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鸾》
1. 第 1 章
大漠,雪夜,寒风呼啸。
雪原之上,一座毛毡搭建的孤帐,透着黯淡的灯火光亮。
毡帐圆顶的木辐,像是已快要支撑不住即将倾踏的命运,不断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声响。
大帐之中,灯侧的矮榻上,躺着一名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突厥少年,胸口处的血窟窿随着呼吸起伏,一下下地带出微弱的喘鸣声。
他的身旁,跪坐着一名十七八岁的中原少女,梳着胡人发辫,五官绝美的面庞上,划着一道极深的刀痕,渗着血。
少女目光怔忡,凝视着身旁已近油枯的异族少年,一动不动。
大帐的毡帘,被人从外面用大力掀开,又重重的“啪”一声摔落。
马靴踩在绒毯上,大步靠近。
萨鹰古粗黑的大手伸到近前,带着些蛮劲地扳过少女的脸颊,将她转朝向自己,审视着她面上的伤痕。
“云桑公主——”
他的汉话带着浓重口音,“我说了,你要敢自残,我就杀光你带来的中原人。我现在是突厥的新汗、大漠的主人,你和你的中原人,都是属于我的奴仆!”
他扫了眼榻上的少年,“我答应过父汗,不会跟固亚什手足相残,但我可以杀掉他的马,用长矛捅破肚子,再用铁锤砸开头颅,让他在去往生的路上,没有战马护行!”
这是突厥人的习俗。
通向往生的灵魂需要坐骑的守护,否则便魂飞魄散,永坠至暗。
帐外,传来突厥士兵嘈杂的声响,被长矛围堵住的骏马,脖子上绕住了铁链,生生被七八人合力拽倒在地,发出惊恐的嘶鸣。
云桑喂过那匹马。
漠北难得的柰果,带着家乡的味道,固亚什费了不少工夫寻来给她,她却都总会悄悄塞几块给马儿,摸着它漂亮的鬃毛,抿着笑意,看它愉快地甩起尾巴。
然而此时此刻,帐外尖锐的长矛,齐齐刺进了马腹。
凄惨的悲鸣划破夜空,卷进呼啸的风声,泻入灯火昏暗的毡帐内。
云桑纤弱的肩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下,扬起头,迎上萨鹰古的视线:
“你虽成了新汗,但也要遵守大漠的规矩,我与阿什已经拜过日神,做了夫妻,你若再强逼我,都斤山的那些小可汗们就有了征讨你的理由。”
萨鹰古盯着云桑,似有所悟,语气陡添怒意:
“是你,传信去的都斤山?”
他小看了这个中原美人。
父汗一死,她就搭上了固亚什那个流着一半汉人血的杂种,跟他逃出了王庭!
王帐下最精锐的骑兵队伍,在大漠里堵追了他们六个多月,差一点儿就让他们逃出了突厥。
到底是中原皇廷养大的女子,就跟大周的那个新皇帝一样,阴险,心狠。
拿刀划破自己脸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
可是,就算多了那么深一道伤疤,仍旧……美的撩人心魄。
一双氤氲的秋水眸,强撑着破碎的坚韧,看得人愈发欲罢不能,不枉他费了那么多心思、付出那样的代价,千方百计把她弄来突厥!
萨鹰古扣住云桑的颊侧,注视着少女殊艳的眉眼,怒意被浓欲淹没:
“巫觋说了,固亚什活不过今夜。今天晚上,我们就当着他的面,拜月神,做夫妻!”
他粗壮手臂的蛮力,猛地一把将云桑拽跪到了毡毯上,自己撇开袍摆,金刀大马地坐到了固亚什的榻沿上,手指攥住少女的发辫,将她朝自己摁近。
云桑失衡跌倒,身体被禁锢到男子的马靴间,眼瞧着萨鹰古抽开了腰带,连带着上面的短刀、火镰铛响而落,扔去了一旁。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浑身骤凉,挣扎起来,可又完全敌不过对方的力气。
萨鹰古拉扯着皮袍的系带,因为女孩的抗拒而恼恨起来,钳制住她:
“你有什么好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个北凉野种,要不是老皇帝是你娘的表哥,想睡她、讨好她,你生下来就得浸粪池!你就该庆幸老天给了你这张脸,跟你那个妖姬娘一样,就算残花败柳了,只要肯好好伺候男人,就能有条活路。”
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摁住了少女的颊侧,将她朝自己松垮的系带处压近。
云桑用力挣脱开,却又被萨鹰古攥住了衣领,从侧面“哧”的一把撕扯开。
她慌忙拢住裂开的衣衫,心里绝望密布,抬眼望向榻上的固亚什,见他脸上布满灰白死气,呼吸开始变得一下比一下短促。
云桑知道,他就快要死了。
母亲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满脸死气,气息促微。
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带着怨恨的盯着自己。
她们云氏,是因军功起家的勋贵高门,大周的一品公府,哪怕后来族中精英尽死、子嗣凋零,也依旧是受人礼敬的名门。
直到建武十七年,北凉突袭陇右,掳走大批官眷,母亲被救回来时,已是身怀六甲。
普天皆知,她怀着的,是北凉人的野种。
这样的耻辱,即使后来被接入宫中,封了昭容,也无法磨灭。
云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时常被别的孩子拿“野种”之类的字眼取笑。一开始,她还会向母亲哭诉,然而得到的回应,除了几句冷漠的“你自己少去惹事”,便是同那些孩子们一样的嫌恶目光。
等长大了些,才明白母亲根本不可能爱自己。
甚至当初流亡西凉,为了堕掉她这个孽胎,母亲自残身体,落下痼疾,入宫后的许多年里,都再无所出。
直到云桑九岁那年,云昭容终于如愿以偿,怀上了孝德帝的骨肉,最终却难产数日,母子俱亡。
没了母亲,云桑在宫中日子愈发难捱,也愈发的谨小慎微。
她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每一个人,不敢说错话,不敢做错事,渴望着被认可,极力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别人嘴里的“北凉余孽”、“蛮狄野种”,而跟其他的孩子们一样,都是大周的子民。她会敬奉皇室、移孝为忠,就像建武帝给她取的名字那样,维桑与梓,一生一世,都会敬忠故土!
她太想要有个家、有份依靠,太想要有所归属了。
所以后来,戚皇后让她以公主之名和亲突厥,她心里再如何害怕,也最终没说出那个“不”字。
因为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反抗的能力,也因为皇后对她说:“大周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不也一直想证明自己是大周的臣民吗?如今,就是你报效家国的机会。”
可再后来,当知道和亲的对象并不是皇后骗她所说的固亚什,而是那个胡须里总带着马奶酥酪腐黏味的老汗王时,她还是后悔了。
后悔之余,又惶恐畏惧。
什么也不想顾及了。
她拉下脸去求过人。
然而孝德帝新逝,皇后恨她母亲入骨,谁又会帮她?
走投无路的时候,她甚至去求过宁策,想着两人少时的情分,想着自己曾为他瞒下的那些秘密,想着他如今已从偏安一隅的闲散郡王、一跃成了朝中辅政,就算无法阻止和亲,也是有能力帮她拖延婚期的。
她不想叫他为难,只求拖些时日,待到老汗王病逝,让她嫁给固亚什,兑现两国的和亲之约。
但宁策,还是拒绝了她。
送她出城的那日,他一袭素袍猎猎,被礼官们簇拥着兀立城楼,居高临下,如圭如璋。
灼灼骄阳之下,那双永远温润的眼眸,神色平静,淡漠疏离。
*
汗帐内,云桑被萨鹰古大力拽回身前,重新朝下摁去。
绝望的泪意,涌进了眼眶,又被强抑了回去。
塞外流亡的这些日子里,她早已明白,哭泣根本于事无补。
她攥着最后的希望:
“我到底是大周皇帝敕封的公主!你若辱我,等同侮辱大周,就不怕违背盟约吗?”
“盟约?”
萨鹰古冷笑起来,神情一瞬阴狠,捏住云桑的下巴:
“你还敢跟我谈盟约?宁策拿你换了我五万骑兵,自己当了皇帝,转过头就背叛盟约,现在还要娶南楚的公主,打算跟南楚结盟来对付我们突厥!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云桑怔住,脸色陡然变得苍白,翕合着唇:
“你说什么……”
宁策他……
“我说你这个大周公主的价钱,我早就付过了!”
萨鹰古的视线,扫过女孩白皙欲折的脖颈,又移向那双蕴着秋水的明眸,见先前倔强的坚韧被此刻刹那的怔然所替代,雾意迷茫着,愈发叫人心乱意动。
到底是难得的美人啊!
换作别的女人忤逆他,早就送去山里喂狼了!
他放软了些语气,“只要你听话,让我快活了,我也不亏待你,仍让你做我的可敦。”
语毕,再次急不可耐地将女孩朝自己扯近。
云桑身形趔趄。
颠簸混乱间,视线掠过床榻,人蓦然定住,一颗心彻底坠入了空茫。
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呼吸,胸膛再没了起伏。
为了兑现对她的承诺,他被萨鹰古的骑兵用床弩射穿了胸腔,从落马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再睁过眼。
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也许,就像母亲说的那样,自己生下来就是孽障。
害己,更害人。
云桑用力吸了口气。
“你先放开我。”
她抵抗着萨鹰古的拽扯,又很快放软了下来,垂着眼,声音极低且轻:
“我……答应你便是。”
萨鹰古见她终于肯配合,又惊又喜。
中原贵女到底看重名分,自己许下了人人艳羡的可敦正妻之位,也难怪她终于动心!
他松开手,朝后支身。
烛影摇曳,帐外战马的悲鸣微弱下去。
云桑寂然片刻,缓缓俯下头,伸出手,扶在了萨鹰古的腿上。
马靴和裤绔,混杂着马汗与血腥的气味,让她想起了刚到突厥、为老可汗侍疾的那些日子。
恐惧,无助,绝望。
哪怕面上装得再镇定勇敢,夜里只要那双干枯的黑手朝她伸来,她就禁不住瑟瑟发抖,默默流泪。
可绝望到了极限,到了尽头,却也,仿佛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还等什么?不懂怎么伺候男人吗?”
萨鹰古不耐烦起来,支着肘,另一手再度捏向云桑的脸颊。
然后侧身移目的刹那,却见女孩电光火石地伸出手,从他褪落在绒毯上的腰带间“铮”地拔出短刀。
寒光陡闪,刀尖已朝他胯间狠狠刺进!
萨鹰古躲避不及,顿觉冰冷入腹,怔愣的瞬间,对上云桑的目光。
少女那双总显得氤氲柔弱的秋水眸里,此刻像是燃着两簇深幽的火苗,蕴着泪珠,水火交融地席卷着:
“我当然知道怎么伺候你们突厥男人。我是北凉人的野种不假,但也是陇西云氏的女儿,延兴六年,我的先祖,曾以十三人血肉之躯,屠尽你们燕山千骑!”
就算必有一死,也誓要与仇敌玉石俱焚!
云桑拔出匕首。
鲜血飞溅。
萨鹰古从失怔中转醒,捂住下身发出痛吼,另一手抓住云桑,将她掼去了一旁。
云桑撞到了弓架上,架子上的弓箭被七零八落地撞撒满地,人亦失衡伏跌倒下,手掌手腕被箭矢刺破,血流如注。
帐外的士兵们被萨鹰古的吼叫惊动,涌了进来。
萨鹰古被刺中了要害,自知活不了了,恨怒狂涌,用突厥语嘶着气高声下令。
云桑脑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只感觉无数的人围了过来,扯破的衣服被人从身后“哧”地扒落。
她阖上眼,一直强忍的那串泪,从颊边滑落。
手里紧攥着的短刀,颤抖挣扎着,用力翻转,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
灭顶的痛楚渐渐消失,而随之消失的,还有浑身所有的知觉。
云桑的一缕幽魂,在黑暗中混沌浮沉。
生平第一次说出了那句“我是北凉人的野种”,竟让她体会到一种从未曾想象过的坦然。
这一生,傻的可笑可怜,总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和看法,都没能自在随心地活过片刻。
如今这样烟消云散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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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云桑的魂识在黑暗中沉浮消逝,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阵刺目的光亮笼罩过来,逼得她又陡然再度睁开了眼。
金烛晃动,四周人影憧憧。
恍惚间,听见有人颂念着什么,嗡嗡的好似蚊鸣。
云桑感觉自己仍旧跪伏在地上。
相似的姿态,令得死前的记忆骤然回笼。
她挣扎起身,却被身上厚重的华服绊住,踉跄歪倒。
“啧。”
身旁传来一声微微压低,却又显然想引人注意的咂嘴声,不掩鄙夷警示。
远处的颂经声,停了下来。
跪在大殿最前方的中年贵妇,转过头,蹙起眉:“怎么了?”
云桑歪身撑着地面,稳住身形,意识仍在恍惚。
身旁那位发出不满“啧”声的少女,扬头接话道:“是云桑,她刚才打瞌睡,栽到地上去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凝了过来。中年贵妇的目光也在云桑身上停留了片刻,皱眉转回头,示意僧人们继续。
云桑跪坐回原处,抬起头,见此刻所处的殿宇高大空旷,却没有色泽华丽的塑像或藻井,正前方祭台后排放着许多刻着名字的牌位,四下金烛明灯长燃,映着殿壁四侧的千里江山图。
她认得这里。
陇西奉贤祠,大周唯一一座的君臣合祀祠。
记忆里,除了七岁那年伴驾来过一回,便是十五岁笄礼之后,跟着舞阳长公主和其他宁氏皇女来的那次。
再低头看身上衣饰,俨然是笄礼那年来此的装扮。
僧人们的诵经声,渐渐停歇。
宫侍引领着僧人行礼退下,候在殿外的婢女们躬身而入,各自扶起自家主人。
云桑也被搀扶了起来。
她认出了自己的侍女秋兰。还是一样的白净面庞,说话带着关切与小心,低着声:
“郡主刚才没事吧?奴婢在殿外担心坏了,又不敢进来,都怪这裙子不好……”
云桑望着低头为自己整理裙裾的秋兰,心中五味翻涌。
七个月前,她们才在都斤山下分别。主仆二人相顾落泪,都明白那一别,从此就是生死相隔。
可眼下,秋兰还好好地活着。
这时,最前面的中年贵妇,当朝的舞阳长公主,被女官们簇拥着走了过来。
“适才太失礼了。”
舞阳长公主苛责地盯着云桑,“明明入殿前千叮万嘱,此处供奉太祖与大周的开国功臣,不容怠慢,你倒好,竟敢打起瞌睡来了。”
秋兰忙伏地道:“长公主明鉴,郡主刚才没打瞌睡,奴婢在殿外看得明白,郡主活动腿脚时被裙摆绊倒了,是这裙子……”
“放肆!”
先前控诉云桑的那名少女,走近过来:“区区婢子,竟敢接我姑母的话?等出了祠庙,必让礼官掌烂你的嘴!”
随即又轻蔑地瞥了眼云桑,转向长公主:“姑母当初就不该听父皇的,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带来祭拜先祖!有些人本就非我族类,谁知怀着什么心思,做事自然敷衍。”
长公主投去制止的眼神,语气却没听出什么愠意:
“行了,乐盈。“
乐盈见姑母不以为忤,愈加来劲:
“我说的是事实。”
她举起手里的鎏金双鸾玉柄扇,轻轻摇扇着。
这是东齐皇室的宝物,齐亡后辗转落入大周皇族宁氏之手,乐盈知道很多人眼馋,便先一步向父皇讨了来。
玉柄剔透,玉间金丝流彩,晃得人眼睛疼。
云桑也因此,终于记起来了这一日的种种。
这一年,她按习俗回陇西祖宅举行笄礼,之后又奉旨,随主持笄礼的舞阳长公主,以及从泾阳来的几位皇室女,到奉贤祠祭拜。
祭拜奉贤祠,需着正式礼服。因她先前笄礼的缘故,秀织院奉御命提前准备,包括这次祭祀所用的礼服,皆是圣上亲选的霞云织锦所制,流光折耀,玉色动人。
于是祭祀的前一晚,乐盈找到云桑,语气不容拒绝:
“你跟我换礼服吧!父皇赐给我的扇子,配霞云织锦的衣裙正合适。我是大周的公主,前去祭拜开国太祖,自是要拿出最精致好看的一面,方显诚心郑重,你又不是我们宁家人,随便穿什么都无所谓的。”
云桑答应了。
可谁知乐盈换过来的礼服很不合身,里衬和下摆的面料又过分软塌,极易缠裹腿踝,云桑后来出殿下台阶时,还曾踉跄跌了一跤。
彼时乐盈也如现下一般,挑着眉,一脸鄙夷:
“非我族类,难怪心都不诚,非要在太祖祠庙前丢脸!”
眼下,乐盈摇着扇子,依旧全然不以为意。
她知道云桑不会敢说些什么。从小一起长大,她太了解这丫头的性格,平日倒也罢了,反正安静不多话,可一旦被人提及她那见不得人的身世,总会立刻小心翼翼起来,低着头,不敢反驳半句。
乐盈心里笃定,这丫头就算明知吃了哑巴亏,也不敢说些什么!
正暗自得意间,却见云桑缓缓伸出手,将伏跪在地上的秋兰拉了起来。
乐盈手中的动作一顿。
云桑抬起了眼,神色平静:
“我是外族人的孽种,那又怎样呢?”
少女的嗓音,还是众人熟悉的轻软,五官也仍还透着纯净清明的稚意,可那双一向怯垂着的秋水眸,却仿佛冬日檐影下的冰棱,映到日光,陡然刺芒钻冰般的锋利起来。
“我此番是奉了圣上御命,前来祭拜大周先贤。”
云桑看着乐安,“殿下刚才的话,是想说自己比圣上更能洞察秋毫、识破我的异心,还是想说圣上原就明知我非族类、心无诚意,所以故意让我过来亵渎祭祀,轻辱先祖?”
“我……”
“你……”
乐盈嘴唇蠕动,却一个字也辩驳不出,求救似的转向舞阳长公主:
“姑母……”
另一侧,云桑却已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俯身拢了拢裙摆。
也不管会不会显得失仪,拎着裙角,拉过秋兰,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中,转身径直离去。
2. 第 2 章
秋兰跟着云桑一路回到居所,仍有些发懵。
记忆里,自家郡主很小的时候跟乐盈公主起了口角,也曾还过嘴,可随着年纪渐长,明白了“野种”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再不曾回击过了。平时总是谨小慎微,尽量不惹事的。
秋兰心中愧疚不已,“奴婢被礼官打几下嘴没什么的,郡主下次可千万别再为这种小事出头了!”
云桑在妆案前坐下,望着镜子里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面容,内心亦是混沌。
她抬起手,抽出髻间簪钗,感受着发丝被轻微拉扯带出的痛意。
自己竟然,是真的……重生回了及笄那年。
秋兰净手上前,接过云桑手中的发钗,为她整理发髻。
云桑扬眸,从铜镜里望向仍是满脸自责的秋兰,定了定神:
“小时候我被乐盈骂,躲起来偷偷哭,你不是总哄劝我说,我是圣上的表外甥女,又入了陇西云氏的族谱,堂堂正正的贵女身份,不用害怕吗?”
她对上秋兰投来的视线,鼓励笑笑,“以后我都不会害怕了,你也别怕。”
秋兰道:“奴婢以前是小孩子不知事……万一等回了泾州行宫,乐盈公主去皇后娘娘面前告状怎么办?”
圣上因为云昭容的缘故,对云桑确实颇为怜爱,但他毕竟是帝王,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关注到女孩家的衣食住行。内廷的福祸悲喜,说到底,都是捏在皇后娘娘一个人的手里。
这两年,圣上的身体越发不好,如今皇后正伴着圣驾,在泾州行宫避暑休养。两日后云桑也会随着舞阳长公主等人,一起去行宫与帝后汇合。
云桑想到泾州行宫,便不由得记起了前世在那里偶遇老汗王父子的事,不由得攥紧了手里握着的玳瑁梳子。
在大漠被萨鹰古囚禁的那些日子里,听他无数次提起对自己的“费尽心机”,如今回头再想,当初所谓的那场“偶遇”,根本就不是巧合!
那天分明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将自己带去紫金阁的。
玳瑁梳的尖锐细齿割扯在云桑的掌心,恍惚间,又令她想起了毡帐里最后的时刻——
撕开的衣衫,刺进脊背的利刃,贯入胸腔的匕首……
算算时间,再过半年,朝政就要由太子监国代掌,再之后,便是突厥求亲的使团入京。
若不想前事重演,沦为争权者手里的棋子,她就得尽早想办法改写命运。
前世在大漠逃亡养成的习惯,让云桑立刻又有了要逃的冲动与念头。天广地阔,只要骑上马背,哪儿都能去!
可如今她无人可依,无兵可用,周围都是骁骑卫。
怎么逃?
唯一扯得上联系的云国公府,也是靠不了的。
云桑想到云国公府,问秋兰:“云家的叔祖母,是不是也跟来了祠庙?”
云家是大周的一品公侯府,祖上源自蜀,汉时避战祸迁入陇,历经几次分家散枝,一直以陇西一脉为正宗嫡传。
延兴六年,云氏十三军将战死燕山,族中仅存幼子,之后几代子嗣凋零,到了云桑外祖父那一辈,陇西一脉,便再没出过能承续香火的男丁了。
无奈之下,云国公只能将新阳的旁支迎回陇西,由其继掌宗务。
如今主管内务的杨氏,便是新宗的主母,因云桑奉旨入了云氏族谱,称呼改舅为叔,唤其为叔祖母。
前月云桑回祖宅行笄礼,便是这位叔祖母置办的醴席,眼下皇室女眷祭祀奉贤祠,杨氏也跟随同行,在外帮忙照应牲礼祀供等物。
秋兰领了云桑的吩咐,将杨氏请了过来。
云桑对她道:“我想去清点一下我母亲留下的产业,烦请叔祖母让人把地契账册送来。”
杨氏闻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云昭容留下的那些产业,原是老云国公为女儿准备的嫁妆。
建武十七年,云昭容被北凉人所掳、生下云桑,老国公集郁成疾,很快撒手人寰。之后云昭容入赵王府为侧妃,由于大周皇室不允许妃嫔经营私产,便没再过问嫁妆之事。
是以这批分布陇西、陇南以及梁州的田林山地,一直由接掌了云府的新宗嗣在帮忙打理。
这些年,杨氏跟儿子靠着这些产业,没少中饱私囊,时间久了,早把这桩营收归成了自家的所有物,又哪里舍得再交出去?
但云桑到底受圣上庇护,杨氏明面上不敢怠慢,这次云桑回祖宅加笄,杨氏也曾主动带了地契账簿去拜见云桑,笑呵呵道:
“当初老国公没想到昭容娘娘会远嫁,置办的产业不少都在陇南和梁州,那边离南楚近,加上这两年南楚攻蜀,兵荒马乱的,时不时就有流匪北上作乱,二郎一直雇了额外人手巡防着,寻思不管亏不亏本,总归得把祖业给守好了!”
按照大周国律,女子订婚嫁人之前,是无法以自己名义持有私产的。杨氏谏言道:
“这些林地田产离京城都太远,打理起来格外麻烦,不如等你将来出嫁,直接折现了来得方便!若是信得过叔祖母的话,我回头让你二叔留意合适的买家,到时将银两作为陪嫁送去长安,你用起来也趁手。”
彼时云桑听杨氏提到嫁人之事,便有些窘迫不欲多言,又被对方恳切贴心地献策了一番,觉得也不无道理,便答应了下来。
前世时,直到后来朝堂变天,她被降旨和亲突厥,一时彷徨无措,孤立无援。
秋兰提醒道:“如今先帝不在了,皇室也靠不住,郡主需得自己多握些钱财在手里,将来到了漠北才能方便打点,有所倚仗!”
云桑这才想起杨氏当初的承诺,写了信送去陇西。
可几番催问,都迟迟没有收到回音。
直到出嫁前日,杨氏的儿子云二郎进京送亲。
面对云桑的质问,云二郎一脸无所谓,明白她如今唯一的靠山倒了,周围全是等着落井下石之人,连表面的客气都省了,调笑道:
“殿下马上就是突厥的可敦了,还惦记那点小钱作甚?漠北满地都是山林草地,待殿下讨了那老可汗欢心,随便要多少赏赐都有啊!”
此刻云桑望向脸色难看的杨氏,语气平静:
“叔祖母怎么不说话?是账簿太多,要我派人陪您去取吗?”
杨氏结结巴巴,“那倒没……没必要。”
她之前算盘打得精明,暗忖云桑在皇室长大,又生得标致,将来极有可能配给哪个皇子,到时,也就像她娘那样用不到什么嫁妆,糊弄一番就过去了。就算实在留不住,能在自己手里多拖上一年,也是一年的收益。
她是继室,儿子前头还有先夫人留下的嫡长子,只能靠自己攒身家。如今云桑突然要清点家产,那不是断了二郎手里的财路吗?
杨氏道:“老身只是想着梁州那边路不好走,郡主又还要去行宫,时间上紧,那些田产山地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看完的……”
“能看多少是多少。”
云桑淡声打断她,“我难得离京,下次来陇西,还不知会是什么时候。毕竟是我自己的东西,总得要确认一切经营妥全。倒不是觉得二叔做事不妥帖,只是怕下面的人粗疏松懈,损了我的利益,之后反倒连累二叔担责。”
杨氏听得心中忐忑,忍不住再次抬眼,觑向云桑。
明明前几日与这丫头提及账目时,还俨然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沉默不争事,又因为自知身份尴尬,与人说话带着些谨小慎微,不爱反驳,自己稍稍哄上两句便不再多问。
该不会……是被这两日从泾阳来的几位皇女给撺掇了吧?
这要是背后有皇室的人盯着,眼下还真不敢不答应!
杨氏琢磨片刻,心中有了计量:
“那些地方偏僻,雇的人也大多不是咱府里家生的,郡主一个金娇玉贵的小姑娘,怕是会觉得腌臜。实在要去的话,就让二郎也跟着一起吧,护着你些。”
云桑并没反对:
“好,就照叔祖母说的办吧。”
*
舞阳长公主得知云桑打算去梁州查看云昭容留下的产业,一开始并不想答应。
此番西行为云桑主持笄礼,她原本就有些不情不愿,眼下只想早些结束诸务,回泾阳行宫去避暑泡泉。现在云桑要去梁州的话,返程的计划就必然会被耽搁。
云桑却道:“您不必等我,只需按计划东返便是,我有云家二叔陪着,去梁州稍作巡视,也就一两日工夫,便能北上汇合。”
见舞阳面色犹豫,又道:
“实非我有意拖延,只因圣上曾提及我母亲私产,我好不容易回了趟陇西,若不去看看,万一圣上再问起,恐显得我没把亡母产业放在心上,有失孝道。”
舞阳长公主听云桑提到孝德帝,本想驳拒的话,又咽了回去。
圣上宠爱云昭容甚深,云桑这个小拖油瓶也倒罢了,一旦涉及昭容本人的事,掰扯到圣上面前,便没那么好开脱了。
舞阳暗暗端详云桑。
这小姑娘好像一夜之间开了窍,竟懂得借势了,明明从前总是安静本份的,也知道自耻身世,从不敢拿圣上对她那妖妃娘的偏爱做文章。
难不成,是回了趟祖宅,被云家的什么人给撺掇了?昨日在祠庙就怼得乐盈说不出话,如今又要查产业、过账目。
舞阳心下思忖,要真是如此,说不定是云家有人打起了那些产业的主意,想要算计这小拖油瓶,搞内斗。
舞阳向来与皇后亲近,心底亦是厌恶云昭容,暗想要是云家内部真闹出什么争家产的丑事,倒也不失为一场好戏。
“那好吧,既然圣上提过,我让骁骑卫调一队精锐护送你,守着你将事情办完,再尽快送你北上汇合,切勿耽搁了。”
云桑得了应允,翌日待舞阳等人出行之后,便跟着云二郎,由一队骁骑卫护送着,去了梁州。
骁骑卫军长领了长公主嘱咐,不敢耽延,当夜便入驻了梁州重镇略阳的官驿。
云桑一路翻查地契,到了居所,将云二郎唤来,询问道:
“略阳的山里,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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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两处茶园?”
云二郎是填房之子,将来承继不了云氏宗业,因而一向在中饱私囊之上尤为卖力,暗自想给自己挣出一份比兄长更为厚实的家业。这些年明面上帮忙打理云昭容留下的田产山林,私底下没少在账目和营收上做手脚,自是不想云桑去细查。尤其如今宫里的人也跟着,若真要治自己的罪,十个脑袋也顶不住!
从母亲那里听闻了云桑打算查账之事后,他便立刻派了心腹出门,去梁州清理各处账目上的痕迹。
却没想到,这丫头对略阳的茶园也起了兴趣。
“是有两处,不过位置都偏的很,好几里山路,还有沼泽地,马车过去的话,很是不便!”
云二郎言辞间极力劝阻,“茶园账目繁杂,就算去了,没个一两天,也查不完。郡主还要赶去泾阳行宫,万莫耽误了时间。”
云桑思索了下,合起册子:
“那要不然,麻烦二叔跑一趟,把茶园最近的账目理一下,带来给我看看。现下快马过去了,明早便能回来,不至于耽误行程。”
云二郎闻言暗喜。
那两处茶园不大,一夜时间,足够自己把账目理干净了。
看来母亲让自己一路跟着,果真是有远见!这小丫头没经过事,兴许就是被人撺掇了两句,突发了兴致,实际上啥也不懂,真上手了只会觉得麻烦,最后还是得乖乖让自己摆布!
云二郎带着几名亲信,打马离开了官驿。
云桑收起账册,按往常习惯,用膳入寝。
到了半夜,铜漏时过子时三刻,云桑起身穿衣,推醒守夜的秋兰,将白日整理好的契纸交与她:
“这些契纸贴身带着,待会儿不管我让你做什么,只需跟着我便是。”
秋兰迷迷糊糊,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时,窗外忽有嘈杂脚步声传来。
宿在外厢的婢女秋扇和秋桔,进到隔室,语气慌张:
“不好了,郡主!南楚人突袭略阳,已经打到浮梁山,说是在放火烧山!骁骑卫军长让郡主赶紧上马车。”
骁骑卫的军长,此刻就候在廊外,火急火燎。
云桑让侍女推开檀窗,隔着屏风询问军长,语气焦急:
“我现在走了,那我二叔怎么办?他去的茶园就在浮梁山。”
军长领的是长公主的交代,顾不得其他,只催促道:
“末将职责是保护郡主!眼下事态紧急,还请郡主先行撤离略阳!”
“那怎么行?”
云桑道:“正因事态紧急,我更不能抛下长辈独自逃生。还请将军想将我二叔寻回,否则我死也不会离开略阳,平白背上不孝的罪名!”
军长又气又无奈,只得自己抽调了一队精兵快马,出了驿馆,设法寻人。
偌大的驿馆,很快空寂出来。
云桑让秋扇秋桔给剩下的侍卫传令,集中戍守去驿馆前庭,自己取出提前准备的包裹,换上里面的男装,带着秋兰去了后院的马厩。
秋兰又惊又讶,望着熟练解开马缰、绑系鞍带的云桑,更是不由得愣了眼:
“郡主,你……”
云桑没说话,将秋兰推上马,自己坐到她身后,纵马出了院门。
前世这场变故传出的时候,云桑已经跟着长公主北上到了固城郡,那时虽也人心惶惶,但毕竟隔得远,身边人都没太刻意关注,只记得军报上说敌兵子夜正开始放火,拿住了浮梁山内外的所有商道。
如今身处略阳腹地,目之所及,又有不同。
官驿所处的县郊,四周屋舍灯火尽燃,收到消息的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皆慌乱牵牲套车、扶老携幼,乱哄哄地朝北夜逃。
云桑策马疾驰,却是与众人相反,直往南行。
一口气急奔了十数里,进到浮梁山脉间的山林地界,方才勒马收缰,攀鞍而下。
秋兰被颠簸了一路,蹲到地上,大口喘着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云桑扶着马鞍,亦有些双腿发颤,几近虚脱。
前世她与固亚什在大漠逃亡了大半年,什么骑马的技巧都学会了,唯独忘了眼下这副身体还是十五岁时的,娇弱稚软,实是经不起这般的耗用。
秋兰平复住了气息,扭头望向山峦南麓,依稀可见那头的火光浓烟。
“郡主是担心云家二郎君的安危,要亲自来寻他吗?”
虽是孝感动天,可未免也太危险了。
身后的云桑撑着马鞍站直身,语气淡漠:
“寻他做什么?他既是云家人,真遇到南楚兵,也合当捐身报国,死得其所。”
秋兰目瞪口呆,张着嘴,望着云桑。
云桑朝她弯了弯嘴角,牵过缰绳,握着绳头用力抽了下马臀。
马儿吃痛振嘶,随即扬起前蹄,飞奔而出。
云桑转回身,一双氤氲的秋水眸映着远处山火,透出暗跃焰色,声音轻柔而坚定:
“我要离开大周皇廷。今夜,是我唯一的机会。”
3. 第 3 章
云桑对秋兰说道:
“我在驿馆留了信,说我担心二叔安全,怕骁骑卫敷衍,所以亲自出门去寻他。事后他们找不到我,多半会认定我遇到凶险,死在了浮梁山。这些虽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但宫里行事的方式你也知道,必是会罚到我身边侍奉之人的身上。秋扇和秋桔是皇后的人,我不担心,你却不同,留下必然受责。我记得你有个姨母在寒州,拿着这些珠钗首饰去投奔她吧。”
说着,取出在驿馆换下的一包金银首饰,递了过去。
秋兰听得惶恐失措,见云桑递来金银,哪里肯接,红了眼:
“奴婢虽不知郡主为什么要走,但郡主去哪儿,奴婢自是跟去哪儿!”
见云桑没收回手,“咚”的一声跪地道:“当初阿娘不在了,父兄又犯下弃主大罪,要不是郡主求情,奴婢早就被送去掖庭了!奴婢当时就发过誓,这辈子就算死,也要死在郡主身边!”
云桑望着秋兰,脑海中又浮现出前世在都斤山与她分别的一幕。
——奴婢就算死,也想死在郡主身边!
