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成仙君心上人》 1、第一章 蓬丘有五位仙君坐镇,掌门静华仙君,绯夜仙君,玉衡仙君,黎芜仙君,和幼清仙君。是实打实的修仙界第一门派。 除却黎芜仙君另出山辟府,幼清仙君下山历练,蓬丘现在真正当家的,只有三位仙君。 “师兄,蓬丘的历史我们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给我讲点别的,书本上没有的吧!” “是啊任师兄,我们想听别的。” 任文宣叹口气:“你们想听什么?” “八卦!”小弟子大胆举手,眼里熠熠闪烁,八卦之魂燃烧,“想听两大美人的八卦!” 蓬丘有两大美人。 一是蓬丘第二仙君绯夜座下首席大弟子,出身洛河洛氏的小公子,洛与书。不仅出身豪门,天赋异禀,还生有一副绝色皮囊,气质清贵一身傲气,称得上是十全十美的天之骄子,不禁令人感慨上天不公。 二么,则是绯夜仙君的小师弟,也是以上洛与书的小师叔,傅潭说。傅小师叔么……呃,他除了长的好看,资质平平,修为平平,是个草包美人,除外貌外并无长处。 但!就是这两位蓬丘公认的美人,是出了名的不对付! 男声朗朗,说起八卦来也是滔滔不绝。 “二人性子是两个极端。洛师兄身为首席弟子,勤勤恳恳修炼,纵然天资聪颖,也不曾骄傲自满,更是严格要求自己,不曾落下半日的功课……” 如果洛与书脑门上有字,那一定是“天道酬勤”。 “而傅小师叔……仗着绯夜仙君的疼爱,每日拈花惹草,胡作非为,懒怠修炼。不仅功课落下好大截,还常被各位老师点名批评,固执不改,依旧我行我素……” 如果傅潭说脑门上有字,那一定是“躺平咸鱼”。 “正是因为三观不合,行事风格不合,二位风云人物互相看不顺眼,没少别了苗头。但说起来,二人真正结仇,还是要从许久许久之前……” “潭潭,你在那蹲着做什么呢?” 扎着两个团子头的粉衫女子御剑而来,速度极快,在众人头顶上盘旋。打断了正眉飞色舞,向新来的师弟师妹们分享八卦的任文宣。 被突然打断,任文宣并不恼,而是老老实实行礼:“见过双双师姐。” 双双师姐可不是一般的师姐,蓬丘掌门静华仙君唯一的女儿,双双走到哪里,旁人都要给两分薄面。 这几天陆陆续续有弟子被收进内门,任文宣就是带队的一个,负责带师弟师妹熟悉环境和课程。他人又话唠,师弟师妹求得紧,话匣子一打开,便忍不住向诸位师弟师妹们说起这些闲话来。 等等!任文宣突然惊醒,方才双双师姐喊了声“潭潭”,潭潭是谁?新来的这群师弟师妹里,有叫潭潭的?! 耳边警铃大作,他心里蓦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顺着双双师姐的视线向人群里看去……心里咯噔一下,他差点晕倒在地。 因为藏在人群里的“潭潭”不是别人,正是他方才故事的主人公——傅小师叔,傅潭说。 傅潭说正混在一群师弟师妹里,乐滋滋地吃自己的瓜,没想到正讲到精彩的地方,没被任文宣发现,倒是被路过的双双发现了。 傅潭说颇为遗憾地从地上直起身来,冲任文宣点头示意。 周边所有师弟师妹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集在了他身上,确切来说,是脸上。 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天生就是明艳的长相。鼻梁高挺,与眉骨,眼窝,形成流畅起伏的弧线。桃花眼似总是含情脉脉,你看他时,好似永远都在对你笑。一双水眸潋滟惑人,眼尾上翘,自带一股风情。 若是生为女相,便是妖妃的好胚子。好在生成了男儿身,眉眼间的英气,还能压一压那天生的媚意。 饶是如此,乍一眼也叫人雌雄难辨了。 相比容貌的美艳,他身形却有些消瘦了。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白色弟子服,行走间大大咧咧,衣衫交错,从身形走姿便能看出来洒脱不羁,平白给他添了几分恣意潇洒。 人不动的时候便是美人如画,人一动起来,只能嗨,兄弟。 方才他大抵是用了什么法术隐藏了自己的面容,泯然众人,难怪方才没被人发现。如今既然败露,才索性露了真面目出来。 任文宣霎时间脸色惨白。 “师……师叔……”任文宣艰难咽一口气,单膝半跪下来,“我我我……” 救命,背后说师叔小话被当场旁听抓包现场怎么办!在线等,急! 任文宣急,傅潭说也急,后来呢?这人怎么话说一半,可气。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做不出追问自己大瓜这等事来,只听“咻”地一声,佩剑落到了他脚边,载着他“嗖”地一下腾空而起,以极快的速度冲上天,去寻方才的双双师姐了。 片刻之间,人就没了。方才那衣袂翻飞,身若惊鸿,洒脱而去的场景倒是还落在了每个人脑海里。 师弟师妹们,张嘴就是艳羡地“哇”地一声,继而七嘴八舌讨论开。 “任师兄,刚才那位就是傅小师叔吗?他好年轻啊,看起来和任师兄差不多大。” “傅小师叔真的像传言里那般不学无术吗?可是他刚才御剑飞行又快又稳,看起来真的好厉害!” “那么快的速度!修为怎么也不会低吧?” “是啊是啊!师叔还对我笑欸!是谁说他是蓬丘小魔头的?明明很温和啊!” 关于傅潭说的恶劣传闻,他们早在外门就听说过了,现在在任师兄这里又听了更具体的细节。但是见了傅师叔之后才觉得……也许是传言有误呢?! 这么好看的小师叔!怎么可能有传闻里那么坏啊! 任师兄发白的脸色缓和些,想想长老们的教诲,硬着头皮与诸位师弟师妹们道:“各位都是勤恳努力,好不容易层层筛选才入了蓬丘的,不是每个人都像傅小师叔那般命好,诸位还是要以洛师兄为榜样,天道酬勤,努力修炼,早日金丹。” 面上说归说,任文宣苦着脸在心里给傅潭说道歉:小师叔,不是我故意黑您,实在是您太我行我素不思进取,长老们可是耳提面命,要将您当反面教材教育师弟师妹的。 傅潭说本就因为绯夜仙君的偏宠备受争议,偏他本人又不懂收敛,四处惹祸,长老们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哪个长老不喜欢勤奋刻苦好学的弟子?傅潭说这种坏榜样,可不能带坏了新来的弟子们! 于是傅潭说的恶劣事迹,没少被拿出来教育新生。 双双扭头瞥了一眼御剑追上来的傅潭说,欲言又止。有些糟心话就不该听,他倒还停止不走了,若不是她及时喊走他,谁知道那些弟子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叫任文宣是吧。双双心念,好,记住你了。 她撇嘴,瞪了傅潭说一眼:“你没事去人堆里做什么?” 师叔就该有师叔的样子。 傅潭说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素日里弟子们都是这般评价我的?” 想到那些难听的话,双双紧张起来,难道傅鸣玉已经听到了? 她咬唇试探:“什么评价?” 傅潭说笑开:“蓬丘第一大美人啊。” 双双:“……” 是她多虑了,告辞。 主管惩戒的惩戒司弟子巡查,一眼就看见头顶上顶风作案的两道人影,登时大喝一声: “什么人?仙宫内禁止弟子御剑飞行,你们是哪里的弟子,还不速速下来!” “师兄……”话未说完便被身边的小弟子拉住了衣襟,小弟弟压低声音,“师兄,那好像是傅小师叔和双双师姐……” “傅小师叔和双……”惩戒司弟子反应过来,“是他俩啊,那算了。” 一个静华仙君掌上明珠,一个绯夜仙君宝贝眼珠子,一个大小姐,一个“二小姐”,不说都不好惹,就算他秉公执法上报给惩戒司,又有什么用?人家早就是惩戒司常客了,面对惩戒司长老都笑嘻嘻,根本没在怕的。 用双双师姐的话来说就是:这是我家,我在自己家还不能飞啦? “要不怎么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呢。”他叹口气,“命好,没法子的。” *** 重华宫。 楚轩河赵秋辞二人刚试炼回来便被叫到掌门的重华宫,除了掌门,他们的师父玉衡仙君也在。 “徒儿办事不力,请师父责罚。” 二人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同样身着蓬丘的弟子服,只是外面罩了一层金色软纱,腰间佩戴着金色的腰带和玉牌,证明是重阳宫的人。 其中浓眉大眼,身材略有些壮硕的少年名唤楚轩河,出身禹城楚氏,和他大气的名字一样,本人性子大大咧咧的,颇为豪爽义气。 另一位则要稍微纤弱一些,不过也是身姿挺拔,俊眉朗目的儿郎。他名唤赵秋辞,出身乐府赵氏,一双狐狸眼最为惹眼,眼尾狭长,眼波流转里具是风流多情。 掌门刚喝了口热茶,愁眉苦脸叹口气:“说吧,出了什么岔子。” 二人对视一眼:“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楚轩河先开口:“我与秋辞二人按照师尊的指示前去乐府调查时疫一事,发现此疫并非自然爆发,更像是人为投毒。我们使用计策,想钓出下毒之人,本快要抓住了,又让他跑掉了,我么一路追去,发现,那人进了……赵府。” 众人视线一下子落到赵秋辞身上,因为赵秋辞出身乐府赵氏,赵府,就是他的家。 赵秋辞忙道:“弟子不曾回家,一是担心打草惊蛇,二来弟子查到这里,本就该避嫌,便不敢再深入,只好先回来了。” “你做得对。”玉衡仙君手中折扇缓慢扇动,“确实该避嫌的,这件事你们不必管了,我另派遣其他弟子。” “爹,玉衡仙君。”双双大摇大摆进来,随意见了个礼,身后跟着傅潭说,也随意见了个礼:“静华仙君,玉衡仙君安好。” 双双上来挽住了自家爹地的胳膊,娇嗔:“为什么要他俩跪着,你们在这儿商量什么呢?” 2、第二章 玉衡仙君摆摆手:“你俩先起来吧。” 楚赵二人才起身,与傅潭说站到一起去了。 “距离上一次,绯夜仙君加固问君山封印,已经过去快八年了。” 来者都是亲信,静华仙君也没避讳,捋着胡子叹一口气,“现在绯夜闭关还未出,问君山又频繁异动,惹得一众妖魔鬼怪出世作乱,咱们蓬丘又是仙盟之首,各种求救接踵而来,你爹我这屁股恐怕是坐不热了。” “不是还有各位长老,师兄师姐替您分忧吗,我看您啊就是思虑太过了。”双双搀着老爹坐下,亲手给静华仙君倒了杯茶奉上,“您还是想想明天拜师大会的事吧。” 外门弟子进入内门,接下来便是按照资质拜师,安排上课和去处的事。 蓬丘能做到第一大派,弟子数量十分庞大,为了方便管理和培养,自然是有一套严密的管理系统。 按照资质,新来的弟子们要被编排进甲乙丙丁四个级别的班里,除却自己的师父教授武功,还要学习一定的理论和实践知识。接受完全部课程的学习后,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蓬丘弟子,按照自己所长编排进不同的位置,成为为蓬丘做贡献的真正的一员。 拜师大会,就是给诸位仙君,长老,选拔自己中意的好苗子的机会。也是诸位初入内门的弟子,崭露头角,寻觅良师,一飞冲天的最佳良机。 若是能被几位仙君选中,那才意味着往后余生飞黄腾达近在咫尺,前途似锦光明坦荡。 “怕是要让新弟子们失望了。”玉衡仙君摇摇头,“到现在了,黎芜来不来也没个准信,幼清一走这么多年从没回来过,还有绯夜,尚未出关,就剩我与静华二人,能收几个?再加上近年事务繁忙,本君都不想要新弟子了,麻烦。” “可别呀。”双双赶紧阻止,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仙君们要是不收徒,弟子们比试起来哪还有劲头,明儿拜师大会的精彩程度准跌下去一半。” “你你你,这么大姑娘了,就知道看热闹,瞎玩。”静华仙君还不知道自家女儿的德性,黑着脸训斥,“该找个机会把你们四个扔下去历练一番,省的天天在老夫这地盘上作妖。” 无辜躺枪的傅潭说挠了挠头:“掌门,您扔她一个人就好了,别带着我,我身子骨弱,可受不住。” 赵秋辞和楚轩河对视一眼,也跟着开口:“是啊掌门,您扔小师妹一个就够了,我们都下山历练过了,只有小师妹还没下去过。” 双双大怒,伸出手大喝一声剑来,利剑出鞘,当着两位仙君的面对着面前三个没良心的就挥了过去:“好啊你们,大难临头各自飞?” 三人吱哇乱叫四散开,生怕被双双的剑砍中,连句告辞都没来得及跟二位仙君说,一个接一个飞出大殿逃命去了。 静华仙君看着霎时乱作一团又人走一空的大殿,气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一拍桌子,胡子都抖了三抖:“胡闹,真是胡闹,在老夫眼皮子底下都这么胡闹,在外面那还得了!” 玉衡仙君笑笑:“大哥莫恼,都还是孩子呢。” —— 刚出重华宫,双双就收了剑,嘚瑟道:“你们看我演的好不。” 三人竖起大拇指:“师妹演技又精湛了。”刚才还真以为她又要发疯砍人了。 “走走走,吃肉去,你们两个下山辛苦了,今天吃顿好的。这几天我都快无聊死了,咱们蓬丘四霸终于齐了,你们不知道这几天,我记仇的本子上都写满了。” “这么多的吗?”楚轩河看向傅潭说,面带埋怨,“你也不护着小师妹点,小师妹记下这么多人,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傅潭说无语扶额:“拜托,你不知道你师妹的德性吗?倒是那些被记的人受了不少委屈。” 赵秋辞折扇挡着脸眉眼含笑。 四个人里,双双和楚轩河是武力担当,傅潭说身子弱,一向只动口不动手,还有赵秋辞,与傅潭说二人是难得的聪明人,智力担当,虽然赵秋辞有些寡言不怎么开口,但是作为军师,他出的招都是最损的。 四霸出征,寸草不生。打从看见这四个人聚在一起,路上的弟子下意识都离得远了些,这四人仗着仙君们撑腰,无法无天惯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当然,有人害怕讨厌,自然就有人阿谀奉承。 赵武一行人远远看见四人组就围上来搭话,这里面傅潭说辈分最大,一般都先奉承他:“傅小师叔,明儿拜师大会,您可是有意收徒?” “听谁说的。”傅潭说摊手,“并无此意。” “啊?”赵武眸色暗了暗,“那明日的比试,弟子听闻,师叔您是不是要和洛师兄一同上台?” 这位小师叔,明明身负扬名万里的“青龙剑法”,却极少在人前展露手脚。这次听闻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众弟子们都以为有机会一睹青龙剑法的真容了呢。 傅潭说顿住了,他都忘了还有这么一茬。 拜师前各个宫处都会派出出色的弟子上台比试,意在展示师门的所学所长,类似于活招牌招揽的意思。哪个宫处的比试精彩,就会吸引更多的弟子加入。拜师大会,本来也是互相选择互相成就的过程。 重安宫弟子虽然不多,但傅潭说作为师叔,学的还不是绯夜仙君的真传,一般轮不到他上场。 但是,但是他前几天刚惹毛了他的好师侄洛与书! 静华仙君闭关后他的得力弟子洛与书掌管重安宫上上下下所有事,包括这次拜师大会也都有洛与书参与安排。 他尤还记得那日闯祸后顶撞洛与书,洛与书冷冰冰的话:“师叔这般有精神,不如这次的比试,您就作为重安宫的门面,上台亮个相吧。” 傅潭说嚣张惯了,还以为洛与书恐吓他,十分不屑,没想到……没想到这孙子玩真的啊??? “他真安排我代表重安宫出面比试?”傅潭说不可思议,“不是出两个人吗,另一个呢?” 赵武笑得谄媚:“方才说了,另一位,就是洛师兄本人呀。” 完犊子了!傅潭说猛地捂住了胸口。 洛与书哪是要比试啊,洛与书是要揍他。 本来洛与书就看他不爽,又因为自己师叔的辈分对自己无可奈何,这次比试是个光明正大的好机会,他肯定会抓住时机,在众人面前好好教训自己一顿的啊! 看傅潭说脸色微变,楚轩河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宽慰:“那有什么,我们重阳宫,年年都是我和狐狸出马呢,我俩那剑舞得,虎虎生风,啧,别提有多潇洒了。” 他俩本就是世家出生的贵公子,模样本就俊朗,又都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年年露面能俘获一大群少女的芳心。 傅潭说心道这可不仅是舞剑的事,他与洛与书有私仇在这里,洛与书摆明了要搞他呢。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傅潭说也不能自揭老底,何况还有个赵武在这儿吹捧他: “师叔极少在众人面前舞剑,吾等对师叔的风姿仰慕良久,洛师兄已是人中龙凤,想必师叔更胜一筹,明日比试便能一瞻师叔的风采。” 傅潭说嘴角一抽,都不知道赵武是真心捧他还是有意内涵他,反正旁边知道内情的双双憋笑都快憋死了。 可能是现在的弟子都来没几年,不知道内情,若是十年前的弟子们,譬如任文宣那种资历的,还是听闻过傅潭说的事迹的。 傅潭说师承青龙观灵胤真人,在灵胤真人仙逝后投奔蓬丘。作为青龙剑法的唯一传人,傅潭说——咳,空有其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坐拥大好资源修炼这么多年,修为也才堪堪金丹,毫无长进。 十多年前傅潭说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少年,刚入蓬丘时,也被人质疑单挑过,结果么,虽然傅潭说没打过,但是那人险些被绯夜仙君赶出蓬丘,甚至连累着首席大弟子洛与书也挨了罚,原因是因为他没有好好照看小师叔。 从此,蓬丘弟子见识了绯夜仙君对这位小师弟有多重视多护短,再无人敢招惹傅潭说一根毫毛。 傅潭说作威作福这么些年,新弟子年年增多,旁人只知他是辈分极高的师叔,已经鲜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水平了。 他就是半瓶子醋,一瓶不满,半瓶晃荡。 双双忍不住笑,脸蛋子红的跟猴腚似的:“对对对,傅小师叔定会比洛师兄更胜一筹呢。” 气的傅潭说手肘捣了她一下。但狠话双双都替自己放出去了,自己不能立马认怂啊,只好含糊其词:“这是自然。” 双双故意指着不远处:“潭潭,你看那是谁?” 傅潭说抬眼看去,来人衣冠楚楚,走路带风,浅蓝色的弟子服在阳光下几乎熠熠发光。阳光那般炽热,他身上却不沾染半分暑气,不知是那衣服颜色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甚至叫人觉得他周深笼罩着淡淡凉意。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不对头的师侄,洛与书。 3、第三章 许是有事情来寻掌门,洛与书身侧跟随着几位小弟子,怀中捧着什么东西,正往重华宫走来。 傅潭说眼睛好似被烫了一下,先缩回来,收敛了视线,他两只手揪住两边双双和赵秋辞的衣服,掉头就走,一边溜一边催促:“好饿好饿,快去吃饭。” 绝对不是因为怕了洛与书! * “咦,师兄,是小师叔!”重安宫弟子瞧见傅潭说,刚想跟自家师叔挥手打招呼,就眼看着傅潭说步速加快,转了个弯,走了。 弟子满脸失望,“他走了……” 洛与书抬眼看去,只看到和自己同样的浅蓝色衣袍影子一闪而过,旁边还有两金一红,那准是重阳宫的楚赵师兄弟二人和重华宫掌门的明珠。 往日洛与书看见他们四个,头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只是今日他来重华宫向掌门禀报明日拜师大会的事,甚忙,无暇顾及闲杂人,只道:“不管他,他只要别给我惹麻烦就行了。” 师尊不在,每次都要他这个首席大弟子出面收拾烂摊子。洛与书所求,不过是那个不着调的小师叔,老实点,再老实点。 —— 篝火微黄,照的人脸上都是暖融融的颜色。蓬丘也是有厨房灶台,提供饮食的。虽然修仙人多辟谷,可蓬丘的弟子们多是从孩童时期就开始修道的,都要长身体,总不能一直饿着。 还有就是诸如楚赵沈傅四个人这般,不乐意辟谷的。 他们不像洛师兄那般能苛刻自己,赵秋辞和楚轩河都是家里的宝贝,就算来蓬丘也不愿委屈了自己,傅潭说和双双纯粹嘴馋,尤其是傅潭说,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饿怕了。 此时天色已深,弟子们都回去休憩,四个人摸进厨房,升起了碳火。 楚轩河将早就腌好的肉串成串,交给厨艺最好的赵秋辞烤制,赵秋辞一边刷油一边翻烤,底下有双双给火里添碳控制火候。 而傅潭说在一旁躺着,拿着赵秋辞的折扇喝着楚轩河的酒,一边对几人手里的活计指指点点,一边坐享其成。 双双哀叹:“真是服啦,旁人背地里都说我娇纵懒怠大小姐脾气,跟咱们二小姐比起来,我还算好的啦。” 至少她还干活呢,看看傅潭说,真真是要懒死了。 “二小姐”是傅潭说的诨号,大小姐自然就是真正的大小姐双双了。 骄纵懒怠那算啥,傅潭说不仅恃宠而骄,屡教不改,堂堂男子汉跟个贵小姐似的,走一步歇两步,能坐轿绝不御剑,能御剑绝不步行。 比双双这个大小姐还娇贵。 这诨号不知是谁背地里起的,反正是挺贴合的。大家都这么叫起来了,甚至傅潭说也没反对,自己都默认了。 楚轩河熟练地串肉,笑道:“我跟狐狸走了小半个月,听说你们两个又惹祸了?” 一说这个,怒从心头起,原本闭目养神的傅潭说一个打滚爬了起来,指着双双火冒三丈: “我说了园子里那是麦子不是韭菜!我小时候见过麦子!她非不信不信不信,好了,刚拔了没两棵,就被那老头发现了!直接抓着我找回重安宫,一根灵麦一千灵石,若不是有外人在,洛与书能让我血溅当场!!!” 罪魁祸首沈双双委委屈屈对手指:“不拔出来看看我怎么知道是麦子还是韭菜,还有,谁知道那宝贝灵麦那么值钱,一根一千灵石,一拔就是一把……别说洛师兄生气了,我爹都把我骂死了。” 赵秋辞和楚轩河“噗”地一声,笑喷出来,楚轩河拍桌狂笑:“你俩是傻子吧。” 赵秋辞笑的还算矜持,咳了两声才止住笑意:“你们也是大胆,药老的园子里连小草都值钱,哪棵不是千金难求的珍贵药材,你们也真敢去。” 敢是敢,下次还敢,只是这几天二人避风头,暂时不会去光顾了。 傅潭说愤愤:“就几根麦子而已啊,园子里有那么一大片呢。我师兄若在,拔了也就拔了,定不会叫洛与书那般数落我。” 不仅被数落了一顿,还给他安排了个迎新的辛苦活儿。 他师兄,也就是正在闭关的绯夜仙君。 绯夜仙君对傅潭说的纵容整个蓬丘有目可睹。有一次夜里傅潭说失眠,无意闯入蓬丘禁地,不小心动了捆山索,凶兽的啸叫在三更半夜叫醒了整个蓬丘。 数百名弟子执剑赶到,傅潭说战战兢兢,真以为自己要完了。结果绯夜仙君出现,只问了他一句是否受伤。他噙着泪道没有,便被带回了重安宫。 后来他才知道,他闯了那么大的祸,绯夜仙君当着诸位掌门长老弟子的面,轻飘飘道了一句“小事而已不必追究”,就轻易遮盖了过去。 有绯夜仙君在,蓬丘便没人能为难他。 现在绯夜仙君不在,按辈分傅潭说才是最大的,可是他一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重安宫弟子,二是他确实不顶用。种种事务,还是要靠洛与书拿主意。 因而算起来,重安宫现在真正当家的,还是洛与书。 自然,蓬丘便有了唯一敢为难他的人。师兄的弟子,洛与书。 “行啦,不过就是被骂一顿,洛师兄哪次没给你填窟窿。”双双烦躁地挠挠头发,“不像我,嘤,我爹说我再败家,钱就从我嫁妆里扣。” “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傅潭说显然耳朵只捕捉到了前半句,登时不可思议,脸都气红了,大声质问:“你到底跟谁好!” 言罢,他居然在地上打起滚来,一个打挺险些将双双拱出去,一边捶地一边气呼呼:“你去找洛与书吧,别来理我,洛师兄好,洛师兄天下第一好,你们都跟洛与书好!我不跟洛与书的迷妹玩!” “神经病啊!”双双被他一屁股顶出去,目瞪口呆,刚想破口大骂,被赵秋辞拦了下来,赵秋辞小声用口型道:“他喝多了。” 傅潭说酒量一向不太行,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更糟。 双双翻个白眼,只好附和着给傅潭说顺毛:“好了好了,洛师兄才不好,洛师兄又凶又小气,还总是欺负人,行了吧?” “就是!洛与书混蛋!” 双双:“嗯嗯嗯,洛师兄混蛋。” “洛与书恶毒!心狠!扣扣搜搜!” 双双:“嗯嗯嗯,洛师兄恶毒,心狠,扣扣搜搜。” “洛与书一辈子娶不到老婆!” 双双:“嗯嗯嗯,洛师兄一辈子娶……嗯?” 她反应过来,没忍住哈哈大笑:“怎么可能,潭潭你找不到老婆,洛师兄都不可能找不到的。” 那可是洛与书哎!在整个修仙界,妙龄少女里的受欢迎程度,都是数一数二的。 赵秋辞赶紧从盘子里捏了个脆枣塞进双双嘴里堵住,生怕傅潭说听进去俩人再打起来。 还好傅潭说自顾自沉浸在对洛与书的咒骂之中没听清双双的话。 新鲜出炉的肉串滋滋冒油,是还没有长大的小乳猪的肉,嫩嫩的,撒一把椒盐孜然,香气扑鼻。咬一口,劲道的肉和丰厚的油脂同时在口腔里爆炸开。 真是要把人香死了。 傅潭说看着手里咬了一口的肉串,泪眼朦胧:“如果这只小乳猪,没有被我们吃掉,它就会慢慢长大,长成一只大……乳猪。但是遗憾的是……” 双双满嘴油花,不知道二小姐醉酒后又伤感什么呢:“怎么?遗憾的是它长不大了?” 他莫名其妙替猪伤感个什么劲儿? “但是遗憾的是……”傅潭说又咬了一口香喷喷的猪肉,“遗憾的是,大.乳猪,也要被我们吃掉啦!” 双双:“……”神经病啊! 就知道他一个文盲憋不出什么文化屁来! 赵秋辞憋笑:“好,说得好,但是你要知道,小乳猪,无论如何是长不成大.乳猪的。” 傅潭说迷迷瞪瞪:“为啥?” 双双:“因为长大之后的猪,就不叫乳猪啦!笨蛋!” 四个人吵吵闹闹,直到后半夜才散席。 楚轩河去送师妹,赵秋辞送傅潭说。 临到重安宫门口,赵秋辞看傅潭说能走能跑能御剑,像是没醉的样子,但他还是有一点不放心:“鸣玉,你喝醉了吗?” “没有哇。”傅潭说笑容安详,“就是有点热。” 可能因为喝了小酒,又过于吵闹兴奋的缘故,傅潭说脸色潮红,略微发烫。 醉的人从不承认自己醉了,赵秋辞伸出三根手指头:“这是几?” 傅潭说:“三。” “最讨厌的人是?” “洛与书。” “你父亲的小姨子的母亲的亲家母的亲弟弟的妻子的小儿子的大表兄是?” “我爹。” 还算清醒,赵秋辞满意地点点头,“最后,你的宝贝私房钱藏在哪里?” 傅潭说:“???” 他怒道:“滚啊!!!” 赵秋辞一连问了好几个,傅潭说对答如流,完全不像醉的样子,赵秋辞才稍微放了心。 “我真没醉,狐狸,别不放心了,回去吧。” 赵秋辞扶额:“不是我不放心,我也是为了你好。” 曾几何时,那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傅潭说对自己的酒量没什么数,几人偷喝了掌门珍藏的高浓度醇酒,一整个烂醉,理智破的稀碎。 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洛师兄一身白衣,脸色不太好地在寝殿门口等他。结果这厮把人家当成大殿门口的白柱子,掀开衣袍,当场就要给洛师兄遛他的小鸟。 赵秋辞大惊失色,楚轩河目瞪口呆,沈双双尖叫一声直接转过身捂上了眼。 还是赵秋辞眼疾手快扑上来给傅潭说提上了裤子。 否则,他对洛师兄放水,洛师兄必然要他连血也一起放了。 往事不堪回首,傅潭说尴尬地无地自容:“那只是意外……” 赵秋辞摆了摆手,道了句晚安,这才告辞离开。 傅潭说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往里走,夜风微凉,吹的人清醒了几分。 当时静华仙君为了方便照看年幼的傅潭说,让他住在了侧殿,洛与书隔壁,因而傅潭说回来的时候,还能顺道看看洛与书睡了没。 可喜的是,洛与书寝殿里还亮着灯。 不知道人在干嘛,傅潭说站在洛与书寝殿门口,双手叉腰,气沉丹田:“洛与书洛与书洛与书!!!” 透过窗户,依稀可见房间内那烛光跳动,但是,无人回应。 傅潭说知道洛与书不想搭理自己,正如他若不是有事相求,也不会主动来搭理洛与书。 前两天就因为他接连闯祸被苦主找上门来的事,他和洛与书狠狠吵了架,闹得很不开心。 实话实说,傅潭说若不是仗着小师叔的名分,脑袋早就不知道被洛与书开了几次瓢了。 天之骄子洛与书,也就在自己这里吃瘪,是相当不待见自己的。对此傅潭说格外有自知之明。 见还是没有回应,傅潭说气鼓鼓又扯开了嗓子:“洛与书,洛与书你睡了吗,你哑巴了?没睡就吱一声。” 4、第四章 许是不堪忍受傅潭说聒噪,紧闭的窗户打开了,洛与书冷淡的面孔出现在窗户后面。 月华下他的面孔似是覆了一层白霜,缀得鼻尖眉眼,竟然比白日又精致了几分。 饶是傅潭说也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立马屏蔽来自洛与书的美颜暴击。 这是他最讨厌的人之一,长再好看也没用。 洛与书揉了揉眉心,沉静的眉眼下压抑着不耐:“何事?” 隔着这么远都能嗅到他一身酒气,衣服不好好穿,偏偏歪歪扭扭挂在身上,十分潦草,一看就是刚从外面鬼混回来。 洛与书对这般浪荡失礼的人,最是深恶痛绝。 傅潭说开门见山:“明天的比试,你真要我代表重安宫上场?” 洛与书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那日你亲口应下,怎么,事到临头,又要反悔了?” 那日,那日——那日他只是与洛与书赌气啊。傅潭说腮帮子气的鼓鼓的:“你,你就不能换个人吗?” 洛与书二话没说,支开的窗户“啪”地一声,又紧紧关上了。 徒留傅潭说站在外面,面对紧闭的门窗震惊地张大了嘴,洛与书——他还真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但是傅潭说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当即扯开嗓子嚎了起来:“洛与书,洛与书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师傅闭关前可是抓着你的手,要你好好照顾我的啊,你不能这么对我——” 嚎得比方才还凄惨了半分,在寂静的夜里,杀猪般的哭嚎声格外凄厉悠扬。 正嚎着,傅潭说突然惊奇地发现这词押上韵了,他突然停住哭号,然后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唱出了第一句:“你师父闭~关~前~哪~啊~啊~” “要你好好照顾我呀~啊~啊~啊~” “你师叔他~身子~不好哪~啊~啊~啊~” “你可不能~欺负他~哪~啊~啊~啊~” (此处脑补东北二人转的调调) 果不其然,在唱到第四句的时候,洛与书终于忍不住了。窗户再次打开,洛与书不动声色的面孔上终于多了几道忍无可忍又无可奈何的裂隙:“别唱了。” 傅潭说见好就收,立马闭嘴,嘿嘿两声:“那你是答应我了?” 洛与书没有回答,一只手托着脸,缓缓地靠在窗棂上,澄澈的眸子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傅潭说目瞪口呆。洛与书还要他求他? 傅潭说咬紧后槽牙,一脸忍辱负重,心里的算盘打了起来,现在丢人,不过就是在洛与书一个人面前丢人,明天丢人,那可是在蓬丘成千上万弟子面前丢人,孰轻孰重…… 他能屈能伸,飞快变了脸色,笑得小心翼翼:“洛师侄,小师叔求你,明天让别人去吧,小师叔实在是担不起重安宫的门面啊。” “小师叔一个人丢脸事小,可是给重安宫,给你师尊丢人,就不好了,对吧?” 傅潭说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偷瞄洛与书,任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洛与书竟然不为所动,一点反应没有。 傅潭说嘴巴都要说干了,才见洛与书掀起眼帘,琉璃似的澄澈眸子看过来,突然开口:“那天,是谁错了?” 傅潭说一顿。 “是谁闯了祸不知悔改,还大言不惭与我争论,说自己没错?” 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实体,那傅潭说早就不知道被捅死多少次了。 “是我是我是我。” 傅潭说反应过来说的是那天二人吵架的事,忙道,“是我,我错了,我现在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师侄狗拿耗子——呃不是不是,我以后再也不顶撞师侄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 洛与书冷笑一声:“还有呢?” 还有?傅潭说绞尽脑汁:“还有,还有我以后一定听师侄的话,不随便闯祸了,这样行了吧?” 嘴上赔罪,内心却在腹诽,都说他傅潭说心眼小好记仇,他这好师侄也没宽容大度到哪去好吧,看看,多少天的事,还记着呢,真是小气。 全然忘记他记仇的时候是怎么骂人家的了。 “好。” 让傅潭说服软确实不容易,但也不是做不到。洛与书终于松口,一颗留影珠却突然出现在他手里 他摩挲着留影珠光滑的质地,似笑非笑。 “日后小师叔若再犯,今晚小师叔所言所语,此情此景,将会在蓬丘门口反复播放,还望小师叔严于律己,好让这留影珠再无用武之地,小师叔,您觉得呢?” 傅潭说震惊了,他今晚低声下气够丢人的了,没想到洛与书还给他留影了,好家伙,这人真是,真是好生歹毒啊! 傅潭说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偏偏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那师侄是答应我,明天不需要我上场了?” “师叔来晚了。”洛与书一声叹息,可惜道,“这几日山下妖魔频生,人手不够,师叔那日应下这差事,我也未曾料到现在会出现变故,早已经将重安宫弟子都派遣下去支援行事了,就算我应下不要师叔上场,可重安宫,也已经没有其他可以顶替师叔的弟子了。” 这段话在傅潭说脑子里,嗡嗡嗡转了三圈,他才回过味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洛与书,咬着牙仰天长啸: “洛!与!书!” “洛与书,你玩我呢!”傅潭说心都要碎了,“我求了你这么长时间,你跟我说重安宫没人了?洛与书,你好歹毒的心!” 洛与书无辜摊手:“人手是三天前派出去的,并非有意针对师叔,师叔可不要误会了我。” 傅潭说胸口一起一伏,气得不轻,洛与书道:“师叔还有其他的事情吗,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休息。” 言罢,窗户又要合上了。 “哎,洛与书!”傅潭说大喝一声。 傅潭说被戏弄一番,照他的脾气,应该早就憋不住怒火,要跟洛与书拼个你死我活了。 不曾想洛与书一抬头,却猝不及防撞进傅潭说委屈巴巴泛了红的眼睛里。 那素来盛着玩世不恭笑意的桃花眼莫名其妙包了泪,要掉不掉的,想来是气得狠了。 洛与书瞳仁一滞。 傅潭说吸了吸鼻子,忍住鼻尖的酸涩,软了语气,瓮声瓮气道:“那洛与书,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念在你还喊我一声小师叔的份上……” “明天,你,你让我几招,行不行?” 能屈能伸傅潭说,硬的不行来软的。 洛与书必须得让几招放点水啊,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跟洛与书比,洛与书要是不放水,他明天就等着众目睽睽之下丢大人吧! 如何撑不过三招被打的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傅潭说已经脑补出来了,自己绝对当天就能成为蓬丘第一大红人!口碑一落千丈再也救不回来,黑红黑红的那种! 许久得不到回应,料到自己可能会被狠狠拒绝,傅潭说抹了把眼睛,才满目心酸地抬头去看洛与书。 洛与书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冰块脸,可是看向他时,眼里却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傅潭说看不明白,良久,只听洛与书低沉好听的声音传来,简单明了一个字:“行。” 傅潭说狂喜,洛与书答应了! 明天他不用上去丢人现眼了! 不用上台的喜悦显然盖过了对洛与书低声下气的恼火,傅潭说乐滋滋回了自己寝殿。 至于那颗让他无地自容的留影珠……嗯,得找个机会偷过来销毁才行。 这般想着,傅潭说沉入了梦乡。 * 不知道睡了多久,傅潭说是高烧把自己烧醒的。 迷迷糊糊睁开眼,脑子疼的像是要爆炸了一样,全身上下好像被人结结实实揍了一顿似的,从头疼到脚后跟,整个身子软若无骨,仿佛置身于火海一般,到处都是滚烫的灼热。 傅潭说感觉自己被生生烧化了,烧成了一滩烂泥。 体温高的吓人,喉咙都要干冒烟了,傅潭说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浑身酸疼,他挣扎几下,连个着力点都没有,根本起不来。 “水,水……” 嘴巴干的裂开,一舔便能尝到丝丝甜腥味。他眼巴巴看着桌子上的茶壶茶杯,明明只有两步路的距离,却好像隔了一道天堑。 “我要喝水……” 自己是撑不住了,必须得叫人来才行。傅潭说脸色通红,忍不住胸腔里一阵阵咳嗽,伴随着胸肺阵痛,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给睡在隔壁的洛与书传了个回音咒:“洛与书,我快死了……” “洛与书,我快烧死了呜呜呜……” 睡着觉的洛与书猛然睁开了眼睛。 * 熟悉的白色人影推门而入时,傅潭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委屈地要死了,嘶哑的喉咙快要喷火:“水,我要喝水!” 洛与书两步跨进来,拿起茶壶茶杯倒了杯凉水,刚想递过来,又顿了顿,略施法术给烧成热的,这才端到傅潭说嘴边。 后背被一只有力的手托起来,轻车熟路塞了个软软的抱枕,傅潭说靠在枕头上,着急忙慌喝下一整杯水。 温热的水进入滚烫的喉咙都显得温凉了,干渴的嗓子终于得到了疏解,傅潭说皱起来的眉头舒展开。 洛与书站着,什么也没说,又给他倒了第二杯。 这个时候傅潭说也顾不上什么丢人不丢人了,这不是他第一次生病,洛与书也不是第一次照顾他了。他几乎没有骨头似的,脑袋一歪就抵在了洛与书身上。 洛与书刚想扶起他,不小心触碰到的肌肤灼热而滚烫。 “今晚是不是喝酒,喝热了脱掉衣服吹风了?” 光看他这样子就能想到今晚在外面是何浪荡情景,洛与书质问,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的怒气。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晚上喝酒,喝酒的时候不准脱衣服吹冷风,你体质弱,非常容易风寒,傅鸣玉,你耳朵里塞驴毛了还是没长脑子?听不明白?” 他嗓音如碎珠裂玉,明明是清澈的,但他此刻板着脸训人,嗓音就压下来,冷冽里又沾了些威严。 傅潭说难受地哼哼两声,不忘纠正:“叫……叫师叔。” 直呼师叔的名字可真是没大没小的。 洛与书有些怄气,又拿他没办法,谁家修仙的,金丹期了,还是会被区区风寒打倒,三天两头病一病烧一烧,一生病人就废了躺床上还要人照顾的?你这跟没修行过的凡人还有什么区别? 可是偏偏,傅潭说就这么虚,寻常修道者哪有得风寒的,就算有个病痛,以灵力滋养,调息打坐,再加灵丹妙药相辅,很快就好了。 但是傅潭说不一样,他生病之后宛若寻常凡人,任何仙法都起不了作用,只能以最朴素的方式照料治愈。体质之特殊,在他初来蓬丘那几年,洛与书就完全见识了。 “好热……好热啊……” 傅潭说难受地直哼哼,伸手扯开自己里衣的衣襟透气,衣襟下虚掩出欺霜赛雪的一片肤色,脸颊蔓延至脖颈处沁出薄薄细汗,宛若寒雪稍融后,一片湿漉漉的潮红。 5、第五章 洛与书找了颗药丸喂傅潭说服下,又压着火气,出去打了一盆水过来,打湿了毛巾为他物理降温。 他年纪尚轻之时曾用术法为高热的傅潭说降温,不仅没起一点作用,傅潭说病情还加剧了。后来他只能手动。 洛与书也是洛家的公子,什么时候伺候过人,来了蓬丘还要受傅潭说差使。他不是没有想过,傅潭说这人的存在,就是存心折磨他的。 月白色的单薄里衣被挽上去,露出红润发烫的肌肤,凉滋滋的湿毛巾擦拭过去,舒服地傅潭说几乎要嘤咛出声。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他年纪还不大的时候,初入蓬丘,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绯夜仙君和洛与书,就是这样轮换地照顾他。 尤其是洛与书,本来就不待见他这个土包子,二人还起了龃龉,可洛与书又不能忤逆师尊绯夜仙君,咬着牙忍着气也要来照顾他。 高烧的人本就有点神志不清,傅潭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闭着眼睛,嘴里却嘟囔了起来。 “洛与书,你不生我气啦?” “我,我……早知道,今晚就歇歇嘴不骂你了。” 洛与书给他擦拭手臂的指尖一顿:“你又背地里偷偷骂我了?” “没有偷偷,我大声骂的。”傅潭说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和盘托出,“跟双双他们一起,没有偷偷的时候,都是大声。” 一边吃喝大声辱骂洛与书,发泄不满,楚轩河他们还会帮腔,可爽了。 “哦。” 然后,傅潭说就感觉,湿乎乎的帕子,被用力扔在了自己脸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洛与书甩手走了。 傅潭说:“?” “真走了?”傅潭说坐起身来,拨拉开脸上的湿帕子,发出疑问,裸露在外面的半截臂膀凉嗖嗖的。 他不满地抗议:“还没给我擦完呢!” 然而屋里静悄悄的,听不见洛与书的任何回声,好像真的被他气走了。 傅潭说一下子躺回床上,抱着被子不可思议:“这就走啦?这就走啦?不就说了你几句吗,小气鬼。” 他越想越气,翻了个身咬着被角碎碎念。 “再也不跟你说实话了,小气鬼小气鬼……” “小气鬼,喝凉水,娶个媳妇三条腿……” “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嗯?洛与书?”傅潭说惊讶地坐了起来,看着门口去又复返的某人。 洛与书皱眉,手里拎着什么,迈进了门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红彤彤的脸,烫的吓人,似乎有鼻涕掉了下来,用力吸了吸鼻子,夹着浓重的鼻音,“我还以为你走了。” 洛与书将一坛白酒倒进碗里,拿帕子沾湿了,重新给傅潭说擦身子:“白酒降温效果好。” 他没走,他方才是去找白酒去了。 “噢,是这样。”傅潭说突然就不委屈了。 腰带被解了开,单薄的丝质衣服遮挡不住雪白的肌理,和那顺滑地恰到好处的弧线,勾勒出柔韧而漂亮的腰肢。 洛与书目不斜视,沾满了浓烈白酒味道的毛巾覆上傅潭说的肌肤,擦拭而过,便留下一片红痕。 不愧是重安宫里娇生惯养十余年的小师叔,敏感至此,就算隔着毛巾没有触碰,洛与书也能想象出,手感应该是何等光滑娇嫩。 然而洛与书脑海里浮现的,是当初傅潭说刚到蓬丘的样子,小小的一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怯懦,瑟缩……重安宫上下在绯夜仙君的带领下精心呵护了他那么多年,才让傅潭说犹如脱胎换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自然,人立起来了,也更有脾气了,叔侄两人都是强硬的脾气,洛与书清傲,傅潭说也是个执拗的性子,二人在绯夜仙君面前和睦友好团结,背地里互相看不顺眼。 虽然他厌恶傅潭说那般浪荡的纨绔,但毕竟是师尊疼爱的师弟,又是嘱托自己好生照顾的,洛与书也没办法完全撒手任由傅潭说自生自灭。 很多时候都是如现在这般,一边嫌弃,一边又要捏着鼻子伺候。 是有点子屈辱。 他克制自己不再多想,鼻尖充斥这白酒的味道,一片寂静里,只有傅潭说一会儿难受一会儿舒坦的哼唧声。 “霜霜……”傅潭说迷迷糊糊出声,“这边……” 洛与书的动作突然僵住,那舒爽的凉意突然消失,傅潭说皱眉,难耐地蛄涌两下,又恬不知耻叫了一声:“霜霜,怎么不继续了……” “瞎叫什么。”洛与书报复似的,加重了手里的力度,一把下去,疼的傅潭说哎哟了一声。 “霜霜,千霜,洛千霜。”傅潭说不知悔改,脸上笑嘻嘻,“你不喜欢我这么叫啊,洛千霜?” 千霜是他的字,唯师尊兄长那般亲近的长辈会唤。可从傅潭说嘴里说出来,就有了借辈分占便宜之嫌。 不是之嫌,分明是故意的,“霜霜”两字出口,洛与书就不信傅潭说没有故意恶心人的意思。 “不许乱叫。”洛与书冷着脸。 “那叫什么?” 傅潭说眉眼弯弯,脸颊是含春般的两坨酣红,他丝毫不知自己现在这种半醉半梦发着烧的迷糊状态是何等撩人模样,眉眼弯弯,唇角含笑。 故意拉长的语调因为生病没有力气而格外绵软。 “千霜小师侄?” 烧成这样还不忘嘴上占便宜,傅潭说什么德行可见一斑。 骨肉匀称的修长玉指停留在傅潭说颈边,洛与书伸手比量了一下,很细弱,一把就能掐死,他微微歪了一下头:“叫爹。” 傅潭说没有听清,伸了伸脖子,试图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嗯?” 洛与书收回手,垂眸继续给傅潭说擦身体降温,语气淡淡:“没什么。” 他跟傅潭说计较什么呢,这孙子烧成这样,明天起来半夜说的胡话全忘了,还能想起来几句? 没必要。 也差不多给傅潭说擦完了,洛与书低垂着眉眼收拾了一片狼藉,给傅潭说重新穿好衣服,将人塞进了被窝里。 “身体不好还喝那么多酒,你的狐朋狗友,也不知道拦着你。”洛与书语气有一点责怪。 “不怪,不怪他们,他们不知道……” 傅潭说身子是弱,但不是病殃殃弱不禁风那种,白日里是相当活蹦乱跳能折腾,看不出有多体弱多病来。 不过傅潭说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烧一晚上,明天早上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是,他们是不知道。”洛与书冷笑一声,“不知道是谁夜不能寐地照顾你,反正不是他们。” 傅潭说还是有点良心,洛与书刚帮了他,他也不能立马翻脸不认人,立马闭着眼睛恭维:“是善良大度的千霜师侄咯,多谢师侄不计前嫌来照顾我,师叔我太感动了,等你师尊出关,师叔我一定惦念你的好,多替你说几句好话的。” “呵。”洛与书又冷笑一声,“不求师叔知恩图报,只要师叔有点良心,别恩将仇报,师侄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别看他现在来照顾生病的傅潭说,傅潭说笑得谄媚,又服软又示弱,没过几天,他俩该吵的吵,该干仗还是一样干,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走了,师叔好生休息。”洛与书站在他的床头,看着他因为生病潮红的面容,“明天拜师大会,师叔就不必上场了,好生休养便是。” 还有这等好事?傅潭说高兴地快要蹦起来了,但是他忍住了,强装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地样子,病怏怏地道谢:“既然这样,也只能听从师侄的安排了。” 别的不说,傅潭说是相当能屈能伸,硬的时候拧地能把人气死,软的时候脸皮也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洛与书看穿了也不追究,转身离开了傅潭说寝殿。临走的时候,还将茶壶和茶杯放到了傅潭说床头,好让他渴的时候一伸手就能拿到。 细心又妥帖。 看在他熬夜照顾他的份上,傅潭说决定,单方面和洛与书和解一天。今天晚上睡觉,就先停停嘴,不骂他了。 至于以后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咯。 ———— 第二日,傅潭说告病没去参加拜师大会,双双和楚赵二人都去凑热闹了,洛与书自然也是必须到场的,气氛之火热,傅潭说在重安宫都听见遥远的主殿传来的欢呼声了。 “哼,没意思。” 傅潭说安慰自己,一个人带着钓鱼竿和木盆,到后山钓鱼去了。 因为拜师大会,大家都喜欢凑热闹,这时候后山是一个人也没有,连个洒扫的弟子都看不见。傅潭说背着钓鱼竿找了个视野广阔的位置坐了下来。鱼饵还是他早上吃剩的馒头。 后山灵气格外充足,鸟语花香。鱼竿支到一边,傅潭说躺在草地上,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鸟叫和潺潺的灵泉溪流,感觉格外地安详。 仔细算一算日子,来蓬丘已经有好些年了。说实话,来之前,傅潭说从未想过会过上这样舒坦的日子。 他来自青龙观,师父灵胤真人虽然在修仙界赫赫有名,但座下只有他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弟子,他也不是多聪明的孩子,资质平平,他年纪又小,也只是空有青龙剑第一传人的虚名,根本没能继承下来师父的本事。 师父去世后,他拿着遗信前来投奔绯夜仙君,本以为要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没想到绯夜仙君对他这个“师弟”这般疼爱。 对,虽然蓬丘的弟子们表示尊敬唤他一声傅小师叔,其实那都是看在绯夜仙君的面子上,他跟蓬丘根本没半毛钱关系。 他的师父灵胤真人,是绯夜仙君曾经的师叔,又曾对绯夜仙君有恩,看在灵胤真人的面子上,绯夜仙君才收下傅潭说,并唤他一声师弟,若真追究起来,既不同门又不同宗,其实压根就没那么亲近。 但是这个白捡来的师兄对傅潭说真的没的说,是顶好顶好的,从洛与书身上也看得出来。 洛与书出身洛河洛氏,是世家公子,年纪轻轻凭本事做到绯夜仙君的首席大弟子,而傅潭说不过是灵胤真人可怜收下的小徒弟,若不是绯夜仙君这层关系,洛与书这种人,根本不是傅潭说从前那般土包子可以接触到的,更匡论还辈大一级压死人,让洛与书来照顾他。 师父临终前把他送来蓬丘,真是让他享清福来了。 思及至此,傅潭说不免伤感,虽然跟着师父那老头吃了不少苦,但是师父走了,他在这世界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笑死我了,谁钓鱼用馒头渣,你倒是弄点荤腥啊。”一道贱兮兮笑声蓦然打断了傅潭说伤感的思绪。 傅潭说眉头一皱,坐起身来寻找声源。 一只紫色的雀儿出现在傅潭说视野里。 这是只很漂亮的雀儿,从头到尾的羽毛油光水滑,成色极好,从头到背形成一道流畅的弧线,在阳光下几乎闪闪发光。 傅潭说几乎是一眼认出来:“妖族!” 6、第六章 一只小妖,竟然趁着拜师大会,混了进来! 被认出来,紫雀儿也不惊慌,扑闪着漂亮的翅膀,落到了傅潭说身边,笑嘻嘻道:“好哥哥,这池子里都是灵泉养出来的灵鱼,你用馒头渣,也太瞧不起鱼了吧。” 紫雀儿声音尖尖细细的,像凡间里伺候皇帝的太监似的。 傅潭说毫不示弱:“你这只小妖懂什么,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什么愿不愿的。”见傅潭说没有伤害它这只妖的意思,紫雀儿伸了个懒腰,展开翅膀飞了起来,“看我给你现抓一条。” 只见阳光下一道紫色的影子飞快俯冲向湖面,以迅雷之势带了一条活蹦乱跳的肥美鱼儿冲向天空,全程只有一道漂亮的紫色弧线,傅潭说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鱼已经掉到了他的木盆里,疯狂摆尾拍打盆壁了。 “我去。”傅潭说也忍不住惊叹,“你还真是一把抓鱼的好手啊。” 紫雀儿已经站在石头上,用尖尖的喙梳理羽毛了。 “看不出来啊,你虽然是个雀儿,却跟鹰有得一比啊。” 俯冲时全靠翅膀的力气,瞄准时需要极强的眼力,以及捉鱼时瞬间刺透鱼腹的尖利的爪,都是非常厉害的。 “鹰算什么。”紫雀儿不屑一顾,“我可是紫凰,你听说过紫凰么?” “紫凰?”傅潭说眯着眼睛将紫雀儿上下打量一番,“虽然你抓鱼很厉害,但是你跟紫凰,一点也不沾边啊。” 紫凰一族是妖界之王,据说祖上曾是上古神兽玄凰,属凤凰一族,但是因为犯了错误被降下天罚,堕落到妖道去了。但是原身还是和凤凰很像的,都是极大的鸟。 “笨死了!我都偷溜进你们蓬丘来了,能用原身吗?”紫雀儿白了他一眼。 说的也是,傅潭说问:“那你不好好在森林里呆着,来我们蓬丘做什么?” 虽然是紫凰小妖,但是傅潭说可以肯定眼前这只估计年龄不大,也没什么威胁和恶意,很大可能是因为好奇偷溜进来玩的。要是太厉害的妖,进来肯定会被察觉,蓬丘的结界也不是摆设。 紫雀儿的眼珠子滴溜儿转,小心问了句:“那个,你们蓬丘那朵很出名的莲花,在后山哪里养着呢?” 傅潭说:“……” “我说,虽然你替我抓了一只鱼,但是也瞒不过我你要来偷我家莲花这件事。” 一说偷,紫雀儿紧张了起来:“偷,怎么能叫偷呢,我也不是白拿,我,我带了东西来换的。” “哦?” 紫雀儿看他一眼,有些紧张地后退了两步:“哎,兄弟,我可是看你面善才问你的,你可不要出卖我啊。” “我要出卖你早就把你绑了,怎么还会跟你浪费时间呢。”傅潭说托着腮帮子,懒洋洋道,“你看我还有病在身,没力气抓你一只小妖的,别紧张了,正好无聊,陪我过来唠唠嗑。” 紫雀儿好像真没什么心眼,向傅潭说凑近两步:“我说我怎么看见你就想你跟你说话呢,你身上……有种很香的味道。” “哈?”傅潭说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我可没熏香啊。” “不是那种香,是很吸引鸟的香,暖烘烘的。”紫雀儿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好熟悉的味道啊,这位兄弟,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傅潭说顿了一下,转了话题:“你别管我是什么人,今天咱们遇见就是缘分,说吧,你想要莲花做什么?” 紫雀儿扭扭捏捏,才开口:“过几日,是我父王的生辰,他身上落下好些陈年旧疾,我不如几位哥哥有本事,能上天入地,只好来你们蓬丘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拿到你们的圣莲啦。” 还是个大孝子……只是这蓬丘碰运气,也太大胆了吧?! 傅潭说语气轻松:“不就是莲花嘛,我有。” 紫雀儿的眼睛立马就亮了:“真的?你有?” “当然。你想要,我可以给你。”傅潭说道,“得让我看看,你有什么东西可以来交换?” 紫雀儿兴奋地搓搓爪,一个转身现了人形。 傅潭说在地上坐的好好的,眼看着偌大一个紫衣少年出现在面前,吓得他鱼竿也没拿,一连后退好几步。 少年约莫有十几岁的样子,脸色尚还稚嫩,但是身上肌肉线条明显,瞳仁和头发是少见的紫色,眼里透着一种清澈的愚蠢,他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看向傅潭说:“哥哥,你别跑啊,我有那么吓人吗。” 哇靠了,这小妖,居然还能化人形,属实是傅潭说没想到的。 “你你你,你你你……”头一次直面这样化形的高阶妖族,傅潭说震惊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紫雀儿没有在意傅潭说的震惊,拿出自己的储物袋开始往外倒东西:“这是我们族的令牌,这是我小金库的钥匙,哦,这是我的牙,还有这个,是我的屁股毛……” 傅潭说看着那一堆没用的东西:“你就没有贵重一点的东西吗?” 什么羽毛牙齿,这是什么癖好,人类可不会收集自己掉下来的皮屑啊! 少年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一双漂亮的紫眸极认真地看向傅潭说:“啊?这些,都很贵重呀。” 只是对他自己来说很贵重吧? 傅潭说摊手:“你看,虽然你只要我们蓬丘的一朵莲花,但是我们的莲花是养在禁地里,好多弟子看守,细心呵护起来的,你若想交换,起码价值要与它相当,简单来说,你家里就没有养在禁地里,被人好生看守,不许靠近的宝贝吗?” 少年豁然开朗:“有哇,我们紫凰族守护的圣火,就是这个待遇嘛。” “圣火?”傅潭说若有所思。果然真的有圣火的存在,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继承于凤凰一脉的“永恒的希望之火”,没想到现在成了紫凰一族的圣物。 “是啊,我们族世代守护的宝贝,但是之前圣火失窃过一次,若不是我父王寻回了火种,我们紫凰一族怕是要完犊子了。” 傅潭说有点兴趣:“那你愿意,用你们族的一簇圣火,来换我们蓬丘的一朵圣莲吗?” “可以!”少年答应地干脆,“一点点火星而已,我还是可以搞到的,但是我没有随身携带,你若想要,得等下次。哦对,我好不容易从家里跑出来游玩,可能要在外面多走几个地方,才回家去,所以,你要多等我一段时间了。” “好啊。”傅潭说从自己口袋里找出一朵干掉的莲花,这东西他多的是,换紫凰族的圣火,一点不亏。 虽然蓬丘的莲花在外面千金难求,寻常弟子难以见到,但是他是谁!绯夜仙君宠他,要多少有多少。 “我这里有一朵干掉的圣莲,先给你,如果你觉得它太老了,那下次你带圣火来的时候,我再去现给你摘一朵新鲜的。” “真的吗?真给我啦?”少年难掩眼底的雀跃欣喜,小心翼翼接过那朵干掉的莲花,“哇,大哥哥,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少年如果有尾巴,现在应该已经翘上天了,他看起来特别开心:“太好了,大哥哥,下次我一定给你带一朵漂亮的圣火!” 他收起莲花,又拿出了一根羽毛,郑重地交给傅潭说:“这是我的屁股毛,你带着它,就好像带着我,就可以进入我们紫凰家的界域了。这样,你想什么来找我玩,随时过来就可以!” 屁股毛,应该是紫凰的尾羽,紫凰的尾羽是有数的,每一根都弥足珍贵,只有非常珍视的人才配得到紫凰的赠羽。 “好。”傅潭说笑出声,还是个小笨鸟,尾羽都随随便便送出来了。 话虽如此,即便那玩意能随意进出紫凰家,他没事去那做什么,找打吗?别说他这个菜菜,洛与书去之前都得掂量掂量。 “说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对哦。”少年一拍脑门,认真介绍自己,“我叫,闻人戮休。” “闻人,戮休?”傅潭说咀嚼着这个名字,眉峰微微蹙起。 闻人戮休还以为这几个字把他难住了,随手拔了根草棍在地上划拉,一笔一划写下:“闻,人,戮,休。这样写,会了吗?” “我当然知道怎么写了。”傅潭说抱臂,“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奇怪哦。” “杀戮的戮,大凶,怎么可以用来做名字呢?” 闻人戮休仰起脸:“什么?我的名字已经是兄弟里最温和的啦,虽然是杀戮的戮,可后面不还有休止的休吗?连起来,也不算太凶吧,你不知道我哥哥们,他们才吓人呢。” 傅潭说笑:“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好奇你兄长们都叫什么了。” 闻人戮休掰着手指头数:“我大哥,闻人善战。” 傅潭说挑眉:“嗯?” “我二哥,闻人好战。” 傅潭说挑起的眉毛皱了起来:“啊?” “我三哥,闻人不败。” 傅潭说:“哈?” “我四哥,闻人屠夫。” 傅潭说:“豁!” “好了我知道了。”傅潭说伸手制止他,大悟,“你父亲,还真是个,呃,雄心壮志野心勃勃的人啊。” 原来那紫凰妖王这般争强好胜吗,看给孩子起的这几个名,这都啥啊。 闻人戮休嘿嘿一声:“还好啦,我母后说,当初我爹原本给我起名,顺着四哥来叫闻人屠城呢,不知怎的转了性,就让我叫闻人戮休了。” 傅潭说略一思忖,话说回来,既然给最小的儿子起“戮休”这样和几位兄长截然不同的名字,是不是也代表妖王心境与从前有些变化了呢? “应该是吧。”闻人戮休摸摸脑袋,“我们家族世代与上陵霍家为敌,已经有上百年好几辈了,我那几个哥哥都被赋予厚望踏平霍家,直到我出生那时候,关系才和缓一些。” 傅潭说了然,所以闻人戮休的名字,才含了止战止杀戮的涵义么? 言罢,闻人戮休又腼腆地笑笑。 “不过,父皇不那么看重我,也可能是因为我出生就不如哥哥们厉害,实在是没什么可赋予厚望的吧。” 和几个天生神力的哥哥们比起来,最小的闻人戮休天资不够聪颖,实力不够强劲,父皇母后也没指望他成什么大事,是最受宠溺疼爱的。 傅潭说只听了前半段,什么不如哥哥们厉害云云,顿时生了些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之感。 他伸手揪了揪闻人戮休头上的紫毛,安慰: “反正世界上不可能人人都那么厉害,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我们躺着也很好嘛。戮休戮休,你可不要辜负,你父皇对你的祝福啊。” 7、第七章 楚赵沈三人直到傍晚散了会天快黑了才回来。 “我去,潭潭,你今天没去拜师大会真是太可惜了,你知道洛师兄那几剑甩的,多帅吗!我真的,底下的女弟子们都疯了!” “真的真的,不吹,别说她们了,一套剑法下来,我都被搞得热血沸腾了,底下直接掌声如雷鸣啊!” “真不愧是首席大弟子,洛师兄,绝了!难怪这么多年,都没人的名声能盖过他去!” 双双和楚轩河叽叽喳喳,少年慕强,已经被洛与书的风姿折服了。 傅潭说虽然没去,但是已经能想象出来,洛与书舞剑,是何等盛况了。 幸亏我没去。傅潭说一边动作极其生疏地烤鱼,一边暗自腹诽。 他要是去了,别说跟洛与书对招比试了,就挥两下剑都能被比下去,呵呵,洛与书高风亮节阳春白雪的,衬得他傅潭说还像个人吗?! 得亏他有先见之明,没去! 鱼肉质肥美,在火的炙烤下发出滋滋的声响。傅潭说忍不住走神,想起了今天遇到的紫凰小妖家祖传的永不灭的圣火,用那圣火烤肉,肉会变得好吃吗? 双双道:“现在最受欢迎了肯定是你们重安宫了,谁不想和洛师兄当嫡系师兄弟,可惜绯夜仙君还未出关,对了,你们怎么不暂替绯夜仙君收几个徒弟呢?绯夜仙君出关了,你们重安宫刚好也有人可用。” 傅潭说摆摆手:“算啦,我可做不了重安宫的主。” 楚轩河一屁股坐到傅潭说身边,伸手去接傅潭说手里的鱼,面露震惊:“我的老天你整的这是啥啊,鱼鳞都没去干净,内脏挖了吗?烤之前腌没腌?” “挖了是挖了,但……”傅潭说一言难尽,有楚赵兄弟在他从来不做这活儿,今儿他们不在他才想自己试试。 无奈技不如人,实在是笨,只好乖乖把鱼递给楚轩河,楚轩河手法极其熟练,两三下把鱼处理干净,重新烤制起来。 傅潭说眼里重新燃起希望的光来。 还好楚河在,没糟蹋了这只鱼。 双双坐在桌边,托着腮,火光映照她的脸庞,金红色的光边描出敦实可爱的轮廓:“今天来了好多好多长辈,天池啊,万绿林啊,好多前辈,我被父亲喊去问好就晕头转向了。” 天池两个字传进耳朵里,傅潭说耳朵动了动,笑问:“天池的那位妙音仙子,可曾来了?” 双双缓缓眨了眨眼:“没有。” “绯夜仙君都闭关了,她怎么可能来。” 傅潭说反驳:“怎么不可能,我师兄没闭关的时候,她也没来过。我还以为,她有意避着我师兄呢。” “好了。”赵秋辞手里的折扇从傅潭说和双双的脑袋上敲过去,他目光警示,“前辈们的事,可不许明目张胆瞎嚼。” 二人乖乖闭了嘴。 妙音仙子,是绯夜仙君师父的千金,亦是他的师妹。二人曾定下婚约,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成。 自那之后,妙音搬去天池,再也没回过蓬丘。 其中种种,过了这么这么多年,何况还牵扯到一位仙君,早就没人提起,也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缘由了。 双双转了话题:“潭潭,今天拜师大会,黎芜仙君也回来了。她还向我们问起你呢。” 黎芜仙君,蓬丘五位仙君里唯一的女仙君,在蓬丘外另辟宫府独居的那位。 “文姨?”傅潭说略显震惊,“你们说什么?” “说你又生病了呗,估计这会儿正跟我爹他们说话呢,文姨还说晚上过来看看你。” “我去,你不早说。”傅潭说“嗖”地一下站起来,起身整理自己乞丐风的衣服,“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傅潭说也不等着吃鱼了,急匆匆从衣柜里翻衣服,把跟着自己在后山混了一天脏得不成样的衣衫换下来,还让双双帮他梳了个头。 他初来蓬丘时,人生地不熟,是绯夜仙君带着他,逐个拜访蓬丘的前辈。不仅是蓬丘的前辈,天池,鹿靡山……凡是与绯夜仙君沾亲带故的前辈,傅潭说都去拜访了一番。 绯夜仙君让所有人都知道,虽然灵胤真人仙逝了,但是他唯一的弟子傅潭说,绝对不是个可以任人欺负的孤儿,是有他这个仙君罩着的。 没有人可以对傅潭说,和他手里的青龙剑法动歪心思。 身为五仙君之一的黎芜仙君并不在蓬丘居住,而是去了钟灵山另辟宫府。傅潭说就是那时候被绯夜仙君带去拜见她的。 “也就是您老人家面子大。”双双替他梳好头发,戴上冠,插上玉笄,撇了撇嘴,“出去问问,本小姐还给谁当过梳头婢啊。” 傅潭说对着镜子:"谢大小姐赏脸。" 双双突然想到了什么,疑惑:“哎,黎芜仙君那般冷硬的一个人,为啥偏偏这么关照你啊,潭潭?” 傅潭说正拨弄头发的手一顿,道:“许是看在绯夜仙君的面子上才对我多有照拂吧。” “你们还记得那一年潭潭跟着绯夜仙君去钟灵山拜访黎芜仙君,回来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么?” 赵秋辞记性好,现在还记得那时的事,认真与他们分析,“从那之后黎芜仙君才开始关照潭潭的,说不定是因为愧疚。” 双双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她忍不住问傅潭说:“好像是这么回事,潭潭,那次你去钟灵山,发生什么了呀?难不成还是黎芜仙君害你生病的?” 傅潭说神色微变,然而这话头刚挑起来,还没展开,便听外面洛与书的声音传来:“仙君,这边请。” 几人赶紧闭了嘴不再多谈,起身去迎接:“见过黎芜仙君。” 作为五位仙君里唯一的女仙君,黎芜自带气场,发髻梳得高高的,两道眉直入两鬓。她样貌柔媚里又带着些英气,从前不做仙君时是能舞亦能武的角色。 现在做了多年仙君,不怒自威,是连双双见了都有点怕,老老实实唤文姨的角色。 “孩子们都在这儿呢。”黎芜一个眼神扫过来,四个年轻人不约而同都站直了些,楚轩河手里还拿着没烤熟的烤鱼,尴尬得藏也没地方藏。 好在黎芜仙君没注意旁的细节,视线都在傅潭说身上:“听闻你小子病了,本尊特意来看看。” “劳烦文姨专门跑一趟,鸣玉真是受宠若惊。”遇到长辈,傅潭说那八百年没喊过的小字也拿出来了,他搀扶着黎芜仙君坐下,笑嘻嘻道,“鸣玉这里地方小,可是委屈文姨了。” 双双一行人见没他们什么事了,准备开溜。 “仙君好生叙旧,弟子们先告退了。” 言罢,三个人给傅潭说递了个眼色,扭头就往外跑,临走的时候楚轩河还不忘拿走了那只烤鱼。 屋里一下子少了三个人,宽敞了许多。 黎芜仙君坐下,认真打量傅潭说:“本尊看你气色好多了,不像生病的样子。” “害,就吹了吹凉风,受了风寒,没什么严重的,今天我就好了,劳您惦记。”傅潭说回答,余光瞄到了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的洛与书,傅潭说咳了两声,笑道,“也都是洛师侄照顾得好。” 洛与书没想到忽然被戳了一下,忙道:“分内之事。” “看见你们两个这么和睦,我也就放心了。”黎芜笑着看向洛与书,“你师尊闭关这么多年,丢了个比你还小的小师叔给你,承蒙你照顾了。” 洛与书年纪也不大,没想到来个师叔年纪更小,绯夜仙君一闭关,洛与书又要操持重安宫大小事务,又要照看小师叔,黎芜仙君还真担心他忙不过来,但是现在看,他做得很好,甚至自己的修炼也没落下。 “弟子不敢当。”洛与书拱手谦逊道,“都是弟子该做的。” 和睦两字形容他俩可真是……呵呵了。 寒暄之后,黎芜仙君才切入正题:“本尊这次来,是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洛与书刚想拱手请辞,便被黎芜仙君抬手打断:“你无需回避,听也无妨。” 洛与书喉结滚动一下,微微侧首看了眼傅潭说。傅潭说也看了一眼他,二人什么都没说,各自把视线收了回去。 傅潭说仰头,一脸真挚:“文姨问便是。” 黎芜仙君脸色严肃起来:“本来过了这么多年,不该提起此事,但是……” 她看向傅潭说,视线认真而带着探寻:“好孩子,你告诉我,当年你的师父……真的是,因病而逝的?” 傅潭说的瞳孔,骤然就放大了。 “文姨何意?”傅潭说微微垂首,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掩了眸里的神色,“师父那时已经沉疴入骨,药石无医,最后在青龙观,在自己的地盘仙逝的。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黎芜仙君叹了口气:“灵胤真人去世后,让你携着遗信前来蓬丘,信都是提前写好的,应当是预料到了自己的大限之日,按说,我不该怀疑他的死因。可是……” 她顿了顿。 “可是近来山下妖魔频出,连我钟灵山也受了波及,毓秀宫弟子下山救援,竟发现了青龙剑法的痕迹……” “怎么可能。”洛与书出声,“这些日子傅小师叔一直在蓬丘,从未踏出山门半步,哪都没去,更匡论是钟灵山!” “知道你们重安宫护犊子,但你不必激动,本尊没有怀疑鸣玉的意思。”黎芜仙君瞥了洛与书一眼,“你们二人,我自然都是信得过的。” 洛与书自知声音大了点,平静心绪后沉声:“那仙君的意思是说,怀疑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会使用青龙剑法的人?” 灵胤真人的青龙剑法扬名万里,但他只收了傅潭说一个徒弟,现在灵胤真人身死,世界上会使用青龙剑法的,也只有傅潭说一人了。 黎芜仙君缓缓转头,视线盯着傅潭说眼睛,一字一顿:“好孩子,你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会使用青龙剑法的人吗?” 傅潭说咽了口气,与黎芜仙君对视上,然后缓缓开口,坚定道:“没有。” ———— “不对,我越想越觉得奇怪。” 三人还没有散去,在绿水亭里坐着。赵秋辞一边打着扇子来回踱步,一边分析揣测。 “如果是黎芜仙君单方面愧疚,那她对鸣玉好是正常的。可是鸣玉又为什么对黎芜仙君也这般亲近?” 四人不管是面对静华仙君还是玉衡仙君,还有蓬丘一众大小长老,都是来无影去无踪我行我素的,唯有黎芜仙君,不太一般。 双双摊手:“哥哥,那可是黎芜仙君,我都怕的。” “不是怕,是尊敬,但是尊敬里,还夹杂着一丝与众不同的亲近。”赵秋辞眉头紧锁,“就举个例子,楚河,你见到黎芜仙君,除了打招呼,还会上前去搀扶,说俏皮话逗她开心?楚轩河?” 正在埋头啃鱼的楚轩河:“嗯?” “吃吃吃就知道吃,跟你说个话怎么这么费劲呢。”双双一巴掌拍到楚轩河脑袋上。 楚轩河擦擦嘴:“你们说呗,我听着呢。” 双双叹口气,接着道:“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就是他俩关系好呗。” “对啊,这不就是关键吗。”赵秋辞的折扇合成一,落在石桌上。 “鸣玉不过去了一次钟灵山,为什么,就和黎芜仙君,关系这么好了?双双,你出生时黎芜仙君还抱过你,你俩认识这么多年不比鸣玉和她交情深,你们有那么要好?” “不仅黎芜仙君,鸣玉从钟灵山回来之后,连带着和洛师兄的关系,都缓和了不少。你们说呢?” “秘密。” 一旁的楚轩河突然出声。 楚轩河将吃剩的烤鱼丢进池塘里喂鱼,伸了个懒腰,“快速推进感情变深厚的方法就是——交换秘密。” “靠。”双双忍不住爆粗,“楚轩河,你今天,终于长脑子啦?” 8、第八章 送走黎芜仙君,傅潭说长舒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刚想放松,但见洛与书还没走,正站在他的房间门口,背对着他。 “你在说谎。”洛与书突然出声。 在傅潭说惊愕的视线里,洛与书转过身来,眉峰间的凝重正眼可见:“你说谎的样子,我知道。” 同一个屋檐下相处近十年,他若看不出傅潭说强装镇定下的惊慌,那他这个首席大弟子的名头可以拱手让人了。 傅潭说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便笑了起来。 恍若春风拂过后的花苞,一刹那的妍丽尽数都绽放了出来。 傅潭说笑了半天,拿袖子抹了把眼尾,叹声:“反正瞒不过你。” 他眼中盈盈,似浸了水,眼底却是一团雾,猜不清,也摸不透。 洛与书并没有开口说别的,没有追问,质疑,讽刺。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的私事我不逼问,你不想说便不说。但,师尊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还是希望,有什么事,你不要瞒着我。” “我纵然是看不惯你,但,也不至于害你。” 声线清冷,似碎玉落地,却砸在了人心上。 “早点休息。” 言罢,衣摆微动,他替傅潭说带上门,走了。 傅潭说怔了好一会儿,掌心才抚上心口。 “今天脾气怎么这么好了。” 原以为洛与书会紧咬不放来着。 他小声嘀咕,两步走到床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许久,终于翻出来个玄铁打造的牌子。 这牌子略显陈旧,像是已经用了很多年了。质地坚硬,上面雕刻着繁琐的纹路,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咒,又像是古老的花纹。 傅潭说轻轻抬手,指尖一捻,便绽出一簇细蕊似的光芒,他刚想将灵力注入铁牌,又突然顿住,下意识抬眼,扫了眼门口。 洛与书刚走,并且住在他的隔壁。 不行不行。 指尖燃起的灵力被掐灭了,傅潭说深呼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将铁牌重新放回了柜子里。 是他被黎芜仙君搞得太紧张了。 问君山异动,妖魔横行,现在的山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仿佛是与世隔绝,在蓬丘这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之地安稳太久,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来自山下的消息了。 还有山下那莫名出现的青龙剑法,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 重华宫。 静华仙君设宴,与玉衡仙君一同,招待许久不曾回蓬丘的黎芜仙君。 “师妹,听大哥一句劝,要不,你就搬回来住吧。”静华仙君叹了口气,神色有些伤感,“咱们兄弟姐妹五人,现在就玉衡与我还在,偌大的蓬丘,实在是寂寥。” 黎芜仙君没有说话,只拿起酒坛,给静华仙君倒了一碗酒。 静华仙君一握拳,豁出去了似的突然开口:“妹子,你现在不愿意回来,是不是还在怪大哥当年处罚你?” 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人提过,黎芜仙君搬出蓬丘到钟灵山另辟洞府的真正原因了。 她是因为犯了大错,触了禁忌,被掌门亲自降下刑罚,后才避出了蓬丘。 静华苍老的声线颤抖:“你要知道,大哥也是,也是无奈……” “大哥。”黎芜仙君打断他的话,覆了妆容的精致眉眼微垂,“当年的事,我知道大哥逼不得已,从没有怪过大哥。” “你真的,不怪大哥?”静华仙君长叹一口气,今晚既然开了口,自然是该敞开说的都敞开说了,“你若是已经放下了当年的事,那,那这么多年,可曾找到第二个可继承你仙尊之位的人?” “啪嗒”一声,黎芜仙君的象牙筷从碗沿上滚落下来,滚到桌边上,又“啪嗒”一声,掉到地上去了。 气氛一时凝固起来,黎芜仙君视线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华仙君咬了咬牙,继续把话说完:“师妹,现在毓秀宫,你所有的弟子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挑大梁的人吧?” “你要知道,仙尊之位,不是谁都能继承的,若你能回来,趁着此次机会,该多招纳弟子,选贤举能,你说呢,师妹?” 玉衡仙君笑了两声,出来打圆场:“大哥,好苗子难得,培养起来更是需要时间,您就别问了,说不定咱们妹子已经有打算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给静华仙君使眼色,让他别逼得太紧。 “哈哈,是吗。”静华仙君干笑两声,举起酒杯,“那今晚就当我多舌了,我先自罚一杯。” 凝重的气氛在几杯酒下肚之后才和缓了一些,黎芜仙君苍白的脸色也缓和了些,道:“大哥说的我岂能不知,这次回来,也是为收徒而来。只是今日拜师大会,我可不得不说一句。” 她看向静华仙君:“咱们蓬丘新选的弟子里,世家弟子的数量,未免有些多了。” 静华仙君端酒的手腕一震,良久,他放下酒杯,沉痛道:“师妹,一语中的,说到点子上了。” 当今天下仙门,除却如蓬丘,眉雁山这种仙盟门派,便是诸如洛河洛氏,乐府赵氏这等世家。 以蓬丘为例,蓬丘广纳门徒,不考虑姓氏,来路,看中的是资质和能力,只要是有灵根的过了选拔的,都有机会进入蓬丘。 但是世家,有自己的功法和传承,以姓氏和血缘为连接,圈地为王,资源,灵气,自然是都供本家弟子所使用。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仙盟和世家,其实是对立的。 既然涉及道资源灵气,难免有所争夺,毕竟仙盟不仅有蓬丘这样的大门派,也有无数不出名的小门派,世家也并非只有洛氏赵氏这种大姓氏,也是有许多繁杂小姓氏的。 仙盟一般来说,不招收世家的弟子,但也有被世家除了名的投靠而来。如此甚微也就罢了,但随着仙盟强大,世家式微,不少世家开始动起心思,把本家优秀的苗子送到仙盟来,若出人头地,便可以为本家谋取利益。 洛与书就是个例子,他出身六大世家之一的洛河洛氏,在成为绯夜仙君的首席大弟子之后,洛家自然跟着沾光,在世家里面地位和话语权都不同以往,可以说是横着走了。 如此以来,自然是有更多的世家效仿。 “当今世道,寻常人修道本就不容易,世家还要来横插一脚,大哥,蓬丘作为第一大门派,还是不要忘了老祖宗当时的初心啊。” 黎芜仙君意有所指看了一眼玉衡仙君,玉衡仙君当即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去。 原因无他,因为他手底下两个得用的弟子,楚轩河和赵秋辞,都是世家的子弟。 玉衡仙君折扇掩面,咳了声:“别这么看我,当时明明是二师兄先破了例,开了这个不好的头儿。” 他口中的二师兄,便是绯夜仙君,是绯夜仙君第一个收下洛与书的。而且还不是洛与书求着过来,是绯夜仙君亲自前去洛家,将他们千娇万贵的小公子接过来的。 玉衡仙君也有点冤,寻常百姓家的小孩,就是有灵根,觉醒起来也费劲,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懂,世家的小孩,一出生就有家族供给的资源,有人教导,懂得颇多,同样年岁同样到蓬丘来入选,长老们喜欢哪样的,自然是不用多说。 “师妹说的是,但是咱们蓬丘,这几年,已经在竭力减少世家小孩的数量了,你看,除了洛家那个孩子,和玉衡手底下的这两个,旁的也没有出息的了。” 静华仙君干咳一声,“玉衡啊,你也别什么事都怪你二师兄,洛家那个孩子,毕竟是特殊的。” —— 是梦。 青瓦白墙,厚厚的被雨打湿的茅草。一片雨幕,将世界染成水淋淋的。偌大的香炉伫立在青龙观中央,缓缓冒起浓烈的青烟,似乎香火被雨水浇灭了。 傅潭说大口喘气,双手抵在冰凉的石板上,雨水将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彻底底。 高大的身影站在他面前,一身青衣,罩着薄薄的甲胄,雨水顺着他的衣摆滴滴答答往下淌,在地上聚起一滩水渍。长柄剑落在地上,锋利的剑尖将石板划出白痕,发出刺耳的声音。 傅潭说惊恐地抬头看向他,视线模糊,只能看清一个影子。 一个男人的影子。 “我会回来的,我的东西,我迟早会拿回来。” 他轻轻开口,却如魔音贯耳,直击傅潭说脆弱的精神。 “傅鸣玉,我回来了。” 傅潭说一个鲤鱼打挺,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还床上躺着,没有雨,没有人,一切都是梦。 可是那个梦又那么真实,雨水那样真实,声音也那样真实,好像那个人的剑尖,马上就要落到他的头上来了。 傅潭说忍不住浑身的不适和冷颤。 时隔多年,他还是回来了。 傅潭说下意识抓起床边的青龙剑,抱到怀里。青龙剑是师父留下的,剑身狭长,以青色的珠玉装饰,剑柄雕刻出青龙的模样,有气吞山河之势,是师父亲手铸造的神剑。 傅潭说弹了弹剑身,薄而锋利,尤有龙鸣激荡。神剑在手,才给了他一丝安全感。 他大可以回来。傅潭说心道,反正现在的傅潭说,再也不是可以任他鱼肉的了。 9、第九章 夜色朦胧,今儿月光尤在,但不甚明亮。白纱似的撒下来,好似将林间山头,笼上一层薄薄的雾。 浓密林间,脚步声响起,尽管竭力放轻,依然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 一穿着玄色弟子服的弟子缓步踏入这里,仅凭这身装束,和腰间那块玄色镶玉的腰牌,就可以辨认出是惩戒司的弟子。 惩戒司弟子夜值,并不稀奇。 此时他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乍然,有黑影掠过,那弟子一惊,匆忙转身,抬头环顾四周。 人影突然降临在高高的枝头树杈上,借着月光,投下淡淡阴影。 他一身浅蓝色长袍在月光下根本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唯那层纱质外衫流光溢彩,不是鲛纱胜似鲛纱,只一眼,旁人便能辨出他的身份。 毕竟这样的装束,整个蓬丘,也只有两个人驾驭得住。 玄衣弟子惊喜地抬头望去,只一眼,便已是绝色惊艳。他单膝下跪,颤声跪拜:“晚秋,见过傅小师叔。” 傅潭说斜靠在树干上,一条腿自然地垂下来,在空中轻轻打着晃儿。另一只腿微微蜷起,胳膊肘搭在上面,手里还拿着根不知哪里拔来的草茎,搔着下巴的痒,模样懒散,傲拓不羁。 他懒懒开口:“你找我?” “并非晚秋找您。”徐晚秋不敢多看他,微微颔首,声色平静,“是山下人,托晚秋捎信与您。” 夜色掩饰他眼底的狂热,徐晚秋只觉得一颗心跳的厉害,尽管,尽管夜色如墨,他也只瞧了那人一眼而已。 他不敢多看第二眼,再多一眼,那些他压抑不住的情感,就要化作实质,从眼里流淌出来。 如果现下有第三个蓬丘弟子在场,看到徐晚秋与傅潭说二人,他一定会诧异。 因为这位来自惩戒司的弟子,徐晚秋,正是数年前,傅潭说初来乍到之时,狂傲挑衅,将傅潭说打伤,险些被绯夜仙君一怒之下赶出蓬丘的人。 那件事情闹得很大,那是一向亲和的绯夜仙君首次在众位弟子面前发威,只因傅潭说,在与徐晚秋的“切磋”中,受了一点点皮肉伤。 但是现在,这两位从小就结了仇的人,却一齐出现在了这里,还是,以夜会的方式。 傅潭说知晓约莫也是这件事,轻叹一口气,轻轻一跃,就从树上轻飘飘落了下来,走到徐晚秋面前,伸出手:“给我吧。” 那只素白的手出现在眼前,没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甚至连执笔的痕迹也不曾有,光滑细腻,没有一丝瑕疵,完美地像是假手。 是了,傅小师叔出了名的贪玩好乐,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不曾有半分因刻苦留下的痕迹。 徐晚秋惊慌地收回目光,这才小心翼翼将东西从怀里拿出来,双手呈给傅潭说。 那是一卷丝帛,与寻常丝帛没什么两样,不大,展开也就一尺长。傅潭说看也没看,接过来直接塞进怀里:“多谢。” 徐晚秋压抑着心里的澎湃,面上依然是毕恭毕敬。 傅潭说在腰间摸索半天,找出来个瓷瓶,丢给徐晚秋:“谢礼。” 徐晚秋敏捷出手接住,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必然是一些极品的丹丸,寻常弟子难见到,也舍不得吃的那种,在傅小师叔这里,就是可以随便拿来送人的。 他收下丹丸,故作惊喜:“晚秋多谢小师叔。” 他并不是想要什么极品谢礼,他心甘情愿给傅潭说跑腿儿。但,他得装,傅小师叔知道他是贪图那些谢礼,才会继续用他。 不然,就会像那些普通弟子一样,他客客气气,也拒之千里。 傅潭说早就没影了,徐晚秋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动了动僵硬的腿,心里是止不住的喜悦。 看啊,这是个秘密,傅小师叔的秘密,但是只有他知道。他们两个的秘密。 徐晚秋转身,往回走,脑海里播放的,都是与傅潭说从前的画面。 他确实与傅潭说有旧怨,那时他年少气盛,看不惯傅潭说这个娘娘唧唧的草包,仅凭着和绯夜仙君的关系,就进入了蓬丘最好的甲级天字班。 而徐晚秋,就算再努力,受天赋所限,也才进了甲级地字班。 他受人挑唆,一时上头,众目睽睽之下,执剑挑衅傅潭说,意与之一比。 毫无意外,傅潭说输了,还受了伤。 但徐晚秋也好不到哪去。绯夜仙君大怒,心眼狭窄,私下斗殴,打伤同门,种种罪责下来,竟是要将他赶出蓬丘。 当然,还有比徐晚秋更惨的,就是那绯夜仙君座下第一大弟子,洛与书。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受到师尊迁怒,正因为他什么都没做,绯夜仙君才生气,连小师叔都看顾不好,洛与书受了责骂。一向骄矜的首席弟子,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受罚,竟是这般原因,谁都替洛与书憋屈。 洛与书生生受了,他像是一个梯子,傅潭说踩着他的颜面上位,成了重安宫第一受宠的小师叔。 谁都知道了,傅小师叔,纵是厉害如洛师兄,也轻易招惹不得。 徐晚秋失魂落魄,知晓自己犯了大错,可驱逐出蓬丘,对一个优秀又有上进心的弟子来说,无疑是毁天灭地的打击。 但这个时候,那本该怨他恨他的小师叔,傅潭说,却亲自出面替他求情,劝说绯夜仙君收回成命。 徐晚秋因此留了下来,并未被赶走。 他那时心直口快,头脑简单太多,竟直接跑去询问为什么。 他打伤了傅潭说,让傅潭说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证明了他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关系户,傅潭说竟然还容得下他? 他还记得傅小师叔那时的神情,那时傅潭说也不过才是个十岁出头,身量都还未抽条的少年,却替他扶正了因为惊慌失措而跑歪的发冠,轻描淡写:“真性情也不见得是好事,徐师兄,下次注意些,不要再被人当枪使。” 徐晚秋当场激出一身冷汗,他心粗,不曾细究,被傅小师叔一提醒,才骤然清醒过来,分明是有人有意试探傅潭说底细,却把他这个没脑子愣头青推出来当枪使。 “你不怪我?” “不,我反而要谢谢你。”傅潭说笑起来,那张未长开,就已经能瞧见日后姝色的脸蛋格外明艳。 徐晚秋不懂,傅潭说只是笑,笑完了,就离开了。 只剩下呆呆愣愣的徐晚秋,那样动人的笑颜印在脑海里,久久不肯散去。 如果仅此而已,也就罢了,可是他与傅潭说的缘分……远不止如此。 他曾以为,傅潭说只不过是空有青龙剑法唯一传人的名头,若真有那么厉害,怎么不见他在外人面前用过?怎么轻易就被他一个弟子打倒? 直到那一夜,就在这里。他无意中窥见,小师叔于月色下练剑。 那是徐晚秋从未见过的招式,最开始,出剑快如影,收剑疾如风,令人眼花缭乱,慢慢的,招式竟然越来越简单,不再那么花哨,但一出一收之间,却重如万钧。 徐晚秋本就有些武痴,这般新奇的剑法,一时看呆了。 傅潭说浑身紧绷着,他是那般认真,从手,到肘,到肩,到背,到每一处关节,都绷直了,犹如数条直线,被数个点连接起来,灵活地像是一条链。 手里的剑在月色下银光闪闪,剑气四泄,杀气逼人,头顶上树叶受不住威压,纷纷落下,在他发间和肩头,缀上几点青意。 手起剑落,灵活敏捷,美人舞剑,却不仅仅只是脸蛋吸引人,这样的好本事,值得每一个人为他鼓掌呐喊。徐晚秋心潮澎湃,只觉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躁动。 然而此时,徐晚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招式虽然凌厉,怎么有些,有些怪异? 徐晚秋定睛看去,才察觉出来,傅潭说练剑,真就是只练剑,他手里那把剑,竟然不沾染半分灵气和真气! 徐晚秋大惊,他们是剑修,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人剑合一,人与剑刚柔并济,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潜能。 可是傅潭说怎么练剑不动用灵力和真气?不用真气,与剑根本没有任何灵魂上的契合和交流,那和凡人练剑有什么区别?剑只是一块锋利的铁,就纯纯的耍把式而已。 徐晚秋这才意识到傅潭说可怕之处。 傅潭说不用灵力,单耍剑,就有如此之威力与杀气,那……那日他徐晚秋当众挑衅,但凡傅潭说能使出几分力气,也不至于被他几招就挑了剑,受了伤。 所以……所以他只是…… “滚出来。” 终是被发现,徐晚秋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傅潭说手里的青龙剑就已经直冲他面门,取他的性命。 他狼狈躲避那锋利剑气,滚到地上,尴尬地叫了声:“傅小师叔。” 乌发红唇,雪肤星眸,绸缎一般的青丝与月光一同倾泻下来,映衬着他的脸庞,瑰丽无比。 徐晚秋人傻了,是真的看傻了,头脑充血,他生平第一次有这种,看一个人看到大脑死机的感觉。 然而,傅小师叔却不如平日里那般友善。 他垂眸看着窥视被发现,狼狈的徐晚秋,眼神凉薄,樱唇轻启:“啊,被看到了。” “那怎么办……” 他自言自语。 刀尖划过徐晚秋的脸,割下他的青丝,落到他的颈边,留下一道血痕,夹杂着丝丝疼痛,他听见傅小师叔冷漠且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 “那就,杀掉灭口吧。” 10、第十章 他当然没有被杀掉,他凭借“忠心”,和惩戒司弟子的绝佳身份,成为了傅潭说与山下的传话人。 他不知道山下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们和傅小师叔有着什么关系。可他们却不会直接去找小师叔,反而拐弯抹角,通过种种不会被人追踪的方式,去联系傅小师叔。 他徐晚秋,也只是其中之一。 纵然徐晚秋心中仍有许许多多的疑惑,关于傅小师叔的行事作风,但这么多年,徐晚秋也想明白了很多,包括傅小师叔为他求情,和那声“谢谢”的含义。 一场因他妒忌之心而起的争端,原来可以这样复杂。 有人暗中借刀试探青龙剑法的底细,有人却作壁上观,想要试探师尊的真心,还有人,假意藏拙,借机行事,却一跃而起。 到头来,他这个挑事的当事人,竟还成了最单纯的了。 只是很可惜,从那夜被他瞧见之后,傅小师叔,竟是明里私下,都再也没有练过剑了。 === 微风拂过柳梢头,红柱琉璃瓦的湖心亭在日光下撑起一片沉荫。湖面波光粼粼,少年或立或坐,往湖中投下糕点碎屑,不时有几只鱼儿跃上水面,争相啄食。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潭潭?”双双不可思议,“你要接任务下山?” “懒了五十年的庄稼汉终于要背着锄头下地了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真的假的?”楚轩河伸手过来,探了探傅潭说的脑门,“没发烧吧,烧坏脑子了?” 傅潭说嫌弃地拍掉他的手:“你没洗手,渣渣都掉我身上了。” 楚轩河收回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你别打岔,你真的想要去接任务?”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傅潭说是个怎样懒惰的人。 这么多年了,功课一点不上心,就没见他认真修炼过,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双双,楚轩河赵秋辞三个人偷鸡摸狗。 但是他们三个跟他还不一样,他们三个身为弟子中的翘楚,纵然有些娇纵,但也早已经元婴了。 楚轩河和赵秋辞,作为玉衡仙君的弟子,本就资质不凡,就算骄纵些,能差哪去。 就连大小姐双双,虽然人有些跋扈顽皮,但是身为静华仙君的女儿,实力放到一众弟子里也是出类拔萃的。 只有傅潭说,如果说四人组的其他三人像是不学无术但是聪颖有天赋的学霸,傅潭说就是那既没天赋还不努力的渣啊! 为什么绯夜仙君闭关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洛与书看好他,为什么四人组的其他三个总是有意无意保护他,因为以他的实力,落单的话真的很危险。 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傅潭说也被人欺负过,自那之后他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认真了一段时间,但是狗改不了吃屎,没几天又懒惰下来了。 反正,整个蓬丘,很难找到第二个像傅潭说这样不思进取的人。 一个连平时路都懒得走非要御剑的人,现在要去下山历练?双双几人怎么能不感到震惊。 “鸣玉,是不是蓬丘太无聊了,你才想要下山透口气的?”赵秋辞问,“那我们几个陪你下山玩几天,干嘛非要去接任务。” 接任务和出去玩是不一样的,接任务要到慎行司去领牌子,获得准许后下山,在进行任务的过程中随时将情况汇报回来,完成任务后要回慎行司报道,将牌子归还,接受慎行司的评定。 最主要的是,如果任务失败,或者途中犯了错,还要接受惩戒司的处罚,是有一整套流程的。 傅潭说摊手:“山下这么乱,我们说要下山玩,你觉得静华仙君会同意吗?” 很明显,不会,还会把他们骂一顿,叫他们少添乱。 “对吧,你们想想,现在山下大乱,慎行司都忙不过来了,非常缺人手,我们四个去帮帮忙也是无可厚非。” “你真是这么想的?”双双不信任的视线看过来,“潭潭,你怎么这么好心了。” “这叫什么话。”傅潭说瞪她,“现在好心,从前就是黑心肝了?” 双双掩唇:“你看你看,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你们就说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吧。”傅潭说往躺椅上一躺,“如果你们和我一起的话,我就不必和惩戒司那群小古板们……” “你休想找旁人组队!”双双跳起来反对,“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弱唧唧的,就别去拖别人家后腿了。人家做任务本就不容易,哪还有精力看顾你。” 傅潭说两颊鼓鼓:“少看不起……” 只见双双的脸蓦然在眼前放大,她凑近过来,狠狠捏了捏傅潭说俊俏的脸,笑的露出两排大牙:“也就我们三个大腿粗,给你抱好了。” 傅潭说气鼓鼓的脸,蓦然又瘪下去了。 好吧,说的也对就是了。 赵秋辞温言:“想去就去,横竖我们三个也没什么事,索性陪你一起。” 几人叽叽咕咕商量半天,拍了板,各自回家去跟家长请示下山的事。 傅潭说哼着歌回了重安宫,下山这事儿,他得跟洛与书报备一声。 此时的洛与书正于灯下办公,腰背挺直,眉眼微垂,一手执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暖黄的灯光让他的睫毛在脸上盖下浓密的剪影。 然而,就这般仪表堂堂,仙人之姿的美人,张口却是无比冷硬伤人的话语: “不行。” 傅潭说不服:“为什嘛?” 洛与书这才放下笔,缓缓抬起眼:“师尊快要出关了,这个时候放你下山,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跟师尊交代?” “师兄出关还有一段日子。”傅潭说反驳,“我会在他出关之前回来,很快的。” 洛与书不说话,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 傅潭说咽了口气:“我再没用,也是个金丹,何况双双他们三个,都是元婴期修士,我们四个接一个丁级的任务,不是小意思吗?” “青龙剑法重返江湖,这个时候你下山,是生怕他们怀疑不到你头上?”洛与书声线低沉,好听是好听,却无端带了些压迫感,“傅二小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潭说脸微微发热,他那诨号,旁人调笑就罢了,如今从洛与书嘴里说出来,竟然听着这么叫人害臊。 “正因为青龙剑法重出江湖,我才更应该下去看看。”傅潭说用力抿唇,勇敢直视洛与书的眼睛,并未退缩,“若有人顶着青龙剑法的名头,污蔑我,污蔑我的师父,我定不会放过他。” “你凭什么,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么?” 洛与书收回视线,垂眸低首,腰杆依旧挺直,仿佛傅潭说不存在,又继续旁若无人执笔写字了,不近人情的样子简直令人发指。 话虽然嘲讽,但确实是事实。傅潭说攥紧了拳,一时无力反驳。 “何况……”洛与书顿了顿,轻声,“何况,到底是谁在搞鬼,你心里,恐怕已经有答案了吧。” === 傍晚,四人密谈。 “我爹同意了,他早就巴不得我下山历练历练了。”双双道。 楚赵师兄弟也道:“我们师尊也同意了,反正我们两个在蓬丘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下山为百姓做点什么。” “我……” 傅潭说顿了顿:“洛与书不同意啊。” 六只眼睛,三个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到了傅潭说身上。 “真的假的?”楚轩河吸一口冷气,“好家伙,你鼓动我们下山,到头来,你自己这边还没解决呢?” “嗨呀,他那么烦我,我还以为他巴不得我从他面前消失呢。”傅潭说郁闷死了,小声嘀咕,“没想到他不同意啊。” “不是。”楚轩河瞪大了眼睛,“你就那么听他的?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听话啊。” “这不是,大事吗。”傅潭说托着腮帮子,“小事随我打闹,私自下山这种事我若敢自作主张瞒着他,那就只有我师兄出关能救得了我了。” 跟洛与书斗智斗勇这么多年,傅潭说还是知道洛与书有些底线是不能触碰的。不然那么多次闯祸,顶撞洛与书,如果不能在洛与书爆发的临界点前及时收手,洛与书早就忍不了他了。 现在二人这般平衡局面,都是傅潭说精心算计来的,横竖不让自己吃亏就是了。 “那这么看,洛师兄对你还挺好。”赵秋辞若有所思。 “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傅潭说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毛都炸开了,疯狂否认,“他就是怕我出了事他没办法跟我师兄交代!” “哎呀呀呀好好好,你也不必急成这样。”双双一脸无语,“你脸怎么都激动红了?” 傅潭说下意识抬手摸脸,指尖触碰到一片滚烫,他大为尴尬,赶紧转了话题:“哥哥姐姐们,还是帮我想想怎么办吧。” 双双抱臂:“那也没别的招,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瞒着他咱们偷偷溜走,要么你就求求他放你走。” 一说求,傅潭说难免想到上次求洛与书,那般丢脸,还被记录了下来,屈辱至极,他痛苦地捂住了脸:“我去求他?他笑不死我,不去不去。” “让你偷偷溜,你又怕回不来。”双双摊手,“你还有别的办法?” 傅潭说一拍桌子,目光坚定:“那就别怪我,放大招了。” ———— 重安宫。 “大师兄,大师兄,大事不好了。”重安宫弟子匆匆忙忙从宫外一溜小跑奔进主殿,“大事不好,小师叔,又又又去麒麟峰跪仙君了!” 洛与书深吸一口气,执笔的指节绷白,似乎要将紫豪生生折断。 麒麟峰,是师尊闭关的地方。 傅潭说,又去惊扰师尊清修了! 紫毫笔被倏地扔下,墨迹瞬间沾染了雪白的纸张。洛与书起身快步向外走,召了凝霜剑,直奔麒麟峰。 麒麟峰是后山一处灵气极其充沛的风水宝地,几任掌门都曾在此清修,是闭关修炼的极佳之地。 绯夜仙君十年前闭关,至今再未出过麒麟山头。没人敢去麒麟山打扰,除了……除了傅潭说那个胆大包天,不知好歹的混球。 洛与书一路走路带风,不动脑子他也能想到傅潭说又是为了什么搞这一出,无非是他白日里拒绝了他下山的要求。 胸腔被怒意烧的发烫,一向冷静理智的重安宫首席大弟子,也只有在傅潭说作妖的时候,才会被激起怒意,面上显露几分肉眼可见的愠色来。 他在前面疾步如飞,重安宫弟子们在后边追,一个个脸上愁云密布,若是大师兄与小师叔打起来,他们还得赶紧拦着些。 此时的傅潭说,正坐在麒麟峰对面的青凪峰,对着近在咫尺的麒麟峰遥遥相望。他当然不敢真的去麒麟峰,来这儿只是装装样子威胁一下洛与书,他可不想真的惊动师兄绯夜仙君。 毕竟绯夜仙君闭关修炼数年,是一种完全沉浸,灵肉脱离的状态,不能,也轻易不会被随便唤醒。 他要是能把师兄吵醒,他真就成了蓬丘的大罪人了。 洛与书来的时间,就瞧见浅蓝色的一团缩在地上,还是老地方,还是老样子,还是老姿势,双手抱膝,那做作的声音,堪比鬼哭狼嚎。 “呜呜呜……师兄……鸣玉好想你……” “呜呜呜……师兄……想要师兄带鸣玉下山玩……” “呜呜呜……师兄闭关后,再也没人心疼鸣……” “傅鸣玉!”洛与书忍无可忍打断他的哭嚎,“你哭够了没有?” 傅潭说被他吼的一愣,安静了两秒,继而爆发出更大声的哭声:“呜呜呜,师兄,他凶我,他吼我,他欺负我……” “我师兄都舍不得吼我的,你怎么敢的……呜呜呜……” 洛与书太阳穴被他吵得青筋凸起,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大步上前来,一把就攥住了傅潭说那不怎么健壮,甚至有些纤瘦的手腕,面色不善:“闭嘴!不许惊扰师尊,跟我回去!”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跟师兄说说话。”傅潭说瞥见洛与书手里的凝霜剑,瑟缩了一下,继而挣扎着,开启告状模式。 “师兄,前些日子,他明知道鸣玉体弱多病,武功不精,还强迫鸣玉去参加弟子拜师大会,他就是想要鸣玉丢脸,故意折辱鸣玉——” 洛与书咬牙:“谁强迫,那是你自己答应的!” 而且最后,他不是还是没去成吗! “师兄,我不过一时调皮薅了几根寻常灵植,他就不依不饶,不仅要鸣玉上门赔罪,还要把鸣玉卖了换钱——” 洛与书气笑了:“寻常灵植?那是药老的灵麦,千金难求,一棵价值上万灵石!” 照他这个败家法儿,重安宫早晚被他败空了。 “师兄,他还动不动就对鸣玉动用私刑,凝霜剑那般凶煞的神器整日威胁鸣玉,鸣玉真的好害怕——” 洛与书忍无可忍:“威胁?你自己非要招惹凝霜剑,它生气抽你的时候都没有离鞘!” 谁这么没本事动不了他洛与书就趁他不在拿他本命剑出气反被扇,不是自找的吗! 此时傅潭说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条胳膊还被洛与书攥在手里,洛与书拽不动他,二人拉拉扯扯,你来我往,傅潭说不听他反驳,只管闭着眼睛胡诌:“师兄啊,你管管他啊——” 百米之外,重安宫的一众弟子早就傻了眼,从最初的震撼,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到后来的麻木,无语,冷眼旁观。 小师叔脸皮之厚,已经令人叹为观止了。 眼看体力不支马上就要被洛与书拖走,傅潭说情急之中大喊: “疼疼疼—洛与书,你放手,我胳膊要脱臼了!” 洛与书到底顾虑几分,放缓了手里的动作。只见傅潭说胳膊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配上他狰狞的面孔:“啊啊啊——痛痛痛!好痛!” 傅潭说,面团捏的似的,一向体弱多病。 洛与书顾及他的身体,没有继续用力,松开手,立马俯身去看他的伤情:“哪里痛?” 傅潭说嗖地一下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猛的往上提了提自己在地上蹭来蹭去快要掉下来的裤子,拔腿就跑。 笨蛋,脱臼的胳膊是软哒哒的,怎么可能抬得起来,这都能被骗了。 嘻嘻。 洛与书看他疾驰而去,行动自如,哪里像是手臂脱臼的样子。 他愣了两秒,后知后觉,自己……又被傅潭说骗了。 洛与书双手紧握成拳,一字一顿,恨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傅、潭、说。” 11、第十一章 如果洛与书手里不是上古神剑凝霜,只是一把普通的剑,那现在,这把剑已经要被洛与书,生生捏碎震断了。 傅潭说一路飞奔,身后人紧追不舍,但是还不是一下子就追上他,倒像是遛狗似的,快要追上了就放缓速度,拉开距离再追上一点,傅潭说反应过来,洛与书故意的,就等自己体力不支,自投罗网。 可恶,他那点修为怎么能跟洛与书比,洛与书要是想遛他,他能被追的活活累死。 因而傅潭说不愿再跑,瞧准一棵参天巨树,手脚并用飞快爬了上去,找了根最粗的树干气喘吁吁坐了下来。 然而往下一低头,傅潭说登时头晕目眩。 手忙脚乱爬上来的时候实在太过匆忙慌张,没管太多,现在上来一看,他抓着树干的手抓得更紧了……尼玛,怎么这么高啊,高的让傅潭说都有点害怕了。 洛与书于树下伫立,微微仰头看向树上的他,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凭傅潭说对他的了解,洛与书此时应该已经气炸了。 正值暮色四合,太阳落山之际,夜色自苍穹笼罩下来,视线变得昏暗,四周的景物和人的面孔都有些模糊,看不清了。 傅潭说高高坐在树上,低头俯视,是有一些看不清洛与书的脸,但他浅蓝色的软袍在昏暗中格外显眼,似有淡淡光辉笼罩。 对峙良久,才听洛与书冷声开口: “滚下来。” “不下。”傅潭说抱着树干,“除非你答应让我下山去。” 洛与书没有直接答应:“现在自己滚下来,这件事还有的商量。” 有的商量?说得好听,那不还是要听他洛与书的么? 傅潭说宁死不屈:“你不答应,我就不下去。” 洛与书冷眼看他:“你非要我亲自上去捉你?” 重安宫各弟子们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跟着劝说:“小师叔,您就下来吧,上面多危险啊,你看,这树那么多刺,上面说不定还有毛毛虫呢……” 傅潭说一个哆嗦,后背紧绷,不敢回头,好像那毛毛虫,已经爬到他背上了。 “是啊小师叔,不仅有毛毛虫,还可能有蛇呢,您不是最害怕那东西么?” 可别说了,傅潭说汗毛竖立,好像突然听见了嘶嘶嘶嘶吐蛇信子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弟子们再接再厉:“您快自己下来吧,大师兄抓您那还不容易,他只是怕您情急之下跳下来,摔伤了身体……” 傅潭说神情有些松动,洛与书那么厉害,要是想捉他下去早就上来了,哪还需求着他下来,无非是担心他不小心摔下去。 在众弟子七嘴八舌里,他眼神飘忽,意志已经有些不坚定了。时机差不多了,洛与书才缓缓开口:“我说了,下来,这件事还可以商量。” 再耗下去,这件事就全无转圜的余地了。 “我真的可以下山去吗?”傅潭说眼里充满了希冀,他有些委屈,“别人都可以下山去,偏你不同意,你知不知道这样让我很没有面子。” “你要面子?”洛与书微微歪了一下脑袋,“好,可以给你。” 傅潭说眼睛一亮,好耶,这样是不是就算同意了? 小师叔折腾半天终于决定要下来了,苦口婆心的各位弟子们都松了一口气。 可他微微欠身,刚挪了一下屁股,又看到自己和地面的距离,心里发了毛。 “唉唉唉,洛千霜。”傅潭说咽下一口气,手心已经发了潮湿的冷汗。 他看向洛与书,诚挚的眸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亮晶晶的。 “洛千霜,这也太高了,我怕摔着,你接我一下,成不成?” 洛与书冷哼一声:“现在知道高了?刚才爬上去的时候,可是利索的很。” 恍若身后追逐的是什么洪水猛兽,吓得他手忙脚乱,慌慌张张,毫无体面,手脚并用蹭蹭蹭就上了树,那般场景,洛与书可是看的一清二楚。 话虽如此,洛与书还是向前走了一步,冲树上张开了两臂:“快点。” 眉眼染着不耐烦,身体却很诚实。 傅潭说安了心,纵身一跃,晚风温柔刮过脸庞吹起发丝,继而,落进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抱里。 不愧是洛与书,那么大一个人从上而下落下来,这般冲击力,洛与书居然巍然不动,愣是没有倒退一步。 洛与书说话算话,真就稳稳接住了他。 傅潭说眉眼弯弯,扬起一个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谁知变故陡生,他脚丫子还没落地,下巴以下已经被洛与书的手臂钳制了起来。 “洛——呃——” 嘴巴无法张开,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洛与书脸色沉的吓人,满脸写着一行字:可算落我手里了。 傅潭说比他矮还比他小,洛与书很轻松就拿捏住了他,右臂卡在他脖颈与肩胛处,将人整个拖起来,仿佛拎鸡崽子似的,转身就往回走。 众弟子跟在后面,谁也不敢给傅潭说求情一声。 但好歹松了一口气,天都黑了,这位能折腾的小祖宗,终于能回家了。 “洛与——你——呜呜呜!” 傅潭说欲哭无泪,被拖着走的姿势极不舒服,两条腿都拧成麻花了,脚尖在地上摩擦生热,感觉下一刻就要点着了。 其中心酸他说不出叫不出,只有卡在喉咙里模糊不清的呜咽。 好啊洛与书,你变脸变的是真快啊! 一直回了重安宫,洛与书一脚踹开傅潭说寝室的大门,直接将傅潭说丢了进去。 傅潭说一屁股摔在毛茸茸的地毯上,人都傻了。 檐下灯笼已经亮了起来,散发着浅黄色的明光。洛与书站在门口,傅潭说逆光看去,只有一个高大的影子: “威胁我还不够,还要在师尊面前污蔑我?嗯?” 那一声“嗯”,分明是轻飘飘的没有力气,却无端让傅潭说激灵了一下,汗毛竖起。 完了,洛与书要找他算账了。 傅潭说揉揉摔疼的屁股,梗着脖子嘴硬:“师侄这是什么话,什么威胁,我不过是想念师兄,遂去看看他罢了。” 言罢,他又不服气加一句:“而且我句句属实,哪有半分假话。” “呵。”洛与书轻呵一声,面色淡淡,手心里的剑已经握了起来,“句句属实?” 他上前一步,逼近傅潭说。 “好,安排你去拜师大会,逼你上门认错赔罪,我认,算不得你说谎。” 他半蹲下来,有力的右手捏住傅潭说的下巴,目光锋利逼人。 “可你说我对你动用私刑?用凝霜剑威胁你?” 傅潭说惊慌地眨眨眼睛,他……他瞎掰上瘾了,一时顺口胡诌的……可是下巴被洛与书捏住,他想开口解释都张不开嘴,紧张地只会“呜呜呜”了。 此时,凝霜剑“嗡”地一声,从洛与书腰间的剑鞘里自己蹦了出来,悬浮在空中。似乎是想到了自己曾受过的屈辱,凝霜剑银白色的剑身嗡鸣,好像是被气的浑身发抖。 若不是身为一把剑没长嘴,凝霜剑估计就要跟傅潭说对喷个八百个来回了。 洛与书看了眼自己的本命剑,知晓它受委屈了,视线转向傅潭说:“借此机会,不如说清楚,到底是谁欺负谁了。” 他松开钳制傅潭说的手,只见傅潭说白皙的下巴两侧两个清晰的手印,粉红粉红的。 傅潭说顾不得下巴疼,他两肩一抖,洛与书自己出气还不够,还要帮他本命剑把气一起出了?简直别太荒谬! 他颤巍巍把目光投向凝霜剑,凝霜剑一与他对视,立马激动起来,剑刃颤抖,嗡嗡作响。 可惜在场的,只有主人洛与书与它心意相通,能明白它的意思。 洛与书看一眼本命剑,又看向傅潭说:“你趁我不在,给它剑柄上绑蝴蝶结?” 傅潭说:“……” “我我我,我可以解释——” 洛与书又侧首看了凝霜剑一眼,眼神复杂:“你拿墨水在它剑身上画大王八?” 傅潭说神色慌张:“不是,我只是逗它玩,并无恶意——” 凝霜剑继续嗡嗡嗡控诉,洛与书神色都变了:“你,你还用它铲屎粑粑?!” 傅潭说哽住,脸上浮现绝望,不是吧,凝霜剑,看错你了,这么私密丢人的事,我还以为你这剑没脸往外说呢!!! 可是现在凝霜剑自爆全都抖落出来了!而且,洛与书那人可是有洁癖的啊! 凝霜剑一口气控诉完,泫然欲泣,立马飞到主人身边求安慰。茶兮兮的模样让傅潭说都快看吐了,好剑的剑哪! 洛与书深吸一口气,还没有从最后那件事里缓过神来。 他的本命剑,被傅潭说,拿去,铲,屎粑粑? 屎粑粑? 洛与书顿时觉得,这把剑,不要也罢。 他眉间皱起,教训自己的剑:“此事你为何不早与我说?堂堂凝霜剑,也是任由人欺负的么?” 凝霜剑突然僵住,仿佛被戳到了痛脚。 ——因为傅潭说威胁它,如果主人知道它曾铲过屎,就不要它了。 它知道主人的洁癖,若不是今日被凭空污蔑气急了,它可能永远都不会告诉主人这件事,继续忍气吞声下去。 知晓真相的洛与书握紧了拳。 傅潭说露出一个礼貌又尴尬的微笑,脑子飞速转动想着为自己开脱,但洛与书没给他机会,他眉眼微垂,声音几乎没有温度:“师叔既然说,我对你动用私刑,那我今日,不如把这罪名坐实了。” 他微微抬眸,琉璃一般澄澈的眸子与傅潭说对上,夹杂一丝寒意,一字一顿:“这样,也算,句、句、属、实了,是吧?” 傅潭说大惊:“欸——这就不必——” 就不必这么严谨了吧?! 12、第十二章 “凝霜。”洛与书轻轻唤了声,然后指尖点了点傅潭说,“去。” 凝霜剑与主人心意相通,此时受到鼓舞,登时光芒大振,雄赳赳气昂昂,扬起了他锋利的剑刃。 傅潭说瞳孔放大,看着那薄如蝉翼却削铁如泥的剑刃慢慢逼近,他两只手按在地上,手脚并用飞快后退:“不是吧洛与书,你真要动私刑——” 话音未落,凝霜剑“咻”地一下飞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向傅潭说。 傅潭说下意识伸手去挡,只听清脆的“啪”地一声——凝霜剑绕过傅潭说,抽在了傅潭说半边屁股上。 剑身锋利,本是削铁如泥的坚硬之物,此刻抽在人身上,却好像化为了软鞭一般,贴着皮肉,只有结结实实的疼。 傅潭说目光呆滞,不可思议缓缓扭头,看向身后袭击他的凝霜剑。 怎,怎么还,打后边啊? 凝霜剑似是很得意,再一次蓄力,狠狠甩向傅潭说另外的半边屁股。 房门紧闭,外面的弟子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像是鞭子抽在什么上的声音,噼里啪啦,同时伴随着,小师叔鬼哭狼嚎的尖叫。 他们听的心里发毛,窃窃私语:“大师兄……真的对小师叔动手了?听起来,好惨啊!” “毕竟是小师叔惹事在先,受一点教训也是应该的。” “大师兄一定忍很久了吧,小师叔那般顽劣,我要是大师兄,我早就忍不了了……” 也有心疼傅潭说的:“那也不能打太重啊,小师叔娇生惯养,本就体弱多病的……” “我懂了,小师叔不是闹着下山吗,打的他下不了床,他就下不了山啦!” “……” 凝霜剑生生抽了他二十下,傅潭说捧着自己的屁股,只觉得两瓣屁股,被打成八瓣了。 凝霜剑收着力度,二十下惩戒,疼痛远不及丢人给傅潭说的伤害大,一种火辣辣的感觉烧上他的臀部,傅潭说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一时泪眼汪汪,含恨瞪着洛与书。 不要嚣张,等我师兄出关,有你好看的! 洛与书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凝霜剑回鞘,他眉眼淡淡:“说‘真话’也是有代价的,是吧,小师叔?” “师叔就安心,歇着吧。” 言罢,他起身离开。 二十下打都打了,傅潭说龇牙咧嘴,料想这事情也该翻篇了,不曾想,他却听见门外洛与书没有起伏的声音: “看好小师叔的房门,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他出门一步。” 傅潭说:“?!” 这是要关他禁闭?!他慌忙起身:“洛千霜,你说话不算话,你明明答应——” “我答应什么了?”洛与书反问。 “你答应给我面子——” “是,我是答应给你面子。”洛与书点头,“可我没答应放你下山去呀。” 傅潭说人傻了。 洛与书不再多说,转身出了门,冷声吩咐:“看好他。” 两侧弟子恭敬躬身:“是,大师兄。”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只剩下懵懵的傅潭说。 不是,洛与书咋,咋还急眼了呢? —— 外面有弟子看守,且受重安宫禁制,任何法器都不起作用。傅潭说遁不走,至今没能与楚赵沈三人会面,只能凭借蓬丘弟子最基础的腰牌通讯。 傅潭说不怎么用那东西,捣鼓半天,才跟楚赵二人通上话。 白玉腰牌光芒闪动,传来楚轩河戏谑的声音:“二小姐,怎么回事,怎么就被关禁闭了?我与师兄二人想去看看你,都被拒之门外呢。” “可别提了。”傅潭说狠狠叹一口气,大骂,“洛与书疯了。” “怎么?”楚轩河挑眉,“从前你去绯夜仙君山门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挺管用的么。” 师尊最大,为了不让傅潭说惊扰到师尊,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洛与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傅潭说亦是不解:“谁知道现在怎么不行了。” 顾及自己的颜面,傅潭说到底没把自己被洛与书揍得屁股疼的事情往外说。 他想想就委屈,堂堂师叔,被小辈打了屁股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鸣玉。”对面传来赵秋辞沉着温润的声音,听着就极安抚人心,“洛师兄好像对你下山这件事,极为排斥。” 洛师兄什么人,喜怒不形于色,这次居然大动肝火,其中必然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缘由。 “不至于吧。”傅潭说挠头,“虽然我极少下山,可也不是从未去过,他这回怎么反应这么大……” 楚轩河道:“算了,既然洛师兄不肯松口,你也就先别触他霉头,好好休息得了。” “你说的倒好听,合着被关禁闭的不是你啊。”傅潭说气急败坏。 “你知道我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多无聊吗?你知道关禁闭对一个活泼好动的花季少年来说,是多么沉痛的打击吗?你知道这会给我的精神和心灵,带来怎样深重的折磨吗?啊?你不知道!你只关心你自己!” 楚轩河被吵得耳朵疼,伸手就要把腰牌的通讯掐断,被赵秋辞拦下来,赵秋辞安抚:“鸣玉,你先不要着急,等洛师兄消消气,我与楚河双双,再去求求掌门,洛师兄总不会驳掌门的面子,放心,很快就能放你出来的。” 正说着话时,禁闭的房门吱呀一声重新打开,傅潭说赶紧收起腰牌,侧首向门口看去。 是提着沉重饭盒小弟子,笑意盈盈:“小师叔安,弟子奉大师兄的命令,来给小师叔送饭啦。” 虽然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但横竖洛与书没舍得饿着他。 傅潭说摸摸肚子,两步走到餐桌边,去接筷子:“今天吃什么?” 小弟子一层层将八宝食盒打开,一边往外拿一边给傅潭说报菜名。 “这是青笋面子汤。” “这是辣椒面子炒肉。” “这是小白菜炖面子。” “这是面子肉包。” “这是……” 傅潭说提着筷子:“……” 小弟子笑眯眯:“大师兄还让弟子问一问小师叔,对今天的菜满不满意呀?” 傅潭说捏紧了手里的筷子,食欲全无,满意,面子盛宴,他可太满意了。 他没好气:“滚滚滚,你们大师兄欺负我,你也取笑我是不是?” “弟子不敢。”那小弟子忍着笑,劝道,“小师叔,您就别生气了,大师兄虽然关了您禁闭,可那也是您戏耍他在先的呀。” 傅潭说气鼓鼓,作势抬腿就要踹他屁股:“你替他说话?你们都替他说话?平日里白对你们好了是不?” 小弟子拔腿往外跑:“小师叔,我们帮理不帮亲的哪——” 傅潭说气呼呼坐下来,筷子用力戳了戳碗里的饭,说给他面子,真就给了他“面子”,好一个面子盛宴,洛与书可真是,好会阴阳人啊。 13、第十三章 幽阁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夹杂着丝丝甜腥。 脸色苍白的男人躺在白玉雕琢的玉床上,气息微弱。白玉光滑,质地却不纯,夹杂着黑。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黑气亦从男子身下溢了出来。 玉床边,跪着身穿同样玄衣服饰的女子,正抹着眼泪抽噎着。 “二姐,二姐我错了……陆哥伤重至此,我,我一时气愤才给少主递了消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被唤作二姐的女子冷脸于太师椅上独坐,她发髻高高竖起,侧脸轮廓冷硬分明,眉眼含冰,不怒自威。 满屋人无一不战战兢兢,不敢在她面前多言一句,只有地上跪着的女子呜呜咽咽。 “少主隐瞒身份,独自一人于那仙山琼阁,如履薄冰,处境艰难,你们竟还敢去惊扰他?”女子冷喝,“你们是要置少主于万劫不复之地?” “二姐息怒,小柒也是心疼小陆。”另一女子,艰难开口,替小柒说情,“噬鬼舫步步紧逼,抢占我们的舵头,蚕食我们的势力,如今又将小陆重伤,柒妹妹也是……也是太过担心……” “是啊二姐,噬鬼舫欺人太甚,且背后有魔君鹤惊寒撑腰,已有吞并我封灵阁之势,我们,总要让少主知晓……” 灵贰不发一言,紧握太师椅的手却微微颤抖。 世人皆知,封灵阁乃鬼王所创,做的是世间鬼道的营生。上一任阁主,便是那位名震四海威震八方的鬼女娘娘,姬月湘。 鬼姬坐镇时期是封灵阁最辉煌的时候,可是后来……鬼姬身死,封灵阁失主,不复以往。 这时,另一男子自门外缓步迈进来,他剑眉星目,浑身浸着老练稳重,瞧见他,屋里的兄弟姊妹们方才松了一口气,纷纷见礼:“大哥!” 还好,大哥来了,能压得住二姐的,只有大哥。 灵壹挥挥手,示意所有人先下去。登时,除了伤重失去意识的小六,诸人再行一礼,恭敬退了出去。 “好了,别生气了。”灵壹温热的掌心覆在灵贰瘦削的肩头,“他们年纪小,与少主素来亲厚,受了委屈,去找少主,也能理解。” 灵贰抬头,直视灵壹:“可他们不知,娘娘将少主送去仙门避祸,本就没想让少主再回来的!我们封灵阁,本不该有少主的!” 她握紧了拳,咬牙切齿:“鹤惊寒如此对我们赶尽杀绝,必是想要报屠罗刹当年之仇,若是让他知道了少主的存在,我们,凭什么护住少主?” 都说妖魔鬼怪为一家,常常联合起来入侵人间骚扰仙山,但是傅潭说的母亲鬼姬,却是个例外。 世人皆知鬼姬与魔祖不和。 她与魔祖鹤君山结仇,曾放言,鹤君山和他的手下若是胆敢踏出西玄之地,她见一对杀一双。死在她手下的魔修比正道之士还要多。 虽然不知道二人到底是什么恩怨,但是人们乐于瞧见鬼族与魔修结仇。 但神奇的是,鹤君山好像真怕了鬼姬似的,自鬼姬放言之后,竟然真的没有踏出西玄之地半步。 直到百余年前鬼姬身死,屠罗刹才从西玄之地解放出来,开始扩张,踏入中原各地。 再后来,便出了个噬鬼舫,行事作风皆与封灵阁类似,像是个翻版,且处处与封灵阁作对,大有将封灵阁歼灭,取而代之的意思。 可偏偏,噬鬼舫背后的主人,便是现在西玄屠罗刹的现任魔君,鹤惊寒。 纵然鹤惊寒不如他爹,魔祖鹤君山那般名扬四海,但仍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鹤惊寒一介魔君,插手鬼族的事,一定是想报当年父亲被鬼姬威胁之仇,但封灵阁现在没有主人,若是真和鹤惊寒对上,恐形势不妙。 “你我都能料到的事,娘娘高明,如何意料不到。” 灵壹目光放空,恍惚中,似乎又瞧见了当年鬼姬娘娘意气风发的时候。 她天不怕地不怕,各路神仙妖魔鬼怪,谁都得让她三分。可是最后大限之日,她却只能委曲求全,将年幼的孩子送入曾瞧不起的仙门。 浮华吹散,只剩一地荒芜。 “娘娘做的是对的,只要,只要少主能安安稳稳活下去,哪怕是在仙门,隐瞒身份,苟且偷生,有何妨?” “就算你我身死,就算封灵阁覆灭,就算不要姬月氏千年基业……又有何妨?” —— “小师叔近来还算消停,就是整日嫌弃屋子里闷,叫嚷着要出去玩。” 洛与书眉眼微垂,皮肤是异于常人的白,浅蓝色衣衫最外层那层流光溢彩的软纱,都不能将他衬得暗沉半分。反倒又给他通身气场增上一层疏离,让整个人恍若隔世之外。 此刻他只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师兄不言不动的时候,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那弟子不敢多看洛与书一眼,收回视线接着道:“大师兄,弟子们都知道您没舍得对小师叔下重手,他屁股上那点皮外伤两天就好了,根本挡不住他要下山去的。” 除非打断小师叔的腿,不然是关不住他的。 他叹口气:“小师叔也是年纪小,不懂您的良苦用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山下分明有人引他下去,明里暗里多的是人对青龙剑法虎视眈眈,他这个时候下山去,实在是……唉。” 说到这里,洛与书的眸光才微微动了动。 年纪小,年纪小,他就未必不懂,不过是,非要一意孤行罢了。 “罢了,我去看看他。” 洛与书起身,绸缎似的乌发扫过两肩,柔滑地像是抓不住的水。 —— 日薄西山,天空被余晖染成粉红色。 哪也去不了的傅潭说躺在藤椅上,手里握着一卷丝帛。丝帛质地柔软冰凉,唯有落在傅潭说手里的时候,微微发烫,闪现金色的光。 那些金色的光落在傅潭说的眼里,又变成了金色的字符,熠熠闪烁。 傅潭说攥紧了丝帛,他要下山,他得下去一趟。 可是洛与书从前也没反对他下山,这次却百般阻拦,难道是发现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 掌心骤然握紧,不可能,依洛与书的性子,他要是知道了什么,坐不住的。 “扣扣”,有什么敲了两下傅潭说的窗户。 傅潭说以为幻听了,挖了挖耳朵,翻了个身,接着躺。饭也没吃几口,对着那“面子盛宴”,再好的胃口也没了。 “扣扣”,敲窗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压低的尖细的鸟声:“开门呀,仙人哥哥,是我。” 傅潭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了,不可思议地打开窗,一只熟悉的紫色雀儿出现在窗台上。 傅潭说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这只找上门来的紫雀儿。 紫雀儿伸了伸腿,刚想探头进来,只听“啪”地一声,那么大一扇窗户打过来,险些给紫雀儿一个大嘴巴子,还好他闪得快,躲过了这个大比兜。 他不可思议看着紧闭的窗户,仿佛看见自己一颗火热的心被夹得稀碎。 傅潭说竟然在看见它后---又把窗户关上了! 14、第十四章 半刻钟后,傅潭说一边将糕点掰碎给紫雀儿喂食,一边给紫雀儿赔罪。 “抱歉抱歉,我只是一时太震惊了,绝对没有故意打你大嘴巴的意思。” 寝殿被人看守着,进不来也出不去,没想到,洛与书防得住人,没防住一只,从天而降的鸟。 傅潭说将桂花糕掰碎,一点点喂给闻人戮休。闻人戮休鸟喙是油亮亮的黑紫色,正小口啄食。 “我没想到你今天又来蓬丘了,我更没想到,你居然能找到我住的地方。” 闻人戮休美滋滋边吃糕点,边把鸟喙伸进傅潭说茶杯里喝水:“我顺着你的味道找来的,而且,明明是你那天说我可以再回来找你玩的,总不会今天就反悔吧?” 他方来的时候开开心心,唤傅潭说一声仙人哥哥,现在只想骂他一句仙人板板。 “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刚认识的好朋友的?我可太伤心了。” “不好意思嘛,这不是给你赔罪了嘛。”傅潭说有点心虚,“不过你胆子也是够大的,在后山那等没人的地方就算了,前面都是我们蓬丘的弟子,你真不怕被发现了,把你这只雀儿做成拔了毛的母鸡。” 闻人戮休喝了一口茶水冲了冲噎人的点心,骄傲地挺起了胸脯:“我是一般的妖吗?不是!本殿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呀?” “找你玩。”闻人戮休歪头看他,“不过,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啊?” 傅潭说没有说话,他那双桃花眼素日里是笑意盈盈,眉尾上扬,如今却收敛起来,看着是有点不太高兴。 谁被关禁闭开心的起来啊。 闻人戮休也不吃糕点了,展开翅膀抖落抖落浑身的羽毛,清了清嗓:“那个,本殿之前在山下,遇到一只会跳舞的极乐鸟,刚跟它学会了一支精彩绝伦的舞蹈,可惜本殿的母后和兄长距离这里实在太远了,欣赏不到,本殿只好就近来跳给你看了。” 言罢,它看了一眼傅潭说,傲娇地扭过了头:“哼,便宜你了。” 傅潭说:“……” “你?学鸟舞?”傅潭说失笑,“那好吧,便宜我了,你跳个我看看。” 闻人戮休探头:“那你会不会打节拍?” “会啊。”傅潭说点头,指节落在桌子上,敲出规律的节奏,“是这样吗?” 闻人戮休来精神了,伸了伸脖子,然后开始胡乱扭动,胖胖的身子,扭曲的爪子,短短的脖子,扑腾的翅子…… 看着小肥鸟卖力的样子,傅潭说当场笑喷,拍子根本打不下去了。他无法描述这一幕有多滑稽多好笑,鸟跳舞本就离谱,尤其那鸟还是闻人戮休,四肢不协调,笨拙里透着愚蠢。 因为被关禁闭郁闷了好几天的心情一扫而空,傅潭说笑完了,瞬时觉得胸腔里畅快了不少。只可惜双双他们不在,没人跟他分享这难得的快乐。 “等等,兄弟你等等,太好笑了,我能不能喊我朋友们一起来欣赏?” 可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双双他们不在,不然就热闹多了。 闻人戮休强烈反对:“你还想找其他的小仙人来?你是嫌我这只妖活的命长?!” “好吧好吧不喊了。”傅潭说笑岔气,肚子有点痛,眼尾沁出一点泪,渲染出一片浅浅的粉红。 莫名让闻人戮休想到去年春天山上早熟的桃子,粉粉润润,沁着香甜的气息,让鸟本能地想去狠狠啄一口。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干什么的鸟舞啊?” 闻人戮休扑楞了两下翅膀:“那兄弟说是……求偶的好像是。” 不管是做什么的,反正现在,都是逗他仙人哥哥开心的了。 傅潭说笑得更厉害了:“求偶,你成年了吗?” 闻人戮休气呼呼一蹦三尺高:“没成年!没成年就不能学了?我以后会成年的!” 它一蹦好高,傅潭说吓了一跳,仰起头,下意识伸手去接它,生怕好好一只雀儿摔到地上摔死了。 紫雀儿见状,坏主意涌上心头,它几乎是在刹那化了人形,故意向着傅潭说扑过来。 于是傅潭说眼睁睁看着小巧的鸟刹那间变成一庞大的物体向他袭来,他不得不将伸出去的胳膊改为张开,来缓解闻人戮休这巨大的冲击。 “砰!” 紫衣少年落入他的怀中,但是傅潭说没接住,他双腿一软,二人直接重重砸到了地上。 当然,他是下面垫底的那一个。 闻人戮休吓得闭上了眼睛,然而有傅潭说垫底,一点感觉不到疼痛。反应过来的闻人戮休愣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大笑起来:“不是吧仙人哥哥,你怎么没接住啊——” 这小身板子是真不行啊。闻人戮休一屁股坐在傅潭说身上,笑得格外猖狂。 傅潭说在地上摊着,身上压着庞大的重物,虽然少年年纪不大,但他年纪也不大啊! 这个重量坐到他身上还是压得他够呛。 他一手痛苦地捂着额头,无比庆幸自己寝殿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不至于让他摔得太惨太疼。 没想到,没想到有朝一日,蓬丘的小霸王傅潭说也能叫人戏弄了。 熊孩子真的是相当调皮捣蛋啊! 傅潭说忍着火气:“我数三个数,给我滚下去,三,二……” 在数到第二个数的时候,闻人戮休已经飞速从傅潭说身上爬起来了。 傅潭说艰难用胳膊肘支撑起身体,咬牙切齿:“你这个狗东……” “傅鸣玉。” 门外蓦然传来洛与书的声音,似是带着许些疑惑。 他停住脚步,一只手已经向房门推去。 “你在跟谁说话?” 刹那间,一人一鸟脸色大变,傅潭说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一把抓住闻人戮休,脸色狰狞地吓人:“给我变回去。” 闻人戮休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几乎是在洛与书推门而入的前一秒变成鸟形,被傅潭说塞进了床底下。 “你在做什么?”洛与书歪了歪头,看着在地上撅着屁股跪趴着,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迎接他的傅潭说,“在,锻炼身体?” “呵呵,呵呵呵……”傅潭说干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扑打了两下衣服上沾染的灰尘,“在找东西。” 洛与书眸色微闪:“在找什么,不如……师侄我帮你一起?” “不不不,已经找到了,找到了。”对上洛与书的眼睛,傅潭说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洛与书负手而立,视线却瞥到了茶桌上被掰成碎片的桂花糕,和喝了一半的茶水,几不可见地轻微皱了下眉头。 “刚才似有对话声,师叔是,在跟谁说话么?”话说到这儿,洛与书环顾四周,几乎在顷刻无形之间释放出凌厉的威压。 床底下藏着的闻人戮休死死捂着鸟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不认识洛与书也得认识凝霜剑吧,那把凶名在外的神剑,此时正佩在洛与书腰间。闻人戮休知道,自己这个妖,一旦被发现,那就真真正正完蛋了。 “是你听错了吧。”傅潭说伸了个懒腰,佯装镇定,“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哪也去不了,谁也进不来,我自言自语还不行吗。” “别动。”洛与书突然开口,声线磁性低沉,傅潭说几乎是一瞬间就僵住了,眼看着比他高出一头地洛与书倾身过来,然后缓缓俯身,向他靠近。 傅潭说瞳孔震动,洛与书那张好看到男女通杀的清冷面孔在他眼前一点点放大,他眸色极为认真,靠的越来越近,他不知道洛与书要做什么,竟然一时间一动不敢动。 洛与书抬起手,动作轻柔地从傅潭说发丝上,择下来一根,雪白中沾染着淡淡紫色的细小的绒毛。 “这是什么?” 傅潭说顺着看过去,蓦然呆住,那分明是闻人戮休身上的鸟毛! 喵的,人脱发就罢了,这鸟怎么还脱毛! 傅潭说紧张地几乎是瞬间就发了汗,他灵机一动,想了借口遮掩:“是前日……爬树,不小心沾染上的鸟毛吧。” 说完这话,傅潭说自己就松了口气。 这借口找的太好了,他不就是因为在青凪峰乱爬树才被洛与书关的禁闭么。 欸,不对…… 傅潭说猛然想起来自己还被关禁闭的事,登时才想起来质问洛与书:“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然对上洛与书平静的眉眼,傅潭说就知道他没有放他出去的意思,咬牙切齿:“不打算放我出去?你跑这一趟,就是专门过来看我笑话的?” “你的笑话,我看的还少吗。” 洛与书侧首瞥他一眼,直起身,拉开与他的距离。 强大的压迫感撤去,傅潭说松口气,从未感到如此轻松。 “你还是想下山?” 傅潭说咬着下唇,唇瓣因为沾了湿意而有些殷红:“我想。” “那你还是关的不够久。”洛与书转身就走。 眼见他要走,傅潭说忙喊:“哎!洛与书,你站住!你等等!” 洛与书顿住了脚步。 他小跑两步追上洛与书,咬了咬牙:“我傅潭说这辈子,没跟人说一个求字。” 洛与书:“?” 他缓缓转过身,那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傅潭说正闭着眼睛,脸色复杂,不知道在给自己做什么心理建设。 洛与书微微抿唇,故意装听不明白:“哦?” “我,我……”傅潭说下定了决心,猛然抬头,直视洛与书,“求求你了,你就让我下山去吧。” “你为什么非要下山?”洛与书直视他的眼睛,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底,“这段日子山下并不太平,你还是待在山上为妙。” 傅潭说咽了一口气,酝酿片刻,几乎在顺势,眼睛里就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金丹这么长时间,终于快要升阶结婴了,可是,可是我在蓬丘,日子安安稳稳,不起一点水花,根本突破不了。洛与书,你就让我下山去试试吧,说不定就成了呢?” “你要结婴了?”洛与书眼底也浮现一层讶异。 毕竟傅潭说不学无术,修为停留在金丹期已经很久很久,很多年了。他年纪不大,早早就步入金丹,超出寻常弟子,人人都以为灵胤道长收了个资质不错的仙童,不曾想……傅潭说停留在金丹,还就一动不动了。 这么多年,比他结丹晚的人都陆陆续续结婴,唯有傅潭说,依然是一动不动。 所以眼下他突然要结婴,自然是引人讶异。 “是,就差临门一脚,可我始终寻不到突破之法。”傅潭说一脸真挚,“你也知道,这种时候,留在仙山并无裨益,还是要出去才行。” 洛与书微微垂眸,看着傅潭说,似是在辨别他话中的真假。 傅潭说是很懂示弱和装可怜的,他脸上没有平时的轻浮,眉尾下耷,略显委屈,能被众弟子私下评为大美人的傅潭说,皮相上自然有他的底气。 此时两颗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认真和祈愿,让人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来。 视线交锋,一个温婉可人满眼诚挚,一个眸色复杂眼底深沉,你来我往,互相试探。 最后,洛与书终于开口,像是终于被动摇了似的,态度和缓下来,倒是没有像那日般一口气拒绝,只道: “我只是,担心你。” 15、第十五章 洛与书琐事缠身,不可能跟着傅潭说一起。傅潭说那般爱捣蛋的性子,没人拘着他,怕不是要把天捅破了。 再者,傅潭说身体差了些,在蓬丘就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山下环境还不如山上好。 而且……他这个时候下山,未必真是因为结婴。 洛与书的担心,不是平白无故,没有道理。 傅潭说眼睛“噌”的一下亮了起来,洛与书这么说,就说明相当有戏。 “我知道你担心我。”傅潭说忍着将要成功的激动,手心里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红色丝线,“洛与书,把你手伸出来。” 洛与书皱眉,还是将右手伸了出来。 傅潭说小心翼翼展开丝线,环绕上洛与书的中指,红色的丝线与洛与书莹白的肤色互相映衬,过程中不小心碰到洛与书的手指,像是浸过水,是冰凉的。 丝线缠绕一周之后断掉,傅潭说利落地打了个结。然后又给自己的中指以同样的手法缠绕上丝线,只是单手系不了结,他抬眼看向洛与书: “洛与书,帮我打个结。” 洛与书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有拒绝,认命地抬起手,帮傅潭说将丝线的结系上:“你要做什么?” 红色的细绳缠绕在白皙如玉的指节上,颇有些赏心悦目。 随着两个结系好,傅潭说指尖翻动,略略施了一个小法术,红色丝线缠成的红色戒指,竟然慢慢消失了,就好像没有绑上去过一样。 他仰起脸笑:“这是牵丝,如果我有危险,丝线就会第一时间燃烧,断掉,这样,你就知道我出事了,就可以来救我啦。” 这只是最普通红线的基础用法,仅仅提供连接和指示的作用。再高级一些,他还会用神识和灵魄抽丝缠作红线,除了连接,甚至还有控制的作用。 不过眼下,最基础的牵丝就够用了。 洛与书扯了扯嘴角:“功课不见上心,邪门歪道倒是学了不少。” “你就说管不管用吧。” 傅潭说还是有点小骄傲的,邪门歪道也不是谁都能融会贯通一学就会的好吧。 “怎么样,这样我下山你就可以放心啦,而且,而且我也不一定会遇到危险,还有双双他们三个保护我呢。” 生怕洛与书不同意,傅潭说狠狠心,拉下面子,悄悄向洛与书伸出手,扯了扯他雪白的衣角,语气软下来:“好不好嘛,洛千霜~” 说完这句话,傅潭说狠狠打了个寒噤,脚趾扣地,强忍着没把晚上吃的饭呕出来。 洛与书瞳孔地震,下意识后退一步,衣角从傅潭说手里扯出来。他喉结滚动,额上白皮下淡淡青色的血管透着隐忍,默念了三遍尊师重道,才将胸口翻滚的情绪压下去。 如果不是一定要下这个山,傅潭说大可不必这样来恶心他。 傅潭说软磨硬泡甚至不惜冲他撒娇,如果不随他的意,他还不知道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片刻之间,洛与书心中已有计量。 遂,他终于妥协:“好。” 傅潭说:“耶耶耶!” 原来洛与书吃这一套,威胁没有用,撒娇才管用。傅潭说暗自唏嘘,管用是管用,就是有些恶心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洛与书正色嘱托:“不得涉险,不得逞强,你出事我第一时间会赶到,但是你也得有命撑到我赶到才行。明白吗?” “明白!” 送走洛与书,傅潭说高兴地要蹦起来了,恨不得立马收拾行李,去跟他的小伙伴们说这个好消息。 床底下憋了好久的闻人戮休费劲的钻了出来:“小潭哥哥,你忘了床下还有只鸟呢?” 傅潭说瞥他一眼:“差点忘了。” 他掐着闻人戮休的鸟脖子将鸟提起来:“哥哥今儿心情好,不陪你玩了。你走吧。” 言罢就要开窗户将鸟扔出去。 “哎哎哎----”闻人戮休拼命扑棱翅子,从傅潭说魔爪底下挣扎出来,“你怎么翻脸不认鸟啊。” 闻人戮休飞到茶桌上整理羽毛:“我都看见了,刚才进来的那可是蓬丘赫赫有名的凝霜剑剑主洛与书,小潭哥哥,你与他这么亲近,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他本来以为傅潭说不过是个蓬丘小弟子,毕竟看着修为也没多高,还挺平易近人,没想到他竟然还结识洛与书那等人物。 早知道会碰上洛与书,闻人戮休才不冒险跑这一趟,他有多远躲多远。 “你哪只鸟眼看见我与他亲近了?”傅潭说大怒,关注点明显歪了,“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与他势不两立你不知道吗?” 闻人戮休惊愕地看着他,试探性地伸了伸鸟头:“势不,两立?” 他咳了两声,将翅膀背到身后,故意将声音沉下来:“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然后转了个身,又捏起了嗓子:“好不好嘛,洛千霜~” 分明是在模仿二人刚才的对话,闻人戮休摊开鸟翅膀,一脸无语:“是你对势不两立四个字有误解,还是我对这四个字有误解?” 傅潭说变了脸色,扑了上来。闻人戮休惊恐地瞪大鸟眼,还没来得及跑,便被傅潭说一手抓着一个鸟翅膀疯狂拉扯:“你完啦!死秃鸟!我今日必杀你灭口!” 方才只顾着哀求洛与书应允下山之事,竟还忘了床底下还有个第三者。这下倒好,自己扭捏作态,全被这掉毛的秃鸟看在眼里了! 闻人戮休叫破了鸟喉咙:“放开我,禽---兽---!” 傅潭说意欲杀鸟灭口,闻人戮休不甘示弱拼命反抗,一人一鸟缠斗在一起。 半刻钟后,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的二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闻人戮休脑门上最为漂亮的一撮紫色的毛赫然被傅潭说抓在了手里,脑门上光秃秃的,傅潭说也没好哪去,抓着闻人戮休的两只手腕上都是被鸟爪子抓出来的血痕,下巴和脸上也挂了彩。 “死秃鸟!” “大禽兽!” 闻人戮休捂着少了一撮鸟毛的脑袋,眼泪汪汪,快气死了:“你要是不跟我道歉,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 “你爱理不理。”傅潭说从地上爬起来,吹了声口哨,将秃鸟从地上拎起来,然后打开了窗户,“哥要下山历练去了,以后你再来也找不到哥了。走你。” 毫不留情被从屋里扔了出来,闻人戮休用翅膀拼命拍打禁闭的窗户:“你要下山去哪啊,说不定我还能找你玩去呢。” 紧闭的窗户复又打开了,傅潭说将刚折好的缩小版小巧包袱挂在秃鸟的脖子上:“不必强求,有缘再见。”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傅潭说拍了拍闻人戮休的脑瓜子,“走吧你。” 闻人戮休眨了眨眼,看着窗户又关上了,脖子上被挂了沉甸甸的包袱,然而,一股清甜的糕点香味,正从包袱里飘了出来。 闻人戮休气的跺了跺鸟爪,又无可奈何,只得张开翅膀,带着包袱,摇摇晃晃向天空飞去。 —— “姓名,傅潭说,沈双双,楚轩河,赵秋辞。” “你们要接的是柳家村新娘失踪案,伤亡人数,十二,任务评级,丁级,任务难度,简单。” “可否确认?” “确认!”赵秋辞摁下手印。 “好。”慎行司弟子将任务牌分发给四人。任务牌上浮现金色字符,简单记载案件的始末。待任务完成之后,任务牌会自动归档。 “有需要随时联系,务必尽快完成任务,平安归来。” 有了任务牌四人便可以顺利下山,还可以以此和山下的师兄弟们联系,互通消息。 走完流程的四个人已经准备好了行李,收进储戒里,这便踏上下山的旅程。 区区一个丁级的任务,对于楚轩河和赵秋辞这等有经验的老手来说是很简单的,但是这是双双师妹第一次接任务,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傅潭说,为了迁就他们选择了这个丁级。 傅潭说看着手里这来之不易的任务牌,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真不容易。” 也就是被关了五六天,又挨了二十下抽而已。 “所以,洛师兄到底是怎么松口,答应你的?”双双好奇死了,“这次连最好用的绯夜仙君搬出来都不顶用了,怎么关了你几天,洛师兄就改变主意了?” 提起这个,傅潭说神色有些复杂。 “我也不曾想到。”傅潭说语气沉痛,“威胁不管用,他居然吃撒娇这一套。” 楚赵沈三人:“什么???” === “师兄,小师叔他们下山了。” “好。叫山下的人看紧点,有什么事随时通知我,务必确保师叔的安全。” “是,弟子们一定好好看着小师叔,不让小师叔有危险的。” “另外。”洛与书叫住那名弟子,“另外注意些,他身边是不是多了些……小动物。” 那弟子有些听不明白:“师兄说的是……?” 洛与书仔细端详着指尖那根白里透紫的羽毛,轻轻开口:“比如,一只鸟妖。” 他摆摆手:“下去吧。” 弟子告退撤了下去,洛与书一手抵着额头,极轻地叹了口气。 再等等,再等几日,师尊就要出关了。 16、第十六章 慎刑司长老听闻四人接了一个丁级的案子,大为吃惊,毕竟楚轩河赵秋辞这样仙君的亲传弟子,带队接一个甲级乙级的任务都不成问题。 如今四个人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只接一个丁级,分明是奔着下山胡混去的。 长老不愿放过四个强劲的劳动力,又打包硬塞给身为队长的赵秋辞一块任务牌:“丁级的案子以你们的本事很快就能解决,事成之后,你再去京城一趟。” 赵秋辞:“?” 长老捋了捋胡子:“世家这些日子并不安稳,洱州宋家遭难,向蓬丘求援,但我们派去的人却都被截杀,种种线索指出,凶手逃往了皇城。” 皇城是人界人皇的地盘,不归仙盟管。 赵秋辞皱眉:“皇城?去那里做什么?” “不知,所以才要查。”长老缓缓摇头:“不要声张,就当你们前去游玩,就算行动不便,抓不到真凶,至少也要知晓,他究竟是哪里的人。” “是魔修还是鬼族,是屠罗刹,还是封灵阁?” 赵秋辞颔首:“遵命。” 楚赵沈傅四人即刻赶往目的地,距离蓬丘不算太远的柳家村。 因为御剑又累又冷,双双祭出老爹给的宝器,放大之后是飞舟的样子,勉强可作为代步工具。楚轩河自告奋勇驾驶,其他三个人在船舱里坐着闲聊。 “不会又是屠罗刹那些魔修们搞得乱子吧。”双双托腮凝眉,“这些魔修,实在是嚣张。鬼姬还在的时候缩在西玄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鬼姬死了,一个个嚣张的不成样子。” “鬼姬死了,我们蓬丘这些仙门还都在呢,怎么,害怕鬼姬,就不怕我们仙盟了?明显没把我们蓬丘放在眼里,让我们面子往哪搁。” “也不一定是魔修。”傅潭说抬手,捏了捏双双头上圆圆的发髻,露出个玩味的笑,“万一,是鬼族的人呢?” 双双摇头:“鬼族不是内乱着呢吗,自家都一团糟,哪有空出来捣乱。” 赵秋辞失笑:“内乱,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耐心与双双解释: “我们平日里所说的的鬼族是一个宽泛的范围,一切鬼怪我们都认为是鬼族。但其实鬼族也有新旧之分,譬如千年前曾与魔尊勾结祸乱天下的鬼王,就是旧鬼族的代表,他们天生就是鬼中王族,从血脉中就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 “那新鬼族呢?” 赵秋辞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并非天生,而是在死后堕入鬼道的那些,就是所谓的新鬼族了。” 双双眨眨眼:“也就是说,不管是什么人什么神,只要堕入鬼道,都能成为新鬼族咯?” 赵秋辞点头:“是,新鬼族,也就是鬼修,他们的力量不是来自血脉,而是来源于自身后天的修炼。我们都听说过鬼蜮最可怕的万鬼坑,弱肉强食,相互吞噬,堪比鬼界炼狱,去那里的,一般都是想要提升自己的新鬼族了。” “旧鬼族靠的是血脉传承,千百年来,已经渐渐没落式微,越来越多的新鬼族雄起,新鬼族不服旧鬼族的鬼王,两者之间便开始了剧烈的争斗,这算是内乱之一。” 双双讶异:“内乱还有之二?” “当然。”赵秋辞道,“旧鬼族代代传承,其中以姬月氏最为强大,世袭鬼王之位。百余年前,上天下地,把六界搅得鸡犬不宁的那位大名鼎鼎的鬼姬,就是姬月氏的传人,前代鬼王唯一的女儿。” “但是后来你也知道了,鬼姬死了,却后继无人,你说,姬月氏绝了后,其他的皇族,还坐得住吗?这就是旧鬼族之间,为了争王而产生的内乱了。” “原来是这样。”双双恍然大悟,“我的天哪,原来里面这么复杂,狐狸哥,还是你懂得多啊。” 楚轩河面露自豪,见缝插针地吹捧:“那是,我师兄可厉害了呢,就没有咱赵师兄不知道的事儿。” 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被夸的是他自己。 赵秋辞一扇子敲他头上:“少贫,好好开船吧你。” “不过,鬼姬真的没有继承人吗?”双双疑惑,“我可是听说那位鬼姬,荒淫无度,身边的男人数不胜数,每晚侍寝的都是不同的男人,不算露水姻缘,被她承认过的前任就遍布三界,真就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不太可能吧?” “这谁知道呢。”赵秋辞轻轻摇了摇头,“如果她真的有后代,就现在这般水深火热的形势,恐怕也自身难保啊。” 外有昔日仇家加上众多仙门对其赶尽杀绝,内有祸乱同族争斗新贵还虎视眈眈,当初艳压群芳嚣张一时的鬼姬,如果真的有后代,她有没有想过,她死了,她的孩子要怎么办呢? 啧,真是。赵秋辞感慨地叹一口气:“一报还一报罢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讨论里,唯独没听见傅潭说的声音,双双一扭头,看见双目无神呆呆的傅潭说正在那愣神,不知道想什么呢,双双指着他笑:“你们看潭潭,都听入迷了。” 三个人的视线一同投过来,傅潭说才回神,抬起眼,有些茫然:“怎,怎么了?” “你想什么呢,都走神了。” “没有,我在听你们说话呢。”傅潭说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来,衣袖下的手指缓缓攥紧了沁出汗水的掌心。 他上前一步观望前方的路程,背对众人,故作轻松淡定地舒了口气:“我们快到了。” —— 柳家村。 柳家村最近发生了一件大案子,村西头张员外家的小姐出嫁的时候,还没抬到王秀才家,连人带轿直接消失了。抬轿的轿夫,喜婆都死了,王秀才当晚也七窍流血,驾鹤西去。 喜事变丧事,只剩下王秀才的老父老母,精神恍惚,还要承受来自张员外痛失女儿的怒火。 “仙人,仙人救救我的女儿啊!” 四人刚到柳家村,迎面就是张员外一家人的跪拜大礼。张员外痛哭流涕,张夫人要快要哭厥过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那么大的姑娘,不能说没就没了啊!” 赵秋辞上前扶起张员外:“您放心,我们一定替您寻回您的女儿,但是在此之前,我们需要您和夫人的全力配合。” 四人分头行动,赵秋辞是四人组的主心骨,被员外一干人簇拥着回张府,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 楚轩河先行一步潜入张府和王秀才家勘探情况。 傅潭说和双双身上没有大任务,并不着急,先在柳家村里走动,打探消息。 “柳家村柳家村,但走了一圈,似乎一户姓柳的都没有。这村里最有钱有势的,就是张员外家,人还姓张。” “这个我问过了。”双双回道,“这里之前都不是村子的,是个什么风水宝地,住着好些散仙。百余年前不是有那个大战么,受到波及,好好的藏宝聚气的地方成为一片废墟,灵气早就消失殆尽,百姓才在这里开始建立了家园。” 傅潭说微微点头,这还蛮普遍的。天下大乱,一打架,好些地方受了无妄之灾,被削为平地,百姓开垦居住,也很正常。 双双揉揉太阳穴:“原来还有个柳娘娘庙的遗址,村民们希望得到柳娘娘的庇佑,这才叫柳家村的。” 原来是这样。傅潭说若有所思,而后笑道:“难道叫柳家村,就都是柳家人了?柳娘娘又不傻。”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傅潭说几乎是一眼就被村口那棵巨大的柳吸引了过去。那可真是超级大的柳树,地面被它强大的根系拱得上下不平。树身足有十几个人合抱那么粗,站在树下,树荫遮天蔽日,抬头是望不见天空的。 “这得是百年的老树了吧。”傅潭说惊叹,手掌慢慢抚摸上树身,感受树皮的粗粝,“在凡间能长成这样,还是很难得的。” 在仙山上灵气充裕之地,草木生长如此繁茂并不算罕见,但是在山下人间,长成这样就很难得了。 傅潭说注意到柳树前竟然摆放着祭台,上面供奉着香炉,和一些水果糕点等祭品。 确实,这种长成地标似的老树,经历了数代的百姓子民,陪村子走过风风雨雨,已经成了村子的一部分,因而受到村民供奉也正常。 风吹动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柳枝摆动,像是在与人打着招呼。傅潭说抬头,几片绿叶似是被风吹落,正慢悠悠飘了下来。 他抬起手,眼看那柳叶慢悠悠飘下来,落到他的掌心。 柳叶狭长,他微微抚摸,触感微凉。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那柳叶周身泛着淡淡光芒,像是镶了金边。 然而,金边碎开,浮在绿叶之上,渐渐形成两个字。 “小玉。” 傅潭说瞪大眼睛,以为自己花了眼,再次定睛看去。 那两字依然存在,还是“小玉”。 小玉?是在……叫他? 傅潭说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这里只有他和双双两个人,这么巧,他的名字里也有个玉。 真的是在叫他? 他咽一口气,仰头看着这棵大树,更多的叶子簌簌落了下来,落在傅潭说摊开的掌心。 “小玉。” “小玉。” “小玉……” 金色浮现,每一片叶子,都有小玉的名字。掌心骤然握紧,傅潭说惊地倒退两步,腿脚一软,险些摔在地上。 双双察觉到这边的异常,匆忙跑过来:“怎么了潭潭?” 字迹在变化,傅潭说大口喘息,再次展开掌心。“小玉”两个字渐渐散去,另外两个字渐渐浮现。 “快跑。” 双双扶了一把傅潭说:“怎么了潭潭?身体不舒服么?” “没有。”傅潭说咽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你看这个……” 他摊开掌心,双双视线移到那片叶子上:“看什么?一片叶子?” 傅潭说皱眉,手心里只是一片普通的叶子,没有字迹,也没有金边,什么都没有,都消失了。 好像从没有出现过。 双双奇怪道:“潭潭,你看见什么了?眼睛花了?” “是我眼花了吧。”傅潭说笑一声,“走,我们先回张府,和他俩碰头。” ———— 张员外为四人安排了所住的院子,此时四个人正聚在房间,围着方正的木头桌子里共享信息。 “我与张府里的人都交谈过了,张小姐年芳十六,正是妙龄,为人和善,在柳家村风评很好,平时基本上没出过府,与人结仇的可能性很小。”赵秋辞分享自己所得的消息。 “她与王秀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村里出一个秀才不容易,且那王秀才容貌清秀,孝顺父母,夫子都赞他有前途。婚事是张员外要定的,不过张小姐与那王秀才见过一面,也就同意了。两厢情愿,不存在逃婚的动机。” “王秀才受了迁怒,尸体被张员外拦着不让下葬,若不是我们赶到,他还想鞭尸。” 楚轩河想想那个场面还是有点泛恶心,“我用了一颗防腐丹,暂且保住他的遗体。我仔细查过了,王秀才表情惊恐,应先是受了巨大的惊吓,五脏六腑烂成一滩,好像被人捏碎搅烂了似的,单看尸体,我觉得像是仇杀。” “这不就显而易见了嘛。”双双分析,“一定是张小姐的爱慕者,见张小姐要嫁人了,心生妒忌,杀了王秀才,抢走了张小姐。” 双双抚掌:“这就是丁级的案子嘛,这也太简单了。” “丁级的案子确实简单。”赵秋辞点点头,看向双双,“但是咱们也得先把凶手抓到吧?” 问题是,凶手在哪里,怎么抓。 “双双分析地不无道理。”傅潭说拍了拍双双的肩以示安慰,“为了佐证一下双双的断定,我替你们问一问张小姐还活没活着。” “这怎么问?”楚轩河不解,“张小姐只是个凡人,又不像咱们蓬丘弟子,每个人都有命灯。你怎么断定她活没活着?问阎王吗?” 可叫你说对了。傅潭说心道,他坐下来,从随身口袋里抓出一把符纸,铺在桌子上。 “楚河,去跟王员外要一碗生米,再要几炷香,有条件的话,米上面再撒一捧家禽血,再来一根蜡烛。” 楚轩河震惊:“哥哥,你要做法?” 他不情不愿:“不是吧,你让我怎么跟人家说,人家以为咱是仙气飘飘乘风御剑的大仙人,你整的这好像那招摇拐骗的歪门邪道,蓬丘弟子的牌面都没有了。” 傅潭说真挚地看着他,水盈盈的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大而真诚。 楚轩河:"......" 楚轩河扭头就走:“行,我去偷。” 17、第十七章 很快,楚轩河悄无声息将东西带了回来。 傅潭说燃上香,虔诚地将符纸摆好。他将张小姐的生辰八字写于纸上,埋进米里,接着,他手里掐着诀,嘴里念念有词:“过往鬼神,收下一点心意,告诉我,张小姐是否还活着。” 双双瞪大眼睛看着傅潭说做法,越发觉得荒谬。拜托,他们可是蓬丘的弟子哎,蓬丘弟子做法,这要是传出去,脸子都要丢尽了! 然而,随着傅潭说的动作,屋里点着的煤油灯闪了两下,所有人都感觉有一股阴冷的风钻了进来,环绕着他们。 双双害怕地一把搂住赵秋辞的胳膊,赵秋辞无语:“大小姐,您忘了您是蓬丘的大小姐了?” 他们蓬丘的弟子,怎么可能怕这种东西呢! 傅潭说点燃米碗前面的红烛:“如果张小姐还活着,劳烦您吹口气,灭掉蜡烛。” 话音刚落,那红烛几乎是立马就暗了下去,灭掉了。 双双倒吸一口冷气:“真的行?” 傅潭说又把蜡烛点上了:“不知道刚才是不是意外,咱们再来一次,如果张小姐还活着,麻烦您再吹一次。” 双双人都看呆了,大哥,您使唤谁呢? 但是,蜡烛的火苗闪了一下,还是灭了下去。张小姐确实还活着。 “好了问完了。”傅潭说收起桌子上铺着的符纸,语气平淡地不像话,“吃完了就滚吧。” 楚轩河三人:!!! 有礼貌,但是不多。真就用完了就扔啊,又拿米又拿血请过来,居然没好好送走。 楚轩河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不用送走吗?可以这么不讲究的吗?” 不曾想傅潭说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你是蓬丘的弟子哎,你还怕鬼啊?送不走就打死啊,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楚轩河:“......” 牛还是你牛。 也就是在山下,就他们四个,傅潭说才敢碰这些邪门的东西,若是在蓬丘,那是万万不行的,被惩戒司发现,可是要挨罚的。 “最起码咱们现在知道,张小姐没事了。”赵秋辞清了清嗓子,接着刚才的分析。 “如果真的是双双所说的那样,王秀才被情敌杀死,掳走了张小姐,那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杀掉四个轿夫四个家仆一个嬷嬷一个喜婆之后将张小姐连人带轿掳走,晚上还能前去王家杀死王秀才呢?” 楚轩河挠了挠头:“首先这个东西,他就不能是个人。” 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是可以做到这些的,张小姐必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 “等等,你刚才说,四个轿夫四个家仆一个嬷嬷一个喜婆?”傅潭说抓住重点,“张家只死了这些人?” “根据收殓的尸体,就是这些。”赵秋辞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这是十个人,再加上惨死的王秀才,是十一个。”傅潭说若有所思,“可是我们接任务的时候,慎刑司明明说的是死了十二个。” 他抬起眼:“还死了一个谁?” 双双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嗷地一嗓子跳上了楚轩河的背:“潭潭,你可别吓我!” 楚轩河费力支撑住背上的大活人:“大小姐,咱们就是捉鬼的,你还怕什么。” 双双抱着他的脖子猛摇头:“不行不行,我可以和任何妖魔鬼怪打一架,但是别让我听这些细思极恐的东西,我遭不住啊!” “会不会是慎行司的消息有误啊?”楚轩河叹气,“到底是十一个还是十二个,一个之差,万一是慎刑司搞错了呢。” “不会的,慎行司的法器运行这么多年,不可能出现这种错误。”赵秋辞道,“它说死了十二个,那就肯定死了十二个。” 第十二位死者是谁?现在,尸体又在哪里呢? 一股沉闷的氛围将四人笼罩其中,未知的第十二位死者谜一样悬在四人头上,让人窒息。 傅潭说看了眼窗外的天,打破僵局:“天也不早了,估计这个时间,张员外,还有府里的人都睡着了,查也不好查,不如我们先休息,明天天亮了,再盘问盘问,你们说呢?” “鸣玉说的有理。”赵秋辞呼一口气,“晚上找人确实不方便,大家赶路也累了一天了,不如就先休息休息,明天再继续。横竖现在咱们已经找到方向和线索了。” 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这么多东西,按照四人这个进度,效率还是可以的。 几人说定第二日再继续,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偌大的房间一下子就清净了下来。 傅潭说拿出一叠符纸,正是刚才做法问灵的时候,铺在桌子上的。他将符纸展开,反过来,没想到,空白的背面却浮现了小字。 若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大可不必拿生米和血供奉,毕竟他若是想从过路鬼嘴里知道些什么,只有他们上赶着说的份,他们不敢不从。 只是当着双双他们的面,装还是要装一装的,而且经过今天晚上问灵这一遭,想必封灵阁已经知道他下山的消息了。 他想了想,还是添了一条消息上去。 “有蓬丘弟子暗中跟随,务必避开。” 金色的字迹湮没在纸张中,消失了踪迹。 夜色微凉,张府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些腐烂的味道。傅潭说灭掉屋里的灯火,推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坐骑或法器,很难在一夜之间完成柳家村到鬼女府和封灵阁来回的路程,他暂且不回封灵阁,只另挑了地方与灵壹等人会面。 藉着月色,身形疏朗的少年出现在视野中,多少年不曾见面,少主都有这般高了。灵壹与灵贰,几乎是瞬间就湿润了眼眶。 二人跪地行礼,眼神几近虔诚:“属下,拜见少主。” 灵贰紧张地咽一口气,先开口:“少主,您怎么下来了,上次那份消息,只是误传,属下已经解释过了……您,您不要放在心上……” “是误传吗?”傅潭说微微俯身,将单膝跪地行礼的灵贰扶起来,语气温柔,“封灵阁的大家,都还好吗?” “都很好,大家都很好。”灵贰生生将眼底的酸涩逼回去,“大家都甚是想念少主,现在看少主安然无虞,身体康健,属下们都好欣慰。” 灵壹正色道:“少主,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就是,但您不该与属下们见面的,太危险了。” 傅潭说在蓬丘的庇护下活的好好的,为了防止身份败露,很少与封灵阁联系,更何况是碰面。 “灵贰。”傅潭说抬手,指尖落到灵贰的眉间,“既然没什么事,为什么你的眉舒展不开?多年不见,你竟也学会骗我了。” 刚站起来的灵贰瞬时又跪了下去,慌忙请罪:“少主息怒,属下,属下……” 她脸色渐白,少主一向聪慧,看样子少主已经知晓,以“消息误传”做借口,恐怕是瞒不过去了。 “谁受了重伤?” 灵壹不敢再隐瞒,如实道:“是小陆。” 他跪地叩首,语气自责懊恼:“是属下没用,没有守住封灵阁,没有保护好大家,请少主责罚。” “不。”傅潭说轻笑一声,唇角染了凉意,垂在身侧的两拳握紧,“是我没用。” 他抬头,看向皎洁的月亮。月亮这般漂亮,镶嵌在天幕之上。 “如果母亲在世,定然不会让你们受这样的委屈。是我没有用,姬月氏,就没有出过我这样的王储。” 一个血统不纯的王储,被鬼姬藏起来的,隐姓埋名,不为世人所知。他甚至,都不能光明正大站在人前,替封灵阁出头。 “少主万不可这样说,我们贱命,本就是娘娘和少主的,死不足惜,但是……” 灵壹抬头,深深望着傅潭说,语气严肃而郑重。 “恕属下直言,您不该,不该下山插手封灵阁的事。娘娘将您藏的很好,天下人皆知鬼姬身死,后继无人,谁也不知您的存在,所以,不管是噬鬼舫还是谁,他们的目标都只是封灵阁,只要您不出现,不插手,您就永远是安全的。” 傅潭说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你是要我,装不知道,袖手旁观?” 灵壹低头:“是。” 鬼姬送走傅潭说,本就没有打算让他继承她的位置。后继无人,不管是封灵阁的覆灭,还是姬月氏的衰败,都是必然的,大势所趋。 傅潭说不该阻止不该挽留,他应该眼睁睁看着,袖手旁观,这才是最合适最理智的做法。 看着眼前,说着狠心的话的灵壹,傅潭说忽而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小时候,他被母亲丢在青龙观的日子。 他在师父面前听话乖顺,夜里却因为想家想念母亲而泪湿被褥。他以为自己是被永远丢弃,直到他渐渐发现,身边总会有意无意多出些旁的东西。 美味的点心,人间集市上才有的玩偶,味道特别的糖果……都是些不惹眼的小东西,对于一个年幼孩子来说,如果不是他天生敏感心细,根本发现不了异常。 他怀疑,有人暗地里在看着自己。 所以他假意受伤,勾出了躲在暗处的灵壹。 那样魁梧的男人,一身玄衣,半扇铁面,轻松就将年幼的傅鸣玉护在怀里。 他微微扬起头,黯淡的眸子里才有了光亮,他小心翼翼问:“你们……是母亲的人吗?” 灵壹似是才发觉自己是被设套了,少主小小年纪就已经如此鬼机灵,铁面下的面孔不禁流露半分欣慰,和半分懊恼。 但既然被发现了身份,他便不再隐瞒,恭敬跪地:“封灵阁,誓死守卫少主。” 傅潭说笑的很开心,笑的眼泪都噼里啪啦掉了出来。真好啊,母亲没有丢弃他,他从不是被抛弃的孩子。 灵壹是他很重要的人,封灵阁是他与已故母亲所剩无几的纽带。 难道他要眼看着关于母亲的所有慢慢消失,断掉与母亲,与鬼族的所有联系,完全变成仙门的人,才合适吗?母亲,希望他那样吗? 他深吸一口气,从过往破碎的记忆和纷杂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恢复平静:“噬鬼舫,是吗?” 这么多年,封灵阁早就偃了声息,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了,可是纵然如此,也架不住有心人的赶尽杀绝。 鬼姬当年仇敌遍天下,如今这般光景,也算正常。 灵壹眉间皱起,还想再劝,但少主已然听不进去了。 “就算我在仙门,也不是护不住你们。”傅潭说扬起一个笑,蹲下身,与半跪的灵壹平视。 “还有几日,绯夜仙君出关。问君山异动,屠罗刹跟噬鬼舫嚣张了这么长时间,也该付出点代价了。”他拍拍灵壹的肩,勾起唇角,笑容烂漫,“委屈你们,这段时间先避一避,做好我吩咐的事,剩下的,交给我好了。” 灵壹瞳孔震动:“不可,少主,您不能随意行动,太危险了,万一您身份……” 傅潭说的指尖落到他唇边,制止了他未说完的话。灵壹视线颤抖,映入眼帘的是傅潭说白皙明艳的脸,和已故的鬼姬有六七分肖似,却比鬼姬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婉静。 “我会小心的,放心。” 而后,他转身离开,只留下一抹衣袂翻飞的雪白身影。 灵壹握拳,砸在地上,他看向泪光闪烁的灵贰,满脸苦涩:“我们……对不起娘娘,对不起少主。” === 次日清晨,公鸡还没打鸣,赵秋辞等人是被张府婢女凄厉的尖叫吓醒的。 “死人了!死人了!” 张员外披着衣衫急急忙忙出来:“何人喧哗?还懂不懂规矩了?” 那婢女是从后院跑到前面来的,此时被吓得几乎抽搐,浑身都在发抖,整个人瘫在地上:“死人了,死人了,后院井里,啊----” 赵秋辞几人对视一眼,飞速赶往她口中所说的发现尸体的后院枯井。一股股怪臭弥漫开来,小厮费力将尸体打捞上来,衣着打扮像是府中的婢女。 距发现尸首的婢女讲,她只是经过,本不曾注意后院里的一口枯井,但清晨在草丛中发现了血脚印,又闻到枯井中的恶臭,只是因为好奇就走近多看了一眼,当时就吓掉了魂儿。 赵秋辞视线扫过案发现场,在枯井旁边的草丛里,确实有几个血脚印,已经凝固成黑褐色的了。 “是小倩!是小倩啊!”有认出来的婢女惊恐地大叫,“是小姐身边伺候的小倩!” 楚轩河上前,掩着口鼻简单查看了一下尸体,抬头对众人道:“看腐烂程度,死了有五六天了。” “不可能!”员外夫人大叫一声,仿佛见了鬼,连连摇头,“不可能!阿如出嫁的时候她还在身边伺候!不可能是她!” 张小姐出嫁是两天前,而那个时候这个婢女还在张小姐身边伺候,不可能死了这么久。赵秋辞皱眉,又仔细看了看尸体,腐烂的程度非常厉害,绝对不像是刚死了没两天的。 如果这个叫小倩的婢女早就死了,那张小姐身边伺候的人,是谁呢? 18、第十八章 傅潭说问员外夫人:“张小姐出嫁那天,小倩也是跟着一起过去的吗?” “是。”夫人身边的丫鬟替心绞痛的夫人开口,“小倩是小姐的陪嫁丫鬟,那天和张嬷嬷,曾喜婆一起跟着轿子过去的。” 但是那十多具尸体里并没有发现小倩的尸体,他们都以为小倩和小姐是一起失踪的。没想到小倩竟然突然出现在自家院子里,而且已经死了那么多天了,想想就让人瘆得慌。 “我的女儿啊,你是遭了什么难了,我的心肝啊……” 张夫人瘫坐在地上,呼天抢地,放声大哭。 张员外忍不住也伤心起来,胡须都在颤抖,他擦擦眼角的泪:“都是我,要是我不贪图王秀才那点前程,不把我如儿嫁过去送死就好了……” 赵秋辞细声安抚员外夫妇,楚轩河压低声音与傅潭说双双道:“想来那怪物必然是化作了丫鬟的模样,骗取了小姐的信任,才在路上突然下手,将小姐掳走的。” “那我们行动要快一些了。”傅潭说微微蹙眉,“这怪物抢走张小姐后,很可能会带着张小姐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 “但是至少现在,他应该还没来得及走。” 红柳村距离蓬丘比较近,张员外第一时间向蓬丘求援,傅潭说四个人从接到任务到过来是很快的。 且赵秋辞已经在红柳村方圆布了阵,若有精灵鬼怪出没此地,他们不会察觉不到。 凶手杀掉了所有人,唯独抢走了新娘,也就是说,他没有杀新娘的意思,至少在现在,新娘是安全的。 安置活人和掩藏自己的痕迹都需要时间,凶手应该还来不及及时将活人运走。 “而且,我们感受不到任何妖气瘴气,你们发现了吗?”傅潭说道,“所以我们现在都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能确定是妖是鬼是魔就很麻烦,他们没有办法提前摆阵或设计陷阱,只能随机应变。 “山中精怪,可化人形。”双双道,“它既然能化成丫鬟的样子,那这个怪物是妖精的可能性很大,我这次来带了好几根捆妖索,一定能派的上用场。” “我也倾向于是妖。”赵秋辞道,“山妖的可能性最大。村子后面就是连绵群山,它掳走张小姐后,很可能是藏在了山里。” “等等。”傅潭说好像发现什么,上前两步,半蹲下身查看丫鬟小倩的尸体。他伸出手,用细小铁片,在小倩鞋底边上,刮下来一块黑色的泥。 “土质松软,微微湿润,看着很是肥沃,该是山上的泥土吧。” 四个人目光相接,不约而同:“上山!” === “蠢货!为了一个人类女子,暴露自己,你是不是没长脑子?” 男子负手而立,一袭玄色长袍,身姿修长,腰间佩着一柄五六尺长的长剑,此时他的手正不耐烦地摩挲着剑柄,暴露他此时心气不顺的暴躁。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属下只是将人抢了回来,并没有暴露自己,计划里用不了半天,属下不是故意耽误大人的大事的!” 另一黑衣男子诚惶诚恐跪在地上,接受玄衣男子的训斥。 “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你知道你把谁招来了吗?” 被训斥的黑衣男子慢慢抬起头,有些不解:“不过是几个普通的仙门弟子……” “普通的仙门弟子?”玄衣男子猛然转身,“静华之女,玉衡之徒,都被你招了来,你以为哪个都是好惹的?还有……” 他生生把这口气咽下去,恨恨吐出几个字:“还有,傅,鸣,玉。” 黑衣男子向前膝行一步,给玄衣男子磕头:“大人放心,属下已经想到了万全之策,绝对不会暴露。” 男人冷笑一声。右手五指一根一根,握紧了剑柄,指间可窥见深沉恨意。 傅鸣玉。 我本来没想在这里,遇见你的。 多年以后的重逢,我且以为,应该郑重一些。 可是,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我们时间不多,你最好动作快些。”玄衣男子转身,大步往外走,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语,“事成之后速速回来,下不为例。” 男子叩首:“属下,遵令!” === 此山并非蓬丘所在的仙山,山势起伏,山路蜿蜒,这里面不知藏了多少精怪,寻常村民平日里都不敢随意进来,不然稀里糊涂就进了什么妖怪的肚子。 丛林枝繁叶茂,光线都被遮挡得差不多了,置身山林里,恍若昼夜颠倒似的,若没有漏刻真的很难分清时辰变化。 四人放出神识,寻找任何可疑的痕迹。 “潭潭,我好像,找到了张小姐掉的喜帕。” 双双收回神识,睁开眼,提剑奔向发现喜帕的方位。三人紧随其后。 双双用手里的剑尖挑起了地上一块脏兮兮的红色帕子。 赵秋辞仔细一看,那帕子上绣着鸳鸯,虽然沾了泥土脏了些,但能看出来没有用过的痕迹,还是新的。 “那看来,张小姐应该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了?” 傅潭说用写了张家小姐生辰八字的符纸叠成纸蝶,点化之后便可跟随寻找张家小姐的踪迹。 但是几人跟着纸蝶绕了几圈,感觉仍是在原地打转。 “鬼打墙了?”双双扶着腰,唉声叹气,“我怎么觉得走了半天,又回到这地儿了呢?” 傅潭说环顾四周,在他们的正前方,有一方空地。身在半山腰,周遭都是密林,光线昏暗,眼前出现的亮色就格外显眼。 仔细看去,只能瞧见一些断垣残壁,散落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碎石。杂草从石头底下坚韧地冒出来,也不能给这破败的地方带来几分生机。 傅潭说疑道:“这什么地方?” “柳娘娘庙的遗址。”双双道,“你忘啦,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这庙之前还挺大的,多少年了,就剩这些东西了。” 几人迈步走近,这庙连顶都飞了,四面透光,只剩下几面破败的残墙,若不是事先打听,谁知道这原来是一座庙。 再往里走,半尊石像映入眼帘,像是被什么劈过似的,石像从腰部往上半个身子的部分全没了,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但既然这地方叫柳娘娘庙,这石像大概就是柳娘娘了。 纸蝶在密林里飞了半天,最后还是停留在了这里,帕子被发现的地方。 “纸蝶在这里,那张小姐,极有可能就在这一片地方。”赵秋辞眉眼认真,“可这庙就这么大,并无半点人影。有没有可能是,芥中空间?” 类似于将某个时空撕裂开营造出另一个小空间,以结界作为入口和两个空间之间的连接,原理和他们手中的储戒很相似。 “啊?那我们怎么找到那个空间的入口啊?”双双发出疑问。 肉眼看不见,手指也摸不到,这个东西很玄乎,轻易难以找到。 “用你那个法器。”傅潭说想起来,“双双,你那个曼陀铜铃。” 曼陀铜铃是铜打造的小铃铛,一共有十二个,据说是天界武藏大法师曾撞过的铜钟,废弃之后用边角料做成的铜铃,双双一个人就占了三个。 传闻里一声荡涤心灵,二声前尘忘尽,三声生魂出窍,四声再见老道。 这个老道,说的就是武藏大法师。 不过听四声铃铛到底能不能看见武藏大法师,没有人知道,因为见了武藏大法师的人,都再也没回来。 双双取出铜铃,为了防止铜铃乱响,铃芯都被用棉絮堵住了:“潭潭,这个怎么用啊?” "我明白了,鸣玉是不是想用铃声判断结界的方位。"赵秋辞幡然醒悟,“我们看不到摸不到另一个芥子空间,但是铜铃的声波是可以穿过去的,我们只要听声音,就能大致判断出来结界的方位了。” “对,这就是法器的不同之处。”傅潭说和赵秋辞彼此对视一眼,“寻常说话的声音可能传不过去,但是法器的声音可以。” 说办就办,四个人分散开,将距离拉大,站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双双小心翼翼将棉絮取下来,铜铃飞到四人之间,悬在空中。 双双告诫道:“都保护好耳朵。” 只听“咚”地一声,小小的铜铃竟然发出如此沉重而震撼的声响,声波几乎化作可以看见的实形向四面八方推进。 尽管四个人有意保护着自己的耳朵,封闭了二分之一的五感,还是感觉这一声铜铃,直直的撞到了人胸腔上,让人眉头一皱。 修为若是差些,恐怕当场就能吐一口老血。 一声铃响之后,四人各自顺时针挪了一下位置,人在不同方位下听到的铜声才有对比的意义。 “咚”,第二声也响了。这次,楚轩河明显感受到声音变得不一样了,他出声:“兄弟们,我这里有情况!声音真的变小了!” 赵秋辞靠过去,站在楚轩河身边,双双再一次以灵力击中铃铛,一种惊奇的神色从赵秋辞脸上绽开:“这边真的不一样。” 二人处在东北方位,傅潭说取下铃铛:“你俩一前一后,试一试能不能将位置锁定出来。” “好。” 楚轩河和赵秋辞,以刚才所在的方位为中心,各自上前上后画了圆。 铜铃第三次,第四次响起,楚轩河试探着冲着面前一片虚无的空气伸出手:“哥哥姐姐们,我觉得,就在这里。” 太明显了,那种铜铃传进山谷,带着回音又被弹回来的声音,太明显了,楚轩河可以肯定芥子空间一定在他面前那一块空地的不知名方位。 锁定了位置,四人聚在一起,商量如何打开结界。 “轰开呢?”楚轩河手心聚起灵力,只听“砰”地一声,明黄色的光团瞬间在空中爆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本来地上就坑坑洼洼满是石子凹凸不平的,四个人距离又近,双双猝不及防一个没站稳,被震地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气氛凝滞了两秒,对上双双呆滞的脸,楚轩河没忍住,笑出了声。 “楚轩河你要死啊!啊!”双双气的头发都要炸开了,“笑什么笑!扶我起来!” 赵秋辞上前,伸手将双双从地上拉了起来:“小心,要站稳了。” 双双攥紧了拳头,对楚轩河怒目而视,还没等她教训楚轩河,只见一团黑影凭空出现,从天而降,直直地向楚轩河袭来,双双脸色大变,也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小心---” 19、第十九章 “是山妖!” 傅潭说脸色一变,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然而山妖却并没有攻击楚轩河或任何一个人,他被震出来之后,即刻抱头鼠窜,撒腿就跑。 与此同时,入口也在空中显现出来。 赵秋辞大喊:“我与楚河去追那山妖,鸣玉,你和双双进去找张家小姐!” 言罢,赵秋辞拔剑追了上去,傅潭说和双双对视一眼,先后一跃而起,跳进那结界之中。 “这是什么地方?” 睁开眼,却是一个类似于山洞似的洞穴,光线昏暗,四下却燃着烛光。 “张家小姐被藏在这里吗?”双双超前傅潭说一步,将傅潭说护在身后,“潭潭你别乱动,跟紧我。” 傅潭说没有逞强,乖乖跟在双双身后。黑暗里不知道埋伏着什么未知的恐怖,二人缓步慢行。 昏暗视线里出现一道红色人影,双双提剑,两三步上前:“潭潭,那是张家小姐吗?” 偌大的石床,一身红妆的女子安静地躺在上面,嫁衣鲜红如血,纵然在阴暗的环境里,头上所佩戴的金饰依然散发着淡淡金光。 傅潭说也快步上前,双双已经将那女子扶了起来,女子容貌清秀,双目紧闭,脸色发青,整个身子软绵绵地,好像没有骨头一样。 探了探气息,双双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扭头:“没气了!潭潭,张小姐死了!” ———— 赵秋辞楚轩河二人合力,并没有费多大的功夫就擒住了那山妖。双双的捆妖索果然派上了用场。 双双亲自将张小姐背回了红柳村,让张家人来认人,员外夫人一见那软绵绵的尸体就晕了过去,张员外一个汉子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的女儿!” 张家的仆人也忍不住各自擦起眼泪来,一番哭天喊地的场景当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双双冲傅潭说点了点头:“没有救错,是张家女儿。” 楚轩河叹一口气:“我们到底是晚了一步,若是早一些,或许……” 或许张家小姐就不会死了。 “感谢诸位仙人替老夫寻回女儿,让我如儿不至于曝尸荒野,落入那山妖的手里。”张员外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感激涕零冲傅潭说一行人连着磕了三个头。 “张老爷,快快请起。”赵秋辞俯身将张员外扶起来,“如今,掳走张小姐的山妖正被我们收押在贵府,不若张员外移步,与我们一同审判。” “这个畜生!”张员外气的全身发抖,“我定要手刃这禽兽,替我如儿报仇!” 山妖被捆仙索捆着,扔进了张府,如今大家都在,山妖被押了上来。 这是一只不知原身是何种野兽的妖精,虽然化成人的模样,但是手掌与小腿处依然可见棕色的毛发,耳朵与两腮处也是毛茸茸的,一看就是和人不一样的精怪。此时被捆仙索结结实实捆起来,跪在地板上,看年纪不算大,目光躲闪,有些贼眉鼠眼的猥琐之相。 张员外不敢相信,自己宝贝了十多年的女儿,竟然被这么一个肮脏的丑东西害死,当即抄起了手边的茶壶,踉跄着脚步冲上来,重重向山妖头上砸去。 浓稠的黑色的血顺着山妖的额头滴下来,他竟然没有躲,生生受了这一下。 “打死我,打死我,让我去……”他喃喃自语,“去,陪她……” “死都便宜你了!加上张小姐,整整十三条人命!你这颗狗头怎么赔得起!”双双气的大骂。 好好的姑娘,招谁惹谁了,马上洞房花烛夜,新郎惨死,没过两天自己的尸体也被找到了,这谁能不气愤。 傅潭说给赵秋辞递了个眼色,赵秋辞上前拦住激动的张员外,将人搀回来坐下。 “所以,你承认是你,在张王两家结亲之日,杀死喜轿随行的轿夫和喜婆,将张小姐掳走?” “是我。”山妖回答地干脆,“我爱慕张小姐已久,可她非要嫁给那个废物秀才,我阻止不了她出嫁,只能亲手将她带走了。” “王秀才也是你杀的?” “是我。”山妖缓缓抬起头,看向赵秋辞,眼珠子竟然是怪异的绿色,“那个废物,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凭什么娶我的女人?” 傅潭说眉目微蹙,问:“那,那个丫鬟,是何时被你杀死的?” “结亲前几天我就把她杀了。”山妖面露狠戾,“我本就常假扮成侍女的模样,陪伴在小如身边,结亲前,我告诉过她,不要嫁人,否则会让她后悔,她不听,不听……那就别怪我下手狠毒。” “成亲那天,也是我假扮成侍女,和轿子一同上路,才能选在合适的时机,将他们全都杀光。” 傅潭说想了想张小姐冰冷的尸体,呵斥:“那你既然已经将张小姐掳走,又何必杀害她?” “我不是故意的!”山妖脸上浮现懊恼的神色,“是她,不愿跟我走,与我争执,非要回家,我一时失手才推了她……人类就是这般脆弱,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 楚轩河凑在傅潭说耳边,小声道:“张小姐额头青紫,应该是触壁而亡,与他所说,对的上。” 事情的经过大致已经清楚了,案子到这里,一切真相大白。 傅潭说摸着下巴,明明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怎么无端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赵秋辞目光复杂,看向那山妖:“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驳的吗?” 山妖瘫在地上,无力地摇了摇头:“人是我杀的,我没有要说的了,只求一死。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后同行。” “你休想!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张员外突然暴起,“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小如都死了,你还想去纠缠她,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呸!” 张员外一口痰喷到地上:“我偏不让你死,你还肖想我女儿,你做梦!” 垂眉耷眼的山妖眸中乍然泄露几丝狠戾,猛然跃起,森森尖锐的兽齿暴露出来,喉咙里阵阵嘶吼,纵然被绑住了手脚依然迅雷之势跃起,直奔张员外脆弱的脖颈咬去。 众目睽睽之下暴起伤人,楚轩河及时冲上前挡在张员外身前,拔剑挡下山妖攻击。 然而,好像早就料到似的,山妖并没有改变方向,而是直挺挺向楚轩河手中的利刃扑上去。 只听“噗嗤”一声,血花四溅,一箭穿心。 糟糕,还有话没来得及盘问。傅潭说瞳孔骤缩,上前一步,那山妖胸口和嘴里不断冒着血,已经死了。 楚轩河一惊:“我靠?” 可不是他先动的手,分明是山妖主动上来寻死的。 === “我已经跟慎行司发消息了,除了凶手死的突然,其他没什么问题了。这个案子咱们结的挺好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收拾收拾就能回去复命去。” 楚轩河伸了个懒腰,“也就是个丁级的案子嘛,两天结案,真没难到哪去。” “嗯。”赵秋辞点点头,“没想到这个案子结的这么顺利,说起来,山妖可是比厉鬼好收拾多了,要是碰上个厉鬼,估计还得费点功夫。” “潭潭?潭潭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双双伸出指头戳了戳傅潭说,“怎么结案了,看你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呢?” “啊。”傅潭说把视线从窗户外面收回来,扭过头来,与三人说话,“没有啊,案子结了我挺开心的。” 双双眯起眼睛:“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傅潭说长叹一口气:“我在想丫鬟鞋子上的泥巴,她既然上过山,那是什么时候上的山呢?” 如果小倩早在五六天前就被杀害,丢进井里,其余时间都是那个冒牌货,那小倩脚底的泥巴,又是什么时间粘上去的呢? 他本还想问一下山妖一些凶杀案的细节,但山妖一心求死,拦不住。 “啊?”双双不解,“可能是被杀之前,上过山吧,再说,只是一点泥巴,也不一定非就是在山上粘的啊,可能在柳家村什么地方,也有那样的黑色泥巴呢。” “是。”傅潭说长呼一口气,“你这样说,也说得通。” “是吧是吧,慎行司都认可我们了,说明这个案子已经结的很可以了,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了。”双双过来拍拍傅潭说的肩膀,“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没有胡思乱想啦,只是觉得很唏嘘。”傅潭说耸耸肩,“费尽心思抢回去的新娘,怎么不好好对待好好珍惜,怎么就轻易让张家小姐死了呢。” “害。”楚轩河也凑过来,跟着长吁短叹,“就是说,世事无常啊。” 赵秋辞眉眼含笑,没有参与讨论,只是提笔,就着写字没有用完的纸和墨,将傅潭说三人挤在窗前唧唧歪歪的画面描摹了下来。 白纸黑墨,半扇窗,三个人头挤在一起,只有背影,看不清面容,但是也足以瞧出气氛融洽和睦,是极好极好的朋友。 === 夜里大家都散了各自睡觉去了,傅潭说从床上爬起来,还是有点不安生的感觉。 案子就这么结了? 当然结了,凶手找到了,尸体找到了,动机有了,过程交代了,死因也明了了。按说,这个案子,确确实实,没什么问题了。 傅潭说睡不着,穿了件外衣起了床。他还是很意外于张家小姐的触壁死亡。 山妖主动出现,就好像故意要吸引他们,被他们抓住一样。而尸体也躺在那里……就好像,故意等着他们发现一样。 这个案子如果就这么结了,岂不是,太简单了吗? 是丁级的案子本就这么简单?还是他想太多了? 傅潭说脑子里乱糟糟的,都是这个案子。他犹豫半晌,还是拿出了重安宫的腰牌,试探着以灵力写了两个字上去。 “在吗?” 字迹很快消失在腰牌上,这个点,已是半夜三更,但按照洛与书的忙碌和勤奋程度,很大可能,也还没睡。 所以他试探性地,发出了那条消息。 果然,不出片刻,腰牌有了回应。另外两个字浮现出来:“何事?” 洛与书果然还没睡! 傅潭说忍不住咧嘴一笑,他攥着腰牌,还没想好怎么说,只听腰牌震动,继而传来洛与书的声音: “还不休息?” 20、第二十章 “睡不着。”傅潭说托着脸,揉了揉眉心,与洛与书如实道,“我,我遇到了一些问题,想问问你。” 如果不是有求于人,傅潭说难得这般好声好气与洛与书说话。 “嗯?”或许是夜深露重,洛与书的声音也染上了潮湿的凉气,“任务不顺利?” “不,任务太顺利了。” 顺利到不可思议。 傅潭说叹口气,简单将事情经过与洛与书说了一遍。 “我只是觉得不安,可若现在提出重新查案,未免有些……” 有些莫名其妙。 不说慎行司那边已经交代清楚,但说张家,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一阵折腾,现在要将张小姐下葬,他能跳出来说,不行,不能下葬,案子还没查清楚吗。 凶手都已经伏法了,他还要再查什么呢。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傅潭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是他第一次接任务,怪他嘴笨,一时也无法准确用语言跟洛与书描述他的感受。 洛与书一时没有回答,傅潭说扁扁嘴:“你也觉得,是我多事了是吗?” 洛与书反问:“你想要什么呢?真相?” “我也不知道。”傅潭说咬咬下唇,“我只是觉得不对劲,案子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可是又不知道要不要接着查下去。” “你之前……做任务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吗?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之前……洛与书沉思,他接任务,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如今身为重安宫首席大弟子,他有太多重要的事情,接任务这等杂役,已经不会找上他了。 不过,仔细想想,从前办过那么多次任务,也不是没有。 一抹微光自他眼底闪现而过,不过傅潭说不在他眼前,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潺潺如春水的声音:“如果是我……我可能会,就此罢手吧。” 傅潭说:“欸?!” 他语气难掩惊奇,洛与书都能想象的到,傅潭说现在是怎样瞪大眼呆滞又震惊的状态。 “怎么,你以为我有多光明磊落,一定会告诉你,我们要查明真相,刨根问底,伸张正义么?” 洛与书轻笑一声,“可是,你怎么知道,你想要的真相,就是别人想知道的真相,你想要的正义,又是别人想要的正义呢?” 傅潭说眉眼认真,陷入沉思。 “如果你问我,那我的建议是,凭你的能力。”洛与书语气沉稳。 “如果你觉得,你可以替张小如翻案,你做得到,那你就去做。如果你觉得,你没有这个本事,那也只是给自己平白惹麻烦。” “案子现在,不管是在慎行司,还是在张家那里,都已经画了完美的句号。若是结束在这里,也不算你无能。”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一番话恍若春雷入耳,让傅潭说心口震动。 他咽一口气,又问道:“那,那如果……我,我给你惹了麻烦呢?” “嗯?” “因为我的擅自行动,给你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呢?” 他似乎听见洛与书的轻笑声,低低沉沉的,透过腰牌,从千里之外传了过来,略显沙哑,笑的让他脸红。 不知道洛与书在笑什么,傅潭说恼道:“有什么好笑的!” “若是从前你闯祸之前,能这么想就好了。” 傅潭说一怔。 又听洛与书道:“我倒要看看,师叔还能给我惹出什么新麻烦。” 他没有说老实点不许给我惹麻烦,也没有说有我在不怕麻烦。 他只是说,我倒要看看,师叔还能给我惹出什么新麻烦。 恍若谁的指尖拨动他的心弦,一阵酥麻从胸口扩散到心尖。 “我明白了。”傅潭说嘴角翘起,搭在木头桌面上的指节微微蜷曲起来,“洛与书,谢谢你啊。” 洛与书“嗯”了一声,没有问他的选择,也没有问他想做什么,只道了一句:“早些休息。” “啾啾——啾啾——” 临结束通话之际,洛与书那边却传来模模糊糊的响声。 傅潭说眉毛一皱:“洛与书,你那边什么声音?” 洛与书的手指抵在柔软的绒毛之间,止住了突然发出的啾啾声:“没什么,等你回来,就知道了。” 有点奇怪,但是傅潭说没有追问,难得乖顺道:“噢,好。” “你也早点休息。” 傅潭说说完,腰牌熄灭,二人结束了对话。 烛光温暖,映照着洛与书白皙的面容。他指尖抚摸着的,赫然是一只还没有巴掌大的小雀。小雀的羽毛是油亮的蓝色,腹部细小的绒毛摸着却是格外柔软。 “啾啾——” 它贴着洛与书的手,亲昵地蹭了蹭。洛与书摸着小雀的脑袋,眸光软了几分。 不就是小鸟吗,他会喜欢的。 —— 傅潭说看着手里刻着金边的木牌,任务牌是慎行司的耳目,对案件全程追踪。现在张小如的案子差不多结了,慎行司也认可了,只等他们回去,归还任务牌。 耳边又想起洛与书刚才的话:“如果你觉得,你可以为张小如翻案,你做得到,那你就去做。” 今晚与洛与书唠了会嗑,虽然洛与书并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做,但是傅潭说思绪已经明了了很多。 他咽一口气,五指握紧,用力,任务牌就被生生捏烂,化为了齑粉。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洛与书。 随便就水磨了点墨,傅潭说提笔,写下张家小姐的名讳,和生辰八字。 写完了,傅潭说拿起纸轻轻吹干,然后将纸叠好,夹在两指之间。薄唇轻启,傅潭说缓缓念出一串咒语,将纸掷出去:“烧!” 金色的火焰,几乎是刹那间吞没了那张纸。 但是,烧了两下,火焰灭了下去,纸居然还在! 果然。傅潭说眉眼凝重,他捡起那张写满生辰八字的纸,展开一看完好无损。 “张小如。”傅潭说念出声,“你没死。” 傅潭说起身,将纸压在台灯下,然后推门而出。 张府已经为张小如设了灵堂,现在遗体应该在棺材里躺着,等着丧事之后下葬。 傅潭说轻手轻脚,潜入后院灵堂。四处的白布白幔白灯笼已经挂了起来,偌大的“奠”字在夜里看起来阴森可怖,偶有穿堂风吹过,吹的人心里凉飕飕的。 因为张小如是晚辈,做父母的不会为她守灵,灵堂内只有几个丫头,烤着火盆依偎在一起,纵然心里害怕,但仍是要看守灵堂。 傅潭说只用了一点迷药就放倒了几个丫头,便大步向祭台后的棺材走去。 张小姐一身寿衣,安安静静躺在里面。或许员外夫人想要让自己的女儿漂漂亮亮地走,张小姐额上的青紫被用脂粉掩盖了一些,此时她躺在这里,面容安详而秀丽,好像只是睡着了。 傅潭说将手指放到她耳后颈处,冰冰凉,人已经死透了。 如果张小如没有死,那眼前,躺着的这位是谁呢? 傅潭说眸色渐深,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冰凉的刀尖毫不留情将要刺破张小如颈下的皮肉。 如果有人在这里,看到傅潭说这丧心病狂的一幕,一定会惊恐地叫出声来。 “什么人?”傅潭说猛地扭头,手里沾了迷药的飞刀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射出去,却被来人一扇子挡住了。 这标志性的扇子,来人正是—— “狐狸?”傅潭说一脸震惊,继而压低了声音,“秋辞,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赵秋辞。 “吓死我了。”傅潭说呼一口气,来人是赵秋辞他就放心了,“你也觉得,张小姐死的蹊跷吗?” 赵秋辞也没想到能在灵堂偶遇傅潭说,轻手轻脚绕过昏迷的侍女,到了棺材旁边:“没想到你还比我快一步。” “我只是心里有点不踏实,想着张小姐还没下葬,先过来看一看。”赵秋辞一边说,一边冲那具尸体努努嘴,“你要怎么查?” 傅潭说举起了手里的刀。 “噗---” 仿佛插进什么肉肉的东西,肉质感十足,但是匕首拔出来,却没有沾染上血丝。 傅潭说俯身,凑近了张小如的伤口,就算人死后,血液凝固,伤口边缘应该也会有青紫色的血液的痕迹,何况张小如也才死了不到一天。可傅潭说等了半天,张小如的伤口没有血丝或者血块涌出来,甚至刀口还变小了一点。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答案。 冒牌货。 “她不是张小姐,甚至,都不是人。” 21、第二十一章 赵秋辞取出一块干净的白色帕子,在张小姐刀口处用力按压,帕子上沾染的不是血,而是一种发青发紫的粘液。他微微皱眉,将帕子放到鼻子底下,轻轻闻了闻。 “什么味道?”傅潭说好奇。 “一股……嗯,烂蘑菇味。”赵秋辞道,将帕子往这边递了递,“你闻闻。” “不了不了。”傅潭说侧首避开,“你说烂蘑菇味,就是烂蘑菇味。” 二人盯着尸体,不仅外貌,连触感都和真人皮肤没什么差距,很难区别。 赵秋辞断定:“是傀术。” 好厉害的制傀术。 冒牌货全身上下与张小如几乎一模一样,别说傅潭说四人,就是亲生父母张员外夫妻二人,都没有发现张小如是个假人。 能做出这样的傀儡,不仅技艺高超,应该……对张小如很熟悉吧? 将现场简单收拾一下恢复原状,寿衣遮盖了刀口,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两个人不再久留,又悄悄潜回了自己房里。 所以是为什么。 傅潭说背着手,在屋里踱步。 如果张小姐没死,那她去了哪?凶手呢?那山妖明明一切都交代了!甚至已经认罪伏法了!现在若是推翻这一切,那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赵秋辞也同样不解,他想了想,还是与傅潭说道:“现在案子已经汇报给慎行司了,凶手伏法,尸体即将下葬,员外夫妇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所以,为了不节外生枝,在查清楚真相之前,此事千万不要声张。” “我知道轻重。”傅潭说缓缓点头,“但是,我们得找到张小姐。” “找当然要找。”赵秋辞攥着他的扇子,长叹一口气,“只能先不回蓬丘,多在这里住几天了。” 一个人,消失了,家人以为她死了,还下葬了,他们不会再寻找她,只是守着冰冷的墓碑神伤,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记得她呢? 赵秋辞起身,轻轻拍拍傅潭说的肩膀:“夜深了,先休息吧,找人的事,明天和他们两个商量商量,我们再一起行动。” 傅潭说点头:“好。” 赵秋辞离开了。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这种被蒙在鼓里,雾里探花的感觉太难受了。 他双手交叉,念了个诀,再缓缓展开,一道镜子一般明净的镜幕赫然浮现在书桌上方。屏幕对面,一片漆黑,然业火滚滚,恍惚中似乎能窥见朵朵红莲。 而对面的人似乎有所察觉,匆忙见礼。 “小人见过姬少主,姬少主千岁,千千岁!”对面的人恭恭敬敬,“不知少主深夜来访,是……” “我要查命簿。”傅潭说开门见山,将张小如的生辰八字化作金色字符传过去,“这个女子,前世,今生,但凡命簿上有记载的,我都要看。” “这……”小老头显然有些为难,“禀少主,我们大人不在,这命簿不是……” “是不能,还是不愿?”傅潭说轻笑一声,那双盛满风流笑意的桃花眼此时却眼尾微垂,透着入骨寒意,与平日的温和判若两人。 此时的傅潭说戾气乍现,像是一块温润的玉摔碎了,边缘也锋利地能将人手指割出血来。 “只是看看,又不要你缺页少字的。”他冷笑一声:“我竟是使唤不动你们了。” “少主息怒!”小老头战战兢兢,“天地可鉴,小人不敢忤逆少主!” “那就找。”傅潭说坐回椅子上,“半刻钟。难得用你们一次,磨磨唧唧,是不是我许久不去,你们都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了?” 小老头腿都软了,哆嗦道:“这就找,这就找,少主,您老安康!” 半刻钟,傅潭说想要的东西便被呈了上来。 相隔千里,傅潭说无法触碰到那些命簿,只能隔着镜幕观阅。 张小如的上辈子,女,书香门第,成亲路上被劫匪劫走,失了清白,以死明志。 傅潭说眉间皱起,啧了一声。跟这一辈子的遭遇倒是挺像。 张小如的上上辈子,屠户之女,招赘婿,招一个,死一个。 哈?傅潭说又忍不住啧了一声。但是这一辈子虽然招赘婿很困难,大龄未嫁,孤身一人,但是却平平安安活到了六十岁,算是顺遂。 下一页,张小如的上上上辈子,普通百姓之女,与邻居之子青梅竹马,定下娃娃亲。青梅竹马死了?张小如守了一辈子望门寡,官府还给颁发了贞洁烈妇的牌坊? 傅潭说的瞳孔真的瞪大了。 他算是发现了,加上这辈子,张小如,命和丈夫只能选一个,若是想找丈夫,不是孤苦一辈子就是没了命,要是一生平安顺遂,那她丈夫非死即残,绝对活不长久。 傅潭说好歹也是出身鬼族,地府的常客,张小如这样的根本不正常,要说是没有人搞鬼,傅潭说才不信。 那到底谁在搞她?她得罪谁了?为什么非就不让张小如好好成亲,结婚生子,过上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非得让她一生坎坷? 傅潭说真的纳闷了。 这个东西,缠着张小如,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实在是狠毒。 “少,少主,您,看完了吗?”老头举着命簿,胳膊酸的在颤抖。 傅潭说挥挥手:“你累了吧,换个人上来,我还没看完。” 那老头松一口气,看着那命簿,这口气又没完全松下去,苦着脸找了个小的代替他,自己上一边揉胳膊去了。 再翻到下一页,张小如的上上……数不清哪辈子了,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且正值人间大旱饥荒,百姓易子而食。 这个开头已经够苦了,不知道这辈子能有多苦,傅潭说接着看下去。 但是意外的,这是她这几世里,难得的,最幸福的一辈子了。 “有夫王充,疼之爱之。有女早夭,后诞二子,皆长大成人。晚年子孙绕膝,享年四十又九,高寿。”傅潭说将命簿上判官的批注念出声来,“积善行德,不曾作恶,再世可入人道。” 看着简简单单就将其一生概括的一行字,傅潭说若有所思,他问掌簿老头:“她的丈夫,这个王充,命簿你能给调出来吗?” 老头拱手:“少主这可就为难小的了,世上重名之人这般多,至少得有此人的生辰八字才行。” 傅潭说点点头,知道这是件不容易的事,便没再强求。 那么,张小如这几辈子惨剧的由来,应该就出在这一世上,毕竟只有这一世,她情爱双全,家庭和睦,且活到了四十九,无病无灾,在那个人人活不过三十的大灾之年算是高寿了。 “替我与你们大人问好。” 与掌簿老头道了谢,又让其替他问候了地府阎王,傅潭说撤了镜幕,房间内又恢复原样了。 所有线索在傅潭说脑子里串联出来。 如果,如果傅潭说不是鬼族少主,只是个普通的蓬丘弟子,那他就不会用鬼族的秘法燃烧张小如的生辰八字,就不会发现真正的张小如还活着。 如果他不是鬼族的少主,就不会去地府借命簿,调查张小如的前世今生。 那这个案子就这么完美的结束了,所有人都被蒙蔽了过去。不会有人发现不对劲。 丫鬟小倩鞋子上的泥土,对不上的死期,消失的张小如,和背后搞鬼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包括现在已经伏法的山妖,山妖如果不是罪魁祸首,那罪魁祸首将他推出来…… 傅潭说猛拍了一下脑门,是啊,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蓬丘弟子,他就会相信这一切,不再深究,而这,恰恰是罪魁祸首,想让他相信的一切。 傅潭说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外面晨光熹微,天刚蒙蒙亮,傅潭说风一般闯进赵秋辞楚轩河双双的房间,将他们挨个从被子里面薅起来:“醒醒,都醒醒,起来干活了,再不走张小如就要被凶手带走了。” 楚轩河和双双睡眼惺忪,皆是一脸迷茫:“傅鸣玉,你大早上发什么疯。” 唯有昨夜知道内情的赵秋辞脸色凝重了起来:“鸣玉,你有线索了?” “我们现在立马上山。”傅潭说快速道,“昨日那个结界里,真正的张小如一定被他藏在那!” 如果运气好,现在他们应该还没逃走。 楚轩河跟双双虽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但是他们一直都听赵秋辞的,看他俩这般凝重模样,立马正经起来,跟着上山。 所有人都猜测凶手很可能是个山妖,于是他真的搞了一个山妖来顶替;所有人都在寻找消失的张小如,所以他故意引他们去找到张小如的尸体; 但是,如果一切都是有意引导,那凶手,他就不是个能化人形的山妖。 “不是山妖?”双双惊诧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恶鬼。”傅潭说道,丫鬟小倩脚上的泥土,便是她曾被附身的痕迹。 “没有山妖幻化成小倩的样子,一直都是小倩在张小如身边,只是里面换了个里子罢了。” “什么?”双双打了个冷颤,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这也,太恶心了。” “还有一些细节被我们漏掉了。”赵秋辞说出自己感觉不对的地方,“区区低级山妖,为什么拥有可以藏匿新娘的芥中空间,这些的来历,我们并没有搞清楚。” 还没来得及问,凶手就自刎了。 他笃定:“他背后一定有其他人。” 22、第二十二章 四人御剑,很快来到了发现张小如尸体的柳娘娘庙。 赵秋辞祭出他的裁云剑,神剑级别的宝剑,几乎是生生把空间撕裂开一个口。赵秋辞打先锋,先行进入到了结界里。 傅潭说几人紧随其后。 这里的摆设和昨天别无二致,光线昏暗,壁灯幽微。 “他引我们过来,带走假的张小如,那真的张小如一定在这里,作为诱饵。” 昨日四个人可是跟着纸蝶过来的,如果张小如不在这里,纸蝶也不会往这边飞。 “这就是昨天新娘躺的石台。”双双两步走到那石台旁边,昨日只顾着新娘子了,倒是不曾注意这石台。 双双顺着石台边缘摸索了一圈:“是不是有什么机关?” 楚轩河几人也没闲着,开始摸索石壁。 这个洞穴空间不算小,只是到处都是散乱的石头,墙边大石头挨着小石头,视觉上显得地方小了。 随着“咔哒”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双双吸引了过去,双双瞪大眼睛,小心翼翼推开石床,还没等她喘口气,无数只黑色蝙蝠涌了上来,仿佛被喷射似的,几十只,上百只,短短几秒,还在源源不断往上涌。 “大家小心——” 楚轩河一跃而起,手里芒光剑挥斥,剑起剑落便是十几只黑色蝙蝠。 双双赵秋辞亦是第一时间拔剑,将乱飞的蝙蝠击落。傅潭说反应慢了一秒,楚轩河已经替他抵挡下数只蝙蝠攻击,扭头对他道:“跟着我。” 虽然傅潭说是娇弱些,那起码也是个金丹期修为,傅潭说二话不说,那把除了给人骑基本上没怎么用过的青龙剑“铮”地一声出鞘,飞来傅潭说掌心。 傅潭说握紧剑柄,紧跟着楚轩河替他善后。 “是幻术。” 赵秋辞蹙眉,蝙蝠飞灰湮灭,入口终于明显地出现在了大家视野里。 赵秋辞挥手致意,楚轩河三人冲他点头,在赵秋辞跳下石床后,也紧跟着跳了下去。 “我就说这里还有一个房间。”双双低声。 比起上面简单一个洞穴,下面还真是别有洞天。一个房间套着一个房间,且到处都燃着灯,将屋里照的亮如白昼。