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权臣谋反失败以后》 1、黎王谋反 雍州。 关内,黑水城。 冷风卷起枯叶呼啸着刮过城墙,四面城门皆闭关落锁,门口有重兵把守,铁衣冷甲,肃列整齐,一排排枪头反射着明晃晃的银光,严禁任何人进出。 张贴的通缉告示被刮掉了一角,白纸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招魂的幡。 “这是在抓谁呀?” “没听说吗?异姓王黎青,他造反啦!” 滚烫的红油浇在一碗白面条上,撒上葱花、臊子,诱人的香气立刻飘了满街。客人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端过大碗,随口问道:“黎王?他造什么反?皇帝今年才十二岁,这天下还不是他姓黎的一手遮——” “——嘘!” 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客人唔唔两声,发现是面馆老板坐了到了自己身旁。老板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在意这边,这才松开捂住客人嘴巴的手,紧张兮兮地小声道: “你不要命哪!” “……”客人不以为然,埋下头去,吸溜了两口面条,满嘴红油地说:“怕什么?任他黎王当初如何风光,如今不是也倒台了吗?别说,城门口那支队伍的番号,你瞧清楚没有?” “这我怎么认得?我就是本地人,哪比得了您走南闯北,见识广哪。” 客人压低了声音。 “那是一直驻守在居庸关外,跟北方蛮子打仗的辽州铁骑!不瞒您说,刚才,认出来的时候,可是把我给吓了好大一跳。这可是国之重器,精锐中的精锐,居然都专门给从关外调了回来,就是为了抓一个黎青!我们的这位黎王啊——” 他拖长了声调,倒过筷子,在桌面上敲了敲。 “——这回,恐怕是死定了吧。” 周围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一时间,面馆摊子上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才听有人问道: “这黎王,这回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听说啊,他想要谋害皇帝。” “……谋害皇帝?” 客人听到这里,却是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三年前,是黎青毒杀了先皇帝,篡权摄政,这事儿,天底下还有谁是不知道的吗?怎地过了三年,才来抓人?” “哎呀,不是先皇帝!” 老板赶紧摆了摆手,示意别往下谈这个话题,“——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客人皱眉,“那个小皇帝?那不是黎王的傀儡吗?真是奇了怪了,黎王要杀他做什么?难道是摄政王做得烦了,想要亲自当皇上?” “怎么不是?黎青这个人,狼子野心啊!” “这要是抓住了,得判什么罪?” “造反么,按律当然是要诛九族的。但是这黎王的出身——啧,不提也罢!一个落魄户唱戏的,哪里有九族可以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啊,他至今为止,都没有娶妻。” “那要怎么办?” “大概是要押送回京,当着菜市口,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吧?” “……” “京城,可有乐子瞧喽!” …… 对街的茶楼上,一群军士打扮的人正围在窗前,中间簇拥着一个黑衣银甲的年轻将军。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风尘仆仆,似乎是刚经历过一场马不停蹄的急行军,人人面带疲惫之色,却依然沉默而整肃,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多余的声音。 因为全城封禁,抓捕要犯,街道上没有其他行人,一片沉沉的死寂。 一街之隔,那间红油面馆里的议论声,也就刚好能传到这里。 不大不小,正好让人听清。 听到“凌迟处死”几个字的时候,那位原本正坐在窗边喝茶的年轻将军,眉梢微微一跳,端着茶杯的右手,五指,也在这一瞬间,猛然地收紧了。 咔嚓一声轻响,那只厚重的粗瓷茶杯,竟是硬生生地被他捏出了几道裂纹。 “大殿下。” 看到这一幕,旁边的军士赶紧上前说: “大殿下不必忧心。如今,城内城外都已经封锁,下面的兄弟们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那黎王被我们困在城中,他又不能长了翅膀从天上飞出去,早晚都会落到殿下手里。倒是殿下自己,千里奔袭回来,才应该多注意休息才是。” ——这年轻将军,正是收到黎青谋反的消息之后,刚刚带着辽州军精锐轻骑,从关外急行军赶回来,在黑水城阻截黎青的,先皇帝长子,陆焕。 听到下属这样说话,陆焕却摇了摇头,只是道:“我了解我的老师。” 说完这句,他就不再说了。 两旁的军士们面面相觑,都不敢接话。 片刻,还是其中一个侍卫站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把陆焕手里捏成了碎片的茶杯收走,又叹了口气,说: “殿下可是还想着黎王?恕属下多一句嘴,黎王虽然是做过殿下的老师,但当年那件事,分明是黎王对不起殿下在先。黎王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与殿下无关,殿下又何必——” 陆焕听到这里,却是低低的,笑了一声。 “……他对不起我么?” “——怎么不是?”侍卫说道:“当年,先帝驾崩之后,是黎青第一个站在金殿上,向文武百官传的圣旨。先皇帝死的蹊跷,这事我们不敢议论,但谁不知道那就是他黎青一手策划出的局面?!殿下身为长子,又是黎王的学生,满朝文武谁不以为必定是殿下继承大位,连贺表都写好了,可没想到——” 他说到这里,声音却忽然愤懑起来。 “——没想到,却是黎王不顾师徒之情,竟然选择去扶持殿下的幼弟,控制朝政,反而将殿下外放北疆!哼——如今殿下带着浩浩荡荡三千辽州铁骑,回关捉拿反贼,也该是他的报应!” 三年前,黎青在宫中毒杀先皇帝。 其时,朝野上下都在黎青掌控之中,而先皇帝生前并未立储,按长幼排序,继承帝位的理应是大皇子陆焕。 况且陆焕还是黎青的学生。 当时,先帝意外身死,朝堂上一片动乱。得知是黎青在背后操控此事时,大皇子一脉的人马却反而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自家殿下素来与黎青亲近,都是喜气洋洋地奔走相告,准备凭着这一份从龙之功,跟着飞黄腾达。 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消息—— 却是一纸诏书,勒令皇长子陆焕即刻出京,不得延误,只许带二十人护卫,从即日起,驻守辽州苦寒之地,与北蛮交战的关外前线。 那份圣旨,盖着国玺,却再分明不过的,是黎青的笔迹。 末了,还有两句话: 北蛮不除,不准回京。 “以后切莫再说这种话。”陆焕道:“景儿他毕竟是我一母同出的亲弟弟,先生看中他,扶他登上帝位,我自然也是跟着高兴的。至于驻守边关,保家卫国,那也是我等宗室子弟应尽的份内之事……” 两旁的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殿下被气糊涂了,故意说的反话。 可是见殿下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却又不太像。 “不过……” 陆焕看着窗外冷清的街道,看着街上搜查巡视的军士,贴满墙边的通缉令,忽然又说: “……不过,等见到先生,我确实有一句话要问他。” 北蛮不除,不准回京。 那一纸诏书,被陆焕和黎青送给他的其他东西放在一起。先皇帝还在世的时候,每逢年节,黎青都会给宫中送礼。送给他父皇的都是五湖四海收集来的奇珍,而送给陆焕的,多半是一些书画、字帖,古籍孤本,笔墨纸砚一类。 陆焕当然也知道,这些都只是走个过场。 除了正式的贺礼之外,有些时候,黎青与他讲兵法,在书上写了批注,也会随手送给他。或者写张字条,通知他何时上课。 还有好几回,黎青上奏的折子被先皇帝随手扔了,也是他冒着风险,托宫里相熟的太监专门去找寻回来,妥妥当当的收好。 黎青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北蛮不除,不准回京。 那确实是黎青的字。 是黎青在诏书里,对他说的话。 黎青当时,宫变篡权,统摄天下,连国玺都能拿到手,又如何会找不到内侍替他誊抄诏书? 哪轮得到他一个摄政王,亲自来写圣旨? 还有什么“不准回京”,一副老师教训学生的语气—— 满朝文武都在他黎王掌握之中,难道还凑不出一句文绉绉的官面话? 那就是黎青,故意写给他看的。 北蛮,盘踞在北方草场上的一股游牧势力,也是中原之地千年以来,历朝历代,不惜劳民伤财,也要兴建长城,重兵戒备的心腹大患。 古往今来,多少雄才伟略的皇帝,用兵如神的将军,都无法把这支蛮子赶尽杀绝。每次打得他们大伤元气,再隔上几年,复又卷土重来,令人头痛不已。 除尽北蛮,永绝后患,又怎么轮得到他陆焕? 北蛮不除,不准回京。 ——黎青是不是,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的,都不打算再见他了? 陆焕默默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他当然很清楚黎青为什么那么急着把他赶出京城。当时,黎青初掌大权,扶植傀儡幼帝,亲自摄政,至于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皇长子,当然是滚的越远越好。 黎青心狠,说不准回京,那就是不准回京。 前年,太后在宫中猝然病逝,陆焕想要送别母亲最后一程,往京城递了奏章,申请回京一趟,祭拜母后,可以只带最简的随从。 半月之后,驿站里送来的,却是一封拒绝的回函。 言道京城与辽州路途遥远,消息往来之间,太后的哀礼已经按规格办完。当今圣上身为殿下的亲弟弟,同气连枝,血脉相连,自会代殿下为母尽孝,请殿下安心守边,以山河社稷为重。 那甚至算不上正式的圣旨,只是一封回函公文,盖着皇帝的印玺,却是黎青本人的笔迹。 陆焕把那张公文,看了很多、很多遍。 发现透过熟悉的字迹,他已经快要记不清,那个魂牵梦萦的人的脸。 而这就是他在辽州时,去往京城的,无数书信之中—— 黎青唯一一封,亲笔给他写的回信。 他从小就认识黎青,当很清楚黎青是什么人。 陆焕想。 只是…… 四年的师徒之谊,那一点一滴,传授给他的兵法、道理,治国之策。 还有快马追出京城的书信往来,铺开宣纸,挑着灯写到半夜的策论,喊过几千几百遍的“先生”。 在黎青看来,又算什么? “——我们封锁黑水城已经有大半日了。” 陆焕说:“已经挨家挨户的搜查过,全城的医馆,还有药店,也都布下了监视的眼线,先生还是没有消息吗?” “回殿下。” 军士之中负责这部分的下属,上前一步,在铠甲的铿锵声中,跪到地上,拱手请罪道: “是属下无能!我塞北关外的三千精锐轻骑,封锁城门,满城大搜,居然还奈何不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请殿下责罚!” 陆焕:“确定先生就在城中吗?” 他这句话一问,旁边立刻就有人回禀道: “黎王仓皇出逃,随身只带了十二个护卫,都是有名有姓的高手。其中十一人的尸体沿途都已经找到,最近的一具,正是在这黑水城外。” “十二个护卫,死了十一人?” “是。” “还真是忠心耿耿哪。” “……那,毕竟是黎王。” 下属小心翼翼地,说道:“这十二个人和朝廷无关,都是黎王自己从前招揽的绿林盗匪、奇人异士。确实是勇猛忠心哪,黎王已经是山穷水尽,他们也依然誓死追随,一路护卫。可惜……可惜从一开始,就跟错了主子呀,最后折在这里,也不知是值还是不值。” 陆焕却是叹了口气,说: “依着先生的手段,如果不是突然遭到背叛,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吧。” 茶楼里一静。 这样为叛贼开脱、反而影射朝廷忠良的话,没人敢接腔。 陆焕自己说到这里,也不再说下去了,停了一停,又问道:“也就是说,先生身边还有一个人?” “是。”属下回道:“黎王一直体弱多病,不足为虑,这位高手却是个麻烦。若不是有他护着,黎王也不能在这城里,在我们的搜查下躲藏这么久吧。他们要是铁了心乔装打扮,不肯露面,那还真是难办。”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 陆焕伸出手指,敲着桌子,沉吟了片刻。 “——没有办法了,通知‘天罗’,把诱饵放出来吧。” 2、天罗地网 天罗。 这是一个在本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 所谓的“天罗”,其实是已经故去的上代皇帝,一手设立的情报特务机构。 这个地方,一开始,只是为了收集情报,监视朝中动向。其中的成员也并非是外界所猜想的那样,生杀予夺,先斩后奏——他们只是拥有一点点,能够面见皇帝、直达天听的小小特权而已。 然而,渐渐地,先皇帝似乎是体会到了这样一柄刀握在自己手里的妙处,什么脏活、烂活,都开始往这边塞。 威逼,利诱。 刑讯,暗杀。 而“天罗”成员,也不再限于出身清白,由朝廷选拔上来的武官和侍卫,反而开始吸纳一些犯了事的江湖人,和亡命之徒。 “天罗”也由皇帝手下的秘密机构,变得大名鼎鼎、臭名昭著起来。 而“天罗”两个字的大名,虽然无论朝野上下,庙堂江湖,人人如雷贯耳,闻之色变,畏如猛虎,可止小儿夜啼。 但这毕竟是吃皇粮、领公饷的差事,在名义上,也要有个过得去的说法。 于是,先皇帝在京城东面,设下官衙卫所,亲笔御题“天罗地网”四字,归属于禁军编制。 官方名字,又称禁军二十四卫。 “陛下当初,会把禁军二十四卫给我,大概也是看我这副身子翻不起什么风浪。我一个废人,镇不住下面那些如狼似虎的高手,他老人家才得以高枕无忧。” 静室里,一盆炭火安静地燃烧着。 炭是上好的竹木炭,烧起来没有烟尘,反而有种草木特有的天然香气,幽幽地飘了满室。 一点明明灭灭的暗红色火光,在炭盆里温和地流转。 那青年说到这里,却突然开始咳嗽起来。 他咳了一阵,忽然面色一变,急忙从衣襟里摸出一方手帕,捂在嘴上。 昏暗的静室中,只见他按着手帕的五指格外苍白,瘦得令人心惊,手背上的青筋却因为用力而明显地浮凸出来。他捂着嘴闷咳了一会儿,再拿下来的时候,雪白的手帕上已经浸满了血,一片刺红,触目惊心。 青年看着自己咳出来的血迹,忽然,笑了一声,把手帕丢进炭盆里烧掉了。 房间里立刻充斥满了难闻的味道。 旁边的老者看到这一幕,担忧道:“黎青公子,眼下朝廷封锁得紧,我们又被天罗追杀了一路,城里的医馆药铺,全是他们的眼线。现在,到处都弄不到药,这最后一副,还是主人家里的私藏,一个时辰前刚刚给公子服下。公子的身体……” “无妨。”黎青说:“我还死不了。” 因为刚刚咳嗽过,他声音有些沙哑,音色却还是很清的,说话的时候,气息沉稳,自有一种婉转的风骨与韵律。 可惜,老者想—— 可惜了这副嗓子。 黎青长年伤病缠绵,经常咳嗽,从前还抽过一段时间的烟,世事磋磨,当初秦淮两岸年少风流成名最当红的戏伶,嗓子早就已经毁了。 老者是最早跟随黎青的人之一,因此一直唤他“公子”。 他道:“公子何必这样说话?当年,先皇帝雄才伟略,决心创建‘天罗’,把此等重任交给公子,那是先皇帝对公子无上的信任。这一回我们是被‘天罗’出卖,才落到如此境地里,可当初公子主政的时候,谁不对公子服服帖帖的?就是现在,‘天罗’里面沿用的,依然是公子当初留下来的制度,这一路上——” 他停了一停,见黎青并没有接话,又说: “——这一路上,还是多亏了它,我们才能屡屡躲过追捕。公子离开‘天罗’,已经三年有余,至今余威犹在。他仇宪仪掌权才多久,‘天罗’居然就沦落到能被辽州铁骑,还有陆焕那个黄毛小儿骑到头上,如何比得了公子当年威震八方的声势!哼,就他这点斤两,还有脸在公子面前卖弄?” “仇宪仪吗……” 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中,黎青靠在太师椅上,向后仰起头,半阖上眼,慢慢地,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着什么似的。 忽然,他笑了一声,说:“我也不过就只是陛下养的一条狗罢了。” 老者的话语顿时一窒。 他知道黎青口中的“陛下”,指的绝不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傀儡皇帝,披着黄袍的小孩子—— 而是三年前,被他亲手毒杀于宫中的,先皇帝陛下! 火光在静室里忽明忽暗地跳动着。老者看了看黎青的脸,没从那上面看出什么神情来,只好又说: “那仇宪仪忘恩负义,不是个东西,公子倒也不必跟他一般计较,说这些气话,还是顾着自己身子要紧。至于那姓仇的狗贼,他杀了老夫十一位同袍兄弟,到如今,虽然只剩下老夫一个人,也要和他拼的同归于尽,报此血海深仇!” “虞先生。” 黎青终于开了口,却是不置可否,只道: “我还以为先生一向是瞧不上那几个人的呢,怎么现在,反倒是认起同袍兄弟来了?先生本是名门正派的名宿长老,在江湖上,辈分也高,却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拖累了先生一身清名……” 被称作“虞先生”的老者,听到这里,却是叹了口气。 “……多少年了啊。” 他幽幽地说。 盆里的炭火在这时候黯淡下来。虞先生用火钳拨了拨,戳出了几点火星子,等竹炭重新烧起来,这才说: “公子说的不错,我是瞧不上他们,从前是,现在也是。只不过,整个‘天罗’都背叛了公子,倒只有这些我瞧不上的,还跟在公子身边。” 他捏着火钳的手猛然顿住了,炭火“啪”地一炸。 “——十几年风风雨雨,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挺过了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挺过了先皇帝发疯那几年,挺过了他老人家驾崩,京城政变,最后,竟然却是死于阴谋小人之手,这叫我如何甘心!” 他越说越是悲愤,说到最后,蓦地站起身来,高声道: “公子,您当初就不应该救他!” 那是先皇帝还在世的时候。 那时,仇宪仪还不是“天罗”首领。他原本是军中的将军,负责监督民夫,从蜀中押运参天巨树的木材到京城,充做栋梁,修建皇宫。 然而天降大雨,山路难行。 仇宪仪最终押送这批木材到京城的时候,比预定的工期晚了半个月。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若是按军法处置,误期十天以上,就是问斩的重罪。 不过,一批木材,毕竟不是什么紧急军情,先皇帝陛下也不是没有地方住,纯粹只是嫌旧朝的皇宫太破旧,想要翻新扩建而已,耽搁了也就耽搁了。 然而,先皇帝的脾气,却一天天地开始变得暴戾起来。 仇宪仪运气不好,回京上殿请罪,正赶上先皇帝心情差的时候。先皇帝听说误期了半个月,问都不问缘由,也不听众臣陈情,就要把仇宪仪拖出去砍头。 还是黎青说道: “仇将军是当初陛下亲自招降的将领,杀了不祥。况且,天降大雨,也非人力之过,还望陛下三思。” 当时,黎青正是禁军二十四卫——也即“天罗”的首领。 谁都知道,“天罗”是残酷的特务机构,是先皇帝捏在手心里的一把刀,是他养在御驾前,最凶恶的鹰犬。 所以谁也没想到,黎青居然会出头为仇宪仪求情。 “——跟仇宪仪没什么关系。”黎青说:“我那时候,只是不喜欢陛下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而已。” 虞先生却是摇了摇头,道: “当时,先皇帝那个样子,谁敢去劝他?也是公子出面,先皇帝念着公子多年来劳苦功高,这才没有被责罚。就是这样,也还是把先皇帝气得当场拂袖而去。况且,先皇帝虽然饶了仇宪仪的死罪,却还是将他调职,贬到‘天罗’——如果不是有公子赏识、提拔,他仇宪仪又如何能有今天?” 黎青笑了一下。 他淡淡地道:“虞先生是要说我识人不明?” 虞先生却是“嘿”地一声,摆了摆手,说: “都什么时候了,公子少来这里,拿你对付下属的那一套来挤兑我。你们‘天罗’的事我不想多议论,不过,仇宪仪这人,带兵打仗不行,搞暗杀审讯倒是很有一套,要不然,先皇帝也不会——” 在黎青为仇宪仪求情之后,先皇帝也不知道是在生仇宪仪的气,还是生黎青的气,说着什么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硬是把仇宪仪好好的一个将军,塞到了禁军二十四卫,给黎青当下属。 仇宪仪倒也聪明,知道自己的命是黎青保下来的,无论如何,一定都会被视作黎青派系,而当时的黎青又是“天罗”之首,大权在握,也不会亏待于他。 于是,他经常主动与黎青示好,亲近关系。 就这么过了一两年,仇宪仪在“天罗”里,也渐渐混到了高层。 然而,先皇帝的脾气,却是一日比一日多疑暴虐。 对于黎青这等重臣的猜忌,也是越来越重。 哪怕明知道黎青体弱多病、精力不济,他也不再放心“天罗”这样危险的组织,继续掌握在黎青手里。 终于有一日,他下了黎青的权。 可能是为了安抚黎青,或者是安抚朝中的其余元老重臣,先皇帝虽然从黎青手里,把“天罗”收了回来,但他御笔钦点的第二任“天罗”统领,却是一直被视做黎青直系班底,心腹内臣的——仇宪仪。 “……是啊。” 黎青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也分不清他笑声里到底有几分悲凉、几分自嘲,就听他那么笑着说: “我确实是……识人不明哪。” 虞先生以为他是在说仇宪仪,接口说道: “公子离开‘天罗’,也有好几年了,那姓仇的狗贼倒是一直都装得很听话。这一回,若是公子成功,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在公子动手的前夜跳出来,走漏消息,反而带着兵来抓捕公子!哼,到底是小人得志,千算万算,没想到围了整个京城,居然都没找到公子的踪迹——” “他等这一天,怕是已经很久了吧。” 黎青淡淡地说。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走到静室一侧。墙上挂着一幅地藏王菩萨的画像,不是什么名家手笔,普普通通的白纸,黑色墨线,画面倒也十分流畅,笔墨如云如龙蛇,菩萨左手宝珠,右手锡杖,端坐千叶莲台,眉目慈悲,法相庄严。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黎青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房间里烧着炭火,他只穿了一件单衣,便显得有些过分萧条的清瘦,衣带在腰间一收。 没有什么霓裳华服,也没有高朋满座、抛金带银,他一个人,一身旧白,简简单单地站着,那副身段却叫人看了就移不开眼去。 想来,这位当年名动四方,是有他的本钱的。 虞先生见他这副样子,想起世事风云变幻,短短十天,一朝权臣就落到身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忍不住在旁边担忧地说: “公子自己要小心哪!仇宪仪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没抓到公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天罗’是什么样的地方,还有那姓仇的狗贼,他恨透了公子吧?唉……” 黎青当初替先皇帝做过不少脏事,后来又摄政三年,朝野上下,仇家都不知道积累了多少。 只等他一朝落难,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 况且,“天罗”本是黎青的下属,如今反噬旧主,更不会讲情面。 黎青一向身体虚弱,平常寒暑变化,劳神费力,都会难受好久,又如何经受得起“天罗”里那些刑具的折磨? 黎青说:“左右他也不敢杀了我。” 逃出京城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几次三番,遭到仇宪仪所率领的“天罗”围追堵截,一路艰险,四处逃窜,下属和护卫也被杀死了不少。 却没有一支箭,是冲着黎青本人去的。 黎青身份贵重,就算是犯下谋逆大罪,接到案子的刑部、大理寺,特务组织“天罗”,还有从关外赶回来的辽州铁骑,下的命令,却也都是要求活捉。 虞先生苦笑道:“这我自然知晓。这一路上,看着那些官兵,对公子畏手畏脚的样子,是还有话想要问公子吧?唉,我也不多说什么。‘天罗’是公子一手拉扯起来的,那里面的手段,公子自己最清——” 忽然。 静室的门,就在这时候,被人一把推开。 一个家丁打扮的人闯了进来,双膝一软,跪到地上,慌慌张张地禀报说: “二位大人,外面传来消息。‘天罗’首领仇宪仪,居然亲自出马,带着人,将大人死掉的那十一名护卫的尸首,从荒野中捡了回来,剥去衣服,就挂在城门之上!那附近的人,说是都看到了,大人,您看这——” 黎青和虞先生对视了一眼。 “是诱饵。”黎青说。 3、一代权臣 黎青逃离京城的那晚极其匆忙。 为了谋划政变,他本已联络好城门守将,准备趁着夜色,私开城门攻入皇宫。 然而,政变当日,还没到约定好的时间,城门守将却突然换人,城墙上巡逻的士兵,也比往常增加了一倍有余。 黎青当即意识到事情已经败露,不甘心束手就擒,于是准备退回到驻扎于京城外西南三十里地的京畿军营中,用自己手中的兵力,做最后的殊死一博。 没想到等到了军营,却发现营地一片混乱,对外封锁,禁止任何人进出,什么军队也调不出来。 政变至此,彻底失败。 手中无兵可用,反而险些把自己也陷了进去,迫不得已,黎青只能带着身边仅有的十二名护卫,仓促往北方出逃。 ——也就在这黑水城中,被辽州铁骑截了下来。 其时,黎青身边的近卫,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唯一剩下一个武功最高的虞先生——虞南雁,而他本人一路车马颠簸,旧伤几度发作,疼痛入骨,不得不先寻找地方安顿下来,请医问药。 可满城都是监视的眼线,哪有人敢收留他们? 黎青相中了一处富户的宅子。 虞南雁封锁门户,杀了这户主人,从年迈的高堂,到刚出生的幼子,共九口人,然后将所有的仆役都叫进院子里,又搬了把太师椅,请黎青坐下。 “我也不多说什么。” 