈地讨论,陆畅在旁边踱步,正等着他。陆朗之前有些忐忑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
还是在上一年的秋天。那一天陆朗收到东方湄从西部游历回来的消息,他匆匆赶往濛霞山,本以为会见到一个风尘仆仆有些疲累的女孩儿,却不想她回头望向他的一瞬,还是那般飘逸出尘,那般不真实。
陆朗在心中感叹,湄儿真的是越来越美了。
她看着他笑了,极自然,却美好得无以言说,那是这世上最美的笑意,没有之一,更无从替代。在那个笑脸上陆朗看到眼前这个飘逸的灵魂里有了更多的自信。
那之后差不多有大半年的时间,陆朗每次去濛霞山,都会看到湄儿埋首在一堆书籍资料里,她非常投入,陆朗却只感到那个灵魂里的快乐和充实。
湄儿常常拉着陆朗,对着图纸给他讲上好长时间。陆朗很多时候都听得云山雾罩的,东方湄却不依不饶,所有的巧思和独到之处都务必让他记住,就是为了今日,有人问起时,他能够解答。
陆畅见陆朗来了,拉着他走过去。面对这份设计图纸,陆朗本没有什么自信,却发现每个问题都问的恰到好处,他居然都能给出解答,简直就是神奇,陆畅却在旁边听得兴奋。
就这样,一只到晌午时分工部的人才散去,还留下话说可能会随时找玉烁公子请教,陆朗只能含笑应下。
等其他人离开了,陆畅和陆朗两人一起用午膳,陆畅的兴奋劲还没有淡去,说道:“最初你将图纸交给我的时候,跟我说可保西部水患百年无虞,我还不太敢相信。今天工部尚书拿着图纸看了半天,然后告诉我说,百年无虞,说得保守了;若是能够有人维护修缮,得益千年都没问题。阿朗,你听听,这个工程简直就是一个壮举了!”
陆朗看着陆畅开心的样子,也笑得爽朗:“‘利民千载’,其实这话湄儿提到过,只是她不愿把话说得太满,何况那时她还不确定皇上是否会采纳,就说了个‘百年无虞’。”
陆畅摇着头感慨道:“湄儿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竟然自己亲自跑去西部考察水患,回来又绘制出这整个图纸。我若说出这些都出自她手,朝堂之上怕是没人会相信。”
陆畅这样说,是因为到这时连他都有些不敢置信。
陆朗语调轻松,他亲眼见到东方湄埋首投入的样子,自然明白东方湄年龄小,投入的精力却一点不少。他说道:“湄儿是不同的,哪怕是男子都没有她心气高,她一直相信这世上没有能难住她的事,只看她想不想去做。我也曾跟你说过,湄儿的心很大,她要走遍天下,没有人有能力包容得下。此次去西部游历,她是独自去的,那时她刚刚十二岁。”
陆畅听了很惊讶,“十二岁?独自去的?霁霞舅舅也放心?”
“霁霞叔叔专门给湄儿安排了两个武功高强的丫鬟陪在她身边,路上有秦伯为她安排食宿。至于去哪里,怎么走,都是湄儿自己定。”
陆畅感叹道:“霁霞舅舅还真是与众不同哟。”
他想了一下,又问道:“当初东方湄选择去西部,是奔着这水利工程去的?”
陆朗犹豫了一下道:“这个,据我所知,应该不是,更可能是她游历到那里,看到了那里河道的实际情况,想到了解决办法,才决定把这件事做下去。”
陆畅点了点头。
陆朗补充道:“这是一个大工程,湄儿聪慧,但这事儿做起来也是不容易的。她去年从西部回来后,又查阅各种资料,那段时间,好多时候吃饭睡觉都没离开书斋,前前后后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完成这整张的图纸。这期间西部的水患又爆发了,让她更是抓紧。整张图纸设计完成后,她还专门请霁霞先生修改过,确保没问题了,才拿来给你。”
“这么重要的工程设计,不容易,我自然要好好谢谢她。我只是想不通,先是去游历考察,再花这么长时间专研。这小丫头又不拿朝廷的俸禄,花这么多气力,哪来的心气?”
陆朗听了陆畅的话愣住了,那一瞬间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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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了陆畅和自己的不同。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湄儿。
东方湄跟他说起自己很想走遍天下的时候,陆朗从不认为东方湄的走遍天下是简单的游山玩水。那是个定会让生命迸射出火花的女孩子。
这样想着,陆朗没接话。
用过午膳,陆朗说道:“湄儿的生辰快要到了,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要送她什么做贺礼。她不在意吃食,总是吃饱了不饿就行,到现在我连她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嗯……,要么,你带我去一趟尚衣局吧,我挑些好的衣料送她,她好像有些在意衣裙。”
陆畅笑道:“好,算我头上,当作水利工程规划的谢礼。”
“别,我送的,就是我送的。”陆朗坚持道。
“好吧,我带你去就是了!”
两个人说着话,起身向尚衣局走去,飞廉和丰霳忙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后面。
三年前陆朗接手规划和训练东宫护卫队,如今,飞廉和丰霳早已进身成为了顶尖高手,两人时刻不离陆畅左右,丰霳在明,飞廉在暗。
陆畅之前还没来过尚衣局。
尚衣局的人见太子殿下亲临,立刻有管事的迎了出来。
陆畅怕他们啰嗦,直接说想选些衣料,让他们带路。管事的在宫里的日子久了,见多识广,自以为明白这是少年人的心性,想讨女孩子喜欢,便也不多问,吩咐人将宫中最好的衣料都摆出来,供太子殿下挑选。
看着摆好的衣料,陆畅道:“阿朗,你随便选。”
陆朗略一点头走上前,入眼是一匹嫩粉色的烟罗纱,他忽然就看见了着粉色衣裙向自己跑过来的雅歌。陆朗的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笑意,随手又选了一匹颜色略深些的锦缎,侧身问陆畅:“阿畅,这两匹送给雅歌,你觉得怎样?”
陆畅本没有上前,此时走过来,看了看说道:“这颜色倒是适合雅歌。怎么,不是要给东方湄选吗?”
“看见这颜色,就想到雅歌了,也好久没送过她什么好东西了,顺便吧。”
说完,陆朗转过身,向几匹浅碧色的料子走了过去。
陆畅转头看了一眼那位管事的,管事的会意,立刻跟了过去。
陆朗看着那浅淡的碧色,嘴角微微弯起,伸手一一抚了抚,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选了绸、绮、纱各一匹。
管事的点头赞道:“这位公子好眼力,这几种料子做出来的衣裙垂感好,又不失飘逸,是极好的。只是这颜色,是不是淡雅单一了些?要不要选些鲜艳的?”
陆朗摇了摇头。
“公子,这浅……”见陆朗抬手制止,管事的识趣地把话咽了回去。
那管事的本想说的是“这浅绿色少有人喜欢”。只是她是个会办事的,看到有太子殿下在旁亲自陪同,这位公子她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陆朗指着几匹衣料道:“帮忙包起来吧。”
“是!”
32. 第三十二章 相邀
两人走出尚衣局,低声交谈着,向雅歌的歌吟殿方向走去。陆朗手中拿了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偶尔还要抛出去旋一圈再回到手中。
飞廉和丰霳抱着衣料走在后面。
几个人正走着,隐隐有人语声传来。抬眼看过去,就见侧方不远处在一棵大树下围着一些人,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边发生了什么?”陆畅问道。
“顺路,不妨过去看看。”陆朗说道。
两个人朝那个方向走去,稍近一些时看清楚了,那棵树的树冠高处挂着一只风筝。
原来这一天午后,雅歌有了兴致,带着几个歌吟殿的宫女出来放风筝。
空气中有微微的暑热,雅歌跑了一会儿有些累,想要喝水。就那么一分神,忽然就有一阵风将风筝吹偏了,雅歌紧跑慢跑,风筝还是被刮到了树上。
陆畅和陆朗往这边走,雅歌正到处寻人帮忙,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是玉哥哥和岚哥哥。”雅歌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撒腿向他们跑来:“岚哥哥!玉哥哥!”
两人快步走到雅歌面前,陆畅问道:“怎么回事?”
雅歌指着树上说道:“我的风筝挂到树上了,线也断了。你们能帮雅歌把风筝取下来吗?”
陆朗见雅歌额上有些汗湿的发丝,随手从她身侧宫女的手中拿过帕子帮她擦了擦,说道:“出来玩跑慢些,看这一头的汗。”
雅歌道:“我的风筝,有救吗?”
陆朗道:“别急,过去看看再说。”
三个人走到树下,原来围在树下的宫女们都闪到了旁边。
陆朗看到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风筝,因为被树枝刮住了,卡在了枝条中。
那棵柏树有年代了,很高大,大约十几丈,风筝却是挂在最外围纤细的枝条上,就算爬到树上,那里的细枝条也承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陆畅问陆朗:“有办法吗?”
陆朗看着那只风筝答道:“不好办,没有着力点。”
陆畅对雅歌道:“要么,岚哥哥再送你一只风筝好吗?”
雅歌有些不甘地说道:“可是,这只风筝是雅歌自己画的!”
陆畅无奈,哄着说道:“也许过几天,风就把它吹下来了,还是雅歌的。”
雅歌将信将疑:“你确定会这样吗?”
陆朗说道:“先别急,让我想想。”
陆畅看了雅歌一眼,没说话。
片刻后,陆朗说道:“找一根套马杆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宫人从马厩那边找来了一根套马杆。
陆朗拿过套马杆,又看了看那棵大树,然后飞身跃起,足尖在树干上轻点了一下,轻飘飘落在了高处一根横着支出来的树枝上。他此时已和风筝处在同一个高度了,只是那刮住风筝的软枝条还很远。陆朗用套马杆套住枝条,轻轻拉过来,那根刮住风筝的软枝就跑到陆朗面前了。
雅歌在下面看懂了,拍着手道:“玉哥哥真聪明!”
陆朗很小心地分开枝叶,将风筝取下来,又飘身回到了地面上。
“太好了!太好了!”雅歌高兴地跑过来,却在拿过风筝的瞬间愣住了。那个漂亮的风筝中间有一个拳头大的破洞,怕是飞不起来了。
“又怎么了?”陆畅在雅歌身后问道,为了一只风筝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陆畅有些不耐烦了。
陆畅这么一说,雅歌没吱声,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陆朗忙上前拿过那只风筝说道:“别哭,来,让玉哥哥看看怎么能修好它。雅歌,相不相信玉哥哥可以修好它?”
雅歌抹了把眼泪,没抬头,只低声说道:“雅歌相信。”
陆朗用肩膀轻轻撞了陆畅一下,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拉着雅歌道:“走,回去修风筝去喽。”
三个人就这样回到了雅歌居住的歌吟殿。
雅歌十三岁了,在旁人面前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子,被东方皇后教育得很好。可因为陆畅和陆朗从小就宠着这个妹妹,雅歌在他们两人面前一直长不大。
陆畅因为刚刚惹出了雅歌的眼泪,这会儿忙着给雅歌展示带来的衣料,还把下午两人在尚衣局挑选衣料的过程绘声绘色地给雅歌讲了一遍,终于把雅歌逗笑了。之后兄妹两个就坐下来喝茶吃点心。
陆朗在一侧的案几上修风筝,他用一块白色薄纱补上了那个破洞,又用画笔补齐了那一处的图案,接着细心地在另一侧对称的位置也做了修补,使得风筝两侧的重量保持平衡。这看似简单的修补过程其实并不简单,等风筝修好了,陆朗又到庭院里试了试,才走进殿里将风筝交给雅歌。
雅歌接过风筝,仔细看了看,玉哥哥把风筝画得比原来还好看,她高兴地看向陆朗说道:“玉哥哥你真棒!”
陆朗笑呵呵说道:“你喜欢就好!”
雅歌将风筝交给身边的侍女,对陆朗说道:“玉哥哥快坐,吃点东西!”
陆朗在陆畅旁边坐下来,拿起茶盏一饮而尽,他是真渴了。
雅歌殷勤地在陆朗面前摆上了一盘点心,看着他说道:“谢谢玉哥哥,玉哥哥选的衣料雅歌很喜欢!”
陆朗问道:“这颜色,适合你吧?”
“嗯,是雅歌喜欢的颜色。玉哥哥,那几匹,是要送给湄儿妹妹的吗?”
陆朗答道:“是,后日是湄儿的生辰。”
雅歌没见过东方湄,问道:“湄儿妹妹喜欢这个颜色?”
陆朗答道:“嗯,深深浅浅,湄儿她只穿这个颜色的衣裙,她把这个颜色叫做‘沧浪’。”
“沧浪,”雅歌重复了一遍,“这名字真好听,是山间湖水的颜色。”
陆畅恍然间明白过来,说道:“阿朗,我才明白你在尚衣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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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阻止那个管事的乱叫颜色,若真说出来,真真这好东西也变得俗了。”
陆朗开怀而笑。
雅歌不依不饶道:“玉哥哥,那我这匹衣料的颜色叫什么?”
陆朗看向那匹衣料,答道:“这个,叫做‘霞影’,霞光的霞,光影的影。”
“霞影,”雅歌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也好听。”
这天晚上,与陆畅分开后,陆朗又到东宫护卫队查看了一番,才返回秦王府。
他刚刚在房中坐下来,凌风就送进来一张帖子:“公子,这是丞相府下午给您送来的。”
陆朗打开来一看,有些诧异,高渐远约他明日午时在望湖楼一聚。
“专门递帖子约我?”
陆朗与高渐远私下几乎没什么交往,平日在茗园之中倒是常见面。
陆朗坐在灯下,手中的折扇打开了一半,他看着书案上的帖子,琢磨着高渐远其人。
高丞相是柳贵妃的人,在朝会上明显偏袒大皇子。
那么高渐远呢?他是个深藏不露的,明面上他不参与这些,可他真能置身事外吗?
如今他隐晦地将帖子送到自己的府上,又是什么打算?
陆朗将朝堂上近期发生的事在心中过了一遍,没想到什么特别的,决定先赴约看看去。
做了决定,陆朗不再想这些,他在书案上铺开纸,准备习字。
凌风见了,忙跑过去跪坐在书案旁边开始研墨,还随手递上了陆朗常用的几本字帖。
第二天晌午,陆朗依约前往望湖楼。
望湖楼有三层高,独立于镜湖湖畔热闹的街区,很是显眼。
陆朗手持一柄折扇,刚走进街区,玉树临风的身影就引起了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呼声,接着就有鲜花和香包抛过来。陆朗啪地打开折扇,就见那折扇在他手里翻出一片光影,抛过来的鲜花和香包都落到了折扇上。
陆朗将这些东西转手送给了街边的几个孩童,对稍远处围观的少女们抱拳说道:“玉烁今日有事在身,失礼啦!”说完转身走了,那些围观的少女们也不纠缠,只望着那远去身影,恋恋不舍又暗自窃喜,今日遇到玉烁公子啦。
陆朗很快来到了望湖楼,一进门就有店小二迎上来:“这位公子,请随小的到三楼雅间,您的朋友已经到了。”
陆朗打量了一眼店小二,问道:“你怎知我是来会朋友的?”
“您那位朋友说了,他等的是全京都最帅气最亮眼的那位公子,不就是您吗?”
陆朗没想到高渐远还会这样夸人,一时无语,只说道:“前边带路。”
店小二带着陆朗直接来到三楼的一个雅间外,轻轻叩了叩门,说道:“公子,您的朋友到了!”
吱扭一声,雅间的门从里面打开来,一身深褐色衣袍的高渐远迎了出来:“玉烁公子果然守信,请!”
33. 第三十三章 秘密
陆朗微微颔首回礼:“渐远公子请!”然后走了进去。
店小二早已躬身退下,高渐远站在门口左右扫视了一圈,方回身走进来,随手关上了房门。
陆朗将高渐远一连串的动作都看在眼里,默默在客位上坐下来。
桌子上已摆上了丰盛的午餐,样数不多,却很精致,有望湖楼的招牌菜百合清蒸鱼,还有望湖楼特有的风荷酿。
高渐远走过来坐在陆朗对面,先将两个人的茶盏斟满,又给两个人各斟了一杯酒,举杯说道:“玉烁公子肯赏光,是在下的荣幸!”
陆朗端起杯子说道:“渐远公子相邀,定是有要事,不妨直言!”
“不急在一时,”高渐远说着,有些悠闲地喝干了杯中酒,然后指着桌上的菜肴道:“先填饱肚子再说不迟。”
陆朗手中的杯子只在唇畔沾了一下,然后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白嫩的鱼肉。
百合清蒸鱼,不愧是这里的招牌菜,味道极鲜美。这一瞬陆朗的思路跑偏了,他想着湄儿在山里一定很少能吃到鱼,自己似乎有印象湄儿爱吃鱼,可又不确定这印象对不对,下次去可以考虑带上一份。可自己要是早晨去,那个时候这家店是不是还没开门?
“咳!咳!”高渐远眼看着陆朗走了神,打断道:“玉烁公子,今日这菜式可还合口味?”
陆朗被打断,晃了一下神才听清高渐远的话。
他的思绪还没有完全回来,只微微点头:“还不错。”
“公子满意就好。”高渐远说着,望向远处碧波荡漾的连绵湖水,颇有些感慨,“‘常恐秋节至,琨黄华叶衰’,今日的茗园,已是又一个春天了。”
陆朗知道自己到茗园之前,茗园之首一直是这位渐远公子。今日他从这个话题说起,不知何意。陆朗心中不急,这位渐远公子既然突兀地邀自己前来,必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暂且听听。
“时值盛夏,公子何必自扰?”陆朗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搪塞道。
高渐远当然知道对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直说道:“公子自然明白在下的意思,茗园中属于在下的一春一秋早过了。公子十一岁入茗园,小小年纪,文章辞赋却能信笔拈来。在下本是茗园前辈,可公子一入茗园就将在下这做前辈的甩出十八条街,在下真是惭愧!”
陆朗看了高渐远一眼,他如今能把这件事当作闲谈的话题这样随意说出,倒是出乎陆朗的意料。在陆朗的印象中,高渐远并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陆朗举杯,略带歉意地说道:“是陆朗不谙世事,不自量力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高渐远也举了举手中的杯子,“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玉烁公子你带起的文坛风向的确新颖,崇尚自然本性,鼓励对人性本身的重视和尊重。这样的视角和观点的确是我不曾想过也不敢想的。”
高渐远的话里暗藏机锋,有一丝隐约的讽刺,陆朗听出来了。
“还请渐远公子不吝赐教!”
高渐远笑了,这位只有十四岁的少年的确不简单。
“吃菜!吃菜!”高渐远说着,自斟自酌了一杯。
陆朗便顺势吃了几口菜。
半晌后,高渐远语调亲切地说道:“玉烁公子,你是少年天才,这一点,我高渐远非常服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远不如你。”
“渐远公子过于自谦了。”陆朗还没有弄明白高渐远约见自己到底是何意,只好耐心陪着他兜圈子。
“不是自谦,这是事实。”高渐远放下酒杯,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玉烁公子以十一岁的年龄在茗园崭露头角,两个月就凭借自己的才华位登茗园之首,并且很快成为大周文坛的领军人物,不夸张地说,这样的才华,前后三百年少有。”
陆朗看着侃侃而谈的高渐远,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丝毫妒忌,反而满是真诚。这让陆朗更谨慎起来。
“哪里,渐远兄谬赞了。”陆朗笑着答道。
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陆朗,高渐远感觉到自己已完全掌握住了节奏,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掌控感令他有种莫名的兴奋。
“玉烁公子你看,”高渐远眯了眯眼,接着说道:“我高渐远比你玉烁公子年长九岁,可你来了,我就不再是茗园之首,这于我而言是莫大的耻辱,耻辱,你明白吗?”高渐远说着,将两个人的茶盏再次斟满。
陆朗只静静地看着他,感觉到接下来,这位渐远公子就要说到关键处了。
果然高渐远接着说道:“可我没着急,也没有怨恨,今日还能心平气和地在这儿与你说起,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朗微微摇了摇头。
“不知道,对吗?那就让我来告诉你。”高渐远看着对面的陆朗,在他眼里,此时的陆朗就像是被猫捉到手里的耗子,自己在品尝之前可以好好戏耍一番。
陆朗只看着此时很有些得意的高渐远。
眼前的高渐远与平日茗园中的高渐远很不同,茗园中的渐远公子有文人的气质,清高,有一点儿酸腐,却不世俗。
高渐远觉得陆朗在自己面前还是太稚嫩了,他的语调中不自觉地带着几分语重心长:“玉烁公子你崇尚的那些,无非是打破传统对人性的束缚,尊重人自然的天性发展。你要给予每一个个体生命以尊严,可皇权的崇高怎么办?你想想,你这样的观念能长久吗?从汉武帝开始就以儒家经典为治国根本,讲究礼乐制度,三纲五常,才有君臣、父子,才有仁义礼智信。”
话说到这里,陆朗已明白高渐远要说什么了。
之前陆朗的确没有想过这些,他的唇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笑意。
高渐远还沉浸在自己的夸夸其谈里:“如果大家都去追求自我个性去了,朝堂秩序何在?礼仪尊卑何在?”
高渐远见陆朗没说话,想着这位少年怕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接着说道:“陛下不知道吗?不明白吗?陛下明白,只是现在还不想干预。一方面,现在的文坛没影响到朝政,陛下也还没顾上;另一方面,陛下可能根本就不在意,觉得你们一帮文弱书生翻不出什么风浪。”
“你的话不差,受教了!”陆朗举杯说道。
高渐远看着陆朗,心说,还是太小,有点儿才华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高渐远不知道的是,他自己现下的嘴脸,是一个十足的政客,阴险、狡诈、专营、唯利是图、毫无风骨。陆朗根本无法想象,这位高渐远高公子曾是名满京都的三公子之一。
高渐远看着陆朗有些冷漠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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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也不着急。直到两个人的午饭吃得差不多了,才又说道:“玉烁公子,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你想不想听呢?”
“不急!”陆朗抬手拦下了高渐远的话,问道:“我想知道,渐远公子为什么约我来,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陆朗早想清楚了,高渐远将自己约出来,慢吞吞说了这许多话,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回味琢磨,这些都是铺垫。他自然不会是好心提醒自己,下面的话才是重点。
高渐远愣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陆朗:“不瞒玉烁公子,本公子欣赏你,不忍心看着你整日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被蒙骗和利用。”
陆朗知道了,这是要离间自己和陆畅的关系。高渐远果然已站队大皇子,参与到了储位之争中。
“愿闻其详!”陆朗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高渐远说道:“公子你是先皇嫡亲的孙子,在皇宫中长大,养在皇后膝下。这就很容易让人误解,你想想,从先皇那里论起,你和太子殿下,说句大不敬的,”高渐远压低了声音,“有区别吗?”
“大胆!”陆朗呵斥道。
“这不是公子我说的,你别恼,宫中的流言,难道玉烁公子没有听到过?”
陆朗平时整日里忙着读书,忙着操练东宫的护卫队,还真没听到过这些流言蜚语。他情绪淡淡的不置可否地没接话。
高渐远看不出陆朗是否听说过这些流言蜚语,只好接着说道:“陛下对这些是早就知道的。可陛下依旧让皇后养大你,依旧让你整日和太子殿下在一起,一起学文,一起习武。你没问过为什么吗?”
陆朗知道,皇后待自己如己出,是皇后娘娘的真性情,也因此,自己这些年才能安心地在皇宫中长大。可是皇上为什么也愿意自己在皇宫之中长大呢?难道也是因为他和自己父王间兄弟情深?这个,陆朗不能确定,却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面对狡诈的高渐远,陆朗发现自己确实太天真了。高渐远抛出的这两个问题,自己从前竟连想都没想过。他忽然有些沮丧。
这时就听对面的高渐远说道:“陛下的心里,其实是有一份愧疚。他当然知道把你赶出皇宫,让你在外面长大,这样对他的儿子们更有利。可你没有父母,你就是个孤儿,他心中的愧疚让他心软了,当然,这里面很可能也有皇后娘娘的坚持。皇后娘娘嘛,是个善良的人。”
陆朗眼睛微眯,看向高渐远道:“陛下心里的愧疚,是什么?”
高渐远盯着陆朗,一字一句地说道:“是秦王的死,是你父王的死。”
父王不是因病离去的吗?自己曾亲眼见到。陆朗的心里快速翻过很多思绪,难道与皇上有什么关系?
陆朗心里想了许多,面上却很冷静,说道:“渐远公子你不用对我说这个,我亲眼看到我父王的离开。”
“不,秦王是被陛下逼死的,”高渐远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先皇离开前,秦王已战功赫赫,其声名远高于一直待在京都之中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秦王兵权在握,一呼百应,有秦王在,陛下心里就不踏实,这是他的心病。秦王走了,陛下就踏实了,这个,玉烁公子,你懂的。”
34. 第三十四章 濛霞
“不,你错了,父王就只是父王,陛下和父王,不是你想的这般龌龊。”
陆朗轻蔑地看了一眼高渐远,又说道:“在下夺了渐远公子茗园之首的名号,渐远公子确实不曾有怨恨之意,因为渐远公子志不在此。如今渐远公子为大殿下所驱使,做起事来还真是尽心竭力,我倒是要恭喜大殿下了。”
陆朗说完,拿起折扇,起身走了出去,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没任何停留。
陆朗最后的几句话分明是在骂高渐远是大皇子的一条狗,高渐远一脚踹翻了椅子,狠狠说道:“狂妄!”
他忽然力竭般瘫坐在地上,嘴角嘲讽地弯起:“说得对呀,我就是一条狗,谁让我的父亲是靠女人上位的。这就是我的命!呵呵……,我的命,呵呵……,呵呵……”
高渐远也曾恃才傲物,倜傥风流,只不过,他,还有他的父亲,都无法不被权势所诱惑。路,都是自己选的,其实无关命运。
大皇子陆营一直在旁边的雅间中等消息,这时听到这边传来椅子倒地的乒乓声,匆忙赶了过来。
陆营一进来就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高渐远,他急忙让身边的人去扶起高渐远,有些不安地问道:“渐远,你怎么了?难道是事情不顺利?”
高渐远被搀扶着站起来,他甩开身旁的奴才,拂了拂袍袖,瞥了一眼局促不安的陆营,又变回了那个清冷的渐远公子,说道:“种子种下了,殿下等着发芽开花吧。”
这天下午陆朗回到府邸,进了书房后,把门从里面啪地关上了,害得随后赶来的凌风撞了一鼻子灰。
凌风和萧飒两人面面相觑,一直守在门外,可无论是茶水,还是晚膳,一样也没送进去。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道是公子长大了,有心事了?
两个人在门外摸了四个时辰的鼻子。
晚膳的时间早过了,凌风和萧飒各自啃了个冷馒头,一步也没敢离开。
凌风小声问道:“公子这都把自己关了多久了?会不会饿坏了?”
萧飒道:“一顿不吃,应该没事。”
“这要是明天早晨还不开门,咱们就去找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来了,公子肯定就开门了。”
“明天早晨肯定会开门,不用去找太子殿下。”萧飒说道。
“你怎么肯定公子会开门?”凌风用自己的剑鞘轻轻磕了一下萧飒的剑鞘,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忘了?明天是东方姑娘的生辰,公子要去濛霞山的。”
这一句有醍醐灌顶之效,凌风立刻乐了:“看来公子饿不坏了。”
书房之中,陆朗回来后一直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两眼迷茫地望向前方,空茫找不到焦集。
父王离开有七年了,时间过得真快。那时的自己,刚刚七岁。
父王在家的时候,他从未叫过他“父王”,一直喊他“爹爹”,那称呼好亲切,透着能扑进爹爹怀里的温暖。
他还记得父王出征时的样子,那一日的父王高大威严,铠甲之外披着一件里色暗红的玄墨大氅,端坐在乌骓马上,仿佛拥有睥睨一切扫清天下的力量。
大周的大将军,就应该是父王那个样子。
然后的某一天,霁霞叔叔来了,他焦急地跟皇后娘娘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就牵着自己匆匆离开了皇宫。
在颠簸的路上,他知道了他们是去往塞北,去往他父王所在的地方。
陆朗想,父王让霁霞叔叔带自己去塞北,是因为舍不得朗儿吧?
父王为什么病了?
那时父王不是刚刚打了胜仗吗?
他还记得父王将自己的小手交到霁霞叔叔的大手里的情景,那时的他不明白,可现在知道了,那是父王最放心不下的牵挂,是父王最后的托付。
父王,你真的舍得离开朗儿吗?
……
太多太多的疑问,太多太多的回忆,陆朗的脸上满是泪痕。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陆朗依旧在黑暗里独坐。他第一次这样迷茫,这样不知所措,原来自己真的没有长大。
陆畅?
还有陛下?
自己可以信任谁呢?
东方皇后吗?她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对了,还有濛霞山。
霁霞叔叔洒脱,他是父王最信赖的朋友,也是自己最信赖的长辈,他一定会告诉自己一切真相;还有湄儿,陆朗的心中漾过一道柔软的波痕,湄儿是懂得自己的人。
明天就去濛霞山吧。
是了,陆朗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明天是湄儿的生辰,怎么能连这件事都忘了呢?
陆朗终于理清了头绪,整理好了心情。
他擦干脸上的泪痕,起身哗啦一下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凌风和萧飒吓了一跳。
“掌灯吧,再送些吃的来。”
“是!”两个人的声音里都是高兴,公子总算开门了。
凌风进去点亮了灯烛,机灵的萧飒不仅送来了热乎乎的晚膳,还送来了温热的面巾。
陆朗看了萧飒一眼,接过面巾好好擦了擦脸,才开始用晚膳。
子时刚过。
陆朗匆匆用了晚膳,提了一壶酒,飞身跃上了书房的屋顶。满天星辰闪耀,那是一个广袤的世界,却也是单纯的世界,从不欺我,从不失约。
陆朗忽然想明白了,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陆朗带着萧飒去往濛霞山,两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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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一后奔驰出城,前面的白衣少年神采飞扬,金水河畔再一次闪过靓丽的风景。
皇宫的角楼上,雅歌看着飞驰而过的少年,说道:“今日是湄儿妹妹的生辰,我就知道玉哥哥会出城的。”
陆朗走进濛霞山山口,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萧飒,说道:“安顿一下它们,然后将衣料送到书斋来。”
“属下明白。”萧飒牵着马离开了。
陆朗转过几道弯,直奔书斋。
路上碰到杜若,杜若看到白衣公子,迎上前说道:“玉烁公子,早!”
“早!湄儿可是在书斋呢?”
杜若微微颔首道:“今日姑娘在书斋,公子可是要直接过去?”
“直接过去吧。嗯,霁霞先生在山里吗?”
“先生在的。”杜若答道。
陆朗听了,心里一松,“杜若,一会儿还麻烦你去跟霁霞先生回禀一声,我今天有些事情要请教霁霞先生。先生有时间时,麻烦告诉我,我过去看望先生。”
“杜若记下了。”
陆朗推开书斋的门,东方湄正在里面温书。抬头看到走进来的陆朗,她露出欢喜的神色,极自然地说道:“阿朗,你来了!”
这个不变的问候,伴了两人多年。
陆朗笑了,点了点头。
东方湄说道:“阿朗,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最喜欢看你的笑脸,倾国倾城!”
此时东方湄的笑脸,天真自然,毫无做作。陆朗在心里说,湄儿,你的笑更好看,可我不能说,说出来,好像就是亵渎。
这样想着,陆朗嘴里却说道:“你又打趣我。”
恰这时萧飒送了衣料过来,陆朗接过去,对东方湄道:“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说着,陆朗双手托起几匹衣料,郑重地对着东方湄说道:“湄儿,生辰快乐!”
“哇,真好看呀!”湄儿抬手轻轻拂过丝滑的衣料,“这,是礼物?”
“对,”陆朗点头道,“我给你的生辰礼。”
“我很喜欢,谢谢啦,阿朗!”东方湄说着话,让陆朗将衣料放到旁边的台子上,然后将每一匹衣料都仔细研究了一番。
“阿朗,你真用心,这些衣料,有绸,有绮,有纱,各不相同呢。”
陆朗看出东方湄是真的喜欢,他走到自己的那张书案边,给自己斟了杯茶,说道:“看来我猜对了,你果然喜欢漂亮的衣裙。”
“嗯,我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的心情都会好起来!”东方湄说着,神情里都是欢喜,眼睛依旧没离开衣料,心里大致盘算着用这些衣料作什么样的衣裙。她那样的神态,就是个娇俏的女孩儿,又像个得了糖豆而欢喜的孩童,陆朗的心蓦地动了一下。
35. 第三十五章 生辰
欣赏了好一会儿,东方湄才转过身,对陆朗说道:“阿朗,让我想想怎么谢你,嗯,不如,下午我陪你下棋吧?我最近琢磨出一种新的棋,很有意思,我教你!”
陆朗一时无语,下棋,自己多半会输。
他迟疑地问道:“湄儿,你确定这是感谢我吗?”
东方湄笑呵呵地说道:“很好玩的,真的!我们还可以探讨一下看看有没有必胜策略。”
陆朗刚要再说点儿什么,东方湄问道:“对了,上次的曲子你练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弹给我听听?”
之后,陆朗坐下来开始奏琴,两人一边奏琴,一边讨论,书斋外飞起的檐角吹过夏日安静的风。
另一边,杜若已经去找过霁霞先生了。
一直等到两个人把曲子讨论完了,杜若才进来回禀道:“公子,霁霞先生说,今日是姑娘的生辰,中午他会亲自做面,然后会一起用午膳。有事情的话,那时一起说吧。”
陆朗点点头:“辛苦你啦!”
东方湄转头问道:“阿朗,你有事问爹爹?”
“是有件事情要问一下。”
“哦。”东方湄并没有多问。
两个人找书,研读,探讨,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快到正午的时候,杜蘅来请两人道:“先生吩咐说,午膳在优游台用,请姑娘和玉烁公子过去。”
时值仲夏,山间却很舒爽,霁霞先生将午膳安排在了室外的优游台。
优游台是山间的一块平台,平台的一侧建有一个六角亭,周围有几棵参天古树,夏日里洒下一片浓荫。浓荫之下,几块巨石平卧,权作案几之用。
东方湄和陆朗过来时,正看见亭子中霁霞先生将面从锅里捞起,沸水冒着蒸腾的雾气,氤氲成一片。
两人赶紧过去要帮忙,霁霞先生却说道:“不用,我自己来,你们坐下等着,马上就好。”
两个人听了,就坐下来,看着霁霞先生忙活。
霁霞先生的手艺很娴熟,撒青菜,浇汤汁,三五下后就端出一碗阳春面来,清香扑鼻。
很快,三个人的面前各放了一碗阳春面。
霁霞先生也坐下来,他以茶代酒,举杯对湄儿道:“湄儿,生辰快乐!爹爹希望你快乐、自在、幸福!”
“谢谢爹爹!”湄儿甜笑,眼角弯弯。
“湄儿,生辰快乐!”陆朗也举杯道。
“谢谢阿朗!”
三个人都喝了一口茶。
霁霞先生说道:“吃面吧,这可是我专门做的长寿面!”
东方湄又一次笑眯眯地说道:“谢谢爹爹!”
又转头对陆朗说道:“这是爹爹唯一会做的餐食,不过味道很好的。”
陆朗吃了一口,点头说道:“果然好吃。”
东方湄的生辰,不热闹,却很温馨。三个人低头吃面,霁霞先生的眼角瞥向东方湄,看着渐渐长大的女儿,他的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女儿在长大,她聪慧,自信,自律,心有所往。最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她自己想要的样子。
霁霞先生最希望的,就是湄儿能够活出她自己想要的样子。
山风吹来,浓荫下枝叶窸窸窣窣地响过,留下一阵清凉。
午膳过后,霁霞先生看向陆朗,问道:“朗儿,你有事要问?”
陆朗点头,他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霁霞叔叔,我想知道,我父王的离去,与当今圣上有关系吗?”
霁霞先生明显怔了一下,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他看着陆朗,“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陆朗便将高渐远约见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了陆朗的讲述,霁霞先生沉默了半晌,随后轻叹一声。
他站起身,来回踱了两趟,方说道:“朗儿,这个高渐远,是高深的儿子吧?他什么心思你清楚,就不多说了。我只把你父亲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你,这些事情,本也是你应该了解的。至于怎么做,”霁霞先生看着陆朗,眼中都是关爱,“你自己决定。”
陆朗点了点头:“霁霞叔叔,朗儿明白。”
这样的回忆并非愉快的事情,还没开口,霁霞先生的心情先就有了几分沉重。
霁霞先生作为东方家族的后人,身负绝世才华,如今躲在这濛霞山中,又何尝不是逃避亦或无奈呢。
何况这惨淡的故事里还有着东方一族鲜血淋漓的结局。
孩子们刚刚长大,那些逝去的岁月又何曾遥远?
而这些逝去的岁月,又与当下,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
也许,把故事讲给孩子们后,这个秋天,也该北上去看看老友了,那个飘荡在北境的孤独的灵魂。
斯人已逝,唯愿长安!
霁霞先生总算整理好了心情。
他缓缓开口:“朗儿,你父亲陆云和当今皇上陆宇是嫡亲的兄弟,都是先皇后所出,他们还有一个姐姐,就是扶桑长公主。你父亲比陆宇小两岁,比我大半岁。我因是东方家族的嫡子,很小就被选为太子伴读,少年时代的我们就与现在的你和陆畅一样,我们曾一起在皇宫中学文习武,一起相伴着长大。”
“回想起来,那些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光,也是仅有的无忧无虑的时光了。”霁霞先生的目光投向远处墨黛色的群山,看到的却仿佛是当年的岁月,“我本是太子伴读,可无论是年龄还是性情,我都与凌霄兄,就是朗儿你的父王,更亲近些。”
“陆宇十岁时被立为太子。一直到建平二十年,陆宇十七岁,凌霄兄十五岁。那一年,大周的平静被打破了。”
“似乎过去很久了,细想来,不过是十九年前的事,并不遥远。”
霁霞先生的声音悠远,带着淡淡的岁月的沧桑。
大周传到先皇陆渊,已历四代。
东方氏从大周建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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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就一直是大周最鼎盛的家族,家族之中能人辈出,曾有五任宰辅,两任皇后。陆渊为政时期,辅国丞相正是霁霞先生的父亲东方曦。
陆渊十六岁登基为帝,时年二十岁的东方曦和四十岁的郭弼将军被指定为一文一武两位辅政大臣。
陆渊登基之初,大周有过一段繁盛时期。那时北部的北燕四分五裂,内部权力争夺不断;西北的北齐侵占了大周贺兰山以西的土地,双方僵持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大的动作。没有外族入侵,大周那一段相对安稳。
陆渊登基十年之后,大周内部曾被陆渊父亲一直打压的诸位藩王渐渐强大起来。他们在各自的领地已传承了两三代,算起来都是陆渊的长辈,但血缘关系却在渐渐疏远。
事实上历朝历代都有诸侯王,而分封诸侯王的弊端也一直都存在。
东方曦作为大周丞相,很早就看清了当时几个诸侯王的状况,与朝廷疏远的关系和他们多年蓄积的实力培养出他们膨胀的野心。他向陆渊详细阐述了大周当时几位诸侯王中存在的隐患,他们在各自的领地已经经营数十年,其中最大的四个诸侯国已拥有数十座城池,同时拥有数量可观的诸侯自用兵。
东方曦将大周的兴盛百姓的安宁看作自己毕生的追求,他很早就将整个大周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化作了一本书,印刻在了自己的头脑里,几位藩王的状况他了如指掌。他借鉴西汉贾谊提出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策略,谏言陆渊将诸侯王所享的福泽推至其所有的子孙,诸侯王凡有子孙年满十八岁,即需为其建立封国,如此,十年之内可将各诸侯国逐步拆分为多个小国。这是一个有效又温和的撤藩方式,可执行度极高,几乎在政令下达的同时分封就可以开始,能够快速削弱各藩国的实力,而不给他们反扑的机会。
只是陆渊将皇室血脉看得过重了,没有十分重视这些血缘关系已疏远了的远亲势力。陆渊认为,在各位藩王还在的时候就瓜分其领地,未免过激了些。
君臣之间反复拉锯,到了大周建平十五年,东方曦意识到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妥协了一步,同意了陆渊要在诸侯王离世时再分封的决策,虽然东方曦知道,这意为着未来十年内都必须谨防诸侯王的虎视眈眈。
大周当时势力最大的诸侯王是胶东王、吴王、陈王和梁王。东方曦的进言,拆大为小,朝廷消弱藩王势力的目的摆在明处,但各诸侯国内部的利益纷争却让他们不得不接受。
在陆渊修改后的撤藩令中,胶东王是第一个利益受到冲击的藩王。建平十九年胶东王病逝,曾经强盛的胶东藩国被分为六个小国,同时降为侯国。
实实在在发生的事让早有野心的梁王大受刺激,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几年后他经营的强大的梁王藩国同样会烟消云散。他痛恨朝廷对自己的狂追猛打,既然明面上不能对皇上陆渊怎么样,极力主张削藩的丞相东方曦就成了他报复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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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三十六章 往事(一)
大周建平二十年,对大周而言是多事之秋。
那一年春天,北燕国新的鲜卑大可汗拓跋焜上位,他征服了之前北燕国分裂出去的三个部落,统一了北燕,使当时的北燕国异常强大。那时的拓跋焜野心膨胀,率十万铁骑南下,首次进犯大周。
此前因北燕内乱十数年,大周北境守军也因此松懈了十数年。辅政的郭弼将军只想着要在朝廷上与东方曦分权,根本没有在军事防卫上花心思。结果是拓跋焜一朝南下,可谓所向披靡,北境守军全线溃败,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入京都。
封地位于大周东南部的梁王不顾外寇入侵大周面临的国土安危,反觉得这正是极佳的可乘之机,于这一年夏天,联合陈王和吴王,汇集十五万大军发动叛乱,剑锋直指京都,两个月后已占领了大周的大半领土,而他们打出的旗号竟是“清君侧”。
当时大周北境危急,守军节节败退,郭弼将京郊守军留下五万人马后,全数调往北境,堪堪挡住了北燕南下的脚步,却也损失惨重。
当“三藩叛乱”的十五万大军分三路向京都挺进时,郭弼知道,京都仅有的五万守军根本无法抵抗。他叩请皇上连发数十道令牌让各地勤王,然而远水不解近渴,叛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京都守卫战打响,北境军中却传来了再次惨败的消息,北燕大军距京都仅两百里之遥了。
大周岌岌可危。
朝中各位大臣慌了,京中的百姓也慌了,皇上陆渊更坐不住了。
这时的郭弼年已六十,他知道是自己在过去的这些年里疏忽大意了,或者更应该说是玩忽职守了。他真心懊悔,可已无济于事。而他所懊悔的,不是他愧对先祖的重托,让大周面临如此危局,却是面对眼下的局面,朝廷若是败了,那些藩王绝不会放过他,北燕人更不会放过他,他必死无疑,甚至要祸及全族。
他浑浑噩噩的二十年里,可谓权势滔天,又敛财无数,到国之将倾之时也没有明白,没有国,哪来的家。
就在郭弼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帐下的一个幕僚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既然藩王来袭,是为了“清君侧”,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斩杀东方曦,撤回削藩令,如此,叛乱可解。叛军退去,就可以全力应对北燕,还有一线生机。
郭弼听了大喜过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夜进宫觐见皇上陆渊。他进言道,自古出兵讲究名正言顺,三王集结兵力大举来袭,言称要“清君侧”。既如此,就请陛下答应藩王的要求,斩杀东方曦,如此,叛军没有了出兵的由头,定会撤兵。
陆渊初听郭弼之言,大为震惊,他从没有想过要杀东方曦。
郭弼什么心思,陆渊不用猜都知道,他本能地要怒斥他一番,话到嘴边却又被自己强压了下去。在沉默了半晌后,他挥挥手道:“郭卿退下吧。”
郭弼不敢再言,躬身退了出去。
那一夜,陆渊却陷入了沉思。他反复掂量着利与弊:一面是外敌入侵,藩王叛乱,京都岌岌可危,一面是东方曦多年里兢兢业业的辅佐和大周多年的繁盛。东方曦是他父皇留给他的,年岁却与他相当,其人不仅才华绝世,还风仪无双。每每大周的朝会上,只要有风度翩翩的东方丞相在,整个朝堂都有了一种不一样的风度,他卓然独立,侃侃而谈,潇洒又充满自信。那是只属于东方的神采。
可让陆渊耿耿于怀的,正是东方丞相的自信和神采。
东方曦就不像是这世间的存在,他永远是对的,也永远风度翩翩。
可没有人可以永远是对的,也不应该有人拥有超越皇上的风华气度。
那么,东方曦就是不应存在的存在。
陆渊在思虑了一夜之后,终于下决心斩杀东方曦。
第二天,当东方曦在大殿之上得知皇上要斩杀自己时,他进言道:“臣死不足惜,可陛下却不可被小人蒙骗,以为如此便可高枕无忧。陛下应该知道,千古不变,起兵谋逆永远只有一条路,要么成王,要么败亡,绝没有第二条路。叛军不会因为陛下斩杀一个东方曦就撤兵的。”
那时已是建平二十年,作了二十年的皇上,陆渊心里一点儿都不糊涂。东方曦说的当然没有错,三王已然谋反,若不成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但东方曦也是要杀的,私心里,陆渊厌烦了这个让他永远自惭形秽的人在身边,厌烦了东方曦的从不出错永远正确;于公而言,杀了东方曦,叛军当然不会因此退兵,但却转瞬成了乱臣贼子,皇上就成了民心所向。
看着高高在上无意改变心意的皇帝陛下,东方曦何等聪明,他俯地叩拜,心中庆幸皇上没有祸及他的家人,随后慨然赴死。
那时的东方启明,也就是现在的霁霞先生,只有十五岁,是丞相府世子,太子伴读。他满面泪痕,看着坦然离开的父亲。父亲只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不要被东方家族的名声所累,走自己想走的路就好。
东方曦以身殉国。
正如东方曦所料,城外的叛军并没有任何退兵的打算,梁王筹集十五万大军,军事上占有绝对优势,既已兵临城下,又怎会给陆渊任何喘息之机。
没有了东方曦,叛军更是肆无忌惮。
霁霞先生讲到这里,哽咽难言,他将茶盏斟满,然后缓缓洒在了地上。
忠君爱国,那早成了东方一族刻在骨子里的信条。
可为了这个信条,他的父亲走了。
山间的风徐徐吹过优游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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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珠一滴连着一滴从东方湄的眸中滚落。
东方湄和陆朗,他们从不知道这段过往。事关先帝,记载这些的史料尚没有公开。
陆朗走到东方湄身边坐下,他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陆朗的心里同样难过,可还有愧疚,是因为自己问起,才让霁霞先生又一次面对这残忍的事实,才让湄儿如此伤心。
不知过了多久,霁霞先生想起还没有解答朗儿的问题,他又断断续续地讲了下去。
就在东方启明陷入极度的悲伤时,他的好友,十五岁的陆云陆凌霄站了出来。
他说,霁霞兄,等着我,我来为你报仇。
十五岁的陆云当朝请命,愿率兵出征。
那时郭弼手握兵权,却早已束手无策。面对城下屡屡攻城的叛军,整个朝堂上都没有人说话。
叛军攻城,守城之军只能被动抵挡。
就在第二天凌晨,在叛军得意洋洋又最松懈的时候,陆云仅帅千人突然杀出城去,直捣梁王大帐。
梁王十五万大军将京都城围困住,梁王做梦也没想到城中的人还敢出来。
惊慌之中,梁王想不明白自己大营外围的层层防护都去哪儿了,自己帐外的守卫都去哪儿了。那时候梁王刚刚被账外的混乱声惊醒,勉强坐起半个身子,就在熹微的晨光中看见一个少年,就见他逆着帐门处斜洒进来的光影,大踏步走进来,带着势在必得的气势。那少年只一眨眼就已到了梁王的塌前,随着他右手画出的一道弧线,只听“唰”的一声,苍澜剑出鞘,刹那间满室银光乍现,幽蓝的剑锋上流动着泫然水光。梁王内心的惊讶还没有来得及表现在眼中和脸上,就觉颈间一凉,尚未感觉到痛意,已是身首分离。
在众叛军的惊恐和慌乱中,少年提着梁王的人头,飞身跃上高台,挥手斩断了梁王的大纛旗。
那位少年自然是陆云。初出茅庐,已是一剑倾城。
梁王死了,叛军内部先乱了。吴王和陈王急匆匆想要逃走,陆云没有给他们逃回去的机会。仅仅三天之后,京都城外的叛军全部散尽。
陆云上殿复命,再次请缨。
陆渊的心情大好,最终能为大周解围的竟是自己的亲儿子,陆渊意气风发,心中的快意满得要溢出来。
两日后,陆渊封陆云为振远将军,以十五岁的年龄挂帅出征,征伐北燕。
陆云出征的前一天曾去找好友东方启明,可那个挂着白纱灯的大门始终没有为他打开。
陆云明白,他是陆渊的儿子。
而东方启明,是东方曦的儿子。
斩杀了梁王,并不能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二天,陆渊亲自到城郊十里长亭送大军出征。
37. 第三十七章 往事(二)
陆云是天生的将才,他熟读兵书战策,却不拘泥于其中,他的战术神鬼莫测。
陆云抵达北境,全面接手北境大军,进行了重新整合。随后,陆云以铁腕手段截住了拓跋焜南下的步伐,并开始绝地反击。
三个月后,陆云全面击溃北燕十万大军,将北燕人赶回到阴山北侧,并在阴山脚下斩杀了不可一世的大可汗拓跋焜。
之后,陆云在燕山脚下练兵三个月,北境军因陆云振远将军之名被命名为振远军。三个月后,陆云率军西进,再次快速出击,大败占据贺兰山的北齐人,将北齐重新赶回到祁连山以西,收复了被占领了二十多年的关中地区。
平三藩叛乱,斩北燕可汗,驱北齐铁骑。
桩桩件件都是有着决定性意义的大事件,都将是史书中最璀璨的亮色。
少年陆云一战成名。
那时的陆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恣意潇洒,又心无旁骛,只觉得天宽地阔,疏朗无边。
策马驰过京都,总有无数的鲜花香包飞来,少年陆云无论想迎娶什么样的女子,样貌娇美的,家世显赫的,才华横溢的,都能够由着少年的喜欢吧。
只是,这世界永远不会是少年所想的那样单纯。
陆云回京后,其声名远远盖过了太子陆宇,陆渊封他为秦王,加封大将军,特赐秦王府邸,其规格仅次于太子东宫。那时的陆云几乎博得了京都所有人的瞩目。
大周的外忧内患都解除了,陆渊开始腾出手整顿朝堂。他斩杀了玩忽职守的郭弼全族,却想到了被他枉杀的东方曦。当朝堂上再看不到那个萧萧肃肃如茂林修竹的挺拔身影,他内心有过些微的自责。
建平二十一年,陆渊擢拔东方曦的嫡子太子伴读东方启明为尚书丞,入尚书省理事。东方启明以十六岁年龄入尚书省,史无前例,明眼人都看得出,陆渊这是在给自己的儿子培养未来的丞相。
圣旨传到东方府邸,东方启明却以“为父守丧尚未满三年”的理由回绝了。陆渊当时并未太过在意,那就等三年期满好了,毕竟皇恩浩荡,这本就是他人求之不得的恩宠,何况东方启明只有十六岁,而东方一族一直都是大周的股肱。
拓跋焜死后,他的儿子成为了新的鲜卑大可汗。北燕战败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建平二十一年,北燕以复仇为名再次南下偷袭。陆云再次出战,且越战越勇,军事经验也更为丰富。随后西蜀入侵,陆云西征大败西蜀。局势就这样慢慢转化了,有陆云在朝廷为大将军,外敌皆不敢轻易来犯。
那时陆宇已参与朝政五六年了,他在政务上有些天赋,也做出些政绩,只是陆云太过耀眼。那段时间大周边境的对外征伐已无可争议地依仗在陆云身上,似乎有陆云在,就有边境的安宁。陆渊打心眼里欣赏陆云的才华,将全部兵权都交到了陆云手中,每每收到捷报,都会对陆云大加封赏,其结果就是陆宇作为太子内心越来越不安。
因为残酷的现实摆在陆宇面前:陆云同样是皇上的嫡子,他手握大周的兵权,又威名显赫。
对于皇位,不需要给予,而是只要陆云想要,就能够得到。
陆宇知道,于皇室而言,自古以来都是皇权大过亲情。当满朝文武,包括皇上都大为赞扬二皇子陆云的赫赫战功和对大周的贡献时,相比之下陆宇作为太子的光环变得相对暗淡。看到部分原本支持太子的朝臣开始在两面游走,现实的危机和对权势的渴望让陆宇在挣扎中渐渐忘记了兄弟情,他不再信任自己的胞弟,或者说,不敢再相信自己的胞弟,只忌惮着父皇对陆云的欣赏和陆云手中握着的兵权。
那时的陆云虽然战功赫赫,但他心思单纯,而事实上陆渊在储君一事上也从没有表现出动摇。对于陆宇的忧心,陆渊很快有所察觉,因此,就在陆云风光大盛而陆渊也对他倍加赞扬的时候,建平二十一年秋天,在陆宇十八岁的这一年,陆渊为陆宇选妃,选定东方曦的嫡女东方素晖为太子妃。
陆渊虽然杀了东方曦,但在朝廷大胜后他斩杀了郭弼,将当时错杀东方曦的责任都推到了郭弼身上,又用对东方启明的态度摆明了自己的立场。此时选东方氏之女为太子妃,是陆渊对陆宇太子地位的扶持和肯定。陆渊鲜明地表明,只有东方氏的女儿可以做未来的皇后。
那时的陆宇安心了。
陆云却困惑了。他听说东方启明一度极力反对自己的妹妹嫁为太子妃。
不久,一直对陆云关闭着的东方府邸的大门忽然对他敞开了,好友霁霞邀陆云前去喝酒。那时的陆云尚不明所以,可东方启明,也就是霁霞先生却知道,太子陆宇对陆云的猜忌怕是再难消除了。
前尘往事说到这里,东方湄乖巧地过去给爹爹换了热茶,走回来后却叹了口气道:“君心难测,爹爹,你能明白当时先皇的所想吗?”