装修也精致了些许,最起码各样家具都是齐全的。 “原来他把张家小姐安置在这里。” 因为怕有埋伏或者暗器,四人走的小心翼翼,穿过无数个房间,最里面的巨大卧室让四人停住了脚步。 红漆床,红纱幔,大理石茶桌,床头硕大的夜明珠,无一不表明主人的用心。 赵秋辞快步上前,探了探桌上的茶壶和茶杯:“水还是热的,人应该刚走不远。速追!” 出了结界,傅潭说重新叠了纸蝶,点化之后追踪张小如的踪迹。 一只纸蝶形单影只,傅潭说双手合一,掌心聚起灵力,刹那间,上百只蝴蝶飞了出来,浑身萦绕着淡淡荧光,照亮了昏暗的密林。发光的蝴蝶群正以一种特别的气势,随着纸蝶向前飞去。 ==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娇小的女子蜷缩在男人怀里,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正抱着她穿梭在光线昏暗的山间密林里。四下静谧,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 见男人不回答,女子又问:“有人在追我们吗?” “是我,大意了。”男人蒙着面,喘着粗气,“我没想到他们会追来。” 明明,一切都瞒过去了。 “你跟我回家吧。”张小如两只胳膊还挂在他的肩膀上,“我家很大,有你藏身的地方。” 看着如此天真的女子,男人也唯有轻笑一声。回不去了,那个家,怎么可能还回去,回去之后看见自己的棺材和尸体,她怕是能吓晕过去。 “我说要带你走的。”男子喉咙发痒,剧烈咳嗽,喉咙里涌出血沫。 他暗骂一句,别人的身体就是垃圾,不灵活不灵敏,腐烂的速度又加快了,随时都能倒了下去。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回来!明明一切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想要凶手,就给他们凶手,想要尸体,就给他们尸体。就这样乖乖结束案子多好!他们为什么要回来! 男人眼眸通红,恨得几乎滴血。 “哟,还想到哪里去。” 铺天盖地的蝴蝶向他袭来,荧光几乎灼伤他的眼,他却下意识将怀里的女子护得越来越紧。 楚轩河不给他躲藏的机会,剑尖直冲男人的咽喉,逼得男人不得不倒退一步,松开怀里的女人,避开这要命的一剑。而正趁这个机会,双双从侧面上前,轻而易举扣住张小如的腰身,将人带了回来。 男人大怒,向双双的方向扑过来,而身后的赵秋辞也不是吃素的,一跃上前,裁云剑毫不留情向男人砍去,顿时,三个人就缠斗在了一起。 双双将张小如带回傅潭说身边,张小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具是惊恐:“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不要害怕,张家小姐,我们是蓬丘的弟子,是你的父母请来寻找你的。” 双双虽然在傅潭说等三个男人面前略显娇小,但是跟张家小姐比起来,生生高了半头,看着还是很孔武有力的。 张小如一怔:“爹,娘……” “张员外和张夫人都很担心你,等我们拿下这个匪徒,就送你回家。” 双双看向战场正在激烈打斗的三人,喊道:“二对一,你们行不行?” 楚轩河听了这话,手上的速度加快了,他实力本就不弱,就算不和赵秋辞联手,对付这个蒙面男人没有问题。 傅潭说和双双在一边观战,他看了眼正瑟瑟发抖的张小姐,和张府灵堂里那具尸体真的没什么两样,以假乱真到这种地步,那个人对张小如该是有多熟悉。 然而张小如虽然怕地全身发抖,但是眼里并没有对蒙面男子地厌恶或者恐惧,完全不像是一个被打劫来的新娘子,你看哪一个被土匪劫去的新娘子,不哭哭啼啼,还对土匪有好脸色的? 傅潭说皱起眉,怀疑的眼神看向张小如:“你,是不是认识他?” 张小如肩膀下意识一缩,防备地看向傅潭说。 “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双双掌心安抚地盖在张小如瘦弱的肩膀上。 “我们是来救你的。”傅潭说脸色淡淡的,“你这般防备我们,难道真是不想回家,想跟他私奔吗?” “潭潭,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私奔?”双双迷惑不解。 张小如脸色难看,犹豫半晌,才开口:“我没见过他,但是又好像……认识他。” 陌生,是那个男人的脸,她确实不认识,也没见过。但是,他又这样熟悉,熟悉地好像很多次进入过她的梦境。 他熟悉她的名字,她的喜好,她的一切,他们总在梦里相见。他好像游遍了天下,知道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那些故事充实了她的每一个夜晚,也抚慰了她作为张家小姐甚少出门的寂寥的心。 “你是不是喜欢他啊。”同为女子,双双敏感察觉张家小姐的心思,颇为讶异,“那你还答应和王秀才结亲?” 在梦里出现的人物,应该轻而易举就可以拿下深闺少女的芳心。 张小如眼眸低垂:“父母之命,我……” 那个男人警告过她,不要和王秀才成亲,可是那是张员外定下的婚事,她凭什么反抗,凭什么拒绝这门不错的亲事,是凭着那些虚无的梦,还是凭一个从没在现实里出现过的人? 她也不是傻子,那个男人再好,也只是在梦里,她总归要回归现实,像所有普通的姑娘一样,嫁人生子。 楚轩河的剑还是快一步刺进男人的身体,蒙面男人呕出一口血,跪倒在地上。楚轩河用剑尖挑走他脸上的黑布,他却下意识转过脸,避开了张小如的视线。 “你躲什么,知道自己长得丑吗?”楚轩河颇为惊奇,“还蒙着脸,蒙着脸就看不出你是谁了?” 一边说着,楚轩河用力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扭转过来。 “别看了,没用的。”傅潭说阻止,“那不是他的脸,那身体都是他偷来的。” 楚轩河一愣,没有注意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一团黑色雾气从他嘴里吐出来,向楚轩河袭击过去。 赵秋辞脸色变了:“小心!” 没等赵秋辞拔剑,傅潭说手里已经结了一张网,先一步挡在了楚轩河身前。那网起初是淡淡的金色,在接触到黑色雾气的一刹那化为紫色,瞬间吸食掉了所有的雾气。 赵秋辞松了口气,那样快的速度躲都难躲,还好傅潭说反应快。 偷袭失败,男人脸色大变,剧烈咳嗽起来。他视线转向傅潭说,眼底含了探寻和不解。 他怎么会……这么快就识破了他的路数? 傅潭说神色淡淡,论修为他确实拉胯,但遇到这样的鬼怪,真是术业有专攻了。 在鬼族少主眼皮子底下,所有的动作都无所遁形。 为了防止这只恶鬼再出手伤人,傅潭说直接一个咒术,将恶鬼困在了这具躯壳里,逃也逃不掉,动也动不了。 赵秋辞皱眉质问:“你才是真正的凶手,那只山妖,是你故意放出来的背锅的?” “能识破我,你很厉害。”男人大声笑了起来,“是我低估你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孩了。” 他蓦然又闭了嘴,阴沉沉的目光投向傅潭说:“我万无一失,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竟叫你们瞧出了端倪?” 明明凶手也有了,尸体也有了,马上结案了,怎么他们还会回来呢? “因为地府里找不到你的名字啊。”傅潭说轻声开口,“王充。” 23、第二十三章 王充。 男人猛然抬头,不可思议盯着傅潭说,两颗眼珠子布满血丝,在眼眶里格外突出。 怎么有人会……怎么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看他的反应,傅潭说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果然就是王充,张小如不知道哪辈子的丈夫。 “你出卖自己的灵魂,无法投胎转世,自己化成恶鬼四处游荡也就罢了,可还放不下前世的爱人。” 傅潭说视线扫了眼张小如。 “生生世世都要纠缠她,你自私,你妒忌,你不愿让她嫁人,甚至不愿让她过一天安稳的日子。” “我没有!”男人辩驳,“我爱她,护她,生生世世,每一辈子我都在保护她!几百年了,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没有!” “爱她?就是毁了她的每一桩婚事?杀掉她每一任未婚夫?” 傅潭说步步走近,一句句锋利如刀,几乎要将王充的心胸剖开了质问。 “爱她,就是以一个连身体都没有的鬼魂形态,去阻碍她作为人,本该幸福安稳的一生?” “你闭嘴!” 黑色的雾气从王充七窍里冒出来,他面目狰狞,五官都移了位,让他宛若从地狱里爬上来的罗刹。 赵秋辞见状,护着双双和张小姐向后退了数步,拉开距离。这个名为王充的恶鬼状态看起来十分不稳定,宛在随时爆发的边缘。 王充一口牙齿几乎咬碎:“她是我的妻子,为什么不能和我结婚?” “可是那已经是上上上上辈子的事了。” 傅潭说掌心摊开,空气中微芒汇聚,一个金色的“生”字浮现在他掌上。而后,他合掌,字迹消散,又化作了空气中悬浮的微芒。 世间的人大都如此,漂浮如萍,来来去去,不留痕迹。 傅潭说叹声:“从她死去,投胎,你们已经结束了。她每一次新生,都是新的开始,你是没有失去记忆,可她可是喝了孟婆汤,不再记得你的,你又何必如此。” “可是是我先认识她的!” 一行血泪从王充眼眶里淌了下来,他声音嘶哑而凄厉,好像被人拔了舌头,大股大股的血从喉咙涌了上来,一边说话一边往外淌。 随着情绪波动起伏,黑色的雾气从他身上沁出来,原本人类的皮肤,开始出现衰老和腐败的痕迹。 他整个人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身躯残败,鲜血淋漓。 “是我先与她成亲的,她答应过我,我们说好了,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做夫妻。” 他声音凄厉,阵阵嘶吼。 “可是她忘了!她为什么忘了!她凭什么忘了!” 凭什么,只有他记得,他们相伴的日日夜夜。 每一世,都是他在寻找新生的爱人,看着她长大,长成熟悉的模样,可是他连身体都没有,一个鬼魄,只能化作一缕冤魂,与梦里与她相见。 梦醒来,她还是要嫁人,生子,去创造和守护和别的男人的家庭。他怎么可能不妒忌,不痛恨呢。 所以那些人该死,都该死! 他才不后悔,他本就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大颗大颗眼泪从张小如眼眶里滚出来,簌簌而下。她踉跄着脚步,奔向王充。 王充手脚都被困住,被迫跪在地上。凶恶的嘴脸在看到向他靠近的小如的时候,还是缓和了下来。 “你恨我吧。”他苦笑一声,不复方才冲着傅潭说大吼大叫的狠戾模样,此时的他气势都偃了下来,宛若落了水的狗,落魄而狼狈。 “你恨我吧,是我,坏了你的姻缘,害死了你的未婚夫,毁了你的生活,是我……” “对不起啊……”张小如蹲下身,指尖抚上王充青紫的面孔,早已是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忘了……” 她曾经说过的话,她的承诺,她都忘记了。王充一个人,他得多难受啊。 “对不起啊……” “不要说对不起,不怪你的。”王充心若刀绞。纵然心有不甘,他又怎么舍得怨恨什么都不知道的姑娘。 投胎,转世,轮回,每一个普通人都要经历的规则,怎么能怪她呢。 张小如抽泣着,转过头来给傅潭说几人跪下来:“你们,你们不要杀他好不好,他根本没想害我,也没害我!” 她开始磕头,眼泪混进湿润的土壤。手上,额头上都沾了泥巴和脏污,白皙的额头撞上粗粝的山石,渗出点点梅红的血迹:“你们放过他吧,他没有害我,他没想害我的,求求你们,你们放过他吧……” 傅潭说微微一声叹息。 你一句不杀他,柳家村死掉的数十条人命又要谁来偿还呢? 他不该死,旁人就活该被害吗? “不必求他们。”王充冷哼一声,他是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下场,“事已至此,我是败露了,就算他们不杀我,大人也不会放过我,我早晚都是死。” 他望着张小如,眼里具是深情和不舍。 “我不后悔抢你的亲,我也不是第一次抢了,你结一次,我便抢一次。”他扯了扯僵硬的满是血的嘴角,“只是,以后,再也没机会抢了。” 他不是人,是恶鬼,停留在人间本就是钻了空子,死,便是魂飞魄散,再无转世,再无来生。 “我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叫你……再见我一眼。” 他□□已死,以混沌的鬼魂之态存在于世。他所有人的形态,都是偷的别人的皮囊。而且,那样的皮囊并不合适,附身之后并不长久,□□腐烂他又要找新的宿主。 这才是他不敢面对张小如,不敢从现实里见她的原因。 因为,每一个都是他,每一个又都不是他。 “我记得。”张小如泪如泉涌,“我记得你的样子,在梦里,我见过的。” 王充想伸手去帮张小如擦掉汹涌的眼泪,可是手脚还被绑着,他只能无可奈何看着。 “我走了,你以后,就可以好好嫁人了。”王充视线里具是隐忍,“我们,再没有来生,愿日后,你还能记得我。” “我叫王充。” 张小如早已是泣不成声。 与张小如说完最后的嘱托,王充才将视线转向傅潭说,他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粘满血的红色牙齿:“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傅潭说皱起眉,低声质问:“大人是谁?” 王充口中的大人,是个什么人物? 王充还是笑着的:“你先放小如走,带她回村子,我马上就告诉你。” 双双哼道:“你当我们傻,送走张小如,你就不受威胁了,做出什么事都不一定,我们岂会如你的意。” 被戳中心思,王充眸色暗下来,只死死盯着傅潭说:“你一定想知道的,傅鸣玉。” 傅潭说眉间一皱,他怎知他连姓带字,叫傅鸣玉? 王充以一种深沉的,不属于他的语气,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傅鸣玉,我回来了。” 傅潭说宛若中蛊一般,蓦然就僵住了。王充的声音,渐渐和记忆里某人重合。 “傅鸣玉,我会回来的……” 那声音仿佛拂过最高处的雪山,浸过最冷的湖水。 那不是王充对他说的,那分明是别人,要王充带给他的。 不等傅潭说细想,王充脸色倏地变得青白,皮肤迅速干瘪,腐烂,甚至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浮现了尸斑。 他眼眸深沉,看向呆滞的傅潭说,没有出声,而是用口型道:“快走——” 傅潭说瞳孔骤然紧缩,王充再次开口,依然没有出声,傅潭说盯着他沾满血的嘴巴,口型是:“快带小如走,离开——” 傅潭说终于意识到不对,倒退一步,他转身立马冲双双吼:“你们先带张小如下山去,快!” 来不及多说,他双手交错,指尖掐诀,一张符咒自腰间逸出,刹那间,一只庞大火凤穿过符咒冲向半空,恍惚中仿佛传来啸叫凰鸣。 金红色火凤穿过密林,疾驰而来,将双双和张小如,连同着她们身边的楚轩河带在身上,一同飞向云巅。 张小如头一次乘云驾雾,腿都软了,被双双半抱护在怀里。楚轩河稳住身形以灵力驱使火凤,保护两位姑娘。 这是上等的天级凰符,非常宝贵,只能用一次,一般做逃命用。 赵秋辞握紧手中剑,冲楚轩河高声:“楚河,你先带她们回去,鸣玉这里有我。” 他提剑欲奔向傅潭说,一道光幕却自地底猛然窜出,疯狂生长足有十多米高,拦住赵秋辞去路,将他与傅潭说隔开。 赵秋辞被迫停住脚,光幕笼罩下,周遭所有的景象开始扭曲,他定住心神:“幻术。” 又是幻术。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看不清楚身形与容貌的男子出现,在他身后,一排一模一样的人形东西整齐排列,动作一致,僵硬而诡异,截住了赵秋辞的退路。 赵秋辞咬牙:“傀师。” 而傅潭说这边,一身玄衣,身覆薄薄甲胄的男人从天而降,半扇铁面覆着他半张脸,可露在外面的下巴依然看得出线条清晰,棱角分明。 不知哪来的风,将他披风吹的猎猎作响,黑色兽鳞甲泛着阴寒的光。 他轻飘飘落下来,将王充踩在了脚底。 “我不是要你,把他们引进浮罗阵么?”他开口质问,声音与人一般,如出一辙的阴寒,“不听话?忤逆我?为了一个女人?” 绒面的鹿皮靴将王充的脑袋踩进泥里,王充的脸摩擦着烂泥,被挤压地变了形,求饶声破碎地溢出喉咙:“大……人……” 他不欲废话,只见王充的身体弥漫出黑红色的血雾,刹那间崩裂开,又很快消散过去。血雾消失之后,地上那具王充用过的身体,已经是腐尸一具,腐烂发臭地不像样子了。 王充,魂飞魄散了。 血腥一幕上演在眼前,傅潭说艰难咽下一口气,这才抬眸,对上男人锐利如鹰寒冷如冰一般的视线。男人冷冷看着他,不带一丝温度,似乎要将他全身上上下下,审视一遍。 熟悉的压迫感,熟悉的身形,就算他带着面具,傅潭说也不会忘记他的样子。 继而,一抹笑蓦然自他唇边绽开,好像只是别久重逢,欣喜的问候。 “好久不见,傅鸣玉。” 那声音传进傅潭说耳朵,勾起震颤麻痹。冷风顺着脊背向上侵袭,已然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傅潭说后退一步,感觉到双腿的沉重。 “好久不见啊……” 他缓缓开口。 “……师兄。” 24-30 第24章 倒v开始 想好怎么死了吗?我的,师弟…… 浮罗阵。 傅潭说从方才男人与王充的只言片语里, 揣测到,他应该知道傅潭说几人会找来,让王充和张小如为诱饵, 引他们入阵。 但是王充不愿 意害死张小如,才带她往另外的方向跑, 之后就被傅潭说几人追了上来。 男人似乎嫌弃地上的腐尸烂肉脏了他的靴,跺跺脚, 地上的血肉便化为了齑粉。无形之中,皆是彰显出自己强大的实力。 傅潭说下意识转身想跑,可是后路已被断掉, 赵秋辞被迫和两个强大的对手缠斗在一起, 已经不见了踪影, 无暇顾及他。 不过也好, 赵秋辞不在这里,自然也就看不见……他们二人对峙的场景了。 傅潭说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师兄。” 男人一笑,以极快的速度靠近, 不过眨眼之间, 他就已经迅速贴近, 凑在傅潭说的耳畔。 宛如一条阴冷的毒蛇,在傅潭说耳边嘶嘶吐着蛇信子,傅潭说浑身僵硬,并不知道,那毒蛇的利齿什么时候会咬上他脆弱的脖颈, 注射进致命的毒液。 “师, 兄。”男人咀嚼着这两个字,蓦然低低笑出声,“听闻你多了个仙君师兄, 在蓬丘的日子,好像过的不错呢。” 他指尖捏着傅潭说下巴,视线透过面具注视着他。 乌发雪肤,桃花眼一点妩媚,现在这般不屈地看着他,倒是又添了几分刚强。 这个师弟,模样一向是顶好的。自小就是玉雪可爱,如一截嫩生生的莲藕,极得师父喜爱。如今长大了,这张脸更可称绝色。 就像是白胖的莲藕,长成了冰清玉洁的菡萏。 看着这朵亭亭玉立的菡萏,澹台无寂无暇欣赏,只想把花折下来。 覆了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傅潭说的下巴,感受那一抹柔滑,他笑道:“我当你是忘记了,谁才是你正儿八经的亲师兄。” 傅潭说眼眸微闪。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傅潭说同一师门,一脉相承的嫡系师兄。 男人眼底明晃晃的讽刺,傅潭说没有反驳,体内已经开始悄悄运气,青龙剑赫然出现在手心。 青光乍现,傅潭说的青龙剑出鞘的一刹那,澹台无寂眼波流转,眼底浮现许些怀念之色。 “好久不见青龙剑了。” 他抬手运气,傅潭说手里的青龙剑突然脱手,继而直奔澹台无寂而来,稳稳当当,落进他的手心。 “我的老朋友。”他摩挲着剑柄熟悉的纹路,低声呢喃,“久违了。” 傅潭说吃了一惊,他狠狠瞪着澹台无寂,咬牙切齿:“把剑,还给我。” 是他大意了,交战前先丢了武器,可是犯了大忌。 “我是不是说过。”澹台无寂微微侧首,视线转向他,声音宛若落在玉石上的刀尖,一字一顿,“我的东西,我早晚会拿回来。” “青龙剑,不是你的东西。”傅潭说抬起双手,掌心汇聚起浅绿色的真气,亦是一字一顿,“是我的。” 与此同时,青龙剑受到感召,嗡嗡嗡震动起来,要从澹台无寂手中脱离。 澹台无寂并不示弱,他单手就可以与傅潭说对上。 两股灵力碰撞在一起,一时间,青龙剑浮在空中,左右摇摆不定。 它大抵也很为难吧,一个是前任主人,一个是现任主人,它若是会说话,此时约莫会张开嘴大喊:“你们不要再打啦。” 真气在体内循环运转,灵力倾泻而出,傅潭说加大了力气,澹台无寂跟着加码,然而,他周身的灵力里,却开始逸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正是这些黑气,让青龙剑猛然从二人对峙中挣脱出来,继而毫不犹豫,冲向了傅潭说。 神剑重新握回手里,傅潭说盯着澹台无寂:“你修了什么邪功?” 体内的青龙功法不再纯粹,难怪青龙剑会排斥他了。 澹台无寂冷了唇角:“一个被废了半身根骨的人,你觉得能修什么邪功?” 傅潭说猛然提剑,直冲他面门。 澹台无寂脚尖离地,一跃而起,被剑尖逼退。 凌厉的剑气肆意流窜,傅潭说并没有手下留情,回嘴讥讽:“一个已经被逐出师门的丧家之犬,也配称我师兄?” 男子并不恼,脸上却扬起笑容,像是极欣赏傅潭说这般不知逼数的狂妄样子:“师弟这些年有多少长进,不若让师兄来领教领教。” 他右手翻转,腰间那把黑色长剑入手,“铮”地一声,接住了傅潭说这一击。 握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傅潭说继续发力出招,二人即刻缠斗在一起。 然而,傅潭说每一招每一式,都被澹台无寂提前料到,而后稳稳接下。他不攻只守,却见招拆招,明明是傅潭说追着他砍,他却越来越游刃有余。 相反的,傅潭说额前冒出细密的汗珠,越发吃力。 是了,二人师出同门,傅潭说所学,澹台无寂没有不会的。傅潭说的招式,澹台无寂也已经,一清二楚了。 何况不论修为还是剑法,草包傅潭说,都与这位“前任师兄”,没有一丝可比性。 要想在他手里胜出,基本上是……难于登天。 “啧。”澹台无寂歪歪脑袋,感慨,“师弟好像,没什么长进呢。” 傅潭说又气又无可奈何,前些日子听到的点点传闻,与眼前人串联在一起。 “是你,以青龙剑法在各处活动的,是你。”傅潭说反应过来,“你想做什么?你故意要引我下山?” “倒是还长了脑子。”傅潭说出一招,他便接一招,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好像只是在逗一只小猫小狗。 “我是要引你下山,可我也不曾料到,这么巧,你会掺和到柳家村来。” 王充只是他前来办事随机带来的手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居然对柳家村一个女人存了别样的心思。 若是平时,几个村民杀也就杀了,但是不曾想,居然还招惹了蓬丘的人来。 而来的人里,正巧就有,傅潭说。 澹台无寂勾唇,喟叹一声:“我原没想,这么草率就来见你的。” “你疯了。”傅潭说眼中划过不可思议,“你不该暴露自己,你不该回来的。就为了青龙剑?你真是不要命了。” 剑刃交锋,二人视线随之交错,四溢的真气将二人发丝吹拂起来。 “怎么。”澹台无寂似乎惊奇于傅潭说的语气,略略挑眉,“你不是恨我,恨不得我死么?” “我当然恨你。”傅潭说两脚抵在地上,双手握剑才能抵住澹台无寂,青龙剑巨大的威力震得他自己的手都在疼,他咬牙切齿,“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那恐怕是有点难度。”澹台无寂调笑,“我此番回来,不仅是为了青龙剑。” 他刻意凑近傅潭说耳廓。 “还为了你。” 他不再奉陪这逗小孩的把戏,傅潭说的剑被挑飞出去,结束了二人的对招。 傅潭说自知不是对手,不过还好,他逃命的东西很多。 蓝色阵法自脚下扩大,迅速旋转运作,傅潭说笼罩在蓝光里,不等澹台无寂上前,他已经骤然消失在了原地。 澹台无寂轻笑一声:“狡猾的小狐狸。” “不过,你逃得了吗。” 很久很久之前,这里还是两座大山,叫福禄山。有两座一高一低一大一小的山头,大山上有一座金光寺,小山上有一座柳娘娘庙。 因为形似葫芦,因此,也称葫芦山,为一方风水宝地。 后来,三界大乱,大山被夷为平地,小山也只剩了半块山头。 再后来,就有了后来包括柳家村在内的,大大小小的村庄。 澹台无寂摊开掌心,黑色灵力汇聚成小山的形状,若仔细端详,约摸还像半块葫芦瓢,在深沉的黑色中,蓝色的光点格外显眼。 现在,整座山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这也本是他此行的目的。 傅潭说被阵法包裹着,因为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地势,傅潭说茫然逃窜,不知道自己奔向哪里,不过,能逃离澹台无寂,越远越好。 一片黑暗里,似乎有绿光,指引着傅潭说前行。 宛若黎明的曙光劈开黑暗,傅潭说眼前终于亮了起来,光刺的他睁不开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环顾四周。 残垣破壁,他居然,到了柳娘娘庙遗址,那四面漏风的大殿里。 略一估计,柳娘娘庙距离方才的位置甚远,应该已经甩掉澹台无寂了。 傅潭说终于松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摸出自己的腰牌,赶紧问问狐狸楚河那边的消息。 然而,大地开始震颤,傅潭说的手被震得抖动,腰牌不自觉滑落下去。 脚下的地已经站不平稳,傅潭说惊愕地抬头,整个柳娘娘庙,已经被暗紫色的阵法笼罩。 不,不止是柳娘娘庙。傅潭说视线投向大殿之外,乌云遮天蔽日,天雷滚滚,可以说,整个山头,都被肉眼所看不见的黑紫色的阵法笼罩。 澹台无寂,他到底要干什么。 “不跑了吗?”男人的声音在身后蓦然响了起来,傅潭说被吓得一个激灵,跳出去好几米远。 他猛然转身,惊愕地看着出现在身后的澹台无寂,张大的嘴巴几乎合不拢:“你,你是怎么追上来的?” 他刚才所用的阵法,缩地为牢,是瞬移阵的一种。瞬移阵一向最为耗费精力,寻常修士难以使用。他这个和凰符一样,也是绯夜仙君特意为他准备,关键时刻逃生用。 明明来无影去无踪的。 澹台无寂笑而不言,黑色的鹿皮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宛若催命符,一步步向傅潭说走近。 “你不跑,我不就追上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俯身下来,将傅潭说笼罩在其中,刻意压低的声音魅惑又深沉:“想好怎么死了吗?我的,师,弟。” 第25章 你还是这么好骗,师兄…… 绯夜仙君曾经无数次地唤他师弟, 那般温柔可亲。 然而从澹台无寂嘴里吐出来,傅潭说第一次觉得,师弟两个字, 居然这么扎人,这么刺耳, 像是悬在他头上的屠刀,像是淬了毒的毒药。 澹台无寂勾唇, 手腕反转,长麟剑剑尖灵活地指向了傅潭说,剑刃转瞬即逝的寒光几乎闪了傅潭说的眼。 傅潭说快哭了。 打又打不过, 跑居然也跑不掉。 澹台无寂没有立马杀他, 不过是想慢慢折磨, 看他负隅顽抗, 濒死前绝望求饶的模样。 傅潭说瞳孔放大,在剑尖刺向他的面门的前一刻,忽而听到有什么崩裂破碎的声音。 数条绿色藤蔓从地底下破土而出, 拔地而起, 宛如一条条触手, 疯狂在空中舞动,它们挡在傅潭说身前,继而以迅雷之势直冲澹台无寂。 纵然这攻势来的猝不及防,澹台无寂并没有被吓到,他微微眯眼, 眨眼间已经将数条藤蔓斩断, 掉落一地。 傅潭说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哪里来的藤蔓,但绝对不是他动的手, 跟他没有关系。 仔细看去,那绿色的藤蔓极为柔韧,和寻常藤蔓不同,身上布满了细长的叶子,就好像……柳枝? 傅潭说瞪大了眼睛,没有看错,那不是藤蔓,那分明就是柳树长满叶子的粗壮枝子。只是他还没见过这般粗壮的柳枝,一时没有辨认出来。 傅潭说并不清楚柳树的来历,但是它们好像在……保护他? 澹台无寂轻飘飘扫了傅潭说一眼,分明是在告诉他,没用的,这些小把戏。 黑色长剑插进地面,乱石飞溅,大殿之外,乌云密布,天雷滚滚。 阴寒的风争先恐后从破漏的墙缝里钻进来,澹台无寂的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无数的黑气从他脚下涌出,野火一般,点点星火便成燎原,迅速在地面上蔓延。所到之处被紫黑色淹没,挥舞的柳枝像是碰到了什么剧毒之物,迅速灰败下来,滚落到地上,有灵性一般,疼到扭曲蜷缩。 雀跃的火焰里,澹台无寂一步步向他走来。 傅潭说手脚止不住地发抖,被逼的后退几步,直到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再也无路可退。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师兄的存在只会提醒他,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这一刻,他脑海里下意识浮现的,居然是那天小师侄冷淡的脸,和他清冷的告诫。 电光火石之间,那条红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洛与书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你出事,我会第一时间赶到,但是你也得有命撑到才行。” 对,红线!红线还在他手上。 傅潭说两只手背在身后,悄悄用左手去扯右手手指上那条无形的红线戒指,他不敢打草惊蛇,洛与书赶来还需要时间,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不曾想,还没碰到,下一刻,却被澹台无寂猛地攥住手腕,反手摁在了墙壁上。 傅潭说瞳孔紧缩,他右手被迫高高抬起,几乎是被拎起来,甚至不得不踮起脚,才能好受一些。 拉伸之后的腰身越发显得纤弱,此时傅潭说完全被压制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澹台无寂那半扇铁面越来越近。 他眼睛是笑弯了的,唇角翘起,尽是奸猾。 “怎么死?嗯?”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威胁。他呼吸几乎都喷洒到了傅潭说脸上,傅潭说惊恐地歪过脑袋躲避。 “你自刎,还是我送你?”他喃喃低语,温柔地征求傅潭说的意见,“用青龙剑?还是用我的长麟?” 仿佛只是在询问今晚的晚餐吃什么,而不是在考虑怎样取他的狗命。 我不想死啊。傅潭说心底无声呐喊。 他艰难咽下一口气,被堵住了似的喉咙才发出声音:“等,等等!” “在我死之前,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澹台无寂松手的一瞬间,傅潭说几乎是扑通掉在了地上。 他揉着酸痛的肩膀,满腹委屈,然而对上澹台无寂冷冽的视线,抱怨的话咽了回去。 是了,眼前是澹台无寂,又不是洛与书,抱怨又有什么用。 没人在乎。 他仰起脸看向澹台无寂,甜甜一笑:“你难道不想知道,师父临终前,有没有留什么话,给你么?” 言罢,澹台无寂方才还含笑的脸,骤然就冷了下去。 恍若掉进冰窟里,周身的温度都在那一刹那,冷了下来。 傅潭说料得到他的反应,师父,就是他的死穴,不能提,提了必急。 何况,这个坑,澹台无寂已经栽过一次了。 但是傅潭说没有害怕,他上前一步,主动靠近澹台无寂。 澹台无寂比他高很多,比洛与书也还要高一些,傅潭说要微微仰起头来,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他再一次重复:“你不想知道,师父临死前到底,留了什么话给你吗?” 那双桃花眼里含着小鹿一般的灵动,傅潭说笑的无辜。 “你不想知道吗?”尾音软糯,却要搔到人的心尖上,酥麻而瘙痒,“师兄?” 坚实有力的大掌猛然攥上傅潭说细弱的脖颈,掌心的温度灼热滚烫。 傅潭说被他掐住了脖子按在墙上,双脚几乎离地,呼吸渐渐困难。 然而他如愿以偿地,在一直淡定的澹台无寂脸上,看到了崩裂的神色。 “你以为,我会再听你的话吗?” 字字句句几乎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胸口的那道疤还尚未褪去,每每想起,都要隐隐作痛,发热发痒。 “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一次你的当吗?” 他不会忘记,那是傅潭说赠与他的永恒的痕迹。 傅潭说涨红了脸,唇色因为缺氧开始发紫,他硬是挤出笑来,戳到澹台无寂的心窝子里:“可是,你还是想知道。” “而我如果死了,你就再也不会知晓了。” “闭嘴!”掌心收紧,他声音里含着恨意,“你这是在炫耀吗?傅鸣玉?” 只要他手下再用点力气,便可以轻易折断傅潭说脆弱的脖颈。 澹台无寂承认,不管是刚才对招,还是傅潭说逃跑,都没有引起他半分波澜,然而此时,傅潭说几句话,却轻易牵扯到了他暴躁易怒敏感的情绪。 傅鸣玉凭什么这么这么得意? 青龙剑法唯一传人?灵胤道长唯一的弟子? 呵。澹台无寂冷笑,是啊,他死了,傅鸣玉,不就是青龙观的唯一传人了么。 至少师父,是承认傅鸣玉的啊。 傅潭说敏锐觉察到,随着澹台无寂情绪起伏,他周身的灵力也开始波动,体内的真气四处乱窜。傅潭说快要喘不上气来了,艰难着抬起手,环上了澹台无寂的腰。 澹台无寂一怔,本来他死死掐住傅潭的脖子,二人距离就拉的极近,现在傅潭说两手搭在他腰间,姿势莫名亲密起来。 好像在,紧密相拥。 “师……兄。”因为缺氧,傅潭说整个面部都是绯红绯红的,眼尾沁出生理性的泪水,泪眼朦胧,此刻低低地哀求,颇有些楚楚动人。 澹台无寂面无表情,手下的力道却不知怎么,松弛了一瞬。 傅潭说右手已经抚上了澹台无寂坚实宽厚的脊背,轻柔地摸索,所到之处,清楚地感受到澹台无寂肌肉绷紧,一阵颤栗。 傅潭说虚弱地笑笑,找准时机,在澹台无寂最后一节脊椎处,猛然注入一道真气。 毫无防备,猝不及防。 那道真气猛然窜进了身体里,随着脊椎和经脉游走,所到之处,犹如冷锋过境一般,迅速结冰。 澹台无寂瞪大了眼睛,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形僵住,犹如万根冰针游走在血管里,锥心刺骨,痛不欲生。 而傅潭说注入真气的右手,每一根手指,都覆上了薄薄的一层冰霜。 他不是水灵根,但是这么多年在重安宫跟着洛与书,多少学了些水系的法术。 他方才那一击若是直面对上澹台无寂,连给他挠痒的都不够。但是偏偏在他最没防备的时候,从他脊椎处,送进了他的身体里 傅潭说从他魔爪里逃脱,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睁睁看澹台无寂倒下去。 “你……” 不复方才的傲慢骄矜,他跪倒在地上,冷汗大颗大颗从他额前鬓角滚落下来,看得出极为痛苦,他硬是咬着牙,不发一声。 沉重的铁面滚落到地上,溅起一层灰尘。 澹台无寂的面容暴露在空气里。 带着面具的他冷漠而暴戾,与原本的面目并不相符。 面若桃花,眉眼含春。 他本是,温润如玉的样貌。 可一道伤疤,却从右侧眉骨劈到左半边脸。就像是一块原本熠熠生辉的璞玉,被生生摔出了裂痕。 傅潭说接连撤退了好几步,与澹台无寂拉开了距离。他嘴角翘起,这才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你还是这么好骗,师兄。”傅潭说起身,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灰尘,叹一口气,笑容讽刺。 “这么多年,你不也是一样,没有长进。” 第26章 你想要我死,我却在保你的…… 大风呼啸, 傅潭说发丝与衣袍皆被吹得飞扬起来。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澹台无寂。方才他捏着傅潭说的脖子,宛若要捏死一只蝼蚁,现在却因为剧烈的疼痛, 在地上疼到面目扭曲。 傅潭说歪歪脑袋:“同样的当,你怎么还会上两次呢?” 恍惚中, 青龙观的那一日,仿佛犹在眼前上演。 他鲜血淋漓倒在地上, 奄奄一息。 “师兄……”他一如既往唤出声,柔顺温良,像只软乎乎的兔子, “师父说, 说你……” 澹台无寂竟然真的俯身下来, 向他靠近, 侧耳倾听。 “噗嗤”一声,是利刃穿透肉.体的声音。 澹台无寂双目瞪大,满是诧异, 他大概也没有想到兔崽子似的软弱无能的师弟, 居然敢一剑捅穿他的小腹。 温热的血淌下来, 和傅潭说的搅合在一起,染红一大片,不分彼此。傅潭说躺在血泊里,却笑出了声。 算起来那一年,他才不到十岁而已。 到现在, 澹台无寂还以为他是那只只会求饶的兔子么。 “是谁……”澹台无寂蜷曲在地上, 甲胄上已然滚了一层尘土,他死死瞪着傅潭说,那道伤疤更显狰狞。 破碎的音节喉咙里挤出来, “是谁告诉你的……” 是谁告诉傅潭说,那里是他的软肋。 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但唯独是最后一节颈椎。 可以是任何一道术法,可偏偏,是冰雪一系。 “还能是谁。”傅潭说含笑,明知他的话会变成最伤人的利刃,穿透澹台无寂的心脏。 “这么隐秘的事情,这世间还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吗?” 澹台无寂的脸色惨白,迅速灰败下去。 是,师父啊。 他于冰雪之地,以残破之身被师父捡回。冰锥刺穿脊骨,脖颈以下尽数瘫痪,失去知觉。 师父为他疗伤,调养身体,带他如幼儿一般,重新学习走路和站立。 后来,他澹台无寂堪称战无不胜,百毒不侵。 这世界上,知晓他那么一处弱点的,也只有师父了。 这是他的死穴,就算他大逆不道,被赶出师门,可师父怎么能,怎么能……告诉第三个人呢? 傅潭说缓缓捡起地上的青龙剑,澹台无寂视线随之移动,就在他以为这把剑要再一次刺穿他的心脏的时候,利刃入鞘,傅潭说把剑收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来这里要做什么,有什么目的。但是奉劝你,快些收手。”傅潭说眉眼低垂,声线平稳地听不出情绪,“我的任务完成了,蓬丘会接管这里,你好自为之。” 言罢,他抬脚,直接向殿外走去。 澹台无寂皱眉,眉间浮现一丝疑惑。 傅潭说没有斩草除根,趁机杀他? 傅潭说走了。 澹台无寂艰难用手臂支起身体,全身的经脉都凝滞住了,真气疯狂乱窜,澹台无寂不得不忍着巨大的痛苦,开始调息。 是他大意了,他以为,那老东西一死,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唯一的弱点了。 可恶的傅鸣玉。 …… 外面,乌云积沉,大雨将至。 傅潭说抬眼看着天色,这座山不知有什么玄机,竟然引来了屠罗刹。 不过,那不归他们管了。他们禀报回蓬丘,会有其他的弟子来查看和解决这里的异样。 张小如的案子结束,傅潭说几人就能离开了。 那红线缠成的戒指还在中指上若隐若现,傅潭说呆呆地看着它,右手抬起,又放下。 他刚刚,是想求援的。只要他扯下这根戒指,洛与书就会赶来。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澹台无寂的事,就瞒不住了。 傅潭说猛地抓紧了手心,指甲嵌进肉里。 澹台无寂,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一个本该已经被处死的人,如果被洛与书发现,仙门不会放过他的。 傅潭说在心底哂笑一声。 大师兄,你谢谢我吧。 你想要我死,我却在保你的命啊。 === 与赵秋辞报了平安,傅潭说即刻回了柳家村,不过不是着急回张府,而是直奔村口那棵巨大的柳树。 此时乌云密布,像是暴雨将至,没有村民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四下寂静,一个人也没有,唯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地面被树根拱起,走在上面略有些硌脚,起伏不平。傅潭说径直走到树下,风未止,柳枝拂动,不管是谁来,老柳树似乎都在摆臂欢迎。 “是不是你。”傅潭说眉眼凝重,看着这棵足有百岁的老树,“刚才,在师兄面前,保护我的,是你吗?” 突然出现挡在他身前的柳枝,和他初入柳家村那天,柳叶上隐隐出现的字迹,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起。 “一定是你。”傅潭说笃定道,“你是不是早就知晓,屠罗刹的那些魔修们潜伏在山里,才告诫我,要我快走的?” 没有人回答他,面前只有随风而动的柳枝,和耳边呼啸而过的冷风,没有任何回答。 若是有第人经过,见他一人对着柳树自言自语,怕是会啐一句有病。 傅潭说站了许久,久到快要失望了。 是他搞错了吗,只是一棵不会说话的柳树,是他,多想了? 傅潭说脑袋低垂,颇有些沮丧,可是如果不是这棵柳树,那突然出现的柳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僵硬的脚终于挪动,傅潭说转身,将要离开。这时,一根柳枝搭在了他的肩上。 傅潭说蓦然顿住脚步。他转过身,明显地感觉,不一样了。 原本随风飞扬的柳枝全都停在了半空中,像是有了意识一般,停止了他们挥舞的手。点点淡绿色的星芒自头顶飘洒下来,在光线昏暗的阴雨天,格外闪耀。 傅潭说抬起手,那些绿色的光芒自然而然,落在了他的手心。 他蓦然想起,缩地为牢从澹台无寂面前逃脱时,眼前似乎有指引着他的绿光。他以为是阵法的缘故,现在想想,更可能是柳树有意将他带去柳娘娘庙的。 为了,保护他? 柳树不会说话,但那些光芒汇聚,在他手心拼出浅色的字迹。 “对不起。” 尽管早就预料到,但是此刻,傅潭说依旧像被雷轰了般,震惊。真的是这棵柳树。 傅潭说试探:“您就是柳娘娘吗?” 柳枝摆动,似是在点头,又好像摇了摇头。 傅潭说竟然神奇地听懂了:“你不是柳娘娘,是柳娘娘遗留下来的神魄化身?” 柳枝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会认识我呢?”傅潭说呆呆愣愣,“你怎么知道我,我叫小玉?” 他可以肯定,这是他第一次下山接任务,也是第一次来柳家村,在此之前,他绝对绝对没有见过这棵柳树。 柳树怎么就认识他?这是不是太……灵异了? 傅潭说咽一口气,忍不住道:“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柔韧的柳枝“摸了摸”傅潭的脑袋,细嫩的叶芽搔地他面颊发痒,仿佛在告诉他,没有认错人,叫的就是他,小玉。 几片柳叶轻飘飘落下来,每一片上都有字迹。 “仙君”,“安否”。 “想念”,“小玉”。 仙君?傅潭说蹙起眉,仙君,他熟识的,也就一个绯夜仙君。哦,难道是他小时候,绯夜仙君曾经带他来过,但是他记不清了? 想来想去,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了。 傅潭说点头:“劳您惦记,仙君挺好的,过几日就能出关了。” 柳树似乎很高兴,枝叶纠缠着傅潭说的手臂和发丝,颇有些恋恋不舍。 傅潭说有些奇怪,几百年的柳树,长到这么大,已经化出了灵性和慧根,不仅能与他交流,甚至可以操纵柳枝对抗澹台无寂,多少也应是个精怪级别了。 可是为什么,没有化形?因为没有化形,现在连话都不会说。 指尖抚上干枯而粗糙的树皮,傅潭说试探着输入一股灵力,灵力刚一进入柳树体内,便被很快吸收掉了。 傅潭说讶异,可以吸收掉灵力,它明明有修炼的能力。 “明明可以化形的。”傅潭说小声嘟囔,他仰起脸,“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可以进入你的灵府查看一下吗?” 柳树同意了。 傅潭说闭上眼睛,一缕神识随灵力注入柳树体内,顺利进入柳树灵府。 柳树体内灵脉已自成体系,能化成柳妖了。果不其然,在它灵府最中心的灵池里,傅潭说看到了,半颗内丹。 原来如此。 “难怪你不能化形,怎么只剩下半颗内丹了?” 柳树不言,傅潭说没有追问,丢掉半颗内丹,想来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他从自己纳戒里翻找出一颗百年修为的槐树内丹,询问柳树:“我有一颗植物系的槐丹,虽然年份不如你,但是修补那半颗,应该也足够了。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如果你不介意,那我索性替你补一下?” 柳树没有理由拒绝,任由傅潭说再次进入它的灵府,小心翼翼替它修补好了损坏多年的内丹。 许久不做这般精细的活儿,傅潭说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好在难度不大,很快就成功了。 内丹修不好,阻塞的灵力刹那间充裕了灵府,柳树周身都散发出淡淡的绿光。 “好了。”傅潭说脸上流露发自内心的笑容,“如此,便还你在澹台无寂面前护我之恩了。” 他拍拍树身:“虽然我没有记起你,但是以后呢还是希望你好好修炼。或许等下次再见时,你便能化出人形,我也能记得起你了。” ==== 蓬丘。 “禀掌门,赵师兄一行人前日下山,正巧与屠罗刹在福禄山遇上,慎行司接到消息,派弟子与您知会一声。” 毕竟那里面可有掌门的宝贝女儿,若是有点什么事,慎行司可不好交代。 “可是柳家村附近?”掌门还 未说话,一侧的洛与书却突然开口,他上前一步,追问那慎行司弟子,“赵师弟几人现在如何了,可有危险?” 那传话弟子头一次被大名鼎鼎的洛师兄拽住了袖子,一时又惊又吓:“没没没没有危险,师兄们都很安全,附近的弟子已经赶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应该?”洛与书扫他一眼,“你们慎行司也不敢肯定?” 对上洛与书冷冽的视线,那弟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衡仙君安抚:“蓬丘最优秀的弟子都聚到一块去了,还保护不好鸣玉吗,千霜,你且宽心。” 明眼人都瞧得出,洛与书嘴上问的是“赵师弟”,可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赵秋辞。 洛与书行礼:“师叔临行前才大病一场,弟子实在难以宽心,想了想,不如亲自……” “够了。”掌门抬手挥退那传信的弟子,视线投向洛与书,“用不到你去。问君山的事情尚未解决,绯夜仙君不在,重安宫全靠你,与书,你是知晓轻重的。” 告诫的意味很是明显。现在绯夜仙君不在,洛与书就是绯夜仙君,他静默片刻,终是没有理由反驳。 罢了,傅潭说有危险,红线会告诉他的。现在看来,应当没什么事。 “福禄山已经夷为平地,有什么特殊之处,屠罗刹为何要去那里?” 玉衡仙君:"金光寺,因为福禄山还在时,山上曾有一座金光寺。" 洛与书不解:“整座山几乎夷为平地,那座寺,应该也早就不在了。” 掌门静华仙君与玉衡仙君对视一眼,轻笑一声。 “如今绯夜不在,也无需瞒你了。”掌门轻轻摇头,“你可知,蓬丘当年封印问君山五位仙君之一的辞霜仙君。” 洛与书一怔。 包括辞霜仙君在内的五位仙君以身祭天,是蓬丘的开山老祖。 何止是知晓,洛与书手里的那把凝霜剑,前任剑主就是,大名鼎鼎的辞霜仙君。 掌门叹一口气:“他就葬身于那里。” 第27章 金身虽为辞霜仙君魂魄所化…… “潭潭——” 瞧见傅潭说全须全尾地回来, 双双奔进傅潭说怀里,嘴巴一撇,险些哭出来, “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呜呜呜……赵师兄说与你失散,我都快急死了。” 楚轩河送两个姑娘回村, 即刻回头去找赵秋辞傅潭说二人,双双要守着张小姐,处理张府的事, 便留了下来。 “我没事。”傅潭说刻意换的的高领遮盖住脖颈上的指印, 除非扒开衣服, 表面是看不出什么来。 他拍拍双双的肩, 拉开距离:“我已经与他俩通过消息了,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顿了顿,傅潭说又问:“张府怎么样了?” 张府的小姐, 又重新找回来了。 众人惊恐地看着活生生的张小如, 再看看棺材里躺着的尸体, 胆子小的侍女,当场能吓晕过去。 双双让张府的人把尸体处理了,灵堂都撤去,张小姐完璧归赵,张员外夫妇喜极而泣, 跪地哭嚎, 甚至当场就散了财。 双双摇摇头:“张小姐受了些惊吓,我喂了几颗定心丹,怕是要调养几日, 除此之外便没什么事了。” “柳家村出现魔修的事情已经禀报回了蓬丘,附近负责此事的师兄弟们很快就会赶来。另外,张府案子的原委也已经禀报回慎刑司了,重新判定后,应该就可以结案了。” 山下有专门盯梢屠罗刹的弟子,不归他们四人管的事,他们暂且不会插手。 傅潭说松口气:“好。” 楚赵二人刚回来,瞧见傅潭说,赵秋辞悬起来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他大步向前,攥着傅潭说手腕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儿,反应和双双是一样一样的:“鸣玉,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傅鸣玉那小身板,要是落到魔修手里,恐凶多吉少。赵秋辞担心的要命,可等他好不容易甩掉那两个魔修返回去的时候,傅潭说已经不见了。 他与楚轩河要将山头翻遍了,还好还好,这个时候,傅鸣玉平平安安回来了。 傅潭说原地转圈,垂下来的长发擦过后脊的衣料,全方位展示自己:“毫发无损。” “没事就好。”赵秋辞松一口气,“发生了什么事?鸣玉,你可有遇到魔修?” 傅潭说浅浅地笑,没有人瞧见澹台无寂,他很轻易将事情圆过去:“遇到了,许是怕王充泄露秘密,他们灭了王充的口,很快就离去了,并未伤害我。” 他灵活转移话题:“你们那边呢?” “我们被两个魔修缠住,不过未曾久战,他们对此地非常熟悉,很快逃脱。”赵秋辞微微叹息,“一个用幻术一个用傀术,都是称得上有本事的高手。张小如案子里,恐怕就是他们在王充身后做帮手。” 冒牌货,还有那个芥中空间,都有他们的手笔。 事发突然,现在四人才得空,聚一起坐下复盘,任务完成,除了楚轩河以外,其他三个人,脸上居然没有喜色。 “不是吧,你们都在忧郁什么啊。”楚轩河挠头,问双双,“师妹为何闷闷不乐?” “只是被张小如和她那个鬼夫搞得有点惆怅罢了。”双双托腮,“怎么会有鬼跟着她,一跟就是好几辈子呢?” 一只鬼孤身在人间徘徊,每一世都在寻找曾经的爱人,他一定很爱张小如吧。 “他闲的没事干呗。”楚轩河不懂双双的脑回路。 “啊呀,不理你了。”双双气的扭过脸去,“你这个人,真的是……榆木疙瘩!” 楚轩河撇撇嘴,凑到赵秋辞身边:“师兄在写什么?你怎么看起来也一脸凝重?” 赵秋辞手里握着笔,在纸上整理疑点,他视线转向傅潭说,说出自己的疑问:“鸣玉,你怎知他名叫王充,和张小姐前世的事,你是不是,又去找判官了?” 傅潭说眨眨眼睛,倒没否认:“是。” 听傅潭说大大方方承认,三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双双手舞足蹈:“潭潭,你竟敢去麻烦判官!要是叫惩戒司知道,你就完啦!” 不仅傅潭说,他们三个也要跟着挨罚。 地府判官,阴界掌事,掌六界轮回生死。 说来话长,自天界众神与魔界至尊同归于尽,这世间便再无神仙。九重天陷落,丰沛的灵气来到人间,便有了源源不断,追求得道飞升的修士。 然而,唯有地府判官,算是仅剩的,唯一的,半个神职。 众人烧香立庙供奉各路神仙,从没听说过有人拜阎王。 地府判官,那也叫神仙? 可偏偏,神魔大战后,所有的神仙尽数陨落,唯有掌管生死轮回的地府判官存活下来,依旧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 地府虽为阴界,但在六界之中最为中立,只掌管自己分内之事,旁的争端从不参与。 蓬丘也有明令,禁止弟子私下与冥界往来。 但傅潭说不一般,他的的师父灵胤道长,朋友遍天下,年轻的时候还曾和鬼王称兄道弟,称得上是仙门一匹不服管教的“野马”。 有这么个名气在外的师父在前,傅潭说会结识地府的人并不稀奇。 傅潭说摊手,满不在意:“你不说,我不说,判官也不会说,谁会知道呢?” “那你也要小心些。”赵秋辞自知劝不动他,语气颇为无奈,“至少下一次,不要再背着我们了。” 判官那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寻常人很难见到。就算蓬丘掌门,对判官也是多三分敬意。也就傅潭说大胆,借着师父灵胤道长的关系与之来往。 傅潭说笑嘻嘻答应,一看就没放在心上。 “潭潭,那些——” 一说起判官,双双难免想到傅潭说手里,那些漂亮但诡异的蝴蝶,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潭潭,那些邪门的东西,虽然有点厉害,但是,你以后还是少碰吧。” 傅潭说的剑练的不怎么样,修为也一般,但是他对这些旁门左道却十分钟情。 比如那晚的生米问灵,今天的化蝶寻魂,蓬丘没有教过,都是傅潭说自己瞎学的,放到惩戒司里,都是最少三十鞭子起步的禁忌。 双双甚至怀疑,傅潭说身体不够强健,总是生病,说不定就是搞这些搞得,阴气太重。 双双苦口婆心:“我们知道你喜欢那些旁门左道,但是,咱们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那么多,足够我们钻研学习一辈子了,而且我听人说了,那些东西用多了损阳寿,伤身子的。” 傅潭说一顿,知道双双为他好,终是没有没有反驳,笑着应下:“好啦好啦,我也就在山下随性一点,你瞧我在蓬丘,哪里碰过这些东西?我知道轻重的,你们就别为我担心了。” 双双扁扁嘴:“那说好了,你以后可少碰昂。” 傅潭说乖巧应下:“知道啦。” 赵秋辞原在记录,因涉及判官,他思忖半晌还是将这一部分勾了去,继续盘问:“鸣玉,王充既然和张小如做过一世夫妻,也是当过人的,为什么张小如死后投胎转世,他却成了孤魂野鬼?” 想起那命薄上的批文,傅潭说约摸有了猜想:“百余年前,人间大旱大灾,颗粒无收,百姓都饿的易子而食,民不聊生,张小如王充一家人,却在乱世中立住了脚,成一方富豪,安稳度日。” “他做了什么?” “在他的女儿死于饥荒后,他便与魔鬼做了交易,出卖自己的灵魂,换他们一家人不受饥荒疾病所扰。而他自己,甘为奴役,生生世世,直到死,直到灰飞烟灭。” 双双吸一口冷气。 傅潭说解释,“这并不罕见,就像人们求神拜佛,有所求有所希冀,不过神佛大抵不理会世人,总有邪魔受感召出来罢了。” 巧了不,他也算是那个“邪魔”,之一。 他手底下的封灵阁就是做这样的营生的。以欲望为食,血肉魂灵为滋养。 王充,恐怕是跟屠罗刹或者噬鬼舫做的交易。 “原来是这样。”双双心情复杂,“这么想想,王充也还,挺可怜的。” 人命如草芥的年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饿死,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他也不想出卖自己的魂灵,永世不得超生吧。 “得了吧,他可怜,被他害死的人就不可怜了吗?”楚轩河倒是清醒,恩怨分明,“他为屠罗刹卖命,残害了多少无辜人。我现在看见屠罗刹,恨不得冲到他们西玄老巢,把他们全都刮个干净!” “所以啊。”双双摊手,“可怜和可恨,并不冲突。” 王充并不能因为他可怜就能得到宽恕。 “不过……”楚轩河皱了皱眉,“屠罗刹这次行动悄无声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附近都是和柳家村一般的普普通通的村庄,和低矮的山群。既没听说有什么宝物现世,亦没有什么魔物降生。 屠罗刹没事儿来这里做什么? 赵秋辞顿了顿,才缓缓开口:“总不会是,金光寺的事吧?” 对上三人懵懂的视线,赵秋辞轻轻捏了捏眉心:“抱歉,我好像多嘴了。” 早知道他们三个都不知道,他就不提这茬了。 “啥事儿啊?”楚轩河眼睛瞪直了,“好啊师兄,你我整日都混在一起,竟还有瞒着我不知道的事?” 赵秋辞忙解释:“我也是无意中才得知的。” 双双在凳子上坐着,焦急地扭来扭去:“到底什么事,快说快说。” 明明金光寺和柳娘娘庙是同一时期的,打听的到柳娘娘庙,金光寺却很少听人提及。 “蓬丘的五位开山老祖,辞霜仙君,当年就是在这里,在金光寺去世的。” 楚沈傅三人:“????” “不是,等等,等等等。”傅潭说捂住了脑袋,“这跨度太大了,什么金光寺?什么辞霜仙君?在这里去世?又是什么鬼?” 傅潭说艰难捋着思绪:“先说第一条,辞霜仙君,就是重安宫这一脉的太上君老祖?” “是。”赵秋辞点头,“绯夜仙君和洛师兄,都是辞霜仙君这一脉最正统的传承。” “那不可能。”楚轩河震惊地要命,“众所周知,五位仙君以身祭天,投身问君山,这才镇压住了混沌若邪。辞霜仙君,怎么可能出现在金光寺?” “辞霜仙君确实以身祭天,但他仍有一魂一魄散落在人间。这一魂一魄相遇之时,便重塑了辞霜仙君的金身。” 双双眨眨眼睛:“复,复活了?!” “算不上复活,一魂一魄,仅有辞霜仙君的三成功力,且并没有辞霜仙君的记忆和意识,除却样貌,已经像是另一个人了。” 三人目瞪口呆,嘴巴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很显然,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有些炸裂了。 “怎么从来不曾听说?”傅潭说愈发不可思议,“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没有动静呢?辞霜仙君现世,不说天下人,最起码蓬丘的各位弟子,都应该是知道的吧?” “因为丢人。”赵秋辞眉眼紧了紧,流露一抹凝重,“消息,都被那时的掌门下令封锁了。” 三人不解之色快要溢出眼眶:“丢,丢人?” 这又是怎么回事? “辞霜仙君缺了一魂一魄,因而这一脉的封印最为薄弱,每隔一段就要进行加固。” 傅潭说垂眸思忖,难怪他师兄绯夜仙君,每隔百年就要闭关一次,原来是为这问君山封印。 “而那金身虽为辞霜仙君的魂魄所化,可心中并无大义。并不愿……以身封山。” 话说到此,几人已经明了。 蓬丘找到这一魂一魄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复活辞霜仙君,而是为了弥补封印薄弱处,不留隐患。 而这一魂一魄早就脱离了辞霜仙君,化成人,有了自己的思维。并不愿那么“深明大义”,和辞霜仙君一样投身封印。 “确实,人家活的好好的,非把人拉来送死,人家能乐意吗?”傅潭说叹气,“我要是那魂魄金身,我也跑啊。” 难怪蓬丘觉得丢人要封锁消息了,“大名鼎鼎蓬丘仙君不愿舍己为人”和“堂堂仙盟之首蓬丘逼无辜之人送死”这两条,不管哪一条说出去都难听地要命,有损蓬丘名誉了。 赵秋辞接着道:“所以,后来蓬丘并没有勉强那魂魄金身,魂魄金身最后葬身在了这里。只是很可惜,他死掉之后,魂魄不知去了哪里,问君山的封印,到现在都没有补上。” 不然绯夜仙君现在也不会去闭关了。 傅潭说一边听,指尖一边把玩着自己垂下来的长发,笑容散漫。是“没有勉强”还是“没有勉强成功”,后人谁又知晓呢? 楚轩河咂摸出一点味儿来:“所以,屠罗刹潜伏在这里,可能是在寻找和辞霜仙君有关的东西?” “他们要找什么……辞霜仙君的碎魄?” “很有可能。”赵秋辞点头,“那一魂一魄虽然是用来弥补封印的,但是若想破开坚不可摧的封印,最好的办法也是从这一魂一魄入手。” 四人一番推敲,竟然大差不差将事情推了出来。 双双抱头,脸颊上软肉都被挤出来:“我爹那老头子,嘴怎么这么严实,这么多事,他是一丁点没跟咱透露啊。” 看来也算是蓬丘的机密了,若不是他们四人正好遇上,估计还瞒得死死的。 这时,赵秋辞腰牌震动,他瞄了一眼,与三人道:“走吧,他们到了。” 简单交接一下,柳家村乃至福禄山的事情,就交给负责此事的弟子了。 言罢,赵秋辞转头,定定盯着傅潭说,认真嘱咐:“附近有魔修出没,在咱们离开这儿之前,你不许离开我们三个的视线半步。” 楚轩河与双双很是赞同,三人灼灼视线盯着他。 傅潭说:“我……” 我也不是三岁小孩的! ———— 山脚下,一众蓬丘弟子已经到达,分散开进入福禄山侦查,阵法布列,印有蓬丘标识的旗子渐渐在各处插了起来。 蓬丘阵地,生人慎入。 瞧见赵秋辞四人,为首的弟子上前行礼:“师兄,师姐,师叔。” 赵秋辞颔首,还未开口,只听双双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任文宣?” 猝不及防被点名,任文宣再行礼:“弟子见过沈师姐。” 双双上前一步,脸色不善:“你不是白云处的弟子么?怎么会掺和到慎行司来?还要接手福禄山?” 楚轩河有些一头雾水:“师妹,你们认识?” “不认识。”双双冷哼一声,瞥了眼傅潭说,很明显,傅潭说两眼懵,根本记不得此人是谁了。 弟子大会前夕,在新来的弟子面前说傅鸣玉坏话的,就是这个叫任文宣的坏东西!傅鸣玉没有脑子根本没印象,还是她沈双双记得清。 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沈师姐,惹得她咄咄逼人,任文宣咽下一口气,一提白云处,他略有些心虚。 确实,以他的资质,自然是没有资格带队来福禄山的。 但……他也不是带队的啊。 双双火眼金睛瞧出他底气不足,再想发难,只听一道疏朗男音在身后响起:“是我带他来的,沈师妹若有疑虑,冲我来便是,不要为难他。” 四人转身,只见一端端正正的男子似是刚御剑从山中回来,利剑收入腰间鞘中,腰带勾勒劲痩腰线,落地轻巧却稳重,向他们走来。 他执一方青色令牌:“慎行司花长老之徒,阮清舒,见过诸位同门。” 看见他的一刹那,双双瞳孔瞪大,唇色由红转白,霎时间变了脸色。 第28章 你们男人,都一个鸟样…… 有人撑腰, 任文宣紧张的心情立马平复,他上前两步迎接,语气欣喜急切:“表哥!” “表哥?”双双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她瞪着任文宣,“阮清舒是你表哥?” “正是在下。”阮清舒神色淡淡的, 看向双双,“任文宣确实不是慎行司的弟子, 但此由我执印带队,他便一同跟来,在慎行司是过了明路, 花长老亦知晓。沈师妹若还有疑虑, 我们再对便是。” 这并不罕见, 身为队长, 带个关系户下山刷经验绰绰有余,毕竟不是什么罕见宝贝的修炼秘境。这已经是弟子之间心照不宣的规则了。只要不太过分,长老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会计较。 阮清舒公正严明, 一番话解释地极清楚, 但不知为什么,傅潭说只觉得他语气未免太过冷硬,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 果不其然,只听双双冷笑一声:“算了,阮师兄都发话了, 我哪敢有什么意见。” “赵师兄, 这里有你就够了,我回去了。”言罢,她扭头便走。 傅潭说与楚轩河对视一眼, 不对劲,很不对劲。 气氛古怪,留下赵秋辞一人与阮清舒交代事情经过,傅楚二人即刻追了上去。 “怎么啦大小姐。”楚轩河快步追上蹭蹭走的双双,“那阮清舒,跟你有过节?” 双双不言,闷头直走。 “得罪过你?” 双双还是不言,都想不起来御剑飞行,只顾着走。 傅潭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鬼才喜欢他!”双双猛的顿住脚步,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冷笑一声,“呵,一个前任男友罢了。” 楚和傅:“???” “不是吧……”傅潭说眼珠子快瞪掉了,“你?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双双垂首:“你们不在的时候。” “多……多长时间?” “七天。” “七……七天?!”楚轩河怒而拔剑,剑气惊起一群林中鸟,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 七天,分明是个玩弄女孩子就抛弃的渣人,楚轩河牙齿咬的咯吱作响,颇为义愤填膺。 “这烂人,他竟敢泡……” 双双:“是我泡的他。” “他竟敢甩……” 双双:“是我甩的他。” 直截了当,楚轩河没出口的半截话直接咽了回去,他像是点了火的哑炮,直接没声了。 “你这……”楚轩河挠挠头,“合着他也没对不起你啊。” “你懂什么。”双双推了他一把,叫他别挡道,“你们男人,都一个鸟样,坏得很。” 楚轩河无故被骂,模样呆滞。傅潭说做了个闭嘴的动作,女孩子心气不顺,这个时候就别火上浇油了。 傅潭说跟了上去,哄道:“我不一样我不一样,我跟那些臭男人可不一样。” 双双沉着脸:“有什么不一样?” 傅潭说笑嘻嘻:“我不是男人。” 双双愣了两秒,到底没绷住,笑出了声。 气氛破冰,傅潭说插科打诨逗她,双双刚刚一肚子阴郁的火气,很快消散地无影无踪了。 ———— 漫山遍野可见蓬丘的白旗,肉眼看不见的阵法也已经在福禄山各地悄然转动。 澹台无寂立在云巅之上,脚下的法器黑色木鸢嘎吱作响。 “王充真是的,只是让他与那女人作饵,又没说一定要她死,看王充紧张的,竟然违抗了大人的命令……” “是啊,本来可以不用死的,谁让他抗命,浮罗阵也白瞎了。” “兄弟一场,可惜了……” 二人背着澹台无寂窃窃私语,正是曾与赵秋辞缠斗过的傀师和幻术师两个魔修。 这次出行,折损了一员小将,澹台大人也受了伤。 脊椎还在隐隐作痛,或许因为伤了元气,澹台无寂脸色苍白,两瓣唇也瞧不见血色,透着灰白。 “尊主。”他缓缓开口,“没有找到任何魂魄碎片,现在蓬丘已经到了这里,我们不得不先离开了。” “没关系。”与他对话,被称为“尊主”的是个声音清朗的男人,“早料到不会轻易找到,他死之后我父君就已派人搜过了。或许,他的魂魄早就被人送走了不成。” 只是略有些想不明白,那时候,谢霜辞已经成为仙魔两道都在抓捕的猎物,四处逃亡,举目无亲,孤身一人。是谁在他死后,送走了他的魂魄呢? 若是傅潭说在,必要惊讶于一向眼高于顶的澹台无寂也有低头的时候,他低声歉道:“属下无能。” 鹤惊寒没有动怒,声音轻快:“不碍事,我们计划多的很,不差这一个,潺宿已经去皇城了,其他的等你回来再说。” “谢尊主。”澹台无寂恭敬回道,却没有忍住喉咙里的咳声。 经脉里的真气现在还没有梳理完,到处乱窜,稍一不注意就牵扯住他的神经,引来一阵抽疼。 鹤惊寒一顿,立马问道:“无寂,你受伤了?” “一点旧疾。”澹台无寂忍着胸腔里的疼,“劳尊主挂念。” 走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却引发了旧疾,必是因为什么人。 鹤惊寒声线压低,语气已然变的森然:“谁伤了你?” 澹台无寂微微垂眸,眼底一点怀念,转瞬即逝,他轻声:“一位故人罢了。” ———— 四人临走前,双双特意去看了张家小姐。 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大喜之日受了刺激,现在人精神还是恍惚,没缓过神来的。 双双来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在床上独自坐着,蜷腿抱膝,目光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双双探头,小心翼翼:“你不会还在想,那个男人吧?” 那个男人自然不用明说是谁,王充。 张小如摇头,王充临死前,她确实心疼过,可她亲眼见着十几个家仆轿夫死在眼前,若真让她和王充走,她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心存芥蒂。 他们都是因为她死的,她每每合上眼,眼前总会出现他们临死之前鲜血淋漓的样子。 他们冲她伸出手,喊她:“大小姐,大小姐啊……” 张小如缩了缩身子,又将自己抱紧了些,小声嗫嚅:“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 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像梦一样,噩梦。 在她十六年的人生里,连出柳家村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每日除了绣花刺绣,就是听着母亲教诲,谨记贤良淑德,日后相夫教子。 十六年平稳地不起波澜的生活,唯有王充是个变数。然后在她嫁人这一天,世界天翻地覆。 她第一次见到恐怖的妖鬼,见到真正的修士,甚至,第一次被修士保护着,体验了一把腾云驾雾的感觉。 她扬起眸子,看向双双,眼前便浮现双双一手执剑威风凛凛,一手揽着她的腰,从天而降的英勇样子。 她的眼里有艳羡:“姐姐,我好羡慕你。” 像双双这样潇洒的修士,只会英勇救人,大抵永远不会体会到,像她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困于牢笼之中的感觉。也不可能像她一样,连累了那么多人。 “羡慕我什么呀。”双双与她坐到一起,顺便还从张小姐床头的茶桌上随手顺了个梨。 她咔嚓咬了一口清脆的梨子,汁水顺着白皙指尖淌了下来:“我倒还羡慕你。” 张小如:“欸?” 她对上双双的视线,双双粲然一笑:“羡慕你家庭和睦,双亲疼爱,凡事都不用自己操心。” 张家的千金,父亲宠着,母亲疼着,连未来夫婿,都是父母提前相看好的。如果没有王充,那就是顺顺当当,万事无忧的一生。 怎么能不叫人羡慕。 张小如咬了咬唇:“听说,你们仙人,都住在山上,不食人烟,求道长生。” 民间管修士,都叫“仙人”。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仙气飘飘。 “什么啊。”双双笑,打破张小如的仙人滤镜,“仙人也要早起练功,也要接受考核,功课不合格,也要被打手心的。” 张小姐瞪圆了眼睛,似乎对双双所说之事颇为讶异。 “仙人也要很努力,才不被别人落下,仙人也怕丢脸。惩奸除恶,除魔卫道,若是没本事,仙人也会随时都能丢了命去。”双双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就算是仙人,也会想要得到关怀和关心。” 她极轻地叹口气,扭头看向张小如,张小如眼下一片乌青,一看就是没有睡好。也是,发生这种事,怎么能睡得好。 “我知道你在害怕,你在恐惧。”双双摸摸她的发髻,“我小时候从不认真学习,也不刻苦修炼,出了吃便是玩,别说筑基,甚至都不能引气入体。” 身为掌门的女儿,十岁还不能引气入体,已经要遭人耻笑了。她垂眸回忆。 “直到我十岁那年,被精怪引诱,偷偷出了蓬丘。” 张小如听的一脸认真:“然后呢?” 双双伸出手指:“然后,眼睁睁看着同行的小孩头被咬掉,回来后,做了三天噩梦。” 此前的生活平安顺遂,此后,突然醒悟,像是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才开始重新审视身边所有的东西,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 甚至那时的双双还要更可怜些,虽然身为掌门之女,可母亲的爱护父亲的陪伴,年幼的她,居然哪样都没有。 差点命丧黄泉后,十岁的沈双双回来,不到半年就筑了基。只是过程有多艰辛,大抵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因此如今再看到张小如,沈双双多少有些怜惜。 她从腰间拿出一个坠子,红绿相间的丝绦配色奇奇怪怪,一看就是自己不熟练瞎编的。坠子很小,是金色的,上面却刻着缩小版的符咒。 她抬手把坠子塞到张小如手里:“你不必害怕,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还有父亲母亲,他们在你身边,他们都很爱你。” 张小如知道她们一行人马上就要走了,目光怔怔:“姐姐,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当然。”双双笑弯了眼睛,她摸向自己腰间的储袋,似是想找些什么,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外出任务,带的都是疗伤的丹药,没带那些花里胡哨的药丸。 遂承诺道:“以后有机会,你来蓬丘找我玩,我带你参观我们蓬丘仙山,还送你姑娘们都喜欢的美容养颜丹。” 张小如握着小巧的坠子,眼睫轻颤,看着满目认真的双双,她抿唇,笑着应道:“好。” 第29章 有本事你来抓我,略略略…… 完成交接, 四人离开柳家村。很显然,四人并没有打算就此老老实实回蓬丘。 “咱们去哪里玩呀?”抛去半路遇到阮清舒的晦气不提,双双还是很期待未来的行程, “楚师兄赵师兄,你们常下山去, 哪个地方最繁华,好玩的最多啊?” 楚轩河抱臂, 挨个与她细说:“仙门六大世家的地盘,最富饶当是咱们洛师兄的老家洛河。我家禹城和师兄家乐府,我都玩腻了, 也就那样吧, 奇珍异宝, 就去上陵霍家, 上陵挨着妖域,精怪最多。岎川跟洱州,依山傍水, 也就是风景不错, 其他的没什么意思。” 想了一圈, 没什么特别的,双双恼苦:“照你这么说,没有能玩的地方了?” "有啊。 "楚轩河胳膊搭到双双肩膀上,登时将人压得矮了三分,“人间烟火气, 当属天下皇城。” 双双瞪大了眼睛:“那是人皇的地盘。” 蓬丘规定, 他们是不可以随便掺和皇家的事情的。 仙山有仙山的规矩,人间也有人间的秩序,仙门和皇家一直是相互尊重主权的。 “也不是不行。”傅潭说摸了摸下巴, “大不了我们伪装一下,不让旁人看出来我们是仙家人不就好了。” “说得好。”赵秋辞斜睨他一眼,大张的扇子指向傅潭说,“那么伪装成凡人第一步就是,封闭灵力,禁止御剑。” 扇子一合,掀过一股凉风。 “我跟楚河都可以,你们两个懒蛋就看着办吧。” 不能御剑,不能使用法器,二小姐那样走两步就叫累叫疼的,怎么挨得下去。 双双和傅潭说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纠结。最终到底是好玩的心更胜一筹,双双咬咬牙:“不用剑就不用嘛,我能走。” 傅潭说蔫下来:“我也,行吧。” 四个人意见统一,赵秋辞点头:“好,既然诸位吃得下苦,那我们就去皇城。” 去皇城第一步……傅潭说扑上去,手臂勾着赵秋辞肩头,吱哇乱叫:“狐狸狐狸,我们买一辆马车吧!我可不想把腿走断啊!” 赵秋辞无奈,还是得掏钱给双双和傅潭说两个娇贵的小公主买马车。四人为置办行头,特意到百姓集市上走了一遭。 双双和傅潭说在蓬丘横着走,奇珍异宝灵石宝石数不胜数,但是对人间的货币和度量衡就迷糊了,还得是赵秋辞,手里有大把的银子,因此这次出行所有花费,全靠赵秋辞的小金库。 双双买了好多姑娘们穿的裙子,都是她没见过的样式,她美滋滋对其他三人道:“这样,我就是大小姐,你们就是我的三个护卫咯。” “凭什么!”傅潭说第一个反对,“我也要坐马车!哪有护卫跟大小姐一起坐马车的!我怎么也是个少爷!” “啊呸。”双双反驳,“人间还讲男女有别,七岁不同席呢,你怎么能跟我坐一起,知不知道避嫌?” 傅潭说一眼看穿双双的阴谋诡计:“呵,你莫不是想把我赶出来,自己独占车厢吧?你想得美!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双双叉腰:“我说的不对吗?你想怎样?” 傅潭说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裙子,头发一甩:“那我也可以是大小姐。” 双双嘴都气歪了,跳起来去抢傅潭说抢走的裙子,大骂:“傅鸣玉,你好不要脸!” 傅潭说个子高,举着裙子左躲右闪,眼看着沈双双蹦来蹦去,就是不让她碰到,脸上是气死人的笑:“怎样,怎样怎样?” 赵秋辞无奈地看着两个卸了灵力和剑赤手还能扭打在一起的人,手里的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真是服了,他一脸无语:“都别吵了!” 双双和傅潭说顿时立马停手,安静下来,四只眼珠子目光炯炯看向财神爷。 赵秋辞叹一口气,两人吵架,最后竟然是他后退一步,赵秋辞无奈道:“买,买个大的。” 双双不必嫌挤,傅潭说也不用女装了,皆大欢喜,多好。 双双和傅潭说一秒转敌为友,兴高采烈击掌:“耶!” 四个人先找地方整顿,换下了蓬丘的弟子服,收起了剑,将所有能泄露身份的物件暂时收起来,伪造了过路的路引。 还拥有了两匹马并行的豪华马车,车厢大到前后两个座椅,中间还能放下一张桌子。傅潭说和双双面对面坐车厢里,赵秋辞和楚轩河坐在车厢外面一左一右驱车。 楚轩河赶着马车,听着车厢里传来双双和傅潭说吵闹的声音,迷惑地挠了挠头:“不是,为啥咱四个一块出来,我就成赶车的马夫了?” “你知足吧。”赵秋辞才是无语,“马车还是我出钱买的呢,我说什么了。” 楚轩河一想,心里顿时就平衡多了。他乐呵呵拿过赵秋辞手里的麻绳:“我来吧我来吧,我皮糙肉厚,你那拿扇作画的手,怎么能赶马车呢。” 赵秋辞笑一声,没推辞,他靠在车厢上,两条修长的腿一条搭上来一条垂下去,随着马车走动晃晃悠悠。 耳畔是轻柔的风,吹的人发丝飞扬,随手折下路边垂下来扫到人身上的柳枝,赵秋辞摘了干枯的柳叶,随手插到楚轩河头发上。 楚轩河不明所以,回头疑惑地看他,头上枯草让他本就不聪明的样子又呆了几分,赵秋辞忍不住弯了弯唇。 楚轩河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师兄笑的格外开心,楚轩河心情好,也跟着憨憨笑了两声。 马车内,傅潭说正咬着手指和双双在棋盘上你追我赶大杀四方,双双占了上风,略有些得意,已经想好一会儿怎么将傅潭说的黑子杀个片甲不留了。 傅潭说凝眉,对着棋盘左看右瞧,最后抬头开口:“那个,双妹,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干嘛?”傅潭说突然套近乎,双双警觉起来,蓦然起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傅潭说出其不意以迅雷之速出手掠走了刚才落下的黑棋:“双妹,你让我悔一步吧,刚才的棋子我拿走了哈……” “傅、鸣、玉!” 这局双双马上快胜了,此时头上的毛气的都要竖起来了,“你个混蛋你敢悔棋!!” 一声尖叫打破了车外的惬意,赵秋辞怕这两个祖宗打起来把马车顶掀了,先警告:“不许动手,否则马车坏了,你俩就滚下去走着去吧。” 财神爷一句话生生让双双把火气压了下来,她一屁股坐下,恶狠狠地看着对面傅潭说。 傅潭说面露得意,还没说什么,蓦然觉得自己的腰牌在动。 他赶紧将腰牌从怀里掏出来,没有想到,联系他的会是洛与书。 傅潭说地眼睛立马就瞪大了,不祥的预感爬上他的心头,他颤巍巍施了法术,腰牌里传来洛与书清冷的声音:“慎行司说,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快回来了吧?”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一时没有说话,对面双双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微笑,看看,恶有恶报,还是有人能治的了傅潭说的。 双双故意大声插嘴:“是洛师兄嘛?哎呀,我们不回去啦,我们要去……” 傅潭说扑上来一把捂住双双的嘴,抛过来一个威胁的眼神,双双老实闭嘴,傅潭说才回头应付洛与书:“虽然任务结束了,但是,我还没有破境,可能,暂时……” “你走的时候与我怎么保证的?”洛与书虽然料到他不会乖乖听话,此刻声音沉了下来,还是让人发怵,“师尊快要出关了,你说你会尽快回来。” “他那不是还没出关嘛。”傅潭说反驳,“到时候我回去也不迟。” 沉默,沉默,洛与书一沉默,虽然隔着千里,傅潭说仍然感觉好像就在洛与书面前似的,那紧张的气氛笼罩下来。傅潭说豁出去了,眼一闭,牙一咬,死猪不怕开水烫: “反正我们四个现在是不会回去的,有本事你来抓我,略略略。” 然后直接将腰牌揣了起来,断了和洛与书的通信。 双双目瞪口呆,果然,一出蓬丘,傅潭说真是长本事了,与他来之前求着洛与书的模样大相径庭。 也是,现在离着蓬丘这么远,洛师兄想管也管不了了。 “我知道了。”双双大悟,“是不是因为绯夜仙君快出关了,有人给你撑腰了,你才敢这么放肆的?” “呸。”傅潭说挺直了腰杆,“师兄不给我撑腰,我也放肆。” 双双:“……” 赵秋辞隔着门帘问:“怎么了?你们在与谁说话。” “洛师兄。”双双替傅潭说答了,“洛师兄以为潭潭任务完成了就会回去。” “任务并没有完成啊。”赵秋辞靠在木质壁板上,想起临行前长老的嘱托,叹一口气,“皇城那个任务还排队侯着呢。” 言罢,他从怀里掏出任务牌,掀起门帘丢进马车里。 双双一把接住,密密麻麻的字迹从任务牌中逸出,浮现在空中,记录大致案情和经过。 双双脸垮了:“师兄,我们不是去玩的吗,你怎么不早说有活儿!” 傅潭说脸也垮了:“狐狸,我都跟洛与书撂完话了!任务没完成你怎么不早说!” 早知道理由充分就不跟洛与书硬刚了,谁懂啊! “可……”赵秋辞眨眨眼睛,“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只有一个任务牌,也就是说,任务是我自己的。” 长老私底下塞牌子,只塞了他一个。 眼看双双脸色松弛下来,赵秋辞立马补充:“但是你们也别想跑,花了我的钱,就得给我干活。” 双双脸再次垮下来,抬眼扫了一眼那任务:“缉拿逃犯真凶?皇城那么大,这是真看得起咱们啊。” 楚轩河点头附和:“确切来说,是看得起赵师兄。” 没人接话,三人视线不约而同移向静悄悄的傅潭说,他并没有参与讨论,只见他手里攥着腰牌,唇色被牙齿咬出殷红,颤巍巍画出灵符注入腰牌,不知道要和谁联络。 腰牌亮起,只听傅潭说急切的声音:“那个,千霜啊,你听师叔解释……” 他话未说完,腰牌的光熄灭了。 傅潭说:“……” 人这一生,总是会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傅潭说一定把刚刚大放厥词的自己的嘴死死捂上。 三人面含同情,又不约而同把视线从傅潭说悲戚的脸上移开了。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双双面露喜色,掀开窗帘把脑袋探出去,看到平稳的官道和远处的城廓,双双大叫:“狐狸,我们是不是要到皇城啦?” 赵秋辞回应:“是的大小姐,快了。” 双双扬起笑来,迎面吹来的不仅是晚秋的微风,还有来自尘世的烟火气,那是鲜活的,热气腾腾的人间。 第30章 皇城要么最是安全,要么出就…… “大师兄。” 身着重安宫宫服的弟子面色焦急, 拱手向洛与书禀报。 “小师叔一行人从柳家村出来后,我们的弟子就跟丢了,但是他们离开的方向, 应该是去了皇城。弟子不敢自作主张,便前来问问大师兄。” 不必他禀报, 刚刚放下腰牌,脸上还覆着浅浅一层薄霜的洛与书已经知道了。他面色略有一些不悦, 在极淡的神情下掩饰地很好。 预料的倒是不错,傅潭说出了蓬丘,谁也拘不住他了。 洛与书单坐着, 脸上淡漠地瞧不出表情, 周身似乎都萦绕着寂寥的风, 将他与外人隔开。小弟子不敢靠太近, 见大师兄沉默,心里登时七上八下,更是忐忑。 去皇城的流程繁琐, 不仅蓬丘这边, 皇城司天监那边亦要过明路, 傅小师叔一行人明显就是偷偷摸摸进去的。小师叔和那三个祖宗敢,他们这些弟子可不敢。 名唤当梧的弟子叹了口气:“师兄,我们还要继续看着小师叔吗?” 皇城。四个人都是贪玩的,去皇城玩乐也说的过去,不过…… 洛与书微微蹙眉:“皇城最近是有什么重事么?” “花朝节。”当梧恭敬回答, “皇城近日最大的活动, 五湖四洲的奇人异士,都在往那边赶。司天监都快要回身乏术了。” 傅鸣玉,怎么竟挑一些特殊的关口到处乱跑。 洛与书垂眸, 视线落到自己中指上,忍不住伸手摩挲了一下被红线缠绕的地方,那里有一枚看不见的戒指。 红线没有任何反应,傅潭说现在应该相当安全,洛与书的焦虑略微有些缓解。 他似是已经有了主意,缓声道:“不必派人跟着了。皇城要么最是安全,要么出就出大乱子。” 当梧一顿,突然醒悟,他都快忘了,洛家人才辈出,洛师兄头上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是仙门极出色的人物。 洛师兄的二哥,可是在皇城的司天监任职,想要照料小师叔,说一声不就好了。 人脉广就是好哇。 当梧拱手:“弟子明白,弟子告退。” 虽然洛师兄是大师兄,可是论性情,竟比绯夜仙君还要冷冽些。他们面对他,已经像是面对绯夜仙君一样毕恭毕敬了。 现在他们叫他一声师兄,以后,可就要敬称一声仙君。整个重安宫,也就傅小师叔敢与他顶嘴置气。 想起那不着调的小师叔,当梧微微叹一口气,居然有一些挂怀。 从前小师叔虽然吵闹又爱惹祸,可也给重安宫添了不少热闹的人气儿,大师兄费心思照看他,与他周旋,虽然常被气到,但多少人还是鲜活的。 现在他一走,本就不苟言笑的大师兄,更是越发显得冷漠薄情,叫人望而生畏了。 当梧感慨着,悄无声息退出了殿门。 === 皇城。 “今上宽悯,与民同乐,今年的花朝节,要在城里举办盛会,邀四方能人异士献出才艺,人人都能去观赏节目呢。” “好听点是能人异士,谁不知道什么妖魔鬼怪仙山术士,如今都能进皇城大门了,今时不同往日咯。” 三四层的酒楼,红纱帷幔,满室酒香,人声鼎沸,热热闹闹。 傅潭说四个人正坐在三层楼的四方桌上等着上菜,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扭头看向二楼的一方悬台,此时悬台上置着一桌一椅,坐着一个白须老头,手里握着一抚尺,俨然是个说书人。 故事刚讲完一段落,底下的人声便沸腾起来,各自议论着。 前面两句话传到四人耳朵里,让双双打了个哆嗦,尤其是那句“妖魔鬼怪仙山术士,如今什么人都能进皇城大门了”,更是让她忧心忡忡,小声嘀咕:“咱们不会被发现了吧?” 赵秋辞笑着摇摇头:“皇城来往这么多人,轻易注意不到咱们的,不打紧。” 几人扮作少爷小姐和他们的两个护卫,这在权贵遍地的皇城并不扎眼,不仅衣着改变,他们也略略修改了容貌,使得在人群中没那么显眼。 妖魔嗜杀,仙人救人。自古以来,人们多亲近仙门,厌恶妖魔,历朝历代的皇帝更热衷于与仙门打好交道,待受妖魔侵扰时也好与仙山求援。 但百余年前,先是魔修之首西玄魔君人间蒸发了似的隐居西玄,不问世事,手下也全都龟缩在西玄之地不再为非作歹,继而又是鬼族一脉的鬼姬身死,鬼族内乱,也无暇为祸人间。 再加上八方仙门坐镇,这么多年来,人间是难得的太平。 慢慢的,如今的皇城不像从前那般对妖魔玄士严防死守,避之不及。 当今的陛下秉持着开放包容兼收并蓄,仁为上的思想,不管是妖是鬼,只要获得朝廷的许可,也能到皇城来觐见天子。比起从前的打打杀杀,如今在皇城内三界竟然形成了十分难得的和谐局面。 双双听着赵秋辞的解释,有些茫然:“师兄你说的好听,既然能进,那我们为什么还偷偷摸摸伪装进来呢?” “笨死了。”傅潭说手里举着筷子,刚咽下一口饭,“光明正大进是能进,你不得走流程吗,蓬丘的流程,朝廷的流程,不说过程麻烦又繁琐,这样一来,你姓谁名谁,来自哪里,不全都暴露了嘛,行动起来也不自由了。” 说着,他伸筷子一下子就夹走了双双面前仅剩的一个炸肉丸:“拿来吧你。” 双双还在皱着眉头消化傅潭说说的话,登时炸了毛:“混蛋,是我先夹的!” 然而那个肉丸子已经进了傅潭说嘴里,再也吐不出来了。 双双张嘴要哭,赵秋辞无语地将自己碗里的丸子夹给双双:“别哭别哭,你要是不嫌弃,这个给你,快把嘴巴合上,都消停消停,鸣玉,你也别欺负师妹了。” 双双看着那颗肉丸子立马闭了嘴,楚轩河看了个热闹,捧着碗哈哈哈一阵嘲笑。 瞧赵秋辞就夹了一个丸子还让了出去,他伸手把自己碗里的又夹给了赵秋辞:“我师兄请客吃饭,怎么能不给师兄留一个。” 钱都是赵秋辞掏的。 赵秋辞并未推辞,他懒得拿碗去接,索性趁着楚轩河举过来的筷子,张嘴把炸丸子吃了。 底下的人还在热切议论着,本朝民风开放,对民众的嘴管的没那么严格,大家还是能说道说道的。说书人讲完了今天的故事,但没有立马离开,他年老多智,见得多懂的也多,人们都爱与他说笑。 “如今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历史上像咱们陛下这般开明的君王可不多,现在什么精怪都能献艺给咱们看了,你们说,以后,咱是不是还能娶个漂亮的妖精当媳妇啊?” “做梦吧你,寻常小娘子都看不上你,漂亮的妖怪就能看上你了?” “就是就是,真娶个妖怪,第一个吸干你的精气……” 人们哄堂大笑,被群嘲的汉子也不恼,他本就是口嗨,真让他娶精怪他还不敢呢,红着脸也跟着笑。 被唤作孙老先生的说书人白须白发,面目慈祥,此时含笑,呷了一口热茶,才开口:“既然说到这里,那老身再与你们说一说,历史上另一个,与众不同的朝代吧。” 底下人开口询问:“也像咱们陛下一样,这么开明?” “非也。”老先生摇了摇头,“这位陛下,他亲近妖魔,不仅对妖魔鬼怪格外宽容,还收容了一批能人异士,为他所用,甚至,让拥有妖魔血脉的半妖,入朝为官。” “什么?还有这种事?” “疯了吧?!” 人们震惊,妖魔那可是吃人的,现在皇城里虽然也说有妖人,可他们也没见过啊,那都是进宫去给陛下献艺的,朝廷也有专门的司天监对妖人进行严格管理,不然如何保障百姓的安危。妖人还能入朝做官?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必震惊,这便是千百前,惠梁王执政时期,史书上可是有记载的。”孙老一拍抚尺,四周安静下来,“而对于惠梁王如此大胆行径的原因,根据民间的一些史料,众人揣测,应当是与他那时候的皇后有关。” “没错,虽然书上没有明确记载,但这位皇后,应当也是一位妖人。” 安静的大堂内再次爆发出人们七嘴八舌不可思议的唏嘘声和震惊声,“怎么可能”,“妖人怎么可能当皇后”类似的话此起彼伏,随后又安静下来。 故事太离奇,不少人都听入迷了,震惊地张大了嘴,直直的看向孙老,满目期待地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孙老先生继续说道:“这位皇后并非出身世家,而是一位出身来历记载不详的民间女子。一无强劲的家世,二无显赫的背景,却被皇帝一登基,就力排众议立为皇后。” 有人直呼:“难道就没有大臣反对吗?” “当然有。”孙老先生捋着胡子,“可是这些大臣,毫无例外,第二日就收到了死亡威胁。” “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在他们的床头放下一朵鲜艳的曼珠沙华,曼珠沙华你们知道吧?那是长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那可是你入轮回时才能见到的姝色,却在半夜悄无声息开在你的床头,试问,谁不害怕呢?” 人群一片寂静,仿佛躺在床上的是自己,幽黑的房间,一转头却有一朵死人花就在床头,最可怕的是还不知道是谁悄悄进来,是谁偷偷放的!登时人人身上激出一身冷汗。 双双也听入迷了,托着下巴,双目无神,饭也不吃了,喜欢的菜被傅潭说夹光也不计较了,专心致志听着说书人讲故事。 人群里,有人大胆开口:“她是不是苏妲己那般,以美□□惑纣王,好让一国之君为之神魂颠倒,荒淫无度,让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对,妖后!” “非也。”孙老先生再次缓缓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惠梁王专情,为她虚设后宫,而这位皇后却深知自己一国之母的责任,她在位时,后宫关系极为和睦,甚至梁王的几位妃子,都是她下令才得到册封的,足以看出她本人通情达理,和梁王对她的看重。” “同一时期,惠梁王在前朝也颇得好评,选贤举能,也做出了许多为国为民的功绩。史料上虽然对于他任用妖人的事情颇多微词,但他治国理政方面,挑不出刺来,算是一位明君。这些,也少不了那位贤惠的皇后扶持。” “二人虽然恩爱,一时传为一段佳话,可好景不长,梁王登基三年,她登凤位也才三年,却突发恶疾离世,且并未给梁王诞下一子一女。她死后,梁王虽后宫充盈,子孙绕膝,却也空置后位,不曾再立后,想必,也是极爱戴这位皇后的吧。” 讲到这里,人群已是一片唏嘘。 双双微微湿润了眼眶,唉声叹气:“天爷呀,怎么这么可怜啊,就不能让有情人白头偕老吗——” “嘁。”傅潭说撇嘴,“还有情人呢,皇后死了也没耽误他宠幸别的妃子,子孙满堂啊,装什么深情啊。” 双双瞬间清醒:"是哦,没耽误他三妻四妾两年抱仨,皇后地底下凄凉,他可是儿孙满堂啊!" 楚轩河摆摆手:“话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皇上嘛,要是没有子嗣,国家岂不是完了,深情归深情,还是要负点责任的吧。” 双双跟着点头:“是哦,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毕竟是个皇帝……” 傅潭说楚轩河二人同时扭头,齐齐鄙夷地看向双双:“墙头草,我呸。” 双双尴尬地笑笑:“我就说说,哈,哈哈……” 孙老看着乱哄哄的局面,呵呵一笑:“老身所讲,不过是一点书上史料,结合一些民间传奇,至于是真是假,时隔千年,谁也说不清的,是非如何大家自有分辨,今天,就当听个乐呵了。” 这时,一道醇厚的男音自角落里响起:“老人家,您既然对梁王的历史这般了解,应当也听说过,传说中他为皇后所立的,宝藏坟冢吧?” 30-40 第31章 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霎时间, 酒楼里陷入一片寂静。 什么宝藏鬼冢?到底是宝藏还是坟冢? 多数人没听说过什么宝藏坟冢,迷惑地互相张望,皆是齐齐将视线投向愣住的孙老先生。 傅潭说随着声音看去, 是在一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男子一身棉布衣, 身形很是健壮,却戴着黑色的斗笠, 黑色的纱幔竟然将脸都盖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偶有风撩动纱幔,露出几道晦涩不明的眸光。 他腰间佩刀, 听声音有点懒洋洋的, 年纪应该不算太老, 此刻懒散地靠着深褐木桌, 手臂随意搭在桌沿儿上,面前杯盏错落,举手投足间挥洒一股恣意的江湖气, 像是行走江湖的刀客。 见孙老不回答, 他一手抵着太阳穴, 又再次开口:“惠梁王死后不曾葬入皇陵,而是另设了坟冢,将自己与皇后合葬在一起。这件事,直到梁国灭国,皇陵失窃, 才被世人所发现。” “皇陵中不仅没有惠梁王和皇后无名氏的尸骨, 甚至连陪葬的金银珠宝,也一并消失一空,世人最大的揣测, 就是惠梁王带着那些滔天的财宝,去了另一个坟冢,和皇后葬在了一起。” 寂静人群传来倒吸了一口冷气的声音,继而开始七嘴八舌窃窃私语。 真有这种事?一国之君,死后不葬入皇陵,放弃了子孙的供奉,反而携带宝物葬在一个没人知道的野坟冢?死后百年都没人烧纸祭奠,这么荒唐叛逆的吗?! 傅潭说的视线却一直盯着男人腰间那把刀,这把刀也就是常规的尺寸,插在刀鞘里,但是可以看见的刀鞘和刀柄,都是缠了厚厚的黑布的。 只能看出是一把刀,而看不出刀的面目,和他这个人一般,带着斗笠,不见真容。 但是,但是傅潭说却没来由的觉得莫名其妙的熟悉,但是具体哪里熟悉,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很奇妙的感觉。 说书先生也没想到会有人知晓宝藏冢,苍老眸中划过一抹异色,继而镇定了下来,微微一笑:“宝冢的事老身也有所耳闻,瞧小先生您对此了解颇多,许是江湖客?” “江湖客多寻宝探宝,也有不少人想要找到惠梁王的宝冢,但都是些零零散散的传闻,老身知道的并不多。” 那刀客也微微一笑,起身颇有礼貌给孙老先生行了个礼:“既然如此,是晚辈唐突了。” 孙老先生摆摆手,极和蔼大度:“你既然想知道,那老身也胡乱说一句,前人是研究过这个宝藏坟冢的,惠梁王的手札里有一首诗特别耐心寻味,大概是‘巴山楚水凄凉地,乃吾孤身逃命处。长夜漫漫悲自语,惊觉佳人入眼眸。’” “惠梁王并不是天生王储,他一路登基并不容易。惠梁王是他的父亲武梁王最年幼的皇子,他的几个兄长接连去世,随着武梁王年迈,他的皇叔意图篡位,惠梁王亦是年幼时就被追杀逃至巴山楚水那等荒芜之地,几经周转才回国登上皇位,十分艰辛。” 梁国这段历史,读过书的人约摸都听过,堂客里也有不少书生,此时发出了质疑:“孙老,这诗写的奇怪啊,既然前面是他逃亡时的凄惨遭遇,怎么最后一句,还蹦出来个美人呢?怎么突然扯到女人身上?实在是前言不搭后语!” “是啊,不仅前言不搭后语,韵脚都没对上,这诗水平实在不怎么地,我写的都比他强。” 大家各抒己见,大堂里又嘈杂了起来。 双双托着脸:“这群人怎么还评价起写诗水平来了,不都说是梁王自己的手札里写的吗,人家也可能只是记录一下所经所感,没想着当大文豪啊。” “不是,你们不觉得瘆得慌吗。”楚轩河重点不在文采上,他大为震惊,“逃命到荒野之地,长夜漫漫孤苦伶仃只能自言自语,抬眼一个美人映入眼眸,老天爷啊,这是见鬼了吧?荒郊野岭除了女鬼精怪,还有啥啊?” 赵秋辞笑:“这不就恰好印证了后人对皇后妖人身份的揣测了吗。” 果然,没等赵秋辞说完,孙老先生一拍抚尺,解释:“惠梁王的皇后来自民间,在惠梁王登基前就与其同甘共苦,这诗里出现的佳人,极有可能是惠梁王逃命途中,初遇皇后的时候。”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大家都猜测皇后可能是个妖人,这出场方式确实离奇了点。 刀客听着,唇角勾起个笑来:“恕我冒昧直言,老先生说了那么多惠梁王与其皇后的旧事,和那宝藏坟冢有何关系?” 孙老先生捋了捋胡子,笑言:“惠梁王没入皇陵,皇后亦是未入皇陵,二人到底葬在了哪里?如若不是惠梁王自己的故土,极大可能,便是回到皇后的故土,二人相逢之处了吧?” “当然,这也只是前人的揣测,毕竟这么多年,也没人说找到那宝藏坟冢,或许这宝冢的传说,是个虚构的也不一定。” 老先生说话就是有水平,凡事没那么绝对,他说一句话,总给自己留下两三分余地和退路。 大家觉得甚是有理,频频点头以示认同。 刀客微微一笑,看出这老先生许是知道些什么,礼貌道:“还请先生明示。” 孙老先生捋了捋胡须,声音朗朗,念了几句:“夜黑风高,霜寒风啸,不见,日月星辰斗自移,唯见,闲云野鹤入幽潭。” 言毕,满堂寂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里皆是迷惑。 老先生念的什么?怎么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的? “这可不是老身我胡编乱造的,惠梁王的手札里就是这么记载的。”孙老先生摊手,苍老的皮肤挤出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其中深意如何,老身学艺不精,就由后人来解罢。” 刀客若有所思,拱手行礼:“受教。” 老先生书讲完了,又多闲聊片刻,此时收拾东西,准备退场。 底下人挽留,还想多听他讲几个故事,孙老先生笑呵呵:“承蒙厚爱,老身实在不能再霸占场地了,明儿,明儿再与诸位相见!” 这个悬空的台阁并不是属于他的,他只是常驻在这里说书挣一点银钱,可酒楼并不只有说书的,等他下台,后面还有一群貌美女子等着上场弹奏歌舞。 众人欢送孙老,随后,一群曼妙女子鱼贯而出,在那悬台上弹奏起舞,酒楼里再次陷入到欢声笑语中 。 双双还没从精彩故事里回神,又被精妙歌舞吸引过去,感慨:“不愧是皇城,怎么这么多好玩的,我竟然都有些羡慕这些凡人了。” 有吃有喝,有故事听,还有歌舞可以欣赏,这不比在山上日以继夜的修炼享受多了。 楚轩河:“不然为何有规定禁止咱们随意下山,师妹,只可尝鲜,不可沉湎也。” 赵秋辞侧首,注意到脸色有些凝重的傅潭说,他笑:“鸣玉,又走神了?” 傅潭说还沉浸在孙老先生讲的故事里。 巴山楚水之地,不见斗转星移,唯见野鹤入幽潭……这地方……怎么有点熟悉呢? 傅潭说眉间微蹙,低声喃喃:“这个宝冢的地方,我好像知道在哪。” 这话来的猝不及防,三人惊愕中带着呆滞,缓了缓才回过味来。 双双瞳仁瞪大,一声短促的惊叫未出口,又赶紧捂住嘴,压低声音,“真的假的?这地方要这么好找,不早叫人挖了。” “那是因为他们就算推断出来宝冢所埋之地,他们也不敢真的踏入那片地方。”傅潭说叹一口气,“斗不转星不移,不见日月,昼夜不分,这还能是什么地方,鬼蜮。” 难怪他觉得熟悉,那分明是他的老家。 贪图宝藏的无非凡人,凡人之躯岂能入鬼蜮,脚没踏进去就能被生吞活剥了。有本事进鬼蜮的修士之流,自然也不会稀罕金银铜臭之物。 别的不提,假若传说是真的,那惠梁王选的宝冢这个地方,确实是安全。 赵秋辞抬眼,狭长眉眼中一点清丽:“鸣玉,你去过鬼蜮?” 傅潭说点头:“曾和师父一起去过,也算熟悉。” 事实自然并非如此。然而师父师父,去世的灵胤真人,真是傅潭说一个极好的借口。 三人随着傅潭说的视线看去,是那个一人坐在角落饮酒的刀客。傅潭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刀客就是冲着宝冢来的。 仿佛察觉到被盯着的视线,那刀客竟然抬头向这边看过来,傅潭说一惊,在那黑纱飘忽之间的缝隙,远远与刀客对视了一眼。 就这一眼,却让傅潭说察觉到一丝魔气。是魔气,经过了掩盖遮掩,不会被人所察觉,但是傅潭说出身鬼族,天生的血脉要敏感地多,让他察觉到了这一丝丝极其微弱可以忽略不计的魔气。 好在他们修改了容貌,不怕被认出是蓬丘的人来,那刀客只微微一笑,付了酒钱,起身离开。 傅潭说抬眼,看向刀客离开的背影,他大步大步向前走,身姿欣长,走姿潇洒,很快就隐没在了人群了。 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傅潭说神色怔怔。 如果能让他看一眼那把刀,他一定可以认出来那是谁,可惜了,那刀缠成那样,根本看不见原型。 鬼蜮之大,宝冢之小,单凭斗转星移那几句并不能确定宝冢的位置,但是若再加上那句闲云野鹤入幽潭,傅潭说约摸就大致知晓了方位。 但是他还不能确定。 傅潭说站起身,眼睫微垂,他需得去问问那孙老先生。 第32章 她长这么大,就没有得不到…… 傅潭说起身, 飞快追出去,然而,那白胡子的孙老先生脚程还挺快, 短短片刻,就已经没了踪影。 赵秋辞三人结了账跟出来, 眼看傅潭说神情空落,赵秋辞安抚:“不要紧, 老先生不是说明日接着来说书么,明日我们再来便是了。” 夜幕将至,街边各色的灯笼都已经点了起来。天幕一点点暗下去, 烟火人间却一点点闪耀起来。 双双一把挽住傅潭说的胳膊, 已经迫不及待了:“走啦走啦, 去逛逛嘛。” 饭后消食, 正是闲游这繁华闹市的好时机,方才老先生所讲的鬼冢的故事全都抛之脑后,暂且不提, 四人随着人流, 向闹市走去。 === 皇宫。 偌大的皇宫灯火璀璨, 亮如白昼。女乐三千,钟石丝竹之音不绝。 黑衣男子巧妙避开所有防守,飞檐走壁向皇宫深处探去。 华丽的宫室大门紧闭,少女制作精美的绫罗裙拖到地上,此时她正一手托腮, 纤细的手指百无聊赖拨弄自己垂下来的青丝。 “殿下。”黑衣男子悄然出现在窗前, “好久不见。” 见他来,玖薇面露惊喜,又小心翼翼探头看向窗外, 见没什么人,才将男人迎进来,关上了窗。 男子一身夜行衣,腰间佩刀,斗笠遮脸,他倒是随意,一屁股坐在公主常坐的精致藤椅上,随便摸了个桌子上摆放的鲜果,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吃还堵不上他的嘴,他翘着二郎腿,偏要调笑:“堂堂公主之尊,夜半私会外男,若是传出去……” 他的话戛然而止,反而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哦对,传出去又怎么样,咱们九公主有那位仙君撑腰,私会外男算什么,就是要这皇位……” 听到那两个字,玖薇脸色一变:“住口!” 男子无所谓地笑笑,到底没再接着说下去。 玖薇脸色稍霁,也坐下来,两只养尊处优的柔荑握在一起,显露些许紧张:“拜托你的事,你可有办法了?” “没有。”男子也没藏着掖着,干脆利落,“你想要长生,不修道也不想死,是不是有些难为人了?” “你以为我不想修吗?”玖薇重重哼了一声,提到这个,她原本傲人的语气也颓靡下来,“如果本公主能修道,用得着你噬鬼舫吗。” 九重天塌陷,神仙陨落,灵气泄入人间,从此人间就有了修士。 可是这天下,也不是人人都能修道,最起码得有个灵根。而她这个皇室公主,就是个冥顽不灵的肉体凡胎,觉醒不了一丝一毫的慧根。 正因如此,她才想到求助噬鬼舫。 她好看的眉紧蹙在一起:“你们噬鬼舫也没有办法么?” “有啊。”男子摊手,后仰靠在藤椅上,懒懒散散,“我们噬鬼舫做的是鬼道的生意,你既然觉醒不了灵根修不了道,自然也堕不了魔,唯一可求长生之法,就是入鬼道,成厉鬼,只要魂不散,便可游走于世,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长生呢。” “长生长生,人都死了,孤魂野鬼算什么长生!”玖薇恨恨将桌上的茶具扫到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她眼眶红的厉害,在外人面前才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凡人,怎么就求不得长生!” 黑衣人一手支着下巴,轻飘飘提起:“传说里那位姬月氏鬼姬,曾走南闯北,上刀山下火海,为心上人寻求秘法和药材。那个男人也是一个凡胎□□,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可是他竟然被鬼姬生生延续了百年的寿命……” 玖薇瞳仁微微一缩:“你是说,鬼姬手里,有可以让人长生的法子?” 她吸了一口凉气:“真的假的?” 鬼族的王女鬼姬曾被天下人讨伐,正道人士得而诛之,旁人只知她作恶多端,老天要替天行道,但只有知情人士才知,很大的原因,是因为那个逆了天道的禁忌。 但是,没有人知道禁忌是什么,仙门对此严防死守,闭口不提。 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又道:“可是鬼姬已经死了。” “鬼姬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那禁忌是什么,封灵阁没了主人,也早就没落了,不然你现在就该找封灵阁办事,而不是我们噬鬼舫了。” “若是鬼姬还活着,封灵阁说不准可以帮帮你,只是可惜……哼。”他轻蔑一笑,“封灵阁不行了,早晚,也是我们的。” 玖薇攥紧了手心,染了艳红丹蔻的指甲陷进柔嫩的掌心肉里。 她可是皇城里,最最受宠的公主,天降福祉,蓬丘仙君疼爱的义妹,她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她长到这么大,还没有想要又得不到的东西。 “你们噬鬼舫,既然那么想替代封灵阁,总得有些本事才行。”玖薇咽下一口气,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她直视面前的黑衣人,眸光闪烁,“我要知晓那个禁忌,不惜一切代价。” 黑衣人不置可否,只勾唇一笑:“那殿下也得拿出些诚意才行。” 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他自袖中掏出一卷约莫巴掌长,卷的细细的纸筒,缓缓展开在玖薇面前。 那是一副小巧的,迷你的画,拓印在这一方巴掌大的纸上。玖薇定睛看去,是一副风景人像。 有水,有树,有远处的楼阁。一位婀娜的女子侧坐在水边,光洁的小腿被水淹没过去。长发垂下来,加上她侧坐着,并未画出完整的面容。但这般,反倒引人遐想她何等娇艳的面容。 画面里还有几只仙鹤,或伫立在水中,或昂首在岸上,或垂首梳理羽毛,或展翅欲往远处飞翔。 画是没有颜色的,黑墨白底,线条简单,寥寥几笔,却精确勾勒出了女子的神与貌,仙鹤的活灵活现,以及这处美景的意境。 玖薇眨眨眼睛:“这是何意?” “我要你帮我找到这个东西。”黑衣男子认真道,“是一块石雕,上面雕刻着这幅画。” 玖薇瞠目结舌:“这要我如何帮你找?” “这是皇室的东西。”黑衣男人起身,微微俯身过来,“你进入皇室的宝库,比我容易得多。堂堂公主,找块牌子,不是易如反掌么?” 皇室宝库如此之浩瀚,从哪找这么块破牌子?玖薇皱眉:“那你也至少告诉我这块古物的朝代,我才好帮你打听。” “大梁王朝,好像是叫这个名。”黑衣男人掏了掏耳朵,“你们人间的朝代,我哪记得请。” 玖薇更是震惊:“梁王朝?前梁还是后梁?南梁还是北梁?距今过去多少朝多少代了,爆发了多少次战争,篡位,朝廷动荡,你知道么?你让我怎么找!” 男人不耐烦地捏住玖薇的下巴,让她闭了嘴。 “难,当然难,你总要付出些什么吧?何况找件东西,和让你长生比起来,也算不得难吧?”他嗤笑一声,“实话告诉你,这块牌子,和鬼姬有关。你若是想早日拿到鬼姬手里的禁方,就老老实实听话,早点找到它。” “你好我也好,懂?” 他松开手,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走到窗前。 玖薇仍是怔怔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男人回头,勾唇一笑:“回见,我娇贵的九公主。” 言罢,他一跃出了窗,快的好似一阵风。像是从来没来过,只剩下两扇打开的窗,左右晃悠。 守着殿门的宫女们才敢进来,垂眉低首,熟练地将桌子上方才人吃剩的果核收拾下去,果盘糕点全部撤掉,连桌上的桌布,脚下的地毯,都全都撤掉换了新的,又重新燃上了熏香,驱散了方才的男人味。 “等等。”玖薇突然出声。 宫女们恭敬道:“殿下请吩咐。” “明日开始清点库房。”她捏起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万钧的画,“找带有这样一副图案的东西。” 大宫女缓缓抬头:“奴婢斗胆,库房是……” “本宫殿内所有的库房。”她摸了摸被捏疼的下巴,恨得牙根痒。 先从自己宫室入手。不过找到的可能性不大,至于皇宫的宝库,她去找父皇,再想想办法。 大宫女诺声称是,刚要退下,又被叫住:“监正大人,可用晚膳了?” 大宫女一顿,面露难色。监正大人仙人之躯,自然是不会如她们这些凡人一般一日三餐,可公主偏偏喜欢送汤水小食,她又不能打公主的脸,只好顺着答道:“这般时辰,监正大人刚刚下值,应当是,未曾用晚膳吧。” “那就好。”玖薇抚掌,提及监正大人,方才的阴郁心情消散而空,“备膳食,随本宫去司天监一趟。” === 司天监。 门户大敞,明亮的光自屋内投到院外来。窗前两丛清脆绿竹,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竹影。 浅蓝色袍子的随从小跑着穿过长廊:“大人,禀大人,九公主,又来啦!” 屋内,深蓝色绣金圆领麒麟袍的男子端坐着,伏案埋头公务,头也没抬:“就说我事务繁忙,不……” 话音未落,便听娇俏的女声远远传来:“洛大人?” 蓝衣服随从打了个哆嗦:“大人,拦,拦不住啊……” 洛与止头疼地捏捏眉心,公事已经够烦的了,还要应付那位公主。 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公主看见洛与止眼睛就亮了,两颊浮起淡淡嫣红,眸中流露羞意,仍是大大方方将自己准备的吃食递过来:“大人守卫皇城,日夜操劳,实在是辛苦。九儿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洛止后退避开一步,拱手行礼:“公主千岁。” 玖薇已经对洛与止的避讳视而不见了,仿佛没有看到洛止眼里的疏离和冷淡。 洛止面不改色,只当玖薇是来监工的,一如既往地冷淡:“陛下已将公主驸马的候选名单交给司天监,不出两日,司天监定能将与公主命数最为契合的人选筛选排列出来,上交陛下,请公主放心。” 玖薇的年纪在公主里算是年长的了,若没什么意外早该成婚了,但是玖薇一直拖着,陛下看在仙盟之首蓬丘,那位幼清仙君的面子上也没有对玖薇太苛刻,一直是纵容宠爱她的。 毕竟一国有这么个仙君庇佑亲自赐名,还收为义妹的公主,实在是一件光彩有福的好事。 但是现在玖薇已经双十年华,再不嫁人,恐怕就嫁不出去了,陛下已经在抓紧时间为玖薇选驸马了。 洛与止客客气气:“司天监事务繁忙,恐招待不周,公主若没什么事,便请回吧。” “你当我真实来监工的么?”玖薇脸上浮现气恼之色,“算算算,监正大人卦卜得那么好,怎么没算一算自己,在不在那份名单之上呢?” 第33章 他那样冰清玉洁的人,就不…… 洛与止脸色微变:“公主不要拿臣玩笑。” 玖薇上前一步靠近洛与止, 抬头逼视他:“九儿的心思,天地可鉴,监正大人又岂会不知, 不过是嫌弃我混沌根骨,修不了道, 成不了仙,看不上九儿, 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一次次,一回回,她整日里往司天监跑, 旁人还以为她这个受仙君庇佑的最有福分的公主多喜欢司天监, 其实还不是为了洛与止。 “公主言重。”洛与止瞳孔震动, 继而冷静下来, 他扫了一眼门口守着的随从,随从极有眼力见地躬身退了出去。 待屋里只剩了两个人,洛与止才重新开口。 “公主也知道, 你我之间的不同。” 洛与止两手背在身后, 挺直了腰背, 要比玖薇生生高出一个脑袋去。那张眉眼深邃,鼻梁高耸,极硬朗的英俊样貌,颇为不近人情。 “如果真的算年龄,公主可知, 我与您的皇祖父, 可是一般大的呢。”他有意刺激玖薇,“这就是修士和寻常人之间的差距,你不明白吗?” “我知道!”玖薇倏地发怒, 泪水几乎是瞬时充盈了眼眶。 “可是,不能修道,没有灵根,怪我吗?你以为我不想吗?”她死死握着拳头,眼眶红的要命。 “洗髓丹我吃了多少,药浴我泡了多少年你知道吗!可是没用!没有!普通人就是普通人,灵根这东西,没有就是没有!” 泪水大颗大颗从她白皙的脸蛋上滑落下来,啪嗒啪嗒,沾湿了衣襟。绣在领口旁的那朵粉嫩海棠,就这般被染成了深色。 洛与止沉默半晌,还是放缓了语气:“公主应该选择一位优秀且合适的驸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而他们二人,别说恩爱,连一起白头都做不到。 “可是我不喜欢他们……” 玖薇捂着脸小声呜咽,汹涌的泪水从她指缝里渗出来。 她堂堂金枝玉叶,干嘛把自己从妙龄少女拖成老姑娘呢,她根本不愁嫁,多的是人想要娶她,可是——她不想啊! “阿止。”玖薇抽泣着,小心翼翼地抬眼,伸手去捏洛与止的袖口,泪眼婆娑,“我,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我也去求过我义兄了,我会找到……找到长生的法子,你,你能……能等等我吗?” 她的义兄,蓬丘的幼清仙君。义兄那么厉害,又这么宠爱她,一定会帮她找到办法的。 泪光盈盈,唯有哀求。在这一刻,公主的尊贵和身段荡然全无,她将自己放低,卑微到了尘埃里。 洛与止内心没有一丝波澜,他冷静地将玖薇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扯开,然后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不顾玖薇心碎的凄婉神情,脸上唯有石头般捂不热的冷硬。 “抱歉。”洛与止道,“你我,强求不得。” 玖薇眼里的光,一寸一寸熄灭下去。 就像她坚定地选择洛与止一样,洛与止也坚定地拒绝了她。 尴尬而沉闷的气氛蔓延,玖薇满脸苦涩,她一心剖白,而他甚至不肯给她递一个台阶。 这时,桌案上静置的玉牌蓦然亮了起来,圆形法印浮现,散发浅浅蓝光,由玉牌向四周扩散。 而与此同时……洛与止的视线移过去,那张素来冷硬的脸,竟然宛如冰块融化,罕见地浮现笑意,一抹柔情自他眸中化开。 玖薇脸色一僵,她知晓那是仙门用来千里传音的术法……所以,是谁在这时候联系他,竟得他如此看重? 仙门,仙门的人……洛与止拒绝她,是不是因为他早就有了心悦之人,那人和他一样,也是个修士! 胸口上下起伏,玖薇脸色涨红,所有的委屈,被拒绝的屈辱,得不到的回应……种种情绪翻滚,一股脑地涌上她的脑门,让她一时失了理智,冲上去赶在洛与止拿起桌上玉牌的前一刻,猛的将桌面上所有的东西扫了下去。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声响,笔墨纸砚,镇纸摆件,连着那块玉牌,摔了个七零八落,一地狼藉。 玉牌碎掉,那刺眼的蓝光一并消失不见。 玖薇忍不住嚎啕大哭,她知晓自己任性犯了错,也不敢去看洛与止的眼睛,捂着嘴忍着喉头的哽咽,转身冲出了房门。 洛与止还愣在原地,和地上的烂摊子脸对脸,面面相觑。 副监正正好撞上哭着跑出去的玖薇,背着手迈了进来,啧了声:“看看,又给小姑娘惹哭了,按岁数你都是能当爷爷的人了,怎么不能大度一点。” 洛与止正蹲在废墟里捡碎掉的玉牌。 玖薇一走,此时的他完全放松下来,本是眉眼深邃硬朗的长相,此时夹杂几分无奈,和平日里威严的监正大人判若两人。 听了副监正的话,登时脑门上青筋暴起:“闭嘴,什么爷爷不爷爷,我们的年龄怎可与人间相提并论!” 他的年纪在仙门里,还是风华正茂一枝花呢。 副监正啧啧两声:“你也别太死脑筋,九公主头上可是有幼清仙君罩着的,说不准真的能给她整个什么长生之法,到时候你俩,不仅能白头偕老,还能跟蓬丘的幼清仙君攀个亲呢。” “不可能的。”洛与止捡完了玉牌,从垃圾堆里站起身来,没忘了嗤笑一声。 “不管他什么仙君,凡人的生老病死转世轮回乃不可更改的铁律,他既是仙君,更应该明白什么是他不能插手的。若人人都能逆天改命,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他吹了吹手里的碎玉牌,全都碎掉了,这牌子算是废了。不知幺弟洛与书找他什么事,罢了,等他新做一个牌子再说。 他收起手里的碎玉牌,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面露骄傲:“若真要攀亲,我何必借九公主去攀幼清仙君那远亲,我那出息的亲弟弟,可是未来命定的仙君哪。” === 夜市之大,物产之丰富,琳琅满目,让人头晕眼花。 赵秋辞与楚轩河二人不仅是少爷小姐的“保镖”,其中一人是钱袋子,另一人就是货架子。 随着人流往前走,耳边除了嘈杂的人声和叫卖声,便是大小姐和二小姐叽叽喳喳的使唤: “师兄,我要吃这个!”“狐狸我要买那个!” “师兄帮我背着这个好不好?”“好哥哥帮我提一下。” 楚赵二人脾性极佳,对“少爷小姐”极度宽容,无奈对视一眼,没有拒绝,说不出半个“不”字。 没有办法,傅潭潭跟沈双双俩人都太能折腾了,楚赵师兄弟二人若是一碗水端不平,大小姐二小姐打起来,头疼的还是赵秋辞。 双双兴高采烈的,她本就极少下山,现在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彩灯彩衣,珠宝首饰,琳琅满目,还有投壶,猜灯谜等小游戏。 楚赵傅三个男子不懂簪花这些东西,哪里有头发往哪里簪,胡乱给双双插了一头。 此时双双头上顶着一头沉甸甸的摊子上买来的花里胡哨的廉价花簪,在楚赵傅这三个大男人口口声声“师妹真美”“师妹太好看了”“师妹是天仙下凡吧”的吹捧声里昏了头,自信心膨胀,昂首挺胸,眉毛要飞到天上去了。 “怎么办,已经开始为师妹担心了。”楚轩河看着手里提着花灯,蹦蹦跳跳的双双,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 赵秋辞斜眼看他:“?” “咱四个算是一起长大的,跟咱三个混久了,师妹以后怎么找顺眼的道侣啊。” 前面走的双双听见楚轩河好似喊了自己的名字,转头看他:“干嘛?” 小姑娘水水灵灵,回眸含笑。纵然满头俗气的金银,也掩饰不住她眉梢的灵动,和从皮囊里透出来的冰清玉洁的气质。 楚轩河一脸认真:“论样貌,不及咱们潭潭貌美,论身体,又不如本人健壮,论才智,更不及咱们狐狸师兄足智多谋,师妹眼光早就被我们养高了。你们说,以后得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得到师妹的青眼啊?” 赵秋辞:“……” 双双:“……” “你是不是想太多?”赵秋辞神色复杂,顿了顿,到底没说什么难听的话,“还是咱们三个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双双“噗”地一声喷出来,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哈哈楚河师兄,你没事都在思考什么啊?” 言罢,她特意跑了两步退回来,踮脚捏了一根黄灿灿的油炸蟹脚投喂到楚河嘴里,脸上笑的开怀,满头的簪花都跟着抖动,她笑眯眯:“多吃肉,少操心。” 唯有认认真真啃土豆的傅潭说反应慢半拍,咽下一口噎人的椒盐土豆才抬起头来,认真附和:“楚河说的对啊,我这么好看还遭师妹嫌弃,寻常的男人,怎么可能入得了师妹法眼。” 双双脸上的笑立马收了起来,冲他翻了个白眼:“乱讲,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傅潭说呵呵两声:“平日里就你跟我吵的最凶。” “你自己不招人待见!”双双抬脚逼上前来,“长得好看又怎么样,照你这么说,洛师兄那样的美人,你怎么还非要惹他生气,不跟他好呢?嗯?是因为洛师兄不够好看吗?” “呕——”双双是知道怎么恶心他的,突然提及洛与书,傅潭说一脸食了粑粑的表情,掩面作呕,“你别恶心我哈。” 双双无辜摊手:“你别自作孽哈。” “好,不提你那洛师兄。”被戳了心肝,傅潭说不甘示弱,偏要反过来戳人肺管,“阮清舒何德何能,有何过人之处,能被你看上?” 哪壶不开提哪壶,话音刚落,四人立马安静了下来。 楚轩河方才提起道侣,阮清舒这个名字就已经在众人脑海里浮现了,然而怕惹师妹伤心,楚轩河和赵秋辞谁也没提。 但不提,并不代表不好奇。 楚赵二人的视线,从傅潭说身上,移到双双身上去了。 赵秋辞眼见形式不妙,伸手揽过傅潭说的肩,递了个台阶调和道:“不如我们往前……” “他对我很好。”双双突然开口,让赵秋辞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提到阮清舒,双双并没有被戳到后的气急败坏,她甚至很是平静和坦然:“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和阮清舒之前的事么。” “在去年的试炼里,他救过我,情况那般紧急险迫,他照顾我一路,我很感激。”双双抱臂,“出来后,我对他稍稍有了些好感。况且,身为花长老的爱徒,他资质不差,配得上我,长相么,也颇合我的心意。” 赵秋辞踌躇:“那你们,后来怎么……” “因为我发现,他不仅对我好,他对旁的姑娘,也一样好。” 提起这个,双双脸上才起了波澜,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几欲冒火。 “是,他是没什么问题,也没有什么毛病,谦卑有礼,温润如玉,温柔体贴。算起来,也是我无理取闹。” 双双牙齿几乎咬出声来。 “可是,这般男人,纵是他待我再好,我也是不要的!” 然而,楚赵傅这三个从未有过心仪的姑娘,也都未曾经历过情事的妙龄少男,此时听双双一言,各自脸上多少有些懵懂。 楚轩河仍是呆呆的:“师妹这是,何意?” 对上三双茫然的目光,双双就知道他们听不明白,叹了口气,掰着手指挨个解释。 “我心中的合适的道侣,绝对不能是这两种人。” “第一,就是阮清舒这般,对谁都温柔体贴,照顾有加的多情之人。” “第二么。”她想了想,找出个四人都识得的典型人物来,“第二么,就是洛师兄那般,对谁都冷淡疏离,公私严明的无情之人。” 再次提及洛与书,傅潭说放空的视线重新汇聚,抬眼看向双双,眸光微动。 “我可没有说洛师兄坏话的意思哈,也没有说他不好。”双双还是很敬佩洛与书的本事,她捏捏手指补充,“我只是在举例子,他那样冰清玉洁的人,合该是蓬丘的门面,但真的不适合当道侣。” “冰清玉洁?呕。”黑粉头子傅潭说皮笑肉不笑,暗自嘀咕,“谁瞎了眼找他结契当道侣。” 双双懒得搭理他,洛傅二人积怨已久,傅鸣玉看待洛与书就好像加了死亡滤镜,从头到尾都是黑的,根本瞧不到洛师兄的一点点好。 赵秋辞悟性大,若有所思:“师妹所求的,是在那人心中,唯一的特殊?” “对。”双双合掌赞同,“他可以对我好,但是不能也这般对旁人好,他可以对旁人漠然,但是不能对我一样漠然。我就要做那个唯一的例外,得到独一无二的偏爱,能做到的人,才配做我沈双双的道侣。” 楚轩河听的有点糊涂:“这是不是有些难为人……” “你觉得很难吗,师兄?”双双侧首看向他,眼里满是认真,“你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她于你而言,一定是最特别的。有她在,你的眼里便容不得旁人,怎么还会分半分心思给旁人呢?” 楚轩河从未有过如此感受,迷惑道:“那要是……” 双双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接道:“那要是你看所有姑娘都一个样?” 她气沉丹田:“那你这样的人就不该找道侣霍霍人家!否则你就是该吞一万根针下地狱的大渣男!” 吼声贯彻楚轩河耳道,楚轩河两眼发蒙,耳朵里只剩下嗡嗡嗡的回音。甚至一旁的傅潭说也受到了波及,艰难地抬起手,揉了揉耳朵。 说完这些,双双拍了拍手,心里舒畅多了:“好啦,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可别怪我当时没有告诉你们,就七天,我哪好意思,说出去都丢人。” 若不是在柳家村猝不及防偶遇阮清舒,这事儿双双绝不主动提及,最好烂在肚子里。 “他没对不起你就好。”赵秋辞抬手,刚想安抚地摸摸双双的脑袋,碰到一头扎人的发簪,无处下手,又讪讪将手收了回去。 “他若是对不起你,花长老的爱徒又如何,师兄们定要替你讨个公道去。” “我知道师兄们疼我。”双双冲赵秋辞甜甜撒娇,扭头给傅潭说扮个鬼脸,“傅鸣玉还想拿阮清舒激我,没用。早晚有人治得了你,本小姐等着你受情伤痛哭流涕。” 傅潭说哼一声:“只有我让别人痛哭流涕。” “哎哟哟。”沈双双手指抵着脸,做了个丢人的动作,“我看到时候谁死去活来痛哭流涕。” 眼看二人又要争执起来,赵秋辞上前一步,刚要说和,一道瘦小的影子直挺挺撞了过来。双双“啊”了声,直被撞了个趔趄,倒退几步。 “谁?”她眉眼含怒,恶狠狠看向罪魁祸首,却对上一双绝望的眼。 慌不择路撞她的是个小个子的瘦弱少年,此时噙满泪水的双眼透着绝望和恐惧。而一圈淡青 色的法印在他衣襟之下若隐若现,宛若一根无形的锁链,捆在他的脖颈之上。 第34章 “洛……与书?”…… 双双神色一滞。 为防止妖鬼伤人, 维护皇城安全与百姓安危,凡是进入皇城的异类,皆要经过司天监审查备案, 并刻下“烙印”。 烙印,即封锁妖鬼经脉或灵脉, 使妖鬼像普通人类一样,无法再使用任何法力。 一般妖类的法印为绿色或淡青色, 魔类为黑色或紫色,而鬼类为红色或橙色。 有法印者,一旦他们强行动用异术, 则会惊动烙印, 遭到反噬。与此同时, 司天监受烙印感召, 会即刻出现在事发地点,将行凶者绳之以法。 这是他们进入皇城所要付出的代价。 而眼前这莽撞的少年,脖颈处隐隐若显的青色法印, 恰恰印证了, 他是个妖。 还是个被束缚了术法, 和普通人一样的妖。 “妈的,小崽子们溜挺快,都跑哪里去了……” “你们这群废物,人都看不住,还不快去找!” 极佳的听力让四人捕捉到空气里传来的男人凶恶的声音, 那声音里除了不满就是鄙夷。 除此之外, 还有零零散散的脚步声,慌乱逃窜。 原来逃跑的不止这一个。 傅潭说视线落在面前的小崽子身上。 仅凭外貌瞧不出是原身是什么妖,但妖类大多貌美, 眼前这位也不例外。毛发脏乱,衣不蔽体,瑟瑟发抖,落魄至此也难掩那张沾满灰尘面孔的秀气。 “跑,你再跑,贱货……”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鞭声与喝骂,有不幸的同伴被捉住,毫无意外,等待他的是怎样痛苦的折磨。 这时候双双也无暇追究无故被撞的责任了,她抬眼往声源处看去。一群嚣张跋扈的人肆无忌惮当街打人,而百姓皆躲得远远的,无人在意棍棒之下青紫破烂的身体。 为首的大腹便便却衣着华贵,丑恶的嘴脸尽是嚣张,无所顾忌。 双双惊愕:“他怎能如此嚣张?” “看模样也是个皇亲国戚。”楚轩河摸了摸下巴,“皇城,人家的地盘,可不是嚣张么。” 百姓们又辨不出人还是妖,只当是豪门权贵在教训逃跑的仆奴,自然不敢多管。 年幼的女孩第一个被捉住,鞭子还没落下来,另一个略大一些的少年猛的冲出来,护住了她。 接受了烙印,不管妖魔还是鬼怪,都和寻常人一样,没有自保的能力。尤其在皇城这般阶级划分明确,皇权至上的皇城,妖鬼的命比乞丐还要低贱。 明明鞭子落在男孩身上,女孩却哭的凄惨,混合着噼里啪啦刺耳的鞭声,人们都不自觉躲远了些。二人颈上,皆浮现了青色法印的痕迹。 明明是妖,如果没有这层法印的禁制,他尖利的爪牙几乎可以顷刻刺穿人的喉咙和心脏。 可是他现在做不到。 背上火辣辣的灼疼,周围人视而不见的冷漠,和怀里妹妹悲恸的哭声……被打的少年眼眶红的要滴血,颈上法印颜色愈发加重,越来越青。 他在强行动运作体内被封印住的滞涩的妖力。 而双双脚下的少年瞳仁呆滞,生理性地恶心干呕,整个人蜷缩起来,瘦削的肩背止不住地颤抖。他艰难伸出手,攀上双双的脚踝:“救……命……” 泪水从他眼眶里滚下来,在脸上划过一道泥痕。 “救救我们……” 双双脊背僵硬,动也没敢动。傅潭说侧首看她,知晓她动了恻隐之心。 不是没有能力救,可他们四个来这里已经是瞒天过海偷偷摸摸,若是出手惊动了司天监,四人又该当如何。 然而,少年鼻头动了动,仿佛发现了什么,猛的扭头看向傅潭说,一瞬间的眸中迸发出异样的光辉。 他立刻调转膝行至傅潭说脚下,抱住傅潭说的腿,悲泣出声:“求公子……救救我们!” 傅潭说垂首,与他对视。少年含泪,声线颤抖,那双眼睛却这般热切,好像见到了救命的恩人:“您是我们殿下的朋友,求求您了……救救我,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救救我们……” 傅潭说:“?” 楚赵沈三人:“?” 什么殿下?殿下是谁? “他在那里,抓住他——” 不等傅潭说回应,脚下少年就已经被发现了。约摸六七个手执棍棒的打手向傅潭说四人逼近,瘦弱少年无助地藏在傅潭说身后,牙齿都在打颤。 他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傅潭说会救他,如果傅潭说把他交出去,他必死无疑。 “你们几个什么人?把那贱奴交出来,我们世子不与你们计较,这事儿就算完。” 被称为世子的就是那个满脸横肉,衣着华贵的胖子。他手里的鞭子沾了血,拖在地上,已然变得黝黑肮脏。 双双早看不惯他嚣张跋扈的样子,刚要向前一步,便被赵秋辞扼住了手腕:“休要妄动。” 双双咬牙压低了声音:“师兄,他手里的鞭子,分明是个有品阶的法器,别说妖鬼,就是落到修士身上,也够人受得,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秋辞直视肥腻的世子爷,不卑不亢:“皇城根下,当街行凶,这位仁兄,你眼里可有王法?” 世子未开口,身边的忠犬已然发话:“大胆,我们国公府世子爷教训自家的奴婢,轮得到你说话。” “奴婢?”赵秋辞扫了眼世子身后,被绳子捆起来的遍体鳞伤少年,轻笑一声,“妖人就算犯了事,也应该交给司天监,而并非世子一人可以处置的吧?” 一听妖人二字,世子脸色微变,继而冷哼一声:“妖人又如何,我国公府买进门的,就是我国公府的奴婢,本世子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他一甩鞭子,指向傅潭说身后的少年:“还愣着做什么,把那小崽子给我抓回来,今天晚上把这几个胆敢逃跑的,皮剥了,煲汤喝。” 他的人还未动,只听一声怒喝。方才被他捉住捆起来的少年暴起,挣脱了绳索,纤细的手臂膨胀数倍,一掌就将身旁押着他的世子护卫击飞出去。 他的眼睛红的要滴血,充血的黑色经脉从皮肤上浮现出来,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开。而他脖颈处的青色法印,越来越重,忽明忽暗。 他强行冲破法印,而法印也在压制和侵蚀着他的身体,黑红色的血大股大股从他嘴角渗出来,他踉踉跄跄走向同样被捆着的小姑娘,喘息声沉重,指甲割开绳索,将人护在怀里。 “妹妹……” 他不想杀人的,他只是想保护他的妹妹。 这一变故转移了世子的注意,世子脸色沉下来,他既然敢圈养妖人,手里总得有几件得用的东西。 “保护世子,快,保护世子!” 他的走狗们纷纷拿出武器,每一件都是有品阶的法器,他们人多势众,谨慎地向发狂的少年围攻过去。 旁观的楚轩河惊奇:“寻常凡人,怎么有这么多法器?” “有人买,自然就有人卖了。”赵秋辞沉吟,余光一瞥,方才躲在傅潭说身后,哀求他的少年,已经趁乱跑了。 傅潭说倒是没在意,他还在思忖,方才少年口中的殿下是何人。然而,当他看到空中一闪而过的紫色,和从天而降的紫衣少年时,他蓦然就顿悟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傅潭说的妖人朋友,闻人戮休。 闻人戮休抬手便掀翻了一众狗腿子,少年单薄清秀的面孔含着愠怒:“你们一群人欺负两个孩子,怎么好意思的。” 掌心的妖力旋风似的汇聚,方圆百米的市民百姓们惊呼“有妖人行凶”,仓皇而逃。狂风呼啸,离得近的摊子已然被掀翻,尘土乱飞,世子众人僵在原地,完全没有料到,皇城内居然会出现大妖。 糟了。傅潭说瞳仁骤缩,脚尖轻跃,两步奔至闻人戮休面前,一把攥住了闻人戮休的手腕,制止了他行凶。 傅潭说低声:“不要命了?” 闻人戮休侧首,在瞧到傅潭说的刹那怔住:“仙,仙人哥哥?” 然而他来不及收回全部已经释放的妖力,磅礴的妖力环绕在傅潭说周身,强大的压迫力挤压着人的五脏六腑。傅潭说不得不动用法术,澎湃的灵力自指尖输出,蓝与紫色交相辉映,碰撞出巨大的光团,将二人笼罩其中。 傅潭说咬着牙,硬是帮着闻人戮休将周身刀子一般凌迟四泄的妖力压了下去。 “司天监马上来了,你快点走。”傅潭说低声嘱咐,“放心,那两个孩子交给我。” 言简意赅,饶是闻人戮休再迟钝此刻也反应过来,傅潭说是为了他好。 他咬咬下唇,道了句“多谢”,便化作那只熟悉的紫雀儿,光幕散去,他便也一同消失在了空中。 傅潭说落地,去看那妖族少年的伤势。 司天监的法印也不是吃素的,纵然少年一时冲破法印使用了妖力,可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哥哥,哥哥……” 小姑娘抱着倒地不起的哥哥痛哭,青色的条纹爬上少年的臂膀,脖颈,甚至脸颊,密密麻麻,他痛苦地与法印对抗,模样可怖。 傅潭说侧首看向赵秋辞三人,歉意笑笑:“不好意思啊,司天监怕是要来抓我了,你们三个先避一避。” “避什么。”赵秋辞三人上前来,这么大的响动,司天监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傅潭说方才动用法术,四人便藏不住了,索性不再遮掩。 双双早就可怜两个半大少年了,自纳戒里翻找能给小姑娘蔽体的衣服,楚轩河帮着给少年伤口上药。 “何人在闹市放肆!” 身着深蓝色绣金圆领长袍,锦带收腰的一行人御剑而来,每人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上皆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一行人呈三角之势,公事公办,严明执法,剑尖直指傅潭说四人。 这是傅潭说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司天监,虽是朝廷的机构,可也算纪律严明,论排场,并不输各大仙门。 为首的领队头戴黑色冠帽,不苟言笑,周正威严,视线冷冷地落在傅潭说几人身上。甚至并不开口询问缘由,直接抬手下令:“拿下。” 傅潭说:“???” 队伍倒是严整,就是这也太霸道了。 “等等!我们并非妖人。”傅潭说解释,“国公府世子私自豢养妖人,虐待用刑致使妖人反抗,并未当街伤人。” 而领头的只是冷冷扫他一眼,颇为不近人情:“未经司天监审查,私自擅入皇城,拿下。” 身份也被看穿了。 双双执剑,冷哼一声:“我说怎么一个小小世子,不仅手里有大把法器,私自豢养妖族为奴婢,甚至还敢当街打人行凶,原来是你们司天监,官官相护,包庇放纵。” 领首听不得诋毁司天监的话,面色一变:“休要胡言!司天监公正严明,尽忠职守,从不结党营私,行龌龊之事。” “公正严明?”双双嗤笑一声,指了指瘫在地上几欲尿了裤子的国公府世子,“真正的凶犯你不抓,不问青红皂白反倒先要押我们进司天监?真是好一个公正严明!” 被她一阵奚落,领头的脸上挂不住,面色又黑沉了三分,指节捏的咯吱作响,冷声下令:“私入皇城者,拿下。动用妖力者,拿下。” 双双眼睛瞪大:“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列阵!” 一声令下,所有人变换阵型。灯笼的光罩在他们脸上,夜风将斗篷吹得飞扬。威风凛凛,严阵以待。 眨眼间,金色剑光直指四人面门。 双双不甘示弱执剑反击,将来者剑尖击飞出去,冷笑:“就凭你们也想抓姑奶奶我?怕是要你们监正亲自来才行!” 赵秋辞与楚轩河后退两步避开剑芒,二人都没有动手。 他们并不想与司天监对上,若真打个你死我活,蓬丘面子上也不好看。 而傅潭说最为倒霉,不知道为什么被司天监为首的领头人盯上,亲自前来捉拿他。 傅潭说不便召出青龙剑,赤手空拳与领头人对上,在领头人越发激烈的攻击下灵活躲避,频频倒退。 领头人似是发觉他很会躲,不再追击,停了下来。他双手合一,本命剑悬在头顶之上,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瞬时化出十几道剑影,从不同方向和角度,对傅潭说进行层层围攻。 傅潭说脑门青筋直跳,这人确实有几分本事,也够聪明机敏。 他呼一口气,双手交叠,一朵浅蓝色莲花自手心绽放,而后迅速扩大。 金色剑光直奔他而来,四面八方,气势磅礴,几乎要将他瞬间扎成刺猬。 然而,剑芒靠近他的一刹那,一道蓝色光幕凭空出现,一时间所有的剑影全部暂停悬住,而后,粉碎成了渣渣,扑簌簌化作金粉落下。 傅潭说闭着眼睛,剑芒的压迫力戛然而止,还以为是自己的莲花保护了自己,然而久久听不见剑尖与莲花相撞的声音,他又疑惑地缓缓睁开眼睛。 浅蓝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挡在了自己身前。宽肩窄腰,在流光溢彩的长袍下并不明显。绸缎似的乌发柔顺地垂下来,宽大的衣摆飞扬,发丝随风飘动。他正抬着手,替他挡下了所有的攻击。 浅蓝色光芒笼罩下来,和那些碎掉的飘散在空中的金色粉末混在一起,梦幻地不像话。 那人缓缓转身,眉目清朗,面容熟悉,澄澈的眸光正看向他。 傅潭说瞳孔瞪大,不可思议: “洛……与书?” 第35章 我与他一处。 为首的司天监首领脸色一变。 纵然他不认识傅潭说四个小屁孩, 他也不至于认不出洛与书来。 他匆忙挥手,急声吩咐:“快!快去请监正大人!” 洛与书只是看了傅潭说一眼,似是在验证傅潭说的安危, 见他没事,才面向司天监诸人。 他声线依旧清冷, 谦逊但又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在下蓬丘,绯夜仙君首徒洛与书, 见过诸位。” 不必介绍,我们都认识的。司天监诸人心里皆是这般想法。 他们岂能不认识他,蓬丘的仙君首徒, 洛家的小少爷, 亦是, 他们监正大人的亲弟弟啊。 “洛与书。”傅潭说呼吸急促起来, 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去牵洛与书的袖子,“掌门不是不许你下山么?你怎么会来这儿?” 然而, 他看着手里攥着的, 洛与书的衣袖, 有些茫然。 摸得到,又好像摸不到。 他抬了抬手,顺着袖子摸过去,触到了洛与书的手。 洛与书眼眸微垂,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倒也没有厌恶地甩开傅潭说, 反而反手握住了他。 傅潭说捏了捏,并非真实的触感,而是一种, 很缥缈的感觉。 “你没有感觉错。”洛与书缓缓开口,“我确实还在蓬丘。” 傅潭说咽一口气,抬眸看他。一模一样俊俏的脸,一模一样的穿着,只是周身被浅蓝色的光芒笼罩着,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隔离在另一个世界似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洛与书人并没有出蓬丘,眼前这是洛与书元神所化的分身。 楚轩河面露震惊:“元神离体,还能化身?洛师兄这得是化神期后期了吧?!” 赵秋辞沉吟:“不止,洛师兄恐将入炼虚境了。” 双双吸气:“洛师兄,好像也没有比我们大多少吧” 三人窃窃私语,对洛与书现在的修为感到惊叹。 傅潭说下意识悄悄捏了捏洛与书的手,洛与书神色无恙,好像没有感觉。 难道元神是感受不到的么?傅潭说心想。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洛与书抬眼看过来,傅潭说心虚,匆匆收回了与洛与书交握的手。 这时,司天监监正大人已至,瞧见被四个少年围起来的熟悉面孔,立刻绽出笑来:“小霜。” 洛与书拱手行礼:“兄长。” 倒也没有客气和寒暄,洛与书直言:“几个弟子年纪小,给兄长添麻烦了。” 他来的目的很明确,借着裙带关系包庇傅潭说四人。 方才这里发生的事匆匆赶来之前底下人已经通报了一声,但既然是弟弟的人,洛与止自然不会追究,只笑道:“不碍事。” “这点小事,小霜与兄长说一声便好了,怎么还亲自来了?” 洛与书顿了一下,如实道:“我与兄长联系了,许是兄长事务繁忙,并未注意。” 洛与止蓦然想起那块被玖薇摔碎的玉牌,原来是那时候,因为这事儿。 他歉意地笑笑,身上没有一丁点监正大人的架子,挥退身后司天监一行人,他两步走向洛与书,儒雅又随和:“来都来了,不打算和哥哥聚一聚的么?” 洛与书自年幼便被绯夜仙君接去蓬丘,他又是个清冷话少的性子,平日里兄弟几个也不怎么交流。 洛与书每年归家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说不想念这个弟弟那是假的,毕竟洛与书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就是全家人最疼爱的。 他又看向傅潭说一行人,笑容和善:“几位小友,要不要来司天监参观参观?” 人家兄弟二人相见,他们几个凑什么热闹,再说那司天监,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赵秋辞婉言:“多谢监正大人好意,天色已晚,我们在城中已定了客栈,就不去叨扰了。” 他一把拉住傅潭说,与洛与书道:“洛师兄,不打扰你们兄弟二人叙旧,两个孩子还受着伤,我们先回去了。就在洪福客栈,洛师兄一会儿来找我们便是。” 两个受伤的小妖人还在,赵秋辞生怕司天监追究起来,先走为上。楚轩河与双双一人带着一个,与洛家兄弟礼貌告辞后很快离开。 几人一走,洛与止才意味不明地笑出声:“刚才那四个孩子,哪个是你小师叔?” 洛与书抿了抿唇,这么无聊的问题,他都懒得开口。 洛与止摸了摸下巴,揣测:“应当是牵你手的那个?唔,模样一般,哪有传说里那般,和你不相上下?” 他弟弟洛与书的风姿世家皆知,那传闻里的小师叔若是和自家弟弟不相上下,怎么也得是个大美人吧? 洛与书太阳穴跳了起来,他摁了摁眉心:“兄长不要开玩笑了。” 他眉目收敛,谈及正事:“千霜有一事相求。” 洛与止约莫能料到,叹一口气:“不就是你那名义上的小师叔么,想怎么着,不如为兄帮你好好教训一下他?” 洛与止不是蓬丘人,但自家弟弟和那小师叔不对头的事他还是知道的。那姓傅的一来就打了千霜的脸,这么多年仗着辈分强压一头,小霜没说什么,他可是心疼弟弟的。 提起这个,洛与书眸色暗了下来,一瞬间真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喃喃:“给他点教训才好,让他长点记性,再也不到处乱跑。” 洛与止哈哈大笑:“没想到咱们最是大气的小霜,也有记仇的时候。看来那小子真是把你得罪狠了。” 洛与书眼神立马清明,忙道:“玩笑罢了,兄长,您只替我多关照他些,叫他别闯了祸,也别受人欺负就好。” “他爱多管闲事,如果真惹了什么祸端,给兄长添了麻烦,还望兄长多包涵,赔偿和钱账记在我这里便是。” 洛与止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啧”了一声:“就知道你下不去狠手,得了得了,你我兄弟二人客气什么,我费心替你注意些便是。” 看着眼前已经快要和他一般高的少年,洛与止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当年小霜去蓬丘的时候,才有人大腿那么高,现在已经出落成可以独当一面的蓬丘大师兄了。 兄弟之间的情分……也着实淡了不少。 洛与止叹气:“这里也不是叙旧的地方,来都来了,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他还想关怀一下弟弟的近况,回去也好说给爹娘听。 洛与书婉拒:“不了,我一缕元神分身,不便到处走动,来日若得空,必亲自前来拜访兄长。” 虽然料到会被拒绝,洛与止难免仍有失落,笑叹一口气:“罢了,过些日子,你二姐姐定亲,知道绯夜仙君闭关,你事务繁忙,但你姐姐的重要日子,你一定要抽空回家一趟。” 洛与书应声:“我明白的,多谢兄长。” == 赵秋辞四人带着两只妖回了客栈,大的少年名唤言,小的女孩是他妹妹,名唤由。 二人许是精神紧绷太久,又挨了打,现下松弛下来,撑不住便晕了过去。楚轩河将人安置在床榻上,这才坐下来抹了把汗。 窗一关门一拉,几个人在一间屋子里,竟显得房间都逼狭了些。 闻人戮休不再躲藏,紫色的雀儿化了人形,赫然是个俊朗的少年。见赵秋辞三人,他还有点惴惴不安,仙门中人多是厌恶妖魔,不是谁都像他仙人哥哥一样温和友善。 双双的眼睛都快要把傅潭说盯穿了,什么时候认识的妖族,竟是不声不响,他们三人完全不知晓。 “这三个是我的好友,都是极好的人,不会害你的。”傅潭说安抚,指了指凳子,“过来坐。” 闻人戮休倒也有眼力见,挨个与楚赵沈三人问好,这才坐下来。 “说吧,怎么回事,还有你,也是偷偷跑进来的吧。” 提起这个,闻人戮休一拍桌子,眼中怒火顷刻烧了起来:“霍家人趁我们不备,突袭了我们与上陵交界处的部落,男子壮力,拔毛抽骨,少男少女,却尽数掳走。我一路追过来,却发现我们的孩子,皆被卖进了皇城。” “上陵霍家?”赵秋辞眉目凝重,“怎么可能,霍家先冲妖域动了手?” “上百年。”闻人戮休手指都在颤抖,眼眶泛红,“我们与霍家百年不曾动武,谁曾想他们这般阴险狡诈出其不意,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这话犹如一块大石头,重重砸在傅潭说几人的心上。 饶是不怎么在意外界事的双双,此刻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一般。 霍家挨着妖域,休战百年,现在突然挑起事端,是为何?若妖域与仙门重新打起来,那必然又是生灵涂炭,你死我活的惨重局面。 而仙门与妖域一旦开战,西玄众多魔修,鬼蜮的牛鬼神蛇,又怎么可能坐得住。 这是天下大乱的前兆啊。 “霍家人怎么如此莽撞。” “不行。”双双紧张道,“这事情我们要赶快告诉爹爹。” 听闻这边的响动,床上昏迷的言醒了过来,匆忙从床上滚下来拜见闻人戮休:“殿下!” 紫凰妖王子嗣众多,唯有闻人戮休年纪最小,最得宠,与底下的子民也最亲近。他年纪比言大不了多少,此时言一见他,泪水几乎要涌出来。 皇城有司天监作守,他们被卖进来,便算是再难活着逃出这泥潭。没有想到,他们的小殿下,居然真的会为了他们这些子民,冒着被活捉的风险潜入皇城。 傅潭说一手抵着下巴,若有所思:“你确定,袭击你们的人,是霍家人?” 少年眼含热泪:“是霍家人,就算不是,那也是仙门里的人。” 他抹了把眼睛。 “不仅我们部落,还有其他一些零散的部落亦是受到了袭击。爹娘叔伯,皆命丧当场,他们没有杀我们,而是把我们卖进皇城里,豢养做,做……” 他似乎难以启齿,半晌才艰难吐出口,“做娈童□□。” 一同被送进来的,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还有她妹妹那般,年纪更小的幼女。 他们起初还被豢养在同一处,后来就失散开,不知被谁买去,又送去哪里。而他们很不幸,落到了残忍施虐的国公府世子手上。 不过国公府世子蠢笨如猪,给了他们偷跑出来的机会。 “靠。”楚轩河忍不住爆粗口,“这群畜生。” 这一座皇城究竟藏着什么牛鬼神蛇,什么样的禽兽畜生,竟然连妖都不放过。 闻人戮休胸口起伏,呼了好几口气才把心口的邪火压下去。 他站起身,秀气的少年面庞透着坚毅:“鸣玉哥哥这次肯出手相助,我已经很感激了。我知道几位哥哥姐姐皆是出身仙门,本就不便掺和妖族之事,我们自己的仇自己解决。” 他一拱手:“告辞。” 少年言见状,亦将自己沉睡的妹妹抱了起来,护在怀里,准备与殿下一同离开。 “闻人。”傅潭说叫住他,“不要冲动。” “仙门并不想与妖域开战,那对两方都没有好处。事情会有人去调查清楚,我们蓬丘,和你的父皇,都不会无动于衷。这是在皇城,你还是以自身安危为上,不要盲目行动。” 闻人戮休回头看他,并没有应声,只是笑了笑,转了话题:“鸣玉哥哥,过几天,你来妖域找我玩罢,我还欠你一簇火,你来我们家亲自挑选,好不好?” 傅潭说张张嘴,到底只能说了句:“好。” 闻人戮休点头,将言和由点化成两只小巧的云雀,揣进兜里,推开窗户便跳了下去。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里灌进来,满室清凉。 闻人戮休人都没影了,双双“嘁”了声:“还鸣玉哥哥呢,你苦心劝他,人家还不领情。” 赵秋辞很能理解:“别这样说,若是被欺凌的是你的师兄师姐,你可坐得住?” 双双拔剑:“谁敢,我这就去削了他全家!” 赵秋辞轻笑一声,这不就完了。刀不落在自己身上,自然是不知道疼,不管是人还是妖,有心有肝,真的很难不冲动。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轩河感慨,“我们还说来皇城寻找对洱州宋家下手的凶手,人还没找到,霍家又出了事,还真是不太平。” 霍家就算了,还牵扯上了皇族,更复杂了。赵秋辞眉毛皱起,略显凝重:“师妹,今晚发生的事与掌门报备一声。” 双双点头:“我晓得的。” 楚轩河:“师尊那边我也知会一声,还有家里。师兄,楚家与赵家,我们还要问问情况吗?” 世家多同气连枝,楚轩河与赵秋辞二人入蓬丘多年,已是蓬丘的人,家中之事过问的少,也不便掺和。 但是这等大事,还是要问一问。六大家之间多有姻亲,毕竟是自己的宗族,谁也不想家中出事。 四人正商议着,一阵风卷进来,继而,一股傅潭说熟悉的味道弥漫开。 面目冷凝的蓝袍男子出现在窗户旁边,月光又给他浑身镀了一层水银,清清冷冷,瞧着就难以接近。 傅潭说眨了眨眼睛,小声唤道:“洛与书。” 洛与书拒绝了兄长的盛情邀请,刚与兄长拜别,便赶回了洪福客栈。 三个人里也就傅潭说一个敢直呼其名,大咧咧喊他洛与书。楚赵沈三人皆是礼貌行礼:“洛师兄。” 洛师兄回来未曾去司天监,今日便是留在这里。四个人原先开了三间房,楚轩河与赵秋辞二人睡一间,沈双双与傅潭说各一间,现在多了洛与书…… 赵秋辞斟酌:“师兄,不如我吩咐店家,再备一间客房出来?” “不必了。”洛与书瞥了眼傅潭说,“我与他一处。” 傅潭说:“?” 跟谁一处,你再说一遍? 第36章 不要害羞,你睡这里…… 傅潭说屁股底下好像长了东西, 让他如坐针毡:“这,这不好吧。” 赵秋辞怜悯地瞄他一眼,重安宫的人一处, 合情合理。教育起来,就更方便了。 他后退一步, 心里暗道,鸣玉啊, 保重咯。 “好,那便不打扰师兄休息了。”生怕私进皇城的事情再被洛与书训斥一顿,告到师尊和掌门那里, 赵秋辞三人速速退出去。 只留下浑身发毛的傅潭说, 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三个一溜烟跑了出去, 临走前双双还戏谑地对他扮了个鬼脸, 傅潭说气的浑身发抖。 好你们几个不仗义的,竟然让他独自留下来面对洛与书。 洛与书正环顾四周,客房里装修简单, 除却床和桌椅, 并一张可以盘膝坐的小榻, 便没有什么旁的了。 末了,评价一句:“满室妖气。” 傅潭说抬头看看他,又心虚地把头低下去。 擅自进入皇城就算了,还和妖族扯上了关系。洛与书可不是得生气么。 静默,一阵静默。洛与书的目光投过来, 都让傅潭说感到沉重。 傅潭说以为, 他又要斥责自己多管闲事,不曾想,却听见他淡淡的声音:“这些天在外面, 玩够了吗?” 欸? 傅潭说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哑巴了?”洛与书歪歪脑袋,“皇城不好玩么?” “好玩的。”傅潭说才缓过神来,走到洛与书身边,仰头,“皇城好玩得很,只是我才刚到,还没怎么玩,就撞上今夜这事儿。” 他颇有些惋惜:“刚吃了烤番薯,炸蟹脚, 还没来得及尝尝八宝斋的点心,还有甜水铺的冰碗,杏仁奶酪……” 洛与书神色流露几分无奈:“在蓬丘是苛待你了?” 听他语气,傅潭说安下心来,小心翼翼看他:“你不生我气?” 生气,是很没有必要。洛与书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自己长得就像天生爱生气,竟让傅潭说以为什么事他都会动怒多气。 不说话是在生气,想问题是在生气,就连多看傅鸣玉一眼,都被以为是在生气。 他哪来那么多气。 洛与书面色平静,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傅潭说心已经安了下来。他拖拖沓沓,一屁股坐到床上,两只鞋一甩就躺上了床,松一口气:“没生气就好。” 他还以为洛与书这次来,是要把他捉回去。 傅潭说看了看洛与书,又看了看呈“大”字瘫在床上的自己。翻了个身滚到里面去,留下外侧的一片空地:“过来吧,你睡这里。” 洛与书没有动。 傅潭说胆子肥了,笑嘻嘻:“不要害羞嘛。方才给你添客房你不肯,现下与我睡一处,怎么又害羞了?” 再说,以前又不是没有一处睡过。 洛与书走到那半人宽的小榻前,屈膝而坐,像是要打坐的样子:“不必了,你睡便是。” “哦。” 傅潭说呆呆应声,心里纳罕,元神可以不用睡觉的么?那现在蓬丘里洛与书的真身,是不是已经睡了? 胡乱想着,傅潭说躺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里还有洛与书在的缘故,虽然劳累了一天,傅潭说并没有立刻睡着,他脑子里胡思乱想,蹦出来一些陈年旧事。 有一次绯夜仙君带他们二人去什么地方,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夜里就是和洛与书一起睡的。那时候年幼身量小,一张床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他睡得香甜,半夜迷迷糊糊醒了,睁开眼就发现洛与书竟然在打坐。 他吓了一跳,从床上爬起来:“落雨声,你晚上不睡觉,居然起来练功?” 年纪小吐字不清,洛与书的名字又格外绕口,傅潭说时常唤成“落雨声”,好念又好记。 他当时震惊地瞠目结舌,当绯夜仙君的弟子这般辛苦的么?睡觉睡一半还要起来修炼。 那时黑灯瞎火,他也瞧不清洛与书脸上的神情,只听见他略微不耐烦的声音:“别吵,回去睡觉。” 傅潭说讪讪,还以为自己打扰到了他,重新钻回了被窝里。 很久之后,他才想起来,自己那乱蹬被子的毛病。 那天晚上,洛与书不知道挨了他多少脚,才愤愤又无可奈何起来打坐。 想到这里,傅潭说在寂静的夜里笑出了声。 但是洛与书还在,又吓得他捂上了嘴。 笑意止不住,他躲在被子里,笑的肩胛发抖,被子也跟着抖。 可恶,怎么这么好笑。 好像只有小时候,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对洛与书下手。 现在不行了,现在会被他揍。 一笑更睡不着了,傅潭说爬起来,从床榻上露出一个脑袋,悄悄打量洛与书。 洛与书独坐小榻上,闭目静心打坐,一动也不动。屋里灯火熄了,只有透过窗户落在地上的一层薄薄月光,提供唯一的光源。 偏偏又和洛与书浅蓝色的袍子互相映衬上了。 傅潭说“啧”了一声。 人们说他好看,也说洛与书好看,但是好看和好看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洛与书眉眼精致,气质却清冷。你瞧着他,就好像一尊冰雪雕琢出来的菩萨,高高在上,冷气四溢,不可亵渎,却又眉眼清透似琉璃,怕他融化,又怕他碎掉。 疏离却又脆弱的美。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明目张胆,洛与书很难不察觉。他缓缓睁开眼睛,刹那间眸中乍然划过的微光,在昏暗的夜里流离出别样的光彩,转瞬即逝,却漂亮地让人过目不忘。 傅潭说怔住目光。 “还不睡?” 傅潭说匆忙钻回被子里,试图掩饰自己偷窥被发现的尴尬,闷声先挑起话题:“那个,今天晚上的事,司天监不追究了?” 未经司天监同意擅入皇城,在皇城里使用了仙法,还带走了两只带有烙印的小妖……若不是洛与书赶来,重重罪名,够他们被抓去司天监,好好喝一壶的了。 还好还好,洛与书有个位至监正大人,还通情达理的哥哥。 洛与书轻呵一声:“你也知道你做得不对了?” 傅潭说咬唇,暗自腹诽,这不是废话,他要是硬气,还怕被追责吗。 不过到底是他理亏在先,遂服软道:“是是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听他语气,嘴上服软,恐怕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 洛与书不与他计较,傅鸣玉这人,活的说成死的,好的说成坏的,嘴里就吐不出几句真心。 “可是,洛与书,撞上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呢?”傅潭说趴在枕头上,一只手托着腮,“这些妖被卖进皇城,过了司天监的明路,司天监总得知道些什么吧?” 傅潭说明摆着把“要不去找你哥问问”写在脸上了。 “若是以往,司天监倒是严谨些。”洛与书思忖道,“但是近来花朝节将至,大批大批的妖人魔修涌入皇城,司天监应接不暇。今晚你救下的那些孩子,既然被刻下烙印,入城进司天监核查时,便是没有查出问题的。” “说的也是。”道理浅显,傅潭说不是听不明白。他又看了一眼洛与书,不知是不是夜色渲染,洛与书面目格外平静。 夜深了,屋里没有亮灯,一片漆黑。万籁俱寂里,两个人的声音仿佛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可以听见声线里的颤音。 二人这般不吵不闹有问有答说着话,蓦然给傅潭说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多年的老夫老妻,白日里各忙各的,夜里躺在榻上,才有空低声商议家里的各种杂事。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又被傅潭说及时准确狠狠掐灭。 他揉揉捏捏自己的脸,平静情绪:“你不问,我为什么会认识妖族么?” “妖族?”洛与书顿了顿,“那只,去过你房间的紫色秃鸟?” 傅潭说眨眨眼睛:“原来你知道。” “知道。”洛与书从小榻上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你的私事,我不必事事都过问。” 随着他起身,傅潭说视线跟着上移,微微仰起了脑袋,面露讶异:“私下与妖族接触,不是违反了蓬丘的门规?” 这洛与书也不追究? 洛与书侧首看过来,亦是讶异:“原来你也知道,蓬丘还有门规这种东西?” 在蓬丘时视门规于无物,现在下了山,倒还惦记起门规来了。 傅潭说脸微微发烫,垂下脑袋。 这人,怎么还阴阳怪气。 洛与书轻笑一声:“怎么,不罚你,你还挺过意不去?” 那倒没有。傅潭说心里嘀咕。就是洛与书有点反常,让他心里不踏实罢了。 不过好在,洛与书既然有心思阴阳他,就说明他不在意傅潭说和妖族相交的事情。这倒是让傅潭说松一口气。 “你元神可以一直出窍的么?”傅潭说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躺。 乌发顺着床沿倾泻而下,视线里的洛与书便颠倒了过来,他好奇,“我什么时候也能做到元神离体?” 洛与书扯了扯嘴角,难免想到傅潭说那不上不下半吊子的修为,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傅潭说懒懒怠怠的:“算啦,现在也挺好,元神离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洛与书:“……” 就知道他不求上进。 洛与书也不多说什么了,走到窗前,窗户挨着傅潭说的床榻,扑面而来深夜的潮湿和冷气。他抬手,将支起来的窗户落了下来。 “明儿不是还要接着逛皇城的么?早点休息。” 傅潭说:? 从洛与书出现,直到现在,傅潭说心里的疑虑愈发加重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洛与书不仅没有责怪他闯祸,没有骂他乱跑,没有立马把他抓回去,居然还同意他在外面玩了? 洛与书哪根筋搭错了? 傅潭说不敢多问,试探道:“那,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洛与书:“那边有事情,我就会回去。” 晚上他清闲些,白日里蓬丘有事情,他元神还是要回去。 仿佛料到傅潭说想问什么,洛与书索性开口:“放心,不捉你。” “洛与书。”傅潭说缠紧了被子,“你是不是叫人夺舍了?” 洛与书顿觉好笑,俯身下来:“那你仔细瞧瞧,我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距离蓦然拉进,独属于他的味道略带侵略性地扑面而来,傅潭说赶紧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种冷香,仿佛冰天雪地,万丈高崖上绽开的一朵花,周身浸在冰雪里,冷冽的寒气里掺杂着,丝□□人的香气。 耳边传来洛与书一声轻笑:“我走了。” 傅潭说下意识开口:“你去哪?” “查案。” 查……所以,他来皇城一趟,并非无所事事,而是本来就要调查案子的? 傅潭说幡然醒悟。 那他还装模作样在这里打坐,吓得他不敢睡觉? 傅潭说愤愤睁开眼睛,然而洛与书已经离开,房间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了。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洛与书是成心来吓他的吧?! 许是本来就累了,许是洛与书走了,傅潭说终于松弛了下来,很快沉入了梦乡。 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这一觉傅潭说格外沉重,陷进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先是说书人讲的故事,循环在脑子里盘旋。 他好像真在梦里看见了惠梁王,身旁站的约莫就是他的皇后。二人穿的是大红色的喜袍,凤冠霞帔,相互搀扶,同拜天堂。 傅潭说就站在人群里围观,气氛喜庆又火热,看的乐乐呵呵。 正在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的时候,突然从二人中间窜出来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大刀,“唰”地一下就砍断了二人之间大红色的牵引。 傅潭说大惊失色,周边宾客作鸟兽散落荒而逃。 场面十分混乱,傅潭说战战兢兢,却正好与那刀客视线对上。 斗笠边垂下的黑纱将他的面目遮盖住,但是傅潭说却感觉好像有一丝诡异的笑浮现在他嘴边,他提起刀,竟然向傅潭说追来。 傅潭说拔腿就跑,两只腿却好像被水鬼拖着,沉重的要命。 他想要大喊救命,嗓子却好像被堵住了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刀客在后边紧紧追着,好好的美梦突然变噩梦,傅潭说反应不及,人都傻了。 刀客握着缠满黑布的大刀,猛地向傅潭说身后砍过来,傅潭说弯腰前扑躲开致命一击,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抬脸惊恐地看向刀客,面前那把刀刀身极其锋利,傅潭说甚至能看见它刀刃上一闪而过的寒光。 而此时,这把刀距离傅潭说咫尺,差一点,就要落到他的脸上。 刀身和记忆里的印象重合,面前这个刀客,也和久远记忆里的某个人的影子叠到一起。 “是你。”傅潭说瞳孔震动,“原来是你。” 傅潭说惊叫一声,滚下床来。 梦醒了,窗外,天已大亮。 第37章 百年不遇的天才 傅潭说坐在地上, 抚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心有余悸。 路过的赵秋辞听见他房里响动的声音,敲响了房门:“鸣玉, 起了?” 傅潭说从地上爬起来,拉开房门。赵秋辞下意识瞄了一眼房间内:“洛师兄呢?” “走了。” 赵秋辞讶异:“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查案呗。”傅潭说揉捏着摔疼了的肩膀, 跟着赵秋辞下楼,“你不查, 我不查,凶手何时归案呐?” 他们四个不积极,洛与书要是也这么懒怠, 蓬丘迟早要完。 赵秋辞难得认同:“说的也是。” 能者多劳, 洛师兄辛苦, 就辛苦一些吧。横竖他们是轻松了。 一大早客栈楼下也没几个人, 双双和楚轩河早早就起来了。 看傅潭说迷迷糊糊下楼来,双双将酥油饼推到傅潭说面前:“你没起,我替你带了一份, 要是不喜欢, 可不准挑嘴啊。” 傅潭说心思不在这儿, 他呆呆地坐下来,咽了一口气,直入主题:“你们记得,昨天酒楼里遇见的那个,黑衣服的刀客吗?” 三人抬眼齐齐看他, 楚轩河:“昨天, 那个蒙着脸佩着刀,一看就十分不好惹的刀客?” “是他。”傅潭说迟缓地点头,“我说他怎么那么熟悉, 我记起来,他到底像谁了。” 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刀,并没有几个。 但是有一把,曾追杀过他。 在钟灵山,在毓秀宫后,在很多年前,那人执一把锋利的流风刀,刀刃几乎瞬时就可以割断他脆弱的脖颈。 彼时他尚还年幼,恐惧地浑身发抖,泪水充盈着眼眶,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还有那人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怎么敢的……” 时隔多年,他都快要忘记那人的样貌了,但那把刀,和当时那灭顶般的恐惧,现在想想还是让他后背发凉。 三人谁都没有说话,等着傅潭说的下文。 傅潭说神情恍惚,咽一口气:“双双,你曾问过我,为什么,黎芜仙君会对我这般关照。” 话题突然转到了黎芜仙君身上,双双眨眨眼睛,有点不解。 刚才傅潭说不是还在说刀客吗?怎么突然就扯到了黎芜仙君身上? “是啊,我现在还很疑惑,你也不实话实说。”双双托着脸,顺着傅潭说的话答了。“你就去了一趟钟灵山,你俩才见了几面,黎芜仙君待你,可就跟我们这些从小就认识她的孩子们不同了。” “因为她愧疚于我。”傅潭说认真道,“因为她愧疚,所以她对我比旁人多关照,你们看到的好,其实都是弥补。” 气氛一时间静默下来,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略有些呆滞,脑子里却都在飞快转动。 赵秋辞若有所思,了然道:“是不是跟你从钟灵山回来病重有关?” 楚轩河也恍然大悟:“就是你躺床上十天半月下不了床,奄奄一息跟刚捞上来的落水狗似的那一回?” 双双亦是反应过来:“就是使唤洛师兄给你端茶倒水忙前忙后一个多月的那一次?” 傅潭说:“……倒也不必形容的如此详细。” 楚轩河大惊:“难道是黎芜仙君害得你?” 傅潭说没有直说,因为他发现这件事,虽然他自己亲身经历,心知肚明,但涉及黎芜仙君,却不好用语言直接向三位叙述出来。 他只好叹一口气,循循诱导:“你们比我来蓬丘来得早,双双更是一出生就在蓬丘,那你们可否清楚,当年黎芜仙君为什么要从蓬丘搬出去,搬到钟灵山另开府?” 这话题跳跃地未免有点快,双双伸了伸脑袋,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黎芜仙君走的时候,我才三四岁,还不记得什么事,但是这么多年,我多少也从我爹和其他叔叔伯伯嘴里听到过一点风息。” 她压低声音:“他们私底下都说,是因为黎芜仙君犯了很大的错误,被掌门,也就是我爹,亲自下令处以刑罚之后,她才搬出去的。” “咳。”赵秋辞清咳一声,“谈论长辈私事,不太好吧。” 傅潭说敏锐察觉:“哟哟哟,你怎么知道是私事?狐狸,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众人视线扫过来,赵秋辞抿了抿唇,还是迅速压低声音凑了过来:“虽然我和楚河,是后来才入的蓬丘,但是,我也从师尊那里,听到过一些消息。” 作为仙君器重的亲传弟子,玉衡仙君有什么事,自然不会避着他们。 “黎芜仙君未搬走之前,座下曾经有一个天赋异禀的弟子,非常厉害,像洛师兄一样,都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对对对,我有印象。”双双忙点头,“那时候虽然我还小,但是我师兄师姐们都还在,他们年纪都是差不多的,我有点印象,是个很厉害的天才。” “那后来呢?” “没了。”赵秋辞耸肩,“再也没见过,也没听人明面上提起过,不是死了,就是被逐出门去了,师尊他们偶尔私下里提起,还颇为惋惜呢。” 楚轩河咂摸出一点味来:“销声匿迹了?在黎芜仙君搬出蓬丘之后?怎么这么巧都在这个时候,是不是有点什么关系。” 说到点上了,傅潭说双拳紧握,激动地发抖,他咽下一口气:“那,那你们还记得,那位天才,用的是什么武器吗?” 楚赵沈三个人齐齐沉默了,一位数十年之前就已经销声匿迹的人,他用的是什么武器? “好像是,不会是……”双双有点不可思议,缓缓开口,“刀吧?” 话题居然神奇地又拐了回来,落在了刀客身上。 话音落,四个人好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各自默不作声,脑子再次飞速运转起来。 用刀的天才,和用刀的刀客,还有黎芜仙君,什么关系? “等会儿。”楚轩河脑子不够用,痛苦地捂着脑袋,“等会儿,慢慢捋一下。鸣玉,你当年去钟灵山拜见黎芜仙君,碰见那个销声匿迹十几年的,用刀的天才了?” “是啊。”傅潭说猛点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病重?” 楚轩河大惊:“他拿刀把你给削了?” 提起这个傅潭说就难受:“不止啊,不仅要削我,还把我扔下了悬崖,要我狗命。” 三人这个时候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震惊之色溢于言表:“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曾告诉我们?” 原来傅潭说去了一趟钟灵山,吃了这么多苦吗? 他怎么从来不曾提起过?他们问起来,还遮遮掩掩。 傅潭说挠了挠头,气势弱下去:“事关黎芜仙君的私事和颜面,我总不能到处声张。”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时候傅潭说初来乍到,与双双他们的交情,并没有现在这般深厚,自然也是不如现在这般无话不说畅所欲言。 “洛师兄不是和你一起去的钟灵山吗,”双双火气冒起来了,“他怎么没事?是不是没保护好你?” 傅潭说坦然:“不然你猜我卧床那半个月,他为啥忙前忙后伺候我,给我剥了半个月橘子还不敢有怨言?” 赵秋辞指腹摩挲着下巴,颇为不解:“可是你与那人也无冤无仇,他何故要你性命?” “因为他嫉妒。”傅潭说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四人能听清,“他以为我是,黎芜仙君新收的小弟子。” 他去后山玩,毓秀宫的姐姐们怕他走丢,特意将只有毓秀宫弟子才有的宫哨借给他佩戴。谁知道那时候遇到了危险,他还没来得及吹就被那人粗暴地一脚踩烂。 “这也能妒忌?”双双一个头两个大,满脸疑惑,“新收的弟子怎么了,毓秀宫这几年可没少收弟子啊。” “可是没有一个男弟子啊。”傅潭说摊手,一语中的,“毓秀宫这些年新收的,全部都是女弟子。这么说吧,黎芜仙君自搬去钟灵山之后,她的毓秀宫,只有女弟子了。” 毓秀宫全是女弟子,去了没几趟,被姐姐们环绕的幸福傅潭说简直不愿再提。 双双神色呆滞,恍若脑子死机了一般消化傅潭说这句简简单单但是信息量有点大的话。 所以傅潭说前去钟灵山,身上带着毓秀宫独有的宫哨,被误会成黎芜仙君新收的弟子,引起那个人极大的恶意。 赵秋辞一句话总结:“所以,鸣玉你怀疑,昨日酒楼里所见的刀客,其实就是黎芜仙君那个,被驱逐出蓬丘,销声匿迹的男弟子?” 傅潭说点头。那个人藏得太严实,再加上傅潭说其实与他也就一面之缘,一时没认出来,昨天晚上做了个怪梦,一咂摸,傅潭说又想起来数年前钟灵山那场快要遗忘的旧事。 仔细想想熟悉之处,应该就是他了。 这么多年了,一个再也没有听过他消息的人,突然又出现在了皇城。四人至今不知道黎芜仙君当年犯了什么错被掌门亲自下令刑罚,但是瞒得这么严实,也足以说明,不是什么能大声嚷嚷的光彩事。 真的很难让人不好奇。 双双好奇心都被吊起来了,抓心挠肝,如果不是怕被爹爹骂,她现在就想给掌门亲爹修书一封,问个清楚。 “虽然不知他来皇城做什么,但是他似乎也对那个宝冢十分感兴趣。”赵秋辞思忖,“不过只是传说而已,世上真有那么一处宝冢么?” “有的。”傅潭说喃喃自语,语气放轻却极为笃定。 “嗯?”纵然极小的气音,还是被耳尖的双双捕捉到,她凑到傅潭说面前,歪着脑袋,“你刚刚说什么?什么有的没的?” 傅潭说思绪被打断,抬脸扬起一个笑:“我说,关于宝冢,我们可以再去问问那位说书的老先生呢。” “等等。”楚轩河有点摸不着脑袋,“咱们这就去找宝冢了?那皇城里,妖族和霍家,还有宋家那事儿,都不查了?” “那不是有洛与书么。” “你洛师兄可很能干,一个顶旁人十个呢。” 傅潭说伸个懒腰,下意识往后靠,然而长板凳没有椅背,险些倚个空。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楚轩河顺手捞了傅潭说一把,没让傅潭说翻到地上去,“昨晚你与洛师兄睡一处……睡得还好吗?他没为难你吧?” 楚轩河人高马大,手臂覆着强劲的肌肉,轻松捞住了傅潭说。 “他睡得好不好我不知道,反正我睡的还行。” 傅潭说抓住他极有安全感的臂膀,借力直起身子,指腹下楚轩河的肌肉,硬的几乎捏不动。 “请问洛家的洛与书公子,可在此地落脚?”一道女音突然响起。 四人随之看去,是个身量苗条,带着帷帽,格外端庄的陌生女子。 见四人的目光,许是认识那位洛公子,女子又问了一遍:“请问,洛与书洛公子,可在否?我家主子求见。” 傅潭说四个人都有些懵,洛与书在皇城有旧识?还是个女的? 另一个同样带着帷帽的女子才缓步进来,纵然衣着刻意素淡,也依旧瞧得出那华贵的料子和精致的做工,一举一动优雅万方,不止是谁家遮掩了身份偷偷跑出来的千金小姐。 方才的女子恭敬躬身,扶着她的手:“主子。” 原来刚才说话的只是婢女,这位才是正主。 华衣女子将遮面的纱帘掀开半许,露出未沾粉黛却依旧娇艳的脸蛋,星亮的眸子带着略显急迫的期许:“洛公子不在此地么?” 瞧见她的面孔,赵秋辞等人皆是一惊:“九公主?” 见身份被揭穿,玖薇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行了个礼:“是我,我就是九公主,你们都是蓬丘的人罢?” 她抬眼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四个人,然而因为赵秋辞四人简单易过容的缘故,玖薇并不能认出他们到底是谁来。 赵秋辞欠身回了个礼,并不打算暴露一行人的真实身份,遂装成寻常的蓬丘弟子:“公主曾去蓬丘作客,弟子们偶然一见,便有些印象。” 行礼是出于礼节而并非尊卑,虽然玖薇是公主殿下,可皇城的公主殿下,再尊贵也尊贵不到蓬丘仙门去。 因而四人见她,并不带怯。 “公主可是要找洛师兄?洛师兄事务缠身,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双双上前一步,直视玖薇,眼里带着探寻,“公主找洛师兄,是有什么事么?” 洛师兄什么时候结识了九公主?双双将视线投向了傅潭说,傅潭说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不在啊……”玖薇两只手捏着袖子,略显紧张,“那好吧,我……” 傅潭说开口:“公主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可否需要我们帮你与他捎些话?” 九公主连连摆手:“没什么……只是一些,一些琐事相询……既然他不在,那我也不打扰各位了。” 她倒是客气有礼,没有摆出公主的架子。帷帽下的神情略显几分不自然,很容易便让人联想到,她要问的是什么不便言说的私事。 她这般拒绝,几人自然也没有多问,目送九公主,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人一走,双双眉梢扬了起来,一脸吃瓜相:“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何来找咱们洛师兄?莫不是又一个被洛师兄迷住的?” 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之前宗门大比啦,探寻秘境啦,洛师兄代表蓬丘出去,总能收获一大群迷妹的芳心,各门各派都有,男女老少不限。 楚轩河面露艳羡:“洛师兄真是艳福不浅……” “不是,她什么时候去过蓬丘做客?”傅潭说迷茫地眨眨眼睛,“你们都认识她?就我不认识?” “谈不上认识。”赵秋辞解释,“她年幼时,幼清仙君曾经带她去过蓬丘赐福。她的名字,还是幼清仙君亲自给取的。” 蓬丘有五位仙君,除却坐镇的那三位,再者就是搬出蓬丘的黎芜仙君,还有一位,便是多年在山下游历的幼清仙君。 他生性寡淡,身为仙君,却不怎么管蓬丘和仙门的事,百年来唯一热衷的就是下山游历,踏遍四方。 幼清仙君,傅潭说虽然没怎么见过,但也有所耳闻,从外门弟子一步步到仙君亲传,是一位极厉害的仙君。 “但是,他跟皇室的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赵秋辞和楚轩河对视一眼,正在组织语言,还是双双率先解释:“说来话长了,幼清仙君未修道前,在民间是有个同胞妹妹的。” “幼清仙君天生灵根,天赋异禀,但是他妹妹,别说天赋,连修仙的灵根灵骨都没有,完完全全的肉胎凡人。” 没有灵根便无法悟道,除非走邪魔外道,否则便是遵循生老病死的规律走轮回转世的路,根本不可能长寿。 在最初,只是一个留在世间,一个跟着仙人前往仙山,但是慢慢的,差距拉大,便是一个年轻依旧,一个却渐渐苍老,再后来,就是天上地下,天人永别了。 “那时候幼清仙君还不是仙君,也只是个普通弟子,下山本就不容易,岁月如梭,等他好不容易再次返乡的时候,他妹妹已经……没了。” “去,去世了?” 仙山上日复一日的修炼,对时间的流逝都变得钝感起来,然而山下,转眼已是数十年。 双双叹一口气,颇为感慨,“幼清仙君这么多年,就没有停止寻找过他妹妹的转世。” 他没有办法留住妹妹的生命,但是他可以给妹妹一世无忧无虑的生活。 傅潭说挑眉:“所以刚才那位九公主,不会就是这辈子,他妹妹的转世吧?” 双双探手摸摸傅潭说脑袋:“聪明哦。不过这位公主也没有悟道的慧根,每一世都这样,注定是与幼清仙君天人殊途了。” 话说回来,但凡有慧根,也就没有那么多“世”了。 我去。傅潭说拍掉双双大逆不道的手,大为震惊:“那现在幼清仙君,也在宫里?” “不啊,他大江南北游历呢。九公主满月的时候他下山来赐了名字,且人家贵为公主长在宫里,本就金枝玉叶,也不用幼清仙君多操心。” 傅潭说频频点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关系。 话说回来,生为公主本就金枝玉叶的,又有幼清仙君庇佑,这位九公主这辈子,算是光明坦荡,万事无忧了。 “洛师兄呢?九公主来找他这件事,还是告知他一下吧。” 傅潭说起身欲走:“那你传信与他说,我且回一趟昨日的酒楼。” 被九公主一打岔,险些忘记原本是要做什么的了。 “啊?”双双抬头,“你真要去找那劳什子宝冢,你那妖族小朋友也不管了?” “他有手有脚,我管他做什么。” “等等,先别走。”双双拉住他,“皇城的案子一大堆,洛师兄来都来了,怎么可能轻轻松松放我们离开去找宝冢。” “管他乐不乐意呢,只要你放手,现在我就能立马走。”傅潭说扒开双双的手,双双复又抓回来,二人你来我往,拉扯起来。 不在乎什么洱州宋家,什么上陵霍家,此刻傅潭说心里只有那个宝冢。他要去拜访说书的老先生。 “师叔是要去哪?” 熟悉的声音轻飘飘落进耳朵里,傅潭说身形一僵,只觉得温暖的掌心落在了自己右肩上。 “嗯?” 那温度隔着衣料,就已经递了进来。 楚赵沈三人齐齐后退一步,行了个礼:“洛师兄。” 唯有被洛与书抓在手里的傅潭说,僵住了脖子。 洛与书不是元神化身吗?!元神化身为什么会有体温,体温还这么 烫啊?! 烫得让人害怕。 傅潭说心虚地回头,对上洛与书扎人的视线,眼前蓦然飘过九公主那张漂亮娇艳的脸蛋。 瞬时间,傅潭说原本因为心虚塌下去的气势蓦然又水涨船高了起来。 “看看看看什么看。”傅潭说一把将自己的衣服从洛与书手底下扯了出来,语气不善,“知不知道尊师重道四个字怎么写。” 洛与书:“?” 楚赵沈:“???” 傅潭说怎么突然这般硬气? 只见傅潭说拂了拂被弄皱的肩,轻呵一声:“你的言行举止皆是蓬丘的门面,就不能多注意些?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像什么样子,旁人怎么看我们蓬丘,还当我们蓬丘,是什么浪荡之地不成?” 洛与书不知他所云,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敢做就要敢当啊。”傅潭说抱臂,愈发理直气壮,“你若是什么都没做,问心无愧,那金枝玉叶的九公主,何必蒙了脸遮了面,到这小小客栈来寻你呢?” 这里就他们五个人,不是他们四个说出去的,除了洛与书自己,谁还会告诉九公主他在这里呢? 这不明摆着,是洛与书自己不检点吗。 双双眼睛都看直了,傅潭说何止是顶撞洛师兄,他明里暗里一通内涵,简直就是在指着洛师兄的鼻子骂了。 他胆子肥了啊。 第38章 洛与书,你安的什么心?…… 洛与书眉目微沉:“你最好说清楚。” “是方才九公主来寻过师兄。”赵秋辞老好人做惯了, 上前一步,悄悄捏了下傅潭说的手腕作提醒,开口替他解释, “师兄不要多想,鸣玉没有别的意思。” 傅潭说到底没拆赵秋辞的台, 扭过头去,自己在心里嘁了声。 “九公主?”洛与书眉目微蹙, “她可有说过什么?” “只是说有一些事情想询问一下师兄,见师兄不在,她很快就离开了。” 洛与书眉目舒展开, 想是已经料到是因为何事。 他抬手, 毫不留情敲了下傅潭说的脑门:“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师叔平白就是如此揣测我的?” 傅潭说怎么好意思说他风流浪荡失礼的, 他这个师叔才是素日里最没个正形的。 纵然洛与书有意控制力道, 傅潭说仍然觉得额头上一疼,龇牙咧嘴捂着脑袋倒退一步拉开距离,防止洛与书二次下手。 “若非你招蜂引蝶, 旁的姑娘做什么无故来找你?”傅潭说揉着脑袋, 看见洛与书那张出尘的面孔就来气, “出门也不知道像我们四个一样乔装易容,洛与书,你安的什么心?” 出门在外不知道收敛点吗。傅潭说摸摸自己的脸皮,调整了五官,此时不用照镜子也能想得出来其貌不扬, 再和洛与书那张得天独厚的脸一对比, 傅潭说心里自然不舒服。 然而这话从他嘴里说出,带了点嗔怪和埋怨,蓦然就夹杂了一些, 不可言说的味道。 一时间,四个人竟是谁也没有说话,静默里,古怪的气氛蔓延开来。 洛与书怔了怔,随即抬手,在自己面庞上轻点几下,一时间五官调整,眉眼皆变了模样。泯然众人,顶多算个清秀。 他颇有些无奈,好像在哄小孩似的,低声问傅潭说:“这样行了吧?” 傅潭说蓦然瞪大眼睛,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话像极了拈酸吃醋,再抬眼看向赵秋辞沈双双等人,他们的目光皆是古怪又复杂。 傅潭说刚想解释,但未免太此地无银三百两,火气冲向洛与书,傅潭说恼怒道:“爱行不行,问我做什么?” “她并非为我而来。” 本不欲多说,但傅潭说一番胡搅蛮缠,洛与书还是开口解释了。 “九公主来寻我,为的是我兄长。” 敏锐如双双,又嗅到了八卦的气息:“监正大人?” 洛与书颔首,点到为止,他也不再多展开了。 双双恍然大悟,就说九公主人在深宫里,与洛师兄没见过几面怎会轻易倾心,还得是监正大人啊,两人同在皇城,这来往不比洛与书密切? 啧啧啧。 傅潭说脸色一僵,竟还是他错怪了洛与书,然而洛与书竟然也没有为难,将此事揭了过去,开始提及正事:“司天监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这些日子你们在皇城中可以大胆行事,如果需要,司天监也会协助一二。” 傅潭说蓦然起了不好的预感:“是要干什么?” 洛与书两个字掷地有声:“查案。” 果然。傅潭说眼前一阵眩晕,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们四个犯得事儿没这么容易揭过去,他说怎么洛与书又没骂他又没抓他回蓬丘这么反常呢,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傅潭说第一个反对:“我们来皇城是来玩的,可不是来干活的。” “案子结束后,许你们四个在山下多待一段时间,你想玩,可以好好玩。”洛与书瞥他一眼,勾起唇角,半诱惑办威胁,“若是不从,皇城内发生的事,我会如实禀报给掌门和玉衡仙君。” 沈双双面露迟疑,赵秋辞楚轩河二人更是后背一紧。 傅潭说咬牙,好啊这人,威胁不住他,但是可以威胁到他的朋友们啊。 他愤愤瞪向洛与书,那张乔装后平平无奇的面孔因为神色也变得鲜活起来:“你这次下山来,是不是本就这么打算的?” 为了防止他们到处乱跑惹是生非,洛与书居然亲自下来监工。 “是。”洛与书并没有否认,甚至坦坦荡荡,“你不是要破境升阶了么,一直闲着怎么行。” “所以你就给我找活儿做?”傅潭说要抓狂,“我谢谢你啊。” 洛与书微笑:“不必谢,应该的。” 傅潭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赵秋辞摸摸他的脑袋安抚。 他一向是四个人的主心骨,已经开始着手安排:“现在我们手里有两件案子,一是查找之前自洱州宋家逃脱的凶手,二是,调查皇城内买卖妖族的事。事情复杂,不如我们分头行动。” 霍家那边并非四个人可以插手的,掌门应该会出面,所以四个人只管皇城这边。 双双举手:“鸣玉既然和妖族的殿下相识,那我和鸣玉就去查妖族的案子。” 赵秋辞点头:“好,那我和楚河,继续调查宋家的案子。” 他转首看向洛与书:“洛师兄可有打算?” 元神离体并不是长久之计,本体与元神只能同时有一个活动,而蓬丘事情也不少,所以赵秋辞揣测,洛与书并不会一直看着他们。 洛与书颔首:“我会常来察看你们的进度,有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找我。” 赵秋辞拱手:“多谢师兄。” “欸鸣玉。”楚轩河突然开口,疑道,“那你那个宝冢什么时……” 他话未说完,傅潭说眼疾手快,扑上来盖住了他的嘴。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楚轩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傅鸣玉要瞒着洛师兄,但还是讪讪把话咽了回去。 洛与书对他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他指尖掐出一根香,立在桌子上:“再许你们半日,游玩时间。” 话音刚落,傅潭说已经携着沈双双飞奔出去,赵秋辞尴尬地与洛与书行礼告辞,才与楚轩河一并追了上去。 独留洛与书一人还在原地,他眉眼微垂,神色淡漠。 指腹拂过右手中指,似有红线隐隐若现。 傅潭说就是这样,涉猎广泛,什么都会一点,但又什么都学艺不精。 譬如这根手上的牵丝。 旁人只知它可以定位和牵引,但极少有人知晓,它的前身,其实是月老的红线。除却连接和指示,它还可以感知。 如果傅潭说遇到危险,就算他来不及扯下这根红线,洛与书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强烈的求生的欲望,红线燃烧只不过是求救的信号。 所以那天是为什么。洛与书不解。 葫芦山遇险,傅潭说明明那么想要求救,却又放弃了。 === 远离了洛与书,那种铺天盖地的威压感终于消失,四个人气氛立马轻松下来。 “气不气人,若是半个月内结不了案子,我们恐怕就赶不上皇城的花朝节了。”傅潭说愤愤,“蓬丘是没有人手了吗,逮住我们四个薅。” “洛师兄一个人不可能做这么大的主。”赵秋辞已经看透了,“恐怕是掌门的意思。” “好了,先不多说了,你们两个有喜欢的再去看看,我与楚河先行一步,去一趟洱州。” 双双讶异:“你们这么快就要行动了?” 赵秋辞点头:“妖族的事情比洱州麻烦的多,我与楚河先解决了那边,再回来帮你们。” 双双扑上来一把抱着赵秋辞臂膀,呜呜两声:“师兄真好。” 赵秋辞失笑,揉揉双双脑袋:“我与楚河不在,你们万事小心,可不许再打架了。” 双双扁嘴:“知道了师兄,我有分寸的。” 楚赵师兄弟二人说走就走,傅潭说按照原来的打算,执意去一趟酒楼。 === 茶香弥漫,水汽氤氲。一方木桌,端坐着三个人。 双双乖巧挨着傅潭说坐,面前是那位白胡子,说书的孙老先生。 孙老先生刚说完书,还没来得及走就被请到这里。请他的还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娃娃,因而孙老先生没当回事,他一个说书的极受孩子们欢迎,只以为娃娃们爱听故事而已。 他慢悠悠举着茶杯,呷一口热茶:“又想听什么故事呀?” 不曾想傅潭说一点铺垫没有,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孙老先生,您说您读过惠梁王的手札,晚辈只是想问一问,他的手札离是否记着这么一句。” “千里孤帆一线远,落日囫囵入口中?” 孙老先生一口茶水烫了嘴,一下子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老先生脸色涨红,胡须都在抖动。 傅潭说贴心地递过一杯茶水。老先生接过灌了一口,总算顺了顺气。 然而又听傅潭说道:“老先生,那宝冢,您不仅是听说,还亲自去过吧?” 老先生双目瞪大,刚咽下的一口水,又险些喷了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不可思议看向傅潭说,“你说什么?” 傅潭说神色如常:“晚辈若是没猜错,那宝冢,老先生您,应该去过。” 孙老先生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眼前这小娃子一句接一句,句句石破天惊。 傅潭说很是肯定,不疾不徐接着道:“宝冢就在鬼蜮里,若不是身怀仙法的修士,恐怕很难全身而退,老先生机缘巧合下,想必是跟随谁一同进去的。” 他视线投向孙老先生:“修士?还是妖魔?” 孙老先生话还没说完整一句,底细已经被探了个明白,他双目圆睁,脸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不管修士还是妖魔,都无所谓,我对先生的过往也并不感兴趣。今日找到老先生,只是想了解一些宝冢的事,还望老先生如实相告。” 老先生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下来,他缓了好一会儿,凝滞的目光才重新汇聚,声音苍老:“我幼年时期,机缘巧合,确实去过,不过那时年纪太小,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幸事,知道的不多。” 双双看了半天热闹,才悄悄探头:“所以,老先生您确实听过那句‘千里孤帆一线远,落日囫囵入口中’?惠梁王手札里,真的有这那句诗?” “老身确实听过这句诗,但不是在惠梁王的手札里。”老先生眉眼凝在一起,仿佛陷进了回忆,“是在,那个人的口中。” 第39章 若不是师尊,你的事我会多…… 那人口中? 傅潭说后背一紧, 眉眼凝重:“是带你们找到宝冢的人?” 双双莫名其妙也跟着紧张起来:“什么人啊,修士还是妖魔?” 孙老先生沉默半晌,才开口:“他, 是个魔修。” 魔修?傅潭说怔住。怎么会是魔修。 双双不解道:“不应该啊,一个魔修, 怎么会对帝王的坟冢感兴趣呢?” 金银珠宝,名贵藏品, 帝王的陪葬无非都是些凡人用品,怎么都不像是能吸引魔修的样子。 老先生摇摇头,苍老脸上树皮一般的沟壑此刻好像又深了几分:“我们并不知晓他的身份, 也不知道他寻找宝冢, 是否像我们一样, 也为了那些钱财金银。他很厉害, 没有他,我们不可能平安进入鬼蜮。但是遗憾的是,即便我们找到了宝冢, 我们也没能进去。” “没能进去, 为什么?” 老先生苦笑一声:“因为, 我们没有,钥匙。” 钥匙?钥匙又是什么东西。 傅潭说与沈双双对视一眼,两两懵逼。 “没有钥匙,就没有办法打开那扇门。什么宝冢,简直是捉弄人的笑话。” 为防盗墓贼, 古墓里设有机关实属正常, 但从未见过有坟墓里还会上锁。难道还有人会拿着钥匙前来拜访不成?实在是荒谬。 细密的汗珠沁出,手心变得潮湿,傅潭说沉下呼吸:“那, 那扇门,是什么样子?” “非常大,镶嵌在墙壁里,上面还刻着一些画。”老先生以手指蘸水,一边回忆,一边于桌上画了起来。 “有树,有水,有一个女人,坐在这里。”随着指尖在桌面上滑动,水迹勾勒出大致的轮廓,“有一群鸟,翅膀很大,腿与喙都很长,也在这里。” 以茶水临摹出来的画自然是粗糙非常,勉强能让人看出大致的模样。 他记得很清楚,那幅画,那扇门,频繁地出现在他日后的梦里。也正是因为少年时这段奇遇,他才在长大后迷上了大梁王朝的历史,收集那些大梁王朝的残书遗卷。 还有那个男人,哪怕现如今他白发苍苍,垂暮之年,他依然能回忆得起那个男人,他着最华丽的紫色衣袍,气质斐然,却面对那扇厚重的石刻大门黯然神伤的样子。 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执意找寻这样一座坟墓,但他一定和他们这些盗墓贼不一样,他不是为了财宝而来。 可是一个坟墓里,除了财宝……不就只剩,尸体了吗? “你们,也想要寻找那个宝冢吗?”老先生长叹一口气,还是忍不住提醒,“可是,这样不为人知的东西,突然被提及,你以为的线索,或许,会是别人的陷阱呢?” 傅潭说怔住,双双皱着眉头,不明所以:“陷阱?什么意思?” 傅潭说食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继而笑起来:“就怕他不来呢。” 他起身,与老先生拱手行礼:“多谢先生解惑,晚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那位传说中的皇后,可有名号?” “姓名不知,但封号倒是流传下来。”老先生捋了捋胡子,“她封号潇湘,潇湘皇后。” === 回客栈时已近黄昏,街上灯火一盏一盏,逐渐亮了起来。 二人并肩行走在街道上,两旁依然是小商小贩们激情叫卖,然而心境发生变化,二人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快乐逛吃了。 自孙老先生那里出来,傅潭说便陷入了静默,双双看得出来,他对那宝冢很是上心,遂安抚:“别多虑了鸣玉,等我们办完京城的事,就一起去鬼蜮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宝冢。” 傅潭说弯弯唇角:“好。” “不过鸣玉,你是怎么知道那句诗的?”双双疑道,“你也看过惠梁王的手札不成?” “我听我师父提起过。”傅潭说含糊道,“想来是我师父见多识广,也听过宝冢的传说吧。” 双双不疑有假,噢了一声,颇为崇拜:“鸣玉,你师父真的很厉害。” 谁不知道傅潭说的师父灵胤道长呢,和蓬丘的老祖同出一门,也是享誉天下的人物,却大逆不道叛出师门,自立门户。上到仙门诸家,下至幽冥鬼族,天下到处都是他的至交好友,最是风流无拘无束。 因此,灵胤道长知晓什么宝冢,也不为稀奇。 轻易就糊弄了过去,傅潭说垂下眼帘,暗笑双双天真好骗。他第一次听那句诗,才不是因为他师父提起。 而是,在他母亲的口中。 这时,双双腰间腰牌蓦然震动,打断了傅潭说的思绪,他视线随之移过去,却见双双略有些慌乱地捂住了腰牌,制止了腰牌的动静。 “怎么了?”傅潭说问,“一路上见它响过好几次了。” 响了几次,但双双都没有理会。 “没什么。”双双摇摇头,眸中些许不自然,“我们回客栈吧。” 傅潭说微微眯起眼睛,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伸手去触碰双双的腰牌:“谁联系你了?” 双双拿走腰牌,背手藏在身后,她本不欲告诉傅潭说,但藏着掖着自己也不舒服,遂如实道:“是阮清舒。” 傅潭说指尖一滞,又听双双道:“阮清舒与我传信,说,说柳家村的,张小如……” “……自缢了。” === 偌大的客栈灯火通明,除端坐着垂眸不知认真在看什么文书的洛与书之外竟是空无一人。 双双推开紧闭的大门,就被满室寂静吓了一跳。瞧见洛与书依然在,双双老老实实唤道:“洛师兄。” 然而,傅潭说脚步极快噔噔噔就上了楼,好像没有看到等候的洛与书。 “洛师兄。”双双替他解释,“鸣玉刚刚得知,上一个案子的当事人自尽了,这是他的第一个案子,想必鸣玉现在正是难过,还请师兄多担待……” 她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刚刚已经蹭蹭上了楼的傅潭说复又折返了回来,直挺挺站在了洛与书面前。 洛与书放下手里的文书,抬眸看他,浅黄色的灯光将人的面孔都照得暖融了几分。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傅潭说咬着下唇,那双向来玩世不恭的眼睛,蓦然就变得哀伤起来。 他好像真的很难过,盯着洛与书的眼睛,一字一句,又重复一遍。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洛与书没有说话。 “你肯定早就料到了。”傅潭说一屁股坐了下来,失了血色的面孔失魂落魄,“你告诉我让我不要查下去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小如会死?” 沈双双自知不该碍事,悄无声息上了楼,将空间留给叔侄二人。 “我以为,将她从恶鬼手里抢回来,便能保她性命无虞。”傅潭说垂眉低首,浓密的眼睫遮盖住眼底的神情,“到头来,竟是我害了她。” 一场婚事,从新郎,到轿夫喜婆丫鬟,无一幸免,唯有新娘子活了下来,一回村里,等待她的便是无尽的谩骂,揣测,和指责。 灾星,妖女,祸害,扫把星……白日死者的家属轮番上门哭闹,夜晚死者的面容在脑海和眼前盘旋,没有一刻不活在罪恶与自责里,张小如还是选择自己结束这一切。 他还记得带回张小如尸体,可以结案的那夜,他直觉不对劲,询问洛与书到底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洛与书沉默半晌,告诉他,如果是他洛与书,他会选择罢手。 但是他傅潭说于心不安,还是选择继续查下去。 洛与书抬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然而这茶水没有一丝热气,握在手里,已经是冰冰凉。 那茶杯在洛与书手心里停留片刻,再递给傅潭说时,已经烫手了。 凉茶伤身,他不从饮凉茶,自然有他在,也不许傅潭说饮凉茶。 傅潭说没有客气,灌下一大口,微烫的茶水卷过舌尖,顺着喉管热气腾腾地淌下,僵硬的身体才舒服了些。 许是喝的太急,几滴水珠顺着唇角滑下来,挂在下颌处,要掉不掉。 或许是光线幽微,或许是那黄色的灯火有些暧昧,竟然可以瞧见傅潭说下颌轮廓边缘那一圈细小可爱的绒毛,挂着水滴,晶晶亮亮。 洛与书指尖微曲,探向怀中,意欲取一方帕子。 然而下一秒,傅潭说一拂袖子,将水珠随意拭了去。 水滴隐没进衣服布料里,只留下唇角许些湿润的水迹。 洛与书不言,默默将取帕子的手收了回去,移开了视线。 “多年前,我也曾如你们一般,被派遣去做慎行司的任务。”他声线清朗,徐徐道来,“魇兽入侵小镇,有个樵夫于梦中,受魇兽操纵,亲手杀害了妻儿与老母。” 傅潭说不受控制地吸了口冷气,眼睛瞪得圆圆的,认真听着洛与书的讲述。 “后来呢?” “后来,魇兽被捉拿处死,樵夫清醒过来,悔恨不已,不日后便选择了自尽。” “许许多多同他一般的人,虽然侥幸从魇兽手底下活了下来,却都没有过自己那一关,多半自戕自缢,只有极少数心智坚强的人,纵然不会自尽,也是永远活在痛苦之中。” 他看向傅潭说,傅潭说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平白添了几分脆弱和落寞。 “所以,你早就料到,就算救回张小如,她也……” “我不是神仙,焉能断定人的生死。”洛与书轻轻摇头,“只是她到底拖累了十多人的性命,生为人,又是个年纪尚轻的姑娘,心存罪恶与愧疚,十之八九,都活不长久。” “可是,我不该救她吗?”傅潭说低声喃喃,“当初若放任她被那恶鬼带走,最起码,王充还是会好好待她的吧?” 他一双瞳子不小,平时看人时尽是全神贯注,大而明亮,现在却蒙了一层雾水,叫人瞧之心疼。 洛与书大抵知道他在难过什么,因为在张小如未被找回来之前,他本可以结案的。 是他察觉异样,再次入山,寻回了真正的张小如。 他在懊悔,当时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傅潭说的脑袋无精打采地低垂着,露出一截脆弱纤细的脖颈,灯光给他的轮廓,镶嵌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洛与书眸中神色温和几许,轻轻抬手,掌心将要落至傅潭说头顶。 傅潭说和沈双双不开心的时候,赵秋辞便会这般,温柔摸摸人的脑袋。洛与书见过好几次,也曾好奇,那毛茸茸的脑袋,会是什么样的手感。 可是他不是赵秋辞,傅潭说待他,自然是和赵秋辞不一样。 停顿半晌,洛与书还是收回了手。 是他莽撞了,他们四人关系那般深厚,自己怎可与赵秋辞并论。 “当时你并不知晓,恶鬼是会吃掉她,还是会好好待她。”洛与书神色平静,“所以并不怪你,尽人事,听天命,你已经做到问心无愧了,她生还是死,就是她自己的定数了。” 蓬丘不会怪他,报案的员外夫妇不会怪他,甚至死去的张小如,也不会怪他。 他做了该做的事,生还是死,就是别人的选择了。 傅潭说不是不懂洛与书说的道理,可是这是他第一次经手的任务,他本以为可以有个圆满的结局。尤其是事情的改变就在自己一念之间时,那种无力感登时就扩大了。 傅潭说呆呆仰起脸看向洛与书,或许是易过容的原因,洛与书不再像平日那般锋芒毕露,让傅潭说避之不及,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让傅潭说觉得柔和了下来。 “洛与书。”傅潭说呆呆愣愣,“你就没有因自己的决定,懊悔和自责的时候么?” 洛与书微怔,一抹微光自眸中划过,他顿了顿,微微侧首,决然道:“没有。” = 沈双双早就回到了房间内,傅潭说与洛与书一个宫处的师叔师侄,就算她与傅潭说关系好也不能随便乱听。 然而回了自己小屋,沈双双平白又担心起来。 洛师兄是个方正威严的,傅潭说又向来不听人指挥,一身反骨,且他们二人关系并不融洽,互相看不顺眼,三言两语再打起来,嘶—— 双双越想越严重,觉得自己不该让他们二人独处,要是打起来,怎么得拦着点。 这么想着,她悄悄开了房门,蹑手蹑脚挪到二楼栏杆处,悄悄摸摸探出了一个脑袋,查看二人在做什么。 然而,惊掉她的大牙,她自上而下俯视一楼的二人,正好看见,洛师兄的手,盖在傅潭说头顶上。 洛师兄在摸傅鸣玉的脑袋?! 沈双双瞠目结舌,怀疑自己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 洛与书掌心在傅潭说脑袋上停留片刻,摸了两下,便已经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继续与傅鸣玉说话了。 沈双双:?!!? 她大惊失色,蹭蹭蹭跑回自己房间关上门,捂着砰砰直跳的小心脏,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吧,傅鸣玉那么讨厌洛师兄,怎么还会让洛师兄摸头呢?洛师兄也那么讨厌傅鸣玉,怎么会主动摸他脑袋呢?这不合理! 天啦,这个世界,是出什么问题了?! === 洛与书夜里已经离开了,次日一早,傅潭说与沈双双接到了监正大人的邀请,赶去司天监。 不便御剑,二人老老实实坐了马车。因为要见洛与书的哥哥,二人也没有易容,换回了各自的宫袍。 他们的重安宫喜蓝,而双双的重华宫喜红。 傅潭说拨弄自己的头发,好生装扮,总觉得不满意,毕竟是洛与书的兄长,傅潭说自然不愿落了颜面。 双双正襟危坐,瞄了一眼傅潭说,昨夜的场景历历在目,傅潭说平日里骂洛师兄骂的最多,怎么也不像是能叫洛师兄摸头的。 她本想开口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又觉得自己未免管得太多,人家师叔师侄的,还用她置喙么?只好匆匆收回了视线。 傅潭说觉得奇怪:“你看我做什么?” “看看都不行吗。”突然被点到,双双心虚地梗着脖子,嘴硬反驳,“小气鬼。” 傅潭说:“……说谁小气鬼,我都懒得理你。” “我才懒得理你。”双双扭头背过身子,不再理会傅潭说。 傅潭说只觉得她莫名其妙,皱了皱眉,就此为止,没再和她斗下去。 在皇城里查案,没有司天监撑腰是寸步难行,还好洛与书打通了关系,司天监不会为难他们。 监正大人洛与止已经等候多时,二人来的时候,他正手执剪刀,侧身修剪着庞大花树多出来的花枝。 他长腿窄腰,腰背挺直,司天监深蓝色的官服衬得他身形挺拔,肤色都白了几分。 他眉眼深邃,坦白来讲,与他弟弟洛与书清冷疏离,眉眼冷淡的模样并不太像,但是剑眉星目,也是极英俊的男子。 “监正大人。”二人齐齐行礼。 “来了。”洛与止笑意盈盈,都说监正大人何等严肃威武,然而此时面对傅潭说二人,更像是兄长一般,看着就极为亲和。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傅潭说总觉得监正大人这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更多。 “那日一面实在匆忙,二位蓬丘小友入了皇城,便算是我的客人,今日设宴,款待二位。” 傅潭说与双双对视一眼,还以为来这儿是查案,没想到监正大人这般客气,还要宴请他们。 傅潭说没有推辞:“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洛与止一笑,放下手里的花剪,拍拍手:“我带你们参观参观司天监。” 司天监原本是为皇室卜算吉日,夜观天象的机构,在百余年前,由仙门和朝廷合作,改成了皇城与八方仙门交接,对抗妖魔,护皇城安全的机构。 司天监并不完全听令于皇帝,且没有一个凡人,能进入司天监的,都是筑基以上,有点身手的修士。 双双与傅潭说一左一右跟随洛与止步入恢弘的长廊,双双道:“早就听闻司天监多的是奇珍异兽,今日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可以一饱眼福?” “那你们算是来着了。”洛与止笑笑,与随从吩咐道,“携二位贵客去观园。” 随从应下,立马赶去观园置办待客的瓜果茶水。 见洛与止答应地如此干脆,双双笑:“监正大人真是不拿我们当外人。” 皇帝喜爱观赏妖物妖术,皇宫内有一座“眩人阁”,里面全是各地来的幻术师,专门给皇帝表演各种幻术,供皇帝取乐。 而司天监的观园和眩人阁不同,关押的并非寻常猛兽,多是些魔兽妖兽,更为凶猛危险,整个皇城也就关押在司天监才安全。为方便皇帝观赏,修筑了这所观园,旁人可并非随意就能出入的。 洛与止笑:“什么外人,千霜临走前叮嘱过,要我好生照看你们,都是一家人。” 还是沾了洛与书的光。 随洛与止登上高阁,目光触及楼下情景,傅沈二人下意识就“哇”出了声。 高阁之下是数十个牢笼,大的足有十几米 高,小的也有半人高,猛兽和精怪分开成两个区,彼此以结界相隔。 傅潭说见过魔兽妖兽,却也没见过将其关在笼子里,锁在一处园子供人观赏的盛况,登时不免心生震撼。 双双抬脸望向洛与止,眼含期待:“监正大人,我可以下去看看吗?” “可以。”洛与止笑容温和,“只要不越过结界,不会伤害到你的,放心去吧。” 双双点头,随着一侍从哥哥噔噔噔下了楼梯,到那观园之中去了。 傅潭说却没有动,他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各色猛禽,侧首,洛与止果然在看他,那打量的眼神,藏都藏不住。 傅潭说笑:“监正大人请我们过来,不止是吃一顿饭,欣赏花鸟的吧?” “并没有别的意思。”