黎青靠坐在太师椅里,跷着腿,任由虞南雁将一件貂裘披在他身上,望着院子里这些瑟瑟发抖的下人们,平淡地说: “如今我就坐在这里,谁去报官,当然可以求得一生荣华富贵,不过,这屋子里剩下的人,全要以包庇朝廷钦犯,伙同谋逆之罪论处。而若是等我走了,官兵还没有查到这里来,这满屋的金银钱财,俱是无主之物,自然人人是见者有份。” 一片寂静。 他说话的时候,鲜血在院子里流淌了满地,尸体就躺在众人面前,犹有余温。 谁也不是傻子,黎青这话一说,脑子转得快的,当即反应过来—— 谁在这个时候,拿着钦犯的行踪去报官,固然是可以得到重赏;然而,与之相对的,剩下这些同样见到过黎青,却隐瞒不报的,自然就会被打成叛逆同党。 就相当于拿着别人的性命,来换他自己一生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谁都想要。 可自己的命,却能被别人拿去换荣华富贵,自然谁都不干。 ——唯一的办法,就是牢牢盯着其他人,只要黎青不走,还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共犯,谁也别想踏出这座宅子一步。 于是,这满院中,被迫上了贼船的仆役和下人们,就看着那个传言中狼子野心、一手遮天的谋逆叛臣,从太师椅里站了起来,清清淡淡的一身白衣,说: “想明白了,就去把地上洗干净。” 院子里地上的尸体,还有血迹,自然早就清理干净了。只是时隔了大半日,家丁跪在地上,说完了话,却还是不敢抬头看黎青。 一直有传言说黎王年少时,是名扬两江两淮的戏伶,姿容绝色,千金难求,若是有幸能仔仔细细地多瞧上他一眼,都算是赚够本了。 可没想到,等他当真遇见这个人的时候,却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知道了。”黎青说:“退下吧。” 听到这句话,家丁立刻如蒙大赦,跪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刚一离开,静室里,虞南雁就愤然说道: “他好大的胆子!城门悬尸,剥去衣服羞辱示众,这样下作的手段,就连江湖盗匪都不屑为之!什么仇什么怨,要他下这样的狠手!还当着所有人的面——仇宪仪这个狗娘养的东西,他还记不记得——还记不记得是谁——他妈的——” 说到后面,气得话都不连贯了。 等他终于骂够了,缓下神来,黎青才不置可否地,淡淡问道:“事已至此,虞先生有何看法?” 虞南雁听了这话就皱眉。但凡掌权久了的人,总有这样的习惯,遇事先不做评判,而是询问身边下属的意见,等众人全部说完,最后再做决断,叫人无从猜测他的真实想法,黎青更是其中尤为捉摸不定的一位。 即使虞南雁并非朝臣,也非幕僚,而是江湖高手、武功护卫,也没有被放过。 不过,虞南雁还是说:“公子说得不错,这是‘天罗’的诱饵,是激将法,是要以此来逼迫公子出面。” 黎青一党,就算如今被划为反贼,那也是先皇帝御赐亲封的一等亲王。 就算是刑部、大理寺,抓人的时候,也要顾忌几分,留个体面;按律处死后,也当由官府收殓,入土为安。 裸尸示众,被来往路人围观指点,乃是极大的侮辱。 况且,这十一名护卫,都是跟随黎青多年,忠心护主而死。黎青身为人主,就这样任由部下死后被人侮辱,不得安息,于情于理都无法交代。 只是—— “只是,那城墙之上,必定是天罗地网在等着公子。”虞南雁道:“仇宪仪曾是公子的部属,最清楚公子的,绝不敢掉以轻心。此刻,城内所有的‘天罗’高手,还有那三千辽州铁骑,恐怕都已经为公子准备好了。” 黎青却说:“这个仇宪仪是假的。” 虞南雁的话音霎时一停。 静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炭盆里温暖的火光,也在安静中,明暗交错地流转着。 随即,就听黎青淡淡说道:“天罗的首领,有一两个替身很正常。我认识仇将军也有不少年了,他这个人,若是敢以身涉险,当初何必要向陛下投降?想要我的命,又何必等到今日?左右逢源,贪生怕死,一辈子都改不掉的。况且,先生刚才也说了,如今这黑水城中,既然是陆焕带着辽州军的人过来……” 虞南雁听到这里,就说:“那陆焕倒是公子的学生。” 黎青的声音却停住了。 “大殿下啊……” 他自顾自地念了这么一句,然后,抬头朝虞南雁笑道:“怎么,先生还指望他看在这点师生情义的份上,手下留情,放我们一条生路吗?” 虞南雁连忙摆手,“公子说笑了。只是那陆焕毕竟跟过公子几年,若是从公子这里学到了些东西,再反过来对付公子,倒还真是个麻烦。譬如这悬尸城门的法子,阴狠下作,分明就是要让公子为难……” 黎青说:“不是他。” 虞南雁听他这样坚决,不由一愣。又见黎青先前提起陆焕时语气微妙,恐怕他还顾念着旧情,就低声地提醒道:“公子,人心易变。” 人心易变,政变从策划到功败垂成到逃亡的这十余天里,再也没有人能比黎青体会得更深了。 见黎青默然无言,虞南雁又补上一句: “况且,他终究是先皇帝的儿子。” 黎青终于长叹一声。 他转回身,凝望着静室墙壁上悬挂着的地藏王菩萨画像,片刻,才说: “陆焕从前确实是跟过我几年。我的这个学生啊……要是这么阴毒又好用的法子,当真是他能想出来的,我又何至于此?” 虞南雁却没有完全听明白:“此言何意?” “我们离开的那一晚,京畿军大乱,军营封锁,也就是说如今的皇城只有金吾卫守卫。我走之后,无人掌控朝廷,政令混乱,各方推诿。局势如此,陆焕要是当真从我这里学到了东西,应该是趁着这个大好时机,率领辽州铁骑,南下入京,谋夺大位——而不是被陆景使唤得像条狗。” 陆景,当今圣上的名讳。 虞南雁一时哑然。 他对黎青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其实已经习惯了。 皇权乃天下至尊,九鼎之重,也就只有黎青把那张龙椅看得跟小孩子的玩具似的,仿佛是谁都可以来掺和一脚。 他自己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毒杀,宫变,篡权摄政——眼前的这个人出身低微,病骨支离,却对世人眼中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从来没有过敬畏。 只是,虞南雁却也从他的这番话里,莫名地,听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恨铁不成钢的,“我怎么教出了这么个玩意儿”的意味来。 黎青自己一代权臣,跟随先皇帝,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一条路,几度沉浮起落,始终没有离开王朝权力中心,手腕狠辣,心机和权术自然都是一等一的。 ——可他的这个学生,却连帝王心术的一半都没有学到。 黎青说到这里,也不再说下去了,转而道: “给我拿一根香过来。” 有佛像的地方,自然就有香。虞南雁在静室角落的柜子里找了找,果然找出了熏香、蜡烛等物,他却没有敢真的只拿“一根”过去,而是挑了三支,工整地,双手递给黎青。 黎青接在手里,又说:“虞先生?” 虞南雁知道他要什么,用火钳夹起一片竹炭,去点黎青手里的香。暗红的火色在竹炭上流转着,片刻,那三支香,也燃起了一点微弱的明光。 细微的烟雾,缭绕宛转、若隐若现地,在静室中升了起来。 香是礼佛用的,点燃之后,有一股安宁寂静的味道,仿佛是在轻柔地安抚已逝的灵魂。虞南雁就在这样的熏香中,压低了声音,道: “那十一位……十一位兄弟的身后事,公子打算怎么办?” 说这话的时候,虞南雁其实心里也清楚,以黎青一直以来的作风,多半是不会再管了。 “天罗”和辽州铁骑共同设下这一局,甚至拿背刺旧主的仇宪仪当做诱饵,为的,就是要逼迫黎青出面。 然而一旦黎青落网,且不说城墙上悬尸的那十一名忠心护主的护卫,相当于白死一场,全做了无谓的牺牲;他们这一派的人马,也将彻底失去最后东山再起的希望,到头来,只有被一网打尽一个下场。 黎青又怎么可能会自投罗网? 只是,虞南雁与这十一位江湖高手,虽然平常关系冷淡,互相瞧不顺眼,毕竟多年来共侍一主,也算是同袍一场,同过富贵,共过患难,这一路风雨同舟,往事犹然如在眼前。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如此惨死,死后尸身还要被人糟践,毕竟于心不忍。 “——人活在这世上,百年之后,一抔黄土,化归万物,是葬在帝陵里,还是用草席一裹,或者被乌鸦啄食,被野狗分着吃了,又有什么区别?” 黎青果然如此说道。 他手里的那三炷香此刻已经烧去了一小截。黎青抬头望着墙壁上悬挂的地藏王菩萨画像,身影站得笔直,尔后,他素白色的袖袍一展,将双手一拢,揖手为礼。 那三炷香烟,也就在佛像之前,端庄宁静地升起。 “人死如灯灭,陛下如此,那十一位兄弟如此,将来你如此,我也如此。只是……” 烟雾缠绵袅娜地萦绕在静室中。黎青的面容,也在轻烟笼罩之中,沉静如水,淡得仿佛没有任何情绪。白纸上墨笔画成的佛像就悬挂在他面前,菩萨端坐千叶莲台,眉目慈悲,法相庄严,发下普渡众生的宏愿。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我就在地狱里,黎青想。 “……只是,仇宪仪他,为什么还活着呢?” 4、前朝风流 一队骑兵策马行驶在黑水城的街道上。 黑水城位于关中,京城以北约五百里外,乃是前朝修建,因为城北有一条河,是名“黑水”。 因为气候寒冷,周围又以山地居多,黑水城并不繁华,较少有商旅往来。 然而,此地却是由京城通往北方军事要冲,玄铁关外的必经之路,修建之初,便是准备做行军之用,因此主干道宽阔,足以容纳四匹马并行。 ——不过,也仅限于由南城门,至北城门的这一条路。 “殿下。” 骑兵队伍中,跟在为首将军身边的一位随从,忍不住问道: “按照殿下的计划,我等和‘天罗’一同设伏,将那十一名高手的尸体悬挂在北城门,‘天罗’的仇将军,也在北门,如果要抓捕黎青,也应该是在北门,为何我们却要往南而去?” 这一队骑兵战马健硕,甲衣以黑色为主,人人手持长枪,马鞍旁悬有刀、盾、弓、弩——正是以冲锋和移动迅捷著称的,轻骑兵的常见装配。 这本该是一支塞外的军队。 率领着这样的精兵,为首的将军看起来却极为年轻,大约二十岁年纪,穿着与普通军士相比并不华丽,在北方阴沉的天空下,甲衣反射出冷肃的银光。 他未戴头盔,更显得身姿挺拔,相貌里有一种介于少年意气和成熟之间的英俊。 ——正是刚刚由辽州千里行军,赶来黑水城,负责追捕黎青一行的,先皇帝长子,陆焕。 骑兵行进的马蹄声之中,陆焕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可知道,先生为什么要来黑水城?” 随从是陆焕一手培养的亲信,对于朝中大事,行军打仗,多少都有些了解,这个问题倒是会,当下回答: “属下猜测,黎王是想由黑水城北上,出玄铁关,与镇国大将军梁项会合。梁将军在塞外驻防,手中有二十万兵马,一旦南下,包围京城,则天下重新落入黎王手中,我们这些旧人,也都要完蛋啦。” 顿了顿,他又道: “——殿下在辽州收到消息之后,马不停蹄,千里奔袭赶来,也是为了这个吧?” 陆焕是五天前,在辽州接到的“天罗”传讯。 其时,黎青本人已经离开京城,往北出逃。 然而,京城以北,乃是本朝军事防务重地,一路关卡重重,又有“天罗”阻截,加上黎青此人一身病骨,旧伤难愈,速度如何快得起来? 最后还是在黑水城,被后发先至的辽州铁骑截下。 陆焕却道:“说得不错。只是有一点,梁将军驻兵塞外,是为了防御北蛮,收复河间之地,没有圣旨,不得进入长城以南。先生要怎么调动这支军马?” 随从笑道:“殿下是在考校我吗?写一张圣旨,对黎王来说还不简单?况且——” 他说到这里,却笑不出来了,狠狠地咬住了牙。 “——况且,以黎王和梁将军的交情,就算没有圣旨,梁将军也很乐意跟着他一起入关造反罢!哼,一回生二回熟,反正造反这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梁项和黎青,都是当年一起追随先皇帝,不堪忍受前朝王室贵族欺压,揭竿而起,逐鹿中原,问鼎江山,一同创下本朝万世基业的开国功臣。 如今,当年那批老人,死的死,退的退,获罪的获罪。 还在掌权的,也就剩下这两个。 “——梁将军为人忠厚,也未必就会跟着先生一起谋逆。” 陆焕说:“不过,我确实是为了此事才回来的,二十万兵马入关,且不说京城如何,关中沿路,必定生灵涂炭。边塞空虚,北蛮也会趁虚而入,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不防。” 随从又哼了一声。 “梁将军也就罢了,黎王那个人,他什么时候在乎过生灵涂炭?至于北蛮,先帝驾崩之时,北蛮就在边境蠢蠢欲动,黎王为了掌权,竟然……”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这些年,他们这些陆焕的亲信,私下里议论时也说,如果大殿下能学到他那位老师一半的狠毒,只怕现在早就已经当上皇帝了。 “不说这个了。黎王胆子太大,如今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是他咎由自取——” 随从不再谈起这些朝中的旧事,转而说道: “倒是殿下,可曾为自己做过打算?” 陆焕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随从策马前驱,靠近了陆焕,像是密谋着什么机密事宜似的,小声说: “抓到黎王之后,殿下有没有考虑过自己要怎么办?黎王一党被打为谋逆,此事自不必多说。只不过,先帝驾崩后,那一道传位于当今圣上的旨意,乃是由黎王之手发出;他成了乱臣贼子,圣旨自然也是矫诏。殿下若是还想重返京城……” 陆焕一时没有说话。 所谓“重返京城”,当然不是回京的意思。 ——而是入主皇宫,坐上玄极殿中,那一张九五至尊的龙椅。 随从说到这里,忽然倾身过来,一把抓住陆焕的缰绳。 “属下说句不该说的话,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给殿下的。长幼排序,殿下是长,况且,先皇帝也属意殿下。先帝让殿下拜黎青为师,朝中上下,谁看不出来,这就是要立太子的意思!” 黎青此人,并非饱读诗书之士,也不是当世鸿儒,反而精于权谋,曾经追随先皇帝,一步一步地夺得天下,对于兵法、治国之策,也都有所建树。 更重要的是,他是先皇帝,一手培养出来的。 黎青与先皇帝的关系,说好听点,是“家臣”;说难听些,那就是“家奴”。 先皇帝本姓陆,自号沉舟,民间也称“沉舟皇帝”,乃是雄才伟略,一代圣主。 沉舟皇帝年轻时,家中是当地的乡绅大族,有着一切纨绔子弟的毛病,不读书,不考功名,反而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高谈阔论,挥金如土。 而他花销最大的一笔钱,就是黎青。 这事过去已有二十余年,中间几度江山破碎,京城易主,朝代更迭,谁也说不清当年声名初显,传闻中以姿容绝色、唱腔婉丽名扬江南的戏伶黎青,到底身价几何—— 总之,对于沉舟皇帝来说,那应该是很大的一笔钱。 他把黎青买了回来。 前朝时有“贱籍”一说,梨园、乐伎,勾栏倡馆,富贵人家中的奴婢,多半都属于贱籍,黎青亦是如此。 贱籍记录在主家名下,不得科举入仕,没有主家允许,禁止擅自出行、婚配,不享有私人财产,就算是赚到了钱,也全部属于主家,一切皆由主家定夺。 秦楼楚馆,烟花之地,便是凭着这一条,赚得盆满钵满。 就算是打死了贱籍者,按前朝律法,也不用偿命,只需要向主家赔一笔钱就可以结案。 如果动手打人的就是主家,那么连这一笔钱都可以省了。 ——在那个时代里,若是不幸落入贱籍,就连人都算不上了,只能算是主家的私产,和牛马牲畜也没什么两样。 然而沉舟皇帝对黎青以礼相待。 他允许黎青读书、习武,跟着家中的私学旁听,甚至是向自己的先生请教。及至后来,天下纷乱,沉舟皇帝高举反旗,黎青也随之加入军中,官位、封赏,也是与众将士等同,从不以他的出身为意。 而黎青聪明机警,也为沉舟皇帝立下过汗马功劳,传为一段美谈。 八年前,天下初定,沉舟皇帝在京城登基,定国号为“夏”。 前朝的许多律法、制度随之废止,贱籍也在其中。 黎青改籍贯到京城,为开国勋贵。 而沉舟皇帝对黎青的信任依然不减。夏朝定鼎第二年,沉舟皇帝组建特务机构“天罗”之时,又是第一个想起黎青。 黎青执掌天罗之后,提拔刑吏,监视百官,手段狠辣酷烈,朝中众臣对此颇有微词,沉舟皇帝也从来不管。 谁都看得出来,黎青的所作所为,正是出于皇帝本人授意。 那时的黎青还没有封王,官职不算大,爵位也没有现在高,却掌握着生杀予夺、直达天听的特权,毫无疑问地,是沉舟皇帝最倚重的心腹。 他手里的天罗,就是皇帝最锋利的爪牙。 ——不效忠大夏,不效忠朝廷,只效忠沉舟皇帝一人,只听皇帝一个人的命令,是名副其实的“鹰犬”。 也是在同一年,皇长子陆焕拜黎青为师。 5、千里关山 黎青出身卑贱,并非饱学鸿儒,身为特务机构首领,手段阴狠,在天下读书人之中,更是没有什么好名声。 让他做皇子的老师,这件事实在是不伦不类,于礼数不合。 然而,除了寥寥几封上书反对的奏章之外,看出了沉舟皇帝此举背后意图的朝廷众臣,却都选择了沉默。 黎青也许有种种缺点。 但只有一桩,是别人都替代不了的—— ——他是这个大夏朝,出身、经历,权术手腕,执政思路,和皇帝最像的人。 拜师之礼上,沉舟皇帝大宴群臣。 恰逢新朝第一次科举,趁着皇子拜师,沉舟皇帝宣新科进士入宫殿试,果真在殿试中,涌现出青年俊杰、良才美玉无数,让皇帝龙颜大悦。 新朝气象,百官朝贺。 而一个拜师,就搞出来了如此声势,可见皇长子陆焕深得圣心。朝野上下,都以为陆焕被立为太子,也要不了多久了。 “——父皇做事,向来深谋远虑,谁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骑兵行进的马蹄声中,陆焕回忆起过去,也是叹了口气,说: “……我那时候,也才十三岁吧,刚在皇宫中住了两年,什么都不懂,听你们议论,还很高兴地跑去问先生,父皇是不是要立我当太子?” 随从在旁边,好奇地问:“黎王怎么说?” 这话题放在从前,黎青还得势时,他们是万万不敢说的。 黎王为人如何暂且不提,论及权术手段,就算是恨到深夜躲在被窝里,偷偷指着他的脊梁骨痛骂一场,骂到最后,也得说一声服气。 随从倒还真好奇,他会怎么回答年轻的学生。 “那时候,满朝文武,所有人都这么想,先生却笑着跟我说,君心难测,殿下为人臣子,以后也请不要再妄自揣摩上意。然后,他跟我说了另一句话。” 随从问:“什么话?” 陆焕回忆到这里,却露出了一种悠然神往的神色。 他说:“先生说,殿下到了这个年纪,关心朝政,自然是好的。但是殿下也请记住一点:先有皇帝,然后才有太子。” “……” 随从听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长吐而出。 “黎王这是——这是——这是要殿下——”他震惊之下,张口结舌,“这是”了半天,后半句话却还是说不出口。 最后,只能摇头苦笑。 黎青那时刚成为皇子的老师,这几句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却是很清晰的: 所谓“关心朝政,自然是好的”,就是说他并不反对陆焕去谋划皇位。 而后半句,“先有皇帝,然后才有太子”,则是在提点当时的陆焕,大夏江山如今还是沉舟皇帝的,一个羽翼未丰的皇子,在真正的开国之君面前,什么也不是,立还是废,都不过是一封诏书的事。 想要地位稳固,只能自己去谋取真正的权力。 陆焕说:“先生确实高瞻远瞩。照现在看来,父皇没下诏书,反而是件好事,就算当时真的册立了太子,后来多半也会被废掉,反而是难逃一死。” 黎青对他说过的有些话,他当时太小,还听不明白。 如今眼界见识都有所增长,回想起来,渐渐地,才品出了其中的一些深意。 陆焕有时候也会想,黎青教他兵法,教他谋略,教他生在帝王之家,皇权究竟为何物,“天下”二字又该如何书写—— 也许并非仅仅,是为了应付沉舟皇帝的任务。 可那个人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塞外这几年,他在深夜里,常常又会想起黎青。 一般的大臣,总是尽量避免在皇子面前提起朝政,黎青却从来不避讳这个,除了不许他看自己写的奏章之外,其他的时候,陆焕问什么,他都会答上一两句。 他甚至敢给陆焕讲兵法。 黎青会进宫跟他讲课的,也就是那两年。 等到后来,沉舟皇帝性情日渐多疑暴虐,开始猜忌重臣,极少再召黎青进宫,他已经把兵法基础,《孙子》《六韬》,都给陆焕讲过了一遍。 ——陆焕至今也没想明白,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父皇的授意,有多少是他在自作主张。 黎青很忙。许多事情陆沉舟不愿意假手他人,最后都是落到黎青头上。有时候他也会被外派出京,那时,全国的驿站系统刚刚兴建,陆焕用五百里加急给他写信,往往要一个月才能收到回信。 后来陆焕就不用驿站了。 他直接派自己的亲信侍卫,要他们送完了信,就留在黎青身边,盯着这位“很忙”的老师写好了回信,才准连人带信,一起回来复命。 效率果然高了很多。 大概是这等胡闹行径,最后,还是传到了皇帝耳中,父皇特意召见他,说黎青身体不好,需要多关照,没有要紧事,不要总是去打扰他。 ——在陆沉舟看来,大概只有他自己的事,才算“要紧事”。 辽州与京城相隔两千余里,山高水远,路途辗转。这里听不见大夏朝首善之地繁华的钟鼎之音,听不见文武百官谈论朝政,少年书生挥斥方遒。只有塞外呼啸的风声,在一个又一个的寒夜里,低徊而萧瑟,听起来倒更像是呜咽。 陆焕也会想。 那个人,他在京城,过得怎么样? 京城的消息,传到极东苦寒之地的辽州,若无加急,常常需要十天半个月。他去过书信,黎青也从来不回。 不过陆焕也并不是非要见到书信和消息,才能知道到京城的情况。 黎青是大夏王朝真正的掌权者,有些事情,见微知著,猜也能猜到大概。 这个月的军饷发得晚了些,想来是今年年景不好,税银收不上来,兵部和户部那边肯定又要一起闹得他头疼。 北蛮最近频繁地骚扰边关,恐怕又要有战事调动,他连夜议政,休息不好,会不会旧疾发作,疼的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 如今的当朝摄政王,站在全天下至尊至贵的玄极殿上,看着群臣向他顶礼膜拜,各使手段,阿谀奉承、心怀鬼胎的时候…… ……会不会想起。 他也曾经,还教过一个学生? 回答陆焕的,只有风刮过城墙,每一块石砖都在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仿佛是向着无人处,诉说着千百年来,风刀霜剑、屹立不倒的历史,在寒冷的深夜里,听起来苍凉而厚重。 军营中,兵甲和刀剑的声音铿锵作响。 在关外的这几年,陆焕学会了吹笛。这种乐器制作起来很简单,一支竹节,拿匕首撬出几个孔,横在唇边,就能发出悠扬婉转的声调。 陆焕官阶不高,身份却尊贵,有时候违反宵禁,夜里坐在城墙上,对着荒凉的塞外吹笛,军营守将也不敢管他。 可是竹笛的音调太明亮,吹不出那如泣如诉的思念。 他很想问黎青。 在从前,黎青一点一点地,传授给他那些朝堂局势,还有治国的道理的时候。 他到底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把这个不成器的皇长子扶上帝位,自己从旁辅佐,君臣相得,在这中原大地之上,共同开创一段盛世? 而陆焕。 他也就可以,长留在黎青身边。 ——但最终黎青给他的,是一张外放边塞,永不回京的诏书。 “黎王如今失势,在朝中一无所有,只能冒险北上出关,借用镇国大将军的兵马。所以,只要我们像‘天罗’一样,在北城门设下埋伏,就可以高枕无忧——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陆焕对随从说。 话题又绕了回来,随从忙不迭地点头,“是。不管怎么说,捉拿谋逆首恶,毕竟是大功一件,没必要平白让给仇将军。何况——” 他压低了声音。 “殿下被黎王外放的这三年,对京城那边,可一直是心心念念。要是能抢在‘天罗’之前抓到人,这一路押送进京,三法司会审,关进天牢之前,可都归殿下处置。殿下说心里话,难道就不想狠狠的出这一口恶气?” “……” 陆焕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又松开,然后很快又捏紧了。 半晌之后,他开口,却是谈起了公事:“先生为人一向谨慎,我们在北城门悬挂那十一名名高手的尸体,设下埋伏,他未必中计。他身边不是还剩一个人吗?照我看来,北门那边,他多半是会派此人出来,查探情况。” 随从道:“那我们……” 他们这一队骑兵,却是一直沿着黑水城的中心道路,往南而去。 ——此刻,南城门已然在望。 “黑水城依山而建,地势不平,南城门上的望楼更高一些,可以纵观全局。”陆焕说:“天罗在北城门,与先生麾下剩下这位高人交手之后,会故意放此人离去,我们就负责追踪他的行迹,找到先生,然后派兵围堵。” 他说话的时候,队伍已经驶到城门下。 随从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策马上前,和城门守将交接了文书。守将查验无误后,很快放行,一队骑兵驶上城墙。 随后,陆焕带着几个亲信下马,登高进入望楼。 站在这里,往北望去,黑水城中一重一重的建筑,就像地图一样铺开。 黑水城是小城镇,算不得多么繁华的地方,楼阁少有超过三层的。这样一眼望去,城中最富丽堂皇的建筑是官府衙门;其次,就是城西一片清静地段,几座富户的宅子,和城东的酒楼会馆,烟花场所。 再往远处,北段城墙、城门楼隐约可见。 而此时此刻,这些街巷之中,到处都是巡逻的骑兵,速度不快,但是井然有序,旗帜飘扬,在远处都可以看得分明。 哪里发现异动,打出旗语,其余的队伍立刻就能够与之呼应,完成封锁。 而除此之外,城门、城墙也已经封死,都有重兵把守。 城外道路上也有骑兵来回巡视,城门许进不许出,士兵正在对每一个人进行严格搜查。 “——天罗地网也不过如此了。” 随从跟在陆焕身边,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感慨出声。 又说:“真是奇了怪了,黑水城总共就这么大,都搜了三遍了,连只苍蝇也该找到了,黎王那么大一个人,他到底躲在哪里?” “按照计划,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陆焕说。 随从却摇了摇头,说:“殿下,不是我多嘴。只是谁都知道,黎王那个人,向来薄情寡义,倘若他当真对死去的护卫弃之不顾,一味躲在安全的地方,龟缩不出,又该如何?” 听到这话,陆焕却没有太多的反应。 他往远处的北城墙看了一眼,淡淡地说:“天罗不是已经有了办法吗?” 随从说:“殿下的意思——”他想了想,压低声音,“仇将军?” 