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星追魂记》
1. 原点
西南数省近三年来天灾不断。
年初片雪未落,春分时节骤然热气汹涌,百姓农人耕种之物不过数天皆被飞蝗虫蝇啃食殆尽。现下更已有数月甘霖不至。
盛夏灼热,天光刺目,大地焦渴。乱石河滩上走兽尸身糜烂已久,却无山林猛兽啃食,冥顽不灵之物尚不能存活,人亦艰难如身处猛火烧人阿鼻焦热地狱。
这天火般的热气独独未侵略那仙境。
流水潺潺,鸟鸣不止。芳草佳木丛生,所见之处无不绿意盎然,清风徐来,落英缤纷,群蝴与之共舞,美不胜收。苔藓攀附的石碑落叶拂开,便可见这桃园仙境真名——青莲村。
当今天下北有戎狄,东海贼寇频发,皇帝派军镇压,天将披靡,几场战事都可谓大获全胜。无奈天灾人祸不断,朝廷赋税难征,战事过后国库难掩空虚,皇城万万不可失祖制礼法尊贵,遂设矿监税使,委派内廷大监任之,往各地开矿征税。
民间来报,说西南荒山脚下忽现活水,其中暗藏有金银砂砾。有人取了半碗泥浆浣淘确有些零碎的银沙,孙倪便是奉命到任此处的钦差税使。
说来也甚奇,青莲村在当地州县图中并无标注所在。山中怪石嶙峋,每逢潮湿阴雨连绵之际更弥漫瘴气,暗生毒物,非亡命之徒无人来到此处。旱灾久不落雨,瘴气这年渐散,一樵夫途径此处,瞧见山脚下一汪晶莹,捧之饮下甘甜清爽,告知邻里亲朋这才发现此地竟是个灵妙之处,恐是座金银矿山。
外界烈日当头,青莲村却如早春清晨般明媚,灵泉萦绕,遍生白中泛青的奇种莲花,水面似有烟气缥缈,如梦如幻。村中也看不出人口多少,都是些山水丽色之景,遥见几人或是树下赏花,或是逗鸟戏蝶,不见一处耕作农田,更无人挽衣劳作。
这里似存外界不知的异端信仰,村中男女皆穿藏青棉布宽袖袍服,领间袖口挂着提炼不纯,成色暗淡的零碎银饰。村中人皆用“梅”做姓,不取字号。前来迎孙倪的村中祭司,名叫梅清,两鬓生有银丝,约莫不惑年岁,但双颊饱满,不像劳作之人,深处山中未经毒日酷晒,面部肌理细腻,白如籽玉,细看下来此人倒是年轻不少。
平头百姓们见了官府钦差都闭门不出,恐生罪难,若是遥遥见到,无不当场跪下,连连磕头,口中老爷大人的叫着,惶恐失礼。孙倪领着数百护卫浩浩荡荡来访,村民们避也不避,来迎的这位祭司虽待面上带笑,可笑意丝毫不入谄媚之流,临近午时,还不见差人备好饭菜,倒是半分客套规矩也没有。
山中饭实粗粝,孙倪饮食讲究细致,平日非珍馐不食,倒也不差这一顿讨好的酒菜。他为宫中圣眷正浓的丽妃娘娘随身亲侍太监,颇得宠幸,做事细致,得司礼监随堂大监和陛下赏识,今年也已调任司礼监中,此回的差事谋到别人肩上必然欢喜异常,他倒无甚兴趣。
一来路遥远,若确定在此地任开矿监事,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五载,恐无法回京,如此难免顾及不到他的亲主子之命。再者如今旱灾肆虐,乍现灵泉,山下挤满无数渴水求生的民众,炼银凿山常有铅石矿一并出现,淘沙炼冶坏水源,他并未有抚恤的灾款带来,百姓仍得受苦,生生断了那么多人活路,难保不久会生流血动刀的事端。何况这青莲村中的人们世代生活于此处,朝廷谕旨一下,这山里男女老少必然得驱逐干净。
孙倪刚升司礼监中,良心里还有些抱负,虽不敢说绝无贪享舞弊之举,但他所求更高位,不想因这地方私利远离京城朝局。青莲村中既然无人劳作,那平时吃穿用度都是要去外界以物换物,寻常村民都衣衫整洁,有些女儿家头上更有些沉重的银冠,也算稀罕物。孙倪有意提点这里的祭司,若是供奉合适的银两,他也能回京复一道此地银矿不佳的密信,拿到的钱银他原封不动交给上头,司礼监批文只要改动,这一方水土的人祸便免了。
不知为何,来到此地,孙倪倍感亲切,呼吸之间胸口畅快,口齿轻松。祭司所住之处古朴宽敞,洁净中又现精细美丽,院中走廊高处垂挂数十个风铃,外面的灵泉也被引入,家中水汽旺盛,莲花碧影点点,却无蝇蚊嗡鸣之烦闷,这处的青莲香气尤为浓厚,微启唇齿,也犹如亲嚼了片花叶,喉管满溢浓香,雅极亦妙极!
快行至客屋时,孙倪撇见两个极轻巧的身影正朝他望来,见他走近,两个影子拢回屋里,待孙倪和祭司进来时,屋中小桌正放着盘小瓜果,不见另有人在。孙倪看到有屏风立在东侧,兴许那后头有人旁听也说不定。
就坐于桌边,孙倪轻笑:“青莲村犹仙人住所,真乃世间少有美景,您也如仙家人,气度实数非凡。村里更似有灵物护佑,俗人进来倒破这里的仙气,我感于心不忍啊。”
祭司并未接莫名奉承之言,几乎听不懂孙倪客气的暗示,倒是徐徐道出青莲村来历:“千年之前这里还是沧海一片,天地混沌,无生无灵,天降坠星,填平深渊,造出了一方天地,踏足之处生青莲,我族至那时起以莲之名为部落,居住至今也逾千年之久。十多年前,又一颗流光星辰坠落,倒是砸开了我村中地脉,天外星辰中,流有金银之血,于人间倒是稀罕物。大人你实在和我处有缘,今将金银都挖了去也不妨事。”
“怎可?村中难不成不使金银,富贵之乡的富贵岂有拱手出让的说法?”
“不妨事。”祭司说的真切,一字一句道:“尽可拿去!除此之外,我另有宝物赠与,比天下金银更珍贵,见了之后要仔细用之。”
这可是客气得离奇,孙倪一时间倒不兴奋了,隐隐暗道:究竟有什么宝物要送?倒像祭司等他许久,特地赠之,非收不可了。且先看看罢,反正奇异之宝若是不寻常,得千万仔细,别抹了什么毒汁损心害体。
祭司唤道:“梅含,梅生。”
屋内屏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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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走出两人,原来孙倪方才没有眼花,这两人正是在门口晃过的黑影。
他们手上未捧什么琉璃宝珠,孙倪不解:“宝物现在何处,未端来么?”
祭司指着走上前来的一对金童玉女:“他们便是我要献出的宝物。”
孙倪被这暧昧冲撞得无措,他虽净身,见了美人却也不完全视作骨肉脓血。难不成今日初见,祭司竟看出了他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癖好?推出来这对美人不过十多岁,极年少,长得也如玉似雪般晶莹剔透。
祭司引荐道:“这对兄妹里兄长叫梅含,他姊妹叫梅生,取“含生”一词做他们之名。千真万确的宝物,金银皆不配与之相比,今欲入世跟随你。”
孙倪好色成性,祭司要送的人美轮美奂,他却起不了一丝污浊之念。兄妹微微抬头,俱是无甚多情媚态,恰如青莲高雅之姿,怎能亵玩!他连忙道:“多谢,他们年岁还小,随我回京一路颠簸,难免疲累,祭司不知外面正闹天灾,途径浊气之地,生病也难救治。我真觉得与这里有缘,要不我今日留下书信为信物,待他们年岁长些,想到皇城谋求生路,我必好生打理安排!”
“我所求不为你说的前程。”那少女梅生开口道。乌发半扎,额前垂落,掩住半只黑白分明清亮的眼,周身气质非“清冷”二字可概括,更多些凌厉。
祭司移步梅生背后,摁住她肩膀,压住寒意,只对孙倪道:“可请你一件事?”
“当然,但说无妨。”
“在我院子外可有护卫身手本领顶好的?”
“自然有。”
“请他进来吧,不用卸兵器,带刀进屋。”祭司再次道,“一定,要本领最好的。”
孙倪想了想,喊了个护卫的名字,让其按照祭司说的走了进来。那也是人高马大的少年,身量紧绷,看了便知有以一敌十的好本事。
护卫看着屋内的少女不知叫自己进来的目的,刚要开口问,只见离奇之事陡现!
祭司松开了梅生的肩膀,独留梅生站在原处,这姑娘此时被热血浇头,浑身淅淅沥沥地湿透,凶恶可怖!
孙倪也发懵,大张着嘴,嗓子呜呜哑哑,难成一句。恐不过惊梦一场,但梦里哪有这般真实,自己背后冷汗如瀑,险些尿了,这不是梦,便是活生生在眼前的事啊!
原来这少女刚才施法,连半句灵文咒语都不用,仅与那护卫对望,即刻令这护卫嗡的一声拔刀,横在他自己脖颈狠狠挥下!
顷刻间——
人头落地,血溅当场!正将那梅生浇了一声血污!
她杀人了!!
祭司显然习以为常,面不改色道:“这便是珍宝奇异的用处,赠与你。”
仙人落尘,非必行善举,仙境非仙境,魔窟也生青莲。来此求生之人饮甘露,不出半年暴毙而亡。
青莲村中皆是杀生仙人!
2. 入世
护送孙倪回京复命的车队足有三里远,没见过世面的百姓当做皇帝游寻,跪在道路两边,嘴里胡言乱语地高呼万岁,虔诚地膜拜。
也不怪百姓错认,孙倪所乘坐车马为皇家所赐,自不用多说金碧辉煌,马车里外雕刻精美,构造也大不寻常,足足比普通马车大了两倍,在里头放张小榻也绰绰有余,另还有茶案,能放些吃食,比小屋子差不了多少,已能比肩亲王车马规格。
入夜,车队原地修整,孙倪从青莲村带走的兄妹二人也不急着下车用饭,等孙倪吃过后正欲下车漫步消食,见梅生的兄长梅含过来了。
“大人,不,义父!”出青莲村时祭司说这兄妹任凭孙倪差遣,做仆人也好,任意使唤。孙倪断不敢这用两个奇人异士服侍左右,只想着他们与自己年岁差的远,不如做自己小辈,况且大监们爱收义子,索性让他们也叫自己义父。梅含端正恭敬地叫着,孙倪立刻应答,暂不外出走远,反伸手邀梅含上了马车。
梅含头回远走离家,尚未见过如此精妙的马车,好奇地在车里摸索打量。孙倪倒了杯清酒请他饮下,他沾了沾嘴唇便放下了。孙倪见他对马车陈设有兴趣,遂说起自己车里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来:“小桌上点的是东海鲸鱼油灯,因我不喜腥味,里头搀着玫瑰露炼制,只这一盏便可烧上两月不灭,车内也能馥郁清香。还有车顶散着微光的,是我京城里的主子赐予的,是颗无价之宝的夜明珠,若我吹灭油灯,这宝珠亦能散发出月亮般的柔和光彩。”
梅含边听边点头,颇为喜爱这些奇珍异宝,他比妹妹灵动,看上去性子活泼多了。孙倪听说他的本领能救人疗伤,比妹妹那恐怖的法术要令人安心得多,现下便已想好入京之后先教一教他紫禁城中的规矩,再替他谋一个太医院御医的差事,道:“你这身衣裳穿的也挺好看,不过去京城为官做事,或许这衣裳只能少穿了。你喜欢凡间物件的话,今后便要穿新的衣裳,束发戴冠,各种礼仪均不可违背,规矩之上能若得天家青睐,荣华富贵享自是用不尽,你要能喜欢我车里这些玩意儿,京城会很有意思的。”
“谢义父提点,我喜欢。”
车内还有一盏铜镜,梅含将其支好,正对着孙倪。
梅含站起来,凑过去。
孙倪道:“小心,别撞到头。”
“把您的衣裳脱了,我看一下。”
孙倪有些犹豫,再次确认道:“可以治好么?”
梅含道:“只要人头不落地,能治好。”
孙倪感受着法术的奇异之感,瞧见镜中自己隐秘之处的狰狞伤疤正在抽搐,渐有痛感升腾,咬牙忍着,禁不住泪流满面,却不敢嚎啕大哭,仿佛怕自己这场梦醒了,一切成空。
待梅含施法完毕,孙倪浑身脱力,眼神难掩疲惫:“你的法术比你妹妹对我来说重要得多,梅生的法术略邪性。”
“义父难不成害怕我妹妹么?”
“倒也不是。只是我更偏信你些。”
梅含笑道:“您不知道自己也非凡夫俗子么?”
“什么?”孙倪见他高深莫测,疑惑道,“难不成......”
“梅含的“蛊惑”之术于您而言并无效用,您的先祖中必有一人与清莲村同脉,还不明白么?我们的缘分在此处啊。”
千年岁月流逝,梅氏中先后数人入世,求得道飞升之法,皆如墨入水,褪色暗淡。其后人遗忘本源,至身世流转飘零,有成王侯权贵,有成乱世奸雄。
京城人口接近于百万,方正的街市热闹非凡,虽不再闻草木清香,但美酒美食美人歌舞……享乐之物都精彩极致,快乐沉醉,浮华之下,暗中潜行的细碎之物愈发丑陋。
没过多久孙倪允许兄妹出府玩乐,只是身后要跟着侍从可以帮忙付钱。
梅含不再穿旧衣,换上身汉人的装扮,对襟式外套上有数十个金丝边镶嵌翠玉的纽扣,这是这边常见的世家子弟的装扮,他穿着很合身。
梅生习惯了穿蜡染的棉布衣裳,丝绸太滑,掺了金丝绣的衣服又太硬,她总因为穿着不适而难以入睡,衣裳都是从青莲村带过来的那几套。唯露双纤长腕子坠满璀璨银光,走起来叮当作响,引人注目。
她亦回视众人。
街道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梅生感官超然,她见有人偷走了另一个人的钱袋,然后那个人发现了,在人海中哭喊追逐。街道之后有人劳作,满头大汗,衣衫褴褛,浑身青紫,有个少年被人毒打,怯弱蜷缩在血泪一片的墙角。
途径雕栏玉砌歌舞酒楼,里头传来了比街道上任何一处都要嘈杂混乱的动静。女子分明在笑,却好像能听见哭声。扭成线团的悲苦,里头挤出泥浆似的东西,似乎正从那个香气扑鼻的楼阁里涌出来,那里的男人们慢慢竟都成了孙倪那般模样。
梅含叹道:“真好听啊……”
跟随在侧的侍从道,“金陵来的头牌歌姬,妙音非俗物能比!”
梅含笑了:“我不是说歌,我是说里头的女人哭叫得好听!”
数日后孙倪的府中便常听到那凄厉的哭叫,有次梅生竟也听到男人的声音,不由地皱眉。
先是尖锐,而后沙哑,却未断绝。
整个府邸都能听到……佣人们都在哀嚎声中唏嘘不已,这次带回来的少年怎么也不知道顺从些呢,再怎么反抗也不会停手,苦还得自己吃,再这么叫下去可能都要力竭而死。
梅含拉着梅生也去看热闹。
少年的痛呼终究还是矮了下去,外头能听到的就是孙倪呼喝声,折腾了够长一段时间,屋子里血腥味都要漫出来,才在里头闷声喊让人进来收拾一下。
梅生自诩超脱道法,此时此刻所见所闻都是过眼云烟,可以觉得有趣,但不该觉得悲哀、肮脏。
这世上的善恶光明黑暗,沾不到她身上的。
东宫太子府中世子乳娘越氏,乃孙倪青梅竹马的旧相识,富态艳美,已与孙倪苟且多年,二人色.欲.浓厚,平时虽各自荒唐,却见不得对方为谁留心多情。见孙倪受召回宫,她闯进房中将买来的优伶拖出来踢踹鞭打,无人敢同情劝阻。
少年独独完好的只有一张脸,孙倪竟然没舍得打他的面皮,稚嫩苍白的容貌可怜得刺目。
梅生窗边端坐,可怜的东西哭喊着救命,她不经意望去,竟觉得熟悉,似乎哪里见过……越氏抓着他头发抬起半边脸,她想起了歌楼后被打的奴仆不就正是那少年么!
离奇极了,这刹那间,梅生眼花缭乱地闪过无中生有的幻梦——浓墨入水,落花成泥。空虚抽痛令她感同身受,平息下来不过转瞬,肩膀如坠千斤。
她此生从未如此不痛快,揪心耳鸣,难以顺畅呼吸……
梅含今日才从宫中为皇帝请脉回来,正想将赏赐之物分予梅生,却见到梅生正掐着义父那个宝贝情妇的脖子,欲杀之,立刻喝道:“住手!”
越氏方才已被闪至眼前的梅生一掌拍昏,现下脖颈处的骨头已断,梅含忙救下她:“梅生,收一收你的戾气!怎么回事!”
地上被拖拽的少年已被扇得口鼻流血,神志不清,梅生双手将他搂入怀里,只觉得轻飘飘不如件器物,贴如怀中更觉得纤弱的身子冰凉彻骨,几乎快断气送命了。
梅含将用法术疗愈好的越氏扔到一旁,对梅生道:“送去你房里。”
梅生小心翼翼地剥开少年的衣裳,丝帕抚过血痂上的污秽,那交错糜烂的伤口触目惊心,引得梅生眉头紧皱。
梅含施法救治了少年的重伤,取来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上:“我竟也才发现。”
梅生:“我等的同胞,怎会沦落至此……”
“我在义父那里见过他的卖身契,他叫做苏博。”梅含疗愈施法时略探到少年奴隶体内属于梅氏的神力尚未完全熄灭,“他体内只有一半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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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兴许,他的母亲还与祭司......”
梅生打断他:“他母亲竟然不让他姓梅。”
“中有曲折吧,他这苏博二字取得也有意思,流苏取作姓氏,博物又称呼了名,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猜对他名字的寓意。也不知那位先我们一步入世的前辈修了什么法术,是否先行得道了。”
梅生:“若她飞升,你我何须入世?”
如墨入水,如花落泥。至高之处跌下,泥肉堆里挣扎。残身深陷俗.欲,烈火真金甘做烂泥!真蠢透顶!
暖香缭绕,锦被裹身,腹中破天荒的不觉饥饿,苏博昏睡得分外沉重,噩梦也没来得及做,悠悠转醒。
他身上已经没有何处疼痛,睁开眼几分迷茫流转,一时不敢出声,至气息憋闷得发抖,终于听见有一人笑道:“他醒了!”
梅生也转头去看,眼神中冰霜之气寒得不近人情,苏博被吓得缩成一团,引得站在旁边的梅含噗嗤笑出声:“怕什么啊?!”
梅生眸底有猩色幽幽浮现,沉声道:“过来。”
苏博怕的厉害,麻木地僵住。
梅含:“现在确认了,“蛊惑”之术没用,他是我们货真价实的族人。”
梅生轻呼了口气,眼底的那抹猩红翻涌过后归于平静。她血色抽离的手向苏博伸过去,不容他躲闪,摁住他下巴,掰开,指尖擦过他的唇齿,冷冷道:“还怕?”
“不……不怕。”苏博含糊应答,咬到了半寸指尖。
彭——一声巨响,屋内门窗震颤绷裂,须臾之间,外界惊现深秋黄昏之景,枯叶翻飞,寒鸦暗啼。苏博唇上的力道渐松,眨眼间,他眼前哪里还有两人,只两具森然白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苏博吓得魂飞魄散,跌撞着推开无半分血肉的怪物,冲出去要逃,脚下左拐又拐,绊倒在门槛上,滚出去好远。顾不得疼,爬起来欲再逃,脚下又是一绊。
这回不见门槛,那刚刚令他摔的五体投地的门槛早在远处,现下他跑到了院中,苍穹暮色垂落,目之所及本该朦胧暧昧,他却看得异常清楚,方才脚下绊他的是刚才打骂他的越氏。
意识恍惚,难分虚实,苏博嘴里念着:“鬼……鬼……救命……”
梅生长出的新鲜血肉盖住白骨后,原本的皮相很快恢复如初。她闪身移到苏博之处,踢了踢地上的妇人:“杀了她,我便放过你。”
她凭空幻化出一只短刀,交由他:“她欺侮了你,该死。”
苏博身下血幕已然铺开,方才跋扈的越氏僵直泛青,分明是具尸体,何需再杀。
梅生纤指捏诀,女尸的腐肉蜡油般淅淅沥沥地流泄,苏博双目大睁,哭喊着朝后退去,立时撞上了什么,略微偏头,梅生又在他身后现形,强硬地握住他一只手腕,将凶刀塞进去,哑声道:“再去捅她,怕什么,都是死人了,不解气的话我让她死了活,活了再死。”
这噩梦般的幻觉太具实感,凡人若是深处幻境,多半入魔,必然夺下武器亲手杀了仇敌,反复鞭尸也不痛快。苏博却怎么也丢弃不了无用的清明,全身抖如筛糠,不愿动手。
梅生携着他的手,将刀往前送去——
万束灵光陡然自苏博体内迸发而出,直刺得幻术如碎镜龟裂。梅生闷哼出声,右臂鲜血直流,定睛一看,竟然被刚才的灵光削去了半只手掌。
幻境已散。
现在仍在屋内。
唯有梅生的断手残肢为真,抽痛得她满头冷汗,其余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梅含施法治她的手,看着又昏过去的苏博道:“我们那位前辈在他体内施过术,寻常皮肉之苦他恐怕不过三两日既能痊愈,伤不了根本,倒是你刚才的术,激得他神魂沸腾,引出了前辈的术,反伤了你自己。”
“她失败了。”梅生沉声道:“我绝不会失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入世。”
3. 贪蛇
灵力来源天赐。
不知从何时起,梅氏族人有了第一个会法术的人,他率族人隐居深山,避世千年。
偶有异族人来到此处,问起他们的祖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时,他们会说自己是诸葛亮的后人。虽然没有继承诸葛的姓氏但确确实实流有他的血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如果来客感兴趣,可以说些云里雾里的五行八卦,还可替他算上一算,可求姻缘、避灾邪。
自是诓骗人的胡扯鬼话。
梅含和梅生出生时,祭司家分明到了时节却久久未开的莲花一夜之间绽放,清雅香气布满了山间,连虫鸣都小声许多。
梅含是哥哥,梅生则是那之后在母亲肚子里折腾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坠于人世,成为双子中的妹妹。
兄妹一出生就展现出的灵力天赋实在太惊人,只在母亲身边养了半年,祭司就命令将他们送来自己身边修习法术。
“木、火、土、金、水,合称五行,是构成天地人世的所有元素,掌握住它们的力量后,大概能使河水倒流、日月颠倒也说不定。不过,我至今也只是感知了一丁点关于它们的力量罢了,我们梅氏一族至今还没有达到术法的最高境界。”祭司梅清对兄妹二人道,“五行术法的修习非一朝一夕的可成,就算天赋高到跟你们一样也未必全知全能。但在此之前,你们先修两个跳脱于五行之外法术。”
一种是蛊惑、另外就是疗愈。族中不少人都会这两种法术,大家只是能力高低的不同。
“你们在两种术法里只能二选一,谁要选蛊惑之术?谁要选疗愈之术?”
兄妹两个互相看了看,他们都还太小,祭司又是长了张严肃的苦相脸,他们都不好意思先说自己想选择什么法术修炼。何况不清楚这两种法术究竟怎样的方式去修炼,哪个练起来轻松,哪个练起来是更有作用的?他们一无所知……
梅清看他们两个都没及时回话,于是就道:“那就先出生的哥哥第一个选吧,蛊惑与疗愈,你要修哪个术法?”
“疗愈。”梅含没怎么犹豫地说道。
梅生没想到梅含会这么快选择好,她只能选择了蛊惑。
蛊惑的术法会夺人心智,它是邪恶的,尽管那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正邪之分不能彻悟,但每当梅生对着闯入清莲村的异族人施法后,她的夜晚就不再平静了……
她浑身布满冷汗,在深夜噩梦中惊醒,梦见一段段不属于自己的回忆,各种下流的猥琐的事情。
——因为会千里迢迢来到青莲村的异族人几乎都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再不然就是流放逃亡的囚徒……作为蛊惑他们的代价,那些混蛋们一生干过所有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丑事都会共情于梅生的脑海中,光是记忆也就算了……那股子压抑的烦躁情绪也一并让她感受得清清楚楚。
而疗愈的法术施展过后不过就浑身脱力罢了,随着梅含灵力的增长,他也逐渐适应不少,渐渐地也无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有梅生还是痛苦地修着蛊惑之术,才不过是基础的法术而已,都已经如此痛苦了,到底如何才能通晓五行达到更高的境界呢,更本就不可能……
她有些后悔,没过多久她就变得更加后悔,这种后悔说给人听都会感到羞耻的后悔。
那种后悔梅生从娘胎里就开始了。
梅含的选择是她让给他的。
梅生最初的记忆在一团温暖羊水之中,母亲抚摸着肚子的手掌总能恰好碰触到她的头,她总会更用力贴近女人柔软温热的手,希望她能再多摸摸自己。母亲生产时分明是她更靠近出口,但见梅含一副面孔蜷缩得快死的样子,于是她绕过脐带,和对方调换了位置,才让他先降临于人世。
梅生本该是姐姐,她本该为那个夺取先机者。
***
近日梅含从宫中回来总戴着串玉髓珠串,他爱不释手,摘下来交给梅生看看。
梅生逆着光端详许久,还给他,只淡声道:“没什么特别。”
“宫里的妇人穿着繁琐规整,三千佳丽中最为雍容华贵的丽妃将珠子赐予了我。”梅含把珠子重在手上缠好,很是愉悦地道:“千金难换!”
“千金……”梅生轻轻念了一句,想起青莲村山上金砂遍地,不觉得珠子有什么稀罕:“既然喜欢,却只有一串么?”
梅含笑道:“一串足矣,小山似的堆在我屋里看多了也没什么趣味,我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吧。”
梅生于是仔细听他说。
“义父与丽妃有染,我去给丽妃请脉,诊出她已有一个月身孕。”
梅生没来由地恶心:“不会是他的。”
“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毕竟,如他这般灵力微不可察的人存在,本就是奇迹。”梅含小声呢喃,“他原不该出现……”
“什么?”梅生没听清,“什么不该?”
“无事。”
夜色已浓,梅含打算早些回自己屋里休息,留下话:“明日,义父要你随我入宫。”
紫禁城偏门之后朱红色高墙连绵不断,层层宫殿布满的侍卫更压抑肃静,踏入其中便不敢多听、多言、多看。青石转铺就的地面被数以万计的宫女们踩踏得反光圆润,连根杂草都不长。穿过无数回廊,踏过无数宫门,梅生沉默地跟随着梅含,在香风四溢的一座宫殿停住。
梅含回过头:“到了,就是这里,里面那个身穿赤紫蝴蝶罗裙、戴青金石耳坠的就是丽妃。”
丽妃刚诊出有身孕忌讳焚香,所以里头摆上了十几尊琉璃盏,里头插满了新鲜的花束,搭配得颜色巧妙,气味柔和,刚才在外面闻见就是这股香气。孙倪府邸上的所有绿植都会经过他的精心挑选方能栽入园中,这丽妃宫中目能所及之处应该都是他一手布置的。
隔着妃子卧房外的珠帘,不管她能不能看到,梅生都要向她屈膝行礼。
梅生刚矮身一点,里头就传来娘娘柔和端庄的声音:“免礼,你快进来。”
梅生站直,掀开珠帘看到孙倪坐在丽妃娘娘的床沿上,正握着她略显浮肿的手按摩,床榻上的锦被凌乱地推挤在床尾。
丽妃坐起半个身子,赤紫蝴蝶罗群渐渐如牡丹绽放似的铺开,她转过头来看向梅生问道:“你就是梅含的妹妹,我听孙倪说你擅治心悸失眠之症,但我瞧着你脸色怎么也那么差,一幅没睡够的样子?”
“医者未必就能自医,你不相信我,难不成还不相信梅含的医术吗?他们一家也算世代行医了......”孙倪头都没抬,仍在仔细摁着她的手,手心、手背、指腹、指尖、一丝一缕属于这双手的纹路,都被按摩得柔软滚烫。
梅生注意到丽妃只戴了一只青金石耳环,那只耳环款式纤长沉重,带上后会牢牢坠住耳垂不会轻易松落,如果不是在这张床上死命折腾,应该也不会遗失......
丽妃慵懒地靠在孙倪肩膀上:“那好,梅姑娘,你来给我治一治。”
......片刻之后,妃子垂下修长细白的脖颈,伏在孙倪的臂弯里睡着了,睡梦中她轻声呢喃着:“不要......别让我遗忘......”
梅生的法术通常对多愁善感的女人起更显著的作用,等丽妃再次醒来后那些不该想起来的东西还是会一滴不剩地干涸。
丽妃的模样长得与越氏十分像。
只是越氏年纪大了不少,所以常化着浓妆,她也能洗净面庞的话,模样与皇帝这个妃子差不了多少。真把这两个女人拉到一块对比,其实也能很好的分清她们的差异,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丽妃眉宇间忧郁的神情。她可不会和越氏一样大叫大笑,丝毫不媚俗,好似高岭之花,不需要散出浓烈的气味,甚至也不需要浓烈的颜色,她的存在本身就十分稀少,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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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禁不住想找寻、想触摸。
梅生对孙倪道:“按你的吩咐,我让她坚信肚子里孩子是皇帝的,她醒来后忘却的只有你曾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记忆,对你信任与依赖不会改变。”
“好,你可以回去了。”
“是。”
梅生没离开多久,皇帝就来看望最近一直睡眠不好的丽妃,梅生在远处仅仅就瞧见了那个老皇帝佝偻的背影。他的到来让里头染上了浑浊之臭。
皇帝今天久违地在内廷召见了官员们。他年事已高,从前宫里的孩子该封王的封王,该远嫁的远嫁,早不在身边了。更有不少他的皇子早早夭折,现在整个后宫里少有年幼的孩子,丽妃腹中之子,不论是个公主还是皇子,他都十分欣喜,来年春分乃孩儿的出生之日,一年之中最和煦明媚的风将吹向大地,那个孩子出生在那样一个美丽的日子里,皇帝笃定那是上天赐予他的祥瑞。他今日召那些久不相见的臣子们,就是为了商量关于这孩子的事。
丽妃没睡多久就醒了,见皇帝来了,慌忙起身迎接。
“爱妃怎么起身了,你多睡会吧。”
丽妃又被皇帝扶着在桌边坐下了,他手心里痒痒的厉害,忍不住握着妃子的双手捧着摩挲:“朕来跟你说一件好事,朕打算为你修一个宫殿,用白玉为砖,金丝楠木为梁,宫殿周围挖通一条连通金水河的池子,里头养上你喜欢的松叶锦鲤好供你随时观赏。到时候我们的孩儿会在崭新的宫殿里长大,得到最好的保护,他一定会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你喜欢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人会拒绝,更无资格拒绝。丽妃轻轻一笑:“多谢陛下。”
皇帝又问在一旁侍奉的孙倪:“你觉得呢?”
“自然是好事,恭喜娘娘。”
皇帝听了他的回答却冷哼道:“你怎么也开始言不由心了,觉得朕劳民伤财了吧!”
孙倪立刻跪下猛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你要是不这么想,就该毛遂自荐来为朕爱妃的宫殿画图纸啊!”皇帝两指并拢在桌上敲了两下,冷声道:“朕听说你在宫外住的宅子精美绝伦,有不少人来你府上参观都惊叹不已,宫外还有不少文人墨客都要为你的庭院作诗呢!可惜朕没法轻易出宫,不能亲眼见一见你住的地方是个什么奇景。”
“陛下恕罪!”
“恕罪?!奴才会收拾屋子何罪之有?看你布置爱妃宫里的这些玩意儿——”皇帝环顾四周为丽妃布置的一切:“让人闻了宁神的鲜花,地上防止摔倒磕碰的地毯,无一不是用心之举。你是有才能的人,有这样巧的心思不用来正事上吗?”
孙倪再次狠狠在地上磕了两个咚咚作响的头:“陛下不嫌弃奴才愚笨的话,奴才自然愿为娘娘的新宫殿画图纸,也愿意跟工部的大人们一起监管宫殿建造的进度!”
皇帝这才眯起眼笑了......
“丽妃啊——你要平安生下我们的骨肉,若是个女孩儿,她一满月我就要封她为公主。如果是个男孩儿的话,朕一定亲自教他读书习字,朕要看着他长大成人,朕想......朕想......”皇帝顿了顿,笑着对丽妃道:“朕甚至想让他来继承大统呢!”
屋子里顿时安静极了,孙倪气息都显得微弱。
“朕偏要修一座宫殿,紫禁城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流动新鲜空气了。新宫殿新气象,朕无论如何都希望臣子们答应这个要求,朕从不信什么方士长生之术,有人修道都快修出疯魔了都没成仙!朕就是肉体凡胎,人生苦短,朕的前半生为国已尽心竭力,现下爱妃你的孩子是朕唯一的念想。”
孙倪低垂着头,他脸上红得能滴血,心跳也快得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
他捂住了自己快咧到太阳穴的嘴角,只要稍一放手,恐怕就要失态地狂笑了!
4. 骄心
皇帝常年泛头风顽疾,据陛下所述年少登基时被首辅帝师折磨数年才落下的病根。
“朕七岁入学,天不亮就得赶去文华殿跟老头子读书,到了点还得匆忙赶去上朝听政,朕连饭还没吃上一口!”皇帝坐在床边,让孙倪奉茶,端着茶盏不饮,自顾自发起牢骚:“文武大臣各执己见,每天上朝得听他们脸红脖子粗地互骂,杀猪都比他们叽哩哇啦的好听!”
想到此处,皇帝茶也不想喝了,扔到边上,似头疾再度发作,孙倪立刻拿干净帕子擦手,替主子摁头,劝慰道:“陛下息怒,朝廷养着那么多人,光是寻常百姓家族大些的也有断不清的污糟事,您管着天下呢,千万息怒,别费神,自有奴才们帮您呢!”
“朕少年时没有那么多奴才。”皇帝垂目冷笑,“下了朝还要跟帝师分析朝局,你看看那群酸儒说得些什么狗屁不通的废话,朕听不明白也得听,若说不出来其中缘由门道,那个糟老头子必跑去太后跟前告状,言语里左不过又是自己教不了朕,愧对先帝,告老回家种种,真是虚伪!他居首辅高位,朝廷里呼风唤雨十载,什么权力他不要,告老回家?他敢么!啊……”
皇帝心中激愤,头又疼得厉害,哀叫道:“朕的头疾早些年病根深种,近年半点忍不了这痛楚!疼起来要命!孙倪,你快请那个什么……”
“梅含。”孙倪忙答道。
“正是那位小神医!”
梅含早在外头候着,进来后匆忙行礼,药箱里拿出艾条银针等物用以做掩饰,在皇帝身上扎了二十多针后悄然施出“疗愈”之法,立时疼痛缓和。
孙倪装作舒了口气的样子:“陛下,可算好了些了吧!快别想糟心事儿了,定是今日上朝又有人惹您不痛快了!都是该死的蠢物!”
皇帝闭目养神,淡淡道:“不过又在哭穷,说些反对新建宫殿的话,胡说八道。连沈寒明也未参与反对,这几年的亏空也早补回来,轮不到,也用不着他们忧国忧民。”
沈寒明这名字孙倪也算熟悉。
半年前沈寒明任按察司副使查办了给孙倪行贿求个功名冠带的盐商,幸好那商人临死前把银钱往来的账本烧了大半,否则孙倪恐怕难逃牢狱之灾。
沈寒明作风干净,亲眷也清白,孙倪想对付他也不容易,后来孙倪暗中把他兄弟沈寒星抽调进了随他去青莲村办事的名单,想着路途遥远,总有办法先把他至亲整治一顿。
青莲村中,被孙倪叫到屋内被梅生施法所杀的人正是沈寒星。
那武举人出生的年轻锦衣卫,在镇抚司里颇受注视,孙倪没想过要沈寒星的命……自那之后,孙倪也不打算再找沈寒明的麻烦了。
沈寒明在弟弟死后则性情大变,突然熟悉起本朝为官之道,不仅用雷霆手段查明之前东海盐商逃亡的妻女去向,还逼迫其整个宗族将几十年的家底都吐干净。说是查获得,更像掠夺,总共归集了白银一百五十万两,平了盐商贪污的账,还私底下拿了二百两贿赂了上头,之后因其了案完毕,官升一级。凡他所搜查的官员无不能将贪污银两查个一清二楚的,填补国库亏空之功少不了他的份。
***
皇城朱墙边,一红袍官服青年男子猛地往前栽去。
他身上虚浮无力,经脉各处都透着股寒意,恰逢那条小道少有宫女太监往来,独自在的青石砖上躺了良久。
这青年身形单薄,深邃的眉眼消瘦得凹陷嶙峋,三分像人,七分像吊死鬼。凝结的病气入骨,怨气凝在他口腹之中,摔的狼狈也无心呼痛。
后来还是有人将之搀扶。
缠着银光的苍白手掌细腻如羊脂白玉,器物般的冷硬,捏着他的手腕,道:“胸闷?”
男子喘息道:“是......闷痛得厉害。”
“你并无大碍,脉象无异,你有心病。不宜多思,不宜多虑。”
“姑娘神医妙手。”他推开仍在搀扶的人,掸了掸身上尘土,“我总是在人世难以顺畅呼吸,不思不虑不成了傻子,成了那副蠢样我还不如死。”
皇城污秽,茅房较之都显得高雅,每次入宫都要窒息。
在这里能顺畅呼吸,只有苍蝇。
“多谢。”他匆匆转身,不再多看,朝着宫门外走去。
这宫里三万太监宫女洒扫,本格外洁净,偏偏他跌下去,沾得满身浊气。身后那些肉眼不可见的万千泥泞和悲凉,蚀骨之蛆似的贴覆于他。
梅生移不开眼,脱口唤道:“沈寒明。”
男子僵住,背脊缓沉,比年迈之人更佝偻,也不应答,仿佛回了头会遭至无可挽回的厄运。
离开青莲村那天,梅生再度因施蛊惑法术陷入整夜幻梦。挥刀自裁,浇她满身鲜血的兵士魂魄久久不愿散开,纠缠着令她目睹其平生记忆。
出生时父母为之取名沈寒星。
寒夜之星,璀璨光明。
父母老来得子,在家中格外受宠,母亲从未唠叨,父亲也从未呵斥过,慈爱温柔地将他养成几乎是姑娘般天真的性子。
他喜爱母亲园中养育的斑斓花草,喜欢池子里养着的艳红金鱼,喜欢天空中自由飞鸟,喜欢诗歌,爱听小曲儿。亏得有个长自己一轮的兄长沈寒明,是家中唯一板着脸教育他的人,否则他倒要成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公子哥儿了。
兄长读书十载,聪明绝顶,仅入试一回便能高中任官,为人谦逊,人品卓越,做官更是公道清廉。
早些年家中拜见之人源源不绝,门槛几欲踏歪。兄长决定举家搬迁京城郊外,那里住的都是平头百姓,远离京城富华之地,沈寒星也寂寞一阵,好在哪怕在乡野平民之间也能听到兄长的好名声,他倍感自豪,也不多埋怨了。
沈寒明做事铁面无私,说一不二,更不屑官场虚与委蛇的客套,尽管担任要职公务繁忙,却还穿着单薄衣裳,用着陈旧笔墨。眉宇间盘踞挥之不去操劳过度的疲倦,才不过而立之年,头上生出不少刺眼的白发。
他不拿刀剑,不穿盔甲,骨瘦嶙峋,看着像个久病之人。
十六岁时沈寒星在武举考试中拿得头筹,被选进锦衣卫,兵刃在身的小官不用上朝堂,夜晚在京城里巡夜时,他是帝国的金贵猎犬,品级虽比兄长低,可日子过得还比兄长好些。在夜巡结束后还有不少好处,去小店里吃早茶不用钱,去铁匠铺里修刀不用钱,若沈寒星不经意多摸几下刀柄,临走时衣裳口袋里还要多些碎银两。
这京城里除了贵族的住处,都人满为患,物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城外买十个鸡蛋的钱在京城只能买到一个,幸好借了身上官服的势,沈寒星就算想给钱买东西也没几个人百姓敢要,否则他那一身派头也要跟兄长一样寒酸了……
他从未嫌弃过兄长不知变通,不往家里弄钱,他对兄长的敬佩之心从未改变。
兄长爱做他的大善人就做,要是碰到了钉子有人碍他的路,他这个做弟弟的就是保护者,谁也不能动他兄长一根汗毛!
一日归来,原本就面色苍白的沈寒明更显颓废,他对家里人交待自己得罪了京城里大人物,连夜安排父母去了更乡下的住所避难,还让沈寒星也跟着辞去官职,会用自己为官这些年的积蓄去给他捐个杂官做。
沈寒星自然不愿去,他才不愿意做个给人断家务事的小官,他与兄长大吵一架,暂时搬出去住了。
晚上值夜时同僚之间窃窃私语。
曾经与其要好的人私下告诉他:“你哥把东海的一个盐商下狱问斩了,虽说那个盐商在当地无恶不作,还逃了好几年的税,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家伙给我们京城除皇帝外最尊贵的人送过东西呢。”
京城里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贵的原本该是皇后、太后、亲王等等,可那些人什么富贵之物没有,哪里轮得到一个地方盐商去孝敬。
深寒星也不蠢,那盐商的背后的主子大约是紫禁城里的某个阉人。
“断了那人的一条财路,从此你们兄弟两个注定是高升无望了……谁现在也不想跟你们扯上关系,好自为之吧。”
如果仅仅只是功名利禄,沈寒星未曾太在乎,父母祖上有点薄田铺子,家中称不上富贵,但日后的温饱断无问题。
他的兄长打算成为佛陀圣人......
哪怕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官场做圣人无异于苦修,沈寒星也仍旧打算跟随着兄长,他永远不会丢下兄长不管。
大概又过了三四日,他听说兄长又被塞了个顶麻烦的差事,朝廷要查抄盐商暗藏的私产,家中找到的银子仅账本库房里的一半。兄长既然是将盐商打入牢狱的官员,这追查剩余钱财的差事还是被推到了他身上,久不理朝政的皇帝甚至为此事写了圣旨下来,查到银子后自然有赏赐,要是查不到却要降罪。
要降罪……荒唐!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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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透顶!
查了恶人的账本将兄长打入大牢?
疗养一方百姓生息,难道不已经是大功一件了么?为什么还要因为查不到剩下来的金银财宝而获罪?谁不知道那些管银管粮的巨蠹都有官官相护的关系?银子不会白白消失,肯定早被人分了,如何查的出来!
紫禁城里是不是又要给皇帝宠爱的妃嫔们建造宫殿?
华美奢靡的宫殿造价不菲,皇帝已经不知多少次要手下的宦官带领护卫去民间征税了。这算是个不错的差事,远离法度之外的偏远之地,同僚们都指望着这次出去,顺便能跟着一起捞笔小财,沈寒星没想到自己这个不久之前还在受排挤的人也入了这次的队伍。
临行前的晚上,许久未见的兄长出现在了面前,他衣襟散乱,蓬头垢面,显然是一路劳苦奔波。
“寒星……寒星你明日不能出发……”他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抓着沈寒星的袖子沙哑地说,“绝不能走……”
“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怎么可能临时更改。”
“你明日不能去!找个人顶替你就是了!你知道是要跟着谁去的吗……”
沈寒星自然知道的,西南地区偏远,本就难收税款,这次派过去的是最近在后宫中颇受丽妃宠幸,一位很有手腕的宦官。
“孙倪……”沈寒星道,“你之前所得罪到的人是他么?”
兄长咬牙道:“明日你不能去!你是装病也好,总之不能去。你非去不可的话……哪怕是伤了你,我也不准你去……”
沈寒星看着兄长布满血丝的双眼,为其愤怒悲哀:“你都快自身难保,就少来管我的事吧……”
天子皇城脚下,沈寒星区区一个凡人之身做不到闯入那些贵族高官层层防备的宅院里。
他必须去!他要解决了兄长的麻烦。
此去偏远之地,一路上必然有机会,或许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当孙倪叫沈寒星进去那个青莲村祭司的屋子里时,他的手就从未在刀上离开过。
他抽出了刀——
身子却没有动……
怎么回事?
身体不受控制了,他不该站的离孙倪那么远动手!
还没等他去思考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他就看到天旋地转的屋顶,还有满身是血的少女。
原来自己死了啊,莫名奇妙的,唯一幸运的是这种死亡毫无痛苦……
悔恨已随着灵魂从这世间消散,我的兄长………别太伤心了……
***
雷雨交加之夜,沈寒明未能安然入睡,头痛欲裂,胸口剧痛,散乱的发丝贴在冷汗淋漓的脸上黏腻恶心,喘息不已。
“滴答——滴答——”有水滴落的声音。
他以为屋里漏雨,费力的抬头,呼吸险些凝滞。
有个人影站在他床边,半明半暗,湿淋淋寒津津地盯着他!
梅生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她说:“做噩梦了么?”
沈寒明捂着堵塞的胸口,沙哑地低声道:“野兽。”
梅生被“野兽”这个词激地恼火,她逼近,森白带着水痕的脸活脱脱就是奇异话本故事里的水妖。
沈寒明冷漠地怒道:“想杀了我吗?像杀了我弟弟那样!”
他果然知道沈寒星是她杀的,他认得出她并非凡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沈寒明,你究竟是什么人?”
梅生再三确认了他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他消瘦狼狈,难看,却让梅生移不开眼。
蛊惑的法术从他在梦里惊醒时就施加了,压根没有效果!
她也没有耐心了,要掐他脖子逼问。
手还没碰到沈寒明,他身上浮现出来一个女人的幻影,顿时梅生袖口滚烫炽热,湿透的衣物燃起了幽蓝火光!
女魂飘在空中俯视梅生,半垂着眼皮的面孔类似于那些在庙宇中受人供奉,虔诚修砌的圣灵佛像,这幻影就像活物。她开口说话了,音色空灵:“你会后悔的,跟上所有前人的脚步,来冥河恕罪吧。”
光芒笼罩的灵魂回头看向沈寒明说道:“我已经见到了天国和地狱。”
随后女魂化余烬,黯淡消失。
沈寒明对梅生说:“她叫梅弦。”
“她得道了吗?”
沈寒明忍无可忍地吼道:“什么道不道的!关我什么事!”
5. 断弦
墨发雪肤,瞳眸深沉,血色暗淡的双唇中有花露清香。
大约都长差不多的模样,沈寒明总能认出她们并非凡人。
沈寒明幼年时父母早逝,被远方叔父收养,叔父多病,做着乡间无功名的教书先生,买书吃药已拮据清贫,未能长寿。少年时他也十分孱弱,拿不起重物无法做工,叔父也病逝后他流离至大街上讨饭度日。
人间百态,他跪在众生脚下,尊严视作无物。苦中作乐,他养成了细致入微的爱好,惯常长久凝视着一些东西,以排解腹中饥渴的苦楚——
沈寒星能真切地看清针眼大小飞虫的翅膀,连同它们微末的鳞粉也能数清楚,更演变为胡思乱想,琢磨它振翅的频率,它是否有毒,于指尖碾碎放入口*中又是什么滋味。除此之外,他还能感受到微妙的潮湿水汽,大约能猜到接下来天公是落雨还是放晴。
毒日当头,张目对日,他在普照人间的光明之物上看见了黑点。
沈家夫妇在拜佛敬香的途中将他捡回去,当作亲子抚养,多年后夫妇二人有了亲生孩子,也未苛待于他。
今生所求有三,兄弟和睦,父母康健,匡扶社稷。
寒冬凌冽,京城年年有冻死骨肉,沈寒明在路边的粥棚边遇见了她,预言他的命运的“梅氏”族人。
那个女人在冰天雪地里穿得很少,头发用根带子松散扎着垂于胸前,与乞丐还有苦难格格不入,很干净。
苍茫风雪中,梅弦挺拔如松,坚韧如弦。沈寒明与负责施粥的小吏打过交道,从锅底慢慢盛了碗稠些的粥给他。
沈寒明端着粥碗递给梅弦。
梅弦没有接他的粥,全无惊喜,反而诧异的抬眸,问道:“你是怎么看见我的?”
吸入肺腑的冷气冻住沈寒明流畅的思绪,他没觉得她说得有何处不对,他说:“你穿的比叫花子还单薄,他们都晓得塞点稻草在衣服里,你这身薄得厉害的衣裳可不吓人么?”
碗里粥米热气薰湿了梅弦的睫毛,她还是不打算接过碗,冷冷地打量沈寒明,想绕过他离开。
他抓住梅弦的手,硬是让她端起粥碗,取下自己的披风罩住她:“你……是不是无处可去?我没……没什么害你的心思。弱女子孤身行事岂能度过今冬漫长苦寒,我家中还留有空屋,姑娘不妨来住段时间。”
在沈寒明给梅弦系好披风系带时,她道:
“我是不祥之人。”
“是吗?”他轻笑。
“你不该发现我……”
沈寒明带人回家,父母很快收拾出间屋子,陈设简陋但却干净。小桌上茶盏边有只细长白瓷瓶里插着几支院里新种的红梅,驱散周围阴沉的灰暗。她吃碗白粥显然不太够,母亲煮了肉汤,还拿了件厚实的冬衣交给他:“快给姑娘送去。”
沈寒星已长成能跑能跳的活泼年纪,殷勤地替兄长抱衣裳,非跟着去瞧瞧。沈寒明知道母亲可能认为自己属意带回来的女子,他不想多余解释自己并非此意。
见到人群里梅弦的悸动与怦然心动的情.欲无关。和少时自己长久盯着渺小之物一样,沈寒明忍不住接近梅弦,细致瞧个分明。在她房门前站定,轻扣两声,门便开了,他没踏进去,默默将东西送到就要走了。
“好黑,点灯啊!”沈寒星吵闹着闯进去,摸索到桌子点了蜡烛,招呼道:“姐姐你在这里吃!”
“寒星,我们走,别打扰别人休息。”
沈寒明进来要提着弟弟领子抱他出去。沈寒星在兄长怀里嬉笑扑腾,和梅弦错身之际抓住她一把头发。梅弦发丝流水般柔顺,从孩子指缝流泻滑开。
梅弦眯细眼眸,发觉那孩子已变得不同,他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已被浸染污秽。
沈寒明道:“等来年转暖,我给你些钱,打算离开这里也好,选择去哪儿谋生也行,都随你。”
“呵。”梅弦短促地笑了,笑这凡人的干的蠢事。
她仙人之身百灾难伤,别说风雪,即便是火炭熔炉里她也无汗无泪。她不需被人来看见,被他所救岂不可笑!她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手里的汤砸在地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又直起身,状显癫狂。
沈寒星被她的笑声吓了一跳,肉汤砸在地上的时候还溅在了他脸上。沈寒明把弟弟抱到一边,赶忙蹲下来捡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碗碎片。
她突然又不笑了,冷声道:
“你更不该对我好奇而接近我,你会卷入悲苦的因果里,你将失去你最珍贵的东西......”
梅弦那时并没有让沈含明害怕,他不觉冒犯,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回到屋子里沈寒明顿感劳碌疲累,阖眼入睡,第二天再醒来还忘了这件事,弟弟沈寒星自然也忘记了。
那时候梅弦蛊惑的术法已经控制不住,她在情绪激动时会不经意改变凡人无法察觉到异常。只有沈寒明会有些因为记忆的混乱而头疼,他只是个普通人,但又好像不普通,他真真实实的存在,这种天生悲悯慈爱之人从来不幸缠身。
梅弦最初没有直白的展现法术异能,街上变戏法的和她这真正会法术的区别就在于此。
第一件沈寒明觉得奇怪的,是梅弦格外少的饭量,她从不按时饮食,有时一两日也滴水不进,他数次担心其身体是否康健,所幸她没有衰弱的迹象。
还有处异样为梅弦屋里的红梅花,整整一个月过去后,就连院中的梅花都衰色多半,屋内白瓶枝里的梅花仍娇艳新鲜。沈寒明将瓶子拿外头换水,等回来想将花枝重新插好却见方才艳丽的花枝竟爬满青绿霉斑,居然变成枯败腐烂之态!
当时只有沈寒明一人看见,他还以为梅弦屋里太暗,令他看花了眼。
沈寒明怕梅弦久待在屋里憋闷,有空就会来和她说说话。女儿家的胭脂水粉他不会讲,她也不会听,半点没有兴趣。
曾和梅弦相处的日子里沈寒明别扭地问过她芳龄几许。
她思虑良久,才说:“可能三百三十三,也可能三百三十四岁。”
沈寒明以为她说笑。朦胧暧昧愈加浓厚,他注定倾心于她,若她不愿回顾往事,他自不多追求。
梅弦美妙的声音凝聚成言语时,他留心倾听,丝毫不愿错过。
偶然间沈寒明说起比陛下数年前伤病过后性情大变,曾经勤勉的政务已荒废多时。皇帝从前是这个国家百姓最为称颂赞美之人,师从首辅大学士,少年聪慧博学,还曾亲征北疆战场大败敌军。勤勉为政时知人善用,多少欺压百姓的大族世家陛下说杀就杀,还田归农人,让一方水土的百姓休养生息吃饱穿暖,遍地繁华和平之象。如今陛下失去了少年时的英明,曾压下去一个贪官,现在就多出十个无耻官吏,朝廷内外上下皆在争权夺势,重新又变得乌烟瘴气。
百姓之苦比起陛下那点伤病要苦千倍万倍!多少人期翼陛下能主持公道啊!
沈寒明久视梅弦通透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悲切的倒影,刹那间忽略了她的存在,呢喃道:
“这样的天子,早点死掉就好了……”
话一出口他跟被人迎头打了大棍似的,耳鸣头痛,立刻捂嘴,没想到自己略微放松,大逆不道的话竟然脱口而出!
梅弦显然没有像忽视他其他的话一样忽视他肺腑之言,难得勾唇浅笑。
若刚才听到沈寒明的话另有其人,那就是灭顶之灾。他窘迫的含糊道:“我昏头了。”
“才不是。”她终于有了兴趣,苍白肤色里透出鲜活。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她笃定的语气比教导天子的帝师更高高在上:“剥去皮囊,轮回之处的灵魂都是一样的,憎恨给自己痛苦的人理所当然。”
“真有灵魂轮回之说么?真经灵文上都说佛祖会施法惩戒生前大罪之人,死后入十八层地狱。”
她说:“自然有,有一天我也许能亲眼见到灵魂。”
天日渐暖,飞虫在院子久驱不散,沈寒明浑身抹了薄荷膏,背部胸口腿上还是被叮了很多红点,所幸都能被衣裳遮住,不至于不能见人。衣裳闷久后夜晚打算沐浴时却发现叮咬之处已经化脓,皮肉与衣裳麻烦地粘连,血流不止疼得钻心。母亲拿来止血的药水给他抹上,把棉纱裙剪成布条给他缠住,睡觉时就只能侧躺,药水让他稍好了些,伤口却总不结痂。
听闻西街药铺“和盛堂”卖种膏药,外敷在伤口处有奇效,据说京城里的世家公子们外出游猎要是受了伤都会买那个药膏回去,一擦便好了。那药膏既然是世家公子们常买的自然贵重,沈寒明不想花这份钱,也不让母亲买药,弟弟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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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年纪,银子该送给为弟弟教书的夫子,他没那么娇气,何况这么点皮外伤再忍忍必然也会好的。
“抹上这个。”梅弦道。
她说自己出了趟门,去了京城后山采了一筐子药草,磨汁熬煮成膏。她将药装在罐子里,吩咐他:“纱布不用缠了,每隔一个时辰涂抹一次。”
不似寻常止血止痒的药膏那样清凉或者有苦味,反而隐含香气,不像用草汁熬的,反而像是用鲜花汁子混成沉香制成的浓胭脂。沈寒明脱衣服请同僚帮忙抹自己背后的伤口时,那同僚拿着膏药又是瞧又是闻的:“这是和盛堂的灵膏吧,能不能给我也擦擦,我正好脖子后头也有个被挠破的口子。”
“什么和盛堂灵膏?”
“不舍得啊?小气!”
“没有,你尽管拿着擦。”沈寒明笑道,“这不是灵膏,我买不起和盛堂的药。”
“之前我瞧见一个公子随身带着灵膏,他倒不是哪里伤了,就是喜欢这香味,膏药还可涂在女子唇瓣上点缀,跟你这药膏真一模一样啊!”
梅弦的药膏让他冒浓的伤口三两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奇怪地问她:“你给我的是灵膏吧,你哪来的钱买的?”
“灵膏?”她反问道,“什么灵不灵的?”
“就是你给我的膏药是从西街和盛堂买的,对吗?”
“和盛堂......”她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回忆,还是回道,“药膏是我做的,六十年前和盛堂的老板来这里倒卖蛇皮草药,我坐过他拉药材的驴车来的京城,我给你的药膏也不叫什么“灵膏”,它没有名字,当年和他告别时我只是把制药的方子告诉了他,现在就成了你说的“灵膏”。”
人们都说和盛堂是百年药房,掌柜老板都是祖传的宫廷御医,她怎么可能见到过初代的老板?他很细致将她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恨不得嚼透了咽下去,他找寻城里年老者们知不知道和盛堂什么时候开的?在一个卖瓜的婆婆那里,他得知和盛堂还真只是六十年前来京城开的药房,并非什么百年老店。
沈怡清浑浑噩噩地回去了,六十年前......六十年前梅弦怎么可能存在!
他曾问过她:
“难不成你忘了自己年纪?”
梅弦这么说的:
“可能是三百三十三,也可能是三百三十四。”
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了!
当他回来走近她屋子里时候,她的眼睛和兽类一样发着血腥的光。
不似人类,她不仅不吃东西,连水不怎么喝也没死,他很怕她是不是女妖,会不会吸他血,夺他性命。
梅弦什么都没做,她在这里,住在这么小个地方从不是她非要过来的,是他注意到她,非让她住在这里,要伤他还用等什么等?
梅弦看穿了沈寒明,她活了很久,总是能看穿凡人大概的心思,她猜测到了他今日跑坏了一双鞋是为了什么。
梅弦后来没有在沈寒明的家中永远地住下去,她消失了。她早就和沈寒明说过她会消失。
在消失之前她告诉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若干年后,她预言成了真。
沈寒明的信仰崩塌,他的弟弟,养育他成长,对他恩重如山,他也视为血亲的养父母唯一的孩子已经死去!
在见到弟弟尸体时,梅弦预言的话、那时诡秘的气氛、笑声、又在他脑子里不断地一遍一遍轰隆隆地响起——
此后他闻人言宛若毒蛇吐信声,什么都是混乱的!简直不可理喻!
沈寒星的尸体只有一处伤,比起恐惧更觉得惊奇的伤——脖子和头颅干净利落的分开,没有挣扎,没有犹豫,刽子手的刀都不会这么爽快!
不是人力所能造成的伤口成了梅弦当年说过人世异常最赤裸裸血淋淋的证明!
深山中确存在有一个空间时间都与人世不同的“桃花源”。
里头很快会出现同样人力无法改变的东西——他们的手才是真正的手,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力量才是千百万魂魄里有意义的事物。
当孙倪将两兄妹带回京城后,他早就知道他们的身份,在皇宫里见到梅生更是确定了——梅生和“她”是同一类人。
是他一眼能看清的人。
6. 灵玉
不消说梅弦这灵魂附身的法术有什么神通,梅生也猜到兴许和苏博身上的法术差不多的,无非是用来避开会法术之人的伤害。
除了蛊惑诅咒等特殊法术,其他法术间也有个五行相克,好比武功本领见招拆招的说法。梅弦之术梅声攻不下,挡不住,敌不过。她不由怀疑梅弦的天赋在她之上吗?
梅弦先找到了术法的真理?如果找到了,她怎么没有回到青莲村来?
梅生尚在山中时也见过村中族人的离开。他们说自己再受不了呼吸青莲村过于干净的空气,山中的方寸之地从不属于人间。他们好奇凡人住的地方,吃喝穿戴如何。偶有来到青莲村的凡人也描述过凡间一角——
富饶都城夜晚歌舞升平,宴会上的美酒入口轻柔如丝,轻易能引人入极乐,更兼香气飘飘,使人为之疯狂。欲.望攀升交织,融进灵魂里,只要能体会一次,哪怕即刻死去都行!所说不假,皇城的花街酒楼里每晚都在醉生梦死,凡人里也有长得比梅氏仙人更美的女人,风情艳美,要能一亲芳泽,确有无数人甘愿一死。
离开的族人都觉得在村中无法修炼到法术至高的飞升境界,无论如何都想入世,祭司从没阻止过他们中任何一人。不论凡人说人间多美,闯进村里的凡人都穿的破烂,品行又是乍一看卑劣万分,实在难以引起多数梅氏族人共情,至今背离的族人从来只有少数。
“梅弦,她人在哪里?”梅生急迫地问。
沈寒明冷声道地:“死了。她方才不是说什么见到天国和地狱了么。”
“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沈寒明道:“你死一次看看就知道有没有了。”
**
雨未停歇,梅生狼狈的满身湿淋淋地走了回来,双目禁闭,到了门口才睁开。梅含在门口等她,他没撑伞,雨丝也没落在他干爽的身上,道:“你去哪里了?”
梅生寒自体出,水滴一寸寸凝成了冰霜,微微开口,雨中呼出小团白气。
“动情了,找男人去了?”梅含又道:“至少笑一下吧,那不是快事嘛!”
“如此快事,你也做过。”
“当然,我来这里第一天就尝过了!”
梅含梅生兄妹出生以来,各自欲.望即被祭司禁锢,梅生受蛊惑法术反噬,梦见过数次淫.乱.人.欲,她对凡人的情爱陌生又熟悉,所以她知道梅含在说谎。梅含对她隐藏着她不知缘故的仇恨,他喜华服珠宝是因为梅生不喜欢,他的外貌越是和她接近,他就偏要与她有着天差地别的分别。
现在,梅生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由内而外很干净,即便看起来脏,也是干净的。他或许去过妓.院,但他却不会爱上女人,任何人他都无法爱上。梅生之前梦见过,而梅含……他连梦估计都没做过。
**
苏博那日昏迷后早醒了,腹中饥饿,却也不敢出门,他笃定所经的神鬼莫测之事绝非幻梦,即便自己逃走,也怕对方稍施神通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他何必非受更为不堪的折磨,只能在屋里苦等结果,坐立难安。
窗外的雨一阵大过一阵,稀里哗啦地砸下冰雹,电光割裂夜幕,雷霆轰鸣,窗纸颤动,一阵寒气侵入,苏博退无可退地撞到桌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手脚发软,双膝跪地。
梅生道:“起来。”
苏博微怔,反应过来她不痛快自己窝囊样子,立马咬牙起来,他身上穿的衣裳薄,她带进来的冷气让他还是浑身发抖,腹中也不合时宜地叽里咕噜叫起来。
“你饿了?等着。”
不多时,她拎着食盒进来,里头都是些精致小菜,她摆上桌:“坐过来吃。”
梅生要有伤他之意,恐怕他早不能活,他更是身无长处,她更是高洁清冷之人,怎瞧得上作践他呢。
苏博吃着盒中珍馐美味,泪流满面,也尝不出什么滋味了,不待吃完又跪下了:“多谢救命之恩,万死无以为报。”
“我想知道你母亲来历。”梅生道,“我要找她。”
从青莲村离开的人,包括其后人除了孙倪之外无人再回来过。梅生想错了那些族人会因不适应凡间最终遗忘血脉灵力,沦落成凡人一般的悲惨命运。
梅弦……梅弦的法术还光芒耀眼。人间一定还存在除了梅生、梅含之外强大的同族。
皇城新建宫殿,京城里多了不少供应香料、珐琅器、皮货之类舶来品想进宫献给皇帝的异国商人。各类面皮发色高鼻深目的异国之人都数不胜数,这里是京城,普天之下最繁荣之城,连碧色眼珠子的人都那么多,离开青莲村的同族难道不想聚集于此么?
她们必然来过这里,苏博就在此地出生。
“苏博,我没想特地救你,你不用谢我。”梅生道,“我乃西岭山中青莲村之人……”
她对苏博道出自己姓名来历,又说起她孙倪等目前她所知晓的人间灵脉后裔,来人间所求飞升得道之法。苏博绝非如孙倪那样不知祖上几代里才有一个梅氏族人,他体内的灵力比孙倪要高得多,至少他的父母中就有一人是梅氏同族。
苏博不愿再去找当年卖他的老鸨,他恐惧那个是非淫.乱所在,不想再踏入半步。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母亲呢,说不定那位有灵力法术的是嫖客,找不到的……”
“通常女人的灵力更容易过继给孩子,苏博,如你父母中有一人是我同族,极有可能是你母亲。”
在苏博身上的护身法术也证明了他母亲的灵力高强。
身怀异能,在人间要什么没有,即便要把紫禁城的皇帝踹下宝座也并非难事,她可扭转践踏太多的规矩,怎么会自甘堕落进了青楼?
她是故意的。
隔日,梅生到了那里。奴役苏博的青楼梅生曾和梅含见过。
彼时梅生在青楼门口瞧了刹那,里头层层墙壁化作透明,她好像看见也听到了有个瘦弱的少年在丝竹歌舞声之后哭泣。
那被鞭笞毒打的少年正是苏博吧。若那时她再停留久些,也能早点救他出来。现在回顾也无用,时间不倒流,她那时厌恶里头的肮脏,断不会走进去。
苏博生怕被人认出来,不过当二人进去之后无人多在意他们,更没有看男.妓笑话的人围上来。苏博现在的行头早不是原来的破衫或者接客薄纱,他一身严实的劲妆,再无原来瑟缩的卑微样子,况且还用面具遮掩,迎客的老鸨只当是梅生的随从,谁也不会在青楼里不看美人打量男人的。
“小姐来这里想挑什么货?”老鸨不骇怪女人逛青楼露怯,她也为京城贵妇们准备过情.儿,少年少女皆有之。
青楼里来往的公子王孙众多,孙倪还是这里常客,老鸨早听说收了一对异姓子女,其中有位小姐穿的就是梅生这身广袖袍服,手缠银环的打扮,立时堆满笑意,带进雅间好说话。
苏博见到老鸨染成绛紫的指甲忍不住作呕,那手抽过不知多少小厮、姑娘们巴掌,他捂住嘴,怕自己真吐出来。
摆在里头青釉刻莲花纹尊卒然炸裂,老鸨惊叫着忙出去,唤人过来收拾。趁她出去的片刻之间,梅生对苏博说:“刚才是你?”
“我……我不知道。”
老鸨再回来梅生面前时,蛊惑之术已然降下。
梅生问什么,老鸨穷尽脑汁也会回答清清楚楚。
“你们这里曾有个叫苏博的。”
“是,后来送给了大监孙大人,难不成逃了吗?”
“我不是找他,我想知道他的母亲在何处,也被你卖了吗?”
“他母亲叫梅玉,她没有卖身契留在我这里,看上了客人,就走了。苏博是她离开前留下来的,我这里本来也收少年们做事,孩子便留下了。”
苏博果然是母亲姓“梅”,她没让孩子继承这姓氏。
梅生疑道:“你怎没有她卖身契,难不成她自愿来这里的?”
“小姐,我发誓!千真万确梅玉不是买进来的!她非要来我们这行做.婊.子!那女人有个一等美貌,可既不爱笑,哭得也没劲,床笫之间无趣倒成了头牌,所有恩客都像被下了蛊一样对她痴迷得很。”
蛊惑之术,更确定了,梅玉是千真万确的术士,不是巧用“梅”姓的凡人。
按苏博的灵力来看,梅玉并非像孙倪那样是梅氏与凡人混血的几代之后,中途才觉醒能力的人。
她应为纯粹的梅氏族人,极有可能是在这五十年之内从青莲村出来的。苏博体应有一半梅族灵力之血,祭司说不定都见过梅玉,偏巧梅生此时不能当面跟祭司问个明白。
“孩子的名字是你取的吗?”梅生问:“带走她的男人姓苏?”
“都不一定是谁的种呢!”老鸨不屑道,“梅玉对她留在青楼的孩子竟然希望他日后博物致知,她又喜欢在头上戴不值钱的玄木红穗流苏簪子,临走时唯一给孩子留的也就是那破簪子,就取了“苏”姓。”
青楼里什么金银首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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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木头簪子当然没人稀罕,就算放苏博身边,这么多年没人偷也早就不知当成垃圾扔哪儿去了。
梅生曾以为苏博所受屈辱的是老鸨和这里所有恶心的嫖客造成的——是他自己的劫难。
此刻看来劫难分明可以避免。
会蛊惑法术的话,纵使每天一百人男人要和梅玉睡觉,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让带走她的男人相信孩子是他的,何须非将她亲自取名字的孩子留在这地方受苦?如果不喜欢孩子,难道不能让自己不怀上孩子吗?也可以将孩子掐死,难不成她不忍心?太刻意了,很难不让梅生猜测她根本是故意留下苏博的。
梅玉喜欢成为妓,女?荒谬绝伦!梅氏族人绝不可能沉沦在这等欲.望中!
“带走梅玉的是谁?”
这么多年老鸨一点没忘了那个并非阔少但倾尽家财娶梅玉的男人:“他是当年宫廷里的御医......”
梅生寻到了当年带走梅玉的人家。
门口的灯笼发黄破洞,蛛网灰尘让大门看不出本来颜色,门上铜环锈迹斑斑,天色已经快完全暗下来了,残存的夕阳余晖洒在门上透着寂凉萧条。
这家人早已家道中落,是因为梅玉吗?
苏博正想去叩门,里面突然先有了很明显的脚步声,接着一对年轻夫妻和他们的孩子把门从里面拉开,向苏博和梅生说:“请进。”
请进......他们都不问梅生和苏博是谁、为什么而来。他们客气地将二人领进门,从屋内飘出淡淡的饭菜香,刚做好饭。他们说:“饭菜都准备好了。”
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他们这家人里也没有谁过生辰,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好几道菜肴需要从早到晚精心烹饪,更不像他们自己要吃的。
桌上的碗筷竟然巧合的还多备了两双。
这家人显然预知今天梅生与苏博会来。
太奇怪了,他们又怎么知道的?是梅玉说的吗?
梅生环顾四周想觉察到梅玉的气息。
梅生的碗里被倒了满满一碗清酒,桌上还有一个京城见不到的水果,特地只拿给了梅生一人品尝——那是只有云贵之地才有的八月瓜。这果子在京城很难长好,这家人在后院养了几年才结果,今日恰好藤蔓上最后一个也成熟了。
梅生喜欢吃那个果子,她喜欢那清甜的味道。但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她不会告诉别人,青莲村的八月瓜总是被祭司养的鸟先吃了,很难摘下来,连照顾她多年的祭司也不知道她这个隐秘的喜好。梅生尝了尝,蜜般滋味,再饮了一口酒,唇齿留香。
梅生道:“梅玉在哪里?”
这里的男主人忙让妻子去取东西,跟梅生说:“梅玉两年前就去世了。”
夫人将一封信拿给了梅生:“这是她生前写的,交代会在今日酉时你们过来,让我们提前准备好晚饭。”
梅生将信打开,苏博道:“这是什么文字,我怎么看不懂。”
“是青莲村独有的文字。”梅生回道。
上面写着:
你是被选中的人,即使你并无智慧,因果也降临在你的身上,这因果已经纠缠萦绕世间数百年、数千年、甚至数万年,也许在天地开辟之初,人还不曾踏上土地就已经形成了。因果只会因你而转动,它比一座高山压在你身上还要震撼。你为承受因果唯一的道具,就算至天涯海角都无法逃离,不能拒绝违抗。
我的孩子,我取名为苏博的孩子,虽有我的血,但我并不爱他,我可以再多几个孩子,但没有必要,只需他一人就够了。
他是我妄图见证你身上因果的媒介,他很可能会非常良善,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将他从泥潭里拉上来的你,因为我便是这样安排他命运的。
生死流转了无数次,在这之中知晓谁会和谁相遇更再简单不过了。我厌恶了轮回,我们这样的灵魂全部厌恶感受这种轮回,所以恳请你,将我从轮回中解脱出来吧。
你是被选中的人啊。
最后梅玉还写道:
八月瓜和青莲村中的味道是否一样。如果还是没有食欲,就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液会从你的喉咙烧到五脏六腑,会令你再次感觉到自己是血肉之躯。
全部的一切竟都被梅玉预言了。
她知道梅生会遇见苏博,知道她今日会找到这里!什么都预知了!
如果梅玉的预言都是真的,她的意思仿佛在说梅生迟早会达到术法的终点。
7. 欲求
人生孩子至少九个月,孙倪再担心丽妃可能有自己的骨血,也不能一直恐慌那么长时间。憋了几十天不碰女人,他都,鸟,痒。刚出宫他就召了越氏到府中,二人久不干那档子事儿,情.欲.空前高涨,焚香沐浴那套全省了,连房门都没关,一路边脱衣服边搂抱着进了卧房。
他们颠鸾倒凤成这种状态梅生也是头一回听到,比锅里熬的糖浆还黏糊。她想起梅含说过关于孙倪和越氏的过往。
……
孙倪与越氏年少相识,两家人早就为二人订了婚约,后来他父亲染上赌.瘾偏还嗜酒,某日在街上被债主打死之后,家里靠祖父母接济和母亲织布卖钱勉强毒日。
祖父母病故之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越氏再对他有情,也不能让自己深陷水深火热毫无希望的归宿里,他们婚约自然无法作数,越氏到了年纪早早嫁到了别处。
孙倪之母常年操劳,身体也不好,没能熬过腊月寒冬,僵冷的沉眠而死,那也算体面的死法,不用忍太多痛楚。
独自生活的孙倪不想做苦工,也不愿拜师学门手艺。京城里天花乱坠的好玩吃食令他心生向往,越是穷得跟鬼似的他就越是心痒难耐,甚至幻想过进皇宫里偷夜明珠,去睡个贵妃,吃上御膳房的牛乳蒸熊掌。
痴心妄想支撑着孙倪活下去,轻狂地生出一夜暴富的想法。
等他有朝一日发了财,就算弄不到皇帝老婆,稍微次点的美女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自然,他也随了父亲的道,也有几分聪明劲儿,三两下看出赌桌上门道,赢了几两钱。堵钱放胸口总烫人,拿了就去赌场对面妓.院里女人堆降温。
但凡进了赌场,孙倪无疑要去趟妓.院,就在那两处销魂魔窟流连忘返。在那里他可不是没来头的臭小子,他年轻健壮的肉,体,和给得大方的赏钱,颇受歌.妓的欢迎,其中最美的一个歌娘还总拉着他留来过夜,哪怕少给点钱也愿意。
后来有一夜原本说好陪他到天亮的歌姬突然被老,鸨,给叫走招待贵客,孙倪一时气愤不已,跟着老鸨就要去看看谁敢截他的胡,满身酒气地闯了进去,还没等酒气上脑而涣散的眼睛聚焦看清楚,那里头的人倒先莫名其妙地开口道:
“小子长得不错嘛,一起尽兴好了,今日你在这里住的钱我来出。”
孙倪后来的变,态,癖好全是跟他学的,当时孙倪头脑发懵,被那个男人和歌姬恍惚着带上了床,等他酒醒了一些,他才发现那个男人下面没根,竟然是个皇宫里的宦官!
那太监不仅能看着他跟歌姬搞,等他结束,还要求孙倪摸着他的身子来.上.自己。老天诶!孙倪头回知道太监废了一半的身子是有如此强烈的情,欲,第二天醒过来时他累得腰都快断了。
老鸨说:“那太监叫魏伴,宫里的位分极高,每个月总会抽时间来这里消遣。这次你是被他看上了,还给你付了嫖资,要是你长得丑陋些,可是要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的!”
久赌必输,孙倪在赌场的嚣张劲太盛,被庄家盯上,小聪明再多怎敌赌桌上一堆人使绊子,很快钱输的一干二净,不甘心地又去借高利贷再赌,最终还是输了一败涂地。赌场里的人把孙倪打个半死,再无法进对门的妓院里喝酒。
走投无路之际,他每夜都蹲在妓院附近的阴暗墙角里偷看,总算再盼来了上次的太监。他冲过去行了五体投地大礼,大叫着:“公公救命”。
魏伴大吃一惊道:“才多久不见哪,之前还是俊俏风流少年,现在就是土包子乞丐啦?!”