洛与止也没否认,背着手自栏杆坐回观台的石凳上,提了珐琅的茶壶给傅潭说倒了一杯水,“只是想看看,传言里我们千霜的小师叔,到底什么模样罢了。” 传言?传言里怎么了,谁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 洛与止捧起茶杯,不刻意收敛气势时,一股威压自然而然四散开,让人下意识地就想坐得端正腰杆挺直些。 和洛与书那种疏离感不同,洛与止的威压不仅是要将人隔离开,还要将人压到地上,那是一种浸淫司天监多年,上位者才有的气势。 洛与止啜一口热茶:“传言里都说,你身为师叔,极得绯夜仙君看重,处处都要压他一头,我还担心我们千霜受欺负,不过今日一见,也算宽了心。” 傅潭说顶着他的威压,总觉得他嘴里不像是什么夸人的好话,心里嘀咕,怎么就宽了心,是不是看他傅潭说太赖了,不比洛与书能登大雅之堂? 洛与止薄唇未抿,似有笑意:“你虽为师叔,但依旧听千霜的安排,重安宫大小事务,也皆由吾弟掌管,如此,我宽慰不已,怎会还担心。看来传言就是传言,虚假而已。” 他言语里难掩对自家弟弟的骄傲,傅潭说自然听得出来。不知他们兄弟二人怎样,但单看洛与止,言语间多是对洛与书的维护,想必兄弟关系一定很好。 这就是家人啊,外面不过有一两句传言,洛与止便要亲自审审他,看看自家弟弟是否真的受了气。如今一看傅潭说这笨鸟样才放了心。 傅潭说这是没做亏心事,要是真的欺负了洛与书,他这个监正哥哥,今日怕是要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这般想着,傅潭说轻笑一声,觉得好笑,又有一些莫名的失落。 “传言确实虚假,我即便是师叔,也是外宗投靠而来,并非蓬丘正经弟子,再风光,又怎能压过首席弟子去。” 傅潭说自嘲一笑,“要说压,也是我这个寄人篱下的,仰仗他人鼻息过活。” 洛与止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非也,若不是千霜的家书里亦是这般提及,我们也不会这么忧心。” “他曾与你提过我?” 傅潭说大为惊奇,他自入门就跟洛与书不对付,洛与书一向厌恶他,怎么可能还与家人提及,简直是匪夷所思。 一边不可思议,一边却又意动。他喉结微动,还是忍不住探头询问洛与止:“什么时候?” 洛与止想了想:“唔,大概是,你去到蓬丘没几年的时候。” 傅潭说:“……”好吧,确实有够久远的。 “他说我什么?” “没说什么,他本就寡言,就是提及,也不过一两句。” 傅潭说伸了伸脑袋,难掩好奇:“所以,到底说了什么?” “时间太久了,我想想……”洛与止摩挲着下巴回忆。 “大概是说你,年纪轻轻便已经将要金丹,剑术也很好,风光大盛,比他那个年纪时还要厉害,似乎更天赋异禀。他身为首席弟子,压力大得很,恐怕要被你夺了师尊的宠爱与目光。” 傅潭说蓦然怔住。 天赋异禀,风光大盛。 而不是惹是生非,调皮捣蛋,胡搅蛮缠。 原来那时在洛与书眼里,他是这个样子的么? 傅潭说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自己的心绪,一瞬间满满涨涨,一低头,却又四下空空。 旁人都大器晚成,或厚积薄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傅鸣玉……谁也没有想到,傅潭说出名时,就已经是巅峰。自此后,每况愈下,愈发不如幼时。 他都要忘记,自己原来还有意气风发,光芒万丈的时候。 原来当时,洛与书还曾忌惮过他么? 傅潭说眸光飘忽,蓦然回忆起很久很久前的某个时候。他扔下青龙剑,逃了好几天的课。 众人寻他不得,还是洛与书,在后山某个山窝里,找到了他。 那时他们关系还不是很僵,少年人虽也较劲,但平日里也会一同习剑练功。 彼时的他躺在烂草垛里,袖子遮着脸,睡了一整天。临近黄昏,迷迷瞪瞪睁开眼,洛与书就已经执着剑站在了他面前。 “为什么逃课?”洛与书一向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来,但是那一天,傅潭说清晰地记得,他好看的唇线绷得很紧,眉眼是沉着的。 “跟我回去。” 傅潭说翻了个身,懒懒怠怠:“不去。” “不就是结婴失败了么。”洛与书开门见山,一句话就戳中了傅潭说的心肝,“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很容易就能成功了。” 傅潭说基础打的很稳,明明没问题的,没有想到会失败,想来心里确实不舒服。 洛与书放缓了语气:“下次一定可以的,但你也不能荒废了,几日不练剑,手感便会生疏,几日不读书,字也会变得陌生……” 傅潭说背对着他,眼睛是酸涩的。洛与书好意,他却梗着脖子,倔强道:“你管我?我的课,想上就上,不想上,你也少管。” 那日洛与书浪费了半下午练剑的时间,遍寻山头才找到傅潭说。他从没有,也不屑于安慰过别人,傅潭说结婴失败心情不悦,他半天才想到那么一句宽慰人的话,回应他的却是傅潭说不知感恩无礼的顶撞。 好心当成驴肝肺,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下,何况洛与书那时已经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他本不需要惯着任何人。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想要管你?若不是师尊,你的事情,我会多问半分?” “那你别问啊。”傅潭说坐起来,冷眼瞧他,“在仙君面前装装样子就好了,别在我面前假惺惺了,可以吗?” 洛与书真的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登时怔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直到傅潭说起身离开,洛与书才反应过来,他握了握腰间的剑,眉眼微垂,什么也没有说。 此前,二人还常在一起练剑,自那之后,傅潭说再也没有找过他了。 别说找他练剑,自那之后,傅潭说连剑都很少握了。 多好笑啊,原来他年幼时,也曾和洛与书那样的天之骄子一起练过剑啊。 思及至此,傅潭说眼睫微垂,苦笑一声。 如果洛与书回忆起,自己年少时,还曾经忌惮过他这个废物小师叔,他会不会被自己无语到。 错把山鸡当凤凰,是非常可笑的事啊。 提起当年,洛与止很难不想到青龙剑,当时灵胤道长临终前将唯一的弟子和那把青龙剑托付给蓬丘绯夜仙君,还曾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不满于蓬丘一家独大,但是蓬丘也确实拦住了一批对青龙剑心怀不轨之人。 洛与止好奇:“听闻灵胤道长的青龙剑,在整个仙门中都是翘楚,如今却不常见了,傅小兄弟,怎么没有带出来,一展青龙剑雄风?” 傅潭说扯了扯嘴角,扯出个笑:“鸣玉不才,自知驾驭不了青龙剑,带出来,也只是给师父丢人罢了。” 这话说得过于谦卑,原本还想探讨探讨那本很厉害的青龙剑法,现在洛与止也不好意思再多问青龙剑什么。 楼下的双双全然不知楼上二人的交谈,正在司天监侍卫的陪同下,全心全意沉浸在逗弄精怪的乐趣里,小姑娘天性活泼,两只编成麻花的小辫子随着她一蹦一跳,簪花也随之抖动。 傅潭说陪着监正大人喝了两杯茶水,看着楼下的双双玩的快乐,但他们二人,好似心思都并不在这观园里。 良久,洛与止才重新开口:“千霜他在蓬丘,平日里都做什么?” 傅潭说顿了顿,侧首去看洛与止,洛与止正认真看着他,这问题突然抛出来,虽然突兀,但是难掩真诚。 他好像真的想知道。 见傅潭说目光似有不解,洛与止抿唇,解释:“千霜自幼便离开家,长居蓬丘,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并不是个热络的性子,小时候还常寄家书,年纪愈长,他也不怎么与家里通信了。” 说到这里,洛与止眸中黯然几分:“每每问及,也总是说好,甚好,无事,父母与我并非不关心他,只是……到底已经长大了。” 傅潭说听着,眨了眨眼,还以为洛与书只是对他们这些弟子不假辞色,没想到跟家人居然也这么生疏。 “应当是洛师侄平日里太忙了。”傅潭说托着脸,难得替洛与书说话,“绯夜仙君不在,洛师侄又要打理重安宫,接替仙君的职务,自己每日里也勤于修炼,忙得很。”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洛与书又不像他们四个一样喜欢找乐子,每日的生活索然无味,不是置办公务,就是闭门修炼,哦,后来还多了一项,收拾小师叔傅鸣玉的烂摊子。 洛与止指骨抵着下巴:“仙君这般器重千霜,那下一任仙君的位置……” 傅潭说脱口而出:“那当然非他莫属。” 这是整个蓬丘都知道的事实,作为重安宫最出色的首席弟子,继承人不是洛与书还能是谁?除了洛与书,旁的弟子可没有这般能挑大梁的啊。 听了傅潭说的话,洛与止神色并没有放松:“既然是仙君继承人,千霜的性命对蓬丘来说,是不是也,很宝贵?” 洛与书的命确实金贵,但洛与止这样问起来就很奇怪了。 傅潭说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看向洛与止:“我瞧监正大人,似乎是对蓬丘不太放心?” 他笑:“洛师侄从小在蓬丘长大,又是绯夜仙君亲传弟子,蓬丘怎会待他不好。难道还能虐待他不成?” “这当然不可能,我并无此意。”洛与止一口否认,“绯夜仙君带走他时向我们承诺过,绝对不会置千霜于险地,不然我们洛家纵是再没用,也不至于护不住一个幼……”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似是后知后觉一时失了言,眸色复杂地闭上了嘴。 傅潭说眉目微蹙,原本还没听出什么,见他这般反应,很难不多想。 听洛与止话里的意思,绯夜仙君在保护洛与书,不被置于险境? 被谁?谁又敢?蓬丘?还是其他人? 二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陷入静默之中,唯听双双越来越近上楼的声音:“监正大人,鸣玉,我看完啦,咱们什么时候开饭啊?” 似是递了个无形的台阶,洛与止脸色稍霁:“既然双双姑娘饿了,我们便开宴吧。” === 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只有双双一个人埋头苦干,给足了洛与止面子。 “多谢大人款待。”傅潭说行一礼,“洛师侄应该与您知会了,在皇城的这些日子,全仰仗您了。” 洛与止亦是客气:“花朝节将至,司天监事务繁多,这桩案子,我不一定有时间顾得上。只好辛苦二位了。” 洛与止唤随从送上两块铁铸的令牌,大大的“监”字一瞧便知是哪里的行当。 “有此令,在我司天监随意来去,有什么需要,司天监也一定全力相助。” 傅潭说接下令牌,道了声谢:“多谢大人,既然无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不等洛与止再说些客气话,二人脚底抹油,嗖嗖就往外溜。 “司天监为何不插手这案子,是不是牵扯的皇亲国戚太多,担心都得罪了?”俩人一边往外走,双双一边压低了气音。 傅潭说亦是小声应和:“也许吧,不过最近司天监是挺忙的。也罢,不掺和有不掺和的好。” 二人窃窃私语,一路出了司天监正门,一抬头,正遇上门口停驻的豪华马车,衣着华贵的女子正被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步步下了马车来。 虽然之前在客栈见过,但那时候大家都易容,玖薇并没有见过傅沈二人的真容,此时见了,也认不出来是那日客栈里的人。 只见她目光在傅潭说与沈双双明艳的脸蛋上扫视片刻,本就蹙起的眉皱得更深了。 “你们是什么人?”和上次去客栈寻人的客气礼貌不同,此时的玖薇才是平日里金枝玉叶的九公主,下巴扬起,目中无人。 尤其是看见面容姣好的沈双双从司天监出来,她又开始忍不住多想。 所有接近洛与止的女子,尤其是仙门里的女子,轻易就能引起她的敌意。 她脾气大,双双也不是个肯吃亏的,抱臂学玖薇扬起下巴:“监正大人的客人。怎么,你有意见?” 洛与止的客人,玖薇有意见也不能说出来,她重重哼了一声,与侍女道:“我们走。” 言罢,她大步向门内走去,经过双双时,似是刻意从双双身边蹭过去。侍女有样学样,跟在她的身后,身姿一歪,就撞上了双双的肩膀,直接将双双逼退一步,耀武扬威似的,追随公主去了。 傅潭说诧异地看着玖薇离去的背影,这还是上次客栈碰见的那个温婉知礼的九公主吗?怎么着,原来还是看人下菜碟的啊。 双双咬牙切齿,故意还是不小心谁看不出来,最幼稚的把戏,偏偏最能气到人。 她忍不下这口气,指尖翻转,掐出一个诀来,只见耀武扬威走在最前面的九公主,好似腿脚被拉住了似的,平地绊了一跤,当场摔了个狗啃泥。 跟随的侍女刹不住脚步,险些一脚踩到公主身上,为了保住小命,侍女不得不向一侧倒去,惨叫一声,一同摔了个狗啃泥。 双双毫不留情面,爆发出得意的嘲笑。这种小把戏从她八岁起就不玩了,没想到现在一把年纪,倒和一个公主较上劲了。 她哈哈哈笑个不停,傅潭说却眼尖地发现,有一卷白色的纸一样的东西,随着侍女倒地,自侍女袖中摔了出来,风一吹,便轻飘飘地飘远了些。 他两步过去,卷起来的纸已经被吹开了,边缘蜷曲着。 傅潭说俯身捡起来,“不经意”扫了一眼,却当场犹如雷击。 那是一副简单的画,笔画勾勒,非常简单,一眼便能瞧见,有水,有树,有四处乱飞的仙鹤,还有,最右下角,坐着的那个女人。 第40章 谁让我有小潭哥哥的把柄呢……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 噙着笑走到刚从地上狼狈爬起来的公主身边,将画卷递过去:“你的东西掉了。” 刚出了大丑的玖薇哪里还有好脾气,一把抓过傅潭说手里的画卷丢到侍女身上:“不是叫你好好收起来吗!” 那侍女慌忙请罪道歉, 慌乱地将画卷叠好重新收进袖里。 傅潭说与沈双双一伙,玖薇狠狠剜了他一眼, 泪花从眼眶里沁出来,她抹了把眼睛, 提起裙子,愤愤冲进司天监里面去找洛与止告状了。 沈双双捂着嘴还是想笑,肩膀拱了一下傅潭说:“你怎么那么好心, 还帮她捡东西。” “你猜我看见什么了。”傅潭说只觉得不可思议, “那张纸上画的, 是老先生画在桌子上的, 那一扇宝冢的墙壁。” 沈双双:“???” “那副壁画?”双双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在她手里?” “九公主也在找宝冢吗?” 傅潭说眸色晦涩,轻轻摇头:“或许吧。” 一个闻所未闻的宝冢, 突然就引起了这般多人注意, 孙老先生也没说错, 线索还是陷阱,谁又说得准呢。 眼下最先解决的还是妖族的问题,傅潭说且将宝冢的事情一放,先修书一封,递给了闻人戮休。 ==== 是夜, 紫雀自空中划过, 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化作一束光,窜进了二楼客栈窗中。 “小潭哥哥。”闻人戮休立在窗前, 拨弄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你找我?” 昨日被长凳坑了一下,今儿傅潭说换了藤椅,窝在椅子里嗑着炒熟的香瓜子:“我说的事,你考虑地怎么样了。” 原以为会是什么两方会谈的严肃局面,然而瞧见傅潭说这副样子,闻人戮休也放松了下来,坐到傅潭说身边。 “我都来了,你说我考虑地怎么样了。”他抓了把瓜子,也跟着嗑了起来。 傅潭说的建议是他们联手,信息共享,皇城内有傅潭说和沈双双,妖族那边有闻人戮休自然也会方便些。 瓜子是炒熟了的,牙齿轻轻一碰就能嗑开,舌尖轻轻一勾便将果仁勾到嘴里,碾碎后,唇齿留香。 “现在什么情况?”傅潭说问,“蓬丘出面了吗?霍家怎么说?” “乱成一锅粥了。”闻人戮休有些丧气,“不说与外人如何,自家都已经吵得不像样子了。” “我那些哥哥们,有的忍不下这口气,想要攻打霍家,大战一场,有的却说只是边境交界处的几个部落受了损失,和平百年,不至于挑起仙门与妖界的大战。” “现在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我父王也头疼。” 想起前些日子那个冲动的闻人戮休,傅潭说揉着腮帮子:“现在你不冲动着想要复仇了?” “想啊,我当然想。”闻人戮休握紧了拳,“我恨不得把霍家人全都活捉,让他们也尝尝抽筋扒皮的滋味。” “但是我后来想啊,我痛恨那些残忍的凶手,我也心疼受罪的子民,但是,可若是真的让妖域与仙门打起来,我们妖域,定然要损失更多的战士,让更多的子民颠沛流离,妻离子散。” 他垂下头,晶亮的紫色眸子黯淡下来,“我不想那样。” 傅潭说唇角弯起来:“几天不见,你倒是成长了不少。” 眼见傅潭说背着他们四人组又交了新的好朋友,双双难免有些吃味,她本不欲理睬闻人戮休,见他与傅潭说二人相谈甚欢,双双有些坐不住。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双双嘴里含着樱桃,目光在闻人戮休身上扫来扫去,“一个妖族,就这么信任我们蓬丘?” “谁信任你们蓬丘,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信任的,只有小潭哥哥。”闻人戮休视线转向傅潭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毕竟,谁让我有小潭哥哥的把柄呢。” 双双呆住:“什么把柄?” 傅潭说脸色大变,跳起来去捂闻人戮休的嘴:“给我闭嘴,死秃鸟,不许说。” 闻人戮休便不敢多言,躲过傅潭说的魔爪攻击,蹲在地上笑的肚子发疼。 “行了行了,我不说,我保证不说。”闻人戮休举手发誓,揉了揉肚子,才叹一口气,“哥哥,今晚去哪,我都听你的。” === 夜黑风高,傅潭说携着闻人和双双,三个人夜闯国公府。 凡人感官总比修士要差很多,因此两个修士并一个高阶妖轻轻松松在人眼皮子底下蒙混进去。 因为当街闹出那样的事,国公府世子被司天监抓了起来,但国公府死咬对于买来的仆从是妖族这件事并不知情,还大呼冤枉,是被人牙子坑骗了。司天监找不到确切证据,只能先将人放了。 “明明就在撒谎,买来的仆从是人是妖他们能分不清吗?人家脑子有坑把妖当普通奴婢卖?司天监不是对有烙印的妖登记造册了吗?那边能不能查到些什么?” “我与双双去看过了。”傅潭说道,“司天监确实登记造册,这些妖进入皇城,走的是幻术师的路子。” 皇城的陛下喜爱看新奇的节目表演,皇宫里就有着好一些幻术师,天天给皇帝表演,供皇帝取乐。既然是幻术师,手底下收服一些妖魔精怪作助演或道具,带进城来,并不稀奇。 且看司天监那大观园就知道皇帝有多喜欢这些东西。 尤其是如今花朝节将至,进城来的幻术师更是不计其数了。 “被幻术师带进来的?那应该留有名姓吧,那些幻术师呢?” “查过了。”双双小声叹一口气,“都走了。” 幻术师们来来去去,而册子上留名的这些可疑的幻术师,竟然都已经不在皇城了。好好的线索,到这里就断掉了。 “他奶奶的。”闻人戮休大骂出口,“人走了,妖却留在了皇城,这里面说没有猫腻我都不信!” 定然是背后主使将妖族以合法渠道弄进城来的把戏。 国公府只是被他们发现的其中一家,还有多少皇亲国戚,背地里也以饲养妖魔精怪为乐呢? 此时三个人蹲在这里,蹲在国公府屋顶上,就是为了潜入国公府世子房间里—— “把他暴打一顿!”闻人戮休握拳。 “打什么打。”傅潭说一把拍到闻人戮休后脑勺上,恨铁不成钢,“我们要去探查他们买卖妖族的门路,这才是正经事好不好。” 闻人戮休捂着脑袋委屈地撇了撇嘴:“说得轻巧,哥哥,你问,他就会告诉你?” “他不告诉我们,我们就没法子了吗。”双双勾唇一笑,从怀里摸出个镜子来,“拜托,我们可是修士,连一个凡人都解决不了吗?” 闻人戮休呆呆地看向双双手里那面铜镜:“摄,摄魂镜?” === 国公府吴世子刚被亲爹从大狱里捞出来,那等地方,纵然司天监没对他用刑,他也吃了不少苦头。 这还不算完,被亲爹老国公拎出来,又是一顿喷,说他丢尽了家里的脸。 他确实不服气,养几个妖玩玩怎么了,皇帝陛下不也那样么?之前他豢养小妖,父亲不也没说什么,现在事情败露,倒是骂起他来了。 世子吴心气不顺,也不敢顶撞亲爹,肥胖的身体往床上一瘫,呼唤他的通房丫鬟:“金兰?银荷?都死哪去了,没看见爷回来了?” 只听“吱吖”一声,房门被缓缓推开。 料想定是伺候的丫鬟,世子吴脸色稍霁,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今天晚上你们两个……” 一道金光劈头盖脸罩了下来,他猛地瞪大眼睛。眼前一片眩晕,头脑发昏,好似有什么正在剥离他的身体。 他缓缓抬起头,努力睁开眼,只有三个影子出现在面前。 金兰,银荷……还有,谁? “咚”地一声,他身子一歪,后脑勺磕在了床沿上,肥胖的身子像烂泥一样,软软从床上滑了下去。 “噫。”双双嫌弃地后退一步,摄魂镜已经悬在了世子吴头顶上,如蒸腾一般萦绕着水雾状的薄光,丝丝缕缕的光丝从世子吴头上剥离出来,被镜子吸进去。 “好厉害的摄魂镜。”闻人戮休忍不住感慨,“他的记忆岂不是任由我们观看读取。” 双双两手合一,催动摄魂镜,沉声开口:“是谁在皇城内,私底下偷偷买卖妖族?” 世子吴面孔皱起,显现出痛苦的神色,却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双双纳闷了。 “你不要这么问,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傅潭说指出关键,“你要问他知道的。” “你从谁手中,买下了那些妖?” 摄魂镜开始发生变化,一个黑袍男子浮现在铜镜上,他带着镶嵌了珠宝和羽毛的面具,花里胡哨。 闻人戮休小声嘀咕:“是幻术师,皇城内的幻术师,都喜欢戴这个东西。”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幻术师,能和皇亲国戚做生意,他必然得有能让人相信的资本,这个幻术师,应该是在皇帝面前比较得脸的幻术师。 画面内,他似乎在与世子吴对话。 “这次来的货数量多,凭什么不让我多买一些?”世子吴粗声粗气,“你是觉得,本世子拿不出钱来吗?” “并无此意,世子殿下。”幻术师人高马大,声音却阴柔,“世子富可敌国,自然是买得起,可若买的多了,便不好掌控,还是少一些更保险些,您说呢,世子?” 世子吴哼声,开始挑选将要被买回家的妖。铜镜的画面从一张张惨白的小脸上扫过,他们被捆住手脚,胡乱堆在草席上,双眼紧闭,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药。 看到这番情景,闻人戮休拳头又硬了起来。 “除了你,皇城内还有谁,也在私下豢养妖族?” 铜镜内情境再次变换,数个人形一闪而过,尽是些面生的公子哥,他们家世不菲,聚在一起或分享各自的妖宠,或探讨训妖的技巧和方法,或炫耀又怎么玩死了脆弱的妖宠。 虽然每次只从蒙面幻术师那里只带走两三个俊俏的妖,但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加起来,也算是个不少的数目了。 可司天监从国公府搜出来带走的,以及那日国公府世子在街上逃跑的,加起来,也统共不过十余个。 其他之前的妖呢?都被折磨死了? 傅潭说隐约察觉不对,与双双道:“问问他,被折磨死的妖宠,尸体都埋在哪了?” 妖族和人类不一样,死掉的妖族尸体不能随便就埋了,他们有妖丹,否则腐烂之后,它的同类就会循着味道找过来,时间一久,自然会被司天监察觉。 要想悄无声息,瞒天过海,必须要经过特殊方法,或利用法器,处理地干净才行。 双双复转头,质问世子:“死去的妖的尸体呢?你藏在哪了?” 铜镜轻微震动起来,镜面上,赫然再次浮现幻术师的脸,他堆着笑:“放心吧世子,我们会为您处理好的。” “您只要常来光顾我们的生意,旁的一概不叫您发愁。” 世子吴晦气地摆了摆手,下人便将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草席,运进了幻术师身后的小屋里。一同运过去的,还有满满一箱白银。 难怪他们私底下做这买卖,确实是赚的惊人。甚至连售后服务都保证了,难怪养妖宠这么长时间没被人发现。 闻人与双双两人看的是镜面里的人和妖,而傅潭说却在观察四周的环境。 什么地方,能有这么多妖,还能让这些皇亲国戚赶过去挑选,还很隐蔽,不会叫人察觉异样? 傅潭说与双双对视一眼,双双会意,再次开口询问:“这是什么地方?” 仿佛时间回溯,镜面内场景开始倒退,从世子吴所在的院子里,顺着他来时的方向,一路后退,直到偌大的殿门与牌匾清晰出现在面前。 “眩人阁。” 40-50 第41章 在希望他改邪归正这件事上…… 双双惊诧:“眩人阁?那是不在皇宫里吗?” 饶是闻人戮休也被惊住, 愈发觉得荒谬。 难怪司天监不细究也不乐意细查,原来那样隐蔽肮脏的交易,地点竟然是在, 皇宫里?! 傅潭说抿唇:“眩人阁聚集了皇城里最厉害的幻术师,卧虎藏龙鱼目混杂, 他们若有门路,在那里交易也说得过去, 只是也确实难以追查到底。” 三人顿时觉得压力大了起来,那是皇宫,不是国公府, 也不是皇城内任何一个地方, 皇宫里, 就算是监正大人洛与止, 也不能随意进进出出的,何况他们三个。 “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的地方?”傅潭说看着瘫在地上烂泥似的世子吴,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劲。 他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上次柳家村新娘失踪案,他也是这样感觉不对劲,才发现了张小如的假尸体。 “我有一个觉得奇怪的地方。”双双举手,“那幻术师既然将妖宠卖给了这些人,交易两清, 为什么在妖宠被折磨死后, 还要帮着处理尸体呢?一来一回,被发现的风险不是更大吗?还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呢?” “我觉得并不是为了赚钱。”闻人戮休摸着下巴思索,“向皇宫运送尸体比将人运出来风险更大, 若是这些眩人们要价再高,世子爷们肯定不会选择送回他那里去,还不如自己另找人处理,省事也省力。” “说的有些道理。” “我靠,我们为什么要分析。”闻人戮休幡然醒悟,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指了指地上的世子,“他就在这 里,我们为什么不问一问呢?” 双双:“……” 傅潭说:“……” “咳。”傅潭说拳头抵着下巴,咳了声,“不好意思,一时忘记了。” 双双不合时宜地非常想笑,她憋着笑,重新驱动摄魂镜,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将尸体运回眩人阁?” 话音落,摄魂镜震颤起来,三人聚精会神等待着答案,不曾想世子吴脑袋从床沿上直接掉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咚”地一声,让他整个人痛苦地蜷曲起来。 “呜……呜……” 喉咙里传出痛苦的呜咽,摄魂镜内的景象以极快的速度飞速运转,运转,再运转,快的让人看不清楚。 最后的画面依旧停留在眩人阁内,那个他们进行交易的熟悉小院,只是这次,院子里似乎多了一个人影。 人影细长,站在那带着面具的幻术师身旁,浑身裹着黑色的斗篷,从头到尾,看不见一丁点皮肤。 而世子吴站在门口,距离约莫有数十米,远远地,那人影转过头来。 而后,镜子上像是起了水雾,所有的画面变得模糊。 双双皱眉,伸手去擦镜子,那水雾像是生在镜子里面,根本擦不掉。双双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镜子的问题。”傅潭说拦住她狂擦镜面的手,眸色渐深,“是他的记忆,被抹去了。” 为什么被抹去? 自然是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人。 摄魂镜渐渐失去作用,而地上的世子吴,抽搐了两下,居然慢慢清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三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面前,世子吴嗷一嗓子惊叫一声:“你们是谁?!” “是谁?”闻人戮休活动了一下手腕,一拳招呼上去,“是你爹!” 言罢,三人格外心有灵犀,打完人拔腿就跑,眨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三人溜之大吉,奔出国公府好远才停下歇息。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名其妙笑出了声。 半夜跑到人家里,还把人打一顿这件事,属实有些好笑。 没有赵秋辞和楚轩河掌握大局,三个都不怎么成熟的人碰在一起,行事都奔放草率了起来。 “留影珠带了没?” “带了。”双双摊开手心里躺着一枚珠子,“都记下了。” 傅潭说松口气:“那就好。” 虽然没从世子吴嘴里问出太多有用的东西,但能有今晚的收获就已经不错了。 回了客栈,闻人戮休灌了一碗冰饮解渴,气喘吁吁:“到最后也没说为什么要把尸体运回眩人阁,怎么就被抹了记忆,那腌臜货看见的人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物?” 傅潭说:“关键人物。” 众人默,案子就此陷入了僵局。 时值半夜,三人一鸟却都没有困意,趴在桌子上。 双双拨弄着手里的腰牌,下意识地给赵秋辞递了消息过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赵秋辞已经接收到了。 “师妹?” 腰牌里传来赵秋辞久违的声音。 “赵师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双双激动道,“这么晚了,你们也没睡?” “嗯,睡不着。”赵秋辞声音里含着笑意,复又叹一口气,“洱州宋家这边,远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我们也是。”双双哀嚎,“干活好累我想回家。” “现在可不是你们闹着要下山玩的时候了?”腰牌里赫然传来楚轩河幸灾乐祸的声音。 “滚滚滚。”沈双双骂他,“谁能想到都逃到皇城来了,还会被抓来做苦力啊。” 赵秋辞问:“你们那边,遇到了什么问题?” “你那边有留影珠没师兄,你拿一颗出来。” 沈双双拿出那颗留影珠,里面记录了三个人今天晚上的行径。 “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们自己看看吧。” 她与赵秋辞同时在留影珠上画出同一个符,留影珠的内容便在赵秋辞那边浮现。 “欸?”赵秋辞发出惊讶的声音,“这个幻术师……” “我好像见过。” 傅沈二人:“???” “什么时候?”傅潭说诧异,“皇城的幻术师你也见过?” “就是不久之前,我们在福禄山遇到魔修袭击那一次。”赵秋辞回想,“楚河送师妹和张小姐回村,我回头去找鸣玉,被两个魔修拦了下来。” “一个是傀师,另一个就是幻术师。虽然戴着半张面具,但我还是能认出来,模样和给人的感觉,确实肖似。” 福禄山……傅潭说瞳仁骤缩。 那不就是……澹台无寂的手下么? 皇城的案子,跟他也有关系? “皇城的幻术师和福禄山的幻术师……也就是说,皇城内下手的人,也极有可能是屠罗刹了。”双双恍然,“他们手好长啊,居然能伸到皇城,司天监都没有察觉的吗?” 她又问赵秋辞,眼含期待:“师兄师兄,你们那边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师兄若能早些回来,他们就轻松了。 赵秋辞一声苦笑:“有些麻烦。” 楚轩河替他开口:“当时宋家求援,我们蓬丘派了一队弟子过去,带队的是慎行司宁长老的弟子,宁嘉师兄。” 楚轩河似乎是在啃苹果,说话的间隙还有苹果咔嚓咔嚓的声音。 “宁嘉师兄的资历,比洛师兄都要年长,大概和双双师妹她大师兄大师姐差不多,是非常稳重厉害的师兄,按说,即便遭遇突袭,或至少也能传消息回蓬丘,怎么都不该,不该悄无声息全军覆没。” 那么多弟子,即便打不过,也得能将消息递回蓬丘。除非,他们本就没想传。 沈双双吸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是熟人吗。”傅潭说突然开口,“如果不是那队人里出了叛徒,很大可能,便是熟人作案了。” “真的可恶。”双双呼气,“师兄,你们查到宋家是谁下的手吗,屠罗刹那群魔修?还是封灵阁那群恶鬼?” 肯定是屠罗刹。傅潭说心道,封灵阁出没出手,他这个少主还不知道吗。 然而,他还未开口,便已经听到了赵秋辞的话:“是封灵阁。” 傅潭说:??! 双双惊呼:“真是封灵阁?他们闲的没事,招惹宋家做什么?” 怎么可能是封灵阁。傅潭说攥紧了拳:“狐狸,你们确定是封灵阁?” “是。”赵秋辞道,“我们找到了几具被害的蓬丘弟子尸体。” 他顿了一下,似乎泛了恶心。 “他们的半边身子极度腐烂,可见白骨,另外半边身子却饱满异常,吹弹可破。” 傅潭说瞳仁一滞:“鬼姬的阴阳煞?” “对,就是阴阳煞。”楚轩河终于不啃苹果了,牙酸道,“阴阳煞这种阴邪玩意,也就只有封灵阁那群鬼姬座下的恶鬼用的出了。” 不,不可能。傅潭说脸色煞白。 封灵阁已经沉寂多年了,低调行事,没事去招惹宋家做什么?再说,他们若是真去了洱州,灵壹不可能不与他说。 绝不可能是封灵阁。 “我与楚河还想早些结束这边回去帮你们,不曾想现在也被绊住了。”赵秋辞抱歉道,“你们两个,辛苦了。” 平日里都是楚赵师兄二人照顾他俩,现在傅沈俩小姐独自行动,不知道乱成什么样。 傅潭说与沈双双对视一眼,同时把目光投向桌子另一边剥桔子吃的闻人戮休。 还行吧,两个人,还有一只鸟妖可以使唤。 “没关系的师兄。”双双道,“我们还有洛师兄,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去寻他帮忙了。” 赵秋辞又叮嘱几句,夜色太晚,便截止了对话。 傅潭说还有些没缓过来,信息量突然就变大了。 如果不是封灵阁,那世界上,还有谁也会鬼姬那一招阴阳煞呢? 方才他们四人说话,闻人戮休一直礼貌地没有出声,听完了全程,感慨:“你们蓬丘也不清闲,事情好多。不过你们四个感情还是很好的。” 互相惦念,为彼此着想,只要需要,他们就会为你而来。 从未拥有过这般友情,独来独往的闻人戮休,竟然难得有些艳羡。 他翘起二郎腿:“哥哥,看来,我们得进宫,去一趟眩人阁才行。” “这可怎么进啊。”双双瞪大眼睛,“皇宫守卫森严,倘若我们熟悉地形还好躲藏,现在完全一头雾水,很容易暴露。要是有人能带着我们进去就好了。” 话音刚落,傅潭说的视线就投了过来。 要是有一个,对皇宫很熟悉,还能将他们带进去,最好能直接进去眩人阁的人就好了。 这样的人,不是有个现成的吗? 双双一秒醒悟:“九公主!” “九公主会帮我们吗。”想起白日里九公主撞她一下她绊九公主一脚那些暗戳戳的小把戏,双双撇嘴,“我看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主,脾气差得很。” “你我自然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傅潭说不知想到什么,一把抓住双双的手腕,“我们不是有监正大人,和洛与书吗!” “噗。”双双秒懂他的意思,笑出了声,“你要用美男计?” 九公主爱慕监正大人,爱屋及乌,连带着监正大人的弟弟洛与书自然也是待遇不一般的。毕竟九公主亲自去客栈里寻洛与书,那场面大家都见过。 如此想来,美男计也不是行不通。 “监正大人事务繁忙,不会陪我们胡闹,但是洛与书——” “洛师兄也事务繁忙。”双双接道。 “不管,他都能抽空来监督我们,这点时间一定抽得出来。”傅潭说抱臂,“双双啊,今晚你就传信与他,叫他赶紧来,九公主那边再以洛与书的名义送一个帖子,嘻嘻……” 双双无语:“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这么好的主意,不如你去亲自跟洛师兄说?” “我去就我去。”傅潭说扬起下巴,“没在怕的。” “哟。”双双往下瞥了一眼,“那你腿别抖。” 傅潭说:“……” “我抖个腿怎么了,抖腿,又不是因为害怕他。” “不许。”双双冷漠道,“流里流气。” “等一下。”旁观傅沈二人日常拌嘴好一会儿没说话的闻人戮休举手,“我有一个问题,你们口中的洛师兄,不会就是,那位凝霜剑的剑主吧?” 看双双与傅潭说的神情,闻人戮休才了悟。 “我得走了。”闻人戮休站了起来,神色庄重,“我一个妖怎么敢在他面前晃悠,他太可怕了,我目前的修为抵不过他一剑,万一他看我不顺眼……” 双双惊诧:“凝霜剑怎么了?不就是一把剑吗?” 洛与书在妖界,名气这么大的吗? “那可是开山神剑啊。”作为一只妖,闻人戮休只恨旁人不能与他感同身受,他抓狂道,“你不知道开山神剑对我们妖族的威力,是可以直接将我妖魄劈开一分为二的程度,很恐怖的!” 不说洛与书本人修为怎么样,单那一把剑,就是邪魔克星,要闻人戮休退避三舍的。 双双乐了:“你害怕神剑?那你怎么不害怕你小潭哥哥。” 闻人戮休迷茫的眼神投向傅潭说:“小潭哥哥怎么了?”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双双大为惊奇,她伸手勾住傅潭说的肩膀,郑重介绍,“这位,你的小潭哥哥,是青龙观灵胤道长唯一的亲传弟子,自然也就是,青龙神剑的剑主。” 青龙神剑,虽然不是蓬丘的开山神剑,但其威力与名声,并不亚于洛与书的凝霜。 闻人戮休的眼神,从迷茫,到惊异,最后是不可思议,他发出母鸡一般高昂又嘶哑的鸣叫,然后倒退数十步,与傅潭说拉开了距离。 “你不是蓬丘的弟子么?怎么又和青龙观扯上关系?”他看向傅潭说的眼神里充满了破碎的绝望:“我的天爷,你怎么不早说?!” 青龙剑,那是闹着玩的吗。 傅潭说干笑两声:“你不是也没问吗。” 再说他没事拿青龙剑出来晃悠做什么,显眼包似的,而且青龙剑也不是个他能完全掌控的主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闻人戮休立正,躬身与傅潭说拱手:“告辞。” 然后扭头就走。 “兄弟兄弟兄弟。”傅潭说起身拦住他去路,放缓语气,“你怕我做什么,我又不害你。” “我知道你不害我,但明儿凝霜剑主来了,就不一定了。”闻人戮休痛心疾首,“一个凝霜剑主,一个青龙剑主,你们一人一剑取我半条命,在你们中间,我心慌啊哥哥。” 双双嗤笑一声:“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嘛弟弟。” 傅潭说笑:“不要怕,你是我的朋友,洛与书不会伤害你。” 闻人戮休要离开的脚步顿住,想了想,他还是更愿意留下来,他握着傅潭说的手,认真与傅潭说道:“那说好了小潭哥哥,明天,你得保护我。” 傅潭说坚定点头:“好,我一定保护你。” 一旁的双双:“呕。” ==== “我们以你的名义给九公主递了帖子,九公主很高兴你能进宫,还会邀请你去眩人阁看戏法。明日你负责应付九公主,我们三个起探一探眩人阁的虚实。”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洛与书,你自己看着办吧。” 傅潭说垂眉低首站在洛与书面前,两只手攥在一起,看着极乖巧,说出来的话却不见客气。 沈双双躲到楼上,退避三舍,不参与叔侄俩之间的谈话。闻人戮休也早早变成一只小小的紫雀,缩在沈双双袖口里。 洛与书今日依旧身着他那件缥缈的浅蓝色弟子服,在蓬丘时到处烟雾缭绕仙气飘飘,和这一身衣服很搭,现在他坐在小小客栈的桌子旁,脚下是灰扑扑的地板,显得人格格不入了。 听傅潭说交代事情经过的同时,洛与书手里握着还在冒热气白瓷的茶杯,却并没有喝一口里面的水,眼睫微垂,瞧不出眼底神色。 傅潭说脚尖紧张地在地上摩擦来摩擦去,不知道洛与书有没有生气,先斩后奏,还让他去陪公主,实在是把人出卖了。 可是,洛与书不是自己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找他的么。现在就很需要呢。 “傅鸣玉。”他终于开口,瓷底的茶杯落在桌上,发出轻微一声脆响,洛与书气笑了,“你可真是想了个好主意。” 傅潭说硬着头皮干笑两声:“多谢夸奖。” 虽然看洛与书的表情,并不是真的想夸他。 “你就说行不行吧。”傅潭说死猪不怕开水烫,一闭眼,索性说开了,“我们刚得到眩人阁这个线索,不惊动皇帝也不惊动蓬丘,还不麻烦司天监,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洛与书视线落在他身上,不像恼怒也不像生气,说不清是什么,百般复杂,最后都化成了一句话:“行。” 傅潭说惊喜地抬起脑袋。 “横竖你是为了查案,就算利用我,又有何妨。” 傅潭说肯办正事,他就已经很满意了。 他的视线远远地投过来,一如既往平静,傅潭说眸光触及,却为之一颤。 他是明白洛与书话里的意思的。 他在查案,在办正经事,而不是像从前在蓬丘那般一味地惹是生非,胡搅蛮缠。所以就算他在利用洛与书,洛与书也会很欣慰,就算那是个馊主意,洛与书也不会怪他。 傅潭说收回视线,垂下脑袋,不由自主想起了白日里与洛与止,在司天监观园里的对话。 洛与书从小到大,那么冷淡矜持一个人,原来也曾在背地里夸过他。 他几次赶他去上课,去修炼,都被傅潭说恶言恶语逼退。 那时候,洛与书是不愿他自暴自弃,颓废堕落的。 只是是他不争气,到底还是让洛与书失望了。 傅潭说吸了吸鼻子,酸涩漫上心头。 他知道这么多年他与洛与书互不对付,针锋相对,也曾小吵大闹,不可开交,但是在希望他改邪归正慢慢变好这件事上,洛与书没有变过。 他还是坚持着,一如既往,不曾变过。 第42章 他们怎么都……没有内丹了…… 洛与书同意了, 沈双双和闻人戮休都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洛师兄那般清贵的人,不肯这般折辱自己。 傅潭说与沈双双二人易容一番,只当是洛与书随行的蓬丘弟子, 闻人戮休依旧是紫雀的形态,缩在傅潭说宽大的袖子里。 三人上了马车, 缓缓向皇宫驶去。 马车奔驰,但比起御剑还是慢了些, 尤其三人现在在同一个车厢里,沈双双与傅潭说正襟危坐,更是感觉度日如年。 洛与书闭着眼睛, 好像在调息。 傅潭说盯着自己的鼻子尖, 按捺不住, 悄悄给沈双双使眼色:你怎么不说话? 太安静了,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似的,安静的让人难受。 沈双双眉毛扬起来,眼神反问:你怎么不说话? 闻人戮休从傅潭说袖子里探出脑袋:都别吵了, 我来说话。 他张开鸟嘴, “啾啾”两声打破了寂静。 洛与书睁开眼, 傅潭说咽一口气,下意识赶紧把闻人戮休的脑袋按回去了。 胆子肥肥的紫雀,小心被洛与书拔了毛做成秃毛的母鸡。 “你,你记住我说的话了吗?”傅潭说硬着头皮开口,“照着剧本走, 尽量替我们拖住时间, 我们事成,会即刻递消息给你。” 洛与书扫了他一眼:“半刻钟前刚说过的话,你觉得我愚笨到记不住吗?” 傅潭说:(ㄒoㄒ) 这么凶干什么。 好吧, 看在他将要牺牲色相去陪公主的份上,脾气差一点也是可以容忍的了。 傅潭说咬着唇腹诽,就觉得马车速度放缓了下来。 “我们到了。” ==== 洛与书要入宫拜访,玖薇自然是欣喜的。 洛与止油盐不进,玖薇总要想其他的法子。 洛与书是他的弟弟,正好又是蓬丘的弟子,玖薇仗着和蓬丘的那一层关系,就算套近乎也方便些。 因为幼清仙君常来探望这个义妹,皇帝陛下自玖薇小时候就为她破例,但凡仙门来的人,不必经过皇帝准许,可以直接经宫墙侧门去到玖薇的宫里。 见到洛与书的第一眼,玖薇双眸瞪大,不可否认,她被惊艳到了。 一个男子居然能长成这般样子,独得上天厚爱,她堂堂九公主,与他站在一起都是要自行惭愧的。 若不是她早就心有所属,此时看见洛与书,怕也是要意动三分。 只是现在,她以嫂嫂自居,全然把洛与书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小叔子,行了一礼,温柔笑言:“洛小仙君,似乎和监正大人不大像呢。” 洛与书还一礼:“九公主,也与传闻里不太像呢。” 他声线似乎温和了许多,和素日里冷清截然不同,至少此时,公主是被他逗笑了的。 傅潭说与沈双双都扎了双髻,看着年纪小了很多,像是服侍洛与书的童子一般。 此时傅潭说按照剧本上前一步,抓着洛与书的袖子晃了晃,扭捏着撒娇道:“师兄,我们想去看眩人表演戏法。” 洛与书低声呵斥:“不许胡闹。” 然后与九公主道歉:“抱歉,我这两个师弟师妹顽劣了些,还望公主不要介意。” 玖薇大度道:“不碍事的,本就是要请你们去看戏法的。” 她侧首,吩咐小黄门:“带两位仙子去眩人阁玩耍罢。” 洛与书忙道:“不妥不妥,给公主添麻烦了。” “不麻烦的。”支开两个碍事的,玖薇心里暗爽还来不及,她含羞带怯,与洛与书温婉道,“玖薇有些话,不知可否与小仙君单独说。” 一场戏演的极顺利,傅潭说与沈双双已经跟着小太监走出去了,耳尖地听到玖薇这话,下意识扭头往回看了一眼。 公主垂眉低首略显娇羞,而洛与书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二人这般,属实扎了傅潭说的眼。 他撇撇嘴,夹起嗓子阴阳怪气学洛与书:“公主,也与传闻里不太一样呢。” 双双惊恐的眼神看过来,傅潭说翻了个白眼,不知道在呸谁:“切!” 沈双双:“……” ==== 眩人阁听着怪小,实际上是座大得很的宫殿。 傅潭说跟着黄门一踏进这里,空气里密密麻麻人说话的声音就往耳朵里灌,有的近,有的远。 “好吵。”傅潭说烦躁地捂上耳朵。 “贵人,您怎么了?”领路的小黄门疑惑地回头看他,“吵?方才没有人说话呀。” 空荡荡的园子,见不到一个人,自然也听不见一丝人声。 傅潭说揉了揉耳朵,封闭了二分之一的听觉:“走吧。” 小黄门笑容堆砌在脸上:“这边请,今儿有眩人阁排名前五位的眩人表演戏法,两位可算是来着了。” 眩人阁的戏法也不是说看就看,排名前几位的眩人素日里只给陛下表演,旁人若是想看还得挑日子。 因为今天九公主要招待贵客,眩人阁特意清了场,所以这个时候不会有旁人过来打扰,正是俩人行动的好时机。 眩人阁最大的是位于中央的楼阁,足有七八层,楼阁之下是浮水莲萍,含苞待放的菡萏。黄门介绍,素日里眩人们便在那上面表演。 楼阁两侧各有三座侧殿,供眩人们居住,还有后面好大一片园子,里面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黄门告诫:“眩人们平日里养的精怪妖宠,都在那里面,奴婢们都避之不及,两位小贵人还是不要随意接近为妙。” 傅沈二人对视一眼,嘴上谢道:“多谢公公提醒。” 然后反手一张傀儡符拍到人脑袋上,小公公瞬时就僵住了动作。清亮的眼神迷蒙起来,化成一片漆黑。 她拍了拍小公公脑袋:“你找个地方藏起来,等着我们,我们去去就回。” 小公公缓慢移动,嘴里无意识念着:“等,等,回来……” 闻人戮休费劲从傅潭说袖口钻出,吸了吸鼻子:“憋死我了,哥哥,附近好多精怪啊。” 他能感受得到,来自同类之间的吸引。 “没想到我们居然这么轻易就进来了。”双双感慨,“多亏了洛师兄啊。” “行了行了,快些行动。”傅潭说一边往身上套宫里的幻术师常穿的斗篷,一边烦道,“我去东边你去西边,鸟兄弟去后边,小心行事莫起事端,找到他们交易的那个院子,如果能找地道更好。” “说的也是,是得快点行动。”双双耸耸肩,“还不知道洛师兄那边什么情况了呢,早结束早去拯救洛师兄。” 只听“撕拉”一声,傅潭说失手撕破了斗篷,一人一鸟视线投过来,他面不改色重新系上:“有美女相陪,他开心着呢。” “你不是洛师兄,你怎么知道他开心。”双双将镶嵌了红宝石的面具扣在脸上,“我倒是觉得,洛师兄不喜欢九公主那样的姑娘。” 紫雀好奇:“那他喜欢什么样的?” “你一只鸟好奇这个干什么。”傅潭说直接给紫雀脑袋上来一个脑瓜崩,面色不悦,“还不快去干活。” 闻人戮休委屈地飞起来,紫色的翅子扑棱着,在阳光下油光水滑。 “哥哥,你是不是有点什么大病。”他诚恳道,“我怎么觉得,谁提洛剑主,你就跟谁急呢。” 沈双双噗嗤笑出声,还好闻人戮休飞得快,赶在傅潭说巴掌落下来之前飞走了。 三人各自行动,傅潭说不便使用仙法,捏了一群蝴蝶放飞出去。横竖这里是眩人阁,变出一群蝴蝶来也并不稀奇。 ———— 洛与书被邀请去了九公主的宫殿。 不愧是皇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九公主这处富丽堂皇,处处精致,从摆件到装潢,无一不是最好的。 甚至很多还是仙门才有的器皿,想必是幼清仙君极为疼爱这位义妹,赠了好些与她。 “给仙君上茶。”玖薇吩咐下去,自己也坐了下来。 洛与书正襟危坐,眉目稍敛,他不刻意抬头,目光便不会到处乱瞟,瞧着很是端庄稳重。 和洛与止一样。 玖薇心生欢喜,两只手抵着下巴:“你们洛家人,都是这般守礼的么?” “洛某不能代表洛家,但家教如此。” 洛与书颔首,看到桌上的九盏琉璃杯,这一套并非凡品,想来也是出自幼清仙君的手笔。 他不喜欢打太极,开门见山:“公主不是有话问我么?直说便是。” 玖薇顿了顿,看他这般直接,索性也不遮掩:“本公主确实想问一问仙君,关于监正大人————” 洛与书:“我的兄长?” “是,监正大人,可有婚配?” “……”洛与书怔住,兄长有没有婚配……兄长若是有婚配,大抵也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在皇城了。 洛与书摇头:“未有。” “可有未婚的妻子,或者自小的娃娃亲?” 洛与书摇头:“未有。” 玖薇愈发激动:“心仪的姑娘,也不曾有?” “这……”洛与书如实道,“这我也不曾知晓。公主若是想知道,不如亲自问一问兄长。” 玖薇攥紧了手指,呵,问了他也不会说实话的。 她目光灼灼盯着洛与书,野心写在脸上,汇总成一句话,大概就是:你看你们洛家的儿媳妇,本公主做不做得? 你的二嫂嫂,本公主又做不做得? 但碍于姑娘家的矜持,她还是没有开口。 洛与书指尖僵硬,他不是八卦的人,也不是背后好议论人长短的人,这时几个问题砸下来,已经是非常不自在了。若不是要为傅潭说他们拖住时间,他真的不会在这里和九公主浪费时间。 九公主的视线凝在他身上,细细打量。修士和凡人就是不同,通身冰清玉洁,涤去污秽,整个人犹如九天之外,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洛与书是如此,洛与止也是如此,她的义兄,幼清仙君也是如此。 而她需要吃大把大把的仙丹,才能保持现在这般肤质嫩滑冰肌玉骨。 她本可以不必艳羡,其实她的生活已经足够美满。 但是人心永远不会满足。 如果她没有遇到他们,她依然是凡间最快乐的小公主。 似是看出他的不自在,九公主眨了眨眼道:“该问的我已经问过了,不如本公主带洛小仙君去眩人阁一观。” 洛与书瞳仁一滞,这么快,她是问完了,傅潭说那边恐怕还没完。 不行。 衣袖下的手指微曲,洛与书抬首抿出一个凉薄的笑,与玖薇道:“听闻公主的宝阁收藏天下珍品,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容洛某一观?” 玖薇:“欸?” 奇了怪了,堂堂蓬丘的小仙君,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要参观她的宝阁? 不过,她的宝阁也确实盛名在外,许多收藏名家想见一面都求之不得。 这般想着,玖薇也自豪了起来:“当然可以,小仙君,这边请。” ———— 那个幻术师在皇城,澹台无寂也在皇城吗? 一想起澹台无寂,傅潭说心口浮现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呆着,他到皇城来捣乱做什么? 为屠罗刹办事?一向高傲的澹台无寂,什么时候也肯为别人做走狗。 似乎受到傅潭说怒气的感染,那些携带他灵识的纷飞的蝴蝶更加斑斓起来,一只一只探入偏殿,小心翼翼寻找可疑的幻术师。 幻术师,不算修士,也不算魔修,他们会使用幻术,也能操纵精怪,但大多能力有限。他们在凡间生活,常常坑蒙拐骗,也会因为碎银几两,沦为与人助兴的工具。 赵秋辞在福禄山遇到的那个屠罗刹的幻术师,已经是很罕见的厉害角色了。 长长的斗篷在地上拖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在路上也偶尔遇到迎面而来的幻术师,他们戴着面具,目光呆滞着,彼此互不搭理。好像没有看到傅潭说一般,自顾自走着,颇有些诡异。 傅潭说心里毛毛的,顺着长廊往里走。一直走到最里面,最大的一间房间。 似乎并没有人居住,门是关着的,四周寂静,隐隐约约,空气里飘来阵阵甜香。 不是沁人心脾的甜,是沉重而糜烂的,很容易就让人想到燃烧着白烛的灵堂,和盛着死人的棺材,那种弥漫在灵堂空气里的淡淡甜香。 傅潭说抬手,已经触到了关着的镂花红漆木门,还极为礼貌地开口询问:“有人吗?我可以进去吗?” 没有回应,想来也是没有人住。傅潭说刚想推开门,腰间的腰牌震了起来。 “哥哥,我找到那些失踪的妖的尸体了。”闻人戮休的声音自腰牌中传来,略有些沙哑,掺杂着不可思议。 傅潭说眼前一亮:“你找到了?在后园?” “我找到了,找到了,他们被堆放在这里……好恶心,呕,呕……” 闻人戮休似乎是恶心的不行,传来反胃的声音。 想来尸山血海的场景一定不怎么美妙。他一边回答闻人戮休的话,一边推开面前的木门,踏进门槛。 房间内的场景映入眼帘,傅潭说蓦然顿住脚步,瞳孔骤缩。 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不知道死了多久。然而诡异的是, 他们身上,一半已经腐烂,一半却依旧鲜活。 是阴阳煞。 与此同时,腰牌了传来闻人戮休疑惑的声音:“可是……哥哥,他们怎么都……没有内丹了?” 话音刚落,不知发生了什么,闻人戮休蓦然爆发出一声惨叫,继而是那仿佛来自遥远云巅的虎啸,夹杂着凌厉的风息,直冲耳道。 怎么会有老虎的声音?傅潭说倒退一步,阴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叫什么名字。” “没人告诉你规矩,这里,是绝不可以入内的么?” 傅潭说脊背发麻,僵硬着身体缓缓回头,只见一戴面具的男人悄无声息突然出现,而在他身后,是一排排,双目无神,宛若提线木偶的眩人。 第43章 我生来如此,我有什么错…… 玖薇的宝阁, 说是皇家小型私家宝库也不为过。 她收藏了很多很多东西,几百年前的,几千年前的, 还有仙门里的,大多还是以字画古籍或陶瓷器为多。 因为东西太多, 大多都随意堆放在一起,唯有几个特别喜欢的, 会挂在外面,随时观赏。 看得出她很喜欢她的宝库,这房间里不仅有桌椅, 甚至连贵妃榻都搬进来了, 想来公主也很喜欢自己的家珍, 时常在这里消磨时光。 玖薇亲自带路, 一边缓步前行一边与洛与书介绍藏品的年代,来历,是怎么收集来的, 有些还穿插着有趣的小故事。 洛与书一边走一边听, 没有什么表情。 二人身后随侍的侍女战战兢兢, 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这位小仙君真是不知道他这是多大的待遇,九公主亲自带路给他介绍。就是皇帝陛下亲自来了,也有她们这些侍女和公公照应,九公主都不会这般亲自伺候。 洛与书显然并不在意,他在心里默默记着时间, 等待傅潭说的消息。 堆满了厚厚书籍的桌椅就摆在正中央, 洛与书经过,蓦然被桌上摊开的一幅画卷吸引了注意。 画上是一个女子,穿着鲜艳的红纱裙, 身姿婀娜,作画的人画技高超,女子眉眼精致,肤白貌美,衫裙仿佛被风吹起一般,飘逸灵动,甚至连她两鬓的发丝,额上的花钿,都被细致的画了出来。 洛与书目光停留在这幅画上,注视良久,并不是因为女子的貌美。 而是他觉得,这女子的五官,莫名其妙像极了一个人。 怎么好像有几分肖似……傅潭说? 洛与书眉间微蹙,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他走近一步,还想要细细观摩一下那幅画,不曾想公主先他一步,神色有些许不自然地伸手,将画卷了起来。 “这副,是个赝品,登不得牌面,就不拿与仙君献丑了。”她手指灵活卷着画轴,眼神却是乱飞,分明是说了谎。 洛与书一顿,疑虑浮上心头:一幅画而已,她怎么就心虚了? 但洛与书也不是霸道之人,旁人的画卷,不给看他也不会强求。 挡下了这幅,玖薇便引着他去看几幅大家的真迹,还未走两步,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玖薇惊呼一声,直接蹲了下来,捂着肚子蜷缩到了一起。 “殿下,公主殿下……” 侍女们兵荒马乱,扑上来扶起倒地不起突发恶疾的公主。 “疼……”豆大的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玖薇额头上滚落下来,她眉眼紧紧皱在一起,痛到面目狰狞。 这变故是洛与书想不到的,他眉峰微蹙,刚要俯身查看公主的病情,只觉得手上一阵灼热。 他皱眉抬手,手指上那一根红色的丝线,竟然燃烧了起来。火焰跳跃在指间,闪烁着诡谲的光。 洛与书面色一变,是傅潭说,遇到了危险。 他顾不上玖薇,转身飞速奔出了宝阁。 ==== 傅潭说只来得及与双双递了消息,让她先去救闻人戮休,自己扯断了红线,向洛与书求援。 做完这一切,他再抬眼,宫殿,幻术师,尸体,统统都消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四周广袤无垠,永远看不到尽头,乌云蔽日,阴沉的天已经笼罩了下来。 这里是眩人阁,幻术师的地盘,最不缺的就是,幻术。 傅潭说呼吸急促起来。 他像是在蓬丘娇生惯养多年的花朵,被保护地太好,乍然出了暖室,遇到风雪,便不知所措。 那藏在血统底下澎湃而汹涌的血性,对危险的敏感和迅速的反应,似乎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 幻术,幻术要怎么破。 正犹豫之际,一座小小道观蓦然出现在眼前。 道观不大,青砖青瓦青石板,院子内好大一棵槐树,足有百年岁月,树荫笼罩下来,遮天蔽日。 白胡子的老头衣衫破旧,胡子花白,却不见落魄,反而浑身恣意洒脱,悠然自在。 他独自坐在槐树下,看布衣少年拿着一把有半人高的长剑,兴冲冲地舞来舞去。 “师父!你看我这一招帅不帅!” “师父,这样耍对不对嘛?你看看我,看看看看,师父——” “师父你别睡了,别睡了,起来教我几招嘛……” 声音稚嫩,带着少年独有的意气活泼,刻意拖着长音与师父撒娇。 他拿着这一把和自己身形极为不符的剑,自以为威风凛凛,帅气逼人。他以剑指天,傲声道:“师父,我要让青龙剑,成为仙门排行第一的神剑!” 一把剑若想在仙门诸多神剑中拔得头筹,不仅是它本身实力过硬,也和它的剑主息息相关。厉害的剑主,厉害的神剑,和近乎完美的配合度,彼此相辅相成,才能成为仙门公认的榜首,缺一不可。 白须老人却是笑呵呵:“徒儿,别费力气了,你做不到的。” 少年不服:“师父做什么这么说?我可以做到的,只要我肯努力,我一定能将青龙剑,带上榜一的位置!” “不,你不行的。”师父总是笑,声音却愈发嘶哑苍老,“真正能把青龙剑练到出神入化,带到榜一的那个人,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了……自此,再也不会有人做到了……” 师父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倦意,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老人再次合上了眼,闭目养息,少年知道,师父又不会教给自己新的招数了。 少年手里的剑落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垂着脑袋,难过却都写在了脸上。 那个人不是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吗,青龙剑不是已经继承给他了吗,为什么他不行? 为什么他不如那个人?为什么师父不相信他? 为什么……连剑法都不肯教给他呢…… 起风了,大把大把枯黄的槐树叶子被风吹落,裹挟着在空中旋转。 傅潭说觉得冷,冷意铺天盖地,席卷他全身,连小指都在发抖。他向前一步,走近那对熟悉的师徒。 他向小时候的自己伸出手,他想擦去稚嫩少年脸庞上的泪痕。 不要哭。 不是你的错。 蓦然,少年抬起脸。 明明眼泪还没擦干净,那张缩小版傅鸣玉的脸上却露出一个诡谲的笑,他提起青龙剑,毫不客气猛地刺向傅潭说。 傅潭说瞳仁瞪大,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几乎是本能的极速后退避开那一击。 剑刃锋利,从他肩胛处划了过去,一时鲜血四溅,温热的血滴崩到了他的脸上。 白皙的面容溅上鲜红的血滴,宛若雪地里绽出的朵朵红梅,残忍又热烈。 “为什么你不行你不知道吗。” 少年傅鸣玉噙着最恶毒的笑,一面嘲讽一面提剑继续向傅潭说挥砍。 “你是鬼姬的儿子,你流着姬月氏的血,就算拥有青龙剑又如何,你不是仙门的人,这辈子的修为只能止步于此,做个废物!” “你师父早就看清了!只有你,你不知道!练剑做什么,浪费时间,结婴,不也没结成吗。” “承认吧,你既不能为鬼,光明正大继承鬼王之位,又不能像寻常修士一样,精进修为。你无所事事,颓废又堕落,人不人鬼不鬼,你还活着做什么——” 字字句句,震耳欲聋,无一不化作利刃,刺向他的心脏。 他感受到每一缕从脸颊吹过的风,带着责问,他好像听见师父的呓语,遥远的像是来自云间。 他双目发直,几乎失了神志,仅凭本能躲闪少年的挥砍,虽然没有被刺到要害,却添了好些伤痕,一时鲜血滴滴答答,黏黏糊糊顺着肌理淌了下来。 “傅鸣玉。”少年恶狠狠瞪着他,“你怎么还不去死。” 剑尖几乎化作一道浅色光痕,直直刺向傅潭说眉心。那道光那么眩目,傅潭说几乎睁不开眼。 他好像躲不过去了,身子这么重,重的好像要跌入无底深渊。 我该死吗。 傅潭说闭上眼睛,亮晶晶的水滴自眼角滑落。 我天生如此,我有什么错。 “铮——” 兵器撞在一起,白色的剑气四泄,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 一道雪白的光蓦然出现,挡在傅潭说身前,替他拦下那直冲眉心的致命一击。 洛与书及时现身,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焦灼:“傅鸣玉,你傻了吗,你为什么不躲!” 他甫一赶来,远远就看到傅潭说在挨打,也不知这孩子是不是魇住了,根本不知道躲。 洛与书急火攻心,操剑替他挡下一击,剑气将人击退数十米。 他再看傅潭说,双目失神,显然已经掉进了这男人的陷阱。他手腕翻转,凝霜剑在空中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直冲黑袍面具男。 他薄唇轻启,吐出冰冷的话语:“你找死。” 熟悉的声音,傅潭说浑浑噩噩抬眼,那道熟悉的浅蓝色影子映入眼帘,高大伟岸。看不到他的面容,却看得见他浑身笼罩的剑意,充斥着杀气。 是……洛与书啊。 面具男一怔,目光却是越过洛与书,投向了他身后的傅潭说。 傅潭说方才手脚发软,几欲瘫倒在地上,现在却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行不行,从不要别人评判。” 他突然开口,洛与书一怔,持剑备战,但仍分神侧目看向他。 漆黑而涣散的瞳仁重新汇聚出了光,神志已经恢复清明。他抬手,那把绝世青龙神剑便出现在了掌心,浑身笼罩金芒,金色的光波犹如水波纹一般四下荡开,让人震颤。 “是生是死,也不要别人来胡说。” 他倏地举剑,锋利的刃便立在他的眼前,映衬着他的眸光,明亮而坚定。 他看向黑袍面具男,仿佛在看向幻术里的少年傅鸣玉,看向那个脆弱的自己。 他手中的剑,才是真正的青龙剑。他站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傅鸣玉。 剑刃前缠绕着丝丝缕缕看不见的心结,被他一剑尽数斩断。 他提剑,以迅雷之速,破空之势,猛地刺向洛与书身前的黑袍男人。 洛与书居然在这一刻,看到了他身上某种,不一样的光。 洛与书侧身让开,不再碍事,将空位留给傅潭说。傅潭说挥剑,招招式式,直取男人命脉。 攻势太猛,男人手忙脚乱抵挡,狼狈着后退。方才还被他迷惑地半死不活的人,突然之间便迸发出如此巨大的能力,实在是令人措手不及。 何况他身为幻术师,以迷惑人心趁机取胜,并不擅长贴身近战,很快落了下风。 直到被一剑捅穿腹腔,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他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他方才还瞧不起的软脚虾,还能感受到来自傅潭说身上澎湃而热烈的力量。 傅潭说眸子亮如星辰,灼热而滚烫,他盯着口吐鲜血的黑袍幻术师,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笑。 我天生如此,我有什么错。 第44章 我现在怎么闻着你,越来越…… “死不了。” 男人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 染红身下一片。 傅潭说漫不经心擦着剑,不知是斩断了那缠绕在剑上心结,还是刚杀了人的缘故, 傅潭说只觉得血液之下,暗潮汹涌, 好像有什么挣脱束缚,破壳而出, 身心居然都松快了不少。 他方一抬眼,便撞进洛与书的眸子,洛与书正看着他, 那双沉潭一般波澜不惊的眸子, 蓦然就多了好些东西, 复杂而深沉地闪烁着。 白皙面容上溅上的血, 因为动作而松散的发髻,和鬓边飞扬的几缕发丝,还有那星亮的眸, 风发的意气。 傅潭说好像在他眼里, 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傅潭说竟不敢细看, 匆匆收回了视线,方才还张扬嚣张的气场,蓦然就安静了下去。 “洛与书,你来审他,我去支援双双。” 傅潭说提剑欲往后园方向走, 方才全神贯注不曾注意, 现在一动,衣料黏着伤口,牵扯地疼痛。 他疼的眉间缩在一起, 一时没有动弹。 他不动,不是因为疼的动不了,而是因为他在刹那间,脑海里突然迸出来的念头。 如果是洛与书,他必然是手起刀落,雪白衣衫,不沾染半滴红点。 绝不会这般狼狈。 洛与书皱眉,上前一步:“你的伤……” “不碍事,皮肉伤,回来再说。” 闻人戮休那声惨叫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傅潭说担心他出事,往嘴里胡乱塞了一把丹药,飞速赶往后园。 洛与书半句话还未说出口,就已经咽回了肚子里。傅潭说已经化成虚影,看不见了。 他薄唇未抿,面上瞧不出情绪,但躺在地上哀嚎的黑袍男人却在瞬时间感受到了他冷下来的气场。 他颤巍巍抬头,仰望这位白衣仙人,嗫嚅着嘴,只哀求:“仙人,饶命……”—— 紫色的雀儿躺在双双手心里,它方才虎口脱险,但还是被那尖利的虎齿刮伤了翅子,刚被双双包扎好,一时半会飞不起来。 虎妖亦是幻术所化,威力不小,不是摆设。双双赶来的时候,正与操纵虎妖的幻术师打了个照面,那幻术师正是在摄魂镜中所见到的那位,许是着急给他主子递消息,他不曾久留,逃离此地,只留下虎妖。 而失去主人的虎妖,妖力愈发下降,很快就被双双打散了。 空气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腐烂而潮湿,却不是腐臭,是一种发了霉的甜香,像是腌制过度的花果。 此时傅潭说刚到,双双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你怎么受伤了?” 血渍已经快要干涸,黏在衣服上,结成了硬块。 因为吃过丹药,伤口恢复的很快,只是看着吓人,傅潭说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看向闻人戮休。 闻人戮休扑棱着翅子坐了起来,指着面前这简陋的空屋:“哥哥,这底下有密室,尸体都在地底下存放着。” 傅潭说抬脚欲进去,却被闻人戮休叫住。 “哥哥。”闻人戮休面色难看,艰难提醒,“太脏了,你们,有点心理准备。” 傅潭说顿了两秒,莫名觉得此情此景极其熟悉。就好像很久之前,他也将要踏入什么地方,有人也与他说了这句话似的。 他微微点头,踏了进去。 双双一怔,喊闻人戮休:“死鸟,你觉不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 闻人戮休复又躺了下去,在双双手心里蹭了蹭:“有点。”但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双双抬脚跟了上去。 密室宽敞,但尸体堆成山,便显得狭窄了。粘稠的血在脚下汇聚,几乎流成小溪。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法,他们尸体没有腐烂,但是每一只妖,都被剖去了妖丹。 双双大小姐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视觉冲击,当场胃里就要泛黄水。 她捂着口鼻:“恶心死了,那些死掉的妖,都被运到这里来了。” 这个地方选的很妙,建在地底下,上面有房屋建筑作掩护,还有一只虎妖守门。并且恰恰是在眩人阁豢养精怪的后园,就算有妖气也不会引人怀疑。 眼前一派鲜血淋漓的景象,傅潭说却无端觉得熟悉,好像他也曾站在尸山血海之间,恐惧让他瑟瑟发抖。 但是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 应该还有一个人,和他并肩而立,很厉害,也很可靠,因为那种感觉,让傅潭说很是安心。 但现在身边只有双双,他体会不到那种感觉。 就好像头顶一方满月,忽而缺了一块。就好像他的某个心房,突然就不再充盈血液。 空荡荡的。 傅潭说俯身,观察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尸体还很新鲜,好像刚刚被剖下来似的。 他喃喃自语:“为什么被剖去了妖丹?” “鸣玉,你不是说过么。”双双回道,“妖丹会吸引来同类,所以要尽快处理掉。” “是这样么。” 双双这么解释,也没有错。可傅潭说皱起眉,心底却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不是的。 那些妖丹是被刻意挖去,做了些什么。 傅潭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般坚定的想法,就好像,他亲自见过。 “可是若只是简单挖掉妖丹,不必将死去的妖都做防腐处理。” 他起身,绕过尸山,伸手去摸那长满了青苔的墙壁。墙壁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手感很是黏腻,但傅潭说一寸寸摸过去,像是在寻找什么。 “哥哥,你是怀疑这里还有另外的房间?” 傅潭说“嗯”了声:“直觉。” 在他的印象里,就该有一间密室,密室里藏着密室,他推开门,便可以窥见所有的秘密。 也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印象哪里来的。 如果真的细想,那也只有两个字能解释:直觉。 双双也跟着他一起找,二人顺着墙壁寻摸,终于,让傅潭说发现了墙壁上青苔细微的不同。他松一口气,再次伸出手。 “傅鸣玉!” 傅潭说下意识回头。机关将被打开之际,洛与书出现在密室门口。 他眉眼凝重,喝道:“这里危险,快走。” 顷刻之间,他便已经自门口移至二人身后,一手提起一个,以极快的速度出了密室。 傅潭说领子还被拎着,和双双一起摇摇晃晃被拎出了密室,却难得没有冲洛与书黑脸和发脾气。 因为就在方才,洛与书奔他而来的那一刻,傅潭说再次察觉到了那种熟悉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上那颗缺了一块的明月,竟然神奇地圆满起来。 傅潭说呆呆地望过来:“洛与书。” 双双也跟着:“洛师兄。” 二人都是呆呆的模样,让洛与书有气也发不出来。 “这么浓郁的尸气,你们闻不到么?”洛与书递过来一白瓷瓶,“伸手。” 怪异的香气太过浓郁,尸体也没有腐烂的味道,他们哪里想得到,里面会有尸气。 傅潭说乖乖伸手,洛与书倒出两粒:“那些尸体,你们没碰吧?” “没来得及碰。”傅潭说知晓药是有用的,分一颗给双双。 双双袖里的紫雀突然插嘴:“还有我。” 双双:? “你不是妖吗?你还怕妖尸气?” 紫雀:“……保险。” 洛与书一滞,还是给这鸟妖一颗。 他方才在审那被傅鸣玉捅了一刀的眩人,他分明在求饶,洛与书却在他眼里看到兴奋的恶意。 那间密室里,必然有什么东西。他担心这边危险,很快赶了过来。 傅潭说仰脸,洛与书的气息就传进鼻腔,他吸了吸鼻子,冲淡了尸气,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洛与书,里面有一间密室,我们还没有找到。” “不必找了。”洛与书眉眼稍敛,“这里极蹊跷,先让司天监探探再说。” 现在,并不好出手,也不是他能擅自管的。 还得司天监出面才行。 并且,洛与书有一种直觉。 他们好像是被人引着过来的。 “我同意洛剑主的话。”闻人戮休开口,“妖的本能告诉我,那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一种很不舒服,危险的感觉。” 二人既然这么说了,傅潭说也不会强求留下。 洛与书目光落到傅潭说血迹斑斑的衣服上,白色的衣料脏的不成样子,伤口裸露着,结了道道血痂。 洛与书极轻地叹了口气:“先回去再说。” 不曾想,傅潭说忽然冲他伸出手臂,可怜巴巴:“我好疼啊洛与书,背我。” 洛与书:“?” 他视线把傅潭说从头扫到尾,斑驳的衣衫,凝固的血渍,还有在密室沾染的不明污物…… 他又看向傅潭说,眼睛里只有一行字:你确定?—— 沈双双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明明是一起过来的,现在傅潭说却已经到了洛师兄背上,而自己带着一只病秧子鸟,在后面跟着。 傅鸣玉环着洛师兄脖颈,洛师兄捞着他的膝弯,姿势熟练,想来并不是第一次背了。 想想也是,绯夜仙君闭关这么多年,重安宫可靠的只剩下一个洛师兄,傅潭说一直是他照顾着的。 说来真的是无法理解重安宫这两个人,闹的时候比谁都僵,一点就炸仇人似的,蓬丘谁不知道他俩不对付。 但也有好的时候,就如现在这样,傅鸣玉乖顺伏在洛师兄背上,不吵不闹不作妖,颇有些兄友弟恭的味道,是叫蓬丘弟子们看见能惊掉大牙的。 傅潭说倒是能屈能伸,天天背地里说洛师兄的不是,现在理直气壮叫人背,可看不出来他讨厌人家了。 被砍了那么多剑,说不疼那是不可能的,方才只顾着办要事,现在傅潭说卸下劲来,伏在洛与书背上,疼痛和疲倦就犹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仿佛感受到他痛得吸气,洛与书微微侧首:“很疼吗?” 思及至此,洛与书难免想到,他满身血迹,却塞了一把丹药,提剑往外冲的样子。 他一时又惊异,又觉得心中莫名其妙的空落。 毕竟他傅鸣玉,是个平时连手指头被不小心划破了都要嗷嗷叫的人啊。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也许是受了刺激,不知他在那幻术师编织的幻术里,看到了什么。 “疼。”傅潭说声音也弱了下来,听着奄奄一息。他贴着洛与书宽阔而有力的后背,脑袋落在他的颈边,“洛与书,我疼死了。” 洛与书与沈双双歉道:“马车太慢,我先带他回去,公主那边,麻烦师妹知会一声。还有那几个眩人,也麻烦师妹与司天监交涉。” 沈双双:? 洛师兄是不是糊涂了,傅潭说分明是卖惨,临走前她还看见他冲她做鬼脸哪! 可洛师兄,已经带着傅潭说提前走了。 双双咬牙切齿:“气死我了!” …… 眩人阁的事自然传到了公主耳朵里,洛与书留下一句“师弟师妹被幻术幻化的虎妖所伤”便出了宫。他不必给九公主交代,九公主若问心无愧,合该来与他们交代。 傅潭说挂在洛与书背上,看着脚下蚂蚁般的市民,迎面是清凉的风:“皇城内不是不许御剑么?洛与书,你不会因为我破例了吧?” 傅潭说心情大悦,凑到洛与书耳边,故意问他:“洛与书,我重不重?” 洛与书没有说话,分明是懒得理他。 傅潭说不生气,甚至颇有些得意,又问:“那,我今天帅不帅?” 呼吸喷薄到洛与书耳后,传来一阵麻意,洛与书侧了侧耳朵,避开他的呼吸:“你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若是傅潭说当初没有放弃继续修炼,现在也应该是一代翘楚。 旁人说他又怂又废物,极少人知晓,他也曾英勇过。 傅潭说默。他思绪又飘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小时候,他与洛与书吵架,赌气让他不要管他。 他说的都是气话,那洛与书呢? 自那之后,两个人关系愈发不融洽,他从未问过。 直到今天,傅潭说又起了心思。 “洛与书。”傅潭说认真道,“如果没有你师尊的嘱托,你是不是真的不会管我?” 洛与书一怔,一时没有回答。 “那你是不是理都不会理我,也不会救我?” 洛与书对寻常弟子,就像方才对双双那般,礼貌但疏离,不假辞色。 如果不是绯夜仙君,那么洁癖的洛与书,怎么还肯背脏兮兮的他呢?他都不一定对他有好脸色。 洛与书沉默,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便沉默了。 一直等不到答案,傅潭说愤愤隔着衣服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不回答人的问题,真的很没礼貌。” 洛与书:“随便咬人,也很没有礼貌。” “好哦。”傅潭说哼道,“那我们就是,没礼貌组合。” 没礼貌组合。洛与书扯了扯嘴角,怎么不叫无语组合,还真是怪让人无语的。 洛与书在御剑,还是带着两个人御剑,想必分不出神教训他。傅潭说看着洛与书肩膀上那个浅浅的牙印,莫名其妙变得满足起来。 他吸了一口洛与书身上熟悉的味道,清楚地感觉到此刻,他的心像是既望之日的月亮,是满着的,充盈而明亮的。 有点奇怪,从前靠近洛与书,怎么不这般觉得。 他又想起那个堆满了妖尸的密室,那莫名其妙的熟悉的感觉。 “洛与书。”他闷声,“那个地方,你有没有去过?” “皇宫?”洛与书略一思忖,“不曾,今日是第一次。” “那你之前去过什么,堆满了妖怪尸体的地方么?” 洛与书只觉得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更不曾。”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傅潭说趴下脑袋。怎么那样的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而且他进去出来,竟然看洛与书都变得顺眼了许多。 如果没法解释……那只能是,他有病了! “洛与书,我是不是中了尸气的毒。”傅潭说摸着自己脖子,突然恐慌道,“我是不是要变异了,下一秒就要吃人了?” 洛与书:“怎么?” 他越说越惶恐:“我现在怎么闻着你,越来越香了?” 洛与书:? 洛与书:…… 洛与书耳根泛了浅浅的红,目不斜视:“胡说八道。” “真的没有胡说。”傅潭说缩了缩脑袋,想着形容,“好香,像……像小点心。” 话音刚落,便伴随着肚子“咕~”了一声。胃里传来一阵震颤感。 洛与书扯了扯嘴角:“傅二小姐,你是不是饿了?” 什么香啊点心啊,扯得跟真的似的,分明是他自己饿了。 傅潭说摸摸肚子,尴尬地闭上了嘴。 洛与书背着他,不知道他叽里咕噜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一会儿沉思一会儿静默。只察觉他温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喷洒在他颈肩,偶尔有发丝搔过,细微的痒,却让血液涌动起来。 他不由自主微微抿起唇。 妙在其中,不可言说。 第45章 你就不能帮我涂一下吗?…… 一回客栈, 傅潭说褪了那身破烂衣衫,换了衣料柔软的新衣服。洛与书帮他简单清洗了一下伤口,还好剑上无毒, 不然就该溃烂了。 傅潭说那般臭美,皮肤要是烂了, 跟要他命似的。 给傅潭说清理伤口的过程,洛与书脑海里已经大致将案子梳理了一遍。 但是他并不能确定, 他要去跟兄长,确认一些东西。 清理完伤口,洛与书将盛着伤药的瓷瓶丢给傅潭说:“自己涂一下。” 傅潭说此时还在床上趴着, 月白色的丝质里衣柔软顺滑, 松松垮垮盖在身上。清洗过的伤口呈现浅淡的粉红, 许是疼, 也许是冷,白皙的皮肤微微瑟缩,惹人怜惜。 他伸手拿过瓶子, 稍稍一动, 背上肩上的伤口就开始火辣辣的疼。 傅潭说生气, 愤然:“我又看不见,又疼得要死,你就不能帮我涂一下吗?” 那伤口布在肩背臂膀上,傅潭说自己涂要费些力气。何况从前受伤的时候,他哪里动过手, 不是洛与书, 就是赵秋辞给他涂药的。 “你不是吃过止疼药了么?还这么疼?”洛与书诧异,“你提剑往外冲的时候,可没见有多疼。” 傅潭说闭眼:“不管不管, 就要你涂。” 反正他是不想自己动手。 洛与书语塞。 他怎么这么理所当然。 洛与书冷哼一声,罢了手:“蓬丘这么多弟子,受了伤的不计其数,我有几只手,给他们天天涂?” 这话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不讲道理,从洛与书口中说出来,有些别扭,傅潭说一时愣住,很难不多想。 蓬丘那么多弟子,为什么洛与书不给旁人擦药,偏偏给他擦? 傅潭说一顿,小声嘀咕:“我又不是旁的弟子。” “那你是什么?” “我是,我是……”傅潭说瘪了瘪嘴,“我是你师叔啊————” 他哭嚎起来,一边哭一边拍床板,若不是身上有伤,他能当场打起滚来。 “大逆不道,怎么连师叔都敢顶撞了呢!” “小气吧啦!怎么连给师叔涂药都推三阻四的哪!” 洛与书心中积攒 的郁气,都不用找出气口,像流云从山谷流泻下来似的,一下子全散了。 他看着泼皮耍赖的傅潭说,只觉得被一种无奈和无力感包围。 多大了,还只会像小孩一样,撒泼打滚。 他怎么就,长不大呢? “闭嘴。”洛与书忍无可忍,认命地捡起床上的膏药,“衣服自己脱。” 奸计得逞,傅潭说满意了。他把衣服随便往下扯了扯,将长发拢到一边,露出大片大片肩背的肌肤,和一对清晰可见的蝴蝶骨。 顺便在脑袋下垫了个柔软的枕头,舒舒服服等着洛与书伺候。 洛与书视线下意识就落到了那对蝴蝶骨上。 傅潭说不胖,可以说还要偏瘦一点,此时这般姿势,蝴蝶骨便清晰地显现出来。 皮肤白皙细腻,薄薄的覆盖在骨上,血肉在底下涌动,随着他呼吸,身子轻微一起一伏,宛若蝴蝶振翅,那对蝴蝶骨蓦然就灵动了起来。 洛与书呼吸一滞,脑海里不合时宜想起了一些旧日画面。 是在重安宫。他与傅潭说的寝殿挨着,很近,是半夜里打开窗喊一声就能听见的那种。 寝殿后是一片水池,那是从后山灵泉引来的泉水。 傅潭说喜欢戏水,尤其夏天天热的时候。 脱了鞋袜,一头扎进清澈水里,眨眼便游出去好远。他擅长闭气,在水里逗鱼捉虾,水面一片平静,吓得小弟子们几乎以为他溺水而亡了,这时候,他便猛的窜出水面,溅起一片晶晶亮亮的水花。 彼时洛与书恰在殿内抄书,闻声微微侧首,视线透过半开的窗户,便将傅潭说出水芙蓉般水淋淋的样子尽收眼中。 大颗大颗水珠接二连三从肩背滚落下来,水淋淋的皮肤在日光下白到近乎发光。薄薄一层湿透的里衣紧贴在肌肤上,洛与书便看到了那一对,线条清晰的蝴蝶骨。 一时间什么温凉的风,什么清澈的水,背景板般的荷叶与莲蓬,还有手里的笔和纸,洛与书统统都不记得了。一时间脑子里只剩下了,那对白到发光,振翅欲飞的蝴蝶骨。 只两眼,洛与书匆匆收回了视线。 殿外传来傅潭说与弟子们吵吵闹闹,打成一片的笑声,洛与书抿着唇,一言不发。 第二日重安宫里便多了两条新规:一是禁止大庭广众之下在池塘泡澡,二是,禁止在大庭广众之下,衣衫不整,袒胸露乳。 重安宫原来没那么多规定,弟子们大都严于律己,就算是规定也多是针对弟子们日常修炼。自傅潭说来了之后,便无端多出些修身养性,规范言行的守则了。 傅潭说等了半晌,不见洛与书动作,便侧过脑袋,半边脸压在枕头上看他:“洛与书?” “嗯。”洛与书应声,止住思绪,专心给傅潭说敷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草药的味道。不知是洛与书的指尖,还是那清凉的药膏,落在傅潭说皮肤上,泛着微凉。 敷完药,洛与书才问他:“红线是不是只能用一次。” 那红线燃烧断掉后,洛与书便失去了和傅潭说的感应。 “是。”傅潭说挠了挠脑袋,“一次性的,用过就要再绑一遍,不过上次我把多余的红线给了楚赵师兄他们,现在手里已经没有现成的了。” “我来吧。”洛与书开口,他自袖中拿出一团红线,像是自己捻的。 “欸?”傅潭说讶异,“你也学会了,你不是说这东西是邪门歪道的吗?” 洛与书言简意赅:“若是有用,也不是不可。” 傅潭说笑一声,冲洛与书伸出自己的手:“懒得动,你来系吧。” 洛与书也没有推辞,本就是他捻出来的红线。和上次傅潭说的不同,这红线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金,看上去要高级很多。 洛与书微微俯身,给傅潭说的指节系红线。 “系在这里。”傅潭说点了点无名指,“系这里好看。” 洛与书顿了顿,改将中指上的红线缠绕上无名指上。 红线一圈圈环绕,洛与书动作放缓,饶是如此,指尖也免不了触到傅潭说。 又凉又痒,傅潭说忍住不缩手:“好痒,系快点。” 话音落,洛与书已经打好结了,他指尖绽出一簇细小的金色光芒,傅潭说手上的红线戒指就慢慢消失了。 而一道若隐若现的金线,似乎连着他的戒指,那头直通洛与书的指尖。 ———— 此时,门外的两个影子鬼鬼祟祟,贴在了门缝上。 “什么?!”门外的闻人戮休几乎一个仰倒,不由自主把音量降到最小,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 双双要急死了:“你听见什么了?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闻人戮休眼睛瞪得滴溜儿圆,“我听见,哥哥好似在怒斥洛剑主大逆不道……洛剑主还……” “还什么?” “还让,让小潭哥哥,衣服自己脱……” “什么?!”双双几乎惊掉了下巴,她一把扒开闻人戮休,亲自把耳朵贴上了门。 房间内声音不算大,双双努力张开耳朵仔细捕捉动静。 闻人戮休见她脸蛋逐渐失去血色,禁不住好奇:“你听见什么了?他们又说什么了?” 双双脸色发白:“傅鸣玉说懒得动,让洛师兄来……还,还……” 还抱怨好痒,让洛师兄动快点。 那些话语双双简直难以启齿,一时间看过的所有桃色话本在她脑海里飘过,她猛的起身,脸红的像熟透的虾子,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死鸟,还不快走。” ———— “好了。”洛与书终于系好,直起腰身。 傅潭说欣赏自己的手,惊奇:“洛与书,你这红线怎么看起来更厉害一些?怎么做的,你教教我呗。” 洛与书显然并没有打算教他,转身:“你且好好休息,我去一趟司天监。” “哎!洛与书。”傅潭说突然叫住他,“这个案子,你有怀疑的对象了么?” 洛与书回首:“你是,有想法了?” “嗯。”傅潭说舔了舔干裂的唇,“我有的。” ———— 司天监。 “兄长。”洛与书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 洛与止还在修剪他的招财树,银光闪闪的剪刀剪去多余的枝叶,扑簌簌落下来。闻言,他才停下手里的动作。 “知道,但不多。”洛与止放下剪刀,“不管仙门还是人间,我们世家还是他这皇城,没有干净的地方,有些小动作很正常,不足挂齿。” 他步行至洛与书身边,请洛与书入座。 “你知道,司天监从不是伸张正义的地方,我们负责维系好皇城与仙门各宗的关系,至于那些妖……妖而已。” 妖而已,所以死一些也没什么。 洛与书入座,静静听着。他不是不明白兄长所说的道理,司天监身在朝廷,像是给朝廷撑腰,但其实更像一种制衡。 皇城里买卖妖族的事,是早就有的。司天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司天监有自己要顾及的事,为了几个妖得罪皇室,并不值当。 但是这次突然闹大,被傅潭说一行人查出来,是因为牵扯上了霍家和妖域。 “可是这次,你们恐怕不能袖手旁观了。” 如果说皇城里本就埋下了一个雷,那这次霍家将妖域的妖卖进皇城,就相当于引着火去点油桶了。 这下子,司天监怕也遮掩不了了。 “是啊。”洛与止失笑一声,捧起桌上茶杯,吹了吹浮在杯沿上的茶叶,“本来就忙,这下更累了。” “那兄长可知,向贵族兜售妖宠的幕后主使是谁?” 洛与止摇了摇头:“司天监还需要查一查。” 他从前只知晓皇族们私下买卖妖宠,但不曾留意,因而也未曾认真调查。 “兄长真的不知晓?” “你看你。”洛与止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你我兄弟二人,我还有瞒你的必要吗?” 洛与书默,兄长不会骗他,所以他是真不知道。 “有几个疑点。”洛与书细与洛与止拆分,“霍家为什么不远千里把妖卖进皇城,是为了钱财还是旁的什么?再者,又是谁给霍家通了门路,借着花朝节顺利将妖带了进来?” 油桶是谁放的,火是谁点的,是同一个人吗?他们想要干什么? 洛与止想了想,揣测道:“自眩人阁搜出数十具尸体,各个都是身中鬼姬那招‘阴阳煞’,莫非是封灵阁潜入了皇城作祟?” “封灵阁?” “对,封灵阁。在你小的时候还很猖狂,不过自鬼姬死后失了主,现在早已落魄下来,也不怎么出来兴风作浪了。”洛与止一声叹息,“按说不应该啊,封灵阁隐世避祸数十年,无端来皇城作妖?但是若说不是封灵阁,也没人会使鬼姬那一招阴阳煞了啊。” 鬼姬死后,封灵阁就像是没有了主人撑腰的狗,人人都能来踢一脚,因此封灵阁隐世避祸不再露面,已经有数十年了。 洛与止连连感慨:“怪哉,怪哉。” 洛与书若有所思:“兄长可又再审讯那眩人?” “你说从宫里捞出来被你捅了一剑的那个?”洛与止缓缓摇头,“他只道自己是受人指使,那人也是眩人阁的眩人,还很有名气,陛下常点他,名唤薛罗。不过,事发当时,薛罗此人,已经从眩人阁逃走了。” “不过,他倒是一直在强调一个地方。” 洛与书缓缓抬眼,似是预料到了:“密室?” 就是这里。 洛与止点点头:“司天监检查过了,那里只有一间密室,并无第二间。你那位小师叔,是不是猜错了?” “或许。”洛与书眉眼微垂,似是并不惊讶,“多谢兄长告知,我会转告与他。” 洛与止啧了一声,目光瞄到洛与书神色,虽然这个弟弟一直很沉静,但是现在瞧他静默不语,似是在思忖,更像是心中有了主意。 一个念头蓦然冒了出来,洛与止惊诧道:“千霜,难道你,已经知晓谁是幕后真凶了?” 洛与书倒没有遮掩,颔首:“十之七八,并未证实,还只是揣测。” “谁?” 洛与书抬眸,对上兄长的眼神,真诚道:“我若说出来,恐给兄长添麻烦。” 洛与止:“这怎么说?” “恐是要影响皇室与仙门的关系,不仅兄长麻烦,司天监麻烦,我们蓬丘,亦是麻烦。” 洛与止被吊足了胃口:“到底何方神圣?” 洛与书微微勾起唇:“暂时,还不能与兄长言说。” 洛与止:? 第46章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洛与止:? 旁人谁这么戏弄他, 定要吃他巴掌的。 然而眼下是他亲弟弟,洛与止也只好忍了,不仅忍了, 还卑微问了句:“能不能给点提示?” 洛与书想了想:“与兄长有关。” “与我有关?”洛与止惊诧,“难不成是我司天监的人?” 洛与书摇头:“这倒不是。眼下还需再行确认一番, 到时候兄长便知晓真相了。” 他向来有主意,洛与止不用多操心, 叹息:“罢了,需要为兄做什么。” 洛与书:“封闭眩人阁,兄长做得到么?” “噗。”洛与止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他擦了擦嘴, “做得到是做得到, 但是花朝节这等举国隆重的节日在先, 虽然出了现在这种事,皇帝还是不会同意封禁眩人阁。司天监倒是可以硬封,就是与皇帝面子上要过不去了。” 司天监这个位置, 有权力, 也极尴尬。 “那就只把眩人阁的后园封起来。”洛与书退了一步, “这应该是可以的吧?” “可。”洛与止痛快点头,换了个思路,“虽然封封不住那些眩人,但司天监可以向皇帝建议,给眩人们换个地方居住, 这样, 那阁子也算空下来了。” “如此甚好。”洛与书道,“多谢兄长。” “与兄长就不必言谢了。”洛与止摆了摆手,“上次我就想问你, 听闻你们几人包下了那客栈,这几日一直住在那里,怎么,可住得惯?不如来我府上,安全,也有人伺候。” 洛与书想了想受了伤的傅潭说,确实需要一个好环境修养,遂道:“兄长挂心了,待我回去再与弟子们商议商议罢。”—— 洛与书方一走,傅潭说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拿出久违的封灵阁的铁令,与灵壹递了消息。 封灵阁可有人去了洱州宋家?蓬丘弟子为什么死于阴阳煞? 还有他在眩人阁发现的那些都是死于阴阳煞的尸体,可是查遍眩人阁也没有一个封灵阁的人,那幻术师也不是。 “少主。”铁令传来灵壹沙哑的声音,“属下保证,封灵阁真的没有人去过洱州宋家,我们连无渊海都极少出。何况,何况少主您现在身在蓬丘,我们怎么可能去杀害蓬丘的弟子。” 那是少主的同门,他们怎么可能会动手。 “我自是相信你们。”傅潭说眉毛紧锁,“既然不是我们封灵阁出了叛徒,那这个世上,还有谁会我母亲的阴阳煞。” 灵壹沉思好半晌,才犹豫道:“阴阳煞是娘娘根据自身功法所创的招式,自然只有娘娘可以用的出。还有就是咱们封灵阁诸位,我们饮过娘娘的血,与娘娘签下血契,娘娘的功法,我们自然也可以继承一部分。” “现在娘娘离世,除了封灵阁,世上大概只有……少主您了。” “我?” 灵壹忙道:“当然,现在少主您血脉都被封印住,自然也是用不出这一招阴阳煞的了。” 那还有谁呢?傅潭说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不管是谁,他们重现阴阳煞,怕是要陷害我们封灵阁。” 这么明显的标志,任谁看到,都会以为是封灵阁。 真是好歹毒的心。 灵壹默了默:“少主如今在皇城,可需要人手保护?” “不用。”傅潭说摇头,“有我那小师侄在身边,我倒是很安全。” “你们帮我注意一下霍家和妖域那边的动静,有什么不对劲的,及时递消息给我。” “属下遵令。” 收起铁令,傅潭说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了房间里的窗。迎面有风吹过来,傅潭说舒服地眯了眯眼,外面是繁华街道,熙熙攘攘,车来车往。 ———— “潺宿。” 铁面紫袍的男人推门而入,唤了一声。 刀客今日未戴斗笠,那张有些年轻却不修边幅的面孔暴露出来,长发随意在脑后绾成马尾,落拓不羁,一双星眸是极明亮的。 他侧首,讶异地看向来人:“澹台无寂?你怎么来了。” “这边要收网,尊主让我来帮你。”澹台无寂坐下,“这条线布了那么久,总该结束了。” 潺宿挠了挠杂乱的脑袋:“这便收网,可是宝冢的钥匙,还没有找到。” “我们都找不到的东西,你指望她一个凡人找么?”澹台无寂嗤笑一声,“宝冢的事情或许尊主另有打算,就算没有钥匙,强攻或许也是可行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那条千年蠺母了,尊主废那么大力气找到,借给她这么多些年,也算仁至义尽了。” “不可惜,妖族的蠺母,于我们本就没有用处。”潺宿随手剥了一只橘子,黄澄澄的皮随意仍在桌上,属于橘子的酸甜清香弥漫开,“也亏得养在皇宫里,不然上哪找那么多妖怪够它吃的。” “蓬丘这次派了多少人手?”澹台无寂问。 “俩。”潺宿伸出两根手指头,复又皱眉,再数一遍,多伸出一根,“不对,是三人,也好像是四个。不管了,反正不多。” 澹台无寂指节抵着下巴,思索:“连人手都不肯多派。” “派了凝霜剑剑主来了呢。”潺宿舔舔手指上的橘子汁水,“那位出自洛家的小公子,不要小瞧他,以一抵百呢。” 这倒是无所谓。澹台无寂心道,他们本不与仙门那些人硬碰硬,他们来这一趟,也不是为了硬碰硬。 现在,唯一的关键都压在那位公主身上了,他们只要静观其变,然后坐享其成。 要办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忧虑的,澹台无寂松懈下来,侧首看向一心吃橘子的潺宿。算起来,潺宿的年纪其实比他小的多。 二人同为鹤惊寒下属,比起屠罗刹里其他恶人,二人关系相对要好一些。 因为二人都一样,都曾经是仙门中人。而且,都还被逐出师门,查无此人了。 多么相似的际遇,缘分让他们相遇。 潺宿大方地掰了一半橘子肉瓣递给澹台无寂,被澹台无寂拒绝:“不喜吃酸。” “不酸,甜着呢。”潺宿塞了一大口,汁水在口中炸开,同时他的面容开始扭曲,先酸后甜,清凉多汁,继而是无尽的回甘,潺宿称赞,“好吃。” “你这般,倒是和我一个故人很像。”澹台无寂失笑。 “哟,您还有故人。他也喜欢吃橘子?”潺宿惊奇,“他年纪不会很大了吧?还活着吗,没亡呢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澹台无寂无语地瞥他一眼:“吃你的橘子吧。” 一直等潺宿吃完桌上果盘里所有的五个橘子,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澹台无寂才开口问他:“倒是你,终于同意从西玄出来,重回故地,难不成是想开了?” “你不怕见那些故人,也不怕见……你师父了?” 潺宿顿了顿,回避了问题,还反问回来:“那你呢,你不一样选择回来。” “我与你不一样。”澹台无寂笑了声,“我本是有伤在身,如今大病初愈,也该为尊主分忧。何况,我师父,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潺宿不知道这四个字对于澹台无寂的意义,但是对于他,那是他想都不敢想,不可承受的重量。 “我曾答应她,永远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潺宿轻叹一口气,垂下眼眸。 “但是我后悔了。”—— 夜黑风高,紫色的影子隐没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 后园被封禁,一批眩人被抓进司天监,剩余的人心惶惶,转移到了别处宫殿,眩人阁空了下来。 紫雀悄无声息落到高高翘起的屋檐上,像是随风落下的一片树叶,平平无奇。继而,紫雀化出人身,少年敏捷地一跃而下,落到地面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白日还缠绕着绷带受伤的肩膀现在完好如初,闻人戮休按照白日的路线,潜入堆放尸体的密室。 尸体现在早就被司天监清空了,偌大的密室空荡荡的。 傅潭说说这里还有一间密室,确实还有,但是,他们轻易找不到的。 闻人戮休掌心汇聚出紫色暗芒,落在地上,霎时间浮现繁琐复杂的阵法,在他脚下运转起来。 从他踏进这里时他就察觉出来,这里肯定在养着什么东西。 这间密室,就是它的饭碗,那些堆放在这里的妖怪尸体,便是它的食粮。 仿佛是受到阵法感召,地面蓦然颤动。仿佛地震了一般,整个密室都晃动起来。 继而,一面墙壁渐渐融化,黑暗而深不见底的漩涡显露出来。 闻人戮休紫色的瞳仁微动,他大步走向那面墙壁,看清了漩涡之中的景象。 墙壁之后,是另一间密室。说是密室并不准确,因为那并非是一个由人建设的空间,更像一个“茧”。 而茧外,是密密麻麻,足够布满整个宫殿的丝网,灰蒙蒙的,粘稠地混在一起。丝网里面混杂着一些未消化的碎尸残体,血糊糊的。 而在茧的中央,有什么东西被包裹着,像是某种心脏。 此刻,心脏正微弱地跳动的。 “蠶母……”闻人戮休目光恍惚一瞬,轻声喃喃,“你真的在这里。” 他上前一步,咬紧牙,眼里充斥着愤懑。 “他们居然这样对你。” 蠶母是活着的,但又像是死了。 如果喂给它食物,它会愈加强大,但是喂给它妖物,它慢慢就会失去自己的意识,陷入沉睡和昏迷。 他们需要蠶母,便维持蠶母的生命,却残忍地喂给它同类的血肉,让它永远难以醒过来。 所以他们找了蠶母那么多年,再也没有蠶母的一丁点消息。 原本该镇守妖域的蠶母,就这样在地底下屈辱地苟延残喘。 闻人戮休气的胸口起伏,眼底闪过怨毒。他抬手,紫色的妖力自指尖汇聚,还未等他对蠶母做什么,便觉手腕被一股力量拉住。 他顿觉不妙,猛然回头。 洛与书出现在他身后,手中仿佛握着无形的丝绸,而丝绸的另一段,正捆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试图挣扎,却挣脱不开。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正扶着洛与书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来。 傅潭说依旧噙着他那没有任何恶意和攻击性的温和的笑:“瞒着我们自己夜半独自行动,是不是不太礼貌啊,闻人戮休?” 闻人戮休被迫停下来,转身面对二人。他并不傻,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既然尾随自己到这里,便说明怀疑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轻笑一声,索性也不装自己天真烂漫的人设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傅潭说笑嘻嘻:“这不是刚发现吗。” 他背着手,走到闻人戮休身边,探头往茧里面看了一眼:“哇哦,你就是为这个东西,才来的皇城?” “是。”既然坦诚布公了,闻人戮休也没再隐瞒,呼一口气平静心绪,“这是我们妖域的四大圣物之一,镇守北延岩地的白金蠶母。千百年之前不慎被盗丢失,我们找了它好多年。” 他眸子暗了暗:“你故意,利用我找到蠶母?” “嗯呐。”傅潭说冲他wink一下,“不然你要走的时候我挽留你下来,难道还是因为舍不得你吗?” 闻人戮休:…… 傅潭说大大方方承认:“我们自己动手还不晓得要有什么危险,何况,说起利用,你不是也利用我们进入皇宫了么?彼此彼此了。” 闻人戮休愣了半晌,才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心思不纯的?” “怀疑,大概是在皇城初遇你第一天吧。”傅潭说想了想,“这世间妖魔多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之辈,父子兄弟相争相杀,亦是常事。” “而你为了族人,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单挑司天监,未免有些……太义重情深了。”傅潭说冲他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了笑。 “或许,你确实重情重义,不过我倒是更觉得,族人不过是一个你可以进入皇城搜查的理由,一个,你们与霍家掣肘的借口。” “而且你留在皇城后,便不再急于解救你的族人。这里尸横遍地,这般惨烈,你也不见有所触动,既然没有那么在意同类的生死,想来也并非你所表现的那般仗义之人了。” 闻人戮休微微一顿:“我以为,你们仙门,比较喜欢这般重情重义之辈。” 没想到还是被傅潭说察觉出了异样。 他视线转向傅潭说,看着这个瞧着不怎么靠谱,他喊了那么多天的“哥哥”,他以为他单纯又好骗,没什么本事,现在才发现,是自己一直就没有真正了解他。 确实好伪装。傅潭说心道。仙门弟子当然会对重情重义的人多一些好感,双双不就真的信了么。 但他不一样……他为什么察觉不对劲,说来也好笑。因为他与闻人戮休,算是一路人。 事已至此,闻人戮休看向傅潭说,诚恳道: “跟在你们身边,我确实目的不纯,但我没有害你们的心思,我只是想找到蠶母。” “皇城内买卖妖族的事,与我无关,更与我们妖域无关,我们也是受害者。” 洛与书一直没有说话,只站在傅潭说身边,静静看着闻人戮休与傅潭说二人对峙。保持半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但闻人戮休知道,他随时在防备着自己暴起伤人。 他失落地笑笑,他本就没想对傅潭说出手。 “我当然知道与你无关。”傅潭说抱臂,“皇城内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今天来,只是想和你谈谈条件。” 闻人戮休握了握拳:“你们要怎样,要肯让我把蠶母带走?” 蠶母,他必须带回去。如果他们不放,他就要硬抢了。 “我们要求很简单。”傅潭说道,“你劝劝你的父亲,和霍家和解。”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这件事并不是我能左右的。”闻人戮休想了想,应下来,但是没有一口说死,“你不要高看我,我只能尽量为之。” “如果两方和平,我们还是朋友。”傅潭说冲他灿烂一笑,“你也不希望,两边交战吧。” 那笑太刺眼,闻人戮休移了目光:“我会尽力。” 话音落,底面再次震动起来,傅潭说一个没站稳险些掉进那丝网密布的黏腻茧里,还好被洛与书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臂膀:“小心。” 傅潭说攀住洛与书手臂,后怕地后退两步:“好险。” 密室不是无故震动,震感消失的时候,在那偌大的灰色茧正中央,那颗“心脏”的位置,包裹着心脏的白色薄膜缓缓张开。 宛如一只,于黑夜中缓缓睁开的竖瞳。 第47章 它怎么知道你小名叫叫千霜…… 丝网蠕动起来, 断肢残体跟着翻滚,像黏稠的液体一样涌向三人。 傅潭说惊愕:“这是要吃掉我们?” 话没说完便被洛与书抓住手腕,洛与书一跃而起, 轻巧带着傅潭说后退几步。 丝网铺天盖地卷上来,大有将三人裹挟进去吞掉消化的架势。 现在的蠺母没有神志, 只有捕猎的本能。闻人戮休惊愕住,即刻运作法力抵抗丝网攻击。若是嘎在自家人手里, 说出去还挺丢面子的。 洛与书与傅潭说都没有出手,有闻人戮休在,他们担心仙法刺激到蠺母, 反而不妙。 紫色光盾护在三人身前, 闻人戮休试图唤醒蠺母, 艰难出声:“第八代妖王闻人氏之子, 请蠺母归山。” 蠺母不仅对他不理不睬,灰白色丝网更加激烈地向闻人戮休攻击而来。双方各自加大了马力,紫光与白光在空中交织, 相互消磨, 化成点点碎碎的星芒簌簌飘落下来。 “姑奶奶, 能不能清醒一下。”闻人戮休被逼出痛苦面具,“你这样让我很没有面子啊。” “你就是蠺母?噫,有点丑。” 清朗的女声蓦然响起,傅潭说三人被吓了一跳:“谁在说话?” 那声音仿佛很遥远,但又很近, 好像自头顶而来。 “是我。我便是白金蠺母。” 另一道声音亦是响起, 这声音要和缓很多,有些沙哑,带着岁月的沧桑。 老一点的声音接着道:“你将我带出来, 就是为了囚禁我?” “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找到你。蠺母的白金比千年的灵芝更难得更有效,活死人,肉白骨,延衰老,促生长。” “我需要你,所以委屈你,哪里也不要去。”年轻的女人道,“在我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我养着你。何况,即便放你回去,你在那岩洞中,也和囚禁没什么两样嘛。” 洛与书微微蹙眉,低声道:“是蠺母的记忆。” 闻人戮休在试图唤醒沉睡的蠺母,唤醒蠺母的意识,不知道为什么,蠺母的某些记忆流露了出来。许是蠺母身体构造太奇特,此时三个人被丝网罩住,居然可以断断续续听到那些残存的记忆。 这声音有些耳熟,傅潭说纳闷:“蠺母是在跟谁讲话?谁囚禁了它?” 蠺母压着怒气,语气平平:“如果你要救人,我可以帮你。” “我不要救人。”女子笑了笑,斩钉截铁,“我要长生。” 蠺母似乎看到了什么,语调陡然拔高,透着不可思议:“你这是逆天而行,你疯了,你……你不可能做到,你这是在找死……” 女子笑声灿烂:“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声音断断续续的,众人听不太清。傅潭说小声道:“为何只有声音,要是能看见画面就好了。” 这吃瓜吃一半的感觉真的太让人抓心挠肝了。 一片嘈杂里停顿了许久,那不知名的女子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像是过了许多年,和方才众人听到的娇俏一点的女音相比,此时的她像是 变了一个人,蓦然就沉稳下来。 “你自由了。” 蠺母没有动。 “怎么,你不想走吗。”女子笑容很轻,“我可养不起闲人了。” 蠺母嘲笑:“于你有用的时候,便好吃好喝供奉,现在你用不得,便成闲人了。” “你放弃了?”蠺母的声音显然颇为玩味,追问,“还是认命了?” 女子不理会它:“门开着,你可以走了。” 蠺母笑起来,“你知道,我活了多久了吗。千年蠺母,我比你的年纪还要大。我守着严寒之地,千百年,在你这的区区几十年算什么,不过我喘息一瞬罢了。” “妄想逆天改命的人,我见过许多,无一例外,他们都失败了。”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女子声音渐冷:“你想要看我的笑话?” “并没有。”蠺母悠悠道,“陪了你这么久,你也该让我看到一个结局吧。” 蠺母的记忆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与闻人戮休对抗的丝网开始收缓了力道,潮水一般退回去,闻人戮休松了口气,苦着脸:“姑奶奶,我是闻人大彪的孙子,您醒了吗?记得闻人大彪吗?” 蠺母被偷走的时候,闻人戮休还没有出生,那时候妖域的妖王,还是他的爷爷呢。 像是在呕吐一般,丝网里裹挟着那些血肉模糊的断肢残体,居然慢慢被吐出来,灰色的丝网颜色渐渐变浅变淡,渐渐明亮起来。 被薄膜保护的“心脏”,更像是一只眼睛,它缓缓地蠕动,褪去白翳。傅潭说居然神奇地感受到,它汇聚起了视线,扫视着面前的三人。 那视线扫过傅潭说,骤然一缩,似乎带着些不可置信,而后落在洛与书身上,蠺母居然发出了声音,许是太多年不曾说话,这声音极度苍老和嘶哑,像是磨砂石蹂躏着人的耳朵: “谢……辞……霜……” 说的不清不楚,但是还是让人捕捉到那个“霜”字。 傅潭说惊讶:“洛与书,它怎么知道你小名叫千霜?” “不是千霜。”洛与书皱起眉,“他说的不是千霜。” 傅潭说竖起耳朵,还想再仔细听,但蠺母似乎支撑不住,再度闭上眼睛,薄膜与丝网层层包裹上来,重物轰然落地,闻人戮休赶紧上前,趁机将蠺母收入自己所携宝器之中。 他终于松口气:“谢天谢地。” 回去能给他爹一个交代了。 他收好宝器,警惕地看向洛与书二人,生怕有人来抢。 傅潭说抱臂:“皇城买卖妖宠已经有近十年,你们为何现在才找上门来。” “世间妖族千千万,多的是无名散妖,并不是所有妖族都归我们妖域管辖的。”闻人戮休理直气壮,“这次若不是霍家将手伸向我们同族,我必然也不会追来皇城。” “是啊,这不就很蹊跷么。”傅潭说面容冷静,“你就没有想过,是旁人故意要引我们而来,齐聚皇城呢。” 闻人戮休不解:“故意?为什么?” 傅潭说摇了摇头,看向洛与书:“咱们去找你兄长吧。” 即便方才坦诚相待,险些撕破脸,但事情并没有结束,闻人戮休想了想,还是厚着脸皮,跟上了前面已经走远的二人。 然而令人震惊,说是去找洛与书的兄长监正大人,二人所行的方却是皇宫内某座宫殿。 是……九公主的宫殿?—— 九公主寝殿此时已经乱作一团。 一向端庄得体的公主此时毫不优雅形象全无地滚在地上,腹中似有火在烧,又似有什么在刨,剧烈的疼痛让她生不如死,额前碎发被汗濡湿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大颗大颗汗珠仍然不断地落下来。 而在她面前站着的,正是她恋慕的监正大人。 虽然有所心理准备,但洛与止看到眼前这一幕,仍然心头震动。 “你走……你走……不要看我……” 纵然被疼痛折磨,玖薇第一反应还是不想要心上之人看到自己的丑态,苦苦哀求他离开。 而洛与止不动,又是夜半突然前来拜访,玖薇才反应过来:“你,你是故意的?” 今夜,心上人上门,玖薇只顾着满心欢喜,梳妆打扮,完全忽视了他此行怪异之处。 洛与止明确拒绝她,一向避嫌,这次怎么会在晚上突然前来,岂不是落了人口舌。这并非洛与止会做出来的事情。 现在玖薇才反应过来,他到底是有目的的。 侍候的宫女一窝蜂地围在玖薇身边,慌张地要去喊太医,被她强硬制止:“不可叫太医。” 继而,她面容扭曲,黑色的条纹在白皙的肌肤上若隐若现,形如鬼魅,原本围在它身边的宫女,被吓得尖叫一声,不由自主后退,远离了她。 唯有她贴身的大宫女没有惧怕,依然守在她身边,流着眼泪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 “只,只是副作用……”她喃喃自语,安慰着自己,“挺过去就没事了,挺过去就没事了……” “你总要付出点代价,挺过去就没事了……” 牙齿死死咬着下唇,鲜红的血涌出来,顺着下巴滴滴答答淌落下来。 洛与止蹲下身,拿过宫女手中的帕子,替她擦去殷红血珠,眼底有所触动:“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从来,从来没有怀疑过玖薇。哪怕是弟弟洛与书怀疑她的时候,自己还在为她辩解。 时间回到今夜行动之前,洛与书请他帮忙,在他们重新进入眩人阁之时,牵制住玖薇。 洛与止惊煞当场:“玖薇?” “这怎么可能。”他眉峰蹙起,“玖薇性子虽跋扈了些,但到底是个柔弱的姑娘,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残害妖族性命,她哪里来的胆量? 他愈发觉得不可能。 “她平时虽然也喜欢看眩人戏法,但也未见和什么妖宠厮混,怎么就成了买卖妖宠的幕后主使,简直是——”匪夷所思。 “再说,她一个公主,不愁吃穿,买卖妖宠做什么?她差那点银子么?” 动机也没有,这怎么说得通。 “兄长对她原来这般了解。”洛与书指节抵着下巴,恍然,“我还以为兄长不喜欢她呢。” 洛与止赶紧解释:“只是她整日来司天监勤了些,什么了解不了解。” “兄长说的并无道理。”洛与书点头,说出自己的疑点,“我初与她相处,便觉她身上带妖气,不过也正常,皇宫内有精怪,观赏过眩人戏法的,身上总得带点妖气。” “她无灵根,不可修炼,但整个人状态,骨骼轻盈,身无浊气,比某些修士还要好些。”洛与书凝眉,“也罢,也说得通,幼清仙君义妹,有些灵丹妙药也不足为奇。” 洛与止见他一条一条列举,但是又一条一条否了。 “但昨日,我们蓬丘弟子进入眩人阁,找到那间密室之时,我恰巧在她身旁。”洛与书顿了顿,“原本好端端的人,突然腹痛难忍。我们离开眩人阁,她却又好了。” 洛与止皱起了眉:“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是,所以,我们找不到证据。”洛与书耸肩,“顺着妖宠的买卖,查完了整条线。将妖宠带进皇城,并非她所为,将妖宠卖给皇亲国戚,也非她所为,就连妖宠的死亡原因,也都跟她没有关系。” 洛与止不解:“那你们为何怀疑?” “她把自己摘得太干净了。”洛与书歪了歪头,“每一个疑点查过去,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兄长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他不再解释,只是与洛与止行一礼:“今夜麻烦兄长跑一趟,亲眼瞧瞧,若是无事,权当我们冤枉她了。” “若是真有什么。”洛与书抬起头,难得露出个笑,“那兄长怕是要头疼了。” 玖薇痛苦低吟,终于支撑不住,晕死过去。偌大的宫殿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洛与止,和一群瑟瑟发抖的宫女。 洛与止松一口气,才发觉自己手心潮湿,已经沁出了冷汗,他吩咐几个宫女:“把你们殿下抬到榻上去。” 宫女们强忍着恐惧行动起来,洛与止脸色沉下来,点了那个常跟在玖薇身边伺候的大宫女:“说吧,你们殿下,背地里究竟在做什么?” 大宫女抹着泪,并不敢说话。 洛与止忍着火气,低声斥责:“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打算瞒着我吗?” 大宫女扑通一声,直接给洛与止跪下,眼中含泪:“监正大人不要怪罪我家殿下。” “我家殿下这般,都是为了大人您啊!” 第48章 修士得道飞升,凡人求得长…… 二人在前面走, 紫雀在后面飞。一路走来甚是通畅,傅潭说四处张望:“怎么不见人拦我们?” “兄长方才来过。”洛与书回答,“想必那时候, 公主就已经叫人都退下去了。” 傅潭说“啧”了声:“别的不说,那公主对咱们兄长, 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哪。” 咱们,哪门子咱们。 洛与书侧首瞥他一眼:“是我的兄长。” 傅潭说笑嘻嘻:“你的兄长, 我便不能叫了?要真论辈分,我唤他一声大侄子,你看他抽不抽我?” 洛与书不理睬他胡言乱语, 大步向殿内走去—— 知道事到如今纸包不住火, 这些妖邪之事瞒不过监正大人, 大宫女已经将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 洛与止眉目紧锁:“那你可知, 与她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来自哪里?” “奴婢不知。”大宫女摇了摇头,“奴婢只知道, 替殿下做事的眩人, 是他们的人。眩人阁很多他们的奸细。噢对, 奴婢想起来,前些日子,有个人还来过一次。” “何人?” “是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带着黑色的斗笠, 看不清脸, 对,他腰上,还别着一把大刀。” 傅潭说与洛与书二人方进来的时候, 正好听到了这句话。 傅潭说眸底微闪,是那个刀客。 难怪九公主也在找与宝冢有关的那副画,原来是早就在与刀客接触了。 “还有呢,你所知道的,一并说出来。” 大宫女绞尽脑汁,能想到的都已经交代了,临末了,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那人来过之后,殿下便像着了魔一般,疯狂寻找一幅画,还说要找鬼姬。奴婢不知晓鬼姬是谁,但那段时间,殿下每晚梦魇,唤的都是鬼姬的名字。” “鬼姬?!” 这属实是洛与书没想到的,他眉间蹙起来:“她找鬼姬做什么?” “好像是为了,为了一个秘笈。”大宫女跪伏在地上,“奴婢知道的都说了,大人,余下的,奴婢便不知道了啊。” 秘笈,鬼姬的秘笈,鬼姬能有什么秘笈。 洛氏兄弟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想到了那个传闻,瞳仁震动。 “秘笈,我知道,我听说过。”一直站在傅潭说肩头的紫雀突然出声,吓坏了大宫女。 紫雀清了清嗓子:“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啦,鬼姬手里有逆天改命之法,修士得道飞升,凡人求得长生!” “不过这事儿你们仙门瞒得紧,一点消息也没有,不晓得几分真假呢。” 傅潭说垂下眼帘,掩饰眸中翻滚的情绪。 所以,玖薇其实是在模仿鬼姬,她在寻找鬼姬遗留的秘法,还豢养蠺母,修炼邪术,其实是为了……长生? 而那蠺母记忆里,最初囚禁它的女子,不是旁人,就是……鬼姬? 傅潭说瞪大了眼睛,瞳孔震动。 “这,简直是荒谬!”洛与止斥道,“什么秘法,什么长生之法,鬼姬若是有那能耐,她自己怎么不用?也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真是胡说八道。” 他气血上涌:“玖薇,分明是被那伙人骗了!” 他脸色难看,又惊又怒。他气玖薇瞧着一介弱不禁风的女子,居然胆子大到敢做这种事情。然而,在惊怒之后,却有一种惶恐在心底滋生。 他想起大宫女口口声声所说的话: 她这样做,都是因为大人您啊。 洛与书宽慰:“兄长。” 洛与止脸上可见忧虑:“如何是好。” 直到现在,洛与止才明白洛与书口中,“头疼”的含义。 “这件事情瞒不过去,我们会将原委禀报给掌门。”洛与书本就是奉掌门之令前来调查此事,“只是,按照蓬丘的惯例,九公主修炼邪术,引妖邪入体,恐怕……” 他没有说完,但是在场的几人都是明白的。 凡人犯禁,恐怕是活不了。 但玖薇身份不一般,她是皇帝的女儿,就算要处死她,也不能不过问皇帝的意见。 何况还有幼清仙君……幼清仙君,十分宠爱这个义妹,说是掏心掏肺都不为过。 只要想一想,洛与止这个司天监监正,就更头疼了。 不,不仅如此。 这件事情不仅关于玖薇一介公主,还有更重要的。 洛与止抬首,同样在弟弟眸中看到了沉重而忧虑的神色。 凡人不可求仙问道,便绝长生路,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而现在这捕风捉影的消息乍然又被提起,甚至连皇室公主都迷失其中,这若是传出去……多少如玖薇一样心存妄想之人人,闻风而动,野心如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人间,恐将遭大难也。 几人说话的时候,玖薇眼珠微动,已有了要醒的迹象。 大宫女膝行至榻前,满目忧心:“殿下,殿下您醒了。” 洛与止心绪复杂,视线触到玖薇苍白的脸色,又侧过头去,声线冷硬:“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玖薇一口咬死:“女子爱美有什么错,我也是受那些眩人蒙骗,才一时糊涂,服用妖丹为料的药物。可我并不知晓他们在私底下买卖妖宠,至于那些妖宠的死,更是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公主可真是把自己摘得干净。”傅潭说刚想说些什么,闻人戮休已经比他快一步开口了。 闻人戮休嗤笑一声。 “公主倒是聪明的很,买卖妖宠从不露面,就连残害妖宠剖取妖丹,都是假借他人之手。” “可是,没有公主殿下牵线,眩人如何搭得上这些皇亲国戚?没有公主殿下行方便,眩人阁又如何运送豢养如此庞大的妖宠呢?” 这些话是傅潭说与闻人和双双,三人私底下探讨案情时总结的,现在经闻人戮休的嘴,尽数质问出来。 傅潭说踮起脚尖,以极小的声音与洛与书道:“他抢我词。这些可都是我想出来的呢。” 洛与书唇角弯了弯,只一瞬,他便收了起来,压下笑意,冷声与玖薇道:“不管与你有没有关系,你引邪入体已是事实,必须跟我们回一趟蓬丘。” 玖薇脸色愈发惨白,去蓬丘?那她所有的计划,她想要的一切,岂不是被迫停止?再无可能? 她咬着唇瓣,眸中水光盈盈:“我要见我义兄。” “蓬丘已经与幼清仙君递了消息,仙君会早些赶回来的。”洛与书不为所动。 傅潭说拉了拉洛与书袖子,叫他不要对姑娘家这么凶,他扬起笑脸,循循善诱:“公主,我们知道,你只是受了屠罗刹那些魔修蒙骗,不如,你帮我们联系他们,待我们捉住他们,定会还你清白。” 玖薇警惕地看着他,直到洛与止也放缓了声音,劝慰:“如果能捉到罪魁祸首,将功折过,我便不怪你了。” 玖薇猛地扭头看他,泪水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她忍着哭腔:“你真的不怪我?” “不怪。”洛与止语气从未如此温柔,“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行至踏错。” 玖薇忍不住喉咙里的呜咽,她扑到洛与止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洛与止肉眼可见的身体僵硬,话都说出去了不能收回,人都在怀里了也不能推开。一向威严的监正大人很难有这般窘迫的时候,他双手没有地方放,无奈又无助。 傅潭说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为了追查真凶,难为监正大人出卖色相,上演一出美男计了。 有心上人这番话,纵是要命玖薇怕是也要给了。 玖薇抹着泪,自枕头底下搜出一张符纸。那符纸上布满了暗红色的符咒,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些字,然后将符咒放到烛灯里燃烧了起来。 见三人一鸟都注视着她,玖薇解释:“我不会法力,他们才留给我这个符咒,不需要法力,只要燃烧,便能将消息递过去。” 傅潭说随手拈起一张符咒细细端详,上面的符咒繁琐而神秘。这种符纸,他曾经见过。 他指尖摩挲着,回想起一些幼时的记忆。 是在鬼女府,再寻常不过的一日,母亲整理她的书阁,打扫出一堆没用的东西。 小傅潭说坐在沉重的木头箱子上,小短腿都够不到地。他摸着那一大堆没用的符咒,奶声奶气问娘亲:“阿娘,这些怎么都不要了呀?” 母亲的属下元英姨姨大步走过来,孔武有力将小傅潭说提溜起来,挪到一边,然后猛地抱起沉重的木箱,语气不善:“怎么谁的东西都还留着。” 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那箱符咒搬出去扔了,临走前还不忘啐一口:“真是晦气。” 小傅潭说:? 时间太久,他忘记了母亲的表情,只记得母亲极轻地叹了口气:“不用的东西,就不要了。” 傅潭说从回忆里抽出思绪,眸光复杂。所以,现在他才知道,母亲丢掉的那些,原来是屠罗刹的东西。 “他们不会再来了。”傅潭说看着烛火里燃烧殆尽的灰烬,抬眸对上洛与书的视线。洛与书冲他点点头,和之前预料的一样。 玖薇不明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傅潭说看向她,“对他们来说,你已经是个弃子了。” 傅潭说不再废话,转向洛与止:“麻烦监正大人带她出宫,先安置在司天监,待我等得到掌门首肯,即刻将公主带回蓬丘。” “你们为什么要带我出宫?”玖薇紧紧拽着被子,指节都泛了白,“我不明白,你们什么意思,弃子?弃子又是什么意思?” 傅潭说极轻地笑了声,都不想再开口重复:“你是皇族的公主,也是蓬丘仙君的义妹,你犯了禁忌,仙门如何处置你?皇族要不要保你,幼清仙君又要不要保你?” “还有,你所豢养的蠺母,是妖域的圣物,你倒卖的妖宠,是妖域的子民。” “他们借你这颗棋子,便可搅动人,妖,仙门三边的关系。现在你出了事,才是他们乐意看到的,说不定,还有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怎么可能还会回来管你。” 这一番话宛如棒槌敲在头顶,让玖薇愣在当场,大脑直接死机。 怎么,怎么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她就听不明白了呢? 所以,她以为他们好心帮她,其实,早就是他们做的局? “不可以,你们不可以带走殿下。”玖薇的大宫女双臂张开,护在她身前,纵然战战兢兢,但仍是倔强仰着脸,“你们不能带走殿下,殿下,不能出宫。殿下一走,我们都得死。” 闻人戮休声线尖锐:“你什么意思?” 然而,殿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器在石板路上拖动的声音,乒乒乓乓,来势汹汹。 洛与止先行起身,出殿探视。 寝殿外,密密麻麻,皆是身披重甲的御林军,已然将偌大的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最让人震惊的,还是被御林军包围在中间的金黄色轿辇。 一身龙袍的老人胡须已经花白,视线锐利,双目却已经略有些浑浊,不复年轻时的清亮。他盯着立于寝殿门口的洛与止,笑了声:“监正夜半出现在朕小女的寝殿,恐怕是不妥吧。” 洛与止看他的架势,料想他应是已经知晓玖薇这里发生的事情,遂道:“有劳陛下亲临,公主殿下受邪崇冲撞,司天监不过是按例办事,请公主移步司天监,为公主驱魔辟邪罢了。” “是么。”皇帝老儿依旧是笑呵呵的,语气却不容置喙,“吾儿金枝玉叶,怎可与寻常人一般移步司天监,司天监若有心诊治,不若入宫来,怎么样?”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洛与止眉间沉了下来:“陛下的意思是,司天监不能带公主殿下出宫?” “是。”皇帝强硬道,“朕不许任何人,将朕的九儿带走。任何人,莫说是你,就算是仙君亲自来了,也不行。” 闻人戮休透过窗户,瞧到了外面的盛况,吓了一跳:“这大半夜的,皇帝怎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 傅潭说摸了摸闻人戮休的小鸟脑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咯。” 闻人戮休:? “不能与皇帝动手,看来我们今日,是没办法带走公主了。”洛与书略一思忖,“罢了,先离开这里,出去再商议。” 皇帝既然出了面,这事情就不是洛与书和傅潭说二人可以抉择的了。 何况皇帝还带了那么多御林军,明显不想放人。他们虽然只有三个人一只妖,但对付御林军一人便是绰绰有余。不是打不过,而是不能打。 事关人界与仙门,他们必须要请示掌门,就算掌门不会亲自来,也得派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或仙君来处理。 都不用商量,二人很快做出抉择,前面被御林军包围,翻窗自后殿逃逸。洛与止受到弟弟信号,先行示弱,退出了玖薇寝宫。 玖薇仍然坐在榻上,裹着被子,止不住的发冷。外面的动静她都听见了,眼泪顺着两腮,止不住地流。 父皇虽然疼爱自己,但那都是看在仙君的面子上,玖薇一直以为,父皇在乎的是自己“仙君义妹”的名义,而并不是真的在乎自己这个女儿。 直到今天,她听见他的父皇,带着那么多御林军,不惜与仙门中人对上,只为说那一句:“朕的女儿,谁也不能带走。” 玖薇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总之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波涛汹涌。 洛与止他们一走,御林军们也收起了兵器,皇帝在大伴的搀扶下踏进玖薇的寝宫,步履阑珊却急切地快步走来,玖薇看到他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玖薇来不及细想,甚至来不及行礼,感念父皇的袒护,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朕就知道,你整日与那些个仙君厮混,怎么可能没几分本事。”皇帝狞笑,“朕的不孝女,你藏得真是严严实实,长生不老这等好事,怎么从不与父皇分享?” 玖薇脸色煞白,手腕被大力攥住,几乎折断。 她不可置信看着他的父皇,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浑浊的眼里燃烧起狂热的光。 第49章 可是蓬丘没有严令禁止师徒…… 回去的路上, 傅潭说闷闷不乐。 “洛与书。”傅潭说小声道,“我们,是不是把事情办砸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步步查到现在, 事情终于有了眉目,终于看到了结束的曙光。 傅潭说自以为足够聪明, 找到了罪魁祸首,就在这即将捉拿归案之际,谁知对手竟然先他们一步留了后手。 他们早就向皇帝透露了玖薇在寻求长生不老的秘方, 而皇帝一是不信, 二是自己能力有限, 追查不清, 索性留下眼线。 待他们一伙人好不容易查到玖薇那里,皇帝得到消息,便确定了确有其事, 他的好女儿确实在背着他做一些不可见人的勾当。 此时出面, 拦下几人, 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知晓了长生之事,怎么可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他们再想带玖薇出来,就难了。 离间仙门与人皇的关系,加剧双方不信任, 趁机搅事。这就是他们的计划吧。 洛与书侧首, 目光看向他。傅潭说不高兴地太明显,眉眼下垂,那两颗总是出来凉快的犬齿老老实实在嘴巴里面藏着, 他的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 “没有。”洛与书抬手,在傅潭说脑门上不轻不重赏了个脑瓜崩,“你已经做的可以了。” 傅潭说脑门被敲,横眉竖目要发怒,然而听完洛与书后半截话,眉毛不自觉就扬了起来:“你真的觉得我做的很好了?” 洛与书点点头,如实道:“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从觉察闻人戮休不对劲,到觉察九公主不对劲,傅潭说还是有几分脑子的。 不得不承认,傅潭说认真起来,还是有些出乎洛与书意料的。 傅潭说嘴角立马翘了起来。 他方想问洛与书是不是骗他,转念一想,洛与书实在没有骗他的必要。 他若是做的不好,洛与书想骂便骂了,肯定不会夸他。 毕竟在整个重安宫,对所有弟子来说,能得到洛与书的称赞,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倒是没什么,那你怎么办。”傅潭说难得替洛与书着想,“掌门不会怪你吧?” 洛与书沉默地看着他。 他是会转移压力的。 被洛与书注视着,傅潭说尴尬地移开视线。洛与书宽慰他,他转头又把压力传给洛与书了,实在是不太礼貌。 傅潭说不再多嘴,二人在诡异的沉默里,回了客栈。 客栈里灯火通明,双双未曾跟随傅潭说他们进宫,留在客栈里,但也没有睡着。闻人戮休早就飞回来,正与双双讲述晚上发生的事。 而他与傅潭说很默契地,都对今晚密室内坦诚的事闭口不提。 在双双视角看来,几个人如往常一般,并没有什么不同。 见几人安然无虞回来,双双迎上来:“师兄,鸣玉,你们回来了。” 她摊开手心,手心里静静躺着一颗圆润的褐色留影珠:“赵师兄和楚师兄方才递了消息过来,他们那边进展顺利,找到了刺杀宋家家主的凶手。” “找到了?” “但还没有抓到。”她捏着那颗留影珠,“所有被残害的弟子神魂俱碎,但赵师兄他们找到了另一个弟子的尸体,他死于溺水,而并非阴阳煞,所幸神魄还完整。赵师兄便搜了他的魂。” 留影珠里便是他残存的记忆。 他站在边角上,虽然视线不清晰,但仍能看见最前方带队的宁嘉师兄。 黑色的人影向他们靠近,所有的弟子都紧张起来,但唯有宁嘉师兄,紧绷的肩胛却放松下来。 傅潭说凝眉,他们之前就揣测,宁嘉师兄一行人全军覆没,不是有叛徒,就是熟人作案。 眼下看来是后者,宁嘉师兄,早就认识凶手。 待完整的身形映入此人眼帘,傅潭说瞳仁瞪大,双双看第一遍留影珠的时候已经震惊过一次,她指着那黑衣人腰间的大刀:“鸣玉,是他,是他啊!” 怎么哪里都有这个人。 洛与书蹙眉:“你们认识?” “他便是和九公主来往的那个刀客。”傅潭说冲他眨眨眼,“我还怀疑,他也许就是多年前在钟灵山袭击我的那个人。” 多年前,钟灵山,袭击。 洛与书一怔,也就是说,是……黎芜仙君那位首徒? 可惜视角是这弟子所闻,不是宁嘉师兄亲历,因此几人并不能看到事情的全貌,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旧忆。 唯有遭遇袭击那一日,众人随着此弟子的视角,终于得以窥见那黑衣刀客的全貌。 他混入内部,突然偷袭,宁嘉师兄对他没有防备,始料不及,场面一片混乱。 傅潭说盯着宁嘉师兄的嘴巴张张合合,急道:“谁会读唇语,宁嘉说什么呢?” “我会。”闻人戮休开口,他仔细观察两个人激烈的言辞,皱了眉,“他好像说的是,宋家,是不是你,下的手。” “然后这个黑衣服的人回答,宋杰不该死吗,你觉得,我不该杀了宋杰吗。” “我今天这般,不都是拜他所赐吗。” 留影珠里,刀客的刀尖指向宁嘉。 “然后这个白衣服的说,宋家对不住你,蓬丘也对不住你,你受苦了。兄弟一场,如果你想要我的命,那就亲自来取吧。” 继而视野一片混乱,想是两方打了起来。 闻人戮休像个没有感情的翻译机器,语调平平,他读完,疑惑道:“宋杰是谁啊?” “是宋家家主。”双双咬了咬唇,“现在还重伤昏迷不醒,宋家乱成一团了。” “啊?”闻人戮休讶异,“什么仇什么怨哪?” 最后的画面,是视角主人重伤,慌乱逃窜,然后坠入深潭,溺毙。他这辈子的记忆就此结束了。 如果方才傅潭说说那刀客可能是黎芜仙君的首徒潺宿,洛与书还存有疑虑,那看完留影珠里的景象,洛与书基本上可以确定了。 如果他不是潺宿,他便不会这般怨恨宋家。 黎芜仙君的事情太过久远,傅潭说他们四个人拼拼凑凑,才勉强凑出来一个事情的大体轮廓,可其中种种内情,并不真正清楚。 现在看着洛与书的样子,像是知道些什么。 “当年到底怎 么一回事?”傅潭说凑过来,“黎芜仙君到底犯了什么错,才会搬出蓬丘?她那个弟子怎么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与宋家又有什么关系?” 洛与书薄唇紧抿,傅潭说知道他的品行,绝不会做背后八卦嚼舌根这种事。 遂傅潭说咳一声,一番深明大义:“小师侄,不是师叔说你,现在可不是我们八卦的时候,宋家和皇城接连两桩案子都与他有关系,你既然知晓他什么身份什么来历,自然应该告诉我们,说不定于我们查案有利,自然不能错过。” 双双惊愕地看着傅潭说一本正经瞎扯,分明是他自己好奇,现在扯上公事,让洛师兄拒绝都没有办法理直气壮了。 “长辈的事情,我不便随意置喙。”洛与书余光捕捉到闻人戮休,找了个好借口,“何况现在有外人在场,更不便言说蓬丘私密。” 傅潭说视线转向闻人戮休,抬起两只手,在闻人戮休惊恐的眼神中,堵上了他的两只耳朵。 “好了,现在他就听不到了。” 闻人戮休:? 洛与书:? “对,这厮还会读唇语。”傅潭说使了个眼色,双双立马过来,伸出两只爪子,捂住了闻人戮休的眼睛。 “好了洛师兄,现在您可以放心说了。” 闻人戮休:??? 不是,鸟妖就没有人权的吗?这个事他是非听不可吗?! 闻人戮休愤愤从二人手底下挣脱出来:“我走还不行吗。” 言罢,他化成一只紫雀,扑闪着翅膀,愤愤飞走了。 此时屋内只剩下了三人。 洛与书无奈地摁了摁眉心。 傅潭说伸了伸脑袋,压低声音,问出那句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所以,黎芜仙君和她那首徒,真的有私情?” 什么事情能让他一介天之骄子,在蓬丘从此查无此人,甚至连累了师尊黎芜仙君,让黎芜仙君搬出蓬丘,从此只收女弟子避嫌……欺师灭祖般的大罪也不过如此了。 双双也凑过来,四只眼睛眼巴巴地盯着洛与书。 沉默良久,洛与书才点头:“是。” “宋家家主宋杰,便是当年揭露此事的人。”洛与书眼睫微垂,“他恋慕黎芜仙君许久,几番求娶无果,后来知晓此事,几近疯狂将此事揭露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傅潭说与双双,脑子好像被人敲了一棒槌,嗡嗡作响。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这等劲爆的消息,还是足以令人瞠目结舌,震惊当场。 傅潭说眼前浮现黎芜仙君英武的脸,实在没有办法将她和那邋遢的刀客联系到一起。 潺宿倾慕她就算了,她堂堂仙君什么人没见过,怎么还能跟徒弟有私情呢? 双双不解,疑道:“可是师兄,蓬丘并没有严令禁止师徒不可结为道侣,之前有位长青长老,他的道侣不就是他的女弟子么?” 洛与书微微颔首:“是,寻常师徒,蓬丘并没有严禁,但是,唯独五宫之内,仙尊亲传,绝对是万万不可。” “这是为什么?” 洛与书默了默,事情是蓬丘的机密,但眼前二人,一人是掌门千金,一人又是自家师尊眼珠子,早晚都会知晓。他便不再隐瞒,缓缓开口:“因为仙君的继承仪式。” “每一任仙君,都要担得起三界至尊的名声,和守护问君山封印的责任。诸位仙君半步成仙,实力可算为仙门最强,可仙君之位更迭交替,半步成仙的天才却百年难遇,更何况,一出就出五个呢。” 傅潭说一点就透,若有所思:“所以,就有了继承仪式?” “是。”洛与书缓缓点头,“仙君们通天的修为,一般源于自己天赋与修炼,另一半,便来自于前一任仙君,代代师承,蓬丘五尊,便可永盛不衰。” “所以,仙君选择继承人,只可为师生,不可为父母儿女,更不能为道侣夫妻。” 双双惊叹:“原来其中竟有这样的门道。” “潺宿天赋异禀,是黎芜仙君最得意的弟子,如果……如果没有那些事情,他现在便是名正言顺的仙尊继承人。” 只是,可惜了。 双双惋惜不已,频频叹气,饶是傅潭说也不禁为其哀叹一声可惜。 几人一晚上这般折腾,还未休息,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洛与书接到掌门的消息:“幼清仙君将亲自前往皇城。” 双双踮起脚:“幼清前辈来了,我们是不是要迎一下?” 话音刚落,洛与书又接到了第二个消息,是幼清仙君的弟子徐应肖:“洛师兄,大事不妙,师尊先我们一步,已经进宫了。” 众人:…… 仙君就是仙君,完全不用顾及小辈,一点招呼不需要打,入皇城第一件事直接进宫,足以看出他对那位义妹有多看重了。 幼清仙君不在,另一个弟子徐应肖顺着找来了。他是幼清仙君座下的弟子,一年中有半年时间留在蓬丘修炼,半年时间随师尊游历,因而平日里,傅潭说几人并不怎么见得到他,也不算特别熟。 他肤色较白,浓眉大眼,先行与洛与书赔罪:“是我不是,拦不住师尊,师尊一去,我便立马寻你们来了,想来这个时刻,师尊已经在宫里了。” 昨晚他们险些与皇帝兵戎相见,皇宫内的情况并不乐观。 徐应肖气喘吁吁,灌了好几杯茶水:“事情我们已经听掌门说了,皇帝不放人,必然是贪图那长生之法。而九公主这番邪术若是引得皇帝效仿,恐天下大乱,人间不得安宁。” 现在取妖丹,日后便会在屠罗刹那群邪修的教唆挑拨下剖人心,甚至于屠修士,无所不尽其用。 蓬丘太祖为何与朝廷合力设立司天监,防的就是人间与仙门离心,遭殃的是黎民百姓。 道理大家都懂,可怎么解决才是重中之重。 洛与书面不改色:“掌门何意?” 徐应肖咽下一口气,以手为刃,放于颈边抹了下脖子:“九公主怕是留不得,只能这般处置。” 傅潭说眸光动了一下,掌门虽平日里对他们慈祥,可处理起这些事情并不手软,说啥就要杀了。 双双捂着嘴惊呼:“幼清仙君能同意么?” “不同意也得同意。”徐应肖眉眼凝重,“师尊那么疼她,她却还不知足,犯下如此大错。师尊贵为仙君,自然知晓大局为重。” “何况她一介凡人,早些去投胎转世,下一辈子,还是我们师尊的好妹妹。希望她好自为之,不要不识抬举了。” 徐应肖话里充斥着对那位公主的不满,想来是积怨已久。 确实,玖薇恃宠而骄,那样被宠坏了的性格,除了幼清仙君,恐怕没人觉得她可爱。尤其是幼清仙君座下这些弟子,恐也是深受其害久矣。 他看向洛与书一行人,举起手中的腰牌,一行金色的字迹自腰牌上飘落,浮现在众人面前。那是掌门的亲笔。 他冲洛与书一笑:“届时,若师尊狠不下心来,为防止误事,恐怕还要请师兄代劳了。” 洛与书面不改色,傅潭说却是没管理好表情,他伸手拍散浮在空中的那一行金色字迹,嗤笑一声:“哪有这样的好事,好人你当了,锅却叫我们背了?” 幼清仙君若是迁怒,这仇会落到谁身上?自然是动手的人身上。 徐应肖耸耸肩,脸上堆着笑:“我怎会做如此缺德事,还不都是掌门的意思。” 傅潭说翻个白眼,还想与他吵,被洛与书拦了下来。他指尖拂过傅潭说手背,安抚地拍了拍,叫他不要生气,傅潭说也不知怎的霎时间没了脾气,只听洛与书温声道:“掌门的意思,洛某知晓。” 徐应肖笑笑,几人商定好,即刻赶往皇宫。 ====== “谁?!” 罩着面具的高大男人蓦然出现在玖薇寝殿内,他背着手,步步走近:“怎么,不是你烧了符纸,邀请我过来的么?” 玖薇震惊:“你,你也是屠罗刹,上次,他……” 上次是潺宿。 “他有事情暂且抽不开身,我便替他来了。”澹台无寂微微俯身,俯视只穿了一身里衣,狼狈不堪的玖薇。 “瞧瞧,才几日,威风凛凛的九公主,就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么?” 玖薇缩在床角,无助地抱膝,喃喃自语:“我义兄会来的,他会来救我的,他不会不管我,不会的……” “义兄?那位蓬丘的仙君?”澹台无寂嗤笑一声,坐在了玖薇的床沿上,“你怎么还指望他,你勾结魔修,偷食妖丹,修习邪术,你怎么还有脸去见那位仙君?” “他是你的义兄,可也是蓬丘最公正无私深明大义的仙君,你犯下如此大错,他如何偏袒你?何况,只是义兄而已,你们并无血缘关系,你怎么就天真地以为,他会为了你一个凡间的公主,违反仙门的戒律?”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玖薇最害怕最担心的问题,澹台无寂轻描淡写,玖薇一颗脆弱的心脏已经被刀凿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玖薇死死攥着掌心,指甲嵌进肉里,勾勒出淡淡的血丝。 而澹台无寂,偏偏还凑近她的耳边,说下最狠毒的话语。 “你知道,按照仙门与司天监的戒律,你的罪行,要受到怎样的处罚么?” 他轻轻开口。 “凌迟处死,投下罪极渊,你将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玖薇眼珠已经凝滞住,死死瞪着,精神临近崩溃边缘。 “所以说,继续和我们合作呀。”澹台无寂轻笑一声,循循善诱,“你最渴望的长生,被世人知晓又如何,被你父皇知道又如何,想想你孤身一人的艰难,若是有你父皇帮助,要什么有什么,岂不是容易太多。” “你们,你们坑害我,利用我,是我受了蒙骗,才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玖薇瞪着他,双目通红,“你们不过是利用我!” “是,那又怎么样,你不是也在利用我们吗。”澹台无寂坦坦荡荡,“千年蠺母谁借给你的,你却搞丢了,薛罗是谁的人,为你鞠躬尽瘁,杀人放火,做得还不够多?” “你想要长生,我们不是按照你的要求,一直在帮你么?”澹台无寂无辜摊手,“现在东窗事发被发现了,你倒怪起我们来了?” “公主陛下,做人也是要讲良心的呀。” 玖薇气势已经弱了下来,她心意在动摇,眸光飘忽不定:“我已、我已铸下大错,若执意……执意妄为,义兄、义兄不会原谅我……” “怕什么。”澹台无寂胜券在握,“不用担心,我们早就有办法,让他再也、再也不舍得怪罪你的。” 他勾唇一笑,最后一张底牌,也是时候拿出来了。 第50章 哥哥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徐真清踏上长长的台阶, 一身白袍随风飞扬。 或许是因为继位时还很年轻,他的模样和年纪与他响当当的名号并不相符。 神清骨秀,一双眸子掩在眼皮之下, 并不抬眼看人时,天然带一股温顺。这模样无关其他, 完全是打娘胎里长出来的,瞧着这么一张脸, 让人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他的父母,必然也是忠厚老实之人。 年纪在五位仙尊里也算是最小的,但并不妨碍他气势逼人, 眉眼冷淡威严, 自带一股气场。 这气场如黎芜仙君, 玉衡仙君一样, 不需要刻意,在那个位置上待久了,自然便形成了这样一般气场。 脱离仙君的名号, 单看徐真清这人, 更像是师门里, 特立独行的小师弟。寡言少语,天生温良,也极有个性。 一路寂静。他是九公主宫里的常客,不需要人带路,亦没有人胆敢阻拦。 不知是不是玖薇犯了错的缘故, 今日这宫里略显冷清了些。 徐真清担心她, 加快了脚步。 寝殿大门一推便开了,没有燃灯,门窗紧闭, 室内光线昏暗。 此时被他推开门,大片光源照进来,清晰可见空气里悬浮的灰尘。一片寂静的茫白里,玖薇独自坐在地毯上,双臂环着膝,将自己蜷缩起来。 “哥哥。”她好像等了他许久许久,等到双臂麻木,声音都沙哑了,“哥哥,你终于来看我了。” 徐真清喉结上下滚动,一时站在原地没有动。 即便她已经二十岁,在徐真清眼里,她还是那个小小的,没有长大的妹妹。 玖薇起身,跌跌撞撞跑来,跪在他的膝前,两只手牵着他的衣袍,仰脸看他:“哥哥,你是来杀我的么?” 徐真清以为,她会惶恐地哀求,天真地道歉,像往常一样,娇滴滴地撒娇。不曾想,她却上来便将他此行的目的点了出来。 他蹲下身,温柔地擦去玖薇脸上的泪珠:“哥哥不杀你,哥哥带你走,躲到一个没人地方,有哥哥在,谁也不会动你。” 玖薇垂眸,眼底眸光闪烁。徐真清的意思,就算能保她不死,不也是要囚禁起来,再也不能露面见人么? 失去自由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又不是非要围着他转的。 玖薇习惯在他面前撒娇装乖,她知道他吃这一套。而徐真清也应该知道,她胆大包天,与魔修妖邪勾结到了一起,怎么可能如她表演出来的这般天真。 “哥哥,我求过你,我不想老去,不想死掉……我只是想活着,和哥哥一样。”她抬起脸,直视徐真清。 从前只觉得,她这位仙君义兄,高高在上,冷淡疏离,深不可测。她永远仰视他,崇敬他,膜拜他,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每一次和他相处都那么小心翼翼,生怕玷污了一丝他的高洁。 然而现在再看他,便觉得,脱去仙君的光环,他与寻常人也没有两样。 因为玖薇在他眼里,看到了他对自己的挂牵和怜悯。堂堂仙君,也没逃得了七情六欲。 他是真的疼爱“妹妹”。 如果说他无法斩断七情六欲,无法做到心无挂牵,成不了仙,那必然是因为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妹妹”。 “我做错了吗,哥哥。”她瞪大的双眸里盛满真诚,“我不想生老病死,投胎转世,哥哥说每一次都能找到我,可是,小薇每一次都记不起哥哥。” 她的额头贴在徐真清膝盖上,隔着柔软的衣料,可以感受到温暖的体温。 看吧,仙人也是有温度的。 她闭上眼睛,亲昵地蹭了蹭:“我不想忘记哥哥,我只是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徐真清颤抖的指尖落在玖薇头上,顺着柔顺的发丝向下抚摸。 “小薇。”他温和地唤她,“哥哥也不想,每一世都送你走的。可是……” 可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长生不老的法子。就算是神仙,也一样要归于消亡。 “可是哥哥,如果你真的要顺应天命与自然,你就不该来找我。”玖薇猛地坐起来,直直盯着徐真清,眼眸里充斥着不甘,“你就不该来找我,也不要认我做义妹,你就该让我像个普通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再也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她苦笑一声:“可你偏要来认我。” “你让我投胎转世,却又让我做你妹妹,你凭什么!” 徐真清不曾想她突然发难,竟被她发疯的气势逼的倒退一步,瞳仁震动。 “失望了吗,哥哥,你的小薇一定不会这般不知好歹吧,你的妹妹那么听话,一定不像我这样顶撞你吧?” “因为她是个傻子,她只知道乖乖听你的话,傻傻等着你,我和她不一样的。” 玖薇大笑起来,踉跄着后退,装若疯癫。 “可是如果我还存有前世的记忆,你就不会被蒙骗这么久,错把仇敌做恩人了。” “如果我还存有前世的记忆,如果我还记得,我一定会告诉你,哥哥,我是怎么死的。” “你说什么?!”徐真清大步上前,一把攥住玖薇的肩胛,逼视她,“你说什么?小薇,小薇是怎么死的?小薇不是生病去世的?” 玖薇的妆容早就哭花了,黏在脸上,黑的红的,一块块的,丑的要命。 她嘴巴紧紧抿在一起,泪眼朦胧,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她委屈地看着徐真清,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瞬间鼻涕冒了泡,她跌坐在地上,含着哭腔:“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或许先前还有几分演几分假意,但是此刻,玖薇是真的,与百年前那个可怜的自己共情了。 她攥着徐真清的袖子,呜呜咽咽。 “哥哥,你为什么,不替我报仇啊。” 徐真清薄唇紧抿,心已经乱了。玖薇为什么这么说,当年,幼薇真的不是病死的? 他指节发白,玖薇被他大掌攥得肩膀生疼:“你都知道些什么?你想起来了什么?” “徐仙君。”澹台无寂掀开珠帘,自玖薇闺房里缓步走出,笑着与徐真清打招呼,“别来无恙啊。” 徐真清立即将玖薇拉到身后,护在她身前:“魔修?” 他轻轻抬手,巨大的威压便直奔澹台无寂而去,直接将人掀退数米。 澹台无寂稳住身形,不愧是仙君,都不需要出剑,单单一只手便能叫自己无力反抗,他揉了揉胸口,笑道:“仙君不是问九公主如何知晓前世的事情,我便亲自来为仙君解惑。” 徐真清岂能被他所惑,冷哼一声:“一介魔修也敢大放厥词。” 他杀意渐浓,澹台无寂被杀意笼罩着,快要窒息,快速道:“仙君为何不看过之后再做定夺。” “反正我也不是仙君的对手,届时仙君再杀我也不迟。” 面具之下,他眸子黑亮地惊人:“难道仙君就不想知道,当年自己的亲妹妹,到底是何人所杀?” 徐真清瞳孔紧缩。 被杀,妹妹是,他杀? 他掌心收紧,眸色一片冰凉:“你又如何知晓?本尊凭什么相信你?” “仙君可不知道,我们为了找到这么一个人,有多不容易。”他施以咒法,厉鬼应召而来。 这是一只成年厉鬼,面容凹陷,双目只剩下了眼白,手脚皆已萎缩,形如枯槁。 没有人认识他,除了,徐真清。 徐真清愕然地看着眼前这厉鬼,他成为仙君几百年,关于他在人间生活的那十几年,他都已经记忆模糊了。而眼前这个厉鬼,如此面熟,他还是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到这个人的身份。 哑巴。 瞧徐真清的神情,澹台无寂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地笑意:“徐家村那么多人,我们唯找到他一个知情且活着的,由我们尊主亲自炼成走尸厉鬼,就是为了今日,让仙君知晓当年真相。” 并非自己堕入鬼道,而是在活着的时候,活活被人炼成厉鬼的,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真相究竟如何,仙君一探便知。” 徐真清一步步走向王哑巴,哑巴当年年纪比他要小,原本有个大名,不叫哑巴,但是他不会说话,别人问他叫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自此人人都唤他哑巴了。 搜魂之术便捷却极为痛苦,稍有不慎,便使人神魂俱裂,徐真清自做弟子起,便厌恶此术。成为仙君之后,心怀苍生,更不屑于此道,严禁门内人修习这种东西。 然而今日,澹台无寂要他以搜魂之术,搜寻这厉鬼旧日记忆。 徐真清抬手,掌心贴近厉鬼额头:“你愿意经此痛苦,将当年之事呈现于我?” 成为厉鬼这么多年,他早就失去了人的意识,然而此刻面对徐真清,两行血泪自他白瞳仁里缓缓流下,好像在说,我愿意。 真气自掌心倾泻而出,瞬间将厉鬼笼罩,徐真清一缕神识强势钻进他的额脑,饶是厉鬼,也忍不住发出阵阵凄厉的哀鸣。 厉鬼的记忆,一下子将人拉入几百年前,那个平平无奇的徐家村。那是徐真清和妹妹徐幼薇出生的家乡。 当日徐真清被蓬丘看中,上山修行。全村都是高兴的,他们以为村子里终于能出个仙人,庇护他们,给他们撑腰。 徐真清脸上并没有喜悦,他认真问那仙使:“我有一妹妹,尚且年幼,我可否能带她一同走?” 听到他这个灵根优异的小天才有个妹妹,仙使是高兴的,然而来来回回测了三遍,都没能测出,他妹妹徐幼薇有什么灵根。 是凡胎□□啊。 仙使有些失望,也罢,也没有这样好的事,一家出两个灵根。 “抱歉。”仙使歉意地摇摇头,“她不行。” 徐真清攥紧掌心,他不愿放弃修仙,这是他们兄妹翻身改命的大好机会。可是若要让他丢下年幼的妹妹…… “阿清,你放心去吧。” 村长家的婶娘将幼薇抱在怀里:“你的妹妹,我们替你看着。” “是啊,我们替你看着。”村民们纷纷应和,“徐家村出一个仙人不容易,阿清,你可不要放弃。” 年幼的幼薇瞪着大大的眼睛,纵然不舍,也忍着泪花,极懂事地与哥哥道:“哥哥不要担心,幼薇会听话的,哥哥。” 她小小的手拉着他的手指:“哥哥,你要成为最厉害的仙君,小薇等哥哥回来。” 徐真清走了,带着妹妹的祝福,和全村人的祈愿。 一开始,村里将徐真清当未来的靠山,对他妹妹照顾有加,自然不敢怠慢。 可是一年,两年无事,后来五年,十年的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盛况没有如预料地发生,村里闲言碎语便多了起来。 徐幼薇从不及人小腿高的女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与玖薇样貌是一模一样的,只是玖薇养尊处优,浑身透着贵气,而徐幼薇乡野间长大,瘦弱而脸色蜡黄。 这几年,天降灾厄,久旱少雨,靠天吃饭的村民日子便难过起来。 往日的崇拜都变成嘲讽。当日他们对于徐真清得道成仙抱了多大的期盼,现在久旱无雨民不聊生,对徐真清就有多埋怨。 徐真清不是去修仙了吗?这么多年,也该出人头地了吧? 村子里已经困苦成这样了,那个没良心的徐真清,怎么不回来看看大家?帮大家过上好日子呢?真就想眼睁睁看着,大家伙揭不开锅,活活饿死吗? 是忘恩负义,还是说,他根本就没闯出些什么名堂呢? 徐幼薇不敢出门,她一出门,就要面对旁人的白眼和流言蜚语。只是,早晚有出门的时候,她避不过,撞上也便撞上了。 “徐幼薇,你哥哥不是成仙了吗,你让他下一场雨啊。” “是啊,徐幼薇,我们旱成这样,再不下雨,颗粒无收,我们都要饿死了。” “徐幼薇,你哥哥呢?” “你哥哥不是很厉害吗?” 徐幼薇无措地站在那里,明明是最最炎热的盛夏,她却无端感觉到一阵阴寒,从她的小腿席卷上背脊,激出一身冷汗。 “不是的……” “哥哥他……” 对方显然不会听她解释,重重推了一把,嫌她挡道了。 “切,没用的废物,和你哥哥一样,都是没用的废物。” 玖薇被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烈日炙烤大地,遍地都是热腾腾的土腥气。 “说什么修仙去了,这么多年不回来,是不是早就死外边了!” 听了这话,徐幼薇呆滞的瞳仁猛的瞪大:“我哥哥没死,没死!你们胡说!” 她猛的扑上去,捶打说这话的人。那人烦不胜烦,一把将她掼到地上,抬手一巴掌甩过去的时候,瘦小的人影冲到她面前,替她挡了一巴掌。 是小哑巴。 小哑巴本就瘦小,挨了这一巴掌,直接被掀飞,咕噜噜滚到一边去了。 “晦气。”几人骂骂咧咧,却没有继续对哑巴痛下打手。 因为哑巴虽然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哑巴,他娘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孔武有力的泼妇,纵容哑巴一家也不怎么待见哑巴,但是要让那泼妇娘看见儿子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咽不下这口气,怕是能提着菜刀骂到他们家里。 因而几人冲他吐了几口唾沫,骂了几句也就走了。 哑巴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徐幼薇捂着脸,在呜呜地哭。 他不会说话,开口就是呜呜啊啊,只会绕着徐幼薇转圈。 徐幼薇抹抹眼泪,安慰自己。 “哥哥肯定不会死的,哥哥那么厉害,他一定能成为最厉害的仙人。” 哑巴挨着她坐下来,小鸡啄米般用力点头,表示非常认同她的说法。 徐幼薇被逗笑了。 她孤单太久了,所有人对她嫌恶至极,没有人陪她说话。现下终于有人愿意听了,却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呀?” 徐幼薇捧着脏兮兮的脸,失魂落魄。 “他是不是,不喜欢幼薇了?是不是因为幼薇是个凡人,会给哥哥添麻的?”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哑巴也不知道答案呀。 徐幼薇看了眼哑巴,长叹一口气。 “算啦,你又不会说话,我跟你一个哑巴说什么啊,走了走了。” 哑巴说不出话来,急的直跺脚。 他想告诉幼薇,他知道的,他明白幼薇的忧虑和担心的。 幼薇害怕因为自己身为凡人,遭到修仙的哥哥厌弃,就像是哑巴他自己一样,害怕因为不会说话,而被爹娘和周围的人嫌弃。 徐幼薇已经走远了,哑巴还愣在原地,脑袋无精打采地垂着,像是霜打过的茄子,蔫儿吧啦。 他看着徐幼薇走远的背影。 他们那么像,他们是一样的呀。 ———— 幼薇死的那一天,哑巴去过她家。 娘烙的发面饼,他只吃一半,省下一半,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给徐幼薇送过去。 他不敢白天来,叫人看见,是要说闲话的,娘知道了,也会打他。 大家伙日子已经很难过了,徐幼薇一个孤女,怕是更艰难了。 送完饼,徐幼薇送他出门,与他道谢,还冲他笑。 哑巴乐滋滋地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又想起来兜里还有两块饴糖。是去他外祖家的时候,外婆给的,他一直没舍得吃,也就忘了这事。 直到今天,他见到徐幼薇。他又想起了那两块糖。 饼子又干又硬,若是有两块糖,她应该会很高兴的吧。 这么想着,他又立马掉头,返回徐幼薇家的方向。 然而,沿途看见破碎的空酒瓶时,他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 加快的脚步,在迈进徐幼薇家破旧的院门时蓦然顿住。 他听见屋里姑娘的哀嚎和男人的打骂。 “臭婊子,装什么,哥几个亲眼看见哑巴从你家走出去,怎么,哑巴就行,我们几个就伺候不得?” 哑巴听出来,是村里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那群赖皮,为首的叫徐陀,人高马大又黑又壮。 哑巴一时手脚发软几乎站不住身子。但是关键时刻,向来愚笨的他脑子还是灵光了一回,没有贸然冲进去,而是拔腿往村长家跑去。 他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两条腿像是抡起来了似的,肺里像是火在烧,因为缺氧脸色青紫。 撞开村长家房门,在一家人惊愕的眼神里,他又蹦又跳,呜呜哇哇,像个发疯的疯子。 村长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被他抓着手就往外跑。村长年近五十,一把老骨头险些散架,他从来不觉得瘦弱的哑巴能迸发出这么大的力量,一路拽着他连滚带爬进了徐幼薇家。 然而,小姑娘衣衫不整瘫倒在地上,额头凹陷,血肉模糊,灰黄的墙上还有血印子,红的白的,崩裂当场。 空气里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和浓重的血腥味,所有人都傻了眼。 哑巴大叫一声,跪地匍匐去摸小姑娘的呼吸,她像是破败的棉布娃娃,一动不动,早就没有气了。 哑巴呜呜大哭起来。 此番场景,不用问也知晓发生了什么,村长气的浑身发抖:“你们这群混账!” “她自己撞死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徐陀酒已经醒了,他拢了拢散开的衣衫。 他平时就混账,今天若不是酒后看见哑巴从这死丫头房里走出来,她又有几分姿色,自己一时上头,平时也不太敢做这种事。 谁知道死丫头性子这么硬,当场撞死,脑浆都崩了出来。 徐陀有些后怕,但事已至此,怕也没用。 “你们,你们……”村长气的说不住话,一口气憋在胸口,涨得他脸色青紫。 “怎么,是想把我们绑了,送到官府去?”徐陀 这个时候冷静了下来,逼近一步,居高临下俯视着村长,“老东西,你必须帮我们。” “她那个哥哥,十几年都没有回来,若是永远不回来就算了,如果他一旦回来,知道他的妹妹是这么死的,你以为,他只会杀掉我们几个吗?” 他吐了一口痰,恶狠狠道。 “我告诉你,整个村子都跑不了!所有人都跑不掉!他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你自己想想吧,到时候,大家一起死!一起死!” 村长踉踉跄跄,倒退几步,终是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他想起多年前兄妹俩相依为命讨生活时,阿清保护妹妹,那如狼般凶狠的眼神,他想起阿清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村里好好照顾他妹妹。 妹妹就是他的命根。 徐真清是个狠人,无父无母那些年,为了讨生活,养活自己与妹妹,十一岁便随猎户进山打猎,十四岁落单遇孤狼,凭着一股狠劲,一把匕首割了狼的喉管,在全村人注目下将死狼拖了回来。 人人知他沉默寡言,却并不好惹。 说的没错,按照他的性子,如果有一日他真的回来,知道妹妹是被凌辱死的,不仅是那些作恶的人,怕是整个村子,都要给幼薇那丫头陪葬。 村长不是纵容那些恶人,可是他更要守护整个村子的名誉与周全。 良久,良久,他终于想清楚,缓缓抬起麻木而呆滞的眼珠,干枯的手指随意指了两个壮年男子:“走,跟我一块,把那丫头埋了。” 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不想死,那今晚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 一卷草席,一口薄棺,一抔黄土,便了结了姑娘的此生。 所有人对此闭口不提,就好像村里从没有那么一对兄妹。 大的叫徐真清,早年就随仙人修行。小的叫徐幼薇,因为一场病,死在了某个仲夏的夜晚。 除了坟边那不会说话的哑巴,浑身沾满黄土,涕泗横流,扯着喉咙,哭的撕心裂肺。 后来,人间实在是干旱,村民不得已,举村搬迁。 房子没了,老屋没了,村落也没了。 再一转眼,便是数十年后,当年的村长已经是白发老翁,起不来床,那坟前也已经是青草绿黄草枯。 少年已经出落地身形挺拔,数十年,一步步从外门弟子,拜入仙君座下,不敢有放松半日歇息。 外门弟子,没资格提条件,后来进了内门,人微言轻,门内戒律森严,他亦没有资格,让蓬丘多收下一个没有灵根不能修炼的累赘。 唯有成为仙君的亲传弟子,那时,有仙君撑腰,一切都好说了。 拼了命成为亲传弟子的第三天,万事安置下来,他也终于有资格,在山上为身为凡人的妹妹,乞求一座小小的屋子。 他开口,向师尊请求了这个恩典。 师尊允了。 他欣喜若狂,一刻也等不得,当即重回故地,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妹妹住在一起,有余力照顾她,给她安稳的生活了。 然而此时他站在这里,面前再也没有笑意盈盈软软糯糯唤哥哥的姑娘,只剩下一抔黄土。 带他过去的妇人哭的泪湿了衣襟:“阿清啊,当年你妹妹患了时疫,正是天气干旱,举村搬迁的时候,大家都自顾不暇,都怪我,和你阿叔,忙的焦头烂额,实在分身乏术,没有照顾好幼薇,可怜我们姑娘,年纪轻轻,一场高热就……” “我们想找你的呀,你跟随仙人而去,肯定有办法救幼薇,可是,可是我们村,只剩老弱病残,我们也不晓得怎么联系你啊,阿清……” “阿清啊,要怪就怪阿婶吧,是阿婶没有看好她啊……” 年迈妇人的哭嚎一声声刺痛他的心。 怪谁呢?怪他自己啊。 他以为自己拼到亲传弟子的位置,就有能力把妹妹接去照顾了。他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妹妹就会等他的。 可是妹妹是人啊,她那么小,那么脆弱,一场风寒,一场时疾,就能要了她的命啊。 少年跪在地上,没有出声。脑海里盘旋的,都是妹妹一声声,一句句几近泣血的话。 “哥哥,我会听话的,我会等你回来。” “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我……” “哥哥,我又长大了一岁,你怎么不回来看看我呀……” “幼薇。”他跪在地上,眼泪大颗掉进黄土里,“是哥哥错了。” 灵府震颤,浑身的真气从经脉中逃逸出来,四处乱窜。徐真清将神识从厉鬼体内收回,倒退几步,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上。 原来,妹妹是这么死的。 孤家寡女,无人撑腰,她独自生活那些年,原来是这么过来的。 临死前,也没能等来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她该有……多难过啊。 徐真清恨得要死。 他为什么受人蒙骗,他为什么不查清楚,他为什么,任由罪人逍遥法外,却没能给妹妹报仇? 他那么相信徐家村的村民,他们就是这般对待他妹妹的?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告诉他。 大片血渍渲染了徐真清雪白的衣襟,他蓦然笑出了声。 鲜血染红他的牙齿,染红他的衣衫,一向冷静自持的仙君,百年不曾失态至此。 他笑的像个失心疯,玖薇都害了怕,出于关心,她还是小心翼翼,俯身去看呕血的徐真清:“兄长,你……” 玖薇的脸与幼薇的面孔重合在一起,徐真清慌乱将人抱进怀里,紧紧锁住。 他力气大的好像要把人揉进血肉,玖薇被他勒的喘不上气。 “小薇。”对不起。 有什么凉凉的液体灌进脖颈,玖薇下意识皮肤瑟缩。她听见耳畔,徐真清沙哑而颤抖的声音: “哥哥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50-60 第51章 我其实根本就不会用青龙剑…… 洛与书一行人赶来的时候, 狂风四起,大雨将至。 三个人抬头看天,不约而同有些不妙的预感。 只听“轰隆”一声, 庞大的宫殿骤然炸开,残肢遗骸四处飞溅, 宫人们尖叫着四处躲避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而飞溅的砖石里, 两人腾空出现。 白衣的是幼清仙君徐真清,黑色的,便是戴着面具的澹台无寂。 徐真清极少出手, 此时却不管不顾身在皇宫之中动手。澹台无寂自然打不过他, 狼狈躲避。 他没想到, 他帮徐真清找到真相, 徐真清非但不感恩,倒是对玖薇心软了,转头就对他使出杀招。 他迟了一秒才反应过来, 是因为他知道了他妹妹徐幼薇不怎么光彩的死法, 徐真清才要取他性命, 要他永远闭嘴。 啧啧啧,这仙尊,对待旁人倒是足够决绝狠辣。 “这怎么打起来了。”傅潭说仰脸看天,二人化为一黑一白两个光点,以极快的速度纠缠在一起。 按说, 幼清仙君不是任性易怒之人, 不该在这种地方随意与人动手才对。 仙君在上,三人没有指令,谁也没有上去掺和。 徐应肖呆呆抬脸看着自家师尊, 蓦然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一跃而起,踏上飞剑,顶着狂风向幼清仙君疾驰而去。 淡淡黑色雾气萦绕着徐真清的本命剑,他紊乱的真气尚未调解就提剑与澹台无寂厮杀,强大的威压挤压着人的五脏六腑,与此同时,黑色的陌生花纹印上他的额头,在光下若隐若现。 徐应肖大叫一声,险些从剑上摔下来,他屁滚尿流飞回洛与书身边,一把攥住洛与书的手腕,眼神惊恐:“魔魔魔魔魔纹!师尊额上生了魔纹!” 他话都说不全,险些咬了舌头:“师尊,他快入魔了!” 傅潭说直接傻了眼,洛与书眉眼凝重,略一思忖,与徐应肖道:“你我去拦住仙君。” 他看向傅潭说:“那魔修就交给你了。” 言罢,二人已经召了本命剑,瞬时消失。傅潭说也召出了青龙剑,去引开澹台无寂。 看见澹台无寂傅潭说就要上火,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你又来做什么?” 澹台无寂倒是略有些惊讶,没有料到蓬丘一共就派来两三个弟子,这么巧,其中就有傅鸣玉。 他勾勾唇,笑了笑:“好巧,又见面了不是。” 傅潭说不愿让洛与书知晓他们的关系,两句话的功夫,二人已经御剑出了皇宫。 没了熟人傅潭说说话才开始大声:“怎么哪哪都有你,福禄山你不安好心,现在又到皇城来作乱。” “这句话不是我该问你吗。”澹台无寂收了剑,暂且没有和傅潭说打一架的心思,“我去福禄山,你出来搅事,我来皇城,你还是出来搅我好事。” 他歪头打量傅鸣玉:“我的好师弟,想见师兄我就直说,用不着这般,刻意跟着。” 傅潭说一脸作呕的表情,他不知道澹台无寂怎么有脸说出这番话,冷笑一声:“师兄的脸皮又厚了不少。” “九公主背后的人,是你们屠罗刹。”傅潭说试探,“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想知道?”澹台无寂挑了挑眉,“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题,他有什么问题。傅潭说面无表情盯着他:“你说。” “上次在福禄山,你为什么没有下手?”澹台无寂向他走来,步步逼近,“多好的机会,置我于死地。” “是不敢,还是不想?” 傅潭说一怔,下一秒澹台无寂就已经瞬移到了他面前,故意拿手去勾傅鸣玉下巴。 “还是,你舍不得?” 傅潭说瞳仁紧缩,反手就是一掌横劈过去,被澹台无寂躲过,二人过了几招,很快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 “少跟我动手动脚。”傅鸣玉面露嫌恶,青龙剑直指澹台无寂,“我可没有断袖的癖好。” 澹台无寂一愣,继而开始笑起来。 傅潭说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怎么戳了他的笑点,澹台无寂蹲下身,笑的止都止不住。 傅鸣玉有些生气。 澹台无寂太若无其事,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傅鸣玉放在眼里。 正是出招的好时机,傅潭说趁澹台无寂不备一剑刺过去,偏偏被澹台无寂一下子攥住了剑尖。 他郑重道:“如果你想杀我,那你最好不要用青龙剑。” 他对青龙剑太熟悉了,他可以轻易察觉从某个方向来的剑意,何况傅潭说也没什么本事,甚至能让他轻易猜的住傅鸣玉要出什么杀招。 简单来说,一点秘密都没有。 “你为什么非要替屠罗刹做事。”傅潭说忍无可忍,“师父饶你一命,你就该老老实实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而不是到处招摇过市,生怕别人认不出你。” “哦?”澹台无寂有所察觉,“你很怕别人认出我来咯?” “为什么?你是不是……怕我被认出来,然后被仙门杀掉?” 傅潭说一时没有说话,他收回目光,沉默不言,显然被澹台无寂猜中了。 澹台无寂轻呵一声,显然颇为稀奇:“哟哟哟,我的好师弟,不是嚷嚷着要杀我的么?” 他笑笑。 “原来,最舍不得我死的,就是你啊。” “澹台无寂。”傅潭说突然唤他的名字,一字一顿。 澹台无寂一怔,只见傅潭说脸上写满了认真。他面容蓦然正经起来,在澹台无寂记忆里,这大概是傅潭说与他说话,最最严肃郑重的一次。 他张嘴:“干嘛?” “你不要再替屠罗刹做事了。”傅潭说突然道。 他伸出手里的青龙剑,手指翻转,青龙剑剑尖便朝向了地面。 “我其实根本就不会用青龙剑。” 他静静道。 “师父也没有教给我完整的青龙剑法。” 他介怀了那么久的事,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哈。 再看向澹台无寂,眼里尽是坦然。 在澹台无寂惊愕的视线里,他笑了笑,难过都藏在了眼底,只剩下弯弯的眉眼。 “师兄。”他轻声,“这世界上用的出青龙剑法的,只有你啊。” ===== “师尊!师尊您到底怎么了?” 徐应肖与洛与书废了半天力气,才将徐真清的注意力从澹台无寂身上引开。 他眸色朦胧,像蒙了一层纱,又像罩了一层雾,不再清亮。映合着额上若隐若现的魔纹,隐然有些走火入魔之势。 徐应肖人傻了,他不过半日没跟上师尊,师尊怎么就这番模样了? “不可以动她。”他手中剑尖轻挑,未曾触及到洛徐二人,但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二人腰间的蓬丘腰牌便隔空碎掉了,“除非我死。” 徐应肖惊愕:“师尊?” 徐真清没有留给二人任何多余的眼神,他将一片废墟中脸色发白的玖薇拦腰抱起,直接从皇宫内消失了。 他把玖薇带走了。 徐真清没有直言,但是他的行动已经表明,掌门吩咐他们的事情,他已经知道,清楚,并且反对了。 “靠。”徐应肖骂一句,“这不对劲啊。” “怎么办,师尊魇着了,还带着犯人直接跑了。”徐应肖愈发觉得荒谬,“看来这次公主他是非保不可了。” “咱们怎么跟掌门交代?皇帝管我们要女儿怎么办?怎么跟他交代?” 洛与书沉默,心思却不在这里。 他眉眼微垂,却不自觉摩挲着右手,缠绕过红线的位置。 他可以隐约感知到傅潭说的心绪。 这种感觉很熟悉,和上次如出一辙。那日傅潭说在福禄山消失的半个时辰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说是爱,又夹杂着绵密的恨,说是恨,却又充斥着担忧和关心。是一种……复杂又奇怪的感觉。 方才带着面具的魔修模样浮现在洛与书眼前,洛与书眸色渐深。 原来,上次出现在福禄山的人,就是你啊。 ==== 傅潭说与澹台无寂分开后给洛与书递了消息,径直回了客栈。 “洛与书。”见二人回来,傅潭说迎上来,“怎么样了?” “要完。”徐应肖叹气,“师尊知道我们接了命令斩草除根,他还是舍不得九公主,现在已经带着九公主离开,不知所踪了。” 不仅不知所踪,临走前还留下了威胁。 洛与书目光落在傅潭说面孔上:“你好像一点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傅潭说已经先他们一步知道了。 “潺宿刺杀宋家家主,一半是因为私仇,一半是因为,屠罗刹要向世家下手,宋家就是最软的包子。” 傅潭说微微抬头,才能与洛与书对视上,“皇城也是,表面上看,屠罗刹要搅乱皇城仙门与妖域的关系,但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一个目标。” 洛与书似乎已经猜到:“幼清仙君?” “对。”傅潭说点头,“屠罗刹的尊主鹤惊寒,早有准备,多年前就在打幼清仙君的主意了。” 蓬丘五位仙尊里,最好下手的,就是幼清仙君。他不住在蓬丘,而且,他有软肋。 “九公主就是仙君的‘障’。他原本就对曾经在凡间的胞妹心存愧疚,现在又被屠罗刹利用他妹妹的死因刺激了一把,‘魔’就应然而生了。” 徐应肖反应过来:“如果师尊道心不稳,走火入魔,那问君山的封印也就……” 他脸色发了白。 兜兜转转,还是为了那封印。 洛与书侧目:“你为何知晓地这般清楚?” “当然是我审出来的啊。”傅潭说双手叉腰,“我前去捉拿那魔修,气势非凡,他完全打不过我,我的青龙剑一出手,他立马被吓得屁滚尿流,问啥说啥,全都交代清楚了好不好。” “他这就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了?”徐应肖显然不信,“这不得轮番上个十八般酷刑?” 傅潭说:…… “人呢?”洛与书摩挲着指节上红线,心中没来由一阵焦躁,“你既然抓住他,为何没带回来?” 傅潭说很是坦然:“问都问完了,还带回来做什么。” 洛与书默。 不是他带不回来,是他不想带回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钻牛角尖,傅鸣玉和谁来往,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 只是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真是十分让人烦躁。 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魔修,透过红线,洛与书隐约感受到傅鸣玉和他之间的羁绊,是很深的联系。 可是长在蓬丘极少下山的傅鸣玉……怎么会和魔修扯上关系?又是什么样的魔修,值得他在众人面前隐瞒和暗地里的关心? “哎呀,不要管他了。”傅潭说引开话题,“现在我们不该耗在皇城了。” 他根据形势和从澹台无寂那套来的消息一点点分析。 “幼清仙君已经着了道,不是你我这些小辈能管的了的,还是让掌门头疼去。屠罗刹行动缜密,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是哪个世家,务必提高警惕。还有,他们既然要对仙君下手,幼清仙君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也是他告诉你的?”洛与书突然开口。 “嗯……嗯?!”傅潭说转了个调调,“什么他告诉我的,是我审出来的。” “哦。”洛与书应声,语调平平,“你还审出来什么了?” “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年龄几何,可婚配否?” “呃……?!”傅潭说不解,“我问那些做什么?” 洛与书轻呵一声,不再理会二人,甩手而去。 凭借相识多年的了解,傅潭说察觉洛与书心情不妙。 他摸摸脑袋,疑惑地问徐应肖:“我又哪里惹他生气了?” 双双刚睡醒,从楼梯上下来,伸了个懒腰,雀跃道:“鸣玉,你给我买糖醋小排啦?” 傅潭说:“没有啊。” “没有吗,我都闻见味了。”双双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酸酸的啊?” 第52章 有人好像有一些……舍不得…… 澹台无寂自与傅鸣玉分开回来, 魂不守舍,神色尤为怔忡。 那日他与傅鸣玉从皇宫打到城外,这个师弟真的很奇怪, 明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还一意孤行追上来。 真不怕他杀掉他, 夺回青龙剑。 当然,他们没有打起来, 那小子原本是想动手的,却不知为何,扔了剑, 直愣愣地看向他。 “师兄。”他听见他说, “师父其实根本没教给我完整的青龙剑法。” 那一瞬间, 澹台无寂大脑是空白的。 他不会青龙剑法……“灵胤道长的唯一弟子, 青龙剑的唯一传人”,他不会剑法,这怎么可能呢? 傅鸣玉的话, 反反复复, 一直浮现在他脑海里。 “我知道你怨恨我, 因为你本是师父唯一的弟子,青龙剑法的唯一传人。他曾承诺过青龙剑是你的,他答应你不再收任何其他的弟子,但是他食言了。” “现在不管是青龙剑,还是他唯一弟子的名头, 都到了我手里。而你却被逐出门去, 连姓名都不配被提及。” 被戳中痛处,澹台无寂攥紧了拳。 曾经,提起青龙剑, 没有人不知道灵胤道长,和他天赋异禀的弟子澹无寂。 他风光时,人人都要夸一句年少有为,无人在意他那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命格。 可是他出了事,他们又开始拿他命格说事,拿他姓氏和身世做文章。 他死后的那些年里,有一个人代替了他。 提起青龙剑,没有人不知道灵胤道长,和他天真无邪,极其疼爱的小弟子傅鸣玉。 属于他的一切,被另一个人尽数拿去。 “你怨恨我,但我又如何不怨恨你。” 傅潭说轻笑一声,攥紧了拳。 “纵然你被逐出门去,师父没有一天遗忘你。” 他抬眼直视澹台无寂,澹台无寂可以在他澄澈明净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的眸底有一团火气,燃烧着,又倏地灭了下去。 “他不肯授予我剑法,不肯教给我他曾教给你的一切,他否认我的努力。他是收下了我,但他不曾真正将我当做他的徒弟。” “师兄,你像个一直笼罩在我头上的阴影,你不在,我却没有一刻摆脱得了你。” 傅鸣玉确实有很多很多年,埋怨澹台无寂。死掉的人却还像活着一样,真是没有道理。 但是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师父那样做,有他的道理,不全是因为澹台无寂。 师父死后多年,傅潭说再提起这些,已经是心平气和,再无波澜了。那些曾经纠缠他日日夜夜的执念,后来都在时间里被解答和治愈。 澹台无寂瞳仁微滞,似乎不相信,师父会这样做。 “我向你炫耀,但其实我没有真正拥有你想象的一切,我先前说过一些话激你,归根结底因为我妒忌。” 傅鸣玉难得这般坦诚,他一向在旁人面前天真无邪,难得在自己的对头面前,承认自己的阴暗和心机。 所以澹台无寂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没人想在讨厌的人面前示弱,我不想输给你,也不想让你看笑话,所以,有些事情,我从未吐露过半句。” 澹台无寂怔然:“那你为何决定今日与我坦言?”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福禄山,我没有趁机伤你性命。” 傅潭说蹲下身来,像泄了气的气球,萎靡颓败。 “你犯下那样的大错,早该死在判你死刑的洗冤台,是师父费尽心思留你一命。不然,你可曾见有一个人活着下洗冤台?” 澹台无寂有些错愕:“他……留我性命?” 可是那日,是师父断了他的经脉,废了他的灵府,将他驱逐出师门。 他拿不起剑,含恨卧床的半年,脑子里都是那日洗冤台上,众人的指责。 “命里带煞,天生的灾厄,灵胤道长就不该好心收容他。” “是啊,连累了灵胤道长,现在还要自己清理门户。” “早就说过,命格之事,不可不信,看吧,灵胤道长那么厉害,不也一样没挡得住。” “可惜了,可惜这么好的天赋,生在一个魔头身上,全都浪费了。” “是啊,魔头,该死啊……” 那些话语魔咒一般萦绕耳畔,惹得他近乎发疯。 有天生独得上天厚爱之人,便也有天生惹得上天憎恶之人。澹台无寂是后者。 他清楚地记得师父将他从冰冻里解救出来时,周围人的阻拦:“澹台这个姓氏本就不祥,他又是天降煞星,恐给道长带来灾厄,道长还是不要管他,任他自生自灭的好。” “这岂不是正巧。”灵胤道长一甩拂尘,捋着胡子笑,“老夫也是受诅咒之人,我瞧这孩子与我投缘,不如就拜在我门下了。” 彼时他头脑昏沉,不懂这几句话的含义。只记得白眉白须的老人,温暖的手掌融化了他头上的冰霜:“你若是不嫌弃老夫,以后,你就是老夫唯一的徒弟。” 唯一的徒弟,何为唯一。 他既然承诺,会永远庇护他,就不该将他推上洗冤台,接受世人口诛笔伐。 他既然承诺,他是唯一的徒弟,就不该收下另一个徒弟,傅鸣玉。 他当然恨那个老头,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轻易承诺。他如神降,宛若救赎,给予他一切,却也狠心收回所有,送他上洗冤台,推他坠入无底深渊。 而如今,傅鸣玉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不是那样的。 “没人比师父更想你活着,你是他带大的,他怎么可能送你去死。” 傅潭说叹一口气。 “他为了能让你从洗冤台活下来,已经竭尽全力了。他瞒过了所有人,这么多年,仙门早就以为澹台无寂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 事到如今,傅潭说已经可以心平气和讲述自己的喜怒和厌恶了。 “我是厌你,如果没有你,师父便是我一个人的师父,可以一心一意教授我剑法。我厌你,厌你高傲自大自以为是,辜负了师父的一片心意。如果你死了,我应该很开心,可是……” 他顿了顿,语气弱下来。 “可是,如果你死了,师父九泉之下定然难安,怕是要怪我。” “怪你什么?” 傅潭说夹枪带棒带着嘲讽:“怪我——师兄找死,我却没拦住。” 澹台无寂愣住。 “所以师兄最好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傅潭说扯了扯嘴角,认真道,“你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青龙剑法了。” “你可以恨任何人,但是唯独不能对师父不满。” “师父,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原来是这样的吗。 澹台无寂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手腕处,浅浅的疤痕蜿蜒错落,不过颜色很淡,已经快看不清了。 原来师父,不曾抛弃他吗? 那他为什么到死,都不为自己解释一句呢? 傅鸣玉说,世上只有他一人可以用的出青龙剑法。 可是到现在,他也不能像当年一样,发挥出青龙剑百分之百的威力了。 他经脉碎了一半,已经是半个废人了。 潺宿回来的时候,便看到澹台无寂独自坐在窗边,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光影投在他瘦削的面孔上,半明半暗。 “怎么了?事情不是挺顺利的么?”潺宿凑过来,挨着他坐下,“办的不错,姓徐的掳走公主,已经失了理智了,怕是要栽。” 澹台无寂没有听他说话,手里握着个圆滚滚的橘子,他没想吃,也没有剥皮,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盘来盘去。 “我有一个古灵精怪,调皮捣蛋的师弟。”他突然开口。 “什么?你还有师弟?”潺宿震惊,“怎么没听你提过?” 因为从前,从不拿他当师弟。 “他模样很漂亮,大眼睛,白白净净,长得像个姑娘。”澹台无寂笑了声,“他和你一样,喜欢吃橘子。” 不仅是橘子,他喜欢酸甜口的东西。糖醋小排,糖醋里脊……就连酸辣粉,也要加半勺糖进去。 他曾观察他好多年。 无数个夜晚,他摩挲着腰间的剑,想的是如何夺回青龙剑,如何在老东西面前,残忍地将那小家伙抽骨扒皮。 后来……也没真下手去。 “这么巧,同道中人呐。”潺宿自己拿了个橘子剥了起来,随口问,“那他现在人在哪呢?” “在蓬丘。” 潺宿怔住。 他侧首看向澹台无寂,澹台无寂也正将视线投过来看向他,唇角噙着笑意。 “你以后要是见到他,可不要欺负他。” ———— 事已至此,徐应肖和洛与书也不在皇城多待了,横竖还有司天监顶着,二人即刻返回蓬丘。 闻人戮休前天就已经带着蠺母离开了,走之前盛情邀请傅潭说和双双去妖域玩。傅潭说惦记着紫凰家的圣火,但是现在双方局势焦灼,遂决定等过几日事情平息了再去做客。 二人留在皇城,等着楚赵师兄弟二人回来。 昨夜四人商议到大半夜,得出结论:现在已确定宋家那边的凶手是潺宿,但潺宿狡猾异常,非常难抓。不过现在几人知晓他也在寻找宝冢,要想将他捉拿归案,恐怕还是要从宝冢下手。 因此四人合计,要去一趟鬼蜮,寻找宝冢。 洛与止知晓,倒是并没有阻止,这让傅潭说松了口气。 还以为会被绑回蓬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乱跑,不要逞强,审时度势,注意安全,有事情随时与你联系。”傅潭说眨眨眼,“我都背下来了,洛与书,你可以放心走了。” “还有。”洛与书补充道,“少和不三不四的人联系。” 傅潭说:?什么是不三不四的人? 他咬咬嘴巴,还是没问出口,只乖顺道:“知道了。” 沈双双在二楼,两肘靠着栏杆往下看,正好将傅潭说乖乖立正站着听训,她忍不住抿嘴笑。 洛师兄虽然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岁,但傅鸣玉也算是他看大的,某种时刻,真的有种“严父”的既视感。 傅鸣玉今日倒是乖顺,洛与书便没有为难,只道:“前几日探你的灵府,还是金丹上层,不知你做了什么,今日再探,怎么变成了金丹中层?” 旁人至多是升不了阶,傅潭说与众不同,他不仅升不了,甚至还倒退呢。 傅潭说哑然,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个那个,说不定,明儿又恢复上层了呢,呵呵呵……” 洛与书摁了摁眉心,为防止傅潭说只顾着疯玩不记得修炼,他贴心地下达了任务:“放你在山下再待些时日,再回蓬丘时,务必结婴。” 傅潭说:? “不是吧洛与书。”傅潭说痛苦道,“我卡在金丹卡了好几年了,这几日怎么可能说结婴就结婴。” 洛与书顺着他的话:“是啊,这么多年了。你稍稍努力,一定会厚积薄发的对吧。” 这便是他同意傅潭说留下来的原因。 这几日二人一同调查案子,一同夜闯眩人阁,洛与书发现傅潭说剑意和修为都有所突破,仿佛是埋在土壤里的胚芽,隐隐有冒头的趋势。 他知道傅潭说有几分小聪明,只是不乐意用在正道上。还有他的修为,并非是他根基不行,倒像是他有什么心结,故步自封,自己逼迫自己止步于此似的。 那夜在眩人阁遇袭,洛与书眼睁睁看着他剑意如夏日焰火,噌地上了一个台阶。 所以,不是他行不行,只是他想不想。 或许,他可以对他再放心一些。傅鸣玉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脆弱,再历练一些时日,也许会给他新的惊喜。 洛与书叹一口气,故作语重心长:“等你回蓬丘,师尊应当就出关了。他若是看到你已经结婴,一定是极高兴的,对吧?” 提到绯夜仙君,傅潭说便没话说了。 仙君闭关前他金丹,马上出关了他还是金丹,想想还是挺让人失望的。 傅鸣玉扁扁嘴:“知道了。” 他抬眼,眸子里突然崩出两簇火花来:“那我要是结婴成了,有什么奖励没有?” 洛与书指尖抵着下巴,想了想:“你想要什么奖励?” “你们洛河的金糖柑!”傅潭说眼睛发亮,“挪几棵回蓬丘,我以后天天都能吃上金糖柑了。” 洛河靠南,气候湿热,极适宜种柑橘,蓬丘偏北,便不那么合适。 不合适,但并不是不能种,若是以灵气养着,天天有人悉心栽培,也不是养不活。 傅鸣玉之前便想着挪几棵到重安宫来,但是为了几个橘子耗费人力灵气,有些奢侈浪费,再说,有法器和冰窖可以保存,又不是没得吃,洛与书便一直没有同意。 但是如果真能种上,到时间就能吃新鲜采摘的了。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想什么时候摘就什么时候摘。 傅潭说想一想就要口舌生津。 又是金糖柑。洛与书头疼地摁了摁额角。 每逢金秋送爽的好时节,便是傅潭说最缠人的时候。不为别的,只为他家乡独有的金糖柑。 洛家体贴,知道他喜欢吃,大船大船往这边送。 但哪里是他喜欢吃,那些金糖柑,大多都进了傅潭说肚子里。 傅潭说没有节制的,无人管他,每到那个季节,重安宫到处弥漫着橘子皮的清香。柑橘皮类味道又重,香薰都遮不住,后来弟子们便不再点香薰,还省下了不少。 洛与书不喜食酸,但每日都深受其害,每每闻到都要眉头一皱。 明明是他家乡的味道,慢慢的,竟然被傅潭说生生吃成了让人头疼的味道。 最可气的,因为食用太多金糖柑,傅潭说也撑不住胃疼上火。他嘴巴里面生疱疹,疼的吃不下饭,回头就来责怪洛与书家金糖柑种的太多。 洛与书:? 你礼貌吗? 洛与书生气禁了重安宫的金糖柑,傅潭说好了伤疤忘了疼,疱疹一消,又来磨洛与书。 若是寻常人,洛与书绝不会姑息。可谁让傅潭说是他“长辈师叔”,打杀不得,又惯会耍赖撒泼,来来回回,洛与书脾气都磨没了。 后来傅潭说再因为过食上火嘴巴疼闹人,洛与书便亲自盯着他喝黄连水吃苦瓜败火,惩治一两次后,傅潭说再也不敢闹了。 想起以前那些事情,洛与书还是会觉得无语。 “好。”他应下,承诺道,“你若是结了婴,我便让洛家挪几棵过来,不需要旁人,我亲自照看培养。” 傅潭说瞪大眼睛:! 他答应了,还这么大方! 人走了,沈双双从二楼翻下来,红绳胡乱扎出的两条麻花辫随着身形甩出曼妙弧度。她一掌拍到傅潭说背上:“人走了,别看啦。” 她伸了个懒腰,看着空荡荡的客栈:“别说,虽然洛师兄在这里咱们是有些不自在,但好歹心里有底,踏实了不少。我晚上睡觉都比之前香。” 洛师兄,这莫名的安全感。 “睡得香?你确定不是因为洛与书来了之后,你不敢偷懒天天累的?”傅潭说笑哼一声,扭头自门口回了屋内。 “总算不用熬夜不用早起了,累惨咯。接下来我们去哪,我们去鬼蜮玩一圈,再去妖域玩一圈吧?” 这就安排上了。双双跟上来,频频叹气。 这两个人。 看得出鸣玉对洛师兄意见大了些,楚赵师兄走的时候傅鸣玉还唧唧歪歪了好久,现在洛师兄刚走,连她都有些不舍,可傅鸣玉不仅不伤感,还很兴奋呐。 千里之外。 洛与书与徐应肖出了皇城便换乘仙门灵舟,不消片刻便已驶出百里。二人所乘灵舟不大,也更省灵力。 此时二人坐在船舱里,徐应肖眼见洛与书一直摩挲右手指节,忍不住问道:“洛师兄,你一直挠它,是手指痒痒么?” 洛与书神色微滞,没有解释,只是收回了手。 徐应肖见他神色复杂,再次开口:“洛师兄,您神色这般凝重,是在忧虑这次皇城内事情复杂,不好与掌门交代么。” 洛与书才缓过神来,侧首看向他:? “那倒不是。”洛与书收回视线,眉峰微蹙,愈发觉得奇妙,疑惑里还带着些许荒谬。 “我只是察觉,有人好像有一些……舍不得我?” 第53章 落日囫囵入口中 偌大灵舟悬浮在半空中, 三个人头悄摸摸自船舷边露出头来,不远处是一行白衣弟子,腰间佩着蓬丘的腰牌。 而在双方之间, 一男一女正相对而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女的是沈双双, 腰板挺直,英气飒爽。男的是阮清舒, 嗯……人模狗样。 四人组难得集齐,不曾想集齐第一天楚赵傅三人就在这里偷偷摸摸做偷窥的勾当。 “楚河,你踩我脚了。”傅潭说小声抱怨。 “抱歉。”楚轩河挪动了一下, 视线仍然锁定在阮清舒身上, 似是要将人戳出洞来。 赵秋辞警告二人:“别说话, 都听不清了。” 耳边是呼呼的风, 和草木被风刮动,簌簌的声音。傅潭说挖了挖耳朵:“声音太小了,怎么都听不到啊。” 言罢, 沈双双已经与阮清舒说完话了, 自他手里不知道接过什么东西, 转身往回走。阮清舒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多留,带着那一队弟子离开了这里。 “出来吧,早看到你们了。”沈双双跃上灵舟甲板,“你们一个个干嘛呢, 想听直接跟我过去不就好了。” 三个人磨磨蹭蹭站起身来, 傅潭说小声:“那多不好,万一你们在说一些私……悄悄话呢。” “那你们在这偷听就挺好了?”双双叉腰。 “我们还不是怕你再被他骗了嘛。”楚轩河胳膊往双双肩上一搭,“他为什么找你?难不成想要与你旧情复燃?做梦, 他要是再敢肖想你,我们三个直接让他躺着回蓬丘。” 双双失笑:“也没什么,他们自福禄山撤回蓬丘,张小如有东西留给我,正好他顺道,便帮我捎来了。” 张小如三个字一出,三个人都静默了。傅潭说愣了愣:“她留了什么给你?” 双双摊开手,红绿相间的丝绦串着金色的坠子,坠子上还有双双自己亲手刻的符咒,她放缓了声音:“是我留给她辟邪的。” 没有想到张小如自缢前还记着将坠子还给双双,还与她留了话。 双双叹口气:“她说,若有下辈子,她想要救人,再也不想害人了。” 虽然那些人,并不是她害的。 傅潭说愣了片刻,没有多说什么,转去船舷上坐着。灵舟飞起来,在白云间穿梭。 似乎看出他心绪不佳,双双拍了拍他肩头。 “我什么都未做,他们却因我而死。”傅潭说迎着风道,“我不明白,这样也算是有罪的么?” “可能,在她心里,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吧。”双双挨着他盘腿坐下,“不要多想啦鸣玉,虽然对于她的死我们很遗憾,但是决定在她手里。我倒是觉得,她走的时候,是轻松又愉快的呢。” 傅潭说不懂她的脑回路,一个人要自缢了,她怎么还能轻松又愉快呢? “因为这件事情是她自己决定的呀。”双双托着脸,遥望脚下缩小的村庄,山林和土地,“不管是与秀才结亲,还是被前世的情人掳走,不管是因为自己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还是又幸运地被救回来,都不是凭着她的意愿变化的。” “如果可以,她大概也只是想做了一场梦,梦醒来依旧是张家深闺里的小姐吧。” 沈双双侧首瞥他一眼:“哎呀,不知道这么跟你解释说不说得清,反正就是,如果我是张小姐,不管是生还是死,只要是我自己的决定,我都认了。如果她自觉罪孽深重,无法原谅自己,那自缢未尝也不是解脱的方式呢。” 傅潭说似懂非懂,好像咂摸出了一点什么,但是仔细想想又说不上来。他烦躁地躺在甲板上:“等抓到潺宿,干完这一单,我再也不要下山接任务了!” 楚河在掌舵,赵秋辞在看地图,闻言皆是侧首看向傅潭说,叹一口气,着实生出一些羡慕来。 咸鱼有咸鱼的好,傅潭说说不干,是真的不干了,也没人催他没人逼他,他们这些弟子就不一样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身不由己啊。 前方的光线蓦然暗了下来,好像风刮来一阵乌云似的,天一下子就黑了。 楚河提醒:“我们快到鬼蜮了。” 闻言,傅潭说和双双都从甲板上爬起来,爬到船舷上往下看。 浓密的森林,像被烟熏过似的,黑乎乎的。和仙山不同,这里感受不到一丝灵气,瘴气弥漫,灰沉沉的一片死寂。 双双第一次来鬼蜮,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底下的情况:“好黑。” 傅潭说吸一口气,唇角勾起微妙的弧度。这熟悉的味道,他数年不曾回过的家乡。 灵舟飞不过密林,四人便停下来收起宝器,往前步行。 自从踏入鬼蜮天上就看不见太阳了,所以现在也没有办法判断出时辰来。也不知道是本就天黑了还是鬼蜮内就是这样,天色都是灰蒙蒙的,整个鬼蜮好像被一个罩子罩起来了似的,越往里走越黑。 面前是茂密的森林,然而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想法,盘虬交错,奇形怪状,在这等不见天日的地方,甚至不知道这些树是怎么生长活下来的。 傅潭说抬腿就往林子里走:“鬼冢应该就在附近,不过我们得找找看。” “等一等。”楚轩河拦住傅潭说,两步走到了傅潭说前面,“探路有我跟师兄,你到后面去。” 傅潭说一怔,已经被双双一把抓住,往后一拉:“鸣玉你窜那么快干什么,跟我一起走。” 傅潭说还没走半步就被拉回来,前面有楚赵二人开道,他和双双并肩步行。似乎处处保护最弱的傅潭说,已经成了三个人下意识的习惯了。 每一步前面的藤蔓荆棘,都有赵秋辞和楚轩河率先砍过去,清理草蔓,逼退毒物,踩出道来。 傅潭说与双双跟在后面可以完全不顾忌,十分安心。耳边是双双叽叽喳喳的聒噪,时不时二人还要拌嘴小吵几句。 傅潭说握紧的双拳缓缓展开,掌心的潮湿被风吹干,在这般可怖的地方,他的心绪居然平和下来,甚至感觉十分良好。 让他放松的,是十足的安全感和底气。 楚赵二人在最前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而越往前走,楚轩河越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回事,怎么一个鬼物也没碰上?” 双双第一次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没遇到鬼物,师兄还很失望不成?” “不是,是太反常了。” 四人势单力薄,自然是不希望遇上成全结对的鬼物夜行,可也不能一只落单的都遇不上吧?鬼蜮鬼蜮,没有鬼物才奇怪吧?! 赵秋辞眉眼凝重,也点了点头:“是,太反常了些,只怕后面有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等着我们。” 三个人一时紧张了起来,行动愈发谨慎了。 傅潭说抿了抿唇:…… 他只跟着走,一言不发,封灵阁办事太利落,他确实通知封灵阁,让灵壹带人提前清理清理现场,好让他们今日之行顺利些。 封灵阁果真清理地好干净,一只不剩。 他咳了一声,解释道:“今日许是鬼蜮发生了什么大事,或是什么大日子,因而鬼物们都不在,想必是游街去了。” 双双来了兴致:“欸?游街?鬼蜮还有这种活动。” “那当然了。”傅潭说道,“鬼市都有了,还不让人游街了。” 说的也是,双双点了点头:“那我们能去鬼市玩吗?” 她小声道:“听说鬼族的少年大多比女人还要娇艳媚人,鬼市上正好有男倌馆不如我们去……见见世面?” 赵秋辞的扇子又要落到她脑门上了,被双双灵活避开,她委屈巴巴看着赵秋辞,自知理亏,遂道:“我自己来。” 然后从赵秋辞手里拿过扇子,自己在自己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算是惩戒,又贴心地将扇子塞回了赵秋辞手里。 如此一来,赵秋辞嘴巴便被堵住似的,很难再开口说她了。 这一招还是跟傅鸣玉学的。 赵秋辞叹口气:“就不能跟鸣玉学点好?” “狐狸,你这是什么话。”傅潭说捂着胸口,好像受到了偌大的伤害,“什么叫就不能跟我学点好?我有什么好的值得学么?” 双双没忍住笑出了声,被他插科打诨,赵秋辞失笑,便也揭过了,只道:“鬼市,虽然危险些,但隐匿好气息,去转一圈也不是不行。” 双双握拳雀跃,又听赵秋辞道:“但是男风馆那等地方,就不要去了。” 双双:QAQ 鬼市还有这种地方吗。傅潭说心底暗暗惊讶。 许是他太久不回来,鬼蜮有了很多他不知晓的新变化,傅潭说好端端,蓦然就有了物是人非的凄凉感。 四人继续前行,踏入鬼蜮这一路实在太过平坦顺遂,四人安然无恙,到现在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穿过寂静密林,走着走着,面前开始广阔,一片湖泊赫然出现在四人面前。 双双小跑两步,靠近岸边,试图去触摸湖水:“好漂亮,是真的吗?” 赵秋辞皱眉,刚想阻止双双,傅潭说已经率先将手探了进去,水波柔软,他回头,冲赵秋辞笑:“放心,没有毒。” 赵秋辞松口气,仍凝眉道:“那也要小心。” 灵力自他指尖凝聚成球,钻进湖水里,谨慎地检查水底是否有隐匿的危险。 双双便放心拿湖水洗手洗脸了。 在这等混沌地方,湖水是难得的清澈,光线昏暗,湖面上也依旧泛着盈盈的波光。湖泊是看不到对岸的尽头的,只能看见它延伸进森林深处,再远的地方就瞧不清楚了。 四人顺着岸边往前走,乍然一声鹤鸣,四人惊讶地抬头看去,一群仙鹤居然扑棱着翅膀从森林中飞出来,惊起一众在林间栖息的生物,惊慌失措地四散而开。 “没,没看花眼吧,是仙鹤?”楚轩河眨巴眨巴眼,震惊,“这鬼地方,还有仙鹤?” 一路上虽然没有碰到鬼物,但遇到的活物不是毒虫就是毒兽,还有各种妖里妖气的植物藤蔓,乍然出现一群俊秀的仙鹤,真的是让人很惊奇。 “这是镜水湖。”傅潭说放轻了声音,视线远远遥望着对岸戏水的仙鹤,眸光飘忽,“仙鹤是镜月潭飞来的,那里养着很大一群鹤。” 不只有仙鹤,还有别的鹤,灰鹤,赤颈鹤,沙丘鹤…… “养着?谁养的啊,在这鬼地方。” “当然是这里的人了。”傅潭说笑笑,“鬼女府就在附近,应该是鬼女府的人吧。” 鬼女府,又涉及到双双的知识盲区了,她刚想问,赵秋辞已经开了口:“闲云野鹤入幽潭?惠梁王手札里写的不会就是这个地方吧?那我们距离鬼冢是不是不远了?” “对。”傅潭说抬脚,“应该就在附近,我们去看落日谷。” 说是落日谷,但傅潭说却是往上走的,几人脚尖轻点,随便落在石头上树梢头,倏地便跃出去好几米。身为修士,爬个山还是绰绰有余。 直到脚下由陡峭变得平坦,傅潭说才停下来,这里的地势已经相当高,可以说到一处顶了,因而视野开阔,四周无高树亦无高峰,放眼望去湖河川与林皆纳入眼底。 除了湖泊,还有一条宽阔大河,自悬崖峭壁之间而来,又蜿蜒穿过幽静密林,最后缓缓汇入镜水湖。 山顶风大,萧瑟的风将傅潭说宽大的衣袍吹得飞扬起来。然而最令人吃惊的,还是众人眼前那一抹金色的光。 金红色的光,从遥远的西方铺洒下来,投到山顶上,倾泻到每个人的身上,再丝滑地顺着山峰上的绿色,流淌到谷底。 双双的嘴巴张的大大的,只会“哦哦哦哦哦呀”惊叹,被震惊地已经不会说话了,连一向沉稳的赵秋辞也怔怔地看着眼前即将落下的太阳,有些不可思议:“这里,怎么会有太阳?怎么能看见太阳?”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几乎每日都可以看见的阳光,此时在这里却变成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奇景。 因为这里是鬼蜮,只有在鬼蜮待过的人才知道,这一抹金黄色的阳光,是多么弥足珍贵和不可思议。 “这是落日谷,只有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漂亮的落日。” 傅潭说向着落日伸出手,食指与拇指圈起来的圆圈,正好把太阳圈进指间。 十分稀有,十分难得。 他收起手,与三人道:“别看啦,太阳落了山,可就找不到宝冢了。” 他们也不必问为什么傅潭说知道这么多,又是落日谷又是镜月潭,那肯定是孙老先生告诉他的,不是孙老先生,大抵也是他师父灵胤真人告诉他的。 总之,傅潭说对鬼蜮很了解就是了。 傅潭说微笑,还是很感谢已故的师父和孙老爷子的,给他提供了那么大一个借口遮掩。 傅潭说在山顶上,比照着落日的方向不断调整,直到他在某一处站定,脸上才露出笑意:“就是这里了。” 此时太阳正自西方落下。 赵秋辞不解地靠过来,顺着傅潭说的视线望过去,登时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正西方,太阳落山的方向,是一座矮矮胖胖的双子峰,前后两座山峰高耸,中间是凹陷下去的,而此时,那颗金红的圆珠子一样的太阳,正落在两座峰峦之间!好像被卡住了一般,正正好好落在中间! “千里孤帆一线远,落日囫囵入口中。” 亲眼所见才知这句诗的震撼, 如果说那矮胖的山峰像是一只黑色的狰狞巨兽,那双峰便像是它大张着的嘴巴,此刻正将那一轮太阳囫囵个地吞入口中。 惠梁王所记载的,就是此地。 “我们是不是要找到宝冢啦!”双双欢呼,“天啊,我们一来就能找到,这也太容易了!” 傅潭说伸长手臂,直指双子峰对面的山峰:“在这个位置的正对面,搜一下大抵就能找到了。” 楚河和双双兴奋起来,二人立马御剑去对面山峰搜寻任何可疑的山洞。 赵秋辞松了一口气,也笑:“多亏了孙老先生,我们一路竟如此顺畅容易。” 传说里那些寻找宝冢的,不是死的死伤的伤,历经万难丢了性命,都找不到藏宝之地么。他们四个人一路过来,一个鬼怪没看见,一道磨难也没有。 他们当然不知道,所经之处,已经提前被傅潭说的人清过场了。 傅潭说跟着笑,心里却犹如坠了铅块一般,沉了下来。 “千里孤帆一线远,落日囫囵入口中”,并不是孙老先生告诉他的,他最早听这句话,也不是在惠梁王的手札上。 而是,在他母亲的口中。 “潭潭,我们找到了,在这里,有一个山洞。”