她心中一时五味纷杂,默然片刻,扶起秋兰:
“好,我们一起走。”
浮梁山脉的低处谷间,便是浮梁河。浮梁河汇通四江,由此往东五里处,有一座渡口。
云桑辨认方位,带着秋兰,朝渡口方向走去:
“我们从水路走,就算山火烧过来了,也不会有事。”
山势越往下,暗色越重。
空气中淡淡的烟气也被潮湿的露水气息所掩盖。
秋兰跟着云桑穿梭林间,一脚深一脚浅,想到山火,就又想到南楚人:
“咱们一直在山里走,万一碰到南楚兵,怎么办?”
建武二十四年,她的阿娘,也就是云桑的乳母,便是死在了南楚兵的刀下。
对于南楚,秋兰有着由衷的恨与怕。
云桑拉住秋兰的手,宽慰道:
“别怕,不会有南楚兵的。”
前世这场变故传出,朝廷很快就调了兵前去平乱。
事后发现,所谓的“南楚”大军,不过是奎山流匪借用楚国旗号,放火烧山,虚张声势而已。
那些奎山流匪一向自诩义军,在河域一带劫富济贫,专杀士族,每次逃跑都有百姓相助,遁迹的无影无踪,官军没用几日便将事态平息了下去。
秋兰不知云桑所思,仍有戚戚,又觉愧疚:
“奴婢不怕,郡主不用担心奴婢。”
转念想到今夜郡主行事的果决熟练,与往日性情大相径庭,不禁又钦佩又疑惑,边走边小心问道:
“郡主……是因为从前有过这样的经历,才一点都不怕的吗?”
云桑的脚步,缓了一缓。
秋兰没意识到主人的异样,继续道:
“奴婢是说建武二十四年,南楚人打进长安那次。奴婢听说,大火在长安城烧了三天三夜……”
云桑微提着的心,落了回去。
原来是说那次。
要是告诉秋兰自己曾在大漠荒原逃亡,然后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她一定会觉得自己中邪了吧?
云桑轻轻“嗯”了声,“是。”
想起乳母,又带着安慰,握紧了些秋兰的手。
秋兰也想到了母亲,振作语气:“所以大家常说,福祸相依,郡主小时候吃了苦,如今胆子才能这么大,比奴婢强多了!奴婢还记得那个时候死了好多人,先帝和敬怀太子也仙逝了……郡主跟魏王殿下回到洛阳的时候,大家都惊呆了,都没想到你们能活着逃回来。说起来,那时郡主才七岁,魏王也不过十二……倒也亏得是魏王殿下,能护住郡主!”
云桑的脚步,再次顿了下来。
林间空气潮湿愈重,依稀能听见不远处河水的潺潺声,河岸畔树影交错,几只被惊动的山鸟从枝叶间振翅而起,发出凄厉的鸣叫。
云桑默然望向那些夜鸟,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回过神,不着痕迹地调换了话题:
“到河边了。我们沿着河走,再有三四里就到渡口了。”
她事先在驿馆看过舆图,从下马的地方到浮梁渡口,只有莫约五里的距离。到时想办法雇只小船,继续往东。这里的河道汇通四水,支流亦入南楚境内,皇室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能有胆量往南走。
但云桑的估量中,也有失误。
山林之中的五里,与大漠平地的五里,走起来差别很大。主仆二人又前行了一里,秋兰的喘气声越来越重,脚下鞋履也磨得只剩薄薄一层,再这样下去,怕是难以为继。
云桑驻足道:“先休息一下吧。”
河岸边,有高大黝黑的岩石耸立。
秋兰扶着岩石,寻找能靠坐的地方,突然间,提声道:
“郡主,这里有条船!”
云桑循声走到岩石后面,见林立礁石间卡着一只小舟,像是被河水冲到此处,搁了浅。
秋兰踩到水里,摸出火折子,吹亮,往舟上打量,下一瞬,声音陡颤:
“郡主,船上好像有……有个死人……”
云桑跟了过去,扶着岩石,踏上甲板,接过秋兰手里的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凑近。
小舟无蓬,中间的舱板上,伏倒着一个男子,身高腿长,寻常衣衫,髻间一枚玉簪,看着倒不像俗物。
云桑伸出手,摸向男子脖颈。
秋兰见状,吓得三魂出窍,拽住云桑,“郡主!别摸!”
“没事。”
云桑抽回手,“别怕。”
她摸过死人的。
大漠逃亡的那些日夜里,护在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固亚什会亲手安葬那些亲卫,她也会为他们整理遗容。
云桑重新摸向男子脖颈,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又将火折子吹亮,再凑近了些,看清他后背插着一支断箭,箭尾斜斜耷拉着,像是中箭之后曾用手去拔,却没完全拔出,只拗断了箭翎。
云桑将火折子递给秋兰,自己摸到中箭处,手指压到箭镞两侧,试着动了动断箭,见没再怎么流血,又加了些力,缓缓将箭镞拔出,扔进了河里,站起身。
秋兰道:“郡主,我们现在怎么办?这个人……”
河水东流,去渡口的话,坐船顺流而下,肯定比走山路容易许多。
云桑想了想,“把他抬到岸上,船我们自己留下。”
说完,灭了火折子,自己俯身拽住男人肩头的衣料,和秋兰一起用力,将他拖下了船。
临河的山石间有处天然成形的石洞,云桑将男人放到洞内,还像先前的姿态那样,避开伤口,让他俯趴在地上。
身体落地的刹那,衣料扯动伤口,男人逸出了一声闷哼。
秋兰撒开手,惊惧地退到了洞口。
“你先出去。”
云桑吩咐秋兰,自己站起身,盯着地上的男人。
洞内光影昏暗,潮湿的水气充斥进呼吸间,让她不觉想起了前世在漠北逃亡的那些暗夜。
前世自己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姿态吧?
伏趴着,流着血,任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
也不知自己的尸身,是怎么被处置的。
是不是,也像这样,被人拽着四肢,像处理牲口般的,抬着,拖着,扔掉……
云桑默然兀立了片刻,缓缓重新蹲下了身。
她计划逃离,身上事先藏了些应急的药,不过,也只有小小的一包。
“你别怪我们心狠,生逢乱世,谁都只能只顾自己活着,从前我不懂,落得比你还惨。”
她掏出药包,迅速洒了些药粉到男人的伤口上,又将两颗药丸塞进他嘴里:
“我身上就这么多药,给了你,也得占你些好处。”
她把药包放在了男人身边,抽出了他髻间那支看着价值不菲的玉簪,收进袖中。
簪子加上船,算是抵了这些药钱。
云桑站起身,快步出了山洞。
秋兰在小舟上找到一把短桨、一支竹篙,戳着周围岩石,慢慢把小舟从搁浅的河弯给撑了出去。
主仆二人都没什么驾船的经验,好在河面平静、水流往东,只需确保船不触岸,顺流而行,比之走山路属实省力多了。
再过些许时间,便能抵达下游的渡口。
夜色静谧,四周只有潺潺的水声。
小舟转过河流曲处的岸峰,一阵凉风自西而来,送来湿白的雾气,慢慢在江面上弥散开来。
秋兰不敢大意,站去船头,学着从前宫舫船工的动作,用长篙小心翼翼探着路。
云桑也站起了身,握着短桨支出,谨防着四下的礁石。
小舟顺利渡过了支流交汇的河口。
可云桑的心,却莫名有些发紧。
这或许是前世在大漠逃亡时养出的一种直觉。
无数夜晚的死里逃生,有时只是风中气息的一点变化,都能让她瞬间觉察危险,绷紧神经。
她挪去船尾,转过身,望向雾色中的江面。
依旧漆黑迷蒙的一片。
可分明,又似有什么不同。
浓重的雾气深处,像是有一点橙黄的光亮,漂浮在半空,极远,极淡,摇曳颤动着。
须臾之间,又靠近了些,映出一小圈的光晕。
光晕的后方,依稀有道颀长暗影,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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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看不清轮廓,只能隐隐瞧见仿佛衣袖翩飞的一段线条,展扬在夜风中,翻搅出层层晦幡。
云桑下意识握紧了短桨,极目分辨。
那道影,也似正定定凝视着她。
飘扬的衣袖,在夜风中猎猎吹鼓。
居高伫立的身形,始终一动未动。
橙黄的光晕,又逼近了些。
前世在漠北被追捕养成的直觉,忽然间,令得云桑陡然血液骤凉。
她太熟悉那样的姿态。
纵隔着大雾、看不真切,她却能直觉断定,那人手里握着长弓,紧弦满张,蓄集着一击必毙的力度!
她慌忙张口:“秋……”
可就在下一瞬,光晕后的那道影子却蓦地松懈了姿态,抬起的衣袖缓缓落下,转过身,无声无息地隐入了暗雾之中。
光晕彻底穿破雾气,露出了原本的形态——
一盏透明琉璃的风灯,悬挂在高昂的巨大船头。
巍峨的船身赫然临至,前桅挂着的皮质风帆,莫约十余丈高,伸展在夜色之中,足以遮星蔽月。
秋兰觉察到变故,撑着竹篙移回到舱板上,一直盘亘心间的恐惧又窜了上来,呼吸都带着抖:
“郡……郡主,这该不会是南楚的船吧?”
云桑摇了摇头。
这里距离流经南楚的支流入口,还有很长的距离,而且这么大的船,想要不惊动大周的巡河兵,可能性微乎其微。
巨船的帆下,很快亮起了灯。
几艘窄艇被放入河面,长桨齐动,朝云桑所在的小舟迅速围聚过来。
透过江雾,秋兰借着那些窄艇上的火把和风灯,瞧见不少士兵模样的人,一时胆丧魂惊,支着竹篙,仓皇左右掉头。
就在此时,又一艘稍宽的船艇自对面驶来。
琉璃风灯晕染的雾气后,一袭身影,挺拔颀长。
云桑的心,陡然一滞。
秋兰先前没头苍蝇似的仓皇,却在看清对面身影的刹那,消散开来。
“那个人……怎么看着,有些像魏王殿下……”
秋兰极目眺望,语气渐转释然:
“郡主你看,好像真是魏王殿下!”
说话间,对面的船艇已驶近过来,军士们动作利落地支出矛钩,将两船拉近并拢。
云桑僵硬回神,下意识地想要拉开距离,可人刚转过身,便被两船靠拢的撞击震得脚下一踉。
身后,伸来了一只手。
修长有力的手指,稳稳托到了她肘下。
绣着锡白暗纹的宽袖,轻扬振落,融入雾色。
旁边秋兰忙乱见礼:“魏王殿下。”
身后头顶处,传来男子轻轻的一声“嗯”,语气带着熟悉的温和低醇:
“水船颠簸,不必行礼了。”
云桑凝视着夜色晦暗处,用力吸着气,掐着手心,慢慢转过身来。
抬起头,目光撞进了一双亦正凝视着自己的温润眼眸。
那是极动人的一双眉眼,深邃漂亮,恍观之下,总让人觉得温柔谦和,心生亲近。
可云桑,也曾见过这眼中的另一种神色。
褪去了表象之后的,极致漠然。
中书省空旷寂冷的政殿里,她走投无路,积攒出所有的勇气,拉住他的衣袖:
“你能……帮帮我吗?”
凄风冷雪的漠北汗帐,萨鹰古语气秽亵:
“他拿你换了我五万骑兵。”
“你这个大周公主的价钱,我早就付过了!”
……
云桑掐着手心,仰望的视线里抑着怔忡的僵硬。
始终,一语不发。
秋兰见两人对望无言,周围又不断有载着士兵的船艇靠近,心中忐忑,担心夜黑天暗,郡主身着男装,魏王殿下又两年多没见过郡主,指不定还没完全确认她们身份,遂大起胆子出言道:
“魏王殿下,您……您能认出我家郡主吧?她前月刚回陇西行了笄礼,已经是大姑娘了,殿下不会认不出了吧?”
“怎么会?”
宁策收回视线,垂目抬手,解下披风,动作流云般闲缓自然,裹到了云桑身上:
“一见面,就认出来了。”
云桑肩头一沉,亦回过神来。
浸湿的衣袍被柔软的披风裹住,僵硬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溺入了刹那的温暖。
她指尖紧攥,眼眸渐渐聚出焦点,望向面前之人。
宁策眉目温润,带着些安抚的微缓笑意,手指掠过她氅衣的领沿,拢了拢,垂低的目光扫过小舟前后,又极快落回到云桑的眉眼间:
“好久不见,阿梓。”
4. 第 4 章
云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碰到宁策。
他六年前受封魏郡王之后,便离京迁去了封邑,很少回京,也很少出封邑之外。
算起来,自己上一次同他见面还是两年前的中秋宫宴,他匆匆来、匆匆走,隔着大殿远远望见过几眼,话都未曾说上。
这时,又有一艘船艇驶近过来,一名军将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船头,听完侍从奏报,隔着船舷向云桑行礼:
“阆江水师禹仲修,拜见郡主!”
他瞥了眼宁策,随即重新转向云桑,措辞陪笑问道:
“郡主这个时候,怎么会在浮梁河……泛舟?”
云桑明白眼下处境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跟宁策拉开了些距离,微垂着眸,解释道:
“我前月随舞阳长公主去了趟陇西祖宅,眼下返京,路上原本要跟家人去梁州查看一下祖产,谁知夜里在驿馆突然听到南楚偷袭略阳的消息。恰好我二叔去了浮梁山南的茶园,此刻生死未卜,我心中担心,又怕随行军卫只急着送我离开,不在意我二叔生死,敷衍行事,就自己带了侍女去寻,岂料路上遇到贼兵,情急之下,只能走水路逃身。”
她的解释,毫无破绽。
禹仲修亦点头道:“略阳那边的事,末将也听说了,正往水兵营赶!既遇到郡主,自是大幸,还请郡主不嫌兵船简陋,先随末将登船,再一同东行!”
云桑心中沮丧。
今夜是她逃离的最好机会,一旦失败就会被再度送回皇室,下一次再想要撇开眼线,离开皇城、离开大周,几乎没有可能。
但眼下的这种境况,也容不得她编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禹仲修提声吩咐了下去,让士兵牵过绳索,拖引着小舟,往大船回行而去。
兵船高大,船体侧面设有攀梯,上面甲板开阔,高大的桅杆下挂着明亮的琉璃风灯,将四周水域照得清晰。
几名年轻士兵站在桅杆旁,拉绳,绞动索盘,抬眼望见船舷处登上攀梯的云桑,俱是一愣。
军中常年不见女子,更何况眼前绝色,一身男子装束都掩不住妩媚天成,踏上甲板的刹那,少女微微扬头,莹洁殊致的脸庞映在琉璃灯下,镀出一层艳色。
士兵们一个个心跳如鼓,蓦又瞥见云桑身边的宁策,再不敢多看,低了头,手忙脚乱地绞着索盘,全然没留意到早已绞错了方向。
云桑感觉到了那些注视。
她下意识扭头垂首,想要避开士兵集稠之处,身边宁策却已抬起手,拉过她披风的兜帽,盖到了她头上。
“跟我来。”
他转过桅杆,踏上通往上层舱楼的梯阶,有意放慢了步速,让她跟上。
大周皇族男子多俊朗,但宁策尤甚,气质又随了他母亲的东齐皇室一脉,有种不一样的温和雅致,即便此时拾阶行在昏暗人杂的木梯上,也难掩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的矜贵清雅。
琉璃灯下,男子失去披风压制的衣袂,被夜风吹得翩飞鼓动,在云桑的视野里蔓涨出一片雪色。
她踯躅未动,片刻,方才撇开目光,一把掀开盖在头上的兜帽,跟了上去。
舱楼二层处,是宁策的起居所在。
舱室里陈设简单,外舱连着露台甲板,此时檀窗广开,透入夜风习习,内舱中领了吩咐的侍从们忙忙碌碌,收拣宁策的起居之物,为云桑腾出休憩的地方。
云桑暂且坐去了外舱窗边的矮榻上,秋兰急着给郡主换下浸湿的鞋袜,从包袱里取了替换的丝履,自己找侍从要了小铜炉,捧着换下的鞋袜去露台上烘烤。
云桑换了丝履,坐直身,见宁策自窗前转回身。
他踱至近前,在云桑对面坐下,视线扫过被扔到榻角的披风,又情绪不显地敛去,温和含笑:
“一定饿了吧?兵船上没什么好吃的,先用些热粥,暖暖身。”
说话间,跑腿的士兵已从炊室盛了豆粥,配着热气腾腾的髓饼送了进来,又有侍从打来温水,兑进盥盘,奉给云桑。
云桑垂着眼,见盥盘被侍从半跪着递到面前,慢慢挽了衣袖,将手放了进去。手掌触水的刹那,刺痛传来,禁不住手指骤蜷。
“郡主?”
侍从兑水时没见冒热气,便没提前试水温,见状不由得惶恐失措。
“没事。”
云桑蜷起手,这才想起,之前纵马执缰,只顾一路疾驰,根本没管手被缰绳磨破,再后来意外不断,全然便将这事给忘了。
正打算沾湿指尖就将手收回,冷不丁半路被宁策隔着衣袖握了腕,翻转过来。
女孩的掌心上,红痕交错,触目惊心。
云桑抽出手,又恐宁策疑心,低声解释道:
“之前为逃避贼人,骑马逃跑被缰绳扎到了,没什么的。”
“先别浸水。”
宁策让侍从撤了盥盘,去隔架前取来药匣,将锦帕铺到紫檀案上,“手给我。”
云桑握着手指没动,感觉到对面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方才缓缓伸出手,放到锦帕上。
宁策锡白暗纹的衣袖拂过案角,轻轻握住云桑指尖,将她手掌摊开。
“受了伤不处理,就不怕像小时候那样发烧吗?”
他取过药棉,小心清洗伤处。
过得良久,语气中似有几分无奈的笑意:
“便是再想与我生分,也不能不顾惜自己。”
灯烛晕黄的光,投映在执手的两人之间。
云桑一直垂低的眼,终于抬了起来。
铜枝灯畔,宁策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也正朝她看来,目光柔软,停在她眸间凝濯一瞬,又随即敛了去:
“我知道自己的处境,不会让你为难。日出时船过梁州,便让人送你回泾阳。”
宁策处境的尴尬,源自他的出身。
他的父亲,是建武帝的长子敬怀太子,母亲则是东齐联姻大周的公主,一出世,就被祖父赐封长平郡王。
十五年前,南楚出兵攻打东齐。齐国遭遇几大世家临阵倒戈,形势岌岌可危。齐帝求助于周,但建武帝看清颓势难挽,不但没有发兵救助,反而趁机与楚联兵,分得一羹。
齐周反目,周楚却有了短暂的利益共通,建武帝甚至向楚帝提亲,订下了嫡孙宁策与楚国皇室的婚约。
然而东齐被瓜分灭亡之后,周、楚之间的关系又微妙起来,直至建武二十四年,建武帝与敬怀太子被楚军围杀于长安,两国正式交恶。
之后敬怀太子的弟弟,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孝德帝,继承大统,成为大周新君。宁策这位昔日的嫡长皇孙,身份便变得尴尬起来。
稍微有眼力见的人,都会谨慎地与宁策保持距离。
但云桑,又与旁人不同。
建武二十四年,长安沦陷,是宁策带着彼时年幼的她,逃回了洛阳。
宁策刚搬进洛阳皇宫的时候,别人都忙着避嫌,唯独云桑总偷偷去见他,甚至在戚皇后逼问她长安的那些事时,她想也没想,就为宁策瞒下了所有的秘密。
但她到底拗不过自己的母亲。
云昭容的巴掌,跟她的语气一样锋利:“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聪明些就该早点出京,赖在宫里算什么事?原本你身份就麻烦,再沾上他,是嫌给我添堵添得还不够多吗?你若再敢去见他,就别认我这个母亲,滚去跟他一起住玉瀛宫算了!”
七八岁的云桑,做不到离开自己的母亲,也害怕自己这个野种被更多的人冷眼以待,最后终是选择了疏远。
她不再去找宁策,相遇时也不再跟他说话,偶尔悄悄送些东西去玉瀛宫,连名字都不敢留。
两年后云昭容身故,没人再管着云桑,但宁策也很快被送去了封邑。
之后岁月如梭,时过境迁,再见面时,他已是俊秀挺拔的大人模样,她没了再靠近的勇气,偶尔宫宴偶遇,也只是远远相望,颌首致礼。
前世,直到和亲突厥的旨意下达,她走投无路,才在中书省空旷寂冷的政殿里,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长平哥哥,你能……帮帮我吗?”
*
宁策用完药露,又取过细棉绷带,缓缓缠到云桑的掌心:
“是一路骑马从略阳官驿到浮梁山,才把手磨成这样的?”
云桑垂低眼,“嗯。”
宁策将绷带末端轻轻系好,静默片刻,淡声又问:
“后来乘的小舟,也是在浮梁山找到的吗?”
云桑呼吸微顿,意识到什么,缓缓点头:
“嗯,在浮梁山南的河边捡到的。”
宁策没有再问,收起药具,将药匣交给侍从,自己净了手,用刀将食案上的髓饼慢慢切成小块:
“你手上缠了绷带,拿饼不方便,就这样用汤匙吃吧。”
云桑盯着被宁策放到自己盘里的髓饼小块。
突厥人,也喜欢吃饼。
前世她跟固亚什在大漠流亡时,就成日吃各样各式的饼,如今见着,只觉想吐。
她取过汤匙,搅了搅豆粥,没碰饼块,半晌,试探问道:
“你怎么……会跟兵船在一起?”
宁策道:“我的封邑魏郡水患频繁,这些年治水,需要从上游开始筑坝,就难免会涉及浮梁和阆江一带的水域。我素日闲散惯了,原倒也不太管这些,但前些日子筑坝封江,上游河床石壁露出了一段战国石刻,引我兴起,前去观摩拓印,回程恰遇禹参军的兵船,便随之一同东返了。”
他垂眸拭手,铜枝灯映着澹然俊秀的五官轮廓,看不出什么情绪。
云桑搅豆粥的动作,却慢慢停了下来。
这时,一名仆从匆匆行至门外,向宁策禀道:
“殿下,江雾一直不散,宋旅率遣小的来问,底舱的书稿可要放进椒泥箱子里防潮?”
宁策的目光从云桑握匙的手上收回,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你趁热吃。”
云桑颌首相送。
待宁策出了舱室,思绪飞驰缭乱。
之前江上偶遇,她心绪彷徨,也没留意禹仲修自报的名号,适才再闻宁策口中的“禹参军”三字,才陡然记起前世在宫里曾听人玩笑议论过,说昔日水师的小参军一跃成了大周的水师都督,言及这人姓禹,许是承继了大禹治水的福份。
彼时云桑对前朝政事毫不关心,现下再回头看,禹仲修升迁的时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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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宁策受命辅政、入主洛阳之际。
这些事,是巧合,还是……这禹仲修从一开始就投靠了宁策?
之前大雾中衣袖翩展的执弓身影,如今回想,极似宁策。他和禹仲修今夜出现在浮梁河上,跟他刚才有意打听的那艘小舟的主人、还有浮梁山骤起的大火,到底,都有什么关系?
*
宁策出了舱,沿阶而下。
“让鼎臣过来说话吧。”
他轻声吩咐,越过藏书的底舱,径直去到炊室。
炊室内,灶火还燃着。
宁策神色静谧,走到橱台前,缓缓缚袖。
不多时,穿着墨色水靠的宋鼎臣,躬身而入,跪地请罪:“请殿下责罚!”
宁策俯身从台下木桶中捉出了一条河鱼,放到案板上。鲜鱼腮片翕张,剧烈甩动着鱼尾。宁策修长的手指压过鱼眼,另一手执刀而落,不带迟疑地刺进了腮下的心脏。
“错不在你一人。”
他轻声开口,手里的刀沿着鱼腹流畅划开,带出一串鲜红血色汩涌:
“能活着回来,便是好的。”
鼎臣俯低更甚,额头浸在脚下的积水间:
“属下惭愧,驭下失利,若非郭七他们贸然行事,容六郎今夜不可能活着逃出浮梁山!”
宁策用刀刮出鱼脏,取瓢冲水,在鱼身上一刀刀划出口子,待所有的工序完成,方才缓缓开口:
“人患不知其过,既知,则善。你是本王最为倚重之人,也正因如此,才需你知人善用,他日方能独当一面。”
鼎臣胸腔起伏,伏地重重叩首,“是!”
“起来吧。”
“谢殿下。”
鼎臣应声拜谢,站起身,抬眼见宁策执刀剜薄姜片,一点点裹入鱼油,神态沉静,行云致雅,仿佛焚香抚琴一般,一举一动都透着闲适。
鱼油姜片入锅、烧热,宁策又取河鱼放入,缓缓问道:
“容大呢?”
鼎臣道:“容大公子之前认出容六郎的小舟、又听到了永安郡主的那些话,就立刻带人去了浮梁河上游,还说要去搜浮梁山南的水域。”
宁策道:“一会儿去把他叫回来,阿梓的那些话,并不可信。”
“殿下的意思是……”
鼎臣惊疑望来,“郡主撒谎了?”
宁策没答话,慢慢将煎得金黄的鱼翻了个身。
别的事,或无定论,但云桑去浮梁山南寻她二叔的话,一定是假。
若真担心叔父,一见面就会请求援手,可由始至终,都没听她再提过那人一次。
两年不见,她长大了,不仅仅是模样,还有性情,竟叫他,有些看不穿了。
他取瓢取水,淅沥浇入锅中,热气滚涌而上,刹那弥漫视线。
脑海里,似有久远记忆浮现——
长安的夜雨,昏暗的地窖,满身的鲜血,小小的她。
“求你,别丢下阿梓。”
“阿梓会听话,什么话都听!阿梓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我真的……也可以像乐安和小诩那样,叫你哥哥吗?”
“我不饿,也不爱吃鱼,哥哥你吃吧!”
“长平哥哥,你别死……”
……
从前,她心思总都写在脸上,撒谎都撒得让人一眼看穿。
后来,那些送去玉瀛宫的贡宣、歙砚,逢年过节寄去他封邑的飞帖、梅笺,刻意隐去了姓名,字迹写得歪斜,以为他就猜不出是谁的手笔。
如今见了面,回避得如此紧绷,是觉得他必定会记恨她为求自保的疏远吗?
宁策加盐,捞鱼,放在盘中,放了些面条到仍在沸煮的鱼汤里,再取来竹箸,慢慢将盘中的鱼肉剔出。
这是桩细致活儿,需要十足的耐心,一点儿鱼刺都留不得。
鲜嫩的鱼肉从之前划开的口子上剔下,被反复查验过,摆成片儿,撒上胡椒,整齐地排在盘上。
宁策把盘子放入加了热碳的食槅,吩咐守在门口的侍从:
“送去给郡主,她手不方便,小心别让食槅烫到。”
“是。”
侍从捧了食槅,退了出去。
宁策另取一碗,将鱼汤里的面捞入,推至鼎臣面前,自己踱至盥盘前净手:
“忙了一夜,先吃点东西,吃完了再去把容大带回来。”
鼎臣惶恐叩谢,捧了面,又禀道:
“对了殿下,之前容大公子还派了个人去略阳,说什么要助殿下一臂之力、把握归京的棋子和机会,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南楚那边说话的习惯,云山雾罩,故作玄虚的,属下追问,他又不再细说了。”
宁策执巾拭手,闻言动作微顿。
“他主动跟你提的?”
“是。”
鼎臣道:“殿下可知他是什么意思?”
宁策垂眼,指尖隔着巾帕,轻缓摩挲一瞬。
半晌,“嗯”了声,“他应该,是让人去官驿透露了阿梓的行踪。”
宁策松开巾帕,撂入盆中,垂目注视水面漾起的涟漪。
阿梓,就是自己需要把握的那颗棋子。
5. 第 5 章
秋兰拾掇完烘烤的鞋袜,从甲板回到了舱室,抬眼瞧见到云桑手上缠着的绷带,惊道:
“郡主的手怎么回事?”
“没什么,先前骑马被缰绳勒了下,已经上过药了。”
云桑把案上的餐盘和粥碗推向秋兰,调转话题:
“你来得正好,粥和饼都还热着,趁热吃吧。”
秋兰确实有些饿了,确认云桑的手没事后,把盘里的饼块倒到粥碗里,坐到榻角埋头吃了半碗。
忽又意识到什么,抬起头:
“粥和饼还剩这么多,郡主是没怎么吃吗?”
云桑道:“我没什么胃口,你不用管。”
秋兰如何还吃得下,正想再劝,见一名侍从捧着食槅,进到了舱内。
“炊室做的宵夜,殿下吩咐送来给郡主。”
侍从将食槅放到案上,揭了盖,小心翼翼将鱼片端出,撤了碳槅,行礼退下。
秋兰顿时惊喜:
“好香!没想到船上这些呆头呆脑的兵士,居然也做得出这么精致的姜汁鱼片!”
她取了食盘上的餐箸,奉给云桑:“郡主吃这个肯定能有胃口!”
云桑垂目望向盘中,接过了秋兰递来的餐箸,顶不住被鱼香勾得有些饥肠辘辘,手却迟迟未动。
秋兰不解:“怎么了?郡主不是从小就最喜欢吃鱼的吗?”
她看了眼鱼片,见菜做得精致,鱼骨都仔细剔过的,绝不比宫里的差,郡主不可能嫌弃啊。
是因为……在为眼下的境况犯愁吗?
秋兰想起之前郡主说过的打算,斟酌问道:“郡主,还想着要离开大周的事吗?”
“郡主实在真想走的话,要不然……去求一下魏王殿下,让他帮忙想办法?”
秋兰谏言道:“郡主小时候跟魏王殿下那么亲,比起乐安公主更像他亲妹妹,昭容娘娘不许你们往来的时候,奴婢还偷偷帮郡主往玉瀛宫送了好多东西呢,殿下那么聪明,心里肯定记得郡主的好,不然也不会特意让炊室做鱼给郡主送来,他一定愿意帮忙的!”
云桑沉默半晌,摇头道:
“我不会去求他,你也别去找他。日出时,兵船要经过梁州,我们到时就找机会离开。”
*
姜汁鱼片做得实在鲜美,云桑抗拒再三,饶是手掌缠着绷带,用箸费力,还是终究没抵住诱惑,跟秋兰将鱼片分食了个干净。
用完膳,内舱也已收拾妥帖,秋兰侍奉云桑简单洗漱,主仆二人合衣卧到榻上,稍作歇息。
秋兰还在回味着鱼片的美味:“那做鱼的厨子手艺真不错,郡主你说该不会是什么大户人家里犯了事的,被贬罚到兵船上,伺候这些兵将吧?”
云桑胡乱应了声“也许吧”,心里又开始后悔自己的意志不坚,非得吃了那鱼。
她明明知道,那鱼是谁做的。
云桑盯着榻帐熏球上的锈斑,意识也似随着熏球在江涛起伏中徐徐摇晃,脑海里,浮现起生平第一次见到宁策的情形 ——
大周朝最尊贵的皇孙,缓步行在长安旧宫高大的黑漆木廊下,前行的侍者们手执长柄白玉垂熏香盏,整座廊路走过去,都是幽香扑鼻的。
后来,他们流亡逃命,露宿荒野,带着没法走路的小诩和一直哭的乐安,什么尊严都再顾不得了。
能换卖的东西,都换卖了。
能求乞的时候,也都求乞了。
宁策甚至会下河捉鱼,亲自杀鱼,满身泥泞,满手血腥。
君子远庖厨。
“反正我,早做不了君子了。”
少年墨眸沉静,把做好的鱼喂到她嘴边,“你知道的。”
云桑合上双眸,努力想将久远的记忆重新封存。
在外人的眼里,那个人,总是那么温润和气,跟下人说话都透着一丝雅煦,面面俱到的,任谁遇到都会觉得心生亲近。
可她,见过他的另一面。
阴暗的地窖,满身的鲜血,扭曲的面容。
正因见过那样的一面,前世在中书省拉住他衣袖时,她才那么害怕开口相求。
她疏远过他,放弃过他。
他后来不肯相帮,她亦不曾怨恨过。
身逢乱世,谁也没有责任义务非得做个菩萨,牺牲自己的利益去救人。
但倘若像萨鹰古说的那样,他能处心积虑地拿她做棋子、做筹码、做交易,那她,还能无怨无恨吗?
云桑合了眼,但这一觉却睡得极不安稳。
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入了梦,没多久,又被一阵嘈杂喧哗惊醒。
窗外,已经晨曦明亮。
秋兰也被声音惊醒,下榻趿鞋:
“奴婢去看看。”
她开了隔门,去到外舱,少顷,神色慌乱地回来禀道:
“兵船已经到了梁州,可……可骁骑卫军长也从略阳的官驿找了过来,说是昨晚有人送信回驿馆,让他们来接郡主。现在大船已经下了锚,骁骑卫的人就等在下面,梁州县府也派了人来!”
如此一来,郡主的计划就全然行不通了!
云桑在榻上撑坐起身,随即下榻更衣,出门去到外舱。
外舱的纱屏旁,半扇檀窗轻启,透入江风晨雾。
宁策一袭宽袖素衣,茕立在曦光之中,听见动静,转过身来,逆光濯濯。
云桑径直越过他,走到窗前,伸手推开另外的半扇窗,朝外望去。
河岸渡口连接着葱郁林原,几只舢板浮荡在兵船与河岸之间,上面排站着戎甲兵士。
云桑暗咬了下唇角,低声问道:
“是你送信去略阳官驿的?”
她不是没想过行踪被传回略阳的可能,可船还行在江上,回程又是逆流,消息传得这么快,若非有人刻意为之,决计不至如此。
“不是。”
身畔男子的语气平静:“昨夜人多,或许,是阆江水师的人吧。”
云桑唇线紧抿,一语不发。
宁策看了她片刻。
“不想有人来接你?”
顿了一顿,缓缓又道:“还是,根本不想回去?”