孙倪呜呜大哭不止:“公公若是帮我一把,此生我都孝敬您!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
孙倪斩钉截铁道:“做什么都行!”
魏伴端详着孙倪细致英俊的脸,近些天虽然消瘦,却仍然能看得见的柔韧厉害的身体模样。呵呵一笑,吩咐人给孙倪洗干净了,爽快地为他还了欠下的债。
孙倪也就是那样被净身送进宫的,等他身体稍微一好转,主管太监将之拉到皇宫里腥臭的院子里洗马挑粪,每日除了一碗数得出米粒的粥之外不给什么吃的,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他连马粪里未消化的玉米粒子都想捡出来吞了。
外头传的果然没错,宫里没根的玩意儿果然都成了地狱里的恶鬼!他.妈.的,前世必然都是狗.娘.养的东西!
还有没有王法了!反正不是饿死就是要被打死,孙倪势必要拉着其中一个垫背,他在御马监里大闹一通,把那个欺负自己最狠的畜.生按在马池里溺死,四五个人过来摁他也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等孙倪被抓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要杀头时,魏伴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孙兄弟诶!!你原来在这儿啊!!!我可找苦了你!!!!”
那虚伪的家伙高举双手猛拍自己膝盖,大叫道:“你们这群死奴才竟然胡作非为到了这个地步!个个都别活了!”
魏伴慌张地叫人过来给孙倪松绑,当着他的面把御马监曾欺负过他的一干人等堵住嘴,用带铁丝倒钩的鞭子活活抽死了!后接孙倪出了御马监送到自己住的屋子里好好地养了几个月的伤,套上一件崭新干净的衣服,对他道:“我领你去伺候一位贵人,以后你在宫里每日都可吃好喝好!”
孙倪要去伺候的人就是后来丽妃,庞大的紫禁城里围绕着花季少女的只有丑陋矮小的太监,还有一个肥胖老朽的皇帝,孙倪这俊美青年一下便抓住了那个寂寞贵人的心。
他伺候人的细心程度在后宫里都出了名,后来东宫府里有了皇帝长孙,他又被派到那里服侍了两年。
也是在东宫里他与越氏有缘再聚。
如果说当年没得到越氏为孙倪的少年时堕落的执念,那后来他与越氏又重新在一起了,并且时常还焚香沐浴弄得跟新婚一样的床事,则证明了他们曾经是心有灵犀真诚相爱。可怜相爱未必相守,已经过了世间最美好纯真的年纪,他们不论是谁都已做不到为对方守身如玉。
要宣称对另一个人的绝对忠诚往往不含多余欲.望,就如坐在神佛之下的和尚道士,哪个不崇尚清心苦修?梅生猜测到了梅含对那个丽妃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孩子要说成一定是孙倪的种有着什么意义......是个高明的恶作剧,梅含便是要揭穿孙倪虚伪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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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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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整个白日,越氏摇摆着浑圆的屁股像个大蜘蛛似的往梅生的院子里走来。
苏博一见她又开始发抖,午时吃的饭因为过于紧张胃里痉挛而哇的吐出来——
越氏接二连三地冲苏博骂道:
“你个小贱人可把梅小姐伺候舒服了吗?”
“没想着再爬男人的床吧?”
“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妖不妖的、等梅小姐厌弃了,你是不是还打算向孙倪求欢?!”
她早忘了之前被梅生用法术伤过,自然毫不顾忌地打算过来如上次那般好好收拾苏博:“有我在,你想得美吧!”
苏博眼里冒泪,直愣愣看着梅生走向了来找麻烦的越氏。
梅生抽了她一耳光。
反了你!客印月立时要破口大骂,牙关竟怎么也张不来,脸憋得酱紫。
噗嗤——
一种古怪的,像是在把手插进米缸里才有的声音。
梅生再转过身,面无表情的脸上印有一滩血,越氏仰面躺在地上,胸口以下有一个正汩汩冒出猩红之物的黑洞。
越氏痛得说不出话,也无法说话,只有鼻孔大张吸气,那痛极了的感觉在瞬间就让她昏迷了。
梅生手里捧着一叶越氏的肝脏。
“不!”苏博惊惶后退。
梅生无法对他的恐惧感同身受,但她想到自己为什么不害怕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见惯了凡人所恐惧的血腥,她像个有耐心教孩子的师长,轻声道:“很快你就不害怕了。”
清莲祭司教过她的术法,她会再教给苏博。
那些在孙倪之前踏入清莲村的所有人,并不是完完整整走出去的。有人的没了一边的肾、失了半个肝脏、还有人短了截肠子只有皮囊伪装成了原来的模样……
梅生还记得小时候,祭司就让他们在莲花池边上用那些被蛊惑之人身体中的血肉残骸穿在铁丝上吊青蛙。
祭司栽培的青色莲花每隔几日都要亲自去调配一坛子血肉洒在池子里,不消片刻,满池子莲花的花瓣就会像人伸懒腰一样舒展开来。在池边附身倾听,随着淤泥之间咕咚咕咚冒出来的气泡,就会觉得那是莲花们在吞吃血肉的声音。
修炼蛊惑之术的后遗症将噩梦与现实混淆,梅生还老是觉得那些莲花在说话。
这朵摇晃着茎叶像是在推搡,那多花瓣微卷像是在发怒......它们好似在吵架——
“我要吃这块,你少跟我抢!”
“臭不要脸,挡着我晒太阳!”
“今天的血腥味好臭!”
“我更想吃鲜嫩的肉啊!”
“快给我......快给我......还不够!还不够!!”
在蹲的头快晕的时候,她还常有莲花之中生出一只带着尖厉黑爪的手要将她拖进淤泥中的错觉。
梅含总把几个黑黝黝的手指扔在她身上,她也不甘示弱,抓起一把黏糊糊的眼珠子也朝他砸过去——蓝莲花的香气就是因此才清冷。
所有身怀灵力之人都不知罪恶、不知良善、不知人伦。
“吃了它。”梅生竟捧着那叶人的肝脏说道。
8. 慈悲
梅生捧着活人的肝脏还要苏博吃下去,这……这违背人伦,太恶心,苏博捂着嘴不停摇头。
“不准退后。”梅生命令道,随即施法定住苏博。
她走了过来,硬生生扯下他遮掩的手,那叶柔软的肝脏凑到了他眼前。
肝脏上的筋膜仍在鼓动,腥气贴面,苏博几乎承受不住,濒临崩溃,哭道:“不要不要!我不要吃!我吃不下去的!”
苏博眼眶发热,拼命甩开梅生想逃离,梅生的法术麻痹了苏博半边身子,抓住他的手铁钳般纹丝不动,她略微收紧,他痛得大叫,觉得手快断了!
好可怕,他语无伦次地道:“不要,这是梦!我不要这样!为什么这么对我,救命!救命!”
苏博无法反抗地被梅生掰开下颚,她冷淡地对苏博道:“你想想,自己受过多少苦痛,失去多少次尊严,吃下对你出言不逊之人的肝脏不该痛快吗?”
梅生鄙视残破的弱者,这不需要伪装也无比明确,吃下肝脏能让她瞧得起吗?
苏博不需要她看得起自己,他做不到,哪怕这肝脏塞他满口,也吞不下去。
细想下来,梅生面具般不露真情的躯体内或许从没对他有过丝毫兴趣,她救他,不过件顺手之举,不值一提。如搂抱微风,饮下白水,无声无息,无色无味,都不需要动用任何感情。
苏博体内的梅玉法术这一次并没有被梅生引出。
察觉到她并没有逼迫苏博的意思么……
梅生解开法术,将越氏的肝脏放回她体内,对苏博道:“好了,别哭了。”
她忽然柔和地拉住苏博的手摁住越氏的伤口,掌心的触感奇异,他强忍住不曾动。
梅生道:“和孙倪体内稀薄的灵力不同,你有天赋,心里跟着我默念。”
“天合地合……死生扭转……磨灭痛伤……”
苏博默念咒语后越氏腹部的血洞长出了了比原来更光洁的皮肤。“疗愈”法术的修炼比“蛊惑”需耗费十倍灵力,梅含最初也仅能修复些小伤。苏博尽管还有一半人之血,却还能顺利施展如此耗费灵力的法术,可见天赋异禀,在此之前都为蒙尘灵玉。
越氏转醒,梅生亦对她施法:“忘记刚才发生的事,回你的房里去。”
苏博坚持不住,摇摇晃晃地向后跌去。
他没有太长久的失去意识,到了晚上就醒了,梅生在身边为他擦额头上冷汗。
纸窗未合,月光如水般倾泄而来,月光下的飞虫尘埃漂浮晃动,屋里明净得像块水晶。万分静谧,苏博还记得她刚才的强硬,受宠若惊地躲开她来擦汗的手。
云端之上白鹰俯冲而下,快撞击地面时张开了丈余宽的羽翼稳稳落在窗台前。
梅生过去摸了摸它的头,解开绑在鹰爪上的小竹筒,取出其中来自青莲村祭司回复的信。
梅生来到凡间之后间或以此法和祭司保持联系,从西岭深山到京城千里之距,她来京城时都在马车里,根本没看到路,如断开联系,日后想回到故乡便不容易了。
梅生道:“苏博,我给祭司写信提起你的事。虽没有离开的梅氏血脉到族里的先例,不过你有修法术的才能,祭司答应收你为徒。明天收拾行礼,跟着白鹰,它会护送你回青莲村。”
苏博不假思索,急声道:“我不要离开!我不想去任何不认识的地方!”
“你的卖身契已销毁,现在你也略微会了皮毛的法术,常人伤你不得,离开这里,随你去哪儿。”
苏博不愿,还是摇头。
“你还要待在我身边。”
苏博颤声应答:“是,我愿意。”
梅生冷冷地说:“我做过的恶事,和将要做的恶事,不是摘一个人的肝脏而已。你刚才有多怕我,求饶了那么多次,趁早离开吧。”
“我想报答你……我想留下报恩,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让我离开。”
“我让你杀人你做吗?”
苏博低头不敢回话,他不会做的,更没有胆量杀人。他不想离开,不论如何都想留下。
苏博不在乎什么自由,他祈求梅生:“我做你的仆人,我服侍你,绝不背叛!”
梅生好心告诫道:“说不定有一日,我会做出让你憎恨的事,恨到哪怕我死了,你也不愿同样用死来遗忘。”
转眼到了深冬,除夕夜下了场十年难遇的大雪,冷的刺骨,早已能滴水成冰,雪停之后梅生预备出门的装束。
她本不需要备冬衣,苏博执意给她披上亲手缝制的氅衣,比起外头店里卖的虽不格外工致细腻,但很厚实,针脚密密,看得出用了十分心思做的。
新年伊始,苏博想去寺庙里祈祷,他不敢一个人出门,总怕在去往寺庙的路上遇见曾经青.楼里的客人会纠缠他,他求梅生陪他一起走。
梅生出乎意料地只是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答应了。
他给自己也做了一件斗篷,颜色和梅生一样都是深沉的藏青,只是帽子更宽大些,穿好之后能遮住他小半张脸。和梅生相处这么长一段时间他胆子逐渐大了,平常都十分安静地围绕着她,端茶倒水、洗衣、梳头、扫地……什么都为她做,这样已经很好了,他喜欢服侍她,喜欢她对自己稍有疏离的冷漠态度。
除了不爱苏博,梅生几乎什么都能答应他,他不愿离开她就留他在身边,他不愿在活人身上练习法术她没有反对,他也知道梅生不可能信仰神佛,她仍然还是陪着他。
苏博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除了还能看的皮囊他可没什么优点,而现在这副还算青春貌美的模样是不可能维持太久的。他已经开始变声,说话时哪怕特地掐着嗓子,声音也没有以前动听清脆。夜里入睡时,骨骼生长的抽痛也预示着他的美丽快到头了,再过不久,他一定会长出浓密的体毛,浑身不再细腻柔滑,皮肤一定会看起来暗淡一些,要是再长出胡子来,必然会难看很多。
好在梅生不是个在意外表的人,不管苏博好不好看,她都不在意。不论现在,还是以后,他没有任何可以值得梅生索求的东西,既然这样,偌大的人世,哪里还有比在梅生的身边更安心的呢?
没有……
她即是苏博的中心,跟随侍候她,比什么都让他心安。
京城的街道上仍是香风阵阵,他们坐车去寺庙,苏博害怕狭窄阴暗的所在,待久了头昏恶心,他们步行前往。府中的仆人在最前面领路,梅生和苏博跟在他们后面,苏博裹紧斗篷尽量不让自己与路人不小心碰到,只看地面,盯着梅生脚跟在走。
早在后街的时候他远远就听见有女孩儿的哭声。
他稍稍抬起头,就看见有个穿金戴银的少爷正在街边调戏一个小姑娘。
姑娘卖香囊的,此刻卖香囊的摊车被砸烂,红粉的香囊掉了在泥雪里,富家少爷身边也围着三四个随从,正把主子和那姑娘圈在中间不让外人插手,也不让姑娘逃出去。姑娘掉着眼泪叫救命,被男人这边伸手一抓,那边伸手一拉,寒冬腊月里,她衣服虽然厚实但被那样扯来扯去也逐渐松动了,男人嘴里也不干不净地骂着:
“臭.娘.们儿你自个往我身上碰,把我身上碰脏了赔不出钱来不该认个罪吗!”
姑娘推着小车在街上叫卖香囊,遇上一眼能看出是大富大贵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怎么可能会冲撞几个随从护着的权贵,眼下还辩解没有用处,周围的人该看热闹的看热闹,该同情的同情,大过年的这般挑事非常不道德,但还是无人敢上前搭救她。
“对不起!对不起了大老爷!”她扑通一声跪下,衣襟随着突然的动作散开,她慌忙拢住,颤声道:
“小女子给你赔罪……呜呜……请您开恩饶恕……”
“饶你?!呵!这是我新年新做的衣裳,打算去庙里烧香见菩萨的,你是赔得了钱?还是赔的了我对菩萨的心意?”
男子轻挑地又道:“我瞧着你手脚应该算麻利,不然也做不出漂亮的香囊,你看这样怎么样?我房里还缺个丫鬟,你跟我回家伺候我一个月我就饶了你,放心吧,我也不让你白伺候哈!”他伸手又抚了下姑娘的脸,笑得很猥琐,“你会跟我走的吧,别给脸不要脸!”
看来他让人赔罪是假,要毁人清白才是真!
不过这少爷看起来不算小气,长得并非枯朽老丑模样,姑娘衣衫寒酸,两颊削瘦,头发也干枯毛燥,只有一双眼睛是泪汪汪水灵灵的,还算有两分姿色。要是伺候好了人家少爷,说不定能当个小妾,一生的吃穿总是不愁的。
有这种想法的也不在少数,于是更没有人打算去帮姑娘的忙了,就算姑娘反抗也没法违抗那少爷的,用不了一会儿,这群人失去耐心,三四个男人拉走弱女子还不是轻轻松松。
“衣服多少钱,我替她给!”
苏博矮下身,从几个男人中间灵活地穿了进去,将一身雪水的姑娘扶起来,口袋里掏了一锭银子:“这个赔你的衣服。”
傲慢的少爷在自己身上比划两下:“我是墨狐皮衣,你才拿一锭银子赔算什么?!”
“你……你的衣服只是脏了,足够了……”
富家少爷冷笑:“装什么英雄救美!”
他一把拽掉了苏博的斗篷,苏博猝不及防地整个人都跌了跟头,想把自己的斗篷再拽回来,可力气抵不过别人,而且冷风一吹他的脖子苏博也忍不住蜷缩起身子。
这回苏博不是怕,只是有些冷得发抖。
苏博还是讨厌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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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之中,他飞快地爬起来,眼神寻找着梅生。
梅生还在原地,她没跟过来,也没让前面的随从过去帮苏博。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习以为常的冷漠态度,但没走远。
瞧着苏博兔子似的小身板,富家子弟压根没在怕的,让在周围的人一起上,要把苏博打的爹妈都认不出来!
“还给我!”
苏博眼底有一抹猩红浮现——
“呆子!”他们骂道。
苏博用从未用过的力气,高声喝道:“把我东西还给我!”
腥红浓郁如血,灵力从全身经脉里被强烈的感情逼出,于是——
言出法随!
富家少爷莫名地眼前黑了一瞬,手里突然觉得拿着不是斗篷,而是滚烫火炉,顿时吓得撒开双手。鼻血小溪似的往下不停地流,他也跌坐在地,几个本来还想打人的随从慌忙七手八脚地聚到他身边。
苏博捡起斗篷,也站直了,冷冷瞧着他们:
“带着他先去瞧大夫吧,别失血过多而死了。”
也不知斗篷上有没有沾上血,怕冲撞佛祖神灵,临到山上寺庙的台阶前苏博还是脱下斗篷,想着都是要进去烧香拜佛的,应该不会有人偷一件斗篷,于是将斗篷挂在一棵歪长着的柿子树上。
金佛之下,苏博卸下一身力,双膝被凹陷的蒲团吸引着跪下去,磕头了三个头。在所有以脆弱姿态表现忠诚的祈祷中,只有在神佛面前才是最真诚的。
若不信便不会祭拜,若不信便不会低下头颅叩首三次,更不会双手合十祈求。
哪怕用半生寿命为代价也好,苏博想要救了自己的梅生得偿所愿……他不知道梅生有什么愿望。尽管他不知道该许下什么具体的愿望,但还是在祈求……祈求梅生有了什么想要的就让她得到吧!
下山时又飘雪了,原先挂在柿子树上的斗篷早就不知去向。人海之中,即便是佛祖圣地,也不全然圣洁。
“不救人不就好了。”梅生道,“它也不会丢。”
“这跟帮她没有关系,她很可怜哪……”苏博小声地说:“你一定也是因为可怜我才救我的……”
“……”梅生沉默良久,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他十分认真地答:
“我希望你能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苏博很庆幸自己体内有灵力而被她保护,但如果她没有与自己相遇,她没有发现、更无视了他,那么他命运里的尊严不会存在。
她是冷漠,可就算她不想承认,她也的确有慈悲之心。
冷漠的——慈悲者。
苏博此刻的一切都可以说是梅生赐予的,她那份强大超脱于世间所认知的力量,只要她不愿,没有人能勉强。只要梅生愿意,也好像不论什么都能办到。
当苏博去帮卖香囊的姑娘时,她的冷眼旁观已经是善举。她如果不屑于善良,就一定会阻止。她有这个能力,只要她一个厌恶的眼神,或许他、富家少爷、还有那个姑娘就都消失了……
“世上没有佛,你怎么还信这个。”
满天风雪之下,梅生双手捂住苏博冻得麻木通红的耳朵,他耳中立刻好像被灌进热水似的瘙痒。
梅生牢牢抓住苏博,从她身上传来的热气和压迫感化为根根钢钉将他贯穿。苏博深吸一口气,想呼出来时却难以放松,耳朵里响起了阵阵难以忍受的杂音。有婴儿的哭声、男人的哭声、女人的哭声、老人的哭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心肝脾沛肾都要哭得衰弱。
她缓缓放开手,苏博耳中哭喊声也小了,但还是呼吸不畅,捂着胸口忍不住轻轻咳嗽。
“你也拥有灵力,该比凡人通晓更多的事情,该知道作恶不会有天谴,我也从未亲眼见过任何妖魔鬼怪神仙佛祖。就算我此刻让佛堂上的佛像碎裂成沙,也不会有任何天罚,只有无知者才会有信仰。”她道,“多的是饱受饥寒痛苦的人,他们多让人烦躁啊,你都可怜、都想救的话救得过来吗?”
“世人都无知,出生降临世间又不需要智慧。”
不是苏博在应她的话。
梅生转头看到了沈寒明。
沈寒明没打伞,也没有带随从,清俊的面容还是显得很病弱,他都快被风雪淹没了:“人世悲苦,自然人人都信仰神明,你不觉得人世悲苦吗?”
“不。”梅生道。
“王公贵族都会觉得苦,没人觉得世道顺遂。你不觉得苦,那都不算活着。”
“我的心脏在跳,我的脑中在思考,四肢能移动。”梅生回道,“怎么不算活着。”
她看着他同样无悲喜的深沉眼睛,冷冷戳穿他:“你也不信神明,要是信了,何必如游鱼脱水?”
9. 法相
害喜严重的丽妃吃不下宫中的饭食,听闻扬州的点心冠绝天下,皇帝下诏要请最好的扬州厨子来京城为丽妃做她能入口的点心。这道旨意如军令般十万火急地送到了扬州,当地官员迅速安排好了最合适的人选,点心师傅和随行的军人一样骑马狂赶,终于在年初五之前赶到了京城。
千里名驹都被跑死了两匹,点心师傅从没骑过马,本来他也能舒舒服服坐马车进京,但那样非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到。皇帝心爱的妃子身怀龙子,哪能等这么长时间,伤了皇妃圣体诛九族都不够赎罪。
被人搀扶着下马时腿肚子都打颤,脚下绵软,踩在地上就跟踩在柔棉花上似的,趴在地上就想呼呼大睡。本想着皇宫里什么食材都有,也无需他费心准备,能先休息一晚再进宫,没想到先被一个太监让随行的军人拖上了轿子,直往座气派府邸的后院的厨房里去了,还没等这位厨子说点什么,那太监就从腰包里掏出银子,给抬轿过来的几个人挨个塞了钱让他们闭嘴离开。
这个厨房显然刚被收拾得十分洁净,各种要做点心的材料都被放得整整齐齐。
那个太监道:
“请师傅在进宫之前,先提前做一盘最拿手好吃的点心。”
青瓷托盘里的椰蓉薄荷牛乳糕像是用外头积雪揉出来的,雪白晶莹而又松软。这份由从千里之外扬州赶过来的点心师傅所制成的糕点,连皇宫里那个怀有皇子的妃子都还没尝到,就先送到了梅生这里。梅含也被人叫起来去了她屋里同用早膳,苏博在旁泡茶,刚好能配得上这清甜的糕点。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面色红润,不像原来瘦巴巴的。”梅含打量着苏博道。
苏博冲他微微笑了一下,嘴角是提起了,但眼睛可没笑,显而易见地僵硬……
“你怕我?我也救了你的呀,你难道不知道梅生不会疗愈术?你之前的伤可是我施法治好的!”
梅生不出声的沉默应该算是承认了,苏博的恩人自然得多算一个梅含。
他慌忙放下茶壶,跪下了。
梅含笑道:“快起来!快起来!在皇宫里就整天看见人下跪,看的我膝盖都疼!”
糕点是刚刚做好就端过来的,椰子特殊的香气闻着嗓子里会自动生出甜蜜的津.液。妃子就算再没有食欲,应该也愿意尝一尝。
兄妹同时都拿了块糕放在嘴里嚼,他们吃东西的样子活像牛马在吃干草。
梅含搓着指尖残留的椰蓉、梅生则在小口地喝茶,也不说好吃,也不说难吃,都迟迟没再去拿第二块糕点。
其实他们的食欲和害喜的妃子差不多,苏博每天跟着梅生,常常就见她一整天都吃不完完整的一顿饭,两三片切得很薄的五香牛肉、再加上还没拳头大的果子就是她一天吃的全部食物,她更多的时间在喝茶。梅生也很瘦,并不是苍白脆弱无力的瘦,遮盖严实的衣裳并没有露出像苏博瘦弱时那些凸起的脊椎骨,两只手腕被银饰所覆盖,所以也看不出她关节凸起的程度,脸庞的肌肉还算匀称,不干瘪,仍然好看。
梅含自然也是像她这样。
他们纤细、美丽、灵动得不像凡人,说他们像鸟的话又不像鸟那般活泼。
梅含就算是面带笑容,也好像带着些距离感,只有他主动靠近别人,别人无法随随便便地靠近他,但也有可能是苏博太过懦弱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苏博希望梅生再多吃点,拿着夹子又夹了一块糕点给她。
“放回去,我不用。”梅生说。
“她不吃。”梅含道,“我也不吃了,剩下的苏博愿意吃的话就尝尝。”
他们同时出声,都不打算在吃了。
梅含鼻子抽动,伸长脖子朝梅生那里闻着什么。屋子里有的气味应该除了椰子香、牛乳香、绿茶的味道没别的了,梅生每日都会沐浴,梅含还是闻出了她前几日在寺庙里沾上的那微乎其微、恐怕狗都闻不出来的香火味。
他嗤笑道:
“有檀香……你开始信佛了?!”
梅生反问:“你又是怎么认出来是檀香的?”
“皇帝不信道,他信佛,宫殿里就是点檀香。每日两个时辰念佛经,间或叫来宫外寺庙里的住持来讲解经文佛法。他基本上不吃肉,爱甜点心,所以一口烂牙,浑身乏力,骨质疏松。”梅含道:“你听说过六道轮回吗?”
梅含所说都是从皇帝那里听来的:“佛经里讲肉.体里有灵魂,肉.体会腐朽,灵魂则永生。生老病死之后灵魂会脱离肉.体,在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牲道中轮回转世。有趣的一点是,佛经里还讲,轮回不是按顺序在六道中进行,纯看生前所做的善恶之业。若是今生虽清贫受苦但行善事,转世说不定有可能成神成仙,做尽坏事品性低劣的人,转世就做不了人,成猪成狗。”
梅含越说越觉得可笑:“皇帝竟然信仰这么荒唐的东西,世人也跟随着相信呢!”
梅生也觉得荒谬:
“虚伪的谎言。”
“但不是虚伪的信仰。”梅含道:“的确有人真心相信着。”
倘若真的有魂魄,真的会轮回,真的有神明佛祖在天上,皇帝自然下辈子做不了人,而他们兄妹,更是连下地狱都不够赎罪的。
只不过是吃一块点心,梅生一整天都皱着眉,捂着胃,积食难受的样子,晚上还久违地招来了困意。
沉睡后她梦见自己身处一个深潭洞.穴之中,双膝都在污水和烂泥之中,外面能看见月亮,霜一样的光线将周围映照得阴森。
潭壁上的土石松动碎裂,从中化形出一个粘着丁点腐烂碎肉的骷髅。
那恐怖的东西散发恶臭,下颚骨上下开合“嘎嘎”作响,朝着梅生走来,好像要咬碎她,吃进其并不能消化,只剩白骨的肚子里!
骷髅站在了梅生面前,白骨之手缓慢抠裂她的胸膛,从里面拿出了心脏,咬了下去!
梅生很痛,知道不过是梦,所以没有叫。
忽然白骨倒下,在黑漆漆的水里隐没,连水花都没溅出来。
潭水里有了什么声音……
“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
数十只,不,应该有数百只,甚至数千只蟾蜍同时在平静的水面下冒了出来,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地在月光下热烈杂乱地叫,它们跳来跳去,蹦到了梅生脸上来,湿凉的蟾蜍皮肤堵住她的口鼻,令她窒息。
她抬手要拽下来这个蟾蜍,然而它就像变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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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皮肤上粘液激增,在她脸上拉出一道道青白细丝,极度恶心。
梅生胸口刚刚被掏出来的洞里,一只心脏状的蟾蜍从血肉中钻出来了出来,豆子大小的一双绿眼睛与梅生对望——蟾蜍的眼睛怎么会是这种颜色?!
她头皮顿时发麻!
月光陡然不再冰凉,那轮圆月变为朱砂般的血红,顺着血红的光她抬头看到洞.口好像站着个人,她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反正是梦,也没有看清的必要,都是诅咒的妄想。
蟾蜍也越来越多,不断分裂,不断从淤泥水面中蹦动,它们逐渐堆积到了她胸口、她的脖子、她的头颅……
当已经有数万只的蟾蜍将梅生彻底掩埋时,她感到身体轻飘飘地竟然飞出了深潭口。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透明恍惚,已经不是血肉之躯,更像一缕幽魂。她魂魄不断上升漂浮,飘到了月亮上。
红月之中有一座佛。
红色的。
血腥的。
充满戾气的佛。
佛说:
“你有罪!”
还没来得及反驳: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这个虚无的、仅仅是被想像出来的东西!
少来我梦里作怪了!
她猝不及防地从梦里清醒了——
梅生浑身都湿透,苏博握着她的手,惊慌地说:“你流了好多汗!没事吧!”
她甩开苏博:“我当然没事!”
衣袖甩出了水滴,她的衣服湿得很彻底,棉被和褥子也湿了大片,这根本不是汗。
汗.液也会有味道,这就是水,仿佛梦中潭底的水被带到了现实中来。
耳边仍有蟾蜍的鸣叫声,不似幻觉……
她听着头疼,捂着头骂道:“去!滚出去给我把乱叫的蟾蜍找出来钉死!”
“外面还有积雪,蟾蜍都没出洞呢,怎么可能会叫?”苏博道:“你是头疼吗?我给你治吧……”
梅生抬眸狠狠瞪着他:
“去找!喊人过来去院子里找!把积雪、泥土都给我翻个遍也要找到!”
离冬日太阳升起还有一个时辰,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府里的佣人们都被叫起来,挑灯在院子里找蟾蜍。没有人听到有什么蟾蜍在叫,简直在胡扯嘛.......哪里有蟾蜍会在冷成这样的天气里从洞里出来,不得变成冰疙瘩啊!
这抱怨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那吵得梅生头疼的蟾蜍叫声没人听见,所有人只好胡乱地瞎找。院子的墙角,排水的洞口,养鱼的水缸都没找到,实在不行也只能一寸一寸地在院子里挖了。
“我好像听见了!是有蟾蜍在叫!”
“真的假的?!”
“在哪里?”
听到声音的佣人向上指了指:“在我头顶……好像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上!”
众人在树上搭了四个梯子,分别让人爬上去找,幸亏不是盛夏树木枝繁叶茂的时候,光秃秃的树干藏不住东西,很快他们在一根枝丫上还真发现了一个蟾蜍,按梅生的吩咐,它被小刀给钉死。
梅生最近修习法术很顺利,体内的灵力增强了,身体来不及掌控才会有奇怪噩梦,以及一身的水。
幻镜心魔而已,不足为惧。
10. 将倾
“梅公子,宫里来消息说昨夜丽妃又吐得厉害,孙大监请您今天提早去看诊。”
梅含在床上翻了身,照顾他的佣人们给他端来粥:“公子您用一点吧,最近您食量越来越小,再这样下去对身体可不好。”
“撤走,给我沏茶。”梅含道,“别忘了在里头加冰。”
冰冷的茶水被梅生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了。
丽妃吐得有些伤了胃,这是小事,吃些滋补药膳就能好。
在梅含进去诊脉之前孙倪拉住他。
孙倪笑着问道:“上次扬州师傅的点心你和梅生觉得怎么样?娘娘都难得吃了一些,你们要是也喜欢,日后你来宫里就带一些回去。”
“多谢义父。”
“娘娘最近睡眠很不好,虽然肯吃东西了,可晚上总要吐,她肚子倒是一天天大了,但身子倒是越来越瘦,我担心……”
“有我在义父什么都不用担心。皇子很健康,补品本来也就不能太过,胎儿过大容易难产。”
梅含小声道:“皇子已显心脉,义父若是附在娘娘的小腹上,一定能听见那孩子有力的心跳声呢……”
有心跳这几个字深深震撼着孙倪,瞳孔瞬间就放大又收缩如细针,他深吸一口气:“你能感觉出来吗?”
“什么?”
“灵力……”孙倪指着自己心脏处的位置:“那孩子你能感觉到灵力吗?”
梅含仿佛不曾想到这一点,犹豫又惊诧地说:“灵力虽说从心脉散到四肢百骸,但也需要头脑来控制,一般出生后才能感知。而且义父您的灵力低微,其实若不是蛊惑术法对您不起作用,我们也无法分辨出您是我们的同族。”
孙倪不死心,撤走了丽妃宫里里头伺候的奴才们。
丽妃由于昨夜孕吐几乎没怎么睡,此时眉宇间愁容凝结,也没有醒。梅含施法让她睡得更深一些。
孙倪掀开被子一角,丽妃穿着棉衫,腹部高隆起,在微冷的空气中静静随着呼吸缓慢起伏。
“你摸一摸她的肚子。”孙倪道。
梅含伸手在丽妃的小腹上碰了一瞬就松开了:“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孙倪抓住梅含的手,从丽妃的衣服下摆一直探了进去,梅含的手并不冷,带着干燥的热意被孙倪久久摁在丽妃肚子上不能动弹,那里头的小婴儿对外界的压力和温度很是敏感,不知道是手还是脚不断顶着他的手心。
梅含除了这个孩子的生命力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手心里已经流汗,微微瘙痒,有种五指做爪,想将其中羊水包裹之物像挤汤圆里芝麻馅一样血淋淋湿漉漉地搅成一团再掏出来的冲动!
啊……他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老是会有残暴的想法冒出来,明明他擅长的法术是疗愈啊……
梅含震惊道:“有……有!有一点灵力!”
孙倪松开手,在床榻前来回踱步,他嘴里念着:“大逆不道……罪该万死……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孩子的一天,在未进宫之前他也流连过花丛之中,但从未听过有哪个女人为他怀孕。梅含的法术将他的下半身是治好了不错,却没有人怀过他的孩子,所以他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把手伸向了皇帝的女人……
孩子已经六个月了,堕胎药已经不起作用,寻常大夫也无法轻易让那孩子胎死腹中。梅含道:“如果担心这个孩子长得像义父惹人猜忌的话,需要我来杀了孩子吗?娘娘的身体我还会再治好,她也不会有事,仍然会健康,不会留下任何能威胁您的把柄。”
“杀了。”孙倪额头冒出冷汗。
“不不不不不不!”孙倪立刻就否定了刚才所言。
孙倪晃着脑袋,重心不稳地跌倒在地,想到如果那个孩子被皇帝看见长得像他,搜他的身看到他完好的□□那会有多么悲惨的后果!
“不用被人发现不就行了!”孙倪发出几声怪笑,之前的慌张和新想出来的注意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欲,望在他脑子里混乱翻涌。
“孩子也有可能像娘娘,若是像她就不会有人发觉,要是像我也没有关系,弄伤脸不就行了!在宫里出生的孩子,不需要多漂亮的脸也能活,对不对?!”
“义父说的是。”
梅含道:“别忘了,您还有我和梅生啊,什么都不用怕。”
丽妃肚子里的孩子在腹中又开始不停地翻腾得格外厉害,使她因疼痛而苏醒。
在丽妃睁开眼的前一刻,梅含已重新为她盖好被子:“看来皇子很健康有力,您这几日不怎么吃东西可没力气承受皇子的折腾。”
孙倪扶起丽妃,在她背后放了软枕靠的舒服一些:“您这次睡了有两个时辰才醒的,头痛是不是好多了。”
“嗯。”纤弱的妃子看向梅含:“每次你过来,我好像都容易睡一些,要是你能在宫里住下就好了。”
梅含笑了笑:“有义父陪您不就够了吗?”
“他需要在陛下面前走动,哪能总在我的宫里待着。”她抿了抿嘴唇,“他今天就得奉旨出宫吧,顺便还能看看他的相好。”
“我会侍奉您用完早饭。”孙倪道。
“我吃不下。”
“稍微吃一点也好,就当是为了皇子的健康,您也不能再瘦下去了。”
皇帝早下旨丽妃宫中的饮食讲究精细,随时能让她吃到温热细致的膳食。孙倪刚唤人送膳,侍女们就捧着鸡丝干贝汤进来了,那里头不加一丁点让人发腻的油水,汤汁炖成茶水一般清澈透明的样子,直到丽妃醒来之前这道汤就被孙倪吩咐在炉火上炖了快一天。
孙倪捧起滚烫的碗用勺子搅拌着,热气蒸腾在英俊的眉宇之间,丽妃目光幽深地瞧着他这般温柔神情顿感心酸。
为什么他不能再靠近我一些呢……
丽妃最终也只喝下了半碗汤,再多喝一口都要吐了。
为她准备的汤品还有不少,孙倪出宫前也准备了一份让梅含带回去喝。
“伺候你的人告诉我你最近饮食也不好,听说上次我让那个扬州点心师傅做的糕点你和梅生都没怎么吃,要是不喜欢的话,以后宫里的东西我也可以都要一份送出来给你们。你也越来越瘦,多注意些,怎么不先治一治自己的食欲不振?”
梅含小时候在清莲村祭司家中的吃的总是很清淡,常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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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简单水煮清蒸的鱼肉还有不酸不甜的水果,所以出来之后有段时间他十分沉迷于各种甘甜如蜜、鲜香四溢的美食,该吃的他早就吃过了。
现在他的口腹之欲早就淡了,不是嘴里寡淡无味,而是腹中没有任何饥饿之感。如果不觉得饥饿,再美味的东西都没有入口的必要,浓茶倒是能喝一些,那能给他提神。
为丽妃建造新宫殿的事已经提上日程,孙倪出宫约见了几位云贵来的木材商人,定好材料的大小价格等事宜,他就回府休息了,越氏早就在他卧房等了许久。
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就开始脱衣服,搂抱、亲吻、交,合,专注于快.感,此刻就算天降陨石都不能将他们的身体分开。
孙倪常常分不清什么是理智,什么又是疯狂。在宫里,脑子一整天无时无刻不在思虑,在那个非掌握权钱之人无法顺利行动的地方,稍有不慎就被降罪,他必须无时不刻在讨好主子们,不光要跪,必要时他甚至连主子们的脚趾都得亲吻以视忠诚。
刚理伦常天生叫人忘却尊严,无时无刻不警示人们不能光为了自己快活……忠君忠父,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人,自古以来只有乞丐。那是随波逐流、既被世人厌恶又绝不会被后人缅怀的垃圾。
孙倪如果不逼迫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合理的存在,他早就崩溃了!也不知是何时何地、哪时哪刻他顺从了,认为所有皇权之下的烧杀掳掠、弱肉强食都可为忠诚,而付出那么多的忠诚他不也换回了曾经梦想的一切了么?
金银珠宝、美人美酒,甚至是皇帝的女人,他也有了机会去碰……这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泽,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想忠诚皇帝的奴才了。
他不会让这个帝国因为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而混乱。
越氏趴在他的背上吻他的后颈:“听说丽妃若是诞下皇子就要立为太子是真的吗?”
“哪个混账传出来的谣言,该撕烂嘴,千刀万剐。”孙倪不怎么痛快,“陛下年事已高,立一个稚子做储君不是拿江山社稷开玩笑么?丽妃母家也并非名门世家,荣耀都是陛下所赐,已经是富贵无极了。”
越氏将他的话一五一十都带回东宫里的主人听。
太子殿下深感欣慰:“多陪着他吧,抓住他的心,皇上永远喜欢忠诚的奴才。”
当梅含每天早上送到房里的吃的一口都没动后,佣人也不再准备了,改成给他泡一杯冰茶。
“梅公子,您衣裳坏了。”佣人抱着他的衣衫看着内衬上一个指头大的洞很是头疼,“这个材料的衣服很难修补好,像是……烟灰灼烫的,您没受伤吗?”
“没事。”梅含指着床上,“昨夜我起身时不小心碰倒了香炉,有灰可能撒在床单上,顺便把那个也换了吧。”
“那我把香炉换个位置放!要是不小心烫着您就糟了。”
梅含捧着茶凝视着杯中漂浮的冰块。几块冰忽然以极快的速度融化,茶水在他掌心中变得滚烫并在杯中沸腾,他浑然不觉烫,一口饮尽。
指尖在木桌上划过流下一片焦炭之迹,他收拢心神,心理默念着:
“可不要在宫里也点起火焰来啊!”
11. 溺水
为丽妃新修的宫殿名为玉宇宫。
皇帝期翼宫殿建成能有玉一般的光辉。他虽不信道教诸神,但无数奇闻故事中的神明殿宇描述倒另他心生向往。
繁复的宫廷建造图纸铺在了案桌上供皇帝观看,孙倪则在为之讲解:““京城夏日酷热、冬日干冷,以玉石贴在宫墙做装饰,风吹日晒雨水浸蚀难免开裂失去光泽,历来工匠们都会烧制琉璃来替代。琉璃的颜色难以统一,不过奴才会亲自盯着他们烧制,必定会制成一批光泽和颜色都比肩真玉石一般的琉璃来。”
皇帝举着西洋玻璃片,费力地眯眼盯着图纸的线条:“二楼和三楼的构造怎么这样简单了?是打算缩减面积吗?那样能放得下我送给爱妃的宝物吗?”
“回陛下的话,玉宇宫的大小不会改变,工匠们计划将地基挖深维持稳定,第一层皆以花岗岩修砌,奴才已与北国的木材商人订购了千根百年黑桦木,那是比钢铁还坚硬的木材,第二层则采用最新的木质螺旋形楔子加固,建造第三层时就不需要太多承重的房梁做支撑,宫殿落成后更宽敞,且黑桦木重若玄铁,火烧都难以点燃,可如长城般屹立千百年不倒。”
孙倪叫人搬进来一个木盆大小简易的玉宇宫模型放在地上,绕过桌案走到模型的后头:“陛下,您请看——”
他双脚踩在了那结构中空的玉宇宫模型上。
孙倪身长近八尺,肩膀宽厚,花豹子般俊美壮硕,他站的很稳。这个模型玉宇宫大概也就三十多斤,三层的模型每层的木头都微微在弯曲承受着比它自身重了十几倍的重量,每层都没有崩溃倒塌。他甚至张开双臂一只脚后伸保持了微妙的平衡,模型也只是微微吱嘎作响,仍然没有一丝损坏。
宫殿计划十年之内建成,皇族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诅咒,三代以来无一人活到古稀。
梅含已观测皇帝的生命有了枯竭之召,常出现气滞血瘀的情况,稍一劳神便会气喘胸闷,但凡沉迷于酒色,这种症状药物和术法无法彻底根治。
术法不会使人永远保持健康,被砍断的手臂就算再接上也还是血肉之躯,再有刀剑砍下来还是会断。皇帝这副身体的糟糕状况已经算是符合他的身份,梅含总不可能还去暴露自己的医术里有非凡之力来将皇帝的身体变得如少年人一般健康。
玉宇宫建造期间……最多到它建成之后吧,皇帝应该只能活到那个时候……
精.气是气血之精华,皇帝现在最缺的就是精气,这几年里后宫显少有皇子公主出生。丽妃刚一入宫就是盛宠,但和其他妃子一样没有子嗣,也就是当孙倪碰了她之后不久才查出有孕,孙倪很难不相信那个孩子会不是自己的。
年老的皇帝和可能有不孕症的自己之间,孙倪选择相信,或者他更偏向于相信自己。再加上梅含已经确认过,他就更不能不管丽妃。那个漂亮的女人除了脸蛋之外,几乎沾了愚蠢、天真、空虚、等等孙倪都瞧不上的性子,如果她不是皇帝的妃子,而是个普通人家的女人,他压根不会碰她。
他所喜欢的要么是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要么则和他有趣味相投品性的女子。
丽妃的肚子已经很大,婴儿压迫她背脊害她腰痛,即使梅含施法就能使疼痛消减,但她还是茶饭不思就很难办了。梅含再怎么施法,她也睡不踏实,为她准备的吃食已经是人间绝品,连炒盘再普通不过的素菜都要海鲜和母鸡一同炖煮几个时辰的高汤来配,但不论甜的酸的辣的苦的咸的,她都难以吃下一口菜。
她身体里没有伤痛之处,这种行为明显是自虐,是心病。尤其当陛下过来看望她时,吐得格外厉害,呕吐得面色发青嗓音跟锯木头似的沙哑。
丽妃的心中还有着可笑的梦,她爱看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烂俗戏文,陷入顾影自怜的悲情之中。每当皇帝与她亲热时,透过屋内的铜镜都会看到美丽的年轻肉,体被一团腐乳一样的皇帝给包裹侵蚀,就如同看见蛞蝓在鲜嫩光洁的莓果上咬出洞来一般令人痛恨!池子里的锦鲤和她多么像啊,分明美丽的身躯更适合游弋在青山绿水中,却被困在紫禁城挖的一池死水里。
皇帝太丑、太老,丽妃身不由己地被家人送来宫里成为宠妃已经是能做到的全部,她的心是自由的,她无法忍受自己被皇帝咬噬肌肤,只好拼命想象忍受这种痛苦总会换来什么……
——什么都没有换回。
宫廷里的生活对还在做梦的女人来说是无聊的酷刑。
精神与□□上的折磨会让人背叛任何强大的信仰。
丑陋、恶心、会像腐乳、像蛞蝓的孩子她不需要!
“那么多人别靠我太近,鱼会吓走的!”
难得的雪融冰消的好天气里,丽妃让侍女太监们离远些,独自在花园的池子里赏鱼。她捏着面团做的饵料在池子边缓慢走着,一群鱼儿拥挤地聚在池子边跟随她的身影游动。
皇家的水池里养的玩意儿都有专门的人来喂养,鱼儿一般不怕人,这池子的锦鲤是例外。它们是混入了野外某种食肉性鲤鱼的血生的品种,虽然食肉的习性不在,可野性十足,鱼身鳞片绯红,腹部有点点蓝斑,颜色倒不是众多品种锦鲤中的顶级,胜在特别,所以当鱼苗入水时,若是有其他宫里的侍女太监或者妃子走到池子边扔点吃的下去逗它们,丽妃会立刻拿石头砸水里的鱼,把它们吓走,等它们饿了再亲自喂它们吃的,久而久之,这池子里的锦鲤就只认她,别人一靠近就隐没在水中。
丽妃娇贵地养在宫里没有一丝厚重的富态,硕大椭圆的腹部与她单薄的身材看着如一根纤细的树枝上长了瘤子般让人担忧不已,生怕微风打破她站立的平衡……
“扑通——”
一条鱼都被溅出来的巨大水花裹携着蹦上了岸,女人厚重的衣衫顷刻间就吸满水向池底沉没,涌动的稀有锦鲤好像要跳龙门般张开鳍在空中扭着身子飞到空中再砸下来,使得池子里的景象看起来如同是锦鲤成了精怪将丽妃当做饵料吞噬了——
“丽妃娘娘落水了!快来人哪!快来人救娘娘!”
侍从们慌乱地嚎叫着,几个太监跟着跳入池子里救人。水里的寒意仍然刺骨,人一掉进去全身都僵硬,很难挥动手臂睁开眼睛在水底找人,但找不到丽妃娘娘大家都死定了!
再刺骨的冷也得忍受,有人先摸到了万妃娘娘的衣角,拖着她的身子抗在肩上往湖面上漂浮的时候呛了好几口水进肺里,他们一在水面露头,众人就把娘娘从救人的奴才肩膀上拉上来,奴才却脚下一滑又跌进水里,已经没有力气再划水浮上来,等有人再把他救上来时面目已经浮肿,双眼泛白,嘴唇乌青地断了气。
丽妃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裳,双腿之间流出的鲜血在衣服下摆被格外醒目地印了出来。就在宫里当职的梅含很快赶到她宫殿里,让人全部退下之后,脱去了她全部的衣裳,分开了她的双腿,看见深处探出了一只半透明正在抽动的婴孩之手。
“你想带着孩子自杀?!没那么容易。”梅含轻声道。
原本快要从母体脱落的血块状婴儿手臂再次回到了子藏内,一切伤痕都在皮肤底下不断修复。梅含这次一口气修复了母亲和腹中之子两个人的身体,再加上给一心求死的人施法要比平时更耗费灵力和体力,他也有点吃力。
麻烦的是丽妃啊,要不是她的体质被他暗中改造过,她早就被淹死了,心脏停止跳动了就彻底死了,术法也不起作用。
他曾做过实验,若是受了致命伤,开始一心求死的人总会比挣扎求生的人先死去,这次是救回来了丽妃,但下一次呢?她若是在深夜里无人看守的床上咬舌自尽,谁能阻止发现?
孙倪知道丽妃出事消息的时候还在床上跟越氏厮磨呢。
有梅含在丽妃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孙倪还是不禁后怕……那个脆弱的女人的竟然坚持不到把孩子生下来就疯魔了。
到宫里的时候他衣衫领口没束好很凌乱,也顾不上整理好,他想要赶紧亲眼确认好丽妃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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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很幸运,没在水里待多久,救她的太监倒是溺死了。”
“孩子……没事吧。”就在他知晓丽妃和孩子有危险时,他清楚地意识到,他舍不得那个有可能是自己血脉的孩子会消失。
“若是皇子没了,我怎敢跟这样慢吞吞地悠哉说话。”梅含道,“夺走娘娘怀上您孩子的记忆,又希望她仍然爱着您已经让她消瘦过头了,若不是我在,她早就……”
梅含不合时宜地笑了笑:“陛下所喜爱的丽妃并不是块甜腻的蜜枣,她越是一副好像看着陛下觉得厌恶但不得不顺从的样子陛下才会越喜欢她,这就跟青楼里给处,女,开,苞的浪荡子同样的心态,难以掌控又美丽的事物才能让陛下不断追逐。陛下……没有他想像地那么深爱妃子,自从娘娘有孕和她脸庞消瘦变得不那么美丽后陛下没有来看望过几次,连娘娘落水后陛下过来看望她时也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义父,如果您还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安全降生的话,还需要梅生再进宫一趟。只不过她这次来……”
梅含没有将那句话说完整,孙倪也猜出了他的意思。
再次将丽妃的意志扭曲,她所有的不甘都会泯灭——
她要乖巧如一只温顺的鹿……在孩子出生后晕上层慈爱平静的光辉。当她像普通的女人一样去索求皇帝时,她也会慢慢失去皇帝的爱。
皇子在春分之夜出生了,那夜的风没有春日里的任何温柔,旋风在半空中形成,急坠而下卷起一只灯笼迅速点燃了宫殿角落的木窗。
梅生久违地太阳一落山她就跟吃了迷药似的昏在床上,没有梦见可怕的事,梦里她仰躺漂浮在水面上。
十分清澈透明的水,她看不到水的边际线,分辨不出来是池水、湖水、还是河水。
口中有股特殊的气息,清甜如洋槐蜜。
水从梦境中而来,从梅生所有的毛孔中渗出,她成了巨大的水团,肌肤被泡得发涨,浮现缺氧的红斑,阴森如死者。
苏博吻住她的唇,不停深深给她渡气,终于她睁眼呛咳出带血的痰时,放大的瞳孔回拢收缩才能看清苏博。
梅生对他的轻薄没有愤怒,以至于无视了苏博慌张羞涩扭捏的态度。房间里被无形的膜收拢,水在屋内已经漫到床上,她一挥手禁闭的门隔空推开,水如浪般奔流而出。
漫在院子里的水又从地面腾空聚集凝结,她抬起两根手指,指挥着水团升腾到千米之高的天空,在黑夜里乌云并不明显,可也飞快地飘到了紫禁城的上方。
就在丽妃的孩子生下来后,孙倪一路小跑进了皇帝寝宫报喜:“恭喜陛下,娘娘生了个皇子!”
皇帝照例说了一堆封赏的话,然后郑重交待道:“今天起你升司礼监提督,工部的人你代我多盯着。”
权财尽管没当场赐予下来,但陛下短短的一句话已如黄金般沉重。
……
木窗上的火在落在羊绒波斯地毯上时就熄灭了,火焰从梅含的衣服上重新再度点燃,灵力形成的火焰从皮肤烫到外袍,窜出条龙形火焰来。
火星小珠落玉盘似的滚落滑动,一沾上宫殿里的纱幔便如泼了油般的猛地燃烧起来,夜风一吹,小半个宫殿都着了,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刚刚生产的丽妃转移出来,侍卫们前赴后浇水灭火,完全浇不灭,火反而更大了,房梁都啪嗒断了一根。
在这时,忽然天空飘下了雨,隐约听见了雷霆之声。
今夜是满月,灵异的雨丝在夜色下被衬得发光。
火焰被灵力之雨熄灭,梅含浑身湿淋淋黑漆漆地从摇摇欲坠的宫殿里走了出来。
他在雨中跪下,低头轻笑,此刻他仿佛真的能感知到人肉.体之内有别于灵力的奇异能量。
那种能量能将人与人相连,火焰中他仿佛正和妹妹共进晚餐,他们吃着不是凡俗食物……而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能量——
是灵魂!
是肮脏、丑陋、付有野心……孙倪的灵魂!
12. 灵肉
连绵的细雨直到太阳升起才停下。
有人发现昨夜的雨竟然只笼罩在紫禁城上空,京城其他地方未曾落雨。
皇宫里关于陛下的传闻自然不能往诡异之处想像,只能将之称为祥瑞。
天佑丽妃娘娘母子平安。
……
空气不自然的潮湿,吸入时水汽凝聚在喉咙,呼出后胸口连着心脏都感到清凉。
梅生很疲倦,全身的关节上下无处不在嘎吱做响,她时常怀疑自己的身体还可称之为□□吗?尽管柔软、温热、但为何能跟炭火一样不吃不喝很久还能存活呼吸呢?仿佛她的能量来自于空气,只要有那一点潮湿,便能像草木一般生长。
她擦了擦铜镜上的水雾,拨开打结的头发梳理,木梳狠狠往下拉扯,她不觉疼痛,发根也没脱落,于是那一把头发在中间生生断裂。
在美丽女子头上掉下来一团发丝的样子很是恐怖,她正要再梳,苏博接过梳子道:“我来帮你,好吗?”
梅生只要不摇头,或是眯起眼眸冰冷地看着他通常就是默许。
“你觉得我和梅含长得像吗?”
苏博很少听到梅生喊梅含叫“哥哥”、“兄长”这样的称呼,从她嘴里说出的兄长的名字跟念陌生人的一样。
“不像。”苏博总在她的身边,她头发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墨绿的颜色这种事他都能观察到,让他来评价她跟梅含,他看不出任何相似之处:“我绝不会把你们两个弄混淆……”
“你的伤不是我治的,你的感恩之心分给他去吧!哪怕是看见条瘸腿的狗,他都会施法医治。要我说多少遍呢?你如果不是我的同族,你将死在越氏手里,我绝不会同你有交集。”
梅生摸着自己脸,她知道自己与苏博其实非常相像,相像得简直诡异,就算是双生子,兄妹之间也不会如此相像!
“那我和孙倪长得像吗?梅含和孙倪长得像吗?”
苏博不假思索道:
“你们不像!你们绝不可能有一丝半点像的!”
她抬高音量,冷冷地说道:
“我和他们并无分别!”
苏博沾了点桂花油轻缓地梳理她的头发,在不经意看向镜子时,察觉到镜子里的梅生正凝视着他。
她的双眸不似寻常少女那般大而水润,浓密的睫毛并不上翘,自然地遮住她眼珠的边缘,才会让她的眼神充满深沉的探究感。苏博垂下眼睛,不敢与她过长时间对视,害怕自己软弱无能的精神被她看穿而惹得她厌恶。
人为什么会庇护同族呢?好像是一种天然的感情,因为觉得无形之中自己某一部分与对方似乎是相连着的,尽管现在是两个毫无关系的独立存在,但数十年前、数百年前、甚至可能数千年前继承的是同一个人的血脉。尤其是有灵力的人,在芸芸众生中作为明珠一样脱离常理的存在便会更觉自身的珍贵,一旦有了这种傲慢的尊严,便会忍不住找人来认同,但谁来认同很重要!凡人的敬畏是理所当然,只有同族人的认同憧憬才能满足自尊,这就是祭司对她教导的证明。
父亲、母亲、祭司这些长辈即便不能与梅生相拥,但梅生心是亲近他们的,如果她不是天生不喜欢笑的性子,或许她会多在他们身边说说话、会想听听父亲的夸赞、会想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嗅闻她的胸口香气。
早在母亲腹中时她就有了记忆。
在祭司家中修习时他只允许双子中的一个回家见一见父母,与梅含被送到祭司家中开始教导修习术法的那年他们三岁,她比梅含有更多的记忆,她才是那个更舍不得离开母亲的孩子,然而每当她打算开口说出见母亲的请求时,梅含都先她一步说了出来……
梅含多么容易笑,也多么容易流泪啊!对比梅生,他的渴望更强烈,他总共见了母亲九次,而梅生则一次都没有再回去家中,后来再想起父母时,也不是那么思念了。
梅含夺去了梅生全部表达快乐悲伤的机会,如一场计划好的阴谋诡计!
或许兄妹二人该贯穿彼此心脏,撕咬彼此血肉,厮杀至死……每当梅生有这个念头时,梅含又变得不那么刺眼起来……她想不起来太多他是怎么讨好她的了,只模糊地记得梅含也曾对她微笑、为她穿衣、为她梳理头发……
啊,就和苏博待在她身边为她做的一样。
梅生眼珠干涩地转了转,但没眨眼,她忽然暴起把铜镜砸了个四分五裂,猛地转身掐住苏博拿着梳子的手:“你是女人吗?”
苏博手里还有几根头发,她暴起的速度太快,她发丝还坚韧如精炼的细铁丝,苏博的手指竟被割下一层皮,血流不止。
他尽量表现平静,吐字清楚地回答:“不是,我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你是男人?男人会被男人抱,会被男人睡吗?你为什么不反抗,你的指甲不能抓、口齿不能咬?”
此时反驳他曾经的弱小、怯懦都会引起她的鄙视。梅生瞳孔泛红,苏博熟悉她的这个眼神,如果他不是有灵力的人,此时恐怕已经被蛊惑。
梅含与她是双生子,他们现在已经十七岁了,梅含的身体丝毫没有展现一丁点男性特征,他五官精致,皮肤细腻,男人并不是非得长得粗犷、也有俊美的、清秀的。
梅含却早已超越俊美清秀,是妖艳的,就连比他小了三岁的苏博看起来都比他更像男人。
……
司礼监掌印太监秦牧,天下罕见的大才。
秦牧几乎不碰任何世人执着欲.望的宝物,男人、女人、财富都无法进他的眼。在京城、乃至整个王朝成千上万个官员里,陛下唯一不会质疑的仅有他的忠诚,所以当他心中也有黑暗、甚至有难以入流的怪癖时,陛下虽然知晓、紫禁城里也有传闻,但谁都不会站出来说“不”。
昏暗的烛火摇曳下正替皇帝批阅公文的秦牧身影佝偻着,千万里疆土上的大事小事都由他先过目而再呈送陛下处,现已坐在案台前有足足两个时辰没挪过地方,写下最后的批注,放下笔,背脊肩甲处关节都舒展地伸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倒杯水。”
孙倪半跪下来,将茶杯端过头顶。
“不必用这种礼数侍奉,以后站着送过来就行。”秦牧从孙倪手里缓缓接过杯子,在碰触到的一瞬间那杯子仿佛不是杯子,更像是扎手的刀片。
秦牧满意地轻笑:“不错,你是第一个给我倒茶,手还不抖的人。”
宫里最难伺候的人不是娇贵的嫔妃、不是任性的皇子公主,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司礼监一把手,这个国家目前实际上的代行者太监秦牧。在深宫中的无数传闻里,有一个所有人都知晓的事情——如水有源头、火有源头一样,宫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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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源头都是来自于孙倪。
皇帝几乎把所有的实权都交在他的手上,满朝官员无不敬重他,若是他不存在,这个帝国将失去运转的动力。皇帝视他为亲信,连东宫里的太子都不及他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每半个月皇帝都会让梅含为秦牧诊脉,陛下将他的健康看得与自己同等重要!梅含是陛下和宠妃离不开的御医,秦牧自然没有为难过他,梅含每次见他都会觉得不舒服:
“义父最好不要轻易和秦牧作对,他很特别,他绝对不是我们的同族,但他这样的人很难用术法蛊惑,要杀了他又很麻烦。”
孙倪这样回道:“我才不会杀他,杀了他和弑君一样是大罪,这个国家都会动摇。”
“曾经做过什么我不管,到今日起我告诉你,我不喜欢在司礼监偷懒的人,也讨厌在司礼监里用官级敛财的小人,你只要不做以上任何一件事我就不会打你。”
秦牧好像就在说:不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惹麻烦,不要背叛陛下,不要让我觉得你可以代替我。
据说此前秦牧身边伺候的人是魏伴,听闻时常被秦牧鞭笞责打,每晚衣衫带血,不过三个月便形销骨立。
孙倪不认为魏伴曾犯过那样愚蠢的错误,为什么还是整了他?
秦牧仿佛能听到孙倪内心所言,轻飘飘地说道:“我讨厌愚蠢的人,保持你的智慧。”
智慧……愚蠢……
孙倪恍然大悟,为什么魏伴被他折磨呢?因为魏伴愚蠢啊!魏伴啊魏伴,为什么你会觉得那个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漏洞百出的陷阱不惹人怀疑?
少年时在赌桌前的那段混沌日子,孙倪永远记得周围一群人的眼神,不论是对家、还是庄家。他们都在互相示意,有时候是一个眼神、有时候是掰响一根手指、有时候是不自然的张嘴……
赌桌上,所有人都在围攻他,就是要让他输,命运不可违抗,推着他进入了紫禁城,再然后又得到了失去的宝物,如今又得到了不可摒弃的信念。
那股信念让孙倪相信世上有比财富地位更重要的东西——便是青史留名!
***
丽妃之子降生于世间的那个夜晚,是梅生最后一个入睡之夜,她站在院子里,遥望着好似在天际线边缘的火光,意志随着她控制的异界之水落于火焰之中。
她熟悉那火焰的热气,四处弥漫蒸腾的黑烟里,她意志形成了无形之眼,在湿淋淋的水中看见了梅含。
火焰中的梅含也瞧见了她。
刹那间,他们灵魂相接,他们同时相信了不久之前还为之不屑,认为不存在的、所谓灵魂这个东西。
“梅生你看见了吗?你感觉到了吗?不断涌出的灵力,洪水爆发般不可阻断!”
啊,我感觉到了——
“你看见孙倪了吗?你瞧见他如今的姿态了吗?他已经有了野心,就快成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了!”
啊,我也感觉到了——
——原来,吾等的灵魂是相连的啊,吾等的力量是来自于他吗?
“是的,我们的力量,来自于古老的契约,由义父领着我们离开青莲村的时候就生效了,他的野心浮现时我们的灵力就会涌动,他是数十万人中被天选中的祭品,我们吞噬着他野心中的力量就会到达术法的顶点。”
之后将得道。
13. 皇权
年幼的皇子第一眼见的人是母亲,只哇哇叫了两声就睡去了,之后交由乳母喂养了几个月一直也是恹恹的,怎么都吃不胖。
等他长到能跑能跳时,他小脸苍白得可怕,还隐隐泛青,梅含只是简单交代几句看护的太监皇子饮食该注意些,也没留下什么滋补的药方。
孙倪不忙的时候总会去看望皇子,时不时就会亲手做一些好消化的吃食来喂他。
他抱着幼儿觉得轻得像一捧花,不安道:“孩子真的还健康吗?丽妃瘦弱,是不是在肚子里没吸收足够的营养,才这副样子?”
“您别说不吉利的话啊!”梅含露出微笑:“什么都不用担心,皇子很好呢!他白皙纤细的□□在我看来非常健康,瞧我和梅生,不也是苍白的吗?当然,作为我们同族的您,也是苍白的,皇子现在的样子,不正是从您这里继承血脉的体现吗?”
孙倪很少再回宫外的府邸,整天不是要跟着户部的人在玉宇宫监工,就是要在司礼监服侍秦牧,去丽妃那里看望皇子的次数越来越少。
秦牧正在批阅百官上疏奏折时,丽妃派人来传话:“皇子正在哭闹,怎么也哄不好,希望孙大人去看一看皇子。”
见孙倪迟迟不去,丽妃又派人来传了三次话,最后一次来传话的太监急的在地上猛磕头:“求求孙大人去看看小皇子吧,皇子已经哭了很久,声音都沙哑,像喘不过气来了!娘娘说您再不来,就要亲自过来请您了!”
秦牧批红的手就没停过,冷笑了一声,道:“你去回话,孙大人马上过来。”
孙倪没立刻跟着传话的人回去:“我等大人您批完这些折子再去。”
“在我身边看着我批阅公文会让你觉得无趣吗?”
“不会。”
“你现在无法出宫碰女人觉得寂寞了?”
“不!”孙倪更加坚定地否认,“在您身边能学会很多东西,您不嫌我愚钝,还教我读识字,比我父亲对我还好。”
宫里都是些没根的人,最讨好、最敬重的话莫过于称对方为父亲了。秦牧脸色好了些:“陛下看重你才会让你来司礼监坐上如今的位置,等同于告诉你不用再做伺候女人的狗,丽妃娘娘和她孩子再受宠,他们终究不会是你的靠山。你知道该跟随谁的,是吧?”
丽妃再受宠也成不了明皇杨贵妃那般心尖尖上的人,丽妃父兄是没落贵族之后,即便有个女儿成了宠妃,朝廷里他们也没有跻身朝廷要职。一旦陛下不再庇护他们,跟随丽妃是绝不会有好出路。但她的孩子是孙倪的孩子,孙倪绝不希望那个孩子因为丽妃的母家而被东宫里的那位太子所针对,他只能追随皇室正统的继承者,若是有一天他能成为秦牧这样的人,便迟早会为小皇子铺就一条完美的路。
皇帝所要建造的玉宇宫比原先定下的计划更加庞大,秦牧不得不给这个已经不管政事皇帝汇报一下国库里的钱财已经见底。皇帝似乎也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没有惊讶:“没有关系,世人和你总会为我想出办法的,玉宇宫的建造不能停下来。”
玉宇宫是皇帝梦想中的天堂,历来所有的皇帝无不想建造一个美丽绝伦的宫殿,他也是如此,从不相信这世间有神明。因为不论怎么辛苦的祈求,病痛和空虚也总是存在,所以至少在生前,他想见一见自己为美人和幼子所建造宫殿。想把所有精致的器物都放在里面,没日没夜躺在里面做着美梦,要是在里面断绝呼吸就是死而无憾哪!
秦牧知晓皇帝隐秘的想法,这玉宇宫说是为了新生的皇子所建其实更像为皇帝自己享乐所用。先祖打下的疆土广阔,年年却都有旱灾水涝,瘟疫更是没在这片土地上停歇过。众生苦不堪言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陛下已经不是当年风采卓越的少年帝王了,秦牧已分不清陛下究竟是善是是恶,是正是邪。
秦牧尊敬已逝的那位被陛下厌恶的帝师,虽其死后被陛下冠上结党营私之罪,但追究下来,哪个做官的不结党不营私?没有政策是独一人可推行,更没有罪责是无法被捏造的,帝师错就错在用圣人书教导陛下过于纯粹的善恶观念,一旦教导之人不能以身作则遵从那些观念,那么之前陛下所有忍受的辛苦汗水都会化作仇恨,堕入恶道之中。
帝师更不该像掌控木偶一样让陛下单纯地成为国家运转的楔子,这个国家有主人,让国家维持运转操心劳力地不该是帝王,而是侍奉陛下的奴才们。
皇帝不信道家、其实更不信佛家,只是他身为人君,黄天之子是必须有一个信仰。
秦牧走出皇帝宫殿的时候正逢梅含前来为皇帝例行诊脉,他叫住了梅含。
梅含顿住,向他低头行礼,笑问道:“大人最近可好,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会儿我过去给您瞧瞧。”
“托你的福,我身体很好。”王安凝神打量着梅含,突兀地问: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二十二。”
二十二了......真看不出来。王安细想了想,梅含入宫做御医的确已经好几年了,当初听说他已经是十七岁了,这么些年他就没变过。
王安走过去伸手轻拍了下梅含的肩膀,又抬手往上抹了抹他光滑的下巴:“你还是如少年时一样,年轻得都显得幼稚。”
梅生也二十二岁了。
这个年纪的女子多已嫁做人妇,生下好几个孩子了,肉。体上的乳。房和大腿都是饱满的,显现出母亲的健壮厉害来。
梅生仍然纤细,皮肤看不清毛孔,细腻如瓷,背脊和胸口的厚度少女一般单薄未长开。她的样貌变化得很缓慢,不论天冷天热也不流汗也不发抖,头发都不需要修剪,因为她的头发已经很久都没再长过腰间半寸。
与她对比明显的就是苏博。
苏博已经十九,原来比梅生还要矮一截,现在已经超过了梅生,他的手、脖子、肩膀、胸膛都比梅生宽厚一倍。他终于明白梅生为什么吃得那么少,只爱喝茶了。
梅生和她哥哥,这两个双生子在同时身体已经彻底异变。
他们不会再感到饥饿,梅生甚至都不需要睡眠,她眼下的乌青已消,和树一般只需要阳光就能活着。
仙人的年轻和美貌永存。
去年河南多旱灾,今年云贵又多涝灾,名义上为宠妃建造的玉宇宫让满朝文武官员非议,丽妃的兄长甚至在大街上被人泼粪辱骂,事情闹到了宫里,丽妃也开口说希望殿宇暂停修建。皇帝恼怒地骂了句刁民该杀,转头笑着安慰道:“爱妃不用担心,玉宇宫一定如期完工。”
玉宇宫不能停工,银子也不能从天上掉下来,这个朝廷非但不能拨下赈灾款,而且从司礼监传出来消息,将再次启用宦官担任的矿监税使,当这些税使从各地收上税款返回京城时,一切的问题都将解决。
就这般以天下心血补天下浓疮的荒唐的道理让皇宫外又聚起了不少官员求见陛下,希望更改圣意。那些求见圣上的人当中虽有不少虚伪之人,但朝中绝大部分清流也确实来了。
清流们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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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在漩涡似的朝廷官场上身居要职,但他们凭着科举做官才能倒是名满天下,他们不一定是拯救这个黑暗官场的青天老爷,但一定是天下苦难之人寻求救赎的希望。秦牧也在宫门外站着,看着这群恨不得死谏的人,真是想拿根鞭子将他们一个个抽过去,再把他们抬回家去才能让这些人消停些,陛下是在自己万分清醒之下做出决定的,并无他的劝诱,这是绝不可能更改的决定。
胜任京城要职官员都是各地的财主大户,底下成千上万的小官员、商人多有关联,当陛下的手伸向这蛛丝般密集的关系网时,一切从繁荣之处建立起的高塔将在顷刻之间倒塌。宦官们的手不带任何人情味的热度,唯独他们的手段是像烈火般灼烫。在繁华之地公然明抢,账簿与律法在皇权大监眼前就是废纸几张,他们身后还往往站着皇权的保卫者——拿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皇权之下的直接压迫,任何除了皇室宗亲外的人都将活生生少层皮肉,而那些本就饥寒困苦之人,早已消瘦得连野兽都不忍吞食,再多一丝的压迫都会激起民变。
东海有倭寇、北有胡人,那些嗜血异族是帝国的威胁,自古以来,内忧必生外患,陛下难不成想要为了一个万民唾弃的宫殿而让祖宗的千秋基业销毁吗?
陛下年老,这些官员不管是清流还是奸臣,都至少是王朝运转不可或缺的能臣,秦牧如没有十足把握致某人于死地也不会轻易展示自己阴冷残酷的手段,这些人他不想动手打骂回去,可也不能任由他们就这么站在这里影响陛下休息。毕竟群臣站在里毫无用处的!说不定陛下心中的邪恶反而会因此更加深重,做出更难以挽回的恶行。
“我想让我府上的一个女子进宫来一趟。”
秦牧不悦,对孙倪道:“你这个时候说这个做什么?!”
“那个女子不一般,她能将这些人都劝回去。”孙倪用理所当然的潇洒态度说道:“若是不成功,我甘愿自裁。”
女子?美貌女子?秦牧听说过孙倪私下里酷爱美色,必定有些求他办事的人会给他献上美人,这些沉迷于美色的人通常会为了寻找刺激共用一个女子,秦牧不禁猜想那个女子恐怕也是在场许多人的情妇,要是拿那位女子做威胁说不定真能让几个人滚回去。这时候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不管是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才行。
梅生顺应召唤而来,她充满着异域风情的装扮让人眼前一亮,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是月光般的阴柔之美,众人忍不住嘀咕为什么孙倪会把一个女人不合时宜地领过来。
然而不需要过多言语,那些人就被蛊惑催眠了,纷纷离开,渐渐地人越来越少,最后留下的只有一个既怀念又熟悉的人。
——沈寒明,好久不见。
沈寒明微垂着眸子,有种雕刻上去淡淡的慈悲,消瘦过头的身子,仿佛存在其中的魂魄也如身形般脆弱如烟。他又缓缓抬起头,视线与她对上,让她感受着沉默的愤怒。
梅生觉得沈寒明看穿了她,对于纷纷离场的人,他没有吃惊也不急着挽留谁,他好像看出了她施加的法术,那双满载忧郁之情的眼睛绝非是被蛊惑,不仅如此,他的愤怒丝丝缕缕,阴冷如毒蛛死,那不是简单的愤怒,必然是知晓了更多的事……
沈寒明知道她曾杀了他的弟弟,只是他无法报仇,所以只能无力地愤怒。
可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梅生反复确认过,沈寒明不是有灵力的人,他怎么脱离世间法则,抵御住她法术的呢?
14. 星辰
我们是什么?
我们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
……
苔藓吸收了山间瀑布流水,生长得毛绒绒的。梅清双脚踩上去从脚趾缝隙里会溢出水来,要想绕到瀑布后面的洞口必须慢慢地一步一步踏过这里。
梅玉身轻如燕,她总是在任何湿漉漉地地方掌控好微妙的平衡,来去自如。
教导梅玉术法学习的祭司,一直都期待着她来做下一任祭司。一开始她是个很听话的姑娘,不管是哪种法术她都有兴趣学,调动着体内还不算多的灵力能完成更多不可思议的术法。
梅玉喜欢凡人,常会蛊惑凡人多给她讲凡间的故事,如果有其他孩子想跟着听,她就要毫不留情地和伙伴们争执,打的过的话最好,若是打不过,她会将凡人杀了,让凡人的故事终结在了死亡的躯壳里。
后来当她不喜欢听故事后,她立刻连带着不再想刻苦修习术法。
她的天赋跟着她的灵力戛然而止,不再澎湃地流动,祭司继承人的位置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仅仅比她逊色些微的梅清头上。
梅清的灵力在少年时随着身体成长常常燥热得无法入睡,一天夜里他从无意识地穿过家中的小院、田野、树林、小溪,最终一脚踏空,坠入了一片潭水。
冰冷的水瞬间灌入他的耳朵,口鼻,冷却他体温后,他的意识总算清醒。
在水下能睁眼视物。那夜的圆月透亮澄澈,可在水下他没看见圆月,反而看清了天上隐藏的每颗星光。潭水极深,他被深水挤压得吐出最后一口气,在难以呼吸的痛苦中,星空更显璀璨,让他移不开眼,想要将那些光亮从天上扯下来拥入怀中。
有人拥住了他,将他拖到了潭水边上。
那人没问梅清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什么跳进水潭,还觉难受吗,什么都没问……默默拍着他的后背帮他咳出口鼻中的水。
“梅……玉。”梅清艰难地说话。
“嗯。”她简单地回应了。
梅清抬头看向月朗星稀的夜空,怀疑自己刚刚在水下看到的繁星是不是幻觉,他抹了把脸,很想再跳进水里。梅玉坐在潭水边上,修长的双腿还隐没在水中,分明这里的水应该是清澈的,但在水面上却看不清她水下的腿,她拨弄着水花,突然对他说:“还热吗?”
他摇头,问道:“你是不是早就在水里?”
“是啊。”
他摸了摸她耳后湿润的皮肤。
梅玉道:“没有鱼腮。”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你很容易被看透。”
“被看透……你觉得我愚蠢?”
梅玉微微一笑:“所有人都是愚蠢,不然我不会在这里,你也不会在这里。”
她的声音在水潭中回响,空灵悠长,以至于她话音结束,梅清仍觉得她的话还在自己脑中回响。
“不可思议,这里的水好深,你怎么能像鱼儿一样那么自在地在水底游来游去,术法可以让你长久闭气吗?”
“术法无所不能,只要我们梅氏族人们想,几乎没什么办不到的。”
“时间倒流,起死回生?”
“可以,只要想,都可以。你我恐怕做不到了......可也只是因为我们的术法会消耗灵力,总有代价因为消耗灵力而付出,为了那种可能绝望的代价,时间倒流,起死回生则不太重要。”
梅玉的话令人头昏脑胀,她不愿在祭司的教导下修法术后村子里就没几个人愿意听她说话了,她在村子里的身影也很难见到,没想到这些天她竟然在这里待着。梅清直觉自己来到这里好似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只要一方散发出特殊的气息,另一方总会被吸引,哪怕手脚不能动,青莲村奇异的风也会将他裹携而来。
梅清本能想亲近她,这不含情.欲,他很自然地想听她说话,想知道自己所理解不清的事,他看着印照着圆月的潭水:“在水下我看到了星星,为什么?今夜没有星星。我敢肯定,落水时我已经清醒,我在水中看到的不是幻觉。”
“没有为什么,看到了就是看到了,证明了它存在,即便看不到它也存在。”
“别跟我兜圈子说话。”
“梅清。”她道,“等你成了下一任祭司我就告诉你答案。”
“我会成为祭司?”梅清自己都不敢相信,
谁都知道他的才能不如梅玉。她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己能超越她吗?