五年前,仇宪仪在负责督建皇宫、押送木材的过程中犯下大错,全靠着黎青御前求情,才能保下一条命;又是因为黎青一手提拔,才得以有今日的权势。 这在朝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在黎王谋反一案中,禁军二十四卫——也即“天罗”,正是在抓捕黎青的过程中,出力最多、下手最狠的一个部司。 当年天下纷争,群雄逐鹿,仇宪仪效力沉舟皇帝麾下,就是弃主投降;如今又头一个背叛黎青,更是忘恩负义,其为人怯弱,两面三刀,为很多人所不齿。 只是仇宪仪和“天罗”,毕竟是在为当今圣上做事,黎青又是谋逆的罪人,这些话,他们都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 “——不过,这事说也奇怪。” 随从说:“黎王是最早追随先皇帝的部属,仇将军却是后来才投效的降将。从来没听说过这两人有什么交情,怎么黎王居然会出头,为他求情?” 陆焕正站在望楼前,观察全城的情况,听到这话,只是“嗯”了一声,目光仍然没有移开,手指敲着身前的矮墙。 随从也没有指望自家殿下回答,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自说自话地道: “想当年啊,黎王何等圣宠。那时候先帝脾气不好,这么大的事,文武百官哪敢开一句口,他却能劝得先皇帝回心转意。哪想到如今……” 陆焕终于笑了一声,说: “圣宠吗?” “怎么不是?” 随从随口应了一句,没放在心上,又顺着往下说道: “要我看来,就算‘天罗’狠得下这个心,拿仇将军做诱饵,黎王也未必会出面。黎王以卑贱之身追随先皇帝,坐到如今的高位,他提拔过的,背叛过的,数都数不清——一个仇宪仪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以先皇帝对他的宠信,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黎王身体是一直不好,脑子却没有坏,忍辱负重,方能东山再起,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会看不明白。就算是对仇宪仪恨之入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又何必非要在这个时候自投罗网?” “——不。” 陆焕听到这里,按在矮墙上的手掌,却是不易察觉地收紧了,说: “先生一定会来。” 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个下午。 6、沉舟皇帝 那是沉舟皇帝登基的第三年。 陆焕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惯了,天大地大,江湖广阔,在皇宫里也呆不住,又正是少年心性的年纪,偷懒贪玩,常常做出些胡闹的举动来。 那一日,陆焕又是偷偷逃了课,屏退身边的太监宫女,自己躲在御花园的假山里蒙头大睡,只觉得无人打扰,这一觉天昏地暗,快活好似神仙。 睡得朦朦胧胧间,却听到附似乎有人说话。 “——朕就是修个皇宫,又怎么了?还有那个仇宪仪,你从前就不待见他,别以为朕不知道!故意借着他的由头,在朝会上跳出来跟朕作对,想气死朕吗?! 是父皇的声音。 下一句话,让躲在假山里偷听的陆焕彻底清醒了。 “——黎青,你翅膀长硬了啊!” 一片沉寂。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黎青显然既没有请罪,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而这样的沉默,就是对帝王最大的不敬。 陆焕的心忽然紧张地怦怦狂跳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从山洞里钻出来,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草地上爬了一段,绕到假山另一侧,躲在御花园的树丛中往外偷看。 阳光有些偏移,时间应该已经是下午。 他的父亲——大夏朝开国君主陆沉舟,正坐在御花园亭子里。凉亭飞檐的阴影落在在他身上,他跷着腿,旁边的桌上放着茶具,陆沉舟拿了一杯在手里,慢慢地喝着。 几个太监侍立在一旁,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而黎青跪在他面前。 凉亭的石阶外,御花园里一条铺着碎石子的小径蜿蜒地经过,黎青就笔直地跪在那细石嶙峋的路面上,膝盖下什么也没垫。 陆焕忽然就明白过来:先生这是触怒了皇帝,被陆沉舟有意罚在这里磋磨。 陆焕虽然还不被允许参加朝会,却可以阅读皇帝批复好的奏章——这还是黎青为他争取来的权力。 新朝初立,宫规不严,朝会上的情况,有些相熟的太监也乐意和他转述一两句,因此陆焕多少是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的。 他听说了仇宪仪延误工期,也听说了黎青出面求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陆焕对自家老师的手段是很有信心的,在他看来,以黎青的盛宠,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 就连事后听说黎青被皇帝叫进宫里,也没有太在意。 ——此刻,陆焕躲在树丛里,看着这一幕,忽然发现自己手心在出汗。 照眼前的情形看来,只怕黎青自从散了朝会,被传唤入宫之后,就一直跪在这里,至少得有一两个时辰了。 黎青久病缠身,受不得苦,跪在碎石子的小径上,脊背都在细微地颤抖。 陆沉舟专心喝茶,只当看不到。 半晌,黎青才开口道:“陛下去年已经修过一次皇宫了。”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语调却没什么变化,和平常一样,听起来清和沉婉,不疾不徐,也没有特别的情绪起伏,就好像是在对着木头说话。 停了停,他才又道: “陛下可是觉得有哪里修的不满意?臣这就去责令有司整改。” 陆沉舟端着茶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嘿”地一声,说: “黎青,朕倒是好久没见过你这副伶牙俐齿的模样了。你以为你现在是外臣,朕就不敢掌你的嘴了,是不是?你会在乎朕修不修皇宫?在乎仇宪仪那条烂命?想劝朕善待功臣,不要重蹈前朝的覆辙,大可直说,不必跟朕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旁边侍立的几个太监一个激灵,全都跪下了。 黎青拢起双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抬头直视皇帝,说:“陛下英明神武。陛下既为天下之主,天下事都瞒不过陛下耳目,又何必来问臣?” 陆焕当时在旁边偷听,只觉得自家先生果然还是骄傲清高,就算是在父皇面前,也不愿意低头讨好,并没有察觉出这句话里本身有什么不妥。 陆沉舟却忽然大怒,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黎青,你好大的胆子!” 他神情阴鸷,冷冷地说: “你几次三番顶撞朕,朕在百官面前给你留了面子,没说你什么,你还在这里得寸进尺!你想的什么,以为朕不知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以为修两座宫殿,就要劳民伤财,国破家亡了,是不是?——朕告诉你,前朝是前朝,朕是朕!前朝是怎么灭亡的,朕比你更清楚,轮得到你来教训朕?!” “……” 陆焕躲在树丛里,大气也不敢出。 周围的太监全都叩首到地,埋头瑟瑟发抖,只有黎青还笔直地跪着。 他微微开口,似乎是还想说什么,陆沉舟忽然劈手把那一个茶杯砸了过来。 他是军中出身的帝王,武艺傍身,手劲很大,那枚名贵的陶瓷茶杯竟然直接在黎青的肩骨上打碎了,咔嚓一声脆响,杯中的热茶和碎瓷片被激得四散飞溅。 黎青不能躲,也躲不开,往旁边偏了下头。 飞溅的碎瓷片中,其中一块尖利的棱角正好划过他脸颊一侧。 黎青没来得及完全避开,肩膀抖了一下,很快,一道细细的血迹就沿着划痕渗透出来。 陆焕缩在树丛之中,把袖子塞进嘴里,才没有尖叫出声。 ——如果说有哪件事,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那就是天底下竟然有人敢打伤黎青的脸。 可是黎青没动,陆沉舟也没动。 黎青跪在地上,肩膀仍然在发抖,官袍上挂着湿透的茶叶,还在往下滴水,方才被瓷片划伤的位置,那道血迹正顺着他脸侧细细地流淌下来一点。 那样殷红残忍的颜色,落在他脸上,却反而画出了惊人的艳丽。 然而沉舟皇帝视若无睹——或者说他已经看习惯了。 “出生是贱种,一辈子都是贱种。” 他冷冷地说,站在凉亭前,来回踱步,声音里烧着冷酷又狠戾的怒火,“你以为你是什么?王公贵族?开国元勋?天罗之首?不,黎青,你给我记好了——” 陆沉舟站住了,猛地回过身来,一把抓起黎青衣领,狠狠地瞪着这张脸。 “——你就是我陆沉舟养的一条狗!” 咔嚓一声,陆焕不小心掰断了一根树枝。 然而此刻,没有人在意这明显怪异的声音,周围的太监全身发抖,恨不得直接把头埋到地里去,什么也不要听到。 陆沉舟自己也是胸膛起伏,显然是情绪极为激烈。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最后,还是黎青开口。他就任由陆沉舟那么拽着他的领子,被迫仰起头看着对方,却也不挣扎,淡淡地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说是就是吧。” “……” 那一瞬间,陆焕看着父亲的脸色,以为他真的会动手揍人。 ——然而最后,陆沉舟却是松开了手,后退一步,胸膛起伏半晌,好像是有无数话想说,到底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就这么盯着黎青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走了。 皇帝就这么走了,御花园里剩下的众人一时却还是茫然失措。好一会儿之后,离得最近的太监第一个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赶忙去扶黎青。 黎青在细石小路上跪得太久,一时还站不起来。 他被太监搀扶着,将一只手臂搭在对方肩膀上,才能勉强起身,脚下一软,险些又重新跪下去。太监连忙捞住他的腰,又招呼剩下几个人来帮忙。 陆焕听到他低声说:“有劳刘公。” 陆焕立刻意识到,这就是自己脱身的时机。 他今天实在是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再待下去可没什么好处,趁着众太监忙乱的时候,赶忙轻手轻脚地,从树丛后溜走了。 混乱中,他觉得先生似乎是回过头,往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7、君臣父子 陆焕回到自己宫中的时候,急得团团转的太监宫女们,全都长松了一口气。 众人跟丢了大殿下,不敢声张,更不敢让沉舟皇帝知道,只能偷偷地在宫里找人,见到陆焕平安回来,简直要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天色已经不早,他们立刻张罗起来,要陆焕用晚膳。 陆焕心里还想着下午的事,实在是没有胃口,匆匆吃了两口,随手拿起自己刚写到一半的策论,说是有疑问要向先生请教。 众宫人刚刚找到殿下,哪能再放他出去,都劝他为时已晚,等明天再说。陆焕也不听,一个人抓着纸,率先就跑走了。 黎青身为皇子之师,在内宫有住处。 陆焕认得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宫里刚点上灯。 日薄西山,暮色四合,长庚星在淡白色的天际明亮地浮起。黎青是外臣,在宫里住的位置和侍卫差不多,沉舟皇帝虽然把旧朝皇宫翻新了两次,却修不到这里,周围朱墙黛瓦看起来都是旧的,在暮色中更显模糊。 宫灯悬挂在屋檐下,照不了太远。 也是因为这样的天色,陆焕那一身皇子的衣服并没有被认出来。这一带是宫里下人聚居的区域,经常有太监、宫女、侍卫往来,没注意他,兀自谈笑,在这个皇宫深处,反而像是最寻常的市井街坊。 见到这幅场景,陆焕的心,也一下子雀跃起来。 前些年,九州大地战乱不断,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再繁华的城市,入了夜,也都变成一座死城。 而夏朝定鼎以来,天下倒是太平了,他却又被拘在这皇宫之中,许久没有再出去过。 想起上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街坊,好像已经是上辈子了。 而且——而且黎青,就在这市井之中,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黎青跟侍卫统领住在同一处宫巷中。黎青在朝中风评一向不怎么样,身为沉舟皇帝亲信,掌司天罗,文武百官唯恐避之不及,皇宫侍卫却很愿意照顾他。 陆焕以前来过几次,很快就找到了路。 一进的院子,侧房,屋檐下挂着一盏宫灯。 门半掩着,房间里也点着一盏灯,光线正从门缝里透出来。 昏暗的灯光中,黎青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官袍已经解开,衣襟半斜,裸露出受伤的肩膀,一个大夫正在帮他上药。 旁边还有一个太监,正说道: “黎大人要是实在身体不适,今晚就先留在这里,下人们嘴都很严。若是不嫌弃的话,老奴这里还有些舒筋活血的药……” 大夏朝高官重臣的官服,并非正红,而是更为沉稳低调的暗红色。此刻黎青身上那半幅官袍已经解开,衣襟松松垮垮地褪到腰际,挂在他手臂上,内衬的里衣洁白如雪。他的半边肩头也从敞开的雪白色衣襟中滑落出来,形状温润,骨骼却清瘦分明。 桌上一点烛光,在他身旁跳跃着,映照出一片融融暖色。 让陆焕莫名地,想起了一句话: 衣如雪,人如玉。 可随即烛光一晃,照亮了黎青胸膛之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他今天被陆沉舟打伤的位置是在左肩,那道伤疤,也就横在左胸上,几乎是心口的位置。陈年血痂暗红发黑的颜色,像一条毒蛇蔓延在肌肤上,顺着他清瘦的躯干往右下腹延伸,很快就没入敞开的衣襟里,看不到了,也不知道后面还有多长。 这一幕骤然撞进眼帘,陆焕没忍住,发出“啊”的一声。 他立马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迅速捂住嘴。 然而这一声已经惊动了屋中之人。 几个人齐齐转头,向门外看来。 黎青第一个意识到来人是谁,站起身,伸手将衣襟掩上,于是陆焕什么都看不到了。 陆焕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 一进门,屋中众人除了黎青之外,全部朝他跪下,有些脊背还在轻微地发抖。陆焕走过的时候,那个方才给黎青上药的大夫正好抬起头,于是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对方没穿官服,但陆焕认得这张脸——这是御医。 他忽然就知道这群人在怕什么了。 按照规矩,黎青是外臣,没有旨意,不得留宿内宫。 可这人不仅留了,还用御医给自己看病,用皇帝身边的太监服侍自己—— 陆焕已经看出来了,房间里的这位,正是今天下午御花园中,跟在陆沉舟身边,第一个扶起黎青的太监。 这哪一件捅出去,黎青可能没事,其他人却都免不了重罪。 陆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说:“我——” 一屋子的人的生杀大权掌握在他手里,陆焕当然不想害死他们,可他对于处理这种事,也没有经验。 他正想解释说自己绝不会告密,然而,黎青已经先他一步说道: “都起来吧,不妨事,大殿下不会跟你们计较。” “……” 御医和几个太监听到这话,还跪在地上,没敢起身。 陆焕也好奇,黎青为人一向谨慎多疑,如今公然违反宫规,却被他撞破。他倒确实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可是黎青难道还能这么相信他这个学生? 然而紧接着,就听黎青说道: “殿下深夜造访,勤于学习,乃是我大夏朝之幸,陛下之幸。不过,如今乃暮春时节,正是一年中风景最好的时候,殿下也不必太过辛苦,闲暇之中,可以去花园里多走走,赏玩风景,折花枝头,也为一件趣事。殿下以为呢?” …… 就在这一刹那,下午御花园里,折断树枝的那一声脆响,犹然回响在了陆焕耳边。 有些话不必点明。 黎青是在威胁他——毫无疑问地。 那一晚,陆焕回到寝宫的时候,因为紧张得过了头,脑子里乱哄哄的,甚至连那篇随手抓上,说是要向先生请教的半份策论都忘了带回来。 ——他只记得黎青说完话之后,最后看了他一眼。 少年皇子才十四岁,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身量比黎青稍矮一些,却也没有到需要抬头仰视他的地步。 然而,黎青这一眼目光扫过来,那里面凌厉果断的警告意味,却让陆焕不由自主地,想要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这才是权臣,陆焕想。 这才是能在沉舟皇帝手下,活到现在的人。 寝宫之中,随身伺候的太监在桌上铺开笔墨纸砚,点上灯烛。陆焕带过去的那半份策论,忘在了黎青那里,他也不敢去找黎青要,只能自己连夜重写一遍。 才写两行,却是心烦意乱地扔了笔。 觉得自己是在纸上谈兵,写的这些全是没用的东西。 再鞭辟入里的分析,利国利民的政策,也要有对应的权位才能施展。但是,权位—— 陆焕无法忘掉今天见到那一幕。 他的老师黎青,开国元勋,当朝一品,尊荣显赫,可那一道横贯左胸的伤痕,却清晰地昭示着他曾经离死亡有多么近。 十几年披肝沥胆,无数次出生入死,才换来今天这一身荣华富贵。 却依然换不来君王的尊重。 黎青和沉舟皇帝,这两人的心术,陆焕自问哪一个也比不上。 今天的事,他也只是看懂了个大概:父皇近来做事愈发独断专行,有清除功臣、独揽朝纲,向着从前旧部下手的迹象;而黎青在仇宪仪获罪一事上忤逆圣意,借机表达不满,被皇帝看破意图,私下惩戒教训了一顿。 而黎青——他的老师,表面上并没有违逆皇帝,却在悄无声息间,把自己的势力渗透进了内宫。 以那些宫人们对他的态度看来,黎青对内宫的控制力,恐怕已经远远超出沉舟皇帝的想象。 ……至于莫名其妙捡回一条命的仇宪仪,还有那些很可能会因此而获罪的太监、御医,都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罢了。 陆焕低下头,把刚写两行的宣纸撕碎了。 再也没有了书写策论的心情,他心烦意乱,拿起笔,开始在纸上胡乱地涂画起来。想着今天所见那一幕幕场景,随手想到哪里,写到哪里。 漫无目的,写一张撕一张。 最后,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写“黎青”两个字。 黎青。 也许文字真的是有生命的,只是一些用墨水,流淌勾勒出的黑色笔画,随着悬腕,运笔,落在纸面上,却仿佛竟有一种亭亭玉立的俊朗。 好像那么多的繁华,那么多的风流绮丽,都蕴藏在这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 好像隔着轻薄的宣纸,能看到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想起黎青坐在灯下,肩膀上敷着药,那一道陈年旧伤幽深地隐没进衣襟里。想起他脸上细细流淌的艳丽血迹,虚弱却依然能听出来风流沉婉的声音,从灯下站起身时晃动的影子。 还有那一眼扫过来时,眉目间无言的凌厉。 还有他跪在细石子路上控制不住颤抖的脊背,终于能够起身时,靠在太监身上,被折磨得虚软无力、甚至没法踩住地面的双腿…… 还有……还有…… 还有那个人,被他父亲拎起衣领,强迫着仰起头的模样。 凉亭外没有遮挡,他大概真的是在太阳下跪了很久,官袍都已经被汗湿透了。 那一身象征着在大夏朝数得上名号尊贵身份的外袍,浸透了汗水之后,反而薄得透彻,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挺直的脊背后清瘦起伏的肌骨,如山峦秀丽。 又顺着往下收进腰带里,细得不盈一握。 那是陆焕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的腰能这么细,能被他父亲拽着衣领提起来,悬在半空中,被迫将那副身段完全展露出来,连一点抗争的能力都没有。 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有人能把官袍穿得如此好看,乌纱玉带,窄袖皂靴,仿佛天生就该是为了黎青而生的。 能束在那么细的腰上,应当是这根玉带三生有幸修来的福分。 …… 不知过了多久。 写满了不该写的字的宣纸,被折了几折,放到灯烛跳跃着的火焰上。 然后,火舌一卷,吞没了一切。 ——可在这世上,行过的事,想过的念头,永远也做不到了无痕迹。 也就是这一天夜里,在睡梦中,陆焕属于年轻男孩的青春期,第一次到来了。 8、风流云散 “——公子是要我去杀了那姓仇的狗贼吗?” 虞南雁问。 仇宪仪在黎青政变的前夜,提前向皇帝一党通风报信,同时用“天罗”的人,先下手为强,直接斩杀了忠于黎青的城门守将,接管城门,导致城外的京畿军无法进入京城,政变最终失败。 ——在此之后,他手下的天罗一部,更是对黎青紧追不舍。 黎青虽然谈不上睚眦必报,但也从来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出事以来,他一直隐而不发,只是因为势力受损严重,自己等人又沦为钦犯,无力反击而已。 “仇宪仪武艺平平,主要是靠着身边高手保护,如果能想个法子,把他们调开,凭我一个人,也未必不能杀了那狗贼,替公子和死掉的弟兄们报仇。” 虞南雁在屋中走了两步,竟然真的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沉吟片刻,他说: “只是,我一离开,谁来保护公子?况且,公子既然说城墙上那个仇宪仪是假的,那真的又该躲在哪里?天罗的人一向行动隐秘,他们要是不愿意露面,往犄角旮旯里一钻,谁都找不到。唉——” 他一跺脚,重重地叹了口气。 “总之,事到如今,公子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此地离玄铁关已经不足百里,一旦出关,塞外就是镇国大将军的天下,有他的兵马保护,公子也可以安全了。” 黎青终于从佛像前回过身来。 他走到静室里唯一的炭盆边上,脚下一错,就这样直接盘膝在地上坐了下来。 虞南雁还未来得及阻止,随即,就见黎青用火钳夹起一片还未燃烧的竹炭,在面前的地上,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框。 “这是黑水城。” 黎青说:“前朝时修建,共有四面城门,因地处山谷,城墙东西长三里,南北长五里,高两丈。前朝王室奢靡,喜欢广征民夫,大兴土木,五十年余前玄铁关曾被攻破一次,北蛮兵临黑水城下,确实非常结实。” 虞南雁也在他对面盘腿坐了下来,开口道:“公子……” “先帝在位时,在黑水城设县府官衙一座,官差百人,县兵三百人,近几年没有战事,现在应该还是满额。” 黎青继续往下说,一边用竹炭,在方框旁边画出了一条长线。 “陆焕说是带着三千辽州铁骑回关,千里行军,难免队伍参差。他的先头部队是今天上午到的,从旗帜看,大概在一千三百到一千五百人左右。再加上天罗那边的人手,也就是说,现在黑水城内,共有官兵近两千人。” 说到这里,黎青手中的竹炭,在长线下点了一点,然后顿住了。 “虞先生,我们只有两个人。” 他说。 “……” 虞南雁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他追随黎青时,九州还没有平定,山河破碎,诸强各据一方,纷争不断。黎青作为陆沉舟的心腹,有时候领主帅的命令,执掌一支兵马,行军打仗,帐中议事,也是像这样铺开地图,在众人面前随便写写画画,一城一池,娓娓道来。 如今…… “陆焕点选的,是辽州边军之中的精锐轻骑,军令严明,马匹精良,速度不会相差太远,后续部队大概今晚至明天能全部到齐。而根据两年前的户部清查,黑水城中,百姓只有千余户,容纳不了三千人的驻军,城中布兵过多,反而施展不开。” 黎青停了一停,才道: “我猜,陆焕会把剩下这部分散布在黑水城以北,通往玄铁关的道路上。既是缓解城内压力,也能防止我侥幸逃脱,北上与梁将军会合。” 他说着,用竹炭在代表黑水城的方框外,打了一个叉。 然后,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虞南雁,平静说道: “我走不了的。” “……”虞南雁一咬牙,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请公子不要再说这样的话。镇国大将军和公子是多年旧识,说不准会带兵南下,入关接应。” 黎青将手里的竹炭和火钳一扔,站起身。 “玄铁关是京城北边最重要的门户,历来重兵驻守。”他将一只手背到身后,说:“而玄铁关往南,距京城不到千里,其中没有一道关卡能挡住这样的大军。关外的驻军,没有圣旨,擅自入关,视为谋反,梁项不会这么做的。” 虞南雁说:“我可以护着公子杀出去,然后——” “然后?” 黎青霍然转过身来,盯着他,说: “然后我能做什么?虞先生,先不说就凭我们两个,要怎么样从这两千人之中杀出去,我一个废人,手中无兵无权,还能去哪里?当今圣上做出那样的事——” 他攥紧了手掌,衣袖之下,指尖在发抖。 “——这个京城,这个刚刚才平定不到九年的,夏朝的江山,我如何放心得下?!” 死寂。 静室之中光线黯淡,只有炭盆里一点暖色的火光,映照在黎青脸上。 他的身影,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单薄又伶仃,光摇影斜,笼罩在素色的单衣里,多年伤病缠绵,磋磨至今,只剩下一把还不愿死去的骨头。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却是极冷的,那不是什么风流才俊、无双美貌,也不是什么久病沉疴、弱柳扶风,那是凌厉慑人的刀。 让虞南雁,忍不住又想起了很久之前。 