霁霞先生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问道:“湄儿,何出此言?”
东方湄略歪着头,思虑着道:“我一点儿都猜不透,先皇做的一切,真的是无心之举吗?他一面册封凌霄伯伯为秦王,一面又聘素晖姑姑为太子妃,他在想什么?”
陆朗道:“我想,皇爷爷只是单纯地喜欢我父王,并没有别的意思。”
东方湄摇头:“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毕竟,唐太宗早年也是封的秦王。”
霁霞先生嗔怪地看了东方湄一眼,人太聪明的时候,脑子快嘴也快,拦都拦不住。
东方湄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嘴。
陆朗却在那一瞬愣住了,仿佛一下陷入到一片巨大的混沌中,只觉得天昏地暗,没有一丝光亮,唯有死寂的迷茫。
陆朗今日的居所,还依旧挂着秦王府的匾额。
霁霞先生却接着讲了下去:“一年后,先皇走了,二十岁的陆宇登基为帝。那时正值鲜卑和匈奴被打怕了,安稳了两三年。凌霄兄终于从陛下对他的客气和疏离中察觉到了兄长陆宇的心思,他离开振远军,交回兵权,回京都闲住,并娶了家世平平的赵氏女为妻。”
霁霞先生没有讲述自己。事实上,陆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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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离开前,将一道圣旨送到了东方府邸,擢东方启明为尚书仆射,总领尚书省,辅佐新君。那时大周君权更替,朝局动荡,加上东方曦离开后的一段时间朝廷政务无人认真打理,急需整治。在这样的情况下东方启明被迫走出来,接受了陆渊的托付。
东方启明入主尚书省,朝局政令很快井然有序,这同时东方启明有意识地培养和提拔了一些有能力的人才,大周的局面渐渐趋于稳定。
东方启明主持朝政的这两三年,正是陆云在京都闲居的日子。
陆云在京都闲居,无所事事,日子却过得很郁闷。他本是重情重义之人,可那时面对皇上陆宇,陆宇每每是一脸关切,陆云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做的哪一件事说的哪一句话让皇上不放心,引起皇上的猜疑。
那段时间,只要得空,陆云就会约上霁霞先生一起出城,到京都郊外,两人随便找一个酒肆喝酒谈天,随便爬上一座山对空长啸,逍遥自在。
有一天,两人来到濛霞山下的一个酒肆,惊喜地发现那个酒肆的酒不同于他处的酒,格外香醇甘洌,不由多喝了几坛。临走他们叫来酒肆的老板,询问酒香的奥秘,老板告诉他们,这酒是特别用濛霞山上一道叫作天泉的泉水酿制的。
两个人喝完酒,乘一叶小舟,沿着金水河晃晃悠悠地往京都走,那时已是斜阳夕照。
风轻浪静。
忽听霁霞先生道:“既有濛霞酒甘洌,濛霞山定是佳处。”
陆云愣怔了半晌,迟疑道:“霁霞兄,你说的可是当真的?”
霁霞先生望着水面上夕阳洒下的粼粼波光,扣舷而歌,歌曰:“荻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
陆云听着散入江风的长歌,面露哀伤,无奈叹息。
霁霞先生唱毕,问道:“凌霄兄,你来吗?”
陆云仰头望天,半晌摇头道:“我,放不下。”
霁霞先生笑了,“我为尚书仆射,还没说放不下,你一个闲居在家的,还说放不下?”
陆云想着霁霞先生的话,小舟又划出了很远,方说道:“我,真的放不下。”
等两个人弃了小舟登岸,快要进城时,陆云忍不住又问道:“真就为了濛霞酒?”
霁霞先生道:“昔张季鹰想起吴中的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今东方启明慕濛霞酒醇美,亦何惜名爵?”
言毕,一拂袍袖,潇洒而去。
第二天一早东方启明没有上朝,而是递上了一道折子,说是因濛霞山山泉所酿之酒甘洌无比,饮后欲罢不能,所以他已住到濛霞山里去了。
随这道奏折呈上的,还有他的官服和官印,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漆雕盘子里。
问及尚书省诸事,东方启明已安排得井然有序,一应官员各在其位各施其职,三五年内都会运转得很好。
38. 第三十八章 往事(三)
那天,早朝之上没有任何征兆地看到了这么一道折子,陆宇极为恼火。
更何况,没有任何纰漏的朝政事务安排让陆宇知道,东方启明蓄谋久已。
这世上最了解东方启明的,除了陆云,就是陆宇了。东方启明五岁入宫为太子伴读,与陆宇是一起长大的。陆宇迎娶了东方素晖,本以为可以因此留住东方启明,却没想到他离开得如此洒脱决绝。
陆宇气得拍案,东方启明竟然能够为了一口酒辞官,更有甚者,他连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懒得找。
东方启明入朝仅两三年,他的才干无人能及,换成其他任何人,陆宇这个皇上都不会做得这样轻松。陆宇连下三道圣旨到濛霞山,无奈东方启明已铁了心。几番博弈,最后陆宇也没了脾气,名义上为了成全东方启明,事实上更为了陆宇作为皇帝的名声,陆宇不得不放任东方启明离开了朝堂。
东方启明离开了朝堂,不但如愿归隐山林,还抱得美人归,迎娶了琅琊王氏的美貌才女为妻,两人隐居在濛霞山,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那时是大周建和三年初。
-
略过有关自己的一些事,霁霞先生接着讲起自己的挚友陆云。
“到了建和三年夏,北齐匈奴来犯,凌霄兄再次挂帅出征奔赴西北边境。那一年他二十岁,却已经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军了,所到之处,匈奴人闻风丧胆,提起凌霄兄的名字就能让匈奴人逃回祁连山。”
“朗儿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当时凌霄兄正在西北征战。朗儿,东方皇后与你娘亲是极好的闺中蜜友,你娘亲生产时皇后亲自到大将军府看护照应,宫中的太医也都去了,却还是没能留住你的娘亲,这也成为了凌霄兄一生的痛。”
陆朗的目光投向远处的重重山峦,一行清泪在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半年后凌霄兄回京,只看到了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朗儿。”
说到这里,霁霞先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以后,皇上陆宇陷入一种矛盾之中,一方面,北齐和北燕都忌惮凌霄兄,有凌霄兄在,他们不敢轻易来犯,陆宇也因此离不开凌霄兄;一方面,凌霄兄每次出征都赢得更多的声威和名望,在大周军中几乎是一呼百应。凌霄兄每战之后都主动回京交回兵权,从不在军中滞留,陆宇却觉得那交回来的兵符在他手中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
“凌霄兄闲居的时候,从不参与朝政,只偶尔见到陆宇,两人之间却再也寻不到当年的兄弟情深,陆宇话里话外都是试探和恭维。凌霄兄的痛在于,我东方启明可以隐居濛霞山,他却不能,他心中的背负太多了,他放不下。”
“建和十年那一年,朗儿,那时你已经七岁了,有些事应该记得。凌霄兄再次出征,他以最激烈也最惨烈的方式彻底击垮了北燕的拓跋浑和北齐的乎邪单于,将他们远远地驱赶到阴山和祁连山以外,他知道,这足以保大周五到八年的平安。”
那时的事,东方湄和陆朗都记得一些。在婆娑的树影下三个人静静地坐着,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徐徐山风吹过,不谙人间离恨之苦。
“那胜利可谓辉煌,不是么?”霁霞先生仿佛在自言自语,“可胜利于他而言,却是生命的终点。”
“凌霄兄,他的心太累了,不愿再回到京都面对他兄长陆宇的虚与委蛇。身心俱疲之下他病了,阴山本是苦寒之地,不适合养病,再加上水土不服,他却拒绝回京诊治。他用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传信给我,让我带朗儿去塞外北疆见他一面。”
霁霞先生讲到这里,东方湄的脸上也挂着泪。霁霞先生看着两个泪眼盈盈的孩子,自己也湿润了眼眶,长叹了口气。
“在北疆,我见到了凌霄兄,他要我答应他,将他永远留在塞北,他不想回京。那时的他,一点求生的愿望都没有,除了朗儿,他已生无可恋。”
……
优游台位于两座山峰之间,四周是陡直的山谷,视野敞亮。可这一刻,周遭的氛围分明令人透不过气。东方湄擦去眼角的泪痕,走到陆朗身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却什么也没有说。
那些逝去的岁月并不遥远,点滴记忆依旧清晰如昨。
-
霁霞先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一口缓缓喝干。他看向陆朗,说道:“朗儿,你如今刚刚十四岁,命运对你似乎更残酷了些。”
说完,霁霞先生站起身,走过去抚了抚陆朗的肩头,然后缓步向优游台外走去。
讲了这么长的一段话,霁霞先生感觉自己被掏空了。好在优游台上还有湄儿,他可以独自躲起来一会儿,给自己一个机会喘息。
-
陆朗许久都没有动,他的眼中空空,一丝思绪都没有,脸颊上的泪痕也被山风吹干了。
空旷的山野间渐渐响起了呜咽的箫声,由低沉到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舒缓低回,久久徘徊。
陆朗侧头望去,东方湄正倚靠在一棵高大的树干下,低眉吹箫。
这一刻,陆朗的眼中忽然有了无尽的思绪。
他飞身跃到东方湄依靠的那棵大树上,在繁茂的枝叶间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躺在那里,仰头望向天空。
树叶枝条间漏下来的天空里,天高,云淡,风轻。
-
陆朗在濛霞山停留了五天,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疗伤。
他从没有在濛霞山停留过这么长的时间。
第一天,太阳还没爬上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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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起来了,一口气攀上濛霞山最高的云霭峰,在那云端的古松上,一坐就是一天。
东方湄会来,带着餐食,和一管洞箫,几部书,也不与他言语,独坐在树下读书、吹箫。
-
风从松涛林海中吹过,山涧中是飞湍瀑流,满眼苍翠。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各自独坐。
陆朗要的,是安静,是静静地陪伴。
陆朗不用说,东方湄都给了他。
-
第五天下雨了。
陆朗就像不知道下雨了一样,依旧坐在古松上,看着烟雨中雾蒙蒙的天色。
湄儿是撑着伞来的,雨有些大,湄儿的衣裙湿了半边。
陆朗从树上跳下来,说了这些天里的第一句话:“回去吧,会着凉的。”
湄儿淡笑着答道:“无碍的,我陪你!”
她伸手拉着陆朗湿答答的衣袖,在山林间转了几个弯,来到了悬崖边的一个山洞前。
两个人快步跑到山洞里,里面宽敞干燥,还有备好的柴薪。
向外望去,对面的山峰都藏到了迷蒙的云雾里,洞口近处树木的枝叶绿得发亮,淅淅沥沥的雨打在上面,那声音让人的心莫名地安静下来。
-
东方湄将带来的包袱递给陆朗,然后走到洞口处坐下来,闭上眼睛,静听山间的雨声。
陆朗将包袱打开来,里面除了吃食,还有一套陆朗的衣服。
陆朗俊朗的脸上几天来第一次有了暖意。
他点燃了一堆篝火,然后到山洞深处换上干衣,出来后就坐在火堆旁烘烤衣服。等衣服烘烤好了,就走到洞口处,在东方湄身侧不远处,倚靠着岩壁坐下来,两个人一起听雨。
淅淅沥沥的雨善解人意似的,下了一整天。
山间的细雨中,伴着呜呜咽咽的箫声。
-
第六天早晨,陆朗背着几册书,等在东方湄的院门外,他来辞行。
东方湄出来后,两个人就默默地向山下走去。
一直到了山脚下,东方湄才止住脚步。
她望着陆朗,问道:“想好了?”
陆朗脸上漾出浅浅的笑意:“想好了。”又问道,“想知道吗?”
东方湄摇头:“不,无论你怎么决定,一定有你的理由,我都愿意支持你!”
陆朗微低了头,垂眸片刻,又看向东方湄:“其实,我怎么决定,你知道的,是吗?”
东方湄点了点头。
陆朗笑了,是东方湄喜欢的那种倾国倾城的笑。
“阿朗,其实,还有件事……”东方湄犹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什么事?你说。”陆朗道。
39.第三十九章 内奸
“之前你提过,东宫护卫队,你培养了暗卫营,还有一个飞鸟营,如今怎么样了?”
陆朗有些诧异,山下京都中的事,此前东方湄从不过问。他自己偶然提起,不过是两人聊天时说到自己忙得分不开身,连带着提过一两句。
对于东宫护卫队,按照陆朗的整体筹划,要组建一个暗卫营,专门负责陆畅的安全;还要建一个飞鸟营,负责消息的探听和传递。陆朗心里还筹划着要建一个遍布整个大周和周边各国的联络网,这是下一步的打算。
陆朗做的所有的事都不会瞒着东方湄,没有提及,不过是因为东方湄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
这时听东方湄问起,陆朗直言道:“暗卫营和飞鸟营,我分别选拔了人员进行相应的技能培训,经过这两年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应该很快可以正式建立了。”
东方湄点点头:“做到这里足够了,后面的,交给陆畅,懂了吗?”
陆朗没明白,“懂?”
他想了一下,问道:“湄儿,你刚刚不是说,我怎么决定的,你是知道的?”
东方湄道:“你怎么决定的,我当然知道。好了,记着我的话,回去吧。”
陆朗看着东方湄,东方湄对着他又点了下头。
陆朗牵过乌骓马,说了声:“走了!”
东方湄轻轻挥了挥手。
白衣少年飞身跃上乌骓马,乌骓马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陆朗让乌骓马畅快地跑了一阵子,远远地看得到京都的城门时,他让马儿放慢了脚步。
陆朗想起东方湄的话:“后面的,交给陆畅,”东方湄还说,“你怎么决定的,我当然知道。”
陆朗相信东方湄,湄儿说知道,自然就是知道。
知道,又让自己把后面的事交给陆畅,不要再管,为什么呢?
陆朗琢磨着,如今暗卫营和飞鸟营两个营的建立只差一步,自己已经在考察可靠的人选以便专门负责……
“可靠的人选”,当这几个字出现在陆朗的头脑中时,他豁然明白了东方湄的意思。
湄儿的意思,所谓“可靠的人选”,应该是对陆畅而言的可靠,而不是对陆朗而言的可靠。
湄儿分明是在告诉他,陆畅和陆朗,从现在开始,不要再看成是一回事。
陆朗咬了咬唇,又叹了口气。
这很有些残酷,不是吗?
陆朗想,经过濛霞山的这几日,自己该有更多的成长才对。
想清楚了,陆朗策马向京都驰去。
东宫长乐殿内,陆畅的书案上堆着厚厚的一摞奏章。
陆畅坐在书案后,左手托腮,右手哗啦哗啦一本一本地翻看着。
幽静的庭院内,有恼人的蝉鸣,忽起忽落,商量好了一般。
殿门外,飞廉轻轻叩了两下门,禀道:“殿下,玉烁公子回府了!”
陆畅放下手中的奏章,吩咐道:“晚膳准备得丰盛些,阿朗应该会过来。”
“是!”
傍晚时分,陆朗果然如陆畅想的那样来到了东宫。
夏日,大殿的门窗都敞开着。
陆畅看见一身玄墨色衣袍的公子正从连廊中走过来,步履中带着特有的随性和不羁。他想,霁霞先生教出来的,果然和在京都中长大的不一样。
“阿畅!”陆朗已走了进来。
陆畅放下手中的奏章,随手揉了揉眉,说道:“知道你会过来,专门为你准备了晚膳。”
“谢了!”陆朗随意地坐了下来。
“摆膳吧。”陆畅吩咐道。
“是!”飞廉高高兴兴地安排去了。
飞廉和丰霳是东宫护卫队的队长,当初是陆朗把他们选拔出来的,两人如今能进身为顶尖高手,皆因为陆朗三年里对他们的魔鬼式训练。如今他们大多数时间护卫在陆畅身边,对陆朗却是格外亲近,当然,更有些惧怕,怕陆朗考他们功夫挑他们毛病,却又希望陆朗能时常对他们指点一二,每每见到玉烁公子,都是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感受。
长乐殿内,有内侍点燃了灯烛,房间里明亮起来。
陆畅和陆朗各自安静地用晚膳。
陆畅看着低头专心用膳的陆朗,忍不住问道:“阿朗,这次去濛霞山怎么待了这么久?”
陆朗没抬头,只说道:“待会儿跟你细说。”
又问道:“有酒吗?最好是有清酒。”
陆畅低眉笑了笑,对飞廉吩咐道:“把上次父皇赏赐的酒取来吧。”
“是!”飞廉的身影转瞬间出去了。
夜色渐深时,陆朗拿着一壶酒,飞身跃上了长乐殿的屋顶。
陆畅随后从长乐殿走出来,对飞廉和丰霳道:“周围戒备!”
“是!”
陆畅仰头看了看夜空中挂着的一弯月牙,随即飞身跃上屋顶,在陆朗身侧不远处坐了下来。
白日里聒噪的蝉鸣在夜风中停了,周遭很安静。
陆朗看着陆畅,对着他举了一下手中的酒壶,然后仰头喝了一口。
陆畅说道:“阿朗……”
“嘘……”陆朗突然将食指放在唇边让陆畅噤声,接着侧耳听了听,然后迅速向躲在暗处的飞廉做了个手势。
飞廉会意,立刻与丰霳一起从左右两侧向长乐殿后面包抄过去。陆朗却飘身飞向殿前,持剑在手。
很快就看见一个黑衣人急匆匆从殿后跑过来,不时回头看向身后,在转过殿角后,立刻飞身跃起,打算奔向院落外面。
只是他刚刚跃起,却迎面撞到了一柄横空飞来的未出鞘的剑上,那柄剑虽未出鞘,却带着隐隐的强大真气,他只觉得胸口就像挨了重重一掌,随后不受控制地仰面向下跌落到地上。
黑夜人跌落的一瞬,眼前都是黑的。等他晃了晃头,又眨了几下眼,能看清眼前时,才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玉烁公子。
他忍住胸口传来的痛楚,一骨碌爬了起来,同时拔剑在手。
“不打算束手就擒吗?”陆朗道。
那人并不说话,只挥剑向陆朗袭去。
陆朗的剑始终未曾出鞘,他轻松挡下对方的剑招,却也将对方缠住,引对方出招。
黑衣人只想尽快逃离,见陆朗没有拔剑,心中想着应该还有一两分逃脱的机会,出剑的招式竟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急。
两人交手刚刚三五个回合,飞廉和丰霳赶了过来。
陆朗侧身退了出来,说道:“拿下,是护卫队的人。”
飞廉和丰霳听了都是一惊,却不敢耽搁,两人同时出招。
夜色中东宫安静的庭院内剑戟相击之声不断,颇有些不寻常,陆朗心中忽生出几分惆怅。
飞廉和丰霳同时出手,黑夜人很快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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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服了。
此时陆畅也下来了,他看着蒙着面纱的黑衣人问陆朗:“怎么知道是东宫护卫队的人?”
陆朗答道:“他那招式我认识,护卫队的训练我看了不知多少次,错不了。”
飞廉上前将黑衣人捆了个结实,伸手去扯面纱时却犹豫了。
他回头看了陆畅一眼,陆畅点了一下头。飞廉下了决心一般,扬手扯掉了黑衣人的面纱,除陆朗外的三个人都吃了一惊,黑衣人竟然是护卫队中的那个黑大个。
那个黑大个低头缩着身子,极度难堪一般,没出声。
陆畅的眉头皱起,他虽然叫不上这人的名字,但认识这张脸。
陆畅走上前,随手拔出了飞廉的配剑,横在了黑大个的脖颈间,愤怒地问道:“为什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效忠的主子是谁?”
黑大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低头闷声答道:“殿下,是小人对不住您,您杀了小人吧。”
东宫护卫队出了内奸,这件事对陆畅而言太过震惊。整个东宫的安全都由护卫队负责,里面却有内奸,还藏在暗处偷听自己和陆朗的谈话。
整个东宫是透明的吗?东宫的护防又算什么?
陆畅愤怒至极。
陆朗走上前,拍了下陆畅的肩头。
陆畅收回了手中的剑,向后移了半步,把剑交还给了飞廉。
陆朗看着黑大个低垂的头,缓声道:“回殿下的话,你的主子是谁?”
黑大个跪在那里,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殿下,您杀了小人吧。”
飞廉上前,一脚将黑大个踢翻在地,说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居然瞎了眼,让你参加暗卫营的训练。谁让你来偷听的,快说!”
陆畅问道:“他被选进了暗卫营?”
飞廉沮丧地答道:“是。”
陆畅对黑大个说道:“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杀你。”
因为被捆住了双臂,黑大个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重新跪好,他几乎是匍匐在地,哀戚地说道:“殿下,小人该死,小人真的不能说。”
陆朗问道:“你有家人在对方手上?”
黑大个答道:“是!”
陆朗走开几步说道:“你走吧。你离开东宫,彭枭不会为难你的家人。”
黑大个蓦地抬起头,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公子,你……你……知道?”
陆朗看着他说道:“果然是彭枭。”
随即,陆朗对陆畅道:“让他走吧,离开东宫。”
陆畅点了下头,给飞廉递了个眼色,飞廉挥剑砍断了黑大个身上的绑绳。
黑大个内心愧疚,却也没犹豫,恭恭敬敬地跪下给陆畅和陆朗磕了两个头,然后转身快速离开了。
陆朗看着黑大个离去的背影,对飞廉和丰霳说道:“还有之前彭枭任命的两个队长,一并让他们离开吧。”
陆畅问道:“那两个人也是彭枭的人?”
陆朗说道:“之前我已经发现他们会定时给彭枭报知东宫的动向,只是他们两人都没有选进暗卫营,由此推知打探消息的应另有其人,那时就没有动他们。”
陆畅长叹了口气,心中的难过盖过了之前的震惊,彭枭,是陛下的人。他凝思说道:“他们,真的是彭枭的人吗?”
陆朗敏锐的眼睛扫过飞廉和丰霳,两个人麻溜撤了。
40.第四十章 真情
陆朗和陆畅重新坐到长乐殿的屋顶上时,已是子时夜半了。
陆畅看向遥远的夜空,有迷茫,也有失望,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他问道:“阿朗你说,彭枭,不,父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虽然在努力地成长,可几天前的他们,还是有几分稚嫩,几分天真的。
残酷的现实在以最残酷的方式逼迫他们快速长大。
几天前陆朗刚刚接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这一夜,陆畅也没能躲过去。
这时的陆朗比陆畅看得更清楚,他的语气里没有惊讶,也没有不解,有的是洞悉世事的敏锐:“帝王,总是想要洞察天下,要掌控一切。陛下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不过东宫有什么心思,陛下不想不知道罢了。”
陆朗的话让陆畅想到了两个人曾讨论过的父皇在朝堂上的制衡之术。父皇要制衡,自然要知道双方的底牌,意图,以及要采取的行动。
陆畅的心蓦地发冷。
自己是大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父皇却与他并非一条心,要制衡,要算计,那他这个储君算什么?摆设吗?
陆畅的声音里有隐隐的颤抖:“那,大皇兄那里,也会有彭枭的人吗?”
陆朗平静地答道:“应该会有的。”
“可我们,都是他的儿子呀。”
陆朗看着陆畅,没说话。
过了半晌,陆朗问道:“阿畅,你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真情吗?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亦或是朋友之情?”
陆畅还沉浸在刚刚发生的事情里,他想到他的父皇,很是迟疑,可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后,若这世间没有真情,那会很可怕吧。
陆畅不很确定地说道:“我想,应该有吧。就像母后和我,和雅歌;就像你和我。”
陆朗笑了,很真诚,月色下,真诚的笑那般迷人。
陆畅看在眼中,心想,原来迷人的笑不是因为漂亮,不是因为帅气,而是因为真诚。
“高渐远,他约过我。”陆朗说道。
“嗯,我知道。”陆畅品了一口酒,“我也知道,你会来告诉我。”
陆朗嘴角上扬,微微点头,原来,兄弟之间可以这样敞开心扉。
陆畅不隐瞒自己知道这件事的事实,可也知道陆朗本就不会隐瞒自己,一定会来讲给自己听。
“高渐远,他说了许多,”陆朗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仿佛给自己勇气一般,“他说,我父王的离开,和陛下有关。”
陆畅微微皱眉:“他和你说这个?他怎么说的?”
陆朗直言道:“他说,是因为陛下一直忌惮我父王在军中的威望。”
“什么?”陆畅吃惊地愣住了,这样的说法,他从没有听到过。
然而,转瞬间,陆畅就迟疑了。他想到自己的父皇坐在大殿之上时的威仪,想到刚刚发生的黑大个的事情,陆畅隐约感到,高渐远的话,怕不是空穴来风。
“高渐远的意思,我想我明白!”陆畅说道。
高渐远显然是敌非友,他无端地突然找阿朗说这些,其人的目的,陆畅想一下就知道了。
“阿畅,高渐远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愿相信,那时候,我好希望,”陆朗顿了顿,“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胡编乱造的。”陆朗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可在冥冥之中我知道,那些话,多半是真的……”
陆朗不想流泪,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背过身,胡乱擦了一把。
“所以,你去了濛霞山?”
陆朗点点头:“我去问了霁霞叔叔。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这件事上丝毫不会对我隐瞒什么,那就是霁霞叔叔了。”
陆畅看着陆朗难过的样子,猜到了答案:“所以,父皇和凌霄叔叔之间,确如高渐远所说。”
陆朗望着悠远的夜空,夜色似蒙了一层雾,星光不很亮,朦朦胧胧的。那轮弯弯的月牙孤零零地挂在近处,无辜不知所以的样子。
“父王,那时在阴山脚下的父王,”陆朗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语调哽咽,“他宁愿让七岁的我去塞北,也不愿回京。他将我的手交到霁霞叔叔手里的时候,心里该是有多无奈。他明明知道,我连母亲的面都没见过,他离开了,我会多孤单。可是,京都,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也不愿回去……”
陆朗抬手去抹脸上的泪水,却抹也抹不净,他只好难过地侧过脸去。
陆畅只安静地坐在夜色中,他也很难过,父辈间的恩怨,让他又愧疚,又尴尬。
夜风习习,夜色深沉。
很长时间后,陆畅从后面拍了一下陆朗的肩头,说道:“阿朗,谢谢你,愿意跟我讲这些!”
他叹口气,又缓缓说道:“高渐远,他来找你,他的目的,我明白。阿朗,如果今后你不再帮我,我丝毫都不会怨你。”
陆朗猛地回过头,看向陆畅,眼圈红红的,“阿畅,你说,做了帝王的人,就不再需要真情了吗?”
陆畅一怔,想了想,答道:“我想,皇祖父对我父皇,对凌霄叔叔,都是有真情的。他给凌霄叔叔他所能给予的所有荣耀,他立我父皇为储君,都是在表达他对他们的真情。只不过作为帝王,他可能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两不伤害。”
陆朗心里却无法完全认同,迟疑间只说道:“我想皇祖父离去时,他应该是心怀遗憾的。”
陆朗想,皇祖父那时早知道了两个儿子之间存在的问题,却已无力回天。他该是欣赏父王的,内心里也是喜欢这个儿子的。可君心难测,他将父王捧得高高的,自然也知道摔下来会很疼,可他为什么就这么做了呢?
陆畅并不知道陆朗心中所想,更不知道濛霞山上东方湄关于“秦王”的猜测。他只是从皇祖父想到自己的父皇,迷茫说道:“可我不知道,父皇对于我,对于大皇兄,又算什么呢?”
“应该也有真情吧。”陆朗的这句话,宽慰多过真诚。
在陆朗心里,他既不能肯定皇祖父对皇上和自己父王的爱,也不能肯定皇上对陆畅的爱。一面无原则不计后果地宠爱,一面玩着制衡之术,到底有几分是真情呢?
“应该?”陆畅嗤笑了一声,“阿朗,你还真是不留情面。”
陆朗看着夜色下陆畅有些朦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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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看着陆畅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的沮丧,他想,阿畅是不同的,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东宫护卫队是他一手打造的,阿畅从没有想过要防备他什么,他也从没有对阿畅隐瞒过什么。
更何况,在濛霞山的五天,他已经想明白了。
陆朗看着陆畅,眸光亮亮的,清澈见底:“阿畅,我没见过皇祖父,也看不懂陛下,可我想到你的时候,我知道,帝王也可以有人间真情。”
陆朗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对着陆畅,“阿畅,有一天,你也会登基为帝,可你永远不会猜忌我,不是么?”
陆畅眼光柔和,“阿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了解的人是你,最相信的人也是你,又怎会猜忌你!”
陆朗仰头将清冽的酒倒进口中,说道:“君臣鱼水,这世间到底还是有的,要不然,怎么会有光武帝和严子陵间的千古美谈呢。”
陆畅举起酒壶,与陆朗轻轻碰了一下,两人相视莞尔。
沉沉夜色中,陆朗有些感动,他说道:“阿畅,我想,我父王的离开,是他个人的选择,却不是他个人的得失,他是为了大周有安稳,有太平,无纷争。边塞战乱导致的民众流离失所,父王他看到的太多了,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大周百姓的安稳生活。父王,他一定认为这么做,是值得的。”
陆朗想到他的父王,泪眼含笑。
振臂一呼夺取江山么?父王他不会那么做。
“所以,阿畅,我又怎会去计较呢?虽然知道了许多过往,可我,还是阿朗啊。”
陆朗想通了,心境也开朗起来。
“阿朗!”陆畅热泪盈眶,他给了陆朗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月已西沉。
几个喝干了的酒壶胡乱地倒在屋顶的瓦片间。
两个少年仰躺在屋顶,望着已有些泛白的东方。
陆畅疑惑地问道:“大皇兄也是父王的儿子。高渐远告诉你这些,图的是什么?”
如果高渐远想让陆朗因皇上的缘故离开陆畅,陆朗当然也不会去帮同样是皇子的陆营。
“高渐远自信得很”,陆朗说道,“他只要离间了我们,就达到目的了。”
陆畅嗤道:“他倒是不介意自曝身份。”
“高丞相是柳贵妃的人,在朝堂上人人看得出。高渐远虽然人在茗园,却早就不单纯了。”陆朗的语气里,都是对高渐远的不屑。
说到这些,陆朗想到了芝兰公子。“芝兰表兄,他本不关心政事。可现在想来,高渐远是大殿下的人,茗园似乎也隐隐分成了两个阵营。”
陆畅无奈道:“是我的不是。”
陆朗宽慰道:“世事如此,很难做到独善其身。石崇当年建金谷园,最后也惹上了杀身之祸。”他将双手枕到脑后,“阿畅,记着芝兰表兄曾帮过我们,等你有了能力,保表兄一生平安吧。”
陆畅越来越感到陆朗心怀善良,他应道:“好,我会的。”
陆畅虽然答应了陆朗,心里却想到了苏老先生讲给自己的为君之道,他开始察觉到了阿朗和自己的不同。
陆朗,他是从濛霞山走出来的。
41.第四十一章 嫡孙
被迫入局的两个少年没有想到,对手远比他们能想像到的更棘手。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东宫的长乐殿中,陆畅在看奏折,陆朗则倚着一张书案在看书,飞廉走进来送来了一封信。
陆畅接过那封信,看着信封上的落款问道:“雅歌的信?”
飞廉答道:“是的,是歌吟殿的怀之送来的。”
怀之,是雅歌那里的宫人。
陆畅拆开来,很快看完了,对陆朗道:“雅歌让咱俩明天去一趟歌吟殿。”
“去歌吟殿?小丫头有事?”陆朗道。
陆畅道:“去了就知道了。”
第二天早朝结束,陆畅出来就看到了等着他的陆朗,两个人一起向歌吟殿走去。
歌吟殿内,雅歌早摆好了坚果点心,正等着他们。
看到两位兄长进来,雅歌高兴得雀跃,却说道:“你们俩个搬到宫外去后,雅歌想见你们一面真不容易。”
陆畅大咧咧坐下,道:“几天前不是刚刚来看过你嘛。”
有宫女忙过去给他们斟茶。
雅歌道:“倒是不很久,可就是觉得要见你们一面还得专门下帖子,真麻烦。”
看着小丫头委屈的样子,陆朗笑道:“我们雅歌是公主嘛,宫里的规矩如此,以后我们有空就过来。”
雅歌道:“玉哥哥,你是不是都忘了答应过教我下棋和习字的,你都好久没指点过雅歌了。”
陆朗忙道:“今日就陪你下棋,还有,你最近有习字吗?我今天也帮你看看。”
雅歌笑着点头:“有习字,一会儿就拿过来。”
陆畅道:“哥哥先陪你下一盘棋。”
雅歌道:“好呀,玉哥哥,那你帮我略阵。”
说完,雅歌将案上的点心放到两个哥哥面前道:“岚哥哥,玉哥哥,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前一阵子跟母后学的,你们尝尝看。”
下了早朝,陆畅到这时正有些饿了,他颇为捧场地拿起一块点心扔进嘴里,喝着茶说道:“嗯,很不错。”
陆朗也拈了一块吃了,确实不错,他道:“好吃,雅歌厉害!”
雅歌听了,有些小得意,笑着道:“雅歌还学了煲汤,有机会也给两位哥哥尝尝。”
陆朗问道:“怎么想起来学这些?哪里用得着你做这些?”
雅歌道:“生活就是这些呀,就像现在,看你们喜欢吃我做的点心,就特别开心,可如果这些点心是宫人做的,就只能充饥了。”
陆朗点头赞道:“颇有见地!”
陆畅也跟着道:“就是就是,点心是雅歌做的,自然不同。”
雅歌道:“最开始学,是因为母后做的点心比御膳房的好吃。后来发现,做点心、煲汤,也都很有意思,特别是端出来给自己喜欢的人品尝的时候,很开心。”
陆畅道:“有成就感。”
雅歌连连点头:“岚哥哥,你说得好对!”
陆朗看着两人笑了,雅歌这个妹妹,是最温柔的女孩儿。
雅歌吃过一块点心后,放下茶盏,向侍立在侧的贴身宫女嫣红招了一下手,嫣红立刻递上一块帕子。雅歌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说道:“雅歌今日找两位哥哥前来,是有件事跟两位哥哥说。”
雅歌专门下了帖子,陆畅和陆朗知道雅歌定是有什么事情找他们,这时都看向雅歌。
雅歌转头对嫣红道:“让其他人先下去吧。”
嫣红答道:“是。”
等屋子里没有闲杂人了,雅歌说道:“这几日宫里忽然有些不好的传言,就是忽然就有了,有些奇怪。雅歌觉得,这事应该告诉两位哥哥。”
陆畅问道:“什么传言?”
雅歌对嫣红道:“将前天你遇到的事,给殿下和公子说一遍。”
嫣红颔首道:“是。”
她向前走了两步,双手交叠在身前,微低着头,将两天前遇到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那天,因为雅歌做点心需要一些坚果,嫣红就去御膳房取。
那时已近亥时,御膳房中只有两个厨娘在给主子们煮宵夜。嫣红过去时,那两个厨娘正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因为是夏日,房门大敞着。
一个道:“你说,刚刚刘公公说的事,有可能是真的吗?”
另一个道:“倒是有可能是真的,毕竟,那个玉烁公子是先皇的嫡孙。”说话的人又觉得有什么不妥,添了一句“不过也只是有可能。”
第一个人接道:“都是皇后娘娘心善,把他当亲生的看待一直养在身边,这不成了在身边养了个狼崽子。”
另一个道:“这事谁说得准,刘公公也说了,只是听说的。”
嫣红正立在门外,被里面的谈话惊到了,愣在那里,忽地有人拍了一下嫣红的肩:“嫣红!”
这一下嫣红吓得不轻,她慌忙转过头,看到是五公主殿里的宫女青杏,她抚了抚胸口,说道:“青杏姐姐,大晚上的,你吓了我一跳。”
青杏笑道:“嫣红,你也是来办差的?”
嫣红道:“我来给公主取些坚果,公主要做点心。白日里一直忙,到这会儿才得空。你怎么也这么晚?”
青杏道:“今个儿天热,五公主这会儿想要吃冰镇的百合汤。”
里面的厨娘听到外面有动静,早闭了嘴低头干活,这会儿见嫣红和青杏进来,忙着把坚果和百合汤交给了两人。
嫣红和青杏一道从御膳房出来,搭伴往回走。
青杏看嫣红拿了好几种坚果,问道:“这些都是用来做点心的?”
嫣红道:“是,好几样,我们公主喜欢榛子酥,可太子殿下喜欢核桃酥,玉烁公子喜欢的是松仁酥,公主就让我每样都取一些回来。”
青杏道:“刚刚你没听见那些厨娘在说什么吗?还做点心,雅歌公主不会还蒙在鼓里呢吧?”
嫣红心里早起了疑,却道:“那两个厨娘说的没头没尾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那时就快二更了,宫中的道路上已少有人走动,只隔着二三十步有一盏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晃着。
青杏前后左右看了看,才凑近嫣红低声道:“这几天很多人都在说,说那个玉烁公子自持品貌无双,招惹一大堆桃花,根本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
嫣红惊讶地捂住嘴,又好奇地小声问道:“可玉烁公子真的好帅呀!他常去我们殿里,这话又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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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说的?”
青杏附耳说道:“你不知道,玉烁公子是先皇的嫡孙,听说聪明过人,他觊觎太子殿下的位子,野心大着呢!”
啪嗒一声,嫣红手中的篮子吓掉在地上。
她抚了抚胸口,缓了两口气,才嗔怪地看了青杏一眼,慌慌张张拾起篮子,拉着青杏就走:“这话你可别跟着乱说,这种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我们还是规规矩矩把主子们吩咐的事做好。青杏姐姐,脑袋长在脖子上,才是自己的。”
青杏看嫣红真的被吓着了,自己也跟着有些怕,附和道:“好好,我记住了,我们走吧。”
…
嫣红把自己遇到的这件事讲了一遍。
陆朗很意外,可又不是很意外。
他看向陆畅,陆畅很惊讶的样子。
雅歌道:“嫣红遇到这事儿,是前天晚上。我觉得这事儿不简单,昨天就让怀之出去特意打听了一番。”
陆畅问道:“怀之,就是去东宫送信的那个?”
雅歌点头道:“嗯。”
接着,雅歌讲述了前一天怀之打听到的事。
皇宫东侧门是外出采买的宫人进出的地方。
怀之领了雅歌给他的差事,先就在东侧门附近溜达着,想寻个机会儿打听打听。太阳升起来没多久,怀之远远地就看见了柳贵妃芳华殿的林英正往宫外走,他连忙紧走几步追上去,随意地打了个招呼:“林英,今个去采买什么呀?”
林英回头,见是怀之,应道:“你今个也出宫?贵妃娘娘在兰采阁定做了几支发钗和步摇,如今做得了,让我去取回来。”
“我要去墨香楼,是同一个方向,正好和你搭伴一起,走吧。”怀之说着,和林英一起向宫外走去。
林英随口问道:“你去墨香楼做什么?雅歌公主也写字画画?”
