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攻略对象他疯了》 1、错杀 岁暮天寒,更深露重。 山洞里,冷风阴恻恻地从洞口钻进来,发出“呜呜”声,像是有人在哭。 谢姜芨捂着不断渗血的伤口,在这数九寒天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的脖子上架了一把长剑,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出如雪的光泽。剑背微微偏离,寒光闪烁,映照出持剑人的侧影。 他的右肩被她用匕首刺穿,死死钉在墙上,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伤口流落,渗进石缝,留下一道道褐色的暗痕。 “这位兄台,我们各退一步吧,”谢姜芨朝他挤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救了我又要杀我,但我相信,没有什么事情是好好商量解决不了的……”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伸出两根手指,尝试性地轻轻推开剑锋,后者立刻将剑逼近一步,颈侧一凉,瞬间划下了一道极细的血痕。 谢姜芨:“……”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叹了口充满悲愤和怨怼的气,深感冤枉。 一天前,她刚结束通宵三天的加班,刚一出门就被一辆车撞了个透心凉、心飞扬。 正老老实实排队投胎,突然绑定了一个系统。系统让她穿进言情文《霸道犬妖俏千金》中,任务是攻略那个性格阴暗偏执的犬妖男主,傅堪。 ……加班、死球还不算完,还要攻略一个陌生的,性情不稳定的精神病。 她当即就要拒绝,直到系统告诉她攻略完成的任务奖励是一个亿现金。 辛辛苦苦上班讨好老板猝死月赚三千。 走完剧情攻略男主回到现实得到一亿。 同样是放弃尊严,后者来的报酬要丰厚得多得多得多。 她立刻应下,谁知刚一睁眼就是地狱开局,发现自己躺在一滩水洼中,脑袋还冒着血。 身上的骨头像是被人碾压过一样疼痛,她的身上竟布满了青紫的淤青,刀疤、鞭痕、牙印交叠在一块,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还未搞清楚状况,眼冒金星之时,发现周边竟围着一群饿红了眼的恶犬。 系统就像死了一样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 穷途末路,她被逼入山洞。这位拿剑指着她的仁兄从天而降,替她杀尽了恶狼,救她于水火。 ——然后二话不说就挥剑朝她的脖子砍。 所幸这具身体争气,她用起来十分顺手,甚至和那人打了个平局,落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你不要不说话嘛,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呢?”她循循善诱道,“我们现在是在比赛谁先失血过多而死吗?” 恶狼的黑血在方才的打斗中结结实实地溅了她一身,腥臭味充斥着鼻腔,几欲作呕。粘稠的衣服贴在身上,寒风无孔不入地钻过,冷得她起了一身又一身的鸡皮疙瘩。 借着等他回答的功夫,谢姜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身量颀长,她要举着手才能维持匕首的位置。鲜血已经将白色外袍染红,衣服经历过和恶犬的厮杀,三道血淋淋的抓痕破开他的袖口,摇摇欲坠地连在一块儿。 腰后挂了一块玉牌,摇摇欲坠,在月光的浸浴下透着细腻无瑕的光泽,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再往上看,就望进那双漩涡似的眼睛。瞳色像是浓重的泼墨,稀薄的月色被阻隔在外,只倒映出了她的身影。 空洞、无神,毫无感情,像只是点缀在脸上的无用装饰品。 谢姜芨眯了眯眼。 若不是他额间细密的冷汗,她甚至觉得他是个不会呼吸,没有痛觉的艺术雕塑。 “你把剑放下,我也松手,咱俩各走各的,我也不计较你为什么突然攻击我了,怎么样?”她丝毫不觉得这个方案有什么不对,“不过我建议你不要把匕首拔出来,不然你的肩膀上会出现小型喷泉……” “闭嘴。”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声音依旧好听。 像是冬日凛冽却依旧潺潺流淌的溪水。 “我们这不是在商量吗?为什么要剥夺我说话的权利呢?”她笑吟吟的,眼睛闪烁着明丽的光亮,“你莫名其妙跳出来就要砍我,该生气的是我吧?” 艺术雕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谢姜芨满意地抬眼看去——他显然已经精疲力尽,所剩无几的精神力也早已溃不成军。 月亮无声地从洞口斜照进来,停留在那人面前,像是薄薄的蝉翼,将他温柔地抱住了。 他生着一副小说男主的标准好相貌——眼睛有些特别,眼角微微下垂,如黑海一般的瞳孔被侧光一照,看起来竟有点湿漉漉的。可脸部轮廓如刀削一般干净利落,嘴唇很薄,显得有些冰冷和不近人情。 言情小说诚不我欺,谢姜芨难得走神地想。 随便一个疯子路人甲都长得这么貌美。 本以为是什么难缠的大boss,没想到只是个让她熟练技能的不知名菜鸡小怪。 得找个时机速速解决……别耽误了攻略进程。 她正准备一刀将此人毙命,不料后者抓住了她走神的契机,手中的长剑骤然一送,她反应极快地闪开,几缕碎发贴着剑锋飘落,持刃的手猛地一用力,利刃扎破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脖颈上架着的长剑在眼前疏消散,留下一串泛着冷气的细碎烟雾。谢姜芨眨眨眼,突觉手上骤然一沉,男人竟软若无骨地滑了下去,全身都仅靠着那把匕首撑着。 他面色惨白,连一丝血色也无,深沉的瞳孔无神地与她对视,里面最后一点稀碎的月光似乎也在悄然消逝。 谢姜芨微微一笑,握着匕首的力度又稍微加重了一些——已然到了极限。 只见男人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两下,“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她立即闪身躲开,还是被溅了一裤腿。 谢姜芨:“………………” 她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血液喷薄而出。等他终于停止了动作,就连呼吸的起伏也看不见,她走上前,对着一动不动的躯体踢了两脚:“喂。” 没有回应。 血液已经将深沉的地面染得更加浓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谢姜芨拍去手心的污秽,在心中默念了几遍,随即毫无心理负担地站起身。 她幅度极大地拉伸了一下身体,在一片铁锈味和土腥味中感觉神清气爽。 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了解,却靠着自己打过了一个身形、力量都比自己强出好几倍的男人,完全就是天才—— 瞬时间福至心灵,她重新蹲下,在男人身上胡乱摸索了一阵。 腰上的玉牌首当其冲,被她摘下来收好,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了,只有沾满了泥泞和血污的破烂外衣,手感很好,看起来是用昂贵的丝织品制成的,可惜现在也烂得和破布没区别;发带还凑合能用,也许可以用来包扎伤口;鞋子有点大,不太合脚…… 搜刮完,她看着一地破烂,视线扫过男人苍白却英俊的脸,摩挲着手中的玉牌,无奈地叹了口气,颠三倒四地说了句:“卿本佳人……奈何只是个npc。” 山洞外,月亮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大地苍茫,面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整个世界安静得她觉得自己像是死了。 下一秒,一滴冰凉的水珠滴在她的脸上。 天上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刚要冒雨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了窸窸索索的响动。 回头,鲜血已经将深色的大地染得血红,刚才的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死得不能再透了。 天际白光忽闪,一道惊雷紧随其后,劈开漫天的黑暗,将天空照亮了一瞬。 雨水越滴越多,噼里啪啦的雨珠跳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像滚油锅。 谢姜芨权衡了一下“和死人在山洞里待一个晚上”和“在寒冬腊月穿着单衣冒雨逃出森林”哪个更危险,最后迫于无奈选择了前者。 避开尸体,她找了一个确保月光照不到的角落。 待终于坐定,心跳和呼吸都缓和下来,她才有心思开始梳理这一切。身上的衣服异常宽大,像是男装。袖子的内袋里,还有最后一个火折子、一本小册子和半块破碎的玉牌。 醒来的时候,手正缩在袖子里,紧紧地抓着这本册子。 这一定能证明原主的身份。 她小心翼翼地点亮了火折子,翻看起来。 这本册子看起来有些年份,书页已经泛黄,有些地方甚至都有了破洞,轻轻一扯就会碎掉。 开始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一些日常采买支出,月例收入。 越到后面,越不对劲起来。 原主的字歪七扭八,结构混乱,不成章法,看上去没有经过系统地学习写字,谢姜芨十分费力才能依稀看懂她在写什么。 “我讨厌穿这身衣服。” “和一群男人住在一起好臭好恶心,我真的受不了了。” “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今日任务已完成。” “今天有点多,应该没什么问题。因为昨天放少了。” 谢姜芨皱了皱眉,继续翻阅着。 “今日少爷生病了,好多大夫。” “凭什么打我?去死。” “玉牌是少爷赏我的,不是我偷的。” “少爷病还没好。今天多一点。” “今天也多一点。尽快完成。” “不够了,有人送来。” 支离破碎的语言汲取了她全部的耐心。 她不耐地快速翻看,直接到了最后一页,上面晕染着大片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比血迹更加触目惊心的,是旁边醒目的大字: “又打我。他瞎了,今天再多点。” “傅堪,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傅堪——她的攻略对象。 他的名字很显眼,像是用血迹描了一遍又一遍,笔触不像是毛笔,更像是手指。 笔画分明,鲜血淋漓。 谢姜芨麻木地合上册子,感觉脑子嗡嗡作响。 据册子所言推测,原主应该是傅堪的家仆,因为某种原因记恨他,写了这本日记。 她思索着,抬起手,将零落的碎发挽至耳后。 袖中的玉牌滚落,发出清脆的响动。她刚要伸手去抓,那玉牌恰到好处地避开她的指尖,磕在一块岩石上,毫无美感地碎成了三块。 人倒霉起来,真的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现在唯一能用来找到傅堪的东西也碎了。 谢姜芨觉得胃一阵阵抽筋似的疼。 她将碎裂的玉牌拼好,这才看清了中间的图案。 像是“傅”字的一半。 她将破碎的玉牌收到袖子里的刹那,叹了口气,脑内灵光一闪,一个最不愿接受的想法陡然出现: 这块玉牌……似乎和刚才那个男人腰间别着的,有点像。 谢姜芨非常、非常慢地站了起来,表情精彩得像是被雷劈了。 借着惨淡的月光,她走过去,紧紧盯着地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心中不断祈祷着。 ——她的期盼破灭了。 被搜刮来的腰牌,温润、剔透,打磨得妥帖精致,因为刚才的打斗出现了崭新的裂痕。 一条裂痕从中间劈开,将“傅”字切割成两半。 八百句脏话在她脑内奔腾而过。 她探出手,男人的皮肤冰凉,呼吸停止。 血液渐渐干涸,黏稠,颜色渐深。 她拨开他额前汗湿的长发。 火折子因为寒风的灌入不住地摇晃,行将就木的火苗闪了一瞬,抚过腰牌上遒劲的字迹。 火光熄灭,洞里重回黑暗。 谢姜芨麻木地收回视线,巴不得天再降一道惊雷把她收了了事。 ……就在刚才。 她亲手,把她的攻略对象,一刀捅死了。 2、夫妻 在经历了漫长的自我挣扎后,她终于说出了那句几乎每个穿书人都会说的话: “如果我有罪,法律会惩罚我,而不是让我穿到这里……” 雨水不断地从头顶的石缝中渗进来,滴在地上,和血融在一块儿。 “姓傅的人有很多,眼角有痣的人也不少,这一定是巧合……” 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谢姜芨认命地闭了闭眼。 依照她在网文里遨游多年的经验,男主不会死得那么轻易。 一定有某种方法让他复活,比如——女主角的吻? 或者是…… 她抬眼看向山洞口不断滴落的雨水。 傅堪是被一捧冷水泼醒的。 那冰冷刺骨的生水里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骤然灌入鼻腔,一道惊雷骤然劈开安静的空气,他被激得猛地睁开眼,面前黑暗一片,浑身上下都是粘腻又阴湿的触感。 ——而在黑暗的某个角落,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他听见那个人说:“哎呀,真不好意思。” 连眨眼的声音都分外刺耳:“天上突然泼下来一瓢水,我想帮你挡的,但是没来得及。” 是个女子。 她的声音清亮,语气中充满歉意,十分真挚。 他只记得自己似乎要追某个人,跟进了一个山洞。 ……追谁来着? 顾不得肩膀上传来的阵痛,他立即起身,双眼失去光明,却为其余感官让道,嗅觉和听力比往常还要灵敏,瞬间就找到了那人所在的方位。 后者来不及反抗,被他轻易地压制住了。 那人身上的气息好闻,就连血腥味也掩盖不了。 他伸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冰凉的鼻尖凑到颈侧,随后很轻、很轻地嗅了嗅。 好闻,但却陌生。 “你是谁?” 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含着生锈的铁片。 谢姜芨:? 她看着他一脸疑惑的样子,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没想到这捧冷水那么管用,被冻醒的男主角一脸起床气,直勾勾地盯着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的双眼失焦,平静无神,那里面最后一抹月光也消失殆尽,被浓重的黑暗吞没,宛如一潭死水。 她一时失语,竟不受控制地笑出了声。 瞎了眼,还失忆的男主。天助她也。 目标尽头的那一个亿已闪着璀璨的光辉,在向她蹦跶着伸手。 谢姜芨小心翼翼地对上他的眼睛,在深邃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满脸泪水、狼狈不堪的模样,下定了决心,软着声音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说着,手已摸向身旁碎裂的石头。 虽说是攻略对象……但若是纵容他发疯伤到了自己,得不偿失。 傅堪听了她的话,眉毛拧成死结,有汗从他额角渗出,谢姜芨这才发现他竟然在微微发抖。 松了松没有被摁住的手,她试探性地覆上他的手背,忽觉手下皮肤冰冷,但里面似乎隐藏着正在喷发中的巨大火山,有一股滚烫的热浪在皮下四处奔走,刺得她下意识收回了手,却又被抓住。 他抬头,这下连声音都有些抖:“我再问一遍,你是谁。” 一字一顿,脖子上的手微微锁紧。 呼吸一点一点地在她的脸和脖子中间扫过,冰冷的鼻尖细细剐蹭过她的皮肤,带走她身上的所有温度。 耐心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谢姜芨的大脑飞速转动,那人的脸越来越近,她在即将窒息死亡的痛苦中大喊一声:“傅二狗!” 脖子上的手一顿,给她留了片刻喘息之地。 她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能发出如此尖锐的声音,泪水和汗水混在一块,几乎打湿了所有衣物,语句带着鱼死网破的味道嘶吼而出:“你又把我忘了,负心汉——” ——“负心汉”。 傅堪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奇怪称呼,松开了手。 她一把推开他,捂着喉咙疯狂咳嗽,动作之浮夸、幅度之大,她感觉有无声的、像针扎一样的视线聚焦在背上,只好越咳越用力,几乎咳出血,才在这片刻喘息的机会中思索着接下去该如何做。 一个瞎子,视线竟然有这等重量。 或许得把他眼珠子挖出来才好。 嗓子里充斥着铁锈味,她还未来得及收拾好自己,一只手握着她的肩膀将她转回来,一股清苦的药味冲破血腥味逼近,一个低沉的、充满疑惑的声音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你到底是瞎还是聋?”她低声哭着,不住地观察他的神色,“把我忘了,自己名字也不记得了?” “说话啊——” 她演戏上头,不耐烦地回望傅堪的眼睛,竟看到几丝诡异的血红从他的眼角慢慢向眼球中央蔓延,隐隐泛着金光,顷刻间占满了整个瞳孔。 他背后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像是翻涌着小片的浪花。 一丛硕大的尾巴破开衣物,探了出来,即使在黑夜里也白得刺眼,像是披了一层雪白银辉。 一阵低沉的低吼传来,大地动摇,林中鸟雀尽数惊飞,狂风呼啸,裹着无数残枝落叶席卷而来。 谢姜芨:“……” 好像过头了。 她试图找补:“那什么……” 不等她解释,傅堪在瞬间化成了原形,毛发被/干涸的血液包裹,斑驳纠结成一片一片。 过多的失血让他无法使出全部的力气,利爪精准地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牢牢钉在了地上,以免逃脱。 尖牙毫不留情地贴上她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而那冰冷的感觉却没有再深入一步。 下一秒,有一个温热的东西湿漉漉地从她伤口处拂了过去。 野兽粗糙的舌头带着热气,毫无章法地掠过她的伤口,引出了如百蚁噬心的痒意。 谢姜芨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 傅堪,刚才,似乎…… 舔了她一下? 汗毛瞬间倒竖,“你他……属狗的?!” 话音刚落,她在百忙之间无厘头地想道:傅堪好像本来就是狗。 谢姜芨猛地推开他,没推动。 抬手间,破碎的玉牌滚了出去。 它顺着崎岖的地缝滚了两圈,蹦到了她的手边。 她眼疾手快地捻起玉牌,锋利的寒光一闪,刚要划向傅堪手腕,他的动作却骤然停止了。 一道淡蓝色的光晕浮现,钻进了傅堪的眉心。他的身体慢慢缩小,恢复了人形,浑身泄了力,无力地摊在谢姜芨怀里。 她下意识接住了他。 傅堪很瘦,肌肉却紧实,她能通过手掌清楚地摸到他骨骼的走向,甚至隐约能感受到皮肉下血液的流动。他的背因为微弱的呼吸缓慢起伏着,谢姜芨这才如梦初醒地看向他的肩膀—— 那破了个大洞,依稀见骨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大半。密布的恶犬爪印也已经消失,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 一切都很正常,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除了他舔她的那一下。 谢姜芨让他躺平,僵硬地动了动,有些怀疑人生。 系统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恭喜宿主解除隐藏金手指,快速愈合。宿主伤口愈合的速度将会依伤口严重程度而定,只能治愈皮外伤,不能起死回生,请小心使用。】 说完,它根本没给谢姜芨提问的机会,再次消失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口也不疼了——她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谢姜芨放了下手,屏住呼吸,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垂着,狭长的睫毛上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顺着他颤抖的眼睫洒落,化成雪水,滴在她脖颈上。 他们的心脏贴在一起,剧烈地跳动着,发出沉重的响声,震得她耳朵生疼。 而她方才的话传到傅堪耳朵里,声音忽高忽低,最后全都碎成了阵阵震耳欲聋的耳鸣。 他的世界一片混沌,周身侵袭着无法抵御的寒冷,大地震颤,黑暗里鬼影重重,耳边嘈杂不绝,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吵得他头痛欲裂。 唯有女孩的声音穿过层层噪声而来。 她纤细的脖子被握在手心,他只要微微一用力,就可以轻松地将它拧断。 急促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掌心,软骨随着说话的频率上下滚动,比心跳还要炽热。 这里的空气是凉的……他的指尖缓慢拂过她的皮肤,来到锁骨处。 手下的血液是滚烫的。 他可以从她的血液里获得一点温暖吗? 谢姜芨不知道傅堪此时的心理活动,却发现按住她的手此刻微微松了力气。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喘息的契机,猛地一记头槌,顾不得头疼,侧身滑了出去。 袖中的玉牌滑至手心,她立刻反客为主,一手将玉牌抵住傅堪的咽喉,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转,将傅堪狠狠地摁在了地上。 尘土飞扬,谢姜芨单膝跪在傅堪膝盖两侧,指尖金光纷飞,细密的丝线缠住了他的手腕。 她伸手抬起傅堪的下巴,让他直面自己,另一只手扯过他的衣领,逼迫他靠近。 血红的瞳孔里映照出她狼狈的倒影。 她快速地划破指尖,递到他唇边,伤口却在接触到他嘴唇的那一刻愈合了。 谢姜芨:“………………” 伤口的愈合速度和伤势的轻重成正比。 谢姜芨认命地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无可奈何的气。 她必须制造短时间内大量流血,但不会致命的伤口—— 最好还要,能让他放松警惕…… 心一横,咬破舌尖,凑了上去。 血腥味急速蔓延,舌尖流落的血液如有召唤,顺着唇缝渗去。 唇齿相接的一刹那,耳边传来振聋发聩的声音,分不清是雷声还是心跳声。 傅堪恍惚间感到有人捧住了他的脸,那只手不由分说地一抬,温热的气息拂过鼻尖,有什么湿润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他的嘴唇,血液甜腻的味道霎时霸道地钻进鼻腔。 那点柔软的触感一触即散,他被一双手用力推开。 随后,那双手覆上了他的耳朵。她的掌心回暖,干燥温暖。 那双手隔绝了震耳欲聋的噪音,世界渐渐平静下来,傅堪慢慢闭上眼,大地平整,风声微弱,鬼影无影无踪。 方才的恐怖景象,似乎就是他的一场错觉。 眼中的血红如潮水般退去,疯魔的心神终于平静下来。 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考,有一个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那人以龟速移动着,他能清楚地靠声音和气味辨别她的方位。 用屁股挪动身子的谢姜芨手中紧紧捏着仅剩的玉牌,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血对傅堪的疯病有几分作用,只能祈祷他能尽快冷静下来。若他再度发狂,那真是神仙难救了。 傅堪跪坐在原地,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悬在耳侧,遮住了本就晦暗不明的神色,看不出想法。 谢姜芨微微皱眉。 她目前对自己的身份状况还一知半解,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傅堪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荒郊野岭,必是寻她而来。 他发病的事情……也绝对和原主脱不了干系。 谢姜芨观察着他的反应,在几秒内思考了傅堪装失忆的可能性,得出来的结果为0。 她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在傅堪的衣服上蹭掉。 “二狗,你听我说,”她特地将真话与谎言掺半:“你若是不记得我是谁,为何会把我从狼群中救下?” 忍痛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密布的疤痕,她沉默两秒,抚上傅堪的手。后者警惕非常,几乎是立刻抽手,却被她飞快地按住,随后将自己另一只手的小臂贴了上去。 那只手在抚到她伤疤的那刻安静下来。他皱眉道:“这是什么?” “你每一次发病,都会做出攻击人的事情,就像刚才一样,”她深呼吸一口气,声线颤抖,像是盛满了痛苦,一双眼睛却清亮异常,将傅堪表情的变化牢牢刻在里面,“想起来了吗?” 她的声音温和、明亮,像是初春刚刚消融的溪水,一番话说得楚楚可怜。 傅堪以沉默回答。 若是他双目能视,必能看见她眼底深深的警惕、忧惧与试探。 可惜他不能。 谢姜芨确认他暂时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后,垂眸牵起他的手。他竟没有挣扎,任她握着。 二人的玉牌拼合,她带着他感受上方刻字的纹路,一点一点抚过去,声音颤抖,听起来肝肠寸断: “……夫君。” 掌心中的手陡然一僵,有要抽走之势,被她更用力地握住,捧在胸口。 “你说过再也不会忘记我的,”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反应,声音却带了浓浓的哭腔,“……这让我可怎么活啊!” 3、婴儿 谢姜芨在水滴滴落的声音里等着傅堪的回答,每过一秒内心的羞耻程度就多加一分。 她以为小说主角都会喜欢这种情深意切的中二语录的,她还特意说得声情并茂。 但看来傅堪不是。 她甚至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活不了就去死”的意思。 谢姜芨:“……” 她有些尴尬地梳了梳垂落在侧的长发,无端感觉那瞎子的视线滚烫。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傅堪骤然伸手用力一拉,谢姜芨反应不及,一头撞在他肩膀上。 而他一只手牵着她,另一只手急转而下,轻轻一勾,她胡乱系好的衣带瞬间散开,寒风见缝插针地侵入。 谢姜芨立马屏住了呼吸,浑身发麻。 刚听说是夫妻,这小子就急着……? 傅堪的手已经撩开了她的外袍。 “系统,”谢姜芨感受他的手指在她腰间游走,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好像已经攻略成功了。” 系统没有回答,大概是cpu烧了。 “你穿的是男人的衣服,为什么?” 傅堪的手此时停止了动作,他微微抬起头,是和她对视的姿势。黑暗中,他失神的双眼中含着淡淡的暖光,十分宁静,谢姜芨竟走神地想起了冬夜里深沉平静的湖面。 如果湖面能在旭日暖阳下闪光,那一定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她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你还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女儿身在外行动多有不便,我一直习惯穿男装。” 听了这话,傅堪点头,合拢她的外袍,指尖打了几个旋,妥帖地将她的衣带系好。 他一边手上动作着,一边在黑暗中数着她的呼吸,在此中捕捉她脉搏跳动的声音,脑内将方才的对话重复了数遍。 女孩的声音明亮,语气真挚,像是真心在为他着想,表演得完美无缺。 他应该是中了某种药石无医的剧毒,只有眼前这个人可以解,也只有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她也在拿这个事情来威胁他。 他们也不可能是什么夫妻。 他收回手,将双手背在身后,一团稀薄的烟雾在他手心聚集又消散,随时等候着主人的命令化为长剑。 如果她一直不说实话……他不介意先削下她的一条胳膊。 “咕噜噜噜……” 打破僵局的是一道漫长而低沉的肠鸣。 傅堪手一顿,长剑倏忽消散。 谢姜芨此刻比他更尴尬,她捂着肚子瞥了几眼眼前人的神色,顿觉冤枉。 从她穿越过来到现在,干了那么多体力活,可是一口饭都没吃—— 正欲解释,她突然闻到一缕诡异的焦香。 像是某种肉类经过炭烤后发出的气味,几乎能听见油脂在空气中不停爆炸跳跃的声音。 生怕是错觉,谢姜芨胡乱搓了好几下脸,那食物的香气仍旧萦绕不散。 那香味离她不远,似乎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 【恭喜宿主,主线剧情已开启:关键剧情点一——运送夜啼郎。请将货物送至指定地点,探索婴儿入菜背后的秘密,完成后可获得剧情碎片和流通货币。】 