虞南雁是江湖人,名门正派出身,修行勤勉,寒来暑往,辛苦多年习得一身技艺,誓要行侠仗义,管天下不平事。 最后却是跟着黎青,做了江湖同道最不齿的“朝廷鹰爪”。 十几年间,虞南雁一身清白的名声,已经被糟践的得一塌糊涂,同门师长都不想认他。 他再也没有回山门看过,从前的好友,全部断绝往来。 这是他应得的,虞南雁想。 黎青手段太狠,做事太绝,动辄牵连无辜,利用职权清除异己,正路走不通,就用阴谋诡计、栽赃陷害。 虞南雁跟着他,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良心不安,到现在早已麻木。 只是偶尔下手的时候,会想,他死后大概也要跟着下十八层地狱。 不过也无所谓。 如果没有黎青,用不着等到死后,现世就是地狱。 ——黎青是陆氏集团之中,最坚定、最不遗余力,反对前朝统治的那一个人。 前朝王室贵族奢靡腐败成风,欺压平民,鱼肉百姓,并相互攀比,以此为荣。 黎青出身贫苦,从小流离失所,被卖入戏坊。而那时候的梨园、乐坊,和妓馆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下九流的地方。 高档些的,供达官显贵消遣赏玩,声色犬马,一掷千金;差些的就给普通有闲钱的人家享乐,广开门户,也不失为生财之道。 ——而对于身在其中,一切都不由自己做主的乐伎本人来说,除了需要跪下来努力讨好伺候的主子不同之外,并没有多少差别。 黎青自己,后来对那段经历绝口不提。 不过,虞南雁跟着他的时候,夏朝还没有统一,陆沉舟手下这帮人之间的关系,也比现在要亲近许多。 他从其他人那里,多少听到过一些风声。 黎青聪明早慧,二十来岁年纪,还在陆沉舟手下做少年将军的时候,就懂得隐藏自己的心思。 不过虞南雁依然能从他身上,看出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恨。 他憎恨着那一纸剥夺他作为人的权利的卖身契,憎恨着欺辱过他的权贵,憎恨着所有把他的尊严打碎踩进泥泞里的上流阶级。 有时候虞南雁看着黎青,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那一副艳名动天下的皮相,而是其下永不屈折的,凛凛的傲骨。 他确实没有看错人。 八年前,沉舟皇帝一统天下,中原大地,自此被称作“夏”。 旧朝的一切繁华,一切埋藏于污泥中的,最不堪的肮脏与苦难,都风流云散。 时值夏朝元年,百废待兴,各种规则与制度,都需要重新修订。 于是,由黎青一手主张,再加上当时陆氏集团的二号人物、陆沉舟最倚重的军师鼎力支持,最终,皇帝顺水推舟,颁布新律法: 废除贱籍制度,凡是夏朝子民,一律允许拥有私人财产,并且享有出行、议亲论嫁、科举、入仕的权利——即使因律获罪,没收家产,发配充边,后代也只是贬为庶民,并不延及子孙。禁止蓄养私奴,禁止人口买卖。 ——就是这个人,虞南雁想。 我愿意跟着他下到地狱里去。 9、江山之谋 自从沉舟皇帝登基、夏朝律法开始实行以来,前朝的贱籍制度,以及随之衍生出的,基本上等同于奴隶交易凭证的卖身契,全部被彻底取消。 富贵人家当然可以拥有仆役。 只不过,这些下人们,签署的不再是被迫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代出去的卖身契;而是合法的的长工契约,必须按月发给工钱、例银,按人头交税。 然而,夏朝定鼎,至今不过九年。 很多富户家里的奴婢、仆役,还是前朝时购买的,满打满算地,以为花完这一笔买身的钱,从此之后,这些人就彻底归了自己,能服侍自己一辈子。 ——没想到一朝山河改换,还得重新付他们的工钱,甚至给朝廷交税。 没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亏本生意。 于是,毫无疑问地,这一政策遭到了极其强烈的抵制。 在户部的全国清查之中,许多人绞尽脑汁地,瞒报、谎报奴仆数量。 更有甚者,与地方官吏勾结,试图蒙蔽朝廷。 ——黎青在京城摄政之后,很大一部分精力,就是放在了推行新政,对付这些顽疾上面。 “这天底下,但凡世家大族,家中都有房产、田产、奴仆。公子清查私奴,就是在逼他们吐出自己的命根子,可是把这些人都得罪狠了。” 虞南雁说: “当今圣上才十二岁,这件事,恐怕也只是被那些人在背后利用了而已。” 京城的朝堂,从来都不平静。 沉舟皇帝统一天下前的最后几年,麾下兵强马壮,陆氏的旗帜盘踞在九州山河之上,占据着庞大的版图。 天下归心。 兵马所过之处,不少地方直接献城投降。 这件事的好处,当然是极大地节省了陆氏集团统一的时间。 然而,另一方面——由于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清洗,这些地方的前朝权贵、士族,也基本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自古以来,国姓轮流更换,官员却总是出身于士族之中。 夏朝定鼎以来,算上今年,科举也只进行了三届,新选拔上来的人才,也还没有来得及正式进入到朝廷权力中枢之中。 而黎青虽然极为激进叛逆地,破除前朝对于科举的诸多限制,将这一项权利,推及天下黎民;真正从底层出身的中第者,却依然寥寥无几。 于是,夏之一朝的官员构成,除了跟随陆沉舟筚路蓝缕、草创至今的班底,还有后来归降的其他起义势力部属之外,剩下,占了很大一部分的,就是这些从前朝存在至今的名门望族。 而黎青推行的国策,毫无疑问,严重触犯了这些旧贵族阶层的利益。 “十二岁。” 黎青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说: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心思浮动,想要亲政,也是人之常情。他如果只是跟这些士族勾搭在一起,联合起来对付我,能想到这样的法子,我倒还要佩服他有几分本事。可惜得很——” 他声音一寒。 “——他不该去碰不能碰的东西。” 一个月以前,当今天子忽然宣布,要迎娶前朝公主。 夏朝定鼎后,沉舟皇帝并未对前朝王室赶尽杀绝,而是采取怀柔政策,封了爵位,软禁在京城的府邸里。 说是软禁,毕竟是由皇帝钦定,礼部正式册封过的公侯,除了平常不准出门之外,其他的一应礼节都不能少。 而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之日,皇帝都会大宴群臣,与百官同乐。 按惯例,凡四品以上,都有入宫赴宴的资格。 当然,这些前朝宗室,识趣一些的,在这种大夏一朝君臣同乐的场合,都知道避嫌,称病不出,也没有人会仔细追究。 不过,相对而言,女眷就没有这么严格。 今年中秋,这位前朝公主——现在应该称为郡主,就是随母进宫,拜见了沉舟皇帝的几位太妃,一起宴饮游玩。 ——也就顺理成章地,遇见了当今天子。 前朝灭亡,满打满算也还不到九年,公主今年正是十五岁,如花似玉的年纪。 大夏朝的少年天子,就这样对公主一见钟情。 天子是傀儡帝,但那也是皇帝,只要他不碰政务,在这种场合下,想去皇宫哪里游玩,没有黎青发话阻止,其他人基本上也只能由着他去。 而黎青虽然控制了内宫,毕竟身体根基太差,精力有限,对这种皇宫的节庆事务,一向是能不管就不管,都是全盘交给信任的宦官,和几位太妃主持。 事实上,他本人当天根本没去赴宴,而是在就北蛮今年的动向,跟兵部议政。 ——等黎青听到少年天子语出惊人的,要迎娶前朝公主的言论,时间已经是九月中旬。 九月份,天气急剧转凉,加上京城连续阴雨,每年这时节,总是要旧伤复发。宫中消息传来的时候御医正在替他诊脉,黎青一下子没忍住,扶着床榻,直接呕出了一口血,忽然就感到无比的荒谬和好笑。 他为了夏朝的江山,落下这一身伤病,原本策马引弓的少年将军,如今连一口剑都提不起来。 位极人臣。 美酒佳酿,山珍海味,却连一筷子都不能碰。 有时候旧疾发作,疼得整晚睡不着觉,五脏六腑都要绞在一起。 第二天一清早,天未亮,就又要穿戴整齐,去玄极殿上主持朝会。 夏朝的皇帝,却在和他说要迎娶前朝公主。 黎青让宫人把皇帝饿了三天。又查问当时中秋宴上的情景,处置了相关宫人。正当他叫来礼部官员,让他们草拟一封朝廷正式文书,前去问责那位前朝公主的时候,另一个消息却传了出来—— 公主已经怀了少年皇帝的身孕。 京城震动。 所谓“迎娶”的说法,还能说是少年人的无心之言。然而,一旦涉及到天家血脉,事情立刻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黎青当即意识到,少年皇帝的身后,还有另外的势力在支持。 “前朝余孽,贼心不死。” 虞南雁恨声说道:“真是笑话,当今圣上才十二岁,谁知道那公主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先皇帝才走三年,尚且还有公子在京中坐镇,有些人复辟的心思真是藏都藏不住了——” 如果这位前朝公主,生下的是男孩,那么,就是当今陛下的长子。 而如果未来的皇后生不出嫡子,或者皇帝将前朝公主扶为正宫—— 那么,这位皇长子,就将继承夏朝的帝位。 如此明目张胆的谋划,京城的文武百官又不是死人,当然反应激烈。 而争议的焦点。 就在于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皇帝的。 中秋宴在现场的宫人们被盘问过一遍又一遍,根据这些证言,那天夜晚,两人在太液湖边游玩时,少年皇帝确实屏退了宫人,单独和公主相处过一段时间。 可是幕天席地,纵使当时发生过什么,事隔一个月,也没有任何痕迹了。 而根据当时在场其他人的证言,有信誓旦旦说,看到那天公主离开的时候神色仓皇,身体似有不适。 另一些宫人,则对这个说法大摇其头。 ——这就彻底没法说清了。 皇帝一口咬定那就是他的,要将前朝公主迎娶为皇后。公主府中仆人及亲眷都表示公主从不出府,除了那一次中秋宴之外,无从接触外男。 朝中各个部司,则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想亲政,前朝想复辟,世家大族想让我死。” 黎青说到这里,忽然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虞南雁赶紧扶他坐下,又把盆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咳了好一阵子,终于和缓下来,非常沙哑地笑了一声,说: “坐镇京城?我拿什么坐镇?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在我病得起不来床的那几天里,消息闹得沸沸扬扬——” 他微微闭上眼,向后仰起头,有些疲惫地靠到椅背上。 搁在一旁的手,却用力抓紧了扶手。 “——哪天我死了,这些人,也就会把夏朝的河山,直接拆着分了吧?” 政变前夜,黎青其实哪里都没有去。 不在他自己的府上,也不在皇宫、议政堂,甚至是各部司官衙,不在任何一个“天罗”搜查过的位置—— 他在京城之外,沉舟皇帝的陵寝。 帝陵离京城不算远,没有重大的节日和祭祀,却一向少有人至。 黎青深夜到访,屏退在此侍奉先皇帝的宫人、礼官,让自己的护卫封锁门口,然后独自一人,进入享殿。 殿中供奉着沉舟皇帝灵位,香火氤氲。 黎青站在空旷的宫殿中,四面无人,他没有跪拜。 香烛暗沉的、跳跃的火光倒映进他眼底,他看着陆沉舟的牌位,看着那上面银钩铁划的字,如今已经和死人一样冰冷。 他心想:你养的好儿子。 ——开国帝君身死不过三年,他继位的幼子,却要把这大好的江山,一城一池、一寸土一寸血地从前朝手里夺下来的江山,拱手让给旧主。 香烛的光芒,在灵位前跳跃。 陆沉舟当然是听不到的。 倘若人死之后,真的在天有灵的话,看着这个叛臣贼子站在自己面前,陆沉舟会直接降一道雷劈死他。 倘若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前朝王室多行不义,作恶多端,早该万劫不复。 可曾经奢靡无度,生活在旧朝皇宫里,鱼肉百姓,享尽荣华富贵的人;在江山改姓之后,却依然能位列公侯,穿金戴玉,前呼后拥。 可以进宫游玩,在京城里兴风作浪。 而那些所有饿死的、冻死的,征发劳力累死的,供贵族欺凌淫乐死的,被乱棍打死无辜枉死的,黎民苍生的血泪—— 又该向何处诉说? 黎青其实知道,自己这次的反应是有些过激了。 所谓前朝公主怀孕一事,在京城搅弄出的风云,只是年幼的皇帝,联合了一部分不甘沉寂的前朝余孽,一部分被他强硬推行的,清除私奴、开放科举、打压世家的政策整得苦不堪言的士族,试图乱政而已。 以他如今掌握的权力,先稳住局面,从朝堂着手,慢慢地分化、清洗,假以时日,也不是不能解决问题。 并没有到需要他动用京畿军,发动兵变废帝的地步。 ——他只是无法容忍。 无法容忍,在这个天下平定不过九年,新政推行不过三年的时候,依然有人蛰伏在阴影中,蠢蠢欲动。 试图退回从前的,那个用累累的白骨与血肉涂炭堆砌起高楼繁华,让他遭受了数不尽的欺凌与侮辱的时代。 “——我不会死。” 静室之中,黎青靠在太师椅里,伸手进衣袖中,将自己身上携带着的令牌、印信等物,全数拿出来放到桌上。 又取出一叠写了字的纸,一张张翻看着,挑出来必须要销毁的,丢进火里。 隔着火苗,和细微的烟尘,黎青看向对面的虞南雁。 他平静地说: “虞先生,烦劳帮我做一件事。一刻钟之后,点燃柴房,我会引开所有的天罗和辽州铁骑,请先生趁乱出城,过玄铁关,出长城以北,把我的话带给镇国大将军梁项——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我会回到京城,看着这个天下;看着我心中理想的图景,继续推行下去。 10、少年心事 傍晚。 日暮将至,夕阳西斜,光线斜斜地从云层之间透露出来,将远处起伏的群山,还有更为广阔浩大的天地,都映照成了一种温柔朦胧的颜色。 城墙上,代表着大夏朝廷的红底金乌旗,正迎着风招展。 陆焕站在南城门望楼上,遥遥地看着映照在夕阳下的黑水城。 黑水城东西窄而南北狭长,依周遭山势地形而建,今日又并非大晴,日落时分,山谷里便起了一层薄雾,淡淡地笼罩在城中。 此刻,正是寻常人家用晚饭的时间,即使辽州铁骑封锁城门,全城戒严,搜查钦犯,百姓的生活照样还是要进行下去。 袅袅的炊烟,若隐若现、时断时续地,一户一户冒了出来。 陆焕眯了眯眼睛。 他这几年在塞外边城,视野开阔,行军之时,旗帜号令都能首尾相望,这还是陆焕第一次在有百姓生活的街巷中排兵布阵,之前并没有经验。 等到了晚炊的时间,才突然意识到问题—— 这些炊烟,和笼罩城中的暮霭,会妨碍骑兵队伍之间辨认彼此的旗帜。 战场上情况复杂,局势瞬息万变,主帅要指挥一整支军队,通常来说,是来不及派专人给各个部将传令的。 队伍之间,传递命令的方式,无非就是击鼓,号角,以及旗帜。 其中,击鼓和号角能表达的意思有限,大部分时候,部队之间彼此呼应,改变阵势,都是靠着旗帜号令。 而一旦视线被干扰…… 还没等陆焕想出应对的办法——正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在这夕阳西下、炊烟袅袅的平和景象之中,有一道烟雾,似乎与别处不同。 那是黑水城西面的位置,附近都是富户,炊烟较少,因此看起来格外清晰。 一道黑烟,滚滚而上。 这样浓黑的颜色,翻滚的烟,不像厨房里生火做饭会产生的炊烟,倒更像是—— “——着火了!” 跟在陆焕身后的随从眼尖,看到房屋之下,隐约有火光闪烁,立刻大喊起来。 这一声“着火”一喊,望楼上立刻一片惊慌。 北方天干物燥,若是真有火情,一阵大风刮过,半条街都得陷入火海。 辽州铁骑的众多军士们人人大惊失色,四下环顾,都想找出是哪里着火了,又全部一拥而上,围得跟铁桶似的,把陆焕牢牢保护在在中间。 “——都给我安静!” 陆焕提起一口气,高声喝止道:“都回原位!不准慌张!跟我下城,备马!” 慌乱的声音很快就停止了。 陆焕第一个冲下望楼,翻身上马,一路驶下城墙。 随从在后面帮他打起旗帜,绣着金黄色“焕”字的赤色长幡映照在在夕阳中,随着马匹前行奔跑,在猎猎风声中激烈地翻卷着招展,像是火焰流云。 他一边跑,一边冲着陆焕开口大喊,声音在风中被拉长: “大殿下!我们这一趟,只是为了抓人来的,城中走水,县衙自然会处理,殿下这是要——?” 陆焕头也不回:“他就在那里。” 北方的深秋天干物燥,一旦火势成片,难以扑灭,将会损失大量的人力、财力,因此,寻常百姓连生火做饭都要格外小心,专门看顾。 故意在城中纵火,这样的事,也只有黎青干得出来。 况且,以陆焕对自家老师的了解,他不觉得黎青会就这么放过仇宪仪。 当年,就是因为替仇宪仪求情,才让他被沉舟皇帝责罚;如今仇宪仪却坏他的大事、杀他的部下,逼得他仓促北上逃亡。 这样的奇耻大辱,血海深仇,以黎青一向狠辣果决的作风,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藏着后手。 或许,就是那燃起的火焰。 以陆焕为首,一队人马迅速地驰骋在街道上。 黑水城联通南北城门的主干道修砌的平整开阔,而陆焕从城墙上下来时,走得太急,跟在他身后的军士并不多。 又因为全城戒严,街道上没有其他行人,这一队骑兵几乎是畅通无阻。 跑了一段,陆焕在最前面,忽然提起马缰,压着整支队伍放缓了速度。 随从终于能够赶上主将。 他压低声音,说:“殿下……” 陆焕自从看到城中失火,就疯了一样地冲下来,一句话也不交代。跑了这一阵子,又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急匆匆的模样,开始压着马缓缓而行。 陆焕身为沉舟皇帝长子,早年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后来天下平定,在皇宫中,受到的也是最好的教育,又在黎王摄政之后被外放,边塞从军,历练三年—— 随从跟随陆焕已久,知道这位殿下虽然年轻,做事却是沉稳有度,颇有大将之风。 这样轻率,又莫名其妙的举动,实在是不像他。 “等一下后面的队伍。”陆焕说:“城中一直有小队骑兵巡逻,其他人看到火情赶过去,肯定比我们更快。而且——” 他没有再说下去。 ——而且,这样急匆匆地,队伍不整地跑过去,会被老师看了笑话。 陆焕的兵法是黎青教的。 黎青算不得正统出身的将领,沉舟皇帝麾下能人勇士无数,“名将”的称号,也轮不到他头上。 但黎青确实是统过军,也打过仗的。 他教给陆焕的东西,后来在辽州,陆焕一样一样地,都去试过。 于是陆焕知道,自己的这位老师,并没有敷衍他——起码,在对待他这个学生的时候,黎青是真的传授给他了一些东西的。 但是黎青最后,还是毫不留情地把他扔到了塞外边陲。 五天前,在辽州,接到“天罗”传讯,以及朝廷签发的调兵文书的时候,陆焕不敢说自己心中是没有窃喜过的。 他心想:你也有今天。 为了及时将黎青拦截在在关内,那一晚,陆焕出发得极其匆忙。 收到朝廷文书之后,他连夜点了三千军士,众人收拾战马,准备粮草,又做了一顿早炊,不到一个时辰,全部集合完毕。 天微明时,这一列兵甲整齐的队伍,就离开了辽州边城。 在那个匆忙而混乱的夜晚,身为主将的陆焕,却在队伍出发之前最后的时刻里,屏退了所有下属,独自一人,回到营帐。 他从床底的箱子,又翻出来了黎青写给他的,那唯一的一封信。 何其讽刺。 三年的时光,山长水远,孤守边塞,黎青从京城寄来唯一一封亲笔书信,却是禁止他回京为母后奔丧。 信中的文辞很简单,很官方,陆焕早已会背了。 连一笔一画的字迹,印玺加盖的位置,都深刻地印在脑海里。 可陆焕还是认认真真地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将信纸折了几折,珍而重之地,放进胸甲前,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这件事。 早年间天下纷争,陆沉舟率领部下四处征战,就把家眷放在安全的后方,陆焕几乎可以说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 他还记得每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做桂花糕。 这是一种简单的江南甜点,洁白整齐的米糕上点缀着晒干的桂花,再浇上蜂蜜,一口咬下去,满嘴清甜,就像母亲留在他记忆里的模样。 如今又是一年桂花盛开的季节。 驿站信使,从京城传来的,却是大夏皇太后猝然病故的消息。 还有黎青那一封,严词拒绝的信。 这就是母亲留给陆焕最后的记忆。 塞外闻不到江南桂花的香气,也来不及去见那个曾经温柔地抚摸自己头顶,为自己亲下庖厨,用桂花装点出甜食米糕的人,最后一面。 甚至连陵寝,都不被允许去祭拜。 收到信之后,陆焕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军帐中点起三炷香,向西南遥拜。 ——十余年的养育之恩,环绕膝下的慕孺之情,到如今,这就是他剩下能为母亲能的,唯一一件事了。 陆焕从前常听人说他的这位老师薄情寡恩,心狠手辣。他以前一直是听一半信一半,毕竟,能从乱世里活下来的人,谁手里没有几件脏事? 黎青位高权重,遭人诽谤嫉妒,也是常事。 譬如他自己,就从来不觉得黎青有哪里可以对不起他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是黎青的学生,所以是特例。 每逢这时候,陆焕又忍不住洋洋自得,心想: 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如今看起来,他才是错的那一个。 沿着长城以南,返回关中的路上,行军休整的间隙里,陆焕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黎青不是正统出身的读书人,没有专门练过字,他的笔迹里总是有一种飘忽又随意的潦草风格。 陆焕看着满纸的字,提醒自己: 黎青的心狠手辣是一视同仁的,对他这个学生,也没有例外。 于是他不再心疼黎青了。作为皇室宗亲,身受俸禄的夏朝将军,他对反贼也是一视同仁的,没有例外。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老师。 ——是他年少时,无法宣之于口的欲望与爱恋。 11、传国玉玺 陆焕小时候,跟陆沉舟手下其他将领的家眷,一起住在后方的城池里。 乱世的天空仿佛永远都是灰色的,阴沉沉的。主帅不在,这里每天能听到的消息,就是前方又打了多少仗,哪里的粮草供应不上,哪里发生瘟疫,死了人,谁谁被朝廷剿灭了,谁谁又被谁谁吞并了,如此等等,只教人忧心忡忡。 只有一条,能让全城的人都兴奋起来。 “——黎将军回来了!” 每每到这时候,消息在街巷间,总是传得特别快,大家都拥出去看。 陆焕那时候不知道黎将军有什么好看的,黎青不过是他父亲的手下,长得再漂亮,名声再大,队伍进城的时候,也都是灰头土脸,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不过黎青回来了,就意味着他父亲陆沉舟也不远了。 所以陆焕总是会跟着去凑热闹。 抢着要看黎青的人不少,说一句万人空巷都不为过。陆焕小时候那么机灵好动的人,都要倚仗着父亲的身份,才能挤到前排去,因而印象格外深刻—— 所有人都穿着盔甲,骑在马上,也能一眼认出黎青来。 有些人就是有那种气质,哪怕是风尘仆仆,穿着和众多士兵们一模一样沉重的制式盔甲,也能从人群中一眼就挑出来,连腰都显得比其他人更细几分。 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陆沉舟最后那几年里,逐渐变得多疑暴虐、刚愎自用,开始猜忌重臣,极少再召黎青进宫为他讲课。 陆焕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看到了那天下午御花园里发生的事。 他就好像一个误闯别人私宅的外人,很不合时宜地,撞见了主人家最阴私狼狈、不堪与丑陋的一面。 偏偏这两个人,还都是他景仰的长辈。 在他此前所有的印象里,他的老师,应该是身居高位,仪态整洁,无论别人如何在背后非议,始终进退从容,举止有度。 ——而不是被他父皇肆意责罚,打骂侮辱,却只能跪在那个人面前发抖。 而他的父皇,应当是端坐在天下至尊的宝座之上,阅览奏章,梳理政务,将大夏朝治理得井井有条,文武百官心悦诚服。 ——而不是对着自己的亲信手下,为了一点小事暴跳如雷,失控地大吼大叫。 这样猝不及防的一幕,让少年皇子无所适从。 如果当时的陆焕再敏锐一些,他应该意识到,他的父亲早已不再是那个政治清明、雄才伟略、被众人拥戴的开国圣主了;而黎青与陆沉舟之间的裂痕,也已经快要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 他那时候,只在意到了另一件事。 一件令他无比难堪的事。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站在黎青面前的人不是陆沉舟,而是他。他让先生跪在地上,不准他起身,从背后拥住他。黎青怎么也无法挣脱,那段细腰被官袍玉带束缚着,只能无助地依靠在他怀里,任他亵渎。那样婉转的姿态,像情丝,像蛊毒,缠绕在陆焕身上,媚透了骨子里。 梦的最后泪水从他脸上滴落下来,陆焕眼前只剩一片迷蒙。 梦醒之后,一场成空。 陆焕惊魂未定,喘息不止。他感到一阵惊恐不安,和强烈的愧疚。 那是他父亲最器重的亲信下属,是付出无数血汗,出生入死,为他们陆家打下江山的功臣,是他尊敬的师长。 陆沉舟那样对待黎青,他应该为自己的老师抱不平才是。 而他竟然在想——他怎么能—— 可是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做过的梦没法再抹去,那一夜留在被褥上的东西就是罪证。陆焕觉得自己不再干净了,可是后来很多很多次,凝望着那道背影,他忽然发现自己分辨不清,到底是想逃离那个梦境,还是想再遇见一次。 可是再也没有过了。 梦如泡影,青春也如泡影。 他是陆沉舟的儿子,黎青是陆沉舟的臣子,君与父就是那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随着天下平定,沉舟皇帝独断专行日久,性格愈发偏激暴虐,群臣畏惧他的喜怒无常,每天上朝,都是愁云惨雾、惶恐不安。 就连黎青和梁项这样的开国旧部,也会被他莫名其妙地责罚。 仇宪仪事件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陆沉舟就迫使黎青交出手中的禁军二十四卫;紧跟着,逐步剥夺了他几乎所有的实权。 作为报偿,他给了黎青高官厚禄的虚衔,封了王爵。 王号“烟柳”。 册封文书拿出来的时候群臣大惑不解,自古以来,皇帝分封王侯,要么是直接用地名,要么是一些褒奖意义的名号,偶尔也有恶名,比如新帝对前朝旧主,饱含着浓厚的侮辱意味。 ——“烟柳”是个什么东西? 陆焕知道“烟柳”是个什么东西。 这件事,他小时候听家中的仆从说过很多遍。 烟柳阁是一座江南的戏楼。 是黎青年少成名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遇到陆沉舟,被陆沉舟买回来的地方。 那时沉舟皇帝在宫中大宴群臣,陆焕也在场。他不敢去看黎青的脸色,也不敢去看陆沉舟的脸色,不敢去看所有知道这段故事的旧臣的脸色。 他听到皇帝笑着说: “黎卿,还不领旨?” 兜兜转转近二十年,当年的纨绔少爷对风尘戏子尚能以礼相待,如今的开国君主却公然侮辱追随辅佐自己的功臣。沉舟皇帝用一个王号,把卑贱的出身,和陆氏家奴的过去,深深地烙印在黎青身上,昭告天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就是陆沉舟在位的最后一段时光。 皇帝刚愎自用,兼又偏激暴戾,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不管是大臣还是后妃,或者陆焕这样的皇子,每天都活得胆战心惊。 至于黎青——谁也不敢管他的事。 他是陆沉舟买回来戏伶,是在名籍上,完全归属于他的私奴。 这就是黎青一辈子也洗不掉的印记。 ——他的一切都是陆沉舟赐予的,也归陆沉舟所有。 他的文韬、武略,是陆沉舟允许才能学的。他的兵权是陆沉舟给的,官位是陆沉舟封的,“天罗”是为了替皇帝处理阴私脏事才存在的。他的府邸是朝廷的财产,金银财宝绫罗绸缎都是主君赏赐的。他的王号陆沉舟想封什么就封什么。 从前确立这一点的,是前朝律法,是那一纸贱籍,一式两份,终身为奴为婢的卖身契。 而今,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黎青的婚事在京城没人敢议。谁都知道那是沉舟皇帝的人,他不开口,剩下的大臣、贵族,都不敢越过他擅自行事。 陆沉舟不想再用他,他的仕途就此中断。黎青大权旁落之后,干脆在朝会上称病不出,皇帝大发雷霆,也没人敢求情。 没人敢出声,没人敢反驳。 在那段最压抑的时光里,陆焕无数次、无数次地遥望那个背影,一遍遍在梦中描摹。他不敢接近,不敢声张,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对黎青的想法。 一旦这件事传到陆沉舟耳中,他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黎青。 他只能把少年的心思,那种懵懵懂懂的爱慕,还有每每想起来,总是忍不住心跳加速的美好与悸动,全都埋葬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直到三年前。 黎青发动宫变,毒杀沉舟皇帝。 谁也不知道黎青是如何做到在那样的情况下还留有后手,在沉舟皇帝对他步步紧逼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了内宫,反而从陆沉舟身边人下手,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杀死了皇帝,弑君摄政,改换新天。 陆沉舟统治的时代就此结束。 其时,朝野上下一片混乱和惶然。一些人恐惧着沉舟皇帝的余威,另一些人恐惧着黎青,文武百官纷纷猜测新君是谁,城外的京畿军连续三天都没有解甲。边境也不太平,部队频繁调动,北方蛮族在这个时节里虎视眈眈…… 自夏朝立国以来,就没有过这么乱的时候。 而陆焕想的是: 从此往后,他终于能常常见到先生了。 陆沉舟死后,作为先皇帝长子,再也没有人管得了陆焕。 他日思夜想的人,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 陆焕想,自己还年轻。在他的脚下,还有很长的路,可以和心上人一起携手走过。有很多很多值得期待的未来,大好的锦绣河山,宏图远志。 少年人雀跃的心,终于飞出鸟笼。 然而,这个帝国,终究还是黎青说了算的。 ——而他的老师,在正式接管国玺之后,与册立新帝的诏书一同发出的,是一张勒令皇长子驻守边关,永不回京的圣旨。 到头来,他还是连先生的一面都没有见到。 …… 一直以来,陆焕爱着都是不能触碰的东西。从前是他尊敬的老师,是他父亲视作心腹的家臣;后来是大夏王朝的掌权者,是高高在上、压制朝堂的摄政王。 他这个人,黎青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想让他去守边他就得去守边。黎青不让他回京,他就连为母亲奔丧都做不到。 如今黎青终于不再高高在上了。 这几日里,披星戴月,带着三千轻骑一路疾驰赶回关内,偶尔有行军休整的间隙,陆焕也会回头遥望。 满目只见山野之间,队伍蜿蜒,旌旗招展,都是自己的部下。 他也会想象: 这一排兵马,威风凛凛地在那个人面前铺开的样子。 黎青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久病缠身,虚弱无力,别说三千个人,三个人去抓他他都没有办法。 要是换做别人,三千全副武装的军士,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陆焕可能还会心里稍微有那么一些愧疚,觉得这是在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但谁让黎青自己把他扔到塞外的呢? 陆焕赌气地想。 而今他回来了,带着天子圣皇抓捕钦犯的旨意,朝廷调兵的文书,和黎青三年前那一纸诏书里,亲手送给他的辽州铁骑。 当这支夏朝最精锐的兵马,在触犯了谋逆之罪的叛臣面前,旗帜鲜明、号令整齐地排列开的时候。 ——他曾经的老师,会在心里,给这个不成器的学生,终于吝啬地施舍一个“合格”吗? “传令下去。” 骑兵行进规律的马蹄声中,陆焕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随从吩咐说:“一会儿见到黎王,不要伤他性命——不,最好是不要打伤他,他身体弱,反抗不了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落在后面的人,也逐渐追上了队伍。 随从听到这话,却是“咦”了一声,笑道: “大殿下也未免太心软了。且不说黎王背弃殿下在先,从古至今,造反都是极刑之罪,是黎王自己想要兵变,可没人逼他,他谋反的时候就该知道失败会是什么下场。官兵抓捕犯人,又不是请个祖宗回来供起来,受些皮肉之苦在所难免,殿下留他一条命,就算是仁至义尽了,何必为他操这么多心?” 陆焕摇头:“不是这个。”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盯着这位一直跟随自己的亲信,说:“记恨黎王的,不是我,是你们吧?” 亲信一怔,随即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色,辩解道:“殿下,绝无此事!属下这可是一心为了殿下着想,绝对不敢有别的想法——” 陆焕叹气,心里已经明白过来。 这位亲信随从名叫杨绫,是他儿时的玩伴,约摸大他三五岁的年纪。 杨绫的父亲本是陆沉舟手下的将领,却在一次出征中意外战死。陆沉舟为了抚恤下属,又看到他的儿子相貌周正,性格温和,聪明懂事会些武艺,就让杨绫陪伴在自己家小身边,也算是照顾英烈遗孤。 陆焕就是这样和他熟悉起来的。 后来夏朝定鼎,杨绫也经常来皇宫中当他的侍从,陪他一起读书。 说是陪读,皇子上课的时候,杨绫其实是没资格跟着一起听的,只能等在外面,甚至连官位都是只领了一个闲职。 这样的付出,当然也是有回报的: 等陆焕作为皇子,真正接触政务的时候,他也能跟着飞黄腾达。 沉舟皇帝驾崩之后,如果不是黎青那一纸诏书,按长幼顺序,该是皇长子陆焕继承大统;像杨绫这样的身边人,也应该是跟着尊荣显贵,成为新帝最信任的朝臣,在京城呼风唤雨,吃香喝辣。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苦寒的塞外守边,吃着干粮糙米,风吹得帐篷彻夜发抖。 一觉醒来,铁甲都结成冰。 “不是这样的。” 陆焕说,心知自己再不解释,黎青被捕之后,恐怕不等送到他手上,就要被这群虎视眈眈的部下拆着吃了,只好开口道: “我很感激你们当初随我一起去辽州,不过——和这个无关,这件事早晚也瞒不住,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不许伤黎王性命,是圣上的意思,不止是我们,天罗,刑部,大理寺那边,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命令。” 杨绫听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开国功臣的身份还真好使啊。” 陆焕却是摇头,说:“因为国玺还在他手中。” 12、惊鸿一瞥 国玺,从古至今,帝王最重要的权力象征。 黎青自从摄政以来,就一直把这枚代表着夏朝最高权力的印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政变失败之后,朝廷在王府、皇宫、还有他自己的官衙都搜索过,全部没有找到,只能推测是被他自己带在身上,或者干脆藏了起来。” 陆焕说:“这件事,等抓到了人,最后大概还是要问先生自己。” 杨绫:“掌玺太监呢?” 按照惯例,国玺该由皇宫中的掌玺太监保管。而黎青虽然摄政,在此之前,却也没有公然地越过这一层规矩。 当然,这位掌玺太监,听的还是他的命令,而不是皇帝。 陆焕说:“……刘掌玺啊。” 刘掌玺本名刘铭,陆焕也认识,就是他在御花园偷看到自己父亲责罚黎青时,第一个上前把黎青从地上扶起来的那位刘姓太监。 刘铭本是皇帝身边的人,却在陆沉舟还在世时,就敢私下和黎青勾结;三年前,更是和那一场宫变脱不开干系,算是黎青绝对的心腹。 “刘铭在先生事发的那晚,就被捕下狱了。” 陆焕说:“天罗审问过,陛下有了龙嗣之后,先生就把国玺从他这里要回去了。其他的事刘铭一无所知,连先生准备谋反都不知道。” 杨绫“啧”了一声,“——黎王这谋反,看起来,打算得还挺早啊。” “圣上的意思是,谋反的案子,可以回京再议,国玺却是一定要尽快拿回来的,这是我大夏国祚之根本,万万不能毁损。”陆焕说。 “……” 杨绫听到这里,却是沉默了一下。 他把手里的旗帜转身交给身后的士兵,赶上两步,牵住陆焕的马缰。 他既然跟着陆焕一起外放去了辽州,这辈子都没指望过还能回到京城的权力中心,已经没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了,当下开口道: “殿下,都是自己人,我也就说句心里话。国玺虽然贵重,却终究是死物。黎王势大,不尽早根除,才是真正的隐患,他的余党一朝反扑,倒霉的就是殿下和我们这些人。要我说,抓到了人,就应该直接杀了,别管什么圣旨不圣旨的,一刀下去,永绝后患——” 他压低了声音。 “——就为了这么个东西,专门留他一命,圣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焕沉默了一下。 “我也是刚收到京城的消息。” 他说:“陛下想要减免税赋,以示亲政爱民,没想到户部官员以印玺不全为由,拒绝了圣旨。听说陛下大为生气,所以他才一定要找先生把国玺拿回来吧?” 杨绫:“……” 堂堂九五之尊,居然连圣旨都发不下去——这要说出来,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但放在黎青身上,似乎也不奇怪了。 黎青在沉舟皇帝驾崩以后,凭着先帝遗诏,一跃而位极人臣,同时掌控中书、门下两省,相当于掌握了王朝最核心的决策权力。 然而他却不满足于此,为了进一步地保证政令的执行,在朝中结党聚群,甚至公然地插手干涉尚书省的行政事务。 如今,不只是这次抗旨的户部。 六部官员之中,都有他的党羽。 “——先生这几年来,一直在试图蚕食尚书省的权力,早就引发了许多不满,这也是朝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反对他。” 陆焕说。 他虽然远在边关,对朝廷基本的格局,还是有所了解的,又往下说道: “这回,他自己谋反事败是一回事,他的同党却绝不肯坐以待毙。先前就有矛盾的,也是借着国玺的事,全都爆发了出来,所以吵得一团乱。” 杨绫:“我说什么来着?黎王根基深厚,党羽众多——” “好了。” 陆焕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知道归知道,不要乱说,你快去传令。” 杨绫领命,骑马跑去通知后面的队伍。 这一传令,队伍有些稍乱,陆焕听到军士们有些微微议论的声音,似乎不明白主将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这一点,对一个钦犯手下留情。 杨绫绕了一圈,很快又回来,嘴里“啧”了一声,说: “殿下,我算是想明白了,天罗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这事儿殿下和我们辽州铁骑确实不方便做——嘿,这回落到天罗手里,黎王有的受了。也不知道他受刑的时候,想起当年执掌天罗,被自己屈打成招,冤杀的人,会不会后悔?” 两人说到此处,旁边的军士笑嘻嘻地插了进来: “——听说,我们的这位黎大人,原是一位绝色美人,两位将军可曾见过? 又有一人听到这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眼睛发亮地看向两位统领,“先帝御赐亲封的‘烟柳王’,真如传言中那般好看吗?” “……” 陆焕没有说话,握着马缰的手却一下子捏紧了。 黎青真正的王号,但凡对朝廷事务稍有了解的人其实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叫。 谁都知道那个时候的沉舟皇帝已经不可理喻,又不敢得罪黎青,可这王号是御笔亲封的,却也无法更改,于是朝野上下,都称“黎王”。 在沉舟皇帝驾崩、黎青摄政之后,就连公文里都是直接这么写。 如今黎青失势,这些旧账,恐怕一笔一笔的,都要被人再翻出来。 “——好不好看,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绫知道这些当兵的都在塞外野惯了,嘴上没个遮拦,也不好多说他们什么,于是笑骂道: “别想了,那可是先皇帝的人,乱动不该动的心思,小心他老人家在天上当了神仙,一道雷劈死你!” 陆焕差点把手里的马缰捏断。 那军士却不怕,笑道: “黎王杀了他,又要杀他儿子,他老人家要是真在天上当了神仙,这一道雷劈下来,也应该先劈黎王吧?兄弟们也不过是想一睹芳颜,二十年前,名动天下——” 辽州铁骑作为边军精锐,军规甚严,军中禁酒,平常也不准将士寻花问柳。 只有两种情况例外: 一是重要的年节、休假;二是获胜之后,分封奖赏,享用俘虏来的战利品,长官们体谅将士辛苦,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囚犯,也算是战利品的一种。 “——就是不知道黎大人有没有兴趣重操旧业?一直听说黎王生性高傲,不过,他现在可今非昔比啦,枷锁一戴……嘿嘿。” “将军可得去劝一劝天罗,让那些掌刑的记着手下留情,兄弟们远道辽州而来,也不容易,得给我们多留点儿——” “——统统住口!” 杨绫看陆焕骑在马上,脸色铁青,手里的缰绳几乎要被捏断成三节,只道他是见不得手下的士兵如此散漫,当下出声喝止道: “都打点起精神来,少想这有些没的!长得再好看又怎么样?那可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主儿,黎王这辈子见过的死人,比你们见过的活人还多!他敢在城里纵火,想必是有备而来,这样不仔细,小心阴沟里翻船——” 一阵马蹄声忽然从前方传来。 军士们全都是一惊。 自从进入黑水城以来,辽州铁骑都是列队行动;而此刻听这蹄声,来的,分明却只有一匹马。 队伍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黑水城是小城,除了贯通南北的这一条主干道路之外,其余的都是小巷,而那马蹄声正是从巷中传来的。 街边的房屋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那人来得很快。 几乎是这一列军士刚陷入安静,为首的陆焕正起手,示意身后的骑兵戒备,还没来得及出声下令,他就已经冲了过来。 ——一匹枣红色的马突然从巷中杀了出来。 马上的骑士披着灰色斗篷,看不清身形,只能看出那件宽大的斗篷,映照在夕阳中,随着奔马激烈地鼓荡飘扬。 马匹驶来的时候,他向着队伍抬起左臂。 队伍前方,离得最近的几名军士看清了这一幕,张口发出惊叫—— 骑士的小臂上,绑着一架劲弩。 疾驰的奔马上,他贴得很低,几乎是伏在了马背上,宽阔的灰色斗篷因此显得格外飘摇,遮盖住他的身形,像一抹似真似幻的雾。 黑水城的主干道路再宽,也不过两丈的距离。 双方错身而过,只是一瞬之间。 夕阳的光芒在街巷间一晃,晃得前排的军士们忍不住错了一下眼。 而就在这电光石火、转瞬即逝的一刹那,骑士手中的劲弩,却稳稳地端了起来。 陆焕在最前方,只见他宽阔的斗篷袖口下,那黝黑的箭头对向自己,反射着夕阳的光芒。 随后,那人扣下机簧—— 三枚短箭连发而出,带着尖锐的、呼啸的破空之声。第一枚射中了马,陆焕身下的坐骑受惊人立而起,逼得他不得不拽紧了缰绳。第二枚擦着他身侧飞过去,身后的骑兵队伍里传来一声惨叫,不知是谁倒霉地中了箭。 而就在骏马受惊的前蹄终于回落,踏上地面的一瞬间。 ——最后一枚箭矢,准确地射中了陆焕肩头。 那弩弓极劲,竟是直接扎透盔甲,箭头入肉寸余,尾翼兀自摇晃不已,陆焕却不觉得疼痛,反而伤处一阵麻痒。 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箭上有毒。 一切不过是刹那之间,那匹枣红色的马已经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重新冲入小巷。 陆焕终于后知后觉地听到了周围士兵和下属们的呼喊,一部分人原地拉开弓,一部分人提着枪拖着腰刀去追,剩下的一拥而上,冲到他身边,嘴里惊恐地叫喊着“殿下”,声音像是被潮水模糊过。 可是陆焕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就在那匹枣红色的奔马,载着突然从侧翼杀出来偷袭的灰袍骑士,从众人面前消失之前——最后的时刻里,风掀开了他斗篷的兜帽。 一瞬间夕阳照亮了那张脸,于是,天上漂浮着烂漫的云,远处的酒楼、幡旗,古城街巷纵深,层叠错落的青石瓦红砖墙,全都失去了色彩。 是他,陆焕想。 13、风卷蓝旗 “——大殿下中毒了?” “是。” 仇宪仪的下属回答说:“大殿下的人就等在外面,说箭头上淬毒,射伤了他们两个人,箭上有‘天罗’的刻印,所以来找我们要解药。” 和朝中其他部司不同,“天罗”行事一向机密,很少在地方官衙露面,也不怎么使用驿站,素来是独来独往,自成体系。 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基本上没有人知道这群人都藏在哪里。 而这一次为了追捕黎青,“天罗”进入黑水城之后,就是以一座前朝时废弃的将军府邸作为据点,行动隐秘,连周围的百姓都没有注意到这座荒废久远的宅邸,居然重新有了主人。 此刻已是酉时,日已近暮,宅子里却没有点灯。 大堂内光线昏暗,前来汇报的天罗暗卫就这样半跪在首领面前。 仇宪仪独自坐在主座里。 他如今年逾五十,鬓角霜白,平常掌司“天罗”这一支大夏王朝最刁钻诡怪的奇兵,还看不出什么,此刻被暮色笼罩,却终于显示出了一种遮掩不住的衰老来。 大堂两侧,隐隐绰绰,暗地里不知有多少护卫。 仇宪仪问:“可有看清那人长相?” 跪在堂前的暗卫行礼,回答道: “据辽州铁骑说,那个偷袭的人跑得很快,大殿下应该是见到了的,但殿下现在状况不好,依旧昏迷不醒……剩下的人倒是去追了,但是市井之中,又是这个时候,光线昏暗,炊烟干扰旗帜号令,他们都没有追上。属下问过,那边自己也说不清,有说是虞南雁,还有说是……” 他摇了摇头,觉得这个不太可能,没有再说下去。 仇宪仪却不让他这么糊弄过去。 他说:“还有说是谁?——黎青,是不是?” 暗卫沉默了一下,在上司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不得不点了点头。 “大殿下的随从是有这么说的。但是——” 他皱起眉头,疑惑不解地说:“怎么可能是黎王?谁都知道,就黎王那个样子,上朝都得带着御医。当时大殿下身边却足足有五十余人,全都是辽州铁骑的精锐,黎王怎么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伤到他?属下觉得,一准儿是他们看错了。” 仇宪仪听完,却是思考了一会儿,说:“不是虞南雁。以虞南雁的武功,他要偷袭杀人,绝没有失手的道理,不会还留大殿下一条命在。况且——”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一个人急匆匆地进来,和头一个暗卫一样,在仇宪仪面前半跪而下,双手呈上一堆七零八落的零件,也不打招呼,直接说: “回将军,那个伤到大殿下的人用的弩弓找到了。” 仇宪仪一下子从座椅里站起身来。 他走到暗卫身前,只见暗卫手心里捧着的,全是零碎的木片和铁片,还有一道弓弦,只能非常勉强判断出——这是一件散架的弩机。 仇宪仪拿起一道铁片,对着光看了看,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天罗”印记。 “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问。 “——回将军,这是在路上捡到的。” 暗卫说:“这确实是我们天罗制式的弩弓,形状小巧,只能发三箭,制造起来却极其麻烦,因此配备的一直不多。那贼人刺杀完大殿下之后,应该是将直接放空的弩机抛在路上,又被奔马踩踏过,就成了这样。” “……”仇宪仪喃喃地说:“果然是他。” 暗卫疑惑地问:“将军?” “黎青,这个人一定是黎青不会错了。” 仇宪仪说到这个名字,浑身忽然轻微地发了一阵抖,很快又克制住。随后,他回身到椅子里坐下,却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看起来衰老了十岁。 “出兵迅速,一击得手后立即遁走,抛掉没用的累赘,毁尸灭迹,这就是他的风格……多少年没见过了啊。” 现任的天罗之主不知想起了什么,靠在椅子里,微微闭上双眼,自言自语似地说: “所以他才需要用弩弓,骑马偷袭拉开距离……只能是他。那个人自从中毒之后,原来的一身武艺基本全废,也只能靠着这样出手了。” 堂下正在禀报的两名天罗暗卫相互对视一眼。 “——将军。” 其中一人开口说道:“黎王曾经掌管天罗,他那一系的人想要拿到我们的弓弩、毒箭,都不是什么难事。况且黎王何等身份,他自己身体又……那个样子,身边既然有虞南雁这样高手,他为何不用,反而要以身犯险?” 仇宪仪却是摇了摇头。 “你们不了解……因为黎青就是这样的,喜欢剑走偏锋,兵行险招,他哪一次不是这样?我早说过,他这个毛病要是不改,迟早毁在自己手里,看看现在……”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不再说下去了。 暗卫问:“将军?” 过了一会儿,仇宪仪似乎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又恢复了天罗统领的身份,开口说: “告诉辽州铁骑那边现在管事的人,犯人已经出现,让他们加紧搜查。一千多官兵,追一个人犯都能跑丢,成何体统?回给大殿下,解药我们双手奉上,再派十个人跟过去保护殿下,备些薄礼赔罪,动手的虽然是钦犯黎青,源头毕竟还是出在我们天罗身上,务必把殿下照看好了。” 他每说一句,大堂里众多天罗下属之中,就有人应一声“是”,领了命令,出门办事。 很快,仇宪仪身边的人,就已经少了一半。 现任的天罗之主一个人坐在主座里,身影在此刻更显苍老孤寂。身边护卫减少,他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反而用手指敲着扶手,开始细细地思考这件事。 ——黎青为什么要突然偷袭陆焕? 四面城门封锁,南北官道上皆有骑兵巡逻,黎青就算能杀了陆焕,辽州铁骑也会有其他将领接替他的位置,反而加大缉拿的力度,更逃不出黑水城。 况且那支箭也杀不了陆焕。 天罗能制出箭头上的毒,当然也有对应的解药。 双方同朝为官,都效命于皇帝陛下,又是一起来追捕钦犯,陆焕身份尊贵,他中了毒,天罗断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黎青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冒着风险,亲自出马,不惜把自己暴露给辽州铁骑,到底是要做什么? 仇宪仪在很早之前,就听过“黎青”这个名字。 那时天下大乱,仇宪仪的宗族亲戚里有人加入义军,不幸被捕,株亲连族。 仇宪仪也在株连的范围内,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抢在官府缉拿之前连夜出逃,心一横,干脆直接加入了造反的队伍,没想到居然一直混到了将军。 可惜主公无能,逐鹿不了中原,只能缩在一个角落里苟且偷生。 陆沉舟手下那帮人的名字,听到哪一个,仇宪仪都很头疼。 而黎青是其中尤其头疼的一个。 此人兵权并不重,但最喜欢出其不意,擅使奇计,风格迅捷狠毒,经常带着小股骑兵脱离中军,绕到边缘,甚至是后方骚扰敌将;或者半夜偷袭,四处放火,将所有人都吓一大跳。 有时候这些动作对战局根本没什么影响,纯粹是他自己的个人爱好。 仇宪仪曾经隔着一条河,和黎青的部队对峙过半个月。 那半个月里,他几乎没有一刻能够休息。 黎青一部沿河对岸扎营,时不时地造几条船,放两箭,渡个河,或者趁着风向,派人往他们这边敲锣打鼓——他半夜不睡觉的吗? 而就在仇宪仪被他骚扰得心力交瘁,实在是忍无可忍,准备放弃固守城池,主动渡河出击的时候,黎青却忽然率着他的嫡系骑兵,出乎所有人预料地,从后方发起突袭,攻破城门,几乎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地拿下了整座城池。 