百米的距离不算远,双双传音过来,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居然……真的在这里能找到。 傅潭说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复杂的心情。 惠梁王,进了鬼蜮,却侥幸没死,还遇到了潇湘皇后。他甚至去过镜月潭,见过那些纷飞的鹤,四舍五入等于去过鬼女府,去过他家了。 他甚至还重新回到这里,在死后留下了宝冢。 一切的一切,让傅潭说很难不多想多疑。 宝冢就在眼前,他必须亲自去求证。 傅潭说眸色冰凉,抬脚大步向着山洞走去。 第54章 我好像有钥匙 山洞很隐蔽, 杂草丛生,紫色藤蔓自岩上扭曲着蔓延下来,将洞口遮得严实。 楚河拎着剑简单清理一番, 黝黑的洞口便在四人眼前展现出来。 四人站在洞口,一时没有动。 寻找宝冢之旅未免进行的太过顺利, 让人心里毛毛的,很不踏实, 生怕有什么大招在后面等着。 傅潭说叠了一张符纸,倏地化成蝴蝶,扑闪着翅膀, 率先飞进了山洞, 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甬道幽暗狭长, 不知道经历过什么, 坚硬的石壁上凹凸不平,留有发了白的刀剑印痕。 这么多年亦是有人也曾找到这里,甬道两侧偶有狭小的耳室, 早已经被洗劫一空。一直到甬道尽头, 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 大概是主墓室到了。 不仅空间和视野开阔,光线也亮了起来。那一道约莫有两米宽两米长的厚重石门出现在众人面前,石门的四周镶嵌了一圈会发光的石头,像是打碎了的夜明珠,又比夜明珠要坚硬而粗糙。 石门上雕刻着繁琐的花纹, 因为已经过去了百年之久, 雕刻的石画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楚轩河伸手试探着推了推石门,石门巍然不动,却落下来一层飞扬的尘灰, 把人呛得睁不开眼。 楚轩河大骂一句我擦,一边挥袖驱赶,一边面色狰狞咳嗽着后退了好几步。 三人皆捂住口鼻,纷纷施展避尘咒。双双嘲笑:“笨死了,楚河,在皇城住了几天,就忘了自己会法术了?” 楚轩河有些气恼,挥手以术法将所有的灰尘扫落,石门展露了自己原本的面目,是深沉的黑色,上面庞大而完整的雕画才重新浮现在众人眼前。 四人齐齐抬头观望,最先入目的是石门底端的水波,波浪形状很好认,不是湖泊就是石潭。再往上,是细长的腿,赫然是几只仙鹤,仙鹤有在湖里戏水的,也有在岸上梳理羽毛的,还有展翅欲飞的。 远处是林木,还有一座高耸的楼宅,不知道是因为雕刻的时候就没有细画还是因为年岁久远剥落了,有些看不太清楚。近处可以看清的就是石潭里的石头,圆圆的,大的小的,然而一堆石头上,却还坐着一位女子。 她侧身而坐,头发垂下来,看不清脸,但身材足够婀娜,身上的纱裙被风吹的飘扬起来,两条弧线曼妙的纤细小腿垂下来,浸泡在水中。 整幅画可能是因为雕刻在石门上的缘故,线条略有些僵硬,如果画在纸上,应该更显风韵。 傅潭说静静地凝视着这幅门上石画,瞳孔震动,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这是什么图啊你们见过没?”楚轩河一手托着下巴细细打量,“美人戏水?美人观鹤?” 双双瞪大眼睛:“鸣玉,这不就是,不就是孙老先生说的那幅画?” 和孙老先生记录的一样,这便是鬼冢的大门。曾经孙老先生跟随某个魔修来到这里,被石门阻拦,终是止步于此。而潺宿和九公主他们所找的,也是印有这幅画的东西,想来应该是能打开宝冢的关键。 “别看那画了,现在问题是我们应该想办法打开它啊。”楚河的注意力全在门上,他摩拳擦掌,上前敲打石门,试图寻找两扇严丝合缝的石门上隐藏的缝隙,这样的石门,一般都该有个机关什么的。 难怪孙老先生那些人没有钥匙会败兴而归,单说这墓室藏匿于山洞里,就算有力气采取强硬的方式,一则是可能引起山洞坍塌,将所有人埋进里面,二则是,就算侥幸逃脱,山体滑坡引起的巨大响动也一定会引来附近的鬼物。 这里是鬼蜮,鬼物的老家,惜命的人,应该都不想与大批大批的鬼物碰上。 果然,不知道哪里触碰到了开关,石门突然发出“轰”的一声,四个人同时僵住,不敢做下一步的动作,竖着耳朵等待。 随着一声拉长的“轰嚓”,两扇石门慢慢打开,最中间露出了一个匣子大小的位置。几人这才发现两扇厚重的石门只是表面一层,中间是放着这个匣子的一层,而匣子之后,还是厚重的石门,只是这石门就没有花纹了。 不知道是怎样精巧的机关让一层又一层的石门紧密贴合在一起,四个人围上来,小心翼翼围住那匣子观摩。 匣子里有一块约莫寻常用的砚台大小的方形凹陷,里面覆着密密麻麻的花纹,连接着不知道什么机关。方形凹陷旁边还有一块小一点的圆形凹陷,这个圆形的凹陷有些不一样,上面覆盖了一层褐色。 赵秋辞指尖拈起一点褐色,薄而干脆,轻轻一捏便化成了粉末,飘落下来。他放到鼻前嗅了一下,道:“是人血。” 他琢磨道:“这应该是常见的机关术,方形的那个位置,放钥匙。但为了防止钥匙丢失或被窃,又新添加了一个机关。” 他指了指那个圆形的凹槽:“便是验血。” “只有拥有符合血脉的特定的人,再拿着钥匙,才可以打开这扇门。” 楚轩河脑袋冒问号:“这么复杂的吗?” “妈呀。”双双小声感叹,“我们又没钥匙又没血,这可怎么办。来强的行吗?” 赵秋辞指了指上面,他眼尖地发现了中间这一层石门的玄机,表层打开之后大家都会被中间的匣子吸引而忽略了上下的机关,如果贸然对匣子出手,不知道机关里会射出来什么东西:“如果用强的可以,那之前先我们来过的人,不可能没试过。”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傅潭说面色复杂,坦白道,“我好像……有钥匙。” 赵楚沈三人猛然扭头:“?!” 傅潭说挠了挠脑袋:“也别太惊讶,我来之前就预料到,可能我会有钥匙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什么时候有的钥匙?!”双双气的要掐傅潭说脖子,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让人非常不爽。 楚轩河眼睛里也冒了火花,和双双一起制裁傅潭说:“好啊你这家伙,从皇城的时候就跃跃欲试要来寻宝,我说你怎么这么积极,原来是早有准备啊?!” 傅潭说抱头,被掐得吱哇乱叫,不忘为自己解释:“都说了是可能,可能,我也不确定我有的一定是打开宝冢的钥匙,要是提前告诉你们,万一不成,岂不是让你们白高兴了一场。” “我直到来到这里,亲眼看见石门,才能确定我的猜测。” 亲眼看到石门和机关,傅潭说大概也就能确定,自己手里那个就是宝冢的钥匙了。 闻言,正对傅潭说又捏又掐的四只手停了下来,双双叉腰:“好吧,不说废话了,快把钥匙拿出来看看。” 傅潭说从楚河和双双的魔爪里挣脱开,松一口气,开始翻自己的储物袋:“好像有一点难找,你们等一下。” 楚轩河伸长了脑袋:"你袋子里都什么宝贝啊,乱七八糟的。" 双双也伸过头来:“是哦真的好乱,找不到?欸?不是,宝冢的钥匙,你真就随便乱放啊?” 傅潭说一边辛苦翻找,脑门上冒了汗:“多少年了,当时我娘……额啊,我先辈给我的时候,就混在一堆乱七八糟东西里,我也不知道那破牌子会是打开宝冢的钥匙嘛,就随便一扔。” “祖传的?”楚轩河瞪大了眼睛,浓密的两条眉毛都挑了起来,“好啊傅鸣玉,你还真是深藏不漏。你先辈随便给你的东西里就有宝冢钥匙,其他的得是什么宝贝?” “找到了!”傅潭说终于松了一口气,掏出了那块牌子。 三个人围上来,看清这块牌子,才明白傅潭说刚话里的意思,难怪他确定又不确定,非要来这里看看,因为他手里那块牌子,简直就是面前这石门的缩影。约莫有巴掌大小,也是黑色的,上面的画,和 面前石门上的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好多倍。 也难怪傅潭说会把这牌子到处扔,就是普普通通一个石牌,这个东西,在没有听孙老先生讲述,没有见到九公主的那幅画,以及到达这里亲眼看看石门之前,谁也不会把它和宝冢钥匙扯上关系。 “我的天哪……”双双惊叹,“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九公主他们要找的,不会就是这块牌子吧?” “是不是的,咱们试一试。”傅潭说咬牙,将那块牌子,放到石门中间匣子的凹陷处,只听“咔哒”一声,石牌严丝合缝地附了上去。 “还真是啊。” 四个人心情复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想到这场寻宝的冒险能这么儿戏,外面那万人难求的钥匙,还真就在傅潭说手里。 赵秋辞指了指另一个机关槽:“还有一个呢。” 三人视线投向傅潭说,既然钥匙是他的,那血,怎么也不可能是别人的吧。 赵秋辞愿意做对照组,道:“我先来试试,不行的话,鸣玉再来。” 言罢,剑光划过,他执起手,鲜红的血顺着滴滴答答进了凹槽,直到将凹槽填满,他才收回手。 然而等了一会儿,石门没有任何反应。 四人抬头望着巍然不动的石门,赵秋辞笑道:“不行么?看来我不是它要等的人。” 意料之中,要是谁的血都能打开石门,那这个机关真是没有存在的必要。赵秋辞拿帕子将凹槽里自己的血擦干净。 傅潭说抿了抿唇:“那我来试试。” 言罢,他上前一步,从腰间抽出匕首往自己手指头上划了一下,登时鲜红的血滋了出来,顺着刀口汇聚,滴滴答答淌了下来。很快就填满了圆形凹槽。 傅潭说疼的脸都变形了,双双拿着早就备好的丝帕给傅潭说将刀口包扎缠上。 圆形凹槽里的血仿佛凝固了一样,不动了。石门也没有任何反应。 “还不行吗?”傅潭说心里有一点打鼓。 难道,他们的预料是错的?他只是凑巧有钥匙,但他的血也没用? 忽然之间,凹槽里的血突然发起光来,血丝顺着圆形凹槽以放射蜘蛛纹的形状向外蔓延,慢慢爬满了整个匣子,所留之处都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继而是石门震动发出的轰隆声响。上百年未曾打开的石门,乍然开始晃动,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四个人都慌忙后退了一步,看着这摇摇欲坠的大门,生怕它突然倒塌连带着山洞坍塌,做好准备随时以极快的速度自山洞里逃出去。 在震感明显的颤动中,石门上那幅庞大的画突然开始动了起来。线条闪烁着光,缓慢移动,原本侧着身子瞧不起面容的女子,却蓦然向来人转过了正脸。 她低垂的眼眸深深注视着来人,慈眉善目,唇边却勾起诡谲的笑容。 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傅潭说仰望着庞大的女人画像,眸光微动。 母亲当年对于这个牌子,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从未提过有什么宝冢,也未提过是何人所授。真的只当是一块普通的牌子,和她杂七杂八的一堆杂物放在一起,都留给了傅潭说,微小而普通。 那屠罗刹,又为什么要寻找这块牌子,打开这个宝冢呢? 石门震动,存放钥匙的匣子缩回去,第一层,第二层石门,缓缓地相继打开。更加广阔的空间出现在了四人面前。 钥匙没问题就算了,没想到,傅潭说的血竟然也没问题。 这座宝冢,真的不是为傅潭说专门打造的吗? 楚轩河望向傅潭说,眼神十分复杂:“深藏不露啊二小姐,你家老祖宗,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 第55章 “阿姐,朕很想你。”…… 双双亦是神情恍惚, 她对这趟探险兴趣满满,来之前幻想的是,四人披荆斩棘, 乘风破浪,历经磨难, 终于找到了宝藏。 没想到恰恰相反,这一路上就跟开了挂似的, 跟着傅潭说从进鬼蜮到进宝冢大门,一点磨难没有,甚至连墓室最后一道门, 也是为傅潭说敞开的。 等等, 傅潭说真的不是话本里什么天道宠爱的主角, 什么气运加身的天命之子吗? 傅潭说又何尝不震惊呢。 钥匙是他娘留给他的, 可是他娘鬼姬又怎么会拥有惠梁王宝冢的钥匙,那惠梁王,跟自己有个什么关系呢? 难道这座宝冢, 是母亲留给他的?还是惠梁王留给他的? 就离谱。 他握紧双拳, 尽量平和心绪, 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好啦好啦,都走到这儿了,进去看看吧。” 他率先抬脚进了墓室,赵秋辞跟着傅潭说迈了进去,楚轩河和双双紧跟其后。沉重的石门又重新关上了。 一眼望去, 金光闪闪。 墓室非常大, 非常大,是站在外面那狭小的甬道里想象不到的大。甚至里面还分几个空间,但是每个房间里存放的金银珠宝, 都是分门别类排放好的。 如果不是最里面黄金台上的两架棺材和墓碑,谁能想到这里不是储存宝藏的仓库,而是一个墓室呢。 “我的天呢。”众人惊叹。 出身世家,他们不是没见过金银财宝,但堆积如山富成这样属实少见。 尤其是双双,她出生蓬丘,未曾接触过如此庞大巨量的财富。 一进来双双就被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珠宝吸引住了,时间太久远了,木制品和一些书籍珍卷腐烂了许多,铁器和青铜器皿也已经生锈了,但也有一些经过特殊处理保存完好的。 不论时间再久,金银珠宝是不会腐烂的,只是光泽暗沉了下来。双双在一箱子女人的首饰里看花眼了,那些簪子钗子的样式,都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风格,是属于曾经那个时代的遗风。 “惠梁王为什么要把自己和皇后的棺椁移到这里啊,是怕放在皇陵里,被盗墓贼盗走吗?” 双双疑惑,“天哪,这么多宝贝,就他们两个葬在这里唉,他肯定,非常非常喜欢皇后吧。” 生同衾,死同穴,身为一国国君,后宫三千佳丽,也只在死后,在这里,才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吧。 楚轩河在研究一堆生了锈的武器,搭话:“他不是还留了钥匙了么,我觉得,这些东西,肯定是留给后人的。他肯定是想过有人能进来的。” “说的也是。”双双点头附和,如果只是想安安静静地不被打扰,他设置很多很多机关保护墓室就罢了,就没必要留个钥匙了。 留下钥匙,相应的,就会留下那些关于宝冢的传闻,肯定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寻找宝冢了。 三个人都各自观摩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只有傅潭说径直向着最中间台阶上的两个棺椁走去。 最前面是二人的牌位,一个是惠梁王,一个是潇湘皇后。牌位后是棺材,不愧是皇家用的棺材,最上好的金丝楠木,还镶嵌着各种金玉和宝石,存放棺材的石台甚至都是黄金打造的,一眼看上去都要被上面的华贵闪花眼了。 石台下堆放着金元宝银元宝,还有成串的铜钱,这惠梁王跟有收藏癖似的,乱七八糟的,什么珍贵的都往这里扔。 傅潭说没有在意那些东西,他的目光被棺材旁边的木头匣子吸引了过去。 和那些盛放珠宝胡乱堆积的匣子不同,这个匣子的位置摆放的极方正,且紧贴着棺椁,像是惠梁王极珍视的东西。 傅潭说抬手,轻轻打开,令人惊讶的是,里面是一摞一摞的信纸,并且,这信纸还没有腐烂,甚至还能传来一阵阵悠悠的馨香。 这不是人间的信纸。傅潭说可以笃定,墨水也是,都不是凡间世人所用的那些,而是经过特殊方法炼制出来的,可以保存千年不朽的东西。 就像重安宫里,他师兄绯夜仙君和洛与书常用的那些。 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傅潭说打开了第一封,开头就是“湘湘亲启”。 傅潭说眉头一皱,是惠梁王写给皇后的。 第一封信十分冗长,也写的十分细致,但没什么重点,生活趣事都要说上一两句,二人像是很久不见面似的,惠梁王分享欲十分旺盛,最后表达自己对皇后身体的挂念,写了足足有三五页。 傅潭说撇撇嘴,都是废话。他没有细看,草草带过。心里暗道,难道是二人刚认识,刚热恋的时候么?话那么多。 不过信上只有日期,很少有年份,就算有年份,傅潭说也不清楚梁国的历史,也没办法根据年份推算此时惠梁王的年纪,于是就作罢了。 但是傅潭说倒是很好奇皇后的回信,翻找了一下,这匣子里没有回信,都是出自同一人,也就是惠梁王之手。 但是在这封信的最末尾,有个大大的,字迹截然不同的“阅”。 傅潭说几乎是“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几乎能想象到,面对惠梁王罗里吧嗦的信,皇后托着脸满脸无语地阅读,甚至连回信都懒得写,跟皇帝批奏折似的,直接批一个“已阅”。 这皇后,跟他想象中的那种贤淑的形象不一样,还挺有意思。 傅潭说紧接着又打开了第二封,看日期距离第一封已经过了一段日子,信上依旧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唯在最后提了一句“河北水患,甚忙,恐信怠,请湘湘谅之”。 是在解释自己不能及时写信的原因。但看皇后的反应,恐怕也不是多稀罕惠梁王的来信。 等等。傅潭说刚想把信放回去的手突然僵住。 因为他突然想到,根据历史记载,惠梁王年纪轻轻就登基,登基前落魄皇子全在逃难,什么时候治理过水患? 仔细想想,那也只能是,他当皇上的时候! 傅潭说心头震动,连着翻了好几封,果然在里面找到“朕”,“贵妃”这样的字眼,有一封里他还说,按照湘湘的意思,沈贵妃位同副后,管理六宫,沈贵妃所出之子,封为太子。 什么意思?! 傅潭说人傻了,直接懵了,看不明白了。 他以为这些信是在惠梁王没有娶到皇后之前为诉心意才写的,如今来看,分明是他当上皇上之后写的。可是那时候一人为皇一人为后恩恩爱爱写什么信啊?为什么还写信诉说近况啊? 除非是……除非是皇后去世之后!皇后去世之后他才立的贵妃之子为太子啊! 反应过来傅潭说更麻了,一股阴寒的麻痹感顺着他的小臂上爬,整个人毛骨悚然,捏着信的指尖都颤抖了几分。 他盯着信纸上那个大大的“阅”,汗毛竖起,这个时候,皇后已经死了,那信,又是谁回的?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安抚自己,那只能说明,皇后并没有死,可皇后没有死,又去了哪? 他将匣子里的信都翻出来,每一封都草草浏览一遍,便能明显发现不同。 刚开始的信写的事无巨细,每一页都是分享欲,也许是皇后每次只回应一个字,太过冷淡,惠梁王的信也渐渐短了下来,从三五页,到一页,最后只有几行,只写一些近况,也只是报个平安而已。 仿佛是永远不会融化的冰,惠梁王的心似乎也在一次次的敷衍里冷了下来。这种转变,连傅潭说都能感觉出来,可皇后没有半分心疼,雷打不动,只有一个“阅”。 连傅潭说这个旁观者,都有点替惠梁王难过了。 后来更可怜,因为翻着翻着,信纸后面的“阅”,突然就没了。 这么狠心,连“阅”都不肯回了吗? 傅潭说皱眉,对比了一下日期,赫然发现,这些信之间,有一段长达数年的空隙。不知道什么原因,惠梁王已经多年不曾再给皇后写信了。 他头脑转了起来,飞快地思索。 如果说“阅”后的信,是皇后读完后回信送回来的,那没有“阅”过的信,不是皇后没有回,就是惠梁王根本没有送出去的。 不管怎么样,在此之后,就没有已“阅”的信了。 那这些尚在惠梁王手里的,没有“阅”的信,也就只能……是惠梁王写完,没有送出去的了。 傅潭说心脏跟着一阵抽紧,惠梁王知道皇后不会再回信了,他却依然在写,只是这些信没有送出去,也就没有之前那么正式了。 肉眼可见字迹潦草起来,言语之间也多不通顺,和从前的规整不同,现下这几封,像是想起来什么写什么似的,十分随意。 他前面写给皇后的信,能看出,字里行间都是克制的想念和情谊,可是他却未剖白明说。而最后那几封没有署名和日期,没有发出去的信,却句句都是热烈汹涌的爱意。 甚至连称呼都变了,从前唤“湘湘”,许是潇湘皇后的小字,可后来就变成了令人迷惑的“阿姐”。 “阿姐走后,无人知朕。” “夜多梦,常梦阿姐,阿姐牵着朕的手,救朕于泥潭乱世。世人多骂阿姐蛇蝎,可于朕,阿姐是九天之上下凡的仙女,是救赎朕的菩萨。谁要乱说,朕要割掉他们的舌头……阿姐莫恼,朕只是说笑,朕是明君,朕从不残暴杀戮,乱砍人的脑袋。” “相国大人三次与朕提及,他家嫡女倾城之姿,朕亦有所耳闻,什么‘大梁第一美人’,哼,朕岂不知老狐狸心思,后位空久矣,四下起意。” “朕见相府嫡女,哼,不如阿姐半分。在朕心里,阿姐才是大梁第一美人,从前,以后,年年月月,无人可与阿姐作比。” “朕许是老了,眼花了,一封信要写好久。腿脚也不利索了,近来秋狩,儿孙皆少年意气,朕也只有旁观的份。犹记那年阿姐于马背上挽弓射箭,飒飒英姿,每每想起,朕依然胸口激荡。阿姐狠心,竟是多年不曾再入朕的梦了。” 此时傅潭说手里的信纸只剩下了两张,字迹颤抖,墨却浓烈。 “阿姐,你回来,再回来看看朕吧……” 最后一张。 “阿姐,朕很想你。” 傅潭说的指尖已经麻了,白纸黑墨写下的字句,纵然隔了千年的光景,也依然可以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力量和绵绵情意。 可惜啊,后面这些信,惠梁王没有送出去,皇后也没有看到了。 那如今面前是二人的棺椁,二人……死后又葬在一起了吗? 傅潭说胸腔内心脏剧烈跳动,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好像在击打着傅潭说的耳膜。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两个棺材,为什么惠梁王千辛万苦也要选择葬在鬼蜮,为什么皇后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潇湘的封号,和一个湘湘的小名,以及为什么……为什么钥匙在他母亲手里,又给了他,为什么他的血可以打开石门…… 一切的一切,虽然很扯很离谱,但是,很难让他不怀疑。 因为他的母亲,名字里,也有个湘。 而傅潭说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是他知道自己并非纯正的鬼族血脉,而他的父亲,也并非鬼族,很大可能,是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信纸重新塞回匣子里,然后起身上了黄金台。 双双奋力往储物袋里搜刮财宝,摸了两手脏脏的灰,抬头看见傅潭说一跃就站在高台之上,双双有点慌,忙喊:“鸣玉,你在做什么?” 赵秋辞和楚轩河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赵秋辞向黄金台的方向走去:“鸣玉,这棺材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傅潭说低头,双手覆上华贵的棺,“我只是想,打开看看。” 第56章 他姓傅,他爹也该姓傅…… 傅潭说扬起笑脸, 只是这笑不达眼底。 “不是说什么绝世大宝贝,都在棺材里和尸体一起放着么?” 赵秋辞二话不说上了黄金台:“那我帮你。” “啊啊啊干什么?”楚轩河人都傻了,“不是, 各位,我们随便动人家的棺材, 不太好吧?” 他还是有一点道德心的,虽然对于惠梁王的陪葬品很心动, 但是也没有想开人家的棺材哎喂。 “拜托,你都进人墓室打扰人家,还觊觎人家的财宝, 咱们已经跟盗墓贼差不多了, 这时候还不好意思上了。”傅潭说丝毫不惧, 理直气壮。 “再说了, 我有钥匙,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四舍五入算是邀请我来的, 说不定宝贝还是留给我的呢, 各位就当回自己家了, 都别客气哈。” 众人震惊,当回自己家? 墓室主人:您多冒昧啊?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傅潭说手里真的有宝冢的钥匙,还是他什么先人前辈传给他的,说不准, 傅潭说祖上就是那惠梁王的后人呢? 他们说话的空, 赵秋辞已经上手了,金丝楠木的棺材极其华贵,上面还镶嵌着各种金啊玉啊的, 沉的要命。 他先是敲了敲潇湘皇后的棺材,眉头皱了一下,继而又敲了敲惠梁王的。 “不对。”赵秋辞凝眉,又敲了两下,“声音不对。” “潇湘皇后的这个,是空棺。” “什么?”傅潭说诧异地凑过来,满目震惊,“空的?” 赵秋辞抬眼看他,眼神传达着一个消息:开,还是不开? “开。”傅潭说咬咬牙,“来都来了。” 不亲眼见一见,如何能死心。 傅潭说心脏剧烈跳动,衣袖下掩盖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万一,万一呢? 万一,就让他找到了呢…… “不是吧哥哥们,你们真要开啊。”楚轩河瞪着大眼,那边傅潭说和赵秋辞已经在推沉重的棺材盖了。 楚轩河在损阴德和好兄弟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来:“起开起开,我力气大我来。” 楚河出马一个顶俩,随着沉重的摩擦声,那镶金嵌玉的棺材盖子掀了开。 “轰隆——”偌大的棺材盖子滑到黄金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棺材里的一切暴露在众人面前。然而,没有任何尸体,皇后棺椁里躺着的,只有一套大红色的嫁衣。 没有见过也能猜出来,那应该就是帝后大婚时皇后所穿的凤冠霞帔,一针一线缝好的精美衣服许是用了法术保存,到现在都没有腐烂,上面还齐整地放着一套黄金打造的凤冠面首,镶嵌着的宝石,到现在仍是熠熠生辉。 “空棺?为什么是空的啊?皇后的尸体呢?” “皇后没有葬在这里吗?” 楚轩河和双双都一脸不解,窃窃私语。 赵秋辞没有说话,他视线扫了眼棺材,又落到了呆滞的傅潭说身上。 棺材里除了衣服和首饰,其他的大抵是些皇后曾用过的生活物品或喜欢的物什。 然而,在那凤冠旁,还静静躺着另一个物什。 那是一个黄铜的小鸟,在一众首饰和杂物里不怎么显眼,却一下子就吸引了傅潭说的注意。 看到它,傅潭说瞳孔震动,一切都有迹可循,所有怀疑都有了答案。 他俯身捡起黄铜小鸟,霜白的指尖颤抖。小鸟憨态可掬,扁扁胖胖的,傅潭说好像突然脱了力似的,虚脱地滑坐在地上,他一手扶着那棺材,神情恍惚。 “怎么了鸣玉?”赵秋辞看他不太对劲,伸手扶他,“你身体不舒服吗?” 傅潭说趴在空棺材上,丝毫不嫌弃那是死人用的棺材,哀戚:“我,我没有不舒服,就是心里难受。”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解:“心里,难受?” 傅潭说胸口起伏。他现在的心情,谁人能理解。这黄色的铜雀,是鬼女府正门钥匙。也就是说,潇湘皇后,不是别人,就是他娘! 难怪,难怪惠梁王如此念念不忘,难怪惠梁王费劲八叉也要把陵墓修在这里,难怪钥匙会在他母亲手里,难怪皇后的棺会是空的! 还有那些信,那都是写给他娘的啊! 傅潭说难过地要哭出来了,难道惠梁王竟是我亲爹?真是离了大谱。 可他偏偏还要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咬碎牙齿,连最好的兄弟朋友都不能告诉。 赵秋辞蹲下来,看傅潭说脸上的难过不似作伪,他虽然迷惑,还是没有多问,只把手掌覆在傅潭说肩头,轻声安抚:“好了好了,不难过了,我们三个都在,有什么事情你只要告诉我们,我们肯定会尽力帮你的,你不要自己憋着。” 傅潭说吸吸鼻子:\"狐狸,那惠梁王,姓什么啊?" 赵秋辞想了想:“姓,梁吧,国姓,应该是。” “那没事了。”傅潭说倏地从棺材上爬起来,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没事人似的站了起来。 他姓傅,他爹肯定也姓傅。惠梁王姓梁,那就不是他爹。 这么一想,傅潭说心里松快多了。 他脸色一会儿好一会儿坏,楚赵沈三人都看傻了。 楚轩河咽下一口气,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压低了声音:“怎,怎么回事、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傅鸣玉跟中了邪似的。 他苦着脸:“我说什么来着,不要开棺,不要开棺,这他妈的太邪乎了啊。” 赵秋辞指了指另一个棺:“鸣玉,惠梁王的棺还开吗?” “不开了。”傅潭说眼睫微垂,“里面不过也就一具尸骨了。” 他不想看,也不在乎了。横竖他母亲没有葬在这里。 那一口空棺,说不定只是惠梁王自作多情。 他为什么要把钥匙留给他娘?莫不是还想让他娘回来看他不成? 傅潭说越想越生气。 他娘有什么想不开,去给惠梁王当皇后啊?潇湘皇后上位后三年便去世了,也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母亲不想再在宫里呆着了,便找机会脱身,而这件事,惠梁王肯定知道。 在母亲离开皇宫之后,他还继续给他娘送信! 或许是因为惠梁王是一国帝王,或许又是因为他后宫三千,妻妾成群,傅潭说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棺材里的铜雀,是母亲留给惠梁王的,那惠梁王对于母亲来说,也不是一般寻常的朋友。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 娘啊,娘,你到底,把自己埋哪了啊? 傅潭说指尖落在棺材上,眉眼有些哀伤,但被他很好的遮掩起来,他道:“你们帮我一起,再把这棺材盖盖上吧。” 楚轩河和赵秋辞点头,上前来帮傅潭说抬棺材盖。 除了铜雀,傅潭说没有拿走棺材内的任何东西。他看着那凤冠霞帔再次被封存,眼前似乎闪现了某一晚的梦境。 帝后大婚,举国同庆,椒房芬香,红绸似血。一身嫁衣的皇后与帝王携手,盖头掀开,是他母亲的面容。 这一幕似乎真实地发生过,这身嫁衣,也是母亲曾经穿过的。 母亲确实嫁给过惠梁王,当了三年人间的“皇后”,三年后她假死脱身,惠梁王也同意的。 最关键的,惠梁王还不是他的父亲。 那他父亲呢? 三人将棺材复原,下了黄金台,楚轩河还对着二人的牌位拜了又拜,连道“冒犯冒犯”。 “傅鸣玉,你刚才真是吓死人了。”双双给了傅潭说一拳,具是不满,“我还以为你中了什么邪呢真是的。” 双双的一拳威力不小,傅潭说捂着被砸痛的肩膀,苦着脸道:“我只是在想,这么多东西,该怎么处理。” 他扫了一眼四周,惠梁王比他母亲去世的早,这些恐怕都是惠梁王去世前给他娘留下的。 都是些皇室的陪葬品,屠罗刹本不该感兴趣。 可若说他们寻找宝冢,是为了什么东西。那大概只有,傅潭说手里的铜雀能吸引他们了。 屠罗刹找鬼女府的钥匙,做什么?他们魔修的手伸这么长,已经想要染指鬼族了吗? 以及,几十年前,孙老先生侥幸跟随来到宝冢门口又止步于此的魔修,又是何方神圣? “这有什么愁的,鸣玉,横竖钥匙在你手里,你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 楚轩河一溜说完,又觉得不妥,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还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傅潭说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地方他恐怕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他摆摆手:“以后估计不会再来了,你们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赶紧拿走,收拾收拾,咱们就撤了。” 喜欢的东西双双已经收拾一阵子了,现在在剩下的东西里挑挑拣拣。也就是图个新鲜,他们修仙的,也不需要那么多金银,带回去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灵石流通。 因而整个宝冢里最遭人嫌弃的,居然就是金元宝和银元宝。 除了铜雀,傅潭说什么也没有拿,他在棺材前面坐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跟惠梁王好上。 以母亲的性格和严重的洁癖,她应该看不上,更不会碰惠梁王这样拥有六宫的男人。 还帮惠梁王选妃纳妾?真是笑话,她可是堂堂鬼姬,鬼王心尖上的爱女,她不吃了她们都算她脾气好了。 真的是让人疑惑不解。 但是上一辈的事情也不是傅潭说能猜透的,毕竟他现在连自己的生父都不知道是谁,连自己母亲死后葬在了哪里都不得而知。 当他知道宝冢和母亲有关系之后,还以为顺着这条线过来有可能找到母亲的遗体。不曾想母亲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似乎和母亲有些情感瓜葛的人,傅潭说郁闷的不行。 “少主。” 灵壹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傅潭说拨弄了一下发冠上垂下来的珠子,让珠子凑近了耳朵。 这珠子黑黢黢的,是铁质的,上面刻了“灵”字,是封灵阁那块玄铁令牌的改装版。自傅鸣玉进入鬼蜮,不便执铁令,便以铁珠与封灵阁通信了。 灵壹禀报道:“少主,有人跟随你们进入落日谷,是少主认识的人吗?” 被跟踪了? 傅潭说低声:“不是我们的人,先帮我拖一会儿,我这就出去。” “是,少主。” “有人跟踪我们。”傅潭说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灰尘,“此地不宜久留。” “不会是潺宿那家伙跟来了吧。”双双收起纳戒,面露喜色,摩拳擦掌,大有预备干一架的架势,“鱼儿这么快就咬钩了。” 他们是有意借着宝冢引潺宿出来,可没想到他们前脚刚到宝冢后脚潺宿就追来了,反应和行动都极快,不仅不怕有诈,而且相当英勇。 赵秋辞失笑:“他越痛快上钩,于我们越是麻烦。” 小虾小鱼才担心不慎咬钩,因为他们惧怕且无法反抗下饵的渔夫。凶猛的鲨鳄就不会惧怕猎人的网兜,他们会将人一同拖下水,吞吃入腹。 潺宿若只身前来,恰恰证明,他有能力以一敌十,有信心以寡博众。 傅潭说思忖半晌,不知想到什么,蓦然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那我们诈一诈他呢?” ———— 落日谷已经没有落日了,傅潭说与沈双双从山洞里出来,外面已经是黑乎乎的一片,阴风呼啸,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鬼哭狼嚎。 还好二人夜视能力不错,不至于看不清路。 本来以为寻宝之旅能玩个三五天,没想到能这么顺,一天时间就寻完了。别说乐趣了,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感受着来自鬼蜮的阴寒的夜风,二人都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傅潭说搓了搓被风吹凉的手臂,率先开口:“双妹,接下来,咱们去哪?” 皇城也逛了,宝冢也找到了,这大晚上的,要是商量不出来去哪,难道四个人只能打道回府了吗? “我不想回家。”双双明显不乐意,“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还没玩够呢。” “哟,来都来了,还想去哪?” 一道懒洋洋的男声蓦然响起,与此同时,沉重的黏腻感缠上的小腿。 傅潭说皱眉,刚想后退,然而为时已晚,紫色丝线自脚下冒出,迅速攀上傅沈两个人的身子,宛如蛛网一般,将二人黏在地面上。 任由野草搔动靴底,反应过来的傅潭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四肢都是僵硬的,腿脚更是好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似的动弹不得,不仅不能动,连体内灵力运转起来,都是滞涩的。 二人被困在了原地。 黑衣男人轻飘飘出现在二人视野里,熟悉的黑色斗笠依旧遮挡着他的面容,但是他的腰上,却挂着一把黑色的刀。 缠着刀柄的黑布略微有些松弛下来,露出了一截银白色的刀柄,足以看出,这把刀也并非凡品。 不是旁人,正是是那个刀客。 刀客一步步靠近傅潭说,语气轻浮:“我不杀你们,只要你们把宝冢的钥匙交出来,我便放你们离开。” 双双试图挣扎开束缚:“什么钥匙,我们没有钥匙。” “没有?你们方不是刚从宝冢里出来么。”潺宿眯了眯眼,“别说你们不知道宝冢,我没有脑子,倒也长了眼睛。” “宝冢的消息是你们故意放出来的。”傅潭说直视他,“为了吸引知情者和拥有钥匙的人找过来。” “是呀。”刀客点点头,对付两个小鬼,他的刀都懒得出鞘,“所以,你们不就被引来了么。乖乖把你们的钥匙交出来吧。” “可是,你们找宝冢做什么呢。 ”傅潭说唤出他的名字,“潺宿。” 这个名字喊出来,刀客身躯一震。他的视线缓缓投过来,虽然隔着脸上一层纱幕,也能让人看出他此刻的诧异。 居然有人可以,叫出他的名字。 他愣了半晌,蓦然消瘦的肩头耸动,刀客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没想到,还有人认得出我。”他轻轻摘掉头上的斗笠,那张粗糙又清秀的脸就暴露到众人面前。 看面相,他是较清秀的那种,肤色白皙,但是偏偏蓄起了胡子,嘴唇上面是一溜约莫半指长的黑色胡茬,眉毛也不打理,长得杂乱而浓密,因而一眼看上去,有种不协调的怪异感。就像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偏偏要装老成成熟一样。 就是这张脸,是年幼时期的傅潭说,多少夜晚的噩梦。 傅潭说握紧拳头:“潺宿,果然是你!” 名唤潺宿的男子步履轻盈,转向傅潭说,他比傅潭说高,故意背着手俯下身来调笑:“是你呀矮冬瓜,多年不见,怎么不见长高呢?” 胡说八道,明明长高了好多!傅潭说张张嘴,终是压下火气,没当场跟他争辩起来。 潺宿又转头看向双双,指尖轻佻地捏起双双的下巴:“小丫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双双厌恶地扭过脸:“我呸!” 他也不恼,兀自低声地笑。 “现在的弟子都这般没礼貌吗。”他揉了揉鼻子,“见到师兄也不知道问好?” “你算哪门子师兄。” 紫色丝线宛若被斩断一般,尽数断掉,滞涩的灵力瞬间充盈了灵府,重新循环转动。 二人瞬间拔剑,一左一右夹击潺宿。 双双阴阳怪气。 “我倒是想叫你一声师兄,就是不知道黎芜仙君,还认不认得你这个弟子。” 第57章 进去看看 听到黎芜仙君四个字, 潺宿眸中乍然迸出狠厉。他以空手接白刃,极灵活自二人剑下逃脱,不过两招, 傅潭说心下便一沉————他段位太高,不是他与双双对付得了的。 青龙剑剑身光芒大涨, 快的只能瞧见虚影,而刀客丝毫不慌, 身形之快,居然能在他与双双之间如鱼得水,轻而易举避开锋芒。 傅潭说眸光微烁, 和当年相比, 他如今修为恐怕上了两个台阶。 这还只是他未出刀的状态, 当年就是以一顶十的天之骄子, 这么多年过去,本事自然是厉害了不少。 傅潭说观察他的身形,既然已经被逐出蓬丘, 所用功法便不再是蓬丘所传, 但是他身形中, 依然可以窥出黎芜仙君当年的影子。 毕竟也是自小学习多年,想要完全摒弃是不可能的。 傅潭说握紧手中剑,他平时不怎么出青龙剑,青龙剑的威力有时候能把他自己压过去,所以他平时使用青龙剑, 最多也只能发挥六七成的功效。 不过现在也足够了。傅潭说与双双对视一眼, 双双立马提剑上前,趁刀客不备猛然刺向他的腰间,刀客眉眼一皱, 足够逼出他腰间那把刀。 霎时间大刀出鞘,他握在手里,在留意前面傅潭说攻击的同时,轻易将双双那一剑挡了回去。就是这个时候,傅潭说的青龙剑才以迅雷之势,猛地刺向他的心脏。 刀客瞳仁震动,不起波澜的脸上才流露一丝裂痕,但是拔刀挡剑的动作已经阻滞了他的身形,避无可避,霎时间他浑身灵气乍泄,在爆发的瞬时一跃而起,脚尖踩在双双的剑上,一个后空翻逃离围攻。 他力气不小,双双被踩的险些拿不住剑,栽到地上。 纵然速度极快,二人的剑气也已经在他肩头手臂处留下了几道血痕。 然而,在他空翻途中,不知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掉落下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傅潭说抬眼看去,是一个瓷瓶,此时已经摔碎了,黑红的粘稠液体流了出来。 那里面盛的,居然是血! 潺宿眼中一丝慌乱,落下来的时候踩着地面倒退了好几步。 傅潭说脑海里警铃大作,潺宿带着血来的,也就是说,他知道宝冢门上的机关,也是准备打开宝冢的,只是还没有找到钥匙。 但关键是,那是谁的血呢?谁的血还能打开宝冢? “你在为谁做事?”傅潭说眉眼冷肃,逼问,“你们找宝冢做什么?” 傅潭说与双双身影交错,潺宿握刀还欲再战,蓦然发现二人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但是与此同时,几不可见的金线横亘在他面前。 他微微垂首,脚下金光乍现,不知何时已经浮现阵法,那金色仿佛涌动的潮水,顺着脚下攀爬上来,所到之处一片麻木和潮湿。 身后,赵秋辞和楚轩河赫然出现,四人分站四个方位,将潺宿摁在了阵法里。 潺宿才知自己大意中了埋伏了,他哼笑一声:“几个屁孩子,倒是有几分本事。” 傅潭说攥紧拳头:“鹤惊寒要你来的?你所携带的,是谁的血?” 屠罗刹的爪牙遍布六界,但人们却不怎么提起鹤惊寒的名字。因为他基本上没有露过面,关于他的传闻,也极少听说。 没有人见过他,除了屠罗刹现任的魔君尊主的名头,人们也想不起任何关于他的标签。 但是傅潭说觉得,不管是澹台无寂还是潺宿,都是听命于背后的人,而鹤惊寒,应该就是他们背后的人。 他手里牵着无数的线,这些线分布在六界八州,不管是澹台无寂还是潺宿,都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潺宿没有回答,他后退一步,双手翻动似是在结印,他的身后恍若亮起了一道光墙,光墙的颜色却是紫黑色,紫黑色开始蔓延,以光墙为直径瞬时间圈出一个圆,甚至还有放大的趋势。 傅潭说瞳孔放大,阵法根本压不住他,紫黑色光影将金光吞没,于他脚下形成旋涡,而漩涡中,无数紫黑色的影子应召而来。 楚轩河诧异出声:“他……他怎么能召唤魔影?” 魔影是上个陨世的魔尊留下来的几大法宝之一,威力堪比上古神器。只是随着魔尊陨世,现在魔影的威力大不如从前,但即便如此也是不能小看的,何况现在四个人根本寡不敌众。 赵秋辞眉间紧缩:“鹤惊寒竟然让属下执掌魔影,他在屠罗刹的位置应当不低。” 四人收剑,以极快的速度避让开,赵秋辞低声:“快跑。” 话音落,四人已经化成了四道光影,瞬间飚出去十里地。 而在他们身后,无数个黑色影子被潺宿召唤出来,向着四人追去。 双双只向身后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黑色点点已经紧紧追了上来:“妈啊,怎么这么多啊啊啊。” 四人还想生擒潺宿呢,没想到反被他追。 难怪他一人敢孤身前来,原来手里有魔影。这哪是一个人啊,这是千军万马,几个人若是知道他以一带千,万万不会想着就趁今天活捉他。 魔影紧追不舍,傅潭说咬着牙不敢大意,生怕自己一旦慢下来,就被身后尾随的小尾巴扑上来一口咬掉。四个人甚至来不及及时召出灵舟,因为他们只要停顿一瞬,都害怕黑色的影子涌上来,将他们淹没。 御剑耗费灵力,快速的疾驰更是大大消耗人的体力,奔波了快一刻钟,还是没能甩掉身后那些小尾巴。 傅潭说是四个人里最弱的,此时脑门上已经冒了薄薄一层汗珠。 “不行啊,我们根本甩不掉。”双双小脸皱了起来。 若是只有赵秋辞和楚轩河二人在,或许还能放手一搏,但是现在要顾及双双和傅潭说的安危,两个人实在不敢停下来硬碰硬,毕竟一个潺宿就已经够难缠的了,他还有那么多帮手。 “再往前,就是鬼瘴谷了。”楚轩河眉眼凝重,看向那一片白茫茫的区域,咬了咬牙,“来不及绕开了。” “那就进去。”傅潭说咽下一口气,喉咙里有一点发咸,“鬼瘴谷多迷雾,地势复杂,正好可以甩掉后面的追兵,但是,怕是不太好出。” 鬼瘴谷,瘴雾弥漫,鬼进去都找不到路。 这样的地方,他们平日里绝对不会随便进去,在里面动手也是天人说梦,潺宿就算追来了也得衡量衡量要不要杀进去。 不过傅潭说倒是不怎么担心,他对附近还算熟悉,若是真迷了路,傅潭说还能悄悄喊封灵阁诸位前来帮忙。 双双道:“甩掉追兵再说后面的吧哥哥们。” 言罢,四个人加快了速度,直挺挺向着那片平日里来都要刻意绕开的白雾冲了进去,登时就被大片大片白色的云浪吞没。 然而,四人并没有注意,身后已然多出了许多鬼影,鬼影拦在魔影之前,很快厮杀到了一起。 与此同时,密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无数走尸鬼物,像是突然苏醒了一般,密密麻麻向这个方向聚集而来。 潺宿被突如其来的大片鬼物拦住去路,摩挲着大刀刀柄,暗道一声晦气。 来之前并未有这么多鬼物出没,难道是被他的魔影吸引来的不成? 潺宿皱眉,看着远处那一片浓白山谷,像是一口滚着沸水的大锅,白色的水汽在上空蒸腾。 罢了,进到那种地方,应该也活不成了。 ————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鬼瘴谷,一进来就被浓郁的瘴气结结实实地包围住,几人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最主要的是这白色的云雾,超过两步就看不清东西了。 因而四个人闯入这地方后,就像失散了似的,谁也看不见谁了,只能凭着声音识人。 疾驰一段时间后,身后那追捕的声音就消失了,周身很安静,说话都起了回音。傅潭说颤巍巍:“咱们,甩掉那些东西了吧?” 甩掉是甩掉了,但是他们四个也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 “狐狸?楚河?双双?你们在哪?”傅潭说打着颤音,“我有点害怕。” “我在这里。”前面传来赵秋辞沉稳的声音,双双正抱着他的胳膊瑟瑟发抖,“我也在这里,鸣玉,你快过来。” 傅潭说伸出手,像盲人探路一样,一边摸索一边跟着声音向前走,待他和双双一样扑进赵秋辞怀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来了。” 赵秋辞像个老妈子,一手牵着一个安抚,然而,三个人碰头,才发现少了什么。 少了一个人,楚轩河不见了。 “楚河?楚河?”赵秋辞喊了两嗓子,然而,山谷里回荡的,只有他的回声,“楚轩河!” 楚轩河若是在附近,肯定能听见声音,不可能不回答,只能说是,他真的不见了。 赵秋辞拿出他们通讯专用的腰牌,试图与楚轩河联络,但是所有传过去的消息都犹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三个人脸色垮了下来,刚才飞的时候还是在一起的,而且若是有什么危险,楚轩河也不能一点声没发出来,怎么可能就平白无故的消失了。 “怎么办,楚河师兄不见了。”双双咬着下唇,紧张地手心冒了汗。 赵秋辞沉思:“刚才我们飞的时候,楚河在最前面开路,你们俩在中间,我在最后面善后,如果他落后我肯定会察觉,所以他只能是往前走了。” “咱们去前面看看。” 人要丢也是在前面丢的。 “等一下。” 临行前,赵秋辞拿出一团红线,分别在自己,傅潭说和双双手腕上各自系了一根,“遇到危险的时候断掉红线,我们就能知道彼此的位置。” 可惜刚才只顾着逃没有事先用上,不然现在找楚轩河也方便些。现在说也晚了,三人只能现在立马出发。 茫茫白雾里,前方却出现了一片诡异的蓝色。 蓝色的光在白雾的影响下显得有些浅,但是依然可以辨认出来。 “是什么东西?”傅潭说快步走上前来,那蓝色的光愈发明亮,等到距离只有一步之远,傅潭说才看清,这是一个结界。 “是结界。”赵秋辞仰头,因为白雾的缘故,抬头根本看不到结界的边界,只有眼前这一片蓝。 傅潭说疑问:“楚河是不是到这里面去了?” 话还没说完,傅潭说眼看着双双向结界伸出了手,傅潭说脸色大变:“等一下,先别动,双双!” 然而已经晚了,在触摸到结界的下一刻双双就被吸了进去,她张开嘴,什么来没来得及说,悄无声息就从二人面前消失了。 像是被一张蓝色的无形的嘴巴,一口吞没。 傅潭说瞳仁放大,向双双伸出的手蓦然僵住,飞快收回,不敢再碰。 他与赵秋辞面面相觑,二脸懵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没想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消失了。 不必多说,楚轩河,应该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吸到结界里面去了。 只剩下二人四目相对,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傅潭说呆呆的:“这后面到底是什么地方,鬼瘴谷,有这样有这样的地方?” 身为少主却不曾巡视过自己的领地,实在是惭愧。 赵秋辞摇头:“不清楚,鬼瘴谷本身,就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地方。” 然而手上的红线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双手虽然被吸进去了,但是并没有任何危险。 傅潭说与赵秋辞对视一眼,楚河双双都进去了,他们也不能就将人扔这里,遂决定:“进去看看。” 第58章 “你是谁,为何在我的家里…… 进来之后, 傅潭说才知道为什么双双人是安全的,可是递过去的消息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了,因为, 一进来就没了意识,直接昏了过去。 昏之前还感受到了自己灵识离体, 手脚软绵绵的,支撑不起身子, 就这样一头栽了下去。 再次睁开眼,眼前却是一个他从来没见过地方。是一个,豪华而庞大的府邸。 红瓦金檐白墙, 每一间房都巍然耸立, 参差错落, 拱门连着回廊, 院内摆放着精巧的盆栽,飞檐四出,檐下的木头柱子雕刻精致花纹, 窗前细竹摇曳, 一眼望过去庄重里不失华贵, 秀美中依旧典雅。 傅潭说站在门前,约莫猜出来,自己这是被吸进幻境里了。 那结界后面居然是幻境之地,确实是傅潭说和赵秋辞没想到的,眼下不知道其他三个人都去了哪里, 应该也和傅潭说一样入了幻境。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 他虽未进什么秘境历练过,但也听楚赵师兄说起过,按照以往的经验, 误入这种野境不要惊慌,先确定幻境的类型,再想办法找线索破了幻境,否则便会被困在环境之中,再也醒不过来。 人为创造新幻境的代价太大,极少遇见。一般幻境无非两种,基于本我所产生的幻境,以及基于他人,或基于自然形成的幻境。 傅潭说缓了缓神,从地上爬了起来,当务之急,先搞清楚是什么幻境。 可是,眼前这是什么地方? 建筑风格与蓬丘相差太多,其他宗门也很少有这般装扮的,傅潭说可以肯定,这里绝不是仙山,更像是人间皇城的那种建筑。 但看这架势,也不是寻常人家能住得起的,主人家必是非富即贵。 这时,一声清脆女声从屋内响起,像是个小丫鬟,嗓音脆生生的:“夫人,您已经睡了一个时辰了,再有一个时辰,少爷就要归家了。” 继而是一道温温柔柔的女音,似乎是刚睡醒,还带着一点慵懒:“这么久了么?扶我起来。” 傅潭说傻傻愣在原地,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他不至于听不出自己亲娘的声音。他抬脚,踉踉跄跄向屋内跑去。 身材婀娜有致的贵女刚从午休中醒来,睡眼朦胧,那张和傅潭说有五六分肖似的美人面此时染上了红晕,鬼姬是出了名的貌美,倾城之姿,傅潭说这张脸就是继承于她的最好的作品。 她样貌是娇艳近妖的那种,可是此时却梳着妇人头,一身绫罗绸缎,脸上用妆容压去原本的魅色,凌厉的五官钝化了些,整个人气质竟然端庄优雅起来。 温婉,端丽。 傅潭说不无震惊,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样子。 “娘!”傅潭说想要扑到她面前,再和她说说话,可是,不论是她还是那伺候的丫鬟,都像没看到傅潭说一样。 傅潭说站在这里,宛若一个透明的鬼魂。 “娘,娘……” 自年幼时至今,数不清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见过母亲了,傅潭说鼻头酸涩,眼泪霎时间就充盈了眼眶。他蹲在鬼姬脚边,试图去鬼姬的手,可是也只是握住了一片虚无。 “娘,我好想你。” 然而鬼姬是听不到的了,她懒懒怠怠的,由着丫鬟给她梳头更衣。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宛如真正的鬼姬重新活在他眼前一般,很难让人不心生触动。 傅潭说索性坐下来,双手抱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母亲。 午后的阳光柔软温暖,轻轻洒下来,好像给娘亲身上披上了一层单薄的金纱,她沐浴在阳光下,是如此温柔,如此和蔼可亲。 如果不是这个幻境,那他一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一幕了。 傅潭说抬手抹掉眼角的泪痕,露出一个笑。 真好啊,还能看见母亲,还能看见,这样截然不同的母亲。 可是这是幻境,幻境。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狠狠抹掉眼泪,不断告诫自己,如今自己身处幻境之中,须得小心行事,不可为感情所惑。 他咽下一口气,抬头去看母亲。这样的母亲,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不仅没有见过,甚至愈发让他迷惑。 母亲喜欢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的,鬼姬倾城之姿,最是艳丽近妖,是很有攻击力的美,那种美甚至可以化成刀锋,会刺伤人的眼睛。 可此时,她不仅画着淡妆,甚至还故意抹掉了五官原本的锋芒。 母亲喜欢鲜艳的颜色,大红大紫,可她身上这件却是素素的杏色,样式还是那种皇城里的贵女们才穿的繁琐裙衫。 母亲身边的人傅潭说都见过,可这个伺候的丫鬟,傅潭说却不认识。 还有……母亲为何梳得是妇人头?满头华翠?难道在这个幻境里的母亲已经,成亲了? 种种疑问一个接一个砸向傅潭说,让他脑子晕乎乎的,这是哪?母亲这到底是在哪儿? 然而最让他震惊的,还是母亲靠在软枕上,叫丫鬟把她没绣完的线衫拿来。 傅潭说:什么?没绣完的什么? 接着,他便看到丫鬟拿来的针线筐子,母亲拿起里面的半成品,熟练地穿针引线,开始绣起小衫来。 傅潭说此时的震撼无法用语言形容,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靠近母亲,仔细观摩,眼珠子都要惊掉了。 母亲不仅没有厌烦,针线活极其熟练,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笑意,简直要闪瞎了傅潭说的眼睛。 傅潭说双手握拳,他没有看错,他的母亲,他那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母亲,此时居然在这里给人缝衣服。 说她母亲在这里缝人皮都没有这么让他这么不可置信。 在傅潭说记忆里,在他小时候,母亲最常做的,就是杀人。不是杀人,就是被人追杀,母亲带着他东躲西藏。他知道母亲恶名在外,不是个好性子,可是母亲已经尽力给了他最好的,所有的温柔。 即便如此,那段日子里,也没有见母亲这样亲手给他缝过衣服绣过小衫。鬼王死后,鬼姬便成了一界之主,叱咤风云,那把拿刀拿剑杀人放火的手,做不了这样精细的活儿。 这是什么幻境?颠倒常识的幻境?性格扭转的幻境?还是说,眼前这人,只是和他母亲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其实完全不是他母亲吗? 傅潭说手脚发软,这时,便听外面传来突兀的小孩叫声。 “阿娘阿娘!”小男孩的声音打破此时的安然惬意,“阿娘我散学回来啦!” 小男孩身后跟着着急忙慌的婆子:“小祖宗,慢点跑。” 傅潭说支棱起脑袋,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大小的小男孩,穿着绿色的合身的小袍子,蹦蹦跶跶就从外面跑了进来。 鬼姬怕针线不小心伤到他,忙叫丫鬟把筐子撤下去,然后张开双臂等着儿子:“小玉回来啦。” 小男孩直接冲进了母亲怀里,抱了个满怀。 傅潭说坐在地上,此时距离相拥的母子二人非常近,他几乎是贴脸过来,仔细打量这小毛孩。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那是小时候的他自己。 鸣玉,小孩子的名字,也叫鸣玉。 心口的震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傅潭说眼眶又湿润了。 母亲等着自己放学回家,纵容又宠溺地给一个大大的拥抱,听他絮絮叨叨一天的琐事……这样美好的一幕,他从来没有经历过。 毕竟他生于鬼女府,别说上学堂,就是正常人的生活都没过上几天。这样的场景,大抵只在他的梦里出现。 甚至,因为知道不可能,他连梦都不敢梦。 难道这所谓的幻境,会唤醒人心底最渴望的东西,幻化出来,以此来将人永远留在这里吗? 可是要想留住他,最起码得让他有参与感啊! 傅潭说真的气的破口大骂。 他像个鬼一样,站在旁边看小时候的他幸福快乐算个屁事!有什么参与感?让他变成那七八岁的小孩,都比这儿强啊! 什么破幻境! 傅潭说满脸酸涩,看着小时候的自己被母亲抱进怀里,母亲轻声细语,笑着问他今天在学堂里都学什么啦,和同窗相处愉不愉快呀。 小毛孩叽叽喳喳,兴高采烈给母亲描绘自己一天的生活,从早上去学堂,到中午吃了几碗饭,晚上散学和小伙伴玩了什么,事无巨细都吐露出来。 而母亲一点都没有不耐烦,摸摸小孩的脑袋,认真听着,时不时也说几句,她还拿着柔软的帕子,轻轻给小毛孩擦去脑门上的汗珠。 傅潭说有点气闷,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小时候的自己拳打脚踢。 凭什么啊凭什么啊,要是他真的经历过这些就罢了,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全当回忆了,可是他没有啊!他没有经历过!为什么要他看着这小屁孩这么幸福!有本事让他变成这小孩,亲身经历啊! 这破幻境,这点本事都没有吗?! 可是很显然,他就像是在打空气,母亲和小孩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他就是像是另一个时空的局外人,只能旁观,参与不了一丝一毫。 打累了,傅潭说才停了手,恢复了一丝理智。因为想多看两眼母亲,他才一直守在这里,现在不能再耗下去了,他得看看,怎么破了这幻境。 正预备往外走,离开这个房间去找别的线索时,蓦然听见外面传来婆子的声音:“夫人,大人回来啦。” 傅潭说刚要离开的脚步蓦然一顿,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宛如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大,大人? 大人,夫人,少爷……也就是说,是,是他爹? 傅潭说的脚步再也挪动不了半分。他爹啊,他素未谋面的亲爹,只有在幻境里才能一见了吧?他这辈子活这么大,都没有见过他亲爹啊。 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傅潭说眼看着母亲面上流露出欣喜,牵着小鸣玉的手往外走:“走,去接你爹,嬷嬷,跟厨房说一声,可以进膳了。” 傅潭说神色恍惚,心跳骤然加快,不自觉地就跟着往外走。 来人会是……他的父亲吗? “夫人。”男人刚下朝回来,身上的官袍还没来得及脱,是深沉的紫色。 入目是紫色官袍,得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他这个爹,还是个大官。 傅潭说抬眼,去看那个男人的样貌,继而就是一惊。 男人身姿修长挺拔,站的极正极直,两肩却有一些清瘦。腰间是紫色绣金腰封,束出腰间轮廓,但看身形,他其实还没有楚轩河壮硕,甚至有一些,瘦削的单薄之感。 再抬眼,那张称不上绝色的面孔映入傅潭说眼眸,两道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一双眼睛格外透澈清亮,看年纪他也是当爹的人了,可单看这双眼睛,却还如少年一般,叫人瞧了便心口微漾。 鼻梁挺直轮廓清晰却不显凌厉,薄唇颜色有些浅,他不蓄胡子,看着年轻,仅看样貌根本摸不透到底是何年纪,眉眼含笑,似潺潺春水,整张脸都跟着温润了起来。 说实话,见过洛与书那张脸,旁人很难在傅潭说眼里担得起绝色二字,傅潭说的父亲便不是称得上绝色的人,大逆不道的说,傅潭说自认,自己传承于母亲的样貌,是比父亲要精致好看的。 但他周身这般气质,却是傅潭说从未见过,也非常人可比的。 芝兰玉树,朗月之姿。紫色官袍给他身上罩了一层贵气,可他本人却没有任何骄矜倨傲的感觉,反而更偏向一种,文弱的书卷气。 有匪君子,如松如竹,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样子,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淡泊文雅,眸中总有吟吟笑意,和善地令人如沐春风。 但是傅潭说眼睛尖,透过那层文弱的书卷气,透过他有些清减的身体,傅潭说发觉,他似乎,身体并不算太硬朗,旧疾之相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悄然流露出来。 傅潭说不是幻想过自己父亲的样子,能让一向骄矜,四处留情的母亲心甘情愿为他生下孩子,这位父亲该是何等风华?可是直到这一刻,傅潭说亲眼见了他,是既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母亲是被鬼王外公宠坏的小鬼姬,想杀谁杀谁,想抢谁便抢谁,她大逆不道,任性地拒绝继承鬼王之位,做了一辈子快乐的鬼姬。 如果说她这辈子潇洒恣意,肆意燃烧如烈火,那什么样的人才能拘住她,能让她刻骨铭心,说出“唯一挚爱”这样的话……看到父亲,傅潭说竟也想象不到旁人了。 傅潭说胸口酸涩,目光久久停留在父亲脸上。 不是修士,不是妖魔,父亲是人,普通的人,没有灵根,不修炼也不修仙的人。 母亲是鬼族,偏就爱上了这样短命的人。 人的寿命,是很短暂的。如果父亲是修仙者,或者妖魔,也许傅潭说就能见他一面了。 但是没有,他去世得早,傅潭说的记忆里一直是母亲陪伴,根本没有见过一眼父亲。 傅潭说楞楞地,伸手试图去触摸他的父亲,试图感受他的体温,他从来没有父亲,他们流着一样的血,他想知道,有父亲是什么感觉。 可是只触到一片虚无,二人明明距离这么近,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隔膜与鸿沟,这鸿沟将二人分开,隔成两个空间,距离着无法泯灭的永恒时间。 父亲已经死了。 他睁开眼起,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父亲揽着母亲的肩,尽显恩爱亲昵,三口人步入内堂,仆人鱼贯而入,早就备好的晚膳陆续上桌。 傅潭说收回手,站直了身子,头脑渐渐清醒。 难怪母亲要画这样温和端庄的妆容,她本来样貌美艳耀眼,现在这一套行头衬得人只剩下了庄重优雅,和父亲站在一起,人人都要夸一声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父亲既然入朝为官,那母亲这般,也确实比原来更像一位持家的官夫人。 谁能看出她原本是个杀人不眨眼,正道人士人人得而诛之的鬼道魔头? 傅潭说眼眶酸涩。 为何在这幻境里,母亲可以为了一个男人,洗手作羹汤。 一家三口入座,母亲满脸笑意,一边盛汤一边看着稚儿与丈夫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童声郎朗,与父亲分享趣事,时不时还要被父亲抽查背几句白日里学的功课。 若若是会背,小鸣玉便洋洋自得,出口成章;若是不会背,他便将眸光投向母亲,可怜兮兮唤一声“娘”。然后,母亲便会开口,笑吟吟替他把不会的地方说了。 傅潭说只觉得可笑,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母亲还会背那些诗词歌赋,文绉绉的东西?他母亲鬼姬,潇洒豪放,根本没有,也不屑于学习那些东西。 “假的, 都是假的!” 傅潭说气急败坏,他去扯母亲的袖子,去掀桌子,去踹小鸣玉的屁股,可是他碰不到任何东西,只是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发疯。 “骗子,骗子。”他咬着牙,不甘心的泪水从发红的眼眶里流淌出来,他看着这里的一切,明明一切近在咫尺,却又那么遥远。 这个幻境,为什么要给傅潭说展现,一家三口幸福和睦的景象呢? 这样真实的场景,到底是真实发生,还只是傅潭说内心深处的幻想呢? 傅潭说不明白。 “假的,都是假的……” 下唇被他咬到发白,渗出丝丝血迹,和着咸涩的泪水混入嘴巴里,腥甜。眼前的一切那么真实,可是他脚步踉跄,拍打桌子,拍打墙壁和地面,寻找一切他能触碰到的东西,但徒劳无功。 无助和绝望笼罩下来,发疯的他和其乐融融用饭的一家人,形成怪异又荒诞的对比。 他像是被困在透明的罩子里,看得见虚无的一切,又触不到真实的边界。 “骗子,骗子,放我出去,我不要在这里。” “嗡——” 不知何处突然传来悠长贯耳的嗡鸣,在刹那间穿透他的耳朵。 傅潭说疼的吸一口冷气,痛苦地捂住耳朵,脑袋却是昏昏沉沉的,眼前模糊不清,连脚下也虚浮起来。 刺耳的嗡鸣声里,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所有的下人都被定住,母亲脸上的笑,父亲手中的动作……全都静止了。 傅潭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瞪大眼睛,双目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为什么,都不动了? 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然而,于桌边吃饭的七八岁的傅鸣玉,却站了起来。 “你是谁?” 仿佛察觉到外人的存在,傅鸣玉猛然回头,看向傅潭说的方向,大声质问。 “你是谁?!为何在我的家里?!” 第59章 最好不要是什么旖旎的桃色…… 傅潭说惊愕地看着他, 自己被发现了?他,可以看见自己? 事实证明确实是,傅鸣玉跑到傅潭说面前, 七八岁的他,身高才到傅潭说胸口那里, 但他气势不减,仰着头恶狠狠的瞪着傅潭说。 傅潭说居然在自己那张七八岁尚显稚嫩的脸上, 看到一种不属于孩童的恶毒的敌意。 他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被傅鸣玉逼上前来, 咄咄逼人:“你是谁!你不属于这里!出去!离开我家!” 像是突然发了疯的小狗, 龇牙咧嘴驱赶闯入自家家门的陌生人, 傅鸣玉童音变得嘶哑, 他伸手狠狠推向傅潭说,大有把他赶出去的架势。 毛骨悚然的惊惧感瞬时间袭击了傅潭说,他竟然被小时候的自己逼退了好几步, 一股黏腻的阴寒从小腿处向上蔓延, 所到之处皆是一阵麻痹。 “你走!出去——离开这里!你不属于这里!离开——” 年幼的傅鸣玉大声吼叫, 撕心裂肺驱赶他,而在傅鸣玉的身后,是一动不动,完全僵住的父亲母亲,他们好像没有听见傅鸣玉的嘶吼, 没有看到这一场荒唐的闹剧。 “不……”傅潭说双眼呆滞, “为什么……” 一滴冷汗从鬓角悄悄滑落,傅潭说被推了一个趔趄,一屁股摔在地上, 他大叫一声,从梦中猛然惊醒。 现实中,傅潭说正冲破蓝色的结界,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眼前是黑黢黢的山洞,自己身上裹着蓝色的湿湿软软的不明物体倒在地上,屁股还隐隐作痛。身侧是坚硬的岩壁,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身下细碎石子咯出细密的疼。 掌心按在粗粝的地面上,刺痛的感觉是这样真实。 他回来了,他从幻境中醒了。 自己方才应该就是被这蓝色薄膜包裹着吊在岩壁上,如果他没有及时醒过来,慢慢就会被吸收,变成这里的养分。 指尖触碰到脸颊,摸到一手潮湿,他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泪痕,新鲜的眼泪都还没干,额上的碎发都被冷汗打湿了,背后更是一片冷意。 很恐怖的幻境,但是好在,他逃脱了。虽然不是自己打破幻境,而是被人活活撵出来的。 七八岁的傅鸣玉,却是如此陌生。傅潭说并不觉得,那真的是小时候的自己。 他像幻境中傅鸣玉这么大的时候,应该已经被送去师父,也就是灵胤真人身边了。 而且,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那么凶恶,那么恐怖。 但是能把他从幻境中驱逐出来,傅潭说还是要谢谢他,毕竟现在这个情况,被困在幻境就麻烦了。 傅潭说后怕地叹口气,还是有些没缓过来,双目无神,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喊着赵秋辞楚轩河沈双双的名字,一边摸摸索索往深处的黑暗里走。 他们三个人应该都进入了各自的幻境,而傅潭说,应该是第一个醒过来的。 傅潭说一路摸索着往里走,本来洞穴的最里面应该越开越黑,可是傅潭说越走,却发现越往里光线越亮。 这里的空间非常大,走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尽头。一个又一个硕大的球状物悬挂在崎岖不平的石壁之上,每一个球体都散发着淡淡的蓝光,而正是这些蓝光,照亮了黑暗的洞穴。 石壁上那些东西,像蓝色水晶球,有大的有小的。大的直径有人那么高,小的也有人头大小,碗口大小,或者苹果大小。 总之大的小的水晶球,你挨我我挨你,拥挤地挂在石壁上。甚至头顶的山顶处,也都挂满了蓝色水晶球。 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若不是水晶球颜值还可以,看过去真是能让人吓死。 然而软腻的球面有些凹凸不平,好像有什么在里面蠕动,傅潭说凑近水晶球,赫然发现透过外面一层壳,居然可以模模糊糊看到水晶球里的画面。有人的脸,也有其他的东西,看不清楚,但是是一直在动的。 傅潭说倒退一步,努力从自己的知识储备里搜寻信息,这地方古怪又离奇,一进来就会被吸入幻境,还有这些水晶球,倒是有几分熟悉。 傅潭说清楚,就算自己找到了丢失的那三个人也没用,他们的意识如果不能脱离幻境,即便傅潭说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去,他们也是醒不过来的。 傅潭说叹一口气,事已至此,是自己解决不了的,还是要赶紧搬救兵。 救兵……蓬丘他认识的厉害的人,楚赵沈三人,都已经栽这儿了,更厉害的,他也不能惊动两位仙君……思来想去,竟是只有洛与书一个人可以用了。 洛与书……傅潭说垂下眼帘,唉,怕是又要挨骂。 他犹豫了一下,又反应过来,自己挨骂挨得还少吗,洛与书看他不顺眼,不管怎样都是要挨骂的。 想到这里,他抬起手,一只手摸上右手中指,摩挲了一圈,然后轻轻一扯,原本光洁白皙的指节上,蓦然就被扯下了一条红线。 红线红里透着金,继而燃烧起来,化作一团金色火焰,很快就化为了灰烬。 与此同时,遥远的千里之外的蓬丘,正与长老们说话的洛与书蓦然觉得手指一阵灼热,他一抬手,金色的火焰自指尖燃烧,那根刚浮现出来的红线,立刻燃烧成了灰烬,不用风吹就散了。 出事了。 洛与书脸色一变,面前那长老愕然:“这,这是?” 洛与书方才反应过来,手指缩回袖子里,告辞道:“弟子有急事,先行告退。” 言罢,丢下面面相觑的长老,洛与书面色凝重,一边往外走一边试图联系傅潭说。 这边傅潭说刚烧了戒指立马感受到腰牌震动,他感叹一声,反应这么快,洛与书还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洛与书,救命啊!”他张嘴就喊。 洛与书面色一凛:“现在在哪?可有受伤?” “我在鬼瘴谷的……一个结界里。”傅潭说道,“我说不清楚具体的位置,你自己找来吧。还有,你来的时候,一定要遮盖住身上的生息,结界如果察觉到你是生人,你就会被吸进幻境里。” 又是幻境又是结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洛与书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慌乱:“你现在没事是吗?” “我没事,很安全,只是他们三个有点不妙。”傅潭说拧着眉头,“洛与书,你听说过,无梦之境吗?” “我现在,好像就在这里。” 洛与书此时已经回了重安宫,“好,没事就好,注意安全,我马上过去。” 重安宫弟子们很少见大师兄脸黑成这样,这般严肃凝重的时候,一个个心惊胆战:“大师兄……” “我下山一趟,你们看好重安宫,小事自己拿主意,大事去寻玉衡仙君或掌门。” 撂下一句话,洛与书拿上凝霜剑就奔了出去,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大师兄已经与剑合一,化作了一道蓝色光影,嗖嗖嗖地消失了。 “欸?”弟子震惊,“大师兄怎么了啊?” 这是去做什么着急成这样,大师兄最是规矩守礼,门内不可御剑而行的规矩是从来没有打破过啊。 难道是他们绯夜仙君要出关了? ———— 洛与书很快御剑下山,直奔鬼瘴谷。 迷雾四起,还好有红线的指引,他顺利找到结界,想起傅潭说的嘱咐,还是遮掩了生息才进去。 “洛与书!”傅潭说从地上爬起来,他在门口等了好久了。 不同于以往二人的剑拔弩张,此时看向洛与书的目光炽热热切,“你可算来了。” 用得到的时候,谁都是他活祖宗。 被傅潭说灼热的目光烫了一下,洛与书移开视线,先打量傅潭说:“你没有受伤?” 傅潭说原地转了个圈:“让您失望了,我好得很呐。” “我们被魔修追杀,不得已才逃到鬼瘴谷来的。”傅潭说叹一口气,“魔修的事等之后再与你细说,现在问题是,我们要把双双他们三个救出来。” “他们三个都不见了?” “是,我们都进了结界,我也被吸入了幻境,但是我已经从幻境里醒过来了,他们三个估计还在苦苦挣扎,不知道几时才能醒来。” 洛与书不接话,视线转向石壁,目光停留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晶球上。 “无梦之境。” “对,就是无梦之境。”傅潭说跟上洛与书的步子,“不过这个地方,还算不是无梦之境,顶多也就是梦主储存梦境的一个仓库。” 无梦之境是织梦师一脉的上古秘境,无梦之境的主人人称梦主或境主。梦主最喜欢收集人的梦境,她豢养的食梦兽和魇兽也很喜欢以梦境为食。 只是无梦之境比眼前这挂满晶球的洞穴宏大的多,也不可能藏在鬼瘴谷下面,所以傅潭说猜想,梦主储存的晶球太多了,这只是个仓库分库。 “我看过了,这里没有人看守,只有一层结界。” 也难怪不需要人看守,每个贸然进来的人,都被吊起来吸进幻境,再也醒不过来,成为这里的养分了。 不知道像傅潭说这么幸运的人能有几个。 二人没再往前走,再往前就出现了岔口,每个岔口都通往不同的洞穴,每个洞穴里又都藏满了晶球,四通八达,也不知道赵秋辞他们三个人到底被丢哪去了。 洛与书听傅潭说的语气,想来事态不算太严重,问:“所以,你是有办法了?” 洛与书是了解他的,一下子就被猜中,傅潭说承认:“是,我有一个办法。” 他搓搓手:“我发现这里的幻境会随着入境之人自身实力的大小而变化,入境之人越厉害,他所进入的幻境自然就更复杂更难以挣脱。而强大的幻境,甚至可以将弱小者吸进去。” “所以?” “所以,我需要你来制造一个强大的幻境,最好能把他们三个吸进去。”傅潭说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已经以剑气为刻刀,在地上画阵了,“我们进入同一个幻境,只要你能顺利破境,他们自然也能醒过来了。” 道理很好懂,洛与书抿唇:“难怪你要我来。” 是因为凭傅潭说的本事,没办法完成这么大的工程。 洛与书侧首看向傅潭说,后知后觉,自己是被当做免费劳动力加纯纯工具人了。 好在傅潭说人没事。洛与书略略松了口气。 洛与书声线清冷:“说的倒是容易,可漏洞百出。你怎么能确定其他三个人一定会进入我的幻境,再者,如果我也破不了幻境呢?我们四个一起被困在里面吗?” “我会陪你一起进去。”傅潭说忙道,“我们两个人,有我在,多少帮帮你。虽然我不能控制你的行为,但是我有一个法器,可以控制和改变幻境里的时间和空间,最大程度帮助你破境。” 洛与书眉峰微蹙,像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做法:“修改幻境?” “对。”傅潭说站累了,索性坐了下来,“你应该听说过织梦师,他们可以为人们编造梦境,所谓的梦,其实也算是幻境的一种。这次我们四个进入的幻境,是神魂离体,吸掉我们神识的那种,所以我觉得,原理应该和梦境差不多。” 他一进来就昏倒,相当于强制睡眠了,破了幻境,人就醒了,和做梦也差不多,就是危险了点。 “既然如此,我想着,用织梦的方法来改变幻境,应该也是可行的。” 耳边传来洛与书不信任的声音:“你确定,你会?” “我有法器!”傅潭说不高兴地撇撇嘴,“而且,我已经给掌门和玉衡仙君留了消息,如果我们五日还破不掉秘境,他们收到消息,就会来救我们。” 先试一试,总归还有人兜底。 傅潭说一边说拿出了法器,是一个玲珑精致的织梦网,网是以竹篾为顶,用最细最柔韧的蚕丝织成,以各色宝石还有羽毛做点缀,提在手上是龟甲状。 在织梦网的中间,缀着一颗银色的菱形的像粽子一样的东西,里面是空心的,是用来储存梦境的地方。 他不是织梦师,这个古老的部落子民稀少,到现在都快灭绝了,能见一面都不容易。 傅潭说只是侥幸认识一位会织梦的前辈,前辈和母亲鬼姬关系很好,那个时候他年纪小,前辈很喜欢他,还送了这个法器。 洛与书视线转向傅潭说,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也让傅潭说猜不透他什么想法,只静静道:“开始吧。” 傅潭说坐下来,以灵气画阵,将二人圈在中间。洛与书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动作有些生涩地祭出法器,那张有些陈旧的织梦网便悬到二人头顶之上,投下淡淡微光。 “我会和你一起入境。”傅潭说掌心翻转,一边施法一边与洛与书解释,“你解除身上的禁制,自然就会被吸入幻境。” 白色光点在织梦网的网状蚕丝上慢慢移动,傅潭说睁着眼睛寻找赵秋辞三个人的小光点:“然后,我会尽量把他们三个也搞进来。” “你不用太紧张,有法器在,最起码我可以修改你幻境的时间和空间,走错了也大不了重来,不必有压力,而且……”傅潭说笑了声,“而且洛与书你那么厉害,应该不会搞不定一个小小的幻境。” 洛与书这么些年没少参加试炼,各种秘境都该走过一遍了。身为接班人,洛与书十一岁试炼的就是以自己的恐惧和欲望编织的地狱梦境,那般难度都能顺利出来,洛与书能力和心性都是没得说的。 这次这个幻境对他来说,还不是小意思嘛。 他手肘搁在两膝上,托着下巴,目光炯炯:“洛与书,你有十分的信心吗?” “我有十分的信心。”洛与书淡淡开口,又瞥了傅潭说一眼,“再加上你帮助……” 傅潭说眼睛一亮:“有我帮忙,岂不是如鱼得水,马到成功,手到擒来。” 洛与书:“再加上你的帮助,只剩七八分了。” 傅潭说:QAQ 那你也不要说出来好吗? 眼看傅潭说脸垮了下来,洛与书唇角勾起微不可见的细微弧度,赶在傅潭说恼羞成怒之前转移了视线,看向那运行中的法器:“你除了自身修炼不精,涉猎倒是广泛。” 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学,唯独对自己的修炼不上心。这份聪明若是用在正经修炼上就好了。 傅潭说哈了一声:“也不能这么说,我要是涉猎不广,专注修炼,修为不就上去了么。你们专注一科,我就喜欢五花八门,个人选择不同罢了。” 他还挺自豪。 洛与书没再答话,看着头顶上那织梦网越转越快,灵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洛与书不再遮掩身上的生息,蓝色的光从他周身浮起,神识已经有了被晃动的感觉,视线也开始模糊。他看向对面的傅潭说,和他一样,沐浴在蓝光之中,宛若即将升仙。 “洛与书,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进入你的幻境了噢。” 傅潭说眉眼弯弯,笑出了两排大白牙,这个关键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最好不要是什么旖旎的桃色春梦哦,小师侄。” 要真是什么少儿不宜的春梦,洛与书不仅要在他面前丢脸,还算是有把柄落在傅潭说手里咯。 第60章 “她怎么没有脸啊?”…… 华灯初上, 繁华街市已经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小贩热情的叫卖声,姑娘们银铃似的笑声, 顾客与摊主的讨价还价声……吵吵闹闹涌进耳朵里,沿着河畔一溜彩灯, 各色灯笼高高挂起,倒映在波光幽幽的水面上。 人们摩肩擦踵,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傅潭说和洛与书此时,就站在这闹市之中。 “我去。”傅潭说看着眼前这天地, 感慨, “洛千霜, 没想到啊, 你的幻境,怎么这么热闹啊。” 傅潭说前几天刚去了皇城,眼前这街市不如皇城里的那般华贵, 倒是有更多粗布麻衣的平头百姓和妇女幼孩, 更接地气些。再加上这弯弯河道和一座座桥, 大抵猜出来是个水乡之地。 进来之前,傅潭说也不是没有想过,他还以为洛与书那种修炼狂魔的幻境,不是什么雪山之巅,就是什么烈火炼狱, 或者直接就是他所居住的蓬丘仙山, 总之是极单调的那种。 好家伙,人看着清冷,不食人间烟火, 没想到他的幻境,烟火气却这么重,这街市比傅潭说自己的幻境还热闹。 傅潭说左顾右盼:“这是什么地方啊洛千霜?” 然而,洛与书比他更懵。他看着眼前这烟火人间,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去过这种地方。 幻境基于人的神识和记忆产生,一般是人们最渴望或者最恐惧的,或喜或悲不过这两种情绪。如果不是人为有意捏造,不可能凭空就会出现他不熟悉的东西。 可若是他根本没来过这地方,那怎么会出现在他幻境里? 洛与书皱眉,还没与傅潭说说话,眼前一行白衣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对面来的是一行身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修士,他们腰间都佩着剑,还带着腰牌。傅潭说视线跟着看去,不免大吃一惊。 他们身上穿的是蓬丘的弟子服,腰上挂的是蓬丘的腰牌,脸上虽然出现了疲惫之态,但是精神不错,能出来逛逛,一个个都是笑哈哈的。 “好累啊好累啊,这次的怪物太难打了,要不是玄衡师弟,咱们都得玩进去。”一个个子高一些的弟子发牢骚,顺便拍了拍身侧被唤作“玄衡师弟”的少年的肩。 “就是就是,还得是师弟,和妙妙师妹配合那叫一个默契。”几个人挤眉弄眼,嘻嘻哈哈暗戳戳地暗示。 中间的少年明显年纪要小一些,乌发雪肤,俊眉朗目,年纪不大便可窥见日后风华之姿。和身边哈哈大笑的师兄们不同,他小脸是板着的,严肃里又带着些谦逊。 “诸位师兄们抬举了,若不是师兄们耗尽那怪物的体力,玄衡也不会轻易将它斩杀。是大家们的功劳。” “师弟又谦虚了。” “哈哈哈,不管怎样大获全胜,今儿师兄请客。” “走走走……” 一行人吵吵嚷嚷,欢快地大步向酒楼走去。 傅潭说迷惑,是刚杀完怪物的蓬丘的弟子,可是怎么,一个个都是生面孔,从不曾见过? 还有,蓬丘不是有规矩,即便是下山的弟子,也不可以就这样大大咧咧进入闹市,扰乱百姓正常生活的么?他们怎么这么大胆,都敢去酒楼胡混了? 还有这些百姓,怎么都对身着白衣的弟子见怪不怪了呢? 种种迹象实在是怪异,让人不解。 “欸,洛千霜。”眼看着一行人从身边经过,傅潭说悄悄拉了拉洛与书的袖子,神色怔怔,“你觉不觉得,那个叫玄衡的,这么眼熟啊?” 洛千霜握紧了拳,好看的眉峰都拧到了一起,看起来脸色颇为复杂。 “当然眼熟了。”一字一句从他嘴里蹦出来,“你师兄,你都不认识了?” “师,师兄?!”傅潭说脸色大变,眼睛瞪得极大,脚步虚浮险些向后倒去,他不可思议,声音都在发颤。 绯夜仙君,那是绯夜仙君年少的时候! “完了!”傅潭说意识到什么,脸色惨白,伸手就去摸身侧的洛与书腰身。 “完了洛与书,我与你一同入境,幻境默认进入最强者的幻境,也就是级别最高难度最大的幻境,但是现在,你,你是不是带绯夜仙君给的东西了!” 他的手在洛与书胸前和腰间胡乱摸索,宛如过电一般,被他触碰到的地方,隔着衣服都在颤栗。 如果不是事态紧急他脸上焦虑不似作伪,旁人真会误以为他耍流氓趁机占便宜。 洛与书被那两只手摸的毛骨悚然,后退一步将傅潭说乱摸的手推开,自己从衣襟里提出一个由红线串着的观音像:“师尊给的。” 那是灵玉打造的观音像,一看就不是凡品。 “完蛋了呀洛千霜。”傅潭说小脸惨白,“咱们进的是,绯夜仙君的幻境啊!!!” 不知是不是这观音像的影响,二人没去成洛千霜的幻境,反而来到了绯夜仙君的幻境。 难怪洛与书到这儿都一脸懵,绯夜仙君的幻境,还是他少年时!这得多少年之前了啊! 那时候两个人别说出生,上辈子都还没投胎呢。 洛与书眉间一蹙,反问:“你就没有带师尊给的东西?” “你瞧你,这是说什么话。”傅潭说张开双臂在洛与书面前转了两个圈,“你看我这一身,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师兄给的吧。” 也是。洛与书收回视线:“你不觉得奇怪吗,幻境是基于人的神识和记忆产生,师尊还在闭关,人都没有到这里,幻境是如何读取的了他的旧日记忆?就凭你我身上携带的这些,师尊的物什?” 傅潭说眉峰也蹙了起来,流露一丝忧虑。 不过,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本来以为进入洛与书的幻境,有洛与书在破境是分分钟的事,可现在误入了绯夜仙君的幻境。 但!绯夜仙君那种仙君级别,他的幻境得是什么难度?地狱级别也不过如此! 二人误入此地,连带着楚赵沈那三个人也牵连进来,他们要怎么破这幻境? 一时间,只觉得前路渺茫,逃出无望。 傅潭说蹲下来,愁眉苦脸托着脑袋:“是我师兄的年少时啊,怎么就到这儿来了,难道师兄少年时,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羁绊不成?” 他仰头看了眼沉默的洛与书,不知道想到什么,明明是困苦境地,他捂着嘴巴,莫名其妙开始嘎嘎笑了起来。 洛与书瞥他一眼:“疯了?” “哈哈哈哈哈,洛千霜,我只是突然想到……”傅潭说笑的上言不接下语,“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我二人一同进了师尊的幻境,这、这下可好了,你师尊有什么秘辛,都瞒不住咱俩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冲洛与书挤眉弄眼:“当然,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蹲在地上,抬起手来,正好勾了勾洛与书垂在身侧的小指,挺翘的睫毛扑闪:“现在你和我,可是一条绳的蚂蚱了。小师侄,你也不想,被师兄知道咱们俩曾看过他的秘密记忆吧?” 洛与书瞥他一眼,这个时候不想着怎么出去,倒是想借着把柄拿捏他了。 “等你能活着出去再说吧。”洛与书声音冷冷的,视线望向酒楼门口,“师尊出来了。” 傅潭说赶紧站了起来,和洛与书一同靠近那一群弟子。因为是绯夜仙君的幻境,二人没有容身之所,就像两个透明的鬼魂一样在人群里穿梭,倒是挺方便行动。 他俩可以看到别人,别人可看不到他们。 一群弟子们吃饱了饭又出来逛街,集市上的新鲜玩意儿都喜欢瞧一瞧看一看。 为首的年纪大一些的师兄道:“咱们也别聚着了,各玩各的去,横竖出不了这个集市,等半个时辰后,我们在桥头集合,明白了吗?” 弟子们纷纷欢呼:“明白!多谢师兄!” 傅潭说抬起胳膊肘捣了下洛与书:“你看你看,那时候蓬丘规矩还没那么严呢。” 洛与书猝不及防被捣了一下,肋骨隐隐作痛,他眉头微皱,指节蜷起又放下,什么都没说,只是往右一步悄无声息与傅潭说拉开距离。 众人散去,玄衡还站在原地,他环顾四周,师兄们各有各的喜好,他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怎么了玄衡?”师兄摸摸他的脑袋,“是钱不够吗?” 言罢,和蔼的师兄又从自己的钱袋子里拿出几块碎银,塞给玄衡:“去吧,难得有清闲的时候,好好逛逛。妙妙师妹没跟着出来,你给她挑些东西买回去也行。” 听到这句话,茫然的玄衡好像才找到了一点目标,点了点头:“谢谢师兄。” 与师兄告别,玄衡也挤进了人流里,他经过一个又一个小摊,遇到卖小饰品的就停下来,挑几个漂亮的付钱,姿态熟练,好像在做任务一样,没有感情,全是习惯。 傅潭说与洛与书咬耳朵,小声:“一看就是给小姑娘买的,洛千霜,难道是你师尊的什么相好?” “注意言辞。”洛与书听不得别人说师尊的闲话,眉目正敛,“妙音仙子,师尊的师妹。” 妙音仙子,就是刚才大师兄口中的“妙妙师妹”,是玄衡买首饰要送的人,也是绯夜仙君的同门师妹。 傅潭说“啧啧啧”了两声:“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啊?早就有所耳闻,最后还不是没成。” 要是成了,洛与书现在不就多了个师娘了吗? 洛与书神情有些微的变化,回忆了一下:“似乎确实谈婚论嫁过,但最后,并没有修成正果。” “为什么啊?”傅潭说想起那些传闻,追问,“都谈婚论嫁了,那该是两情相悦吧,怎么就没成? 洛与书轻轻摇头:“不知。” 长辈们多年以前的事情,不是他随意能打听的了。何况洛与书,也不是个八卦的人。 傅潭说知道问不出什么来,撇撇嘴也就作罢了。 妙音仙子与绯夜仙君青梅竹马,少年便相识,难道他的幻境,与那妙音仙子有关不成? 二人尾随在玄衡身后,玄衡也看不见他俩。途经一卖糖葫芦的摊子,玄衡顿住了脚。 他侧身,看向最后一根糖葫芦,糖衣晶莹剔透,山楂红润饱满,芝麻粒粒分明,光看卖相就十分诱人,难怪生意这么好,已经卖到就剩最后一根了。 玄衡平静的眸光蓦然软了一下,师妹们都喜欢这般酸甜可口,还漂亮的东西。最后一根糖葫芦,好像就是在等着他来买。 “多少钱?”他问摊主。 “五文。”摊主是个老爷爷,笑眯眯的,“最后一根了,算你三文钱,拿走吧。” 玄衡唇角含了浅浅的笑意:“帮我包起……” “三文钱,拿走了哈。” 蓦然一道女音打断玄衡未说完的话,他惊愕扭头看去,只见三枚铜板“咻”地一下就进了老板怀里,而后一只嫩白小手飞速拿走了面前仅剩的一根糖葫芦。 “?” 玄衡大为震惊,凶手是一个身穿红纱裙,扎着团子头的女孩,此时那女孩正拿着本该属于他的糖葫芦,毫无形象啊呜一口就塞进了嘴里。 “!” 玄衡反应过来,他被截胡了。 良好的脾气和素养让玄衡没有发怒,他盯着对面的姑娘,神色郑重:“是我先来的。” 三岁小孩也该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 “可是你 并没有付钱啊。”姑娘歪歪脑袋,指了指玄衡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的铜板,理直气壮,“我先付了钱,那就是我的。” 玄衡年纪不大,且从小呆在山上涉世未深,还未遇到过这样强词夺理的姑娘,澄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愠怒,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不要吵不要吵嘛,我家的糖葫芦好吃,今儿没了,明儿还会再来的。”摊主出来当和事佬,“收摊了收摊了,小伙子,要不然你明天再来,明天来,我给你留一根,还是三文钱,好不好?” 玄衡心里莫名涌出来一丝委屈。明天,明天他就不来了。 他们本就不怎么下山,下山也是为了除魔卫道,这些年世道越来越乱,他们一趟一趟奔波在尸山血海里,今天历尽艰辛大获全胜,难得有时间休息。 他想给师妹买一根糖葫芦,还被人莫名其妙理直气壮毫不讲理地截了胡。 他静静地盯着红衣女孩,幽黑的眸子像一口深不可测的深潭,他开口,声音里含着冷意:“道歉。” “啧啧啧,真看不出来啊,我那温润如玉的师兄,小时候还挺有脾气的。” 傅潭说与洛与书小声吐槽,全程看戏脸,他拉着洛与书穿过人群,“被人挡住了,咱们往那边走走,哈哈哈哈,我非得看看这小姑娘长得俊不俊。” 小姑娘要是长得漂漂亮亮的,玄衡还会跟她计较一根糖葫芦吗?怜香惜玉的心有没有呀。 猝不及防被握住了右手手腕,继而便被拉扯着往前走,洛与书视线落下来,五根白皙的指节扣在自己腕骨处,触感温软而微凉。 随着人走动,衣袖也随之滑动,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腕骨,纤细却有力。而在他白皙手背靠近腕骨的地方,落着一粒小小的红痣。仿佛针刺出的一点血一般,暗红而微小。 仿佛是不习惯被人掌控,洛与书左手拂上二人交握处,指腹轻轻拂过那颗红痣,却好像被刺了一半,传来细微的疼痛。他面色未变,继而握住傅潭说的手,强硬地拨开五指。 傅潭说被迫松开,手腕被洛与书举了起来。 好像被抓包的小偷,他才反应过来,洛与书不喜欢他触碰,可他也是一时没注意,无心之举,他眨巴眨眼看着洛与书:“干嘛?不就握了你一下,你还想打我?” 洛与书微微抿了抿唇,眉间皱了一下又平复。 傅潭说总是喜欢恶意揣测人,但他其实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 洛与书不言,左手抓着傅潭说的爪子,塞到自己右手里,温热的掌心将傅潭说小一号的拳头都包裹进去。 傅潭说看着二人交织的手,更惊愕了,他抬眼看向洛与书,洛与书神色极淡,没什么表情,好像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冷淡开口:“跟着我,别走散了。” 傅潭说一顿,二人位置对调,现在又变成洛与书在前,牵着他走了。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傅潭说心思还在玄衡和那姑娘身上,他乐滋滋和洛与书挤在人群里,小声催促:“快走快走,去你师尊那边。” 二人挤到了玄衡身后的位置,在这儿地方正好可以看见红衣姑娘的面容。 那小姑娘与玄衡差不多,看穿着约莫也才十几岁的模样,一身红纱裙格外鲜亮,团子头上也系着红色丝带和毛茸茸的毛球,看着还挺可爱的。 然而一抬头,傅潭说却愣在了原地。 “洛与书!” 他猛掐一把洛与书的胳膊,直把喜怒无形的洛与书也掐的面色一变,傅潭说震惊道,“洛千霜,她、她……” “她怎么没有脸啊!” 60-70 第61章 洛千霜,那是你爹吗?…… 当时在玄衡视角, 小姑娘一定是有脸的,但是现在在幻境里,傅潭说和洛与书的视角, 小姑娘的脸却消失了。 一眼看过去,白皙的肤色, 五官都被抹平了,还有点吓人。 洛与书深吸一口气, 把扒在他胳膊上的傅潭说的利爪挪开,明明人在幻境,可是傅潭说这一爪子是实打实的疼。 傅潭说没有注意洛与书的表情和动作, 他目光炯炯, 聚精会神, 注意力全在那个女孩身上, 他有预感,这个没有脸的姑娘,绝对就是打破绯夜仙君幻境的关键! “道歉”这两个字从面容严肃的少年说出来, 对面的姑娘显然有点懵, 她愣了好久, 又低头哈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多少带了分嘲讽。 这小郎君,还跟她较上劲了。 她一手掐腰,上前一步直逼玄衡面门,与他四目相对:“不就是一个糖葫芦吗, 看在你长得俊俏的份上, 这糖葫芦我不要了。” 言罢,那被她咬了好几口的残缺糖葫芦就被举到了玄衡面前:“喏,还给你。” 玄衡双手握紧, 女孩下巴微扬,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十分让人不舒服。咬过的糖葫芦再还回来,是在羞辱谁? 看他不动,红衣女孩又晃了晃:“怎么,又不要了?” “不要拉倒。”姑娘收手,转头就走。 玄衡抬头,手比脑子快了一步,立马伸手去拦她。 姑娘侧首,即便看不见五官也能感觉到视线凌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她反应极快地反握玄衡的手臂一扭,向前一拉意图来个过肩摔。 玄衡心神一凛,反应过来这姑娘也是有点身手的,另一只手臂抓向她,自身360度转了一圈摆脱出来。姑娘底盘很稳,没被他甩到地上,但抓着他的那只手臂还是放开了。 玄衡清醒过来,自己真是被气昏了头了,二人刚才,居然差点在这人声鼎沸的闹市打起来。 实在是不该动手。 姑娘糖葫芦还握在手里,差点掉地上,她甩了甩发酸的手腕,不满:“干什么,给你你又不要,你是不是就是想缠着我?” “胡说。”玄衡面色正经,“道歉。” 红衣服的姑娘终于恼了:“你讲不讲道理,我比你先付钱,就是抢了你的糖葫芦,坏了你先来后到的规矩,要我道歉。一个巴掌拍不响,那老板还答应卖给我了呢,你是不是也要他道歉?” 老板已经收拾好摊子准备回家,听到这句话,跑路的脚步又加快了。 她冷哼一声,鼻孔看人:“木头疙瘩,谁都要遵守你那一套规矩?这世间,哪那么多规矩。” “你……”玄衡刚张开嘴,对面姑娘找准时机将那糖葫芦猛地塞进玄衡嘴里,然后拔腿就跑。 玄衡目瞪口呆,甜腻的糖混着山楂的酸在嘴里弥漫开,一整个糖葫芦就这么堵在了他的嘴里。 实在是太不雅观,他赶紧把糖葫芦拔出来,不得已咽下嘴里酸甜的津液,才发现刚才塞进他嘴里的那一颗,是被女孩咬过的。 就是被她咬了一半的,那白里透红的山楂肉上,赫然是明显的一个小巧的牙印。 牙印是小小的,还有点可爱。 玄衡攥着木棒的手都在战栗。 刚才,她就把这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玄衡一时涨红了脸,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着的。他羞恼地丢了糖葫芦,抬头再去找那姑娘,然而那姑娘已经消失在闹市人山人海之中,再也看不见影子了。 “啧啧啧,啧啧啧。”傅潭说抱臂,与洛与书感慨,“爱情,这不就来了吗。” 这是红衣姑娘和玄衡的初遇,傅潭说有预感,玄衡以后,绝对会再次遇见这姑娘。 洛与书跟着旁观了全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眉眼微垂,若有所思的样子。 傅潭说手肘捣他:“你认识那姑娘?” “一张虚无的脸,谈何认识不认识?”洛与书瞥他一眼,“但是师尊这些年,洁身自好,身边并无女子,也未曾出现绯闻。” 就连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还曾谈婚论嫁的妙音仙子都成了过去式,已经很久不曾来蓬丘拜访了。 其他女的,没见过,洛与书也从未听他提起。 “看来,师兄的幻境是与这姑娘有关系了。”傅潭说摸着下巴思索,“我们总要弄明白师兄的执念是什么,才能想办法打破这幻境。” 如果进的是洛与书的幻境就好了,洛与书心志坚定又经验丰富,肯定很容易就能出去。傅潭说来之前设想得好好的,可是现在成了绯夜仙君的,难度指数大大升级。 没办法,谁让他们倒霉呢。 傅潭说叹一口气,感慨的话还没说出口,登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地动山摇,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情急之下一把抓住身旁人的手臂,扯开了嗓子:“我靠,怎么地震了!” 楼阁坍塌,人群模糊,所有的一切都在消失。 洛与书被他扯得身子一歪,薄唇抿成一条线,傅潭说站不住,晃晃荡荡的,他只得用力将傅潭说拽到身边来。 傅潭说东倒西歪,借着洛与书的力气一下子扑过来,下巴撞在洛与书坚实的左肩,好在身体有了支点,脚下终于踏实了些。 他松一口气,扶着洛与书的腰直起了身子:“好险,差点摔倒。” 鼻尖与洛与书的肩头距离不过毫厘,一股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傅潭说瞬时间就想起,历经了严寒冬日的山林,在初春时节冰雪消融冻土松软,林间弥漫的潮湿和山野的气息。 冷冽里又透着勃勃生机。 意识到自己想太多了,傅潭说生涩地转开视线,将注意力从洛与书身上转到幻境里,眼前的一切都在崩塌,变成看不清的色块,模糊又眼花缭乱。 傅潭说费力地眯起眼睛,被晃得头晕:“这是怎么了啊? “松手。”头顶上传来洛与书不近人情的声音。 傅潭说才想起来自己两只手还扶在洛与书腰间,好家伙,真把人家当扶手了。 仿佛被烫了似的缩回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他不敢直视洛与书的眼睛,只好收了收步子,与洛与书拉开了距离。 洛与书罕见地没有生气也没有骂他,他看着周围变幻莫测的幻象,开口:“闭眼。” 傅潭说愣了两秒,发觉是对自己说的,赶紧转身闭上了眼睛。接着,他只觉得,有一双手,覆上了自己的双眼。 是……洛与书的。 傅潭说大惊,下意识想睁眼,可是眼睛已经被洛与书的掌心覆盖住。 洛与书不是不喜欢跟他接触么?傅潭说嘀咕。 某人手掌触感是微凉的,与自己皮肤贴地紧了些,眼睛轻轻一动就会被察觉,吓得傅潭说一时动也不敢动了。 “师尊的幻境不止这一个。”洛与书提醒,“我们要到下一个幻境了。” “会有点不舒服,要忍一忍。” 自己的幻境变换的时候都让人头晕目眩,恶心想吐,何况现在两个人只剩神识在别人的幻境里,那种感觉,确实不怎么舒服。 傅潭说只觉得自己的脑瓜子不是自己的了,好像脱离了身体,嗡嗡嗡直响,胸口也是一阵阵窒息难受。 洛与书的掌心传来阵阵灵力,是温热的,一时间,傅潭说只觉得脑子里的烦躁都被安抚了下来,那种恶心的感觉也消散了一些。 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他看不见洛与书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垂下的手往后一摸,抓住了洛与书衣袍的衣角,柔软的布料握在手里,却在黑暗之中让人安定下来。 洛与书是很烦,规矩又多,又严厉。 但是傅潭说再讨厌洛与书,也不可否认,做任何事情,洛与书都很靠谱,他第一时间求援,想到的也是洛与书。 就像他师兄绯夜仙君一样,厉害,又让人安心。 “松开。”耳边蓦然传来洛与书清清冷冷的声音,一字一顿,“不许用我衣服擦手。” 傅潭说:“哈?” 他深吸一口气,气呼呼松开了洛与书衣服,重重“哼”了一声。 讨厌一个人不是没有理由的,方才升起的一丁点好感全都烟消云散,只恨不得把刚才称赞洛与书的想法重新塞回脑子里,全当它们从没有冒出来过。 洛与书怎么能跟他师兄绯夜仙君比,他师兄比他强多了!!! 洛与书不是没有察觉傅潭说别扭的情绪,唇角微微弯起,又很快被他压平下去,他收回掩着傅潭说眼睛的双手,嗓音平静地听不出任何情绪:“好了。” 眼前换了新天地,四周山峦叠翠,似乎是在山间,但是眼前视野辽阔,有白色建筑和塔楼,地形又很平坦。 最惹傅潭说注意的还是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身上穿的都很正式,一眼看去全都是修真界的修士,不同宗门各有特色,但没有一个是不修仙的普通人。 “这是什么聚会?”傅潭说喃喃,眼看着有人登上中间一方巨大的圆台,很眼熟,好像是用来比试的擂台,蓬丘也有,但是比这个大得多。 来自不同宗门的修士各自聚在一起,于台下就坐,各色旗帜随风飘扬,底下人相互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傅潭说于人群之中一眼就看见了蓬丘代表队,白色弟子服最好认,为首的有几个老头,但是都很面生,是傅潭说不认识的。 他唯一眼熟的,就是上个幻境里,和玄衡在一起的那几个弟子,尤其是那个大师兄玄烨,此时他们也都在场,老老实实在老头后面坐着。 玄衡亦在,依旧板着小脸,看不出喜怒哀乐。 师兄年少的时候可真严肃啊。傅潭说心里嘀咕,他看了看师兄玄衡,又看了看身侧神色淡淡的洛与书,很难不吐槽,啧啧,真不愧是师徒啊。 他之前还不解,师兄那般温润的性子,怎么教出洛与书这样不近人情的徒弟,现在一看……哈哈,师徒二人年少的时候,还都是一个鸟样。 洛与书听见身侧传来莫名其妙的笑声,视线扫了过来,傅潭说立马抿住嘴,忍住不笑了。 他不忍还好,他一忍笑,这般反应明摆着就是告诉洛与书,他笑的不是别人呢。 洛与书吸了口气,懒得跟傅潭说计较,他视线纵观全场,搜寻可以找到的任何信息。 这场比试并非仙盟组织的,洛与书参加过那种规格的,比这正式的多。这明显像是民间自发组织的非正式的比试,也不知道目的是什么,来的人还挺多,蓬丘等几个仙门来了,世家也来了。 他甚至在观众席上,找到了自家洛家的人。 傅潭说视线跟着望过去,惊讶地看见了洛家人,他指了指洛家为首的老头,嘴快直接问了:“洛千霜,那是你爹吗?” 洛与书太阳穴跳了一下:“不是,是我三太祖。” “哦哦哦。”傅潭说又悄悄指了指他三太祖身后的一排小萝卜头,又问,“那里面,有你爹吗?” 傅潭说就是这般跳脱,什么话都敢问,什么话都敢说。 洛与书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他摁了摁太阳穴,语气尽量平和:“没有。” 这也是洛与书刚刚注意到的地方,虽然他家来了人,但多是旁系的,洛家家主和继承人,都没来,看来这个比试,也没那么重要。 “你那么注意我父亲做什么?”洛与书忍不住开口,“看着你师兄些,少关注细枝末节。” 傅潭说没有回嘴,视线又去看别家的人了。 从绯夜仙君幻境里看到千百年前的人,那些已经过世的前辈们,还真是蛮新奇的体验。 二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修士上擂台,准备开始比试了。 第62章 我来 上台的二人, 一人似是岎川祁氏的人,另一人一身服饰都很随意,并没有标志性的东西, 像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高台上的裁判一声令下,二人就已经进入到了戒备状态。 打架没什么好看的, 傅潭说失去兴致,拉了拉洛与书的袖子:“洛千霜, 我们去你师尊那里吧。” 洛与书没有异议,二人挪到蓬丘弟子坐的地盘。 比起上个幻境里的小少年,玄衡五官似乎长开了一些, 但是性子倒没怎么变, 坐的板板正正, 两只手虚握成拳, 老老实实放在两膝之上。看着,居然有那么一点可爱。 洛与书与傅潭说关注点不同,他在看长老面前那份名单上, 名单上一连串的人名, 有的被圈了起来有的被划掉, 最后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对应着要上场的那些。 他们赶来的这个节点,原来已经到了比试的末尾了。 “是决赛啊。” 傅潭说听见他低语,起身与他并肩:“怎么了洛千霜,你发现什么了?” “这场大比, 是为了争夺孤本的。”洛与书指了指长老手里的名单, “你看,上面几乎没有仙门的人,反而是各种散修, 占了一大半。” 傅潭说听得迷糊:“什么意思?散修多怎么了?” 洛与书解释:“世上功法千千万,除却仙盟,世家,也有许许多多前辈,自创心法,改进秘籍,但是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自立门派或收徒传承,后继无人的时候,这些记载着功法的秘籍就成了孤本。” 傅潭说一点就通,顿悟:“所以这种比试,就是来公平竞争孤本的?” 洛与书点了点头。 傅潭说挠头:“那像咱们蓬丘这种大宗门,弟子又多又优秀,拿个秘籍岂不是手到擒来吗?” “并不。”洛与书摇摇头,“越是大的宗门世家,越不屑于争夺这些野路子。所以这般大比,散修更多。” 傅潭说指了指这一大片的观众:“所以像蓬丘这些大宗门,并不是来抢的,而是来当裁判的?” 洛与书又点了点头:“名正言顺,以示公允。” 虽然明面上各大世家表现得不在意不想要,但背地里谁说得准呢,最起码明面上脸还是要的。 “豁,原来是这样。”傅潭说感慨,“各凭本事,听着还挺好的。” “好?”洛与书极轻地笑了声,意味不明。 傅潭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抬手遮挡头顶耀眼的光线,眯着眼睛看向擂台:“现在已经到决赛了么?” 傅潭说认识的人不多,全靠洛与书在一旁科普。 “台上这位女子,是佛手木莲,她的招式看着温柔,其实最狠毒。”洛与书抱臂,看着台上对峙的二人。 “我知道我知道,有一次仙盟大会,我见过她。”傅潭说讶异,“我记得是很个温柔的奶奶啊。” “她年轻时风头极盛,后来嫁入沧阳派做了掌门夫人,便不再抛头露面了。” 傅潭说小鸡啄米般点头,视线转向对面:“对面这个呢?” 洛与书:“对面这个,嗯,不认识。” 不怪洛与书,那么多人,洛与书也不是每一个都听说过,个性鲜明的记得清楚些,有认不出来也正常。 这一局佛手木莲胜了,但是下一局,佛手木莲对阵小雷震子,却惨败。 “雷家的功法强悍刚硬,佛手木莲最擅长以柔克刚,但是,硬到一定程度,再柔也化解不了。”洛与书一边观摩一边道,颇为感慨,“从前只是听长辈说起,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亲眼见见这些已经故去的前辈。” 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走到最后的都已经是非常优秀的人了。 小雷震子过五关斩六将,竟成了最后胜出的人。 “他这么厉害吗?”傅潭说皱着眉,“这些人里,没有能打得过他的了?” “只是幸运的胜出者,并不一定就是最厉害的。”洛与书道,“不说那些没参加的,就算参加的人,也有许多摸鱼划水,点到为止未动真格的。” 他轻笑一声:“再者说,就算最后胜出了,就一定能得到秘籍吗?” 傅潭说若有所思,白胡子裁判已经上了台,手里郑重捧着一个木匣子,里面应该就是今日的好彩头了。 “是否还有勇士选择登台?”裁判举起手里的匣子向观众席展示,“如果没有,老夫便要宣布,这份武门心法的获得者是……” “我来!”随着一声清脆的女音,一道水红色的身影已经上了台。 看到她的时候,傅潭说眼睛终于亮了起来。 “洛千霜,快看!是她!”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抓身旁人的手臂,然而洛与书早有预料似的,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傅潭说抓了个空。 傅潭说没在意,满心满眼都在那女子身上,因为,刚刚上台的女子,她没有脸!那姑娘又出现了! 洛与书“嗯”了一声,视线也看过去,他还特意留意了一下自家师尊,果不其然,师尊眉间皱了起来,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略有些凝重。 女子手里一把软鞭,随意与对面雷震子见了个礼,行姿不羁,想来是没怎么把对面的人放在眼里。 同时,底下议论声已经四起。大家都在讨论,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是谁,哪门哪派的,还是个不知名的散修?用鞭的有这号人物么?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 “那好,既然如此,老夫便宣布,比试,继续。” “欸?”傅潭说疑问,“比试不是已经决赛了么,怎么还能有人再随意上台呢?” 洛与书道:“民间的大比没那么多规矩的。” “那人家前面比了那么多场,临结束了再被人突袭,岂不是很不公平?” “是啊。”洛与书应声,“所以,稍微要点颜面的,都按规矩参加前面的比赛了。” 这个时候出来,若不是一时兴起,就是真的不在乎,置自己的名声于不顾了。 女子一跃而起,手中的长鞭以极快的速度甩了出去,像条灵活敏捷的小蛇,缠上了雷震子粗壮的手臂。雷震子轻蔑一笑,手臂上乍然迸出数十条更细的雷电,噼里啪啦顺着长鞭过去,一时间火花四溅。 雷震子的雷电很少有人能直接空手接下,因而雷震子面露自信,发狠用了八成的力气。 傅潭说都被闪的不敢睁眼,如花似玉的娇弱姑娘,若是接下这道雷电,怕不是要生生废掉一个肩膀。 然而女子并没有如同大家所预料到的飞快松手,她反而高高跃起,窈窕身形化作一条弧线,迅雷之势绕到雷震子身后,不过半秒时间,手上的鞭子已经缠上了雷震子的脑袋。 “嘶。”听声音便可知酸爽,傅潭说别过脸都没忍心看,“她居然不惧怕雷电。” 洛与书的视线也微微怔住:“好快的速度。” 小雷震子众目睽睽之下双膝跪地,这还没完,女子踩在他肩膀上,对着他圆圆的脑袋踢皮球似的来了一脚。 雷震子彻底倒地一睡不醒。 “她到底是谁啊……” “从未见过这般路数……” ‘“好恶毒的手法……” “莫不是邪修?” 一时议论声四起,红衣女子轻松干掉雷震子依然引起了一层大波,底下人坐不住了,跃跃欲试,就算不图那秘籍,也要与她切磋。 有几人立马上台,与红衣姑娘对打。观众席喧嚣,气氛一时火热起来,竟然比刚才决赛还要热闹。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就喜欢冲动行事。”坐在前排的老头打了个哈欠,已经累了,“决赛比完就完了呗,把秘籍给人家,非整这一出,在这儿看了三四天了,老夫还想早些回去休息。” 另一个老头笑他:“你老了,年轻人打打闹闹,挺好。有这样光明正大与各大高手过招的机会不多,孩子们都喜欢着呢。” 更多的人注意力在那女子的招式上。大家都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从哪冒出来的,修真界大半的散修都齐聚一堂了,竟是谁也没有听闻过还有这般年轻又厉害的少女。 她一记牵云掌,立马被认出来:“是明山老前辈的牵云掌!难道是明山老前辈的后人?” 紧接着又是浮影藏身法,众人变了脸色:“魏家绝学,难不成还是魏家的后人?” 然而看下来,人们只能感慨,这姑娘,好像不属于任何宗门,也不是任何人的后代。因为她的路子,实在是太野了。 特别像那种,没有师父,自己东一拳西一脚,什么都学一点,但是什么都不精的江湖散修,没有正统,不伦不类,是修真界除了邪修之外,第二看不起的那种。 “哼。”傅潭说身侧坐着的老头鼻孔出气,“不伦不类,五花八门,实在是上不得台面。让这种货色拿了秘籍,岂不是要叫人笑咱们正统没人了?” 另一个老头神色凝重,注意力在她功法上:“五花八门杂糅的功法,也就止步于此了,再想精进,难如登天。” 旁人数十年如一日修行一种功法,跟这般修行数十种功法的自然不一样,现在看这女子厉害,不过胜在数量上,但没有深厚的基础,每一种功法也就浅尝辄止了,领悟不到奥妙,也学不会精髓,与真正的传人对上,只有落败的份。 傅潭说呲着牙听底下人各种评价,啧了声:“一小姑娘自己学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还看不起人家,没看见上台的这些人全都被打趴下了吗,哼哼。” 洛与书偏过头,视线落在傅潭说身上。 “?”傅潭说问,“你看我干嘛?” 洛与书神色认真,扬了扬下巴:“点你呢。” 傅潭说若是不搞那些五花八门的鬼东西,专心于他的青龙剑,就算不能像灵胤道长那般扬名,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废材。 傅潭说:“???” “何况。”洛与书语气轻飘飘的,“你还没人家厉害呢。” 就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话。傅潭说气呼呼地转过头,不理睬洛与书了。 劝他认真修炼这件事从他进入蓬丘就被洛与书说了无数回了,洛与书看不惯他散漫的样子,也不愿意有这么一个废柴小师叔。 只是傅潭说太油盐不进又与洛与书关系太僵,洛与书已经放弃许久了,今日见这位姑娘,又被洛与书找机会揪了耳朵。 “你不明白。”傅潭说耷拉着耳朵,背对洛与书,洛与书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道,“这世界上,多的是身不由己之事。” 身不由己?修炼么?洛与书微微蹙眉,有些不解,也并不认同。从未见谁阻拦过傅潭说,倒是他自己,偷懒耍滑,逃业旷课,明明坐拥蓬丘最好的资源,但凡上一点心,早就结婴了。 “我若是你,青龙剑法的唯一传人,必不会如此荒废度日。”洛与书视线向前平视,话却是说给傅潭说听的,“我不会甘于寄人篱下,一时养精蓄锐,待羽翼丰满,便可重振旗鼓,重扬青龙剑的威名。” 灵胤真人当年,是何等风华的人物。有青龙剑法在,青龙观若是能振作起来,必然也能跻身修仙界名门行列。只是可惜,如今只剩下了一个稚儿,就是那不学无术的傅潭说。 “青龙剑。”傅潭说低声呢喃,声音小的让人听不清,声如蚊讷,“可是师父,就没想要将青龙剑,继承与我。” 二人说话的空隙,从台上被打下来的人已经快叠起来了,越打她还越兴奋了,没有五官的脸也能让傅潭说感受到她畅快淋漓的开心。 “还有人吗?”女子出声,清脆若莺啼,“还有人要挑战我吗?” 水灵灵的姑娘,谁也想不到居然是个乐于下狠手的狠毒之人。 底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考虑了一下自己与那些被打趴下的人的实力差距,又坐了下来。 如果连他们都打不过,干什么还要上去丢人呢。 观众席骚动一片,却无人应声。 傅潭说扫了一眼坐得住的蓬丘等人,还有其他那些诸如眉雁山,乐宗,禅宗等仙门,皆是不动如山。他疑惑道:“仙门是打算袖手旁观了么,就让那女子这么一通搅和?蓬丘也不掺和?” 洛与书道:“蓬丘向来不屑于……” “我来!” 洛与书话未说完,就被一声穿破耳膜的声音打断,这声音极响,就像……就像在耳朵边一样。 二人同时齐齐侧首看去,站起来的不是别人,打洛与书脸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洛与书他师尊,绯夜仙君,少年玄衡。 第63章 你喜欢你师妹? 玄衡头脑发热站了起来, 登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这位少年身上, 连玄衡身旁的师兄的,都是目瞪口呆。 啊这这这…… 谁也没想到一向老实的师弟突然站了起来, 他们不知玄衡与这位少女的恩怨,一时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被这么多人盯着, 玄衡可能也没经历过,脸颊和耳朵慢慢爬上潮红。他面向台上的少女,眸光是坚定的:“我同你比。” 言罢, 少年翩然而 起, 两步就站上了擂台。 对面少女亦是震惊, 面前的少年郎手执利剑, 一脸严肃凝重,老气横秋,面容却是该死的熟悉。 只见他一手执剑, 另一手背在身后, 身姿挺拔, 薄唇轻启,开口只有两个字: “道歉。” 道、道歉? 少女没有五官,但是傅潭说从她的动作上也能猜出来她现在是怎样一种草泥马的心态,震惊,诧异, 惊愕, 到无语,到崩溃,她双拳紧握, 吸气又吸气,一对漂亮的锁骨跟着动作上下起伏。 “烦死了!”她无语至极大喊一声,离得近的人都被吓个激灵。 她双手叉腰,冲着裁判吼:“不比了,我认输!” 言罢,她理都不理对面的玄衡,也没顾及台下泱泱的群众,气呼呼跳下了擂台,惊呆了众人。 观众席发出一阵阵唏嘘,打了这么多人,说走就走,说认输就认输?闹,闹着玩呢? 玄衡先是一愣,在看到少女扭头就走之后,他握紧剑,还是追了上去。 一人跑一人追,霎时间,二人就从这偌大的会场消失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傅潭说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蹲了下来,真的快笑死了,师兄他,他怎么那样。 “哈哈哈哈,洛与书,看见你师尊那呆鹅样了吗,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现场一片哗然,尤其是蓬丘的师兄弟们,简直是要爆炸了,本来一向不声不响的玄衡师弟突然站起来挑战就算了,结果比都没比直接跟人跑了,太吓人了吧,玄衡师弟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然而,人走了,秘籍的归属仍然是个问题。手里捧着匣子的裁判还有些茫然,那姑娘胜了,但是又认输了,按说,这秘籍就该是蓬丘的了。 可这蓬丘一个人没上台,就上来一个人,还没出一招一式,实在是……说不过去。 蓬丘领头的长老起身:“抱歉,孩子小,不懂事,给大家添麻烦了。我们既然没有在此次大比的名单上,自然是算不得数的,这秘籍,还是属于决赛的胜者。” 一句话,按名单上的人来,自雷震子之后的少女和其他人,名单上没有的都算不得数,所以秘籍当归小雷震子。 白胡子裁判给蓬丘长老鞠了一躬:“多谢长老深明大义。” 傅潭说扯了扯洛与书衣角:“走走走,还不快去追你师尊。” 二人不再多留,向外跑去,直奔玄衡和那少女的足迹。 山林间,一红一篮两道身影飞快穿梭,少女穿过林子,爬了山坡,直到跑到河边被拦住去路,才停了下来。 “嗨嗨嗨,别追了。”少女一手掐着腰,纤弱腰身盈盈一握,她累的气喘吁吁,“累死了,有什么事你快说,反正我是没力气跟你打架了。” 玄衡站在她面前,两片唇抿在一起,拉出一条直线,看样子不算很高兴,但是他不说话,少女也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 “行了行了行了,不就是一个糖葫芦吗。”少女认命地跺跺脚,“真是个倔驴,早知道你这个人拧成这样,那糖葫芦我就不抢你的了。” 玄衡就这样看着她,依旧没有说话。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本殿……呃,本小姐从不与人道歉,你要是是在过不去这坎儿,大不了我补偿你呗。” 她笑嘻嘻上前一步去拉着玄衡的手臂,“走走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比糖葫芦还要好吃一百倍的……” 她话没说完,因为玄衡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她疑惑抬头,只见玄衡那张一本正经的肃重面孔:“男女有别。” 见少女呆呆的,玄衡又道:“若有外人看到,于你我名声不好。” 无脸女都惊呆了:“现在就你跟我,没别的人,你说对名声不好,刚才满场都是人,你追着我跑,怎么不说对我名声不好?” 玄衡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抱歉。” 倒是知错就认。 少女翻了个白眼,是彻底没脾气了。呆子啊呆子,这人是不是个傻子啊。 是了,不是傻子,也得是块石头,不然也不能为了一句道歉,记她这么长时间的仇,还追她这么远了。 少女不与他计较,伸出自己一只手:“少啰嗦,走不走,再给你一次机会,带你体验体验传说中的瞬移。” 听到"瞬移"两个字,玄衡瞳仁动了动,他看着少女那一只洁白无暇的左手,指节纤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右手覆了上去。 少女握紧他的右手,触感柔软地不像话,只听她俏皮的声音:“走咯。” 霎时间,以二人为中心,地面迸发出耀眼的红色光圈,数不清的细小符咒漂浮在地面上,光圈旋转,下一刻,二人便从中间消失了。 “欸我去,这么快就走了?!”傅潭说从山坡上跌跌撞撞爬下来,玄衡两个人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他哀叹,“师兄啊,你俩说走就走,有没有考虑过师弟我和你大徒弟的感受啊!” 他跟洛与书追这俩人跑,追的好苦啊! 洛与书冶也从山坡上下来,刚才两个人就是藏在那里偷看河边的玄衡二人。他原本想走近一些听听他们说什么,傅潭说不乐意,他非说离那么近看人家谈情说爱不好意思。 洛与书无语,只好随他去了。 “洛千霜,你师尊和你师娘,瞬移走了。”傅潭说哭丧着脸,眼前还闪现着二人牵手的那一幕,“这才见第二面啊,就牵上手了,进展神速。说不定下次再见,就……呜呜呜!” 洛与书捂上了他的嘴,提前阻止了他那没说出口的污言秽语。 傅潭说比洛与书矮一头,此刻被他捏着后颈捂住了嘴,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洛与书挺会拿捏人,他怕痒,洛与书偏捏着他的后颈,轻轻一用力,傅潭说根本站不住,浑身就要软的往地上倒。 不想被洛与书发现自己的弱点,傅潭说忍着酸麻从洛与书手中挣脱了开。洛与书没为难他,毕竟还要去追绯夜仙君。 “不就是瞬移么。”洛与书道,“我们也要瞬移了。” 这是绯夜仙君玄衡的幻境,当然要跟着玄衡走。就像上次的长街一样,这里也马上就要坍塌消失了。 “我们又要换地图了。”傅潭说闭上眼睛,“我恨哪!” 师兄就不能不要到处乱跑,可着一个地方谈恋爱吗!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傅潭说不再那么难受了。除了转场途中他微微睁开了眼,那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地他差点没吐出来,难怪洛与书第一次要遮住他的眼睛。 很快二人就找到了玄衡,玄衡和无脸少女也刚瞬移过来,玄衡看着那消失的红色光圈,道:“瞬移,很难。” 非常难,非常繁琐,需要非常深厚的功底,要耗费大量的灵力,中途还不能出差错。要是瞬移那么简单,修士们也就不必忙着御剑或用法器,灵兽做代步工具了。 玄衡不知道眼前这少女是怎样雄厚的实力,居然说瞬移就瞬移。 “害,这个阵是固定的,所以要简单一些。”少女笑笑,“因为我贪吃,常来这里,索性就画了这个瞬移的阵法,这样,想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了。” 玄衡环顾四周,周围的房屋居然都是坚硬的石头砌起来的,脚下踩的也是青石板。面前是一条长街,浅薄的白色云雾缭绕,长的看不见尽头,但是路上行人却很少。 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潮湿味儿,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什么呼啸的声音。 “这是哪里?” 少女不答,径直拉着玄衡走进一家店,十分熟稔:“老板,老样子。”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看见她很是讶异:“姑娘,您都多少天没来了。”继而高高兴兴地,去给少女做饭,看来也是经常光顾的常客了。 傅潭说和洛与书两个隐形人紧随其后,跟着坐了下来。 “彭——咚咚……”,“彭——咚咚……” 像是有什么在拍打着石壁,房子都有着轻微的震颤。玄衡警觉起来:“什么声音?” “是海浪和大风。”少女见怪不怪。 玄衡蹙眉,有些惊异:“这是哪?” 傅潭说也被那奇怪的声音吓了一跳,揪了揪洛与书袖子:“洛千霜,咱们这是到哪来了。” “瀛洲。” 洛与书和无脸少女,几乎是异口同声。 傅潭说问:“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里那个瀛洲?” 洛与书看他一眼,眼神略有些讶异。毕竟难得在不学无术傅潭说嘴里听到两句正经诗词。 “瀛洲在海上,天气阴晴不定,多海浪和大风,因而房屋多用坚硬的石头堆砌。”洛与书解释,他眸色幽深。 “这个无脸女,似乎来头不小。” 此刻傅潭说全部注意力已经被老板端上来的美味佳肴吸引了,他凑过去,对着盘子狂嗅。 “靠,闻不到味道。”傅潭说愤愤,“吃不到就算了,连闻都不给闻,什么狗屁幻境。” 无脸女在兴致勃勃给玄衡介绍:“这是千层饼,好多好多层,入口即化,你尝尝。这是桂花糕,上面撒了桂花蜜,这个是虾籽饺,一咬就爆汁,好鲜好鲜……” 她不介绍还好,一介绍,傅潭说的口水哗哗直淌。本来不觉得饿,现在倒是想起来自己已经进幻境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他眼巴巴看向洛与书:“洛千霜,我好饿,我想吃。” 洛与书呼一口气,他辟谷,早就不知饥饿是何滋味,傅潭说就不一样了,口腹之欲特别重。但是饿也没办法,二人跟游魂似的,饿一时还好,就怕走不出去,直接困死在幻境里了。 他没有如从前一般出言嘲讽,只安慰:“出去再说。” 傅潭说深知处境不太乐观,叹气:“洛千霜,等咱们出去,我必须要吃到这些东西!” 他幽幽盯着洛与书:“不管是在瀛洲还是在哪里,在天边我都得吃到,你,必须要让你尊贵的小师叔,吃上一口热饭!” 以往傅潭说这般嘴欠,洛与书是不饶他的,但是现在洛与书也不会说难听的话打击他了,毕竟二人困在这里,本来就怪可怜的了。 二人看着玄衡小口吃着饭,无脸女亦是在他对面大快朵颐。 “怎么样,我请你吃的这顿饭,是不是顶你一根糖葫芦了,不会再记我仇了吧?”无脸女托着腮帮子,吃的心满意足。 然而玄衡顿了顿,如实道:“那不是我自己吃,是买给师妹的。” “师妹?”无脸女歪了歪脑袋,她独身一人,没什么兄弟姐妹,因而对旁人的师弟师妹,多少有些羡慕,“师妹好欸,你师妹漂亮不?” 玄衡抬头看了一眼她,又收回了视线,随意评价姑娘家容貌非君子所为,他并没有回答。 无脸女托着脸;“我也喜欢漂亮妹妹,可是我爹不争气,就生了我一个女儿。” 她看了眼玄衡,话说的很直接:“你喜欢你师妹?”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玄衡怔了怔,继而,轻轻摇了摇头。 “啊?你不喜欢?” 玄衡依旧摇了摇头。 无脸女乐了:“啊?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玄衡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第64章 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怎么还不知道呢?”无脸女乐了,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好纠结的?” 玄衡眼睫微垂,浓密的睫毛盖下来, 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他沉默不语,喜欢这两个字对他来说, 太过新奇,也太过遥远了, 是他从没有想过,也不会考虑的东西。 想了想,他只道:“师父让我娶她。” 不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 但是会保护她, 会照顾她, 会哄她开心, 师父说,娶她就是要对她好,一辈子好。 “还真是个不开窍的木头。”无脸女笑话他。 玄衡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也不知道要如何辩解。 他好不容易来一次, 无脸女非要带他出去逛逛。天特别的蓝, 海水也特别的蓝,脚下的石板硬邦邦的,光脚踩上去,冰冰凉。 无脸女带他去看海,海水卷成白色的大浪, 啪啪啪地打在岩石上, 又飞快退去,一茬接一茬。海风是潮潮的,微咸的, 呼呼呼刮过耳朵里,把人都头发都吹得扬起来。头顶上飞过白色的海鸟,发出奇怪的鸟鸣。 无脸女光着的脚丫踩在水里,海浪亲吻她白皙的脚面,痒痒的,惹的人发笑。她怂恿玄衡和她一样,也脱了鞋下来玩水。 玄衡怎么可能脱鞋呢,他正经地要死,不肯在外人,还是个姑娘面前脱鞋,衣衫不整等于耍流氓,简直有违祖训。 无脸女看劝不动,趁他不注意拔了他头上束发的玉笄,琉璃发冠和头发一同散落下来,立马就被大风吹了起来,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糊的满脸都是头发。 他无助地拨弄遮住视线和五官的长发,整个人在风中凌乱。 无脸女哈哈大笑,赶在玄衡生气之前递上自己的丝带,帮玄衡把乱飞的长发绑了起来。 傅潭说和洛与书两个人就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一边吹着风,赏着海,一边看着少年少女两个人独处,一个蹦蹦跳跳吵吵嚷嚷,另一个只会看着她笑。 “真好啊。”傅潭说伸了个懒腰,无脸女性格太好了,他都想下去跟她一起玩了,别说玄衡了,搁谁谁能不心动啊。 “完啦,洛千霜。”傅潭说一边郁闷一边笑,很离谱,但是又很有意思,“你师尊少年情窦初开的那些事全让咱俩看清楚了,日后回去,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师兄了。” 洛与书也觉得离谱,唇角勾起,跟着浅浅笑了一声。 是啊,能不离谱吗,不小心误进了个幻境,把他那闭关修炼的师尊的老底都扒光了。师尊要是知道他和傅潭说在幻境里看他少年时与人谈情说爱,怕是要羞愤死了。 但是同时,傅潭说也疑惑:“既然无脸女是师兄记忆里很重要的人,那为什么,师兄要抹去她的脸呢?” 到现在为止,傅潭说二人没有见过无脸女真正的模样,她的五官,她的样貌,在绯夜仙君记忆里,都被抹去了。 为什么呢? 能让一个人这样,不是极致的爱,难道是极致的恨吗? “洛千霜,你说呢?”他侧首,看向洛与书。 夕阳将洛与书精致的面容分成两半,金红色的线临摹出他的轮廓,傅潭说深知可以看见,那轮廓边缘,细小的绒毛。 然而洛与书表情有些凝滞,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怎么啦?想什么呢也不告诉我。” 洛与书回过神来,刚才,他只是突然想到,这个时候的师尊,应该已经辟谷了。 他明明辟谷了,他还吃了那些……无脸女喂给他的东西。 傅潭说不了解,眨了眨眼睛:“辟谷了就不可以吃了?” “不是,是会不习惯不舒服。”洛与书蹙眉,“就像你长时间习惯吃饱,忽然就挨了饿一样。” 辟谷后突然进食,也会引起一些不太好的反应。 但是师尊他,还是吃了。 “哇哦。”傅潭说冲洛与书猛眨眼,“师兄他好爱……” 洛与书二话不说,抬手又把傅潭说的嘴捂上了。 “有些话,可以不必说出来。”洛与书眼尾垂下来,莫名带着一丝胁迫的味道。 傅潭说自己嘴巴欠欠的就算了,在洛与书这个绯夜仙君大弟子面前还这么不把门,不是放肆是什么。 傅潭说:“呜呜呜呜!!!” 可恶,洛与书尊师重道,一点骚话听不得,实在是无趣!傅潭说暗暗腹诽。 洛与书把手撤回去,视线转向玄衡与无脸女,少年玄衡的神色浅淡,但依然可以让人看出来,他心情很好。 可以说是久违的放松和开心。 “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看他们谈情说爱上啊。”傅潭说叹一口气,“咱们怎么才能找到破境的方法。” 蓦然,傅潭说脑子一动,从礁石上坐了起来。 洛与书以为他又要发疯,果然,傅潭说拍了拍自己脑袋:“我真傻,真的,我明明有法器,我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洛与书投过来轻飘飘的一眼:“你终于想起来了。” 傅潭说梗着脖子:“你不是也没提醒我?你是不是也没想起来?” 洛与书淡然:“我要是提了,你却不会,你岂不是又要怪我伤你自尊心。” 不愧是跟傅潭说吵架吵了好多年的,完全预设了傅潭说的路数。 傅潭说:“……” “切。”他扭头,从怀里掏出织梦网,和来之前一样,织梦网摇摇晃晃升到二人头顶之上,淡薄的光芒笼罩下来,垂下的灵石叮当作响。 如果说绯夜仙君的幻境是他与无脸女一生的交集,那现在,控制幻境速度的遥控器就在傅潭说手里。 他咬着下唇,琢磨了半天,最后与洛与书道:“那个,我也是第一次用,你多担待。” 事已至此,洛与书纵是不担待也没有什么法子。 因为利用法器人为地变换幻境太耗费精神力,傅潭说那点修为支撑不住,只能让洛与书以灵力支撑,他自己讲神识投入织梦网,与织梦网合二为一,纵观玄衡的全部幻境。 只见傅潭说闭上眼睛,缓缓催动织梦网。织梦网开始,无数个光点蚂蚁一般爬满了蚕丝,一圈又一圈光晕脱离下来,化作柔软的光团,最后在菱形银粽子里面汇聚。 嗖地一下,天暗了下来。 洛与书抬头,暗下来的不止是天,什么海,礁石,还有玄衡,都不见了。仿佛被拖快了进度条,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化成虚影,然后飞速后退。 二人被黑暗笼罩着,此刻已经脱离了幻境的一切场景,但是又没有完全逃出去,大抵是在时空交错之间的缝隙里躲藏。 傅潭说紧闭着眼睛,神识已经和织梦网融为一体,敏锐捕捉着周围的一切。 玄衡实在是留下了太多太多,和无脸女在一起的记忆,此刻洛与书已经看不到玄衡的幻境了,只有傅潭说一人可以看见,但是他来不及细看,统统略过,他要抓紧时间找到玄衡残存的执念,那是他们破境的关键。 直到一片红色映入眼帘,傅潭说蓦然停住。 红色,大片的红色。红色的门,红色的窗,红色的纱幔和地毯,身形高大疏朗的男人穿着一身红衣,像极了即将拜堂的新郎。 不是想,他就是。 傅潭说定睛,这新郎不是别人,正是他师兄,绯夜仙君玄衡。 此时的玄衡已经完全退去少年之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红色大的喜服穿在他身上,特别合身,高大身姿,还有他俊逸的面孔,可以轻易拿下任何一个岳父大人和丈母娘。 什么?师兄要结亲了?傅潭说震惊。 新娘是谁,是无脸女吗? 然而,他没有看见新娘子,却看见了一个弟子,做贼似的,小心翼翼跑了进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慌,他哭丧着脸,附在玄衡耳边说了什么。 他说的很快,傅潭说还没走近来得及听,就已经说完了,玄衡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傅潭说下意识后退一步离他远点,即便不会被伤到,这样的绯夜仙君也让他害怕,他从没见过师兄这般可怕的时候,他垂下来的两只手颤抖的厉害,宛如暴风雨来的前夜,一向温润的眸子里充盈了泪水,和说不清的怨和恨。 他失了神似的,踉踉跄跄大步往外冲,却被迎面而来的大师兄拦住,还是那个玄烨大师兄,现在也已经变老了,两腮长着胡茬,一把拦住玄衡的去路:“距离你拜堂成亲还有一个时辰,你要去哪?”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一向守礼规矩的师弟第一次冲着他大吼,连玄烨都被吓了一跳,玄衡通红的眼眶死死盯着大师兄,一字一句逼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师兄?” “以成亲之名将我留在这里半个月,不就是为了瞒住我吗?” 大师兄瞪大了眼睛,眼底闪过惊慌:“你在说什么,师弟……” “你告诉我是不是!”他一把攥住大师兄的领口,眼神似是要吃人,“你告诉我是不是,师兄,玄衡最相信你。你们把她关在哪里?沧阳山?臧叱狱?还是万绿林?” “不是的,师弟,你听我……” 玄衡再听不下去半句话,他一把推开大师兄,转头就跃出了门去,穿着他那大红的喜服,化成一道红色虚影,眨眼就消失了。 傅潭说被眼前这场景惊呆了,发生了什么,师兄居然发狂了。 他亦是抬脚就跟着玄衡冲了出去,跑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的神识可以控制时间。 “呔!”暗骂一声自己的笨脑子,幻境再次变换。 洛与书没有看到傅潭说所看到的,只瞧见傅潭说紧闭着的眼睛,皱着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副痛苦的模样。 在幻境里操纵幻境,实在是太痛苦,太折磨人的精神了。 洛与书定定看向他,眼里浮现一丝忧虑:“傅鸣玉,你怎么了?” 傅潭说来不及回答了,因为他的神识已经跟着绯夜仙君,看到了那般血腥的一幕。 她也已经长大成人了,身量纤弱,破烂红裙包裹不住她曼妙的胴体。 她被铁链锁在墙上,真的是“锁”,银色的链子穿透她的肩胛,将手臂双腿捆绑起来,手铐脚铐都嵌进了血肉里,红里透白,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沾了血的长发遮挡住她半边面容,那对很漂亮的锁骨被穿出两个血窟窿来,伤口的血都是黑紫色的。 别说玄衡,连傅潭说都瞳孔紧缩,他认出来那锁链不是普通的铁链,是上古神器锁天戬,千年前三界大乱,用来捆魔尊的,如今竟然用到一个小小女子身上。真不知这女子犯了什么滔天大过,又有何深不可测的实力。 玄衡人都傻了,他腿一软跪了下来,两行泪划过他依旧俊逸的面庞,眼眶红的要滴血,他试图去碰那锁链,刚一靠近就被结界震飞,狠狠摔到地上,他无措地爬起来,整个人茫然又无助。 结界的动静吵醒了被锁住的无脸女,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中,依稀窥见玄衡的轮廓。 她轻轻笑了声:“是你啊。” 然而脏器都已经破碎,她一开口,就有无数的血块涌上来,从她嘴里溢出来。 当真是叫人惊心动魄,为之胆寒。 不知道为什么,傅潭说看她这个样子,自己的心脏也好像受到了蹂躏挤压似的,窒息而难受。 玄衡急到哽咽,他不管不顾,再一次冲上灵台。 “别过来。”无脸女一句话生生喝退了他,“你越靠近我,我越疼。” 玄衡再也不敢动了,他失魂落魄站在那里,双目泛红,无助地让人想起,那天晴空万里,他被海风吹乱头发,看着开怀大笑的姑娘时,手忙脚乱,也是这般无措。 只是现在他眼含血泪,除了无措,还有更复杂的东西。 “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但是我这个样子,你还是别看了。”无脸女压抑着喉咙里的血腥,竭力使自己看起来轻松些,一如往日她与他说话的时候,“你穿成这个样子,是要成亲了么?欸?不会,就是今日吧?” “对不起。”玄衡忍不住哽咽,他想上前一步,又怕惊动结界弄疼了她,只能站在灵台下,抬脸望向无脸女。 泪水大颗大颗滚下来,湮进衣襟,灼热滚烫。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成亲前半个月就去了天池,我不知道他们抓了你……” 他会和师妹在天池举办婚礼,所以当师父要求他提前半个月就过去准备的时候,他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并没有多想。 原来师父另有计划,只是怕他坏了事情而已。 无脸女聪慧,听玄衡的话,大抵也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笑笑:“道什么歉,你知道也没什么用,你救不了我的,不必愧疚。” “今日你大婚,我本该贺喜,然而身困于此,无礼相送,也唯有一句祝愿了。”无脸女话说的诚恳,“快回去吧,耽误了你的吉时,就不好了。我若是有幸能出去,你的新婚贺礼,我必然补上。” 她语调还是轻松欢快的,他成亲,她真的只有祝福,并无半分旖旎心思,因为他对她来说,也只是个普通朋友而已。 若万虫噬咬心脏,密密麻麻的刺痛与酥麻感从左心室蔓延全身。他捂着胸口,只觉得浑身都是酸软的,人几乎要瘫下去,时至今日,好像才终于领悟了他所不屑的七情六欲的威力,他强忍着难过,终于打算将心底的秘密说出口:“蔚湘,其实我……” “追你的人来了。”好像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无脸女开口就堵上了他的话,“他们来找你了,新郎官,快回去吧。” 玄衡执拗起来:“我不……” “是个男人,就马上回去。”无脸女声音蓦然严肃起来,“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你逃了,她怎么办?是个男人,就马上回去,好好对她。” 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 “玄衡,别让我看不起你。” 别让我看不起你。 玄衡心神震动,倒退一步,大狱外面已经传来弟子们嘈杂的脚步声,师兄……似乎连师父都来了,玄衡霎时间脸色惨白。 然而与此同时,他似乎还听见了,悠长而嘶哑的兽鸣。 无脸女噙起笑意:“救我的人,也来了哦。” 打斗声响起,玄衡慌忙往外跑,不出所料,藏叱狱外,乌云蔽日,黑压压的兽群潮水一般涌入这里。 而为首的男人朗眉俊目,一身玄衣甲胄,脚踏魔骑,恍若邪神降临,挥挥手便掀翻一众白衣弟子,直接冲狱内奔去。 玄衡无暇顾及他,师兄弟们受到兽群攻击,他忙不迭赶去支援,只听一声巨大的,地崩山摧般的震动,那玄衣男子竟然生生劈开了藏叱狱。 魔兽嘶鸣,血肉四溅,一片兵荒马乱里,玄衡也只来得及匆匆回首一瞥。 玄衣男子踏平藏叱狱,断了锁天戬,将伤痕累累的无脸女救了出来。 无脸女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他小心翼翼抱着她,宛若抱着世间,最最珍贵的珍宝。 第65章 其实,他根本瞒不过绯夜仙…… 这般宏大的场面呈现在傅潭说面前, 给傅潭说带来的震撼无法言喻。 他作为一个外来人,旁观着这一切,玄衡, 无脸女,还有最后来救人的男人……他们活生生地站在傅潭说面前, 根本,根本不像是一个幻境可以捏造出来的, 他们那样真实,就好像亲身经历,这一切都是刚刚才发生过。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傅潭说已经察觉到古怪来了, 区区一个幻境, 怎么能做到这般宏大逼真? 还有那个无脸女……傅潭说脑子里, 是玄衡呼唤她的时候,唤出的名字。 蔚湘。 哪个蔚湘?微香,魏乡, 还是卫襄?到底哪个湘? 傅潭说捂着胸口, 一股疼痛袭击他的心口, 恶心和眩晕接踵而来。 洛与书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他攥住傅潭说肩膀:“傅潭说,你怎么了?” 傅潭说疼的蜷缩在地上,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咽,眼睛却依旧没有睁开。 头顶, 织梦网转的更欢快了, 洛与书脸色凝重,去掐傅潭说的人中:“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傅鸣玉?” 洛与书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以为是傅潭说使用法器出了问题, 傅潭说像没了知觉似的,软软地倒在洛与书怀里。 “傅潭说,停下来,难受就停下来,不要继续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傅潭说!” 他捧着傅潭的脸,微凉的指尖触及到一片滑腻的潮湿,傅潭说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那张明艳的,向来嬉皮笑脸的绝色面容此时一片苍白,洛与书喉咙一紧,忧虑之色浮在了脸上。 上一次傅潭说奄奄一息躺在他的怀里,还是 在钟灵山那一次。他还是个孩子,那般小,瘦瘦弱弱,小猫似的被他抱起来,鲜血淋漓,气息微弱地几乎觉察不到,那是一向沉稳的洛与书第一次慌了神。 自然不是因为心疼傅潭说,主要是担心他死了自己没法与师尊交代。 师尊的声声嘱托,自己的小心翼翼,这么多年,护傅潭说安然无虞,洛与书已然成了习惯。 担忧傅潭说安危与生死,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洛与书自己也不清楚,无所谓,反正已经早就成了习惯。 依照师尊对傅鸣玉的袒护,自己这个弟子,自然也是要一同照顾傅鸣玉……没有限期。 洛与书抬首,盯着织梦网,一抹白丝自他额前逸出,投向织梦网。 傅潭说可以控制织梦网,他应该也可以。 “我,我没事。”傅潭说抬手,一把攥住洛与书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有意识了。洛与书一怔,将神识收回来,傅潭说手心,已经是冷汗涔涔。 这个时候,傅鸣玉脑子里迷迷糊糊冒出来的,居然是……洛与书手腕还是蛮细的,轻松就可以握起来。 洛与书动作一顿,到底没有把他推开,任由傅潭说埋进他衣襟里,胡乱蹭着脑门上沁出的冷汗。 还好,人还是活着的。 这个时候,纵然洛与书洁癖,也不会计较什么了。 傅潭说要死不活的,但好歹有了反应,洛与书连声音都下意识放轻了:“你还好吗?” 洛与书看了眼那法器,还在运作,四周是一片昏暗,两个人还在玄衡幻境里,没有逃出去。 傅潭说也是第一次操作法器,洛与书抿唇:“如果实在做不了,就算了。” 毕竟他是傅潭说,蓬丘的废物“二小姐”,失败了似乎才是情理之中,也不会有人责怪他。 “不,不不不。”傅潭说挣扎地坐起身来,离开了洛与书温暖的怀抱,“我没事,就是有点难受,我还要再看一次。” 他抓着洛与书的手腕,眼底闪过光亮:“洛与书,我已经成功了一半了,很快,我就可以找到破境的办法了。” 洛与书看向傅潭说澄澈透亮的眸子。这个不靠谱的,混不吝的,总是给他添麻烦,烦不胜烦的小师叔,不曾想有一天,还有靠得住的时候。 洛与书敛眉,不复平日里的苛刻,只缓声道:“好,不要勉强,那你,要小心。”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再次闭眼,神识投入神器。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难受,一股气堵在他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疑惑笼罩着他,无脸女到底是谁,那个突然出现的霸气男人又是谁。 明明不认识,却有丝丝莫名的熟悉。 他翻动玄衡的记忆,找到他们最初交换名字的时候。 “我叫玄衡。”玄衡语气有一点小心,似乎也是第一次问一个姑娘的名字,“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无脸女摸了摸腰间的竹笛,玄衡的视线也随之移到她的竹笛上,这竹子是黄色的,上面还有斑斑点点,无脸女道:“舜有二妃,帝崩,二妃啼,以泪挥竹,竹尽斑。” 这是人尽皆知的湘妃竹的故事。 无脸女歪头:“那你猜猜我叫什么?” 玄衡:“竹斑?” 无脸女扭头就走。 玄衡愣了一下,立马抬脚追了上去。 她没有五官,但是此刻傅潭说觉得她一定气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傅潭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知道她是哪个湘了。 湘妃竹的湘。 傅潭说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他脸色僵住,湘妃竹的湘,这名字这么烂大街吗,怎么一个两个,都叫湘? 蓦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傅潭说控制着织梦网,将进度拉到了最后。藏叱狱那一次并不是玄衡和无脸女的最后一面,后面,好像还有点东西。 视线再次清晰,眼前是一座高耸的悬崖,天空黑沉沉的,乌云翻滚着,似乎在孕育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 然而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脚底下。傅潭说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脚下全都是尸首。 全都是,残缺的,完整的,有被抹了喉的,有被捅了心的,有脑袋乱飞的,还有四分五裂,缺胳膊少腿的……各种死法,一具挨着一具,空气似乎都弥漫上了血雾,让整个山头,宛如人间炼狱。 血水汇聚在一起,都能聚成潺潺的小溪,从山上一路流淌下来。傅潭说站在尸堆里不敢动,一抬脚,不是踩了死人的手,就是踩了流出来的肠子和脏器。 玄衡,就站在这样的尸体里,以剑柱地,艰难前行。 傅潭说才看见他,发现他也已经是伤痕累累,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搏斗。 鲜血顺着唇角渗出来,他面色痛苦,也许是灵力耗尽,灵府破损,也许是身体已经撑不住了,他连御剑也御不动,只能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往山上爬,也不知道山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傅潭说跟在他的身后,胃里泛着恶心,浑身僵硬,不敢去看周围多么恐怖。 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死了这么多人? 悬崖之上人影攒动,嘶吼声,凄厉的叫声……刀光剑影,灵力与真气的交锋和搏斗……似乎是在打斗中,一抹倩影站在最高的无罪之巅,摇摇欲坠。 此时玄衡已经快要爬上顶了,然而就在这一刻,一把突然飞来的剑,倏地穿透了那抹倩影。 “噗嗤”一声,刀尖刺入皮肉的声音之后,所有人都静止了。 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恍若电影里的慢镜头,所有人都是呆滞的,玄衡也静止了,苍白的脸上只剩下惊异和错愕。 直到……直到有人兴奋的声音,颤抖着响彻山谷:“死了!鬼姬死了!” 听到这话,所有恍惚中的人才清醒了过来,继而,庆祝声与欢呼声响彻山谷。而本来强撑着一口气的玄衡,发了疯似的向山顶奔去。 何止玄衡,傅潭说也发了疯似的往山顶奔去。 鬼姬,是他想的那个鬼姬吗?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鬼姬? 玄衡这般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有人皱着眉要去阻拦他,而另一人挡住他,冲他摇了摇头,并示意他看向另一个白衣老头。 老头白眉白须,仙风道骨,十分威严,此时他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那不争气的徒弟,踉踉跄跄向鬼姬奔去。 无脸女一身甲胄已经被血染透了,一剑穿心,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她跪坐在地上,身下聚集起一滩血水,分不清是谁的。躯体变得冰冷僵硬,像是已经死掉了。 她的身侧是偌大的石碑,厚重坚实地屹立在悬崖之上,上书四个大字,是此地的地名——无罪之巅。 玄衡脸色宛若死尸,看得出已是强弩之末,马上就要倒地不起,但他咬着牙也要奔向无脸女。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女子一根毫发,浩荡的剑气从身后袭来,无脸女在他面前被震飞出去。 宛如一只残败的风筝,坠落悬崖,而她的身后,是万丈的深渊。 “蔚湘——” 瞳仁猛然放大,玄衡猛扑过去,红色纱裙扫过他的指尖,而后,坠落无底之渊。 这下,是真正的尸骨无存,粉身碎骨。 只余玄衡一人撕心裂肺的呼喊:“蔚湘——” 傅潭说先玄衡一步猛扑过去,他倒是摸到了无脸女的身体,可是又有什么用,他一个虚无之体,眼睁睁看着无脸女穿透他的手掌,坠了下去。 他红着眼睛,咬咬牙,亦是跟着跳了下去。 玄衡不会跟着跳,但是他可以。 虚无的灵体紧紧追随着下落的无脸女,傅潭说试图将她拥进怀里,可是没有用。 傅潭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为什么跟着无脸女跳下来,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害怕,恐慌,都不足以形容,是密密麻麻的,打心底的不安与绝望,这种感觉推着他跳了下来。 鼻尖酸涩,眼泪毫无知觉地涌了出来,一滴,两滴……冰冰凉地滴到了无脸女失去五官的脸上。 然而,无脸女扁平的面孔,却一点点浮现了原本的面容。 薄唇沾满鲜血,双眸紧闭,苍白而没有血色,还有那一张,和傅潭说,拥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 原来她真的是,他的母亲。 风声呼啸,深谷的浮云擦过身体,坠落的恐惧与现在傅潭说的惊愕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了。傅潭说现在就犹如五雷轰顶,万箭穿心,除了震惊,只有深入骨髓的冷意。 无脸女其实就是鬼姬,鬼姬,就是他的母亲。 所有的场景在面前变换……一幕又一幕……从人间集市,到擂台,到瀛洲……苍天啊,他看了那么久的笑话,怎么就没有一刻认出来,无脸女就是他的母亲? 他旁观的一切,都是母亲切身经历过的。母亲她……她该有多疼啊…… 阴风穿过山间空谷,拂掉干枯柳枝上最后的叶,落叶旋转飘零,最后落在死人的脚边。 粘稠的血汇入江河,染红青翠碧江,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渡着亡魂前往黄泉。 无脸女消失的脸重新回来的这一刻,世界坍塌,天崩地裂。 织梦网停止转动,神识回笼,傅潭说睁开了眼睛。 玄衡的幻境,到此为止。 眼前是洛与书熟悉的面容,他凑得很近,精致的眉眼倒映在傅潭说眸中,语气疑惑:“你,怎么哭了?” 眼泪是无意识流出来的,不管是在幻境里还是环境外。 傅潭说慌忙擦掉眼泪,不愿在洛与书面前丢人,他一边抹眼睛一边嘴硬:“没有,我太久不睡觉,困的。”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洛与书蹙了蹙眉,还未开口,思及二小姐那脆弱的自尊心,和自己与傅鸣玉脆弱的关系,关怀和询问的话语如鲠在喉,尽数咽了回去。 他喉结滚动,最后也只道出一句:“你看完了,师尊的幻境?” 一提这个,傅潭说攥紧了手心。 难怪他那么久都没有找到母亲的尸体,母亲死的那样凄惨,到底是谁,杀了母亲还不够,还要让她坠入深渊,尸骨无存? 他怔怔看着头顶上的神器织梦网,拜绯夜仙君所赐,拜神器所赐,竟然让他能看到母亲死前最后一面。 只要再回去,他就可以看清杀害母亲的凶手,他就可以替母亲报仇…… 不不不……他吸一口气,压抑心底浮起来的暴戾。 脑海里又浮现幼时母亲的面容,和她耳提面命说的话: “如果我死了,那也是我罪有应得,我杀过很多人,但我不后悔。鸣玉,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和你爹一样,所以,你千万不要想着为我报仇。” “不要想着鬼族,什么王位,都不重要,别人跟你说什么振兴姬月氏,什么责任,都是放屁。娘费尽心思把你托付给灵胤道长,就是不愿让你沾染一丝血腥杀戮。” 她的话温柔,又充满无尽的期盼。她的眸子晶莹剔透,那是傅潭说见过的最美的一双眼睛。 傅潭说甚至觉得,母亲在透过他,去看父亲的影子。 “吾儿啊,你就该和你爹一样,干干净净。” 不要去寻找杀母的仇人,也不要复仇,母亲不愿意,也不希望他那样做,不然,母亲为他耗费的心血就白费了。 师父灵胤道长为隐瞒他的身份,所付出的心血,也都白费了。 他要学会遗忘,遗忘所有的仇恨,只做一个单纯且没用的废柴,苟住性命,混吃等死。 不对。傅潭说捂着脑袋,突然想到。 如果,如果他师兄,绯夜仙君是他母亲的旧识,那他和他母亲长得这么像,绯夜仙君不可能认不出来他。 鬼姬擅伪装,旁人虽然不知道鬼姬的真面目,但是绯夜仙君与她年少相识,这么多年,一定是见过母亲真容的。 但是他依然在灵胤道长死后,接受了他这个累赘小孩。 傅潭说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将手心掐出血印,心跳如鼓。 也就是说,其实,他根本瞒不过绯夜仙君。 他的身份,他的来历,他是鬼族余孽这件事,他的一切……他自以为灵胤道长死去之后,整个修仙界再也无人知晓。 但其实,根本没有瞒过绯夜仙君。 他的……“师兄”。 第66章 亲密却也疏离 傅潭说瘫下来, 颇有些失魂落魄。误入绯夜仙君幻境之前,不曾想过,会窥破这么大的秘密。 耗费的何止是灵力, 还在耗费他的心神。身体与心灵双重折磨,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份随时可以暴露, 他就一阵止不住的惶恐。 洛与书知傅潭说精神和灵力耗费太多,何况他身体本就不怎么健壮, 遂道:“先休息,既然有了办法,我们也不必着急。” 傅潭说没有推辞, 一向多嘴多舌的他, 竟然难得地沉默下来。 傅潭说还在消化, 消化自己看到的一切, 和那些琐碎的信息。 所以,师兄绯夜仙君对自己那么好,其实不仅仅是因为灵胤道长的缘故吧, 更有可能……是因为他的母亲, 鬼姬。 一向敬爱的师兄, 和自己的母亲有旧情这件事,堵在傅潭说心里,让他很难受。 想想在前两个幻境中,自己还跟洛与书调侃玄衡和无脸女的缘分和感情,他就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年少时的母亲也是好伪装, 身为鬼女敢混入仙界, 还敢上擂台挑战一众修士,真不怕自己暴露,也真是好胆量。也不知道玄衡后来见到母亲的真面目, 要作何感想。 他知道母亲贵为帝姬,又拥有那样绝色的面庞,确实吸引了很多男人,她有很多追求者,甚至也不止父亲一个男人。 但是若是自己真心敬重崇敬的师兄,傅潭说还是有一些接受无能。 但是,师兄确实对他很好,不管是因为灵胤道长,还是因为母亲,这么多年,师兄对他好,他就得认,他就得知道感恩。 至于自己的身份……师兄肯定是不介意的,他如果介意,绝对不会容忍他一介鬼族余孽在蓬丘作威作福,早就揭发他了,但是师兄没有…… 还有师父临死前,为什么专门写信,将自己托付给绯夜仙君,傅潭说从未细想,直到今天,他才察觉。 或许,师父是知道的,他是知道绯夜仙君和鬼姬曾经的事情,他知道绯夜仙君不会伤害他,所以他才那么放心地将他托付给蓬丘。 至少有一点,灵胤道长和绯夜仙君在一点上达成了共识,就是要好好保护傅潭说这个余孽。 洛与书看着傅潭说自己一个人出神,眉间一会儿蹙起一会放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有很沉重的心事,那双桃花眼里,突然就多了很多情绪。 很多很多,坠坠的,浓的像化不开的墨,是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傅潭说,根本不会有的情绪。 洛与书察觉到了傅潭说的不对劲,几次想要开口,但是他了解傅潭说,就算他问了,傅潭说不想说,也不会对他说实话的。 他不是赵秋辞或者沈双双,楚轩河。如果他们在,傅鸣玉或许会轻松些,或许肯开口,倾诉自己沉闷抑郁的原因。 但是他不会对洛与书那样坦诚。 他们住在同一座宫室,甚至同一个屋檐下,可是他们,却不是可以交心或交换秘密的关系。 他们甚至睡过同一张床,见过彼此最赤诚的样子,做过称得上亲密的事,他却不觉得傅潭说与自己如此接近。 他们,咫尺却也遥远,亲密却又疏离。 洛与书微微抿唇,只觉得一抹酸涩自胸口化开,莫名其妙的,钝钝的疼。 不平衡。 为什么不一样,他比楚赵沈三人差在哪里? 照顾他的是他,看他长大的亦是他。 就算论个先来后到,也是他先认识傅潭说的。 傅潭说自年幼时投奔至蓬丘,是绯夜仙君将他领到洛与书手里。 整个蓬丘除了绯夜仙君,洛与书才是他认识的第二个人。 二人一同吃饭睡觉,修习上课。 偏偏他最疏远的,也是与他最相近的洛与书。 洛与书眼睫微垂,澄澈眸子宛若冬日河面上一点点凝固起来的冰层,霜白之下掩藏着暗涛汹涌的占有欲。 他不甘心。 傅潭说缓了许久,也想通了一些事,心里才好受了一些,他纠结地咬着下唇,一扭头,洛与书正在看他。 不声不响的静静看他。 傅潭说心里发毛,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你,你看我干嘛?” “不可以?”洛与书挑眉,一只手支着下巴,慢悠悠开口,学着傅潭说的口气。 “小气鬼,喝凉水,娶个媳妇,三条腿。” 傅潭说:“???” 怪熟悉的呢。 他猛的反应过来:“你都听见啦?!” 傅潭说脚趾抠地,又震惊又尴尬,两颊几乎是倏地烧了起来。 别太荒谬,那晚迷迷糊糊骂洛与书的话,还是叫他听见了。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怎么还记得呢。 洛与书哼笑一声:“是啊,你在背后骂我,说的每一句坏话,我都听见了。” “你肯定是故意吓我的。”傅潭说开始摸索自己全身上下,从头发到脚后跟,惊悚道,“你是不是在我身上,安了什么偷听的东西了?” 他又捂着自己的胸口,惊恐地像在守护自己的贞操:“还是你会读心术?偷读我心里想什么了?” 洛与书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你猜?” 他本就生的好看,俊眉朗目,唇红齿白,笑起来就更好看了,哪怕是不怀好意的嘲笑都是好看的,皮肤白的亮眼,好看的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傅潭说静静看着他,愣了愣,突然道:“对嘛,这样看着顺眼多了,你应该多笑笑,笑起来好看多了,干嘛总是冷着脸,活像人人欠你似的。” 洛与书刚刚弯起的唇角,立马压平了。 傅潭说脱口而出:“你看你看,你又冷着脸,白瞎了你那好皮相,我真不明白了,那些师姐师妹们怎么会迷恋你的,但凡知道你这臭脾气,师妹们肯定不会喜欢你。” 傅潭说一口气说完有些后悔,一是他居然亲口承认了洛与书的好皮相,二是,他对洛与书说话居然这么放肆。 往日里要这般对洛与书说话,洛与书指定生气了。他这个人,就是太正经了,一点都不讨人喜。 然而,这次洛与书居然没有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她们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二人被困在这幻境相依为命惺惺相惜,此时相处气氛不是往常那般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竟然有一点难得的和谐。 而傅潭说惯会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一看洛与书脸色还不赖,他就想多嘴几句:“她们与你没有关系?那谁与你有关系?你未来道侣被你吓跑了怎么办,你也要为自己的以后多考……呜呜呜!” 不出所料,洛与书又捂上了他的嘴。 这人真讨厌,遇到自己不喜欢听的话,不捂自己的耳朵,反而来堵他的嘴。 傅潭说气愤之下,小狗一般,张嘴去咬洛与书的手。 “那你喜欢吗?”洛与书突然开口。 啊?傅潭说蓦然愣住,呆呆的双目,恰与洛与书对上。 他喜欢什么?洛与书的意思,是在问他喜不喜欢……他笑? 一时间,他脸一热,头脑一片空白。 洛与书狭长凤目一片认真,傅潭说呆呆的,满脑子只剩下点头了。 “那好。” 傅潭说不知道他在好什么,只看见洛与书,又冲他,弯了弯唇角。 恍若春河破冰,恍若一树花开。 所有令人心动的春色都不及此时洛与书上翘的唇角,飞扬的眉梢。 傅潭说人傻了,完全忘记了自己前一秒还一边挣脱洛与书的桎梏一边张大嘴去咬他的手,颌关节无意识地松弛下来,舌尖溜了出来,正正好好,舔到了洛与书的手心。 刹那间,二人四目相对,唯有脑子里“嗡”地一声。 洛与书整个人都僵硬了,傅潭说反应过来的时候,脸已经从腮帮子红到了耳朵根。 柔软的触觉,湿湿的,热热的,让洛与书蓦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之前,幼时的他还在洛家没有来到蓬丘的时候,家里养的那只小黄狗。 投食的时候,它也会轻轻舔砥他的掌心,舌头是略微粗糙的,狗眼睛是黑溜溜水汪汪的。 就像现在的傅潭说,呆滞地看向他,耳朵红的要命,漂亮的眼睛里却盛了一汪潋滟的水色。 而且傅潭说的……明显要柔软太多。 洛与书心神一震,居然率先移开了视线。 傅潭说灵机一动,急中生智,一边张大嘴“啊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边伸了个懒腰,演技拙劣,但依然嘴硬着解释:“我只是打个哈欠……” 洛与书收回了手,也收回了视线,他没有说别的,只微微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他嗯了一声?他就嗯了一声?这么拙劣的演技居然没有立马戳破臭骂他一顿还嗯了一声? 傅潭说瞪大眼睛,一时不被骂都不习惯了,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只好赶紧转了话题:“那个,我看到师兄的执念了。” 说起正事,洛与书脸色才认真起来:“你都看到什么了?” “那个没有脸的姑娘,还是死了。”傅潭说尽量把语气放轻松,不让洛与书看出他对无脸女异样的情绪,他提起无脸女,就像是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师兄在成亲那一天,逃婚去见无脸女,婚礼被耽搁了,之后应该也没有结成。” 显然没成,要是结成了,现在洛与书就得喊妙音仙子一声师娘了。 洛与书蹙眉:“师尊怎么可能……” 他话没说完,傅潭说也明白他的意思。绯夜仙君那般光明磊落正直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逃婚这种事。 “人总有年轻的时候啊,那个时候师兄是弟子玄衡,还不是大名鼎鼎的绯夜仙君呢。人年少时做错事在所难免嘛。”傅潭说道,“后来,无脸女在师兄面前坠下悬崖,师兄也没能救下她。” “所以我猜测,师兄的执念,应该就是救下无脸女了。” 但其实救下无脸女,虽然是最重要的,但应该不是师兄全部的执念,反观他所有的幻境,好像有太多遗憾,和没有说出口的话了。 洛与书沉思片刻,凝眉:“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阻止无脸女的死亡,帮师尊救下她?” 洛与书所经历过的幻境试炼也不过是两种,一种是本体进入幻境,是最常见的,虚构的只有幻境而已,本体还是在的。 还有一种则是魂魄或灵识进入幻境,这种一般进入的是本人的幻境,直面过去或未来,以那时的自己作为容载的躯壳。 但是现在洛与书与傅潭说就是很尴尬的局面,灵识进入了别人的幻境,却没有可以容载自己的躯壳。像亡魂一样,这样行动不便,很难办成任何事。 “所以!我们要附到别人身上!”傅潭说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有附到人的身上,才有机会插手他俩的事。” 洛与书看了眼法器,又看了眼傅潭说:“你既然这么说了,那你就是有办法的了?” 傅潭说点头:“我尽力试一试。” 事不宜迟,二人一拍即合,先在幻境里找到容身之所,再去帮绯夜仙君英雄救美,了结遗憾。 法器再次缓缓被催动,洛与书与傅潭说一同闭上了眼睛,两抹白丝从二人的眉间逸出,飘进了织梦网的菱形容器里。 神识模糊之前,洛与书问了一句:“那我们,会进到谁的身体里呢?” 傅潭说随口答道:“我也不确定,去了就知道了,只要是个人就行。” 是个人就行,有手有脚,别是什么小猫小狗,不仅事情办不成,生存都成问题,还很容易就翘掉,那也太衰了。 言罢,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也没看见那三个倒霉蛋去了哪里,和我们一起进来,也不知道会附到谁身上。” 他们二人重新进入绯夜仙君的幻境,那被牵扯进来的楚赵沈三个人,一样会被再次卷进绯夜仙君的幻境。 “我们定一个暗号吧洛与书。”傅潭说道,“到时候进入别人的躯体里,我怕认不出你,定一个暗号,不方便说话的时候,就暗号联系。” 他想的倒是周全。洛与书点头:“好。” 傅潭说思索半晌,拍板:“那,我们的暗号就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洛与书:“?” 洛与书脸色复杂,确定?怎么听着这么不正经。 “不正经?你说这个不正经?”傅潭说气呼呼的,“那好,改一个正经的。” “改成,我爱吃金糖柑。” 洛与书:“???” 求求了,还不如上一个呢。 然而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二人商讨暗号了,织梦网光芒大振,二人很快就要再次被吸进幻境中。 傅潭说大喊:“就这么定了,我爱吃金糖柑!记住啊,暗号是我爱吃金糖柑!” 洛与书来不及回应,傅潭说话音刚落,刺眼的光芒将二人笼罩其中,这次和之前几次都不一样,因为傅潭说的脑袋,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刺痛。 第67章 你是谁?有什么图谋?……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傅潭说已经站在地上了,一抬头,果然又回到了那条挂满了彩灯的长街, 傅潭说低头看一看自己,好耶, 果然已经变成别人了。 欸,不对, 这是…… 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他瞳孔紧缩,抬起手, 颤巍巍戳了一下自己胸前两团膨胀, 人好像死了机似的, 愣在了原地。 他他他, 变成女的了?! 他不死心地,又戳了一下,软软的, 顿时脸色爆红。 他是有躯壳了, 但是也穿到一个女人身上了! 傅潭说拼命忍住自己要嗷呜出口的尖叫, 撒腿跑到卖饰品的小摊上,看见有铜镜立马一把抢了过来,对着镜子一照——这不是他自己的脸吗!那他这是穿到谁身上了啊! 巴掌大的脸还带着一丢丢的婴儿肥,模样是自己的没错,只是年纪看起来小了一些。 他惊慌失措, 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红纱裙,绣鞋,纤细的腰, 腰间挂着钱袋和竹笛,他又立马去摸自己的脑袋,摸到一头柔软的头发,这头发还盘成了两个丸子,挂着两个毛球。 傅潭说;“!!!”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啊,他不会上身的是那位没脸的姑娘,也就是他娘蔚湘的少女时代吧!!! “啊啊啊——夭寿了啊!” 少女的尖叫刺破天际,几乎是吸引了周边所有人的注意。来来往往男男女女,皆是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个拿着镜子自照的少女。 傅潭说噤了声,他都忘了,和之前游魂形态不同,自己现在已经有身份了,说什么话,说什么事,这些人都是可以看见听见的。 反应过来的他,又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不仅人变成了女的,声音也变成了女的。 自己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成为无脸女,也就是他娘,少女蔚湘了。 面前的摊主看他一惊一乍,不耐烦道:“姑娘,你拿我们镜子照来照去,到底买不买啊?” 傅潭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然后扔下镜子,拔腿就跑。 好尴尬好尴尬,怎么会这样,本来以为顶多成个路人甲,结果上号直接魂穿女主角啊。 这可咋整,难不成他要顶着娘亲的皮子,跟师兄玄衡谈情说爱?!想想就令人胆寒。 傅潭说一边跑一边苦着脸碎碎念,罢了罢了,女的就女的吧,先找到洛与书,得跟他商量商量怎么办。 洛与书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茫茫人群里,洛与书那样精致夺目的样貌应该很好认,傅潭说垫着脚在人群里四处张望,果然,眼前一亮,立马锁定了洛与书的面孔。 然而,此时的洛与书正一身白衣,面容严肃又正经,被一群比他高的师兄弟们围着,向这边走来。 如此熟悉的场景,那,那不是…… 那一瞬间,傅潭说真的以为自己瞎了,他狠狠揉了两下眼睛,再次定睛望去。 没有错!上个幻境里,他与洛与书初次见到少年玄衡的时候,便是这般场景。 他脸庞透着稚嫩,和傅潭说一样,年纪也变小了。 洛与书,竟然直接穿到了少年绯夜仙君身上! 傅 潭说人都傻了,什么命啊,洛与书魂穿男主角啊! 傅潭说瘦弱的身躯艰难挤过人群,刚才只顾着看洛与书,没注意他旁边的人,现在离得近了,又看见了站在洛与书身边,和他勾肩搭背的那个人。 身份应该是玄衡的大师兄,玄烨,但是很惊悚的是,现在玄烨脸上,是一张赵秋辞的脸。 赵师兄!傅潭说激动地要落泪了! 他使用法器,五个人应该都有了各自的位置,只是没想到这么巧,赵秋辞成了玄衡的大师兄。 这也太好了,师兄也有了,那这样他跟洛与书行事岂不是方便多了。 傅潭说难掩激动,嗷嗷叫着往一群蓬丘弟子奔去。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便见少女飞快地跑过来,二话不说,直接把脑袋埋进了大师兄怀里:“老赵!狐狸!我可算找到你了!呜呜呜呜!” 赵秋辞双双和楚河三个人进了幻境生死未卜,傅潭说不担心那是假的啊,他们四个打小的情谊,他都快担心死了。 然而,没有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周围一圈蓬丘弟子,直接傻了眼了。他们目瞪口呆看着大师兄和他怀里的少女,一时间全都僵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有一点回应,傅潭说疑惑地抬头,只见赵秋辞一脸懵逼,但却十分正人君子地推开了他:“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傅潭说:“???” “你不认识我?”傅潭说傻了,“我傅潭说,傅鸣玉啊,狐狸,你连我都忘了?” 赵秋辞眼神里透着诧异震惊和迷惑,根本没有认出来他。 不对,这很不对。 赵秋辞认不出来,洛与书总得知道吧。 傅潭说又去看洛与书,他什么还没做,什么还没说,只见洛与书已经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还不忘警告道:"姑娘,请你自重。" 傅潭说:“???” 好吧,他现在是女子,是变了一个样子不假,可来之前他跟洛与书说好的呀,他都自爆身份了,洛与书怎么还能无动于衷。 等等……是不是没对上暗号? 噢噢噢,是因为没有暗号,为了防止身份暴露,洛与书才没有光明正大与他相认。 反应过来的傅潭说冲洛与书勾勾手指,做了个靠近的手势,仿佛有什么悄悄话要对他说。 洛与书皱眉:“姑娘,有话直说便是。” 傅潭说以手遮口,凑近洛与书冷凝的面孔,压低了声音:“我爱吃金糖柑。” 洛与书有些没听清:“什么?” 傅潭说重复一遍:“我爱吃金糖柑。” 洛与书:“???” 什么跟什么?乱说的什么? 见洛与书仍是一脸迷惑,傅潭说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大吼一声:“我爱吃金糖柑!” 他面色狰狞,在洛与书面前张牙舞爪:“我爱吃金糖柑,我爱吃金糖柑,你爱吃金糖柑吗?” 洛与书:“???” 众弟子:“???” 好好的姑娘,原来是个疯子。 洛与书深吸一口气,抬手摁了摁太阳穴暴起的青筋,玄烨,也就是赵秋辞,忍着笑,自钱袋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银块,递到傅潭说手里。 他语气和蔼,给傅潭说指了一条道:“这条街的尽头,便是医馆,大夫医术很好,为人也良善。” 傅潭说:“???” 我没病!你们才有病! 傅潭说有点生气,掐腰冲着洛与书:“洛与书,你脑子进水了?我还等着你跟我一起并肩作战早日出幻境呢你这是闹哪一出?” 听见他出言不逊,洛与书只是皱了皱眉,脸上依旧是冷漠:“这位姑娘,在下玄衡,并非你口中之人,你应当是,认错人了。” 傅潭说:“???” 傅潭说恍若被雷劈了一般,醍醐灌顶,恍然醒悟,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倒退几步,不可思议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夭寿了,不知道法器出了什么毛病,洛与书和赵秋辞,他俩魂魄确实是找到了容身之所,但是,他俩的神识怎么丢了啊! 他俩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而是把自己当成了躯壳的主人,玄衡和玄烨。 也就是说,现在三个人里,只有傅潭说是拥有记忆,知道自己进了幻境,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他俩,全都忘了!!! 随行的其他弟子原本还想调侃几句大师兄天降桃花,但是看傅潭说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间只心疼,好好的姑娘,偏偏脑子得了病。 身为大师兄的玄烨还是极和蔼的,与傅潭说温言:“姑娘,一个人不要到处乱跑,要注意安全,早些回家吧。” 哪能大街上看见男人就随便抱的,亏得是他们君子方正,要是遇上个坏人,那可怎么得了。 傅潭说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委屈极了,可是他们真的认不出自己,傅潭说哭唧唧,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往酒楼去吃饭了。 徒留傅潭说一人蹲在路边,愁的他抓头发,后知后觉出了大问题。 按照原本的剧情,少女蔚湘和少年玄衡,是在买最后一串糖葫芦的时候相识,并结下了梁子。现在自己率先一步在洛与书面前刷了脸,那一会儿买糖葫芦的时候可怎么办? 他下意识想到法器,早知道洛与书会失去记忆,如果时间能退回刚才,他一定不会再冒冒失失就冲上去认亲了。 用法器,倒流时间。 傅潭说摸了摸腰间和怀里,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成为了蔚湘,身上根本就没有任何法器。 他皱眉,试着召唤法器,然而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调动的灵力,都是蔚湘的。 是了,身体是蔚湘的,灵力,经脉,修为……一切的一切,自然都是蔚湘的。蔚湘又没有织梦网,他当然就召唤不出来了。 没有法器,他就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幻境走,不能再控制幻境的时间和流速了。 傅潭说双目呆滞,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得知现实的傅潭说,心态崩了。 ———— 酒楼。 师兄请客,大家都没客气。 他们都还是半大的少年,都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一味地要求辟谷,因而饮食上蓬丘没有苛刻他们,大家都没有忌口。 瞧着洛与书一直不怎么晴朗的脸色,大师兄赵秋辞问道:“怎么了,玄衡?在看什么?” 随着玄衡的视线看去,透过窗户,正好瞧见了路边站着的,方才那个红衣的小姑娘。 她还没有离开,直愣愣地在路边站着,脸上是一种,一种不知道何处去的茫然,明明有一张小小年纪便可窥见日后妖艳的脸,可是此时瞧着,整个人都是呆呆的。 像是无家可归的孩童,站在喧嚣的闹市,却不知何处是归属,街上彩灯那般漂亮,照在她身上,却只有寂静和落寞。 她摸遍全身的口袋,不知道在找些什么,面露懊恼,看着都快要哭了,但是她没哭,她抓了好一会儿头发,蓦然看见有个卖面具的小摊,眼睛一亮,抬脚往面具摊走去。 赵秋辞心下讶异,从不见师弟对谁这般上心,难道师弟开窍了,知道怜香惜玉了? 紧接着就听见洛与书冷冰冰的声音:“她,非常可疑。” 洛与书抬起眼睛,看向师兄:“她为何与师兄十分熟稔的模样?还以另一个名字称呼师兄?” 赵秋辞一愣:“我也不清楚,我并不认识她,想必是认错人了吧。” “认错一个也就罢了,为何也一同认错了我?”玄衡面容认真,他可清楚地记得,那女子不仅叫师兄“狐狸”,还唤自己“洛与书”。 狐狸是谁,洛与书又是谁? “我们师兄弟一路同行,可为何这么多人里,她偏偏就只认了师兄和我?”看着师兄茫然的脸色,洛与书接着道,“不怪我多想,只是现在非常时期,我们师兄弟二人,本就该慎重。” 赵秋辞脸色一变:“你是说,她可能是冲着……” 洛与书视线又盯着站在面具摊子前挑面具的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但愿是我想多了。” ———— 洛与书和师兄弟们从酒楼出来,又各自分散开。时间有限,他们也只能再游玩半刻钟,便要回去了。 傅潭说早早就缩在了卖糖葫芦的摊子旁边,鬼鬼祟祟等着洛与书的到来。他眼巴巴看着糖葫芦一根根卖掉,颇有些胆战心惊。 怕糖葫芦卖的太慢,洛与书来的时候剩好几根他不好跟他抢,又害怕卖的太快,洛与书来的时候一根都不剩了。 傅潭说盯着那糖葫芦,咬牙切齿的模样引起了老板的注意。 老板皱着眉头盯着傅潭说盯了老久,实在是看不下去,拿了一根糖葫芦递过来:“小姑娘,别看了,口水都掉地上了,送你一根,解解馋吧。” 蹲着的傅潭说呆呆地抬头,与那慈眉善目的老板对视一眼,继而大惊失色:“使不得使不得!” 他赶紧夺过老板手里的糖葫芦放回原处,才松了口气:“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他确实馋,也有钱买,但是他不敢呐,万一他多吃一根,洛与书来了就卖光了怎么办。 老板虽然纳闷,但也没有多问,由着这个戴着面具的奇奇怪怪的小姑娘继续在他摊子旁边蹲守了。 傅潭说的视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定在款款而来的洛与书身上。 他如上次的玄衡一般,挑了几根簪子,走走停停,最后靠近这个糖葫芦的摊子。 一步,两步,近了。 傅潭说难掩心情激动,迫不及待等着洛与书说出那句玄衡的台词。 “多少钱?” “五文。”老板笑眯眯,“最后一根了,就算你……” 他话未说完,蹲在地上的傅潭说一跃而起,突然出现,就已经抢先一步扔了铜板过来并且顺手拿走了最后一根糖葫芦,嘴里念出经典台词:“三文钱,我拿走了哈。” 三个铜板落在老板怀里,被老板用手臂及时拦住才免于落地。 老板有点蒙,虽然他心里原本是想收三文钱的,但是,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吧? 洛与书视线随之转过来,落在傅潭说那戴了小猪面具的脸上。肥头大耳的面具,猪鼻子高高拱起,是个半面,只遮挡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猪鼻子下面的嘴巴和下巴在面具衬托下显得愈发小巧。 洛与书认出来,是她刚才蹲在路边买的面具。 此时那张面具下面的嘴巴,正费力地啃着那根他原本要买下来的糖葫芦,融化的糖黏在唇瓣上,晶晶亮亮。 傅潭说等待着,等待着洛与书按照玄衡的剧情,质问他,要他道歉。 然而洛与书的视线从傅潭说从头到脚扫视一圈,并没有说出那句“是我先来的”,他眼神里带着审视的意味,很显然,他认出了傅潭说,就是方才投怀送抱的小姑娘。 他挑了挑眉:“怎么,这般着急,不怕认错人了?” 傅潭说啃着糖葫芦的嘴巴蓦然僵住,震惊地:“啊?” 洛与书指了指方才傅潭说蹲的地方:“你刚才蹲在这里,不是在等谁来么?” 傅潭说目瞪口呆:“你,你看见我了?” 洛与书点点头,用手比划了一下,两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圆:“那么大一个呢。” 看不见才怪。 傅潭说:“……” 卖糖葫芦的老板看了半天,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姑娘的道道,在这里蹲着,是要跟人家小少年搞一个不期而遇的美妙相逢呢。 于是老板乐呵呵地笑:“是呢,小姑娘老早就在这儿蹲着,就等你呢。” “是吗。”洛与书视线投向傅潭说,“等我?” “呵呵。”傅潭说不好否认,干笑一声,心道老板你可少说几句吧,显着你有张嘴了。 “那你戴面具做什么?”洛与书歪了下脑袋,“是怕我认出你,还是怕我认不出你?” 对上洛与书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傅潭说根本说不出话来。 乱了,全乱了,怎么一点没按剧情走啊?质问他啊,让他道歉啊,洛与书你干什么呢! 傅潭说上前一步,举起手里的糖葫芦目视洛与书:“我抢了你的糖葫芦,你不应该生气吗。” 洛与书没什么表情,显然不为所动:“你吃都吃了。” 傅潭说抓狂:“你应该生气,不满,然后让我道歉啊!” 急死了,这个情节不能顺利走下去,那擂台赛上,玄衡追着要蔚湘道歉的那一幕就没办法上演了。 他急切地看着洛与书,满脸期望,脸上若是有字,那现在一定是在催促洛与书快说快说。 洛与书眼底略有不解,他应该生气吗?为了一根糖葫芦气什么?现在看起来更生气的,明明是抢了人糖葫芦的她啊。 洛与书本性敏感谨慎,这个突然冒出来就与他师兄攀亲的古怪小姑娘本能地引起了他的警惕,若是就此别过就罢了,谁料又再一次遇到了她,还是以这般处心积虑的方式。 说一切只是巧合,她没什么坏心思,洛与书是不信的。 于是,为了搞清楚她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洛与书选择顺从傅潭说的小把戏,他按照傅潭说的意思,开口道:“给我道歉。” 终于说出来这句话,傅潭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猛点头,然后干巴巴开始念台词:“不就是,一根糖葫芦吗,看在你,长得俊俏的份上……” 他一边说一边颤巍巍把手里的糖葫芦递给洛与书:“这糖葫芦……就让给你……” 傅潭说整一个大结巴,救命啊,蔚湘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让人羞耻的词啊,他娘这人就是,打小就热情奔放。 洛与书睁眼看他表演,没有接糖葫芦,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那般目中无人看傻子一般的视线像烙铁一样落在傅潭说身上,让他每分每秒都在煎熬。 凭他多年对洛与书的了解,这般反应,洛与书已经不相信他了,他现在肯耗时间陪他玩,无非是想抓到他的把柄,搞清楚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罢了罢了,不管台词了,赶紧把剧情走完拉倒了吧。 这般想着,傅潭说带着视死如归的精神,看准时机,在洛与书张嘴说话的前一刻猛地把自己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塞进了洛与书微微张开的嘴里,然后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他自认为跑的飞快,原幻境里玄衡根本没追上蔚湘,傅潭说傻傻地以为自己也没问题。 然而,不曾想,洛与书反应更为迅速。他扔掉腻人的糖葫芦,两三步追了上来。右脚点在傅潭说腿弯处,傅潭说痛呼一声,腿一软就往前摔去,而洛与书摁着他的肩膀,仿佛捉拿凶犯一样,将他按在了地上。 靠,洛与书的脾气,比玄衡更不好惹啊。 “说。”洛与书冷声的质问在耳边响起,“你到底是谁?有什么图谋?” 第68章 你们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崩了, 全都崩了。 八戒面具被蹭掉了,傅潭说那张美人脸暴露出来,他跪在地上, 神情惨淡。 本来,糖葫芦的节点过去之后, 幻境很快会变换到擂台那里,但是现在幻境一动不动, 只能说明,傅潭说本场表演失败了。 他和洛与书,根本没有像蔚湘与玄衡那样结缘结怨, 他俩现在, 分明是结仇了。 谁曾想洛与书进到少年玄衡身体里, 没有带来原本的记忆, 倒是带了一身臭脾气和臭毛病。 他竟然敢把啃过的糖葫芦塞进了洛与书那个洁癖嘴里,洛与书岂不是要暗杀他?! 何况现在身边也没有绯夜仙君替他撑腰替他求情,洛与书要是动手, 他岂不是完蛋了! 傅潭说懊恼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得到回答, 洛与书略显稚嫩的脸色愈发凝重, 正义凌然:“说,你是谁派来的?你蓄意接近我们,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阴谋诡计。”傅潭说弱弱道,“大哥, 你能不能先松手。” 他姿势极为不雅地在地上跪着, 洛与书倒是好威风,二人这般动作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看热闹的群众围了一圈。 大师兄一行人也被吸引了过来, 赵秋辞眼看着师弟把一娇小女子按在地上,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赶紧出来阻止:“师弟,这是怎么回事?” 傅潭说看见他,就好像看见救命恩人,眼泪差点飙出来:“狐狸救我!赵师兄救我!呜呜呜呜……” 洛与书松开了手,与师兄禀报:“她半路跑来攀亲本就来历不明透着古怪,后又鬼鬼祟祟跟踪我,必是心术不正,有所图谋。” 傅潭说从地上骨碌起来,下意识去抓赵秋辞的胳膊:“嘤嘤嘤,疼死了。” 赵秋辞看着那姑娘又往他身上扑,吓得躲了好几步,制止傅潭说的恶行:“姑娘,自重!” 傅潭说的手僵在空中,有没有搞错,赵秋辞,他最信任的铁兄弟,现在不仅和洛与书站到了一起,还拒绝他的靠近,要他自重。 真让人窝火啊! 傅潭说吸吸鼻子,收回手,十指绞在一起,微微垂首站在那里,表情落寞。 搞得赵秋辞都心头一梗,还以为自己不让她接近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 他呼一口气,平静心绪主持公道,纵然师弟做事一向妥帖,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让姑娘受了委屈,也是对蓬丘名声有损。 他看向洛与书:“师弟啊,你也说只是凭空怀疑,为何还要当街对姑娘下重手?” 洛与书振振有词:“她暗害于我!”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了傅潭说身上。 傅潭说:“……我,我只是给他吃了,糖葫芦……” 洛与书补充:“她咬过的。” “……”赵秋辞眉心跳了跳,明白了。虽然塞糖葫芦这事儿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但是对洛与书来说,与下毒又有何异。 “好了好了,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赵秋辞看向傅潭说,“小妹妹,你无缘无故,跟着我师弟做什么?” 傅潭说哽住,无法接话。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在原本的幻境里,蔚湘没有跟玄衡打起来,也没有跟玄烨说上话,现在一切都变了,那之后的一切,是不是都随之发生变化呢? 还有洛与书,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啊! 见小姑娘一直沉默着不说话,赵秋辞也不好逼问,其实他早就暗暗试探了傅潭说,他身上携带的用于探寻妖魔的镜石没有任何反应,想来这小姑娘也不是什么邪魔之辈。 看得出来,小姑娘是有些道行,和他们一样,应该也是个修士,只是瞧不出来是哪门哪派,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赵秋辞给洛与书递了一个眼色,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一行人要回去了,这件事便就作罢。 “好了,小姑娘,我师弟是粗鲁了些,但毕竟是你招惹他在先,我替他给你道个歉,你不要追究了好不好?” 赵秋辞一副哄小孩的语气,从前在蓬丘便是如此,他那副俊俏的面容,仅仅是靠近就让姑娘们脸红,再说几句软话,寻常小姑娘哪里抵挡得住。 然而只见眼前的小姑娘脸没有红,眼圈倒是红了。 她上前一步,倔强地看向洛与书,一字一句:“洛与书,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洛与书怔了怔,开口:“我不是洛与书,你认错人了。” 傅潭说执拗:“你就是洛与书,你姓洛,名与书,字千霜。是你自己不记得了。” 赵秋辞一愣,试图打圆场:“姑娘……” “还有你。”傅潭说视线又转向赵秋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赵秋辞,我为了救你们三个才来到这鬼地方,还搭上了洛与书,你为什么记不得了啊。” 怎么都不记得了,就他自己记得,有什么用。 洛与书怀疑他来路不明,对他刀剑相向,险些拳打脚踢。 好兄弟赵秋辞却成了洛与书的好师兄,对他视而不见,对洛与书处处维护。 傅潭说真的要气死了啊。 可是又无可奈何,一种委屈和无助席卷全身,他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哽咽起来。 “你们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啊……为啥就我自己,记得啊……” 鼻头一酸,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掉了出来。宛若掉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 傅潭说一边抹眼泪一边哭。 如果只有一个人还存有记忆,那为什么不是最厉害的洛与书,或者是第二厉害的赵秋辞?为什么偏偏是五个人里最没用的他!他这个小废物,一向只会依靠别人的啊。 傅潭说呜呜咽咽,只觉得压力好大,好无助啊。 赵秋辞看了洛与书一眼,刚想说自己不是赵秋辞那句话也堵在了喉咙里。 因为傅潭说实在是哭的太惨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一点点女儿家的矜持和娇羞都没有,要多凄惨有多凄惨,来往路人瞧见,还以为赵秋辞师兄弟二人当街强抢民女,欺负弱小呢。 赵秋辞有点慌,赶紧拿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傅潭说擦眼泪:“姑娘,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傅潭说抹了把脸,鼻尖泛红,他指了指洛与书,理直气壮:“我要跟你们走,除非他能想起来,他是洛与书。” 幻境没有变换,傅潭说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唯二认识的只有赵秋辞和洛与书,而且知道他们原本计划的,也只有洛与书。 所以当下最好的打算还是跟着洛与书,万一洛与书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呢。 赵秋辞懵了,与洛与书对视一眼,洛与书没有说话,扭头就走。 这般高傲的态度,还真是跟幻境外面的洛与书一个样。 赵秋辞明白了他的意思,将人带到眼皮子底下先看着,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自然就不会再跟着他们了。 想了想,赵秋辞还是点了头,身为大师兄这点主他还是能做的,何况蓬丘经常有来做客的客人,多一个也不算多,于是道:“那好,你可以跟着我们,但是不能乱走动,要听话,明白吗?” 傅潭说泪眼婆娑点头:“谢谢师兄。” 师兄,师兄,怎么还这么顺口地叫上了。 女孩刚哭过,还有点鼻音,软软糯糯的,一声“师兄”。 赵秋辞微微怔住,怎么,还有点好听?—— 大师兄带着师弟们出门一趟,回来还带个姑娘,这件事已经在蓬丘仙山里面传遍了,据说那姑娘还是冲着玄衡师弟来的,一时人人惊叹,玄衡师弟艳福不浅。 洛与书对那些流言蜚语不感冒,他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受影响,好像大家议论的不是他。 至于傅潭说……傅潭说感觉就更新奇了,一路走来,完全是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打量着蓬丘。 现在的蓬丘,和近千年之后的蓬丘,那可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差距太大了。 如今的蓬丘,地盘还只有几个山头,没有几千阶白玉天道,也没有几乎是半悬在空中,雾霭缭绕的豪华宫殿。 也还不是仙门第一大门派,更没那么多规矩,处处透露着一种简单朴素。 玄衡和玄烨都师从灵云仙人,自然是把傅潭说带回了灵云仙人的凌云峰。 凌云峰人不算多,峰后有很多空房子,赵秋辞打算把空着的院子给傅潭说这个外来的姑娘住。 傅潭说指了指洛与书,询问:“那他住在哪?” 赵秋辞如实:“他是师父亲传弟子,和我一样,是在师父的侧殿居住。” “哦。”傅潭说看了眼洛与书,咂了咂嘴,眼神里颇有些可惜的意味。 洛与书被他眼神看得发毛,正色道:“男女有别,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进男弟子们所在的长虹宫。” “男女有别”四个字读音格外重。 傅潭说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声,故意凑近他,语气暧昧地眨了眨眼:“想多了吧,我可没说要跟你一起住。” 洛与书神色一僵,继而侧首瞪他一眼,冷冷吐出两个字:“无聊!” 然后拂袖而去。 傅潭说捂着嘴笑,果然,不管是在境里境外,气到了洛与书,还是这么让人舒爽。 赵秋辞笑笑:“玄衡就是这般性子,小玉姑娘不要和他计较。” 小玉姑娘自然喊的是傅潭说。 虽然傅潭说身份是蔚湘,但是他太害怕别人叫他蔚湘,叫着叫着,自己就真以为自己是蔚湘,迷失在这里了。 为了保持清醒,还是与人道自己小名叫傅鸣玉。 赵秋辞还疑惑,蔚湘蔚湘,怎么小名就改姓傅了呢? 傅潭说解释:一个随爹姓一个随妈姓。 听起来就像是庞大家族有故事的样子,赵秋辞礼貌地没再多问,以“小玉姑娘”唤之。 听闻玄烨玄衡与傅潭说的风声,那位灵云仙人的千金妙音师妹放下手里的一切,立马就赶来了。 原本妙音与玄衡他们一行人一同下了山,除魔卫道,但她身为姑娘不方便与他们同住,在绞杀怪物后她便随师姐们先行回了蓬丘。 不曾想,就是这半天的空隙,居然让一陌生女子趁虚而入!趁她不在,纠缠上了玄衡师兄! 整个蓬丘都知道,玄衡以后是要娶她妙音的。现在带回来个姑娘,算是怎么回事? 真是岂有此理! 一想到自己以后的未婚夫婿有被人抢走的风险,妙音根本维持不住平日里温婉可人的仙子形象,风风火火就来到玄烨师兄这里,推门而入,凶巴巴道:“谁是蔚湘?!”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妖精。 傅潭说扭头向门口看去,正好四目相对,傅潭说僵住了,妙音师妹也僵住了。 妙音师妹僵住,是因为面前这位姑娘的样貌,肤白貌美,明眸皓齿,因为震惊而微张的樱唇,眸光潋滟惑人,此时看过来,妙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慢了半拍。 不太妙,好像被这妖精的美貌击中了。 傅潭说也僵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妙音脸上,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楚轩河?!” 他吃了一惊,继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向妙音师妹奔去,在妙音师妹惊愕的眼神里,两只手直接不客气地捏上了妙音的脸。 壮硕的肌肉和骨架都不见了,眼前的妙音纤弱而小巧。但这张脸的五官却和楚轩河一模一样,只是皮肤变得又白又嫩,眉毛弯弯,唇上一点樱粉,可爱柔婉。 傅潭说震惊了。 楚轩河俊眉朗目,平时看着那么汉子的一个人,此时性转成了弱女子,穿着裙子,梳着发髻,居然没有一点违和。 如果这不是幻境,如果不是早就知道楚轩河也可能和赵秋辞洛与书一样,变成幻境里的谁,那傅潭说见到妙音,绝对会以为只是楚家,楚轩河的什么同胞姊妹。 傅潭说实在忍不住,哈哈哈笑了起来。 是了,自从他来自这个破幻境,附身到蔚湘的身体里,被洛与书按在地上打,被误解,经历了倒霉的一切……第一次发出这般开怀的笑声。 因为,因为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在幻境里性转成了女的。 楚轩河,这个倒霉蛋,居然也是! 傅潭说只恨现在赵秋辞沈双双都不在,这么好笑的事居然没人分享。要是他们在,肯定要笑死的。 何德何能,能看见素日里最男人的好兄弟女装。 妙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都懵了,这个师兄从山下带回来的,过分漂亮的小妖精,此刻抱着自己,笑的好开心。 莫名其妙,她在笑什么啊喂! 第69章 他喜欢安静的 妙音被傅潭说爪子捏的脸疼, 怒道:“大胆,还不给本小姐放手!” 可恶,那么漂亮的脸, 凑得那么近,妙音简直不敢睁眼睛。 傅潭说捏够了才松手, 笑眯眯:“漂亮妹妹,好哦。” “漂亮妹妹?”妙音一怔, “你在说我?” “不然呢,除了你跟我,这里还有第三个女的吗。”傅潭说抱臂, 就这么大咧咧看着妙·楚河·音, 只觉得好笑又亲切。 妙音脸一红, 嘀咕:“莫不是在取笑我?” 怎么还夸她漂亮, 和她那张脸比起来,妙音真的是要自行惭愧了,一时也分不出 傅潭说是真的想夸她还是嘲讽。 “怎么会是取笑呢。”傅潭说大惊, 抬手去挑妙音的下巴, 眸光真诚, 惯是他调戏人的招数,“妹妹好看的紧,我见犹怜的,我可不像那些臭男人,美女从不说假话。” 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笑意, 偏偏还流里流气的, 妙音还从没有被人这样调戏过,一时只觉得脸蛋发红,别过了脸:“流, 流氓!” 没有想到,此生还能在楚轩河脸上瞧见这般羞涩的神情,傅潭说笑得想死,还想再欺负他一下,赵秋辞咳了一声,看不下去了:“正好师妹来了,不如就劳烦师妹带着小玉姑娘去院子里收拾收拾,安置下来吧。” 她一个姑娘家更方便些,缺什么东西也好再行添置。 妙音还没说话,就被傅潭说挽着手往外走:“好啊好啊,妙音师妹,咱们走。” 妙音莫名其妙就被带走了,完全忘记自己来之前,是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名的小妖精,警告她离玄衡师兄远一点的,现在早就抛之脑后,反而在傅潭说一通甜言蜜语的彩虹屁里昏了头。 傅潭说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安置了下来,这边有一排小院子都是空的,还有好几块闲置的空地。 蔚湘和傅潭说一样,是个不怎么委屈自己的,傅潭说在随身的纳戒里发现了诸多用品,从吃的到用的,又多又全,甚至让傅潭说怀疑,娘亲平日里不回家的时候,是不是都在野外荒野求生。 妙音坐在小板凳上撑着脑袋看他收拾床铺,越看越愁得慌。 蔚湘也太好看了,这么好看,要是玄衡师兄真的把持不住,喜欢上她怎么办? 妙音抓了抓头发,喊傅潭说:“喂!” 傅潭说回头看她,只见妙音倨傲地扬起下巴:“你真的是冲着玄衡师兄来的?你是不是喜欢他?” “喜欢他?”面前浮现洛与书那张冰块脸,傅潭说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喜欢他什么?喜欢他脾气烂,还是喜欢他脸面瘫?” “胡说。”妙音震惊,“玄衡师兄脾气才不坏,玄衡师兄很好。” “因为你是他师妹,他才对你好。”傅潭说语气酸酸的,“他对别人可没有这么好,你知不知道他粗鲁地把我按在街上打,你看看……” 傅潭说撸起自己的裙衫,将贴身的裤腿挽起来,露出一截洁白无瑕的小腿,再往上,却是一片乌青的膝盖。 妙音“嘶”了一声,不可置信:“他打你?” “昂。”傅潭说猛点头,可怜兮兮,“他打女人。”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妙音狐疑,怎么也不相信玄衡师兄会做出这种事。 “你大可以去问玄烨师兄,还有其他一同在场的师兄弟。”傅潭说信誓旦旦,“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我可没有说谎的。” 妙音的脸如同打翻了调色板似的,五彩斑斓:“他,真的……他怎么……” 再怎么样,也不能打女人啊。 傅潭说抹一把辛酸泪,胡说的话信手掂来:“我追来蓬丘,就是要他负责,他打伤了我,怎么能一走了之,没找你们蓬丘赔偿都算我宽宏大量了。