怀之故意把话题扯到玉烁公子身上,说道:“公主偶尔也写字画画。不过,这次公主是要专门买一方砚台送给玉烁公子,答谢他上次帮公主修补风筝的事。”
林英不屑地说道:“又是玉烁公子,我说怀之,太子殿下才是雅歌公主嫡亲的兄长,公主怎么好像跟这个玉烁公子更亲呢?不是被玉烁公子的美貌迷惑了吧?”
听林英那样说,怀之很是气愤,却只说道:“说什么呢!雅歌是玉烁公子的堂妹,想多了。”
林英却道:“你在歌吟殿,应该常常能见到那位玉烁公子,你说,他是不是品貌特别出众?”
怀之答道:“这倒是真的,玉烁公子不仅容貌好,还博学多才。”
林英小声说道:“听说他仗着自己是先皇的嫡孙,到处结交朝臣,太子殿下都被他蒙骗了。”
怀之连连摇头道:“怎么可能,玉烁公子孤零零一个人,怎么结交朝臣?”
林英道:“靠上天赐予他的品貌呀。我听说玉烁公子每每出现在街头,都有数不清的少女围着追捧,鲜花香囊不知收了多少。那些被他蒙骗的痴情少女大多是官宦家的小姐,你说,这玉烁公子提出点儿什么要求,那些小姐回到家里一央求,这些朝臣大员哪有不答应的。”
怀之谨慎地小声问道:“照你这么说,这不是结党营私吗?”
42.第四十二章 出手
“可不是嘛,这玉烁公子可是先皇的嫡孙,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可没人说得清楚。”林英说完这话,一抬头,正看到兰采阁的招牌,“我到了,回见!”
怀之说道:“好,你去吧。”
林英刚要走,又转身回来,说道:“怀之,刚那些话,听过就拉倒,别说是我说的。”
“放心,兄弟明白!”怀之应道。
林英这才走了。
怀之装模作样地到墨香楼买了一方砚台,然后匆匆赶回了歌吟殿。
傍晚的歌吟殿里,雅歌、陆畅和陆朗三个人坐在殿中,神色都有些凝重。
陆畅问道:“嫣红,你说青杏是五公主殿里伺候的?”
嫣红答道:“青杏是五公主殿里的,她还有个亲姐姐叫青螺,是柳贵妃娘娘那里的掌事宫女,很讨贵妃娘娘喜欢。青螺常常关照青杏,她们两姐妹走得很近。”
陆朗道:“嫣红我知道,那个怀之,可信吧?”
雅歌道:“可信,怀之和嫣红一样,她们是一起到歌吟殿来的。”
陆朗点了点头。
雅歌看看两个哥哥,见他们没什么要问的了,对嫣红道:“嫣红,你也告诉怀之,今儿个这些话,到此为止,你们两个记好了,不能再讲给任何人。”
“是,奴婢记下了!”嫣红答道。
“好了,下去歇着吧。”雅歌挥了挥手。
陆畅看着雅歌说道:“行啊,雅歌,有一殿之主的样子啦。”
雅歌撒娇道:“岚哥哥,你欺负雅歌!”
陆朗却很欣慰,说道:“我们雅歌长大了,懂事了。”
雅歌看着陆朗,小脸上是皱巴巴的苦相:“玉哥哥,他们在背后这样说你,对你真不公平!”
又说道:“不过,玉哥哥,雅歌想告诉你,她们说的这些话,雅歌半句都不信。”
陆朗笑呵呵地看着雅歌:“雅歌心疼玉哥哥了?乖,过些日子玉哥哥送你一个别致的礼物。”
“真的?”雅歌道,“玉哥哥每次给雅歌的礼物都很特别,玉哥哥这样说,雅歌可就等着啦。”
“好!”陆朗应道。
闲话说完了,三个人又沉默了。
陆畅看向陆朗:“阿朗,都是些无中生有的话,别往心里去。这些恶意中伤,不过是想要离间你我罢了。”
陆朗微微点头:“我知道。”
又问道:“阿畅,你可知道这些流言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前你听到过吗?”
陆畅想了想,说道:“我们还在宫中生活的时候,有宫人曾跟我提到过,不过那时候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言语,没有这么具体,我也没放在心里。”
陆朗推测道:“之前是捕风捉影的言语,含糊其辞,最近这种流言不但多起来了,而且变得十分具体,指名道姓的,”他苦笑一声,“看来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雅歌说道:“雅歌知道,是贵妃娘娘!”
陆畅讶异地看着雅歌:“雅歌,你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
雅歌笑眯眯地答道:“雅歌一直是这样聪明的呀。嗯,”她那双漂亮又灵动的眸子转了转,“玉哥哥教我下棋时,常跟我说要纵观全局,多思考每步棋之间的内在关联。我就想,青杏的姐姐是芳华殿的,她们姐妹来往甚密,林英本身就是芳华殿的人,可见这件事与贵妃娘娘脱不了干系,不是她又是谁。”
陆朗赞许地对雅歌点了点头:“雅歌说的有道理。就这两个人来看,青杏只道出了这流言中的两个重点,一个是‘招惹桃花’,一个是‘先皇嫡孙’,但这两者间并没有什么逻辑关联,听起来更像是鹦鹉学舌;林英不同,他的话中有完整的逻辑关系,将青杏道出的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重点彼此间联系在一起,要么他就是流言的散布者,要么就是他距流言的根源很近。这样看来,雅歌的话没错,问题就出在芳华殿。”
陆朗又转头对陆畅分析道:“这盘棋,第一步是高渐远来告知我陛下和我父王间的恩怨;这些日子见我这边没什么回应,这是又走了第二步,想迫我知难而退。”
陆朗想起当初高渐远约他的情景,想起高渐远故作神秘又成竹在胸的样子,看来他们是一招不行,再出一招。陆朗接着道:“阿畅,从你为储君到如今,他们隐忍了三年,如今看来,贵妃娘娘已经出手了。”
陆畅点点头,却道:“阿朗,这件事,大皇兄和贵妃娘娘都是冲着我来的,或者说,是冲着储位来的,却让你在中间无端受到伤害。这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阿朗却淡然道:“不冤,我也姓陆。”
似乎就在这个瞬间,陆朗忽然理解了自己的父王陆云,那个当自己的好友潇洒归隐濛霞山时,望着好友的背影,只凄楚地说出“放不下”三个字的陆云。
他和他的父王,都是陆姓的子孙。当这个家族的先祖成为了大周帝王的那时起,就意为着整个家族需要承担起守护天下百姓的责任。
“兄弟,有你这话,够了!”陆畅道。
这天晚上,东宫长乐殿。
陆朗对陆畅说道:“阿畅,这一次的事,咱们被动了。”
陆畅点点头:“是,倒是雅歌,小丫头长大了,知道为咱们操心了。”
陆朗道:“我原想着再轻松些时日,如今看来由不得我们了。护卫队那边,暗卫营和飞鸟营的前期训练差不多完成了,既然对手已经出招,飞鸟营也应该启动起来了。”
陆畅赞同道:“你说的对,既然前期训练完成了,就拉出来练一练,试试身手。”
陆朗道:“那你明天抽空过去一趟,把这两处正式启动一下?”
陆畅一边整理着书案上的奏折,一边说道:“护卫队一直是你总体规划的,我就不过去了,就如从前,你定就好。”
陆朗随意翻着手中的书,瞥了一眼陆畅,说道:“护卫队好说,但这两处,暗卫营和飞鸟营,负责人还是在考察后由你来指定,他们要保护的人是你,要汇报的人也是你,选出来的人对你的脾气,用起来才会顺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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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最近没那么忙,就明天吧。”
陆朗的话让陆畅有些意外,他看向陆朗,问道:“有这个必要吗?”
陆朗温和地点了点头:“说了要对你的脾气,太子殿下就辛苦一趟吧。”
陆畅笑了,应道:“好,我明天过去看看。”
大周建和十七年,秋。
自己是孩子的时候总觉得时光是悠长的河水,慢悠悠地流淌;做了父母后忽然就感觉时光再不等人了,匆匆间就流逝过去了,好像只是一转眼就发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仲秋过后的一天,东方皇后看着已经高过自己一头的儿子,又看看站在旁边俊朗阳光的少年,忽然感慨光阴如梭,她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情形,也曾少女怀春,有过“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的女儿情怀,唇边拂过淡淡的笑意。
那一天晚上,皇上陆宇过来的时候,东方皇后说道:“借这个重阳,举办个赏菊花会吧,让朝臣们的家眷都进宫来。虽是不急,却也该是为畅儿和朗儿物色人选的时候了。”
陆宇道:“畅儿刚刚十五岁,这事儿不着急呢。”
东方皇后却道:“数得过来的朝臣不过那么几家,臣妾是想着让畅儿先有个大概的了解,若能有他喜欢的就最好了,相处个一两年,畅儿也该迎娶他的太子妃了。至于朗儿,”东方皇后微微叹了口气,“也只有陛下这个做叔父的为他操心了。”
陆宇沉吟片刻,道:“晖儿,畅儿的太子妃,你可想过霁霞的女儿?”
东方皇后瞥了陆宇一眼,道:“就因为我当年应下做你的太子妃,哥哥几乎与我断绝了往来。他的女儿,别想了。”
陆宇道:“东方氏的女儿是大周天选的皇后,况且,东方氏的女儿从来都是最出色的。”
东方皇后想起哥哥孤傲清高的样子,他的女儿从小在濛霞山中长大,怕是更不食人间烟火。她叹息道:“我也希望畅儿能和哥哥的女儿结缘,只是哥哥教导出来的孩子,怕是不会喜欢朝堂的浑水。”
陆宇道:“你亲自去说,也不行吗?”
东方皇后道:“这些年里他何曾认为自己还有一个妹妹。”她摆弄着花瓶里的插花,看着那些盛开的花儿,说道:“还是办个赏花会吧,更实际些。”
陆宇知道东方皇后的话不是推脱,从身后揽住皇后,宠溺地说道:“好,晖儿,朕都依你,你安排就好。”
东方皇后微微一笑,“怎么,太子妃的人选,陛下就没有什么安排吗?”
陆宇揽过皇后的肩膀,讨好地说道:“朕的皇后聪慧,又怎会不知道朕的心思?晖儿选的,定会和朕的心意。”
东方皇后没说话。自己当年入宫,也是因为家族的势力,这一点她明白。
可是,她还是希望畅儿能娶到自己合意的女子。
东方皇后说道:“臣妾先看看,有了合意的,再与陛下商量吧。”
“依你!”陆宇应道,“朕让他们多准备些品种奇特的菊花送进来。”
?
43.第四十三章 花会
得了皇上的应允,东方皇后很快将赏花会的帖子发了出去。
后宫之中,因为东方皇后的性子清冷低调,已经很多年没有举办过这样的集会了。
朝中重臣各家,从知道要参加这次赏花会开始,家眷们就忙碌起来了。大家心知肚明,太子殿下今年十五岁,就算暂时不议亲,皇后娘娘也会开始留意着了。这次的赏花会,说不定就会定下几个人选,除了太子妃,多订下几个也是有可能的,太子殿下,那是未来的君王。
这样打算着,各自将自家里差不多年龄的嫡女都打扮起来,至少要给皇后娘娘留下个印象。短短的几日内,置办衣服,添买首饰,连胭脂水粉都热卖起来,京都之中好不热闹。
转眼就到了重阳佳节。
这日,皇宫之中的宫人们从寅时开始忙碌,各种装点、一应物品、餐食饮品等,丝毫不敢出错,管事的更是来来回回地督促查看。
巳时刚到,就有人陆陆续续入宫来。有宫人引领着将人们带进来,相熟的人们相互打着招呼,寒暄着,后花园中渐渐热闹起来。
到了巳时正,皇后娘娘来了,端庄的气质素雅大气,绝世的容颜不曾有丝毫改变。
在场众家眷还是三年前皇后娘娘三十寿诞的时候见过皇后,如今却未看出任何变化,众人不免心生感慨。
东方皇后落座,朝臣各家一一上前拜见,各自介绍着自家的孙女或女儿,东方皇后微笑着一一见过。
等大家都见过礼了,皇后娘娘说道:“孩子们都去赏菊吧,今年的花特别好看呢。你们不必陪着大人们说话,都拘谨着不自在。”
“谢皇后娘娘!”女孩子们应着,三三两两地走出去了。
东方皇后对身侧的雅歌说道:“雅歌,你也跟姐妹们去玩吧,难得有玩伴。”
“谢谢母后!”雅歌应道。
这边很快只剩下了一些长辈,御花园里却热闹起来了。
御花园里,有好多品种不常见的菊花,很是名贵,可女孩子们的关注重点不在这里。平日在家里出趟门都要受到长辈的限制,今日遇到这么多同龄的姐妹,机会难得,因此,在匆匆看过了一遍菊花后,大家很快就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聊起来了。
这些女孩子们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又尚未论及婚嫁,最容易说起的话题就是俊朗的美少年了。
早几年,京都中有茗园三公子,曾风靡一时。可三年前,自从那一次陆畅和陆朗春猎回城被围堵,茗园三公子的名头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如今对于这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们,茗园中风头正盛的云岚公子和玉烁公子最受关注。
陆畅是大周的储君,大家不方便随意谈及;陆朗的容貌不输潘安,又有茗园之首的才名在外,被称为天下第一公子,不知不觉间,女孩子们的话题就集中到了玉烁公子身上。
有女孩子说道:“如今玉烁公子出来的少了,有好久没见到过了,上一次我抢到玉烁公子抛出的花,还是今年春天的时候。”
有人就说道:“嗯嗯,那一次我也在,我也得到了一支花。”
“玉烁公子人好,开朗热情,被我们围观却从不恼,总是以笑脸相回报,想来当年的潘安也不会这样落落大方吧。”
有出门少的女孩,就问道:“这样岂不是招惹一堆桃花?”
“这倒是没有。虽然倾慕玉烁公子的人很多,但更多的人是觉得玉烁公子养眼吧。”
廊檐下,大洛小洛坐在一起,大洛仰着头,津津有味地听着大家的议论,小洛的心里却很不舒服,她不喜欢大家这样议论玉烁公子,有一种“阳春白雪”掉落到一群“下里巴人”中间的感觉。
洛国公府中家教严,两姐妹平日里出门不多,自那一次在彩衣轩的经历后,竟是再没有遇到过玉烁公子。这时听到这么多人都得到过玉烁公子抛出的花,小洛心中很失落。
忽然有人想起了什么,问道:“嗨,有谁最近见到过白衣的玉烁公子吗?”
马上有人补充道:“不要管是不是最近了,有谁见过吗?只要见过就行,说说。”
“我见到啦!”有人在人群里说道。
众人的视线马上转了过去。
说话的是程国公家的程婉,程子都的妹妹。
程婉笑眯眯地站起来,说道:“算起来我见过玉烁公子四次呢。第一次是三年前春猎回城的时候,后两次都是在京都里,我还抢到过玉烁公子抛出的花。这最后一次,就在上个月,那天我和我娘清早出城去上香,正巧遇到玉烁公子出城,就从我们的马车旁经过,我看得可真切了,玉烁公子一身月白的衣袍,骑在乌骓马上,策马疾驰而过,那样子,要多帅气有多帅气。”程婉说着,好像又看到了白衣的少年,引得周围的伙伴们一阵唏嘘惊叹。
“玉烁公子有和你们打招呼吗?”有人问道。
“怎么会,不是早有人说了嘛,白衣的玉烁公子从不停留的。”有人说道。
程婉点点头:“玉烁公子就是策马而过,那样子一看就是不想被打扰。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白衣的样子见的少,我总觉得白衣的玉烁公子更好看些。”
“哇,婉婉,你的运气真好!”羡慕程婉的大有人在。
“也没有啦,不过玉烁公子真的好看,每次见了,那一天我的心情都特别好!”程婉说道。
这时又有人说道:“我没那么好的运气,只见过玉烁公子一次,但我常读玉烁公子的文章,比起容貌,我更喜欢玉烁公子的才情。”
“我也喜欢读玉烁公子的文章。”立刻有人附和。
“可我还是喜欢看玉烁公子本人,养眼,心情好!”又有人说道。
程婉说道:“对了对了,告诉你们,据说,茗园大门的匾额,那上面的‘茗园’二字,是玉烁公子的墨宝,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呢。”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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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道:“这个,只是‘据说’,因为没有落款。不过,那两个字看着就像是玉烁公子写的,风格非常‘玉烁’!”
“这样啊,那要去看看!”
“我们一起结伴去吧。”
“好呀。”
……
这边程婉被大家围着问东问西,小洛的心里却有了更多的不甘。
她望了一眼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一个人独自走去了花园深处。
玉烁公子如今是天下第一公子,不仅人长得好,更是才名远播。想到才名远播,小洛更多了一份自信,因为在这群女孩子中小洛是第一才女,无论诗文还是琴艺,都没有人比得上她。
那么,除了她,又有谁配得上玉烁公子呢?
小洛想着心事,走到了一汪湖水边,在湖边的小亭中倚栏而望。秋水无痕,映着湖畔几株微微泛黄的垂柳。这边没有菊花,也没有人走动。
小洛又想到了那个旋身飞起的身影,还有那个阳光一样灿烂的笑脸。小洛的脸上泛出她自己不察觉的笑意,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喜欢了,又在冥冥之中觉得,玉烁公子出现在这世间,就是为了和自己相遇而来。
他和她,都样貌俊美,都才华出众,他们也定会情投意合。
忽然间,小洛想到,反过来,除了玉烁公子,又有谁配得上自己呢?
她望着静静的湖面,秋风中泛起的层层波纹如縠皱轻摆,这样的美好又岂是那些只会赏菊的女孩子能欣赏的?
她不羡慕那些多次见过玉烁公子的女孩子,也不用花心思从她们的嘴里探听玉烁公子的消息。只是,自己总要想办法见到玉烁公子,认识他,和他相熟起来,才有机会让他知道自己的好和自己对他的喜欢。
还有,茗园那里的“茗园”二字,小洛心想,自己一定要去看看,若真如程婉说的,是不是可以从中知道些玉烁公子的性情呢?
在这一日的御花园里,除了小洛,还有一个人也有些失落。
众人议论玉烁公子的时候,雅歌也坐在其中,她听着大家言语中对玉哥哥的仰慕之情,起初心中满是得意,毕竟她可以常常见到玉哥哥。
可是等大家谈论到白衣的玉烁公子时,那一瞬间雅歌的心里有小小的失落,因为自己还没有真正见过玉哥哥穿白衣的样子,自己本是与玉哥哥最亲近的人呀。
雅歌想,下次定要让玉哥哥在自己面前穿一次白衣。
到了下午,各府的家眷都回去了,皇宫之中安静下来。
椒房宫中,秋雁正为皇后娘娘锤着肩臂。
东方皇后问道:“洛国公府的大洛小洛两位姑娘,年岁几何?”
秋雁答道:“大洛姑娘是建和二年出生的,今年一十五岁;小洛姑娘小一岁,今年一十四岁。”
东方皇后点头道:“早前就听说大洛小洛是京都中最出名的美人,今日一见,这两个孩子长得真不错,秋雁,你看呢?”
44.第四十四章 月白
秋雁说道:“大洛小洛两位姑娘长得好看,确实比其他家族的姑娘们出挑些,气质也很不错。大洛姑娘温柔贤淑,小洛姑娘的性子也不差,听说小洛姑娘还是个才女呢。不过,依奴婢看,还是我们雅歌公主更漂亮些。”
东方皇后笑了,“你这是偏爱,雅歌整日里在你眼前晃。”
秋雁道:“娘娘,雅歌公主是真的好看。”
皇后娘娘应道:“好。”其实,皇后娘娘的心里也认为自己的女儿漂亮。
皇后娘娘想了想又说道:“说起来,我看那个小洛姑娘似乎更有个性,大洛倒是温柔随和一些,是不是更适合畅儿?还有,那个程国公家的姑娘也不错,长得没有大洛那么漂亮,但更亲切可爱。”
秋雁听了,说道:“大洛姑娘温婉大方,程姑娘看着活泼可爱,两人的性子差很多。”
说到这里,秋雁小心问道:“娘娘,您知道太子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吗?”
皇后自嘲地笑了:“也是,这是畅儿自己的事。这几个女孩子都挺好的,家世也都不错,让畅儿自己定吧。”
秋雁扶着皇后倚靠在床榻上,说道:“娘娘今日也乏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嗯,是有些乏了,我睡一会儿。”东方皇后想着,回头也说给皇上听听,渐渐睡着了。
两个月之后,是雅歌的生辰。
陆朗早早备下了曾许诺给雅歌的生辰礼物,这一日早膳过后,暖阳刚刚越过屋顶树梢的时候,陆朗就进宫了。
此时,前殿的早朝还未散,宫里赶早的差事差不多都收了尾,整个宫城里倒有一阵子安静。
陆朗这日来得早,是想避开后面陆陆续续来道贺的人,多陪雅歌一会儿。
他在宫中熟悉的小径中穿行,步履轻快。
恍惚间,隐约有一片藏青色衣角在前面闪过,好似在刻意隐匿身形。陆朗凝眉,发现那身影或隐于树丛,或遮蔽于假山,总看不到全貌。
陆朗本能地追了上去,如今他的轻功极好,两三个起跃,已悄无声息地落在那人前面的一道树影后。那人显然是个外臣,行走间不时前后左右地戒备,急匆匆来到一道院墙的角门处,闪身进去了。
陆朗起落间已栖身在不远处的院墙上,将院中的一切看在眼里:那角门处早有一个宫女等在那里,就见两人低语一句,然后沿着一条小路一前一后向院落深处去了。
陆朗耳力好,顺着风将那声低语听了个正着,那宫女说的是“公子请跟奴婢来,娘娘正等着呢。”
陆朗跟在两人身后,就见那两人行走的是很僻静的小径,转过几道弯,前面是一个大殿。那宫女却走向大殿后方,随后两个人隐密地从大殿侧面的一个小门进去了。
陆朗到这时早看清了来人,正是那日约见过自己的高渐远。这一日高渐远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衣袍,这颜色与宫人的衣服颜色接近,显然是不想引人注意。
来人是高渐远,那么,这里是芳华殿?
陆朗从稍远处绕到那间大殿的正面,门楣正中三个大字,果然是柳贵妃的芳华殿。
陆朗抽身跳出院墙,继续向歌吟殿方向走去。
专门来见柳贵妃的是高渐远,而不是高丞相。陆朗摇摇头,看来这父子二人与柳贵妃的交情都不浅。只是高丞相进宫要方便很多,高渐远是京兆府的官员,进宫非常困难。是什么事情需要高渐远克服重重困难,亲自前来呢?
这件事怎么想都透着些蹊跷。
陆朗这样思虑着,已到了歌吟殿前。
宫人早已将玉烁公子到来的消息报了进去,雅歌此时正从殿里迎出来:“玉哥哥!”
雅歌又长高了,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承继了东方皇后的美貌,如今又多了端庄秀丽,就像是一个饱满的花骨朵,隐隐将要绽放。
“雅歌,你真漂亮!”陆朗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妹妹,由衷赞道。
“真的?谢谢玉哥哥!”
说着话,雅歌轻抬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展示了一下她的新衣。
“玉哥哥,这是用你上次送来的衣料做的新衣。”
陆朗微微摇头:“是雅歌漂亮,不是新衣漂亮。”
“玉哥哥!”雅歌羞红了脸,含羞低下了头。
陆朗看着雅歌,这个妹妹长大了,退去了孩子样的稚气,却有了女孩子的妩媚和娇羞,雅歌真的非常漂亮。
陆朗想,将来能娶到雅歌的人,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那个。
陆朗迈步走到雅歌身边,说道:“走了,进去啦”。
雅歌抬起头,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拉着陆朗的衣袖往歌吟殿里走,不见外地问道:“玉哥哥,礼物带来了吧?”
“带来了,等一下给你看。”
这日,陆朗如往常一样一身玄墨色的衣袍,白色里衣在领口处隐约露出窄窄的一条边,却让玄墨的暗色有了反差,衬出少年的疏朗活泼。
雅歌边走边上下打量着陆朗,说道:“玉哥哥,你看你的领口,白色多衬你的脸色呀。下次来看雅歌,穿白色好不好?”
陆朗淡笑着道:“玄墨色不好吗?”
雅歌想了想,说道:“玄墨色也好看,玉哥哥人长得帅气,穿什么都好看。可是,雅歌听姐妹们说,玉哥哥穿白衣的时候最好看,飘逸出尘,雅歌还没看到过呢。”
陆朗看了雅歌一眼,心说,这个小丫头长大了,都想些什么。
他随口拒绝道:“别听旁人的,玉哥哥基本上不穿白色的衣服。”
说着话,两个人已走进殿中。
雅歌坐下来,看着坐在对面的陆朗拿起茶壶熟练地自斟自饮,半晌才说道:“玉哥哥穿月白色的衣袍,其实雅歌远远地看见过两次,都是在清晨,那时雅歌正在角楼上看日出。玉哥哥出城,是去看湄儿妹妹吧?”
陆朗手中正举起的茶盏顿住了,原来,这个小丫头是真的长大了。
陆朗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每次去濛霞山,想都不用想,抬手就会拿一件月白的衣袍。那个苍翠的山谷,还有那个幽静的书斋,似乎只适合白衣。
陆朗想,也许是,心之所往吧。
雅歌看着陆朗手中顿在半空的茶盏,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她会心一笑,“玉哥哥穿什么都好看。”这算是不再纠缠陆朗了。
这一日是雅歌的生辰,她长大了,十四岁了。所以,看着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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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住的手,雅歌一瞬间知道,玉哥哥穿月白色的衣袍,只为一人而已。
那么,再多的人艳羡和仰慕,又有什么用呢?
雅歌不知道的是,她的玉哥哥自己还没有想明白。
陆朗没在意雅歌的话,他放下茶盏,让雅歌坐到自己的对面,然后将带来的礼物放到了两人面前的案几上。
那是一个木制的很精致的方形扁盒,深褐色,正面雕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雅歌,生辰快乐!”陆朗说道。
雅歌笑眯眯地看着陆朗:“玉哥哥,这是什么?”
“给你的生辰礼,是一种棋,玉哥哥自己做的,打开看看吧。”陆朗说道。
雅歌轻轻地打开盒盖,盒子里面是摆放整齐的一些棋子,由黑白两色的石头打磨而成,细腻光滑,看得出制作者非常用心。
雅歌伸手拿起一枚棋子,透着光看了看,那棋子竟然是半透明的,折射出极柔和的光。
“这棋子真漂亮,嗯,怎么玩呢?”雅歌问道。
陆朗将盒盖翻转过来,上面是刻好的棋盘,有十六个圆圈,排成四排,每排四个。
陆朗说道:“你看这棋子,共十六个,每一个都不同。我们先看这八个白色的,又分为四个高的,四个矮的;这四个高的,分为两个方的,两个圆的;这两个方的,一个上面是凸起的,一个上面是凹下去的。”
陆朗说着,将棋子按照自己的介绍分类摆放开来。
陆朗讲得有些快,雅歌没完全跟上。
陆朗看着雅歌皱起的眉头,进一步解释道:“也就是说,这些棋子有四对特性:高矮、方圆、凹凸、黑白。每个棋子在这四对特性中都各选了一个,”说着,陆朗拿起一个棋子放到雅歌面前,“比如这一个,是白色的,高的,圆的,凸起的。”
雅歌看着面前的这枚棋子,说道:“嗯,雅歌听明白了。”
陆朗将棋盘拿过来,接着说道:“十六个棋子两人共用,两个人轮流在棋盘上摆放棋子,如果有人摆放一枚棋子后,在某一行、一列、或者一条斜线上的四个棋子可以找到一种共同的特性,比如都是高的,或者都是圆的,即可获胜。”
雅歌摇头,表示没有明白。
陆朗将八个圆形的棋子拿过来,说道:“你看这十六个棋子,不管其他的,只看方圆,那么有八个是圆的。这八个圆的棋子各不相同,但只要其中任意四个排成了一条线,这条线就有了‘圆的’这个共同的特性,就成功了。”
雅歌点头道:“差不多懂了,咱们下一盘试一下。”
陆朗说道:“好,你先来!”
雅歌拿起一枚棋子,放到了第二行的一个位子上。陆朗在那个位子的斜下方放了一枚棋子。雅歌看了一眼,发现两枚棋子都是方的,就琢磨着怎样在玉哥哥不察觉的时候凑成四个方的,结果陆朗先将四个高的棋子凑成了一条线。
雅歌叫道:“哎呀,我光顾着看方圆了,忘了看高矮。”
陆朗笑着说道:“所以,一方面四种特性都要想着;另一方面,不能只想着自己的棋,还要防范对手率先成功。”
雅歌郑重答道:“雅歌受教了,再来!”
45.第四十五章 旖旎
这个有趣的棋,远没有围棋或象棋复杂,却也并不简单。雅歌着了迷,虽然她大多时候都是顾东忘了顾西,输了不知多少次,却拉着陆朗一直玩。
正午时分,陆畅处理完了朝中事务,也过来了。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发现歌吟殿里静悄悄的,觉得很有些奇怪。这日是雅歌的生辰,不是应该热热闹闹的吗?
拐过一道弯,陆畅看到有宫人在整理收到的贺礼,想来大多是各殿的主人派人送过来的。
陆畅继续往里走。
应该早有人进去通报过了,却没见雅歌出来。陆畅微微摇头,这小丫头。
这样想着,一直到陆畅走进殿中,看到埋头苦战的两个人,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陆朗陪着雅歌,中间故意放了几次水,不明所以的雅歌发现自己居然赢了,开心极了。
也就在这样的时候,雅歌抬头看到了刚刚进来的陆畅。
想起自己刚开始连连败北的惨烈,雅歌立刻让陆朗去休息喝茶,却拉着陆畅展开了激战。
不明所以的陆畅自然而然地开始经历连连败北的命运,却也顺势哄着这个妹妹好好开心了一回。
直到雅歌玩累了,三个人才一起用午膳。
雅歌让嫣红小心地将那副棋收好,问陆朗道:“玉哥哥,这副棋是你亲手做的?”
陆朗点点头:“嗯,上次答应你之后,我就开始动手了,打磨这些棋子花了很多功夫呢。”
雅歌甜甜地说道:“谢谢玉哥哥,这个棋好玩,雅歌喜欢!”
陆畅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玩这个棋,挺好玩的,看似很简单,想要获胜却并不容易呢。”
雅歌问道:“玉哥哥,这个棋有名字吗?”
陆朗说道:“这个棋是湄儿自创的,她没起名字。”
雅歌恍然地说道:“原来是湄儿妹妹呀,湄儿妹妹真聪明。”她转头问陆朗道:“和湄儿妹妹下棋,你们谁赢的多?”
陆朗笑了,说道:“开始的时候我就和今天的你一样,一路惨败。不过,这个棋锻炼的是严谨的思维逻辑,玩得多了,可以想想有没有必胜策略?或者,如果谁都不出错,有没有可能摆满十六个棋子却谁都无法获胜?”
雅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着陆朗:“啊?下棋还可以这么玩?雅歌从来没有听说过。”
陆朗点头道:“之前我也不知道还可以这样思考问题。”他放下手中的筷箸,想着湄儿说话时的神态,唇角不自觉含了笑意,“湄儿她,不知是在山里生活的久了,还是真的是从九天宫阙中掉下来的谪仙子,她脑袋里想的,总是这些旁人不会去想的问题。”
雅歌点头附和道:“嗯,就是,下棋就下棋,常人想的,自然是怎么能赢了。”
陆朗重新拿起了筷箸,“可湄儿却把这变成了一道逻辑推理题。”
雅歌听得入神,说道:“湄儿妹妹真厉害!”
陆朗耸了耸肩,很无奈地说道:“湄儿最擅长这样的逻辑推演,这方面,我是真的甘拜下风。”
雅歌夸张地道:“哇,我们天下第一的玉烁公子竟然也有甘拜下风的时候。”
陆朗道:“人道是,天外有天。哪里来的天下第一,你别跟着胡闹。”
雅歌又好奇地问道:“那,真的有必胜策略吗?还是,真的可以摆满十六个棋子却谁都不能获胜?”
陆朗只道:“这个问题,还是留给雅歌你自己想吧。”
雅歌用筷箸戳了一下面前的盘子,略带沮丧地说道:“玉哥哥,你也少了些人间烟火气!”
陆朗抬眼看着雅歌,说道:“不是玉哥哥不告诉你,是告诉了你,就不好玩了。”
陆畅早用好了午膳,看着一直说话的两人,插嘴道:“我也没这样玩过想过,雅歌,用过午膳,咱俩试试?”
雅歌的兴致被勾起来了,说道:“好!雅歌要试试。”
这一日的芳华殿,流淌着另一种风情。
高渐远很少进宫。丞相府与柳贵妃间的往来隐秘,多是丞相高深出面。
柳贵妃却是个精明的,见过一两次高渐远后,就发现这个渐远公子比他的父亲要更有头脑,遇到重大事情,与渐远公子商议显然更靠谱。
重阳的花会,东方皇后专门邀请了柳贵妃。柳贵妃自然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自己也用心看了,毕竟陆营十七岁了,该娶正妃了。也是因为这件事,她专门传话给渐远公子,让他想办法进宫来一趟。毕竟,皇子的婚姻,善加利用,是极好的手段。
在角门处接高渐远的,正是芳华殿的掌事宫女,柳贵妃的贴身侍女青螺。
高渐远跟随青螺从偏门进了芳华殿,芳华殿中的闲杂人早就被遣开了,整个大殿内安安静静的。
高渐远进到殿内,随手将外衫脱了,露出自己原本的深褐色衣袍,又掸了掸衣襟,才跟着青螺向大殿深处走去。
青螺将高渐远领到一处,四扇高大的门扉虚掩着。青螺上前轻轻推开中间的两扇门,然后退到一侧,说道:“渐远公子请,娘娘在里面正等您呢。”
高渐远察觉出这日与往日略有些不同,他看了青螺一眼,青螺只低头看着地面。高渐远也不很在意,他转头看了看高大的门扉,抬步走了进去。
层层橙红色的垂幕帏帘,轻荡在窗棂洒进来的光影中,虚空缥缈,如梦似幻。周围有很淡的熏香的味道,隐隐的有些甜,却浓淡适宜,很舒服。
高渐远停下脚步,试着唤了一声:“贵妃娘娘!”
有空灵的声音从更深处传来:“渐远公子,进来吧。”是贵妃的声音,高渐远听得出,却感到一种神秘遥远。
他迈步向深处走去。
越过迷蒙的光影,高渐远隐约看见,在淡橙色的暖帐中,柳贵妃正端坐在床榻边,看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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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高渐远躬身一揖,道:“渐远拜见贵妃娘娘!”
“免礼!渐远公子,过来坐吧。”柳贵妃的语调颇随意。
高渐远抬起头,看到柳贵妃神色自然,衣着整齐,白皙的肤色在两颊上透出极浅的红润,唇色艳丽,脖颈纤长雪白,一直延伸进衣领深处。
高渐远只觉得口干,咽了咽口水。
而就是这样一个动作,让高渐远瞬间警醒了,他眯了眯眼睛,明白了柳贵妃的心思。
这房间流荡着的,不是普通的熏香。
高渐远站在原处,没有动,脑中却是翻江倒海。
他一向自负,不甘居于人下。他肯答应自己的父亲,看似投靠了大皇子陆营,在内心中却是将陆营看成了傀儡。有朝一日陆营登基为帝,他更想做霍光那样的人,有所有的体面,却大权在握,呼风唤雨,恣性随意。他自认为才华横溢,想要成就一番能载入史册的伟业。
而这一切,他并没有跟他的父亲明说,父亲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想登上高位享受荣华富贵的人,至于能成就什么,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没有那个能力。
那么,柳贵妃呢?
他看向帷帘后有些飘渺的柳贵妃,这一刻,在高渐远的眼中,那里坐着的,就是个女人,没有高低贵贱。这女人很美,很艳,绝不青涩,却因为成熟而有着一种妖媚的魅惑,让他心生难以抑制的冲动。
可这个女人,有了身份,有了高低贵贱,却是个充满野心的人。她的所有谋划,有多少是为了她的儿子?又有多少是为了她自己呢?
高渐远的唇角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女人的野心是很可怕的,所以不容小觑。既如此,要真正掌控一切,只掌控陆营是不够的,还需要将这个女人掌控在手里。即便这个女人有野心,有心机,可高渐远自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掌控这个女人。游戏,有了挑战性,才更有魅力。
眼前,向前一步,就是掌控这个女人最实在的方法,或者说,手段。
高渐远志在必得。
可柳贵妃呢?她自信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可以掌控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
在一点上,这两个人还真是一模一样,果然是物以类聚。
只是,对于这两个过于自负的人,他们总在算计别人,从不认为别人可以算计到自己。
柳贵妃看着犹疑地站在那里的高渐远,她在想,来吧,掉落到我的温柔乡里来,纵使你再有才华,也只会心甘情愿地为我谋划。
这样想着,思虑着,柳贵妃的脸上绽出无限娇媚,她抬手解开了脖颈处的一个扣子,语调幽怨:“渐远公子,你不来吗?”
虽然空中弥漫着迷香,虽然身体中充满欲望,可高渐远知道,做出这个决定,自己的头脑是清醒的。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这一步,是他自己决定要踏出的。
高渐远几步上前,挥手放下了厚重的床帏。
46.第四十六章 实权
旖旎过后的暖帐中,高渐远倚靠在床头,一只手枕在脑后,看着身侧的人。
这时的柳贵妃,除去了钗环,乌黑的发丝从肩头流泻下来,脸上尤带着未褪去的红晕,楚楚动人。
高渐远的眼中闪过柔情,他不自觉地抬手,轻轻抚了抚柳贵妃的脸颊。
柳贵妃妩媚一笑。
她扶起高渐远,将他按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拿起梳子梳顺高渐远的发丝,又将发丝向上盘起来,簪上簪子,随后端详了一下,才满意地放下手中的梳子。
看着镜中的高渐远,柳贵妃问道:“渐远公子的正妻,是吏部尚书的千金吧?”
柳贵妃的语调很自然,可听了这话,高渐远却一下子很尴尬,毕竟两个人刚刚做过了那样的事。
他咳了一下,才掩饰地说道:“是。”又道,“怎么说起这个?”
柳贵妃当做没看到他的尴尬,只说道:“我是想着,营儿十七岁了,该娶正妃了。可这婚姻一事,还是要与公子商量斟酌一下才好。”
柳贵妃似乎是不经意地用了“我”,而没有像平常一样用“本宫”。
听柳贵妃说起陆营的婚事,高渐远没有了刚刚的尴尬,又变回了自负的渐远公子。他自然知道,皇子的婚姻,是最好的媒介,本就该善加利用。
他问道:“早前的那个花会,皇后娘娘那边有什么动向?”
“皇后娘娘看上了洛国公府和程国公府中的小姐,还没有定下来,太子也刚刚十五岁。倒是营儿,是该娶正妃的年龄了。”
柳贵妃走上前几步,转过身倚坐在梳妆台上,正对着高渐远,“我们先想好了人选,我再去跟皇上说。如果等皇上想起来开口了,就不好办了。”
高渐远点了点头,低头思虑起来。
柳贵妃见了,走开去倒了两杯茶,回来将一杯塞到高渐远手中,然后自己拿着一杯茶在斜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高渐远分析道:“洛国公和程国公,年纪都一大把了,两府的世子能力都一般,他们的孙女入了皇后的眼,还是仰仗的老一辈的家世。”
他喝了两口茶,将茶盏放在梳妆台上,接着说道:“家世显赫,但两位国公爷手中如今都没有实权,”高渐远摇了摇头,“大殿下的婚事不应走这条路。”
柳贵妃问道:“皇上也会赞同皇后娘娘的意思?”
高渐远说道:“皇后娘娘这样选,皇上也赞同这样选,是因为他们都是显赫家世的受益者。东方家族目前在朝中没人,但家族曾经的显赫让所有人在今天都不敢无视东方皇后的高贵,而皇上当年稳坐储君之位,娶东方氏为太子妃是很关键的一步,朝臣从中看到的是先皇对储君之位的肯定。”
柳贵妃回想起那些岁月,有不甘,也有无奈。若当年陆宇没有迎娶东方素晖,因而失去了太子之位,她也会失望吧?
她问道:“那依公子的意思,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高渐远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们自身没有家世依仗,就要走另一条路,那就是抓实权。”
柳贵妃不笨,瞬间就明白了高渐远的意思:“就像渐远公子,娶了吏部尚书的女儿。”
高渐远点了一下头,接着分析道:“如今的朝中,户部和工部显然倾向于太子,兵部尚书曹大人是先皇时期的老人了,多半也倾向于太子,却绝不会倾向我们。如此局面,我们不能听之任之。”
柳贵妃心想,这事果然应该与渐远公子商量,而渐远公子的那个丞相爹根本考虑不到这么多,理不清这么多头绪。
她问道:“公子的意思,我们要从礼部或刑部插手?”
高渐远摇了摇头:“不,目前最紧要的,是要想办法将兵部抓在我们手中,兵权,在历代的夺嫡之争中,都举足轻重。当年的大将军陆云,就是因为手握兵权,才被陛下忌惮。”
柳贵妃疑惑地问道:“可公子刚刚不是说,兵部尚书绝不会帮营儿的吗?”
高渐远淡淡地看了一眼柳贵妃,神色中都是成竹在胸,显然对这个问题他早就思虑过了。他侃侃说道:“兵部的问题,我早前就思虑谋划过。兵部尚书曹大人当年非常欣赏陆云,如此可推知,皇上一定不很待见他。何况如今曹大人的年龄也大了。而兵部侍郎董霖算是家父早年的学生,这个人很懂事,且能文能武,是个有真本事的,又与家父一直保持联系。我想,不妨就让大殿下娶董霖的女儿为正妃,下一步,我们想办法迫使曹大人致仕,举荐董霖为兵部尚书。如此,董霖定会死心塌地地为大殿下筹谋了,而在军中,也就有了我们的势力。”
柳贵妃边想边说道:“董霖眼下只是兵部侍郎,他的女儿若嫁给营儿,怕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我们再对董霖有提拔之恩,如此一来,董霖就只能是我们的人了。而一旦营儿上位,董霖的女儿就是未来的皇后。这般局面下,董霖不但会对营儿死心塌地,而且还会削尖了脑袋帮营儿谋划。在军中有根基不容易,渐远公子,你这个主意相当妙!”
高渐远说道:“陛下本就不喜曹大人,提拔董霖难度不大,这步棋应该很稳妥。只是大殿下他凡事都想和太子殿下比个高下。眼下这件事总还是有些委屈大殿下,还不知道他的意思如何。”
柳贵妃却不在意这个,说道:“营儿想问题就是太直接了,渐远公子放心,这事我和他说。至于心里不平衡,或者不是他喜欢的,我可以答应他,除了正妃,他想娶谁娶谁,想娶多少娶多少。”
在柳贵妃的心里,从未考虑过陆营喜欢什么。在她看来,只要能让陆营当上太子,就是陆营最好的人生。
柳贵妃从没有问过,所以也从不知道,陆营是否想当太子。
高渐远听了柳贵妃的话,笑了。这事对他也一样,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行,至于陆营的想法,不重要。
他忽然发现,他和柳贵妃竟是这样地默契和一致,他们最终的目的一样,在意的东西也一样,简直就是上天恩赐的最佳搭档。更何况,他们间的情事还是那般美妙和谐,他很喜欢柳贵妃的妖媚多情,简直有些迷恋的感觉。想到这里,他一下将柳贵妃扯过来坐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后附身狠狠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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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贵妃不清楚高渐远的思维历程,没弄清楚这边正说着陆营,渐远公子怎么突然就做起了这事。不过,她倒是热情地给出了回应,对于魅惑男人,她自认为自己定不会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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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投影在经过的每一片波心,却又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说起来,小洛就见过陆朗一次。
但,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了,与见过几次无关。
重阳花会后,小洛专门去了茗园,为了程婉的那句话,为了看匾额上的那两个字。
小洛躲在一个角落处,对着那匾额看了许久。
那两个字真漂亮,飘逸,洒脱,不羁,笔势流畅却又自有一种厚重。她想到了《晋书》中对王羲之字的描述: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匾额上的两个字与王羲之的字不同,自成风格,二者却有着同样的自在随性,浮云惊龙,不过如此。
小洛想起程婉说的话,“这两个字的风格非常‘玉烁’!”那么,玉烁公子的性格,也是这样的了?