云桑心头一跳,侧头抬眼,朝他看去。
宁策温和笑笑,神色澹然:“宫闱内人人如履薄冰,如陷囹圄,不想回去,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云桑望着宁策,视线游移片刻,再次侧头望向窗外:
“我没说不想回去。”
他猜到了。
猜到她想逃。
应是昨夜露出了破绽,又或许谎话原本就编得拙劣,反正好像从小到大,她都总骗不了他。
也许,她该求一求他。
就像秋兰说的那样。
反正他什么都猜到了,她只要开口相求,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江风清凉,自窗畔拂入,吹鼓纱帘翩扬。
宁策伸出手,将缠蹭到两人面前的帘带轻轻拨开,又拉拢了些窗扇,挡住吹向云桑的凉风:
“是我多想了。时逢乱世,你一个小姑娘,带着个婢女,又能逃去哪儿,靠什么为生。唐突误判,抱歉了。”
云桑没说话,望着江面上载着士兵的舢板,扶在窗框上手指微微攥紧。
她有机会的。
她手中的云氏契纸里,有一份梁州矿山的凭证。
前世她在突厥的互市了解到,矿藏稀有,在各国皆多为官治,民间矿山寥寥可数,因而苦恶价贵,令得各国在通市政策上对矿商格外通融。她手里有了这份凭证,就算没有路引,也能顺利进入别国地界。
之后再靠身上的细软金银谋生,总能想法寻条活路。
可如今……
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一旦被带回去,宁策能猜出来的事,戚皇后大概也能。圣上病重,原本也无暇细问衣食住行这样的琐碎事,自己身边侍奉的人十有八九都是皇后的安排,如今只会更如铜墙铁壁,彻底断绝她将来离宫的任何希望!而秋兰这一次,也无论如何逃不掉被重责甚至杖杀的惩罚。
云桑转向宁策,声音抑得极低:
“你能不能,帮我把秋兰送走?”
她不想求他,可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能。”
“现在,不能。”
宁策缓缓道:“骁骑卫刚才已经见到秋兰了,知道她在船上,瞒不住。”
他视线掠过女孩攥紧窗框的手指,“但我,或许可以送你们回去,想办法从中斡旋。”
云桑抬起眼,“真的?”
宁策亦低头看向她,目光沉静,“真的。”
他眉眼宁静柔和,淡远雅致的仿佛从未沾染世俗尘埃。
可云桑两世为人,知晓他前世所为,亦知晓再过不到两年,他就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毫无征兆地站上权力顶峰,这样的人,如今走的每一步,又怎么可能只是率性而为?
云桑脑中诸般念头条条审断,抬起眼:
“你是想借着送我,去什么地方对吗?”
大周皇族,凡有封地,无诏不得离邑。
浮梁河水域与宁策的封地魏郡相通,他乘船巡视其间,倒也罢了,但一旦上岸,便罪同抗旨,寸步难行。
除非,他有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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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理由,让圣上也愿意网开一面的理由。
而又有什么,是比护送她这个“饱受惊吓”、强赖着要他陪护的郡主更说得过去的理由呢?
宁策亦判研注视着云桑。
两年不见,她长大了。
那双总是氤氲含雾的秋水眸,昨夜一直低敛,好似还像小时候那样,纯净带怯,莹莹柔软。如今一瞬不瞬地定定直视,方才让他窥见到一抹不同往日的情绪,像是燃烧着两簇深幽的火苗,水火交融地席卷着,又像是……只因晨曦映耀,让他一刹那,晃了神。
宁策移开视线,笑了笑:
“你是这样想的吗,阿梓?若如此,我便留在船上,哪儿都不去好了。”
云桑的目光在他俊秀温润的侧颜上停留片刻,又倏然挪开。
哪儿都不去?
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放弃。
给骁骑卫的消息,送得那么快,那么及时,堪堪赶在船抵梁州时,逼得她别无选择。
说什么传信的不是他,可禹仲修,不也是他的人吗?
他算准了她无路可逃,无计可施,算准了……
她只能求他。
明明是他想利用她离开封邑,可偏偏非得,等着她开口相求。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只需他轻轻牵动网丝,就能静待猎物自投入瓮。
云桑用力吸了口气,声音放软下来 ——
“长平哥哥,”
她像从前那样唤他,“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重逢至今,云桑其实,有些一直不知如何与宁策相处,心绪彷徨的,连谎话都忘了编得圆乎。
所以如今这样,也好。
至少彻底明白从今往后,该怎么面对他。
“我只是不敢想,你如今还愿意不惜代价地帮我,毕竟我身世为人所鄙,当初又听了母妃的话,再没去玉瀛宫找过你……”
云桑顿了顿,垂低眼眸,又旋即抬起,望向正移目注视自己的宁策:
“所以,即使哥哥现在帮我,是为自己谋算,我也只会觉得释然,不会有半分介怀。能为哥哥所用,阿梓,甘之如饴。”
*
云桑返回舱室,开始收拾行装,又让人召来了骁骑卫军长。
军长昨夜先是带人在浮梁山一带找寻云二郎,无功折返,回到驿馆又听说了郡主出城入山之事,顿时三魂吓飞两魂,胆战心裂。
此刻好容易见到了郡主,总算松了口气。
谁知云桑又吩咐他道:“你去浮梁山北的河边,帮我带一个人回来。”
军长以为郡主还舍不下叔父,忙道:
“如今州衙已调派官军入山,想来必能剿灭敌贼!末将的任务是护送郡主……”
出发前长公主三令五申,要在五日内赶到泾阳汇合,哪里还敢耽搁?
“剿灭敌贼又如何?”
云桑打断军长,靠坐在榻上,语气突转艰难:“将军可知……”
“可知我昨夜,被那些贼人……”
“后来,有群逃难的百姓救了我,因而反过来被贼人追杀,四下逃窜。我和秋兰,随其中一人藏去了河岸,找到船只,方才脱险。可那人受伤太重,我只能将他留在河边的洞中,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昨夜事出仓皇,秋兰曾失声唤过我名号,若是……若是那些逃窜出去的人,将我的事说出去,我……”
军长听到此处,三魂里仅剩的一魂,也眼见不保。
郡主话说得隐晦,但言下之意他又岂能不知?这永安郡主虽不姓宁,但却是圣上最心爱的云昭容所出,自小养在帝侧,形同皇女,如今在自己的护送中失了贞,自己怕是死罪难逃!
云桑低声道:“这件事,万不能传出去。”
军长点头如捣蒜,“郡主所言极是!”
“所以烦请将军,去把留在洞中的那人带回,容我问清昨夜与他同行诸人的身份下落。”
云桑吩咐道:“此事只能将军亲自去办,莫要让旁人知晓,也不许让那伤者乱开口,堵了嘴,直接带回来藏好,若有一字泄露,我……我便自尽在路上。”
军长伏地领命,“末将定不辱命!”
他接了云桑事先写好的地点指引,行礼退了出去。
秋兰关上门,有些不能理解:
“洞里那个半死之人到底有什么要紧的,值得郡主这般编排自己……”
云桑沉默一瞬:
“他值得的。”
能让宁策半夜追杀的人,必定不是寻常之辈。
她要再入宁策的棋局,就必须也握住能反制住他的筹码。
6. 第 6 章
骁骑卫军长领了云桑的吩咐,便将回程之事另作一番安排,遣了随行副将护卫郡主,再调梁州县衙兵马押后,自己则托称前行探路,打马去了浮梁山北麓。
云桑由副将等人护送着,与宁策一同登车北上。
藩王离邑,即便未带兵卒,也是难以畅通恣行的,尤其现在御驾在北,官道上关卡不断,好在有云桑和骁骑卫随行,宁策一路过关入城皆未受阻。
车队很快通过梁州,抵至泾州东南。
云桑自上车后便裹了衾毯,靠去屏风后的内榻上阖眼不语,看着像在补眠。宁策便也不打扰,取了此番拓印所得的石壁经文,静静坐在靠窗的案前整理收纳。
队伍行至泾南山道,地势起伏逐渐起来。
云桑被颠簸的马车带得身子一歪,睁开眼,伸手扶住榻板。
屏风外,宁策听到声响,停下手中动作,抬眼望来:
“撞到哪儿了吗?”
蜷在车门打盹的秋兰,也忙起身入内查看云桑状况,转回向宁策禀道:
“郡主没事,刚才颠着,扶了下榻板。”
宁策唤道:“阿梓?”
云桑安静了会儿,从榻上起身,出到屏外,看了眼宁策:
“真没事。”
她坐到宁策对案,见案上排放着几个香料瓷瓶和涂了椒泥的狭长石匣。宁策手里的拓纸置在燃着艾草香丸的博山炉之上,青白色的烟气,均匀吐触在浸染浓墨的字迹上。
这是时人保存纸页的熏蒸法。
宁策自少时起,便喜欢收集古籍拓文。
小时候,云桑在玉瀛宫也曾跟着他一起做过这些。厚厚的一摞纸,一做便是整个午后。
见她出来,宁策视线一掠,收起纸页。
“手给我。”
他挪开案上诸物,朝云桑伸出手。
云桑循着他的视线垂眸,这才发觉刚才猛地一抓榻板,掌心缠的绷带上又渗出淡淡血迹。
宁策握过云桑的指尖,凝目看了看,取过案上一个小瓷瓶:
“刚好适才调香时,顺手配了个白芷药膏。”
云桑试图缩手,“不用了。”
她没能挣开。
男子的手指修长柔韧,就那么轻轻握着,也似蕴了千钧力。
“不是说好了,要好好相处吗?”
宁策温和牵唇,解开绷带,用玉勺挑起药膏,细细涂到云桑掌心的伤口上:
“还是说,其实一直还疑心着我,觉得迫于无奈地被我利用了,心里生着气,所以一路上连话都不肯说?”
适才颠簸骤起,她的手却扶得那么快,显然并没真睡着,而是宁可一路假寐,不愿开口同他说话罢了。
云桑被说中了心思,暗自抿紧唇线。
半晌,抬起眼,看向宁策。
车窗外林光婆娑,投映在男子沉静的面容上,低垂的眉眼温山柔水,看不出什么情绪。
可到底是将来谋登极位之人,不是什么蠢傻好骗的。
“我说过了,真心愿意为哥哥所用,怎么会生气?”
云桑觑着宁策上完了药,抽回手,自己慢慢用绷带缠着:
“哥哥自小能力出众,将来建功立业,我也能跟着受惠不是吗?”
案边的窗扇开着,车外山道的清风自窗棱碧罗纱间穿入,吹得案上纸页簌簌轻响。
宁策收起药瓶,伸指拂压过案上的经文拓纸,淡淡牵唇:
“阿梓说这样的话,看来,还是生气了。”
车队行至亭驿,停驻暂作休整。
云桑下了马车,走到林边俯眺林坡外的山谷。
秋兰送来披风,一面为郡主披上,一面压低声禀道:
“骁骑卫军长回来了,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云桑拢住披风,想起自己的交代,问道:
“那个人……怎么样了?”
“还活着,就是病得昏昏沉沉的,没开过口。”
秋兰说道:“军长暂时将那人送去了附近村户,但让奴婢告诉郡主,他底下能用得上的可靠人手不多,且还有别的差事,没法一直在那儿盯着。郡主身边若有私卫府兵可遣,最好让他们尽快将人送去妥善处,以免节外生枝。”
云桑沉默下来。
大周的高门贵女,身边多少都有些可用之人,像舞阳长公主那样有府邸的公主皇女,甚至可以豢养府兵、猎队。
但云桑身边,只有一个秋兰是真正信得过的。
至于宫里每年发下的几百两例钱,她也根本没法按自己的想法用。怎么用,打赏出去多少,赏了什么人,皇后都一清二楚,自是不可能让她拿去养什么私卫府兵。
云桑思忖片刻,吩咐秋兰:“你从我的金银首饰里择些合适的赏下去,让军长先把那人送去我们今夜落脚的驿馆,等我想办法处理。”
秋兰应了下来,匆匆离去。
云桑又兀自静立了会儿,想起自己寻那半死之人的目的,转身四下张望,警觉寻找宁策的身影。
时下正是红花楹盛开的季节,山林间茂叶葱郁、红花如火,宁策一袭宽袖素袍,站在不远处的林沿边,跟身边侍从说着话。
他神色和煦,偶尔抬一抬手,抚去落至肩头的楹花。
隔得片刻,像是感应到什么,转过头,朝云桑的方向望来。
云桑连忙移开视线。
可思及秋兰正同军长交代伤者的安排,担心让宁策觉察到什么异样,踯躅一瞬,又重新抬眼,踏上连接两片林地的草坡,仿佛是有事情想商量似的,缓缓朝他走去。
泾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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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虽起伏不大,但曲折蜿蜒,是天然的险要关隘。
山与山之间,谷地狭窄,时有山风穿行,带出呜咽声响,引得整片山谷随之共鸣,四周林木随风而舞。
云桑踏出几步,忽觉身后谷间风声起了变化。
她驻足转身,循声望去,只见西南方的林谷间,尘土拔地骤起。
紧接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如受惊鸟兽般,嘶喊着,从谷口狂奔而出,涌入山脚下的平原。
一队骑兵紧随其后,挽弓疾驰,不断紧缩包围,驱赶着前面奔逃的百姓。
几个脚力健劲的年轻人,似乎打算借助地势摆脱追兵,掉了头,开始拼尽全力地朝林坡方向跑了过来。
追赶的骑兵觉察到逃逸,迅速纵马追至,手中弓弩齐发,箭矢急雨般,亦朝林坡袭来。
林坡上的骁骑卫们也被惊动了,手忙脚乱地布出防御,可偏偏这时军长被秋兰拉去了僻静处传话,一时群龙无首,乱成一片。
云桑听到箭矢呼啸的刹那,人就本能地蹲身缩进了草木间。
这是她前世在大漠逃亡时养成的习惯。
她恨透了、也怕极了箭雨呼啸的声音。
几个跑在前面的百姓瞥见了云桑藏身的长草丛,疾奔了过来。
“嗖,嗖——”
箭声掠过,一个青年被射中了后颈,双眼圆瞪着倒在了云桑藏身的草丛前。
骑兵们继续打马逼近,一面不断搭箭拉弓,尖利的啸声中,很快又有几人悲嚎着倒在坡上。
箭雨的包围圈越缩越近,云桑果断站起转身,往林间奔去。
身后夹带着急劲风声与鸣响的流矢,破空不绝,一瞬间让她又似乎回到了被萨鹰古捉回去的那日,好像不管怎么跑、怎么躲藏,都永远逃不出那张晦暗的网!
她身体一晃,脚下踩空,随即眼前一黑,被某道突如其来的力度裹拥住,推撞压靠到了一旁。
云桑睁开眼,只见漫天血色嫣红。
前世的记忆铺天盖地,纷至沓来。
她禁不住胸口愈加发紧,仿佛意识被吸入了了光怪陆离的记忆深洞,无数的血,胶着了双目,耳中嗡鸣,无法动弹。
“阿梓!”
宁策站直了些身,手仍旧扶在云桑肩头,将她摁靠在树干上,避开箭矢范围。
他垂目看她,见女孩面色苍白,眼神失焦,身体在他手掌下不住地轻颤。
脆弱的,好似飓风摧折下的一只雀鸟,失了方向,茫然无措。
宁策抬手抚过女孩颊侧,揉在她鬓发间:
“别怕,哥哥在呢。”
云桑回过神,氤氲的眼眸慢慢有了焦点。
她看清了宁策,也看清了他身后的漫天嫣红。
不是血,是楹花纷落,艳满眼帘。
7. 第 7 章
宁策摸了摸云桑的发顶,朝外看了眼,语气平静下来:
“不用怕,是大周的骑兵。”
云桑也撑开身,转头朝回望去。
只见草坡之上,一名身穿宝蓝锦衣的华服男子,正被骑兵簇拥而至。
周围赶来的骁骑卫也显然认出了来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松懈下去。
副将匆匆上前行礼:
“陈王殿下!”
陈王翻身下马,一面与副将交谈几句,一面指挥部属继续驱赶坡下人群。
云桑快步走了出去,“陈王哥哥?”
陈王正听副将禀述完此行目的,循声向云桑抬眼,视线掠过她身后跟出来的宁策,脸色难看,劈头斥道:
“你不好好跟着舞阳姑母,跑这儿来做什么?”
云桑扭头看向纵马下坡驱赶百姓的骑兵,“那些百姓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追杀他们?”
“河域的流民。”
陈王握着手里的马鞭,不以为意地掸了掸靴子:
“我也没想杀他们,谁让他们乱逃?河域水患,朝廷打算将这些人迁去潼州,可他们不乐意,非得要往泾阳走。我前月与鸿胪寺的人去了趟夏山关,筹备突厥可汗入关事宜,现下要去泾阳行宫伴驾,没想到路上遇到这批刁民,就出面帮忙赶一赶。”
陈王宁渊是今上庶出的次子,与云桑自幼一起长大,说话倒也熟稔。
然此时他注意力并不在云桑身上,越过她,朝宁策投去视线,眉梢微挑:
“怎么堂兄也在这儿?该不会是堂兄在魏郡挖河,一路挖到了泾南吧?”
陈王刚才已听过副将禀奏过宁策陪伴云桑同行的缘故,眼下故意发问,大有讥讽之意。论年岁,他应奉宁策为长,但论品级,他是实打实的一品亲王,而宁策虽常被人直接称作“魏王”,实则封号只是郡王,在陈王眼里根本配不上自己恭敬客气。
陈王拽了云桑,走去一旁。
云桑道:“是我在略阳碰到南楚兵,心里害怕,不敢一个人上路,拉了魏王哥哥作陪的。”
“什么南楚兵,略阳的急报午后就传回了,说就是奎山流匪打着南楚旗号闹事,有什么怕的?”
陈王斜着眼道:“你小心别被堂兄利用了,他这两年兴修水利得罪了不少河域官员,眼下弹劾他的奏本跟雪片飞似的,我看他就想借机赶去向父皇求情。待会儿你就跟他说,有我送你去行宫,让他哪儿来哪儿回去!”
云桑前世对政事并不上心,根本不知道河域发生过什么,如今听陈王一番揣测,方知竟还有这样的牵扯。
所以说宁策想方设法与她同行北上,是想去向圣上求情吗?
但,既然河域有水患,那他兴修水利不是好事吗?为什么又会被弹劾?
云桑抬眼看着陈王,见他神情笃定,气宇张扬,睨着自己等候回答。
这位二皇子性情刚愎张扬,但母妃出身谢氏,靠着大家族势力的盘根错节,朝堂上拥趸甚多,是以才有实力卷入与太子的夺嫡之争。
只是前世云桑最后一次见到他,却是他争储失败后被贬出京时,在承极门外被押上了流放的囚车,污衣乱发,满眼凄惶。
陈王伏罪不久,太子继位,宁策入主洛阳,成为朝中辅政。再之后,若像萨鹰古说的那般,宁策最终处心积虑、取代了太子而登极位,那当初陈王一党的覆灭,兴许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云桑低声道:“不必了,我就不用麻烦陈王哥哥了。”
陈王“啧”了声,“我话都挑明了,你还敢乱来,怎么,又想起你们以前一起逃难的情分,要帮他是么?”
他朝云桑靠近了些,“我呢,只是看不惯他小时候被祖父宠上天的模样,实际也没什么过节。母后和太子,一个从前被东齐公主下过脸,一个自小被当作对比用的蠢材,心里才是真厌恨他!等到了行宫,见你又跟他混到了一起,定是会出手惩戒你!”
“我这两天刚从夏山关回来,在那边见到了突厥可汗,皱皮秃头,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可你猜那老头儿跟我说什么—”
陈王又凑近了些,鼻息间嗅到云桑发丝间清甜的香气,眼皮不禁搭了搭,视线掠过少女胸前日渐饱满的曲线:
“他想跟大周联姻,要我推荐妙龄皇族贵女。你说你如果惹到了太子和皇后,他们会不会遂了那老头的愿?刚好你最近也及笄了,变得像个大姑娘了。我劝你,也都是为你好……”
说话间抬起手,指尖抚在云桑肘后,沿臂往上来回摩挲了两下,一面抬眼觑她。
云桑听陈王提起老汗王时便不由得浑身绷紧,待反应过来陈王在做什么时,心中一阵恶心陡起,想也没想,用力挥手甩开。
陈王一时没有防备,握着的马鞭脱手而出,“啪”地摔到了灌木丛上。
周围的随从兵将等人,齐齐望了过来。
事发突然,大家都没看清起因,只瞧见了郡主挥开陈王的动作余迹,不由得瞠目讶然。
陈王亦有些不敢置信。
他与云桑从小一处长大,知她一向谨小慎微,受了再大的气都极难反抗,更遑论自己主动发脾气。
而惊讶之余,更多的,是觉得羞辱。
两个多月没见,这丫头换了发髻装束,像是一下子长开了,姿艳诱人。他又凑得那么近,闻着体香一时心猿意马,忍不住就逗弄了一下,玩笑而已,又不是真要怎样,她不愿就不愿,当众蹬鼻子上脸是个什么意思!
陈王府的管事大着胆子走近,捡起灌木上的马鞭试图奉还给陈王:
“殿下……”
陈王扯过马鞭,大力扔出,嗤笑道:
“捡什么捡?人家云郡主记起了自己的异族血脉,要给我展示一下什么叫蛮夷孔武,赶紧扔回去,让大家好好欣赏一下她血脉传承的力道!”
此言一出,周围空气凝固,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儿也不敢出。
谁都知道这位永安郡主的身世。
这种与生俱来的耻辱被拿出来当众嘲弄,指不定一向谦怯的郡主会羞愤难当,当场撞树!
宁策越过众人,朝云桑走来。
然而云桑却已抬眼看向陈王,神色间丝毫没有众人猜想的失措。
“听了王兄这番话,我才明白—”
她语气平静,甚至有些淡淡笑意:
“原来以前听到的那些对你的评价,都是有道理的。”
陈王盯着她,“什么评价?谁的评价?”
云桑道:“自然是……有资格评价之人,给出的评价。”
说完撇开陈王,大步下了草坡,扬长离去。
陈王伫立原地,脑中风驰电掣。
谁?
谁敢在背后评论自己?
他下意识抬起眼,看向宁策。
穷乡僻壤的失势郡王,对自己素日行事政举一无所知,能有什么资格评价?且听说才与云桑重逢,理应还聊不到自己身上,应该不是。
那会不会,是才与云桑结伴去了陇西的舞阳姑母?
姑母一向与皇后亲近,自是看不惯自己,背后定然说不出好话来!
又或者……
是从前云桑在宫里的时候听来的议论。
那丫头在宫里也不常与人来往,除了去皇后处请安,便是……偶尔在父皇跟前侍疾。
陈王的心,陡然提了起来。
有资格评价自己的人。
是指……父皇吗?
父皇说了什么?
是说自己冲动强势,不善笼络人心吗?
难怪,任凭母妃使尽手段,父皇都对改立储君的话题避而不谈!
陈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扭头想再找来云桑细问:
“阿梓呢?”
女孩的身影,却早已走得远了。
*
云桑走下草坡,望着远处驱赶流民的骑兵,确认他们只是朝西驱赶人群,没再用箭,总算放下心来。
时近日暮,夕阳沉落到山峦背后,从起伏的波谷处透出光来,半明半晦地洒入林间。
云桑转过身,准备往回走,一抬眼,却见宁策自楹树林畔朝自己行来。
她猜到他或许要说些什么,率先开口 ——
“我没事的。”
她心情不太好,实在不想再听他说出的什么似真似假的关切之言,强撑着客气,温婉断绝他开口的可能:
“真的,哥哥不用再说什么了。”
说着,越过宁策,低头继续前行。
“阿梓。”
宁策却仍旧唤停了她,沉默一瞬,问道:
“刚才跟陈王起了争执?
云桑垂着眼,“我说了,哥哥不用问。”
宁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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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王让你逐我离开?”
云桑看着脚下染了暮色金辉的青草,半晌:
“你听到了?
“猜到了。”
宁策朝云桑走近,在她身后驻足,低声问道:
“为什么不答应他?”
云桑的鞋尖蹭着草茎,踩到了夕阳投映的人影上,慢慢收了脚:
“我为什么要答应他?哥哥不是说过,会帮我护住秋兰吗?”
身后宁策沉默刹那,语气平缓:
“这样的事,陈王也能帮你,还不会让你觉得是被利用了。”
云桑盯着他的影子,猜不出他的神态。
她确实,犹豫过的。
若不是重活一次,知晓胜算握在谁的手里,她也许真就动摇了。
说到底,她只是个明哲保身的普通人,只想好好活下去,可命运偏要囚她在这些人之间,步步为营,与虎谋皮。
“我就只想被哥哥你利用,不好吗?”
她轻声说完,继续朝前走。
却不知是不是情绪紊乱,又走得太急,鞋子绊缠进了地上的蔓藤间,人陡然踉跄,仓皇扶靠住旁边的一株楹树。
树顶的红楹花被撞得纷洒飘落,血雨红妆般的簌簌漫天。
宁策从身后握过云桑手臂,扶她站稳,又将她刚才撑住树干的手翻转过来,查看掌心的绷带。
云桑试图挣脱,抬扭着手腕,瞥见宁策扬起的衣袖上浸着一团暗色的血迹。
衣料,也是破的。
她在突厥的那些日子里,对这样的箭伤痕迹再熟悉不过。
想起先前宁策护着自己避开流矢,手臂一直挡在她的头侧,云桑挣脱的力度卸了几分,却仍旧慢慢抽出了手。
心底翻滚着极难言绘的浓烈情绪,一时恨不得恶语相向,把苦苦压抑的心里话一股脑全发泄出来!可一时又很清楚,拿尚未发生的前世之事、指责质问今世的人,实是有些无稽。更何况,权衡利弊,早一日站队将来必登极位之人,不该是自己做出的妥协吗?
“哥哥若是担心我对你疑心生气,于是总想着法子哄着我、关心我,那其实大可不必。”
云桑极力抑住纠结的情绪,将语气放得轻缓下来:
“我也没有哥哥想得那么弱,这些小伤、小事,真不会让我有多难受。”
树顶的红楹花,还在不断飘落。
宁策凝视云桑,缓缓牵唇:
“我知道,阿梓长大了。”
他伸出手,将飘到她发间的落花捻起,摘下,目光静濯。
“这两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一下子变得这般坚强,这么聪明……”
“像你这般年纪的女孩,合该天真柔软,被家人呵护娇宠着。若非被逼无奈,又怎会愿意给自己筑出带刺的硬壳。”
“哥哥知道的。”
宁策拂完落花的手,停在云桑的发顶,沉默片刻:
“是我没能照顾好你,还有阿诩……”
山峦间的暮光,不知何时已然黯淡了下去。花林间映着淡薄夕色的落花也终于渐渐消逝,天地间的一呼一吸,又似乎随之变得有些缓慢。
云桑抬起眼帘,望着宁策。
却逆着黯光,看不清那双温柔眼眸的深处,到底是怎样的神情。
她想起幼年逃亡时,自己入户乞食,误入了不怀好意的人家,是宁策找到了自己,救了自己,手染鲜血,放火烧了那猥琐老头的屋宅,背着她,在山路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大半夜。
“是哥哥不好,没能照顾好你。”
他那时,也是这样说的。
可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
就算不去计较前世,但此番若不是遇上了他,自己又怎会断了逃离的希望?
云桑移开了视线。
“刚才陈王跟我说,说突厥的老可汗,想要跟大周的贵女联姻。陈王还吓我说,说不定最后就把我送去了。”
她微微吸了口气,扬起眼:
“长平哥哥,换作是你,一定不会做出为谋私利、把我卖人的事,对吗?”
宁策看着云桑,没有答话。
良久,豁而一笑:
“这是什么傻问题?”
他捋了捋她额角被夜风吹乱的碎发,转过身,拨开挡路的藤蔓,朝她伸出手 ——
“赶紧回去吧。”
8. 第 8 章
这天夜里,两路人马皆留宿在了泾南的官驿。
云桑知道安顿下来以后,少不了又要与陈王碰面、甚至争执,正烦恼间,却收到消息,说陈王妃和她的兄长也到了泾南,住进了官驿。
陈王妃陆婉凝,出身名门陆氏,少时曾与云桑一同在崇文馆学过女课,直到前两年出宫备嫁,才少了联系。
眼下听闻队伍抵达,婉凝携仆婢,过朱门,踏过曲水庭院,与兄长陆进贤一起迎了出来。
彼此皆是熟人,相互见礼不在话下。
陈王问婉凝:“不是让你直接去行宫吗?跑回这儿来做什么?”
婉凝道:“我与兄长过了华城,听说殿下路上遇到潼州流民,心中担忧,便想回来看看。”
旁边侍女接话道:“王妃担心殿下辛苦,一到驿馆就准备了殿下喜爱的膳食,一直煨着,就等殿下来。”
陈王张扬,身边也不缺美人,但毕竟新婚不久,对出身名门的妻子所展现的温柔小意颇为受用,瞥了云桑一眼,上前携了婉凝,示意侍女带路,轩轩甚得地大步去了内庭。
驿馆的官长引领余下诸人穿过庭园,前往居所。
泾南地小物薄,但此番为了接待贵客,驿馆亦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两侧庭园内曲水清流,银花雪浪,琉璃莲灯盏盏萦迂。
驿官原是更想巴结陈王这位实权亲王,无奈马屁拍了个空,只好把注意力转到宁策和云桑身上,一面引路,一面介绍着驿内庭院、泾南风物。
宁策博览群书,熟知地志品物,时不时温和发问,语气谦谦,令得驿官由衷生出些敬慕,态度认真恭敬起来。
云桑心不在焉,缓步跟着,不经意间,差点儿撞上随行在后的陆进贤。
她忙致歉:“陆先生。”
“不敢。”
陆进贤比云桑年长将近一轮,昔日云桑和婉凝还是七八岁小姑娘时,陆进贤便已登榜及第,又因其家世不凡,早早就入了崇文馆,做过公主贵女们几年的礼学老师。
他朝云桑揖礼道:“如今应是下官尊称郡主,郡主万莫客气。”
云桑道:“先生越是这般纠正称谓,越让学生想起从前的礼学课,越不敢不叫先生了。”
陆进贤莞尔,有些诧异于云桑如今的落落大方,不觉多看了她一眼:
“郡主妙语。”
云桑从前在宫学的时候,并不太合群。
因为身世和母妃的缘故,乐盈公主常常领头对她冷嘲热讽。其他女孩不敢跟乐盈唱反调,是以不约而同地都跟云桑保持着距离。
陆家兄妹,却是例外,与她虽算不上亲近,但却一直客气友善。
大抵清流世家的子女,都有怜悯弱小、与人为善的品格,所以前世陈王失势之后,身为王妃的婉凝被开恩免了连坐,隐居去了晋阳的佛寺,而陆进贤的仕途也不曾受到什么影响。
“先生如今是在中书省任职吗?”
云桑寒暄。
陆进贤道:“回郡主,下官离开崇文馆后,先在刑部任职了两年,负责审议律法,之后去了中书任职侍郎,也与律法有些相关,主要负责律法在各州县的生令与推行。”
云桑起了兴趣,“今日我在官道遇到了潼州的灾民。大周律法对游民逃户,一般如何处置?”
“这个要分情况。”
陆进贤答疑道:“若有户籍,会没收原籍田产,另外分配籍所。若是没有记录身份户籍的公验凭证,则会羁押进府衙,之后再按逃奴身份发卖。”
云桑思忖,“原来如此。”
两人一问一答,又聊了些琐碎之事。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走到了内院居所前。
宁策在月门前回首,视线在云桑与陆进贤之间轻掠而过,一瞬低敛。
对驿官道:“先安顿郡主吧。”
驿官引领云桑,入住到靠后的南院。
宁策的居所,则被安排西院东厢,外有庭园环绕。
他此行所带的侍者不多,驿官安排的仆从领他入内,留下稍作整理布置,便躬身退了出去。
宁策在盥盘前洗了手,走去铜枝灯前,用火箸拨了拨灯芯。
屋内光亮骤盛。
他伸出手挡在焰苗前,停了片刻,又缓缓挪开,凝视明晦交替的光影变化。
屏风后的门扇发出“咯吱”一声响,随即又带合上,一道懒洋洋的人影悠悠走近。
“哎,跟了你们一路,总算能说上话了。”
那人四处走走瞧瞧,又勾过案角瓷壶嗅了嗅:
“没酒?”
宁策撤了手,依旧站在灯前,取了绞刀剪短芯绳,语气淡淡:
“急着借酒浇愁,看来你那六弟还活着。”
勾着酒壶的那人二十来岁,身穿县卫兵装,开口却带着些南方口音:
“瞧你这话说的,万一我是因为高兴才想喝酒呢?”
宁策绞着灯芯,“容大公子高兴时,步履合当轻盈雀跃,喜不自掩。”
容衡“呵”了声,“宁大皇孙突然言辞刻薄、不装温柔的时候,大概率,也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宁策不置可否,收起火箸绞刀,转过身,坐到窗边榻前。
容衡收起玩笑神色,也坐了过去:
“我沿着浮梁山绕了一整圈,最后在山北河岸的洞里找到了些血迹和拖拽的痕迹。若是六郎的,那他多半还活着。”
“洞外还有些马蹄的痕迹,往来都是朝北,看着像是有帮手自北方而来。再往北追,发现来的人还不止一路。可我叔父是一回事,我那六弟却是不可能跟你们北周有什么勾连的,他不像我,还一直以齐人自居,他对南楚可是忠心的很。”
他顿了顿,睨着宁策:
“不过也难说。你那个郡主妹妹,不是跟你说她的船是在浮梁山南捡到的吗?要不你再问问她,是不是——连南和北都分不清?”
宁策往案上香炉里加了片香木,注视着青白烟气如夜色山间晕开的冷雾,在灯影中渐渐弥散:
“阿梓就算有心隐瞒什么,也不会与你六弟有什么关联。她亲历长安之劫,对南楚人只会恨之入骨,避之不及。”
容衡盯了宁策片刻。
“倒挺护短啊。”
他想起先前自作主张、将云桑行踪捅去了官驿,多少有些理亏,遂也不再多言。
琢磨了会儿,忽又挑了挑眉:
“护短也挺好,要不你考虑一下,将这个妹妹与我说合说合?那晚我站在士兵间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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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一瞥,隔着大雾,也能看得出是位难得的美人,让我一见倾心,恨不得即刻千里红妆以迎之。”
宁策添香的动作微缓,抬起眼:
“你要脸吗?”