我非得在你们蓬丘好吃好喝,养好了伤再走。” 傅潭说一顿扒瞎半真半假唬住了妙音,妙音离开傅潭说小院的时候神情已经不对了,往日玄衡师兄那般伟岸的形象,在今日终于出现了裂痕。 傅潭说将裤腿放下来,笑死他了,洛与书是当街擒拿了他,但是并没有下狠手,他腿上的乌青,只是因为太过细皮嫩肉了而已。 嘻嘻,虽然现在拿洛与书没办法,但是在他师妹面前上上眼药,破坏他的伟岸形象,还是挺爽的。 妙音一走,房间里就剩下了傅潭说一个人。 他伸个懒腰,坐下来开始梳理思路。 现在进入幻境的五个人,四个人都已经齐了,就差一个双双不知道进到了谁身上,他暂时还没有见到。 蔚湘是他母亲,玄衡是洛与书师父,有这层缘由在,他俩附到蔚湘和玄衡身上很合理。 至于赵秋辞为什么会附到玄烨身上,以及楚轩河为什么会成为妙音仙子,里面应该也有一些傅潭说不知晓的缘分。 不管怎么样,五个人逃出生天的希望,现如今都寄托在了傅潭说身上。 这幻境太真实了,五感都在,甚至连蔚湘的法力傅潭说都可以完全调动,就像是自己的一样。 第一次和第二次进入幻境,傅潭说都是以神魂的形式独立于别人的幻境里,察觉不到幻境的可怕之处,尤其是第一次进入傅鸣玉那个幻境里的时候,特别不真实,还被幻境里的主人小鸣玉一通打,很快就脱离了出来。 但是当现在他们真正成为幻境的一份子的时候,才知道为何幻境不致死,却要人命。 融入其中,难以察觉,难以自拔。 如果傅潭说也丢掉了神识,把自己当成了蔚湘,那就完了,五个人恐怕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面了。 思及至此,傅潭说一阵后怕,现在五个人里,双双失去联系,三个人失去记忆,只剩他自己,当真是一人孤军奋战了。 他满含心酸,找了一叠白纸,提笔在纸上开始写:「我叫傅鸣玉,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回洛与书,赵秋辞,楚轩河,和沈双双。」 但是现在出了一些差错,导致原本的剧情没有办法顺利进行。 人也挑衅了,糖葫芦也喂了,为啥幻境没有顺利往下走? 如果不能往下走,是不是说明,当前环境里还有什么事情是傅潭说没有完成的? 蔚湘的身份早晚会败露,但是如果想要让藏叱狱和无罪之巅那两幕重现,替绯夜仙君说完没说完的话,完成绯夜仙君的执念,那现在,傅潭说首先要做的,让“玄衡”和“蔚湘”,按照原本的幻境,产生感情和羁绊。 简单来说就是……要让玄衡按照原本的进度,对蔚湘产生好感。 按照现下的情况,那也就是说……要让洛与书对他产生好感???! 拿下洛与书?! 傅潭说狠狠打了个激灵。 有没有搞错,他可是堂堂正正男子汉欸!他怎么能去勾引另一个男的,还是他最讨厌的洛与书? 然而,坏就坏在,他偏偏附身到蔚湘身上,成了破境的关键人物————女主角。 而玄衡如果不喜欢蔚湘,那怎么可能会逃婚去藏叱狱,更不可能会拖着残破之躯,去无罪之巅见蔚湘最后一面了。 所以,现在身为“蔚湘”的傅潭说,必须替她做那些必须要做的事。 理清楚现实之后的傅潭说目瞪口呆,颇受打击,他缓了好大一会儿,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没有办法,如果他是旁人,他可以助攻玄衡和蔚湘,但是现在他是当事人,只能自己上了。 而且他现在身份是蔚湘,所处时代是百年千年之前,就算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也算不到他傅潭说头上; 还有,洛与书神识丢了,就算二人破境出去,可能也记不清幻境里发生的事了,他怎么能知道傅潭说曾对他那样那样,做过什么呢? 丢人也就自己知道罢了。 这么一想,傅潭说心里松快了不少,也不是不可以。 傅潭说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揪头发,头发快给自己薅秃了,才堪堪做好了心理建设。 心理建设有了,现在又面临一个新的难题。 现在玄衡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玄衡了,更像是玄衡和洛与书的结合。 拥有玄衡的记忆和生活习惯,却也有了少年洛与书那时的骄矜傲气和冷漠。没有从前玄衡那般好骗了。 洛与书这么难搞,到底怎样才能吸引到他,让他对“蔚湘”产生好感啊? 傅潭说愁眉苦脸,他是男的欸,他不会勾引男人啊。 他愤愤摸遍全身,从纳戒里翻出来一块玄铁的令牌。 整个幻境里最让人欣慰的,因为蔚湘是他亲娘,自家的功法他是可以轻易上手,还有封灵阁那些零零散散的东西,一脉相承,他不至于换了个壳子就两眼抓瞎。 比如眼前这块可以与封灵阁通信的玄铁牌,就是傅潭说抽屉里那块的前身,许是蔚湘扔到纳戒里并不怎么用,此刻看着,还是崭新的。 他熟练地输入一道灵力,对面很快感应到了。 “殿下?!是殿下吗!” 伴随着一声不可思议的女声尖叫,紧跟着是一阵窸窸窣窣不知什么动静,好像有人动手在争夺令牌,叮叮当当,最后安静下来,不知落到谁手里,而后是磁性的男音回应:“殿下,有何吩咐。” 是了,现在这个时候蔚湘年纪还小,还不是威震八方的鬼姬娘娘,还是封灵阁团宠的帝姬殿下。 听不出来对面是封灵阁哪位,毕竟傅潭说接手封灵阁的时候,封灵阁的元老们都替母亲抛头颅洒热血壮烈牺牲了。 灵壹他们在这个时候都还没出生呢。 但不管是哪位,一定都是母亲的心腹。 傅潭说开口是清丽动听的少女音:“嗯,我需要一些书。” “殿下尽请吩咐,属下们竭尽全力必会替殿下收集齐整。” 正经严肃的声音让傅潭说颇有些羞愧,他声音小了下来,弱弱道:“就是,一些,可以快速获得男人芳心的……呃,秘笈……” 他小时候自然也见过娘亲蔚湘的许多好友,那一堆姨姨里,就有极漂亮,擅长媚术惑术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但肯定是有这样的秘笈的。 玄铁牌对面听着的似乎不止一个人,有女声倒吸一口冷气,继而陷进了死一般的沉默。 继而便是细细碎碎的嘈杂声,似是有人想要开口,又被捂住嘴,又好像有人在争夺令牌,只听声音便是一阵兵荒马乱。 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艰难开口:“殿下,难道您……” 傅潭说脸一红,飞速打断,颇有些跋扈:“不该问的少打听!还不快去给本殿下找!” “是,殿下。” 蔚湘生性娇纵,素日里也这般脾气,对面的人并没有发觉不妥,只是软了语气,带了点哀求。 “您好些日子不与属下们联系,好歹告诉属下们一声,您现在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也好让属下们安心。” 他娘蔚湘就是这样的性子,身为血统最纯正的王储,这个年纪的她本事已经炉火纯青深不可测了。 她可以轻易隐藏自己的气息,连眼睛最锐利的老仙长都能骗过,想去哪去哪,想玩什么玩什么。 有时候一走就好几年,不跟封灵阁联系,也不需要封灵阁的帮助,可以说是有本事且十分任性了。 可惜傅潭说不比母亲厉害,他半人半鬼,血统掺杂,不如母亲那般血脉纯正,力量自然也不如母亲强悍。 傅潭说不敢直说,含糊道:“好地方,别问了,我有事再找你们,交代你们的事儿你们快点办啊,闭了。” 言罢也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很快掐断了联系。 封灵阁办事效率不错,很快,一个小小的阵法浮现在傅潭说的储物袋里,傅潭说伸手一翻,是好几本秘籍。 他刚拿出来,轻轻瞥了一眼,就被封面上的字雷的外焦里嫩。 《霸道仙长爱上我》,《如何征服英俊少男》,《女人没心机,活该被抛弃》,《撩汉108式》…… 傅潭说:“???” 啥啊,啥啊,这都什么奇人写的书啊。 傅潭说的脸蛋蹭地一下就热了起来,他心脏砰砰跳动,先看了一圈周围没人,才深吸一口气,颤巍巍伸出手,挑挑拣拣面前那一堆书。 挑到后面,居然还有几本春宫图。他刚打开看了一眼,又面赤耳红匆匆合上,把一堆书都推到一边去了。 封灵阁办事果真全面,“获得男人芳心”,不只精神上的,竟然连□□上的取悦都给安排上了。 然而他顿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又重新翻了回来。 看、看看还是,挺、挺有用的嘛。 还好,还好是以女子身份去攻略洛与书,如果是以男子身份,那才难如登天。 毕竟洛与书又不是断袖,他敢黏黏糊糊贴上去,能被洛与书乱棍打死吧。 傅潭说想想就一阵恶寒。 他耳朵红红的,一边翻着书一边感慨。 对不起母亲,孩儿给您丢脸了。 加上惠梁王和自己亲爹,还有绯夜仙君,与母亲有牵扯的男人就有三个了,这还不算藏叱狱那次救人的那个男人,还有其他傅潭说不知道的人物。 但这些男人们,各个都对她死心塌地,爱她如痴如狂。论御人之术,他确实是远远不如母亲。 但是,勤能补拙,虽然自己不如母亲那般,第一面自然而然就吸引到了玄衡,但是自己一定能凭着努力,早日拿下洛与书,脱离苦海。 傅潭说眼含热泪激励自己,握拳!—— 竹木小筑,四下清凉,窗外竹影摇曳,光影在墙下投下点点斑斓。偶有穿堂风拂过,卷来一阵竹林间青涩的香气。 洛与书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一本灵药详注,认认真真听着老师讲课。 门口,一颗脑袋鬼鬼祟祟,时不时探出来偷看着。一探一缩,一抖又一躲,圆滚滚的丸子头,本来是偷摸来偷窥的,反倒引起了屋里弟子们的注意。 “玄衡,她是不是在悄悄偷看你?”有师兄弟窃窃私语,悄悄与洛与书咬耳朵。 洛与书不做与学习无关的事,目不斜视,一动不动。 赵秋辞也发现了门外的人,侧首一瞧:“噢,是小玉姑娘。” “小玉姑娘来这里做什么?”赵秋辞看了看洛与书,而洛与书依旧巍然不动,注意力全在听讲和功课上,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门外。 赵秋辞啧了一声,他就没有师弟那样坐怀不乱的本事。 还好马上下课,待一下课他便出了门,傅潭说小跑过来,兴冲冲与他招呼:“赵师兄!” 赵秋辞笑:“小玉姑娘又忘了,我叫玄烨,并非姓赵。” 傅潭说叫习惯了,也不想改,索性当没听见。 赵秋辞知道她性子可执拗了,遂转了话:“小玉姑娘刚来蓬丘,可否还适应?” “挺好的,蓬丘灵气充裕,正适合修炼。”傅潭说伸个懒腰,向玄烨身后探头看了看,“洛与书呢?还没出来吗?” “洛与书?”赵秋辞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哦,你是说玄衡师弟吧。” 傅潭说点头,又听他道:“师弟在与老师探讨疑点,我先出来等他。” “哦。”还真是一如既往勤奋好学,傅潭说没着急,索性和赵秋辞站到了一起,“那我也等等他。” “小玉姑娘是找玄衡有什么事吗?” “没事呀。”傅潭说眉眼弯弯,“没事就不能找他了?” 不时刻盯着点洛与书,怎么刷存在感,怎么刷好感呢。 正好只有俩人在这儿,傅潭说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向赵秋辞打探道:“那个,师兄,我有一些事想请教你。” 赵秋辞和蔼:“有什么事,小玉姑娘直说便是。” “洛与书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啊?” 赵秋辞头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不搞清楚洛与书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如何对症下药,傅潭说握了握拳,鼓起勇气,又开口:“师兄你,你觉得,我……我这样的,他喜欢不?” 赵秋辞一怔,蓦然想起了近来蓬丘愈演愈烈的绯闻。什么玄衡与那山下来的女子情投意合,什么痴情虐恋,俩人情根深种,不死不休。 虽然身为目击者的大师兄深知事情没有谣言里那么夸张,但是此刻看到眼前笑容灿烂的小玉姑娘,赵秋辞心里突然就升起了荒谬的念头。 师弟那招蜂引蝶的,又被人看上了? 赵秋辞震惊。 靠啊,同样风华正茂,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容易被玄衡吸引?怎么就没人喜欢他?怎么,大师兄是年纪大了? “小玉姑娘。”玄烨微微蹙眉,斟酌措辞,“你对玄衡……” “我对玄衡哥哥,一见钟情,情深义重。”傅潭说西子捧心,一本正经,神情认真,“自我瞧见玄衡哥哥第一眼起,我就不再是我,我的心从此开始,为他跳动。” 赵秋辞:“???” 赵秋辞:“……” 赵秋辞一脸复杂,嘴角抽了抽,内心有点作呕。 傅潭说亦是,脸上真诚灿烂,嘴上信誓旦旦,心里只想好丢人啊死了算完。 正在这时,赵秋辞身后传来疑惑的声音:“师兄?” 赵秋辞转身,是洛与书,刚缓步出来。 赵秋辞神色一僵,虽然跟自己没关系,但是方才小玉姑娘那些话实在让人脸红尴尬,而师弟听力那般好,一定都听见了。 然洛与书脸色不变,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见那些让人害臊的话,平静的像块木头。 傅潭说眼前一亮,蹦蹦跳跳就跑了过来:“洛与书!” 洛与书眉头一皱,这句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冷声纠正:“我不叫洛与书,我叫玄衡。” “我不管我不管。”傅潭说笑眯眯的,语气却颇为无赖,“我就喜欢叫你洛与书,我叫你,你就得应。” “随便。”洛与书无甚表情,视线转向赵秋辞,“师兄,可以走了。” “你们要去用膳对不对?带上我啊。”傅潭说两步挤到赵秋辞与洛与书之间,“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悉,你不多关照我几分吗?” 洛与书声音都没有起伏:“找师兄。” 傅潭说看一眼赵秋辞:“师兄那么忙,怎么好一直麻烦师兄,再说了,我可是跟着你来的,你不能不管我。” 这番话听着就有些无赖了,洛与书清冷的视线落在傅潭说身上,像平时一样,带着审视的意味,傅潭说眼神与他对上,习惯性地瑟缩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压力就起来了。 真可恶啊,到了幻境里,都换了一个身份了,居然还会被洛与书压力到,那是来自内心深处,不受控制的下意识的反应。 “你何时离开?”洛与书突然问,“非蓬丘弟子,本就不宜久留。” 傅潭说抿唇,有些不服:“我才刚来,这么快就要赶我走?” “当初师兄留下你本就是心软之举。” 言下之意,让他不要给人添麻烦,好自为之。 傅潭说一怔:“你……” 怎么对他这么冷漠,这么不近人情。 “不然你跟着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洛与书声音冷硬地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碎冰,湿淋淋地淌着渗入骨髓的冰水,“你想从蓬丘,得到什么东西?” 他对傅潭说的怀疑,从没有消散过。 扭扭捏捏不是男人的风格,真男人就要打直球,本来他没打算这么快说怎么也得先培养培养感情,但是他既然这么问了,傅潭说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那我直说了哈。”他仰脸,落落大方,“洛与书,我喜欢你。” 忽视洛与书僵硬的脸,傅潭说神色坦荡。 “我想从蓬丘得到……你,行不行?” “噗——”旁观的赵秋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小玉姑娘,你——” 这这这表白表的也太快太直接了吧?才认识几天啊,谁教你这么追人的!赵秋辞捂脸,天爷啊,他这个大师兄还站在旁边呢,真不把他当外人啊! 槽点太多一时不知从何吐槽起,赵秋辞脸色都变了,如临大敌,一时竟不知如果一会儿两边打起来,自己这个师兄要帮谁。 恋慕玄衡师弟的姑娘不少,可这么大胆的女子,这还是第一个。 洛与书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愣怔,他微微垂眸,就正好和仰头看他的傅潭说对视,小姑娘的笑很甜美,面庞如月,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眸光是软软的,很干净,但是,没有洛与书想要看到的东西。 “不知羞。”洛与书收回了视线,留下三个字对傅潭说简短的评价,然后道,“走。” 或许是与玄烨说的,反正没有主语,傅潭说默认包含自己,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书上说的没错啊,女追男隔层纱,就是得大胆点脸皮厚,尤其是洛与书这种方正君子大冰块,冷的一批,他又不会主动和女子接触,傅潭说要是和妙音一样装什么温柔害羞内敛,哪辈子能拿下他。 这般想着,傅潭说蓦然生出了几分信心,快了快了,距离逃出幻境马上就快了! 一路上,傅潭说喋喋不休,试图与洛与书套近乎。 “洛与书,你年纪也不算大,现在什么修为了呀?金丹?还是元婴?” 洛与书默。 “洛与书,你腰上这把剑好生漂亮,有名字吗?” 洛与书还是默。 傅潭说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愈发激情高涨:“洛与书,你喜欢红色还是蓝色?你为什么总是穿蓝色的衣服啊?你有别的颜色的衣服吗?你穿玄色肯定特别好看……” “洛与书……” 接下来的话未说完,因为傅潭说发现自己,失声了。 洛与书刚施了一个禁言的术法,慢悠悠收回了手。效果立竿见影,整个世界立马就清净了。 而傅潭说掐着自己的脖子,张着大嘴,神情狰狞,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洛与书继续往前走,但似乎极轻地松了口气,轻地几乎不被人察觉。 有眼睛的人都瞧出来了,他根本就不想搭理傅潭说。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傅潭说气的鼻孔都放大了,对着洛与书背影无声地拳打脚踢,模样格外招笑。 最后,他不得不可怜兮兮转向忍笑忍得肚子快痛了的赵秋辞,用嘴型说道:“师兄——给我解开——” “现在可想起身边还有个师兄了。”赵秋辞摸摸他脑袋,故作埋怨,“刚才满脑子都是玄衡师弟是吧。” 洛与书洛与书洛与书叫了一路了,别说玄衡了,玄烨都快听不下去了。 傅潭说两手合一,哀求地给他作揖:“好师兄,求求了——” 赵秋辞移开视线,带着傅潭说继续往前走,但是就是不帮他解开禁音咒,只笑道:“你不是问师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吗,喏,现在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他喜欢安静的咯。” 傅潭说:“??!” 我丢你楼母! 第70章 你师弟本来就狂妄又自大…… 直到三个人坐下吃饭, 洛与书还是不肯解开禁言的术法,傅潭说的声音也还是没有回来。 当下蓬丘的食堂,宽敞但也简陋, 这里也有许多其他的弟子,此时看到傅潭说与玄衡玄烨三个人一同出现, 八卦的眼神立马就投了过来。 “那就是玄衡师兄自山下带回来的女子?” “是啊,不知道哪门哪派的, 没有来路,似乎是个散修……” “无名散修岂能和我们凌云峰大小姐妙音作比?” “可是她比妙音仙子好看唉……” “放屁,一脸狐媚相, 还是妙音仙子温婉知礼, 和玄衡师兄最为相配……” 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大家七嘴八舌, 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玄衡是凌云峰灵云真人最厉害的弟子,也是蓬丘诸位弟子的榜样,名气很大。何况他素日里不食人间烟火, 高贵清冷严以律己, 他乍然出了绯闻, 便犹如乱石投入沸锅,热水四溅,愈发火热。 众多打量的视线落在傅潭说身上,多是将他与妙音比较的。 傅潭说没有注意旁人的闲话,他还在面赤耳红地掐着脖子, 试图发出一点声音, 试了一路,也吐不出一个字符,真是气煞人也。 食堂没有什么好吃的, 清汤寡水,不是雪白的豆腐,就是青翠的绿叶菜,傅潭说什么都吃不下去,只好干饭。 现在人还是哑的,想吐槽吐槽饭菜都说不出声。 傅潭说愤愤地往嘴里扒饭,一边扒一边对洛与书怒目而视,试图用眼刀杀人,用精神攻击法击溃洛与书。 然而洛与书心理强大,不受任何一丝一毫的影响,慢条斯理咀嚼着青色莴苣,甚至唇角有一丝轻微的弧度,好像心情还不错。 傅潭说落败,将目光对准了一旁端着碗看好戏的赵秋辞。 “看什么看!笑什么笑!”傅潭说无声谴责,“你不会管管你师弟吗?!” 赵秋辞不言,倒是悄悄送了个传音过来,只有傅潭说能听到:“我师弟虽然性子冷淡但是也温和知礼,能把我师弟逼得禁人言的,你还是第一个。” 傅潭说狠狠瞪他一眼,无声抗议:“才不是!温和知礼?你眼睛瞎了?你师弟本来就狂妄又自大!” 因为失了声,傅潭说对自己冲玄烨怒吼的力气没有丝毫分寸,紧接着,只听“你师弟狂妄又自大——”“自大——” 一时间,震耳欲聋的“狂妄又自大”带着回音响彻了周遭每个人的耳道。 不仅傅潭说惊了,赵秋辞惊了,周围的弟子,也都惊了。 刚刚那个狂妄又自大,是在骂……玄衡师兄吗? 反应过来的傅潭说猛的捂住了嘴,完球,禁言什么时候解的啊,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 他猛的扭头去看洛与书,洛与书视线已经凉了下来,针似的扎在傅潭说身上,他什么都没说,傅潭说已经坐立难安:“不是,洛与书你听我解释——” 洛与书已经用完了餐,起身便走。 今天为了刷好感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费了,不仅白费了,他在洛与书那里的好感度,恐怕已经变成了负的。 傅潭说脸色一白,表情凄惨,想去拦,又不敢,白皙的纤纤玉手虚虚地伸向洛与书,露出一截如雪似玉的手腕:“洛与书,我对你是真心的啊——” 洛与书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玉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咬牙切齿看向罪魁祸首玄烨,而玄烨,已经笑的趴倒在桌子上了。 ———— 桌上的白纸摊开,写满了洛与书的名字,然而没有绵绵的情意,每个名字上面,都被墨水重重打了个叉。 “高傲什么啊,我是骂了你,可那不是你先禁我言的吗,算是扯平了吧,臭着脸给谁看啊。” 尽管上次被玄烨打岔在洛与书面前出了个大糗,但傅潭说还是厚着脸皮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接近洛与书,没办法,他总得想办法推进幻境进程,好脱离这个地方。 可是无一例外,每次搭话都被婉拒,洛与书现在都避着他走。 傅潭说长叹一口气,失败啊傅潭说,你怎么这么没有魅力! “拽什么啊。”傅潭说愤愤扔了笔,气呼呼怒骂,“我师兄那么温柔一人,怎么被洛与书上身就这么讨厌了!” 玄衡所做的一切,傅潭说没有怪到自己师兄绯夜仙君身上,全都迁怒给洛与书。 都是因为洛与书附身在玄衡身上,玄衡才那么难搞的。 傅潭说最烦洛与书那般清高的样子,高高在上,真是气死人了。 然而傅潭说不能因为讨厌洛与书就停止对“玄衡”的攻略进度,该继续的还是要继续。 傅潭说叹口气,安慰自己,把洛与书当成玄衡,当成一个不认识的人就好了,完成幻境所有的剧情就走人,以后再也不相见。 这般想着,他再次翻开了撩汉秘笈。 “……抿嘴,咬唇,微微皱眉,看向对方的时候,逼出一点泪花,而后猛的扭头,努力抑制泪水……” 傅潭说:“……” 一言难尽。 他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狠狠打了一个寒噤。 这书是不是骗人的啊,男的都喜欢这样式的?他怎么不觉得?他不是男的吗? 傅潭说忍着牙酸,又翻了两页。 “……泪光盈盈,娇喘微微,趁其不备,小心抱住他,忍着哭腔说:‘我一点都不想和你吵架,你怎么都不哄哄我’……” 傅潭说虎躯一震,再也忍不住,直接把书扔了。 他能那样对洛与书,洛与书直接杀了他好吧。 还趁其不备抱上去呢,他怕是还没碰到洛与书的袖子,就被一巴掌扇飞了吧。 傅潭说烦躁地抓头发,封灵阁的属下们,找的这都什么破书啊!洛与书要是能对他产生好感,简直堪比吃屎了好吧。 这时,窗户外面传来“哒哒”的敲窗声。 傅潭说打开窗,玄烨,也就是赵秋辞,正笑眯眯站在他院子里,冲他招手:“小玉姑娘~” 尽管玄烨有着赵秋辞的脸,傅潭说还是止不住生气,生气,又委屈。 四个人里赵秋辞细心谨慎又妥帖,待人也好,最可靠。倘若是真的赵狐狸赵秋辞在此,定然会好好保护傅潭说,永远 站在他这一边。 怎么也不会像那日那般,这样拖他的后腿。 傅潭说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看见你就来气。” “那天的事,也不能单怪我。”赵秋辞摸了摸鼻子,为自己解释,“再说,我这不是来赔罪了嘛。” 傅潭说抬起眼,玄烨凑过来:“你不是喜欢玄衡师弟吗,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姑且大义灭亲一次。你要追他,以后这事儿,我也帮你出一份力,怎么样?” 傅潭说:“?” 他不信任道:“你怎么帮我?” “我来给你送小道消息。”玄烨压低了声音,“师弟不下山出任务的时候,生活可规律,除了读书便是修炼,除了练剑就是给师父请安,比如,现在,他正去给师父请安,你在他回来的路上侯着,不就可以制造一场偶遇了。” 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傅潭说摸着下巴思索半晌,瞥了一眼玄烨,松了口气:“好吧,算你还有点良心。” 有这么一个奸细每日通风报信,告诉他洛与书的行踪,还怕他傅潭说日后找不到洛与书? 还怕他不能对症下药拿下洛与书? 呵呵。 越想越觉得可行,傅潭说打起精神来,倏地站起身,懒得走门了,索性一跃上了窗台,长腿一抬一迈便从屋里越出窗,在玄烨惊愕的视线里,极轻巧地落在地上。 恣意潇洒,稳稳当当。 玄烨竖起大拇指:“小玉姑娘好身手。” 那是当然,翻窗什么的他最熟了。 傅潭说略有些得意,一扬头,冲玄烨示意:“走!” 70-80 第71章 不是让你接住我吗?…… “你确定他一定会从这条路上经过?”傅潭说狐疑道。 面前不过是一条最普通的石道, 小径两旁有花草几簇,梧桐几棵,树荫极茂盛, 遮下一片阴凉。 “非常确定。”赵秋辞点头,“师弟自师父那里回寝殿, 这是必经之路,你只要在这里等着, 一定能等到师弟。” “好。”傅潭说应声,又莫名紧张起来,“那我一会儿看见他, 跟他说些什么啊。” 他哪里有专门等着偶遇洛与书过, 平日里他找洛与书, 不是去找茬, 就是有事相求。除此之外,恨不得离洛与书远远的。 玄烨噗嗤笑出声:“你问我啊,是你追他又不是我追他哎。” 说的也是。 傅潭说微微垂首, 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嗯, 放轻松, 自然一些就好,不用太刻意。”赵秋辞想了想道,“就寒暄一下,聊聊天气,或者请教剑法啊什么的, 都可以。” 傅潭说若有所思, 继而抱拳:“多谢师兄。” 玄烨传授完经验,笑眯眯回以一个抱拳,然后离开了。 几步走远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梧桐树下穿着鲜亮的姑娘背着手,百无聊赖来回踱步,一会儿眺望一下远处看看人来了没,一会儿又低着头,抬着脚尖去踢路上的石子。 活泼开朗,人又漂亮可爱,正好中和中和师弟那沉闷的性子。说不定二人相处一段时间,师弟也就不那么呆板了呢。 这般想着,玄烨悄无声息离去,深藏功与名。 傅潭说等了好一会儿,站的脚都快麻了,可是四处连个能坐着歇脚的石头都没有。玄烨只说洛与书会来,也没说什么时候来。 傅潭说又累又烦,一抬头,看见梧桐树那粗壮的枝干,眼睛一亮。 好哦,坐着的地方找到了。 四周没人,他两三下利索地爬上了树,一屁股坐在了树干上,整了整乱跑的胸衣,长呼一口气。 成为女人之后唯一一点不适应,就是多穿了一件小衣,和多余的两团丰腴。他又时常忘记自己成了蔚湘,一个不察胸衣自己就乱跑。 还好蔚湘现在年纪不大,身量也还算较小,不然傅潭说适应这具身体,还得费些时间。 整理好衣服,傅潭说扶着树干远眺,坐的高看得远,正好能瞧瞧洛与书什么时候来。 洛与书刚从师父处请安出来,缓步按着原路返回,一边走一边脑海里回想着师父训诫他的话,他薄唇轻抿,眉眼有些单薄,正在心里逐字逐句默默参悟。 这时,却听周遭蓦然冒出一道女声:“洛与书!”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但整个蓬丘,大咧咧喊他洛与书的,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 他在原地站定,微微仰首,逆着光向着声源处看去。 妙龄少女坐在树杈上,斜靠着树干,姿态慵懒散漫,毫无姑娘家的矜持。她一条腿支在树干上,一条腿就大喇喇垂下来,那褶裙便被撑开,随之落下来半面,锦绣精致,织金璀璨而亮眼。 她今日穿了橘红色的褶裙,是很鲜艳的颜色,人又肤白貌美,这般颜色,是极衬她的。透过枝繁叶茂落下来的细碎的阳光,在她脸上,身上,映下星星点点,细碎的光斑。 这一瞬间,她恍若九天下凡的仙女,浑身都在发光。 一时间,洛与书有些想要收回视线,避其锋芒的冲动。 但仔细想来,她一介女子,好像没什么锋芒可避,也许是看向她时那一刹那夺目的艳色,叫洛与书平白生了想要后退躲避的错觉。 瞧他只是怔怔的,并不答应,傅潭说撇撇嘴,又唤一声:“洛与书!” 洛与书才回神,重新看向他。 傅潭说挪了挪屁股,意图下来,他估量了一下高度,刚想往下跳,又看了看一旁的洛与书,只用了半秒钟思考,便立即脱口而出:“那个,太高了,你接我一下,行不行?” 傅潭说不是第一次提这样的要求,但洛与书却是从来未听过这般要求,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他还没有开口拒绝,傅潭说就已经当他默认答应,两只手撑着树干,纵身一跃—— 与此同时,洛与书后退一步,傅潭说脸色一变,然而已经晚了,毫无意外,他张牙舞爪,直接摔到地上,由于用力过猛,他清楚听见落地一刹那,自己脚腕腕骨,“咔嚓”一声错位的声音。 剧烈的疼痛让傅潭说面孔狰狞,龇牙咧嘴,他这个时候根本顾不上面部表情管理了,不可思议看向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的洛与书:“不是让你接住我吗?” 洛与书也有一些没反应过来,主要是傅潭说跳的实在太干净利落,自己没有拒绝的时间。 这个女人,凭什么那么笃定,他一定会接住她呢?她不知羞耻,他还知道男女大防呢。 于是洛与书丝毫没有愧色,理直气壮:“男女授受不亲。” 傅潭说:“???” 他抬眼看着洛与书一本正经的脸,蓦然醒悟,洛与书好像是认真的,不是什么借口,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男女授受不亲。 他真就是这么想的。 傅潭说:“?” 还真是……又呆板又冷酷。 傅潭说无语地趴在地上,这一刻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很久之前,他作妖跑去绯夜仙君闭关的麒麟峰哭嚎,洛与书抓他那一个傍晚。 他在树上恬不知耻:“洛千霜,这也太高了,我怕摔着,你接我一下,成不成?” 洛与书眉眼不耐,仍是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快点。” 他躲到树上,那柏树那么高那么高,他非要跳下来,洛与书就算被他气的要死,还是张开手臂,稳稳接住了他。 但是现在,傅潭说看着眼前和洛与书一模一样,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心里头一回浮起了轻微刺痛的酸涩,陌生又莫名其妙的感伤。 傅潭说从前竟从来不觉得,他一向看不顺眼的师侄洛与书,原来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最起码,洛与书不会让他摔得这么惨,受这么重的伤,现在还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 傅潭说失落地低头,脚腕传来刺骨的疼痛,他试了试,根本爬不起来。 他忍着痛呼一口气,不得已向洛与书伸出手:“脚断了,起不来了,拜托,扶我一把。” 因为疼痛,他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泛着红,惹人疼惜。 然洛与书……仍是不为所动。 傅潭说咬着牙:“我说,你不会是以为,我故意摔倒扭伤,故意要你相救借机攀上你吧?我怎么可能用这么老土的招数。” 他原本只是想偶遇一下搭个讪套套近乎来着,没想着摔断腿啊。 洛与书听他接二连三连珠似的咄咄不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傅潭说知道洛与书一直忌惮自己来历不明来路不正,恐怕又是在怀疑他,他一时有些愤愤:“好好好,我承认,就算是我故意等你不假,可我现在是真的摔伤了真的疼,拜托,我傅鸣玉,绝不会靠伤害自己博取你的同情。” 洛与书视线这才落在傅潭说弧度有些扭曲的脚腕上,一眼看出来确实是扭到了,等傅潭说说完,他这才上前一步,温热的掌心隔着衣服料子,小心翼翼握住了傅潭说的手腕,然后手臂用力,轻而易举将人带了起来。 傅潭说一阵嗷呜乱叫。 听声音就知道很疼了,然而这么疼,还没能堵上傅潭说的嘴,一阵叭叭叭,是真能说啊。 傅潭说疼的站都站不住了,他下意识往洛与书身上靠,又想到这人不近人情,万一把他推开又要倒地上挨摔,他只好用力抓着洛与书的手臂,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然而洛与书只是僵硬了片刻,竟然没有推开他,由着傅潭说两只爪子把他原本洁整的衣服攥得发皱。 “完了,好疼。”傅潭说疼的嘶哈嘶哈的,“没有办法走路了怎么办。” 早知道洛与书根本不会接他,他就不那么放心毫无防备地跳下来了。 不然堂堂一个能飞能打能御剑的修士,又不是悬崖峭壁,这么高的距离也不能摔断腿啊,说出去都丢人。 怎么回事洛与书,失去记忆之后是真冷漠啊,就是幻境外,他那素来看他不顺眼的小师侄,真正的洛与书,都不会这般眼睁睁看着他往地上摔啊。 洛与书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傅潭说已经肿起来的脚腕,可惜他不是医修,没有办法帮人医治。 于是他道:“我去叫人来。” “不是吧大哥。”傅潭说哭笑不得,“你真就把我一个不能动的弱女子丢在这?你都能去叫人了,来来回回的,怎么就不能带我一起过去呢?” 洛与书脸色疑惑:“带你?可,你不是不能走动么?” 傅潭说眨眨眼睛,洛与书是笨蛋吗,真要他明说,傅潭说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向洛与书伸出手:“那你抱我过去呗。” 洛与书表情裂开,后退一步,傅潭说竟然在他那向来不动声色的面庞上看出大惊失色的神色来。 洛与书攥了攥掌心,严词拒绝:“不可,甚是失礼。” 失礼?幻境外他受那么多次伤,洛与书抱了他那么多次,什么时候说过失礼! 傅潭说急死了:“那你背我,背我总行了吧。” 洛与书思忖片刻,似是在挣扎,还是很不情愿:“亦是失礼。” 傅潭说恼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就因为我是女的吗?你没接触过母的活物吗?你们蓬丘,送信的鸽,驼人的鹤,都是公的是吧?实在不行,你把我当一头母猪扛着吧。” 他一时嘴快,一通输出才发现自己把自己骂进去了,然话说出去又不好收回,只好愤愤地瞪着洛与书。 然而——洛与书脸上油盐不进的神情,居然有了松动的迹象。 傅潭说:“?” 哈?你还当真? 洛与书思忖一下,便将自己的外衣解了下来,在傅潭说惊愕的视线里,给傅潭说披上外衣,然后将人包裹起来。 他的外衣宽大,傅潭说娇小,很容易就把人卷了起来。 傅潭说明白他的意思,男女大防,所以用衣服隔着,不接触。 而后,洛与书竟然屈尊降贵蹲下身,坚实的后背留给傅潭说:“上来。” 傅潭说脖子以下都被包了起来,宛若蚕蛹一般,他无语:“大哥,我上不去。” 怎么上去,脚不能动,胳膊被捆着,单腿蹦上去吗?太瞧得起他傅潭说了。 洛与书起身,回头看他一眼,道了声:“得罪。” 继而,傅潭说眼前天地旋转,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洛与书扛在了肩头。 他人都傻了,整个人被衣服隔着,倒挂在洛与书背上,面无血色。 都这样了,洛与书居然真的恪守礼节,隔着衣服,没有碰到一丁点,他的肌肤。 傅潭说心如死灰,丢死人了,丢死人了,只得把脸埋起来,两只手捂着脸,不让人看见他此时的尊容。 因为被抗在洛与书肩上,他明显感受到洛与书骨感的肩胛顶在他的柔软的腰胯处,一走动,就被戳的狠狠一疼。 “洛、洛、能不能、轻一点……” 傅潭说破碎的呻吟溢出喉咙,真是跑也跑不了,躲也躲不掉,欲哭无泪。 别说怜香惜玉了,洛与书恐怕都没把他当人看。下手好没有轻重,好像肩上抗的不是人,真的是一头,活蹦乱跳的新鲜母猪。 第72章 傅鸣玉,你完啦 赵秋辞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看到傅潭说刚被蓬丘的医修包扎好的肿成馒头的脚腕,吃了一惊:“怎么摔成这样?” 瞧见大师兄来了,一直绷着的洛与书才松一口气:“师兄。” 还好师兄终于来了, 他是真的不会应付小姑娘。 还是傅潭说这种,难缠的小姑娘。 赵秋辞蹲下身查看傅潭说伤势, 疑道:“你不就是在那儿站着等着吗,怎会……” 洛与书还没走, 傅潭说疯狂向赵秋辞使眼色,赵秋辞知趣地闭了嘴。 看来,搭讪没成, 还把脚搭进去了。应该闹得不怎么愉快吧。 赵秋辞咳了一声, 转身对洛与书道:“师弟, 小玉姑娘既然是为了你……” 仿佛预料到师兄要说什么, 洛与书接上话茬:“她是自己摔的,和我没有关系。” 赵秋辞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他看了看眼泪汪汪的傅潭说, 又看了看自家师弟。 傅潭说托着脸, 眼神冷静:“是我自己摔的, 确实与他没有关系。我还得谢谢他送我过来呢。” 他冲洛与书摆摆手:“你想走就走吧,我不讹诈你,不必这副被我欺负的模样。” 洛与书眉峰微蹙,愣了一下,他是想过傅潭说会不会借此发难, 但不曾想这次她却这般果断, 直接与他划清了关系。 预料之中的为难并没有出现,洛与书眉眼低垂,莫名有些异样的感觉。 本就是他所期望之事, 他怎么还…… 罢了,他送完傅潭说就医,本就是想早点离开,不生事端,因而并没有多留,只与玄烨拱手:“师兄告辞。” 人一走,傅潭说放松下来,他眉眼下拉,明显的不开心。 “怎么啦这是?”赵秋辞索性挨着傅潭说坐下来,“我还以为你搭讪不成用苦肉计呢,怎么这般就放他走了?” “他也配我用苦肉计?”傅潭说哼声,纯属意外罢了。 他看了看自己还肿着的脚,叹气。 先是把沾了口水的糖葫芦硬塞给洛与书,后又大庭广众之下骂他狂妄自大,现在自己受了伤,这大概就是一报还一报吧。 只是洛与书…… 赵秋辞也跟着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小玉姑娘,到底是我劝你去的,横竖我也有责任。” 凌云峰内不许御剑,赵秋辞手里也没什么灵兽可以骑,只好自己作劳动力。 他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看看,这不比洛与书那货利索多了,傅潭说单脚跳到他背上,赵秋辞轻松将人背了起来。 傅潭说眉眼弯弯:“谢谢师兄!” 脚丫子肿成这样,短期之内是没办法再搞幺蛾子了,索性清净几天,先不想着和洛与书套近乎了。 再者,他也要好好捋一捋,自己混乱的脑子。 因为他已经分不清,眼前的“玄衡”,到底是少年绯夜仙君玄衡,还是少年洛与书了。 如果是玄衡,那玄衡应该很快就被“蔚湘”吸引,喜欢上蔚湘才对,可眼前这玄衡未免太过冷漠,显然对他没有一点意思。 可若说他是洛与书……他还偏偏比洛与书多了些严谨古板,他也会按照玄衡的习惯去关心妙音,很明显他还在受幻境所控着。 而这两者对于傅潭说来说,自然是不一样的。 若是玄衡师兄,傅潭说对他必然多了两分恭敬,绝不敢轻浮。可若是洛与书……别的不说,现在傅潭说只要对上洛与书的脸,火气自然而然就上来了。 毕竟针锋相对这么多年,给洛与书添堵搞事,已经成傅潭说习惯了。 要是让他像对师兄那样对洛与书,恭恭敬敬,心存敬仰,傅潭说实在是做不到。 他对着洛与书,开口就是顶撞,就想作妖气得他破防。 玄衡的躯壳,洛与书的魂魄,傅潭说猜测,现在的“玄衡”,更像是洛与书与玄衡两种性子的结合,但洛与书本人可能占据更大的部分。 毕竟他看起来,和现实里的洛与书一样,好像也很讨厌傅潭说。 好乱好乱,脑子要炸了。 傅潭说安静下来。玄烨师兄后背很厚实,脚程也快,像赵秋辞一样,安安稳稳将傅潭说背了回来。 他迈进傅潭说的房间,将人放在榻上。 傅潭说试着动了动脚腕,不知是自己体质问题恢复快还是医修给用的灵药有效,已经没那么疼了。 “师兄放心,已经好多了,我啊休息几天,又能活蹦乱跳了。” “那就好。”玄烨松口气,“还好伤不是很严重,你行动不便,我差几个杂役给你,随便使唤,有什么事,就跟师兄直说。” 言罢,他起身欲走:“你的闺房,我也不方便多停留,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儿再来看你。” “大师兄。”傅潭说忽然叫住他,仰起脸,满目认真,终于问出口,“你……为什么选择帮我?” 按说,作为凌云峰的师兄,他应该与玄衡统一战线才对。 现在看,倒是偏袒他更多一些。 闻言,玄烨却揉揉他的脑袋,眸光柔和下来:“不知为何,我从瞧见小玉姑娘第一眼起,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之感,若是能多帮到姑娘一点,玄烨也是挺开心的。” 何况,他也只是有一点自己的私心罢了。 这话说的,傅潭说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本来就是亲近之人,赵秋辞是他最好最好的伙伴。 谁料五个人被困在这种地方,从前种种真恍若隔世。傅潭说很害怕哪一天自己醒来,就像赵秋辞他们一样,忘记了现实里的一切,被这里同化了。 不知道外界已是什么情况,如果他不能顺利破境,只能等五日之后,仙君们看到他留下的讯息,再来解救他们了。 可是外面五日,谁知道幻境里又是几日几月,甚至几年呢? 再者,短短五日,谁又能料到无梦之境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赵秋辞瞧他眼圈泛红,惊得后退了一步,有些无措道:“玄烨可是有什么……说错话的地方?” “没有。”傅潭说轻轻摇头,“是我想家了,怪不得师兄。” 原是想家了。玄烨松口气:“若是想家了,常回去看看便是了。” “师兄说的是。”傅潭说侧首,抹了把眼睛,轻声呢喃,“有师兄帮忙,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了。” ———— 入夜,灼热的天气温凉下来,夜风入窗,吹来满室凉意。木床上,乌发雪肤的姑娘正熟睡着。 傅潭说难得地做梦了,梦里是再熟悉不过的山头,和那棵粗壮高大的松柏。 还是那一天,他高高坐在上面,俯首就与树底下面色冷峻阴沉的洛与书对上了眼。 他又哭又闹又威胁,惹怒了洛与书。现在洛与书看着巍然不动的,心里应该已经气炸了。 然而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恬不知耻“请求”洛与书:“洛千霜,这也太高了,我怕摔着,你接我一下,成不成?” 洛与书或许弄死他的心都有了,一脸不耐烦,但仍是上前一步,冲他张开双臂:“快点。” 他暗自窃喜,放心大胆地跳了下来。 反正洛与书不会让他受伤的。 洛与书确实不会,他牢牢接住了他,虽然他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像暴风雨的前夕。 然而,和那日发生的情形完全不同,梦里的傅潭说还在他怀里,却大胆地伸出手一把捏住洛与书的脸,笑嘻嘻:“洛千霜,我说我会读心术的,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梦里的洛与书也是冷冰冰的:“想什么?” 傅潭说大笑:“你刚才肯定在想,傅鸣玉,你完啦!” 洛与书一怔,唇角勾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很快压平,好像真的被他说中了。 月色浅淡,睡梦中的傅潭说也勾起了唇角,谁瞧见都会下意识地想,睡着了还笑的这么开心,是做了什么美梦? 笑着笑着,一滴眼泪悄悄滑出来,很快湮没到了柔软的枕头里,唯余眼角湿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晶晶亮亮。 不可能发生的事,只能重现在梦里了吧。 他是真的想家了。 ———— 傅潭说消停已经三天了,玄烨师兄弟二人事情繁多不得空,除此之外他只认识一个妙音,可妙音这几日还偏偏回天池探亲了,不在蓬丘。 于是傅潭说整日窝在自己小院子里,想吃什么蓬丘有人给送,想看什么就叫封灵阁去搜刮,每日除了吃睡就是看话本,晒太阳,好不快活。 已经快把任务抛之脑后了。 来给傅潭说换药看伤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弟子,名唤温兰,在草药园修习,算是半个医修。她听从玄烨大师兄的吩咐,前来照顾傅潭说。 温兰本以为长相这般明艳漂亮的女子娇气脾气又大,但是没想到,傅潭说居然难得地好相处,除了按时给傅潭说换药之外,并不需要她照顾。 不仅如此,这位蔚湘姑娘还非常认真好学,每次温兰来的时候,都能看见傅潭说或坐在床上,或窝在摇椅上,手里不是捧着秘籍,就是拿着心法,认真研读。 温兰深受触动,蔚湘姑娘一个散修,居然比他们蓬丘弟子还要认真自律,受了伤还不忘修习,实在是可敬可佩。 “姑娘读的是什么心法?”温兰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出口,“您都连着读了三五天了,我,实在是好奇。”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来是真的想知道。 傅潭说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问题,拿着“心法”的手突然攥紧,咽了口气:“嗯,无情道修行者禁欲后遗症研究。” 温兰:“?” “跨物种混血儿双体系修炼可行性分析。” 温兰:“???” 温兰求知欲爆棚的眼睛里带着些可怜兮兮的期许,傅潭说编不下去了,将自己的私藏往温兰面前一推:“唉,你自己看吧。” 脱去秘籍,仙法的外衣,一个个花花绿绿的册子掉落在温兰面前,温兰定睛仔细看去,只见—— 【毁我道心:霸道仙长强制爱】 【仙魔情未了:娇软仙妻带球跑】 温兰瞪大眼,满是诧异,抬眼看向傅潭说:“姑娘……原来每天,都在看这些东西?” 傅潭说颇有些羞愧地别过脸去。 “那您干嘛要藏起来看呢?”温兰不解的眼睛眨呀眨。 傅潭说震惊,“欸?蓬丘不是不许看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么?” 洛与书见一本扔一本,傅潭说都怕了他了。 “是啊,但您并非蓬丘的弟子啊。”温兰笑眼弯弯,“蓬丘,没有人可以管您的。” 傅潭说眸子亮了起来。 淦,从前偷摸看习惯了,为了被人,尤其是洛与书抓包,什么书都会包个书皮。现在温兰一提,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是蔚湘,蓬丘已经没有人管得着他了。 连洛与书,都不能像以前那样,以门规为由,光明正大训诫他了。 这么一想,傅潭说心里又快活起来,他将面前的小册子一本本收拾起来,对上温兰期期艾艾的视线,扬了扬眉:“要不要,一起来看?” 温兰:“!” 温兰眼睛一亮,眉梢雀跃:“真的,可以吗?” 傅潭说压低了声音,以手掩口:“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第73章 你不会忍一忍吗 利刃入鞘, 夏日的风温热轻柔,拂动一树绿荫。阳光明亮,剑场地面都被照的锃光瓦亮。 洛与书和玄烨师兄弟二人, 刚刚练完剑,与师兄弟们道别后, 自练武场往回走。 洛与书腰背挺直,步子不紧不慢, 微微垂首与赵秋辞并肩,神色不明。 整整三日,耳朵旁边再也没出现过那叽叽喳喳的叫声。平日里走在路上都担心她会不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洛与书”, 吓都被吓出习惯来了, 现在耳朵清净, 他倒还有些不适应。 潜意识里有个角落, 好像在等待什么。然侧首望去,一片白茫茫的空落。 洛与书看了眼身侧的玄烨师兄,几丝犹豫, 还是没有开口。 赵秋辞倒注意到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笑道:“怎么了, 师弟?” 洛与书轻轻摇头:“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 玄烨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你是想问,小潭姑娘,是否已经下山了吗?” 他看着师弟长大,师弟的心思他如何看不出来, 不说百分之百, 六七十分还是能猜到的。 洛与书眼眸微垂,沉默一会儿,到底没有否认, 只道:“她身份成谜,早日走了也好。” “那恐怕要叫师弟失望了。”玄烨笑,“小潭姑娘没走,还在养伤呢。” 洛与书清亮的眸子微微动了下,又收敛起了眉眼,淡淡应了一声:“哦。” “师兄知道,你一直觉得她有问题,不信任她,甚至疏远她。”玄烨叹一口气,“师兄之前也和你一样,心存忌惮。但是……” 他直视洛与书的眼睛,面色认真:“但是,如果她真的心存不轨,是冲着玲珑骨来的,那我作为师兄,她应该……缠着我才对。” 可是她没有,她偏偏喜欢二人其中的师弟。 洛与书的心脏猛烈一跳。 只听师兄的话灌进耳朵里。 “你啊,就是不承认,她是真的心悦于你。” ———— 晚风轻轻,吹动树叶沙沙作响。院子一片静谧,洛与书迈进这里时,只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 继而,女孩子清脆动听的笑声就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在安静的傍晚里格外清楚。这笑声,还不止一个人的。 洛与书抬脚,走至门边,视线穿过虚掩着的房门,正好瞧见屋子里躺在藤椅上的姑娘。 受伤的腿放的老实,但另一条完好的腿都翘到椅子把手上去了,肌骨松软,衣衫随意披散,姿态略有些不雅,但是看得出她躺的挺舒服的。 此时她的身边还有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弟子,二人凑在一起,傅潭说张牙舞爪,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给小姑娘逗的脸都红了,一副害羞又想继续听,欲罢不能的模样。 小姑娘便是前来给傅潭说换药的温兰。 直到温兰一扭头看见了门外负手而立的洛与书,大吃一惊,忙过来见礼:“玄衡师兄。” 凌云峰的玄衡师兄,资质上佳,最有可能继承太上君的玲珑骨,照他现在的修为,未来甚至可能超越峰主凌云真人。 她们这样的弟子,没有不崇敬玄衡师兄的。 傅潭说视线随之看过来,眼底讶异:“哟,稀客呀。” 洛与书抬手,示意温兰退下,温兰行礼,立马退出去了。 此刻屋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跟那小弟子聊得颇为开心,傅潭说眉眼弯弯,心情不错,抬眸看向洛与书。他不去找目标人物,目标人物反倒来找他了。 “我腿脚不便,就不起来迎接你了,你自便。”傅潭说还是窝在藤椅里,动都没动,只指了指一旁的圆凳示意洛与书,“坐吧。对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应该得是重要的事吧,不然怎么差使得动洛与书这尊冷漠的大佛。洛与书一向嫌他烦,一向都是避着他走。 洛与书没有坐,他站在藤椅旁,身形投下的阴影罩在傅潭说头上。他一时没有说话,但目光却停留在傅潭说受伤的脚上。 脚腕被白布包扎着,所以没有穿鞋,甚至连裤腿都是松松垮垮挽上去的。外面一层红色的纱裙,底裤是轻盈的月白色,一截光洁白皙的小腿就这样暴露在空气里。 视线不受控制沿着伤布往上,又是半个雪白的脚面,和五颗圆润可爱,由大到小依次排列的脚趾。 洛与书自知失礼,匆匆收回了视线。 见他不说话,傅潭说更好奇了:“没别的事吗?那你来找我,不会只是想看看我吧?” 洛与书一顿,才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来,轻轻放在傅潭说手边的茶几上。 傅潭说眨眨眼睛,又听洛与书道:“是伤药,我从前用过的,效果极佳。” 洛与书用过的肯定不是凡品,傅潭说心领:“谢啦 。” 不过,今天洛与书怎么这么好心,还给他送药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傅潭说动了动脚趾,颇有些厚颜无耻:“既然你正好在这儿,干脆帮我把药换了呗。” 他一向厚脸皮,提出这样的要求没觉得有什么。 洛与书却一时有些发愣,蹙了蹙眉:“我?帮你,换药?” “是啊。”傅潭说点点头,“你药都送来了,我索性立马就用上呗,而且正好到换药的时间了。” 洛与书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你,你不会自己换吗?” 傅潭说不是不能换,但他懒,遂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你看我这样,能自己换吗?” 洛与书皱眉:“那你之前,都是……” 傅潭说理直气壮:“别人帮我的呀。” 他又指了指门口,“刚才被你赶出去的那个女弟子,就是这次来帮我换药的呢。” 可是已经走了欸。 洛与书一时语塞,傅潭说脚趾头欢快地扭动,坏心思没写在脸上,倒是在脚上表现出来了。 他一脸坦然:“换个药怎么啦,有句话怎么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嘻嘻,一想到,严重洁癖的洛与书要给他三五天没洗的脚丫子换药,傅潭说就快要忍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了。 唯有洛与书一脸难色,在“男女有别”和“伤者为重”两边左右横跳。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毕竟如果不是他来,现在那女弟子就已经帮傅潭说换好药了。 还是因为他。 妥协的洛与书上前一步,屈膝半蹲下来,相距不过寸许,就是傅潭说受伤的右脚。他小心翼翼,指尖开始剥开层层包裹的伤布。 许是没怎么做过给人换药这种伺候人的行当,洛与书动作有点滞涩,看得出他在试探和摸索,还算顺利,伤布揭开,脚踝处一大片青紫色的肿胀,赫然出现在洛与书面前。 刺目的青紫色与周遭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上面因为敷过药,还有一层淡淡的青褐色,散发着草药的味道。 饶是冷心冷情如洛与书也瞳仁一滞,他只知傅潭说扭伤了脚,但未亲眼所见,不知有这般严重。 好大一片青紫色的淤血……这,是不是,很疼啊? 傅潭说特意坐起来看笑话,他憋着笑,等着看洛与书裂开的表情,但是不曾想,目光与洛与书撞到一起,却在他眼底窥见一丝翻滚着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傅潭说:? 嗯嗯嗯?这人不是有洁癖吗?这都没气到他? 想象之中洛与书会甩手不干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洛与书拿出自己的帕子,垫在手心,然后……然后用帕子托起了傅潭说的脚。 傅潭说瞳孔地震,下意识往回缩脚。 不是吧他只是想为难洛与书一下,洛与书怎么突然这么认真,还真要给他换药?他都不好意思了啊。 洛与书药瓶都打开了,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缩脚,眉间一皱,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去捉。 这时候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洛与书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温热的掌心已经是避开伤处,几乎是瞬间握住了傅潭说脚踝以上的小腿。 一直在外裸露晾着的半截小腿是凉的,此刻触及到掌心的温度,竟被烫的瑟缩一下。 洛与书眉头紧皱,低声质问:“你躲什么?” 此时二人一蹲一坐,傅潭说自上而下,不经意地就瞥见了洛与书微微散乱衣襟下微动的喉结,和那一片光洁的脖颈。此时他半跪着,认真的目光注视着傅潭说,傅潭说半截小腿,甚至还被他握在掌心。 傅潭说忽然就别扭了起来,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是他要求洛与书给他换药,现在怎么能说是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傅潭说目光闪躲,只能装模作样地撒谎:“疼,好疼……” 洛与书压下一口气:“你不会忍一忍吗?” 然而对上傅潭说因为委屈而泛了泪光的眸子,洛与书到底是没说太重的话。 放缓了语气:“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他刚才不小心握了傅潭说的小腿,那用来垫手的帕子也没有用的必要了,速战速决,赶紧上完药去净手。这般想着,洛与书再次拿起了药瓶,这次直接用手去敷药。 傅潭说瞳孔放大了,不是吧,这药是非上不可吗。 好想收回脚,他颇有些忍耐不住:“忍不了,忍不了啦……” 正在这时,只听什么重物倒地,“扑通”一声,伴随着什么东西落地噼里啪啦一串声响。 屋内二人皆被惊住,齐齐回头向门口看去。 只见赵秋辞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此时却以种极其狼狈的姿势摔到了地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连一扇木门都被他一把扯了下来,和他一同摔到地上,摔得稀巴烂,另一扇木门,还摇摇晃晃挂在门框上,不过也摇摇欲坠,恐命不久矣。 傅潭说与洛与书皆是一脸惊愕的看着他。 只见玄烨脸色通红,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膝盖和屁股:“抱,抱歉,打扰,打扰你们了……” 洛与书皱眉,不知他所云:“师兄既来,为何不直接进来?” 怎么还这般偷偷摸摸的样子? 洛与书单纯,傅潭说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他最近看的那些,让封灵阁给他搜集来的某些带颜色的书,电光火石之间福至心灵,登时脸色涨红,羞恼地握紧了拳:“大师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玄烨冲他暧昧一笑:“不必解释,师兄都懂。” 饶是洛与书有些迟钝,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出什么来,他聪慧,想了想师兄摔进来前听到的自己与傅潭说的对话,便立马明白了师兄的哑谜。 “师兄。” 他欲言又止,指尖还沾染着淡淡药膏味,一并捏在了掌心。 师兄高风亮节,什么时候也……洛与书有些气闷,视线扫过傅潭说,傅潭说一脸茫然。 师兄巧合的突然出现,还误会了他俩……洛与书不会以为,是他故意引师兄来,看见这一幕的吧? “洛——” 傅潭说刚想解释,洛与书已经转过身去,声线清冷与玄烨道:“师兄既来,师弟便告退了。” 言罢,他快步出了房门,只留下一个干净利索的背影。 傅潭说:? 搞什么啊。 傅潭说长叹一口气,与玄烨诉苦:“你师弟他好像……很讨厌我。” 玄烨抱臂,挑眉道:“没有啊,我瞧师弟挺开心的。” 傅潭说回想一下方才洛与书那般要吃人的表情,大惊:“是我眼瞎了还是你眼瞎了,你怎么看出来他挺开心的?” 玄烨耸耸肩:“凭师兄我与他朝夕相处,直觉咯。” “你的直觉最好是对的。”傅潭说面露悲愤,“我可不想再让他记恨我一笔了!” 他目光如针,扎向玄烨:“都怪你!” “放心吧。”玄烨冲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颇为笃定,“他绝对,没有讨厌你。” “好,先不管他讨不讨厌我。”傅潭说吸了吸鼻子,指着尸首分离的房门,“你先去,把那烂门给我修好!” 玄烨:“……” 呵,女人! 第74章 我帮你沏茶 妙音自天池探亲回来, 猝不及防,突然就得知了这般让人心碎的消息。 师兄那山下带回来的那小妖精叫什么蔚湘的那个,居然在她不在的这几天, 纠缠上了玄衡师兄! 妙音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当场泪崩,回来后第一件事, 就是气冲冲冲进了傅潭说的院子。 “你这个骗子!大骗子!狐狸精!我才走了几天,你就来钻我的空子!我早就说你这女人跟随师兄上山, 绝对没安好心!” 妙音气炸了,叭叭叭一阵输出。她是真的伤心。当时傅潭说有多信誓旦旦说不可能喜欢洛与书,现在和洛与书的绯闻愈演愈烈, 就有多让人糟心。 “你, 你, 吃我们蓬丘的用我们蓬丘的, 居然还勾引我们蓬丘的人!你要不要脸啦!” 傅潭说脑壳痛。 如果是任何一个女人冲着傅潭说大喊大叫,他真的会烦躁,就算不还嘴不还手, 他也会直接把人扔出去, 但谁让那人是楚轩河呢。 傅潭说只要一看到妙音那张和楚轩河肖似的脸, 就只想笑,什么气都发不出来。 这个时候的妙音年纪还不算大,性子像双双,模样像楚河,傅潭说怎么能讨厌的起来。 他甚至颇为宠溺招呼:“骂累了, 喝口水歇歇吧。” 妙音更怒了:“你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听了听了听了。”傅潭说掏掏耳朵, “好吧,我向你道歉。说不喜欢玄衡,是我食言了。” 他也不是主动“喜欢”, 是被迫的好吧。 妙音撇撇嘴,差点哭出来:“你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你说你不会喜欢他的,我都信了,我都想要和你做朋友了,你又喜欢他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你看,你这话说的,就是你不对了。”傅潭说反过来教育她,“为什么你可以喜欢玄衡,就不许别人喜欢了呢?” 妙音跺脚:“他是我未来的夫婿——” “那你们为何不定亲呢?”傅潭说摊手,“只要玄衡亲口承认,他心有所属,心悦于你,或者,你父亲宣布你们的婚讯,我立马就走的。不仅是我,所有对玄衡有意的女子,都会知难而退的。” 妙音语塞,因为傅潭说所说的这两条,她哪一条也做不到。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未来夫婿只是她的一面之词,玄衡师兄不喜欢她,他不喜欢任何人,他心里没有情爱那些杂念的,怎么可能广而告之他心悦她。自己的父亲就算是玄衡师兄的师父,也不能强迫玄衡娶她的。 “你对每个接近他的女子如临大敌,不过是恐慌,因为玄衡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大家又都不傻,如果玄衡也有意,小师妹还会这般单相思?早就情投意合成双成对了。 傅潭说躺在藤椅上晃晃悠悠:“与其担忧他被人抢走,不如自己去留住他。你努力的目标该是玄衡,而不是他身边的女人。不然天下这么多女人,你都要杀光不成?” “他只要死心塌地喜欢你,任何人都是抢不走的,但是,他不喜欢你,没有人抢都要离开你的。” 说到这里,傅潭说看着妙音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竟然有一点可惜。 因为傅潭说上帝视角,已经明了了玄衡根本不会喜欢上妙音,她是他尊师的女儿,他可以待她如亲生胞妹,不管是娶亲还是别的,都会谨遵师父的意思。 他也许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好师兄,但他不会是妙音的如意郎君。 想想逃婚之后发生的事,傅潭说觉得妙音还是不要用情太深太喜欢玄衡,不然到时候有她伤心的。 但是这些话他也不能直接告诉妙音啦,不然显得自己用心叵测似的。他只能安抚妙音:“你让我离开玄衡,恐怕我做不到,我有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公平竞争。” 各凭本事罢了。 ———— 果然,人只有在竞争的时候,是最有干劲的。 傅潭说因为脚伤躺平了几天,现在妙音一回来,傅潭说顿时感受到了压力。 因而脚丫子一好,傅潭说又要继续去“纠缠”洛与书了。 最可气的就是这场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攻略,连个进度条都没有,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一步,还是在原地踏步。完全不知道洛与书对他的好感,到底有没有波动。 他只能闷着头摸索,一往无前。 叹了口气,傅潭说穿戴好衣裙首饰,收拾好自己,准备出门。 不得不说,母亲的衣裙是真多啊,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现在母亲正是少女时代爱美的时候,随身的储物袋里有一半都是衣服和首饰。 傅潭说刚来的时候,还特别不习惯姑娘家的裙子,现在不仅已经习惯,甚至乐在其中了。 裙子又怎么样,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别说别人喜欢,自己心里也是欢喜的。 想到这里,傅潭说耳边恍若起惊雷,他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不能蔚湘当久了,就忘了自己还是个男人了。 “我是傅潭说,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回洛与书,赵秋辞,楚轩河和沈双双。” 他拿起自己的日记本,每天朗读一遍,提醒自己。 每日颇具仪式感念完后,傅潭说便出了门。 ———— 埋伏在洛与书下课后的必经之路上,在洛与书经过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吓唬他:“洛与书!”,已经是傅潭说的惯用招数了。 许是埋伏太多次,从最开始吓得一惊到现在面无波澜,洛与书似乎已经习惯,他再也吓不到他了。 熟悉的那一声“洛与书”再次从耳边响起,消失多天的人又重新出现在这条小道上,洛与书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真是可恶啊,居然都成习惯了。 他目光落到傅潭说身上,傅潭说今天穿的是鹅黄色的裙子,鲜嫩鲜嫩的,突然蹦出来的时候,耳朵上两串珠玉耳珰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一向如此,活泼开朗,活力四射。 本以为洛与书还会如同从前一样,傅潭说都做好面对他冷脸仍心平气和的准备了,不曾想洛与书开口,却问出一句:“脚好了?” 傅潭说一怔,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见他迷茫的反应,洛与书还以为他话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脚伤,好了?” “好啦好啦好啦。”傅潭说提着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多亏了你的药啊,现在又能活蹦乱跳了。” 洛与书微微颔首:“没事了就好。” 言罢,他抬脚,走了。 傅潭说:? 好吧,虽然还是有些冷淡,但好歹肯与他说话了,甚至还会关心他脚伤,傅潭说好欣慰,只怔了一秒,立马追了上去:“欸,等等我啊。” 洛与书人高腿长,走路也不慢,傅潭说不得不努力才能和洛与书并肩一起走,亦步亦趋。 慢慢的,洛与书也放缓了脚步:“你跟着我做什么?” 傅潭说很坦然:“我没事情做呀。” “我要回寝殿。”洛与书心平气和,“你不……” “我跟你一起呀。”傅潭说自告奋勇,“我给你打杂!你写字我递笔,你渴了我沏茶,你热了我打扇儿,你睡觉我暖……” 洛与书视线猛然看过来,他才笑嘻嘻地改口:“你睡觉我就给你盖被子呗,你想什么呢。” 一如既往油腔滑调,油嘴滑舌。洛与书这么多年见到的,这般大大咧咧不矜持的姑娘,也就这一个。 就连外人面前一向骄矜的师妹妙妙,在面对他这个师兄时,也没有那么嚣张跋扈,都是温婉知礼的。 生怕洛与书不同意,傅潭说又赶紧找补:“你就叫我去吧,就当是为了感谢你送的药了。” 这次,洛与书居然没有骂他,也没有叫他滚,他默了半晌,只道了简简单单一个字:“走。”—— 傅潭说一路跟随洛与书回了他住的地方。 洛与书的寝室简洁素雅,单调地和他这个人的名气大不相符。除却日常用的桌椅凳等家具,便只有整整两面墙的书。 墙上挂着几幅画,傅潭说好奇他收藏的是什么名画古迹,凑过去一看,好嘛,落款不是他师父就是他师兄,还都是师长们赠送的。 洛与书坐在桌案前,他的习惯就是在上完每一门课之后,都会回来根据记忆在纸上默一遍,再对照书本更正,如此记忆最为牢固。 傅潭说也跟着盘腿坐了下来,就坐在洛与书身侧,想着话本里面写的,什么秉灯夜读,红袖添香……乱七八糟从脑子里冒出来。 傅潭说脸色发热,略微泛了红。 拜托,看话本子,和自己亲自上,还是不一样的好吧。 现在一看洛与书要写字了,傅潭说立马精神起来,抓住机会自告奋勇:“我帮你研墨!” 洛与书微微侧首看他,眼神似乎在询问:“你会吗?” “当然。”傅潭说叉腰,得意之色跃上眉梢,“这点小事还难得住聪明伶俐的我?” 洛与书只瞥了他一眼,看他兴冲冲的,到底没有拒绝。毕竟研墨也不是什么苦差事儿,更不是什么难事儿,让傅潭说做,也不算辛苦了他。 傅潭说立马下手拿起墨条,他回忆了一下赵秋辞平日里写字作画的时候,那么大一块墨,研墨都是要加水的。他便拿起一旁的水杯,添了一点水进去,然后转动手腕,开始疯狂研磨。 他做这些的时候,洛与书也没有忙旁的,一手执着紫毫,笔尖就停在砚盘旁边,只等墨好后写字了。 然而,洛与书静静看着傅潭说的动作,看着他死命地拿着墨条费力研磨,到底是忍不住,开口提醒:“水少了。” 水少了,墨太稠了,磨不开。 傅潭说点头:“噢!” 他添了些水,继续研磨。 洛与书执笔继续等待,看着傅潭说拿着墨条搅弄一盘黑水,有些忍无可忍,眉心突突直跳,再次开口提醒:“水多了。” 水多了,墨都稀成什么样了。 傅潭说再点头:“噢!” 太稀了,傅潭说索性把水倒掉,重新开始磨。 “下手太重,速度太快了。”洛与书呼一口气,再次开口提醒,“这样墨太粗,生了沫子,没法用的。” 傅潭说终于耐心告罄,墨没磨出来,手腕子倒是酸死了。 他放下墨条,颇有些愤然:“稠了也不行,稀了也不行,快了也不行,慢了也不行,磨个墨怎么这么难啊。” 洛与书什么都没说,似乎早就料到一般,傅潭说嘴里的“当然会”,根本就不可信。 “算了,你不要磨了。” 他伸手接过傅潭说手里的墨条,左手将右手边的袖子轻挽上去,熟练地自己磨了起来。 傅潭说被抢了活计,手里空下来。洛与书莫不是嫌弃他笨手笨脚,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吧? 傅潭说想了想,再次举手:“那我去给你沏茶!” 洛与书专心磨墨,头没有抬,只嘱托:“小心些。” 傅潭说提着裙子去找茶具烧水了。 茶具泥炉一应俱全。 小铁炉盛上清澈泉水,咕噜咕噜烧了起来,傅潭说无聊地拨弄茶叶,想起来从前同赵秋辞在一起时,赵秋辞沏得那一手好茶。 什么烫,涤,投,洗,注……喝个茶还有那么一套繁琐的步骤。可是傅潭说不会啊,他也没那么风雅。 他余光偷偷瞄了一眼仍端正坐在桌案前认真书写的洛与书,他看起来好像很风雅,不知道讲不讲究这些。 讲究也没用,碰上他傅潭说,只能将就。 傅潭说偷摸做个鬼脸,捏了一把茶叶丢进茶壶里,水烧开了直接倒了进去。什么步骤都没有,主打一个简单纯朴纯自然。 也不知道泡的怎么样,傅潭说自己先倒了一杯,似乎颜色不太鲜亮。 喔,大概是因为茶叶没有冲开,上面颜色浅淡,下面颜色浓深。 傅潭说了然,又将那一杯子茶水倒了回去,拿起茶壶晃了晃,试图将茶水颜色晃匀。 然而不曾想茶壶太满,一时间茶水四溅,刚烧开的滚水崩出来,傅潭说“嘶”了一声,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又猛然想起来,要是收了手,茶壶就掉地上摔碎了,只好忍着烫一直将茶壶放下才收手。 短短几秒,指尖已经是一片通红。 听闻细微的动静,洛与书轻轻抬眸,正好瞧见某人被烫的龇牙咧嘴,通红着指尖匆忙捏耳垂,又强忍着不出声的模样。 他眸光微闪,似是抿唇想笑,又强行压平唇角,收回了笑意。 他顿了顿,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假装没看见,默默收回了视线。 只是似有风拂过心湖,浅浅地泛起波澜。 第75章 你们好歹关个门啊 傅潭说缓了缓, 搓了搓手,倒出一杯看颜色还挺不错的茶,用托盘盛着茶壶和茶杯, 笑眯眯给洛与书端来:“茶来啦。” 他屈膝坐回原来的位置,亲手给洛与书奉上, 面露骄傲:“是我自己亲自煮,亲自泡, 亲自倒的哦。” 傅潭说确实有一点骄傲,毕竟他来之前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吃穿用度有人伺候, 什么时候自己沏过茶。洛与书这是多大的脸面多大的荣耀, 他偷着乐吧就。 洛与书伸手, 接过白瓷杯, 雪白的瓷映衬着绿褐色的茶水,亦映着傅潭说被烫红的指尖。洛与书抬眸,对上傅潭说的眸子, 他眉眼弯弯, 眼睛是亮晶晶的, 看起来骄傲极了,像是在等着夸奖似的。 洛与书垂眸,轻啜一口,傅潭说迫不及待:“怎么样怎么样?” 可能是因为没有倒掉第一遍洗茶的水,所以泛着微微的苦, 苦之后才慢慢回甘。 对上傅潭说期待的眼神, 洛与书道:“还好。” 还好,还好是什么好? 傅潭说皱眉思索,好还是不好?不可能不好, 那就是好,相当好。 傅潭说自信地点了点头。 “下次不要做这些了。”洛与书突然开口。 “嗯?”傅潭说茫然地抬头,是自己做的不好,遭洛与书嫌弃了? 然迎面只见一个瓷瓶丢了过来。 傅潭说慌忙伸手接住,再去看洛与书,洛与书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旧低着头,继续执笔写字了。 傅潭说不明所以,打开那瓷瓶,传来淡淡熟悉的药香。他不解地用指尖沾了一点出来,不曾想,接触到药膏的皮肤,传来一阵舒爽的清凉,方才被烫到的火辣辣的灼热感也消减了不少。 傅潭说立马明白,是烫伤止痛的药。 他看看洛与书,再看看手里的药。 所以,洛与书其实是知道他笨手笨脚把自己烫了的?所以……他沏茶的时候,这厮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认真学习的模样,其实也是有在关注看他的?! 他呆呆的捧着瓷瓶,居然有点不知所措的茫然。 虽然一直在认真写字,但余光也有注意身侧的洛与书发现某人毫无动作,遂停下笔,问:“为何不用?” “哦,这就用。”傅潭说回神过来,慢吞吞给自己涂药膏。 惨哦,自己不是来献殷勤的吗,怎么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的。 还刷好感呢,自己在洛与书眼里,绝对蠢死了。 傅潭说心里碎碎念,有些难言的挫败感。 他一边慢吞吞涂药膏,一边忍不住叹气,闷闷开口:“洛与书,那,那你还需要我,帮你,做点别的吗?” 或许因为不自信,他声音都弱了下来。 洛与书刚才说,叫他不要做这些了,一定是嫌弃他了。 “不必了。”洛与书开口,“没有什么要你做的。” 果然,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傅潭说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洛与书顿了顿,还是放缓了声音:“你不必做什么,在这里看着就好。” 看着,看着也算是有事做吧。傅潭说索性前倾,两肘驻在洛与书桌案的边边上,托着脸看洛与书写字温习。 洛与书习字的时候真的是很认真的,纵然盘膝而坐,腰杆依旧挺直,端端正正。他执笔的姿势非常标准,一看就是放在课堂上,会被教习老师当优秀模范夸奖的那种。 此刻他神情专注,极为认真,好像面前不是枯燥的白纸黑字,而是什么美人,而洛与书,仿佛将他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到了里面。 看他这样认真学习,傅潭说居然不合时宜地想,不知道日后会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受到如他现在这般温柔地对待和注视。 “金钱,半钱,与茵陈,入药……”傅潭说看着那白纸黑字,逐字逐句轻轻念出声来,疑道,“洛与书,金钱,那东西也能入药?” “是金钱草,并非铜臭之物。”洛与书解释,“利湿,退黄,解毒,消肿。” 一说这些,不爱学习的傅潭说脑袋就大,就困,他打个哈欠:“你一个剑修,又不从医,学这些做什么。” “多知道些总归没坏处。”洛与书回道,还想再多说什么,一侧首,又见傅潭说哈欠连天的样儿。 他还未张开的口复又闭上了。 罢了,看起来,也不是块学习的料。 洛与书敛眉,收回注意力,继续提笔,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一时间空气都静了下来,一人执笔安静写字,一人托腮安静发呆,没有人说话,难得的静谧和谐。 直到笔尖落下,却抖得笔画都歪了,直到茶杯里的水,晃着晃着就漫了出来……洛与书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一侧首,某人两手托着腮打起了瞌睡,沉沉的脑袋一点一点,左倒右歪,手肘连着桌子,都被带动地晃动起来。 他不可思议看着已经困迷糊失去意识的傅潭说,即便没有床没有枕,靠着两只手腕,他依旧瞌睡正酣。 这么无聊的吗?困成这样。 洛与书唇角翘起,浮现一丝笑意。 他放下笔,刚醒伸手叫醒瞌睡的傅潭说,只见傅潭说撑着脑袋的手肘再也支撑不起那重量,他身子一歪,扑到了洛与书靠近他那一侧的右腿上。 洛与书瞳孔震动,从脊椎骨到后脑,过电似的传过一阵麻痹感,继而所有的肌肉都僵硬住了。 抬起的右手放也没地方放,尴尬地抬着,一旦落下,就落到了傅潭说脊背上。 肌肤相贴,所隔不过几层薄薄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搭在他腿上的,软软的胳膊,软软的指腹……一头如瀑青丝顺着脊背垂下来,形成曼妙的弧度。 每一根神经都敏感至极,傅潭说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能牵扯住他的五感。 少女腰线纤细,似乎伸臂轻轻一揽,就能将人牢牢环住。 呼吸之间,上半身都在轻微起伏。 他睡得太香了。这般晃动都没能把他吵醒,似乎人的大腿比坚硬的桌子舒服的多,他甚至吧唧吧唧嘴,蹭了蹭他的大腿,睡得更香了。 洛与书居然,莫名其妙紧张了起来。 心脏在剧烈跳动,洛与书很久不曾有这样紧张的时候,他咽下一口气,小心翼翼去推傅潭说的手臂:“醒……” “师弟,师父让你……”玄烨的话只说了半截,赫然就断在了嘴里,“让你,你……” 师弟手无足措地坐着,一只手被迫高高抬起,腿上却趴了只,兔子似的娇小姑娘,此刻,鼾声正香。 这一幕对玄烨的冲击无法言喻,玄烨人傻在当场: “你们,你们……” 他直接结巴了,你们你们了好久,才恨铁不成钢道: “你们,好歹关个门啊!” 一时间,门内门外,两个人都恍若石化一般僵住了。 玄烨啧啧感慨,几日不见,进度,这么快了?!还有,怎么不关门,不然他也就不会直接进来了。还有啊,不关门,那路过的弟子,不就谁都能瞧一眼了吗! 这没有隐私感的俩人啊! 洛与书的脸几乎是刹那就涨了起来,从脸颊红到耳根,他推开傅潭说,一向平静的面孔难得叫人窥见一丝窘迫和慌乱,他立马起身:“师父唤我,我这就去……” 人起身一走,剩下的傅潭说扑空,一下子趴到了软乎乎的坐垫上,这才迷迷糊糊睁开了朦胧的眼:“玄烨……师兄……嗯?” 对上傅潭说懵懂的视线,玄烨人更懵了。 怎么那个看着也单纯,这个看着也懵懂。 所以,到底有没有人跟他解释一下,这到底都,发生了啥啊? 洛与书走的飞快,只剩下傅潭说与赵秋辞二人大眼瞪小眼。 “完了,师兄。”傅潭说小脸煞白,后知后觉自己犯了什么蠢事,他揉了揉头痛的太阳穴,“我居然,在洛与书面前,睡着了。” 说好的红袖添香,说好的大献殷勤,结果自己,睡着了?还睡得那么香,还趴人家腿上了? 瞧小姑娘坐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样子,玄烨忍不住也蹲下来,摸了摸傅潭说的脑袋:“好啦好啦,师弟他大度,定然是不会与你计较的。” “但愿如此。”傅潭说闷声,不经意间瞥到玄烨的手指,似乎有淡淡红痕。 傅潭说皱眉,抓住玄烨的手:“欸?你这些伤,是怎么搞的?” 玄烨手指头上,约莫有数十道细小的伤痕,渗出丝丝点点的血,但也不算严重,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不小心剐蹭到的。 “没事。”玄烨收回手,宽大的袖子落了下来,“这不是快到祝山节了么,师兄做了几个祈愿灯,竹篾锋利,划了几道罢了。” “祝山节?”傅潭说还是头一次听说蓬丘还有这节日,惊奇,“祝山节是什么节?” “是庆祝魔尊被压到问君山下的节日。”玄烨解释,“这一日不仅蓬丘,整个仙门都很热闹,弟子们可以下山游玩,可以互赠 礼物,每逢夜晚,大家还会点燃自己亲手做的祈愿灯,送出最美好的祝愿。” 傅潭说瞪大了眼睛,这个节,好像在蓬丘的历史记载里见到过,但是时间太悠久了,而且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节就被取消了。 到傅潭说那个年代,已经没有这个节日了。 想到这里,傅潭说精神起来。好啊,没想到,还能在幻境里,体验千百年前,那个已经取消了的节日,这他还不得好好玩玩。 刚才在洛与书那里受到的挫败忘到脑后,傅潭说双眼发亮:“师兄,我也要做祈愿灯!” 第76章 酸甜苦辣咸 或许那日, 傅潭说跟着洛与书回寝殿“红袖添香”的事无意间到底是叫人瞧见了,反正这件事,很快就传进了妙音耳朵里。 妙音气急了, 玄衡师兄的寝殿,她都没进去过, 蔚湘才来了几天,何德何能? 何况还陪侍玄衡师兄左右, 那小狐狸精,怎么这么大胆? 难道真的得了玄衡师兄的青眼? 这可不行。 妙音有些着急,她特意追来了傅潭说院子里, 亲自看着傅潭说。 傅潭说往东, 妙音的眼睛跟着往东, 傅潭说往西, 妙音的眼睛跟着往西。 傅潭说:? “大姐,你没事做吗?”傅潭说被看的不自在,他原本还想去找玄烨师兄做那个什么祈愿灯, 不曾想现在却被绊住了手脚。 妙音托着脸,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凭什么自己与师兄相识数十年,师兄却对一个认识不过数月的姑娘青眼相待。 她“喂”了一声:“哎,你,你到底对师兄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傅潭说摊手, 颇为无辜, “你师兄不愿意,我还能强压他不成?” “你!”妙音一时想不到形容,只愤愤吐出四个字, “污言秽语!” “我不信你没什么手段。”妙音气冲冲过来,一屁股坐到傅潭说身边,险些将人从凳子上挤下去,“从今天起,我就盯着你,你做什么,我做什么。” 傅潭说不可思议:“我做什么,你做什么?” “对。”妙音重重点头,“我非要看看,你是怎么给师兄献殷勤的。” ———— 半刻钟后,妙音看着在厨房灶前一本正经和面的傅潭说,震惊地长大了嘴巴。 “你这是在做什么?” 傅潭说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节嫩藕似的玉臂,此刻两只手都沾满了面糊,连脸上都蹭上了雪白的面粉。 “做点心啊,你看不出来啊。”傅潭说故意刺激她,道,“我在山下的时候常吃人间的点心,做工精致,口味甜美,谁知道你们蓬丘不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亲自做一份,你师兄他,一定会喜欢的吧?” 修仙之人多辟谷,蓬丘虽说并不是人人辟谷,但饮食也更清淡简单,没有葱姜蒜这般重口味的东西,连香甜绵软样式多样的糕点小食也很少见。 妙音见傅潭说这般洋洋得意的样子,牙根发痒。 果然,山下来的女子就是有手段,送点心什么的,她怎么就想不到呢? 傅潭说瞧她的样子,快要笑死了,心道妙音这种山上的修士,温室的花朵就是单纯,没听说过人间皇室后宫里那些尔虞我诈的东西,难道连寻常人家妻妾争宠的话本子都没看过么? 什么红袖添香,什么亲手做糕点羹汤,已经是争宠里最最低级的招数了。 还有什么下毒,陷害,堕胎……要是拿出来,岂不是惊掉妙音的大牙? 当然,傅潭说才不是那么狠毒的人。 “不就是糕点么,谁不会啊,今儿本小姐的糕点,一定做得比你快,还比你好。” “好啊。”傅潭说不甘示弱,“不如就打赌,今日若是我的糕点比你先送到玄衡师兄嘴里,先得到师兄的称赞,你以后,就不许再针对我。” 想了想,他又补充:“来跟我当小弟,让你往东,不许往西。” 妙音一听,也来了劲:“好啊,你若是输了,以后就离玄衡师兄远点,别再缠着他了。” 傅潭说答应地干脆:“一言为定。” 狠话虽然放出去了,但彼此二人心里都是毛毛的。 妙音有点捉急,她不会做糕点啊,她自己都极少吃那东西的。 她不愿败下阵来,即刻出了门,差人去山下寻找会做糕点的婆子嬷嬷,现学现卖也足够了。 妙音一走,傅潭说也不装了。妙音不会做糕点,他也不会啊。 他吃过不少糕点,简单的复杂的,咸口的甜口的,原以为简简单单,他一上手就后悔了,可是妙音在,他硬着头皮也得把面子强撑下去。 他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手上黏糊糊的面团:“什么啊,这都是什么啊。” 为什么干干爽爽的面粉,遇到水,极变成这种黏糊糊软趴趴的东西了呢?卖相这般丑陋的面团,又是怎样变成最后餐桌上那一碟子小巧玲珑松软绵密的点心了呢? 傅潭说有些头大,食谱是从母亲蔚湘的储物袋里翻出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扔进去的猴年马月的存货。 他翻了翻挑了里面看着比较好看,步骤也很简单就三四步的一个,叫什么梅花糕,以鲜乳为馅儿,花瓣为饰,最后是做成梅花的形状。 其他的材料都有,至于这梅花么,大夏天的,没到季节,梅花没开,但用应季的月季牡丹什么的,有点颜色,糊弄糊弄就过去了。至于那梅花形状,用现成的模具凹就好了。 只有制作过程最麻烦,傅潭说叹口气,翻开食谱,仔仔细细钻研起来。 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精力,浪费了多少面团鲜乳,最后把面团塞进模具,推进蒸笼的时候,傅潭说已经累的大汗淋漓。 他将计时的沙漏倒放在桌子上,待沙漏漏尽,糕点便可以出锅了。 这边的厨房,都是以漏刻计时的。 傅潭说长舒一口气,拍了拍手,原本想休息一下,眼珠一转,还是出了门,悄摸摸去看了妙音那边的情况。 大小姐不知从哪找了个会糕点的婆子,挽着袖子亲自下厨。而那满脸褶子的婆子,眉眼严肃,正对她进行指点。 看着就十分干练,十分厉害的样子。 有师傅手把手教着,妙音这边虽然也有些手忙脚乱,但总体来说比傅潭说顺利多了。 傅潭说不服,这好胜心立马就起来了。 傅潭说咬咬牙,不行,他不能让妙音抢先,今儿,必须让洛与书第一个吃上他的糕点。 傅潭说灵机一动,目光对准了一旁桌子上用作蒸煮计时用的沙漏,他桀桀怪笑,略施法术,而后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门窗半敞,有风自院中刮过,卷着木叶香气灌进厅中。 今日没有课程和修习,是难得的休息日,弟子们清闲半日,或出门散心,或查漏补缺,各有各的事情。 洛与书显然不是肯放松自己的人,他依旧呆在寝殿里,钻研师父教授的心法,哪也没去。 他五感灵敏,自从某人蹑手蹑脚踏进庭院内起,就已被他察觉。与此同时,被凉爽微风裹挟着送进来的,还有一丝丝奶香。 知道是傅潭说,洛与书并不感到惊异,只是略略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抬眸看去:“怎么了?” 傅潭说鬼鬼祟祟,怀里却抱着一个六角的八宝食盒,他面露骄傲,被发现之后放开了步子,大步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洛与书面前的桌案上,微微昂首:“你猜我带了什么?” 他眼睛亮亮的,唇角骄傲地勾起,显然颇为自豪,如果身后长了尾巴,此时应该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洛与书似乎被他的喜悦感染,也微微弯了一下唇角,配合他道:“是什么?” 傅潭说慢慢掀开食盒的盖子:“铛铛铛!是点心!” 好像也没那么让人震惊,装在食盒里,还有奶香味的,除了吃食,大抵也没有旁的。 但洛与书还是配合地演了一下,故作没有猜到:“哦,原来是点心。” 傅潭说很是得意:“是我自己做的,厉害不?” 洛与书还能回答什么,这般没有意义的废话问题,都不值得他开尊口。一般人谁敢这般问他,他理都不会理。 但此时,对上傅潭说弯弯的眉眼,洛与书到底没叫他滚,只别过了脸,不去看他。 可他不开口,傅潭说还一直不停追问,厉害吗厉害吗厉害吗,好像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 实在是聒噪,洛与书犹豫半晌,还是温温吞吞,说出那两个字:“厉,害。” 傅潭说捧腹大笑,洛与书自己大抵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不想夸人又被迫配合的别扭的表情到底有多好笑。 傅潭说肚子里墨水不多,如果非想个词来形容洛与书此时无奈的状态,大抵就是,“逼良为娼”。 这么一想,好像更好笑了。 “这可是我经过七七四十九个小时,从和面,到发酵,精心制作,” “七七,四十九个小时?”洛与书略有一些惊愕,他侧首看了眼窗外,如今正是酷暑时节,“发酵这么久,面团应该……发臭了吧?” 傅潭说:“……”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傅潭说双眼真诚,“快尝尝。” 洛与书本就没有吃零食的习惯,何况还是在手里的工作没有完成的情况下,他抿唇:“放那里,我一会儿再吃。” 傅潭说眨眨眼,脑子转的飞快。 一会儿,一会儿妙音怕不就要追上来了。到时候妙音一来,她是洛与书疼爱的师妹,洛与书指定给她面子,先吃她的。 这样那他打的赌岂不是就要输了?! 不行! 傅潭说端着碟子,强硬道:“不行,现在,立刻,马上,你就算再忙,也不至于吃口点心的时间都没有吧?” 洛与书不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常,微微抬眸,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望向傅潭说,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傅潭说咬牙:“不会是你根本不想吃我做的点心,所以才用一会儿吃这种话搪塞我吧?” 洛与书否认:“并无此意。” “那你现在就吃给我看。”碟子都已经端到洛与书嘴边了,洛与书蹙了下眉头,到底是依了傅潭说。 他刚想抬手拿一块点心,不料傅潭说手快一步,好像生怕他拒绝似的,已经一手捏着点心,一手接着渣渣,递到了他的嘴边,一脸急切和殷切:“张嘴,啊。” 洛与书一怔,傅潭说或许着急起来根本就没有注意,二人现在是何等亲密的姿势。他盘膝而坐,而傅潭说倾身靠近,举着点心喂到他的嘴边。 那梅花糕几乎触碰到洛与书的唇,只要他微微张口,糕点便会被送进嘴里。 此时二人距离极近,洛与书微微抬眼,甚至可以看见傅潭说发丝上沾到的白色面粉,和他红润脸颊上蹭到的淡淡的锅灰。 看得出他的急切,他都没有清理干净,胡乱抹了把脸就过来了。眼睛却是晶晶亮亮,像是嵌上去的一对天上星辰。 似乎有什么在升温,二人周身的气氛都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然而在这旖旎时刻,洛与书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些旁的东西。 “你以前,也为旁人亲手做过糕点吗?”他突然开口。 傅潭说:“嗯?!” 傅潭说眼中流露几丝惊愕,不知道洛与书为什么会开口问这个。他举着糕点的手都酸了,迫不及待想赶紧送进洛与书嘴里,可是洛与书偏在这磨叽时间,不给个痛快。 等不到一个答案,洛与书眉间已经沉了下来。一种奇怪又陌生的不适感忽然就充斥了上来,酸涩,又带着细密的疼,坠在胸口,异常沉重。 他克己守礼,纵然知道不该将这样刻薄失礼的话问出口,此时却忍不住一吐为快。 “你做糕点给别人吃的时候,也都是这般,亲自喂的么?” 傅潭说神色一僵,纵然他再迟钝,也听得出洛与书话里的讥讽之意。 捏着糕点,举了半天的手已微微颤抖,傅潭说眼圈几乎一瞬间就泛了红:“我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做糕点。” 他放下糕点,给洛与书看手指上被烫出来的小水泡,证明自己是真的不熟练的第一次。他眼圈发红,似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我只给你做过,旁人从未有此待遇。”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有为自己剖白辩解的焦急,也有被误会的委屈。洛与书对上他的眸子,只瞧得见一片真诚与坦荡。 毕竟傅潭说是真没说谎,他本就没做过这种活计。 洛与书的眸色有瞬间的慌乱,又即刻恢复平静,他咽一口气:“那你何至于为我……” 傅潭说知道他要问什么,既然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又为何为他破例。 好机会,刷好感的好机会。傅潭说眸光微动。 他微微俯身,将与洛与书的距离又拉近了几许,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直视洛与书。 “因为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在瞬间贯彻了洛与书的耳道,胸腔震动,回音嗡鸣。 “我早就说过了,我喜欢你,只是你,从来不信。” 因为喜欢,才甘愿为他放下脸面,为他破例,为他尝试一切自己从前不会做的事,只愿他展颜,开心。 这些都是傅潭说没说完的话,但他知道以洛与书的聪慧,他明白的。 洛与书神色复杂。 傅潭说说得对,他当然不信,他不信有人可以在第一眼就毫无目的一见钟情,不信有人可以凭着十几日的相处,就草草地断定喜欢上了一个人。他也不相信,有人千方百计接近一个男人,不是处心积虑。 人的情感,怎么能可以这样随便。 空气似乎凝固,洛与书甚至有些呼吸不畅,他僵硬地别过脸,避开傅潭说灼灼的视线。 那日师兄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你就是不信,她确实心悦于你。” 为何心慌意乱,胸口的闷痛却卸了下来,沉重的思绪变得轻盈,甚至……让他尝到一丝甘甜。 这就是,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 洛与书承认,这一刻,他一直坚定的“不信”,开始动摇。 就像落了皑皑白雪的树梢枝头,轻轻抖动,便落下了簌簌的雪花,露出白雪覆盖下娇嫩的花苞,与嫩绿的枝丫。 他的心情,居然莫名其妙好了起来。 虽然神情淡淡并不明显,但洛与书语气已经软化了下来,为刚才的失礼失言道歉:“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 他依旧回避了傅潭说的热烈情意,明明是他先问出口,却又像是一切没发生过,一句道歉就能粉饰太平。 傅潭说扬起笑脸,在心里暗暗夸了自己演技。虽然洛与书依旧拒绝他,但是态度已经有所软化了,看来自己的努力,还是别有成效的。 他又捏起了刚才放下的那块糕点:“我不生气的,你快吃一口吧,啊。” 洛与书卸下心防,微微张开口。 “你在干什么!” 一声女子的娇斥乍然响起,妙音也提着盛着糕点的食盒,出现在了门口。此时她还没迈进门来,就看到傅潭说贴近玄衡师兄,用手喂玄衡师兄糕点的模样,一时怒从心头起。 “你你你,你这女人,你在干什么!” 送点心就送点心,离这么近做什么,还亲手喂,怎么,我师兄是没长手吗? 妙音心中愤愤,碍于玄衡在场,还要维持形象,只好把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气冲冲提着食盒直奔二人而来。 傅潭说看了看手里没喂出去的点心,遗憾地收回了手。 妙音来了,看来今儿这点心是送不出去了。 洛与书瞧见妙音,和她手里的点心,面上露出一丝惊愕:“师妹,你怎么也……” 怎么也来送点心? 说不来都不来,一来就来了两个,要说没什么,他说服不了自己。 洛与书第一反应抬头去看傅潭说,而傅潭说已经心虚地将目光移开了。 妙音没有察觉眼前这二人之间的气氛格外不对劲,她指着一旁站着的傅潭说,只顾着委屈地向师兄控诉:“都是她,她与妙音打赌,赌谁先让师兄吃上糕点,谁就赢了。可是,这个虚伪的坏女人。” 妙音愤愤,愤懑的视线投向傅潭说:“这个坏女人,竟然在我计时的漏刻上做了手脚,让我生生耽误了好些时间,若不是被我阿嬷识破,我今日就要输给她了!” 妙音咬牙切齿。 “蔚湘,你可真是,好心机啊!” 傅潭说绞着手指,可恶,在漏刻上动手脚的事,还是被妙音发现了,不然再拖一会儿,他的糕点就要喂到洛与书嘴里了。 “赌,约?” 洛与书呢喃出声,两个字被他放在口中咀嚼片刻,他好像才是第一天,认识这两个字。 他看向傅潭说,傅潭说眼神飘忽不定,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却并未开口为自己辩白半句,显然已经佐证了,妙音的话,都是真的。 所以,糕点,只是因为,和妙音的赌约? 傅潭说的鬼话,他真是差点就信了。 洛与书轻呵一声,短短片刻之内,他的心情已经犹如过山车,冲上云霄,又跌至谷底。高高抛起,却又狠狠落下。 不知道摔成什么样子了。 指尖蜷曲,攥进手心,热意直冲脑海。妙音的字字句句,都像刀一般戳在他心上,告示着他的自作多情。 他的目光不再分给傅潭说,而是转向妙音。 妙音还想在师兄面前揭露傅潭说的可恶嘴脸,然而对上玄衡师兄冰冷的视线,妙音竟然吓得立马闭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师兄脸色这般冷硬的时候,宛若万年寒冰,又冷又硬,看不到一丝融化的痕迹。 他眼底神色复杂,万般情绪翻涌而过,像是淬着冰,又好像燃着火。妙音怕极了,而此时,他这张冷硬的脸,正对着她。 妙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意识缩了一下,声音弱下来,本能地想要认错:“师兄……” “妙音。” 他不再温和地唤她师妹,罕见地叫了她的名讳,字字沉声秉息。 “你是蓬丘的千金,是师父的掌上明珠,谁也不敢,也从未有人,要你沾一滴油一滴水。” 妙音怔住,又听洛与书沉声: “你何必自甘下贱!” 妙音瞳孔一缩。 傅潭说瞳孔一缩。 看这话说的,点谁呢?妙音下厨做糕点,就是自甘下贱,那他傅潭说呢? 他就是下贱。 饶是蠢笨如妙音,此时也察觉到了师兄话里的不妥,她慌忙抬头去看傅潭说。 而傅潭说,方才还嬉皮笑脸的面孔已经冷却了下来,他是没心没肺,也不至于被人指着鼻子骂还没有反应。 “你不喜欢,我不做便是。”傅潭说眼眸微垂,静静开口,“何必这般拐外抹角羞辱我?” 洛与书脸色与身体一同僵直,不知是不是气的,怒意烧上心头,脑子昏昏涨涨,意识失控,一时间脱口而出,等洛与书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话便已经,再难回口,覆水难收。 他两瓣唇微微翕合,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是,我是喜欢你,可并不代表,你可以随便糟践我的心意。” 他确实有刻意讨好洛与书,可是这般难听的话指着鼻子骂到脸上了,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管是傅潭说还是蔚湘,都绝没有这样自轻自贱的时候。 言罢,他一把端起了桌子上那碟送给洛与书的点心,拿回去属实没必要,他余光扫到洛与书桌案旁边的废纸篓,里面是纸屑一类的垃圾。 傅潭说走过去,当着洛与书和妙音的面,毫不犹豫,连糕点带盘子,只听“彭”地一声,一同扔了进去。 扔完他拍了拍手,毫无留念,直接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妙音不安地攥着衣角,扫了眼如玉塑雪雕一般清冷却静止不动的玄衡师兄,还是选择立马转头追了出去。 “蔚湘,蔚湘……你等等……”她小脸煞白,小跑着一路追了上来,“师兄不是那个意思,蔚湘,你别生气……” “我没事。”他知道妙音是好意,她虽然跋扈些,但心不坏,这个时候还追出来想着安慰他。 傅潭说纵然心有不快,仍然对妙音扯出来一个笑,“我没事,我先回去了。” 他指了指妙音身后的寝殿:“回去吧,你的糕点他还没吃呢。” 他噙着笑,一字一顿:“这次的赌约,算你赢了。” …… 人都离开了,洛与书仍然维持方才的动作,僵了许久,许久。 他一时怒火上头,失控说了那些……不该说的混账话。 他懊恼地攥紧了拳,方才的一幕幕,一声声,循环在脑海里播放,而傅潭说笑颜骤然消失殆尽,归于失望与落魄的模样,也浮现在他眼前,久久不能散去。 他一向自持稳重,怎么就一时上头,说了那样,那样混账的话? 他蹲下身,试图将丢进废纸篓的糕点再捡起来。可是糕点已经摔烂了,一捏全都碎掉,根本拿不起来了。只有两指之间,捏起来仅有的那么一点。 一向洁癖的他竟然鬼使神差,轻轻将指尖的粉末送入口中。一时间,糕点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那是他刚才错失掉的,差一点就能吃到嘴里的……傅潭说的心意。 然而,洛与书的脸突然僵住,一种奇妙而复杂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五彩斑斓。 就像此刻他口中糕点的味道。 酸甜苦辣咸。 第77章 除非他亲自邀请我 自那日糕点事件之后, 或许是因为赌约还是因为别的,傅潭说未曾再去找过洛与书。 祝山节快要到了,傅潭说很是期待。这几日他都待在自己院子里, 向玄烨师兄求了材料,自己整日琢磨做祈愿灯。 小小一盏灯, 做起来并不简单。每一根竹篾都是傅潭说亲自削的,如何做成想要的形状, 初学者总要尝试个七八次才算熟悉。 灯笼纸轻薄,每一面纸都是傅潭说亲自糊的,还执了笔, 在上面写下祝福语或添几笔小画。 平日里傅潭说不喜这些繁琐的事情, 然而闲来无事用心去做, 原来也别有一番趣味。 傅潭说磨炼了好几日, 终于能熟练地做出一盏漂亮的祈愿灯了。 妙音几次来看他,明明这个女人终于如她所愿,不再缠着玄衡师兄了, 但是妙音心里并没有很开心。 她一想起那日师兄对傅潭说咄咄逼人的话, 她就如鲠在喉, 满心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她,师兄也不会那样说。 傅潭说倒没有一直耿耿于怀,妙音心里有结,傅潭说可没有。 毕竟洛与书本来就看不惯他,不管是在幻境内还是幻境外, 洛与书都不怎么喜见他, 所以说出那样刺耳的话,傅潭说也不是太惊讶。 倒是看见妙音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傅潭说替她累得慌, 索性招呼她过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一起做灯吧。” 妙音没有拒绝,坐到了傅潭说对面。 傅潭说正认认真真拿小刀削着竹篾,竹篾边缘锋利,稍有不慎便会划伤手指。傅潭说十个手指头,九个都已经挂了彩了,不过伤口极小,不出几日很快就会愈合。 “我不会做。”妙音看着面前一堆材料根本不知从何下手,“算了,我看着你做就好。” “你不会?”傅潭说有些讶异,“那你之前过祝山节,都没放过灯?” 提到这个,妙音就不服了:“喂,我是灵云真人的千金欸。” “所以?” “所以多的是人献殷勤啊。”妙音微微抬起下巴,眼底一抹得意,“本小姐从不愁,多的是人给本小姐送灯,我肯收下,就是他们的福气。用不着自己做的。” 傅潭说恍然大悟:“原来,灯还可以送人啊?” “那当然。” “那我更要自己做了。”傅潭说吹了口手里的竹篾,将削下来的屑屑吹散,“又没人给我送,自己要是不会做,岂不是都没得放了。” 妙音向他凑了凑:“那有什么,本小姐分你几盏。” 傅潭说抬眼,含笑看她,促狭道:“你真的不会做?那送玄衡师兄的,莫非也是借的别人送你的?” 闻言,妙音刚才还骄傲扬起的唇角,立马就放了下来。 “你知道什么,玄衡师兄根本不过这种节的。”妙音托着腮,语气闷闷的,“因为送他灯的姑娘实在太多了,他若是都收了,能塞满两间屋子。他不胜其烦,索性再也不参加这种节,也再也不放灯了。” 傅潭说脑补了一下洛与书站在堆成山的花灯前无奈又无语的样子,又联想到在幻境之外,蓬丘那个真正的洛与书,每逢乞巧这等佳节,也是这般不厌其烦。 但凡他出现在蓬丘,任何地方,走两步就有等候多时的女弟子不知道从哪里里冒出来,送给他自己做的礼物,甚至还有出格的男弟子,给洛与书恶心的不行。 之后一过节,洛与书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大家面前,不是闷在屋里,就是下山避祸。 傅潭说为什么知道这么清楚,第一,他就住在洛与书隔壁,第二,有些弟子送礼物找不到洛与书本人,甚至会找到好脾气的傅潭说,让他帮忙送。 多是些帕子香囊之类的东西,傅潭说哪敢帮这忙,他要是敢送,被扔掉的就不止那些礼物了,还有傅小师叔本人。 想到这里,傅潭说唇角漾起一丝笑意,招蜂引蝶的洛与书,不管幻境内还是幻境外,都是一样一样的。 妙音瞧见他笑,料想他心情还不错,遂小心试探:“那个,你不生师兄的气了?” “生气?”傅潭说不以为意,“生什么气,我不是当场发作了么,早就消气了。” 妙音张张嘴,还想问什么,又闭上了嘴。她不是很明白,如果是她,被那样说,她都要气死了,肯定特别特别伤心,再也不想理玄衡师兄了。 “你对玄衡师兄太宽容了。”妙音诚恳道,“我很佩服你,本小姐是做不到,这般大度的。” 不仅是对玄衡师兄啊,妙音自己也知道,自己因为吃醋和妒忌对傅潭说频频发难,傅潭说都没有跟她计较,二人明明是“情敌”,但傅潭说却那般宽容。 害,谁大度啊,他本就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啊。傅潭说心里暗暗感慨,这不是在幻境里,被迫的吗。 “没有,我是记仇的。”傅潭说小刀一挥,生生削断一根竹篾,“我现在不跟他计较,等我出去……哼。” 哼哼,等他出去,把仇统统都算到洛与书头上! 他被困在这里,不能对“玄衡”做什么,等他出去,还整不了洛与书吗? 妙音不懂他话中的机锋,蓦然想起来什么,忙道:“你先别忙着准备祝山节了,祝山节前,咱们蓬丘还有个弟子比试的大会呢。” 傅潭说讶异地抬起头:“有比赛可以看啦?” 妙音点头:“那当然,蓬丘夏季的排行榜还没出来呢,就等这次比赛了。” 排行榜,又涉及到傅潭说的知识盲区了,毕竟千年之后傅潭说所在的蓬丘,并没有排行榜这种东西。 难道又是后世给取消了? 傅潭说饶有兴致:“玄衡师兄也会参加吗?” “当然。”妙音点头,“玄衡师兄和玄烨师兄是我爹的牌面,这种比试,怎么可能不参加呢。” 是哦,现在的蓬丘,还不是千年之后,由五位仙君坐镇的纪律严明的蓬丘,和寻常门派差不多,玄衡和玄烨都是灵云真人的弟子,自然要是给师父争面子的。 “哦。”傅潭说收回视线,又旁若无人地做花灯了。 看他没什么反应,妙音瞪大眼睛:“哦,哦就完了?” 她跟他说这些,可不是就想听一个“哦”的啊。 他知道妙音的意思,妙音在邀请他,但是…… 傅潭说道:“我看他挺讨厌我的,就不去给他添堵了。” “嗨呀,怎么能叫添堵呢?”妙音瞪大眼睛,怂恿,“多难得的比赛啊,下次可就要等半年以后了,你难得来一次蓬丘,真的不去看看吗?” 傅潭说顿了顿:“除非……” 妙音忙问:“除非什么?” “除非他亲自邀请我。” 傅潭说哼笑一声,看向神色呆滞的妙音,扯了扯嘴角。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对吧?” ———— 玄烨觉得今天的玄衡有些不对劲。 往日里做事情都是一心一意,全神贯注,不会有片刻的分神,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心事重重,不仅上课的时候有些坐立不安,甚至他唤他几声,师弟竟然都没 有听见,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师弟。”玄烨眼看着玄衡手里的一串菩提珠子转了百八十遍,忍不住叹息,“你今天是怎么了?有心事么?” 洛与书盘珠子的手蓦然顿住,眼眸微垂,浓密纤长的眼睫遮掩着漆黑的瞳仁,映着白皙面容。良久,他才开口:“再过几日,就是蓬丘弟子的大比了。” “唔。”玄烨点头,“所以,你是在为大比发愁?” 不应该啊。 玄烨抱臂:“师弟,你的实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旁人为了大比发愁,你可真没必要。” 师弟出马,虽然不能保证一定数一数二,但是闯进前几名还是没问题的。 “不是。”洛与书好看的眉峰微微蹙起,又放平,再蹙起,再放平。 一同长大的玄烨看出他内心的纠结和不安宁,问道:“怎么了?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日发生的事除了三个当事人,谁也不知。妙音不会往外说,玄烨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良久,玄衡好似才下定了决心,微微抿起薄唇:“师兄,玄衡有一事,要拜托师兄。” 玄烨:“?” 玄烨挑眉,颇有些诧异。师弟一向要强,别说拜托他,他拜托师弟的事倒是不少。 如此,玄烨更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事了,他大手一挥:“你我师兄的二人,何必如此客气,尽管说便是。” “劳烦师兄,帮我,与……”他顿了顿,才开口道,“帮我与蔚湘姑娘说一声。” “大比那日的比赛,希望她能来,看我的比赛。” 玄烨:“?!” 他没听错吧,师弟这是在邀请,邀请蔚湘姑娘来看他的比赛? 稀奇啊,冷硬如师弟,什么时候有过这心思。 等等…… 玄烨不解:“为什么拜托我去说?你不会自己与她说么?” 洛与书咽一口气,避开了玄烨的视线:“她现在,应该不太想见到我。” 玄烨脑门再次一个问号:“你不会惹人家生气了吧?” 洛与书沉默不语。 师弟没说话,一定是师弟理亏,玄烨了然地捂着隐隐作痛的头:“那你跟人家道歉没?早点道歉,小玉姑娘性子好,不会跟你计较的。” “我会道歉的。”洛与书道,“你先帮我与她……” 玄烨是个容易心软的好师兄,一向不怎么拒绝师弟师妹们的请求,但是这一次,玄烨硬气道:“自己去。” “你邀请人家来看你的比赛,让我去算是什么回事。师弟啊,你的心意,旁人如何代劳?” 洛与书沉默,师兄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他极少极少,从来没有过,主动去邀请谁,这样的事,他还是第一次做,难□□露怯意,一时间就想到了师兄。 其实他不敢自己去,大概还有一个原因。 他没有稳操胜券。他怕被拒绝,被当面拒绝。 而如果是师兄开口,她大概不会果断拒绝。就算拒绝,她也一定会委婉一些。 想到这里,一种消沉的情绪又笼罩在了心头。 洛与书第一次不自信,第一次有了这种,担心自己不如别人的怯意。 犹豫半晌,他终于想开了:“就不劳烦师兄了。” 言罢,他与玄烨行一礼,告辞离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玄烨冲他吼道:“喂,你一定别忘了自己去!” 也不知道师弟听进去没有。玄烨叹了口气,直觉告诉他,师弟与蔚湘姑娘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并不知晓。 第78章 感情这种东西,说不清,也…… 正午的阳光明艳, 练剑场上人影少了许多,但仍有稀稀落落的弟子顶着日头训练着。 两只身量娇小的少女走在树荫下,一边走一边参观着偌大的练剑场。 “这是练剑场, 蓬丘所有的弟子都可以在这里练剑,尤其是没什么经验的小弟子。” 妙音向傅潭说介绍, 她指了指场地中间的黑白两极八卦图,“只要佩戴自己的腰牌, 上场之后便会被检测到。” “身体状况,往日成绩,排名预期, 都有所记录。根据每次的比试水平, 试炼场还会给出一定的分数。” 傅潭说看着这繁琐又神奇的东西, 颇为新奇:“这些记录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用呀。”妙音道, “我带你来看的,这已经是中级的剑场了,往下还有初级的, 往上高级的, 只有在练剑场积累足够的分数, 才能一点点往上升,获得更多的资源和试炼资格。” “豁。”傅潭说惊奇,“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资源和资格,所有人都可以争抢,靠实力说话。 千年之后的蓬丘已经没有这些东西了。现在的蓬丘规模大了太多, 弟子也多了太多, 除却五大宫,还有很多很多宫处,分管不同的职能, 已经不会以这种最淳朴的方式擢选弟子了。 “谁想出来的法子啊,怪聪明的。” “是辞霜道君。”妙音面露骄傲,颇为与有荣焉,“是我爹这一脉的开山鼻祖,厉害吧。” 辞霜道君?傅潭说咂咂嘴,怎么听着怪耳熟的……噢,差点忘了,妙音的爹,就是绯夜仙君的师父,绯夜仙君,是洛与书的师父……那辞霜仙君,不就是之前听说过的那位,重安宫一脉的太祖道君嘛。 啧啧啧。傅潭说拱手:“厉害厉害。” 二人正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便见一熟悉的身影正迎面走进来,傅潭说定睛一看,正是洛与书。 “玄衡师……”妙音刚想上前打招呼,又蓦然想到身侧的傅潭说。 自那次矛盾之后,二人再也没有说过话。 妙音咽下一口气,冲傅潭说尴尬笑:“许是剑场出了什么问题,叫师兄来帮忙呢。” 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玄衡师兄,平日里,玄衡师兄和玄烨师兄一样,都是在另一个剑场的。 “那不打扰你们说话了。”傅潭说自觉自己地位尴尬,洛与书肯定不想看到他,遂冲妙音摆摆手,“我就不碍事,就先回去了。” “欸——”妙音还想说些什么,洛与书已经行至二人旁边。 他目光落在傅潭说身上,眉峰微蹙,似有一丝犹豫。他冲傅潭说伸出手,话已经涌到喉咙: “你……” “告辞。” 比他矮一头的少女侧身,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飘逸的浅粉色裙衫自他指尖滑了过去,轻盈触感像空气一般,轻的让人难以察觉。 洛与书怔住,眼前浮现的,唯有傅潭说方才自他眼前一瞬间而过的眉眼,坚定又没有丝毫犹豫。 “你……” 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抬起的指尖和他的声线一般,垂落下去。 他怔怔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指尖,又抬眸望向走远了的少女。 她步履轻盈,似是不怕晒一般,大步迈进灿烂的阳光里。 她穿过天然的光幕,影子撕裂黄澄阳光,像是划过平静水面的小舟,所经之处荡起涟漪,留下波澜,却也很快恢复原状。 她与他擦肩而过,步步远离,她不回头,也不曾犹豫。 从前他厌烦她喋喋不休,无休止的纠缠和靠近,现在却是她,不肯多分与他半分注意力。 洛与书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冰凉的指尖攥进手心里。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她像那只小舟,正在缓缓地,坚定地,驶离他的世界。 他不承认他对她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喜欢或者讨厌,他不清楚,也不想细想。 他只知道此刻,当他意识到,傅潭说离他越来越远,还是他亲手推开的这个问题时,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声。 他不愿意。 “师兄……” 妙音从未在玄衡师兄脸上,看到过这样彷徨易碎,又迷惘的神色。 她想问问师兄还好吗,却又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她有眼睛,也看得出,师兄不好,很不好。 她手脚冰凉,眼眶发酸,声音艰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是事实往往就是如此。 感情这种东西,无关时间,无关年纪,无关一切。 从来都说不清,也讲不得道理。 ———— 傍晚,玄烨前去师父灵云真人寝殿,还没进门,就看到师妹探着脑袋张望。不必多问,一定又是翘首以待,等着心心念念的玄衡师兄上门呢。 玄烨揉了揉师妹脑袋,故意将她整齐的发髻揉的乱糟糟的,道:“别看了,我自己来的,师弟不在。” 一向注重形象的妙音头一次没有注意到自己杂乱的毛发,急切地追问玄烨:“玄衡师兄去了吗?” 玄烨:“?” 玄烨脑门上冒出一个问号,随即反应过来,妙音说的,是玄衡上拜托他的那件事。 也就是说,妙音也知道这件事。看样子,妙音好像还知道那两个人之间闹的矛盾。 好嘛,合着就他一个大师兄不知道? 玄烨一时愤愤,语气都有些酸了起来,故意道:“去做什么?” “去邀请蔚湘啊。”妙音都有些着急,“完了,我就说,依玄衡师兄的性子,他肯定不会做这事儿。” 玄烨:“你怎么知道他要去邀请蔚湘姑娘看他的大比?”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还是我告诉他的呢。”妙音叉腰,“他得罪了人,怎么能不道歉,正好宗门大比,多好的机会啊。我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哟。”玄烨一脸稀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妙妙怎么转性了?” 他勾起唇:“从前不是把玄衡师兄看做眼珠子,宝贝的不行,不许旁的姑娘接近么?现在怎么还调解起人家来了?” “你懂什么。”妙音垂眉低首,“我现在才觉得,以前那样做,是不太对。我是喜欢师兄,可是师兄和谁说话,和谁接触,都不是我该插手的。也就师兄脾气好,肯容忍我,现在想想,我自己都气恼胡搅蛮缠的自己了。” 言罢,她一抬头,看见呆滞的玄烨:“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玄烨以手掩面:“师兄好感动,呜呜,我们妙妙,终于长大了。” 妙音:“……” “感你个头啊。”她咣咣给了玄烨两拳,羞恼地别过脸去,脸色微微泛红。 “那你不喜欢玄衡师弟了?”玄烨追问,眼里泛着奇异的光。 或许他知道如何戳伤人的痛处,哪里疼他偏要问哪里。 “如果师弟和小潭姑娘真的两情相悦,你不会后悔吗?” 如果真的那样,说起来,也算妙音拱手让人的呢。 妙音眉眼垂了下来,手指绞在一起,指节都被她掐的发了白。 “师兄,你见过玄衡师兄,失态的样子吗?” 眼前浮现剑场那一幕,旁观者的她无比清晰地旁观所有。 她轻轻开口,语透着浓重的失落,“多少年了,从没有见他……那样过。” 玄烨心尖一疼。 “所以,所以……”她咽下一口气,抬手悄悄抹掉眼角掉下来的亮晶晶水珠,“所以,如果是蔚湘,我觉得,我是服气的。” 如果是蔚湘赢了她,她觉得,也没有那么让人伤心。 她服气。 玄烨轻轻叹一口气,长臂抬起,绕过妙音脊背,温热的掌心落在另一侧的肩头,虚虚将人环进怀里,轻声安慰,又保持着咫尺的距离。 ———— 正值傍晚,残阳似血,晚霞漫天。大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亮眼的金红色。大朵大朵的云都好像害了羞,一朵朵都是红扑扑的。 暮色将至,层林尽染。傅潭说此时就在峰顶上坐着,将眼前大好景色尽收眼底。 晚风拂面,独坐云巅,此情此景,他应该提着一坛烈酒,和三两好友,饮酒放歌,潇洒豪迈。 可是他没有。 他本来酒量就差,现在还是“女儿身”,小小的一只坐在山顶上,晚风把他的长发吹得飘扬起来。他抱膝而坐,隐约觉得被凉风吹得有点冷。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弥漫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缠绕在心头。 明明也是身在蓬丘,明明身边也是那几个人,可是已经完全不同了。蓬丘不是那个蓬丘,那几个人,也不是他熟识的那几个了。 但凡,但凡赵秋辞楚轩河沈双双还在,但凡他们还保留一点点记忆,傅潭说都不会这么孤单。 他现在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不逢佳节也倍思亲了。 日子匆匆,一天天过去。傅潭说起初还计算着日子,每日写日记,后面直接摆烂了。 原本打算的是他进程顺利,很快就能将幻境推进到蔚湘身死那一天,蔚湘一死,幻境大概率就破掉了。但是现在看这幻境里一团糟,就只能等着,等着掌门和玉衡仙君发现他留的消息,然后赶来救他们。 那个时候掌门出马,应该就不会像他一样,用这么笨的办法破境了。 但是惊动了掌门,后果……他们几个恐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傅潭说叹一口气,突然想到,既然自己费半天力气都没有办法推进幻境,只能等待救援,那他为什么还要在蓬丘待着?如今身为蔚湘,他不该去感受一下母亲曾经的生活,见一见那些从来没见过的亲人吗。 思及至此,傅潭说打了个激灵。 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洛与书身上了,现在母亲也只是个少女,这时候恐怕还没有遇见父亲,但是这时候,自己从未谋面的外祖父,大名鼎鼎的鬼王,应该还正值壮年,可以去探望探望的。 他与母亲鬼姬,聚少离多,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年光阴,且都是他年纪幼小,不懂事,也没什么记忆的时候。 他想看看母亲生活过的地方,看看母亲珍视的亲人朋友…… 他在幻境里,身临其境,透过千百年的岁月,遥望母亲最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他真的很想,离母亲近一些。 这般想着,傅潭说又支棱了起来。 “在做什么?” 陌生又熟悉的男音突然响起。 傅潭说吓了一跳,一时间还以为幻听了,山顶上哪来男人的声音,然而一转头,他惊叫出声:“洛与书?!” 洛与书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洛与书“嗯”了一声,抬脚往这里走来。 傅潭说惊讶:“你来这里做什么?” 洛与书不言,已经走到了傅潭说身边。傅潭说坐着,只好仰起脸来看他。 不得不说,洛与书的神颜经得住每个角度全方位的考察,就算现在傅潭说自上而下仰视他,这样死亡的角度,都不能将他的美貌削减半分。 傅潭说一时惊叹,还没开口说话,洛与书突然就挨着他,坐了下来。 傅潭说:“?” 他奇怪地看着洛与书,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然而洛与书并没有看他,他的视线落在眼前,落日与山下那一片美景上,好像并没有把傅潭说放在眼里,而是真的在认真欣赏风景。 傅潭说也不再纠结他突然来是做什么的了,晚霞存续时间是很短暂的,不一会儿太阳就要下山了,他费了半天劲爬上山,就是为了看这一会儿落日的。 因此傅潭说收回投向洛与书的视线,安安静静看起落日来。 四下静谧,唯有耳边拂过的风声,还有彼此的呼吸。茂密的树林像镶了金边,偶尔惊起一两只鸦雀,黑色的影子冲向天空,留下一道弧形的影。头顶的云看起来那么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一团软绵绵。 “洛与书。”傅潭说突然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出来,“好难得啊。” 洛与书一怔:“什么?” “安安静静坐下来,和我一起看落日啊。”傅潭说轻叹一口气,“好难得啊,这还是,第一次吧。” 不管幻境内还是幻境外,都是第一次。 洛与书什么时候陪他看过落日,二人相看两生厌,洛与书的眼神总是带着审视,因为他每次和洛与书见面的时候,不是闯了祸,就是在去闯祸的路上。 训诫和惩罚都没用,反正傅潭说不会改。 很多时候,洛与书都是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除了替他收拾烂摊子,就是加强防范,盯他又盯得紧了些。 其实很多时候,傅潭说也不是非惹麻烦不可。 他只是太无聊了。 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打坐修炼,可以舞枪习剑,精进修为,一层一层往上爬。遇到瓶颈,还能找个秘境历练,或者闲暇时下山接个任务,匡扶正义,救死扶伤。 但他不能,也做不到。 他的生活好像没有什么目标,像咸鱼一样安安稳稳活着就已经是一生所求。 惹是生非,也不过是给自己乏味的生活找一些乐子罢了。 而且,从不曾落在渺小的他身上的某人的注意力,不也因此,多分了一半给他吗。 抛开那些不该想起的往事,傅潭说吸了吸鼻子,看向身侧的洛与书。 一模一样的面孔,却是不一样的神情。 眼前的洛与书认真地看着他,眼睛那样漂亮,此时眼底却聚起了一团雾,让他本来锋利的眉眼都变得圆融温和了起来。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又什么都不说。 傅潭说见过从前的洛与书,所以他知道,眼前的洛与书,是不讨厌他的。 这般和和气气地相处,竟然让傅潭说感到一丝不真实。 “所以。”傅潭说开口,“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 不提都差点忘了,洛与书那天讽刺他做糕点的事。 那样的洛与书,才让傅潭说觉得,是幻境外那个真实的,厌恶他的洛与书。 洛与书沉默了,傅潭说也不着急,就静静等着他。 洛与书静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在后日……” “有比赛!”傅潭说眉眼弯弯,笑了出来,“是宗门大比吧?妙音与我说过了,你什么时候上场?” 洛与书话还没有说完,剩下的半句话断在了喉咙里。 他惊愕地看向傅潭说,她脸上,是那个熟悉的,灿烂又美好的笑脸。 没有任何芥蒂和隔阂,仿佛二人之间的争吵,矛盾,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 洛与书指尖僵硬,莫名的滞涩感传遍身躯,难以言喻。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傅潭说恍然大悟。 洛与书居然真的亲自来邀请他了,那天他与妙音胡乱说的话,妙音居然,转告给洛与书了。 这两个人真的是……都挺让傅潭说惊讶。 傅潭说松口气,笑道:“知道啦,你的大比,我会去给你捧场的!” 洛与书怔住,眼里,只看得到傅潭说灿烂的眉眼。 原来,她,她没有生他的气啊。 他说了那样难听且伤人的话,她,都没有生他的气啊。 洛与书很难形容此刻自己的感觉,心脏像是泡在了奇奇怪怪的糖水里,咕噜咕噜冒着小泡泡,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酸一会儿甜,莫名其妙,又满满涨涨。 他突然就有了想要开口的冲动,开口问他,为什么,没生气呢? 但是他还是没有问出口,他薄唇轻轻抿起来,道了一句:“对不起。” 轻飘飘入耳,却又万般郑重。 傅潭说直接僵住,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洛与书刚才说什么?对不起? “抱歉。”洛与书直视他的眼睛,没有退缩,“那日……是我头昏脑涨,口不择言,我并没有,诋毁你的意思。” 他喉结滚动,道歉的话说了第一句,剩下的就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谢谢你的糕点,是我没有珍惜你的心意。你生我的气,不原谅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傅潭说托着腮听着,又稀奇又诧异,对面洛与书神色认真,一本正经与他道歉,此情此景,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说不生气,那是假的,谁被那样说会不生气,不然当时他也不会一气之下把辛辛苦苦做的糕点丢掉了。 但是气到记仇到现在,那倒也没有。 他又不是真正的蔚湘小姑娘,脸皮薄,他从小到大难听的话听过不知多少,这算什么。 话说回来,如果那天洛与书面前不是他,是真正的他娘蔚湘,他娘能当场把桌子掀了,然后把糕点盖在洛与书头上,或者一股脑塞进洛与书嘴里。 傅潭说不禁感慨,和他娘相比,他的脾气不知道好了多少。 察觉到傅潭说在走神,洛与书抿起唇,衣袖下的指握紧了,眉间流露几丝紧张。 她,在听他讲话吗? 她,是不是还在生气,不肯原谅他? “蔚湘姑娘。” 被这一声唤回了注意力,漂亮的眸子里染了一丝茫然,被他很快掩饰下去。这个时候走神算不上什么礼貌的事,傅潭说咽一口气,刚想回答一声我在听,就对上了洛与书的视线。 洛与书也不知道怎么,那些话涌到胸口和喉咙,自然而然就想说出口。 “虽然我没有颜面再说出这句话,但是还是想让你知道,糕点非常好,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亲口尝一尝。” 傅潭说心头一震。 那样清亮的眼眸,傅潭说竟然在黑色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世界之大,然而此刻,他诚挚注视着他,恍若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 时间静止,日月不移。 世界上仅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而傅潭说此刻,恰恰盛在他的眼里。 傅潭说竟然最先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主动出击,拿下洛与书的好时机,可是他居然在那一刻,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栗。 洛与书……洛与书怎么会这样温和与他讲话,洛与书怎么会跟他道歉呢,洛与书怎么可能会,想要吃他做得糕点呢…… 这都是真正的洛与书,不可能做的事情啊。 傅潭说苦笑一声。 所以,不可能的事,也就是在幻境里,才会发生吧。 幻境碎掉之后,恍若大梦一场,什么都不会剩下。 “既然你都这么诚恳地道歉了,那我就大人大量……”他迅速调整好情绪,刻意拉长尾音,“给你一个机会吧。” 傅潭说扭头瞪他:“给我做花灯!祝山节要放的花灯!” 洛与书有些茫然:“嗯?” “就是花灯啊。”料想到洛与书可能不了解这些,傅潭说解释,“再过一段时间,不是到了你们蓬丘的祝山节了吗,弟子们不是要去放花灯祈福么?我要花灯,给我做!” 洛与书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傅潭说要一只,他亲手做的花灯。 本就是洛与书做得不对,他前来道歉,还能拒绝傅潭说提出的要求么。于是他应了下来:“好。” “妙音能收到那么多人送的,我总不能一个人的也收不到吧。”傅潭说嘀咕。他看向洛与书,这不就抓住一个白送的,虽然是他强要来的,但这可不一样,洛与书一个能顶别人十个。 这么想着,傅潭说心情大好,已经能想象妙音羡慕嫉妒恨的视线了,到时候妙音只恨不得把手里几十个上百个花灯拿来换傅潭说手里的一个也乐意吧。 他往前倾身,目光灼灼盯着洛与书:“给我好好做,做完花灯,我就原谅你,那天的事情一笔勾销。” 突然凑近,让洛与书猝不及防,下意识想后倾退避,但是他忍住了,他保持不动,对上傅潭说晶晶亮亮充满期待的视线,轻声应下:“好。” “我想要一只小兔子的,也想要一只花雀的。”傅潭说掰着手指头数,“要不你给我做两个?” 他没有不耐烦,认真听傅潭说絮叨,只回答:“好。” “别人有的,我也要!” “好。” “你怎么只会说好?能不能说点别的?” “好。” 傅潭说:“……” 第79章 眼神描摹他的轮廓,反反复…… 宗门大比如约而至。 大比分很多场, 大场小场,琐碎繁杂,傅潭说对别人都没有兴趣, 只掐准了时间,跟着玄烨来看洛与书的那一场。 傅潭说与玄烨坐在看台之上, 占到一个极好的位置,不仅可以清楚看到场上的战况, 甚至场上的洛与书只要往这个方向望过来,就能看到在最中间的他们。 妙音身为灵云真人的女儿,自然是陪在灵云真人身边, 面见各种前辈, 因此并没有和玄烨傅潭说他们一起。 来看玄衡比赛的, 除却那些他的迷弟迷妹, 在这里坐着的,只有傅潭说和玄烨了。 擂台上弟子们各显神通,灵力相斗, 利刃相交, 璀璨虹光将天空都映照地变了颜色。 玄衡一身浅色弟子服, 和寻常弟子没什么两样,但那瑰丽的容颜,和一身出尘气质,还是让傅潭说的视线一下子就瞄准了他。身为夺冠的热门选手,他脸上并没有倨傲的神色, 安静处在人群里, 神色平静淡然。 到他上场时,台下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他这才微微侧首, 看向观众席中间的方向。 一身浅红衫裙的姑娘正冲他招手,握着拳头,跟着人群一同欢呼。 于是人们便瞧见,面色极淡的玄衡不知看到了什么,竟然微微勾起了唇角,一抹漾色自他脸庞划过,一瞬即逝,却在那一瞬间让他的面庞多了几分神采,如玉生辉。 然后,他才缓步走到对手面前,谦逊行礼。 傅潭说远远看着他,如果要形容,大概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剑,虽然锋利,但是不露锋芒。 因为成为了“玄衡”,所以他手里握着的不再是神剑凝霜,而是另一把傅潭说没见过的剑。 绯夜仙君自成为仙君之后很少再用剑,所以傅潭说也没怎么见过绯夜仙君的本命剑,认不出来是不是此时洛与书手里那一把。 洛与书出剑极快,剑啸乍鸣,恍若来自九天之外。 比试的时候全神贯注,眼里唯有对手。一招一式,映入傅潭说眼眸,不管看过多少次洛与书舞剑,傅潭说都会赞叹,怎么能在重创对手的同时,还能这么赏心悦目。 两剑交锋,四泻的真气甚至形成了气流,有风吹向人群,傅潭说瞳仁瞪大,迎面而来的剑气甚至能将人的发丝吹断。 傅潭说莫名就想到了,从前在重安宫,洛与书练剑的时候。 彼时正值海棠花开,他于树下舞剑。粉色的海棠花瓣随风飞舞,纷纷扬扬。 洛与书许是觉得落花纷纷太过烦人,妨碍他练剑,登时举起手中剑,剑尖直指头上海棠。 只见白色剑光眼花缭乱,快的几乎看不清剑身,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风都被他隔绝在了一寸之外。 最后,他以一个剑花结束了所有的招式。时间仿佛停滞了两秒,连带着傅潭说的呼吸也屏住,停滞了两秒。 继而,所有的花瓣,宛若大雪一般,倾盆而下,扑扑簌簌,一时间全都落了下来,神奇的是,里面竟然一片无辜的叶子都没有。 而洛与书沐浴在花雨里,任花瓣落满了肩头。 旁观的傅潭说当场“哇”出了声。 那时候他灰头土脸投奔而来,初来乍到,还没成为洛与书顶头的小师叔,二人的关系也没那么剑拔弩张,说起来,倒是更像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洛与书视线淡淡望过来,似乎并没有把不起眼的他放在眼里,他拂落肩上花瓣,凝霜入鞘,转身离去,没有再留给傅潭说一个多余的眼神。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那是傅潭说这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亦是傅潭说一辈子没有见过的风景。 应该没有人,不想让这样的风景,为自己而停留。 毫无疑问,洛与书胜了这一场。 从回忆里拔出思绪的傅潭说忍不住鼓掌感叹:“不愧是洛与书。” 不管幻境内还是幻境外,都没有见他输过。 玄烨并不是好奇心太重的人,但是和小玉姑娘认识这么多天了,他实在忍不住,还是问出口:“你为何执意要唤玄衡师弟为洛与书,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 傅潭说托着腮,视线从场上的打斗中收回来,指尖拨弄着桌子上的玻璃珠,回答玄烨:“没什么特殊的含义,就是一个名字。” “既然没什么含义,为何独独是洛与书这三个字?” 傅潭说不知道怎么解释,想了想,道:“就像,呃,你们所有人都说他是玄衡,可是他在我眼里,就是洛与书。” 他看向玄烨,眸色微动:“就像师兄你啊,你说你叫玄烨,可是在我这里呢,你就是另一个人,叫赵秋辞,只有我知道,所以,算是我的专属称呼咯。” 玄烨眉间些许不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就是玄烨,跟赵秋辞有什么关系,怎么就成了赵秋辞。 “小玉姑娘。”玄烨看了看场上的师弟,又看了看傅潭说,斟酌道,“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喜欢玄衡师弟吧。” 傅潭说一愣。 “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 玄烨微微侧首,看向傅潭说。 “而你看他,更多时候,隔着很远的距离。”他挠了挠脑袋,想不出形容,“哎呀, 反正,我也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隔着什么。小玉姑娘,我看不见你的真心。” 他注视着傅潭说,认真道。 “师弟是很敏感的,我都看出来的问题,他又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玄烨叹一口气,每句话都要扎到傅潭说心里。 “我……”傅潭说神色怔怔的,有些不可信的茫然,“我,是那样的么?” 所以,洛与书对他一次次的接近和剖白心意一直不曾回应,只是因为他太通透,看出来,他并非真心喜欢他,而是另有目的的了? 可是…… “你错了,师兄。”傅潭说移开视线,深沉的眸色隐藏在长长的眼睫下面,轻轻开口,“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 他眼神飘忽,不知道是在看着场上的洛与书,还是在看着什么别的人。 他的神思落到数年前,那个春日的傍晚。 他远远看着,洛与书于花树下舞剑,海棠花粉艳,映着绯红晚霞如血。 他的眼神描摹他的轮廓,在那舞剑的一刻钟里,反反复复,千百遍。 他隐藏的很好,这秘密这世间大抵只有他一人知道。 他轻声,呢喃出口:“喜欢到,只要想一想,都会让我,自行惭愧,不敢靠近。” 自行惭愧,不敢靠近。 仿佛被这八个字拨动,赵秋辞神色随之恍惚。 洛与书在场上,喘息间,视线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场下,玄烨师兄和傅潭说坐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眉开眼笑,两人聊的非常开心。 他眉间不自然地蹙了一下,又很快平展开,移开了视线,将注意力收了回来。 她总是说,喜欢他,心悦他,可是她和玄烨师兄在一起时,明明更轻松,更开心。 他有时候,甚至很不礼貌地,想要放一只耳朵过去,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可是他的风度和教养不允许。 几场比赛结束,洛与书下了擂台。 傅潭说和玄烨立马起来去迎接他。 “洛与书!”傅潭说笑眯眯,狗腿地递上一块叠的方方正正,还带着馨香的帕子,“辛苦啦。” 玄烨背着手,也笑着称赞:“师弟剑法又精进了。” 然而,洛与书没有理他们两个,从二人面前径直走过。 傅潭说:“?” 玄烨:“?” 傅潭说眨眨眼,他受洛与书冷遇已经习惯了,什么时候洛与书对他有好脸色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只是愣了一下,又笑嘻嘻追了上去:“等等我嘛。” 然而碰了个冷钉的玄烨有些傻了,他看着渐渐离开的二人,讪讪摸了摸鼻子。 怎么回事。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师弟冷冰冰的,谁也没理直接就走,可小潭姑娘追上去的时候,他可是有意放缓了脚步的。 所以……只有自己被针对了? 靠啊,醒悟过来的玄烨大惊,他又怎么得罪玄衡师弟啦?!—— 傅潭说两步追上了洛与书,与他肩并肩一起走。 “洛与书,你好厉害啊,剑法那么厉害就算了,居然还能这么好看。”傅潭说啧啧感慨,“真羡慕啊。” 听到他不留余力的夸赞,洛与书唇角悄悄弯了一下,但他好似突然想到什么,眼底沉了下来。 他顿住脚步,侧身转向傅潭说,语气郑重。 “不要再唤我洛与书了。” 洛与书眉眼认真,从前只觉得无所谓,随便别人怎么喊他,左右不过一个名字,一个称谓而已。 但是,如今这个名字再从傅潭说嘴里说出来,居然这么刺耳,这么让人,不舒服。 他明明有名字,他叫玄衡,傅潭说为什么要喊洛与书,就像喊着另一个人。 “啊?”傅潭说没反应过来,呆呆的,带着茫然。 洛与书又重复了一遍:“以后,不要再叫我,洛与书了。” “为什么?” 傅潭说撇撇嘴,他都喊了大半个月了,洛与书现在倒想起来抗议了? 洛与书抿唇:“不为什么。” 切,也不说个原因。 傅潭说一身反骨,单手叉腰:“洛与书洛与书洛与书。” 洛与书一梗,有被气到:“不许喊。” “就喊就喊就喊。” “不许。” “偏不偏不偏不……唔……” 温热的掌心覆上傅潭说的脑袋,脑后突如其来的力道将他向前推了一步,差点一步撞进洛与书怀里,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仰首看向因为距离突然拉近而放大的洛与书,与此同时,干燥而温暖的手已经掩上了他的唇。 从鼻尖往下,巴掌大的小脸半张都被洛与书的手盖住了,只留一双黑亮黑亮曜石一般的瞳仁,眨巴眨巴,可怜兮兮又惊诧万分地望着洛与书。 而掌心下便是那真实地不能再真实的,从未感受过的触感,皮肤滑腻,唇瓣更是柔软地不像话,像是上好的羊脂,抿一抿就要在手心里化开了。 说不清是大脑突然死机抽了风,还是双手下意识地脱离了掌控,让他在傅潭说喋喋不休的时候,一时冲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了他的嘴。 真的是下意识地,极其熟练地……就好像,从前他也这么干过,很多次了。 洛与书才回过神来,这是多么荒唐,多么失礼的举动。 然而傅潭说眼睫轻颤的模样映入眼帘,和掌心下那无法描述的诱人触感,洛与书居然一时间,没有松开手。 他的呼吸还喷洒在洛与书手掌上,绵密而温热。仿佛有什么滑过脊背,陌生至极的酥麻感从脊椎一路上袭,所到之处,所有的防备,溃不成军。 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下。 一时间,万籁俱寂,唯有二人脑中,如大风过境,呼啸轰鸣。 第80章 我要走了 傅潭说才震惊, 是的,没有搞错,洛与书居然……亲手堵上了他的嘴。 好, 他是烦人了点,但是也没必要亲手捂嘴吧? 想想上次眼睁睁看着他从树上摔下来都不伸出援助之手, 洛与书不是不喜欢和他接触吗? 傅潭说真的怀疑,是不是洛与书恢复记忆了。 直到洛与书收回手, 慌乱地避开傅潭说的视线,傅潭说才回过神来。刚才大脑一瞬间竟然闪过那么多东西,傅潭说都佩服自己走神的能力。 洛与书沉默着, 傅潭说已经好久, 不曾再说喜欢他了。 她是不是, 不再, 喜欢他了? 二人并肩继续走,但尴尬的气氛止不住的蔓延,二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洛与书衣袖下的指尖轻捻着柔软的布料, 暴露出内心并不安宁, 他微微抿唇, 率先打破僵局:“你那天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花灯?” 声线略微颤抖,不过还好,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 傅潭说一怔,反应过来:“你已经开始动手啦?” 他这个角度微微侧首, 可以看见洛与书高挺的鼻, 精致的眉眼,线条分明的侧脸。 傅潭说意动,盛情邀请:“我那里还有好多材料, 你要是有空,来我这儿做。” 洛与书缓缓转头看他。 傅潭说仰头凑近洛与书,眉眼认真,颇有一点得意:“我学了好几天,现在手艺可好了,你要不要来,和我一起?” 妙音师妹可能也会来,玄烨师兄可能也回来,无所谓,大家一起来,人多最好玩了。 一……一起?一起做灯,就他们两个? 她在约他? 洛与书僵住,目光停滞,一动不动。手心微微沁出薄薄一层汗珠。 见他不说话,傅潭说皱了皱鼻子,上前一步直逼洛与书门面:“你去不去啊?” 洛与书缓缓转动视线,正对上傅潭说亮晶晶的星眸。 他喉结滚动,轻轻道出声:“好。” ———— “喂,玄衡师兄拿了第三名,玄烨师兄也进了排行榜前十,这大好的日子,你不去庆祝,喊我来做花灯是是怎么回事?”妙音一边被傅潭说拉着走一边吐槽,“你不去庆贺师兄,我还得去呢。” 傅潭说指了指亮着灯的房子,透过虚掩着的门,妙音的视线跟着望过去,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坐在里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口中念着的,玄衡师兄。 此时洛与书正背对着他们坐在桌案边,像是认真在研究什么东西,烛光给他周身笼罩上一层暖融。光看一个背影,便能看得出,聚精会神,非常之专注。 傅潭说抱臂道:“喏,本尊在这里。怎么样,喊你来,够意思吧?” 妙音刚刚还喋喋不休的嘴巴立马闭上了,她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母鸡,脸色涨红,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了。 夭寿,怎么不早说玄衡师兄在这儿,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就不那么大嘴巴地吆喝了。 妙音立马扭捏起来,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衫,与傅潭说小声道:“那个,你们俩和好了?” 傅潭说点头:“算是吧。” 妙音难掩好奇:“你们是,怎么和好的?” 傅潭说勾勾手指,示意妙音过来,妙音一脸好奇,忍不住凑近,傅潭说附在她的耳边,悄声道:“他答应给我做,祝山节放的花灯。” “什么?!”妙音捂着嘴巴,眼睛瞪得滴溜圆,“师兄给你做花灯?” 所以,现在玄衡师兄在里面,是在给蔚湘做花灯? 妙音酸的冒泡,愤愤道:“你竟然,使唤师兄给你做花灯!” “哟哟哟,这可是他自己答应的呢。”傅潭说推了她一把,“走吧,进来一起,你不是要祝贺你师兄的么。” 妙音被他推进门,脸色愤然。是啊,这才是最气人的,使唤师兄又怎么样,架不住师兄自己乐意啊。 她要是让玄衡师兄给她做花灯,肯定会被严词拒绝的。 有人进来,并没有打扰到洛与书,他一手执着竹篾一手拿着刀,眉眼凝重,单看这般严肃郑重的架势,好像人不是在做花灯,而是要解剖一具尸首。 妙音小声开口招呼:“师,师兄。” 洛与书眉眼一怔,随即抬头,在看到妙音的一刻,眼里浮现愕然:“你怎么也来了?” “我,我不能来吗……”师兄一句话给妙音问怕了,妙音一把抓住傅潭说的手,往他身后缩了缩,“是,是蔚湘叫我来的啊……” 洛与书视线转向傅潭说,傅潭说摊手:“人多一起玩嘛。” 洛与书幡然醒悟。她是叫他一起来做灯,但没说是只有两个人一起做灯。 如此静谧而美好的夜晚,居然多了妙音一个人。 洛与书沉默下来,抿紧了唇,并未多说什么,但似乎攥紧了手里的刻刀,重重低下头去,不再理会眼前的两个女人。 师兄好严肃嘤嘤嘤,妙音撇撇嘴,不敢多说话,安静坐了下来。 傅潭说倒是不管不顾,他瞥一眼洛与书手里的竹篾,噗嗤笑出了声:“洛与书,你举着刀举了一晚上了,怎么还停在这一步啊?”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嘲笑。 明明和妙音没关系,她自己却先一步紧张了起来,赶紧去拉傅潭说的衣服叫他住口。 蔚湘姑娘真是,直言不讳口无遮拦的,师兄会生气的。 然而出乎妙音的意料,洛与书没有生气,好看的眉峰却越皱越紧了,好像真的被难住了。 毕竟这也是洛与书第一次接触这样精巧的物件,他很努力去掌控竹篾,可是不知为何,竹篾那般脆弱,轻易就在他的手中折断碎掉了。 不仅如此,还很调皮,颇有韧性的弹来弹去,很难完全掌控在手里。 “抱歉。” 洛与书放下手里做到一半的灯,调整了下呼吸。这样的灯根本送不出手,他面色有些无奈,与傅潭说道歉。 “我第一次做,不太熟练,待再练习几日,定会在祝山节前,给你做出好看的灯来。” 听这一席话,妙音人都傻了,她真怀疑蔚湘喊她来是故意跟她炫耀的。 这才几天,那个冷漠冷硬的师兄,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呢? 傅潭说不会真有什么妖术吧? 傅潭说哈哈大笑:“原来天底下也有能难住我们洛师兄的东西啊。” 他笑的特别开心,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他一屁股坐到洛与书身边,去夺洛与书手里半个灯:“我看看我看看……嘻嘻,我会做,你求求我,我就教你。” 妙音翻了个白眼,她就多余来这儿看傅潭说撒野。 然而,玄衡师兄居然没有反抗,任由傅潭说将做了一半的花灯抢了过去。 妙音:???大哥,您就由着她乱来是吗? 傅潭说太放肆,而师兄却还放纵。妙音鼻孔都震惊地放大了。 更令妙音震惊的是,调皮的竹篾到了傅潭说手里却格外乖顺。 “削竹篾呢,不能太用力,它看着柔韧,其实很容易折断,力气稍微大一些便会崩掉。” 傅潭说白皙的指尖轻巧地将竹篾削薄拼接,打蜡粘贴。他一边做一边讲解。 “弟子们最初练剑的时候,为了训练与剑的契合程度和对剑气的把控,都会用剑去削树叶,削竹篾也是一样的,只要把手里的刀子,当成剑,输入灵力,人剑合一,就好了。” 洛与书原本很认真地看着花灯,然而不自觉的,目光却移到傅潭说脸上来。 不知是不是烛光的缘故,傅潭说脸颊红润,注意力全在手上的花灯上,眼底几分得意,神采飞扬。 傅潭说当然得意,这可是他手指被划伤了无数道口子才练出来的。 说起来洛与书已经很厉害了,虽然没有做完,但第一次做就能做出半个形状,还没有被划伤手。 傅潭说刚才虽然嘲笑他,可论起来,傅潭说第一次做的时候那才是个狗屎,远不如洛与书。 妙音见傅潭说这般熟练,略有些不服气,她也拿起了桌子上的竹篾,不就是做个花灯,能有多难,这般想着,妙音也开始有样学样,按照步骤做起花灯来。 这时,房门被敲响,玄烨师兄手里提着几个小坛子,站在门口:“不好意思,师父那边耽误了一些时间,我来迟了。” 妙音抬头讶异:“大师兄?” 洛与书再次愕然:“大师兄?” 大师兄也来了? 合着,傅潭说邀请来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啊。 洛与书薄唇再次抿起,神色晦暗不明。 “没迟没迟,来的刚刚好。”只有傅潭说还是兴奋的,冲他招手,“过来坐过来坐。” 原本傅潭说和妙音坐在一起,在洛与书对面,但是刚刚傅潭说教洛与书做灯,挪了位置与洛与书坐到了一起,于是玄烨进来,只能坐在二人对面,和妙音坐到了一起。 玄烨把酒往桌子上一放:“喏,小玉姑娘,你要的酒。” 现在的蓬丘可不是千年后的蓬丘,不禁酒,人人都能小酌两口。 傅潭说酒量许是遗传了他爹,属实有点差,他原本不能喝多少,直到他意识到,这是幻境之中,他成为了蔚湘,自然也拥有了蔚湘千杯不醉的功底。 如此机会怎能错过,傅潭说这才起了饮酒的心思。 “怎么是我要的酒呢,明明是为了庆祝你们师兄弟二人榜上有名,为你们庆贺的酒。”傅潭说义正言辞,先打开了第一坛,登时酒香四溢,芬芳扑鼻。 他怎么光闻味道,都觉得有点醉了。 傅潭说甩甩脑袋,妙音已经接过去倒酒了,她自小跟着亲爹灵云真人饮酒,酒量也是不差的。 “蔚湘说得对,两位师兄名列前茅,我爹老有面子了,怎么能不庆贺庆贺。”她倒的第一杯酒,先推给了洛与书,“恭喜玄衡师兄,修为猛进,距离继承玲珑骨,又进一步。” “玲珑骨”三个字一出,傅潭说敏感地察觉到,屋里的气氛都变得凝重了些。 他抬眼扫了一圈,妙音满眼倾慕,玄烨笑而不言,洛与书……洛与书捏着酒杯,指腹摩挲着杯上的纹路:“为时过早,师妹慎言。” 妙音一怔,只见洛与书抬手将酒杯推到傅潭说面前:“口水都要掉出来了。” 脸色嫌弃,眼底却不见一丝厌恶,反而还有些……柔和。 傅潭说嘿嘿一笑,他不知道玲珑骨是什么东西,听不懂妙音他们之间打的什么哑谜,但不妨碍他欢快接过洛与书手里的酒,轻轻抿了一口。 原以为有多香醇,不曾想当场皱着脸吐了舌头。 嘶,好辣。 玄烨笑,开了另一坛,倒了两杯出来:“你们两个姑娘喝这个,这个温和些。” 尴尬僵硬的气氛和缓了些,妙音收敛了神色,不再多提玲珑骨一句。 “谢谢赵师兄。”傅潭说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甜甜一笑,说话的空隙,洛与书已经伸手,若无其事把刚刚给他的那杯酒,又拿回去了。 只有傅潭说还在憨憨地舔杯沿儿上的酒,什么都没发现,玄烨妙音两人视线盯着那杯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好像只是借给傅潭说尝了一口,洛与书毫不嫌弃,拿回去接着喝了。 这……还是从前那个,洁癖的玄衡师兄? 傅潭说舔了舔嘴唇,辣酒的回味是淡淡的甘甜。 以前,他与赵秋辞他们几个喝夜酒,晚归宿,都会遭到洛与书的训斥,洛与书厌烦他们花天酒地声色犬马不守规矩,甚至有时候还要照顾醉酒的傅潭说,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不曾想,有一日在幻境中,洛与书居然还能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喝酒。 怎能不叫人感慨。 “洛与书。”傅潭说笑,意味不明道,“你也有今天。” 如果洛与书醒来之后还记得幻境里的事,那他以后就再也没脸批评傅潭说了。 洛与书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傅潭说的笑很轻浮,他好像很开心,又裹挟着浓稠的怀念和悲伤。 他的眸光看向他,却好像透着遥远的时光间隙,望向另外一个人。 “你们在做什么?做花灯?” 玄烨看着桌子上剩余的材料,颇为惊奇,“小玉姑娘前些日子还跟我要材料,早知道师弟师妹们也喜欢,我就多带点过来了。” 妙音把手里完全不成型的破烂一扔,噘嘴:“谁喜欢这东西,谁爱做谁做,反正我是不做了。” 玄烨一看就知道她准是受挫了,捡起她扔掉的竹篾,笑道:“我来,师兄最擅长做这个了。” 他手法极其熟练,速度也快,不一会儿花灯就在他手里有了雏形。傅潭说为他准备好灯纸,照这个速度,一会儿就能做好一个花灯。 “师兄怎么这般熟练。”傅潭说感叹。 “当然是因为给我做的啊。”提起这个,妙音语气自豪,“该叫你瞧瞧我房间里摆放的那些灯,栩栩如生,漂亮精美,都是出自我玄烨师兄之手呢。” 玄烨笑笑:“不足挂齿。” 他问傅潭说:“小玉姑娘,你想要什么形状的?” “都可以。”傅潭说眉眼含笑,“师兄看着做吧。” 玄烨没含糊,做了个莲花形状的,一夜晾晒的工序用灵力就能解决,十六瓣花瓣依次排开,最中心是金黄色的花蕊,放置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这般短的时间做出来如此栩栩如生的花灯,足见赵秋辞深厚的本领。 “师兄做的可真好看。”傅潭说从不吝啬自己的称赞,“师兄这般手艺,祝山节都能去摆摊了,一定能吸引来许多弟子光顾!” “不瞒您说,正有此意。”玄烨哈哈一笑,顺着话说,“等我以后,提不起刀,拿不动剑了,我便下山去摆摊卖花灯,现做现卖。” 妙音捧场:“那我一定会去光顾师兄的生意,买上个八百十个。” 傅潭说嘘她:“你那时候都变成老太婆了。” 妙音怒:“老太婆怎么了?老太婆就不能买花灯了?等等,你说谁是老太婆?本小姐就是老了也是美女一个,你才变成老太婆……” 傅潭说捂着耳朵:“你话太密了,老了也是啰里啰嗦的老太婆。” 二人吵嚷几欲拍桌,两位师兄无奈拉架,吵吵闹闹的声音在寂静的半夜里,传的很远很远。 四人频频碰杯,几坛酒见了底。饶是一向冷静自持的洛与书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下也没忍住多饮了几杯。 傅潭说脸颊浮现酡红,眼神迷蒙起来,雾蒙蒙的,唯独看向他时,那眸子亮了亮,宛如黑漆漆夜晚云雾拨开,皎皎明月便露出头来。 洛与书心念蓦然一软。 即便矜持如他,也很难抗拒这般明目张胆的独特钟爱。 傅潭说与妙音脸上都沾了绯色,红扑扑的。 妙音一手托着脸,一手搭在傅潭说肩上,浸过酒的唇瓣粉粉润润:“蔚湘,我们认识这么久,也算是半个朋友了吧。” 傅潭说:“嗯?”算吗? 论起楚轩河,那自然早就是朋友了,若论起妙音仙子本人……那位天池的前辈,傅潭说可不敢跟她当朋友啊。 “既然是朋友,你就实话告诉我。”妙音倏地凑近,额头上细碎的头发几乎扫到傅潭说的鼻尖,眼底已经有了朦胧的醉意。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跟着师兄上山?”她大着舌头,直接问出了口,“难不成,你真的从见到玄衡师兄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他了?” 话音刚落,整个房间就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 玄烨尴尬地捂住了脸,他伸手抓着妙音领子,将人拎了回来,压低了声音:“祖宗,少说两句,师兄都在呢。” 玄衡师兄本人还在这儿呢,真不把大家当外人啊。 然而,不得不说,妙音的问题,也是玄烨一直想知道的。 傅潭说本以为妙音被玄烨师兄拉回去,就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了。然而他一抬眼,就对上师兄弟二人直直投过来的目光。 怎么连洛与书也…… 傅潭说:“……” 他们好像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小玉姑娘,来蓬丘这么多日子,也不见你练功,也不见你练剑,朋友一场,我不会连你是做什么的都不配知道吧?”玄烨故作黯然神伤,“师兄可是很伤心的。” 洛与书什么也没有说,但他视线坦然落在傅潭说身上,那双眸黑沉沉的,分明也是想要听到一个答案。 “我啊,就是一个小小散修,剑也会一点,符也会一点,阵也会一点,没什么师承,游山玩水就是我最大的乐子了。” 傅潭说捧着杯子,“当初随你们来蓬丘,除却想要一睹蓬丘真容,确实也有玄衡师兄的原因。” 洛与书瞳仁一动。 “不过并非一见钟情。”傅潭说这才抬头,去看洛与书,笑:“最初的原因很简单,我跟着他,只是希望他能记起我。” 玄烨与妙音的视线,从傅潭说身上,立马转移到了洛与书身上。 洛与书沉默,沉默半晌,才开口:“抱歉。” 抱歉,他确实不记得。 玄烨试探着开口:“你们之前……认识?” 洛与书如实:“不认识。” 他不认识傅潭说,在遇到他之前,从未有过关于他的记忆,谈何记起。 傅潭说含糊其辞,笑嘻嘻将话圆过去:“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是认识了嘛。” 洛与书眉间微微蹙起,玄烨和妙音对视一眼,表情略有些微妙。很显然,大家都察觉到了,傅潭并没有坦诚,他可称圆滑地避过话头。 傅潭说捧着杯子,忽而觉得荒谬,他身在幻境中,与幻境里的人对话,但这个世界又是这样真实,酒也真实,人也真实,一切都是有血有肉的。 他初来乍到莽莽撞撞拉着玄衡唤洛与书,就像是一个外来者,打破这里的秩序和宁静。 傅潭说快要不能坚信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无梦之境里幻化出来的幻境,所有人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是真的。 他好像一个连接两个世界,幻境内与幻境外的窗口,一个纽带。只要他想,他可以告诉他们一切。 会怎么样?幻境会崩塌吗? 倒是他,更容易被当成疯子吧。 傅潭说闭上眼睛,一种不真实的割裂感充斥着他的脑海,头痛欲裂,似乎要将他撕裂成两半。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傅潭说想。越和这些鲜活的人在一起,越感觉他要,被这里同化了。 正好人都在,傅潭说坦诚道:“难得大家齐聚一堂,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们说一声,不若趁此机会,跟大家宣布了。” 妙音:“什么啊?” “我要走了。” 80-90 第81章 别走 “我来蓬丘有一段日子了, 叨扰你们太久了,我想了想,也是时候离开了。” 玄烨与妙音几乎异口同声:“你要走了?!” 洛与书倏地抬头, 澄澈的瞳仁看向他。 “是啊,也该走了。”傅潭说挠挠头, “我毕竟不是蓬丘的弟子,名不正言不顺的, 总不能一直赖在这里。天下江河湖海大好风景都在等着我,在蓬丘停留一段时间,等祝山节一过, 我也该去别的地方游山玩水了。” 他早就想好了, 凭他自己本事是破不了这个幻境了, 不如趁这个机会, 回鬼蜮,回母亲生活的地方看一看,如果可以, 见见外祖一家的亲人就再好不过了。 事发突然, 妙音脑子都是晕乎乎的。这个女人是要干嘛啊, 来蓬丘乱搅一通,不是说喜欢玄衡师兄吗,怎么就说走就走啊。 是,她们先前是打了个赌,不会再纠缠玄衡师兄, 可不都说不做数了吗?怎么蔚湘还是要走?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前些天她还跟得紧的玄衡师兄了? 玄烨也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看向师弟玄衡。小玉姑娘说走就走,难道又是二人闹矛盾,师弟说什么难听的话刺激她了? 唯有洛与书, 不发一言,然而掌心攥紧了酒杯,用力到指节发白,指腹的血色都消失了。 他不是已经道歉了吗。 她不是说,原谅他了吗。 那她,为什么还是要走呢? 傅潭说侧首,唯独不敢看洛与书。 虽然傅潭说没有明说,大家好像都明了,她为玄衡而来,而如今,因为玄衡,她终于放弃,才决定要离开了。 一时间沉默下来,三个人竟然都是各有所思。 直到一只金色的鸟儿,扑闪着翅膀,从窗外直奔洛与书飞来,几个人才回过神来。 妙音一看就认出来,是自家爹爹手笔:“玄衡师兄,我爹好像有事找你。” 洛与书抬手,那只信鸟就落在了他手指上,倏地化成了一张纸,软哒哒地垂了下来。 玄烨没看信,也能猜出来上面的内容:“应该是为师弟今日大比成绩优异,师父才唤你过去。” 师父有唤岂能不应,洛与书轻轻点了点头,即刻起身,歉道:“先失陪了。” 他走前最后一眼,看向了傅潭说。 容貌昳丽的姑娘捧着酒杯,眉眼朦胧,却神色游离。她没有看向他,也没有看向其他任何人,她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是洛与书进不去。 洛与书一走,有些话便能明说了。妙音一把抓住傅潭说的手腕,震惊道:“你真的要走?” “不然呢,难道是骗你的。”傅潭说推开她的手,呲着大牙,“这下可以放心啦,我一走,没人跟你抢玄衡师兄了。” 况且本来,玄衡就是会娶她的。只是婚礼成不成就另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妙音委屈地撇嘴,气的不想看他,“谁管玄衡师兄,我是说你。” 她小声嘟囔:“又没人赶你,住就住呗,那么着急走做什么。” 傅潭说一怔,继而凑过身来,笑嘻嘻:“怎么,舍不得我啦?” 妙音恼羞成怒:“谁舍不得你了,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好啦好啦。”傅潭说举杯,“我要是走了,别说跟我喝酒,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你们还不好好珍惜。” 妙音抹了把眼睛,不甘示弱地抱着酒坛:“喝酒喝,不醉不归!” 玄烨原还想阻止,可看到两个姑娘这般,什么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笑道:“慢点喝,别呛着。” 师妹妙妙身为灵云真人的千金,最是娇贵。自小身边多的是阿谀奉承,没几分真心。 妙妙自小就跟着他们两个师兄胡混,旁的姑娘温婉知礼,她却越来越搅蛮跋扈。 别人越要说她,她偏要刁蛮无礼 直到遇到蔚湘,好像才有了个能压得住她的人。与蔚湘相处的这些日子,妙音不知道被挫下去多少锐气,明明气的不行,却偏要往蔚湘身边凑,偏要招惹人家。 玄烨作为师兄清楚地知道,妙音,也是想和蔚湘做朋友的。 只是呢, 玄烨总是觉得,他们这些人,对于小玉姑娘来说,好像只是过往云烟。 她看向他们时永远隔了距离,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不管是他,还是妙音,甚至是玄衡,小玉姑娘其实,都不在意。 酒坛一点点空下去,几人都喝了不少,最后直接困得倒在桌子上。 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了,傅潭说迷迷糊糊睁开眼,妙音也醉了,玄烨正俯身为她披上柔软的狐裘,眼里倾泻下来的,是傅潭说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 他脑子立马清醒了,为了遮掩,还是装睡闭上了眼。 其实傅潭早就察觉到了,不怪玄烨师兄这么好心帮他追洛与书,原来……他也是对人芳心暗许,情有独钟。 “行了,睁开了就别闭上了,我都看见了。”玄烨失笑。 傅潭说讪讪睁开眼,托着酒后发烫的面颊,尬笑:“……哈哈哈。” 受不了了,玄烨现在顶着的可是赵秋辞的脸。 赵秋辞对楚轩河这般,这般深情……对于傅潭说,属实是有些辣眼睛,真的遭不住啊。 妙音还在熟睡,二人走到窗户边说话。 今晚月色不错,白玉盘衬着蓝黑天幕,也许因为喝多了酒燥热,吹来的风都是凉爽的。 他脑海里放映着方才玄烨师兄为妙音披衣那一幕,满满都是深情。 傅潭说直言道:“师兄,如果你喜欢妙音师妹,你大可不必藏着掖着,你也能看出来,你师弟对师妹没有男女之情,他若是知道你的心思,一定不会与你争夺。” “我知道。”玄烨没想到会被傅潭说直言点出来,苦笑一声,欲言又止,“可是……罢了。” 他看向窗外的月色,神情落寞:“我虽为师兄,天资确实不如师弟,我认了,师父会选择师弟继承衣钵,我是服气的。师弟日后是要继承玲珑骨的,妙音如果嫁了他,也不算委屈。” “说了好几次玲珑骨,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知道?”玄烨略显讶异,毕竟起初,他与玄衡都曾怀疑,尾随他们的蔚湘,其实是奔着玲珑骨来的。 “玲珑骨,是辞霜仙君传下来的,蓬丘最重要的宝物之一,犹如半个神骨,使人脱去肉体凡胎的浑浊俗气,但是只有至纯至善,且功力深厚之人才能承受得住,并且,年纪越小越好。” 年长之人骨骼静脉自成一系,变通更换自然是比年轻人要艰难。修行玲珑骨,还是得年轻人来,最得妙处。 “辞霜仙君一脉弟子虽然不少,但功力深厚的年轻人本就不多,何况还要至纯至善,不过幸运的是,师弟就是其中之一。” 傅潭说听他解释,了然地点了点头,但是问题的重点不是玲珑骨。 “师兄还替我可惜,我才是要为师兄惋惜。”傅潭说叹口气,都替他着急。 “你不能那样想,老头,额不是,你们师父,又没说非要把女儿嫁给未来玲珑骨的继承人,依你师弟的性子,不管喜不喜欢,师父让他娶,他就真娶了,你现在但凡大胆一点多说一句,日后也不会后悔。” 玄烨摇头:“你不明白,师父让他娶妙妙,不是因为妙妙喜欢他,而是为了师弟自己。” 他语气放轻,恍若喃喃自语。 “……师父也是为了他好。” 傅潭说没听明白,皱眉:“为他好?是什么意思?” 这时,院子里传来响动,窗户旁边的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看见了回来的洛与书。 “他回来了。”傅潭说立马两步蹿回桌边坐下来,刚才还与玄烨你一言我一语,现在直接虚弱地趴在桌子上,一副醉酒后意识不清醒,晕晕乎乎的模样。 玄烨:“……” 行,这就演上了。 洛与书刚见过师父灵云真人,今天师父在诸多旧友面前颜面大涨,心花怒放,赐给洛与书许些陈年珍品,又悉心教导几句。这个时辰,洛与书该回寝殿休息的,但他念着这边喝酒的三个人,还是回来看看。 果然,一进门就见到两个姑娘醉醺醺的倒在桌子上,显然是喝多了。而两个人同样趴着,妙音身上盖着华贵的白色狐裘,傅潭说身上却……什么都没有。 洛与书看了眼师兄玄烨,玄烨还在窗户旁边站着,洛与书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什么,上前几步,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轻轻盖到了傅潭说身上。 玄烨:“……” 呵呵,点他呢,师弟方才那一眼,分明是在责怪他厚此薄彼了。 玄烨嘴巴翕合,张开又闭上,到底没有为自己辩驳,只上前来,将熟睡的妙音打横抱起,与洛与书道:“我送师妹回去。” 妙音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到大,有时玩累了睡在外面,是他抱回去的,有时贪玩回家晚了,在他背上趴着就睡着了…… 他爱护师妹,洛与书也不稀奇,点了点头:“夜里冷,师兄小心。” 玄烨抱着妙音出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洛与书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傅潭说,轻轻一声叹息。他俯下身,认真看着傅潭说的睡颜。 他睡着的时候特别乖,睫毛又密又长,脸颊粉嘟嘟的,看着特别让人想伸手捏一捏揉一揉。此时小小的一只缩在桌子旁边,呼吸平稳绵长,四下都是香甜的花酒气息。 不能在桌子上睡,还是要把人弄到床上去。 洛与书纠结半晌,还是弯下了腰,准备将人横抱过去。 刚刚俯身,凑近之际,傅潭说突然抬起双臂,环上了他的脖颈,继而,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宛如两汪最纯澈不过的春水,轻轻一眨,便泛起层层涟漪,他眼睛里吹来的风,却拂过了洛与书心湖,漾起波澜。 二人距离不过毫厘,一人正俯身欲抱,另一人环上肩头,一时间,呼吸都缠绵到了一切。 洛与书身形僵硬,他微微垂眸就与傅潭说目光对视,他想起身,脖颈上环着的手臂却收紧了。傅潭说越抱越紧,声音软糯,带着请求:“别走……” “……求你了。” 求你了。 恍若羽毛拂过心尖,细微痒意震颤。洛与书瞳仁都滞住,眼看着傅潭说嘴巴一撇,眼底浮起朦朦胧胧的雾气,他慌忙道:“不走。” 听见不走两个字,傅潭说好像才被安抚了下来。他蹭了蹭洛与书胸前衣襟,将脸贴的更近了些。 洛与书浑身都是僵硬的,后背莫名其妙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一股热意席卷全身,尤其是与怀中之人接触的部分,烫的几乎要着火了。 “别乱动,我送你去床上。”不管傅潭说能不能听进去,洛与书是尽到告知的义务了,继而俯身,揽住傅潭说腿弯处,将人抱起,向内室走去。 床不小,傅潭说一个人睡很是宽敞。他倒是没再闹腾,在软软的床上躺了下来,脸蛋红扑扑的,酒气一同从外室携进了屋里来。 洛与书开窗通风,又怕傅潭说着凉,只将窗户虚掩起来,露一条窄窄的缝隙。 醉酒的人夜里睡不踏实,洛与书又在床头香炉里,给傅潭说燃上了安神香。 他甚至还下意识去帮傅潭说脱掉鞋子和外套,刚抬起手又蓦然醒悟,男女有别,自己这般属实不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不曾过脑子,下意识地就去帮他脱鞋脱衫了。 洛与书一阵后怕,倒退两步拉开距离。 夜里再传唤其他的女弟子也不妥,遂还是决定让傅潭说穿着衣服囫囵着睡了。 做完这一切,洛与书立在傅潭说床边,蓦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好奇怪啊,明明是第一次照顾醉酒的傅潭说,可总是觉得熟悉。 就好像现在这一幕,发生过无数次。就好像……就好像这一套流程,他也已经做过好多好多,无数回了。 第82章 傅鸣玉你完蛋啦 傅潭说已经睡着了, 他该马上离开的。可洛与书却鬼使神差,蹲了下来,视线与床上的傅潭说齐平。 “叨扰你们这么多天, 也是时候离开了。” 耳边又响起傅潭说的话,洛与书只要一回想, 心中便泛起酸苦的滞涩感。 像咬了一口没有成熟的青色的梅子,又像是吃到了发霉坏掉的榛子。苦要苦的人咬掉舌头, 龇牙咧嘴,酸也要酸的人面目扭曲,想要流泪。 莫名其妙, 让人很不舒服的, 情绪失控的感觉。 但是洛与书居然……并不反感。 他盯着闭着眼睛安然入眠的傅潭说, 眼睛一眨不眨, 他确信,并且笃定,自己这种感觉, 是因为面前这个姑娘。 这个来历不明, 却将他平静的生活搅起波澜的姑娘。 她硬要跟着他回蓬丘, 突然闯进他的生活,现在,她却要干净利索,拍拍屁股,走人了。 “你真的要走了?”洛与书听见自己极轻极轻的声音。 声音消散在空气里, 徒留一室无人回应的寂静。 明明她都已经睡着了, 洛与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执着的问出口。 你走了,那我算什么呢? 那些明里暗里的撩拨, 亲口说喜欢他,都算什么呢? 看吧,她就是个骗子。 然而,傅潭说动了。他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手臂甩到一侧去,险些打到床边的洛与书的脸。 还好,那巴掌距离毫厘,落在了洛与书面前。 白皙的,纤长的手指,就落在洛与书面前,衣袖里露出半截皓腕,洛与书甚至可以闻到,于袖间传出的淡淡馨香。 那馨香是暖的,软的,带着残余的体温。 洛与书肩颈几乎一颤。 还好,傅潭说只是翻了个身,安神香燃着,他睡得很沉,并没有醒。 洛与书安静地看着他,心里浮起异样的情愫。从前不觉男女之情有什么,现在似乎是终于尝到了那种滋味,抓心挠肝。 “我为什么不走。” 熟悉的女音突然响起,或许因为饮了酒,也或许因为入了眠,他声音沙沙哑哑,带着一点勾人的软糯和倦意。 傅潭说依旧闭着眼睛,像是在梦话一般,粉润的唇瓣翕合。 “我为什么不走。” 失落里带着埋怨。 “反正,你又不喜欢我。” “我……” 洛与书蓦然开口,语气明明是要反驳,却又蓦然顿住。半截话含在口中,迟迟不肯吐露出来。 幽暗的烛光下,一直装睡的傅潭说才缓缓睁开眼睛,晶亮的眸子熠熠生辉。 “你什么?” 傅潭说坐起身,衣衫半散,薄纱下锁骨隐隐若现。他毫不避讳,直直看向洛与书。妄图在洛与书嘴里,得到一个答案。 视线对视,这一击直球猝不及防,洛与书双目睁圆,却忽而静默。 傅潭说笑容浅薄,你看吧,有些东西,就是强求不得。 他是洛与书,不是玄衡,他不会像玄衡喜欢上蔚湘那样,喜欢上他。 眼里的希冀淡了下去,傅潭说已经看开了,早就知道的答案,如今也没有特别惊讶。 没有关系,他按捺住胸口涌起的酸涩和难过,没有关系,他都已经放弃了,明天就下山去,离开蓬丘,再也不要见洛与书了。 他鼻头酸涩:“我可以抱抱你吗,洛与书。” 洛与书怔然,一时没有说话。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他缓缓靠近傅潭说,二人距离不过一尺,而后伸出了双臂。 他的意思很明确,他愿意。 傅潭说鼻尖一酸,投进洛与书怀里,极轻极轻地,抱住了他。 没有任何杂念,只当是朋友之间的,一个小小的拥抱罢了 这个拥抱时间短暂,傅潭说吸了吸鼻子,便松开了手。 “洛与书,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这个要求让洛与书愣了一下,然而,抱都抱了,这个要求,似乎也不那么过分了。 傅潭说抬起手,指尖就触到了洛与书的眉骨。 他指尖有些发凉,却是柔软的,一点一点,描摹着洛与书的眉眼。 洛与书没有抗拒,傅潭说便大了胆,继而是指腹,指节,最后是手掌。 他的右手,轻轻贴在洛与书脸上。 他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 今夜洛与书对他太纵容,不过是因为,他马上就要离开蓬丘,马上就要走了。 “那你喜欢我吗?洛与书。” 他清晰地察觉洛与书身体僵住,却没有一个回应。 傅潭说收回了手,已经知道答案了。 “洛与书。”他笑了一声,说话已经带了鼻音,“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要纵容我,做以上那些事情了。” “我喜欢你的。” 傅潭说猛然瞪大了眼睛,那双朦胧的眼睛里不见半分醉意,直勾勾的,不可思议地看向洛与书。 洛与书眼底翻滚着复杂的情愫,神情却很是郑重,他微微垂眸,与傅潭说四目相对,眼睛里是重若千钧的情意,万般珍重。 他再一次,一字一字,认真道:“我也喜欢你的。” 他是一直在躲避傅潭说澎湃的感情,因为他辨不清里面有几分真心和假意。他确实在刻意地和傅潭说保持距离,但是每次傅潭说都将距离打破主动向他靠近。 他可以装不在乎,但是他骗不了自己。 所以,在傅潭说要走的前夜,他终于还是,承认了。 傅潭说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傻掉了。此时的心情不知道如何形容,一颗心脏就好像突然空掉了,轻飘飘的,快要起飞了。 他……没有听错吧? 刚刚那五个字,是从洛与书嘴里说出来的吧?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除了洛与书还会是谁呢。 傅潭说脑子快要傻掉了。 他在幻境里努力了那么久,耗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句话吗。 所有的情意,在此刻都有了回应。 洛与书微微俯首,却被傅潭说双臂勾住脖颈,蓦然失了重心,一把揽住傅潭说纤细腰身,跪上床沿儿,将要压倒下去,另一只手臂撑在了傅潭说身后,柔软的枕上。 对上傅潭说晶亮的眼眸,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 二人距离已经拉直分毫,只差一点,洛与书的鼻尖几乎就能蹭上傅潭说的面庞。呼吸缠绵,温热而轻柔。 傅潭说还勾着他的脖颈,几乎挂在他身上。洛与书单手艰难撑着两个人的重量,耳梢通红,却见傅潭说慢慢凑近,慢慢凑近,将二人本就相差毫厘的距离,再一次拉近。 瞳仁里倒映出彼此的脸,自己的尚看不清晰,但是面前的洛与书,耳朵已经红的要滴血了。 夜色惑人,酒意也催人冲动,惹人上头。 傅潭说勾起唇角,抬起下巴,水润的唇瓣小心翼翼,轻轻贴上了洛与书的半片薄唇。 然后……轻轻吮了吮。 没想到傅潭说会做出这种事,洛与书猝不及防,来不及躲避。 一时间恍若脑袋被炮轰了,洛与书耳中嗡鸣,所有的自持和矜淡,所有平日里骄傲的架子,在此刻都尽数褪去,碎成散沙,他坚硬的壳子,溃不成军。 血气上涌,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唇上,那一小块,温热的,不可思议的柔软。 他落荒而逃,慌乱撤退,匆匆收回视线,一时间都不知道要去看哪里。傅潭说咬着方才吻过他的唇瓣,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却亮的惊人。 原来一向高高在上,冷冷清清的洛与书,也会害羞。 原来他害羞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一个轻轻的吻就能让他,猝不及防,缴械投降。 “洛与书。”傅潭说悄声念他的名字,几乎贴着他的耳廓,翘起的嘴角根本压不下去,“我也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他碎碎念着,几乎笑出了声。 “我好喜欢你……” 洛与书根本撑不住,只好绷起脸假意凶他,然而闭嘴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威胁,橙红色的烛光映照着他的脸庞,都不能遮掩去他脸上的绯色。 傅潭说笑倒在床上,腰背拱起,粉色从脸颊染到白皙脖颈,笑的像只熟透的虾米。 洛与书拿他没办法,语气都软了下来:“不要闹了,太晚了,睡觉好不好?” 傅潭说憋住笑,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好哦。” 洛与书终于松口气,他伸手扯过一旁的锦被,给傅潭说盖上,又见傅潭说冲他伸出了两只手,满脸无辜:“我的衣服还没有脱。” “鞋也没有脱。” 他歪了歪脑袋,乖顺地不像话,颐指气使的语气却好似撒娇:“洛与书,你帮我。” 傅潭说懒洋洋地躺着,明明没有醉还要装醉,还要骗着哄着洛与书来伺候他,小把戏和眼底的得意都被洛与书收进眼里。 洛与书将他伸出的两只手拢到了一起,温热的掌心贴上傅潭说微凉的手背,微微低头,吻住了他的指尖。 恍若有电流自指尖划过,顺着手臂往上,一路酥麻,直接麻到心里。 刚才亲一下都忍不住躲避的洛与书,此刻居然吻上了他的指尖。 学的还挺快。 傅潭说老实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迷人心窍的脸,惑人的美色,继而听见自己砰砰恍若打雷一样的心跳声。 洛与书深邃的眼睛看着他,看得傅潭说都快要不好意思了,他才开口拒绝:“不要。” 欸?被拒绝了? 傅潭说立刻委屈起来,嘤咛一声,还未开口说什么,洛与书已经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立马起了身。 他深吸一口气,侧过脸去,刻意避开傅潭说的视线,眼底隐忍又克制。 情况不妙,再待下去,恐难以自持。 “好好休息,明天……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放缓了声音,傅潭说头一次在他语气里咂摸出温柔的味道,笑的眼睛都弯了。 他倒还害上羞了。 洛与书脚步极快,顷刻就出了房门。 傅潭说还没反应过来,洛与书已经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抹白色,自门口一瞬即逝。 欸?傅潭说呆呆愣愣,这就走啦? 这就利索地走啦? 怎么,是他的美色不够惑人吗?! 傅潭说仰倒在大床上,捂着扑通扑通,仍然跳得厉害的心脏,那些话声声句句在脑海里回响。 “我喜欢你的。” “我也是喜欢你的。” 这样的话,这辈子,只能在幻境里听见了。 他抬起手,粉润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洛与书唇瓣,柔软的触感。 他将指尖攥进手心里,又伸出来,攥进去,又伸出来,反复几次,最后拿到脸庞边贴贴。 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居然就这样,在幻境里发生了。 这样的事,这辈子,也就只能在幻境里发生了。 傅潭说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一会儿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笑的发抖,一会儿又热的掀了被子,把鞋子甩飞了,衣服扔的满地都是。 想大声尖叫,想起来围着蓬丘跑三圈,想告诉所有人。 洛与书喜欢他!他也喜欢洛与书! 傅潭说埋进被子里,低低地笑,笑的快要死了。 他埋在被窝里,捂着滚烫的脸蛋,唾弃自己。 傅鸣玉,你完蛋了。 第83章 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 洛与书回到寝殿, 明明已是深更半夜,却没有半分困意。反倒愈发精神,耳根的绯红和滚烫还没有消散下去, 体内灵力涌动,血液都比平时燥热了几分。 他一向冷淡自持, 生平第一次有如此感觉,好像终于卸下了什么重防, 心绪飞扬,整个人身心都轻松了起来。 他修的是苍生道,师父常要他与师妹亲近, 可每每师妹靠近, 他心无波澜, 甚至有些厌烦, 从不理解师父口中“男女爱意”四字。 那时师父似是忧心忡忡看着他,他以为自己让师父失望了,忙道:“我会认真学习的。” “这怎么能是学习的呢。”师父摸摸他的脑袋, 失笑, “爱意, 生来便藏在人的心底,无需学习,是无师自通的啊。” 至亲之爱,至交之爱,无师自通, 人天生便会爱与被爱。 直到昨晚, 仿佛突然就打通了任督二脉。 傅潭说微凉的指尖,柔软的指腹,和突然贴近的, 粉润的唇瓣。到现在仍然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仿佛有致命的吸引力一般,让人欲罢不能,让他不自觉,想要靠近。 他深呼一口气,平静翻滚的心绪,从纳戒里拿出那个做到一半的花灯。 当时两个姑娘目光都聚集在玄烨师兄那熟练的手法和漂亮的花灯上,洛与书便趁没人注意,悄悄将自己那半盏收了起来。 瞧着那粗糙的刀工,歪七扭八的形状,洛与书没忍住抿起唇角,流露几分浅淡笑意。 太拙劣了,和玄烨师兄的根本没办法放在一起作比。 眼前不自觉开始想象,傅潭说一身钗裙,提着花灯,立于树下的模样。灯与她眼眸映衬,明艳若骄阳,皎洁如月亮的姑娘。 然而眼前稀烂的花灯,显然与脑海里的美景并不相符。洛与书眉间凝住,他怎么可以送给傅潭说,这样的残次品。 她值得更好的,最好的。 他自袖中摸出刻刀,将花灯拆掉,重新打磨。 其实并不难,只是熟练度的问题。洛与书安慰自己。 他缓缓向刻刀中注入灵力,细细回忆师兄玄烨晚上做灯的动作和样子,宛如操控自己的本命剑一样操控刻刀。 一次,两次,数次……慢慢的,掌握了技巧,刻刀也变得听话起来。 且今晚洛与书心情格外好,也耐心了许多。藉着明亮月色,清凉晚风,他心如止水,心平气和做起花灯来。 不知道废掉多少竹篾和油纸,直到黎明的第一抹曙光刺破天际,洛与书动了动略有些僵硬的指尖,缓缓抬头。 窗外亮了起来,已是破晓时分。 此时,一盏精巧的,漂亮的兔子形状的花灯,安安静静,乖乖巧巧,躺在洛与书面前的桌案上。 是傅潭说点名要的兔子花灯。 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 指尖被竹篾划出的细小伤口,沁出浅淡的血痕。 他抬手,指尖覆上小兔子灯的眼睛。将手收回来时,小兔子已经拥有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昨夜折腾太晚,今日傅潭说怕不是要睡到日上三竿。 洛与书料到傅潭说不会起太早,便并没有立马去寻他,反正午时也有时间。他唇角勾起轻微的弧度,小心翼翼将那盏花灯,收进了纳戒里。 === “起床了,起床了,蔚大湘!你再不起,人家都结束了,可就上不了擂台了。” 房门被敲得砰砰砰作响,有男子在外面大声讲话,傅潭说被活活吵醒,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红色的纱幔,四角都挂着精巧的金银香囊各色挂坠,长长的流苏几乎落到他脸上。 陌生,太陌生了。傅潭说蹭地一下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环顾四周。 这,这是哪啊?他不是昨晚睡觉的时候,还在蓬丘的小院,自己小房间的床上吗? 他低头,自己一身贴身睡衣,身份仍然还是蔚湘,只是感觉身形稍微长大了些。 我靠,变了? 幻境变了?! 自己睡了一觉,那么长时间都推不动的幻境,居然自己就变了? 门外的男声仍然坚持不懈:“祖宗,快起床吧,横竖答应一声,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要进去了。” 谁在外面狗叫? 傅潭说捡起床上的衣服胡乱一穿,一脸不高兴地拉开了门。 门外是个年轻的男子,乌发高高束起,戴紫金冠,身着紫袍,衣料看着就华贵,绣满精致的金色花纹。玄色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线,双腿笔直修长,比例极好,让人一眼看过去就挪不开目光。 傅潭说惊愕的视线上移,移到他的脸上。 眉如画,肤如玉,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紫色抹额自眉前绑至脑后,他咧嘴一笑,端的是灿烂如朝阳:“姐姐,您终于肯起来了。” 他指了指外面的艳阳天:“您瞧瞧,这都几时了,再不起,太阳就要下山了。” 傅潭说怔怔看着他,人都呆了。 陌生,相当陌生,他不认识眼前这个男子,蓬丘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但是……这张脸,好像又在哪里见过。 傅潭说咽一口气,大脑急速运转,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见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人看,年轻男人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人傻了?” 傅潭说目不转睛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脸上浮现疑惑的神情,猛地凑到傅潭说面前,“你在搞什么啊蔚湘?睡了一觉起来不知道小爷叫什么了。” 他两只手捏住傅潭说两颊的软肉,将傅潭说脸都扯得变了形:“小爷名叫,鹤君山,怎么样,是不是如雷贯耳,五雷轰顶?嗯?” 傅潭说哪里被人这样“轻薄”过,登时怒从心头起,以肘直捣面前人太阳穴,名唤鹤君山的年轻男人狼狈避过,松开了捏他脸的手,噫了声:“好狠,不愧是我认识的蔚湘。” 傅潭说龇牙咧嘴揉着被捏疼的脸,死活认不出来眼前这突然出现的男人是谁,刹那间,一副画面蓦然从眼前闪现。 乌云蔽日,黑压压的兽群潮水一般涌来。男人朗眉俊目,一身玄衣甲胄,脚踏魔骑,恍若邪神降临。 藏叱狱被生生劈开,他抱着浑身鲜血淋漓的蔚湘,眼底是无限疼惜与温柔。 而那男人的脸,渐渐与面前紫衣男子的脸重合在一起。 傅潭说恍若雷劈一般,认了出来。是他!将母亲从藏叱狱救出来的男人。 只是眼前的男子,明显比那叱咤风云御万兽的煞神年轻许多,是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一种秀美,如抽了条的青竹,脱了稚气,多了几分青涩。 可是他说他叫什么?鹤君山? 傅潭说不可思议,倒退两步。 没,没听错吧?就是那个,他母亲一生的宿敌,西玄的前任魔君,鹤君山? 傅潭说心跳如雷,僵在原地,一时间竟然有些呼吸不上来。 鹤君山,眼前是那大名鼎鼎,杀人不眨眼的魔君鹤君山。也是……拼了性命与仙门为敌,将蔚湘自藏叱狱捞出来的……鹤君山? 二人现在,都是正值青春年少,年华最好的时候。 可是他不是与母亲势同水火,一生死敌吗。傅潭说脑子转不过弯来了。 可现在看鹤君山与蔚湘,行动间相处亲近自然,鹤君山在蔚湘面前装痴卖乖,分明是……极好的朋友。 这般好的关系……怎么就成了后来那样……世人都知晓的不和? “蔚湘。”瞧他仍是木木的,原本嬉皮笑脸的鹤君山收了脸色来,他向傅潭说走近一步,伸手去摸傅潭说的额头,关心之色溢于言表,“到底怎么了,蔚湘?” “我没事。”傅潭说避开他的手,垂眸低首,“只是夜里做了噩梦,一时没缓过来罢了。” “噩梦?”鹤君山挑眉,眼里分明有探究,“什么噩梦,叫你起床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了?” 傅潭说移开视线,扯谎的话张口就来:“我梦见你变成了怪物,要吃掉我。” 难怪有些戒备。 鹤君山眼里的疑色消散下去,扬起一个笑脸,直接抬臂勾住了傅潭说的肩,半边身子压过来,桀桀怪笑:“怎么可能啊,我就算变成怪物,吃掉谁也不会舍得吃掉我们湘湘啊。” 傅潭说人都懵了,母亲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如此亲密?自己要怎么应付?总不能任由他搂着吧? 想了想母亲骄矜的性子,不管什么关系,都不可能叫人这般放肆。 傅潭说抓住鹤君山手腕,直接反手一拧,只听咔吧一声,鹤君山直接叫出了声:“娘啊!” 傅潭说冷冷看他抱着脱臼的手臂哀嚎,樱唇微张:“滚。” 鹤君山疼的脸都变了形,自己颤抖着手把脱臼的腕骨接回去,呲牙咧嘴,脸上却没有旁的异样神色。 傅潭说心里松一口气,应付过去了,是了,母亲平时应该就是这么和他相处的。 傅潭说“彭”地一声甩上门,语气不容置喙:“我要梳妆,半刻钟后再来找我。” 只听外面鹤君山鬼哭狼嚎:“嘤嘤嘤,蔚湘,你好狠的心。” 闹归闹,鹤君山还是乖乖走了,等着半刻钟蔚湘梳洗打扮后再来叫她走。 而屋内,傅潭说后背抵着门框,眼眸深沉,额前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鹤君山,果然不容小觑。方才他瞧着大大咧咧,其实靠过来的时候分明带了试探。 如果傅潭说没有推开他,说不准就要被发现芯子换人了。 想到这里,傅潭说仰天长叹一口气。 苍天呐,这是个什么地狱开局啊,上个幻境他面对完全的陌生的玄烨妙音等人,谁也不认识谁,完全不用顾虑,现在身边无缘无故多了个熟人,这岂不是很容易露馅吗? 而且当时在师兄玄衡的幻境中,明明没有出现过鹤君山这么一个男人啊! 现在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他上个幻境中完全打乱了原本的剧情,导致之后的幻境,也随之发生变化了是吗? 他身在幻境内已经很艰难了,现在还要伪装,鹤君山的出现完全在增加难度啊! 傅潭说哀叹连连,起身看着镜子里长大了一些的自己。与上个幻境中的少女蔚湘相比, 现在的蔚湘,身量抽条,脸上的稚气和婴儿肥都褪去了,五官显露出明艳和娇媚来,纤腰丰臀,亭亭玉立,宛若含苞待放的花苞。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应该得有很多年了吧……想到这里,他心脏蓦然一紧。 多少年……洛与书他们,怎么样了? 他睡了一觉,就到了这里,蓬丘那边呢?蓬丘那边是什么情况? 傅潭说眼底蒙上黯然。 昨夜他才与洛与书互相表露心意,今日就来到了这里,洛与书如果找不到他,他…… 胸口一阵气闷,傅潭说根本不敢想,左心房隐隐作痛,快要窒息。 但是,这也就是说明,推进幻境的关键就是——洛与书,也就是玄衡,必须要向蔚湘表露心意。 ==== 傅潭说穿戴收拾好,推门而出。 鹤君山已经在等他了。他抱臂倚在深褐色的木头柱子上,微微抬首望天,剑眉星目,腰间佩着剑,颇有些洒脱不羁的年轻恣意,加上这副好皮相,是很吸引小姑娘的。 但是傅潭说不是小姑娘,同为男人,他只觉得,有些装x。 “走啊。”傅潭说与他并肩,“去参加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擂台大比。”鹤君山接上话,歪了歪脑袋,“怎么,又忘了?” “当然没忘。”傅潭说撇撇嘴,“不就是争夺那个武门心法的擂赛么。” 还好他早就知晓这里发生的事。 但是,上次幻境,蔚湘前来擂台赛的时候,身旁还有旁人?他怎么不曾见? 若是没有旁人,这次这个突然出现的鹤君山又是怎么一回事? 傅潭说烦得不行,但是一时间,想不明白,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按照第二个幻境原本发生的事,该走的还是要走。虽然现在,事情已经到了无法预料也无法掌控的地步了。 他与鹤君山,一同赶往擂台。 和传闻里那般凶残的玉面阎王不同,现在这年轻的鹤君山,十分话痨,一路上嘴巴没有停过。傅潭说兴致不佳,也怕多说多错,基本上没怎么开口,全听鹤君山一个人说。从他口中,倒是也听到了一些信息。 鹤君山和蔚湘,真的是非常好的朋友,从小时候就认识了,蔚湘以前的事,他几乎无所不知,信手拈来。傅潭说小心翼翼与他保持距离,绷着脸假装不高兴,生怕被看出什么。 然而似乎鹤君山对蔚湘言听计从惯了,傅潭说说什么是什么,他不会反驳,细微之处也照顾得当体贴。蔚湘本来脾气就大,傅潭说蛮横一些,倒也没引起鹤君山怀疑。 上次,还是他和洛与书并列,站在外面看着场内的人。现在,他自己已经坐进了观众席,并且,一会儿还要上场。 傅潭说视线不自觉已经开始在密密麻麻人群里搜寻身穿白色衣服的蓬丘弟子的痕迹,蓬丘的人好找,他几乎一眼就锁定了一群白衫弟子中,端坐着的洛与书。 他脊背挺直,身形更高大了,明明是同样的弟子服,穿在他身上都变得高贵了起来。他静默坐着,不曾与师兄弟交头接耳,也不曾和旁人一般四处张望,已经有了首席大弟子的气质。 傅潭说鼻头一酸,眼眶莫名湿润了起来。 对他来说,与洛与书不过一夜不见。可是对于洛与书来说……中间已经隔了,好多好多年。 这么多年过去,他是不是已经,不再记得他了? “在看哪家的公子,眼睛都直了?”仿佛是察觉到他太过关注的目光,鹤君山凑过来,唇角噙着痞笑,“给我指指,看看配不配得你。” 傅潭说匆忙收回目光,仍被鹤君山顺着视线看过去,啧了声:“又是这群臭修士。” 听他的语气,似乎极其不喜。也是,他们俩一个魔修一个鬼族,都正是正道之士所不齿的,互相看不上很正常。 傅潭说指尖攥着衣服袖子摩擦,脑袋晕晕的,手心隐隐冒了冷汗。 所以,一会儿,他需要在前面的人都打完之后,他众目睽睽之下再上去截胡,然后洛与书会上去挑战他……等等,这是以前的剧情,可是现在已经变了。 洛与书,还会再上台挑战他吗?如果他,认出来他了呢? 傅潭说闭上了眼睛,根本不敢想象。 他先试着运了一□□内的真气,和他预料的差不多,母亲体内有两套体系,一是她天生就有的鬼族血脉,二是她后期修炼的灵府,也是让她这么多年在仙君面前都能蒙混过去的伪装。 傅潭说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他和鬼姬,是一样的。 鬼姬出门在外,一般不会暴露身份,所用的便是经脉里表层的真气。好在傅潭说这么多年亦是修习仙法,因此并不陌生。 察觉到他的情绪,鹤君山自然而然将他指尖攥进手心里,触摸到一片潮湿,鹤君山很是讶异:“湘湘,你紧张什么?” 他掌心干燥而温暖,傅潭说对上他认真关切的眸子,大脑空白了一瞬,然后才反应过来,将指尖从他手心抽走。 “没有。”傅潭说冷淡地将目光投向场内擂台。 鹤君山摸摸脑袋,总感觉蔚湘今日怪怪的,但他也说不清哪里怪怪的,有些讨好地哄道:“你想要那武门心法,我去给你赢回来好不好?” “不要。”傅潭说这才转过脑袋,瞪他,“我要自己赢回来。” 她瞪人的时候,双眸瞪大,美目盼兮,似有流光盈盈,鹤君山软了心肠,脸上只剩下了不值钱的笑:“好,我不去,我看着你。” 擂台上的打斗愈发激烈,小雷震子横扫战场。傅潭说心底倒数着数,在宣布小雷震子作为获胜者,即将获得武门心法的前一刻,傅潭说站了起来,迎着全场投来的视线,高声道:“我来。” 一声“我来”,全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傅潭说这里。 身侧鹤君山已经翘起了二郎腿,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知晓蔚湘的实力,此时见众人的目光聚集在蔚湘身上,他甚至还颇为自豪,与有荣焉。 傅潭说面色坚定,内心早就慌得不行了。 什么时候被这多人围观过,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他根本不敢看向台下,即便他知道,现在洛与书就坐在场内的某个角落,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他。 傅潭说一跃而起,踏上擂台。 面前是小雷震子,一身横肉,连两颊都挤出了两块肌肉,见来人是个娇小的姑娘,那张不好惹的圆脸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傅潭说握紧了腰间的软鞭,脑中在想着以什么样的招式才能扛得住小雷震子的威力。 其实他更擅长用剑,不怎么会用软鞭,但是因为原来蔚湘挑战用的就是软鞭,傅潭说索性没有再换,尽可能保持还原。 不等他细想,小雷震子已经赤手空拳向他袭来。天空聚集起黑色的乌云,大风忽起,笼罩着小雷震子的是肉眼可见噼里啪啦的闪电,傅潭说下意识后撤,避其锋芒,没有接下这全力的一击。 柔韧的腰线勾出惊人的弧度,傅潭说眉间乍露锋芒,白皙指尖已经勾起了腰间软鞭,千钧一发之际,蓝色剑光忽然乍现,替傅潭说挡下了那骇人的一击。 熟悉的身影坚定不移护在他身前,凌厉的剑意将他身上的袍子都吹得飞扬起来。 小雷震子这一击没有留情面,两方交锋,一时间光芒乍现,傅潭说站在他身后,看见他每一根飞扬的发丝,都被镶上了银边。 傅潭说鼻尖酸涩,几乎哽咽出声:“洛……与书。” 和上次的幻境不同,洛与书没有等到蔚湘胜利的最后才站出来挑战,他在傅潭说还没有使出一招一式的时候,就已经上了台来。 擂台上如此场景已经惊得台下一阵骚动,许多人都站了起来,望着擂台的方向。 傅潭说自己要挑战,却蹦出来一个英雄救美的人,二打一,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小雷震子并不认识玄衡,但认得出他这一身蓬丘的服饰和腰间的腰牌,到底还要给蓬丘几分面子,小雷震子没有翻脸,只是颇为不悦:“小兄弟,这不合规矩。” 蓬丘的大师兄赵秋辞等人已经挤到了台前,方才师弟所作所为太过突然,他根本来不及阻拦。赵秋辞一声师弟还没有唤出口,在抬头看到傅潭说的那一刻,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小潭姑娘,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规矩,洛与书没管什么规矩,他转身,面向傅潭说,握剑的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度已经发白,白皙的手背,已经是青筋暴起。 “傅鸣玉。”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去了哪里?” 狭长精致的凤目泛着红,一眨不眨盯着他。白皙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忍到了极点。 傅潭说心神一震,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敢直视洛与书的视线。他神色恍惚,却见对面的洛与书上前一步,倏地红了双眼。 “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 第84章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么多年, 你到底去了哪里?” 纤长浓密的睫毛不过轻轻一动,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倏地滚落下来,洛与书一偏头, 那滴泪就已经砸在了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滚进尘土里湮灭。 他……哭了。 胸口仿佛堵塞了什么,傅潭说快要呼吸不过来, 他无助地再次后退,手心沁出细密冷汗。 他多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一向骄傲的洛与书, 怎么可能为了他, 掉眼泪呢。 他要怎么说, 怎么回答洛与书的质问, 怎么告诉他,他消失的这么多年,对他来说, 只是一场梦呢。 他要怎么告诉他, 他傅鸣玉不是不告而别, 也不是故意玩弄他的感情,他身不由己,他情非得已…… 但是现在对上洛与书泛红的双眼,苍白的面容,傅潭说知道, 一切解释, 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他唇瓣翕合,到底是未能吐露出一字一句。 洛与书上前一步,泛白的指尖小心翼翼去触碰傅潭说的手腕。 傅潭说僵住, 浑身都在颤抖,他不曾躲避,在洛与书即将触碰到他手腕的前一刻,傅潭说只觉得手腕一疼,突如其来的力道将他拉扯地倒退一步,避开了洛与书将要落下的指尖。 鹤君山赫然出现在他身侧,掌心攥紧了傅潭说纤细的手腕。 傅潭说瞳仁紧缩,完全忘记了,在这个幻境里,多了鹤君山这个人物,更没有想到,鹤君山居然也直接上了台。 紫色华衣少年鹤君山气势不减,紫色抹额平添几分少年意气,他攥着傅潭说手腕,强势地将人拖到身后。 鹤君山侧身护在傅潭说身前,隔开洛与书具有侵略性的眼神,他微微眯起眼睛,眸光不善地打量着洛与书。 像是一只猎豹,虎视眈眈守护着自己的猎物。 洛与书的视线地落在鹤君山与傅潭说交织的手腕上,眸光隐忍而震动,他抬起眸子,直直望着傅潭说,语气具是不可思议:“他是谁?”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鹤君山冷哼一声,侧首看向傅潭说,语气刻意透着亲昵,“湘湘,他又是谁?” 一时间,两个男人中间,似有无形的火花,噼里啪啦炸了开。 傅潭说大脑一片空白,冷汗已经顺着鬓角缓缓滑了下来。 这,这怎么回答。 这,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场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打擂台,抢孤本,居然能惹出这么一场两男一女的言情大戏,整个赛场乱作一团,嘈杂议论声四起。 尤其是小雷震子,对阵傅潭说,突然上来个男的帮忙,本来以为自己是被砸场子,脸都绿了,不曾想,嘿,又来一个男的。 他也不追究责任了,直接近距离看起戏来。 洛与书到底是蓬丘的人,有碍蓬丘名声,赵秋辞上了台,一把攥住洛与书的手腕。 虽然知道师弟不是冲动的人,但赵秋辞也很难保证洛与书不会跟对面的男人打起来,他看向中心人物傅潭说,语气恳求:“有什么事,我们下去再说。” 至少不要站在擂台上,让人看笑话。 傅潭说木木地点了点头,手腕亦是被鹤君山握紧,鹤君山故意贴近他,凑到他耳边,温柔道:“湘湘,我们走。” 洛与书还要向前一步,被赵秋辞死死按住。 “哦。”傅潭说应声,侧身转向鹤君山,出人意料,他并没有跟鹤君山离开,反而一点点将鹤君山拉着自己的手掰开。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活动了一下酸软的手腕,自己转身率先下了台。 台下观众席传来一阵唏嘘,鹤君山一怔,眸底闪过一丝郁色,又很快收起,扬起他一惯的笑脸,一边叫着“湘湘湘湘”,一边抬腿去追傅潭说了。 台下看热闹的人都散去,争夺孤本的比赛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结束,很快又继续进行了。 台下。 傅潭说脸色难看,沉默地思索着,事情要怎么解决。 在上一个蓬丘的幻境里,他待了那么多天,绝望地以为自己不可能破境,都已经放弃了。