“会的。”梅玉微笑道:
“你瞧瞧我就应该知道了,蛊惑、疗愈、占星、水火、雷电……我都试图掌控,灵力因此无法聚集在任何法术上反而离术法的真理远去。从你出生开始,我就打算将成为祭司的机会让给你了,如果不尽量对所有术法了解一点,我是看不透术法的本质的。”
梅清想,她一定看到了什么才对……
“你是说因为我很听话,所以理所当然会成为祭司?”
“对。”
“术法的真理呢?我成为祭司后有希望找到吗?”
“你身上牵连着能见到真理的“缘”,我现在最多只会达成了“因”。”
在梅清果真不久之后自前任祭司那里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的青莲村的领导者。在这个村子里不需要财富,也不需要父母的地位,仅仅只要术法最强就能成为祭司,让所有人甘愿受他驱使。这太不对劲了!
凡间的帝王一旦并无智慧就会被朝臣们撕扯吞噬,不过百年光景天地之间就会轮回新的王朝,而青莲村呢?几百年、几千年、很可能数万年了……这里都是由祭司来主持大局,虽然偶尔有人离开,但绝大多数族人还是留在了村子里,这里的衣食住行简朴至极,音乐、舞蹈、等等使人娱乐的东西几乎没有,就连孩子……
一家人也几乎就只生一个,不论男孩儿女孩儿没有人遗弃,也没有人因为喜欢孩子再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就够了……
孩子的灵力大部分是从母亲的腹中继承传递,第二个孩子已无法获得比第一个孩子更多的灵力,若是修法术必然不可能比第一个孩子优秀。所有族人们在期盼什么呢?明知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并无可能在有生之年碰触真理,但代代相传着子孙去追寻……
看起来就像是大家在活着时都只有一次机会去追寻真理之梦,这个机会人人平等,众人都在等待……他们期待自己的孩子、也期待别人的孩子会实现他们共同的梦想。
他很久没有来到瀑布后水潭了,正午时刻阳光碎金般挥洒在浅碧色的水面上,让这片潭水宛如镶嵌在山中的美玉。
水潭真是深不见底,恐怕将一块石子扔下去都得要等好久才能沉到池底。他知道梅玉听得见,即使隔着这片深水哪怕是飞虫在其上飞过她都能知晓,她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人。
水面逐渐泛起涟漪,碧玉水波变化了细微的形态。
梅玉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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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薄透的内衫在水下散开,当她浮上来时,真如这片水中开出一朵清丽的莲花。
“我当上祭司了。”梅清道,“你还记得该告诉我的答案吧?”
她在水中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抬起手臂,她指着西方:
“这里的水都来自那个方向最高的山脉,那里终年积雪,在极寒的嶙峋乱石上开放着世上最美最圣洁的花,是最接近于天的地方。我们出生在青莲村,在出生之前、在获得□□之前我们来自那里的至高处……来自那冰冷的不毛之地。”
“水里有灵魂的思念,过去、现在、未来有“因缘”的族人都会来到这里。”她继续道:“究竟有多少灵魂我甚至无法数清,恰似满天繁星……梅清,那晚你看到的是他们迫切思念的幻象。”
“思念的意志能形成力量控制我的行动?”
“我们是一体的,梅清,村子里的人都难以抛弃这个姓氏,就证明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躯体上的血肉,当绝大多数的意志向你我这等微末之躯祈祷,你自然难以抗拒。”她道,“灵魂无时无刻不在祈祷,只是随着你越来越强的控制着灵力他们的祈祷对你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可只要你愿意,就算现在是白日你也能在天空之上看见印照着他们魂魄的星辰之影。”
星辰一直都在原处,它们从没改变也从没消失过。
正午的阳光仍然刺眼,梅清费力地睁大眼睛,瞳孔在强光下缩成一点,就在眼睛干涩得难以忍受时,他一眨眼,周围皆是星星点点的幻象,草木、潭水、还有梅玉的身影都暗淡得失去光彩,它们融合进大雾般的黑暗里,很快繁星在四处闪烁,他一时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脚踏实地或者已经飘向云端。
“我要离开了!”梅玉道。
她的话瞬间将他周围的幻像与阴影驱散,明媚的阳光再次照亮一切,她潭水中里出来,双脚踩在潭水边的石头上,裹在湿透的内衫里的肉,体若隐若现,整个人似从碧水中分离出的一座光明灿烂的人形玉雕。
灵气流溢,美丽洁净得令梅清难以直视。
他颤声道:“所有离开的人都没有再回来,你也是吗?”
“水滴入海不会再倒流入河川,舍不得我?”
“不要走!”
他抱住梅玉:“你不是知道吗?我一直在追逐你,我一直想着你,念着你,喜欢你,爱着你!你难道不是因为也喜欢我才会让你我的缘分相连吗?你不要告诉我你一直都是旁观者,你一直都无动于衷!”
梅玉深深凝视他,心里默默地叹道:正是因为你仍有激情,所以你才是更接近于天机的“缘”哪!
她没推开梅清,任由他抱着:“爱最虚幻无用,你当然可以爱我,但我这一生都不会爱你。”
“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爱我……”
“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我会爱你的,可你要放开我,给予我自由。”
他着魔般即使心里不愿放手,还是松开了臂膀。
她道:“我爱你,但我还是要走。我们之间的爱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需要相守,需要纠缠,你只需铭记我爱你,且永远爱你。”
她的目光里有粘稠的压迫感,紧紧压制着梅清所有的不甘:
“不用遗憾。迟早我们会再见,就在满天星辰之上,在那上面存在的不只有我们,还有所有罪者的灵魂,我会在那里看着你让我的愿望实现的……你能做到的,对吧?因为那也是你的愿望。”
15. 落俗
每天几乎都有新人进来青楼,但更多的是有人被抬了出去,都是些要么被打死,要么染了花柳病死掉的女人。
这里接客的美丽女人之所以能勾引各种男人,就是因为她们的容颜之上除了美丽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夹杂悲情的恐惧。
那是比灵丹妙药还让人上.瘾之物,男人们白日里或多或少经受着同僚之间明里暗里的攀比,那种攀比在心灵上伴随美酒赌.博的刺激,与杀人或者被杀的痛快是差不多。天生的邪恶从他们身体里肆意激发,便看到弱小以及易于掌控的女人更觉得优越。
在床上时这种趣味更加别致,脱掉女人的衣服的同时又希望她紧拽着零碎的肚兜,希望她放荡地服侍又希望她青涩地哭泣用尽肮脏龌龊手段折磨、接着流汗、流水、流血、流脓,忽而不堪当中生出扑鼻香气,可用不着多久恶浊之乐的气味就会变得满屋子撒了热鸡血般的腥臭。
能将富贵黄金窝变成这副鬼样子,可是京城权贵子弟们暗地里最引以为傲的本事!
梅玉与这座青楼里的女子太不一样,她从不故作甜腻之笑,也不虚伪的流泪以示可怜,她允许走动之处不过也就是楼阁厢房内外几步之遥的地方,却自由得好似看不清编制笼子的笼条。
几乎所有的梅氏族人都对自由不屑一顾,他们经年累月世世代代生活在山里,天生并不讨厌被高墙阴影包围,这最主要当然还是这牢笼在梅玉看来不过是纸糊的,想走随时能走,真正的牢笼从来不是这里......
每个男人能靠近她都是得到了她的允许,若是她愿意用蛊惑之术让他们做一场想象中的春梦也不是难事。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即使她不用法术,男人们也不会在她身上做跟其他妓.女那种过分的情.事。
大概是本能吧,凡人毕竟也是在世间存在已久,并在万物之中不断摸索才占据顶点,就跟鹿远远看到肉食猛兽一样,姿态会因他们也无法仔细察觉的本能而放低。
说不定他们还认为这是种高尚的悲悯之心。
总之但凡和梅玉上床的男人都会十分温柔,他们在意自己相貌是否长得能入她的眼,小心翼翼亲花瓣似的亲吻她,想让她也同样感受到快乐,希望在情.事过后有所回味,更希望她能记住自己。
恩客们不奢求更不敢说希望彻底拥有梅玉,来见她最期待的已经不是上.床,变成了想了解她,希望她多说说话。她的确也是个非常适合倾诉的人,她记忆超群,出人意料地博学,不论对方说了什么话她都能接上,绝不会睁大眼睛做出一幅觉得对方所说言之有理,或者装出似懂非懂的呆相。她真的知晓任何人心中所想,这不困难,在深山中时她就反复对凡人施加蛊惑之术将他们一生所知所感都说给她听,所以她才会知道雪山和大海的存在。
梅玉听过的凡人真心实意的言语已经难以数清,她喜欢并擅长听这些话,还都能一一记住,应付那些寻欢作乐之人空虚肤浅的灵魂简直易如反掌。
虽说京城读了书的公子会吹嘘自己对家国情仇之谈,但在青楼里这种高高在上的话也聊不到一夜,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觉得空虚无聊得没话找话。
“你来自哪里呢?”
常有恩客在与梅玉第一晚的情.事过后问这种无聊的事,男人们对女人,尤其对地位卑贱的女人都只有这些话,他们可以想象进来青楼的女子身世会有多么悲惨,接着他们就会施加以同情心,故作温柔地再次爱抚女人,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再多找一些低俗的趣味。
“绿水青山之地——一个叫青莲村的地方。”
梅玉会用明快的声音这样说道:“你要是去了,还以为会是仙子的住处呢。”
“要是姑娘愿意,我愿意为你买下在老.鸨妈妈处的卖身契,还你自由。”
“用不着,我也没有任何把柄在她那儿。”
“我也是听说是这样,没想到是真的!难道你是自愿留在这里的吗?”
“青莲村里没有你们所说的任何繁缛礼节,喜欢谁就会吻谁,就算不喜欢也可以吻,如果你喜欢我,思念我随时可以来这里看我,要是我走了......你真舍得我走?”
对啊,她在这里是多好的事,衣食无忧,受众人追捧,她绝不能离开。
有人见她挂在发尾的银环发饰太单调,亲手画了张精美图样做的玉簪送给她挽头发,色泽浓郁的玉石做出的簪子价值连城,即与梅玉的名字、也与她漆黑如墨的长发相称。拿到这贵重礼物的梅玉却瞧不上,原本是雕工卓越清透无杂质的簪子被她一碰从中间生生裂出一道痕,她道:“太脆弱了,不得长久留存于世不是很可惜么?”
男人听了她的话,丝毫不在乎自己送的宝物被她损坏,那个簪子既给了她就算磨成粉末洒在泥里养花也不是不行。他第二日就远走他乡,隔了大半年才回来。据他所说,他进了一片毒瘴森林的溪流边找寻到一棵玄木,取其中颜色最深质地最坚硬的部分又做了根发簪,那根特殊的簪子不如玉石做成的那般晶莹剔透的漂亮,特别之处只有十分坚硬,用榔头捶打甚至能将其钉于墙壁之中,男人为了打磨这簪子手上都是血泡,足以见他耗费极大心力,双手颤抖地将玄木簪捧着交给她,神态虔诚地仿若供奉神明。
梅玉接.客不爱穿华服,头上就那根不起眼的木簪子挽着头发,她苍白无暇的肉.体不论谁碰、不论怎么讨好都无动于衷。又一个男人不禁疑惑道:“你不喜欢钱,又不喜欢情事,到底做这个妓.女能有什么意思?”
“不是为了有意思才做,是必须要做,只有如此......”她笑了,没再说下去,心里却接着默念道:“只有如此因果才会流转。”
“什么“因果”,什么“流转”啊!”男人觉得荒谬又有点好笑:“你也信神佛之说?”
“算是吧。”她道,“能流传出如此缜密的神佛故事相信它的存在有何不可?”
“你不觉得它是某个人编造的吗?”男人肆无忌惮地道:“从来没有一人亲眼瞧见过神佛,更没有谁见过鬼怪,人瞧见的怪事都是人做的。所谓因果报应、轮回流转等等更像是聪明人压制无知者,让他们畏惧的说法,你不觉得那只是种精明高妙的手段吗?”
此时与彼时的男人在梅玉眼中并不相通,她能清晰地看到碎屑从他脸上脱落。他在不可避免地衰老,历经善良、邪恶,她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些天真又转瞬变为狡黠,他的头发丝、眼珠、唇齿都在褪色......越来越丑、越来越低俗、越来越接近透明、接近虚无。多好啊,迟早能无知无觉地失去意识......
男人继续说道:“不知为何,一见到你,哪怕被你用脚踩在胸口,脚趾甲抓破我的脸,我都心甘情愿!我实在好寂寞啊......这世间沉重得我难以呼吸,若真有神明的话,我愿意将你当做神,我愿意跪在你的脚边,哪怕不向你祈祷,我只希望你存在即可,不会老,不会死,永远地存在,哪怕山崩地裂、天地之间被洪水或是被岩浆布满,你都要存在。”
他从她身后圈住她,贴在她后背听心脏跳动的声音:“如果真有魂魄,你的灵魂会和我一起堕落吗?”
可惜。
她转过头,怜悯遗憾地看着他:我们梅氏族人,身若黄金,从天上而来,即便蒙尘也用不褪色。我要去的地方是更高处,绝不会堕落。
青楼里每隔两三个月都要选出十三四岁的少女花魁,男人们对青春少女的追求好比尝一道新奇的菜,热情的追捧都短暂得可怜。梅玉可能是因为她清丽的样貌也可能是蛊惑的术法在起作用,恩客源源不断,每日每夜都在妓院的群芳中盛开。
梅玉尽管苍白却不似其他女人那样孱弱,全身无一处瑕疵,更没有任何不干净的病,京城里的大多数风流名士都和她睡过,他们中也逐渐出现了想买她离开的人,都被她拒绝了。她说:“我只能在这里见你们,只有在这里我才有存在的意义。”
她身上的香气、肌肤舔舐的味道都成了浪荡公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口口相传与她到底是怎么个风流快活法,据说除了上了年纪没法下床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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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和装正经的信佛、信道的官员,这京城里凡是有权有钱的男人就没有不和她睡过的人。
终于有一天,梅玉的名气连女人都被吸引了过来。一位穿着朴素的女子竟能从怀里掏出快一锭晃眼的金子出来说要见她,不用梅玉梳洗,只要有个能与她喝茶的机会就行,老.鸨把沉甸甸的金块仔细摩挲又用牙咬了咬,确认是真正的金子之后也没再多说什么,爽快也让女人去见梅玉了。
老鸨领着女人进了梅玉的房间,两人还没见面,中间仍隔道屏风,双方都在对面仅看到模糊之影。
来见梅玉的女人轻轻挥手,屏风即刻裂开摔得四分五裂,她们视线相接,女人的眼神冷漠,梅玉哼笑道:“你应身形如鬼魅,进紫禁城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掐死皇帝想来也不难,怎么来见我还特地花钱呢?”
来者是同族——梅弦。
梅弦这副皮囊之下满溢而出的灵力所能形成之力是梅玉这一生恐怕都达不到的,梅玉从来都知道当自己为了追寻自身存在的真相耗费了才能,但真当自己亲眼见到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越的同族还是不免嫉妒。
好在梅玉早就预知过自己会遇上她。
梅氏族人的血脉延续至今早已过了难以计数的漫长岁月,灵力与术法天赋强大的人怎么想都一定是不计其数,在那无数人之中不论谁都不会保证自己是最强,因为不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都无一人追寻到术法的“真理”。
“太快了......”梅弦呢喃道,“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
梅玉知道她想说的话。
为了等到“那个时候”已经过去太久,梅弦这个离开清莲村游历人世的梅氏族人无处不散着腐朽陈旧的气息,她再继续下去恐怕会如黄金失色,难看地堕落成可悲之人。
梅玉道:“别太同情凡人了,不顺应天地法则死去而在世间维持秩序是无用之举,你所爱之人、所关注之人、所追寻之人没有人会永生,他们无一例外都不会体会到真正的痛苦,你到底为了什么才敢自比救世主想阻止我?”
从清莲村出来的第一个人不是梅弦也不是梅玉,除她们二人之外,入世的族人应有百余位,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名字却无一人在凡人之间流传,做皇帝的是凡人、做王公大臣的是凡人,土匪、刽子手、骗子、心中极恶之人里也没有谁是梅氏的族人过,只要有一个族人发挥出应有的力量,在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上早就不会有任何帝王了!
梅弦手腕翻转,虚空之中化形出一把火焰之刀直指梅玉。
远远超越自己能力的攻击不是逃跑就能躲开的。要是这把刀刺过来,会正中梅玉的心脏,她的疗愈术法不足以快速再长出心脏,她会死。
还早呢,怎么可能止步于此!
“你不想我们族人用灵力来改变世间?”梅玉没有害怕,谁都会死,她更不屑于长生,但还不到时候,她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现在死!她道:“不会再有轮回了!已经出现了最适合的人选,你差不多也该从无聊的梦中清醒了!”
“你凭什么说不会再轮回?那是法则!”
“梅氏一族的存在本来就是违背法则的!你见了多少人了,你不明白吗?”梅玉预见过梅弦的存在,却不能想象她为什么存在,为什么要维护凡人的秩序,是梅弦曾爱过凡人吗?爱是最不可救药之物,因为爱而背弃一切虽说疯狂却也是千百年来对所有难以置信的蠢事的一种解释。她坚定地说道:“我再说一次,已经出现了最合适的人选!”
信或不信只在一念之间.....
若是凡人之间的纷争,因为猜忌会持续至死亡才能消除。梅氏族人只有这点是最干脆的,他们之间即便是夫妻兄妹也会疏离,因为心意并不相同,所以凡是口中所言反倒没有虚假。这份在凡人看来的自负的品质,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没什么稀奇。梅玉的预言从没出过错,她不想死在这里也不是她惧怕死亡,若是真死了也不过是因果中不足为奇的一环,多少有些可惜。
16. 天意
梅生思虑自己与梅含之间到底何时灵魂相连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原本就夜不能寐,因为这个念头变得无法自控地焦躁。人的灵魂会这样无缘无故相连吗?
梅生得不到答案,就想问问自小就照顾他们兄妹的祭司梅清,他是不是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她从青莲村出来,唯一还能与那个永恒宁静之地有牵绊的就是祭司饲养的那只白鹰。梅生不常用白鹰给祭司传递消息,但现在她极想知道答案时,那只白鹰却没有再听从她的召唤出现过。
无法知道让她焦心的真相......
她突然很想回去,可她来时是坐马车到的,那时她还在因为杀了人被梦魇折磨得神志不清,压根不可能记得回去的路。
梅生去问了孙倪,但去的不是时候。
那会儿还是白日里,孙倪的屋子里也没有布置帘子或帷幔,可光线没有透进来,阴暗得像深山中幽深的洞窟,那种黑暗比墨水还浓重,透着没来由的寒气,若不是里面还点着一盏灯,几乎就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梅含也在那里,梅生进去的时候可能是眼睛发花了,也可能是那盏灯的光线太摇晃朦胧的缘故,她仿佛看见梅含与孙倪十分亲密的样子——他们像在拥抱,也像在接吻,还好像没穿衣服在做那档子事儿......
她不敢置信地炸了眨眼,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在这个昏暗之地看得格外清楚了。
孙倪和梅含都穿着衣服,他们衣冠整洁厚重,虽然是站在一起,却没有靠的太近,刚在的一切只是她莫名其妙的幻觉。
梅生问了孙倪记不记得当年是怎么来到青莲村的,她有事需要回去找祭司。
梅含没有好奇她到底想找祭司说什么。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灵魂相连、她所知所感会跟梅含共通,梅生也试过了好几次,除了丽妃诞下皇子那一夜,他们的感识再没有共通过。
那一夜里发生了什么呢?有什么不一样才导致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灵魂与对方相连,还与孙倪“欲,望”相连呢?
这天地之中貌似什么都可以由术法改变,术法却又好像为了某种东西顺应着某种规则。
其原因只能是找到祭司再问,他是兄妹二人的师傅,他们对自己对世间的所有一切重要的知识都是他教导的。
虽然从前梅生思念过母亲,但后来她骨子也逐渐依赖起祭司,后来依赖之情也少了,那种感情变成了柔顺的服从,她的冷漠可以对待任何人,可永远不会这么对待祭司。
她还需要从祭司那里知道一些答案。
答案她认为也只有祭司才配告诉她。
梅含冷笑着嘲弄她:“你想回去了?那就自己回去好了,说不定天空中的飞鸟有来自青莲村的,你不如跟它们问问路吧!”
孙倪也轻轻笑着,他看了眼梅含,那明显是句谎话:“我也坐在轿子里,不记得来路。”
他的骨血里有微末的灵力,梅生就算是逼也问不出来。在这里大闹一通样子也太难看,而且这貌似会在梅含眼里成为她的弱点,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
当年来青莲村的人还有很多,他们都是身上配有绣春刀的锦衣卫,在那些人里有不少曾是孙倪势力下的人,梅生曾给他们施加过永远忠诚于孙倪的蛊惑法术,她想找到他们并不难。
“我不记得了。”
就算梅生再问无数遍,他们那些锦衣卫都这么回答:“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吧,我一点也记不清那里了!青莲村......我有去过那么个地方吗?”
他们不论有没有受梅生术法的逼迫都记不起来一丁点如何去清莲村的路了。
青莲村——被群山包围的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宁静之地。
那里的光线会被茂盛的草木印照成碧色,泛着甘甜的味道,那里的空气……就是一汪可以呼吸的水。去过那里的人怎么可能会遗忘?!
梅生感觉到有种力量反弹了她的法术,她这才觉得他们的遗忘应该也是被术法操纵的结果。
是谁弄的?不可能是梅含,他就算修习了蛊惑的法术,那仅仅是皮毛,就算下了这种法术,也不可能会让梅生的蛊惑术法失效。她无可奈何地只好猜测这是祭司做的。
仔细回想起来,对于在孙倪之前踏入青莲村的人,都难逃成为让梅生和梅含修习法术最后肢解而死的命运,但偶尔小孩和老人要是进来的话,村子里倒是会好好招待一番再让他们离开。
老人小孩体质都弱,很难承受过于强烈的精神蛊惑的刺激,要是缺了胳膊少了腿更是来不及施疗愈的法术就死了。放这些人回去后,没有一人再来过,让他们遗忘青莲村的法术恐怕是离开后必然会被施加的,所以自青莲村诞生起,那里才会如此宁静。
是祭司安排好的一切,他故意将孙倪引了进来。
祭司总说世间有因果,在无数因果中有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也有改变一群人命运的。
最强大的因果关系,说不定能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将所有凡人都牵连其中,带来希望、带来生命、带来毁灭。
也许祭司在孙倪身上看到了某种会让她和梅含变得强大的“因”,离开村子后尽管祭司不在他们身边,他们的灵力术法的修习也没有遇到瓶颈,他们的确愈来愈强。落实在孙倪那里的“因”带来的“果”可能无法或者不能直接让孙倪明白。所以祭司才将他们兄妹二人当成了特殊的宝物赠给孙倪,让他暗自窃喜,逐渐在这些年里变得愈加狂傲。当然现在孙倪的傲还没有到达顶峰,他还是需要在紫禁城里当差听从皇帝的命令,他还认同着凡人之间权力的法则。但说不定迟早他会蔑视那些法则,毕竟就算稀薄,他的血脉里还有一丝梅氏人的灵力呢......
而且孙倪的身边还有她和梅含在,他们永远不会背叛他,不是因为忠诚,而是没有理由背叛他。
梅生和梅含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力量会随着孙倪欲.望膨胀而强大,就更加对他提出的凡人无法做到的要求尽全力满足。
所有变强的最终目的对梅生,也对梅含来说都只有一个——寻找到术法的真理。
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跟生命同等重要,他们不会畏惧死亡,但要想找到“真理”,长寿和康健的身体是必要的。梅生噩梦缠身,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现实和幻觉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有生过病。他们追求真理的“欲,望”比任何一种“欲,望”都要强烈,远不是凡人里那种“情.欲”和“权.欲”可比的,那种异常的强烈的欲.求很像被下了“蛊惑”法术,好像与生俱来,深深烙印在所有青莲村出生的梅氏族人的骨血中。
梅生与梅含他们是青莲村中最具天赋的孩子。
天赋不相上下,祭司甚至都不能确切的判断出他们孰强孰弱。
学习的术法不相同,也就很难比较谁的术法修习得更好,谁能先于谁找到“真理”飞升得道。
法术的真理尽管没有人见过,但肯定是个无法形容的宝物,既然所有族人都向往寻找到,那就绝不是简单的如金钱宝石之类凡人所追求的东西,否则所有族人期盼他们能找到真理就没有意义了。
可如果梅生或者梅含真的有一人找到真理了,那么他们该如何告知祭司、告知那里的族人呢?
梅生很不想承认,她好像融进了黑暗中,前看不清去路,后看不到归途,她唯一能看清的只有自己这个存在本身,唯一感受的毫无虚假的真实也是自己本身,她不会欺骗自己,她不甘心落于梅含后头,但又觉得就连这个念头也那么不自然,偏执得厉害,法术的真理只有一个吗?只能一个人找到吗?究竟找到之后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难道祭司还能预料到他们没有暗中在路上做标记吗?不,不会的。白鹰消失的时机也太凑巧了,恰好就是梅生发觉他们灵魂相连想要回去的时候,如果全部都是祭司安排的,那终有一天祭司也能找到他们,让他们回去,一切不都是在“因果”之中么?
***
什么叫作被选中的人?谁选的?
梅氏族人没有什么信仰,他们唯一崇拜的东西只有眼中所见心中所感。
要是有谁有资格选,恐怕不是人,更像是天可能会选。
祭司是个能分清每晚夜空微小差别的术士。通过观测星象而占卜什么时候会有人进青莲村,虽不是完全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云端之上,星辰之上,存在有天的意志吗?那些发光的貌似尘埃之物会在不可计数的愿望里麻烦地挑选什么事去实现吗?有何意义?
必然是有意义,只能如此想。
否则人为何能通过星象预知事物的发展,什么都没有意义的话,未来也没有预测的必要了。
又有一种思绪在梅生脑子里炸开!所谓的——预测未来的术法,不过是先有极强的观察力,再布置好精妙的机关,如同水会往低处流,固有的法则即会展示出早就注定的结果。
她与苏博的相遇是必然。
苏博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灵力充沛的身体,即便他没有带来孙倪府邸被梅生碰上,过不了几年,他体内的灵力便会爆发出来,等到一个他性命垂危、不顾一切的时刻,一定会像烟花炸开一样,他会惹出乱子的——伤人、分尸、火烧、吞食,他便于施法的身体会让那些残酷之事在短时间发生,还令凡人无知无觉。到那时不是凡人的梅生或梅含必然会发觉他的存在。
说起来从青莲村离开了那么多同族人,可这世间怎么还是凡人主导?阴暗愚昧横行,丝毫没有光亮。也许那些一离开青莲村的人被凡世贪婪所染,他们互相争斗,直至消亡,又或者有这么个更特殊的原因,有一个梅氏族人,强大却无野心,来到人间只旁观就已满足。这里四季的变化、生老病死的爱恨逐渐让那人厌恶同族用法术打扰这里的风景。
在时光不断流转之中,那人倒成了维持人间秩序的神。
梅生想到在沈寒明身上曾见到的未完全消散的梅弦灵魂。
梅弦的那个能在死后还附在人身上有能阻止梅生不能再对沈寒明出手的力量似乎可以印证梅生的猜想。
第一个说出魂魄存在的人到底是怎么发觉的呢?肉眼可见的世界里,梅生从没遇见过恶鬼,至今为止她所杀过的人、害过的命已不在少数,从没有一人再虐杀之后魂魄归来像某个可笑传说般附身于什么东西上来找她复仇。她也想过那些魂魄会不会曾穿过她的梦,所以她才会在用法术杀人过后的夜里做噩梦,如果只是一夜的梦就能抵消怨恨,人的情感和意志也不过如此......
青莲村里修习蛊惑术法的人不止有梅生,族人们或多或少也杀过人,他们却没做过梦。
村子里的人除了梅生就没有人曾做过梦!有梦这个概念还是从进来村子里的凡人那里得知的。
修习法术的族人们精神体力无不集中,在清莲村明媚和煦的日光照射下,他们难以有强烈的情绪。梅生不苟言笑的个性得益于在祭司身边严格的教导,本质上她十分易怒、易燥,现在那极容易燃烧的情绪虽然暂时被压制,但借此情绪仍感知不到美好的、让她开怀一笑、迷恋的东西。
梅生推测魂魄之所以不被凡人见到,可能是人死后的魂魄压根不想再见到活着的世人;人之所以觉得痛苦,不过因以□□化为的人身惯常忍受求而不得。若魂魄存在于石头、水流、草木里,那痛苦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只有人才觉得痛苦、悲惨、无奈。当不再是人,只一缕魂时,恐怕魂魄在死亡的瞬间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紧缠在生前肉.体上的财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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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等等一切珍惜之物,更是由于死亡更显虚无缥缈。
法相金身、庄严垂暮的佛像诧然在她眼前闪动,佛学之中的轮回一说倒是挺有趣——人历经生死轮回。人死后夹杂了玄而又玄的前世记忆、在母亲体内长全内脏、灵魂融入时即通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方。
如果彻底相信魂魄的存在,曾困扰梅生的“魂魄为何相连”的事又好似能有这样的解释——魂魄若融合在身体里、那从头发丝到脚趾的每寸都隐藏着魂魄的分量,天生残缺和受伤缺胳膊断腿的人魂魄里的一部分也会随之耗损,变得阴暗、惶恐、脆弱。既然魂魄可以撕裂,那么再融合也不是不可能。
二十多年前的梅含、梅生在母亲腹中尚未有神志的时候就是一团肉裂成了两半,他们若是不开口说话,穿上罩住身体曲线的宽大衣裳,举手投足会如照镜子似的,他们的灵魂说不定天生更易于撕裂和融合。
在身体还没有变异之前,梅生总恐惧困倦,现在不需要入睡,她反而常常闭目养神,目不可视,心也静的快停止跳动了。
她躺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金黄落叶摇曳飘零,纷纷落于她身,她快掩埋在枯朽之物里。
画面显得静谧柔和,苏博不敢打扰她,守在院子里。
梅含也来到院子里,看苏博就像条守家但不护院的瘦狗,嗤笑一声没再多瞧他。
梅含径直朝梅生走去,衣袖拂开银杏叶:“躺在这里还能做梦?”
她皱眉,未睁眼。
“梅生?”梅含陡然收拢手掌,关节弹响,想掐住她,想看看她面色红紫,眼珠凸起的形貌。
梅生虽然不需要入睡,一动不动闭眼后思绪却像做梦般飘到了另一个世界中,霎时此时此刻此地都遗忘了为什么出现,幻想自己被塞入了比黑暗更黑暗的无极。梅含之声仿若幽谷中冲撞破碎的风,分散成各种低哑的音节后又一丝不漏地以全新的形式刻在她浆糊般的意识里,硬生生破开她的迷茫,她雷霆击身般睁大双眸,眸中的瞳孔都来不及收拢,比冤死之人的神态还让梅含觉得滑稽。
“哈!”梅含哼笑。他觉得梅生在睁眼后的面容正抽动、扭曲,那双眸子里还透出来迷茫,丑出花来了!
院子里虽静谧,可不会完全无声,只要还有生命呼吸、还有意志思考就总是在吵闹。落叶飘零之声、濒死虫鸣之声、云端上飞鸟振翅之声......这些无时无刻的吵闹都没让梅生睁开眼不再“装睡”。无数的声音里她竟只听清了他的话,就好像......哪怕不用梅含开口,只要心里呼唤一下,她也能听到。
相连的两个灵魂都为这默契恶心。
太恶心,比在胃中饱胀时吞进烂臭污秽恶心多了!
他的笑声立刻就遭到了梅生的反击,她猛地从地上弹起,落叶随着她卷起的气浪翻腾着向空中飘动,她做了梅含刚才想做的事——掐住了他的脖子!梅含难以呼吸,嘴唇发乌,他拧开妹妹一只手,朝她柔软肚腹上踹了过去,微微与她拉开丝距离,呼出了肺中凝结之气又与她扭打在一起!
苏博本想上前拉开梅生,还未迈出一步,兄妹俩同时向他一指,那些让落叶翻卷的气流就如绳索转移至苏博身上绑住他的脚,让他重重摔了跟头。
梅含与梅生两个拥有灵力的人,谁都没有施法术。
法术还要调动身体里的灵力,泄愤的斗殴用起来麻烦。二人的身体即是不错的工具,他们看上去纤长实则结实,他们轮番在对方身上挥拳,击打出嘣嘣声,和两柄刀互相捶打般快碰出火花了!梅生衣衫变得更深,恐怕不是汗就是血浸湿了,梅含似乎是骨裂好多次,但转瞬又治好了。灵力就像灌在杯中的水,肉、体上的激烈碰撞还是让他们难以收敛灵力施法,梅生皮肤上凝出层冰霜,睫毛花白,梅含手掌上漂浮幽蓝之火,他们对掌拍击后水雾蒸腾,都脱力地各倒一边。
梅生喘息着道:“找我......做什么?”
梅含本以为这些年梅生养尊处优不怎么再像从前那样勤加修炼法术,灵力会有沉寂之相,没想到他的火焰居然无法点燃她分毫,倒是他自己头发都蓬乱了,冷汗从全身每一处渗透而出,狼狈得不像话。他自然不会多夸赞她的法术有多厉害,于是很快地说了目的:
“义父让你去监视沈寒明。”
今年江南地区的夏季有洪灾而冒出来了数十万无田可种、无粮可吃的灾民,皇帝已经下令让沈寒明做钦差前往赈灾。
“为什么孙倪不亲自来跟我说?”
灵魂相通的特性令梅生怀疑起这件事是梅含想出来的,她下意识地就不想让梅含知道她对沈寒明特殊的“在意”。
“除了我之外谁愿意多瞧你不苟言笑的晦气样子!”
“为什么要监视那个人?不需要杀他么?”她冰冷的言语里不是真正的敌意。
梅含也稍稍反应过来了她似乎早就特别注意到沈寒明的存在了,他道:“你舍不得?”
“是要杀了他?”
为权?还是为利?沈寒明那副清苦的作风注定孤独,他在朝廷里虽沾了个位置权力不错的官,但人缘并不好,断无可能结党折腾起什么风浪,此时消失也对孙倪没有任何益处。
“不,不是为了杀他“梅含道:
“而是为了让你随着他去控制住几十万的流民。”
护送沈寒明前去赈灾的大概有千余官兵,清一色全副武装。
梅生正与苏博共骑一匹马,跟随在沈寒明马车旁十分显眼,可在法术之下谁都没注意到军队里混入了他们。走了许久,沈寒明掀开车帘,余光瞥见了周围那些眼神空洞的人,咳嗽一声,然后凝视着梅生。
眼神里的意思是:
“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
17. 求生
在沈寒明看来这两位异常之人已经令这一片的空气都污浊。
即便坐在马车里他也能感受到他们似乎正掠夺凡人们气血精力,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他们正加速腐败。
而现在除了沈寒明之外,谁都没有察觉到。
见沈寒明掀开车帘,随行的一个兵士上前询问:“大人可是累了?再行二里路就能到驿站。”
兵士的视线穿过了梅生与苏博,在他的眼里,周围与寻常没什么不同,他的瞳孔之上哪怕分明倒影出了异常之人存在的身影,脑子里也不会想去靠近他们所占有的那一方空间。
沈寒明双眸里密布血丝,这诡异的氛围让他睁大眼万分戒备。只可惜戒备太无力,什么也改变不了,他默不作声地放下帘子,在马车里捂住眼睛,要是有镜子的话他真想在里头照照自己的姿态,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流出了血泪。
与梅弦相遇时的情形也很诡异,她一个干净秀丽的女人站在乞丐堆里比梅生更显眼。那个时候不详厄运就已经攀附上沈寒明,分明世上有那么多可怜人,分明那些乞丐平民里有更弱小更苦难的人......他却还是仅被梅弦吸引。
他觉得:自己这双眼睛,要是瞎了就好了!
与梅弦相遇之后,她对他说过什么来着?她好似说过:“你不该看到我,但你还是看到了我,这是你的才能。跟我扯上关系,预示着和人世法则的扭转连上了“因果”,你注定精神和肉.体饱受折磨,会被“因果”扭动的夹缝撕裂成碎片。”
梅弦的胡言乱语霎时令沈寒明掉入可怕的幻觉,他脚下虚浮,天旋地转间好似看见炼狱一般的牢房。一瞬的时间被碾得漫长焦躁,在那个瞬间的幻觉里中整个人被锯齿状的齿轮压得内脏崩裂、血肉混合骨渣飞溅。
梅弦的幻术施加得自然而然,如果不是古怪的女魔头而是个说书先生的话,大概天下爱听戏的佳人才子都要沉醉她的言语里......
瞬间的幻觉只让沈寒明觉得可笑,他天生尚还稚嫩固执的良善让他没有打断她,任凭她继续说下去:“比你失去珍贵之物更痛苦的......是你的意志、你的信仰,包含你从前认同的、现在知晓的、未来憧憬的......都将化作零落成泥之无物!你的认知会彻底扭曲,你就算念佛数百万次,也无法再去相信了。”
***
梅生这回出远门原本不打算带着苏博。
“你留下。”她说。
苏博总是那么怕生,但一听她要见的人是沈寒明,他便想跟着一起来。不是出于嫉妒,沈寒明至今没有娶妻生子,生活作风更是干净廉洁,比京城普通百姓强不了多少,清名才名都被沈先生占尽,苏博一直想亲眼见见他。
沈寒明的名字早就在京城传开了,只被整天享乐的特权者厌恶,少有理智的权臣则知晓他干实事的能力是多么珍贵,因此也没有在朝堂上再多挤兑他。
苏博从梅生背后抱住她:“别把我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难得高亢起来,怀里的力度像是束缚,情感里是不正常的狂热,这故作脆弱的姿态真讨厌啊。梅生竟然也短暂地无法动弹,她眉头皱起,还是让他松了手,缓缓转身,眼神凌厉如刀。
苏博在她注视下都无法好好站着,如一具去了肌肉的骸骨脱力跪下去了。
梅生虽然瞧着他,但不是在瞧他这副皮相,她在看皮相之下那身为人更重要的东西。从救他帮他的第一天起,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位凄惨身世的同胞总会除去满身的可怜之态,在有力量之后开始清楚何为尊严。现在看着苏博——尊严?他毫无尊严!他怕这个怕那个,却又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谩骂与鞭打落于他身,跟个苍蝇落在他身上无甚区别。
从凡人堆里出生便会这样?
“你好奇怪!”梅生对苏博冷冷的问道:“苏博,为什么毫无改变呢?你真喜欢我,爱慕我吗?还是你喜欢装出这爱慕我的样子?”
你究竟为什么和我、和梅含、和所有姓梅的族人那么不一样?
你的血是冰凉的吗?你血中灵魂的温度该灼烫啊!
梅生不相信除了蛊惑法术之外任何自称死心塌地的虔诚,她需要的也从不是谁的虔诚,她只想看到真实。
苏博又重新好好说了一遍:“我想去。”
“为了什么?”
“那里有流民不是吗?我想救他们。”
用法术拯救苍生,就如梅生当初救他那样。
几天之后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受灾地,遍地老弱病残,挥发着闷热腐臭之味。沈寒明不堪地垂眸,此时面对如此悲惨之景,他跟梅弦预言的相通,他无法真心祷告,他十分清楚这里的灾难性造成的死亡不是天罚而是人祸,他知道不论是哪路神佛都不存在,谁都没有办法救赎苦难中人。因为时间在流逝,所以越是祈祷,就越会失去,即便真有谁的拯救也是滴水入海......消散、逝去。无可救赎从来都是无法逃离的结局,所以人才会留下后代吧。
如果真有造物主的话,为什么要将神力仅赐予梅氏的族人呢?
——疗愈的法术能治愈身体的痛苦,蛊惑的法术能治愈心的痛苦。
为什么他们好像有能力解救苍生却生一幅薄情冷漠心肠?
梅生不会是来跟着深寒明救灾的,她所展现的神力只会为了她自己,身躯虽不是凡俗血肉,头脑倒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伙。她晶莹的肌肤像受过饥寒之苦吗?她的每根头发丝都生得精致,却一点也不美,她这样的人是被某种邪恶的意志照着人的模样堆积出的生命。可惜,她身体里那个意志是个蠢货,它让梅氏血脉的族人都有着古怪孤僻的个性,天生不分善恶,感情无法与任何人共鸣,将善与恶之观念简单推断为凡人短暂生命里用来慰藉孤独之物。
沈寒明刚来到了需要赈灾的地方,见到的活人和死人一般多,在城门外数百米就能看见也不知是死是活躺在地上的灾民。兵士们甚至懒得用手推扶,只踹一脚,能叫唤的就踢远点,不能叫唤的就搬运到板子上抬走扔进深坑里埋了。死去之人瘦如干尸,蔽体的棉麻衣物粗糙破败,或许只要手指稍用力衣服就能碾碎。
在来的路上苏博就担心运来的粮食不够赈灾,见此人间炼狱之景,更确定了这受灾之地几十万的人的饥苦不会有任何缓解!江南地区原本也算是盛产谷物,这片地区遭灾其他远不如这里富庶省份也很难为这里接济太多粮食。不够吃!运过来的赈灾粮不可能够吃!从京城来的兵士见到太多死人心里有承受不住的当场吐了,所有人都不自觉捂住口鼻,忍耐着五脏里快翻涌而出酸水——不能有任何吃食再吐了,不然很快连唾沫润湿唇齿都变得艰难。
苏博曾也是破烂的样子,他没移开视线,向那些还活着的人们走去......
梅生离沈寒明不远,天色阴沉,断断续续在下毛毛细雨,梅生身上好像包裹着层膜,雨丝避开了她,她连睫毛也没沾湿。如果沈怡清不是满怀幽怨看着她的话,她那层膜大概可以称之为“光辉”。宛如幽灵的梅生逐渐也走近了沈寒明,他肩膀不断抬高,浑身僵硬,恨不得原地倒下昏死算了。
她道:“我是来帮你的。”
梅生在光辉中这样说着,滑稽可笑得像在宣告——要拯救苍生。
她想要做什么?
成为希望的种子,施展法术凭空变出堆山积海的粮?她不会的!绝不会!
沈寒明没有理睬她,他连水都没喝一口,立刻吩咐人架起粥棚,两边站着拿刀的士兵以维持人们的秩序,兵士们的刀都拿皮革或布条隔着刀鞘,露出了幽蓝的刀锋,让人估算着利刃的长度钉死三五个人也没问题。当夜还有力气的人闻着粥香,怀抱碗盆排起长队。由于粮不够,沈寒明下令锅里中途加水,排队的百姓里一阵骚乱,有人哭嚎:“不能再加水了!我们都快饿死了!不能吃了和没吃一样哪!!”
官兵的刀在腰间跳动,把哭嚎者拎出来拳打脚踢:“不喝就滚!”
苏博本想阻止官兵打人,梅生打了一个响指,他就无法动弹,直到官兵自己住手,苏博才又能行动。
沈寒明心中苍凉地叹道:“这就是帮我啊,果然是帮我没错呢......”
病入膏肓从来不需要良药!
“为什么要允许这暴行!”苏博用只有梅生与沈寒明才能听到的声音喊道:“百姓不是快死了吗?!要多吃点粥饭有什么错!”
苦痛在无限的时间里只是转瞬的事。
苏博要是再坚决点,梅生说不定能不使刚才的法术,但苏博的可没他自己想象的那么不满。施法的厉害程度与灵力雄厚、更与自己心中的念想坚定程度有关,他要是敢为了保护弱者不顾一切,梅生一时也困不住他。
苏博没有尽全力想帮助这里的灾民,他的愤怒很肤浅。
他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会察言观色,梅生的冷漠滴水不漏地围住了的她的怜悯时,他明白了梅生不是来这里救人的。
除了同族的苏博,她也没救过谁。
灾民一多或许就会招来瘟疫,擅长疗愈法术的是梅含,从不是梅生。梅含也不是仁慈良善之人,他就算施法也不可能会护着几十万的百姓,他只会为孙倪一人所用。
梅生默认这里的绝望,她也许还不希望有人破坏这死气沉沉的绝望。
苏博离开了等着领稀米汤的队伍,他身形仍受术法影响,如风般无声无息地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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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灾民间。在这艰苦之地,他竟还看见了出生不久的孩子。那孩子奄奄一息地仰头靠在母亲怀里,小孩本是五脏衰竭,已断断续续昏沉了几日,再继续这样今天入夜就会死,他手掌轻放在孩子稀疏的头发上,施法让孩子醒过来了。
孩子醒过来后挣扎大哭,凭着本能要去咬年轻母亲干瘪的□□。消瘦得柴火棍似的母亲没有为这孩子突然有了活力而高兴,她被咬得很痛,臂膀一松,孩子掉下来头磕破了,还流了血。苏博给孩子止痛,孩子哭得人心烦。
孩子母亲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了,她已经缺少水分和营养,眼神放空,她也猜测到了送来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以现在需要喂养孩子的羸弱体质,想争到半碗米汤都难。她强撑着全部力气站起来,重新把孩子抱在怀里,慢慢地走远了。
梅生占了一个兵士为自己搭的帐篷,里头还挺宽敞,有一个烧着水的火炉,两盏油灯,一张桌子,还放下了厚实的铺盖。苏博深夜才找到她,梅生给他拿了张饼,苏博说自己不饿,没吃,只想躺下休息。
苏博的后背在颤抖,梅生道:“在哭?”
“不,我没哭......”他声音发哑,分明是哭泣了。
梅生把他翻过来,他湿漉漉的脸在暗光中泛着点点水光,他又不停地回想白天看到的灾民,尤其是那出生不久忍病挨疼的孩子,他忽然就抱住梅生,脸蹭着她的肩膀:“江南是因夏初有洪灾、秋日又遭虫灾才沦落成遍地饿殍的对不对?求你,我求你,能不能让虫子都死了,让阴雨停止,救救他们?你能做到、你能做到......”
“我做不到。”梅生说道:“虫和水都太多,我也不能将它们凭空弄消失。”
“我见过你控制天气。”
“整个江浙,方圆数千里都是阴霾,藏于草木根茎下的飞虫有数兆,我如果要让它们不再祸害这一方水土,用乾坤挪移之法也能让它们转移到别处,到时候你还得为那里的死人哭一哭。”
第二天早上,苏博见到有人聚集在人们打水的井边,他走过去看见里面有婴孩泡的发白的浮尸,孩子正是他昨天见到的那个快死的。
可怜的孩子,他还是没活过昨夜。
苏博不知道现在隐藏他气息的术法撕裂了口子,有人注意到了他在井边泪流满面。但人们不敢靠近苏博,他的衣裳太干净了,没人会想安慰一个看上去体面的人。
将孩子发白的尸体捞上来后,人群也终于散开,他们好像是遵循着本能,离开时低着头,匆匆瞥了眼苏博,没有人在碰到他。
苏博洁净的衣衫仍未沾上一粒尘土。他眼前发白,刺眼眩晕的白光过后,脑海里昨天见到的那个孩子还活着的样子就更清晰。
孩子原本快死了,他用法术将孩子衰弱的身体治愈了,为什么他的疗愈法术却加快了孩子的死亡!当他心里问自己这问题时,他自觉可笑虚伪!他知道的,他不是没见过黑暗......正是那孩子重新变得健康,不停地哭泣,张嘴咬住母亲乳、房又是那么用力,好像要将母亲整个吃掉般的贪婪,让那位同样饥饿不能自足的母亲突然便不再有爱怜之心,她可能亲手溺死了孩子,这残酷的悲剧的根源就是来自于苏博,昨日的他还未曾彻底体会在健康时忍受饥饿和赤足走在刀尖的酷刑并无不同哪!
年轻的母亲做的是对的,贫苦者之所以几乎永恒的陷入悲剧,原因不外乎是不够邪恶。那位母亲抛弃孩子、溺死孩子所承受的精神上折磨要是能挨过去的话,她大概能够继续在这尘世里填饱肚子活下去。
他回头时远远看见了梅生。
梅生则只看着沈寒明。
她不可能会爱上沈寒明,她更不可能讨厌沈寒明。她来这里什么都没做,只像个护卫一样守着沈寒明,这究竟为了什么?
沈寒明他为什么也什么都不做,像朝廷听话的狗那般可恶!他的名号在京城不是无人不知吗?他曾是百姓嘴里口口相传的好官不是么,他有能力为皇帝追回几百万两银子的赃款,难道不能跟陛下开口多为灾民讨粮吗?朝廷里多得是贪官污吏,他们的钱财只要拿出冰山一角,几十万生民便能免于饥饿。世上无大富大贵时,也不会有大奸大盗。
不会有拯救者吗?神明呢?普天之下数百万的人所崇拜的漫天神明,难道就没有一位来到人间吗?
神明......感受不到痛苦,是么?
天空中的秃鹫应该是最快活,大地上尸体那么多,就算烂了臭了,生了蛆了,它们也吃得下去,它们食人裹服,来年的山中会养出许多健壮的秃鹰。苏博如果没有被梅生所救,若是仍在忍受饥饿,若还是那个比烂泥还肮脏的身.子,见此炼狱还会煎熬吗?还会有心思同情别人吗?
18. 变异
“你太瘦了,再这样下去撑不住。”梅生缓缓说道,“吃点饼如何,从京城来时单独只为你准备的吃食不是有很多在你的马车里吗?”
沈寒明吃的也是稀稀拉拉的米汤,咸菜丝儿都没放半根提味,骨结突出的手拿着碗还隐隐发抖,梅生给他扶稳碗,又把碗拿了过来,她道:“你怎么也在喝这个,没人专门给你送吃的?”
兵士们吃的是白面馒头干,口袋里还有钱的能吃上夹糖心的饼,不少人还带着肉干,配着馒头嚼得挺香。
沈寒明阴郁地沉声:“看来你也不是一天到晚盯着我。”
梅生看着锅里的稀米汤,道:“你扔进去煮了?”
他没有发怒,眼神很专注地瞧着梅生,流露出的情绪接近于无,于是仅有的能捕捉到感受到的只有冷冷的蔑视,他瘦干的身体向梅生表现了向死而生的侵略性,他也缓慢地说着接下来的话:
“我怎么会撑不住呢?你都不需要吃东西,我也该像你一样,忍饥挨饿受冻受死都是应该。需要我用粮救人,我怎能多吃,我怎么令皇上为难,我连稀米汤都不该喝的。”
来领粥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吃了点东西的肚子反而越来越饿,但体力确实恢复了些,他们更凄厉地哀求再多煮些米,可米只那么多,至少要做样子摆上半个月的粥棚,现在每人每天最多只能喝稀得照影的米汤。
两天之后士兵们发现贮藏赈灾粮的仓库里少了两袋米,这令他们难以置信,没想到穷山恶水之地的蝼蚁还有这么大胆子,顿时腰间的刀都出了鞘,挥舞着刀走在瑟瑟发抖的老幼妇孺之间,他们清楚这些人才是最需要吃米的,消失的两袋子粮极有可能已经在这些人的肚子里。没人会承认偷赈灾粮,刀也不可能真落在女人孩子身上,那岂不成了屠杀?于是兵士们道:“吃了今天的粮,明天可就没有了!要是你们饿死了也只怪你们自作自受!”
稀薄的粥供给得更少了,有些东西在最难捱的冰冷夜里变异。
在第二日,原本就加了人看守的粮仓里竟然又少了米,还是找不出是谁偷的。再这样下去,米被提前吃完了不说,刁民们必然也会开始偷兵士们自己带来的粮食,
兵士里有人想出了好办法,他们将那些看的出来已经虚弱得不行的人都拖了出来,污蔑道:“一定你们这些人偷了赈灾粮!”
这些已经快死的人在众人面前被活生生打断了全部的骨头,痛苦至极而昏死断气。
兵士们喝道:
“再有偷粮之人就是这个下场!”
被打死的人都是年老的人,他们都没力气站起来,怎么会有力气跑去偷东西,谁都知道这是谎言。真正吃了那些粮的人在人群里愤恨不已:朝廷走狗难道没有父母?他们自己也总会年老,几十年后他们会不会也这样死?!
不会的。
这些人是京城天子脚下吃饱穿暖的人,世世代代都是比平民百姓高贵的血脉。与人间炼狱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流民怎可相提并论。兵士们来到这里已经心生厌恶,他们排斥流民,甚至有难以启齿的恐惧,他们也担心这流民之间会生出难以掌控的变故。面对恐惧只有变得残酷,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瞧啊,那些流民看到偷粮之人会有的下场不是乖多了嘛,再忍忍吧,已经不是第一天了,只要再忍忍,等人祸天灾过去,这里总会让流民有活下去的余地。
兵士们自己的恐惧消散了,他们再次确认了安全的可以掌控的秩序。苏博和他们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觉得好污浊,难以呼吸,现在他没有受伤,也不是濒临死亡,尚还有一副完整的身体,可现在他想有谁能救他,再救他一次。
尽管知道没可能,他还是望着梅生。
梅生从来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她不是故意淡漠的,她不是不能分辨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她只是不在乎。如果来这里的是梅含,他当然也不会同情这里的任何一人,但他会爽快地选择使用的自己的能力,他想救谁就救谁,不想救人就干脆地看着人死,梅含只要保持距离并没有那么可怕。同样有异能,梅含、梅生兄妹与苏博的差距除了能力量,还有意志,灵力的强弱还有施展的法术的强弱都和意志有关,越是狠毒、越是冷漠,力量确实就越强。但这不是指他们更有智慧,他们也不能清楚看透细枝末节后的本质,残酷中的残酷也是有限度的,迟早他们所追求的目的需要比什么都要强烈的意志时,他们的那该死的“淡漠”而造就的狠毒心肠永远、永远......也帮不了他们。
沈寒明不是没想过人会有一旦落入苦难,终生皆会苦难的命运。这世上有王公贵族定下的不可更改的强权法度,千百年来绝大多数的百姓总敬畏神鬼,而屈从站在高处代表神权的压迫者。沈寒明很幸运,虽自小受苦可他在读书上颇有点天赋,一次便中举在京城谋到了差事,他聪慧谨慎,既不得罪人又肯干实事,官阶虽不高但掌控一些实权。他在十分年轻时就可以预见自己的命运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和普通百姓那般悲惨,常去拜佛祈祷,更像是给自己一个暗示,劝说自己不要有过多怜悯之心而去搅乱皇城里官僚之间的规则。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金身佛像之下是铜,而铜来自于深山顽石之下,里头压根从不存在神佛。
梅弦说会与她相遇、见到她这个人的身影会改变他的命运和信仰。她真是说的对,她是个不屑于说谎的人,只是他自己蠢,不信而已。
她专注地看着他说过:“我很久之前以为天地之间只有我的族人们才是与众不同的,可后来我发现,凡人会变异......”
沈寒明问道:“变得不一样吗?”
是身体还是别的?
“是啊,那是不会痛痒的变异,像瘟疫,呼吸之间就变了。可以称之为诅咒,你也已经变异了,你的目光很难从我身上移开,也将很难从我同族身上移开,你病症似的诅咒或许会传染给你最亲近的人。病症所带来的吸引力是相互的,梅氏族人也会格外注意到变异的凡人,在梅氏族人的凝视下会走向厄运。”梅弦冷冷道:“与妖魔同行,会衰败而死。”
那个时候沈寒明没被她越说越离谱的话吓到,他反而温和说着:“你怎么能称呼自己为妖魔呢?你并不像妖魔......”
倒是像天仙......
沈寒明从没见过如梅弦这般清丽的女孩子,在乞丐堆里、在风雪里她显得格格不入,她苍白、衣衫单薄背脊却挺直,衬得风雪还没有她这个人瞧着冰冷,妖不是更浓烈、更鲜明的吗?
也是因王公贵族的后代们一个比一个的贪婪蠢笨,他们视沈寒明为好用的帮手,一个又一个地要拉拢他,金银珠宝之类的送了不少来,沈寒明开始也不是百姓嘴里相传的清白好官,这里头至少有一半他不收也得收,否则他也没法在京城官场里立足。直到——越来越多的黑暗、不公碰触到他,才觉得不对劲起来。他不是清高之人,早就清楚自己也是黑暗中的一只虫子,可为什么他越来越难以忍受黑暗了?
沈寒明厌恶伤天害理之事,厌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景。恨不得皇宫和那些王府重臣的院子能有一场滔天巨浪将将银钱财宝还有吃的用得全都冲出来分给所有饥寒交迫衣衫褴褛的人们。
他不再收任何人送来讨好的东西,也不屑于送东西讨好别人。他也变成了京城官场里的眼中钉,与他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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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利益相关的人也怕日后自己有把柄被抓住而远离了他。
官场之上结党营私死罪一条,完全无党无派则也预示着危险。代表哪天沈寒明横死街头,也不会有谁愿帮他查出凶手和照料他家人。
他弟弟沈寒星被他教养得太好,单纯而直率地长大了,他敬佩兄长的为人,也想像沈寒明一样“明目张胆”地要做好人。
沈寒明又本能地找梅弦倾诉:“为什么我这么难以忍受黑暗?为什么我不能无视那些可怜人,我怎配去救谁,去帮谁,我会自身难保的......”
梅弦嘲笑他:
“是你自己想做的,问我何用?”
梅弦已经在他家里住了几年,又到了飘雪的季节,她穿的还是单薄,在院子里他为她扎的摇椅里懒懒地躺着。十多只黄蝴蝶一会儿停落在她身上一会儿又绕着她飞舞。她时不时就会展现这种术法,蝴蝶都是沈寒明在春天郊外的油菜田里抓来的,它们被延续了不该漫长的生命。
沈寒明被黄蝴蝶晃花了眼,陡然冒出一种就是因为亲眼所见这种奇迹所以才不能忍受罪恶的黑暗。他没有勇气去抢夺不该属于自己的权力,因为他害怕不知何处会有比梅弦更不可控的人会在沈寒明邪恶溢出之时下达审判,使他也变成不得不飞、不得不活的碎纸片似的蝴蝶。
沈寒明从没在外面吹嘘过自己屋子里藏了这个神秘的美人,也没有细想她的法术可以用在歪门邪道上。
多年之后在她离开有一段时间了,他听说了弟弟的死讯,他告诫过沈寒星多少次:“你的武艺比起保家卫国,更应保护自己。”
沈寒星没听他的告诫,他竟然死了,而他尸体上光洁得诡异的伤口更让沈寒明恍然大悟当初梅弦所说的预言。
弟弟由沈寒明这里传染上了那种会吸引梅氏族人目光的病。
染上了变异的病症果真死于非命,弟弟身上绝不是人力所造成的伤害。沈寒明很难说服自己没有间接害死亲人,自己养父母唯一的血脉因他而惨烈地消逝,自己成为了恩将仇报之人,他给良善的养父母和兄弟带来了灾祸的引子!
*****
早在使“轮回”加速时,梅玉其实还未预见到沈寒明的存在。当初她与梅弦相遇,而梅弦并不相信“最后的轮回”这个说法想杀了她时,她则在梅弦的瞳孔深处看出来了来自于未来的沈寒明的幻影。她对梅弦道:“最后的轮回里,你会遇见一个特别的人,你不想等着瞧他吗?我会告诉他在何时、何处能一眼看见你。”
梅弦道:“难道我会爱上他吗?”
“爱与不爱是你的事,我只是告诉你他会出现,会在隐蔽的法术下也能发现你。”
梅氏族人之间不会有谎言,无人惧怕死亡,即便肉.体腐败脱落于骨,所有人的魂魄也都会去往一个地方,只是不恐惧死亡不代表梅玉那么快不想活了,她想见证,她还想多活些时日确保结束“轮回”的日子必然会发生。
得知沈寒星死讯后沈寒明疯狂地想去找回梅弦,他今生只想祈求梅弦为他用法术做一件事——让他弟弟也如曾经的黄蝴蝶一样延续生命!
他在屋子里哭泣,收拾好行李打算远走找寻梅弦时,房门被突如其来的飓风砰的一声狠狠卷开,插销也掉在地上裂成两半,他泪眼朦胧又震惊地望出去,同样也是位苍白如雪的女人站在那里,那气流就来自于她张开的手掌。
梅玉在日光下都没显出对比清晰的影子,长发如瀑轻轻飘动,幽魂一般,她与沈寒明对视道:“你知道吗?他在死的那一刻没有痛苦。”
说完她便离开了,风烟缭乱,谁都无法看清她的去往何处。
19. 血雨
这个饿殍遍地的世道,毫无痛苦的死去已是福气。曾围绕着梅弦的蝴蝶从春日到寒冬没有一刻不是活着的,而当法术不在,它们随风飘飘跌落后就再也没煽动过翅膀。术法只能延续生命,沈寒星已经死了,术法不能做到复生。
沈寒星,他的好弟弟,已经轮回了。
梅弦、梅生、梅玉,尽管沈寒明知道这是三个音容截然不同的女人,却洞知在此时苍白的梅生逐渐和另两个女人重叠,她们好像也是相似的,眼神里是脱离了人气儿的淡漠,她们谁也没有真正帮过他。
他被迫知晓天命,却无能为力。
苏博为不少病的没法动弹的人疗愈,这使来领粥充饥的人越来越多,即使每个人只给一勺米也不够所有人分。
很快的,偷米的人又出现了,官兵们也无法真的对数量庞多的人大开杀戒,也察觉到了决不能再让灾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崩坏一点......他们纵容了一次偷米的人,没有多加追究,直到又一个夜晚,一群拿了武器的暴怒民众直接闯进粮仓打伤了十几个士兵,抢走了剩下的大部分粮食逃走了。
沈寒明带来的这些人可没有在战场上当过狠毒狡诈的老兵,都懒得再追人,只捧着自己受伤的胳膊、腿,还有脸,咒骂着刁民。
既然粮已被抢,恨不得早日回到京城交差,再从京城调遣真正的杀人之军将他们碎尸万段!
不能跟着逃离的灾民也咒骂着抢走粮食的那些人没有良心,可他们也没法去追,他们实在太饿,即便追到了,那么点粮也不够吃。夜晚的寒冷和绝望的饥饿的眼睛被篝火照耀,映射得有几分野兽的凶狠。官兵们自然也发觉了这些凶狠,而这些凶狠已经是明目张胆的流露,只差动手罢了。
官兵们抽出了腰间的刀擦拭,雪亮的刀身被火光照的通红,仿佛一翻刀刃会淅淅沥沥地淌血。看见出鞘的兵刃,灾民们的眼神一时灰暗下去。
预计将带来的粮施半个月粥的计划眼见绝无可能做到,为首的官兵向沈寒明请示下将粮仓里的粥干脆全煮了,锅子里的粥总算有层粘稠的浆糊。
官兵搅动着锅里稠些的粥,当着众多灾民的面喝道:“我们已将带过来救灾粮全煮了!你们要是饿死了也只能是怪你们自己!你们当中竟然有人敢抢粮,就是不服天子律法约束的反贼,即使现在逃了,迟早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人群里一虚弱的姑娘艰难地抬头,默默低语道:“骗人,他们才不会死......”
逃走的人,谁都不会死的!
留下的才要不得好死,不,已经是不得好死了。
这姑娘身边没有挨着父亲母亲或者任何男人兄弟,她骨瘦嶙峋,柴火棒般干瘦得难看,声音颤抖虚弱,裤子上有斑斑血迹还未干涸。像她瘦弱原本是来不了月事的,苏博只能想到一些罪恶不已的猜测。他给姑娘治了治流血的地方,他想先为她要来一碗热粥暖暖她冰冷虚弱的身子,他想她吃下东西后有力气也离开这里,他希望她枯瘦的身体里也能有力量,恨不得割下自己血肉喂给她补补身体。这想法难免偏激,切肤之痛也让苏博恐惧,他再也不想经历肉.体上的痛苦,他也只能去多为这姑娘讨一碗粥而已。
以前这锅里煮的是掺了米的泔水,现在这米粥熬得很香,苏博去迟了,米粥快速见底,他仅看到光秃秃的干净的锅底,忽然他胸口里掉出块饼,饼是梅生给的,当时他没吃,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塞到了胸口,饼掉下去的一瞬他觉得胸口空落落的。
苏博刚捡起来,那块饼就被看不见他的人飞速捡起塞到嘴里。他不忍心去责怪那个抢饼的人,他谁都不想埋怨了,忽然觉得无力,浑身乏累沉重,无助感侵蚀了他。
他向后跌去,没了意识,再顾不上谁了。
“苏博。”梅生叫醒了他。
如可以的话,不醒来最好不过,但苏博听到了梅生在唤,还是不得不睁开眼。苏博想见她,想她会不会可怜可怜别人,让悲惨的一切改变。梅生微微俯下身,肩后的秀发垂落于苏博耳畔,他很虚弱很无助,像他第一次遇见梅生差不多的状态,想得到她肌肤碰触的慰藉,情难自禁伸手要拥抱她。
然而当苏博伸出自己的手,他就愣住了。
他的手指已经不能成形,指尖已经没有指甲,像是饱受摧残朽败禽类的手,青筋毕露,骨骼里完全失去肌肉,只有血管和层干瘦的皮裹着。他恨不得即刻尖叫,但过急的气息从喉咙里划过,他又拱起背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几乎咳嗽到快把狂跳的心给吐出来了,此刻他与外面那些流民差不多的丑陋。
苏博捂住脸,不想再让梅生看到他的样子。
梅生从旁边拿了一个碗在搅动,里头盛着甜腻的蛋花糖水,她等苏博在激动中缓和放下手,舀起一勺糖水喂他喝下。
苏博很不安:“哪里来的鸡蛋和糖?”
梅生无视了这个无趣的问题,只告诉他:“延长生命的疗愈法术都极耗灵力和心力,心力要是消耗你血肉,你会衰弱,严重点当然也会死,所以梅含除了练习术法、或者被孙倪要求之外是不会轻易用法术的。你想为他人而死吗?”
要救赎众人在世间脱离苦海,自己就得灰飞烟灭。
别说是梅生、梅含这样的人做不到,圣人也做不到,无人能做到。
即便苏博发了大善心,愿意为苦难中的人受死,苦难也不会凭空消失。苏博摇了摇头,他祈求梅生:“没有拯救他们的办法吗?他们的血和泪都要流干了啊!”
梅生不耐烦地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的慈悲心也该有个限度!你觉得丑恶的人心又不是今天才存在,我拯救他们,那我要死了他们能救我吗?你要让我为了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施展你希望的“奇迹”?我为什么要做?”
梅生没必要做那种事。
是苏博自己的问题,他自己不能做到的事,就该孤独地承受求而不得。
“凡人之所以痛苦就是他们活着的证据,没有人永生极乐,贪欲深重的君王也不会要什么有什么,他还觉得苦痛呢,你要是能进入他的脑子,潜入他的梦境里,他的苦也是真实的,难不成我还要救救他?如果不想痛苦也很简单,用不着法术,去死就可以了,死了什么都不会感觉到。你想救他们?就先杀了他们吧!”她冷冷地说:“世间没有神佛,死后要是魂从体内飞出来升了天,说不定就见到了。”
......
沈寒明不去下令让官兵做任何安抚百姓的事,也不以朝廷的名义向隔壁几个受灾情况不那么严重的县里乡绅借粮,由着官兵拿刀吓唬人。受饥饿而死的人就没少一个,要这么拖下去,等刮雪的北风吹过这里,死的人还会更多。
自从到了这里他从未写信对朝廷报告过这里的混乱状况。他从弟弟死后明白了梅弦告诉过他预言的意思......自己果然抛弃了信仰。
沈寒明不再相信任何善恶之道,一心只想等待“轮回”的加速。
那些抢了官粮的人当天就把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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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大半,有生以来从没这么饱过。他们自知闯了滔天大祸,也不害怕,一鼓作气骑马拿刀,到了人烟聚集的地方抢了个小客栈,将里头的店小二老板都杀了,在店里吃上了这辈子没吃到多少次的肥鸡肥鸭,直吃到腻歪,又灌了几缸子烈酒,自觉人生无憾,该活得更痛快才是!于是也不躲躲藏藏了,一路上大大方方说自己是被官兵逼得抢劫的反贼,集结一帮同样遭遇心怀怨气的流民做帮手,一连抢了新的城镇上好几户财主的家。很快那片镇上的不光是财主、连县令老爷家里都被一群吃饱了带着酒气浑身狠劲的叛贼抢光了。
那些原本死路一条的百姓成了彻彻底底的土匪,头领们自封为王,还抢了好几大件比刀子可厉害得多的火器,号召着各地流民:“皇帝的兵个个膘肥体壮,他们早就不管我们的死活,骗我们说还有活路,其实就是要我们自生自灭!”
土匪不过千人之数,原本躲进山里倒可以日后盘踞在一方土地上形成一股势力,但他们没有走远,无形之力推动着他们又重返了他们一开始的逃亡之地。他们鼓动着几万灾民跟他们一起造反,认为已经可以用抢来的那几根破铜烂铁的刀和经年累月不曾使用内部腐朽的火器能与沈寒明的带来的官兵对抗。
天空下起了连绵细雨,双方的对抗里终是沈寒明这边的一人流了血,人数差距还是太大,官兵们不少已经被灾民们压制得夺取佩刀,匍匐在地上不得翻身。细雨转为暴雨,哗啦啦湿淋淋,冰冷彻骨,浇醒了试图参与混战的流民们的心。他们还不想成为叛贼,他们还不想流亡,他们也不想因为要活而现在不得不拼命去争抢。
凌厉的雨丝里突然夹杂了鲜明的艳光,它们如一道道箭矢从天而降,争斗里的呵斥、叫骂、嘶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惨叫,一致的、毛骨悚然的惨叫!
雨停了。
数千位叛乱的暴民全部死去!
他们死像奇诡,衣服上破了大大小小的洞,每人身上至少趴着三四十条鹅蛋大小的水蛭,虫子将他们啃食得只有粘连着丝丝血肉的白骨,连脑浆子都没有完整,血红染透了暴雨后脚下的水迹,阴森得仿佛地下会裂开,钻出魔鬼。
十八层炼狱也是此情景了吧!官兵们在水迹里都看到自己快疯了的模样,有人大喊:“这就是报应!这就是下场!死无葬身之地啊!”
这时为蛊惑之法施加的最好时机,这里还活着的数万灾民的心是空的,被轻易的控制住思想,他们不再是他们自己了。
他们都认命,他们也不要天子的救济粮,他们拿着所剩不多的行李从这里散去。
沈寒明很快便回京复命,那年饿死的人和小山一样高,但江南地区却没有陷入过多混乱,这故事不会写进史书,也不会写进民间话本,京城里的人物也不想听这种事。他回京后还因办事得力,被皇帝小小赏了些钱物。沈寒明想象出来的梅弦幻影就在这赏赐到他家的财宝上躺着。
他还看见梅弦的幻影残酷地笑道:“你不用为死亡难过,所有的人都会死,所有的人也都死得痛苦,因为痛苦,死才有意义。不用不甘,也用不着屈辱,所有人的灵魂会平等的“轮回”,你思念的亡者也许比你想象得还要快速地重新来到了你身边,可能是春日之花,夏日鸣蝉......不用悲伤,迟早会在数万次可能之后,你们重新相遇,再次化身成人,当然,如果你还愿意做人的话......再过不久,成为人也许不会痛苦了,等我们梅氏最终的愿望达成后,我们不会再干预一切。”
20. 天国
苏博仿佛被无形之手猛然狠狠扇了一脑袋,又被那双手强壮铁箍般不可违抗的力量羞辱性的掐住了后颈,不想仔细也细致无比地看到了梅生的面貌——□□已从精美皮囊下绽开,半边精致森冷的眼眸嘴唇,半边掺杂腐肉生蛆的白骨!
他清醒地瞧清楚了梅生的冷漠和惊世骇俗的残酷!
那些死者粘稠鲜血所散发扑鼻的刺激恶臭直让活人皮肤下的肌肉颤抖哀嚎。他达到了恐惧的顶点!尽管会使用疗愈的法术,他脆弱的没见识的魂魄还是影响了他这还靠吃东西长成的身体,他气息奄奄地病了很长一段时间。
沈寒明和护送的卫队很快就回去复命,梅生在那片血肉浸透之地找寻了很久才找了两匹无主的瘦弱马匹,用法术蛊惑两只桀骜畜生后它们甘愿套上沉重枷锁和车厢,车厢里堆满了干粮和水,都是那些吃皇粮的人遗留下来的。
两匹瘦马拖载着两个人和不少干粮的车厢,无需人吆喝鞭打,目光和蹄子也能一刻不停地朝京城方向前行。梅生在车里照顾着苏博,她颇为细心,干粮太硬她放入口中嚼碎,母亲哺育孩儿般喂到他口中,灌进去的水他要是喝不下,梅生也不厌其烦地擦拭了几百次湿痕。
苏博病中多在沉睡,这无意识的昏沉状态可真是轻松,和现实的残酷相比轻松得简直幸福。在偶尔能稍稍睁开眼时,车帘恰好被风吹开,他瞥见了那两匹马口中翻卷着血沫子,只剩下层皮,全身的肌肉萎缩干枯,每根骨头都要快刺破那马身褐黄色无毛皮肤。苏博的身体在沉睡中复苏得很快,尽管吃的喝的不精致,可他却觉得自己吸收养分的来源应该是来自于空气,来自于其他生命痛苦的能量......应证他猜测的就是当他彻底恢复时,拉扯的两匹老马发出短促的呜咽,干柴般原地散了架!
而他和梅生也刚好回到京城。
京城是苏博悲惨命运开始的第一个囚笼,曾经在里头难捱,现在重新回到这里,仅跨入两边守卫着部队的城门的一刹那,如口服了良药,他一点也没觉得这里待着难过了。
京城里街头那些窜来窜去的乞丐渺小如蝼蚁,污浊臭气,畏缩眼神哪里能影响到白日里城池的繁荣热闹。街头叫卖的点心玩意儿数不胜数,酒楼客栈鳞次栉比,街头巷尾飘散出肉□□面油炸后的香气,吸引着人深入其中,随即便看到了更丰富的店面,卖丝绸刺绣的、卖金银珠宝的的、卖古董玩物的......最繁华之地的香气就变了味道,吃食的味道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花香——栀子、百合、蔷薇、茉莉、水仙、薄荷,浓烈到辛辣,刺激得口中干渴的混合花香。
香气里自然有酒气,清冽的葡萄美酒、醇厚的女儿红、窖藏几十年的酱香茅台。酒香让花香发腻,花香令酒香回甘,人像苍蝇似的挤在京城里,嗅着里头的污浊之象,脑袋里快痴傻了。
无人知晓距离这里千里之外有片浸透鲜血的地方,这里比起远方的地狱,好的像天国。
迟早......迟早,用不着多久,不幸一定会从远方扩散来此。
回到住处不久,苏博重新又见到了梅含,他的身边自然还有孙倪。
孙倪早已对苏博失去兴趣,他公务缠身,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怎么靠近酒色,好像都忘了自己上过苏博,十分匆忙地离开了。梅含身上阴寒诡异的气息也不复存在,他在阳光下只是很显眼很装模作样的一个人而已。苏博已经不害怕孙倪,哪怕此刻出现十个孙倪,他们个个都对苏博做出一遍暴行,也比在灾区见到数万人被水蛭一样的妖物吸血融化成血红肉汤的妖术要肤浅很多。
没错,区区身体上撕裂的口子比起绝望的生命力被抽取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梅含见到苏博,像是很感兴趣的看着他。
“你变了。”梅含对他微笑道,“你好像不怕我了,之前你见到谁都有点畏畏缩缩。”
苏博看到过的事物即便说出来也像个奇诡的话本,反而失去了恐惧的感觉,况且他本能的不愿意将梅生做的恶事和她厌恶的这个兄长去说。
梅含的微笑收起,他身上的阳光阴沉了些,他轻声缓慢的说:“在梅生与我之间,你觉得我......邪恶对吗?”
邪恶?这个词刺耳得很。竹笛上的裂缝在吹奏时陡然开裂,令最高。潮的的一段旋律变得可笑起来。这个必然也杀过人,作恶也和呼吸一样自然的人在对比邪恶,绝不会是良心发现,苏博警惕地回视他。
“因为救你的人是梅生,但不过是因为她先靠近了你......”他道,“若是我先发现你是我的同族我也会救你,照顾你、护佑你,那么你还会觉得我与梅生比更加邪恶吗?”
梅含是个男人,就算梅含的长相与梅生有相似的柔媚,苏博也绝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照顾他而去喜欢梅含。苏博不在乎一个不喜欢的人有什么善恶,如果非要区别比较,只有去比较疗愈和蛊惑的善恶之分......“蛊惑”这种法术也是很难用在善事上,但因为他喜欢梅生,在这兄妹间,他一直觉得更好的是梅生。
苏博反问他:“你们究竟杀过多少人?”