容衡道:“要啊,怎么不要,就是因为要脸,才想着追求那等绝世美人给自己长脸。”
宁策一语不发地加完香,取过炉盖,盖好。
“你看上阿梓,无非是瞧出我对她有维护之意,想借此为你我合作再加一层保障。她是我皇叔的表外甥女,与我并无血缘关系,我也左右不了她的婚事。”
“你六弟那件事,你是有疏忽,但我也有失误,所以我不至于因为这一点变故,就重新估量你我之间的信任。至于你自作主张、透露阿梓行踪,于大局而言,并无错处。你六弟见过我,知晓我的身份,一旦他活着接触到你叔父或者太子的人,我们再想应对就变得被动。我心中有数,不必你提醒,也会利用阿梓回到洛阳。”
宁策将装香片的石匣合好:
“你六弟的事,我会想办法处理。你滞留已久,今夜必须上路,我让鼎臣护送你出泾南。”
容衡被宁策的一番话说破心思,尴尬中又有几分释然,面上依旧玩世不恭:
“这是让我识趣滚蛋的意思了?”
坐直身,掸着衣袖,“巴巴跑了一趟,连口酒都没喝上。上回派个传话的人来,魏王殿下都亲自温了九酝春招待,对我这个相识快二十年的旧友,倒是一点儿都不肯施恩!”
宁策道:“我一介落魄皇族,朝不保夕,若有人还愿意攀附效力,我自是烹茶煮酒,方能以为报。至于你,我与旁人讲恩,与你却只讲利益,你既然都算计到我妹妹头上了,显然这个道理,比我更懂。”
“呵,今夜触了你逆鳞,便拿话阴阳我是吧?”
容衡拿指虚点着宁策,“行啊,以后你我只讲利益,大不了那个家主之位我……”
宁策掀起眼帘,“你如何?”
“不要”二字卡在容衡喉间,却死活吐不出来。
半晌,梗着脖子,抬起的指尖又晃了晃:
“你就是摸准了每个人心里想要什么,然后就拿什么去吃定人心是吧?厉害!还好意思说自己什么一无所有,啧,啧。”
“行吧,我走了。”
容衡站起身,待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口气端正了几分:
“不过求娶之事,我也是认真的,不只是见色起意,而是一直记得那小姑娘当年吃了那般苦头,也没把你的秘密吐露出去,比你那亲妹妹强了不知多少倍。”
“先前在官道我也都瞧见了,她被陈王逼着与你割席,却未屈服,一直不卑不亢的,不管是不是被你蛊惑得忠心不渝,那份胆色和气度都担得起我容氏未来主母之责。”
“反正你我这种人的姊妹,婚姻左右逃不过利益权衡,将来若有机会,你与其权衡旁人,不如权衡权衡我,想来那时我已是容氏家主,也摆脱了先前叔父强塞的婚姻,不会辱没了她。”
宁策缓缓扣上香匣的铜扣,指尖摸触到扣孔,闩入,扣好。
半晌,抬起眼,笑意温和淡雅:
“我就算再权衡利益,要用妹妹们去维系盟约,也不会让她们嫁给老男人做继室。”
9. 第 9 章
驿馆南院。
云桑刚安顿进居所不久,秋兰就带着军长前来“述职”。
军长收了云桑让秋兰送去的金银,办事明显积极妥帖起来:
“驿馆人多眼杂,末将暂且把那人带去了附近的一间庙舍,又让部属守住了南院后门。郡主若是着急提审,末将可以护送郡主从后门出馆,速去速回,就算有什么差池,也能托以礼佛之名。”
云桑也知此事不易再拖,将秋扇和秋桔打发去前院清点行装,留下秋兰守屋,自己裹了斗篷兜帽,由军长护送出了驿馆。
庙舍离驿馆不远,闲杂人等业已清退,军长派人守在院外,自己引领着云桑走到僧房前:
“之前担心他醒来胡说,就一直没怎么管,现下知道郡主要来,末将便提前让大夫给他施了针,此刻差不多就快醒了。”
云桑点了点头,“我要问的事,不想让人听见,将军也请留在外面。”
军长知道郡主受辱,自是不愿让旁人知晓细节,抱拳领命:
“末将守在屋外,郡主若有需要,唤一声便可。”
云桑颌首,推门而入。
屋内青灯白墙,陈设简陋。
或许是担心伤到郡主,那名伤者的双手被朝前绑在一起,系在床边,头发凌乱覆面,人斜靠着床沿,似乎还没醒。
云桑走近了些,俯身推了推他的肩头。
没有反应。
她又凑近了些,伸出手,拨开覆在他脸上的头发。
那晚夜色晦暗,他背上中了箭,一直趴着,由始至终,云桑都不曾看清过他的面容。此刻烛火虽淡,却一眼能瞧出这人肤如玉濯,五官轮廓极其俊美,显得与他那身粗布衣甚不协调。
云桑盯着他看了会儿,见没反应,伸出手指,去掐他的人中。
刚触到他嘴唇上方,那人却陡然挣开了眼。
黑曜石般的凤眸,清醒,冷峻,戒备。
云桑惊觉直身,与他拉开了些距离,长话短说道:
“我是救了你命的恩人,现在问你几件事,你老实作答,答完了,我就安排医者治好你的箭伤,再把你送去安全的地方。”
时间有限,云桑压低声,直入主题 ——
“那晚将你射伤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男子一语不发地看着云桑,好半晌,方才缓缓启唇:
“什么属哩?”
他说话,俨然是南方楚国的口音。
军长就守在门外,云桑不想让自己的问话被听了去,因此一直将声音压得很低,眼下见这男子异国口音,又明显没听懂自己的问题,遂稍稍朝他靠近了些,放慢语速,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我是问,那天晚上在浮梁河追……”
她话没说完,原本斜靠着床沿的病弱男子遽然挺身抬手,将手腕被缚的两只手臂套过她头顶,死死卡住脖颈,令得她顷刻呼吸困难、几近窒息!
“我知道你是谁。”
他的口音依旧是南朝的散漫婉转,措辞却冷厉起来:
“那晚是你拖我进洞,抢我的船,要我的性命!不想死的话,就立刻让你的人滚进来,送我离开!”
云桑被男子矫健的手臂卡住脖子两侧,霎时眼前发黑,透不过气,发不出声。
恩将仇报!
早知道那晚就不留药给他,让他死在山洞里!
濒死般的痛苦让云桑意识迷茫,身体紧贴传来的力度与热意,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晚萨鹰古的毡帐,胸腔里蒸腾出的愤怒烈火滚烫,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抬手掐住了男人的手,靠着求生的本能一顿乱抓乱踢,感觉到对方的微微撤力,指甲狠狠嵌进他的腕间!
男子小臂的肌肉刹那绷紧,像是想要再度卡她脖颈,却又似犹豫了一下。
他生在炊金馔玉的门阀豪族,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疯猛的姑娘。
明明,看上去那么娇弱。
容子期思绪一瞬游离之际,云桑已经彻底挣脱开,人从他双臂间滑出,随即起身,一脚狠狠踢在他心口上。
“唔……”
容子期痛苦地弓起身。
门外军长听到动静,推开门:
“郡主?”
云桑还没从刚才的惊惶中醒过神,用力呼吸着。
她委实厌恨至极这种被男人紧紧钳制、身体相贴的感觉。
这个人,又是装昏、又是偷袭,满腹奸诈,显然不会轻易开口!而自己现下不敢久待,没时间跟他耗。
云桑想起从陆进贤那里打听到的律法,看着容子期,吩咐军长:
“陈王兄不是到处在捉逃跑的流民吗?给他灌点哑药,送去泾阳的县衙,就说是路上捕到的,身上没有任何身份凭信。”
自己驯不了的,那就找人代劳驯一驯。
反正现在看来,他的信息可能也没什么用了。
*
云桑出了庙舍,裹紧斗篷兜帽,随军长骑马返回驿馆。
心里想着刚才事,还有些七上八下的。
亏得她重活一回,居然还会以貌取人,看到虚弱可怜的,竟就掉以轻心了。
真是羞耻!
马队驰至通往驿馆的山林道,忽听见前面马声嘶鸣,夹杂隐约的兵刃交接声。云桑的坐骑嗅到血腥气,亦是振鬣长嘶,前蹄扬起。
她忙勒缰驻马。
军长迅速拔刀在手,示意部属围出防卫,而这时前方的杀斗声也平息下去,一队快马朝这边急纵而至,与云桑等人撞了个正着。
领头之人,竟是穿着一身轻甲的陆进贤。
陆进贤朝云桑看来,亦是讶然:
“郡主?”
云桑适才控马,兜帽被颠掀开来,一时也没法遮掩,索性大方见礼道:
“陆先生。”
陆进贤策马行到云桑面前。
“夜深露重,”他朝云桑过来的方向看了眼,似有所思,“郡主怎么不在驿馆休息?”
“夜里睡不着,听说附近有座佛寺,便去拜了拜。先生这么晚,也不休息吗?”
陆进贤道:“陈王殿下遣兵去追捕逃民,眼下人力不够,我便暂领了巡卫之职,今夜在外戍守。适才遇到一队疑是匪贼的人,动了武,还望没惊扰到郡主。”
乱世已久,世家子弟与文官亦多习骑射,必要时多多少少都能提刀上阵应对些许。
云桑闻言轻叹:“现在怎么到处都不安全。”
陆进贤调转马头,与云桑并辔前行,护送她往驿馆方向回行:
“郡主便是因为日间遇到流民,受了惊吓,所以才想起去佛寺祈拜的吗?”
云桑听他似仍有些怀疑,斟酌一瞬:
“也不全是。”
她示意随行的护卫缓行拉开了些距离,自己与陆进贤单行在前,放低了些声:
“不瞒先生,我这次在路上闯了些祸,到了行宫必是免不了被皇后责罚,心中忧惧,夜不能寐,所以才去佛前求祷,让先生见笑了。”
“不敢。”
陆进贤道:“下官一向敬重郡主胆色。”
“我吗?先生不是说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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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不敢。”
陆进贤挽着缰绳,“建武二十四年,先父先母护送太后逃离长安,不幸在延兴门身故,下官的新婚妻子也因在逃回洛阳的途中遇到楚兵追扰,流产落疾,不治身亡。后来在崇文馆,得知了郡主从长安归来之事,心中委实钦佩。舍妹那时也说,郡主彼时一介孩童,能从南楚兵的重重包围里逃出来,一定经历了许多磨难,多半比家父家母所遇更难、更甚,可郡主还是成功了。在舍妹心里,这就跟赢了南楚人一回,打了他们一个耳光似的,是以她一向想与郡主亲近,只可惜没什么机缘。”
云桑想起读书时的往事,心中有种恍然大悟之意。
难怪陆氏兄妹一直对自己颇为友善,原来竟是因为如此。
“先生高看了,当年若不是跟着魏王哥哥,靠我自己,是决计逃不出长安的。”
陆进贤侧头看了云桑一眼。
行路正遇林道枝叶稀疏处,月光自树顶泻入,少女的面庞,映着皎洁柔润的光。
“郡主过谦了。彼时魏王殿下身份特殊,郡主跟在他身边,所遇危险才更是难估。”
两人边聊边行,快到驿馆时,陆进贤放缓马速,像是踯躅了片刻,斟酌寒暄询问:
“说起来,郡主前月回陇西及笄,不知可曾已有考虑过亲事?”
云桑摇头:“不曾。”
前世,她成过两次亲。
一次是和亲突厥的老可汗,另一次,是在老可汗死后,与固亚什按着突厥的习俗,拜日神结为了夫妻。
如今偶尔午夜梦回,她仍能记得那时阿什晶亮的眼睛,在听到她那句“愿意”之后,微张着嘴,有些呆,继而晒黑的英武面庞上染出一层激动的绯红,伸臂将她一把抱起,在草原上转着圈,朗声大笑着。
后来,他被萨鹰古的骑兵用床弩射穿了胸腔,从落马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再睁过眼。
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这一世,她再不想跟谁的命运绑在一起。
她接受了没有父亲、不被母亲所爱的事实,她不再渴望谁给她一个家,也不需要什么归属感,她只想要自由自在,远离是非争斗,远离这里所有的人。
云桑调整了一会儿呼吸,回过神,再又琢磨陆进贤的提问,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她想起他是陈王的妻舅,而陈王之前又拿突厥可汗恫吓过自己,忙补充道:
“再说我的亲事也不是自己能考虑的,总得要让圣上恩许才行。”
可别让陈王再动什么歪心思。
说话之际,队伍已经行至了驿馆后门。
陆进贤勒马停驻,在马背上静默了会儿,接话道:
“天家仁慈,多有体恤。当年先父先母为护太后出城而亡于长安,太后感念陆氏忠烈,就曾下过口谕,凡下官请旨续弦,无论对象是谁,都皆无不允。”
云桑愣了愣,侧头去看他。
陆进贤却已翻身下马,帮云桑控了坐骑,朝她伸手:
“郡主当心。”
他比她年长十多岁,相貌虽谈不上有多出众,举手投足间却也自有清贵世家子弟的从容周到。
他扶云桑站稳,手却没有立即松开,定睛看了她片刻。
云桑依稀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几许暗示,略有些僵滞的,移开了视线。
陆进贤抬手揖礼:“那下官,便送郡主到此了。”
“有劳陆先生了。”
云桑收敛心思,也客气还了一礼,转身入了后门。
陆进贤立在原地,一路目送她走进了南院。
10. 第 10 章
云桑一夜没怎么睡好。
或许因为想起了前世往事,梦里又回了突厥大漠,腥风血雨,惊醒了无数次。
稍有意识时,又想起陆进贤的那些话。
他曾是她的礼学老师,显然比她更懂,冒然询问女子婚嫁意味着什么。
也许,只是出于长辈老师的关心吧?
但……后来竟然又介绍起他自己择选继室的情况,算怎么一回事?
北周不像南楚和昔日东齐那样保守,男女相处受了北地游牧民风的影响,节宴之际大胆示爱的事司空见惯,正因有这样的宽容,自己母亲当年才能大着肚子被纳进了赵王府。
但,陆进贤曾是她的老师,印象里也总是严谨守礼的,突然言语试探、目光含情,属实让她措手不及。
云桑一夜睡得不踏实,翌日重新上了路,靠坐到马车内榻,无精打采。
宁策仍旧与她同乘,坐在窗边煨煮茶汤,见她神色不振:
“怎么了?”
他今日穿着一身淡青宽袍,外罩素色纱衫,神色静谧温和,“过来喝些茶汤,早膳太过滋腴,我加了些枳实,喝了会舒服些。”
云桑沉默了会儿,起身坐了过去。
小风炉里燃着碳,她取过扇,低头轻轻帮宁策扇着炉火。
红花楹林里的那场对话之后,再与宁策相处,有些说不出的气氛微妙。
她知道,他不是她能信任的人。
也正因为知道这个道理,她才会想尽办法扣住那个被他追杀的男子,寻思着能问出些缘由秘闻,纵然自己迫于无奈、被宁策利用,但只要手里攥着那些筹码,将来总有从棋局脱身甚至反杀的机会。
可昨夜见到那男子,听到他的南朝口音,云桑心中的希望顿时破灭大半。
宁策的父亲、祖父、外祖全家皆因南楚而死,他追杀一个南楚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其间,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这样一来,自己也就再没有能反过来钳制他的筹码了。
车队快到泾北时,与他们同行的陈王,突然收到母妃谢贵嫔从行宫传来的口信,召他速去。
陈王昨夜得了王妃的小意温存,也暂且懒得再去跟云桑争执,又暗忖宁策私离封地,到了行宫必被弹劾责罚,自己只管坐等看好戏,遂只将注意力放在处理潼州流民之上,得了母妃口信,吩咐部属护送王妃缓行,自己带着一队人打马疾驰去了泾阳行宫。
说是可以慢走,但陈王先行了一步,余下的车马哪里敢缓行耽误,过得不久,陆婉凝派了人来问云桑,是否能两车合成一车,将行速提得更快些。
云桑不好拒绝,应允下来。
陆婉凝与兄长陆进贤一起,弃了繁重的亲王玉辂,上到了云桑的马车。
婉凝致歉道:“陈王殿下走得匆忙,我有些放心不下,便将随行护卫遣了些跟去,想着咱们一起乘车,也能走得快些,实在冒昧了。”
云桑记得从前婉凝在学宫的友善,昨夜又听陆进贤提及兄妹二人对自己另眼相待的缘由,心中亦有亲近之感:
“没关系的,人多些热闹。”
玉辂里有六博和围棋的棋盘,婉凝见云桑还煮着茶,便让侍女只留了围棋。
“我帮阿梓一起煮茶,兄长可以和魏王堂兄下棋,就像从前在长安那样。”
她在云桑身旁坐下,忆起少时,“那时我年纪还小,只记得父亲时常拿几位哥哥与堂兄作比较,把他们一个个骂得灰头土脸的。”
婉凝父亲曾协领少傅之职,是昔日敬怀太子的老师,彼此几个子女也同住在长安,认识宁策。长安之乱后,陆父身死,陆氏也迁至新都洛阳,后来孝德帝为了拉拢旧都的老臣,特意点了陆婉凝为陈王妃。
棋案旁,陆进贤将棋盒奉予宁策,顺着妹妹的话说道:
“正是如此。下官还记得魏王殿下九岁那年,与楚国名士卫鋆先生在隆庆寺对论,父亲听完后回到家,把我和二弟、三弟狠狠斥责一番,说明明我们跟殿下听一样的课,怎么感觉我们就跟没学似的?”
宁策将白子让给陆进贤:
“陆兄说笑,那年隆庆寺对论,陆兄正是僚佐之一,若非你们帮忙出谋划策,我一介愚稚小儿,岂能接得住卫先生的提问?”
陆进贤忙道:“不敢,实是殿下过谦。”
两个执棋开局。
陆进贤语似闲聊:“说起来,昔日父亲在长安东宫的同僚,大多都没逃过建武二十四年的劫难,如今好像也就只剩下从前的詹事徐挺大人,前几年升任了京畿司隶。不知殿下此番北上,会否与徐大人相见叙旧?”
“京畿吗?”
宁策捻着棋子,凝神研究棋局,“我此番北上只是为护送阿梓,不会去洛阳。”
他目光扫过棋盘,见对方棋子拿住边角,走了虚形。
俨然,是诱敌深入的策略。
昨夜鼎臣送容衡出城,归来时在西山林道被陆进贤带人阻截,幸而提前有所准备,逃脱得还算干净。
鼎臣后来分析道:“属下出去时直接走了正门,回来时想着陈王今晚住在东苑,便让莲华他们走了东山道,引开注意,谁知陆进贤竟带人守在了西山林道,显然是刻意盯着殿下这边。可我们手里握着的是太子与容氏交易的秘密,跟陈王毫无关系,怎么也不该是他们先有动作,还是说,陈王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想夺了容家钱庄的帐册,自己去拉太子下马?”
单凭猜测,尚下不了结论。
宁策遂又让鼎臣连夜走了趟泾阳行宫,往谢贵嫔的身边透了点风。
如今看贵嫔急召陈王前去的反应,似乎,真是不知情的。
宁策捻着棋子,沉吟片刻,缓缓落下,继续攻占腹地,自投罗网。
陆进贤扫了眼棋盘,一时有些捉摸不定,接过宁策先前的话:
“下官僭越,若只是为郡主的缘故,殿下大可不必以身犯险。陈王殿下的车队也去行宫,郡主若不介意,可与我们同行。”
宁策笑了笑,“阿梓恐怕不会愿意。”
云桑正低头扇火,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抬起眼,与宁策对视一瞬。
“噢。”
她轻声解释,话说得流畅:“是我任性了,非得央着魏王哥哥送我。因为在略阳遇到贼兵的缘故,总想起幼时逃离长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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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要哥哥陪着才能安心,属实怯懦,让诸位笑话了。”
陆进贤忙道:
“是下官失礼谏言了,郡主切勿妄自菲薄。郡主能亲往浮梁山寻找叔父,已非寻常女子可比,昨夜与下官策马同行又见英英从容,绝无怯懦之说。”
他话音落下,车厢内的空气霎时有些凝固。
昨夜……同行……
云桑余光感受到投向自己的视线,禁不住心头一惊,想起昨夜背着宁策干了什么,哪里敢朝他多望一眼,只盯着陆进贤动了动唇,有心想再解释一遍佛寺的借口,又觉欲盖弥彰,愣愣对视了片刻,忽记起昨夜对方那些是是而非的婚嫁之言,禁不住脸颊一烫,索性不再接话,低头只顾扇火。
情急之下,扇子扇得用力过猛,风炉的火骤然明旺。
茶水一下子沸煮起来。
云桑扔了扇子,手忙脚乱去取竹夹,宁策却已起身挪到了她身边。
“小心手。”
他将她的手从风炉边拉开,另一手接过竹夹,将沸水迅速搅散:
“茶釜里加了竹篦,慌什么?”
官道平稳,但车舆多少会有颠簸,茶具事先都固定到了案上,也做了防溅的措施,云桑一时紧张,全然忘了这些事。
沸涌的茶汤渐渐平缓下去。
宁策换勺舀起茶汤,慢慢斟入瓷盏,推至对案婉凝面前:
“弟妹与陆兄先请。”
婉凝道了谢,接过茶,递了一盏给陆进贤,顺势挪坐到他身边,满心八卦地用口型问道:
“长兄昨晚怎么会跟阿梓在一起?”
难怪,刚才非要劝着自己过来坐云桑的马车。
另一边,云桑掀眸见陆氏兄妹聚首悄声说话,撤回视线瞥了眼身边的宁策,见他神色淡淡、执勺取茶,纠结了片刻,轻声道:
“那个……忘了跟哥哥说,昨晚我去驿馆旁的佛寺拜神了的。”
怕他怀疑到那南朝人的事上,“我是真的害怕,马上要到行宫了,皇后娘娘必是要罚我和我身边的人。”
云桑反守为攻,把话题转到宁策身上:
“也不知……哥哥承诺过我的事,能不能兑现。”
身畔宁策波澜不惊,微微俯身舀起一勺茶汤,呼吸从云桑的鬓边掠过:
“所以昨日阿梓打听游民逃户的律法,是准备又要自己逃吗?”
茶汤慢慢斟入瓷盏,他的声音在耳边低低继续,“既然觉得哥哥靠不住,刚才就该答应陆进贤,舍弃掉我,跟他们走才是。”
云桑唇线抿紧一瞬,想起昨日他明明与驿官走在前面谈笑风生,谁曾料竟将她与陆进贤的对话也听了去。
她下意识扭头抬眼,看向宁策。
那双温润的眼也正凝视着她,映着窗棱间稀疏闪耀的林光,遮隐住深邃瞳仁里的真实情绪,无从窥测,又那么的近,像能湮没意识魂魄的深海。
云桑垂了目光,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问道:
“那哥哥,能靠得住吗?”
宁策用手背试了下新斟的盏温,加了些冷泉水,再试过,递给云桑:
“你说呢,阿梓?”
11. 第 11 章
车马一路速行,赶在入夜时分抵达了泾阳行宫。
天空下起了夜雨,淅淅沥沥的,车舆刚在行宫外苑停驻,就见一队宫人早已等候在此,举着伞,手中提灯将四下照得犹若黄昏,映着两侧自庑殿瓦顶坠落的雨帘。
一名谢贵嫔身边的女官,迎至马车外:
“王妃,娘娘让您一到就去万秋宫,陈王殿下也在那边。”
婉凝由侍女扶着,下了车,问道:
“万秋宫不是圣上的居所吗?怎么这般着急?”
女官小声道:“殿下在圣上面前说了太子几句不是,圣上动怒,心疾发作,昏迷不醒,现下皇后也在那边,闹得不可开交。”
婉凝知晓轻重,顾不得其他,匆匆上了宫辇,随女官而去。
陆进贤因是外臣,入不了内苑,跟着侍官去了行台等候消息。
云桑隔着车帘听到女官的话,心中倏然发紧,跟着宁策,在苑门后下了马车。
苑道尽头,一队禁卫扶刀而来,领头的将领快步上前,向宁策行礼道:
“魏王殿下,太子口谕,让殿下即刻去驻跸廊听宣!”
说话间,随行的几名禁军扶着刀,散排朝前围上,俨然是押送的姿态。
驻跸廊和行台,都是外臣暂候的地方。但驻跸廊只是一条无遮蔽的长廊,此刻夜雨渐急,过去等候宣召,等同让人淋着雨罚站。
禁卫将领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旁的禁军们扶着刀柄,微微弹亮出的银刃在雨点中击出丁零脆响,随即围至宁策身后,押他走上宫阶。
云桑早就料到,自己和宁策一到行宫必是免不了受责罚,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她追了过去:“哥哥!”
禁卫们没有接到为难郡主的指示,没敢阻拦。
云桑拦去宁策面前,低声问他:
“秋兰的事该怎么办呢?哥哥之前答应我,要帮忙斡旋的。”
宫灯雨雾的柔辉下,宁策微微垂目,朝云桑望来:
“你确定,要现在问我吗?”
云桑领悟着他的言下之意:
“之前车里有其他人,我不好问。”
一开始没着急逼问,是因为记得他前世在太子掌权后就开始辅政,显然与皇后一党有些利益牵绊,自己只需握住那伤者作筹码,等到了行宫再斡旋不迟。
后来路上几番试探,越发不敢信他,渐渐的,也没打算把赌注压到他身上。
他让她太难捉摸,一旦接受了他的帮助,如今又没了能反制他的筹码,之后只能越绑越紧,更难逃脱他的掌控。
她拿定了主意,放弃宁策,去求圣上。
前世她出于种种原因不愿借孝德帝的势,但今世重来,看得清楚,圣上至少是比宁策更为可靠的倚仗。
可眼下皇帝突然病重昏迷,她又没了出路,只能再回头抓住宁策先前的承诺,柔声怯气着:
“现在行宫这么乱,圣上又病着,我实不知该怎么办。”
云桑仰着头,面庞浸着细细的落雨。
宁策凝视着她:
“圣上病了,突厥使团也就来不了,阿梓也就不用怕了,不好吗?”
云桑脸上的神色僵了僵。
原来他那时,都听懂了。
听懂她是真的害怕,听懂红花楹林里她鼓足勇气问出他的那个问题是在祈盼着怎样的答案。
可他那时偏就只是四两拨千斤地避重就轻,装着傻,反过来笑她傻!
“阿梓,如你一路所猜,哥哥只是利用了你。”
夜雨中,宁策望着神情僵滞的少女,“我劝过你,让你答应陈王、答应陆进贤,可你没肯听。你看看四周,我孤危难保,自顾不暇,所以刚才才会问你,你确定,要现在问我吗?”
云桑指尖微颤,紧攥了下袖口,竭力压抑着心底翻涌而起的怒意。
“可你答应过……”
她嘴唇翕合了下,想起自己其实也从未信过他,缓缓抿住,做着最后的尝试:
“我自己受责不要紧,但秋兰一介婢女,是会丢掉性命的。”
既然前世太子即位后,宁策能以辅政之位入京,足见他是与太子一党有勾连的,能在皇后跟前说上话的!也正是因为知道他的谋略与手段,她才会答应与虎谋皮,带他北上,甘愿为棋。
只要他肯想想办法……
“还记得我祖父离世前说过的话吗?
宁策俯身靠近:“生在皇家,你能相信的人,能依靠的人,永远只有你自己。”
说完,他神色沉静地越过云桑,继续迤迤拾阶。
禁卫们跟了过去,簇拥着那道俊逸身影消失在殿角之后。
云桑怔立在原地,心中水火交融,愠怒滔天,又自怨自艾,自觉可悲可笑。
这时,一直没敢打扰郡主与魏王说话的秋兰,从阶下撑着伞匆匆而来:
“郡主,皇后身边的葛嬷嬷来了!”
云桑平复住情绪,转身望去。
只见一名华服老妇带着几名宫人疾步走来,人未至,冷锐的目光就已在云桑身上扫过。
她曾是皇后的乳母,如今是宫中品级最高的礼仪女官,云桑小时候没少在她的戒尺下吃苦。
葛嬷嬷在阶下站定,提声道:
“娘娘有旨,带永安郡主去万秋宫,身边近侍,统统送去掖庭狱!”
云桑施计擅离略阳官驿之事,显然早已报去了皇后面前。杀鸡儆猴,用的是宫里最常见的手段。
随行宫人应声上前,不由分说便抢过秋兰手中雨伞扔掉,将她扯摁到了阶前石洼处,作势就要堵了嘴反绑。
“你们谁敢?”
云桑捡起地上落伞,一步步走下台阶,护到秋兰面前。
“我入的是云家族谱,我的侍女也是云家的人,就算中宫有令,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奴婢手无朝廷刑书、就对一品国公家的侍女动用武力。”
云桑拉起秋兰,冷声吩咐:“刚才谁伤了你,去打回来。”
秋兰捂着伤口,不知所措:“真……真打吗?”
她适才被一群健妇拖拽扯摁,额头在石阶上撞破了个口子,流着血,此刻混着眼泪雨水,委屈愤怒,却又不敢相信真能打回来。
云桑道:“我是郡主,她们是奴。她们抢你的伞,故意让我淋雨,就是以下犯上,合该重罚。你不罚,她们便会觉得以后也能继续肆无忌惮地欺辱我这个主上,违礼不敬,去给我打回来!”
秋兰被云桑的话说得胆气陡增,紧握了下拳头,转过身,给了刚才拉拽自己最猛的宫婢一耳光。
啪——
被打的宫婢狠狠吃了一巴掌,又痛又惊,却被云桑一番横加的罪名弄得六神无措,也不知该怎么应付,只能扭头望向葛嬷嬷求助:“嬷嬷……”
葛嬷嬷此刻心中的愕然程度,比旁人只多不少。
她看着云桑长大,对其谨小慎微的性子再熟悉不过,哪怕从前云昭容活着的时候,对于皇后的训诫惩罚,这丫头向来一句辩驳都不敢有。
更遑论动手打人。
眼下这……
这……是个什么状况?
云桑走到葛嬷嬷面前:
“我跟嬷嬷去见皇后。”
“但,若我的婢女再有任何闪失,我必十倍奉还到嬷嬷身上。”
*
万秋宫是泾阳行宫最为富丽堂皇的一处所在,毗邻泉引,外庭临水,遍种鲜花,内庭白玉石道铺攀向上,层层拱推出当中一座高大殿宇,殿阶石栏镶嵌金银平脱铜灯盏,烛色流金,炫耀夺目。
此时殿内的气氛,却是冰冷沉寂。
云桑随着葛嬷嬷踏阶步入后殿,绕过十二扇黑漆大屏,一抬眼,便见屏风后乌泱泱跪了十几人,空气里浓重的药味在殿室内萦绕不绝。
跪在最前面的,除了太子夫妇和陈王夫妇,便是公主乐盈、乐安。
乐盈最先回过头来,看见云桑,立刻脸色一沉,狠狠瞪了她一眼。
葛嬷嬷从前对着云桑亦是没什么好脸,可刚才见了她一番违背常理的举动,一路上只能屏气收声,唯恐不小心又触到这丫头的哪根弦,在御榻病床前突然发起疯来。
她示意宫女撩开帘帷,将云桑送进了内室。
云桑入内抬眼,见孝德帝躺在宽大的御榻上,旁边谢贵嫔捏着绢帕,时不时印一下眼角,俯身含泪娇声唤“陛下”。
戚皇后素髻常服,手里端着药盏,坐在御榻另一头,聆听几名御医的低声禀奏。
戚皇后,是孝德帝在潜邸时娶的正室。
彼时还是赵王的孝德帝,活在长兄敬怀太子的光环之下,在娶妻一事上并没得到父皇的太多关注,也没能求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云家表妹,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嫡母给自己聘了四品文臣家的长女,打理中馈。
婚后戚氏诞下一子一女,也就是如今的太子与乐盈公主。但孝德帝对这位容貌寻常的正妻,态度一直平淡,先是无限荣宠云昭容,后又偏爱谢贵嫔,戚皇后明白自己的家世相貌皆无法与云、谢相比,只能将心思转到培养子女身上。
可如今皇帝病重,东宫与陈王的争斗愈渐白热,皇后不得不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步都不敢输。
见到云桑进来,皇后挥了挥手指,摒退想要上前告状的葛嬷嬷,只示意云桑道:
“你过来。”
云桑走了过去。
御榻上,孝德帝面色蜡白,干枯的嘴唇翕合着,似在喃喃呓语着什么。
谢贵嫔扭头看了云桑一眼,见她头发衣裙都湿着,忙掖了掖皇帝的被衾,仿佛唯恐被过了湿气,转念又领悟了什么,侧头看向皇后,鄙夷地剜了她一眼。
皇后径直忽略谢贵嫔的瞪视,将手里的药盏递给云桑,吩咐道:
“你去给圣上喂药,仔细别洒出来。”
云桑接过药,踯躅一瞬,跪去榻边脚踏上,用鎏金勺舀起一勺药汤,送到皇帝嘴边:
“陛下。”
孝德帝缓缓掀起眼帘,浑浊的视线在云桑脸上停滞一瞬,霎时添了些光彩,“嗬嗬”呼了几口气,颤声唤道:
“莺娘。”
莺娘,是云桑母亲云昭容的小字。
云桑捏着药勺,没说话。
戚皇后走到近前,俯身看着皇帝:
“陛下,如今有昭容妹妹陪着陛下了,还请陛下好好用药吧。”
她扫了眼谢贵嫔,“谢家妹妹守了那么久了,不如先让她回去休息休息?”