然而不曾想一晚上,一觉醒来,幻境自己就推进了。 仔细想想幻境变化的关键,应该就是那晚,洛与书与他剖白心意。 洛与书承认与他有意,幻境才发生了变化。 那么,现在这个幻境,应该也是一样的了。 傅潭说眉间锁在一起,指节微曲抵在下巴上,下意识紧张地咬起了手指。 怎么样让洛与书承认喜欢他? 上个幻境他一直倒贴,现在不一样,现在他们有感情基础了,而且看洛与书对鹤君山反应那么大,想来也没有完全忘记他。 这个问题,傅潭说只要想一想,就全身发麻。 “湘湘。”鹤君山一屁股坐到他身边,与他挨着,投来一个暧昧的眼神,“他又是你哪个相好?” “什么相好。”傅潭说恼怒,“不许瞎嚼。” “哟哟哟。”鹤君山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我说错了?你放才看他的眼神,分明都要拉丝了。” 傅潭说阴沉着脸,没有回话。鹤君山又凑上来,刻意压低了声音:“怎么,他烦到你了?不如,我替你解决了他?” 解决?傅潭说猛地抬眼,看向鹤君山:“怎么解决?” 鹤君山洋洋自得:“就说小爷我是你新找的相好,让他识相点,知难而退。” “???”开玩笑吧。 看见傅潭说怪异的眼神,鹤君山挠了挠脑袋,有些不自然:“怎么了,行不通吗?还是你不想解决他,你想跟他好?” “那我,我帮帮你,拿下他?” “???” 傅潭说更诧异了。 鹤君山和母亲到底什么关系?真就单纯的朋友? 可他刹那间流露的占有欲不似作假,却也不是母亲所承认的恋人,他能容忍母亲身边洛与书这样的“相好”,甚至还主动提出替母亲“解决”洛与书。 实在是让傅潭说奇怪。 不过现在也不是让傅潭说奇怪的时候,他刚坐下没几分钟,洛与书已经找了过来。 他腰背挺直,宛如一株笔直的青竹,迈进了门槛。 六目相对。 傅潭说扫了一眼鹤君山,意思明确,让他先撤别在这儿碍事。 鹤君山一怔,揉下眼底的阴郁,扬起笑来:“湘湘,我就在外面,有事随时喊我。” 言罢,他大步迈出门,与洛与书擦肩而过。他微微侧首,勾起的唇角透着莫名其妙的挑衅,华丽的紫色衣袖随着走动拂动,掠过洛与书蓝白色的朴素弟子服。 视线交锋,磅礴的气势互不认输,无形的火药味弥漫开,霎时间就噼里啪啦燃了起来。 洛与书面不改色,气势强硬,不为所动。 一直到鹤君山出了门,洛与书神色怔然,两肩微微收缩,宛若大厦坍塌,整个人的气势,蓦然就弱了下来。 “蔚湘。” 他呢喃着,视线缓缓投向不过两步距离的傅潭说,漆黑如墨的瞳子却像是浸了水,湿润地泛着潮红。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逼近了娇小的傅潭说。 “你去了哪?为什么不告而别?” 傅潭说强忍着后退一步避其锋芒的冲动,挺起腰背,梗着脖子,气势不减,直视洛与书:“我本来就不是蓬丘的人,我爱去哪,你管不着。” 这一句话轻而易举激怒了洛与书。洛与书不可思议,重复那四个字:“我,管不着?” 傅潭说艰难咽下一口气,抱臂轻飘飘侧首转开视线。耳边充斥着不知名的呼啸,他佯装平静的表面之下,已经是血液喧嚣,心跳如鼓。 没人知道他顶着多大的压力说出那些话,现在傅潭说整个人已经混乱了。指甲深深钳进手心里,传来尖锐的疼痛,他摸到手心湿湿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 “我管不着,那谁管得着?”洛与书轻呵一声,唇角勾起的笑容浅薄,他点了点门外,意有所指,“他就管得着了?” 说的是,鹤君山?傅潭说眨眨眼,眼看着洛与书又逼近一步,他不得已又将脑袋仰得高了些。 洛与书笑容讽刺:“他也是你,费尽心思,骗到手的?” “你也缠着他,给他做点心了?你也笨手笨脚,为他煮茶水了?” 洛与书一寸寸俯身下来,呼吸几乎喷洒在傅潭说面颊上,和他的眸光一样,炽热滚烫。 “还是,你也醉酒后勾引他,说喜欢他了?” 他语气透着浓浓的嘲讽,还有些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 傅潭说都不敢细想,那阴阳怪气,如果解释一下,大概就是旁人所说的……醋意? 傅潭说心脏砰砰砰剧烈跳动,一股痒痒的酥麻自胸口扩散来,他意识到,洛与书,到底还是与他有意。 如果是在上个幻境里,洛与书流露出对他和另一个男人的醋意,傅潭说绝对欣喜不已,因为他的目的就是让“玄衡”与“蔚湘”建立起好感关系。 但是现在,他要推进幻境,那他的目标,就是诱导洛与书,和上个幻境的末尾一样,承认自己的心意。 傅潭说呼吸急促,坚定地强硬口气:“我跟谁好,与你有什么关系?” 宛若被一口气猛地堵塞住胸口,洛与书变了脸色。 他抬手,大掌将傅潭说纤细的手腕攥进手心,死死握紧,像是怕他跑掉,又像是压抑着汹涌的恨意:“你以为蓬丘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那不然呢?”傅潭说抬眼,纤长浓密的眼睫毛轻轻扇动,他故意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像刀扎进洛与书的心。 “你很希望我留下咯?洛与书?” 他染了蔻丹的指甲落到洛与书蓝白色的领口,指尖划过留下旖旎,浓烈与素色的交织,正如傅潭说此时与洛与书对视,视线的交锋。 “你凭什么身份呢?” “洛与书?” 悠长嘶哑的兽鸣划破天际,打破这此刻二人间的僵持,几乎穿透人的耳膜。伴随着重物倒塌轰隆的声音,继而是人们惊恐的尖叫和哀嚎。 “蔚湘!蔚湘!” 鹤君山焦急的声音传来:“蔚湘,是变异的魔兽群,这里遭到了袭击!” 屋内二人脸色变了,冲出门去,只见漫天黑压压的乌云已经快要压到人的头顶了,雷声与闪电此起彼伏,翻滚着演奏交响乐。 远处传来兽群兴奋而嘶哑的吼声,山林,村庄,尽数被摧毁。 还好这里方才举办比赛,众多散修,仙盟和世家的人聚在这里,听闻动静,已经有大批大批的修士赶往救援。 身为蓬丘的人,洛与书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他召出本命剑,第一时间欲御剑前往,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住了动作,目光落在一旁的傅潭说身上。 傅潭说清楚地看见他眼中复杂的情绪,他没有立马离开,反而握住傅潭说的手腕,喉结滚动:“和我一起去。” 傅潭说:“哈???” 洛与书自然不会明说,他怕他这一走,就宛如多年前那一天一样,傅潭说凭空消失,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温热掌心下细腻的肌肤光滑,洛与书指腹摩挲,沉默不语。 尽管傅潭说,满口谎言,看不见一点真心,可是他,再也不想失去他了。 傅潭说动摇了,然而一“好”还没说出口,只觉得另一侧手腕一紧。 鹤君山出现,一把握住了傅潭说另一只光滑手腕,他眉峰紧蹙,不悦地看着傅潭说:“蔚湘,你跟他去凑什么热闹?” 他语气加重。 “这里很危险,我们现在应该离开这儿,立刻,马上。” 左手右手手腕同时被攥紧,一边一个虎视眈眈的男人,傅潭说只觉得好像快要被从中间撕裂分开了。 “先不走了。” 最后,他还是先挣脱开了鹤君山的手。 “蔚湘?”鹤君山颇为不解,他指着洛与书,恨铁不成钢,“就因为他,你要为了他留下来?” 蔚湘什么时候也这么不理智了。 “不是。”傅潭说避开他的视线,“救人要紧。” 那一刻,傅潭说似乎感觉,身侧洛与书的脊背,好像挺得又笔直了几分。 他依旧面无表情,但傅潭说明显察觉挨着他,周身的气氛好似放松了一些,洛与书直接握着傅潭说手腕,将人一提,傅潭说惊呼一声,已经站上了洛与书的剑。 一时站不稳,他下意识寻找着力点,后背已经贴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傅潭说身形僵硬,只觉得洛与书好像靠近了些,他肩背似乎都能感觉到洛与书温热的呼吸。 洛与书微微勾了一下唇,语气依旧不起波澜:“站好。” 然而两臂护在傅潭说身侧,似乎将人环抱进了怀里。 “哦哦哦。”傅潭说扶着他坚实的手臂,小鸡啄米般点头,瞬时就被洛与书的剑带出去好远。 徒留鹤君山还站在原地,见证了眼前的一幕,呆若木鸡。 不爽和愤怒在这一瞬间到达顶峰,他攥紧了拳,后槽牙被咬的咯咯作响。 那个男人,到底哪里冒出来的? 最后,他哼笑一声,眼里是不加掩饰的阴郁阴霾—— 许是傅潭说丢下鹤君山跟洛与书跑得太干脆,洛与书心情不错。 身高和体型的优势让他可以轻而易举将傅潭说半环起来,虽然没有贴在一起,但瞧着似乎是在拥抱一般。他微微垂首,就能看到傅潭说毛茸茸头顶上可爱的发旋。 对峙僵持的不愉快都抛到了脑后,洛与书一瞬间就心软了。 乖张任性的小骗子,他其实也不是,不能原谅他。 洛与书轻咳一声,似是随口无意提起:“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傅潭说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竖起了耳朵:“谁?” “方才那位,紫色衣……” 傅潭说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朋友。” 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吗。洛与书眸光微动,再次开口:“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傅潭说犹豫了一下,斩钉截铁道:“老朋友。” 洛与书:“……” 此后的行程,他沉默着未曾再开口。 山林里已是一片混乱。大片大片树木倒塌,村庄房屋被摧毁。丑陋的魔兽群浩浩荡荡扫荡而过,大口撕咬吞咽血肉尸骨,毒液湮进土壤,所经之处,寸草不生。 这些异兽与平日里看见的不同,站起来足有几十米,宛若小山一般,尖嘴獠牙,形态更丑陋。行动起来没有意识,更为凶猛,像是变异后的异种。 傅潭说已经看到了身着蓬丘弟子服的蓬丘弟子,穿梭在兽群之间,尽可能带着无辜村民虎口逃生,稍有不慎,便会被异兽所伤,直接被吞吃入腹。 这个时候,没人会在乎个人的恩怨了。就算是素日不和的门派世家,这个时候也团结在一起,抵御突如其来的兽群袭击。 洛与书眉眼严肃,提起了他的剑,一跃而起。傅潭说摸了摸腰间的软鞭,还是将软鞭收起来,从纳戒里摸出一把顺手的剑。 母亲鬼姬珍藏的自然不是凡品,就算不如他的青龙剑威风赫赫,用起来也是极顺手的。 他一跃而起,与洛与书并肩,直冲最庞大的兽群奔去。 肃杀剑意惊起惊慌鸟雀,斩落毒蔓碎枝。 在这里,傅潭说不需要顾虑什么。 他不是需要隐瞒身份,刻意藏拙,苟且偷生的鬼姬之子,他体内徜徉着汹涌而磅礴的力量,那本该属于他自己。 傅潭说身手极敏捷,锋利剑刃刺入异兽心脏,或挖出脆弱的眼睛,黑紫色的血液四溅,脏了傅潭说鲜红的裙衫。但是他不在意。 他与洛与书配合默契,洛与书若主攻,他便辅助善后,护其后路。他若是身处险境,洛与书也一定会替他抵挡,让他安心。 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兽鸣,胸腔里却流动着喧嚣沸腾的热血。 傅潭说面无表情,严肃而庄重,眼眸却亮如星辰,熠熠生辉。 解决掉几个难办的大型异兽,生生将兽群打散,余下的异兽作鸟兽散,纷纷逃逸,二人得以喘口气。 傅潭说以剑驻地,休息片刻,胸口起伏,大口喘息。 大打一场确实畅快淋漓,以至于他忘记了现在还是蔚湘的身份,他极为不雅地大咧咧弯腰扶着剑,因为打斗凌乱的衣衫胡乱黏在身上,洛与书一侧首,便不经意瞥见傅潭说大敞开的胸口,那一抹耀眼的雪白。 宛若雷击,洛与书倏地收回视线。 他身形僵硬,侧过脸与傅潭说道:“站起来,站直了。” 傅潭说累得不行,全身的力量都支撑在剑柄上,他不解;“干嘛?” 没事干嘛让他站起来。 傅潭说不是听话的人,洛与书对此深有体会。 在他叫了两边,傅潭说还是没动之后,洛与书忍无可忍,他转过身,直接将傅潭说拎起来,强迫他站直了身子。 下意识训斥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垂眸与傅潭说晶亮的眸子对上。 刚刚打斗过,脸颊绯红,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的两鬓缓缓滴下来,两侧细碎的碎发黏在两颊上,白皙的皮肤溅上几滴血,颜色已经变暗了,更衬得他肤白如雪。 被突然拽起来,傅潭说一脸懵,指尖眼前洛与书黑着脸脱下来自己的外衫,往傅潭说身上一披,而后随意一裹,将傅潭说严严实实罩了起来。 傅潭说懵懵的:“干什么?” 洛与书收回视线,振振有词:“当心吹了凉风,染了风寒。” 傅潭说:“……” 这么好心的吗。 “哦。”傅潭说咂了咂嘴,诚恳道,“那谢谢你了。” 洛与书忍不住侧首,打量着呆呆的傅潭说。明明是小小的一个姑娘,刚才执剑与他并肩作战的时候,潇洒凌厉,那般锐气,是完全和他美艳样貌不符的霸气,完全不输任何男儿。 洛与书指节抵着下巴,问傅潭说:“你之前,是和灵胤道君学过剑吗?” 此言一出,傅潭说立马紧绷了起来:“什么灵胤道君?” “你不认识吗。”洛与书眼眸微垂,“我瞧你剑法里有灵胤道君的影子,还以为……罢了,或许是我感觉错了。” 不,你没感觉错。傅潭说低下头。 或许是剑法对他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在无形之中流露出来了,就算他已经竭力没有用青龙剑法的一招一式了,还是被洛与书看了出来。他口中的灵胤道君,莫不就是傅潭说的师父,以后的灵胤道长吧。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发狂的兽群其实弱了下来,已经有逃窜的趋势。 傅潭说不放心,提着剑欲乘胜追击,赶尽杀绝,这时,洛与书收到了玄烨师兄的消息。 腰牌里传来玄烨大师兄关怀的声音:“阿衡,你们在哪?没有遇到危险吧,” “还在山林里,一切都好。” 玄烨松一口气:“没事就好,刚才一片混乱,我也来不及喊你,还好灵胤道君就在距离此地不远的周山,听闻动静便赶了过来,现在已经找到了兽群发狂的源头,快解决了。” “那就好。” 玄烨接着道:“现在兽群已经被控制住,大规模后撤了,不过山林里也不安全,你最好还是快些离——” “洛与书,小心——” 洛与书执着通信的腰牌,只见面前的傅潭说猛地冲了过来,他纤细的双臂拢住自己的腰身,继而猛地一转。 只听“噗嗤”一声,足有婴儿手臂那么粗的藤蔓已经穿透了傅潭说 的肩胛,紫红色藤蔓上竖立着根根分明的尖刺,穿过傅潭说的伤口,一滴一滴,滴着晶亮的血。 洛与书瞳孔紧缩,怀里傅潭说的已经疼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仍然无意识地呢喃着:“洛与书,小心……藤蔓……” 洛与书抬起被傅潭说鲜血染红的手,那血液已经变成了粘稠的紫黑色,分明是感染了毒液。 洛与书眸色蓦然沉了下来,蓝色灵力自掌心猛地窜起,宛若火焰一般,顺着藤蔓疯狂烧了过去,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灰烬。 “蔚湘……” 他颤抖着手,轻唤他的名字,傅潭说已经瘫软下来,倒在洛与书怀里,疼痛让他嘤咛出声,毒液麻痹他的神经。 不知道中的什么毒,除了伤口疼,傅潭说只觉得浑身都是麻木肿胀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眼前的男人也开始看不清。 “蔚湘,蔚湘……” 洛与书彻底慌了,他挽住他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声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醒醒,醒醒……我带你去找灵胤道君,蔚湘,你看看我,蔚湘……” 傅潭说双臂拢住他的肩颈,脑袋靠在他的肩头,蓦然就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假装醉酒,也是这般被洛与书打横抱起,送到床上。 他亦是这样靠着洛与书的肩头,闭着眼睛装晕装醉,心里已经笑开花了。 洛与书,怎么这么好骗啊。 彼时的他再次靠在洛与书肩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洛与书带着他御剑飞驰,垂首骤然看见她脸上的笑意,微微怔然。 “洛与书。” 已经没有了力气,傅潭说连说话都变成了微弱的气音,但他弯着唇角,依旧是笑着的。他眼神朦胧,已经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可是依旧直直地望着洛与书,樱唇轻启,唤着他的名字。 “洛与书……” “谢谢你……” 还有。 “我还是,很……” 他缓缓闭上眼睛,搭在洛与书肩头的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 我还是,很喜欢你。 第85章 都过去了 “还好, 丽罂的藤蔓和毒刺虽然有毒,麻痹人的神经,但好在不会危及人的性命。” 温润的男声如潺潺流水, 听着便极安抚人心。 虽然灵胤道君说没事,但洛与书紧皱的眉头不曾放开, 他看着床上已经失去意识,昏迷不醒的傅潭说, 心里的担忧没有片刻放松。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等丽罂的毒自己发作掉,慢慢的,这位姑娘就能醒过来了。” 发作?洛与书不解。 灵胤道君笑眯眯地, 给洛与书留下几颗补身体的丹药, 虽然毒素不至于危及生命, 但是藤蔓穿进血肉那实打实的一个血窟窿可是真的, 要养好长时间不说,还可能会留下疤痕。 灵胤道君视线从紧张的洛与书身上,又挪到床上的漂亮姑娘身上, 了然地点了点头。 他与灵云真人, 也就是玄衡的师兄是同门至交, 对于玄衡这个得意弟子,自然是没少听灵云真人提及。 灵胤道君轻笑一声,灵云真人还担心得意弟子缺少情爱这一关节,误了道行,不惜将自己千金女儿往弟子身边推, 现在看来, 完全是灵云真人那家伙多虑了。 玄衡很明显,不需要安排来的姻缘。不是不开窍,时候未到罢了。 “师侄要好好照顾这位小姑娘。”灵胤道君不是多话的人, 简洁地提了两句,“那么粗还带刺的藤蔓,直接以身体替你挡了过去,一般小姑娘,可没有这样的魄力。” 他言简意赅:“师侄要珍惜。” 言罢,他便在玄烨等弟子的陪同和感谢下,出了房门。 只剩下傅潭说,和在床边守着的洛与书。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现在却静静地躺在这里,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原本粉润的唇都失去了血色。 洛与书慢慢将傅潭说苍白而冰冷的指节握紧手心里,心里宛若砸了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他是生气,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一声不吭,说走就走,凭空消失。 他不是前一个晚上,还在说喜欢他吗。他不是在前一个晚上,还醉意朦胧吻了他么。 他怎么能在第二天,连一个招呼都不打,突然就从他的世界消失了呢。 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洛与书静静注视他的睡颜,头一次流露出这般直白的哀伤来。 蔚湘,你知不知我找了你多久。 你走之后,再也没有人住过你的院子,我以为你只是离开几天,可是,院子里那棵梧桐,绿了又黄,黄了又秃。 我守候了很久很久,你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以为这个狡诈的欺骗人心的诈骗犯,对他无情无义,才扔下他一走了之,十多年没有消息。他是不是恨透了他,才那样报复他的? 可是,他既然恨他,讨厌他,又为什么要在关键时刻,替他挡下丽罂藤蔓的致命一击呢? 还好藤蔓穿透的只是肩胛骨,如果是他的左心房,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所以,他还是在乎他的,是吗? 蓦然,傅潭说睁开了眼。 洛与书一惊,继而是欣喜:“你醒了。” 然而,傅潭说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没有一点反应。 洛与书察觉到不对劲,傅潭说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是眼神是涣散的,没有焦距。 瞬时间,洛与书脑子里崩出来方才看病的灵胤道君所说的话,丽罂毒素会攻击人的神经,虽然不会危及生命,但是会使人产生幻觉,分不清真的假的,梦境或现实。等发作过去,就好了。 洛与书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生怕刺激到傅潭说,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傅潭说眼睛漆黑,却像是被蒙住了雾一样,模模糊糊。他涣散的视线转向洛与书,突然开口:“是洛与书吗?” 不知怎的,他眼眶蓄满了泪水,泪眼婆娑,细碎的泪珠点缀在浓密纤长的睫毛上,晶晶亮亮的,说出来的话却掺杂着委屈的鼻音:“是你吗,洛与书。” 他明明是在唤洛与书,可是洛与书却敏感地察觉到,傅潭说似乎并不是在唤自己。 他俯身,靠近迷糊的傅潭说。 “不是。”洛与书抿起唇,“我是玄衡。” 傅潭说霸道地唤他洛与书,他应了,不过是随他的意思,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是玄衡。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的傅潭说,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洛与书立马慌了神,看着傅潭说揉着眼睛,抽抽搭搭:“你不是玄衡,你不是玄衡,玄衡不长这样,你就是洛与书。” 他一哭,洛与书立马心软了,捏住了傅潭说揉眼睛的手,轻轻替他擦掉手上沾满的泪水,连声音都放缓了:“玄衡不长这样,那长什么样?” 或许洛与书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自己与傅潭说说话,就像是哄小孩一般,宠溺了带着无限的温柔。 傅潭说嘟囔:“长,我师兄那样。” 洛与书愣了一下,师兄?他还有师兄?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而且,蔚湘不是说自己,无门无派,江湖散修么,哪里来的师兄? 洛与书轻声:“师兄,是谁?” “师兄,师兄。”傅潭说毫无意识,迷迷糊糊,“我师兄,就是玄衡。” “玄衡”本人:……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叫蔚湘的,古灵精怪的小师妹。 蓦然,一个想法跃上脑海。 洛与书试探:“你是不是想让玄衡,做你的师兄?” 傅潭说撇了撇嘴;“玄衡,本来就是我师兄。” “玄衡”本人,现在的洛与书真的乐了。不曾想就算傅潭说失去意识,病成这样,下意识里居然惦记的还是自己。 他伸出书,如玉一般的指尖轻轻贴近傅潭说柔软的脸颊,戳了戳他脸上的软肉,引来傅潭说不满。 傅潭说直接坐起身,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洛与书,我讨厌你!” 一旁毫发无损的洛与书:“……” 他宁愿打空气都不舍得动他一下,他真的好喜欢他!洛与书笃定地想。 傅潭说一套拳法还没打完,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捂着眼睛呜呜呜哭了起来。 洛与书不知道这时候的傅潭说又看到了什么,中了丽罂的毒,不管他做出什么,洛与书都不会感到奇怪了,他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看住傅潭说,让他在出现幻觉的时候不要伤到自己。 “洛与书。” 傅潭说再次嚎了起来。 洛与书没有一点不耐烦,耐心回应他:“我在。” 傅潭说看着他,撇了撇嘴,忽的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继而,豆大的眼珠就掉了下来,尽数蹭在了洛与书衣襟里。 洛与书僵硬着身子,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到傅潭说包扎好的伤口,只安抚地轻轻拍着傅潭的脊背,轻声:"我在,洛与书在。" “洛与书。”傅潭说抽泣着,“对不起。” “我不是,不是故意,离开你的……”他大着舌头,吐字都吐不清了,只知道呜呜的哭,“我也不想,不想走的……” 谁知道一觉醒来,就是十多年之后了啊。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与洛与书道一声告别。 洛与书眉眼平静下来,没有想到傅潭说会提起这个话题。这是他们,矛盾的伊始,是傅潭说回避的地方。 傅潭说不告而别,洛与书含着恨意,找了他许多年。 可是现在,傅潭说蜷缩在他怀里,抽泣着道歉,告诉他不是故意的。 那些恨意,那些怨念,被夺了初吻,戏耍感情之后的愤恨恼怒,被抛弃的痛苦不甘……在这个时候,统统烟消云散。 因为洛与书发现,即便傅潭说做了很过分的事,但是只要他一道歉,他就会原谅他。 就像现在。 他轻抚傅潭说肩头,轻轻道出一句:“都过去了。” 那些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的夜晚,在梧桐树下一站就是一整夜,那些说不出口的沉默和痛苦不堪,那些停滞的修为,和解不开的心结……都过去了。 只要现在,傅潭说还愿意回到他身边。 “蔚湘!蔚湘!”熟悉的男声大喇叭似的,乍然就响了起来。 是鹤君山,找来了。 鹤君山听闻蔚湘受伤的消息,人都快疯了,急匆匆赶来。据说是为了保护那个仙门的小白脸才受的伤,鹤君山更生气了。 他没什么礼貌,粗鲁地一脚踹开房门,正好看见蔚湘娇弱地依偎在洛与书怀里抽泣,哭的梨花带雨的场面。 一时间,所有的脏字从鹤君山脑海里一闪而过,他额头青筋暴起,几乎是瞬时捏紧了拳头,直冲洛与书面门打了过来:“你他妈的!” “蔚湘在休息。”洛与书接住了他那一个拳头,不知用什么方法化解了鹤君山的蛮力,脸色平静道,“如果你想吵醒他,打扰他休息,就接着喊,接着闹。” 这一招极其有效,气势汹汹的鹤君山几乎是立马就闭了嘴。 他收起手,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立马就蔫了下来,转头去看傅潭说。 洛与书解释:“他中了丽罂的毒,神志还没有恢复清醒,说话颠三倒四,可能会出现幻觉。” 傅潭说还在犯病,好奇地盯着新来的突然出现的男人:“鹤,鹤,鹤君山。” 鹤君山慌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是我。” “魔君,屠,屠罗……” 祖宗哎!鹤君山几乎是下意识猛地捂上了傅潭说的嘴。 娘嘞,二人隐瞒身份出来玩,现在还是在仙门的地盘上,蔚湘失了神志,怎么就傻乎乎自报家门啊。 这要是让修仙的那群狗道士知道他俩一个是屠罗刹的魔修,一个是鬼族的鬼姬,那不要命了吗。 鹤君山紧张死了,撑着脸色侧首看向洛与书,强硬道:“辛苦你照顾湘湘,我既然来了,这里就用不着你了。” 这是要赶人走的意思。 洛与书轻笑了一声,向鹤君山走近一步,面色沉静如水,发出致命一问。 “可是你,凭什么身份呢?” 第86章 我爹,不是你 “凭什么身份?” 鹤君山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凭我与她年少相识,凭我们青梅竹马,两家世交。”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字字珠玑,“凭她唤了我数十年的哥哥, 凭我给她洗过尿布,凭我护了她这么多年。” 他步步逼近洛与书:“你说, 我什么身份,有没有资格?” 洛与书一怔:“她也说过,她喜欢你么?” 什么叫也? 鹤君山额头青筋暴起, 几乎是下意识扑上去一把攥紧了洛与书的领口, 拳头几乎落到洛与书的脸上:“你他妈的说谁喜欢你?” 谁喜欢他?蔚湘喜欢他?蔚湘亲口说的?操! 洛与书勾了勾唇, 刻意拉长了尾音:“哦, 看来是没有?” 鹤君山脾气被一瞬间点燃,双眼冒了火星:“你!”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似乎是马上就能打起来。 紧张的氛围里, 一声呜咽打破二人之间的僵持。只见被忽略的傅潭说活活吓哭:“呜呜呜呜你们不要再打了……” 洛与书:“……” 鹤君山:“……” 二人几乎是同时卸了气势, 去哄迷糊的傅潭说:“不打不打, 别哭别哭。” 鹤君山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我与她单独待一会儿,请你回避。” 见洛与书眉间流露不信任,鹤君山皱眉:“我还会害她不成?” “好。”为了不再刺激到精神失常的傅潭说,洛与书退了一步, “我回避。” 他深深看了鹤君山一眼, 出乎意料,鹤君山脸色凝重,脸上并没有胜利者的傲气。 想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洛与书思索着, 略略放了心,出了房门。 洛与书离开后,鹤君山松了一口气,他划破自己的手指,鲜血涌出来,二话不说塞进了傅潭说嘴里。 傅潭说人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经泛起了浓郁的血腥味。 纵然是变异后的魔兽,他的血多少还是有一些用处。 果不其然,停顿了片刻,傅潭说漆黑一片的瞳孔,渐渐恢复了丝丝清明。 刚才人失去了意识,连着身体上的伤都被忽略了,现在人越清醒,那钝钝的痛感也愈发清晰。 等到傅潭说疼的龇牙咧嘴,在床上蜷缩成一团,鹤君山就知道,人醒的差不多了。 傅潭说看着床旁边抱臂瞪着他的鹤君山,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哪?” 鹤君山气的鼻孔里出气:“你相好找的地方。” 傅潭说迷惑:“什么相好?” “就那蓬丘的小白脸。”鹤君山快气死了,“你替他挡了异兽的攻击,还说喜欢他?” “哈?”傅潭说不可思议,“真的假的,我真说那样的话了?” 迷糊的时候说的话做的事,他已经全然没有印象了。 “何止。”鹤君山一想到他踹门进来的时候,二人抱在一起的场景,顿时怒从心头起,“你俩都抱一块了。” “???”傅潭说大吃一惊,“还有这事儿?你怎么也不拦着我啊!” 鹤君山翻了个白眼,又听傅潭说道:“那我抱他,洛与书没反抗?” 鹤君山:“?” 他想了想,冷笑一声;“我看他还很享受呢。” 傅潭说目瞪口呆,一时间脸色五彩斑斓地变换。良久,他才讷讷问鹤君山,道:“那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我啊?” 鹤君山;“???” “是是是,可喜欢你呢。”鹤君山阴阳怪气地嘲讽,“吃醋吃的都快要跟我打起来了。” “真的吗。”傅潭说又想咬手指,“那他怎么也不跟我说啊。” 洛与书既然喜欢他,干嘛不明说啊。只要说了,他不就能再次推进幻境了吗? 一时间,傅潭说眸子里神采飞扬,这么一想,这次幻境的任务,确实比上个幻境简单多了呢。 鹤君山眼看着傅潭说呆呆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喜来,登时胸闷,怎么,还很高兴不成? 妈的,好像更生气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异感从心底升起来,鹤君山皱眉:“你真的喜欢他?” 喜欢到,可以为他挡下异兽的袭击,被生生穿一个血窟窿。 虽然那点伤对于鬼姬蔚湘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可是,感觉还是很怪异。 他的直觉。 鹤君山索性坐下来,问傅潭说:“湘湘,我想起来,之前咱们去翡城的时候,一块买的那七彩琉璃灯找不到了,是不是落你们家了啊?还是落在你们封灵阁了?” 他身体前倾:“要不你让元青元英他们帮我找找?” “我怎么知道你落哪了。”傅潭说烦躁道,“算了,等下我跟元青说一下,帮你找找吧。” 封灵阁办事还是挺利索的,找不到的话,再买个新的不就好了。 鹤君山脸上的笑僵硬在了脸上。 继而,那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摩挲着腰间的匕首,沉默不语。 傅潭说还在想洛与书的事情,沉浸其中,完全没有注意鹤君山的异样。 洛与书是个含蓄的人,既然洛与书喜欢他,那他应该怎样做,才能诱导洛与书主动表明心意,主动将心意说出口呢? 有些难搞。 鹤君山莫名没了声响,傅潭说狐疑地转头看他,刚想开口喊他的名字,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自己脖颈的皮肤。 鹤君山阴沉的声音贴着耳朵传来,带着森然的冷意: “你不是蔚湘。” 傅潭说瞳孔猛然缩紧。 不知什么时候,鹤君山已经贴在傅潭说身后,一只胳膊轻易将傅潭说制住,匕首牵制着傅潭说的性命。 傅潭说屏住呼吸,不敢乱动。只要鹤君山想,可以随时割断他的脖子,取走他的性命。 所以,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我的蔚湘,不会替任何人挡刀,不会为任何人受伤。” 鹤君山一字一顿。 “以及,那个琉璃宝灯,已经被你打碎了,你不记得了吗?” 凭蔚湘的本事,应该可以在丽罂藤蔓袭击过来之前就将其斩断,就算她来不及斩断,也不会用自己的身体当肉盾,去给一个男人抵挡。 原来在这儿等他呢。傅潭说呼口气。他就知道鹤君山没事提那个破灯怪莫名其妙的。 傅潭说哑口无言,只好承认:“我确实,不是蔚湘。” 鹤君山眯起眼睛,锋利的匕首贴近傅潭说脆弱的脖颈:“你到底是谁?” 既然被识破,索性就坦白了。反正他再怎么编谎话,都瞒不过鹤君山去。 因为鹤君山对蔚湘,实在太了解了。 傅潭说如实道来:“我是蔚湘的孩子。我来自未来,因为某些原因,暂且占据了母亲的身体。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完成任务,我就要回去了。” 鹤君山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点:“孩子?谁的孩子?” “蔚湘的孩子。” 鹤君山不可思议:“她成亲了?嫁给了谁?” 傅潭说:“我爹。” 当然是他爹,不嫁给他爹哪来的他。 一瞬间,鹤君山眼里燃起了希冀的光。 傅潭说言简意赅:“不是你。” 鹤君山眼里的希冀,又灭了下去。 傅潭说清晰地察觉到他心口燃了一团火,映在了眼中,熊熊燃烧,想必是对他爹的嫉妒和恨意。 不复前些日子的温柔体贴,得知他不是蔚湘后,他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傅潭说:“你怎么证明你是蔚湘的孩子,而不是哪里跑来附身的孤魂野鬼?” 这般架势,如果傅潭说不能说个所以然来,鹤君山绝对会当场送他上西天。 傅潭说呼一口气:“蔚湘是我的母亲,母亲会的我都会,你可以随便挑一个只有姬月氏嫡系才会的功法,我表演给你看。” 鹤君山眨了眨眼,只见傅潭说抬手,指尖绽出一簇紫黑色的烟火,烟火炸开,零散的火星化成数只翩然的蝴蝶,蝴蝶成群结队绕着鹤君山飞来飞去,鹤君山楞楞地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蔚湘喜欢蝴蝶,傅潭说后来学习的功法,多多少少都带一点蝴蝶的影子。 “还有我母亲才会的阴阳煞,只要你想,我可以用阴阳煞杀个人给你看。” 鹤君山沉默不语,不需要傅潭说使出阴阳煞,他显然是已经信了大半。 傅潭说叹了一口气:“庄周梦蝶,我不知道我是庄周,还是那只蝴蝶,这里就像是一个梦境,我竟不知道到底我是真的,还是你们是真的。” 鹤君山满目怅然,语气弱了下来:“她成亲了……那,那我呢?” “你也成亲了。” 鹤君山死后,他的儿子鹤惊寒继承了魔君的位置,也是个心狠手辣不容小觑的人物。 鹤君山惊愕住:“我……和谁?” “我不知道。”傅潭说耸肩,“你身为魔君,多的是姬妾后妃。至于你的正头娘子,倒是未曾听说。” 反正有孩子,就是不知道跟谁生的。 “不可能。”鹤君山蓦然转过脸去,显然是对傅潭说所说颇为不屑。 他和蔚湘一起长大,蔚湘美成那样,又有本事,他鹤君山怎么可能看得上别的女人,还那么多姬妾?怎么可能!他鹤君山是那么随便的人? 傅潭说看向鹤君山,目光诚恳:“我不知道你和我阿娘直接发生了什么,但是后来,你们闹得很不愉快。” “很不愉快?”鹤君山皱眉,有多不愉快?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有些不忍心告诉他事实:“非常不愉快,你们是四海皆知的死对头,见面必争执,撕咬,阿娘她……” 触及到鹤君山脸上黯然的神色,傅潭说到底还是把“阿娘她很讨厌你”这句话咽了下去。 “怎么可能……”鹤君山喃喃自语,“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潭说摇摇头:“我并不知晓,我出生的时候,你们就那样了。” 他确实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那时候外公鬼王已经去世了,母亲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女魔头,对魔君鹤君山也是处处提防,找到机会便赶尽杀绝。 傅潭说不是不好奇,可母亲的属下封灵阁的众人对此也是三缄其口,避开不谈。 他是真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这对年少就认识好朋友,成了最后那般敌对的局面。 “不可能,不可能。”鹤君山握紧了拳头,接连否认。 “我爱她,护她,我们从小就认识,并肩作战,生死相依……这么多年,我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们怎么可能反目成仇……” 他眼圈泛红,已经在哽咽了,“她怎么可以,嫁给别人呢?” 他眼眶通红,努力瞪大眼睛,显然是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她怎么能,不要我呢……” 虽然仅仅相处几天,但傅潭说已经知道鹤君山的性格,阳光开朗,跟他相处很愉快,人幽默风趣,对蔚湘也是又体贴入微。坦白来讲,傅潭说并不讨厌他,鹤君山的性格,很合适做好朋友。 可如今,傅潭说头一次在一向开朗阳光的鹤君山脸上,看到这样绝望又悲恸的神色。 他叹口气,人都跟着难受了,至少此刻,他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对他母亲蔚湘的赤诚之心,一片火热。 可是后来……到底是命运捉弄,半点不由人。 “你爹到底是谁?” 傅潭说露出个勉强的笑:“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自生下来,便从未见过我的父亲。” 鹤君山一愣,继而握拳暴起:“他竟敢抛弃你们母子!” 傅潭说按下他青筋暴起的手臂,笑喷出来:“你也太低估我阿娘了,她抛弃我爹也说不准呢。” 这倒是。鹤君山平静下来。按照蔚湘的性子,只有她抛弃别人的份,旁人谁敢抛弃她,谁舍得抛弃她? 傅潭说叹一口气,语气真诚:“原本我进入的幻境里没有你这一号人物,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你。你既然是我阿娘的朋友,或许我合该称你一声舅父。” 舅父。鹤君山眸光微动,多么讽刺。 但掣肘着傅潭说的匕首还是慢慢松了下来。 “我早就做好了被你识破的准备,因为你对我阿娘太熟悉了,我瞒不过你,暴露只是时间问题。只是我不知道,被幻境里的人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傅潭说呼一口气,心态已经放平了。 “不过没有关系,就算任务失败了也没关系,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那时候,真正的蔚湘,就会回来了。” 傅潭说所说太匪夷所思,一时让人难以接受。 鹤君山失魂落魄,视线一点点移向傅潭说:“你的任务,是不是和那位蓬丘的弟子,名叫洛与书的有关?” 傅潭说点点头;“是。” 鹤君山很聪明,几乎是瞬间明白:“你想让他,喜欢上你?” “他已经上钩了。”傅潭说眸色平静,“只是还差一把火。” 还差一把火,烧一烧,刺激一下他才行。 虽然傅潭说知道,这对洛与书很残忍。 可是这是幻境啊,幻境,都是假的不是吗。 身份是假的,感情也是假的。 只要能顺利脱离幻境,一切都恢复正常,就好了。 “我知道了。”鹤君山站起来,抹额下浓眉大眼虽然失去了神采,但依旧俊朗,“我帮你。” 傅潭说猛然抬头,没想到鹤君山会这么说。他以为,撕破脸之后,最好的结果,不过是鹤君山不干涉他,但是没想到,鹤君山居然主动提出要帮他。 “你真的要帮我?” 鹤君山起身,前些日子与傅潭说相处时那般恣意潇洒的少年意气已经消失了,他眉眼垂着,像是藏了心事,轻轻一瞥:“我帮你。”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毕竟,你也唤我一声‘舅父’,是吧?” 第87章 我原本也是要这么做 他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毕竟,你也唤我一声‘舅父’,是吧?” 他推门走了。 那股来自鹤君山的威压消失了, 傅潭说松口气,瘫在床上。 好累啊, 赶紧结束吧,他真的受不了一点了。 不小心碰到伤口, 傅潭说疼的“嘶”了一声,他真的下意识给洛与书挡了一击,那个时候想都没想, 也来不及想, 生怕洛与书轻易就挂掉。 现在想想, 还是亏了。 可恶。傅潭说失神地想, 从幻境里脱离出去之后,他在幻境内受的苦,洛与书最好一笔一笔, 都给他还回来—— “好一点了吗?还疼不疼?” 傅潭说下床推门而出, 窗外阳光晴朗, 万里无云,一出门就看到了在外面守着的洛与书。 虽然傅潭说没有意识,但是他一想起鹤君山跟他描述的,自己和洛与书抱在一起亲亲我我,他顿时就无法直视洛与书。 虽然之前不是没有抱过, 但那时候自己意识不清楚, 还不知道嘴巴里不干不净说了什么。 怪丢人的。 傅潭说不自然地移开视线,避开洛与书关怀的目光:“好多了。鹤君山呢?” 清醒后下床第一件事居然是找鹤君山。洛与书眸色黯然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他方才出去了。” “哦。”傅潭说活动了一下手腕, 直言道,“那个,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什么话。洛与书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谢……谢谢你。” “谢谢你帮我挡下丽罂藤蔓的攻击。” 谢谢就完了。傅潭说抿了抿唇:“还有呢?” 还有什么。 衣袖下洛与书的手指紧张地握了起来,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还有,灵胤道君说,你受了伤,伤了元气,要好好休息。” 傅潭说歪头看他,脸上就俩字:“没了?” 洛与书神色略有些紧张,踌躇半晌,才缓缓开口:“你既然是因为我受了伤,不如……与我回蓬丘养伤?” 而且,凌云峰本来就有为她留的地方。 半天没有说到重点,傅潭说有些心急,但心急也没有办法,他现在一个“大姑娘”,总不能攥着洛与书领子逼问,你给老子说你到底喜不喜欢老子吧。 “不必了。”傅潭说对回蓬丘完全没有兴趣了,他已经不再是上个幻境里,摸不清头脑死皮赖脸跟着玄衡玄烨回蓬丘的蔚湘的,他现在高贵了,洛与书请他他都不去。 洛与书指尖焦灼地摩挲着衣料,想要说些什么挽留,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只听一道冷硬的男音响起:“她不去,她要跟我回去。” 鹤君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小院门口,大步走向傅潭说,不由分说握住了他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他替傅潭说回绝了洛与书;“湘湘要跟我回家,就不劳烦洛小道君了。” 傅潭说右手五个指头被鹤君山攥着,挣也挣不开,索性随他去了。 只是洛与书的视线落在二人紧握的手上,眉峰微蹙 ,神色晦涩莫深。 为什么要跟他回家?蔚湘自己没有家吗? 洛与书还未开口,便见鹤君山握着傅潭说的手,深情款款:“前些日子答应成亲前陪湘湘出来逛逛,现在四处游玩地也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回去商议成亲的诸多事宜了,毕竟,家里的长辈已经在催了。” 这一席话说完,不仅傅潭说愣住,洛与书平静的表情出了明显地裂痕:“成亲?” “是啊。”鹤君山抬手,长臂一揽,将傅潭说半揽进怀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湘湘自小便与我有了婚约,从前年纪小不懂事,向往自由,不愿成亲,现在,也是时候了。” 他视线在洛与书身上上下打量,意有所指:“毕竟我们湘湘这么好,多的是人垂涎,再不抓紧些,叫人钻了空子,岂不是后悔都来不及。” 洛与书瞳仁怔然,面上失了血色,连嘴唇都发起白来。 他呆滞的瞳仁投向傅潭说:“婚,约?怎么从未听你提及?”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眼里含了一汪委屈:“我,我有苦衷的——” 鹤君山强硬地揽着傅潭说,不愿让他与洛与书多说话,将人推进屋里:“湘湘,去收拾你的东西,咱们今日就走。” 徒留洛与书站在原地,僵硬宛若一尊木偶,一动不动,也没有挽留。 进了屋子,傅潭说变了脸色:“大哥,你什么时候与我阿娘有的婚约?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要帮他吗,这是怎么个意思。 鹤君山倚着桌子;\"这不是瞎编的吗,等着看吧,舅父必然帮你拿下他。" 傅潭说:“……” 傅潭说狠狠捏了他臂膀一把:“你先别占便宜,要是事情办不成,我才不认你这个舅父呢。” 鹤君山故意冲他做了个鬼脸:“略略略,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傅潭说摊手:“我就这么走了,他不挽留我怎么办?我的面子往哪搁?” “他肯定会挽留你的。”鹤君山笃定道,“他都这么喜欢你了,还不追,还是不是男人了,我都看不起他。” 傅潭说抿唇,隐约觉得这办法行不通。洛与书是男人,可也是君子,夺人妻妾这种事,恐怕不是一个方正君子所能做得出来的。 何况,他确确实实,曾经伤害过洛与书,没有人会忘记欺骗带来的痛苦。恐怕这次洛与书,并不会轻易地吐露心意。 但是看鹤君山信誓旦旦的样子,傅潭说没有泼他冷水。 二人嘀嘀咕咕半天,待他重新推开房门,便一眼看见了于檐下而立的洛与书。 他腰背挺直,玉树临风,听闻动静,便倏地转过身来,发丝几许随风微动,怅然神色与俊俏面容,映入傅潭说眼眶。 “蔚湘——” 他再次轻唤他的名字。 “你伤口还未曾换药,何必走的这么匆忙,再多住几日也不迟。” 傅潭说眨了眨眼,看向鹤君山。 鹤君山咳了一声:“最迟明日。” 言罢,他先拿着傅潭说的东西离开,将空间留给了二人。 洛与书踌躇片刻,还是问出口:“你与他,不是朋友么?” “是朋友,现在也还是朋友。”傅潭说坦然,“只是再过几日,便不再是朋友了。” 响起傅潭说那句“我有苦衷”,洛与书几乎是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不愿意嫁给他?” 他只拿他当朋友,但是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不嫁给他,是这样么? “我没有办法。”傅潭说避开他的视线,“我们两家是世交,多姻亲。我母亲去世早,父亲子嗣稀少,这一辈,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们的联姻关系着两地百姓的和平,所以……” “可是你不喜欢他。”洛与书笃定道,“你为什么要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呢?” “如果我不嫁给他,我们两家结亲不成反倒结仇,受苦的是我们两地的百姓。”傅潭说平静道,“我一直未曾告诉你,上次突然离开,并非我的本意,是父亲逼迫,我情非得已。” “何况,就算我不喜欢他又怎么样。”傅潭说轻呵一声,直视洛与书,意有所指,“我喜欢的人,也并不喜欢我啊。” 洛与书瞳仁一缩。 说完这话,傅潭说眉眼低垂下去,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让人无端联想到清脆的嫩藕,轻轻一折就能折断。 他一副逆来顺受的老实模样,安静等待着洛与书的回答。 你愿不愿意,放弃你作为君子的原则和自尊,接受一个和别人毁了婚约的女人。你愿不愿意庇护她,接纳她,即便为此背负上世人的骂名和对你行为不端的质疑和误解。 洛与书静默立在他的身前,他缓缓伸出手,探向傅潭说白皙纤细的手腕,在指尖即将触碰他细腻肌肤的前一刻,又蓦然顿住,隔了半寸的距离—— 夜已深,清风几许,吹过山林,卷着树木绿叶和泥土的气息,送到这里。 洛与书于檐下孤身立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黑紫色的影子出现,洛与书才被牵动起情绪,抬眸望过去。 藉着苍白的月色,一身紫衣,头戴抹额的男人身形自阴影中慢慢浮现,他冲洛与书扬了扬下巴,言简意赅: “谈谈?”—— 月色苍白但并不明亮,像是藏着心事似的,连月光都是沉甸甸的。 月光下二人,并肩缓缓走在林间的小道上。 鹤君山背着手:“我与湘湘,身份特殊。湘湘都告诉你了吧。” “嗯。”洛与书轻轻点头,“一点点。” 二人于林间小陆,并肩走着,鹤君山继续说道: “我们的家族,各自统领一方。湘湘是独女,我亦是独子。只要我们联姻,便会诞下最受瞩目的继承人,自此,两家便合为一体。我们的孩子,将继承两个家族的一切,承担起两个家族的责任,守护两个地方的百姓。” 鹤君山笑出来:“瞧瞧,多么美好的结局。” 洛与书沉默半晌;“可是,蔚湘不愿意。” “她当然不愿意。”鹤君山道。 “你见过她最任性张扬的样子,她是翱翔九万里高空之上的雀,是遨游三万里深海之下的鱼,她自由,张扬,热烈,无拘无束。她不会甘心,被困在庭院里,只做一个高贵却有名无实的主母夫人。” “我确实曾想将她藏起来,归我独有。她那么美好,理应只是我一个人的。”鹤君山笑着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不能折了她的翅膀。” 洛与书眼睫微动,今夜鹤君山来找他,言语间,似乎有向他让步的意思。 “你——” “我护不住她。”鹤君山唇角是浅薄的笑,这笑容单薄而无力,昭示着他的力不从心,“我护不住她,和我在一起,她便是金丝笼中的雀,是水池里豢养的鱼。和我在一起,她不会快乐的。” “何况,她也并不喜欢我。”鹤君山视线突然转向洛与书,“她喜欢的另有其人,只是那人一直逃避,拒她千里。” “只是很可惜,她与我说,她做错了事,那个人不会再原谅她了。” 洛与书心神震动,猛地看向鹤君山:“她真这么说?” 鹤君山勾了勾唇角,向洛与书迈进一步:“现在,我替她问你一句,你,还恨她吗?” 洛与书掌心握紧:“我从来就没有,怪过她。” 明明被丢下的是他,他却无数次惶恐地自省,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蔚湘才那样做的。 他好不容易从崩坏的心态糟糕的情绪里抽出身来,恶狠狠地决定,如果有一日,让他再找到不告而别的蔚湘,他一定不会放过她,他一定要让她好看的。 可是,可是,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是舍不得。 那是他年少时一场鲜活的美梦,纵然以悲剧结尾,他回忆起那些美好,也依旧念念不忘。 鹤君山循循善诱:“我看得出来,你厌恶我在她身边,分明是对她有意,你既然还喜欢她,又为何迟迟不肯开口?” 洛与书沉默了,良久,才道:“对不起。” 一是,他不知道怎样向蔚湘表达他的心意,他怕蔚湘拒绝,任何言语都太苍白无力。 二是,他真的怕了。在他数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与一位姑娘剖白心意,可是她却不知所踪,一走就是数十年。 这一次,他便胆怯了。 他害怕他再次表明心意,那姑娘就会像第一次那样,不声不响从他世界里消失,只留下他一个人,空空荡荡,手无足措。 可是现在鹤君山告诉他,他要与蔚湘成亲了,那一瞬间,洛与书喉头是说不出来的苦涩。 他不愿意,也不甘心。 “我从前,与自己说,日后,如果谁要从我身边抢走她,我会杀了他。”鹤君山摩挲着腰间的剑柄,似是陷进了回忆里,喃喃道,“可是,因为她为你挡了那一下,我心软了。” 蔚湘不会为任何人做肉盾,他洛与书是第一个。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在我后悔之前。” 鹤君山语气森然。 “如果你放弃,我便遵照家父的意愿,娶蔚湘过门,将她永远锁在我的后院里,做我的夫人。她将成为我一个人的专属品,你再也见不到她,她也再也不会见到你。” 洛与书咽下一口气,只听鹤君山郎朗的声音: “今天晚上,我来这里,只是想问你一句。” “带她走,你敢不敢,愿不愿意?”—— 马车已经备好,傅潭说坐在车里,紧张地攥着衣服料子。 而马车外,是等待鹤君山与傅潭说交代后事的洛与书。 傅潭说不知道鹤君山与洛与书说了什么,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洛与书突然出现,向他伸出手,问他愿不愿意与他走。 傅潭说纵然震惊,也还算清醒:“你想好了?” 带走傅潭说意味着什么。 他将遭到世人口诛笔伐和谴责。 洛与书执起他的手,像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一晚发生的一般,轻轻低头,吻了傅潭说的指尖。 “对不起。”他听见洛与书颤抖的声音,“从前,是我太懦弱。” 洛与书抬起头,傅潭说再次看到他清澈的眸子,现在这副眸子里,只倒映着他傅潭说一个人。 洛与书一字一句:“不要嫁给他,蔚湘。” 傅潭说几乎是瞬间,便已经缴械投降。 ———— “我觉得你玩的有点大了。”马车里,傅潭说踌躇道,“我只是想让洛与书承认他喜欢我。” 不曾想鹤君山直接安排了一场私奔的大戏。 他是想早点离开幻境,只是现在是不是有些不择手段了。 “你不喜欢吗。”鹤君山笑容很顽劣,“这样的爱,才够浓烈,不是吗。” 倒是怪浓烈的,只是洛与书若是知晓真相,知晓又被骗了,恐怕要活活气死了。 傅潭说弱弱道:“是不是,有点不太道德?” “那又怎么样。”鹤君山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不是说,你和他都不属于这里么。他既然不是真正的玄衡,你也不是真正的蔚湘,等你们走后,一切便会恢复原状,怎么能说是伤害他呢?” 说的也是。傅潭说点头。 等他们离开幻境,回到了现实世界。不说还能不能记得请幻境里发生了什么,就算记得请,那也是傅潭说为了打破幻境而做出的努力,洛与书肯定会理解,不会怪他的。 这么想着,便没有罪恶感,傅潭说心里好受多了。 “行了,我也该走了。”鹤君山撩起马车的车帘,他看向外面的洛与书,君子方正,瞧着是怀瑾握瑜,可以信任的人。 鹤君山视线缥缈起来,轻声问出口:“你的父亲,是他吗?” 傅潭说视线随着他看去,笑了一声:“玄衡师兄,我的父亲若是他,我还挺开心的。” 可惜不是。 绯夜仙君对他那么好,可惜不是他的生身父亲。 鹤君山叹口气:“罢了,所以大外甥,我们以后,再也不会遇见了是吧。” “是的。”傅潭说点头,“如果你能活久点,说不准会见到未来小时候的我。” 他又补充一句:“我长得像我阿娘,很好认的,” 鹤君山笑了一声。 “至于我阿娘,你也别太伤心。”傅潭说诚恳安慰,“我阿娘是个洒脱的人,她也不止有我爹一个男人,所以,你也别太执着于找我爹。感情这种东西嘛,看开点,说不准,你就遇到你命中注定的正缘了呢?” 鹤君山哼笑一声,冲他啐一口:“老子比你了解她,还用你说。” 二人都笑了起来。 “舅父就送你到这里了。”鹤君山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洛与书正在不远处等候。 “带她走吧,把她藏起来,不要让她的父亲找到她。等到你真正强大的时候,就没有人能将她从你身边夺去了。” 鹤君山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极其沉重,明明是说给洛与书听,他眼神却迷茫起来,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 他丢掉手里的枯草,恶狠狠与洛与书道:“我要你起誓,你爱她,护她,只要你还活着,就不能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洛与书侧首看向马车的方向,傅潭说正掀了帘子,露出一颗脑袋来。二人四目相对,傅潭说已经先一步咧开了嘴,冲洛与书挥挥手,露出个灿烂的笑来。 洛与书霎时间心软的一塌糊涂,他唇角勾起温和的笑意,跟随鹤君山,许下沉重的誓言:“我对天起誓,我爱她,护她,只要我玄衡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鹤君山满意笑道:“以后,我就把我的新娘,交给你了。” “多谢你。”临走前,洛与书看了鹤君山一眼,唇角勾出一个笑来。 他凑近鹤君山耳边,压低了声音:“其实你不来找我,我原本也是要这么做。” 鹤君山怔住,一脸惊愕。 第88章 我也喜欢你。 乌云层层叠叠堆叠到一起, 天色被遮蔽,暗了下来。凉风席卷起马车窗帘,起落间隐约瞧见一张白皙妍丽, 神色紧张的小脸。 “要下雨了。”傅潭说目光投向窗外,鬓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不敢直视同一车厢内的洛与书。 “是。”洛与书轻轻嗯了一声,视线盯着他, 看了好一会儿,可是又偏又不说话,直把傅潭说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到底是转过头率先开口:“你看什么?” 洛与书突然凑过来, 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傅潭说下意识后缩, 又被洛与书一把攥住了纤细的手腕,力道大的几乎将他定住。 傅潭说瞳仁放大,眼睫轻颤, 只见洛与书微微垂眸, 鼻尖几乎触到了他白皙的额头, 在傅潭说惶恐的目光中,他故意拉长了尾音:“我只是看一看,你刚才是不是害羞了?” 傅潭说:“?!” 傅潭说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腕,脸颊莫名其妙发起热来。 不是玄衡会做的事,会说的话, 更像是洛与书。 虽然拥有玄衡的身份和记忆, 但是也许,他身边这个人,一直都是洛与书。 “师弟, 停车……” “玄衡师兄……” 马车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傅潭说掀开帘子,入目便是赵秋辞为首的一行人,正御剑奔来。 洛与书停了车,二人走了下来。 看见傅潭说,赵秋辞眼前一亮:“小玉姑娘,伤好些了没有?” 玄烨师兄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仿佛横亘在几人之间的那数十年不曾存在,他们还是曾经一起喝酒嬉笑的少年。 傅潭说点头:“好多了,多谢师兄关心。” 赵秋辞和身后一群蓬丘弟子,视线在傅潭说洛与书二人身上转来转去,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赵秋辞笑道:“我说小玉姑娘怎么比从前温婉多了,是不是终于得手……不是,终于得偿所愿了?” 时间久远,旁人不知道傅潭说曾倒追玄衡的事情,他这个师兄可是清楚地很。 一提起不堪的往事,傅潭说就想捂脸,一群蓬丘弟子还在好奇地叽叽喳喳:“玄衡师兄和蔚姑娘从前就认识吗?” “蔚姑娘从前也来过蓬丘吗?” 有记起来的弟子讶异道:“欸,十多年前与玄衡师兄传过绯闻的那名山下女子,是不是也姓蔚啊?” “好巧哎……” 一顿七嘴八舌,就快要把蔚湘老底扒出来了,傅潭说赶紧转移话题,小心扯了扯洛与书的衣袖:“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去见我师父。”洛与书执起他的手,认真道,“我总不能,连一个仪式都没办法给你。” 傅潭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什么仪式?” “当然是结契仪式啊小玉妹妹。”赵秋辞直接改了口,对上傅潭说惊愕的视线,他调笑,“小玉妹妹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不会连和我师弟的结契仪式都没想过吧?” 结契,结为道侣的仪式? 傅潭说眨了眨眼,汗,他还真没想过。 他还没想好怎么应付过去,又听赵秋辞拍着洛与书的肩膀,笑容灿烂:“何止小玉姑娘,我瞧我师弟得偿所愿,也开心得很。他那几年可没少遭罪……小玉姑娘,还好你答应地早,不然啊我们师兄弟几个,恐怕就得当一回土匪,跟着他冲去把你抢……” “咳。”洛与书恰到好处一声咳让赵秋辞止了声。 赵秋辞讪讪闭上了嘴,对上傅潭说迷茫的眼神,打个哈哈:“没什么,乌山这次的兽群来势汹汹,我们也是费了好些劲才冲冲冲出重围。” “还好灵胤道君在主持大局,让我们先撤出来,我们才能轻松一些,早点回蓬丘。” 傅潭说侧首,要微微仰起头来,才能看到洛与书的脸。 洛与书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对赵秋辞冷淡道:“牲畜不比御剑,劳师兄先行一步,与师父知会一声,弟子随后就来。” 傅潭说还在“养伤”,为了他身体考虑,洛与书与他的行程不会太快,怎么也要两三日才回到蓬丘。 听出来玄衡师弟有要撵人的架势,赵秋辞也不在这儿碍眼自讨没趣了,他冲傅潭说挤眉弄眼:“罢了罢了,师弟大了有主意了,我也不在这儿打扰你们,我先行一步,你们慢慢来便是。” 他要赶紧回去告诉师父和师妹这个好消息,他们担心了这么多年的玄衡师弟,终于要有道侣了!那什么烂劫,是不是也有破解的办法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缓缓转向傅潭说,语气缓下来。 “小玉姑娘,妙妙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她一定特别开心。” “这些年,她也很惦念你。” 妙音。傅潭说微微垂眸,收紧了手心。 说起来,是他不仗义。 言罢,赵秋辞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个御剑飞快消失了。 洛与书正在打理灵马浓密的鬓毛,拉车的马是蓬丘养的,颇具灵性,服服帖帖。 傅潭说还是没想到洛与书会带他回蓬丘见师父,举行结契仪式,这跟见家长有什么区别,建完家长直接成婚了。 “洛与书。”傅潭说语气郑重,“你真要带我回蓬丘?” “为什么不呢?”洛与书很奇怪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方答应了鹤君山,要好好照顾你,他刚走,难道我要反悔不成?” “还是说……”洛与书恍然,“你不想被拘束在蓬丘,你喜欢山下的自由?” 他走近两步,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不要担心,我只是带你回去举行仪式,等仪式结束,不管山上还是山下,蓬丘还是什么地方,我们想去哪里去哪里,好不好?” 他居然肯为了他离开蓬丘,可他明明是灵云真人最得意的弟子。 傅潭说犹豫:“你跟我走了,那你的师门……” “不是还有玄烨师兄么。”洛与书轻描淡写,“放心,我师兄弟很多,并不差我一个。” “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傅潭说还是没憋住,尽管他知道他应该顺着洛与书的心意,直到脱离这个幻境。 现在白扯太清楚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洛与书随时可能反悔,变成他离开的阻碍。 但他还是问出口了,那些隐藏在二人关系之后的问题,等待捅破的窗户纸,模糊的边境。 “你并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了什么,我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傅潭说好看精致的眉皱在了一起,一字一顿,“你也并不知道我有没有骗你,或是图谋不轨。” “那很重要吗。”洛与书瞳仁似琉璃一般澄澈清透,“反正你已经答应,成为我的道侣了。” 傅潭说不懂:“啊?” 他一脸呆呆傻傻,洛与书微微弯了弯唇角。 “我是说,你已经答应成为我的道侣了,这就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便是其次。” 他看着傅潭说的眼睛。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别的都不是问题了。” 这就足够了。 有些事情,可以不用说那么明白。 譬如傅潭说的身份,譬如傅潭说的隐瞒,再譬如,其实洛与书清楚,他并不是傅潭说口中念念不忘的“洛与书”。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数十年的失而复得,自从他在擂台上看到消失的傅潭说,自从那个自称未婚夫的男人鹤君山出现在傅潭说身边,自从傅潭说毫不犹豫挡在他的身前,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已经不想再第二次失去傅潭说了。 就像鹤君山来找他那一晚,二人交过手。拳风里夹杂着鹤君山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要好好对她,你做不到,总有人做得到。” 他没有告诉傅潭说,在鹤君山以婚约相要挟,准备带走他的那一刻,一个荒诞的想法已经在脑海里诞生了。 他要抢走他。 师兄会帮他的。 一切都计划好了,还好,还好鹤君山在前夜主动放弃。如果他与鹤君山对上,真的打一架,恐怕傅潭说要被吓一跳吧。 思及至此,洛与书垂眸弹了弹衣袖间不存在的灰尘,掩住了眸底的情绪。 蓦然,指尖被一只温软的手攥住,一双惊慌却依旧美丽灵动的眸子撞入眼帘,傅潭说扑过来的时候,鬓边垂下的珠链流苏与红宝石做成的耳坠随之晃动,轻轻闪着洛与书的眼睛。 二人距离不过毫厘,他紧紧攥着洛与书的一根手指,眼底的情绪像是即将破茧的蝴蝶,缓缓涌动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唇瓣翕合,最后到底是没有开口。 洛与书神色平静,他并不在乎傅潭说要说什么,也不是那么想听。他只是轻轻抬起没被傅潭说抓住的另一只手,指尖勾起傅潭说鬓边垂下来的几缕凌乱的发丝,温柔地替他别到了耳后。 即将收回的手顿了顿,复又扣在傅潭说脑袋上,用力揉了揉。 傅潭说眼圈泛红,最后的防线也失守,他咬了咬唇,双手捧起洛与书的下巴,毫不犹豫,猛地吻了上去。 唇瓣相触的刹那,洛与书瞳仁猛地瞪大,酥麻电流穿过脊柱,到达每一个神经末梢。滚烫的血流遍身体每个角落,最后点燃他的面庞。他浑身僵硬,连发丝都在震颤。 傅潭说的主动并没有持续太久,按在洛与书下巴处的指尖刚刚松动,刚刚想要换一口呼吸,他便被一股力道捧住了双颊,干燥而温热的大掌扣在他的脑后,逼迫他即将离开的唇齿复又向前一步。 傅潭说一慌,紧绷的脊背瘫软下来,接下来是洛与书,更为凶猛的攻略。 夜风拂起二人长长的发丝,在不知名的黑暗地处隐秘地纠缠。 天色已暗,就算层叠乌云里的大雨下不下来,夜晚也即将到来。 “洛与书。”傅潭说迷迷糊糊闭着眼睛,脸颊染上绯色薄红,“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 洛与书低头,细密的吻落在傅潭说湿热的鬓角和耳廓:“嗯?” 傅潭说忍着喉咙里的哽咽,尽量放平语气,不让洛与书察觉异样。 他贴近洛与书耳畔:“洛与书,我喜欢你。” 洛与书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亲了亲傅潭说潮湿的面颊,唇角是柔情万分的笑意:“嗯,我也喜欢你。” 傅潭说侧首,额头抵在洛与书衣襟前,滚下一滴滚烫的泪滴,转瞬就隐没在衣料里。 ………… 这一觉似乎格外地短,又格外地长。 傅潭说猛的睁开眼睛,漂亮的凤目里此时布满了红血丝。 心脏处传来阵阵钝钝的疼痛,连呼吸似乎都受了压迫一般,渐渐困难起来。 傅潭说还没有缓过劲,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母亲那已经战死的属下,封灵阁的元英姨母出现在眼前,眼神关切。 “娘娘……” 傅潭说才发现,血水顺着元英的掌心,缓慢淌了下来。 “娘娘,你终于醒了。” 傅潭说抬头,五脏六腑传来沉痛的破碎感,灵力枯竭,静脉干涸。 此时他身处不知名的破旧庙宇,天光阴暗,灰白的光透过头顶破败不规则的空洞投下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第89章 懦弱地没有和她一起跳下去…… 眼下这情况, 傅潭说不用脑子都能想得到,娘亲蔚湘此时定然是遭了难,才落到如此狼狈境地。 虽然不清楚娘亲这辈子一共落过多少次难, 但是在绯夜仙君幻境的轮回里,大抵只有两次, 一次是藏叱狱,鹤君山来救那次, 另一次则是生命的最后时分,被仙门围剿,堕入悬崖那一次。 傅潭说胸口传来沉闷的疼痛, 他苍白的手半握成拳, 抵着苍白的唇, 无力地咳嗽两声, 问属下元英:“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元英显然不清楚,现在面前的娘娘已经换了个芯子, 她面色着急:“仙盟和世家皆是有备而来, 无罪之巅早就设了埋伏, 娘娘您又是托付小主子,又是安置封灵阁,难道属下还看不出您的心思?” “您本可不必前去赴死!” 傅潭说心里咯噔一声,元英姨母这话的意思,难道母亲知晓无罪之巅此番有去无回, 是甘愿前去赴死? 他咽下一口气, 垂眸掩饰颤动的瞳仁。 母亲是在将自己托付于灵胤道长后去世的,这个节点,莫不是在托孤之后, 坠崖之前,被追杀的途中? 见傅潭说沉默不语,元英还以为终于说动了主子,又激动道:“主子您当年将屠罗刹逼进西玄那等险僻蛮荒之地,又何尝不是护了他们,仙盟想以您引诱魔君出西玄,魔君一定会来,主子,我们如果与魔族联手,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魔君,难道是鹤君山? 是了,这个时候西玄之地的魔君,除了鹤君山也没有旁人。 傅潭说脑袋疼的爆炸,面对咄咄逼人的元英姨姨,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时,一只白皙的手蓦然出现在面前,抓住了元英的手腕,制止了她的话:“元英,主子去意已决,你就不必多话了。” 傅潭说顺着声儿看去,是一个陌生的男子面孔,不过看打扮与元英类似,都是封灵阁母亲的得力部将。 他面容精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连头发丝都吸引人的注意,乍一眼,是能叫人看呆的那种。 譬如现在,傅潭说的目光在接触他那张出色的脸的时候,就比平常多停顿了几秒。 不过他漂亮虽漂亮,眉眼都是压着的,面无表情的时候,颇有几分阴郁。阴冷的视线扫过去,绝对能叫人心神一凛,能止小孩夜啼。 娘亲什么时候有这么貌美的属下,傅潭说疑惑。元英和其他几位元老他也认识,可这位,他本人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被压制住的元英显然不悦,冲他吼道:“嘉临,你怎么也……” “好了。”傅潭说揉着太阳穴,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傅潭说一声让他俩噤了声,“我去意已决,你们都不必多说了。” 不管无罪之巅有没有埋伏,他都得去。因为娘亲就是在那里坠崖的。和玄衡的故事,也要走到最终了。 同样的,这个幻境在无罪之巅,也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思及至此,傅潭说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元英与嘉临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搀扶,嘉临凉薄阴郁的眸色在看向主子时缓和暖融下来:“主子,属下护您过去。” 傅潭说明显感觉此时的母亲,也就是当下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难怪母亲着急送他去青龙观,最后赴死又如此安然,原来是大限将至,她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期。 傅潭说模仿着母亲的气势,与元英冷声道:“我如何嘱咐的,你就如何去做,封灵阁与姬月氏都安顿好了?” 自然是还没有,元英是担心鬼姬安危,才抗命到了这里,她垂 下头:“主子……” 傅潭说强硬着语气:“该怎么做,还要我教你不成?” 由于一时用力过猛,傅潭说胸口又开始疼起来,他猝不及防咳出声,吓得元英眼里含了泪:“属下知错,属下这就回去,属下再也不敢惹主子生气了。” 元英姨母作为母亲的得力部将,英姿飒爽,威武霸气,傅潭说哪里见过她如此担忧地眼含热泪的模样,但他咳嗽咳地脸色通红,也无暇去安慰元英。 元英不敢多说什么,很快撤去,嘉临却留下来,搀扶着傅潭说,动作轻柔地给傅潭说顺气。 傅潭说脑袋里缓缓冒起问号,他不清楚这位大哥是谁,虽然是母亲的属下,但是给傅潭说的感觉又和元英不同,十分怪异。 罢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赶去无罪之巅找到洛与书,“演”完幻境的最后一幕。 自此之后,傅潭说已经尽力,幻境是破碎还是怎样,都无所谓了。 “属下明白主子的苦心。”嘉临突然开口,“主子是担心送出去的小主子,才甘心前去赴死。” 欸?傅潭说瞳仁震动。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缓缓看向嘉临,嘉临明明比他高,却要躬下身仰视他,眸光恳切,盛着无限敬意与温柔:“虽然主子您大限将至,但只要您不死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永远不会放心,小主子也就不会安全。” “灵胤道长固然可以托付,但他到底也是仙门中人,以天下苍生为先。您坦然前去无罪之巅,也算是让他放心,给他交代了。” 原来是这样么。傅潭说掩饰瞳孔震动,他眸色平静看向这位名唤嘉临的属下:“你僭越了。” 眉眼极淡,不怒自威。 虽然不能说是十成十,但他对娘亲鬼姬的模仿,也有八九分相像了。 依着蔚湘的性子,必然不会如此纵容属下揣测她的意思,但现在,既然死期将至,傅潭说也懒得跟他计较了。 言罢,他不再理会这位话多的属下,甩袖大步离开。 “主子。”苍白的手拽住了他的裙角,阻止了他离开的步伐。 嘉临跪伏在地上,卑微又虔诚,“此次一别,便是不复相见。” 当然不想见,人都死了还怎么相见。 傅潭说用力将自己的裙角从他手里拽出来。 “属下僭越,请主子听我一言。”嘉临跪伏在他的脚边,“封灵阁的魂灵没有来生,嘉临不敢殉葬,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嘉临就再也记不得主子了。” 许是这位属下对娘亲太不舍真情实感,傅潭说态度不好强硬,语气缓和下来。 “你不必殉,好好活着。” 顿了顿,他又道。 “守好封灵阁,替我活着。” 短短几个字,却让嘉临滚烫的眼泪滑落下来,他以头叩地,向傅潭说行了最大的礼。 他声音沙哑:“属下,谨遵主子教诲。必按照主子的吩咐,守护好,我们的封灵阁……我们的地盘。” 傅潭说没当回事,他点点头,继而脚步加快,很快出了这里。 …… 将自己暴露出来那一刻,傅潭说明显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杀意,他们或许已经埋伏许久,等待许久,寻找许久。 不是一道,两道,是十几道,几十道,数不清的敌意从各个方向袭来,每一个都是想要取下鬼姬蔚湘的首级。 傅潭说躲过不知道哪里射出来的暗箭,哀叹一声,他不知道母亲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得整个仙门追杀她,竟逼迫到这种地步。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是招惹得罪了多少仇人,竟招来如此多愤恨复杂的恨意。 他只好强行运气,催动体内所剩不多的力量,一边与追杀他的人抗衡,一边向无罪之巅奔去——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这样的天气很难不让傅潭说想起,他答应跟洛与书走,又再次把人丢弃的日子,历历在目,近的仿佛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 事实上,按照傅潭说的时间线来看,就是发生在昨天。 今日的天气更凶猛些,大团大团的乌云遮天蔽日,虽然没有下雨,但是隐藏在黑云之间的电闪雷鸣却格外耀眼。 傅潭说盛着他的小法器飞的矮矮的,生怕被天上的雷劈中,还没到无罪之巅,傅潭说就快要被逼疯,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 真不知道母亲蔚湘拖着残破的身体,非要死在无罪之巅是为了什么。 现在他却切身体会到了母亲那时候的艰难。 远远的,便能看见通往无罪之巅一路上人头攒动,审判鬼族鬼姬这件事可谓掀起了滔天波浪,人人都想来插上一脚。 傅潭说下意识在人群里寻找蓬丘弟子们穿的眼熟的弟子服,此时的蓬丘名义上虽然还不是仙盟之首,但在仙门各大门派中说话也有不少的分量。 此次审判鬼姬,石壁也会有蓬丘的牵头和推动。 真好,这么快,又要和洛与书见面了。 只是在傅潭说的时间线里只是短短几个时辰未见,但在洛与书的时间线里,不晓得要过了多少年。 这么多年,“蔚湘”不仅嫁人了,连孩子都老大了。 “鬼姬,是鬼姬……” “她真的来了……” “好大的胆子……” “哼,她既然敢来,就别想再活着回去……” 极佳的听力让傅潭说捕捉到来自嘈杂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的声音,好像所有人都巴不得鬼姬这个祸害赶紧死,傅潭说不在意,他的视线,几乎是瞬间,就落到了泱泱人群里,一身雪白衣衫的洛与书身上。 他样貌出色,个头也出色,轻易便可以吸引傅潭说的视线。 似乎是察觉到傅潭说的注视,洛与书若有所感回了头,四目相对的刹那,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或者是相顾无言的凝噎,只有洛与书眉毛一拧,毫不犹豫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傅潭说一惊,下意识拿出了自己的武器。 再次相见,洛与书已经知晓了他鬼姬的身份,二人此时,已经是属于两个阵营的完全对立的状态了。 洛与书率先发起进宫,傅潭说不敢轻敌,从法器上跳下来,躲开这一击。 不仅是洛与书,其他仙门的人亦是跃跃欲试,只是碍于洛与书蓬丘弟子的名头,没有抢他的风头。 见他躲开,洛与书没有气馁,手脚愈发灵活敏捷,但傅潭说也不是傅潭说,现在身为鬼族最厉害的鬼姬娘娘,纵然一身伤痕苦痛缠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旧能在洛与书的剑下游刃有余。 得亏现在他是蔚湘,若是傅潭说本人自己,他绝对敌不过洛与书五招,便会被按在地上摩擦。 洛与书攻势愈发猛烈,他薄唇紧紧抿在一起,一言不发,可是傅潭说却从他样子里,看到一种固执和恨意。 确实,洛与书恨他,简直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了。 纠缠片刻,二人谁也没有得手,这时,只听一声悠远的声音遥遥传来:“徒儿,退下,你奈何不了她。” 是蓬丘的长老。 刹那间,一束足有几米宽十几米长的剑光乍然出现,宛若烈日骄阳,火辣滚烫,剑尖裹挟着热风,直指傅潭说面门。 那等威压挤压人的肺腑,傅潭说知道自己跑不了,痛苦地闭上眼睛。 和原本的幻境不同,在原本的幻境里,在玄衡一步一步登上无罪之巅前,蔚湘就死掉了。 但是今天,傅潭说要死在他面前。 现在,就算傅潭说有能抵抗的力量,他也不抵抗了。 横竖自己的结局都是死,死在谁手里就无所谓了。 庞大的剑光几乎是贯穿了傅潭说的身体,金色的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了下来。 傅潭说面目狰狞,却用力噙起一个笑,依旧挑衅面前的洛与书。 他轻轻开口,说出洛与书这辈子,再也不想听见的话:“洛与书,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还要他说什么?再说喜欢他吗? 洛与书真的忍无可忍,傅潭说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曾经的他是个多么傻的傻瓜。 他几乎是瞬时冲到傅潭说面前,隐忍的手背绷起青筋,攥紧了傅潭说的领口:“是不是只要我告诉你,我喜欢上你,你就会离开?” 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如果洛与书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那他真的就是个大傻子了。 “那我告诉你,我不会再喜欢你了!”他一字一顿,恨得咬牙切齿,“你休想从我嘴里再听到那四个字,你休想!” 如果喜欢你的代价是你会离开我,那我永远也不会说。 “无所谓啊。”傅潭说无所谓地耸耸肩,任由鲜血染湿他的衣襟,脸上是无所谓的笑,“现在这一步,已经不需要那四个字了。” 他后退一步,红褐色的衣衫随风飘动,已经分不出上面是血,还是衣裙原本的颜色。 不需要?洛与书凝眉,只见面前的傅潭说肆无忌惮,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的好开心。 “因为,我快要死了,洛与书。” 也快要离开了,洛与书。 脚尖轻跃,像是要翩翩起舞,可是他的身后,却是深不见底的无底深渊。 而傅潭说不曾犹豫,他一脚踏空,红色的影子倒映在洛与书颤抖的瞳仁里,而后,直直地向后倒,像一只破败的风筝,直直坠落下去。 “不!!!” 洛与书瞳仁紧缩,无意识地呢喃,他不曾思索,在一瞬间一跃而起,扑上前向坠落的傅潭说伸出手,试图拉住他。 可是指尖擦过血色的纱裙,一如绯夜仙君记忆里发生的那般,擦指而过,只余空荡荡的的空气。 洛与书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红色充盈瞳仁,血丝爬上眼球,活生生的蔚湘就要在眼前消逝之际,一只染了红色蔻丹,白皙的手却抬起来,一把攥住了洛与书的指尖。 是傅潭说! 傅潭说抓住了他的手! 洛与书脸上瞬时爬上希冀,可傅潭说冲他笑笑,下一秒,却是猛地拽下他的手,在拉他坠入深渊的同时借着力道向洛与书扑过去。 洛与书毫无防备被他突然扯下悬崖,下落时呼啸的风几乎是瞬时充盈了耳道。 在他坠崖的瞬间,傅潭说借着他手臂的力气,用力抱住了他。 发丝与发丝在空中纠缠,熟悉的气味再次环绕上来。 “你想和我一起死吗。”傅潭说贴着他的耳畔,犹如情人低语,“我背弃你,欺骗你,玩弄你。” “可是,我也爱你。” 风声太大,压强让他颅内充血,因为失重而头晕目眩,洛与书面色怅然,唇瓣翕合,精疲力尽的傅潭说却没有力气再仔细听他说了什么。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在洛与书怀里,享受死亡的最后时刻,唇角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他为什么临死前,也要拖下洛与书。 因为他知道…… 在这个幻境里,绯夜仙君最大的遗憾,不是没能救下死在面前的蔚湘。 而是在那个时候,懦弱地没有和她一起——跳下去。 第90章 这么多年,您也该放下了…… 石壁上的晶球依旧密密麻麻悬挂着, 傅潭说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头顶上硕大的晶球梦境。 回,回来了? 傅潭说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 一跃而起。 环顾四周,没错, 眼前是无梦之境那个山洞,他终于从幻境中解脱, 回到了现实世界! 手脚因为血液不循环,在傅潭说站起身来的那一刻便开始酸麻起来。 傅潭说脑子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幻境里这么些天这么多日子, 横亘了数十年的光阴, 而在现实世界里, 不过才过去了短短几天。 洛与书, 洛与书呢? 赵秋辞楚轩河沈双双他们三个呢?也该醒了吧? 生怕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失败的,傅潭说摸索着粗糙的墙壁,顺着逼狭的山洞往里走, 试图寻找其他四个人的踪迹。 一片黑暗里, 一团蓝光格外耀眼。 那是灵力凝成的一盏灯, 顺着灯光视线上移,入目是洛与书熟悉的面容。 他身形依旧挺拔消瘦,长袍随走动而轻轻拂动,执一盏孤灯,淡淡光芒笼罩下的面容, 虽然和幻境中的“玄衡”一模一样, 可绷紧的下颌和冷硬的唇线,不怒自威的仪态和眼神,无不昭示着, 他才是真正的,傅潭说所认识的洛与书。 而不是,幻境里的“玄衡”。 真实与虚无交错,眼前人与幻境里的记忆重合,傅潭说大脑一阵眩晕,发软的手脚几乎是瞬时沁出了冷汗。 这一刻,傅潭说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忽的湿润了,喉咙像是被封住似的,让他张不开嘴,去唤洛与书一声。 还好,在傅潭说反应过来之前,清脆的女声就已经打破了寂静:“傅鸣玉?!” 远远就看到了傅潭说,双双难掩激动,身轻如燕一溜小跑,猛地扑到傅潭说身上,呜呜起来:“傅鸣玉,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真要挂了。” 傅潭说将人扒拉开,才看到不仅双双醒了,楚轩河,和赵秋辞,也都回来了,跟在洛与书的身侧。 他明白过来:“你去找他们了?” “嗯。”洛与书声音淡淡的,“比你先一步,见你没醒,我索性先进去找找他们。” 傅潭说喉咙好像被人用力扼住,看向洛与书,他眼睫都在颤动:“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你利用法器,本打算利用我的幻境救出他们三个,但是误入了师尊的幻境。”洛与书慢条斯理,显然是对之前发生的事记得清晰,“第一次我们不知如何下手,后来你利用法器,为你我二人在幻境中寻找载体,我们又再次进入了师尊的幻境。” “是啊鸣玉,洛师兄已经与我们说过了,真是多亏了你。”双双双手捧着下巴,“要不是你想办法破了幻境,我们都要玩完了。” 是他破了幻境没错,可…… 傅潭说艰难咽下一口气,执意问洛与书:“再次进入幻境之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洛与书好看的唇抿在一起,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傅潭说又看向赵秋辞和楚轩河,神色微动:“你们呢?” “头一个幻境我倒记得清。” 和幻境中漂亮师妹“妙音”不同,眼前的楚轩河显然已经恢复了五大三粗的男子汉长相,剑眉星目,他挠了挠脑袋,如实道,“方进入这里,我就失去了意识,进入了我的梦魇。” “梦魇?” “是啊,算是我的心魔吧。”在他们面前,楚轩河并没有避讳自己的软肋,“我见到了我的母亲……不知道怎么说,啊,就这样说吧,是我的梦魇,心魔,是一个我很难释怀的心结。” 他摊摊手:“坦白来讲,那是个我很难自己,由内而外打破的幻境。” 那么容易就释怀和突破的,也不能称之为心魔了。 楚轩河知道那是自己修道途中的结,但是目前确实还没有办法释怀,没想到在进入这里的时候,被引诱出来。 现在他是元婴期,对他的影响尚不明确,也许要等待以后化神期,甚至更高阶的境界,心结的影响才愈发扩大。不过对于楚轩河来说,无所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了。 自己解决不了,不是还有师兄和师尊可以帮他嘛。 “我也是。”双双道,“我也进入了我的梦魇。这个地方有点东西,好像能将人心底深处惧怕的东西勾出来。” 二人都回忆起了自己的幻境,每个都是他们心里的软肋或者恐惧。 赵秋辞眼眸低垂,似是也陷进了对幻境的回忆里,他手指捻了捻衣袖的布料,轻轻“嗯”了一声:“我也是。” “就是那个幻境,我还没有想办法解脱出来,忽而就消失了,我好像又来到了另一个幻境。”双双接着道。 应该就是傅潭说利用法器,将他们都勾进的崭新的绯夜仙君的幻境了。 傅潭说手心紧张地冒了汗,他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进入幻境之后呢?” “不记得了。”双双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好像就失去意识了,第二个幻境,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傅潭说目光投向其他人,楚轩河赵秋辞也纷纷如此:“我也记不太清了。” “好像睡了一觉,就醒过来了。” 他们都不记得了。 赵秋辞不记得自己变成了玄衡的大师兄玄烨,楚轩河也不记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女孩子,变成了大名鼎鼎的妙音仙子。 而洛与书…… 他缓缓抬起眸子,看向洛与书。 洛与书只在一旁听他们四个说话,并未开口,但眉眼间不起波澜,显然是和他们一样,对幻境中的事情,记不得了。 他若是记得星毫半点,必然不会是这般反应。 傅潭说脑海一片茫然,他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很失望,又好像在庆幸,终于卸下了心防。 “怎么啦鸣玉?你怎么不说话了?”双双凑过来,疑惑地看着傅潭说呆滞的眸子,“我们都不记得了,那看来救我们出幻境的关键,就是你啦。” 她伸手戳了戳傅潭说的脸蛋:“想不到啊傅鸣玉,我们还有要靠你营救的时候。唔,我们鸣玉也算是有点子本事在身上了。” 她说的没错,大家都知道这个逻辑。几个人都失去了意识,那他们现在能成功逃脱,站在这里,都是傅潭说的功劳了。 一向对他挑剔看不惯的洛与书也难得顺着双双的话点了点头:“是你的功劳。”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辛苦了。” 傅潭说怔怔地看着他,能得到洛与书的肯定和夸奖不容易,若是放到以前,傅潭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叭叭叭跟楚赵沈三人炫耀了。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的洛与书,他眼中再没有熟悉的情绪,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忽的袭上了心头。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日日夜夜的相处,啼笑皆非的攻略,所有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原来都是他一个人的,空欢喜。 他嗤笑一声。 太可笑了傅鸣玉,你肯定是在幻境里待地久了,真是被那破幻境迷惑了。 刚进去的时候,觉得“玄衡”陌生,怀念洛与书,怎么现在出来,又觉得眼前的洛与书陌生,反而去想念幻境中的“玄衡”了呢? 明明,让洛与书忘记幻境里发生的事,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不就是他本来所求所希冀的吗? 怎么现在一切如他所愿,他却还…… “鸣玉,你怎么看着……不太高兴啊?” 如此沉默不是傅潭说的风格,再迟钝也该感觉到了,何况还是一向机灵的双双。 双双疑惑地看看傅潭说,又疑惑地看看同样沉默的赵秋辞。 “赵师兄,赵师兄,你怎么也和鸣玉一样……不说话啊?” 赵秋辞好似突然被唤回神,眸光重新汇聚,笑了一下:“没有,只是沉浸太久,一时有些没缓过来。” 双双回忆起了自己那恐怖的幻境,了然地点点头,定然是赵秋辞的幻境太可怕了,毕竟这幻境惯会玩弄人心,沉浸其中确实很难醒过来。 洛与书微微抬头,似乎是察觉到了傅潭说的情绪。 顿了顿,他开口询问:“是幻境里——发生了什么吗?” 傅潭说侧首,对上他的视线。 这目光一如既往,干净澄澈,冷静自持,从不掺杂别的。 洛与书直觉告诉他或许和自己有关,犹豫一下,还是问出口:“是我在幻境中……得罪你了?” 傅潭说:“……” “没有。”他扭过头,不再看洛与书,“没有的事儿,你想多了。” “抱歉。”洛与书微微颔首,却是道歉,“我没能在幻境里帮到你。” 傅潭说怔住,又听洛与书道:“你自己,辛苦了。” 洛与书失去记忆,默认自己和其他三个人一样,都没帮上什么忙。 让小废物傅潭说忙前忙后,破了难度那么高的绯夜仙君的幻境,傅潭说肯定为难死了。这样,对他有些怨气,也是正常。 洛与书低下他高贵的头颅,甘愿受着埋怨。 可其实根本不是那样的。傅潭说深吸一口气,驱散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他揉揉眼睛,掩饰眼里的失落,只笑:“不说了,我们先出去吧。” ………… 遥远的千里之外,蓬丘的某座静谧山峰。 山峰孤立在群峰之外,高耸入云。山腰处一扇偌大的石门紧紧闭着,石门看着有些年头了,沉重庞大,雕刻着繁琐的花纹。 石门之内,白衣男子席地而坐。 洞穴内布置简单,几乎是空无一物。山谷本就幽静,这座山洞更是清凉静谧。 男子头戴华丽玉冠,纵然席地而坐腰背也依旧挺直板正,闭目养神,不知有没有睡着。 而此时,遥远的女声穿过层层白云,穿过青翠绿林,穿过重峦叠嶂,从千里之外传来。 “绯夜仙君,很抱歉打扰您清修了。” 她甜美的声音里带着歉意。 “但是本座不得不告诉您,您寄存在无梦之境的梦境,今天不知怎么,突然就破碎了。” 华衣男子眼睫微动,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漂亮夺目的眸子,清澈透亮,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意气,明亮又冷静沉着。 “我原本想替您修补,可这梦境碎的太诡异,并非外界破坏,更像是自己从里面坏掉的。” 女人的声音犹犹豫豫,似是在斟酌措辞。 “您知道的,梦境自您的意识而生,很难被外人摧毁,所以……” “所以不是你的问题,梦主。”绯夜仙君缓缓开口,声线沉着而稳重,“本尊明白的。” 听他这样说,梦主才稍稍松了口气,语气真诚:“梦境碎掉时,本座也吓坏了,可是很抱歉,本座也无能为力修补挽留,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散掉了。” 连梦境之主也无法挽留的梦境,那是真的没有办法补救回来了。 “无妨。” “那,那您之前付的报酬,我再退还给您吧。没有保护好它,我这个境主也很自责。” 绯夜仙君声音郎朗,倒很讲道理:“不必了,是我的问题,不是无梦之境的问题,境主不必自责,酬金,也不必退还了。” “那好。”最后的最后,境主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恕我多嘴,这么多年了,仙君也该放下了。” 绯夜仙君瞳仁微动。 梦主一声叹息:“湘姐姐从没有怨过您,仙魔本就殊途,她在和您成为朋友之前,就已经料想过后来的结果了。” 梦主继续说道。 “不仅与您,与我也是,大家能成为朋友,相伴一段行程,是非常有缘分的事,不必考虑前尘或者以后,只要当时大家是真心的,就已经很好很难得了。” “湘姐姐从不后悔与您成为朋友,她做出的选择,从来就没有后悔过。料想您,也应当是一样的。” 沉默,沉默,绯夜仙君端坐着,薄唇紧抿,却不发一言。 梦主该说的都说了,便不再多劝,悄无声息地离去,只余山间刮过的风声。 梦境碎了。 留不住的。 “蔚湘……” 他轻声呢喃,温热的内力在灵府内汇聚,变大,继而变得滚烫。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顺着静脉流通身体八方。 浑身都好像烧起来似的,他竭力控制着乱窜的灵力,逼迫训诫它们流入经脉,顺着该走的路线游走。金色印记缓缓浮上他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 他要,升阶破境了。 绯夜仙君缓缓闭上眼睛。 “蔚湘……” 或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90-100 第91章 好像拥有过,又很快失去了…… 自洞穴内出来, 几个人纷纷眯起了眼睛。 适应了黑暗,乍一出来,难免有些不舒服, 双双和傅潭说二人直接飙出了泪花,委屈巴巴地揉着。 无梦之境外的鬼瘴谷依旧迷雾弥漫, 但是依稀能看出来,今天是个艳阳天。 刚醒来的时候, 楚赵二人就已经将四个人怎样从皇城道宝冢,又怎样在宝冢遇到潺宿袭击,不得已跑到这里来龙去脉与洛与书讲清楚了。 楚轩河吸一口气:“我们被关进去多久了?” “约莫, 五天了。”赵秋辞算着时间。 五天, 蓬丘重华宫的弟子找大师兄洛与书都快找疯了。 毕竟师尊不在, 大师兄也不在, 还联系不上,撑腰拿主意的都不在,一众小的可为难死了。 洛与书感受到了来自师弟们的殷切呼唤, 先递了条消息安抚, 视线转向傅潭说:“什么时候回去?” “我?”傅潭说瞪大眼睛, 指了指自己。 洛与书面无表情。 傅潭说“嗖”地一下躲到赵秋辞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我,我自然是,和楚赵师兄他们一起回去。” “毕竟我们四个人是接了慎行司牌子来的,自然是要一起, 回去还得去慎行司报道去, 嘿嘿。” 他为自己找了个好理由而得意。 然而无端被戳的楚轩河和赵秋辞都下意识绷紧了背,好家伙,这小子不敢与洛师兄说, 倒是把难题扔给他们了。 不过这次傅潭说算是算错了,赵秋辞扭头将身后的傅潭说揪出来:“洱州宋家案子的详情还没与掌门和师父明报,我与楚河,现在就得回去。” 他一手搭在傅潭说肩膀上,又看了看沈双双:“你们两个还继续玩吗,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 一听要回去,双双垮了脸。 被关在幻境里一关就是五天,好不容易出来,还没怎么玩,难道又要回去了?她可不乐意。 傅潭说下意识看向洛与书,洛与书倒是没说什么,只抱臂安静看着他,等着看他又要如何找理由狡辩。 双双疯狂给傅潭说使眼色,求他撑住别松口,傅潭说要是也跟着洛与书走了,那她也只能灰溜溜回蓬丘了。 回去还要被掌门老爹一顿训斥,下次再想出来,恐怕难于登天了。 “我我我……”傅潭说语塞,半晌才我出来,“我不想回去。” 纵然面对洛与书让他颇具压力,他还是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我得去一趟妖域。” “闻人戮休欠我一簇他们紫凰家的圣火,我去一趟妖域找他取,拿完圣火再回去。” 闻言,双双眼睛一亮,对哦,可以去妖界玩,闻人戮休不是还邀请他们去做客么? 傅潭说衣袖下的手握成拳,他都想好洛与书又要怎么训他了,现在因为皇城那事儿,妖界和仙门的争端还没有结束,现在去妖域很危险,巴拉巴拉…… 他垂着脑袋,心知希望渺茫,等着洛与书一口否决,说出那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不行。 不料下一秒,便听见洛与书熟悉的嗓音:“好。” ……好?! 傅潭说惊讶地抬头,正与洛与书视线对上,洛与书表情没什么波澜,一如既往地平静,宛若平日里寻常聊天一般嘱咐道:“妖域多妖物,注意安全,不要惹是生非,早些回来。” 欸,欸? 他没听错吧,洛与书这是一口就答应了?! 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一下子就答应了? 他满目疑惑,眨着眼睛看着洛与书。 “以前是我小看你了。”似是看出他的不解,洛与书轻笑一声,“从无梦之境一拖四逃出来,我们师叔,应该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吧。” 从前遵循师尊的叮嘱,一直将傅潭说看得很紧,傅潭说也不负众望,数十年都没突破个元婴,确实让人挂心。 直到下山以来,从皇城的案子设局,到现在的无梦之境脱险,傅潭说无一不在刷新自己的本事,给人新的惊喜。 洛与书且以为,也许傅潭说,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么脆弱呢。 师……叔。 从前这个称呼从洛与书嘴里说出来,多半是气急败坏,或阴阳怪气的嘲讽。 可是今天……他的话虽然是玩笑的语气,可莫名叫傅潭说听出几分真心实意。 所以他大废物的形象,终于在洛与书眼里有所改观了,是吧? 傅潭说一时心情复杂,就连双双兴奋与他击掌他都忘记了反应。 赵秋辞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也叮嘱道:“鸣玉,你手里拿着宝冢钥匙,潺宿若是对宝冢不死心,恐怕还是要盯上你,你千万要小心。” “钥匙?”洛与书捕捉到关键词,眉眼微蹙。 钥匙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告诉洛与书。 瞒不过去,傅潭说直接大大方方承认:“是我师父留下来的遗物里包含的,没想到正巧能打开鬼冢。” 言罢傅潭说又冲赵秋辞点头:“知道了狐狸,好歹我们也与他交过手了,要是再遇上第二回,我可不会跟他硬刚。” 洛与书若有所思,到底没再多追问关于钥匙的什么。 “可是,潺宿寻找惠梁王的宝冢是做什么?”双双歪了歪脑袋,举手提问,两缕青丝顺着耳后软软垂下来,“宝冢里都是人间的东西,潺宿要那些金银俗物做什么?” “与惠 梁王没有关系,也许和那个据说是妖人的皇后有关。”楚轩河摸着下巴思索。 “你们可见到那皇后的尸身?”洛与书凝眉。 “没有。”楚轩河摇头,“棺材是空的。” 听他们讨论的傅潭说一言不发,冷汗都要下来了。 你们可别再分析了。傅潭说心里紧张道。再分析就要把他娘分析出来了。 如果潺宿真的是冲着他娘来的,宝冢里唯一可图的,也就是棺材里被傅潭说藏起来的那一把钥匙了。 但是,屠罗刹找他家门的钥匙做什么? 魔族的事情还不够,还要把手伸到他鬼族来? 傅潭说越想越气,手指甲都快抠断了,先是澹台无寂,后是潺宿,屠罗刹的人一个赛一个难缠……欸,澹台无寂。 傅潭说眼前一亮。 对了,他有机会去问问澹台无寂不就好了,虽然澹台无寂不一定知道,但,好歹他在屠罗刹里也算是有熟人了。 好在楚轩河几人讨论两句没个所以然便作罢了,五个人便又要分开了,傅潭说与沈双双去找闻人戮休,另外三人回蓬丘复命。 楚轩河率先召出本命剑,刚要一跃而起来个御剑飞行,却不知怎的,经脉里正运行的灵力蓦然有瞬间的断流,让他往前踉跄两步,没跃起来。 楚轩河:嘿?! 赵秋辞含笑看他,还以为师弟又招笑了,不曾想他一握剑,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楚轩河皱了眉,再次汇聚真气,灵府内真气明明极其充沛,游走起来却好像卡顿似的,断断续续,并不流畅。 楚轩河骂出声:“靠!” 另外几人也发现了体内的异状,就连洛与书也感受到经脉里灵力流动生涩,皱起了眉。 赵秋辞凝眉:“不管怎么样,在那里面睡了五天,应当是对我们有些影响的。” 无梦之境诡异非常,就算几人顺利苏醒逃脱,可谁知有没有留下其他的不明影响。 这就很要命,像一辆上路的车突然熄火,几人要是在万里高空出点什么状况,几条命也不够折腾的。 不过这难不住赵秋辞,他与楚轩河驰骋沙场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亦有多次情况棘手的时候,灵力枯竭,身负重伤,若是没点法子,如何逃出生天。 这般想着,赵秋辞自纳戒中取出几团细细的透明丝线,分给其他几人。 傅潭说看着那细细的线,惊讶:“傀丝?” “狐狸你拿傀丝做什么?” 楚轩河与赵秋辞老搭档了,一看傀丝便明白了师兄的用意。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楚轩河率先将傀丝缠在自己手中宝剑剑柄上,系出合适的形状,要能托住一整只剑,又不会被锋利的剑气割断。 他一边缠一边解释:“我与师兄有好几次出任务的时候身陷囹圄,打到最后灵府受损,灵力枯竭难以支撑御剑出逃,差点交代了。后来,师兄就想了这个法子。” 他展示自己手里的傀丝:“利用傀丝的性质,即便到时候灵力支撑不住,傀丝也会本能地模仿,控制御剑前行,我们只需要花费一点点灵力控制方向,便能顺利御剑,确实节省许多。” 洛与书点头:“用来绑傀儡的傀丝,没想到还能用在御剑上,一般人确实难以想到。” “哇靠,还能这样。”了然的双双抓着傀丝,赞不绝口,“赵师兄,你可太厉害了,这种聪明的法子,可是课上学不到的。” 讨巧保命的技巧,蓬丘的课程并没有教过,完全是楚赵师兄弟在实践中摸索总结出来的。 赵秋辞笑:“紧急时候保命罢了,毕竟傀丝珍贵,素日里也不能随意浪费。” 见洛与书也是第一次听这法子,赵秋辞笑问:“洛师兄没有试过?” “没有。”洛与书缓缓摇头,“之前,并没有穷途末路的时候。” 楚赵沈:?!! 行,不愧是大佬,洛师兄就没有像他们一样,灵力枯竭遭遇险境的时候。 只是再厉害,现在也还是在无梦之境里栽了跟头。 虽然并不是洛师兄自投罗网,而是傅潭说摇人摇来的。 有了解决办法,几个人当即在各自本命剑上缠起傀丝来。 洛与书如玉指尖缠着透明丝线,另一只手执着凝霜剑,动作却有些踌躇。 他没用过傀丝,也不善于搞这种丝啊线的,一时动作慢了下来,一边琢磨一边细缠。 傅潭说手指灵活,两三下就搞定了,抬头正好看到洛与书还在磨蹭,他“哈”了一声,下意识靠过来,顺手就拿过洛与书手里的东西,还不忘嘲笑出声: “这都不会,洛与书你是笨……” 登时,楚赵沈三人震惊的视线,齐齐投向傅潭说。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傅潭说声音弱了下来:“……蛋吗” 众人:“??!!” 傅潭说:“……” 救命,刚刚他做了什么? 方才那一幕,好像在哪里曾发生过。 是在幻境里,洛与书第一次为他做花灯的时候,笨手笨脚,被他一边嘲笑一边将做了一半的花灯夺了过来。 可是现在…… 他居然下意识里把洛与书当成了幻境里的玄衡,还想教洛与书做事? 傅潭说如遭雷劈,猛地低下头,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飞速将凝霜剑剑柄上的傀丝缠好,又飞快塞回洛与书手里。 现在已经不是幻境了,所以,他不能再对洛与书那样了。 他当然不能再对洛与书那样了!要命的! 傅潭说动作太快让人反应不过来,洛与书看着手里被夺走又被塞回的凝霜剑,蓦然愣住。 不知道为什么,傅潭说方才的放肆,蓦然让他觉得丝丝熟悉。 莫名其妙的熟悉,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好像拥有过什么,又很快失去了。 快的像抓不住的风,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他在这一刻,莫名其妙心痛了。 楚赵沈三人自然是向着傅潭说的,人人替他捏一把汗,担心洛师兄不高兴二人又要打起来,楚赵沈三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异口同声: “洛师兄,事不宜迟……” “鸣玉,天色不早……” 三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各自慢慢说出未说完的话: “……咱们,早点出发吧。” 傅潭说:“……”谢谢,看出来你们在替我解围了。 就是有点太明显了。 不知道为什么,洛与书居然大度地没有追究傅潭说的出言不逊,他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哎,洛与书。” 临走之前,傅潭说唤了他一声。 洛与书回头,只见傅潭说磨磨蹭蹭凑过来。 “那个幻境,就是……”他踮起脚歪向洛与书,以手掩唇,压低了声音,“就是,咱们看见你师尊和无脸女情史的事,你可千万要瞒好,千万别让他知道!” 楚赵沈他们忘记的,是灵识附身幻境之后的记忆,但附身之前,旁观绯夜仙君与无脸女相识相知的事,洛与书还是亲眼所见,清楚记得的。 也只有洛与书和傅潭说两个人看过,记得。 要是让绯夜仙君知晓老底被徒弟和师弟扒了,没脸的哪是绯夜仙君,傅潭说和洛与书,谁也不好意思见仙君啊。 洛与书眉眼凝住,思索半晌,难得与傅潭说意思达成一致:“我明白的,你也要……小心。” 小心别说漏了嘴! 双双小声与楚赵师兄嘀咕,带着埋怨:“什么事情还要悄悄说,有什么是咱们三个不能知道的?” 傅潭说听见她的抱怨,与洛与书四目相对。居然有些难得地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果然,迅速增进人感情的秘诀之一就是————保守同一个秘密! 第92章 他叫傅鸣玉 洛与书与楚赵师兄二人早已离去, 傅潭说与沈双双也踏上行程。 鬼蜮地方不小,但多是荒芜之地,他们所在的鬼瘴谷也只是小小的一角, 再往南有一片极大的海域,叫无渊海。鬼姬的封灵阁便建在海上。 这片海极大, 也并不全都是鬼蜮的领土,以海为界, 海的另一边,便是妖族的天下,瘴霭密林。 御剑太累, 傅潭说沈双双哪个都不是吃苦的主, 二人要乘坐法器跨过鬼蜮和无渊海。 临行前, 傅潭说先给闻人戮休递了消息。 自皇城一别几人都没再联系, 乍然收到傅沈二人要来做客的消息,闻人戮休还挺兴奋。 虽然因为和霍家出摩擦的事情,家里有些不得安宁, 但是闻人戮休头上一堆哥哥还有父王, 再忙也忙不到他头上。 作为最小最没用的儿子, 闻人戮休甚是清闲,已经迫不及待要傅潭说找他去玩了。 二人初见的时候,傅潭说就用蓬丘的一朵莲花,换了紫凰家的一簇圣火。这件事他倒没有瞒着双双。 “早就耳闻紫皇妖族传承于凤凰的圣火不一般,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 再厉害的火也只是火, 能顶什么用?难道他们闻人家出门打架,还人人带一簇火,往对手身上丢不成?” 双双托着脸, 脑子里已是天马行空。 “还是说,这火有灵性,能自己偷偷摸摸烧到对手家祖坟,烧掉他们老巢不成?噗,哈哈哈————” 这想法太离谱,沈双双说出来自己都把自己逗笑了。 紫凰家的圣火传承自上古凤凰,有“永恒的生命之火”之称。 因为太过重要,一直被紫凰家族,也就是闻人戮休家族世代守护,世人只知其威名,却不曾见其威风。 傅潭说也跟着笑了声,他视线透过层层叠叠的灰色云群,看向万里高空下的鬼蜮,每一寸都曾是他娘的地盘和领域。 “你知道,咱们蓬丘有一座宫殿,专门供奉弟子们的命灯吗。” “当然知道啊!”双双抢答,她身为蓬丘千金,怎么可能不知道区区长明殿。 “弟子们初入蓬丘的时候,引魂丝一缕,精血几滴,和入灯油,燃成命灯。” “命灯受供奉,与弟子自身息息相关,相辅相成。若身死,则灯灭。长明殿上千盏命灯,皆是我蓬丘薪火相传,繁荣昌盛的象征。” 双双一股脑说完,转头看傅潭说:“那咋了,这跟妖族什么关系,鸣玉,你不会只想考考我吧?” 傅潭说摇摇头:“这就不得不说到一个,玄凰圣火很重要的作用了。” 他抬起手,掌心浮起淡淡金色光芒,细小而微弱的光粒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盏灯的形状。 傅潭说指尖拨弄光灯的灯芯:“命灯熄灭之后,灯油干涸,象征着人体内精血耗尽,不可逆转。” 灯火随着傅潭说的话语逐渐微弱,直到慢慢熄灭。 “但若是拥有一簇玄凰圣火……” 傅潭说指尖崩出一簇细碎的光蕊,只听“啪”地一声,原本微弱地近乎熄灭的光灯,又被重新引燃,倏地亮了起来。 “哇哇哇——哇!”双双瞳仁瞪大,后知后觉,好像意识到了神奇的功效,“它可以重新点燃命灯,那岂不就是————” “起死回生?!” 傅潭说收起了手中做演示用的虚拟光灯,道:“算不得广泛意义上的起死回生。气息微弱,奄奄一息,或命灯熄灭不久之时,还能救一救,若人早就死透了,那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得。” 双双这才意识到傅潭说为什么要执意去妖域取这一朵圣火。 “若是闻人戮休真的肯给我们一簇圣火供奉在长明殿……天哪,那我们能及时救下多少弟子的性命啊!” 很多时候,重伤者距离得救,也就差那么一点时间,一段距离。如果能及时保护将要熄灭的命灯,多给弟子几分喘息的时间,得救的几率更大,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续命了。 “火属阳,有些人天生心火虚弱,精血两亏,阳气不足,有早夭或早亡之相,便可引一缕凰火入心肺……” “支持起心火?保命?” “嗯,可以这么说。”傅潭说点头,“但必须是修士,或妖魔鬼怪之身,寻常人可受不得凰火。” “原来如此。”双双长了好些知识,“我现在是真好奇,那大名鼎鼎的凰火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傅潭说也好奇,毕竟他也没有见过。 法器泠鸢飞行速度不慢,说话的功夫,二人已经驶出去百千里,沈双双坐在鸟翅膀上往下看,隐约觉得不对: “鸣玉,我们现在,是要跨过无渊海前去妖域吗?可是这个路线……是这样走吗?” “不是。”傅潭说吹着风,“无渊海风浪大,多妖兽,还是不要横渡为妙。” “而且,在去妖域之前,我们要先去见一个人。” ———— 傅潭说到的时候,紫黑色衣服,戴面具的男子蹲在粗壮的树枝上,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似是已经等待很久了。 傅潭说跃下泠鸢,澹台无寂才从树上跳下来:“哟,真是好久不见。” 他视线看向傅潭说身后,还在泠鸢翅膀上坐着,两条纤细匀称的腿垂下来的沈双双,挑了挑眉:“她谁?” “师妹。”傅潭说言简意赅,“放心,我与她讲过了,不会听我们说话的。” 澹台无寂轻呵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经过呗。”傅潭说歪歪脑袋,“顺便,有一些事情要问你。” 澹台无寂嘴角勾起弧度,漫不经心地眯起眼睛:“有事问我?” 傅潭说眨眨眼睛。 “连声师兄也不喊?” 傅潭说:“……” 澹台无寂笑容散漫,分明是故意揶揄。 傅潭说有求于人,缓慢唤道:“师兄。” 见他如此乖巧,澹台无寂大笑两声,呸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拍了拍地上的大石头,一屁股坐下来,这才满意道:“什么事?” 傅潭说也跟着坐下来,也没藏着掖着,直言道:“我想知道,你们屠罗刹,最近是在打鬼姬的主意的吗?” “我前些日子,遇到你们屠罗刹的魔修,在找一个传自梁王朝的古坟冢。按说你们屠罗刹,不会无缘无故寻找一个人间帝王的坟墓,除非————” “————除非你们早就知道,那帝王的坟墓,其实和鬼族的鬼姬有关系。” 澹台无寂静思半晌,承认:“确有此事。” 旁人只知那是一个古坟冢,没想到傅潭说这么聪明,居然猜出来,与鬼姬有关。 傅潭说眼睛一亮,往澹台无寂方向凑了凑:“你知道这事儿?你们屠罗刹没事往鬼蜮掺和什么?” “是君上的意思。”澹台无寂没有隐瞒,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绝密大事儿。“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 “君上确实一直在搜寻关于鬼姬的事,事无巨细。” 傅潭说皱眉:“为何?” “或许是与前任君上有关吧。”澹台无寂指节微曲,拢了拢额前碎发,“世人皆知二人不对付,前任君上鹤君山,被鬼姬逼进西玄之地龟缩百年,屠罗刹也被鬼姬手下恶鬼打压地抬不起头。” “直到鬼姬死后,屠罗刹才得以从西玄之地解放出来,或许,现任君上,是想为前任君上,报当年的私仇呢。” 报私仇。 傅潭说磨了磨牙:“当年————他们二人,到底有什么私仇啊?” 他真的想不明白,什么仇,能让母亲鬼姬对旧日的好友恨之入骨,百年都不解恨。 “这我怎么知道,鬼姬魔君结怨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澹台无寂没好气道,抬手便赏了傅潭说一个脑瓜崩,直把傅潭说弹的抱头哎呦。 “不知道就不知道,怎么还打人啊。”傅潭说不满地小声抱怨,“你们君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屠罗刹像是打不死的蟑螂,哪里都有,但他们的头头现任魔君鹤惊寒,却是一次都没在人前露过面。傅潭说难免好奇。 “你是说,我们君上?” 澹台无寂抬头看天,一边想一边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傅潭说:“……” 废话,魔君要是不厉害,怎么压得住手底下的牛鬼神蛇? 不过,澹台无寂眼高于顶,他都说厉害的人,想来这魔君鹤惊寒,不仅仅本事,应当也有些人格魅力。 “他,威严又随和,也极有野心。”澹台无寂笑了声,“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若你有机会见他一面,应当就明白了。” 傅潭说没好气道:“我见他一面?我一个蓬丘弟子,最遭他恨吧?你以为屠罗刹谁都跟你一样,说不准这一面,就是我见这个世界最后一面了。” 澹台无寂被他逗乐了:“是啊是啊,整个屠罗刹,谁跟我一样,还跟一个破修仙的玩。” “问你个事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学青龙剑法?” 傅潭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哈?” “算了,现在说太不正式了。”澹台无寂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以后再说吧。” 傅潭说不知他神神叨叨在嘟囔什么,撇了撇嘴:“对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潺宿的魔修?” “潺宿?”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澹台无寂脸上笑容消失,显然愣了一下,“你问他做什么?” “就是问问。”傅潭说耸耸肩,“他和你一样,以前也是仙门中人,现在也在屠罗刹里。” “就是他,前些日子去鬼蜮找的鬼冢。不过他下手可真够狠的,手里攥着魔影卫,我们被他逼进鬼瘴谷呆了五天,那可是鬼瘴谷欸!要不是我命硬,恐怕就要交代在那儿了。” 澹台无寂蓦然僵住,想起多日前某个男人回来,垂头丧气:“惨咯惨咯,君上给的血让我打碎了,都怪那几个小瘪犊子们,这下可好,事情没办成,还得回去找君上重新取血,惨咯……” 他抱怨着,话锋一转,又得意笑了声:“不过我也没让他们好过,进了鬼瘴谷还想出来?做梦去吧。” 他神神叨叨的,澹台无寂根本懒得理他,只知道他没办成事,倒是欺负了几个蓬丘弟子。 原来那几个蓬丘弟子…… 澹台无寂瞳仁震动,又确定一番:“你前些日子,被潺宿逼进了鬼瘴谷?” “是啊,我刚刚不是说了一遍了吗。”傅潭说挠头,“潺宿,这个人我记住了,以后可是要寻仇的,哼。” 澹台无寂沉默了。 潺宿与他抱怨的那个时候……傅潭说就在鬼瘴谷,苦苦挣扎? 他不以为意,一听便过的时候,他的师弟,险些丧命在了鬼瘴谷? 一时间,澹台无寂心情复杂,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傅潭说看着澹台无寂,见他沉默不语,笑了声:“罢了,不问你了,你们魔修没有不心狠的。没什么事了,我先走咯。” 他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衣服上沾的尘土,冲澹台无寂挥挥手算告别,而后三两步奔向不远处的他的泠鸢。 沈双双正乖乖巧巧坐在泠鸢上,一边晃着腿一边无聊地等着他。 “讲完啦?” “讲完啦。” “太好了终于可以走了。”沈双双也伸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看着像是个魔修,鸣玉,你怎么还认识魔修呢?” 傅潭说不以为意:“魔修怎么了,咱俩还要去找紫凰家的大妖怪玩呢,岂不是更离谱。” 也是哦,他们都能找妖族小王子玩了,傅潭说认识区区一个魔修算什么大事儿。 沈双双点点头:“我可说到做到,什么都没听哦。” “嗯。”傅潭说笑,摸摸她的脑袋,“真乖。” ———— 潺宿照旧来找好兄弟澹台无寂吐苦水,只是今日有些许不对劲,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好像在提醒他什么似的。 待踏进澹台无寂家门,便觉得一股杀气弥漫开来。 潺宿揉了揉发凉的后脖颈,抬头看见了澹台无寂,登时笑了出来:“无寂~” 澹台无寂在,什么杀气,凉意,肯定都是他的幻觉。 不曾想面对他的热情,澹台无寂冷的像冰,冷漠道:“你还记得前些日子,被你追杀逼进鬼瘴谷的几个蓬丘弟子,叫什么名字吗?” “叫什么名字?”潺宿莫名其妙,“几个小鬼头,那我怎么知道。” “只记得有个姑娘,是掌门的女儿,其他三个男的,好像还有玉衡仙君的弟子,害,好几天前的事了,我哪还有印象……” 他话未说完,只听“铮”地一声,下一秒,锃光瓦亮的长剑就已经架在了潺宿脖子上,与他脖颈的皮肤,相距不过毫厘。 而剑的主人,正是——无寂兄弟。 “我擦。”潺宿直接爆粗口,满目震惊,“澹台无寂你干什么!拿剑对我,你疯了?!” “没印象?”澹台无寂冷喝一声,“今天就让你加深一下印象。” 他一抬手,一副画像自手心刷地一下舒展开,白纸黑墨,画上赫然是一个如青竹般挺立而青涩的少年。 潺宿看着这少年,无端觉得眼熟:“这……” “这是我的师弟。”澹台无寂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来,分明带了威胁,“你可要记住他的样子。” “他叫,傅鸣玉。” 潺宿大惊,他,他就是……澹台无寂曾说过的,那个师弟?! 第93章 只要你说句话,我都会原谅…… 尽管傅潭说沈双双二人一踏入这里, 就隐匿起自己的气息,但是作为修士,本能地引起这里的妖类警惕。 傅潭说收起法器泠鸢, 二人改为御剑,灵活穿梭在瘴霭密林之中。 林中光线昏暗, 有什么穿过树林发出簌簌的声音,不知名的生物爬过草丛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响, 以及冷不丁幽暗之中闪烁的灯一样的眼睛,无一不让傅潭说和沈双双害怕。 “这小子,他不是说来接我们吗。”傅潭说踩着剑的脚都在发抖, 他脸色难看, “死秃鸟, 我恨你。” 蓦然, 似有飞羽擦过耳畔,裹挟着柔软的风,傅潭说却是一惊, 与沈双双道一声“小心!”, 二人压下身去, 避开了突然袭击过来的气流。 不知是什么袭击,傅沈二人脊背紧绷,立马戒备起来。 长长的紫色尾羽摇曳在空中,围绕着傅沈二人转了两个大圈才慢悠悠停下来,随之落下的, 还有星星点点微弱的光芒, 宛若浮尘漂浮在空中,而后缓缓落下。 与此同时,少年爽朗的笑声在林中传了好远:“嘻嘻, 吓到你们了。” 紫色大鸟突然降临,落在粗壮的枝头,化作了俊俏的少年。 是闻人戮休。 霎时间,林中寂静一片,所有在场的妖类,不管大妖小妖,皆是匍匐在地,不敢一动,俯首称臣。 这是妖中之王,紫凰家族的威压,瘴霭林中,无妖不从。 见到是他,方才还紧绷的傅潭说立马放松下来,刚松一口气,又立马开口大骂:“原来是你这死秃鸟,可吓死我了。” 闻人戮休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多日不见,傅潭说觉得鸟兄身上的肌肉似乎又强健了些,个头也长高了。 “不是说亲自来接你们么,这不是来了。” 他优雅地向沈双双伸出手,待沈双双将右手搭上去,便被他用力攥住,继而一跃而起。 紫色的大鸟展翅,发出震耳欲聋的威武鸟鸣,沈双双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到了大鸟雄厚的后背上,振翅掀起大风,卷起无数簌簌而落的落叶,沈双双瞪大眼睛,向下探头,傅潭说好似缩小了似的,还站在地上。 “鸣玉。”沈双双叫了一声,“快上来,这比泠鸢舒服多了。” 傅潭说御剑,轻飘飘落在闻人戮休背上。在皇城时闻人戮休也变过小鸟的样子,只是那时候真的是一只小鸟,不过巴掌大小。 现在脚下这长宽皆有数十米的紫凰,确实称得上一句威风。 “坐稳了。”闻人戮休语气里难掩得意,“带你们去我家。” 比起初来乍到的傅沈二人,闻人戮休熟知地形,轻易避开毒物藤蔓,来往大妖小妖皆退避三舍,一路畅通。 傅潭说稳稳坐着,还不忘与闻人戮休寒暄:“家父可好?” “好着呢,天天忙的都没空管我了。”闻人戮休回道,“你们呢?皇城的事情解决了?” “可别提了。”沈双双忍不住开口,“幼清仙君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带走了公主,现在人都不知道去哪了。那人族皇帝找我们蓬丘要说法,我爹也忙的团团转呢。” 闻人戮休噗嗤笑出声:“得,现在三界没一个宁静的。” 顿了顿,他又道。 “可是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紫色大鸟一个仰冲,穿过层叠枝叶,自密林冲向天空。 沈双双傅潭说皆是瞳仁瞪大抓紧了紫色羽毛,惊呼一声。迎面而来强劲的风掀起了人的头发,吹得人睁不开眼,沈双双额前头帘直接被掀飞,露出了光滑的脑门。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和闻人戮休的笑声。 是啊,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蓬丘有掌门,有五位仙君,再不济,还有沈双双那些牛逼的师兄师姐们。 妖族亦是,妖王正值壮年,再不济,也有闻人戮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等等等等兄弟姊妹。 那些事情有该愁的人,怎么也轮不到他们三个平庸之辈头上。 这么一想,简直是太痛快了。 紫色大鸟飞往高空,复又俯冲直下,直直坠入瘴霭密林,惊起一群鸟兽。 “去他妈的。”闻人戮休笑喊。 强烈的失重感让鸟背上的两个人直接嗷呜出声,尖叫声层出不穷。 “去,去他妈的。”沈双双没说过脏话,头一次学着闻人戮休随风喊出来,才发觉格外痛快。 傅潭说心脏砰砰直跳,跌宕起伏中,思绪都变得缥缈起来。 屠罗刹要做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鹤惊寒来鬼蜮,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早就从鬼族除名,现在,只是个蓬丘普普通通的无名弟子么。 他的下半辈子,不就是要这么度过么。 有什么可纠结的。 “好玩吗。”闻人戮休笑问。 “好玩好玩。”沈双双忙不迭点头,她一手抓住羽毛稳定身子,一手指着前面的方向,“太刺激了吧闻人鸟兄,我还没这么飞过。” “是闻人戮休。”闻人戮休认真纠正,“不是闻人鸟兄。” 沈双双嘿嘿两声:“反正都差不多了。” “这么客气做什么。”傅潭说插嘴,“我们朋友之间,从不连名带姓称呼,那太客气了。” 闻人戮休疑道:“你们唤小名?” “嗯,我们唤爱称。”傅潭说一本正经,“比如,死秃鸟。” 闻人戮休:“???”有一种被忽悠的感觉。 沈双双憋笑肚子都快笑痛了,闻人戮休大怒,与沈双双道:“好玩就再飞一次,沈师妹抓紧些,看哥哥我不把这小子甩下去。” 他加快了速度,螺旋一般直上云巅,强大的阻力简直叫人睁不开眼,傅潭说硬是从鸟背爬到大鸟脖子上,毫不客气抓向鸟首上那一撮象征身份与威严的羽毛,呵呵一笑:“想甩我下去?那你小心真的变秃鸟。” 看热闹的沈双双哈哈大笑,丝毫不顾及顺着张开的大嘴,凉风呼呼呼顺滑地灌进了肚子里。 三个人一路嬉闹,聒噪的吵闹声自云巅至林间,惊起阵阵纷飞的鸟兽—— “殿下……” “见过殿下……” 自踏进紫凰家的领域,迎面来的人看见闻人戮休,皆是问候行礼。 闻人戮休没什么架子,见谁都是笑嘻嘻的,看得出他年纪小性子活乏,下人们都很喜欢他。 “一会儿我带你们去禁室看我们的凰火。”闻人戮休一边带路一边介绍,“不过现在要先带你们去我的宫殿里,看看今晚你们要住的房子,要是不满意还能再” 他话未说完,傅潭说直接道:“不满意。” “?”闻人戮休吸一口冷气,“没看呢你就说不满意?” “嗯嗯。”傅潭说理直气壮,“来都来了,我们当然要住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寝室,我看你的寝殿就很不错。” 闻人戮休不可思议地红了脸,大惊:“臭流氓,你还想跟我睡一张床?” 傅潭说亦是大惊:“你在想什么?” “我睡你寝殿,你当然睡地上,谁说要跟你睡一张床?”傅潭说震惊,“咱俩到底谁是流氓?” 反应过来的闻人戮休尴尬地闭了嘴,脸上红意未消散,沈双双都快笑背过气去了,三个人推推搡搡,正碰上迎面而来的壮硕男子。 闻人戮休蓦然顿住脚,气势弱了下来:“三哥。” 来人身材壮硕,正是闻人戮休几个哥哥之一。闻人戮休已经快比傅潭说壮一半了,他这个哥 哥更是强壮,瞧着一拳能打飞十个傅潭说。 傅潭说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见闻人三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来:“带朋友回来?” “是的。”闻人戮休挠挠脑袋,“都是我的朋友,来找我玩。” 三哥摸摸闻人戮休脑袋,未说别的,只道:“好好玩,有什么事来找三哥。” 闻人戮休咧开大嘴,笑容开怀:“好嘞三哥!” 三哥没再说别的,与傅潭说二人点头问好,便离开了。 闻人戮休笑道:“我三哥寡言少语,性子最是温和,人是很好的。” 寡言少语,性子温和……看样貌,完全看不出性子温和来,只体型便让人瑟瑟发抖。 沈双双咬着手指,打量闻人戮休半晌,才犹豫着问出那个问题:“鸟兄你,你以后,不会也要长成那个样子吧?” 他们妖族成年后,确实要比寻常的体型壮硕高大一些。 闻人戮休还没说话,只见傅潭说摆摆手:“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闻人戮休沈双双:“?” 只见傅潭说捏了个兰花指,贱兮兮道:“我掐指一算,他长不高的,哈哈哈哈……” 闻人戮休再次被激怒,气急败坏扑上来:“傅鸣玉我杀了你!” “小鸟要叨人了,小鸟要叨人了……”傅潭说抱着脑袋,落荒而逃。 想睡闻人戮休的寝殿是开玩笑的,鸟兄的鸟窝傅潭说并不想睡,还不如去睡客房。 安顿之后,傅潭说与沈双双便迫不及待要去见一见紫凰家不灭的凰火。 凰火在玄火殿供奉着,只有纯正的紫凰血统才能入内,接近凰火。而其他人若是贸然进入,便会被排外的凰火燃烧成灰烬。 闻人戮休好心地将自己的羽衣借给傅潭说和沈双双穿,据他说,羽衣是由每年他脱落的羽毛织成的,沾染着他的气味,旁人只要看见他的羽衣,便能知道傅沈二人是谁的人。 傅潭说披着紫色的羽毛大氅,问闻人戮休:“我们披着你的羽毛,就可以靠近凰火,不会被焚烧么?” “当然不是啊。”闻人戮休理直气壮,“凰火看的是血统,可不是区区几根羽毛。” 傅潭说疑道:“那你给我们穿……” 闻人戮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故意道:"我喜欢,我乐意。" 傅潭说:“……”拳头硬了。 “不求你的羽衣能给我们庇护。”傅潭说冷笑一声,“只求你的仇家,别把怨气撒在我们身上就是了。” 闻人戮休若是有面子,旁人看见羽衣自然会让三分,若是没面子……傅潭说二人被踩几脚也不是没可能。 闻人戮休语塞:“……” “鸣玉哥哥这张嘴。”闻人戮休反驳不出来,气结,“还真是不饶人。” 不过二人也没有因此脱下羽衣,毕竟是闻人戮休的地盘。二人跟着闻人戮休,赶往禁忌之地,玄火殿。 闻人戮休的父王母后哥哥们都不在,一路很是通畅。唯有进殿门时,被两侧守卫拦了下来。 “殿下,您不可以带人进去。” “不进去,就在外面看一眼。”闻人戮休拿捏着分寸,“你知道他们无法踏进凰火的领域,任何东西都会被烧成灰烬,所以我们只是站在外面,看一眼。” 守卫摇头。 闻人戮休伸长了脖子:“看一眼都不行?” 守卫隐晦道:“大殿下吩咐过,不可以进去,至少,正门不可以。” 闻人戮休了然,他拍了拍守卫的臂膀,咧开了嘴:“知道了知道了,辛苦你小子了。” 守卫躬身:“为殿下服务。” 闻人戮休转头带傅沈二人换了小路:“我大哥就是,太死板,不过他最厉害最负责任,我们不敢不听他的。” 他一边走一边说,绕过曲折的小路,踏上幽暗的长廊。 长廊之上不知道生长着什么生物,长长的藤蔓垂下来,光线都被遮挡地变暗了。 “不过不能走正门,我们可以从地牢里穿过去。” “地牢?”沈双双不解,“你们神圣的玄火殿,居然会有地牢?” 闻人戮休没有回答,长廊越走越深,连着地牢。隐隐约约听见来自地下的水声,傅潭说沈双双跟着他往下走,幽暗光线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地牢之中依旧是长长的长廊,沈双双却被两侧的景象吓得瑟缩了一下。 昏暗的光线里,隐隐可见大大小小的牢笼,血色如潺潺流水,汇聚下来。空气里弥漫着奇怪的甜腥味。 “我们不可以杀害无辜的同族。”闻人戮休突然道,“杀害无罪同族的人,会受到天谴的报复。” 他视线转向那些牢笼,有些笼子是空着的,有些笼子里却挂满了白骨。 “犯了错,我们又不能随意处死的人,便关在这里。凰火会替我们审判,压制,直到他们大限将至。” 傅潭说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最大的那个笼子,因为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正在笼子角落里蜷缩着。如果没猜错的话,他还活着。 活着的妖人。 三人经过他面前。 见到有人经过,黑色影子几乎是弹跳起来,猛地朝三人的方向扑过来,但笼子阻碍着他,傅潭说只能看见他着急地拍打着笼子,干枯的唇瓣蠕动,嘴里不知道在急切地说些什么。 沈双双被吓了一跳,躲到傅潭说背后。 他力气很大,笼子被拍地咣当作响。 隔着些许距离,傅潭说看清,这是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男人。他毛发很长很旺盛,脏兮兮地黏腻地缠在身上,脸色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面目,一双眼睛却和闻人戮休很是相似,都是那样纯净的紫色。 纯种的紫凰血统?有意思。 沈双双探出半个脑袋:“鸟兄,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残忍地杀害了同族,才被关在这里的么?” “不止如此。”闻人戮休停下脚步,看向笼中人,“他身份尊贵,是我的,一位皇叔。” 傅潭说沈双双皆是震惊地瞪大眼睛:“皇叔?!” “是。”闻人戮休点头,“我先前不是与你们提起过,我们世代守护的凰火,最宝贵的火种,曾经丢失过,后来又被寻回来了。” “就是我这位脑子不清醒的皇叔做的。” 傅沈二人惊掉大牙;“啊?!” 凰火是明火,闻人戮休要送给傅潭说一簇,只要取一簇火苗,保存下来就好了。但是如果最最宝贵的火种被取走,那玄火殿这里,就彻底熄灭了。 对于紫凰家族来说,无异于是天大的灾难。 “这这这……”沈双双都结巴地说不出来了,“这怎么还能丢呢?” 闻人戮休摇摇头:“不知道呢。皇叔回来之后,便疯疯癫癫,脑子不清醒了,即便我们找回了火种,也搞不清楚,皇叔当年为什么要将火种偷走,又偷走去做什么了。” 而他身为纯血种皇叔,身份尊贵,也不能随便处死,人又疯傻,便被关在了这里。 笼中人无力地拍打着笼子,在看到傅潭说的一刹那,眼神突然震颤片刻,继而变得狂热。 他扑向傅潭说的方向,用力地想挣脱牢笼,可是被阻拦着,只能透过缝隙,伸出自己的臂膀和手。 “蔚湘,蔚湘……” 他大着舌头,吐字模模糊糊,并不清晰。 “你等等我,等等我……” 那两个字传进耳朵里,傅潭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瞳孔,身体几乎是瞬时间僵硬了。 哈?是他幻听了么?他是不是听见了谁的名字? 蔚湘? 闻人戮休和沈双双显然没有对那两个字眼那般敏感,闻人戮休甚至习以为常:“皇叔发病的时候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乱哭乱叫,也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走吧走吧,快些穿过这里,去地上面去。” 傅潭说心中震撼,脸上却不显,毕竟知道太多并没什么好处,只当自己听错了,跟着闻人戮休往上走。 见人要走了,那笼中人发疯般,用力晃着碗口粗的牢笼,手脚上的锁链猛地撞击铁笼,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蔚湘,蔚湘,你给我个解释,你不要走……” “你给我个解释,哪怕你说句话,我都会原谅你的……” “你别走,你别走……” 三人脚步加快,已经越走越远,空荡荡的地牢里只剩下他无力嘶哑的叫吼。 混乱中,傅潭说只来得及回头瞥了他最后一眼。 两行血泪顺着他肮脏的面孔淌了下来,他脸上是难以言喻的悲恸与绝望,干裂出血的唇瓣张张合合,傅潭说听见他最后的声音: “你知道的,只要你肯与我说句话,哪怕一句,我都会原谅你的……” “我都会……原谅你的……” 第94章 原来字字句句,说的是他自…… 最后映入傅潭说眼帘的, 只有那奋力伸向他的泥泞的手,和那双紫色的眼。 傅潭说跟着闻人戮休穿过黑黢黢的布满青苔的洞口,而后狠狠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平静怦然的心绪。 太可怕了,这都是什么事。 让他莫名地心慌。 “哇, 好漂亮。” 双双的话惊醒了呆滞的傅潭说,他这才想起来, 抬头顺着方向看去。 自洞口出来后,三人就已经到了玄火殿的内部。他一抬头,便能远远瞧见祭台之上, 熊熊燃烧的凰火。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震撼, 那样眩目而绚烂的火焰燃烧着, 足有几十米那么高, 若不是玄火殿足够庞大,傅潭说不怀疑那火焰能够烧到房顶上去。 令人惊叹的是,传说里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 居然不是鲜艳夺目的火红, 而是, 一种充斥着瑰丽与魅惑的紫色。 是的,凰火是紫色的,那样绚丽的紫色。 傅潭说抬头,仰望着这熊熊燃烧的火种,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胸腔也一起发起烫来, 好像血液也一同燃烧着似的。 闻人戮休双手交叠抵在胸前,无比虔诚。他念念有词,不知道祷告了些什么, 才带傅沈二人往里走:“我带你们走近些。” 玄火殿真是傅潭说见过的最大的宫殿了,火种在直径足有几十米的祭台之上,而祭台位于大殿正中央,四面都是几米粗的通顶大柱子,石柱上刻满看不懂的繁琐咒语和花纹。一抬头,根本看不见宫殿的顶,只有一片漆黑,映着忽明忽暗燃烧的火光。 祭台外围有一层透明的膜,像是某种结界,而这层膜之外,又有另一层结界,双层结界环绕着庞大的祭台,守护着这庞大的火种。 闻人戮休带着二人走到第一层结界前,就顿住了脚步。 他们只能站在这里,再往里走,就会被烧成灰。 即便还隔着两层结界的距离,也已经足以让人好好欣赏这神迹一般的火焰。难怪是世代守护的凰火,这样的火焰,很难在人间见到。 “传说里,我们紫凰家族曾经是上古神兽,凤凰血脉的一支。”闻人戮休慢慢道,“后来,我们的祖先,自凤凰手里,偷走了这属于凤凰的凰火,才被降下天罚,罚入妖道,堕成了这妖域里苟且偷生的妖族。” 这样的传闻,大家都听说过,但是真相如何,又有谁知晓呢。反正现在这火种是落在紫凰家族手里了。 “你真的要取一簇凰火给我。”傅潭说神色复杂,“我不过用一朵莲花,换你们家族至宝,你是不是亏了?” 闻言,闻人戮休笑起来:“一簇火星而已,不成气候。” 他拍拍傅潭说的肩膀,很是诚恳:“不要小瞧你们蓬丘的莲花,我献给父王后,那朵莲花可是帮了父王很大的忙。他们知道我与你做交易,一簇火星来换,并不亏。” “就是,不要小瞧我们蓬丘的莲花。”沈双双补充道,“那莲花生于禁地,长于禁地,那是蓬丘开山道君神陨的地方,浇灌莲花的,是流淌着道君血液的水。说起来,与我们是同脉同宗呢。” 傅潭说身边不缺珍宝,是他低估了自家莲花的威力,想明白之后便不再妄自菲薄。 闻人戮休双手举过头顶,在额前,胸前,比划了几个让人看不懂的手势,他道:“现在凰火是沉睡的,一会儿我要化成原身,去取一簇下来。凰火会苏醒,你们要小心些。” 傅潭说和沈双双还不太明白,只跟着点头,只见闻人戮休一跃而起,霎时间,油光水滑威风凛凛的紫凰便出现在宫殿里,发出一声嘶哑的鸟鸣。继而,紫凰扇动翅膀,围绕着祭台飞舞,扎进了第一层结界。 紫鸟融入结界的那一刻,祭台震动,紫色的火焰仿佛受到触动,耀眼的光暗淡下来,仿佛要熄灭一般。 傅潭说和沈双双的心脏都快跳到喉咙了,只见“唰”地一下,紫色火焰复又重新燃烧起来,比刚才更大,更威猛。 脚下震感强烈,整个宫殿似乎都在晃动,沈双双快要站不稳,抓着傅潭说的腰带稳住身形。 不知是闻人戮休的翅膀扇动,还是凰火苏醒后反应激烈,一阵又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热的人睁不开眼,几乎是瞬时就叫人脸上冒出了汗珠。 一片混乱之中,傅潭说仰望着那明亮的火焰,完全呆滞住了。 他颤抖的手,缓缓覆上胸膛左侧。 一下,两下,三下……好像有什么,在他身体里跳跃着,是心跳?不,又好像是什么别的。 傅潭说瞳仁不可思议地变换,他发现,心脏处那律动的节奏,居然和面前这跳动的火焰,是一样的。 闻人戮休已经绕着祭台飞了好几圈,每一圈都在贴近。 他穿过最后的结界,紫色火焰下映照地紫色羽毛熠熠生辉,他尖而锋利的鸟喙扎进火焰里,衔出一口夺目的火星。 像是感受到又一簇子火被从身边拿走,火种大幅度地跃动着,无端让人感受到一种悲鸣。 而与此同时,傅潭说的心口,莫名其妙又足以震撼,他竟然什么都感受到了。 忽明忽暗的紫光打在傅潭说的脸上,映着他呆呆愣愣的神色。 那是,是本源的母火。 可是,他好像感受到,有一簇子火,正在他胸腔内跳动着。 闻人戮休衔着一口火星下来,沈双双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琉璃灯,接下了这簇火苗。 “好耶。”沈双双看着琉璃灯瓶里的火焰,爱不释手,“它可真漂亮啊。” “是吧,鸣玉?” 傅潭说回眸,匆忙应和道:“是。” 其实他连双双问的什么都没有听清。 大家都沉浸在取到凰火的震撼和喜悦里,沈双双捧着瓶子,和闻人戮休你一眼我一语叭叭地讨论着。没有人发现傅潭说的异样。 傅潭说沉默着。 旧时,师父曾教诲与他的,关于凰火的话,他记得清楚,前些日子,还曾与双双言说。 “火属阳,有些人天生心火虚弱,精血两亏,阳气不足,有早夭或早亡之相,便可引一缕凰火入心肺……” 字字句句,原来说的,就是他自己—— “洛与书,我给你磨墨……” “洛与书,我煮茶给你喝……” 鼻尖似乎萦绕着淡淡的茶香和墨香,而自己正襟危坐,桌上的纸摊开着,可上面的字迹却看不清一句。 同样看不清的,还有面前女子的脸。 她伏在自己膝盖上,安然地睡着。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肌肤相贴,她搭在自己大腿上的胳膊和指腹是那么柔软,柔软地让人心惊。 披散的乌发下是曼妙的身姿,柳枝腰盈盈一握……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长臂一揽,将人拥入怀中。 不,不对。洛与书仅存的意识在挣扎。 哪里来的女人?这是在哪里,自己又是在做什么? 他不是在聚气入府么? 呼吸愈发变得粗重,膝盖上的少女苏醒了,扭动着纤细的腰肢,缓缓冲洛与书扬起了脸。 洛与书瞳孔震动,那是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好像被抹去了五官,看不清,根本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洛与书……” 她缓缓凑近洛与书的面庞,甜腻的呼吸几乎喷薄到洛与书脸上。 娇软的女声拉长尾音,似是在撒娇,带着魅人的酥意。 “你抱抱我……” “你不想,抱抱我吗……” “彭”地一声,有什么突然碎掉,天地旋转,意识被猛地拔出识海的水面。 窗外,天已大亮。 一切消散于无,女人,娇软的身体,那些繁杂的声音,都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是有洛与书全身汇聚起的灵气。 第三次,第三次了。 所有汇聚的灵气,在即将投入灵府的前一刻,分崩离析,消散全无。 而后,细密的疼痛自经脉传至每一处神经。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师兄,我进来啦。” 是前来送案宗的弟子。 洛与书独坐于床榻之上,那床榻干净平整地连一丝褶皱都不曾有。而他安安静静盘膝而坐,只绾了一个结的如瀑长发,乖巧柔顺地披散下来,垂到腰间。 他静静地睁开眼,琉璃一般澄净的眸子,像是没有回过神来,灵与肉分离一般,透着一种安宁的迷茫,整个人,恍若一尊不属于这烟火人间的玉雕雪塑。 弟子敲门进来,看见洛与书这般,叹息:“师兄又打坐了一夜未眠?” 洛与书眼睫微垂,似是还未曾回过神来,没有回话。 弟子话多,一边将怀中抱来的卷宗放在洛与书的桌案前,替他铺平整理好,又忍不住开口:“师兄压力不要太大,虽然师尊快要出关了,但这么些年,您的修为突飞猛进,已经足够优秀,师尊肯定是满意的。” 在他眼里,这些日子,洛师兄几乎做到不眠不休,精进修为,分明是因为师尊即将出关,心慌所致。 可洛师兄本就优秀,又不像是那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弟子,哪里还用怕师尊考察功课? 整个重安宫,就没有第二个比洛师兄还勤奋的人。 洛与书依旧没有回话。 弟子习以为常,大师兄就是这样沉默寡言,性子冷淡,他收拾好东西后,便一躬身:“弟子不打扰师兄清修,弟子告退。” 而后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他不知道,看起来平静,一动不动的大师兄,其实刚刚受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 洛与书视线落到自己指尖,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指尖已经颤抖地不成样子。 第一次,仅仅只是一道剪影,少女个头娇小,身姿却曼妙。 她回头看向他,那一眼,仿佛隔着千万年的光阴和距离,透着说不清也参不透的隔阂。 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浓浓的哀伤。 他听见她小心翼翼问:“洛与书,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一念之间,砰的一声,灵气尽散。 第二次,距离拉近,手心攀上触感微凉细腻的肌肤,少女的脚腕被他握在手里,那一节如玉似的小腿纤秾合度骨肉匀称暴露在眼前,瓷一般的光泽几乎闪了他的眼。 空气里弥漫的似乎是淡淡的某种草药的味道,少女疼的冒了冷汗,声音和肌肤一样柔软。 “洛与书,我好疼。” 只一瞬间,洛与书晃了心神。 又是砰的一声,灵气再次散掉。 洛与书不信邪,他第三次运转起体内的灵气,一如往日一般,熟练地在经脉之中运转起来。 一切都很正常,大周目小周目,一切都很正常,可唯独在即将并入灵府的前一刻,那张模糊的少女的脸,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面。 猝不及防。 之后,一切便不受控制的,如前两次一般,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功亏一篑。 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第一次聚气入府因为那个姑娘而失败后,仅仅是经脉不适,而到了第三次,经脉的疼痛已经传到了神经。 他不用想也知道,下一次的疼痛,恐怕就要渗入骨头了。 洛与书起身,浑身经脉舒展开,可眉头依然是紧蹙着。 太荒谬了,他修道数十年,从筑基到化神,从未有过如此经历,简直匪夷所思。 出问题了。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羁绊,说不清道不明,命定的羁绊。洛与书自认道心稳固,区区一个女子,不可能让他失态至此。 除非……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不知道识海里这个姑娘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成为他修道路上的障碍。 但是他用三次气散力竭灵府受损的经历来证明,如果他不能解决掉这个突然出现在神识里魅惑他的女人,他就不能再次做到聚气入府。 也就是说,他的修为……便止步于此了。 第95章 是你创造了我 夜幕已至, 庞大的妖王行宫燃起了宫灯。大大小小的宫灯点缀在屋檐间,长廊上,丛木中, 随风而动。 紫凰也是鸟,生性爱林木, 宫殿建在林中,被各种丛林灌木围绕包围着, 长灯未燃之时,与这茫茫雾霭密林,几乎融为一体。 宫殿前的平地燃烧起了篝火, 欢快的妖人们聚在一起, 饮酒作乐。身处这里, 除了没有那些牌坊高楼, 居然和人间的闹市差不多。 闻人戮休脑子里似乎没有什么等级观念,他带着傅沈两位新人,穿梭在妖群之间, 讨酒讨肉。 大家对他都太熟悉了, 笑着与他打招呼, 不仅没有对皇子的惧怕,甚至还要羞他两句:“殿下又来蹭吃蹭喝了。” 闻人戮休脸皮厚,可傅潭说和沈双双都快不好意思了。 傅潭说和沈双双,见过很多妖。 满地乱跑,化不成人形的小妖, 埋伏丛林中, 凶神恶煞,尖嘴獠牙的大妖…… 但是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多, 像他们一样,鲜活的,认真生活的妖族。 孔雀姑娘们扭动纤细的腰肢,成为妖群中的焦点,身材火辣地让沈双双都不好意思仔细看。 一身红纱身姿曼妙的女子贴近闻人戮休,呵气如兰,毫不掩饰自己的刻意:“殿下,好久不见,来玩呀。” 闻人戮休手里还捏着酒杯,对女子的媚眼无动于衷:“你的尾巴露出来咯。” 女子娇呼一声,红色的狐狸尾巴一闪而过,收进了裙衫之间。 有的妖完全猜不出原身的形态,有的妖却将特征大咧咧暴露出来。 半人形态的野狼肌肉隆起,背上还布满着灰黑色毫毛,毫不费力便抬起四五坛足有千斤重的烈酒。 头上长着一对兔耳朵,眼睛红红,一看就是兔妖的姑娘主动为粗犷的野狼兽人擦汗,惊呆了傅沈二人。兽人坐下来歇息,一边饮酒,一边往嘴里丢黑乎乎的肉干。 傅潭说感觉不太妙,试探地问闻人戮休:“他在吃什么?” “你想尝尝?”不料闻人戮休直接上去,两句话的功夫顺走了兽人四五条肉干。 傅潭说:??!到底谁想吃,我可没说想吃啊。 不过片刻,闻人戮休带着战利品往回走,一边填嘴里拿牙咬了咬,一边将其余的递给傅潭说和沈双双:“唔,是兔肉干。” 傅沈二人:“!!!” 目瞪口呆。 不是,这种事情是真实发生的吗?哈? 兔妖会给狼妖献殷勤,甚至他的嘴里还咀嚼着自己的同类?捕食者与猎物共存,他们妖族,都这么,这么奇怪的吗? “放心,这里是我们的王宫。”闻人戮休咬了口干巴巴的肉干,倚在木头栏杆上,遥望着篝火之后,那座庞大的宫殿,“弱肉强食是丛林的法则,但是在这里,他们不敢的。” 妖王的地盘上谁敢撒野,每一位来到这里的,都是紫凰家族的客人。他们受妖王的庇佑,在此安营扎寨。 这里是整个瘴霭密林,乃至整个妖域,最最安全的地方。 “没想到,你们这里,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文明些。”沈双双念叨。 “啊?你想象的什么样?血腥杀戮,遍地尸骨?”闻人戮休调笑,“我们一个个都龇牙咧嘴,食肉饮血,牙齿里残留着血肉残渣,晚上睡在尸堆里不成?” 他越说沈双双越恶心,敲他脑袋:“啊呀,你不要再说了。” 他说的也没错,在仙门眼里,妖族大差不差,也就那样了。毕竟也很少有人有人真的来妖王行宫亲自看看。 “我父王说了,妖和人是不一样的,自然不能用人类的那一套来管理。当然,也不能跟你们仙盟一个样。” 闻人戮休手指曲起,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放到眼前,将眼前万物都括进圆里,“紫凰一族拥有妖界最强大的力量,自然也该担当起更多的责任。” 妖族在习性上更偏向动物,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但是他们,偶尔也会向往热闹的人间。 紫凰家族,就在瘴霭密林里,创造了这么一方宁静宝地,世外桃源。 在其他地方,妖林深处,血腥与杀戮依然存在,那是妖族原始的兽性和欲望。 文明与野蛮,在这里都是被允许存在的。 闻人戮休丢掉手里吃了一半索然无味的肉干,伸了个懒腰,一头扎进妖堆里:“好啦,来者是客,希望你们能玩的开心一些。” 夜色愈深,明晃晃的月亮挂上枝头,又从这一枝头,挪到另一枝头。 沈双双被闻人戮休拉去篝火堆里看俊男靓女去了,傅潭说那点酒量,一点点就喝的他晕晕的,便借口醒酒,从妖堆里退了出来。 他揉了揉左侧胸口,感受到与玄火殿的火种,相同跃动的频率。 他知道自己自小体弱,可从没想过,自己身体里会有妖族的圣物。 母亲,疯掉的皇叔,和胸腔内跃动的凰火,似乎有着什么关系。 但是现在,随着一死一疯,什么也都无法考据了不是吗。 他缓步往前走,远离妖群。 初来时只觉得这里热闹非凡,现在慢悠悠走到人少的林间,远离喧嚣,便又觉得景色不赖。 每一棵都是百年以上的树龄,粗壮的枝干不知道能打多少口棺材(关注点好生奇怪),枝繁叶茂,树冠一层一层压下来,厚重地生怕下一秒就塌下来。 傅潭说一边走一边辨认两侧的灌木高树,月光打下来,落到昏暗的林间,别有一番风味。 很多外面难得一见的稀有品种,让傅潭说忍不住感慨,要是赵秋辞在这里,不晓得有多高兴,他见多识广,知识渊博,就喜欢搞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咔嚓——” 有什么被踩碎,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这里显得格外清晰。 傅潭说敏锐环顾四周,戒备起来:“谁?” “啾啾,啾啾……” 一只黄雀从树后面的灌木丛里探出脑袋来,小绿豆眼,肉嘟嘟的,很是可爱。 “是小鸟喔。”傅潭说松了口气,还以为什么猛兽毒物猎食,尽管闻人戮休说这里很安全,但是他依然没有办法完全放心,警惕之心不可无。 傅潭说刚想蹲下身来摸摸可爱的小鸟,又突然顿住。 因为他刚想到,如果仅仅是一只小鸟,它怎么会发出刚才那么大的声音? 傅潭说眯起眼睛,起身拔剑一气呵成,眨眼功夫已经绕到了树后,长剑架上某人的肩颈,傅潭说定睛看去,居然……是个姑娘? 姑娘被吓得半死,瞳仁生理性地发大,肩膀发抖,可仍是死死捂着嘴,不敢叫出声,好像生怕被发现似的。 傅潭说眉毛一皱,收起了长剑:“你在这里藏着做什么?躲猫猫么?” 长剑从肩膀上挪开,姑娘一下子瘫软下来,倚着树干,缓缓蹲下来。她好像被吓坏了,不知道在恐惧什么,对傅潭说的话置若罔闻。 傅潭说视线落在她身上,姑娘弱不禁风,容貌称得上是上乘,是和里面那些狐妖,鸟妖不一样的清丽,看不出是什么妖。 但是从踏进紫凰家地盘开始,傅潭说就没见过这么胆怯的妖,胆子好像比兔子还小。 欸,不对。 姑娘挡脸的手指明显看出粗糙和变形来,指腹上也有因为练剑而留下的茧子,最明显的是右手中指,像是戴过什么沉重的扳指似的,留下两道很深的印子。 傅潭说意识到什么,松一口气:“朋友,你也是修士?” “你是哪门哪派的?也来这边做客?” 瞧这姑娘天生丽质,不似寻常人家能养的出来,许也是同道中人。 然而,姑娘不曾说话,也不回答,唇瓣翕合,似是想说什么,又对这个向自己挥剑的男人抱有警惕,眼神戒备着。 傅潭说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他绕着这姑娘左看右看,终于醒悟:“你,你是人啊?” 傅潭说不至于连修士和没有灵根的人都区分不出来,怪他眼拙,被眼前姑娘各项特质迷惑了。 练剑,貌美水灵,还以为是修士,没想到根本察觉不到一丝灵气波动。 她是真的人,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法术不会妖术,一碰就死的人。 傅潭说大惊:“你一个姑娘在这里做什么?谁带你进来的?” 瘴霭密林,紫凰行宫,居然会闯进一个姑娘,还是人类姑娘。难怪她刚才那么害怕,弱小 的人类,就算在最低级的爬行毒虫前也不堪一击,轻易就会丢掉性命。 “你在做什么?”男子愤怒的声音蓦然自身后响起,傅潭说下意识转身,身前的姑娘却好像找到了救星,眨眼的功夫嗖地自傅潭说眼前窜出去,躲到了男人的身后。 傅潭说定睛看去,来人是一个肌肉虬结,青筋盘错,身高八尺不止的威武美男。他眉眼很重,瞪人的时候自带压迫感。 傅潭说看着他的手臂,咽了下口水,感觉一拳能把自己打死。 唯一可以辨识身份的,大概只有他紫色的毛发,和他纯净的紫色瞳仁。 应当也是紫凰皇室的人,闻人戮休的血亲。 而此时,方才那瑟瑟发抖的姑娘,正躲在这肌肉壮男的身后,两只手抓着男人的手臂,整个人被衬托地格外娇小,小鸟依人。 原来是有人保护。傅潭说松口气,他就说,无端一个人类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误会,误会。”傅潭说挠了挠脑袋,“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我还以为哑巴呢。” 他好心提醒:“殿下可要将人看紧些,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凡人,来到这里,若是落了单……意味着什么,不用我明说。” 少女脸色发白。 男子眉眼冷硬:“不劳您费心。” “我只是好心提醒而已。”傅潭说小声嘟囔,自己说的实话啊,怎么就跟剜了他的心肝似的,脸色这么臭,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臭。 男人似要动怒,看到傅潭说腰间围了一圈标志性的羽毛,知晓是闻人戮休的人,到底没有动手,只冷哼一声:“原来是五弟的人,倒是和他一样嘴欠。” 姑娘不愿意他们两个人继续对峙,轻轻拉了拉男人的手,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受到欺负,算了。 她不说话都比闻人戮休的面子好使,男子脾气压了下来,不再理会傅潭说,只牵住姑娘的手,放缓了声音:“我们走。” 姑娘露出一个笑容,两只小酒窝格外甜美,她抱起地上啾啾乱叫的小黄雀,最后侧首看了一眼傅潭说,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与强壮的男人离开,很快消失在傅潭说视野里。 只剩下傅潭说还站在大树下面,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人类…… 与妖域紧挨着的人类地盘,是仙门五大世家之一,霍家管辖的上陵城。 而霍家人与紫凰家有世仇,世世代代,练就一身功夫。因而霍家人善使弓,人人都是能拉弓射大雕的好手。 而方才的姑娘……惊慌失措的样子,手上拉弓的痕迹……啧。 傅潭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一个没有灵根的霍家废人,出现在这里。 实在是有意思—— 白茫茫一片虚无,静得连风声都没有,天地间只余洛与书独坐。 “你以为,你不再聚气入府,精进修为,你就见不到了我了吗?” 女子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犹如鬼魅。 “你到底是谁?”洛与书闭着眼睛,喉头干涩,“你想要做什么?” 他没有聚气入府,只是普普通通的打坐,将神识投入识海。可是,她还是出现了。 甩不掉,躲不开,她就出现在他识海里。 “我想要做什么?” 女子委屈道。 “我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她轻飘飘的身体贴近洛与书,在洛与书面前俯身而坐,没有脸,是很惊悚的。 但洛与书没有害怕,只有心慌和无措。 甜美的气息缠绕上来,无端让人觉得熟悉。洛与书只觉得有一股热意自灵府溢出来,几乎让人失控。 洛与书一时屏住了呼吸,强行冷静下来。 “你的产生,与我有关,是么?” 无脸的女子柔软的指尖在他胸前欢快地指指点点:“嘻嘻,有你就有我,你想我的时候,我就出现了。” 洛与书想不到别的可能:“你是我的心魔?” “心魔?”没有脸的女子歪了歪脑袋,像一只无辜的动物,猫,狗,鹿……又或是别的什么。 “心魔?嘻嘻,是也不是……不过,也可以这么说。” 洛与书摩挲着腰间剑柄,眉眼低垂,沉默不语。 可是心魔,不该是困扰人一生执念,所爱,所恨,所渴望,得不到,又或者,难以忘记,不可原谅之事,之物么? 就像在师尊绯夜仙君的幻境里,那个没有脸的无脸女,其实是他毕生所爱。 最起码,无脸女与他是有交集的。 可是,他洛与书怎么会产生一个,陌生的,不知道哪里来的,从来不认识的心魔? 还是个女的?! “既然是心魔。”识海里的洛与书猛然拔剑,剑尖卷起锋利剑意,“那该是能被我亲手,消灭的。” 凝霜剑通体迸发出夺目银辉,剑意疯长,带着斩杀万物的决绝,刺向面前女子。 刹那间,猛然崩裂的白光如宣泄的洪水,如波涛汹涌的海浪,顷刻就笼罩住了二人。 然而,白光散去,那剑尖落在女子眉心,毫厘的距离,却猛然顿住!迟迟不肯落下! 女子毫不在意顶着锋利的剑,即便这剑瞬间就能穿透她的眉心,分割她的脑袋,让她脑浆迸裂,当场死亡。 即便没有五官,也能感觉到此时她的兴奋。 “是你创造了我,还想杀我?” “哈哈哈哈哈哈……”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她肆意大笑,目光最后落在洛与书漂亮的瞳仁里,她勾了勾唇。 “可是,你舍不得。” ………… 尽管沈双双恋恋不舍还想多住几日,但二人没有在妖域停留太久。主要是害怕见闻人戮休的家长,毕竟几个哥哥看起来就很可怕了,妖王妖后,根本不敢想。 临行前,傅潭说将许久之前,闻人戮休赠与他的那根象征着二人结交友谊的尾羽还给了闻人戮休。 闻人戮休愣了好久,才咬住下唇,委屈地问他:“你这是,要跟我绝交?” 傅潭说:??? “没有啊。”傅潭说道,“只是这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又不常来你家,拿你家钥匙做什么。” 闻人戮休神情呆滞。 傅潭说安慰他道:“我来找你玩,会提前联系你的,根本用不到这个。我知道你赠与我尾羽是信任我,但是你我身份在这里,还是要小心些,不要被人落了话柄。” 闻人戮休或许也给其他的朋友赠了尾羽,但傅潭说不是妖族。 尽管他与闻人戮休私交不错,但他到底是蓬丘弟子,实在不合适拿着这片尾羽。 闻人戮休死机的大脑转了好久才转了过来:“喔,我明白了,你要避嫌,是吧。” 傅潭说竖起大拇指:“聪明。” “嗨嗨嗨。”闻人戮休挠了挠脑袋,“你好严谨,我都没想那么多。不过既然你说的有道理,那就听你的。” 闻人戮休将傅哥哥沈姐姐送出障霭密林。这几日沈双双与他玩得甚是合拍,临走时打包了不少妖域特产带走。 傅潭说盯着他,再三嘱托:“你家的钥匙,你可不要随便乱给别人啊。” “放心啦放心啦,我统共就没几根尾羽,自己留一根,母亲留一根,还要分给我的亲信,根本没得乱给的。” 傅潭说点点头,最后摸一把鸟兄的紫毛:“小弟保重,哥哥我回家咯。” ………… 洛与书已经数天没有修炼了,这显然不是他一个修炼狂魔会偷懒做出来的。 道心受损,疲惫之色于他如玉面庞犹可窥见。 掌门发觉了他脸色,贴心询问:“师侄近来潜心修炼,可是遇到了什么瓶颈或难关?” 他探出手,如往常一般,欲搭上洛与书的手腕,注入一股灵力,视察洛与书通身的经脉修为。 然而,洛与书瞳仁一缩,“瓶颈”“难关”二字如针一般扎入他的心脏。 那些难以言喻的难堪困扰如潮水般疯涨,让他下意识缩回了手腕,避开了掌门仙君即将搭在他脉搏上的手。 他头一次眉眼低垂,神色认真,却是在说谎:“师伯多虑,弟子只是这些时间,忙的连轴转……有些疲惫罢了,并无大碍。” 他,不想被人知道,那些人难以启齿的秘密。 天之骄子的大师兄,首席弟子洛与书,修为停滞不前,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心魔,一个与男女情事有关的心魔,他偏偏还束手无策…… 传出去,还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这会让他很难堪。 掌门捋了捋胡子,是了,绯夜仙君马上出关,身为大弟子的洛与书是最忙的,或许,洛与书是太累了也不一定。 他原本打算探查一下洛与书的经脉与灵府,亲自为洛与书调理,绯夜仙君不在的这些年,一直是他和玉衡仙君帮忙照料洛与书。 但洛与书争气,从没叫他们二人多费心过。 今日掌门原还想帮忙,被洛与书避过,又想到绯夜仙君即将出关,那是洛与书亲师尊,若是有什么事,洛与书也是有靠山的。 掌门便安了心,没再追问。 只有洛与书自己知道,事情愈发严重。 之前,只是聚气入府的时候,会见到那名女子。 之后,便是一打坐,意识沉入识海,那女子便会出现,如影随形,妨碍他的修为。 后来,洛与书便不再打坐,不再彻夜不眠地修炼,而是去睡觉去休息。 不曾想,在梦里,依旧是熟悉的女子模样。 那是海棠树,还是桃树?不知道。只看得见花瓣纷飞,橙红色衣裙的少女鲜艳又热烈。 她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慢慢悠悠,荡来荡去。两条光洁无暇的腿垂下来,弧度是那样曼妙,那样匀称,随着秋千,随着身体,荡来荡去……好像要荡到谁的心坎里。 她好像很快乐,欢脱又肆意。 是洛与书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和肆意。 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洛与书怔住了,久久凝视,却不肯离去。 他听见自己震动的胸腔,不受控制,怦然而跳的心脏。 他听见有什么在滋长。 细碎的,温柔的,像是春日里悄然萌发的芽,像是冰冻河溪里潺潺融化的雪……像是破壳的稚雏,像是绽放的苞蕾…… 而后是什么在震荡。 猛烈的,呼啸的,像是海啸里摇摇晃晃的小舟,像是暴风雨夜里碎掉的尖锐琉璃,是满的要溢出来的水池……是一万只奔腾的野马,踏过他身体里汹涌的山河。 猛的睁开眼,一切归于虚无。 眼前是空寂的,未燃灯的昏暗寝室。 僵硬的躯体,潮湿阴冷的手心,和被汗濡湿的黏腻发丝。 他醒了,却不敢再睡,睁眼至天明。 第96章 怎么样,你才肯放过我?…… 回蓬丘这日是个顶好的艳阳天。 沈双双要先去见她的掌门老父亲, 二人在山门口分手,傅潭说自己回了重安宫。 咋咋呼呼奔进熟悉的白玉大门,他回来之前没有事先说, 准备给大家一个惊喜:“当梧当归长安长宁去哪了都去哪了,还不快出来迎接本师叔, 我给你们带了好东西——” 出走大半个月,傅潭说还是很想念重安宫的。 “傅小师叔?!” 果然, 看到他,重安宫弟子们确实很惊奇,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呼啦啦围上来。 当梧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手里提着坏掉的灯笼都没来得及放下, 眉飞色舞奔到傅潭说面前:“傅小师叔, 您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 “是啊是啊,师叔出去一趟怎么还收敛了,要是从前——”当归手里还拿着扫帚一时嘴快, 话未说完, 意识到怔住在面前不是能随便编排的, 即刻噤了声。 傅潭说似笑非笑:“以前怎的了?” 放到以前,若是出门这么些天,回来的时候非得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知道,一众弟子们提前出来排队迎接。 那排场,才是重安宫小祖宗傅小师叔。 不过这些话, 弟子们也就心里想想, 肯定不会说出来的。 傅潭说本就是逗他们玩,没有计较,抬眼望着里面:“洛与书呢?这个时间, 应该不在家吧?” 洛与书那般严于律己的人,现在应该在练剑场,或是藏书阁,反正不可能闲着。 闻言,几个弟子脸色微微凝滞:“大师兄——”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当归先开口,眉眼耷拉下来:“大师兄,最近有点,不对劲。” 傅潭说:“啊?” 展开说说。 “大师兄前一段时间,拼命修炼,连觉都不睡,现在又……”他顿了顿,想了想措辞,才道,“现在,现在不仅不出门,好像连剑都不怎么握了,就,有点反常,很奇怪……” 当然奇怪,以前大清早就能在宫里看见大师兄的身影,若是早起者,还能与大师兄讨教几招。可是现在,大师兄足不出户,当梧照例送卷宗与他,总是看到大师兄出神发呆,也并不是在闭门修炼。 虽然一如既往寡言,可是现在的师兄,身上总有一种苍白的脆弱感。 当梧感觉他很累,疲惫,又易碎。 虽然很关心大师兄,可是他们这些小弟子,是真的不敢多嘴问什么。那可是洛与书,年纪轻轻到化神二重境的人,哪是他们这群金丹都上不去的小弟子胆敢瞎操心的。 可重安宫里,也没有能关怀洛与书的长辈。 只有一个傅潭说……也不知道算不算长辈。 傅潭说皱眉,才几天不见,洛与书是咋啦?算了,有空再问。 “是压力太大了吧,毕竟师尊要出关了。”另一个弟子长宁小声道,“我们也紧张地很,这么多年不见师尊,不知道师尊还记不记得我们。” “所以你们这,又是挂灯笼,又是打扫犄角旮旯,不是为了迎接我啊?”傅潭说指了指他们手里的抹布扫帚,开玩笑道。 当然不是,谁知道他要回来啊。 “师尊出关,天大的喜事,弟子们想着,就应该打扫打扫,让重安宫焕然一新才好。”他提着坏了的灯笼,“这灯笼坏了好久了,我换了个新的,准备把这处理了。” 那是一只普通的大红灯笼,构造简单。傅潭说一瞥,伸手:“拿来我看看。” 当梧递过去,不知道小师叔要破灯笼做什么。 没想到小师叔捧着灯笼认真看了看,居然看出了点门道,直接拔了腰间的刀:“小问题,就灯架断了几根,拿点竹片来,我帮你们换一下,再补一补灯罩,就能用了。” “欸?” 弟子们还没震惊完,只见小师叔已经轻巧地将坏掉的竹篾折下来,又灵巧地将新的换上去,腰间常带的用来削水果的刀被他拿在手中当刻刀飞速翻飞,飞快地削刻打磨。 他已经熟练至极。 欸?欸欸欸?!众弟子目瞪口呆。 这还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娇贵的小师叔?? 放到以前,灯笼摔坏了,小师叔怎么可能会动手去补?!他绝对是直接轻飘飘一句:“坏了就坏了,丢掉换新的吧。” 那才是财大气粗的傻白甜小师叔啊! “哇,好厉害,傅小师叔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学会修灯了?” “师叔下山这几天,是拜师学艺去了?” “你有病啊,师叔就是拜师学艺,也不能学修灯啊……” 弟子们叽叽喳喳,傅潭说薄唇微抿,流露一丝笑意。别把人看扁了,他不仅会修灯,还会做灯,还不是普通的灯,是最最漂亮的那种花灯。 花……灯。 仿佛触碰到某个开关,傅潭说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神采飞扬的眸子一瞬间暗了下来,突然的失落感弥漫上心头。 人有时候,就是在一瞬间,想起你原本以为不会再想起的点。 你原本以为,会忘记,没关系,无所谓的点。 曾经有一个人承诺给他做一盏祝山节那天最漂亮的花灯,但是,他没有等到。 现在,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也再也等不到那一盏独一无二的花灯了。 这时,似有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响动, 傅潭说捧着修好的花灯,下意识看向来人的方向。 长长的长廊,藤萝绕着柱子连花带叶垂下来,遮掩人的身影和躯体。洛与书正站在那里,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仿佛被蚊虫叮咬,心口蓦然一酸,傅潭说被烫着一般,倏地移开视线,笑与众弟子道:“别小瞧人,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了。” 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 在你们忘记一切的时候。 在梦里。 洛与书听见了,也看见了。 他没有动,没有出声,没有弟子发现他的到来。他站在繁茂的藤萝瀑布后面,双目茫然,一时间头疼欲裂,耳朵里嗡杂声一片。 谁在说话? 那声音仿佛就响在耳边,又好像传自遥远的天边。像是真实的,又像是虚幻。 “我想要一只小兔子的,也想要一只花雀的。” 是姑娘软糯又纠结的声音。 “好难选啊,要不,你给我做两个?” “好。”他听见自己说。 “别人有的,我也要。”姑娘的尾音是翘起来的,有一点骄纵,但是很可爱,是少女的可爱美好。 洛与书也听见自己的回应,只有一个字,却让他听出宠溺的味道:“好。” “啊你这个呆子,你怎么只会说好?能不能说点别的?” “好。” “……” 是幻听吗?还是他的幻想?洛与书指尖摁着太阳穴,额头上青筋凸起,细密的汗珠渗了出来。 可是又好真实,好像真的是他曾经说出口的话。他甚至能回忆起在说出这话时的感觉。 忐忑,纵溺,也许是开心的,因为,他心跳很快。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大脑是快要爆炸的,胸口是空落落的,疼也不疼,酸麻而苦涩。 他远远看着傅潭说,只觉得,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应该是哪样的? 洛与书想不起来了。 山间的风裹挟着枯叶,轻飘飘落到洛与书肩头雪白的衣衫。不远处,傅潭说和弟子们依旧打打闹闹,笑声混杂在一起,向来冷清的重安宫终于多了些人气儿。 而洛与书站在这里,明明不过百米,却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遗世独立。 所以,他到底丢掉了什么?—— 洛与书今夜又做梦了。 梦里的人像是他,又不像是他。 明明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却让洛与书感觉陌生,陌生又熟悉。 夜点红烛,灯光下那个“洛与书”正在打磨细长的竹篾。桌上铺散着各色颜料,竹片,纸料,还有他细心挑选的图案。他满心欢喜,在认真做什么东西。 洛与书听见他的心声,也许是他的心声,也可能是自己的心声,总之此刻,洛与书可以清晰感受得到他在想什么。 我的姑娘,配得上世界上最完美,最漂亮的花灯。 她在祝山节这一日,不能被任何人比下去。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洛与书看见他不满意地将之前做好的重新拆掉,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重头开始,仔细打磨。 他一定很喜欢她,喜欢到连一个小小的花灯,都是如此珍视。 之前的心魔梦境,他只能见到那个女子,没想到今天的心魔梦境,他居然见到了他自己。 “不满意吗?”鬼魅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继而洛与书被重重一推,宛如鬼魂附体一般,他进到了“洛与书”身体里,他成了“他自己”。 他被推的向前扑倒,蓦然失了重心,以为将要摔倒之时,一双纤细手臂自身前伸出,勾住了他的脖颈,怀中突然多了一团温香软玉,他瞳仁紧缩,即将压倒怀中女子,不得已伸出手臂做支撑,恰恰撑到了柔软的床上。 是床,突然出现的床。 二人距离不过毫厘,女子柔软的身躯正贴在他怀里,双臂勾住他的脖颈。 洛与书躯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他发誓春梦都没做过这样真实的,触觉,香味……女子动作愈发大胆,她额头蹭了蹭洛与书的脸颊,温热轻柔。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为什么他的心魔,愈发大胆,即将变成活生生的春梦? 洛与书闭着眼,不敢再看,只期盼梦赶紧醒。 然而,梦没有醒,嘴巴却是贴上了一片微凉的柔软。 柔,柔软? 她吻了他。 一瞬间,犹如山河坍塌,大风过境,只余耳边呼啸的风鸣。 许久,许久,他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怎么样,你才肯放过我?” “你真好笑。”心魔说,“是你唤我来的,却叫我先放过。” 头疼欲裂。 指甲嵌进肉里。 口腔里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 洛与书不明白:“我叫你来的?” 女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明明看不见五官和神情,但是洛与书感受到她此时的冷漠。 闪电滑过层叠乌云,紧跟着“轰隆——”一声雷声,顷刻之间,大雨倾盆而下。 “落雨声。” 洛与书甚至不知道,她是在说外面的雨,还是在叫自己。 “你最好,先想起我。” 她冷声说。 “我是谁?” 洛与书呢喃:“你是谁?” “轰隆——” 这次,是真的下雨了。 洛与书再次从梦中惊醒,窗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许是梦里梦外都下了雨,他躺在榻上,尚未回神,目光涣散,久久不能凝聚。 “我是谁……” “你是谁……” 他低声呢喃。 根本不受控制的,一个人的影子跃到眼前。 此时此刻,他无端想起的,却是白日里,屋檐下,那个人的样子。 一向跋扈的小师叔眉眼低垂,于人群中,众目睽睽之下,熟练修补着一只摔坏了的大红灯笼,唇角半勾,本就昳丽的样貌因为此刻的认真又添了几分端庄。 众人的惊羡里,他将大红灯笼补好,骄傲地高高执起,像执起一颗火红的太阳。他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眼睛都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明媚,灼热,感染一切。 他像灯笼,也像太阳。 他又想起梦中的女子,他的心魔。 她也喜欢颜色鲜艳的衣服,明亮,夺目。 她执一盏花灯立于树下,亭亭玉立,她在等待着谁,缓缓转身,皎皎明月映着她神采飞扬的脸。 那是……谁的脸? 口中无端干渴,燥热自腹部开始焦灼,继而蔓延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翻滚,叫嚣,嘶哑着反抗折磨,摧毁他的意志。 荒谬,他怎么能将小师叔傅潭说,和心魔中的女子联系起来呢。 可是,可是为什么……这么像呢…… 昏黑的夜,室内无灯,只有浅薄的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给雨夜盖一层薄纱,却也添几分靡靡低颓。 冷汗已经将衣襟打湿,洛与书止不住粗重喘息,去拿桌上的水。 脑子里冒出来很多画面。 一会儿,是心魔梦境里的女子。 她似乎腿脚受了伤,从脚背到脚腕缠了厚厚的绷带,只露出从大到小依次排开,匀称白皙的五颗脚趾头,还理直气壮伸到他面前:“给我换个药怎么啦,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眨眼,场景变换,女子又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人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个场景,他也记得很清楚,是傅潭说于皇城受伤那一次。 小师叔衣衫半解,毫不防备对他露出大片大片瓷白的肌肤,和那一对漂亮至极的蝴蝶骨,他的伤在背部,嘴里止不住埋怨:“洛与书,我又看不见,又疼得要死,你就不能帮我涂一下药吗?” 为什么……连语气都如此相似? “砰!” 茶杯自指尖滑落,砸向地面,登时四分五裂,碎瓷片四处飞溅。 一片寂静。 满地狼藉,应和着窗外雨声。 洛与书伏在床榻边缘,无力感包裹心脏。一切都糟糕透顶,别人口中,天赋异禀,冷静自持,几乎无所不能的天之骄子,怎么……会狼狈成这样? “砰”地一声,房门被猛然跺开。 “洛洛洛与书!怎么啦!” “发生什么事啦!” 他急吼吼踹门而入,洛与书愕然抬眼。 四目相对。 傅潭说真的发誓,他是半夜被雷吓醒,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响动,才着急忙慌过来的。 然而,却撞见清冷的美人半卧在榻上,似乎是将要起身,又仿佛被桎梏一般突然僵住。 乌黑的墨发丝滑地披散下来,顺着他近乎完美侧脸的线条垂落几缕,映衬着苍白的脸色。 洛与书肤色本就偏白,此时雨夜光线昏暗,不知发生什么,他脸上又失了血色……整个人好像冰雕雪琢的瓷娃娃一般,白的好像在发光。 发光……什么在发光…… 傅潭说直了眼睛,不知那是水珠还是汗珠,晶晶亮亮,顺着洛与书清晰的下颌线条滚落下来。 滑过昏暗光线下的喉结……滑过瓷白如玉的肌肤……顺着敞开的衣襟,滚落进看不见的…… 咕咚。 傅潭说听见自己,咽下口水的声音。 第97章 “睡觉。” “洛洛洛洛与书。”傅潭说结巴了, 声线都在颤抖,“你你你,你生病了?” 洛与书目光片刻迷茫, 可那小师叔已经踉跄着奔过来,直接将手搭到了他的额头上。 洛与书瞪大了眼睛, 傅潭说的手是柔软的,触感微凉, 云朵棉花一般,轻飘飘搭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扑过来的时候根本没在意距离,此时正睁着俩好奇的眼睛, 焦灼地凑过来——靠的那么近, 近的洛与书可以闻到他衣袖间的气息。 是傅潭说床头常点的安神香, 带着刚刚睡醒的惺忪, 又掺杂一点深夜的冷……以及,窗外潮湿的大雨,种种味道混杂在一起, 合成面前少年, 温润的体香。 洛与书的脸没由来地烧了起来, 眼睫一颤,下意识想要拉开距离,然后听见傅小师叔呆呆地问:“有点热,你是不是,发烧了?” 笨蛋, 化神境的修士怎么还会发烧, 他当谁都和他一样身娇体弱吗。 他只是……脸有一点点发烫。 洛与书没有骂他,他几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那你,你是头疼吗?” 饶是傅潭说也看出来他紧蹙的眉峰, 隐忍的痛苦,他犹豫了一下,指尖直接摁向洛与书太阳穴,然后轻轻揉了一下。 神奇般的,那要将人撕裂般的头痛,梦境里被折磨的燥热,居然在傅潭说靠近的这一刻,神奇般地消弭下去,还给了他宁静。 傅潭说似是业务不熟练,胡乱摁了几下,揉了几次,才找到感觉,缓慢而有节奏地替洛与书按摩起来。 洛与书闭着眼睛,傅潭说指尖像是在他太阳穴上弹钢琴,谈不上什么手法,但是很温柔。 见洛与书没有反感,傅潭说放松下来,他也是第一次照顾生病的患者,预备先给洛与书揉一揉疼痛的脑袋,再把地上碎掉的瓷片收起来,还要再给洛与书搞点水来…… 想着想着,傅潭说喟叹一声:“哎呀,还好有我在,不然你可怎么办啊。” 以前生病都是洛与书照顾他,现在总算倒过来了。 窗外闪电依旧,雨声却渐小。属于彼此的气息在夜里蔓延开,而后交杂在一起,融出一片暖意。 洛与书几乎恢复了意识和平静,可本能地,选择向傅潭说靠近一些。像溺水的人寻找浮木,像冻僵的人寻找暖阳……像久旱逢甘霖,用力地汲取那一丝清凉。 他慢慢俯身,靠在了傅潭说腿上。 傅潭说人不胖,甚至更纤瘦些,被他枕着的腿亦是纤瘦骨感,明明还不如枕头软和,却无端让他很舒服。 不知为何,他靠近傅潭说,就会好受很多。 他笨笨的小师叔。 然而,傅潭说直接傻了,震惊地无以复加,他坐在洛与书的床沿上,而洛与书原本伏在床沿上,现在……伏在他的……腿上。 傅潭说只觉得,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侧大腿上。隔着轻薄的衣料,洛与书的温度渡了过来,从温热……到灼热。 他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僵硬的像是死了百八十年的僵尸,仿佛有一万匹野马在他心里奔驰而过踢踢踏踏,又仿佛有一万只青蛙,在他耳朵旁边呱呱呱。 “洛,洛与书……” 傅潭说结巴着。 “你,你是,不,不舒服么?” 问完这话,傅潭说便觉得自己白痴。洛与书都这样了,肯定是不舒服啊。 不然谁家好人往人大腿上躺啊,那必然是难受地直不起身来了。 寻常人这般憔悴,形如枯槁,大半夜披头散发,傅潭说可能要说一句人不人鬼不鬼,到了洛与书这儿,清冷里流露几分病气,就成了柔弱易碎的琉璃病美人。 连傅潭说都心生不忍,语气都放缓了:“你,你想喝水吗?还是吃一些什么药?我去给你找。” “屋里好黑,要不,咱先点个灯?” “不。”洛与书攥着他的手腕,力气愈发收紧,“留在这里。” 哈?什么留在这里,怎么留? 傅潭说没反应过来,只觉得 手腕被一阵力道拉扯,腿上的重量消失,手腕却要断了。自己居然被一把拽到了床上,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床榻里侧,正面朝上了。 而凶手,正是刚才还弱不禁风病殃殃的洛与书。 傅潭说:??? 床榻很宽很大,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洛与书睡在外侧,自然地在傅潭说身边躺下,他又人高马大,正好将傅潭说下车的路堵的严严实实。 留在这里,是这个留?留下来睡觉?! “你干什么?!” 傅潭说只觉得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他妄图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却被洛与书按住。 洛与书动作幅度不大,力气却不小,只用一只手,傅潭说便被牢牢定住。 “睡觉。”他冷声道。 傅潭说整个人处在一种很不好的迷茫的大状态,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洛与书生病,他来看看,然后……怎么就睡到了洛与书的床上?关键,洛与书那个洁癖,怎么会忍受他睡在他的床上? 他还想再挣扎,身后已经传来洛与书均匀的呼吸,他便不敢动了。 虽然不知道洛与书发什么疯,但是,看在他生病难受的份上,今天就不计较,将就一下吧。 这般想着,心里的别扭消散些,他也闭上眼睛,准备入眠。 二人都是规矩地躺着,傅潭说背对着他,睡在里侧。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比起刚下时的雷霆,现在已经小了许多。风声,树叶声,唰唰小雨声,构成了一阵还算平缓的白噪音。 枕在洛与书的枕,睡在洛与书的床榻上,属于洛与书的冷香钻进鼻孔里,是一种很安心的熟悉。他背对洛与书,面朝里侧老老实实躺着,从头到脚形成一道顺滑起伏的曲线。 昏暗的环境里,傅潭说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不知道,他以为已经睡熟了的洛与书,在漆黑的夜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锁在傅潭说的身上,从后脑勺散乱的发髻,到乌黑发丝遮掩下露出来的半块雪白颈肉……只要他一伸手,轻易就可以将人,揽入怀中。 他目光灼灼,泛红发亮,像是盯着一只柔弱可欺的猎物,随时都可以将其,拆吃入腹。 良久,没有任何动作,他重新合上了眼睛。 没有心魔,没有任何光怪陆离的梦。 今晚,洛与书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 傅潭说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身侧空空,洛与书不见了踪影。 傅潭说揉了揉眼睛,愣了两秒,而后犹如鲤鱼打挺,骤然坐了起来。 洛与书的房间,洛与书的床…… 他真的在洛与书这里,睡了一晚?! 傅潭说目光空洞,只见衣冠楚楚的洛与书从帷幔后出来,像是刚穿戴完,一只手还在轻轻扶着头上琉璃水晶的玉冠。 毫无昨夜里生病脆弱不堪还要人陪着睡觉的病弱痕迹,甚至还有些……容光焕发…… 这小子,他怎么看起来这么精神? 傅潭说犹豫着开口:“昨晚……” “昨夜是我旧疾缠身,病痛体弱,失手打碎了茶具。”洛与书的话一本正经,且非常有礼貌,“师叔闻声赶来,替师侄收拾残局。” 他微微颔首,“多谢师叔照料。” 傅潭说:真的假的??? 是这样么?傅潭说都怀疑自己记忆出了差错。 还有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洛与书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尊敬有礼貌了?! 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这下,傅潭说是狠狠同意了弟子们的话。 洛与书太不对劲了。 洛与书照了照铜镜,基本上从头到脚已经穿戴齐整,然而回头一看,傅潭说还在床上发呆。 他轻咳一声,提醒:“你不会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傅潭说茫然:“哈?什么日子?” “你掐着时间,在前一天回来,我还以为你心里清楚。” “我靠。”傅潭说幡然醒悟,“不会是,仙君出关……” 洛与书挑眉。 “怎么不早说!” 别人都准备出门了,他居然还在床上躺着! 傅潭说猛的从洛与书床上爬起来,随便拢了拢散乱的衣服,鞋只穿了一半,便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出门时弟子当梧正预备将洛与书在大典上用的东西送来,还没进门,便险些撞上傅潭说,差点被创飞。 傅潭说身影之快,鞋不跟脚,毫不夸张地说差点拍当梧脸上。 “傅小师……” 他招呼还没打完,傅潭说已经火急火燎回了隔壁自己房间,人影都没了,只余当梧在原地呆滞。 “欸?” 是他看花眼了吗?傅小师叔,怎么会衣衫不整从大师兄屋里跑出来啊?! ———— 紧赶慢赶,傅潭说还是没赶上,等他着急忙慌来的时候,大典已经快结束了。 重安宫弟子在最前面,其他宫处的弟子也来了许多,乌乌泱泱,白白花花。 乌的是脑袋,白的是衣服。 挤过拥挤的人群,傅潭说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被众人簇拥着的白衣仙人。 他浓眉星目,本是清秀的长相,因为仙君的威严加身和上百年岁月沉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英武些,不如身侧玉衡仙君那般潇洒倜傥。然眉眼含笑,气质温和,也不如掌门静华仙君那般严肃威严。 大概处于二者之间,若不是身为蓬丘仙君,那也称得上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是他收下了年幼的,逃难似的投奔而来的傅鸣玉。 旁人欺辱,身为仙君,他不惜落人话柄,也要为傅潭说出头。 寄人篱下的日日夜夜,是他给傅鸣玉直起腰来的底气。 傅潭说修为停滞数十年不前,成为旁人眼里,败坏青龙剑法,堕落的废柴,是他温言开慰,挥手撒下数万奇珍异宝供养,一如既往,从不嫌弃。 而他此刻站在那里,数十年不见,依旧仙气飘飘,双目明净,遗世独立。 与傅潭说记忆里温润如玉的仙君师兄,没有任何两样。 直到现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傅潭说才弥漫出,最深刻的思念,蓦然红了眼眶。 “师兄……” 傅潭说没有父亲,但绯夜仙君,在他生命里,足以可以代替父亲。 “师兄!” 他提高分贝,推开拥挤的人群,奋力向高台之上的人奔去。 这一声喊,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台上人纷纷侧目,将视线移向他,弟子们也后退几步,留出寸许余地。 无视旁人异样的眼光,琐碎的言语,他三两步冲上台阶,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扎进绯夜仙君怀里。 “师兄。”傅潭说呜呜咽咽,“我,我……”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玄衡和无脸女的旧事浮沉在脑海,傅潭说知道,师兄对他好,未尝没有母亲的原因。可那又怎么样,绯夜仙君确确实实,在他生命里充当了重要的角色,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举目无亲,绯夜仙君就是他唯一的在世的尊长。 “孩子。” 温暖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脑袋,他听见绯夜仙君久违的,慈祥的声音。他一声叹息,似是欣慰,又夹杂着遗憾和心酸。 “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第98章 心魔如野草,野火烧不尽,……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傅潭说一边说, 一边与赵秋辞并行。 今夜月色刚好,天已经放晴。因为昨夜刚下过雨,花园幽径还是湿漉漉的, 两侧花木皆被清洗一番,绿的更绿, 红的更艳。花瓣落叶倒是落了一地,有些残败之象,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的气味。 “照你所说,洛师兄性情大变,再加上重安宫弟子们所闻所感, 洛师兄极可能是, 遇到修道路上的大瓶颈了。” 洛与书那样勤奋的人, 能让他好几日不曾打坐握剑, 要么是难以跨越的挫折,要么就是难以克服的瓶颈了。 傅潭说有点不可思议:“瓶颈?洛与书还会有瓶颈?” “当然。厉害的人,虽然极少遇到瓶颈, 但一旦遇上, 想突破, 便是极大的困难。”赵秋辞一声叹息,“且洛师兄自入门至现在,一路顺风顺水,现在若是遇到了险阻,恐怕也, 不太好解决。” 只是实在不知道, 什么样的瓶颈,能拦得住化神期二重境的修士了。 傅潭揉了揉脑壳,郁闷道:“唉, 你见多识广,要是连你也不清楚,我可真不知道要问谁了。” 赵秋辞一拍扇子:“说道重安宫一脉的劫数,我倒真想起来一个,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 傅潭说:“啥?” “你可知道,洛师兄修的是什么道?” 傅潭说眨眨眼睛:“无情道?” “呸。”赵秋辞手中的扇子,毫不客气拍了下傅潭说的脑门,“什么无情道,蓬丘谁还修无情道。是苍生道,洛师兄,绯夜仙君,你们重安宫一脉,修的都是苍生道。” 傅潭说捂着脑袋,呜哇一声:“我是重安宫的人,可是我不修重安宫的功法,我怎么知道。” 他含住了泪花,认真问:“苍生道,然后呢?” 赵秋辞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苍生道关怀天下万物,首先,修者就不能是冷漠无情之人。必然是七情六欲皆全,各有造诣,先知爱已爱人,才能爱天下,护万物,才能在此道上有所造化。” “你想想,一个自私冷漠薄情寡欲之人,你让他修苍生道,他怎么可能胸怀天下嘛。” 傅潭说似是咂摸出点什么:“所以……” “所以,情这一字,就成了苍生道的劫数。” 傅潭说目光迷茫:“这也能做劫?从前只听说天上的神仙,到人间来渡情劫,渡的是无情劫,可从没听过,有情也成了劫数?” 二人已经走到幽径尽头,是碧色的池塘,因着下雨水位上升,不少青蛙跃上翠绿荷叶盘,趁着夜色咕呱咕呱地叫着。 “是啊,虽然苍山道有此劫数,但是遇上的人却极少极少。”赵秋辞一边说,一边在池塘旁边的大石头堆里,找了个平地坐了下来。 “因为情,几乎是人们的天赋。无须教,无须学,亲情,友情,爱情,人从一出生,这些便已经存在了心中,无师自通,只需要去感受。” “照你这样说,洛与书根本不具备情劫的条件嘛。”傅潭说也坐了下来,掰着手指头数,“洛家的公子,家里宠爱,蓬丘第二仙君的首徒,众人崇拜,以及他那好样貌,更是诸位少女的梦中情人,收获一群迷妹……” “这样的洛与书,怎么还会有情劫呢?” “是啊,我只是说,想起来苍生道有此劫数,并没有说,洛师兄一定是遭情劫了。”赵秋辞手中扇子轻轻扇着,笑了一声。“虽说渡情劫的人少,但不是没有例外。” 傅潭说立刻支棱起了耳朵。 “重安宫一脉,有一个圣物,名唤玲珑骨,继承玲珑骨的,皆是至纯至净,根骨绝佳的修士,这样的人十分纯粹,七情六欲少几窍也很正常,而且修的还是苍生道,是最容易遭情劫的。” 玲,玲珑骨?! 那不是傅潭说曾在幻境里听说的那个…… 电光火石之间,傅潭说脑海里闪现,曾在幻境中时,玄烨师兄曾提起过的…… “师父让师弟娶妙妙师妹,不是为了妙妙,是为了师弟自己……” 恍若当头一棒,让傅潭说呆在了原地。 所以,那时玄烨话里的意思,灵云真人是为了帮助自己得意弟子玄衡渡情劫,才点鸳鸯谱,要将女儿妙音仙子嫁给他的?! 那不就是,玄衡,也就是绯夜仙君年轻时曾渡的情劫? 然而,他还没想完,赵秋辞就已经打断了他的思绪:“不过现在也不太可能了,毕竟玲珑骨都失传那么久了,早就后继无人了。” “那我师兄,绯夜仙君呢?”傅潭说瞪大了眼睛,急道,“我师兄也……” 在幻境里,不是说,玄衡是继承玲珑骨,难得一遇,百里挑一的人选吗? 赵秋辞摇了摇头:“在绯夜仙君即位之前就已经失传,绯夜仙君身上,自然也是没有玲珑骨的。” 没有玲珑骨,傅潭说现在也不知道,当年玄衡,有没有遇到情劫,又有没有顺利渡过了。 “现在洛师兄呢?”赵秋辞问。 傅潭说头一摆:“在跟我师兄谈话呢。” 白日里绯夜仙君出关,诸位长老都过来探望,洛与书与重安宫一众弟子,又交接汇报各种事务,实在是十分忙乱。除此之外,还要考察弟子,看看他们实力几何,有何进展,答疑解惑。 今晚才空闲下来,仙君疼爱他,傅潭说理应侍候在侧,与师兄叙旧撒娇,但是想到洛与书似乎更需要师尊的关怀,傅潭说便没有去叨扰仙君,把时间空间留给这对师徒。 毕竟,洛与书病情看起来严重多了。 赵秋辞抱臂:“也是也是,现在绯夜仙君出关了,有他在,你也别太忧心。” 仿佛被戳到某个点,傅潭说支棱起来,一手握拳:“谁忧心了?!” 赵秋辞满脸问号:??? 赵秋辞瞥他一眼,很想反驳,不是忧心,又来找他问这问那的是做什么。然而考虑到傅潭说那脆弱的自尊心,赵秋辞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 傅潭说只是觉得奇怪,不是他自恋,也不是他自信,他只是有这种感觉,好像洛与书修为出问题,是在出幻境之后,再加上昨晚洛与书对他的态度,让他很难不怀疑,是不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和幻境有什么关系。 “好了好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不如亲自去问一问洛师兄。”赵秋辞从石头上起身,拂去衣袖上沾染的灰尘。 虽然下大雨,将石头冲洗地锃亮,并没有什么灰尘。 “毕竟他现在性情大变,对你温和了不少,说不准,就全都会告诉你了呢。” 赵秋辞扇子掩面,冲傅潭说眨了眨眼。 “天色不早了,楚河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看他着急要走,傅潭说也没有挽留,毕竟楚赵师兄弟二人感情深厚,赵秋辞要是回去晚了,楚轩河见不到人,指定到处乱找。 他摆了摆手:“去吧,有事情我再找你。” 二人道别,各自回宫。 傅潭说踢了一脚荷塘边的石子,颇有些酸,暗自嘀咕:“怎么没个人等我。” 然后一脚踢空,险些栽进水里。傅潭说暗骂一声倒霉,还没撒火,蓦然就安静下来。 因为他突然想到,其实,貌似,好像,是有人等过他的。 只不过,不是温柔的,体贴的,担忧而期盼的等待。 是冷漠的,强硬的,面无表情的,要把贪玩的他揪住耳朵狠狠训斥一顿的等待。 而这样的等待,恰恰是人不怎么期盼的。 那人常穿着浅色的单衣,冷漠地站在重安宫门口,几乎与白色石柱子融为一体,脸色却沉似水,黑如夜。 他不喜见傅潭说,但傅潭说却在他那里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浪费他的时间,还会惹他生气。 想到这里,傅潭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小师侄,洛与书—— “师兄呢?” “师尊今天劳累,早些休息了。” 傅潭说顺着回寝殿的小路,没想到半路还能遇到同样夜深未归的邻居。 他脑子一抽,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是在等我?” “没有。”洛与书道,“顺路。” 好一个顺路,呵。傅潭说翻个白眼:“行行行,顺路,从主殿回来,顺路,大半夜,顺路。” 洛与书唇角弯了弯,上前一步,与傅潭说并行,二人踏着月色,慢悠悠晃回去。 “你到底怎么了?”傅潭说问,“你师尊怎么说?” 洛与书微微侧首,瞥了他一眼:“这么想知道?” “是不是修炼出了些问题?”傅潭说神色认真,完全没有嬉笑的意思。 洛与书收敛了眉眼:“嗯。” 傅潭说心一紧,洛与书直接坦诚,不再羞于启齿:“是,最近我的识海里,出现了一个女人。” “女人?!”傅潭说猛地顿住脚步,转身面向洛与书,瞳仁放大,止不住颤动,“你你你,哪来的女人。” 洛与书目光平静:“或者说,我的心魔。” 心魔?是个女的?傅潭说心里砰砰直跳。这么巧,真叫赵秋辞说中了,洛与书这是,遭情劫啦? 可是洛与书身边,哪有女的? “我也在疑惑。”洛与书眉眼低垂,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放缓了,便显得有些低沉沙哑,“之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我仔细想了想,是自无梦之境出来之后。事情便开始了。” 他抬起眼,目光投向已经完全呆滞的傅潭说:“所以,我想问问师叔,在那个幻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确切地来说,是他,是他们,忘记了什么。 傅潭说只觉得一股冷意顺着尾椎一路上袭,他的手臂,他的胳膊,连他的指尖都快要冻住了,僵硬地动不了一点。他的两片嘴唇也好像冻上了似的,险些张不开。 “那个幻境。”傅潭说咽了下口水,险些结巴,“和我们看到的一样……玄衡,无脸女,就是他们……他们的故事……在第一次进幻境时,你我就已经看过了。” “那我们第二次进入幻境之后呢?”洛与书微微歪了下脑袋,“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你说,需要给我们的神识找一个可以附着的躯壳。”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扇动,明眸带了审视的意味,问出那个他疑惑了许久的问题:“小师叔是怎么,破的师尊的幻境?” “具体我,我也记不清了。”傅潭说拳头握紧,眉毛紧皱,似是用力思索的模样,“似乎是附在了……” “无脸女”三个字涌上喉咙,即将脱口而出,又在最后关头,被傅潭说生生咽了回去。 他蠢笨的脑袋在最后一刻突然反应过来,幻境中的那无脸女,不就是洛与书近来接触到的可疑女性么? ……那不就是,他自己么? 傅潭说到底是机智了一回,即将脱口的话咽了回去,他郁闷地拍拍脑门:“怎么出来的……唉,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是吗。”洛与书眉眼低垂,纤长睫毛掩住眸底神色,“看来我们都忘记了。” “是的。”傅潭说附和,手心发了虚汗,“那无梦之境,确实太邪门了。” “到了。” 二人已经迈进了侧殿,从外向内先经过洛与书的寝殿,傅潭说咽一口气:“到地儿了,你今晚没关系吧?不会再……生病了吧?” “好多了。”洛与书眉眼柔和,罕见对傅潭说展露笑颜,“多谢师叔挂怀,今夜应当不会再劳累师叔了。” 他一口一个师叔,给傅潭说整地责任感都上来了:“我就在隔壁,有事情你喊我就行。” “没什么事,我先回去睡了。” 他心里发虚,只想赶紧遁走。 “师叔。”没走两步,洛与书突然叫住他,傅潭说心里一紧,已经开始害怕了。 他缓缓转身,只见洛与书对他笑了一下:“晚安。” “……晚安晚安。” 傅潭说心里有鬼哪敢多待,与洛与书匆匆道别之后,飞快奔回自己小屋。 他推门而入,飞快将门关上,后背倚门那一刻,傅潭说吊着的心才终于放下,而后,大颗汗珠自鬓角落了下来。 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洛与书本无事,是因为他,因为“蔚湘”,自幻境出来之后,洛与书修为才出了问题。 是“蔚湘”,也就是傅潭说,把洛与书情劫搞出来的。 他这个罪人…… 傅潭说呼吸急促,抹了把汗涔涔的脑门,暗自懊恼。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逃出幻境,才对洛与书做那种事的啊。 他也没想到,会成为洛与书的劫啊。 愧疚感弥漫上心头,傅潭说确实有些过意不去,要不要把实情告诉洛与书呢? 可是如果,如果洛与书知道实情,会怎么对他呢? 傅潭说纠结着,摸出了令牌,脸无血色,与赵秋辞递了消息。 赵秋辞都快要睡觉了,硬是被唤醒,迷迷糊糊摸出灵牌:“傅鸣玉,你做什么?” “狐狸,赵哥!”傅潭说赶紧问,“我就是想问问你,心魔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你养出心魔了?”赵秋辞瞬间清醒。 “不不不不是我,我就问问。” 赵秋辞呼一口气:“像你我这样的修士,六根不净,和寻常人一样,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是在所难免。但忌一个‘贪’,任何情绪,欲望,只要多了,便容易坏事。” “这些负面的东西堆积起来,就很容易化成形,于我们有害,便称之为魔。” “但这些魔呢,不是魔窟里的魔,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便称之为心魔。” 傅潭说懵懵懂懂:“那心魔为什么会被创造出来呢?” 赵秋辞“哎”了一声:“不是说了吗,你的情绪和欲望太重了。你的执念,你的渴望,你的思念,或者,你的恐惧,你想要什么,害怕什么,这几种最容易化成心魔。” “当然还有其他的情况,不过这些是最常见的了。要不然长老们总教诲我们,明心净性,摒弃凡尘。要是修道这么容易,哪还有那么多半途而废的人,总之,道阻且长,一个不察,便可能前功尽弃,甚至把自己搭进去哦。” 傅潭说把下嘴唇都咬出了印子:“那,要是真养出了心魔,那该怎么办?” “那可惨咯。”