仇宪仪当时想: 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事后他才知道,在那隔河对峙的半个月里,黎青是故意进行这样小打小闹的骚扰,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消耗守城将士的精神,做打长久战的准备。 实际上,却早就派人暗中绕到上游,勘察地形,修筑桥梁。 就在仇宪仪被他吸引了注意,把防守力量集中在沿河一带时,黎青却已经带着人渡桥,率自己最精锐的直系下属绕到后方,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整座城池,粮草、军民,几乎是完好无损地落入黎青手中。 至今为止,仇宪仪依然忘不掉,那一回头时,看到漫漫风尘,金戈铁马战火连天中,翻卷着的黎氏旗帜。 一瞬间里,恍惚和震撼,甚至超过了恐惧。 ——那是一种华美漂亮的锦蓝色,仇宪仪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艳丽的蓝,像翠鸟的翎,孔雀开屏展现的尾羽。旗面以金线绣织一个“黎”字,迎风招展的时候,就像旗下坐镇的主将本人一样,带着鲜艳夺目的,美丽而酷烈的毒性。 这面旗帜,已经有十年没有再出现过了。 十年前那一次意外,黎青的身体至此衰败下来,伤病难愈,很少再上战场。 那时,大半个天下已经落入陆沉舟手中,黎青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后方,协助当时的丞相处理内政。 偶尔参战,也是被陆沉舟放在身边,与陆氏王旗一起,不会再立自己的旗号。 而夏朝定鼎之后,黎青更是再也没有碰过兵符。 取而代之的,是后来为人猜忌的天罗首领,如今病骨沉疴的摄政权王。 十年光阴如流水,改朝换代,日月新天,那面曾经倏忽如风、侵掠如火,在战场上带来无数阴影与噩梦的孔雀蓝旗帜,也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和记忆。 可是仇宪仪没有忘。 有些人,有些事,是你遇见了就很难忘掉的,而黎青毫无疑问属于这一种。 从侧面杀出,以毒箭射伤大殿下——这样在下属的汇报中,短短几个字里,仇宪仪却仿佛看到了那面如孔雀般鲜艳亮丽的黎氏蓝旗又回来了,正迎着风招展。 随之一同回来的。 还有听到黎青这个名字,夜夜难以安寝,如疽附骨的恐惧。 “——将军!将军!!!” 慌乱的叫喊声将仇宪仪从沉思中惊醒。他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副手,天罗的二号人物唐言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仪态全失,就是一愣。 仇宪仪开口问:“这是做什么?” 唐言扑通一声跪下,头一下子磕到地上,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报告将军,大事不好!刚刚传来消息,大殿下用了解药之后……他……他……” 仇宪仪最见不得下属这副模样,呵斥道:“说清楚!大殿下怎么了?!” “他……” 唐言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了,抖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他不行了。” 14、为怯懦者 瞬间,满堂哗然。 “——你说什么?!” 仇宪仪霍然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目光如鹰隼般,紧紧地盯着他,喝问道:“天罗的解药怎么可能有问题?这是怎么回事?给我讲清楚了!” “是、是!” 唐言慌忙膝行后退两步,抬头,满面惊慌地说:“应该是黎……黎……那贼人后来又换过毒药,将军也知道的,是药三分毒,解药里也是含着毒物的,这药不对症,一服下去就……” 仇宪仪大怒,“怎么回事?你们服侍殿下,没人先去试毒吗?!殿下万金之体,药怎么能直接给殿下喝?” 唐言伏在地上连连磕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另一个天罗暗卫从外面匆匆跑进来,跪下,代他回答道: “将军息怒!事发突然,这是前方以暗讯传回来的消息,想来也是因为事关重大,先来给将军知会一声,请将军早做定夺。唐统领也是刚派人去查问,具体的情况,还要……” “——罢了!” 仇宪仪一拂袖,坐回椅子里,冷冷地说: “殿下若是真有什么万一,把这里所有人的脑袋全砍下来都不够赔!唐统领,再带人去殿下那边,查问清楚情况,将城里最好的郎中请来,好生照看殿下。殿下……唉,只怪贼人狡诈,殿下吉人天相,又有先皇帝庇佑,定会渡过难关,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 这话说得很没道理,但既然出自长官之口,唐言哪里敢提出异议? 只能唯唯诺诺地应是,领命之后,带着人走了。 仇宪仪看到还有些护卫留在大堂内,又挥了挥手,“……你们也一起去吧。” 众护卫应“是”,如潮水般退下。 大堂内一下子空旷下来。 此时,太阳彻底落山,时间也进入傍晚,从门外透进来的光线又更暗淡了几分,仇宪仪一个人坐在上首的主座里,再没有别的动作。 他就这样仰着头,靠在椅背里,鬓角斑白的头发被昏暗的光线模糊成了一片朦胧不清的阴影,辨不出颜色,却反而透出了一种沉重的疲惫,和力不从心。 ——大殿下快死了。 用了天罗的解药之后,快死了。 仇宪仪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陆焕再怎么不得势,那也是天家血脉,当今圣上的嫡亲兄长,案子清查下来,必定株连一大片人,更何况这事根本就和天罗脱不开关系—— 轻则失职,重则谋害宗室,在场过手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天罗”早就不是从前的“天罗”了,曾经的禁军二十四卫多么风光,名头一报出来,朝野上下,文武百官,谁不吓得战战兢兢? 就算有冤案、错案,三法司之中,刑部和大理寺连问都不敢问。 顶多是御史台参上一本,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多半是被沉舟皇帝随手扔掉,或者干脆拿到膳房去当柴烧了,就此音讯全无,石沉大海。 而如今,仇宪仪谁也保不住。 他终究不是黎青。 天罗在他手里每况愈下。成了一把刀,被这个部司、那个部司呼来喝去的。下属各怀异心,有些纯以杀人、用刑取乐,有些背地里滥用职权公报私仇,给自己另谋出路,甚至还有人偷偷地买卖情报。没几个肯服他的。 仇宪仪老了。五十而知天命,对于官场来说,应该正是大权在握、如日中天的年纪,可他却觉得自己老了。 听说大殿下危急的消息,仇宪仪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转头逃跑。 他这一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跑去加入义军,险些被灭族牵连。后来跟着一起造反,群雄割据,坚持了几年,还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投降陆沉舟。再后来做了夏朝的将军,没想到押运木材的路上,被暴雨耽搁行程,误了时期,又差点没命。 这样跌宕起伏、一言难尽的人生,教会了仇宪仪一个道理: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权势,钱财,他都想要;但他更想要命。 陆焕是沉舟皇帝长子,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亲哥哥,倘若他当真出了什么意外,今天来黑水城的这些天罗成员,从上到下,一个也跑不掉。 连他仇宪仪也不例外。 仇宪仪不想死。 所以他故意支走了所有的下属,让他们去照看大殿下,剩下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座大堂里。 天罗之间,自有一套传讯方式——等陆焕毒发身亡的消息传到,他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扔掉官印,趁谁也不知道时候逃跑。 一个小厮从侧面的回廊里进来,端着茶水。如今天罗的人都已撤走,只有这些服侍的下人还留在这里,仇宪仪也没在意。 此时,大堂里的光线已是极暗。 仇宪仪想着自己的心事,随便抬起眼皮,见这小厮穿着青衣小帽,低着头瞧不见脸,可单看身形,居然还颇有几分清秀,忍不住就多打量了几眼。 小厮奉上茶水,低着头与他倒茶。 茶烧得正好,那小厮双手捧着茶壶,一注细细的水流就从壶嘴里倾斜出来,注入茶杯,因为热气,还冒着隐约的烟。 仇宪仪就在那茶水的声响中,胡思漫想着。 ——天罗是怎么会走到今天的呢? 沉舟皇帝驾崩、黎青摄政之后,仇宪仪有一次去皇宫找黎青汇报。黎青在宫中有自己的官署和住处,他去的时候,黎青正准备睡下,听闻奏报,就那样松松地把官袍披在外面,跷着腿,坐在椅子里听他说话,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杯凉茶。 仇宪仪是邀功来的。 天罗最近查到有户部某官员侵吞国产,贪污行贿。 黎青执政以来,在沉舟皇帝此前打下的基础之上,再次对全国的人口户籍进行清点、统计和编纂,彻查私奴,态度极为坚决。 为推进此事,户部的官员几番清洗,如今还留下来的,多半都是他的派系。 仇宪仪查出来行贿名录,特意来报告给黎青。 讲完之后,黎青说:“仇将军喝茶吗?” 请人喝茶,断然没有喝凉茶的道理。仇宪仪一时拿不准他要做什么,然后,就听黎青说: “仇将军对这些事还真是了如指掌。既然将军如此用功,我明天就让御史台的人都回家,这样一来,朝廷正好也可以省下许多俸禄,将军看可好?” 仇宪仪至今为止,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点惹到他了。 天罗设立之初,就有监察百官之职,跟御史台的职权重叠。他的行为,虽然是在告密,却是完全符合规则的。 况且天罗本就是特务机构,不告密还做什么? 总不能黎青自己能做,他却不可以。 那个夜晚,仇宪仪离开皇宫,京城的寒风在夜色中向他吹来。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感觉到权力正在从他的指缝间流失,就像是漏过的风。 仇宪仪觉得天罗的衰落不能怪自己。 黎青治下的禁军二十四卫强势,是因为有陆沉舟在背后给他撑腰,那两个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最后君臣反目相互折磨,也该是他们一起害死那么多人的报应。 但黎青不喜欢“天罗”。 仇宪仪很明显地能感觉到这一点。 黎青自己上岸了,就想要金盆洗手,把从前的黑账一笔勾销——丝毫不顾他们这些后来人的死活。 细微的流水声停止了。 小厮倒好了茶,恭顺地低头退到一边。 仇宪仪端起来喝了一口。 黑水城地处中原之北,没什么好茶,比不了江南,也比不了蜀中。就好比他手中的这一壶,泡不出那种淡雅的清香,只能多加茶叶,味道异常浓郁,喝在口中,回甘没有,苦与涩倒是一路流进了舌根里。 仇宪仪喝着这苦茶,不知怎么,又想起来黎青。 黎青其人,就好像这杯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劣茶一样,又苦又涩,难以接近。 仇宪仪在加入陆氏集团之前,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那一面孔雀蓝的旗帜;等他投降陆沉舟之后,和黎青同朝为臣,不必再担心这人突然从哪个角落里杀出来给他一刀,可他还是对黎青又惧又怕,见到他的旗号,都想绕着走。 他实在是没想过黎青居然会救他。 仇宪仪捡回一条命,加入天罗,成为黎青的下属。 这人做敌人的时候是噩梦,做同僚的时候是噩梦,做上司的时候还是噩梦。 仇宪仪刚进入天罗的时候也想过,黎青身体那么差,他是如何控制这样一支夏朝最恐怖的特务机构的? 但就在不久之后,这件事有了答案。 那是仇宪仪加入天罗的第三个月,大夏发生了震动朝野的“高云冰案”。 高云冰是本朝定鼎的股肱重臣之一,绝世的军事天才,为大夏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他的才华能把梁项黎青这些人淹没得黯淡无光。 夏朝定鼎之后,高云冰是沉舟皇帝加封的第一位异姓王。 其后,高云冰率军由陇入蜀,以蜀道之艰险,硬是在两年之内,为夏朝收回了蜀中,平定局势。 大军班师回京的那一天,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为之庆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谋反了。 15、倾城绝色 谁都知道高云冰是冤枉的。 沉舟皇帝清除功臣之心人尽皆知,何况高云冰一生征战,为夏朝打下半壁江山,其功绩震古烁今,纵使交了兵符,军中也有无数忠诚于他的旧部—— 这让京城的皇帝如何安枕? 所谓谋反,纯粹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件事绕过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直接交由天罗办理。 仇宪仪投降陆沉舟的时间比较晚,那时高云冰早已是陆氏集团骨干,独自统帅一方兵马的高级将领,因此没什么机会和他攀上交情。 但他知道黎青和高云冰共事多年,交情匪浅。 可是他拿案卷和供状给黎青的时候黎青什么也没说。天罗审案当然是要动刑的,供状上还沾着人犯的血,但黎青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翻完,然后说他会进宫面见圣上,又吩咐准备文书,在他回来之后通知三法司和礼部。 那个瞬间,仇宪仪忽然觉得他和陆沉舟好像。 ——也就是在这个人身上,仇宪仪明白了,一个人能不能震慑得住下属,和他本身的武功、相貌、权势,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若是放在几年前,他想都不敢想,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背叛黎青。 沉舟皇帝在位第四年的夏秋之际,黎青正式离开“天罗”,仇宪仪继任统领。 黎青执掌天罗后期,手段愈发狠厉暴虐,就好像他跟沉舟皇帝一起发疯了一样。他这一走,只留给仇宪仪一个烂摊子,和无数虎视眈眈的仇家。 而皇帝似乎也对手里的这一把刀失去了兴趣,天罗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及至沉舟皇帝驾崩、黎青摄政之后,情况更是急转直下。黎青再怎么大权在握,也不是真正的皇帝,他给不了天罗需要的支持。 何况他根本不想给。 ——仇宪仪明白,天罗曾经风光的生活,沾满血腥、却能傲视朝堂的权势,再也回不来了。 若是仅仅如此。 经年累月,根植于骨髓深处的恐惧,还不足以让他背叛黎青。 然而,今年九月,前朝公主怀孕一事搅得朝堂风起云涌,各方势力在京城蠢蠢欲动。 幼帝、前朝、世家大族——连仇宪仪这样的人都能看明白,反对黎青的势力,终于忍无可忍地聚集在一起,联手导演了这次事件,将京城推向如今的局面。 黎青却一反常态地,称病不出,什么表示都没有。 黎青身体一直不好,从前落下的旧伤、旧疾太多,沉疴难愈,但需要办正事的时候从来没耽误他,该上朝上朝,该夺权夺权。 从前他连续称病、避不见人的时候,只有一次。 ——那是三年之前,他发动宫变,弑君篡权的前夕。 凭仇宪仪对黎青的了解,他猜都能猜到这个人打算做什么。 黎青实在是太喜欢兵行险招,出其不意,总觉得自己能在最后一刻解决全部问题,又太过依赖于武力行事。从前造反的时候是这样,打仗是这样,入朝为官还是这样,这是他一辈子改不掉的习惯。 他政变成功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然而仇宪仪不认为他能成功第二次。 沉舟皇帝末期,旧部凋零,功臣离心,朝野上下都盼着早日解脱,所以黎青夺权才能那么顺利。 然而如今京城政局稳定,在大部分官员看来,皇帝喜爱女子,生育后代,是天经地义的事,把前朝公主收入后宫也不算什么,就算真的册立皇后、册立储君,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除了黎青自己之外,没有几个人对前朝恨到这个地步。 ——他怎么可能成功? 黎青愿意仇恨前朝是他自己的事,他那样卑微低贱的出身,难免目光短浅,纠缠于这样的小节。但他偏激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准备直接政变,仇宪仪就不得不为自己早做打算。 因为当年那件求情的事,又从黎青手里继任了天罗,他一直被视作黎青派系。 黎青那边出事,他绝无幸免之理。 或许是真的老了——仇宪仪把杯中的茶水喝完,在昏暗中,自嘲地一笑——居然开始想这些东西。 旁边侍立的小厮,又走过来添上新茶。 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战场也好,官场也好,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回头的路。 他已经老了,他这一辈子沉浮起落担惊害怕,受够了折磨。天罗已经没剩下多少东西了,仇宪仪不想连这仅剩的一点都失去。 他已经老了。 没有时间和精力从头再来一次,更不想跟着黎青陪葬。 唯一的办法——唯一的办法,仇宪仪下定决心,就是由他出面反对黎青,能阻止政变最好,至少,也要撇清自己的关系。 而指控谋反,必须要有真凭实据。 所以仇宪仪利用天罗,加紧了对黎王府的监视。 黎青毕竟是早期的开国将领,虽然十年未掌兵,旧部也被陆沉舟分散,但他自己摄政以来,还是陆续通过种种手段,把其中一部分重新调回了京畿军。 这些事别人未必了解,仇宪仪却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手里又有天罗这样的利器,能查得一清二楚。 ——如果黎青准备政变,势必要借重这一部分兵马。 于是,仇宪仪在秘密监视黎王府,发现黎青确实开始联络京畿军中旧部之后,他指挥天罗,暗中逮捕了接到黎青联络的将领之一。 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怎么审讯,对方就直接招供出了约定日期。 仇宪仪的本意只是想警告黎青此事难成,让他及时收手,免得把自己牵连进来。然而,大概是因为那位部将招供实在太快,当仇宪仪把消息上报皇帝的时候,从皇帝自己,到背后支持此事的世家,都以为这是能直接扳倒黎青的机会。 仇宪仪也只能听从命令。 政变当夜,他抢先下手,杀死了与黎青勾结的城门守将,封锁城门,同时,皇帝下发旨意,调集城内的禁军和金吾卫防守。 确保宫城和皇城安全无虞之后,天罗部众包围了黎王府,准备逮捕黎青。 ——然而黎青不在府上。 不只是王府,城门落锁之后,金吾卫满城大搜,除了黎青常去的皇宫、官衙、议政堂等等地方,寻常的街道小巷也没有放过。就连城外已经陷入混乱的京畿军营,天罗都冒险派人进去找了一趟,却全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审问过当夜被逮捕的黎青下属,也都说不知道。 政变前夕,如此关键的时候,整场事件的主谋,却竟然不在任何一个可以联络各方,随时听取消息指挥局势的地方,甚至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参与此事的各方势力,全都大惑不解。 ——黎青到底在哪里? 仇宪仪忽然意识到不对。 小厮正在他身边倒茶,捧着茶壶,微微倾斜。他身形清秀,从青衫袖口外伸出来的一双手腕清瘦好看,就在仇宪仪眼前。 潺潺的流水声传入他耳中,在这昏暗的大堂之中,显得颇有几分清雅娴静。 然而—— 他是天罗之主,朝廷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首领。 而这些下人,都是临时从县府官衙借调来的,听到“天罗”的名号,全吓得瑟瑟发抖,拼命躲着他还来不及。 先前来服侍的,都是换完茶水就走,谁敢像这样留在他身边奉茶? 手里的茶水,喝起来似乎微苦带涩…… 仇宪仪猛地抬起头,盯着眼前的人。 倒茶的流水声终于停了。 那人放下茶壶,在这一天,日暮最后的光线里,抬头朝他一笑。 仇宪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空了一拍。 ——即使从前已经见过不知道多少次,即使是在这里,在这样的情况下,仇宪仪还忍不住是要感慨,这确实是张倾城绝色的脸。 倾的是他的城,绝的是他的命。 “仇将军。” 黎青就这样抬起头,向他笑着,说:“茶好喝吗?” 16、人之将死 仇宪仪手中的茶杯哐啷落到地上。 陶瓷茶杯被摔得粉碎,杯中还剩一半的茶水也洒泼出来,在他脚边流淌了一地。 然而仇宪仪却置若罔闻,仿佛没看到一般,盯着眼前的人,浑身发抖,只觉得身边的一切,在此时此刻都感受不到了。 也许不是错觉。 他的指尖发麻,想抬起手,却做不到,双腿更是近乎于失去知觉,完全使不上力气,就像是两条死物接在他身上。 而周围所有的下属,都被他调走了。 仇宪仪头痛欲裂,眼前昏暗的视野,也开始模糊、旋转—— 这一刹那,他脑海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黎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去杀大殿下去了吗?他怎么会知道天罗的位置?外面巡查的人手呢?调走下属也在他的计算之内吗?他是来报复自己的吗?茶水里下了什么毒?距离发作还有多久?这一次…… 这一次,自己会死吗? 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本来没想杀你。” 黎青看起来一愣。 随即,他站直了,向着仇宪仪一笑。 昏暗之中,仇宪仪的眼睛已经不太能视物,可那道青色的身影却反而那么清晰那么秀丽地印刻在他的视野里。他知道此刻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自己身上中毒,又没有下属护卫,哪怕黎青现在的气力再虚弱,也可以轻易而易举地杀了他。 他想大声呼喊,又想起四周没人;想拔出腰间的响箭,给天罗发讯号,可是手却不听使唤,最多只是怪异地扭了扭肩膀。 事到如今,仇宪仪也没有别的办法,见黎青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挣扎尝试,却没有立即动手,以为有戏,也顾不上出丑,连忙向他求饶: “黎将军、黎大人,我真的没想杀你!我只是将消息报告给陛下,是陛下,陛下,你要复仇应该——” 仇宪仪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不妥,立刻改口,“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放过我吧,黎大人,我活着,你就可以挟持我离开这里——” “仇将军。” 黎青看着他,好笑地说:“你以为我是谁?我要是真拿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走出去,辽州军的人只会抢在我前面先放箭把你射死。你明白吗?” 仇宪仪一愣,看着黎青,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黎青身份比他重要的多。一旦让这个人逃脱,出关与镇国大将军梁项会合,以关外的二十万兵马,加上黎青梁项两位开国将领的军事能力,关中的诸多城池、关卡,在这样的大军面前,就像是纸糊的一样。 唯一有希望与之抗衡的京畿军,又在政变后陷入了混乱,且无人指挥——那么可想而知京城会落入谁的手里。 所以,黑水城中的辽州铁骑,绝不会允许黎青挟持任何人质逃脱。 他们只会让人质为国捐躯。 ——哪怕这个人是天罗的统领,也不例外。 仇宪仪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听黎青这话里的意思,他自己是根本不准备走了吗? 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不准备要的人,说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来。 可是黎青看起来却又太过镇定了。 此刻四下无人,天罗离开的下属们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没有人能救他。仇宪仪看着眼前昏暗的、空荡荡的大堂,还有近在咫尺的黎青,忽然意识到什么,“人是你调走的,是不是?——你故意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好让你进来下毒!” 说到后面,声音都开始尖锐发抖。 “仇将军。”黎青淡淡地说:“我现在无官无职,怎么调得动禁军二十四卫?人是你自己调走的。” “——是你让大殿下中毒的!” 仇宪仪叫了起来。他就是再迟钝,事情到现在,也反应过来了: “你故意用天罗的弩机,这样一来,大殿下中毒之后,肯定会来找我们要解药。你其实根本不知道天罗在哪里!不然,你要杀我,早就让虞南雁动手了——你是跟踪大殿下的人过来的!但你提前换过毒,药不对症,肯定出事,大殿下和辽州军就要拿我们——” “——你就会把所有人都派去大殿下身边,好把责任全推到下属身上,让自己逃跑。” 黎青说:“怪得了谁呢?仇将军。” 大堂里一时安静下来。 天色已经很暗了,屋内的桌椅摆设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仇宪仪中了那杯茶水里的不知道什么毒,浑身发软地,坐在椅子里动不了,黎青却也没有去点灯。 他就这样任由静谧的昏暗在四周蔓延着,连自己也笼罩其中。 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刹那里,仇宪仪几乎以为他是来跟自己叙旧的。 他讨厌黎青用这种语调叫着他“仇将军”,不急不徐,不紧不慢,就像春风吹皱一池水面,温婉柔和,诗情画意,那底下却没有一点儿真心。 三年、五年、十年,这个人好像都没有变过,可他明明应该病得已经快死了。 