孝德帝点头,目光只凝在云桑脸上:
“好,有莺娘在就好,别的人,朕都不需要了。”
谢贵嫔扬眸狠狠瞪向皇后,可最终,还是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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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捻着帕子,对皇帝娇声行礼:“那臣妾,待会儿再来侍奉陛下。”
宫女撩起帘幄,让谢贵嫔退了出去。
剩下的几名御医见圣上终于肯配合喝药了,皆长松了一口气,亦各自躬身行礼,退去了帘外。
戚皇后拢了拢裙摆,坐去适才贵嫔坐的位置,接过云桑手里的鎏金勺,将药汤慢慢喂到孝德帝口中。
孝德帝仍怔怔凝视着云桑,一只手从被衾间伸出,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顺从地咽下了药饮。
榻头的白玉香炉,袅袅吐着细烟。
皇后一边喂药,一边缓缓开口:
“陛下,陈王说的那些事都是空穴来风,陛下千万别为此再动肝火。太子虽是臣妾的儿子,但这么多年他的品行为人、对陛下的忠诚孝顺,陛下难道不知吗?陛下的每一件吩咐,他无不尽忠竭力,哪怕推行遇到阻力,也总以陛下的利益为先。”
她捻帕为皇帝拭了拭嘴,“想来陈王年纪小,不知被谁撺掇了两句,无凭无证的结党罪名,就胡乱往太子头上安。所以说这些孩子啊,就该多在外面历练历练,积累些实际治政的经验,再涉足朝务,有利无弊。话说陈王这次去夏山关应付突厥人,倒是做得不错,感觉应付外务才更像是他的强项。“
戚皇后慢条斯理地喂着药,而云桑,便只能慢碾细磨地感受着孝德帝紧紧握着的手、和停在她脸上的热切目光。
从前这样的情形,也曾有过的。
一次是十一岁时母亲忌日他喝醉了酒,一次是十三岁时他病得沉重,也如现下这般,被皇后带去给他喂药。
纵然心里清楚,皇帝只是把她错认成了母亲,所有的暧昧举动言语并不是真朝自己而来,但少女心中的反感与恐惧,无法遏抑。
而这,也是她前世不愿意借皇帝之势的原因之一。
如今重活一回,见识过萨鹰古那样的人,她说服自己不要再去介意。
他是她的表舅,抚养她长大,清醒时也没过越矩的举止,她不该有什么顾虑,就该借他的势,仰仗他的庇护。
可偏偏,他又病得糊涂了。
云桑垂下眼,盯着衾面上繁复的十二章纹,耳畔恍惚响起了宁策的声音——
“生在皇家,你能相信的人、能依靠的人,永远只有你自己。”
但她,真的能靠自己吗?
唯一一个忠心可用的秋兰,她都保不住。
孝德帝喝完了药,沉沉睡去。
云桑跟着皇后走出了帘帷。
一直等候在外的葛嬷嬷总算寻了机会上前,向戚皇后附耳禀述了之前发生种种。
皇后扭头看了云桑一眼,目光冷锐,领她去了内殿的侧阁。
侧阁里灯烛高燃,外面雨声如注。皇后坐到美人榻上,接过嬷嬷奉上的茯苓茶,慢慢啜了口,语气没了先前面对皇帝的温柔,冷着声:
“怎么,如今连宫规法度都不放在眼里了?去陇西之前,你在本宫面前怎么说的?一生一世,敬奉皇室,移孝为忠。今夜你的所为,就是对大周皇室的敬畏效忠了?”
云桑神色诚恳,“回娘娘,甥女正是因为将宫规法度放在眼里,才会惩戒以下犯上的宫婢。也正因为敬畏娘娘的威仪,才会甘冒欺君之罪,任由圣上刚才把甥女当作了母亲,也一直不曾反驳。”
皇后啜茶的动作陡然一顿,凝在云桑脸上的目光审度起来。
看来那些控诉皆非夸大其词,这个拖油瓶丫头的神态气质,确实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皇后将茶杯放到一旁:
“本宫不管云家的谁、撺掇了你什么,你此番擅离官驿,身边侍者按律皆当一死。莫说什么刑书,就算是紫微台的诏令,本宫也能拿给你。”
皇后的话,并非虚张声势。戚氏虽不是名门望族,但自孝德帝继位之后,皇后出于为儿子筹谋的考虑,八年间用尽法子积累人脉。如今大周朝堂内外,文臣与各地方州府不少已成太子拥趸,三省六部之中,大部分行政实权也皆倾向太子。
朝廷一令而下,千万百庶民的人生都有可能改变。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拿什么跟这样的势力斗?
云桑心里,当然清楚。
“我没有质疑娘娘的意思。”
她看着戚皇后,“甥女小时候,没得到过太多母亲的疼爱。娘娘虽然严苛,但至少不会像我母亲那样喜怒无常,动辄恶语相向,只要甥女肯听话,皇后娘娘对我同对别的皇子公主们没什么差别。在甥女心中,一直将娘娘当作母亲般看待,从来只会言听计从。”
戚皇后面色稍霁,从鼻腔里轻哼了声,重新端起茶杯。
云桑继续道:“所以我现在,想请娘娘放过我的婢女,再说服陛下许我离宫,继承我母亲留下的云氏产业,自立门户。”
戚皇后神色一滞,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刚刚端起的茶杯又重新撂下,旁边葛嬷嬷更是忍不住瞪着眼斥道:
“什么荒唐的话!就算是皇子公主,也不敢随随便便说出自立门户的狂言妄语!你当你自个儿是谁,敢跟皇后娘娘提这种要求?”
云桑面不改色。
“我敢提这种要求,自然是提要求的底气。”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戚皇后,一字一句:
“小时候娘娘问我关于魏王哥哥的那件事,现在,还想知道真相吗?”
12. 第 12 章
建武二十四年,云桑与宁策逃出楚兵攻陷的长安城,后来带在身边的,还有宁策同父异母的妹妹乐安,以及天生腿部有缺陷、无法行走的同母弟宁诩。
除此之外,宁策的身上,还藏着彼时所有人都在苦寻的传国玉玺。
一百多年前,大胤朝覆灭,自此天下一直分分合合。
先是周、齐、楚三足鼎立,其间又有小国林立,常年混战。后来,南楚灭了东齐,大周也逐渐开始一统北方。而自胤朝传下的上古玉玺,一直留在了周国宁氏的手中,成为其皇权正统的象征,也是宁氏一族权力交替的信物。
若非长安劫变,这方玉玺本该毫无悬念地由建武帝传给敬怀太子,再由太子传给彼时的皇孙宁策。然而建武帝父子丧命长安之后,逃回洛阳的宁策将那方玉玺献到了皇叔赵王面前,称奉祖父遗命,献玺于叔父,着其继承大统。
赵王,也就是如今的孝德帝,自是又惊又喜。
惊喜之余,又不敢信。
自己才智平常,一直活在长兄光环之下,甚至比起从小被当作未来储君培养的侄儿宁策,都少了几分城府气度。
父皇他,真的肯将皇位传给自己吗?
孝德帝几番旁敲侧击,询问宁策,得到的回答俱是无懈可击的确定。
那孩子虽然只有十二岁,身上却似乎有种奇怪的魔力,那么温和,那么恬淡,让人不自觉地就想去信任。
孝德帝渐渐放下了戒备。
但戚皇后却始终无法安心。
自己丈夫是个什么德行,她最清楚不过,先帝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怎么会肯将大周社稷交给平庸的次子?而作为母亲,她更是亲睹了先帝对待两个出生只差半月的孙儿,态度上的天差地别。
她找来了当时同行之中、唯一跟宁策没有血缘羁绊的云桑,审问女孩:
“先帝去世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云桑摇头。
皇后又问:“那一路上,宁策是怎么跟你们说玉玺的?他是不是有提过那是他自己的东西,是先帝留给他的?”
云桑又摇头。
后来,皇后找到了宁策的同父妹妹乐安,不知听她说了什么,又把云桑唤了来。
这一次,便不再那么客气了。
“先帝去世的时候,你真不在场吗?”
云桑摇头。
葛嬷嬷走上前,拽过她的手,手里的细针不由分说地就扎进了女孩纤细的指尖。
没有血,却痛的钻心。
云桑失声痛叫。
十根手指,根根都连着心。
扎完了指尖,还能扎耳垂,拧指骨,不会出血、不会又疤,却都能让她疼上好久。
但女孩始终没说话。
直到最后葛嬷嬷扯住她的发髻,拉坏了假发,露出女孩逃亡时为了换钱而剪得齐耳的余发。
云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幅假发,是母亲拆了自己的高髻给她做的,一边做,一边骂:
“削发等同黥刑!你是嫌你的出身还不够惹人非议,要给自己用败兵逆贼的刑,让人看我笑话是不是?宁策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卖了自己的头发去给他换药?他现在顶着那样的身份,还不如就在路上死了的好!我告诉你啊,假发我就给你做一次,弄坏了别来找我,脸都被你丢尽了!”
*
侧阁里,云桑静静看着戚皇后:
“小时候的那件事,娘娘还想知道真相吗?”
戚皇后在榻上坐直起身,盯着云桑:
“你现在肯说了?”
这丫头小时候抵死不开口,甚至后来断断续续给她喂了致痛的毒药,直到云昭容怀孕、担心被入驻琼华宫的御医看出端倪,才停了下来。
云桑明白皇后的疑惑。
“来行宫前,我听陈王说突厥可汗想要跟大周的贵女联姻,说不定,皇后娘娘会把我送去。”
她的声音里有着真切的厌恶与恐惧:
“突厥人茹毛饮血,那位可汗的年纪更是大的能做我祖父,我宁死也不想嫁去那里。只要我能免却那样的祸端,安安心心留在中原过自己的日子,没有谁的秘密是不可以出卖的。”
十五六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嫁给鹤发鸡皮的老头,还要承受父死子继的恶俗,任是谁大抵都会觉得生不如死。
皇后对于云桑的这番解释,倒也理解。
她是想过,万一突厥真要提议和亲,那必然不能让自己的亲女儿乐盈被选上,届时将云桑推出去最是合适不过。但,眼下比起宁策的事,那些盘算又算不得什么了,反正,不还有乐安吗?
“那好,你说说,当年到底是怎样的实情。”
“娘娘是想听我的实情,还是更想我将娘娘认定了的‘实情’,禀奏到圣上面前?”
云桑看着皇后,“当年的真相,娘娘自己心中早已做了判断,不论我现在怎么说,对娘娘而言,都不可能改变想法,就算我现在说魏王哥哥当年没有撒谎,娘娘也只会认定我在骗你。娘娘想要的,其实是想让我把该说的话禀奏到圣上面前,对吗?”
她顿了一顿,“可我一旦去圣上面前那般说了,就表明我在过去的八年里,一直欺瞒着圣上,从此再也得不到他的信任。失去圣宠,失去圣恩,对我这个孤女而言,就等同失去了一切依靠。所以,在我开口之前,娘娘必须先答应我之前的要求,让我拥有容身自保的能力,不必担心触怒圣上。”
戚皇后盯着面前眉眼轮廓尚有几分稚气的少女,心中惊疑之余,不觉又生出几分戒备。
到底是云家的谁,在背后指点这个小丫头,让她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皇后明白自己适才表现得太过急切,让对方拿捏住了短处,遂收敛神色,端起茶盏慢慢饮着。
“你之前的那些要求,婢女可以放,但你自己——,”
她刻意晾了云桑半晌,方才开口:“你想拿了你母亲的产业自立门户,却是难办。云家是大周一品公府,满门忠烈,就算是圣上和本宫想偏袒你,也不可能让你一个未嫁女不合礼制地带走云氏家产。否则因私废公,让你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人人喊着要效仿,岂不天下大乱?”
皇后放下茶,“你要出宫,只有两条路。一是正正经经地嫁人,出嫁之时,你母亲的产业便能以嫁妆的名义交给你。但你自己清楚,你身份特殊,想嫁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云桑身世有污点,高门大户多半不愿意娶,可若是选门楣低矮的,疼爱她的圣上又一定不肯答应。
这一点,云桑自己也明白。
“那第二条路呢?”
她问道。
“第二条路,就是舍弃产业,削发出家。圣上顾惜你,但却更在意你的母亲,只要你意志坚定地说要为她守孝守陵,本宫就能帮你劝说圣上答应,之后衣食住行,也不会亏待了你。若不想去皇陵,另选你一个喜欢的庵观,也是可以的。”
皇后看着云桑:
“你自己选吧,选好了,再来问本宫要你的婢女。”
*
一番博弈,皇后仍扣住了秋兰。
但云桑好歹也争取到了可以逃离出宫的机会。
要答应吗?
云桑出了侧阁,心中举棋不定。
出家的话,选个为母亲守陵的名头,一辈子青灯古佛,不愁吃穿,也不会再有被迫和亲的遭遇,安安稳稳的,就这样过完一世。
她心绪迷茫,跟着执伞提灯的宫人,走上殿外的渡廊。
正殿里的皇子公主们,因为圣上病情稳定下来,也各自离殿返回住所,此时恰在渡廊上与云桑撞了个正着。
夜雨正盛,宫人们赶在贵人行近前放下的廊檐竹帘,击打出唰唰雨声。
乐盈披着织金罩衣,与太子并行在前,抬眼看见云桑,顿时没什么好脸色,扯了把太子的衣袖。
太子听妹妹抱怨过许多次在祭祠遭云桑怼讽之事,也知这次是云桑带了宁策北上,但今夜他整副心思都在被陈王插刀的事上,根本无心搭理女孩们之间的鸡毛蒜皮,更无意帮乐盈出头,只对云桑点了点头:
“今夜雨大,母后慈谕,让女眷都暂且留在蓬莱殿。”
他吩咐随行内官,“安排宫辇送她们过去,孤今晚会守在万秋宫,以便随时为父皇侍疾。”
一旁的陈王闻言,忙转身也吩咐随侍:
“本王今夜也在父皇身边守着,你们先送王妃过去。”
太子不着痕迹地瞥了陈王一眼,神色鄙夷。
女眷们大多都困乏了,各自拢着罩衣,捧过侍女递上的手炉。宫人们掌灯的掌灯,准备步辇宫车的去准备,屏息凝神,忙忙碌碌,执着伞,先将怀着身孕的太子妃送上了车。
一名侍官走到太子面前,小声提醒道:
“殿下,魏王还候在驻跸廊。”
太子让人卷起珠帘,朝外望去。
隔着渡廊下的池水,遥遥可见对面驻跸廊的琉璃风灯。
驻跸廊没有竹帘,屋檐也是短的,瓢泼的夜雨随风洒入廊内,地面上泛溅着莹莹水光。廊下一人神态静谧,身上素色纱衫虽早已透彻湿濡,滴滴水珠沿着衣袍滑落,然姿态却始终肃肃而立,淡远从容,仿佛周遭骤雨滂沱全然入不了其心境,如赏花,如观月,不显半分狼狈。
太子垂在袖中的手暗暗一握,耳畔似又想起幼时祖父的话——“处变不惊,喜怒不露,不为逆境毁誉而改其操,此乃帝王之资矣。”
他吩咐侍官:“堂兄无旨擅离封邑,需由父皇决断,孤做不了主,就让他先站着吧。”
语毕转身回了万秋殿。
陈王见状,向王妃交代了几句,也带人匆匆跟了去。
余下便只剩几名女眷。
乐盈朝驻跸廊下的宁策看了会儿,瞥了眼云桑,很想出言讥讽,却又有些怕现在太子不在、没人给自己撑腰,云桑再像在祭祠那样朝自己恶语发疯。
她转向身边的乐安,说道:
“堂兄是你亲哥哥,现下这般受苦,你不去看看他?”
乐安与云桑同岁,神色中却有种暮气沉沉般的古板,拢着罩衣,目光直直:
“国有法,不以亲废,我又不傻。”
乐盈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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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撇了撇嘴,却又没再说些什么。
乐安是敬怀太子的女儿,母亲出身颍川荀氏,身份仔细算起来,并不比乐盈低。
陆婉凝走到云桑身边,略压低了些声:
“等一会儿大家都走了,我悄悄让人过去,给魏王堂兄撑把伞,你别担心了。”
云桑立在帘前,将视线自夜雨间收回。
她为什么要担心?
就像他说的那样,生在皇室,每个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不是吗?
云桑看了眼身旁的婉凝。
想起前世陈王失势,她被送去了晋阳的佛寺,十八岁的年纪,爱笑又爽朗,可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推及己身,云桑沉默片刻,轻声问婉凝:
“你能不能想办法,让我今夜与陆先生见上一面?”
*
夜渐渐深了。
廊角戍守的侍卫裹紧油布雨衣,靠着墙,时不时眯一会儿眼。
宁策一身衣袍早已湿透,冰凉雨珠顺着发丝滴落,注视着骤雨如注之下的御池,眉眼始终沉静。
很小的时候,他其实,挺讨厌下雨的。
那时,他还养着狸奴。
狸奴不喜雨天,总躲在床下,连带着他自己也不怎么喜欢下雨。
后来,狸奴死了。
死的那晚,天又下起了雨。
他跪在雨地里,哭求着祖父:
“孙儿知道祖父为何要杀狸奴,可祖父也曾教过孙儿,赏需服人,罚需甘心,身为主君,不能滥赏无功之人,如若奖赏,须得让其他的臣下也能心服,否则便会引发众忿,若是罚人,须得让受罚之人心甘情愿地认罚,否则他若觉得不甘、心存怨恨,便是在身边埋下了祸根!孙儿自知耽溺外物,有了软肋,愿意受罚,可这样的罚,孙儿不能接受!”
建武帝语气淡漠:“你记得朕从前教你的,很好。那便也记住朕今日教你的:想要保护你所护的,就必须拥有高于敌人的力量与权力,没有这些,纵然你心存怨恨,又能奈朕若何?权力,才是你这一生必须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其他的人与物,都只是你博弈的阻碍或工具,记住了。”
再后来,母亲发疯自残的那晚,也下着雨。
他站在殿外,听着身怀六甲的母亲嘶声恸嚎,哭那些被周楚联军放火烧死的齐国皇族——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侄儿侄女……
那晚的雨水,亦如今夜这般,浇透了他的全身。
可七岁的他已经学会了不出声,不求情,不落泪。
他曾问过自己的父亲:“父亲小时候,也必须这样吗?不能有自己的感情,不能把亲人看作亲人?”
父亲沉默良久,摸了摸他的头:
“想想心里最暖的一点光吧,策儿,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那一点光、那一点暖,然后继续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你走到尽头,再也走不动了,跌躺进那道光里,周围只有温暖宁静,便也,彻底自由了。”
夜风吹着雨水席卷而过,扑灭了廊檐下的一盏琉璃风灯。
视野,陡然氤霾一片,直至全然黑暗。
恍惚间,身后传来一声少女的低咳,像是示意。
宁策循声转身,望着那一片晦暗,怔然开口:
“阿梓?”
女子朝前走近了些,语气压得小心:
“魏王殿下,奴婢是陈王妃身边的侍女。”
宁策回过神,脸上的神情松缓下来。
侍女飞快瞄了眼廊角昏昏欲睡的守卫,将手里的雨伞奉上,“这是……是给殿下的伞。”
宁策没动。
侍女也觉得尴尬,又将伞朝前递了递,轻声补充道:
“我家王妃,今晚跟永安郡主一起住在蓬莱殿。”
偷偷送伞,已是越矩,何况男女有别,私相授受,若传出去落人口实,怎么都不妥当!可王妃偏是心善,劝了半天都推脱不掉。
宁策领悟着侍女的言下之意:
“你是想说,是永安郡主让你送伞给我的?”
侍女支支吾吾:“喔……嗯。”
宁策牵起唇角。
“不用了。”
他说道:“我不需要,你回去吧。”
侍女迟疑不决:“可是……”
宁策神色温和,“就说是我的意思,她不会责怪你。宫中法度严苛,若被人发现追究,你也难免被牵连受罚,赶紧回去吧。”
侍女缓缓收手,将伞抱入怀中,抬眼望向宁策,见稀疏灯影下男子眉目俊逸、雅柔似玉,言语间是上位者最为人所喜的谦和。她一颗心不觉怦怦快跳了的几下,垂了头,曲膝行了一礼,抱着伞匆匆离开了。
宁策听那脚步声远了,又伫立了片刻,方才慢慢回过身。
面前落雨急促的水面,依旧叮呤淅沥。
他望着视野里茫然漆黑的水池,聆听着不断漾开的涟漪,有些自嘲自哂。
怎么会是阿梓呢?
一失神,竟然会以为来的是她。
她现在,只怕是,恨毒了自己。
也最好,恨毒了自己。
13. 第 13 章
寅末天快亮时,侍女将陆进贤请到了蓬莱殿的西阁。
云桑等在了阁外的水榭。
“下官见过郡主。”
陆进贤跟着侍女进到榭内,在竹骨绫罗软纱的屏风旁驻足,向云桑揖礼。
云桑裣衽还礼:“陆先生。”
她摒退侍女,示意陆进贤在榭窗入座,自己也缓缓坐到了另一头,为他斟了杯热茶。
随即,径直开门见山:
“先生,能马上跟我成婚吗?”
陆进贤接茶的手滞了滞,差点儿溅出水来,举目看向云桑。
云桑亦回望着他。
到底是自己曾经的老师,说这样的话,难免窘迫难堪。
但窘迫自持,救不了人的性命,也成不了想达成的事。人总是得学会适时拉下颜面,放弃尊严,才能有改写命运的机会。
这个道理,前世被固亚什带着逃出都斤山时,她就已经想明白了。
云桑道:“上次先生向我提及,太后曾下过口谕,凡先生请旨续弦,无论对象是谁,皆无不允。记得从前跟着先生学习《内则》,书中有云:‘未有行媒妁之言,不交情也’。是以云桑斗胆猜测,先生特意在我面前提那样的话题,或许……也是想与我行媒妁之言。”
陆进贤此时也回过神,冷静下来,放了茶盏,揖礼致歉:
“是下官冒昧了。”
言下之意,却也没有否认。
“先生,为什么会起这样的念头?”
四目相对,窗棱处的晨曦映照在少女皎洁的面庞上,一双明眸定定凝濯。
陆进贤的心泛起些涳濛雾意。
“郡主是世间少有殊色,圣人尚言食色性也,下官自也不能免俗。”
云桑摇头。
“先生不是单纯只为色相所惑之人。”
她缓缓说道:“先生出身名门,而我的生父却是北凉蛮夷,先生求娶,必是为别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皮相不错,否则前世也不至于被萨鹰古纠缠不放,但中原世家不同塞北戎人,再重色,也是要考虑门第身份的。
若说陆进贤对自己情根深种、不顾她的身世也要一心求娶,那前世,为何她一点儿端倪都不曾发现过?
陆进贤看着云桑,沉默了会儿:
“郡主身世白璧微瑕,但下官鳏夫之身,年纪又长,亦非旁人眼中的良配。郡主兰心蕙质,又是圣上看重之人,如今及了笄,有求娶之意的世家才俊比肩继踵,切不可妄自菲薄。”
云桑闻言弯唇一笑。
“先生就不能跟我说实话吗?”
她判研分析说道:“我虽受几分圣恩,却还没到能左右先生仕途的程度,再者圣上病重,明眼人都看得出,天下未来在两位皇子手中。婉凝已是陈王正妃,我与太子又是关系寻常,先生在泾南官驿遇见我不久就生出求娶之念,我猜,会不会……是与魏王有些关系?”
最初,她并没想到这一层。
可之后,马车上陆进贤与宁策的那一番对话,落在旁人耳中或许罢了,但云桑却是知道前世陈王的失势之事,也能猜到与宁策脱不了干系。陆进贤身为陈王妻舅,或许如今已是觉察到了什么,才会在那场棋局间句句试探。
宁策亲近的人不多,又因为身上那道解不掉的婚约,身边至今没有内眷。至少在外人眼中,云桑是极少数能与他接近的皇室中人。
陆进贤谨慎知礼,却偏偏当着马车里所有人的面,透露出曾在驿馆外与她夜下并辔之事,应该就是为了试探宁策的反应,看看他们二人之间的信任是不是牢不可破,也不排除是存了离间之嫌。
“先生也许并不了解我,我对婚嫁之事,其实并没有寻常女孩的那种幻想。我清楚我的身份,也明白身处天家,谈婚论嫁必然等同利益交换。先生挑这个时候试探我的想法,或许,已经从陈王那里听说了突厥可汗求贵女和亲之事,知道我可能会担忧,想尽快把自己嫁出去。”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云桑神色郑重,“我今日,就是想请先生答应与我尽快成婚,免我和亲之苦。也希望先生能坦诚以待,告诉我你真正的打算。”
陆进贤彻底安静了下来。
面前少女容姿绝色,一双秋水眸中的盈盈灼色,仿佛直直撞进了他的心里,让他胸口一紧,慌乱失神。
从前在宫学里,就曾惊艳过她的美貌。只是那时她年纪小,又总孤僻柔怯,他从一开始听闻她逃离长安之事而心生钦佩、到后来接触后渐感失望,并未有过什么别的想法。
正如她所言,身为清流名门的长子长孙,他并不是只为色相所惑的男人。
然而此番泾南重逢,她每一次的聪慧从容,都狠狠地击中了他。
可这些,皆不是她在等的那个答案。
陆进贤看着云桑,良久,缓缓开口:
“郡主与魏王、清河王殿下,可算是亲如手足?”
清河王,是宁策胞弟宁诩的封号。
云桑斟酌道:“我们幼时一起逃离长安,生死相依,是比旁人亲厚些。但先生也知道,我初入宫学那两年,没敢怎么与魏王来往,也不是没有隔阂的。”
陆进贤“嗯”了声,举起茶杯,轻啜一口,又问道:
“魏王殿下此次北上,当真只是因为郡主相邀护送吗?”
云桑道:“不是。”
她想起上次陈王的话,“不是说……他是因为兴修水利被弹劾,想来向圣上求情吗?”
陆进贤未置可否:
“除此之外,郡主还知道些什么?譬如——”
他放下茶杯,抬起眼,“那夜郡主离开泾南驿馆,是为何事?”
云桑想到那南朝人,心绪微澜。
“那件事么?”
她面上不动声色,笑了笑,“那先生得先与我成婚才行。即刻,现在,马上就去圣上面前提亲。”
陆进贤不觉也笑了:
“就这一个条件?”
“还有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我希望婚后能自己经营那些产业,不受任何限制。待先生目的达成之后,也要尽快与我分居,送我出京,搬去陆氏祖宅所在的晋阳独自居住。”
陆进贤垂目思索,半晌:
“这些,下官都可以答应。”
云桑缓缓靠到凭几上。
她想要自由,不想毕生只靠旁人的施舍而活,就只有尽快嫁人这一条路。
而陆进贤,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对她也有所求,且又是续弦,不用像初婚那样三书六礼,很快就能成婚。他鳏居后八九年不曾再娶,足见对亡妻情深意重,下面两个弟弟也都开枝散叶,理应不会对自己有太多期待。
“我的条件都说完了,先生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也请明说吧。”
她微微侧首扬眸,“总不能,就只是为了让我说出魏王北上的真相,便要求娶我吧?”
驿馆外试探得那么突兀直接,应当,也是遇到了什么极其棘手要紧之事,才会急着拉拢她。
非亲非故的男女,想要彼此借力,交底隐秘,也只有成为眷侣这一条路最为可靠了。
陆进贤的视线,从云桑那双盈盈的秋水眸间敛回。
“下官,需要能接近魏王殿下的机会。”
他缓声说道:“眼下极其要紧的,是要从他的手里,取一件东西。”
*
卯时末,葛嬷嬷奉了皇后之命,来接云桑去万秋宫见驾。
云桑惦记着被关了一夜的秋兰,“嬷嬷什么时候能把我的婢女放出来?”
葛嬷嬷道:“昨夜娘娘不是说了吗?你先去圣上面前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清楚了,自然会放人。”
“嬷嬷先放人,我即刻便去圣上面前交代,绝不推诿。”
葛嬷嬷“哼”了声,转念想起这丫头答应交代的条件是先出宫,侧目扫了她一眼:
“怎么,已经想好了要去皇陵出家?”
娘娘给了两条路,嫁人一时也找不到,只能是出家。
云桑颌首:“差不多吧。”
葛嬷嬷让人去提秋兰,自己再瞅向云桑时,不觉生出了一种俯瞰其命运的得意感。
任你昨夜再如何发疯跋扈,最后还不是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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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被皇后娘娘拿捏!等去了皇陵,吃穿用度虽不愁,但终归也得靠自己下面的人张罗,到时候有的是机会教训这丫头!
思及此,语气不由得凛傲了几分:
“那郡主赶紧去万秋宫吧,圣上和娘娘都在那儿。一会儿向圣上提这事时,记得多讲讲你对母亲的孝心,态度虔诚些。”
葛嬷嬷令人备下宫辇,将云桑送到了万秋宫。
殿外,数十名随驾的官员恭立于宫阶之上,探候着主上的病情与政令。云桑视线扫到朝臣间一袭官服的陆进贤,与之目光轻触刹那,颌首离开。
御殿内,灯烛已撤,晨光明亮,厚重的织锦帘后弥散着浓郁的药味,孝德帝靠在榻枕上,艰难饮下戚皇后执勺喂来的药汤。
云桑上前行礼:“陛下。”
孝德帝此时已恢复了神智,认出云桑。
“阿梓回来了?”
他喘息着平复住气息,示意她起身:“陇西的笄礼,可还称心?”
云桑道:“一应皆好。”
葛嬷嬷躬身退至皇后身边,低声耳语奏报了几句。皇后的脸色变了变,目光在云桑面上停驻一瞬,摒退葛嬷嬷,自己重新端起药盏,服侍孝德帝继续用药。
待皇帝问完云桑笄礼诸事,皇后缓缓道:
“先前御医说了,泾阳这边到底不比京畿,起居、药材都远不如洛阳宫里,陛下虽是微恙,但还是早些返京的好。依臣妾拙见,之前跟突厥人订下的和谈,也不如暂且取消,反正可汗父子还在夏山关,就让陈王再去安抚他们几句,重新选个日子。”
孝德帝饮下皇后喂来的最后一勺药,点了点头,向随侍在侧的承旨官传了口谕,下旨返京。
却又道:“渊儿就不用再去夏山关了。昨晚他一直在朕身边侍疾,看着……咳,瘦了好多。他才刚新婚不久,一直总往外跑,儿媳也难免生怨。”
皇后收起药匙,语气抑得平静:
“陛下宽宥。圣人亦云:国者家之积,有家才能有国,任是谁,都还是应以家业为重。”
她顿了顿,看向云桑,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听长公主说,阿梓这回去陇西祖宅行笄礼,见到家人亦是感触良多,祭拜先祖时想到母亲,哭得像个泪人。“
”是吗?“
孝德帝听皇后提到云昭容,眼神顿时有些黯然,想要说些什么,禁不住又握拳掩嘴,剧烈咳嗽起来。
皇后朝云桑施了个眼色,等着她趁机开口,提议为母亲尽孝守陵。
就在这时,一名宫人躬身入内,在垂帘后禀道:
“陛下,中书省陆侍郎求见。”
皇后闻言,微微蹙眉:
“不是让他们都在外面候着吗?有什么急事,递奏疏就好。”
宫人应了声是,转身离开。
“等等。”
云桑起身,在御榻前跪倒,“陆侍郎是甥女请来的,还请陛下许其一见。”
孝德帝面露疑惑,与皇后对视了一眼。
但他宠爱云桑,见其求请,到底没有回绝,朝帘后示意,将人宣了进来。
陆进贤身着绯色官服,跟着宫人走了进来,拜行大礼:
“臣陆进贤,恭请吾皇圣安。”
孝德帝抬了抬手,想让其起身,却因举起手臂的动作带出一串咳嗽:
“咳,咳,有何事……要奏?”
陆进贤跪在御前,闻言俯身再拜:
“臣斗胆,请陛下赐永安郡主下嫁。”
孝德帝尚没止住咳,模模糊糊听见几个字眼,抬起眼:
“什……什么?”
垂帘后,又有脚步声响起。
内侍官引领着一人从侧门而入,在屏风后站定:
“陛下,魏王到了。”
孝德帝早上醒来,得知宁策在驻跸廊候了一夜,命人前去宣召。宁策在夜雨中站了一整晚,衣衫湿透,不得不先随侍官去梳洗整理一番,此刻方才堪堪行至。
而眼下皇帝的注意力,全然只在陆进贤身上,盯着他:
“你,你再说一遍,要朕……咳,咳,要朕赐阿梓什么?”
14. 第 14 章
陆进贤顿首行礼:
“臣斗胆,请陛下赐永安郡主下嫁。”
他直起身,“臣自建武二十四年鳏居至今,孑然独身,对婚姻之事郑重待之,不愿敷衍成事,今求赐永安郡主为妻,必全心全意,倾此一生相伴相护,还望陛下成全!”
他从前做过宫学先生,语调抑扬顿挫,清晰有力,一番话回荡于内殿之中,余韵久久。
孝德帝怔愣住,又咳了几声。
半晌,定住神,“啊对,朕记得,你的发妻在建武二十四年离世,太后还下过一道口谕,只要你请旨续弦,无论对象是谁,她都会答应……咳,咳……”
陆进贤俯身叩头:“臣不敢。太后仁慈,但臣也有自知自明,断不敢觊觎良淑,强人所难。”
孝德帝领悟着他的言下之意。
“你的意思是……”
他看了眼云桑,“阿梓,也心悦于你?”
陆进贤伏地不言。
云桑径直接过话:“回陛下,甥女确实心悦陆大人,还请陛下成全。”
孝德帝看着云桑从小长大,陡见她如此直白,一时有些怔懵。
这孩子,不是一向怯弱少言的吗?
当真就这般,心悦陆进贤?
孝德帝再次握拳掩嘴咳嗽起来,待平复下来,挥了挥手,让陆进贤先且退了下去,自己转向戚皇后:
“皇后……咳……可知阿梓的想法?”
皇后眼下的震惊不输孝德帝,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适才葛嬷嬷明明说云桑想好了要出家,谁知竟是有人要求娶,且显然这两人一早就有了首尾!难怪昨晚会主动来跟自己谈条件,指不定一开始就心存诱导之意,算计到了自己头上!