对面突然传来另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心魔如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哪。要想解决,非得从源头下手——斩草除根!” “楚轩河?”傅潭说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也在?不是,你大半夜找狐狸做什么?” “我找我师兄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不行吗?”楚轩河抢过了灵牌,“你管的真多,还有,下次少半夜打扰我师兄,你不睡,旁人还要睡呢。” 傅潭说:“……” “你嫌我扰你睡觉了?”傅潭说咬牙切齿,“狐狸还没说什么呢,我找狐狸,谁想找你了?嫌吵就别跟狐狸一起睡,多大的人了还找师兄,你丢不丢人啊?” 二人即刻吵吵起来,赵秋辞忙不迭抢楚轩河手里的灵牌,匆匆与傅潭说道:“怎样对付心魔,查查前辈们是怎么做的就可以了,鸣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这边太吵了。” 确实吵,傅潭说耳朵里全是楚河的嗷呜声,随着灵牌灭掉,所有的嘈杂瞬时间消失,只剩一片宁静。 傅潭说重重叹一口气,想到前辈们历来是如何对付心魔的,瞬时间白了脸色。 大道阻且长,求之不易。 洛与书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境界,如果真的告诉洛与书实情,让洛与书知道,是他阻了洛与书的道,他就是那劳什子心魔……那还用猜,洛与书能放过他? 他肯定会被洛与书,毫不犹豫斩杀掉的啊! 傅潭说烦闷地将脑袋埋进臂弯里,哀叹一声,苍天呐,这可怎么办啊。 第99章 我的解药 傅潭说跑得快, 洛与书并没有动。他看着傅潭说离开的背影,很清楚地意识到———— 傅潭说在说谎。 但是洛与书不解,他为什么要说谎?有什么事是好隐瞒的? 月光落下来, 几乎在洛与书脸上凝成一层薄霜。他眉眼极淡,回忆起在主殿面对师尊时, 对于突然出现的心魔,那难以启齿的难堪和无措。 自他入门以来, 的确是顺风顺水,不管是自身修为,还是接手管理重安宫, 都是得心应手, 极少有被这种事绊住的时候。他垂首, 惭愧自己, 让师尊失望了。 然而,师尊并没有怪他,师尊掌心覆在他肩头, 语气和善, 没有一丝责怪:“不要因此觉得难堪。师尊明白你, 因为师尊也和你一般,有过挣扎的时候。” 洛与书抬头,目露震惊,这倒不是装的。因为即便他知晓师尊和无脸女的旧事,但他也震惊于, 师尊也曾和他一样心魔缠身:“您, 您也曾……” 绯夜仙君轻轻笑了一声,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又很快消弭, 只拍了拍洛与书的肩:“不怪你的,孩子,你本就特殊,有此劫数,也在所难免。” 洛与书目光迷茫:“师尊,我该怎么做。” 绯夜仙君沉思片刻,道:“如你所说,是你的心,唤醒了你的心魔,是你自己,把心魔招来的。”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招来心魔?我为了什么……” 为什么,他突然顿住。 其实,并不是他完全不知情。也可能是,他忘记了。 “你应该去把它找回来,你丢掉的东西。”师尊说。 “我该去哪里找?” “从哪里丢的,就从哪里找回来。” 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么。 浅蓝色光团包裹着的东西悬浮起来,自绯夜仙君手心缓缓移到洛与书面前,洛与书慌忙接住。 那是一片薄薄的玉石片,玉石是浅绿色,约莫有半个手掌大小,下方雕刻着一只仙鹤,而仙鹤背上,是一张尖嘴獠牙的巨大鬼脸。 “如果你怀疑是无梦之境的问题,那就亲自去看看吧。”绯夜仙君道,“拿着这个,无梦之境的境主会帮你。” 无梦之境的境主,师尊居然会熟识。 洛与书叩谢:“弟子多谢师尊相助。”—— “都是你爱吃的,这么多年,不知道我们鸣玉的口味有没有变。” 尽管绯夜仙君琐事缠身,也辟谷百年,但是他从不介意,也不吝啬,把时间花费在呸傅鸣玉吃饭这件事上。 在人间,吃饭是百姓的头等大事,一日三餐,一家人聚在一起,分享劳动果实,分享趣事和喜悦,是一件非常温馨的事。 在傅潭说小时候,绯夜仙君虽不是凡人,也不吃五谷杂粮,但却很享受和傅潭说一起吃饭的时光。 幼时的傅鸣玉声音稚嫩,话也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绯夜仙君一边笑着听,应和几句,还不忘给傅潭说碗里添菜。和旁边安安静静的洛与书形成鲜明对比。 洛与书不是不嫌弃他聒噪,但是碍于师尊在场,他也没法说。 一开始还是三个人一起,后来洛与书辟谷,修炼时间又宝贵,便不再和二人一起用饭了。 “谢谢师兄,好吃,都好吃。”傅潭说忙着往嘴巴里扒饭,说话都含糊。 绯夜仙君含笑看他吃,一晃多年,当年小小的少年,已经长成傅潭说现在这般样子,个头高了,俊逸非凡,唯一不变的,还是他那小孩一般的脾性。 “师兄这次出关,比预期的提前了一段时间。” 傅潭说扒饭的手一顿,咽下口中饭菜:“是因为幼清仙君吗?” 幼清仙君带走他的义妹九公主,不知道将人藏到了哪里,一直不曾露面,蓬丘现在根本没法跟人皇交代,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绯夜仙君轻轻一声叹息:“是,幼清他,入魇了。” 修道路上的大岔子,轻是道心不稳,修为停滞,再往后,便是如洛与书那般,生出心魔,若心魔这一关跨不过去,整个人将会入魇,被心魔所控制,此时的他尚还算清醒,但若不能及时止损,便到了最后一步,堕魔。 那个时候,便是修为再高的仙君也没办法逆转,灵府尽毁,堕入地狱,化身魔鬼。 毕竟,修道,先是修心。 傅潭说“砰”地一声放下筷子,震惊:“这么大的事,没有传出去吧?” 堂堂仙君入魇的事若是传了出去,足以引起仙界动乱,毕竟五位仙君守着问君山,幼清仙君到时候若是堕魔,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绯夜仙君道,“倒也不必太惊慌。幼清继任这么多年,除了闲散一些,旁的事情从未出过差错,若是真那么容易堕魔,当年又怎么能一己之力从万千弟子中脱颖而出,不管品行还是能力,都得到上一任仙君的青睐呢。” “退一步讲,即便因为幼清,问君山出了一些差错,但余下仍有四位仙君,足以按下问君山的封印。” 他摸摸傅潭说脑袋:“告诉鸣玉这些事,只是想让你了解蓬丘近况,这些天,师兄会比较忙,没办法照顾好鸣玉,鸣玉就不要任性乱跑了。其他的事情,有长辈们在,你们这些孩子,就不用担心了。” 傅潭说松口气,原来是劝他不要乱跑,他咧嘴笑:“师兄还当我是小孩呢,我都已经下过山,领过慎行司的案子了,别说添乱,我现在都能给洛与书帮忙了。” “是啊。”绯夜仙君笑容慈祥又欣慰,“我们鸣玉,已经是男子汉了。” “仙君,仙君——出事了——” 小弟子慌慌张张闯进来,来不及行妥帖的礼直接扑通跪在地上,拱手禀报:“昨晚,上陵霍家夜袭妖域,直接进了紫凰氏老巢,妖王及其子嗣毫无防备,已经惨死刀下了。” “啪嗒”一声,筷子自手中滑落,滚到桌子上又掉到地上,傅潭说已经傻了:“什么?” 绯夜仙君蹙眉:“荒谬,堂堂妖王,怎么能这么轻易被区区霍氏剿灭!” “是啊,据我们驻守妖域边境的弟子来报,霍氏行动悄无声息,几乎没怎么费力便占据了妖王行宫,紫凰氏好像束 手就擒一般,居然都没来得及激烈反抗!这件事直到今早才传回来!” “仙君,仙君——”另一弟子也急急忙忙自门外跑进来,跪地行礼,“禀仙君,掌门与玉衡仙君正于静安殿,等候您过去有要事相谈。” 不必说也知是此事。 绯夜仙君起身,与傅潭说温言:“师兄先去忙了,鸣玉慢慢吃,不着急。” 言罢,他大步向门外走去。 傅潭说哪还吃得下,绯夜仙君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溜出来,顺着小路去静安宫找沈双双。 妖王被屠这件事,就好像烧红了的铁陀坠入水中,激起一片沸腾。 先前为天下太平,妖域与仙门达成协议和平许久,仙门不会随意入侵妖域,尊重妖域主权,而妖王也会主动管理手下群妖缩在妖域,克制其跑到人间作乱。 这般一来,不仅减少仙门与妖界之间的伤亡,大妖不会随意跑去人间,保障了百姓的太平。 这般本是双赢的局面,不曾想,会被上陵霍氏打破。 世家之一霍家生屠妖王,等于仙门率先向妖族开战。 妖王一死,妖域的妖魔鬼怪根本无人管束,必然要在人间,仙门,掀起风浪。妖王手下其余妖族也不可能乖乖任由仙门屠戮,束手就擒,各自为王,又要引发仙门与妖域新一轮对抗。 “霍氏糊涂啊。”赵秋辞连连叹声,“先前因为皇城买卖妖族的事,霍氏理亏,仙盟与世家都给其压力,让霍家先道了歉,没想到,霍家根本不服。” 不是不服,是相当不服,再加上与紫凰家的世仇,新仇旧恨……以至于可以不顾紧挨着妖域的上陵城百姓,瞒着整个修仙界贸然行动。 “但霍家再莽撞,也不敢单挑紫凰氏,神兽血统不是吹的,紫凰家一只鸟就够他们受的,看来霍家,是的了什么机缘,才敢如此。” 傅潭说心思不在什么霍家什么仇上,据说紫凰家伤亡惨重,老巢被端,家族几乎所有人都被屠杀。傅潭说胆战心惊,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闻人戮休,不会也…… 到底朋友一场,傅潭说与封灵阁递了消息,让他们前往妖域帮忙找一下闻人戮休的痕迹,若是还有命在,能救就救了。现在绯夜仙君肯定不让傅潭说去妖域,他能使唤的,只有封灵阁了。 纵然沈双双从前不懂人间疾苦,这个时候也感受到使命重大,她小脸都皱在一起:“那我们,能做什么?” 赵秋辞将地图铺平,楚河递笔,赵秋辞接过,先将妖域圈了起来:“与妖域紧挨着的,是上陵霍氏,但霍氏刚屠杀妖王,正是风光的时候,守卫森严,必然不许百妖在他们地盘上作乱,而且,有点脑子的大妖,这个时候必然也不会去霍家寻晦气。” “所以,上陵就安全了?” “上陵城是安全了,上陵城周遭的百姓,怕是要遭殃的。” “尤其是是上陵西侧洱州宋氏,东侧岎川祁氏,这两个地方与上陵相接,距妖域也不远,看来是要倒大霉了。” “再往北走,便是我们乐府赵氏,禹城楚氏,以及水乡之地,洛河洛氏。这些地方距离较远,且中间群山横亘,地势险峻,门派众多,一时半会还算安全。” 他又画出蓬丘的位置:“仙盟不可能袖手旁观,除了我们蓬丘,与岎川相近的眉雁山,乐宗,禅宗,都已经相继派了人下山,各大门派,其余世家,也已经清点人手预备向南支援。若有大妖作乱,便第一时间维持秩序。” “真是好一个霍家。”沈双双怒骂,“为了一己之私,一时威风,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居然还要整个仙门陪着给他收拾烂摊子!” “你以为他们没有想过后果吗。”赵秋辞冷呵一声,笔尖点了点地图,“散乱的妖族将大伤宋氏与祁氏元气,众仙门看不下去,必然会为他兜底,这样一来,不仅威胁着霍家的世仇紫凰氏没了,南边三大世家,也将唯霍家马首是瞻。整个南部领域,日后怕都要是霍家的天下了。” 三人看着地图,眼睛都瞪圆了。 原以为霍家只是意气用事,没想到,还藏着这么深的心机。 “好一步险棋,就是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指点霍家行事了。”—— 洛与书得到这个消息,也愣了,彼时的他正准备前往师尊给的地址处寻找无梦之境的境主,刚踏出蓬丘不过百米,便听闻这件事。 此事一出,他便走不了了。 师兄弟们皆赶下山,他不能眼看生灵涂炭,却先为了一己之私,临阵逃脱。 于是,洛与书放弃了前去无梦之境寻真相,转身回了蓬丘—— 静安宫内,三位仙君严肃商讨,大门紧闭,弟子看守。 白衣弟子健步如飞,与守门弟子道:“急报,麻烦与掌门知会一声,洱州宋氏无力抵抗自妖域逃出的兽群,请仙盟出手支援。” 守门弟子点头应是,推门而入。 楚赵沈傅四人藏在大殿不远处的草丛里,将一切尽收眼底。 洱州宋氏前段日子刚失了家主,余下的弟子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大打出手,元气本就大伤,现在遇上兽群,连个能主事的主心骨都没有。 弟子通报后不一会儿,几个身着红色系弟子服的弟子便被召了来,进了殿里。 傅潭说戳了戳沈双双:“是你师兄师姐欸。” 过了一会儿,洛与书也来了,身后跟着几个身着浅蓝色弟子服的重安宫的弟子。 沈双双也戳了戳傅潭说:“是你师侄们欸。” 然后,楚赵师兄弟便得了师尊召唤:“到我们了。” 然后与傅沈二人摆摆手,从草丛里起身,往大殿走去。 只剩下傅潭说和沈双双大眼瞪小眼,沈双双郁闷道:“为什么我不能跟师兄师姐们一起去?” 傅潭说翻个白眼:“这还用问,你是掌门独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掌门下半辈子怎么办?” 沈双双萎靡不振:“算了,还好有你陪我……” 话还没说完,傅潭说腰间重安宫的玉牌震动。傅潭说拿起玉牌,听见洛与书清冷的声音:“看见你在外面蹲着了,进来一下。” 傅潭说眨眨眼睛,在沈双双震惊的目光中,从草堆里站起来,进了大殿。 沈双双:“???” 不是,为什么连傅潭说那个白痴都有用处?真就剩我一个啊?—— 弟子们各自领命,每一个小组都有要做的事情,要守护的地方。 洛与书在殿门口等他,傅潭说提着衣摆,快跑两步,有些兴奋:“洛与书!是师兄找我,有任务派给我吗?” “是有任务。”洛与书勾起唇角,笑的意味不明。 傅潭说呆呆地跟着洛与书走,只听洛与书道:“我原本在今日,是要起身前往无梦之境。” 无梦之境?!傅潭说不慎踩住自己衣摆,险些摔倒。 他震惊地看着洛与书;“你去无梦之境做什么?” 话一出口傅潭说就后悔了,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洛与书的心魔啊。 “抱歉。”傅潭说讪讪闭上了嘴。 “事发突然,我们现在需要立即赶往洱州上陵等地,无梦之境的事,只能先缓一缓了。” 傅潭说不自然地咬起下唇上的死皮来:“那,那你的心魔……” “心魔而已,一时半会,还杀不死我。只是要多受点罪了。”洛与书无所谓地笑笑,又突然想到什么,道,“说来奇怪,不知道为何,只要师叔在,我就不会受心魔所扰。就像那一晚,师叔陪着我,居然睡得比平日里踏实好多。” 傅潭说心里咯噔一声。洛与书不清楚,但是只有他知道,到底是为何。 洛与书面露歉意:“我本不想麻烦师叔,但事态紧急,心魔也并非我能控制住的,我所担心的,是万一如先前一般,我再次因为心魔失去修为和理智……妖域那般危险,恐怕会拖了大家的后腿。” 他顿了顿:“你愿不愿意……” 傅潭说攥紧了拳。 也是,洛与书是重安宫最能打的,就算在整个蓬丘上前弟子里,洛与书的武力值也是数一数二的,要是因为心魔困扰,让洛与书就像前几日那般,修为受损,病痛缠身……不仅拖了大家后腿,傅潭说本人也真的会愧疚死的啊。 洛与书语气这般真诚,歉意笼罩他俊秀的面孔上,那是傅潭说极少极少会看见的,出现在洛与书脸上的神色。 他从来没有对傅潭说,这么低声下气过。 傅潭说知道,洛与书一向性子高傲,自尊极强,是真的不愿意拖大家后腿,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可能绝不会来请求傅潭说帮他。 他是不会示弱的。 傅潭说几乎是瞬时间心就软了。 愧疚心折磨着他。 “我愿意。”傅潭说抬头,回答洛与书,眼神坚毅,“我同你一起。” “真的吗。”洛与书的眸子瞬时亮了起来,但继而,却流露一抹犹豫之色。 傅潭说几乎瞬间明白洛与书的担忧,他贴心道:“你放心,心魔这件事,我不会往外说,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抬脚往里走,去找绯夜仙君,嘴里还不忘安慰:“你别担心,我自己去与师兄说。” 他脚步匆匆,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在为洛与书着想。 洛与书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还是没忍住,翘起了唇角。 脚步匆匆,衣袖微摆,乌黑发丝摩擦衣料,淡淡馨香飘逸在空中,傅潭说的身影完整地落到洛与书眼中。 多好骗啊。洛与书勾唇。 我的解药。 第100章 千年修得共枕眠 事态紧急, 第一波弟子已经动身。 虽然危险,但是实战的机会宝贵,不少弟子还是很想亲身实践一番。就是这实践的代价不小, 稍有不慎,便葬身妖腹, 连全尸都难保。 重阳宫楚赵师兄弟带一队人前往洱州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洛与书等人则前往上陵。此番一去, 少则十天,多则数十天,可能会进行持久战, 几人有一晚的时间收拾行李。 绯夜仙君对傅潭说没有别的要求, 只有俩字, 平安。 “师兄不要求你能斩杀多少妖物, 立下多少功劳,只求你能自保,必要时刻, 先护好自己, 旁的都是其次。” “知道啦师兄, 我有那么多法器护身呢,您就放心吧。” 洛与书明白师尊的意思,也道:“弟子会护好小师叔的。” 绯夜仙君点头;“你的本事,本尊是信得过的。” 傅潭说打包好绯夜仙君给准备的物品,塞进纳戒, 冲洛与书道:“收拾好了, 走吧?” 洛与书与师尊行礼告退后,便拖着小师叔出了主殿。 俩人一路返回寝殿,分叉路口, 傅潭说停住脚步,没先往自己屋走。 “你今晚,还不舒服吗?”傅潭说关怀问,“需要我陪你吗?” 他其实想问,每天晚上,洛与书都会被心魔折磨困扰吗,但是一想想那心魔就是他自己,这俩字就如鲠在喉,说不出来了。 不过依洛与书的性格,上个雨夜纯属意外,他应该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还有人陪着,傅潭说就客气一下,正等着洛与书拒绝,不曾想,洛与书顿了顿,然后:“那就,劳烦师叔了。” 傅潭说:哎哎哎??? 不是,我说着玩的,可以收回吗? 看傅潭说愣在原地,洛与书还特意上前两步,帮他推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没开玩笑?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四肢僵硬,几乎同手同脚,进了洛与书寝殿。 洛与书的床铺这样整洁,这样一丝不苟,整齐地让人不好意思躺上去弄褶皱。 傅潭说简单洗漱一下,扭扭捏捏,还是上了洛与书的床。 洛与书看不出不自然来,如往常一般,睡前看书,整理公务,整理行李,最后上了床。 傅潭说紧张地要死:“我我我就睡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不然等旁的弟子起床,发现他宿在洛与书这里,真的很难解释清。 “嗯。”洛与书低声地应。 二人躺了下来,烛灯熄灭,登时一片漆黑。 满室静谧,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漆黑的夜里起伏。 这是傅潭说第二次躺上洛与书的床,尴尬的气氛在房间里蔓延,傅潭说脚指头一伸一缩,一伸一缩,不自然地扭动着。 身侧洛与书安安静静,像是已经进入状态,要睡觉了。 傅潭说摸着有些发烫的脸,实在睡不着。 他难得与洛与书和平共处,上一次洛与书生病,意识模糊,要他陪.睡,还能理解。今儿两个人一个赛一个清醒,傅潭说就不得劲了。 脑子里什么奇思妙想都冒了上来。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啊呸,啊呸呸呸,什么共枕眠。 傅潭说翻了个身,又不敢直接面对洛与书,只能面朝天花板,板板正正地躺着,小声发出询问:“洛千霜,睡了吗?” 不知道谁给他取的字,千霜,一点男人味没有,读起来还有那么些风花雪月的味道。 “有事儿?” 二人距离极近,一张床上,几乎是耳朵贴耳朵,洛与书也压低了声音。 “你的心魔,长什么样子啊?”傅潭说问,又多解释一句,“我就是好奇,是人样子,还是鬼样子?” 洛与书言简意赅,“人样子。” “她好看吗?”傅潭说又追问。 “……”洛与书顿了顿,“没有脸。” 那就好。傅潭说极轻地松了口气。他就说洛与书不一定能看见脸,要是有脸,就蔚湘那张脸,洛与书肯定早就怀疑他了。 这极轻的一口气还是很明显落进洛与书耳朵里。 “没关系的,区区心魔,还能难倒你洛与书吗。”傅潭说安慰地真心实意,“过些日子,说不准自己就消失了呢。” 洛与书极轻地笑了一声:“我那么厉害吗。” “那当然。”傅潭说瞪圆了眼睛,“你以后是要当仙君的人,你的本事,再加上师兄的衣钵,四海八荒都没有能打得过你的对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洛与书难得与他开玩笑,“你也终于……不吝啬你的夸奖了。” 平日里,傅潭说嘴里绝对吐不出半句他的好话来,这事儿洛与书还是心知肚明的。 他以一种自嘲的语气:“你生平最讨厌的,不就是蛇虫,和洛与书吗。” “那是两码事。”傅潭说被子盖到肩头,双目空空,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说讨厌,其实更多是嫉妒。” “嫉妒?” “是啊。”傅潭说缩紧柔软的被窝里,“你这样的人啊,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幼时便是生活优渥的世家公子,天赋异禀,少年成名,被绯夜仙君收入座下,内门是旁人挤破头也挤不上去的位置,而你一来便是仙君指定的下任继承人。” 他低声呢喃。 “你所得到的一切,是旁人怎么努力,也无法触及的梦。” 洛与书的人生是既定的,光明的,灿烂的,不像他,他的人生,就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一盘聚不起的散沙。 洛与书怔然:“这些,有什么好让人嫉妒的。” 傅潭说笑出声:“你去问问整个蓬丘的弟子,谁不想成为重安宫首席弟子洛与书?” 洛与书也跟着笑了一下:“那你呢?” 你就不值得令人嫉妒吗。 “我幼时颠沛流离,吃过苦,也受过很多委屈。”那些过往,其实傅潭说从来没有,也不想与人提及,“你看我独得仙君宠爱,很是风光,可不一样,那是依附于他人才得来的。” “如果没有绯夜仙君,谁会多看我一眼,尊敬地唤我一声师叔?” 别说旁人,洛与书第一个不服。 但是洛与书和他不一样,即便没有洛家和绯夜仙君,他也依然会是旁人所尊敬的强者。 “你那为什么,不自己成为强者。” “得了吧,我的本事我心里清楚。”傅潭说笑出声,又长叹一口气,“我都想好啦,现在是有绯夜仙君护我,我就可劲玩可劲作,等有一日,你继位,仙君……嗯,我不是咒他,我是假设。” “假设师兄真的和我师父一般,仙逝了,我就找个山沟沟藏起来,闲云野鹤,叫我得罪过的人,都找不到我。” “尤其是你。”傅潭说强调,“毕竟我得罪最多的人,就是你了。有朝一日你做了这重安宫的主人,我哪还敢多待,我立马卷铺盖跑的远远的。” 洛与书含笑的唇角慢慢冷了下来,好在夜色如墨,足以掩盖他所有的情绪。 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为什么?”他问。 “还说呢,你不是一样讨厌我。”傅潭说哼哼两声,“是因为我不守规矩么?晚归,宿酒,逃课?还是给你惹麻烦,惹你生气了?” 洛与书睫毛颤了两下,否认:“没有。” “你有,你就有。”傅潭说两只手攥着被子边边,控诉,“我每次和楚河他们玩的回来晚了,你就在门口黑着脸等我,那架势,好像我要不是你师叔,你就要把我绑起来拿鞭子抽了。你知不知道,楚河双双他们都很怕你……” “还有,我常给别的长老捣乱,人家找上门来,每次都是你去赔礼道歉,堂堂首席弟子,很难堪吧……” “上次的灵草,灵植,还有未开化的灵兽,都赔了不少钱吧?你气得脸都绿了……” 说着说着,傅潭说都不好意思起来。 “好嘛,这样想想,有些时候也是我过分了,我要是你,肯定巨讨厌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师叔,麻烦精,可怜虫,是吧?你说是吧?” “喂?喂喂喂?” 一片安静。 得不到回应,傅潭说歪头一看,好嘛,洛与书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傅潭说心头冒火,气呼呼伸手想喊他起来,又想到他整日被心魔折磨地睡不好觉,还是算了。 他缩回了手,小心翼翼翻了个身,从正面平躺,变成了面对洛与书。 洛与书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而绵长。傅潭说很少有贴这么近端详他的时候,上一次这么近,好像还是在幻境里,他不是傅潭说,洛与书也不是洛与书。 洛与书拥有让人嫉妒的精致五官,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睫与眉,连薄唇都是恰到好处的形状。眉骨,鼻梁,下颌,形成起伏有度的曲线,从骨到皮都叫人跳不出瑕疵,是得天独厚的美人。 不管看多少次,傅潭说都会在心底,小小惊艳一下。 当然,他从不会说出来罢了。 “你睡啦?你真睡啦?”傅潭说小小声。 无人回应。 “我就是故意惹你生气的。”傅潭说小声道,他知道洛与书睡着了,也就是睡着了,他才敢说。 “什么都是故意的,惹麻烦是故意的,闯祸是故意的,跟你对着干,也是故意的。” 旁人不知他的心思。 追随者太多,无法与你并肩,那就惹你讨厌。 不甘于平庸,和旁人一般,湮于泛泛大众,也不甘于只做个,无名无姓的某某。 所以最起码,喜欢和讨厌,他总得占一样吧。 以后的以后,你会成为万人敬仰的仙君,拥有一大群乖顺的弟子,你的名声会传遍五湖四海,不乏追随者追捧。你将万人臣服,尊贵至极。 但愿那时,你还记得,在你曾是少年的时候,曾是弟子的时期,有人特别不乖特别讨厌,最喜欢违逆和激怒你。 在你悠久的生命里,你会忘记他的名字,忘记他的样子,但是你永远记得,每一个被迫压下怒气的憋屈瞬间,每一个恨得牙根痒的时刻。 这就足够了。 傅潭说慢慢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上洛与书的眉,又在距离两寸的地方停住。 他很想摸一摸洛与书的眉骨,那样高低起伏,那样顺滑的弧度,看起来很好摸。 他也曾在某日某夜的某些不经意里,眼神临摹洛与书的眉眼,千千万万遍。 然而终是虚妄,在心中无形的临摹,与指尖真实的摸索,还是不一样的。 他又想起在幻境时,他曾摸过“玄衡”的脸骨,但是那个时候,真实与虚妄交织,终是没敢摸太清楚。 他听人说,只要你记住了一个人的骨头,即便下辈子,他变了模样,换了皮相,你依旧可以准确地认出他来。 以骨认人,这个说法还挺浪漫。 但傅潭说,莫名其妙就想到,要是死后化成了一堆白骨,那岂不是也能认出来? 以骨认坟,永远也不会哭错坟,这么想想,啊,好像更浪漫了。 脑海里天马行空,到最后,傅潭说也没敢真摸摸洛与书的眉骨,要是把洛与书搞醒了,俩人面对面,脸对脸,真是有够尴尬的。 于是傅潭说的指尖拐了个弯,轻轻的,悄悄摸摸的,摸了摸洛与书的眼睫。 纤长浓密,是小刷子一样的手感。 “叮铃——叮铃——” 有夜风起,吹响檐下风铃,细碎而清脆的声音,奏响夏日小夜曲。 傅潭说犹如受惊的兔子,慌忙收回了手。 小心被发现。 他做贼心虚地再次翻个身,背对洛与书,缩进被窝里,不敢再乱动。 “这次心魔的事是我不对,对不起。”傅潭说背对着洛与书小声说,小的几乎是他自己也听不见的气音,“到此为止啦,我以后,再也不会故意惹你生气了。” 说完,他紧紧闭上了眼,强迫自己入睡。 还好还好,他收手够快,不然他就会发现,在茫茫黑夜里,还有熟睡的人,会莫名其妙,悄悄热了脸。 100-110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想男人想疯了 天刚亮, 傅潭说都还没听见来自山里野鸡的叫声,洛与书就已经要起床了。 即便要出差,早上起来洛与书的事情还是很多, 他要安排好离开的日子里各种事务,给手下弟子们各种交代, 过一会儿,当梧当归他们还要过来送这送那, 还有许多事要与洛与书禀报,听他拿主意。 综上所述,傅潭说不能再继续睡了。 洛与书穿好衣服, 回头看床上的人。 傅潭说两条腿夹着被子, 身子斜着将床分成两半, 几乎整个人横过来, 此时正流着涎水,睡得香甜。 也不知道洛与书是怎么忍过这一夜来的。 洛与书俯身,去叫傅潭说:“起床了。” “呼——呼——” 傅潭说不为所动。 洛与书又去拍他的脸:“醒一醒, 该起床了。” “呵——”傅潭说发出猪一样的哼唧声, 皱着眉翻了个身, 背对着洛与书不让他继续拍脸,委屈地拉长了尾音,“困——” 洛与书在床前站了一会,愣了片刻,然后弯下腰, 将傅潭说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傅潭说只觉得自己浮起来了, 但强烈的困意让他睁不开眼,脑袋一歪,栽进洛与书怀里, 继续睡了起来。 洛与书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不下唇角的笑意,抱着人推门而出,然后进了隔壁傅潭说房间。 傅潭说倒是不挑,哪都能睡,刚被洛与书放下,脑袋一沾枕头,立马翻了个身卷着被子滚到床根里去了。丝毫没有感觉到已经斗转星移,床被偷梁换柱了。 洛与书给他盖好被子,替他掩上门,回了自己房间。 直到傅潭说悠悠转醒,一摸身侧空空,才努力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欸? 四周一切是如此熟悉,分明是傅潭说自己的房间。 昨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自己没有在洛与书房里,还是在自己的床上。 不是,昨天晚上,是不是还和洛与书同床共枕,夜话来着?真的假的?? “我靠。”傅潭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想男人想疯了吧,怎么会梦到睡到洛与书床上去。” “意淫谁也不能意淫他啊。”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怒骂,“不争气的东西。” 他揉着被掐疼的大腿下了床,外面传来响动,他出门一看,重安宫弟子们已经在整队形,准备出发了。 为首的洛与书衣着整齐,身姿挺拔,侧首回眸的时候,眉眼间一点凌厉,瞧见傅潭说,又蓦然软了眸色,与他道:“收拾收拾,就差你了。” 傅潭说几乎是连滚带爬起床洗漱收拾完,被洛与书拎上了灵舟。 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的时候,傅潭说还是恍惚的,他揉了揉饿扁了的肚子,清晰听见“咕咕”了一声。 “惨了,忘记吃饭了。” 罢了,这个时候也不奢求什么,傅潭说掏了掏身上,预备摸索出几个丹药来填填肚子。 然而,一只手蓦然伸出来,递过来个油纸包,丝丝香气散发,傅潭说抬眼看去,正是洛与书。 傅潭说接过打开,是一个黄灿灿的油饼,还是热乎的。 “给我的吗?”他惊讶地咬了一口,软乎乎的,“唔,谢谢。” 洛与书没有说话,只是挨着他坐了下来。 傅潭说小口小口咬着饼,问洛与书:“昨晚……” “昨晚是在我房里睡的。” “那今天……” “今天你死活不肯起,我怕被人看见,便将你挪了回去。” 傅潭说咽下一口饼,两眼放空:“你怎么总能猜到我要说什么。” 洛与书轻笑一声,自然是因为他蠢笨,让人一眼就能看透了。 “啊呀,就知道我起不来。”傅潭说一拍大腿,打着哈欠,“下次,下次你来我房间睡吧,早上起得早,起来就走。” 洛与书思考半晌:“行。” 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一个安安静静啃饼,一个安安静静陪着。灵舟穿梭在云间,艳阳高照,还能听到天空之上的鸟鸣。 灵舟很大,船上不仅有重安宫的人,还有很多其他宫处的弟子,大家一起去上陵,但是在不同的地方下船。几个人为一组,负责不同的村落小镇,以摆阵为基础,防御和驱赶妖兽。 “他在吃什么?好油腻的味道……” “居然有人到现在还不辟谷?” “谁不知道他金丹期卡了十多年了,素日里就是喜爱偷懒耍滑的废物……” 傅潭说耳朵动了动,尽管他不是有意去捕捉,但是极佳的听力还是让他听到了风力传来的细碎话语。 是在,说我吗? 他抬起头环顾一周,好些弟子扎堆,有的在闲聊有的在射鸟,各做各的事,完全看不出来是谁在说话。不过,在啃饼的只有他自己,充分表明,旁人嘴里骂的就是他了。 再仔细听,已经听不到什么了,好像只是随口的吐槽。 也是,背后说人坏话,也知道要背着人,捂着嘴。 傅潭说又咬了一口饼,闻了闻,胡说,明明是香香的嘞。 “噗——哗——” 像是一盆水泼洒在什么上的声音,混合着男弟子的叫声:“啊啊啊啊——” 登时,所有人都往声源处看去,是三四个被淋成落汤鸡的弟子,手舞足蹈慌乱尖叫着。那水泼到身上,滴滴答答淌下来,居然立刻发白,凝成了白色的冰霜。 下,下雨了? 众人齐齐抬头看天,然而,一片晴朗。 哪里来的水? 傅潭说身旁坐着的洛与书缓缓起身,语气轻轻,却足以震慑人心:“七尺男儿,也如长舌妇一般,背后议人长短。” “花长老就是这样教他的好弟子的?” 此言一出,几个弟子立马反省过来,自己的话被听到了,登时慌张跪地:“洛洛洛师兄,我们错了。” “弟子们一时失言,师兄大人大量……” “求谁大人大量?”洛与书冷笑一声。 几个弟子一愣,继而一转头,疯狂给还在地上坐着呆呆捧着饼的傅潭说道歉:“傅小师叔,傅小师叔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多嘴多舌,不该说您闲话,您大人大量……” 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啃饼的傅潭说身上。 傅潭说有点紧张,张了张嘴,险些打出来一个嗝儿。 原来是洛与书做的。 可是这么多人,他不仅听出是谁在瞎嚼舌头,居然还能认出来是花长老的弟子……牛! “洛师兄,傅小师叔……” 有人闻声赶来,挤进人群。看见地上的一二三四,拱手与洛与书道歉:“怪我没看好手下的师弟们,冲撞了二位,还请师兄与师叔见谅。” 来人还是个熟面孔,正是花长老的得力弟子,阮清舒。此时他正低眉躬身,将罪责引到自己身上,倒是有些立得住的样子。 洛与书看傅潭说那呆鹅样,冲他扬了扬下巴,傅潭说明白喊他走,便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走吧。” 阮清舒的身子,躬得更低了。 这 件事,往小了说不过是弟子之间口无遮拦几句闲话,但是,洛与书和傅潭说若是不肯饶人,告到花长老那里,就会变成花长老与重安宫的矛盾,而且他们理亏,这是要逼着花长老亲自去赔罪。 再者,傅潭说虽然本就不算蓬丘的人,但洛与书可是未来重安宫的仙君,他们以后,还是要看他脸色的啊。 阮清舒知晓轻重,因此姿态放得很低。 洛与书拉着傅潭说的袖子,走过阮清舒身边,顿住脚步,目不斜视:“既然这般口不择言,便修几天闭口禅吧。” 阮清舒慌忙道谢:“多谢师兄宽宏大量,弟子一定好好教育他们。” 当事人傅潭说一句话没说,也没什么表示,只屁颠屁颠跟着洛与书走了。 二人一走,寂静的人群再次骚乱起来。 “没看错吧,不是说他俩最是不合,争执不休吗,洛师兄怎么会……” “你傻啊,不合是人家关起门来的事,在外面,不都是重安宫的人,都要维护重安宫的门面……” “闭嘴吧你们,少议论了,你也想被泼冰水不成?” “虽然但是,洛师兄连泼人冰水都这么酷!” “……” 二人离开甲板,到舱里去,一路上,傅潭说牵着洛与书的袖子,肩膀抖个不停。 洛与书瞥了他一眼;“还笑,还笑,听了那些话,你居然不生气?” 傅潭说揉揉肚子:“笑死啦,好多人看不惯我,但是又不敢惹我,也就背地里说说坏话,嚼嚼舌头,我总不能连人家嘴都堵上吧。” 上一个当众挑衅傅潭说的,差点被撵出门去,这么多年没有人敢惹傅潭说,不过,背地里的闲话,傅潭说还是听了不少。 但他不怎么下基层,素日里出来玩也是和双双,楚赵二人一起,他们都护着他,那些弟子便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次,这次恐怕是没想到,一向冷冷清清的洛与书会插手这些琐事,替他出头吧。 傅潭说叹一口气:“我要是跟他们计较,天天不是在生气,就是在即将生气的路上,气都要气饱了。” 他伸了伸拳头:“再说,我倒不是忍气吞声,只是那时候啃着饼,没发现是谁开口说的话罢了。” 洛与书瞥了眼他攥着的拳头,看着不大,那么一小团,也不知道能锤几个人。 “呵。”洛与书表达了自己的轻蔑。 傅潭说握得圆滚滚的拳头,伸出一根手指来,戳了戳洛与书,故意夹起了嗓子:“你好厉害啊洛千霜,那架势还怪唬人嘞。” 洛与书被恶心地抖了两下,刚想后退拉开距离,又被傅潭说凑上来,语气暧昧,“我可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有小师侄给我撑腰。” 洛与书又呵一声。 倘若他在场,却没什么反应,那他们重安宫才算是完了。 “欸,现在你知道了吧。” 洛与书:“知道什么?” 傅潭说乐不可支:“没有本事,即便是师叔,也会被人在背后嘴。” 洛与书:“……” 他开自己玩笑,还能笑得出来 “不过我还是好奇,虽然知道你是水灵根,可以操纵水流,但是……我们现在在天上,你哪里来的水?” 洛与书漫不经心:“云层里的。” 傅潭说大为惊奇:“云层里的水汽?没成形的水你都可以用啦?” 他快步跟上大步流星的洛与书,扯了扯洛与书袖子,可怜巴巴:“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口诀是什么,教教我嘛——” 洛与书拍掉他的手:“松开,我知道你没洗手。” 吃完油饼,油乎乎的,还往他袖子上抹呢。 傅潭说可怜巴巴缩回手,趁他不注意,突然抓住洛与书袖子,贱兮兮把油全都蹭到了他衣服上,还不忘笑嘻嘻道:“好啦,现在算是干净了。” 洛与书猝不及防被抹了油,双目瞪大,颇有些不可思议,他一把攥住傅潭说捣乱的手,太阳穴突突直跳:“傅鸣玉!” 傅潭说冲他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手腕灵活地像一尾光滑的泥鳅,“嗖”地一下从洛与书手掌里挣脱开,撒丫子就跑。 浅蓝色衣摆随着跑动扬了起来,洛与书额头上青筋凸起,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傅!鸣!玉!” 他咬牙切齿。 “给我滚回来!!” 说来也奇怪,自从他出现心魔后,针锋相对多年的两个人,相处居然奇迹般地和谐了起来—— 弟子们陆陆续续下船,透过层层云层,可以清晰看见地面上的情况,越靠近上陵,村落城镇的情况越严重。 他们自蓬丘启程时,底下百姓如小蚂蚁一般,来来回回,集市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现在越往南走,街道上人愈发稀少,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还有一些小村庄,直接被踏平了,只剩废墟。 旁的弟子三五人一组互相照应,但因为洛与书实力在这里放着,以一抵百不是问题,因此他一直是独身行动,有需要再召唤别的弟子。现在,不过多了一个傅潭跟随,只有两个人。 现在洛与书与傅潭说二人要前往一个叫辛沂乡的地方,那里挨着上陵特别近,但并不属于霍家管辖,算起来应当是人皇的领域。 像这种挨着世家的地方,东西南北方都有很多,平日里要是出什么妖怪作乱的事,会向附近的仙门和世家求援,但是现在这种形式严峻的时候就惨了,霍家自顾不暇,顾不上他们,皇城的皇帝山高水远,也没能力保护他们。 “洛与书。”傅潭说唤他的名字,冲洛与书伸出手,“在去之前,你得跟我先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洛与书:“嗯?” “先去搞清楚,那一夜,妖域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 光线昏暗的房间内, 即便是青天白日,窗帘都拉着。小小的影子在床上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什么。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 一道光照进了昏暗的房子。 床上人逆着光抬头看去。 “鸣玉哥哥?真的是你?”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从床上爬下来,踉跄着冲向傅潭说, 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几乎扑到傅潭说身上。 “是你救的我吗,鸣玉哥哥……” “人是我找的, 拜托他们找一下你, 没想到, 真的找到了。” 傅潭说摸到他潮湿的手心, 浑身的冷汗,昏暗的视线里,看得见他惊慌失措的面孔, 和颤抖的眼。 闻人戮休素日里再怎么活泼开朗, 强壮有力, 放到紫凰家族的寿命里也只是个少年,家庭遭遇如此大的变故,所有血亲一夜之间离他而去,他能侥幸存活,撑到现在已经很好了。 傅潭说叹口气, 将闻人戮休扶起来:“坐下说。” 洛与书抱臂倚着墙, 冷眼旁观,语气淡淡:“这就是你要带我见的人?” 傅潭说眉眼弯弯,笑眯眯道:“不想听可以出去。” 洛与书闭了嘴, 没再吱声。 闻人戮休好奇地瞥了一眼洛与书,他知道洛与书,凝霜剑剑主,三人之前在皇城有过短暂的交集,但是现在……他明显感觉洛与傅二人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 气场不一样了。 “现在外面十分混乱,妖王去世后,麾下大将瓜分势力,自立为王,大妖小妖都没了制约,纷纷逃出妖域,为祸人间。百姓困苦,仙门派出许多弟子下山增援……” 傅潭说与他细说外面局势。 “所以,你要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霍家突然袭击,轻而易举就拿下了妖界之主紫凰氏?放到之前,别说蓬丘,就算是半个仙门齐上阵,都不一定拿得下妖王一人。 能在妖界立足,妖王的实力不是说着玩的。 提到那一夜,闻人戮休依旧泪流不止,他痛苦抱着自己的脑袋,泪水充盈眼眶:“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在……我知道的是,有内应,紫凰家出了叛徒,霍家人顺利进入行宫,顺利干掉守卫,顺利锁定父王母后的位置……都少不了那个叛徒……” 洛与书与傅潭说眉眼紧锁,皆是一脸严肃。 “那晚,你不在?你去了哪?” “我不在,不然也不会只有我活了下来。”闻人戮休双目赤红,“那一夜,我去了地牢,我去看了皇叔。” “皇叔这些日子一直在自残,伤痕累累,我知晓后,便去送些药给他。” “他疯疯癫癫,给了药也不会用,还将药瓶做尿壶,我没办法,只好亲自给他疗伤。” “他的笼子一直是锁着的,只有那时打了开。那时已近半夜,我听闻外面传来打斗声,还有火焰烧焦的味道,刚想出去看看,可——” “——可是,皇叔却突然暴起,打晕了我,逃了出去。” 傅潭说皱眉:“他为什么要逃?” “尸骨。”一旁的洛与书突然开口,“霍家本就冲着灭族来的,目标就是你们这些纯血统的王族。妖王共有五子二女,为确保一网打尽,必然会清点尸骨。” “你们纯血统王族的尸骨与普通紫凰可不一样,你逃了,他们必然会发现,然后继续搜寻追捕。” 只有尸体数目对上,霍家人才会罢手,从紫凰家撤离。 闻人戮休,才得以趁这个间隙,自霍家手里逃脱。 “是……”闻人戮休咬着牙,尝到满口血腥味,“皇叔他……替了我……” 紫凰家只有一个王,自妖王继位后,他的兄弟姐妹便会被派到妖域四面八方各处镇守边境,没有召唤不得随意进入妖王行宫。 没有人知道,那行宫的地牢里,还关着一个纯血统王叔。 傅潭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听洛与书说完,瞪大了眼睛,满目震惊。 他脑海里闪过地牢里那个脏兮兮的男人,脏乱的毛发掩住他的面容,他疯疯癫癫,神神叨叨,无药可救。 可是,就是那疯了大半辈子的皇叔,居然在那一刻恢复瞬间的理智和清醒,以自己的尸体,换闻人戮休一命。 “谁?” 洛与书猛的扭头,灵力凝成的飞刃猛的射向窗外。似有黑色影子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洛与书指尖落到腰间剑柄之上,瞥傅潭说一眼:“我出去看看。” 傅潭说点头,洛与书便追了出去。 “我是被浓烟呛醒的,我醒来之后,整个妖王行宫都被大火焚烧覆盖,为了保命,我只能匆匆逃离。” 闻人戮休抹去眼泪,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血沫,继续讲述。 “还好,地牢隐蔽,又有小路通外界,我时常走,也熟悉。等我顺利逃出去,隔着百米的距离回望王宫……” 他双目怔怔,隔着虚空,仿佛眼前又再次浮现那晚的场景。 “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藏在杂草丛里,枯叶堆里,像见不得光的盗贼小偷一样,偷偷摸摸,遥望我的家……” “可是我看见,大火吞没一切,焦味令人作呕,真正的强盗小偷光明正大进进出出,他们得意地举着我父兄的尸骨,战利品般炫耀——” “那是我的家……”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血丝顺着掌纹渗出来,“我的,一切……” 傅潭说没由来地难过起来。 这一瞬间,他看着闻人戮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母亲坠崖时,那血肉模糊的残破身躯,和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而那时幼小的他呢?隐藏起血脉,换了身份姓名,躲藏于深山老林。 他的家是否也如妖王宫一般,熊熊大火,烧了个茫茫大地真干净。 傅潭说不知道。 因为他,自踏入仙门起,数十年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说来也好笑啊,仙门杀了他的母亲,灭了他的氏族,可他居然还寄居在仙门,依靠仙门生活,苟且偷生至今。 闻人戮休心中尚且有仇恨,可他呢……他连仇恨都没有了。 家破人亡,家破人亡啊…… 胸口酸涩,闷地要窒息,傅潭说伸出手,掌心想要落在闻人戮休肩头,轻轻拍拍安慰他,可是最后,转了个弯,落在了闻人戮休脑袋上。 他微微俯身,轻轻地抱了闻人戮休一下。 仿佛隔着数十年的光阴,抱一抱那时年幼无助的自己。 “我宁愿死的是我……”泪水将闻人戮休脏兮兮的脸庞冲出道道泪痕,“这样我也就不会……这么痛了……” “别傻了。”傅潭说深吸一口气,松开手,眉眼沉了下来,“你若是死了,谁还记得你的父王母后,谁还记得家破人亡的痛苦,又有谁,替你主持公道,报仇雪恨?” 闻人戮休一颤,浑身僵住。 “你应该怎么做,你知道吗?” 傅潭说眉眼低垂,声音也一并低沉下来。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位置,你父王正值壮年,你的哥哥一个比一个优秀,你年少意气风发,从未想过旁的。” “可是现在,你的父王,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他的话似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除了你,谁还能这般深刻地铭记那一夜呢?谁还会,记得那时的屈辱呢?” “我该,怎么做……” 我又能,怎么做? 闻人戮休看着自己汩汩冒血的手心,满目怆然。 他是个聪明孩子,他不傻,昨天一夜,从被救到现在,他一直沉浸在失去血亲,被怨恨蒙蔽的痛苦里。 他还没有考虑,到底要怎么做。 直到现在。 他缓缓抬起头,紫色的瞳仁看向傅潭说:“鸣玉哥哥,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能做的,只是保障你的安全。”傅潭说眉眼含笑,眸子却是冷静的,“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找人护送你。但是回去之后,如何做,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当然,你不想回去,也可以,天地之大,总有你安置的地方。” “不,我要回去,我要回家去。”干裂的唇瓣翕合,他舔了舔唇上的死皮,“我死也要死在那里……” 傅潭说抬手,指缝里漏出来一枚铁扣:“你用这个,与封灵阁联系,他们会保护你,直到你顺利踏进妖域。” “封灵阁?”闻人戮休接过铁扣,颇有些不可思议,咂摸这个曾存在于过去,又被历史淹没的名字,“这世上,还真的有封灵阁?” “没落了,不是没了。”傅潭说笑一声,“我花钱雇他们的,等你日后发达了,记得还钱给我。” 言罢,他又补充一句,“很贵的。” 闻人戮休将铁扣攥进手心,红了眼眶。 “鸣玉哥哥,还有一件事。”他道,“若是一般的霍家人,拉不起沉重的木达剌弓,那天晚上带人前来,杀我父兄的,是霍家的族长和嫡系。” “我保证。” 族长亲自动手?这事情可真是…… 傅潭说收敛了眉眼:“我知道了,我会把转告蓬丘掌门的。” 闻人戮休目光平静下来,可是仔细看去,那紫色的瞳仁,分明翻滚着汹涌的恨与不甘。 我不会放过他们每一个人的。 我保证。 “鸣玉哥哥,我还有一个问题。”临走前,他回头看向傅潭说,“你将尾羽还给我的那一天,就已经预料到今天了,是吗?” “并没有。”傅潭说眸色平静回看过去,“你们王宫的防御模式,本来就存在问题。” 傅潭说知道,如果闻人戮休仔细想想,他就应该清楚。能有权限打破重重阻碍,王宫严密防守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 闻人戮休本人算一个。 作为内应的权限,只会高不会低。 “我知道了。”他脸上浮出一个惨白的笑来,再不复往日的阳光灿烂,“谢谢你,鸣玉哥哥。” 他推开门,光亮顺着半扇被打开的门,照进这间昏暗的屋子里。 他回头,最后看一眼傅潭说。 傅潭说站在昏暗里,周身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光尘。他的脸藏在阴影里,一边亮,一边暗。 “我恨你们仙门,更恨霍家。” 他小声说。 “但是你帮了我,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鸣玉哥哥。” … 闻人戮休刚走,傅潭说就接到了灵壹的消息,他语气急促:“少主,将你们蓬丘那位煞神喊回去吧,别追我们了。” 傅潭说一愣:“谁?洛与书?” “应该是吧,少主,你没说也把他带来啊,早知他来,属下们就不去看那鸟妖了。” 傅潭说反应过来,原来刚才一闪而过的黑影是封灵阁的人,他们只是来看看闻人戮休。 “好的我知道了,你们快些逃,我唤他回来。” “少主,还有一件事要与您禀报,但您一直与那煞神在一起,属下们寻不到机会。” 傅潭说:“何事?” “您说让我们寻找妖王家的小儿子,保护他不被霍家搜捕追杀。属下们找到他,将他带了回来。但是我们的人发现,同时,也有另一波人似乎也在找他,只是被我们抢先一步。” 傅潭说蹙起眉毛:“另一帮人,是谁?” 谁也在找闻人戮休?杀他还是帮他? 对面灵壹咽下一口气,都不愿意提起那个名字:“屠罗刹。”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双双失了初吻 其实关于对妖界的态度, 仙门内各个门派各个世家也无法得到统一。 有人说之前那种仙门与妖族相安无事就挺好的,支持再立新王,延续和约。 也有人觉得,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如趁火打劫, 加大力度,对妖族赶尽杀绝。 但不管怎么样, 现在这个局面,打与不打,遭殃的都是百姓。 洛与书被傅潭说喊回来的时候, 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 闻人戮休已经走了。 洛与书视线将傅潭说上下扫了一遍:“没事?” 傅潭说:“没事。” 凝霜剑自鞘中窜出来, 等着主人驾临。洛与书抬眼:“没事就走吧。” 傅潭说也有样学样召出了青龙剑, 只是没着急御剑飞走,他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意识想抬手戳一戳洛与书, 这是他紧张时习惯的小动作。 然而一时忘记手中还牵引着青龙剑, 随着他一抬手,青龙剑也跟着抬起来,剑尖随着傅潭说指尖,直直戳向洛与书。 洛与书瞳仁瞪大,眼神惊愕, 后撤一步避开剑尖。 他看了看青龙剑, 又看了看傅潭说,虽然没说话,但是“你想谋杀我吗”几个字已经写在脸上了。 青龙剑被着急忙慌丢在地上, 剑身嗡鸣,似是在抗议傅潭说粗鲁举动,傅潭说语气急促,举手以示清白:“我不是故意的。” 洛与书摁了摁眉心,语气夹杂着一丝惊恐和无奈:“有事情就快点说。” 傅潭说捡起地上青龙剑,凑近洛与书:“你不怪我放走了他吗?” 洛与书不解:“为什么会怪你?”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犹豫道:“有朝一日他若势大,便是我今日,放虎归山。” “我知道你的想法。”洛与书抱臂,“妖界太乱了,诸王割据,谁也不服谁,这场闹剧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目前来看,妖王遗孤,仅剩的儿子闻人戮休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凡事皆两面,闻人戮休终究不是先妖王,他对霍家恨之入骨,若是迁怒于整个仙门,后果如何也暂未可知。 但是目前来说,已经是最合适的办法了。 毕竟若是真如仙门某些人所说,趁火打劫,一举攻入妖域,那这场引发三界的战争,少则几十年,多则百余年,甚至可能,久久不会停止。 因为出事的只是妖域紫凰妖王嫡系,整个妖族遍布大地,众妖的数量和实力,并不是可以轻松预估和对抗的。 再者,即便妖族在仙门屠杀之下元气大伤,仙门又怎么能肯定,鬼族和魔族不会插手呢?唇亡齿寒,凭西玄魔族的性子,没事都要出来搅和一通,这个时候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综上所述,和平才是稳定三界最最稳妥,伤亡最小的法子。 听洛与书一般言说,傅潭说才慢慢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何况……”洛与书侧首,瞥他一眼,“人是你救的,即便我不同意,又有什么资格插手你的决定呢?” 傅潭说瞪大眼睛,直直望着洛与书,愣了好久。 洛与书一蹙眉,一边看傅潭说怔住的眉眼一边俯身靠过来:“怎么了?” 距离拉近,却没想到下一秒,被傅潭说抬手一把捧住了脸。 “洛与书。”傅潭说掌心拢着洛与书脸庞,一边一只,眉眼认真,“我现在怎么看你比之前顺眼多了。” 洛与书:“?” “你之前可是不讲理……”傅潭说顺嘴而出,又噤了声,“罢……不提也罢。” 他指尖如玉,映衬着洛与书脸色,居然白的不相上下。指腹是那样柔软,像是一块上好的雪白羊脂,揉一揉就要化开了。 洛与书被捧着脸,张不开嘴,眉宇间几乎凝成一个“川”字,半晌才艰难吐声:“放手。” 傅潭说慢慢收回了手,甚至“大逆不道”,趁机又在洛与书脸上捏了一把,大为惊奇:“看看,连脾气都比之前好多了!” 洛与书:“……” 洛与书侧首移开视线,一直起身,与傅潭说距离立马就拉大了。 被抚摸过的脸颊有一点痒,是极其轻微的酥麻的感觉,像是细微的电流,自面部蹿到心底,如烟花一般炸开,又让皮肤之下的血液热了起来。 洛与书薄唇抿起,需要费一些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去触碰被旁人指尖抚摸过的肌肤,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挑眉看向傅潭说:“你方才说……谁不讲理?” 傅潭说:“……” 别兴师问罪叭,刚夸完你。 傅潭说一摊手:“谁让你从前有事没事总是否定我,跟我对着干呢。” 洛与书常对他说的两个字,就是“不行”。 出去玩,不行,下山,不行,逃课,不行,喝酒,不行,夜不归宿,不行……就连跟人家“切磋”,都不行。 反正,就没有多少行的时候。 不曾想洛与书没有立马反驳,他眉眼低垂,认真思考了片刻,傅潭说都以为他要认输了,洛与书才重新抬头: “玉衡仙君的弟子,掌门的千金,和绯夜仙君的师弟……呵。”他轻呵一声,只是这笑里面意味不明,“是你每次都声势浩大,四人行人尽皆知。这般有损师尊颜面,我为何不能说不?” “不是……”傅潭说紧皱眉头,“我们四个怎么就……” “唉,不对……” 仿佛被一股神奇的电流打中,傅潭说脑子里好像通气了,就“嗖”地一下,灵感乍现,眼前豁然开朗,傅潭说紧皱的眉头又舒展开,他仿佛意识到什么: “所以……你是因为我与楚河双双他们厮混,才……” 所以,洛与书介意的不是他的行为,而是……和他一起做出出格行为的伙伴?他介意的是人? 这个想法,简直是匪夷所思!前所未有! 但是就在刚才,“嗖”地一下,就像神话里燧人氏钻木取火,他拿着石头这么钻钻钻,“嗖”地一下,就像那突然出现的火苗,这个想法,就这样出现在了傅潭说脑子里。 傅潭说双目燃着兴奋,也透着迷茫。 不是,为啥啊?就因为,楚赵沈三个人身份太尊贵,太显眼了?他不能和他们一起玩,一起作怪?就这?就这?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挠了挠脑袋:“你是说,我不能和赵秋辞沈双双他们一起玩?” 洛与书没有说话,衣袖下掩盖的手慢慢握紧。 “为什么啊?”傅潭说凑到洛与书跟前,抬眼看着洛与书眸子,“为什嘛?为什嘛?” 洛与书依旧不回答,他面容严肃,冷静地像大门口看门的石狮子,一动不动。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蓦然自傅潭说心头融化开,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没有,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喉结动了一下,踮起脚,缩小与洛与书身高差,再次问洛与书:“我不跟他们玩,又能跟谁玩?” “你觉得呢?洛与书?” 仿佛有一层薄薄的,像冰一样透明,又不是冰那样寒冷的玻璃罩子,蓦然就被敲开了。 洛与书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的,又听见外面的风,呼呼灌进罩子的声音,寒冷的…… 继而,他听见罩子外面,万物复苏的声音。 像一棵野草,像一棵嫩芽。 倏地生长。 春意初发。 洛与书几乎是仓皇地移开视线,继而僵硬地转开话题:“明明是你,先与我对着干的。” 傅潭说眨眨眼睛:“有吗?” 什么野草,什么嫩芽,什么罩子,统统抛之脑后,洛与书不去想,也不敢想。 此刻的他眼神坚定不移,正直地像是要将自己献祭给天下苍生和黎民。比最坚硬的石头还要硬,比最虔诚的信徒还要真。 傅潭说想了想,有些发虚:“没……有吧。” 在傅潭说没有来到重安宫之前,所有的弟子,都是遵规守矩,极易教导和管理的。 直到……混世小魔王傅潭说的降临。 门规于他形同虚设,与洛与书唱反调,吵架已是家常便饭,在重安宫内淘气顽劣就罢了,可怕的是,他还要淘到别的宫处,丢人丢到外人那里去。 他最喜欢并且最擅长的,就是在洛与书雷点上反复横跳。 傅潭说扶额:“我那还不是为了……” “为了什么?”洛与书敏捷捕捉到关键词,即刻追问,视线宛如沉静的豹,牢牢锁在傅潭说身上。 傅潭说闭上眼,许是之前与洛与书交流太少,这段时间说话又太多,自己真的很容易一不留神就将心里话秃噜出来。 真的是,最讨厌与洛与书说话了! 他摸摸青龙剑剑柄,猛的一掷:“走你!” 青龙剑与他心意相通,乖顺伏在他脚边,不到一秒的功夫,傅潭说已经一跃上剑,直接起飞,眨眼便冲出前去,在洛与书面前消失了。 洛与书:“?” 凝霜剑亦是不甘示弱,乘着洛与书拔地而起,飞速追上去。 两大神剑开始角逐,只剩一道绿一道蓝两道光在云间飞梭,留下绚丽的光影。 … “洛洛洛——呜呜——” 到底是傅潭说稍逊一筹,被洛与书赶上掐住了命运的后颈,那一块肉软软的,又敏感地要死,洛与书一捏,傅潭说身子根本不受控制地发软,立马嗷嗷叫着缴械投降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傅潭说竭力挣扎,洛与书捏着不放,二人又是在高空之上,傅潭说动作不敢太大,只能小幅度地扭来扭去。 他身高本就比洛与书矮一头,此时又躬身缩着脖子,好像一只被洛与书提住了后颈的鹌鹑,不老实地在洛与书身前蹭来蹭去。 连脚下的青龙剑也被迫和凝霜剑交织在一起,剑身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错了?”洛与书挑眉,“说,为了什么?” 傅潭说愁眉苦脸,没完啦,这人怎么非得刨根问底啊! “先放开我——我没法说话啦!”傅潭说不满地控诉。 说放就放,洛与书手立马松了开,还在与洛与书对抗的傅潭说哪曾想洛与书这么痛快,整个人还是重心前倾的状态,毫无防备地向前栽去———— 然而,这是万里高空,和太阳肩并肩,和云层手挽手。 “救——”他甚至来不及出声。 然而,惊恐到失语的傅潭说并没有像想象里那样,从高空坠落下去,他才向前栽倒,面前便出现一堵厚实的墙壁——他一头栽了上去。 温暖的,柔软的,哪里是什么墙,不过是洛与书向侧面移了一步,接住他的,是洛与书的胸肌。 傅潭说:??? 洛与书站着不动,挑眉:“腰也折了?断了?直不起来了?” 傅潭说脑门抵着洛与书胸口,而他的双手……正按在洛与书胸前。 这种感觉从未体验过,傅潭说甚是神奇,他五指用力抓了一下,又抓一下,还想抓第三下,即刻被洛与书攥住了手腕。 洛与书声音里是震惊和不可置信:“傅鸣玉!” “那是什么?我问你那是什么?”傅潭说双眼瞪大,“洛与书你……你看着,纤瘦柔弱,没想到居然……呜呜呜!” 居然有胸肌! 洛与书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堵住了未说完的话。 傅潭说眼睛瞪得大大的,纤密睫毛轻轻扑闪,因为被捂住口鼻一时难以呼吸,脸色慢慢涨红,黑黑亮亮眼睛里沁出点点盈盈的水汽。 二人贴的这样近,近的可以听见洛与书胸腔里的心跳,和他的臂膀和胸 膛一样,坚实而有力。 傅潭说切身体验,看着纤瘦轻弱的一个人,除非亲眼看他脱衣服,否则衣服之下……应当也未必。 傅潭说柔软的唇瓣贴着洛与书掌心,惹得人发扬。见他蓦然老实安静下来,洛与书立马收回了手。 然而下一刻,傅潭说的面孔却突然在眼前放大,像是突然猛扑过来,猝不及防,那一处柔软,印在了……自己唇边? 什……么? 方才掌心里接触到的一处柔软,就这样突然贴在了自己唇边。 洛与书大脑瞬间空白,空气似乎凝固,而对面傅潭说的表情却同样惊惧。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尴尬的,谁也没有料到的吻,傅潭说大叫:“我不是故意的!!!有人推我!!!我的清白!!!” 强大的气流再次袭来,那种力量像是要将人掀飞。 好了,洛与书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一只翅膀足有几十米长,巨大的,狰狞的鸟妖,赫然出现在傅潭说身后。翅膀一挥卷起的气流,足以将杨柳倒拔,屋顶掀翻。 也足以,让洛与书和傅潭说,双双失去了初吻。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是你先亲的我 鸟妖明显将两个人当成了可口的猎物, 坚硬如铁的鸟喙率先出击,直啄傅潭说心口。 傅潭说只觉得自己被洛与书扔出去好几米远,等他站稳之后, 洛与书已经提剑与鸟妖缠斗到一起。 傅潭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嘴唇,还在回味刚才那擦过的瞬间的感觉, 等等,刚刚……不会就是他的初吻吧? 谁初吻是被这样草率献出去的啊!可恶的鸟妖! 傅潭说还在愤慨, 洛与书已经邦邦锤了鸟妖好几下了。好在越凶猛的鸟妖越是形单影只,洛与书对付一只不在话下,几招之后, 一剑捅穿鸟妖胸脯, 冷眼看着鸟妖从高空坠入密林。 再回头, 傅潭说还在傻傻地站着, 食指摸着自己下唇,颇有些魂不守舍。 想起方才一瞬间,洛与书的脸微微泛了红, 他正欲开口安抚, 傅潭说猛的抬头, 泫然欲泣地瞪他:“你你你赔我初吻!” 洛与书:“?” 只见傅潭说眼眶泛红:“我这么大一纯洁少男,居然就这么被你占了便宜!” 洛与书:“???”谁占谁便宜? “我占你便宜?”洛与书强行咽下一口怒气,得体形象险些崩坏,他抿唇,一字一顿, 加重了语气:“是你先亲的我。” 即便被鸟妖的翅膀推了一把, 但那是傅潭说先扑上来的。 傅潭说指着自己嘴巴,瞪大眼睛:“你只是被我碰了唇角,我失去的可是全部的嘴巴!你说, 到底是谁占了便宜?” “被贴唇角就是占便宜?”洛与书上前一步,猛的捏住傅潭说下巴,指节稍一用力,傅潭说就被迫抬起头来。 “你……” 下一秒,洛与书俯身低首,在傅潭说唇角处亲了一下。 “这便宜算你占回来的,行了吧。” 傅潭说不可置信看着他,从脸颊一直到耳朵根,如火烧一般迅速泛红,红的像煮熟的虾。 洛与书收回指尖,移开视线,恍若无事发生一般,坦坦荡荡走了。 他太坦荡了,坦荡到傅潭说不敢再提第二次。 那个吻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意味,只是“还回来”罢了。 不然呢,不然还能是什么,傅潭说不敢多想,更不敢亲自开口去问。 自此,傅潭说完完全全安静下来,关于“谁占谁便宜”这件事,他再也没吐过一个字,说过一句话。 临近目的地,二人才御剑从天上下了来,一路上顺路斩杀不少妖兽。 “我们这是到辛沂乡了吧。”傅潭说看了看手中的地图,“应该就是附近了。” 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傅潭说只能装作很认真找路很忙的样子,掩饰自己的尴尬。 洛与书还是一如既往,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又或者只是一件平常小事,他一如既往平静,优雅。 远处的村落房屋不算稀疏,可满大街上却看不见一个人,安静地过分。 二人走进小镇里,街上铺着石板,两侧房屋也多是砖房瓦屋,还算结实,即便现在空无一人,也能想象出在妖族作乱之前,这里安居乐业,百姓过得还不错。 “有人吗?还有人吗?喂喂喂?” 傅潭说扯开嗓子,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大街上空荡荡的回音。 家家户户皆是闭门谢客,傅潭说敲了几家的门,亦是无人敢应。傅潭说察觉到人气,明明还有活人,但是却没有人敢露面。 “怎么能空成这样。”傅潭说揉了揉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恍若死城一般,好生吓人。” 他心里发毛,方才还指责洛与书流氓,现在却不自觉又靠近洛与书一些,寻求安全感。 洛与书余光瞥到他的小动作,顿了顿,还是刻意放缓了脚步,任由傅潭说贴近了他。 “彭——” 像是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大街上格外清晰。 “谁?”傅潭说被吓得一个弹跳,猛的看向声源处,是一堆木桶木筐,其中一个木头篾子编的箩筐,不知怎的掉到了地上,半圆的底在光滑的石板上打着圈。 傅潭说还没仔细看,只见半人高的木桶里猛然窜出来一道黑影,头上顶着箩筐,如兔子一般,猛然跳出来,又猛然蹿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惊恐大喊: “救命救命救命,不要吃我,我几天没吃饭了,瘦的很,大人,妖大人……饶了我吧!” 是个人! 傅潭说眼前一亮,一把抓起洛与书袖子:“人人人!快追!” 终于有人了! 话不多说,傅潭说已经跳上青龙剑,追了出去。 人的两条腿怎能与神剑做比,尽管那人影撒开脚丫子玩命地跑,还是被傅潭说抓住,一把摁住了后脖颈。 “大人饶了我!大人饶命!” 他极识时务地跪地磕头,瘦弱的双肩已经抖成了筛子。 “你看看清楚好不好,谁是妖人大人?”傅潭说拍拍他的肩,叹一口气,“终于看见一个活人了。” 瘦弱的躯体怕的不行,缓缓抬头,脏兮兮的稚嫩面庞上是一双明亮的眸子,居然还是个小孩。 一抬头便是极巨冲击力的两张俊容,小孩眼睛瞪大,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揉了揉眼睛,不是吧,都饿出幻觉来了,怎么面前突然出现两个巨好看的大美人啊?啊啊啊? “我们是蓬丘弟子,这边妖群肆虐,我们来除魔卫道。”傅潭说扬了扬下巴,见小孩呆呆的,还以为他不信,急忙转头看向洛与书,“哥们,你说句话啊。” 洛与书咳一声,亮出蓬丘灵牌,言简意赅:“蓬丘弟子,洛与书。” “仙人!你们是仙人!”小孩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抱傅潭说大腿,“是仙人!我娘说,只有仙人才长这么好看!你们一定是仙人!” “没错,我们就是仙人。”傅潭说将地上的小孩扶起来,“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你为什么在这里,原来的居民都去哪里了?” 听了这话,小孩愣住,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咧开嘴不受控制嚎啕大哭:“仙人,你救救我们吧!” 数天前,突如其来的妖兽狂潮打破了人们平静的生活。 短短几日,这里已经是鸟妖的天下,地上的人们对于天上的鸟妖来说,简直是肥美的自助餐,跑也跑不快,飞也飞不了,只要被鸟妖盯上,便会被尖利的爪牙穿透胛骨刺破心脏,沦为食粮。 人们没有办法,只能闭门不出,躲在地下室里,靠存粮充饥。 小孩名字叫山杰,还不满十二岁,母亲遇害,自己孤苦无依,饥饿之下才冒着生命危险出来找吃的。听见有鸟妖出没的响动便将自己藏起来,后来就遇到了傅潭说他们。 说到这里,山杰又抹了一把眼泪,咽下满口苦涩。 辛沂乡原本是这方圆百里的城镇里最为富裕的一个,依山傍水,又靠近上陵城,百姓安居乐业,也有很多大员外和富商。 除却经济富庶,辛沂乡也以人杰地灵著称。整个嶂西之地最出名的氏族傅氏,其中的一脉就是落根在辛沂乡,后来越来越厉害,甚至名声快要超过了本家。 “傅氏?跟我一个姓。”傅潭说惊奇。 “仙人也姓傅吗?”山杰抬头看向他。 傅潭说摸摸他的脑袋:“对,我叫傅鸣玉,你可以喊我,小玉。” 山杰乖乖点头,很有礼貌:“小玉哥哥。” 他继续给小玉哥哥讲:“傅氏家族很厉害的,书香门第,祖上不知道出了多少丞相状元大文豪。” “傅氏牵头建立了许多学堂书阁,即便不是傅氏子孙,傅家惜才,亦是来者不拒多有帮助,辛沂乡出了不少秀才和官老爷。” “傅氏还捐钱修路,每逢天灾人祸,总会赈灾救济,乡里乡间名声很好。辛沂乡,以傅氏为荣!” 山杰指了指大街上立着的一些白玉牌坊,还有石头雕刻的功德墙,歌颂傅氏功德,“你看,那些都是后人为纪念傅氏建立的。” 山杰越说越兴奋。 傅潭说摸摸胸口,虽然傅氏家族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是一听山杰如此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好像自己也与有荣焉似的。 罢了,大家都姓傅,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不对啊。”傅潭说挠头,“傅氏要这么厉害,除了辛沂乡,我在外面怎么没听人夸过?” “因为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了。”洛与书淡淡开口,视线扫过那些牌坊,功德墙,上面明显带了岁月的痕迹,“现在的傅氏已经没落,除了这里的乡亲,恐怕外面没人会记得曾经辉煌的傅氏家族了。” “即使你是仙人,也不能胡说!”山杰攥着拳头,瞪着洛与书,即便这个人冷冰冰的散发着寒气让人害怕,山杰还是勇敢反驳,“傅家现在是人丁稀少,可傅家的恩德永远在我们心里,才没有没落!” “随便吧。”洛与书大步前行,踩死地上两只攀爬的毒虫,腥臭的粘液崩裂。 人真的很奇怪,生死存亡的关头,还想着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 “毒虫!毒虫又来了!” 山杰惊恐地后退,下意识往傅潭说身上爬:“毒虫!被咬到就会死!他们会分尸,把人啃的只剩骨头!” 不远处,密密麻麻的毒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成群结队压过石板路,浩浩荡荡向三人奔来。速度极快,能听见毒虫拥挤在一起甲壳的摩擦声。 傅潭说一阵恶寒,洛与书抬手,蓝色的火焰掉落到地上,迅速形成一个圆圈,将三个人包围。黑色的毒虫爬过,噼里啪啦灼烧起来,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去找老族长!我带你们去找老族长!”山杰紧贴着傅潭说,害怕那些在蓝色火焰里化为齑粉的毒虫,“老族长那里不怕毒虫,我带你们过去。” 傅潭说与洛与书对视一眼,继而召出佩剑,在山杰的指挥下,御剑去找族长。 据山杰所说,族长,相当于辛沂乡的里正,德高望重,附近镇子村子的人,都很信服他。 御剑跨过密密麻麻的虫群,到地方的时候,山杰腿都快软了,战战兢兢从傅潭说剑上下来,摔倒在地。 眼前是简陋的房屋,大门破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的味道,但是神奇的是,外面门前大路上毒虫汹涌,而此处大门开着,却没有任何毒虫踏进这里。 一位老人颤巍巍从门内走出来,佝偻着腰,拄着拐杖,白眉白须,慈眉善目。 山杰将人带到,在老人耳朵旁边耳语几句,老人点点头,摸摸山杰的脑袋:“苦了你了,去吧。” 山杰一溜烟钻进了破屋里。 老人并没有问洛与书二人的来历,只是缓缓转身:“进来吧。” 二人抬脚跟随老人家入内,傅潭说试探:“老先生,怎么称呼?” 老人声音沙哑:“老夫姓傅,旁人都唤一声傅老,瞧你二人气质不凡,当不是一般人,老夫不敢托大,你们随意唤就罢了。” “傅?莫非您就是傅氏的族长?” 傅老身子一定,缓缓看了一眼傅潭说,又转回去:“老夫并非傅家人,只是傅家与我有恩,改了傅姓罢了。” 他声音沙哑,低沉沉的,莫名叫傅潭说听出些沉重的哀伤。 是啊,傅家的族长都沦落到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来做了,这个氏族……何止人丁稀少,应该已经不成气候了吧。 傅潭说没再说话。 二人跟着族长往里走,才发现虽然门面破旧,可这里面却宽敞,像是废旧了的大宅子似的,一门连着一门。 越往里走,傅潭说看见很多衣着褴褛的人,随意找个角落一张破草席就将自己蜷缩起来,面黄肌瘦,让傅潭说以为自己进的不是谁家里,而是那种乞丐聚集的桥洞破庙。 傅潭说和洛与书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的目光是昏沉沉的,又是虎视眈眈的,似乎是碍于老族长的面子,又似乎是饿的没有力气,他们只盯着傅潭说洛与书看,没有任何行动。 仿佛看出傅潭说的疑惑,傅老先生开口:“他们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外面鸟妖猖狂,毒虫肆虐,老夫便叫他们,先息在这里,也算是有个容身之地。” 洛与书开口:“驱毒避害,蛇虫绕行,老先生这里,是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傅老先生苍老的手指指了指正屋,示意洛与书看过去。 正屋的中央,有一座半人高的香炉,里面像是在烧着香,丝丝白烟自香炉里升起来。 “香?” 老先生颤巍巍走向香炉,自祭台上拿起一根线香,点燃后缓缓插入香炉之中,极其虔诚地伏地跪拜:“是神木。” “神木?” 傅潭说蹲下身,轻轻捻了一点地上的香灰,凑到鼻尖闻了闻,里面确实夹杂着一点淡淡的木质香。 但骗不过他去。 傅潭说皱了皱眉:“不就是柳树木头吗。” “这不是一般的柳树。”傅老先生纠正,“这可是受上天庇佑,以护苍生的柳木。” “这神木,自老祖宗时期就在了,一直延续到今天。我们家家户户在制作线香的时候,都会加入一些神木的粉末,数百年了,皆是如此。” “天降大灾,毒虫爬蛇,遍地都是,可只有日夜供奉香火的祠堂不受蛇虫侵害,才留给我们喘息苟活的余地。” 傅老双手合十,再次跪拜。 “富贵人家,家有祠堂的,便躲进祠堂,穷苦人家未有祠堂,也燃不起香,受毒虫迫害,也只能躲到老夫这里。” “不仅是可以驱除毒虫毒蛇,就是天上那些畜生,飞来飞去捕猎,都不乐意靠近这里。” 傅潭说心神震荡,也难怪山杰第一反应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可是这什么柳树?怎么会有这样神奇的功效? “老先生好心收留这些人,可耗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洛与书道。 “是啊。”傅老先生从地上艰难爬起来,撑着拐杖,一声叹息,“坐吃山空,我这里也没多少余粮,撑不了几日了。” 农林牧渔,所有生产活动全部停摆,百姓们靠什么吃饭呢。已经有人受不了饥饿,冲进麦地,还没走几步就被发现,当场开膛破肚,给鸟妖加了餐。 “我们尝试过对抗那些畜生,不过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我们也试图向上陵城求援,可整个嶂西之地都被妖兽占据,他们尚且自顾不暇,无人在意一个小小的辛沂。” 他语气苦涩,苍老的眼眸望向眼前的年轻人,并没有因为他们年纪轻而产生不信任:“蓬丘乃仙盟之首,你们会帮我们的,对吧?” 傅潭说胸口酸涩,侧首去看洛与书,洛与书抚摸着凝霜剑,没有说什么大义凛然的话。他转身往外走,傅潭说立马跟在他身后,明白他要行动了。 “事已至此,先摆阵吧。”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一间就够了 洛与书摆大阵伏妖, 引来百姓悄悄摸摸围观。地上散落许些缠绕着血丝的白骨,那是被吞噬□□之后无人收尸的百姓尸体。 虫潮褪去,百姓们不敢从遮挡物下冒出头来, 偌大的空地只有洛与书和傅潭说两个人。 有心善的村民喊道:“快些躲起来吧!你们站在那里太明显,很快就要被鸟妖发现了!” 傅潭说正蹲在大石头上, 四周杂草丛生,远处密林茂盛。洛与书用不上他, 他先是在树林里投放捆妖索,后又百无聊赖往阵法里丢小灵石压阵,嘟囔:“就怕它们不来呢。” 话音刚落, 天空中投下一个黑点, 继而黑点越来越大, 昏暗的阴影覆盖下来, 夹杂着翅膀有力的振动和风的呼啸。 “鸟妖,鸟妖又来了……” “快跑!躲起来!” 看热闹的村民登时大惊失色,慌张往自家地窖地室里跑去。 “砰——” “砰——” 鸟妖疾驰而过, 稍一振翅, 坚硬的翅膀便能将脆弱的房子推倒, 夷为平地,只有藏于土地掩盖的地室之下,才能稍稍安全些。 就连稳重的老族长,也加快了蹒跚的脚步,躲到掩体之下, 远远望着洛与书。 空地上的洛与书成了最明显的目标。 鸟妖嘶吼着, 以捕猎的姿态向下俯冲,尖锐的爪在阳光下泛着光,它姿势熟练, 毫不客气将要刺穿洛与书的心脏,然后将人整个抓起再狠狠掷下,人粉尸碎骨,对它来说便是肉质软烂,鲜嫩可口,继而它才会收起爪牙,大快朵颐。 然而这样对洛与书算是它找错了人。 洛与书执剑伫立,一动不动,旁观人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似乎都能预见这个不怕死的年轻人立马横尸当场。 风尘吹乱人的发丝,鸟妖猖狂大笑,直到鸟爪贴近洛与书的面庞,千钧一发之际,洛与书才一跃而起,腰身柔韧后仰避开爪牙,手起剑落,“噗嗤”一声,穿透了鸟妖的心脏。 而剑身泛起寒色,一层雪白冰晶自鸟妖涌血的心口处蔓延开,冻上了鸟妖的心脏。以霜封血,众人不见有一滴血飞溅出来,只见方才还嚣张的庞然大物,突然失去了行动力,继而,轰然倒地。 “砰!” 激起层层的尘土。 “洛与书。”傅潭说从旁边的树底下跑出来,“吓死我了,你怎么不躲啊?” 洛与书正抽出凝霜剑,细细擦拭上面黏上的血色颗粒,言简意赅:“脏。” 他收剑入鞘:“周边还有好些百姓,不易见血。” 傅潭说看直了眼,这时候才想明白,若是正面与鸟妖对抗,坚硬的翅膀与爪牙都不是好相与的。洛与书一动不动只是为了靠近鸟妖的心脏,方便一击毙命。 这样最省力气,最省时间,也最干净。就是危险。 他在计算一个最佳时机,可是鸟妖那样近的距离,那样快的速度,稍有不慎,可真的会被开膛破肚。 傅潭说承认,反正他是做不到,也不敢做。 “啧。”傅潭说忍不住咂舌,“你想的可真周到。” 鸟妖被屠杀,血腥味极易可能吸引同伴或者其他妖兽,洛与书直接冻起来,倒是省事了。 还有,他是不是还怕血溅到身上啊? … “死了?” “真的死了?” “他是什么人,什么来头……” 洛与书轻松屠杀鸟妖,所有目睹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不可思议地从暗处走出来,一边震惊又一边不可思议着看着鸟妖,生怕鸟妖没死透突然暴起,将他们都噶了。 老族长向众人解释,二位是仙门子弟,自蓬丘而来,会保护他们不受鸟妖侵扰。 “真的吗?老族长,我们有救了?” “他们真的是仙人?来帮助我们赶走那些妖孽畜生?” “仙人,仙人仁慈,救救我们吧……”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呐!” 众人下意识地将信将疑,他们没见过真正的仙人,但是见过霍家的子弟。 从前镇上不是没来过霍家的人,可他们都不像眼前这位年轻俊秀的男子,完全不像。 然而看洛与书守中持正,仙气飘飘,颇有仙人风范,又杀死鸟妖,戒心也渐渐松懈下来。一时间,哀求声,质疑声,感谢声,七嘴八舌,议论四起。 缩在地下屋里许久,时时刻刻警惕天上鸟妖,地上毒虫的动静,百姓们都憋闷坏了,一听有人撑腰了,胆大的百姓已经试探着,走上街头。 见到此情此景,无不目瞪口呆。短短半刻钟,仙长降临斩杀鸟妖的事情已经快传遍了。 洛与书与老族长道:“如今只是一只鸟妖,它们还会再来,待此阵完成,即便我不在,阵法也足以困住它们。” 老族长不愧年长见多识广,即刻就想到了关键:“既然阵法可以困住鸟妖,那……是不是需要有人,如仙长方才一般站于阵中,吸引鸟妖前来?” 通俗一点的说,就是祭品。 “扑通——” 一位妇人双膝着地,实打实给洛与书跪了下来。 “民妇襁褓稚儿,尚未满月,被鸟妖叼走生生摔死,这些天来我夜不能寐,只恨不能报仇雪恨。”她跪地俯首,给洛与书磕了个掷地有声的头,两行清泪顺着消瘦面颊滚落,“如今仙长设阵绞杀鸟妖,民妇愿以身为祭,助仙长降妖伏魔,为我稚子报仇。” “扑通——”又是一声。 下跪的是另一老妇,树皮一般布满沟壑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老身的幺子,进山未归,葬身妖腹。老身孤身一人,不如舍了身去……” “仙长——” “让我去——” 哀求与啜泣,此起彼伏。洛与书没有想到,还有人会上赶着送死。 尽管周遭乡亲们反应强烈,但洛与书不受影响,专心画阵。凝霜剑剑气将地面激起一层尘土,所经之处犹如冰霜过境,留下白痕,洛与书眉眼紧凝,手腕发力,勾勒出顺滑的曲线和阵法,撰写复杂的咒语。 最后,洛与书亲手剜了鸟妖的妖丹,扔进了阵眼之中。 “不需要以人为祭。”洛与书简明道,“阵成。” 老族长躬身拱手,感激不尽:“老夫代乡亲们,多谢仙长大恩大德!” 众目睽睽之下,洛与书一举一动都是如此赏心悦目,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不少姑娘以帕子掩着半张脸,可目光都是锁在洛与书身上,久久不肯移开。 早就被挤出人群的傅潭说蹲着看了一会儿,愤慨地丢下了手里的树枝:“显眼包。” 他承认,洛与书是好看了一点,可是一点不知道收敛!都到人间来了,还这么招蜂引蝶,实在是让人……哼! 傅潭说心头冒火,愤愤离开,乍一转身,被一群有高有矮的小孩子们挡住了去路。 “哥哥,你也是仙人?”半大小孩子想靠近又不看,伸着脑袋,打量的视线将傅潭说上下扫个遍,才犹犹豫豫问,“那你也能杀鸟妖吗?” “肯定可以!”另一个小孩道,“你看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肯定都一样厉害。” 傅潭说:“……”谢谢夸奖。 “那你怎么不和那个哥哥一起呢?”五六岁的小姑娘咬着手指。 他们不敢靠近那位刚刚斩杀了鸟妖的大英雄,便来纠缠洛与书的同伴傅潭说。 “我知道。”另一个小姑娘自觉聪明,扬眉道,“你们是轮流来的,他白天,你晚上,对不对?” 傅潭说眨眨眼睛,小孩子们很会想,他都不知道如何回话。 “让一让让一让。”有姑娘抱着手里青瓷的瓶子挤进了小孩堆里,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身量苗条,在一群小孩子堆里,明显高了不少。 她脸颊有一点绯色,将手里青瓷瓶子递给傅潭说,声音弱弱的:“仙长劳碌,一定渴了,这里有一些清水……” 一听清水二字,半大的小伙子就开始推搡,半开玩笑:“沈员外的大小姐,我也好些日子没喝过干净的水了,给我喝口呗……” “是啊大小姐……” 兽潮来袭,毒虫肆虐,所经之处近乎寸草不生,辛沂乡百姓连干净的饮水都成问题,也只有沈员外家这样的大户,才有家底喝得起干净的饮水。 沈家小姐脸色通红,抱着瓶子:“你们,你们都走开!这可不是给你们的!” 少女的心思昭然若揭。 有年龄大一些的半大孩子嬉笑道:“沈三娘,你在辛沂乡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可是在人家仙人眼里,可就不够看了。” 小孩子年纪不大,但是什么都明白,嘻嘻哈哈,直白地戳破沈三娘的心思。 “是啊,人家仙人什么美人没见过……” 七嘴八舌,一旁的傅潭说目瞪口呆,全程没插上话,小孩们你一眼我一语,直把方才与傅潭说搭话的名唤“沈三娘”的姑娘说的满脸通红,跺了跺脚从人群里跑了出去。 “去去去,一个个不学好,倒是欺负起人家小姑娘来了。”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语气和婉,又带着威严。 她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纤白手腕,但并不柔弱,反而有一种能干的利索,挨得近的小孩脑袋一人挨了她一巴掌:“唐突了仙人,我拧你们的嘴!” “秀秀姐生气了……” “秀秀姐来了,快跑!” 小孩子们吱哇乱叫,也不再缠着傅潭说问东问西了,抱着脑袋一股脑登时作鸟兽散。 “你别理他们,小孩子嘴巴碎,仙长一定听烦了吧。”名唤秀秀的姑娘与傅潭说道,语气自然,并没有面对仙长的谄媚卑微。 傅潭说挠头:“还好,不烦的,小孩很……可爱。” 秀秀立马就笑了出来。 姑娘温婉可人,笑呵呵的,看着脾气很好相处。 她认真与傅潭说道:“虽然你没有和那位仙长一样斩杀鸟妖,但是我看见你在林子里布置机关了,那也是帮助我们防御妖兽的对不对?” 少女眉眼弯弯:“谢谢你啊。” 傅潭说:!!! 居然有人看到他了耶! 他是不如洛与书厉害,能直接跟那么庞大的鸟妖硬刚,可是别的零零碎碎的活,他也没少干啊! 傅潭说颇有一种海内存知己的动容,让他鼻头一酸,这样的小天使哪里去寻!他正想拉着姑娘大吐苦水,好好唠一唠嗑,手刚伸出去,只觉得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 “师叔。”他听见洛与书近乎温柔的声音,“阵法已备好,我们先回去吧。” 傅潭说怔住,头顶冒了一个问号,太听错了,刚才那话是洛与书说出来的?!柔地能滴水了。 他缓缓转头,想瞧一瞧是不是洛与书,正对上洛与书沉潭一般不起波澜的双眸。 傅潭说喉结一动,吐槽的话都咽了回去。 “两位仙长这就要走了?”姑娘讶异。 “只是回族长家,这些时日暂且住在那里。”傅潭说嘴快说完,只觉得搭在肩膀上的手又收紧了。 秀秀一福身,行了礼:“辛苦两位仙长,我代乡亲们,谢过二位。” 姑娘温婉和气,还很有礼貌。 傅潭说还想再客气两句,已经被洛与书扯着后颈领子,强制拖走了。 “洛洛洛——洛与书,勒着我了!”傅潭说薅着领口,“你着急做什么去?” 洛与书没说话,只是拖着他,顷刻的功夫就回了族长家里。 说是族长家里,其实并不准确,那座老宅子并不属于族长,他也没有真的住进去。傅潭说他们刚来的时候看见的收留流浪者的房屋,只是这座宅院里最边上的一处,其他的远门都锁着,无人进去。 老族长其实,更像是一个看守者。 随着一声沉重的落锁的声音,年迈的族长打开了沉重的铜门,他声音沙哑:“这里已经几十年不曾有人居住了,虽然陈旧一些,但也算得上辛沂乡曾经最豪华的宅院。” “虽然老夫并非房主,但你们是贵客,怎好叫你们与老夫一般挤在前院,便自作主张,想来老祖宗不会与我计较。” 没进门之前,傅潭说还想,一个旧宅子,能是什么样。 然而踏进大门,傅潭说已经放大了瞳孔。 并不是说多豪华,而是傅潭说很 震惊,外表这样残破的宅子,曾经居然有这么拿得出手的内里。 自迎门墙,到走廊,到假山水池,草木的摆放,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研究过风水的,穿堂风吹过,极其舒适。 尽管现在,水池早就干涸,假山早就风水日晒侵蚀脱落,杂草也长得有半人那么高,但曾经这里的雅致还是有迹可循。 傅潭说踏进这里:“这是谁的宅子?” “谢家老祖宗的宅子。”老族长撑着拐杖迈进了门,“至于哪一辈已经算不清了,直到百余年前,最后的谢家子孙也离开了这里,便荒废了。” 他看着斑驳的墙壁,零落的屋瓦,心里升起阵阵苦涩:“旁人唤我一声祖宗是为尊敬,可老夫并非谢家血脉,又无立业建树,无颜住进这祖宅,只在那别苑前院一处,权当看家守户罢了。” 傅潭说走过杂草丛生的石子路,来到正屋前,脑子里突然冒出红瓦金檐白墙,飞檐四出的画面,只是如今瓦不再红,金檐脱落,白墙斑驳。 他站在门檐下一眼望去,竟然有些恍若隔世的熟悉感。 老族长手里是一串丁零当啷的钥匙,他摸索出一枚,打开正屋的门锁,与洛与书二人道:“两位仙长住东西两间厢房如何?老夫这就差人打扫,今晚就能收拾出来。” “不必不必。”傅潭说摆摆手,“一间就够了。” 他陪洛与书来这一趟就是要看着洛与书不再被心魔欺负生病的,肯定要睡在一起。 一间?老族长拧钥匙的手蓦然顿住,他缓缓回头,苍老的眼珠看了看傅潭说,又看了看洛与书。 傅潭说:?看的他有些发毛。 洛与书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同意傅潭说的说法。 老族长什么都没有说,又缓缓转回头,继续开锁,缓缓道:“好。”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与君同此生 “老夫知晓, 二位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这里。老夫斗胆问一下二位,辛沂乡若想安宁度日,有何可以避难的法子?” 老族长倒是清醒, 不管是阵法还是法器,只要有源源不断的兽潮入侵, 都不算是长久之计。 仙长是会离开的,但妖是杀不完的。 “方法有二。”洛与书浅声, “辛沂乡位置特殊,处上陵城北关口,若想避开兽潮, 只能举镇搬迁至数百里之外的霈山。” “霈山有乐宗相护, 最起码能保证百姓安全。” 老族长脸色微变:“举镇搬迁……这, 怎么可能……” “那, 第二个法子呢?” “第二个法子。”傅潭说伸出两根手指头,替洛与书说了,“便是就近寻一处安全隐蔽的地方, 我们尽力做阵将其保护起来, 兽潮难以侵袭, 只要不出范围,便都是安全的。” “但可并不是随便一处场所,最好是隐蔽性强,又能自给自足,足以支撑百姓生活的地方。”傅潭说强调。 “我提前看过了, 辛沂乡依山傍水, 周山资源丰富,且地势有高有低,辛沂乡百姓对周边山林也很熟悉。这样的地方, 应该不难找。” 若是身处平原实难躲藏只能选第一个法子,但辛沂乡靠山吃山,或许还能苟一苟。 老族长脸色凝固,他费力地思索,继而叫人拿来了辛沂乡周边的地图:“这样的地方,老夫确实知道一处。” 泛黄的图纸缓缓打开,山水与村庄跃然纸上。他干瘪的手指点了点一处山口,傅潭说随着看过去,眼睛瞬时间就亮了:“这个地方就很好啊!” 两侧高山盘踞,呈包围之势,形态宛若葫芦,前小后大,易进难出。山口狭窄,若是在此设阵,整个“葫芦”腹部便是极佳的隐秘场所。而且,四周虽然被山林环绕,葫芦腹中却平坦,就算是种田也是可以做到的。 山里不如镇子里,但起码对于熟识地形的百姓来说不成问题,怎么也比被逼进地窖里坐吃山空强。 “这个地方,确实,确实很好。”老族长嘴唇嗫嚅,“祠堂中供奉的驱散毒虫的神木,也生长在这里。” “如此就更好了。”这难道不是天然的风水宝地吗?傅潭说啧了一声,“族长,若你们早些进山避难,也不至于死那么些百姓。” 老族长眸光闪烁:“可是,除却老夫,辛沂乡未有他人,可以踏进那里。” 闻言,洛与书与傅潭说齐齐抬头,几乎异口同声:“为何?” 老族长苦笑一声:“因为那里,是傅氏家族的祖陵。” ———— 丛林茂密,青壮年执着灯火在前开路,另一少年搀扶着老族长,缓缓行驶在林间幽径里。 越靠近山谷入口,明显感觉道路狭窄起来。 开路的青年人停住了脚步,回首看向老人:“族长。” 前面便是被百姓们成为“鬼道”的地方,也是山里最为诡异的地方,基本上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而他们在老族长的带领下也只能走到这儿,再往前,便如鬼打墙一般,循环往复,无法前进。 “辛苦了,孩子,回去吧。”老族长接过青年手里的灯火撑着,看向洛与书二人,“二位仙长,我带你们过去。” 偌大的队伍只剩下了三人,老族长手中的灯成了林中唯一的光。两侧崖壁陡峭,两人都很难并行。再穿过一段狭长的路径,眼前骤然宽阔起来,偌大的石碑出现在面前,上面是极大的两个字:傅氏家陵。 “二位能走到这里,老夫已经很惊讶了。”老族长年纪大了,喘着粗气,回望身后那段狭径,“寻常人,都过不了这段路。” 洛与书抬首,环顾四周。 坟林阴气重,但此地却灵气充裕,葫芦形状的地形是天然的聚宝盆,极佳的风水宝地,这样的宝地用来做坟林,属实有一点可惜。但这里的磁场在排斥着他们,许是被人设了某种阵法,抗拒着外来人。 “傅氏本家,可以追溯到中原的大氏族豫中傅氏,辛沂乡原本只是偏房的一支。但几百年前,辛沂傅氏开始崛起,先后出了二十几位状元举子,最大的官至相国,辉煌一时,后人揣测,许是与祖坟的风水有关。” 老族长抚摸粗粝的石碑,这石碑足有十米高,几米宽,人站在跟前,犹如蜉蝣撼大树。除却最明显的“傅陵”两个红字,仔细看,上面密密麻麻,竟还雕刻着指甲盖那么大的小字。 “祖陵承认了我,我便被允许进入这里。坟林需要打扫,神木也需要照料。那棵神木其实本身生长在这里,我取其枝叶主干,以泉水供养,奉于祠堂,分予百姓,以庇佑一方。” 傅潭说好奇地跟在老族长身后,凑近石碑,刚伸出手去阅读那些小字,指尖还未触到石碑,便觉得手掌一麻,震得他即刻缩回了手,倒退一步。 “洛与书,它咬我!”傅潭说不可思议,又抬起手试了试,一道光自指尖与石碑接触的地方炸开,一瞬间仿佛被无数细小的虫子叮咬,半个手臂都是麻的。 洛与书拍掉他的手:“不许瞎玩。” 他转向老族长:“傅家祖上,是出过鼎鼎有名的道君修士么?” 以术法保护祖陵,像那些出生凡门,后又有大建树的道君也曾做过这样的事。一是防止仇敌以其凡间的家族做文章使坏,二来这样也可以荫蔽后人。 傅家祖上若是出了这么一位道君,也说得过去,不过现在傅家败落,想来那位道君,很大可能也已经陨世了。 老族长费力地思索,眉峰皱起,挤出数条沟壑:“道君……这……家谱里声名显赫的老祖宗都会单列出来,祖陵里也会有专门的石碑为纪,老夫打扫陵墓多年,族谱已是熟记于心,那么些功德林,似乎并没有一位先辈,是得道成仙之人。” 族谱是连某某人几几年考得举人都能记得清楚,若真有那么一位进入仙门的道君,祖陵里不可能没有记载,必然是要大肆渲染,好好供奉的。 “没有吗。”洛与书低声呢喃,掌心缓缓贴上石碑,石碑与掌心之间仿佛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膜,继而恍若有水波似的光纹由掌心向四周荡漾开,与此同时,浅蓝色字迹渐渐浮现在那道无形的光幕之上。 “道法天然,溯流不断,明目天章,安以永志……” “赤作黄庭,纪谯招远,万法俱升,弃真理成……” 傅潭说定睛看去,愈发觉得这些字句熟悉。数道蓝色光柱自洛与书脚下升起,像是春日里拔地而起的竹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节节升高,直冲云天。 “洛与书——”傅潭说上前一步,握住洛与书另一只手的手腕,双目瞪大,漂亮的漆黑瞳仁里倒映出光幕之上点点闪亮的字迹,宛如漆黑夜幕中,一颗颗闪烁的星辰。 “不对劲——” 字迹仍然闪现着,从傅潭说眼前飘过。 “以德载天,厚仁不人……” “物始万物,风雨阴晴……” 有风席地而起,不知哪里来的强大的推力似乎要将人掀开,老族长踉跄这倒退两步,险些摔倒,他艰难拄着拐杖,震惊看着恍若被蓝光包裹的洛与书。洛与书平气凝神,与石碑做着无声的对抗,那光芒越来越盛,几乎要将洛与书和石碑融为一体。 “洛与书。”傅潭说咬了咬牙,声音都在颤抖,“我没有看错吧,这怎么这么像……师兄曾教授于你们的功法?” 话音刚落,恍若有什么炸开,巨大的爆炸声在耳边炸响。 “砰——” 仿佛在刹那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耳边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只剩下一阵仿佛来自天外的尖锐的嗡鸣。 “嗡——” 傅潭说竭力攥紧洛与书的手腕,那是他与洛与书唯一的联系,万籁寂静里,洛与书转身,将傅潭说扯进怀里,掌心覆在他的耳朵上,抬手护住了他。 林间树叶被风吹的哗哗作响,地上尘土都被突如其来的怪风吹起了几层,老族长被吹的睁不开眼,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直到剧烈的蓝光散去,他才睁开苍老的双眼。 而眼前,原本站在石碑前洛与书与傅潭说二人,早已失去了踪迹。 “仙长?!”老人大骇,他蹒跚着走近石碑,努力睁大眼睛摸索着寻找二人的痕迹。 但是,一片空荡,方才还在此的两个大活人,就这样消失在了原地。 ———— 傅潭说没有想到,他们会穿过阵法与结界,进入到傅氏的祖陵里。 之所以肯定这里就是傅氏的祖陵,是因为面前那一望无际的墓碑和坟包。密密麻麻,宛若大地身上的脓疮。一阵阴风吹过,都似有鬼魂在耳边低语。 傅潭说两眼一黑,腿一软,直接靠到了洛与书身上。 妈的,太吓人了。 洛与书提着领子把人拎起来。 “洛与书,刚才我是不是看花眼了。”傅潭说揉了揉眼睛,追问,“那石碑上浮现的,不就是你们跟随我师兄学习过的功法?我幼时烧过你的书,你还记得不?那书上,就有写这样的句子。” “你没有看花眼。”洛与书眉眼沉了下来,“那确实是,重安宫的功法。” 傅潭说倒吸一口冷气:“可是重安宫的功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立下法阵保护傅氏祖陵的……是咱们重安宫的人?” 傅潭说越想越离谱,可是仔细想想重安宫这么多弟子,也就他一个姓傅的啊! 不会,不会是他吧? 傅潭说根本不敢多想,浅浅回顾了他前半生的全部记忆,也没想起来自己来过辛沂乡。 应该不是他,跟他有毛的关系? 傅潭说浅浅松口气,跟上洛与书前进的步伐。 穿过密密麻麻的坟包,顺着狭长的石子路向前走。没想到傅氏祖陵会这么大,除了坟林,远处还有一座庞大的黑色房屋,挂着牌匾,离得近了才看清上面写的,是“祖祠”二字。 可是,哪个好人家会把祖祠建在山间坟林,一堆坟包里? 如老族长所说,除却寻常的墓碑,还有一片功德林,里面皆是两三米的石碑,碑上皆是傅氏祖上曾功名显赫者一生的功绩。连带着他们的嫡系子孙,陵墓位置都要更好一些。 一个等级分明的祖陵,足以看出一个家族的荣辱更迭史和成败兴衰。 傅潭说视线一眼扫过去,在触及到一座简单墓碑后蓦然顿住,他下意识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抬脚走近两步,蹲下身子。 “洛,洛与书。”傅潭说声线颤抖,满是不可思议,洛与书侧首看过来,他指了指墓碑,瞳仁震动,“他,他怎么和我叫一样的名字啊……” 洛与书快步走来,定睛一看,墓碑上是:“傅氏子傅鸣玉之墓”。 傅潭说表情五颜六色,洛与书知他胆小,安慰:“不一样,鸣玉是你的小字,却是他的大名,应该只是巧合。” 傅潭说双目呆滞,这也太巧合了,从石碑上重安宫的功法,到同样的姓氏傅,再到和他一样“傅鸣玉”的字……很难让他不多想。 难道……他就是——他就是设了阵法保护傅氏祖陵的人?! “你在想什么。”洛与书无语扶额,“那等难度的阵法,也是你能做的出来的?” 那阵法这么多年屹立不倒,不知道拦下了多少妖魔鬼怪,那种强度,能是傅潭说这种水平的人做的出来的? “喔。”傅潭说反应过来,“说的也是哦。” 是他高估自己了。 洛与书抱臂:“何况,重安宫的功法,你才会多少?” 他神情淡淡的,却无端让傅潭说感觉有被嘲讽到。 傅潭说:“……” 就算是巧合,也足以让人心里发毛,尤其现在还身处一堆坟包之间。傅潭说汗毛竖起,抬眼去看“傅鸣玉”这一脉的家属。 “先考傅清河先生之墓。”傅潭说看着墓碑念出声,“傅清河,好好听的名字。” 再一看生平,是个读书人,年少多才,但三十岁之前籍籍无名,直到三十岁之后,一路高升,官至相国,报国爱民,难怪他的墓碑单独列出来,也算是有大功绩光宗耀祖的人。 他视线再看向旁边,傅清河夫人的墓碑:“先妣傅长氏夫人之墓。” “傅长氏?他母亲叫傅长氏?” “傅是夫姓。”洛与书解释,“人间的女子出嫁后,便会被冠以夫姓,成为夫家的夫人,这位傅夫人,本姓应当是长。” 傅长氏。傅潭说呢喃。这算什么称谓,这不就相当于,没有名字么? 傅夫人的生平很简短,只有几行字,平淡无奇但也算安稳踏实,相夫教子,贤良淑德,丈夫和儿子都很爱戴她,似乎就是最平凡的女人幸福的一生。 但傅潭说看着她简洁的墓碑,莫名唏嘘。明明为丈夫和儿子付出了很多,甚至也有个诰命夫人的名号,但到死也始终未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再往后看,傅潭说试图寻找“傅鸣玉”子女儿孙的陵墓,赫然发现,“傅鸣玉”之后已是空空。 “欸?”傅潭说发出疑惑的声音。 洛与书指了指“傅鸣玉”墓碑上的字,替他解惑:“二十而亡,未成亲,也未有子嗣。” 他们这一脉人丁未免太稀少,到“傅鸣玉”这里,居然就断掉了。 “好可惜啊。”傅潭说感慨一句。怎么死那么早,才二十岁,正值壮年呢。 因为死得太早,“傅鸣玉”的生平基本上没什么可写的,自幼聪颖,但少志气,寥寥几笔,便概括了他短暂的一生。 墓碑的后面,还有几行小字,不似墓志铭,倒更像是他临终前的绝笔。 傅潭说凑近了,才看清那几行小字:“君埋泉下泥销骨,念无处,独我一人。夜来幽梦,衾寒似雪,不悔相识。愿来世,入红尘……” 傅潭说顿了顿,一种莫名其妙的滞涩弥漫上来,弄得他鼻尖一酸,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茶一碗,酒一尊,熙熙天地一闲人。” “与君……同此生。”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死去多年的傅鸣玉。…… 傅潭说声音极小, 但还是传进洛与书耳朵里。 恍若一道电流猛地窜入脊椎,洛与书半个身子几乎瞬时麻痹,他单膝跪下, 贴近那块冷冰冰的墓碑,一眨不眨盯着那几行字。 洛与书平时是个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人,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跪在这里, 心口血气翻涌,心脏剧烈跳动,仿佛马上就要爆掉了。 他明明是第一次见这块石碑,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但不知为何, 在听到那几句诗词时就蓦然破防了。 额上青筋凸显, 他却直愣愣地只盯着那几行字。 “君埋泉下泥销骨,念无处,独我一人。” 很明显, 这段话, 是寄给亡人。 谁死了?又留下谁了? 洛与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双手的颤抖, 他跟着呢喃自语,在一旁傅潭说惊讶的目光中,指尖抚摸上坚硬的碑石,光滑的石面因为风吹日晒雨淋的侵蚀而变得粗粝,磨地人指尖疼痛。 “夜来幽梦, 衾寒似雪, 不悔相识。” 隔着石碑,洛与书仿佛触及到落笔时那瞬间的寒冷和孤寂。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冷,自指尖钻进血肉, 五指连心,顺着他的血脉上移,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尖,剔掉每一根与骨头连着的筋。 一种灭顶的酸涩如潮水一般将人淹没,洛与书一时间几乎没有办法呼吸,胸口滞涩地仿佛要让他窒息而死。 “愿来世,入红尘。 茶一碗,酒一尊,熙熙天地一闲人。” 这一定是特别又美好的祝愿吧,今生无所念,所念寄来世。 也许是因为这辈子都无法实现,只能将愿望寄托于来世。 “与君,同此生。” 洛与书唇角扬起来,无意识地笑出了声,明明是笑着的,眼眶莫名其妙湿润了,继而眼睫发痒不过是轻轻一颤,一颗晶莹的水滴,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落在石碑上,溅起一团摔得粉碎的水花。 眼前升起了雾气,模糊了视线。洛与书怔然看着石碑,看着那句话,好像隔着很远的距离,很远的时间,等待了数百年的光阴,终于在今天,送到了他面前。 “愿与君,同此生。” 傅潭说很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难过。仿佛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他的身上,困住他,束缚他。心脏好像被针扎了,一阵一阵的疼痛,那针连着心脏,线是红的,血也是红的。他想唤一声洛与书,可是那针蜿蜒直上,定住了他的手,缝住了他的口。 他是想说什么的。 可是,他想说什么呢? 他的嘴巴被封住,他张不开嘴,他回忆自己到底要与洛与书说什么,结果发现,他忘了。 人脑海里的记忆是最容易消失的东西,说没就没了,甚至连痕迹都不曾留下,寻也无处寻。 可是,当他看到洛与书一只眼睛里滑落的那一滴泪,傅潭说又突然释怀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释怀什么,就好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莫名其妙。就好像压在心底的一块大石头,突然就落地了,就好像惦念了许久许久的事,突然就结束了。 好像许久之前命运的齿轮转动,而在今日,突然就闭合了。 洛与书忽的抬头,望向他。 他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清澈明亮。 傅潭说忽的就想到了那样的一双眼睛。 像一汪明净潭水,像一颗纯净蓝珀。 他温柔,又祥和。 但是他倒下了,在大雪纷飞不见天日的白夜。他的眼睛被红色覆盖,好像茫茫雪山间藏匿的血湖。 徒留下傅潭说一人,站在冰天雪地里,鹅毛大雪纷飞,他形销骨立,失去了一生的爱人。 傅潭说神色恍惚,整个人晃了两下,继而一头栽了下去。 “咚——”额头直接磕上坚硬的石碑,发出沉重的碰撞声,听着就极疼。然而傅潭说毫无知觉,仿佛失去了意识。 昏昏沉沉里,傅潭说看到了一片极美的花海。 那是一片芬芳的解忧草,花香馥郁,正绽放地灿烂。 耳畔传来一阵渺渺琴音,深邃而低沉,柔和里又带着穿透力。傅潭说满目茫然,跟随着琴音往前走,穿过花海,他看到一棵巨大的柳树,柔软的柳枝如丝绦般垂下来,在风里起舞。 一片安宁祥和里,他见到坐在树下的那个人。 他一身浅色白袍,端坐于树下,面前是一张暗色的古琴,发髻只用一根简洁清透的玉簪固定,乌发柔顺地垂在身后,整个人透着一种沉静。此时他垂眉低首,修长白皙的手指,正缓缓拨动音律琴弦。 傅潭说感受到自己的胸口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一眨不眨盯着那个男人,盯着他低垂的脸。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缓缓抬头,看向了这里。他微微扬起唇角,流露一抹笑意,如璞玉生辉。 傅潭说看呆了眼,不是因为他出色的引人瞩目的容颜,而是因为,那张和洛与书极其肖似的脸。 洛……与书? 男人扬起笑意,温和地似林间春风,笑着唤他:“你就是小玉吧。” 他好温柔,如玉般温润,浑身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沉静而优雅。他的眼中容纳着世间万物,仁善平和,不带一点锋芒。 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是洛与书! 傅潭说恍然醒悟,倒退一步,转身逃离,却一脚踏空。 坚实的土地,花海,蓝天白云,都不见了,他掉进旋涡里,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旋转,让他眼花缭乱。杂乱的声音如泉水里咕嘟咕嘟的气泡一般,一个接一个冒上来,然后炸开。 “母亲,他是谁啊?为什么会来我们家?” “一位故人好友,暂住几日罢了。” “你是天上来的仙君吗?别想骗我,我可看见你用法术了!” “仙君,我也想学法术,你能不能教教我啊?嘿嘿,仙君,您还缺徒弟吗?您看我做不做的?” 好吵,谁在说话,这么聒噪。 傅潭说皱起眉头,又反应过来,喔,听声音,好像是他自己。 他在跟谁说话,怎么这么能絮叨啊。 “师父师父……” “不可以乱叫师傅。”男子声音温润,就算是拒绝的话听着也叫人极舒服,“我虽没有徒弟,但你并无灵根,故不可以随我修行。” “哈?灵根?必须要有灵根才能行?” 他又吵又闹:“娘,我也要灵根,我也要灵根!我不管我就要灵根!” “臭小子,你爹是凡人,你娘是凡人,你要哪门子的灵根?又欠打了……” 那些声音太真实,真实地好像真的发生过。 傅潭说睁不开眼,像是陷进了醒不过来的梦。许许多多繁杂的记忆在脑海里闪现又消失,如火光明明灭灭。 “这辈子,你开心吗。” 男人依旧温和,只是声音好虚弱:“遇见你很开心,但是,这辈子太辛苦。茫茫人间无归处,我不想再来了。” 傅潭说喉头哽咽,他听见自己的哭腔:“你不能不死吗,凭什么啊,凭什么要你去送死啊……” 继而,他听见自己的哀求:“母亲,母亲你救救他吧,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他什么都剩不下了,娘,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来,甚至顺着七窍流到嘴巴里,满口都是咸腥苦涩。 傅潭说被裹挟着,他很想睁开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这么难过,外面到底在吵闹什么,但是他看不见,他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这里半死不活地躺着,像个旁观者看着那些事情经过,另一半,又好像附在了那个“他自己”身上,切身体会到了痛彻心扉的悲哀与难过。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声音闪过。 “我改主意了,小玉。”他轻轻笑着,“我不想魂飞魄散了,我想留下来,下辈子,还有机会再看看人间,看看你。” 傅鸣玉忍着泪意:“好,这辈子太辛苦了,下辈子,就到一个不愁吃喝的富贵之家,做大少爷,享一辈子福。你来找我,我也去找你,我们……还做最好的朋友。” “可是,小玉。”他轻声道,“我不想和你做好朋友。” 我不想……和你做好朋友。 “嗡——” 脑子里传来一阵嗡鸣,继而是洛与书焦急的声音:“傅鸣玉?你醒醒!” 是真正的现实里的洛与书。 一滴泪缓缓从傅潭紧闭着的眼角滑落下来。 “他”像是傅潭说,又不像是傅潭说。 那些记忆,好像本该是他的,又好像与他完全剥离,变成了另一个人的。 他终于可以动了,艰难的睁开眼,眼前风轻云淡,正是明媚的艳阳天。还有洛与书熟悉的脸。 见他醒来,洛与书终于松一口气,焦急之色褪去,恢复以往冷淡骄矜:“你怎么了,磕傻了?” 傅潭说怔怔看着他,真实与虚幻相交叠,他再也撑不住呜咽出声,扑到洛与书怀里,泪水潸然而下,湮湿了洛与书浅色的衣襟,留下水渍的阴影。 “洛与书。”傅潭说呜哇哭出声,“我突然,好难过。” 负面情绪突然袭来,就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足以把人砸傻了。 洛与书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停滞了两秒,还是没动,任由傅潭说额头抵在他的颈窝处,将眼泪随意抹擦。 “头好痛,脸也好痛……”傅潭说呜咽着,一哭就觉得头疼脸疼,一摸自己额头,是刚刚磕到石碑肿起来的大包,再一摸脸上,居然都是手指印。 “洛与书!”他哭的更伤心了,“你掐我!” 洛与书:“……” 傅潭说突然昏迷,他那不是太担心,试图唤醒他才掐了几下吗。 这么一打岔,傅潭说方才沉浸在那个古怪梦里的心绪走出来不少,已经没那么难过了。 洛与书没有问他为什么落泪,为什么难过,毕竟他刚才也不知不觉地难过到落泪了。 他把手帕丢在傅潭说脸上,语气嫌弃,但傅潭说被挡了视线,看不见他含笑的眼:“你哭的,好丑啊。” “还不都是你掐的!”傅潭说哭的更大声了。 两个人莫名伤感的情绪,傅潭说归结于是见鬼了。要不怎么一进入这个地方就难受地想哭,肯定是着坟林阴气太重,叫人中邪了。 对此洛与书没有反驳,毕竟人都是要面子的。 二人立即从“傅鸣玉”墓前离开,到祖祠里去看看,还没进祖祠,傅潭说就被祖祠院子里那一棵巨大的柳树吸引了注意力。 很难形容这棵柳树有多大,树身足有十几人合抱那么粗,树冠茂密遮天蔽日,甚至能将大半个院子都遮挡起来。粗壮的树根将地面顶起来凹凸不平,每一根柳枝都不是那种柔弱的细嫩的,而是宛如鞭子一样,傅潭说都不敢想着抽到人身上该有多疼。 风一吹,整棵树的柳枝就犹如群魔乱舞,阻拦着每一个想进入祖祠的人。 “这就是,族长口中所说的神木吗?” 神木是柳木,且生长在傅家祖陵里,眼前这棵如此庞大,看年岁估计有千百年有余,应该就是它了。 然而,在傅潭说与洛与书踏进这里的那一刻,狂舞的柳枝蓦然安静下来,好像风突然停了似的,方才的凶悍妇人蓦然就变成了温婉的淑女,狭长的柳枝试探着伸向二人,洛与书先半步护在傅潭说身前,这柳枝伸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先碰到了洛与书。 毕竟两个人现在进入了神木的地盘,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洛与书没有轻举妄动,任由柳枝试探地触碰他的衣袖,继而缠上了他的臂膀。 他能感受到柳枝是没有用力的,它轻轻地环绕上来,像是某种宠物,小猫小狗一般,亲昵地蹭蹭。 “欸。”傅潭说惊讶,“它好像,很喜欢你呢。” 话音刚落,另一个柔软的枝子,就已经靠近傅潭说,嫩绿的芽叶,贴了贴傅潭说的面颊,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在打着久违的招呼。 电光火石之间,这样的一幕也在傅潭说脑海里闪现。 在某个村口,被供奉的柳木,摇曳的柳枝也是这般亲昵,狭长的柳叶落到他的掌心,仿佛被镶了金边,以及上面渐渐浮现的两个字“小玉”。 仿佛触电一般,傅潭说猛然惊醒,后退一步,这么大的反应,柳枝和洛与书都被吓了一跳。 未等洛与书开口询问,傅潭说已经快步向神木走去,而后伸手,直接将灵力注入进了树身。 这对于有灵性的神木来说,无疑是一种冒犯,千百条柳枝晃动,洛与书一颗心提了起来,掌心攥着剑柄,一旦柳树暴动,他将随时斩断那些柳枝,保护傅潭说安全。 然而柳树并没有大动作,反倒是傅潭说,在探到神木的半颗丹心后,震惊地连连倒退好几步。 为什么,它也只有……半颗丹心? 傅潭说不愿多想,可是诸多巧合很难不让他多想。 所有的巧合在傅潭说脑海里串联起来。 葫芦山,和傅家祖陵。 葫芦山下柳家村那 棵失了半颗丹心的柳树,和这棵同样失了半颗丹心的“神木”。 葬身于葫芦山金光寺的辞霜仙君,和保护祖陵的重安宫秘术。 这些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又回忆起那时他初入柳家村,见到门口那棵守卫巨柳,柳叶上曾留下来的字迹。 “小玉。” “想念仙君。” 那时他还以为,是绯夜仙君曾带着年幼的自己路过那里,才会被巨柳记住。但是现在,他突然反应过来。 重安宫,又不是只有一位仙君。 曾经,曾经,还有一位,正是葬身在葫芦山的,辞霜仙君。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傅潭说嘴唇颤抖,手脚发冷。 如果,如果那时巨柳唤的人不是绯夜仙君,是辞霜仙君。 按照年岁,那也就是说,那个“小玉”,其实不一定是在喊他傅潭说。 而是在喊……傅鸣玉。 也就是埋葬在这里的,死去多年的那个,傅鸣玉。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我被心魔控制了 夜黑风高, 洛与书与老族长等人商议关于祖陵的事了,傅潭说趁机跑出来,找了个隐蔽的草丛一蹲, 从纳戒里翻出来了一截牛角轴。 这牛角轴单独一个轴,光秃秃, 傅潭说手中掐诀,将轴一甩, 宛若一幅画缓缓展开,召唤出了八百年用不上一次的莲花光幕。 光幕对面是熊熊燃烧的地府业火。 身着靛蓝色长袍的男子出现在视野之间,他脸型消瘦, 眉眼狭长, 唇瓣极薄, 人虽然是俊秀的, 但瞧着有一种刻薄感,被阴气笼罩着。 相比于男人的冷漠,傅潭说笑的谄媚:“好久不见啊判官大人。” 对面的声音冷冰冰的, 没有一点人情味:“有事儿?” 傅潭说撇撇嘴:“怎么了,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判官这职位太特殊, 处处通天机,寻常是不能随意与地府之外的人接触,只与小鬼作伴,历任判官不是阴暗就是孤僻。 现任判官缚淮就是个古怪的人。不知道犯了什么大罪被抓去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当判官,阴晴不定的, 整个人都不正常。 判官老爷缚淮勾勾唇, 捏着嗓子阴阳怪气:“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这次又想让本官帮你查命簿?” 上次查命簿缚淮不在, 手底下的人迫于傅潭说威压还是给办了。傅潭说倒好,就一句谢谢还是要人转告的。 “不是……”傅潭说声音拔高,又降下去,“呃,也差不多……” 夏日蚊虫多,这又是在大晚上,傅潭说蹲在草丛里,各种飞蚊毒虫直往傅潭说身上扑。他捏死了好几只瓢虫,拍死好几只蚊子,气急败坏:“就是那个,我想问问你,我有前世吗?” “你?”判官大人显然没想到傅潭说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继而笑开了,“开玩笑吧,你是鬼族,鬼族不入轮回,哪有前世今生。” 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到,真不知道傅潭说怎么会问出这么个蠢问题。 “没有吗……” 傅潭说双目茫然,他知道他们鬼族没有前世今生,但那些脑海里的声音,仿佛真实发生过的画面,是怎么回事呢…… 那莫名其妙的,和死去的“傅鸣玉”的羁绊,又是怎么回事呢? “判官大人,我想查一下,傅鸣玉的命簿。” “傅鸣玉?”缚淮愣了一下,“你查你自己?你一个姬月氏王孙,哪来的命簿。” “不是我。”傅潭说忙道,“我在一个叫辛沂乡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和我一样名字的傅鸣玉的坟墓,他死了好几百年了,我感觉很不妙,想看……” “打住。”缚淮一口拒绝,语气不容置喙,“你知道我的原则。” 傅潭说哽住:“不给姓傅的算命……” “是的。”缚淮一本正经,“你这是在挑战我的原则,我是不会同意的。” 傅潭说:“……” “一下都不行吗?”他试探问。 “滚。”缚淮态度坚决。 傅潭说闭嘴了,他知道缚淮一直记恨姓傅的,是提到都会觉得晦气的程度。 这渊源要是追究起来大概得是千百年了,缚淮那时候已经当上了判官,他母亲蔚湘还是姬月氏人见人爱的可爱大帝姬。 缚淮知晓他母亲心仪之人姓傅,一直以为是他自己,没想到,是这个“傅”,而不是这个“缚”。 缚淮气炸了,他一向是个阴郁的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抑郁了好多年。 后来这件事被蔚湘知道了,蔚湘都要笑话死他了。 缚淮更生气了,他不舍得跟蔚湘恩断义绝,把仇全都记在了傅潭说父亲身上。 毫不夸张地说是如果傅爹入轮回落到缚淮手里,是缚淮作为判官冒着失职滥用权力被天打雷劈灰飞烟灭的危险也要打入畜生道的。 这件事也是傅潭说小时候听母亲跟姨姨们开玩笑提起的。 母亲原话是这样的:“我说那几天他怎么对我横眉竖眼蹬鼻子上脸,还隐晦地提醒我判官不能参与六界之事,更不能和鬼族之人结合的,我都懵了,他能不能结合管我什么事呀。” 母亲还说:“还有啊,他那几天还悲风伤秋,什么错的时间对的人,什么君生我已老,还说什么若不是抛弃神职要连累九族遭天谴,这判官他就不干了,整日唉声叹气,我的老天,这是发什么疯,被姑娘甩了都没这么矫情。” “闹了半天,是因为我啊,没想到老娘这么大魅力,笑死谁了……” 虽然很荒谬,但是缚淮脾气不好是真的,他不好强求,万一缚淮一生气连他这个姓傅的一起骂就不好了。只得咽下这口气,转而换了个人:“那,我看看另一个人的命簿可以吗?” 缚淮高冷道:“谁?” “洛河洛氏的公子,洛与书。” 洛与书的命簿他是突然想看的,白日里在石碑前晕倒后,他看到的唯一的画面还印在脑海里。花海,柳树,和树下抚琴的男人。 他不知道那个明明和洛与书截然不同的男人,为什么会和洛与书拥有那样相似的一张脸。 那个人沉静内敛,洛与书却锋芒毕露。那个人温柔和气,洛与书却冷淡骄矜。 傅潭说曾跟随洛与书回过洛家,见过他的父母,哥哥姐姐,但是绝对没有一个人,和他长得这样像,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不是如此。 “那也不行。”缚淮一口气拒绝,“他不仅是世家子弟,还是仙门中人,牵扯的天机太多,不能随意窥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判官是干什么吃的!傅潭说气急败坏,想骂又不敢,只得软了语气哀求:“帮帮我吧,求求您了,大人。” 缚淮冷哼一声。 “帮帮我吧,舅舅——” “闭嘴!”仿佛被那两个字戳中了神经,缚淮暴躁起来,“谁是你舅舅!不许瞎喊!” 傅潭说深知这一招最好用,再接再厉:“那您答应帮我了吗,舅舅?” “舅舅舅舅舅舅——” “好好好帮帮帮——”缚淮气急败坏,“我欠你的我。” 简直一毛一样,傅潭说死皮赖脸喊他舅舅,真的很难不让他想到数年前某个女人,也这么死皮赖脸喊他哥哥。 “舅舅舅舅舅——” “哥哥哥哥哥——” 烦死了,想想都烦。 “把他八字给我,我去给你找。”缚淮凶着脸,“就知道给我添麻烦,又要损阴德了。” 傅潭说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啊呀呀,您老都活了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阴德,不是,您老都在地府待着了,还要什么阴德……” 他一边嘴欠一边将洛与书的八字递了过去,等着缚淮翻出来洛与书的前世今生。 洛与书天资这么好,又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这种被天道宠爱的人,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绝对都是过得不差的。 “欸……” 光幕对面传来缚淮疑惑的声音:“这个人……他好像,没有前世啊?” “什么意思?”傅潭说瞳仁一缩,人都懵了,“没有前世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和我一样么?” “你在那里蹲着做什么?” 乍然一道男音响起打断了傅潭说与缚淮的对话,傅潭说魂都快被吓飞了。 与判官通话的光幕顷刻消散殆尽,牛角轴啪嗒落在地上,傅潭说下意识往前扑,遮住牛角轴,手掌摁在杂草丛里,一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妈的,吓死人了。 傅潭说慌乱一幕在光幕消失之前还是被对面的缚淮看在眼底,他嗤笑一声:“瞧瞧你那怂样。” 然而光幕已经消失,傅潭说是听不见他的骂声的了。 对话突然被打断,话都没有说完,缚淮很是不爽。哪有这样的人,请人帮忙话都不听人说完的,还真是和他那个没礼貌的妈一模一样。 提到傅潭说母亲,缚淮脸上浮起古怪的笑,苍白的指节敲打着座椅的把手。这座椅发白,竟是由白骨堆砌而成,左右两边的把手上各有一颗骷髅头,此时正被缚淮盘着。 这怂货,还不如他母亲刚强呢。 姬月氏,一代不如一代。到傅潭说这一代,一根独苗,还是随的父姓,蔚湘摆明了不想让他认祖归宗。东躲西藏,真可怜呐。 “要怪就怪你外祖父吧。”缚淮把玩着椅子上的骷髅头,低声呢喃,“当年要不是你外祖父,执意不与其他氏族联姻,也不至于就剩下你母亲一个女儿……” “……偌大的家业,竟连个后人都没有,呵呵……” …… 这厢,傅潭说摸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假笑看着洛与书:“你不是与老族长密谈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已经不早了。” 洛与书抱臂,冷静地看着大晚上缩成一团蹲在杂草丛里,形迹可疑的傅潭说。 “你在这儿蹲着做什么?刚才,在和谁说话?” 自从二人从傅氏祖陵回来傅潭说就古里古怪的,似乎有心事藏着掖着什么,要不是相信自己蓬丘出师的本事,洛与书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进去一趟,被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附身了。 “我在……我在……”傅潭说欲言又止,支支吾吾,鬼鬼崇崇实在可疑,洛与书眉峰沉了下来,就听傅潭说不好意思说:“我在……上厕所。” 洛与书:??? “是的,我在上厕所。”傅潭说语气坚定地不得了,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洛与书脸上的神色从质疑转向惊愕,原本要往前走的脚步直接惊地后退好几步。 “好吧我知道你想骂我随地大小便没有道德。”傅潭说脸不红心不跳,“但是茅房太远了我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就……” “好了不必再说。”洛与书打断,拱手道,“是我唐突了。” “小师叔,您继续。告辞。” 洛与书扭头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傅潭说这才愤愤从地上站起来,腰酸背痛,他捡起地上的牛角轴,刚才就是因为怕被洛与书发现这个东西才一直蹲着没敢起来,蹲着一会儿腿都麻了,身上还被蚊子咬的都是包。 傅潭说一边挠着痒一边慢吞吞回房间,脑海里还回想着缚淮没说完的话。 没有前世?洛与书怎么会没有前世呢?他是洛家的人啊,有名有姓有族谱,明显是按着投胎转世轮回来的。怎么可能没有前世? 这是出了什么差错? 可惜缚淮没有说完,罢了,改日再重新问问缚淮吧。 这般想着,傅潭说回了要睡觉的房间。 因为顾及洛与书心魔,傅潭说直接和洛与书睡一间房。他慢吞吞推门而入,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虽然东西陈旧,但都是上好的货色,还算结实。因为长时间没人居住产生的霉味也已经被洛与书驱散,点上了好闻的香薰。 洛与书已经坐到了床沿上,挑眉看他:“上完了?” 傅潭说刚洗了把脸,拆掉簪冠,乌发垂下来用一根带子绑住,脸颊两侧的碎发因为洗脸被濡湿,湿哒哒地黏在白皙的面颊上。 他眨了眨眼睛,耳朵变成了粉红色:“……完了。”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扯谎一时爽,现在是真不好意思。 谁家好人随地大小便啊!当时他胡诌一个别的理由,抓蛐蛐也行啊! 谁让他当时脑子里,只剩下拉屎了。 洛与书点头,即便是屈尊睡在老宅子里洛与书也没有将就,床榻上的被褥皆是被一丝不苟地铺的好整齐,一看就不是族长派来的下人收拾的,一点褶皱都没有,这么夸张,肯定是洛与书自己亲手收拾的。 “我来咯。”傅潭说累极了,整个人宛如大鹏展翅一般雀跃着奔向柔软的床榻,却在距离一尺之时被洛与书拦住。 傅潭说瞪着大眼:“你干啥?” 洛与书指了指茶几旁边的软榻:“你,去那里睡。” 那是一张供主人白日里小憩的软榻,小小的一只,都不能怎么翻身。傅潭说不满:“为什么?” “不是吧洛与书,我可是你师叔,你就算不想跟我睡一张床,那也应该是你去小榻上睡,我在大床上!” 傅潭说叉腰,气鼓鼓。 “我在大床上!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洛与书往床上一躺,“我这也是为了师叔好。” “为我好?” “对,心魔发作时,我不仅会说梦话,还可能会梦游,躯体完全不受控制。我受些苦就罢了,我担心的是到时候睡梦中误伤了一旁的师叔,那就不好了。” 一提到心魔,傅潭说嚣张的神色立马缓和下来,变成了忧心:“什么?你心魔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是。”洛与书眉眼凝在一起,郑重而又真诚,“师叔肯留下来照料我,我自然是感激的,可……” 他欲言又止,“都怪我没有说清楚,早知道让族长准备两间房了……” “我知道了。”傅潭说小脸皱在一起,一脸严肃,拍了拍洛与书的手安抚,“我陪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让你在心魔发作时有人帮忙,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也不会害怕你,我若是走了,你岂不是要伤到自己?我晚上会注意一些,不会被你伤到的。” 本来这心魔就是傅潭说的错,现在知晓这件事的也没几个人,傅潭说要是撂挑子不帮他,洛与书还能依靠谁啊? 这么想着,傅潭说真是怜爱了。 洛与书没有拒绝,压下要扬起的唇角:“既然如此,只好辛苦小师叔了。” 傅潭说如愿上了大床,依旧是他睡里侧,洛与书睡外侧。 窗户半开着,夜晚的凉风习习,还能听见草丛里蛐蛐的声音。夜灯已熄,二人板板正正躺着,又到了最难熬最尴尬的入睡环节。 傅潭说睡不着,睡不着就想说话,就想唠嗑。他用气音压低声音试探了一声:“洛与书?” “嗯?”洛与书显然没睡这么快。 “我想吃橘子。”傅潭说小声嘀咕,“我想吃,你家里的金糖柑。” 想起酸甜的橘子,鲜嫩的果肉,充盈的汁水,傅潭说嘴巴里就要分泌口水。 “还不到时候。”洛与书居然没有烦,还低声认真回应,“现在是盛夏,要待到秋天,果实才会成熟。” 他刻意压低的嗓音有一些沙哑,在寂静的夜里,在一张床上,在傅潭说的耳边,格外的性感,酥酥的,麻麻的,惹得傅潭说耳朵眼都痒了起来。 难怪,难怪乐宗那些人以乐器为武器,以音律为刀刃,杀人不见血。傅潭说感慨,确实啊,声音真的能杀人啊。 他往下缩了缩,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染成了红色:“那,我之前想挪几棵金糖柑回重安宫种植的事,你到底同不同意嘛?” 洛与书默了两秒,道:“不是我不同意,是金糖柑,实在不适合种在蓬丘。” “洛河盛产金糖柑,金糖柑最喜欢洛河暖湿的气候,蓬丘仙山太高,又冷又干。”他慢慢解释,“人都会水土不服,何况几棵果子树,即便是日日山珍海味,水土不服也还是会使人眩晕呕吐恶心难受。” “即便如你所愿,挪了几棵过来,它们也是结不出好吃的金糖柑的。” 傅潭说听明白了,人都是惊讶的。洛与书话少,言简意赅,极少在这种小事上费口舌,今日居然掰碎了跟他讲明白了,那也就是说…… “洛与书。”傅潭说嘟囔道,“既然是这个原因,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还以为洛与书不让他种橘子树,是成心跟他过不去,是故意的。 这个问题……洛与书沉默,半晌才道:“从前,就算与你说了,你也是不信的。” 对一个人有意见的时候,他即便是告诉你原因,你也不会相信,还以为是他找的借口。 因为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傅潭说愣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他麻了手。 原来,洛与书不是一直都那么讨厌他的? 他在揣测洛与书对他的态度的时候,洛与书也同样在揣测着他对洛与书的态度吗? 他以为洛与书不喜欢他,所以竖起尖刺维护自己自尊的同时,洛与书也因为他的疏远,所以才那样冷漠相对的吗? 有水汽慢慢从眼前聚集,湿润了眼眶。傅潭说缩进被子里,瓮声瓮气才不显得自己声音异样。 他想流泪,只好找开心的事讲,小声笑:“洛与书,你还记得,我卧床不起的那一个月,你是怎么照顾我的吗?” 洛与书一怔,那记忆太久远了,那个时候,他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很显然,那时候的少年,还是不习惯也不想被傅潭说这个外来者压一头,并且使唤来使唤去的。 “洛与书,我要吃橘子。”床上休息的傅潭说哼哼唧唧。 洛与书将橘子递给他:“自己剥。” “可是手指会脏。” 洛与书冷漠:“那就别吃。” 柑橘清新香甜的香味穿过来,惹的人口舌生津,傅潭说还是忍不住,自己动手剥了橘子,剥完囫囵一口就吞进了嘴巴里。 不出所料,手上全都是橘子黏黏的汁水,就连指甲都被橘子皮染成了橙色。 然后,他趁洛与书不注意,全都抹在了洛与书衣服上。 直到洛与书发现自己穿着脏掉的衣服招摇过市丢人现眼,才回来质问,傅潭说还死不承认,说是不小心弄得。 洛与书不敢让他自己剥橘子了,毕竟他还要在这里照顾傅潭说直到他痊愈。那样丢人的事,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下一次,傅潭说又哼哼唧唧:“洛与书,我要吃橘子。” 洛与书没有反抗,他认命地把橘子剥完,然后一整个递到了傅潭说手里。 傅潭说连手都不伸,直接张开了嘴等着投喂;“啊——” 洛与书忍下怨气,无奈地叹口气,将橘子掰成一小瓣一小瓣的,塞进了傅潭说嘴巴里。 不曾想傅潭说龇牙咧嘴:“酸——” “酸死了酸死了,给我剥一个不酸的。” 洛与书只觉得无理取闹,震惊:“酸不酸,这我如何知晓?” “笨蛋。”傅潭说哼着小曲,指着桌上果盘里满满一盘橘子,得意道,“你全都剥掉,甜的我吃,酸的你吃,懂了不?” 洛与书:“……” 那天下午,洛与书剥了一下午橘子,也吃了一下午橘子,嗓子被酸的生疼。 令人欣慰的是,第二天,傅潭说就因为橘子吃多了上火而口舌生疮了。不仅不能再使唤洛与书剥桔子,嘴巴疼的连说话都不想张嘴了。 现在再回忆起那段被压迫的“屈辱史”,洛与书没觉得屈辱,只觉得好笑。 两个人的较劲似乎从少年时就开始了。 提起过往的“光荣事迹”,傅潭说在被窝里笑的停不下来,那一个月虽然卧病在床失去自由,但是似乎是他在洛与书面前最威风的时候。之后的洛与书,再也不能由着他欺负了。 他笑的开心,洛与书却翻了个身压住他,臂膀搭在他身上,自然而然环上了傅潭说的腰。 傅潭说的笑声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他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目瞪口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干,干啥呢? 本来床上挨着躺距离就小,现在洛与书一个转身贴近,二人几乎就是脸贴脸了,只是一个平躺,一个是侧躺。 傅潭说感觉到洛与书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畔,他的脸颊和耳根以一种迅猛的速度红的烧了起来。 “洛,洛洛洛洛与书。” 傅潭说艰难咽下一口气,完全不敢想现在二人是什么样的场景,他整个人几乎被洛与书拥在怀里,简直暧昧至极。 “洛与书,你是不是,被,被被被,心魔控制了?” 除此之外,傅潭说真的想不到,还有任何其他的原因,让洛与书这这这样! 耳畔传来洛与书的轻笑声,那么近,近的好像他的唇珠,马上就蹭上傅潭说的耳朵。 “嗯,是。”洛与书轻笑着承认,“我现在,被心魔控制了。” 言罢,他缓缓贴身过来,一个柔软的吻,毫不犹豫落到了傅潭说脸上。 傅潭说听见细微的声音—— “啵。”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他不愿意。 “啵。” 唇与肤接触发出的如此细微的声音, 仿佛放大了无数倍,清晰传进傅潭说耳朵里。 傅潭说脸色腾地一下爆红,五指骤然攥成拳, 浑身僵硬地像一块石板。 还不是普通的冷硬石板,是一块要烧起来, 马上要自焚的滚烫石板。 然而洛与书并没有结束,他温热的掌心扣住傅潭说后脑, 强迫他转过头来,漆黑的夜里,他们四目相对, 看到彼此明亮的眼。 二人几乎额头相抵, 鼻尖都快要碰到一起。呼吸缠绵, 洛与书喘息声清晰传进傅潭说耳朵里, 透着夜色,他看见洛与书眼里燃起的火。 那是属于雄性的,霸道的, 原始的……欲望。 空气都似乎热了起来, 为这干柴烈火的氛围添砖加瓦。 后脑的手掌收力, 傅潭说脑袋被推向前,不知道是不是某人故意为之,正正好好撞上了洛与书的唇。他甚至来不及舔一舔被撞疼的嘴唇内侧有没有破皮出血,洛与书强势的吻就已经堵了上来。 “唔……” 有多强势,傅潭说后脑勺被死死按着, 仿佛怕他跑了一般, 一动也动不了。唇瓣相贴,嘴巴被紧密地封住,仿佛要抢夺走他口中的空气让他窒息。 有病啊怎么按这么紧, 床就那么一点点大他能跑到哪里去……傅潭说在心中暗骂呻.吟。 洛与书柔软的唇瓣此时化身成进攻的武器,舔舐,吮吸,没有什么技巧,似乎只是本能地探索,攻略傅潭说严防死守的城池营垒。 傅潭说本就因为缺氧整个人都提不上力气,待到牙关被撬开,防线崩溃,敏感的舌被捕获俘虏,他直接缴械投降化成了一摊软泥。 要死了……要憋死了…… 傅潭说眼睛冒了泪花,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让他软了手脚。 洛与书这是心魔吗?这特么不是色.魔吗? 没听说过谁心魔发作,对着同床的师叔动手动脚啊!(虽然也没听过,什么好人家的师叔师侄同床共枕的) 不行,不可以再继续了。傅潭说泪眼朦胧,心知再任由洛与书继续下去,有些火烧起来就灭不了了。 舌尖被咬得发麻,傅潭说推拒的手变成了接受,他不再推开洛与书,手指顺着他的腰线后移,像是抱住洛与书一般,在洛与书松懈的时候,一道灵力打入洛与书身体里,洛与书下意识一颤,同时,傅潭说捏碎了手心里的迷药。 那是他随身带着方便逃命用的,没想到率先用在了洛与书身上。 洛与书毫无防备,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瞳仁里倒映出傅潭说眸色潋滟唇瓣水润,被欺负的可人模样,继而慢慢模糊……他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 成功放倒。 傅潭说终于终于松了一口气。 嘴巴被亲的好疼,傅潭说伸手摸了一下,好像被咬的破了皮。 可恶,洛与书怎么这么讨厌,就算他俩之前意外亲过双双没了初吻,那他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吧,他傅潭说是随便的人吗! 人虽然睡了过去,可他半个身子还在傅潭说身上压着,坚实的手臂依旧环抱着傅潭说,将人逼到床角里,背后就是冷硬的墙壁,仿佛坚硬铁笼,将傅潭说困在这里。 傅潭说微微动了动,试图让自己能活动的空间松快一些,头顶上是洛与书绵长的呼吸,他慢慢抬起头,看到洛与书清晰完美的下颌线,他闭着眼,漂亮地像是沉睡的美人。 谁知道就是这样看似漂亮文静的美人,刚才快把他舌头吸麻了,粗暴死了!傅潭说愤愤地想。 总不能被人抱着睡吧,他又试图将洛与书搭在他身上的臂膀缓缓放下去,傅潭说慢慢翻身,背对洛与书,面对墙壁,后背紧贴着洛与书,他又努力往前拱了拱,几乎与墙壁相贴。 谁懂啊家人们,晚上睡觉还面壁思过呢。 不过还好,与洛与书算是拉开一点距离了。 傅潭说松口气,太晚了,得赶紧睡了。 他刚闭上眼睛,数羊还没数到十,便觉得身后一动。 洛与书那刚放下去的臂膀又抬了起来,再次将傅潭说拢住,半环式将人抱在怀里。这还没完,他似乎觉得这样不舒服,他居然手臂收力,直接把傅潭说拢了回去,然后向上提了提,调整了位置。 再次贴着洛与书胸膛的傅潭说瞳孔地震,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由于背对着,他看不见洛与书的表情,但是听见洛与书于睡梦中一声满足的喟叹,然后他下巴直接搁在了傅潭说头顶,尺度刚刚好,踏实地睡了过去。 ……像是几岁的小孩子,睡觉也要搂着心爱的布偶玩具。 傅潭说人傻了,寂静的夜里,他听见头顶上绵长的呼吸,以及喷洒在自己颅顶上的温热的气体。 这就是他在无梦之境撩拨洛与书,导致洛与书出了心魔所造下的孽吗……傅潭说失神地想。 都是他该受的。傅潭说悲伤地闭上了眼睛,放弃抵抗,自暴自弃靠着洛与书的胸膛。 虽然乍然多了个人有些不习惯,但是不得不说……人肉垫子就是比床板舒服一些,这个姿势也很可靠,就好像睡觉的时候也被保护起来似的,十分安心。 适应之后,疲乏困倦的傅潭说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前些日子,为了洛与书,自己到处找资料翻古籍,打听关于心魔之事。没想到,今天晚上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居然还在忙活,翻找书本记载。 依旧是一无所获,记载太少了,有这种情况的人可真不多。 灰心丧气之时,他一抬头,看见了玄烨。 对,是玄烨,无梦之境里的“玄烨师兄”,即便他以赵秋辞的面目出现,傅潭说还是认出来他。 毕竟,玄烨师兄的气质,和赵秋辞真的很不一样。虽然他们都是习惯性照顾别人的温和性格。 他震惊地看着玄烨师兄,玄烨师兄也看着他,仿佛知道他这些时日为什么而忙碌奔波。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灵云仙人非要绯夜仙君娶妙音仙子吗。” 玄烨一笑。 “因为他们修的不是无情道,是苍生道,若不通晓人事,如何谈得上七情六欲皆了如指掌握于手中。绯夜仙君是这样,你的洛师侄也是这样,所以当初灵云仙人让自己的女儿嫁给绯夜仙君,也只是想让他早早通人事,这样以后修炼,便是顺遂。” “但是如果一直宛如顽石,不通人事,日后一旦动了真情,扰了情丝,便是横在修炼路上的一块巨石,难以逾越。” 玄烨继续道。 “当初你一声不响莫名消失,师弟也是如此,修为消退,彻夜难眠,痛不……欲生。” 傅潭说心里咯噔一声,那些事情,他并不知晓,即便后来与玄衡重逢,玄衡也从来没有提及。 “你说我第一次消失之后,玄衡也……”傅潭说怔怔,“真的是我……扰了他?” 梦里的他抱着自己的脑袋,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地对玄烨说:“对不起,我以为那只是幻境,一切都没关系的……” 因为只是幻境,所以对“玄衡”的撩拨,伤害,抛弃,都可以当做一种手段,用过之后就不再提及。 毕竟,出了幻境,一切都将像泡沫一般散去。 但是他没想到,因为他幻境改变之后的“玄衡”,居然也会遭了情劫,陷入心魔困扰的境地。 即便那只是虚无的角色,也依然让傅潭说感受到了内疚。 玄烨道:“所以,这因便落在了洛与书身上。他成为玄衡,即便那只是短暂的角色扮演,可所感觉,所经历,都是亲身体会,自然也会受玄衡影响。” 他顿了顿,莫名笑了 一下,意有所指。 “就比如,唯一一个存有记忆的你。” 玄烨的视线似乎可以看透一切,锐利地直视傅潭说,“你敢说,你在幻境之中对玄衡的用心,不曾有一丝一毫转移给洛与书?” “咯噔”一下,是傅潭说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你敢说,你对玄衡的心绪,不曾有分毫影响你去对待洛与书? 傅潭说眼睫颤动。那当然是……不可能。 多少个瞬间,他看着洛与书,不受控制地,莫名就会想起那个“玄衡”,想起他们曾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有时候,还会搞错,误把洛与书当成玄衡,说一些不该说的话,用一些不该出现的态度。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如果洛与书没有失去记忆,他还记得幻境里成为玄衡的事,还记得他曾给予他最真挚的爱意,那会是如何? 当然,没有如果。 玄烨摊手:“是啊,那都是你们一同经历,你凭什么觉得,玄衡和洛与书没关系?” 真正的玄衡,真正的绯夜仙君,现在就在蓬丘,就在重安宫里。无梦之境里发生的事,虽然是他的记忆,以他的记忆为基础,但是却跟他没关系。 所以和傅潭说一起经历相识相遇相知,相爱相恨分离的……没有别人,只有洛与书。 只有洛与书。 傅潭说心口一阵阵疼痛,他抑制已经杂乱的呼吸,抬眼看向玄烨:“我该……怎么办?”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他?” 洛与书和“玄衡”不一样,高冷纯情的“玄衡”被无情“蔚湘”,也就是傅潭说所骗所甩,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才引发后续的事。 但是洛与书被心魔纠缠,他自己也是懵逼的。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幻境中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魔怎么产生的。 不知道如何产生,又谈何去解? 还好玄烨告诉他:“你有两个办法。” 傅潭说眼睛亮了:“有解?” 玄烨勾唇:“第一个办法,就是你将一切,事无巨细告诉他。” 傅潭说的笑僵在了脸上。 “告诉……告诉他?” 无梦之境的一切,他是怎么戏耍,欺骗,玩弄洛与书,怎么勾引他,撩拨他,与旁人争宠,亲他,吻他,然后抛弃他,然后不止一次抛弃他……这些,全都告诉他? “对,告诉他,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和他一起寻找心魔的起因,之后,有了因,便可以名正言顺寻找解果的法子了。” 傅潭说吓坏了,霎时间白了脸色:“不行……” 他疯狂摇头:“洛与书,洛与书会杀了我……” 即便他现在与洛与书的关系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稍稍缓和了些,但是这么多年,他清楚洛与书的性子。 那可是洛与书啊,什么天之骄子出身豪门大少爷都说腻了,总之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最看重的就是他的颜面和修为。 现在告诉他,既践踏他的尊严,又阻挡他修为的是同一个人,他能忍得了? 即便有绯夜仙君相护!傅潭说也绝对跑不了!洛与书就是这样的人!他会恨死傅潭说的! 傅潭说低头,眉眼泛红:“对不起……我不想……” 他不想和洛与书决裂……他很珍惜,他们好不容易才修复的关系,他不想,不想再让洛与书恨他了…… 玄烨耸耸肩:“那便还有第二个法子。” “一切不过源于一个情字,他的心魔不也是一位看不见脸的女子么?你们帮他,寻一门好姻缘,找一位好姑娘,有了合适的道侣,待到两情相悦,水到渠成之时,他自然而然就不再受情所困。什么心魔,什么情劫,自然而然,也就一并消退了。” 闻言,傅潭说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了下去。 “怎么了,你不愿意?”玄烨含笑,体贴道,“这个法子虽然比第一个麻烦些,不如第一个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但是,不是你更容易接受的么?” 他不必告诉洛与书事实,洛与书也不会恨他,皆大欢喜。 可傅潭说却沉默了。 他脸色灰败,咽下一口气,张了张嘴,想说出那个“好”。 可是他发现,他的心脏在疼痛,他的指尖在发抖,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水……他不清楚为什么,但是他的一切告诉他: 他不愿意。 第110章 那人青衣乌发,抖落一身…… 傅潭说醒来的时候, 亦是日上三竿。洛与书依旧早就起了不知去了哪。 昨夜太晚傅潭说没有注意,今天醒来坐在床上,才发现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 枕头是艾草的, 枕面用的是他睡得最习惯的细棉绒,手指往下一摸, 被褥是丝滑的蚕丝质地,连颜色, 都是熟悉的绛红……这些,似乎都是在蓬丘,他常用的东西。 他没有想到, 洛与书竟然还记得叫当归他们收拾起一起带了过来。 等等……那昨晚, 洛与书还赶他去小榻, 故意不让他睡? 他明明都铺好了, 就是等着他来睡的吧? 想到昨晚,傅潭说将脑袋埋进被子,唉声叹气, 不对劲, 洛与书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不正常,洛与书似乎很不正常。 “嘶。”傅潭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乎意识到什么,“不是我自恋,但是这厮他不会是……呃……” “……喜欢我吧?”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 就被傅潭说狠狠掐灭。蓬丘有很多恋慕洛与书的师弟师妹, 洛与书虽然不近女色,似乎不喜欢那些小姑娘,但是他也不近男色, 对纠缠他的男子更是厌恶。 他必然不可能……傅潭说狠狠掐了两把自己的脸,有些事情,光是想想都觉得罪恶。 不再多想,傅潭说穿衣服起床,出门去寻洛与书。街上已经渐渐有了人的影子,忙忙碌碌,重建家园,还有一些熟面孔,他们知道傅潭说是来自蓬丘的仙人,纷纷与他打招呼。 “道长!”姑娘远远冲着傅潭说招手,傅潭说走近了,认出来是昨日与他说过话的那位叫秀秀的姑娘,“今天法阵又捕获了几只鸟妖,道长也是去看看的么?” 傅潭说刚睡醒哪知道这件事,但也没反驳,跟着姑娘一起走,顺着道:“是的。” 见秀秀怀里抱着一个瓷罐子,傅潭说问:“这是?” “这是装水的。”秀秀诚恳道,“现在镇上的水源都被毒虫污染,我想着去山里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干净的水源。” 水源。傅潭说脑子里瞬间想起昨日族长带他们去祖陵的路上,有好几处干净的水溪。 “我知道哪里有水。”傅潭说一拍脑门,“如果你不嫌晦气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 傅潭说下意识拔剑,他是懒得走路,御剑是最方便的方式,但是想了想秀秀一个女孩子,还是不太方便。 索性取出他常拿来代步的法器木鸢,化作一只灵活扇动翅膀的木鸟。秀秀第一次见,吓得连连后退:“鸟妖!” “不是鸟妖。”傅潭说跳上木鸢,“你仔细看看,是木头做的。” 秀秀瞪大眼睛,确实是木头做的,但是关节处也不知用的什么技艺,竟然如此灵活。傅潭说伸手拉她一把,待坐稳,木鸢缓缓起飞,在小镇上空掠过,飞往山林。 秀秀第一次坐法器,一时间人都呆了,但她胆子大,慢慢适应,还探头往下看。 “秀秀,你知道现在辛沂乡还剩多少百姓?”傅潭说问。 “之前原住就有六百多户呢。”秀秀道,“辛沂乡之前还算兴旺,外来人也多。但现在,死了很多人,也跑了很多人,剩下的,那天我听族长说,不算老幼孤寡失了户主的,也就一百多户了。” “如果你们藏进山里,可能撑上数月?” 秀秀眨了眨眼,他们本就靠山吃山:“当然可以,不过最多到深秋,冬日来临,山里就待不住了。” “但是,现在镇子上虽然危险,但山里也安稳不到哪里去。躲得过鸟妖,还有毒虫,躲得过天上飞的,还有地上跑的,总之……哪里都没个出路。” 但傅氏祖陵的位置就极好。傅潭说心道。有阵法保护,还有神木,隐蔽安全,几乎是无懈可击。 除了……寻常百姓没有办法进去。 昨日探索祖陵回来,洛与书就与族长商量过。里面土地平坦,容纳百余户居民没有问题。最巧合的是,镇守祖陵的偏偏是重安宫的阵法,而洛与书,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 昨日他既然能和傅潭说无意中闯进去,也就是说,洛与书是有机会打开阵眼的。 唯一不妥的,就是那毕竟是傅氏的祖陵,不知道哪位前辈与傅氏有缘,设下阵法,但人家的本意是为保护,贸然进去实在是不礼貌。 “道长,鸟妖!”秀秀惊叫一声,猛地抓住傅潭说裤腿。 约莫三五只黑羽的怪鸟袭来,傅潭说控制木鸢一个俯冲,急速从怪鸟航线前避过,冲上云霄。幸运的是,怪鸟的目的并不是傅潭说的木鸢,它们直冲前方蓝色光柱而去。 傅潭说定睛一看,那蓝色光柱,分明是洛与书以上个被斩杀的鸟妖内丹为钩子设下的阵法。 黑羽怪鸟喉咙里发出嘶哑的阵鸣,它们似乎被光阵吸引,围绕光阵飞行,继而,它们仿佛飞蛾扑火一般,一只,两只,相继冲进法阵。 在秀秀倒吸冷气的惊恐声里,被看不见的蓝光绞杀,然后从空中坠落。 不是,洛与书的法阵还自带捕捉功能? 莫名让傅潭说想到有一种叫猪笼草的植物,先将猎物吸引而来,然后吞吃落入腹中。 周遭的居民见鸟妖来袭,下意识就要找地方躲藏,然而看到仙长设立的阵法如此厉害,可以斩杀鸟妖,给居民们壮了胆,不再慌乱躲藏。 而洛与书则在不远处旁观,在鸟妖攻击的过程中寻找阵法的弱点,再进行修补。 行,有洛与书在这里守着,妖兽们应该掀不起波浪来。 傅潭说放了心,调转木鸢的方向,继续带着秀秀找水源去。一回头,又一波妖兽成群结队飞来,他们不像刚才的黑羽鸟妖那样凶恶,但是极为丑陋,而且不像是鸟类,更像是,某种巨型的大扑棱蛾子。 蛾子如老鹰一般大,盘旋着俯冲下来,带着一种决绝的架势,冲进了阵法里。 不对。傅潭说蓦然顿住。 他侧首,再次看向那些飞翔的蛾子,很明显,它们和独立的鸟妖不同,它们是群居生物。 如果它们是在狩猎,那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附近的居民。即便被阵法吸引,在同伴相继赴死的情况下,它们会清楚地知晓,那里危险,不能再靠近。 这是他们群居生物的特性。 所以,它们不是在狩猎,它们的目标,就是那个阵法。 恍惚间,傅潭说意识到什么,他一跃而起,将木鸢一推:“先回去!” 木鸢带着秀秀逃回地面,秀秀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刚才的傅小道长化作一道青色剑光,自高空之上俯冲下来,直接向蓝色光阵而去。 “洛与书!”傅潭说咬牙,所以,它们的目的不是打破阵法,而是通过不断赴死,一次次确认设阵者,确认设阵者的位置。也就是,洛与书。 平静的地面忽的隆起,如田间地垄一般,像是某种动物隐藏在土坯之下,以极快的速度前进。只是天上的鸟妖夺走了大家近乎全部的注意力,无人在意地面上的动静。 “洛与书!” 洛与书猛地抬头,在他的身后,地面如蜘蛛网一般破碎裂开,宛若垂杨柳树身那么粗的黑色不明怪物拔地而起,犹如一截章鱼触手射向洛与书,洛与书下意识拔剑,眼前一道绿光闪过,只听一声恶心至极的“噗嗤”,黑色触手被从中斩断,飞了出去。 四处飞溅黏腻的不明液体,傅潭说艰难落地摇晃着站直身体,才来的及与洛与书说完没说完的两个字:“……小心。” 变故陡增,隐藏在地下的庞然大物失去一条触手,似是被惹怒,继而拔地而起,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登时地动山摇,树木,房屋,无不尽数倒塌,哀嚎声一片,居民们落荒而逃四处躲藏。 “地地地地龙?”傅潭说仰望如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庞然大物,目瞪口呆。 说是地龙也不像地龙,地龙是生长在阴暗地下像蛇泥鳅一样的怪物,可眼前这个,习性像地龙,模样却像是几十条地龙黏在一起的组合体,庞大,而且十分恶心。 断掉的触手迅速生长,用力一甩,那架势似乎就要将傅洛二人扫飞。 傅潭说修为不高,洛与书下意识冲在他前面,凝霜剑光芒大震,挥斥间斩断数条飞舞的触手。 然而,黑色的粘液粘在剑身上,剑刃宛如生了锈一般,挥动间沉重起来。 洛与书眼眸微垂,凝霜剑自剑柄到剑尖,逐渐覆上一层雪白的霜,然后剑身嗡鸣,白色的霜雪连带着黑色的半点一同震掉。凝霜剑又恢复了往日的锋利。 怪物继续纠缠,触手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快,战场瞬息万变,短短几个瞬间它就已经接下洛与书数个招式,洛与书没有贸然放大招,他的身后是傅潭说,稍有不慎,那些触手便有可能将傅潭说卷走,洛与书必须谨慎。 怪物刚开始还能看出地龙的形状,挨了洛与书无数剑之后宛若一滩百变烂泥,更丑陋也更难缠起来。它不慌不忙,失去几触手对它庞大的身体来说不算什么,简单来讲就是它由足够的底气与洛与书耗。 傅潭说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土克水。洛与书的灵力在它身上,就会凝滞瞬息的时间。 它就是冲着洛与书来的。 怪物突然之间收起了所有的触手,触手回归,整个躯体又放大数倍,压迫感十足。继而,在他身体里,缓缓出现一根无比巨大的触手,像是之前所有触手的集合,同样也凝聚着它全部的力量。 它也要等不及,要放大招了吗。 洛与书眉眼冷凝,手中的剑也汇聚起真气,抵挡下怪物凶猛的一击。 明明是两股力量巨大的碰撞,却没有任何声音,因为怪物的触手软的像是一滩烂泥,在被凝霜剑斩断的同时,也顺势黏连住了剑刃。 这困不住洛与书,剑身光芒大涨,凌厉的剑意撕扯开怪物丑陋的肌肤,但与此同时,一根微不足道的触手不知什么时候生长,又什么时候绕到了傅潭说身后,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前面的大招吸引的同时,猛地偷袭,刺向了傅潭说。 “傅……” 洛与书甚至来不及呼喊,他即刻拔剑,拧身挥向傅潭说身后,替他抵挡那根突如其来的触手。 然而,黏腻的黑色□□还是让洛与书的剑慢了一秒,洛与书来不及挥出完整一剑,傅潭说仓皇转身之时,只见黑色触手一半被洛与书斩断,另一半……穿透了正侧身挡过来的洛与书的臂膀。 “洛与书……”傅潭说脸色煞白,洛与书的右侧手臂被穿出一个可怖的窟窿,更可怖的事,这窟窿居然不往外冒血,而是被触手上黑色的粘液包裹,让整个伤口,都呈现一种怪异的黑色。 “是不是有毒,洛与书,你别动……”傅潭说声线都在颤抖,他哆嗦着按着洛与书伤口,封闭了洛与书经脉不让毒液扩散。 洛与书试图先将伤口周边肉眼可见的毒液逼出来,然而,不知道为何,收效甚微。 “因为你是水系的灵根。”傅潭说眼泪都快冒出来了,“不知何人居心叵测,居然用这么恶心的东西对付你。” 两性相克,毒液进入血液之中,除非外力相助,否则很难靠洛与书自己逼出来。 怪物奸计得逞,发出兴奋的叫声。 它很聪明,它看得出来,洛与书的顾及所在,就是他身后的,傅潭说。 “我没事。”右手手上,洛与书换了只手握剑,虽然不顺手,但也不是拿不起,他叮嘱傅潭说,“你小心些。” 见洛与书还要站起来,傅潭说红了眼。 “你闭了经脉如何运气?强行运气,你想要毒液扩散全身不成?” 傅潭说双目赤红,语气急了起来。他只恨自己没用又愚笨,净给洛与书拖了后腿。若不是替他挡那一下,洛与书也不至于受伤。 他五根手指一根根握紧了青龙剑,指尖都被攥到麻木,缓缓站起身,声音不复平日的昂扬,低了下来:“你歇着,我来吧,我是木系。” 木克土。 洛与书确实有一瞬间的震惊,傅潭说什么时候打过这么硬的仗。但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傅潭说已经与剑光融为一体冲了出去。 但是,他并没有选择与怪物硬碰硬。 怪物蠕动躯体,像刚才一样,化出上百根触手攻击,而傅潭说只守不攻,凭借敏捷的动作灵活躲避。 洛与书眉间紧蹙,几乎是一眼不眨紧盯着,傅潭说修为弱了些,灵力恐怕也不够,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然而,傅潭说没有任由自己灵力耗尽,他定在空中,双手合一,释放出来的真气将他乌发高高吹起,袍袖振动,猎猎作响,他面容平静,宛若神佛降临。 怪物都被他这架势唬得动作一顿,有风自林间吹过,吹来树叶沙沙声,同时吹来的,还有自土壤里拔地而起的草木。 无数条藤蔓疯长,从四面八方插向怪物,密密麻麻一根叠一根一层叠一层,像是以藤蔓编织成的庞大网笼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将怪物死死困住。而傅潭说,也一同被困在了网笼里。 “噗嗤——” “噗嗤——” 外有网笼将怪物困住,内有挥舞的藤蔓插进怪物身体,液体四溅,怪物发出痛苦的哀鸣。身上触手试着反抗,被藤蔓按住,继而纠缠在一起。 傅潭说落脚于虬结的藤蔓之上,他反手握剑,黑色的液体一滴滴顺着青龙剑剑身滑落,却不黏连。 外界的光透过密密麻麻的藤蔓透进来,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点,傅潭说冷眼看着脚下被折磨地垂死挣扎的地龙,缓缓抬起手中的青龙剑。 昏暗光线里,唯余锋利剑刃与他脸上明眸相映。 藤蔓编造的笼外,外人皆不知其中情形。 “彭!” 宛若一声雷鸣,藤蔓忽然炸开。 那人青衣乌发,抖落一身破碎霞光,破笼而出。 一道青光,手里提着那把绝世宝剑,宛若身骑威武的青龙,直上云天。 洛与书无法形容此时自己的震撼,他眼看着那牢笼碎裂,和其一起崩裂的,还有怪物四分五裂的躯体。 黑色的尸块犹如下雨一般,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而傅潭说,踩在尸山之上,单手握剑。 纷乱的剑意撩起他鬓边乌发,又将青丝割断几缕,他双目赤红,似乎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但是此刻,他的形象蓦然高大起来,犹如英雄一般,映进洛与书眼帘,映入洛与书脑海。 然而,帅不过三秒,下一刻,傅潭说就跪地不起,他捂着自己的腹部,黄豆般的冷汗自额头上接二连三滚落下来。 “洛与书。”他痛苦道,“我可能,要破境了。” 110-120 第111章 金丹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破境?你要结婴了?!” 洛与书匆忙上前, 先将傅潭说从腥臭的尸山上带走。 破境是大事,不可儿戏,洛与书当即带傅潭说前往傅氏祖陵附近, 那一块风水宝地灵力充足且十分安静,再适合不过了。 二人没有进去, 别人的祖陵不能有事无事就创,只要灵气充裕在附近就可以, 直接找了个安静平坦的地方坐下来。 傅潭说面色惨白,衣襟已经被汗淋湿。紊乱的灵力在经脉内横冲直撞,已经不满足于金丹期的躯体, 试图将经脉灵府闯出个另有洞天来。 傅潭说可就遭罪了。他本就怕疼, 这种强度哪是他这种病弱体质受得住的。 “傅鸣玉, 你听我的。”洛与书用力捏着傅潭说两侧肩胛骨, 掷地有声,唤醒疼到意识模糊的傅潭说。 “我替你输送灵力,你努力, 将紊乱的灵力梳理起来, 逼着它们运行, 逼它们进入经脉和灵府,明白没有?” 旁人像傅潭说这种修为,一次也就自金丹中期晋级到金丹上期,他可好,直接奔元婴去了, 自然要多吃一些苦。 “你马上就要升到元婴了。” 从金丹到元婴, 傅潭说等了数十年。 洛与书以为他会很期待很开心。 可是听到“元婴”二字,傅潭说皱眉,扯了扯僵硬的嘴角, 眸中划过一丝古怪,似乎并不开心。 事不宜迟,洛与书将自己的灵力小心翼翼输给傅潭说,先替他稳住灵府,傅潭说回头,一把攥住洛与书的手腕:“不要。” 汗水濡湿他额前碎发,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是撑不住的大病之人,摇摇欲坠。 “我不要,不要元婴……” “不能……” “为什么不能?”洛与书蹙眉,“这里灵气充裕,无人打扰,又有我替你守着。”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多么好的机会,傅潭说卡在金丹已经十几年了。今朝突破,他不该高兴么。 他反握住傅潭说的手,知道傅潭说怕痛,但这种事无人可以代替,他缓缓开口安抚:“破境之痛,若涅槃重生,经脉重新淬炼,但此后,你的境界提升一倍,受益无穷。” “你也不需要担心我的伤口,待你成功晋升元婴,再处理我这伤口也不迟。” 傅潭说哑口无言,基本上无法反驳,且现在临近突破,已经没有他法,傅潭说最终还是妥协道:“好。” 青色光团将二人笼罩,傅潭说缓缓闭眼,浑身都是细小的绿色光芒,周遭的万物都消失了,只有体内游走的灵力和周身散开的真气,以一种可被窥见的形态映入傅潭说识海。 有洛与书指引,他很快进入状态,强迫自己梳理体内乱窜的真气和肆意的灵力,之后洛与书帮不上什么忙,只替他监察着,一有岔子便立马出手干预。 但令他惊讶的是,傅潭说动作称得上是熟练,寻常人突破元婴,一步步都要极其小心,稍有不慎让真气冲撞了不该冲撞的穴位,便容易出岔子。所以最好有人在旁边看管。 但傅潭说每一步走的都很顺利,至少洛与书这个看管者在旁边盯着,他是一步也没有踏错,果决,且顺利。 他知道傅潭说这个人不算笨,幼时也曾有过天资不错的评价,但后来……却步步坐实了废物的称号。 他真的废物吗。至少此时,洛与书是不同意的。 他看傅潭说,明明天资很好啊。 傅潭说满头大汗,神识却完全沉浸。大周天,小周天……一圈一圈一遍一遍,不知道还要运行到什么时候…… 一股热流自下腹上移。 “唔……” 傅潭说闷哼一声,感觉到自己扩大了一倍不止的灵府,所有的经脉仿佛被金色的水洗涤过一般,水淋淋地捞上来,坚韧而强健。灵府之中充裕的灵力,让他在刚才战斗中受的伤全部愈合,他从未感受到如此活力,如此轻松。 洛与书冷静的眼眸迸发出惊喜,这一瞬间,他也没有掩饰衷心的欣喜:“傅鸣玉……” 他成功了。 傅潭说抬首看向洛与书,一向内敛的洛与书脸上竟也会浮现这样喜色,他在欣慰,他替傅潭说高兴,因为傅潭说卡在这里太久太久,他知道傅潭说跨过这道坎有多不容易。 可是,傅潭说努力扬起唇角,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他一点一点攥进洛与书的袖子,把洛与书平整的衣袖揉成一团,乱七八糟地攥在手里。 洛与书发现他的异样,俯身过来,认真端详:“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傅潭说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淤血。洛与书瞳仁瞪大,只见傅潭说浑身发光,皮肤之下的线一般的经脉明明灭灭,充裕的灵气从他七窍之内不断泄出。洛与书察觉不妙,匆忙输入一股灵力进入傅潭说体内,一探查,整个人被惊到愣住。 灵力在逃跑,在消散,莫名其妙地从灵府内溜掉。傅潭说刚才建立起的新的经脉,居然在一寸寸裂掉。 洛与书根本不敢相信,他输入自己的灵力,一遍一遍,试图为傅潭说接上断掉的经脉,替他挽留散掉的灵府…… “没有用的。”傅潭说笑了一声,唇色灰白,勾起一抹苍凉的笑意。 灵府坍塌,灵力溃散,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为什么?洛与书目光茫然,又觉不可思议。 不是已经元婴了么,又为什么突然碎掉? 傅潭说看着手无足措的洛与书,心里涌起莫大的哀伤,他缓缓抬手,轻轻抱住眼前的人,一颗晶莹滚烫的泪自右眼落了下来。 “没有用的,我试过了。” “我上不去元婴,金丹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没有用的,这样的欣喜他曾体验了有多少遍,这样的痛苦他也就曾体验了多少遍。 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只有麻木。 可是今天,他看着满目震惊的洛与书,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密密麻麻地疼。 因为那样的失望,不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对不起。”傅潭说小声抽泣,“让你失望了。” 洛与书从未见过傅潭说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的眼睛红地要出血,又蕴含着一汪泪。哀恸与绝望仿佛都有了实体,化作他眼里凝固的血泪。 洛与书才后知后觉品出些什么,他手脚发凉,仍用力抱紧怀里抽泣的人。 所以,为什么傅潭说表现地如此熟练,是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突破元婴了是么。 他艰难开口:“师尊他……知道这件事么?” “他知道。”傅潭说疲惫闭上眼,“我在十四岁那一年,就尝试第一次结婴了。” 师兄绯夜仙君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没关系的,不要紧的。 不要紧,可是傅潭说怎么可能会服气。 在无人知晓的白天黑夜,在被骂废物的间隙之间,他一遍遍,从筑基到元婴,然而一切碎掉,再次从筑基开始,循环往复。 在所有,每个,功亏一篑的无寂黑夜,少年抱膝而坐,绝望麻木,眼泪都流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停留在金丹。他将永远停留在金丹。 傅潭说才知道,师父为什么不教授给他完整的青龙剑,绯夜仙君为什么对他如此宠溺从不要求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傅潭说这辈子的修为,不会再有什么大进展,也就如此了。 洛与书指尖搭上他的手腕,现在傅潭说的躯体,宛若地震后坍塌的废墟,修为也减少到筑基之前的水平。 傅潭说感受到他颤抖的指尖,忙拉住他,安慰:“没关系的,筑基而已,我一天就可以做到。我虽突破不了元婴,但从筑基到金丹这条路,我太熟悉了,不出几日,我就能恢复了。” 不出几日,就能恢复。 这几个字宛若刀尖,在洛与书骨肉里蠢蠢欲动。 重建灵府,重修经脉,那么痛苦惨烈的事,怎么到傅潭说嘴里,就这般容易? 他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所以才全不在意了吗? 师尊从小到大,一直嘱托他,要好好照顾小师叔。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洛与书只以为是师尊溺爱。直到今日,他才知晓,师尊话里,真正的含义。 而他,他这个愚笨的人,居然莽撞扯开傅潭说的伤口,还欣喜地给他散了把盐。 “对不起……”洛与书手掌轻抚傅潭说后背,他瘦削的肩骨隔着衣料都能摸出来,半是愧疚半是安抚,“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 不该什么?在傅潭说临近突破的那种时候,任谁都会希望他成功,帮他一把吧。 是傅潭说自己没说,傅潭说当然不会怪他。 “没关系,我已经想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我以前看你们这样的人,总觉得你们真的很厉害。别人会,我不会,我真是笨蛋。” 傅潭说小叹一口气,“以这个标准来说,我确实是笨蛋,可是,我为什么要拿别人的长处来框住我?” 他一个鬼族后人,侥幸得了灵根能入仙门修行,难道还能真的像那些仙门之人一样,步步高升,羽化成仙? 要真这般 容易,他的鬼族血脉,以及仙门引以为傲传承千百年的功法,岂不都成了笑话? 当然这话他不能跟洛与书明说。 他托着腮:“如果以游泳为荣,天上的鸟,这辈子都是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可若是以翱翔为荣,那就是水里的鱼,一辈子遥不可及的梦。” 洛与书凝视他的侧脸,很难相信傅潭说会说这么文绉绉的话,于是就显得有一点好笑,但傅潭说又这样认真,认真地……就让人觉得一丝悲凉。 是看破之后,还要说破,还要安慰自己的悲凉。 “无妨。”洛与书指节微屈,收着力道敲了敲傅潭说脑门,“你日后若听话些……” 傅潭说眨眨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便有我照拂你一二。” 洛与书移开视线,指节抵唇,咳了一声:“有我在,绝不会叫你受委屈。” “哦~”傅潭说拉长尾音,忽然向前探身,自洛与书脸侧擦过,温热气息萦绕洛与书耳边,柔软唇珠似有若无擦过他的耳沿,“那,谢谢你哦。” 刻意矫揉造作压低的声音像柔软的蜜糖。 洛与书顷刻间红了耳畔。 “呃呃呃,你的伤——”上升的气氛被傅潭说惊愕声打碎,他一垂首,赫然发现粘稠的黑红色血液已经渗透衣料,傅潭说吸一口冷气,“妈呀,差点忘了。” 方才只顾着傅潭说破境,洛与书完全没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 取出几颗药丸,指尖一捏就捏成粉,撒在伤口周围。他已经觉出这毒液不寻常,似是在故意针对他,犹如跗骨之蛆,这时候如果有人帮他将毒液逼出来最好,但此时的傅潭说……甚至还没有筑基。 修为不够。 “这毒好生古怪,洛与书,不能再拖了,必须回蓬丘,请你师尊看看。”傅潭说知道自己也没办法,“我已经递了消息,附近的弟子会赶来帮我们的。” 贸然离开实在舍不下百姓,只好先请师兄弟们前来守着了。 傅潭说忍着筋骨疼站了起来,破境失败的代价虽然不是不能承受,但是真的是疼。 “也不知道镇上百姓怎么样了,我们先回去看看。只是这怪物分明是冲着你来的,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洛与书,我们要小心。” ………… “辛山鸠山附近皆有怪物出没,不似妖兽,更像是……魔物。” “妖域动荡,岂止妖物,这不是什么牛鬼神蛇都出来凑热闹了么。” “阮师兄,阮师兄……我们接到傅小师叔的消息,他们在辛山脚下遭遇怪物袭击,两个人恐怕难护百姓安全,需要一些弟子支援。” “我们距离最近,其次是七百里之外的楚赵师兄他们,阮师兄,我们要不要……” “重安宫洛与书不是能以一敌百么?现在倒是想起我们这些五大宫处之外的小弟子了。” 他们都是花长老的弟子,跟随的是师兄阮清舒。 传信的弟子道:“是,三师兄,但洛师兄遭遇埋伏,受了伤,中了毒,且这毒稀奇古怪,一时难解……” 阮清舒沉眉听着,未发一言。 方才阴阳怪气,被称为三师兄的人抢道:“大师兄,你不会真要分一些弟子过去吧?咱们这边境况艰难,也才堪能自保,哪有精力看顾他们?” “再说,洛师兄一向心高气傲,来之前在灵舟上还当场教训羞辱咱们的弟子,分明是丝毫不将您放在眼里……” “够了。”阮清舒开口,“什么咱们他们,大家都是蓬丘弟子,现在在外,更要团结一心。阿詹,方才的话不要再提。” 他侧首安排:“诸位弟子各司其职,守好自己的位置,富余的弟子,现在前往辛山,那里的百姓需要你们。” 阿詹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阮大师兄就是人善可欺,听阮清舒一通安排,他握了握拳:“师兄,方才是我失言,阿詹知错了。不如就让阿詹带弟子前去吧,阿詹保证……” “阮师兄,不好了。”阿詹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有弟子急匆匆来报,“咱们最北侧的阵法被破了!” 阮清舒皱眉,那边需要他即刻赶过去,他抬眼扫一眼阿詹:“好,那便三师弟去吧,清点人数,务必平安回来。” “阿詹明白。” 言罢,阮清舒来不及说别的,即刻带人赶去了出事地点。 “三师兄,我们……” 阿詹摸了摸下巴,勾起唇角,笑了声:“走啊,没听见大师兄的话,不是让我们前去辛山吗。喊几个人一起,出发。”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另外,通知其他地方的弟子,辛山已有支援,放心便是,不必再来了。” 第112章 不许动他!…… 越往前走, 周遭越寂静。 洛与书环顾四周,草木叶枝皆不动,听不到任何小动物小昆虫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人走到现在, 别说妖物,就是树上一只普通的鸟雀, 地上一只普通的兔子狗獾都没有碰上。 傅潭说攥紧了洛与书的衣袖,声线颤抖:“你也觉得不对吗。” 无风, 无活物。 此处又不是什么秘境,那只能是在……阵法之中。 “嗖——” “嗖嗖——” 无数箭矢自密林中射出,四面八方织成天罗地网, 形成包围之势。 洛与书左手持剑, 身法灵活, 将箭矢打落。傅潭说也艰难拿着剑抵挡箭雨, 但坦白来讲,他筑基不到的修为,即便是青龙剑, 在他手中也已经和寻常剑无异, 发挥不出太大的威力。 箭雨已过, 地面震颤,清晰可见的红色字符密密麻麻浮现在地面上,组成怪异的图形,迅速转动着,宛若无数鬼首张嘴叫嚣。 “九转散魂阵。”洛与书垂眸笑了一下, “还真是……大手笔。” 他们知道, 如果布下一般的绝杀阵,杀气太重,势必会被洛与书知晓, 所以他们选择了散魂阵,杀伤力不大,极隐蔽,不易被察觉。 但散魂阵的威力便是在此,杀人于无形,温水煮青蛙。 若是修士,便从修为开始,一点点蚕食,待到修为被吞噬地差不多,便开始蚕食人的灵魂,直到最后魂魄散尽,身死道消。 只是这散魂阵似乎太大,一眼竟看不到边际,也不知是何时误入的。 山林中明明灭灭,闪烁起了红色的光,散发着危险的讯号。傅潭说紧张环顾四周,恍若无数红色灯火,散落在山林各处,绿色叶片一时间都被照成浅淡红色。 整个山头,似乎都已经成为了屠罗刹的法阵。 “谁要害我们。”傅潭说蹲下身,伸手试着触摸那些字符,恍若蚁虫噬咬,指尖一阵麻痹感,他蓦然意识到什么,猛的抬头,“不对!这不仅是……” 这不仅仅是散魂阵! 话还未说完,傅潭说只觉得洛与书好大一个巴掌落到自己身上,整个人直接被掀飞出去。他还来不及开口怒骂,便见一道身影蓦然闪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与洛与书之间,“噗嗤”一声插进洛与书小腹。 傅潭说瞳仁放大,鲜红的血瞬间已经在洛与书浅蓝衣袍上绽放开了血花。 “洛与书!”傅潭说几近失声。 这不仅仅是散魂阵,这里面有许多阵,层层叠加,皆被最上面的散魂阵藏匿了生息。 洛与书原本就受伤的右手几乎不能动,腹部又添新伤,他咽下一口血沫,只得左手持剑,来人一身玄色长袍,身姿修长,手中长剑气势凌厉,甩出万钧之势,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待傅潭说抬头,看清来人,霎时间心口一冷。 是澹台无寂。 傅潭说瞳仁紧缩,没想到屠罗刹会派澹台无寂来,若是洛与书没有受伤没有中毒,与澹台无寂堂堂正正打一架,澹台无寂估计不是洛与书的对手,但是现在…… 他可最是清楚,澹台无寂的实力。 毕竟屠罗刹里与澹台无寂并称左右护法的潺宿,上次傅潭说和双双,楚赵师兄弟四人联手都难抵得过他。 澹台无寂有过之而无不及。 趴在地上的傅潭说艰难支撑起身体:“洛与书,小心!他会在阵里瞬移!” 澹台无寂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邪笑,脚下踩出重影,让人眼花缭乱。 洛与书凝眉,即便他身形亦是不慢,但却好像总能被澹台无寂猜到下一步动作似的,有一种被卡住喉咙的窒息感。 洛与书不知道,在澹台无寂精心设计的阵里,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握之中。 傅潭说一时间顾不得别的,拔剑而起,贸然冲到洛与书面前,抬剑替洛与书挡下澹台无寂一击。 二人动作都极快,谁也没有想到傅潭说会冲上来,洛与书一脸惊愕,匆忙收剑以防误伤。澹台无寂看到是他,狠狠咬牙卸了手中力道。 剑意擦着面颊而过,几乎划出血痕,两剑相撞,看似用力,却没擦出火花,力气全都反弹回了自己身上。 澹台无寂半个手臂都是麻的,闷哼一声。 “澹、台、无、寂。” 傅潭说一字一顿,任由洛与书向后拽着他仍然巍然不动挡在洛与书身前,他恶狠狠瞪着澹台无寂。 “你不许动他!” 洛与书原想将疯狂的傅潭说拽到身后,闻言手一顿。 难怪傅潭说肯冒着危险冲上来,原来是因为……他们认识? 傅潭说回首看一眼洛与书,轻轻拂去洛与书抓着自己的手,眼神示意让他先处理伤口,留自己与澹台无寂对峙。 红色的血已经顺着衣袍滴滴答答淌了下来,洛与书眸色复杂,视线落在面带面具的玄衣男人身上,还是后退一步。 “我早觉得那只怪物不似寻常的妖兽,原来真是你们养出来的。”傅潭说恨得牙痒,“你们早就知道洛与书会来这里,才设下一层又一层的陷阱。” “是。”澹台无寂微笑承认,“绯夜仙君唯一的传人在此,我怎能不来。你不知道为了养那只怪物,尊上费了多么大的力气。” 他看向洛与书,面带挑衅:“量身定制,很不错吧?” 傅潭说挡住他的视线:“魔君派你来的?心比天高的澹台无寂,就这么听他的话?” “呵。”澹台无寂轻呵一声,嘴角似有嘲讽,“十二道天雷,你以为我这条命是谁救的?” “是,你的师父,留了我半条命,可是如果没有尊上,我也不能活。” “知恩图报,不应该么。” “所以你来杀洛与书。”傅潭说字字咬牙切齿,“即便你知道……我也在这里?” 即便他知道,傅潭说亦会身处险境? 澹台无寂没有回答,却注意到他拿剑时颤抖的手,那分明是极费力的样子,他眉头一皱:“你受伤了?” 他上前一步,攥住了傅潭说的手腕,傅潭说身体内废墟一般的经脉看的清清楚楚。 “放开!”傅潭说皱眉,用力甩开他的手,面露嘲讽:“何必装作这般惊讶,自我与洛与书一同踏进辛沂乡,你不就布下天罗地网了吗?我不受伤,才是奇迹吧?” 何止受伤,简直是伤到……澹台无寂又气又急,震惊:“你经脉具断,身负重伤,也要挡在他身前,护着他?” 澹台无寂攥进剑柄,力气大的似乎要将剑柄捏碎,“他凭什么?” “凭他是我的师侄,凭他护了我这么多年。”傅潭说毫不胆怯直视他,掷地有声。 而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洛与书心神一颤,衣袖下的剑柄握得愈发紧了。 “如果你执意要为魔君所驱使,为屠罗刹办事,日后,你我便就是对立面了。” 洛与书?洛与书就这般重要?澹台无寂当然听得出来,有洛与书在场,傅潭说根本没有喊他一声师兄。 澹台无寂似是气狠了,即便戴着面具也掩盖不了他脸上可怖神色,他冷笑一声,唇角勾起一丝淡漠的弧度:“我们,已经是对立面了。” 别不承认了,自数十年前于青龙观决裂,刀剑相向;自他们数十年后重逢,于葫芦山再见;自他们分属不同阵营的那一刻,澹台无寂嘴里那句“师弟”,早就变了味了。 他们早就是对立面了不是吗。 只是一直避讳着,谁都没有提及罢了。 “如果你非要动洛与书的话。”傅潭说缓缓举起手里的剑,“那便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你是我的师兄,但,现在我是蓬丘的傅鸣玉,而你,是屠罗刹的澹台无寂。”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澹台无寂上前一步,长麟剑直知傅潭说面门,“你挡在这里,就是觉得,我不会杀你?” 洛与书眸光一冷,提剑上前,被傅潭说一把按住。 傅潭说缓缓抬手,握住长麟剑锋利剑身,他直视澹台无寂,将剑尖移到自己胸口。 “那你动手吧。” 他笑了一声。 “我没有以为你不会杀我,想杀谁,全凭你自己。” “你不是早就想杀我吗?几十年前的青龙观,你不也这般拿剑指着我,想要取我的命?”他咽下一口气,“想要就拿去。” 傅潭说气势不减,澹台无寂攥紧了剑,二人对峙,互不相让。 良久良久,终是澹台无寂后退一步。 “好,我不杀他,我放你们走。”澹台无寂冷笑一声,大氅被他猛的一拂,长麟剑掷到地上插进泥土,溅起飞沙。 傅潭说心跳如鼓,却浅浅松一口气。他笃定澹台无寂会放过他,自他选择与傅潭说对峙而不是一剑捅穿傅潭说心脏之时,傅潭说就知道了。 他攥住洛与书的手,十指紧握到一起,后退一步,再一步。 洛与书未发一言,任由傅潭说牵着他,一步步离开澹台无寂的视线,尽管伤口疼得要死,失血过多让他头脑发晕,他依然微微勾起唇角,流露一抹笑意。 而落在澹台无寂眼里,这抹笑意更是刺眼。 阵法偃旗息鼓,红色的光一点一点散去。每退一步,都让傅潭说感受到新的生机。 “我不杀你们。”澹台无寂冷眼斜睨,“我倒要看你们,怎么出这一片山林。” 危机重重,那又如何。至少此时,不用死在澹台无寂剑下。 洛与书与傅潭说两道身影渐行渐远,澹台无寂仍站在原地,眉眼含怒,不知在想什么。 仿佛听到什么响动,他微微侧首,看向远处的灌木丛。 所有自以为藏得很隐蔽的人,并不知晓,阵法皆是他的领地。无论藏在哪里。 “哦?哪里来的老鼠,不堪露面,阴沟里偷窥?” 他眉眼含笑,转身,步步逼近。 灌木之后,几个白衣弟子瑟瑟发抖。 澹台无寂目光如炬,凉薄一笑:“哦?蓬丘弟子?原以为你们蓬丘能出什么义勇之辈,眼看我将绞杀你们洛师兄,居然冷眼旁观,屁也不敢放,蛇鼠一窝,真是有意思。” 他们来不及辩驳,甚至来不及拔剑,便已经被怒气值拉满的澹台无寂当做了出气筒,一剑封喉。 剑光划过,所有人七零八落躺在地上,喉管破裂,双目皆被剜去。 为首的白衣弟子两行血泪,手里还捏着随身灵牌,似是要向谁求援。那块灵牌是杂色的,上面印着一个字,“花”。 ………… 洛与书腹部血是止住了,但伤口不小且深,他脸色惨白,似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傅潭说紧搀扶着他,二人十指还握在一起。 方才洛与书没有说话,一是因为那是傅潭说与那魔修的事,他似乎无权发言。二是,他所剩体力不多,必要时刻保留力气。 直到二人自那魔修手里逃脱,他才打破沉默:“他……是谁?” 听二人言语,青龙观,几十年前,似乎已经认识许久许久了。可是,傅潭说认识这样的人,他居然毫不知晓。 “你见过他。”傅潭说自知没理,翁声道,“皇城里,幼清仙君入魔那一日,便是他引诱了公主。” 洛与书脑海里有印象,原来那时候……二人就? “他是我师兄。”傅潭说垂眸,“原本该死于十二道天雷之下的我师父的第一任弟子,澹台无寂。” 说起澹台无寂,洛与书还没有印象,若是提及灵胤道长的第一个弟子,洛与书便反应了过来:“是他……他没死?” 那个被诅咒的人,那个犯下了死罪,被押上仙台审判的人。后来又被十二道天雷,劈了个粉身碎骨的人。 “没有,我师父悄悄放了他。” 洛与书眉眼凝重起来,语气却因为失血过多愈发虚弱:“你与他……何时联系在一起?” 傅潭说自小生活在蓬丘,如果他与澹台无寂接触,洛与书不可能发觉不了。 傅潭说声音弱了下来:“在我下山之后。” 果然,洛与书重重呵了一声,继而剧烈咳嗽起来。 傅潭说立刻紧张起来:“不要紧吧?你伤口怎么样了?” 他搭上洛与书的腰,才发现他衣襟之下,已是冷汗涔涔。而他掩唇咳嗽的掌心,是一滩猩红的血迹。 洛与书表现地风轻云淡,可身体不会说谎。 傅潭说心脏咯噔一声,他匆忙扶洛与书坐下,搜刮了身上所有的灵药塞给洛与书,先护住他的根基。 可自己也一身伤痕,最是娇气的他,现在也顾不得自己了。 洛与书现在身上两处重伤和无数小伤,体力极大透支,要想保住右臂,必须赶紧回蓬丘。傅潭说更是灵符受损还未来得及医治。 二人身体皆是崩溃的边缘。 傅潭说费力召出法器木鸢,喘息:“不知为什么支援我们的弟子还没到,洛与书,我们回不去辛沂乡了,你现在太虚弱了,必须赶紧回蓬丘。” “没用的。”洛与书轻笑一声,满口血腥味,“木鸢飞出不去的。” 他抬手,指尖幻化出一只漂亮的蝴蝶,这蝴蝶扇动翅膀,飞呀飞,飞过枝头,飞上高空,傅潭说仰头看它,在它即将飞出山林的时候,“嚓”,仿佛被点燃一般,化为了灰烬。 傅潭说毫无防备被吓得嘴唇颤动:“怎么会……” 如果洛与书没有试探,他贸然御剑飞行,下场也许就和这蝴蝶一样了。 天罗地网,何为天罗地网,每一处,都是逼死他们的杀招。 不然,澹台无寂怎么会这般轻易放他们离开呢。 因为澹台无寂知道,就算他不杀他,这里埋伏着的魔物,和天上地下的阵法,他们根本走不出这片绵延不绝的群峰和山林。 澹台无寂笑看他们等死。 澹台无寂,好一个澹台无寂。 傅潭说咬牙,恨得眼睛都要滴血:“是我小瞧了你。” 他蓦然又想起许久前的那一天,澹台无寂来看他,带了一筐他喜欢的酸橘。他随意地将框子丢给他,橘子七零八落,砸了他满身,他躺在橘子堆里,笑个不停。 “欸,臭小子。”澹台无寂唤他,笑容痞痞,“我教你,青龙剑法吧。” “我已经入了魔道,不能继续修行青龙剑法,可你小子,又没学多少东西。” 他看向傅潭说,像是看着他最后的希冀。 “我教你,师父教给我的,我都教给你,怎么样?考虑考虑。” 他俯下身来,明明是他来求人的,语气还颇为无赖,好像傅潭说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这个世界上还会青龙剑法的,除了我,可就没别人了哟。你考虑考虑。” 一滴泪悄悄滑了下来,被傅潭说很快抹去。 他知道,澹台无寂或许有那么一刻,真的把他当师弟。 他虽一开始与澹台无寂周旋,只是想保下小命,再与他套近乎得到屠罗刹内部消息,但日渐相处,他又何尝不是有那么一刻,真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师兄。 毕竟,灵胤道长,就只有这么两个弟子。 他们本该是这世间,最该相互依靠的存在。 可是,可是。 “轰隆——” 一道闪电刺破天际,继而是震天响的雷鸣。倾盆大雨顷刻而至,瓢泼而下,将天地淋了个透心凉。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哗哗将灰尘冲洗,叶子越发油绿。 天地一片水色。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过如此。傅潭说荒谬以微弱灵力捏起一把光伞,遮住自己和洛与书身上的雨滴。饶是如此,衣袖也被雨水打湿,雨水混着泥土在脚下汇集,血水,泥水,雨水……一向洁癖的洛与书却要忍受这一切。 傅潭说侧首,掩饰眼里的泪,止不住自责心疼。 如果没有他连累,洛与书何至于落到这般地步。 他扶起洛与书,让洛与书靠在自己身上减轻负担,慢慢前行:“我们,先找一个地方避雨。” 第113章 洛与书,你不能死…… 雨水汇聚, 在山崖壁洞外形成一道水帘。水帘之内是光线昏暗不见尽头的壁洞,洞内墙壁粗糙,凹凸不明, 还有水淅淅沥沥顺着岩石之间的缝隙渗下来。但这已经是傅潭说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藏身之处了。 不知是毒液起了作用,还是洛与书伤势太重, 天色刚暗下来,傅潭说这边刚升起取暖的火堆, 他就已经发起了高烧。 昔日高大的身影也虚弱下来,靠着崖壁席地而坐,双唇毫无血色, 整个人宛若一尊被弄脏的冰雪娃娃, 轻轻一推, 就要摔个粉碎。 这么多年以来, 发高烧的都是不争气的傅潭说,洛与书什么时候发过高烧。 傅潭说急地不行,他几乎把纳戒里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翻找了出来。能吃的丹药都喂给洛与书, 他私藏的陈酿也拿出来, 学着洛与书曾经照顾他的样子, 以帕子打湿,半跪下来,想给洛与书擦拭降温。 “我没事。”洛与书抗拒地别过了脸。 傅潭说伸向他额头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跳动的火光里,他看见洛与书线条分明又倔强的侧脸。 “你是不是嫌我?”傅潭说歪脑袋, “嫌我笨手笨脚, 不配给你擦身体?” “不是。”洛与书忙道。 “那你是觉得我愚笨至极,照顾不好你?” 洛与书终于肯转过头来,否认:“更没有。” “那你就老实点, 听话不行吗。”傅潭说不由分说将帕子盖在洛与书额头上,头一次这般硬气,“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想让人照顾,但是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今天这事儿,我绝不会说出去。” 浓烈的酒味传进鼻子里,继而,潮湿清凉的帕子缓解了额头灼热。 傅潭说极少做这伺候人的活,小心翼翼剪开洛与书伤口处黏连的衣服,撒上药粉,用绷带包起来。又笨手笨脚将洛与书袖子挽上去,浸湿了酒的帕子擦拭他白皙的手臂,留下粉红色的痕。 洛与书目光锁着眼前忙碌的人,不转不移,他身后是暖黄色的火光,那火光映在洛与书瞳孔里。 傅潭说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最后凝成一滴,顺着光洁额头缓缓滑落,最后被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挡住。 傅潭说只觉得眼睫一痒,他下意识抬起胳膊肘,还未擦拭,洛与书已经缓缓抬起手,替他揩掉了那一颗汗滴。 四目相对,他似乎看见洛与书双眸里,残存的温柔情意。 傅潭说两只唇角都高高翘起来,流露一丝得意:“想夸我,可以直接夸,我不会不好意思的。” 洛与书想笑一声,但牵扯着伤口一疼,他面色不变,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是一抹很浅的笑意:“我不好意思,行了吧。” 洛与书肯与他开玩笑,傅潭说更是蹬鼻子上脸,他托着脸,笑意盈盈:“不夸也罢,那你可要记好本师叔今日屈尊照顾你的大恩大德。” “嗯。”洛与书没有恼怒,今日的脾气好的简直过分了,“我会记得的。” 傅潭说一怔,洛与书的手指已经落到了自己脸颊上,像是掐他脸一般稍微用了力,但是并不疼,继而,他的拇指缓缓移动,落到傅潭说下唇上,然后轻轻揉了揉。 唇瓣与指腹相贴,傅潭说甚至感受到他的指纹,洛与书亦是抚摸着一处柔软。 傅潭说脑子一下子热了起来,洛与书摁着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那一晚他心魔发作,二人在床上纠缠,最后咬破了皮留下的一道浅浅疤痕。 “嗯?”傅潭说红着脸,发出疑问的声音。 洛与书是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个密不透风疯狂索取磕破嘴皮子的吻了? 洛与书收回手:“溅上了泥点,已经替你擦掉了。” 傅潭说:“?!”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他没想起来? 傅潭说说不上是松一口气还是失望难过,默默垂下眼帘,错过了洛与书眼里的笑意。 “砰砰!砰砰!砰砰!” 似有什么重重砸在崖壁上,岩石被砸出深坑,整个山洞似乎都随着抖了一抖。 头顶上细碎石块被震掉,像是某种生物的脚步声,随着沉重脚步声的,还有尖锐的嗡鸣,出现在水帘洞口。 令人惊悚的是,与此同时,更加微弱细小但是几乎如出一辙的尖细嗡鸣,自壁洞深处传来。 一里一外,互相应和。 “洛,洛洛洛与书。”傅潭说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我我我们好像,进了它的巢。” 一只足有碗口那么粗的黑色长脚踏进水帘,继而是第二只,第三只……每一根长脚上都布满了黑色长毛,每只脚落地,都发出沉重而具有压迫感的声音。 八只眼睛密密麻麻挤在灯笼大的头颅上,巨石一般的身体覆盖着厚重的甲壳。而它口器里往地上重重丢下什么东西,傅潭说定睛一看,那是半个血淋淋的人,此时已经被啃咬去了半个身体。 傅潭说脑海里响起警铃,人都傻了,他迅速扶起洛与书,将洛与书臂膀搭在自己肩头,转头立刻向壁洞内奔逃,在他身后,八目八爪的巨型蜘蛛,张开凶猛口器,步步紧逼。 岩石渗水,孔隙较大,极易受侵蚀,因而也是极容易凿洞的。巨型蜘蛛出现之前傅潭说没想往里走,也没多考虑这壁洞。眼下,这里面既然养着一窝小蜘蛛,又有这样一只母蛛,作为巢穴,绝对不仅仅只有洞口这般大,必然已经被母蛛凿出条条壁洞,横通八达。 也就是说,不可能只有山洞这样一个出口。 “不必扶我,我能走。” 洛与书收回搭在傅潭说身上的臂膀,他眸色一冷,蓦然转身,凝霜剑出鞘,剑光划过,断了母蛛一条腿。他眉眼浓烈,姿态之凌厉,完全不像是正在高烧的重伤患者。 断了一只足的母蛛身形一滞,继而被激怒,发了狂。 他微微侧首看向傅潭说,眉眼间锋芒毕露:“快走!” 傅潭说心神一震,几乎是连滚带爬,视线昏暗,看不清道路,他只能随手丢几个火折子,火光乍现,照亮了面前分叉的七八条洞穴,也照亮了巢穴里那密密麻麻的小蜘蛛。 傅潭说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晕过去。他猛掐自己人中保持清醒,洛与书伤成那般,居然还替自己垫后。 他慌乱中回首一瞥,洛与书正与母蛛剧烈交锋。母蛛口器中吐出沾着粘液的丝网,皆被洛与书轻巧避过,那粘液喷到墙壁上,立马冒出白烟,次次啦啦将岩石腐蚀出坑陷。 洛与书腹部的伤口裂开,包扎好的绷带再次被血浸染。 傅潭说根本不敢想象身负这么重疼都要把人疼死疼的头晕眼花的伤怎么动作还能这样灵巧,招式还这样凌厉,那一定是傅潭说从不曾拥有过的坚韧意志,和那练过千百遍才能造就这般镌刻在骨子里的熟练。 丝网黏黏糊糊卷上凝霜剑,阻碍洛与书的招式。让傅潭说想到那只伤了洛与书的怪物地龙,他的触手亦是这般恶心。 傅潭说猛然停住脚步,后背重重摔在墙壁上,指甲扣进坚硬石壁里,不行,洛与书伤太重了,留他自己硬扛下疯癫的母蛛,光流血都要把人耗死了。 傅潭说心脏怦怦直跳,自纳戒里取出自己所有珍藏的美酒陈酿,竹叶青,杏花雨,海棠春……那皆是一杯千金难求的佳品。 他目光盯着母蛛,一连拎起好几坛,一跃而起踏上崖壁,柔韧腰身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他以牙齿拔开瓶塞,尽数将酒倒下去。 一坛,两坛……他绕到母蛛身后,脚尖灵巧,飞檐走壁,一路倒过去,顷刻之间,浓烈的酒味充斥着狭窄的壁洞。 “洛与书!”他贴着崖壁,高声呼喊,“小心!” 看清来人,本就失血过多的洛与书更是眼前一黑,笨蛋,不是要他快走么,回来做什么。 他重重叹一口气,呼吸之间都是灼热的血腥气,还是撤退好几步,给傅潭说发挥的余地。 随着最后一坛烈酒摔个粉碎,傅潭说扔下火折子,紫色火焰腾空而起,火圈将母蛛围绕,霎时间照亮了整个山洞。 大火阻挡母蛛视线,无数小蜘蛛烧 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剑意挥起风旋,火光忽明忽暗。剑鸣与母蛛歇斯底里的怒吼嗡鸣交织,震得人耳朵发疼。 洛与书一跃而起,从天而降,凝霜剑刹那似乎膨胀数倍,光芒大盛,从头劈下。 “噗嗤——” 剑尖刺破硬壳,直直插入母蛛身体,漫天浓烟滚滚,八只眼睛怨毒地望着洛与书,庞大的身躯生生被劈成了两半。 洛与书抬首,最后的视线望向傅潭说。 傅潭说甚至来不及欣喜,便见方才威风凛凛斩杀母蛛的洛与书,身子一软,一头倒了下去。 ———— 傅潭说一个人拖起陷入昏迷的洛与书,寻了一条道逃离火海,保险起见,他炸掉了这条壁洞的入口,阻绝了滚滚浓烟,和四处逃窜的黑色小蜘蛛。 狭窄壁洞里,他背着洛与书艰难前行,一直走到热源散尽,远离着火的巢穴,傅潭说才虚脱般跪地歇息。 他将洛与书放下来,靠着石壁。 “洛与书,你别吓我。”傅潭说含了哭腔,“你说句话,你应我一声……” 杀掉母蛛已经耗费了洛与书最后的力气,此时他整个人软绵绵地倚着冰冷石壁,大半衣衫已经被血染红了,失去意识,陷入了昏迷。 无人应声,寂静的山道里只有水滴声,和傅潭说粗重的呼吸。 洛与书浑身发烫,白皙的肤色下血液沸腾,骨头似乎都烧了起来,格外地烫。 尽管傅潭说很不想承认,但是他心里清楚,修仙之人怎么会高烧,除非是他已经伤至肺腑,全身灵力偃旗息鼓,已经保护不了他。 穷途末路,自身难保。 可是此时傅潭说束手无策,他的修为,连一只木鸢都无法支撑起来,带着他们两个人逃离这里。何况路上情况难料,万一遇上一只像刚刚那巨蛛一样的魔兽,根本无力抵抗。 他试着以灵牌与外界联络,可是输进灵符之后的灵牌毫无动静。 他也试着做了几只信蝶,可笑的是,根本飞不出去。 “救援的弟子不是马上来了么,我们再等一等,会有人来帮我们的。”他挨着洛与书坐下来,说给洛与书,也好似安慰自己。 但他心里清楚,若是援手能到,现在早就到了。 他平日里一直克制自己的行动,虽然修为已至金丹,但在上中下三期起伏不定,他真正能使用的,也才堪堪金丹下期,所以看起来整个人特别废物,出什么事都躲在双双和楚赵师兄弟身后。 因为稍有不慎,便可能升阶破境,然后全部溃散,像他现在这般,又重新变成筑基以下的修为。 直到他不得已,危难之下斩杀那只变异的地龙。 凭他素日里半上不下的修为,怎么可能轻易杀掉那只怪物。在藤蔓织造的网笼之中,他亦是透支了身体全部的修为,才逼出了斩天掘地的气势。 也……惊动了体内的封印。 傅潭说捂着小腹,灵府之内灼热滚烫,似有什么在灵府之下沸腾,快要压不住了。 他靠着石壁,听见熟悉的“咚咚咚”的声响,通过岩石,传到了他耳朵里。 傅潭说猛然惊醒,母蛛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这里还有第二只? 傅潭说扶着石壁艰难起身,他都不需要散出神识,便已经感觉到,另一只庞大的巨型蜘蛛,正在四通八达的壁洞里穿梭,愤怒地搜寻二人的痕迹。 越来越近…… 一滴冷汗直接淌了下来,傅潭说清楚,没了洛与书,自己根本不是巨蛛的对手,难道今日……二人真就要葬身于蜘蛛腹中? 不……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他的手缓缓落在小腹之上,感受到封印之下蓬勃而汹涌的力量。 别说一只怪物,就是百只,千只,在那样的力量之下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姬月氏统治鬼族千百年的底气,是他祖父,他母亲,留给他王族血脉的传承。 那是他母亲拼了命也要为他压制下去,只求他一辈子安然无虞的恐怖力量。 傅潭说,你怕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四十九日的锻骨涤髓,这是你师父灵胤道长费尽心血,是你受尽了痛苦折磨,才在你体内种下的封印。 它是你母亲跪着求来的,护你一世平安的保障。 你若是动了它,意味着什么…… 你可能会失去傅鸣玉这个身份,失去现在你所拥有的一切,今后如何,就再也说不准了。 “可是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傅潭说双目失神,掌心慢慢拢上洛与书苍白的脸。 消息递不出去,洛与书昏迷不醒危在旦夕,明明说要来救援的弟子迟迟未到,一墙之隔,庞大的巨兽等着找到他们俩,然后一口吞入腹中。 “母亲,倘若你在天有灵,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大颗大颗眼泪宛如掉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落下,砸到地上,砸到洛与书身上,阴湿一片水花。 他摸摸洛与书的脸,认真道:“现在你只有我了,是吗。” 他俯身,侧脸贴上洛与书滚烫的面颊,低声喃喃:“你拼死救了我那么多次,我救你一次,又有何妨。” 即便这一次,他会赔上他的一切。 可是,这一次只能靠他了。 不然两个人,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傅潭说知道该怎么做,他别无他法,这是最后的选择。 “洛与书,你听着,你不能死。” 他捧着洛与书苍白的脸,盯着洛与书紧闭的眼,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一字一句,格外认真。 “你是要做仙君的人,绯夜仙君就你一个亲传弟子。你自年幼便入蓬丘,日复一复勤学苦练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救一个没用的我,葬身在这里。” 泪水充盈眼眶,他语速越来越急。 “你会活下来,你会长命百岁,你会继承下你师尊的衣钵,成为蓬丘鼎鼎大名的重安宫仙君。你会护佑苍生,保一方太平。你要做你想做的一切,你的功德将会被世人铭记。” “你会有许许多多徒子徒孙,他们不像我,从不敢惹你生气,从不会忤逆你,他们聆听你的教诲,遵循你的教导。或许你还会有几个孩子,和一位温柔的夫人……” 说到这里,傅潭说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捧起洛与书的脸,轻轻落下一个吻。 和那一个吻一同落下的,还有他滚烫的泪。 “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 他以法器支撑起洞壁,存留下几方洛与书容身之处,即便山洞坍塌,后来人也能在废墟里挖出法器,在法器之中找到洛与书。 做完这一切,他快走两步,与法器拉开距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头顶上方岩石震塌,滚落的碎石很快堵住了壁洞,将洛与书隔离在了这里。 而后他转身,义无反顾向吼声震天的怪物寻去。 第114章 鬼姬已经死了 险峰之上, 松柏枝头,脸戴面具,身着玄袍的男子倚着粗壮枝干, 一条腿支起来,搭着手臂, 另一条腿垂下,他远眺远方的山头, 略有几分焦灼,神色晦暗不明。 腰上长麟剑似是觉察出主人不平心绪,自鞘中飞出来, 剑尖指了指那座笼罩着淡红色庞大阵法的山头。 主人若是实在放心不下, 不若就前去看看嘛。面子算什么呢? 长麟剑还未表达完心中所想, 便被主人一把握住剑柄, 重新塞回剑鞘里。 澹台无寂凉凉一笑:“是他先要与我断绝关系,我担心他做甚?” 进了这危机四伏的连绵群山,瞧瞧是他的嘴硬, 还是他的命硬。 阵法是浅红色的, 此时笼罩下来, 就像是什么不祥之兆。 长麟剑若是能说话,现在就该跳出来指着澹台无寂鼻子质问:主人,您要是不担心小师弟,那您怎么不早就离开,在这儿坐着干嘛呢?嗯?等着给小师弟收尸吗? 连它一把剑都瞧得出来, 主人虽然放出去了狠话, 但分明还是放心不下师弟。 澹台无寂摩挲着剑鞘,眸光深邃,长麟剑便安静了下来。 当年他曾与师父重回北阖旧地, 偶遇这把长麟,那时长麟还不是现在这般威风的长麟,样貌平平,说是把破剑也不为过。 锻剑人言他与长麟有缘,要他买下,却被师父阻止:“已有青龙。” 已有青龙剑,再要一把岂不是多余。 他深以为然,便没有收留那把破剑。 不料日后斗转星移,世事难料,兜兜转转,青龙剑易主,长麟却还是落到了他手里。 他最辉煌的那些年,身边是青龙剑,但他最晦涩无光的那些年,陪伴他的,是这黑漆漆的不起眼的长麟。 澹台无寂起身,自松柏枝头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到地上,稳稳当当。 “我并非担心竖子死活。”他拂了拂长袍,漫不经心道,“只是万一他死了,青龙剑总要回到我手里罢了。” 再者,洛与书到底死没死,他还要给魔君一个交代呢。 什么?已有长麟,怎么还想着青龙剑呢? 长麟剑顿感威胁,立马支棱了起来。它还没来得及与主人抗议,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霎时间穿透人的耳膜,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波动,让原本稳稳站着的澹台无寂都踉跄着后退一步。 “嗡——” 强大的力量波动震得人头晕目眩,耳朵发麻。 他不可思议看向不远处,他原本盯着的那座山丘。那座傅潭说与洛与书藏身的辛山,自山腰处陡然炸裂,而悬浮在山头之上的红色阵法,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裂开,布满裂纹。 “轰——” 整个辛山的山顶直接被掀飞,山崩地裂,巨石滚落,草木全无。与此同时,红色阵法直接破碎,这强大的不知从何来的力量,居然直接碎裂了魔君布下的九转散魂阵。 是真正意义上的“碎裂”,不是破解,不是攻克,是一种高了不知道多少阶的威压,在那样的威压下,所有的威胁都将化为齑粉,直接散在空气当中。 山崩地裂,灰尘漫天,纵然离了这般距离,澹台无寂都被震得胸口发痛,他后退几步,遮掩口鼻,大风卷着烟尘铺天盖地刮过来,他的衣服上头发上落满了砂砾灰尘。 而抬头,天色骤然暗了下来,天空之上已是乌云滚滚,数十道闪电此起彼伏,照亮阴沉沉的天空,而云层之中天雷待命,随时可能劈下。 