播报完毕,一道蓝色的烟雾环绕眼前,随后呈现箭头的样子,指向了山洞的尽头。 那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唯有尽头处散发着香气的包裹金光灿烂。 这摆明了就是引诱她触发陷阱的诱饵好吗到底是谁在这里摆了这么一个突兀的东西—— ……老娘不干了! 她愤而转身,“砰”的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面前空无一物,她不信邪地往前再走一步,又是“砰”的一声,只不过比刚才稍轻一点。 那是一道空气墙。 她伸出手,触摸了一下四面八方的空气,发现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她被一个无形的方盒子罩住了,只有一面留有空隙。那是前往包裹的方向。 系统铁了心要让她去触碰那任务物品,否则会把她活生生困死在这。 所谓的“主线剧情”早已和她脉络相嵌。 谢姜芨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叹了一口崩溃的气。傅堪立刻敏捷地侧身,空洞的双眼瞬间朝她转了过来,冷声道:“去哪?” “……反正你也不想和我说话,我很饿,”她牙疼地看了他一眼,“想找些东西吃。” 他似乎没有闻到那食物的香味,但还是能理解“人需要进食”这个道理,不置可否地将身子转了回去,留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谢姜芨:“……” 她是面对着他倒着往后走的——一是怕这精神不稳定的攻略对象跑了,二是怕他突然来个什么背后袭击。 自从她骗他说两人是夫妻后,他就一直沉默相对,看不出所思所想。 越往山洞深处越黑,时不时有水珠滴在她的脸上。阳光也被阻隔,她无奈转回身,要很仔细才能辨认前路。 那包裹被指使烟雾覆盖,十分显眼,它被用绣花精细的丝绸妥帖地包着,密不透风,即便如此,香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内里钻出来。 上面缝着一张纸条,潮湿泛黄,上书“送至……南海……事毕……有赏……” 光线昏暗,那字被水渍晕染得十分模糊,正当她把脸贴到纸条上打算看个清楚的时候,“叮”的一声提示音打断了她的思考,消失已久的系统再次出现。 【道具已升级。宿主的外衣可以预防自然灾害的侵袭,可避免酸雨腐蚀、热雪消融等情况,暂不具有防寒防火功效。】 【请宿主特别注意:天气情况多变,请及时根据气象增减衣物。请宿主小心。】 系统的话像是谜语,毫无上下文可以关联,播报完毕,她眼前突然闪了一道淡蓝色的烟雾。 烟雾缭绕,绕着她的身体转了一圈。 送货?气象?婴儿?天灾? 谢姜芨看着烟雾消失,感觉身上污秽的陡然变轻,颜色减淡,像是笼了一层细纱。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食盒上。 那股香味仍然萦绕鼻尖,徘徊不去。 她揭下了纸条,折好放进袖子里,打开食盒,里面赫然盛着一碗笋肉蒸饺,隔板下甚至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 饺子汤香气扑鼻,旁边的小碟子中盛着蛋丝和榨菜。 她漠然地看着面前充满诱惑的美食,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傻子耍。 荒郊野岭,蒸饺、汤,甚至还冒着热气——这可能吗? 她正欲将包裹重新包上,一个冷硬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劝你别碰。” 傅堪从走进来,竟将洞外的阳光一并带了进来。 冬日初晨,暖金色的阳光披在他身上,在地上落下一块又一块的斑斓光影。 逆光消失,阴影投下,在他本就锋利的轮廓外渡了一层柔和的光线。 他大发慈悲地开口:“这是什么?” 谢姜芨神色古怪地回答道:“蒸饺。” 他不会可怜到连蒸饺都没吃过吧? 傅堪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手,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视线,通过光照,可以隐约看见袖袍下嶙峋的腕骨。 白幕落下,谢姜芨脑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被敲击似的酥麻,那让人魂牵梦萦的香味顿时消失,密密麻麻的阴冷感从指尖窜到肺腑。 她僵硬地低头看去,那一笼热气腾腾的蒸饺已然变了模样——分明就是一具婴儿尸体。 那外层如水般的丝绸,是婴儿身上的襁褓。 “这什么……” 被短暂迷惑的神思兀地清醒过来,她刚一松手,一声尖利刺耳的尖叫从山洞的尽头传来,紧接着就是婴儿撼天动地的哭号。 大地颤抖,迅速龟裂,洞外的枝叶被吹得哗哗作响,无数落叶如雨般落下席卷而来,停在枝头的麻雀相继飞散。 哭声此消彼长,像是有千百万人一同号哭,谢姜芨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炸开了。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暖意蔓延至骨头,傅堪冷硬的声音直接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凝神,静心。” 如鼓的心跳一点点地安静下来,手背却传来了黏腻的触感。 谢姜芨睁开颤抖的眼皮,周围的一切幻想尽数消散,她这才发现,有一个人在她的对面,维持一个捧着东西的姿势。 那人面目全非,脸部融化得七零八落,没有人样。半截身子被扯断,只残留着几根断裂的白骨。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她,四周有几丝皮肉悬垂,血肉模糊,随着细细的阴风微微晃动。 谢姜芨不敢置信地低头。 他腐烂的速度非常快,血肉像是被高温炼制过,形成一半液体一半固体的局面,凝结的血块因为阳光的照射融化,豆腐渣似的往下掉。 周围有几潭积水,大概是大雨过后留下的,散发着阵阵恶臭。 谢姜芨有种错觉,仿佛只要碰到那潭水,她的身体也会像这具尸体一样立刻融化。 她瞬间抽回手,骷髅的断裂的手承担不住食盒的重量,婴儿重重倒地,在地上滚了几圈。 熟悉的呕吐感再度袭来,她的胃里已经无物可吐了。 傅堪突然开口:“听闻最近世间盛行一种菜肴,可以幻化出任何食者想之物的样子、味道,饱腹感极强,食之后也极易上瘾……果真如此。” 谢姜芨刚想抬头,却感觉似乎有一股阴毒的视线寸步不移地黏在了她身上。她下意识地向傅堪看去,后者早已挪开了视线,转身离开。 不远处的婴儿它闭着眼睛,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安详得就像是睡着了。 这就是她的任务物品,夜啼郎。 把如此恐怖的物品运输到南海,靠她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 谢姜芨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重复了三遍系统的话,撑起虚脱的身体,快步追上了他:“傅——傅二狗!” 傅堪的脚步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他完美无缺的表情再次出现裂痕,看起来对自己的新名字十分不满:“你叫我什么?” 他无声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捅个对穿。 看小说和真的活在小说里果然不一样,她看女主和冷若冰霜的男主搭话不会觉得有什么,而自己这么做,好像有点像在找死。 “……你怎么把自己名字也忘了,”谢姜芨语气艰难地打破沉寂,“看这个。” 她将纸条拿出来,傅堪没有伸手接。她这才想起来这厮看不见,立刻给自己找补:“我给你念。” 如鼓的心跳渐渐平息,像是被巨大的车轮碾过。 傅堪身形高大,又逆光站着,神色晦暗不清,看不出悲喜。 “……若是能把这个送往南海,拿到的赏钱肯定能给你治好病,”她一边胡诌着,一边抬眼看他,“我们一起离开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办法出去,其他的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释。在此之前——” 她胆大包天地抓住他的手腕,那团烟雾瞬间消散。 女孩的掌心干燥冰冷,艰难地捧住他的左手,声线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 “我来当你的眼睛。” “依靠我吧。” 4、南海 “依靠”。 傅堪在短暂的静默里品味了一下这两个字。 谢姜芨的眼神像火焰蓦然包裹了他,即使那火焰在灼烧他的同时,依然散发着阴冷、欺骗的味道。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疯狂摇摆的狐狸尾巴。 傅堪伸手,准确无误地拨开谢姜芨两颊湿透了的碎发,替她挽到耳后。 谢姜芨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触碰,下一秒又将身体牢牢钉在原地。 “做我的眼睛?” 傅堪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的声音很轻,谢姜芨差点没捕捉到。 “对啊,你看不见嘛,我们之前也是这样相处的——” 话说到一半,脸侧突然袭来一记凌厉的掌风,她猛地偏头,那手却在她耳边停住了。 只见傅堪的右手虚虚握拳,摊开,里面赫然躺着一片完整的花瓣,甚至还沾了一滴雨水,泛着微凉的湿意。 花瓣娇嫩,一阵微风吹拂,将它从手心拂落。 谢姜芨:“……”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虽然看不见,对周遭事物依旧了如指掌。 她面无表情地伸手在傅堪面前晃了两下。 第三下的时候,被他握住手腕。 “不必试了,我确实看不见,”他放开她的手,声线冷淡,“但若是需要你做我的眼睛,大可不必。” 话锋一转:“你方才说,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相处的?” “……夫妻情趣,夫妻情趣。” 谢姜芨用力抽回了手,吃痛地甩了两下,用无声的口型骂了傅堪八百句,他像是听见了似的,毫无焦距的眼睛“看”向了她的嘴唇,她只好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接了系统的任务,有了大致的方向,却无从下手。 谢姜芨在尴尬的沉默里抓耳挠腮,眼神时不时往山洞内瞟,不是来回踱步就是用脚尖碾石子,吵得傅堪干脆闭目背对,当她不存在。 “系统,”她问道,“查询一下好感度。” 【收到。傅堪目前对宿主好感度……0%。】 谢姜芨不着痕迹地冷笑一声。 她早便知道傅堪没那么好骗,即使失忆了也如刺猬,锋利的尖刺齐齐对着她,将她精心包装的谎言戳破,还要装作相信的样子。 她下意识覆上肩膀处曾被他舔舐过的伤口。那里早已愈合,连疤都没有留下,指腹触摸之处平整光滑……却隐隐发着烫。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合拢衣襟,转身向洞穴深处走去。 在她的背后,傅堪缓缓睁开眼睛。 谢姜芨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婴儿所在处,她没有分给散落的尸块一个眼神,飞快地用绸布将它重新包好。 诱人的香味散去,只剩下尸体腐化后的恶臭。 “系统,”谢姜芨低声道,“告诉我去南海的方法。” 电流声噼里啪啦震耳欲聋,不住地翻书声在她脑内响起,系统终于有所回应。 一张电子立体地图在她面前缓缓升起,三界地况尽现眼前。她所处的山洞用红色墨迹标注,而南海竟就在不远处,与陆地接壤。 南海浩瀚,她没有收件人的地址,包裹的目的地没有丝毫线索可寻。 系统:【请宿主依照地图合理规划路线,再次提示……】 “闭嘴吧,”谢姜芨利落地在包裹上打好结,背上,“废话少说——沿着地图走就行了吧?” 系统:【……是的。】 谢姜芨:“跪安吧。” 电流声消失,系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颠了颠包裹,明明只装着婴儿尸体,却好似有千斤重,压得肩膀疼。 往外走,傅堪不知何时醒了,正站着等她。 风将他的衣服吹起,稍显宽大,单薄的身体里似乎只撑着一杆挺拔的脊梁,谢姜芨无端地觉得他像一棵行将就木的枯松,马上就要立地成佛。 她走过去,轻轻地将包裹放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傅堪毫无反应,她也依旧若无其事地开口道:“雨停了,我们可以准备走了。” 傅堪没有回答,而是拉住了她的袖子。 她被他轻轻带到身边,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牵着送到了他的鼻尖,轻轻嗅了嗅,痒得她浑身不自在。 “伤口又疼了?还是……饿了?” 谢姜芨强颜欢笑,暗暗抽手,没抽动。 “拿到了么,尸体。” 谢姜芨抬眼,对上他的眼睛。 无神的双目像失焦的镜片,她除了自己的影子以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拿到了。”她嗓音干涩。 “你身上有股海水的味道,”他的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任何起伏,“和洞里尸体的味道一模一样。” 海水的味道? 谢姜芨愣了愣,立刻闻了闻指尖,竟真有一丝淡淡的咸湿味,若有若无,随时就会消散。 将大海的东西送还大海么? 她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傅堪。 狗鼻子。 “包裹内有地图,指明了南海的方向,”谢姜芨的大脑飞速转动,“不远,脚程快的话,或许天黑之前就能到。” 他们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行李几乎都是谢姜芨的,扛上包裹就能走。 走前她将原主的日记又读了几遍,几乎要将残破泛黄的书页看出洞来,也没从那支离破碎的语言里拼出一点蛛丝马迹。 冬日的阳光温暖,雨水蒸发,森林竟然依旧郁郁葱葱,叶片绿得油光水滑,有鸟雀栖于枝头,叽叽喳喳地互相啄羽毛,偶尔还能看到尚未开放的花苞。 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完全不像是经历过寒冬和雨水摧残的样子。 蓬勃的朝气带着温和的暖意直逼上眼,谢姜芨满足地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在山洞待的这段时间,她感觉骨头里都开始泛潮生霉,急需能洒满全身的阳光来烤一烤。 她偷偷睁开一只眼瞥了眼一旁的傅堪。他负手而立,眉眼低垂,周身被阳光毛茸茸地笼罩着,中和了他锋利的丧气,无端透出几分温润来。 谢姜芨收回视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谁开创的小言男主动不动背手沉默装13的先例? ……虽然确实很好看就是了。 美人能饱眼福,却不能充饥。 她摸了摸肚子——再不进食一些热腾腾的食物,她会立刻原地饿死。 山洞离地面不远,只不过矮树高木层出不穷,叶片障目,脚下枝叶凌乱,他们费了一点功夫才走到开阔的道路上。 这条路似乎被人修过,两旁的树木长得十分对称,越往下走越接近真实的冬天,叶子泛黄、凋零,花朵惨败,零落成泥,树木秃得让谢姜芨感同身受地觉得头皮发凉。 “这什么鬼天气,越到下面越冷……原来山洞里还算暖和的?”谢姜芨抱怨道,“看来以后山顶才适合耕种,牛羊要带到山洞里养……” 她自言自语着,也不奢求傅堪能回答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等一下。” 傅堪突然伸手拦住她,谢姜芨“受宠若惊”地看着他刚闭上的嘴唇:“怎么突然想说话了?” 他懒得理会她的阴阳怪气,身子微微伏低,慢慢往后撤,是一个防御的姿势。 谢姜芨莫名联想到小时候村里夹着尾巴,随时准备对有威胁的生物发起攻击的狗。 见他如此,她立刻也弯腰后退。 刚退后两步,面前的草丛突然抖动了一下。她定睛看去,两只雪白的兔子耳朵弹出,轻轻晃了晃。 只见那兔子身躯抖动,像在进食。大概是听见了响动,它直起了身子,身形竟超过了茂密奇长的杂草,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转过了头。 谢姜芨被傅堪摁着低下了头,只能抬起眼睛偷看,却在看见兔子正脸的那刻瞬间屏住了呼吸。 它的身上插满了利箭,有些甚至穿透了它的身体,伤口流出的血液干涸发黑,将它的毛发纠结在一起。它却浑然不觉似的还在咀嚼,嘴角淌下鲜红的血液,一对红瞳像是要滴出血,毫无生气的目光直直向他们刺来。 空气凝固,连风声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那兔子像是觉得危险已经过去,匍下身子跳走了。 谢姜芨如释重负地长呼一口气。 她正欲往前走,却似乎踢到了什么。 一低头,看见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还有几条肉丝挂在关节下。 她熟视无睹地绕过,终于看到了兔子在啃食的东西。 一具男性尸体。 他的脖子被咬断,头身难分难舍,胸口不知被什么烫了一个小洞,一缕蒸腾的热气从小洞边缘溢出,淡得几乎看不见。 谢姜芨下意识往上看,头顶是为她遮阳的巨树,叶片被压得很低,她眯着眼睛仔细看去,竟看到了雪花。 叶片承受不住雪花的重量,雪花尽数掉落,落在大地上,烙下一个个深褐色的六边印记。 热气从线条处溢出,散在风里。 谢姜芨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一路走好。” 她象征性地哀悼了一下,思维却发散地想:“什么时候下过雪了么?” 傅堪见怪不怪地从她身边走过,又陡然停住了脚步。 谢姜芨快步跟上:“两边都是尸体,别挡在中间……” 她拨开他,尾音在看到面前景象的刹那戛然而止,几近破音。 草丛深处,竖立着数不清的、白骨森森的手。 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血液给大地涂了一层红色。 每个尸体的脸都被灼烧得面目全非,比山洞里的那具尸体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人手中牢牢攥紧的、破碎、字迹模糊的纸条。 南海。 5、莲舫 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值得这么多人用生命去护送? 他们又是因为什么都惨死在这里? 谢姜芨想起傅堪说的话,这婴儿是一种食物,它能迷惑进食者,变换成任何他们想吃的东西。 如果只是食物……似乎没有珍贵到这份上。 这里环境异变,天灾频发,她还没有完全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则。 ——她会不会也重蹈他们的覆辙呢? 谢姜芨拉紧了缚在肩膀上的包裹,感受着它传来的重量,不寒而栗。 傅堪目不斜视地在前面带路,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匆匆观察每一具路过的尸体,他们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那些伤口都呈现洞状,与地面上雪花烫出的痕迹一模一样。 再往前走,尸体变少,只有零星的一两具。 大雾渐深,在朦胧纱幔的中间,有一道桥凌云而过。 谢姜芨蹙眉:“我们不是应该到山脚了吗?这桥……” 她放眼望去,看不真切。一只脚刚要迈前一步,身后突然传来躁动的响声。回头望去,参天巨树和矮木丛接二连三地抖动起来,落叶萧萧而下,带动着顶端无法望见的积雪,谢姜芨这才发现这些雪异常得多,它们争先恐后地丛树上滚落,重重地砸向地面,视线内仅剩的尸体被瞬间吞没,积雪化成一股猛烈的气体,隔着几丈开外都能感受到翻滚的热浪。 热雪吞噬了肉/体和骨骼后迅速消融,把大地硬生生熔了一层,路面竟又变得光滑平整,尸体消失殆尽,树木停下了动作,叶片从枯黄重新染成翠绿,一切又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姜芨有一种错觉。 在热雪消融的那刻,所有的树木都转过了枝桠,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茂盛枝叶投下的巨大阴影像是恶鬼的利爪。 可她揉了揉眼睛,偶有微风拂面,树叶随风摇曳,苍翠欲滴。 蓬勃向上的朝气依旧旺盛,毫无恶意的大自然向渺小的他们敞开怀抱。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不会知道这完美的景色下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 她深呼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再睁眼回头时,雾消散了,云也不见,他们俨然到了山脚,走过木桥就来到了地面。 残破的木桥架于两个低矮的断崖之间,微微晃动。 像是邀请。 谢姜芨:“我觉得我们要不还是原路返回,另寻道路……” “我建议你把那个东西扔了,”傅堪回答道,“看来它不仅仅只迎合你的欲望。” 他空无的视线像是放得很远,一切的景象都映在他的明镜似的心里,然后偏头“看”向她的包裹。 谢姜芨立刻攥紧了背带,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不行,这玩意害死了那么多人,肯定……肯定很值钱,我要拿它去换钱。” 傅堪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转瞬即逝,里面的嘲讽意味却很浓。 谢姜芨怒目而视:“笑什么?你以为过日子不要钱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 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少爷懂什么生活艰难呢? 再说了,如果活不下去,把那半块玉牌当掉都能换很多钱。 傅堪没有立刻回答,失去视力,其余感官传来的任何事物都变得沉重且聒噪,凌乱的风声呼啸而过,从出山洞开始,他就在欲盖弥彰的雨后泥土味中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那味道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痛楚扭曲而真实,谢姜芨喋喋不休的话再次化为一潮又一潮的耳鸣,唯有最后一句十分清楚。 女孩的声音清脆明亮,带着怒意和嘲讽。 “不是它太珍贵。” 傅堪突然开口,谢姜芨抬头看他。 他叹了很轻的一口气,声音缥缈虚无:“……是他们太低贱。” 这次轮到谢姜芨沉默。 他说“低贱”。 傅堪衣服上的污秽早就干透了,深深浅浅地斑驳着,很不配他。 谢姜芨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一个神话故事,传说远古时期有一种拥有神骨的猛禽,待到成年后,肩后便会长出硕大的羽翼,翅膀丰满的过程疼痛难忍,那是从骨血里浇灌出来的力量,比剥皮抽筋更折磨百倍,而若能熬过这一场磨练,便能成为翱翔于天空中的神鸟,再不受尘世束缚。 她长到二十多岁,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但却觉得若这世上真存在这样的羽人,大概就是像傅堪这样的。 他单从外表上看,符合她对神话故事主角的一切幻想。 可惜,神鸟生于天长于天,所有的痛苦都是天命带来的,当然也理解不了世人之苦。 所以他说其他人“低贱”。 谢姜芨扯出一个冷笑,快步走到了傅堪前面。 她冷嘲热讽道:“低贱的人给您带路,大少爷。” 傅堪没有对她的嘲讽有任何反应,只是欣然点点头,请她快些走。 谢姜芨:“……” 真是窝囊啊。 一切都是为了任务。她在心里将任务奖励默念了三十遍,才忍住了一刀砍死傅堪的冲动。 木桥年久失修,走起来嘎吱作响。 她一路走得胆战心惊,身后的大少爷走得悠哉悠哉,到了尽头,竟然没出任何幺蛾子。 再往前走些,就隐隐看到了袅袅升起的炊烟。 羊肠小道曲折蜿蜒,偶有人驾牛车经过,赶路人行色匆匆,谢姜芨好几次想问能不能搭一程,那些人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直接从她身边疾驰而过。 所幸傅堪也没她想象得那么娇气,二人步履不停,终于在天黑前到了云来镇。 镇门口有些破败,明明临海,南海就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是黄烟滚滚,树木干枯,光是呼吸都会被呛到。 谢姜芨看见了几辆熟悉的牛车,全都十分默契地在同一个拐角转弯,抬头看,拐角处有一个建筑直冲云霄,黄昏暮色苍茫,那建筑却金碧辉煌、灯火通明,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宾客。 招牌高高悬挂,用金粉书写,字遒劲有力,宛若游龙,在灯笼的照耀下泛出镶着金边的红光: 莲舫。 “莲舫?”谢姜芨奇怪道,“这难道是艘客船么?” “非也,非也。百年前曾有一次南海倒灌,淹了不少宅子,不计其数的百姓家破人亡,幸得大仙相助,指点迷津,从此便有了祭祀海神的习俗,‘莲舫’便是用来祭祀的主船只。” 一个神神秘秘的光头乞丐敲了两下碗,朝着傅堪挤眉弄眼。意识是若要听下回分解,请投币。 他身边跟着另一个小乞儿,脏兮兮地缩在角落,眼神泛着水光,很是可怜。 “是我在说话,你看他做什么?” 谢姜芨低头看着这两个打配合坑蒙拐骗的npc,冷声问道。 那乞丐撇撇嘴,一拂袖,重新坐了回去,斜着一双眼睛不满地哼哼:“要钱,当然是问当家作主的老爷要啦!女施主若愿意施舍一二,我也可以喊你两声老爷。” 他话说得毫不客气,摆明了觉得谢姜芨的地位要低于傅堪。 她确实很想从袖子里甩出几千两扔在他脸上,可惜她两袋空空,连一个铜板都凑不到。 就在这时,傅堪从身后搂住她的双臂,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语气竟是从未听过的亲昵:“夫人。” 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是一块碎银,可以打发得这乞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她做娘。 只听他继续道:“她才是我家主人,别错认了。” 谢姜芨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明知他在演戏,话却说得熟稔,像是真和她做过夫妻一样。 真实得令人不适。 她顺着台阶就下,举起手中的碎银,笑眯眯地看着乞丐。 那乞丐从善如流地跪下,磕了两个头,刚要举碗谢恩,就听谢姜芨说:“耳听为虚,不如眼见为实——我突然不想听了,走,我们直接进去看看。” 乞丐眼睛死死盯着那碎银,不停碎碎念:“对不起,是我不识好歹……” 他说着说着,眼神突然看向了谢姜芨身后。 她敏锐地拉紧了包裹,却听那乞丐说:“好香啊……我好饿。” 他猛地抬头,双目充红宛如滴血,像是丛林里饿了许久的野兽,谢姜芨被他的目光惊得下意识后退。 “给我吃一口……” 他喃喃道,起身就要来抢夺,谢姜芨将碎银猛地往远处一扔,那乞丐却熟视无睹,径直向她扑来。 谢姜芨下意识抽出袖中匕首,一只手抬起将傅堪挡在身后,而傅堪却轻飘飘地拉着她往自己身后一藏,衣袖翻飞间,那乞丐瞬间被气浪掀飞几丈开外。 他非常瘦,打满补丁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凸起的骨架。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拍在墙上,狠狠抽搐一下,不动了。 谢姜芨目瞪口呆:“不是,这也罪不至死吧……” “死不了,”傅堪说道,“最多断几根骨头。” 他话刚说完,那乞丐从墙上掉下来,拍在地上。呼吸微弱,显然还困难地活着。 “断几根骨头”? 谢姜芨面无表情地看向傅堪,后者一本正经地低头“回望”,很是无辜。 只见一直缩在角落的小乞儿突然目光如炬,他四肢并用地爬到乞丐身边,大喊一声:“爹——” 嗓音嘶哑,音调高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他连着喊了几声,手在乞丐身上摸索一阵,高声宣布道:“我爹死了!” 死了? 谢姜芨看向傅堪,后者眉头紧皱,说道:“有血腥味。” “我看见了,”谢姜芨警惕地拉着傅堪的袖子往后退,轻声说道,“那小乞儿拿着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爹的心脏。” 他的动作太过明显,肯定不止她一个人看见。 谢姜芨抬头望去,却发现围观的人无形之间形成一个包围圈,她和傅堪成功从一条缝隙里挤出来,人群却越聚越拢,将乞丐的尸体团团围住。 “小乞儿,我问你……你爹他,真的死了吗?” “真的死了,我亲眼看见的!”他的声音高调又亢奋,用手指向了人群外的傅堪,“是他!是他害死了我爹!”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扫射过来,就当谢姜芨准备拉着傅堪快速跑路时,人群的眼神又整齐划一地看回了乞丐的尸体。 