青莲村的莲花池子比看起来要深得多,他们在那里做过无数次“蛊惑”,让那些闯进来的人互相残杀,也做过无数次“疗愈”让被伤害得断手断脚的人们在瞬间又恢复如初,但被折腾的凡人最终没有能活下来的。
“数不清。”
“那你们谁杀的人多?”
梅含哼笑着,立刻道:“当然是梅生!我擅长疗愈,自然最后让人断气杀人的一步通常都是她来做。”
“我爱她,我很爱她......”苏博声音沙哑,他不愿意承认,可更不愿意说谎,“我竟然仍然难以控制地爱着她。就算她是个魔头也罢,你们谁善谁恶不重要。”
此时此地,苏博觉得更加邪恶的是梅生。
或者说只有梅生一人才是真真正正的邪恶。
“哈哈!”梅含肩膀抖动着发出爽朗的笑声,他在阳光下脸白得反光,只有他的瞳孔反而扩散变得纯黑如宝石,那里头是阴影。人的灵魂如果隐藏在身体中的话,他那双形状漂亮的瞳孔颜色似乎就显现出了丝丝灵魂的恶意,他绝不是个纯净之人!梅含从不相信人会爱上谁,疼爱、热爱......这些跟虚无缥缈的感情有所牵连的词句在时间的流逝中无一不褪色消失,人们利用这感情还新鲜的时候让人顺从,一切都是为了让人顺从自己的目的,否则这爱就没有衡量的标准。
“蛊惑”的术法正是这种情感达成最完美的手段,每一个被他妹妹蛊惑过的人都爱着她。
他们愿意听从梅生的一言一行,信仰都可以改变!他们能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在能感受到疼痛时仍甘心被梅生开膛破腹。凡人在术法施加的瞬间脑内想象着将梅生的衣衫脱下,拥抱她,亲吻她,哪怕吻的是她的脚也会无上荣耀。当爱到达极致后,他们脑内应该就被欲。火灼烧成了熟透的浆糊,失去了神志,虽然仍然活着,但他们已经抛下了曾有过的爱人孩子、兄弟姐妹、师长父母,他们成了具还吃饭喝水的尸体,只为她而活,也只为她而死。
苏博就像是中了她“蛊惑”的法术——但拥有灵力的血脉的人是无法被蛊惑的。
所以梅含觉得苏博所说的那深刻又无法控制的爱才荒唐得可笑!苏博已经有了力量,却还依附梅生的喜怒哀乐而活,迟早都会步入无可挽回的境地。梅含黑色的瞳孔转化成猩红,他上下细细打量苏博:“你变强了。”说着,他指尖一挥,苏博的下颚至脖颈都有一道裂开的口子。
苏博的眼睛也即刻红了,灵力顺畅地从全身各处涌上来眨眼间修复了伤口,他抹了抹脖子上的血发怔,这血不像从身体里流出来的,像画上去的带杀气的朱红颜料。
梅含张开手抬高至苏博头顶,苏博下意识地看向他的手掌心,在梅含薄薄的肌肉上的皮肤惊人的细腻,指纹都淡得不清晰。突然这手上青筋爆起!每根指头上的肌肉血管都在扭曲膨胀,指甲在滋滋地生长,指尖漆黑尖利!梅含猛地一抓,苏博后撤得也很快,每个关节都在嘎吱作响,扭动了大半个身子保持了平衡还没倒下,梅含又踹了苏博一脚,苏博也躲闪开来,这猫一般的反应能力连苏博自己也很惊讶。
梅含就这样不断朝苏博的这一边过招。苏博没有还手,仅仅只是向后退,直退到走廊,后背抵在柱子前,他才出手接住了梅含的一掌。
刚才的几次过招如果梅含要杀人的话早能办到,苏博不解道:“你想干什么?”
“给你个善意的提醒!”梅含道,“梅生所做的都只为了回到一个地方,当她到达那里时,你就无法爱她了。”
“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当然也能去那里、梅生、义父、所有梅氏族人都会去的,但那里是特殊的地方,所有情感,包括爱,都会遗忘。”梅含收敛了笑,极认真地说。
苏博浑身放松了,觉得梅含在胡说:“没有那种地方存在吧。”
梅含快速低沉地说了那个地名,苏博不知怎么的竟然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分明那个词并不冗长也不复杂,更不是某个西洋国家偏僻遥远鲜为人知的地名。很多年之后,梅含在某一时刻记忆却清晰了,梅含说了就只有两个字——
天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苏博过得像缸里的金鱼,几乎没有离开过府内的庭院。
院子正中央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的阴影处常有微风吹过,听到的叶片晃动摩擦的“沙沙”声像某个旋律的伴奏,柔和、安宁、困倦。阳光透过叶片照射在地上的光束在阴影中泛着绿意,有飞虫、也有尘埃,常常伴着旋律向上飘动,这样美丽的树下,梅含和梅生都因十分忙碌而让苏博一人独自享受。他有时站在树下,有时也会搬张椅子躺着任由那些渐渐枯黄的叶子掉落在他身上,有时他也会睡着了——不知为什么他在屋内躺在床上时总是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只有在庭院这个树下躺一会儿才有丝丝困意,直到夜间的露水凝结在他胸口将距离心脏最近的那块皮肤打湿得冰凉难忍他才会醒来。
稀疏的月光还有略微的疲惫令他视线朦胧,他没有饮酒却像烂醉似的无力。
有人拂开他身上的落叶,那些扇形叶片掉的到处都是,飘零的叶子也许是吸饱了夜露都有了重量,如金属雕刻的般干脆地坠落,他浑身随之一颤,尽力睁大双眼想看清什么......
瞳眸不断放大又收缩,终于一席黑衣的梅生完整的出现在苏博眼中。
梅生多么美丽啊,她长发凝结着冰霜的光泽。双眸、嘴唇无一不像冰雪雕琢出来般精致。
她疏离、冰冷到了高高在上的地步。
光是能知晓并这样完全瞧见了她的模样都是上天的恩赐,苏博现在都嫌弃自己那轻浮的爱,这难道不就是低俗的见色起意,如果她丑陋呢?不,她不会丑陋的......他轻浮之爱里还有最蠢的病症就是盲目,不论她变化成什么,少了只眼睛,多了张嘴巴,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为那种怪异就是美丽。
他独独不能认同的仅是她的残忍。自己真不该不离不弃地跟随她,瞧着她无动于衷的作恶杀人。
苏博自己也有问题。
他因自小所承受的谩骂、鞭打,所以格外共情和自己同等卑微之人的感受,他唾弃高高在上者,但因为又无同样的勇气用同等的痛苦反击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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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原地畏缩。
现在他处在这棵银杏树下,就是他逃避畏缩的结果。
院子的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屋子,东边住的是梅生,西边住的就是梅含。梅生从清晨几只青涩的鸟儿刚啼叫时就会跟随孙倪进宫,现在跟随在孙倪身边时间较长的变成了她。皇宫里除了秉笔太监秦牧外,就属孙倪的权力最大。
现在孙倪负责监修贵妃的新宫殿,那幢必然庞大辉煌的殿宇建造所花费的钱财大部分自然会流转到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手中,他虽只需与工部的官员交涉,但官官相扣......工部的人要想得不该得好处还不受牢狱之灾,必然那些好处的部分还要转移到其他部门的官员身上,于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的不少人也会分了钱财。为了堵住京城大半可能在皇帝面前进言的嘴,孙倪让这些人的利益共进退,必要时就用到梅生的蛊惑法术。
皇帝自家的账上仁义、道德、规矩一概没有,只有空虚两个字是真,建了宫殿后也不剩多少能够给每年都会出现的灾区拨救济的银子。皇宫中秦牧坐镇,小贪自然是管不了也无法管,但大贪就没有什么多余的手段。
孙倪想笼络人心从来也不打算靠钱财收买,梅生的“蛊惑”法术是比金子更能让人忠诚的良药。每当有官员来向孙倪述职时,他身旁的美丽女子便在瞬间让其失控,官员们前来拜见本以为拿了该拿的,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不少需要贿赂的钱财压根没有从孙倪那里给出去,而是永远积累在属于孙倪的金库里。
苏博这时还瞥见月色下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梅含......
因为宫里的皇帝厌倦朝堂之事,将事务多交给手下信得过的太监来办,于是陛下夜猫子似的昼伏夜出,只有入夜才转醒用膳,梅含身为皇帝的首席医师便也跟随着皇帝最新养成的这个作息改为了夜间进宫问诊。
当梅含出去的时候梅生就会从外头回来。兄妹之间也不会打招呼,一个互换交替的眼神也没有过,但他们都在出去或者回来时留意下苏博。
他们的目光总会逗留在苏博身上,他们不需要沟通,但好像都希望苏博能认同他们其中一人的作为。
苏博稀里糊涂地被迫被绑在了一根两头连接着兄妹二人的锁链上,他们不动声色地拉扯争夺着他。苏博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无论问几次他都只会回答他爱梅生,这是遵循本能的,无法欺骗他人和自己的最重要的事。
然而如果让苏博选择更相信谁,苏博倒是会更相信梅含。不是梅含比梅生更好,而是梅含似乎要比梅生更有人性。苏博鄙视自己是个没勇气的懦夫,他无法面对今后梅生不知何时会对他展现的残酷,于是他更希望貌似知晓什么的梅含能给予他化解梅生残忍的办法。
孙倪让梅生控制的人越来越多,京城大大小小被施“蛊惑”法术的近千人,这些人不似从前在青莲村时那般随时可以被杀死,被梅生精神控制下,他们不能崩溃,必须活着。被蛊惑的人之后的人生感知非常奇妙,日常生活和原来一样,但只要关于孙倪的事,他们从内心里都必然会做顺从孙倪心意的事.
如果孙倪需要他们大义灭亲......哪怕前一刻还在与妻子共享天伦之乐,下一瞬也能在蛊惑法术下亲手杀了贤妻与孩子。
控制这些人十分消耗法力,同时也消耗身体上的精力,疲倦但不能入眠、饥饿但不想吞咽,梅生阴暗的感受全都藏在了她不显露情绪的外表之下。
梅生有时会长舒一口气,道:“我好累。”
苏博起身搀扶住她靠过来的身体,她没像飘落的银杏叶那样轻飘飘的重量让他感到安心。
他抱着她走到屋内,里面已经准备好了一桶沐浴的水。苏博轻柔地将蜷缩着的梅生放入其中,拨动几下水随即暖和起来,旁边只放着一盏透明琉璃灯,昏黄灯光连同朦胧月色让水汽弥漫中的梅生仿佛处在云雾中。她波光粼粼的眉目瞧着好像要溶解,他禁不住想要吸吮她的脸颊,他也按照设想的去做了。舌尖是苦涩的味道,是毒的味道么,是会让人意乱神迷还为止陶醉,甚至沉迷上瘾之物才有的味道么?
梅生总是会在沐浴时变得更鲜活真实。她存在,她的肉。体就在这方寸之间,有温度、有呼吸、有香气。
她每一天、每一晚、都会在水中褪下冰冷的无形躯壳,宛若卵中伸展发育的水生动物,惬意地放松舒展双臂回应苏博的亲昵。她做得不错,湿哒哒、水淋淋地缠绕没有半分激烈,血肉之中叫嚣的孤寂被抚平时,毛孔都在颤栗着兴奋地哭泣呢。
苏博应当睁开眼的,当情到深处时他总有会闭上眼的坏习惯,但凡他睁开眼,他就能发现没闭上眼的梅生眼中没有聚焦。
她半阖的双眸就算有虫子爬过她眼球也无力转动。
她正陷入施加“蛊惑”法术反噬的噩梦,丝毫也没有体验到同等的快乐,幻觉中她被白日里催眠的人玷污后吞食,四分五裂再又复原,不断不断周而复始,灵魂——那维持身体稳定的烟雾状的灵魂就在梦中脱离的肉.体,向上飘浮。
从窗户飘出,飘到银杏树上俯瞰这个幽暗的院子,千千万万的叶片没有一片叶子勾拌她灵魂。
她仍向上飘,向上、向上、再向上!
云雾都稀薄了,她仰视的星空前所未有的浩瀚,庞大得难以估量。月光澄澈,灵魂被照出了玉石的光泽。她想停留此处,却仍是失控地向上,星空一层一层的重叠,她遇到了太阳,灼烈光明之辉衬得她是个污点,在距离那太阳还有一段距离时,她破裂了——噩梦也立即结束!
她身着清爽的衣衫,与苏博依偎在床榻上又迎来新的清晨。
21. 代价
丽妃的宫殿总算是快落成了。建造这座巍峨的宫殿拆了紫禁城三个宫室,连同最顶端的阁楼共有五层,乃皇城最高的宫殿。殿中共有六间寝室,四间书房,两间沐堂,还有个庞大的厨房,五湖四海各个地方有名的料理师傅共配了十八位,全天随时能准备只有想不出没有做不出的精致膳食,其余伺候的宫女太监更有数十人之多。
其余剩下十多间房内都摆放着朝臣们献上的宝物。这座宫殿奢华得令人咋舌,金碧辉煌得像凤凰巢穴,宝物多得跟破烂似的惹人厌烦,低俗至极......
去年冬天的雪拖延到了年后也未飘落,梅园里的红梅未被冰雪所染所以显得没有分外红艳,闻起来也没有清冽的幽香。往年皇帝常常爱在雪中赏梅,他的很多愿望都被满足,突然一件这么小的事情没实现,他时不时就感到太不舒服了。都说瑞雪兆丰年,往年春夏之际常有虫灾、水灾,皇帝盼望在正月结束前能看到京城下场漫天盖地的大雪。
孙倪便向秦牧提议道:“宫中举行一次祈雪的祭祀吧!”
秦牧道:“陛下因世宗皇帝沉迷修行道法所以格外讨厌怪力乱神之事,你这主意着实不太聪明。”
“您为陛下处理那么多朝政,最近您也提了不少诸如减免赋税的奏章,陛下还在为您提的那几个事忧郁沉闷多日,不如就跟陛下说说这件事,兴许陛下看祭祀的歌舞表演会高兴些呢......”孙倪刻意的低声道,“梅含来自于深山里的村落,自小便熟悉气候变化,就连钦天监预测星象变化也不如他准确,他告诉我三天后即将下场暴雪。”
秦牧满脸不可置信:“已经过了年,只会一天天变暖,偶有寒潮估计也很难降雪。”
“梅含从不会出错,我愿以性命发誓!”
秦牧半信半疑,可一想到是梅含说起的,进而联想到他的医术——自古医巫不分家,都是需要学会大量知识、还有能细微观察的人才能做好。
“好,我姑且信了。”秦牧道:“去年收上来的税赋并没有想象中充裕,既然能下雪,宫里又何必花费一笔不小的费用来做祭祀的法事,陛下三天后看到雪景自然会高兴。”
“天下的钱财都是陛下的,多与少有什么所谓。这场法事可以当做为陛下与贵妃新宫的祈福祝贺,陛下是不会厌恶祝福的。至于鬼神一说,从来没有人是完全不信的,若是不信神灵,陛下每年干嘛还祭拜祖先?”
秦牧冷喝道:“放肆!皇家的事也能由你这般胡说!”
孙倪立即双膝跪下,抬手接不断抽自己耳光:“奴才该死!这张嘴该撕烂才好!”
他接着又磕头,接连不断掷地有声的响头像石头砸下来似的,地上有滩水迹,血水渗了出来。
孙倪不是真的畏惧秦牧的愤怒,他也不想把自己脑浆子砸出来,在流血后他便抬起猩红的脑袋仰视秦牧,装出一幅战战兢兢的姿态。
秦牧正牢牢盯着魏孙倪。他的眼神锐利,每日批阅处理密密麻麻的公文却不像学究那般习惯眯起眼,他双眼大睁,可以看到完整的黑色眼珠,黑白分明,林中盯着猎物的虎豹都是这样的眼神。他最终还是开口道:“话糟理不糙,道理要想讲明白是要有些比喻呢......但陛下的事你还是慎重才好,我知道那座新宫殿建成的花费你明里暗里地省了不少,我也信任你的能力,看得起你,你这会子干嘛非要我说些点播你的话,怪累的。”
“奴才明白!”
“既然雪迟早会下,那倒不必非请个阴阳怪气的巫师来主持祭祀。”秦牧同意了。
“说的是。”
“祭祀当然要有求雪之舞,舞者你觉得挑谁合适?世家公子还是锦衣卫中哪个头目?”
“都不。”孙倪道:“何必将这在陛下面前露脸的好机会让给无用之人,既然是祝福可不就是咱们这些伺候陛下的人跳着最虔诚么?”
宫里的太监不论位分高低都常穿厚衣裳,为的是遮盖身体上隐秘的残疾,这无法根治疗愈的伤口还带来了诸多毛病,其中就有“畏寒”,司礼监中有头有脸的太监们都爱穿厚重的衣衫,他们外形臃肿难看,跳起舞来有碍观瞻。无根之人的脾气秉性已被宫中的制度磨得比娘们儿还娘们儿,要是让哪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子在祭祀里面出风头又未免让其他人心生妒忌,要是他们听闻有祭祀时跳舞露脸的消息,时不时跑来司礼监借着各种由头没完没了的请安也令秦牧头痛麻烦。
秦牧于是想到了很不错的主意:“那就你来跳。”
为丰年到来的祈祷祭祀皇帝允许了,一切准备事宜都在短时间内准备就绪。
到了那一日孙倪早早起来沐浴更衣,在搭建好的祭坛下面等各位官员和皇帝以及后宫妃子到来。
总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就是那么几个人,贵丽妃在他身边。孙倪在祭坛上准备,皇帝见太医梅含居然没还未到,忙问自己身边的太监:“梅含在何处?”
那太监忙回话道:“孙大监早说过了梅含今日好像是有要事,下午等祭祀结束后便赶回来进宫为您诊脉。”
梅含除了今日之外都未曾有过一日休息,皇帝也不在意他这时候未能在身边,原本就是随便问一问,接着便安安心心地坐在位置上。他已经肥胖得难以动弹,热闹的事情他想参与也是有心无力,今日也只打算坐在台下观看。
王公贵族、六部九卿、还有在朝中这些年政绩不错的官员都算进来不下五百人都受邀进宫来参加祭祀的典礼。众多官员在赶到宫中前都聚在一起等着里头有太监走出来一同领进去。
前两日都是艳阳高照,晌午时甚至可以脱下棉袄只穿单衣在外头走,几个胆子大的官员便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沈寒明也在其中,他听不清那些人具体说了什么,但总归在说为这场祭司是没有必要的丑恶献媚......
所有人都入座后等待着礼部官员焚香祭拜。
乐师奏乐。
孙倪出场。他走到了祭坛最中央脱下半身衣裳,露出厚实的肩膀和紧窄的腰腹,在乐曲演奏后跳起了大开大合的祭祀舞蹈,他的手臂、肩膀、胸膛每块都分明而清晰,苍白肤色在今日仍然明媚的太阳底下显得刺眼。
他犹如刚从西域昆仑山洞窟里挖出来的雕像!那露出来的皮肤竟然连颗痣、连条疤都没有!
当他跳得气喘吁吁、流下细密汗水时更加与那摆在庙堂里白玉神像极为相像了!
台下的沈寒明同样感受到了这让人恨不得笑出来的反差,一个皇家走狗,奸诈的太监竟然会似神像!
玉石只比普通石头洁白罢了,用玉雕刻的神像从创造出来时就不存在真正的价值、徒有其表,实为冰凉无情无义之物。
丽妃目不转睛地盯着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俊美的孙倪,脑中闪回了他下.半.身也同样赤。裸的样子,那里没有太监们的空洞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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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而是和他臂膀同样强壮之物,那都是不该记起的......
在孙倪开始祭祀之舞之前梅生也刚沐浴完毕。苏博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这是一件她从青莲村中带来从未穿过的衣裳,上头没有穿上任何银饰,袖口的刺绣也没有精美的花样,她穿着暗沉沉乌泱泱的,脸色显得更差。
她房间里有一枝红梅花,插在瓷白的瓶子里。
梅生问苏博:“梅花需要沾上雪才更美吗?”
苏博道:“喜欢雪的话也许在雪中赏梅觉得梅花更漂亮吧。”
穿戴整齐后她走到院子里看到了梅含先站在银杏树下,梅含对她说:“差不多了,快过来开始吧。”
梅生也走了过去,与梅含在树下隔着一丈。银杏树的叶子还未长出来,树下很是荒凉。
之所以看起来荒凉也是因为它失去失去叶片的枝干过于高大。
这是棵有灵性的树,历经了至少千年的风雨轮回。
梅含散开了头发,穿的一件丝绸长衫:“你的衣裳是祭司的对吧?这件衣裳穿着对施法也没有任何好处,一会儿我们累得脱力,这衣服会笨重的黏在身上。”
祭祀之舞会在巳时后的一炷香内开始,当孙倪走上祭坛时兄妹二人同一时间在孙倪家中的院子里共同施法,这场法术范围会覆盖整个北直隶,他们必须互相配合才能施展成功。
术法名为“雪舞”。
梅含先开始默念咒语,两手举至眉际结阴阳印,二人脚下燃起一圈火焰,熄灭后的烟灰形成了太极图阵。梅含站在“阳位”,梅生站在“阴位”结起五岳印,灰烬又复燃,在阴阳阵外圈形成了八卦阵。
阵法之中上升了一股股气流吸附在银杏树上,它抽出了鲜绿的嫩芽,渐渐郁郁葱葱地布满整棵树......
孙倪的求雪舞毕,天上的云层陡然乌黑厚重,片刻前还觉得温暖的所有人都被莫名而来的寒流激得裹紧衣裳。
雪花密密麻麻地飘落,这被人称作祥瑞之兆的雪直下到第二日才停息。
皇帝在看到雪中尚未凋谢的红梅雪景觉得格外赏心悦目,对孙倪又是一次厚重的赏赐。
梅生和梅含院子里的千年银杏树被法术消耗了所有的灵性,院子里到处飘零着它本该秋天才长出来的金黄色扇形叶片,它彻底的枯死了。
府中佣人们将树根连根挖出,惊异地看到树根里没有一丝水分,根茎皆是焦黄枯朽之色,轻轻一扯便将硕大的根茎拔起敲成几块拉到后厨用来生火。
天地间的生命之力影响着所有无生命之物,要逆转、制造、调动等等凡是更改巨大、庞多的无生命的东西都是需要消耗大量灵性的生命。
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无需质疑的真理。
不仅仅是千年银杏树成了梅生梅含创造大雪的牺牲品。
同一时间......飞翔于天之极高处尾羽斑斓的灵雀折断了翅膀,幽静深山中的白鹿倒地不起口吐白沫,雪山之巅那一片花瓣能救十人的天山雪莲也同样凋零。
如果哪个深渊里藏有龙的话——那至灵的生命也会因这场雪而鳞片剥落。
真龙会愤怒的咆哮,它的血里会渗透出含有水银的剧毒,毒水蔓延地底连通的一方水土,而那里依水而居的百姓若是尝到毒水会一代代衰弱而死。
虚伪的祥瑞要用百倍的灾难来换,从不存在能回应祈祷的神。
22. 神明
如果有能靠近太阳还不蒸发的存在,并且它还有双能视物的眼的话......它将见到所谓的“天国”。
无需信仰天国是不是存在。天国都一直在那里——在比太阳更高数白亿丈之处。
那里没有一枝神花、一株神草,没有天帝、没有仙人、没有佛、没有菩萨、没有天兵天将,没有他们居住的琼楼玉宇、没有极乐世界、没有洗净铅华的净土。更不要说风、火、雷电、空气、与水了......压根没有世人所想象的各种各样各司其职、神态各异的神仙。因为高过了太阳和月亮,所以那里甚至从来没有过敞亮的地方,东西南北、上下左右都是漆黑一片,幽深的黑暗里自然也不温暖,可也不能说是寒冷的,因为那里没有任何需要感受温度的东西。时间也无用,因为黑暗湮没光明,不需要在乎时间是不是在流逝,这里没有丝毫乐趣,是绝对意义上的“天国”。
为什么说那里是“天国”呢?
只因这里确实还存在神明。
它们,只能用它们来形容。因为神明既不是男人的样子也不是女人的样子。它们没有形态,粉末状的,散发着肉眼不可见的微光。
尘埃状的神明,在漆黑中漂浮,每个都相距很远,从未交汇,从未聚集,所以这黑暗里数不清的千万神明从没凝聚起来一丁点星光。
神明从天地之初就在天国中,不说话、不交谈、不变化、不思考、不具有感情。如果有感情自然也不会甘愿化作尘埃。唯一能被称为神明的证据即它们的力量。
它们不是虚弱的尘埃,一旦有了意识,环绕天国的众多星辰、太阳月亮、人间都将覆灭也说不定。人间的香火、祈祷所叠加的感情不会消失,最终也是向上顺利来到了天国,只不过因为神明无情,所以大多都没有回应。人世里偶然有心想事成者,除了各种复杂的因果关系外,的确有一些是神力的作用推动实现的。
之所以能实现,是因为千万神明里有一个——
不知道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总之有那么一个神明从天国陨落了。
神明开始化成人形。
从尘埃不断膨胀成山脉那么庞大,共化作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久个人。有男有女,他们一心同体,分散在世间各处。他们毫不费力地创造、修复、疗愈、不断地笑、不断地哭、为能看到的听到的感动,在大地上感受了分明的四季,不知疲倦地歌颂自己获得意识后有多么喜悦。
按人世的时间来算,神明在世间毫不掩饰神力四处活动的时间大概仅为二百年。
这比一只乌龟活的寿命还短,还不如一个王朝存在的时间长,在慢慢流逝的时光长河中短暂得可惜。
就在神明于世间隐居后,在天国之下的一处地方出现了一座凌空飘起的平台,因为似乎与天国还有丝丝缕缕的联系,姑且就叫那个平台为神坛吧。
神坛如一只碟子,上面密密麻麻满满当当地盛放着什么。
全神贯注地看过去就会发现神坛原来是一座囚笼。虽离释放热光的太阳距离很远,但烈火般的日光还是能传递到神坛上,神坛被炙烤得通红,上面站着密密麻麻的分不清男女的人在互相拥挤推嚷,有的人被踩在脚下嘴里塞着某位的脚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还有人已经被推到了边缘掉在了神坛边上,紧紧抓着边缘不愿坠落。神坛中间有跟蜘蛛细丝般的线,他们互相争夺着银色丝线,企图靠这玩意儿离开滚烫的神坛,脱离炙烤。
他们半透明,胸部和下.身没有器官,都为脱离肉.体的灵魂状态。
这些人愤怒地吼叫,还有余力地就用张开嘴互相撕咬。
“该谁入轮回了?”
他们从中间到边缘逐一开始传话。
“不是我......”
“不是我!”
“也不是我!”
“总要有人下去!”
“你去!已经快站不下去了!”
“不!不要!”
尽管神坛比地狱还痛苦还是没人想掉下去,都想站在上面,已经满的再站不下一人了......
从下面,来自于世间的一个灵魂刚脱离身体飘来了神坛,新的灵魂选择了一处神坛里靠中央的位置降落,新加入者成功挤了进去,这盘子般的神坛里就像溢出一滴水一样,一个灵魂连边缘都没来得及抓稳掉落了下去。
灵魂在下坠过程中显现出了五官,还有分别男女的胸和下身,出现的精美五官无不在惊恐地扭曲。
它成为了女性的灵魂,穿过世间才有的云海、冰雾、雷霆、最终落入一水池子里。
池水里映照着一片清风荷影,空气里即有清新的花香还有难以忽视的血腥。
......
梅生对孙倪想要控制的人们施加的“蛊惑”之术需要反复巩固,那些人中不乏部分有货真价实手腕的官员,他们历经十年苦读考取功名后又在京城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意志力远不是少年那般单纯也不像弱者那般不得长久,他们的爱恨情仇绵长阴暗,时不时就会脱离控制回忆起什么.....
日复一日对那么多次、那么多人施加的“蛊惑”法术让梅生积累了太多的疲惫,尤其是反噬到来的噩梦总随着夜幕令她的灵魂不得安宁。她难以忘却,也可以说成她无法忘却□□中灵魂的疲惫。苏博不知道的她其实每时每刻都是清醒的,她没有疯,不是因为天性或者热爱放.荡之举才去吻他。
她只是在那时控制不住,清醒地看着自己在白日里紧绷的身体沉沦于肉.欲。事后她会后悔,不明白为什么她无法控制,无法在那之后继续修行,她该追求的是更重要的,从出生起就为了实现的唯一的目的。
梅生长长地吐出一口冰凉的气息,不知不觉天色又暗了,月朗星稀的天空蓝的发紫,下过不详之雪后的这片天空已经多日没飘过云彩,她控制那些人回去,自己也走出屋子准备回到苏博和自己的住所。
又来了,她浑身发抖,她这种空.虚都像种病了,她想和苏博拥抱,想呐喊自己控制别人的思想和意识是多么恶心,那些人的记忆一股脑地塞到她脑子里,根本无法理解,尽是龌.龊肮.脏的欲.望,头都要痛得裂开!
人的欲.望怎么会如此强烈,控制那么强烈的欲.望又是如此......她无法形容,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强大,装的还不够从容,该变得真正的无情才对,为什么才仅仅是那些肤浅欲.望的噩梦就受不了了呢?
她抬头仰视蓝的发紫的天,突然悟到了那一点点机关,伸手想抓,还真抓了什么!
像布料、像缰绳、像锁链。
空气里燃起焦灼气味,火焰从虚空破出,梅生憋足了力气,长发凌乱,脸色青紫,汗.液狂流,七窍流血!
“快放开!”苏博出现了,他叫道。
他怎么会出现?他怎么这样独自一人走出院子来找她?梅生想问,但那反噬的病症又开始发作。
刚才梅生凭空抓住的看不见的透明之物被赶来的苏博一掌劈裂,她因为未及时收力,手掌断开成两半,掌心中的白色骨骼也折断暴露。
“不,不,不!”苏博见不得她流血,捧着她断掌在施法疗愈。
她强撑着力气,满是鲜血的手捧着苏博的脸,平生第一次高兴地说道:“刚才我抓住了天。”
“什么叫抓住了天,你分明在自残!”
天空之上还有存在,有意识的存在,刚刚梅生就是触碰到他们力量的延伸。
她的灵力从未有过如此充沛,她的肉.体或许已经到了刀剑不可摧,只有同等法力才能伤害到她的境界。强大毋庸置疑,唯一不满的就是不知这强大有何作用,她不是用这力量来拯救世人,平定不断轮回在这片土地上的纷争,实际上她在做相反的事情。
青莲村中的祭司、梅弦、梅玉、他们也到达过这种境界吗?他们也曾紧握住上天垂下的牵绊吗?
天上降雨了,分明就没有见到半片云彩,空气里却很潮湿,那股湿气凝重地压抑在人身上。苏博率先察觉到湿气来自于脚下,脚踝处还有阵阵热风,在看到地面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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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涡状滚动时,他一把搂住梅生:“小心!快走!”
目之所及皆移位!
骤然间整个京城都在震动,地面开裂,热风窜动升空所以才凝结成水珠降下。皇宫里也有不少宫殿倒塌,仅那座为丽妃新建的宫殿因用料考究,撑过最初强烈的震动后再无动摇。
宫外设立维持治安的卫队大多玩忽职守流连酒馆妓.院,地震来时他们自己都没来得及逃出来,只有小偷乞丐没有害怕得惊慌失措,他们趁乱在街上狂奔,长久饥饿贪婪之眼在此时倒是冷静沉着,颇有沉稳智慧之风范,在他人倒下时他们抢劫财物,溜之大吉。普通百姓的房子大多都是泥墙,没几座住房安然无恙,都抱着几两钱财的身家性命像没头苍蝇似的碰撞叫骂。
皇帝肥胖的身子在床上被好几个太监一阵推搡才醒过来,匆忙逃出宫殿,还没来得及庆幸刚修缮的宫殿毫无损失,前面一座院子的围墙整个轰然倒下,掀起好大一阵浪涛似的灰尘将人闷得喘不过气。皇帝自己擦了擦脏污的脸,由太监拍他身上的灰,看着宫中的狼藉与新建的宫殿格格不入,顿时恼怒:“那座墙我记得去年才翻新建的,是谁负责的,杖责五十!”
宫中一年挖池子,一年修墙垣大大小小这种琐事,凡是能经受克扣银两的差事大多都是交给孙倪去办,皇帝骂出来才想起来这回事,不久前的祭祀他还奖赏过孙倪,这下罚他让皇帝尴尬。
一个眼眸里瞬间无光的太监站了出来,梅生曾在他身上施加过“蛊惑”法术,他道:“是我。”
那太监身子骨并不厚实,因被“蛊惑”失去了人该有的灵活与求生意志,被拖下去狠打,痛得也不喊出声,更不晓得该塞些钱给负责杖刑的人,五十下棍棒结结实实地敲打下去后敲烂了根尾椎骨,在板凳上半身不遂再没站起来过......
宫里近三分之一的宫殿都被震得东倒西歪,太监宫女加起来几万人,还有后宫里嫔妃娘娘数百成千位尊贵之人,哪怕举国上下全成了废墟,皇帝的住所也要先修缮才行。这又将是一大笔开销,皇帝短促地叹息,并未过多担心国库入不敷出的问题,他一想到国事就会头痛欲裂。这些麻烦事在他看来像是故意折磨他头痛的根源。
秦牧长期批阅公文,腿脚早就僵硬,在地震时也被没来得及走出来,在司礼监的废墟里足足被埋了一整天。所幸他办公的案台也是与新宫殿的梁木用的一样结实的玄木所制,他躲在案台下未受重伤,只是又饥渴又劳累,被拖出来后浑身绵软得躺在担架上一动都不能动。
皇帝还亲自过来看望他,看着他带着奏折一起出来时微微放松了一瞬。
“你怎么样?”
“回陛下,只是太累,休息片刻就好。”
秦牧没多大事,他还能接着用......
皇帝过来瞧他让秦牧心中感激,他一直担心自己手握大权会引起陛下猜忌,现在陛下能过来瞧他已是荣幸之至。陛下向来不喜好掩饰自己喜怒哀乐,是全天下最好伺候的主子了。
这场地震来得不是时候,它可以在千里之外这个国家任何地方震个天翻地覆,唯独在京城会有许多的麻烦,陛下也无事确实万幸,接下来一阵恐怕会有越来越多的隐患暴露出来。秦牧无法去责怪陛下的任何放纵奢靡之举,只恨自己无力替皇帝管好朝政之事。
秦牧可以发毒誓,他绝不会因手握重权而心中窃喜,利用权力为自己谋利。
“先休息一晚。”皇帝说,“就睡我宫殿里。”
“陛下,不可!”秦牧受宠若惊。
孙倪处理好那个被打得半死的太监,刚巧赶过来听到皇帝和秦牧的对话。他没想到竟还有这种主仆情谊,互相信任到了外人无法撼动其深重的关系。
若是要从秦牧手中夺取陛下赐予的地位恐怕只有让梅生那丫头用上法术。
但风险太高。
孙倪劝慰自己要冷静,让梅生做这种事真是大材小用,秦牧这瘦弱的孤狼哪里需要“蛊惑”令他折服,他就累死累活地修补这帝国的洞窟去吧!
23. 见证
世上但凡做了母亲的很难撇下自己腹中的孩儿不顾。丛林里当中黑熊、豺狼之类偶有吞下自己孩子的情况,不过那大多也是因为野兽饥饿到了危急生死的地步,且那些野兽身边大多带着四五个小崽子,丛林里都是弱肉强食的野蛮环境,如不进食,自己和其他的孩子必然死亡,被吞掉的孩子也必然是其中最衰弱的。这实属无法控制的残酷而真实的母爱,被吃掉的孩子恐怕也绝无怨言。
人族母亲则比动物的感情更为丰富,女人向来如此,即便再任性的女人一旦有了孩子总会柔软起来,她们体内的孩子吸取她们共有的营养,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无人会残酷的对待母亲。
一个母亲几乎都是天性善良而难以残酷对待孩子,即便到了身不由己的时候,她们也大多愿牺牲自己保全孩子。
阵痛与鲜血即是母子之爱的证明。若非母亲和孩子之间的一人疯了,这关系便比情爱更顽固的爱,趋于永恒。无人会否认母亲的爱,那简直就在否认自己。
让人否认自己,无一例外都会走向极端的自我毁灭。
世间什么都可能发生,自然不能说任何母亲没有伤害或者杀过孩子,漫长的岁月总会令什么所谓的永恒之物变质......引起变质的无非也是某个残酷的契机,总有原因会让那种悲剧发生。
苏博不能理解的古怪之处就是,为什么自己的母亲梅玉也会成为伤害自己的人。
他酷似梅玉的容貌让他受辱!
刻意将他托付给老鸨令他吃尽苦头,她没留下一丝线索告知他的血脉来历与众不同。
从他混入一半凡人之血仍然具有法术天赋的血脉来推测,梅玉必然不弱小。她是几十年前才从青莲村走出来熟悉法术的人。只要她愿意不论怎样金贵的地位都可用法术获得,她想杀人也好,称王也好都易如反掌,又怎么会堕入风尘,做世间最悲惨最肮脏的勾当?
在与梅生相遇之前,苏博那短暂又漫长的生命里从无光亮,现在回想起来却轻飘飘,仿若只是一场噩梦。除了孙倪,苏博难以彻底记清打骂他、压榨他、强迫他的任何一人的脸,具体回想那些细节,脑中会空白,若是寻常人遭遇他所受的苦,恐怕早就求死去了。古怪的是......他到底有多少次想寻死呢?
——竟没有一次!
苏博知道他不堪回想的过去,并不以为耻,是为什么?、
因为强大了吗?因为知道自己超脱凡人的力量了吗?
苏博寒夜地狱中的光明之火在与梅含、梅生兄妹相遇时才点燃。若就如梅含猜测的,要是救他的是梅含,他会爱上梅含吗?会想亲吻梅含与梅生那相似的唇齿,依偎在梅含怀中么?他并不是没有被男人碰过,也不是没见过那种在世人看来的畸.形之爱。
不。
没有可能。
苏博在无数断裂的记忆里唯独记清楚那个——他不喜欢梅含的气息。
知晓善恶作恶比不知善恶作恶危险得多,梅含必然为前者。
梅含有着比光明更纯粹的黑暗,苏博会避开梅含的视线,而梅含也不屑于低头去扶起衰败野草。
梅生会成为救苏博的人是必然。
冥冥之中,在苏博快被折磨死的最崩溃时刻,梅生救了他,他接着便入魔般依赖地爱上她。
苏博没有过执着念想,唯一想实现的愿望可以说已经实现了......
梅生已经习惯了苏博的亲昵,她已经成熟的身体放松地感受苏博的触碰,每当他们单独相处时,她便慢吞吞地动情。
苏博在她逐渐回过神后轻啄她的手腕:“你想碰触我以外的人吗?”
她道:“不,没有必要。”
不是不愿意......而是没有必要......他难受地回想她的回答。毕竟苏博单方面地渴求她。
若不是她施法之后神志不清,肌肤之亲不是她一定要有的。苏博难过地问:“我可以再碰别人吗?”
梅生没有怎么犹豫,淡然地道:“可以。”
苏博的声音都要沙哑了:“我能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子是不是也无所谓,你也说可以?”
梅生愣住,眼珠在盯着他:“你估计无法和谁生下孩子。梅氏族人体质特殊,女人还好一些,尤其男人仅有微乎其微的几率可以令自己的血脉遗传。”
这倒是从没听过的隐秘疾病,苏博收敛了哀伤,强提起精神,让自己用好奇的语气问道:“你和梅含不是双生子吗?在青莲村不还有很多人吗?男人若不行的话,岂不是无人降生?”
她回道:“每对梅氏族人的孩子至多只有两个,无人家中有三个或以上的兄弟姐妹,多数族人独居一屋或者没有子嗣。村里所有男女若要求子,都只能通过祭司的祈祷结合后才能生子,这恐怕也是除了青莲村之外很少能遇见我们同族人或后代的原因。”
苏博无限憧憬着那种为了出生而做出祈祷该是多么奇迹崇高的事,此刻受尽千辛万苦能与梅生相遇都是上天神乎其技的恩赐。梅生不会嫉妒,压根不在乎他爱的程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博满足于单方面灌注情感的浅薄爱情,期翼着尽可能的延续下去。他并没有觉得太难,毕竟梅生没有厌恶拒绝,这已经足够他维持活下去的动力了,他暗自发誓,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他不会允许自己在沦落到从前的卑贱地位,他想自己有能力见证她在这世间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善是恶,直至她停下来愿意用相等量的真心回应他......
时不时苏博会沉浸在遐想里,怀里的重量缓缓变轻,他好像自己闭上眼复又睁开,脚下漆黑,四处不见人或物,仅自己本身在发光,所以能看见自己的举动。
视线的远处梅生犹如烟雾定住般现身,她转过来朝他跑过来,越过他到达一处深渊的边缘。苏博知道自己在做梦,深渊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更不会里面出现密密麻麻的浮尸,具具尸体都僵硬地仰着头颅,张着嘴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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狞的死状。浮.尸在深渊中央缓慢旋转,腐烂得恶臭扑鼻。
梅生抬手间便掐着一个人的脖子垂在半空中,那人不断变化,忽而是个年幼稚嫩的孩童,忽而变成纤细少女......那人变化成了很多人的样子,男女老少、妇孺孩童、不论强壮脆弱,不论富贵贫贱,都有可能成为她手掌间即将被掐死的人。梅生杀人比喝茶还要平淡无奇,杀人不会惭愧,救人不会傲慢,无甚区别。
只有与她同族人的性命才有资格有尊严,对同族抱有些微关怀是她唯一与凡人相像之处。
他知道不该用寻常善恶观来衡量她、以及所有会法术人的对错,凡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蝼蚁般弱小再正常不过,她不论怎么杀人,都与人杀动物别无二致。
梅生将那个人扔了下去,那人像石膏做的,头已经在脖子上裂开,跌落在满是尸体的深渊里水花都未溅起。她的手边又变化出一根铁锥,正瞄准着底下的刚刚掉下去的尸体。
“别这样!”苏博叫喊道。
偏偏她不是长满獠牙的恶鬼,她生就的是人类的外貌......如果真无完全的善恶观念,那么也不该总做恶事,就算是伪善也罢,至少不该将残酷进行到底。
“噗呲——”那投掷出去的铁锥射穿了人的脑袋。
“我说......”苏博在这完全由他幻想出来的场景中瞬间转移到了梅生眼前,在这里他的胆量让他自己也惊叹,“别这样!”
要阻止她,便只能伤害她。
他掏空了她的胸腔,吻她冷若冰霜的面容。
梅生哪怕在邪恶中寻找乐趣也罢,苏博无论如何都会意志清醒的还决定爱她。没有法则可以不允许他爱她,他想要改变她,他想要影响她的灵魂,他被多少人伤害过,心中却古怪的还有善念。他毫不犹豫地站在弱者这边,他知道此时他还无力阻止她,但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做到,所以他更无法轻易离开。
***
通过祈祷才能降生。
所有有着法力血脉的人竟然都是这种特殊的方式出生的......
苏博没有来得及注意到梅生说出了他为什么会被母亲生下来的原因。
他在梅玉的腹中时,梅玉捧着肚子坐在窗边,她住的房间在妓.院里最上等,华贵堪比公主的卧房,时不时她便伸长手臂朝天空抓取着什么,像在抚摸风,也像在挑选。
她的灵魂也与他人相连,所思所想也会被另一人认同,她默念道:“为我祈祷,让我生下一个健康健壮,又能继承我大部分灵力的孩子吧。”
最好是男孩儿,她也许会喜欢呢……
我需要他见证,代替先上去的我来见证。
***
不论苏博有没有这个目的,他也将见证梅生的一切,不论梅生的结局是否达成那个从出生开始被寄予期望的夙愿,他都将见证、铭记于心。
这铭记于心的代价恐怕难以估量。
24. 忠君
春日疲倦、夏日烦躁、秋日懒散、冬日……那最讨人厌的季节,令人畏惧醒来去迎接刺骨冰寒。
少年生在泼天富贵之家,最缺少的就是意志力。
金丝银线做成的华服穿着沉重吃力,每当睡眼惺忪地穿戴完毕,他便被数十个佣人簇拥着、抱着,催促着去做那谁来做都可以,偏偏只能由他一人来做的学问,无比复杂,实际也一丁点作用也没有。
当今皇帝出生不久被册封太孙,因天子的期待,朝野上下不论所谓贤臣还是奸臣所有的权利势力都一股脑地站在了他身后,理所当然地将一个普通的、毫无才能的太孙称作了“神童”。
他压根不是神童,对书上典籍倒背如流也是因为严厉的母亲逼迫他将书籍抄写了一百遍。一百遍……那里头每个字都像刻进脑子里了一样,想忘也忘不了!
皇帝仇恨当中所有的道理!都一派胡言!
没过多久头疾便头一次开始发作了。痛的皇帝难以入睡,看什么都是猩红色的,浑身发冷,只有吞吃下大量的甜腻糕点才能悄悄缓解。最爱吃的就是棕红色的枣糕,据说上头淋的是专人特地从秦岭山中产的百花蜜,闻起来清香诱人,嚼在嘴里还有丝丝醉意。要是能让跟在身边的佣人离远些,放他独自走到室外,刚吃完蜂蜜枣糕的他就会被一群蝴蝶围住。
翩翩起舞的蝴蝶宛如一张画卷,毫不怕人地停落在他伸出来的手心之上,扑闪的蝶翅变化着流淌的荧光,自由快乐地在吸吮残留在他指尖缝隙里的甜蜜。风里似乎传来悠扬的歌声,清脆悦耳,仅在这一方天地之间,他便发誓他热爱的、追求的、永远是自己难得的愉悦……
“小世子,您快过来看!”一个笑容满面,脸袋白里透红的太监正在喊他。
少年向后看去——
皇帝年幼时有个得力细致的太监总伴随左右。
那最喜爱的贴身太监正站暗廊底下朝他招手。向来贵族的主仆之间都是奴才跟着主子,到了他这里反倒急急忙忙兴高采烈地朝奴才跑去。
父亲不善言辞又要忙于朝廷公务少与他见面,本应温柔和善的母亲每每与他讲话都疾言厉色地在训导,能平静听他倾诉,能一同感受喜悦烦闷的贴心奴才在那时候仅仅就一人而已。
太监先从怀里取出帕子将他的手擦拭干净,又掸了掸他身上粘上的灰尘,俯身贴在他耳边小声道:“世子,奴才都打点好了,晚上您躲在奴才斗篷里就可以带您出府邸。”
皇帝的后半生因身体不适再没出过紫禁城,在成为帝王之前他被王府里的规矩压抑得喘不过气。
……这至今还是只有他和那奴才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偶尔……那太监会为皇帝脱下沉重的华服,穿上他侄儿的衣裳,让那和皇帝年岁差不多的孩子躺在床上,短暂地变成了太监的侄儿,跟着他出府逛夜市。
真是快乐有趣极了!夜市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香气四溢,稀奇古怪地玩意儿小吃应有尽有,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热热闹闹地让人心里快活!夜市最最有意思的要数青.楼酒阁哪位公子哥为了钟意的姑娘豪掷千金,放一场烟花。那是顶好的烟花师傅制造的,一团金色的光晕冲上天,转瞬间炸裂,变为遮盖天幕的金色花束,再如冬日飘雪缓缓垂落,途中还会再次变化红色或绿色,像极了夜空中无数他最喜欢的蝴蝶在飞舞。
一整夜奴才都会将主子单手抱在怀里。
只要皇帝拍拍奴才的脖子,任意一指,奴才麻利地会走到他看中的摊位,买上一件件他想要的物品。皇帝捧着吃的,仰望着夜空焰火,向他这忠诚的仆人许诺,在未来永远会让他跟随着,自己未来能掌控拥有的全部都愿意与之分享。
少年人的承诺大多很难做数,皇帝却不一样。
作为庞大帝国的主人比所有人预料得要快速得多。
十岁他就代替早逝的父皇成了新的皇帝,穿着赶制的黄袍都过于宽大了。
他没有为父亲的逝去伤心。他成了至高无上的天下之主,觉得今后是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贴身太监也换上了新的官服,成了紫禁城里数万宫女太监的首领。
皇帝以为有那么多帮手,那些劳什子书卷便不必再背诵,每日都能在宫里追蝴蝶,放烟火,哪怕比外头夜市里看到的小些也行哪!
头疾应该再不会有了......
“今天起,张大人会成为你新的老师!切不可贪玩,不思进取!”母亲不允许反驳地冷声告诫道。
皇帝并不拥有权力,自古以来可以说少年天子都不曾实打实的有过那种东西。
母亲从王府的侍女升为侍妾,等父亲成为皇帝后封为贵妃,现在又成了王朝的太后。母亲的野心比先帝的妻子要大的多,不仅是聪颖灵秀,而且充满智慧,熟悉男人之间的手段,是个虽在宫墙之内,但能一叶知秋可以称得上“人物”的女人。
那么多来自于皇室分支的王族和世袭的重臣会给予她比皇帝更重的话语权,不仅因为她是年幼天子的母亲,更因为她有识别真正能臣眼光,且熟读他们所做的文章并能分析出一番道理。这放眼天下学子里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能力,但在虚伪到愚蠢、脑子甚至被富贵的肥油给遮住的京城里着实是种了不起的能力!
看似皇权君臣等级森严,实际上广袤土地上建立国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务需要处理而维持这样固定的秩序。有才能有魄力,能在黑白道义之间掌握平衡的人,也正掌握着国家大多数命脉的官位。
其中最具才干,也最能打压暗地里排斥母亲和排斥母亲背后卑微家族的人,便仅有张先生一人。
张先生是最合适收拾旧山河的人选。既有些背景,又不是太引人注目的金贵出生,在所谓的前朝清流势力里他既不守旧,也不执拗。他的改革手段张弛有度,三代以下的朝廷新贵几乎没有利益影响,而陈旧腐朽无实权的公侯们的金钱财产几乎都被他压榨得干净,算是出去了王朝身上很大一块烂疮。
除了京城之外的仍有近十万的大小官员,张先生并不正式出面对付那些人,而是派遣那注定会因廉洁刚正流芳百世也没有善终的清官去出面巡查改革,几年下来裁决了半数官员,大部分农民都有能糊口的土地。张先生逆转了几代以来民穷才竭、边防松弛、国库空虚的局面。
在能写政绩的史书上恐怕会帝师的评价比皇帝更加崇高……
自从成为张先生的学生,皇帝比从前更加吃力在学习,脑子从没有一刻能跟得上张先生的活泛的思路。从前在书本上空泛的大道理被一一拆解为详细的带有根源和结局的例子故事,法则、仁爱、人性……或许是还有君臣这层关系在,也或许只是因为皇帝还年幼,张先生所讲述的道理都是善事,总而言之皇帝在一段时间里深感自己懒惰的想法甚是邪恶,头疼的症状说不定是上天因他信仰不坚定而降临的惩罚。
如果做皇帝非成明君不可,那皇帝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宫廷内外远比从前的王府要森严得多,美丽的蝴蝶再飞不进来,贴身太监也再没有带着他去宫外夜市看过烟火。
倒是张先生先看出来皇帝的苦闷,再一次下课后,张先生说:“皇上,臣的家中有一对小玩意儿,可有意思了,明日臣带过来给陛下赏玩如何?”
皇帝喜欢新鲜的玩物,期待得很,连连点头。
可那礼物没能送到皇帝跟前,张先生食言了,编了个谎话:“献给陛下之物怕是有什么病气,不能带过来给您瞧了。”
之所以知道是谎话,是因为有人告诉皇帝:
“大监跟张大人说,陛下还需学习很多军国大事,现在不是玩乐消遣的时候。”
皇帝无所谓是谁过来向他告密的,也不记得那告密的人长什么样子,背后又是谁在指示。他只骇然曾经偷偷抱他出府玩乐,有趣的大伴竟会说出那么没意思的话……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纪伦常在皇帝逐渐成长中很难不意识到都是些骗人的瞎话。宫廷里哪里都有不公的打骂与训从,上位者永不可能永在上位,俯首者的野心永远难以彻底压制。人的欲.望无法克制,随着时间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凶猛。真正廉洁心地纯净之人无人铭记,也是因为这人世多由贪婪之人说的算,所以相反的真正圣人不能开口。
皇帝再不聪敏也能开始看对账目,再一番核对后也觉察了不对劲,那厚实的账本没有一本算盘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哪怕找个算数神童来也理不清楚!不能,更不敢理清楚!朝堂之上皆是贪腐之人,不论是谁,为了什么,他们的底子不可能干净,其中贪污最甚也最显眼的必然是宫中宦官。自己贴身大伴与张先生这两个最喜欢讲仁义礼信,颇爱诗词歌赋的前朝清流到现在也陷入富贵淤泥里肮脏不堪,尽情沉醉在金钱的享受之中。
皇帝觉得自己的头疾并不是什么天降的惩罚,万分确定正是因为他无法享受皇权才会头痛不已。自己果然是个天生心胸狭隘之人,可谁不是呢?圣人君子能有几个?根本没有!
......
秦牧少年时家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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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因饱受饥寒皆得了重病,他天生也不是干力气活的料,再怎么努力也凑不出治一家人病的钱,没怎么犹豫便想进宫做太监,净身后他熬过了危险的痛楚,将还算的上丰厚的奖励寄回了家中。太监都为家贫无背景甚至没几个写明白出生年月的贫苦之人,刚入宫的太监和刚入军营的兵一样都是受欺负的,虽踏足的是一条有所预料的艰苦之路,但他很幸运,幸运之处就在于他能被大监看见。
尽管朝廷改革已经算得上柔和缓慢,但陛下的秉笔太监还是因支持张先生改革早就被人给记恨上了,前朝还留在宫里的老人太监也都与之不和。
贪婪之人最大的缺点即为难以想象的占有欲,妄图只利用地位去控制他人,使得宫里许多人都和外头被改革豪门贵族们勾结。这让秉笔大监在皇宫里处理公事疲累无帮手,便注意到了能干的秦牧。
秦牧当差受的责罚都是上头宦官们看他不爽出气打的轻伤,从未出过任何过错,大监见到秦牧不卑不亢,不求多余回报的态度很有好感。相处过后虽没给过秦牧什么银钱好处,但心情好时亲自教导他琴棋书画,秦牧学得很快,还为之分担了不少的繁杂事物,在过目数千数万份文书后,秦牧日后也有了与文官们对峙的口才能力。和其他入宫的太监相比,秦牧没吃多少苦,虽失去做男人的权利,但做人的尊严没怎么被损耗,顶头上司还有要伺候的主子在那时候感觉还算英明。
秦牧预料后面的人生会有意义的。
在张先生死后不久皇帝真正掌权的日子也到来了,天子仍然不过二十,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秦牧早就注意到皇帝开始用仇恨鄙视的目光看待张先生和秉笔大监。原来朝堂上先是有传闻,接着引起怀疑,后来查明的真相也不知是真实的还是胡诌的,就在张先生死后一个月不到便有查案的官员搜集证据落实了他们二人贪污的罪证,张先生家中财物查抄充公,大监被打发出了紫禁城,远远离开的政治权力中心,后来也是被抄了家,自尽而死。
宫里人人都知道秦牧是从前秉笔太监的得力助手,但变故没有影响到秦牧,他还被皇帝出乎意料地提拔了官位,以往所做的差事没能得到好处一下子便都得到了,他的安于律己皇帝私下里无数次赞叹过。
秦牧除了在皇帝知晓的情况下并不贪财,因为他父母兄弟近些年病逝,也不爱出宫,更谈不上好色不好色,一天能坐在书案前处理公文三四个时辰,剩余时间还要料理皇帝的衣食住行,压根祛除了身体里所有会享乐的渴望。
唯一热衷的、并热爱的,仅仅只有替皇帝处理好公务,秦牧调动着自己没有经过科考却灵活的智力,竭尽全力希望能维持好帝国的运转。只是他高估了自己,虽主持天下大局的人除了皇帝便是他,可这个国家的糟心事儿也几乎都是因为皇帝。就连寺庙里整日叹“阿弥陀佛”的和尚若是成了主持,也要用香火钱买件名贵的袈裟禅杖,何况至尊的帝王。
帝王之所以是帝王便是因为皇帝的昏庸奢靡,没有绝对的仁君。
后来皇帝决定征战北方巩固边境,通过这名义派遣宦官四处收税,商人官宦收得最重,战役过后本应修身养息,没曾想秦牧如实将记录军需和税收的账本上交后,皇帝竟看出来征收矿税之类商人的税款实为一项快速扩充国库的简单有效的办法。每朝每代虽都在打压商贾,可真弄得人无财可聚,那些最基本的生产力便只能倒退。难不成如今的日子还要倒退落后得不如从前吗?皇帝从不听从任何人的意见,只会等待问题显现再交由秦牧拖延处理,秦牧丝毫不能对此想出什么办法来,也只好书写文书让官员自己去拖延问题。
天下生产力倒退,财富必然也有搜刮尽的一天,百姓无处可活每隔五六年就生出一场叛乱,这本应及早镇压查清楚为何叛乱的缘由,再多加安抚百姓重设官员,可国库又开始亏空,皇帝也整日沉迷酒色,说自己头疾难忍,又说自己腿脚不便,不能上朝见群臣,逐渐沉沦在后宫舒适的各个寝宫里,不再愿意倾听任何这个国家的苦难。
秦牧看到这个数十年前刚刚繁荣的国家竟那么快又要衰弱,痛切地预见到这个国家会灭亡……
他不怕死,再怎么有天灾人祸也很难蔓延到皇宫内院里,他不过一胆怯的鼠辈,害怕的是国家的灭亡会与他有关联。
秦牧想后世史官会如何书写他的故事呢?希望不要写,就算要,寥寥数语便足够,他希望衰败的节点来的晚些,再晚些……而见证者也千万不要是他,会是别人——
比如……孙倪。
25. 坠星
世上虔诚之人总占多数,这个故事里曾经也有真心求神拜佛的信徒,可在接触多了非凡之物后便不再相信神这个存在了。
不管对神崇拜还是唾弃,是愚昧还是无知,神确实在这里存在。再过五百年、一千年,当人在夜间看见鬼火闪烁也不惊恐、瞧见海市蜃楼也不惊奇、博学到能轻易解开千古疑难、战胜死与衰老,只要神在,有神的“神力”在,一切伟大文明便能重新回到百万年之前的混沌。
人们流传千年的神话故事千奇百怪全是胡编乱造。人一代代死去,压根无人记得前世也无人能说得清自己早在百万年前的祖先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但某一种记忆确实一代代传承。
不少人曾梦见过来自远古荒凉时期的一只眼眸。那种记忆深入骨髓,与恐惧同等深入骨髓,称得上“本能”,那只眼眸看到了混沌。
原本世间确实仅有混沌。
所有的生命仅凭本能活着,呼吸的空气不是灼热便是冰寒。难以沉睡、那时的生命还不需要哺乳,身躯从卵壳中经过漫长的等待才得以见天日。睁开眼便会杀戮和寻求快,感。野蛮、粗狂、残忍最正常不过,兄弟姐妹、父母兄弟皆是敌人,因为谁也没有意识到谁是谁的亲人,都是凭借本能在传递生命的能量,又在创造出新生命后重新堕入惨烈的求生游戏里。
百亿种生命里仅一个族群创造出了奇迹。
那奇迹尚还不是神的杰作,是他们自身进化适应了环境。身体缩小、生命缩短,换来了智慧,有了能思考的意识,这比神的意识出现得还早!
那个种族自己便给自己取了称呼——“人”。
凡人的祈祷传递到了比苍穹更高处那些漂浮在黑暗中微微发亮的神明那里,唤醒了神些微的力量。
至少让其中一个神注意到了“人”。当世间被称为“人世”后,无可避免地为了有限的能延长短暂生命的资源争斗,所有的流血牺牲往往都导致恶劣的毁灭,肥沃的土地、干净的水源、这些诞生生命的基本反而更加缺少。
在绝境中,有人的祈祷终于彻彻底底地将神境中的一缕光芒打动。后来这世上所有难以想象、流传后世发生过的事迹几乎都是某个“凡人”用强烈的祈祷引发的神造奇迹。这些人物往往是王朝交替时的新王、引领迷茫者的宗教徒、尸山血海里逆转胜败的将领......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分善之欲和恶之欲,善中有恶,恶里也生出过善,并无优劣之分,不论善恶都缔造或者引发过种族的兴亡。善恶倒是有先后之分,也有强弱之分,非要比较的话,往往恶先诞生,也是恶更强大。
善——这种感情从被发现时就比恶伟大。善的意义正是因为在恶之后诞生才可贵,人们都带着尊敬去憧憬。善良总是难以长久,善中存在的欲.望往往比恶更加庞大,铺天盖地压垮人的精神。信奉善之教的信徒也容易出现心魔发疯。能让神动容的祈祷也因善与恶差不多强烈、甚至因为大多数意志坚定的祈祷就是恶的,而导致神用神力所做下的事也变成难以说出口的罪孽。
恶的情感像难以扯干净的蛛网、带着倒刺的荆棘、滚烫的锁链......人用那没完没了、善恶交杂的祈祷将神硬生生拉下了神境。
神的光晕溃散分裂、化身成与人相似的模样,进入了凡间。也入了永无止境的生老病死、由弱变强、由强变弱的轮回里。人在不知不觉间造成反噬自身无药可医的病,他们将神一同拽进世间生命争斗不休的油锅里让神生厌。
神有了意识很快厌倦了意识。这世间能承受人类悲欢离合并能淡然看待的仅有人类自己。
分裂的神有了人身,魂魄却不如人坚强。神迫切地想摆脱人们祈祷束缚神的自由锁链。神多么想失去意识、恨不得变得痴痴傻傻、最好能再次变为一团无意义散发着淡淡亮度的光晕。
祈祷而生的锁链既然能让神堕落,天真的神便认为锁链也能僵直成阶梯,重新送他们再回到天空之外更高处的神境,回到家,回神该去的地方。
于是一场场往往关系到天下生灵命运的轮回重复在上演,神的分身们在寻找意志足够坚定的人,让他祈祷……为苍生也好、为自己也好……利用那祈祷的意志实现他们的夙愿。
……
在尚未倒塌的巍峨宫殿之下站着的梅含显得那么渺小不起眼。他刚刚为皇帝诊脉出来,灵力消耗得比往常都要多。在皇帝身上施疗愈法术已经和让在熔炉里海绵保持舒展湿润没什么区别了。皇帝荒淫无度的生活、毫无节制地暴饮暴食已经让皮肉之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腐烂,内脏都被丰厚的油脂挤压得血液难以流通,只要一天没有法术维持,皇帝早就丑的和死了三个月的腐尸一样了。
梅含一步步走下漫长的青石阶梯,脑中的意识忽而飘远,又似乎格外集中,有种随时滚落下去的危险,他便走的很慢很稳,呢喃细语道:“还不够……再多些贪婪,再多些……比起纣王你还差的远呢……”
阶梯共九十九级,祥云似的铺设开来,梅含虽然没有抬头去看,但敏锐的听见了另一边轻轻踏上台阶微乎其微地声响。
很早之前,梅含也注意到了沈寒明——顿时梅含脚步轻快起来,像是飘过去的,恭敬地保持着两人说话能听得到的距离停下:“沈大人。”
在沈寒明的身上有深沉的诅咒。
从咒术施加在神寒明身上的瞬间就无法逆转。不论梅生还是梅含……所有掌控灵力的梅氏族人都会不禁想要靠近他。
不是为了伤害他,只是想静静看着他这样的人如何枯萎。
无情的乐趣……
沈寒明抬起自己现在略沉重的眉眼,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因厌恶后仰,嗓子干哑得厉害,悲痛绝望到眼泪都流不出来:“还要多久,你们才会消失?”
“对等待了千百万年的人来说末路的钟声不过就在弹指一挥间,对你来说……恐怕……会有相当漫长煎熬的日子。”梅含提议道,“去找一找梅生吧,她应该不会拒绝你的请求,去让她在你的身上施加遗忘的“蛊惑”法术,你会轻松很多。”
沈寒明道:“要是愿意遗忘,我何必求你们,我可以去死。”
“终究会死的,凡人又无法长生。”梅含道。
“我知道,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终究会死还是生。”沈寒明道,“我所珍惜的记忆即便我痛苦得化为脓水也不会遗忘。”
“所有人都会轮回。”梅含还算好心地劝他,“你的弟弟、你的父母、所有你爱的人都会轮回。”
“那又怎样?!”沈寒明怒道,喉咙里快溢出鲜血:“施暴者不是有人遗忘便可被受害者原谅!你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人间!你以为你们真的强大吗?以为你们真正的愿望会实现吗?”
……
京城仍在崇尚皇帝领头的奢靡风气,众人追捧着美丽的女人、貌美的男人、华服珠宝、还有乘着雄伟的白帆商船的西洋商人带来的特殊的香料——那是一种既臭又香的玩意儿。卖的倒也不贵,但十分畅销,满满一船的香料在三五天便买卖完了。京城里凡是吃穿不愁富余的人都爱点那古怪的熏香。
点燃膏状的香料即便不喝烈酒也能飘飘欲仙。体面的人们点着香料躲在屏风后放.荡,没有注意到蛇虫鼠蚁在地板下攀爬着,想噬咬他们的赤.裸的脚趾。
京官没有一万也有上千,竟没有几家人不曾染上恶习,沈寒明既不是户部尚书也不是隶属户部管理财务的官员,却是朝中难得有用能干实事的官员,在户部查账的工作反而是落在了他的头上。皇帝想让他梳理好今明两年的户部的开支,打算拨出些钱来让军队南下和缅甸开战。
国家繁重的赋税大多在江浙地区收取,云南那里本也不算赋税重地,也不该轻易有战乱,自太祖皇帝派兵留滇镇守后最南方的边防少有事端,可毕竟过了百年,那里世袭的统治者早就没了先祖的血性,皇帝继位后显少去查阅来自云南官府的奏折,丝毫没有提前知晓缅甸国王权交替,新王野心勃勃,试图掠夺云南的任何消息。
现在云南缅甸交界又是民变又是缅甸外族入侵,几个州县乱成一锅粥,消息传到京城时上面还写到有人趁乱放了山火,绵延数里的山林皆成望不到头的火海。野兽、牲畜还有百姓死伤难以计数。
夜间的李将军府灯火通明,设宴款待了刚从宫里答复皇帝财政状况出来的沈寒明。
将军打听过沈寒明私下基本上不近女色也没备歌女舞姬,酒宴过后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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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拾好的桌上摆上了棋盘,下了五六十手,沈寒明直接道:“您下的真烂,为什么还玩得津津有味?”
李将军哈哈笑道:“听说军中将领统帅都爱下棋,围棋和排兵布阵不也相似嘛,有这个兴趣爱好还挺唬人的。”
“是么,围棋和排兵布阵相似?那京城棋馆里那些嗜好赌棋的纨绔是不是个个都是将帅之才?”
李将军又变了脸:“相似个屁!想要赢,只要军队够强就行。”
“你的军队够强吗?”
地震之后紫禁城里倒塌的几个殿宇修缮得很慢,这自然是户部拨出来的经费不足造成的,连带着宫女太监们的吃穿用度也不如以往充足。司礼监秉笔太监秦牧计划放一部分宫人出去,用以节省宫里开支,但写上这个计划的奏折并没有像以往让秦牧自行处理,皇帝拿过去亲自反复检查。
再愚笨也猜得出来这个皇帝拒绝执行这个计划。
宫里最受信任的太医将皇帝的身子疗养得相当不错,皇帝虽然大部分时间待在那座没有损坏崭新的宫殿里,但随着天气转暖他也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出去散散步,看着紫禁城这皇家的神圣之地破破烂烂心里非常不舒服。
没有帝王不爱整洁、气派、华贵、精致,就算有也虚伪透顶。陛下也懒得虚伪,他坦荡放纵地热爱所有能体现天子贵不可言身份的事物,甚至越是难以达成就越是想追求那感觉。
沈寒明眯起眼,细细盯着棋盘上棋子非同一般的温润光泽。
李将军道:“这棋盘棋子皆是陛下赐予的,不久之前还躺在皇宫宝库里呢,棋盘是榧木雕刻成的,棋子不是黑玉就是玛瑙做的。”
沈寒明又下一子:“这么名贵的棋子,价值连城却不过只是拿在手里一起一落赏玩之物。”
“就是拿来玩儿的东西才贵重,人爱这些爱得恨不得放到地底一同安葬。”
沈寒明开起玩笑来:“谁不知陛下只爱赏东西给亲自伺候他的奴才们,你这棋盘真是陛下赐的吗?不会从谁坟墓里挖出来的吧?”
“货真价实是陛下的宝物!”李将军慢慢抚摸上棋盘,把刚才自己注定输得一塌糊涂的棋局搅乱,缓缓道:“上头还有太监的臭味呢,你没闻到吗?”
沈寒明默默瞧着对面这位将军像深闺怨妇似的流露疯魔的模样。
“我们皇帝的奴才真乃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一群人,谁说我朝权力被王公贵族把持?分明是被那群太监捏在手里玩呢!我即将要带兵南下收复失地,正是需要花钱用人的关头,那些最能掌控皇帝一举一动的太监竟然还纵容皇帝修缮那些压根住不满人的房子!我需要钱,也就要钱!一盘破棋子不能喂饱人和战马!”
“若是朝廷最后拨款不足,你便不能带回胜利么?”
将军道:“缅甸新王说不定比咱们的君主还要昏聩,军费充足的话用不了多久,那些人就变为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了。”
沈寒明遗憾道:“可惜我并不能为你在陛下面前说上句增加拨款的话,我仅仅只能算一算国家那些不明不白的混乱糊涂账。给你军中的拨款会比你想象得少的多,你若是不想想办法联合朝中的大臣们上奏增加拨款,那么你将带着疲劳的士兵,伤病的马,千里迢迢去送死。”
“我今日请你来只想和你交个朋友罢了,别无所求,我欣赏你,能与你结交的真乃荣幸。”李将军语气可谓真诚,“这场仗越凶险越好,我巴不得会赢得艰难,漫长地打上一年半载,只要我能活着回来,陛下就能知道那些仅仅只能伺候他吃穿的奴才是多么不重要,他会将权力重新分给我。到时候,我会需要你沈寒明的能力,我会推举你为文臣之首,我们可以好好收拾乌烟瘴气地朝廷。”
“万一……你有不测……”
将军满不在乎道:“我是将军啊,我不会死,死的是士兵,是百姓,是敌人。况且你一个身子和女人一样单薄的人,带着那么点人去随时会有兵变的地方赈灾都安然无恙,我又怎么会出事。”
沈寒明想起了梅生用法术屠杀不甘活活饿死拿起武器试图觉醒的百姓们......
那血淋淋的景象活像地狱。
沈寒明对李将军毫不走心地道:“祝你凯旋!”
26. 游戏
“宫里宫女共九千九百八十二人、太监共一万四千人,侍卫共两千五百人,他们每三个月便要制一套衣裳,品级低的穿棉,品级高的都穿丝绸做的衣裳,不少人爱吸鼻烟、点熏香、吃的用的不能太差,这么多人在宫里待着每年光是花在他们身上的费用至少二百万两,哪怕裁掉一半人出去,宫里伺候娘娘们的奴才也够用了……”
“李将军即将率兵南下与缅甸国开战,十万将士们的家中连同三代亲朋皆不用交税,他们都有年迈的父母,家中更有劳苦的妻子和四五个幼小孩子要吃饭,户部给他们每人算出来的军费远不够养活他们一家人三个月……”
“为了建造陛下您最新的宫殿,吏部工部记录的账单尤为惊人,近五年税收和各项开支算下来全无结余!连年都有大旱大涝,各个省份都有好多郡县报告说饥寒交迫的流民有增无减,实在不宜再拨出更多的银两来修地震后的宫殿……”
秦牧一桩桩说着劝谏皇上少做无用奢靡之事,多为将士百姓着想的道理,他知道皇帝不爱听,也知道自己身为太监和其他太监没什么区别,都是奴才,而奴才是最不该和皇帝主子说道理的。
只要有主子奴才这两种身份,一切道理都呆滞无用。
流民哪怕饿得痛苦嚎叫,士兵哪怕流干鲜血,皇宫里的一切都不会有太多改变。
大家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宫里甚至有人闲的要去擦干净树叶上的灰尘,皇室的悠闲尊贵除非天崩地裂了,要不然难以打破。秦牧不奢望皇帝能共情天下之苦。但该说的他必须要说,他这次过来和皇帝明说着国家难以收拾的情况,劝谏其不要再派宦官征收矿税,打算不达成目的不罢休,和找死没什么两样。
在此之前秦牧已经无数次为皇帝、为这个国家的平衡运转做出太多摆不上台面的决策,他将年轻气盛贫寒家考取功名的官员调离京城的官场、或者将那些人送到既劳累又没油水的衙门让他们做事,使得他们反抗的声音无法传递太远。名不副实、毫无才干的人坐在不符合他们能力高位上反而能将上议的奏疏写的简洁明了——毕竟肚子里没墨水,又不爱体察民情的官员能写出什么复杂冗长的奏折呢?既然写不了实事,那么那些人汇报的奏章就皆为仅仅瞄上眼就足够的贺章,天下之苦无需摆明在皇室的案台上。
京城官员府邸遍布,贵族豪门之间又爱好结交,那些老的、少的、分明年龄、姓氏、高矮、长相相差甚远的官员算来算去,倒都能算彼此的亲眷了,这亲上亲的关系放到公事上便公不公私不私,看上去干净漂亮的政绩,要是派个人查一下都一团糟,充斥着自欺欺人互相矛盾难以核对的罪状。
引得天下怨声载道。
皇帝嘴里嚼着糕点,吃的腻味了就将它砸到了秦牧头上。
酥脆的渣滓撒了秦牧一身,他忙跪下磕头,哀求地唤:“陛下!”
皇帝浮肿的脸不论按谁的审美来看,都丑的不堪入目,但一开口,倒像年轻好几岁人的声音。养尊处优多年而来的贵气,让他就算恼了,也说得不徐不疾:“我的算数是我那个大伴教的,他是个天才,厚厚几叠帐本,他不需要拨算盘也算的分毫不差,我不需要你到这里来算账给我听,怪恶心的。我记得你的算数好像也是那个人教的,对吗?”
“是。”
“那咱们可算师出同门了!”
秦牧再次磕头:“不,我怎配和陛下有共同的老师……”
“不配,确实不配。”皇帝道,“不是你不配,是那老家伙不配。毕竟我没冤枉他广收贿赂,他的罪状证据确凿,而你没做过错事,几十年来也没做错过一件,你所得到的我都是我赐予的,你所享受的都是众人能看到的,你也是个天才,是个做好人的天才,天底下没几个人像你这样有钱有权还不爱享受的,你瞧瞧你自己,身为皇家的奴才,却面黄肌瘦,脸色憔悴。庙里有些狡猾的和尚都偷偷拿猪油夹在馒头里吃,养的白白胖胖……你这表里如一让我这凡人觉得羞愧啊!”
皇帝命令道:“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们都老了,在有生之年报应不会降临到你我头上。”
“可是——”
“我不会杀你,因为你不是我老师那类卑鄙下作的人,你有忧国忧民之心是好事,我要杀你也没名没分的。你非要啰嗦唠叨能不能回去换件衣裳再来?”
皇帝指了指秦牧被点心砸脏了的衣裳:“你忙的有多久没沐浴更衣了,一股子馊味儿,等收拾干净再过来说话,说不定我愿意听听。”
不论说什么,皇帝都听不进去,他坐上那个最接近于上天的位置几十年,少年时听过由当世最有头脑的辩论家们说出的无数冠冕堂皇的道理,深知道理是这个世上最没有道理的。上天降下来的灾难如此严酷。雷霆、烈火、冰霜、风雪……还有数不胜数人无法说清楚来历本质的灾难,人畏惧灾难,又因畏惧而愚蠢,或者说难以有智慧,要想得到智慧除了求天恩赐之外更需要极端的勇气。
所有的……所有的道理都是为了欺骗、宽慰无法获得智慧的无知者,皇帝有时候还觉着自己坦然地高高在上的任意妄为,让那些还在挣扎的人们认命的手段不失为一种良善。
秦牧跪在地上,紧咬牙关,最深处的槽牙故意咬在舌根处,希望满嘴的血腥痛楚赐予他死觐的勇气。他多想就这样跪死在这皇家干净的砖面上,将额头磕烂,表明自己坚决无法再作恶的决心,可悲的是,他此刻也觉得自己虚伪,若是眼里容不得恶的沙子,他就不该进宫做太监,不该学这学那,不该爬到这个位置上,不该还效忠皇帝,不该还说些明知无用的废话。
他想死觐这件事本身看似有胆量,实则和平民一样痴呆,若是他真想为天下百姓做些好事,屏他有限的能力,此时此刻此地该杀了皇帝!