也许是女孩子长大了,小洛忽然很有些急着要见一见玉烁公子,重阳的花会让她有了一种危机感。小洛想,自己已经十四岁了,是时候要正式认识一下玉烁公子,也该让她知道自己对他的喜欢了。
想要见到玉烁公子,最稳妥也是最辛苦的办法,就是清晨时在城门外边等,玉烁公子每月必有一天会在清晨出城。接下来的日子,小洛下了决心似的,每日清晨都在程婉说过的那个城门外等着玉烁公子。她随身带着一张琴,每日清晨里就在路边的长亭中一边抚琴一边等待,她的贴身小丫鬟莺儿一直站在路边望向城门的方向帮她盯着动静。
终于等来了这样一个清晨,在太阳初升之时,莺儿远远地就看到了从城门中飞奔而出的着月白色衣袍的玉烁公子。
那时刻,小洛姑娘就在路旁的亭子里用自己高超的琴技抚了一曲自己最拿手的蔡邕先生的《秋思》,这曲子很有难度,就算是京都第一才女的小洛,也是练了很久才练好的。
曲子很难,很难的曲子自己却可以弹奏得很好,这恰是小洛姑娘这时的用心。
从莺儿远远地看到那个身影时起,小洛就开始弹奏。她的心一半放在了琴上,眼角的余光却随着那马蹄声响瞥向由远及近的白衣身影。
那白衣的身影如一片流动的云朵,在晨曦中奔驰得极流畅,没有任何被触动或停留的痕迹,只在清晨微凉的光影中奔向旭日升起的地方。虽然这清晨的空气中流淌着美妙的琴音,他却不曾流露出最浅淡的在意,只心无旁骛,仿佛路旁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位女子,也不曾有人在弹奏琴曲一般,就只是堪堪路过。
眼看着那身影就要飞驰而过,莺儿急了,她可是陪着自家小姐在这里守了十几天了。情急之下,莺儿几步跑到大路中间,平抬起双臂,迎着那飞驰而来的马儿站立着,定要将马上之人拦下。
晨间路上人少,陆朗正策马跑得畅快,忽然看到站在道路中间的女子,急忙勒住了缰绳。乌骓马被迫停得急,不满地高高扬起前蹄,同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47.第四十七章 表白
刚刚急促的马蹄声,还有这一刻乌骓马对着长空的嘶鸣,在清晨里早淹没了清雅的琴音。小洛随手划过琴弦,站起身款款走下来,来到了莺儿身边。
莺儿识趣,忙退回到路边去了。
陆朗停住马,后面的萧飒也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情景,萧飒暗暗叹息:这女子真是自以为聪明,在这个时候拦下公子的马,只能让公子厌烦。
陆朗不愿生事,只想赶路。对他而言,以他的骑术轻而易举就可以策马绕过那女子,可此时人都站在道路中间了,自己再视而不见实在有些不礼貌,只好勒住缰绳让乌骓马停了下来。
陆朗没有下马,也没有说话。
月白的衣袍在晨风中翻飞,清风盈满衣袖,肩头墨发清扬,俊朗的脸庞笼在清晨柔和的光影里,神情略有些清冷,却让人怦然心动。
小洛就这般真切地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玉烁公子。
她已说不出话来。
曾经所有的自信都砰然瓦解,因为这样的美好,小洛连想都不曾想到。
“这位小姐,有事?”陆朗冷声问道。
“呃……我是洛国公府洛国公的嫡孙女,叫洛夭绍。既然同在京都,今日又遇见了,我们认识一下吧。”
陆朗轻轻点了一下头:“原来是洛小姐,在下知道了。”算是打过招呼了。
小洛很意外,她听到的玉烁公子从来都是疏朗热情落落大方的,从不曾拒人于千里之外。此时此刻,如此疏离冷漠,怎么与她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
她有些慌,很想能留住玉烁公子片刻,忙又说道:“听闻玉烁公子是天下第一公子,才名远播,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能请玉烁公子对我刚刚的琴曲指点一二。”小洛终于说出了一句之前打过腹稿的话。
陆朗听明白了,这就是个没事拦路看热闹的,“小姐琴技高超,无需指点。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陆朗说着,抖动缰绳想要绕过去。
小洛看玉烁公子要走,顾不得许多了,直接说道:“小女子仰慕公子已久,今日特在此等候公子,公子却如此冷漠,是不是有些失礼了?”
“仰慕?”呃!现在的女子都这样直白大胆吗?陆朗有些被吓到了。
陆朗在马上一揖,说道:“洛小姐与我素不相识,何谈仰慕,洛小姐怕是误会了。”
陆朗给了对方一个台阶,转身又想离开。
小洛的自信和倔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说道:“我今日既在此专程等候,自然不可能不了解玉烁公子。玉烁公子乃天下第一公子,不仅容貌出众,才情更是不亚于陈思王的八斗之高。可正因如此,我洛夭绍才敢在公子面前说出‘仰慕’二字。我本是京都第一才女,诗文琴技整个京都可以说无女子可比。如若玉烁公子会有一位红颜知己,试问,这世间除了我又有谁配得上呢?”
小洛终于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呵,呵呵!”陆朗听了,就一种感觉,这自信是哪里来的?
陆朗依旧没有下马,在马上再次拱手说道:“洛小姐是京都第一才女,这件事在下知道了。请问现在,本公子可以走了吗?”
小洛哽住了,自己那些话白说了?
趁着小洛这一愣神的功夫,陆朗打马从侧旁过去了,然后扬鞭催马,融入到朝阳的光影之中。
萧飒十分同情地看了看愣在那里的女子,打马去追赶自家公子去了。
晨光洒在小洛的身上,她的心里都是委屈。
不同于姐姐大洛的圆脸,小洛的脸略有骨感,透着冷淡和聪慧,总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劲儿,又长得很漂亮,看在旁人的眼中,多少有些不易亲近的疏离。她一向自视甚高,原来的茗园三公子本还能入她的眼,可玉烁公子出现了,她的眼里再容不下别人了。她读过的书不少,也不单单是被玉烁公子的外貌吸引,得知玉烁公子的才华无人能及,她的心里就有了一份自信,认为这世间唯有自己才配得上玉烁公子的才名。这样思虑着,日子久了,心里就有了一份感觉,似乎玉烁公子定会是属于自己的。
在小洛的人生观中,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所思所想不输男子,总要有一位有才学有抱负的夫君,才配得上她的辅佐,而夫君的功业成就本就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这也许是那个年代里儒家教育中优秀女子唯一的出路。小洛在京都官宦世家中长大,有这样的眼光和想法,已比多数一辈子安于后宅的女子强了很多。
她早知道玉烁公子颇受欢迎,可她对自己的才学很自信,玉烁公子只是不知道她,不认识她。认识了,知道了,就定会是她想象的那样,他们彼此是最合适的,也是最般配的。
只是,这个清晨的刻意邂逅,打碎了小洛的梦。她不明白,既然自己早知道了玉烁公子的才名,玉烁公子是不是也应该知道她京都第一才女的名号?为什么他连为她停留片刻都不肯,离开的这般匆匆呢?
此时,望着那个飞奔离去的背影,小洛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曾经所有的自信都不见了,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刻抛弃了她。她本是最骄傲的那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心中极度不快,小洛带着怒气踢飞了路旁的一颗石子。
此时的小洛,从极度自信跌落到极度的自我否定之中,她神色木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到家中的。
这日一早,陆朗的心情很好,又是去濛霞山的日子。
可刚出城就遇到的这个小插曲,破坏了陆朗的心情。
陆朗牵着马上山,却意兴阑珊。连带着萧飒都感到了周围的低气压。
陆朗将乌骓马交给萧飒,自己走进了书斋。推开两扇虚掩着的房门,他习惯地向右侧看了一眼,湄儿果然在那里,正如往常一样对着他浅笑:“阿朗,你来了!”
“嗯!”陆朗应了一声。
那一天,两个人一起抚琴、读书、讨论、做游戏,如很多个往常一样。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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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的湄儿还是察觉到了陆朗的不同。
用过晚膳,东方湄说道:“今夜有流星雨,我会去凤凰台看流星,你要不要一起去?”
陆朗自然而然地答道:“我自然会陪你一起。”又问道,“流星雨?是很多流星吗?”
“嗯,”东方湄点头,“是短时间内有很多流星,就像雨丝划过夜空一样。凤凰台那里最开阔,最适合观看。不过,夜里有些冷,要加件厚衣服。”
“好,现在就一起去吧。”陆朗说道。
那一夜,两个人围着狐裘,在凤凰台上看流星雨。
那一夜,月亮很小,只剩一道弯弯的月牙挂在东边,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
那一夜,很冷,是冬月,湄儿却不让点篝火,因为光亮会影响看星星。
陆朗记得那一天的夜空特别美,星汉灿烂。
不时有流星划过夜空,仿佛是从银河间穿过,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又转瞬间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中。
“流星,不是说,是凶兆吗?”陆朗问道。
“星象之说,认为流星是上天的使者,多数时候是预示有灾祸要发生。可是,每年都有流星雨,哪有那么多灾祸呀?我更愿意相信,流星雨只是天空中的一种现象。关于流星雨,早在《左传》中就有记载了,可见是时常会发生的事情。”说起这些的时候,东方湄的思绪中每每都充满理性,她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夜空中的流星,又因为冷,两只手紧紧拢着身上的狐裘。
陆朗有些后悔,这么美的夜晚,自己怎么问了这样一个煞风景的问题呢!其实,他刚刚问出口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
听了东方湄的话,他连忙说道:“我也愿意相信流星雨只是天空中的一种现象。”
这样说着,正有一颗流星划过,陆朗伸出手去,想要接住那流星一般。
东方湄侧脸看着他:“阿朗,这样的夜空好生动,你觉得吗?”
陆朗看着东方湄,点了点头。
东方湄又说道:“那些平日里会眨眼的星星,忽然向我们飞来了,我只觉得好亲切,心生欢喜!”
这一刻的东方湄,又充满感性。
东方湄在看星星,陆朗却在想,湄儿,忽而绝对理性,忽而又充满感性,就像个迷一样。
看到东方湄又紧了紧披着的狐裘,陆朗说道:“看好了吗?天气太冷了。”
东方湄对着手心哈了两口气,说道:“这会儿的流星正多,我们再看一会儿。”
陆朗是习武之人,并不怕冷。见东方湄还要再待一会儿,他在掌心中运了真气,缓缓放到了东方湄的后背上。一股暖流袭来,东方湄看向陆朗,笑着点点头。
“湄儿,今早从京都出来,我遇到了一件事。”陆朗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东方湄,只望着遥远的星空。
“嗯,是一件让你有些烦心的事吧?”东方湄也看着星空。
“你,知道?”陆朗很诧异。
48.第四十八章 内心
“你今天的情绪有点儿不一样,所以我知道。”东方湄说道。
“哦。”陆朗应了一声。好像从他们认识的那天起,湄儿就什么都知道。
过了一会儿,陆朗才接着说道:“今早我出城的时候,遇到了洛国公府的小姐,她好像是专门在那里等我的。”
东方湄点点头,可暗夜中,望向星空的陆朗并没有看到。
又有几颗流星划过,夜空都被照得亮起来了。
东方湄伸出手去,让那流星仿佛消融在自己的手心里,她望着那些流星说道:“阿朗,如果你不想考虑太多,那么,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
陆朗一时之间没了言语。
湄儿,她不问问细节吗?湄儿的话,就像没有波澜的水面,平静得让陆朗有种说不清的失望。
他忽然觉得,这个夜晚,说这件事,也不合时宜。
第二天,陆朗一早起来,独自去了云霭峰。
陆朗的心情似乎更不好了。
他没有如往常一样在第二天回城,而是在濛霞山又盘桓了一天。
冬日里的山风,很有些冷。
陆朗坐在古松上,望向天空。
天空冷得连一丝云都没有。
“阿朗,如果你不想考虑太多,那么,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这是东方湄在前一天晚上说的话。
“不想考虑太多”,是什么意思?联姻吗?阿畅的婚事,似乎就不能太单纯,就只能考虑得多一些。
京都中的世界,对湄儿而言,是陌生的吧?
那么,自己呢?
“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自己的内心,又是什么?
湄儿,她为什么不肯多说几句呢?
陆朗忽然发现,他很希望东方湄能多问问,多说说。可他期望东方湄说什么呢?又似乎他并不知道。
陆朗枯坐了一天,东方湄却没有来,没有像从前一样带着吃食陪他独坐。
陆朗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夜晚,回到望舒苑,孤灯之下,陆朗拿过古琴,想都没想就拨动了琴弦,弹奏的竟也是蔡邕先生的《秋思》。
那一刻,他只是单纯地很想抚琴。
陆朗弹奏的《秋思》,完全是另一种意境,琴随心生,听着自己弹奏的琴曲,陆朗想到了湄儿的那句“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
夜风吹打在窗纱上,颇不宁静,就如陆朗这日的心情。
第三天上午,用过了早膳,陆朗来到书斋。
东方湄正在书斋的书架间找书,平日她常坐的那张书案上,已堆了一摞书卷。
另一侧陆朗的那张书案上,摆放着两天前陆朗挑选出来的几册书。
“湄儿,怎么找出这么多书,你要做什么?是又要研究什么吗?”陆朗记得上次绘制治水图稿时,东方湄的书案上就堆着许多书。
听到陆朗的声音,东方湄从书架间走出来,说道:“阿朗,我正要跟你说,过几天我要出门,你要看什么书,就和从前一样,自己过来找便是。”
陆朗本就空落落的心似乎又空了一些,那一瞬他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很失落。
也许是因为,濛霞山,是唯一让他不觉得孤单的家吧?
无论是以前住在宫中,还是现在住在秦王府中,似乎只有濛霞山的望舒苑,才有家的温暖。
原来,湄儿出去游历的时候,濛霞山就不再是现在这样的濛霞山了。
陆朗问道:“湄儿,你是要出去游历?”他这时知道了,东方湄是在找一些要随身带着的书籍。
“是。”东方湄正将几册书抱过来。
“这次要去哪里?”
东方湄把手里的书放下,对杜若说道:“就这些了,整理一下装到箱子里吧。”说着,抬手擦了擦额角。
陆朗这才发现,冬日,东方湄竟忙出了汗。
他走过去给东方湄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
东方湄这才坐下来,看向陆朗说道:“这一次,我要去江南走走,也许会在富春江停留一两个月。”
陆朗说道:“富春江?那是江南了,是个好地方。”
东方湄捧着茶盏,点了点头:“嗯,许是在山中待得久了,忽然很想在水边留一留。”
陆朗又给东方湄添了茶,问道:“再有一个月就到年节了,那时不回来吗?”
这时已是冬月,等过了腊月,就是年节了。
东方湄说道:“这个还没说定,爹爹说他也可能要到江南去会友,如果爹爹也过去的话,我就在那边过年节。”
东方湄看着陆朗微蹙的眉心,心中有一丝敏感,她拉了拉陆朗的衣袖,声音柔软了许多:“阿朗,如果年节的时候我不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陆朗点头道:“嗯,我会的。出门在外,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还有,记得写信来,就如你从前答应过我的,不得超过十天。”
东方湄笑了,“记着呢!”
因为要出远门,彼此间会有好一段时间见不到,这一天陆朗离开时,东方湄一直把陆朗送到山脚下。
陆朗飞身上马,回头对东方湄笑了。
“阿朗,你笑起来真好看!”东方湄说道。
陆朗说道:“记着答应我的,写信来。”
东方湄对着陆朗挥手:“嗯,记着呢!”
虽然很是不舍,陆朗却只能走了,回到京都,那个叫做家,却只有他一个人的地方。
--
大周建和十八年。
对陆朗而言,建和十八年的年节特别冷清。
东方湄去江南了,霁霞叔叔也去了,两个人留在那里过年节,陆朗忽然感到自己年节期间没了去处。
陆朗最大的优点,就是落寞的时候,为了摆脱落寞,拼命干活。
陆畅忙着每日里上朝、看奏折、与朝臣探讨朝政。
陆朗则忙着打造东宫的天地。
皇上陆宇绝不会想到,在陆畅为储君的四年里,陆朗几乎一天都没闲着,而这时的东宫,早已自成天地。
年节头两天,陆畅和陆朗忙着宫中的各种仪式礼节,到了正月初三这一日,两个人才闲下来。
这日,将近正午的时候,陆朗来到了东宫。
陆畅这几日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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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奏章,难得清闲,这时正在庭院中闲来舞剑。
陆朗走进庭院,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下,看陆畅舞剑。
陆畅见陆朗坐在那里,心思一动,转身的一瞬,剑鞘出手,袭向陆朗。
也不见陆朗有什么动作,只一眨眼的功夫,那剑鞘就回转过来向陆畅飞来,而陆朗已如一道影子般旋到了庭院的另一侧,站在了陆畅的身后。
陆畅将剑鞘接在手中,摇头说道:“你的身手越来越神鬼莫测了。”
他收了剑式,问道:“今日得了清净,怎么没在府中休息?”
陆朗走到廊下,靠着一根立柱坐了下来,说道:“收拾一下,带你去个去处。”
陆畅也不问去哪里,只说了个“好”字。
等陆畅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来,陆朗站起身,扔了一个面具给陆畅。
陆畅接在手里看了看,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笑,把面具带上了。
两个人戴着面具出了门,飞廉和凌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陆朗说道:“带你找个地方解决午膳。”
陆畅的眼中是询问:“这么简单?”
“也简单,也不简单。”陆朗带着陆畅,向城南的金水河走去。
年节期间,街上很热闹,买小吃的,买小玩意的,还有耍杂耍的……,小摊贩一个挨着一个摆开去,空气中都是年节的味道。
街上的游人很多,三三两两的,还有带着小孩子的,都穿着节日里的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陆朗和陆畅走在人流中,因为不着急,两个人边走边看,很悠闲的样子。
平日里很少这样悠闲,陆朗的心情很放松,眼睛四处看着。眼角瞥见一个卖笔墨纸砚的摊子,就走过去瞧了瞧。
摊面上的东西很多,却少有看得上眼的,陆朗随意走过去,发现了一块放在角落里的墨块。他拿起来瞧了瞧,问道:“松烟墨?”
摊位的主人忙过来招呼:“公子是识墨之人,眼力好,这正是松烟墨,正宗的上党松心墨。”
说话间,陆朗将那个墨块举起来,想透着光看看,却无意中越过墨块,看到在这个沿街的摊位里面,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坐在一个台面后挥笔写字。那个台面看得出是临时搭起来的,就是两个支架上搭着一块破木板,书生的衣衫很干净,却很破旧,有很多缝补的痕迹。台面的一角立了一个牌子,上面有两行共四个字:“卖字,佣书”。
陆朗举着那墨块透过光看了看,将墨块交给摊主,“包起来吧。”又指着里面那个书生问道,“你们店的?卖字?”
摊主一边将那块松烟墨包起来,一边回话道:“一个来赶考的落魄书生,等着参加春闱的。因交不起房钱,就在我们店里摆了这个摊子,卖字,也抄书。”
陆朗点点头,交了钱,接过包好的松烟墨,和陆畅一起接着往金水河畔走去。
在金水河的北岸,有一座四层的阁楼。
金水河在这里转了几道弯,仿佛将那阁楼拢在了水中一般。
这里的金水河,水流舒缓,河面开阔。身处阁楼之上,不免有水随天去之感。
49.第四十九章 黄耳
陆朗带着陆畅来到金水河畔,他用手中的折扇指着比周围高出很多的阁楼说道:“我们就去那里。”
陆畅仰头看去,那阁楼上有一匾额,书有“碧水远空”四字。
“碧水远空?这名字怎么像是你起的?”陆畅笑道。
陆朗听了一愣,嘴里却说道:“普普通通的四个字,你想多了。”
“透着清高。”陆畅评价道。
“饭菜好吃,能吸引足够的客人就行。”陆朗很是无语。
“是家酒楼?可这名字没有一丝烟火气。”陆畅说道。
“真的?”这个,陆朗真的没想过。
两个人来到碧水远空阁楼前,有店小二在门前迎候。
凌风紧走几步上前道:“四楼,水字号雅间”。
店小二说道:“好嘞,几位请!”
陆畅随陆朗走进去,看到一楼是很接地气的设计,大厅里热热闹闹的,还有个说书的台子,有一老者正兴致很高地讲着某部书,下面边吃饭边听着的人们不时叫好。
沿着楼梯往上走,风格一下变了,极雅致,流淌着书香茶韵般,将下面的热闹隔开去,成了另一种天地。
许多书生文人在此聚会,大概是春闱将至的缘故,多数桌子都有客人。
两人转过弯,往三楼上走,迎面有两位小姐正下楼,两人就往旁边让了让。
走在前面的女子穿了一件暗红色的披风,白色貂尾装饰的领口将一张脸庞映得红润娇美,步履盈盈。她见两位公子让出路来,停下来微低了下头表达了谢意,才又提起裙摆翩翩下楼去了。
陆畅只觉得那女子极漂亮,端庄得体,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他微微颔首算是对那女子回礼,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女子转去了楼下。
走在后面的女子披了件海蓝色的斗篷,她瞥了站在旁边的陆畅和陆朗一眼,跟着前面的女子下楼去了。
这时候,陆畅和陆朗都戴着面具,只看得出是两位年轻的公子。
陆朗站在陆畅后面,见两位小姐都转去楼下看不到了,陆畅却还站着,他轻咳了一声,陆畅回过神,又接着向楼上走去。
陆畅和陆朗走进雅间,陆朗直接走到窗前,将两扇窗推开来。
这雅间位于四楼,只见窗外视野极开阔,远处水天相接,茫茫无际,又有几分冬日的肃杀之感,与刚刚沿街的热闹很不相同。
“景色不错,正合‘碧水远空’四字!”陆畅说道。
“若不是冬日,临窗赏景很惬意。”陆朗说着,关上了窗,将有些凛冽的风关在了外面。
两人落座后,陆朗拿过菜单随意点了几道菜,凌风过去将两个人的茶盏斟满,然后和飞廉走出去守在了门外。
“这地方不错,不亚于望湖楼。以前怎么没听说过?”陆畅喝着茶,问道。
“碧水远空,刚刚开业两个月,名声已盖过望湖楼了。”陆朗说道。
“雅俗共赏,这里的理念不错。我看很多书生喜欢来这里。”陆畅说这话时,想起了刚刚遇上的两位女子。
“小姐夫人们也喜欢来这里,所以三楼和四楼都设计成了单独的雅间。”陆朗说着,抬头看了陆畅一眼,“刚刚遇上的,是洛国公府的两位小姐。”
陆畅有些意外,陆朗一向很少在意这些的,便问道:“奇怪,你从不留意这些的,怎么忽然知道这个了?”
陆朗无奈答道:“走在后面的那个,是小洛小姐,她拦过我的路。”
“原来如此。”陆畅点了点头明白了,那么,走在前面的就是洛国公府的大洛小姐喽。莫名地,陆畅就感觉那女子的端庄雅致很合自己的心意。
两人掀过了这个话题。
陆朗点的菜不多,道道精致。
陆畅看着桌上的菜肴,问道:“不喝点儿酒吗?”他知道陆朗喜欢喝清酒。
“今日不喝了。”陆朗答道。
陆畅点点头,没问为什么。
两个人吃得差不多了,陆朗让人把桌子收拾干净。
等人都出去了,陆朗特地走到门口,吩咐飞廉和凌风守好门,才转身回来。
陆畅看着陆朗,知道他是有事要说。
陆朗坐在陆畅对面,说道:“你说的不错,‘碧水远空’这名字,是我起的”,陆朗讪笑着,“看来很失败,一下就被你认出来了。”
陆畅听了,呵呵笑了起来。
陆朗拿出一摞房契,有二十多张,说道:“这三四年间,东宫几乎所有的资产都被我换成了这些,目前大约有二十几家酒楼,遍布大周各地,这家‘碧水远空’算是总部。各地飞鸟营的暗桩会将各种消息都送到各处的酒楼,再传送到京都这里。”
陆朗将房契交给陆畅,说道:“目前,除了我、萧飒和凌风,没人知道这件事。”
陆畅点头:“明白。”
他翻了翻那些房契,这些酒楼的名字,只有两个,“碧水阁”和“远空楼”。
陆朗说道:“后续我还会找关键的地方再开出几家,最后可能要有四十家左右。”
陆畅说道:“那时,我的东宫,怕只剩下空架子了吧?”
陆朗笑了,“倒是现在差不多是个空架子,不过,你看这碧水远空的热闹,很快就能赚回来,放心。”
陆畅用手中的折扇轻扣了一下桌子:“这个,我相信。”
又问道:“消息怎么传递?”
陆朗从怀里掏出两个青铜打造的令牌模样的东西,放到了陆畅面前。
陆畅拿起来端详着,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符令。”陆朗指着其中较小的一个,说道:“这一块符令,属阳,称为‘阳符’,与虎符的用法相同,需与另一块阴符合上,方能拿到消息。”
“阳符,只有这一块,所以要收好,不能被复制。在每一个酒楼里,都有一块阴符。持有阳符的人,可以拿到任何一个酒楼的消息,而各个酒楼之间只有阴符,不能互通消息,消息只能向上层传递。”
陆畅听明白了,这个系统很严密,陆朗没少花功夫和时间。
“懂了,没有阳符,消息只进不出。”陆畅说着,拿起那块阳符,前后翻转着看了看。
“这一块,”陆朗指着稍大的另外一块符令,“是主人身份的象征。所有酒楼的人员都听命持此符令的人。”陆朗将那块符令拿起来,郑重地交到陆畅手中,“阿畅,收好它。”
陆畅把那块符令放在掌心,点了点头。
陆畅问道:“这家‘碧水远空’是总部,负责人的级别也相对较高吧?”
陆朗答道:“在各地所有的酒楼中,是最高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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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见一见这个人吗?”陆畅问道。
“不,”陆朗摇头道:“保有神秘感,会更有威慑力,何况眼下朝局并不明朗。我想,有符令就够了。”
陆畅点头:“嗯,这样更周全。这整套系统,有名字了吗?”
陆朗想起刚刚关于酒楼名字的事,想起陆畅说的“透着清高”,笑了,说道:“这个还没有,阿畅,你起个名字吧。”
陆畅低头想了想,说道:“就叫‘黄耳【注1】’吧。”
“黄耳?不错!”陆朗想,这名字的风格还真是截然不同呢。
年节难得清闲,皇上陆宇连着几天留在后宫。
这自然是难得的时机。皇上来芳华殿时,柳贵妃软磨硬泡,又哄得陆宇开心,陆营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等到七天休沐结束,开朝之日,陆宇的圣旨就下来了,封皇长子陆营为鲁王,赐婚董侍郎的女儿为鲁王妃。董霖当场跪地谢恩,感激涕零。
转过天来,雅歌、陆畅和陆朗三个人在椒房宫的时候,皇后娘娘对陆畅说道:“重阳的花会上,母后看洛国公和程国公两家的几位姑娘都不错,你父皇也是这样的意思。畅儿,虽然皇家的婚事涉及颇多,母后还是希望你能娶到自己喜欢的人。这一两年里,你自己多留意些,找机会了解一下这几个女孩子。”
听母后说到自己的婚事,陆畅的脸微红,却也想起几日前在碧水远空遇到的那位姑娘,阿朗说是洛国公府的,这样看来应该是母后看中的人之一,这样想着,心里有些许庆幸,忙应道:“孩儿记下了。”
东方皇后笑了笑,又对陆朗说道:“朗儿,你和畅儿不同,你尽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有了喜欢的,告诉我,我会请陛下为你做主的。”
陆朗恭谨应道:“谢皇后娘娘,朗儿明白娘娘的心意。只是朗儿还小,不着急。”
皇后娘娘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看着眼前的三个孩子,感叹道:“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
事情还真有凑巧。
转眼到了元夕之夜,陆畅和陆朗两兄弟陪雅歌出来逛灯会。
雅歌是公主,与陆畅不同,一年里难得有几日能出宫逛逛,元夕灯会,两位哥哥自然都愿意宠着她。当晚,雅歌戴着帷帽,两兄弟各戴了面具,天色刚暗下来时三个人乘一辆车子出了门,只带了飞廉和凌风跟着。
元夕最热闹的去处,就是城南金水河沿河的灯市了,三个人在街口下了车,悠悠闲闲地往里走。雅歌很少出宫,又是这样热闹的日子,她的心情极好。
三个人到达金水河畔时,一轮橙亮亮的圆月正从河面上升起,在粼粼的河面映出扑朔闪亮的辉光。忽而有雾气从水面蒸腾,那圆月已升高了一些,却笼了薄纱一般,有了些羞答答的朦胧。
雅歌看了好一会儿水边的月亮,又拉着两位哥哥去逛灯市。
转过街角时,看到有一辆车子停在那里,两位女子正从车上下来。车子上有徽记,车篷一侧的吊角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是用小篆书写的“洛”字,显然是洛国公府的车子。
雅歌看到了,便喊道:“洛家姐姐!”
------
【注1】:西晋陆机有犬,名黄耳,甚得主人喜爱。黄耳为陆机送信,从洛阳到江南的家乡,又将家人的回信带回。这是《忠狗送信》的故事。
50.第五十章 元夕
陆朗刚刚低着头无聊地跟在雅歌后面,这会儿想阻止雅歌却来不及了。那边陆畅听到雅歌的话,眼睛却一下亮了,向两位女子看了过去。
两位女子转身看过来,雅歌几步跑过去,说道:“洛家姐姐,是我。”说着,将帷帽掀了起来。
那边果然是大洛小洛两位姑娘。
女孩子们相互见过礼,雅歌又将两位哥哥拉过去一一做了介绍。期间大家各种表情,有淡然的,有诧异的,有暗自欢喜的,也有叫苦不迭的。
之后,三个女孩子走在前面,陆畅和陆朗跟在后面,再后面是飞廉和凌风。
见面时是意外邂逅,此时走在路上则各怀心事。陆畅和陆朗跟在三个女孩子后面,陆畅一直打量着大洛姑娘,希望那位大洛姑娘能偶尔回一下头;可等了好一会儿,两次回头张望的,都是小洛姑娘。陆畅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两个姐妹怎么这样不同呢。大洛小洛都很出色,但小洛淡漠强势,陆畅更喜欢温婉柔和的大洛姑娘。
走在陆畅身侧的陆朗心思却全没在这些上,他没有错过街上的热闹,眼睛瞥过身旁的摊位,偶尔拿起个什么看看,看中了就抛给后面的凌风,心情很放松。就这样走着走着,在一个摊位上他看到了一个白玉的发钗,那发钗有点别致,陆朗信步走了过去。拿在手里细看去,那白玉发钗的钗头雕了一枝桃花,通体白润剔透,简单素雅。陆朗仔细看了看,躲在面具后面的脸上唇角上扬,他举起发钗向后面的凌风示意了一下,随后将发钗收到了袖笼中,凌风忙走过去给那个摊位的老板付账。
陆畅站在路边等着陆朗,看到这一幕,他微微一笑,那是一支女孩子的发钗。
时不时回一下头的小洛姑娘也恰巧看到了这一幕,她的内心有些复杂,涌起无数猜测揣摩。一个少年当街买下一支女孩子的发钗,难道是他心中有了一位心仪的女孩子?真如此,能如此大大方方地买下发钗,那女孩子与他的关系应该已不是什么秘密,可为什么自己没听说呢?
小洛心中本庆幸着这一日的偶遇,难得借到雅歌公主的光,自己能有机会这样靠近玉烁公子,可这时心境又仿佛一落千丈,这种忽上忽下的感觉真不好受。她这样想着心事茫然地跟在姐姐身边,街上所有的热闹她都没感受到。
就这样逛了一会儿,三个女孩子在一个猜灯谜的摊位前站住了,那里在摊位正上方高高低低挂着三四排灯笼,灯笼的造型各不相同,每一盏都很漂亮,上面都写有谜题。
陆畅见女孩子们停在那里,忙走上前对摊主拱手道:“请问这谜题怎么个猜法呢?”
摊主这一日生意好,红光满面的,笑呵呵说道:“这位公子有眼光,我这里的灯笼和谜题都着找人专门设计制作的,整个京都独一份。这谜题呢,五文钱猜一次,猜中了,这灯笼就是您的;猜不中,这灯笼就还是我的。”
陆畅点头道:“明白了。”
飞廉走过去掏出一把散钱,陆畅从中拿出五十文,交到摊主手里。
摊主接过银钱,说道:“诸位看中了哪个灯笼,随意猜。”
仰头望去,挂在高处的灯笼躲开了街上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特别亮,又每一盏都造型不同,确实很别致。
大洛望向一个六角的宫灯,上面有四句诗:
移舟水溅差差绿,
倚槛风摆柄柄香。
多谢浣纱人未折,
雨中留得盖鸳鸯。【注1】
读完这四句诗,大洛莞尔一笑,看向摊主说道:“这个谜底我猜到了,是荷叶。”
五文钱买下这盏花灯,摊主并不亏,这时听到有人猜中谜题,摊主笑呵呵道:“这位小姐聪慧,没错,您猜得对,这灯笼是您的了。还请您稍候片刻,容我去寻一个竹竿把灯笼挑下来。”
陆畅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这时上前说道:“不必麻烦摊主。”说完,他轻身跃起,只看见他的袍袖在那灯笼上一拂而过,旋身落下来时,那个六角的宫灯已提在他手里了。
陆畅将灯笼提到大洛面前,含笑道:“给,这是你的灯笼!”
大洛见太子殿下亲自帮自己取下灯笼,心中又是意外,又是无措,一时之间红了脸,忙低了头说道:“谢谢殿下!”
陆畅笑了,趁势把灯笼又向前递了一下,靠近大洛姑娘低声道:“这里人多眼杂,称公子更方便些”。
突然的靠近带来少年特有的气息,里面有一缕淡淡的龙涎香。大洛的脸更红了,她伸手接过灯笼道:“多谢公子!”大红的灯笼映照下,大洛姑娘那张娇美的脸更是惹人心动。
雅歌纯真,看到大洛拿到了灯笼,拍手赞道:“大洛姐姐真厉害!”
大洛笑着朝雅歌点了点头。
陆朗站在雅歌身边,说道:“羡慕的话,你也猜一个。”
雅歌抬头看灯笼,,戴着的帏帽却碍事地遮住了视线,她抬手将帷帽摘了下来,不料勾到了发髻,雅歌不自觉地“哎呦”了一声。
陆朗见了,伸手擎住帏帽,帮她把帷帽勾住的地方摘开来,挽好的发丝却已散落了下来。陆朗将帷帽递给凌风,然后随手将雅歌的长发挽了一个极简单的样式,又顺手从自己的袖笼中取出刚刚买的那支发钗,簪在雅歌头上将发髻固定好了。
雅歌回头,对着陆朗甜甜地笑了。
陆朗问道:“看到哪一个了?”
雅歌抬头望过去,看到一个正不停转动着的走马灯,白色的背底上用浅淡的墨色画出一道江水,远山如黛。灯笼偏上的地方写着谜题:
春风缓缓过衡阳,
吹绿燕山到楚江。
莫道万里不辞归,
江南虽好非吾乡。【注2】
那时大家站在那些各式各样的花灯下,都仰头看着灯笼和谜题,小洛心思灵动。一路过来,玉烁公子只自顾自地逛着热热闹闹的灯市,他唯一在意时不时照顾着的只有雅歌公主。从他对雅歌公主的在意和周全,看得出他是一个心细又温暖的人。小洛想,要想让玉烁公子知道自己不同于那些只会向他抛掷鲜花的花痴女孩子,眼下正是个很好的机会,自己一定要猜出一两个难一些旁人轻易猜不出的谜题,展露一下自己的聪慧敏锐。这样想着,她认真地将花灯一个一个看过去,还没确定要猜哪一个的时候,姐姐大洛已拿到了一个灯笼。她转头看了一眼,微微摇头,那灯谜太简单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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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雅歌公主哎哟叫了一声,回头正看到陆朗帮雅歌将勾住的帷帽摘开,又见他将那个刚买的发钗簪到了雅歌的发髻里,她蓦地一怔。心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复杂。片刻后,见那边两人都看向了上面的灯谜,自己也转回了头。
小洛的眼睛扫过一盏又一盏的花灯,终于停在了一盏别致的灯上。那盏灯孤零零地挂在一个角落里,白色的灯罩上绘着两只翠色斜竹,谜面上写着:
一对湘江玉并看,
二妃曾洒泪痕斑。
汉家四百年天下,
尽在留侯一借间。【注3】
沉思片刻,小洛笑了。这个谜题隐晦,从谜面看不出什么,谜底藏在谜面讲的故事里,若不知道那个故事,是绝猜不出来的。她恰好知道那个故事,自然就猜出了谜底。
小洛没急着将谜底讲出来,而是先用眼睛去找玉烁公子。
那边,陆朗照顾好了雅歌,见她找到了想猜的谜题,自己却无意间瞥见了另一个灯笼。那盏灯笼上面的谜题谜面也是一首七言诗:
朝罢谁携两袖烟?
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
五夜无烦侍女添。【注4】
这首诗写得很讨巧,首句“朝罢谁携两袖烟”化用唐诗“朝罢香烟携满袖”点出了一个“香”字,后面又化用了唐诗“绛帻鸡人报晓筹”和“侍女新添五夜香”两句暗指与时间有关。与时间有关的香,便是“更香”了。
看到这里,陆朗对摊主拱手问道:“请问这些谜题出自何人之手?”
摊主笑道:“公子慧眼,我这摊位在这儿摆了一晚上了,您还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公子与那设题之人,也可算作知音了。”说着,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摊位,“公子可看到那边那个卖字的书生了?就是他了。”
陆朗转头看去,节日斑驳的灯火中,依稀认出,坐在那边的正是初三那日在笔墨摊上他见过的那位卖字之人。
陆朗点点头:“多谢!”
他将凌风手中雅歌的帏帽交给飞廉,说道:“照看好公主。我去去就回来。”
“是!”飞廉忙应下了。
陆朗转身离开众人,向那个卖字的书生走去,凌风跟了过去。
这边,小洛刚刚猜出了谜题,正盘算着怎样说出来能够让玉烁公子了解到自己的才学,转头看过去时,就只见那个身影转身走了,离开了猜谜的摊位,融进了灯火与人影交错的街市中。
自己刚刚精心选了好一阵子谜题,可玉烁公子就这样离开了,这一晚,玉烁公子的面具都不曾摘下来,更不曾跟她说过一句话。
小洛何其聪慧,她想,应该就是那个清晨自己莽撞了,她能感到玉烁公子略有些刻意的冷淡。这时见玉烁公子离开了,小洛也没有了继续猜谜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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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代诗人郑谷的诗作《莲叶》。
【注2】:改编自明代诗人王恭的七言绝句《春雁》。
【注3】:民间流传为刘伯温的诗作《咏筷》。
【注4】:曹雪芹诗作。
51.第五十一章 初逢
雅歌没有察觉到陆朗离开了,她正专心地看着那个灯笼,在心里将那个谜面又念了两遍,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说道:“我知道啦,谜底是大雁。”
她的声音刚落,就听到身旁一个略带伤感的声音吟道:“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注1】 ”
摊主看到吟诗的是一位公子,略有抱歉地说道:“这位公子,这个谜题是这位姑娘先猜到的。”
飞廉因答应了陆朗照看雅歌,一直守在雅歌身边,这时已将那个灯笼取了下来,正要交到雅歌手里。
就见那位公子说道:“自然是这位姑娘先猜到的,在下不过有感而发。”说着,对雅歌躬身一揖。
雅歌拿着灯笼,微微颔首回礼,说道:“公子吟的这首诗,真好,就是伤感了些。”
那位公子答道:“这首诗出自曹子建,那本就是个伤感之人。”
说到这里,那位公子退后一步,对着雅歌又是一揖,说道:“是在下错了,元夕佳节,本不该吟这样的诗,让姑娘扫了兴致。”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有人说道:“子都,是你,这么巧。”
原来是陆畅听到动静,走过来看雅歌。而那位吟诗的公子正是程子都。
子都见是陆畅,忙施礼,却又顾及周围的游人,只道:“见过……云岚公子!”
雅歌这才知道原来哥哥认识这位公子,她拉着陆畅道:“岚哥哥,你认识这位公子呀。”
陆畅点点头,接着将雅歌和子都互相做了介绍,又介绍了一同游玩的洛家两位姑娘。
刚刚大洛一直在与陆畅说话,这时得了空,走到小洛身边,见她两手空空,有些诧异地问道:“怎么,我的才女小妹今天没猜谜?”
小洛略笑了一下,“一时之间眼花,没想好猜哪个。”
大洛就道:“我都得了一个灯笼,这些谜题自是难不住你的。今日元夕,看中哪个灯笼,猜一个吧。”
大洛说者无意,小洛的心却又狠狠抽动了一下。“看中哪个”,自己看中的那个,已经走入闹市之中不见了踪迹。
她敷衍地点点头,伸手一指道:“就这个吧。”
几个人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看到了那个挂在角落里有些孤零零的灯笼。
雅歌看过谜题,微微蹙眉道:“这个好像有些难猜,不过小洛姐姐是才女,肯定难不住她的。”
子都看了谜题后,意味深长地瞥了小洛一眼,没说话。
小洛笑了笑道:“也没有多难猜,不过是借用了一个不常说到的典故罢了。”说着,她转向摆摊的摊主道:“谜底可是‘箸’?”箸,就是吃饭用的筷子。
摊主笑呵呵道:“小姐聪慧,谜底正是‘箸’。”说着,用伙计递过来的竹竿将那个灯笼挑了下来,交给了小洛。
小洛看着摊主用竹竿去挑灯笼,心中有种难言的委屈,姐姐的灯笼是太子殿下给取下来的,雅歌公主有玉烁公子安排的贴心护卫帮忙,他们都有人守着护着,只有自己的灯笼要假他人之手。忽然一阵难过,眼里几乎蓄出泪来。
雅歌没在意这些,只拍手赞道:“小洛姐姐果然厉害!”
小洛勉强笑了笑,随即垂下眉眼,心中有一个念头闪过,这位公主还真是爽直,也许她会把今晚的这些讲给玉烁公子,那样的话,玉烁公子也会对自己了解一二吧。
大洛隐约察觉到小洛情绪的低落,后悔不知是不是自己刚刚只顾着与太子殿下说话冷落了她,此时忙赞道:“小妹,你果然有才,这个灯谜怕是除了你很难有人能猜到呢。”
陆畅见三个女孩子手中都有了灯笼,又见大家不再猜谜了,就对子都说道:“子都,既然碰上了,和我们一起往前面逛逛?”
“好,人多热闹,走吧!”子都爽快,点头应道。
陆畅看了一圈,没见到陆朗,转头问雅歌道:“你玉哥哥呢?”
雅歌左右看了看道:“不知道呀,刚不是还在这里。”
飞廉听到陆畅问起,忙过来道:“玉烁公子去那边了,说一会儿就过来。”
“哦,”陆畅朝那边看了一眼,节日里街上人多,没看到什么,他道:“那我们先走着吧。”
几个人沿着河畔接着向前逛过去。
不多一会儿,大洛和陆畅就走到了前面,两个人一直说着什么,大洛偶尔会掩唇笑,也会偶尔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妹妹。
小洛、雅歌和子都走在后面,飞廉跟在最后。
雅歌性子活泼,她歪头问道:“子都公子,你就是茗园三公子中的子都公子吧?”
雅歌说话的声音糯糯的,很好听。
子都温和答道:“正是在下,不过那只是虚名而已。”
雅歌摇头,认真说道:“不是虚名,我读过子都公子的诗,在《茗园雅集》里面,我还记得那是一首四言诗。”
子都颇有些意外,惶恐说道:“没想到公主不仅读过《茗园雅集》,还读过在下的诗,惭愧!”
走在一旁的小洛这时说道:“子都公子的诗,有魏晋之风。刚刚子都公子吟诵曹子建的诗,看来子都公子很喜欢魏晋时期的作品。”
子都答道:“人说小洛姑娘是京都第一才女,今日得见,果不其然,受教了。”说不上为什么,子都觉得这位小洛姑娘少了些纯真,却略有些刻意卖弄了。
小洛薇薇颔首道:“不敢。”
雅歌又说道:“子都公子,你的妹妹程婉,是我的好朋友呢。”
听公主提到自己的妹妹,子都笑了,“舍妹也常提起公主,说起过你们在赏花会上的趣事。”
雅歌点头:“嗯,我跟婉婉很合得来,下次可以约着一起逛街。”
子都答道:“在下定将公主的美意转达给舍妹。”
几个人这样说着话,正从一个小吃摊前经过,雅歌看到了小吃摊上插满的糖葫芦,在街灯里油亮亮的。
她少有出宫逛街的机会,这会半是好奇半是嘴馋,忽然很想吃。她看了看子都和小洛,小心问道:“我想去买糖葫芦,一起吃吧?”
子都忙拦住她:“我来。”
说着,子都走过去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交到了雅歌和小洛手里。
“多谢子都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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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孩子说道。
小洛将接过来的糖葫芦拿在手中瞧了瞧,想着这样当街吃是不是不雅,却见雅歌已吃了一口,正甜笑着说道:“好甜!”那样子,就是个可爱的小妹妹。
子都看着雅歌,笑了,他真切地感到了雅歌公主的纯真灵性,丝毫不做作,也没有公主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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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陆朗穿过灯火热闹的街道走到街对面,看到了自己买过松烟墨的那个笔墨摊,依旧是那天的那位摊主,在那个摊子里面,依旧坐着那位书生,同样的位置,同样是那个临时搭起的破旧台面,这时那书生正借着周遭灯火的光亮在认真写字。
那个写着“卖字,佣书”的牌子依旧立在旁边。那张破旧台面的旁边此时正站着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个主顾,穿着绸缎料子的深灰色衣服,似乎是某个大宅院中管家的样子。
陆朗稍走近些,站在旁边看了看,那书生在题写一个扇面,题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个字。书生的字很漂亮,颇有功底。
就见他将扇面写好后,先是从身旁拿起个蒲扇对着那扇面认真扇了半晌,墨迹半干了才将扇面拿起来恭敬地交到那个主顾手中。那主顾接过去看了看,很满意,将几个铜钱交到书生手中,然后转身向外走去。书生忙嘱咐道:“您慢点,那墨还没完全干。”
那人便回过身点了一下头:“知道啦,多谢!”
见人走远了,书生低头将刚刚用过的笔墨整理了一番。
陆朗看到,在那个台面的一角,摆着两册书,里面还夹着几页文稿。
陆朗走过去,拱手道:“这位仁兄,好字!”
那书生转过头,看到是一个带着面具的公子,便也拱了拱手,说道:“哪里哪里。公子也是来求字的?”
陆朗摇了摇头,他见旁边有简陋的木凳,捡了一张很随意地坐下来,说道:“刚刚在那边猜谜,听说那里的谜题都出自仁兄之手,觉得仁兄是个有才之人,因此特过来一见。”
陆朗说着话,大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书生。这个书生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有着书生的自律和自爱,衣衫虽很破旧,甚至有些落魄,但却干净整洁,保留着贫困中坚守的尊严。
此时他听了陆朗的话,略带无奈地苦笑着说道:“公子谬赞了,那些不过是信手写来,为了赚些小钱,有口饭吃罢了。”
陆朗问道:“兄台是来京都参加春闱的?”
书生点点头:“是。只是眼下连住店的房钱都凑不上,只好出来卖字抄书,说来惭愧!”
陆朗说道:“这没什么,凭自己的本事生活,挺好。”
那书生很实在,听了陆朗的话,说道:“也是。”
“兄台是第一次来京都?”