有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兴奋打破了沉寂: “那是不是,可以吃了?” 6、断手 “各位,让一让让一让,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一阵剧烈的锣响炸开,谢姜芨想向着声音来源看去,却被傅堪拉住了。他将她朝自己拉近,半个身子挡住她,眉头微皱,一脸的讳莫如深。 谢姜芨从他身后探出脸,忍无可忍道:“你发现了什么就直说呗,别打哑谜了。” 傅堪抬头示意她前看,只见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少年急匆匆跑过来,不住地敲打着手中的铜锣。 他身后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腰间的名牌微微摇晃,隐约写着“莲”字。 铜锣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击打,到后面越来越大,几乎成了砸。 锣声阵阵,宛如天雷。声音虽大,却实在没什么杀伤力,谢姜芨烦躁地捂住耳朵,正想开口,却陡然见到三道转瞬即逝的音波破开了空气,镰刀似的直冲人群而去。 拥挤的人群霎时间被破开了一道缺口,最外围的一个男人最先回过神,他猛地回头,双目充血肿胀,眼神宛若含刀,却在看清男子面目的瞬间怔住了,眼神即刻恢复清明,结巴道:“刘……刘掌柜。” 掌柜? 谢姜芨依言朝男子看去,他看上去年过半百,身体微微佝偻,额前的头发留得很长,半黑半白,只露出一个眼睛,十分非主流。眼角早已爬上细长的皱纹,一身粗麻布衣,有些地方甚至断了线头,油渍晕染得到处都是,泛着斑斑暗红。 说是个打杂伙计都欠奉,更别提什么繁华酒楼的掌柜。 刘掌柜感受到她的视线,微微侧身,朝他们点头,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礼貌得恰到好处,转瞬即逝。松弛的皮肉即刻耷拉下去,店小二猛地一记打锣,锣声激荡开,人群终于如梦初醒地回过头。 他沉声道:“各位静一静。” 见大家都安静下来,他拍了拍手,有两名穿着一致的大汉从他身后的拐角走出,径直走向尸体。 其中一人用白布将尸体遮盖,随后从腰间抽出长刀,面无表情地抬手,大红灯笼灿烂的光线流淌在刀侧,凝成一线,猛地劈了下去—— 流光沾染着血色漾开,头颅无声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眼睛很安详地闭着,像是睡着了。 大汉在尸体上随意抹了下刀上的血,两人默契地蹲下一抬,转身朝着刘掌柜微微点头,抬着尸体走了。 处理完尸体,人群顿时如鸟兽散,回到了各自原来的地方,只敢偶尔用余光偷看。 包围圈散去,乞丐的儿子蹲在角落,瑟瑟发抖。 他试图谈判:“刘、刘掌柜,我……” 刘掌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一落下,小乞丐面如土色,身体瞬间动了起来,脚下生风向外疾驰,却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尘。不敢停下,他手脚并用地起身往外爬,刘掌柜站在他身后,无声的视线将他捅了个对穿。 下一秒,一支利箭从高高的莲舫顶端破风而来,一声利刃入肉的钝响,小乞丐整个人被飞箭刺穿,直挺挺地钉在了墙上,瞬间停下了挣扎,竟一滴血都没留。 刘掌柜见状摇头:“真可怜。” 他说完,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从后走出,取下尸体,扛着翻身没了踪影。 经历完这一系列装神弄鬼的仪式,刘掌柜这才意识到背后还有两个大活人,他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袖子,转身行了个礼:“抱歉……” “让客官受惊了。您是第一次来云来镇吧?天色不早了,是否要进店休息?” 他的语调很慢,晦暗的视线透过厚重的刘海直勾勾地盯着谢姜芨,阴湿又死气沉沉的气息却只停留了一秒,又换回了完美无瑕的客套笑意,身子毕恭毕敬地弯着,很有职业素养。 他的神色转变之快,让谢姜芨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她后退一步,微笑点头:“舟车劳顿,确实饿了,请您带路。” 刘掌柜先行带路,谢姜芨刚要跟上,被人拉住了袖子。 她皱眉,回头问道:“怎么了?” 她不太喜欢这样黏糊糊的触碰——傅堪不叫她的名字,每次要叫住她都是拉住衣袖,他本就比她高且有力,轻轻一拉,就能把她这具营养不良的身体像小鸡仔似的拉到身边。 在谢姜芨的印象里,扯衣袖这样的事情只有怕生的小孩爱干,傅堪人高马大,板着这样一张脸,用这种方式卖萌,实在是不太合适。 傅堪:“有没有发现什么?” 听到这话,谢姜芨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有话可以直说,这种问法有点像委婉般的“我来考考你”。 好在顺着别人的话捧是她的强项,在这种时候让男主刷一下存在感也未尝不可。 刘掌柜就在不远处等他们,谢姜芨不耐烦地开口,语气还是温柔甜蜜:“没有哦,你发现什么了吗?” “发现了。” 谢姜芨正等着他发表高见,却听他问道:“刚才那块碎银被你扔到哪儿了?” “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估计被人捡走了——”谢姜芨满不在乎地回答,却在看见傅堪表情的刹那声调陡然一变,声音越来越小。 她第一次在傅堪脸上看见了可以称之为“沉重”的表情。 谢姜芨:“…………难道?” 傅堪缓慢地点了点头。 谢姜芨僵硬地转回身,刘掌柜仍笑意满满地等他们跟上。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身后的大街,思考着跑路的可能性。 大街上仍是三三两两的百姓,在刘掌柜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朝他们投来露骨的目光。 谢姜芨隐约觉得,如果她背着这个包裹离开,随时有可能被这群人生吞活剥。 “没事,来都来了,天无绝人之路……” 她心虚地说着,眼神不自觉地瞄向了傅堪腰间的半块玉牌。 或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傅堪若无其事地一拂手,将玉牌移至身侧,用手背挡住了,将“想都别想”四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刘掌柜催促道:“客官?” 他脸上的笑容僵得有些挂不住了。 谢姜芨学着傅堪的样子扯了一把他的袖子,小声嘱咐:“你跟着刘掌柜进去,我去找一下那块碎银子。不要暴露我们没钱的事情,知道了吗?” 傅堪低头,她的长发时不时拂过手背,柔软却痒。他突然对女孩的长相产生了一点好奇,但那好奇如昙花一现,他任凭它悄然逝去。 人与人相识相知的记忆点总是会落在那些深刻的事物上,外貌、声音、温度……知道得越多牵绊越深,世上诸多美其名曰一见钟情的见色起意,都是由面容引起的,他和来往众人之间少了这一道最直观的连接,到时候想要抽身而退就更轻松些。 他想伸手拨开她垂落的长发,最后也只是不着痕迹地把手贴在她的后腰,轻轻推了一把:“方才说了,你才是主人,不要惹人生疑。” 谢姜芨闻言没有回头,迈步向莲舫走去,傅堪在她行动的刹那转身。 刘掌柜这才松了松笑酸了的脸,把这事多的女主人迎了进去。 莲舫建筑虽高耸显眼,看着似乎近在眼前,但真要进宴客厅还得七绕八绕地兜圈子,路边不规则地栽着亭亭如盖的古树,金红色的光从叶片的缝隙中斑驳地洒下。 刘掌柜解释这是地理位置使然,这些古树汲取天地灵气长大,无形之中庇护着莲舫,不敢随意砍伐,只得顺着古树长好的方向来开路。 谢姜芨对这套说辞不置可否,只希望自己的肚子不要太不争气地叫出声。 穿过漆黑的树影,终于来到金碧辉煌的大厅,开门的刹那,夺目的光亮映出,抬眼可见二楼,是一个又一个私密的包间,每个被珠帘隔开,门口都有穿着统一制服的持刀侍卫守着。光影摇晃,斑驳的人影打在窗纸上正把酒言欢,像是在看皮影戏。 且这莲舫隔音竟超乎意料的好,一点交流的声音也听不见。 在二楼的长廊中央,摆着一幅巨大的画像。画上的男人瘦削,额上缚着一条金色的抹额,眉眼走势平和,但凹陷的眼眶里竟是血色,身着华服,却像是索命的男鬼。 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刘掌柜,”谢姜芨停下脚步,“这位是?” “啊客官,您有所不知,这位是谢道长,”刘掌柜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崇拜的表情,“百年前的海水倒灌,想必客官已经听说了吧?平息水患,便是谢道长与龙王谈判,这才让云来镇安详百年——” 她一脸古怪地看着夸夸其谈的刘掌柜:“敢问刘掌柜,谢道长是如何谈判,通过什么交易平息了水患的?” 刘掌柜骤然拉下脸,但只一瞬,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意:“这已是旧事了。自古以来,供奉龙王,不都是靠牲畜么?不过南海龙王较为特殊——他喜欢兔子。” “兔子?” 刘掌柜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是啊,兔子。莲舫主人定期乘船出海,就为了给龙王送兔子。不过这已经是旧事了,想必是龙王吃厌了兔子罢。” 谢姜芨不信他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鬼话,装作一脸好奇地打听:“这位谢道长,如今身在何方?巧得很,这位道长与我同姓,若真是这么神通广大,我倒真想——” “道长已得道了,”刘掌柜耐心解释,“与神明对抗费心费神,道长为护云来镇安危一夜之间白头,过不了多久便辞世,想是已经飞升了罢?”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还真是可惜了。” 刘掌柜躬身:“客官,请上二楼雅间。” “您去忙吧,”谢姜芨笑着说,“我又不是什么贵客,怎么好意思让掌柜的亲自迎我?” 听到这话,刘掌柜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被谢姜芨的话无语得眼皮抽了抽——早些时候不说,都走到了开始装腔了。 这是客人。他在心中默念。 更何况……她身上似乎有他想要的东西。 刘掌柜眯着眼睛看她,她背后的包裹早已被挡得严严实实,香味也被层层绸布阻挡。 刘掌柜皮笑肉不笑地客套道:“招待好每一位客人是我的职责所在,不打紧的。” “好吧,”谢姜芨面上有些难为情,“那麻烦刘掌柜了。” 刘掌柜点头,走在前面领路。 在他身后,没有人注意到谢姜芨的笑容收敛,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她疾步跟上到了二楼,见一位小二托着盘子从后头走出,掀开珠帘,转身消失在了黑暗里,谢姜芨只瞥了那餐盘一眼,顿时感觉天雷滚滚。 那托盘上,赫然摆着一只青紫色的断手。 7、摇尾 谢姜芨眨了眨眼,再三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断手在拐角消失的瞬间,变成了一盘全家桶炸鸡。 她此刻最想吃的东西。 刘掌柜领着她到雅间坐下,一个店小二一搭肩上的毛巾,将面前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递上一份菜单。 室内灯光昏暗晦涩,靠近门口的地方洒下一大片光影,两枚行将就木的烛火胡乱晃动着,安静异常。 她简单翻阅了一下,刘掌柜就在旁边看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菜单很丰富,海陆空样样齐全,可惜价格十分昂贵,谢姜芨粗略算了算,傅堪那块碎银都不够他们吃一盘菜的。 再往后翻,单一个菜名就占了整整一页。 谢姜芨挑眉:“这是?” “这是本店招牌,名为‘心想事成’,”刘掌柜使了个眼色,店小二立刻上前推销,“因为您是初客,我们会将这道菜赠送给您,下次再来就按照原价收取。” 他的语气夸张做作:“您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只要可以买到食材,我们就能做,包您满意。” “哦,这样,”谢姜芨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刚才那位小二手上的菜肴,是特地露给我看的吗?” 店小二一愣,没想到她说话那么直接,一时间慌了神。 还是刘掌柜接话道:“因为这道菜完全是由客人决定的,因此我们都选择的私密上菜,刚才小二上菜被您看见,纯属巧合,他是新来的,我回头一定好好……” 谢姜芨再次没忍住笑了。 临时工,古往今来都爱用的借口。 她快速翻动菜单,伸手在菜单上一通乱点,阔气十足:“就先这些吧。” 刘掌柜微笑着接过单子:“好的。” 他刚关门离开不久,门就被推开了。 谢姜芨抬眼:“我已经点完菜了——” 她说着,看见傅堪从门口迈进来。 他趁着刚才的空档去置换了身衣服,一身雪青,柔和素雅,质地算不上上乘,但比他沾满污渍的锦衣华服好太多,透出一点温润如玉的气质。 腰间的玉佩被妥善系好,背后的光照在他周身漾开来,衬得脸庞玉色氤氲,青衣如霞。 太骚包了。 谢姜芨:“……你拿着我的钱去做什么了?” 傅堪依言坐下,纠正道:“那是我的钱。” “那是夫妻共同财产,”谢姜芨看了看自己还沾满泥泞的裙摆,咬牙笑道,“花完了?” 傅堪不置可否,也算是回答。 一腔咒骂哽在喉头,她默不作声地将傅堪面前的茶盏灌满了滚水,柔声道:“没关系,知道你爱干净——累了吧,喝点水。” 为了防止杯子过烫伤手,莲舫的茶杯用特殊的玉石制作,此时杯盖微微倾斜盖着,热汽在缺口处消散,杯壁摸上去光滑冰凉,她“忘记了”里面是滚烫的热水,也实属正常。 傅堪接过茶盏,推至一边,摇铃唤来了店小二,重新上了一壶沏好的茶。 谢姜芨看着那个她都未曾注意到的风铃,眸光动了动,若有所思地看他,直问道:“你恢复视力了对吧?” 傅堪抿了一口茶水,微微皱眉,随后放下:“你觉得呢?” 谢姜芨微微一笑,已处在爆发边缘:“我若是知道为何要问呢?” “你觉得如何就如何。” 傅堪依旧和她打哑谜。 她正欲发作,脑内突然传来“叮”的一声提示音—— 【警告!傅堪对宿主好感依旧为0,随时可能进入负值,宿主将会面临生命危险!】 【目前好感状态:戒备。】 吃个饭还遇上生命危险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思绪回到还在现代当牛马社畜的日子。傅堪就像她新的甲方,她要像为了提成讨好甲方一样,去为了完成攻略任务讨好傅堪,哪怕她对这类说不清需求人全都深恶痛绝。 没关系,打碎牙和血吞也是她的强项。在泥石流一般的世俗里摸爬滚打多年,这点强心脏还是有的。 谢姜芨抬眸看向面前的人,这才发现他并未坐在桌子中间,反而落在了偏左的位置,估计还是视线看不见的缘故。得到这个答案,她微微放松了一些,心神一定,伸手扯住了傅堪的袖子。 那握着茶盏正纠结是“喝尿一样的茶”还是“渴死”的落魄少爷愣了一下,手就被她拽着按在了桌上,茶盏晃荡之间,新衣衫的袖子被茶水溅湿,还带着些许热意。 他一皱眉,刚把手抽出,对面的人又立刻采取无赖的姿势将他整个手臂拉住,人一扭一扭地顺着桌子边缘蹭过来,和他挨到一块,还未开口,冰凉的液体就滴在了他的手背。 傅堪:“……” 谢姜芨两手握着他的手声泪俱下,语调悲凉:“我真的很伤心,你每次失忆都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还出口伤人。” 他正要开口,又被她完全打断:“你肯定要说,‘受不了就走’,对不对?” “你洁癖那么严重,却能接受我的触碰,还要我的血才能保持清醒,身体反应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掌心中的手背青筋蔓延崩起紧实的弧度。 “……不是,”傅堪开口,语气古怪,“你的眼泪,有茶水的味道。” “呃,”谢姜芨下意识将他手攥得更紧了,麻木地说,“是你喝太多茶,弄错了。” 他毫无重量的视线落在她茶水痕迹未干的脸上。 谢姜芨:“……你是真的看得见吧。” 听了这话,傅堪反客为主地反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宽厚,干燥冰凉,很轻易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谢姜芨眉头一皱,奈何饿了太久的身体实在是没有力气,被他顺着力道拉近,枕着他右手臂弯,被迫仰视他的眉目冷淡的侧脸。 暮色浓稠,他们一半在阴影里,一半沐浴在泛着暗色的华光下,随着烛火的摇曳、人影的走动忽明忽暗。 即使换了衣服,傅堪身上仍有一丝清苦的药味,若有似无,是常年被药腌入味才会散发出来的,可惜谢姜芨不是狗鼻子,实在无法判断这是什么药味。她的脸离他的衣襟很近,几乎就要贴上去,却被傅堪完好地控制着距离,以一个腰酸背痛的姿势被禁锢着,挣扎不得。 “为什么总是问我能不能看见?” 他的声音很低,温热的呼吸若即若离地洒在她的耳朵上。 谢姜芨眨眨眼:“关心你呀。” “是吗?”他将她推开一掌的距离,两人面对着面,语气疏离又陌生,“你的谎言很拙劣。” “是吗?”她学着他的语调,毫不客气地将另一只手抵在他肩上一推,坐直了僵硬的身体,“我可全是真心的,精雕细琢毫无漏洞的谎言才吓人吧?” 傅堪终于笑了:“这倒也是。” 谢姜芨盯着他泼墨一般的瞳孔,有一瞬间的出神。 她自诩善于察言观色,但是面对傅堪,她完全无法通过他的眼睛猜测他的情绪。 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偶尔会让她感到惶恐。 “你没有记忆,又看不见,缺乏安全感是正常的。” 傅堪松了松手,她顺势而为,得到解放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察觉到他的躲避,谢姜芨不容置疑地一用力,随后在他颈后安抚地轻轻拍了两下:“别动——你的尾巴要露出来了。” 她明显感到手下的身体骤然紧绷。 谢姜芨满意地看着他故作镇定的神色:“我开玩笑的。尾巴露没露出来,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不用紧张,能先松开我吗?我说一下接下来的路线。” 傅堪的手没有松动,她龇牙咧嘴地动了动身子:“行,那大家就都这么坐着。” “将东西送至南海,应该能拿一笔不少的赏钱,”谢姜芨慢悠悠地说道,“有了路费和盘缠,我们就可以出发去‘隐马阁’了。” 傅堪终于有了反应:“隐马阁?” “对啊,”见鱼上钩,她的笑容更加明显张扬,“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听到这话,抓着她左手的力气陡然加大,谢姜芨吃痛地惊呼一声,刚想开口,却见傅堪眉头紧皱,冷汗霎时间从额头渗出,掌心的温度低得吓人。 他对这个地方有反应。 谢姜芨艰难地抬手,抚上他纠结在一块儿的眉毛,轻轻抚平:“怎么了?头疼?” 这一招她在无数小说里见过,百试百灵。 傅堪果然因为她安抚的动作平静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面如白纸,她拭去他额上的冷汗,不着痕迹地擦在他的衣服上,柔声安慰道:“别想了,越想越难受,我不是说了吗?我会慢慢告诉你,一下子接受太多信息对你的恢复没有好处……啊!” 她说着,手突然被抬起,身体顺着力道坐直,傅堪一手揽过她的腰,二人脸庞逼近。 “继续说。” “说什么?我不是说了,知道太多会刺激你的病情……” 他似乎这才把这句话听清了,舒展的眉目再次皱起,仿佛受了什么极端的痛苦似的,嘴唇微张,谢姜芨低头看他,等着他的下文,却只听见了轻却沉重的一声叹息:“……我头疼。” “头疼就不想了。” 她抬眼,只见一个佝偻的人影停在了门前,手中还端着一个餐盘,腰间的名牌微微晃动。 刘掌柜亲自送菜上门了。 刘掌柜此时站在门外,观察着里面交叠的人影,脸色十分精彩。 他只当他们是主仆,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食用了“心想事成”后出现幻觉、燥热发狂的人他见过不少,还没上菜就干柴烈火的,这还是第一次见。 他撇撇嘴,想着等会又得收拾半天,心中不免一阵烦闷。 刘掌柜敲敲门,对工作的抱怨全都转化成了亲切有礼的问候:“二位,方便上菜吗?” “有人来了,你可以吗?” 谢姜芨低声问道。 傅堪点了点头,松开了她,谢姜芨立刻麻利地坐回了他旁边一侧,理了理头发。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谢姜芨清嗓后道:“进。” 门被推开,光照进来,傅堪动了动身子,将背后完全浸在了黑暗里,不着痕迹地扯了一把衣角,身后的衣料长长铺开,长长地松了一口无声的气。 谢姜芨刚才有一句话没说错。 他听着餐盘放在桌上的声音如此想道。 在无人能看见的角落,笼罩在黑暗中的衣袍像是跃动的黑色海浪。 一束洁白蓬松的尾巴被压在下面,微微勾起,向着谢姜芨所在的方向不住地摇摆着。 谢姜芨此刻也有些心乱如麻。 “隐马阁”是系统给她介绍男主背景时候提到的,只知道男主家族掌管着,垄断了运输护送的业务,算是这个世界的镖局。 但她还没有好心到主动把傅堪送回去,让他想起一切。方才的对话完全算是试探,此类关键词似乎可以激起他的反应,但是无法让他恢复记忆,给一点了解身份的甜头,接下去傅堪才会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走。 店小二跟着刘掌柜走进来,放下餐盘。 她侧头瞥了一眼傅堪,后者神色自若,垂眸看着桌面,格栅门上映出的方块光影不住在他的衣服上流淌,她在他身上擦上未干的茶水渍格外显眼。 若是这么看,完全想不到他是个瞎子。 谢姜芨移回视线,看向桌上那两盘青紫色的断手,面上挂着期待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实则五脏六腑早已翻江倒海。 那断手像是硬生生从人身上撤下来的,横截面坑坑洼洼,还挂着几缕随风摇晃的皮肉。皮肤上的乌青斑驳交错,手指以僵硬扭曲的姿势半握着,指背皲裂干燥,指甲上已出现丝丝裂痕,像是一碰就会断。 它被放在一个很大的盘子里,那盘子周圈用金线雕刻了朵朵精致的睡莲,四周还撒了洁白的玉兰花瓣。 在山洞里,傅堪曾点透她的感官,所以她现在能直接看到这所谓美味佳肴最原始的样子,但还不得不装出很想吃的样子,用力地呼吸一口食物的“香气”。 就在这时,傅堪冰冷的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那腐臭顿时像风一般散去,她下意识回握住他,紧紧握住。 掌心中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毫无异议地任由她握着。 刘掌柜自顾自地介绍着菜肴:“二位客官,这便是莲舫的招牌菜‘心想事成’——” 语毕,刘掌柜被遮挡于刘海后的眼球违背人体常理地上下转动,最终在寻找到包裹的那刻定住了。 他的嘴角上扬,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一只眼盯着包裹,另一只眼睛恢复了柔和的视线。 刘掌柜不着痕迹地冷笑了一下,期待着看到谢姜芨吃完这断手后的反应。 他喜欢看这类漂亮的东西涕泗横流、摇尾乞怜只求让他施舍一口饭的场面。 只见谢姜芨慢悠悠地移动碗筷,慢悠悠地将菜盘拉近,慢悠悠地抬头…… 她在刘掌柜希冀的眼神下缓慢伸手,就在筷子要触碰到断手的那一刹那,傅堪猛地抓住了她的小臂:“别碰。” 傅堪用了九成的力气,将谢姜芨的手臂牢牢握住,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掐断。 她强行忍住痛感,若无其事地咬牙问道:“怎么了?” 刘掌柜的视线也黏在了二人交握的手上,目光像淬了毒的利刃,此时是装也不装了。 傅堪的衣服几乎被冷汗浸湿,眉目间尽是痛苦,他的手抖得厉害,连着谢姜芨的身体都被他带着坐不稳。 呼吸急促,颗颗冷汗从额角滚落,谢姜芨顾不得身后虎视眈眈的刘掌柜,将脸凑过去,只听他低声说道:“头疼……” 短短两个字中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气声,显然是痛苦又压抑到了极致。 头疼? 谢姜芨皱眉,想将他扶正,傅堪却死死扣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移动分毫。 身后是刘掌柜灼热的视线,面前是抖若筛糠的傅堪,她仍未思考出对策,目光却和傅堪的眼睛对上了。 他虽看不见,神色却清明,谢姜芨看着他眸中自己的倒影,心中一动:装的? 8、训狗 谢姜芨见他如此,心中有了计划。 她猛地回头,怒目而视:“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来帮忙!” 跟在刘掌柜身后的店小二慌了神,抬脚就要进去帮她扶,被刘掌柜狠狠瞪了一眼,生生停下脚步,硬着头皮站在后面。 傅堪的身子随着她的话音毫无预兆地倒了下来。 他汗湿的额头贴在她的肩膀,冰冰凉凉,急促的呼吸喷洒在颈侧。 这是报复,绝对是。谢姜芨面无表情地想。 刘掌柜皱着眉,看着他们夸张的举动。 断手上施了幻术,从未有人看破过,哪怕是得道高人也抵御不住它香味的诱惑。眼前这二人虽对食用断手推三阻四,但也都情有可原,而且若这男子发病是演的,那也未免……太逼真了。 “二位好好休息,我去着人请大夫。” 刘掌柜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带着小二关上了门。 他身体的侧影仍印在边缘不肯离去,视线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监视着二人的动向。 人处于脆弱的状态下,精神也是最不堪一击的,他不信他们会对“美味佳肴”无动于衷。 屋内,傅堪根本没有半点起来的意思,这下该轮到谢姜芨冷汗直流了。 “差不多行了……” 她小声说着:“能坐起来点吗?我快扶不住你了……” 她艰难地撑住他的身体,看着他汗湿的发型,想着:“好演技。” 谢姜芨微弱而清晰的声音传到傅堪的脑袋里,振聋发聩。 他双瞳充血,眼前幻影重重,似有狂风暴雨呼啸而来。 那暴风雨踩着他的胸膛奔腾而过,无数利刃被风沙裹挟着穿透身体,皮肉相继绽开,全身筋脉寸断,骨头化为齑粉,脖颈被布满荆棘的铁链禁锢锁紧—— 一只温暖的掌心抚上他的额头,有一瞬间的回神。 视线聚焦,依旧是空无一物的黑暗。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又低又绵长的呜咽,像是动物濒死前的悲鸣。 谢姜芨以为他想说什么,刚要低头去听,骤然对上他的红瞳。 警铃大作,她猛地一推,却被傅堪顺着力道拉近压至身下,汗水滴落在她脸侧,睁眼一看,傅堪硕大的尾巴已昂扬直立,在窗纸上映照出巨大的剪影。 眉毛上的黑色褪去,被雪白覆盖,瞳孔中间晕染了点点金色,喉咙里挤压出的呜咽分明是野兽极端饥饿时的低吼。 谢姜芨:“……不是演的?” 她眼疾手快地一弹指间,无形的风刃瞬间熄灭了烛火,监视之人与发狂之人的剪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室内布满黑暗。 手指转动,金光乍现缭绕,微弱地照明了二人的脸,在指尖形成了锋利的箭头。 那箭头抵在傅堪胸口,有血迹微微渗出。 谢姜芨在这紧急煎熬的时刻苦中作乐地想:“他钱白花了。” 毒血流出,疼痛大概唤醒了傅堪的一丝神志。 他顺着气味将无形的视线定格在谢姜芨的颈侧,脉搏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血液的香甜几乎要破皮而出。 像是风雪赶路之人遇见皑皑白雪中燃烧的柴火,他诚惶诚恐地将脸贴了上去,极轻、极轻地嗅了一下。那甜腻的响起缓和了他体内的戾气,却将渴望勾得越发深刻。 刘掌柜的声音隔着门含糊地响起:“需要帮忙吗?” 傅堪置若罔闻,不管不顾地贴着她的脖子乱嗅一气。 “不必,”谢姜回绝了刘掌柜,芨收了金光,另一只手死死抵着傅堪的肩膀,低声咬牙道:“适可而止……” 她浑身汗毛倒竖,刘掌柜仍在门外虎视眈眈,面前的疯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清醒…… 她猛然提膝,重重撞向傅堪腹部,后者因为剧痛顿时卸了力,谢姜芨敏捷地揽住他的腰一翻身,一手摁着肩膀,一手掐着脖子逼他抬头,膝盖抵住他的大腿,将人牢牢锁在地上。 可惜这两具身体依然力气悬殊,傅堪几乎立刻做出了反应想要抵抗,谢姜芨想都没想,死死扼住他的脖子,伸手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耳光。 那耳光清脆嘹亮,用了十成的力气,将他的脸结结实实地扇得偏到了一侧。 门口,看戏的刘掌柜和身后瑟瑟发抖的店小二,听到这一耳光后一脸疑惑地面面相觑。 “掌柜的,”店小二懵懵地说,“不如等会再来吧。” 刘掌柜深深地看了一眼一片漆黑的屋前,皱眉道:“走。” 屋内。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谢姜芨专心致志地盯着身下人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呼吸困难而涨红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清醒点了吗?” 眼神没有聚焦,右脸的巴掌印微微泛红,谢姜芨有一瞬间的心虚。 “清醒了就眨眨眼。” 傅堪眼球乖巧地眨了眨眼。 他眼底的红色渐淡,眼神朦胧,脸上浮现一圈红晕,像是喝醉了,与巴掌印相得益彰。 ——被打懵了。 