孝德帝颤巍巍望向皇后,却见她迟迟不语,视线巡掠间瞥见屏风后的身影,这才想起侄儿宁策还在等候召见。
他吩咐内侍官:“让魏王进来吧。”
宫人自两侧撩起垂帘,宁策一袭郡王衣冠,缓步而入。
或许因昨夜站着淋了一晚雨的缘故,他面色有些苍白,上前跪倒,拜行大礼,声音泛着一丝哑:
“侄儿恭请陛下圣安。”
孝德帝两日前便收到了宁策随云桑北上的奏报,因为有心维护云桑,又知宁策随行只有几名侍从,并无兴兵谋逆之嫌,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令人拦截。
但,该给的下马威还是得给。
孝德帝没动声色,等着宁策三次下跪,行完了稽首大礼,方才缓声开口道:
“朕突然病倒,太子的事也多,忘了你一直在驻跸廊等着……咳……不过,你这次虽是因为阿梓而犯错,但国有国法,最近又因河域水患,弹劾你的奏疏不断,万一再让哪个谏臣捉住你此番的行差踏错不放,朕也保不住你。眼下行台正在准备返京之事,明日你也一同启程,早些回封邑吧。”
宁策神色沉静,“是。”
皇帝见他恭敬顺从,原本还想训诫几句的想法散了去,态度和缓了几分,视线移向跪在他身边的云桑,又对宁策道:
“正好,刚才想必,你也听见陆进贤的话了。”
孝德帝指了指云桑,牵出了几声咳嗽,“你来说说,阿梓的婚事,你怎么想?你们俩小时候感情就好,这次你又是特意为送她来的泾阳,依你看,阿梓许配陆进贤,可……可合适?”
云桑自宁策入殿,一直没怎么看他,眼下听孝德帝竟要让他给意见,终是忍不住侧头抬眼,朝他望去。
近处看去,宁策脸色愈显苍白,衬得眉眼更像被雨水濯洗过一般的深邃阒润。
“回陛下,事关妹妹终身幸福,侄儿不敢妄评置喙。阿梓昔日曾在陆侍郎教导下习课数载,想来对其为人十分了解,理应不是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
孝德帝同民间的父亲一样,鲜少关注子女的衣食住行,此时听宁策一提,方记起陆进贤好像曾在崇文馆给云桑教过课。北周虽不像东齐和南楚那样讲究旧俗礼法,但师生成婚,总是有些悖礼,免不了被人议论,尤其,云桑原本的身份就有些引人诟病。
云桑盯了宁策一眼,转向孝德帝:
“魏王哥哥说正是,甥女了解陆大人的为人,昔日听其礼学见解,亦是获益良多。想起前朝李窈娘随浚沧先生修习诗文,也是正因这样的相处相知,才成就一段佳话。甥女不敢以才女自居,却也羡慕刘氏伉俪的志趣相投,还望陛下成全!”
刘浚沧是前朝大胤的文学大家,所著之《九霄赋》流传至今,其发妻正是他为门客时授过课的官家千金。
孝德帝与兄长敬怀太子不同,自小并没有被当作储君培养,闲散自在,相比起政务,更喜欢钻研些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之事,又因早年未能娶到云家表妹而饱受情伤,对那些恋慕痴缠的故事格外能够共情。
然此时,孝德帝似仍有些踌躇:
“你才刚及笄,年纪还小,不必急着做决定。”
云桑朝前膝行两步,话音染泣:“陛下,当年母亲就是迟迟未嫁,错失良缘,之后才……落入恶人之手。甥女不愿重蹈母亲的覆辙,只愿一遇心仪之人就立刻缔结连理,免得造化弄人,横生枝节,求陛下成全!”
语毕,又看向皇后,祈求道:
“娘娘当知女儿家心意,求您,也帮阿梓向圣上陈陈情吧!”
皇后先前疑心被云桑摆了一道,心生芥蒂,一直没吭声。现下见云桑朝自己求助,瞥了眼她身边的宁策,想起自己还需利用这丫头对付魏王,又看了眼身旁的孝德帝,见皇帝自云桑提到云昭容时便如失落魂魄一般,晓得他心肠已软。
皇后权衡利弊,缓慢开口:“陛下,既然阿梓与陆侍郎两情相悦,不如……就成全他们吧。”
孝德帝咳嗽起来,握着锦帕,压在嘴上。
皇后侧身为孝德帝抚背,一面略压低了些声:
“陆侍郎一门忠烈,得过太后的口谕恩典。如今太后仙逝不过两年,陛下若罔顾她的懿旨,恐又要被那帮老臣议论不孝。”
皇帝咳得气息紊乱,先是想起当年自己没能娶到莺娘,便暗中毁了她几次能订婚的机会,致她迟迟未能出嫁,反被北凉人给掳了去,一生悲剧由此启幕。眼下又听皇后提到太后,想起当年若非太后坚决反对,自己或许早就娶了莺娘为妻,何至于之后种种?
他心中剧恸,喉间甚至泛起一丝血腥气,再看跪伏在地的云桑,仿佛越过她又瞧见了她的母亲,胸中五味杂陈。
他大力呼吸了几下,抑住咳,松开锦帕,示意云桑起身,又转向承旨官,沉默片刻,最终喘息说道:
“罢了,罢了,那让礼部……看着办吧。”
皇帝身边跟着内廷的承旨官,另又有中书舍人随行左右,皆是极擅笔墨、极有眼力见之人,闻言当即明白圣上这是允了永安郡主的婚事,连忙各自承录口谕。
另一边,皇帝说完了话,却是咳得愈发严重起来。
守在外面的御医被召了进来,喂药、施针,一番急措。
孝德帝仍是昏了过去。
皇后原本还想趁机让云桑兑现承诺、把答应告诉皇帝之事说出来,眼下见状也无可奈何,让人先将云桑和宁策带了出去,自己忙着继续照顾圣上。
御医又施了一次针,皇帝情况稍得缓解。
少顷,得了消息的太子也匆匆而至,查问完父皇病况,与皇后行去侧阁,听闻父皇将云桑赐婚给陆进贤,脸色一沉,又急问道:
“父皇真就这么放堂兄回去了?”
太子心中不甘,“这两年因为河域水利的事,弹劾他的奏疏不断,眼下流民作乱,刚好是给他议罪定罚的大好时机,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了!”
皇后道:“流民作乱的事,还扯不上给宁策定罪。这大半年,你也好,陈王也好,怂恿了那么多人连本参奏,有成效吗?反倒把他治水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再说你父皇金口玉言,已经让他走了,传下去的旨意岂能轻易收回?”
太子其实还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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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除掉宁策的原因,又不敢告诉母亲,心烦意乱地求道:
“母后想想办法吧,这些年派去魏郡的刺客一个都没得手,现在好不容易宁策自己送上门了,母后不也一直想要他死吗?当年敬怀太子妃……”
戚皇后勃然变色,喝止住太子,压声道:
“你少胡说!那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明明是先帝急着跟南楚一起瓜分东齐,她那个东齐公主自己要寻死,还生出宁诩那个残儿,自己作孽,关我何事?”
太子道:“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儿臣的意思是,留着宁策终归是个祸害,可父皇偏生舍不得动他!”
皇后冷哼了声,“你父皇无非是怕招人非议,说他苛待侄儿,加上宁策看着温顺淡泊,治个水都能得罪那么多官员,不像能有什么作为,你父皇才肯由着他去。”
但眼下云桑那丫头肯为自己所用,证实宁策当年撒了谎、自己才是先帝传玺的储君,那圣上必然害怕,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就算自己先动手了,事后圣上也不会追究。
皇后对太子道:“此事你不用多管了,我自会想办法处理。”
云桑和宁策跟着女官走出殿外。
殿台下的宫阶两侧,官员们收到了圣驾准备启程返京的旨意,正小声议论着。眼下时局动荡,南楚刚刚吞并西蜀,虎视眈眈,周国境内又有水患流民,圣上在这时病倒,属实不妙。
陆进贤与几名同僚站在一处,瞥见云桑走了出去,抬眼朝她望来。
云桑微微颌了下首。
不多时,承旨官和中书舍人各自执圣谕,也匆匆出殿,将新的旨意分别传予礼部与中书省。官员间顿时再次暗流涌动起来,有错愕着彼此耳语的,有忙朝着陆进贤拱手贺喜的,亦有悄悄往阶台上云桑的方向望来的。
云桑从白玉阑干朝后退开,转过身,差点儿撞上伫立身后的宁策。
两人目光相触,紧绞一瞬。
宁策抬了下嘴角,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恭喜了,阿梓。”
云桑撇开眼,低头理着衣袖,半晌:
“哥哥是真心的吗?刚才特意提我与陆先生的师生关系,可不像是想祝福我们。”
宁策没有说话。
他没想到,她能走到这一步。
也没想到,面对孝德帝的提问,自己的回答未必无懈可击。
陆家是长安旧臣,从某种程度而言,背弃了昔日的敬怀太子一系。皇帝的那个提问,俨然暗藏着试探他的用意。
他应该全心祝福的。
一丝不悦都不该有的。
阶台下,陆进贤辞了同僚,朝云桑的方向走来。
云桑想起陆进贤是因为自己与宁策的关系才应下了婚事,自己无论如何,还是得在明面上维持住跟宁策的亲近才好。
她垂了垂眼,“总之不管哥哥怎么想,我真心真意,祝哥哥也能佳期早定。”
宁策沉默一瞬,亦客气笑笑,“希望吧。”
他与南楚皇室的婚约,是周楚联合灭齐之后由祖父建武帝订下的。然而东齐被瓜分灭亡之后,周、楚之间的关系再度微妙,且楚国皇室的几位小公主相续夭折,亦无合适的联姻人选。
建武二十四年,建武帝与敬怀太子被楚军围杀于长安,两国正式交恶,宁策与楚国皇女的婚约,自此便彻底断了兑现的可能。
但,却也从来没能正式解除过。
其间原因,除了牵扯到楚国皇室的内斗,也因为宁策作为昔日的皇太孙,身份实在太过特殊。对于今上孝德帝而言,若让侄儿联姻豪族,其地位便会如虎添翼。可若让他娶个门第稍弱的女子,又怕悠悠众口,说皇帝苛待亲侄。所以两相权宜,还不如留着那桩旧约,只说是先帝圣意,不好擅改,一直拖着。
云桑想起前世萨鹰古说过,宁策最后还是娶到了楚国的公主,兑现了幼时的婚约。
所以指不定他现在就一直心心念念地惦记着,盼着早日能娶到他的公主,合纵南北呢。
15. 第 15 章
陆进贤踏上阶台时,宁策已跟着内侍官往渡廊的方向行去。
陆进贤在云桑身畔驻足:
“魏王明日就要返回封邑了?”
云桑颌首,“圣上说让他明日与圣驾一起离开行宫,应该会另派人马送他回魏郡。”
她想起自己与陆进贤的约定,问道:“先生想要从他那里取的东西,要赶在离开前拿到吗?”
陆进贤沉默了下:
“郡主现在,切勿再称下官‘先生’了。”
云桑反应过来,亦是窘迫,改口道:“陆大人。”
圣上既已许嫁,这桩婚事便几乎是板上钉钉,纵她心中仍只将陆进贤看作老师,但婚约既定,到底,是要做夫妻的。
晨曦明媚,少女眉眼似画。
陆进贤的视线在云桑殊丽微赧的面庞凝濯片刻,心中情绪亦有些怔濛。
他靠近了些,将心思转到正事上,“魏王随身之物都在马车上,由此番同行的两名护卫守着,郡主若肯帮忙的话,明日出发之后最为方便,届时下官会事先打点,助郡主行事。”
云桑知道交易的条件,眼下自己得偿所愿,也不推诿。
“好。”
她刚好在泾阳尚有一事未了,趁机又道:“那……我置办些送行之物,明日才好有借口去魏王的马车。”
行宫之中,因为准备御驾起行之事,四处忙作了一团。云桑得了陆进贤出面沟通,午后由陈王府的府卫护送着,跟着陈王妃陆婉凝一起,去了泾阳城。
婉凝知晓了圣上答应婚事的口谕,又惊又喜,对待云桑自是又亲密了几分,从陆进贤那里得知她想要出行宫置办些东西,便欣然答应帮忙。
皇家身份尊贵,两人自不能像寻常女子那样出门闲逛,事前得了消息的县尉,直接把城中货商召到县衙,备好佳品,供贵女们挑选。
婉凝挽着云桑,一面沿着摆在回廊中的货架徐行,一面悄悄打趣说着些体己话:
“那日在马车里,就瞧出你与长兄不对劲了!”
云桑垂眸,“我身世有瑕,还望不会让陆大人蒙羞。”
婉凝道:“什么啊,他比你大那么多,又是续弦,明显是他高攀。阿梓你生得这么好看,聪慧又有胆气,还让南楚人吃过瘪,若能进我们陆家为妇,想必爹娘在天上也是极欢喜的!”
两人选了会儿东西,县尉夫人来请二人去花厅用茶,稍作歇息。
云桑对婉凝道:“眼下我要开始准备嫁妆,陇西云家的人与我不太熟,所以想自己收些可用之人在外跑腿。这几日陈王兄不是搜捕了些流民吗?我想去找找有没有合适能用的,也方便以后留在这一带帮我守理田产。”
婉凝担心接触流民危险,原想劝阻,但想到是与云桑嫁妆相关之事,自己身为陆家人,实不好多言,遂道:
“那……那你小心些,我让王府的典属官陪着你,若有合适的,他会帮忙过籍提人。”
云桑道了谢,戴上面巾,跟随典属官与县衙的人,去了衙门旁边的县牢。
县牢提前得到消息,派了狱丞与一名文书司录过来迎接。
狱丞不知云桑具体身份,只被告知是京城贵人的女眷,一路陪着小心:
“贵人这边请,最近送来的流民实在太多,只能全关进地牢里。这边,小心台阶。”
云桑跟着狱丞,缓缓下阶。
光线渐暗,石阶两侧的墙壁上,燃着油灯火把,气味熏人。再往下,只见光影阴森,犹如鬼境,压抑不绝的哭泣声夹杂着带着血腥气的腐朽臭味,回荡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连着下了三层石阶,视野渐渐开阔。只见甬道两侧的牢房里,关满了衣衫褴褛之人,其中一些还明显曾受过刑伤。衣不遮体的妇人们,蜷缩在角落里,幼小的孩童紧紧攥着母亲,簌簌发抖。
纵然前世流亡大漠,云桑亦未见过此等凄凉景象,一时不觉攥紧袖口,放缓了步履。
狱丞意识到云桑的踯躅,“贵人别怕,门都上了锁,他们出不来!您看看,大概想要些什么样的人?”他握着鞭柄,介绍道:“年轻的女子、女童都在这边,男童的话,看您是想要长得好的,还是跑得快的。”
云桑尚有些没回过神,“什么意思?”
狱丞陪笑道:“就是看您要选‘娱倌儿’还是‘猎犬儿’。”
京城那样大地方的贵人肯来小地方县衙挑流民,自然不会是选近身侍奉的婢女或仆从。要么是供人玩乐,要么是行猎时充当活靶子,总之都是让贵人们消遣的玩意儿。
云桑盯着狱丞。
她知道,他之所以能自然而然地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因为从前有人做过这样的事。
云桑来县牢之前,并没打算真要买什么奴仆,只是为了提人而编出的借口罢了。她如今虽争取到了订婚出宫的机会,即将开府备嫁,使起例银来宽裕自由了些,但也没到能肆意挥霍的地步。
“我们能带多少人出去?”
云桑转头问典属官。
典属官来之前得了婉凝的吩咐,备了银票,算了算:“至多……二三十人吧。”
按大周律,没有公验凭证的流民被羁押入衙后,会按逃奴身份发卖,买卖交易经过公帐,多少是需要缴付银钱的。
狱丞递了根竹竿给云桑:
“贵人隔着铁栏,拿这个指点,点那个我们就记下,一会儿给您送出去。”
云桑接过竹竿,犹豫抬起,缓缓朝离自己最近的牢室里伸去,先点了那对紧紧依偎的母子,又点了个衣不遮体的小女孩。
牢里其他人听见了狱丞的话,又见云桑衣饰不凡,纷纷朝铁栏前涌来,哀求道:
“贵人买我吧!”
“贵人,买我的孩子吧!”
被母亲高举压至栏前的婴孩,哭得撕心裂肺。
云桑手里的竹竿仿佛重逾千斤,再也举不起来。
典属官看出她的犹豫,叹息劝道:
“这些人也是咎由自取。朝廷原本在潼州安排了田地,他们只需老老实实搬迁过去,就能有新田地、新户籍,非得反抗,非要乱跑,自作自受,怨得了谁?”
一旁的文书司录是本地出身的年轻书生,闻言忍不住反驳道:
“也不能说他们自作自受。潼州苦寒,地里根本长不出庄稼,他们过去了也是等死。依我看,朝廷更该根治水患,就像魏郡那样,兴修水利,彻底解决问题,而不是强逼灾民迁徙去别的地方!”
典属官嗤笑道:“魏郡治水还不是出了许多麻烦,占用了河道田产,朝廷里的弹劾从没断过。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把事情想得简单。”
司录书生梗着脖子:“修水利顶多扩宽十数丈、二十丈,能占用多少河道和田地山地?只不过那些河道田产大多为当地豪族所有,与各地官员利益相关,自然有办法让他们的怨言上达天听,夸大其词,弹劾不断!但这些百姓呢?他们是最底层的人,大字都不识几个,怨言又能让谁听见?”
典属官皱起眉,刚想开口,却见云桑这时转过了头,对他吩咐道:
“把这里所有的妇孺都登记入册,我全都要了。若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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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拿我的私产去抵。”
算是把自己嫁出去的最大获利吧。
终于有了支配钱财的名头和自由,千金散尽全买人,扩府充嫁妆,谁也没法置喙。
云桑垂了视线,继续朝前走。
甬道的尽头,是关押青壮男子的牢房。云桑抬眼缓缓巡视,目光停在最末端的一间窄小囚室内。
手腕戴着镣铐的年轻男子靠在石室角落,长发凌乱,衣衫浸血。
跟过来的狱丞循着云桑的视线看了眼:“这人是个哑巴,背上还有溃伤。”
云桑见石牢墙壁潮湿,长满苔藓,沉默片刻,开口问道:
“背上既有溃伤,为何还让他紧贴着墙壁坐?”
狱丞道:“这可不是小人们安排的,他自个儿要这么坐着。”
清了下喉咙,压低了些声,“这人长得有几分颜色,一送来,咳……同室的几个人就有些上手上脚。不过他也把人打了,所以才给他上了铐子。后来估摸着是怕被人骚扰,就一直这般靠墙坐着,也不睡觉。”
云桑越过铁栏,注视着容子期,见他也正抬眼朝自己望来,黑曜石般的凤眸依旧冷凝戒备,却又多了几分颓败绝望。
“你先去帮忙记录名册吧。”
云桑吩咐狱丞:“走之前把牢门打开,我想进去看看。”
狱丞应下,唤了狱卒过来开了门。
云桑躬身入了牢房,缓步走到容子期身前,揭了面巾,蹲下身,伸手拨开他脸上的乱发。
容子期抬手想挥开她的触碰,无奈双手被镣铐缚住,一动之下反倒拉扯得伤口剧痛,脸色顿时煞白。
“你躲什么啊,我又不会卡你脖子。”
云桑说道,要来一瓶伤药,扯开容子期的襟领,倒在他后背上,想起那日差点被他掐死的经历,一时觉得让他吃些苦头根本无需内疚,可一时又觉得,无论是那晚弃他在山洞时伏地奄奄的姿态、还是如今险些被凌辱的倔强憎恨,都总不禁让她想起前世的自己,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
说到底,一开始,确实是她霸占了他的船。
但那晚如果没有她的药,他估计也活不了。
反正现在也懒得计较他俩谁欠谁了。
“你……叫什么名字?”
云桑拢好容子期的衣襟,看着他,“想好了再答,我这可是最后一次问你了,你若是还不老实,我便留你在这儿,再不管你了。”
容子期盯着云桑,墨眸黯森,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可过去几日的屈辱到底摧折了他的傲气,非要选种死法的话,至少不是在这里。
良久,他动了下唇,迟疑着,无声吐出一个字。
云桑研究着他的口型,“肃?随?”
少女嫣红的唇瓣,因为音节而微微嘟起。
容子期撇开眼,半晌,重新哑声开口:
“六……”
“刘?六?”
云桑求证似的朝他比划了个数字六的手势。
容子期斜了一眼她的手,点头。
应该是家里行六的意思。
云桑理解过来,唤了声:“六郎。”
她的语音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词尾微微扬起,似是呢喃。
容子期有些想将她撕碎。
好在这时典属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记录好的名册:
“一共五十二人,都登记完姓名了。”
云桑戴上面巾,站起身,吩咐道:
“这一个也加上。记作我的家奴,姓云,名……三三。”
16. 第 16 章
翌日圣驾自行宫启程,随行上百宫人及朝臣、女眷,浩浩荡荡,逶迤绵延东行的官道。
行至昭兴附近时,舆队稍作休歇,载有贵人们的马车被前后的禁军簇拥在了山林官道的最中间,后面还跟着高阶宫婢所乘的车辇、和装运行李的车辆。
陆进贤打马至云桑车前,在车窗外见礼。
“入夜前会过昭兴关,过关之后,魏王殿下的马车就会南下返回魏郡,郡主要去道个别吗?”
这是催她办事了。
云桑颌首:“好。”
陆进贤朝车帘微微倾身靠近,压了声:“郡主可还记得要寻的是什么?”
“记得,一本账册,厚薄与《列子》相似,里面盖有私印。”
这是昨日就讲好了的。
云桑让侍女捧着礼匣,随自己下了马车,去到宁策的舆前。
车舆四周守卫森严,太子特意调派了神武卫的重甲骑兵,又将先前护送云桑北上的梁州县衙兵马也安排了过来,颇有几分驱逐押送之意。
云桑登车入内,见宁策病颜苍白,身披鹤氅,手握书卷,坐在榻角,旁边鼎臣正用风炉煨煮着药汤。
宁策抬眼,见是云桑,牵了下嘴角:
“阿梓来了。”
他语气很轻,透着惯用的温和,仿佛那晚雨中冷语相弃之事从不曾发生,还是一副兄妹情深的温情模样。
完全让人瞧不透情绪。
云桑示意侍女将礼匣奉近,放到榻前的织锦毯上。
“哥哥马上就要回魏郡了,下次见面不知会是何时,之前不管有什么不愉快,但还是想好好道个别,就当是帮阿诩送些心意,回去也好跟他交差。”
云桑摒退侍女,自己打开礼匣,将昨日在县衙买下的东西一件件取出:
“泾阳靠近西行商道,能买到西域的墨、纸和香料,我知道哥哥喜欢收藏古字画,这些东西应该都用得上。”
从前宁策刚搬进洛阳玉瀛宫时,云桑最爱偷偷往那里跑,缠着他,陪着他整理寻来的古籍残片。修复,托裱,揭裱,再笨手笨脚地帮他调糨糊、涂防虫的香料,对这些事,渐渐也学得比旁人懂得多。
“这还有一小袋胡椒。”
云桑拎起一个小锦袋,递到宁策面前,“椒泥防潮最合适。不知道西域的胡椒是不是也能用?”
宁策握着手中书卷,目光越过面前锦袋,凝濯在云桑的脸上。
半晌,“嗯”了声,转头吩咐鼎臣:“帮郡主收一下东西。”
云桑道:“不用麻烦,我自己来,让他给哥哥弄药就好。”
说着,将礼物挪到了舆角的箱笼前,掀开箱盖,一边整理出空位,一边慢慢将东西摆放进去。
鼎臣盛好药,奉至宁策面前,觑了眼云桑,又看向宁策。
宁策不动声色地吹凉药汤,眉目沉静。
车外传来军士的声音:
“魏王殿下,过了昭兴关殿下的马车就会改道南下,骁骑卫说最好现在就将殿下的马车挪去队伍最前方,方便到时掉头,不至于阻了圣驾。”
云桑从箱盖后抬起头来。
宁策看向她,“要现在下车吗?”
云桑摇头:“东西还没放完呢,等车挪完我再走。”
宁策没有多言,吩咐启程。
马车调了个头,辚辚朝前而去。
云桑的手,加快了摸寻的速度。
宁策随她一起从浮梁河上的岸,身边带了什么东西,她大概都知道,除了装着衣饰的长匣,便是些拓纸香料等物。
她迅速挪动着纸卷轴盒,指尖在木匣旁触到一个薄本,忙捻了住,抽出翻开,垂目轻瞥,见是一本没有封皮的册子,里面记载着人名和数字,像是账本无疑。
但陆进贤说过,他要的账本上每页都盖有私章,而眼前这本册子里没有任何的印鉴痕迹,更像是个抄本。
如此一来……
是拿,还是不拿呢?
陆进贤要的这个东西,显然是用来对付宁策的。一旦这个册子交上去,也许前世宁策夺权的命运就会被改写,陈王不会死,陆家也继续磐石稳固,自己嫁过去之后,只需潜心经营陪嫁的产业,便能安稳度日,且又让陆进贤欠下了这笔人情,将来再谈什么条件,亦有余地。
云桑慢慢卷起手中的账册,塞进袖间,卡入特意戴上的缠枝臂钏里。
可是……万一这个抄本是错的,劳而无功一场,又该如何?
宁策事后找不到东西,必然会猜到自己身上,若这抄本无用,将来他又仍像前世那样执权辅政、得登极位,想向自己问罪,她又能逃得掉吗?
云桑怔忡迟疑。
“还没找到吗?”
车厢对面的宁策,语气淡然地轻声问道。
“嗯?”
云桑愣了下,扬起眼眸。
下一瞬,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心口骤然一紧,呼吸刹那凝滞,面上强抑着平静:
“什么……找什么?”
宁策握着药盏,手指轻轻搭着盏沿,抬眼亦朝她看来,半晌,反问道:
“是陆进贤让你来的?”
“我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
云桑不动声色地,将账册朝臂钏里压了一压。
宁策判研着,语气澹然,“那不然,是皇后的主意?”
云桑拉盖住袖口,“我真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
“真不知道吗?”
宁策看着她,眼底浮泛出些许笑意,神态中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闲适:
“所以阿梓并没有生我的气,也没有怨恨我欺骗了你?”
“我为什么要怨恨哥哥?”
云桑缓缓合起箱盖,也微弯了下唇角:
“就因为哥哥自身难保,帮不了我吗?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非要强人所难。当初我害怕母亲生气,害怕被学宫的同龄人排挤,不是也曾疏远过哥哥吗?”
“再说,哥哥那晚说的话也没错,人活于世,就是得靠自己。好多时候,也并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不过是贪图安逸,想找个人靠一靠,活得轻松些。可事后想明白了,只会瞧不起自己,做了依附他人而生的藤蔓。反而是被逼上一逼,强迫自己去走不敢走的路,一旦踏上去了,发现其实也没想的那么难,最后事情解决了,自己也变强了,一举两得。”
“是吗?”
宁策注视着云桑,搭在盏沿上的指尖微微摩挲了下,蓦而牵唇:
“阿梓这样说,哥哥便放心了。还以为你是走投无路,才要把自己卖给陆进贤。”
云桑与宁策紧紧对视着,眸光颤了颤,旋即移开了视线。
握在箱盖边的手指攥紧了些,半晌,狠吸了一口气,“啪”的一声用力关上了箱盖。
她站起身,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身下的马车陡然一晃。
紧接着,拉车的马匹振鬣嘶鸣,撒开四蹄朝前疾奔而出!
骤起的颠簸带得云桑踉跄歪倒,身体往窗框狠狠砸去。眼看额头就要被飞甩的竹帘击到,宁策的手伸了过来,挡在了帘刺前,另一手揽过她的腰背,将她护入怀中。
马车疯狂地朝前急驰。
宁策拥住云桑,跌坐到榻角里。
一旁的鼎臣已跃至车厢外,伸手推开惊慌失措的车夫,闪身扯过马缰,取代车夫控住了马。
马车平稳了几分,速度仍旧很快。
宁策小心护住云桑的头,一面轻轻撩帘,朝外望去。
窗外林影如梭,风驰电掣,马车在密林的尽头转了个急弯,奔入一段山谷之间,速度方才渐渐放缓。
鼎臣勒缰驻马,坐骑嘶鸣着扬起前蹄,来回踏了许久,终是安静下来。
宁策松开云桑,撩开她额前的头发看了眼:
“没撞到吧?”
云桑摇头,从他腿上移开身,扶窗朝外看去,只见四周树木密布,遮天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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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两侧苍翠层层叠叠,难辨出路。
鼎臣返入车厢,禀道:
“殿下,莲华他们到了!”
宁策俯身拾起云桑的一截裙摆,从适才泼洒在了榻沿的药汤上挪开,平静吩咐道:“让他们看准时机,去引骁骑卫的人过来。”
鼎臣退了出去。
云桑在窗前回头,惶惑不解:
“什么看准时机?”
刚才不是马受惊了吗?
现在既已控住了马,掉头返回去便是了。
宁策仍旧俯着身,拧干了云桑被药汤浸湿的裙摆,方才抬起头:
“待会儿不管你看见什么,都不要插手,全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意思……”
云桑愈加惶然。
犹疑间,忽听见车外一阵马蹄声驰近,有军士提声高喊道——
“找到了!”
话音未落,几名骑兵已驱策坐骑上前,将马车团团围住。
随即兵刃铿锵出鞘,领头武将径直下令,几名骑兵打马而上,分驻马车前后,手中玄铁长链的流星飞爪随即掷出,“铛,铛”数声,将爪尖钉在了车厢板上。
“哗”的一声巨响,马车侧面的半块厢板从外被拉裂开来,轰然碎落!
宁策将云桑拉到身后。
几名士兵跃进舆内,挥舞着兵器径直袭来。
云桑看见他们身上穿着的梁州县府兵装,一时愕然失声。
士兵们手中钢刀挥出一半,亦留意到了宁策身后的云桑,动作刹那迟疑。
这时鼎臣从厢门外跃入,手中长剑弹出,刺进了一名士兵的胸膛,余下几人见状,再不敢迟疑,两人架挡住鼎臣的攻势,另一人挥舞钢刀劈下,径直向宁策砍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银芒晃动,白刃翻转。
云桑眼见着那刀锋劈下,身前的宁策却只微微偏头,完全没有闪躲防御,她思绪尚未运作,人便已抬手挡了过去。
“砰”的一声利响声!
刀刃砍中了云桑的手臂。
巨大的劲力,带得她骤然失衡,整个人歪倒滚落到地上。
“阿梓!”
宁策伸臂捞起女孩,另一只手已反手抽出了榻板下的短剑,银光绞过,划破士兵的咽喉。
鲜血,如红雨般四下喷溅。
马车外的山林间传来鸣镝升空的响声,又一队人马急纵而至,很快与车外的梁州骑兵杀到了一处。
鼎臣朝外看了眼,“殿下,骁骑卫被引过来了!”
宁策恍若未闻,只顾捋开云桑的衣袖,查看她的伤势。
不知是不是怕撕扯到伤口,他手指间的动作既急迫,又克制。
云桑感觉到他指尖那丝压抑的轻颤,心中亦是后怕。
她其实有些想不清怎么就抬了手。
也许是前世在大漠与追兵缠斗磨砺出的本能,做不到唇亡齿寒、无动于衷,又也许,只是少时与宁策逃离长安、无数次并肩求生养出的一种习惯,没办法,真看他死在自己面前。
衣袖终于被挽了起来。
臂上戴着的金钏被砍成了几截,里面的账册早不知落去了何处,却也因此挡住了刀劈下的力度,只让刀锋在皮肤上留下道不太深的口子。
云桑松了口气。
扬起眼帘,撞上宁策投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他眼中的情绪复杂难懂。
鼎臣在窗前回首,催促道:“殿下!”
宁策将云桑扶靠到榻角,俯身拾起地上的钢刀,换至左手,微吸了口气,随即狠劈而下,没入了自己肩骨。
殷红的鲜血,顿时浸透衣袍。
宁策低头看了眼伤口。
“还不够。”
他吩咐鼎臣:“照我之前交代的,动手吧。”
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
鼎臣咬了下牙,走到宁策身后,反过手中刀柄,朝他狠狠击下!
17. 第 17 章
骁骑卫的兵马隶属兵部,训练有素,又有人数上的优势,很快控制住局势。
出手突袭的梁州县兵们完全没料到骁骑卫会来得这般神速,一时进退两难,纷纷缴械投降。
马车被护送回了官道。
消息也很快被禀至御前 ——
魏王马车突然失控,奔至华青山道,随行的梁州兵卫追寻赶来,出手重伤魏王,此时生死未卜。
事情传开,众伴驾朝臣们顿时哗然,围至临时搭建的御帐前询问始末。
孝德帝原就病重,此刻听闻云桑一同遇刺,撑坐在屏风后气急攻心,剧烈咳嗽。
少顷,被擒住的梁州骑兵武将由骁骑卫押至御前。
云桑亦被送了过来。
太子看了皇后一眼,走到帐前,斥问武将:
“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在圣上回京的途中行刺皇族!这是要谋反吗?”
一旁的陈王,脸色难看。
梁州的县尉是他母族谢家的姻亲,太子这一通罪名安上去,实可谓心机险恶。
武将伏地道:“末将不敢!只是看见魏王马车突然离了官道,以为他要逃跑,才追去阻拦的。”
太子道:“什么荒唐之言,堂兄为何要逃?”
武将道:“魏王在河域以治水为名,强占民田,引发公愤,害怕朝廷弹劾追责,自是有逃离的理由。”
他微微直起身,朝戚皇后的方向觑了眼,想起提前备好的说辞,又朗声道:
“某等出身河域梁州,自当忧百姓之忧,怜民生之艰,眼见朝廷迟迟不决,便只能自警自戒,捍卫公义,为民请命!”
说完,又瞄了皇后一眼。
戚皇后暗掐掌心。
一群蠢货!
明明吩咐过他们等过了昭兴关再动手,事后再层层上报到御前,将罪名推到以梁州县尉为首的河域官员头上,届时自己也已让云桑在圣上面前禀明了玉玺之事,就算圣上有所怀疑,也会顺水推舟,判一个河域官员携私愤刺杀宁策,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堵住悠悠众口。
可谁知宁策的马车突然失控,看似生异,所以这帮蠢货就自作聪明提前动手了!
皇后示意太子,让禁卫先将武将等人押下去,转身询问御医:
“魏王怎么样了?”
御医刚从宁策的马车回来,禀奏道:
“殿下经臣施针,人已转醒,身上刀伤不轻,失血甚多,虽暂无性命之忧,但头上所受那一击颇为严重,目前看来……”
皇后提着一口气,“看来如何?”