那书生听到陆朗的问话,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这事我自己都没脸说。其实这是我第三次来京都,也是第三次参加春闱了。前两次都落了榜,只是因为我自己一直不甘心就又来了,结果害的家里人也跟着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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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节选自三国时期文学家曹植的诗作《杂诗 - 高台多悲风》。
52.第五十二章 粗茶
赴京赶考,对于普通人来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家乡千里迢迢赶赴京都,路上常常要花一两个月的时间,又要在京都住上几个月,车马费、住宿费,再加上饮食,所有的花销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一般的家庭都负担不起,何况这书生是第三次来京都了。
两人正聊着,来了一个求字的人,要给家里的祠堂题对子。
陆朗站起身说道:“不打扰仁兄,改日再来拜会。”
书生说道:“不好意思,我这生意来了,不好照顾公子。”
陆朗点了下头:“没关系,再会。”
陆朗迈步走到街上,又回头看了那书生一眼,才举步向前走去。
因为刚刚耽搁了一会儿,陆朗这时也不逛了,只向前去追雅歌他们。
过了两个街口后,果然追上了他们,就见陆畅正与大洛姑娘道别,扶着大洛姑娘上车。
小洛应该是已经在车上了,大洛上去后,那马车晃晃悠悠地驶离而去。
小洛在车中,车中无灯,外面却到处都挂着街灯,这使得从车里向外可以将一切都看得真切。小洛上了车,微微掀起车子的窗帘,那道缝隙中正看到玉烁公子赶过来,脚步很快的样子。小洛黯然,一时后悔自己上车太早错过了再打个招呼的机会,一时又想这样也好,这时若真的站在下面,怕是玉烁公子的眼里也看不到自己,倒不如这样。只不知他若从雅歌公主那里听到今晚的事,会不会对自己有几分欣赏。
这样想着,姐姐已上了车,车子晃晃悠悠地渐行渐远,那个身影在车子转了个弯后早不见了,小洛却一直看着那道窗帘的缝隙出神。
大洛上了车,看了一眼妹妹,见她望着车窗外,便没有说话,只沉浸在自己这一晚与太子殿下的邂逅之中,殿下是那样地温柔体贴,而那份温柔体贴全给了自己,这样想着,两颊上早飞上了红晕,却掩在了车中的暗色里。
陆朗走过去,看到子都公子,两人打过招呼。
逛到这时,雅歌也累了,大家散了,陆畅和陆朗将雅歌送回宫中,然后一起往回走。
夜色阑珊,元夕硕大的圆月已升上半空。
“刚做什么去了?”陆畅随口问道。
“今晚的谜题有些趣味,恰好遇到了那个写谜题的书生,就过去聊了几句。”
“我们刚刚猜的那些灯谜,是你说的那个书生写的?”
“是,有些谜题借用了古诗,却很有些巧妙,我觉得写得还不错。”陆朗说着,将手中折扇抛了出去,那折扇打开成一个角度,旋了一圈又回到了陆朗手中。陆朗再一次将折扇抛出去,一个人玩得自在。
陆畅看得一笑。
陆朗看向陆畅:“阿畅,大洛姑娘不错吧?”
陆畅听了,微有些囧,却还是答道:“嗯,性格挺好的。”
陆朗笑了笑,看着前面说道:“前面就到东宫了,我从这边走了。”
“好!”陆畅站住脚,点了点头。
陆朗转身向另一侧走去,不远处就是秦王府,他脚步轻快。凌风跟在他身后,月色下,两个人的身影依稀可见,旋出又飞回的扇子依旧在空中画着一道又一道螺旋。
陆畅看了一会儿,方转身走向东宫的大门。
进了东宫的大门,陆畅还想着刚刚陆朗轻快的脚步,还有那抛出去又回转到手中的折扇,陆畅想,这样的时候陆朗心思单纯得可爱,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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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过后,所有朝政恢复正常,陆畅每日上朝、回来后要看奏章,皇上还时常就某些事询问他和鲁王陆营的意见,似乎有着忙不完的事。
陆朗去了一趟濛霞山,在那里住了两天,又抱回来了几本书。
陆朗回来的第二天,他又想起了那个书生。元夕过后,春闱就快了,不知那书生怎样了。
想到这,陆朗换了身衣服向门外走,萧飒忙拿了面具和披风跟了上去。
节日过后,街上的人少了很多,也没有那么热闹了。
陆朗找到那个笔墨摊,见那个书生仍坐在里面。这时候没有生意,那书生左手翻着书,右手在写着什么。
陆朗问笔墨摊的摊主道:“那个书生,这几日一直在?”
摊主答道:“前两日没出来,说是在房里温书了。今早听说又欠了两天的房钱了,这不就又出来了。就是到现在还没生意上门。”
陆朗点点头:“多谢!”
陆朗走进去,来到那位书生前,执礼说道:“仁兄,又见面了。”
那书生抬头,认出是前几日来过的那位公子,忙放下笔起身还礼道:“公子,是您来了。”
陆朗道:“仁兄不必多礼,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没打扰到你吧?”
那书生搬过来一个木凳,又用袖子掸了掸,然后请陆朗坐下。
陆朗也不推迟,点了点头随和地坐了下来。
“不打扰,哪谈得上打扰。”书生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拿过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放到台面上,边斟茶边说道:“这里只有粗茶,真是抱歉。”
那茶壶被烟熏得黑乎乎的,茶杯是粗瓷,也是黑灰色,看不出是不是干净。
陆朗平日不奢侈,却很有些讲究,衣物一日一换,杯盘用具必是要晶亮剔透的,还要花色雅致,摆放要赏心悦目,随身携带的苍澜剑更是要一日擦上三遍。
站在他身侧的萧飒此时看着那黑乎乎的粗瓷杯子,想着公子平日的讲究,咧了咧嘴。
没想到陆朗却说道:“有粗茶就好,正可以暖暖身子。”说着,端起来喝了一口。
萧飒觉得自己都被噎了一下。
陆朗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手摘下自己的面具放到一边,说道:“在下姓梁,梁月。”陆朗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字,“陆”是皇家姓氏,他怕吓到对方。而“玉烁公子”的名声太大,也不便在这时说出来。“兄台怎么称呼呢?”
那书生已在陆朗对面坐了下来,看陆朗摘下了面具,感受到了对方直面自己的真诚,一时之间心中颇为感激。他看得出对方是一位贵公子,虽不知道这位贵公子为什么带面具,此时面对自己时却摘了下来,露出真实面目,显然是要在主动表达坦诚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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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陆朗的话,他忙欠身道:“原来是梁兄!”略一停顿,又道:“敝姓姚,姚怀远。”
“姚兄!”陆朗抬手一揖道。
姚怀远忙还过礼。
陆朗过来,是想着这书生似乎有些才华,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帮他。此时见他有些拘谨,又看到台面上散落着几页文稿,陆朗语调随和地问道:“姚兄,这是你写的文章?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姚怀远拿起自己面前的两页文稿递了过去,“是在下为应考练习的拙作,见笑了。”
陆朗接过文稿,认真读起来。
姚怀远的字很漂亮,看着就舒服。
上面的一张是一篇策问,文辞很流畅,观点不算完美,却有新意,切于实际,无浮夸之词。
下面的一张文稿,是一篇史论。史论的题目,可以选择自己的观点,正反皆可,重点在于论述要有理有据,站得住脚。姚怀远的这篇史论,文辞简朴,内容上却是旁征博引,论证清晰,说服力很强。
陆朗看罢,很欣赏这个书生,若是在茗园,也会是个人物。这样的人,不会名落孙山。
“姚兄好文采!想来今年的春闱,必会金榜题名。”陆朗将文稿交还给了姚怀远。
姚怀远赧然道:“愿借梁兄吉言!”
陆朗却又皱眉问道:“以姚兄的才情,前两次怎会铩羽而归?”
姚怀远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一言难尽呀。”
他打量了一下陆朗,眼前的少年年纪约十四五岁,穿一件玄墨色衣袍,却是滚边、暗纹、配饰样样齐备,知道定是位世家公子。他说道:“公子年少,又有家世依靠,不需走科举这条路,自然也不知道这些。”
当时朝廷选拔官员,有两种途径,一是科举,就是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人才;二是荐举,也就是荫庇制度,又称“门荫”,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可以指定一个儿子通过荫庇获得入仕的资格,而不需要参加科举考试。姚怀远一看陆朗就是官宦子弟,因此说他不需走科举考试的路。
陆朗问道:“在下的确不知,姚兄可愿说说?”
陆朗在想,像姚怀远这样的人才,参加科举却不能被选用,对朝廷而言岂不是很大的损失?而对于这些书生学子,寒门苦读,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济世安民吗?
姚怀远叹气道:“不怕梁兄笑话,在下自幼读书,为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早几年时也曾踌躇满志,也曾自恃有些才华,想要闯出一番天地,作出一番功业,也不枉家人对我的期望。可来到京都后才知道,考生们参加考试,大多要事先拜见一些高官显贵,称为‘干谒’,也就是投到某位大人名下。有了这层关系,再有些才干,方有可能榜上有名。”
陆朗也知道有‘干谒’一说,问道:“难到这干谒一事,还有什么说法?”
姚怀远说道:“‘干谒’,也要人家肯给你机会赏识你才是。你有好的诗文,好的策问,好的才学,可还需要有人引荐。有了人引荐,自然少不得谢礼。就算你直接去投拜贴,门房也需要好好打点才肯帮你送进去的。”
53.第五十三章 落榜
陆朗点了点头,明白了,姚怀远不认识达官显贵,没有人引荐,更没钱送礼和打点门房。
陆朗说道:“真是半文钱难倒英雄汉。像你这样的书生,不少吧?”
姚怀远道:“不少。这些赶考的举子在京都一住要两三个月,有些人为了节省开支,住到城外的土地庙里去了,还有的在和卖苦力的人一起挤大通铺。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家都差不多,各自想办法熬过这段日子罢了。梁公子,我这样说你就能明白,有人一朝得中,认为从此脱离了这苦海,高兴得发疯也是有的。”
陆朗默默地点点头:“惭愧,我竟不知下民的生活如此艰难。”
姚怀远却又说道:“坊间还有传闻,说大多数时候还没开考,状元榜眼等就内定好了。我不知这些消息的真假,可愿意相信即便如此,这世道也还留有寒门学子的机会,想着凭自己的本事挣个出头之日。也许会撞个头破血流,可我还是想再试试。”
说到这些,姚怀远想起了早年的伤心事,神色有些黯然,“六年前我第一次参加春闱,只有那一次我没欠过店家房钱,可放榜之日却是名落孙山。三年后我又来了,那一次我还真入围了,可因为我们淮南入围的人数太多,占了其他地区的名额,需要裁撤。淮南的考生为了不被挤下来,争相送礼,我没钱,最后被挤下来的就是我了。”
陆朗没想到会这样,说道:“竟还有这样的事。”
姚怀远苦笑了一声,“那一年不算白来,因为那一次我是凭自己的实力入围的,这让我相信,凭能力和本事,总是有机会的。所以,这一次我又来了,尽管家里几乎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当了,才勉强给我凑足路费。”
陆朗听了,鼓励道:“即是如此,如今春闱已近,姚兄加把劲!”
姚怀远觉得眼前的少年天真单纯,有些后悔自己发了那么多牢骚,说道:“梁兄,你还年少,不知世事艰难,也怪我多日苦闷,对你说的多了些。”
姚怀远顿了顿,又说道:“至于科考,我会尽全力的。”
陆朗说道:“姚兄,我相信你的实力!”说着,他向萧飒伸出手,萧飒将两锭银子交给了他。
陆朗把银子放到姚怀远面前,“这些银钱不多,算我借给姚兄的,姚兄先用着,回去好好温书准备考试。等考完试有了闲暇,等候消息的时候,姚兄再出来摆摊卖字,赚到钱时再还给在下不迟。”
姚怀远看着那两锭银子,瞬间被感动了,因为他真切地经历过被店家追着堵在门口要店钱的尴尬无奈,品尝过几顿吃不上饭时的饥渴难耐,更体会过被当作叫花子时的落魄难堪。他本认为陆朗年少,找他来问了这许多,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却没想到陆朗会帮他,而且,只说是“借”给他,让他很有面子。
姚怀远想,自己的确需要这些银钱,多日出来摆摊很难有时间专心复习功课。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想到这里,他没有假意推辞,而是起身深深一揖,说道:“即是梁兄好意,眼下姚某又确实需要银钱,就暂时收下了。日后一定会想办法奉还。”
陆朗拍了拍姚怀远的肩头:“依你的才华,尽力就够了。”
春闱上榜的人,之后会被录用到各大衙门,这其中肯定有人要想办法安插自己的人。陆朗无力改变这些,可若像姚怀远这样的人都不能得中,朝廷岂不是在流失大量的人才?陆朗思索着,科举,不就是为了挖掘出在民间的人才,让他们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可以济世安民吗?
离开姚怀远的卖字摊,陆朗直接来到东宫的飞鸟营,让他们从几个方向探查一下春闱到底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三天之后,陆朗坐在自己的书房中,看着手中汇总来的多条信息,他不敢置信,这真是不能掀开来说的东西。
大周在过去多年的科举中,舞弊营私的买卖在官员们中间早已形成了一套规则,或者说,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工序,各方势力怎么分配,比例多少,可调控的范围等,都有可供参考的定式。
眼下,春闱由礼部主持,一位主考官,三位副主考官,还有两位监考大员,这些官员的名单早定了下来。在那以后,各方势力开始频繁活动,各府最繁忙的是后门,递条子的,递票子的,也有相互利益交换的,迎来送往、嘻嘻哈哈之间,每次春闱就那么近两百个名额,说是瓜分也不为过。
朝中各方势力复杂,皇族势力、丞相府、六部等,陆朗还发现,这其中柳贵妃也没闲着,也在暗中送过去了一个有三个名字的名单。
事实上,柳贵妃的名单,是高渐远为陆营布下的,或者说,是为他自己布下的,各个衙门都要有自己的人才好。丞相府里,高深有他要安排的人。
陆朗想到了姚怀远,两次未能考中,如今把希望放在了第三次上。
还有姚怀远说的那些和他一样的书生学子。
寒窗苦读数年,倾家荡产赶考,不过是要凭一己之力努力追求自己的人生。
陆朗将萧飒叫过来,让他去给自己报个名,陆朗要亲自参加一次春闱试试看。
萧飒为难道:“公子,你这是开玩笑吧?参加春闱,那是要先通过乡试的,不是随便可以参加的。”
陆朗扔给了萧飒一个条子,上面写着怎样找人买到考试资格的渠道,萧飒看了,惊讶道:“这样也可以?”
陆朗又扔给他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梁月”二字,“报这个名字。”
萧飒答道:“明白了。”
自这一日起,陆朗还真的认认真真地研读了春闱的考试规则和答题形式,认真地进行了考试准备。
春闱的日子转眼到了。三场考试,先是策问,次是史论,再是诗赋。整整三天困在考场之中,三天考下来,陆朗才知道这春闱考试有多辛苦。
出了考场,陆朗回到府邸,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又好好睡了两天。之后,又跑到濛霞山放松了两日。
濛霞山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老仆守着,陆朗却觉得望舒苑里有暖意,云霭峰上有惬意。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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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世外桃源,连一呼一吸都是自在的。
三月初,春闱放榜的日子到了。
萧飒一早就出去守着了,到了傍晚,却是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陆朗看着走进来的萧飒,他的脸上写着榜单的结果。
虽然有一定的心里准备,陆朗还是非常意外。以陆朗如今在大周文坛的领袖地位,春闱连榜单都没上,总有些说不过去,更有些讽刺。
陆朗没问自己,只问道:“姚怀远怎么样?考中了吗?”
萧飒答道:“榜上也没有姚怀远的名字,看来是又落榜了。”
阳春三月,杏花开得正旺,春闱放榜,又称“杏榜”,陆朗却感到透骨的寒冷。
第二天晚上,陆朗拎着两坛酒,向金水河走去。他找到正在摆摊卖字的姚怀远,说道:“姚兄,走,今日,我请你喝酒!”
姚怀远也正沮丧,他心中的压力非常大,家中妻子很支持自己参加考试,一个弱女子,却里里外外担起了所有,还要帮他照顾老母。如今的结果,他自己都很难面对,又怎么回家面对妻子?
听了陆朗的话,姚怀远收了摊子上的笔墨纸张,说道:“走!”
两个人一直走到金水河畔,在河畔一处空旷地坐下来,一人一坛酒,对着河面上的点点灯火。
陆朗看着河面上忽明忽暗的渔船灯火,说道:“不瞒姚兄,那日跟姚兄聊过之后,对春闱有了几分兴致,这次的春闱,我也参加了。”
“哦?”姚怀远很意外,他回想着前一日自己来来回回看过很多遍的榜单,记忆中上面没有梁月的名字,问道:“难道梁兄与姚某一样,也名落孙山了?”
“正是!”陆朗自嘲地说道。
姚怀远摇头苦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陆朗说道:“姚兄,在下昨日看过榜单,颇有些郁闷。这心情虽与姚兄大不同,今日却很想与姚兄聊聊。”
陆朗喝了一口酒,接着问道:“姚兄,对这样的结果,很失望吧?”
姚怀远打开酒坛的塞子,也喝了一口,是他从未喝过的上好的清酒,随口赞道:“真是好酒!”
他看着江面上朦胧的夜色,半晌后方说道:“说不上失望,心里更多的感触,是对命运的无奈和无力感吧。”
陆朗问道:“敢问姚兄,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吗?”
姚怀远苦笑:“若是没有信心,也不会来京三次。只是,这结果让在下失去了一种信心,对朝廷的信心。”
陆朗的心蓦地收紧。
陆朗思考问题的角度与姚怀远不同,他之所以参加春闱,是想探寻其中的弊端,为朝廷选拔出真正有才干的人,目的是人尽用其才,国尽得其利。
看到像姚怀远这样有才学的人郁郁不得志,陆朗觉得自己总应该做些什么。
这时听了姚怀远的话,陆朗想,如果天下有才学的人都失去了对朝廷的信心,大周的天下又会是怎样的天下?大周的百姓又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54.第五十四章 信饵
陆朗想了想,他要真正做些事情,要真正帮助到像姚怀远这样有才学的人,不能让他们的才学埋没,更不能让他们失去对家国的信心。
要做这些,他自然要对姚怀远坦诚相待。
他起身说道:“姚兄一席话,如露入心,醍醐灌顶。若天下士人学子失去报效家国的机会,失去了对朝廷的信心,任碌碌之辈充斥朝堂,分帮拉派,结党营私,其结果必是家国败落,外敌入侵,百姓暗无天日。如此结果,在下想一想已是寝食难安。”
陆朗说着,对姚怀远抱了抱拳,“说到这里,有一件事抱歉得很,之前在下并没有告知姚兄自己的真实姓名。这件事虽事出有因,却也是在下失礼了!” 说着,陆朗执手一揖,“在下姓陆名朗,字玉烁。”
姚怀远明显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特地站起身,对陆朗深深一揖:“原来是玉烁公子。在下久慕公子雅名,想不到公子竟这般年少。”
陆朗微微点头还礼:“姚兄谬赞了。”
姚怀远信步诵道:“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代暑往,四时以成。故自然之作,其犹气味于天地之间。其善与不善,体自若而不变也。岂以爱憎易操、哀乐改度哉?【注1】 ”
姚怀远停下脚步,“这是玉烁公子的《莲颂》,在下还是四年前读到的,想来那时玉烁公子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吧?真神童也!”
陆朗没想到姚怀远竟能诵出自己当年初入茗园时的作品,一时感慨,说道:“不敢当,没想到姚兄竟记得拙作。”
姚怀远凝思片刻,忽然笑道:“梁月,良月,原来如此。”
陆朗也笑了:“正是。”
两人重新坐下来,饮酒叙话。
姚怀远说道:“玉烁公子是皇室宗亲,如今却愿意屈身体察小民的境遇,实在是难得。”
陆朗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乎皇族贵戚。朗自出生之日起无尺寸之功,累年愧受朝廷百姓供奉,身在其中,自不由己。而今能有机会为民请命,又怎敢不尽心为之!”
姚怀远感动于陆朗的想法,但是他在科举之事上历三次,经七年,摸爬滚打的日子久了,看得更透彻。他说道:“公子年少,不要怪在下泼冷水。依在下看来,科场弊端存之已久,要想撼动,怕是难上加难。”
陆朗在接到飞鸟营的讯息后,看到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大为震惊的同时也知道要想改变不是易事,却从没想过听之任之。他说道:“我也深知此事不易,可有姚兄这样的人才流失在外,于姚兄是个人不得志,于朝廷却是家国的损失。陆朗既已知道这些,又岂有视而不见之理。”
姚怀远自然不会天真到听了陆朗的话,就觉得朝廷能够改正弊端,但他却为在皇室之中仍存有这样正义之人而感动。
姚怀远颇为感慨地说道:“刚刚在下回公子的话,说科考的结果让在下失去了对朝廷的信心。可此时听了公子的话,在下对未来的朝廷重新有了信心。公子这般年轻,又这般意气风发,实是让在下觉得,我们大周,未来可期!”
陆朗看着河面上辽阔的夜空,说道:“若得大周兴盛,朗愿舍身为之。”
姚怀远被陆朗深深打动了,他诚恳地说道:“公子若觉得在下还有些可用之才,在下愿为公子驱使!”
那个年代,读书人屡试不第,有些人会到某些官署做幕僚,就是官署自行聘用的秘书、参谋、副官等佐员。幕僚常常是读书人不得已后的选择。
此时姚怀远的意思,则是欣赏陆朗的为人,甘愿为之效命。
陆朗应道:“姚兄有才,终有得用之日。”
那一夜,两人聊到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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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这一日,芝兰公子邀了茗园众才子,在金水河临水饮宴。
因上巳日,行修禊事,所以饮宴于临水处进行,又叫曲水宴,常常是在水边设席帐,摆有茶具餐品,佐以春日的鲜花,宴饮时吟诗作赋,十分风雅。
上巳节对于女子而言,则另有其意。
这一日也称女儿节,或桃花节,女孩子们上巳春嬉,临水而行,穿上漂亮的衣服,在水边抚琴起舞,踏歌嬉戏。
金水河河面辽阔,不能曲水流觞,芝兰公子在略高处连着设了几个敞开的大帐。坐在帐中,视野开阔,河畔的新柳吐出嫩绿,粉白的桃花点缀其间,景色宜人。更有河畔佳人笑语盈盈,才子们吟诗佐酒,春色、长河、佳人都成了诗赋中的风景。
陆畅和陆朗两人都来了,与茗园的众人一起饮酒聊天。
陆朗因为前两日落榜的事,兴味索然,倚在帐中的一个角落里,手中拎着一个酒坛,目光投在远处的河面上。
陆畅与人闲谈中无意间瞥见了陆朗的身影,见他神情落寞,得了空走过来问道:“阿朗,想什么呢?怎么独自在这里,不过去与大家一起?”
陆朗随意地喝了口酒,说道:“也没什么,想独自待一会儿,这儿景色不错。”
两人正说着话,下面河畔传来女孩子嬉闹追逐的声音,然后忽然静下来,有琴音飘渺传了过来,接着就见有数名女子伴着琴音起舞。
抚琴之人琴技可谓高超。帐中的人们被这琴音吸引,停止了谈论,停杯投著,静静地听着,也有人站起来,远远地欣赏少女们的轻盈舞姿。
陆畅因过来与陆朗说话,正站在帐边,此时看过去,一眼看到了起舞之人中有大洛姑娘,她的舞姿轻盈柔美,自在随意,是那种自娱自乐的悠闲。陆畅的唇边泛起了笑意。他又瞥了一眼抚琴之人,是大洛的妹妹小洛。
一首琴曲过去,女孩子们又开始环手踏歌。帐中的青年才子们三三两两落座,又开始了聊天饮酒。
有人问道:“刚刚抚琴的是那个小洛小姐吧?”
紧接着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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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人惊讶地说道:“是那个京都第一才女?怪不得如仙乐一般。”
有知道的人,接道:“小洛小姐一直才名在外,今日有幸聆听,确非凡音。”
有人听得惭愧,说道:“此女子琴技怕是远高于你我众人,真是令我等汗颜。”
……
陆畅盘算着想出去转转,转身对陆朗说道:“你没事就好。我去那边看看。”
陆朗点了点头。
陆畅离开不久,有一名茗园的侍从从外面进来找到陆朗,呈给他一封信:“公子,有人送了这封信来,让交给您。”
陆朗有些意外,他坐直身子,接过信,问道:“可知是什么人?”
那侍从答道:“是个小丫鬟,送了信就离开了,没说是什么人。”
陆朗挥了挥手,那侍从离开了。
是一封外表很普通的信。陆朗拆开来,信有两页,是女子的笔迹。
第一页上写的是一段话:“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不然矣。人之欲念,或求以物,或求以疆域,存者有限,而求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所谓大患也 。【注2】”
陆朗看了,心中一惊,这是此次科考陆朗写在答卷中的一段话。
这次科考中的策问题目是“战守各有得论”。陆朗拿到题目,想到近年来,西蜀、北齐和北燕因各自的原因而与大周相安无事,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却是隐患四伏,随时可能发生战争,而眼下的大周却是一片歌舞升平、习于安逸的景象,这让他对此忧心忡忡,一时思绪万千,挥笔写下了这篇策论。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说天下常有意想不到的祸患。愚钝之人看到天下太平,就认为不会有变故发生,这是不对的。人的欲望,或者想得到财物,或者想得到疆土,可财物疆土有限,索求之人却贪得无厌,这样的趋势必然导致战争,而国家则免不了用兵。可若平时不是逐步训练,而是让民众沉迷在安乐太平的环境中,却突然投身战争走向生死决斗的战场,必定有不可估计的危险。所以说,天下的百姓,只知安乐而不知危险,能享安逸却不能劳苦,这是最大的祸患。
陆朗的眼睛落在信纸上,思绪却在想,是什么人能看到自己的答卷,同时又知道答卷之人是自己呢?
要知道,陆朗写在考卷上的名字是“梁月”。
陆朗翻开那封信的第二页,上面写着:“金水河对岸桃花林,盼君一叙。”
“呵!”陆朗被气乐了,这第一页是个饵,可自己却只能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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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改写自嵇康《声无哀乐论》。
【注2】:改写自苏轼《教战守策》。
55.第五十五章 懂得
陆朗起身向帐外走去,刚到帐门口,就看到飞廉、凌风两个人各提着一壶酒,倚在树上聊天。
陆朗的脸一下子冷下来了,他几步走过去,看着飞廉道:“太子殿下呢?”
那两个人看到陆朗的脸色不对,吓得一激灵,早将酒壶藏到了身后。
飞廉指着河面上几艘游船中的一只,说道:“殿下与大洛姑娘游河去了。”
陆朗面色严肃,侧头看着他问道:“飞廉,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跟你说过,你到护卫队,职责是什么?”
陆朗的问话一说出来,飞廉就知道自己这次错误大了,忙答道:“卑职的职责是护卫太子殿下安全。”
陆朗气愤地问道:“护卫太子殿下安全,殿下在哪里?你在哪里?殿下出来就带了你一人,你在做什么?”
飞廉不知所措地答道:“可殿下他……,这,我也不方便跟着呀。”
陆朗更生气了,说道:“我白教你了,你可真让本公子失望!”他指着岸边说道:“如果这时候发生什么意外,你可有瞬移大法?”
飞廉脸上的汗立刻下来了,脸都有些白了,小心问道:“那,公子,飞廉现在该怎么办?”
陆朗说道:“若是真有人要伤害殿下,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可乘之机。所以记住,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立刻去找一艘船,想办法跟在附近护卫。以后记住,在外面,不得离开殿下身边十步之遥。”
“是!”飞廉答道。
陆朗指着他身后说道:“拿出来!”
飞廉红着脸把藏在身后的酒壶拿了出来。陆朗接过去,扬手扔进了河水中。凌风哪里还敢继续藏着酒,忙将自己那壶酒也扔了。
陆朗看着二人说道:“你们竟敢在外出执勤的时候喝酒。外出,你们是有职责在身的,军旅之中尚不能饮酒,何况你们是护卫。”
飞廉和凌风两人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他们也知道不能喝酒,可这里人人都抱着酒坛,帐子内外更是到处摆着酒,两个人一时无聊又聊得高兴,就把规矩忘了。
“你,”陆朗指着飞廉道,“没喝多少吧?”
“没,卑职只是嘴馋,尝了两口。”
陆朗道:“立刻跟过去,在周围护卫。晚上回去,自己去领五十军棍。”
“是!”飞廉转身向下面河岸跑去。
陆朗转头看向凌风。
凌风立刻说道:“公子,卑职知错了,晚上回去自己领罚。”
陆朗神色严肃,“记着,没有下次。”
“是。”
陆朗说道:“走吧,去河对面的桃花林。”
凌风道:“是!”说完急忙跑去岸边找船渡河。
陆朗知道,这是平日里自己对他们不够严厉,时间长了,松懈和大意都出来了。看来还是要严格一些。
陆朗和凌风来到了金水河对岸的桃花林时已近申时。
桃花林在河对岸,过来的游人少一些。两个人往桃林里面走了一会儿,深处的人更少了。
不多一会儿,就看到在前面一片桃花盛开的地方,有一个女子站在如云霞一般的花海中,缓缓转身看了过来。
她穿一套鹅黄色为主深浅搭配的衣裙,带着一顶帷帽,桃花枝条间漏下来的阳光洒在她的裙裾上,裙裾随风轻摆,那光影如水波荡漾。
“玉烁公子,果然守约。”那女子先开口了。
女子一开口,陆朗立刻从声音认出,是小洛。
凌风见是一名女子,想到刚刚飞廉的境遇,一时不知该如何做,低声问道:“公子,卑职是不是回避一下?”
陆朗说道:“不必。”
“是。”有了这句话,凌风站在了距陆朗十步之内的地方。
小洛看了那个很是煞风景的护卫一眼,又看向陆朗。
陆朗问道:“洛小姐诱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小洛听陆朗用了一个“诱”字,而不是“约”字,自嘲一笑。
她抬手摘下了帏帽,说道:“玉烁公子,你还真是不留情面呀。看来要打动公子,也不是一般的困难吧?”
陆朗问道:“你信中所写,从何处听来的?”
小洛有隐隐的得意,说道:“看来本姑娘猜得不错,那文章果然出自玉烁公子的手笔。”
说完她转过身正对着陆朗,换了认真的表情,“祖父多年来养成了翻阅落榜考卷的习惯,只因为他偶尔就能发现好的文章。前几日,祖父在贡院里看到这篇策论,很是欣赏,抄录了一份带回家中细读,恰好被我看到了。”
陆朗点点头:“原来是洛国公。只是,你又怎知是谁人所写?”
小洛有些傲娇地笑了:“我将此文章拿来细读,文辞之间藏不住玉烁公子的文风。要知道,玉烁公子你这三四年里写的所有文章,夭绍我都认真研读过,所以,从中看出些端倪也是自然的。”
陆朗看着小洛,十分确定地说道:“即便你看出些许文风,你也只能是猜测,你并不能确定。”
小洛点点头:“玉烁公子果然了得,竟可以洞察秋毫。让我能最后确定的,是公子的署名----梁月。”
陆朗想,这个小洛小姐号称京都第一才女,倒不全是虚名。
“一个‘朗’字,不正是‘良月’二字吗?”
陆朗问道:“洛小姐花费心思让在下前来,不是就为了告诉在下这件事吧?”
小洛看向陆朗,眼中满是真切,她略带委屈地问道:“世人皆道玉烁公子一向以笑脸回报世人,对萍水相逢的路人尚可如此,为什么对我却这般冷漠呢?”
“世间芸芸众生,能够萍水相逢自是一种缘分,为何不以笑脸回报?可小姐与在下的相见,未免刻意了。”
刻意?小洛想,能得到京都第一才女的青睐,就算是玉烁公子,也应该有几分高兴和得意吧?今日在水边自己的一首琴曲可谓半入江风半入云,早已令世人刮目相看。那时这位玉烁公子也是在水边帐中的,那琴音他定可以听到,只不知这玉烁公子是不懂琴,还是不解风情。
想到这里,小洛想起自己在城外等候玉烁公子的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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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自己请他指点琴曲,他的回答是“小姐琴技高超,无需指点。”并没有说他不懂琴,看来是不解风情了。既如此,自己不妨直接些。
小洛心中坦荡,自己喜爱玉烁公子,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我总要让你知道这件事。至于你喜不喜欢我,问过才知道。
小洛问道:“今日河畔,公子可有听到我的琴曲?”
小洛这一日的琴曲确实弹奏得很好,相比前一次城门外弹奏的《秋思》,那一次似乎紧张了些。
陆朗说道:“小姐的琴技的确鲜有人及,可听琴听音,却不在技法。”
“你,你怎么这般不解风情!”小洛恼怒道。
陆朗却说道:“在下不过据实相告罢了。若洛小姐无它事,在下告辞。”陆朗说完,转身欲离开。
“公子且慢!”小洛忙拦下了陆朗。
陆朗看向她。
小洛有些焦急地说道:“我约公子前来一叙,是因为有一事想说与公子。”
陆朗道:“请讲!”
她向前走了两步,接着说道:“公子的策论,文采斐然,论证犀利。读公子的策论,自能够体会到公子为了大周的安危自己内心的焦灼。但就此事而言,公子身在其中未免不知,我却身处其外看得透彻。公子眼下自身的处境并不好,当年秦王遭到猜忌郁郁不得志就是因为镇守边境,如今公子怎能再去碰军备练兵之事?这类事情李下瓜田,自然是应该躲得越远越好。万幸的是,这篇策论被排挤而落选,没有被公之于众,也算是因祸得福。”
陆朗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心道,这位小洛小姐看问题可谓透彻,确非一般女子可比。但他不想让对方有什么误会,只略有些冷淡地说道:“洛小姐的意思,在下知道了。”
小洛一听陆朗的语气,就知道自己的话他没放在心上,她是真心为陆朗着急,语气焦急道:“你这人怎么不听劝,你想想,眼下京都歌舞升平,百姓其乐融融。你却在这策论里说些在陛下看来是危言耸听的话,陛下能愿意听吗?岂不是空惹猜忌?”
看着小洛满脸的焦急,陆朗知道她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心中有几分感激,拱手说道:“洛小姐好意,陆朗心领了。小姐还是速速离去吧。”
小洛看着近在眼前的陆朗,她还从没有这样近又这样真切地看到过他。
公子眉目如画,比她无数次想到梦到的还要令她心动。
他的眼中有真诚有感激,却无一丝神情与情爱相干。
她开口颤声问道:“事情说完了,还想问公子一句,公子心中所求的,是怎样的人?缘何我付出真情却不能打动公子的心?”
陆朗目光悠远,神色中有几分凝重,只答道:“茫茫人海,我所求的,唯‘懂得’二字。”
小洛没想到陆朗的答案这样简单,无关容貌,无关气质,甚至无关才学。
可若说到懂得二字,小洛自信京都之中众多女子,唯有自己看得懂玉烁公子的文章,看得懂其中的深意。
她问道:“难道我对公子文章中的深意,还不够懂得吗?”
56.第五十六章 同心
说到懂得,陆朗想到的是湄儿,她的陪伴,她的不问,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陆朗想到湄儿,唇角已含了笑意。
他望着眼前无尽的花海,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洛小姐好心相邀又特来相劝,内中好意陆朗自然明白。可洛小姐想过我之所想,我之所求吗?知道我为什么要参与科考,又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文章吗?”
小洛一时语噎。
陆朗轻叹:“懂得二字,又岂是容易得的。”
小洛忽然觉得陆朗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公子确定,懂得之人,此生可以寻得到吗?”
陆朗仰望天空,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得之,我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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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三年一次,三月放榜,无论落第之人怎样心伤,却不妨碍登榜之人的兴高采烈。
随着三月殿试的结束,京都之中接二连三各种庆祝,送喜报、谢座主、开杏园探花宴等,热闹的人自是热闹。
陆朗却对科举中的不公和人才的流失无法释怀。
科举,其根本是为国家选才取士,以最公平的人才选拔形式,让各个阶层的人士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国家得到人才的补充,个人则得到发挥才干的机会。在另一个层面上,科举,也是让平民百姓能参与到国家和社会管理中的重要途径。
陆朗很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大周能够有所改变,让科举回到设立的初衷,而不再是官场中安插亲信,拉帮结派,官官相护的工具。
这一天,陆朗和陆畅在东宫的长乐殿中,用过晚膳后,正在品茶。
陆朗看着正对着一大摞奏折挠头的陆畅,说道:“阿畅,聊聊?”
陆畅点点头,将眼前的奏折往旁边推了推,说道:“聊聊,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陆朗就道:“阿畅,前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个人,名字叫姚怀远,江左人士。”
陆朗将自己与姚怀远的相遇,姚怀远和那些落魄书生在科考前面临的处境,自己的想法,自己参加了科举考试,以及落魄书生无缘上榜等等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说给了陆畅。
陆畅平时忙碌,也知道陆朗似乎在忙些什么,只是陆朗一向如此,就如东宫护卫队、碧水远空等等,陆畅知道他忙到有些头绪时就会跟他说,因此他平时也懒得过问。
不过,陆畅听完后,陆朗做的这些事还是惊到了陆畅,他连连摇头道:“阿朗,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吗?你就像个异类,跑到金水河畔建了一个极高调招摇的酒楼,却用它来做最隐秘的事;本是个吃饭喝酒的地方,却又取了个清雅得俗世之人需要仰望才看得到的名字;可奇怪的是那名字没有因那里的酒肉变成下里巴人,却是将那里的酒肉也变得雅致高贵起来,弄得满京都的人似乎只有去碧水远空吃过一顿饭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风雅一般。我曾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你玉烁公子天下第一的名号在起作用,可细想来没人知道‘碧水远空’是玉烁公子建的。我想不通,所以觉得你是个异类!”
说到这里,陆畅又摇了摇头,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陆朗坐在对面,笑呵呵地听着,难得在这个春天里露出了笑脸。
他漫不经心地应道:“碧水远空的生意是好,当初的投资都赚回来了,我很快就可以再开出十几家酒楼了。”
陆畅问道:“你还打算往哪里开?”
陆朗道:“北边和西边差不多了,东南还少些,接下来就往南,还有,往东。”
陆畅就道:“这个我不过问,交给你我最放心,还不用操心。”
接着又道:“我可没给你俸禄,你需要什么,自己随便用哈。”
陆朗道:“我不缺银钱的。”
陆畅随手打开折扇,道:“说远了,接着说你这个异类。说起来你虽然整日和我待在一起,可却半点儿不耽误你作霁霞舅舅的弟子,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嗨!”陆畅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陆朗问道:“你是想说,我去参加科举考试的事?”
陆畅道:“这世上除了你,没人想得出这主意。”
陆朗道:“我没用我的名字,这事告诉了你,也只有你知道,不算出格。”
陆畅道:“那你就别用沾边的名字,也不对,你的文笔文风变不了,还有字迹,总之,你不是说,那个小洛已经知道了吗?”
陆朗道:“一篇落榜的文章而已,没什么人细看。”说着,他转了话题,“我是在想,姚怀远是个人才,如今他连遭三次打击,已没了入仕之心,可就这样让他回家乡去终归是可惜了他的一身才学。我想,除了官,还有吏。京都中的机会多,你看看,能不能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用得上他的才学?”
陆畅问道:“你是单纯地觉得他可惜?”
陆朗点头:“我跟他聊过很多,他有真才实学,就算进了茗园也是号人物,将来他一定能帮上你。”
陆畅明白了,说道:“你玉烁公子保举的人,自然不会错。嗯……,我似乎记得,前几天兵部曹尚书曾说起兵部目前有一个‘誊录’的职位空缺,因为需要相当高的文字功底,却又只是个小吏,他正犯难找不到人,现在想来倒是很适合你说的这个姚怀远。你看可行吗?”
陆畅所说的兵部“誊录”的职位,相当于文字秘书,抄抄写写,负责卷宗的整理、分档、保管。
陆朗听了,点头道:“这么巧,要睡觉就看到了枕头。这职位很合适,我想姚怀远会愿意的,如此他也可以暂时有一份安稳的生活,不必再为每一天的店钱和饭钱发愁了。”
听他说到店钱和饭钱,陆畅笑了,道:“阿朗,我要感谢上苍,让你我能够相伴着长大。刚刚我说你是异类,可你更是个温暖的人,是你让我的眼中不只有庙堂,也让我看到社会底层的人群,了解他们的疾苦,了解他们的所求。古人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百姓,是基业的根本。”
陆朗听了,觉得陆畅看事情已经开始有了君王的角度和眼光,他赞道:“阿畅,你这样想,我真高兴!”
说着,他站起身从侧旁的架子上取了一小坛清酒,走过来坐到陆畅对面。
他道:“阿畅,抛开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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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远,你想一想,眼下大周的科考现状是不是应该有所改变?我是碰巧遇到了姚怀远,可外面还有很多很多个姚怀远,他们十年寒窗,有朝一日来到京都,走进科举考场,奔赴的是一场考试,更是心中蓄积多年的希望。”
陆朗说到这里,心潮起伏,“阿畅,要知道,这希望曾消耗了他们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也曾支持着他们度过无数漫漫长夜迎来黎明曙光,可如今这一切就这样被漠视、被遗弃、被践踏、被浇灭了。阿畅,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不是吗?”
陆畅看着陆朗,宽慰地为他填满茶盏,说道:“阿朗,我能理解姚怀远的境遇,也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只是科场积弊,古往今来历朝有之,想要还天下学子‘公平’二字,谈何容易?”
陆朗却直言道:“阿畅,我不认同‘历朝有之’就是合理的存在。科举制度在隋代创立,在唐代完善,如今已历几百年。可为什么天下士人学子还是一代一代前仆后继地奔走在十年寒窗科举入仕的道路上?为什么到今天他们依旧将科举看作人生的进阶之路,看作是能够用毕生才学济世安民的途径?可见这条路还是有希望的,说明科举并非一定没有公平,没有机会;说明历朝历代,政令清明的时候更多,这也是百姓对家国怀有的希望。”
陆朗的话让陆畅陷入沉思:“阿朗,你这话有道理,若这科考之路真的没有希望,百姓失去的是对大周的希望。”
陆朗点头:“姚怀远就是这样说的。他说,三次落榜,他没有失去对自己的信心,却失去了对朝廷的信心。阿畅,既然历史上总有清明的时候,我们的大周也可以政令清明,我们可以去努力、去争取、去做些什么,不是吗?”
陆畅道:“阿朗,我很欣慰你这样为大周着想,我自然愿意与你一起努力,一起做些什么。阿朗,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这一点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如今的局面,我虽为太子,可却势单力薄,母后从不过问政事,霁霞舅舅远离朝堂在濛霞山隐居,能为我筹谋的,就只有你了。”
陆朗微笑着点头道:“阿畅,我自然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陆畅接着说道:“眼下很快就到四月,你就满十五岁了。我已跟父皇说过,你十五岁时就领官职参与朝政,父皇已经答应了。到那时,我们可以同心协力,真正为大周着想,为百姓做事。你知道吗?我非常期待!”
陆朗听了,高兴地说道:“阿畅,我也非常期待!”说着,他举起酒坛看了一眼,畅快地饮了一大口。
可紧接着,他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说到科考,我们之前的讨论是要给学子以公平,要给百姓以希望。可是,阿畅,科考并非仅仅如此,从君王的角度看,你记得唐太宗站在端门之上道出的那句‘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吗?以公平的科考给天下学子凭才学大展宏图的机会,又何尝不是给君王笼络住人才的机会?如此,国家才能安定,天下方能太平。”
陆畅接道:“所以,如你所说,我们要做些什么来清除眼下科考的积弊。”
陆朗点头道:“正是如此。
57.第五十七章 挫败
第二天,陆朗和陆畅两兄弟去藏书楼搬回了许多资料。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两人聚在灯下,认认真真地研究了自科举制度建立以来历朝历代的实际情况,又将眼下大周的科考问题进行了反复比较和商讨,列举出一些实际又可行的改进之法。之后,陆朗尽自己所能,用卓绝的文采将这些意见和主张写成了一篇颇有说服力的上疏。
陆畅看着手中的上疏,踌躇满志,决定第二天上朝时将其交给皇上。这是两人很多天努力的结果,陆畅希望能够在朝会上引起皇上和朝臣的重视,有所改变。
那天晚上,写好了上疏,摇曳的灯火下,陆朗轻轻吟诵道: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注1】
陆朗感慨屈原的忠贞和坚持,说道:“阿畅,举贤授能,不分贵贱,把真正有才能的人选拔上来治理国家,国家才会强盛,而英明的君主是一切的前提。你想,若没有商高宗武丁的赏识,奴隶出身的傅说何以能辅佐武丁成就‘武丁中兴’?而百里奚也是因为得到秦穆公的赏识才有机会帮秦国成就春秋霸业。这当中,我们自然也可看到,不拘身份地位选拔人才,才是最合理的。”
陆畅看着有些激动的陆朗,心中却隐隐有一丝担忧。他说道:“阿朗,我们会不会将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朝堂之上,那些多年掌控权力的朝臣,难到没有人看到这其中的问题吗?”
陆朗沉思着说道:“阿畅,不是这些人看不到这其中的问题,反而,他们恰恰是这种不公的制造者和受益者。如今的大周朝堂,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成风。我曾让飞鸟营收集相关讯息,发现很少有人能完全置身事外。这些人既然是既得利益者,想来不是质疑这其中存在的问题,而是会想尽办法遮掩抹平吧。”
陆畅点头道:“说的有理。可若果真如此,这个上疏一出,朝堂之上反对的人不会在少数。”
陆朗赞同陆畅的想法,说道:“且听听他们怎么说。其一,我们既然发现了问题,有了好的方式方法,总要尽力去争取,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其二,就用这个问题试试这潭水的深浅,也看清楚这些人的嘴脸;其三,我总还是相信,朝堂之上有正直之人。阿畅,我们总要用我们的努力,让大周越来越好,不是吗?”
陆畅赞同陆朗的主张,却没有陆朗那么乐观。相比于陆朗,陆畅更了解朝堂。
第二天早朝,大殿之上,陆畅将这一上疏呈送给了皇上。
皇上翻开来大致读了一遍,沉思半晌。
之后,他对着满朝文武说道:“太子今天的这道奏疏,透过京都之中前来赴考的书生举子,指出了我大周科考中的诸多弊端。太子,你将这奏疏读一遍吧。”
“遵旨!”
陆畅上前接过奏疏,将奏疏完整地读了一遍。
奏疏读完,朝堂之上,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皇上陆宇看着下面静立的群臣,说道:“大家有什么看法,说说吧。”
洛国公站在那里,听到这道奏疏,他很有些欣慰,明白太子殿下是在为那些有才却无奈落榜的举子说话。这让他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落榜之人的策论、史论,其中的确不乏人才。这也是为什么多年里他每每都会去翻阅那些落榜士子的答卷。
只是,太子殿下如今刚刚十六岁,要想真正有所作为,对朝廷政令有实质性的改变,实力还远远不够。他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有四十年了,早将这些看透彻了。
洛国公微微摇头惋惜,又觉得自己实在应该说些什么。这样想着,他上前说道:“陛下,老臣深感欣慰呀。太子殿下刚刚一十六岁,就能敏锐地看出朝政中的弊端,并提出如此独立的见解和主张,有自己的想法,我大周实在是,未来可期。”
程国公也上前说道:“正是正是,太子殿下今日这道奏疏,让老臣眼前一亮。殿下能以万金之躯,体察小民疾苦,并能以己度人,可见殿下仁厚,此乃我大周之福。”
两位国公的话,明显是称颂太子殿下的,只是并没有明确支持太子奏疏中的观点。程国公和洛国公一样,欣赏太子殿下的胆识,却知道事情不简单。
陆宇自然看得明白,这件事若是一道奏疏就能解决,天下早清明了。两位国公率先说话,是想让太子殿下后面不会太尴尬,毕竟他们已表明,还是有人赞同太子的。
陆宇看了高深一眼,问道:“高丞相,你怎么看?”