谢姜芨很满意他的反应,将他的脸再次抬了抬:“张嘴。” 傅堪依言抬头,她飞快划开自己的指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抹,伤口在手指离开的刹那愈合。 血珠冰凉地停留在唇瓣,那芳香甜腻的味道瞬间奔走在他全身,他刚想偷偷舔掉,那滴血珠瞬间被拭去,只听见谢姜芨说:“我还没说可以吃。” 傅堪:“……”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动作。 “先前是我错了,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大不了一起死嘛,对不对?”她加重了膝盖的力道,“我也没有那么柔弱不堪,起码现在我努努力,咱们还是能打个平手的。” “我也是有脾气的——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动不动就发疯、动用暴力……刚才差点就露馅了,你知不知道?” 傅堪乖乖点点头。 “很好,”谢姜芨微笑道,“很饿吧?我数到1以后,说‘可以了’你才能舔掉,你听仔细了,”谢姜芨不容抗拒地说道,“十,九……” 傅堪的喉结在她掌心不住地上下滚动。 “三,二,一……” 她划开了手腕,滚动的喉结停止,她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张大,笑道:“还不可以哦。” 这次的伤口又长又深,但她几乎感觉不到痛。血液滴在傅堪的脖子上,顺着崩起的肌肉缓缓流动,她的手慢慢上移,鲜红的液体像是眼泪,落在他的脸颊、嘴唇。 傅堪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好狗狗,”谢姜芨低声道,“可以了。” 他所期望的事物终于与自身的血液交织融合。 久旱逢甘霖也不过如此了。 可正当他要再度品尝时,那血珠已经全被他吞咽入腹。傅堪不满地皱了皱眉,浑然不知谢姜芨正在观察他的眼球颜色。 血丝蔓延,金光浮现,戾气仍未消退。 谢姜芨心中却将毕生所学脏话骂了个遍。 ——还真得从大动脉上放血才行啊?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在山洞的那一次。 谢姜芨:“……”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傅堪的嘴唇泛着病态的白色,亟待着鲜血染红。 “我是造了什么大孽……” 谢姜芨长叹一口气。 就当是这一巴掌的补偿吧。 “低头。” 她松了松手,命令道。 傅堪闻言低下头,嘴唇立刻覆盖上一层温热的柔软。 他所需求的解药被温和地渡过来,全身上下的温度都由此传递。 熟悉却恐惧的黑暗中骤然挤入一缕熹微的光线,女孩紧闭的眼睛与微颤的睫毛像打了一层薄光,模糊地展现在眼前。他迫切地想要留住这一缕光明,妄图更进一步,却被后者轻飘飘地避开,一切的温暖与光明在那一刻彻底消散。 世界重回黑暗。 却又嘈杂、刺鼻。 他低头还要凑过去,却被温暖的掌心推开,就听见谢姜芨嫌弃道:“差不多行了啊,没完没了了还。” 傅堪僵硬地被她推开,谢姜芨擦了擦嘴,大发慈悲地松开他,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坐好。 他这毒发的频率……未免太快了些。 像是戒断的人重新上瘾,她以血喂养,会不会是另一种饮鸩止渴? 正这么思考着,她拂袖点燃了一盏烛火,抬头看向傅堪。 他瞳孔里的血色与金光退散,留下如墨的深黑,摇曳的火苗在他瞳色的点缀下显得分外妖娆。梳好的长发凌乱散开,衣服上水渍斑驳,向来平静的面孔上浮现复杂的神色,手背青筋暴起,甚至还在微微发抖。 谢姜芨又觉得他可怜了。 这次她没有拒绝自己的同情心,难得地分了一点怜悯给他。 一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世家公子,莫名其妙被人毒害,瞎了眼失了忆,要靠着仇人的血才能恢复神志,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裹挟,他不崩溃才怪。 这样可怜的人,突破他的心防也许最困难,也许最容易。 等任务完成,若他表现好的话,她不介意在回到现实世界之前告诉他真相。 傅堪不知道她的心思,他此刻的思绪混沌一片,周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要得到谢姜芨的血液。 他想去抚摸一下脸上的掌印,大概是觉得这动作太没面子,又停住了手。 他饮她的血,他将她作为自己的眼睛,他想靠她恢复记忆…… 她对他太好了。 好到尚未索求过什么回报,这份好太过虚假。 ——直到那记耳光响起,他才稍稍堪破了一点她的真实面目。 女孩的虚无的形象在他心中略微鲜明了一点。 而且,就在刚才,他尝到她血的那刻,恢复了短暂的光明。 这是之前都不曾有过的。 若是汲取到一定的标准……他是不是就能复明,甚至恢复记忆? 小伤口不行,她的伤口似乎愈合得很快。 如果啖其血、食其肉呢? 将她整个人吞下会更好吗? 失去了她,他所要寻找的真相能不能靠自己探查? 一丝血红无声无息地蜿蜒盘上他的眼角,缓缓占据了一点眼白。 女孩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这怎么处理?” 血红的杀意不动声色地隐藏起来,他转头面对她,只听谢姜芨说:“菜撒了。” 那只断手在方才的缠斗中可怜兮兮地再次断了,十分干脆地又断了两节,几处指甲盖破碎脱落,皮肤碎片黏在地上,慢慢融化。 在新断裂的横截面处,有几只蛆宝宝正在摇头晃脑地想要钻出来。 谢姜芨捂着嘴看着这一场景,顿觉前途一片渺茫。 * 后厨,剁菜声此起彼伏。 一个厨子打扮的人跪在地上,身体抖得不成样子,阵阵骚味与铁锈的血腥味混在一起,透明的液体从他身下流出,染深了地面。 刘掌柜一皱眉,身边的小厮立刻上道地一脚踹翻了那厨子。 厨子捂着侧腰倒在地上,脸庞贴着刚才漏出的尿液,硬生生将痛呼憋了下去,不敢发出一声喊叫。 “偷吃,啊?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那小厮一脚又一脚地踢在厨子身上,一边踢一边根据刘掌柜的表情来调整脚力,“掌柜的待你还不够好吗?是平时少你吃了?” 他一脚踢在厨子的下巴,半截牙齿脱落飞出,不知落在了哪里。 那小厮一愣,刚一抬眼,就是一记带着凌厉掌风的耳光。 他也和那厨子一样不敢出声,十分熟练地跪了下去,连磕好几个响头:“掌柜的,我不是故意的……” 他重复了许多遍,一边说着一边磕头,身上也沾满了尿渍,他却浑然不觉似的。 刘掌柜嫌恶地用衣袖遮住脸:“罢了,去把食材清理干净。还有这个,处理了吧。” 那厨子听到这话,身体瞬间不抖了。 他面上泛着心如死灰的惨白,任凭别人像是拎牲口一样将他抬上了屠宰台。 铡刀上血迹、锈迹密布,甚至没有给人喘息的时间,锋利的刀口笔直落下。 刘掌柜惺惺作态地叹息,麻木地举刀砍肉的伙计们纷纷转身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我早说过啦,莲舫开着一天,就有你们一口饭吃,何必偷吃呢?”他的语气充满了惋惜,“每日的食材几斤几两都是称好算好的,为什么总有人偷吃,以为不会被发现呢?” 面前跪着的人们寂静无声。 刘掌柜很满意地享受着他们的恐惧,正要继续他的长篇大论,一个侍女从外走了进来。 他一脸受宠若惊:“松月姑娘,您怎么来了?这腌臜地方……” “主人唤你。” 松月皱了皱眉,刘掌柜立刻噤若寒蝉。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松月的脸色问道:“敢问主人是有什么吩咐?” 松月冷淡地看他一眼:“一去便知。” 她不愿再和他多言,转身便走。淡紫色素雅柔和的长裙没有被这里的污秽玷污分毫。 刘掌柜想到“主人”,顿时汗如雨下,心跳如鼓。 咬了咬牙,狠心跟了上去。 9、兔子 莲舫顶层凌云而筑,烛火遍布,宛如白昼,四周华美鲜艳的金纹雕刻璀璨生辉。 最里头的房间稍显昏暗,屋内四周伫立着伟岸硕大的佛像,以足金铸造,覆下的黑暗吞噬了明亮的烛火,光亮难以向上,只艰难地点亮了佛像之下的底盘,显得渺小又昏暗,佛像面容深沉黑暗,铁链摩擦声刺耳作响,有方形烛台被缓缓吊上,像一具照明棺材。 刘掌柜跪伏在地上,背后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打湿。 他面前有层层高台,要抬头才能看见,巨大的光晕直刺人眼。在光晕中圈的后面,坐着一名少女,她的裙摆长且宽大,几乎铺满了台阶,直伸到眼前。 冷汗不住滚落,滴到地面,他甚至不敢用手擦拭,只费劲地用余光抬了一眼,便看见被光映衬得鲜艳异常的斑斑血迹,像是绽放的莲花一般在裙角盛开。 裙摆拖动,那人终于动了。 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斜斜地靠在软座上,手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正慵懒地眯着眼看着台下跪拜的人。四周森严壁垒,佛像矗立,居高临下地将她包围住了。 “刘掌柜,”她单刀直入,声音很轻,柔软细腻,却仍在大殿中传出低沉的回响,“听说来了新客人?” “是,是,”刘掌柜应道,“大抵是一对私奔逃亡的野鸳鸯,满嘴谎言胡话,小的正打算将他们赶出去……” 冷汗顺着他点头的起伏不住地砸在地上,少女见状皱眉,旁边的侍卫立刻飞起一脚,刘掌柜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踢中腹部,身体重重地撞上墙面,疼得肝胆俱裂,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竟硬生生咽了回去,嘴角连一滴血丝都不敢有。 他手脚并用地忍痛爬了回去,重新跪好:“主人……” 话还没起头,少女冷冷的目光一扫,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说完了脑内联系多遍的话:“那两人身上挂着傅家的腰牌,小的看得清清楚楚!” 她单手支着头,小拇指不住刮擦着眼角,试图按捺住小幅抽搐的眼皮:“傅家?南海客人亲点的菜肴在他们手上?” “回禀主人,确有其事。”刘掌柜回答道。 他的声音因为剧痛嘶哑含糊,少女皱了皱眉,身旁的侍卫又要动手,被她用眼神制止,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刘掌柜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浊气,用余光艰难地观察少女的反应:“前些日子,热雪酸雨交替不断,我们派去送货的人几乎都遭了殃,大部分食材被吞噬腐化,剩下的已尽数运回莲舫。” “据食客所言,这二人从窄桥过来,定是在某处躲避了天灾,捡到了货物……” 他说着说着,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派出受过专业训练的手下全都因天灾丧了命,两个不知身份的人带着他们的物资回来了……说出去谁信? 他还没摸清二人底细,想着让他们尽快服用“心想事成”上瘾,便可轻轻松松把那货物拿回来,可谁又想到那两个人幺蛾子频出,这事儿这么快就传到了主人耳朵里。 他的眼眶因为不断翻眼偷看而酸涩,被自己的话吓破了胆,干脆垂眸不再去看台上的人。 在他的头顶,那少女终于将微阖的双眼完全睁开,露出一双玲珑剔透的红瞳。光照严丝合缝地收殓进她鲜红的瞳孔,眼波流转,宛如璀璨的红宝石。血迹从裙角一路蔓延到领口,与她的瞳色交相辉映,白色长发梳理妥帖,一半散开,一半用红色的丝带分数缕扎好,在头顶团成两个小球。 “这样啊,”她无聊地把玩自己的指甲,似乎对这件事毫不在意,“这么多食材没有了,南海的单子就让他们送去吧——隐马阁的人,不用白不用,就当作人情了……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也能拿来应应急,苍蝇腿也是肉嘛。” 她难得的宽宏大量让刘掌柜惊了一下,立刻磕头道谢,生怕她又突然转变态度:“是,主人。” 他刚要行礼退下,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 那耳鸣声使他不由得一阵恍惚,下意识抬眼,恰好对上少女鲜红的双眼。 下一秒,尖锐刺耳的哭声铺天盖地地袭来,几乎要在他脑袋里炸出一个又一个血花。 在晕过去之前,他仿佛听见那少女说:“母亲,又怎么了?” —— 侍卫将半死不活的刘掌柜拖下去,少女微微叹了口气,将头偏向右侧。 一个铁笼被推出来,里面坐着一个巨型动物,身量虽大,却骨瘦如柴,骨骼走向分明,雪白的毛发上血迹斑斑。四肢皆被镣铐所束缚,铁链有千斤之重,无情地压在它单薄的身体上,像是怕它插翅逃跑似的,露出许多溃烂的皮肉。 铁笼转了一圈,露出正面,竟是一只巨型兔子。它小幅度地呼吸着,腹部的皮肤几近透明,身下不断涌出新鲜的血液,整个大殿顿时充斥着血腥味。 少女一改嫌弃刘掌柜的模样,走下了台阶,流出的鲜血再次染红她的衣摆。 她缓缓走到铁笼前蹲下,笼子旁的侍女低眉顺眼地汇报道:“主人,这次一共七只。” 少女挑了挑眉,伸手摸了摸它沾血的毛发,低声唤道:“母亲……” 兔子听了她的呼唤,立即从嗓子里发出凄厉的叫喊,那声音尖却细,只叫了一会便安静下去。微弱的呼吸停止,像是死了。 少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回到宝座上:“带下去吧,给她好好补补。” * 莲舫楼下,无数人将莲舫后门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几乎人手拿着一个碗,默不作声地抬手乞求,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安静得十分诡异。 谢姜芨透过窗纸看着这模糊的画面,心中越加感到扑朔迷离。 断手被她又砸了一半,捣得稀巴烂,做出一副品尝过的样子。 但是令她困惑的是,她不知道吃完这断手,该摆出怎样的反应才不会露馅。 正当她思索之时,莲舫的后门开了。 这窗纸用特殊材质做成,无法戳破,她只能勉强看清个大概。 只见一小二走出,像倒猪食一样在空地倒了一桶残肢断臂、眼球指节。谢姜芨疑惑地盯着那些残肢,心想:“就算是再好吃的东西,混在一起倒在地上也变得恶心了,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趋之若鹜?” 一个小镇人口注定有限,以这种频率吃人,这镇子不会很快覆灭吗?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立刻坐回原位:“进。” 进来的不是刘掌柜,而是一个小二。 “二位……”即使屋内昏暗,她也能发现那小二的眼神没有看他们,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断手,“用好餐了吗?” “嗯……” 谢姜芨还在想着怎么糊弄过去,就听那小二说:“今天这盘菜,是手臂吧?” 谢姜芨一愣,抬头看他。 夜色愈发深沉,他眼底的渴望炽热灼烧,谢姜芨突然想起了傅堪毒发时候的眼睛。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傅堪一眼,后者正襟危坐,手上还握着一双筷子,看不清神色。 谢姜芨不知道店小二这句是真心发问还是试探,感觉自己进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手,算是很好的部位了,”那小二痴痴傻傻的,“肚皮太软,大部分人饿得没有肉了,能吃的地方只有皮,手臂不一样,下面会有劲道的肉……” 这是介绍菜品来了? 店小二似乎没有看到谢姜芨不断变换的神色,一边朝着餐桌走近,一边自顾自地说道:“客官是不吃了吗?第一次吃是这样的,看见原样有点恶心吧?习惯了就好了……” 他咽了口口水,怔怔道:“……好香啊。” 他走得那么近,谢姜芨这才将他的脸看清了,顿时屏住了呼吸。 他的脸几乎不成人样,两个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凹陷的眼眶里,青一块紫一块的类似胎记的东西遍布全脸。身上已经散发出尸体腐烂的臭味,一副活不过三天的模样。 谢姜芨将手背到身后,嘴中默念口诀,准备在危急时刻一击刺穿他的喉咙—— 包间的门被猛地打开,一个门童打扮的少年急匆匆闯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一手揽住店小二的一条大腿,“哐哐哐”地磕起了头。 谢姜芨被他的举动搞蒙了。 “抱歉二位客官,他癔症又犯了,”那门童咬牙切齿地说道,隐约带了哭腔,“打扰二位雅兴,求二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恶狠狠地扫了一眼桌上的餐盘,眼神中恨意滔天,看得谢姜芨一阵心惊。 被他拦住的店小二两手扑腾,好像感觉不到似的还在往前走,却因为大腿被抱住失去重心,一个不稳,直直地摔在地上,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响起,他却不知痛似的,靠着胸膛在地上原地匍匐前进,嘴里不住发出支离破碎的叫声。 谢姜芨总感觉在摔倒的那刻,这人的眼球已经从眼眶飞出,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有脚步声传来,有人上了楼梯。 谢姜芨一拂袖,门被风吹着关上,烛火熄灭。那门童立刻趴下,用手死死捂住店小二的嘴,后者像是失去理智的僵尸,不住发出“呜呜”声。 来人敲了敲门,语气中有些不耐烦:“二位客官,发生什么事了吗?” 刘掌柜的小跟班烦躁地踮脚——自刘掌柜被大当家叫去后一直未归,这雅间里的客人时不时整点动静出来,绕得他不得安生。 “没事,不小心碰了下烛台,”谢姜芨在黑暗中头疼地回答道,“我还没用完膳,别来打扰。” 那店小二也懒得与她纠缠,道了声“是”后退了回去。 黑暗中只剩下僵尸断断续续的低声嘶吼。 “我可以放过你们,”谢姜芨低声说道,“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然——” 她端起那盘断手:“我把这个,给你们两个都灌下去。” 10、供奉 黑暗中,某位刚镇定不久的发疯人士沉默地待在角落,窗外来往的人影虎视眈眈,店小二低沉的嘶吼徘徊于耳侧,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小门童正难以抑制地哽咽,桌上的断手发出难以忽视的腐臭,蛆虫蠕动的声音又黏又恶心。 谢姜芨在这百花齐放的噪音里痛苦地扶了扶额,想着若是能活着走出莲舫,她必定找个庙好好拜拜。 那门童停止了抽咽,胡乱抹了把脸,就当谢姜芨以为他要开口之时,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几乎要把木头地板砸出一个大坑,谢姜芨的心脏随着他的动作纠到一块,赶忙抓瞎地去扶:“别别别——” 无功不受禄,折寿啊! 她在黑暗中抓住门童的手臂,不知在哪里触摸到一股湿润黏稠的液体,指尖金光浮现,那店小二的手臂竟不知何时开始融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渗出黑水,接二连三地滴到地上。 谢姜芨倒抽一口气,竟闻到了诡异的甜味。 有点像巧克力。 她饿得太久……有点低血糖了,正想吃巧克力。 店小二□□液化,身体却好似还有无穷力量,使劲挣扎着想摆脱门童的束缚,想要爬向餐桌。他大概已经失去了与人正常沟通的能力,变成了毫无思想可言的动物,亟待着那断手果腹。 被谢姜芨这么一碰,他应激地一哆嗦,张口就朝着她的手咬下去。那微弱的金光即将熄灭,谢姜芨清楚地看见他满口被腐蚀、脱落的残缺牙齿—— 一记剑风直穿而过,将店小二的整条手臂刺穿,他整个人脱力地向后倒去。 门童:“不——” 那无形的风再次形成利刃,无声之间架在了门童的脖子上。 长剑冰冷,他顿时被吓破了胆,裤子上渐渐传来一阵湿热,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傅堪冷淡毫无波动的声音响起:“吵死了。” 谢姜芨下意识往他的方向看去,视线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黑暗不能持续太久,马上就会有人来点灯。但若是亮起烛火,屋内的影子将会暴露一切。 “……喂。” 谢姜芨挪到了傅堪身边,戳了他一下:“商量个事儿呗。” 傅堪转过头,没有说话,也算是回答。 “那个——你能变成狗吗?” “……变、成、狗?”傅堪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黑暗中冰冷的表情出现了裂痕,语气里甚至带了些不可思议。 “是啊,”谢姜芨虽然有些心虚,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措辞有什么不对,“我记得你上次变得还挺大的……” 谢姜芨记得系统曾和她说过,在这个世界,妖兽与人同行,大街上看到各种妖兽是很常见的事情。即使人、妖两族各看不顺眼,但到目前为止他们依旧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傅堪的原形为巨型狼犬,若是现出原形,即使点着烛火也能把室内光景遮住大半。 她都有些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了。 “快啊,”见傅堪没有反应,谢姜芨催促道,“他要变异了!” 她一把拉住他,语气焦急。 黏腻的黑水渗过衣袖,手臂上传来又稠又湿的触感,傅堪下意识甩开了她,回绝道:“不……” “行”字还没说,他蓦地想起女孩颤抖的眼睫,舌尖传来虚幻的温热,心跳骤然加速,拒绝的话竟说不出口了。 谢姜芨被他这么一甩倒也不觉得丢面子,反而更近地凑过去。 傅堪身上的药味清苦,微微中和了腐臭味,让她的呼吸也顺带着顺畅了些。 她的凑近像是一团随时会炸裂的火团,带着滚烫的温度席卷而来,血液的甜味隐隐约约萦绕在鼻尖,徘徊不散。 傅堪面无表情地用指尖抵住她的额头,轻轻推远了些:“你多久没换过衣服了?离我远点。” 听了这话,谢姜芨神色古怪地低头闻了闻自己,顿时面如菜色,却还是嘴硬地试图反驳:“我这是没条件……” 话音落下,一团微弱的白光浮现,她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屋内随之安静下来。 只听傅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下一秒,柔软蓬松的毛发扫过谢姜芨的侧脸,痒飕飕的。 她抬手点燃只剩半截的蜡烛,只见身形巨大的狼犬正疲惫地趴在地上,将薄纱一般的大门掩住大半。蓬松的尾巴圈住门童和正在腐化的小二,他十分不满地低吠一声,从鼻腔里哼了一气,转过脸去不看他们。 谢姜芨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身体,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那巨大的尾巴松开二人,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滚了一圈,留下几根飘扬的狗毛。 谢姜芨:“……” 她胡乱抹去脸上的白毛,抬手握住门童的肩膀将他按在地上,道:“好了——长话短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一字一句说清楚,不然我会立刻喊人进来——”她说着,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店小二,“或者直接杀了他。你选。” “……我可以说,”门童小声咬牙道,明显在强装镇定,但恐惧还是从颤抖的声线中透露出来,“但我有个条件。” 谢姜芨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完。 “能不能……把那个给他吃一点?” 他说的是桌上那盘断手。 方才他还用恨之入骨的眼神看那盘菜,怎么在顷刻之间就变换了想法? 谢姜芨言简意赅道:“理由。” “再不吃……他会死的!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年纪尚小的少年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哭腔,鼻涕眼泪横流,又生怕惊扰他人,整个语言支离破碎,含糊不清,谢姜芨勉勉强强才听懂他在说什么,心疏忽拎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转头仔细看向店小二。 □□腐化已经将他的力气耗尽了,他终于停止挣扎,半躺半跪地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卡压的“呃呃”声,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像是被生生锯开的朽木。 黑水无声无息地渗透了木地板,那甜腻的巧克力味早已彻底消失,只剩下又腥又酸的臭味。 门童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叫李发财,他是我哥哥,富贵。听我阿爷说,几百年前南海倒灌,无数人口、牲畜都被卷走,有大师说是凡人不懂事,不敬大海,龙王动怒,只有月月供奉新生儿才有用……” 谢姜芨一皱眉:“大师?可是挂在二楼画上那位?” 她自幼就听过不少这些供奉河神、海神的传说,完全就是古代神话的标配,但胃口大开要月月供奉的还是头一个。 发财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是的,大师姓谢,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他自称是云游道士,正巧当时村里肺病盛行,是谢道长在寻来了草药替百姓治病,大家自然信他有几分真本事。他说我们明明如此尊敬和信奉龙王,到头来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不忍良善之人遭此折磨,于是出手相助。” “那是个月圆之夜,大师独自行走于海上,所有人都看见了……龙王出现了,他们交谈一阵,龙潜入水,大师回来后告诉了镇民龙王的要求。” 傅堪低沉的声音传来:“他们交谈了什么?” “……没人知道,”门童被他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或许只有李掌柜知道了。” 见二人一脸疑惑,他补充道:“莲舫的主人姓李,名为李渊,是当年掌舵莲舫之人,每次都由他亲自带人出海祭祀,但是月月都要新生儿,大家怎么受得了?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再成亲生子,到了某月,找不到新生儿,为了防止龙王发怒,李渊提议,用兔子来代替婴儿。” 谢姜芨敏锐地问道:“是否是那位谢大师指使的?” “这我也不清楚,”他思考了一阵,“谢大师在与龙王谈判了不久之后便辞世了……大家都说他得道飞升了,反正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那这位大师还真是良善,”她笑着说,“分文不取,只为帮助百姓,是个好人。” “是的,”发财认同地点点头,“大师确实分文不取,镇民们把金银财宝塞到他家门口也被拒绝,大师飞升后,大家心有愧疚,有人提议将心意放于大师衣冠冢,以表悼念。” 李发财愤愤地说:“结果,第二天大师的衣冠冢就被人刨了,里面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 谢姜芨心里一沉。 不知何处而来的“大师”,伤人害命的“供奉”,作孽完了之后的“飞升”,消失不见的“财宝”…… ——这完全是诈骗一条龙啊!! “那还真是可惜,”她拍拍李发财的肩膀示意他冷静,“李渊提议用兔子代替婴儿,然后呢?” 李发财这才回神,皱着眉,努力回想着:“当时大家都觉得不可行,李渊不顾阻拦,独自带着一只兔子出海,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但是大海也一直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大概过了一年多,李渊回来了,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上岸后却性格大变,热情话多,甚至有人觉得他被夺舍了……他很高兴地宣布,以后不用再给南海供奉了,再也不会有什么海水倒灌、海浪吃人,大家也都很高兴,日子平平稳稳度过了一段时间,然后……莲舫建成了。” 他语气终于平缓下来,有条有理地叙述着,谢姜芨却越听越心惊。 一个月月都要婴儿供奉的所谓龙王,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一只兔子敷衍了过去? 一个人独自出海,没有粮食没有水,怎么在海上平安地度过一年? “说起来,这莲舫建起,还是靠乡亲们众筹的,”李发财补充道,“因为靠海,又市场遭受恶劣天气,大家基本靠捕鱼为生,后面大海生事,大家就只能去很远的集市上买东西吃,路程远、价又高,饿死了一大批人。李渊回来后,说要开酒楼免费帮助乡里,可以让大家吃到任何想吃的东西……” 说到这里,一切都稍露端倪。发生的事情似乎合乎情理,又隐约泛着不对劲,谢姜芨仔细品味了一番,问道:“那些断……菜,是什么来历?” 提到“菜”,李发财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你先让他吃下去。” 