可是随即黎青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 寒光雪亮,在这样昏暗的暮色中,霎时照耀得满堂生辉。 随着匕首出鞘,一道白光也被反射到仇宪仪脸上,正是眼睛的位置,晃得他一下子睁不开眼,双目刺痛,居然下意识地流出泪水。 这就是图穷匕见的意思。 仇宪仪吓得往后一缩,脱口而出叫道:“黎将军!你——”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活命,到了这个生死关头,反而本能地,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高声喊道: “九月二十七日,四更,明德门!” 黎青的动作一顿。 见这一招有效,仇宪仪惊魂未定,靠在椅子里大口地喘息了两声。就算身边所有暗卫都被他指派去照看陆焕,天罗在城中的部署可不止这些,其他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只要一个人——只要一个人,就足以扭转局面。 仇宪仪打定主意拖延时间,说:“黎大人,就不好奇我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吗?你不杀我,我告诉你是谁背叛了你。” 九月二十七日,四更天,早朝之前——这是黎青原定计划里,率领京畿军中旧部,进入京城,发动政变的时间。 明德门,是京城正南的一道城门。 事发以来,天罗的种种作为,让众人都以为黎青起兵谋反的计划,必然是从仇宪仪这里走漏的。 然而仇宪仪自己心里清楚,他和黎青之间,从来谈不上什么信任;至于政变这样机密的大事,黎青更是绝不可能来找天罗商议。 这是他自己,在逮捕了黎青旧部之后,审讯出来的。 由于逮捕和审讯都是秘密进行的,对方招供的很快,没有留下刑伤,而且非常配合,被放回去之后,也顺从地接受了天罗的监视,没有向外告密。 整个过程短暂而迅速,根本没有惊动其他人。 仇宪仪赌黎青还不知道这个背叛者是谁。 然而黎青说:“我不想知道。” 这回轮到仇宪仪愣住了。 遥远地忽然传来一阵钟鼓声,初更到了。大堂里昏昏沉沉,那一声一声规律的梆子声给四周的景致更增添了一层晦暗的色彩。 仇宪仪觉得自己剩余的生命,就在这打更的声音中,一点一点地漏了下去。 “仇将军还真是喜欢替别人操心。” 钟鼓声之中,黎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和模糊,却很平淡,没有任何情绪。他随手把匕首的刀鞘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说: “我若是还能回到京城,我的旧部,我自己会打理,不劳将军为我费心。如果不能——” 他不再说下去了,伸手拎住仇宪仪衣领。 仇宪仪看他盯着自己的脖颈,微微眯起眼睛,那表情好像屠夫盯着案板上的肉,明显是在研究该往哪里下刀,而自己的下属,还是一个都没有回来,几乎想从椅子里扑到地上给黎青跪下。 然而他现在中了药,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只能开口求饶道: “大人!您就放过我吧,我后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给您做牛做马!您看,我这条烂命还是您救回来的,您要是在这里杀了我,不是白白浪费您当初那么多口舌——” 黎青嗤笑一声。 “仇将军,你废话真多。” 他说:“在我杀了你之前,你的下属一个都不会回来,你猜是为什么?” 仇宪仪一惊,看他笃定的神色,心里又是往下一沉。他已经信了七八分黎青说得是真的——否则这个人不会站在那里跟他说这么多话。 然而黎青向来兵不厌诈、诡计多端,擅长虚张声势,仇宪仪又不敢完全地肯定。 “仇将军。” 黎青又说,拿起旁边那一壶茶,朝着他晃了晃,“是不是在想,这茶喝起来没什么味道,所以里面一定不可能是要命的剧毒,对不对?” 仇宪仪确实是这么想的。 天罗是情报暗杀机构,一贯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也摸出了一些规律。 但凡断肠封喉的毒药,基本都有明显的色泽和异味,涂在兵器上还行,如果是下到饮食里,很容易被分辨出来,反而会惊动目标。 正确的下毒方法,要么是每次只用轻微剂量,靠着次数积累;要么是菜肴本身味道足够浓郁,能盖过异味;要么是捏着受害人的嘴硬灌下去。 所以仇宪仪在发现自己身体有发麻、发软的迹象之后,猜测那茶里放的应该是迷药,或者毒性很轻,还不至于就这么要了他的命。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和黎青周旋这么久。 然而黎青却向着他笑了。他笑容里很温柔,仇宪仪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随即,黎青说: “将军大概还不知道吧?在这世上啊,有一种毒,无色无味,瞒天过海——” 他拽着仇宪仪衣领的左手微微用力,俯下身,靠近他耳边。 离得太近了,仇宪仪已经看不到黎青的脸,反而那一段脖颈完全暴露在他眼前,优雅,细瘦,好像一抬手就能捏断。 可是他抬不起手。 仇宪仪只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几乎贴在他耳边,语调很温柔、很缱绻,话语里的恶意却怎么也不会分辨错。他听到黎青说: “——就是把我害成今天这副模样的那一种。” 17、忠奸是非 仇宪仪全身忽然开始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他说不出是因何而恐惧,可是在这一瞬间里,那种恐惧完全地攥住了他的心神。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 紧接着这个人从他身上退开,一切恢复正常,恐惧也随之消失。 “仇将军,既然你非要在临死前问个清楚,我也不妨告诉你。” 黎青重新拿起匕首,语气很轻,很平淡地说: “我救你,是因为你是个废物,明白吗?要是换成秦先生、高将军,我敢求情吗?——陛下会先杀了我。” 仇宪仪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不是因为黎青语气的那种轻蔑、不屑一顾——而是因为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死期到了。 所谓的秦、高,都是在沉舟皇帝时代,才华盖世,功勋卓著,最后却被帝王猜疑忌惮除掉的开国功臣。 而黎青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清不楚。 ——这是不应该让活人听到的话。 匕首的寒光在黑暗中一晃而过。仇宪仪知道自己躲不开,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黎青,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勇气,他死到临头,也不管不顾了,忽然高声大喊道: “黎青!你杀了我有什么用?!给你的部下报仇吗?呵、呵——” 他斜觑着黎青,无比沙哑地,笑了两声,好像看到了什么比自己即将被杀还要可笑的事情。 “你篡位为什么会失败?害死他们的到底是谁?——该问问你自己,黎大人!” 黎青的动作一停。 仇宪仪干脆闭上眼睛不看他。 反正自己今天绝无幸理,只求死前能把话说个痛快,又往下说道: “不错,黄英是我杀的。我没想杀他,陛下办案还要人证,但他为了不供出来你,直接一头撞死在了城门上!黎大人,你威风,你厉害,军旗十年不出,说一声谋反,还有部下愿意为了你肝脑涂地,下去地府里陪着你做乱臣贼子。我比不了你。但你摸着自己的良心——” 他声色俱厉。 “——你对得起他吗?!” 死寂。 大堂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那柄匕首还悬在空中,半天没有落下来,仇宪仪睁开眼,看到抓着匕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黎青什么也没说。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黄英,是九月二十七日,政变那天夜晚,轮值京城明德门的守将。 仇宪仪审问出政变的预定的时间、和用兵方案之后,去兵部查了城门守将的轮值排班,在对应的位置,看到黄英这个名字时,立刻确认了对方没有骗他。 因为黄英曾经是黎青的亲卫队长。 是他最忠诚的旧部。 用不着威胁、收买,在那个时候,京城的大门自然会向着黎青敞开。 “——黄英跟着你多少年了?他死的时候,血涂在城门上,滑下来三尺多长。那个时候你在哪里,黎大人?!” 仇宪仪说到后面,声音猛地提高,透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激烈和嘶哑。 “你来杀我,是因为你不敢承认——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错!” 四周很昏暗,仇宪仪其实已经看不清黎青的身影。可他不在乎。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人快死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格外胆大。 可他竟然感到了一种解脱的快意。 他现在没有任何能够伤害黎青的东西,除了言语。 “你以为我想管你的事情?” 仇宪仪冷笑着,沙哑地说:“我只是怕被你牵连而已!我只是在自保!!现在朝局稳定,你想造反,除了你自己的手下之外,有几个人能支持你?连我都看得明白的道理,陈若离、黄英他们对你那么忠心,难道没有劝过你不要乱来吗?!是你自己一意孤行——” “是。” 黎青终于说。 仇宪仪一愣。他没想到黎青居然会承认。 然而紧接着黎青开口了,那声音很低,很平淡,几乎要融进了暮色里: “——权力斗争哪有不死人的?”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是彻底耗尽了耐心,匕首寒光一闪,朝着仇宪仪刺了过去。 生死关头,仇宪仪不知道从哪里拼出来的力气,居然硬生生地支撑起中了药之后、绵软无力的身体,往旁边一躲。 那柄匕首就这样刺空了,擦着他的脖颈,扎入椅背,锋利地切进了木头里。 脖颈旁边匕首的锋芒逼得他皮肤发冷,仇宪仪惊魂未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到这一幕,黎青似乎皱了一下眉。 他的一只手仍然抓着仇宪仪的衣领,另一只手反握住匕首,正准备将刀刃从椅背里起出来,忽然,眉头又是一皱。 仇宪仪看着他的神情,就是一愣。 有那么片刻间黎青的动作停住了,脊背僵硬,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 然后他眉尖又是一蹙,当着仇宪仪的面,突然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那只手再也握不住匕首,一下子松开,腰也跟着弓了下去。 仇宪仪看到黎青抓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臂开始剧烈地发抖,五指用力地攥成一团,骨节和青筋从手背上分明地浮凸出来。 他忽然惊觉—— 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黎青了。 他被伤病折磨得太久,挽不起剑,拉不开弓,连一个动弹不得的人都杀不掉。他背后的肩胛因为痛苦而绷紧了,骨骼起伏,隔衣衫都能感觉令人心惊的瘦。 但黎青指尖发着抖,还拼命地想去够那柄匕首。 仇宪仪看他这副样子,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喊道:“所以你要杀我——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宁愿把自己陷在这里,也非杀我不可——” 他发现答案居然如此简单,怎么一直都没有想到。 “——你恨的不是我,是先皇帝!” 回答他的,是一阵骤然爆发的、更加剧烈的咳嗽。 黎青咳得弯下腰去,几乎要趴在他身上,用袖口捂住唇,仇宪仪瞥见那青衫的袖口上沾着似乎有血。 他看着黎青这副病到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忽然猖狂、快意地大笑起来。 “先皇帝把我塞进天罗,你一直很嫌我碍你的眼吧?他要削你的权,又在你走后,把我提拔成统领,故意上你的眼药,逼着你咽下这一口气!我倒是要感谢你们君臣斗法,让我白捡这么大一个便宜——” 仇宪仪笑出了眼泪。 “——黎青啊黎青,你为了先皇帝,为了他的江山、他的基业,落下这一身伤病,看看他又是怎么对你的?先是没了兵权,后来又错失相位,一品当朝,开国武勋——好好的一代名臣,被当成家奴使唤,别人只说你是先皇帝的狗!” 黎青忽然从椅背里拔出匕首,竖直向下,一把扎进他腿上。 仇宪仪一声惨叫。 黎青的咳嗽声还没停,手抖了一会儿才能拿稳匕首,袖子上全是咳出来的血。 他把匕首从仇宪仪腿上拔出来,又反手一刀扎进他小腹。 仇宪仪疼得在椅子里蜷缩了一下,嘴里高声惨叫。 而黎青到这时候,才终于能勉强站直身体。 他停了一下,再次拔出匕首,拎着仇宪仪的衣领往上一提,刀刃在手中一翻,冰冷的寒光中还沾着鲜血,横向划过脖颈。 一道血迹溅在青衫上。 仇宪仪的眼睛惊恐而绝望地瞪大了,透过黑暗,瞪着眼前的黎青,张嘴想要说话,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的手脚控制不住的抽搐了几下,而黎青拽着他衣襟的那只手还没有松开,要靠着他才能支撑身体,仍然在弯腰咳嗽,咳嗽声里掩盖不住的痛苦。 好一会儿咳嗽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仇宪仪也不动了。 黎青终于站起身,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再看仇宪仪新鲜的尸体一眼,只是把那支染了血的匕首,放到旁边的茶几上。 停了一会儿,他又抬起手,将剩下半壶残茶泼到了地上。 大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黎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黑暗掩盖了他脸上所有的神色。 片刻,他低下头,似乎是刚刚才注意到青衫前襟上溅到的血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他将外衫脱下,折了几叠,搭在椅子扶手上。 安静忽然被打破了。 纷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由远及近。 一队天罗暗卫从大堂外冲了进来,举着火把,人影纷杂,出鞘的刀剑摇晃出混乱的光,迅速地包围了他。 黎青还是没动。 天罗部众的官服,都是青黑色的窄袖劲装,在火光下看起来一片低沉肃杀。这时,包围黎青的暗卫向两边分开,天罗的副统领唐言——也是仇宪仪死后,剩下官职最高的人,走了进来。 唐言再也不是那一副在仇宪仪面前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模样。 他看着黎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两人对视片刻。 “——唐副统领来得真及时。” 黎青说。 唐言是天罗的副统领不假,但这个“副”字不太好听,说着也拗口,一般不叫,都是直接称唐统领。反正对着真正的统领仇宪仪喊的都是“仇将军”,也不会弄混。 黎青显然是故意这么叫的。 屋内一片寂静。 唐言没下命令,那群天罗暗卫也都没动,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 黎青站在大堂中央,周身被好几把刀剑指着,却丝毫没有自己沦为俘虏的觉悟,又说: “仇统领刚刚殉职,唐副统领就带着人出现,一刻不早,一刻不晚,来不及救人,却刚好能抓到罪魁祸首,立下大功一件,真是可喜可贺。” 周围的天罗暗卫一片沉寂。 唐言盯着黎青看了一会儿,忽然扬起手,打了他一巴掌,把黎青打的偏过脸去。 “——逆贼就是逆贼,天威浩荡,死到临头,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他冷冷地说: “带走。” 18、故人一梦 陆焕做了一个梦。 梦里仿佛漂浮着桂花的香气,有潺潺的流水声。院子里挂着一架秋千,苍青色的老藤就顺着秋千的绳索爬下来,垂落一片阴影。 母亲坐在秋千上,一点点绣鞋从裙裾下透露出来,脚边开满了小花。 她说:“焕儿,过来。” 于是陆焕跑过去,母亲微笑着伸出手,手上停着一只漂亮的鸟儿。她把鸟儿递给陆焕,陆焕期待地捧起双手去接,那漂亮的小鸟就跳进了他手心里。 可是紧接着鸟儿展开翅膀,飞走了,羽毛在太阳下流出缤纷绚丽的光。 陆焕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忙把他抱到膝上,一边摇晃着秋千,一边哄他:“焕儿不哭,娘给你绣一只好不好?就绣在这里,绣在衣服上,就永远也不会飞走了。焕儿可以每天每天穿在身上,娘看着也高兴……是要喜鹊呢?还是要翠鸟呢?还是要凤凰呢?” 陆焕说:“要孔雀。” 于是陆焕的衣服上真的多了一簇孔雀尾羽。是真的鸟羽,很华丽,很漂亮,在阳光下会流淌出缤纷绚丽的光。陆焕穿着它给弟弟炫耀。 弟弟陆景比陆焕小八岁,还是小小的一团。 风吹过江南的院落,风中漂浮着桂花的香气。中秋的月亮透过窗外照进来,陆景牵着他的袖口,恋恋不舍地摸着那上面的孔雀羽毛。 孔雀翠羽映照在月色中,流淌着神秘的银光。 他把陆景抱到膝上,指着桌上的书贴,教他识字: “哥……哥。” 陆焕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陆焕躺在那里没有动,真实的疼痛和寒冷一瞬间将他淹没。北方的深秋冷得连人骨头缝里都仿佛在漏风,这里闻不到桂花香,也没有小桥流水。 他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母亲早已过世,她的面容连梦中都显得模糊不清,而弟弟已经是当今天子。 陆焕就这么盯着头顶的床帐,看了一会儿。 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家人了? 陆沉舟自从死后,就从来没有入过他的梦。也许沉舟皇帝自知在这个世上对不起的活人太多,所以干脆连面都没有露。 母亲倒是在刚过世的那会儿梦到过好几回,梦中衣裙罗衫,笑意晏晏,醒来时只有泪湿透衾枕,耳边是塞外的寒风呼啸。 近年,却也渐渐地少了。 还有弟弟陆景…… “陆景”这个名字,如今已经不能叫了,该称当今圣上。 在陆焕的印象里,陆景还是那个玲珑可爱的团子,被母亲抱在膝上,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的喊。后来夏朝定鼎,陆焕有自己的宫殿,陆景跟着母亲住在皇后的中宫,还经常会一起玩耍。陆焕跟老师上课的时候,陆景有时候也会一起听。 三年前,沉舟州皇帝驾崩之后,兄弟二人,一在边疆,一在京城,隔着大夏朝两千里的江山,陆焕就再也没有见过弟弟。 他也给京城去过书信。 但是来往信件,都会有黎青监视,所以也做不得数,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想到黎青,周围五颜六色的世界,一瞬间,好像全都回归了原位。 陆焕想起来了自己身在何处。 排列整齐的骑兵队伍,风中翻卷的长幡旗,傍晚的炊烟和火光,那一支夕阳中射来的毒箭—— 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回笼。 他想起来自己是在带着辽州铁骑追捕黎青,想起来失火的民宅,想起来士兵们笑闹的声音,想起来那个突然从侧面小巷里杀出来偷袭的刺客。 还有最后的时刻里,一瞥而见的…… 陆焕从床上坐起来。 左肩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包扎得很好,看不出血迹。他按了按肩头,感觉到一阵清晰的疼痛,没有麻痒,毒素大概是已经清除了,否则他也醒不过来。 他没说什么,拉开床帐,看到外面是一个简单的小间,摆设不多,但很干净,桌上和墙角都点着灯。 陆焕正准备下床,一个亲兵端着热水和布巾从外面进来,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说: “大殿下醒啦?——我这就去叫人。” 说完,转身就走,连手里的水盆都忘了放下。 陆焕刚醒,头脑还有些昏沉,正想问问他出了什么事,就见这人刚转出里间,外面就响起了一串大呼小叫的“大殿下醒了!大殿下醒了!”的声音。 陆焕:“……” 很快一阵乌泱泱的脚步声往这边过来。随即,脚步声在门外有先有后地停住了,有人喝止住众人,大声地说:“都等着!去请大夫来,不要打扰殿下休息。” 然后,里间的门一开,杨绫走了进来。 杨绫身上穿着的并非盔甲,而是武将的官服,陆焕看到他就是一愣。 杨绫走进房间,很自然地在床边坐下,先是检查了一下陆焕肩上的伤处,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 最后,他拉起陆焕的手,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中却是掩盖不住的关切,就好像陆焕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一般,认真地问: “殿下感觉怎么样?” 陆焕说:“还好。” 他确实觉得还好,箭是黎青射的,他不觉得老师会就这么要了自己的命。陆焕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还有一支箭射中了谁?” “——只是个普通士兵。”杨绫观察着他的神色,说:“殿下不用担心,他在天罗送来解药的时候,帮殿下试过药,现在没什么事。外面请来的大夫也看过,天罗不敢让殿下出事,确实是尽心了的。” 陆焕问:“天罗?” “是。”杨绫说:“当时属下把箭从殿下身上取出来之后,就见到了天罗的标记。想来黎王掌管天罗那么久,他身上有一两件天罗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嘿,好一个禁军二十四卫,手里确实是有些东西的!属下找天罗要来解药,又请了大夫为殿下清洗伤口,应当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就没有留人在殿下这里伺候。” 话说到这里,请来的大夫到了,给陆焕看过诊,说是并无大碍,留下一副调养身体的药方便即告退。 杨绫在旁边收下药方,又赏了钱。 他对陆焕说:“我去叫人把殿下的衣服拿来。唐统领那边还等着,请殿下醒了就过去议事。” 陆焕一愣:“唐统领?”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唐统领是谁,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这似乎是天罗的二把手,便问道: “仇将军呢?” 听到这个问题,杨绫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有些奇怪的神色。他没有看陆焕,反而把目光移到一边,片刻,才低声地说: “仇将军殉职了。” 陆焕:“——什么?”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茫然,杨绫又说了一遍:“仇将军殉职了。天罗现在是唐统领管事。” 他不敢去看陆焕的目光,“……就是这样。” 见他这副反应,陆焕倒是渐渐冷静下来,猜到了什么。 “——这事难道还和我们辽州铁骑有关?” 杨绫叹了口气,“说没关也没关,说有关……倒也有关。” 他说:“殿下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发现殿下中的毒,出自于天罗之后,我就去找他们要解药。当时确实是我太过慌乱,有所疏忽,没想到黎青居然没有逃走,反而绕了一圈回来!他应该是躲在后面跟踪我,找到天罗落脚的地点。天罗之间有一套不用见面的传递暗讯方法,黎青就利用这个,传了假情报进去,谎称殿下在用了天罗的解药之后病情恶化,于是仇将军把身边的下属都派来照顾殿下,被他趁虚而入,就——” 说到这里,杨绫不再说下去了,转而长叹一声。 “——好一个黎王啊!” 陆焕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他才说:“不对啊。” 杨绫:“哪里不对?” “辽州铁骑是边军精锐,选用的,都是最好的战马。”陆焕说:“况且,城里那么多骑兵巡逻,先生怎么可能避过所有人的耳目跟踪你?” 杨绫说:“我也不知道他骑术这么好啊。” 两人坐在床上,面面相觑。 对视了一会儿,杨绫终于开口解释道:“……那个时候殿下中毒昏迷,辽州军无人居中指挥,情况很乱。而且天色又晚,城里本就有烟雾,他自己又烧了一把火,被风一吹,半空中迷着看不清旗帜,巡逻的队伍之间没法相互接应,大概就被他漏了过去。” 他低声说:“黎王从前跟着先皇帝攻城掠地,经验可比咱们丰富的多。他肯定是故意挑的这个时辰出手。” 陆焕默然不语。 ——黎青确实教过他兵法,不过主要都是一些基础理论、经典战例和治军的方法,他还真不清楚老师自己的战术风格。 等了一会儿,他又说:“先生传假消息说我病危,仇将军就这么相信了?” “是。”杨绫说。 这件事在陆焕醒来之前,他就已经从天罗那边调查得很清楚了,陆焕问起,便直接说道: “天罗以为黎王换过箭头上的毒药,故意让他们判断错误,药不对症,好置殿下于死地,所以就相信了,没想到黎王却根本没想要杀殿下,目标反而是仇将军自己。 “我也觉得奇怪,按道理来说,黎王逃离京城的时候自身难保,身上带着什么就是什么,他哪有机会更换毒药?况且,一同中毒的还有一人,可以替殿下试药,仇将军怎么会轻易——” 这话再说下去,未免对死者有些不敬,杨绫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灯烛在房间里摇曳。