高丞相出班奏道:“微臣以为,殿下小小年龄就有这般见识,实属不易。只是依微臣看来,这道奏疏多少有些危言耸听。若是我大周的人才都被埋没了,朝廷每年选拔出来的是什么?如今支撑我大周运转的人才,多半出自科举,这是事实嘛。”
高丞相说话了,接下来各位朝臣便不再有顾忌。
礼部的人说道:“考前自荐干谒,考后拜谢座师,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也是儒学尊师重道的体现。”
马上就有人接着说道:“状元游街,杏园宴饮,正是体现我大周对人才的尊重,与殿下所讲唯才是举,不论贵贱,并无矛盾之处。”
科举取士是礼部的工作,礼部的人知道,如果皇上真要想有所改变,就会有所惩治,那样的话,礼部首当其冲,躲不过去,这时自然要据理力争,以求自保。
……
陆畅参加朝会近四年了,到这时才真正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堂而皇之地将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这奏疏明明是直指眼下的春闱弊端,却被他们几句话说成了“并无矛盾之处”。
因为陆畅的这道奏疏,这日的早朝争论了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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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散朝的时候,就如一块巨石坠入宁静的湖面,纵然是瞬间掀起了巨波狂澜,最后却仍化为一潭平静的湖水,真真就是风过无声,雁过无痕。
陆宇看着脸色涨红的陆畅,说道:“畅儿,留下陪朕用膳吧。”
“是。”
炫然殿里,皇上陆宇和太子陆畅相对而坐,两人面前各摆了餐食。
陆宇问道:“畅儿,今天的事,说说你的看法吧。”
陆畅心中还有隐隐的愤怒和不甘,说道:“父皇,这道奏疏并非儿臣心血来潮。儿臣偶然认识了一个落魄书生,又通过他专门接触了几名学子,看到了他们面对落榜的失落和无奈,这才和阿朗一起专门考察了其中的细节,知道这些人有真才实学,却因为干谒无门,几次参加春闱,最后都名落孙山。简简单单的科举取士,单凭答卷的优劣进行评判不行吗?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陆宇微微点头,他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同时说道:“还有呢?”
陆畅抬头看向他的父皇,这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了父皇的沉稳,那种内心的强大,那种波澜不惊。他根本无从知道父皇对这件事的看法,或者倾向。
自己却像个要糖吃的孩子,就那点儿诉求,一下就被看到底了。
陆畅接着道:“我曾让这些举子将科考答卷中的策论写出来,他们论点鲜明,言之有物,其中甚至有非常出色的文章,可这些没有人在意,如一堆废纸被抛弃了。却不知,我大周抛弃的不是答卷,不是策论,而是人才。”
说到这里,陆畅叹了口气。
陆宇点点头:“接着说。”
陆畅又看了一眼他的父皇,父皇一直在慢条斯理地用午膳,却也在认真听着自己的话,但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陆畅想,这才是君王该有的样子吧。
陆畅收回目光,又回想了一下上午发生的事,说道:“其实,儿臣也知道这件事不会很简单,涉及到那么多人的利益。可他们竟可以无耻到这样的地步,为的是自己那些根本不能摆在台面上的利益,嘴里却可以周礼孔学说得冠冕堂皇,好像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了大周,为了家国。儿臣,儿臣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说,朝堂龌龊。”
陆宇只淡淡说道:“看清楚了就好。”
两人用过午膳,再次对座。
陆宇看着陆畅说道:“畅儿,你从十二岁进入朝堂,差不多四年了。你已经学到了很多,今天,父皇要教你另外一些东西。”
陆畅道:“儿臣请父皇赐教!”
陆宇拿起茶盏,浅啜之后,接着说道:“畅儿,你和陆朗不同,你是未来的君王,这一点,你会越来越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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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离骚》片段,是说夏桀和商纣王是暴君,所以他们的天下不能久长;商汤夏禹公正无私,因而得到有德之人的辅佐。自古只有君王德行高尚,才能够享有天下的土地。
58.第五十八章 失望
陆宇放下茶盏,“朕知道陆朗他参加了春闱,想只凭自己的才华试一试深浅,玉烁公子嘛,茗园之首,天下第一公子,这样的自信还是有的。只可惜他真的和那些落魄的书生一样,名落孙山了。”
陆畅很惊讶:“父皇,你都知道?”
陆宇看了陆畅一眼,“朕还知道,因为惜才,你安置那落魄书生做了兵部的一个誊录。”
陆畅除了震惊,心中更多的,是可怕。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一直在父皇的眼中。他强压住内心的情绪,点了一下头。
陆宇看着故作镇定的陆畅,说道:“父皇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君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你要有强大的内心,有足够多的心腹,知道足够多的事情,这样你才能站得比别高,看得比别人远,你才有绝对的威慑力,才拥有王者的至尊和不可侵犯性。”
他转过身,对着陆畅,“可另一方面,你还要学会隐忍,学会放弃,学会不坚持,在是与非、黑与白之间学会掌控平衡。”
他看着陆畅震惊的眼神,接着说道:“你以为父皇不知道对错吗?不知道黑白吗?可谁的家里没有些旧物件,烂笔头?表面看上去都是光鲜亮丽的,那是因为他们学会了藏污纳垢。若真的只追究黑白是非,把阴暗的角落都翻开来,剩下的就只有难堪了,是群臣的难堪,也是朕的难堪,更是大周的难堪。”
陆畅还从没见父皇和自己说过这么多的话,他看着他的父皇,静静地听着,眼神中多了对父皇的崇拜。
“一场春闱,安插些自己的亲近之人,或是为自己的亲眷、族人谋个仕途,也算人之常情。只是,”陆宇顿了顿,“朕也没想到,如今他们竟然连一点儿空间都没留给那些落魄书生。也是,每次春闱,榜上有名的,毕竟人数有限。”
陆畅疑惑地问道:“可,父皇,他们都是你的臣子,难道连父皇的话他们也不听吗?”
陆宇笑了,“哪有那么简单。若朕真的按照你奏疏里写的那样做了,整个朝堂坍塌过半,各部政务瘫痪,谁来治理大周?还有那些皇亲士族,他们的利益,谁来维护?没有了他们,没有了皇族贵戚,你的尊贵何来?”
陆宇坐下来,“所以,畅儿,即便是君王,也有无奈,也要学会放弃,学会不坚持。你也可以将这些看成是中庸之道。”
陆畅想到了朝堂,想到了三省六部间的盘根错节,想到这次飞鸟营的讯息里那么多的皇族宗亲,士族子弟,他有些明白父皇的想法和选择了。
而自己,有一天也会坐上那个位置,面对这样的局面。
陆畅说道:“儿臣明白了,今日是儿臣鲁莽了。”
陆宇心中宽慰,说道:“畅儿,人不是一天长大的。你知道今日父皇为什么让你把这份奏疏在朝堂上读出来吗?”
陆畅想了想,答道:“儿臣想,父皇虽不打算深究朝臣们的所作所为,却也不想失去民心民意,父皇是在敲打朝臣们,让他们有所收敛,有所顾忌,从而做些实在的事。”
陆宇笑了,他的畅儿聪明,是储君的好苗子。他点头道:“不错,你以太子的身份上奏疏,他们再不收敛些,就是在打朕的脸。”
陆宇看着沉思的陆畅,接着说道:“父皇也想借这个机会,让你能够长大,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冲动,不后悔,懂得什么是君王。”
陆畅应道:“父皇苦心,畅儿明白。畅儿定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陆宇点了点头。这一次的事,他对陆畅很满意,这孩子有头脑,但也够灵活,遇事不钻牛角尖,拿得起也放得下,是非得失之间很有君王的气魄。
他招内侍过来换过茶水,又摆上些水果,挥手让内侍下去了。
陆畅看出父皇还有话说,安静地等在那里。
陆宇看向自己的儿子,又说道:“还有一件事。畅儿,你是和陆朗一起长大的。陆朗是云弟的儿子,朕应该抚养他。”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叹口气,颇有些语重心长地接着说道:“可是,畅儿,你是储君,是要作帝王的人。你与陆朗不同,不能受他影响太多。”
陆畅没懂他父皇的意思,问道:“父皇的意思是?”
陆宇道:“今日的奏疏,虽也是你的主张,但出自陆朗的手笔吧?”
“是。”陆畅答道。
太子府有自己的属臣,多数时候,奏疏都是太子授意,由属臣书写,这是常理。
陆宇接着说道:“陆朗参加春闱,他的答卷朕看了,不愧是陆云的儿子,霁霞的弟子,观点精辟独到,直击问题的本质。”
陆畅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父皇,想着前几天自己与陆朗还天真地认为,一份落榜的答卷,没什么人会注意。
他看着他的父皇,有些木然地答道:“阿朗他读书多,看问题常常更深刻。”
陆宇不理会陆畅的震惊,接着道:“朕早发现,畅儿,你多少受到了陆朗的影响,多读了许多书,这是好事。”
接着,陆宇话锋一转,“只是,霁霞先生隐居,骨子里还是不肯和光同尘,坚守着他内心的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此教化下,今日的陆朗,不免过于理想化了。”
陆畅想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阿朗,似乎就是父皇说的这个样子。
“陆朗这样的人,洁身自好,有理想有追求,以贤臣要求自己,也会以明君来要求你。这没什么不对,却是你做不到的。畅儿,你慢慢想清楚,不急在一时,你要在陆朗和现实中找到自己才是。所谓‘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前人古训,不无道理。”
这一日,陆宇对陆畅说了很多。
从前陆畅认为陆朗没有错,是非原本就是分明的。可今日父皇的话,也句句在理。然而,这其中又似乎是矛盾着的,陆畅觉得自己的确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说道:“儿臣明白,儿臣会好好想想的。”
陆宇对自己这一天对太子的教育很满意,说道:“回府休息吧,这一上午,朕也累了。”
陆畅起身道:“儿臣告退。”
这天傍晚时分,陆畅来到秦王府。
陆朗正在灯下习字。
外面的天色刚刚暗下来,房间里燃着跳动的烛火。
少年着玄墨色衣袍,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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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容在灯火下映出柔和的光晕,他神情专注,左手拢着右侧宽大的袍袖,右手执笔,站在书案前,俯身而书。
他的笔势很流畅,动作舒展,有着酣畅的快感,显然是在写草书。
陆畅站在门口,没往进走,只看着陆朗。
一直等陆朗停了笔,陆畅才走过去,随口问道:“写字呢?”
陆朗将手中的笔放下,又看了看刚刚写好的字,才应了一声。
书案的宣纸上,两行字游云惊龙:
且乐生前一杯酒,
何须身后千载名?
陆朗看向陆畅,问道:“早朝,不顺利?”
陆畅点点头:“不顺利,比我们之前想到的更糟。”
两个人坐下来,陆朗的语调里依旧有某种期盼:“说说。”
陆畅将早朝上发生的事大致说了,高丞相等人的尖锐,礼部明显带着推诿的胡搅蛮缠,还有程国公等人的含蓄委婉。
陆畅初听这些时的惊讶和不敢置信,陆朗全都有。尽管陆朗知道不可能一道奏疏就解决问题,知道朝中更多的是反对的声音,但这样的结果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陆朗说道:“这就是我大周的朝臣,说着光鲜的言辞,干着龌龊的勾当。”
他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接着说道:“如此,更需要唯才是举,将这些用裙带关系绑在一起的朝臣赶出朝堂去。”
陆畅看着来回踱步的陆朗,一直等他静下来了,才说道:“朝臣如此,父皇比我们更清楚。可这些,连父皇也改变不了什么。”
陆朗惊讶地问道:“怎么可能?”
陆畅说道:“散朝之后,父皇留我一起用膳,跟我讲了很多。父皇也不容易,朝廷运作离不开这些人,他们不是一个两个。还有皇族,士族,盘根错节,远比我们想到的更复杂。”
陆朗望着烛火,缓缓道:“我想,不是不能,是不想。”
其实,陆畅的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父皇说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说朝臣皇族关系错综复杂,说大周还需要这些人来治理,说他们安插几个人也是人之常情……可即便不能够一下子全改变过来,总可以渐渐修正,徐徐图之,只要在做,就会变好。但父皇并没有要改变的意思,就是陆朗此时说的“不想”。陆宇给陆畅讲为君之道,需要权衡,需要在是非对错间找平衡,陆畅在心里是认同的,但他也知道,这些没法说给陆朗,他不会接受。
陆畅选择了沉默。
房间里,很安静,烛火都燃烧得无声无息。
窗棂上,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下雨了。
好雨知时节,恰如这一刻陆朗心中奔涌的泪。
“君明臣直。尧舜耿介,遵道得路。源已浊,何来流之清?”陆朗说道。
陆畅听了,心中一震。
他想起了这一日他父皇的话:“陆朗这种人,以贤臣要求自己,也会以明君来要求你。”他想,父皇看问题,果然更透彻。
两个人,陆畅和陆朗,处在完全交错的世界里。
陆朗若是知道这一刻他的话落在陆畅的耳中是这样被理解的,他该有多失望呢?
59.第五十九章 江南
“阿畅,”陆朗的眼角有泪痕,“我很想潇潇洒洒地说给自己,‘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可我做不到,”他低下头,心中都是难过,“我有太多的放不下,到头来,不过是抽刀断水,举杯消愁……”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陆朗想起,那一日,湄儿说要去游历,他说,羡慕湄儿可以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湄儿却在那一瞬间温柔说道,“阿朗,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好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还记得那时的湄儿是十二岁,快两年了。
可那时的湄儿,就是懂得自己的。
这世间,真正懂得自己的,只有湄儿吧。
两天后,陆朗留了封书信给陆畅,然后独自离开京都南下了。他需要离开繁华和纷争,让自己的心静一静。
金水河上,一叶扁舟,凌风和萧飒在船尾划桨,陆朗独立船头,在烟花三月里,离开了他生活了十五年的京都。
京都在他的视线中逐渐远去,那样的繁华,虚无缥缈,像一场虚幻的梦,缺少真实。
世人皆醉吗?还是我在梦境?
沿着水路一直向东再向南,半月后进入了江南地界。
烟雨江南。
江南旖旎,一步一景,视线不及远,处处是烟雨的味道。
陆朗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走到一处,合了心意,就住上几日。
到金陵的时候,陆朗喜欢上了莫愁湖,就在莫愁湖畔的碧水阁住了下来。
陆朗喜欢金陵的早晨,晨雾间总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样的早晨,陆朗常一个人撑一叶小舟,漂在莫愁湖湖面上,身侧放一坛清酒,在蒙蒙细雨中看那朦胧的湖水和涳濛的山色。
这一日,望着每日里不知疲倦的绵绵细雨,陆朗又想起这个春日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皇上陆宇是个精明之人,却绝非明君。大周自百多年前创立,至陆朗的祖父一代,已是内乱频仍。没有了先祖创业的激情,也消磨没了“为万世开太平”的帝王初衷,如今的陆宇只留下了对巍巍皇权的掌控欲望,要掌控朝政,掌控朝臣,百姓是君王的,天下是君王的,不能容忍任何人对皇权有任何威胁,早忘了百姓视天子如君父,百姓对生活的所有愿望都寄托在明君盛世上。天下要太平,学子要公平,百姓要衣食无忧,可这些都不是陆宇关心的。这样的大周,将走向何方?
陆朗深深地为大周的前路担忧。迷蒙细雨中,望着曾经繁华的古都金陵,那繁华已没入了最寻常的草木瓦石,没有了都城的霸气辉煌,取而代之的是小巷人家。
他想到了韦庄的《台城》。在湖面泛起的重重雾霭中,陆朗轻轻吟诵道:
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注1】
涳濛之间,随着陆朗的吟诵,有空灵的琵琶乐声响起,为这首伤怀的诗作平添了几分伤感,余韵悠长。
陆朗望过去,不远处正有一艘小船缓缓驶来。那船不很大,是一艘不花俏却讲究的游船,船仓中间的窗口垂着珠帘,空灵的琵琶声就从那珠帘后传来。
隐约之间陆朗看得出,里面应该是一位女子。
他收回视线,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望着茫茫的湖水出神。
那艘小船从陆朗的小舟不远处驶过,在交错之间,珠帘后的琵琶再次响起,这一次弹奏的是小令“浪淘沙”,伴着低低的吟唱: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台。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注2】
是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令,恰和了陆朗刚刚吟诵的诗句意境。那船中的女子选了这样一首曲子,是想告诉小舟上的公子,在这个细雨濛濛的早晨,她听懂了他的心境。
小船悠悠驶过,那歌声伴着琵琶声渐渐远去,融进了苍茫的晨雾中。
陆朗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心境随之开朗了一些,自己算是遇到了知音吗?
他站起身,拿起身边的长篙,欸乃声中长篙探进水面,小舟向另一个方向驶去,留下燕尾一样的两道波痕。
他想,这里的山水真安静,可也填满了愁绪,走过朱雀桥,走进乌衣巷,心中留下的都是伤感。可不知为什么,他有些耽溺这样被愁绪包裹着的日子了,就仿佛心中的伤怀觅到了一个温柔的去处,同病相怜一般。
这天晚上,陆朗在碧水阁楼上的房中,随手拿起枕边的一卷书,翻开来,是陈寿的《三国志》。因为是下江南,他这次随身带着的是汉末三国两晋南北朝阶段的史书。随意翻看间,他忽然想到,这一段时间自己似乎放任了些,什么也不想,只是单纯地行走在山水间,愁绪却不见轻减。他拿起一只银签,挑了挑灯芯,望着那烛光又陷入了沉思。
这一段他常常这样有些发呆。
“咚,咚咚!”有叩门声响起。
陆朗回过神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凌风,他将晚膳送进来了:“公子,今晚碧水阁被包下了,只能委屈公子在房中用膳了。”
陆朗点点头:“无碍的。”
打开的房门处传来琴瑟歌舞之声。
陆朗随口问道:“什么人这么讲排场?”金陵的碧水阁很大,共有四层,下面三层是酒楼,将整个碧水阁包下来是笔不小的开销。
凌风道:“金陵太守的长子今日寿辰,在这里宴请宾客,还叫了金陵最有名的歌妓舞妓助兴,下面热闹得很。”
陆朗道:“既如此,晚膳后我们出去走走,躲躲清净。”
凌风答道:“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半个时辰后,陆朗换过衣服,刚走出房间就听到了楼下热热闹闹的声音,他站在走廊的栏杆处随意地向下望了一眼,下面的人酒菜正酣,大厅之中有一名舞妓正在翩翩起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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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屏风后有一人端坐抚琴,另一人站在一旁正在引吭而歌。那歌声一两句落进陆朗的耳中,陆朗微微一怔,这歌声与清晨细雨中莫愁湖上的歌声出自同一人。陆朗不由地就打量了一下那名正歌唱着的女子,那女子穿一身紫色衣裙,正沉浸在歌声里,那歌声极是悦耳动人。陆朗微微摇头,看来这位女子对歌唱情有独钟,这样喧嚣的场合竟也唱得这般投入。
陆朗沿着碧水阁后面的楼梯下楼,萧飒和凌风跟在他身后。三人刚刚走到第三层,忽听啪的一生脆响,似是什么瓷器被摔碎在地上,周遭瞬时安静了,琴停了,歌停了,舞也停了。
接着就听到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欲然姑娘呢!这不是欲然姑娘的琴音,你们竟然……竟然敢欺骗本少爷!”那声音里明显舌头发硬,看来说话之人已有了几分醉意。
有杂沓匆忙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有老鸨上前施礼赔罪:“我说少爷,欲然姑娘在呢,在呢,你听这歌声,这歌声是欲然姑娘唱的。怎么敢欺骗少爷呢!”
“放屁!你把本少爷当什么人了?琴棋书画,本少爷样样不差,这金陵城中,本少爷若排第二,谁敢排第一?”他打了个酒隔,接着道:“你说…你说这歌声是欲然唱的,确是不假,可那琴音,那琴音,绝不是欲然姑娘!比…比欲然姑娘差远了!你…休得欺瞒本少爷!”
老鸨忙又陪笑道:“少爷自然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又是舞又是歌的,少爷竟能分辨出这背后的琴音,厉害还是少爷厉害!”
“你别…在这里拍马屁,欲然姑娘来都来了,为什么不亲自操琴?莫不是瞧不起本少爷?”
老鸨慌忙道:“少爷您言重了,哪里敢怠慢少爷。欲然姑娘自然是愿意为少爷贺寿的,只是实在不巧,今个儿下午欲然姑娘弄香时不小心烫伤了手指,起了一串泡,这才没有为少爷抚琴。”老鸨说着,用眼睛示意站在那位少爷身旁的两个侍女,那两个侍女忙上前一左一右为那少爷锤着肩臂。
不想那少爷这时叫上劲了,他狠狠甩开两名侍女,啪地拍了一下几案,又拍疼了手掌,一时呲牙咧嘴,他心中更是恼火。甩了甩拍疼的手,他又拿起一个杯盏啪地摔到老鸨面前,吓得那老鸨腿直打颤,又不敢躲避。
就听那位少爷怒道:“不小心?怎么那么巧?晚上要为本少爷贺寿,下午就偏偏‘不小心’了?分明是不愿意伺候本少爷!”
老鸨扑通跪下道:“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呀,欲然姑娘虽受了伤,这不还是赶来为少爷贺寿了嘛。少爷!还望少爷您能怜惜欲然姑娘。”
那位少爷走上前,抬手就在老鸨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就听得“啪”的一声,老鸨的嘴角立刻流下血来。欲然姑娘在屏风后面,身子很很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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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代诗人韦庄创作的咏史怀古诗《台城》。
【注2】:五代十国时期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作《浪淘沙令·往事只堪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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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救美
那少爷打得手疼,对着手掌吹了两口气,“装什么金贵,什么江淮第一名妓,在本少爷面前也敢拿捏端架子,我呸!”他手臂一指,“让她立刻滚出来见本少爷,躲在屏风后面就不是妓了?若是她手指没伤,就剁下来给本少爷下酒!”
“少爷,不能呀……”老鸨刚要说什么,却见欲然已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快步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的老鸨,叫了声“妈妈。”然后她走到那位少爷面前,端正跪下道:“欲然见过少爷,祝少爷福寿绵长,生辰吉乐!”
那位少爷见欲然出来了,狠狠说了句“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心中的怒气消了些,走回去坐下来,盯着欲然姑娘道:“不端架子了?你这贺词本少爷听着还顺耳,可我怎么知道你这份道贺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大声道:“来人,给欲然姑娘来一大碗六朝春。”
立刻有人端上来一大碗浓郁的六朝春,酒香四溢。六朝春,是金陵最有名的酒。
那位少爷对欲然道:“你若是真心道贺,就把这碗酒喝干!你敢剩一滴,就是虚情假意!”
说着,他又起身走过去,要上前拉欲然姑娘的手:“听说你的手指烫伤了,让本少爷瞧瞧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真的,本少爷亲自端碗喂你喝。”
看着那么一大碗酒,周围的侍女婆子都为欲然捏把汗。什么喂酒?分明就是强灌。
欲然姑娘忙站起身退后两步,她瞥了那碗酒一眼,躬身端正行了个福礼:“少爷说笑了,欲然自然是真心为少爷贺寿。少爷若想试欲然的真心,像少爷这般风雅的人,用六朝春来试,岂不是太俗了?”
那位少爷去抓欲然的手却扑了个空,正气恼,忽又听到欲然的话,来了兴致,盯着欲然道:“风雅?那你说,本少爷应该怎么试?”
“自然是靠‘凝神静听’了。少爷精通六艺,能听出琴音不是出自欲然,自然也听得出欲然歌声中的真意,想来也只有少爷能听得出,少爷你说,对不对呢?”
那个有几分醉意的少爷被欲然姑娘的几句话哄的有些飘飘欲仙,他连连点头:“欲然姑娘,果然不是俗物。好,本少爷应你,你再唱来。”
他想起了什么,“不,慢,还有琴,本少爷可不想再听那俗气的琴音了。你的手,”说着,他又要上前拉欲然的手,“让本少爷看看。”
欲然忙退后一步曲膝拜道:“欲然的手指是有小伤,但仍愿为少爷抚琴,少爷且听着就是。”
欲然只是微微颔首答礼,翩然的样子一时让那位少爷看入了迷,他早忘了自己刚刚还在气头上,只应道:“好!好!你且抚琴唱来!”
欲然姑娘转身走到屏风后,轻轻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口气。
老鸨忙过来问道:“姑娘的手,行吗?”
欲然道:“不行也得行。”
说着,她走在琴案前坐下来,又拿起旁边的茶盏轻啜了口润了润嗓子,然后将双手放到了琴弦之上。
她没有急着弹奏,而是先拨弦试了一下音,琴音哑涩,同时有钻心的痛从指端传来,指端上面被烫起的泡破了,流出血来。她倒抽了口气。
“欲然!”老鸨看到她痛苦的表情,叫道。
忽然有一个极轻的声音在欲然耳畔响起:“别逞强,我来。”那声音很轻,只有欲然听得清,屏风那边绝不会知道。
刚刚看着欲然的老鸨瞬间跌坐在地上,张着惊惶的眼睛,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欲然姑娘转过头,看到自己身边是一位穿着玄色衣袍的公子,他可真好看,他的清雅高贵远胜过屏风外面的那一位,不,拿他去和外面的那位比简直就是亵渎。可他的眼中都是温柔,那一刻欲然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就见这位玄衣公子一伸手就将那张琴拿过去放在了自己的膝头,轻声道:“愣着做什么,唱歌了。”
“哦,”欲然忙站起身,同时趁着转身时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让自己醒了醒神,她实在不知道天上怎么就掉下来这么一位救星。
倒是老鸨反应过来了,悄声问道:“公子你的琴行不行呀?”她指了指屏风外面,“那可是个煞星!”
玄衣公子微微点头道:“放心听着便是。”
说着,琴音已响起,正是刚刚被打断的那首曲子,可琴音中多了说不出的悠远意境,飘渺朦胧,仿佛寄托了无限忧思。
欲然姑娘已醒过神,恰到好处地随着琴音放开了歌喉,歌声中,有哀怨,有无奈,也有着不屈和不甘。
屏风外,琴音响起时,那位金陵太守家的少爷就入了迷,他用手轻轻拍着节拍,呢喃着“还是欲然姑娘的琴音美……”,接着,伴着歌声,摇头晃脑间,渐渐醉入梦中去了。
酒肉正酣的其他人接着闹,一直到戌时末方才散去,碧水阁中的伙计们又收拾了好一阵子。
碧水阁外,莫愁湖畔。
陆朗长身而立。
欲然姑娘对着陆朗深深下拜,道:“欲然叩谢公子相救之恩。”
陆朗退后半步表示不受此礼,道:“姑娘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
欲然姑娘道:“公子举手之劳,于欲然而言,却是救命之恩。欲然绝不敢忘。”
陆朗听她说到“救命之恩”四字,眉头微蹙。这天晚上的事不大,难道太守家的少爷会为这样小小的不愉快就喊打喊杀?若果真如此,金陵城中百姓的日子不是很苦吗?
夜风习习。
莫愁湖畔,两人席地而坐。
欲然问道:“欲然眼拙,可也知公子身份尊贵,绝非一般的贵公子。公子不是金陵人吧?”
陆朗语调随意,只答道:“我从京都来。”
“京都?”欲然笑了,“怪不得公子尊贵,京都可是个树上掉下片叶子都砸得到二品大员的地方。”
欲然的话有趣,陆朗笑了。
空中的月色洒下薄雾般奶白的光亮,将陆朗温柔的脸庞环绕,那笑容美得天上难找地上难寻。欲然呆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朗月清风般的笑脸,干净纯粹,美得不真实,如梦似幻。
欲然就这样看着陆朗。
陆朗察觉到什么,转过头看向欲然。
欲然瞬间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她忙低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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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起一个小石子故作随意地抛进湖水中,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公子不是要问金陵百姓的日子如何么,说起来,金陵百姓的日子也不过尔尔。公子看到了,就如欲然,在那些贵人眼中也就是蝼蚁一只。”
陆朗黯然,他望向暗夜中的湖水,湖水波平浪静,只在远处映出点点远岸的隐约灯火。
他想,眼下的大周怎么了?为什么当自己走出东宫,走出秦王府,在市井街头遇见的,总是落魄无奈的人呢?姚怀远如此,眼前的欲然也是如此。
他问道:“你有家人吗?他们都好吗?”
欲然摇头道:“欲然命苦,没有家人,在这世间只孤零零一个人。”
陆朗脱口道:“怎么会呢?”
面对这个偶遇的陌生公子,欲然感受到的是亲切和真诚,她就这样有了倾述的欲望。在淡淡的月色下,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中,欲然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命运。
欲然的母亲原就是名歌妓,欲然出生在青楼之中,她的母亲没有说起过她的父亲是谁。欲然十二岁时母亲离开了,那时的欲然已学得一身才艺,出落成了娉娉袅袅的少女。母亲对她的情感十分复杂,忽而慨叹上苍不公,不愿接受命运的安排让欲然仍为歌妓;忽而又尽心地教导她,想让她才艺无双,得金屋之福,觅得如意君郎。
就在这样的矛盾中,母亲走了,这世上就留下欲然孤零零一个人。
孤零零一个人!陆朗心中忽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对这位姑娘有了一种别样的亲近。
陆朗问道:“你的名字是你娘取的?”
欲然点点头:“正是,公子猜出来了?”
陆朗道:“‘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这名字,有所希冀,又有所徘徊。”
欲然道:“公子聪慧,我母亲正是姓‘洪’。”
陆朗想起自己的父王,父王离开时将自己的手交到霁霞叔叔手里,也是一样有所希冀又有所徘徊:希望自己能对家国有所作为,又不希望自己如父王一样被猜忌被排挤。
在自己最落寞的时候邂逅这样一位女子,不知这是不是上苍的安排。
陆朗转头看向欲然。
欲然姑娘有着江淮佳丽的娇艳容貌,十五六岁模样,娉娉袅袅,梢头豆蔻,美得张扬热烈,不羞赧,不娇柔,有一种坦荡和磊落。她出生就注定了命运,可她既不哀怨也不愿沉沦,她欣然接受命运,活得潇潇洒洒坦坦荡荡。
她说,即便是蝼蚁,她也有生存的权力;即便是歌妓,她也要出类拔萃;即便命运不公,她也要在命运的框架里活出精彩的自己。
欲然姑娘还说,她住在朱雀桥边秦淮河畔,清晨里她常常会乘一艘小船沿着秦淮河一路向下游走,一直来到莫愁湖,于莫愁湖中游上一圈,再返回住处。她很喜欢漂在水上看水看山,看村落,看街巷,看人家,这些让她知道这世间除了龌蹉还有干净,除了勾心斗角还有简单美好,这些融在风景中的烟火气让她有一种归宿感。
“不过,这些都和公子不搭边。”欲然说道。
“为什么?”陆朗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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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一章 莲芯
“公子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公子来自繁华却简单得干干净净,行走在尘土弥漫的街巷中却可以纤尘不染。”欲然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公子穿玄墨色衣袍,就是不愿被这尘世浸染吧?”
陆朗听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他想起陆畅说自己太理想化了,难道自己真的看不懂这世界吗?
这时,他倒是觉得,眼前的欲然姑娘活得通透明白。
那一晚,两个落寞的人在莫愁湖畔一直坐到月影西斜。
两日后的傍晚,天色将将暗下来时,细雨收了尾,浓云散开,一轮躲在后面的朗月悄悄扯开帷幕,缓缓攀上了夜空的舞台。
湖畔漫步的陆朗收起手中的油纸伞,随手递给了后面跟着的萧飒,又抬头望向天空。
月亮洗过了一般,只是一弯,却亮得明澈。
稍远些有点点星光,零散地在云朵中探出头来。陆朗想起在濛霞山的凤凰台上和东方湄一起看星星的时光,他认识的每一颗星星,都是在濛霞山上湄儿告诉他的。
有很久很久没见到湄儿了,若是湄儿在,他的心境不会这样晦暗低落。
陆朗叹了口气。
自从他离开京都,因为行踪不定,已有很久没收到湄儿的信了。
陆朗的心情一直轻松不起来。月光下,湖畔的小路清晰可见,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因为刚刚的细雨,草丛中的虫儿也沉默了,格外安静。
静静的夜色中,有清亮的歌声从远处传来,欢快悦耳。
陆朗转头,隐隐约约的,看到一艘船正从秦淮河的水道中向莫愁湖驶来。
陆朗细听,是一首江南的采莲曲: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注1】
歌声清悦愉快,听得出歌者的心情极好,暮色里现出一副恬淡悠闲的画卷。
陆朗驻足,听着那歌声,望向驶过来的那艘船。
萧飒见陆朗停下脚步,微微有些不解,问道:“公子,不往前走吗?”
陆朗道:“这歌声,是那个叫做欲然的歌女。”
萧飒明白了,说道:“这莫愁湖,是连着秦淮河的。”
陆朗听得入神,说道:“她唱起采莲曲,倒是另一番意境。”
萧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艘船渐渐驶近了,船头站着的女子果然是欲然姑娘。她已看见了岸边的陆朗,忙躬身一礼,道:“欲然见过公子。没想到公子也有兴致晚上游湖,真巧。”
陆朗微微颔首还礼道:“姑娘歌声优美,内中都是真性情,比那一日的动听很多。”
欲然道:“多谢公子夸赞。公子即是月下游湖,可有兴致登舟,往湖心深处一游?欲然愿为公子献歌。”
那时陆朗见云开雾散,正有泛舟之意,便应道:“如此,多谢姑娘盛情!”
欲然见陆朗答应了,忙让人靠岸搭了踏板,陆朗和萧飒上了船。
那是一艘游船,船中间有船舱,内部装饰华美,这时却只点了两三根烛火,透出点点微光。
陆朗上了船,却只留在船头处。有侍女过来摆上茶水点心,船头就只剩下欲然姑娘和陆朗了。
陆朗道:“姑娘今晚好兴致。”
欲然微微摇头,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开心事,不过自寻快乐罢了。”
陆朗微讶,道:“姑娘这般开朗性格,没有不开心就都是快乐,于在下看来倒很是难得。”
欲然道:“其实,欲然独自一人时,常觉自己不过一樊笼中鸟,人生苦短,名声是一时的,容颜是一时的,甚至情爱也是一时的,没有什么是长长久久的。可走出来就不一样了,公子请看,这远山,这湖光,还有这满眼的荷叶田田,看在我的眼中,便都是我的了,我又怎能不开心快乐呢?”
陆朗笑了,他也被欲然的开朗爽直所感染了。
欲然看着陆朗的笑脸,心忽然就动了,跳得很快很急,仿佛要跳出来一般。欲然的脸红了,好在有夜色的遮掩。她站起身,走到船头处,说道:“我再为公子唱一首采莲曲吧。”
陆朗点头:“姑娘请!”
欲然就站在那里,让月光洒满周身,望着盈盈湖水唱道: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注2】
这本就是流行在民间的采莲歌,婉转悠扬,又充满采莲女的嬉戏欢畅,由欲然清亮的歌喉唱出来,极具江南味道。陆朗挑指而赞。
陆朗道:“现下是春日,听了姑娘的歌,倒是有些急不可待地想看看夏日采莲的盛景了。”
欲然见陆朗喜欢自己的歌声,心中欢喜,说道:“那时满湖都是荷叶,行舟就穿梭在期间,热闹得很。”
她坐下来,为陆朗斟满茶盏,说道:“公子在京都,可曾吃过江南的莲子?”
“莲子?”陆朗摇头,“不曾。”
欲然道:“所说的‘采莲’,采的就是莲蓬,莲蓬里面就是莲子。莲子味清雅,内中的莲芯味苦,可以用来烹茶。”
陆朗道:“味苦而烹茶,绝妙!”
欲然道:“莲芯晾干后制成茶,能存放很久,所以这个不必等到夏天,欲然还存有一些,可送些给公子尝尝。”
陆朗唇角有浅淡的笑意,摇头道:“莲芯炮制的茶吗?倒不必麻烦姑娘,金陵既产莲子,想来市集就可以买到。”
欲然错愕于陆朗的敏捷剔透。
莲芯茶是茶,可若是男子与女子间相赠,就成了“连心茶”,有了彼此心悦的隐含。
只是陆朗没吃过莲子,又是第一次听闻莲芯茶,却可以在瞬间体察“莲芯”二字,欲然不得不佩服他的敏锐。
欲然无奈,只陪笑道:“公子聪慧,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偶尔饮些清苦的茶倒是有益的。”
欲然说完,没忍住还是瞥了陆朗一眼。
此时,空中的云朵尽皆散去,只留下一轮弯月。
陆朗习惯性地伸手到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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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找平时随身的酒坛。
萧飒就站在不远处,此时见了,忙将一坛清酒递了过去。陆朗接在手中,打开来仰头喝了一口。
欲然品了口茶,说道:“欲然心中有一疑问,不知可否当面请教公子?”
陆朗看着酒坛,随口答道:“姑娘请讲就是。”
他姿态随意,性情恣意自在,自带一种洒脱和无拘无束,可眼中又隐约藏着一种悠远的忧虑和沉重。这些放在一起,欲然有些看不透他。
欲然道:“看公子随身所带的清酒,香醇却不醉人,价格自然不菲;看公子所配之剑,欲然虽不认识,却也知应是当世名剑。如此可推知,公子不但身份尊贵,更应是才华卓绝,武艺超凡之人。可那天在碧水阁,公子却屈尊亲自抚琴。公子的琴艺想来定不是轻易能听到的,欲然想知道,那一天公子为什么选择了隐忍?”
陆朗反问道:“不隐忍,又如何?”
欲然爽直的性格又出现了,她痛快答道:“自然是对太守家那个跋扈的阔少爷拔剑相向,打他个哭爹喊娘,跪地求饶了!”
陆朗爽朗地笑了,欲然姑娘的话总让人感到一种酣畅淋漓。
可这问题却让陆朗又一次想到这世事艰难,他微微叹息,道:“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这件事,表面上看是陆朗为欲然解了围。可欲然在与陆朗的接触中,随着对他了解的加深,欲然内心却越来越放不下。她微低了头,语气中没有了刚刚的快意恩仇,却多了一些哀伤和心痛:“弹曲献歌,取悦于人,这等事只有欲然这样的人做得。公子琴艺高妙,却不是什么人都配听得到的。其实,从碧水阁那日起,每思至此,欲然就自责颇深又心痛万分,是欲然让公子陷入了难堪。”
陆朗看向欲然,他原本欣赏这位女子的爽直和开朗,此时却又发现了她内心深处的真诚。陆朗宽慰道:“不过一时的权宜之计,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欲然终归不知道陆朗的身份,只说道:“那人虽贵为金陵太守的长子,可也不过是仰仗他爹的权势,真真连为公子端茶都不配。”
陆朗含笑道:“姑娘这句话解气,说的也是实情。我从京都来,倒是不惧怕他的权势,更不惧怕那一日他们的人多势众。可若真如姑娘说的那样,拔剑相向,打他个跪地求饶,姑娘可想过,我不过从金陵路过,等我离开金陵,姑娘日后的日子怎么办?”
欲然惊呆在那里,她不曾想过,这位萍水相逢的公子没有像自己一样只图一时的快意恩仇,是因为顾及要长久留在金陵的自己。
静默片刻后,她站起身,对着陆朗深福一礼:“是欲然浅薄了,没能体会到公子委曲求全中的回护之意。欲然何德何能,竟有这般福气,在危难之时得遇公子。”
陆朗却站起身,走到船舷处,望向远方水天相接处:“百姓欲得长久康乐,天下欲得长久太平,又怎会是解决一两个仗势横行的太守就可以换来的。要想迎来大周的太平盛世,前路很长,也会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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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代李白诗作《采莲曲》。
【注2】:汉乐府诗中的相和歌《江南》。
62.第六十二章 消磨
这一刻,陆朗虽不知前路在哪里,内心中却更多了一份坚定。或许,他有过犹豫,有过迷茫,甚至有过失望,可这一段时间里内心的痛苦让他知道,他从未想过放弃。
他转过身,看向欲然,心中暗道:“更何况如今看到许许多多像欲然姑娘这样的百姓,他们为了生存而承受着屈辱和无奈,我终是不会放弃的。这是我给自己的承诺,也是给天下的承诺。”
欲然惊讶地看向陆朗,这个年龄不大的少年,心里装着的,是大周,是天下。相形之下,金陵太小了,京都都不算大。
可,他到底是谁呢?
陆朗重新坐下来,拿起酒坛对明月相邀,然后潇洒地饮了一口。
他的随性潇洒那般自然随意,欲然虽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自那一晚后,陆朗偶尔就会在莫愁湖上遇到欲然,也偶尔就会到欲然的船上坐坐,听上两三首欲然的歌。两个人从不曾相约,却因为都喜欢泛舟,所以常常相遇。
那一段时间,两人间形成了一种默契,欲然知道陆朗不愿多言,常常是陆朗一人独坐,或凝视湖水远山,或望着绵绵细雨出神。欲然每次都会唱上两三首曲子,然后就在一旁安静地烹茶煮水。陆朗心中坦荡,却不知欲然早在最初的相遇时就已深陷情网。
这一日,整个下午欲然都在自己的房中独坐,她想起与公子的第一次相遇,还有后来有意无意的许多次相遇,却遗憾自己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回忆和留恋的东西,轻轻叹了口气。
天色将晚时,侍女青青见她一直关着房门,轻轻叩门道:“姑娘,在吗?”
欲然缓过神,才发觉两颊微紧,原来是流过泪又风干了。她站起身取了块湿帕子擦过脸,方应道:“是青青吧?进来吧。”
青青进来换过茶壶中的热水,说道:“姑娘近来是怎么了?常常一下午闷在房里。”
欲然问道:“有事?”
青青问道:“今晚姑娘待客吗?妈妈已经问过几回了。”
欲然漫不经心道:“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再等几日吧。”
青青看着欲然道:“姑娘这理由,别说妈妈不信,连青青都不信。这些日子妈妈没有来催逼,是对姑娘的格外疼爱和照顾,姑娘应该懂得的。”
欲然道:“青青,谢谢你,我知道的,也是你在妈妈面前为我说了好话。”
青青看了欲然一眼,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开始为欲然梳头。她一边梳理那乌黑滑顺的发丝,一边问道:“姑娘是不是对那位公子动了心?”
欲然忽然道:“青青,你说,像他那样的人,是不是有了肖想的心思,都是一种亵渎呢?”
青青却道:“看来姑娘是真的爱上了。”
欲然摇头:“欲然不配。欲然想象不出这世间有什么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他,他是这世间最好的人。至于我,青青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还配说‘爱’吗?”
青青道:“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姑娘的美貌和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出色。青青倒是觉得,既然姑娘明了自己的心事,为什么不问问那位公子呢?公子既然肯常常到姑娘的船上听歌,想来对姑娘也是有意的。”
欲然道:“‘那位公子’?青青,你不觉得我是痴心妄想吗?到如今,我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青青想了想,那公子却不曾说过自己的姓名。
“他说他来自京都,也许是有什么缘由不方便说吧?”青青已为欲然梳好了发髻,她拿起一支孔雀发簪,问道:“这支怎么样?”
欲然摇头,自己拣出一支素雅的步摇。
青青拿过去看了看,为她簪上,问道:“姑娘今晚还是去莫愁湖?”
欲然满意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
青青道:“今晚姑娘问问吧,心里也踏实些。”
欲然微微摇头:“青青,你知道吗?我有种感觉,这几日的相遇是我从上苍那里偷来的,我很清楚这是一场梦,可我很怕醒来,怕这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青道:“姑娘应该自信些,也许姑娘表明了心意,公子会愿意为姑娘留在金陵呢。”
欲然垂下眼眸,道:“我哪里来的自信?其实,碧水阁后第一次相遇时,我就问过了。”
青青诧异:“问过了?”想到之后两人又曾几次一起泛舟,又问道:“那公子是答应了?”
欲然道:“他是那般聪明剔透的人,在相遇的最初,他拒绝了我想送他的莲芯茶,就已是告诉了我,他只是把我当做了在异乡偶遇的还算谈得来的朋友。”
青青吃惊地张大了嘴,道:“朋友?姑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妈妈要是知道这样你还每日里出去,定会打折姑娘的腿。这些日子里妈妈纵容着你没强迫你晚上待客弹琴唱曲,不过是看那公子非富即贵,存了心思想敲那位公子一大笔。”
欲然苦笑:“平日里的体贴照顾,揭开来说,哪里有银钱实在。青青,出了这个门,不要这般口无遮拦。”
青青道:“青青知道啦。只是青青不明白,姑娘既然知道他只把姑娘当朋友,姑娘为什么还要去莫愁湖?”
欲然望着铜镜深处,答道:“见过公子这样的人,欲然的心怕是此生再无所托。于欲然而言,这几日是偷来的幸福,是上苍的恩赐。既然是求之不得,又怎会不去呢?”
青青犹疑道:“那姑娘岂不是错付了?”
欲然笑了,道:“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上苍没有安排你喜欢的就一定喜欢你,可你却不能够因为这个就不喜欢了,这就是现实的人生啊。”
青青坐下来,摇着头道:“青青不懂,在青青看来,这位公子就是个害人的,他只当姑娘是朋友,却害得姑娘眼里再容不下旁人,这不是耽误姑娘吗?”
欲然道:“小丫头,还是个小孩子。”
这一天,碧水阁中,因为前一晚睡得晚,陆朗起得也晚了些。
简单用过了早饭,凌风进来问道:“公子,今日还出去吗?”