不……秦牧内心又否决了这个念头,也否定了更深处的决心,他不想为百姓做什么。
他终究要死的,何必生出多余的没用的勇气。
……
梅含捏着手决在施法,术法所施范围刚好围拢住皇帝刚才与秦牧谈话之处,他在外头等侯着,皇帝一会儿便要叫他进去看诊,而他用术法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将原封不动地再告诉孙倪。
“我们的皇上不能少了秦牧这个帮手,还有很多朝廷上的破事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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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安排才能稳住,我要帮帮皇上。”孙倪道,“得让秦牧没有良心,毫无顾忌地像西洋钟摆一直劳作到坏掉为止。”
梅含提议道:“用蛊惑法术就行了,让梅生再进宫一次,送到秦牧面前,只要瞬间,他的那点不安的良心也就不见了。”
“蛊惑的法术你不是也在修炼吗?你进宫更方便,不能蛊惑秦牧吗?”
梅含道:“从山里出来的时候祭司跟您说过我们两个各自都擅长一种法术,我是疗愈,她是蛊惑,这两种法术都是最耗费灵力的,尤其是我的疗愈,我每日给皇帝修复身体后便很难再调动身体里多余的灵力使用“蛊惑”了。况且,蛊惑的法术用起来并不是那么简单,蛊惑就如给人换脑子,对寻常人用起来自然没什么难度,稍微挖一挖普通人脑子里的意识,纲常伦理通通都能颠覆。但对秦牧来说,他的那点道德埋藏在种种忧思焦虑之下,还是得让梅生来施法,她已经对很多人都这样做过了,只有她才能控制住秦牧的脑子。”
……
短短数日军队即将前往云南开征的消息在京城已经传遍,夜间酒楼里歌舞宴会收敛许多,至少烟花是不放了。苏博不出门,听着府里来来往往的佣人们交谈也知道了这个国家即将打一场无多大胜算的仗。
说没什么胜算当然也不是人们传出来的,是苏博猜想的。
赶去遥远云南作战的士兵大多都出生贫寒百姓之家,谁家也不会期望仗打输了儿子回不来,里头也有很多犯过官府莫须有定下的罪名从牢狱里放出来的人,说需要服了兵役战后即能豁免之前的罪。荒谬,人都要死了,还在乎什么罪啊!到达云南战场总得穿过山林沼泽瘴气,那里几个朝代以来都作为重罪者的流放之地,如今天下贫富悬殊,普通军士瘦弱体虚者不在少数,多数人到了那里被成群的有毒飞虫叮一口都有可能烂上大块肉甚至丧命。
梅生此时要进宫,苏博回忆起了上一次她曾跟着沈寒明到赈灾之地带过去的灾难,他也猜到了她又将带来新的灾难了。
她没有善恶之分,这次进宫恐怕所带来的后果必然就像之前那般血流成河,数万人转瞬成了骷髅长眠不起。恐怕进宫也就是为了在谁身上施法,在皇帝头上吗?
可能不是要蛊惑皇帝,如果要如此做必然早就做了,是为了要蛊惑其他的人。也是位掌权者,应为孙倪看中并无法轻易掌控的人,一直以来孙倪让梅生蛊惑的人十分多,那里头却没几个掌控权力的大人物,她蛊惑的往往是遵从那些权贵的普通人,数量庞多、太监、侍卫、宫女、马夫、士兵……他们所见到听到的消息整合起来就能很简单分辨出他们各个主子之间的势力强弱。
那听起来很复杂的事情其实能像一场孩子也能玩儿的游戏似的简单。
但法术何其多,苏博不解孙倪为什么偏要执着用“蛊惑”这种麻烦的法术,用更残酷的法术制造出恐惧,这不是能更快实现某种目的吗?
苏博还猜不明白孙倪到底为什么要做那些游戏,为了荣华富贵?征服谁?为了做天下之主?分明有更简单的手段,非要拖延……再拖延……这场被故意延长的游戏,到底为什么?
27. 杀心
“为了什么?”苏博再也忍不住了,就这样直接地问了出来,“为什么要为孙倪做事,总有目的的吧,我远不如你和梅含那么厉害,所以告诉我,我也不会阻止你,也不能阻止你,求你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伤害他人的事!”
“凡人若能领悟到肉.体生老病死不过寻常轮回,而灵魂不灭能永生的话,无人会怪我的杀戮。鲜血从不是悲哀可怖,谁都流过,人出生就伴着鲜血而来,自然应当流尽鲜血而亡。”梅生出乎意料用平淡如水地语气说道:“我没有真正地伤害到谁。”
她说鲜血痛苦为再自然不过之事,灵魂因永生孤寂而创生肉.体,而肉.体不为欢愉,更像为了更分明、清晰地体验漫长无限时间的流逝。
为了活而不断地迎向死……
荒谬。
梅生竟说得出如此荒谬的话,却也不是谎言,她说的永远是她狭隘的真话。世上所有流传于世的道理都是真话,却互相矛盾,而之所以觉得互相矛盾,只因所有人的灵魂都在肉.体里处在不同立场看待人世间。所有人都在讲真话,所有人都在寻求荒谬的理想吗?若是强大之人必然站在高处获取了他人所不能见的知识,是不是狭隘之人是苏博才对?苏博就当自己是狭隘之人好了,人活着为了痛苦绝对让他不能认同。
梅生已经穿戴整齐,问道:“要阻止我出去吗?”
“不……”苏博道。
他不敢,更不能。
他只能怯懦地联想到阻止梅生会遭受到毫无悬念地束缚。若是她不耐烦了,她或许还可能抛弃他,与其让那种结果降临,他还是想等待下去,不自量力地想象着会不会上天怜悯重新赐予他全新的身体——高挑、意气风发,像英雄般能撬动梅生冷冰冰的感情,劝她、引领她,走向他能接受的正途。
梅生道:“我要找到法术的真理,所以需要孙倪,他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遵从。”
“法术的真理?那是什么?”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追求,世间的一切只要我愿意都可以得到答案,只有法术的真理不可琢磨,我只知晓它在凡人之间,需要借由生于凡人的办法调动全天下之力才能寻找到。”
“好……”苏博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接她的话,“就当法术的真理存在,找到了会怎么样呢?”
梅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透着股沉浸多年的迷茫,她似乎早也有过这个想法,找到了法术真理会怎么样呢?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吗?吃饱穿暖,不易衰老,只要愿意修炼,长生也不难。能看见清风和煦,万物生长,鸟语花香之景,她没什么再好的享受了,她从来就无法为了什么而沉醉,她还在母亲腹中就有的记忆想忘也没法忘,一出生便难受得要命,被肮脏的血污之水呛住快要窒息,获取能体验生命的肉.体却丝毫没有获得快乐,她总在被迫地被推着向前,不知方向只知迈步,在苏博提问之前,每当她自己去思考法术真理有什么用时立刻就头痛欲裂。
梅生还是觉得头痛,但比起以前发作的感受要容易忍耐得多。
她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会有什么用。”
“那不岂是可以……”
苏博想说可以不用再做恶,马上又被她打断。
梅生道:“苏博,我们是同族血脉,我们是一体,即便我自己本身在世间无法确认寻找法术真理的目的,我想……不,应该是我确定,如果我有幸找到了,我会在找到的瞬间与所有人灵魂相通,到时候自然会有答案。”
她的衣袖从苏博手中流水般滑走,他连收拢掌心捏住的力气也提不起。门开了,她在露水凝重的夜风里隐末了气息,朦胧的月光之下,她与随着黑暗里寻求烛火的飞蛾那般飘在了仍未彻底休眠的紫禁城上空。
守卫在见到梅生的时候就已被“蛊惑”,她对这些人用不上什么法力,他们的心和脑在日复一日皇权富贵的挤压下早就没了判断的能力,更有甚者觉得她现在的身形与绕着灯火的飞蛾是一体的,脑子里像做梦一样还在感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蛾子!”,丝毫不觉得有异常,他们放她进来守护多年的皇城正门,一个接着一个,亲切地为她在弯弯绕绕的宫墙小路边指明要到达之处的方向。
风啊……
带她去吧……
就在那里,绕过那座花园,小心青石地砖上的苔藓,别掉进养着名贵锦鲤的池塘,司礼监秉笔太监秦牧就在那里,他的屋子里还点着灯呢……
秦牧放下笔,他听见窗外冰雪呼啸,寒气从门缝渗进来,他轻微呼吸就是一团白雾,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么回事?皇宫地窖里的冰都堆在外面了么?
梅生轻轻推门,踏进来时头发眉毛皆如银霜一样雪白,肌肤也如一层冰壳,晶莹剔透,如梦如幻,精灵般的身姿。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闯进司礼监为重罪!”
梅生想他果真不一般啊!
秦牧还保持着清醒,他脑子里不像其他人那样以为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为场梦境。
不该有的风雪,不该出现的女人,都是令他警醒的不妙预感。
“你是谁派来的?回答我!”他高声道,“是孙倪吗?来人!快来人!”
到了这时秦牧也认出来了梅生与梅含近似的外貌,他迫使自己冷静地看待这好像神鬼法术般的人,她若是孙倪派来的,恐怕自己不论怎么喊叫都没用,她是杀手?总不可能孙倪以为他秦牧也有那些龌龊癖好所以派个女人来?
梅生反手扣上门,秦牧也站起来,拿起砚台砸向她:“滚出去!”
砚台悬空,停顿在梅生面前,直到她绕过砚台,那沉重之物才如花瓣飘落坠地,里头的墨汁都没撒出来一滴。这是江湖魔术的话也完成得太精妙,太不符合时机,谁也不会来深宫里给太监表演戏法!她不是来杀他的,要杀人早动手了,杀人也不需要那么复杂!她更没穿成歌.妓舞女的风骚样,到底是来做什么?!
……
“我来催眠你。”
……
“我来掌控你。”
……
“我来修改你。”
……
她说。
……
梅生抬手施法,冰雪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唇齿根本就没有动过,却有她的声音在秦牧脑海中中响起!那言语像在空谷中回荡似的悠长,他以前听过这种声音。
那些年迈的真正经历过苦修,吃最简朴食物,消瘦得只剩丁点肉附着骨骼上,在泥泞之路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扣首从遥远西域来到京城传教的虔诚僧人,他们讲经念佛时便用的就是像她这样悠长空灵的声音。
晦涩冗长的经文每个字都有深重的含义,满面慈悲的僧人念起来有回音可以理解,可她为什么也能念出那种声音,不过是区区几个字,为什么能和圣人念得一样!比圣人更像神灵的箴言!
从前秦牧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现在看来,的确有凡人难以见到的灵异啊!
这个姑娘哪里是精灵,和孙倪那种人有关系的话分明就一妖魔!既然她是妖魔,和她有些差不多模样的梅含恐怕也非人类,怪不得他如此年轻又医术惊人,从来就没有什么神医能治疗陛下累赘的身体,都是用了妖术!妖术使用而无代价也不可能,他们……一定是他们!他们也用了非凡之力将陛下变得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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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昏庸无道!
屋内寒冷昏暗的光线在秦牧眼前消失,他没有闭眼却在做梦——现在这里没有梅生,亮堂堂的一片。
不在外头,因为看不到太阳、泥沙、树木,也不在屋子里,因为压根头顶也没有遮挡,光源不知何处而来,像站在超越了天的地方,纯净如水,他不是纯净之人,他很早之前以为不配看到这样的世界,要是真的死了还有意识能听能看,应该身处血腥地狱才正常。
“秦牧,来帮我倒酒。”
空白光明的世界里出现一张摆满吃食酒壶的桌子,秦牧伺候多年的主子皇帝此时差不多三十岁左右的模样,正唤着他。
陛下盘坐在桌边喝酒,他如此年轻英武,尚无年老时的臃肿不堪,面色红润很有气色,指了指桌上放的比较远的一壶酒对秦牧道:“愣着做什么?快来倒酒!”
陛下的命令秦牧不敢不听,就算这里是镜花水月的梦也不能违抗这个陛下幻影说的话。
秦牧为皇帝端起了酒壶。从外观上来看这个酒壶应该是金的,可拿在手里分外轻,皇帝拿起自己的酒杯,秦牧便给皇帝倒上酒。
——壶嘴流出的酒暗红如血,那猩红的色彩不是什么葡萄美酒。
皇帝啜饮这酒后满口都是残留的粘稠红色,分明就是血!
有什么东西轻扫着秦牧的手背,他看到手里的壶正在变形,金色褪成白色,酒壶成了碗状,上头浮现人的眉毛眼睛鼻子,还长出了乱蓬蓬的长发。
他现在拿着的不是酒壶,而是一颗人头!
人头口中在涌出血,陛下刚刚喝的是这人头里的血吗?
“是啊,我喝的是人血。”他的陛下这么说道,桌上那些吃的现在都是人的眼珠子、手指、耳朵、鼻子,满满当当地铺满了桌子,“有什么奇怪的,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享受了不该享受的就和喝人血吃人肉差不多,你以为只有我这么吃?不是啊,所有接受我赏赐的朝臣都吃了,你也吃了呀!”
皇宫里所有的山珍海味不都从千里之外小心翼翼供上来的么,为那所消耗的人力财力自这个王朝建国以来是否已经有数十万人丧命了?
就为了满足至尊者的口腹之欲……
没错,只为了满足那低俗的欲.望!数万人仅因为这个而死,还有建造宫殿、修路、战争,不论是用善还是恶的名义,经由皇权而死的人数不胜数。
吃人肉喝人血有什么奇怪?
……
“所以干嘛不沉沦呢?任由皇帝的恶泛滥岂不是轻松?”
“你好好看看自己,你不算人哪,何必要有人心?”
……
秦牧再次听到了梅生用来“蛊惑”他的话。
他回道:“我当然算人,哪怕切掉了东西不男不女,我的心也是人心!”
世上即便不存在帝王,那也会存在诸侯,没有诸侯也有一方霸主,没有霸主也会有弱肉强食,这谁也无法保证能改变,说能改变的……秦牧也不想否认会有那种英雄出现,可目前是不会出现的。只要人还总是畏惧天地自然,他们就仍需要聚拢,不是王需要百姓,而是百姓再聚集后需要帝王。有太多的人精神和肉.体都渴望领袖,更有些人为皇帝而生,为皇帝而死,为皇帝守护皇族的领土而死是他们的荣幸。
秦牧在成为最高权力的宦官后平衡着所有的势力不断避免这个国家分裂,在中原之外有多少豺狼想咬下一块王朝的肉,他已经做了他这个位置能做的,不后悔,他不是也成功让陛下依赖他,不可缺少他吗?即便会惹怒天颜,他也希望自己的下场会像帝师张先生,而不是曾经那个秉笔大监。
至少留得清白在人间。
28. 天意
纯白幻境从这个房间里消散,书案被掀翻在地,总在此处的伏案批阅,可以称为国家代行者的秦牧头破血流地倒在一片狼藉之中。他的指甲有的碎裂有的脱落,脸上都是道道血痕,看来为了抵御梅生“蛊惑”法术,他抓破自己脸想保持清醒,雪白的墙上也有血痕,像烂果子砸在墙上似的,开出了一朵朵血花。
痛楚不会被“蛊惑”而减弱,秦牧的额角缺的鸡蛋大小的一块肉是他清醒地自我折磨,伤口已经磨得可以看见裂骨,再过片刻他就要死了。
梅生早就走了,尽管他做了令人佩服的反抗,人力也无法逆转法术的“蛊惑”,现在换成了梅含进来掩盖曾发生在这里的事。
墨汁倒流回砚台,卷轴奏折都被重新整理好放在案台上,梅含眨眼间就治好了秦牧的伤令他重新穿着整洁干净的衣裳伏在案牍之间,忘记梅生来过这里,也忘记了理想抱负。
脖子上开始套上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绳索。
等秦牧醒了之后又是新的一天。他被皇帝召去议事时不论是什么议案,他再也没有说反驳的话。那些被皇帝提出来的所有荒唐的想法都将被执行。
腐烂的鲜血先从这群衣冠楚楚的人们中间开始凝固。
李将军出征那日,皇帝并没率百官相送,只有那些将士的亲人和城中尚且年幼的少年们聚在城外热泪盈眶地送别。
皇帝希望将士军费预算裁剪半数和紫禁城内的宫殿继续修缮的两个方案已被司礼监秦牧批红,京城里也有猜测到出征军士实力真实状况的人已预感李将军要打的仗必会艰难。缅甸新王也不是个傻子,仅凭年轻的野心就敢和我国开战,在那之前云南那里的官府估计早就混乱激起了民变。
西南百姓每隔一座山或是一条河,信仰和语言都相差甚远,一旦有争斗很难靠官员游说能平息,而激起叛乱的原因也是这个灾那个灾,又离京城太远,官员吃不到赈灾救济的回扣而变本加厉地苛待百姓,再瘦弱的人只要聚少成多就会变成无法无度的蝗虫,拼了命地你争我抢,时间一长勾结外族就完成了现在国库空虚还要克扣远征军队的军饷出征的结果。
……
用苏博浅薄的见识看来,有法力的梅氏族人——梅生和梅含唯一的人性即为还认可同伴。他们兄妹间的气场总是不合,他们也动过手,强大的人争斗时总会既分高下也分生死,二人却谁也没有将谁贯穿得奄奄一息,总是发泄好紧张情绪后点到为止。最近苏博还觉得他们之间有了些以前从没有的凝聚力。
他们作息不同,每日回来都碰不上面,却好像随时沟通了什么似的,梅含没有挂着阴森浅笑,梅生柔和了许多,那个所谓的他们共同追求的法术真理是有线索了么?
按梅生说的“我们是同族血脉,我们是一体”,苏博放肆地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追求什么法术的真理。他也继承了母亲带有灵力的血,术法的天赋他比孙倪高得多,他是否也配跟得上梅生的脚步?
人海茫茫,他能见到同族,能从蝼蚁之身得到力量,成为有余力思考之人……这难道没有谁的安排吗?据梅生推测,苏博的母亲,梅玉,近几十年才从青莲村出来的人,如果梅氏族人的体质很难诞生孩童,那么是不是苏博的出生乃母亲刻意安排的,包括选择的地方——在青楼出生,一生下来就是就是奴才,无法逃离到青楼之外,更无法离开京城。
脚下这片土地吸引着五湖四海的人们来寻功名利禄,哪怕不求地位金钱,这里也散发甜蜜香气,人们对这里憧憬,若是有故人离开家乡,而家乡的后辈也出来浪迹,谁不想来到京城呢,只要留在京城就有希望再与熟悉的人相遇,即便不用特地亲自见面,苏博这个母亲遗留下的孩子也的确与后来的梅生、梅含相遇,他们也及时认出了他。
如果相遇确实为母亲的安排,那又为了什么?还是仅仅相遇就足够了,已经达成目的了?
如果他真与他们是一体,苏博真希望他们的冷漠邪恶能分他一些,自己为什么不能无视他们将要造成的对凡人的伤害,为什么还保留了没用的良心,他已经不是凡人,怎可用凡人的良心来衡量善恶,他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因为混杂了凡人之血的所以就是做不到?!
……
棋路的走向模糊混乱,白子、黑子和善恶一样不停变化位置,不停由黑变白,又由白变黑,分不出谁赢谁输。沈寒明已有数年没有下过围棋,这风靡京城的游戏总让那些有点脑子的人下着下着狂妄起来,将军府里的那局棋,倒是让他想起自己和梅弦也下过一场。
多年前她住在他家中的日子里没怎么出门,送给她寻常女子的衣裳首饰她从不会装饰在身上,沈寒明也没有自讨没趣地再送过,他为了要她多说些话,便照着棋谱上最简单的局教她下棋。
“知道围棋的规则吗?”
梅弦看着棋子道:“自然知道,一种聪明人创造出来的规则简单却有千万种变化的游戏。”
“和谁下过吗?”
“几乎是和全天下人都下过了。”她道,正色庄容的姿态不像开玩笑。
她还在沈寒明身边的时,沈寒明尚拥有着许多……父母、兄弟、朋友、爱人……每一样的爱都多得溢出来,最重要的是他还有读书人迂腐梦幻的理想——为自己,再为天下苍生谋利。
他觉得梅弦有趣,有趣到美妙,说话幼稚得可爱。有时候那些老气横秋的智者偶尔也会说出幼稚的话来,流传已久的寓言故事也是如此,并不需要晦涩的文字也讲得清楚道理。她和他隔着一个棋盘,这个距离能完整地看清她的轮廓,欣赏她的美丽这个距离再合适没有了。
沈寒明没有把梅弦的话当儿戏,认认真真地听她要说的话。
梅弦道:“不论是在这片土地,还是漂洋过海的任何一片土地上从来没有永恒的王朝,所有的帝王家族背负着天下人的期待,不断使国家从强盛再转变为衰败。”
“包括我朝吗?”
“当然。”
“可我朝可没有衰落的迹象啊,当年张先生重组内阁后,朝廷国库充盈,海上贸易频繁,沿海江镇都是鱼米之乡,天下太平。”
“即便再出现一百个张先生也没用了吧,你们现在的君王还会听得进去违背他意志的肺腑之言吗?被簇拥上高位的人,总在粮仓里放火,这会让高处不胜寒的帝王觉得畅快淋漓。”
“做皇帝又不是儿戏。”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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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当做儿戏做皇帝才做得有意思吧,天下人皆苦,仅自己是上天恩赐之人,谁不想试试天下人能供养容忍自己到什么地步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个听着不错的妄想啊!”梅弦笑了,“就算代代有明君好了,谁能定义明君该做什么,仁义道德治国的君王反而懦弱得可笑,善从来没有力量与恶做长久的对抗。”
梅弦在棋盘上一拂袖,黑白子瞬间互换,又慢慢全部转变为漆黑。
“又变戏法了!”沈寒明道。
她没有变戏法,用的就是转变的法术,白子已成了黑子。
沈寒明道:“你是想说恶比善强大,人善良无力应对虚伪对吧。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三岁的孩童为了多吃口糖会用诡计都不奇怪,人人都知晓,人人却又选择遗忘,善从遗忘的“恶”中诞生,即便战胜甚至消减恶都做不到,善也仍然存在。人需要帝王这种几乎总是在作恶的存在,也需要善,善意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就是大家有吃有喝歌舞升平时增多,饥渴病痛时减少,这都是很寻常的。再说了人还有无论如何都必须要维持善的原因——有孩子嘛,自己的父母兄弟爱人朋友间的爱也能汇聚维持善,不过最能令善延续的就是后代,带着生命的希望,带着理想的延续,让幸福快乐在死后也能存在。作为人活在世上光是能体验这些,就比畜生要好上百倍了。”
“你可真能遣词造句……”梅弦耐心听完都很吃力。
“如果善和恶可控,而造成善恶的力量是人为的呢?不,也不算人为,你们可以称为天意。”她竖起一根手指,“天存在意志,其上住着神。”
虽然沈寒明时常跟随养父母进香拜佛,跪在佛像前内心的祈祷虔诚无比,可他还是这么说道:“不存在神的。”
没有神,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没有就是没有,不必讲出根据来说明神存不存在。
“神存在啊……。”梅弦道,“凡人所能呼吸的空气都是神力创造,想让人友好时便天下太平,想要世人互相仇恨时就缔造杀戮。按照你们书上诸子百家的圣人们说法,只要信仰归一,王朝是不会破灭的,可诸子百家本就不是一家,信仰何止一种,天下归一只能去妄想。但真有神力降临时,圣人之法将达成实现的条件,你不觉得神力很伟大吗?”
“没有神,也没有神力,有什么伟大不伟大的。自尧舜禹汤始已过几个千年,神如果有意志,他看着人间数千年不会腻么?”
“腻了,早就腻了。”她说。“神没有善恶,非要说善恶的话,恐怕神一开始是善良的,我不是说了吗,人能呼吸的空气都该多亏了神造。在神腻烦人间后,不是没想过要让全部回归虚无,只是神如果那样做了,后悔的就只剩下神。”
“神后悔什么?”
“神的意志是人唤醒的,和人不同的是,神厌恶意志,神相信人的意志才是无可匹敌的力量,当人爱称呼神为“神”时,却不知“神”觉得人才是“神”。如果人全部死去,神害怕自己会孤独地留在世间,所以在人间太平时制造灾祸,又在绝望时给予希望,神寄托于这种血肉游戏里还能有人的“神力”将神自身送回虚无。”
……不是个适合流传的故事呢。
29. 乱局
安宁和平的时代从来没有超越过百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会被文臣武将们争权夺势的政治斗争给逼得自杀。盛世的延续听起来比寻仙问道还要难,事实也确实差不了多少。
要守护的太平一文不值,以前的轮回没停下,或许这次要停下,但也会是短暂的停留,终究还是要继续流转。
如果没异端的非凡之力出现,沈寒明也不认为可以避免弟弟的惨死。这世上多得是邪恶的因果,或许以沈寒明少年时对追求理想的那股劲儿推测,他迟早会惹怒大人物,不仅他的弟弟、养父母、他自身也会陷入危险。弟弟与他有着共同的信仰,迎来悲惨之死的结局也不在预料之外。
想想人能创造出来的酷刑吧——剥皮、凌迟、烹煮......随便哪个都比梅氏族人的杀人法术要残忍得多。沈寒星的尸体被送回京城后沈寒明打开棺材看过他弟弟的样子,沈寒星仅有脖颈处一道干净利落的刀伤,他遗留的面孔没有痛苦挣扎,也闻不到尸体腐烂的臭气,仅仅太过苍白不会动,不像死去,像久病沉眠而已。如果人不在乎生死的长短和意义,注定要死的话,这样死去反而幸事一件。
沈寒明不甘心的是,如果那些会法术的人永远被关在山林之中,那么悲惨的命运便可控制!至少是人能控制的!人要从跌得粉身碎骨也得攀上悬崖,那需要一步步登上去,在纵深一跃之前随时能放弃、可回头。如果他的理想未能实现,至亲因追随他失去一切,深陷牢狱枯槁狼狈地死去,他也敢坦然地接受,他会承认那是不可避免的人性悲剧。
在沈寒明对天下苍生还有拯救的使命感时,他相信这个帝国再怎么腐朽也仍需圣人之言的统治,他的才智一流,必要时也可以有退让的底线,尽管前路与之为敌的人太多太多,可政治斗争讲究的是用脑子将大义转变得通俗易懂,使池中水变为海中浪,搅动死寂人心。
不算高贵的出生并不一定会是弱点,他没觉得自己会轻易被人所害。
沈寒明的廉洁只是相对这个贪墨横行的官场来说可谓光明磊落,要是查一查他的账本也有那么几处不干不净,再加上他吃穿用度不讲究,他攒下来的钱也够在考取功名后打点上上下下的同僚,出入官场后他已拜见了朝中一个党派的老家伙做老师,平日里为讨老师喜欢写了不少文章赞扬他的品行,那些诗词像歌一样流传在大街小巷,为那老家伙在京城争了不少名声,那可不是简单送几个钱和几个美人奴才可以办到的事,他所要求的回报不过是多传播些他廉洁正大之名罢了,所以京城里很快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哪怕是虚假的,细细追查还有瑕疵的名声也是宝贵的名声,沈寒明打算用这名声将朝廷里的泥沼从黑暗里捧起,身处其中找到清除污秽的办法。
那些办法如今沈寒明已想不起太多,那时候的热情澎湃激烈,还能想象他自己能让这京城蛆虫一样多的王公权贵们因某种权力争夺得相互残杀,让那些几代清贵的世家里剩余的智光从斗争的浪涛里磨灭干净。使他们更加高高飘浮于凡土上,不屑于和百姓们有接触,而遇到需要百姓的时候而无法掌控百姓时,权贵们就会需要他这个有廉洁之名的人出面来游说,平息百姓们愤愤的埋怨。
若能按照计划,沈寒明哪怕不必被皇帝看中也会被老师和其他看中他能力的人推上高位,他想如当年张先生那样重组如今快被废除的内阁,将山河收拾成几十年前那般强盛。
如果有神在人世,能施展神力的话,那么沈寒明所有的梦想都会坍塌。
三纲五常、道德人伦,一切能让人活下去的动力都会是苦难。
世上有影响人生死的力量,即便信仰虔诚地念经诵佛一万遍,该迎来的灾难也不是考验,而是一种那所谓的“神”的恶作剧。
曾经人类数千年历史上所有的大罪不过是什么红颜祸水或者着是某个野心家的贪婪之罪。
罪过都可归加名副其实的“人”的身上。沈寒明如果没能实现理想的话他可以无奈地认为是才华不够,时运不济,可古往今来的圣人有多少?千千万万!他们难道没有智慧手段是最高超的吗?会的……会有的,历史上一定存在那种圣人,只是那圣人是肉.体凡胎,他们掀动再大的风浪在法术面前也只能冻结,哪怕想要将冻结的冰块做武器投掷出去,法术又将在瞬间使目之所视都燃烧得化为乌有。
不仅是沈寒明的理想,所有智者圣人的理想都是虚妄。
人类共同的愿望过去没有实现,未来也没有实现的可能,过去和未来都是压抑不可控制的黑暗。最后的轮回……听起来也并不会能实现。
……
不过半年而已,李将军在缅甸战场就有了结果,他传递到京城的消息不出意料——
我军大败!
皇宫中仍然有些残破的殿宇终究暂停了修缮,朝中百官难得齐聚金銮殿上,围着皇帝母鸟似的叽叽喳喳地争了三天三夜军队大败该是谁的责任。
是将军指挥有问题也好,是我军千里跋涉,将士水土不服也好,是缅甸军用了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好,反正原因就算人人皆知也不能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修缮宫中殿宇导致军费减半,使士气低落才会让军队节节败退!
衣冠禽兽们清楚,能使军士抛家弃子,甘愿赴死的可不是什么天命王权。
在严酷环境的生死关头,士兵只会想到自己,如果还有家国大义那自然崇高,不过那种男人通常一下战场就死绝了,人们还是期望着活下去拿到军饷。如果妻子儿女仍在故乡家中等待,回到故土,出生入死换来军饷能保证她们未来好几年的生活。如果故乡的家中只有荒草丛生,那么将士在生死磨难后也不会伤心太久,新的妻子、未来的儿女还会有,钱财是将士们为国而战最趁手的武器。
至于紫禁城里的宫殿,有人巴不得它们被地震给震塌了,干脆烧了算了,让那肥胖如猪的君主清醒点,囚在金笼子里吃喝拉撒还不满足吗?
国家的领土绝不能减少,谁也不知道王朝的贱民们了解国家的无能会不会颠覆官府。
沈寒明被推举派去云南与缅甸和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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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幽魂似的跟在护送他的队伍后面,没有骑马,徒步跟随着京城派遣的死狗一样的军士也没有跟丢。
沈寒明是跟着李将军的行军路线赶路的,那是官路,每二三十里设立有人当差驿站,如果有需要报告的特殊情况,十多个人换几匹千里名驹就能跨省数天之内将消息穿到京城。沈寒明看到设有驿站的路上泥泞不堪,即便是之前军队走过,都过了半年也该修定期修整,铺上石子好走些,将士们因为赶路要保持体力都没有交流,路上除了马蹄声听不到任何其他生灵的声音,也见不到任何同路的人,天上就连只飞的燕子也没有。
在避开他们……所有弱小的,不管是人还是其他的,都在避开这条官道上的兵士。
天色已晚,半边天都是绯红晚霞,乡间的景色在此时格外萧条落寞,田野间豆苗、麦子之类的作物这附近的人都没有种,只有些桑树棉花之类的不能吃的灌木从。沈寒明骑马能看见零星几座农户泥房子的烟囱在这个时辰都还没有烧火做饭的炊烟飘着。
那些屋子里农户是不是正躲在桌子底下颤抖不止呢,家中那些值不了几个钱的碗筷、盘子、瓶子、和他们常吃的坚硬的干粮是不是都藏在家中挖好的泥洞或者藏在水井里?
天上终于有一只鸟在飞了,漆黑的羽毛,一只硕大无比的乌鸦,一点不怕人,哇哇大叫着从高处俯冲而下,快擦着人头的时候又盘旋着飞升。
乌鸦只有在遍地尸骸时才会这么亲近人。
战场的不祥气味扩散到这里来了吗?
还是说没等缅甸军队打到这儿,李将军就先做了“土匪”,抢了周遭百姓的粮食钱财,扩充军需?
如果他真那么做了,当地官差恐怕也报不上去,毕竟现在也只有李将军愿意领兵出征,谁敢阻碍他,那不是得换自己下战场?
最悲哀的,即便当地还有那么一两个青天大老爷,将军队抢夺百姓粮钱的事告到京城,看到告状折子的官员瞬息间也会站在强者那边,谁有空闲来这没权没势的小地方主持公道啊!
天边还有最后一束光时,视野逐渐开阔的路上有个蠕动的黑点,还没等走近,沈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沈寒明让人把孩子抱过来,掀开襁褓看到这个还不足两个月大的孩子浑身青紫,腹部有红疹,还有一片片粘连得恶心的水泡。
“大人,别再碰它了,这孩子恐怕是哪个不干净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扔了吧!小心病气过到您身上!”抱孩子过来的人又从沈寒明手里把孩子抱走,准备扔到远些地方,豺狼也好秃鹫也好,吃了这孩子也让他少受罪。
“能救救这孩子吗?”沈寒明低头说的慈悲之言很冰冷。
“大人,您没看出来吗?这孩子身上的是母亲渡过来的花柳病,能生下来就匪夷所思了,哪里还能救?”
沈寒明不是在和那准备杀了孩子的人说话,他在看着的人在其他人眼中无形亦无声。
梅生不会疗愈地法术,转头移开仰望他的视线。
30. 荒唐
她多美啊。
玫瑰色的残辉中梅生整个人分明就像镀了金似的,死亡、肮脏,哪怕空气里有病气的尘埃也沾不了她身,她的美丝毫不会折损。不知疲倦,不染污秽,她的力量分明可以让河水倒流,区区一个还在啼哭的婴儿,她如果想救有什么没法救的?!
可怜的孩子!
沈寒明心中默念道:“这世间没什么好的,孩子,你刚出生就要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没有天国,所以你下地狱去吧,在地狱中哪怕成了面目全非的恶鬼,也要将我面前这个事不关己的人给拖到地狱去!”
不仅是她,所有的……包括那山中的人,都拖去地狱吧……
梅生脚下的仍是卑微的尘土,她那双鞋却干净得不像是踩在大地上,在泥土与她那双无比尊贵的脚之间恐怕有一层难以逾越的深涧,由这片沉重大地上所升起的一切情感都不会攀附在她身上,所以此地没有龟裂,地狱中的岩浆没有涌出,怨气深重的魂魄无法伸出利爪将她拖拽下来。
沈寒明的身体已经相当差了,他在赶来炮火暂熄的战场途中感染了风寒。本也不是太重的病症,因他底子虚,风寒很快严重得跟肺痨似的。每日饮食已与护卫他的人隔开,虽不到咳血那么严重的地步,可他原本就消瘦的人现在单薄如风中落叶,夜里每当微微有困意袭来,胸腔里就是一阵闷声难捱的痛痒,咳地嘴角有块擦不掉的白沫,只有服下温热的药汤才稍稍好些。他顶着病的惨白泛青的脸,头发衣裳都是疲惫凌乱之态,出现在战场上时和那些断手断脚的人同样凄惨。
李将军让了准备了一套干净衣裳给他换上,又让他硬是吃了几块油腻的烤山猪肉,在蚊虫遍地的湿热帐篷里休整一晚就要和缅军几个将领谈判了。
伤亡程度等等军情虽早向朝廷禀报过,可那毕竟是多日之前的事,沈寒明本以为夜里将军会和他交代一下近日军中是否其他变数,可等到了后半夜也没等到将军过来,他已隐隐有数接下来的谈判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沈寒明一边咳嗽一边盯着帐外只有他才能见到的阴影,这里已经遍布鲜血,愤恨冤魂和数不清的嗡鸣蚊虫一样多得让人烦躁。
地底下那些掩埋不深还在腐烂的尸身恐怕已被外面那些虫子的蛆钻的千疮百孔,梅生到来也不会让这里变得更糟了。
休息一晚上后沈寒明觉得身体好了一些,刚来这里满身疲惫而无法顾及的东西总算能看清了。与缅军作战我方虽败但敌军也损失不少,他们生于这恶劣之地的民族最不惧怕的就是死亡,眼中闪着饿狼似的精光。
等沈寒明坐到敌军帐中谈判,他更确认了他们要的太多,京城所给予他能拿得出手的条件绝不可能和谈。
缅军将领气势汹汹地张开露出漆黑獠牙的嘴,发酵般的臭味直往沈寒明脸上扑。
他们要接壤缅甸边界近九个郡县的领土,要那些郡县近十万人离开故土要不然得做他们的奴隶,还要三百万两白银的赔款。
沈寒明无声地叹了口气。
痴人说梦,无耻。
沈寒明不认为这场由缅甸皇室私心挑起的战争还能更长久地进行下去,我朝每寸领土都不可退让,百姓哪怕再怎么卑微也是我天朝的子民,怎可做外族的奴隶。至于他们要的赔款压根不可能给的出来,三百万两白银……李将军率军出征户部能拨出来的军费也没有那么多!双方从白日交涉到夜晚,最后也不知是不是深夜腹中饥渴还是对沈寒明不肯退让的恼怒,敌军将领猛拍下桌子,将其震裂,然后一脚踹在桌上,坐在谈判桌对面的沈寒明被霸道的力量连带着摔到了一旁。
他咳嗽了两声,不再说话。
敌军将领冷声道:“倒人胃口的使者!来人,把他头剁下来扔回去!”
梅生跟着沈寒明过来不是为了带来鲜血,她在他身后,扶他站起来。军帐外戒备森严就算只老鼠也不允许在这里打洞,她凭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所有人都能看到了之前只有沈寒明才能看到的带有法力的身影。
她的头发微微飘浮在空中,神情冷峻,肌肤在暗中散出光芒,全身包裹着的不染尘埃的黑衣在凡人本能感知下带有肃杀之气。他们都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魔术,是法术!是传说中的法术!定是沈寒明用了某种代价,召唤出了会法术的妖!
“来人!快来人!”敌军将领急切地喊道。
他喊不过来人,梅生在军帐外设了隔绝人声的结界,哪怕这里面有头狮子在吼叫,外头也听不到。刚刚对方说的那句话也只是做了个嘴形,舌头僵硬地动了动,实际上他的喉管没有震动,他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梅生的蛊惑法术很快扭曲了他们的意志,脑海中只有梅生灌输的想法,他们同意了和谈。
沈寒明能给的条件已够满足他们,用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收回獠牙,温驯如狗。
梅生跟着过来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只有尚有裂痕的桌面证明这里曾经有过冲突。
谈判结束后梅生又隐去自己的身形,跟着沈寒明回到李将军的军队里。
夜里有不少士兵因伤病疼痛难以入睡,沈寒明看到那些伤口很多都在背部胸口,伤口糜烂一大片。战场上除非被炮火击中,否则很难有这么大片的创伤,士兵大多受伤应在在手脚,胸口背部有伤的话上也该多是短刀或者长枪的刺伤,士兵们受的伤显然是穿戴的铠甲不坚实牢固,皮肉被不合身的铁甲磨出的伤,加上这里常年闷热,小伤也能被捂得溃烂。
军队里也损失了太多战马,附近平民家中有耕种农用的马也早就不知道是被我军征用还是被敌军掠夺去了,很多这几日才熬不住死去的士兵恐怕也无法马革裹尸带回故乡,附近的墓地都是满满当当的尸体,再埋葬不了多余的人。
趁着夜色朦胧,军中有人指挥着众人挖了深坑,做那些无法归家士兵们的义冢。深坑附近还有星星落落白色的低矮野花,它们没有花香,无言地聚集在一起,烂漫开放着。
它们是此刻这片大地最圣洁之物。若是没有人的争斗,这里花儿将绵延至湛蓝天际线,蝴蝶鸟儿停落在花草之间嬉戏,这里既热闹,又会宁静得像仙境。
沈寒明走到义冢边看见里头已经有十几具尸体在里面了,那些死去的人衣冠不整,臭气熏天。断掉或者快断掉的手脚以扭曲的角度伸到旁边人的身上,也无人给他们整理仪容,哪怕只擦一擦脸也好。
闭着眼的人还好,没闭眼的人看起来还保持着剧痛的样子像是随时要活过来。
无人能给予他们安宁......
也无人愿意给予他们奢侈的安宁。
只有这个匆忙挖出来漆黑恶浊的深坑是将士们残破之躯的归宿,掩埋上土的话,上面还会开出洁白的花吗?
还是开出来花吧,愿鸟语花香之处能安抚所有将士的魂灵——
沈寒明突然转身将梅生拽到跟前,梅生没有想对这样单薄的人动粗的打算,接着身子坠落,被他推到那埋死人的坑里。
本朝的百姓并不是那些逐水而居,天生流浪的衰弱民族,这场战争不至于立时让这个朝代灭亡,会让国家灭亡的是希望的破灭,本来这场战争该拖得更长才是,到时候即使陛下再怎么沉迷享乐也该把权力从宦官的手中拿出来。
尸体如流沙般不停被人扔下来,人死后鲜血应当凝滞在体内才对,坑中尸体底下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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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到了水源,血液……她能感知到那是粘稠的血液正如泉水般不停涌上来。
梅生在血泊中站稳脚跟,抬头望向沈寒明。
她出乎意料地全无愤怒的感觉,瞬间她看到自己与沈寒明的位置调换,在坑里的是他。
沈寒明早走远了。
而梅生转瞬的幻觉在她感受的时空里延长,她看到自己将他从血泊中拉起,成了拯救者……
李将军没想到和谈会成功,这场战争若胜了最好,输了则更好!他早知到缅军进犯时可以说是欣喜若狂,国家能给他军费是多是少,他从开始就没有太在意。李将军也不在乎君王是怎么统治百姓,只要百姓还服从律法,总能凑到人数打仗。本以为这场战争能给他在朝堂之上更稳固的地位——他清楚,谁都清楚,从来翻不出风浪的缅甸敢开战就定然想要的可不是简单的谈判能唬住的东西。
朝堂权贵们不会在乎死多少人,花多少钱,可当危机来临时平民百姓就不在他们能轻而易举掌控之下了,再多忠君的圣人道理也无法再说给连选择怎么死都难的平民。叛乱与动荡是权贵们所不堪设想,也无法抵御的洪流。他们会需要李将军的力量来对抗一手遮天的宦官们,所有这些设想都是建立在李将军认为谈判会失败!
事与愿违李将军没脸回去,这场战争能平息的话,那下一场战争又要等到何时?
就在我军返回当日,他拔剑自刎,喉管被完全割开,没得救。
李将军擅自将自己比作王朝的利剑,自己折断了自己。期望着他不该期望的,早违背本心的事——希望自己的国家因失去他这个将领而衰弱。
皇帝的宫殿户部已然无法再有足够的钱继续修缮下去,朝廷里因为已经结束的战争和一个就算打了败仗也是宝贵的将军自尽,多出了许多有本上奏的人。皇帝只能暂时从后宫出来,到乾清宫上朝。那些需要上奏的人显然是抱着触怒龙颜的罪责也要皇帝给个说法,皇帝从早到晚又开始不得停歇地动脑子想想该怎么处理一大摊子也不知道有用没用的破事。朝臣们认得奏折上秦牧批阅的笔记,所有的奏折都需要皇帝亲自动手批阅注明他们那些混账才肯罢休。皇帝气的头昏脑涨,事事都要等他来做决断,养着那么多官员干什么吃的!
写字写的手腕酸疼的皇帝又想道:养这些人也不是为了干什么,就是皇权需要养着人罢了,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每个坐在皇位上还想长寿的皇帝都是这么干的,个个都昏庸。
这国家还可以供养天子呢,还不到危急存亡之时,这些人个个就跟兔子似的怕得要死!
皇帝最讨厌这种劳累,张帝师带给他的案牍劳形之苦他不是早就受够了么,这会儿自己又再装什么明君啊?
皇帝扔下粘着墨汁的笔,不耐烦地最后写了已阅,然后指着另外一桌子的奏折对秦牧道:“拿去,你来批,再有人上奏无关紧要的事直接杖责五十!”
秦牧知道皇帝没什么耐心,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不愿意再为这个国家做任何事了。
身居高位者所做之事该比寻常人更加多才正常,个个要享受国家怎能运转下去,陛下不是愚蠢之人,他却有愚蠢之人最要不得的懒惰,若是因为身体劳累无法看奏折,那就不应过度沉迷酒色损耗身体,再好的名医,再好的补药,陛下也恐无法再维持康健。
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骗人而已,陛下只知及时行乐才不枉此生,已无法再听任何劝告。
秦牧替皇帝处理完公文天已经快天亮,他还不想休息,也睡不着,心和身子都像着了火一样滚烫,世上本没有明君,阿谀奉承、逢君之恶没什么不好,自己守身如玉地守着初心要做给谁看呢?
31. 皮囊
多年的养尊处优对凡人的身体没有太多好处,皇帝觉得批阅几本奏折就心力交瘁也不是谎话。他真的很累,一整天都很疲惫,衣裳穿多了会压的他胸口疼,衣裳穿少了浑身漏风哪里都透着寒气,外头哪怕日光明媚,他所在的宫殿里也必须点着炉炭火才能不冷得发颤。在里头打扫的侍女太监总要抹抹额头,怕自己一身的汗滴下来弄污了刚擦拭过的地方。
皇帝年事已高,这样的症状很难不让人联想这是油尽灯枯的征兆,。
正如所有人猜测的那样,皇帝的身体已经无比衰弱,几乎每一日能活着喘气都是靠梅含疗愈的法术在维持。疗愈法术也不是万能的,哪怕疗愈的法术再怎么疏通体内变得堵塞凝滞的血液,凡人身体内部的腐坏也无法停止。
梅含奉命守在宫里随时为陛下问诊,已在宫里住了多日没回去了,皇帝让人准备了沐浴,让他洗洗身上的污秽。
他才没有任何污秽。
他的身体已经很难再产生变化,何来污秽呢。
浴池很大,侍女和太监们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倒满水,雾气在里头缭绕,像潮湿的沼泽,低头看脚面都模糊不清。梅含褪下衣物步入其中,池水已没过他的肩膀,水中还滴入了香露,气味芬芳,他不由得放松了身体,脚立刻就沾不到池底,身子飘浮在热水中了。
梅含觉得像回到了青莲村祭司家中的莲花池了,尤其是那香露的味道,清雅幽深,与青莲的特殊气味竟极其相似,凡人也有太想象力了,连沐浴也能如此奢侈。
青莲村……莲花池,好久没回去了。今生也无法再回去了吧......
梅含捉摸不透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柔软起来,他怀念自己诞生之处,像突然克制不住地发了一场陈年旧疾,怎么也压制不住这念想。他还回忆起了父母,父亲不重要,他已经完全遗忘了父亲的脸,他记得母亲,也只怀念母亲,他可爱的母亲有头浓密的长发,是他唯一认同的最纯洁的人。
水流进梅含口鼻中,他沉溺在了水中,一丝气息也没吐露。这里就像母亲腹中,温热的水能舒畅地从他鼻子口腔流通,肺部也不排斥这里的水,他睁开眼也不干涩,而且这里只有他一人,他可独自享受着母性之水的围裹。
“梅含。”
还没等他享受多久这种舒服的感觉,他脑中跳动的记忆又使梅生的幻影出现在池水里。
她在喊他的名字,在喊因她而生的名字。
“你是因梅生而生。”
梅含又记起祭司对他说过的话。
你是因梅生而生,因梅生,你才存留。
在母亲体内时注定由她先睁开眼,因为她睁眼了,所以他才能在她仁慈的默许下获得养分生长。虽是从最眷恋的母亲体内出来,但在母亲腹中他的养分一直都是梅生给的。
梅含是寻找法术真理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他眷恋□□的踏实,尽管就连最喜欢的母亲也与他的灵魂毫无关联,他仍时常对自己能活在世间高兴得泪流满面。
法术的真理能不能找到梅含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结局,只是他想要的结局必然要与梅生一同找到法术真理。
法术的真理……可以完成梅氏族人中所有灵魂的愿望,还要等……要耐心地等待下去。
外头侍候宫女见梅含还没出来,喊了几声也没回应,也顾不得礼数直接进来了。
梅含霎时从水中出来,攀附在池壁上:“什么事?”
“奴婢见您洗了很久,担心您是不是晕在热水中了,需要喝些冰饮吗?”
“不了。”
梅含也洗得差不多了,踏上浴池中的台阶,洁白的身体徐徐从池水中出来。
侍女伺候过宫中不少主子,她不是有意想去在意梅含裸.露的身体,只是他刚从热水中出来,皮肤竟没有被泡的泛红,仍然苍白不见血色。她拿来布巾为他擦拭水痕,因此更凑近地看到了他的皮肤,是烫的、也柔软,但里很难相信皮囊下竟有血有肉。
她看不到梅含肌肤上的任何纹理.....梅含除了眉毛头发睫毛外,浑身没有多余的毛发,最细小的绒毛也没有。
梅含抬起她下巴:“你怎么了?”
他年轻得刚刚好。
她肯定这个像冰肌雪骨铸就的人恐怕会永远这样年轻下去。
侍女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她惧怕这看似完美的却像死去的、被冰封尸体一样的人。
她垂下眉目,暗示自己要冷静下来,可还是颤声道:“大人,我为您擦干净了……现在要换上衣物面圣吗?”
皇帝对沐浴更衣完的梅含感到喜爱,梅含身上香露气味钻进他的多日堵塞鼻腔,干渴的喉咙也因见到梅含清凉。
“梅含,你今年多大,十六、十七?”
“回陛下,微臣二十六。”
“二十六?”皇帝浑浊的眼瞪大了,叫得破音:“不不不,你骗朕,你看起来最多十七啊!你过来些,离朕近点!”
皇帝此时与不久前伺候梅含擦身的宫女如出一辙地在精细入微地盯着他。皇帝还扯了扯梅含的衣领,露出他更多如同细瓷的脖子。皇帝批再紧急的奏折也没有这么急迫仔细,他道:“你的下巴和太监一样干净,皮肤则像个孩子……若不是你侍奉朕多年,朕都觉得你只有十四五岁。”
梅含整理好自己的衣裳,他现今与曾经自己十四五岁的模样还是有差别的。
世间那么多烦人的事,真情真义都是粉饰过头的虚假险恶,人人虚伪自私,天地间没有真正的灵魂归处,连世代先祖埋葬的皇陵也不能让皇帝安心长眠。身处宫廷深处,皇帝这辈子与诗词歌赋中的山川美景没有相见的机会,不过能碰到、看到如此神奇的青年,那遗憾也不复存在了。
只要还是肉.体凡胎的人,怎能不被酒色迷惑呢,可惜酒色如慢性毒药,肉胎凡身无福万年消受。
如果梅含是个女人,皇帝真想咬一口他的皮肤,试图吮吸他青春之气。
“朕从未见你身体不适,连你的咳嗽声都没听见过,你平日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回陛下,粗茶淡饭而已。”
“粗粝的膳食能养脾胃,但朕咽不下去,你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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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用特殊丹药?若是有丹药可以让朕回复青春长生不死,朕愿拿半个天下换……”
人想不切实际的长生不老时,死亡总会在不久后光顾……
“疗愈”在梅含所有法术里最耗费法力,如果梅含要托起一块千斤巨石也比现在给皇帝修复身体要轻松得多。
秦牧这条忠犬这两天和他的主子皇帝不约而同都病得不能下床了,孙倪趁此机会理所当然地接替了大部分秦牧的工作,对此可能有异议的人他早让梅生用蛊惑的法术压住了他们的反对之声。
孙倪骨子里更似地痞流氓,他早在见到会法术的兄妹之前已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做了宠妃宫里的总管太监,宦官之中除了秦牧,现在数他的权利最大。
他在年轻时就知道做事不应在乎手段是否卑鄙。
出身恶浊对卑劣早没有羞耻心的孙倪天生更善掌控人心。何况有梅生在,掌控人心这事现在更不费吹灰之力。
阅了这几日的奏折孙倪深感这个国家要能顺利运转比他想象地要更为繁琐,很多看似简单的事要实行起来比登天还难。虽然那么比喻不太对,也难听——那些本就是已经锦衣玉食的人轮到他们做事个个都比皇帝还懒散。本朝不论简单还是繁难的事情都需要官员来执行,旱灾、涝灾、火灾、虫灾、瘟疫……这些年年频发,出现在各地的国难都需要这些人数众多的废物去做事解决,他们要钱要粮很正常,可要的东西太多了,又需要派人调查,可派谁又要选择,处处都是重复的简单问题,不是能懂人心就能决断好的。
若不是梅含在皇帝身上消耗了太多法力,孙倪真想让梅含到秦牧那里给他治一治,这些国事暂还离不开秦牧的亲自操劳。
陛下的身体如同干海绵,内脏空洞地在渗血。”梅含将皇帝的病情告诉给孙倪听:“我想,疗愈的法术在他身上已经越来越难以维持。”
孙倪道:“听说陛下说起了长生不老。”
他看看显得比同龄人更年轻的梅含问道:“法术是否真有延长寿命,延缓衰老?”
“衰老也为一种疾病,疗愈法术不间断的治疗内脏,确实能让人长生,若想不老也不难,把表面那层连带着头发的人皮完整地扒了,只要还留着口气,疗愈之术就能重新让人有新的外貌,想变成三十岁、二十岁也可以。”梅含道,“但没有人,包括我们会法术的梅氏族人,先不说能不能有我一般多的法力,谁也不能永远用法力来达到长生不老,您当年来到青莲村时,见到的我们的祭司,不是也是有银发白须的年老外貌吗?若是那么轻易能长生不老,一个小小青莲村,早装不下我们族人了。”
青春之貌不过皮囊而已,越是年轻就越象征着精神不健全,斑纹如脑中刻下无法褪色的文字,智者永远不会一副少年面目。
皇帝愚不可及,为这样的人延长寿命也梅含也厌烦,他道:“现在还要陛下活着吗?”
“还麻烦你继续给皇帝施法,尽量延长他的活下去的时间。”
孙倪看了看那怎么也批不完的奏折,在找一个最不像借口的借口:“我不想弑君呢。”
32. 牵引
衣裳分明是黑色,粘上黏腻的血后却好像比白衣染墨更明显。
这深坑中的尸体还在一具具往下抛。
这战场深坑里死去的人要比梅生用“蛊惑”法术杀死的多了百倍不止,但没有一人是直接被她动手杀害的。
梅生在青莲村与梅含修习法术时杀过的人也很多,她也曾满身鲜血,偏偏这时觉得自己这身衣裳脏的难以忍受。它被鲜血浸润后好冰冷,贴在她的身上,像锁链,要穿透她的皮肤,压制她的力量,将她锁在这满是尸体的坑里。
这里堆积了多少人?还要再扔下多少人?
一百、一千,还是一万?
“啊……啊……啊!”
“呜……呜……呜!”
她听到了哀怨的呜咽悲鸣声,战场上身心俱疲的将士们在深夜里不会发出这样耗费体力的哭声,不是活人发出来的——是魂魄在哭嚎!
那些死去士兵的魂魄刚刚脱离肉.身,还在被生前的执念困在这里徘徊。
“何必哀鸣……”她低声道,“已经结束了,痛苦在肉.身断掉呼吸的瞬间已经终止,散去吧。”
不论是梅生的说的话,还是她的“蛊惑”法术,对灵魂是没有约束作用的。
灵魂被生前的执念束缚,那些意志的能量远比她想象的强大,不会那么轻易散去。
他们不愿去天国也不愿意去地狱,尽管这一生过的迷茫万分,但不愿遗忘。死永远不是魂魄走向的尽头。他们当然可以再次轮回转生,可还是不愿遗忘,不甘心这一生追求的理想、信仰泯灭,执念拖拽着他们,不愿这样无意义的死亡。
魂魄们什么也没有拥有过,什么也没办法带走,这才是徘徊在这里的原因。
无人能超度他们,慈悲的佛祖也不能,何况这里会法术的只有梅生,没有佛祖,从来就没出现过佛祖。
梅生踩着尸身爬上来了,刚刚还能看见皎洁月光的天空云层忽然快速流动,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她没有施法让雨从她身上避开,由雨水冲刷一身血污,随着衣摆滴出的血迹,她觉得已经全然湿透的衣裳反而没有那么沉重。
“您可不能淋雨!”一路护送沈寒明的士兵为其撑伞,“那坑里尸体已经填满,马上就埋,您就别再这里看了,早点去休息,您别忘了,您的风寒还没好。”
沈寒明道:“不能等雨停了再埋葬吗?”
这样匆匆忙忙……好不像话。
“又不是棺材下葬,顾不了许多。这雨下的诡异,不赶紧埋了怕是魂灵不得安息。再说我本以为进了敌军营帐,您恐怕是很难再出来了,这场谈判太顺利了,还是早点埋葬完死去将士们,趁早回去复命,万一敌军反悔的话……我们可没有还手之力。”
大家都很怕。
天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照亮帝国层层黑暗的太阳,所有人都依稀明白这份和平太离奇。其实不明白真相更好,到底虚假的和平还能维持多久呢?无知其实更容易活着。
好可怜……
“好可怜哪……”
梅生先是听到一个魂魄这样叹道,然后她又听见一个灵魂在说同样的话,那叹息声非男非女,柔软空灵。
不是那深坑里的万千冤魂,是上面来的,坠落而来,四面八方,支离破碎。
她将法力凝聚在眼中,终于看见那些灵魂是被封印在满天水珠中。
这场雨确实下得很奇怪,不是因为她法力的影响而下,是顺应坑中那些怨魂的哭嚎而降的净化之水。
那些声音细听更像女人的声音,像母亲在安慰哭泣得没办法停下来的可怜孩子。
回到京城后梅生很久没再见过梅含,孙倪也久住在宫里,没再吩咐她做事,她和苏博少有地整日都在一起。她的屋子也只用苏博来收拾,她只要不出门,就觉得世间好安静。
梅生知道这里不是战场了,这附近也没有埋了很多死人的深坑,但总能想起那日战场的数万人尸体交错埋葬荒野的场面,她不是觉得那很恐怖,给人恐惧最深不是眼中所见,是她的耳朵里又响起的灵魂们的声音。
她与梅含灵魂相连,虽然她汗毛直立的感受不能同样传递给他,但她觉得随着天空雨滴落下来的灵魂碎片的声音梅含应该同样感受到了。那些灵魂的声音她好像不是初次听见......那么震撼,久久让她回不过神。
她与梅含感到灵魂相连的时刻似乎并不能准确的判定,之前让她意识到与梅含灵魂相连的时侯不多,一次是自己体内的灵力因修炼突破瓶颈爆发,还有一次是与梅含共同施加求雪的法术。
或许梅含什么也没有听见。
就和她已经体验过无数次蛊惑法术的后遗症一样,战场听到的是幻觉也不无可能,只是这次持续的时间前所未有的长……
“喝点水吗?”苏博给她端来一杯茶。
梅生不渴,但她还是接过杯子,小口抿着,让一点点水润泽她没有气色的嘴唇。
如果梅生不需要为了某个目的杀人,她比世上大多数人都宽容的,至少比大部分强者都要宽容。不会因为别人冒犯,也不会因为看不惯谁,而轻易用法术展现她与众不同的强大。
苏博握住她另一只没拿杯子的手放到唇边吻着,轻柔的爱意她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也不觉得厌烦。与孙倪接触她也是这样,她当然觉得孙倪的沉迷弄权耍势品味低俗,但从不觉得他追求会让她嫌恶,从青莲村出来之时祭司告诉她一切都要听孙倪的,她便一次都没违抗过孙倪的命令。
从始至终她排斥的只有梅含,他是自己还没诞生时就见到的第一个人,她本应像全天下兄弟姐妹那样爱护他,可她做不到。他是自己追求不知为何物的法术真理的竞争对手,她做不到不在意他会她不善修炼的“疗愈”法术,她讨厌总是在做噩梦,更讨厌自己在清醒时也体会不到愉悦郁郁寡欢。
这所有的刻进她肉.体深处,灵魂表面的痛,他身为她的同胞兄弟却从没体会到,这就是她排斥梅含又在意梅含的根源。
最让她不愉快的就是她的恨可能是单方面的,梅含的隐藏想法,他会因什么而感到发自肺腑的喜怒哀乐,她从不能通过灵魂相连的那一刻知晓,自己的感受则像白纸,那么显而易见清楚分明。
“好可怜啊……”
苏博一怔,听到了有谁在说话。
不是梅生的声音,只听见了那么一声。
苏博想问问梅生有没有听到,看向她时骤然被她眼中没有流泪却悲伤的神色感染得揪心。
她总是陷入他人无法知晓的心境,超然物外,苏博会自责是不是送给她的茶太苦,会担心是不是不该待在这儿,亲吻如果只满足他自己,而她其实不愿意,那他是不是要先问问她的意愿,或者赶紧离开,让她独处。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他做不到。
刚才似乎是幻听的一句话让至今他的“做不到”从做不到“不爱她”变质为做不到“离开她”,他想看着她,他想知道她为什么看上去很悲伤。
梅生因孙倪的命令去做的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那些普通人现在不因“蛊惑”牺牲,也迟早会绞死在战乱疾苦的命运车辙中。
她天生邪恶吗?
苏博对她的爱恋已经到了在怀疑人真有邪恶善良之分么?
要是人能不分善恶就好了。
她至今杀得人也就做不得数,她至今造的孽也不需要偿还。
想到“偿还”,苏博立时怀疑起了世上有无比梅生、梅含更强大的人,如果他们是至强,梅生是不会感受到悲伤的,悲伤是弱者的特权,老虎这辈子都学不会像兔子那样发抖。
梅生的悲伤仿佛成了一件好事,她似乎也可以融入于无数人为之担忧的命运。
她似乎可以在善恶之间偏向善。
肯定梅生似乎可以为善,苏博觉得高兴得流泪。
他们身上确实牵动着可以叫做命运的丝线,那被种下的“因”穿越了时间,从久远的过去,到遥远的未来皆有影响。
......
青莲村的祭司梅清捧着池水中的一对并蒂莲花,将那朵稍小的摘下来扔了,只低头嗅闻那朵更大些的,自言自语道:
“梅玉,你到哪里去了?上去了吗?”
青莲村后山瀑布底下连接着的潭水咕噜咕嘟地正冒着气泡。
多年前梅玉常在此处修炼法术,在潜入深水长达一天一夜即将精神溃散溺水而亡时,她那水下无法睁开的眼睛突然能看得一目了然。
幽深的水中盘踞着一条龙。
龙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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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晃动,密布的扇形鳞片一张一合地扩张再收缩。
龙没有敌意,张开巨口吐出一团烂水草。漆黑的深水里不长植物,那也不是水草,没一会儿“水草”仿若吸收了水分,舒展成了人形。
梅玉肺部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气泡在黑水里发亮,她以为接下来肺部会剧痛,但是她发觉自己不需要调动肺来吐息,自己的皮肤上正吸收这里的水分,水再从她的口鼻中自然而然地吐出来。
新会的法术也不及见到龙和这“水草”惊奇,梅玉搂过这人形的东西,与它在水中嬉戏,追逐,它没说话,她却听懂了它无声地诉说。
它是灵魂,与她同根同源,在数万年前坠落于此,掉入了这个世间至灵——龙的嘴里,龙将它护在口中,獠牙刺破骨血但灵魂却毫发无伤,完整的保留了生前的记忆情感。
“被龙的獠牙贯穿而死不疼吗?”梅玉同情地问道。
“是挺疼的,但也疼不了多久,我很快就死了,灵魂在这里是不会疼的。”
梅玉疑惑道:“在这里不会疼?”
“在上面会疼。”
“上面,是哪里?”
“在天国之下苍穹之上,那安放我们灵魂的笼子,我们灵魂在那里会痛,我们是遗落人间无法回归天国的神,我很幸运死后被龙留在这里,不用在笼子里被大家推搡踩踏,也不用被烈日炙烤,那可比我的死法疼得多呀!”
“神?”梅玉感到好笑,“我这样的也算神。”
“用凡人的判定方式看,我们的确是神,能实现人所有的愿望,不是神是什么?”
它讲述了一个很长很长毫不精彩的悲伤故事,那个故事有它,有她,也有无数青莲村的同族,都馅在泥潭般的悲剧里。
一个无情无欲,姑且叫的好听一点的东西,叫它神吧。
这个神回应人的祈祷,化成千千万万个人身,从天国降临人间。空有强大的肉.体却没有人那般强大的灵魂,神很快厌倦人的祈祷,也害怕自己有喜怒哀乐的感情,连获得生命有一副肉.体也厌烦。神后悔了,想回到天国,抽离自己的情欲,做回和石头、风、水似的没有感情的神,但神界已经没有通道再让那么多化身回去。
在化身死后如果不重入轮回再尝一遍喜怒哀乐生死流转之苦的话,那么便会滞留在天国之下苍穹之上的高台,就是这“水草灵魂”说的囚笼——被烈日炙烤,互相推搡的落脚处。
就连囚笼也是分裂的灵魂们争夺的地盘,宁愿承受烈日炙烤,他们也不愿入轮回,成为有肉.身的人。
青莲村中的还活着的梅氏族人都是在高台上争抢不过的失败者。
“没有一点办法能让我们回去吗?”梅玉问道。
“不知道,我不聪明嘛,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的来历,你可以想想法子么?你看起来很聪明,法术学得也好。”
“变成灵魂在天空高台上打架用不了法术吧……”梅玉遗憾地说。
梅玉只好自己想了想办法,如果神因为人祈祷的力量坠落天国,或许也能用这种力量将他们所有人送回去,人的意志是万能的,比法术更加超凡,只是凡人自己意识不到。
她又学会了通灵天上那些同胞们的法术,告诉他们:“用我们的祈祷的意志再将一个神拖拽下来吧,不要让它分散,尽量完整地保留它的天赋力量,让它无所不能,让它代替我们寻找世上意志最强烈的人,用他许下愿望的意志力量重新送我们回天国。”
“好可怜啊……”高台上有一个灵魂说道,“让它独自承受凡间劫难,将我们送回去,岂不是要留下来。”
“它也能回去。”
“胡说的吧。”
“我是胡说的。”梅玉承认,“就连我提出的这个计划也是胡说的,但你们不想试试吗?”
高台上的所有灵魂都同意了,除了一个……
梅玉让大家挤一挤推一推,将它从最中间的位置推倒了边缘,无情地将它踢了下去。
魂肉归位。
那个被所有伙伴推下来的魂魄坠入人间时,就到了入尘世的梅玉的腹中:“我本来也有计划让一个人陪伴她。与她相遇吧,让她不至于孤单一人承受那么多的夙愿。你想做她的什么呢?朋友吗?还是自作多情的爱人?”
33. 妄想
从神境跌落的我们是其中之一,我们也是共为一体。
我们的怜悯在现在想来仅维持了弹指一瞬那么短促。
欢乐不再使我们欢乐,悲哀却使我们更加悲哀。
没完没了的欲.望和祈求从大地上生长,肆无忌惮地掠夺花的香气,鸟儿婉转的鸣啼,如藤蔓缠绕住我们。为此我们不得不从一化作千万,试图逃离,但藤蔓太多太密,还生长着带倒钩的尖刺,我们竟无一人逃得掉,纷纷被贯穿,被拖拽,羽翼折损,再无法扶摇直上。
看似不染尘埃的身体,早就满是泥泞,包括我们的灵魂,也已染得再也祛除不了里头的喜怒哀乐,重回纯白了。
不甘困于笼中的我们允许自己的身体里融入凡人的骨血。如在水中扩散的墨汁,世世代代用我们的力量与所有天下人的命格连接,我们要掌控那里欲.望最强烈的人,操纵他祈祷一个颠覆天下命运的愿望。
如果能做到,我们终将合为一体。
喔……
独有“它”不能留下,它只有皮囊是与我们相同的,它的灵魂可不是,它是被创造出来的,是无中生有的,在所有的同族汇聚成一后,它既不能永享宁静,也无法像人那样寻欢作乐,它会消散。
……
皇帝命人在寝宫中搬来一架小床,让梅含与他同吃同住,即便身边没有伺候的太监和宠爱的女人,他也片刻离不得梅含。皇帝已经难以从床上起身,一日仅能灌下半碗汤药,多了则浑身冒虚汗狂吐不止。自他病重以来快速消瘦,原本臃肿的身体现在倒是轻的像一张椅子。
每天伺候皇帝的人都得忍着恶心去掀开床上那绣工精美的绒被。
里头至尊贵体,真龙之躯,现在不过是一摊黏黏糊糊发臭的猪皮。
需要掀开几层沾满病气臭汗的皮才能清理皇帝闷在里头的尿渍稀屎,要是有谁再说天子是真龙之身,金玉之体,看到这幅样子还说得出来的话那可要笑死人了。
现在皇帝也不要妃子陪着,他唯一还想见的人只有梅含,昏沉时也要沙哑地询问:“梅含在吗?他还在这里的吧?”
梅含就在床边,皇帝需要费力地抬起眼皮捕捉到梅含扩散的重影。只有在皇帝彻底昏沉地睡过去,梅含才能出去透透气,宫里也给他准备了一份精美膳食,但大多只吃了两三口就撤出来,对比同样少食的二人,梅含长身玉立宛若仙人,皇帝则快要像头瘟猪似的烂在角落里,越是到了这不堪时刻,人就越想看到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试图吸取美丽之人的精气。
孙倪都怀疑起梅含已经能像他妹妹那样自如使用“蛊惑”法术了。
“要是我会用,该让皇帝离我远点,他可臭了,整日只能看见陛下我也难受。”梅含道,“我用的疗愈法术消耗巨大,别说没有多余的法力“蛊惑”,就算有,我的天赋也用不了。”
“义父……”梅含现在少用这个称呼喊孙倪了,突然这么一叫,孙倪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听。
“可能您也注意到了,蛊惑法术用起来也有代价,要是只蛊惑别人做些简单的事到没什么,但要是彻底蛊惑住别人的思想,那就不简单了,需要承受掌控他人一切情感,就是需要绝佳的精神力,我虽然是纯粹的梅氏族人,但您不觉得我和您是同类,更有凡人的欲望吗?”
说得不错。
梅生总在追求他人无法理解也不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什么能让她快活,她很少脱下她从青莲村带来的衣裳,那黑漆漆的布衣哪怕装饰再多银饰也显不出富贵,只让人感到阴森。梅含则比她会享受多了,他从不会直白地讨厌金银财宝,对孙倪的逐利游戏也不鄙夷。梅含不爱喝酒,却总像饮过佳酿似的,眯着眼在享受着被凡人仰慕。
“陛下能成为陛下,必然有些真龙天子的命格在身上,说不定他瞧出来了什么。”孙倪道,“上回他说想吃仙丹,是不是后来没吃?”
“本来我也是用法术疗愈,正打算找几味药做个丸子糊弄,陛下说不用,还是让我看着医,该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
“陛下的祖父沉迷炼丹修道,他和父亲在做储君那些年一直被冷落,被满朝文武的官员蔑视,陛下不想承认自己也会变成那样糊涂求道的人。”
“义父会害怕死亡吗?”
孙倪轻哼道:“我即便立刻死去也没什么遗憾!”
死亡没什么好值得在乎的,所有的生命都是暂时留存在天地间,呼吸吃饭睡觉这些都是枯燥的行动,除此之外的事情大多数又是为了安稳吃饭睡觉的身不由己的事情。人与人就是力量差不多才有统治者,分明都长得差不多,分明流着同样温度的血,却用那么逻辑缜密的故事作为枷锁,达到用无能的身体再压制同样无能的身体,这不是简单能解脱得掉的规则,如果人们的记忆能持续到来世,恐怕为了脱离规则就没有人害怕死亡了。
死去也即为新的开始。
孙倪问道:“梅含,你实话告诉我,法术真能长生不老吗?就算对陛下不起作用,对你对梅生也没用?我的眼睛还没瞎,你和梅生的样貌已经停留在十七岁了对吧?”
“我们体内多了的法力让身体比起肉.体更像石头,时间的流逝在我们体内会变慢,所以显得年轻,并不是永远会保持成这模样一成不变。等到六七十了,肉.体被大地吸附,法力流动不那么通畅后,属于衰老的纹路一下子也会显现,但若是讨厌那样,再多修炼调动法力也能稍做弥补。”梅含道,“如果法力充足,我们可以说无所不能……唯独“长生”法,我没有见过同族人修炼过,无人渴望长生。”
梅含的眼眸边缘密集的睫毛在发颤,在他皮囊底下波动不止的不仅有法力,还有能引起孙倪共鸣的感情。
孙倪道:“那你们渴望什么?为了什么来到人间。”
“为法术的真理。”
那是什么可笑的玩意儿?孙倪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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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摸着要发笑的嘴角,“不为财,不为色,不为名?融入不了凡人的感情里,还试图在人间找法术的真理,做梦吧……”
“我现在真觉得自己在做一场狂热不自知的梦。”孙倪道,“遥想那个神秘的清莲村,我仍然像昨日才去过那里般记忆犹新——”
青莲村如同被人精心打造,沉浸在水中的世界。花草树木分明看着是静止的,也没有风,但余光总觉得那些芳香的草木也有双眼睛,也有会说话的嘴,它们似乎在跟着走进这里来的异乡人做些不易察觉地举动。
外界烈日炎炎,青莲村阳光柔和明媚,让孙倪说不准如果这个村里他什么也得不到是否会真的下令烧杀抢掠……
“蛊惑”法术对他没有什么作用,但那里——青莲村如水那般质感的仿若幻境的水土里,孙倪觉得自己的言行被控制了,还是在他清醒着的状态下被控制了——
孙倪初见梅含与梅生的术法也害怕自己会被这力量伤害,他不在乎他们有什么目的,他清楚,他们的心与他要追求的毫无关联。
孙倪道:“我仅仅出于好奇才问你的,梅含,我是问你,问你藏在体内那颗心,不是为了得到你不真实的回答,你这个人有想要的吗?你是为了什么目的跟着我的?”
“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梅含道,“光是在这里我就已经满足了。我也喜欢人创造的规则,钱财名利很有意思啊,否则我怎么一出青莲村就爱穿丝绸的衣裳,我也爱金银珠宝呢,觉得它们很配我,至于美人嘛,我倒是没什么想和她们亲昵的打算,但我不是不懂情爱,我挺喜欢自己的,我除了爱自己之外不会爱上任何人。”
“自己爱上自己,你自己……对你自己还有欲.望吗?”
“不可以吗?”
“我头一次听到这么个说法。”孙倪笑道,“那是怎么个爱法?”
“我喜欢自己身穿华服备受他人崇拜,但我不是要做皇帝。我想要世人哪怕没有蛊惑法术只要知晓我的名字就能敬仰我,凡人得知道我的力量,将我视做可以为之献祭一切的至爱尊者。要是能实现这个目的,我想让一切变成永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持续上千年上万年直到我厌烦为止。”
孙倪听的发懵,他最不擅长听莫名其妙的话:“我觉得你还是想当皇帝嘛,而且要想做得比当今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荒诞无稽,你要做昏君,不,你这不是要做暴君嘛!”
孙倪哈哈大笑起来:“行啊,没有蛊惑法术怎么可能做到,能痴心妄想也是你更像我的地方,我很喜欢啊!要是能做到,我真想为你见证呢!”
梅含不是在讲不可实现的妄想,他知道自己说的会实现,需要等待罢了——只要他能长生不死就可以!