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陆焕低下头,默然半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要问那个问题的: “先生现在人呢?” “——当然是被抓到了。”杨绫说。 19、长路尽时 陆焕心里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期。 想来也是,他身为主将,遇刺昏迷,如果不是黎青已经落网,这群手下早就义愤填膺地跳起来了,哪里还会在这里慢条斯理地和他说话? 况且杨绫身上穿的是官服。 辽州铁骑这一趟是为了逮捕黎青,才奉旨回关的。杨绫不穿盔甲,说明任务已经结束,陆焕问: “是天罗抓的人?” 杨绫说:“是。” 陆焕没有说话,按在床上的手,却默然无声地抓紧了。 说不担心是假的。 天罗泄密倒戈在前,缉捕黎青的部下在后;而黎青在如此被动的时候,却反过头来,用计骗了整个天罗,于重重护卫之下,凭着他一个人,居然杀死了统领仇宪仪。 此等行径,无异于是在嘲笑禁军二十四卫,这个本应是夏朝最恐怖的特务机构里,全是一群无能之辈。 双方现在算是血海深仇。 黎青被天罗先一步抓到,还不知道会受怎样的折磨。 他身体又不好…… 陆焕想到这里就揪心起来。 黎青犯病的时候,不喜欢让外人知道,都是尽量自己忍着。 可是陆焕见过。 那时陆焕正在课上看翰林院刚刚编修到一半的前朝史书,书房的窗户开着,窗外有鸟鸣,风吹动纸张发出轻微的声响。 史官最讨厌的就是皇帝对着自己的作品指手画脚,因此,黎青拿着陆沉舟的谕令,借出来让陆焕看过之后,还需要再原模原样地给翰林院还回去。 陆焕看书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等着。 史书艰深晦涩,何况是才编修到一半、根本没有注解的。 陆焕又年轻,正是少年心性,最坐不住的年纪,没看多久就开始走神,东瞄瞄,西望望,哪怕明知道先生就坐在一边也忍不住,只觉得春风宜人阳光正好,书上的字实在是一个也看不下去。 转了一圈之后,又去偷瞧坐在那里的黎青。 他不敢抬头,怕被黎青发现,目光偷偷地顺着地板瞧过去,只能看到一角淡青色的衣袂,那上面绣着浅碧的竹影。 黎青入宫,如果不需要面见圣上,又没有其他公务,一般是不穿官袍的。譬如今天他就是穿了一件淡青色的纱衣,雪白里衬,秀丽的竹影在轻纱上摇曳。陆焕还是更喜欢看他常服的样子,说明他不用去找陆沉舟,而是专为自己而来的。 然而黎青却忽然从自己的坐席里站起来,走到窗边。 他站在窗口,似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陆焕以为他是久坐无聊,所以起身活动,舒展筋骨,顺便欣赏一下风景。 然而紧接着他就看到黎青抬起一只手撑在窗棂上,埋下头去,用额头抵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骨节攥得发白。 旁边服侍皇子读书的两个太监,都在昏昏欲睡地打盹,谁也没注意到这边。 窗外春光正好桃花摇曳,那景色却映照不到黎青脸上,他的脸上只有一片纸一样的白。 然而黎青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陆焕看到风吹起他衣衫下摆,那样细的腰,那样朦胧婉约的青色,让他想起三月里江南河岸的杨柳枝。 柳枝细而坚韧,风吹不折。 可陆焕也见过一夜暴雨之后,柳叶被雨水打落,飘在河面上,和枯枝与泥沙混杂在一起,顺着流水零落。 那是很美也很脆弱的东西。 ——想到这样的人会落到天罗手里,陆焕就觉得一阵揪心的疼。 门外的亲兵就在这个时候送来了陆焕的官服。杨绫怕他肩上有伤,行动不便,主动接过来,将官袍抖开,服侍他穿上。 陆焕说:“唐统领要议的,就是这件事吧?” “——是。” 杨绫让陆焕站起来,自己帮他把腰带系好,“殿下也知道的,国玺……这东西找不到还好,要是真找到了,那可是烫手山芋,谁也不敢接。也就殿下身份贵重,担待得起。所以天罗那边抓到了人,不敢擅自决断,要等殿下过去一起审。” ……这么说黎青现在还没事。 陆焕在心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谋反是重罪,藏匿国玺也是重罪。黎青如今已经不是官身,一旦被捕,必然会受审,而且是交由天罗刑讯,逼问国玺的下落。 陆焕带着麾下的将士,紧赶慢赶,连续行军数日不休,到达黑水城之后,甚至来不及歇息休整,就展开全城搜索,就是希望能抢在天罗之前抓到人。 ——好在现在还不算晚。 官服已经穿戴好,陆焕伸手摸了摸胸口。隔着一重一重的衣物,他感觉到信还安静地躺在那里。 摸着信,他又想起来这个人是如何狠心绝情。 ……也许他就不应该管黎青的事。 他想杨绫说的很对,造反是黎青自己要造的,如今证据确凿,也没什么可说。这样的案子放在哪个部司他都不会好过,黎青谋逆之前,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 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不过是自作自受。 房间里没有镜子,杨绫帮陆焕穿戴好,仔细地束正头冠之后,两个人一起出门。 外间等着众亲兵,见到自家主将,都跟在后面。 陆焕这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下榻的地方。 今夜月色明亮,映照着周围红墙黛瓦,建筑周正,很像是官衙,然而,两旁守卫的却都是辽州军的士兵。 杨绫说:“殿下遇刺之后,可是把大家都吓坏了。我们来黑水城没有扎营,又担心贼人还有余党,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安全的地方安顿殿下。好在当时遇袭的地方离县府官衙不远,县官见到殿下的样子,也是吓得半死——他倒还是知道轻重,让我们先在这里住下。” 一般地方上接待贵客,都会有专门的府邸。 不过,考虑到公务繁忙时节,上官来这里视察,处理公务,可能会议事到深夜,官衙里也设有迎宾院和客房——也就是陆焕刚才休息的地方。 难怪那房间看着不大,陈设却都干净整洁,十分讲究。 陆焕问:“县里是哪位大人?” 他们这一趟来黑水城,是有紧急公务在身,事涉朝廷机密,又奉了皇帝御旨,只是给地方衙门送去了文书,连本地官员的面都一概没有见。 “——谁知道? 杨绫哼了一声,说:“刚才还殷殷切切的,介绍了城里的这个大夫来、那个大夫去的,想着巴结殿下,这会儿听说天罗抓到了黎王,就押在公堂上,全都躲起来了,连人影都见不到。倒是都够机灵,难怪头上的乌纱帽,能戴得稳稳当当。” 陆焕默然。 他在辽州这几年,因为身份敏感,边军将领都对他敬而远之,连战功都不怎么上表,生怕表现得太过热切,会得罪京城里把持朝政、权势如日中天的黎青。 陆焕从前还是皇子的时候,哪怕上面有沉舟皇帝压着,也不乏有朝中大臣,拐弯抹角地来接触、讨好他。 ——而这样众星捧月的待遇,已经在三年前,随着他被黎青放逐,永远地离开王朝权力中心,而彻底消失。 如今黎青一失势,想要攀附他的人,却又纷纷地都冒出来了。 陆焕说:“先生这次联合京畿军政变,恐怕要是准备直接废帝。陛下不远千里,专门调辽州铁骑回来,也是为了防备关外生变。一个县城的官吏怎么敢掺和到这种事里来?和我们不接触才是对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尽量装作不经意地,说:“……既然抓到了人,该审就审,该押送回京就押送回京,在县衙的公堂上做什么?” “——我的殿下呀。” 一行人走在夜色下,杨绫跟在陆焕身后稍微落后的位置,很有些无奈地说: “这么大的事,殿下不说话,剩下的人哪儿敢啊?仇将军又刚刚……这事儿还没报给京城,唐统领现在也只是暂领天罗而已,怕自己服不了众,所以借用了县衙的公堂,又请了殿下那边辽州军的将领在场,也算是个见证,表示自己没有私心。” 陆焕问:“辽州军的将领?” 说话的时候,众人已经出了侧院,往衙门正堂走去。 月光映照在周围官衙威严富丽的建筑上,每隔不远,就看到有辽州铁骑的士兵站岗值守,举着火把,火光就在深夜中一点一点、一簇一簇地往远处蔓延开。 注意到陆焕正在看着这一幕,杨绫主动解释说: “抓到黎王的时候殿下不在,天罗那边又来问辽州军的意见,我们几个人就擅自商议了一下。一些兄弟先去城外找地方扎营,要等后面的队伍明天过来,就算是要尽快回京,今晚肯定也启程不了。剩下的留下来,跟天罗一起押送犯人。” 陆焕听着“犯人”两个字就不太舒服,忍住了,没有表露出来。 今夜月色明亮,站在月色中的辽州铁骑衣甲鲜明。陆焕和这些军士共事三年,第一次发现他们的铠甲看起来是如此坚硬而寒冷。 他们是边军的精锐,是冷冰冰的战争武器。 ——他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黎青现在只有一个人,说他阴险狡诈也好,足智多谋也好,他都只有一个人。 陆焕心里也知道,朝廷之所以不远千里地,专程从辽州调动精锐部队,封锁关内,防备的其实并非是从京城逃跑的黎青残党。 而是玄铁关外,镇国大将军梁项手下的兵马。 但对黎青来说,就是他要一个人,面对一整支军队的看守和押送。 ……陆焕忽然就不觉得带着辽州铁骑回来在先生面前有什么好炫耀的了。朝廷里养着太多只有虚衔的将军,何况是他这样敏感的身份。 如果黎青不同意,他根本没有机会在辽州边军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陆焕也听说过京城的事。 皇帝一国之尊,居然私下和前朝公主幽会,还有了子嗣,这么大的消息,天下间传得纷纷扬扬,连远在关外边陲的辽州都听得到。 据说,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那几天,黎青病得连朝会都没有去。 陆焕觉得,这就是他那个皇帝弟弟的不是。 ——他想娶前朝公主,自己去娶就好了,礼部、太常寺、宗□□,朝廷那么大几个部司摆在那里,有的是官员跟他参谋商议。 何况这样的事,也不急于一时。 他非要挑着黎青生病的时候去告诉黎青,岂不是故意惹黎青生气? 月色如水,官衙外县城的街道上传来二更的钟鼓响。一行人已经走到公堂之前,公堂外也有士兵值守,而且比其他地方要多上许多,显然是重要人犯的待遇。 除此之外,陆焕手下的将官也有几个等在这里,见到他,连忙上前行礼。 火把的光在石壁上跳跃着。 陆焕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一瞬间,很想问他们黎青到底怎么样了。 可他开不了口。 原来一件事情,放在心里,放得太深、太重,反而是开不了口的。 他想到黎青拿着兵书给他讲课的模样,想到他从坐席里站起身,青色的衣袂垂落,于是窗外的风和桃花都静止成了画。想到天子宫宴,琼浆玉液,满堂华彩,酒杯灯影里辉煌的烛光映照在他身上,照出来一身山河秀丽的盛景繁华。 又想到深夜里惊醒的梦。 无数次不敢触碰、不敢接近的遥望。 想起一个人回到营房,从床下的箱子里,翻出先生从前写来的书信和注释,在寒风中披着棉衣,一封一封、一页一页地看。 想起军帐里悬挂的九州山河地图,从辽州回京的道路,几道关,几道山,几道桥,都用手指画过一遍又一遍…… 最后,只剩一声叹息。 其实在关外的这些年里,月冷星寒,深夜无人,思念却又弥漫上来,想着那个人,想到心口发疼的时候,陆焕也无数次地告诉过自己: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黎青在乎的是权力,不是他,从前是如此,往后也是如此。他满手血腥,树敌无数,在这个政治斗争的漩涡中陷得太深、太远,早就回不了头了。 陆焕拦不住他,也劝不住他。 而他不过是太年轻,被那副漂亮的皮囊迷了眼。 黎青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的权位,他狠辣的手段,给了他无限的风光,却也如枷锁一般困死了他,永世不得超脱。 他的境遇没有给风花雪月留下位置,他的心里也放不下情爱那么柔软的东西。 而陆焕还年轻。 他的人生,还有很多可以做的选择,还有机会遇见更好的人。 ——但在关外边城,收到朝廷消息的那一刻,没有任何犹豫,陆焕就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世界上没有更好的了。 他认识黎青太早太早了,从此眼里再也看不进其他人。 披星戴月地,带着这一支兵马赶回关内,说是为了要抢在天罗前面抓到老师,好把局面控制在自己手里,其实陆焕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 辽州铁骑没有审案的权力,事情最后还是要交到天罗手里,该怎么审、动不动刑,也不由得他做主。 他怕黎青说,又怕黎青不说。 说了,恐怕皇帝就要杀他;不说,他自己又要受苦。 劝黎青交出国玺,黎青肯定也不会听他的。 他也没什么办法。 这件事里的哪一个人他都管不了。 他能管得了的只有自己——陆焕突然发现,其实他这一路千里行军,日夜兼程,和其他人都无关。 只是他自己,想见黎青一面而已。 ——正堂的灯光,也在这时候,透过门户和墙壁一点点地照出来。 过了大门,公堂外也有士兵把守,两侧是竖立着的鸣冤鼓和水火棍。火把再亮,终究也比不了白昼,这些东西白天是衙门威严公正的象征,在夜里看来,却仿佛染着阴森森的血气,压抑又逼仄。 陆焕一辈子皇亲国戚,这些官府用来威胁恐吓平民百姓的东西,别说是亲身领教,连审案动刑都不会动到他眼前。 此时想到黎青,竟然不敢多看。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县衙的书吏,抱着印玺、纸笔等物等在门口。 县官倒是不见踪影,想来是听说天罗、辽州铁骑和黎青都在这里,不敢露面,可自己治下发生这么大的事,却又不敢彻底不管,只好派下面的小吏过来守着。 到了这里,陆焕自己带来的亲兵也要留在外面,只有他和杨绫两个人进去。 大门是沉重的朱红色。 可陆焕对着这扇门,却停住了脚步。 杨绫在他身后,疑惑地问:“——大殿下?” 陆焕没有说话。他现在说不出话来。他对着朱红的正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有一瞬间几乎想掉头逃跑—— 等他见到黎青,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是站在朝廷的立场,大义凛然地斥责他犯上作乱,宣判他的罪行,还是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赶出京城?是义正言辞地威胁他交出国玺,还是先叙旧,讲师生情义、过往种种,劝他以大局为重,不要负隅顽抗,连累己身? 或者安慰他不必忧心,代他向天罗求情…… ——他应该叫“先生”吗? 先生。 他喊黎青先生。 可他在这个人身上,想要的,早已超过了学生的本分。 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有人通报大殿下到。陆焕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正堂内灯火通明,迎面是一幅海水朝日图,头顶“明镜高悬”四字匾额。 主官的位置空在那里,所有人都站着。 天罗的人站在左侧,官服是青黑色,很好认。他手下的辽州军将领站在右侧,身上还穿着盔甲。可是陆焕眼里只有—— 那个人一身的素白。 灯烛的火光映照在他身上,照不出暖色,反而更显得一种格外伶仃的瘦。 他身旁守着两个天罗的暗卫,都是手按腰刀,长刃一半出鞘,刀刃的寒光映照着他的白衣,冷得锋利无情。 后面传来开门的动静,他回过身,陆焕听到锁链哗啦一响。 一瞬间陆焕觉得他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可是又好像什么都变了。黎青在众人之中抬头看他,一缕头发散乱地从脸侧垂下。烛光倒映进他的眼睛里,很亮很亮。 他的目光,就这样和陆焕碰到了一起。 长久以来的思念,怨憎,所有不敢言说的欢喜,和小心翼翼的梦,就在这目光的一碰里,全部轻轻地,纷散而破碎了,像是水面上碰碎了一船的星光。 20、囹圄之间 他就站在那里。 一瞬间,陆焕把什么都忘了。爱也好,恨也好,好像都成了别人的感情。他只觉得心底有某个地方终于松开来,像是一段长长的旅途走到最后,终于见到光。 心想:他还好。 他还没事。 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好笑。 什么少年心气,什么是是非曲直恩怨难分,这一路以来的纠结、辗转,来回思量,到头来,原来最担心的还是先生好不好。 他和黎青还隔着好几个人。陆焕又仔细看了一遍,那身素衣虽然单薄又寡淡,却白得干干净净,没见到刑伤和血迹。 黎青就好好地站在那里——忤逆皇帝,掀翻了几乎半个朝堂,犯下滔天大罪,但他还好好地站在那里。 陆焕忽然就觉得所有的东西,都落定了下来。 一时间,又百感交集。 满堂寂静,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了这里,又好像只有火光在跃动。 然后黎青开口了。 他说:“殿下这一趟回来,走的是关内,还是关外?” 一模一样。好像什么东西都还一模一样。沿长城一带行军,要么走关内,要么走关外,关内沿线有各城池补给,但是关卡众多,手续繁复;关外地势则更开阔,却需要自备粮草,还可能遇见北蛮人。 这些事情黎青都教过。 如今问起来,连说话的声音和语调似乎都还没有变,让陆焕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下意识就回答道:“关内。” 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回答黎青? 黎青早就不是他的先生了。 那一纸诏书,没问过他还想不想回来。现在黎青自己犯案被抓到这里,而他才是堂上的主官。他把黎青按在地上打一顿都可以。 陆焕不再说话了,从门口走进来。 杨绫和另一个天罗暗卫在他身后合上门,深夜的寒气,似乎也被关在了外面。 公堂上还站着许多人,以唐言为首的天罗部众见到陆焕,就要跪下向他行礼,另一边的辽州铁骑将领们愣了一下,只好也跟着往下跪。 陆焕连忙摆手,说:“诸位甲胄在身,这就算了。” 于是这些人相互推辞着,又都重新站起身来,倒是有不少目光在偷偷打量着他,又隐晦地瞧向黎青。 陆焕只能装作没看到。 他一向不是对下属疾言厉色的人。况且这些从辽州跟来的将领,品阶都不高,寻常哪有机会牵涉到这种层次的朝堂斗争里面? 然而黎青的事迹实在是太过著名,倒是全都听过。 ——在夏朝,黎青是个传奇。而且是个毁誉参半,身上的好事和坏事一样多的传奇。 以卑贱之身,在乱世中受到先皇帝赏识,成就一代功业;然而后来弑君篡权、背叛旧主,又不顾国之正统,扶立傀儡帝摄政——那遭到放逐的皇长子倒正好成了他们的长官。 边塞找不到别的乐子,军营里私下里聚会,最喜欢拿这些流言来下菜。 这些人平常和黎青隔得太远,如今居然有机会亲眼见到,还能把人抓在手里,陆焕站在那里,都能感觉到这些下属们的目光到处碰来碰去,全都在瞧热闹。 相比而言,另一边的天罗众人看起来就要镇静许多。 自沉舟皇帝以来,夏朝的开国功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谋反”过,案子也都由天罗经手,黎青和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真的谋反了而已。 然而,若是再仔细分辨,反而是这些人脸上的神情要复杂得多。 很隐晦的,不易察觉的戒备,怜悯,还有幸灾乐祸…… 陆焕在心里微微地叹息。 黎青和禁军二十四卫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当初,是沉舟皇帝下旨,黎青组建了“天罗”这个特务机构。然而不过三年时间,皇帝就削除了黎青所有的实权,天罗也离开他的掌控,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 私下里总有人说,“天罗”成也黎青,败也黎青。 黎青离开天罗已经四年有余。从被皇帝猜忌打压的谪官,到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权臣;而天罗也早已脱离他自成派系,另谋前程。 朝中官员升迁调遣,此刻再见旧日上司,却是这么一幅光景。 陆焕又往前走了几步。 大堂里点着许多灯烛,火光在墙壁间跳跃着,又把每个人的影子映到地上。 ——越过众人之间,离得近了,陆焕藏在心里,辗转反侧地思念了三年的那个人,才在灯下,一点点地变得真实、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黎青看起来并不好,神情疲倦,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刚才进门时陆焕以为看到他眼里明亮的光,也许只是骤然从黑暗中来到灯下的错觉。 见他走近,两边的天罗暗卫把刀收进鞘中。 这时候陆焕终于能看清,黎青那一身单衣之下,居然是直接赤足踩在地上。淡白色的衣摆从他身上垂落,遮盖着一条粗重的脚镣在其间半隐半现——也许并不是很粗,只是这个人看起来实在太瘦了,看着陆焕替他觉得一阵难受和冷。 ……这全然没有必要,陆焕想。 黎青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纵使再怎么权势滔天、心狠手辣,一旦身边没有护卫,没有人照看,就他那一身病体,都不用特意去请什么力士、壮汉,随便一个手脚健全的少年都能制服他。 况且还有特务机构“天罗”,和边军精锐辽州铁骑看守,黎青又不可能跑掉。 陆焕心知这定是天罗在故意为难,却不由自主地,盯着黎青脚边那根铁链多看了一会儿,目光顺着蜿蜒的锁链,触碰到衣衫边缘,就再也进不去了。 又忍不住地,想象着那刑具在白衣覆盖之下,锁在黎青脚踝上的样子。 片刻后,陆焕才惊觉自己在想什么,立刻被烫到似地收回目光。 “——大殿下。” 大约是注意到他正在打量黎青,唐言主动出声解释道: “殿下可是在想犯人体弱多病,不足为虑?话是这么说,一个时辰前却是他亲手杀死了仇将军,还请殿下切莫掉以轻心。” 说话的时候,他正从左侧的天罗众人之间走出来。 陆焕对这个朝中的特务机构一向不怎么熟悉,还是这次返回关内,和对方合作,一起追捕黎青,才稍微认识了一下。 他对这位天罗的二号人物实在是没什么印象,这时候公堂上相见,只觉得对方面上神色和煦,既没有传说中天罗掌事人的阴沉恐怖,也看不出即将加官进爵的春风得意,反而倒更像是个普通的官员。 听到唐言的话,陆焕不由一愣,下意识地反问:“不是他那个护卫杀的吗?” 唐言也是一愣,“殿下是说虞南雁?” 陆焕看他这副表情,才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想恐怕是全错了。 虽然从杨绫那里听说了黎青是如何设计,如何谋划,骗得仇宪仪自毁长城,却也没想过人居然是他亲手杀的。 仇宪仪的武艺就是再生疏,也不是黎青能对付得了的。 身边既然有高手,他为什么不用? 况且,这世上也没有下属藏着不露面,反而要主公亲自去以身犯险的道理。 要他是黎青的护卫,他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放着黎青一个人行动,眼睁睁地看着他往龙潭虎穴里面跳? 可是眼下再仔细一瞧,被抓到这里的,确实只有黎青一个。 陆焕问:“那个叫虞南雁的护卫呢?” 这句话问出来,公堂上的氛围却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片刻后,就听唐言低声地说:“……殿下这话问得好啊。” 陆焕问:“被他跑了?” 但看天罗众人的神色,虞南雁应该不只是跑了那么简单。 “——回禀殿下,我们找到黎青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就站在那里等着天罗来抓。偷袭殿下也好,杀害仇将军也好,全都是他亲自下的手。” 唐言说。 陆焕沉默。 黑水城里近两千的官兵,封城大搜,花了半日都没能找到黎青,反而被对方一个人,偷袭了自己这边的主将,说出来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黎青此人性情偏执狠厉,不顾自身处境,也一定要报背叛之仇,为了杀死仇宪仪,竟然选择主动暴露行踪,恐怕他们现在都还没有抓到犯人。 紧接着,就听唐言意有所指地,说道: “这事还稀奇了,虞南雁那么有名的一个高手,居然跟死了一样,从头到尾都没人见过。” 唐言说到这里,也提高声音,朝被押在另一边的黎青说: “黎大人,虞南雁在哪里?” 黎青冷冷地抬头朝他看过来,身在囹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有着明显不屑一顾的高傲。他那副样子一下子让陆焕想起落难的凤凰。 随即,就听黎青冷冷地说:“死了。” 听到这个回答,唐言也不意外,反而朝陆焕摊了摊手,那意思明显是说——你也看到了吧。 陆焕无奈。 黎青不配合是预料之中的,他这位老师一向心高气傲,当初连沉舟皇帝都敢顶撞,如今就算落难,大概也是看不上他们这些人的。 忽然,他一下子意识到什么。 “——国玺在虞南雁手里?” 堂上众人的神色,显示着他们就是这么猜测的,黎青这回却连回答都不回答了。 唐言沉下声音,呵斥道:“说话!” 黎青说:“我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说不是你们就不查了,还是我说是你们就信了?唐副统领想听我说什么,写张纸给我,我照着念。” 陆焕忍不住地心头就是一跳。 黎青现在早就不是天罗的长官,也不是位高权重、能断人生死的摄政亲王了,身家性命全都捏在别人手里,说话却还是这么不知收敛。 惹怒了唐言,遭殃的还是他自己。 没想到唐言却说:“说的也是。” 他挥了下手,黎青身旁的两名天罗暗卫得到命令,挟制着犯人的双臂,将他押到陆焕面前。 就在那两双手碰到身上的时候,黎青猛地震了一下,像是想要挣开他们似的。可随即他脚下被铁镣一绊,刑具在地上哗啦拖拽过去,立刻就痛得不作声了。 “黎大人说的在理。” 唐言站在一旁,和颜悦色、慢条斯理地说: “黎大人统率天罗多年,审案经验非我等能及。查案确实该有查案的样子,什么证言、证词,都不如直接找到真凭实据。正好大殿下也到了,就请殿下先找一遍吧——” 他的声音一冷。 “——国玺有没有藏在犯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