陆朗前一日晚上读书,读到《三国志》中曹植传,兴致正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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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不出去了,先将这段书看过再说。”
凌风听了,将茶盏斟满,又在旁边放了一壶热茶,方才退出去。
陆朗在书案前坐下,将那册《三国志》翻开来,接着读了下去:
那一段写的是陈思王曹植被贬雍丘,欲施展才华报效家国却因兄长的猜忌而报国无门。
植常自愤怨,上疏求自试曰:窃位东藩,爵在上列,身被轻暖,口厌百味,目极华靡,耳倦丝竹者,爵重禄厚之所致也。退念古之授爵禄者,有异于此,皆以功勤济国,辅主惠民。今臣无德可述,无功可纪,……是以上惭玄冕,俯愧朱绂。【注1】
……
在这里,曹植说,自己拥有上等爵位,穿着轻便保暖的华服,吃腻了各种美味,看遍了人间奢华,听倦了丝竹乐声,只因为自己爵重禄厚。旁人得爵位俸禄,是因为他们建立功勋、辅佐君主、恩惠百姓。自己却没有德行功劳可以记录,这样庸庸碌碌的人生,得到的只会是讥讽。
陆朗读到这里,深有感触,胸中一时愤懑。正感慨间,忽然看到书页的留白处有一行小楷,细看去,发现是东方湄读到此处时留下的小楷批注,短短一行字:
“其人其心,与阿朗何其相似也!”
陆朗盯着那一行小字,久久不能移目。
他想起自己愤然离开京都南下,只为散心。如今却逗留在这金陵城中,快有半月了吧?江南美好,却也满是消磨的味道。
这一瞬,因了东方湄的一行小楷,他忽然明白了烟雨江南的不同,懂得了东晋耽于江南不愿北进的缘由。也开始懂得陆畅说的皇上也不愿改变什么了。
陆朗自嘲地笑了。
他对凌风和萧飒道:“明日启程南下吧。”
“是!”两人已在金陵待腻了,转身高高兴兴收拾行李去了。
到了这日傍晚,萧飒见陆朗换衣服要出门,就问道:“公子是要去莫愁湖吗?”
陆朗一边挂上苍澜剑,一边说道:“是,明日一早启程,离开前要跟欲然姑娘打个招呼。”
这一晚,金陵城一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陆朗擎着一把油纸伞,来到莫愁湖边。未及走近,就看到湖边泊着一艘游船,陆朗直接向那艘船走过去。
游船中已点燃了三两支烛火,影影绰绰的。欲然从窗子里看到陆朗走过来,就撑了把伞出来了。她站在船头,对陆朗笑了笑:“公子过来了?”
陆朗点点头:“今日这雨一直未停,略有些寒意,还以为遇不到姑娘了。”
欲然道:“公子上船来吧,到船舱中躲躲雨。”
陆朗摇头:“不了,此来就是要告诉姑娘一声,明日在下要离开金陵了。”
欲然非常意外,一瞬间心中好像有很多委屈,只问道:“公子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陆朗将手伸出去,任几滴金陵的雨丝打在掌心,道:“该走了,金陵,看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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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节选自《三国志·陈思王传》。
63.第六十三章 重逢
欲然不懂陆朗的心事,听了陆朗的话,问道:“公子是专门来看金陵的?此去是要返回京都吗?”
陆朗道:“并非专门来看金陵,不过是遇到些不如意事,出来散心,随遇而安。”
欲然微微点头,道:“如今公子要离开,是已经心安了?”
陆朗答道:“还不曾心安。如今离开,会继续向南,且行且徘徊吧。”
欲然道:“公子可是要访友?”
陆朗微微摇头,又想到湄儿也是在江南的,也不知能否有幸相遇,声音极轻地说道:“倒是有个朋友在江南,却不知能否得遇。”
他的眼中有少见的柔情,语气中满是期盼,又隐隐有一份哀怨,或者,委屈。
欲然忽然间明白了,原来公子的心里惦念着一个人,一个他愿意倾述的人。她看着站在岸上的他,两人隔水相望。欲然轻声说道:“公子情深,上苍会眷顾公子的。”
陆朗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应了一声“唯愿如此”。
欲然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份复杂的情感,不知那个能让如此佳公子牵念着的人,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欲然不知自己是悲是喜,一时百感交集。
她忽然道:“公子请稍候,欲然有东西要送给公子。”说完,转身进了船舱,再出来时,手中抱着一个长长的物件,用油纸包着,显然是怕被雨淋着。
欲然道:“这是欲然的心爱之物,古琴‘绿绮’。欲然将此琴赠与公子,这世间,也只有公子的琴艺配得上此琴。”
陆朗听欲然说要将名琴“绿绮”赠与自己,颇感意外,摇头说道:“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即是姑娘心爱之物,姑娘应留在自己身边才是。”
欲然却道:“留在欲然身边?不,欲然身边的人,皆不配听此琴音。反倒是赠与公子,才是此琴最好的去处。”
陆朗摇头:“我愿与姑娘相谈,是欣赏姑娘的爽直豁达。以姑娘的个性,总会寻到独属于自己的天地,到那时再抚琴而歌,岂不畅快?”
欲然见陆朗不肯接受绿绮,心中很失落,一方面她真心欣赏陆朗的琴艺,愿意以绿绮相赠;另一方面,她也很想能索要一件陆朗的东西,给自己留一份回忆。只是她不能也不愿强人所难,便点点头,说道:“既如此,欲然就将此琴留下了。”
她转身将怀里的琴交给了身边的青青。
陆朗道:“在下在金陵逗留的这些日子,多谢姑娘照拂。日后姑娘若有什么难处,可以留书交到碧水阁,我自会收到。”
欲然听了,顺势问道:“欲然还不知公子姓名,不知公子可否相告?”
陆朗这才察觉,自己与欲然相处数日,竟一直没说过自己的名字。他略想了想,几年前的《茗园雅集》怕是早传遍了大周,若是想安安静静地游历江南,自己的名字还是暂时不说明更好。想到这里,他说道:“是在下疏忽了。在下姓梁,梁月。”
欲然微微点头:“原来是梁公子,公子可有表字?称呼上可以方便些。”
陆朗道:“梁月,表字望舒。”
欲然福了一礼道:“望舒公子!欲然记下了。”
陆朗又道:“姑娘若是到京都,也可到那里的碧水阁留书,就可以找到我了。”
欲然道:“欲然谢过公子!”
陆朗颔首回礼道:“在下明日一早启程,就此别过!”
陆朗走了,挺拔洒脱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了濛濛细雨之中。
欲然站在船头,呆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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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金陵,游过吴门,再往南,陆朗来到了钱塘江。
陆朗在这里又留了几日,专门等到了望日观潮。
钱塘潮的气势,很不适合江南,磅礴奔涌,仿佛气吞山海。
陆朗感到一种极致的畅快。
离开钱塘江江口,沿着钱塘江往上游去,景色不同了,两岸环山,重峦叠嶂,近处翠绿如屏,远处似烟含黛,水碧天青,影湛波平,心旷神怡。
就这样,陆朗沿着钱塘江漂泊了两天。
这天傍晚时候,船泊在岸边,凌风和萧飒捉了几条鱼,在岸上架起火烤着,陆朗独自在舟中,自觉一直不能畅怀,取了琴出来,将满怀心事付与了瑶琴。
悠悠的心事随着琴音飘散在江面上。
就在这样的时候,远处江面上,一叶小舟正缓缓驶过,却寻着那琴音,径直驶了过来。
那小舟驶到岸边,泊在了附近,却并无人出来,舟中之人只静听琴音。
琴音寡淡却又热烈,含蓄却又复杂,忽而似悠远的水天一色,潺湲缓缓,忽而又是激流浅滩,飞雪迸溅,抚琴者心绪的起伏跌宕不可言说,却尽在曲中。
在陆朗的琴音将收未收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舱外传了过来:“阿朗,果真是你吗?”
“铮!”陆朗的指端乱了,他忙用手抚住琴弦,让琴音静下来,然后站起身,急匆匆跑了出来:“湄儿!”
陆朗跑出船舱,果然看见旁边的小船上,亭亭而立正甜笑着望向他的少女,正是东方湄。
陆朗几步跳到岸上,跑过去,又伸手将东方湄从小船上牵下来,然后,那么自然地,连想都没想,他将湄儿轻轻地揽进怀里抱了抱,那自然又很有些贪婪的动作里有说不尽的思念、委屈、依恋,还有更多的,陆朗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思绪。
就这么极短暂的一瞬,东方湄就明白了陆朗心中的所有。
她望着眼前俊朗的少年,抬手将陆朗肩头的发丝理顺,说道:“阿朗,在江南见到你,真好!”
陆朗只觉得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给湄儿,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着,只呢喃说道:“嗯,真好!”
东方湄感到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只宽慰道:“不着急,既然见到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嗯,见到了,就有时间了。”
东方湄顺着飘过来的鱼香看到了凌风和萧飒,说道:“那,我们先去吃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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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见到东方湄的一刹那,陆朗心中所有的负担一下子卸下了,他感到近几个月来少有的轻松,拉着东方湄向岸边的篝火走去。
那天晚上,有江上清风,山间明月。
一艘飘荡在江心的小船上,东方湄倚靠着栏杆,陆朗手持一壶酒,两人相对而坐。
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和初春,发生了很多事。
陆朗将与姚怀远的结识,自己参加春闱,落榜,所写的奏疏,还有与陆畅的交谈,一一说给东方湄。
东方湄静静地听着,从陆朗的叙述和语调中,她能感受到他的踌躇满志,他的心灰意冷,还有,他的不合时宜。
对于东方湄而言,庙堂太远,江湖却近。
而陆朗想要的,也从不是救赎。
湄儿,是陆朗最好的听众。他望着月下的湄儿,话说完了,一身轻松。
“阿朗,明天,我们去严陵濑和子陵台吧。”
“严子陵?”陆朗想起,曾经有一天,坐在东宫高高的屋脊之上,自己对陆畅说,君臣鱼水,这世间到底还是有的,要不然,怎么会有光武帝和严子陵间的千古美谈呢。
那时候的他,是确信的。
“是呀,这里就是富春山和富春江,有江南最美的山水,也有人间最美的故事。”
陆朗点头应道:“好,凭古怀今,湄儿,你安排就好,我听你的。”
陆朗望向周遭。
一轮朗月悬于东山之上,远处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沿江两岸的青山在夜色中褪成了水墨画,将他们也变成了画中之人,纵一苇小舟,凌万顷茫然,悠闲地驶进画卷深处去了。
回想在金陵的日子,忽而发现那里的江南有太多的脂粉气,那是六朝古都特有的奢华和沉溺。富春江是清丽恬淡的,是田园诗一样的存在,有一种清新,有一种爽朗,天高地阔,月近江清。
陆朗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心安之处。
他举杯相邀明月,说道:“李白邀明月共饮,可见繁华是过眼烟云,人本就是孤苦的。”
东方湄懂得,陆朗所说的“孤苦”,是不被世人理解和认同的孤独。
“云自飘零月自悬。”东方湄说道,“仰头望去时,见满天繁星,就如世间芸芸众生。可星斗满天,又有哪一颗不是孤独的?他们彼此间从不曾亲近。人间众生,又有哪一个不是孤单的呢?”
第二天,两人从桐庐县城出发,乘一小舟沿江而上,行过七里濑醉人的美景后,弃舟登岸,一路攀上富春山,来到了子陵台。
从高处望开去,景色不同了,江水舒缓,从两道山间流过,如碧色玉带蜿蜒,与远山共入天际。山色却格外清晰,郁郁葱葱的。
两个人坐在山石上,眺望千山万壑,流云林海。
陆朗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吹出悠扬的调子,东方湄看着他,唇角含笑。
白衣少年被翠色的山峦萦绕着,落在眼中就只有美好了。
64.第六十四章 看云
东方湄坐在岩石上,双脚悬在半空中,她眺望着山脚下的滔滔江水,笑着说道:“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曾沿着江岸找了很久,后来问过一个乡人,才知道子陵钓台是在山上的,在这样的高处。待登上山顶,眺望出去,发现这里的景色真美,视野开阔,连游云都是行在脚下的。这样的景色看在眼里,令人心胸涤荡,再多的忧郁和不快都被赶跑了。当年子陵先生慧眼找到这里,却在这里垂钓,可见先生当年并不曾想要真的钓上什么来。”
陆朗也笑了:“与太公垂钓异曲同工。”
东方湄却摇头:“不同,一个有所求,一个无所求。”
陆朗没有深想东方湄的话,却感慨道:“可他们都得遇明君。姜尚得周文王重用,主军问政,治国安邦。而君臣如光武帝和严子陵那般,又有几人呢?”
东方湄默了一会儿,她不想打击陆朗的热情,可又不愿他盲目乐观,想了想,还是说道:“阿朗,我不懂庙堂,却知道,若真有千古君臣佳话,又怎会有子陵台呢?”
陆朗被东方湄的话噎住了。他忽然想明白了,严子陵避走富春江,不就是要逃离庙堂吗?何来的君臣鱼水?
陆朗忽然又伤感起来。
东方湄的声音很轻很轻:“阿朗,你要知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陆朗自嘲:“是了,我真是糊涂了。”
东方湄看着伤感的陆朗,却没有办法安慰他,只在心里想,阿朗对陆畅的情感,若有一天转变成君臣,怕是他很难接受吧?亲近还会在吗?友情还会在吗?信任还会在吗?
陆朗的问题在于,他有再多的痛苦,都放不下内心的责任。
东方湄道:“阿朗,做不到转身,就不要再纠结了,走下去就是了。”
“做不到转身,”陆朗呢喃,“是了,我的确做不到。”
“江海度余生,那是属于严子陵的选择。阿朗,我知道,你是不同的。”东方湄眼角已蓄了泪,她看着陆朗,心中明白,依阿朗的性格,他的一生,必定辛苦。
陆朗点点头:“我明白。”
有湄儿在身边,陆朗说不清为什么,虽觉前路迷茫,心却是安稳的。
“湄儿,虽然我做不到江海余生,可有了这一刻,我很满足。”
“这一刻?”
“嗯,这一刻,于江湖之上,坐在你身边,看云。”
两个人在富春山上盘桓了半日。
到了下午,东方湄看了看天,日影已有些西斜了。
她转头去看陆朗,陆朗正倚靠在一块灰黑色的山石上看天。白衣的少年闲闲地坐在山石间,因心境放松而流露出天然的自在随意,身影衬着远山间的碧涛云海。少年的美好成了挡不住的风景,竟比周围的山水抢人的眼!
东方湄笑望着陆朗,说道:“阿朗,晚上我们去逛夜市可好?江南的夜市满热闹的。”
“逛夜市?好,湄儿,这里你熟,你喜欢做什么,我都陪着你。”陆朗说道。
东方湄望着陆朗,在心里默默说道:“阿朗,其实我只是想让你快乐起来。”
江南春暖,连夜风都是温柔旖旎的。
走在街上,看着一处处人间的烟火,那些温柔小意,缠绵温馨,都是这样真切,仿佛触手可得。江南就像是温柔乡,让人好想耽溺其中而不再醒过来。
在这样的街上,陪着东方湄闲逛,对陆朗而言,再不会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他的心情好极了。
东方湄也极放松。
两个人在街上随意地走着,遇到卖小玩意的摊子就瞧瞧看看。
在街角的地方,有一家卖笔墨纸砚的店,东方湄远远地瞧见了,拉着陆朗就跑了进去。
那家店很大,东西很全。精致的商品加上别致的设计,很得两人的喜爱。
陆朗看中了一个笔筒,是厚重的木雕,上面雕的是几杆翠竹。他拿着笔筒看了又看,颇觉中意,拿着它转身去给东方湄看。这时的东方湄正在另一侧的货架前看到一个墨匣,也是木制的盒子,面上雕的同样是几杆翠竹。两个人把两个物件摆在一起,看得两个人都笑了。
“我们把它们买下来吧。”东方湄说道。
“嗯嗯!”陆朗道。
他们又去看纸张。那里有漂亮的花笺,湄儿看了爱不释手,挑了又挑,看了又看,最后选了一套水墨梅花笺。陆朗看着她喜欢的样子,问道:“女孩儿都会喜欢这个吗?”
“差不多吧,漂亮嘛!”东方湄应着。
陆朗想了想又看了看,选了一套淡粉色的桃花笺。
东方湄看了陆朗一眼,说道:“你不会也要用这个写字吧?我猜你是要送给雅歌的?”
陆朗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嗯,就把这个做礼物带回去吧,的确很漂亮。”
“雅歌一定会喜欢的。”东方湄说道。
从这家文具店出来,街对面是一家布庄,沿街阔大的橱窗里像阶梯一样摆着各色布料,另一面则挂着几件成衣。东方湄顿住脚步,朝里面望了望,犹豫半晌,回头问陆朗道:“我想进去逛逛,要不,你找个地方等我?”
“我陪你一起好了。”陆朗说道。
“那你不能着急。”东方湄怕陆朗会无聊。
陆朗道:“随你挑选,我都等你。”
东方湄笑了,“走吧!”两个人说着,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暮春时节,店里都是新到的夏衣料子。东方湄进去,先是用眼睛大致扫了一圈,见柜台上摆着成匹的衣料,墙上则挂着一些成衣的样子。她先是仔细看了看那些成衣的样子,又细细地去看那些衣料。
陆朗抱着手中的苍澜剑,倚在店中央一根厅柱上,看着东方湄。
就见东方湄很仔细地看她感兴趣的料子,俯着身子,感受衣料握在手中的感觉,又将料子展开来,看那衣料飘动时的样子,颇为用心。
两人又到了楼上,东方湄拣了好几套衣裙一件件试穿,每一件都请陆朗给些意见。陆朗坐在案几后饮茶,认真说着自己对每一套衣裙的意见。东方湄的兴致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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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看得出她极欢喜,在大大的镜子前转着圈,前前后后地看着。
陆朗倒是没有着急,却不明白,人长得那么美,为什么还那么喜欢漂亮的衣裙呢?不过,湄儿喜欢漂亮的衣裙,对这一点他更加确定了。
等两个人从这间布庄走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陆朗看着笑意盈盈的东方湄,问道:“买了几件衣裙,就这么开心?”
“嗯,好开心。阿朗,这几件是不是都很好看?”
陆朗看着东方湄,认真说道:“其实,人长得美,穿哪一件都漂亮!”
东方湄一下子窘了,嗔怪道:“阿朗,你说什么呢!”
这句本是陆朗的心里话,此时听到东方湄的嗔怪,陆朗忽然发觉,这句本没有什么的话,说不清为什么,似乎就有什么地方有点儿越矩了。
陆朗笑道:“没什么,你开心就好!”
逛夜市,真的是放松最好的方式。
陆朗的心境好起来了。
东方湄本已经要回京都了,可陆朗来了,就又陪着陆朗留在了江南。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最美好的时光。
他们就住在富春山下,每日里携上两卷书,有时就乘一艘小船漂在江面上,随便那小船漂到哪里,他们就只管在船上读书;有时登上富春上,在江畔的山野间寻一块巨石倚着读书,任江风吹过青山,吹得书页瑟瑟作响。书读的多了,两个人有很多话题讨论。那一段,他们交换了很多对音乐、绘画、文学还有人生的看法。
晴朗的日子,他们常常登山,站在山巅之上,可以望出去很远很远;烟雨濛濛的日子,他们喜欢乘小船沿着富春江看朦胧的山色,听雨滴落在水面的声响。
他们也常常做游戏,赌书,填幻方,放纸鸢,对弈,甚或抚琴猜曲。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有的不仅仅是情谊,更是彼此的了解和熟悉,每一种游戏都那么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小小的暗示,就足以明白彼此。
那时,山水是他们的,他们也是山水的。
于陆朗而言,在江南的这段悠闲的时光是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有湄儿相伴,有山,有水;无忧,无虑。
因为短暂,美好会被加倍放大。
两个月后,陆朗和东方湄带着对江南的留恋,一起返回了京都。
京都之中,高渐远这一段很有些风光得意。
在他的主张和策划下,陆营顺利地迎娶了兵部侍郎董霖的女儿。董霖懂事,又有些才干,这一步棋,高渐远很满意。
董霖的女儿是个温顺可爱的人,这让柳贵妃也很欢喜,她喜欢没注意好拿捏的人。
借着这一年的春闱,高渐远又通过柳贵妃,在刑部、吏部和户部都安插了自己的人。这些人职位不高,还需要慢慢培养和成长。这第一步走出去了,后续高渐远就不愁了。
工部,高渐远没放在眼里,不认为多重要;兵部有董霖。至于礼部,陆畅自已用一份奏疏得罪了这些人,高渐远得利的同时,暗骂陆畅愚蠢。
65.第六十五章 异动
这天,在芳华殿内,高渐远半裸着上身靠在床榻上,看着依在自己怀里的柳贵妃,说道:“陆玉烁离京许久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种下的种子发芽了。”
柳贵妃起身坐起来,说道:“看起来好像是两个人闹翻了,营儿说,太子最近情绪一直不高的样子。”
高渐远说道:“太子十六岁了,不能让他羽翼渐成。我看,该找些事情让他去做,也好给他找些错处碍碍皇上的眼。”
柳贵妃看着高渐远,说道:“公子聪慧,打算从那里入手呢?”
高渐远思虑着说道:“这件事,本公子要好好筹谋一下。”
说着,他突然起身,说道:“走了。”披上衣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是夜,高渐远在自己的书房中,站在一个巨幅的地图前,思谋良久。
然后,他提笔写了两封信。
半月后,北燕大可汗拓跋浑的大帐中来了一个神秘的黑衣人。
黑衣人被带到帐中后,交给了拓跋浑一封信。
拓跋浑打开信件,看了一遍,抬头看着黑衣人问道:“信使,我如何信你?”
黑衣人从贴身处取出一个腰牌,递到拓跋浑面前:“信中不便留印信,还请大可汗验看一下这个。”
拓跋浑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认出这是大周鲁王的特制腰牌,点了点头,将腰牌交还给黑衣人,说道:“信使还请多留一日,明日我会给出我们北燕的答复。”
“谢大可汗!”黑衣人转身离开了。
拓跋浑对帐中的侍从说道:“去,请各部落首领过来,有要事商讨。”
“是。”
半个时辰后,北燕几大部落的首领到齐了。拓跋浑站在中央的位置说道:“说起来,距上一次我们北燕南下,已有八年了。这是屈辱的八年,这八年里,我没有一时一刻不想着要南下复仇。只是前些年,我们的实力不够,毕竟八年前的一仗伤了我们的根本。好在,大周的陆云没了,他们自折羽翼,而我们经过这几年的休养生息,局面倒是对我们有利了。”
有人说道:“大可汗,如今我北燕的实力,已经足以南下打一仗了。”
“正是。这些年为了守住我们的牧场,白白给了大周多少牛羊马匹。南下之时,一定要都抢回来。”
“大周没了陆云,如今我们北燕又兵强马壮,大可汗,是我们南下的时候了。”
北燕鲜卑族,游牧为生,个个血气方刚。
拓跋浑面带笑容,满意地看着帐中的各位首领,说道:“大家的意思我知道了。如今,倒是有个极好的契机,”说着,他将黑衣信使送来的信拿了出来,“大周的鲁王如今羽翼已丰,他派人前来,以黄河以北至阴山的土地为条件,约我北燕起兵,许诺若登上太子之位,定会践约。”
有人问道:“鲁王约我北燕起兵,是想让我们协助他登上太子之位?”
拓跋浑说道:“正是!如今大周太子刚刚十六岁,还未成羽翼。鲁王已去信约北齐同时东出,与我北燕两厢夹攻大周。鲁王在信中说,不需要我们损兵折将,只要我们拖住大周北境的梁武将军,令其无暇他顾,他们自会想办法逼迫太子亲征北齐。到那时,他们会与北齐联手伺机除去太子,毕竟眼下大周的太子殿下毫无用兵的能力和经验。”
“这对我们倒是有利。只要拖住梁武,不用硬打,将来大片的土地都是我们北燕的。”
拓跋浑说道:“更有一层,这个鲁王用国土换利益,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真有一天登基为大周皇帝,便是我们吞并大周的时机。所以,这个忙,我们还是要帮的。”
“大可汗果然高瞻远瞩!”
拓跋浑一笑:“好,那就这么定了,下月初一,与北齐同时发兵。我明天答复信使。”
众人齐声道:“听大可汗吩咐!”
第二天,黑衣信使在得到了拓跋浑的答复后,接着赶往北齐。
北齐。在刚刚过去的八年里,范机帮着乎邪单于重整旗鼓,如今已是兵强马壮。面对没有了陆云的大周,范机胸有成竹,他等待的不过是北齐元气的恢复。而黑衣信使的到来与范机的谋划一拍即合。
于是,在这一年的七月初,塞北草原刚刚进入秋天,草枯叶黄之时,北齐由祁连山杀入大周,北燕则由阴山南下,开始了八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抢掠。大周边民毫无防备,大批来不及逃走的边民曝尸荒野,更有大片没有来得及收割的粮食被抢掠。边民慌慌张张向南逃来,却跑不过入侵者的铁蹄,仅仅几天,边境已是一片凄凉。
北齐和北燕同时出兵的这一天,大周的京都却是一片歌舞升平。
安逸的日子最容易消磨人的心神,让人沉迷。
陆朗回到京都,陆畅就商量让陆朗到朝中任职,承袭秦王的王位,这也是皇上陆宇的意思。
陆朗没想好要做什么,自己更没有任何功绩,因此就这样没了下文。
日子回到了从前,陆朗偶尔去东宫护卫队瞧一瞧,偶尔打理打理“黄耳”系统,更多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府邸读书、习武。
七月初七七夕节,陆畅忙了一上午朝中事务,下午来找陆朗。
陆朗刚刚舞了一阵剑法,陆畅进来时他正坐在院中擦拭苍澜剑。
陆畅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陆朗问道:“今日得闲?”
陆畅答道:“最近一直没什么大事。”
陆朗却说道:“总感觉这平静不大对,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陆畅笑道:“怎么,还要补一卦?”
陆朗却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就是不对。往年快入秋的时候,北齐和北燕都有送贡品进京,我记得每年七夕,雅歌都能吃到她最爱吃的葡萄。可今年已经是七夕节了,北齐和北燕的使臣一个都没到。”
听陆朗这么一说,陆畅也感到奇怪,疑惑地说道:“难道是因为什么耽搁了?”
陆朗说道:“不会这么简单,不会两边同时被耽搁。”
陆畅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北境安静的时间太久了,我怕北齐或北燕有异动。”陆朗凝眉说道。
“飞廉!”陆畅叫道。
“在!”飞廉立刻从外院跑了进来。
“让丰霳立刻去飞鸟营,将最新的讯息拿回来。还有,”陆畅将黄耳符令交给飞廉,“你去碧水远空,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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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消息。”
“殿下,我和丰霳不能都离开。”飞廉说道。
“这不是有阿朗在这嘛,我就在这里等你消息。”陆畅说道。
“是!”飞廉转身走了。
陆朗看着飞廉的背影,说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陆畅说道:“等一下消息吧,若是没什么事,今晚我约了大洛姑娘一起吃饭逛街。”
陆朗笑了:“看来我快有嫂子了。”
陆畅说道:“哪有那么快。洛国公家教严,只有七夕这样的节日,才准许她出来一次。”
他看着陆朗,“阿朗,今年上巳节的时候大洛就跟我提起过,说小洛对你有情。我看小洛姑娘又有才又有貌,那可是京都第一才女,绝对配得上你的,你觉得怎样?有没有动心?”
陆朗将苍澜剑收好,心不在焉地说道:“这么快就被大洛姑娘收买了,开始当说客了?”
陆畅却道:“想当年,孙策和周瑜是好兄弟,两人分别娶了大乔和小乔,成就了一段千古美谈。如今,我若娶了大洛,而你娶小洛为妻,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陆朗无语地看了陆畅半晌,才说道:“你还是先陪大洛姑娘过七夕吧。至于小洛姑娘,本公子高攀不上。”
陆畅诧异道:“怎么?京都第一才女你都不要?你喜欢什么样的?”
陆朗道:“太子殿下很闲吗?”
陆畅耸了一下肩。
半多个时辰后,丰霳回来了,飞鸟营没有特别的讯息。
陆朗的心稍安稳了一些。
陆畅又等了一会儿,只是飞廉一直没回来。陆畅看了看天色,说道:“阿朗,我不等了,先去接大洛。有事的话,去碧水远空找我。”
“好!”陆朗应道。
陆畅带着丰霳走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飞廉回来了,将三个封着的细竹筒交给了陆朗。
“卑职在那里等了一段时间,这是今天刚刚传回来的讯息。”飞廉说道。
陆朗拿了竹筒转身回到书房,迅速打开来,第一个消息,北燕南下。陆朗的心一沉,他快速打开了第二个,是西南有北部难民流入的消息。不好!他迅速打开了第三个,果然如他所料,北齐也出兵了。
“商量好了一样!”陆朗看着手中的消息,想着以往北燕南下,北齐也会来袭,但多数时候是等到北燕把大周拖住或消耗一阵子后,来收渔翁之利。这一次,却是同时发兵的。
“飞廉,立刻回东宫,将近两个月的讯息都取来。”陆朗吩咐道。
“是。”
不到半个时辰,飞廉回来了。
陆朗说道:“我先慢慢看着,你去碧水远空,告诉殿下,晚上再到我这来一趟。”
“是。”飞廉走了。
陆朗将两个月来的消息一条一条仔细看了,发现一个多月前,北燕那边的消息,有黑衣人与北燕联系。而差不多的时候,也有黑衣人在北齐附近出现。
“果然是有预谋,商量好了的。”陆朗将有关的讯息拿了出来,又将那段时间西蜀那边的消息仔细查看了一遍,西蜀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这让陆朗稍稍安心了一些。
66.第六十六章 亲征
晚上,陆畅来到秦王府时,陆朗将北燕和北齐已于六日前同时出兵的消息告诉了陆畅。
陆畅一听就急了,这日早朝的时候朝中还没有接到任何消息,他说道:“我需要立刻进宫,告知父皇。”
“不能去,阿畅。”陆朗拦下他,“你的消息是哪里来的?你打算怎么说?”
陆畅愣住了。
“阿畅,不急在这一时。军报,八百里加急,不会慢多少,最晚明天上午朝中会得到消息。”
“你算过了?”陆畅问道。
“嗯。”陆朗答道,“从目前这些消息中可知,梁将军已与北燕正面交锋,暂时没有什么关系,只需调配粮草辎重。堪忧的是北齐那边,按照梁将军之前的部署,只有副将留守。”
陆畅问道:“北齐那边,需要朝廷派兵?”
陆朗说道:“北齐,有范机在,这个人不容易应对。”
“范机?”陆畅问,“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大周的汉人?”
陆朗点头:“正是。北齐眼下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都是这个人谋划的结果。有这个人在,西北不好应对。”
陆畅思虑着,说道:“多年平安无事,国库的钱粮没有问题,只是朝中可派的将领一时却想不到谁。”
陆朗赞同道:“目前,兵部尚书曹大人是唯一有实战经验的人,却已年近花甲。”
陆畅也想到了,“不知父皇会怎样打算。”
陆朗又说道:“还有,据黄耳那边的消息,月余之前,北燕和北齐边境都有黑衣人出没,如今两方几乎同时出兵,如果他们之前已结盟或有相互间的配合,局面会更难应对。”
陆畅问道:“有确切的消息吗?”
陆朗摇头:“暂时看不出来。”
“明日早朝看看情况。”陆畅说道。
第二天上午,早朝将散的时候,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到了,直接送到了朝堂之上。
朝堂之上,大臣们听到北燕和北齐同时发兵来犯,一时炸了锅一般。
虽然安稳了八年,但北部外族始终是大周需要防范的。
洛国公暗暗叹息,如果有大将军陆云在,这根本不是问题。
眼下,梁武将军守着北境与北燕抗衡,朝臣们议论的关键很快集中在北齐方面,一切都在按照高渐远的筹划进行。
在高丞相的授意下,有朝臣提议道:“如今的问题是朝中缺少有威望的将军。微臣有个想法,莫不如请太子殿下辛苦一趟。若太子殿下能为主帅,亲征北齐,自然有了威望,陛下再派一名有能力的年轻将领协助殿下,不愁北齐不退兵。”
有人立刻反对:“太子乃国之储君,怎可涉险亲征!”
也有人质疑:“太子殿下没有用兵经验,如此身临险境,不妥不妥。”
“凡事总有第一次,否则,何来的经验呢?微臣倒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高丞相适时出来说道:“此话有理。太子殿下年龄渐长,需积累些资本以立威望。若此战获胜,殿下定会令朝臣和百姓刮目相看。”
程国公有些担忧:“殿下年龄尚小,虽说作为储君需要积累经验,需要有威望,可也不应急在这一时。北境地处偏远,朝中又无得力将领协助,还是不要轻出。”
陆畅并没有看出高丞相等人的想法,此时听到程国公的话,主动上前说道:“父皇,既然眼下朝中没有合适的将领,儿臣愿意出征,为父皇分忧,为我大周出力。”
陆宇坐在上面,从接到军报起就没有说过什么,一直听着群臣的议论。这时他对陆畅摆摆手,对群臣说道:“好了,眼下的情况朕清楚,各位爱卿的主张朕也都听到了,此事还当慎重些,各位回去也再想想。倒是兵部和户部,核算所需军费开资,调配粮草辎重,今日就着手开始吧。”
“臣遵旨!”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接了旨意,各自忙去了。其余众人也先后散去,有的人真的在为大周的境况担忧,也有的人事不关己。
如果说有一个人将朝堂众人都看得清楚明白,那就是陆宇了。
洛国公、兵部尚书曹大人等人,在这样的时候这些人总还是会想到大将军陆云。死者已矣,随他们吧,不过感慨一番罢了。
程国公的话有些道理,畅儿十六岁了,可还是小了些,少了些果决。
丞相府那边倒是意见明确,可多半没什么好心。畅儿真有了威望,怕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更多的是希望出点儿岔子。
畅儿的确需要历练,可这是个好的时机吗?
自己当年做太子时就是缺少了军中的历练,若是从这样的角度想,让畅儿带兵出去,再找人帮他一帮,积累些经验,倒是可行的。
只是,有这样可以帮畅儿的人吗?
京郊驻军的孙轲将军或许是个人选。还有陆朗,让他也随畅儿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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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陆宇斟酌了一夜。第二天圣旨下来了,太子为主帅,亲率五万大军征讨北齐,以孙轲将军为副将,陆朗为参军,五日后出征。
圣旨下来后,各方都开始忙碌起来。
孙将军调配人马,户部继续筹办粮草辎重。京都安静日久,听到要起战事,人心都多了几许不安。即便只是普通百姓,也多少会受到些战事的影响。
接到圣旨的第二天一早,陆朗打马出城,奔濛霞山而来。
杜若见陆朗来了,略有点儿意外。
陆朗没管杜若的意外,只问道:“湄儿在哪里?”
“小姐在凤凰台,公子直接过去吧。”杜若答道。
凤凰台上,东方湄正在一棵高大的树下倚着一块山石读书,身旁不远的地方,在一个矮几上,摆放着东方湄的古琴。想来是读书累了的时候,就会抚上一曲吧。
濛霞山,无一处不美。
凤凰台下面是颇深的沟壑,斜望过去,有数道飞瀑流下来,又汇为一道溪流在山石间流淌。周围是茂密的林海,随着山风拂动,隐隐起伏错落。
少女斜倚山石,薄纱衣摆偶尔被山风吹起,又缓缓垂落。托腮垂眸的少女却只沉浸在手中书籍的世界里,不与秋风相嬉。
陆朗迈着轻快的脚步从山径间走过来,远远看到读书的东方湄,说道:“垂木成荫,闲人少至,凤凰台真是读书的好去处。”
东方湄听到声音,回首望过来,脸上漾着浅淡自然的笑意:“阿朗!”
陆朗走过去,随意坐下,摆开茶盏斟了两杯茶,将一杯放到东方湄面前,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读书,本就是一个人的乐事趣事嘛!”东方湄刚刚一直在书里,没顾上喝茶,这时还真有几分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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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朗点点头:“也是,这世间除了读书,一个人的乐事趣事还真不多。”
“阿朗,怎么今日过来了?有事?”东方湄问道。
“嗯。”陆朗点点头,“湄儿,朝中前天接到军报,北燕和北齐同时入侵,大周边境已是一片惨烈。眼下,梁武将军拦住了北燕大军,……”
“阿朗,你,要出征?”东方湄望着陆朗,眼睛一眨不眨地问道。
陆朗愣住了,他的眼中那一瞬满是温柔,“湄儿,你总是这么敏感。”
东方湄沉默下来,只盯着手中的茶盏,半晌没有说话。
她想,阿朗,永远有阿朗式的选择。
陆朗静静地坐在旁边。
山间幽静,只有远处落瀑的水响。
“是太子殿下亲自领兵吗?”东方湄问道。
“是,我只是协助他。”陆朗故作轻松地答道。
“阿朗,”东方湄看向远山,目光悠远,“我曾听你弹奏过《秋思》,再奏一次,如何?”
“此时吗?”陆朗问道。
东方湄点点头。
陆朗笑了笑,走过去拂衣坐到古琴前,低眉想了想《秋思》的意境,轻轻抬手抚上琴弦,便有铿锵跌宕的琴音在山间回荡。
《秋思》,此曲出自蔡邕,以秋入题,西风凛列,景物萧条,却凌云霄汉,意存高远,胸襟宽阔,有飞鹏万里之意。
陆朗的琴音,将曲中寓意表现的淋漓尽致。
湄儿竟听得潸然落泪。
陆朗弹奏完曲子,转身看到东方湄眼中的泪水,忽然间不知所措了。
东方湄转身轻轻拭去泪水,整理了一下情绪,说道:“阿朗,你奏得真好!”
陆朗叹息道:“这曲子,悲凉了些。”
其实,这曲子,只是在陆朗要出征的时候,听在东方湄的耳中,显得悲凉。
“阿朗,记得我做马车的那个作坊吗?我们去那里。”
“好!”陆朗说着,看东方湄整理刚刚在读的书籍,忙走过去,说道:“我来。”
两人沿着山中的小径往外走。
东方湄勉励笑了笑,说道:“回去时,多带几卷书吧。”
“正是,我也这样想的。”陆朗点头道。
“可以在濛霞山留到明天吗?”
陆朗顿了一下,说道:“今日傍晚得回去。”
东方湄点了一下头:“出发的日子,很快吧?”
“嗯,三日后。”
两个人走进那个院落中,里面很空旷,那辆马车已经不在这里了,旁边简单的木屋中依旧被各种工具和台架摆满了,台架上还有一些正在制作中的东西。
东方湄领陆朗走到一个木架边,说道:“阿朗,把这个拿下来看看。”
陆朗伸手将那个物件拿起来,那是一个弓箭模样的东西,只是更大更重。陆朗想起在东方湄的马车上看到过类似的东西,认出来应该是连弩,问道:“是连弩?你做的?”
东方湄点头,她又变回了平日里极自信的那个女孩儿,“对,是手持的连弩,可以十□□。如果是连续进攻,最好是两人配合,一人进攻,一人补充羽箭,交替进行,可保持节奏。”
陆朗拿在手中仔细看着,显然很是喜欢。
“有图纸吧?”陆朗问道。
67.第六十七章 饯行
“我这里有三个做好的连弩,也有图纸。只是你们出发的时间太紧了,如果能做出一批来,应对匈奴的铁骑最合适了。”东方湄答道。
陆朗说道:“我回去让工部赶制一些,若能有百部,差不多就够用了。”
东方湄看着陆朗跃跃欲试的样子,说道:“这个不是给你用的,”她走到另一边,对陆朗道:“阿朗你过来,这个是给你的,就只有这一个哟。”
说着。东方湄从一个小格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皮制护腕样的东西,说道:“伸出左臂来。”
陆朗伸出左臂,东方湄将那个东西放上去扣紧,又将里面的机关打开来给陆朗看。陆朗边看边点头:“袖箭,对吧?”
“嗯,射程不是很远,但近距离时威力还是很大的。”
“专门给我做的?”
“嗯,给你防身。这个可以随时使用,又较为隐蔽。”东方湄说着,指着一处机关,“若是按动这里,就是单发,一次一枚,共六枚;若是紧急时候,按这里,可以六枚连发。”
“袖箭,结合连弩,湄儿,你真厉害,我还没听说过这个。”陆朗的话里有钦佩,还有自豪,就好像在东方湄的聪慧里他也有份荣耀似的。
东方湄笑了,看在陆朗的眼里,纯净明媚。
那笑容里包含了很多东西,不是谁都可以看得懂的。
“阿朗,你可以试一下。”东方湄说道。
“好!”陆朗说着,抬起手臂指向院落外的一棵大树,只听见极轻微的嗖的一声,一根手指粗细的枝条应声而落。
“阿朗,你的箭术真好!”
“是你做的袖箭好。”陆朗低头看着那袖箭,眼中都是喜欢。
“箭术好才能发挥出袖箭的威势嘛,都好!”
陆朗看着东方湄笑了,湄儿自信,却少有自谦。
“袖箭的箭,有图纸吗?”陆朗问道。袖箭所用的箭,短小,却非常锐利,是用特殊材质制作的。
“这个不用,我帮你备好了。”东方湄说着,从格子里取出一个木匣,她将木匣放道陆朗手中,然后打了开来。
木匣之中,黑色绒布衬底,摆着密密的短箭,正是袖箭用的。
陆朗讶异道:“湄儿,你准备了这么多?”
东方湄点头:“说了,是为你专门做的嘛。”
东方湄说着,将袖箭从陆朗手臂上解下来,“我专门做成了玄墨色,这样你平时穿玄墨色衣服时不显眼,用起来更方便。”
陆朗看着她,她的神情,她的动作,她因动作而带起的衣带轻扬……
她是那样特别的女孩,极聪慧,也极美,如果是她想做的事,她总能做得极好,又极细致用心。只有你没想到而她想到的,却从没有她不曾想到的。
她孤傲,自信,有种带着点儿不屑的清高,陆朗从见到她的第一次起,就觉得她是天上来的仙女,这感觉,到今天从没有改变。他很熟悉湄儿,却依旧觉得湄儿是九天来的过客。
“不是说还要带几卷书回去?我们去书斋吧。”东方湄把东西整理好了,转身对陆朗说道。
“好,我们走吧。”
“此去,要三五个月吧?”
“嗯,边陲遥远,不会很快回来。所以,我会多带些书。”陆朗说道。
两个人到了书斋,东方湄坐下喝茶,随手拿了本闲书看。
陆朗钻到排排书架中翻拣了好一阵子,来来回回几趟,找了十几卷书出来。
翻拣完了,陆朗也有些累了,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东方湄看着他,微微笑着问道:“找好了?”
“嗯。这次还多找了几本兵书,临时抱佛脚吧。”陆朗说道。
东方湄走过来,将书目看了看,说道:“这些兵书之前不是大多读过了?”东方湄问道。
“读过,不过忘了很多。”陆朗说道。
“用的时候自然就能想起。阿朗,我知道你可以的。”东方湄说道。
她转身对杜若说道:“杜若,将这些书目记下来,然后到我的小书房中找一下,大部分都应该有。”
“知道了,小姐!”杜若取了纸笔,忙着抄书目。
东方湄转身对陆朗道:“阿朗,我们去用膳吧。”
“好。”陆朗点头。
两个人再次回到书斋的时候,杜若已经将找回来的书摆放到了一个箱子里。
东方湄走过去,简单翻看了一下,回身说道:“阿朗,这些书,给你带着。”
陆朗走过去,从箱子里随便拣出一册,翻开来,里面是非常漂亮的小楷,陆朗一下就认出是东方湄的笔迹。
“你抄的书?”
那个年代,很多书是靠抄写的。
“嗯。”东方湄点头,“书斋里的书,我们平时看看,看完就放回去了。这些书,要么是爹爹买的,要么是爹爹借来后抄写的。你这次外出特殊,带这些我抄录的,万一忙乱之中有所遗失,也没有关系。”
陆朗听了,简单翻看了一下箱子里的书,都是他刚刚找出来要带的,却全是东方湄抄录的。他再次感到了东方湄的细心和特别。
一个人爱书,可以爱到这样的程度。
可当自己要带着书籍在兵荒马乱中奔波时,她还可以这样倾力相助。
这些东方湄亲手抄录的书,让陆朗感到比书斋中的书更加珍贵。
“湄儿!”陆朗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嗯?”
“你抄写的这么好,我怎么舍得弄丢。”陆朗说道。
“能带回来当然好,但也不必太在意。”东方湄看向陆朗,“阿朗,在外会很辛苦,需要考虑的事情多,能少操心就少操心吧。”
“这个秋天,你还会出去游历吗?”陆朗问道。
“如今打仗,北边就不去了,也许往西南走走。”
陆朗看着东方湄的眼睛,说道:“答应我,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在濛霞山,好吗?”
东方湄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好。阿朗,闲暇的时候,记得写信来。”
--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陆朗和陆畅都有很多事情要忙。
姚怀远专门来找过两人,他在整理兵部这几日的军报时发现,北燕和北齐是在同一天发动入侵的,但又各自为战,双方各有各的阵线,没有任何相互配合之举。这使得这场战争看起来更像是巧合,却也更耐人寻味。
东方皇后很不放心这两个孩子,将两人叫到宫里,给两人带了很多衣物和吃食,又嘱咐了很多。
出发前一天,程子都来到东宫,带来了一桌子饭菜,还有一坛酒。
陆畅和陆朗两个人见了,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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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都,这是做什么?”
程子都说道:“给二位饯行。”
他说着,吩咐带来的人将饭菜摆上。
“你们两个第一次出征,原本想请你们两个去一趟望湖楼或者碧水远空,好好吃一顿,再好好喝场酒。只是你们这行程也太仓促了,根本忙不过来。我索性就把饭菜带过来了,反正要吃饭,这样也挺好的。”
陆朗看着丰盛的饭菜,说道:“这样的情况下,子都,你这主意真不错。”
子都说道:“只是时间紧,不易多饮,我就带了一坛酒。”
陆畅说道:“有酒就行。子都,谢了!”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程子都给大家斟满了酒,举杯说道:“太子殿下,玉烁公子,二位是第一次出征,可人人都有第一次,所以第一次也没什么。我看好二位的能力,定会旗开得胜!”
陆畅喝干了杯中酒,说道:“正如子都兄所说,第一次总要经历的,父皇派孙将军为副将,帮我们压住阵脚,我更要全力以赴。”
陆朗说道:“我是在想,所谓第一次,就是说前面没有经验可以借鉴,那我们就遇事多问问多想想。”
子都说道:“看来二位是胸有成竹啦。”
陆畅问道:“你们那里怎样了?子都兄这次也身负重任吧?”
程子都在户部任职,这些天也忙得团团转。
子都说道:“粮草辎重的筹备两天前就完成了,皇上准了我们动用敖仓的请求,昨天已有官员出发奔敖仓,粮草主要从那里供应。辎重也是昨天起运的。这次仓促,辎重可能会慢些。”
陆朗问道:“北燕那边,梁武将军那边的军需供给跟得上吗?”