听了这话,谢姜芨一皱眉。一直装死旁听的傅堪也站起了身,巨大的身体投下一片浓烈的阴影,将三人牢牢笼罩住。 他微微低头,那李发财顿时被吓得又要尿裤子,谢姜芨只好开口劝道:“别吓他了。” 她伸手端起餐盘,放在地上。李富贵瞬间又有了生机,低声呻/吟着想要往前爬。 李发财眼里蓄满了泪水,他一闭眼,伸手抓了一把被捣成泥的碎肉,猛地往富贵嘴里塞去。后者如受恩典,大快朵颐起来,屋内一时安静,只听见他牙齿不断断裂的声音,后面几乎没有咀嚼声,那碎肉像是水一样从他喉管滑了下去。 终于吃饱喝足,他满足地打出一个馊气熏天的饱嗝,如释重负地躺了下去,凹陷的肚皮微微凸起,几乎要破了皮。 李发财低声说道,神情恍惚:“镇上的人们几乎个个都吃过这东西,第一次是免费的,后面要价越来越高……李渊还大发慈悲地表示,如果付不起饭钱,可以拿自己的手或者脚来换,其他什么部位也可以……过了那么多年,李渊大概早就死了,莲舫却还一直开着,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长时间不吃,就会变成他这样。” 他的视线死死黏在李富贵身上,神情中分不清是心疼还是恨意:“我们从小没爹没娘,阿爷带着长大,后来……阿爷死了,就靠着乞讨过日子。” “他明明记得,阿爷是怎么死的,还是去吃了那莲舫施舍的肉菜。” 事至如此,只剩喟叹。 李发财满面泪水,李富贵停止了腐化,将断未断的手臂正餍足地抚摸着肚子。 谢姜芨低声问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小二,而是偷溜进来的,是也不是?你吃过那些东西吗?” 李发财点了点头:“店里的伙计全都吃过,大多都是因为付不起菜钱来的,他们只要年轻有力的。我……我没吃,因为记得阿爷的样子……我嚼了两下就吐了。哥哥因为偷吃被关起来了,我偷了钥匙救了他。” “我可以帮你,但也有条件,”谢姜芨慢慢蹲了下来,“第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正常的食物?” 11、信鸦 李富贵被扣下,发财趁着外头没人的空档蹿了出去。 他回来的速度很快,拎着一笼食盒回房,里面放着两盘清淡小菜和三个馒头。馒头估计出笼了有一会儿了,面皮微微干裂薄皮掀起,露出粗糙的里面,像是一碰就会掉渣。 谢姜芨有意无意地瞥了李发财一眼,后者十分上道地打开食盒,用筷子揪下一小块馒头,各裹了一点小菜,囫囵吞了下去,含糊地说:“没毒!” 谢姜芨:“……多谢。” 她向傅堪招了招手,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就这样直接拿上来,不会惹人怀疑吗?” “不会,”李发财摇摇头,“虽然大家都要靠着‘心想事成’吊命,但不是每一顿都吃得起的,平时也吃正常饭菜……而且,刘掌柜似乎不在,没有人检查。” 谢姜芨闻言点头,拿起馒头啃了一口,顿时感动得要落泪。 面团发过了头,隐隐带了点酸味,面皮又干又硬。两盘小菜全都淡而无味,几根发黄的绿色菜甚至泛苦。谢姜芨艰难地就茶咽了几口,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庆幸着,起码她吃到的是真正的食物。 她不会再相信这里的任何美食。 反观傅堪,比她从容得多。 他依旧坐在饭桌偏左侧的位置,面上没什么表情,面前的筷子碰也不碰,任凭馒头继续风干硬化。谢姜芨托着下巴嚼着干巴的馒头看着他,有种想把餐盘子往他嘴里硬塞的冲动。 这一幕在谢姜芨看来就两个字:太装。 他倒是喝她的血喝饱了在这里拿乔,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考虑过她的心情吗? 谢姜芨盯着他,生生啃完了两个大馒头。李发财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吃完,赶忙麻利地收了碗筷。 半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李富贵,也在悄无声息之间完成了一次重生,粘连手臂上的血肉重新长成,将落未落的眼球也规规矩矩地塞回眼眶,喉头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停止,两眼无神地发着呆,被李发财扯到身边跪好。 “把这些都撤了吧,就说我们用完膳了,”谢姜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笑眯眯地,“一直离开工作岗位也不好,会被罚俸吧?” 李发财擦了擦额头的汗:“换了班,没人会发现……” 他说着说着,发现谢姜芨的笑容慢慢收敛下去,顿时察觉到她并非在和他客气,立刻扯着李富贵的袖子躬身告退。 等他们走了,谢姜芨的笑容彻底消失。她揉揉酸胀的脸颊,转回身去:“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吐掉。”傅堪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地响起。 谢姜芨险些认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吐掉。” 他说着站起身,来到谢姜芨身后。单手环住她的腰,掌心贴上了她的后背,微微发热的温度向后心传导:“那门童身上,有尸气。” 听到这话,一阵酥麻感顿时从脊髓一路窜到头顶,谢姜芨猛地推开他,抱着装饰盆栽,一手伸进嘴里开始呕吐起来。因为过度饥饿,她吃得很快,吐得也容易,但是要吐干净还是费了好一会儿功夫,直到面红耳热,两眼发黑为止。 太阳穴嗡嗡地疼,她脱力地扶住盆栽边缘倒了下去,傅堪伸手将她轻轻托住,她顺着力道半靠着他的臂弯,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 “三钱银子。” 她恍惚间听见傅堪这么说,哑着嗓子问了句:“什么?” 蜡烛残余的烛火拉长傅堪投在地上的影子,堪堪遮住了她,她得以在模糊的视线中看清他瘦削苍白的下巴,神游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想着,被他戳一下肯定很疼。 倦意无声无息地攀上眼角眉梢,眼皮沉重得似有千斤重量,她隐约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声音恍若来自天边的低语:“我说——三钱银子。你擦在我身上的眼泪、茶渍、呕吐物……这件衣服已经不能穿了。” 谢姜芨:“………………” 这三钱银子硬生生将她从瞌睡中拉出来,她骤然清醒,直直挺起身,怒气横生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傅堪:“清醒了?” 谢姜芨点点头,从他怀中直起身子,凑近点兴师问罪道:“我吃之前你怎么不说?” 傅堪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避开她的视线,忙里抓瞎地给她斟了一杯茶:“会被发现。” 谢姜芨用茶水漱口,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懊恼:“你给我点暗示也行呀……” “他身上味道很淡,或许是刚食用尸体不久,”傅堪分析道,“不可能只有我们可以看出尸体原形,云来镇并不闭塞,临海而生,贸易往来绝对不少,莲舫的兴盛不单单只靠着本乡人。” “也就是说……”谢姜芨压低了声音,“他们需要制造别的机会,让那些抗拒吃‘心想事成’的人吃下尸体……” ——比如,把尸体捣碎了放在普通的饭菜里。 那尸体的量微乎其微,像谢姜芨这样的普通人完全不可能发现,若不是傅堪狗鼻子灵敏,她怕是也要成为那美味尸体的俘虏了。 发财富贵两兄弟的故事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剧本。 谢姜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怎么办?” 尸臭没了,徒留一地呕吐物,她尴尬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妄图用身体遮住污秽。 “逃。” 傅堪言简意赅。 “逃?”谢姜芨苍白的脸上露出一阵迷茫,“往哪里逃……” 虽然携带了个法力武力都高强的瞎子,但真到了要打起来的地步,谁保护谁还真说不准。 她正思索着逃跑的可能性,窗台突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抬眼望去,在昏黄的烛光间,有一团黑色的毛球正奋力撞击着窗户,窗纸用特殊材质制成,坚不可破,渐渐染了血迹。 撞击声越来越大,随时会引来旁人,谢姜芨赶忙起身,好不容易将那沉重的窗户打开一条缝,黑色毛球猛地扎了进来,一头装进她怀里,差点在心口戳个大洞。 毛球在空中晕头转向地绕了几圈,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吼叫,滚落到了地上。 是一只炸了毛的红嘴乌鸦。 【叮!恭喜宿主解锁道具:信鸦。信鸦,妖族世家间传递消息的工具,若收信人失联,将会自动匹配其配偶、子女、兄弟……宿主可通过心血与信鸦缔结连接收为己用。】 系统像是说绕口令似的飞快读完了信鸦的介绍,还不等谢姜芨发问,又是一阵嘈杂的电流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堪从身后走过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戒备:“是什么?” “一只迷路的鸟罢了。嗯……有一封信。” 谢姜芨边说边翻动了一下信鸦的身子,在它肚皮下浓密的羽毛初翻到了一张纸条,里头清清楚楚写了一个“傅”字。 在她看完的那壳,一缕惨淡的孤烟字纸条顶端冒出,那纸条顷刻间化作一团但黑色的烟雾,在空中缭绕拼凑,渐渐凑成了一封泛黄的信笺。 谢姜芨拆开看了,信中说的话很简单,信息量却丰富得让她背后出了一层薄汗: 南海龙王的小儿子遭天劫,一道天雷把人劈得三魂七魄离了体,不受控制的肉/身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里,睡个半死,被路过的农夫扒皮抽筋,卖到集市上换了几枚铜钱。 所幸晕得很彻底,没遭什么罪。老龙王孩子们个个得道飞升,就剩这么一个小儿子承欢膝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到处求人找门路,终于打听到了消息——小太子已转世投胎,入了人道。 那地府判官刚经历轮回,年纪尚小,业务还不太熟悉,根本没认出小太子是何许人物,现在要拉回来只怕是会魂飞魄散。阎王只好破例翻了生死簿,告知了老龙王其子父母信息、生辰年月,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上面说……太子就于一月前出生在‘莲舫’酒楼掌柜刘长柏家中。吾寻子心切,特求傅……” 她暗自咬了咬舌尖,转移了话锋:“……请捡到此信的侠士多多留意,若发现吾儿踪迹,必有重谢。” 谢姜芨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傅堪的表情。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淡然,似乎这封信根本勾不起他任何情绪,唯有听到“重谢”二字时挑了挑眉。 她背过身,将落款看了又看,几乎要将那个“友”字看个洞穿。 ——南海龙王,竟是傅堪的友人吗? 谢姜芨神色古怪地将那年轻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别人交忘年交的人。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真的有朋友吗? 谢姜芨表示存疑。 她将信笺封好,妥善收回了袖子里,捞起地上昏迷的信鸦,说道:“你有什么想法?” 寒风从窗缝里阴飕飕地钻进来,吹动摇晃的蜡烛,傅堪的倒影跟着一同摇晃,平静的面色被昏黄的暖光笼罩,墨水的眸子陡然一亮,像是万千灯火都倒影在他的眼睛里。 “我的想法还是和刚才一样,”只一瞬,他垂下眸子,转向那风进来的地方,无声的视线像是投射到了很远的地方,“逃。” “或者说……直接去南海。” 12、牌位 谢姜芨自觉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小时候从父母口袋里偷十块钱充□□秀会员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但正经大门不走,要从窗户里挤出去逃出酒楼的事儿,她还是第一次干。 他们运气不错,正巧刚上后门的守卫换班。 方才为了撬开严丝合缝的窗户,谢姜芨费了好大的功夫,弄得浑身汗涔涔地才突然想起来,傅堪似乎还有“法力”这种东西。 他就站在身后听她吭哧吭哧地忙活,得到求助信号之后,才大发慈悲地开了那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窗户,在谢姜芨幽怨的目光下优雅地跳了窗。 不知多久没更换的衣服被汗黏着,紧紧贴在身子上,冷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身体里,谢姜芨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和馊了的泔水差不多。 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跨过瓦块。后门的灯火没有前门那么透亮,在黑夜里发出昏暗的光,十分考验视力。 袖中的信鸦还在昏迷,脑袋上的伤只做了简单的包扎,能不能醒来还是个问题。她搓了搓手心,伸进袖中,试图给信鸦带去一点温暖,一个恍神,撞上了傅堪的后背。 “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身前人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谢姜芨不明所以,从旁探出脑袋眯眼看去,只见屋角的尽头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低伏着,后背高高拱起,浑身的毛炸得像尖锐的钢针。 感觉到他们的接近,黑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胡乱地抓着瓦片,发出令人汗毛倒竖的刮擦声,试图将高大的敌人吓跑。 谢姜芨后知后觉地戳了戳傅堪的背:“那个……” 她半个身子凑上去,仔细观察傅堪紧抿的嘴唇,玩笑地戳了戳他攥成拳的手:“你怕猫啊?” 傅堪难得地没有嘲讽回来,十分别扭地否认道:“……没有,我只是讨厌猫。” 他反手握住谢姜芨的手,把她拉到身前,微微偏头,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快把它赶走。” 若不是时机不合适,谢姜芨实在是想指着傅堪的鼻子狠狠嘲笑一番。 可惜她还残存着对攻略任务的一丝敬畏,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打起了头阵。 黑猫警惕地在谢姜芨面前走了几圈,终于确认了前面这个人类毫无威胁。 它收敛一身的炸毛,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随后趾高气扬地朝着谢姜芨撩了几下尾巴,抛出一个动人心魄的猫之媚眼,露出圆滚滚的肚子,用丰富肢体语言大声叫嚣着:“快来摸我!” 谢姜芨蹲下身,胡乱摸了几下这毫无警戒心的小猫,趁着这个空档,傅堪从她身侧快速掠过,轻飘飘地留下一句:“你好像很受动物欢迎。” 猫抱着她的手臂轻轻打滚,谢姜芨刚要讽刺几句,抬眼间那人已经飘出几丈之外。 她再次叹了口气,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男鬼飘摇的一角青衣扎眼且欠揍。 无奈惜别了还在嗷嗷待撸的野猫,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你怕你就说呀,我又不会笑你。” “我不怕。” “你刚才声音都抖了……” “……那是冷的。快走。” 享受了全套马杀鸡的野猫舒服地伸了个爪子,在瓦块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才幽幽地睁开一直半眯着的眼睛。 一双竖瞳发出暗绿色的光芒,映照出二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它舔了舔杂乱的毛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轻柔甜腻,活像豆蔻年华的少女音色:“好香啊……” * 莲舫顶层。 李发财跪在地上,哥哥富贵正趴在他的左边,毫不顾忌形象地埋头苦吃。 尸体的碎肉沾了他一脸,他却像个没有思想感情的进食机器,机械地咀嚼、吞咽,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骨骼与血肉的声音。 粘稠、诡异、令人作呕。 满殿神佛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大肚佛捧腹大笑,笑容狰狞阴沉;四大天王的双眼均被巨大的刀痕割下,沉默伫立。 红裙少女半倚在大佛怀中的莲花心上,一手抵着太阳穴,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长命还是百岁?” 李发财不知道第几遍重复自己的名字:“小的李发财,这是我的哥哥,李富贵。” “我们已经照您说的做了,我亲眼看着那女人吃完了饭菜,”李发财汇报道,“她身边的男人也吃了一些。” 他胆大包天地篡改了一些事实,声音明显颤抖着,两腿下意识地死死并拢,生怕一个哆嗦吓得再次尿裤子。 少女不疑有他,眨眨眼:“饿了吧?” 听了这话,李发财立马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几步,猛地磕了几个头,乞求道:“饿!好几天没吃过了,主人,求您施舍……” “唔,”少女戳了戳脸,似乎有些苦恼,“可是你阿爷已经快被你哥哥吃完了呢……怎么办?” 李发财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他用余光看了眼李富贵,后者仍在面无表情地进食,他方才在包间就已经吃得肚皮圆滚,此刻的肚子更是撑成一个大球,随时都有可能胀破。 他捧着一只断手,皮肉萎缩,上面密密麻麻的褶皱,是年岁抚过的皱纹。身前的木盆中只剩下腐烂的心脏,焦黑萎缩,让人无法想象它曾蓬勃跳动的样子。 阿爷……吗? 李发财苦笑一下。 不太记得阿爷的样子了。只记得曾尝过他的大腿肉……确实很香。 “——那就让你哥哥代替吧。” 少女身旁的侍女松月走上前,手中的刀随着她的尾音一并落下,富贵的头自脖颈处落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血丝,碎肉和碎骨结结实实地飞溅到李发财脸上。 躺在莲心的少女嫌恶地一拂裙摆,即使那污秽离她还有数丈远的距离。 李发财呆呆地跪在原地,富贵的头圆润地滚到了他面前。 那头颅的眼神呆板无神,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与之对视片刻,不受控制地咽了口口水。 “吃吧。” 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说,像是神的指示。 他再也抵抗不住那难以忍受的饥饿,一口咬了下去,泪水和血水混在一块,又腥又涩。 “那个叫什么李长命还是李百岁的已经用不上了,把他弟弟登记上吧,”少女冷眼看着,吩咐道,“下次这种已经废了的食材,直接宰了便是。” 在一旁围观许久的刘掌柜点头称是。他鼻青脸肿,邪魅狷狂的斜刘海油腻腻地散成几缕,原就佝偻的身体弯曲得越发厉害,整个人狼狈得像是遭受了一场毒打。 即使如此,他依然维持着毕恭毕敬的样子:“照您的吩咐,已经将那二人已经从后门放走了。” 少女点点头,面色明显疲惫。她敷衍地挥了挥手:“好好跟着,确保他们将货物送到南海。” 刘掌柜低头应道:“是。” 她遣散了众人,走下了莲心。 少女身量异常矮小,比驼成折叠屏的刘掌柜还要矮上两个头。长长的裙子拖在身后,身上的衣裳也不合身的宽大,看起来有些滑稽。 她拖着裙摆,走进了一处暗门,松月垂眸等候,任她一人进去。 那是个更宽敞的殿堂,数万长明灯永恒不变地燃烧着,殿内密不透风,安静异常。 大殿中央,放置着关押巨兔的铁笼。 “母亲……”少女将手伸进铁栏杆间,试图触摸巨兔的毛发,“是我,我是阿姝啊。”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一声叹息。 巨兔似乎睡着了,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 她习惯了无视,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母亲,起身抬头,看向那一排排长明灯旁的牌位。 每一个牌位上都刻着名字,最上头的字迹扭曲散架,看不出形态,越往下刻得越标准,到最后甚至隐约有了书法风骨。 李姝走上前,纤细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最底下的牌位,上面的刻痕很新,凑近还能闻到隐约的木香。 她低声道:“我给新出生的七位兄弟姐妹取了名字,母亲,好不好听?” 没有人回答,唯有最后一块牌位旁的灯火微微摇曳了一下。 “看来桐儿很满意她的名字,我也很喜欢。” 她又伫立片刻,与新牌位各个说了悄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和母亲告别,退了出去。 待出门后,松月立刻扶她坐下,替她揉着肩膀。 “唔,你过来。”李姝突然看向一旁一直伫立的侍卫,开口唤道。 松月心中一惊,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立刻被李姝的眼刀剜了一遍,背上便出了一层薄汗。 那侍卫低头小跑过来,规规矩矩地跪好。 “抬手。”李姝命令道。 侍卫心跳如鼓,不敢怠慢,低声应道:“主人……啊!” “人”字瞬间提高了音调,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传来,李姝竟硬生生地将他手腕翻折,扭曲的骨头畸形地抵着皮肉,推出一个瘆人的凸起。 松月崩溃地闭了闭眼。 “啊!”李姝学着他的样子小声惊呼,完全不顾痛到倒地呻/吟,冷汗不止的侍卫,面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是这样吗?” 她转过去的那刻,松月刚好睁开眼。不等答话,她又自顾自地说道:“唔,那我懂了。” 李姝说着,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又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她竟面色不改地将自己的手腕折断了。 没有支撑力的手掌无力地倒下,李姝竟还觉得新奇地戳来戳去。 “这便是痛了,对吗?” 松月硬着头皮应道:“是的,主人。” “我累了……扶我进去吧。” 她玩腻了手,冷冷看了眼地上早已昏厥的侍卫,轻描淡写地一扬下巴,两边等候已久的下人识相地上前,将人拖走了。 李姝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松月立刻扶着她起身。 “主人,您累了,我扶您进去休息。”她细细抚平李姝紧紧皱起的眉毛,温和地说道。 13、真相 “你别走那么快——你认识路吗?” 谢姜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别走错路……”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没底气。 因为按照她脑内的立体地图来看,傅堪走的路线完全是对的。而且因为她戳穿了他怕猫的弱点,此刻傅堪已经完全不理她了。 谢姜芨抬头看了眼零星闪烁的星星,心想:“啊,男人脆弱的自尊心。” 她捂了捂空虚的肚子——因为呕吐,此刻饿过了头,胃中反酸,一抽一抽地疼。 他们走得异常顺畅。夜幕遮盖大地,街边摆摊的小贩偃旗息鼓,家家户户都灭了灯,街上空无一人。 有风不住,呼啸而过的声音像鬼魂低低的哭诉。谢姜芨无端感觉有无数犀利且阴湿的目光一动不动地黏在身上,刺得她直发毛。 频频回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空荡的大街。 她摸了摸阵阵发凉的后颈,快步追上了傅堪。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云来镇的居民们正站在自家窗户前,通过极小的缝隙,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夜行离开的外乡人。 无声的视线如鬼魅一般尾随,闪烁着饥饿的欲望,有人在黑暗中吞了口口水。 待他们消失在长街尽头,一直观望的小厮屁颠屁颠地跑去汇报:“掌柜的,人走远了。” 刘掌柜“嗯”了一声,半躺在躺椅上,身后的一位侍女专心致志地替他按摩着头,另一位替他捏肩,稍微打散了一点他眉间凝结的愁苦。 他闭着眼睛,一手盘着两颗夜明珠,另一只手牵着捏肩侍女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握好轻轻揉捏。那侍女被他汗湿发热的手一牵,脸色立马变得精彩纷呈,即刻低下头掩盖神情,忍着呕吐的欲望,规规矩矩地跪好。 刘掌柜没空在乎小侍女的心情,油光满面的肿脸龇牙咧嘴地皱起,发起了愁。 外乡人腰上系着的“傅”字腰牌,他看得再清楚不过。早年莲舫刚起步,曾与隐马阁合作,央其送货,一合作就是几百年。后来莲舫渐渐壮大,等他加入时,莲舫与隐马阁已经断了合作关系,各种原因不得而知。 傅家人向来低调,近年来人、妖两界势同水火,表面和谐的面具上裂痕斑斑,已经维持不住了。人类技术发展迅猛,渐渐不再求助于怪力乱神,有些要自立门户的意思。 如今携带傅家名牌的人骤然出现,截了货物,也不吃尸体,其中必定大有讲究。 刘掌柜满面震惊地坐起来,握着侍女的手陡然一紧,后者吃痛轻呼,他毫不犹豫地甩过去一个耳光。 ——要变天了! 他必须站出来阻止,替主人解决心腹大患! “快,找两个谨慎麻利的跟着,找机会把货物夺回来,”刘掌柜焦急地来回踱步,“通报……不,不用通报,等事情成了,我自会向主人解释……” 脑袋缺根弦的刘掌柜就这样自顾自地完成了逻辑闭环,脑补了一出人类和妖族大战的精彩戏码,全然没看到侍女淬了毒的目光。 上天似乎接收到了刘掌柜的脑回路讯号,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一点氛围感,轰隆隆的闷雷自天边卷来,乌泱泱的一片雨云遮住了微弱的星光,风声呼啸更盛,不消片刻便落起了雨。夜雨长势喜人,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雨珠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冒出缕缕青烟,烙下一个又一个焦痕。 谢姜芨觉得自己的素质还有待降低。 莲舫离镇门很近,他们从远路返回,若要到达南海,势必要走一段远路。 大雨直砸人脸,她有系统给的金手指庇佑,但是傅堪没有。她一个善心大发,褪了外衣想罩住二人头顶,没得到感谢不说,反而还得到一声疑似带着嫌弃的轻叹。 酸雨腐蚀大地,砸出一个又一个凹陷,就算是金刚不坏之身也经不起这番折腾,二人一时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只好盖着衣服蹲在大树底下。 雨水裹挟着寒风侵袭身体,谢姜芨抱着双臂蜷缩着,默默离浑身冒冷气的高冷男主远了些。 后者泰然自若地闭目养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姜芨看着傅堪冷峻到装逼的侧脸,真诚地希望引来一道天雷助他渡劫成仙。 她随后收回了诅咒——雷会连着她一块儿劈,攻略任务也会失败,不太划算。 搓搓冻僵了的手,捂在脸上,转而百无聊赖地侧头看他。 傅堪是个有些割裂的人,谢姜芨一直这么觉得。 在系统的背景介绍里,他有着典型的古代言情小说男主形象。出生世家,自小锦衣玉食,身姿出众,容貌极佳,寡言少语。通常这样的人设总要伴随着一些可怜兮兮的背景故事,例如爹不疼娘不爱、被青梅初恋狠狠甩掉、旧友至交背叛…… 那傅堪有什么呢?瞎了眼、失了忆,系统对他的过往缄口不言,她连一点线索都触摸不到。 他维持着贵公子的体面,时常让谢姜芨深刻意识到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偶尔又“体恤民情”,装作下属、和她爬窗、满身污秽地坐在泥泞里……十分得心应手。 她自知不是一个聪明人,从小就贯彻着“中庸”一词,出众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平平无奇地长大,因为硬邦邦的个性,猜不透领导心思,也学不会溜须拍马,在职场里也只能活成一个透明人。如今没有一点剧情提示,她对于任务进展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思及此处,谢姜芨终于崩溃地大声叹出一口气,猛地将脸埋进了怀里。 坐得像个冷面佛的傅堪终于有了点反应,纡尊降贵地开口:“怎么了?”