梅氏族人里有人活到三百岁,也有人活到五百岁,但他们还是选择死去,不愿再修炼,也厌烦活着的空虚。
梅含要做同胞里第一个想长生不死的人。
34. 例外
文武百官上奏的天下事大部分都已交由皇帝养的宦官们全权处置,这个还在喘息运转的帝国中,皇帝个人的思想只剩下点头和摇头。大多数时候皇帝又在昏迷的状态,连最基本的询问都成了没必要的多此一举,所有的是非对错都凭这群无根之人来判断。
不论靠读书考取功名,还是祖上蒙恩庇佑得到官位的人,最最痛恨的都是太监掌权。跪在那群出生卑微,身有残缺之人跟前,听太监念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圣旨,比舔母狗臭屁股还让那群官员恶心。他们对太监有严重的偏见——宦官身上承受过最严重的暴力,宦官奴才绝不明白什么叫中庸之道,要么将事情处理得太过严谨理想,要么就一塌糊涂烂得不知从何说起。
每朝每代权势滔天的宦官中没有哪个皇家最高等的奴仆会穿着粗布麻衣,就连最矜矜业业近乎工作量大到可以说像自虐的秦牧,他每年除去明面上的俸禄,受到的赏赐堪比当朝最尊贵的亲王殿下。只要成了皇家套上金项圈的狗,哪怕成了残缺的狗,宦官都是整个朝廷里最忠诚的,他们日复一日地被训练成摆平皇帝烦忧的工具,而皇帝烦忧总是这里有一处,那里又有一处,没完没了……说他们一点不懂得中庸之道那也不可能,反倒因为他们太懂各种压制权臣势力的法子,促使部分真正在做事的人不能站到明面上被针对,还能顺便维持皇家特权集中——手段可比学富五车的臣子更懂先贤那套控制人心的中庸之道。
就是因为做得不错,不满意的人反而越来越多。文臣在宦官身上使不出反驳的劲儿,有人就指望着武官们能想出什么招数压制他们。司礼监底下管着的锦衣卫共五千人,至少一半都被梅生用法术“蛊惑”,武将在京身边可没有千军万马,锦衣卫的人手足够将京城所有的官员控制住。
这个王朝延续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看似让天下学子有奔头的科举制度已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世家,不论是沾了皇亲的旧贵族还是新势力的权贵,他们也不全是混吃皇粮的吸血虫,很难一件实事都没干,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在互相残杀,做着卑鄙的争斗。凡是卑鄙的斗争都像一个穿着坚不可摧铠甲的人却在经受着腹泻的苦楚,世家既然不能压制宦官势力,指望一直被所有忌惮仅有乱世才能获得爵位功绩的武将对付宦官也是白费心思,他们自己的铠甲也都是腌臜之物,忙着清洁自身,哪有脑子对付全是心眼儿的宦官们。
不论哪个元帅将军,哪怕再有威名,如果没有钱财就掀不起什么风浪,天下钱财早在数十年前经由司礼监掠夺掌控大半,宦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这个事实终将还是被众多臣子所接受。
司礼监秉笔太监虽还是秦牧,但他的病也和皇帝一样反反复复不见好,整个司礼监、锦衣卫、再加上那些照看皇帝、娘娘、亲王的宫女仆人,这些人早就只听孙倪一人的吩咐。皇宫里传出来的圣旨与命令全由孙倪来拟定——吏部又选了谁任职、户部又征了多少税、兵部又要多少军需……这些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的事,通通都只凭孙倪的喜好来做主,他厌恶吏部推举上来的人是几个世家子弟就通通不准批红,户部征税比往年少的多,他又打算用上宫里的老法子,派几个宫里的人宰几个江南勾结官府的商家,至于兵部要的军需……国家刚吃了败仗,他压根也不可能给的出来,能拖一时就是一时。
孙倪还有梅含与梅生,他们有法力,所有到时候他掌控不了局面都有这最后一手兜底。
他不像鞠躬尽瘁的秦牧,到了夜里不管有没有处理好公文,他都要放下披红的笔,毫无顾忌地进入皇帝的后宫挑挑拣拣那些皇帝许久没碰的女人们。
为了掩盖他还有东西的下身,那也不必次次都喊梅生进宫来给这些妃子们用“蛊惑”的法术迷惑,梅含特质了一盒药丸,有让人软弱无力神志不清的效力,孙倪挑了谁的当日就会送上一粒药丸让那人服下,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就能让他为所欲为了。
帷帐之内孙倪压着一具动都不动跟尸体似的妃子,他对男女之事的狂热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体内分明还有一丝丝的梅氏血脉,却连任何属于梅氏的影子都看不到了。若是说起什么法术的真理他也只会嘲笑那莫须有的理想。
而孙倪不知道的是,一旦他死去了,其实他也将追求那术法的真理。
所有梅氏族人的出生都需要祈祷。
孙倪的诞生不是却青莲村的祭司祈祷而来,他是例外。
规则之中总有例外……
就如最初那满天的神明都是无心无情的,却偏偏还是有一颗坠落了。神明分散的所有魂魄里掺杂着无数的情绪,总有一些最初容易动容的情感融进了某个裂开的魂魄里。
那个魂魄入了人间后便在无意识地反抗神性,在神与人之间有时候会选择神,但更多次轮回的时候选择了人,那灵魂希望成为人,不论成为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当然在最初的几次轮回里,想成为的是好人,是英雄。随着轮回次数的增多,怜悯与动容逐渐残留在生前的那些肉.体中,被赞颂的美好品质和摄入身体的五谷杂粮同样在不断新旧交替间消融,在体内有了凡人血液的肉.体多出来的“人性”让有着神的灵魂的身体变得更像人。
神性并没有那么多智慧。
因人的祈祷而落去凡尘,又后悔拯救人的神本就没有能力将人间弱肉强食自相残杀的本性扭转,他们自己都差点陷进去,所以才会聚集于山中。
这样搅动天下祈祷之力的轮回不是第一次……
天下的命运对堕落的神来说很好掌控,只要靠近凡人的皇帝即可做到。通常靠近皇权的人无不是醉心极欲。
实现极欲之人目的最快方式也是执掌权力,往往从深山清莲村出走的梅氏族人兜兜转转都会聚集来到当世皇权执掌者的身边。如果不求长生那么他们便能借住偶尔灵魂的共通让远在青莲村的祭司祈祷诞下后代,那些后代血脉虽衰弱,也可能分散飘零一段时日,但最终还是会因各种机缘巧合重新回到天下生死祈祷轮回的游戏里,他们在没有第一代青莲村出生者记忆的情况下或许以为自己一步步成为位高权重恶人是身不由己,殊不知皆为命运天性使然。
记录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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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的倾国祸水、乱世枭雄、巨蠹奸佞不是那他们自己便是他们身边来往亲密之人大多都是青莲村梅氏族人的后代。
他们之中曾为了转动天下命运而创造最虔诚祈祷的计划失败了无数次。他们出生在村外,有法力或者用过法术却不自知,身为有法力的神的化身却在人的法则下浴血斗争,在死前他们之中不少人也以为自己是天生怪胎,魔怔了,若是之中有人能回到青莲村的话说不定就能更加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出了青莲村或者诞生在清莲村之外的神的分身们都在人间待的太久,他们没有面对灵魂同族的亲近感,所以没有人再回到青莲村,除一人外……
只有孙倪一人,那法力单薄、在凡间游荡已久的魂魄归来了。
他的到来被尚未走出青莲村的梅玉预知过,那个好奇心求知欲深重的梅玉在生前就能看到了灵魂,她知晓了同族不断挣扎轮回的游戏,知道自己那身法力因何而有,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将要到哪里去……
梅玉为所有的同族出了主意——推下那个最边缘的灵魂,让他再次开启轮回,他要比人还贪婪,要比我们至今所有的夙愿加起来更加执着的贪婪。
当他引得天下生灵不得不一个个跳下死亡深渊时,那个能捧起芸芸众生不断传递祈祷之力托举着他们回到天上神界的人自然会现身。
谁都无法自己把自己举起来,法力或许能使身体飘浮踱步在空中,但去神界要用的从来不是法力,是意志——神没有,要借助人,神的魂魄又分散破碎,并不能完成那个最后祈祷的愿望,所以就拽下来了另一个神……
梅玉确定这将是最后的轮回。
一旦这轮回结束,世间就再无神的法力干扰。法力尽管带来过灾祸,但缘起于凡人间的尔虞我诈,贪得无厌,最初那些法力是带来过希望,促使凡人开创过文明。
沈寒明追忆起梅弦说过的话:“不论是现在这个王朝,还是以前的王朝说不定都是因为法力而开创,又由法力而灭亡。”
不要伤心了……
他又忆起她另一段话:“要是世间再不存在神,那么在未来有灭顶之祸也就绝无生机希望。”
沈寒明正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突兀地嘶吼着。
他像突发恶疾的疯子,清秀瘦削的面目狰狞扭曲像没了血肉的骷髅头,吓得有人尖叫着从他身旁跳开,远处的那些人也也诧异得盯着他瞧,没有人有功夫问问他为什么看上去快崩溃了。
沈寒明短暂的嘶吼后嗓子里剧痛,一时喉咙里再发不了声音,因无法喘气,胸口上下快速起伏,心中骂道:
“你也太傲慢了!如果不存在希望,那我们可以转生成其他生命,而你们这不可控的力量不论带来灾祸还是繁荣都会是邪恶之法,你以为你们的力量不分善恶,不,你们就是恶!你们绝不会得到救赎!”
紫禁城中皇帝的寝宫外跪着数位妃子和亲王,他们跪在这里快一夜了,天蒙蒙亮之际,寝宫里走出来了孙倪,他宣布了皇帝已西去,太子将成为新帝。
35. 新帝
老皇帝死去时梅生胸口剧痛,她尽量克制,也还是难耐地喘息着,最后忍得咬碎了半块舌头。
还能为先帝流泪的都是些爱看戏文,比戏子更爱演的臣子们,朝内党争严重,人人都不服这位从不被先帝看好的新皇能在这乌烟瘴气的局势里处理好国事,当那一封封都说再不决断将天下大乱的奏折呈上来,他必然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到时候这权力和富贵又将如何变动正是所有人最关心的。
登基的新帝阴柔懦弱,一生被先帝所不喜,若不是朝中势力混乱,先帝也不会那么急着定下他的太子位,新皇养着多个妾室,平日也风流成性,这也使先帝除了太子这虚名外没有将重要的职位让他来接触担当。秦牧本以为他会是个好掌控的人,没想到……
新帝选择了秦牧。
他毫不犹豫地认为秦牧才是皇家最趁手的工具,在秦牧的提议下削弱了朝中支持孙倪去民间敛财的几个宦官,任用他所认为的贤才,但在孙倪看来,他不过是将一团乱麻的棘手事务从一堆废物的手里交到另一堆废物手里,根本不可能拨乱反正。
皇权在书生笔下神圣崇高,皆是因为天下数千万人中挑出了数万人献祭的争斗,也许流血也许不流血,它让混乱中创了秩序,尽管那秩序不论让活人怎么看都卑劣恶毒,但皇权还是仰仗这卑劣争斗才能崇高。此时此刻天下并不安宁……不安宁……对神明也就无敬仰,天下人都对神不敬对君王便也不敬,皇权还想要高高在上,就少不得那挑选出来的数万人托举着,万人有信仰,等同于天下有信仰。
几十年积累的弊端,换谁都无法收拾好,孙倪以为新皇再蠢也看得出来秦牧的手段已经陈旧腐朽。
众多势力中的人与秦牧交往已久,那些人当年瞧不起还是太子的皇帝,现在成了皇帝也不会多敬重,这个王朝的血脉本就复杂,他们这些废物聚集成团的时候摇身一变为谋士智者,转眼间或许就能将另一位皇家血脉的人推上崇高之位,到时候权力又将转移……
不断……不断地重复愚昧之事,混乱中又添新的混乱……孙倪之所以成为孙倪可不是为了看这种无聊之事……
孙倪用梅生的蛊惑法术已经控制了太多人,与任何人都不需要过多的争辩也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先前让新帝来选择分配权力不过是孙倪的一时兴起的良善,结果并不让他满意的话那就重新再来一次。
梅生再次来到了皇宫之中,当她站在皇帝面前施法时胸口才缓解下来的痛楚一下子又加深了,在刹那之间她明白过来,一直以来她修炼的法术到此为止已达到尽头——
蛊惑法术竟失效!
当她说出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孙倪还有些懵了:“什么叫失效?”
梅含倒无需再确认一遍她说的是不是真话:“和我的疗愈法术一样,蛊惑法术也有限度,梅生的法力已经到了那个限度。”
孙倪道:“那怎么办?”
一个先帝御医、一个与那御医长得相似浑身漆黑的女人,还有孙倪……
皇帝寝宫的床边还点着微弱烛火,而床头赫然站着这三人正在说着什么,而照顾他的贴身宫女太监却不在这里。
宫门外现在半个守卫的侍从也没有,他的直觉这三人是来害他的,刚想大喊来人,他便被梅含从被子里拖出来半身,梅含的动作并没有多么粗暴,但梅含摁着他脖子的手找准了穴位,使他大睁着双眼,不论怎么用力也喊不出声。
这皇帝只能做些无声的口型:
“你们想做什么?”
没有人去猜他在说什么。
“梅生,那个人呢,就是养在你屋子的那个人。”孙倪指的是苏博,“就是养在你屋里的那个人,他会不会“蛊惑”法术?”
“就算会,他也不能为义父所用的。”梅含道,“能永远顺从您的只有我和梅生。”
孙倪思索了一会儿,低头看向这个他也发过虚假誓言要效忠的皇帝,叹道:“那就给他吃下梅含你做的药丸吧,不要让人太痛苦的。”
梅含袖口滑出一粒红丸,他塞入皇帝口中,又摁他脖子上吞咽的穴位,片刻后这位登基还不到一个月的新帝就死在了床上。他的死相和他父亲丑陋的样子截然相反,他干净整洁地陷在柔软的被子里,头发一丝不苟地贴在身上,面庞甚至还白里透红,嘴角还残留笑意,死前像还沉浸在温柔的梦乡。
宫中的御医对这种死法只能说出皇帝这两日纵欲过度,毒药和刺杀绝不会弄出这种死法。
不久后继任王朝第十五任皇帝的为这位先皇长子。
刚年满十六岁的少年天子从小到大都生在蜜罐子里,他没有一天了解过治国之道的帝王之术,平日里也更是少有人交往,身边得他亲近的仅有三五个照顾的他的侍女仆人。
在那几个人看得顺眼的仆从里,他最喜爱的却不是能伺候他春宵良夜的美妾,而是一个半老徐娘,他的乳母越氏。
皇帝毫不吝啬地给了越氏让人艳羡的赏赐,更是给予她无需繁复通报便能在皇宫来去自如的特权。他觉得世上再无比越氏更心地善良的女人,而越氏所喜爱的孙倪,他更是连“蛊惑”也不用,认定只有孙倪才能成为他最忠诚的帮手,还将司礼监秉笔的掌印恭敬地交给了孙倪。
若是秦牧没有才华傍身,他不论出生还是性格都不适合在官场权海中度日,他也明白之所以自己一直以来平安地活在宫中掌权全因先皇的看重,不论那个帝王是荒唐还是圣名,把他当忠臣还是当狗,他所有的荣耀全拜那个曾让他失望的帝王的恩典。先皇帝便在病中,可也是受了帝王之术熏陶,熟悉权衡之人,他能不清楚孙倪的忠诚是如此不可控制,充满野心危险的么?
先皇一定清楚,他知道,他明白的……
秦牧想,敬爱的陛下是否在某个瞬间提醒过他,不要在执着追求光明的信念,因为自己走的就不是光正之道,早就该适应与黑暗同行共存啊!
自己果然与那些空有理想的先辈命运差不了多少,他甚至后悔了自己的清高。
从秦牧没了根,只作为皇室的奴仆时,这世间的权力在他手中就如格外沉重如磕手的石头,一不小心就会砸断他的腿。如果他这种生死皆为他人之利的人命运的终点可以被预知,也被注定,那么他该怎么享乐就怎么享乐才对啊,何必身着华服还故意清苦度日不能尽兴呢?
秦牧看完堆在他案牍之上最后的奏折,长舒口气,很久没有如此放松了。那口气还没喘息太久,房门就被一群人踢开。
后头慢慢走出来的孙倪下令道:“带走!”
秦牧对到来的危险没有丝毫的反抗,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来应对这样的状况,他单薄的身上从来也穿不上顽固的盔甲……
孙倪翻看着他最后处理妥当的公文,低声道:“多好的一条忠犬。”
……而你呢?
孙倪好像听到了天上飘下来的一个声音这样问道。
他捏着奏折的手抖了抖,抬头仰望好像快掉下来压死他的横梁,回答了刚才的幻听:“我也是一条忠犬,我是这王朝的忠犬啊!”
孙倪算了算至今让梅生通过“蛊惑”法术效忠他的人已有两千人。
宫外一些三四品官员及其仆从,还有锦衣卫里的人就有一千多人被法术操纵,宫里的太监宫女被操纵的也近千人,不提宫外,光是宫里的这些人早就足够随意控制皇帝的生死,朝中又仅有小部分人彻底看清过皇帝容貌,大多数朝臣都是远远遥望看不清的,也不敢细看。要是孙倪有心,他都能自己半遮脸,或者宣告皇帝染有不能见风见人的怪病,坐在一张帘子背后自己来当皇帝。
如果这个想法再强烈点,早在拥有梅含与梅生后就可以开始有那计划,现在这个秉笔太监的位置也不用稀罕,不用等现在这个最好掌控的皇帝登基才做。
孙倪不想做皇帝,成为神之子的皇帝没有让他有半点优越感。他仍然愿意效忠皇权,他热爱的是掌控权力的感觉,他突然很爱思考,还热衷为皇权的稳固干些吃力的事情。在劳累得筋疲力竭后美酒下肚格外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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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在怀就更锦上添花,痛快无比了。他实在太爱享乐的感觉,要是当了皇帝,他很怕自己会变成先帝那样一个足不出户,虚弱苍白的胖子。
他讨厌自己肉.体随着灵魂变成一滩烂泥似的堕落,他体内也不知是人性还是神性在默默燃烧,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渐渐地一股从前没有过的人性冲到了他的脑子。他翻来覆去思考,甚至都不能停下来不去想,自己都觉得可笑……他竟然有了想和书读呆了的天下文士们比一比的愿望。
——他想从根本上改变些什么。
比如改变这个国家的法则,让恶代替善,让强扼杀弱,让所有的法则一目了然,简简单单。
这个念头剧烈地冲撞在他脑中,连带着引入了一种不属于他的记忆,那又成了悲壮之感,耳朵里还听到了无数男男女女嘶吼哭泣之声,他听出了一些能理解的词:
“逆转、改变、重置……”
什么叫逆转?
又要改变什么?
重置何物?
孙倪又在思考,自己好像接近了什么,所有的奇遇都是为了接近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新帝尽管有年轻的精力,却效仿自己的祖父,分明没病却总说自己身体不适,所有国事一概推给孙倪,自己躲在宫里有养花逗鸟,痴迷得甚至都不怎么用膳,甚至身为一个皇帝能接连一月不召妃子侍奉。
孙倪在那段时间与曾经的秦牧那般不停地在处理皇帝推给他的奏折,不论大事小事,桩桩件件都得批阅回复,为了更快看完奏折他也住在宫里。
皇帝喜好做些新奇玩意儿,花了三个月雕完了一座能放在高台供奉起来的硕大木佛,孙倪却还没能完全处理好第一个月的奏折,他的才能远不如秦牧,累得瘫倒在地,昏了半个时辰。
皇帝听说后暂放下了玩物丧志的活计,照旧赏了孙倪金银,犒劳他的辛苦,不情不愿地让人把奏折挪出来一些自己带回宫里去看,孙倪谢恩时不禁担忧这皇帝到底能不能处理好政务,胡批一通可就乱套了。
孙倪召来了梅含替他用疗愈法术祛除了总挥之不去的疲劳,对他道:“有没有什么强身健体的药能让我吃的?”
梅含道:“自然有。”
“没有危害吧?”
“我可以做成药粉放在茶中,若有害,每次服药我和您共饮一杯。”
“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光是增强体质也没用,我为了国家大事现在寝食难安,吃再多补药也是亏。”
“梅含。”孙倪又道,“我想要长生……我还要健康的永远年轻的身体,你能不能做出长生不老药?”
梅含轻抚着自己的额头,在被手覆着的一双眼睛正发干发痛,他慢慢放下手的捂住嘴,眼神闪烁,含糊不清地道:“可……以。”
“真的?真有长生不老药?!”
“我自然不会说谎,但长生不老药可称为神药,您不想知道到底由什么做的吗?”
“不要卖关子。”
“用人做的。”梅含道。
“得用人的血肉之躯做药?”孙倪疑道,但也没有太惊讶,想要长生不老的人多的是,被传说能炼制神药的材料什么都有,朱砂金银、千年人参万年龟、处.女经血、少年元阳都被谣传过是炼药材料,现在这真正能做得出来长生不老药的人说必须要用人来炼药他也有所预料,“要多少人?”
“很多,神药里头也得用些毒草配合炼制,需要多一些人来试毒……”
“那到底得多少人?”孙倪再次问道,“天牢里头有好几百人秋后问斩,全部给你够不够?”
不够的,远远不够。
梅含无声地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义父,您要的长生需要千千万万都不止的人作为代价才能得到,他们未能度过的岁月都会融在丹药中,您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厌烦为止……”
孙倪的人性在他身体里已经燃烧殆尽,余热散去后他脸上淌着冷汗,他道:“没有问题,放开手,你去为我做吧。”
36. 化脓
梅含将两个人带到梅生跟前,二人中一人她很眼熟。
那个人应该是被她蛊惑法术控制过的,梅含利落地扭断他的脖子。
还活着的另一人双腿已被打断,气息奄奄地跪在地上,这便是一个刚从天牢里提出来的犯人,他对梅生道:“你现在试试对这人用蛊惑法术,让他咬舌自尽。”
梅生盯着那人一眼,那死囚呜咽声都没发出来,口中就溢出鲜血。
梅含将他的伤用法术治好,让人拖回天牢。
梅生也猜出来了:“只要将孙倪让我长久控制过的人杀掉一些,我的蛊惑法术就能恢复。”
梅含和她说了孙倪想要得到长生不老药,为了炼制神药需要杀太多人,她的蛊惑法术必须恢复,配合他来制药更方便些。
梅生对杀人作恶没什么感触,要偶尔救人更没有意见,但她对长生药有抵触,光是听说“不老”、“长生”都快吐出来了!孙倪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愿望,将一个生命无限延伸太恶心了,她想到太多因她而死的人,像流水般汇聚融合成了孙倪的模样,似乎要永存的丑陋,让她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了,这最恶心的丑陋快淹没了她!
梅含轻笑着叹息。
梅生觉得梅含兴许期待看她这难受的反应,她立刻冰冷地道:“要制药何需我的协助,孙倪现在权势滔天,他就算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杀人也不会获罪,你大可以为他找来足够多的人来试药,用得着我的蛊惑法术来杀人吗?”
他们两兄妹在还年少时除了男女的差别外,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今他们开始有了样貌上较大的差距。梅含的眉眼更冷硬,更高挑,他时不时的笑容中和了那份其实比梅生更刺骨的冷。梅生比他消瘦很多,过于精美的神造五官挤在那张苍白消瘦到过头的脸上反倒有丝不自然,她的头发不再顺滑,似乎覆盖了一层薄灰,她缓缓闭起双眸,在忍耐感受着不甘。
梅含道:“在至高之位的一句命令和法术蛊惑的结果都一样,孙倪已经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一切,他已经不需要你了,不过他担心你会背叛所以也没有让你离开。他出生在凡人当中,还以为我们会和凡人那般狡猾,我们绝不会背叛,也用不着背叛他。”
“法术的真理……那是什么东西。”梅生冰冷地声音再难掩疲倦,“我究竟还要看那种人丑陋的样子多久,才能找到法术的真理?”
“他丑陋吗?”
“你觉得他不丑陋?”梅生道,“你可以忍耐他,亲近他,你的心无动于衷吗?”
“不是应该无动于衷么?”梅含道,“你杀的人,伤害过的人比我多了多少你也数不清了吧,你为什么不更冷酷些呢?事到如今,你同情孙倪害过的人就是作茧自缚,他的丑陋恶心早就与你我缠在一起。”
梅含嘲笑她:“我们都是潭中水,为同源,你厌恶孙倪,无异于厌恶自己,你总在厌恶这个又厌恶那个,你摇摆不定,意志不坚,你怎么连凡人也不如!”
“我要回去……”梅生僵硬地说。
“回青莲村?你来时噩梦缠身,还找得到回去的路吗?能与祭司联系的白鹰从很久之前再没出现,你怎么回?”
“我们在人间的时间太短,根本什么都没找到,也来不及找……长生药我也会多准备些。”梅含用一种从未对她说过的柔软语气道,“法术的真理只会在凡人之中,太多同族寻找而不得都是因为他们不愿长生,如果我们有一千年一万年接近永恒的时间,就能翻遍凡间每寸土地,那必将找到真理。”
梅生还是不愿长生,无论如何也不愿。
梅含不再对她多说什么,在那之后他找到了苏博,对他说了同样的请求。
时节已入秋,苏博听说京城后山开有墨菊,想着摘一些回来放在屋子里,在回去的路上他听见了一种轻盈带着规矩的步伐,然后他瞥见一人尾随着他,那人莫名的敌意隔着数人也传达到了他这里。
苏博转身停住,那人见他发现自己竟也不再遮掩,刚才还隐蔽的身法突然变了,直朝他冲撞过来——
“滚开。”苏博道。
那人袖口藏着的刀划出掉在了地上,眼底闪过瞬间被蛊惑的猩红,听从了苏博的话离开了。
梅含就在那时现身。
“蛊惑”法术梅含从离开青莲村祭司的监视后已修炼了多年,他纯粹的梅氏血脉里不论有多少浑厚汹涌的法力也不能使他将“蛊惑”练好,他至多能控制些鸟儿围着他飞,仍没有更多长进。
梅含夸赞苏博道:“虽然我能感觉到你的体内只有一半我同族的血脉,但你很有天赋!若能自小在村里和我们一起修炼,法术的力量必不差于我们。”
“我不在乎这种事。”苏博道。
“我需要你用蛊惑法术来帮我杀人制作长生不老药,事成以后长生不老药我也会给你一份。”
“是孙倪想要长生不老,所以你才要做那种药?制药还需要杀人?”
“对啊。”
“我不会帮你。”苏博也与梅生一样厌恶地皱眉,“你怎么会以为我能帮你?”
“苏博,你先别对我为孙倪做事不满。”梅含道,“你很喜欢梅生对吧,难道不希望永远和她在一起吗?长生药我自然也会准备她的一份。”
“她不会想长生,我自然也用不着长生不死。”
梅含笑道:“你喜欢说谎!死了可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芸芸众生的魂魄会轮回再度变成其他的生命,惧怕死亡的确可笑,但要是喜欢了谁还说这句话就会后悔的。死后的世界里不会有梅生,你所爱的是此刻的她,善恶难辨,美丽又堕落,冷漠中流露温情,矛盾重重,这都是今生今世的她。一旦身死,她所有与你的记忆都不会再度记起,她不会再是梅生,她作为梅生的时间和存在也永久的消散。如果你爱她的话,会甘愿对她的爱消散吗?即便你也会死,也会遗忘,那你就再问问你自己,你甘愿遗忘吗?你不是等同于放弃了爱她,那还执着她做什么?不如趁早离开她去享乐,有法术在去哪里都无拘无束!”
他拍了拍苏博肩膀,虽无蛊惑法术在作用,但也在蛊惑着:
“你要是后悔了,随时欢迎来找我,我再承诺一次,要是做出长生不老药,我会让你和梅生一同长生。”
梅生整日都恹恹的,苏博已不知多久没能和她好好说上过话,从后山采回来紫菊从舒展的开放之态到枯萎,都没能让她细看过。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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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床上隔出一个结界,长久不分日夜地在沉睡,她在睡着时呼吸轻微,带不起身体半点起伏,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苍白得让苏博很害怕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不再说什么法术的真理,不再见任何人,也不需要用到法术,她什么都不想做。
她想烂在这里,她想消失不见。
苏博被她拒绝得痛心不已,他也不想活了,他也想跟随着她消失,但在闭眼时的黑暗还是让他胆怯。他不甘心地承认梅含说的,他害怕遗忘……怕梅生忘了他,也怕自己忘了梅生。要如何才能让梅生从那样病态样子里恢复过来,若是能看到她笑一笑,能和她温馨地抱一抱,他甘愿用任何东西来换。
他比中了迷药更混乱,比野兽陷入饥饿的本能更不受控制自己的言行,理智在挣扎着在规劝着他,然而理智还是输了,他的恶在那时险胜过了善。
最终变成了苏博在梅含面前悄悄出现。
“跟我来。”梅含道。
梅含带苏博去了一处臭气熏天,哀嚎不断的地牢里,每间牢房里都把人像牲畜似的关着,虫蚁啃噬稻草的沙沙声、老鼠爬行的吱吱声,让囚徒们已经畏缩麻木得眼底无光,仅能缩成一团,在臂弯缝里偷偷看人。
梅含带他到了行刑处。
二十多个人已经死透了堆在一边,他们尸体上被酷刑折磨得血肉模糊,屎尿在受刑的过程中被挤压出体外。他们应该才死不久,伤口处却有了正在吞食腐败血肉,扭动不止的蛆虫——这应该是在人还没死时故意找来放在伤口上折磨人的,牢房中最刺鼻的臭味正是从这里扩散。
“其他人都伤了脸,可能看不清,难以辨认了,这位脸还没怎么打,认得出来是谁吗?”一个女囚犯衣衫残破地绑在柱子上,梅含从一旁在火中炙烤的刑具中拿了根长剪挑起她的下巴道,“其他人都受了凌迟和抽肠之刑,这个女人我特地留着她半条命,等你来决定她的死法。若没什么想象力伤人,我也能吊着她一口气,将所有酷刑都在她身上试一遍。”
苏博认出来了。不仅是这个女人,那些死了堆在一起的人他也认出来了——这女人是曾经他所在青楼里打骂他让他接客的……他最恨的老鸨!其他人则是曾侮辱玩弄过他的嫖客!
他惶恐地后退:“不……”
“不什么?”梅含,“你不解气,你原谅她了?”
“我没有!”苏博狂怒道,他手掌做刀,隔空断了那老鸨半根喉管,要结束了她性命。
女人的血噴贱在梅含身上,他不徐不疾地慢慢擦着脸,越擦越脏,却没生气,看着更乐在其中。
苏博看到老鸨的喉管又重新愈合,她刚才还昏迷着,现在醒了立马又在木桩上挣扎嚎叫,她仅是外部的伤好了,喉管内里还有切口,她的叫声沙哑绝望,任谁看着都头皮发麻不忍直视!
她一边叫一边咳血,梅含又把烧红的长剪刺入她身体,随后又将其他刑具也刺进去,扎得这女人在断断续续地叫:“啊……啊……不要……救……救命……啊啊啊……”
梅含道:“要折磨她,要让她生不如死,百倍偿还,不折磨到这个地步,长生不老药便做不出来!”
37. 纠缠
梅生总算久违地清醒过来,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正跌坐在地,捶着自己发痛的胸口,她刚做了噩梦,沉浸在那些梦中无法自拔。
法术不再有保护她的作用,她变得很脆弱,不论想到死亡还是继续活下去都难受得想哭泣。
梅生颤抖地咬破嘴唇,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颜色暗淡无光,像快要把这苍白的她割裂!
苏博看到梅生流血比炮火在耳边炸响更错愕,他跌跌撞撞地捧起她的脸,毫不迟疑地吻掉血,治疗她的伤。
她好轻,轻得惊人,快碎了。
呼吸很浅,脉搏更是无力,软成一滩水,失去了任何能自由行动的活力。
苏博看得出来,她不想活了。
她没有生病,不愁吃穿,因难以死去所以在求死。
梅生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口,她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梦中她遭遇了不堪的侵.犯,羞耻的疼痛刻印在身体每一处,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而羞耻,有什么好羞耻的?收敛不了的失望厌倦压垮了她。
追求的意义原来毫无意义,清醒比沉溺在梦中更痛苦,所以更觉得荒谬。
她真恨死了“蛊惑”法术的后遗症,为什么她要修行“蛊惑”而非“疗愈”,而为什么偏偏只有她会做噩梦?为什么只有她会梦到被蛊惑后,数千人紧紧缠绕污秽的怨念?
那些伦理在梦中的怨念里不堪一击,被蛊惑的灵魂在她梦中都只爱着自己,他们想杀了父母,想唾弃爱人,想背叛朋友,想折磨的孩子……所有他们承受过的痛苦都想让毫不相干的人承受千倍万倍更剧烈的疼痛!
他们嫉妒愤恨天下除自己以外所有的人,又鄙视比他们无能弱小的人,所有美好的品质他们都觉得虚伪无比,他们的灵魂如长久饥饿嗜血的狼,充满兽性,邪恶淫.秽。梦中,他们一人撕下梅生一小块衣裳,将她剥得精光,有人吻她,有人抚摸她,有人缠着她的头发......
更多的则是咬她、踢她、鞭笞她,她裹着一件淤青吻痕交织绘制的衣裳再脱不下来......
他们恨中生爱,爱中生恨。
最终善恶不分、爱恨难辨。
“哪里难受?”苏博抱着她到床上,“疗愈”法术正治疗她不再需要“疗愈”的身体,白白消耗大量法力让苏博也力竭。
苏博也很单薄,他需要她回应才能撑下去,他早应放手。苏博以为抱着她,其实根本没有碰到她,她的存在不是这幅躯壳,而是灵魂,只有灵魂才是存在的实体。
可记忆是在这幅躯壳里,苏博想她活着,想她的魂魄带着记忆,此生化作永生。
梅生道:“你去见了梅含?”
“没有。”苏博想撒谎。
苏博回答得太快,反而虚假,他知道她看得出来他在说谎,于是只能缓缓又道:“……他来找的我。”
梅生从苏博怀中坐起来,深深看向他的眼睛:“你想长生?”
“是。”苏博道。
她再无太多反应,闭上眼向后倒去,又想要沉睡跌入幻梦。
“不和我说说话么?我等你醒已经等了很久,我爱你,梅生,我想要长生不老,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魑魅魍魉又在黑暗中与梅生搏斗,她尚还能撑住,也还听得见他说话。
“随便你。”她越来越吃力,有野兽的獠牙快咬穿她整个脸了。
她接着说道,“不要相信梅含说的话承诺的事,不是真假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他绝不是个需要外力相助之人。”
“你说他别有目的,有我察觉不了的阴谋?”苏博不在乎了,“无所谓,都无所谓的,你没有说他在骗我,是不是他所说的办法真能做出长生不老药?”
梅生说的对,即便苏博不答应替梅含做事,梅含也不是办不到想要做的事,他不需要说谎。
她的沉默也等同于默认。在梦中,她被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的怪物已经啃食得残破,她的眼球爆裂。
有什么隐藏许久的温暖清澈液体被挤压出来,她觉得很可惜。
她需要那个温柔的液体,那是良药,可以治愈灵魂的空缺,比“疗愈”法术有用的多,比“蛊惑”法术更令人臣服。
怪物又分裂成细小萤火虫般的光点,梦中的时间很漫长,梅生梦中自己原本残破之躯迟缓地恢复如初,她感觉到那些稀碎的光一道融进了她体内,数千人声音同时在她耳边沙沙作响,因也不知这梦什么时候结束,她再没有耐心也只能去听听看那些人到底说了什么。
零星的欢声笑语轻挑肤浅得不值得铭记,悲苦的哭嚎如海啸总是一阵高过一阵,不断升高,不断挤压,不断构建出漏洞百出的倾诉,那些所谓倾诉倒是真诚,代表着最初的欲求——我想要……
要这个……要那个……祈求你,祈求你,我的神,我愿奉上一切。
神明什么也不会收下的,什么也不需要,神明那时听到苦难还会为之悲悯地垂眸流泪,毫不吝啬地将痛苦揽到自己身上,从天而降,施展法术……希望的意志从人转移到了神的身上,神希望人能幸福……
天下人希望有神,于是神出现了,神又希望人能满足,然而人永不能满足。于是换成神的意志被天下人“蛊惑”。
神的良善扭曲,愤恨嫉妒着能够不断轮回遗忘的人——嫉妒他们的弱小,嫉妒他们尽管如此弱小还无比深刻的思虑,他们的爱恨锋利如刀,令神寡淡的心感到羞愧。
神想回到天上从不是因为不耐烦人的贪婪,而是厌恶自己也有了贪婪之欲!
数万万世人在轮回中爱恨交织,他们不知道彼此的灵魂早已融合,他们爱与恨不是一人的情感,连成一片,那些忽而疏,忽而密的情感就聚拢在当今皇城之中。芸芸众生都彼此相连,命运一体,天下人被皇城中的权贵们掌控,“蛊惑”法术又能掌控权贵。
繁复庞大沉重的天下人的命运都被梅生所背负。
“蛊惑”法术困住了梅生,她被绑在了被天下托举着的本朝王室的命运中,胸口的疼痛似乎也是在不久前先皇帝逝去时一并发作的,到此为止她终于还是领悟了自己所求为何物。
——法术的真理是毁灭。
不是毁灭凡人,凡人也无法被神迹影响。
毁灭的是神本身。
真理即谎言,根本没有真理,从始至终也都没有。非要说的话,真理是私欲。梅生要实现一个私欲,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被绑缚在这个王朝,寻找真理必将与这个曾光明伟岸的王朝一同陨落。
在梅生沉睡而苏博无法靠近她时,梅含也来瞧过她几次,他对苏博说出了她无法说出口的话:“她正在做噩梦,梦里她正在不停陷入殊死搏斗,在这个现实中,你碰她一下立马会影响她的梦,为了不伤害你周身才会有结界。你高兴些,她不完全视你为无物。”
“她在做什么梦?”苏博问道。
梅含莫名奇妙地提了提唇角:“她没告诉过你。”
“你能感受到她的梦?”
“我们是双生子,自然有些身临其境的感应。”
“你告诉我,她究竟做了什么梦?”
“说出来不堪入耳的梦,你还想细听么?梅生用的“蛊惑”法术很早以前便遭到梦中剧烈的精神反噬,她蛊惑的人数已经太多,以前还能强撑着不入睡,现在恐怕撑不住了……”
“精神反噬是什么,为什么我用“蛊惑”没事?”苏博急道:“为什么撑不住,她到底在求什么,我看着她流泪快痛死了,我已经答应了你的任何要求,你该告诉我我真正想知道的!”
“这个王朝要灭亡了。”梅含突然道。
听了他的话,苏博怔住,立刻又觉得自己被耍了,恼火地说:“关我什么事?!”
“你可没彻底答应我的请求,你尚且不知道我要杀死多少人。”如同上刑一般,梅含比他大部分同族们多出不少与凡人打交道的时间,十多年来他虽早也不食五谷,却已经沾染了品行低劣的恶习。他爱看他人活不下去也死不了的样子,缓慢笑着说道:“你不是这个国家的子民么,怜悯和良心还摇摇欲坠地挂在你胸口,你还舍不得彻底摘下来扔掉。”
“你到底要说什么?”
梅含道:“我正准备说出真相呢!你如果不想听,或者觉得我要胡说八道我也不继续说了。”
“你!”
“要我继续说吗?”
苏博咬牙切齿:“求你继续说……”
“我们的命运与天下绑在一起,但我们不用为之承受那份天下人的怨气,全部不可名状的痛苦会转化为无形锁链一层层传递,只会被梅生承受。”梅含看了眼梅生,“我们折磨天下人,天下人再折磨她。听起来像是我编的故事对吧,我可编不出来,世上总有肉眼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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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的力量,法力不就是么?不只有我们梅氏族人,天下人活在世上都是相连的,说着差不多的话,做些差不多的事,只有仔细区分才会觉察到差距,本质上则都差不多。法术的真理不过一个妄想的谎言,我们带着法力入世不为拯救谁,帮助谁,牺牲自我青史留名,相反,我们就是为了杀人,像个魔头似的杀人。我们杀不完天下千千万人,所以也不急着杀人,便等待着一个王朝陨落的时机,让那些注定要死的人和不会死的一同逝去,让海中的漩涡化作狂啸,一口气清空所有用尽心血创造的无价值的东西。”
“人不是东西。”
“东西哪有什么死不死的说法,但我说人的生命在王朝与时代的变迁中太容易损耗,说成东西也算好听了。王朝更替衍生出更具规模的叛乱、瘟疫。水不再清澈、鸟兽逃离山野时更催生出万里野草枯败之景,那时虫蚁会比任何人更强大,它们将泛滥遍布,释放恐惧毒素,又会让成千上万人一轮轮饥饿而死,食不果腹的死去乃天下第一残忍的死法,因饥饿而死的人不需要过多的鞭打,灵魂也会不再坚韧,不愿也不能轻易再轮回重生。”梅含道,“不用再管梅生了,她不是脆弱之物,终究她会醒来,你和从前一样时不时吻一吻她,就让她继续待在这个屋子里好了。”
这个王朝要毁灭了。
会毁灭吗?
君主会异姓?
这个京城那么多权贵,三五不时就要在夜里燃起绚烂烟火,歌舞升平,夜夜都有许多人的梦在迷幻微醺中见到了天堂。苦难不是在暗中吗?什么瘟疫叛乱真能到达这里吗?
若是以前,苏博或许在意天下太不太平......他还烦恼过梅生的残忍引发凡人间太多的混乱,妄图能改变她。
苏博知道的,那个意图就是笑话。
她一死他就要崩溃,她沉睡着不让他靠近更使他无法忍受,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了,像条卑微的狗,正被本能牵引着思考不了更加崇高的事情,他愿意顺从能让自己实现愿望的人。
他要长生不老,也要梅生长生不老。
哪怕制造长生不老药用的是数不清必须残酷死去变了质的灵魂。
至于法术真理、王朝毁灭这些复杂的事,轮不着他这个出生泥泞,无人在意的人去操心。
终于苏博等到了梅生又一次清醒的时刻,他迫不及待地说:“与这个王朝牵绊的枷锁不可以挣脱吗?或者换我来替你背负?”
苏博真心诚意的发问换来梅生良久的沉默,他顿时感到自不量力。
他没有资格替她,他不会比她强大,甚至也不能理解更无法共情一丁半点与王朝命运相连的感触。
梅生抑郁,忧愁,烦闷,但眼底还有清明的理智,她还能一次次在幻梦里醒过来,这是否说明她内心深处也许自愿承受这一切?当难耐之苦过去后她是否会有得以实现的目的?
梅生已经许久不被孙倪召去蛊惑谁,她见不到也听不到除了苏博之外的人说话做事,这一方压抑的天地已经连光也很难透进来,再闻不到花香了。
带着彩翼的蝴蝶还有蹦跳的鸟儿再也没停留在窗台上过。
这里与其说是房间更像盛着浑浊之水的一只壶,从狭窄闭塞带有尖锐缺口的壶口盯着里面看上一时片刻,任何生物的眼睛会像进了沙子般不舒适。
脊背发凉,远古时期代代相传从未激发的一种恐惧本能发作了。
空气里仅有尘埃还能自由地跟随气流进入这屋子。
“你好冰冷。”苏博很难有机会深深拥抱她,一旦碰触就舍不得放手:“我能为你做什么?我的体温能传递给你吗?”
他撑住她瘫软的身体,摇了摇她,看着她微微晃动的头终于抬起,空洞的眼神也许有可能正望着他,这太让他欣喜了。
这份喜悦却苦涩,如火烧般猝然疼痛,他又在心里默念道: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升空,不要去往不可掌控的地方,留在这里,就在这里……”
为什么有异于常人、逆转天地法则的法力却仍不能得偿所愿?如此艰难,有什么在阻碍?
“梅生,你分明需要我的,你拯救我,亲吻我,拥抱过我,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寂寞吗?我爱你,不断祈求能永恒陪伴你,我们分明没有敌人,衣食无忧,为什么不能更坦然地互相爱恋呢?梅生……梅生……你不是毫无感觉吧,你要骗自己到何时?”
38. 恶种
身为堕落之神的化身,那些有法力的人身上很难执着追求世俗欲.望。
也只有混杂了凡人之血。从青莲村中走出来的少部分族人才隐约有些野心。
孙倪不能说是至今为止唯一能有如此低俗欲求的梅氏族人后代。但当世,他却是独一个能掌控庞大权力的堕神分身。
他压制武将的势力,裁剪军费,在人们以为他要恶事做尽,想要将挪动的钱财归于自己时,他偏又做了些实在事——他同样也压制了京城一堆无用的旧贵族势力。
那些人的家族中已经少有才能之人,早被架空挂个好听的虚名官职,到了孙倪这个特权的位置上也用不上手段便能让他们彻底远离了财源滚滚的后福之路。
做不了开源,这节流之举也替这个国家难看财政状况上略微写上了顺眼的一笔。同时孙倪还下令修缮了利国利民的地坝水库,那要比烧着香火的寺庙有用的多。各方各地虽时不时会涌出流民躲进山中成了山贼打家劫舍,但都不具规模,也不过大半年一两次害上些无关紧要的人,也用不着派上军队镇压。既然用不上军队,那裁剪军费的举措也算正确,这便又能在朝堂上为下次还有争议的政策坐上铺垫。
还有孙倪和其党羽也在私下聚会时狂放地说:“治国最好也别求盛世繁华开疆拓土的壮举!光凭这两年没有叛乱,没有战争,孙倪大人堪比圣人!”
那太监,那混混,那无赖装得倒比货真价实的圣人更有管理国家的姿态。
他能装多久呢?
……
紫禁城,那处不改奢靡颓废的宫殿里有“毒气”,这里但凡有那么一星半点地位的人就会在繁重的劳动后变得愚蠢。
聪慧者会愚昧,狡诈者会迟钝。
梅含给孙倪做了补药放在药盒里,里头红丝内衬上摆放着两枚半红半绿颜色着实不一般的药丸,孙倪拿着盒子细看到在这两枚药丸上还有零碎的微光,他问道:“里头有云英还是金刚石碎屑,吃了不会划伤肠胃?你不会像道士那样胡乱炼丹哄我吧?”
“人骨晒干密封,压制在熔炉内,高温炙烤三天三夜后也能晶莹剔透。”梅含道。
“……”
孙倪默良久,艰涩地道:“你在开玩笑?”
“人肉之躯能做不死药您不是相信了么?现在只不过用了那药千万分之一都不到的人提前先给您做了些补气提神的药,怎么又很难相信了?”梅含倒笑的十分自然,“一共两枚,义父若不放心,找人试药看看怎么样?”
孙倪将两枚药都服了,他微微发颤的手捏住药丸,一口将两枚药都放入口中,闭着眼嚼碎品味着苦的揪心的味道,最后才用茶水送服入喉。药丸里那些零碎闪光的颗粒在舌尖上全无割裂感,还比糕点还顺滑,至少肯定了不会吃了腹痛。他已经对认知能力外的东西很难维持过长时间的震惊,更无恐怖畏惧的感觉,他期待着珍贵的神药能给予他更强的生命力,岂能让凡人品尝!
梅含果真也没有骗他!梅含从来都会让他心想事成!
孙倪服下药丸后立时耳清目明!看奏折的眼睛,写披红的手腕通通都没了酸痛感,用晚膳时比平常还多吃了两大碗饭,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他都像被抽得飞快的陀螺似的不知疲倦,快速凌厉高效地处理着送到跟前的事务,直到皇帝突然的召见,他才从工作中短暂抽身离开。
年轻的帝王见了他先是说了些客套的赞美。
这位皇帝在紫禁城中做身为皇帝该处理的事务寥寥无几,曾经作为王室子弟被教导过的所有素养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这位奇葩的陛下很少住在自己富丽堂皇,宫人环绕的宫殿里,他命人打扫出了前后四面都有门窗方便出入的宽敞屋子,每隔两三日宫外就会送进来两大根木材进来,只供这陛下坐木工用。
一拿起刨子刻刀,皇帝的懒散顷刻之间荡然无存,他用比看女人更欣赏的眼光琢磨着木头纹路的走向,那是他的挚爱,那是他唯一真正擅长,永远能够做得下去,消耗他漫长枯燥无味富贵生活中的乐子。
皇帝说做了张床要送给孙倪。
暗红色的木床结构精巧,围栏上雕刻着梅兰竹菊的花样,还涂好了生漆,看来准备已久。
孙倪从心底里觉得这陛下还真有几分做匠人的才能,滔滔不绝地和陛下讨论着这张床怎么选材怎么设计如何拼接,然后才接受了这恩赏。
皇帝道:“卿近日为朕处理那么多国家大事没能出宫回府休息过,朕实在担心你的身体,奈何自己也不如梅太医会医术,就想着做张舒适的床,你要是能休息好了才更能为我分忧啊!”
“谢陛下!”
晚上孙倪睡在了那张床上,几日前服下的药劲还在,他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嗅闻着柔和的木香却无法平静。他还想做些什么,明明知晓自己现在很累但脑中浮想联翩,紧闭的眼皮上似乎被人在按压揉搓,瞳孔中炸开一片蓝一片红的焰火,焦灼烦躁,他还是受不了没来由的灼热,猛然睁开眼——
没有点灯的房间里现在亮如白昼。
他的双眸在黑暗中折射着兽类的绿光,屋内的陈设他看得一清二楚。伸手抚摸着那些床边的围栏,清雅的梅兰竹菊雕花灵动秀美,他嗅到了雕花上不存在的幽深花香,看到了那花是鲜红,叶是翠绿的颜色,它们变得柔软多汁,栩栩如生,有露水还粘在上头……
是的,有露水。
孙倪觉得自己指尖是湿润的,他还感到舌尖发苦,口干舌燥。
他还看到雕花上多出来只双翅一开一合的白蝴蝶,悠闲惬意地在吸食露水。
白蝶一生二、二生四……不断分裂出同样的白蝶分身,床头已没了什么梅兰竹菊,不仅这床、整个屋子都飞舞着纸片一样的白蝶,数量恐怕有万只!
它们共同煽动双翅,腻白的鳞粉已呛得孙倪忍不住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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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孙倪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四周的光亮慢慢在他的咳嗽声里暗淡。
“没事吧。”熟悉的女人声音就在他身边响起,近的吓了他一跳。
他最后都快把肺咳出来了,又突然在那女人说话之后止住,口中苦涩也回味不出来。瞳孔慢慢扩大什么都难看清,昏暗中发光的悬浮细微颗粒变成一团柔和的烛光,那女人面目朦胧的脸难掩艳美,她将举着的烛火放在床头边的凳子上,让光亮继续仅笼罩着半张床那么大的地方,一边摸着孙倪冷汗直流的脖子,一边与他额头相抵。
屋内最后一只白蝴蝶扑向小小的火焰,无声地与烛心一同烧成黑灰封在蜡中。
不是幻影,孙倪从不觉得自己有丰富的想象力能幻想出刚才那副奇幻的场景,一切都千真万确,梅含的神药说不定激发了他据说已经微末的灵力,他也能短暂地使用法力,创造出了刚才的奇景!孙倪觉得自己果真超越凡人,超越规则,所思所想皆有可能成真!
“丽妃娘娘……”孙倪呢喃道。
他再不用顾忌纲纪伦常,尽情搂抱亲吻着先帝的妃子,情爱浓郁厚重,令他思考不了什么国家大事,他不想知道丽妃为什么又来到他的身边。
因曾要顾忌这女人先帝妃子的身份,孙倪更加的渴望要了她,不仅今夜,今夜过后的每日,他恨不得也还要她,就让她住在这里,共同躺在这床上。
孙倪原本紧绷的神经已然断裂,陷入了暧昧旖旎的沼泽里无法自拔,他也许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厌恶忙碌的国家事务,掌控权力也让他厌倦。
他要更痛快淋漓的欲.望,尽情地找乐子。
那能让他愉悦的已经不是普通的权力金钱带来的富贵和女人,他要更刺激的……
他恨不得此刻他的恶被人知晓,甚至希望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不是在夜色掩盖下,而是堂而皇之的街头!
天下无人不知晓他的恶却无人能反抗他,若他才是皇位上的君王,他定要做个昏君!
……
丽妃的孩子也在这宫里,他哭着在宫中乱闯,想要寻找母亲。
这孩子走的皆是宫里偏僻的小路,跌跌撞撞地走了许久,先跌进草丛,又差点踏空掉进池塘,手心蹭破了皮,血糊了肮脏的小手,又痛又痒。一只鞋也走掉了,只好一瘸一拐地继续走,犹豫要不要大声喊人过来找他,但害怕第二天被人训斥自己夜晚在皇宫里乱闯。
他已经走不动了,原地蹲下抹眼泪。
“殿下。”梅含找到了这孩子。
梅含向他行礼,轻柔地对他道:“我带您去找母亲好吗?”
孙倪屋子里的荒唐仍在继续,梅含将抱在怀里的孩子放下来,指着屋子道:“您的母亲就在里面。”
屋子并没有反锁,这孩子轻轻推开一条门缝——那冲击的景象延续到了多年后他自尽时也不曾遗忘……
39. 试药
除了不可逆转的时光之外,过于狂暴的悲欢情绪都能使人在不经意间加速衰老。由淡变深的皱纹,由深变浅的头发都在不经意间浮现,这比夏日的蚊虫更难驱赶,难以摆脱。
孙倪的身体尽管被丹药调理得好些,但国事繁重,让他操劳得精力全失。穿插在他忙碌工作里的还有女人,不论宫女还是从外头带进宫中的女人他都来者不拒,一日里干那档子事儿的次数比女人摸头发还要多……
女人呜咽抽泣,孙倪更加兴奋,他让女人坐在他身上,胸膛里的心脏震动不已,热烈激动,汗水从她的脖子滴落到孙倪的脸上,痛快已然扭曲了所有的感官。
临近最极乐时心脏的节奏突然慢了半拍,孙倪猛然抬起半身,疲惫的血液再难以顺畅流动,他昏死过去了——
孙倪睡了足足两天才清醒过来。
屋子内外都是看守的太监,听说他醒来之后皇帝还有诸多官员都前来看望,不得不陪笑着应付完那些成群结队看望的人后,疲惫铺天盖地般淹没了孙倪。
梅含摸了摸孙倪的脉搏,判断他身体没有大碍,又拿出丹药来:“等待义父处理的事务繁杂,若还是觉得气力不济,我这里还有丹药。”
“不用了!”仿佛刚摆脱的那个奇幻梦境又要袭来的不祥预感令孙倪背后发寒,之前吃下去的药总算药性消失,疲惫针扎似的遍布全身,他挤出的笑都会让他消耗不少的体力。太可怕了……那药不能再吃,不能轻易再吃,那会有瘾……他已经得到了要什么有什么的地位,身体为什么却跟不上意志?
岁月流逝无声无息,也分外无情。犹记得当年孙倪贤在宫里伺候几个主子时还常陪主子去后山打猎,他有力的双臂能不费神地能驾驭战马,弯弓射箭。
梅含算起来至少也有三十多岁了,寻常三十而立的男人都有了四五个孩子,为前程也为一家老小变得厚重沉稳,面容上不得不多了显示年龄岁月的皱纹胡须,而梅含轻盈年少得惊人……
梅含仅仅比孙倪初遇见时稍稍褪去稚嫩而已!
孙倪此时倒像这个仍然年轻也似乎会永远年轻下去的梅含的祖父。他迫切地希望长生不老,而那只会给他一时快.感的药他碰都不想碰:“梅含,长生不老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来?”
梅含遗憾地说:“药需要人来制药,进度缓慢也无可奈何。”
“那你一丁半点的不死药也没做得出来吗?我不想再吃那只能维持我十天半个月健康的药,我想你给我的是能维持至少两三月精力充沛的药,你到底能不能快些做得出来?!”
“溶于血脉中的药在我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会转瞬间成为毒素,为了义父您的身体我不敢马虎。您说的药性更强维持时间也更长的药,我确实做出来了……但仅有一枚丹药。”梅含道,“我已经准备了一人,我将请他过来为您试药。”
梅含拿出那枚药性独特的丹药呈现血红色,它的光芒并不刺眼,丹药上朦胧迷离的血光像人油炼制的灯点燃的火,但里头兴许包裹着人血肉中的怨气精力,在光线微暗的屋内红得让人不忍直视。孙倪突然很冷,不动声色地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
梅含让一位两鬓斑白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进来了,虽然已经收拾干净穿上整洁的衣衫,但颓唐地低着头憔悴不堪,袖口未遮盖严实的地方还有镣铐磨损的紫红伤痕,他应该是位不久前还承受牢狱之灾的人。
那男人很顺从,虽沉默着不开口说话,但进来看见孙倪即刻跪下了。梅含弯腰将丹药递给他,他毫不迟疑地拿起来放入口中吞下,等待药效发作。
新药的反应却不如上回孙倪吃的那枚快速,孙倪口干舌燥地左等右等,将床头的茶水慢慢抿干净也没看出那药究竟发挥了什么作用。孙倪瞪大双目,咽了咽口水道:“你——跪近些我看看!”
试药的男人听命地稍微抬起身子,欲膝行上前,才刚动两下突然浑身抽搐,侧身倒地,双眼上翻,口吐白沫。
那药果真有毒,幸好先试药了!
男人的抽搐没持续多久,翻着白眼,身体僵硬扭曲着昏了过去,梅含不徐不疾地将孙倪床头的茶壶拎起。
茶水连同盖子倾倒在那人脸上,那个试药者没死,被茶水浇醒。
梅含走到一边,孙倪看到那人的发须在抖动着生长,他扎好的发髻松散开来,新生的毛发都是黑色的,消瘦的面部正变得饱满,撑开了深刻的皱纹,皮肤光滑细腻多了。
孙倪大喜,道:“有用!梅含,你的这药太有用了!快,你再给我制一枚药!”
他这份喜悦还没延续一时半刻,梅含都没来得及应答,刚才变得年轻的中年人突然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试药的男人从地上弹起想要逃跑,往屋外冲去,梅含闪身到他面前一下踢向他的膝盖弯,使其再度下跪,梅含五指已经掐住了这人的肩膀,实际上那力道应该已压断了他的肩胛骨,他应脱力倒下才对。
而那个服药之人的体内药力发作,断开的骨头正在愈合,断裂的骨缝重新靠拢愈合得比没断时更坚固,梅含摸得出来,这骨头长得像铁块似的厚重了。男人像犯了狂病般,嘴里嘶吼不断,口中涎水直流,眼神也像狂犬一般失去顺从和全部的理智,张嘴一口咬住了梅含的大腿!
男人的犬齿也变得如狼一般锋利尖锐,梅含腿上的鲜血浸湿了裤腿,灌进了他的喉咙。
“梅含!”孙倪急道。
“唔……”梅含许久不曾流血受伤,这久违的痛楚令他新鲜地哼了一声。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也看够这不受控制,药效发挥过头的疯子。
头颅滚落在地的声响很沉闷,犹如一盛满的水桶打翻的动静。
刚才变得饱满健壮的身体在死去后用比刚才药物发作更明显的速度收缩,在血泊中那尸首分离的身体成了干尸。
孙倪他才经历过得偿所愿的欣喜,现在又体会到幸好有人试药的后怕。他尽量让自己放松,在骤然浓烈的血腥气里,他像不小心蹦到岸上又挣扎着蹦回水中的鱼般在思考。
他没有吃下毒药,就算吃下了又怎样,梅含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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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不会以丑陋的姿态死去。梅含没有欺骗他,说的长生不老药也非虚构,他确实创造出来了接近神药的丹药,只是药性不稳罢了。
孙倪四肢的力气与温度慢慢回笼,异想天开的狂妄私欲也再度膨胀:“用更多的人去制药吧,干脆整个天牢里的人都杀了。”
梅含甩着刚摘下别人头颅的手,血浆流的到处都是,叹息道:“天牢里就算把那些还罪不至死的人也判为死罪,也不过一千多人……”
“制成神药一千人不够么?”
“人要越多越好,男女老幼都可试药来对比。”
“到底得多少人?”
梅含笑道:“无数人,直到制成的那一刻我才算的出来需要多人呢,哪怕用百万人试药只要做成了难道不值得吗?”
百万人……
百万人的尸体就算像碗中的白饭一样用勺子狠狠压实,这偌大紫禁城也不够塞的——养着名贵锦鲤的池塘、生长着幽幽翠竹的花园角落、宫门之间的城墙就算再高十丈也未必能塞的下一百万人哪。若是百万人都进了为制长生不死药的研钵,捣得稀烂,肉汁血水爆出,大地会和海绵一样哪怕轻轻跺脚也会漏出血来。
而这猩红、厚重、庞大的血肉中,灵魂在挑挑拣拣后只会凝缩成拇指大小的药丸,灵魂的质量轻得能够躺在孙倪的手上。
孙倪凝视着自己的手心,顿感手心滚烫。
他预见了未来那长生不老药就躺在他的掌中,他迫不及待地咽下去,他又长出青丝,身体再不会颤抖,有使不完的力气让他在荣华富贵里攀登极乐。
一百年后他还活着,五百年后他也活着,永永远远地活着!
他的手快要被烫穿了,有烫红的银针在扎他的掌心吗?
什么也没有。
只有他的野心和良知在搏斗,你争我抢、刀剑相向,他幻想虚空中兵刃交错,火花飞溅在他掌中,才有那触及灵魂的灼烧之痛。
就该如此,就该如此,不如此怎能长生不老!
至尊至贵的享受自然由无数人命来供养,唐明皇心尖尖上的杨贵妃要吃颗新鲜的岭南荔枝不也跑死比人命金贵的千里良驹吗?
谁的尊贵不是人命供养的!有什么好不忍心的?
“一时间也弄不来那么多人试药。”孙倪道,“我会再想想办法。”
十日后京城颁布了法令,开始夜禁。街上要有普通百姓走动,巡夜的锦衣卫将依新律送入牢狱,家人若是要赎则要付下昂贵的罚金,而被抓进去的人里最多两成的人回来,牢狱中刑罚残酷,健壮之人进入里头不过三日就能成了副竹竿似的身材,神情恍惚,家人带回家照料若看护不甚便要痴傻着寻死。
京城的歌舞焰火再难一见,弱者夜夜都是噩梦萦绕,人人身边好像随时躺着恶鬼,地狱尸骨就在枕边。
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死?反抗暴政却无趁手的兵器也无足够的勇气。百姓们烧香拜佛,祈祷会有人闯进来,刺破壁垒,却发觉里头臭气熏天的罪恶,无神灵可降世普度众生。
40. 升天
跪在地上的臣子已安排好了家中妻儿的归处,他为官多年自信没有查得出来的错处,大义凛然地在宫门连跪了好几日,引得其他臣子议论纷纷,街头百姓也都在议论,这要死觐的执着胆量惊动了在深宫里琢磨木工的皇帝。
皇帝也不想听谁的直言进谏,但既然重要的臣子跪了多日,他也有些可怜那老人家脆弱的膝盖,同意见一见。
臣子义正辞严道:“在宵禁执行后半年的时间里,抓进监牢丧命的人数估算下来应有近千人了,京城后山的乱葬岗尸横遍野,不祥的乌鸦盘旋在尸山上空,贪婪的恶犬穿梭其间夜晚嚎叫不断,住在那附近的百姓已经传说乱葬岗里有冤魂正化作妖魔要害死天子啊!”
皇帝不爱听鬼神之说,地上跪着的老臣虽不用怀疑忠诚之心,但借这令人反感的迷信之词暗讽他最得力的臂膀孙倪办事不力的手段着实让他不喜欢。他当然知道这老臣说的是事实,实行夜禁的理由他虽不太清楚,可从小他也是在宫外生活的花花公子,自然知道这夜禁过后许多权贵们乐子少了。皇帝还没有断了情欲,可比起宫外那些龌龊流氓,他对那方面的事没有太上心,夜禁要是遏制那些人低俗的欲.望,少些声色犬马之事,倒也是积德的好事一桩了。
“爱卿,京城里有五十万的百姓,死上千人又何妨?没有孙倪的夜禁,京城里死的人就能少吗?”皇帝搪塞道,“违反夜禁的人刑罚太重了些也不好,你先回去吧,我立刻召孙倪过来说说这回事。”
这臣子还没打算就此离开,皇帝脱下接见的华服,套上简洁短衫重新回到他做木工的工坊里了,临走之前他道:“孙倪是不是在徇私枉法朕的心里很清楚,你之所以能过来见朕靠的可不是一腔热血赤胆忠心,若孙倪有意,你可跪不到宫门外头。”
少年帝王非大智慧的圣者,可那副怪诞冷漠之心真不愧是皇室才有的,和他的父亲、祖父,以上数代的先帝们如出一辙。
京城的夜禁仅在节日会延迟到子时,夜幕降临,街市上涌现的小贩摊主比白日更多,数百辆车马如流水缓缓从街道驶过,两边的小贩热情的伸长手举着鲜花、胭脂、折扇、小点心等等小东西,祈求里头坐着的富贵人家能掀开车窗买下来他们的手中的东西。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平日里府邸中也不缺少,大晚上出来游街比起买到什么,马车里的人更想出出风头。
车里有人从马车里扔出一把碎钱,沿路掉落在各个商贩跟前。他们盯着掉落的钱哄抢,抢到钱的人便把自己手上所卖之物扔到撒钱的马车上。车外都挂着不同的纹饰,赶马的车夫又在各个官员大人家中做事多年,早在京城混了脸熟,不认识车上家纹也能认识车夫是哪个府中的,会来事儿的人立刻高声感谢那马车中人所在是哪户高门,连串的吉利话让里头的人再次伸手出来打赏。
这热闹的街头恐怕连只细老鼠过街都要被密集人流下一双双脚踩得稀巴烂。
“谢大理寺少卿方家老爷!”抢夺到刚从车上扔下钱的小贩也认出马车的主人,他高声道:“祝方老爷节节高升、福寿无尽!”
方老爷。
这位方老爷便是那位在陛下面前多事之人。
苏博听到那声“方老爷”,目光随着富丽的马车如鬼魅般逆着人流快速走着,与他擦肩之人觉得肩膀一痛被人撞击的感觉真实无比,想要吵闹着骂一通看看谁不长眼着急慌忙,回头看去却还是拥挤的密集人头,猜不出也看不清苏博的存在。
马车里那只手再度伸出来时苏博一把握住了,马车里的人震惊地抽回手,掀开车帘却不曾见到碰到他的人,方老爷手心微凉。
满手的冷汗擦也擦不干净。
若是幻觉怎么那么真实,要是真的,谁那么大胆子敢直接碰到他?
苏博买了盏灯笼,上头有蝴蝶花朵的图案,里头点着火,热气带动这里头简单的机关,花儿和蝴蝶能够转动。花儿是红色的,蝴蝶微微发绿,红绿的光影交替在苏博的眼中,他看得发怔,不敢置信自己已经会毫无感觉地用这阴险法术杀人。
那方老爷在他碰触到后已经中蛊,不出半月便会暴毙而亡。
苏博安慰自己,这方老爷不是好人,就算他尽忠职守,也不过是一时的好人,他在这腐朽朝廷为官,成了高高在上的大人的身份,毫无疑问乃今世永恒的恶者,他的父母还有妻儿即便伤心欲绝,那也不过是暂时假装的哭泣。
苏博想要回去,他要窝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让自己昏睡在那儿。
转动的灯笼被迎面而来的人刻意地掀翻,路过的人绕开他们两个,撞到灯笼的人踏灭了里头的烛火,毫无诚意,平静地说道:“抱歉。”
苏博认识这人——沈寒明。
记忆中苏博没有和沈寒明说过话,至于怎么认出他来的……苏博想,大约是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传说沈寒明的清廉公正,他自然能熟悉这个名字。若是沈寒明确实和传闻中同样洁身自好,那么他也会像现在这样脚踏实地站在在这尘土纷扬的地面,而非熏香浓郁的车马中。
在沈寒明拉住苏博之前,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前天,也或许是更早之前,苏博犹若瞧见过有人叫过他的名字,说出了他的官职还有感谢的言语……
苏博不由得记住了沈寒明,记住了名字,样貌,以及品行,被恍惚又深刻的记忆撺弄,现在他停住,不敢擅自乱动,不能随意离开,凝视着沈寒明,期翼沈寒明会对他说些什么话,不论什么,他大概会顺从的。
“跟我走。”沈寒明道。
苏博跟着到了沈寒明的家中,三间破败的屋子围成的小院,屋外没有牌匾,清贫得不像朝廷重臣的家院。这里也没有佣人,他独自居住在京城家中,清冷孤寂得连蜘蛛都不愿意在里头做窝。沈寒明点亮了灯,把屋子房门打开,月光照进来驱散更多的黑暗,他从院中水井里打上来一盆水,粗糙的棉麻毛巾搁在盆边,他放在桌上,对苏博道:
“别哭,洗把脸。”
苏博才发现自己在流泪,他在催眠自己要平静,眼泪却是无法控制。沈寒明的这盆水好冷,巾布抹过眼睛时一同在擦拭的还有他胸膛中的心。
心从来都与眼共通。
冰凉的水似乎又滚烫地捂热苏博快要停止跳动的心。他的眼泪滴落到水盆里,水中的月影荡漾,心脏跳的好快,他要吐了,恶心地想道:“我会遭报应。”
法力不受法则掌控,在苏博体内被引导放大,现在法力的一部分被苏博用于杀人,那罪恶的法力在恶人体内不会走到终点…——它会转化成其他的能量,它会成为“恨”吸附于和他相遇相知的人体内,溶于恶之漩涡,吸取凡人们“善”,混乱将在其中不可收拾地穿刺魂灵。。
苏博害怕轮回,担心遭受报应,畏惧之后也会被谁用法力杀死!
院中凝结出一缕白雾,它没有五官,没有皮肤,没有灵动长发,月光下它像银线编制的丝带,无风已起向苏博飘来,在门前停下,苏博直觉这缥缈的雾正在化形——它正在成为一个纤细的女人。
既看出了它像女人,五官还有皮肤的质感接着便显现出来——冷艳的美人。
她的五官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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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博。
现在似乎在做梦,这雾由法力所构造,凝结在这里已有数年,白茫茫的眼直盯着苏博,沙哑地叫着什么难以分辨的话:“你……要……啊……带走……”
带走什么?苏博想问。
雾气这时耗尽了法力彻底消散。
沈寒明道:“她认识你。”
“是我母亲。”苏博道,“抛下我的母亲。”
沈寒明很冷淡地道:“你们总是前赴后继地出现在我身边,用术法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你到我这里来,不是我逼着你,是你逼着我。”
弱者没有资格胁迫会法力的苏博。来到这里之前苏博随时可以离开,在人群中他随时能够隐匿消失,却一步一步地在人群中行走,他缓慢地闯进了沈寒明的视线,他身体中未察觉到的本能捕捉到了沈寒明。
是苏博先靠近了沈寒明,忍不住凝视跟随着来到了这里。
母亲也来到过这里……
而且不只有母亲……
苏博看见沈寒明身上缠绕着若隐若现的丝,觉得那些正是纠缠的“因果”。沈寒明月光下毫无血色的面孔透露着石雕佛像那样孤冷的慈悲,他像柔和的光,乱闯的飞蛾总会忍不住向他扑过来。蛾子肮脏布满尘埃的翼擦伤了沈寒明的慈悲,活生生刮去他依附骨髓的良善,至他赖以为生的理想成了笑话。苏博追忆起了不该回忆的往事,似乎……也不能肯定……也许猜出了母亲为什么抛下自己。
不是抛弃,而是有意为之的凌辱。
好像母亲早清楚如今以及之后的未来,早在苏博灵魂刚成形,肉.体还存在母亲腹中时,他感知到一双手摸着他还在伸长的骨肉,她的法力构造着他骨血,她低着头喃喃自语:“你不是为自己而生……”
他好想扒开自己这幅皮肉,看看里头是不是刻着这样的命令——绝不能因为羞耻的苦楚而擅自放弃性命。
苏博不能令这深入骨髓的想法抽离出去,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一无所有的幼年时躲在肮脏的柴房睡觉,分明关着他的那道门没锁,门外是刺眼的自由光明,他手脚也没有痛得宛如刀割,他却没有溜出去,留了下来。自己的力量被他忽视,勇气与爱也仅为了与梅生见面的那刻才陡然决堤……
不对劲,这一切好似被安排好了,早已注定。
他等在原地被救赎。
苏博看着沈寒明,觉得这位贵人忽然变得很是遥远——如一片触摸不到冷淡的光。
这光明对苏博道:“你所有的情感都是假的,都不值一提,不要相信梅含,也不要相信梅生。”
沈寒明很了解苏博的样子,他怎么会了解的?在这之前,他们有见过几次面,说过什么话吗?
不要相信梅含或是梅生?那要去相信谁?谁值得相信?苏博所有的思考封闭狭窄,对于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他找不到答案,若是问起他,他爱梅生么……爱,好爱,一想到呼吸都凝滞,快乐痛苦交杂,怎会虚假?
沈寒明似乎又变得离苏博好近,他的视线化作了实质,正丝丝缕缕地拂过苏博。
苏博舌尖散出苦涩的滋味,好像吞进一味清神的药,真相的一角就在此时沈寒明的视线中掀开。
神的化身分散于世间,入轮回被天地重塑肉身,肉.体分男女老少,质量却同等年迈而幼稚,彼此厌恶又彼此守护,他短暂地看到了此后延续的记忆,也就是预知了他所不能理解的未来。
“大人。”苏博问道,“你知道我真的要什么吗?”
沈寒明道:“你想死,想升天。”
41. 前世
梅生很清楚地知道这里是梦境——
她全身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平滑的皮肤浸润着难得的生命气息,不再苍白得骇人。这里闪烁的光线明亮、通透、细密、根据体会到的温暖可以感知到这是外界最好时节的阳光——谷雨时才有的阳光。
寒潮在空气里仅仅有微末的留存,灵气充斥于这虚空,寒气与温热交织汇聚,形成肉眼难以看清的露水,明目清神,恍然觉得这梦中的景象真像青莲村,她说不出这里和青莲村的莲花池、后山、潭水、溪流的哪一处像,偏偏就是觉得像。
梅生似乎还嗅到了曾经如影随形,萦绕于身的那股花鸟蛇虫压榨出的那股毒气。这里太美,美的不自然,绝不会有凡间的腌臜污浊,大地之上站立的一切熠熠生辉。她合上干涩的眸子,刹那的黑暗过后又见光明,接下来梦中她所见之处竟又朦胧迷离,她更确信这里是梦了。四肢很快还有了瘙痒的感觉,她想走动,想抓挠,才略抬脚,整个人失重地向前栽下去。
脸上一疼,梦境在疼痛中转变,来到了她整个人生最开始的那几年,那段不值一提,又好似沉重的记忆,为什么沉重,又为什么觉得不值一提,她又不知为何要那样去判断。
——现在她在和梅含进行残忍的游戏。
他们正抛着死人的断肢残臂,手臂大小粗细不一,只一处相通,那些手掌三角纹中有四颗红痣,一共十多条手臂,都来自于一人身上。凡人当然不会生出十来条手臂,那些手臂都是从人身上割下来再由“疗愈”的法术修复,一次又一次......手臂攫取内脏和其他肢体的养分,最终那些手臂越来越细原来越短,直至那被割下手臂的凡人精神力崩溃,再无一丝求生欲.望,连“蛊惑”都再不能使之瞳眸再显清明,这残酷的分尸游戏才到此为止。
梅生与那些冰冷的人手互相交握,梅含把手指一根根掰下来,听着骨头“咔哒”折断声音分外有趣。太阳已经到了天空正中,风轻云淡,午后的青莲池水平静无波,芬芳静谧,他们的举动隔离在尘世之外,存在于这一时刻,没有半分恶意,自然得理所当然,肉.体与这满池的莲花没有任何不同,皆可随意采摘,不久便提不起兴致的无趣之物。
那段记忆很快又消散,浓烈的厌恶之感从梅生心中升腾,不舒服得她都想吐出来。
好残忍,好可怕,她曾那么可怕么?
梅含,梅含......梅生默念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为善,而我为恶对吗?”
蛊惑与疗愈这两类术法中最难以修炼的法术,成了恶与善最极端的起点,梅生现在开始厌恶邪恶,于是不知第几次,现在更是分外后悔自己为什么还在母亲腹中没能吞噬他,那么她不就能选择自己究竟是该为善还是成为恶。
——“你不是恶。”
梅生听到梦境有个声音这么说道。
带着嘲讽的语气又道:“我才是恶。”
与她那么相像的一张脸突然和她靠的极近,梅含咧开弯月一般的嘴唇,森白的牙齿缝隙里有黑暗也有血色,她禁不住盯着他唇齿看,思绪似乎跳脱到若是掰开梅含的嘴,他那口中兴许正嚼着人体腐烂的血肉,以此为乐,他道:“强大的法术既然能选择让破裂将死之物再次重生,那强者君临傲慢的支配有什么不对?”