御医跪地请罪,“回娘娘,目前看来气血逆行,目窍受阻,光弱已不能视,将来……恐会彻底失明。”
他话音落下,周围诸臣俱是一惊。
戚皇后提着的那一口气,却是落了下来。
宁策要瞎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皇后面露痛惜,转向屏风后的孝德帝:
“陛下,魏王遭此横祸,实是令人扼腕,还请陛下派遣医官,随魏王返回封邑,以便路上照料。”
宁策成了瞎子,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打发回封邑,由他自生自灭,将来若再行暗杀之事,得手的机率也远胜从前。
可这时,朝臣中一名发须花白的老者踏出列来,反对道:
“陛下,魏王身负重伤,前去魏郡之路又险阻重重,更遑论河域诸官已起杀意,现下强送其折返,实为不妥。”
说话之人是中书令杜龄,早年曾做过孝德帝的老师。
他与如今当政的大部分朝臣一样,都是出自昔日赵王府的利益圈子,多多少少,其实都视宁策为当今皇权的潜在威胁,换作从前,他多半不会为宁策求情。
但这一两年,太子与陈王暗地党争,各派官员各自站队,同气连枝,但凡触碰到了其中一员的利益,就会立即被群起而攻之,互相遮掩,混淆黑白。
河域治水之事,就是这样的例子。
明明是官员政务懈怠、赈灾失利,却反过来参奏兴修水利的魏王,仗着能拉帮结帮,朝内又有陈王作保,便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杜中书是饱读诗书的清流端臣,又曾三朝为官,见多了公事私办致朝政紊乱、帝王蒙蔽的例子,如今眼见政局紊乱至此,再做不到眼见不公,却还要闭口不言!
“魏王遭逢行刺,陛下若不加安抚照护,便是等同纵容奸臣所为!圣贤有云,为政之道,当持公允,方能下安民心,上定国基,魏王殿下在河域推行利民之策,却因触动小人之辈的利益而屡遭弹劾,此风绝不可长,更不可纵!否则将来何人再敢为百姓谋福祉?”
杜中书门下弟子甚多,如今都是三省要员,见老师出列谏言,众人也纷纷上前跪地附和:
“中书令所言极是,惟宽惟公,方能载道!”
党派争权的倾轧,在朝堂上必然导致正直之人受打压,清流之士遭排挤,没什么根基的就算站了队,也会被踢出去挡箭。时间久了,人人自危,再想明哲保身的人都难免情绪起伏,忍不住激昂宣泄。
御帐内,孝德帝急促地咳嗽起来。
太子和陈王连忙前后进帐,侍疾之际,又都争着各自谏言。
皇帝挥手制止住儿子,平复住气息,朝外问道:
“阿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集聚到帐前云桑的身上。
云桑被侍女扶着,胳膊上裹压着之前御医包扎的药巾,神色中似仍透着些许怔然。
“甥女去给魏王哥哥送行,马匹突然失惊疾奔。”
云桑轻声道:“一直到了山林里面,随车的侍卫才把马控制住。然后梁州县衙的骑兵就追来了,用兵器击破车厢,上车行刺,魏王哥哥……”
她顿了住。
脑海里,又浮现出宁策自伤的那一幕。
她现在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敌兵钢刀劈下的那一刹,宁策没有躲。
他就是想受伤,就是想示弱,就是让朝臣心生同情,让对手放松警惕!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会帮他挡下了那一刀。
满地伏跪的朝臣之中,陆进贤亦朝云桑望来,神色凝重。
云桑明白,自己此刻的回答,能定宁策生死。
数年来,他偏安一隅,连兴修水利这样的事都会反过来遭人弹劾,可见处境艰难、夹缝求生,自己此时只需斩钉截铁,当众哭闹揭发,必是能毁他所有。
可无论她与宁策恩怨若何,杜中书的那些话确确实实没有错。
她亲睹过河域流民的逃亡,见识过泾阳县牢的惨状,宁策生死成败是一回事,但说出真相,让那些颠倒黑白的地方官员反过来得偿所愿,她也绝不想看见。
云桑心绪纷杂迷惘,良久,微垂视线:
“魏王哥哥……只一心护住我,自己却被那些贼兵打伤了。”
少女姿容殊丽,纤弱盈盈,停顿垂眸的片刻看着不似犹豫,倒像是被吓坏后、不得已又回忆起惨烈的无助,实是引人怜惜。
伏跪着的朝臣们,顿时再度俯身进言,一片力谏彻查河域,肃清朝纲。
御帐内,孝德帝咳嗽了片刻。
“诸卿起身吧。没能好好处理河域之乱,皆乃朕之过!咳,咳……”
他挥开欲劝的太子和陈王,长叹一息,“敬怀皇兄只有策儿和诩儿两个儿子。诩儿生来带疾,如今策儿又……咳咳……朕自是会彻查到底,还他公道。传朕口谕,让魏王随朕一同回京,着御医署为其疗伤,竭尽所能,不惜代价。”
*
是夜,御驾与随官行至昭兴,入住行宫。
此处行宫殿舍有限,不设行台,禁卫与内侍忙着为各位贵人安置寝所,奔走穿梭,指挥催促。
陆进贤跟着宫人,走到偏殿的角落,朝墙下负手之人行礼:
“殿下。”
太子转过身来。
陆进贤斟酌了下,再度行礼:“殿下将来若再有什么动作,烦请提前知会臣一声。”
太子冷笑:“怎么?见你未婚妻被牵连受伤,找孤兴师问罪来了?提前知会你?你求娶阿梓,怎么没提前询问孤的意见?”
陆进贤忙道:“臣只是觉得东西没找到,魏王现在还不能死。至于臣求娶永安郡主,也只为让她答应监视魏王举动,替太子殿下查明容氏账册的下落。”
“那找到了吗?”
太子说到这件事就心烦意乱,“你跟孤分析说,容家从前是东齐人,堂兄也有一半的东齐血统,小时候还去那边住过,所以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往来。一会又说容氏钱庄的人在浮梁山失去踪迹,偏偏堂兄那晚也在浮梁河,定是有什么牵连。可你不觉得这话听起来自相矛盾吗?他跟容家有交情来往,然后又堂而皇之让对方消失了?他如今一个无权无势的郡王,无兵无卒的,敢戏耍富甲天下的琅琊容氏?说到底,这件事明明是陈王和谢贵嫔捅去父皇面前的!”
陆进贤道:“可臣问过陈王,消息并不是他自己寻来的,而是有人悄悄递了密信去谢贵嫔身边。”
太子嗤了声,盯着陆进贤:
“孤现在倒是怀疑,你假意向孤投诚,实则还是跟陈王沆瀣一气,帮他洗脱嫌疑。毕竟他有兵权、有世家支持,你妹妹又是他的正妃,来日他若继了位,你就是当朝国舅,自是比跟着孤来得风光显赫。”
陆进贤忙跪倒在地:“殿下明鉴,臣绝无此心!”
太子目光停在夜色晦暗处,用力平复了一番情绪:
“算了,总之这件事你尽快办妥。不管事情到底跟堂兄有没有关,你既怀疑他,就赶紧动手查清。母后已经让医官又去看过,确认他目络受损,夜不能视,迟早要瞎。对付这样的人你再不该有什么借口,若再拿不到让孤信服的证据,就别怪孤送你去陈王面前对峙,看看你到底是三姓家奴,还是两面细作!”
*
夜幕渐深,行宫之中灯火通明,宫人们依旧忙碌如织。
云桑跟着女官穿过渡廊,前往临时用于安置的居所。
远处廊桥的另一头,葛嬷嬷横眉冷眼地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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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宫女疾步走来。
云桑心头一紧,担心皇后再寻自己去问话,忙扶着廊柱,扯住女官:
“我手臂的刀伤突然剧痛起来,心口也疼。”
女官见状忙扶了云桑,改向南行,穿庭过园,来到一间殿室。
此处是御医暂歇之处,四下箱笼遍地,人忙物杂。
女官将云桑暂交给小宫女照料:
“郡主稍等,婢子去寻人来。”
云桑点了点头,半托着手臂,避开忙碌穿行的宫人,踱至殿侧。
槐花树下,摆着一张石凳,她刚想坐下,抬眼瞧见鼎臣端着一盏药从侧廊出来。
鼎臣也看见了云桑,上前行礼:“郡主。”
“郡主是来看殿下的吗?”
云桑这才知道,宁策伤重,圣上又下了口谕全力救治,人便被留在了这里的临时御医署。
她沉默了会儿,问:“他怎么样了?”
“不太好。”
鼎臣攥紧些手中药盏,“伤了目络,光线弱暗时,瞧不见东西,太亮又会刺眼。现下御医正在施针,郡主要一起过去看看吗?”
云桑踯躅片刻,跟着鼎臣穿过月门,行去了殿侧。
屋内许是因为疗伤的缘故,烛火罩得很暗。
御医刚施完针,收拾药箱,眉头紧锁。
宁策倚榻而坐,宽袖素袍,肩头裹着药纱,面上白纱蒙目。
鼎臣放下药,向宁策轻声禀报了几句,提起药箱,送了御医出去。
宁策抬起头,安静了一瞬,继而唇角微弯:
“是阿梓吗?”
云桑走了过去。
宁策的眼睛上蒙着轻纱。
她抬起手,试探地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果然毫无所觉。
“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她轻声开口:“你就……只有自伤这一条路可以走吗?”
宁策抬起头,仿佛他仍能看清她似的,答非所问:
“那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实话?”
“你以为我是要替你隐瞒吗?”
云桑心中情绪翻涌:“我只是觉得不公平,不想让那些河域官员觉得可以为所欲为而已。”
宁策失血苍白的嘴唇,轻轻弯翘一瞬。
半晌,“你真以为,杀我的那些人是河域官员派来的?”
“不然……是谁?”
宁策没有立即答话,伸出手,摸到云桑的手臂,轻抚那里伤处包裹的药纱。
“还记得我在马车里问你的问题吗?”
良久,他开口道:
“当真没有生我的气,当真没有怨恨我欺骗了你,也当真没有——”顿了一顿,“为了自保,而向皇后出卖了我?”
云桑被他半握着的手臂,瞬时有些绷紧。
半晌,依稀反应过来:“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想要杀你的人是皇后?”
她早该猜到,皇后知晓了当年的秘密,必是会找机会对宁策出手的,只是不曾想到会动手得这么快。
云桑扬起眼帘,望着宁策,等着他继续。
他既有此一问,必是知道她出卖了他。
她索性也不介意跟他彻底撕破脸。
反正不是他最先逼得她走投无路,只能自保的吗?
可面前男子仍只轻轻触抚着她的伤处,平静温缓,如拂过水面的柔羽,反问道:
“你觉得呢?”
云桑动了动唇,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纷杂的思绪中又像有电光利芒闪过,霎那明晦交错。
他知道她出卖了他,知道皇后想要他死,却还是任由着她上了马车。
“哥哥,是又把我当了棋子,对吗?”
云桑语气艰涩,一字一句:
“故意逼得我走投无路,心中怨恨,然后把你的事告诉皇后,引她忌惮出手,派人来杀你……”
她用力吸了口气,顿了片刻,又道:
“你在马车里问我,是不是陆进贤让我去的。你也一早就知道他在找什么,对吗?”
宁策面色澹然:“嗯。”
一开始,并不确定她背后之人是陆进贤。现在,倒是确定了。
云桑声音微微拔高:
“既然知道我想偷账册,那为什么不阻止我,不赶我下车?”
宁策沉默住。
烛影昏暗,指下的触觉愈发清晰。
他抚着她臂间的药纱,想起她抬手挡刀的一幕,想起自己那一瞬的心情,良久,平静说道:
“因为我需要你留在车里。”
烛光映照在男子俊雅的面庞上,那双素日看上去总是温柔似水的眼眸被白纱掩了住,五官轮廓间的那抹挺峻便显得有些异样的冷。
“因为我必须活着回到洛阳。”
“只有你在车里,皇后的人才会有所忌惮,只有你被牵连受累,圣上才会更心软,不放弃彻查此事。”
宁策缓缓松开了握在云桑臂间的手:
“诚如你所言,阿梓,你一直都是我的棋子。”
18. 第 18 章
鼎臣送完御医回来,刚到寝房门口,便听见“咣”的一声响。
他连忙疾步入内,恰撞见云桑从里面出来,走得很快,眼角似乎闪着些晶莹水光。
鼎臣避身行礼,随即进到内厢,见宁策仍旧坐在榻上,头发和肩头滴答着褐色的药汤,身边的地毯上,空盏与水渍一片狼藉。
“殿下!”
鼎臣急走上前,取了巾帕为宁策擦拭,“郡主她……”
他是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出这药盏是被人砸落到宁策身上的。
宁策神色平静地笑了笑:
“是我不好,惹她生气了。”
他接过巾帕,拭去额角药渍,意识到蒙眼的素纱浸湿,抬手轻轻摘下。
鼎臣忙遮挡灯盏,“这光会不会刺眼?要再拿远些吗?”
宁策摇了摇头,抬眼朝灯烛的方向看了会儿。
意识到鼎臣的小心翼翼,安抚道:“我说过,这眼疾之前就有,所以借此行事。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只是光线弱些时看不清,白日并无障碍。”
鼎臣因为对宁策动手之事一直心怀愧疚,虽知缘由,却难免自责:
“容大公子已经让虚谷先生去洛阳了,等殿下到了洛阳,就能立刻让神医诊治了!”
宁策道:“也不用太急。”
宫里的人,会一直盯着自己。
只有一直真正的半瞎着,才能让人松懈忌惮。
鼎臣还是担忧,“殿下说这症状——是那晚在浮梁河上突然出现的,可之前明明好好的,难不成……是那晚在浮梁山被容六郎的人施了什么暗手?”
宁策接过鼎臣递来的干净纱带,重新覆到眼前。
光暗而视昏的症状,是浮梁山放火那晚突然出现的,光线一暗,便看不清东西,在禹仲修的船上也找医师看过,把脉说是目络受损,却不知缘由。
“也许是吧。”
宁策缚完系带,取过灯盏,举至眼前,测试视野明晦的变化。
可不知为何,他刚才,好像能看清云桑。
比起旁人旁物,她显得明亮许多。
如今再回想,那晚在船头引弓,隔着茫茫江雾,他也是一眼就认出她了。
他甚至,能描绘出她适才动怒的模样。
手臂从他指间用力挣开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
像是落了泪,扭头遮掩时,又想起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便干脆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然后就抓过了案上的药盏。
她从小到大,很少在人前发脾气。
总是自卑身世,怯怯弱弱,小心谨慎。
可他知道,她内心能有多么的倔强。
也因如此,才能利用了她。
宁策放下手中的灯盏,沉吟片刻,吩咐鼎臣道:
“回京之事已定,你提前去一趟洛阳,让韵娘开始准备吧。”
*
洛阳城的承极宫,是大周宁氏自建武二十年开始兴建的新宫。
彼时周灭北凉,一统北方,建武帝打算重心东移,将都城从长安迁至洛阳,于是下令修建了这座宫阙,其内建筑精美,当世闻名。
孝德帝的御驾刚一回京,御医署的院正便领着十几名部属匆匆赶至御池正北的帝寝,为其会诊。
云桑回宫之后,整日也跟着舞阳长公主和乐盈等人守在承极侧殿诵经祈福。
出乎她的意料,戚皇后并没有再着急逼她去圣上面前揭秘。
云桑后来渐渐悟出,宁策遇刺之后,朝臣们力主彻查,一上来就给身为陈王远亲的梁州县尉扣了个刺杀魏王的罪名,皇后自是不愿让自己现在去陈禀旧事,把宁策打成“逆党”,错失借他受伤之事攻击陈王的机会。再且,宁策如今已是半个瞎子,还被御医断言将来迟早失明,皇后根本不必着急对付,只将全副心思放在了皇帝的病况和太子的储君之位上。
倒是陆进贤,让人连番带过两回话,想要同云桑见上一面。
云桑知道他想问什么。
可她在宁策马车里找到的账册抄本被砍碎遗失在了车里,而宁策也早知晓了他们的打算,不会让她真有得手的机会,也不会再让她靠近。她跟陆进贤的交易约定无法实现,礼部的诏书也还没来得及下,万一……陆进贤这时悔婚,那她又要继续困在宫里了。
云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这尔虞我诈的宫廷,她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孝德帝被院正悉心照料了三日,情况好转了些。
云桑寻了个机会,跟着送药的内侍进到内殿求见。
孝德帝身边,谢贵嫔执巾服侍着,云桑被宣进后,接过内侍托盘上的玉碗,奉至御前。
皇帝休养数日,恢复了些精神,见到云桑很是欣喜。
女孩从前总有些避他,及笄后突然大方坦然了许多,也愿意亲近他了些。
皇帝接了碗,另一手握过云桑的手,欣慰地拍了拍。
一旁谢贵嫔扫了眼皇帝的动作,又飞快移开。
孝德帝喝完药,又剧烈咳嗽起来。
云桑见皇帝病容憔悴,想起前世他再过了半年就药石难进,后来又拖了一阵,便驾崩辞世了。
到底是养育自己长大的表舅,一直庇护着她,她真心希望他能活得久些,可全大周最好的医师都在这里了,若他们无计可施,自己又哪能有回天之术?
或许等出了宫,能想法子去民间寻些办法。
云桑想到出宫的正事,待皇帝止了咳,起身跪倒:
“陛下上回允了甥女与陆侍郎的婚事,甥女再谢圣恩。如今圣体微恙,甥女也没有别的尽孝的本事,想着陆侍郎是续弦,不用走三书六礼的程序,想请圣上恩准甥女在本月完婚,也算是给宫里添点喜气。”
大周向来有冲喜的习俗,晚辈成婚可为病重长辈求祈福气。孝德帝的亲生子女,适龄的除了乐安皆已大婚,而乐安贵为嫡公主,婚事亦不可能仓促而成,倒也只有云桑这桩婚事最合时机。
孝德帝愣了愣,“这个月就出嫁?这也……太快了些。陆进贤虽是续弦,但朕不想委屈了你。”
“不委屈的。”
云桑道:“既能为陛下祈福,又能与心仪之人早日在一起,甥女高兴都来不及。”
皇帝看着云桑,想起那日她求乞赐婚的殷切,心中感慨,又有些怅惘。
而这些之余,又觉察到心底某些隐秘的渴望,不觉惶然自耻。
“你母亲从前最喜欢祭月节,说这个时节适合穿漂亮礼裙。”
仿佛为了证实那些渴望并非真实,皇帝提到了云昭容,又颤巍巍转头,吩咐承旨官:
“让司天监算一下祭月节前后的日子,看看有没有适合成婚的。”
言下之意,是愿意让步了。
云桑忙叩首谢恩:“谢陛下!”
又求道:“甥女在宫中的侍女,想以陪嫁之名带在身边,再斗胆求赐。”
孝德帝点头应允。
想起了什么,吩咐承旨官:“荣康坊敏阳公主的那座宅子,赐给永安郡主,府内一应制式,都照着公主的品级来办。”
这样的旨意,算是出乎意料的恩赏了。
云桑再度谢恩,退出了殿去。
孝德帝靠在引枕上,出了会儿神。
谢贵嫔暗觑帝色,试探出声道:“陛下,是……舍不得郡主出嫁吗?”
她这两日心力交瘁,先是同族的梁州县尉被扣了个刺杀魏王的罪名,后是朝廷怎么也“选不出”到夏山关安抚突厥的人,太子兴风作浪,又要把陈王推出去,她在皇帝身边侍疾,一直细观眼色,想尽了办法迎奉圣意,好为儿子博欢心。
皇帝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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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朕就是有些想不明白,阿梓怎么就这么喜欢陆进贤。”
他好像,从来没在她母亲的脸上,看见过那样殷切热烈的神情。
谢贵嫔斟酌一瞬,“有的女孩,就喜欢年纪大些的男子,觉得有安全感。”
“是吗?”
孝德帝若有所思,安静了许久,吩咐谢贵嫔:
“陆进贤是渊儿的妻兄。他母亲已逝,你就帮忙看顾着婚事,不要委屈了阿梓。”
*
礼部和司天监领了为云桑筹办婚礼的旨意,又得知此事还牵扯到为圣上冲喜,不敢怠慢,迅速地筹备起来。
按大周律例,公主开府,可依皇子府邸之制,设置官位。云桑如今受赐食邑三百,年俸例银五百,府中任职的长史、司马、典军等人皆由吏部调派。
吏部派来的长史姓许,洛阳本地人,年约四十出头。
许长史引领云桑参观新府,一面介绍道:
“此座府邸原是景帝时期敏阳公主的宅子,当年敏阳公主出嫁后不久,驸马便战死边关,此后公主一直孀居,不曾再嫁,也就没有子嗣继承这处府院。”
云桑跟着许长史穿庭过园,见府邸内古松翠竹,花树繁茂,廊下清泉迂回,曲水流觞,想来当年的敏阳公主是位意趣通透的女子,叹道:
“敏阳公主性情洒脱,茕然独居,却也能怡然自得、闲淡一生,真是让人很是倾慕。”
许长史咳了声,尬笑道:“是啊。”
洒脱怡然什么的倒是有可能,可若说茕然独居,那……当年养的一百多名男宠又算什么?
随侍身畔的秋兰悄声对云桑说道:
“好漂亮的郡主府,庭院看着比灵烟殿的还大,郡主以后就安心住在这里,全府上下都听郡主您一人的,不用再想着逃走了!”
秋兰被葛嬷嬷放出来时,便听说了云桑与陆进贤订婚的消息,她从前就认识曾经是云桑老师的陆进贤,印象里一直觉得对方是位博学和气的男子,家世又好,打心底为这门好亲事感到欢喜!
云桑没有答话。
陆进贤让她办的事没办成,如今还想不想娶她都是一回事,她急匆匆向圣上求来婚期,就是怕他反悔。
她也没法再帮他对付宁策。
那人心思深沉,偏肯对她和盘托出阴险谋算,说不定已经又布好了另一盘棋局,等着她自己走进去。
她再不想靠近他,如今只愿能借着立府的机会,把云氏陪嫁的产业转成银两握进手中,再想办法积累一批可用之人,将来不论遇到什么变故,婚姻作罢也好、政变国乱也好,都能有所倚仗。
云桑吩咐许长史:“之前骁骑卫里有个姓冯的军长为我办过事,还算机敏,想办法将他调来做府里的典军长。另外我在泾阳县牢买了一批奴婢,也都安排入府,给些合适的差事。”
许长史之前已知晓那批奴婢之事,又因走的是云桑的私账,特意留心了些,闻言道:
“郡主府初立,确是用人之际,那批妇人可作洗扫粗婢,孩童稍大些的能在修缮处跑腿帮忙,年纪小一些的嘛……好在人数不多,暂且按家生子的份例养着,开销倒也不大。就只有那个重伤的男子,就是叫阿三的那个,什么活也干不了,药材费倒是花了不少,依卑职看,不如……发卖了算了。”
郡主的婚事订得匆忙,司天监已经传了话,说吉日就在祭月节之后,算算只剩二十天,他操持新府忙得晕头转向,实在没工夫再去照料一个病秧子。
云桑忙道:“那个人不能卖。”
“先让他好好养着,银子实在不够可以走我筹备婚礼的账目。”
许长史欲言又止,忽想起适才郡主提到敏阳公主的一脸倾慕,又记起那病秧子的容貌,心中有种恍然彻悟之意,行礼领命:
“卑职……明白了。”
19. 第 19 章
祭月节是北周夏末的传统节日,每年宫中都有庆典。
去岁因为皇帝病重,礼部取消了祭月宫宴,今年原以为又会再次略过,谁知圣上赐婚永安郡主,吉日定在祭月节之后的第三天,特意下了旨让庆典照常。
是夜,皇宫之中张灯结彩,玉阶生辉。因亦是为云桑的送嫁之宴,孝德帝坚持带病出席了正宴,之后由皇后与贵嫔侍奉着回了帝寝。余下庆祝换由太子主持,气氛瞬时多了些年轻人的恣意,负责承办夜宴的内教坊将丝竹歌舞的散至园中各处,贵客们沿着池水清渠漫步,时不时便能见到身姿曼妙的歌舞姬,挥袖舞于庭园一角的树下,或三五结伴抚琴弄萧坐在莲灯照耀的流水前,别有一番意境与趣味。
云桑今晚是众人瞩目的对象,正宴时一直被皇帝唤至近前说话,眼下终于得以清净,避开人多之处,与陈王妃陆婉凝从邛宫台离开了正殿。
后日一早,她就要早起离宫,辞别帝后,入郡主府与陆进贤行“昏礼”,正式成婚。
婉凝满心期待,又仍有些惋惜:“这婚礼实在太赶了,虽说长兄是续弦,但阿梓你毕竟初婚,至少婚服什么的应该再多花些工夫准备。”
云桑并无所谓,“没关系,漂亮衣裙以后还可以穿。”
又怕婉凝觉得自己敷衍,“现在出嫁能为圣上祈福,对陆大人仕途也是有好处的。”
“现在就开始为我哥打算了啊?”
婉凝睨着云桑,抿了下嘴角,“长兄现在也很期待呢,还特意向我打听你的喜好,重修了家中宅院,种了你喜欢的花木。”
云桑之前没能办成陆进贤要求的事,多少是有些愧疚。
回京之后,一直对他避而不见,之后又迅速请到了成婚的旨意,借用出嫁前不能相见的习俗,彻底断了他来找自己的可能。
她太想出宫了。
所以即使知道很可能再帮不了他,兑现不了当日谈好的条件,还是得逼着他立刻结这场婚。
“陆大人其实不必浪费工夫修宅院。”
云桑对婉凝道:“我以后会住在郡主府的。”
“我也这么说过,陆家在洛阳的宅院是孝德四年着急新修的,比不了从前在长安的大宅和晋阳的祖宅,人多又挤,你怎么可能住去那里?”
婉凝抿笑凑近云桑耳边:“不过我猜,他那是未雨绸缪。依我家习俗,产子须在陆檐下,将来总有一日你得搬去那里暂住不是?”
云桑愣了愣,双颊顿烫,扭头去看石栏外的夜景:
“你看那边有人。”
邛宫台的宫道依山而建,从台上俯瞰而下,能望见不远处蘅芜园中的夜景。
此时园中琉璃彩灯绚若星河,花林间案几等物席地而置,人影绰绰。
正宴之后,太子邀了与皇室沾亲的勋贵子弟在此游玩。
靠左一方的席位上,坐着太子、太子表兄戚远、今上的堂弟贤郡王,右侧则坐着陈王、舞阳长公主的长子杨慎、谢氏长孙谢岚。
被太子特意“请”来的魏王宁策,亦坐在末端的西府海棠树下。
当中空地之上,几名内教坊的美姬随乐起舞,腰肢婀娜,衣裙翩跹。
其中一名舞姬做了胡女装扮,衣衫单薄,露出丰盈身姿,一面随着乐曲的节拍踏着步子,一面逐一跪至客人面前献酒,此时经过陈王席前,正扬眸送献秋波。
席间诸客喝了一夜的酒,此时都有些醉了,陈王身旁的杨谢两位世家子第更是欢场常客,见状顿时大笑打趣起来。
陈王今晚在父皇跟前吃了挂落,心情烦郁,狂饮之下早已醉态毕显,伸手揽过舞姬,俯首也不知做了什么,引得舞姬娇声尖叫。
高台之上,婉凝脸色煞白,紧攥着袖口。
她与陈王成婚大半年,早已知晓他是什么性情,但在家里荒唐是一回事,在外当着旁人瞧见又是另一回事,况且自己前几日刚查出喜脉,因月份小、消息尚未对外公开,但陈王却是知晓的。
云桑忙转过身,“他们喝醉了胡闹,我们回去吧。”
婉凝勉力弯唇,笑了笑:
“嗯,陈王殿下最近心情不好,我又不懂朝堂上的那些事,不知怎么宽慰,他能醉上一醉,寻些开心,也不是坏事。”
云桑在皇室长大,这些勋贵子弟们私下什么行径,她再清楚不过。陈王对自己都敢动手动脚,回到王府里会怎样荒唐,不用想都能猜到一二。
当初圣上看中了陆家昔日长安旧臣的身份,择定婉凝为陈王妃,陆家自是无法抗旨。婉凝一介女子,更是什么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她们这样出身的女孩,婚姻大多逃不开政治。
如今自己能嫁给陆进贤,也算是难得的幸运了。
云桑静默了会儿,对婉凝道:
“你明日,能想办法让我跟陆大人见一面吗?我出宫之前,有些话想同他说。”
快要成婚的新人,按习俗是不该见面的。
婉凝疑惑,“你要跟他说什么?”
想起先前的一幕,似有所悟,瞥了眼筵席方向,“你不用担心我长兄,他一向洁身自好,绝不会这般胡来的。”
云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只是想见他一面。”
在这桩婚事的交易上,到底是她亏欠了陆进贤。
她帮不了他先前要求的事,但或许,能帮他一些别的。
婉凝还想问两句,这时却见台下花林间的舞姬旋着舞步,流转掠过宁策的席前,被人叫了住。
太子身边的戚远,骤然提声:
“欸!”
戚远显然也喝得有些醉意了,挥着手,喊停舞姬:
“你怎么不给魏王献酒?他如今虽然眼睛半瞎了,哈,但嘴还是能尝出滋味来的!好生献艺,喂他一口酒,喂进去了,本公子有重赏!”
舞姬朝海棠树下的宁策望去,见他轻纱覆目,支颐握盏,像是已然轻醉。
宁策入京之后,被御医署诊治多日,目疾依旧没什么起色,光弱时视野晦暗,直视强光又会疼痛,御医署的副医令直言若症状继续,迟早会完全失明。
皇室各路人在宁策身边插满了眼线,自是对他的病情了如指掌。
太子如今看着宁策,有种俯瞰其悲惨命运的优越感,只恨祖父没能活到现在,亲睹他最看重的孙儿成了废人!
“堂兄病了这么久,目不能视的,想必也是寂寞无聊。”
太子今夜特意将宁策“请”来,又安排了侍从不断灌酒,原就存了戏弄之心。都说骤然残废的人最容易自暴自弃,比起观赏歌舞,他更想让大家一起观赏观赏宁策颓唐堕落的样子。
“今日夜宴是父皇为阿梓出嫁而设,堂兄与阿梓兄妹情深,合该欢欣庆贺,不醉不归啊。”
太子示意舞姬:“好好伺候魏王,伺候好了,孤也有赏。”
舞姬得了东宫许诺的赏赐,面露喜色,妖娆一笑,扭动着婀娜腰肢,拎过侍从手中酒壶,舞至宁策面前。
丝竹声促,泠泠铮铮,舞姬旋身,姿态妖娆地缓缓跪倒了在宁策的面前,娇声唤道:
“魏王殿下——”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扬起头,将唇凑近宁策鬓边,张口,衔住他覆目轻纱的系带,拉扯开来。
周围诸人皆哄笑起来,拊掌称道:
“妙哉!”
宁策仿佛堪堪从醉意中被唤醒,又像是被骤亮的光线刺痛眼眸,抬手微抵额角,醉意醺然,缓缓抬眼。
身前的舞姬含着笑,慢慢旋身仰倒,胸衣尽呈,张口衔过宁策手里的酒盏,然后提起酒壶,把酒液淅淅沥沥地倒了进去,嘴依旧衔着盏,缓缓朝宁策唇边靠去。
乐声的鼓点,越来越促。
杨慎看得兴起,执筷敲着桌案:“哎,用什么盏啊,直接上口啊!”
谢岚亦起哄道:“魏王殿下这些年在封邑恣意自在的,定是阅人无数。不如来几招艳的,让我们也开开眼啊!”
舞姬送来的酒盏,碰到了宁策的唇。
他视线微凝,默然了会儿,随即散漫一笑,抬手从舞姬口中取下酒盏,一饮而尽,另一只手摸索着抚向她的腰间。
喧嘈的鼓点声和骤然暴起的哄笑声,融在了一起。
高台之上,婉凝嘴唇翕合:
“魏王堂兄怎么也……”
她似有些不愿再看,敛低视线,转过身来。
云桑的目光一瞬不瞬,俯瞰在那些纠缠的人影间。
回洛阳之后,她就没再跟宁策见过面。
她被他利用得彻底,翻脸也翻得彻底。
她不想再见他。
他大概也明白,她如今有了戒备,很难再落进他的陷阱,对他也就再没有什么用处了,回京之后,自然亦不曾再找过她。
今夜的正宴说是为她送嫁,两人一个一直陪在皇帝身边,一个坐在殿角与宗亲含笑把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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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正眼都没碰见过一次。
旁人都还在传讲他遇刺时竭力护她、她又事后于百官御驾前为他泣然陈情的兄妹情深。但云桑心里知道,她与宁策从今往后,大概率就只能这般远远相避,再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了。
所以他现下做什么事,发什么疯……
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云桑转过身,“我们走吧。”
*
花林间的筵席上,宁策握过了酒盏,另一只探向舞姬腰间的手不知勾到了什么配饰,让原本就扭仰着的舞姬骤然失了衡,身体软倒,带翻了酒壶,溅得两人衣衫皆湿。
周围的人笑起来,什么下作的调侃都出来了。
宁策醺然亦笑,撑着海棠树缓缓起身,被舞姬伸手扶住,致了声歉,离席更衣。
守在一侧的内侍和禁卫,得了太子眼神的示意,跟了出去。
宁策步履虚浮,一路穿过园廊,直至水阁厢外。
舞姬娇笑一声,用背顶开屋门,拉了宁策进去,反手“砰”地关上了门。
屋外跟来的内侍与禁卫,不便再进,一面向太子处回禀,一面留下几人散去廊下,伫立等待。
厢房内,舞姬收起了嬉笑神色,致歉地恭行一礼,随即快步走进内室,推开屏风后的一道暗门,露出藏在后面的密道。
“韵姑已经带人等在了里面。”
她压声道:“婢子守在此处,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密道里钻出一个身型与宁策相似的男子,向宁策行了一礼,随即抱起舞姬,退入了床帐。
宁策扶门进了密道。
密道里的石壁上燃着油灯,光线昏暗,落进他的眼里,几近漆黑。
他伸出手,靠着指尖触在石壁上的感觉,一步步朝前走去。
脚步声,空荡回响着。
眼看不清路,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怎样的地方,踩上怎样的东西。
有些像……
十二岁那年在长安废墟下走过的密道。
一样的黑暗,一样的空荡。
不一样的……
是那时脚下时不时踩碰到的尸骨,和藏在怀里硌得胸口发疼的厚重玉玺。
身后的地窖里,躺着他父亲与祖父的尸体。
两个曾经无比金尊玉贵的人,如今与敌兵和叛臣的死尸混在一处,尘归尘,土归土。
前方的黑暗里,是无数想要取他性命的人。
也许下一个瞬间,他也会像父亲和祖父那样,变成万千尸骸中的一具。
在这不为人知的地方发僵、腐烂、消亡……
就算真逃出去了,又能怎样呢?