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很可怜吗,”她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带着点含糊的烦躁,“想找个地方躲雨都没地方躲……” 她抬头骂了几句天,傅堪扭过头,假装没有听见。 他的世界里漆黑一片,雨声阵阵,雷声轰隆,他喜欢这样鲜明的声音,精准热烈地提醒着,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一个人如果连活着的触感都需要从其他事物上得到,那要让他提供其他情绪价值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 女孩的声音都被大雨揉皱了:“怨天尤人没用,不说这个——你从前听说过莲舫吗?看李富贵的样子,对吃尸体上瘾大概很难戒,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重要吗?”傅堪打断她,这话带了刺,冷不丁地扎了谢姜芨一下。 她正在拧干被雨淋湿的袖子,听了这话兀地顿了顿:“什么?” “不论是李发财还是刘掌柜,都与你……我们非亲非故,莲舫发生了什么,重要吗?” 傅堪语气平平,却听得谢姜芨脑内一阵轰鸣作响。 在她的认知里,小说主角偶遇一个村庄城镇,发现里面发生的怪异事件,是注定要拔刀相助的,她也依此将“找出莲舫背后的秘密,解救被食欲控制的居民”视为己任,一路上疯狂头脑风暴拼凑剧情,试图找出解决方法。 这一切实在是太理所应当,只是没想到真男主只把莲舫当作一个路途中的小插曲,冷眼旁观npc的垂死挣扎。 他的世界森严壁垒,似乎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无法打破,显得认真思考参与的谢姜芨有些自作多情的可笑。 女孩的呼吸声随着逐渐变小的雨声一同衰弱下去,傅堪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他感觉喉咙微微发紧。 那巨大的尾巴又无声无息地探出头,卷了一地的枯叶碎草,在树干上胡乱蹭着。 翻滚流淌在血液和骨髓里的天性,想要被人掌控,臣服于他人的基因,让他对她莫名的情绪低落有了反应—— 对一个连真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傅堪定了定神,缩回尾巴后,蓦地一愣。 他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耳鸣阵阵。 他只知道她姓谢……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谢姜芨的话突如其来地打断了他的回忆:“你说得对。” 雨停了,偶有积水从巨大的叶片上滑落。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衣,拧干,重新塞回傅堪怀里。 “我们只需要将东西送到南海,拿钱走人就行,”她站起来拍拍身子,“这里危险重重,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劳费心神呢?眼下,治好你的病才是最要紧。” 谢姜芨学着傅堪的语气说着,向他伸出手。 傅堪沉默片刻,忽视她冰凉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抬腿转身。 谢姜芨也不恼,耸耸肩收回手,快速跟了上去:“语言系统又关闭了?你是绑定了什么‘说话超过100个字就会自动变哑巴’的系统吗?” “……闭嘴。” 草尖凝结的雨露因为二人的经过被摇散,往下滴落。 一只黑色的毛绒爪子轻轻接住那滴雨露,伸出舌尖舔了舔,眯着暗绿色的眼睛,慢条斯理地揉了揉脸。 洗干净了脸,它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嘴里发出尖锐绵长的呻/吟。 声音结束,烟雾缭绕,一个女子从烟雾中站起来。 她脸上还印着鲜红的巴掌印,眼睛是还未恢复原样的尖细竖瞳。 女子用力呼吸了一下空气中的气味,望着远处越来越小的两个人影,迈步跟了上去。 14、刺客 沉闷的积云散去,天边渐渐铺开熹微的光亮,空气中还带着些许潮湿。 谢姜芨这一觉睡得意外安稳,耳边虫鸣环绕,月光如被,轻盈地盖在身上,她梦到自己栖身于一个温暖的怀抱,巨大的尾巴在她脸上不断地蹭来蹭去,毛茸茸的触感中带着一点小猫味,柔软得让她很想咬上一口。 不知怎的,那尾巴越摆越快,一股雨后泥土的味道灌进鼻腔,硬生生阻断了她的呼吸,颈间传来如蟒蛇缠绕一般的窒息感,她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 然后吸进了一嘴的猫毛。 一只黑猫正四脚朝天地趴在她脸上打呼,被她这么一折腾,整个猫身顺滑地滚了下去,沾了一身的碎叶雨露,“嗷”的一声在空中打了个圈,瞬间炸了毛,和睡眼蒙眬的谢姜芨大眼瞪小眼。 信鸦从她袖子中探出头,扯着喑哑的嗓子大喊:“黑猫!不详!坏猫——” 音调曲折辗转,几近破音。 谢姜芨面无表情地把捂住信鸦的嘴巴把它塞了回去,突然福至心灵地一抬头,见到了正坐在树上假装睡觉,实则躲猫猫的傅堪。 后者正摆着一个风骚的姿势假寐,敏锐地感受到了她的视线,默默地把头又偏了一点。 谢姜芨:“……” 黑猫此时已经完全清醒,变换了一个十分妖娆自傲的姿势,仰着头等着人类说话。 愚蠢的人类——谢姜芨疑惑道:“看着好眼熟……” 黑猫再次仰高了头,准备等人类想起他们的初遇,就听信鸦闷闷的声音隔着袖子传来:“天下黑猫一般黑!” 这么一提醒,谢姜芨终于想起了在何处见到过这只黑猫——莲舫的屋顶上。 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向着黑猫递了递手背,试图让它放下戒心:“你有什么事吗?” 黑猫用爪子糊了糊脸,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道:“哦,没什么事,我就是来杀你的。” 它话音刚落,一柄带着水雾的利剑破空而来,黑猫敏捷地一个闪身躲开,利剑在触及地面的瞬间迅速蒸发,在空中重新凝结成一头恶犬,直直向着黑猫扑去。 傅堪从树上跃下,那恶犬已一口咬住了黑猫的脖颈,没有下死口,任凭猎物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黑猫四只爪子胡乱扑腾了几下,转瞬间没了声息,谢姜芨刚要上前,那恶犬顿时化作水汽,重新凝成长剑,回到了傅堪手上。 黑猫失去了束缚,“扑通”一声跌落在地,在细密的烟雾中现出了原形,竟是个妙龄女子。 这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一身丫鬟打扮,身材瘦得让人心惊,露出的踝骨细得仿佛一碰就会断。她吃力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嘴唇微张,声音很轻,谢姜芨努力去听,才听清她说了什么。 只听她面不改色地骂出一连串谢姜芨这辈子都没听过的脏话,将傅堪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最后亲切地祝福他被老鼠咬断脖子放干血而死。 谢姜芨怜悯地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傅堪,心想:“骂他被猫咬死也许还有点用。” 咒骂的最后一句陡然提了音调,震得人耳膜疼:“要杀早趁你们睡觉杀了,还等现在?大爷的,听人把话说完会死?我呸!” 一阵风恰到好处地掠过草丛,骂声被清晰地传到二人耳朵里,一声“呸”中气十足,与她那营养不良的黄花菜身体十分不搭。 少女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脖子站直了,努力直了直身子,朝着谢姜芨身后的包裹一扬下巴,扯着嗓子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把东西留下,饶你们不死!” 傅堪不着痕迹地拉了谢姜芨一把,将她半个人都藏在身后,手中的长剑遥遥一指,泛着金色的细线从剑柄缓慢缠绕上剑身,齐齐指着一个方向。 他语气疏离,带着不容忽视的讥诮: “就凭你?” “对,就凭——” 少女话说一半,蓦地睁大了眼睛,尖利的嗓音突兀地划开安静的空气:“小心!” 一道极细的破风之声猛然响起,后脑勺瞬间一凉,谢姜芨眼疾手快地搂住傅堪的腰想带着他闪开,没想到此人底盘太稳,她一用力,没抱动。 傅堪在下一秒立即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往怀中一拉,一把利剑几乎擦着他的侧脸而过,“嗖”的一声插进身后的树干,箭尾频率极快地晃动着,发出阵阵嗡鸣之声。 谢姜芨在傅堪的怀中惊魂未定,手掌下意识抵在他的胸膛,心跳激烈地拍打她的掌心,巨大的尾巴陡然升起,遮住了全亮的天光,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半圈起来,几乎成为一道铜墙铁壁。 绒绒的毛发蹭着她的脸颊,她在间隙中回头查看,那少女早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四面八方传来枝叶攒动的声音,她腰上一紧,身体骤然向傅堪贴近。 谢姜芨一皱眉,手伸进袖子里,恢复了精气神的信鸦得到释放,颤颤巍巍地飞出,她得以抽出匕首攥在手心。 齐刷刷的脚步声一同踏来,暗杀的刺客十分精准地分布于四周,就连衣衫被风吹起的响声都几乎同频,明眼人看着都眼花缭乱,更何况是一个双眼无光的盲人,任凭他听力再好也是分身乏术。 她反手握住匕首,低声道:“我帮你开路。” ——我做你的眼睛。 依靠我吧。 在山洞中女孩微带着笑意的声音倏忽浮现,与方才的话语完美重叠,缠绵出激荡的回响。 一阵凌厉的刀气猛地逼近,打头阵的刺客带着杀意直逼面门,女孩掌心的温热不断绵延传递至心脏,傅堪感到心跳兀地停了一瞬,那停跳的一拍在呼吸间转瞬即逝,抬起抵挡的剑锋与刀气狠狠相撞,发出一声冗长的龙吟,剑背流光一闪,映照出怀中人的眼神坚硬如铁。 目盲心不盲的瞎子收了尾巴,微微侧身,二人的臂膀相贴,冰冷的刀柄抵在他的腰间。 他垂眸,通过呼吸和温度辨别谢姜芨的状态,低声应道: “好。” 话音落下,谢姜芨飞快地用匕首划开指尖,血丝与金光紧紧缠绕,拧成无比坚固且锋利的数根血针,冲着刺客因行动而暂时脱节的破口笔直而去。 忙着恢复阵型的刺客躲闪不及,血针毫无阻碍地刺穿皮肉,钻透骨骼,自他膝盖穿出。 一人跪下倒地,竟连痛呼都死死卡在喉头不肯发出,后者急速补上,却明显乱了阵脚——他们分明是将目盲视作傅堪的软肋,试图以此作为突破口,完全将谢姜芨当作了吉祥物挂件,没有将抵御她列入计划中。 指尖的伤口不断愈合,谢姜芨一咬牙,狠狠在掌心来了一刀,皮肉绽开,血液争先恐后地奔腾而出,几乎形成了一道小型血帘。 “别玩你那剑了——你是妖兽啊!妖啊!”她回头,举着血流如注的手大喊,“二狗,上,咬他们!” 持剑维持着洒脱不羁姿势的傅堪被她吼得一个愣神,一把银刀猛地朝他心窝捅来,他反手一振,铁器铮铮鸣响,顷刻间划开了那人的脖子,血雾弥漫,他这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二狗是在叫他。 美男子表情瞬间精彩纷呈,砍人的手也更用力了些。 几次现原形都是在他不受自身控制的情况下,化成犬身对他而言有一种暴露的羞耻感,标示了那种臣服于欲望的丑态,因此在遇到危险情况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地维持人身,用武力去对抗。 但肉/体凡胎抵御不过千军万马,他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了。 躲在一旁看戏的信鸦顶着伤口撕裂流血的脑袋歪歪扭扭地飞出,一脑门钻进了刺客的包围圈,凄厉的声音徘徊于天边:“二狗,嘎嘎噶,好逊的名字——我啄死你!” 傅堪:“……”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觉得自己刚才内心对谢姜芨闪过的一丝柔软,肯定是失心疯了。 摊开掌心,长剑浮于空中,像是蒸发了似的在剑身氤氲起淡金色的雾气,那些雾气骤然冲出,直直冲着谢姜芨指尖飞出的血针而去。 它们在空中猛然相撞,以一个几近缠绵的姿势糅合到一起,雾气汲取了血液的养分,分裂成数柄泛着血红金光的利剑,向着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 利器刺进血肉砍断骨骼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断裂的肢体横飞,血色弥漫遮眼,谢姜芨看着眼前的景象,剧烈地喘息着,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黑。 她举起手,掌心的伤口竟仍未愈合,哗哗地流着鲜血,出血量已然超出正常范围,她的体力也随着血液的流失疯狂消耗着。 一道耀眼的银光劈头而下,她眯着眼,无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黑衣刺客摇摇晃晃地举刀冲她刺来,傅堪的身影远在天边—— “喵喵喵喵!!” 一道黑色的影子自叶间落下,像橡皮泥一样牢牢地扒在刺客脸上,尖锐的爪子一通乱挠,那刺客七窍流血、满脸爪印地倒了下去。 “哎呀,我们几个可真厉——” 黑猫话没说完,一把颤巍巍的匕首抵在了她的颈间。 血液顺着刀柄流下,滴在枯萎的草尖,拿着匕首的手软弱无力,问出的话声音虚浮:“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谢姜芨即将倒下的那刻,一双手轻柔地托住了她。清苦的药味混着腥臭的铁锈味钻进鼻腔,她有一瞬间的回神。 举起血流不止的手,肌肉记忆似的抹在傅堪身上,虚弱道:“我好像贫血了……太饿了。” “休息吧,”傅堪的声音难得带了一丝淡淡的温柔,“先睡一觉。” 待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傅堪抬头,无声的视线在寻找到黑猫的瞬间定格。 黑猫颤抖的呼吸在他听来如巨大的噪音,恨不得直接把她掐死才好。 黑猫:“……呃,你听我解释。” 跑是跑不掉了,她有种感觉,她若是敢跑,面前的男人必会将她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我真的是来帮你们的,谁叫你不听人把话说完就刀剑相向的。” 她的声音带着心虚和委屈:“这些都是刘掌柜派来的人,目的是夺走你们的包裹。我是他身边的侍女,来给你们通风报信的……” “这些等她醒了再说,”傅堪冷声打断她的话,“我现在需要一个能休息的地方。” “带路。” 15、梦境 傅堪梦见自己置身烈焰,四周尖叫声此起彼伏,无数高山在他面前拔地而起。乌云蔽日,他浑浑噩噩地向前走了一步,脚下一空,毫无意识地从悬崖边缘摔落,疾风从口鼻中灌进去,他在最后一刹那看见龟裂的大地,发出震人心魄的咆哮,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全身都是冰凉的冷汗,宛若置身在浅浅的水洼,头皮到指尖都泛着微凉的湿意。 失焦的视线重新凝聚,眼前的建筑古典素雅,门虚掩着,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隐约透出门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傅堪扶着床沿大口喘息,这才恍然发觉衣衫已经被汗浸湿了。 盖在膝盖的被子异常柔软,针脚细密熨帖,一看便是由人精心缝制的。他掀开被子下床,有些烦躁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已经凉了,茶壶外壁更是冰冷,茶水倒在杯子里,微微晃动,层层漾出他惊魂未定的脸。 回南天潮湿,桌上浮着一层朦胧的水汽。 傅堪看着指尖的水迹,有些茫然地想,已经是暮春了么? 明明前一天……还是深冬啊。 正这么想着,他把茶水送进口中。不料那茶水竟滚烫异常,他吃痛,下意识一撒手,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在地上,迅速点燃了脆弱潮湿的地板,火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攀升,霎时间吞没了面前的桌椅。 他想保护那张温暖的被子,后者却在碰到他指尖的瞬间起火,刹那间变成了灰烬。 门被什么人一脚踹开,他猛地回头,竟是一帮孩童。 他们聚集在门口,像是不怕火似的,个个怒目圆睁,死死盯着他。 他想开口让他们快走,却发现喉咙喑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为首的孩子指着他,大声说道:“就是他偷我的东西!” 有了开头,后面的孩子都齐声附和起来:“就是他偷东西!小偷——” 他们的声音整齐得诡异,吵得他头痛欲裂。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缓缓走来,站在孩子身后。他实在是太过高大,傅堪看不清他的样子。 男人:“是他偷了东西?” 孩子们异口同声:“对!” “好。”男人沉声应道。 男人缓缓抬起了手,黑烟缭绕,一束阳光破开黑烟,直直照射进来,傅堪终于将他手中的东西看清了。 那是一条布满棘刺的鞭子。 他刚想开口辩解,脑内突然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那疼痛倏忽而逝,他再一睁眼,那条长鞭已瞬间破开了一条风口,“啪”地一声打卷,直直地冲他而来—— 浓稠的黑暗吞噬了刺眼的白光,他瞬间从噩梦中脱身,痛苦地睁开双眼,发现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黑暗。 傅堪扶着床沿缓慢坐起来,大脑还未清醒,身体就在手背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体时瞬间僵硬。 手的主人“唔”了一声,翻了个身,呼吸柔和绵长。 傅堪剧烈的心跳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慢慢平缓下来,方才的梦境顿时烟消云散。 一种平静的感觉慢慢覆盖了恐惧与焦虑,他竟然因为谢姜芨的呼吸感到无比的安心。 黑暗里,听觉与触觉变得越发敏锐。桌上的烛火随风摇晃,他能清楚听见烛芯燃烧发出的声响。 傅堪突然感觉碰过她的手背隐隐发痒。 那种痒隐藏于皮肉之下,在他的骨头里来回奔走,捕捉不到。 不过还好,片刻就消失了。 睡前的记忆重新涌来,他这才想起来,他们现在置身于那只黑猫的屋子里。 也许实在是太累了,他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了——而某个比他心还大的人此刻睡得心安理得,甚至身体越凑越过来,试图霸占整张床……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傅堪:“……” 黑暗里,那巨大的尾巴又蠢蠢欲动,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一声,仍旧习惯性地用视线去寻找谢姜芨的脸。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那一点好奇心又在暗中作祟,在心里探出了头。 他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她的呼吸。轻柔、温热,十分均匀,睡得很沉。 再往上就是鼻尖。 她的鼻尖小巧,鼻梁很高,眉骨平直,眉弓微微有些凸起,眼皮薄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轻轻抚过眼眶的轮廓,大抵可以猜出她眉眼的走向,眼型偏圆,眼角微微下垂,柔软却密的睫毛掠过指腹。 再顺着下去便是轮廓,她瘦得惊人,下巴尖尖的,两颊却略微有些凹陷,只剩薄薄的皮肉紧密地贴合着小巧的骨架。 脖颈处,全部的肌肉都松懈下来,唯有脉搏还在按部就班地跳动着…… 他欲盖弥彰地收回了手。 粗略估计,她应该长得勉强能看。 她的脸上还剩一个地方,他的指尖没有触及。 ——嘴唇。 想到这里,傅堪面无表情地下了床,直直地往外走。 风尘仆仆的黑猫敛了一身寒气走进来,见傅堪匆忙的样子,连忙现出原形,将长长的尾巴勾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准备吓他一跳。 而这位怕猫人士任凭猫尾巴蹭过他的脖子打了个转,连一个音节都没施舍,径直出了门。 黑猫一脸懵地看他出门,悻悻地揉揉脸,随即将傅堪的行为视为“屈服于猫猫神的威武之下”,洗脑自己完毕后,它轻巧地跳下桌,走进屋子。 谢姜芨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脸上表情精彩纷呈。 她早在碰到傅堪手的时候就醒了,避免和他寒暄选择装睡,没想到此人得寸进尺,还动起了手。 “系统,”谢姜芨问道,“傅堪的好感度到多少了?” 【请宿主稍等,正在查询——傅堪目前对宿主好感度已达:10%】 “10%?”谢姜芨疑惑道,“这么快?前两天不是才1%……” ——他们才认识多久啊?他的好感好廉价! 【哎呀,狗嘛,】系统难得地用一种唠家常的语气和她讨论起来,【谁对他好就对谁摇尾巴咯。】 它像是大甩卖似的夸张道:【只要掌握了方法,把攻略对象当狗一样玩简直就是洒洒水。】 句末甚至用了走调的港台腔。 谢姜芨:“……” 她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看着傅堪的身影与黑猫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他看上去在极力压制呼吸,面上若无其事地拂衣坐下,轻车熟路地斟了茶,递给她。 谢姜芨面色凝重地接过:“你……” 傅堪早有预料,直接截了话头:“我真的看不见。”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被戳破了心思的谢姜芨有些心虚,想到系统的话,她立马挂上笑容,将手伸过去,声音甜腻地问道:“累了吧?饿不饿?我——” 还未关机的系统响起了声音:【傅堪好感度下降5%,目前好感度:5%。】 【献殷勤也请宿主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太过油腻。】 谢姜芨:“……” 她充满怨念地看了他一眼,缩回了手。 此狗有病。 还病得不轻。 黑猫身上的毛被她翻来覆去梳理得油光水滑,被无视了大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张牙舞爪地跳上桌,甩着尾巴向人脸上飞去。 傅堪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动向,轻飘飘地闪开了,留谢姜芨一人被蹭了一脸猫毛。 “咳咳,我简单说两句。” 黑色的尾巴打了个旋,稳稳当当地垫在了猫屁股底下。 谢姜芨下意识看向傅堪,后者面色如常,倚靠着柱子,身长玉立,蜡烛微弱的光圈给他晕染了一小块暖光,将他冷峻、不近人情的轮廓照得柔和了一些。 是一个认真聆听的姿势。 灯下看人美三分。谢姜芨心里兀地跳起这句话。 她的视线挪回到黑猫身上——她和傅堪在这里安然无恙地睡了许久,狗鼻子没嗅到半点危险气息,说明眼前的猫有几分可信。 起码,这有些神经质的猫暂时不会害他们。 “唔——你们应该还没吃过尸体吧,”黑猫轻盈地跳到谢姜芨旁边,绕着她的身子转了一圈,最后将头搭在她大腿上,懒洋洋地蹭了两下,“还是香香的。” 傅堪冷淡的声音响起:“有话直说。” 几根过长的小胡须不满地晃了晃,慢吞吞地说道:“早先说过,我是刘长柏的侍女。我看不惯他杀人放火的恶劣行径,所以决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一只手轻点她的额头,女孩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撒谎。” “我没撒谎,”黑猫的神色突然变得正经起来,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我娘就是被他们杀死的。” 那语调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哀怨和恨意,冰冷刺骨。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让谢姜芨把身体坐直了,她双手抱起小猫放在桌上,正色道:“继续说。” “莲舫的食材,不止来自人。一切需要进食的种族都可以成为他们的食材……野猫、野狗、鱼、鸭、鸡……一旦尝过那尸体的味道,就再也忘不掉了。” 傅堪问道:“最开始的尸体,是从哪来的?” “这个嘛,你得去问李渊了。” 黑猫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它的脸皱巴巴地挤在一块儿,显得诡异惊悚,一点也不可爱。 谢姜芨伸手扯了扯它的腮帮子。 装神弄鬼失败的黑猫:“……” “我凭什么相信你?” 无形的气体聚成长剑,眨眼间架在了它的脖子上。杀意流淌在剑身,傅堪微微抬手,那剑就将它颤颤巍巍的胡子削了半根。 “你当然可以不信我了,”黑猫懒洋洋地说道,“但是,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们这辈子都到不了南海。” 察觉到脖子上的剑有松动,它自顾自地说下去:“百年前的海水倒灌纯属巧合,李渊借着供奉的名义,月月将童男童女献祭给大海,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婴孩冤魂困于龙宫,日日啼哭,两方互相仇视……你说,如果有人类突然要到南海,那老龙王会如何?” 听到这话,谢姜芨看了傅堪一眼。 她还记得信上署名的那个“友”字。 “南海早就不似从前啦,老神仙不能以德服人,人类表面臣服,实际背地里天天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如今的南海,早就是死海一片了。” “你们是我见过第一个抵住那尸体诱惑的,所以我决定帮你们。” 它吹了一口飘落在桌上的半截胡须,卷曲的尾巴一甩:“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玲珑。” “我带你们去南海,你们替我报了杀母之仇,如何?” 16、龙宫 月明星稀,夜色沉默如水。 天气难得变得温和,与平凡的冬日没什么不同,稀薄的月色略显艰难地洒进屋内,即刻便被暖黄的烛光吞噬。 烛火愈燃愈旺,火舌攒动,互相舔舐,隐约有覆灭整个屋子的趋势。 刘长柏焦急地来回踱步,额上渐渐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心里直犯怵——他派出去的刺客竟一个都没有回来。 他此刻换了一身华服,绣着的牡丹龙纹张狂得晃眼,几乎布满了每一寸衣料,细密的金线在烛火的衬托下流淌着壕无人性的霞光。 金器玉饰一股脑地堆在身上,走起来当啷作响,比暴发户还像暴发户。 他下意识地去抚腰间的玉牌,试图用冰冷昂贵的触感让自己心安,却摸了个空。 刘长柏手扶在腰间,冷冷地往窗边看了一眼。方才服侍他的侍女、小厮现在个个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排成整齐的一排,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他突然发难。 他眯了眯眼,这才发现平时替他整理着装的小丫鬟不见了。 那个小丫鬟……叫什么名字来着? 刘长柏:“来人!” “主人。” 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她大概刚从外面回来,气息有些乱,音色里还带着微凉的寒气。 正是那擅离职守的小丫鬟。 刘长柏“唔”地应了一声,几乎忘了要找她麻烦这件事——他对这声主人还挺受用。 平时只有他跪拜喊主人的份,别的手下都喊他掌柜,如今被青葱少女用柔和清冷的嗓子喊一声主人,他感觉骨头都酥了。 待她走近,他才把她看清了。 他的侍女众多,能入眼的却不多,但他对她有一点印象深刻,不是因为脸,而是因为,她太瘦了。 瘦得营养不良,像只病猫,看着有点晦气。 眼前的人弱柳扶风,身体因为寒冷微微发抖。她穿着侍女的统一服饰,颜色已经有些发旧。那衣服上血迹斑斑,有些地方甚至破了口子,隐约能看见下面雪白的肌肤。 “主人……”这一声隐约带了哭腔。 这一声哭腔隐约唤回了一丝神智,刘长柏皱了皱眉,厉声道:“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有话就说。” 谢姜芨抹了抹因眼眶干涩硬逼出的泪水,一抬头,与窗纸外一双匿于黑暗中的红瞳遥遥相望。 信鸦停在屋檐一角,双目血红,眨也不眨地盯着室内人的动向,一身黑羽完美融入浓稠的夜色里。 触碰到谢姜芨的视线,它微微缩了缩脖子,利爪百无聊赖地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极小的破洞。 南海龙王遣它去傅家送信,不料人去楼空,傅家如今只剩破碎焦黑的空壳,到处散发着死亡和焦臭的气味,甚至无人敢打扫。 