梅生道:“没什么对,也没什么不对。”
她分不清,完全分不清善恶了。但她在乎这分不清的东西。
好痛!她心中呻吟,从未见过,不属于她的记忆在这个梦境中向她展现,她漂浮到了高空,被光晒得只能垂头俯瞰那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们做了些什么——她看见梅含在药炉边拿刀子一刀刀将活人削得只剩白骨,施法将火焰变成更炽热的幽蓝焰火,削下的血肉正在铜炉中淬炼。
一旁站着苏博。
苏博正在施展“蛊惑”,那被折磨的凡人直到胸腔被打开都无察觉,正吊着口气做美梦,胸骨之下心脏跳得格外快,已经鲜红得残酷了。梅含浑然不觉自己在做怎样恶心的一件事,对苏博道:“解开法术。”
苏博不再“蛊惑”,被削去全身血肉的人随即清醒过来,剧痛袭来,令他狂叫着失去了意识,梅含像摘果子般摘下了那人的心脏,将之投掷进药炉之中,底下燃烧的火焰更加猛烈,炉中的沸腾之物在吱吱作响,仿佛折磨已久的灵魂仍在死后哭喊。
接着她视线中又起了迷雾,拨开水汽,她这回见到是孙倪。
一时间她竟没认得出来孙倪,他的样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不再是个强壮的青年人,身形消瘦,神态萎靡,他窝在女人的怀中喝得烂醉,手边放着被酒水沾湿的奏折,打开一看墨迹不清,只能看到最后备注着“加急”二次,也不知是什么重要的奏折,他知晓该召写奏折的人过来问一下到底有什么急事,可一想到这该有多么的麻烦,他就不想去处理奏折,只提笔歪歪扭扭地写上“不准”。
不准、不准、不准!一国的送到紫禁城中要处理的事,一天不说千件也有几百件!一一去思虑怎么处理,那做皇帝可比外头种田的还累万倍,孙倪自认为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人,怎可劳心劳力,伤害自己身体,他定下新的规矩,凡是不交代清楚的,凡是没花心思的奏折,他统统只会写上“不准”!
每隔那么大约四五日,孙倪也会到那位沉迷做木工的皇帝处请安,讲一讲自己近日处理了哪些公务,假意询问自己是否处理得得当,一辈子没干过正事的帝王自然分辨不出来朝务什么叫做处理得当,每次都笑呵呵地说:“爱卿乃是朕之心腹,一切凭你做主。”
偶尔皇帝也会问道:“天下可有大灾大难?”
孙倪道:“陛下有真龙之威,更有虔诚之心,天下自您即位之后无灾无难。”
宫外孙倪的府邸大门终日敞开,等着求孙倪办事的人已在院中挤满,那些人里多得是为了求银子拨下来赈灾,好让当地穷苦的百姓不要发生暴乱,而为了这种事而来到孙倪住处的,就算再等上十年也等不到这府邸的主人来见上一面。
“奴才有一要紧事要跟您说呢?”孙倪看着皇帝手上不停歇的木工活,谄媚地说:“听闻西洋有特殊的锻铁工艺,奴才托人制成一套您常用的工具,刀口做得金刚石般硬,您可否用着试试看顺不顺手?”
“当真?拿来朕试试!”
皇帝拿起一个尖头的雕刻刀,在硬木上轻微旋转着用力,便不费力地削除出块梅花印记,高兴得大笑道:“神了!朕怎么没想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朕有了这刀什么巧妙物件做不来啊!朕要闭关做出鲁班在世都要惊叹的东西,爱卿在朕闭关期间都不要来请安了,朝中一切事物由你替我决断!”
孙倪恭敬道:“是,陛下。”
梦里场景她感知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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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是预言,也像是魂魄穿越时空亲眼所见这不知有何意义的画面,为了谁,又为了什么,她获得了做这种预言之梦的能力。
“你想死,想升天。”一个冷淡清明的声线传来。梅生感到自己在下坠,她的衣衫垂下,发丝飞扬,在快跌落于地面时停住,那位说话的人恰逢抬头,他疲倦的眼眸就被她的头发笼罩,眼中的血丝鲜红,像暴露在外的器官,快流出血泪了。
她记得他的名字,沈寒明。这名字有何意义她不知,她只是看到他蕴含嘲弄意味疲倦的眼就会为之揪心动容,她想倾听他的话,感他所感。梅生想:他在对我说话吧。
周围的浓绿由又围过来,她颠倒过身体,脚踏实地踩在柔软阴凉的草地上,她身上换了件很久未穿的旧衣,暗淡的刺绣,点缀的银饰波光粼粼,抬手就能听到比跳跃的清泉更畅快的声音。
有个人影由远及近地走来,她对之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意志才能勉强开口喊出来:“祭司。”
梦中故乡的祭司梅清背对着阳光,轮廓鲜明,在向她招手。
梅生没有动,一个秀发飘逸的女子摁住了她的肩膀,越过她,朝祭司走去,握住祭司的手。那女人半张脸也是那么熟悉,与她那么相像,比她更苍白,甚至显得死蝴蝶般的灰败。
“母亲。”她轻声呼唤。
母亲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祭司,与他相拥与他亲吻,不抗拒、不羞涩,没有爱意,没有任何的情绪,吻了许久,他们携手步入了一片莲花池中,那里是祭司家中的池塘,碧色荷叶旁的莲花摇曳飘荡,池水呈血红,这片池水犹如绣着花样的锦缎。母亲眼中麻木迷茫。她虽沐浴在血红的池水中,满池的荷花却衬托得她那么圣洁,凝视着池水,她的哀伤压过了麻木,张开口想喊却叫不出声。
又有一人过来了,梅生不需思考直觉那是母亲的丈夫,她此生名义上的父亲。
父亲怀里抱着一个不满足月的婴儿,刹那间他端正的面孔疯狂扭曲,将怀中幼小的□□撕成碎片,投入池水之中。
空气突然变得焦灼浓稠,她想逃离这里,身体向上再向上,穿过层层灰白的云雾,她同时看见了日与月,亿万星辰之上还有细碎的无限延伸的光晕,它们过于遥远,看起来像萤火般若影若线,在她上浮的过程中尘埃如海中鱼群遇上白鲨那样散开。
与太阳对视时灼热的内脏都要吐出来了,无处藏身,被烈日审判的不只有她,星辰宇宙中漂浮着高台子,那上头挤满了不知男女的灵魂,他们和一盘子蛆虫似的在扭动。
往下是人间,他们不愿跌落。
盘中央有根晶亮的蛛丝,向上,他们想向上去往比太阳更高之处,脱离酷热煎熬,争夺推搡却没有一人能牢牢抓住。这盘子蛆虫一只接着一只堆叠,蛛丝竟瞧着越来越紧绷......
——仍然无一人攀附直上,一粒微光被拽着坠入盘中,它也化作了人形,被众多蛆虫推往高台边缘掉入了人间。
梅生的灼热瞬间消散无踪。
时光被延长又被压缩,虽是眨眼间就看到了猩红,但记忆中她还看到了层层叠叠的星辰与碎云,这里的红她又觉得很熟悉。
啊,她想起来了,这里是母亲的“子藏”。
“扑通——”
梅生从梦中真正地清醒过来,她落入了水中,这里不是青莲村,池水浑浊伴有腥臭,乃人间。
42. 恶兆
身为天下之君,这个国家名义上的最高最神圣之人,哪怕暴虐昏聩也好,一定得有无数的传说与谣言从那紫禁城中流传出来。
而当今皇帝除了沉迷江湖手艺不理朝政之外没有骇人的癖好,在百姓的认知里还不如一位宫内首席太监孙倪贤来的深刻。
百姓既不知皇帝的柔和也不知皇帝的严厉,能够知道,并奉为信念的常识则是决不能得罪,也千万得顺从的人乃当今秉笔大监孙倪。
孙倪的势力在京城中无处不在,也不知是神明还是恶鬼所降下的惩罚,所有对那位尊贵者怀有恶意的人都会暴毙而亡,下场凄惨。当不甘心的人于京城绝迹,人们多年后竟已经习惯京城残酷的空气,偶尔出现不服从的、不甘愿的倒成了古怪阴郁难以共处之人。
现在,沈寒明就成了这样的人。
官员中沈寒明的能力毋庸置疑,他的手腕似乎也还算能看,但他和同僚之间,他格格不入到了碍眼的地步。拿着还算丰厚的俸禄,常穿的衣物却灰蒙蒙的,过于消瘦的面相非常晦气,靠他近些也觉得浑身阴寒,无人敢直视他沉静深邃的眼睛。
苏博那股畏缩的毛病又开始犯了,他也不能太长时间盯着沈寒明,他刚协助了梅含作恶,越是看着沈寒明越感觉自己卑微如蝼蚁,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月光如水,苏博低着头的视线中仅剩下沈寒明的一双手,这双本干裂的枯手在月光下看起来没了那些细纹,像石雕的那般坚硬冰冷。
那双手勾了勾苏博,苏博像被那双手牢牢抱住,便抬起头。
沈寒明道:“这个国家已经出现了灭亡的苗头。不需要成为先知,也能预知那即将到来无人敢面对的事实。”
苏博无言以对,他似懂非懂,只能继续听沈寒明对他说:“自孙倪掌权后,人们完全没有天下之主已经换人来做的实感,或许哪怕皇帝今天亲自站在城门上下道圣旨,只要孙倪不点头,那圣旨就还不如张草纸,听着上头写的言语都晦气。天下已不是天下,是赌桌,只不过有资格站在台上赌的是你们这些人罢了。我等只能任凭摆布的输家心里明白,要想赌桌重开只能等待秩序彻底崩溃。天下并无明君,明君也绝无可能出现,神话史册中压根也都是编排的谎言,世间并不适合任何人来统治,就算神来统治,也不合适。”
沈寒明此刻连面孔都冰冷如石雕了:“蛊惑的法术是最无用的法术,弱小的凡人天性就易被外物引导,用不着什么法术。你可能不相信,我也是听位故人所述,蛊惑法术最初是为了正义的和谐而使用,因人的贪婪无法控制而需要蛊惑放弃欲.望,扭曲人性,让其陷入永无止境的孤独,在孤独的黑暗中,人自然只能顺从地搭着黑暗中牵引着自己的人,进而引来和平。其实蛊惑并无用处,强者要是有那个意思,不需要法术也扭曲人的意志,虚假的和平也能无需法术创造出来。”
苏博用尽全力才能勉强开口:“为什么......对我说。”
“我也无人可说,我就忍不住对你说。”沈寒明道,“我还想问问你一件事,你回答我好吗?”
苏博做不到不答应,摇一下头也做不到。
沈寒明提问了:“大家都是陷入孤独,在恐惧威胁之下拼命求生的灵魂,你跟着我,来到我的家里是为什么?”
“是你领我来的......”
“你会法术对么?我不过一书生而已,我只不过在你前头走路而已,哪里有力量指引你过来,是你跟着我!我再问你一次,你难道也被蛊惑了,不能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吗?是因为梅生的眼神凝视在我身上,所以你要跟着我,还是你自身也想要凝视我?”
沈寒明僵硬的面孔在月光下崩坏了,他忽然显得很高大,居高临下,浓烈情绪像溪水一样从他毛孔中渗透,缓慢冰冷的质问道:“为什么,你的母亲,你所有的同胞总是凝视我?指望我会告诉你们什么答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凝视夺走了我这一生最看重的比信仰更宝贵的东西,你们让我毫无信仰,毫无乐趣的活着,让我不敢闭眼去赴死,我也很害怕再次轮回时失去今世记忆却仍然能看到你们。”
多年前那掩埋了近万人的血坑旁,满溢的血水都快涌到深坑之外了,那样悲惨之景除了野兽之外绝不会有人能这般毫无芥蒂的漠视。沈寒明伪装的无心盔甲支离破碎,他自身在燃烧着,要碎成粉末就此消散了。
沈寒明怎么会容许自己放弃信念,越是因此痛苦的人就越是难以动摇初心,他多年前在死人堆深坑旁的怜悯都为无用的挣扎,即便还有尚在坑中喘息之人将其拯救也只为一时片刻的救赎,他妄想的应是更长久的、无限接近永恒的,能永生永世不陷入这境地的办法......
——那是什么?究竟会是什么?
沈寒明道:“终结一切所完成的必要条件就是异族的神血从世上消失,那是至今你我所经历的苦难的根源。你记住,你不应再留有怜悯,不要阻止任何明知无法阻止之事,我不需要你的注视,我也不会轻易死去,我会一直活到名字传遍这奸臣当道的人世,我的存在成了更多仍然需要信仰的苦难者们最后的希望才会解脱,到时善会成恶,恶会成恐惧,恐惧终成绝望,人不再相信一丝一毫自己的力量,这世上欲望最浓重之人会在最后的终结时刻现身。”
他捂住苏博的眼睛,像即将进行一种高深莫测的仪式,月光中凝结的清冷刺入苏博的骨髓,苏博莫名地平静下来。
沈寒明的掌心更冰寒的温度唤醒了苏博深藏的觉悟,只听脑海中回响起一阵阵悠长空灵的钟鸣,心即刻平静,转瞬他好似从窒息的水中浮现,能够豁然明朗地仔细去理解了沈寒明到底要说什么。
——那应该是无尘圣洁之物堕落的哀求,坚定的“恶意”无法停止的堕落......虽在下坠,意念却如焰火急速上升,传至云霄那更高更遥远的某个位置,腐蚀那里存在的高台,令之摇摇欲坠。
若真有神明存在,第一个能令神明动容,降下奇迹救赎的恐怕也是沈寒明这样的灵魂,这样的意志坚定却在宇宙中显得卑微脆弱,矛盾得绝望又疯狂。
苏博不知道那是不是沈寒明能发出来的声音,他在耳边又听到:
“回去,回到天上去,我要这世间被人的真理所掌控,为此,再快些,更快些地让我成为祭品吧......”
.....
上过清漆的椅子已经彻底干了,正被它的主人拿到了外面趁日照明媚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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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高昂地观摩着,这张椅子通体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两边的扶手处龙头嘴里还含着碧玉做的龙珠,都是用皇帝的独门技法才能塞下去的。皇帝端详着这样的杰作很是自豪,自己满宫的宝物也及不上自己这张椅子宝贵,心想这样的椅子以不能用钱来衡量,他也舍不得用来赏赐亲近的官员,这样的椅子该作为作为皇家的宝物以后与自己合葬在皇陵才行。
皇帝虽舍不得真赏赐给谁,可也想让别人见识见识他做出来的这堪比鲁班在世的巧妙作品,他让孙倪先坐到椅子上感受一下。
孙倪也没多推脱,开口说着谄媚之言,在椅子上稳稳坐下时仿佛听见海边大浪排挤巨石之音。
“怎么了?”皇帝问道。
孙倪才意识到自己被刚才的幻觉弄得愣了一瞬,他又堆上笑脸,惊呼这椅子恐怕已有神性,自己做下去竟听到了神明之声呢!
......
青莲村后山中,那个瀑布后面的深潭里,当年梅玉曾潜入到近千米的最深处见到了硕大盘踞之物,它是活着的,对于到达这漆黑窒息之地的来访者没有表露出恶意。
梅清在潭水边站着,掐指算着什么,忽然听见了潭水中沉闷的龙吟,他等这一刻已数十年之久。
快了,就快要到了!
多年前梅生在灾区杀戮而堆积的尸山中的血水从没有凝固,经过数年尸体中生前的怨气仍没有一丝消散,血水犹如烧红的铁水灼烫了不见天日的地下黑水,灌满怨气的地下水脉蛛网一样扩散蔓延,终于血水流到青莲村,也灼伤了青莲村潭水深处沉睡的黑龙。
黑龙扭动狂啸,潭水口虽仅有几片涟漪晕开,但这王朝山河都为真龙之怒而裂开,龙的法术引得中原各处风雨飘摇,曾经的千万亩良田在骤雨狂风泛滥下已如荒凉沼泽。这场灾难在不过月余的时间已溺死了地势较低的几个村里近百位村民,由于粮食都落在水里飘走了,没过多久人们饿的饿死,病的病死,鸡鸭牛羊牲畜的尸体更是飘在水面上污染水源,有人喝不到水还虚脱渴死的。这灾难被地方官府一压再压,终究没压住,还是有人逃了出来,期望着有更大的官府救助。
全国上下哪年没个灾情,固定好的赈灾款早被负责的官员提早了两年拿到了手里,这时国库里早没了储备的赈灾银两,那些受灾地区的官员即便还有未挥霍的钱财也分发给了自己养的民兵,拿去镇压试图到官府要吃要穿的刁民。
纸终究包不住火,何况灾情有如烈火燎原之势,已接连好几个县快数万人丧生,每天都有成倍的人死去。灾祸拖延了半年,数万人流离失所,几个小县的主事知县早被激愤的百姓们生生拖出来脱光衣裳沉到泥潭里,这混乱一级一级往上传,到了紫禁城的奏折里灾难被描写得好像吹口气便能灭了。皇帝偶然间看到这折子,还感叹竟还有臣子特地写那么一段无关紧要的小事,真是闲的慌!
洪灾带来的异常还不止如此——有人见到海里的鲨鱼游到了长江里,在洪水褪去后,臭气熏天的泥沙里满是奇形怪状零碎畸形状的骨头,有人背着稀稀拉拉的竹篓捡骨头,骨头每天都能断断续续拼出来十多个半残的人来,加上那在泥浆之下尚未被人发现的尸骨,这次洪灾死去的人有惊人的一百万之多!
43. 龙息
洪灾过后的第三个月京城才派出了人前往灾区,随军前往的大夫有好几十位,整个太医院里只留了给皇城中重要的大人们日常请安问诊的人,剩下来的全部去往了灾区研究治疗爆发的疫症。
那个病气和怨气几乎能用肉眼看出个形态的地方活人都比老鼠稀少了,大夫们并不吝啬药材,煮了不少浓厚的汤药散发给还活着的百姓。让身患弱症的人有了些力气,大夫们便命令着他们同派来的官兵一起将因洪灾死去的人的尸骨都收集起来,哪怕是已经入土埋葬了的人只要因是溺死就全部得从地里挖出来带走。
有些当地乡绅也有亲眷死去,不过都已经放进棺材安稳下葬了,怎么也不愿意挖坟将人弄出来,大夫们也没有多劝,隔日便有官差到了那些人埋葬的地方铁锹挥舞着三下五除二就将死人挖了出来,有上前阻止者,刚靠近一些士兵就一刀捅穿了那人的肚子,肠子流了一地。棺材恰好还没盖上,里头的人出来了,刚死的那人又进去了。
当日见到那场面的百姓无不瞠目结舌,不知大夫们为何之前还是菩萨圣人般的心肠给药给吃,一旦翻脸竟如此恐怖,毫无商量的余地!
天牢之内的大部分犯人已被用作炼药,现在只剩下神志不清断手断脚的人与老鼠臭虫之类的肮脏之物为伴,窝在牢房角落。派去前往洪灾地区的人就在这牢房内最后几人被杀光炼药的当日回来了。
就在当天晚上,这座牢房里又堆满了人,都是死人。
苏博仰头看着监牢里从地砖到房梁上都满满登登的人,惊呼道:“是法术让这些人死的吗?”
梅含都要被他这蠢话惹笑了:“不然呢?千里迢迢把尸体拉过来不得烂了!溺死在黑龙毒水中的人怨气会凝结在体内多年不腐,这些人我都让太医院检查过,都是溺死的,要是病死、或者饿死的那也没什么用。”
“这里一共多少人?”
“一万人。”梅含道:“龙毒只够杀死一万人,是个漂亮的数字不是么?”
苏博道:“只是溺死一万人,因灾祸而起的瘟疫、又因瘟疫而起的骚乱......究竟会带来多少死亡......”
梅含从尸堆里抱出一具干瘪的肉身,他毫不费力的拆解撕开,比撕扯一块布料更轻松,肉块投掷于像是炼制药丸的炉子中,肉.体中干瘪的脂肪也随之燃烧出紫色的火焰,他长叹一口气,回答这样无趣的问题真令人疲倦:“还不够呢。”
哀怨的灵魂不会轻易重入轮回之路,灼烧淬炼出这些灵魂的能量便能造就不死之药。
梅含道:“感觉到什么了吗?”
“他们在嘶吼。”苏博道,“你听不到吗?”
梅含终于笑了笑:“啊,听到了。”
......
血池荷影中一对疏离的美丽少年少女正互相对望着,他们出生以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度过,但不怎么互相说说话。他们都觉得与对方说话的时候会会同时在对方那里听到同样的话,这无异于自言自语,没有人会喜欢长久的自言自语,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对望,有想说的话在眼神交错之间也全然没有兴致再开口。
其中的少女总是先转移视线。
梅生没有注意到,在她视线移开后,梅含变得不耐烦的神情。
梅含常年患有一个用法术也无法治愈的耳疾,至今仍能听到那比千刀万剐还疼的教诲——
......
“你是被创造出来的,为了排解她的寂寞,为了衬托她的特殊,你与她相似的血脉、面貌、能力、一切令你来到凡间获得生命而有的新奇体验全拜她所赐。”
......
“都是暂时的,迟早你会失去,你的身体里并无留存聚拢情感的魂魄,你是无心之子,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任何地方。入不了轮回,更不能升天,得道。”
......
孙倪三天两头就会在繁忙的公务中单独召见梅含询问长生不老药到底制作到什么程度了,他狂热疯癫,随身携带着一面西洋进贡的玻璃镀银镜,方便他随时随地能端详自己的样貌。西洋玻璃镜子比铜镜照的更加清晰,他看着镜子中自己深重的黑眼圈十分焦躁,他已经很注重保养自己的身体了。每天已经在按时休息吃饭,一天除了三餐之外每日还额外补充大量的滋补品,勉强维持着好像会随时崩溃的健康。怠惰的皇帝将朝政之事全权交由他处理,他就算再怎么想糊弄,一个泱泱大国的权力压在一人身上时也由不得人怎么放肆的昏庸。
孙倪认为背负这一国的命脉会使自己反噬得加速衰老,无论如何权力自然是当前最要紧最不能放弃最应守护之物,可要想守得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耀,自己一定得快点吃上那长生不老药。他焦急地道:“你想要什么我就允许你做什么,药究竟制成到什么地步了?”
“有所进展。”梅含不是哄骗人的江湖术士,实话实说道:“可还差一些人。”
“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到底还要多少人才够,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自古以来凡人里多少帝王至尊想要求长生,求药几十年后又接着有人苦等几十年,他们的再怎么奢求都是镜花水月的妄想,而您才等待了多久啊,就那么急不可耐了呢?不老不死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成为世间神一样的存在,而您还有我还有梅生,我们都是活脱脱真实存在能为您带来所有奇迹的术士,绝无虚假!现在我们已经半步踏入了神的境界,还当心什么呢?”
“权力是由人托举的。”孙倪摆弄着桌上堆积的关于洪灾的奏折,对上面写的死亡人数也难以做到视若无睹:“十万人!再死那么几回十万人的话不论国还是家都会崩溃瓦解,到时候我到哪里去享荣华富贵!”
梅含毫无波动地听着,接着回应道:“长生不死药并非现在连影子都看不见,我方才说了,有所进展。”
这意思就暗指仍然还会有人因孙倪的野心而死去,天下已经乱着了,可以说这天下从未真正太平过,那么再死多些人又何妨,就该有如此沉重的代价才能换来神药。换句话说,若长生不死药能轻易不付代价得到,天下众生岂不是人人能长生不死,那么不死和不老到底又金贵在哪里,人人都享受极乐,那么极乐便不复存在。
既然事已至此,如今孙倪所能做的便是做个帝国的强盗,他不仅要维持着作为皇权代理人的荣耀,还要在践踏蝼蚁一样庞多的芸芸众生们时保持警惕,以防从云端跌进烂泥里。现在也不是在意日后史书上自己会被编排成什么模样了,史书皆为后人所写,他只要能长生不死,哪怕将历史改写成他是孔丘那般圣人都不是难事。
皇城里现在也不存在能与他争夺权力的对手,即便真有那么几个心地干净不畏强权的呆子将他的恶事写成血诏要呈送皇帝,也不会值得深宫中钻研木工活的陛下深究。天命都站在孙倪这里,他觉得梅含说的对,用不着急了,什么都能有办法的,凡人怎能阻挠他,蝼蚁也就是蝼蚁,总是源源不断,再多再多也爬不到他脚面上来。
孙倪现在吃住和平日里需求的女人都在紫禁城里,此后他应该也不会再能出去和贱民们共呼吸一片空气了,问道:“京城街道上有难民吗?”
“京城也非圣堂灵庙,多少有些乞丐吧。”
“京城的乞丐大多是好吃懒做的无赖,懒洋洋的大爷样儿,我是说有没有那种额外消瘦,衣衫褴褛三五成群好似一家人聚在一块儿的乞丐们。”
“似乎没有。”梅含从来没太在意过那些脏兮兮的人。
孙倪拧紧眉毛,头痛欲裂,烦躁又无奈地扶着额头。
梅含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曾经富裕之地现在成了难以维系生存的地狱,那么百姓们就会结伴逃难来到京城寻求庇佑。”
“没有人来又怎么样了?”
“说明了我底下那些人用非常手段在镇压他们,让难民无力逃出来告他们的无能。”孙倪呼吸一滞,含混不清地道:“竟还撑得下去......”
“什么。”梅含没听清。
“没什么,我也不记得我刚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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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孙倪累极了,放下镜子,禁不住困意地说:“我先睡一会儿,有什么其他要紧事之后再说吧。”
梅氏——他们蕴含着不可控制法术的血脉们生来就带有无视疾苦的恶意,他们的良善在能改变一切创造一切的法术面前羞怯得抬不了头,孙倪也是如此,他在听到因他之所求而造成不幸身亡的人数时,内心中的倦怠是远超于那做作的不忍心。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恐慌的百姓会造成山河动荡,那是他最不想管的麻烦事,他要事事顺从,事事如意,如今已经实现了,最想要的不死药也有了希望,还剩下什么——他在梦中继续想着。
丽妃娘娘,那个先帝的宠妃如今已经是太妃,因儿子年幼暂未封王所以仍然陪伴孩子住在紫禁城之中,她在这段时间时不时便会派人过来找孙倪,说是要见他一面。
孙倪刚从昏沉的睡意中挣扎出来,梦中延续的另一个念头悄然又从他心中一点一滴地被滋养着孕育,但还尚未破土而出。
他也很想念那个美丽的女人,太妃有的不仅是美丽,还有她曾经是皇帝女人的身份,在孙倪抱着她亲热时那欲罢不能的感觉更让他极易燥热,他碰过皇帝的女人,还让皇帝的妃子怀上了他的孩子,这禁忌的刺激一直让他怀念,可为了那时尚未泯灭的忠义,他让梅生消除过太妃的记忆,也不知是不是法术效力减弱还是那女子与他有缘未断,现在什么阻碍也没了,孙倪倒是还真想让她恢复记忆,与之再续前缘。
太妃与孙倪的孩子现在该有十多岁了,不似孙倪小时候长得鸡崽子似的那样消瘦,已经和母亲一般高了。那孩子是先帝名义上第十九个皇子,宫中都称作十九殿下。那孩子什么都好,听说读书时能将先生讲的那冗长的故事一字不落的背下来,聪明的很。独独有一个缺点,就是性格有些冷淡,不哭也不爱笑,小孩不爱笑就显得阴沉。
小殿下还有个让宫人私下都在议论的爱看着母亲的怪癖,他不似寻常孩子爱跟母亲抱着亲着撒娇,只是爱看守着母亲,视线空洞,只要母亲一离开时间长了他就要跟过去寻找,找到之后又望着母亲出神。
孙倪还恶意揣测过那孩子是不是有见不得人恋母的癖好,他试过给殿下身边多安排几个模样俊俏的宫人,但殿下并不多看那些人,而且平日里他也几乎不怎么使唤宫人,什么在他眼里都了无生趣。孙倪不希望自己已经身为人中之龙的孩子毫无欲求,他打算应了太妃的请求,去瞧瞧,不过不是瞧那妇人,是见一见那孩子,若是女人无用,他也可以安排些男人......
从前太妃爱吃的东西他仍记得是哪几样,让人备好后,他又再考虑见殿下是不是也要送那孩子些什么,送文房四宝?
不,那也太没意思。
为了找到合适礼物,孙倪查看了一下皇家宝库,他在里头自由出入,偌大的国之宝库似乎都要成为他家的后院,他挑花了眼,在宝库里来回找了很久才挑了一把在几十年前草原之王使者送来的一把未开刃的短刀。拔开刀鞘,刀身上勾勒着鎏金的花纹,精美尊贵,最适合把玩了。
到了太妃之处,孙倪恭敬的向她行礼,尚未跟她聊上三四句话,他的孩子就从偏殿里走了出来,冷淡的目光扫视着二人。
这位十九殿下身上还熏着檀香,偏殿里有尊佛像,他刚在香炉之下念诵完经文。
太妃对孙倪道:“我儿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迷恋上了礼佛,连书也不怎么好好读,念经这事哪里是少年做的,等到皇上封他为王,迟早是要外头住,难不成到时候他要到庙里去念。”
“母亲,要抱怨我做的事,你也冲着我讲。”十九殿下手里还握着一串佛珠:“冲奴才讲什么我的事情?”
孙倪也向自己的这个孩子规矩的行礼,双膝下跪后正准备起身,却被十九皇子猛然喝住:“谁允许你站起来的!”
孙倪一愣,一时间没有辩驳自己是个如今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又何必真对哪个皇子下跪,但就是被许久未听到的呵斥之言惊得头皮发麻,双膝僵硬地仍然跪在地上。
44. 白龙
低着头的孙倪恐惧的面孔倒影在干净得连尘土都沾染不上的宫殿地砖上面,他已经多久没露出这幅样子了?上一个是对谁?是先帝?还是秦牧?
不记得了……
那是陈旧记忆中淡化的青烟,他几乎抛弃了对那些主人的崇拜敬畏,他支配富贵、生死的权力已经多年。他的喜他的怒不论是否出自真心,哪怕是脸上痒抓了一下,都会有无数人揣测他的意图,从他的喜中异想天开到了加官进爵满门富贵,从他的怒里又恐觉自己死到临头前程尽毁。
孙倪享受多年别人猜他心思而他对别人心思一目了然的支配快.感,似乎这种能力、这种愉悦心情他娘胎里带出来的。虽是少年时的凄惨贫苦间接加深他欲站在群山之巅的野心,如今真实现了,他又难以免俗的又遗忘了他的出生是那么不堪。
长久的暴食带来的那种腻烦滋味已经从孙倪胃中一路拥堵到了嗓子眼儿,他不确认自己还吃得下什么珍馐,只是停不下来……
这刹那间,孙倪跪倒在地,恨不得五体投地匍匐在此。
他忍住了自己再次做回奴才的冲动,还是在自己这个孩子的敌视下未等到允许先行起身——
十九殿下尚未长得比孙倪还高。
孙倪仍然是略低头看他的。
“我……”孙倪道,“给殿下带了礼物,一把草原王使者进贡的刀。”
方才与孙倪紧绷的对质恍惚没有存在过。
十九殿下默默接过他的带来的短刀,手上的珠串碰撞在刀鞘上,温润静默的木质珠子上的佛性崩裂,珠子成了他手腕上最肤浅的装饰,因为这位十九殿下接刀并拔出刀的动作是如此流畅,铁质刀刃上的锋芒气势汹汹地对准着孙倪。
刀没有开刃,即便开了刃,刀的寒光也不会真的碰触到孙倪。
入夜,十九殿下跪在佛像前念诵经文直到了破晓,侍奉的宫人早早端来给他吃的豆腐羹已经凉透,碗里掉了只死掉的苍蝇。
“我不是个聪明人。”殿下嘟囔道。
三千世界圆满之道他没有领悟半分,他背诵的不过是讲解之人说过的原话,他听不懂一个字,理解不了所有平心静气的智慧,伪装成淡漠之人的把戏拙劣得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少年不是无欲求之人,没有佛心,也听不到佛音,神佛的恩典此生他无福消受。他与肮脏为伍,也为肮脏之物,吃只苍蝇再合适不过了。魂魄性情再怎么贬低得一无是处,这位殿下终究还是宫中贵子,一只苍蝇翅膀上的恶臭变质的坏东西令他没过多久便上吐下泻,狼狈不堪。
众多宫人里里外外来来去去不停地围着他打转,为之更衣洗衣擦身喂药。一块块洁白的的棉布擦拭后皆浸着污黄的体.液,活人之躯如烂透了的果实。
克制多年的平和性情在来势汹汹的病症之中荡然无存,呕吐声接近咆哮那般强烈,最昏沉的时刻殿下脸色已经青紫,翻着白眼,嘴角的唾沫已经结痂,棉布再擦下来就要破皮。
普天之下最好的“医师”几乎是在十九殿下病得气若游丝时才姗姗来迟——
传闻中这位太医院首席御医哪怕只要站在患者面前吹口气也能令病痛有所缓解,先帝生前患有多年头痛顽疾便是仰仗他后来竟治好了大半。京城多少权贵们也是千金求其问诊,按理来说,身份贵重的先皇之子抱恙该早请他来才是……
宫人们已被这位御医命令退下,他宽大的衣袖轻拂过床上虚弱之人,转瞬间,这一方天地间变为至纯至净之处。
十九殿下双颊恢复饱满,瞳眸清澈,满身清爽地缓缓起身,方才凶暴的痛苦如大梦,他醒了,无比清醒。
梅含隐去身影,虚空中一个几乎与梅含一模一样的女人,不……不是一模一样,更浓烈、清晰、让人难以忽视……
十九殿下牢牢盯着梅生,泪流满面。与她对视,他预见了无数惨烈的悲剧。
梅生穿着的不单单只有自己这身毫无光彩的衣裳,更沉重之物不断在她身上收紧,现在仍然在束缚她,压迫她,呼吸困难却又无法摆脱。
——那是这个国家的命运。
世人无法想象,她身上竟有这个国家的命运。千丝万缕缠绕其身,现在这些命运之线有了另一头,它延伸到了这个少年身上。
……
这个王朝领土地脉下的水源皆被黑龙的毒水污染,近百年的时间里,这片凄苦的大地上会从水源开始,经受各种人力无法抵抗的天灾。
毒水在地下涌动,奔流的途径如不干净的病在人的血脉中扩散,只等待大大小小病症爆发,轻则断手断脚残缺苟活,若是严重些,到了无法挽留的地步时,外表上只有层还算完整的薄皮,口中则会呛出来一口浓郁粘稠的黑血。
黑龙的毒并没有扩散到世上所有的角落,如日月交替般,若是一方陷入黑暗必然有另一处能得到光明的恩典。
毒水隔绝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之外。
这里的地下水轻柔甘冽,在地下盘踞着一条白龙,它的鳞片在黑暗中静谧地流淌着水族特有的珍珠般的光泽。
白龙象征祥瑞,上古时期便与黑龙同时诞生存在,性情温和,每次扭动身体也都是轻微温和地动一动,它的吐息召来了草原上的风调雨顺,牧草在滋养下丰润肥厚。
世代生活在此的牧民们突然发现了就连原本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有绿意点缀,还长出了从未见过的灌木。
人们抓了黄鼠喂给它灌木上的果子,看它活蹦乱跳觉得可以食用,纷纷摘下了灌木上鲜艳欲滴的浆果带回各自的帐篷给家人们共同享用。
草原上的人们没尝过山珍海味,富足的人家也不过吃过些茶叶煮的奶茶就算丰富了,口味朴实平淡,当鲜红的浆果进入他们口中时,泛上来的极酸让他们口水直流,正准备吐出来嘴里忽然有回甘的滋味上来,接着又有满口回味无穷的清香。
一位怀着身孕的女人觉得些果子让人欲罢不能地好吃,请求自己男人多采撷些红果子回来,男人拿起家中最大的箩筐就赶忙出去采摘那些诱人的红浆果。
岂料喜欢那坚果的不只有他女人,不久前采过这些果子带回去尝鲜的人纷纷又回来了,灌木上的果子早就被摘了个精光。他只从地上捡到几颗别人掉落的果子回去给女人再尝尝。
女人没有怪丈夫,她品味着难得美味,向男人问道:“这果子在哪边的找到的。”
“南边,就是那块沙多草少的地方,偶然看到那边长出了灌木。”
女人略微思索后道:“一直以来风都是由北向南刮,这些年总刮南风,兴许种子是从中原吹过来的。”
“中原啊……”男人叹道:“中原人的日子真好,恐怕天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果子,不……恐怕比这好吃的果子多的是!听说光是茶叶那里的人都可以换着喝几百种,不像我们只见过碎茶。”
女人摇了摇头,轻抚隆起的腹部,“何必羡慕他们,我们迟早也会拥有的。”
男人认同地兴奋拍手:“说的对!迟早有一天也会是我们的!”
他们赖以为生的牛羊在神性祥瑞眷顾之地吃得膘肥体壮,食物充足过后这里的每一对夫妻都能毫不费力地养育孩子,不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们都被给予了丰富的营养,茁壮成长着,女孩儿坚强勤劳,奔放热情,她们为草原上璀璨星辰歌唱,为美好的未来歌唱,期待真正的勇士们能回应她们的歌声。
……
草原上生活的人们逐水草而居,到新的牧场他们照旧开始扎蒙古包,在敲打支撑的木桩时感觉地下有东西阻碍,挖出来一瞧——是块铁矿石。草原部落的地下常发现有铁矿石,本也不稀奇,但这块矿石周围紧密包裹着一层梦幻般流光溢彩的宝石。
它被清水洗干净后引来众人围观,争先恐后地想要拿自己家中牛羊来交换,族中出价最高者愿意拿相当于一家人半年多口粮的二十多头羊来交换。这件事被族中长老所知,这宝物最终献给了长老,它的光彩深深映照在长老的眼底,拿刀割开手掌将鲜血滴落在上面,命人混着鲜血将矿石熔成铁水,千锤百炼锻造出了一把弯刀。
这把弯刀比数十年前赠与中原皇帝的那把刀更华丽,而且它不单单打造得精美,还兼具了钢毅锋利,削铁如泥,试刀时轻易就能劈开半个活物的身子,甩刀入鞘竟不沾一滴鲜血!
草原狼族常互相撕咬,獠牙相撞,碎肉骨渣飞溅——他们的争斗促使阴谋高深,使得他们退化的秩序更替转变得更加严谨。在充足的食物中他们得到茁壮成长,可以判断往凶狠的性情进化,虽受良善的福泽但却越来越凶恶……
凶恶——这在凡人中却并不是不好的转变,弱肉强食之下胜者为王,草原上由此诞生的某个家族正是亦正亦邪得到这种福泽最深厚的家族。
这个家族中的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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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终在草原诸多部落中占尽优势得到了那把宝刀,上面保留着地下白龙的吐息,它的福泽延绵数代人而不绝,中原天下将由持有此刀者掌控。
他之姓就是草原狼王之姓。
……
黑龙从青莲村瀑布中的深潭沿着地下水游到了紫禁城下,这里成为了正真的龙的领地。它带来的不祥因果也缠绕在十九殿下的身上。
黑龙的眼睛与他共通,十九殿下并不知道他现在为黑龙在人间的化身,脱口而出道:“梅生!”
而他在此之前从未听过梅生的名字。
虚伪的信仰之力顷刻间分崩离析,伴随而来的是十九殿下放在枕边的佛珠颗颗开裂,再无法寄托他的祈祷,隐藏压抑的欲.望也从佛珠中渗透,对她说道:“我想要你。”
她是此生唯一遇到的能引起十九殿下欲.望之人。
梅生虽比自己的儿子小了十多岁,幸好样貌上还称得上年轻美丽,孙倪自然会答应自己心爱的儿子得到想要之物,他愿意亲自挑选良辰吉日选做他们大婚的日子。
新婚之夜,梅生从未如此鲜艳地打扮过,双唇娇嫩绯红,珠翠满身,烛火闪烁的柔光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少年见着自己的新娘,仿佛还觉得自己在梦中,她美得不似尘世之人,像凭空出现的画中人,肌肤传来醉人的香气。
苏博在透过狭窄的窗户缝隙窥视着他们,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良久,不打算进去阻止接下来可能会让他难受的事情。
梅生的贞洁是不是属于苏博并不重要,他不在乎,只要是她自身意志要做的决定,又岂是他能干预的?况且那少年眼中没有猥琐的热切,反倒有种诡异的病态,与其说他也迷恋梅生,不如说少年身不由己地被梅生吸引,他恐怕无法轻易地碰到她。
十九殿下掀开梅生的盖头,没有与她共坐在床边,俯身脸贴在她的双腿上,轻声道:“我很想远离你,但现在我身体不受控制,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就这样睡着了,之后的每晚亦是如此。
梅生仿若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她名义上第一个丈夫不会碰她,每晚都只会礼貌与她点点头打个招呼,独自卷起一床被子在地上睡。
不久后十九殿下患上不眠症,在自己的卧房内也摆设了张巨大的菩萨像,这神明的造像细致入微,衣裙飘逸得仿若会蹁跹而动,这尊神像上就连佛珠链和耳环都精美异常,独独神像的面孔不曾过多费心思雕刻,潦草得甚至看起来模糊不清。每当该入睡的夜晚殿下都只会跪在神像前念诵经文。
这酷刑他平静地一直承受着,每日没有间断。
十九殿下的精神被压制着,他流动的血液堪比烈酒,仅仅只是因为有层皮囊包裹着,若有一点未熄灭的香灰落在他身上,他就要从里到外烧起来了。
他的双眸熬得通红,幻觉在这种精神压抑的情绪下火山爆发般停不下来地涌动——这幻觉栩栩如生,他在幻海中起起伏伏挣扎良久,终究沉溺于深渊最底端的淤泥之中,等沉到了最肮脏之地时,在幻觉中的理智回来了……
这不是幻觉,他想……他也敢肯定那不是幻觉。在他脑海中闪现的绝不是幻觉,是他封印良久却自欺欺人以为几乎忘却的记忆!
十九殿下见到自己的父皇用极其变态的手段在夜里折磨母亲,因那些伤痕在衣裙覆盖之下却无人察觉。每夜后宫中人人艳羡的君王宠幸对母亲来说都是酷刑预兆,她双腿之间淌出鲜血染红的布都被泼了墨焚烧殆尽,无人知晓那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君王对着比自己年轻有活力的身体怀着怎样可耻的嫉妒。
后来,十九殿下撞见了母亲与孙倪偷情,还闻到了他们之间犹野兽媾.和时涎水般的气味。
十九殿下知道母亲淫.荡,他对自己的母亲充满同情。
母亲淫.荡是有原因的,因为父皇就□□。
父皇淫.荡是因为这个紫禁城淫.荡,紫禁城淫.荡是因为这城外所有穿着绫罗绸缎向皇权跪拜的人都淫.荡。
满目疮痍的天下就像个十分能忍耐的荡.妇。
而这个荡.妇中最尊贵的血脉中谁不知道还混杂了他这个不明不白的人。
——母亲与孙倪苟合时十九殿下还见到了……不该见的完整的东西。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了,自己也许不是父皇的后代,可要是其他人的……那也好不到哪里去。
45. 利竹
平大灾之年还能糊口饭的地方大约就是在寺庙里,百姓在昏暗的日子里总能省下那么一丁半点的钱送去庙里,买不起一根香,求个顺遂的符也是好的。
很多人快饿死了,但只要头还枕着土地,就还抱有希望,总要求求这求求那,越是无可救药的人就越是能听到传闻——谁去哪个庙里求了之后就灵验了。
庙里因为无稽之谈的传言香火不断。
庙里的一个少年和尚名叫李威。他出生于李家村,村里的百姓有年岁长的常常说“李”姓血脉乃王族血脉,诸子先祖皆富贵荣耀。
李威出生时家中已经有了好几个男孩儿,父母实在供养不起这么多孩子饥饿的肚子,在他五岁时恳请寺庙里的主持收他做弟子,五岁的娃娃没什么力气进了庙里也不能帮忙做些挑水劈柴的活,纯是吃干饭的,若孩子无家可归倒可以考虑收了,但孩子父母尚在,庙里不愿意答应收了他。
过了两年母亲又生下了个妹妹,在小妹出生不到一个时辰里大出血与世长辞,小妹也因吃不到奶水面黄肌瘦,还不到半岁便饿死了。父亲无奈背着一筐自己烧的木炭再次带着瘦的如一把柴的李威去了庙里,主持看着父亲烧出来的宝贵的炭火劝道:“这匡碳你拿回去吧,冬日苦寒,你家可比我们庙里更缺这些东西,孩子我收下了,只是他在这里恐怕比在家里会更苦。”
父亲只听见了主持愿意收下李威喜不自胜,至于孩子以后的人生是在庙里正经念经做和尚还是名为做和尚实则做个干苦力的奴才,都不值得追究。李威七岁出家后父亲每年年关将至都会带来攒下来的干粮来看望他一次,又三年后父亲要隔两年才能看他,如今他已年满二十,却已经足足有三年没来看他了。
李威无从知晓父亲是忘了他,还是也随母亲在连年饥荒中饿死了。他倒也不恨当年父亲送他来庙里生活有多狠心。
当和尚的那些年,只有入寺大约三四年的时候需要负责洗衣做饭比较辛苦,等李威开始习字念经时偶然间被主持发现学东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自那以后院里的粗活他就很少动手了,每日都能吃上一碗厚粥,还能时不时吃到酥脆的烧饼。主持常感叹他在过于年少时就出了家,若他生在富贵人家,命里估计有个仕途之运呢。
李威背诵经文时更是比早开蒙的师兄们要流畅百倍,主持要他解释一段经文的意思,即便他不肯定自己能解答正确,也能展开些联想,猜出个七七八八。他深知一个人能被称作博学,并非真得学上个十年八年,读书破万卷才行。大多数的书本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拢共也就是那几个为善为仁为忠为孝的道理,人们也只能听懂这些道理……反复引出部分内容串联起来也就是经文中的奥妙所在。
他想起故乡老人们常讲的祖先传说,认为自己也许并不是世世代代都穷苦潦倒,说不定自己也是王室的后代。论讲故事他要比村里的老人家好的多,条理清晰找不出破绽,寺庙里的孩子也总用崇拜的目光看他,当他是个英雄。
这种蛊惑人心的手段不是法术,这属李威与生俱来真正的天赋!
成长为一个青年之后谁都不甘心还待在庙里枯燥的念经学佛,李威也不能免俗,他请求主持让自己出去外面讲佛渡人,获得允许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破了戒,倒背如流的经文箴言早抛到脑后喂了狗。
李威爱用化缘得到的食物分出一点来做陷阱,一开始捕鱼抓鸟,尝到美味的腥膻之物后又想法设法找寻更大的猎物,他能连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守候在蛇虫遍地的森林里,只为歹只野猪,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
庙里的和尚大多因为不吃荤腥面黄肌瘦,眉毛和睫毛都掉光了,李威由于吃的不错而面色红润,眉目深邃,脑袋上的发茬青黑茂密,其他和尚都是半个月剃头一次,而他短则三两天,多则七八天就要剃头,要不然就要和荒草似的长得茂盛极了。
一次在街上闲逛时李威见到几个钻火圈练气功的杂耍人,拿出自己猎到的动物肉干送给他们作为交换,希望他们能教教自己这些眼花缭乱的本事。那些人见到一个和尚拿出来肉干哈哈大笑,爽快的答应了。
李威的聪明不仅用来念经讲学,连功夫也学得快,学了两三天,自己又花时间练了两三个月,自那之后还真有一身等闲人不能轻易近身的功夫!
山上蛇多,李威在野味中最钟意蛇肉的鲜香滋味。他穿身轻薄的僧袍戴个斗笠进山抓蛇,穿梭在密林里有时会有些在枝丫上晒太阳的蛇掉在斗笠上,他每一次都能稳稳抓蛇的七寸。
先将蛇的头敲烂,蛇头切掉后他能在蛇头断开之处生猛地吸食新鲜蛇血,已死的蛇还缠在他手腕上呢。吸血之后就是扒皮,用随身携带的小锅煮蛇羹,无需多余调味,一点粗盐就能让羹汤鲜美无比。
蛇常在五月初交.配,那时最容易捕捉,李威也很爱看数十条蛇缠成球状,紧紧纠缠不断收紧那种异常坚硬又异常柔软的感觉让他心痒难耐。总会令他联想到女人,女人想必也有柔韧的触感,也会紧紧纠缠着另一个人。
没过多久他在化缘时看到一貌美妙龄女子便决定再不剃头,更不想回庙里做和尚。还俗之后他娶妻生子,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愚民之中脱颖而出,做了一个吃官家饭的驿卒,还生了四个孩子,日子也算和和美美。
......黑龙的毒气在地下一刻不停的扩散……
李威的孩子因黑龙毒水染上瘟疫死去,期间为给孩子治病,他倾家荡产,与乡里的同伴一同欠了难以偿还的债务,被抓进了牢狱,他曾经的驿卒同僚念及旧日情意帮他分担了一半的债,终将他从牢里救了出来。
他对那同僚道:“你对我恩中如山,我现在清贫潦倒,恐怕无以为报。你要有难事需要我帮忙,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做了!”
“李兄,世道变了。”同僚对自己慷慨拿出来救人的钱毫不在意,“我的妻儿也死了,了无牵挂,这钱我拿来救你是自愿,钱留在身上之后不会有什么用处。”
“粮食总要吃吧,钱你留着总有用处,买粮买布,怎么会没用?”
“回去看看老婆吧,李兄。”同僚忽然道,不再多说,心里只默念道:“你会替我拿回钱的!”
李威回到家里见到更让他晴天霹雳的一幕——妻子与别的男人正在床上。
他浑身冒火:“孩子尸骨未寒,我也没死,你竟敢光天白日里发骚!”
李威连厨房里的菜刀都没用,徒手打死了那对狗男女,夜里潜入关他的债主家中,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丑恶之人的半个脑袋砸了个稀烂,卷走了债主床边放着的金银珠宝箱子。逃出来时,他那个同僚早在外面接应他,从袖口掏出一壶油和火折子趁着萧瑟的夜风放了把大火,那宅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乱作一团,看得他痛快绝顶!
他身手矫健,派出来抓他的追兵根本抓不到他,同僚和他商量道:“去北方吧,我们有充足的钱能一路顺利到达北方边关,那里正缺人打仗,不会有人细查我们底细,待我们军功加身,照样能飞黄腾达!”
行军生活比李威当和尚的时候还要艰苦,北方的风沙疆场干燥的每日都肺部灼痛,他那身功夫和口才在军中做小旗官也没有比普通将士舒服高贵半点,长时间的操练却无荤腥的饮食让他瘦了一大圈,打磨自己军刀时,他在刀身上看见自己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觉着自己何苦受这罪,真比做囚犯还苦。
肃杀的气氛在军营中如此浓烈,装备彪悍铁骑的异族部队随时能踏破这脆弱的山河边界,在这里杀个片甲不留!
在这里继续留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在军队中不知第几个月拖欠军饷后,李威忍无可忍,鼓动起自己手下那几个兵再次做出他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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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事——杀人。
他和弟兄们杀了军中参将,穿上了那家伙精良的铠甲,快马加鞭飞驰远走,遁入他最自在的山林中。
又是盛夏,那群破釜沉舟的狂徒饿了就闯进当地豪绅家中抢夺钱财,最后他们身披月色无头苍蝇似的闯进了人迹罕至的山中,众人此起彼伏的喘息,还有衣襟上未干的血迹,引来了这里野兽们的窥视。
李威这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受天命眷顾之人。
他在马上颠的头晕,下马想小解一下,翻身下马时,枯枝烂叶中的蛇虫鼠蚁都在避开他……
这片山林中他们遇见了驻扎其中的叛军,李威用抢来的那身铠甲做敲门砖,带着自己的兄弟们一同成了逆贼。拖这里昏聩的地方官员的福,方圆数百里之内,他的名号在杀戮中被谣传成了英雄,叛军的头领奉他为座上宾,几个月以来他头次好好清洗过自己疲惫的身体,在沉淀着泥浆污垢的水中,他的身体连同魂魄悄然无声地在变异。
……
当今皇帝还在做太孙时有两个儿子却早早夭折,自那之后很难再有儿女之福,后宫佳丽众多却多年来只有两个妃子诞过两个公主,现在并没有任何子嗣能有资格继承大统。
他乃少年天子,做了这么些年皇帝,奏折不阅,朝政不理,他仍是个心思单纯的青年人,尤其当他在木工房里做工时竟然还能深感天下百姓的日子真好过,每天都能做这么多有意思的事。
这皇帝向往做个云游天下的侠客,秀丽山水之间泛舟游玩好不惬意,可惜他就算把所有的事都推给奴才们办,人也必须在皇宫里,否则就要天下大乱。为了弥补缺憾的梦想,他突发奇想做了一叶扁舟,想在御花园的池塘中划船玩。
不顾伺候的奴才们反对,皇帝要独自划船。池中稀少珍贵的蓝色锦鲤见真龙天子下来了,围拢聚集在独木舟周边,张着嘴一开一合等待投食。
当真是奇景……
这些锦鲤的腹部都呈的蓝色,不断上下游动的景象如死水中多了活水,水中聚集着明艳的灵气,鼓动澎湃,这些鱼越来越紧凑地围在船底至整个船身都在颤抖摇晃不止。皇帝一不留神手里的船桨被晃得没拿住,岸上的宫人也注意了这不同寻常的危险,纷纷喊着:“陛下!您快回来!”
皇帝也慌了,大叫道:“救朕!”
他的“救朕”只在这船上萦绕,传到岸上,却是:“没事!朕没事!都不用管朕!”
谁在说这句话?
谁说的?
鬼么?
有只鱼儿蹦到了船里,随即鱼群纷纷不停歇,如喷泉似的从水中越出,跳到船上!一条、十条、白条、千条……池中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鱼,从没有……这池中本也养不了这么多活物啊!
船沉了,岸上的人们跳入水中,救他们的君王。
皇帝被救上来后便觉得身上寒气不退,寒症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夏至,热天里他的狐裘皮袄也不曾褪下,总铺在床榻上,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再没碰过木工,只能沉溺于以往这个王朝短命皇帝们都曾掉入地狱中。他只觉得冷,彻头彻尾的寒,心肝脾肺肾无处不透着虚无缥缈的凉意。
他召兴女人,女人的体温稍能缓解这症状,他还想起了自己没有个后继者,每夜都急于求成地用他冰凉身体去在鲜活的身体中播下种子,没有这个机会了,他太瘦,再生命中最后一个月里碰不了多久女人便气若游丝。
生前他立下遗诏,继任皇帝之位的是燕王殿下。
真正的燕王在世人的认知中并不存在,燕王变为了另一个人——成了丽太妃之子。
亦是孙倪的孩儿!
无人知晓为何如此,更无人追究为何如此,好像从一开始便该成了这样的事。
孙倪宣读诏书时克制得要咬碎牙齿,才能抵御自己要狂笑的冲动。
46. 残阳
十九殿下,不,现在应该是皇帝了。
隆重的登基大典由孙倪亲自主持,满朝文武维系着一派祥和,那时朝中的上位者仍不思进取,改朝换代那该有的紧张半分没有,那些自以为喘不上气的清流也未从立新帝的新气象中看到自己政权能从压制中翻身的希望。
只要孙倪还活着,皇权就不算什么至高无上的东西!
养心殿内,刚从典礼上回来的皇帝正放松地瘫坐在椅子上,由宫人们给他捏腿垂肩。孙倪随后也进来了,对皇帝,也对自己的儿子说道:“今天起,您就是这个国家的主宰者,奴才就是您最忠实的仆人,您放心,奴才会为您将所有的难事都解决了的!”
皇帝没什么笑意,本不想正眼多看孙倪,冷淡却轻飘飘的话倒十分像谦逊之人才有的礼貌语气:“有心了。”
孙倪从未觉得自己的责任如此大过,忠心耿耿得日月可鉴,现在满朝上下谁都有可能是奸臣,唯独他不会!如今他要做忠臣,恨不得做屈原,他要好好教导皇帝,把自己的才能都展现出来,让皇帝佩服,更让皇帝明白,他没有恶意,他会辅佐这少年帝王成为千古一帝!
他教导皇帝怎样最有效率的处理公文,怎样理清朝中权臣关系,那无数条关系网在皇帝脑中纵横交错成一副棋盘。
在孙倪问他:“可看得出其中破绽?”
那些破绽也是这权之棋局中谁都能看出来的。
死水要清,还需活水。
消失便行了。
孙倪安插在京城各处监视的人在一夜之间隐没……越氏还在与之颠鸾倒凤之时,孙倪多年里搭建的权力高台就轰然倒塌,他被闯进来的带刀侍卫拖进大牢,他狂怒地叫嚣着:“你们好大的胆子!梅含!梅含!怎么回事?”
梅含、梅生无一人现身。
关押孙倪的牢狱连窗户都没有,黯淡无光,他被接连不断只痛苦却不致命的刑罚折磨,感受不了时间到底是怎样流逝,过了一天,还是过了两天,兴许过了几年吧……他又开始不断咳血,嘴中的牙也被拔了,他不敢闭嘴怕被血糊的窒息,苦的像个最蠢最可怜的乞丐。
梅含点着一盏灯从阴影中走出来。
“义父……”他声音听起来很是幽深冷静。
孙倪虽被梅含治好了伤,但伤痛还暂时残留在身体表面,他颤栗着跪倒在地,一时起不了身。梅含也半蹲着,道:“灵力之血……我是说陛下身上有您的灵力之血,他是您的儿子,按理来说灵力要比您更低微才是。可最近陛下灵力之血却躁动得厉害,我总不能用法术对付陛下,所以姗姗来迟,我带您离开。”
孙倪还在颤抖,他的头发没有被法术变得光泽柔顺,凌乱得还是那么狼狈,自然再顾不得什么权力这些身外之物,他愿意离开。
“长生不老药!”孙倪拽着梅含,“药什么时候能做好!我在城外还有财宝,我要吃了药带着钱远走高飞,京城……京城我早就待够了,我也很想念青莲村,我要到那里隐居一段时间。”
“长生不老药尚未完成,还需一段时日,若是离开可能会功亏一篑。”梅含道:“要不梅生护送您一路回去。”
那刻时间开始转动便快了,孙倪被梅含身上脱下来的衣裳包裹住头,他不能见光,更怕光照在他身上会灼伤他。
在光明之中他好像无处可逃。
在逃亡的路上马车颠簸个不停,这令孙倪养尊处优多年的身体不停的想吐却又吐不出来,边擦冷汗边问道:“我们要多久才能到青莲村。”
梅生掀开马车帘的瞬间孙倪爆怒,骂道:“不准掀开来!”
梅生放下车帘,道:“才出京城不远,还要多久,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应该是往南去,当年是你找到青莲村,又是你带我们到京城来,我也如现在这样坐在马车里,怎么会记得回去的路。”
那是多少年的事?孙倪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是过了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了,谁能记得那时遥远的路途?他猛然抬起头,梅生波澜不惊地与他对视:“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梅生多么年轻,与开始初见大不了几岁的样子。
她轻描淡写的说法让逃亡显得可笑。
孙倪低吼道:“我自然也不记得!”
数十支羽箭在马车外的树丛中射了过来,梅生的灵力在狭窄的空间内张开格挡的无形盾牌,刹那间马车被扭曲的空间撕扯得粉碎!而孙倪也跌落在地,外头现在是连绵细雨,泥泞滚了他满身满脸,他惨叫着喊救命。
雨丝在梅生头顶被隔绝开,她还在这里,接住了一支再次射过来的箭——那支箭射的力度极大,梅生险些没握住。
追兵们从树林中一一现身,孙倪在他们之间看到了最不该出现的人。
陛下——
孙倪看见自己的儿子正拉弓搭箭,对手下的官兵们命令道:“杀了他!”
“不要!”孙倪哀嚎道:“陛下,你不能这么对我!”
要他性命的人都冲了上来,梅生站在孙倪面前,为他当下所有的刀光剑影,凡人的武器自然伤不到她分毫。
她就快反击了。
为了护住孙倪,她抬手再度挥下时,会死人的——
“梅生你给我滚开!”孙倪对梅生道:“不准伤害陛下!”
梅生消散在风雨中,没了她的保护,孙倪被箭射得像个刺猬,又回到了爬着臭虫的牢狱。皇帝还命人拔掉了他的舌头,涂上金疮药吊着他一口微弱的气,连续几夜都到牢中来诘问:“知罪么?”
知罪否?何罪?认吗?不论是什么样的答案,提问者都不是为了听答案而问,只是享受诘问时居高临下的掌控感。孙倪暗红的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像不解,像委屈,仿佛审问自己的是个暴君……
越是这样想,皇帝便越觉得痛快,他未必想做明君,自古以来做皇帝做明君有什么意思,既然前人中无明君,他做个无赖也无妨。
“国之败类,无数人因你而死,死后你必将堕入地狱。你不忠、淫.荡、虚伪。竟然染指我的母亲!”皇帝道:“你不会以为自己是我的父亲吧?”
孙倪泪眼朦胧,口中溢出鲜血——吾儿!
他无声地哀嚎,陛下怎么会不是他的孩儿,老皇帝丑陋无比,怎么会生出如此英武的孩子!陛下就是他的孩儿啊!
吾儿——你从头发到脚都像我啊,如今你冷酷乖张的性情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也玩够了。”皇帝举刀,“去死吧你!”
梅含烟雾般一点点现身,半透明,监牢中仅有孙倪能看到他的身影。孙倪被抓回来之后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只要孙倪召唤,他随时能现身。
梅含的眼神中传达着是否要我出手的意思,孙倪没有点头,他不要梅含救自己。
皇帝手起刀落,孙倪那颗脑袋滚到了地上。头身分离的瞬间疗愈的法术已再无作用,孙倪一定会死,但现在他未闭合的双眼里瞳孔还未扩散得漆黑一片,就是说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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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有意识。
梅含面带微笑,眼眸中闪烁着红光,那暗红的灵力之光同时在皇帝的眼中流转。孙倪见过这光,是梅生曾擅长的法术——蛊惑。
皇帝发狂地把孙倪的无头尸体砍得乱七八糟,刀尖挑起了孙倪的下身,那里头血肉模糊也看不出来有过什么器.官。监牢中烛火闪烁,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尘埃遍布,光线昏暗,这恶心的奸臣之血竟然鲜红得刺眼,里头难不成掺了太阳的余辉?还是奸臣平日里吃的金银珠宝,流出的血都非同凡响的金贵?
“把他给我煮烂了,剁碎了扔出去喂狗。”皇帝又毫不留情的说道:“骨头渣子也得让狗吃下去。”
已是深夜,他忽然觉得好累,很想好好睡一觉,他已经多年没睡过好觉,现在已经没有困扰他休息的障碍,以后他再不想拜佛吃素念经,明日起,他要成为一个符合他身份的帝王。
“来人——”
“在。”侍从应道。
“我脚下有血。”
侍从看了眼孙倪的惨状,没有惊恐得手脚慌乱,死人在这里应该再正常不过,若是怕了,也不配承受皇城中的富贵。侍从随即脱下衣服铺在地上:“陛下,您踩在我这衣服上蹭一蹭。”
皇帝夜晚入睡时紧紧裹着被子,满身冷汗浸透了寝衣,鼻腔内血腥味未曾散去,他觉得越来越冷,分明累得不行,却怎么也无法真的入眠。服侍的宫人听到了他翻身的动静,走进来问道:“您要召个人来服侍么?”
“我要皇后来!”
宫人觉得自己听错了,“您未立过皇后啊……”
“我怎么会没有皇后,她与我成过亲的,把她找过来!”
“陛下……您说的究竟是谁啊,宫里有不少可以侍奉您的年轻女子,我都给您叫过来挑吧?”
“我要她来,她名字叫……叫……”皇帝太阳穴陡然疼痛,他拍着自己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要见的人叫什么名字。
“算了,你退下。”皇帝困意又强烈袭来,继续躺下,先睡了再说,不仅是名字,连要见那个人的想法忽然也不那么重要了。
昏沉到极致时,皇帝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躺在床上,他背后镂空了,在向上飘,紧贴身体的是一团阴暗湿润的云雾。他能看到自己伸展的手脚,他入睡了怎么会看到自己的样子,除非他没睡,可人不会在云雾里的,他明白了自己应在梦中。他已很久没做过梦,并非从前噩梦的延续,倒有意思呢。
他睁开眼,眼前有银光晃过,他神经绷紧,但仔细一看,那不是刀剑的反光,是银饰在晃动叮叮当当的,清脆如碎裂的月光。
皇帝握住了银饰珠帘后冰凉的手,清醒时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的人,现在她这双手主人的名字却自然地浮现。他知道她非凡人,可怜巴巴地祈求道:“我杀了父亲是不是要下地狱,救我……救我啊!我知道朝堂局势还没有乱做一团都是因为还有他扛着,今后他不在了,我会被天下豺狼吞吃个干净吧!”
纤细的手在他掌心动了动,像要抽出去,他快握不住那只手了,慌忙将脸贴过去:“别用你的法术,别让我忘记你……”
手仍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来,无情冷漠至极,他都不明白如此冰冷的手为什么要通过他的梦向他伸出来,带不来一丝半点的慰藉,这只手仅仅在模仿人手的模样。
它非人之血肉。
皇帝在梦醒之前看到这只手的掌心生出了唇齿,它开口对他说:“所有良心不安者都会在睡眠中泯灭人性再清醒地沉沦。”
47. 海啸
曾经分散零碎的草原部落已凝聚成对中原难以忽视威胁,白龙为草原的土地施加了祥瑞的祝福。无垠草原上自天际线升起的朝阳明艳绚丽,这是普天之下最为美好的景色。人们安稳的长眠后迎接在澄澈的光明之下已成为理所当然,草地受眷顾,生长得肥厚湿润,叶片上的露水纯净甜润。每当春夏之时,绿意中会遍布那些紫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小花,它们像星辰、像宝石,颜色和谐,风调雨顺的草原上循环的生命之力中带来了长久滋养下的健康,这里很久未见到那些柔弱饥饿的孩子了。
健康的孩子源源不断地在草原上出现,他们互相奔跑追逐,最初他们手上拿着鲜花,过不了多久他们便拿起了刀剑,成了威风凛凛地勇士,每人的骏马都强壮得能轻易踩穿那些身着铠甲的单薄胸口。
曾被中原人称作蛮夷的异族军队不断进犯边境领土,每次武装冲突都以碾压之势取得胜利。中原军队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已让山河边角成了异族之物再难夺回。皇帝重用了曾被孙倪压制的武官们,希望之中会有人能承诺扭转战局。
然而那看起来最可靠的将军却说哪怕倾国之力我军也不会打赢任何与草原蛮族的战争,要收复失地难如登天!不如与异族首领们谈判,喘息个五六年再想解决之道。没骨气的软骨头将军还劝说皇帝离开京城退回前朝旧都,仅仅那段残破的长城很难阻挡敌军的铁骑。
皇帝内心把那废物将军怒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愤怒改变不了那将军进言。
年迈的将军不久前还在战场被刺瞎了一只眼睛,在朝堂上他那双眼睛泛着紫红的脓水已浸透了盖遮掩眼睛的纱布,看到那下场可怖的眼睛,没有几个人胆敢反驳他的话出头说自己能打场漂亮胜仗,一位被兵士簇拥环绕的将军竟还能遭受战场上的箭伤可见战况是多么一边倒惨烈。
不论怎样的局势,只要人力而为也不是不可逆转,奉圣上为君王为真龙天子的百姓还有无数。
草原上再强壮的兵马也不过数万人而已,那些不同姓氏的草原之王从来都是乌合之众,繁杂的姓氏让草原王族血统混乱,那群不知礼的蛮族怎能和天子圣人泱泱大国相提并论?
皇帝计划着攘外安内的宏图大业,可轮到他思虑如何做到时,那桩桩件件的要完成的计划全没了任何头绪。要成天下大事者,无不怀有脚踏实地的理智冷酷,随时能变换个性,或霸气或沉着或卑劣或高高在上地维持着可笑又可怖的神圣。这绝不会让一个空有理想却不能想象最可悲结局的少年帝王实现。
皇帝厌恶拉拢朝臣子,他身边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左膀右臂,当某一日彻底听腻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谏言,便彻底换了副暴虐冷酷严厉非常的性子。他坐在宫殿中高高在上龙椅中,浑身都能感受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既在压制他又在托举着他,这股力量从外到内彻底控制了他的魂魄——他毫不留情地痛骂为国捐躯的军士们死不足惜,而带兵打仗的将军更是草包,他让满殿官员都好好看看自己配不配做官。
此后朝中不论大小事务皇帝都要亲自处理,没有任何他值得信任的人能为之分担繁重的工作。这个国家已经面目疮痍,并已经病了数十年,可不是一个年轻帝王动动手动动嘴发发脾气能痊愈得了的。
“即便这时候安排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情,也为时已晚。”百官退朝散去时,沈寒明听到有人这么说道。
沈寒明转头看向说这话的人。
“怎么?我说错了?”
那位两鬓斑白、满脸倦怠的官员也迎着沈寒明的目光,走到他身边。
沈寒明觉得他可能有话要说,但这里还有不少人在,便扭头脚步加快想要早点离宫。
“留步,沈大人!”那人没什么顾忌的拉扯住沈寒明的衣裳,“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孙倪一死朝廷就乱到了现在,不论陛下打算施行如何非凡的新政都不会有任何效果,江浙一带多年前的洪灾过后那里笼罩的瘟疫直到现在都还在肆虐,未曾被控制,现在据说那危险的疫症已一路向北快要到咱们京城来了!不久之后必然会爆发从未有过的大叛乱,可想而知会应召入伍的人会比预计的减少一半,我们不可能赢的。现在要恢复成五十年前的太平,就好比在死灰里加柴,破这种死局谁来都无力回天。我下个月就已经跟陛下说要告老回乡,沈大人两袖清风人品卓越,到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劝你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早做准备吧。”
“这话听起来像在游说我叛国。”
那人冷笑,低声道:“本就无人忠诚,你也一样。”
那片至今还有瘟疫的地方多年前梅生也曾与沈寒明一同到那里去赈过灾,在救助物资稀缺的情况下不出意外的也遇到了平民们组织的暴乱,梅生用她的法术造成了千人尸骨无存的惨剧。而那里的瘟疫也太漫长,很难不认为并非天意。
一切是否早就在沈寒明无法想象的百年前就有了计划。
沈寒明低声咒骂:“一群异类,你们从地下带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吧……”
——
孙倪被抄家之后府邸早就没了佣人,这里只住着三个人,无人见他们出门,也无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谁。
苏博几乎与梅生形影不离,他随时能轻轻蹭着梅生滑腻的长发。不知何时,梅生好似成了一团轻纱,变得出乎意料的柔软。血液在心脏处快速流动,苏博时不时会被心痛刺激得呼吸困难,这种愉悦是真实的么,还是他的梦?每当有这不安的恐慌时,他便钻进她的怀抱中,贪婪地吸取她的气味。
孙倪离开人世后,苏博眼前能见到最大的恶已消失,在他所能感知的小天地间里他开始如醉酒般沉沦在飘飘然的满足当中,悠长的沉睡后梅生总会在他视线所及之处,就在那儿……静静地……好像能被他掌控……多么幸福啊……
“三月了。”苏博说,“我用桃花酿了酒,你愿意喝吗?”
梅生没有说愿意。她仙人之资不染尘埃,何需饮食?
苏博还是端来了酒,酒液冰凉,绯红花汁融合于酒液中,在白玉酒杯里煞是好看。
那颜色的红不如葡萄酒般酱红,却是红得透彻粉嫩,鲜艳明媚得像下了毒。
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在苏博的催促下她喝了。
“好香,快喝吧!”
“头会晕吗?要不要配什么点心来吃?”
“你喜欢吗?”
“……”
他接连不断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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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将一整杯酒都喝完了,苍白的皮肤没有被酒染红半分。从始至终,她好像在想着什么别的事情,魂魄游离他处,难以归拢听进去这些无聊的话。
“别走!!!”苏博猛然冲着梅生喊道。他心脏几乎收缩得没法再次鼓动,惊恐地看见梅生的轮廓恍惚间透明了,这种她会消失的感觉只不过才过了瞬间他就头皮发麻,难以接受地绝望了!
梅生被他吓了一跳。身影晃动后,背着光的面目渐渐深邃,拧紧双眉,不悦地轻咬下唇。
“我能碰你吗?”苏博小声祈求,“能吻你吗?”
他边说边不等她回应,握住她一缕发丝,亲吻的是自己握着她头发的手指。
患得患失的迷茫日子持续一段时间后,梅含来了,也当着梅生的面,他对苏博道:
“和我离开京城去拿不死药。”
苏博都快忘了这回事:“不死药……你还在做……”
“不是我想停就能停的。”梅含的视线徘徊在苏博与他妹妹之间,那种了然于心的认可里有含着亲切之意,他似乎看透了苏博的烦恼,“药快完成得差不多了。”
“不死药,吃了真能长生不老?”
“与你我同龄之人都已两鬓斑白,我们的神力你还要质疑?不死神药吃下去,即便求死也无用,会永远永远活下去。”
苏博望着梅生没有情绪的脸,心痛难忍,她为什么总是没什么反应……光凭现在这样贴着她没什么用的,她不爱他,他知道她就是个木偶,没有情.欲,或者说,她不想也不屑与谁有情欲,她还在这里必然是为了等待什么答案。苏博不是她的答案,梅含不是她的答案,她在等什么?
“不死药一定需要我去找吗?”苏博道,“我不想离开。”
“你放心,梅生哪里也不会去。等你回来之后她还在京城。”
苏博未能理解他为何如此笃定她的一举一动。
梅含接着道:“不死药由数不清的因果而制的神药,当初的“因”是你,去拿药的自然也得是你,也必须是你!”
苏博走到屋外吹了吹风,凉意让激出了些许的冷静,梅含跟了出来,轻声道:“你守不住梅生,想想你已经吻过她多少次了,有任何可以掌控她的感觉吗?”
“我没有想掌控她。”
梅含笑了,笑他的口是心非:“可她在掌控你。她有一个从出生开始就必须肩负的使命,不是养育我们的祭司或者我们族人赋予她的,而是早在出生前,她的魂魄自己决定好的——”
梅含最后说的话都十分缓慢,他早没了任何笑容,漠然到了冷酷的程度,面庞与梅生相似到了极致,声音低哑:“她要带着所有遗留人间的神回到天上去,你也是,我等为一体,既为一体自然就没有你爱我或者我爱你这么回事了,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对自己有情啊!若你今日听不明白我说的话也没关系,你要相信我并非在胡说,你现在要知道仅有一事,梅生不会打算长生,再过不久她就会死去。”
他的话仿佛一击重击,让苏博的脑子里刹那间生出了一些模糊画面,那些画面如此真实,分明没见过!
——苏博看见满天繁星下,有根蜘蛛丝一样的线,将泛红的星给拽落。
48. 龙吟
被好似潮水淹没的感觉袭来,一段从未出现在苏博今生今世的记忆浮现——
很安静,静得恐慌,没有生命的那种静谧。他感到自己被什么推来推出,脚不沾地地被挤压得喘不过气。
“这是哪里?!”苏博惊声叫道。
但这句话却只在苏博脑海中回响。他张嘴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此刻他还发现了竟然不着衣衫,成了半透明,男女不辨的魂魄!魂魄除了透明之外,其他感觉和肉.体差不了多少,自己周围也都是魂魄……
“哪里来这么多的魂灵,这里又是哪儿?我疯了吗?”苏博在透不过气的地方挣扎着,尽力抬头去望向远处。
这里绝不是人间之所——他在天上!
浩瀚星河随时会如流水侵泄而下,日与月同时被印入眸中,日灼热猩红,月阴冷暗淡,苏博从未这么清晰的见过星空。日月轮转,这囚笼会反复经历漫长的酷热和冰寒,想叫叫不出,想哭也流不出泪,他不知自己经历了多长时间的苦痛,这魂灵之身比凡人肉.体更加敏感,所有的苦楚会持续地印刻在灵魂深处,想昏过去都做不到,要是能昏过去倒是种幸福的解脱!
拥挤得越来越厉害了,苏博没有注意到这宇宙刑场还有数位灵魂挣扎着攀附边缘不愿坠落,苏博能被挤压在那些灵魂最中间看来是多么安全啊。
刑场如碗里的水,边缘处透明的灵魂正满溢而出,他们控制不住地坠入,即将进入人间……
苏博觉得好像在此待了数万年,从一开始他幸运的落在刑场的最中间,从来没有被推下去过。
“听我说!”
有位女子的声音穿过无穷宇宙,在这些灵魂间骤然乍响,整个刑场的灵魂扭动抽搐成了紧紧一团。苏博看到这里来了新的灵魂……与其说是灵魂,不如说像用法术幻化的意识,因为她虽然半透明,但明显穿着衣服,还把头发都拢在胸前用发带扎着。
……
梅玉踩在众人身上,走的很稳当,她脚下与这些魂灵隔了层什么东西,她蹲下身的样子,像在冰面上和鱼群说话。
她恰好停在刑台的最中央,施展尽量让所有的魂灵都能听到她说话的法术,她的言语里有这些灵魂们前所未见的力量,鲜活深沉,让他们既愿意听,也被深深震动:
“我有令所有的人都解脱之法,还记得我们如何坠落的吗?——是凡人们的祈祷!而我们为何无力再回去?——是因为我们彼此碎裂,力量再也无法归一……那么何不再重复一次?”