他想。
祖父总说,即便贵为君主,亦要博弈人心,给予对方实现心愿、利益的机会,才能笼络住甘愿攀附的力量。
可如今,整个长安都覆灭了,忠于父亲的臣子们也都死了十之八九,他一个人茕茕孑立、一无所有,除了一个皇孙的虚名,还有什么值得旁人追随的?
他要怎么活下去呢?
外面的南楚追兵,不会放过他。
就算逃到洛阳,皇叔们也未必肯容得下他。
他甚至,连舍弃姓名身份、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
生下来便是宁氏博弈天下的工具,学的都是些尔虞我诈、蛊弄人心的本事,一辈子除了执棋下棋,钻营权术,好像……什么都不会。
怀揣着玉玺的少年,在黑暗的甬道里缓缓停下了脚步。
或许,就这样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不是,一直都想停下来,再不用往前走了吗?
也不知,现在停下,会不会看见父亲说过的那种光。
温暖,宁静。
彻底的自由。
身后,传来短促带跑的脚步声。
一只软软的小手伸了过来,紧紧捏住了他的衣服。
“那个……”
小女孩的声音怯怯,带着气喘,“你……你可不可以别走这么快,我好害怕……万一南楚兵……”
她喘了口气,又蓦然顿住,像是怕他再生嫌弃,又不肯要她了,慌乱改词道:
“不是,我没有害怕,我是陇西云氏的女儿,我不怕坏人的!”
小手摸索着,找到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紧紧拉住——
“我们在一起,一定可以逃出去的!以后还能一起报仇,杀光那些南楚人!”
20.第 20 章
密道尽头,光线渐渐明亮起来。
一身内教坊乐使装扮的韵娘,从密门后迎出:
“殿下,他们都到了。”
密室之内,燃着高擎的百烛。
骤然刺目的光亮,令得宁策眼底一瞬剧痛。
面上却已是无懈可击的沉静温和,谦谦含笑道:
“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几名官员还穿着今夜赴宴的礼服,上前伏地跪迎:
“殿下!”
宁策俯身扶起当前老者,“徐大人快请起。”
徐挺却不肯从,再次跪倒,整理帽袖,哽咽再拜:
“前东宫詹事徐挺,不臣之罪人,叩见魏王殿下!”
他从前曾是长安敬怀太子府的詹事,于战乱中侥幸逃回洛阳,后来受昔日同窗举荐入了门下省,几番升迁,如今已是京畿司隶。
徐挺泣道:“当日罪臣只顾自家人的安稳,一到洛阳便领了官职俸禄,不曾为殿下博取公道,想当年先帝何等看重敬怀太子与殿下,某等再如何愚钝也猜得到先帝临终必是将皇位传给了殿下!可那时……”
宁策将他扶起:
“徐大人万勿自责。”
他将徐挺搀扶至席位间坐下,又逐一扶起其余几名官员。
“祖父在世时时常说,大周是臣民的大周,正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只要百姓不受敌国欺凌,江山社稷安然无恙,谁坐在那个位子又有何区别?”
宁策扶完众人,自己后退一步,郑重一礼道:
“反倒是这一礼,我须代先父向诸位拜行。身为主君,他有护佑臣下的责任,却因疏忽大意痛失长安,致诸君流离失所,十数年辅佐心血废之东流,其后仕途坎坷、受掣肘排挤,皆因旧主无能。”
徐挺等人纷纷忙又跪倒:“臣等不敢!”
心中感慨少主宽和,不禁涕泪横流,愈发愧疚。
几人将宁策请上主位。
时间有限,徐挺擦了泪,将先前韵娘提前交代过的事,逐一做了禀报。
之后又取出一份名册,奏道:
“太子与陈王两党相争,为谋一己私利,将朝政弄得紊乱不堪,不少清流端臣也再看不下去,名册上有些人虽是从前赵王府出身,却皆厌恶l党争,不是全然不可拉拢。殿下胸襟广阔,海纳百川,老臣斗胆进言,凡有令下,臣等必会竭尽所能,为殿下广募贤才!”
宁策接过名册,在手中打开。
另一旁,从前长安郡中军监、如今的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张岐,犹豫了片刻,开口道:
“募贤之事,末将没有异议,从前赵王府一系的人,若能为殿下所用,自也是助益,但……”
他说话直接,顿了片刻,也想不出更委婉的表达,决定还是直话直说道:
“有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实是不能再招回来。就比如陆家的那些人。某等当初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领了新朝俸禄,也是没脸,但好歹不曾站队那些皇子间的争斗,只埋头做为百姓谋福的实务,可那陆进贤,自从两三年前他妹妹订下了与陈王的婚事,他私底下帮着陈王和谢氏一党做过多少昧良心的事?这样的人若再招回来,必是要让旧臣们寒心的!”
徐挺瞪了张岐一眼,向宁策请罪道:
“殿下莫怪,他武人话直。”
斟酌解释道:“主要是……朝臣们一直觉得殿下与永安郡主交好,如今郡主下嫁陆进贤,表面上看着,就像是又跟殿下扯上了些关系。”
“是吗?”
宁策从名册中抬起眼,手指轻轻抚过封沿,合起。
温颜说道:“是我没处理好,让诸君忧心了。”
*
翌日,是云桑在宫中的最后一日。
整座寝宫内忙着一团,各种御赐的送嫁之物堆叠,珠翠珍宝,钗环花冠,满目琳琅。
秀织院的人送来赶制的金丝嫁衣并头冠等物,流光溢彩展于架上。女官进进出出地指挥着宫娥,收拣即将搬去郡主府的箱笼。
云桑趁乱去了一趟水阁,见到悄悄随婉凝入宫的陆进贤。
碍于习俗,两人之间,还是隔了层屏风。
云桑沉默了会儿,开口问道:
“之前大人想见我,是想问账本的事吗?”
屏风后,陆进贤没有否认,又行礼道:
“下官,也想问郡主安康。那日魏王遇刺,差点牵连到郡主,实是下官的疏忽。”
“那件事,与大人无关。原本是我答应了大人的条件,本就该尽力而为,但最后……确实一无所获。”
云桑顿了一顿,“魏王如今对我有了防备,将来恐怕也难成事。按理说,我借大人之力实现了出宫的心愿,出于公平,实是该有所回馈。若不然,就不该硬逼着大人兑现承诺,与我成婚。可我舍不得放弃难得的机会,所以自私行事,是我不对,今日赶在婚前将大人请来,就是想当面致歉,把话说开。”
陆进贤抬起眼,望向屏风映出的那道倩影。
云桑斟酌了一瞬,缓缓又道:
“魏王……并非池中之物。陈王也绝不会是他的对手,还请大人立刻停止手中之事。”
在云桑看来,陆进贤是陈王的妻舅,眼下所做之事也必是受了陈王指使。
陈王并非良主,将来极可能像前世那样身败名裂。宁策计深心狠,来日得势,定不会放过曾对付过自己的人。她如今能帮陆进贤的,便是早一步提醒他,不要选错路。
“郡主的意思是……”
陆进贤领悟到云桑的暗示,语气紧肃起来:
“郡主是不是,还知道魏王别的什么事?”
“不管我知道什么,陆大人,请你一定相信我,就算大人不能奉魏王为主,也请尽早远离陈王,不要再做他与人相争的兵刃了。”
陆进贤苦笑了下。
“郡主生在皇室,当知很多事不是自己能做选择的。我独善其身了,族人怎么办?婉凝怎么办?她是陈王正妃,不是我想不管就能不管的。”
“我会帮大人护住婉凝的。”
屏风后,少女姿态纤柔而坚决,面朝向他:
“我虽力薄,却也有我的能力,从前在崇文馆,婉凝是唯一待我和善之人,如今也很快会是一家人。所以请大人信我,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护住婉凝。”
这便是,她想要对陆进贤做出的补偿。
陆进贤望着屏上柔美轮廓,心中淌涌出一种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情愫。
身为世家长子,守护家族与家人,是他一生摆脱不了的重担。
上一回对他说过相似话语的人,还是很久很久以前、记忆里早已模糊了面容的发妻。
回京后的这些日子,他一面替陈王应付朝堂上的麻烦,一面顶着太子的施压,紧盯宁策动静,至今一无所获,适才听完云桑之言,明白她这条路也希望渺茫,要说一点儿不沮丧,只能是自欺欺人。
可如今,似乎,又生出了些期盼。
对人生,对某些消失已久的幸福感,生出的期盼。
“下官其实,也是真心想娶郡主的。”
良久,陆进贤轻声开口:
“不仅仅只是因为‘有用’,亦是因为‘喜欢’。”
屏后的云桑沉默住。
微微垂首,没有接话。
她选择这个时候见陆进贤,是为自己心中愧疚,而不是要听什么情话。
陆进贤等了片刻,不见云桑回应,也不再多言。
“郡主的心意,下官明白了。若无别的交代,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他起身行礼告退,走出两步,又踯躅停住,回首轻声:
“明日见,郡主。”
云桑静默一瞬,低声回道:
“明日见。”
*
送走陆进贤,云桑的心情到底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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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
明日成婚,至少不会觉得愧疚,无端占了对方便宜,逼迫了他。
一直守在外面的秋兰,见陆进贤离开,匆匆进来禀道:
“寝殿那边的女官正在寻郡主呢。”
皇室送嫁前的繁琐事极多,试衣试饰,反复聆听礼官讲解程序。
云桑前世曾以公主的身份去突厥和亲,过程比现下的更为复杂,倒也不觉得难以应付。
一想到她的新府邸,想到已经过户到了郡主府名下的诸多田产嫁妆,再想着马上就能借助婚姻、在陆氏祖籍的晋阳另买私宅,远离京城是非,长久地住过去,她的心情就坏不到哪儿去。
直到女官神神秘秘奉上一本图册,云桑的好心情,又陡然凝固住。
她认得这图册。
前世就是因为看到里面的东西,再想到突厥的老汗王,吓得日日流泪,夜不能寐。
后来到了突厥,老汗王病得起不了身,她因此逃过了侍寝,但还是要整晚守在病榻旁。
老汗王时而清醒,混浊的老眼像秃鹫般死死盯着她,一双干枯的黑手颤巍巍往她脸上摸。她想到那画册里的内容,禁不住簌簌直颤,心里求遍了所有知道名字的神灵。
再后来,老汗王死了,她跟了固亚什。
少年郎血气方刚,同她拜过日神后,自是想做真的夫妻。
她紧张的不行,他也毫无经验,热血上头,一身蛮力,才刚刚起了个头,她就疼的直哭。
他怕弄疼她,没有强迫,之后忙着在大漠逃亡,中途虽又试过几次,最终也只不了了之。
再到后来,被萨鹰古擒住,云桑对这种事彻底产生恐惧,唯求此生永不经历。
可眼下,她就要嫁给陆进贤了。
女官见郡主翻开册子扫了几眼就脸色泛白,踟蹰片刻,将婚前礼教的嬷嬷唤了过来。
嬷嬷摒退左右,上前对云桑行礼道:
“郡主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婢子,不必羞怯。”
云桑回过神,合起册子:
“没……什么要问的。”
陆进贤又不是突厥人,她好生与他讲道理,想必他不会勉强。
可毕竟,这婚事是自己强催着来的,又多少有些愧疚,万一他真提什么要求,哪怕只是举止亲密些……
嬷嬷见云桑脸色紧绷,宽慰道:
“女孩子都会经历这样的事,郡主也不必怕,陆侍郎温文尔雅,看着就是会疼人的,郡主只需照册上所示,顺从着些便是。”
顿了顿,“若实在担忧,婢子也可以备些缓解情绪的药酒,喝了就不紧张了。”
云桑想了起来。
前世她去突厥前吓得不行,礼官担心闹出什么事,曾让陪嫁的嬷嬷给她拿了许多药,说可以在成亲那日服下。后来老汗王病倒,药没用上,各桩功效却是学习得透彻。
宫中用的东西,不似坊间的那般虎狼,大多是些合卺的甜酒,饮下让人发热意动,稍许助兴,也不伤身。
但,也有稍微药性更强些的。
“嬷嬷,能给我玉房丹吗?”
云桑轻声开口。
这药助兴功效倒没什么特别,但会更让人意识放松些。
陆进贤多半不会强人所难,但她如今委实厌恨男子的亲近,上回被那南朝六郎拥住就差点儿想发狠取了他性命,新婚之夜陆进贤若有什么亲密举止,她至少……不能抗拒得那般激烈。
嬷嬷没想到云桑竟然还知道玉房丹:
“那个……玉房丹起效慢,要早起就服下,因为之后要忌口,没法再吃东西了。”
云桑颌首:“这些我都知道的。”
嬷嬷:“……”
不愧是妖妃云昭容的女儿啊,搞不好,比自己还懂!
嬷嬷见多了扭扭捏捏的贵女,倒有些欣赏云桑的直接。
从善如流,行礼应道:
“婢子记下了。”
21.第 21 章
陆进贤见完云桑,跟着婉凝的人出了灵烟殿,正要转去御池乘船出宫,却被一队自西而来的宫人拦住了去路。
“陆侍郎。”
领头的宫人上前行礼:“贵嫔娘娘让你去一趟紫云殿。”
谢贵嫔是陆婉凝的婆母,此番又奉命协理陆进贤的婚事,对这两兄妹的行踪自是十分了解。
陆进贤随宫人进到紫云外殿,谢贵嫔正在窗边修剪盆花。
贵嫔挥退宫人,“迎亲的事都准备好了吧?礼部呈送来的文书本宫也都看了,午时末你去承天门接亲,然后就直接去郡主府,是这样的行程吧?”
陆进贤行礼,“回娘娘,是。”
谢贵嫔点了下头,手中剪刀用力,剪断一截枝叶,轻轻放至一旁。
继而调换了话题:“昨日渊儿来跟本宫说,他看上了户部郑侍郎的小女儿,想要纳进王府为侧室。”
陆进贤愣住,想到妹妹,“陈王殿下大婚还不到一年,婉凝又刚怀了身孕……”
谢贵嫔叹了口气:
“本宫明白,渊儿这时候纳侧妃,确实有些不合适。但最近朝中的形式你也知道,我们谢氏的族亲、门生,贬的贬,被查办入狱的入狱,渊儿心里不好受,想身边多些慰藉,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太子又非得逼着渊儿去夏山关跟突厥人周全,铁了心不让他留京,你说圣上病重之际,渊儿不能留在京里,以后该怎么办?”
陆进贤道:“是臣无能,未能为殿下分忧,但婉凝……”
谢贵嫔打断了他 ——
“不过眼下,倒也有个让你为渊儿分忧的机会。”
她放下剪刀,语气倨傲,径直说道:
“本宫,想要把云桑献给陛下。一旦事成,不管陛下是欢喜也好、愧疚也好,都会想办法补偿。届时你作为云桑的夫婿,自是也能得不少益处。”
陆进贤面色骤白:“娘娘的意思是……”
谢贵嫔道:“明日早上云桑去帝寝辞行,本宫会使些手段,让她自愿爬上龙床。事后她若闹起来,便借婚礼遮掩,把她强送出去,不至于滞留在宫中把事情搅大。等到了郡主府,你再想办法安抚住她,让她明白利弊。懂了吗?”
她这段日子,一直都在观察孝德帝与云桑的相处。
皇帝心里装着朱砂痣,看云桑的眼神也并不全然清白,要真要遇上那丫头自己送上门,多半不会拒绝。
而特意挑在出嫁这一天,就是要让圣上先尝个甜头,然后马上将人送去宫外,之后圣上想再吃、却吃不到,只能求到自己面前。陆进贤是陈王的妻兄,想染指人家妻子,当然要对陈王一系施些好处才行。
“本宫现在不是跟你商量,而是事先知会你一声,让你明日知道该怎么做。”
谢贵嫔看着陆进贤,“做得好了,渊儿纳侧妃的事,本宫会帮忙压下来。”
陆进贤怔怔而立,喉间无数言语滚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脑海里影像纷杂,一会儿是婉凝私下哭诉时的泪眼,一会儿又是适才水阁屏风上的那道柔美倩影。
谢贵嫔又叹了口气,垂目看着指尖丹蔻:
“最近朝堂上的事多,御史台动不动牵出些陈年旧案。两年前你二弟和族叔在上阳门打死人,还是渊儿让京兆府尹给压下去的,还有京郊猎庄的那桩案子……”
“娘娘不必说了。”
陆进贤垂下眼,揖手行礼,一字一句:
“微臣,明白了。”
*
陆进贤回到府中,一夜辗转未眠。
早上管事送来喜服,仍见他独自站在屋外的廊檐下,望着新建的庭院发呆。
管事提醒道:“郎主,已经过了辰正了,郎主午时前就必须到承天门,得赶紧梳洗换衣了。”
陆进贤回过神,微僵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屋。
刚梳洗完不久,一名兵卫疾步入内,凑近禀道:
“侍郎,御医署那边有消息了!”
宁策入京之后,陆进贤就一直派人紧盯着他与御医署相邻的临时府邸,却一直一无所获。就连太子如今也笃定半瞎的宁策再无威胁——
“堂兄现在是真废了。祭月节夜宴,孤也一直让人跟着他,后来他跟内教坊的舞姬下去换衣,孤还怀疑过会不会有什么小动作,结果跟去的人悄悄觑探,原来竟是直接就滚上了床!只恨祖父不能看见他如今的荒唐模样!”
陆进贤却不肯放弃,特意让人调查了那晚出入宫宴的官员,发现京畿司隶徐挺的离宫时间比旁人晚了两刻。
只可惜,太子已听不进他的谏言,甚至愈加怀疑他是陈王派来的两面细作,言语间讥嘲侮辱不断。
兵卫禀道:“因为侍郎特意提点过要留意徐司隶,属下就安排了熟悉徐司隶府的人跟暗卫一起守着,果真查到了一些异样。最近总来送药一个兴化坊药商,从前是司隶府的人!属下派人一直盯住了他,今早瞧他送完药路过魏王的处所,跟门口的人打了个照面,取了个东西,很快又离开,然后去了乐游坊的一家钱庄!”
“钱庄?”
“对,属下已经派人去看住了。”
陆进贤思忖着取过衣袍,穿上。
这个时间,实在太巧了。
可对方也许亦正是看中了自己成婚之日不得闲,才特意挑了这个时间,铤而走险。
这样的机会,他不能错过。
陆进贤抬起眼,再度望向屋外乌檐白壁的庭院。
这个时辰,云桑应该已快出发去帝寝辞行了吧?
他护不住她了。
今日,是护不住了。
但以后呢……
若能找到实质的证据,甚至找到账本,得到太子的信任与庇护,那他也许可以不惧谢贵嫔的要挟,不必再低头!
“去调一队精兵。”
陆进贤吩咐兵卫:“不要惊动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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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府,随我去一趟乐游坊。”
*
云桑今日离宫出嫁,卯时便起了身,简单用完早膳后,梳洗装扮,更换礼服。
礼教嬷嬷按照昨日云桑的吩咐,送了装着玉房丹的药匣来。
这种丹丸起效慢,至少要服用后三四个时辰才会入人血脉,之后一旦遇酒食,便会起效。
新妇需要维持妆容,早起用过早膳后,通常都会捱到傍晚合卺时再进食。云桑算了算时间,临出寝殿前开了药匣,捻起药丸放进了嘴里。
她做好了决定,要成为陆进贤的妻子。
就算无法维系完美的婚姻,也要借此为自己博一次更自由的人生。
华服盛装的云桑,被礼官和宫人前引后拥着出了寝殿,按程序先去凤仪宫拜别皇后。
回京之后,戚皇后因为目的达成,暂时没找云桑的麻烦,加上这次的婚礼顶着为圣上冲喜的名头,凤仪宫不敢怠慢,郑重其事,连殿内的垂帘和锦毯都换了连枝花纹的新缎。
皇后端坐主位,身畔随侍着舞阳长公主和乐盈等皇室贵女,受了云桑的拜礼,又让女官不淡不咸地按制下了一番训导。
皇后看着云桑,“以后虽不住宫里了,但离得也不远,本宫会时常召你回来说说话。”
云桑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颌首应“是”。
心中打定主意,一定早日说服陆进贤送自己去晋阳,再不踏足京城半步。
辞别完中宫出来,便轮到去帝寝拜别孝德帝。
帝寝这边,是谢贵嫔在协理程仪。
贵嫔摒退宫人,将云桑接入侧殿:
“来,跟我来一下内室。”
内室靠窗的帘幄前,摆着一张香案。
“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按理也该跟你母亲说一声。”
谢贵嫔打开案上香盒,取出一支从前云昭容喜欢的郁金颜香:
“也不好大张旗鼓的,你就执这支香,稍作祈祝好了。”
她点燃香,递给云桑。
云桑想起母亲,不觉一时沉默下来。
那个在记忆里已经有些面容模糊、寄托着她幼年所有的爱与畏惧的美貌妇人,若知晓自己出嫁,会高兴吗?
还是说……
仍像从前那样,只会说些冷嘲热讽的话,说像她这样一个身世难堪、害得母亲一生命运多舛的女儿,实不配得到幸福的归宿?
手中浓郁的燃香,弥散入鼻息间,意识亦似渐渐迷茫涣散起来。
下一瞬,一股古怪的灼意陡然自腹间窜涌而生。
云桑抬起眼,见谢贵嫔不知何时已退去了屏风旁,手里的巾帕掩着鼻口。
她张了张口,想要发问,却因此吸入了更多香气,整个人倏地发软,撑靠到案上。
屏风后,遽然闪出一道人影,手刀起落将谢贵嫔劈晕倒地。
另一只手抓过案上水盏,泼灭了云桑手中的燃香。
22.第 22 章
乐游坊的那处钱庄,并不算大。
陆进贤带人赶到时,先前探路的府卫已经控守住了内外,清走了闲杂人等。
钱庄掌事被押到陆进贤面前,仓皇失措:
“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陆进贤没敢报真实身份。
他今日要进宫迎亲,又顶着为圣上冲喜的名头,中途擅自离府自是不敢声张,也不敢惊动官府,只动用了自己的府卫。
他问掌事:“今早来的那个兴化坊药商,现在何处?”
府卫们搜遍了钱庄,都没找到人。
掌事慌乱摆手:“小人不知道啊!小人也只是被雇来看铺子的!那个人帮庄主做事的,好像……好像把送的东西放进库房就……就从侧门走了。”
陆进贤看了眼府卫。
府卫面露惭愧,低声道:“侧门对着酒肆,来往的人太多……”
陆进贤没再多问,转向掌事:
“库房在哪儿,带我过去。”
钱庄的库房修在内院的地下,掌事用钥匙打开暗门,露出通往下层的石阶。
陆进贤下阶入内,见里面架柜上放满金银财盘、玉器、铜钱等物,角落的书架上摆着成摞的账册。
他不想让旁人看到账册内容,吩咐府卫守在门外,自己亲自上前,翻找起来。
架子上的账册很多,有些像是陈年旧账,集了厚厚的灰尘。
陆进贤顾不得腌臢,迅速由上至下翻检,翻完一本,再换下一本。
就这般,过了不知多久,一柄冰凉坚硬的锋刃,突然悄无声息地抵住了他的脖颈。
陆进贤身形一滞,意识到什么,松开手中书册,缓缓回首。
身后,鼎臣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地招呼道:
“陆侍郎。”
陆进贤的目光瞥向门口。
戍守的府卫毫无声息,地面上一滩殷红血迹,静静蔓延开来。
陆进贤明白过来什么,胸腔骤凉。
竭力定住心绪,转向鼎臣,记起回京途中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你是魏王的侍卫?”
鼎臣颌首,“侍郎大人好记性。那晚泾南驿馆外,咱们还曾交过手,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陆进贤面色几经变化,末了,问道:
“你想做什么?”
鼎臣道:“魏王殿下想请大人对弈一局。”
对弈?
鼎臣用脚尖踢了下壁底暗藏的机括,“咣哗”的一阵响动,那张摆放账册的木架缓缓移动开,露出了隐蔽其后的一间密室。
宁策身穿郡王紫服,外罩素纱,端坐于棋盘之后,缓缓抬头:
“不知陆兄,可否赏脸?”
陆进贤被鼎臣攘了一把,踉跄踏进密室。
“魏王殿下……怎么会在此?”
他看着宁策。
御医署那边的居所,明明被盯得死死的!
宁策淡然垂目,从棋盒里取出黑白棋子,慢慢在盘上排摆着:
“陆兄难道忘了,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虽不才,却也忝居王位,午时前需要前往承天门观礼。恰巧我前两日在京中结交了些朋友,愿意帮忙掩护,让我有机会来此与陆兄弈上一局棋。”
他摆好棋子,朝陆进贤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陆兄,请。”
陆进贤扫了眼棋盘。
白子拿住边角,黑子攻占腹地。
正是那日他与宁策在马车上对过的那一局。
他沉默片刻,缓缓坐了下来。
宁策捻起一枚棋,轻轻落下,寒暄道:
“昔日在长安,令尊曾教过我弃子取势的十法,陆兄当时也在。“
陆进贤想起父亲,心绪复杂沉甸,却也静了些心绪,伸手捻了棋:
“下官记得。彼时下官十一岁,殿下还不到五岁。“
宁策笑了笑,与他默然对弈几步。
良久,再度开口:“令尊,是位忠臣。”
陆进贤咀嚼着宁策的言下之意:
“殿下,是在讥讽下官投靠了陈王吗?”
宁策垂目研究着棋局:
“陆兄投靠的,真的是陈王吗?”
陆进贤执子欲落的手,在半空滞了滞,末了,缓缓落下: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泾南时就猜到一二。”
宁策看着棋盘,神色淡淡,“那封揭举太子挪用国库收买官员的信,是我送去谢贵嫔身边的。彼时陈王的反应显然并不知情,能让陆兄如此不辞辛苦、用尽手段的,便只有太子本人了。”
陆进贤欲言又止,最后却只道:
“下官从小学的是臣道。为臣,理应择明主而事。但圣上将婉凝许配给了陈王,下官便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嗯,陆兄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陈王虽有母族作靠山,但自身刚愎张扬,又非嫡长,相比之下,太子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两人观棋接弈,静静又下了片刻。
棋盘之上,胜负形势渐显。
陆进贤盯着盘中的黑白局势,豁尔失笑:
“那日在马车上,殿下明明识破了下官棋局里的陷阱,却故意自入圈套输给下官,是为了示弱于人、让下官以为封邑六年锉磨了殿下心智,因而放低防备吗?”
宁策亦牵了下唇,“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心生招揽之意,想借此向陆兄示好呢?
陆进贤抬起眼,望向宁策。
宁策神色平静,依旧噙着笑:
“陆兄聪颖早慧,一身王佐之才,容氏账本之事能猜到我身上,足见洞悉力过人。虽则旁人总说陆家背弃了敬怀太子府,但我对陆兄其实并无怨鄙,反倒觉得令尊早逝,陆氏凋敝,几个族叔族弟又俱是庸才,一族兴衰成败皆系于你一人肩上,能踽踽行至今日,实属不易,是难得的人才。”
“但陆兄,实不该求娶阿梓,更不该求到之后,受胁迫将她拱手让人。”
陆进贤听到此处,目光不禁轻颤了下,逃避般的敛低一瞬。
他自该猜到,宁策既然能暗中将揭举信送到谢贵嫔身边,必是在紫云殿安插了暗桩,也就自然知晓了昨日自己与贵嫔的对话。
他沉默半晌:
“所以今日殿下设局对付下官,是为了替郡主出气?”
“陆兄是这般想的吗?”
宁策落下最后一子,彻底拿定了赢面,垂眸注视着棋盘上的终局:
“这样也好,陆兄说出这样的话,我也就不觉得可惜了。”
话音落下,门外鼎臣大步入内,将一柄短刃架到陆进贤的脖子上,另一手将纸笔塞入他手中。
宁策掀起眼帘,先前那种闲适淡雅的语气褪了去:
“烦请陆兄留手书一封,言明自己受陈王逼迫,利用钱庄账簿制造伪证、意图陷害太子,恐他日祸及家人,愿以一己之身担责,自尽谢罪。”
陆进贤踏入密室的那一刻,便已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他做了宁策的对手,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然此时被塞入了纸笔的手仍不由得攥紧,微颤:
“若是下官不肯写呢?”
“那陆兄昨日被谢贵嫔拿捏过的软肋,自然也会被本王拿捏。”
陆进贤抬起眼,看向宁策。
男子眉眼温润柔和,乍看之下总让人不觉心生亲近,可若看得久了,才能觉察那深潭下其实毫无温度,暗流冰冷,幽不见底。
他终于明白过来适才宁策那些话的意思。
他确实,不该一受到胁迫,便将云桑拱手让人。
因为屈服的那一刻,也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软肋,能被旁人拿捏住、再度让他屈服的软肋。
他真是愚蠢了。
竟然以为宁策跟自己一样,只是想要维护亲人。明明他曾在长安看着这位昔日的长平王殿下长大,知道他是先帝一手培养的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学着为君之道,没有私情,甚至就连他母亲死的那一晚,他都不曾去看过一眼。
是自己,愚蠢了。
面对这样的敌手,自己写抑或不写,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终归,都是能如愿的。
陆进贤用力吸了口气,慢慢拿起了笔。
三岁开蒙,十年寒窗,纵然面对死亡,他的字迹依旧峻秀端正。
眼前仿佛有一生过往、如走马灯般浮闪而过 ——
幼时的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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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的训诫,父母尚在时的几载天伦喜乐,得知发妻怀孕时的欣喜惊讶,还有……昨日屏风上的那道倩影。
其实,他也是有过机会的。
求娶云桑,便亦是想赌一个魏王得势的将来。
他心里其实一直很清楚,真正适合坐上那个位子的人是谁,只是肩负着一族上下的前途,到底,迟疑了。
陆进贤放下了笔。
鼎臣取过纸页,奉给宁策。
陆进贤盯着棋盘上黑白子的最后定局,静默片刻,低低道:
“郡主曾为殿下做过说客,说殿下从来不是池中物。”
生命走到了尽头,有些疑问,倒也无惧坦然问出,“所以我猜,殿下当年逃到洛阳,是故意将玉玺献给今上的,对吗?因为彼时长安覆灭,殿下没有兵马、没有臣吏,深知自己就算坐上了那个位子也不会稳固,于是便选中了盘踞洛阳的今上,让他先稳江山,抵御外敌,待殿下羽翼渐丰,再回来取走这件嫁衣,对吗?”
宁策的视线,缓缓从纸上扬起,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陆兄如今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将信纸铺平到案上,站起身,朝外走去,一面吩咐示下:
“鼎臣。”
鼎臣应声,手中短刃掉了个头,抵至陆进贤喉下,摆出人自尽时才会有的角度。
“等一下!”
陆进贤的声音,染上一丝哑意:
“殿下,能帮我带几句话给郡主吗?”
宁策停住脚步。
陆进贤用力呼吸了几口,竭尽全力,一字字清晰说道:
“请告诉郡主,我对不起她。但昨日我说的那些话,亦皆是真心。像她那样的姑娘,能执手于归,谁能不喜?我请求她,请求她不要忘记对我许诺过的情谊,若有来世,陆进贤,愿以命相报!”
狭小的密室内,空气凝入一片沉寂。
宁策微微回首,许久,极轻地“嗯”了声,随即走了出去。
陆进贤阖上了双眼。
白刃银光闪过。
殷红的鲜血,喷溅在棋盘上,湮没了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
库房门口,莲华迎上宁策:
“张岐大人调兵控住了乐游坊西,殿下直接从朱雀大街赶去承天门就好。”
宁策静静拂去袖上沾染的几点尘埃:
“阿梓呢?”
*
云桑的意识,陷入了彻底的恍惚中。
一开始还知道自己被打晕谢贵嫔的宫女带进了一个阴暗之处,后来就什么都辨不出了。
先前燃香的香气,像是融进了衣料里,浓郁的味道怎么也散不出去。
又像钻进了皮肤下,让股股熱灼不断上湧。
就这般捱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间,依稀听到屋门开合的声音。
云桑从榻上支起身,翕合着唇:
“有……有水吗?”
喉间发紧,渴的厉害,想要喝水。
来人朝她靠近,俯低身,手揽向她腰间,似要将她扶起。
女孩身体里的烫意却仿佛陡然寻到了一丝清凉,人软软依偎进那双有力的臂膀间,含糊唤了声:
“阿什?”
宁策低下头,望向怀中呓语呢喃的云桑。
她还穿着婚服,眼神迷茫,珠环翠绕下的娇妍面孔晕染着酡红,唇瓣涂着胭脂,映着一抹柔润的光,微微开合着,用听上去都不像中原话的音节胡乱唤着什么。
鬓发被细汗打湿,发髻间光彩夺目的瓒凤冠也早在榻上蹭得歪斜。
适才听舜华说,送她来的宫女必须赶回紫云殿善后,剩下他们几个男子便只能把郡主关在屋里,一步也不敢靠近。
宁策将云桑拽开了些,抬起手,试图摘下缠住她发丝的金冠。
可手刚抬起,女孩便又依偎了过来,手臂环住了他的腰。
宁策呼吸一紧,视线定在屋角的晦暗处,默不作声地伫立着。
半晌,遽然握紧绕在自己腰间的胳膊,反剪到她身后,另一只手在她身体因此微微朝自己贴近的刹那,勾过濡濕的衣領,“哧”的一声——
将那件绣着鸾鸟合欢的婚服扯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