几经辗转,它循着傅家人的味道找到了傅堪,勉强将消息带到……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它受了伤,原本打算养好伤后就告辞,谁料两个时辰前,一人一狗将它按在桌板上,扼住它死命挣扎的喉咙,强行喂它服下了傅堪的指尖血,与他绑定。 他们从此血脉相连,可以通过某些固定暗号进行精神交流。 ——好不容易完成任务,以为可以光荣退休的黑乌鸦长长地叹了口气,哀怨地将头靠在了窗纸上,一边监视任务目标,一边发出低低的“嘎嘎”惨叫。 谢姜芨泪眼婆娑地挪开视线,看着刘掌柜皮肉松弛的脸,内心闪过大段大段的鸟语花香。 她抖了抖过分宽大的袖子,里面藏着的东西随着她的哭声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手指、眼珠、指甲盖、鼻梁骨、碎布料……以及,半块裂痕明显的玉牌。 一块布料在空中扭曲地抖了两下,缓缓飘落,深青色安稳上铺满了血迹。 是那瞎子新换的衣服上的。 刘掌柜眸色暗了暗,被她哭声吵得心里一阵烦闷,刚想一脚踢开这晦气的瘦猫,后者却猛地抱住他的大腿,抽泣起来:“全都死了……” 刘长柏猛地揪起她的衣领:“死了?” “啊……” 她艰难地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牌子。 刘长柏松开她,任凭她摔在地上,满眼泪水地剧烈咳嗽。 他夺过那块名牌,确定了名牌主人的身份——他派出的刺客首领。 刘长柏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气,冷漠地看向地上啼哭的女孩。 “我在后门遇见的他,起先还以为是乞丐,结果他让我速去通报主人,就说……” 她每说一个字,刘长柏的心就更惊上一分。 ——货物没有夺回,暗卫尽数死亡。 谢姜芨说得楚楚可怜、断断续续。随后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呜咽道:“吓死我了……” 刘长柏分给小厮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出了门,不消片刻就回来了。 他对刘长柏摇摇头。 这下刘长柏身上的冷汗更盛了。 虽说李姝几乎不过问莲舫的事情,对他做的大部分事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这些年来,他明里暗里捞了不少油水。 但即便如此,李姝仍掌握着莲舫的生死命脉,他仍未弄清李家与傅家,乃至隐马阁的关系,急于表现造了这么一出戏,却赔了夫人又折兵,若是能瞒下去也罢,就怕这事儿传到李姝耳朵里…… 刘长柏擦干额上的冷汗,低头,视线与谢姜芨恰好抬起的眼神相撞。 后者眼含水雾,嘴唇因为极端的恐惧而微微发抖。 刘长柏最后一丝怜香惜玉的良心也无了。 他干脆地下了命令:“你,和我去见主人。” * 另一头,傅堪和黑猫玲珑正披星戴月地赶往“南海”。 他们的脚程极快,一是为了快点赶到,二是为了躲避随时会发生的极端天气。 谢姜芨换了玲珑的侍女服,防天灾的道具交给了傅堪,但要是真遇到了天灾,他们也不能完全依赖于这件衣服。 玲珑看着傅堪轮廓略显疏冷的背影,心里有些没底。 找个瞎子和她同行,靠得住吗? 感觉到了她的迟疑,傅堪拉了一把手中的细线,冷声道:“带路。” 那细绳微微闪光,连接着女孩手腕的部分又紧了紧。 玲珑撇了撇嘴,无奈上前带路。 此狗和他的主人,实在是没有半点素质可言。 她辛辛苦苦给他们熬了粥,烧了热水,铺了床,告诉他们真相……结果他们反手将她五花大绑,连带着那只黑乌鸦一起对她进行精神折磨。 他们对她的话是一个字也不信。 最后还是谢姜芨敲定了方案,她潜伏进莲舫,傅堪和自己先行一步去南海。 她本以为傅堪会强烈反对,没想到后者只是沉默地思索片刻,便利落地道了声“好”。 这一“好”不要紧,就是苦了黑乌鸦和她自己。 不过好在她和傅堪都是妖兽,赶起路来不怎么费力。 南海已经近在眼前了。 “——到了。” 玲珑轻盈地从一丛树枝跃至地面,连踩踏落叶的声响都没有发出。 大海潮起潮退的声音徘徊耳侧,海风带着咸湿的味道拂面,冷冽到骨子里。 寒风直灌入肺,激得五脏六腑都微微刺痛。 傅堪听着海浪翻涌不息的声音,不动声色地将手扶到了腰间,那里放着一个透明的小瓶子。 瓶子容量很小,只够盛放以滴为计量单位的液体。 那瓶子一直贴身放着,壁上隐隐泛着温热,不知是里面的液体传导的,还是他身上自带的。 月光铺满大地,照得瓶内的液体殷红得灼眼。 这是谢姜芨为了防止他突然毒发准备的。 此刻他心跳平稳、呼吸顺畅,本用不上这个。 傅堪微微垂眸,脑内蓦然闪过女孩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动的羽睫。 若是这血液能让他恢复一瞬间的视线…… “干嘛呢?”玲珑不耐烦地催促,“前面就是啦!” 傅堪迈腿跟上,手已打开了密封瓶盖,用指尖轻轻沾了一点,抹到唇上。 甜蜜的芳香萦绕鼻尖,几乎没有任何的不适,满眼的黑色逐渐淡去,周圈变得模糊起来,一个房屋的形状摇摇晃晃,隐约出现在眼前—— 大海还在很远的地方,眼前只有一个破败的木屋。 上面的牌匾歪歪扭扭,字迹不成章法,写着“南海龙宫”四个扭曲的大字。 大门上积了一层肉眼都能清楚看见的厚厚灰尘,两边贴了对联,并不整齐,角落折起,中央浮现许多不平的褶皱,中间有几个字的墨迹晕开,几乎不成字形。 傅堪眯了眯眼,这才将那两行字看清了。 左侧写着:爱信信。 右侧:不信滚。 横批:三界龙王庙我最灵。 “滚”字被反复描摹了多遍,几欲横出纸张,不成体面。 傅堪:“……” 他的手背在身后,无形的气体渐渐化为剑形。 玲珑早已恢复原形,竖瞳折射出的月光寒冷异常。 “过来啊——” 她舔了舔爪子,眯起眼睛,柔声招呼道。 傅堪往前一步,刚要举剑,眼前霎时间一黑。 ——他又看不见了。 17、海啸 海风浓烈,卷起层层浪涛,声音低沉而缓,聚起又散,像是谁的低低絮语,于耳侧徘徊不去。 剑锋扫来的水汽如有召唤,凝聚在剑身,敛了无声的月光,泛着冷白色的淡光。 傅堪持着剑,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是个防御的姿势。 玲珑心烦地梳着猫毛催促道:“愣着干什么?” 这人防备心太重,在路上就动不动发神经,毫无光亮的一双黑瞳就像是深邃无波的古井,光是对视一眼就让她心里发毛。 此刻又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他,又开始草木皆兵了。 “你不是要去南海吗?这就到了呀——” 她不耐烦的话音刚落,海浪声戛然而止,空气兀地安静下来。 几颗稀疏发光的星星也识时务地黯淡下去,飘忽的黑云遮住月亮一半的脸,本就深邃的海面此刻收拢了一切光亮,世界黑暗,寂然无声。 一声低低的龙吟从大地深处传来,他们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 玲珑微微后退一步,低声骂了句:“老不死的……”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破庙中走出,“老不死的”笑呵呵道:“老友,许久不见,可是来还愿的?” 他的腰弯曲得厉害,走起路来十分不稳,好几次都差点左脚绊右脚,但总能在即将摔落的那刻站直身体。 虽然身如老叟,但声音却阴柔平静,听起来像是还未变声的男童。 他走尽,眯了眯那双浑浊的眼睛。左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没有瞳仁,留下大片泛黄的眼白,另一只眼睛泛着蒙尘的深红,灰扑扑的。 混沌衰老的眼神虚无地在傅堪身上来回扫了几圈,像是沉于深海冷静无声、伺机而动的蛇,用冰冷的信子将他浑身上下舔了个遍。 阴冷、黏腻,不像是享誉三界的龙王,倒像是……淹死的水鬼。 “哎呀,认错了,你是……” 他极尽夸张地喊了声,眼珠对着傅堪胡乱转了几圈,随即故作深沉地闭了嘴。 眼前的青年一身淡青色长袍,污渍斑驳,却分毫不侵扰清冷的气质。一双眉眼冷淡到拒人千里之外,眸色极深,像是将天地间一切光辉都吞噬殆尽。他微微抬剑,光辉一闪,划过眼底。 竟是个瞎子么? 老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了然地笑了。 傅堪不吃他故弄玄虚的这一套,本就深沉的神色蓦地收敛了,长剑在手中翻转,甩了一个干净漂亮的剑花,眨眼间指向了老头的脖子。 剑上的水汽齐齐一跃,立在空中,化作几束尖锐的利刃,悬空在玲珑眼前,将她四周的空气都钉住。 “你骗我。这里不是南海。” 他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但是语气寡淡平稳,音色清冷疏离,带着几分深冬海水特有的凛冽,一字一字干干净净地落在二人耳朵里。 “谁骗你了!” 玲珑焦急地喊道,却囿于水汽利刃不敢大幅度动作:“老头子你快说呀!” 老头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小友,这里确实就是南海……” 说着说着,那双与瞎子无异的眼睛终于看清了傅堪身上背着的东西。 包裹外层的绸缎早已被内里渗出的黑水浸湿,晕开一块块的深色污渍。那腐臭,却又甜腻的味道被咸腥的海风覆盖,如今风平浪息,勾人心魄的气味终于按捺不住,再度露头。 如钝刀一般的眼神蓦地锋利起来,脸上还挂着温和慈祥的笑意,一张脸上下情绪割裂异常,饶是瞎如傅堪也在他低低的笑声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诡谲味道。 “啊……我当是谁……原来是送吃的来了……呵呵呵……” 他伸手想要去拿包裹,傅堪敏锐地侧身,避开他的触碰,剑锋在他颈侧划下一道极深的血痕。 那老头却不知痛似的,只是音调顿时变得十分喑哑,像是两柄锈刀来回磋磨。 月亮不知何时再度露出了脸,洒下一片皎洁清透的光亮,将佝偻的小老头温柔地罩住。他浸沐其中,眼里浮现出迷茫的神色,在险些碰到包裹的刹那,红色的瞳孔一闪,一缕金光自深处浮现,如笔尖蘸墨入水,不到片刻便侵占了整个瞳孔。 他茫然的表情中无端漏出一点悲伤的情绪,面孔像是瞬间老去了几百年,他目光一顿,对着包裹愣愣道:“吾儿……” 玲珑“喵呜”一声,不顾水汽利刃阻拦,自缝隙中钻出,纵身跃到了傅堪身边的石头上,低声催促道:“老头子又犯病了——” 她说完,一声划破天际的龙吟骤然响起,引来数道惨白的闪电,大刀阔斧地劈开沉重的积云,惊雷接踵而至,被击散又聚拢的云团中间隐约浮现一道冗长的龙影,在云层中恣意穿梭,狂妄的巨尾劈开黑暗,豆大的雨点又落下了。 竟不是酸雨。 海水猛地激涨起来,玲珑浑身的毛如刺猬般炸开,她用爪子一把勾住傅堪的裤腿,尖声道:“快跑!” 那饱受摧残的青衣被她轻而易举地撤下一大片碎步,圆睁的眼睛一愣神,巨龙已冲出云层直直俯冲而下—— 傅堪抬头,一道闪电毫无遮挡地照亮他苍白的脸。雨滴砸落,他当机立断地卸下包裹,纵身躲开,白雾缭绕,顷刻间化作了犬身,一口咬住小猫的后颈往后疾退。 那巨龙视若无睹,直冲向包裹,却在即将触碰的那刻顿住了。头尾几乎相连,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将包裹圈了起来。 老头的身躯早已如傀儡一般定住,此刻终于如梦初醒地动弹起来,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包裹。 他艰难地俯下身,颤抖的手很慢、很慢地解开了包裹。 黑水渗入土地,粘连着皮肉的绸缎被揭开,带下一块又一块早已腐烂的碎肉。 他低头嗅了嗅,熟悉的海水气味穿破腐臭直达心脏。 “乖儿……” 他沉痛低吟,身旁的巨龙随之发出响彻云霄的咆哮。 老头伸手想去抱起婴儿,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婴儿的颈间缓慢抬起,正要将他看个仔细,那脆弱腐烂的尸身终于承受不住数日来颠沛流离的折磨,纤细的脖颈一顿,一声轻到极处的骨裂声响起—— 它的头毫无支撑地向后倒了下去,断裂了。 “啊啊啊啊——” 龙吟与尖叫齐鸣,那老头的头发因为惊雷与闪电而层层竖起,在空中凌乱地飞舞着。下一秒,他瞳孔里的金色猛然消退,红色再度入侵,那巨龙仰天长啸一声,义无反顾地向他的胸口撞去。 硕大的龙身化作一缕极细的烟雾,钻进了老头的胸口。 “呵呵……”他缓慢抬头,那只只剩眼白的眼球泛着金光,一双异瞳明亮异常。 他捋了捋几乎垂地的胡子,一声轻叹,语气几乎是无奈且纵容的:“好吧好吧,我再帮你最后一次。” 纤细的童声和苍老的嗓音重叠而出,诡异非常。 下一刻,他陡然化成龙形,异瞳俯视一猫一狗片刻,发出一声类似于嘲讽的轻笑,将断头的婴儿卷于尾部,瞬间腾空而出数丈之外。 玲珑终于回神,瑟瑟发抖地看着龙王的背影喃喃道:“那个方向……” ——是莲舫。 她愕然转头,身边空无一人。 傅堪早已动身,在她视线可及之处只剩疾驰的雪白身影,和眼前几根飘扬着的,从她后颈掉落的细碎猫毛。 * 另一头,刘长柏并不知大祸将近,而是盯着旁边跪得歪七扭八的谢姜芨,心想怎么把锅都推到她身上,把自己再摘干净些。 李姝正坐在莲心上,给怀中的兔子扎小啾啾。 兔子十分温顺,闭着眼睛一动未动,任凭少女柔荑在它身上胡作非为,就算是死了也未可知。 谢姜芨暗中揉了揉发硬的小腿,心中叫苦不迭。 刘长柏的汗手就垂在她脸侧,不用细闻就能感受到那股发馊的味道。 “主人……”汗手男不知死活地开口,“事情就是这样……” 他方才已经将事情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巧妙地混乱了时间线,将大部分过错推到了谢姜芨“禀报不及时”上。 可李姝置若罔闻,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就顾着装饰那只死兔子。 听他碎烦倒灶地又重复了一遍,一直装聋的少女终于抬起眼皮,不耐的眼神扫过台下二人,倏忽停住,闪过一丝惊喜。 “呀。” 她将兔子抱到一边,松月立刻接走。长长的裙摆一路拖着往下,裙边不堪重负,提早流下了台阶,铺在谢姜芨眼前。 “……好漂亮。” 清脆的女声响起,带了一丝拖长的尾音,李姝蹲下来,修长的指节托起谢姜芨的下巴,双瞳剪水,干净透彻,直直地望向她。 指关节顺着她瘦削的轮廓从下巴尖抚摸至额角,最后用指腹在她太阳穴轻轻摩挲片刻,冰凉的掌心贴在右颊,刺骨的冷。 “就是太瘦了……没有好好吃饭吗?” 谢姜芨微微抬眸,就撞进那双清澈的瞳孔里。 计上心头,在裙摆下揉着小腿的手用力掐了一把,眼泪夺眶而出,垂于眼角。 她在心里快速滚了一遍台词,刚想开始卖惨,就听李姝娇娇柔柔地说:“这么好看的食材,摆盘一定要精致些。” 谢姜芨:“……” 李姝牵起她僵硬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柔软的指尖从她腕骨处一路下滑,摁至小臂,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 她表情有些疑惑:“你没吃过……” 话未说完,只见松月急匆匆地从里头跑出来,一向素洁的裙摆上沾满了血污,怀抱中躺着一个小猫似的孩子,皮肤青紫,没有哭声。新鲜的血液从指缝间滴下,她猛地跪在地上,大喊道:“主人!夫人她——” 嗓音在触及李姝凛冽的眼刀时骤然停止。 她放下谢姜芨的手,冷静道:“吵什么?带我去看……” “主人!” 又是一阵门被大力撞开的巨响,殿中人齐齐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浑身是汗地剧烈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讲出来的字词断断续续,连不成句:“主、主人、海……海啸……” 眼皮又开始不自觉地颤动,漂亮纤细的柳叶眉皱起,红瞳中覆上了一层寒意。 一种不知名的不安爬上尾椎,李姝猛地跑到窗口,在看到窗外景象的刹那,仿佛从头泼了一瓢冰水,全身都冻住了。 这里的隔音极强,以至于她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 巨大的海啸遮天蔽日,大地上漂浮着无数浮木、身体。莲舫四周的树木片刻之间拔高数倍,漫长的枝丫像凌厉的鬼爪,枝叶疯狂地弥漫滋长,将整个莲舫牢牢罩住,宛如坚不可摧的巨大屏障。 海浪不断击打着外圈,试图将整个莲舫尽数摧毁。 在海啸的尽头,有一道龙影。它跃高伏低,似乎穿过大海和云层,随着浪潮奔涌而来。 一个人影如风一般弹开,“砰”地一身撞在墙上,慢慢滑了下去——是方才那个侍卫。 门口,一头白毛巨犬带着一身的海水气味伫立,深色的瞳孔反射出如雪的亮光。 一只黑猫抓着他的耳朵,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指着谢姜芨大喊:“找到了!” 18、飞天 “救命——” “我不想死!” “开门啊!” 求救与尖叫声此消彼长,逃难的人们试图涌入莲舫,却被结节阻隔,哭声竟穿透层层屏障直达耳膜,听得人胆战心惊。 海水通天,不住地拍打至古树上,发出的沉重声响越来越响,有如丧钟。 谢姜芨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刚想起身,腿上突然传来一阵束紧发麻地疼痛,她一头磕在地上,往旁边转了个身。 ——不堪重任的小腿,再一次十分“识时务”地麻了。 好在无人在意她这一连串奇怪的动作,她的头发早已散开,如水般泄下,视线渐渐开阔。 挡在门口的狼犬无人敢拦,傅堪恢复人身,持剑将门口堵死了。 沉稳伫立的身影让她稍稍心安了些。 她观察着众人动向,慢慢坐起身。 此刻莲舫已乱了套,李姝站在窗棂前神色晦暗不明,龙影渐渐逼近,刘长柏跪在地上吓破了胆子,手汗将地毯上的毛都顺平了……她要从哪里找破解之法? 谢姜芨攥了攥手心,将指甲硬生生地掐进去,抬起头的瞬间,目光竟好似含刀,雪白的眼神光看向窗外沉浮的巨龙之影,雷电不断在它身体里穿梭,眼见着愈来愈近,龙吟却远得好似还在天边。 一声龙吟长啸,大地震颤,木屑灰尘齐飞。 它从口中突出一团如火的烟雾,将乌黑的天边烧出了一片灿烂霞光,幻化出一圈又一圈残破灼烧的太阳。 机械的求救声不断地灌入耳中,尖锐、刺耳,几乎要将一切思想撕裂。 四条腿的动物都跑到了,那腾云驾雾的大龙竟还未到莲舫。 百姓的求救声能穿透结界。 她心中有了定论。 是障眼法。 ——意欲何为? 种种谜团侵占了她的大脑,高考完后只用来处理重复工作的大脑cpu一时卡壳,耳边突然传来“咔啦”一声,让她恍惚觉得脑内的弦断了。 那断裂的声音清脆到令人牙酸,像是某种生物的骨头被生生折断。有巨大的野兽踏着沉重的步伐,发出摩擦大地的嗡嗡鸣响—— 松月脸上表情失了颜色,不住的冷汗浮于苍白的脸上,她抬头,朝着某处的黑暗惊慌失措地喊道:“夫人!” 声音之尖锐,将沉重静止的空气瞬间划破了一个缺口。 谢姜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巨型铁笼从黑暗处艰难地推出,一只凌厉的爪子扒着栏杆,尖锐的指甲刺破了一个侍卫的胸膛,将他牢牢卡在了杆子上。血液顺着铁馆往下淌,他的两腿不断抽搐着,口中冒出浑浊的血沫。 金光渐渐拥住它的身体,那庞然巨物在黑暗中现身。 它双目血红,两只长耳无力地垂落。刚梳洗过的雪白毛发上沾了血迹,巨大的身体不断地发抖,连带着穿透身体的铁链相撞,发出啷当声响。身旁的菜叶和断肢散得毫无章法,偶有几块从栏杆缝隙中滚落。 被利爪勾住的身体终于猛地一抽搐,头软弱无骨地垂下,得到了解脱,渐渐滑下去,滚到了地上。 目光顺着尸体往下滑落,便看见它卡在栏杆中间,扭曲异常的腿。 它用脚掌推着囚车往外,断裂的骨头不断诞生出新的裂痕,几乎只靠着皮肉连接在一起。大概是痛觉已经麻木,它一边发出低低的悲吟,一边还在蜗牛爬似的往外蠕动。 大殿中的众人极度默契地同时失了声,沉默地看着它向窗棂挪动。 李姝近乎虚幻的声音散在呼啸的海浪声中:“……母亲。” 那让人揪心的摩擦声终于在这声呼唤中停止,巨兔疲惫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谢姜芨看着它的脸,产生了一种错觉——它的表情是麻木的,甚至看不到一点痛苦,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静,像是不知痛一般。 它无神的视线在看到李姝的瞬间停了一秒,随即挪开。 沉默的空气里,有细若蚊蚋的急促呼吸声。 巨兔的视线顺着哭声看去,停在了松月身上。 谢姜芨敏锐地抓住这一停顿,回头对上信鸦的眼睛,口型分明地说了“松月”二字。 黑乌鸦精神抖擞地一振翅,下一秒,傅堪不着痕迹地一抬手,一道锐利的细风猛地打上松月的手背,后者吃痛,那牢牢包裹住婴儿的长袖一松,将它完整的侧身露了出来。 那婴儿微微侧头,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面色因为过度缺氧而变成了青紫色,嘴唇裂成两半,裂缝一直延伸到下巴,长得十分随心所欲。 呼吸变得通畅,它不适地动了动身体,用尽全力伸出了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了一阵,攥住了松月垂下的一缕发丝,骤然睁开了眼睛,眼眶中却是一片浑浊的白色——没有瞳孔,是个天盲。 它有些慌乱地抓着那缕头发,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松月下意识将他向上拖了拖,着急忙慌地去遮,那只小手却瞬间脱了力,直直地垂了下去。 谢姜芨遥遥地看向傅堪,后者在感受到她视线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 ——这只出生不到一个时辰的诡异生物,连哭都没哭一声,就这样悄然逝去了。 在它生命结束的那刻,巨兔猛然发出震天的哀嚎,它的叫声极细,像是从身体深处发出的,细微的嘴唇张大,翻出血红的里肉。 它的舌头被整齐地隔断,露出干净的横截面。 谢姜芨朝李姝看去。 她神色已然平静,甚至可以说冷漠。 “母亲……”她低声道,“为什么要让大家都难堪呢?” 她说完,几个侍卫颤抖着双手举起佩剑,极慢地向巨兔挪动而去。 “别叫了——娘子失去那么多孩子,也不差这一个吧?怎么了,很心痛吗?”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傅堪身后,声音浓厚如经年醇酒。 他的音调忽高忽低,音色又转而细腻纤细,矮小的身体就这样站在门外,只露出一双眼睛,传递着残忍、冰冷的笑意。 海啸声竟不知何时停了。 那巨兔发疯似的撞着栏杆,直至头破血流也不肯停歇。 李姝脸上终于浮现了不一样的神情,她的五官因为极度的愤怒扭曲在一块儿,姣好的面容变了形,显得狰狞崎岖:“找死。” 谢姜芨见状,心里暗道不好。 傅堪已然闪至她身侧,还泛着凉意的手掌抚上她的肩膀,终于将跪得双腿麻木的她拎了起来,虚拢在怀里。 她抓着他的衣领站稳,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后者一脸的讳莫如深,他将她搂紧了些,几乎将整个人都盖住,声音从头顶传来,平静无波,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联:“我已经照你说的,把东西送到了。” 他搂着谢姜芨侧了侧身,衣袍一旋,将偷偷跟来的黑猫掀了一跟头。 不问缘由,不问结果,他把任务完成了。 “没有人给我钱。” 谢姜芨:“……” 傅堪好脾气地继续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抬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神色,感觉有些胃疼。 【——夜啼郎,任务进度:30%。】 系统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尖锐的电流声几乎要将耳膜撕破。 她深吸一口气,长长的睫毛垂下,遮盖住神思复杂的瞳孔,一只手抵着傅堪的胸口,将他轻轻推开——没推动。 他搂着她肩膀的手掌心回温,有些发烫。 或许是常年不见阳光,他的手肤色泛着病态的苍白,骨节分明,手背的青筋隆起,清晰地延伸,在嶙峋的腕骨后消失不见,被衣袖所遮掩。她被青筋的走势引导,在脖颈处重新见到它们,想象中与手背的筋脉相连,穿过心脏。 再往上,下巴清瘦利落,表情却是难得温和的,安静地等待她的答案。 气氛剑拔弩张,他们两个人却和平得有些另类,傅堪深黑的眸子里只存在着她的倒影,任凭小猫如何撕咬他的衣角也不放松分毫。 巨兔的哀嚎还在继续,他松开她的肩膀,十分自然地将她牵在掌心,平静道:“走……” “……不可以。”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傅堪伸手,指尖虚按住她的腕骨,拇指指腹贴在她的脉搏之下,与他自己的心跳完美共频。 “你是真的觉得可以拿‘解药’威胁我,我就没有办法了,是吗?”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明明没有任何眼神接触,谢姜芨却无端觉得自己的头顶被他注视得发烫。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兔子撞击牢笼的声音还在继续,谢姜芨一边观察着门口老头的神色,一边反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像是安抚,语气却不免带上几分焦急:“你可以先走,到玲珑的屋子里等我,好吗?我们到时候会合……” 他毫不留情地打断:“那要是你死了呢?” 傅堪又笑了,笑声很轻:“我是把你大卸八块随身携带,还是捣碎了——” “那你就当我是在威胁你吧。”她忍无可忍地开口,松开他的手背过身去,随手将散落的长发挽起,转眼看见那龙王的身体由佝偻渐渐站直。 “我需要你——如果可以的话。” 话音落下,一声龙吟响彻云霄,莲舫顶层被巨大的力量瞬间冲破,断木碎砖横飞,龙王在顷刻间化作龙形,扶摇而上,引来无数闪电与惊雷。 在天雷劈下的那刻,莲舫如散架的积木,向四面八方崩塌。 一双黑色的羽翼猛地张开,将她整个包裹住,振聋发聩的龙鸣声中夹杂着几声小猫的尖叫。 谢姜芨在熟悉的草药味中闭了闭眼。 ——但他也没说过他会飞啊! 19、坍塌 佛像相继崩塌,大肚佛慈爱的笑容被劈成两截,四大天王头身分离,整个高塔以极快的速度向下坠去。 黑色的翅膀遮住了谢姜芨大半的视线,强烈的失重感带来铺天盖地的眩晕,她有些费力地看高楼坍塌,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回响。 巨龙盘旋在莲舫上空,不断吼叫,尾部不断甩出一道又一道的旋风——古树终于不堪重负,交错的枝桠宛如天裂,闪电从分叉间劈下,终于将行将就木的屏障劈开了一条裂缝。 “什么仇什么怨,”玲珑从谢姜芨的衣襟处探出头,满脸惊讶地说,“这可都是金子呀……” 听了这话,谢姜芨看着漫天飘洒的金粉,不免也有些心疼。 莲舫化为废墟不过是几秒间的事,傅堪拥着她缓缓降落至一棵□□屹立的巨树,翅膀瞬间收拢,他别过脸,本就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像是结了一层冰霜,不作一声地与她站远了些。 他背后的衣物干干净净,没有翅膀生长过的痕迹,唯有宽阔的脊背收得很紧,手背暴起的青筋被衣袖遮住一半,愠怒与猜疑在刻意的压制下,悄声无息地滚至沸腾。 谢姜芨扶额,叹了一口无声的气——系统只管自己发布任务,剧情随便得要完成任务后才能得到,她虽然编瞎话得心应手,但自小没撒过关乎性命的谎,此刻是真有点穷途末路了。 她环顾了一圈,入眼处尽是扬起的尘烟……和尸体。 机械的呼叫声是障眼法,因为已经没有人能呼救了。 在那庞大的龙影下,站着一个伛偻的身影。他怀中抱着那包裹中的婴儿,动作温柔非常,眼神充满慈爱,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坍塌毁灭的全世界似乎与他无关,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绝望的神情。 巨龙在天空徘徊不去,龙头低垂,正在废墟中寻找着李姝的踪迹。 “若此人真是南海龙王,那婴儿估计便是龙王太子,”傅堪声音稍显僵硬,他的语速极快,就像是想在片刻间把和她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似的,“方才在南海,我亲耳听他唤过‘吾儿’。” 谢姜芨微微蹙眉,脑中的线索总在要串联起来的时候戛然而止,断得七零八碎。 南海太子出生于刘长柏家中,却成为“食材”被送至南海。虎毒尚不食子,更别提把孩子变成那副恶心模样再吃下。老龙王活了千年,脑子被海水泡生锈了吗? “李姝,别躲了,近百年了,咱们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摆到我面前来恶心我呢?” 老头声音沙哑,忽而笑了,他拍了拍胸口,一脸正色,语气变得轻松俏皮起来:“老友莫慌,就让我来替你讨回公道!” 话音末尾,音调变得尖锐刺耳,像是无数尖叫叠在一起。 不住的黑色的烟雾自他后心钻出,在空中积累成一朵浓重的黑云。仔细望去,便能看见其中无数来回穿梭的影子,在闪电的照耀下不断露出真容——他们的脸个个皱起、肿胀,像是在水里泡发了,五官湿哒哒地粘在一块,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水滴。 它们统一向下飞去,钻进混乱的废墟里,寻找李姝的气息。 站在远处的谢姜芨看得一阵心惊。 “是那年海啸带走的冤魂。” 玲珑趴在她的肩膀,下巴无力地贴着,声音不似往常清脆,低得像是在哭。 谢姜芨和傅堪默契地同时面向她,只听她接着喃喃道:“我来云来镇的第一天,就认识老头子……哦不,南海龙王。呵,说什么龙王呢?龙宫早就不复存在了。” 人来世间走一趟,不单单以生与死来评判活过的标准,就如高高在上的上神,也是靠着人们不断供奉的香火才得以生存,二者相辅相成。 在南海安安稳稳生活了几千年的老龙王,一把年纪了提什么“愿望”也是多余,唯一的所求便是将还未出生的小太子抚养长大,继承自己的衣钵。 “谁料小太子玩耍时无意间引起的一次风起浪涌,倒灌的海水淹没小镇,无端葬送了百条人命。云来镇靠海而生,人们世代尊重的神灵反过头来夺走信徒的生命,大家会怎么做呢?” “当然是什么也不做,”傅堪说道,“凡人之力妄想抵抗神明,疯了么?” 他话语里的讽刺不加遮掩,有些刺耳。 “唔,对,大家什么也没做,”玲珑继续道,“只是供奉的香火不再虔诚,越来越少。而且,坊间传言四起,有一位‘神算子’说,龙王不满足于最普通的香火,他食肉……要吃这世间最好的东西才行。” 不要普通的香火,那要什么呢? ——当然是新出生的,最娇嫩的婴儿。 “老头子不太正常,时笑时哭,偶尔记得我,偶尔只把我当路过的野猫,有时候还打我。” “虽然大家心中有恨,但偶尔会放点贡品。我就和他的每个样子都混了个脸熟,因为在他这里还能蹭点正常东西吃,在镇子上,就只能吃尸体了。” “……直到有一天,刘长柏来了。” 听到这里,谢姜芨心下了然。 刘长柏送来带有诅咒的食物,拥有灵敏嗅觉的小猫不在,神魂混沌颠倒的老龙王误食上瘾。 “那天的老头子又换了个人,行动敏捷,说话条理清晰,除了声音尖细以外,几乎和正常人无异。” “他为何会如此频繁地变换性格?”谢姜芨疑惑道。 玲珑缓缓抬起头,目光放远,落到不断冲向地面的黑色魂体上。 “世上所有强大的力量都有帮助凡人的能力,但前提是足够强大。老头逐渐被世人怨恨、诅咒,一个不被人信仰的神,有什么作用?山穷水尽之时,若他能向更为强大的力量祈愿,你觉得他会许什么愿望?” 无数的冤魂齐聚一堂,幻化成更为强大的猛兽。 失去神力的老神仙俯首跪拜,祈求曾经的力量重回己身。 二者浑于一体,同生同死,纠缠不休。 “莲舫的食材从何而来?而且,这又关李——” 话到口头,蓦地一个拐弯,谢姜芨顿时想到了什么:“李渊……” 话音落下,莲舫四周的屏障齐齐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巨龙猛地一个甩尾,古树尽数被拦腰斩断,无数落叶飘洒而下,傅堪反应极快地揽住她的腰,乘风而上,翅膀瞬间张开,拍打出巨大的风浪,将席卷而来的断枝枯叶尽数打回。 谢姜芨紧紧攥住他的衣袖,语气中带了一丝不可思议:“李渊出海,一年未归,这一年他在哪里?” “人类憎恶毁灭他们平静生活的神仙,神仙无端遭受世人怨恨有苦难言,始作俑者李渊建起高楼接客,扮演‘狸猫’的兔子成为伟大的母亲。” “生儿育女发大财,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穷酸船夫还能想出什么高级的心愿呢?兔子一胎多生,又怎么不算儿女双全,人生完满?” 在玲珑说话的间隙,一个废墟中,有一团雪白探出头来。 它的身量很小,与普通兔子无异,双瞳红得滴血。它用力推着什么,只艰难地推下几块碎裂的砖头。 下一秒,它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少女的模样再度显现。 李姝双手流血,仍在毫无知觉地刨着废墟,血泪如珠串般落下,手下渐渐露出铁笼一角。 “找到你了。” 重叠的声音响起,或高昂或低沉,狂风带着深海压抑窒息的气息席卷而来,将她辛辛苦苦挖开的砖块吹散,露出完整的铁笼。 笼中巨兔早已没了生息,身下的血液却仍新鲜,红得夺目,像铺满了细碎的璀璨宝石。 李姝静默片刻,站起身来。 “自己孩子的味道好吃吗,龙王大人?” 她沾满血污的手轻轻拨开额前凌乱的长发,在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味道应该不错吧?别人的孩子总是没有自己香呀。” “祠堂里的长明灯都碎了,你的母亲在他们的陪伴下应该走得很安详。李姝,看着兄弟姐妹出生就死去,还要成为你最讨厌的人类口中的盘中餐,感觉如何?” 龙王——或者说是冤魂的笑意一半慈祥,一半残忍:“也很美妙吧?” 听了这话,李姝一向温顺的兔子眼睛中闪过一丝狠戾,她哀鸣一声,化作了兔子的原形,身体不断胀大,有皮肉崩裂的趋势。柔软的雪白兔毛像是针刺一般竖起,尖利的长甲自四掌长出,口中的咆哮竟似呼啸。 兔子急了,要咬人了。 “帮谁?” 傅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低下头,将她再度散乱的头发拨到颈后,语气中带了丝明显的不耐:“你选。” “我……” 她一时愣住了。 在这场事件里,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旁观者,存在感弱到那两位主角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系统,原书的剧情——” 【提示:“夜啼郎”任务进度:60%。】 播报结束,肩膀上的黑猫如离弦之箭,“嗖”地一下窜了出去,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长条黑影。 谢姜芨手腕一翻,金光浮现,另一只手一把扯住傅堪,遥遥一指。 “帮玲珑!” 20、复明 长风如刀灌满衣袍,衣角翻飞,猎猎作响,顷刻间便浮上了一层湿意,大海咸涩的味道直灌入肺。 谢姜芨在飞沙走石之间艰难地睁着眼,她一只手紧紧攥住傅堪的手柄,另一只手抽出空来,狠狠拍了一把怀中猫屁股,扯破嗓子呐喊的话语散在风里:“你疯了!你会飞吗?” 玲珑一声不吭朝老龙王蹦了出去,连半个身子的距离都没跳到,就秤砣似的坠了下去,幸亏她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不然早已摔成猫饼。 看到傅堪巨大的翅膀,而忘了自己不会飞这件事的玲珑自知理亏,把脸埋进她的臂弯里,呜咽一声,一动不动。 谢姜芨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将小猫紧紧抱住,转头对傅堪说:“先阻止他们……” 李姝根本不可能是龙王和冤魂的对手,但她与李渊密切相关。若是葬身在这里,那线索真的无迹可循了。 傅堪低头:“什么?” 狂风呼啸,噪音入耳,双目失明,他光是保持稳定就极难,更别提还要分神听她说话。 “我说——先——阻——止——他——们——” 她的尾音长长地拖着,被风裹挟着去了别处。 傅堪下意识将她搂紧了些,手上突然传来一道灼烧般的疼痛,含着飞沙的冷风划开他的手背,像是被利刃割皮削骨。一阵巨风迎面刮来,翅膀猛地收拢,黑色的羽毛上银光一闪,瞬间变成了坚硬无比的鳞片,排排组成一道黑色的屏障,被圈住的内里安静得不可思议,就连风声都听不见。 谢姜芨茫然地抬起头,不合时宜地想道:变形金刚吗? 傅堪对这一变化也有些惊愕,他眉头皱起,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不论是长出翅膀还是此刻的防御,都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这预感来去如风,还未来得及捕捉细想,那忽高忽低的音调径直穿过铜墙铁壁,毫不客气钻进了他脑子里,带了笑意:“我果然没认错。” 紧接着,老龙王又道:“小友,莫管闲事。” 话音一落,无数裹着海水湿气的风团袭来,他即刻转身,风团瞬间聚拢到一处,化作一把锋利的长刀,直直地朝他的身后劈下。 血肉破开的声音传来,那风刃下刀极深,血流如注,依稀见骨。 谢姜芨牢牢抓着他的手臂,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被她抓着的衣袖拧成一小团凌乱的漩涡,身后人拥着她急速下坠,猛烈的心跳贴着她的后心,与她完美同频。 她转而握住他的手腕,发现掌心下的温度正以飞快的速度逝去,刚想抬头,傅堪的下巴轻轻贴在她的头顶,环在腰上的手臂搂得更紧,将她整个人完全禁锢住了。 谢姜芨低声道:“你怎么样?” “一直忘了问,”他无视她的问题,话音一转,手从她的手心抽离,轻而缓地替她将凌乱的发丝别至耳后,冰冷的指节贴着耳朵的轮廓而过,低沉声音更清晰地传进耳朵里,“你叫什么名字?” 谢姜芨愣了愣神,没品味出他在生死关头问出这个问题的特殊意义,下意识规避:“我姓谢……” “唔。” 大概是忍受不了皮开肉绽的疼痛,傅堪极度克制地倒抽一口凉气,环住她腰的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挤烂。 沉默几秒,在脑内翻滚无数遍的话最后只化作一声轻描淡写的叹息:“不想说就算了。” 谢姜芨刚想开口解释,氧气的急速丧失让她无法开口。傅堪的手像是锁链一般圈在腰间,与失重感共同施压,让她几欲作呕。 他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没有听清。 下一刻,依旧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后颈,汗毛倒竖,她在须臾之内感觉到危险,敏捷地翻手抵住他的衣领试图推开,但是凡人之力终究难敌,更别提她此刻还被以一种近乎囚禁的姿势裹挟住—— 犬科动物的尖牙毫不留情地刺破颈间的皮肤,血液与生命以飞快的速度流失,她的体温顺着相贴的肌肤被汲取至干涸,寒意从脊柱一路窜至指尖。 谢姜芨用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扯他的衣领,破口大骂:“傅堪我去你大爷——” 等到祖宗十八代都在嘴边她滚过一遍,傅堪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松手,怀中的女孩毫无力气的身体靠着他的胸膛倒下,身后的翅膀刹那间张开,他顺着风流急速向上,将一切事物俯瞰眼底。 视线逐渐清明,他拭去嘴角的血迹,对上了老龙王向他遥望而来的双眼,呼吸顿时一滞。 眼前的世界黑白一片,就连深浅都没有。 唯有怀中人的衣衫淡黄,脸色与唇色是一致的苍白,肩膀上的伤口鲜血淋漓,丝毫没有复原的趋势。腰间半块玉牌摇晃,他伸手想去握住,那饱受折磨的红线终于不堪重负,在指尖触碰的那刻断裂。 透绿的颜色在离开谢姜芨身体的刹那化为灰黑,向着底下的深渊坠去。 他面色茫然地收回手,垂眸注视,这才发现世界中唯一一点色彩正在缓慢逝去,黑白色的爪牙从脚尖一点点攀爬向上,无情地蚕食她的身体。 * “咔哒”一声,时钟暂停的声音响起,飞沙走石停滞在原地,被风浪弹出的李姝僵在半空,老龙王腾空的身子幻化出残影,衰老松弛的面皮弹起,漾出缕缕褶皱。 世界以一种滑稽的姿态静止,唯有傅堪打横抱着她,一动不动地停驻在空中。 谢姜芨冷笑一声,挪开了视线。 系统的播报声响起: 【恭喜宿主被男主吸血三次,且完成隐藏任务“失血过多”,获得特殊技能奖励:记忆回溯。此技能有两次使用机会,且都有时间限制,请宿主妥善利用。播报完毕。】 她透明的身体浮于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懵逼的傅堪,麻木地说:“我不想攻略了,我要放弃。” 【不要心灰意冷嘛,不就是被咬了一口吗?如果现在放弃,这个世界就都会坍塌,宿主自己也会死掉哒!】 “关我屁事,死就死了。” 她面上写满了厌恶,像是多看那男主一眼都欠奉。 【……】 撒娇卖萌不成的系统第一次见如此犟且自毁倾向严重的宿主,只好强迫其进入剧情线: 【好的,收到。现在开始强制使用奖励“记忆回溯”,请宿主做好准备。】 谢姜芨:“等一下!”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空间一阵扭曲,眼眶像是要爆炸一般疼痛。 她痛苦地闭上眼,排山倒海般的眩晕袭来,还未来得及站稳,一丝微凉,带着青草气味的清风拂面,那些疼痛悄然消失,耳边传来海水拍案的回响。 她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草丛之中,那草竟超乎寻常的大,高于她的头顶,正被风吹得摇曳不住。 伸手摸了摸鼻子,毛茸茸的。 她低头看去,手小小的,长着一片橘色的毛发,中间的肉垫粉嫩柔软。伸手摸了摸脸,摸到了几根细细的胡须。 ——她变成猫了。 谢姜芨:“…………??” 她站起身来,艰难地从草丛之间望出去,看到一片遥远的湛蓝。 大海在很远的地方,海浪声却近在咫尺。 刚想离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又细又尖的呼唤声响起,语气像是在撒娇:“母亲!” 她回头看去,只见一只娇小般玲珑正向她扑来,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后者已经一个加速弹跳,柔软的肚子盖上她的脸,胡乱蹭了一通。 母亲? 谢姜芨在一股小猫味中想着,她现在是在玲珑的母亲身上吗? 一只橘猫,是怎么生下纯黑的小猫的? 谢姜芨想问个清楚,“玲珑”二字一出口,陡然一变:“……喵喵。” 玲珑没听懂,天真地摇了摇头:“母亲想说什么?” 见谢姜芨不答,她也不追问,自顾自地将脑袋埋进大猫的脖子下面,自顾自地蹭着撒娇,发出满足的呼呼声。 谢姜芨伸出小爪,想摸几下玲珑的头,在伸出手的那刻,突然感到头痛欲裂,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玲珑焦急地用爪子拍着她,大喊道:“母亲,母亲,怎么了?” 小猫细细的呼唤远去,再一睁眼,她躺在沙滩上,身上一股洋洋暖意,大海不住地翻涌上岸,卷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有巨大的阴影投在她身上,遮挡了无边灼热的烈日。 她眯眼看去,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几个大字“南海龙王庙”。 两旁的对联崭新,笔迹遒劲有力。 左侧:爱信信。 右侧:不信滚。 横批——不要打扰老子飞升。 谢姜芨:“……” 她吃力地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只抬高了那么几厘米。 僵硬地往两侧看去,这下倒好——她变成了螃蟹。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八足并用地向龙宫爬去。 偌大的龙宫不在乎渺小的入侵者,庙内森严壁垒,中央巨龙浮于墙面,真实无比,龙头微伏,像是随时要冲出墙面。 一个男人跪于龙像前,他身着一袭黛色长袍,隐隐镶着金丝,庙内昏暗,看不透彻,唯有腰间的玉牌绿意欲滴,像是集聚了一切光亮般透亮。 谢姜芨刚想将那玉牌看仔细了,只见那男人不顾体面地“哐哐”磕了两个响头,声线颤抖地哭诉道:“求龙王大人指点,赐我力量……”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熟悉的头晕再次袭来。 谢姜芨昏昏沉沉地想:好中二的人。 再一睁眼,她正伏于龙王庙梁顶上。 一抬头,一只灰色大耗子正和她大眼瞪小眼。 一声尖叫卡在喉头,发不出任何声音——谢姜芨艰难地动了动身,发现身体黏在一处,白色的丝线正将她束缚住。 她变成蜘蛛了。 那大耗子左看右看地打量她一阵,随即估计觉得蜘蛛肉实在没味道,咂咂嘴,一溜烟跑了。 谢姜芨惊魂未定地看着梁下之人。 龙王庙比方才破败不少,与她一同织网的同胞们都趴在网上看着底下的好戏。岸上香火湮灭,贡品腐烂积灰。 梁下的男人怀中捧着一团雪白,面前生着一束火,正在烤手。 他瑟瑟发抖地脱下全湿的衣物,颤抖着拿起一柄生锈的小刀,正在琢磨怎么剖开兔子的身体。 谢姜芨眯了眯眼,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李渊。 21、李姝 庙中阴冷异常,冷风从四面八方不知名的阴暗角落钻出,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整个庙宇只有两盏烛台亮着,火苗被风吹得要灭不灭,苟延残喘地燃烧,不像是让人上香供奉、祈愿祈福的地方,反倒像是个什么乱葬岗,不知从哪就会跳出几个头身分离的冤死鬼。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龙王大人在上,请饶恕信徒……” 李渊一边烤着湿透的外衣,一边恬不知耻自称“信徒”,喃喃自语:“太冷了,嘶,这他妈破南海——” 他说着,突然噤声,心虚地朝着四周张望一圈,发现除了吱吱叫的老鼠和倒挂着沉默注视他的大蜘蛛外别无他人,这才心安理得地舒了口气。 李渊欲盖弥彰地拍了几下嘴唇,没肯下狠手:“罪过罪过,我乱说的、乱说的。” 他搓了搓手臂,靠着火堆坐下来。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人在暗处阴恻恻地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直窥探他的谢姜芨刚想用脚挠挠脸,最后看到腿上密密麻麻的绒毛后恶心地放下了。 她的视线移动到李渊身边的兔子上。 它十分安静地趴在地上,两只耳朵温顺地垂着,毛发上浸透了海水,瘦弱到营养不良的身体因为寒冷不停地抖动,随时可能去见阎王。 李渊烤暖了身子,正焦虑地来回踱步,嘴中不住地喃喃自语。 “道长,道长他……唉!”他嘴里的话颠三倒四,“我早说了不行的,总有一天会露馅,怎么办呢……” 谢姜芨顺着蛛丝倒挂下来,终于将他碎烦的台词听清楚了,与脑内的记忆一串联。 姓谢的神棍为树立威望,招摇撞骗,散播要停止海啸就得向海神供奉童男童女的谣言,百姓不堪其扰,决定用兔子代替孩子。 李渊收了神棍的好处,配合他演戏,回回出海后将孩子扔进大海后回镇上,这次本应直接将兔子扔海里,不知何故海上起了巨浪,将他连人带兔子拍到了此处。 他在海水里翻来覆去滚了一夜,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正准备把兔子扒皮抽筋做烤兔肉吃。 只见李渊一手捧兔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粗壮的木棒,正要将这兔子捅个对穿。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空荡的庙内:“台下何人?” 那声音庄严,有如洪钟,李渊顿时被吓破了胆,将手中的兔子一扔,连滚带爬地将后背贴上了柱子,壮着胆子喊道:“谁?谁在说话!” 将蛛丝黏在柱子上的谢姜芨看着李渊的头顶,默默地往上爬了一点。 她一抬头,就见那墙面上的龙雕双目一闪,一道淡淡的金光浮现,眼前霎时一亮。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衣袍宽大得拖地,身体弯曲得几乎一比一折叠,长长的胡须垂到地上,边走边带起一片灰尘。 他到李渊面前站定,混沌的眼神打量了一番,说道:“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老头的语气中隐隐带了期盼:“可是有什么愿望需要实现?” 李渊茫然地抬起头,分不清面前的老人是人是鬼。 烛火摇曳,一缕暖光晃上了老者的面容,李渊眨了眨眼,赫然看见面前之人脸上斑驳的青色鳞片。墙面上的倒影头上长着尖锐的龙角,龙尾盘旋,一上一下慢悠悠地打圈。 这一眼将他吓破了胆,瞬间逼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再一眨眼,那些诡异景象消失不见,只有一位慈祥的老者微笑看着他。 老者的眼底忽明忽暗,李渊惊恐的视线和他相对,漫天的恐惧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抚平,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断断续续地说:“信、信徒有三愿。” 龙王依旧温和地笑着,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就算有十个愿望都不要紧。” 李渊早已神志不清,被这破天的富贵冲昏了头,喜滋滋地报菜名:“一愿得一娇妻,白头偕老,生儿育女;二愿……嘿嘿,二愿做大事,发大财,三愿,长……” “好说好说……嗯?哪来的小贼。” 龙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许愿。 李渊迷茫地转过头,谢姜芨顺着他的动作抬眼,只见老龙王意味深长的眼神牢牢地定在她身上。她敏捷地收了蛛丝往后疾退,最终还是慢了一步。 长长的龙尾“啪”地一甩,一道含着冰冷水汽的风刃精准割来,她躲闪不及,眼前一黑—— 谢姜芨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漩涡一样的眼睛。 傅堪正低头看着她,眼底闪过一抹还未来得及掩饰的惊讶,那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如投石入水,荡漾开千层万层流转的水波。 但是只一瞬,那意味不明的神色便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光亮黯淡下去,眼睛深处依旧空无一物。 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身体仍旧被傅堪囿于怀中,他的翅膀像是被某种利刃穿透,带着海水的味道。 肩膀处森然的伤口此刻爆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血液早已浸透了衣服,伤口开始逐渐愈合,又痒又痛,像是有千百只蜘蛛在她血肉里不停知网似的。 搂着她腰的手微微发紧,罪魁祸首浑然不知错地开口道:“你……” “你闭嘴。” 谢姜芨懒得听他废话,她一闭眼,一手攥住傅堪的衣领猛地一扯,咬牙切齿地向系统发号施令:“记忆回溯第二次,快!” 【收到。】 这次没有多余的废话,熟悉的眩晕感传来,钻心蚀骨的疼痛消失,她进入了一片黑暗中。 再睁开眼,屋内光线昏沉,悬高的烛台不住摇晃,晃得她眼睛疼。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肥大的身体、灰色的短毛、细长的尾巴……顿觉人生无望。 这次是老鼠。 “吱吱。” 一只小爪戳了戳她,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和另一只老鼠对视。 谢氏老鼠语:“滚滚滚,别来烦——” “这是哪儿?”傅堪的声音传到她脑子里。 谢姜芨:“……?!” 她看向对面大肥耗子米粒大的眼睛,难以置信地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终于从这只耗子脸上欠揍的表情确定了事实——傅堪和她一起进入了回忆。 她在脑内对装聋作哑的系统骂了八百句,最终看着傅堪可怜巴巴的眼神,决定无视这厮。 后者不死心地用爪子在谢姜芨的背上挠了又挠,尾巴和她的尾巴勾了又勾,纠结得缠在一起绕起了结,可除了几个不耐烦的白眼外,什么也没得到。估计最后还是觉得自己这模样太恶心,傅堪认命地收回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扮演瞎子。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这只背对着他的“五彩斑斓”大老鼠。 这个世界非黑即白,唯有眼前肥硕的身影有一点色彩点缀。他的目光几乎是贪恋的,带了点如履薄冰的珍视,像是怕这抹色彩消失似的想把它牢牢刻在脑子里——这样深切的目光出现在耗子眼睛里,多半有些滑稽的可怖。 谢姜芨被他灼热的视线盯得背后一阵发毛,怒气冲冲地转头,发现后者早已扭过头,若无其事地在那儿刨地。 她叹了口气,停止了脑内将傅堪三刀六洞凌迟千刀的幻想,专心致志地观察起四周环境。 古代昏暗的室内环境她早就已经习惯,这么暗的还是头一次见。 她皱了皱鼻子,这才嗅到空气中的味道。许是被人清理过很多遍,但仍留下的淡淡的腐臭味。 和那婴儿身上的,一模一样。 正思索着,一道雪白的光影一闪,她敏锐地抬眼,只见一人架着长刀走近,将手中拎着的物品扔到了她头顶的桌上。 一条柔软的尾巴在桌沿垂下,暖黄的烛火将它橘色的毛色照得更加温暖。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听来人说道:“啊,新来的,把盘子端好等着。” 有一双脚缓缓走近,谢姜芨绕着桌腿看过去,淡黄色的衣角映入眼帘,她抬头一看,顿时发出“吱!”的一声。 她看向那淡黄色的衣角,低声讶异道:“玲珑?” 玲珑此刻正端着餐盘,盘中早已装饰完毕,金黄色的蜜汁淋了一圈,旁边还放了两朵鲜嫩的玉兰花。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花四溅,那柔软的橙色尾巴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橘猫被分割完毕,放进餐盘里,玲珑沉默地平视,没有施舍给盘中餐一滴眼神,表情冷静得诡异,甚至带了微笑,显得有些神经质。 但谢姜芨偏头看去,依稀能看见她攥紧拳头而暴起的青筋。 “我的母亲就是被他们杀死的。” 这句话犹如在耳,振聋发聩。 刽子手摆摆手,她慢悠悠地行了个周到的礼,随后转身,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长长的睫毛覆下,掩盖眼底显而易见的恨意。 谢姜芨抬脚就想追出去,头顶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嗯?哪来的死老鼠。” 雪白的刀光悬于头顶,她猛然抬头,那道光直直地朝她头顶劈下—— 再一睁眼,她来到了一个稍微亮堂点的地方,可是鼻尖萦绕的却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努力瞪大眼睛,却发现视线模糊一片,看不真切,面前隐约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色。她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身体僵硬非常,几乎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是雪山吗……? 下一秒,一个男人低沉的喘气声响起,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李渊。 视线终于开始恢复,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晰,她看见李渊耸动的身影,和他身下的, 巨型兔子。 ……或者说,女人。 她下半身赤/裸,完全是人类的样子,可脖子以上依旧长着白色的毛发,一双眼睛红得吓人,两耳低垂,直勾勾地盯着身上的李渊,一动不动。 李渊似乎完全看不出来身下人的外貌有多诡异可怖,自顾自地卖力着。 他们交叠的身体之下渗开深褐色的血液,如同细细的河流漫开。 谢姜芨忍住作呕的冲动,想离开这里,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 她无力地垂下头,视线在意识涣散的尽头陡然清明起来。 在床铺旁的桌子下面,蹲着一个女孩。 她面容熟悉,抱着双膝,面色麻木地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切,一动不动。她面黄肌瘦,骨头埋在薄薄的皮肉之下,随时等待着破皮而出。 ……李姝。 “父亲,母亲。” 她终于小声开口,声音细如蚊蚋:“弟弟妹妹们……” 李渊抬起身来,看都未看她一眼,嘴里先冒出一连串的脏话。 他离开床,毫不犹豫地扯住李姝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出来,随后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耳光。 那耳光清脆,盖过了骂街声,女孩的脸立刻肿了。 她连一声疼也不喊,也不回视李渊,只自顾自地喃喃道:“弟弟妹妹们要死了。” “死了就死了,妈的,一天到晚生那么多谁养得起?”李渊说着,又给了她一耳光,像是随手打死一只苍蝇一般。 女孩两颊对称得肿了起来,床上的兔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血液不断流淌,好像把她的生命一并带走了。 “你给我过来。” 李渊看着李姝的脸便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扼住她的脖子,一脚踢开床上的兔子,把李姝摁了下去。她终于像活人一样开始抵抗,但是纤细脆弱的四肢难敌男人壮硕的身躯,她被大力死死扣在床上,喉咙里连喊叫声都发不出。 谢姜芨焦急地发出又轻又细的呼叫。 眼泪从李姝的眼角流下,她一偏头,视线和谢姜芨相望,眼中的痛苦、愤怒、悲伤淋漓尽致,真实得令人胆寒。 她从李姝的眼神和细微的哭喊中感到心脏像被揪起来一般的惊恐和悲痛,一阵一阵头疼袭来,谢姜芨无奈地偏头,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中等待晕眩过去—— 面前是一双血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和她对视,透彻晶莹的瞳孔里映照出谢姜芨的倒影。 一只没有四肢,沉默躺着的、骨瘦如柴、毛发稀疏的兔子。 她呼吸一滞,通过那血红的瞳孔才发现,自己的身边,聚满了像她这样的兔子。 说是兔子,不如说是白色的肉团。 它们非常安静,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 她痛苦地垂下头,在限定的生命流失之前,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想道: 傅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