子都说道:“那边问题不大,之前的粮草储备可支持两个月,后续的粮草已经开始运送了。”
陆畅说道:“边境平静了许多年,国库存下些底子。”
陆朗却道:“看军报中的情况,边境守军还是有所懈怠,居安不思危。”
陆畅看了陆朗一眼,想起了陆朗的那篇策论,当时皇上专门拿给他看过,现在想来,被陆朗说了个正着。
因为第二天要出发,三个人没谈太久。
程子都晃了晃酒坛,将三个人的酒杯斟满。
他看着陆畅,举杯说道:“殿下,这一仗,要打得精彩,子都追随殿下,对殿下充满信心!”
陆畅点头应道:“定不负子都所望!”
子都又对陆朗说道:“在下早知道,玉烁公子之才,绝不只在文采。玉烁公子究竟有怎样的精彩,子都非常期待!”
陆朗举杯应道:“陆朗会尽全力辅佐殿下。”
那一夜,陆朗回到秦王府,到父亲陆云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他将手中的清酒缓缓洒在牌位前。
烛香缭绕中,陆朗想起了霁霞叔叔给他说过的他父王的故事。
他的父王挂帅出征的那一年,是十六岁,比今日的他只长一岁。
父王是天生的英雄,他属于战场,那是他最畅快的天地。
可父王又心怀悲悯,不愿因战争而生灵涂炭。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父王,十五岁的朗儿要出征了,去遥远的边塞,守护您曾经守护的百姓,守卫您曾经守卫的国土。朗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68.第六十八章 分兵
第二天,大军浩浩荡荡开拔,奔西北而去。
西出函谷关,越过秦岭郁郁葱葱的绵延山峦,很快进入到了风沙和黄土裹挟的西北。
大军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一些,也接近了北齐大军的前沿。
陆云离去时,曾将北境和西北都交给了梁武镇守。那时的振远军有十万人。这些年随着老军退役,陆宇却不再给振远军补充兵源,现下振远军只有七万人了。
振远军规模小了,陆宇重新派遣人守卫西北,振远军近些年就只是守护北境了。这是陆宇在不着痕迹地缩减振远军的势力范围和军事实力。
守卫西北的新军作战经验不足,在北齐的凌厉攻势下,一直在退守。得知朝廷有援军前来,急忙发军报联络。陆畅从拿到的军报中得知,前军已退至雍城。
陆畅随即发出紧急军令,令前军以雍城为屏障,立住阵脚坚守,增援大军三日内即可到达。收到命令,一直在撤退的西北守军有了盼头和依仗,总算稳住了阵脚。
这日傍晚,陆畅大军安下营寨,距前方双方交战的雍城已不足三日的路程。
稍事歇息后,陆畅、陆朗和孙将军三个人在大帐中,围着一幅关中地区的地形图,商讨下一步的行军计划。
孙将军说道:“根据收到的军报,匈奴正于正面攻打雍城。不知道雍城能不能坚守三日。”
陆畅说道:“有雍城坚固的城墙作依仗,若三日都守不住,岂不是与一马平川无异。”
孙将军没有那么乐观,说道:“殿下,匈奴东出之后,连破数城,凉州、秦州都是一日破城,末将实在不敢太过乐观。”
陆朗说道:“匈奴来势汹汹,又势如破竹,皆因有范机在,此人狡诈多谋,不好对付。”
陆畅说道:“阿朗,你仔细说说范机此人,我们也好应对。”
陆朗说道:“范机本是中原人,家族蒙冤受牵连,被灭三族。范机因当时在外游历而幸免,却因此事从那时起视大周为敌,他投靠匈奴人,一心要借匈奴人的力量为自己复仇。此人本就是书生,又多年苦读,据闻其人满腹经纶颇有才干。”
陆畅问道:“如此说来,匈奴此番东出如此迅捷,多是此人谋划的?”
“不会错。匈奴近年实力强盛,也是这人在其中统筹规划指点操练的。”陆朗说道。
孙将军说道:“西北守军无实战经验,因此溃败至此。我们要尽快赶过去,据守雍城,打破溃败之势,再以雍城为根基,想办法夺回失地。”
陆畅沉吟道:“常规看来,如此最为妥当,但也容易陷入胶着状态。”
孙将军道:“匈奴深入我大周腹地,必不愿持久作战,我们稳住阵脚,急于求战的就是匈奴人。”
陆朗看着地图,说道:“范机准备了八年之久,必是有充足的后续粮草供给,不会轻易撤兵。依我看,正面对垒,陷入胶着的可能性极大。反观范机,他已占领大片关中土地,家仇得报,却是进退自如,掌握主动。”
陆畅了解陆朗,看他沉思的样子,就知道他有想法,问道:“阿朗,你有什么想法?”
陆朗说道:“一旦陷入胶着状态,两军对垒,即便最后我方获胜,也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想避免这样的局面,需出奇兵。”
“如何出奇兵?”陆畅追问道。
“我想,我们可以分兵两路,阿畅你和孙将军带三万人前往雍城与守军汇合,与匈奴人正面接触;我带两万人快速奔袭,从侧面渡过渭水,占领秦州。如此,匈奴大军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后续你我再配合夹击。”
孙将军听了,有些兴奋:“此计绝妙!末将早前听闻,当年大将军常行奔袭战术,屡屡获胜。陆参军果然名将之后。”
陆畅也赞道:“如此出奇兵,匈奴人绝想不到,如此一来,这盘看似僵持的棋一下就活起来了,阿朗,此计甚妙!”可接下来,陆畅话锋一转,“至于率三万大军前往雍城与守军汇合,孙将军一人足矣。阿朗,我和你一起去秦州。”
陆朗连连摇头:“快速奔袭秦州,乃是险中求胜,此番前往,需昼夜兼行四百里,且需避走小路,其中艰难不说,更无法预知危险。殿下不可身临险境。”
孙将军也知其中危险,奈何自己不懂奔袭战术,只好也劝陆畅道:“殿下还是前往雍城稳妥。此计即是陆参军策划,由他带兵最为合适。”
陆畅却坚持道:“阿朗,此番出征,我是要在战场上真正拼杀,用自己的能力赢得威望。相信我,我可以的!”
陆朗看着陆畅,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此次出征,陆朗心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护好阿畅。
可是,若只是将阿畅护在保护伞中,不经历过风雨,也不是他的初衷。
他想,有自己在,不会有问题,也许只是经历些艰难。
“好,阿畅,我们一起去秦州。”
陆畅笑着点点头。
他转身看着地图说道:“如此,就依此计而行。传令,选军中最精锐的两万骑兵,明晨五更出发。”
陆朗对孙将军说道:“孙将军,殿下和我去秦州,雍城这边还请将军尽量拖住匈奴大军,这样,殿下就会安全。范机此人多疑,还请将军小心行事,不要露出任何破绽。”
孙将军答道:“明白!雍城这里兵多,不会出纰漏。殿下的安危,就交给陆参军了。”
陆朗点了点头。
行军半月,此时已是七月将尽。
是夜,将士们都安睡后,陆朗走出营帐,空中没有月亮,但见漫天星斗。
凌风一直在帐门处守卫,此时见陆朗出来,立刻跟了上来。
陆朗在营中巡视了一圈,夜色渐深,营中安静。
天上的北斗很亮,眨着眼睛。
此时的濛霞山上,东方湄也在凤凰台看着满天星斗,她想,以阿朗的学识和胆识,他的才能不下于当年的陆云伯伯,相比之下,阿朗在神武之外更多了一份儒雅。阿朗,他会更出色。
在皇宫中的椒房宫中,东方皇后也在想着远赴西北的两个少年,雅歌看出了皇后的担忧,说道:“母后,岚哥哥和玉哥哥都会平安的,我送给他们的平安符最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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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
那是雅歌专门去寺庙里为两位哥哥求来的平安符,她亲自交到了两位哥哥的手里,并让他们贴身带上的。
陆朗想到雅歌,摸了摸贴身带着的平安符,笑了。
他又想起湄儿,转身走回帐中,铺开一张纸,他要给湄儿写封信。刚刚穿越的秦岭,绵延的群山秀丽壮美,还有华山的巍然险峻,他告诉湄儿,等战事停歇下来,好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他问湄儿,上一次西行,来过这里吗?看到过这里的无限风光吗?
陆朗停住笔,他还想告诉湄儿,很想她。可笔悬在纸面上,却终没有落下去。
第二天,天边刚刚泛出一道粉白的霞光时,两万大军已列队完毕,整军待发。
陆朗率五百人为前锋开路,身影很快没入到旷野无边的树木草丛之中。陆畅带两万大军紧随其后。
一个时辰后,大周军营中余下的三万人马也集结完毕,拔寨向雍城进发。
就在这队人马中,在大军整齐有序的行进中,一个走在队尾的人趁没人注意时悄无声息地躲进了路旁的丛林中,渐渐离开大队人马,随后向着雍城方向的匈奴大营奔驰而去。
这边,陆畅和陆朗两人为了避开敌方的视线,大军斜出,向北迂回。北面比南边平坦,但也多是山路,大军行进并不容易。
陆朗带着五百人在前,很多时候需要在丛林中辟出道路来,还需要速度,行进非常困难。从清晨出发,中午简单休息后,一只走到天色暗下来时,大军行进有三百里,这已是骑兵行进的极限,非常不容易。
夜里休息了两个时辰后,黎明之前,陆朗又带领前锋的五百人出发了。
这一天天色很暗,走了很久天还未亮。直到队伍到达渭水河畔时,天色才朦朦胧胧渐渐亮起来,竟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不久就飘起了细雨。
陆朗留下萧飒领两百人筹集船只,自己带着凌风和三百人先行渡河。
陆朗就要登船的时候,飞廉赶了过来,带来了陆畅那边的消息,后军半个时辰后即可达到,让自己随陆朗先行。
此次奔袭,都是骑兵,因为有马匹,渡河速度受到很大影响。用了大约半个时辰,三百人才渡过了渭水。陆朗告诉萧飒,尽量多筹集船只,船只的数量是渡河的关键。
此时,空中的雨丝越来越密,远望去,大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之中。秋风将冰冷的雨丝横扫过来,打在人的脸上身上,鞭子一样生疼。
秋天的雨,最是阴冷。
然而,战争之中,很多时候,时间就是生命。
陆朗顾不得天气的恶劣,飞身上马,带领三百人飞奔秦州,要出其不意抢占秦州城。
秦州,位于雍城以西,渭水之南。此前因西北守军一直后撤,秦州刺史听闻匈奴大军将至,遣散了城中的百姓,自己也弃城逃走了。范机带领匈奴人到达秦州,直接进入了秦州城,将这座空城进行了一场洗劫后,奔雍城东去。
秦州此时空虚,但秦州城墙坚固,若占据秦州,与雍城遥相呼应,匈奴大军将腹背受敌。
?
69.第六十九章 泄密
这一日清晨,因为阴云密布,匈奴的军营里所有的活动都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
范机走出自己的营帐时,天色刚蒙蒙亮。
军营中的士兵正在生火煮饭,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人。
范机站在军营中的空地上,遥遥地望着五里之外的雍城。
西北守军的不堪一击出乎范机的预料,东进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要快。他也没想到,平静的这八年里,自己几乎一直在整军备战,大周却似乎忘记了战争这件事,以至于好几个城池在匈奴人到来前人就跑空了。
如今到了雍城脚下,这攻城之战,怕也不会很难。
他望了望天,这一天似乎有一场大雨将至。如果有大雨,对进攻一方更不利,范机想,这样的天气最好不要攻城。
他推算了一下,按他的估计和探得的消息,大周的援军应该就在这两三天内到达雍城。这样的话,若想赶在大周援军到达前有所行动,这一天还是攻城更好。
他盘算着要不要攻城。
就在这时,范机看到有士卒带着一个衣衫很狼狈的人绕过排排营帐正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他眼睛眯了眯。
两人走到范机面前,那士卒执礼说道:“报告军师大人,这个人闯营,说是要见军师大人。”
范机看了一眼来人,然后对那个士卒挥了挥手。那个士卒转身离开了。
“见过军师大人!”那个衣衫褴褛的人说着,双手呈上一个腰牌。
范机拿过去看了一眼,问道:“是那边过来的?”
“正是。”那人接过腰牌,恭敬答道。
“何事值得你如此冒险前来?”范机问道。
“昨天一早,援军中有两万人马离开,不知去向。小的觉得这是异动,因此特来告知军师。”来人说道。
“两万人?不知所踪?”范机在这一瞬间想了许多。
“是!”
“你们当时的位置在哪里?”
“距雍城一百八十里。”来人答道。
“你们想要的那两个人呢?”范机问道。
“那两个人已随两万人一起离开了。”
“知道了。”
“还请军师大人尽力相帮,我家主上定会回报军师大人!”来人说着,对范机深施一礼。
范机点了一下头:“让你家主子放心,范某会尽力的。”
“告辞!”那人转身快速离开了。
两万人不知所踪?范机在那块空地中踱着步,头脑快速转动,他一下就想到了八年前陆云快速奔袭后方导致的匈奴大军的惨败。
不对,不应该攻城。后方的秦州需要固守才是。大周那两万人马很可能已在暗中再行千里奔袭之术,如果他们抢占了秦州,如今的大好局面就会全部丧失。
范机在心中告诫自己,尽管如今大周没有了陆云,还是不能有丝毫大意。
还好,大周的援军距此处还有两三天的路程,就算千里奔袭,也需要时间。
自己带兵从这里去秦州,一天足够了。
范机的脑中闪过这个想法,他立刻去往大单于的营帐。
很快,范机得到了大单于的首肯,留下五万大军在此,伺机攻城。
范机本人则带着三万人马,极速西返,意欲据守秦州。
范机的三万人马都是骑兵,他们走大路,且已经在渭水以南不需渡河,速度原本很快,只是途中天降暴雨,第二天雨停之后巳时才赶到秦州附近。
陆朗带着三百骑兵渡过渭水,从北面奔向秦州。
大雨滂沱中,陆朗身先士卒,乌骓马脚力又好,始终奔跑在最前面。三百军卒看到陆朗跑在最前面的身影,人人不甘落后,临近傍晚的时候,三百人达到了秦州城。
如陆朗所料,秦州是一座空城,只是城中物质所余不多。
三百人,人人都疲惫至极,又是一身湿透的衣服。
进了城,陆朗让大家尽快找些柴薪生火烘烤衣物,熬了大锅的姜汤给将士们喝,大家又就着热气腾腾的姜汤各自吃了些随身携带的食物补充体力,好好休整了一番。
陆朗盘算了一下,陆畅带领的两万人,渡河之后再赶到秦州,最快也要到第二日的傍晚。
当天晚上,陆朗安置好将士,又亲自巡视了城门防卫,才回去休息。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陆朗就派人前去打探北面陆畅所率大军的情况。
没过多久,却先接到了南边斥候传回的消息,匈奴大军约三万人正向秦州赶来,还有大约两个时辰的路程。
三万人!
陆朗听到消息的刹那间非常震惊!
匈奴大军不会无缘无故向西边折返,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以范机的敏感,才能如此迅速地出现在秦州。
自己和陆畅率军斜插向北迂回,不会被匈奴察觉。是孙将军带兵前往雍城的途中露出了破绽?又或者,大军之中有敌方的奸细?
陆朗很快冷静下来。
无论怎样,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面对范机的三万大军。
陆朗走到城楼之上,向南面远眺。
昨日一天阴雨,转过天来,却是晴空万里,视野极好。
碧蓝的天空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的,高而辽远。地面则是秋日野草的枯黄,带着昨日阴雨留下的水汽,湿漉漉的,一片苍凉。
陆朗心里思考着,无论是大军行进中有了纰漏,还是大军之中有奸细,范机接到消息,都要在第二天,也就是昨天的早晨。三万骑兵在大雨中行进,速度快不起来,如果两个时辰后赶到这里,应该是昨天夜里雨停之后连夜行军不曾休息。
看来,范机是誓要占领秦州。
秦州是此战的关键,这一点倒是与陆朗不谋而合。
面对即将到来的三万大军,三百人守不住这座城。
最稳妥的办法是撤离秦州,北上与陆畅大军汇合。
可这样的话,岂不是将秦州城拱手让给了范机?此次奔袭没有了任何意义。
更重要的是,若失去了秦州城,陆畅所率的两万大军不但再无落脚之地,还会陷入被前后夹击的困境之中。若真是有内奸,这是要置太子于死地。
若不如此,又将如何?
此时的秦州城,只有陆朗带来的三百人。
陆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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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楼上陷入了沉思。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陆朗将出发前在黄耳处找到的所有关于范机的资料又仔细回想了一遍。
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学一学孔明先生,再上演一出空城计。
范机此人多疑,这一点儿不输当年的司马懿。
陆朗思虑后,觉得可以一博,心中立刻有了相应安排。
陆朗下城楼回到自己的住处,提笔给陆畅写了一封信。
信写好了,他把飞廉叫过来,将信交给他,说道:“飞廉,如今情况危急,我这里暂时有了应对之策。你带着这封信,立刻赶回去接应太子殿下,请殿下依计行事。”
飞廉却摇头说道:“匈奴来的是三万人,公子你怎么可能有办法。您不能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要走,我们一起走。”说这话的时候,飞廉不敢想象,三百人对阵三万人,那会是怎样的结局。
陆朗说道:“放心,我不会有事。我说过,我已有了对策,且对策就写在这封书信里,还需要殿下的配合呢。”
飞廉看着陆朗,一直摇头:“送信而已,公子可以另派他人。既然公子决定留在这里,飞廉还是留在公子身边更好。”
陆朗明白飞廉的心意。
他拉长语调叫道:“飞廉!”
飞廉倔强地答道:“无论公子说什么,飞廉也不会走的。”
整个东宫护卫队都是陆朗带出来的,从个人角度,飞廉与陆朗的情感非常深厚。
此时,飞廉知道范机正带着三万人赶来,让他留下陆朗自己离开,他做不到。
陆朗无奈,走到飞廉身边,低声说道:“我军此次奔袭,本是十分机密之事,可如今范机却出现在秦州,显然是有所察觉。我怀疑大军内部可能有奸细,你还是尽快回到殿下身边稳妥一些。”
听了陆朗的话,飞廉吃了一惊,半晌才反应过来,说道:“那,那殿下,岂不是也有危险?”
陆朗点点头:“所以,你要尽快赶过去,提醒殿下,也护好殿下。”
飞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可是,公子这里……”
一直在旁边的凌风此时站出来说道:“你放心,公子身边,有我凌风呢!”
陆朗走过去拍了拍飞廉的肩头,说道:“飞廉,谢谢你!还记得你的职责吗?快去吧!”
飞廉想起了在东宫护卫队的第一天,陆朗就告诉过他护卫队的职责。他含泪点了点头,接过那封信揣进怀里。
“公子,你定要保重!”说着,飞廉单膝跪地,对陆朗抱拳深施一礼,起身迅速离去了。
看着飞廉走出去的背影,凌风说道:“公子放心,无论你做出什么决策,凌风定会护公子安全。”
陆朗在原地踱了几步,思虑片刻后说道:“秦州,既然三百人太少,索性就再少些。凌风,你带两百人从北面撤出城去,找丛林隐蔽起来。若匈奴人真的占据了秦州城,你立刻带人向北与太子殿下汇合。”
凌风吃惊地问道:“什么?公子,这不是临阵脱逃吗?凌风不去。”
陆朗歪头看着凌风:“怎么是临阵脱逃?明明是保存实力嘛!”
70.第七十章 空守
凌风倔强地摇头:“公子要保存实力可以,派别人去,我的职责是护公子安全。更何况,萧飒已经被你留在后面了,眼下就我一个在你身边。”
陆朗叹口气,耐心说道:“你也知道,此番我们不能硬拼,三百人扔进三万人中,转眼就会被吞没。所以,接下来我要做的事,算是小赌怡情,对范机而言,却是一场豪赌。既然是小赌,留一百人足矣。”
凌风迷惑地问道:“公子,你要做什么?”
陆朗看向凌风:“这里的事你不要管,你只需记住,我交给你守护的是两百人的性命。放心,我有‘云影’在身,范机纵有天兵也奈何不了我,我定会来与你汇合的,本公子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记着走时带上全部的连弩和羽箭。”
凌风却说道:“公子,这事明明你可以找别人去做的,凌风不会离开秦州的。”
陆朗举起手中的剑:“不相信本公子的本事?赢了我,你就留下。”
凌风的武功很高,其实萧飒、飞廉包括丰霳的武功都很高,却没有一人能赢得了玉烁公子。
凌风后退一步说道:“公子,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陆朗笑了,“好凌风,你是我信任的人,才委派你去,听话!”
凌风的眼圈都红了,“公子!”
陆朗拍了拍凌风的膀臂,微微点头:“快去吧!”
“是!”凌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两个时辰后,范机带领三万大军浩浩荡荡来到了秦州城下。
这天的天气真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视线可以望出很远。
范机勒住马,因急着赶路,之前湿漉漉的衣服如今还半湿半干地裹在身上,非常难受。
他拽了拽领口,让自己透口气。
抬眼望去,一片荒漠之中,孤零零赫然矗立着巍峨的秦州城。
范机带来的这些人这时很狼狈,前一天下了一天的暴雨,大家都被淋透了。夜间雨停了,却没接到休整的命令,所有人一直坚持到这个时候,身上裹着被自己的体温烘烤得半干半湿的衣服,已是筋疲力尽。
所有人都盼着快些进城,好好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有探马跑回来,高声喊着:“报!”
声音未落,来人转瞬已跑到了范机的马前。
“讲!”范机说道。
“前面秦州城,城头上插有大周的旗帜。”
“什么?插有大周的旗帜?可看清楚了?”范机心中一沉。
自己这样连夜奔波,难道还是晚了?范机怎么算也算不出大周的兵马是如何过来的,就如当年陆云的奔袭,那些兵马就好像从天而降一样莫名其妙地就跑到了自己的身后。
“属下看清楚了,大纛旗上面有一个大大的“陆”字。”探马回禀道。
“去前面看看。”范机还是不愿相信,他策马向前奔去,在距秦州城两箭之地处停了下来。
晴朗的天空下秦州城一览无余。
范机望过去,见城楼之上飘扬着一杆大大的战旗,战旗迎风招展,上面一个很大很大的“陆”字。
范机心中那点儿侥幸彻底没了,他很是沮丧,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周的兵马总是这么快,昨天一天暴雨,竟也没有拦住他们,来人竟还是大周的太子殿下。
他不知是该懊悔,还是该抱怨上天的不公。
抱怨上天吗?自己得到消息就折返了,昼夜兼程,一刻都没耽搁,已是狼狈至极,却还是晚了。
懊悔吗?为什么八年前的教训,自己却没有再想着防备?是陆云的离开让自己大意了?
无论怎样,这一刻,秦州城头上飘扬的是大周的旗帜。
“军师你看,秦州城的城门是开着的。”范机身旁有人说道。
范机听了,这才往城楼下看去,秦州城城门果然大开着,隐约还有几个士兵在洒扫街道。
范机勒住马缰,望着前面的城门:自己率三万大军前来,秦州城应该早得到了消息。如今匈奴大军已是兵临城下,对方为什么不是关闭城门严阵以待呢?
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千里奔袭,不就是为了占据秦州城吗?
这样城门大开,匈奴三万大军岂不是可以长驱直入,直杀入城中。
真若是那样,秦州就是范机的了。
可越是容易,越是要谨慎。
范机想了想,驱马继续向前。
三万骑兵,却只是缓步向城门走过去,一直走到箭程之外距城门最近的地方,范机站住了阵脚。他周围的士卒在两侧排开,三万人在城门前铺开去黑压压一大片。
如此大军压境,兵临城下,秦州城却安静得出奇,城门依旧大敞着,几个洒扫街道的士兵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挥着手中的扫把,就像没看到城外的情形一样。
怎么有几分空城计的味道?
范机正这样想着,就在这时刻,城门之上,响起了两声清亮的琴音,悠长直入云端。接着,悠扬的琴音奏出,如溪水流淌,流畅惬意,如在山石间雀跃,随性自在,又洒脱不羁,全不像是两军对垒,更如江河入海,流连徘徊,彷徨不舍过后,便是毫无挂牵的决绝澎湃。
只觉得抚琴之人恬淡豁达,心无旁挂。
范机听着琴音,望向城头。
就见空荡荡的城头上,那杆猎猎飞扬的旗帜之下,一个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眉,两条手臂轻轻摆动,琴音缓缓流淌。琴音之中,范机仿佛能看到那灵活的手指在琴弦上拂动的样子,他竟不知不觉间随着那节拍轻轻挥动着手中的马鞭,直到那琴音远去消失在碧空之中。
这真是一个妙人儿!
范机这样想。
城头之上,那少年已站起来,走到了城楼的最前面。
他身着玄墨色衣袍,凛然长身而立,墨发和衣袍在秋风中随风飘洒,有着说不出的高贵气韵。
“城下前来的,可是范机军师?”那少年开口了,正是陆朗。
“在下范机,”范机提马向前了两步,“敢问城楼上的,可是大周的太子殿下?”
“范军师消息果然灵通。”陆朗没承认,也没否认。
“敢问殿下,如此城门大开,是为何意?”
“自然是洒扫街道,恭迎范军师入城喽。”
“哈哈,哈哈哈,”范机笑道,“殿下小小年纪,莫不是想演一出‘空城计’?”
“是又如何?”
“殿下可听闻,空城之计,只能用一次?”范机话中隐约有了几分不屑。
“这个,好像有所耳闻。”
“即是有所耳闻,殿下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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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来的胆子,敢这样城门大开?”
“此话怎讲?”
“这有什么难懂的,我若催马杀进城去,三万人马,顷刻就可将秦州踏为平地。”
“哦?这话听起来果然可怕。”
“殿下这时候知道怕了?”
“所以,如今我有敞开城门的胆子,范军师呢?可有催马进城的胆子?”陆朗反问了一句。
范机一滞。
“空城之计,是空城方为空城计。”范机沉吟道。
陆朗点头:“不错,是空城方为空城计。”
范机看着城头上的少年,一时之间忽然不能确定了。
陆朗笑道:“秦州城中,已扫榻相待,范军师尽可以催马前来。”
范机望着大开的城门,那几个洒扫街道的士兵依旧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挥着手中的扫把,看不出一丝紧张和不安;再往城里望过去,里面静悄悄的,城门正对的大街上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像是座空城,又像是一个布满机关的陷阱。
范机心中琢磨,这里面等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到这时,范机反而陷入了被动,被陆朗难住了。
他在心里反复琢磨。
秦州,到底是不是空城?都说空城计不能上演两次,可如果诸葛丞相真的摆出第二次空城计,对诸葛丞相而言,那定非空城计;而对司马懿来讲,仍然不会进去。
也就是说,第一次的空城计,应该进去;第二次的空城计,则不能进去。是这样吗?
那么,眼前的秦州,能进吗?
范机又抬眼看了看城楼,那上面的少年正耐心地看着自己,神态自信又洒脱,细看时,似乎又有些迫不及待和跃跃欲试。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对,范机忽然想到,大周的人马,不知所踪的是两万人。
陆畅身为太子,其身份贵重无比,绝不会轻易涉险,此时却可轻松坐于城楼之上。范机想,若秦州真是空城,自己催马率大军驰入,陆畅定无生还的可能。而这,对陆畅而言是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发生的事。
就算是赌,身为太子的陆畅也不会用自己下赌注。
更和况,如果那两万兵马不在秦州,又能在哪里?
这样一想,范机确认,秦州,定不是空城,里面一定有埋伏。大周的两万大军,如今看来就在秦州城中。自己一旦入城,对方就成了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想到这里,范机不再犹豫,说道:“殿下好兴致,在此抚琴观景,好不惬意。”
陆朗见范机沉吟许久才开口,却没有杀进城中的意思,料定他心中已有了退去的主张,说道:“天朗气清,此时确有些兴致,邀军师进城一叙如何?”
范机听了皱眉,这是怕我走了不成?他对着城头道:“多谢殿下盛情!只是我们远道而来,形容有些不堪,今日就不打扰殿下了,改日再来拜会!”
范机说完,也不等陆朗回应,策马领兵向东而去。
陆朗道:“范军师形色匆匆,是否需要相送一程?”
“不必!我们后会有期!”范机头也不回道。
陆朗站在城头,看着范机领兵离去,正如他所料,奔的是大散关方向。
一直等三万大军都离开秦州,看不到踪影了,陆朗才走下城楼,让士卒关紧了城门。
71.第七十一章 筑坝
前一天早些时候,陆畅率大军到达渭水北岸时,陆朗已于半个时辰前离开了。
陆畅到达渭水,萧飒已将筹集到的船只绑在一起,在河面上形成了一个简易的浮桥。
陆畅了解了当时的情况,接着安排将士们有序渡河。
不久之后,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接着越下越大,竟有瓢泼之势。
陆畅看大军渡河速度已无法再加快,索性让已经渡过渭水的将士们支起军帐避雨,同时接应后面陆续过来的人马。
就这样,这一天在大雨之中,全部人马都渡过了渭水。
前方陆朗传来消息,告诉陆畅自己已进入了秦州城,陆畅就放下心来。
夜里雨停了,陆畅索性让大家烘干衣物,然后稍事休整,等第二天一早天亮起来后,再向秦州进发。
第二天,陆畅整顿人马,沿着渭水南岸向西,奔秦州。
接近正午的时候,陆畅正想着安排大军歇息,就见迎面有一人一骑飞奔而来。
陆畅勒住马,看过去时,因为距离远,对方只是一团影子,看不清衣服和样貌。
来人却已看清了大军打出的旗帜,直奔了过来。
“是自己人。”陆畅看着那人奔过来的样子,说道。
等飞奔之人近了,丰霳说道:“好像是飞廉。”
来人正是从秦州来的飞廉。
说话间,飞廉已策马奔至眼前。
这时的飞廉跑得快要脱力了,他直接冲到陆畅面前,一时说不出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先忙着掏怀里的书信,双手却因长时间握着缰绳,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将书信掏出来,急忙交到陆畅手里。
陆畅刚将信接到手中,飞廉就从马上栽了下去。
丰霳忙跳下马,将飞廉扶起来倚靠在一棵大树上。
陆畅已下马走了过来,他递给飞廉一个水袋,飞廉接在手中,没急着喝水,而是急着指了指陆畅手中的信。陆畅连连点头表示明白,飞廉才举起水袋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陆畅见飞廉如此狼狈,猜出一定有紧急军情,他一边拆手中的信,一边对丰霳说道:“传令下去,大军原地休息,用最快速度解决午餐!”
“是!”丰霳应声道。
陆畅在飞廉身前蹲下来问道:“阿朗那边出了什么情况?”
“秦州,匈奴大军去了秦州。”飞廉嗓音嘶哑。
“匈奴大军?具体是怎么回事?”陆畅正在拆手中的信,这时停下来问道。
飞廉又喝了几口水,才把气喘匀了。
他看了看周围,没其他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子推测,很可能是军中有内奸,将我们斜插奔袭秦州的事情泄露了。范机带着三万大军奔秦州去了。”
“三万大军?”陆畅大惊,陆朗身边只带了三百人!“你离开秦州时情况怎样吗?”
“我们是昨天晚上到达秦州城的。今天一早斥候传回消息,说发现有三万匈奴大军正昼夜兼程向秦州赶来,那时距秦州大约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公子接到消息,就写了这封信,让我给殿下送来。”
陆畅心中焦急,担心陆朗的安全,怒道:“还写什么信!匈奴三万人马奔秦州,我这边就算飞过去也来不及。阿朗他不赶紧撤回来,难道他还想着要守城?”
飞廉指着陆畅手中的书信说道:“公子说,信中有相应的对策,殿下还是先看看这封信。”
陆畅急道:“那是三万人!阿朗他不要命了嘛!”
飞廉明白陆畅道心情,勉强说道:“殿下,您先别急,看看公子写了什么,公子说,请殿下配合行事。”
陆畅心中慌乱,一拳打在树上。随即又低头吐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稳住。
对,先看看这封信。
他将手中的书信展开来,先匆匆读了一遍,前后翻了翻,又认真读了一遍,脸上的神色依旧绷的很紧。
飞廉在一旁一直紧张地看着陆畅,他也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陆畅瞥了一眼正仰头看着自己的飞廉:“匈奴人去秦州的事先不要说出去,以免引起慌乱,你先休息一下。”
“公子那边怎么办?”飞廉问道。
“让我想想!”陆畅道。
飞廉忙点了点头。
陆畅转身,见丰霳已传令回来,说道:“给飞廉弄点儿吃的。”
“明白!”
“殿下,还有一事!”飞廉又想到了什么,急着说道。
陆畅看向他:“何事?”
“公子说,”飞廉想站起来,撑了一下没站起来却又跌坐了下去,他只好向陆畅摆了摆手。
陆畅知道他是不想让旁人听到,就走过去俯下身。
飞廉道:“公子说,军中很可能有内奸,让公子多加防范,注意自身安全。”
陆畅点了点头,心中却一时感慨,只有阿朗会这样细致地叮嘱自己每一件事。
可他是怎么照顾他自己的呢?
“好,我记下了。”陆畅拍了一下飞廉的肩头,转身离开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远处匆匆向这边跑来,边跑边喊道:“飞廉,飞廉在哪?”
飞廉喊不出来,只好挥挥手。
丰霳高声应道:“嗨,这里。”
随即,他降低声调道:“是萧飒。”
萧飒跑过来,一下扑到飞廉身边,他看了看飞廉的样子,说道:“兄弟辛苦!我们公子那边怎么样?都好吗?你怎么累成这样了?”
飞廉想到刚刚殿下的嘱咐,顿了一下,朝萧飒点了点头,说道:“玉烁公子那边挺顺利的,我们昨天傍晚就到秦州城了。”
“那,昨天下暴雨时,你们在赶路?”
“是,被淋得好惨。好在晚上到了秦州,可以住到房子里了。”
“我们公子怎么样?”
“公子,他,”飞廉其实很担心这时的玉烁公子,可是他不能说出来,怕动摇军心。飞廉掩饰地喝了口水,只含糊说道:“今早我离开时,公子他挺好的。”
陆畅看了萧飒一眼,之后独自走到一旁,将手中的书信又展开看了看。
陆朗在信中说,他会想办法尽力在秦州拦住范机,不让范机进驻秦州。而范机若不能进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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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则必走大散关方向,如此,匈奴大军将沿着籍河东行。籍河在渭水下游。按照陆朗的设计,陆畅带兵不要急于去往秦州,而是迂回到上游拦住渭水,借助前一天大雨引起的河水暴涨,蓄积渭水。待匈奴大军行至籍河汇入渭水处,打开堤坝放出上游的渭水,到那时滔天的水势会淹没匈奴三万大军。
陆畅又认真想了想,反复琢磨了琢磨。陆朗这计策极好,匈奴人常年生活在北方,不习水性。若依此计行事,定可大破匈奴人马,大周的军队却可以基本上毫无损伤。
只是这一刻,陆畅的心中全是担心,秦州,阿朗只有三百人,怎么面对三万大军?
以卵击石?可鸡蛋扔在石头上还有个响动能留下痕迹,而三百人面对百倍于自己的敌人,怕是一把沙子扔进海里,连声响和痕迹都没有。
匈奴三万大军突然出现在秦州,这绝对是一个意外。如陆朗所推测的,消息走漏,很可能军中有内奸。如此情况下,陆朗有转圜的时间,应该放弃秦州,撤回来与自己汇合后再另做打算的。可如今,阿朗带着三百人面对三万大军,如何能够全身而退?陆畅相信以阿朗的身手,三万大军困不住他,可他又怎么可能丢下那三百士卒呢?
想到陆朗那边的危局,陆畅心中很是不安。
他看着信中最后的一行字:“请殿下一定依计而行!”
“殿下?”陆畅愣了一下,向前翻了翻,前面的称呼都是“阿畅”。
陆畅又将信读了一遍,明白了。
依陆朗的意思,他会尽力让范机放弃秦州,去往大散关。而无论他成功与否,都希望陆畅在这时不要顾虑秦州的事。
陆朗一定是怕自己不依计行事,而是奔去秦州救他。
按照飞廉的说法,此时匈奴大军已经到秦州了,而这里到秦州,至少需要三四个时辰的时间。
陆畅思虑再三,总算下了决心,既然去秦州已来不及了,就依照阿朗的安排行事。
他选择相信阿朗能全身而退。
有了选择,接下来就是全力以赴,总不能辜负了阿朗的苦心安排!
辛苦吗?辛苦早不算什么了。
有了决定,陆畅让随军人员展开地图,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立刻传下命令,大军直奔渭水与籍河交汇处的上游插过去,那个位置距这时大军所在位置并不远。
大军沿着渭水往上游走,陆畅走在最前面,观察着河滩的情况和水流的情况。河水的水势有些大,但他们还是很快找到了适合临时拦坝的位置。
陆畅先是派出斥候,去打探周围的消息,特别是沿着籍河打探匈奴大军的消息。
接着,陆畅将人员分成多组,寻找石块的,编竹笼的,运泥沙的……,两万大军快速行动起来,仅仅一个时辰后就在渭水上游拦上了临时的大坝,前一天充足的雨水使大坝上游很快蓄积了大量河水。
稍事休息后,陆畅留下一万人马接着加固大坝,同时出另外一万人马,向下游到两河交接处,备足弓弩分两路埋伏在籍河两侧稍远的山坡上,专等在水中爬上岸的匈奴大军。
一切都准备好了。
72.第七十二章 倒海
范机决定离开秦州城后,为防止秦州城中的人马在后面追杀,专门安排了人员断后。
之后,随着大军向东离去,范机一直看着始终安安静静的秦州城,直到秦州城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骑在马上,将整个事情认真想了想。
眼下秦州已失,若不想陷入被动,又拥有立足之地,最好的选择是占据秦州与雍城之间的大散关。因此,离开秦州,范机带领大军向大散关方向行去。
离开秦州一段距离,范机认为安全了之后,他让全军停下来做短暂的休整。
这三万大军说起来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可实际上这时差不多是强弩之末了,人困马乏,用体温烘得半干的衣服又被汗水打湿,黏腻地粘在身体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得到休整的命令,大军总算得到机会,士卒们又是整理衣物,又是补充食物。
范机也累了,他换上了一套干衣服,吃了几口干粮,然后倚在一块大石上,望着天。
秦州城楼上的琴曲一直在他的头脑中回荡。
那曲子的意境真美,听了,身心都感到畅快。
可范机又很是沮丧,自问自己,这样辛苦奔波,在忙什么?
他觉得自己活到如今,得到大单于的赏识,在北齐匈奴人中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该满足了。这次东进,他如愿攻下了凉州城,并屠戮了整座凉州城算是报了家仇。可他自己的心却并未因此而轻松。看到凉州城中的百姓血流成河,他想到的是当年自己全家被杀戮时应该也是这样的情形,那一刻,他甚至后悔做出屠城的决定了。
如今,秦州丢失,大军腹背受敌,此番东进,结局忽然变得难以预料了。
范机在想,自己的未来又将如何?
真能如那首琴曲一样洒脱畅快吗?
匈奴大军再次启程,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范机不知道,他的这次休整,给陆畅实施水淹之策留出了充裕的时间。
匈奴大军在广袤的大地上继续东进,太阳西斜之时,来到了籍河汇入渭水的地方。
范机率领着大军,并未注意到这一细节,只是依旧沿着河水向东前行。
当大军行至一半时,队伍中忽然有人喊道:“水!水!水来了!”
周围的人一时之间被喊得莫名其妙。
有人顺着那人高举的手臂向左侧看去,就见连天的水势正朝着自己的方向奔涌而来,那水势竟比地面高出几丈,仿佛一座大山倾倒下来。
“快跑!”
“跑呀!”
刚刚还有序行进的队伍瞬间一片混乱,大家本能地向着水势相反的方向跑,原本一列的队伍以扇面的形式横着散开去,却哪里跑得过奔涌的水势。
就见滚滚河水自上游奔腾而下,仿佛从天下倾下来一般,转眼覆过籍河河堤,铺天盖地地涌进了混乱的人群中。
匈奴大军在瞬间被冲散了。
刚刚的喊叫之声,战马的嘶鸣,消失在一片汪洋之中。
天地之间,只闻涛涛水声。
水势太大。
多数军卒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被卷了进去。
后续的水势还在奔涌而来,汪洋之势越来越广,越来越多的人马被洪水吞没、卷走,为数不多的还在奔跑的士卒,心中只剩下极度的恐惧。
面对这样的滔天水势,人的生命何其渺小!
侥幸能抓住些什么的士卒这时拼命往高处爬,想躲开洪水的冲击。
还有侥幸被水势冲到高处的。
然而,当这些好不容易爬到高处的士卒站起身,以为总算在洪水中留下了性命的时候,抬眼望去,却发现周围的高处已全部被大周的将士占据了,他们手持弓弩,正虎视眈眈地将羽箭对准自己。
没有整齐的号令,只要有人站起,就成了活靶子,立刻就有冷箭飞过来。
“我们中埋伏了!”有人明白过来,却转瞬就被射成了筛子。
水里的和岸上的,人们本能地跟命运挣扎着。
只是,水势无情。
战争,更无情。
渭水上游,陆畅刚刚将渭水拦住后,就接到了斥候传回的消息。西面发现了匈奴大军,大约有三万人,正沿着籍河向东而来,距河流交汇处大约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
听到消息,陆畅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阿朗没事了。
范机率三万人马东行奔大散关,显然是没有进驻秦州。
陆畅让人守在高处,随时报告匈奴人的动向。
当沿着籍河的道路上隐约看到匈奴大军时,大家就进入了备战状态。
陆畅攀上渭水河畔的一个山峰,他亲眼看着浩浩荡荡的匈奴大军自西向东而来,三万人,队伍很长。陆畅耐心地等在那里,直到队伍行进走过大约一半时,陆畅挥下了手中的令旗。
下面的士卒看到令旗挥下,立刻开始拆除大坝。
蓄积的水势一朝倾泻,便铺天盖地奔涌而下。
陆畅从山峰上下来,简单交代了一下,之后带着几个人往籍河岸边走过去。
水势奔走得很快,当陆畅来到籍河河畔大周军队的设伏处时,下面已是汪洋一片了。
籍河两岸埋伏在高处的大周士卒此时情绪高涨,这是他们自开拔以来第一次与匈奴人的正面接触。看着下面被大水吞没的匈奴大军,想到上面拦水的大坝还是自己亲手堆起来的,便觉得极为畅快。他们个个手持弓弩,眼睛盯着下面的情况,只要看见匈奴人,就立刻放箭,杀得痛快极了。
陆畅被周围军士们的兴奋所感染,这时的心里也极畅快,他左手持剑,站在稍后的位置,向下面望过去,看着滔天水势淹没三万人马,心潮涌动。
水势,人声,旷野间很是嘈杂。
就在这样的时候,“嗖!”极微弱的一声响,夹杂在这嘈杂之中。
飞廉猛地回头,就见一只飞镖正飞向陆畅的后心。
来不及做任何动作,飞廉一下扑过去撞倒了陆畅,那枚飞镖却噗地射进了他的左肩。
“丰霳,快追!”
飞廉扑过去的一刻,丰霳已一箭射了出去,只看到一个人影随手将那只箭打飞,却对着陆畅又稳稳地射出一箭。陆畅有了防备,挥动手中的剑打飞了第二支暗箭。
见其人肆无忌惮,丰窿已是怒极,冲过去挥出长剑。那刺客见再无机会,立刻纵身一跃,灵巧地向后山逃去。丰霳连忙追了过去。
陆畅早已回过身来,他望了望消失在远处的两道身影,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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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着飞廉肩上的伤,说道:“你忍一下,我马上让人来处理伤口。”
飞廉说道:“那人穿的是大周的军服。果然有内奸!”
陆畅心中复杂,只点了点头。
两刻钟后,丰霳回来了,他没能追上,让那个人跑掉了。
陆畅只说道:“先顾大局吧。”
秦州。
陆朗在城头上,一直看着范机带人马离去后,才从城头上下来。
精神放松下来,陆朗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竟全是汗。
他看向身后,眼下只有两个最近几天才跟在他身边的亲兵。
“传令!悬起吊桥,关闭城门!”陆朗说道。
“是!”
“将那名百夫长叫来。”
“是!”
陆朗回到自己的住处,换了一身束袖衣袍,等他走出来,一名亲兵牵着乌骓马已等在外面,那名百夫长也到了。
眼下,陆朗这里只有一百人,都归这名百夫长管。
陆朗看了一眼来人,三十出头的样子,长得很结实。陆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陆参军,小人名叫陈成。”
“陈成,很好。”陆朗看着他,“眼下秦州城里只有你手下的这一百人。你把城门关紧,守好就行。此城暂时是安全的,不会有匈奴人过来。”
“是!”陈成亲眼看到了刚刚陆朗退敌的全过程,眼前的少年年龄很小,却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现在要出城,这里的一起都交给你了。”陆朗说道。
陈成听陆朗说要出城,很意外。但军人的职责是服从,他答道:“请陆参军放心,陈成必守好秦州。”
陆朗点点头:“只需两天。两天内,太子殿下就会带大军前来。”
“陈成明白!”
陆朗飞身上马,奔北城门驰去。
陆朗从秦州北门出了城,驱马跑出一段距离后,他勒住马,左右看了看,试着吹出几声鸟鸣。
片刻后,丛林里有同样的鸟鸣回应。
陆朗又吹了一次。
很快就有一人从丛林深处跑了出来,正是凌风。
凌风从丛林中出来,带着兴奋极快地向陆朗跑过来,喊着:“公子!果然是公子!”
他一直跑到陆朗的马前,带着委屈说道:“公子,你总算来了!”
陆朗跳下马,看着凌风,笑着问道:“大家都在吧?”
“在!都在!”凌风说完,朝丛林深处喊道:“大家出来吧!”
凌风的话音落下,就见丛林里陆陆续续有人牵着马走出来,大家都很兴奋。
凌风喊了一声:“列队!”
两百人很快列成整齐的队伍。
陆朗看着每个人都精神饱满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走到前面,问道:“连弩都在吧?”
“在!”回答得很整齐。
“会用吗?”
“会!”
凌风补充道:“这几个时辰躲在丛林里没事,大家就练这个了。”
“好!现在到你们杀敌的时候了。”陆朗飞身上马,“出发!”
陆朗一马当先,带着这一小队人马由秦州向东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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