梅玉提出计划时,灵魂们纷纷同意,他们已经煎熬了数不清的时间,哪怕这个办法没用也无妨。
再也受不了七情六欲,再也受不了生老病死,再也受不了自己能感受到一切!
她挑中了苏博……在这刑场的最中间有一根蛛丝般仿佛能拯救所有人脱离苦海的绳索,苏博虽也握不住这救赎,但丝线上颤抖的让唯独被挤压着从没坠落刑台的苏博率先对计划中的关键之人怜悯。
她蹲下来,摸着自己的脸:“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我没有特地选中你……你就是我,我也会是你,我们同为一体,此处的魂魄皆为你我的魂魄……你也该试一次真正的凡胎凡尘之苦,别再让我们替你了。”
苏博觉得自己正在下坠,慌乱中他拽着头顶忽然出现垂落的蛛丝,挣扎不要进入她所说的凡尘,那里一定比这里更痛苦!不要……不要……谁能救救他?
星河宇宙骤然扭曲,他拽着蛛丝的手像搅动了一切,星光迷乱,火热与冰寒往复交替,难以呼吸。他慌忙松开手,他想,他知道自己会拽下来什么,那不对,那不该,那太残忍了……
“你不该被一根线拽落!你不该走上我们的老路!你不该有那种没有用的感情!”苏博无声的呐喊道,并被人推搡着来到刑场的边缘,他回过头:“不要推了,我跳下去就是!”
苏博也来不及去看谁推了自己,星辰云雾飞速在他眼前变化,灵力与轻盈之感被剥夺,鲜活沉重鼓动的血肉似乎正一点点贴敷于他的魂魄。
有丝线断裂之声。
坠落了,不仅是他,还有更高处之物——一粒红色的尘埃。
它沉重地降临,被等候已久的魂魄们撕扯成了人形,骨血生长既疼又痒,它没有反抗,顺从地慈悲地任由无数的手继续她生长的感受。好奇特,好可怜,饿坏了,疼怕了,它想,该结束了,我来救你们了。
他们对它下了从没实现过的愿望,抽离了灵魂的脆弱,将它推向轮回之路。
梅含在苏博的肩膀上拍了一掌,那股力道中的灵力搅和进头脑中,苏博刚才扩散的瞳孔紧锁,眼珠周围充血,缓缓流下血泪……刚才是梦?还是回溯的现实?
“你是不会做梦的!”梅含看穿了他,竟回答上了苏博脑海中的质问:“蛊惑之术之所以不能对同族施法,也是为了让有了肉.体的神明分身之间不混乱地互相残杀。但这个法术在你还是灵魂时,恐怕是可以施下的,虽然我觉得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预言,不过也不想随便否认你对她的爱。”
“你在说什么?”苏博浑身发寒,看着梅含觉得面目模糊,此刻回想起梅生,她的容颜也在无可挽回的扭曲变形。
“哈哈……”梅含戏谑地笑出声来,那双灵气逼人满载着轻佻肆意的眼睛无不透露着森然的冷漠。
冷漠又轻佻,像笑又像怒,他道:“还听不懂?装作不明白吗?”
终究像万钧雷霆对着天灵盖直劈而下,苏博觉得自己正化作风中尘埃,绷紧的执着之物正在消散,能做的只有咬牙切齿:“我没有!我没有被法术蛊惑!”
梅含道:“你爱梅生?你确定自己真心爱她?那么你此后绝不该站在她那边,她是个连谎言也不会说,天生无情无爱的化身,她的命运已被沧海桑田中生灵们的执念夙愿缠绕,在完成天下苍生中最极致的愿望后,一切,我们的一切,包括你我都会不复存在!那种不复存在比你今生所遭受的任何苦难都要恶毒,那不仅是消失,而是否定,否定我等过去未来的存在,像我们从未出现过一样!你还不明白吗?!”
苏博垂下头。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是谁,梅生又是谁……那是自己曾怜悯过的暗红色的星辰。
梅生在醒来后没有察觉到苏博的气息,唤了几声也没有得到回应。刚刚破晓,城中静谧安宁,清晨吹进来的风好冷。她知道他离开了,和梅含走了……
……
天下灾祸不断,当今天子在位这几年祸事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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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为严重,流民中的叛乱总也压制不住,一轮轮的病气深入山河流水,死亡凌虐场面哪怕是孩童都司空见惯,不知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必要来到人世。
梅含一路带着苏博都是往灾区游历,那里的血污与他们洁净的衣衫格格不入。梅含道:“灾民现在疫病很特殊,有天道的诅咒在他们体内,这比寻常的疟疾更痛苦,病情会反复,时而身体觉得轻松,没过两日又觉得骨头血肉烂成浆糊,站不能站坐不能坐,躺着却又浑身抽搐,想陷入昏迷也难,清醒无比地感受力气的流失。凡这种人死去灵魂都不得安息。”
“不得安息的魂魄又会如何?”苏博问道。
“不入轮回。”梅含道。
他们进入群山峻岭之中,马匹不能翻越山路,就一步步拄着拐杖前行,地脉之中有股不寻常的东西压制着他们二人的灵力,苏博越来越觉得身体没有了灵力流通时的轻便。他们走进深山中的潮湿洞窟,阴冷湿气令苏博心中紧绷,他能感受到笼罩而来避无可避的威胁。
洞中竟有颜色翡翠般的碧绿的潭水,与时节不合的萤火虫正在暗中闪烁冷色的荧光。梅含站在潭水边低语了一阵,眼神示意苏博退后。
苏博退后了两步。
洞中先是听不真切的嗡鸣,随后由远及近——
庞然大物潭水中一跃而起,那悠长的鸣叫在破水而出的瞬间变成怒吼!
龙吟——
破水而出的是条黑色的真龙,蛇身鹰爪,鳞片严丝合缝如兵器般凌厉森冷。
苏博抬头望着,这龙的灵力压制过来,没有神性,更多的是无法控制发了疯的兽.性,哪里是神物?分明是妖魔!
梅含的灵力陡增,他的存在犹如一根针刺痛了黑龙,令它不自觉地低下庞大的头颅,梅含则对苏博道:“它乃地脉所生之物,天上是我等主宰,这片大地之上它便是真神,所有不入轮回的魂魄都会吸收在黑龙的体内。长生不老药……”
梅含顿了顿,终于坦白道:“长生不老药无非是众多灵魂放弃往生轮回将自己本该能数次入世的时光转让了,集千百万生灵之魂,便可得到千百万的寿数,而容颜不老不过是这能量所带来的小小福报而已。”
他对黑龙命令道:“把灵魂交出来!”
千万人的死亡才能制成长生不老药。只有一个王朝覆灭时才会在数十年间死那么多的人,而每一个王朝又在侵倒之时无一例外又有百年难遇的天灾人祸。这便是梅含梅生为何知晓善恶,又为何选择作恶的原因。
黑龙张口吐出朦胧水汽,红瞳如血,猩红欲滴,它没有理会梅含的命令,只凑近了梅含低吼了一阵。
它在对梅含说话,非人所言之语,仅梅含能听懂:
“你不是真货。”
梅含回应同样的神族之语,道:“所以,我带了真的来见你。”
“可怜的孩子……”黑龙说道,“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也无妨,只要能召唤我出来,我便会给。”
梅含神色僵硬了一瞬。苏博听见梅含笑道:“早说啊!”
黑龙吐出了灵魂凝聚之物后重新没入潭水。苏博看到了那在梅含掌心之物,很小,像珍珠,快与梅含的肤色融为一体。
灵魂原来轻成这样。
49. 分身
皇家后宫中先帝的太妃们已送至宫外供养,御花园中也无新人侍妾或者嫔妃游逛,一大堆仆从正围着当今的太后娘娘,他们像围着院子的篱笆,保持着距离,无一人贴身站在太后跟前,哪怕现在这位太后正衣衫褴褛,浑身凌乱肮脏,他们也只是围着她看看罢了。
太后疯癫地摇头想冲出包围,被太监们一把推了回去,她要是打算扯头发,咬破腕子自残,立刻有人阻止,再疯一点就会将她拖进屋子里锦被裹住难以行动,现在她能走到花园中来已属实难得的放纵。
其他宫人从远处见到这样的画面总不敢多看,宫中有不少奴仆已随着其他太妃们出宫,现在皇宫内伺候的奴才大多数都是未曾见过太后的,谁也想不到那不堪入目的妇人会是皇帝的母亲。或许猜测到了,却也难以想象为何陛下会如此对待亲生的母亲。
或许那天子之母本就精神失常,陛下说不定是在保护母亲,岂容他人揣测琢磨天子性情……
皇帝在朝堂独揽大权,偏执阴暗得如蛇蝎,曾经一手遮天的东厂大太监们已被他调取入宫前记录的族谱,将其十族都杀得个干干净净!宫中如今能留下来照顾主子的如今都为皇帝直接调遣的锦衣卫们。多少年了,宫里的侍卫竟比照料皇帝的太监更多,宫中的刀剑寒芒比冬月飘雪更令人心寒,皇帝每逢急召人进宫议事,官员们再匆忙也要焚香祈祷,现如今都已不敢求前程,别走在宫墙内被刀捅个对穿就很好了。
帝王处在深宫中总有需照料之处,他过了很久后才想起来曾被孙倪算计的秦牧。他倒也不是格外信任那侍奉帝王多年的老仆从,他更是不屑于听那些秦牧人品卓越的传闻,都虚假得廉价。皇帝又重新让秦牧做了东厂的大监,只是为了让天子的奴仆门面好看些,不至于凋零奚落得只剩下蠢货们。东厂、锦衣卫还有那些闹腾得最厉害的清流党派重新又回到了孙倪兴风作浪前相互克制的关系当中。
现在的皇帝独自一人包揽了比自己父亲、祖父更多的权力,在一天当中所要处理的公务也是自己那两位先辈数倍不止!自登基以来他没有过丝毫的放松,或者说自他亲眼看到一生梦魇的那刻开始,他的神经就不曾松懈过。而多年紧绷的人则永远不知对错,理解的正义大道都为肤浅的皮毛,毫无用处!他从未有过理智的判断……当然,这也不能怪他,当今世道没有人完全理智,可他这般昏头的人当上了皇帝,则会对这个帝国从内到外陷入无可挽救的腥气漩涡。
皇帝这些年来所做的无非是不该任用的人任用,不该罢免的人罢免!他还为此殚精竭虑,耗尽心血,认为要该这样,本该如此!身居要职多年的官员被皇帝认定只在上位者面前展现虚假的柔顺,无可救药地懒惰。阴险者和老实人如同肉食野兽对待羊羔,形体上未必相差甚远,仅有一个区别——不甘于平静,那种不见血,不掉泪,不撕心裂肺的事为邪恶的强者们所不能忍受的,也只有能在其中活动自如的人才拥有强大的能力。那些保守的古板之人若要挡皇帝的大道,他就杀得干干净净,等逼到只剩下强者时,那还有做不成的事?
能使天下运转的学说细究下来都有冷漠偏执的邪恶渗透在里面,谁要能将之淡化抚平得难以察觉,就是当权者最需拥护的人。
当今皇帝有这样的心思……已完全违背了从古至今所有圣人智者们书写下来法则初衷。
这个王朝,已无可救药。若是要救,只有利用神明之力吧。
神是天地间最初的智者,为善的源头,但因为善得没有规矩,恶意汹涌地泛滥。
此时此刻必定有人依旧在泥泞中流着血泪。
沈寒明已经看公文看得太久,眼睛刺疼,他已连续两个月都没回过家,一直在内阁中办公,他虽算不得丞相,可如今的官职上的权力也算人人艳羡了。皇帝看上了他清贫的作风,视他为高风亮节刚正不阿之人,在皇帝大刀阔斧地改革中,他被当做趁手的工具,代为行使了众多生杀予夺之事。
“大人。”有侍从敲门。
“进。”他隐藏疲惫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应道,“什么事?”
“我准备了热水,大人可要洗漱。”
“好,端进来吧。”
侍从本要服侍沈寒明,被他拒绝,先行退下。
他从坐了不知多久的椅子上站起来,浑身都在嘎吱作响,水盆放在了洗漱架子上,透过盆中的倒影,他看到了里面有一张骨瘦嶙峋的鬼脸——原来是他自己。
他想今晚回去休息,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盖上家人为他缝制的棉被,他想窝在里头,沉沉地睡过去。
月朗星稀,夜色浓重,打着灯笼也照不亮面前方寸之地,路上已无行人,途径石桥陡然起雾,灯笼里的光更暗淡无光,像被冰封住了。
“唔……”沈寒明低哑地闷哼。后背冷的彻骨,衣衫渐湿。所有力气在瞬间从身上抽离而去,禁不住向前倾倒。
刺客在夜色中隐去,何人派其暗杀沈寒明的在此时已不值得追究。他早有预感,迟早会这么死去,现在他不觉得自己不幸,甚至于能够愉悦地笑出来。
他倒进了一个怀抱中。
清雅地香味在沈寒明鼻尖萦绕,他还被翻过身,被乌云遮盖住的圆月恰好被夜风拂去,雪亮如水晶的月色将她天人般的容貌印照得更清冷。
犹似盛夏开的梅树,还未细看她如何美丽,她诡谲的妖气已难以忽视,他快被妖气腐蚀消融了。
“你可别救我。”他道。
梅生没做声,扶着沈寒明靠在自己臂弯里,盯着他,目不转睛地描摹他快逝去的姿态。她不会疗愈的法术,即使会,她也没有理由用在凡人身上。
他迟早会死的,现在死未尝不好。
“我们……”她撩开沈寒明散乱的额发,轻声道:“还会再见吗?”
“不会再见的。此生此世我为沈寒明,记忆会在我身死后消失,即便来世再次相遇将今生记忆传达给来世的我……那也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我。沈寒明只是今世的沈寒明,只有还记得我的兄弟,我的父母,我的爱人时,我才是我……”沈寒明内脏破裂,腹腔中的血液翻涌到了喉咙,他呕出的血溅到了梅生脸上。
脸上骤然的粘稠触感令她怔愣了片刻,眼眶中的血液垂落,像一向冰冷无情的她动容地流出血泪。
“有感觉么?”沈寒明问道:“心会痛吗?”
他捂着她的胸口,掌心没有感受到博动:“看着我有趣吗?”
沙粒中的珍宝……
看其磨损抛光碎裂……并不有趣,但移不开眼,想感受他的痛苦,想知晓他究竟会如何殚精竭虑地活着。
他道:“情……并无意义,空杯子吐气,没改变任何结果,如同你不该坠落一样。请无论如何回到你的归处,我祈祷……我的来世不会降临在由非凡之力掌控规则的地方,所有人的生死各有命运。”
梅生心痛刀绞!
——高台上数万梅氏的灵魂也正渴求着她早日实现同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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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还是庙里的无赖和尚李威已成当世枭雄,集结人马开始造反。
凡被黑龙浊气之水污染蔓延瘟疫之处的乡绅权贵逃散,民已不成民,官也不成官。早失去了任何通往皇室力量的脉搏,他们中的弱者等待死亡,邪恶者跟随更邪恶者,开始撕裂这个帝国。
叛乱暴动和连绵不绝没有根治之法的霍乱吞噬的生命每日都有数万。山川各地都有幽洞灵潭,梅含途径山中都要召唤黑龙吐出饱受折磨的灵魂。黑龙带来的瘟疫连疗愈法术都无法治愈,苏博试过治好过一个人,可第不过三天,病症再次复发,并来势汹汹暴毙得更快。但若是谁没有染上瘟疫,得的其他饥饿带来的虚弱病症,令苏博万万没想到——梅含居然出手救人了!
他的疗愈术法远比苏博高超,残缺败落之人立时能身轻如燕健步如飞,往往他施展法术后,还需要苏博在对其他见证疗愈法术的人施蛊惑法术,方才不会引起民间的骚动。
与梅含结伴而行,苏博竟然发现他身上那股从前觉得阴暗的狠毒削弱了,虽然他从黑龙手中接过灵魂,可手捧灵魂的他并没有乐在其中。苏博猜想费尽心思制成的不死药,或许他自己却不感兴趣。
“到底要多少灵魂才能制成药?”苏博问。
梅含将收集到的灵魂都置入锦袋中,看着里头珍珠般饱满灵魂,他估摸着道:“越多越好,制成两颗不死药至少要一千万的的灵魂。”
“两颗。”苏博道,“为什么你要说这个数字,你不打算吃药吗?”
梅含告诉苏博能制作出不死药时就说过他会给梅生吃下一颗,再给他吃一颗,当年孙倪也要不死药,如今孙倪死了个透彻,那么梅含没有将那个人的份归为自己的吗?
“我有法术何需不死药?”梅含好像早会预料苏博心中所想:“法术无所不能,我的想象力在你和梅生之上,区区长生,自然易如反掌。”
梅含是梅生的双生兄弟,他们原本长得极为相像。
现在他却不像梅生。
——梅含更年轻,年轻得堪比少年。他要比梅生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多岁。
“你把梅生能不能长生看得比自己还重。”苏博道,“这不会是你的好心,究竟你有什么目的?”
看起来只要梅含愿意,他与梅生的关系应该会不错。二人没有最基本的物欲,他们互相比较争夺的也是子虚乌有的东西,为什么偏偏互相排斥?
他们之间存在爱,无关情欲的爱,深挚至极,在极恨的边缘不断游离的爱,苏博荒唐地这么想着,随后他竟然低声说了出来:“你爱梅生吧。”
深山中有很多人在挖义冢埋葬亲人,垂泪的人们哭喊声遥远,梅含耳朵里除了人声之外的都被放大,听见落叶的声音,听见花开的声音,听见蝶翅煽动的声音……那些声音都是柔和美好的,独独苏博这句话,仿佛有裂口的刀刃在切磨一条血肉腐败但坚硬的骨头,刺耳地穿透魂魄!
……
“你是被创造出来的,你是她用于对比自身的镜子,除此之外毫无意义,身死之后,不入轮回。”
祭司曾这样说道。
……
梅含记得自己从睁开眼之后所有的记忆,不是指出生后的,在出生前,在他长出脑子,长出眼睛时,在母亲,引他入世的女人腹中,他就有记忆了!他看到梅生解开缠绕在他身上的脐带,先把他推进了人间。
他不是母亲与父亲孕育之子。
他是她的分身。
50. 续命
异族众多部落联合攻打中原,边境驻守的我军皆无力抵抗异族的雄兵铁骑,战况摧枯拉朽式得一边倒。堆积如山的尸体无人掩埋,血肉浓水渗透进地下,地上的皮肉猛涨得像蒸笼里刚做好的馒头,引得天空中的渡鸦盘旋其上数月不散。黑龙在地下汲取着死者灵魂,不用再等太久……不死药就快为此功成了!
皇帝许诺给貌合神离的臣子们的都是绝不会实现的犒赏,一意孤行任用不适合的人做将帅迎敌。军队节节败退,甚至有士兵竟乘着混乱杀了将军,捡起敌人的盔甲穿在身上愿意投降服从异族!没完没了的瘟疫、层出不穷的逆贼,让活着的人抛弃了所有的信仰!
逆境求生,如去除了所有鳞片的鱼,要带着难忍的疼痛跳过龙门,难如登天。
夜深人静之时皇帝会发疯,在寝宫内屏蔽左右,用先帝的木匠工具雕刻佛像,一开始他不会雕刻脸,神像面目模糊,库房里已堆积了近千尊,他的手艺渐渐越来越好,在近千次的雕刻当中,不知从哪次开始,他为神像描摹了五官,随后个个眉眼灵动精妙绝伦。他在疯狂地执念中偶尔会抽离出来,自嘲自己祖先一脉可真不是做皇帝的料。
没救了……
没救了……
到底还在折腾什么?
没救了!
“没救了!!!根本就没救了!!!”皇帝被无可挽回的自家天下的兵败击溃,疯魔似的捣烂了木头人像的面目。
皇帝以为自己拿的是砍刀,正在北方杀敌。弄出来的动静有些大,侍奉的太监忍不住偷偷从门缝往里头瞧,看见天子的威严全无,脾气和幼童已无分别。太监不敢也不忍再看这样的陛下,天空阴暗灰败,日光再难倾泻而下,紫禁城上的这片天恐怕失去了龙气。
皇帝惨叫着把手里的木雕扔出去,捂住脸向后倒去,他大喊:“来人!快来人!救命!不要过来!”
室内已设下结界,再透过门缝窥视看到的都为幻像,梅生让皇帝叫声凝结在里头,无论喊得多么大声都不会有人进来。她在他身侧蹲下,拿开他的手,让他看着她。
皇帝浑身打颤,微微睁开眼,见到梅生他扑上去抱住她:“救我,救我!别让我看这些东西!我害怕!”
“什么……”
“你会法术吧?求你别对对我施法,我害怕,快要死了!”
皇帝看到这座宫殿里成了风沙呼啸的战场,千军万马在此处奔腾而过,咆哮嘶吼声震耳欲聋,血腥味还有铁锈味都刺激得人头皮发麻,健壮威猛的战马高抬前蹄,都从他的头顶越过,铁蹄上都有倒刺状的铁钉,他已感受到数次自己脑子被踩得个稀巴烂!他捧着头,掌心有了什么软软滑滑的触感,他涕泪纵横地哭叫:“我的头好痛!我的脑浆出来了!我要死了!救我!”
天下夙愿凝结在这位疯癫的皇帝身上,他的“欲”现在是人世间最狂妄的“欲”,求生也好,求死也好,所有不能实现的愿望中只有这个愿望最急不可耐。
天下人要天下安定,天下人又怀念着这个王朝曾经的辉煌……实现末代皇帝的愿望,等同于实现数千万人的愿望。古往今来,数个王朝都曾经历过这样的求生死局,数位梅氏无人也曾如梅生这般俯视着可怜的帝王。
乱世降下神迹,如在熊熊烈火中降下滔天洪水。火焰固然熄灭,可冲击的水流蒸腾的出水汽余热会促使一种难以估计的能量。幽幽白色水汽中飘出云霞似的鬼火,点燃了宫殿中的细软娟纱,水火交融的混沌中,皇帝的身后现身了一群英魂,他们是这个宫殿曾经的恶主——历代君王。
这些英雄之后的魂魄们君临天下时无人不享尽富贵,他们被历史书写为明君,可无一人不是荒淫无度暴虐成性,史书上被他们书写成了传说故事,而非真相。百姓们被皇帝们视作玩物,他们维持着傲慢的神态,将当今皇帝护在身后,其中一位朝梅生伸手。
那只手想抓住梅生,想拽住她的衣襟,迫使她的行动,恶狠狠地命令道:“续我朝天命!”
其余的魂灵纷纷涌上梅生跟前,但每向她走出一步,他们的身影就会变形,正在变得老朽细瘦低矮,前赴后继地扑倒。这些灵魂正变为烈火之锁牢牢缠缚她,怨念深重,顷刻间灼烧了她那身多年不曾破碎一丝一线的黑衣。
“呜……”梅生痛苦的呻吟,大汗淋漓地在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中煎熬。她没料到这些灵魂的意志中夙愿深重到居然能将她的感知变为了肉体凡胎!好痛………好痛!快裂开!快变为碎肉了!
凡人对这种痛苦很是熟悉吧,他们饥饿时病入膏肓时也都会这样,是她软弱,是她的曾经的身体软弱才会承受不了这些!
她忍不了了,她缓慢地垂首,地脉当中黑龙白龙同时在天下信仰交汇处盘踞,她乃天空中神星垂落之子,天下命运皆在她的掌心中扭转,她若回应这些历代帝王灵魂们的祈祷,地下主福祸的黑白双龙会倒转其位,这王朝天命便可延续!
古往今来,每一任王朝都曾经历过多次这样的时刻,世人眼中的英雄其实非英雄,靠的也许就是这神力。
梅生正准备回应,而她的背后突然有了不知来自天堂还是地狱的怒吼:“你怎么敢!”
“你……怎敢?!!!”
他的声音带回了梅生的快被痛苦迷失的理智,消减了锁链的灼烧之苦,她记得他的声音,他死在她怀里之后,她为他流过泪。
为什么梅生会坠落呢,她本高高在上地俯视那些囚徒们,他们的那根丝线本不可能把她给拽下来。
那是她自愿的,她听到的祈祷是像沈寒明这样的灵魂所发出来的,可怜的,可敬的,心怀无穷爱意的祈祷,非自身生死与否的爱,为天下,为了某种恶意中生出善的爱,为了肮脏的东西在鲜血里流淌的爱……她悲悯地俯下身,想亲近那些可怜的家伙。
……真是了不起,真是厉害!你们好厉害……别怕,我会保护你们,所有愿望,我都实现……苦痛由我承受……
“不准……不准干预我们!人的痛苦人来承受!”沈寒明的声音还在她耳边,最后那些痛苦消散无踪。
“消散!”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这里现身,言出法随,束缚梅生的锁链断裂。
在梅含身后的苏博急忙查看她的伤势为她疗愈:“紫禁城破,这里也马上成为战场!走吧,别和凡人搅在一起了!”
梅含越过他们二人,在仍然疯癫的皇帝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容反抗地抬起皇帝的下巴:“我这是恩赐。”
他用蛊惑法术麻痹了皇帝的感知,活拧下来了这个帝王头颅。鲜血在断颈处沸腾却未溢出,断了头的身子仍像还活着,算是干净体面。
梅含又整理好皇帝散乱的鬓发,将歪掉的头冠扶正,梅含那只手真是神技,触碰之后,皇帝那颗头颅看起来真是精致到了极点。
异族军队攻进皇城见到就是这样一副奇景——一尘不染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央有个白玉盘,里头盛放着一颗皇帝人头,头颅周正,面庞柔和,尚且睁开眸子,就像这颗人头还能说话一般!
玉盘中的头颅简直不像人的头颅,那平静的残尸如庙中佛像断裂滚落在这大殿中,这等诡异的死相令先冲进来的一部分士兵震撼得头皮发麻,比身处血腥战场更觉得恐怖,若不是铁甲僵硬,恐怕膝盖一弯就要在这里跪下了!
紫禁城的主人换了新的名字,新的王朝,新的轮回又重新开始。飞升的阶梯已毁,天空上的的灵魂无声地哀嚎,他们再次错过了解脱的机会,下一次天下命运的轮回还不知要过多久……
流落于青莲村之外的三个仙人在天地间时隐时现,他们随身的金银珠宝即便在军异族的地盘上也能成为座上宾。
不死药已成,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碍苏博永远和梅生在一起。多年来的执念已唾手可得,没什么好害怕的了,他要在与梅生长生不老的厮守前完成一个庄重仪式,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倒也不必,他吻了吻她的头发:“我们成婚吧?我们穿喜服成婚,像寻常人那样。”
苏博如愿了,她没有拒绝,眼神放空地越过他,只看梅含。
梅含笑了笑:“不必回青莲村了,什么天命,什么道的真理也不用找了,只在人间玩乐不好么?你看看爱你的这个人,他永远陪着你,会在你做噩梦时安抚你,永远不会寂寞的。”
她盯着梅含唇边刺目的笑,问道:“不回清莲村的话,你打算去哪里?”
“哪里都想去!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穿过西方的山脉,东方的海洋,那里会有新的大陆,我会周游世间!”
在婚礼上梅含准备的不死药有两份,他一颗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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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苏博,苏博毫不犹豫地吞服。他并不害怕这是毒药,自从他会了法术后他已经试过了,现在他的身体里即便吃了砒霜,吞下硫酸也不过只有些微痛苦,过不了多久就会好。
长生不老药梅含仅制成了两颗丹药,皆是千万冤魂炼制而成,吞服之后便挪了千万人数十年的阳寿在自己身上,接下来时间将不再苏博身上变换,他可以几乎成为永恒不死不灭的存在。苏博曾问过梅含:“只有两颗,你不会给我一颗假的,自己去服下真药吧……”
“不会。”梅含哼笑,“长生不老的修炼不易,但只是对你来说不易,我和梅生只要有那个意思做到自然不难,你不信我不服药可就没有任何长生的法子了?放心,吃下药你想死也很难死,自然这也对梅生有效!”
“药为什么又有两颗。梅生岂不是不用?”
“我说了……要有长生的念头才可以长生,梅生可不愿意长生。”
确切来说是所有梅氏族人都不愿长生,只有苏博,他是特别的……
苏博咬牙,直到口中有了血腥味才放松,他觉得浑身力竭:“为什么,她爱我不是么?”
“她不爱你,吻你抱你就是爱你?神没有那种感情。”梅含又道,“不过她爱天下人,不然也不会坠落,如果你也是天下人中的一份子,那么她那庞大廉价的爱多少也会分你些。”
苏博在祈祷。
给我一些廉价的爱吧。
求你!
你会听到么?你会回应么?
……
梅生被红烛包围穿着嫁衣的时候扔开了不死药。
她抚摸着苏博的脸:“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要回去。”苏博在流泪,“即便在重来轮回再见到你,不是今世记忆的你就不是你,不要,别离开!”
“我从未离开,一直在看着你。”
“那就吃下药,和我活到海枯石烂的那天啊!”苏博还在求她,“我们也可以周游列国,去北方吧,去北国雪原看漫天飞雪,那里很静很美,绝不会在看到血流成河的污秽,你何必再想着救世人,何必再与天下之苦感同身受!”
“我怎敢和天下人感同身受。梅氏族人的灵魂相互连接,但灵魂本质上是独立的,我从来都与你同在,记忆不过是过眼云烟的梦境,我从来都不曾离开过你,我曾注视过你一段你无法想象的漫长时间,我记起来了那段记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爱你,超越生死之爱,何况生死于灵魂而言毫无意义,我便能立下誓言,不论生死,我永远爱你!”
梅生从未用过这样温柔的语气和苏博说话,可从始至终,她还是未承诺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能长生。”
“为什么?!”苏博崩溃地大喊。
“他是我创造出来的。”她与梅含对视,“他的灵魂,他的这具肉.体,都是从我完整的魂肉中剥离,我若是永生,他也会永生。”
世人不需要谁的拯救,他们自己会拯救自己。
梅生轻而易举地也看穿了梅含的欲望,他要人间游荡,她若永生他也不死而强大,他必然陶醉于人间的极乐,源源不断不断追逐罪恶,权力,阴谋,凡事恶的总比善要来的痛快刺激!
她不能让梅含活下去,他一定会成为天地中干扰秩序的存在,他会成为祸害之源,他强大灵力施展的法术会成为源源不绝的屠杀轮回的开端!
梅含冷声质问她:“我的灵魂是不过轮回之路的。梅生你要杀了我的话,我就无法转生,你不觉得天地间只有我一人无法转生不公平吗?”
“怎么只有你无法转生?被你制成药的那些凡人灵魂都无法转生。”
梅含争辩道:“他们都过了多少轮回了,我是初生,我是这世间最年幼的孩子啊!”他才来到人间不过百年,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他怎会甘心死去,如果她不愿吃下去长生药,就打败她,折断她的手脚,让她残留一口气,永远封印她就是了!
“风来!”
“风来!”
梅含和梅生同时召唤风阵法术,室内烛火在风阵中不灭反成冲天火之漩涡,屋顶被震飞,苏博被掀起的火浪震飞又烧断屋脊砸晕,昏死过去之前,他看见梅生褪下了那身碍事的红衣。
她终究不是他一人的。
51. 残生
房梁砸断了苏博半个脑袋,不知过了多久被人当成尸体挖了出来,阴雨连绵,他在冰冷细雨中苏醒。挖他出来的人见着他缺半个脑袋还从地上爬起来立刻惊呼见鬼了!立刻要喊人过来,苏博不想再看到任何混乱,一边修复自己的身体,同时给所有见证他这幅模样的人施加蛊惑法术。
在修复自己缺了的半个头时他摸到了自己的脑浆。看来不死药是真的,他真成了不死之人!自己吃下了一颗,那么原本要给梅生服下的那颗呢?
他最后记得不死药好像滚到了地板上,对所有围观者施加蛊惑法术质问,也没有人说自己见过像珠子一样的不死药。
苏博用蛊惑法术命令所有人寻找另外那颗的不死药,可就算掘地三尺也未曾找寻到。
雨后坑里泥泞不堪,他徒手在里面胡乱挖着,坑外长起了小草,内面却未曾有太多积水。
有龙的气息。
龙不应在深山洞穴的灵潭中,怎么出现在这里?
“我的药,你见到过吗?”
回应他的声音与曾听到过的不一样,一声悠长龙啸后天空再次泼下骤雨,仿若他起恶念的惩罚。龙啸中的含义印在他魂魄之上,告诉他:
“他们已重入轮回。”
“还给我!”
“你已用千万人不入轮回的代价获得了长生药,现在还要再剥夺千万人入轮回的权力吗?没有人需要长生不死,所以我前来超度他们。”
盘踞在此的不是苏博所见过的黑龙,它并不司掌灾祸,也没有乐趣和苏博奉陪下去。
神之子们这样不断轮回的生死游戏白龙已不知见了几回,只有这次的代价最为惨烈。它也在救苏博,不死药里的灵魂不经过净化转生,仅被制成药吃下去延长那些无意义的漫长时间,一定后悔的,而这种后悔无法逆转,生不如死,求死而不得。
京城据说又迎来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今年落下的初雪就不停歇地下了快半个月,白茫茫一片皆是死气的纯净。京城的主人换了之后,这里在几十年间再次迎来复苏的繁荣,新贵族们的服侍颇为繁复夸张,还有不少赤发金发的西洋人,似乎来自于更遥远的国家。曾经让人又惊又叹的草原马在京城各处可见,能吃到的东西也比几十年前旧王朝浩劫时要丰盛得多。
当人们逐渐习惯了别扭的繁荣时,苦寒的雪让京城又出现了不少乞丐,人们的三六九等再次分明,高位者再次施舍虚伪的和善,城里架起了粥棚,一大早就排起长队,大家冷得一句话也不说,就算说了,在这万籁俱寂的天气里也使不出力气,说出来也听不清楚。
苏博撑着伞出来买酒,异族的酒很烈,他日日都要饮才能稍稍缓解焦心之痛。他不知去往哪里才能找到梅生,但天下人都知道京城,或许她会随着人流再次吹落再此。
倾泻伞柄滑落积雪时,他见到了那个苍白身影在粥棚前的长队里时隐时现。
苏博都不敢认。
她的头发蓬乱干枯,臃肿的破棉袄下手腕细的一捏就可断,她还是她么,她的银饰呢,她的法力呢,她干嘛要让自己成这幅样子!
苏博也不敢唤她的名,拉她出领粥的长队时问道:“你连碗都没有,粥打算怎么喝,手捧着喝?”
他随即看到自己拉着的那只比枯枝白骨好不了多少的的手,她的掌心都是水泡,刚才他的动作略急,那些可能就是被烫出来的水泡被磨破了,正在他掌心血肉模糊地流脓水。
苏博呼吸险些凝滞,勉强低哑出声道:“你不需要饮食吧,何必浪费他们稀薄的热粥。”
梅生睫毛颤抖着,从前她那双瞳眸总是勾勒出一条鲜明的线,现在她睫毛却像稀疏残破的虫翅,她的腹中咕噜噜一阵响,难受地蹲下来,胃部搅动的疼痛甚至让她口吐鲜血。苍茫的天地间,她的血猩红刺目,呼吸沉重,口中的呼出的白气暖的她脸上的雪融化,那张脸看起来更脏,虚弱得就要就此消散。苏博扔了伞,拽她进自己怀中,将她的脸摁进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膛上,让她听自己狂乱的心跳。
将梅生带回住处后,苏博就发现她昏了过去。她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就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了。或者说,她自己把自己绑在了这里,是再也不会离开了吧……
他治好了她内脏里的伤,可她看起来仍然饱经疲惫之苦的人,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仙人之姿。幽幽转醒之后,她摁着自己肚子难受地说道:“我好饿!”
苏博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她说好饿……
犹豫之间,她又问:“有什么吃的吗?”
苏博整日都在饮酒,当然没有准备什么吃的。他连忙出去买了只烧鸡和炊饼。她起床坐在桌边,两手抓着鸡翅也不撕扯,只摁住了,闷头大嚼大咽,时不时抬头也是为了抓旁边的烧饼,混着鸡肉嚼了不过三四口就要再往下吞咽。
“慢点!梅生,你慢点!!”
他忙给她倒水:“会噎着!”
她果然噎住了,灌下整杯水,直到嗓子里的东西滑下去,她额头上已憋了层汗。
“还饿?”苏博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饿?既然饿……有无数种办法控制凡人,又为何沦落到……现在这样?”
他轻擦她额头上的汗:“你故意的吗?”
“为什么不回答?”苏博急迫地道,“去了哪里?”
梅生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嘴,用有生以来最温和的语气安慰他:“我回来了。”
她甚至还在笑:“我回来了,苏博。我会留在这里,在你的身边。”
他要快被她的笑容迷惑,再次紧紧拥抱她:“梅含呢?”
“我杀了他。”
“用了很长的时间?”
“是啊。”梅含是她创造出来的,是从她身体里分离出的一部分,以往的势均力敌都是梅含的错觉,她当然能杀了他。
“你回来就好,我不在乎的,我有无尽的时间等你,我终于等到了!我们也不用一直在京城啊,去其他地方吧,只有我们两人!”
“我喜欢京城,我喜欢人多的地方。”她的声音闷闷地,苏博稍微松开手,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竟喜欢热闹了么?也好……那我们就在这里长久的住着,但要是人间还有叛乱的话,我们也要另寻他处居住啊!”
“好……唔……”梅生已经饿了太久,吃下油腻的肉食难以消化,不过才说两句话的功夫就感到反胃,吐出一团带血的秽物来。
“你……”苏博盯着她吐出来的东西很久,直到她稍稍好些,才拍着她的背,给她喂水让她漱漱口:“你不想长生?”
梅生目光移开,沉默替代了她要说出口的答案。
“你的那颗不死药不见了,我找不到了,没有梅含的话世上也没有人能做出来不死药,我也很难再在几十年间杀掉千万人。你骗我,说什么和我永远在一起,没有不死药你根本就无法长生!””
何况那千万人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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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需要历经折磨才能被制成不死药,若没有毁天灭地的灾祸又如何能做到?
“苏博。”她看起来很平静,“我已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我的心和魂已老朽,不适合再活下去了。”
苏博觉得她在胡言乱语,什么心魂老朽,什么叫不适合活下去?她疯了吗?为何不愿长生,为什么要求死!
“究竟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阻碍,我对你的爱,不足以让你为我长生不死吗?我已能永生,我需要你相伴,我爱你!”
苏博在梅生消失的这几十年的时光中尝试过数次疯狂的事情,不用法术自己受伤的身体也会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如初——用法术蛊惑了刽子手一刀把他的头砍下来扔的远远的,他甚至能承受断颈之痛保持意识清醒。
他看见自己的身子如复活了的妖魔,朝着他自己的头虫子似的爬了过来,捧起自己有意识的头颅又安回了原处。
复原之后见疤痕都没有留下。
苏博死不掉,完全死不掉,他漫长的生命才有了开头!
梅生不想否定他的爱,也不想解释自己是不是也爱他,她爱他,她已经说过一次,这个承诺在今生都会深入骨髓。她爱他与是否选择永生没有冲突。她吃下不死药也是爱他,她不想永生也不会消减分毫对他的爱。
如凡人之间的爱,一人的死亡,也并非需要另一个人死亡来验证。
“你渴望长生才会吃下不死药,不是因为爱我。”
“我是因为爱你!是因为爱你!所以想和你永生!”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想长生,苏博……”她摇头,“我从来没有。”
梅生在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天地老去,很快银丝满头,苏博抚摸过无数遍她眼角的皱纹,疗愈的法术也无法逆转。他收集她掉落的白发和自己的头发,穿上玉珠子绑在她的腕子上。梅生很喜欢,时不时要脸贴着手链蹭一蹭,她看向他的手腕:“只做了我一人的?”
“没有必要做我的,你死后,它会戴在我的手上。”
“嗯,一定要紧紧缠在你的腕上,我会护佑你。”
“你都死了,护佑什么?”
“神佛会护佑,我会向他们祈祷。”
梅生果真开始去寺庙,高山中的庙宇云雾缭绕,连绵不绝地青石台阶冷硬湿滑,她风雨无阻地每日去那里烧香,跪在蒲团上,接受那些虚假之神们的注视。
她开始相信祈祷中有更玄幻奇妙的力量,能促使她的祈祷成真。
保佑苏博吧。
保佑他。
他是特别的,他是真心想长生之人,护佑他绝不会扰乱秩序,护佑他绝不会被人的力量抹杀。
山脚下断手残肢者的乞丐也正在祈祷,明明还活着,他们浑身却都是腐败的臭味,正逢入秋,红叶飘零,他们坐在枯枝败叶里正在啃食山中长的野梨。那梨梅生也吃过,没有甜味,又苦又涩,只比树皮好下咽些。有两只蝴蝶从她眼前翻飞而过,她伸手抓住,翻开手掌时已有一只蝴蝶的翅膀被她捏碎,正在无声地抽搐。
她救不了那些人的。
也没有必要去救。
他们不需要神,他们自己会拯救自己。
蝴蝶在她掌心晃动,刚才的蝴蝶翅膀已被修复好了。
“苏博?”她回头问道。
然而苏博今日没有与她一同来这里。
她独自一人来的,她也意识到刚才施展了那从来未曾用过的法术——疗愈。
52. 独活
梅生一开始饿了就会吃饭,但随着衰老得愈发明显,她又开始仅仅只喝些茶水,再无多余的进食。
只要她想,或许她也随时可以再造出长生药,只要她有求生的意志,一定能活到下一个即将出现千万人死亡的王朝轮回,但她还是任由自己直到满头白发,指尖、耳后也出现皱纹,苍白皮肤上出现斑点,老的不能再老的死去了。
梅生闭眼的时候笑得很好看,释然地松开一直紧拉着苏博的手,她不像要去死,像要赴期待已久的宴会。魂魄散去,她的脸色灰败如揉皱的纸,苏博泪都流不下来,不流泪也好,她总在让他放下她,该将她埋葬了。
梅生好轻,肉.体不该有这么轻的重量。她把一切都从躯壳里抽离出来了,灵魂也不在里头,所以才会这么轻。再抱着她,守着她也没有意义,她已不是她。
她不是苏博今生中的美好,她可以说是比那些恶人更可恶的存在。以往受到的伤害在永生不灭的苏博身上已不用过多追究,不再是多么惨烈的疼痛,可唯独她是噩梦。
梅生会转生更是噩梦,她还会一次次出现在他面前吗?用全然不同的人生,抛下与他的回忆,成为另一人,到底还有什么必要执着她啊!
苏博想过用花埋葬她的,可她与花并不相配,也想过为她打造白玉棺椁,冰封在地窖中,可也与她不相配,她并没有高贵到需要如此费心的埋葬。草草用黄土给埋了之后,苏博在酒肆中醉了三天,稍稍清醒又回到她的埋葬处,将她的尸身挖了出来。
不过三天而已,她仅剩褪去血肉的骸骨,他没摘下来的手链也融进了尘土。她想在人间消失的愿望如此迫切,若他再晚来几天,就要怀疑自己是否曾埋葬过她,是否见过她了,这是一场幻梦吗?
苏博这个梦中飘落下一片白羽。
羽毛降落得如此缓慢,似乎正配合着悠长空灵的乐谱,摇晃着下坠。苏博接住这片羽毛的时候,抬头看到只雄伟的白鹰展开双翼,无声地在上空盘旋。
苏博眼睛酸痛,不禁低下头闭起双眸。便是这瞬间的功夫,白鹰俯冲下来,啄下了梅生一块头盖骨飞向远处。
白鹰偷走了苏博为之饥渴的甘泉食量,他不得不起身去追,荆棘乱石划破衣裳,他不断感受到转瞬即逝的轻微痛楚。
追逐了也许有几个月或者也有几年那么漫长。
苏博坠落过深山中的悬崖,眼前发黑昏迷过一段时间,还陷入过泥潭,被湿润的黑暗吸附了不知多久,最后还被这白鹰用利爪抓着肩膀拽了出来。
终点乃是一个幽深洞穴后绿意盎然之处。
莲花香气扑鼻,日光明净,这里像封印在水晶中的天地。
白鹰的羽翅在茂密的林间穿梭,忽然它缩成一团,白羽爆炸般密集地散落,它不见了,取而代之突兀现身的的是位银发雪服的中年男人。
他手里拿着梅生的头骨碎片。
苏博喊道:“还给我!”
还未等苏博靠近,拿着骨头的人就在原地燃烧起来,火焰迅速蔓延在那人的全身,烈焰越烧越旺,苏博看到火焰中的肉发红发黑,眼珠被烧的得掉了下来,又迅速重新长出新的,往复循环。
烈焰褪去,他幻化出件羽衣草草披上,手上的骨头已成了一团灰烬,他吹落这些灰,道:“欢迎来到青莲村。”
苏博听过这个地方,梅生出生的故乡。
他被指引着来到此处,梅生也曾经想过回到这里,但不记得回去的路,那只白鹰他也见过,曾经她曾通过白鹰和祭司联系过。
苏博问道:“你是祭司?”
他道,“是我,梅清。”
“刚才梅生在惩罚你。”
“不过烈焰而已,算不得惩罚。”梅清指着天上,“到了上面,她的惩罚恐怕会继续。”
“你要死了吗?”
梅清只是头发白,但面貌看起来仅像不惑之年的人,“嗯,阳寿已尽,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
“欢迎你。”梅清让开半边身子,“你是第一个从人间回来的梅氏族人,你该休息了。”
梅清为苏博在自己家中准备住处,屋子靠近他家中的莲花池,干净清幽的房间里没有尘埃与霉斑,莲花的香气浓郁得令苏博头脑昏沉,难以思考,像醉酒一般。
“特别的莲花,我未曾见过这个颜色的。”
“那不是莲花,是法术变化用来召魂的器皿。”梅清道,“我们无法像凡人那般结合之后诞生子嗣,所有人的魂魄都不愿来到人间历经生老病死之苦。”
苏博冷声道:“有灵力会法术的身体怎么会生病,你们在人间可是掀起了腥风血雨。”
“掀起腥风血雨的不是我们,是人。就像人有必要去踩死不计其数的蝼蚁吗?既不能食虫果腹,也没有乐趣可言。何况我们在漫长岁月当中为实现人们的祈祷也做了不少他们所认为的好事,你觉得难以医治的瘟疫如何没有再扩散的?你觉得百年的混乱背后究竟是谁终止的?人的力量做不到,神的法术才可以。”
“灾祸是你们推波助澜,看人间病入膏肓再去救治,恶劣的游戏。”
“不是游戏,你应该很清楚。”梅清凝视着他。
梅清无意与他讨论对错,时光总能将对错模糊,谁也说不清千年以前的君王到底是暴君还是仁君,而仁君掌国又是否真的仁慈。
有错误的恶果才有正道,也会因为有虚假正道而导致惨烈的恶果。善恶对错,皆由得到利益的后人评说。
入夜,月光皎洁,透过珠帘,恰好照亮了苏博半张脸,村子里有很多孩童哭声,他被吵的睡不着,起身坐片刻后出去透了透气。莲花池水上有萤火点点,晶莹的冷光,夜风,还有池中泛着涟漪的月影都让人觉得美得不可理喻。
召唤魂魄的莲花池……梅生说过梅氏族人难以生育,孩童应该都是祭司召唤而来的魂魄降世而来,而天空中的那些囚徒们已厌倦人间,总是彼此推搡排挤,青莲村就算有孩子,又怎会有那么多?
哭声此起彼伏,村子里好像每户人家都有了孩子。
“睡不着吗?”梅清怀里也抱着个婴儿,正拍着孩子背轻摇着。
“你的孩子?”
“不,是村子里其他人的。”梅清怀里的孩子雪白可爱,见苏博盯着孩子,问道,“要抱抱看吗?”
小婴儿很柔软,苏博像手捧着块嫩豆腐,生怕自己再用力这孩子就会碎了。这应该是个女孩儿,睫毛很浓密,正随着呼吸发颤,嘴唇边还有红润的水渍,就是眉头在紧皱,好像正在做着噩梦。苏博也学着梅清刚刚的样子,在怀里轻轻摇晃她,脸贴着孩子,轻声细语地说:“乖……乖……睡吧……睡吧……”
贴近这孩子的瞬间,让他汗毛直竖的感觉向他袭来,不受控地闭眼,他眼前并非闭眼后的黑暗,陷入了他熟悉的幻觉。
天空高台之上还有他无数的同胞在为没能使他们脱离轮回之苦而感到遗憾,死去后的梅生自然也来到了这里。天地间最完整的神明魂魄便是梅生,她的力量曾经只被从身体里分离出来的梅含分走过,哪怕她在这个轮回台的最边缘,上面的灵魂也无法将她挤压下去。
高台上永远无法承载全部的梅氏族人的灵魂,注定会不断会有坠落人间的族人,尽管她认同沈寒明的凡人自有凡人来拯救,但只要有一个梅氏的灵魂坠落,人世就不只是凡人的人世。
杀了梅含不过是杀了另一个她而已,从一开始沈寒明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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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愿望就无法实现。
无情无欲的神最初必然是善的,同情人间生出善,厌倦人间生出恶。但人间的生灵千万,只不过人间哪怕没有神,那里也不只是人间。
她又在完成一个不可能的夙愿,她又错了。
梅生推下了高台上的所有人,底下是搅动的人间漩涡,她也跳了下去。此刻高台之上没有梅氏的灵魂,都在人间!
“每次梅生的肉.体死后她的灵魂就会恢复之前所有的记忆,她会一次次推下我们所有人来到人间,青莲村也用不着祭司来招魂转世了。”梅清道。
苏博怀中的婴儿转醒,哇哇大哭,眼泪淌到苏博手上时分外滚烫,他由着她哭,苦笑道:“是你啊……”
“今世她是完整的,我给了她完整的名字。”梅清摸了摸婴儿柔软的头发,道,“梅含生。”
苏博在祭司死后也一直住在莲花池边的屋子里,成了转世梅生新的监护者。精心照料她的感觉并不能缓解他对那个前世梅生的思念,这个孩子是梅生,也不是梅生,他难以爱她,这个孩子看起来也并不对他有爱。
也许是照料她的苏博沉默寡言的缘故,她自小也不爱说话,苏博偶尔带她去逛人间集市时她也没有太开心,总是随意挑了几样吃用之物就回去了。苏博本以为她永远会是这幅淡漠的性子,直到一次下山后,她让苏博给她去买胭脂。
苏博从没见过她涂胭脂:“要一起去挑吗?有很多颜色,我不知你喜欢哪种。”
“你挑吧。”现在叫做梅含生的她坐在卖馄饨的小吃摊边上,头也没有抬:“我在这里等你。”
玫红略艳但她白皙如雪涂起来不会难看,桃红,绯红,还有掺着金粉的石榴红也很不错。除了颜色,还有茉莉香,蔷薇香,百合香,苏博挑选了很久,后来觉得还是全买回去让她亲自挑,每个胭脂都可以抹着看。
等他回去那个馄饨摊时,远远看见一个少年人坐在她身边,她食量不大,可身边已叠了三个碗,显然和那个新朋友边吃边聊了很久。虽然没有过多的笑容,但黑亮的瞳眸不断在闪动……她很高兴。
忽然梅含生的余光瞥到了苏博,有些发怔,但还是接着和那个少年说话,苏博识趣地停住脚步,直到那个少年离开,才带着给她买的胭脂过去。她在里头挑来挑去,还是拿不定主意:“这么多……你觉得我抹哪个颜色好看?”
“都好。”
她不再和他多说:“走吧。”
她的情.欲之心不会落在他身上也是意料中事,苏博也并不爱这个空有梅生前世灵魂的人,她模样和前世不一样,声音,举止也都是截然不同的人,自己在她身边像兄长,像父亲……就是无法成为恋人。
后来苏博也不再频繁护送她下山,她去的人间时法术足够她护身。
苏博被数十年前的羁绊围困,在她出嫁时也无法诚信祝愿她,在她成婚那日正欲离开时,她在新房中突然疯癫地尖叫起来。
苏博半只脚都已踏出青莲村,梅氏族人告知他村子里出了事,他连发生了什么都来不及问,即刻往回赶。
婚宴上到处都是被砸烂的东西,她的新郎已被其他人施加蛊惑法术麻木地被扔到了一边。不只有梅含生,还有当年一同与她差不多时间出生的孩子都在那天发了疯。
双瞳失去焦虑,一连串她们难以形容的恐怖幻觉让身体止不住的流冷汗,她们扯着嗓子哀嚎,甚至嗓子眼里流出鲜血也无法停下来!蛊惑法术对同族无效,她们的身体又异常坚韧,苏博无法,将她们一一用锁链困住,全族守候着发疯的人足足有一个月才等到这场变故停止。
当年见过第一世梅生的所有人隐隐也有数了。
这是诅咒。
53. 针刺
青莲村中也有些孩子幻觉之症状轻微,待她们情绪稍稳,苏博询问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分尸,他们把人的手不断撕裂又修复,那些人所能感受到的痛苦都反应在了我的身上……”
她们的回答大多相同,看到的也都是同一张脸——梅含和梅生。
这种能与残酷幻觉共情的症状各有不同,灵力低微不勤加修习法术的人症状不严重,发作幻觉次数也在几十日一次。梅含生是最严重的那个,她天生灵力高,族中先辈也亲自督促她各种法术的修习,但与她一同修习的其他人远不如她发作幻觉那么频繁。
梅清说过梅生会给予所有族人惩罚,但现在看来,梅生的惩罚应是让不愿堕入人间的同族一次次轮回,这种幻觉更像是那个本应消散的梅含的诅咒。
神的原身是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有了喜怒哀乐思虑才学人那样称呼天空上那些独立思考的个体为魂魄。
梅含那一世被他遇到的大多数凡人的忌惮,他不只是梅生分离出的一个完整的魂魄而已……
苏博觉得梅含是比梅生,比所有梅氏族人更接近于人性的神造之物……
这样的咒更像梅含临死前施下的,或者说也只有梅含这样鲜活的恨才能有这样的诅咒。若梅氏族人血脉相连,而魂魄又溶于血脉,那么等同于为以后所有不断轮回的梅氏族人们都印上这个诅咒。
梅生杀梅含的原因是不希望一心长生会术法的梅氏族人扰乱人间秩序再次掀起不可控的大祸。可她这肤浅的愿望漏洞百出,倒是梅含的诅咒反倒成了正真的制约。
不过梅含梅生本就是一体,想来也还是梅生的诅咒。
诅咒犹如无法医治的顽疾,无解救之法。梅含生不断在幻觉中沉沦,偶尔短暂清醒的时刻浑身脱力,难以去思考除了痛苦之外的事情,她的情爱消散,度日如年,苏博稍稍不注意,她便一次次地欲投入莲花池溺死。
“杀了我……”她虚弱地抓住苏博的衣袖哀求道,“我受不了了,若诅咒无可解,那我今世死去再次重生有什么不可以?让我死!”
“生死对你来说如一次次登台唱戏么?”
她再次陷入幻觉中,冷汗浸透衣衫,苍白的皮肤上突然印出块血污,她仿佛被万箭射穿,浑身破烂地漏出零星的生机。苏博来不及检查她身上有什么伤,那块血红已浸透衣衫。
“梅生!”苏博叫了她前世的名字,那声呼唤钻进了这一世梅含生的耳朵,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瞳孔仍然无法聚焦。
“别死,活下来吧!总有办法的!我会想尽办法为你解咒!”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活下来?”她涣散的双瞳已不能再注视苏博,“我知道你和她的事,我不是她,你用不着守着我!”
“那为了你的那个爱人呢?”苏博想到了与她成婚的男人,“他还没死,你要先离开?!”
“我不爱他……”梅含生道。
她颤抖地抬手捧住了苏博的脸,附在他耳边:“小时候你照料我,夜晚入睡时你就躺在我身边,你会喊一个人名字……我自然早就知晓你和她前世之事,我现在告诉你,我不爱那个凡人……你个呆子,我总与谁对视,你看不到吗?我爱你啊……可我又嫉妒你对那个梅生的爱,所以我才会蛊惑凡人。如果你现在要我活下去,你就告诉我,你爱我……”
苏博不爱她。
“我骗你的……”她浸泡在血泊中,没有任何求生意志,双目已闭上,最后一口气卡在她的喉咙里,“我恨你!你总用那种眷恋的目光看着我,我真是烦透你了……”
少女在苏博的怀中化为一滩血水,苏博恍惚地离开她死去之处,日光明媚,他觉得浑身发痒犹如被烈焰炙烤。没走几步,他就落进屋外的莲花池水中,池中淤泥堵住他的口鼻,将其包裹,夺走了他的意识。
有族人远远见到苏博落水的样子,但都跑开了,无人前去搭救。
*******
“啊……呼……”苏博还记得自己落入清莲村的池水中被淤泥吞噬,可现在他从水中站起来后这周围的景色却不是在村子里。这里是一片河滩,河水污秽腥臭,今夜满月,他也不知是不是被河水熏得恶心,月光看起来竟非银白,反倒是猩红。
腥红的并非月色……
苏博抹了抹满是水渍的脸,无意间看到了河水边倒印出的自己。
凌乱,潮湿,狼狈,还有一双腥红的兽类的瞳眸。
“啊!”他被吓到了,又站不稳摔进水中。
刹那间他感知到身后有股凌冽的危险气息——一支铁箭带着破风之声贯穿了他的喉咙!
苏博不死之身,没有太过慌乱,他缓慢地转身,只见黑暗中出现了十多个手执兵刃之人。这些人没有穿什么官服,也不像土匪强盗混乱凶恶,况且他现在衣衫褴褛,怎会有强盗在这里埋伏他?
他没有立刻倒下,还缓缓转身的样子并没有吓到这些人,他们中间走出来一名女子。记忆中总随意披散的墨发细致地梳成了一种他不知何名的发髻,让她完整地露出了那张比月色更苍□□致的脸。
苏博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是何夕,岁月时而会如刀刻他肉身般缓慢,而现在自他坠入水中再醒来竟过去了数十年么?
梅生竟又重生于人间……
她身上没有原来那些颜色冰寒的银饰,她穿着花纹清雅的衣衫,这一世她长得与苏博初见梅生时格外相像,却不似从前那般凌冽。
这个梅生重新又搭箭拉弓,唇瓣轻轻开合,用与苏博曾无比熟悉的声音念动咒文,弓满时她也又射出一箭——正中苏博的心脏!
苏博不能动作了,她刚才在施法。心脏被戳出一个洞,血洞又因他不死之身在修复,血肉包裹住她射出的箭头,那上头咒术立刻顺着苏博全身博动的血脉扩散,术法比毒药在他身上的作用更大。
月光逐渐暗淡,水边的腥臭愈发浓烈。天边已微微泛白,已经什么都能看清了……
在苏博不远处,水中有一具残缺的尸体,那片河水和苏博兽类般的眼睛同样的颜色。
长生不死药由千万惨烈而死的魂魄所致,他们无法入轮回的怨念与药一同被炼制,怨念中理所当然也有不可逆转的诅咒。苏博直到梅生射出这支封锁他行动的箭,才逐渐恢复了些他曾忘却的记忆……
青莲村莲花池子中的淤泥里,无数骸骨贴近他,向他诉说——好痛!好痛啊!血污进入他的口鼻,他没有恶心地想吐,肉身不死后他也有多年未进食,腹中不正常的饥饿令他本能地吞食曾融进无数血肉的淤泥,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舒适些。莲花池底一角有个刚好够他通过的洞口,他被某种力量吸引进去,狭长的通道没有太多坚硬的石块,反倒是柔软的,紧贴着他……
苏博的五脏六腑在变异……在重塑……从通道里出来时,他被包裹上湿黏的膜落入了青莲村之外的水域。
他神志不清地水中站起来,眼中忽而血红忽而黑暗。
尤其是天上的太阳,身上的薄膜在日光下迅速变得干硬,从苏博身上剥离,他立刻觉得天上的太阳灼热如焰,晃目刺眼。
也就是从那刻开始,苏博已不再能正常行走于日光下,只能沐浴在月色中。
除此之外,他也失去了无需饮食的仙人体质,腹中的饥饿感一阵胜过一阵,饿得他近乎发狂!
入夜时苏博双目已经发红与同样饿的发狠的狼静静对视,苏博朝它踏了半步,野狼立刻转身而逃。他该去追那只狼的,但突然有冰冷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肩膀,抬头看去,是条在树上倒挂着的巨蟒。
苏博咬断了蟒蛇的七寸,饮尽它冰冷的血,吃了口它的肉却一阵反胃。不是单纯因为味道不鲜美,他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就好像自己那饿慌的胃排斥蛇肉,只有血才能顺利入口。
梅氏族人多擅炼蛊,有其血脉者野兽们大多难以近身,苏博只是刚好闯进了蟒蛇狩猎之处,他在山中走了一夜,再也没碰上其他兽类。
天快亮了,他靠在溪流边半死不活的青黄柳树下休息,忽然看到水上飘来一块绢帕。溪水上流有个妇人正在浣衣,她追逐着那块帕子正向苏博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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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的梅生转世者出生于人间,诅咒不可逆转,她应也受到了诅咒,但今世她的灵力并不低微。
今世她也继承了梅含生的名字,出生于当地医馆世家,寻常人面前也常常展示疗愈术法,在当地颇有威信,家宅中甚至有数百名府兵守卫,皆听从梅含生这个家主的命令。
疗愈法术耗费灵力甚巨,梅含生若非勤加修习绝不能够日日施法。
她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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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着么……
“你已经杀了七个人。”梅含生已帮苏博拔出束缚行动的箭,道,“一个妇人,其他都是樵夫。你若伤了些贵人,恐怕你山中之鬼的名号就要传遍天下了。”
“多谢你阻止我,我本不想伤人,我不记得了。”苏博道,“若需要我偿命,杀了我也无妨。”
“你杀不死,我知道你的名字。”她道,“不死之人,苏博。”
“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母亲来自青莲村……她说曾见过你。”
她有一半的血是凡人,人之血脉或许暂时压制了诅咒。
“娘亲!娘亲!”
银铃般的呼唤让梅含生很快转身离开,她回应道:“不用进来,娘亲出去!”
她有了孩子。
有了与前世阴郁矛盾截然不同的人生,若是有了孩子……那么自然也会有爱人。苏博说自己毫无感觉根本就自欺欺人。梅含生这一世长得实在与梅生相像,他做不到不去放逐思绪做一场他与她缠绵相伴的幻梦,然后又在幻梦中只看到自己孤身一人,而她……萎靡着化为青烟。
苏博在她府邸地牢中不分日夜,凭借直觉,他觉得距离上一次自己发狂或许已经过了半个月,他已经觉得浑身绵软,好像理智快消散殆尽。他很饿……饿得不会去思考原先自己痛苦的事,现在他只想饱餐一顿。
他看见许久未见的梅含生过来了,慌忙地埋下头避开与她对视,忍耐着快控制不住的魔性:“走……开……”
上一次梅含生是靠暗箭偷袭才制住他,或许这一次她并不能。何况她现在一身轻便的衣衫,哪有有背着弓箭?
梅含生走进他的牢房,不用他多说,她知道诅咒用“疗愈”法术可治不好,她道,“既然你现在亲自确认嗜血无法被克制,那么请你在理智尚存之前别再克制了。”
血幕垂落在苏博眼前,血的刺鼻的气味在瞬息间压倒他,这一次他带着清醒感受着身体的异变,如干涸的海绵吸水那般,开始便停不下来。或许他不经修炼获得永生的代价就是如此,他实际上已经在长久的岁月里被日月侵蚀,他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已满是漏洞,血肉之躯或许也只能用血肉之躯来修补。
苏博也算擅修“疗愈”之术,在回过神来后,他立刻为梅含生止血,自那之后他便从地牢中走出,仅在月光下他能获得自由。
梅含生的医馆自那之后夜间也会出诊,但大多数夜间治病的大多为受了创伤的体格还算健壮的男性,经过医治之后虽稍有失血后的头晕目眩,但哪怕断手断脚,也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而且看诊费比白日里便宜许多,所以有时候医馆晚上要比白天的生意更忙碌。
苏博诅咒暂时暂时有了应对之策,但梅含生的诅咒却无解。
她自然不会什么样的病症都用疗愈法术,但草药能治的病普通百姓也不会找她医治。她每日消耗的法力已远比曾经做过皇帝太医的梅含更甚。
梅含生不可能摆脱诅咒,苏博甚至觉得她快濒临那个“疯”的日子了。
苏博也告诫过她要少用法术,或者将病人都安排夜间问诊,受她救治者已不计其数,她必须停止,为了她的孩子丈夫,她也应远离这里避世而居。
苏博不经意间知晓了她母亲在生下她后不久疯了,对梅含生道:“诅咒不会因为因为你悬壶济世而停止。”
“我知道。夜里我已经开始做那个梦。”她说,“但没什么,我尚能忍受。”
“你到底为什么救人?”苏博道,“人间的救世之梦,人都没有做到,你来救什么人?代价还是你会疯癫早逝?”
“为什么不呢?”她笑了笑。
为什么不救人?
她并不痛苦,并无阴霾,她全新的人生出身于美好之中,她在做着一个悲苦艰巨的梦。
梦里她在救世,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很小的时候,她什么都记起来了。
与梅含,与苏博,与祭司,与沈寒明,与那个乱世,与她所有杀过的人几乎每晚都会见面……
细针刺入体内不会太疼。
梅含生这一世的痛,就如细针反复戳刺,针眼从未修复,不断不断不断地从外面刺入。
梅含生活了接下来数年时间,一次清晨,她迟迟未起。
她梦中忍痛已忍到咬舌自尽。
54. 梦杀
梅生很快就会转世,苏博对于她这一次的死亡仅仅难过了数年而已。
苏博从不会在游灯时那样热闹的夜里外出,可那一夜他忽然想尝口芝麻元宵,几乎与想喝血同样的渴望。
他的法术让他伪装成了只夜间扑翅的飞蛾,停留在卖元宵的摊位上也无人在意。
可爱饱满的元宵还被做成了五颜六色小猫小狗的花样,苏博有些纠结要不要再尝一尝其他的元宵。他已经许久不用人间的钱币了,可以说身无分文,用法术拿走这些元宵自然不用付钱,但要是拿走太多,这些都是小本生意,他也于心不忍。
挑了许久,他还是打算只尝尝芝麻味的,伸手要从滚烫的锅里拿走几颗。
“诶!!!姑娘小心!我这锅里烫啊!”卖元宵的老人慌忙挑开一只快伸进锅里的手。
滚烫水汽对面粉雕玉琢的少女垂眸轻笑:“放心,我付钱。”
“钱小事儿啊贵人,烫着您那是我的罪过。”老人盛出一碗元宵,请少女坐在自家小摊上吃,“贵人这碗是孝敬您的,绝不收钱!”
少女的手腕上戴着只价值不菲的紫晶镯子,满身珠翠摇晃,夜幕暗淡的五彩灯火下她夺目璀璨。小摊上围满了她带来的护卫,喧哗的夜市街道在这个角落逐渐静谧,气派得让普通人觉得望而生畏。护卫都是背对着主子,她搅了搅碗里滚烫的汤圆,没有吃,而是推到了身边。
在外人看来空无一物之处正坐着苏博。
他怔愣地看着少女,颤声唤道:“梅生……”
她神采飞扬的眉目透露着骄横,苏博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生动活泼的女子,世间无烦恼入她眼,她哈哈大笑起来,听到这个名字,像回忆起了所有前世今生的记忆,又在那无限纠葛的命运中抛下道义,轻蔑于众生之死,她撑着脑袋:“好久不见!”
苏博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她好像很高兴,她说好久不见,是真的记起来了吗?是不是他又在做梦,他又在幻觉中迷失,看到任意一个与她相似的人都觉得是与她重逢了?
可她认出了他,她的灵力放肆汹涌地散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脚上被戴上了枷锁,无法离开,只有上半身能够行动。
“不是想吃元宵?”她把碗推给苏博。
苏博捧着碗,尝了一颗。他已多年未尝过热食,滚烫的芝麻流心被咬开后,涎水和芝麻馅就从嘴角湿哒哒地流下来了。他不好意思地捂嘴遮掩,失态得眼眶湿润。
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她见他不吃东西了,拉着他道:“和我逛逛去吧!”
她凑近苏博时,幽香阵阵,满身华彩珠玉不经意间会蹭过他的脸颊,苏博的隐身法术被她用另外的法术给撤下,甚至玩乐到天色快要泛白时,她打了个响指,就令夜色更漫长更浓重了。
今世梅生出生在京城与当今皇族有渊源的世家,继承的姓氏为新贵族之姓,她的祖母来自于青莲村,已在她年幼时逝世,她已经很久没听过“梅生”或者“梅含生”的名字了。与苏博的前世今生她没有记忆,可关于苏博的故事,她听祖母说起过……前世纠缠的“恋人”,永生而不老,疲惫的被人世困住的囚徒。
她幻想着苏博的模样,如今见到了……俊美得毫无瑕疵,她很遗憾前世竟然没有与他一同永生。
她当而皇之地施法,大街小巷都流传着她乃神女转世的传说,人人膜拜她,苏博看着她尚且稚嫩的模样,担忧道:“你不能再频繁的用法术了,你会疯的……”
“什么会疯?”她满足在乎,“我才不会!”
梅生在今世好像有些梅含那般的张扬任性,挑眉笑着:“我从不会做噩梦!”
繁星灯火之下,苏博闯进了蜜糖陈酿涌动而来梦海,他呛咳不出堵住肺部的粘稠之物,憋的浑身火热通红。现在的梅生只有灵魂是前世的,她对他的亲昵来自于什么,一段故事中的令她好奇的人么?
苏博被她网住,任由梅生将所有人蛊惑,没有人记得他白日的模样,夜幕降临时,所有尊敬梅生的人,都会认同他的存在,包括今世梅生的父亲。他好像有了全新的身份——来自于不明家族中的公子,与梅生相识已久,这次前来,准备与梅生成婚。
梅生戴着的石榴石耳坠总晃荡在苏博眼前,脖颈上的绿翠珠串也冰凉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室内充斥着甜蜜的柔香,红烛照得室内一片暖意。她年轻的面容都显得幼稚,爱意来的快速热烈,好像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游戏。
“我爱你。”她道。也不知是她走了心的诉说还是刚喝了两杯酒的缘故,她面色酡红,绯红艳丽。
……
红烛燃尽,香气渐渐散去……
苏博散开的头发倾覆全身,他怕光,缩在床角的阴影中,长久地凝视着梅生。
这夜梅生没什么力气再施展法术延迟黎明来到,她将锦被拖到他身上盖住,暗淡朦胧的光线下,她歪着头颇有些期待地也看向苏博。
“你不会有孩子的。”苏博道,“我这个长生者早就不是人了,是个只能在黑夜中潜行的鬼魅,没有精气给予你。”
“啊……”她灵动的眼睛缓慢眨了眨,额前的碎发垂落,看不清喜怒。
苏博偶尔会在夜间出来透透气,一夜月色皎洁如水,他看到梅生躺在一个庞大的木桩上,看他走过来邀他一同赏月:“和我一起躺下来吧,整个府邸中,只有这里才能完全沐浴月色。”
木桩被上了层清漆,躺在上面不会觉得不舒服。苏博在月色下昏昏欲睡,梅生轻抚他的面颊,“睡吧,睡到日出,我会把你带回屋子里。”
是他忽然想睡吗?他已经很久没有入眠了……
还是……没来由的法术?
谁施展的?梅生?为什么突然施法?
他要睡多久……一夜……还是刹那?
苏博猛地睁开眼,已经没有了月亮,梅生也不在他身边,他感觉很热,皮肤甚至在流汗,天上那个明晃晃的东西,是他不知多久没见过的了——太阳。
树影摇晃,飘飘而落的叶片状如小扇,苏博伸手接住,他认出来这树是公孙树。幻梦中骤起狂风,天空中电闪雷鸣,一道雷霆霹在树的顶端,坠落而下无数燃着火焰的树叶,像天上下起了火雪,灼痛了在树下的苏博。
火焰熄灭,徒留庞大的树桩。树根下,苏博听到了少女啜泣之声。
“她不是父亲的女儿……呜呜……她杀了我……她代替了我……”
腐朽枯槁的手破土而出,拽住苏博的脚踝,怨毒之气化作寒气要将苏博寸寸冰冻:“帮我,帮我,替我主持公道!”
当青莲村的力量不加掩饰地靠近人间最繁华之地时,新的轮回也许又要开始了。苏博的梦境粉碎,月光依旧,梅生的头发垂落在他眼前,她贴近着吻他额头,多么温柔的吻,她好像会永远爱着他,心里全是他,就如他前世爱她那般。
又有冰凉的东西贴在苏博脸上了,他捏捏她柔软的耳垂,轻声道:“你的石榴石耳坠在月光下也能流光溢彩……再怎么精美华贵的宝石本也不会这般美丽,你的耳坠像血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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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戴着好看么?”
“不难看。”
“怎么这么说?”她不满他的回答,咬上他的下巴,“你应该觉得我漂亮得不得了!”
“变异的美丽……已经可怖……唔……”苏博说不出话,她口中的厉齿咬穿了他的气管,久违的剧烈疼痛让他失神。
“青莲村的老人们都不告诉我不死药该怎么做。”她松开口,满嘴的鲜血,月已成血月,她的瞳眸也有腥红肆虐泛滥,活脱脱一只野性贪婪的白狼,吐息间是赤.裸.裸最邪恶的欲.望!她什么时候成了这样魔性的野兽,来到人间之后,还是从一开始便是了?
“苏博,我本以为你一见到我对你的示好,便会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如何长生,想我陪你到永远呢!”
他的伤口正在愈合,勉强能发出声音了:“你……你也从未问过我如何长生……”
“那么,我现在问你。”她在微笑,“如何长生不死?”
“……”
她舔了舔染血的唇齿,继续微笑:“不愿意说?我也料到代价肯定得伤天害理,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伤天害理法我就是琢磨不出来。你真不愿意告诉我么?你得永远孤独的活在世间啊!没有人永恒的记得你,就连青莲村里如今还能说起你的人也寥寥无几了!若是我能长生不死,我发誓,我会在你所有记忆中延绵不绝地爱你,哪怕日月从天陨落我也不会停止爱你!”
苏博躺在她的怀抱中,被她从未摘干净的珠翠硌得生疼,修习法术的人怎么会金银珠翠带个满头,辟谷之术早可以让她不需要饮食,她又何需那么多侍从照顾饮食?她已有千万本领,更不需要护卫!她在享受人间最恶心的毒药,她已害了多少人?她还打算害多少人?说不定京城之中的那位当今天子,也已被她蛊惑,她已等待与他相遇良久,怎么可能仅仅为了爱他……
拙劣的谎话,恶劣的个性,无可救药的庸俗欲.望!苏博很难相信这竟然会是梅生的灵魂!
“苏博,你的法术在这么多年里毫无长进!你逃不走的,我有的是时间办法让你告诉我如何得到长生不老药!”她又低头,柔软的嘴唇蹭着他满是血痂的脖子,“你得了失血之症会陷入幻梦中对吧,你猜猜看,我会让你陷入多少次梦境?千万梦境里,你总会梦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不……”
“你要试试阻止我吗?”
她似乎又心软了些,吻到苏博唇边,让他同样品尝着血腥的滋味,商量着说:“求求你了,告诉我吧,直接告诉我的话,我不必让你体会疼痛啊!”
她又在说慌。
不论是哪一世,她总会给他带来痛楚,比任何人都心狠……
“你会和我一样不断渴求鲜血,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的行走在太阳底下。”
她不屑地哼笑:“那算得了什么。”
不能碰触阳光对她来说可能真算不了什么,她可以让人间永不再升起太阳,变得行尸走肉横行遍布,所有人会褪去颜色,连同灵魂也不会看见光亮。
苏博不对凡人抱有同情,只是她哪怕再像野兽,现在化身的也是人形。屈居人的形态之中,总是很难对抗万千凡人的,巨象垂死倒地,分食其肉的生灵中也有蚂蚁啊!
苏博偏过头,颈边的脉搏跳动得很快。
……
今世的梅生,死于吸血后的梦魇……
她未能承受住苏博长生不死背负的千万冤魂制造的梦魇,不死药的梦境在最深处,她不过触碰了最外层的几个噩梦,就发了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