目睹一切的澹台无寂感受到自己心脏的战栗,作为曾经的仙门弟子,后又堕入魔道的他,对每一股力量都敏锐无比。 他清晰地感受到,那样强大到诡异,破坏性十足的霸道力量,绝对不属于仙门任何一个门派,并且没有掺杂着任何魔气妖气,更不属于他们魔族或者妖族。 是谁? 磅礴的气势和无上的杀意……隔着滚滚沙尘,澹台无寂望着破碎的辛山,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挤压似的,呼吸愈发粗重。 那样阴冷的威胁,他这数百年的漫长生命里,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曾体验过。 那人胆敢以一挑百,独上仙山,先是一人之力与整个仙门为敌,后又与魔族,妖族接连割裂。她任性,强大,疯狂,肆意,她不需要任何同盟。 那是……他瞳仁骤缩。 已经覆灭的姬月王族之女,上一任鬼界之主鬼王唯一的女儿,鬼姬?!—— 偌大辛山崩裂,破碎只剩半个山体,方圆数十里都被风烟卷起的灰尘弥漫,人在路上根本无法睁开眼睛,站立数十秒身上便是厚厚一层灰尘。 天生异象,此番动静不小,傅潭说都不必再向蓬丘求援,蓬丘等仙门就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而在沙尘暴与暴风雨的中心,一片废墟之上,一道瘦弱但鲜红的身影迎风伫立。 走近再看,那红不是衣料的颜色,却是鲜红的血,从头到脚将他浸泡,黏连的头发湿哒哒垂在身上,整个人已经变成了血人,他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剑,驻在沙土之上。 “轰隆——”一声,雷声震天,大雨倾盆而下,血水混着雨水从他身上滚滚落下,也无法洗去他一身的血色,他跪在地上,整个人宛若行尸走肉一般,以手掘着破碎的砂石,一下,两下…… 双手血肉模糊,但他毫不在意。 “在哪,在哪……” “落,落雨声……”他低声喃喃,“对,对不起……” 破碎的音节自他口中逸出,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他没想把山炸掉的,他没想把洛与书埋了的,可是,可是那力量那样恐怖,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五脏六腑都被冲击,肝胆欲裂,他每动一下都有血块从口中溢出,剧烈的疼痛宛如一把长刀游走在身体内,剜肉剔骨。 两行眼泪缓缓落下,偌大的无助席卷全身,他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此后,便是再不可预料的万劫不复。 “叮咚——” 碎石打在坚硬的法器上,发出脆响,混合着哗哗大雨,演奏起诡异的合奏曲。 傅潭说连滚带爬,膝行至那一抹金色之前,将上面覆盖的碎石尘土全都挖去,露出那犹如巨大金色蚌壳一般的庞大法器。 这是一位养珠的天池前辈赠予他的法器,以最坚硬的蚌壳和珠粉混合制成,防风防水防火烧,号称滴水不漏,无坚不摧。 “洛,洛……” 他着急忙慌去掀开法器,甚至愚笨地连法术都忘记了。大雨模糊视线,锋利的法器边缘又给他双手再添新伤,他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喷出,金色的法器也被血染红,他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法器之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蓬丘,重安宫前。 沈双双红了眼眶,瞧见阮清舒第一刻,她就压不住火气,扑上去攥住阮清舒领口,厉声质问:“你们不是派人去了吗,洛师兄和鸣玉怎么还能伤成这样?即便打不过,也不至于一点消息传不回来!” “对不……” “你明知道那姓詹的出言不逊,不乐意去救鸣玉,你还让他去,你安得什么心?” 阮清舒的道歉声戛然而止,沈双双双目泛红,凶悍地瞪着他,那样焦急。 “够了,师妹,不要迁怒他人。”赵秋辞攥住沈双双手腕,逼她松开了阮清舒领口。 辛山发生了什么还未可知,双双这般揣测确实有些伤人心了,大家虽然是不同宫处,但都是蓬丘弟子,赵秋辞代她道歉:“抱歉,阮师弟,双双只是一时着急,并无恶意。” 阮清舒苦笑一声,面上浮现一种悲怆的神色:“是我不好,当时被绊住了手脚,没有亲自赶过去。” “这不怪你,师弟不要自责。” 阮清舒也是有职责在身,自然不能放下手中所有到辛山去,人手紧张,阮清舒已经分了部分人去,于公于私,阮清舒都已经做得不错了,无可指摘。 沈双双被师兄制止,忍不住崩溃的情绪,伏在赵秋辞肩头,呜呜哭了起来。 傅鸣玉,浑身都是血,经脉俱裂,灵府破损,修为被废,就连洛师兄,都没有伤的那么重过。 现在两个人双双昏迷不醒,她怎么可能不着急,不难过。 阮清舒凝视着她的脸,她盈满泪水的双眸和通红的眼眶,蓦然失笑一声。 “双双。”他唤她的名字,却发现满嘴都是苦涩。 沈双双被叫了名字,回头看他,泪眼朦胧,两两相望。 “你从前说,我不够喜欢你,才理所当然弃我而去。”衣袖之下的拳头握紧,一向温润的阮清舒,也在此时红了眼眶,“可是你又何尝不是一样。” 他轻笑一声,“你看,你对好朋友,都是这样百分百地上心。” 可是对他,似乎都不肯付出一半的真心。 没有对比,落差感便不会如此强烈。他见过双双为旁人焦灼难捱,便知自己于双双的分量,不过尔尔。 沈双双怔住,身侧赵秋辞与楚轩河两个人直接石化,转过身权当自己不在场没听见。 阮清舒苦笑一声,拱手告辞,匆匆离去,脚步似乎都虚浮了起来。 沈双双回头,楚赵师兄都在看她,她尬住,慌忙移开视线:“我去看看鸣玉有没有醒。” 言罢,她提起裙角进了重安宫里。 “哎呀,阮师兄这人,这种时候跟双双说那个做什么。”楚轩河一想到他俩曾经有过一段羁绊,现在又那般情深义重的样子就浑身发毛。 若不是他们四个从小玩到大情谊深厚没什么男女私情,他真的会怀疑阮清舒是不是因为双双才对傅鸣玉嫉妒到蓄意报复。 当然,阮清舒看起来光明磊落,并不像那样的人。 久久等不到师兄附和,楚轩河歪头;“师兄,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只是有些奇怪。”赵秋辞若有所思,“发现他们二人的时候,洛师兄被藏在法器之中,虽然伤重,但山崩地裂之时并未受到伤害。” 而傅鸣玉就不一样了,浑身都是伤,血肉模糊,又是被炸伤又是被雨淋,一看就没少受罪。 楚轩河挠了挠脑袋,不明所以:“可法器是鸣玉的,一定是鸣玉用法器保护了洛师兄。” 赵秋辞摸摸下巴:“嗯,我总是感觉,若是按照平时,被保护在法器之中的人,应该是鸣玉才对。” 他倒没有谴责洛师兄的意思,只是以往,傅鸣玉才是那个被保护的人,现在颠倒了过来,他有些奇怪罢了。 不像是一向胆小又怕疼的傅鸣玉会做的事呢—— “属下办事不力,请尊上责罚。” 辛山遗址,澹台无寂单膝跪地,拱手请罪。 而他面前,是一位从未出现过在众人面前的长发男人。 男子三千青丝随意披散着,未用一冠一带,瞧着极为洒脱。他身姿欣长高大,宽肩窄腰,一身紫色华服精致而华贵,他五官深邃浓烈,是极具攻击性的长相,但剑眉星目,眉宇间的英气中和了五官的那一抹妖色。 他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也没有携带任何兵器,可他站在那里,便浑身散发着让人臣服的贵气。那是一种外缘容和,但内里却如剑似刃的王者之气,天然高人一等,饶是锋芒毕露如澹台无寂,那样傲然强盛的人,此时面对他,也自甘屈低。 这样的人,好似生来便不会成为一把锋利的利刃,或者一把强大的武器,而是成为武器的主人,站在幕后操刀的手。 大雨已经停了,山上还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被腐烂的味道,若是嗅觉敏锐,此时还能闻到一丝丝血腥气。 紫衣男人背着手,兴致勃勃在废墟上走来走去,不知在寻找些什么。 “起来吧无寂,本座没有怪你。”他声音是懒懒怠怠的,“毕竟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他抬手,面前的岩石被直接掀飞,碎石之下,埋藏着半截巨蛛紫黑色的身体。他上前两步,丝毫不介意恶心,直接将巨蛛残肢提了起来。 伤口处是发黄的不知名液体,混着丝丝血迹,外表完好,可里面已经全部腐烂了。紫衣男人眯着眼,仔细打量。 “无寂,你觉得,会是谁呢。”他轻轻开口。 “禀尊上,那样的力量,非我族类,天下有之者甚少,属下幼时曾见识过。” 能把一座山炸成这样的人,天底下六界之中加起来都屈指可数,现在又要排除仙门,排除魔族,妖族……澹台无寂咽下一口气,目光投向地上的巨蛛尸体。 “能做到这般,大概只有鬼姬。” 听到“鬼姬”两个字,紫衣男人直接捏碎了手里的巨蛛尸体,腥臭的味道直冲耳鼻。 他甩甩手,轻描淡写:“不会的,鬼姬已经死了。” 澹台无寂皱眉:“可这也并不是封灵阁那群杂碎可以做到的。” 现在的封灵阁已经不是当初跟鬼姬打天下的封灵阁了,元老级的大多赴死,剩下的都是年纪不大的小孩。 鬼姬的封灵阁若是有如此强悍之人,就不会被他们屠罗刹压得死死的了。 “是啊,鬼姬已经死了。”紫衣男人低声呢喃,“如她一般,可以用的出鬼姬的绝杀,继承她的力量,轻而易举碎了本座布下的阵,又会是谁呢?” 紫衣男人转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上次潺宿前去那座鬼冢,不是在墓前碰到了几个蓬丘的弟子么?” 那件事,澹台无寂自然也知道。潺宿失手打碎了尊上交给他的血,回来还跟他抱怨,他欺负了他的师弟,澹台无寂还教训了他。 紫衣男人恍然大悟,如梦初醒:“本座就知道,一般人无事去鬼冢做什么,没有血,他们不可能进的了鬼冢的门……那个人,一定就在他们中间。” 澹台无寂眉眼低垂,随着鹤惊寒的话语,脑中仿佛有一根弦骤然拉紧。 会是谁,是谁呢? 他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开,可进入辛山唯二的可疑人物,便是他亲手放过的——洛与书,和傅潭说。 第115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据说, 人死的时候,躯体无法动弹,所以意识会回到自己最想归去的地方, 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洛与书睁开眼的时候,嗅到了阵阵桂花的香气。 金秋九月, 丹桂飘香。他看到灰瓦白墙,小桥流水, 一群小孩子吵吵闹闹从岸堤上跑过,远处是蓝天白云,林间飞过成群的鹧鸪和白鸽。 那是他年少长大的地方——洛川水乡, 他许久不曾回去的故乡。 或者说, 该是他记忆中的故乡。 “洛小少爷,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哦, 你又逃课了?” 眼前是一群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他们身着绣着洛家族徽的衣服,似乎都是洛家的后人。 “逃课怎么了, 你以为像你一样吗, 他可是族长的儿子, 夫子才不会管呢。” “族长的儿子就是好。” “好气哦,我爹怎么就不是族长……” 稚嫩的声音叽叽喳喳,童言无忌,他们不会拐外抹角,有什么说什么。来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就离开了。 小洛与书从地上爬起来, 慢吞吞走了回去。从此便不逃课了,他不想被人说有“特权”,不想被人频繁提起他作为洛氏族长的爹。 可是坐在课堂上, 他还是百无聊赖,不是出神,就是睡觉。 夫子忍无可忍:“不要以为你是族长家的公子就可以肆无忌惮!” 小洛与书懵懵懂懂:“可是你讲的都太简单了,我早就会了。” 他不明白一个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要反反复复讲那么多遍,他身边的同龄人还像傻子一样搞不明白。 听他大放厥词,身旁的小孩们一阵唏嘘。 夫子惊愕,当场提问,小洛与书丝毫不怯,对答如流。 夫子不仅考课本,还考法术,任何一个招式,一个术法,小洛与书只要看一遍,便能学的大差不差。 夫子沉思良久,与小洛与书道:“你回去吧,老夫将亲自禀报给族长,洛氏家塾已经容不下你了。” 小洛与书惶恐,不知为何被驱赶,夫子解释道:“小公子天赋异禀,老夫才疏学浅,别说是老夫,整个家塾的师傅,恐怕都没有能教得了你的。” 带着这极高的评价,洛与书自家族私塾离开了。 一开始,于洛与书而言,“天赋异禀”四个字,似乎只是意味着不用再早起上家塾。 后来,洛与书才明白,这四个字,意味着今后大半辈子的孤独。 他不再与族人一起读书,他一日顶旁人十日,性子又冷僻不好相处,同辈们排斥他,都不跟他玩。这样的人们应该是被孤立的存在,但他毕竟是族长家的公子,旁人也不敢欺负他,招惹他,便冷着他,离他远远地。 冷暴力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是他不能理解,也无法释怀的东西。 天赋异禀的人总该有自己的际遇,十岁这一年,洛与书等来了他的师父,蓬丘尊贵的绯夜仙君。 于洛与书而言,好似终于有个实力强盛能教自己做自己的师父的人,但于洛家而言,这是几世都难得的际遇,甚至将会是他们洛氏一族,历史上的转折点! 仙门六大世家之间摩擦与利益纠纷不断,往上还有仙盟制衡。 洛与书作为世家子弟能拜入仙盟之首蓬丘,日后若能顺利成为仙君,洛家便跟着水涨船高,谁都得给三分薄面。 尤其……和绯夜仙君收徒一同而来的,还有那个传闻。 他洛与书,似是什么仙君转世,和蓬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为此,绯夜仙君才千里迢迢,屈尊亲自前来收他为徒,并许诺他以后将是仙君的传人。 一夜之间,父亲母亲似乎都改变了,自他踏入蓬丘起,父亲母亲便与他客气了起来,兄长姊妹,也不敢与他靠太近,明明是血亲,却刻意保持着尊敬有礼的距离。 那样的改变虽然细微,但年幼如洛与书,也依然感受的出来。 他们看他,不再只是看他们的孩子,弟弟,而是在看他们的希望,殷切的希望,洛氏全族的希望。 仙君转世,他们洛家简直是是祖坟冒了青烟,老祖宗烧了高香。 还未适应家人的改变,小洛与书就已经远离了家乡,跟随绯夜仙君来到了蓬丘。 对于功课,他不再懈怠,因为他有了一生学习的榜样,和为之努力的目标——从严于律己的大师兄做起,成为未来重安宫一名合格的仙君。 他性子本就冷淡,成为大师兄之后更是不苟言笑,小弟子们都怕他,他不以为意,每日做好自己的事,勤学苦练,钻研剑法,向师尊请教,以及帮助师尊处理门派事务。 这些事,他从十几岁,还是个小小少年时就开始做了。 他以为日子会永远枯燥乏味,直到师尊,带回来了那位“小师叔”。 师尊严厉,却对那位师叔纵容,蓬丘规矩森严,却为他再三破例。 洛与书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有如此懒惰之人。 上课上课,看两眼书本倒头就睡,练剑练剑,挥了两下就喊累。 洛与书也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聒噪之人。 嘀嘀咕咕说小话,时不时就吱吱哇哇,嘴巴似乎没有闭上的时候,贪玩又爱作弄人,原本安静的重安宫,自他来了之后,简直是要被翻个底朝天了。 还有,那人最喜欢的,就是招惹自己。看自己动气,他似乎格外有成就感,格外开心。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叔,简直为老不尊。 洛与书刚开始真的被气得不行,他以为,自己原本会讨厌这样的人。 可是后来他也在转变,他真正待傅潭说不一样,是那次绯夜仙君带他们二人,回到他的家乡洛川。 去时还幼子,归来已少年。 没有想象中父慈子孝的场面,父亲见到他时颤抖的手,最后却是给绯夜仙君先行了礼。 父亲与兄长皆忙着招待仙君,没他什么事,他独自步入后院,回到自己幼时生活的地方,也碰到了族中昔日同窗。 “他怎么舍得回来了……” “怎么,你还看他不顺眼呢?” “别自讨苦吃了,人家如今是仙君首徒了,你小时候就干不过他,现在还能比?” “就不爱看他装模作样……” 纵然隔着不近的距离,但是敏锐的听觉还是让他将那些闲言碎语听进耳朵里。 昔日同辈之人还在修习洛氏功法,他却已经成了蓬丘的佼佼者,怎能不惹人嫉恨生厌。 如今他的身份,自然不会与那些碎嘴子计较,可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少年,言语也如刀,轻飘飘扎进人心里,他也会疼。 旁人多年未归重回故地,纵然谈不上衣锦还乡,也该有亲朋好友的接风洗尘,可他却倍受冷眼,连一个真心祝福他的好友都不曾有。 他独自坐在一水之隔的亭子里,远远看着家塾里的同族子弟散学出来,二三人结伴而行,你推我搡,言笑晏晏。 而自己独坐于水池边,身侧是碧水荷花锦鲤,却没有一丝人声。 那样的场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于洛与书来说,似乎都是遥远。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蓦然涌了上来,将他淹没。 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怎么如此安静。 安静,从未如此安静过。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洛与书蓦然起身,在原地打转,仿佛有什么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旁处热闹,他这里却死寂,一切都捉摸不到,整个人不自觉在那一刹那陷入了惶恐。 然而,这时,有什么从天而降,直接掉到了洛与书衣服上。 情绪被打断,他下意识拂落衣袖,定睛一看,那东西居然是一只花花绿绿的丑陋虫子!此时正 在地上扭动着身躯。 方才的寂寥与失落感一扫而空,那一瞬间,洛与书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眼睛瞪大,浑身都难受地发抖。 这么个丑东西,居然掉在他的衣服上!他恨不得立刻将衣服脱了全部烧掉。 身后传来爆笑声,洛与书握紧了拳头,不用转身也听得出来,恶作剧的不是别人,正是随着师尊,和他一起从蓬丘过来的,傅小师叔。 “洛,洛小师侄……”傅潭说笑的肚子都疼了,“我在你家后山捉了好多这种虫子,想给你看看,一时没拿稳,才……哈哈哈哈哈哈,才飞出去的。” 少年洛与书重重转身,回头死死盯着傅潭说,眼神都能杀人了。 明知道他洁癖,最讨厌这种丑陋恶心之物,什么不小心没拿稳飞出去的,傅潭说就是故意的。 “你,你别这么吓人嘛,我其实,还有个事情要告诉你……”傅潭说挠挠脑袋,语气弱下来,“希望你不要生气……” 他话未说完,便听远处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一阵鸡飞狗跳,洛与书眺望过去,原来是方才碎嘴子的那些少年,步入长廊,檐下从天而降一箩筐的虫子,花花绿绿的丑陋东西几乎将几人淹没,饶是再硬朗的男子汉此时都叫出了鸡鸣声。 “哈哈哈哈哈哈……” 傅潭说又笑喷了,他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出了泪,眼睛湿湿的,红红的看向洛与书:“也没别的事,就是,我捉弄你的族人,你不会生气吧?” 洛与书方才浑身的戾气,蓦然就消失了。 他以为捉弄他的族人他会生气吗。 才不会生气呢。 虽然身为洛家人和身为大师兄的面子让他当时冷着脸教育傅潭说,但是心里,他还是很想说一句崩了他人设的话:干得漂亮。 如果让洛与书回忆,那大概就是,那天他被一个无形的罩子困住,看不见摸不着,莫名其妙突如其来困住了他,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恐慌极了,但是傅潭说出现,“啪”地一声,就把罩子敲碎了。 清凉的裹挟着桂花香气的风顺着口中钻进来,灌进罩子里,和风一起吹进洛与书耳朵里,是他第一个听见的声音。 傅潭说得意又狡黠的笑。 自那天之后,一切都好像不一样了。 夏日门窗大敞,他于寝殿后的花园里扑蝴蝶,将重安宫一群小弟子使唤来使唤去。 有弟子小声道:“我们这般,会不会吵到大师兄用功读书?” “怎么会呢。”傅潭说大惊,看向洛与书的寝殿,意有所指,“真正用功的人,心静如水,才不会被外界干扰,纵然身处闹市,也犹如身在静房。” “你说是吧,嗯?” 身在“闹市”的洛与书直接气笑了,某人说那句话时刻意拔高的声音,不知是在点拨“谁”。 偏偏某人还没有些自知之明,前来扒洛与书窗户,偏在他忙的时候骚扰他;“洛与书洛与书洛与书……” “你怎么不理我?” 洛与书手下笔墨不停,他忙得很,才没有时间跟傅潭说瞎扯。 “洛与书,你怎么不说话,你嫌我烦了吗?” 洛与书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傅潭说扒着窗户,拿着树枝做成的小棍子戳洛与书的手臂,喋喋不休,不依不饶:“我很吵吗?嗯嗯嗯?” 洛与书脸色淡淡的,要驱赶他走,心里却想说,他不吵,也不烦。 他永远不会嫌他烦。 在那些无人问津的空荡荡的日夜,有人叽叽喳喳,喋喋不休,陪伴了他整个寂寥的岁月。 旁人说他为人冷漠,家人说他冷心冷肺。 可是在他最渴望亲情,友爱,最渴望陪伴的时候,是他们先推开了他。 只有傅潭说,他不介意他的冷漠,他的严苛,他如冰似霜的外壳。 尽管这个人,脸皮厚,小聪明,顽劣,又无赖。 但是,是他主动踏进洛与书的世界的。 而这样的主动,恰恰是口是心非的洛与书所需要的。 久远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临死之前出现在脑海里。 原来在他潜意识里,那一天是那么重要么,重要到他快要死了,却还在意识残存的时刻,见到了少年时的傅鸣玉,也见到了,少年时的自己。 “洛与书,你听着,你不能死。” 他听见傅潭说含着哭腔的声音,那声音好遥远,远地好像来自九重天外,可是又那么近,近的好像就在耳边。 “你是要做仙君的人,你自年幼便入蓬丘,日复一日勤学苦练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救一个没用的我,葬身在这里……” 那是傅鸣玉在说话吗,还是他的幻听,他的幻觉?好笑,傅鸣玉,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你会活下来,你会长命百岁,你会继承下你师尊的衣钵,成为蓬丘鼎鼎大名的重安宫仙君。你会护佑苍生,保一方太平,你要做你想做的一切,你的功德将被世人铭记……” 他语速好快,好像在着急什么。洛与书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十分沉重,不仅眼睛睁不开,整个身体都好重,仿佛鬼压床一般,动弹不得。 不对,傅鸣玉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些从不像是出自于他口的话,却这样郑重认真地说出来,分明像极了……遗言。 傅鸣玉,你要做什么?! “你会有许许多多徒子徒孙,他们不像我,他们从不敢惹你生气,也不会忤逆你……” 不,别再说了傅鸣玉,别再说了…… “或许你还会有可爱的孩子,和一位温柔的夫人……” 才不会啊,笨蛋,你在说什么…… 洛与书感觉一双手温柔地捧起自己的面庞,滚烫的泪滴落在自己脸上,和那泪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个羽毛般轻盈的吻。 “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告诉你……” 傅潭说语气坚定,一字一句。 “我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轰——”仿佛有什么自洛与书脑海里炸开,饶是一向沉静的他,此时也被炸了个头晕目眩,头昏脑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傅鸣玉甘愿赴死,所以这一大堆,字字皆是真心。 洛与书胸口闷痛,可是他为什么要趁他昏迷,趁他听不见,才告诉他呢? 他的真心,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洛与书用尽全部力气,试图抬起手,拉住傅潭说的手臂,告诉他,不要走,不要去…… 可是,一切都是那么无力,他留不住,动不了,此时他最清醒却最没用的,就是他的意识。 傅鸣玉还是走了。 他那懦弱的废物小师叔,居然要站在他身前,勇敢地保护他了。 晶莹温热的液体自眼角缓缓滑落,傅鸣玉急匆匆往外走,炸掉壁洞,掩埋法器,完全没有注意,深度昏迷的洛与书,缓缓动了动指尖。 而后,意识模糊,坠入无底深渊。 第116章 那位鬼姬,真的留有子…… 阳光爬上床沿, 一只洁白无瑕的手静静搭在床边,指尖微微颤抖。他皮肤本就白皙,在日光照耀下莹润着光泽, 半透明似的。 前来送药的弟子刚放下碗,抬眸便与床上一双琉璃般明净的眼眸对上, 他猛地倒退两步,不小心带翻了药碗, 泼洒一地黑褐色的液体。 “大师兄……大师兄?!” 他嘴瓢地快要说不出话来,他兴奋地奔出门去:“大师兄醒了!大师兄醒了!” 洛与书缓缓眨着眼睛,许是昏睡太久, 他视线还有些迷茫。这个梦太过漫长, 长得他都快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傅潭说, 对, 傅潭说呢? 他艰难以手臂支撑起身体,从床上爬起来,环顾四周, 是熟悉的重安宫。而记忆的最后, 是远在千里迢迢之外的辛山, 他竭尽全力斩杀一只蜘蛛,而后陷入了昏迷。 他回来了?傅潭说呢? 当归当梧刚冲进门,便见大师兄已经下了床,乌发垂下几缕,衬着苍白脸色, 他丝毫没有注意震惊在原地的两位弟子, 推门而出,直接去了隔壁傅潭说寝殿。 绯夜仙君正在这里守着。 傅潭说静静躺在绯夜仙君为他特意准备的玉床上,玉床晶莹剔透, 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灵玉打造的,仅仅是躺在上面,便能得到源源不断的灵力滋养。 旁人有一块灵玉傍身已是裨益无穷,绯夜仙君不知从哪直接找了这么一张大床回来,足以瞧出对傅潭说的看重。 而傅潭说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双眼闭着,安安静静躺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一双手缠满了白色绷带,和洛与书比起来,他外伤严重,此时他一动不动,像个破碎的玩偶。 上一次他这般毫无生气,还是许多年许多年之前,他自钟灵山重伤那一次,经脉具碎,绯夜仙君以上好的灵药灵丹,养了他许久许久,才堪堪将人养回来。 洛与书胸口酸涩,那一次,是因为他的疏忽,不曾想这一次,竟还是因为他没护住。 潺宿,澹台无寂,多巧,傅潭说两次重伤,皆是因为屠罗刹的这两大护法。 他缓缓走近玉床,双眸泛红,却是先下跪与绯夜仙君请罪:“弟子未护好师叔,请师尊责罚。” “快起来,你才刚醒,跪着做什么。”爱徒伤势也不轻,绯夜仙君怎能怪罪,将人扶起,微微一声叹息,“本座不怪你,你们二人昏睡这么多天,当日之事现在也不甚明了,本座问你,辛山坍塌之事,你还记得多少?” 洛与书缓缓摇了摇头:“弟子并不知辛山坍塌之事,在此之前,弟子便已经体力不支昏迷过去,此后的事,便全无印象。” “你可知,辛山坍塌之时,是鸣玉的法器护住了你。” “弟子知晓。”洛与书微微颔首。他于床上昏睡不醒那几天,也曾听见身侧弟子所言,被发现的时候,傅潭说几乎浸泡在血泊里,而他却被护在法器之中,逃过一劫。 绯夜仙君视线落在床上病人脸庞之上,流露几分欣慰和复杂:“我们鸣玉,竟也学会保护旁人了。” 洛与书胸口愈发难受,好像有什么堵住似的,让他呼吸不畅,沉甸甸的疼。 他缓缓抬眼,再转首时,已流露几分锋芒:“你们所去之处,布满了屠罗刹的陷阱,可辛山坍塌之时,方圆十里皆弥漫鬼气。” 数十年之前,傅潭说在钟灵山落入潺宿手中,拼死逃出,被发现之时,钟灵山亦是鬼气弥漫。 洛与书微垂的眼睫一颤,抬首看向师尊,莫名觉得师尊眉宇间萦绕愁绪,似是意有所指。 多年师徒,似乎轻易便知彼此所想。 他屏气凝神,拱手禀报:“设下陷阱,暗杀弟子与师叔的,是屠罗刹左护法,除此之外,弟子未见任何他族之人。” 绯夜仙君替傅潭说掖好被,缓缓起身向外走,“你的话固然可信,可惜……” 洛与书随师尊走向外室,跟着“可惜”两个字顿了一顿,便听师尊开口:“可惜,可惜屠罗刹已经扬言,与他合作,趁妖域大乱,浑水摸鱼,一同刺杀我蓬丘弟子之人,是鬼族之人。” 洛与书不解:“鬼族?鬼族何人?” 鬼族凋零,几大氏族近乎灭绝,本就没多少子民了,且蜷缩于鬼蜮那等烟瘴之地,自身难保,怎么可能与屠罗刹合作? 何况,自鬼姬死后,鬼族哪有叫得出名来的人物,能和屠罗刹合作?屠罗刹又不是蠢的。 刹那间,洛与书似乎感受到师尊瞬时释放的怒气,那强大的威压震得人胸口憋闷,呼吸一滞。好在只是一瞬,绯夜仙君强压下去火气,语气冷下来:“姬月氏鬼姬之子,封灵少主。” 洛与书瞳仁骤缩,巨大的震惊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咽下一口气,平静心绪,仍是难掩诧异:“那位鬼姬……真的留有子嗣?”—— 鬼姬之子,封灵少主出山之事迅速传开,在这六界动乱的关口,又好似沸腾的铁陀砸进水面,掀起波澜。 提起鬼姬,数百年之前被那疯魔一般的女人碾压的恐惧再次浮上仙门众人心头,年纪大一些的前辈已是满面愁容,而年纪小一些的不曾见过鬼姬当年威风,但也听说过鬼姬当年传说。 那个女人死后百年,一切都已经沉寂,很多人都不愿再提。 可是辛山一案,将蓬丘绯夜仙君爱徒害成重伤的屠罗刹魔君亲口承认,他已经和鬼姬的子嗣封灵少主联手,向蓬丘为首的仙门宣战。 一时间,仙门大乱,流言四起,议论纷纷。 鬼姬之子?鬼姬死了几百年了,什么时候留下的孩子? 再者,如果真留下了子嗣,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怎么就偏偏现在传出了风声?这消息是真的假的? 最后,妖界的事尚未解决,如果什么封灵少主真的是鬼姬的孩子,一旦与魔族屠罗刹联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当年整个仙门损失惨重,牺牲了那么多人才彻底抹杀了鬼姬,现在又蹦出个孩子,腥风血雨,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无渊海,封灵阁。 为首的一男一女焦灼地打转,事情愈发发酵,少主也联系不上,他们封灵阁低调避世那么久,现在却重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已经有不少人前来打探,鬼姬有个孩子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了。 灵贰气的一拳狠狠落在墙壁上:“屠罗刹怎么知道少主的事?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不仅说鬼姬有个孩子,居然还给那孩子起了称号叫“封灵少主”,真是奇了怪了,他们怎么不知道自家少主还有个这个称号? 灵叁小声道:“可是,可是那日,辛山上确实残留咱们少主的气息,难道少主真的……” 那惊天动地的一招,也只有鬼姬的嫡系能使得出这一击。 “呸呸呸,怎么可能,少胡说八道……”灵贰脸色煞白,少主若是真破了封印,再回去蓬丘那等地方,那无异于,羊入虎口,进了狼窝。 她越想越害怕,猛地站起来:“不行,我得去一趟蓬丘。” “你疯了?”灵壹将人按下,灵贰又弹起来:“我们始终联系不上少主,谁知道少主是不是已经……” “冷静!”灵壹沉声,“少主的事情,只有我们封灵阁至亲至近之人才知晓,就算是娘娘的外祖家祗天氏,都不知晓这件事情。屠罗刹又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别说尚有亲缘关系的祗天氏了,就算是他们封灵阁,他们姬月氏,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知晓少主的存在。鬼姬娘娘临走之前一切都安排妥当,这么多年都没有纰漏,瞒得死死的。 “何况,即便谣言是这般传的,他们又不曾亲眼见过少主,我们咬死不认,谁又知真假?” “越到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冷静。屠罗刹打压我们这么久,那魔君恨我们入骨,即便少主真的回来,他们又怎么可能与我们联手?依我看,倒是屠罗刹故意试探,引我们自乱阵脚的成分更大些。” 在灵壹声声句句里,灵贰才冷静下来:“你说得对,是我急躁了。” 屠罗刹实在奸诈,尤其是现在这位魔君,虽然名声不显,却更是诡计多端。 灵壹坐下来,长叹一口气:“当务之急,还是阻止流言肆虐,不要影响少主的好。”—— 蓬丘,重安宫。 洛与书的疑问,显然是整个蓬丘乃至仙门的疑问。 那位鬼姬,真的留有子嗣? 绯夜仙君面色平静,没有说话,可敏感如洛与书,却敏锐察觉,师尊的情绪似乎低落下来。可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让洛与书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绯夜仙君声线冷清,“无罪之巅一战后,鬼蜮只剩下老弱妇孺,即便鬼姬有后代,又能成什么气候?” “倒是屠罗刹,这些年进入中原,扩张声势,愈发猖狂了。” 提起屠罗刹,洛与书握紧了拳:“这次是弟子疏忽,不慎落入埋伏,弟子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区区一个辛沂乡,竟然能惊动魔君亲自去做阵。洛与书与那魔君并不熟悉,与老练的魔君相比还是稚嫩,绯夜仙君也没有怪罪洛与书,只是多提点了几句。 他看向面前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儿,语重心长; “千霜,你伤未痊愈,修为还停滞着,其余的琐事先放一放,不要管了,趁这个机会,去解决心魔的事吧。” 总不能一直拖着。 闻言,洛与书一怔,视线却下意识停留在沉睡的傅潭说脸上,欲言又止。 绯夜仙君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有本座在,鸣玉这里,你就不必担心了。就算你留下来,他也醒不过来。” 洛与书脸色黯然几分,他后退一步,与绯夜仙君拱手告退:“弟子遵命。” 心魔的事他还没整明白,即便伤势恢复,他的修为依然还是停滞不前。 那样的他,又谈何好好保护傅潭说。师尊说的也没错,事情总是快些解决的好。 他自傅潭说寝殿退出来,即便伤势未痊愈,但立刻着手准备,前往无梦之境,寻找境主—— 与此同时,遥远的魔君寝宫。 四壁燃着长明灯,宽敞的大殿光线昏暗却极尽奢华,随处可见金镶玉的石壁台阶。帷幔地毯,入眼的装饰尽是紫色,自浅到深,一个紫却能紫出十几层不同层次。 魔君喜欢这种华丽尊贵的颜色,据说,上一届魔君,也喜欢这样的颜色。 鹤惊寒懒懒恹恹半躺在榻上,手里举着一副人画像,他唇角半勾,边看边笑。 画中人唇红齿白,笑容灿烂,如富家公子一般,天真里带着些傻里傻气。不是旁人,正是傅潭说。 鹤惊寒指尖触上画中人的脸,好看的眉毛凝起:“无寂,你说,真的有这么像么。” 澹台无寂安静地立在长阶之下,闻言才回答:“禀尊上,属下不曾见过鬼姬娘娘,故并不知晓,像或是不像。” 鬼姬死去数百年,真实样貌已不可考,况且就算是当年,见过鬼姬真容的人也不多。可是依着他们自坟墓里挖出来的鬼姬画像,确实和鹤惊寒手中画上的傅潭说有几分肖似。 “哈哈哈哈哈哈……” 鹤惊寒蓦然放声笑了起来,他丢掉手里傅潭说的画像,又随手拈起面前桌案上的册子,那皆是他命手下人搜集来的,关于这位蓬丘小师叔傅潭说的生平。 平平无奇,泯然众人,难怪这么多年,都没人注意到他,一个小小的废物。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不曾见过他,蓬丘,好一个蓬丘,藏得够深啊……” 他笑容开怀,语气却森然,像是突然发了狠。 “傅潭说,傅潭说?她竟将你藏去了仙门,真是够狠,谁也没想到你会在仙门吧,堂堂鬼姬的儿子,居然藏在仙门,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不愧是鬼姬,够狠,也够聪明。 鹤惊寒抱着一堆写满废话的册子,哈哈大笑,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宝贝。 可澹台无寂与他相处百年,却在他不经意的笑声里,听出了浓浓的悲哀和难过,愤慨和妒忌。 他明明笑得猖狂又肆意,可是澹台无寂觉得,他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开心。 鹤惊寒自榻上起身,缓缓走下台阶,光着的脚踩在冰冷的地上,绣满金线的长裙逶迤拖沓。他乌发柔顺又泛着光泽,随意披散着,整个人透着一种别样的气质,慵懒冰冷,神秘又迷人。 几乎不在人前露面的屠罗刹魔君,极少有人知晓,他是这般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人。 他在澹台无寂面前停下,高了两个台阶,俯视着澹台无寂。 “我知道他是你的师弟。”他雪白的手落在澹台无寂面前,勾起了他的脸,“我也知道,你不甘心。” 澹台无寂瞳仁瞪大,被迫抬头。 “同样都是灵胤道长的弟子,为什么他光明正大站在众人面前,拥有一切,青龙剑和所有人的赞誉,而你……” 他笑了一声。 “而你,连存在都要被抹去。” 澹台无寂喉结滚动,长袖下的手骤然握紧。 鹤惊寒继续说着,清浅的声线,却如鬼魅之音。 “明明,灵胤道长的诅咒,并不只是你一个人啊,可是为什么,只有你承受一切呢?” 诅咒,诅咒。 天降灾厄,命运不详。 澹台无寂眼睛慢慢泛红,细小的红色血丝爬上眼白。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不是没有不平过。 又不只是他,是灵胤道长的弟子,为什么,傅潭说却平安无事? 鹤惊寒松开手,拢了拢松散的衣衫。 “若你不知晓他的身份也就罢了,可是偏偏,叫你知道了。” 他骤然转身,居高临下俯视澹台无寂,目光灼灼。 “你知道了,他也不是什么好货,他和你一样,一样是灾厄。” “他大义凛然站在你的对立面,义正言辞与你断绝关系,看不起你成为屠罗刹的走狗,可是他又磊落到哪里去?鬼姬的儿子,他才该是被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吧?” “澹台无寂,你真的,不会生气吗?” 他微微俯身,凑近澹台无寂,两只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诡谲的光,像是某种阴界使者,诱惑着人往生坠入无边地狱。 “拖他下来啊,拖他下来陪你啊,他也该尝尝跌落神坛,人人喊打的滋味不是吗。” 鹤惊寒两只手搭在澹台无寂肩头,替他整理好褶皱的领口,附在他耳畔,语气缓而轻。 “这地狱太寂静了,无寂,找个人,陪陪你吧。” 第117章 本座想见一见你这位师…… 洛与书根据绯夜仙君所给的地址, 一路向北,越过十二座雪峰,到达极北的冰寒之地。这里有巨大的湖泊和白雪覆盖银装素裹的山林, 据说境主和她的子民就隐居在这里。 湖泊结了厚厚的冰层,表面都是雪白的。洛与书踩上柔软的雪地, 前方密林里隐约可见一座座矮小的房屋,他刚要前进一步, 雪堆里窜出来一只雪白的白狐,挡在了洛与书脚前。 洛与书顿了一下,将手里绯夜仙君给的牌子递过去, 礼貌道:“蓬丘弟子洛与书, 求见境主。” 白狐嗅了嗅那块牌子, 叼在嘴里, 撒腿往林子里跑去。 约莫一刻钟,身着白衣矮矮的小女孩自林子里走出来,冲洛与书扬起笑脸:“客人这边请。” 洛与书跟随小女孩穿过密林, 穿过无形的蓝色屏障, 再抬首, 眼前已经换了景象,便知已经踏进了境主的领地。 黑咕隆咚一个洞,镶嵌在悬崖峭壁上,外表朴实无华,洛与书一进去, 就被内里的景象震撼。 每一寸墙壁都被蓝色的水晶覆盖, 那水晶是凹凸不平的,折射着绚丽的七彩光辉。头顶上悬挂着一颗又一颗大大小小的蓝色晶球。 这梦晶球洛与书倒是不陌生,曾经在鬼瘴谷的无梦之境里, 便也储存着这样多的梦晶球。每一个都是别人绚丽的梦境。 踩着蚕丝一般质地的地毯,尽头是境主的宝座,冰雕玉砌,柔软的布料垂到地上,往上是两条雪白的腿。 而在她的脚边,是两只奇形怪状,狮子狗一般的小怪兽,咯吱咯吱啃食着梦晶球,碎了一地亮晶晶的水晶残渣。 非礼勿视,洛与书垂眉低首,没有直视女人的面容,躬身行礼:“蓬丘弟子洛与书,冒昧前来拜访境主。” 银白色长发的女人漫不经心拨弄手中的铁牌,肤白胜雪,唇似点朱,她瞥一眼洛与书,触及到洛与书的面庞时瞳仁微微瞪大,有些惊讶之色:“你就是绯夜仙君的弟子吧,倒是有几分姿色。” 长得还不错,绯夜仙君可真是会收徒弟。 境主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说吧,有什么事,看在绯夜的面子上,本座能帮就帮了。” 她倒是好说话,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冷漠无情的样子。 洛与书简单将事情与境主道来。 境主听后颇为惊奇:“你们是如何破了绯夜仙君的幻境,逃出来的?” 她的无梦之境,旁人中招后大多进的是自己的幻境,这般误入别人幻境,还能打破逃出来的,着实少见。何况那人还是绯夜仙君,这幻境的难度,她这个境主见了都得啧一声。 洛与书迟疑了一下:“逃出后,我们便失去了幻境里的记忆,至于是如何逃出来的,弟子并不清楚。这也是弟子,前来麻烦境主的原因。” 境主点点头:“所以,你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平白失去了一段记忆,心魔从何而起都不得而知,洛与书至少要先找回记忆,明白幻境里经历了什么,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对付心魔。 最起码,他也要看到心魔的样子吧。 洛与书再行一礼:“请境主赐教。” “抱歉,本座也无能为力。”境主拒绝地干脆,“若是幻境还在,本座还能帮帮你。” 可是幻境已经碎掉,绯夜仙君寄存的梦晶球荡然无存,什么都没剩下,就是无梦之境的境主,也不能捏造出什么来。 洛与书垂眸,神色有瞬时的失望,但他也清楚,境主不是推脱,幻境已经不复存在,连载体都不曾有,确实强人所难了些。 等等……载体? 洛与书抬头,头一次直视境主精致的面容,女人虽是前辈,容貌却艳丽,银色长发怪异但实在美丽,一身轻纱,仿佛把月光披在了身上。 洛与书忙道:“虽然幻境破碎,但那时用以控制幻境的法器还在,不知境主能否……” “法器?”闻言,原本懒洋洋躺在宝座上的境主打断洛与书的话直接坐了起来,满是好奇,“什么法器?能控制幻境?” 这幻境出自她之手,能对幻境造成影响的,必然是她们部落族中的翘楚,她是真好奇,什么样的法器,竟然能和族中成熟的织梦师相提并论。 洛与书取出法器,一个小巧的玲珑的织梦网出现在掌心。 瞧见洛与书手里的织梦网,境主从宝座上猛然站起身,脸色骤变:“你从哪里弄来的?” 洛与书没有想到境主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是门中一位师叔所持。” 这师叔,除了傅潭说也没旁人了。 境主两步行至洛与书面前,速度飞快伸手掠走那织梦网,落在手中仔细端详。 竹篾为顶,一层层蚕丝是她亲手缠上去的,用来装饰的各色宝石和羽毛,是她和姐姐一起挑选的,织梦网最中间缀着的银壳,甚至还刻着她的落款……梓梦。 她就说觉得奇怪,怎么能有法器破得了幻境,原来,原来竟还是出自她之手…… 境主瞳仁震动,几乎说不出话来:“师叔?什么师叔?你们蓬丘的师叔?” 洛与书瞧着境主的神色,心中有些古怪:“是。师叔与我们一同进入幻境。也多亏师叔手里的法器,我们才能自幻境中顺利脱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我就说,怎么会无缘无故碎掉,原来因果在这里……” 他们误入无梦之境,虽然没有陷入自身的幻境,却无意进入了绯夜仙君的。又因为她亲手制作的法器加持,才破了绯夜仙君储藏许久的幻境。 种种巧合,一切说来,真是奇妙的机缘和缘分了。 可这个法器,怎么会在这里? 境主心脏砰砰直跳,一种特别的预感让她浑身都警备起来。她摩挲着久违的织梦网,低声:“既然有此法器,那便好办了。我可以帮你。” “但是……”她拉长尾音,“我有一个要求。” 洛与书颔首:“请讲。” 境主单手支起下巴:“本座想,见一见你的这位师叔。” 见一见傅潭说?洛与书问:“境主是想随弟子前去一趟蓬丘?” 去蓬丘……不不不,不能去。境主如梦方醒,连连摇头:“算了算了,你有没有他的画像,或者别的东西,我只看一眼他的模样,不需要见面。” “这,自然是有的。”洛与书微微颔首,掌心向上,手心是一座小巧的雕像。 雕刻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境主胸口起伏,迫不及待,即刻就要伸手去拿,却见洛与书收回手,将小雕像收了起来。 境主:“?” 她脸上显露怒意:“你什么意思?” 洛与书眉目稍敛:“境主可否告知弟子缘由?” 为何要见傅潭说? “你小子。”境主气笑了,她两大步踏回自己的宝座,上身后仰,修长的大腿交叠而坐,自上而下俯视洛与书,眼神如刀,迫人的气势直逼人的面门。 而她脚边安静食梦的 魇兽,此时也拱起身子,龇牙咧嘴,怒目而视,做出攻击之态,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洛与书撕咬粉碎。 绯夜仙君都要礼让三分的一境之主,发起怒来自然也不是好相与的。 她冷哼一声:“你这是在威胁本座吗?现在谁求谁办事,你还没有搞清楚么?” “并非威胁。” 境主气势凌厉,但洛与书却没有一丝胆怯,目光与境主对上,坦坦荡荡。 “未经师叔应允便擅自以他来做交易,本就不敬,境主总不能借弟子之手行事,却连缘由都不让弟子知道。” 他一介晚辈,脊背笔直,有理有据,气势上居然不输境主。 真是绯夜教出来的好徒弟,茅厕里的臭石头一般,简直和年轻时的绯夜性子如出一辙,一模一样。境主心里暗自腹诽。 “也不是什么大事。” 境主的气势蓦然卸了下来,显然并未打算与洛与书多对抗纠缠,大方说了。 “不瞒你说,这枚梦网,曾是许久之前,本座赠与一位友人的。” 友人?洛与书凝眉,脑海里响起无梦之境里,傅潭说翻找出织梦网时当日的话:“这枚法器,是从前一位前辈赠与我的……” 他眉目稍敛,缓缓抬起手臂,将手心里那座水晶小人递过去。 那是一种很特殊的材质,像水晶,又不似水晶那般晶莹,似琉璃,又没有琉璃那般坚硬。约莫半个手掌那么大的一块,雕琢出一个小人的模样。 那小人小小的一只,抄着手呆呆坐着,眉眼弯弯,憨态可掬。 境主接过,拿在手心里认真一看,略有些讶异:“留影珠的材质?这是你自己雕刻的?” 留影珠都是一小颗一小颗的,料子最是脆弱,一捏就碎了,眼下这么一大块料子雕刻出这般精致小人,且小心保存完好,也不晓得要耗费多少心思。 洛与书没有说话,境主轻轻点了点留影小人的脑袋,储存在小人之中所保留的影像便清晰投映出来。 入目是一张稚嫩的脸,约莫还是个孩童,个子小小的,在一群比他高一头的少年里显得格外娇小。 他抱着半人高的剑,缩在队伍最后,前面是师长朗声教导,身侧人都认真听着,他却垂着脑袋耷拉着眼,小鸡啄米一般点着脑袋,显然是在偷偷打瞌睡,已经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境主的目光紧紧锁在影像之中小孩的脸上,肉乎乎的一团,看不出什么来,但那双葡萄似的眼睛黑黑亮亮,格外漂亮,是一眼便能看出日后殊色的漂亮。 场景变换,孩童长成小小少年,他活泼好动,留影水晶里记录的他,不是下水摸鱼就是上树捕鸟,拿着铲子挖泥巴,耍木剑,把珍贵的花草砍的稀巴烂;一会儿又脱了衣服下水,爬上来时整个人都水淋淋的,光着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弄得浑身都是泥巴,脏兮兮的,小傻子一样。 境主目不转睛看着,整个人几乎一动不动,完全沉浸在珍贵的影像里。 少年漂亮的脸蛋愈发长开了,明媚可人,唯一不变的,还是他顽劣的性子。 画面中似乎是犯错受了罚,他被关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房子里,面前是几排灵牌,供奉着烛火,瞧着都瘆得慌。而他孤苦伶仃跪在牌位前,瑟缩着,惹人怜惜,弱小又可怜。 然而门一关,人一走,他立马变了脸色,整个人往地上一瘫,开始从纳戒里往外掏装备。软垫,摊子,卤水鸭,话本…… 他躺在垫子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啃鸭腿一边看话本,嘴里还叽里咕噜骂骂咧咧,整个人悠哉悠哉,祖宗们面前这么嚣张,什么可怜弱小无助,简直是判若两人。 门被推开,似是有人进来,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毯子将所有东西一卷推进灵桌底下,半秒钟的功夫一切消失,他老老实实跪在牌位前,垂着脑袋似是在反省,舌尖却偷偷跑出来,舔了舔嘴角的油花。 冷硬如境主都被逗笑了,然而这还不是最好笑的。有个画面是静谧祥的湖边,绿树碧水蓝天白云,陌生的一男一女于树下依偎,卿卿我我。 两个人似是热恋中的情人,你侬我侬,几乎到宽衣解带的地步。境主眨眨眼,并没有看到熟悉的少年,正疑惑着,却见茂密的枝叶随风而动,随后庞然大物自天而降,猝不及防,掉下来的少年人脸色呆滞,正正好好,砸在男人的怀中。 姑娘惊叫一声,拢起衣衫,扭头便跑,而那剩下的男子与少年尴尬地四目相对,脸都绿了。 境主险些笑出声。 记录下这些的人,显然是躲在暗处,影像里的少年永远只有远景,没有正面的近脸,正如记录者的视角,从不靠太近,只远远地遥望守候。 趣事,糗事,不仅这些,也有少年不开心的时候。 他似乎身子不怎么好,经常生病,躺在床上,嘴唇苍白,脸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 还有与人吵架,气的两眼通红,水汪汪的,像是拧一拧泪水都能滋出来。 弄坏了长老后山的园圃被罚连夜补救,夜晚的后山黑漆漆,阴风四起,他一边走一边委屈地哭,却丝毫没察觉,有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随了一路。 被狗追,被马蜂咬,被蛇虫惊吓……倒霉的事也不少,吱哇乱叫,鸡飞狗跳。 境主看得认真,贪婪盯着少年的眼睛,嘴巴,鼻子……一点点,拼凑出熟悉的模样。她未曾见过傅潭说,只是看单薄的影像都能想象得出,这该是多么开朗可爱的孩子。 她的……孩子。 境主在看时,洛与书视线也一同投向留影,一帧帧画面在眼前播放,他唇角不知道为何翘起,眸子流露柔和的笑意。 少年愈发长高,挺拔,容貌愈发秀丽,出色。影像里的内容很多,纷乱复杂,有他嬉笑玩闹,也有他病痛难过,境主随着留影观看,好像就陪着少年,一点点看他长大。 最后的最后,是少年低头不知认真在捣鼓什么,眉眼认真,发冠歪歪扭扭也不好好戴,乌发自颊边垂落几缕,衬着绝美的侧颜。 他眨眨眼睛,似乎敏锐察觉了这边的视线,立马转头看过来,却在看到这边时眼睛一亮,咧开了嘴,灿然一笑,唤出一个名字。 影像没有声音,但看得出口型。 他眉眼弯弯,笑着在喊: “洛与书!” 第118章 他是你什么人 影像已经消失, 境主却攥着水晶小人,迟迟不肯松手。 “绯夜……”她低声呢喃,“你竟然瞒着我……” 她胸口起伏, 几乎咬牙切齿,“你竟瞒我至此……” 洛与书将她反应尽收眼底, 不露声色,也没有多问, 那毕竟是前辈们的事。 很多东西,不需要问太多,只要自己心中有数就够了。 境主深吸两口气, 指尖摩挲着憨态可掬的水晶小人, 心态平和下来, 她浅色瞳仁看向洛与书, 眸光也变得柔和:“他叫什么名字?” 洛与书也轻轻开口;“傅潭说。” 傅潭说。境主在心里默念。 绯夜仙君将他藏得很好,也养的很好,这么多年, 六界竟没有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她把玩着水晶小人, 恋恋不舍:“本座很喜欢这个小人, 你能送给本座吗?” 洛与书没有犹豫;“不能。” 境主撇撇嘴,想来也是不可能,以留影水晶记录下那么多时刻,需要多少年耗费多大的精力,这样用心的东西, 要她她也不舍得给别人。 境主没有强求, 将水晶小人还给了洛与书,她抬了抬下巴,出人意料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如果今天来的不是洛与书, 是其他人,水晶小人里的影像,她也是看不到的。 正巧是洛与书,所以谢谢二字,洛与书值得。 洛与书有些讶异,抬眼看她一眼,将水晶小人好生收了起来。 境主打量着眼前的洛与书,眉毛挑了挑,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他,是你什么人?” 洛与书脸不红心不跳:“师叔。” 师叔?仅此而已?境主可不信。 她哼笑一声,权当笑话听了。 织梦网回到原本的主人手里,轻轻一旋跃到半空中,浅色光线织就光网,倏地笼罩下来,小银铃铛叮铃作响,银色粽子震动,威力比在傅潭说手里时不知大了多少。 “去吧。”境主坐回她的宝座上,银色发丝悬浮在空中,不仔细看,几乎要与织梦网落下的光辉融为一体。 该是她允诺的时候了。她眼眸明亮:“去找回你的记忆,本座帮你。”—— 傅潭说醒的时候,睁开眼便看到床头精致瓷瓶里插着的新鲜百合,香气扑鼻,一度让傅潭说以为自己已经身死道消,上了天。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花,心里想,天上的花真好闻啊,就是,怎么和他们地上的花味道也差不多呢。 直到眼前接连出现一张两张三张脸,楚赵沈三个人齐齐趴在他床头,和他大眼瞪小眼,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傅潭说没吭声,主要是有点傻眼,第一反应是,这仨年纪轻轻,怎么也上来陪他了? 而楚赵傅三人没吭声,纯粹是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 直到双双爆发出一声尖锐爆鸣:“傅鸣玉醒啦!” 紧接着,整个重安宫都骚乱起来。 傅鸣玉没想到自己还能安然无虞重新回到重安宫,还能活下来。他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种自己的下场,唯独没敢想象现在这一种。 被最好的朋友,一群重安宫弟子围起来,耳朵里充斥着“傅鸣玉你可算醒了”“你吓死谁了”“师叔呜呜呜呜”各种声音,每个人脸上都是关怀的神色,随着一声“仙君到了”,弟子们又四散开,给绯夜仙君让路。 何止绯夜仙君,玉衡仙君与掌门静华仙君也一同跟了来,察看他的情况,绯夜仙君首当其冲,先行为他诊脉,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便说明傅潭说身体已经好转,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傅潭说愣愣地,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绯夜仙君,他眼睛一眨不眨,几乎酸出了眼泪。 “还好,还好,灵府和经脉已经安稳下来,那些灵草灵药到底还是有用的。”绯夜仙君欣慰地松一口气,转眼又看到傅潭说这副样子,他轻笑一声,摸摸傅潭说脑袋,“怎么了?鸣玉怎么傻了?” “师,师兄。”傅鸣玉一头扎进绯夜仙君怀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没事,我就是,就是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好多人关心他,重视他,在乎他呀。 他明明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以为自己回不来了。没想到还能再有这样的待遇,和这样多的关怀。 绯夜仙君笑着拍他的背,赶紧安抚:“还以为怎么了呢,好了好了,这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双双吐舌嘲笑他:“欸,你还跟仙君撒娇,我跟我爹都没……” 她话未说完就被赵秋辞捏了一把胳膊强行闭了嘴,她一扭头,她亲爹静华仙君正静静看着她。 沈双双缩了缩脑袋,啥也不敢说了。 掌门咳了一声:“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做什么,不够影响人的,去去去,鸣玉已经醒了,你们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话音刚落,围观的弟子们顿时作鸟兽散,只剩下楚赵沈三人还赖着,要不是三位长辈还在,他们早就要扑上去好好看看傅鸣玉,跟傅鸣玉说话了。 毕竟昏迷这么多天,发生太多事了。 玉衡仙君拿着他的折扇笑:“鸣玉醒了就好,你不知道这些天,绯夜寝食难安,可担心坏了。” 傅潭说眨眨眼睛,鼻尖一酸:“鸣玉给师兄添麻烦了。” 绯夜仙君斜睨玉衡仙君一眼:“少在孩子们面前说废话,你若是心疼师兄,不如帮师兄把活都做了。” 玉衡仙君变了脸色,折扇掩面:“哎突然想起来,我们楚河和秋辞良缘还没选好,本座先回去看画像选亲家了,二位师兄,先行一步。” 他挪了两步,又看了一眼静华仙君:“掌门家的小白菜也得上点心,可不是什么猪都能拱的。” 言罢,他又给傅潭说留了一瓶上好的丹药,和蔼地拍了拍傅潭说脑袋,不顾二位师兄不太好的脸色,继而扇着扇子,大步走了。 一旁的沈双双红了脸,暗自嘀咕:“说谁小白菜呢。” 什么良缘?什么选亲?傅潭说只觉得有点蒙,一觉醒来,他似乎已经跟不上这个世界的变化了。 还是绯夜仙君看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屠罗刹已和鬼族妖族联手,进击中原,世家损失惨重,仙盟各门派势力也将大变。现在,你们这些孩子也已经到了年纪,许多门派世家,已经预备前来联姻了。” 楚赵沈三个人,再加上傅潭说洛与书,算是五宫处的嫡系,又都没有婚约,显然是联姻的极佳对象。何况现在天下大乱,仙门处境不妙,联姻和结盟也是自保的法子。 傅潭说没想到,睁开眼,大家居然都在议亲了,他一怔,蓦然想起了什么,急道:“洛与书呢?洛与书怎么样了?” 从方才醒来到现在,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提到洛与书呢? “洛师兄身体并无大碍。”赵秋辞轻叹一口气,“他现在,去无梦之境了。” “去无梦之境……”傅潭说瞳仁震动。 所以,他是去寻找心魔的真相了,去寻找,他丢失的记忆了?—— 无梦之境。 神识在破碎的织网里穿梭,头晕目眩,两侧人影如浮云一般擦肩而过。他看见闹市街头对峙的红衣姑娘和蓝衣少年,第二次入境时果然发生了变化,一切都与绯夜仙君原本的幻境不一样了。 他看见红衣少女穿过鼎沸的人群,奔向蓝白色衣袍的少年,她嘴里神神叨叨,离得近了,才听清,她一直念着“我爱吃金糖柑”。 那分明是……傅潭说与他约好的暗号。 而蓝袍少年听不懂一点,他眉眼冷冽,手中剑毫不客气指向少女,洛与书瞧见他的眉眼,心中一惊,那分明是……少年的他自己。 也就是说,在幻境里,少年的他变成了,少年的师尊。 那红衣的无脸女也就是……傅潭说? 洛与书难掩震惊,他真的没有想到,二次入境,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们确实都进来了,可是,傅潭说变成了姑娘,而洛与书却把一切都忘了。 忘了自己的来处,只当自己,是原本生活在这里的玄衡。 眼看傅鸣玉急的掉眼泪,一边抹眼睛一边哭:“你们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洛与书瞳仁微动,伸手想替他擦眼泪,然而神识所化的身体穿过傅鸣玉的脸蛋,只能旁观,触不到任何东西。 傅潭说变成了小小的少女,却并不违和,或者说,他的容貌本就明媚,即便化作女身,也是极美的,此时娇小身躯裹在红色的纱裙里,眼圈哭的像兔子一样红。 他不肯放弃,固执地等在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旁边,妄图复原幻境原本的故事。 毫不意外,少年“玄衡”,也就是洛与书自己,毫不客气将傅鸣玉当成心怀不轨之人当街拿下,那根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芦滚到地上,沾满了泥土。 洛与书想替他捡起那根糖葫芦,全程目睹傅潭说可怜兮兮守着最后一根等玄衡到来,他咽了好几次口水,一定馋坏了。 俯身弯腰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境地,洛与书一怔,缓缓收回了手。 他远远望向固执的少女,笨蛋,以为完全按照原本的幻境演一次,就能逃出去了吗。 傅鸣玉跟随“玄衡”回了蓬丘,为了逃出幻境,他满心满眼,只有“玄衡”。 他一遍又一遍唤“玄衡”为“洛与书”,希冀着有一日他能想起来,他来自哪里,他是来做什么。 可是“洛与书”无动于衷。 日子如秒针流淌,他旁观傅鸣玉对另一个自己大献殷勤,制造偶遇,刻意接近。 他旁观傅鸣玉从树上掉下来崴了脚,而“自己”刻板迂腐,甚至不愿搭把手; 他也看见傅鸣玉主动要求为“自己”磨墨,沏茶,结果烫了手指,打瞌睡还睡到自己腿上去; 他听见傅鸣玉背着“自己”每一句抱怨,骂骂咧咧说的每一句坏话; 他亦听见,那日大比场上,他于底下比赛,傅鸣玉与玄烨师兄说的那句。 【我喜欢他,非常喜欢。】 【喜欢到,只要想一想,都会让我,自行惭愧,不敢靠近。】 他与“洛与书”说过好多次“我心念你,心悦你”,都是为了逃出幻境所说的假话。 可是这一句,与他人所说,明明是最虚伪的嘴里,却让洛与书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真心。 因为他看向场上与人比试的“洛与书”的眸光是那样明净,纯净地不掺杂一丝旁的东西。 他的眼神似画笔,认真描摹“洛与书”的轮廓,反反复复,千万遍。 而洛与书的神识此时就站在他的身边,目光锁在他的身上,描摹他的轮廓,反反复复,千万遍。 这一刻,他胸口酸涩,奇怪的感觉蔓延开,似乎是一种酸酸的,名为妒忌的情绪。 妒忌这个虚假的“洛与书”,为什么可以得到,傅潭说不加掩饰,完全袒露的爱意。 而又如此不知好歹,拒绝傅鸣玉的表白和接近。 不识好歹,大多时候,傅鸣玉气急败坏,而“自己”油盐不进。 可是,哪有什么真正的油盐不进,失去记忆的“洛与书”和他有什么两样,佯装冷漠,口是心非,可在傅鸣玉放弃说要离开的时候,还是慌了神。 日复一日的相处和拉扯里,不知道是谁先丢了心。 静谧的小院,凌乱的窗台,洛与书俯身去看桌上散落的纸,白纸黑字,歪歪斜斜,用力地写下一行字: “我是傅鸣玉,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回洛与书,赵秋辞,楚轩河,和沈双双。” 他似是怕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每日都要写一遍,读一遍,一遍又一遍,堆叠的纸纷乱,一眼扫过去,密密麻麻皆是他们的名字。 他看见少女傅鸣玉夜深人静时难眠的夜和泛红的眼,他一个人爬上屋顶,吹着冷风,看着明月,好半天才揉揉眼睛,小声咕哝一句想家了。 就连这一句抱怨,也无人可诉,只能说给风听。 每日都在提心吊胆,说不准什么时候睁开眼,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他一个人在这里,身处异乡异地,一定很惶恐吧。 洛与书站在他的身边,缓缓伸出手,想像从前一般,摸摸他的头,告诉他,别害怕了,他就在旁边呢。 可是发丝穿过掌心,留下一片虚无。 外界短短五日,幻境里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他都是一个人,这么熬过来的呀。 后来,院子空了,那棵庞大的梧桐树,绿了青,青了黄,黄了空。不知好歹的“洛与书”坐在这里,守着空荡荡的院子,不知道在等谁,但再也没有人回来。 房间内,桌子上,搁置着一盏手工做的花灯。 花灯算不上绝佳的精致,但是十分地用心,鲜亮的油纸已经褪色,破旧。 花灯是小兔子形状的,脆弱的灯纸上,隐隐约约,写着一个字。 傅—— 关系好的都知晓,楚轩河母亲过世早,他与父亲不合,极少归家。但他的亲事,牵扯太多利益,他父亲还是想插手谋划一番。 楚轩河不想娶世家的大小姐,也不想娶某某门派的嫡女,他曾经有一门不作数的婚事,姑娘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散修,后来他成了玉衡仙君亲传弟子,身价暴涨,姑娘再也没有找过他。 这个事情他瞒得紧,赵秋辞和沈双双都是现在才知道,沈双双恨铁不成钢;“早说你有心悦之人,成亲这么大的事,如果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也太痛苦了。” 楚轩河结巴:“额,也不是心悦……” “行了,别说了。”沈双双堵他的嘴,“你可是重阳宫的亲传弟子,就算不联姻又怎么样,走走走,你带我去见见她。” 就这样,楚轩河被沈双双稀里糊涂拉去看那姑娘了。 剩下傅赵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傅潭说错觉,一向温和的赵秋辞今日心情似乎不太好,虽然还是对人微笑,但是眉宇之间似乎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阴霾。 傅潭说捧着肉汤:“我昏迷这么长时间,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屠罗刹为什么会和鬼族联手?鬼族不是早就在六界隐没生息了么?” “你还问我。”赵秋辞点点他的脑袋,“那日辛山一战,明明你才是在场之人,到底有没有鬼族之人与屠罗刹勾结,你不比我清楚?” 傅潭说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半死不活,早就晕过去了,哪里记得。” 赵秋辞叹一口气:“也对,那样强的威力,你晕过去都算命大。” “整座辛山现在只剩下了脚跟,屠罗刹声称是鬼姬的儿子封灵少主出世,并与屠罗刹联手追杀洛师兄,不过我倒觉得只是屠罗刹一面之词,这个说法存疑。” 鬼姬之子,封灵少主。 每个字,都让傅潭说心肝一颤。 赵秋辞没有发觉,还在继续说:“如果鬼族少主真的和屠罗刹联手,那天还能让你跟洛师兄活着回来?封灵少主出世,碎的却是屠罗刹魔君的阵法,这么看来,更像是那封灵少主保护了你们才对。” 傅潭说冷汗都要下来了,他强颜欢笑:“那,那封灵少主,可曾露过面?从前从未听说过,哪里突然蹦出来的?” “没有。”赵秋辞耸肩,“都是屠罗刹一面之词啦,那封灵少主什么模样什么架势,谁也没有见过,鬼族那边自己都乱的不行,竟无人听说过有此封灵少主。” 也就是说,目前傅潭说的马甲,掉了,又没有完全掉。 他是鬼姬之子,可他不是什么封灵少主啊,谁冒充的?还是谁又给他胡乱起封号了? 傅潭说心脏砰砰直跳,信息量之大,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赶紧换了话题:“你和楚河,都要准备定亲了?这么着急的吗?” “不算着急。”赵秋辞坐下来,挨着傅潭说,“姻亲之事,师尊早就提过了,现在只不过拿到明面上来说而已。” 他侧首看一眼傅潭说,傅潭说正捧着碗小口小口喝汤,双目放空,瞧着就呆呆的,不甚聪明。 赵秋辞抬手,撸了一把傅潭说的呆毛:“因着心魔的事,洛师兄前去无梦之境,请境主帮忙,你真的放心?” 傅潭说眸光一怔,莫名在他的话里,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他缓缓转头,看向赵秋辞。赵秋辞也在看着他,笑容依旧温和。 “赵……玄烨师兄?”他浓密的眼睫都在颤抖,问出那个问题,“赵……赵秋辞,你是不是,没有失去那段记忆?” “失去了。”赵秋辞轻描淡写,“只是又想起来了而已。” 他转向傅潭说,脸色认真:“你不敢告诉洛师兄真相,不就是害怕他知道一切后,不会放过你么?现在他去了,你就一点都不紧张?” 方才美味的汤顿时索然无味,傅潭说再喝不下去,颤巍巍把碗放回了桌上。 既然赵秋辞恢复了幻境中的记忆,也就是说,一切他都已经知晓,傅潭说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傅潭说垂下脑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我害他修为停滞倒退,又怎能阻止他去破自己的心魔。” 即便,那心魔与他有关,很可能就是傅潭说自己。 “怎么会是你害的,与你有什么关系?”赵秋辞蓦然转身,手掌覆上傅潭说肩头,用力一捏,“心魔心魔,他的心魔,是他自己生出来的,是他自己没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神色是这样认真郑重,傅潭说都被吓了一跳,十指捏的他肩膀生疼。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赵秋辞松开手,语气也放缓:“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怪自己。那明明,不是你的错,也和你没关系。” “就算洛师兄有怨,也不能怪到你身上,明白吗?”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赵秋辞是关心他,他匆忙点头应声:“喔,好。” 第119章 我知道你是谁 山下纷乱, 傅潭说在重安宫闭门不出,安心养伤。 旁人眼里,他灵府破损, 经脉具断,是极重极重的伤, 但他们不知道,那伤是傅潭说自己搞出来的, 他已经习惯了,算不得事。 他最难受的,是要花费极大的精力, 去压制初破封印后体内乱窜的鬼气, 那力量游走在他血脉之间, 他必须非常小心非常小心, 才能保证不被人察觉。 好在封印刚刚打开,那力量还很微弱,日后愈渐觉醒, 恐怕就刹不住了。 傅潭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到底有没有暴露, 蓬丘态度待他如常, 从没有人怀疑他与辛山出世的鬼族少主有什么关系。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绯夜仙君……在帮他遮掩瞒着。 可是如果没人知晓他的身份,屠罗刹又怎么会放言辛山出世的是鬼族的少主,那么笃定,是鬼姬的儿子。 仔细想想, 傅潭说与屠罗刹唯一的联系, 便只有澹台无寂,而那日辛山,澹台无寂也碰巧去了的。 虽然不知道他放走洛与书与傅潭说之后做了什么, 但那天,他确实去过。 傅潭说后知后觉,其实他并没有弄明白一件事。 十二道天雷,澹台无寂到底犯了什么错,才被以这种刑罚,残酷折磨而死。 反应过来的傅潭说前去藏书阁翻找青龙观从前的资料。 藏书阁占地极大,数栋塔楼相连接,最高的足有十多层。一般来说,最底下三层的藏书就足够弟子们阅览了,三层往上,便开始需要权限。 傅潭说一路上了七层,身为师叔,这点权限还是有的,再往上,就需要仙君们的钥匙了。 关于青龙观的记载,本就不多,留到现在,更是很少了。 至于青龙观灵胤道长的第一个弟子,更是没什么消息。只有传说他似是残忍的暴政澹台王朝的后裔。 而后来的十二道天雷,对他的处罚,也是一点记载都没有。 寻找无果,傅潭说却找到了另一个信息,是关于他的师父,灵胤道长。 曾有神域预言,灵胤道长半步成仙,是整个仙门最接近飞升的人。但他太厉害,天道为制衡,便降下预言,虽然灵胤道长厉害,但是他的弟子,他的儿女,他的任何血脉子嗣后裔,必将是天降魔头,大凶大恶,为祸一方之辈。 他越厉害,他的后辈便不堪,他越名扬万里,他的后辈越臭名昭著。 他的功德必将被后辈所消磨,他行的善要抵后辈的罪。 这是他命里的劫。 唯一可以避免的法子,便是断子绝孙,孤独一人,孤苦一生,身死道消,不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才可破此劫。 傅潭说猛地合上陈旧的古书,指尖已经在发抖。 遥远的记忆浮上脑海,那时他还是个幼小的孩子,一向要强的母亲却给灵胤道长下跪,灵胤道长头都没有抬,只道:“跟着老夫,也许没什么好下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然而母亲道:“晚辈知晓,可是,六界之内,只有您能护住他了。” 那时的他尚且年幼懵懵懂懂,母亲要他跪他便跪,要他拜他便拜,时至今日,再回想起那时的情景,傅潭说才明白师父与母亲话里的涵义。 他还想知晓更多,可是七层已是他的极限,他抬头看看越往上越狭窄的书阁,咬咬牙,还是扭头回了来,直接去了正殿寻绯夜仙君。 尽管手里还在工作,一见到傅潭说,绯夜仙君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目光专注到气喘吁吁的傅潭说身上:“做什么去了累成这般,你伤还没有痊愈,不要乱跑,药都吃了没有?当归说你嫌苦不肯好好吃。” 傅潭说举起双手忙道:“哪有哪有,我好好吃了的!” 心里暗自腹诽,当归这人不能处,怎么还跟师兄告状。 绯夜仙君轻笑一声,不与他计较,只道:“说吧,有什么事要师兄帮忙。” 他蛮了解傅潭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傅潭说扭扭捏捏,还是开口:“那个,师兄,我想用一用藏书阁的钥匙。” 绯夜仙君问也没问,下一秒,钥匙就已经送到了傅潭说手里。 傅潭说原本忐忑的心变成了震惊,他眨眨眼,看看手里的钥匙,又看看师兄:“额,师兄,你都不问问我,要钥匙做什么么?” 原本想的托辞全都没有用上,这么轻易就 给他了? 绯夜仙君看向他,伸手将钥匙拿回来,颇为配合重新开口:“哦,那我们鸣玉,跟师兄要书阁钥匙做什么?” 傅潭说:“……找一些久远的资料。” 绯夜仙君继续配合,笑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鸣玉,什么时候也肯到藏书阁看一看,逛一逛了?” 什么啊……师兄绝对是故意的! 傅潭说脸颊红到了耳根:“……师兄你别开我玩笑了!” 绯夜仙君颇为无辜:“不是你要师兄问的么,师兄问了,你倒还不乐意了。” 笑归笑,绯夜仙君还是将钥匙给了他:“去吧,楼上书太多,小心些,注意安全。” “如果找不到,再与师兄说,师兄来想办法。” 傅潭说感动死了:“谢谢师兄!” 拿到钥匙,傅潭说几乎是马不停蹄上了八层,在浩如烟海的藏书阁里,翻找澹台王朝的记载。 人间王朝更迭,胜利者书写历史,焚烧过往,掩埋真相,许多东西已经无法考据,但是还好,蓬丘的藏书阁里,记载着和历史最为相近,没有被更改被破坏过的真相。 这些历史的权限级别非常高,只有仙君首肯后才能来此阅览,为的就是防止被恶意篡改。 澹台王朝,由少数民族澹台氏建立,只存在短短的二世,前后不过百余年,两位皇帝都非常残暴,骄奢淫逸,鱼肉百姓。 但是,翻遍澹台皇室整个族谱,也没找到有叫澹台无寂的人。 傅潭说挠挠脑袋,难道是澹台无寂改名字了?之前他不叫澹台无寂? 毫无线索。 踌躇之际,傅潭说猛然想起来,师父是在极寒之地,终年飘雪的地方,将澹台无寂捡回来的。 他便又翻找关于极寒之地的记录。 极寒之地非常非常广阔,生活着很多种族,不止是谁的领地。记载里,人妖魔仙在那边都有领土,也生活着很多古老的种族,是繁杂又神秘的一块领地。 傅潭说翻着书,仔细阅读,柔和的烛火光,温柔地打在他的脸上。 ———— 魔宫。 澹台无寂两臂交叉为枕,垫在脑袋后面,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树上。 茂密的枝叶随风而动,细碎的阳光透过层叠的叶子,光点斑驳在他脸上。 远处潺宿不知道在叽叽喳喳和尊上说些什么,或许是在说搬迁的事宜,他们的势力已经踏入中原,正在为魔君尊上选一块极佳的风水宝地建立魔宫。 他们将不再龟缩在这西玄之地,日后的目标,是整个六界,四海八荒。 他们也不需要隐瞒身份,苟且偷生,他们每一个人,都要光明正大活在这世上。 澹台无寂翻了个身,吐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不知道为什么,恍惚间,他又想起了一些很久远很久远的东西。 曾经,澹台这个姓氏,是代表王族的高贵的存在。 他的父亲是先帝最小的弟弟,骁勇善战,是威风凛凛的北候王,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可是后来,残暴的皇帝看上他的母亲,害死他的父亲,将他母亲掳入后宫。而他,堂堂世子,竟然成了来路不明的野种。 皇帝厌恶他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长相,于是他的脸上便多了一道疤。 那道疤横亘他整张面孔,砍断他的鼻梁,只差毫厘,几乎瞎了他的眼睛。 昔日英俊少年,成了旁人眼里避之不及的丑八怪。 后来,他被挑断手筋脚筋,抛弃于极寒之地,秃鹫啃食他的血肉,他全身没有一块好肉。 但是他没有死。 天不要他死。 或许说,他这样,预言里的天生坏种,就是不容易死。 他艰难在雪地里生存,冰面下的鱼,雪窝里的兔,还有大型野兽埋起来的储备粮,死去多时的麋鹿野猪,他都吃过,冻得邦邦硬,连冰带肉生吃的。 咬在嘴里是咯吱咯吱的冰沙声,冰棱划破口腔内壁,满嘴血腥味一起咽了,根本尝不出来,到底是谁的血。 后来他不慎坠入冰河,被冲进旋涡,湖水冰冷,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看见远方燃着灯火的船只。 那船是木头的,是附近捕鱼的船只,他拼尽全部的力气游过去,冻僵的手指紧紧抓住船只上的渔网,试图顺着渔网爬上去,向渔民求救。 可是这个时候,他在渔民口中,听闻来自远方的消息。 皇帝喜得麟儿,举国同庆。 澹台无寂僵住,那些熟悉的名字因为太久没听过而变得陌生,以至于他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曾经还是个人。 还是个姓氏澹台的人。 他的母亲,被封为贵妃,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一出生就将被封为太子,继承皇位。 太子殿下,众星捧月,父亲纵溺,母亲疼爱,享尽荣华富贵。 而他……躺在雪地里,浸在冰湖中,茹毛饮血,苟延残喘,与野兽又有何异? 此刻他僵持在这里,不知道要不要再往上爬,绝望地要死的时候,他突然回忆起,自己也曾被众星捧月过。 彼时的他是王府最受宠爱的世子,骑在威武的父亲的脖子上,母亲温婉美丽,柔声嗔责父亲:“王爷,你就惯着他吧!快放下来,小心摔着。” 那美好的时间太短暂,短短几年,在他漫长的生命里,短的像飞逝的烟花,他都快忘了。 一滴血泪自他眼角缓缓落下,落到洁白无瑕的雪上,落进泛起波澜的冰湖中,宛若茫茫冬天,被雪覆盖的枝头,悄然绽放的一朵梅花。 他缓缓闭上眼睛,松开手,任由躯体,坠入寒冷冰河。 …… “师父,师父我有错吗?” “我杀了他们,我有错吗?” 他觉得自己没错,畅快淋漓手刃仇人之时,等待他的却是十二道天雷,每一道都在细数他的罪过。 后来,老头也死了,他亲眼送走的。 生生死死浮浮沉沉,从风光无限的世子皇孙到被遗弃的囚徒困顿,再成为青龙观的天才弟子,最后坠入深渊魔境,成为魔君手里的利刃,他活的时间太长了。 他以为,老头留下的那个蠢蛋师弟,会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但是现在,连小师弟,也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无寂,你怎么还在树上?睡着了?快起来,走了走了。” 潺宿远远唤他。 澹台无寂起身,低低应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跃下了枝头。 不会划清界限的。心底有一道声音,这样对他说。 等把他拉下来,你们就是一家人了—— 傅潭说自藏书阁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脚步有些虚浮,走起来像踩在棉花上。 沈双双来找他,迫不及待上来就拉着傅潭说分享八卦:“我见到楚河那位意中人了,妈耶,她现在拜入眉雁山了,眉雁山你知道吧,洛师兄他外祖家。” 傅潭说:“那……” “虽然人不如本小姐好看吧,那也是貌美如花,虽然资质不算上乘,但勤奋努力,修为还是很厉害的,就是家世上不如楚河,不过也无伤大雅。” 傅潭说:“人……” “你没见楚河扭捏的,说句话都不肯,还说什么上一次说话已经是好几年前了,我的天哪,不说话怎么促进感情,我真服啦……” 沈双双喋喋不休,回头便看见傅潭说正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她:“大小姐,您能让我说句话吗。” 简直插不上嘴啊。 沈双双干笑几声:“不好意思,有点着急了。” 主要是这些事她也没地方说,只能找八卦的小伙伴傅潭说了。 “你想说什么?” 傅潭说愤愤:“你一打岔,我都忘了。” “你还管人间楚河呢,你自己的事怎么不上心?怎么,难道你未来的夫婿,也要你爹掌门大人给你挑?” “无所谓啦。”沈双双一屁股坐下来,说的口干舌燥,自己给自己倒水喝,“我爹不会害我,肯定会给我挑家世相当人品不错的了,我爹是蓬丘掌门,反正我受不了委屈。” “哟呵。”傅潭说大为震惊,“你变了,你真变了,你之前自己偷摸谈情说爱的时候,还是喊着真爱无罪自由至上当口号的。” 沈双双白了他一眼:“人都是会长大懂事的好吧,以前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她捋了捋自己的小辫子,“夫妻嘛,不是真爱也没关系,相敬如宾,合适就好。你看我娘,非要嫁给我爹,他俩倒是真爱,可是一个早死,一点福没享上,一个守寡,只有我这个不成器的闺女。我娘要是还在,现在就是威风凛凛的掌门夫人了,说不准还能给我爹再生几个。” 傅潭说眨眨眼睛,这话说得真诚,双双从不避讳自己去世的母亲。 “反正就是,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楚河他爹那样的,门不当户不对,又没有爱,早晚要受委屈。” 楚河的母亲曾经是个无名散修,没什么背景,嫁与楚家家主算是高嫁,后来死于难产,似乎就和他爹脱不了干系。因此楚轩河自小与父亲关系不好,和楚家唯一有联系的就是他祖父。 说来好笑的是,他们好朋友四个人,竟只有赵秋辞一个人称得上父母双全家庭和睦,他们三个多多少少有些不圆满。 傅潭说失笑一声,还真是,不过楚河和双双好歹还有父亲,他连父亲也没有。 他好奇地问:“那你,你知不知道,洛与书要选什么样的新娘?” “洛师兄?”沈双双凝眉,认真想了想,“我爹好像没有说,绯夜仙君也没说,洛师兄毕竟是未来的一宫之主,娶妻肯定要慎重些。” 未来仙君的新娘,这含金量也太大了。不过仙君这个位置不好坐,大多都选择不结亲,现任的五位仙君里,只有掌门大人是结亲了的,其他都单着。 “好了,天色不早啦,我回去了。”沈双双摸摸傅潭说的脑袋,“你好好养病啊,我爹怕我影响你休养,都不让我来烦你,我可无聊死了。” “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再去上次没看成的花朝节吧。” 上次去皇城,花朝节都没赶上,这个遗憾,双双惦记了好久。 傅潭说扬起笑脸,应声:“好。” 沈双双走后,傅潭说拿出了封灵阁的铁牌,他察觉到铁牌在动,但双双在场,他不好拿出来。 但是和往常不一样,铁牌里,并没有任何封灵阁众人的声音。傅潭说有些迷惑,他翻来覆去把玩着铁牌,试图与灵壹说话,然而并没有任何回音。 他正疑惑不解时,灵牌终于响动,覆满花纹的表面消失,被一层密密麻麻的符文代替。 傅潭说一眼扫过去,心神一震。 那不是普通的符文,那是古老的鬼族的文字,迄今为止,已经非常少见,基本上没人用了。 他匆忙抄起笔墨,在纸上临摹下来,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符号,他皱着眉,以自己不多的储备和本能翻译。 “我,知道,你,是谁……” “姬,月,潭。” 傅潭说手一颤,墨水溅到白纸上,晕开一团漆黑。 姬月潭,那是只有他母亲才知道的名字。 傅是随父姓,姬月是他母亲的姓氏,母亲姬月湘是姬月氏嫡系唯一的女儿,他便也成了如今姬月氏嫡系唯一的后人。 他心脏砰砰直跳,起身将自己房间内门窗全都关紧,又觉得不保险,索性设下一个禁制,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他才坐下来,止不住地发抖。这个人知道的太多了,想必已经将他调查清楚了,不是封灵阁,他既然弄得到封灵阁的铁牌,那灵壹他们,恐怕已经危险了。 傅潭说再沉不住气,他捏着铁牌,声线颤抖:“你是谁?” “你好呀。”铁牌内传来男子的轻笑,“你可以叫我,惊寒。” 鹤惊寒。 魔君?! 傅潭说难以言喻自己此时的震惊,他没有想到,第一次直面这个从未谋面的仇人,居然是这种方式。 虽然他与鹤惊寒本人并没有任何仇恨,但是介于上一辈的恩怨,鹤惊寒对他,对封灵阁,对整个鬼族,都抱着莫大的恶意。称之为仇人也不为过。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你想要做什么?” 他做过最坏的打算,莫过于被揭穿身份,赶出蓬丘。 可是他自这里长大,这里有他所有珍视的师长亲友,他当然不甘心。 鹤惊寒又轻笑一声:“我想,我们有必要见一面,好好谈谈。” 傅潭说咬牙:“有什么可谈的?我母亲与你父亲不和时,我尚且年幼,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迁怒我们,这些年针对打压封灵阁还不够吗?” “鬼族式微至此,我隐姓埋名,无人知晓,封灵阁也没落下去,如今的鬼族已经对你构不成威胁,你还想怎么样?” 面对傅潭说的诘问,鹤惊寒似乎并不在意,他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来是惊讶还是嘲讽:“你真的好天真呀。” 他似乎并不想隔着一块铁牌与傅潭说闲扯,直接道:“如果你不想身份败露的话,现在就来上陵城,有些事情,我们还是面谈比较好。” 威胁到他头上来了,想必已经是早有准备。傅潭说冷笑一声:“我就那么听话任你摆布吗?” “你要告发,便告发吧,我身份败露是迟早的事,你现在就去,我不介意。” 对于傅潭说的反应,鹤惊寒似乎早有所料,他漫不经心:“你不想见见,你的母亲吗?” “你说什么?” 傅潭说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力度之大,桌子直接被撞歪了。 “你不想知道你母亲的下落吗?据我所知,直到现在,你都没有找到她的遗体吧?” 鬼姬自无罪之巅坠入深渊,可是从没有人在崖底找到她的遗体。 鬼姬尸体的去处,始终是个谜。 鹤惊寒拿捏地很准,傅潭说可以不在乎自己,但是他不能不在乎他的母亲。 鹤惊寒笑一声,又抛下一击:“以及,你的封灵阁,你也不管不问了吗?” “他们,现在可都在我手里哦。” 傅潭说眸色渐深,一点点冷静下来:“你想要,什么东西。” 鹤惊寒没有回答,笑眯眯丢下一句:“上陵城蒲杏楼,不见不散。” 铁牌倏地失去所有光芒,安静了下去。 傅潭说静静坐着,冷汗已经将后背濡湿了。 自他选择冲破封印,借用鬼神之力时,他就已经知道,未来的路不会太好走。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仅仅是蓬丘的废物小师叔。 他亦是,鬼族的少主,姬月潭。 但是他没想到,身份败露,与他对峙的第一个人,不是仙门,居然是魔族。 他深吸一口气,皮肤之下的经脉隐隐作痛,或许受他情绪影响,难以压抑的鬼神之力涌动。 他缓缓起身,写下一张小纸条留给绯夜仙君,事已至此,尽管知道前路是荆棘或末路,但这一趟,他是非去不可了—— 无梦之境。 久远的记忆被唤醒,虚无的“玄衡”,真正的洛与书,在这一刻,神识合二为一。 想起来了吧,你都想起来了吧。 那声音回荡在脑海里,萦绕耳畔。 他的心魔重新出现,她披着红色的斗篷,这一次,终于露出了脸。 洛与书并不意外,那是……傅鸣玉的脸。 原来他的心魔,就是女儿身的傅潭说。 “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 心魔勾着唇笑,即便是同一张脸,那也是和傅鸣玉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傅鸣玉从不会笑的这样魅惑勾人。 因为傅潭说容貌虽明艳,可人有点傻,天真,也透着笨拙。 “也知道我是谁了。” 心魔歪歪脑袋,俏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杀掉我吗?” 蓬丘不乏许多和洛与书一样,曾经走火入魔,生出梦魇心魔的前辈,修为停滞不前,甚至倒退。 不再受心魔所左右的方法,无非就是那几个。 直面它,然后抹杀它。这也就意味着,他要放弃心魔所代表的的东西。 爱恨嗔痴,执念恶意,不过尔尔。 大道为先,弃便弃了。 心魔婉转可怜,抬手去勾洛与书的衣服:“你也要,和他们一样,杀掉我吗?” “不。”洛与书后退一步,勾起一个浅薄的笑,“我要,谢谢你。” 你是我的心生出的,所以,我知晓你生出的意义。 我不会再受你左右,相反的,我会来控制你。 暗红色的水流拔地而起,宛如丝滑的绳索绸带,卷上心魔的四肢。心魔在这一刻失去行动能力,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你要做什么?你真的要杀掉我?你怎么舍得——” 暗红色的线纠缠上她的身体,斗篷滑落,嵌进肌肤,洛与书面无表情,指尖勾动丝线。 心魔蓦然笑了起来,她恶狠狠看着洛与书:“你杀我有什么用?你去杀他啊,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可能被消灭的!你有本事,就去杀了他!” 红色潮水涌上来,淹没心魔的身体,要将她拖进浪里。 洛与书神色平淡:“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心魔不甘而嘶哑的叫吼随着漫天的红黑色一同散去,一切归于平静。 洛与书慢慢睁开眼睛,和从前不一样的是,眸子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 他起身,抚平衣角的褶皱,心情没由得放松了下来。他弯弯唇角,该回去了。 傅某人这个时候,也该醒了吧。 第120章 小师叔不见了!…… 洛与书离开的时候, 境主竟然亲自出来送他。 境主余光一直在看他,左看看右看看,洛与书也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 开口询问:“弟子可有何不妥之处?” “没有。”境主摇头,“就是感觉, 好像和你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呢,好像也说不上来。 唔, 好像就是,变得稍微那么有一点温度了。 “你找回你的记忆了?”境主问。 “嗯。”洛与书微笑点头,拱手道谢, “多谢境主出手相助。” 境主摆摆手:“不必谢我, 人情是你师尊欠的, 本座会找他要的。” 她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出口:“你的师叔,他现在,在蓬丘, 过得还好吧?” 既然是洛与书的师叔, 也就是说, 和绯夜仙君是平辈的。这真的很出乎境主意料,她真的想象不出来鬼姬的儿子和绯夜同辈是多么滑稽的场面。 她是不是都能跟着占绯夜便宜,让他叫一声姑姑了? 当然这些话她也就心里想想暗爽一下,绝对不会跟洛与书说。 洛与书抿唇,回道:“师叔在蓬丘还好, 师尊袒护他, 凡事皆有人撑腰。” 至于什么性子顽劣,爱闯祸麻烦精之类的,洛与书完全不想与外人细说。 “那就好, 绯夜不会亏待他。”她垂下头,低声呢喃,“鸣玉是个好孩子……” 她声音很小,恍若自言自语,然而,敏锐的洛与书挑了挑眉。 方才境主问他师叔姓名,他只道是叫傅潭说,可没有说过他的小字,是叫鸣玉。 看来境主早就知晓了。 二人往外走,来的时候是女童带他进来的,出去的时候,是境主亲自送他出屏障。 外面是茫茫雪原,大风裹挟着雪粒,打在脸上,又硬又疼。 “我这地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你们仙门的人来过了。” 无梦之境不属于六界中的任何一界,境主遥望着她的领地,呼一口气。 “上次来的人,还是……嗯,很久很久之前,似乎有个很出名的道长,叫灵胤。” 灵胤道长?洛与书皱了皱眉。那不就是,傅潭说的师父么? 眼前那一片巨大的冰湖也被白雪覆盖,几乎和陆地融为一体,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踩上冰面。冰面厚实还好,若是遇到脆弱处,便就要活活掉下去。 境主随意指了指湖面:“呐,就是这里,他从这里捞出来一个人,就带走了。从那之后,这里就没来过第二个仙门的人了。” 时隔多年,也不知道那人还活着没有。不过,在冰湖之下被啃咬成那样,几乎只剩一具骨架,却又顽强活了下来,撑到灵胤道长经过救走他,想来他命是真硬,应该轻易死不了。 洛与书敏锐抓住关键信息:“灵胤道长,带走的人?是一个男人?” “一个男孩。”境主耸耸肩,她这辈子太漫长,见过太多东西了,那些没什么用的琐事本该忘了的,但那个毁了容,只剩残破之躯的男孩,却是让她记忆犹新。 湖下的鱼虾怪物吸食他的血肉身躯,森森白骨直接裸露在空气里,若不是口鼻还有一口气,哪里还像个人。 “一个毁了容的,被驱逐和抛弃的男孩。” “我曾告诉过他,不要跟灵胤那老头走。”境主轻笑一声,伸了个懒腰,“那老头身负诅咒,跟他走,没什么好下场的。” 可是,那时候少年伤痕累累,却是笑着问她:娘娘,难道我,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濒临死亡边际,灵胤道长肯收留他,已是他的荣幸。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等死吗? 他说,境主娘娘,我想活下去。 他双眼被泡成血红色,近乎失明,瞳仁里唯一的那点光,就是想要活下去的希冀。 和活下去比起来,日后的诅咒,报应,又算什么呢。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了。 洛与书喉头一紧,莫名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诅咒?” “嗯,你们仙门之人,都没听说过吗,喔,或许年代太长了,你们也许都不知晓。” 境主掰着手指头数,“那个诅咒,他的儿女,弟子,后人,凡是承他衣钵,继他血脉着,皆是大凶大恶,不得好死之辈。” “什么?”洛与书不可思议,恍若当头一棒,让他神色恍惚。 境主还在继续说道;“他年轻时太厉害了,毫无破绽,上天制约不了,不许这样的人存在,便要他孤苦无依,痛苦一生。他多风光,他的后代便有多落魄,这便是制衡之道,天谴。” 说来也是荒谬,从前只知,穷凶极恶之人会遭天谴,可做尽善事还遭天谴的人,这还是第一个。 洛与书只听着,后背已经起了一层冷汗,他指尖止不住颤抖,被他狠狠攥进手心里,浑身被怪异的气场包围,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 说到这里,境主又想起冰湖里捞上来的半死不活的男孩,感慨一句:“如果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机,恐怕没人会跟他走,当他的徒弟吧。” 她话音刚落,身侧洛与书已经不见了踪影。 “欸?” 境主抬首去看,只见洛与书御剑而去,几乎与剑合二为一,化作了一道剑光,飞快划过天际—— “仙君,仙君,小师叔不见了!小师叔不见了!” “什么?”绯夜仙君蓦然起身。 当归慌慌张张,手里举着傅潭说留下的信函:“不过师叔留了下了这个,想来应该是他自己偷偷走的。” “仙君,信函打不开,上面写了留给您的,应当是只有您能打开。” 绯夜仙君接过信函,上面醒目的几个字“师兄亲启”。 绯夜仙君心中咯噔一下,似有所感,挥退众人,拆开信函,一行行扫过去,他脸色沉下来,拿信的指尖都在颤抖。 “噗——”,火花崩起,一封信函瞬时烧成灰烬,除了绯夜仙君,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上面的内容。 他缓缓抬头,一向温和的面容透出锋利的冷硬,不容置喙:“去禀告掌门,带人,去上陵城。”—— 上陵城。 自霍家攻入妖域,成为仙门的罪人,便已经与屠罗刹联手,叛出六大世家。 上陵城城门紧闭,随处可见屠罗刹的人,许是魔君提前打过招呼,傅潭说一路入城竟还算顺利。 霍家不知得了什么机缘,攻入妖王老巢,这是一步险棋,宿敌紫凰一族覆灭,左右为邻的宋氏和祁氏也都深受打击,自此南洲之地,霍家说一不二。 只是现在看屠罗刹的架势,恐怕霍家还是过于心急,给他人做了刀。 傅潭说进了城,简直像是两个世界。城外尸横遍野,硝烟不断,城内却还算安稳,毕竟有霍家守城,外面再乱也乱不到这里来。 傅潭说穿过闹市街头,寻找鹤惊寒所说的蒲杏楼,这似乎是一座花酒楼,但是未免太过冷清,没什么客人。 酒楼门口,玄衣男人负手而立,似是等候良久。 傅潭说咬着牙,心情复杂:“澹台无寂。” 如果不是澹台无寂,他们也不会在辛山被逼到绝境,他和洛与书,也就不会遭遇之后的一切了。 他现在,也就不会被鹤惊寒发现身份了。 说不恨他,那是假的。他到底还是更偏向鹤惊寒一些。 看到他,澹台无寂不算惊讶,做了个手势引他上楼:“尊上有请。” 傅潭说不再理他,抬脚上楼,临行之际又被澹台无寂叫住:“小玉。” 傅潭说微微顿足。 澹台无寂缓缓问出口:“你的身份……其实师父早就知道么?” 傅潭说言简意赅:“知道。” 不仅知道,还是师父帮忙隐瞒的。 他知晓鬼姬的恶行,但是并没有迁怒到年幼的傅潭说身上,仍然收下了他。 澹台无寂沉默良久,才重新开口:“青龙剑,你现在应该已经用不了了吧。” 傅潭说心尖一颤:“你怎么知道?” “你已撞破封印,血脉已不再纯粹,青龙剑自然不会再认得你了。”澹台无寂捻了捻指尖,“不如,你把它还给我罢。” 傅潭说瞬间火气上涌,言辞尖锐:“还给你?我如今这般,到底拜谁所赐?我配不得青龙剑,你一个魔修,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你揭穿我的身份,是想要回青龙剑?你做梦。我是用不得青龙剑,但我更不会把它还给你。”傅潭说气的胸口发疼,他双眸泛红,指尖都在发抖,“你是师父亲自驱逐出师门的,我毁了它都不会让它落到你手里!” “你如今这般,是拜我所赐吗?” 傅潭说恼羞成怒,咄咄逼人,澹台无寂却没有生气。他只是静静凝视着傅潭说,面目沉静,一双眼睛晦涩不明,包含了许多情绪。 “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如此这般,跟我,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 澹台无寂神色悲凉。 “你天生如此,怪得了谁呢?青龙剑在你手里,本就是一个错误。” “滚。” 傅潭说不再理会他,愤愤抬脚很快上了楼。 徒留澹台无寂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神情落寞。 傅鸣玉,我给过你机会了。 毕竟,人不能太贪心。 你不能既要都要啊。 ………… 傅潭说上了楼,都不需要找房间推开门,一上去,他便见到了久等他的那个人。 他一身熟悉的紫色华服,三千青丝似是懒得打理,随便用一根紫色绸带绑了起来,身形高大,与傅潭说记忆里,某个头戴抹额,开朗阳光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傅潭说神色恍惚,他就是,鹤君山的儿子么。 如果没有幻境,他大抵这辈子都不会认识鹤君山。 傅潭说眼前又浮现意气风发的少年鹤君山。 双眸泛红低声喃喃“她怎么能不要我呢”的鹤君山,大义凛然说“我帮你勾引他”的鹤君山,以及,他也算唤了一声舅父的鹤君山…… 至少在傅潭说眼里,在他们相处的那些天,少年鹤君山是个很好的人。 尽管那时鹤君山对于自己娶了别的女人生下孩子这件事多么不可置信,都不可否认,现在他的儿子,鹤惊寒,就站在傅潭说面前。 听闻他的动静,鹤惊寒才缓缓转身,四目相接,彼此的样子落入彼此眼帘之中,不约而同的,二人竟然都愣怔了一下。 傅潭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魔君,和传言里穷凶极恶的形象极为不同,他很英俊,一双眼睛像极了鹤君山,近乎一模一样,鼻梁高挺,唇红齿白,颇为清秀。身为魔君,身上却没有沾染任何血腥之气,英气与明艳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融合。 而鹤惊寒看到傅潭说,又何尝不震惊。 他盯着眼前的少年,在他这张绝色的面容上,看到了昔日鬼姬的影子。 太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不知为何,有一种恍惚的命定之感。 仿佛他们早就认识,仿佛他们早就该相见。 鹤惊寒率先收起视线,恢复素日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勾起唇角;“久仰。”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久仰。” 他不绕弯子,直言:“我依你所言,只身来到这里,你可以,放过封灵阁了吗?” 灵壹,灵贰……他的属下们,落到鹤惊寒手里,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下一条命。思及至此,傅潭说握紧了拳,他已经不再惧怕所谓的身份败露了,他也不是从前那个只需要别人保护的傅潭说了。 这是他今天敢一个人前来的原因。 如果鹤惊寒要动手,他会让他知道,鬼族少主,也不是好惹的。 不曾想,鹤惊寒歪歪脑袋:“我并没 有动他们呀,他们现在,应该在封灵阁好好待着呢吧。” "什么?"傅潭说皱起了眉,不敢相信,“你明明用了封灵阁的灵牌,我也联系不上他们,你怎么可能……” 傅潭说蓦然顿住,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联系上封灵阁,相隔太远,他无法求证,真的以为封灵阁落入了屠罗刹手里。可是如果,鹤惊寒只是在灵牌上动了手脚呢? 傅潭说后知后觉自己被骗了,可是,另一种疑惑席卷上心头。 “你骗我?”他盯着眼前的鹤惊寒,头皮发麻,诧异道,“可是,你为什么,能使用我们封灵阁的灵牌?” 120-130 第121章 本尊请你来,看一出好…… “傅鸣玉一身伤还没好全, 跑去上陵城做什么。”双双眉头紧皱,一颗心都缩在了一起,忍不住与赵秋辞抱怨。 得知傅鸣玉偷偷跑走的消息, 重安宫震动,一向不怎么出蓬丘的绯夜仙君亲自带人前往上陵, 重安宫几乎倾巢而出。 掌门本不想让双双冒险,奈何双双挂心傅潭说, 根本坐不下,掌门只好允许她跟着赵秋辞来了。 赵秋辞微微回头,身侧好像少了一个人, 空荡荡的。 他疑道:“楚河呢?” “楚河不和我们一起了, 他提前走了。”双双道, “因为这次不仅我们蓬丘, 眉雁山和祁家,洛家,还有好多门派, 都来人了。” 赵秋辞顿觉不对劲:“他们也去上陵城?” “对, 我听我爹说的, 保真。”双双凑在赵秋辞身边,压低声音,“屠罗刹现在藏身于上陵城,消息刚传出来,现在蓬丘又这般阵仗, 知道的清楚咱们是为了傅鸣玉, 不知道的还以为蓬丘要去讨伐霍家了呢,各个门派都坐不住了。” 她又叹一口气,略带抱怨。 “还有楚轩河那重色轻友的家伙, 一听到眉雁山也来帮忙,早就跑没影了。” 半开玩笑的话穿过耳朵,赵秋辞眼眸微动。从前,总有人自身侧黏着,近乎形影不离,口口声声唤师兄,现在,他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人了。 赵秋辞不再多言,眉目微敛:“走罢。”—— “你为什么可以使用我们鬼族的灵牌?” 傅潭说盯着鹤惊寒腰间的灵牌。 那是封灵阁的灵牌,每一枚都是经鬼姬的手打造的,只有封灵阁的人才能使用。按道理,即便鹤惊寒身为魔君,也不可能使唤地动鬼姬的灵牌。 鹤惊寒显然不想回答,他勾了勾唇角:“这个问题,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傅潭说沉眼看他,明明是他喊他过来的,问什么,他却又不说。 难道鹤惊寒喊他过来,只是想看看他? “另外,我母亲的事,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来这一趟无非是两个原因,他母亲,和封灵阁。不然,谁有闲心与威胁自己的人周旋呢? 鹤惊寒还未回答,便听门外传来嘈杂的响动,夹杂着凄厉哀婉的女声:“我要见大人,大人,求求您了,放我进去……” 澹台无寂将人拦住,并未动手。鹤惊寒上前走到楼梯边,眼神示意,澹台无寂便开门将人放了进来。 来人是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潦草姑娘,浑身沾满尘土,跌跌撞撞就要往楼梯上爬,泪水将她脏兮兮的脸庞冲出两道白沟,她跌倒在鹤惊寒脚边:“大人,求求您,放我出去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放我走吧大人!” 鹤惊寒俯身,温柔将她扶起来:“霍家人真是不懂事,怎么能这么对待功臣呢,瞧瞧这一身伤……” 他语气温柔,姑娘却没有任何放松之态,反而面露惊恐,整个人都瑟缩起来,泪如雨下:“大人,不如杀了我罢,杀了我罢……” 傅潭说震惊的视线落到姑娘脸上,脸脏成这样他根本没认出来,如今定睛一看,才越发觉得姑娘很是熟悉……他又看到姑娘手上的扳指,才蓦然反应过来,他到底在哪里见过她 许久许久之前,妖王宫殿的那一次夜宴,他于树林里,遇到的那个人类姑娘。霍家人! 因为是霍家人,所以现在出现在这上陵城也不奇怪了。 而姑娘似乎也看到了一旁站着的傅潭说,登时瞳孔紧缩,显然是认了出来。 他们曾短暂地有过一面之缘。 鹤惊寒只笑不语,将姑娘扶起,任姑娘哭的梨花带雨仍不为所动,侧首与澹台无寂道:“送她回霍家。” 听到“霍家”两个字,姑娘眼睛里迸出惊恐神色,剧烈挣扎起来:“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大人,你放我走吧!放我出上陵吧!” 鹤惊寒侧首看向傅潭说:“走吧,你也一起。” 傅潭说:“?” 鹤惊寒:“去霍家逛一逛,你不想去看看吗。” 傅潭说明显露出不想的神色,还未等他开口拒绝,又听鹤惊寒道:“你若是还想找到你的母亲,就乖乖听我的话,跟我过去。” 傅潭说安静地闭上了嘴。无论如何,母亲也不能落到鹤惊寒手里—— 蓬丘弟子紧密锣鼓赶往上陵,去找丢失的小师叔。赵秋辞身为玉衡仙君的弟子,也带了一队重阳宫的人。 飞速前进之时,他腰牌震动,却突然受到来自家里的消息。 赵秋辞眉头微微一皱,不知道这个时候家里人为什么会找他。他避开外面的众人,寻了个僻静无人处,尚才回话。 联系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父亲,赵氏家主,赵翼。 “父亲?” 赵秋辞素日里极少与家里联系,倒不是因为家庭不和睦,相反,他是四个人里家庭最幸福的,不联系纯粹是因为没什么事而且大家都很忙。 赵家主很是直接,开门见山:“我儿,是否已经在去往上陵的路上?” “是。”赵秋辞应道,约莫猜到,“父亲也得到了上陵的消息?外界谣传,蓬丘并没有讨伐霍家与屠罗刹的意思,此行仅仅是为了……” “你太天真了。”不等他话说完便被直接打断,赵家主哼笑一声,“蓬丘没有这个意思,可是落在旁人眼里呢?你以为祁家洛家,眉雁山景幻宫都是去瞎凑热闹的?没那么简单。” 赵秋辞沉默。 “妖王栽在了霍氏手里,镇守妖界的四大圣物,白金蠺母,黑金苍狼,紫金圣火,蓝海之心,现在全都落进了上陵霍氏手里。”赵家主叹一口气,“你以为霍氏怎么敢一己之力与五大世家和整个仙盟叫板,这四件圣物,只要拥有一件,于我们赵家都是大大的裨益。” 赵秋辞艰难咽下一口气:“父亲……” 赵家主威严的声音不容置喙,“无论如何,你也要把圣物带回来。” 带回去?这与偷有什么两样?赵秋辞攥紧了拳:“父亲,我是重阳宫的师兄,我不能……” “可你也是我们赵家的子弟。”苍老的男声恩威并施,“也是我赵翼,唯一的儿子。” 他语气缓和下来:“你是赵家唯一的儿子,父亲不靠你,还能靠谁呢?” “还有,上次我与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赵秋辞将家牌捏紧,匆忙道:“有人过来了,父亲,不便说话,改日再谈。” 他直接掐灭了消息。 其实根本没有人过来,四下寂静,赵秋辞背靠着木板墙壁,胸腔内心跳如鼓—— 傅潭说真的摸不准鹤惊寒的心思,隔着灵牌,极尽威胁,将傅潭说引诱过来,却又不说自己要做什么。 说有旧恨,却也没有伤害傅潭说的意思,以至于傅潭说想与他打一架试试底细都一直没有机会出手。 凭鹤惊寒来去自如的气势,傅潭说约莫已经猜到,整个霍家应该都已在他掌握之中。二人光明正大步入霍家,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并肩而行,也不觉得违和奇怪。 名唤霍映的姑娘被押送回霍府,作为一个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她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浑身脏乱地如乞丐一般,被霍家人关进不知名的院子里。 霍家大哥,未来的家主霍烈与鹤惊寒拱手请罪:“舍妹疯疯癫癫,冲撞了尊上,还望尊上恕罪。” 他身材壮硕,浑身都是腱子肉,尤其是两条健壮大臂,根根青筋分明,手指上寒铁铸造的扳指象征着他的地位,一看便是弯弓搭箭的好手。 而此时,这般五大三粗的汉子,面对鹤惊寒,也依然要陪着小心。 鹤惊寒倒是大度:“无妨,只是到底是功臣,你们也要悉心照料些。” 霍烈身子略显僵硬,又听鹤惊寒意味不明道:“毕竟,霍家有今日,也多靠了她。” “是,尊上说的是。”霍烈不敢反驳,自然连声应是,他目光下意识落到鹤惊寒身旁的生面孔上,眉宇间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去过蓬丘,也见过傅潭说,只是蓬丘与霍家远隔千山万水,不常来往。区区几面,让霍烈觉得面前之人眼熟,可是又跟在鹤惊寒身边,一时没有想起来是何人。 他也不敢想不想联系,眼前这位会是蓬丘的师叔。 鹤惊寒没有介绍,想来是个不足为道的小人物,霍烈面露谄媚,与鹤惊寒道:“今日霍氏祭祖大典,还请尊上赏脸,大驾光临。” “祭祖大典?”傅潭说从未听说,当场瞪大了眼睛。 小人物也敢在魔君面前插嘴?霍烈神色古怪,而鹤惊寒全无斥责之意,圆滑如霍烈,当即明白这位或许是魔君眼前得脸的人物。 遂也不恼,解释道:“是,霍氏与紫凰氏结怨数十代,如今我们霍氏终于扬眉吐气,割下宿仇的头颅,端掉宿敌的老巢,自然是要大肆庆祝一番。” “我们的祝师历经七七四十九日,以妖王的妖骨炼出一副绝世神弓,今日,吾等将以此神弓,祭拜先祖在天之灵,慰问我霍氏死在鸟妖爪下的勇士!” 以妖王尸骨,炼出来的骨弓?傅潭说太阳穴突突直跳,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给他一种很不舒服的预感。 鹤惊寒轻笑一声:“盛情难却,本座届时,一定到场。” 霍烈离开了,鹤惊寒脸上的笑淡了下来,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座极高极高的塔楼之前,然而带傅潭说走了进去。 塔楼光线昏暗,一片死寂,静地耳边只剩下呼吸的声音。这里也应当是霍家非常重要的地方,傅潭说跟着往上走,忍不住开口:“你到底给了霍家什么好处,他们如此信服于你?” “你以为本座能给什么好处。”鹤惊寒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悲。 “攻入妖王老巢的是霍家的勇士,杀掉妖王的是霍家的家主子孙,哦对,带着他们畅通无阻进入妖域的,还是霍家的女儿。” “你说,从头到尾,有我们屠罗刹什么事呢?” 傅潭说喉咙发紧,但也知道他说的是真的。霍家野心勃勃,早有预谋,虽在仙盟干涉下不得已与妖界和平共处,但复仇之心从未停止,此番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 鹤惊寒微微侧首,隔着昏暗的光线,看到傅潭说半明半暗的侧脸,细小的微尘浮在空气里,金边临摹出他出色的轮廓。 鹤惊寒极认真问傅潭说:“你的母亲,待你好么?” 傅潭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母亲……” 傅潭说顿了顿,像是陷进了久远的回忆里,他与鬼姬相处时间不长,但他记忆里,鬼姬是极好的。 一向潇洒的帝姬殿下初为人母时,也是慌张和陌生的。 她有时候会忘掉自己还有个儿子,还如从前般只顾自个,回头才想起来家里饿的半死的傅潭说。 有时候傅潭说哭闹,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地打滚,比傅潭说哭的还大声。傅潭说就不哭了,看她哭就够了。 还好有封灵阁的长辈们照应,傅潭说才不至于因为没有爹也没有一个靠谱的娘而死在襁褓里。 再后来,鬼姬就熟练多了。 她学会给傅潭说喂奶,学会拿法术逗他玩,学会什么姿势抱小孩最舒适,学会给傅潭说做一顿能填饱肚子的饭…… 两个人凑在一起就是要相互磨合,父母子女,情人夫妻,至交好友,红颜知己,两个个体碰撞到一起,就是在磨合和适应彼此。 年幼如傅潭说也知道,母亲用了好久的时间,才适应了自己这个小孩。 鹤惊寒眉眼低垂,浓密的长睫掩饰住眸底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潭说也侧首问他:“你就那么痛恨我母亲,和我母亲的封灵阁吗?” “是因为,我母亲和你父亲昔日不和,还是因为,被驱逐至西玄之地百余年之仇?” 鹤惊寒眼睫轻颤,却没有回答。 “可是她已经去世百年,那时我与你不过还是低龄稚子。” 傅潭说不明白,仇恨的烙印在鹤惊寒心里为何如此深刻,以至于他长大后,子承父位,还在追赶打压着封灵阁报当年之仇。 “你以为,我如此待你,是因为鬼姬与我父亲的旧恨?”鹤惊寒终于开口,他上前一步,逼近傅潭说,“不,不是的,从来不是。” 他突然靠近,身高的优势让傅潭说不得不抬脸看他,四目相对,他看到鹤惊寒眸子里隐忍的怒意。 他有力的指节直接攥住傅潭的衣襟,几乎将人提起来。他附在傅潭说耳畔,一字一句: “我做这一切,是因为,你,和我之间的,新仇旧恨。” 傅潭说在这一刹那瞪大了瞳孔,脖颈间的力道卸去,鹤惊寒松开手丢下了他,冷冷道: “姬月潭,绯夜仙君把你养废了。” “身为鬼族少主,鬼姬的儿子,你居然没有一点敏锐的警惕感和防备心,你天真地可怜。他以为,把你养在温室里,替你遮风挡雨,让你一点雨淋不到,一点风吹不着,就是对你好么?” 鹤惊寒冷笑一声。 “等庇佑你的一切撤去,外面任何一点危险,都能轻易折断你!” “他是在害你!” 傅潭说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逼的步步后退,喉结滚动,想要吐出的话在鹤惊寒连珠般的话语里被堵得说不出来。 鹤惊寒怪绯夜仙君没有把他培养成少主,可是,他本来也没想做少主啊。 蓬丘里的一条咸鱼,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你问我,喊你过来,是做什么。” 鹤惊寒转身,面向那扇紧闭的窗户,继而猛地推开。 “本尊请你来,是为了,看一场好戏。” 第122章 我们两个,谁比较没良…… 他猛地推开窗户, 这里是霍家的最高处,将整个霍氏家族,密密麻麻的祖宅尽收眼底。 而不远处的祭台, 正在举行祭祖大典,基本上所有的霍家族人都在今日到齐, 一眼望去,祭台之下密密麻麻全是人头。为首的是霍家家主, 伴在他身侧的是他的几个儿子。 还有上陵城许许多多的百姓,受邀来参加这次祭祖大典。他们祖辈生活在上陵城,受霍家庇佑, 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这么多年, 霍家和上陵城同为一体, 休戚相关, 霍家兴,上陵城兴,百姓便兴。霍家衰, 上陵城衰, 百姓便要受苦。 不止霍家, 其他六世家也便是如此。不然洛家所管辖的洛川,也就不会成为六大城里最富庶的了,还是托了洛家的福。 傅潭说一眼便看见那把祭祖的神弓,它是那么白,在阳光下白地几乎反光刺眼, 坚硬无比的弓身镶嵌着珠宝, 紫色华丽的紫凰羽毛用作装饰,一眼看去,便知这把神弓的来历——来自独一无二的妖中王者, 紫凰家族。 而遥远的天际,黑色的鸟群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汇聚,来势汹汹,而它们身后,是翻滚的雷电乌云。 鹤惊寒回头,笑着看他:“我们来做一个赌吧。” 傅潭说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赌……什么? 鹤惊寒笑容恶劣:“赌你这朵,不堪一击的脆弱小白花,失去了绯夜和蓬丘的庇佑,还能活……多长时间吧?” 窗外,狂风大作,成群结队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四处逃窜。庞大的妖群顷刻之间降临,祭台之下的人头,都变成了唾手可得的免费自助餐。 傅潭说颤抖的瞳仁里映出那一群紫色的大鸟,为首的那一只再眼熟不过了,那分明是……闻人戮休。 闻人戮休,此行没有旁的目的,必然是来报仇的了。 尖锐的爪牙刺进人的动脉,挖出人的心脏,就像随手切割豆腐一样简单。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傻了眼,尖叫哭喊着四处逃窜,宛如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妖群疯狂屠戮,享受这一刻杀筵狂欢。 霍家人忙不迭抵抗鸟妖侵袭,可是祭祖大典是在自己祖宅里,他们华服加身打扮隆重,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带武器,谁也没有想到闻人戮休会轻易进入上陵城,毫无预警和征兆。 而能放他们顺利进来,悄无声息避开霍家人的耳目,只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是站在傅潭说身边的,鹤惊寒。 傅潭说被震惊地无以复加:“你疯了?是你放它们进来的?你要干什么?” 鹤惊寒高高在上,将底下一片混乱景象尽收眼底,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尸体堆叠,尸块乱飞,很快血流成河。 他抬手,毫不客气摁住傅潭说的脖颈,将人摁到窗边,俯身贴近他的耳畔:“你看见了吗,当日,他们是怎么冲进妖域,杀掉了妖王全家,如今,这些妖孽就是如何杀进上陵城,屠掉他们满门的。” “鹤,惊,寒。” 傅潭说一字一顿,根本看不懂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霍家不是他的人吗?他帮助霍家杀掉宿仇,基本上拿下了上陵城,可是现在,又为什么放妖族进上陵,寻霍氏报仇? 他到底是哪边的,他到底图什么? “你真是疯了。” “疯了?你才是疯了。”鹤惊寒定定地看他,漆黑的眸子黑的像深不可测又一片死寂的潭水,“当年仙门中人就是这样疯狂屠戮你的族人,逼死你的母亲的!” “你回去过鬼蜮吗?你根本一次没有回去过吧?你去乱葬岗看看,森森白骨堆积成山,血液染红的土壤经久不褪,每一份死无葬身之地的尸骨,那都是你的子民!” 鹤惊寒冷笑一声,声声都是质问。 “现在你倒好,住进仙山,与他们为伍,为他们说话,替他们做主……” “你说,你到底是谁的人?你说,我们两个,到底谁比较恶毒,谁比较没良心?” 人们的哀嚎和哭喊交织在一起,石板地面被蜿蜒成小溪的鲜血覆盖。 这就是鹤惊寒的目的吗。 当年他的族人,也都是这样死的吗。 两行清泪顺着眼眶滚落下来,傅潭说胸口震动,嘴巴却好像被针线缝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挣脱开鹤惊寒的束缚,跌跌撞撞跑出塔楼,鹤惊寒冷眼看他,没有阻拦,神情也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外面已经是一片血海。傅潭说看见祭台之上高高站着的男子,闻人戮休宛若脱胎换骨,再也没有初见时的稚气,他紫眸紫发,怀里紧紧抱着那张粘满羽毛的弓,壮硕的身躯也止不住地颤抖。 “父亲……” “父亲——” 威风凛凛的男人此时跪在地上,喉咙嘶哑,泣不成声。 这是他的父亲,他曾经高大伟岸,无所不能的父亲,紫凰家族顶天立地的支柱,现在却只剩这一根做成弓箭的白骨。 短短的时间死伤无数,霍家主慌张一瞬,即刻反应过来,召集霍氏子弟迅速摆阵。 这是他们的地盘,他们身上披着纹着族徽的衣服,每个人手里都是一把威风凛凛的弓箭。此刻数百人迅速摆阵将祭台包围,手中的弓箭对准了祭台之上的闻人戮休。 “杀死妖族余孽,夺回神弓!” “搭箭!” 随着霍氏家主一声令下,数百子弟动作整齐划一。 “射!” 成千上白的弓箭宛如一张箭雨织就的箭网,铺天盖地向闻人戮休射去。 沉浸在莫大悲伤里的闻人戮休没有回头,身侧紫色火焰自动已经围成圈,将那些箭矢击落,挡在寸尺之外。 霍家主似有预料,继续指挥挽弓搭箭:“射!” 为首的霍烈霍骏各执一把神弓,以修为化箭,注入磅礴灵力,迅雷之势射向闻人戮休。 这两箭威力巨大,闻人戮休闷哼一声,那两支箭已经穿过火焰做的保护网,一支设在他的肩头,一支射在他的大臂。 傅潭说目睹这一场焦灼的战争,整颗心几乎跳出喉咙。 闻人戮休实力不凡,可是霍家到底是人多势众,谁输谁赢,并不好说。 只见闻人戮休缓缓转身,泪水冲洗他坚毅的面容。恍若脱胎换骨,从前那张清秀的面孔早已不复存在,他骨骼清晰,眉眼深邃,下巴被黑色的胡茬覆盖,几乎叫人认不出来,他还是从前那个爱笑爱玩闹的闻人戮休。 他横眉冷眼,直接抬手掰断两支箭矢,只剩箭头残留在肉里。他举起手里那把亲生父亲做成的骨弓,泪水充盈眼眶,右手却凝聚妖力幻化出一支箭矢,这箭矢包裹着紫色的火焰,宛若一团烈火在他掌心熊熊燃烧。 霍家主似是知晓他要做什么,沉声:“这是我们霍家的神弓!” 霍家的神弓,他以为他一介妖族,就能轻易驱使? 闻人戮休置若罔闻,他挽弓,搭箭,可是毫不意外,箭矢自手心滑落,根本射不出去。 霍家主说的没错,需要霍氏家族灵力驱使的神器,岂是妖族能用的? “不自量力。”霍家主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他看向自己的儿子们,每一位都是骁勇善战的勇士,他高声宣布,“他是紫凰老妖最后一个儿子,而你们,我的孩子们,谁能杀掉他,谁就是我们霍氏的勇士,我们霍氏未来的家主!” “家主”两个字直接点燃了所有人的神经,霍氏兄弟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夜里,都是熊熊燃烧的野心。 闻人戮休面对的,是更加激烈凶猛的攻击。 箭矢擦着他脸颊而过,在他脸上身上,落下道道红痕。他却不急着反击,而是一遍又一遍,不断凝聚箭矢,挽弓,搭箭,一遍又一遍尝试,失败,再尝试,再失败。 他承认他这次贸然行动是有些草率了,他在傅潭说的帮助下回归妖域参与夺权,脚跟还没有站稳,本不该如此仓皇行事,直接攻来霍家大本营。 可是,可是当他得知霍家祭祖的是自己父亲的尸骨,他怎么坐得住呢? 他们是紫凰,与擅弓箭的霍家是数十辈的死敌,而父亲死后,却被做成一把弓箭,这是多么大的耻辱! 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霍氏安然无虞地祭祖! 闻人戮休恨恨咬牙,这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很多人的面容,很多人的影子。 父亲将他举得高高的,哥哥们将他举得高高的,他们脸上永远是笑和宠溺。 “不想学就不学了,你是我们家最小的儿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爹娘都不拦着……” “不想练就不练了,你是我们最小的弟弟,有什么,不还有哥哥们撑腰吗……” 父亲,兄长,你们是如此疼爱我,如果可以,我想一直被你们保护疼爱着。 可是,你们走了,什么都不会的我,要怎么办呢。 崩裂的血肉溅上闻人戮休的脸,映着他通红的眸色,血滴子溅到白色骨弓上,悄悄隐没。 霍烈健壮有力的手臂搭上一支弓箭,他侧首看了一眼同样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的二弟,这支箭用了十成的力气。 他会成为杀死闻人戮休的第一个人,也会是未来说一不二的家主。 “崩——” 箭矢呼啸着,直冲闻人戮休面门,闻人戮休凝聚起一支光箭,对准了疾驰而来的箭矢。 “嗖——” 奇迹般的,这次的箭矢没有再滑落,它化作一道耀眼的紫光直射而出,迎难而上,将霍烈的箭矢一分为二,余威震得霍烈手臂发麻,倒退了半步。 什么?他怎么能—— 不止霍烈,霍家主,霍氏族人脸上都露出了这般震惊神色,那把神弓,居然被闻人戮休挽动了。 闻人戮休不慌不忙,再次搭上第二支紫色的箭矢,这一次,他的箭尖对准了,发须花白的霍氏家主。 这是我的父亲,纵然被你们炼成神器又如何? 他还会害我吗? “铮——” 这一次,箭矢发出剧烈的嗡鸣声,霍家主发现不对劲,双目圆睁连连后退:“退退退!护!护——” 霍烈拔剑,挡在家主身前,然而对上那紫色的光箭,玄铁打造的剑也根本挡不住迫人气势,“噗嗤”一声,那支箭矢狠狠贯入霍烈右侧肩胛。 霍烈被这一击射的连连后退,可是还没完,那已经插进他血肉的箭矢,居然整根没入!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见那箭矢连带着飞溅的血肉,继续前进,穿透了霍烈整个肩胛,倏地射向他身后自以为躲过一劫的霍氏家主。 一箭穿心! “父亲!” “父亲——” 霍氏家主不可思议低头看着插进心脏的箭矢,灼热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生生将心脏撕裂。 这就是,神弓的威力吗……在子孙惶恐的呼喊里,他踉跄着倒下,死不瞑目。 不曾想,他们最擅长铸造弓箭的霍氏打造的这一把绝世神弓,第一个杀的人,居然是他们霍氏家主。 闻人戮休脸上浮现一丝微笑,他动作极快,对准霍烈的第二支箭立马射出,毫不留情。 “噗嗤——” 即便是霍烈霍骏手里再厉害的神器弓箭,对上这一把紫凰妖骨炼制的神弓也是毫无胜算。 傅潭说提着一口气,面前的血腥已经不能让他再看下去了,每一箭散发出的火一般的灼热炙烤着他,傅潭说后退一步,抬头看向塔楼之上看戏的鹤惊寒。 他还没有离去,饶有兴味看着闻人戮休与霍家人残杀,对上傅潭说投过来的视线,他举起手,做了个看得尽兴的手势。 这个疯子。 霍家失了家主,又失了少主,群龙无首,阵法大乱,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而外面闻人戮休带来的群妖,还在撕咬屠戮着上陵城百姓。 傅潭说悄悄摸出腰牌,上陵城的事,他必须要与蓬丘通报一声。 然而,还未等他行动,浴血的闻人戮休已经发现了他。 这一瞬间,傅潭说在闻人戮休已经杀红了眼的眸子里看出些微的触动,他定定看着傅潭说,自祭台上一步步走了下来。 “鸣玉哥哥。”这个时候,他还记得唤傅潭说一声哥哥,他浅浅地笑,“我没有,让你失望吧” 他没有惊讶,他似乎早就知道,傅潭说会出现在这里。 傅潭说心脏恍若遭受重重一击,他已经没有办法再以从前的心态面对眼前这浑身是血的闻人戮休。 他不会为霍家说话,可是上陵城人间炼狱般的惨状让他嘴唇止不住发抖:“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闻人戮休歪歪脑袋,“可是我妖域惨死的子民,我的哥哥我的父亲,我身怀六甲的嫂嫂,我尚且年幼的侄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今天是我的生日,鸣玉哥哥。” 他放缓了声音。 “上陵城,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要屠城!傅潭说后退一步,转身直接逃跑,却被闻人戮休抓住了手腕。 带有指纹的血色手印印在他雪白的腕骨上,闻人戮休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闪烁着他看不懂的兴奋:“鬼族……哥哥,你以为你隐藏起所有的气息,我便不能辨认出你的身份了吗?” 他喟叹一声:“原来你真的是,鬼族啊……” 傅潭说心脏一惊,匆忙抽回自己的手,而这时,霍氏大门被整个震飞,面目威严的白发老头与青衣女子出现,他们身后,是一半男一半女,衣着统一的仙门弟子。 傅潭说一眼认出来这是景幻宫与眉雁山两大门派,那个老头是景幻宫的长老,那个女子也是眉雁山有名的师叔,算起来应该还和洛与书沾亲带故。 傅潭说根本顾不上闻人戮休,扭头就跑,率先逃离。而塔楼之上的鹤惊寒,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 上陵城已经沦为人间炼狱。 傅潭说在巷子里穿梭,到处都是百姓惨死的尸体,脚下凝固的血液滑腻不堪,稍有不慎便被绊倒进尸堆里。 不敢动用鬼神之力,自从破了封印,鬼神之力泄露后,连青龙剑都不听他使唤了,他用一把普通的剑,以他微薄的灵力替百姓们挡一挡四处作恶的妖兽。 景幻宫和眉雁山既然这么快就到这里,分明是提前得到消息上陵城会出事的。是谁放出了消息,鹤惊寒?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傅潭说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仙门,妖族,魔族,再加上他这个鬼族,今天都到齐了。 鹤惊寒难道是想在今天揭露他的身份?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傅潭说猛然顿住脚步,登时心下一冷,如果是这样,那他就不能乱跑了。他不能暴露在众人视线前,最好藏起来。 踌躇之时,他一眼看到前方来人,登时欣喜若狂:“赵秋辞!” 是赵秋辞!也就是说,蓬丘也来人了! 傅潭说原本吊着的心脏终于松弛下来,蓬丘也来人了,他好像找到了家人,有了主心骨,也不在那么害怕了。 赵秋辞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傅潭说,亦是震惊:“鸣玉,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都乱成什么样了,傅鸣玉都不知道找地方躲一躲吗? “你偷跑出来,我们都吓坏了,绯夜仙君亲自带人出来寻你,没想到还没到,就听说上陵城出了事。” “师兄也来了?”傅潭说难掩震惊,他明明留了信,做好了前来赴死的准备,没想到鹤惊寒没杀他,师兄也亲自追了过来。 赵秋辞摸摸傅潭说的头发安抚:“大家都来了,只是城外大批大批的兽群层层追堵,还有屠罗刹的人,绯夜仙君和重安宫的弟子被绊住了脚步,便派我和楚河先进来看看情况,不过他们应该也快进来了,别担心。” 有绯夜仙君,还有楚赵师兄在,傅潭说就有了依靠,他靠着赵秋辞的手臂,人都快瘫了:“霍家里面在打架,死了好多人,我刚逃出来……” 他回望来时的方向,在霍家,仙门来的弟子们已经和闻人戮休带领的妖群,以及屠罗刹的人缠斗到一起。 混乱中,有一队蒙面的男子趁乱而逃,裹得严严实实,似是屠罗刹的人,而他们身后,眉雁山的女弟子们紧追不舍,两方缠斗到一起,黑衣人一个个人高马大,皆是穷凶极恶之辈,相比起来,眉雁山女弟子们就有些气势单薄。 赵秋辞皱眉,因着洛师兄的关系,眉雁山和蓬丘一向交好,自然也不会视而不见,他摸摸傅潭说脑袋:“乖,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等我解决完他们,再回来找你和绯夜仙君他们汇合。”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用力点头:“好,我不乱跑,狐狸,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与楚河分头行动,若是一会儿你碰见他,与他先走也行。” 约好之后,赵秋辞提剑,向那一队蒙面屠罗刹追去。 第123章 吾夫傅清河 赵秋辞以一敌十不是问题, 手起剑落解决掉俩人,眉雁山为首的师姐拱手道谢;“多谢赵师兄相助。” 赵秋辞头也没回:“我去追他,你们垫后。” 言罢, 他一跃而起,飞快向逃脱的灰衣男子追去。 男子脚程极快, 饶是赵秋辞这般修为,也要费些力气才能跟上他, 看来此人内力雄厚,身手不凡,赵秋辞不敢掉以轻心, 心下慎重。 而男人虽然自身实力不弱, 却没有停下来和赵秋辞一战的意思, 而是不停地逃跑逃跑, 赵秋辞不知道追了多久,二人已经远离了霍家的领地,一种奇怪的预感涌上心头, 赵秋辞顿觉不妙, 便停了下来, 放弃追捕。 然而这时,灰衣的蒙面男子,竟也停了下来。 赵秋辞握紧手中剑,警惕地看向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而男人什么也没说, 只是缓缓拉下了面罩, 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 “咣当”一声,赵秋辞手中的剑脱落,掉在了地上, 他不可思议后退两步,声线颤抖:“父,父亲?”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本该在乐府老家的父亲,赵氏家主,赵翼。 这一瞬间,赵秋辞脑子都是糊涂的:“父亲,您,您不是在家里么,怎么会来这里?” 甚至来之前,还与他通过消息。 聪明如他,看父亲严严实实,和屠罗刹一样的打扮,稍一思忖便明白了父亲的目的,他艰难咽下一口气:“您骗我,您嘱托我的那个时候,就已经要来了?” “没用的东西,你爹我不知道你?”赵翼冷笑一声,“嘱托你的事,你什么时候放在心上过?靠你潜进霍家取得四圣物,为父还不如自己来!” 赵秋辞说不出话来,近一年不曾见过父亲,没想到再重逢,居然是现在这番局面。 赵翼重新将面罩戴好:“潜入霍氏艰难重重,稍有不慎便会暴露我赵氏身份,为父谁也信不过,唯有自己来。怎么,你小子大逆不道,现在还敢拦我不成?” 赵秋辞沉默,脑子却没有停止转动。父亲觊觎四圣物已久,必然是早就得到消息,才早早潜伏过来,趁乱将四圣物带走。 但,仅仅如此吗? 他缓缓抬眼:“父亲,您真的只是为了四圣物而来吗?” 赵翼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父亲。”赵秋辞重新捡起掉在地上的剑,神色晦涩,“其实您早就……与屠罗刹合作了吧。” “你!”赵翼勃然大怒,高高挥起巴掌,赵秋辞下意识侧脸闪躲,然而,意料之中的掌掴并没有落下来,父亲那抬起来的巴掌晃了两下,竟还是没舍得扇下去。 父亲收回巴掌,胸腔起伏却没有说话,只是这般看着他,眸色复杂。 似是气恼他的大逆不道,敢如此揣测亲生父亲,又欣慰他长了脑子,耳聪目明,到底是他的好儿子,不是寻常好糊弄的蠢货。 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赵翼终究还是没有瞒他:“是。” 赵秋辞两眼一黑,从未想过父亲竟然这样,气的整个人都在发抖:“父亲,你,你糊涂!” 赵翼拔高音量,理直气壮:“为父是为了赵家!” “整个南州三大世家,唯霍氏独大!霍氏招惹了妖族,又沦为整个仙门的罪人,迟早要倒,霍氏一旦倒下,整个南州的世家凋敝,仙盟独大,都要全听眉雁山的了!” 赵翼痛心疾首:“眉雁山,你知道眉雁山是洛家的亲家吧?届时,北州世家唯洛家独尊,南州仙盟又以眉雁山势大,洛家小儿又即将继承仙尊之位,呵呵呵呵,到时候,整个天下都要姓洛,哪还有我们赵家立锥之地呢?” 他上前一步,炯炯有神的双目逼视赵秋辞,强大的威压逼的赵秋辞连连后退,一字一句严厉责问。 “你满心满眼,不是你的好师尊,就是你的好师弟,什么时候有过我们赵家?” “洛与书拜入仙尊门下,你也拜入仙尊门下,你看看他,再看看你呢?你看看他们洛川洛家,再看看我们乐府赵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为父要你办点事便推三阻四,还有你那师弟楚家小儿,为父再三提醒要你早日除掉他,你权当耳旁风,为父处心积虑是为了谁?” 提及楚轩河还是触了赵秋辞逆鳞,一直没有忤逆父亲的他猛地转头,反驳:“那是我师弟——” “不成器的东西!”赵翼一声暴喝,随之落下的还有重重一个巴掌。 赵秋辞被打的脑袋都向一边歪了过去,左半边脸几乎麻木,耳朵嗡嗡作响。父亲的质问仍然在耳边炸裂开,字字句句都在诛他的心。 “同门又如何?亲生兄弟还有阖墙,争权夺位哪有那么多情分可讲。还有那洛与书,你们甚至不是一同个一脉相承的师父,怎么就下不去手?” 赵翼怒极,整个胸腔都在呼哧呼哧作响。骂到这里,又牵扯起了他不愿意回首的回忆,句句都是血泪。 他指着赵秋辞:“当年你太公也这般懦弱,好不容易拜进蓬丘,身为大师兄,却顾及同门情谊,不愿争不愿抢……真是可笑!” “现在他绯夜倒是成了蓬丘大名鼎鼎的仙尊,谁还记得你太公赵玄烨?谁还记得,他绯夜当年是你太公一手带大的,谁还记得他这个师兄?!” 赵……玄烨。 赵秋辞瞳仁倏地瞪大,若他没有和傅潭说洛与书一同误入绯夜仙君的幻境,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听说这个名字,听闻赵玄烨一辈子的历程。 他也曾疑惑自己为何附着于绯夜仙君的师兄身上,原来那人竟出自赵氏,与他同祖同宗。 父亲的话振聋发聩:“我告诉你,当年登上仙君之位的若是你太公赵玄烨,我们赵家早就是六世家之首!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般低人一头!赵秋辞,你给我听着,你有本事,要么就让玉衡仙君传位与你,你要没本事,就别阻拦你爹我为赵家行事!” “你怎么可以与魔族勾结……”赵秋辞咽下嘴里的血腥,大逆不道地直视他的父亲,“你如何对得起我们赵家的列祖列宗?” “啪”,又是一个巴掌,狠狠落下。赵秋辞跪在父亲脚边,近乎麻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待那洛家小儿入主重安宫,赵家楚家,六大世家,皆要屈居洛家之下。你们同样是仙尊的关门弟子,赵秋辞,你别让你爹我,别让我们赵家抬不起头!我死都没法合眼去见你列祖列宗!” “不,不能和魔族勾结。”赵家千百年的基业,父亲这是在给祖宗蒙羞。 赵秋辞了解他的父亲,他缓缓抬起头,通红的双眸充斥着血泪,终是屈服。 “父亲,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不和魔族勾结?” 赵氏家主高昂着头颅,闻言,眸色微动,继而冷硬道:“动不了洛家小儿就罢了,他到底修为更胜一筹。可你身为玉衡仙君得力的弟子,玉衡仙君却迟迟不肯宣布让你继承衣钵,不就是还在你和楚氏小儿之间犹豫么?” 赵秋辞心狠狠一疼,只听父亲冷笑一声:“压不过洛氏,你总不能连楚氏都压不过去吧?” “只要你那同样出色的师弟没了,这仙君之位……” “父亲!”赵秋辞打断他的话,他不可置信抬头看着他的父亲,眼底红的像凝固的血泪,“不,不行……” “父亲……父亲……”他颤抖地话都说不全了,一想到父亲要他解决掉一同长大的师弟,他胸腔内好似缺氧,紧紧收缩在一起,疼的要人发疯。 “不要这样……不要逼我……” “为父在逼你吗?为父是在求你啊!”赵翼俯身,两只大手宛如鹰爪,猛地攥住儿子的肩膀,语气却蓦然哀婉下来。 “为父只有你一个儿子,和你姐姐一个女儿,你不是不愿回来当家主吗?父亲不逼你,父亲送你去蓬丘了啊,父亲要是逼你,早就把你扣下当家主了,也不至于让你在蓬丘住了那么多年,胳膊肘往外拐,全然忘本了!” “这么多年了,玉衡仙君那么器重你,怎么会不传位于你呢?” 赵翼声声泣血。 “吾儿啊,你为爹想一想,为咱们赵家想一想不成吗?” “你姐姐一介女子,家主不好当啊!你只有成为蓬丘仙君,你姐姐做家主,才没人敢有异议,没人敢说闲话啊!吾儿,你若是不努力,替你姐姐撑腰——吾儿啊,咱们赵家偌大的基业,真就要拱手让人了!” 赵秋辞双眸失去神采,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字字真心。 他在蓬丘玉衡仙君座下学艺,自是辛苦,可家里这么多年全靠姐姐打理,她又何尝不辛苦。 赵翼双膝一弯,直接跪在了赵秋辞面前,方才掌掴赵秋辞的手,此时紧紧将赵秋辞拥在怀里。 他因为上了年纪,脊背已经开始弯了,皮肤松垮,爬上了层叠的皱纹。父亲老了。 “父亲求你了,你当为父求你了,成不成?” 赵秋辞沉默无言,知子如父,赵翼恩威并施,先威胁后服软,早就拿捏了儿子的心理,明白现在赵秋辞的态度已经松动。无他,因为他与夫人生得好,教养地也好,赵秋辞本就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为父知道,知道你下不去手。”父亲语气突然缓和下来,“你与楚氏一同拜入师门,这么多年,你们形影不离,自然是情谊深厚。” “你是个好孩子,下不去手,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赵秋辞抬头,不可思议,以为父亲开始理解了他。 不曾想父亲微微一笑:“所以,你下不去手,为父便帮你一把” “什么?”赵秋辞倏地站了起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父亲依然面带微笑:“放心,为父不会要他的性命,只要他日后妨碍不到你……” 他话未说完,赵秋辞已经一把推开他,用尽全身力气转身向回奔去。 ………… 一路往回走,除却去追蒙面人头头的赵秋辞,眉雁山的女弟子们竟然全军覆没。 赵秋辞看着一路倒下的尸体,她们都还是妙龄的姑娘,今日全都葬身于此。 赵秋辞手指颤抖,父亲的话和他的良心交替,不断折磨着他。 不,不对。 赵秋辞俯身,神情严肃仔细去看这些女子的伤口,似是被剑所刺,一道刀口中间宽,两侧却狭窄,这样凌厉的剑法,这样独特的伤口,陌生又熟悉。 这是……青龙剑法,青龙剑? 反应过来的赵秋辞不可置信,倒吸一口凉气,他又翻开一具尸体,这名女弟子,也是同样的伤口。 怎么可能! 突然,有什么攀上了他的脚踝,赵秋辞一惊,弹跳起来,却见尸堆里,缓缓伸过来一只沾满鲜血的双手。 “赵,赵师兄……” 唯一的幸存者费力撑着眼皮,在看到赵秋辞时眼底迸出希冀的光。 她知道赵秋辞方才帮了她们,是蓬丘重阳宫,玉衡仙君座下的大师兄。 她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喉咙里堵着血块,让她话也说不出,气也喘不上来。但是无所谓啦,她留着最后一口气,缓缓向赵秋辞伸出一只手。 一块光泽温润的玉佩,正缓缓躺在她的手心。 “帮帮我,帮我找……” 她竭尽全力。 “去找楚,楚轩河……” 楚轩河?赵秋辞顿住,看向血泊里的女子。她手里攥着一块玉佩,已经被血水染红。但刺眼的不是那鲜红的血色,而是玉佩上那个字。 “楚”。 他也有同样的一块玉佩,只是万分珍重,从不舍得带出来。 眉雁山弟子,楚轩河的玉佩。 即便从未见过面,这一刻赵秋辞想都不用想,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楚轩河的未婚妻,文苒。 赵秋辞伸手,自姑娘手中拎起那块玉佩,昔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没有刻意去想,现在却全都跃上心头。 “这是同心佩,从师尊那里求了好久才求来的料子,刚好可以打一对。” “你看,这个写楚字的,是我的,赵字的,是你的,咱们一人一个,公不公平?” “同心佩当然要送给喜欢的人啊。” “我喜欢师兄,嘿嘿,我最喜欢师兄了。” “师兄万岁!” 旧忆如刀,这个时候,却全都一刀一刀插在他的心口。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竟然给了你。”赵秋辞喃喃自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出,让他连自己都厌恶。 他擦去玉佩上的血迹,将玉佩塞进衣袖里。这一刻,他听见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和万分复杂的嫉妒心。 “我会去找他的。”赵秋辞道,“只是他不会回来找你了。”—— 楚轩河与赵秋辞兵分两路,一东一西进的上陵城。 他其实本不想跟师兄分头行动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师兄似乎心情不是很好,对他爱答不理的。 赵秋辞一向温和,纵然楚轩河是个迟钝的大直男,以他对师兄的了解,也察觉到必然是自己惹师兄生气了,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难道是自己来的时候没跟师兄一路,师兄生气了? “师兄,我来的时候,不是故意落下你的,只是之前文苒帮我……哎哎哎……” “我先走了。” 他话还没说完,赵秋辞就已经就已经发话要与他兵分两步,率先向东侧去了。 楚轩河张张嘴,还是啥也没说,默默自西侧进了上陵城。 罢了,现在事态紧急,也不是说私事的时候,出来再细说。 楚轩河一路进了上陵城,不曾想上陵城里面已经是尸山血海,他拔剑杀掉几个凶猛妖兽,却见越来越多的妖兽涌进上陵城,向一个地方跑去。 那是——霍家! 楚轩河二话不说,即刻御剑,奔向霍氏。 霍家已经乱作一团,不说妖兽,屠罗刹和霍氏子弟,就说已经到这里的各门各派,各色衣衫就已经让人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谁是哪门哪派的了。 这些门派之间,或许和霍氏有亲,或许和霍氏有仇,缠斗起来,谁也分不清是为了公事还是为了私仇。 楚轩河没有看到蓬丘的弟子,此时他代表的就是蓬丘,因而不能站队,只顺手除掉几个妖兽,一路往霍府深处探去。 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他越往前走,越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 这力量很陌生,不能说对他有害,但是绝对让楚轩河感到不舒服,他踏进那力量的源泉,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霍氏祖祠。 楚轩河推门而入,昏暗的房间里,整个祠堂都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一踏进这里,仿佛踏入冰窖,周身的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 他绕过密密麻麻的牌位,在看到那一副冰晶打造的棺材时整个人都被震惊地僵硬住。 不是因为那晶莹剔透的棺材制作有多么的精美,多么的漂亮,也不是因为打造棺材散发着寒气的冰晶有多么罕见多么稀少,而是因为透过那晶莹剔透,近乎半透明的棺材,他清晰地看到了里面的人,或者说,里面的尸体。 那是一个身着繁琐华丽衣裙,美的不可方物的女人。 他静静躺在棺材里,周身被冰晶围绕,似乎死去多时,但她容颜未改分毫,竟像是刚睡过去一般。 楚轩河一步步走近,越走近,越能感受到棺材的冰冷。 他有些腿软,几乎跪倒在地上。 隔着咫尺的距离,他看到棺材里面的女人,她是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因为她拥有,和他最好的朋友傅潭说,相似到恐怖的面容。 此时她安详躺在这里,怀中抱着一个牌位。 楚轩河定睛看去,上面字迹清晰,写的是“吾夫傅清河”。 第124章 不是我。 傅清河……傅?傅鸣玉的傅? 莫大的震惊笼罩下来, 楚轩河大脑都是宕机的。 他看清棺材里那女子额头上隐隐约约的红色花纹,那是一朵奇怪的花,这花盛开着, 中心是一道弯弯的月牙形状。他虽然没见过,但是在课上学过, 在书上看到过。 这是……不对…… 他慌里慌张摸索出蓬丘的灵牌,试图联系上正在城外的绯夜仙君。 这个人,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她应该是,应该是鬼族的人, 月亮形状的花, 她是, 姬月氏!鬼—— “噗嗤——” 楚轩河在这以瞬间瞪大了瞳孔, 他缓缓低头,一把锃光瓦亮的剑,已经穿透了他的下腹。 粘稠的血液顺着伤口汩汩流了下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神经在这一瞬间炸裂又蜷曲起来, 他试图转身回首, 看一眼凶手的面容,可是眼前渐渐朦胧,意识也渐渐模糊。 他听见身后的男人轻笑一声:“对不住了。” “有人要你一条腿,我也没有办法。” 继而,似有什么猛地砸向他的右腿, 剧烈的疼痛让楚轩河双眼一黑, 身体瘫软倒在地上,直接昏死过去。 而身后的男人看着他已经扭曲的右腿,似是觉得不太保险, 又提起剑,割断了他的脚筋—— 傅潭说在一间破烂草房里蹲着,他拿着那把寻常的铁剑,已经斩杀了两三只看他好欺负想吃掉他的妖兽了。剧烈的不安笼罩着他,傅潭说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莫名的心慌。 他安静在这里缩着,只求赵秋辞快些回来,或者楚轩河快点找到他。 他不后悔来上陵城,鹤惊寒拿捏着他的软肋,即便他今日不来上陵城,他日也会被鹤惊寒引诱到别的地方。 只是他的确没想到,上陵城会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原本最坏的打算,莫过于他死在鹤惊寒手里。 可鹤惊寒的目标不仅仅是他,他将霍家,紫凰家,乃至仙门各门派都算计了,他好像在布一场很大的局。 怕什么来什么,封灵阁的灵牌震动,他再次收到鹤惊寒的消息。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不惧怕死亡,但这种钝刀子磨肉,未知的恐惧实在是折磨的他快要发疯。 “别激动,我是来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鹤惊寒声线慵懒,却带着不可拒绝的魅惑。 “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的尸体在哪吗。” 傅潭说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他咬牙切齿,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在哪?” 鹤惊寒微微一笑:“霍家,祠堂。” 霍家,他分明刚从霍家回来! 鹤惊寒是故意的,他故意让他回到那里。 仿佛是察觉到傅潭说的犹豫,鹤惊寒了然:“你不想去,是么?” 细密的冷汗自傅潭说额头沁出,即便鹤惊寒没有在他身边,但是傅潭说却感觉,自己一举一动,甚至心理活动,都被鹤惊寒监视着。 他对鹤惊寒一无所知,鹤惊寒却对他清清楚楚。 鹤惊寒一声轻笑:“无所谓,位置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你想让仙门,或者其他人,率先找到,后果如何,本尊可不负任何责任哦。” 傅潭说好似在这一刻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汗如雨下,却又无可奈何。 他还有选择权吗。 前面的路,鹤惊寒已经替他选好了。 他拿着破剑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缓缓吐出一口气:“好,我去。”—— 洛与书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自遥远的极寒之地赶回蓬丘。 境主的话反反复复重复在他耳边循环播放。 “你们都没听过吗,喔,或许年代太久远了,你们也许都不知晓。” “他的儿女,弟子,后人,凡是承他衣钵,继他血脉者,皆是大凶大恶,不得好死之辈。” “你不信吗?他年轻时太厉害了,半步成仙,毫无破绽,上天制约不了他,自然不许这样的人存在,便要他断子绝孙,无徒无后。” “他多风光,他的后辈便有多落魄,他多美名远扬,他的后辈就要有多臭名昭著。” “如果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恐怕没人会跟他走,当他的徒弟吧。” 一个虚无缥缈的诅咒而已,没什么的。洛与书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一种莫名的心慌困扰着他,一向沉稳的洛与书,难得有这般焦躁的时候。 仿佛有什么在不断催促他,快回去,快点回去呀。 可是当他风尘仆仆回到蓬丘,着急忙慌冲进重安宫,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宫殿。 洒扫的当归看到他,先是震惊到结巴;“大,大大大师兄,您终于回来了!” 继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呜呜呜,小师叔不见了,仙君带着师兄弟们,已经去上陵城寻他了……” 上陵城? 多么严重的事,师尊竟也去了? 洛与书双拳紧握,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他一刻都没有停留,转身出门,继续马不停蹄,奔往上陵城—— 霍氏一片混乱,傅潭说无心顾及妖兽,屠罗刹,或者其他倒下的任何人,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不顾一切冲进去,找到祠堂。 好在先前跟鹤惊寒进去过,他还算熟悉。看到霍氏祖祠几个字的时候,他心里蓦然一松。 是这里吗。 他踉跄着推门而入,入目就是一副巨大的棺材。傅潭说瞳仁瞪大,他一眼就看到棺材里的女人,她乌发红衣,死去多年,却还保持着当年的面容。 她是,她是…… 傅潭说直接破防,眼泪宛如决堤的洪水,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他抑制不住喉咙的呜咽,几乎是手脚并用跌跌撞撞扑到棺材上,隔着一层冰晶,他久久凝视着母亲的面容。 “娘,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娘……” 眼泪砸在冰棺上,立刻结成了一朵霜花。越来越多的眼泪落到冰棺上,晶莹剔透的冰棺也变得模糊。 他看到母亲手里抱着的牌位,“吾夫傅清河”,是他的父亲,傅清河。 她没有和父亲葬在一起,但是她死的时候,还在惦念着他的父亲。 傅潭说泪如雨下,这些天,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全部倾泻而出,他哭到头脑发昏,视线都模糊。 师父待他很好,绯夜仙君待他很好,可是,他们终究不是他的爹娘。 他可以肆无忌惮,永远依靠的爹娘。 傅潭说瘫倒在冰棺旁边,手掌撑到地上,却触及一片黏腻。 他缓缓抬手,透过不怎么清晰的朦胧视线,他看见自己满手的血红。 血……血?! 顺着血的方向,傅潭说缓缓抬眼,一具熟悉的身体,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楚河?!楚轩河?!” 傅潭说以为自己看花眼,连滚带爬,扑到那具身体旁边,看清面容后陡然心惊,他慌乱抱起已经快凉的了尸体,声音因为着急都变得撕裂沙哑:“楚河?” “楚河,你醒醒……”傅潭说探到他微弱的呼吸,心急如焚。 他腹部一剑穿透身体,大量的血液流失,一同带走他身体的温度和生命的活力。他右腿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已经完全断掉了,还有他鲜血淋漓的脚腕,竟然被活活挑掉了脚筋。 然而,触及到那道危及生命的伤口,傅潭说却突然怔住。 他不可思议拨开楚轩河的衣衫,凑近去看那道伤口。 这很明显是一道剑伤,中间宽,粘稠的血还在外涌,而两边特别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清伤口。边缘外翻,血液却滞涩在血肉里。不仅是剑法独特,可以说,这伤人的剑,本就很独特。 傅潭说为什么这么惊讶,又为什么这么熟悉……因为这剑,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青龙剑!这剑法,也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青龙剑法啊! 可是青龙剑,不是在他手里,从来没有拿出来过吗? 什么时候,出来把楚轩河捅了啊? 傅潭说大脑一片空白,心底似乎突然响起一道振聋发聩的声音:跑!快跑! 傅潭说仓皇起身,双手和半个身子都沾满了楚轩河的鲜血,他还没迈出一步,只听“彭——”地一声。 紧闭的大门被踹开,一群衣着规整统一的人鱼贯而入,堵住傅潭说的去路。 傅潭说满心惊慌,目光第一时间移向那座庞大的冰棺,显然,进来的那些人已经发现了冰棺的存在,他们好奇地靠近触摸。但因为大多数人没有见过鬼姬,因此他们并没有认出来。 已经有弟子去喊自家师门的长辈,总有年长的前辈见过鬼姬,总有人能认出来,那就是死去多年,大名鼎鼎的鬼姬。 傅潭说心生嫌恶。 什么人,也配碰他母亲的遗体,看他母亲的遗容? 他缓缓伸出手,鬼神之力在血脉之中涌动,他恨恨看着那些门派弟子…… 他不允许任何人,从这里带走他的母亲! 然而,一阵狂风大作,有什么硕大的东西直接掀飞了屋顶,众人惊慌失措,只见身长数十米的大鸟俯冲下来,利爪抓起冰棺,又倏地飞翔空中。 傅潭说眼睛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闻人戮休。 它似乎刚刚经历一场浴血奋战,从另一个与霍氏对抗的战场逃脱,却又毫不顾及冲进这里,要知道,这里几乎是全都是仙门弟子。 反应过来的弟子们纷纷拿出兵器,对闻人戮休展开围攻,庞大的紫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毫不在意,倏地降落,又很快离去。 离开前最后一眼看向傅潭说,傅潭说从他紫色瞳仁里,读懂了他的话语:傅鸣玉,这一次,暂且帮你。 骚乱之后,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傅潭说,和他身后已经凉掉的血人。 为首的男人大喝一声:“鬼族余孽,还想往哪里逃!” “不是,不是我……” 傅潭说双目呆滞,被逼的倒退几步,几乎 摔到地上。 一道身影自人群中猛地挤了出来,发疯般冲上来,看到地上的惨状时一阵眩晕,整个人身体摇摇欲坠,他跪倒在血泊之中,将地上的躯体抱进怀里,哀泣出声:“师弟!楚河!”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赵秋辞。 “赵秋辞……” 傅潭说眼泪直接掉了下来,他手无足措看着地上的楚赵师兄,第一次觉得语言是如此的苍白。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 “赵秋辞……不是我……不是我。”——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疯狂传开了。 众目睽睽之下,傅潭说被束缚住手脚,限制了行动。 赵秋辞已经将楚轩河送去医治,无暇顾及他,虽然蓬丘的人很快会赶来,但是傅潭说却被丢在了这里。 他没怎么出过蓬丘,往日见到这些人,无非是在蓬丘举办的大典或宴席上。 他们知道他是绯夜仙君护着的师弟,青龙剑的唯一传人,就算看在绯夜仙君的面子上,也会对他极尽谄媚,毕恭毕敬。 可是现在,他们将傅潭说绑起来,穷凶极恶盘问,审讯,最大恶意揣测,质疑。 “青龙剑”好像变成了一把无形的,刺向傅潭说的利刃。 因为楚轩河,以及外面死去的眉雁山金光宗,以及其他门派的弟子,很多都是死在青龙剑法之下。 而傅潭说,就是唯一一个,会使用青龙剑法的人。 傅潭说从未沦落到这般局面,粗糙的绳索将他手腕脚腕磨出血痕,冰冷肮脏的地上布满了灰尘。他无措地看着眼前一张张面孔。 他们的目的不是拯救上陵城的百姓,也不是参与妖族与霍家的纠葛,而是得到封灵少主和屠罗魔君一同降临的消息,大义凛然赶来绞杀,好像生怕比旁人慢一步。 可是这里没有封灵少主,只有傅潭说。 惹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傅潭说自认没这个本事。 他们抓到的是傅潭说的把柄吗?不,他们抓到的,是蓬丘的把柄。 所以傅潭说沦为众矢之的,沦为可以攻击的靶子,他们如苍蝇一般一拥而上,群起攻之。 为首的寸头男人是金光宗的人,上来便咄咄逼人:“你说人不是你杀的?天下人都知道,灵胤道长只有你一个弟子,除了你,谁还会使用青龙剑法?” 傅潭说无力辩解:“不是我,我根本用不得青龙剑法……” 男人冷笑一声:“为什么用不得?” “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他拥有鬼族的血统,已经没办法再拿起青龙剑了? 可是这话,他能说吗? “听见了吧,你们都听见吧,这人满口胡言,没有一句真话。” 寸头男人义正言辞指责他。 “他丧心病狂,屠戮我们金光宗那么多弟子,又心狠手辣,连同一宗门的师兄弟都不放过,必然已经与屠罗魔修勾结……” 他长臂一挥,拽住傅潭说的领子,怒目圆睁:“说,封灵少主在哪?屠罗魔君又在哪?” 傅潭说被勒住脖颈,几乎无法呼吸,眼尾沁出生理性泪水:“我,不知……” 他眯起眼睛,手下愈发用力:“还是说你,就是那鬼族余孽呢?” “不是,我……” “我没,杀……” 因为缺氧而涌出的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蓦然,脖颈处一松,傅潭说大口呼吸空气,剧烈咳嗽起来。 方才攥住他衣领的那只手,却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 男人爆发出惨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单手便将男人粗壮的手臂生生拧断,声线冷硬而淡漠:“你没听见吗?” 寸头男人疼的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什么?” 那道声线愈发冷硬,如冰凌割肉,寒冷刺骨:“他说,不是他,你没听见吗?” 熟悉的声音久违地传进耳朵里,傅潭说泪眼朦胧,艰难抬起头来,看清那熟悉的身影,登时眼眶一热,鼻尖涌上疯狂让人掉眼泪的酸涩。 他喉头哽咽,百般委屈只化作一句: “洛与书……” 第125章 他们说我是鬼族少主。…… “呃——” 寸头男人被重重掷在地上, 发出痛苦一声呻吟,像是被丢掉的什么垃圾。 洛与书眉眼冷硬,而他身后, 是一同赶来的绯夜仙君和蓬丘弟子。目光触及到被捆仙索束缚起来的傅潭说,绯夜仙君眉眼凌厉:“本尊不在, 蓬丘的人,也是能任由你们处置的?” 随着他声音一同传来的, 还有震人肺腑的真气,仙君的威严震颤人的肝胆。 洛与书单膝跪地,小心翼翼替傅潭说解开手腕脚腕上的绳索, 傅潭说一动不动, 没听见他喊疼, 半晌没有动静, 洛与书抬眼,正对上傅潭说两眼包了泪,委屈巴巴的脸。 洛与书喉结滚动, 他什么都没有问, 也不需要问, 在这一刻,就已经心软地一塌糊涂。任由傅潭说双臂环上他的腰,哇地哭了出来。 “洛,洛与书……” 被鹤惊寒威胁戏耍玩弄的委屈,被冤枉成杀人凶手的百口莫辩, 以及找到母亲遗体来不及欣喜却又失去的痛苦……种种种种, 复杂混合在一起,在这一刻将情绪顶上了心头。他呜咽出声。 “你怎么,才来啊……” 他一身衣服已经脏的不成样子, 不知道沾了谁的血,带着浓烈的血腥气。洛与书没有嫌弃,没有推开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抚住了他的背。 对不起,没能陪在你身边。是我来晚了。 “洛与书,你相信我吗。”傅潭说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我真没有。” “好了。”洛与书按住他的脑袋,傅潭说头一栽,被摁着脑袋抵到洛与书颈窝处,闭了嘴,“知道不是你,你胆小又怕事,魔修都难杀,更何况屠戮如此之多的仙门弟子。” “呜——”谢谢信任,但是就不能夸一夸他吗。 洛与书不语,一手自傅潭说背后将人环抱,一手绕到傅潭说膝弯处,轻而易举将人公主抱了起来,就要将人带走。 绯夜仙君为首,重安宫弟子一身浅蓝色宫服,规矩严整,都是傅潭说的底气。 蓬丘仙君在上,在场的诸多人一时谁也没敢先开口,还是景幻宫长老,原本下意识瑟缩,想到自家死去的那么多弟子,又硬气起来:“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他咽下一口气,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他上前一步,身后的弟子也跟着上前一步,阻拦洛与书将傅潭说带走的去路。 “不要以为你们蓬丘是仙盟之首,就能为虎作伥,为非作歹了!今天这么大的事,这么多人,可都是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洛与书怒喝一声,“看见他亲手拿剑,杀了你们景幻宫的人了?” “还是看见他和屠罗刹魔君联手,召阴兵,点鬼将了?” 他声声质问,铿锵有力。 “你什么都没看见,在这里狗叫什么?” “你,你……目无尊长,不知礼数,毫无教养!”景幻宫长老气的浑身发抖,“你们蓬丘弟子,就是这般对待长辈的?” “千霜。”绯夜仙君制止了洛与书的话,但眉间舒展开,显然并无斥责之意,反倒还畅快了。只是他身为仙君,语气压着怒意,仍是客气的。 “鸣玉绝对不会做出害人之事,青龙剑之事,本尊自会调查清楚。” “在此之前,本尊会将鸣玉带回蓬丘,诸位若是有异议,便来蓬丘,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绯夜仙君。”另一道女声响起,是眉雁山这次带队的师叔宁汾,她面色清冷,“傅氏小儿是你们重安宫的人,我虽信服仙君品德,可仙君对这小孩的偏爱世人皆知,这件事由仙君经手,恐有失偏颇,不能服众。” 洛与书上前一步:“姨母。” 洛与书是眉雁山掌门外孙,宁汾冷硬的面孔在面对洛与书时也硬不起来,洛与书声词恳切:“姨母,这件事绝对不会是小师叔所为。” “阿霜!姨母相信你,可是,姨母不能欺骗自己的眼睛。”宁汾指着门外,眼里涌出哀伤,“你去瞧瞧,瞧瞧我们眉雁山死去的弟子,抹喉,断臂,一箭穿心!那是青龙剑法,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会的青龙剑法,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的爱徒文苒,一生孤苦,终于要谈婚论嫁了,却死在了这里。她们眉雁山的女弟子,各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命丧于此,她怎能不痛心! 重安宫弟子当梧上前,朗声反驳:“诸位不要忘了,我们蓬丘的弟子楚师兄也身受重伤,如果真是傅师叔一人所为,他何至于连同门都不放过?” 金光宗弟子拔高音量:“自然是因为他狼心狗肺!被那楚氏撞破了阴谋诡计,才要杀人灭口!” “我们的弟子进来时,这里分明还有一口棺材,竟被那紫凰衔走,其中一定有鬼!说不准,就是他与那妖孽勾结——” “说话是要负责任的。”重安宫弟子争辩,“你有证据吗?” “你们眼瞎心也盲……” “你们才是胡乱攀扯——” 诸多弟子争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七嘴八舌,场面一片混乱。 “够了。”绯夜仙君面目冷峻,“这件事,会交由掌门和玉衡仙君处理,本尊不过问,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宁汾思虑良久,或是想先行回禀自家掌门,又或许是看在洛与书的面子上,终是后退一步:“也罢,这里不是争执的地方,我们眉雁山,自会登上蓬丘,届时,还望仙君能还我们枉死的弟子一个公道。” 眼看眉雁山让步不再统一战线,金光宗长老冷哼一声:“好好好,那便去蓬丘,届时不仅我们仙盟诸门派,五世家亦会到场。青龙剑所伤之人可不止是你们蓬丘的弟子,亦是楚家的长子,但愿蓬丘,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傅潭说蜷缩在洛与书怀中,众目睽睽之下被带出霍家。踏过脚下无数的尸骨,血腥味经久不散萦绕着他,他侧首,回望被阴云覆盖的上陵城。 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曾戏言“闻人屠城”的闻人戮休,竟还是无意应中他那日的无心直言。 恍惚间,傅潭说似乎连视线都模糊成血红色,而鹤惊寒似乎就站在那尸山血海之间,远远的,含笑看着他—— 被洛与书抱了一路,傅潭说挽在他脖颈处的手指不自然地扣了扣他的衣服,小声:“那个,其实我可以下来自己走” “嗯。”洛与书应声,却没有要将人放下来的意思。 嗯就完了?傅潭说有些尴尬,下意识将人抱得更紧一点,以防滑落。 傅潭说挂在他身上,微微抬眼就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颌线,弧度明显。他眉眼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可是傅潭说总觉得,有什么与从前不一样了。 一向规矩守礼的他,不知道方才在霍家,是怎么出言不逊,与那位年老前辈说出那样不怎么好听的话的。 傅潭说盯着他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嗓音苦涩:“洛与书,他们说我是鬼族的少主。” “嗯。”洛与书低低应声,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只是一句“我知道了”。 傅潭说皱起眉头:“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他真的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怕洛与书开口问,又怕他不问。 “那些人是你杀的吗?”洛与书直言。 傅潭说:“不是……” “你害过人,做过亏心事吗?” 傅潭说:“没有……” “那你在担心什么。”洛与书目不斜视,语气却坚定,“就算你是封灵少主又如何,你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又何惧旁人的指责。” 他顿了顿,又似是安慰,放轻了语气:“师尊和重安宫,都会护着你的。” 我知道你们会护着我。傅潭说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道。 绯夜仙君亲自来上陵城寻他,重安宫众弟子与旁人唇枪舌战维护他,以及洛与书顶着压力顶撞前辈将他带走,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可是,可是。傅潭说目光放空,心却如巨石沉入大海。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躲起来,让你们去替我冲锋陷阵,面对仙门口诛笔伐呢。 傅潭说手心痒痒的,想摸摸洛与书的脸,可最终还是没干出手,只放低了声音:“洛与书,你不是前往无梦之境,寻找境主帮忙解决心魔的事么?” 傅潭说小心试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见到幻境了?” 洛与书眸光微动,开口却道:“没有。” “幻境已碎,纵然是境主,也没办法重复当日幻境里的景象。” “那怎么办啊?”没有幻境,怎么恢复记忆。傅潭说一时心急,“你的心魔——” “没关系。”洛与书低头看向他,目光相接,傅潭说瞳仁跳动,连带着心脏似乎也凶猛跳动了一下。 洛与书目不转睛看着他:“没关系,我已经,找到对付心魔的办法了。” ———— 蓬丘。 傅潭说挂念楚轩河伤势,一回来便想赶紧去看楚轩河,然而却被拦在重阳宫外。 双双捂着脸自殿里跑出来告诉他里面的情况,眼泪止不住从手指缝隙里流出:“楚河,楚河伤势严重,那一剑将身体捅穿,血都快流干了……” “还有他的腿,呜呜……”她忍不住呜咽,想起那样残忍的景象就止不住发抖,“他的腿被人敲断,已经变形,脚筋也被人割断……” “大夫说,他这条腿,恐怕保不住了。” “保不住是什么意思。”傅潭说踉跄着后退一步,声线都在颤抖,“他的腿,腿……” “他的腿,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一刻傅潭说晃遭雷击,头皮发麻,耳朵嗡嗡作响。 楚轩河,余生可能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谁做的?鹤惊寒?还是别的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楚河,难道就是为了污蔑傅潭说? “双双。”傅潭说手脚冰凉,话几乎说不出来,“不是我,不是我做的,你信我吗……” “我怎么会怀疑你。”双双抹掉眼泪,急切道,“你自己一身伤都没痊愈,怎么有精力杀掉那么多人,我知道不是你。” “可是……”她上前一步,眉眼里是浓浓的哀伤,“可是,鸣玉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突然会去上陵城?又为什么会去霍家,这么巧赶上妖族屠城?” 这一连串的事情接连发生,很难让人不多想。 傅潭说倒退一步,不敢直视双双的眼睛。 他越闪躲,双双越是怀疑,越是难过:“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 “傅小师叔。”他话未说出口便被打断,来人是惩戒司弟子,自重安宫一路寻到这里,明显是冲着傅潭说来的。 他不曾开口,沈双双眼皮一跳,便预料到不是什么好事。 傅潭说侧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惩戒司徐晚秋见过傅小师叔,沈师姐。”徐晚秋拱手行礼,做了个请的手势:“掌门和诸位长老有请。” ———— 蓬丘已经许久不曾升公堂,但出了这么大的事,除却消失的幼清仙君,连隐居钟灵山的黎芜女君也赶了回来。惩戒司,慎行司等各处也都派了长老来,共同主持。 傅潭说被带到公堂之上,抬眼扫了一圈,除却蓬丘的诸位熟面孔,仙盟的几大门派各都派了人来,以及除了霍家的其余五家家主。人有些多,乌压压的,一眼看过去全是面孔。 鹤惊寒不仅将他是封灵少主的消息放了出去,还杀死那么多仙门弟子,替他拉足了仇恨。 所以今日傅潭说站在这里,接受所有人的审判。 本以为率先讨伐他的会是眉雁山或者景幻宫,不曾想第一个发难的,会是玉衡仙君。 玉衡仙君自重阳宫赶回来,衣袖和衣角还沾着楚轩河的血,赵秋辞在他身后快步小跑都跟不上师尊的步伐。 众目睽睽之下,玉衡仙君拔剑,气势凌厉,眉眼却泛着红,毫不客气指着傅潭说,质问道:“你告诉我,傅鸣玉,我徒儿楚河那一条腿,是不是你断的?” 傅潭说愣在原地,盯着面前的剑尖,和玉衡仙君的手一样在颤抖。 他是真的心疼楚轩河。 “你做什么?”绯夜仙君猛地起身,挥手掀飞他手里的剑,强大的威力波及周边弟子,各个都站不稳,退后好几步,拉开距离。 玉衡仙君闷哼一声,衣角已经被双双着急地拽住,生怕他冲动之下伤害傅潭说:“玉衡仙君,你这是做什么。” 掌门也急的站了起来:“哎——” 楚家家主,楚轩河的父亲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又坐下了。 双双满脸泪痕,紧抓着玉衡仙君的衣袖不放,声声恳切:“玉衡仙君,我们四个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如何您最清楚不过,鸣玉怎么可能那样对楚师兄!”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一边是傅鸣玉,一边是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楚轩河,哪个都是她重要的朋友。 “我不信,我不信傅鸣玉会那样做……” 绯夜仙君自台阶上走下,一字一顿:“鸣玉是本尊看大的,本尊比谁都清楚,他不可能做出残害同门这种事。” “他不会伤害同门,就能伤害我们金光宗的弟子了?”金光宗长老拔地而起,“你们重安宫那洛与书,众目睽睽之下还拧断我们弟子的胳膊,如此目中无人,你们蓬丘是不是都这般货色!” 绯夜仙君还未发一言,只听一声冷呵自另一侧响起:“金长老慎言。” 众人视线移过去,才发现是洛家未来的家主,洛与书的大哥洛与境。 洛与境端正坐着,视线投向说他弟弟坏话的金长老,眸色一沉,带着威胁:“金长老方才是说,哪般货色?” 亲哥哥在此,明显极其护短,方才还想讨伐洛与书几句为自家被拧断手臂的弟子讨回公道的金光宗立马闭了嘴。 洛与书有家世有背景惹不起,他只能将矛头对准傅潭说。 “呵,不知这傅氏小儿何等巧言令色,引得你们都为他说话。可那明明白白的青龙剑剑伤绝不是作假,这你们又有什么话好说!” 青龙剑法已成绝学,只此一家,不是傅潭说,难道还有第二个人不成? “不是我。”傅潭说一字一顿,“除了我之外,这世上,确实还有第二个会用青龙剑法的人。” “作为青龙剑的传人,他比我更熟练,也更合格。” “谁?还有这样的人?” “灵胤道长除了他,还有别的徒弟?” “真的假的?” “……”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好奇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等着傅潭说说出一个答案。 “你们应该,认识他的。”傅潭说衣袖下的拳头握紧,最后,竟还是没能替师父瞒住这个消息。 “他是,我师父的第一个弟子,澹台无寂。” 第126章 我愿意,上洗冤台…… “不可能, 澹台无寂已经死了!” 一位青衣白发的惩戒司长老倏地站了起来,他年纪很老了,身为惩戒司长老, 执掌刑法,当年之事是亲眼目睹的, 他信誓旦旦,“十二道天雷劈下, 魂飞魄散!绝无生还的可能。” 景幻宫吴长老捋了捋胡子,适时加上一句:“傅氏小儿,你可不要为了逃脱自己的罪过, 连这种谎话都说得出口。” “再者说, 就算澹台无寂还活着, 一届罪人, 你为何瞒着不报?有何图谋?” 眼看傅潭说堂上受审,绯夜仙君按耐不住,就要开口替他言说, 不曾想还未张嘴, 傅潭说已经反驳出口: “家丑不外扬, 若是你们已逝的景幻宫老祖所行不妥之事,你们这些后辈也要拿出来说?” 绯夜仙君一怔,只见傅潭说抬首与那白发长老对视,言辞振振,并不露怯。 “他是我师父第一个弟子, 于情于理, 师父不忍心保他一命都再合理不过。而如今师父已逝,我一介晚辈,如何指摘师父言行?事关师父与青龙观声誉, 我自然不会声张。” 私藏罪犯,这件事确实是灵胤道长不妥,可那都是情理之中,傅潭说身为晚辈,在师父去世后,自然不会主动跳出来揭露师父罪过,否则便是大逆。“孝”字当头,傅潭说这般行为虽然叫人拿了话柄,但也说得过去。 果然,他此番话出,饶是刚才咄咄逼人的景幻宫长老,张了张嘴,还是没想出什么来反驳,无话可说。 绯夜仙君不露声色松一口气,微微靠住了座椅的椅背,一颗心放下来些。 是他还把傅潭说当成当年走投无路怯懦瑟缩的孩子,殊不知,这么多年,傅鸣玉已经成长地很好了。 一回合展露锋芒,傅潭说不卑不亢,继续为自己争取:“长老问了那么多,也该我问问了。” 他视线扫向身后左右陪听问审的诸位弟子: “请问,受青龙剑剑伤的金光宗弟子死于何处?” 金光宗的弟子犹豫半晌,还是如实道:“霍府西北角,入门处。” “景幻宫弟子又死在何处?” 景幻宫弟子:“霍府祭台。” “那受青龙剑剑伤的眉雁山弟子死于何处?” “霍府外东南方向,约半里处。” 傅潭说轻呵一声:“好,我只问一句,我自西到东,自南到北杀掉这么多弟子,你们可有一人见过我的正脸,或瞥见我的身形?” 此言一出,大堂内陷入一片寂静,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凭借伤口指责傅潭说为杀人凶手,可他们竟谁也没有与傅潭说打过正面。 傅潭说勾唇,面带嘲讽:“我竟不知我这般厉害,屠戮如此多的仙门弟子,还有精力变换模样身形,让你们都认不出我来。” 他眸色一凛:“谁不知我傅潭说不学无术,是蓬丘出名的混世废物。真是好笑,我一介蓬丘废物便将你们玩弄鼓掌之中,你们怎么好意思称自己为名门正派?不如收拾收拾,早日滚出仙盟,也好过在此丢人现眼了!” “那是因为,见过你的都死了!”金长老恼羞成怒,猛的拍桌,“他们都死了,被你杀人灭口,自然不能再出来主张你的罪过!” “死人不会说话,你该问问,那日谁见过你,谁能证明你的清白?” “我。”赵秋辞行至大堂中央,跪了下来,“那日,我见过傅潭说。” “好。”金长老捋了捋胡子,眸中精光乍现,“傅潭说,你说明白,说清楚,你那日,是怎么与这赵,赵秋辞见面的。” 傅潭说如实叙述:“我与赵秋辞在霍府外相遇,眉雁山弟子与屠罗刹缠斗,赵秋辞向眉雁山弟子伸以援手,而我留在原地等候,便就近躲进了一间空民宅里,等待赵秋辞回来接我。” 赵秋辞也替傅潭说解释:“不是鸣玉,伤害楚师弟的不是鸣玉——” “不是他,那是谁?” “是……” 他顿住了。 他的父亲正端坐在家主专属的位置上静静看着他,不动如山。而赵秋辞双拳紧握,指甲将手心掐出了血痕,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了。 父亲字字句句的警告一遍又一遍响彻耳边: “你去告诉仙君,告诉天下人,你师弟楚轩河不是傅潭说害死的,使我们赵家派人弄死的,你去吧!” “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我们赵家名声扫地,你还能不能在蓬丘待得住……” “你知道的,到时候,蓬丘根本留你不得,等着瞧吧,玉衡仙君第一个扫地出门的,就是你!” 父亲字字句句,皆是在诛他的心。 赵秋辞的犹豫挣扎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他想要为傅潭说开脱的证明。 金光宗金长老紧盯着赵秋辞,言辞严肃: “做人要讲良心,赵氏小儿,休要为他人开脱。老夫问你,你是否在霍府外遇见了傅潭说?” 赵秋辞:“是。” “你何时与眉雁山遇害弟子分开的?” “我去追屠罗刹为首之人,眉雁山弟子们断后,就此分开的。” “届时傅潭说身在何处?” “在……在霍府半里之外的一处民宅里躲灾。” 金长老眯起眼睛:“这段时间,他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可能偷跑出来,杀死眉雁山弟子,再去霍府祠堂,袭击你的师弟楚轩河?” 赵秋辞没有回答,陷入了沉默。 金长老仿佛抓到了什么可破之机,拔高音量:“你只要说,有,还是没有?” “他有没有可能那样做?!” 傅潭说看向他,大堂内所有人都看向他。 赵秋辞眉眼低垂,无人知道他此时心中经历着怎样的痛苦挣扎,半晌,他闭上眼睛,才缓缓开口,吐出那个字:“……有。” 登时,大堂安静了一瞬,继而陷入嘈杂的窃窃私语里,所有人具是面色一变,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幸灾乐祸。毕竟,连当日唯一见过傅潭说的人,都亲口否认了他的清白。 他已经翻不了盘了。 “赵师兄!”沈双双自弟子席位里站了起来,还没往台下跑就被掌门下令死死按住,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望向赵秋辞,一行清泪滚落下来,“赵师兄,旁人就罢了,你怎么也——” 掌门静华仙君一挥衣袖,封住了沈双双的嘴:“大殿之上,成何体统?还有没有点规矩!” 纵是掌门之女也不能这番胡闹,静华仙君怕她当众闹事,赶紧叫人将她连抗带绑押了下去。 沈双双被堵住嘴巴,束缚双手,拖了出去,喉咙还在呜咽。 傅鸣玉不可能对楚轩河下手,绝对不可能! 他们四个人,楚轩河危在旦夕,傅潭说蒙受冤屈,只有她和赵秋辞了,赵秋辞怎么可以不信他!他们一起长大,他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傅潭说脸色苍白,他侧首,怔怔盯着赵秋辞,他没有想过,赵秋辞会不相信他。 赵氏家主身体微微后仰,神色不变,肢体却很明白地放松了。 “赵秋辞。”心脏仿佛缺失了一块,傅潭说耗尽了力气,牙齿与嘴唇磕绊,话都说不清晰,“我等了你好久的。” 躲藏在民宅无助又绝望的那半个时辰,他从未如此迫切希望能见到赵秋辞,还有楚轩河。 每次他有难,都是他们来帮他的不是吗? 仿佛利刃剜心,赵秋辞不敢看傅潭说的眼睛,也无话可说。 金长老脸上浮现得逞的笑意:“如果袭击楚轩河的不是你,你又为何偏这么巧,出现在霍氏祠堂呢?你不是在霍府之外一处民宅躲灾么?” “你看,你说再多,也解释不了,那日,你为何要去霍氏祠堂。” “那诸位为何也要去霍氏祠堂?”傅潭说猛的抬头,锐利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容,那日带人在合适的时机,闯入霍氏祠堂抓现行的熟悉面容。 他们或是某门派的大弟子,或是某门派的前辈长老,师伯师叔,他们在那一日,却不约而同选择了霍氏祠堂。 “你们连霍氏灭门,妖族入侵,上陵屠城都不在乎,火急火燎赶往霍氏祠堂,是为了什么?” “掌门!弟子有要事禀报掌门!” 门外一阵嘈杂,传来弟子的呼喊声。掌门还开不急传唤,那弟子已经扑通跪倒在门前,拱手禀报: “禀掌门!西玄魔君和新任妖王带了人来,现在,现在就在山下!” “什么?!” 大堂之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皆是震惊和迷惑。魔族和妖族要攻山了?这么突然?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掌门心神一凛,不可能是攻山,如此大的事,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他皱眉:“他们来做什么?” 那弟子咽下一口气,结巴道:“说,说要,接封灵少主回去……” “请掌门,放了封灵少主!” “什么?!”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登时上百双眼睛,齐齐看向了傅潭说。 傅潭说眼前一黑,又听那弟子颤巍巍将鹤惊寒的话一一复述: “封灵少主是鬼族之主,鬼姬殿下唯一的血脉,鬼妖魔三族荣辱与共皆为一体,蓬丘若不想天下大乱,血流成河,应即刻释放封灵少主。” “想必蓬丘知晓事态严重,还望掌门看在他魔君的面子上,放过封灵少主,不然,后果不可想象……要,要仙门自负!” 这还没完,那弟子又道: “新任的妖王闻人氏也说,他能活下来,重返妖域拿回王位,多亏了封灵少主相助。霍氏害了他们紫凰族,他以牙还牙屠了霍氏满门,此事便罢了。若仙门还想与妖域如往日一般签下友好合约,互不相犯,便卖他的面子,饶恕封灵少主!” 鹤、惊、寒。 傅潭说咬牙切齿,指甲都要抠出血来。 他没有想到,鹤惊寒会如此阴险恶毒,居然光明正大逼上蓬丘,逼他承认自己的身份。 还有闻人戮休……傅潭说气血上涌,一口腥甜直冲喉咙。他来凑什么热闹? 如此这般,他百口莫辩,纵是说什么也无人相信了。 公堂内已经乱作一团。 傅潭说的身份除却绯夜仙 君无人知晓,此时连蓬丘掌门静华仙君都一脸惊愕,他侧首,看向绯夜仙君:“绯夜,这,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难道傅潭说真的如底下这些人所说,是鬼族的人?他们蓬丘养了这么多年的少年,竟是鬼族的少主? 静华仙君不可置信,一屁股坐在掌门之位上,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如果真的是这般,他这个掌门,要如何自处?如何给仙门交代? 这下,原本一声不吭保持中立,不参与蓬丘与金光宗这些门派争端的其他门派也都坐不住了。 他们原本不信真有什么封灵少主,可西玄魔君和新任妖王亲自上门要人?这是何等荒谬的事! 看来这本捕风捉影不可信的少主一事,竟真有可能是真的!如果这样,他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金光宗之流气焰更盛:“你们重安宫师徒如此包庇这鬼族余孽,是不是早就知晓他的身份,瞒着我们仙门众人,故意包庇?!” 他们言辞激烈,振振有词。 “今日,你们若不给个说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你们仙盟之首蓬丘,要如何服众?你们也配做仙盟之首?” “鬼族余孽!罪该万死!” “鬼姬之子!罪该万死!” 傅潭说默不作声,鹤惊寒,澹台无寂,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 揭穿我的身份还不够,一定要我背上这欺事骂名,沦为千夫所指吗? 他抬眼看向周围这一圈形形色色的仙门中人,怪他被绯夜养在蓬丘,保护地太好,看不清这是一群什么人。 他们聚在这里,绞杀鬼族余孽,是为了伸张正义吗?他们站在这里,喊着口号,仅仅是因为傅潭说罪该万死吗? 当然不。 六大世家各有征伐,仙盟内矛盾重重,这世间安稳已久,他们不满仙首,不满蓬丘一家独大已久,早就蠢蠢欲动,轻易接受鹤惊寒的挑拨。 有眼睛的人方能看出,他们对傅潭说的字字审判诘问,其实一字一句,都是对蓬丘的不满与指责。 傅潭说咽下喉咙里的甜腥味:“就算我是鬼族又如何,我从未行至踏错,就因为我是鬼族,我就该死么?” “你与屠罗刹勾结残害我门弟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从未动过他们一丝一毫,真凶另有其人,还在逍遥法外——” “好了好了,肃静。”禅宗的方丈手持木鱼,站了起来。他功德深厚,救济过太多太多黎民百姓,因此威望不低,金光宗景幻宫,在他面前都安静了下来。 他叹一口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也不必争执,多说无益。老衲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方丈有何办法?” 光头方丈慢慢睁开眼睛:“正好,诸位长老掌门都在此,不如,便请出洗冤台吧。” 洗冤台?! 众人一片哗然。 神界坍塌后,洗冤台是仅存不多的,用以审判罪大恶极之辈的神址,十二道天雷,道道具是审判诘问,所有的谎言和罪恶都无处遁形,最是公正不过。 可天雷的威力亦是不可估量的,傅潭说的师兄澹台无寂,那样厉害的修为,便是在洗冤台上,被活活劈死的。 “你若不是鬼族余孽,也没有杀害无辜弟子,自然相安无事。可是,你若是扯谎,身负人命,便当场被劈个现行,魂飞魄散。” “掌门,您说呢?”方丈目光扫过惩戒司长老席,发须皆白,“蓬丘惩戒司,最是公正严明,铁面无私,诸位长老,您们说呢?” 此言一出,藜芜仙君皱紧了眉头:“什么相安无事?那天雷威力巨大,即便不是鬼族人,一击下去,也要直接被劈个半死,身子弱的,当场就能粉身碎骨,你们是疯了吗?” 重安宫弟子第一个不同意。 “小师叔身子本来就不好,怎么可能上洗冤台!” “掌门三思!掌门三思啊!” 方丈手里盘着木鱼,并未理睬那些声音,他花白眉毛垂下来,仿佛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静静开口:“老衲只问,你敢不敢?” 敢不敢? 轻则劈个半死,重则魂飞魄散。 绯夜仙君倏地站起来,言辞拒绝:“不行!” 傅潭说绝不能上洗冤台!有去无回!他上得去下不来! “好。”不曾想,一片嘈杂里,傅鸣玉却突然出声。 他脑袋低垂,缓缓起身,眉眼却坚定。 “我愿意,上洗冤台。” 第127章 愿他,余生安稳,万事…… 黑色影子穿梭在山林里, 速度极快,周身几乎化作一道虚影,而他身后, 另一道浅蓝色影子紧追不舍。 澹台无寂一直避让,可洛与书却步步紧逼, 和从前的冷静沉着不同,往日他做事会给自己留三分余地, 今日的他仿佛势必要亲手血刃澹台无寂,有了些从未见过的癫狂态势。 “你自辛山落下的伤势还未好,赢了你算是我胜之不武, 洛与书, 你还是不要再费力追我了。” 澹台无寂的话轻飘飘传进耳朵里。 洛与书手里的凝霜剑犹如覆上了一层冰冷霜雪, 银光乍现。 “我是有伤在身。”洛与书道, “但和捉拿你并不冲突。” 澹台无寂轻笑一声:“你如此纠缠我,不就是为了要给傅潭说洗脱冤屈么?” 一提此事,饶是洛与书都险些没能按捺下脸上的恼意。 “两年前, 你以青龙剑法引他下山, 皇城里, 你掺和进九公主的案子,这么多次,你可知道,他一直替你遮掩,从未向仙门透露一丝一毫你的踪迹。” 甚至连洛与书都在隐瞒。 做到这一步, 傅潭说他对得起澹台无寂, 也对得起灵胤道长了。 “那又如何。”澹台无寂勾起笑意,“我求他的吗?” 洛与书攥紧手中剑,心里涌起莫大的悲哀, 替傅潭说悲哀。 “你即便不感念他的恩,也不该如此污蔑他,你虐杀他最好的朋友,还让他为你背锅。”洛与书轻声,“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吧。” 天下青龙剑法,除却傅潭说,便只有澹台无寂了。 嫁祸傅潭说,不过也是鹤惊寒计策中的一环。而偏偏他手中,还有澹台无寂这么好用的一把刀。 “啧。”澹台无寂抱臂看他,脸上带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早就有所耳闻,你们二人矛盾不和,不曾想大名鼎鼎的洛与书,什么时候也肯为你最瞧不起的废物说话了。” “是我又怎么样,我是在帮他。”澹台无寂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以为,他真就能在蓬丘藏一辈子么?他迟早会回来的。” “他为什么不能在蓬丘待一辈子?” 洛与书朗声质问,猛地拔剑,充沛的灵力自剑柄一路向上,整把凝霜剑都被蓝色的灵力包围,恍若燃起了熊熊的蓝色烈火,剑尖指向澹台无寂,卷起浓浓杀意。 “如果不是你们作乱,有师尊在,有我在,谁敢动他分毫?” 四目相对,洛与书杀气四溢,一字一顿:“他本可以安安稳稳在蓬丘待一辈子的!” 澹台无寂脚尖跃起,后退好几步,才堪堪避开洛与书的锋芒。 凝霜剑已经以迅雷之势向他袭来,他抽出自己的长麟剑,两剑相撞,发出巨大的嗡鸣声,震颤人的耳膜。 “他原本能在蓬丘安安稳稳待一辈子。”澹台无寂复述他的话,轻笑一声,“是啊,如果他不是为了救你,在辛山生生破了封印的话,他也就不会被识破身份,也就不会暴露了。” 洛与书皱眉:“你说什么?” “我那师父,用尽毕生所学,和鬼姬一同封印了他的血脉,让他在蓬丘当个废物。如果不是为了救你,他才不会主动打破封印,很难理解吗?” 澹台无寂冷冷地盯着他,“你怎么还怪我们屠罗刹揭露他的身份,明明是你,是你给了我们机会的呀。” 傅潭说封印……是因为他? 洛与书怔住,澹台无寂的剑已经劈至他面前,凌冽剑意刺得人生疼,澹台无寂弯起唇角:“人不能一直待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也不能一直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终是要回来的。”—— “我愿意,上洗冤台。” 此言一出,蓬丘弟子们皆是不可思议看向傅潭说,没想到他真的会应下上洗冤台。 傅潭说轻声:“在上洗冤台之前,我有些话,想与绯夜仙君单独说。” 傅潭说脸色苍白,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但是没有想到会来的这般早。 重安宫主殿之内只剩下傅潭说和绯夜仙君二人。傅潭说不再隐瞒,他双膝跪地,结结实实给绯夜仙君叩首:“鸣玉能活到今日,多亏仙君这么多年的庇佑。鸣玉自知身份败露,已经不能再……” “你与师兄说这些做什么。”绯夜仙君似是知晓他的意图,匆忙俯身将人扶起来,“师兄能护你十年,就能护你百年。” “可是我的封印已经松动了。”傅潭说眉眼垂下来,语气低地听不出情绪,“鬼神之力在我血脉里流动,仙君,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它了……” “总会有法子的。”绯夜仙君攥住他的双臂,加重语气,“本尊身为仙君,你师父能做到的事,本尊亦能做到,本尊已经在寻找重新封印你血脉的法子了,你……” “可是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师兄。”傅潭说一再忍耐,还是没忍住在此刻含了哭腔,“我知道师兄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对我多有照拂,可是师兄,你不必愧疚,你本就不欠我母亲,也不欠我……” 还是无法避免提起她,绯夜仙君神色怔忪。 傅潭说俯首,再给绯夜仙君叩头:“对不起,师兄,我必须坦白,您存放在境主那里的记忆,是我打碎的……” 绯夜仙君修为登峰造极后一直停滞,他将有关蔚湘的记忆摘出来,交给无梦之境的境主保管。然而,却被傅潭说和洛与书无意间误入,不得已打碎了。 也就是说,绯夜仙君的记忆,傅潭说都已经看过了。 “你误会了。”绯夜仙君明白他的意思,掌心覆在他脑袋上,轻轻一声叹息,“即便没有男女之情,我与你母亲,也是极好的朋友。”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仰慕,惺惺相惜,不仅仅只有爱情一词可以形容。 饶是绯夜仙君,也依旧不能释怀。 “无罪之巅那一日,是我没能救下她……” “不,师兄。”傅潭说抬头,神色认真,“那条路是母亲自己选的,如果她想要被救下,想要活下来,她根本不会去无罪之巅……所以,所以您不必愧疚,那又不怪您……” “不,怪我。”绯夜仙君打断他的话,那些事情过去太久太久了,每每提及,悔恨便涌上心头,心如刀割,他与傅潭说道,“你知道吗,在你出生之前,你的母亲,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 傅潭说一怔,他并不知晓这件事。 “而在她消失之前,她曾与我求救。” 绯夜仙君接着道。 “可是那时我们师兄弟几人进了魔界秘境历练,并没有收到她的求救。待我出来时,已经联系不上她了。” 绯夜仙君定定看着傅潭说,他眉眼融动,傅潭说在他眼底看到深切的悔恨和歉意。 “她从前行事没那么张狂的,她是骄傲,但她不疯不傻,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会给自己留后路的。”绯夜仙君咽下一口气,“可是,自她消失又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她开始寻找为你父亲续命的法子,草芥人命,屡屡触动天谴。身为鬼族,她并不与魔族妖族抱团联盟,反而将其都得罪了个遍。人们都说,她疯魔了。” 傅潭说有所耳闻,母亲手里攥着一个违逆天道,颠覆伦常的秘法,才招致天下人群起攻之。原来那就是长生之法,她费尽心思,搜刮天地珍宝,得罪天下人,是在为他父亲续命。 所以,他在北极蠺母那里听到的是母亲的声音,所以,皇城的九公主照猫画虎,是在模仿他的母亲…… “她一向要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怎么会向我求助。” 绯夜仙君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死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想,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是,她对此避之不提。” 他很难不多想。 “是不是,如果那时的我能及时回应,及时去找她,她就不会……” “师兄。”傅潭说打断他,于心不忍,“是您钻牛角尖了。” 鬼姬的命运,怎么会因为绯夜仙君错过她的消息而改变呢,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往后的种种,皆是她自己的决定,是她自己的选择,自然也要背负相应的因果。 傅潭说坦诚道:“师兄,纵然洗冤台能证明那些人不是我杀的,但我血脉之事,是一定瞒不住的。” 绯夜仙君忍着怒意:“那你还要上洗冤台?” “可是,我如果不去洗冤台,师兄,你要怎么呢?蓬丘又要怎么办呢?” 傅潭说眉眼认真,今日与绯夜仙君所言,句句出自真心。 “我感念蓬丘与师兄的养育之情,收留之恩,所以这个时候,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给蓬丘招来一丝一毫的祸患。” 仙盟中那些紧咬不放的人,必是受了鹤惊寒提点。他们就是要借着这件事,将蓬丘拖下水,将绯夜仙君拉下神坛。这些,傅潭说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傅潭说。 傅潭说指尖攥上绯夜仙君的衣袖,试图与绯夜仙君说明白,讲道理:“只要我还在蓬丘,蓬丘便会蒙上包庇鬼族余孽的罪名——” “那你便要去送死?”一向温和的绯夜仙君也气红了眼,他又舍不得对傅潭说发脾气,强行压下火气,郁结在心里,“你这是要师兄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他握紧傅潭说单薄的肩胛,手腕发抖:“鸣玉,即便你不是湘湘的孩子,你与我相处这么多年,你是我看大的,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看你去送死?” “我若是连你上不上洗冤台都不能决定,本尊这个仙君,不如早日拱手让人罢!” “师兄。”傅潭说唇边漾起浅薄的微笑,“自我被母亲送到师父灵胤道长身边,我就知道,我这会是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一生。那一年师父仙逝,我拿着师父的遗信投奔蓬丘,我以为要寄人篱下,夹起尾巴,才能在这偌大门派留有一席之地,可是师兄,还好师父托付的人是你。” 他努力扬起笑,鼻尖忍不住酸涩。 “师兄,身为鬼姬的孩子,这一辈子都将活在水深火热,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里,我知道的,这也是母亲费尽心思将我送走的原因。所以师兄,被您收留,在蓬丘的这些年,是我最快乐最自在的日子。” “鸣玉真的很感谢您,师兄。”温热的泪扑簌簌落下,傅潭说伏在地上,跪在他的面前,“养育之恩,庇护之情,鸣玉真的,感激不尽……” “从前的日子都是我偷来的,所以,以后的我,不管是生是死,都是我原本应得的。” 绯夜仙君嘴唇颤抖,剜心之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鸣玉拜灵胤道长为师,是母亲选择的。鸣玉进入蓬丘,是师父选择的。鸣玉的前半辈子,似乎从没有自己做过什么选择。所以师兄,今天,鸣玉可不可以,自己给自己选一条路?” 绯夜仙君眼看自己最疼爱的孩子,恳切尊敬地给自己磕了头,头一次这般郑重认真,却是在求死。他声声恳切: “求师兄成全。”—— 傅潭说要上洗冤台之事传下了山,鹤惊寒登时皱起眉;“什么?他宁愿上洗冤台受天雷之刑,也不肯跟我们离开?” 傅潭说什么人,蓬丘吃不下一点苦的小师叔,谁不知道他的性子。十二道天雷之刑,他也能吃得下去? “我说什么来着。”闻人戮休抱臂,“鸣玉哥哥是重情重义之人,他自蓬丘长大,怎么可能这般轻易就叛出蓬丘,跟随你我离开。” “他这下,恐怕是要死在洗冤台上了。” “自家少主都快死在蓬丘了,封灵阁的人居然还不肯来。”鹤惊寒难掩怒气,“也罢,封灵阁与我们屠罗刹噬鬼舫结怨已久,没有他们少主发话,他们自然不敢贸然行动。” “何况,现在的封灵阁不过一群小崽子,根本不成气候。” 鬼姬座下最厉害的四大恶鬼,黑白无常和阴阳双煞,在鬼姬死的时候便殉了主,真正跟随鬼姬叱咤风云的封灵阁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黑白无常,阴阳双煞……不对。”鹤惊寒喃喃自语,蓦然想起来什么,“不对,阴阳双煞还剩一个,他还没有死。” 他还没有死,只是龟缩在鬼蜮,与世隔绝,再也没有露过面。 但是只要他肯出来,身为元老,封灵阁必然会听他的,就算是整个鬼族,他也有说话的一席之地。 “潺宿。”鹤惊寒俯身,在潺宿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什么,潺宿瞪大眼睛,神色怔忪。 鹤惊寒勾起唇角:“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他会来的。” 潺宿后退一步,拱手:“属下遵命。” ———— 绯夜仙君都已经同意了,其他人更没有什么理由阻拦了。 傅鸣玉被惩戒司弟子带往洗冤台,九百多石阶,越往上灵气越浓郁,威亚愈盛,傅鸣玉身体也愈发不舒服起来。 带路的弟子之一蓦然开口:“师叔上去之后,站到洗冤台中间,四周雷声极大,但师叔不要害怕,那都是装腔作势,洗冤台真正荡涤神魂的,是三诘问之后的天雷。” 傅鸣玉闻声,缓缓抬头,认出开口的弟子,不是旁人,算是他旧识,徐晚秋。 徐晚秋头不回目不移,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在提醒着:“第四道天雷之前,都是些皮肉伤,只要师叔在第四道天雷逃出洗冤台,便安然无恙。” 他是惩戒司弟子,没人比他们更了解洗冤台。 傅鸣玉弯弯唇角:“你就这般笃定,我一定会被天雷劈的魂飞魄散?” 对于他的身份,徐晚秋似乎并不讶异,反而问道:“我算是蓬丘第一个,接近师叔秘密的人吗?” 傅鸣玉轻笑一声:“你说算就算吧。” 洗冤台前,傅鸣玉伸出手,等待着被戴上镣铐,这是每一个接受天雷诘问的人都要经历的。 徐晚秋俯身,将铁质的锁链捆上傅鸣玉纤细的手腕,蓦然开口,压低了声音:“第三道天雷后,坤位为生门。” “没人能跳的下洗冤台。” “粉身碎骨总好过魂飞魄散。” 徐晚秋眉眼低垂。 傅鸣玉若真是鬼族的血脉,魂飞魄散前,总有一线生机。他身体里的鬼神之力,是和天雷一般同生天地来自最远古的东西。 锁链扣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傅鸣玉掀了掀眼皮,他若是想逃,便不会登上这洗冤台。不过,他还是弯唇,与徐晚秋道了句:“多谢。” 洗冤台下,众人聚集,眼看着那白衣少年,一步步登上庞大的石台。 他脱去了象征着重安宫的宫服,只着一件月白色的里衣,众人才发现原来他是这样瘦弱的,大风吹起他的发丝,整个人单薄地像是风一吹就倒了。 石台周身悬空,恍若漂浮在云雾之中,四周似有丝丝缕缕的白烟,连成数条白线,在天顶聚集,远远看去,就好像被吊在半空中一般。而同时,也有丝丝缕缕的白烟自台上流下来,恍若流水瀑布,又比流水瀑布更轻盈,据说,那是可以洗去人怨气污秽的东西。 而石台之上,则是浓白色的云团,原本平静的云团在有人踏上洗冤台时蓦然涌动起来,云雾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风雨雷电,皆孕育在此之中。 越往上走,风越大,待傅潭说顶着狂风站到洗冤台中央,头顶上的云团已经变成了黑色的乌云,裹挟着即将到来的雷暴。 这场审判,六世家和诸门派旁观,将由惩戒司长老和禅宗老方丈一同主持。 方丈敲响了手中的木鱼,他闭上双目,问出第一个问题: “青龙观弟子傅潭说,天雷在上,老衲替仙门问你,诸多仙门弟子,可是你杀的?” 傅潭说回应:“不是我——” 乌云翻滚,滚滚雷声震颤耳膜。傅潭说咬紧牙关,下意识捂着自己的耳朵,瑟缩着蜷起身子,周身几乎被雷电包围。 “傅氏小儿,潜伏进蓬丘有何居心?是否与魔族勾结,伺机于仙门不利?” 天雷悬于头顶之上,傅潭说身躯止不住震颤,牙齿都在发颤:“从未——” 恐惧席卷全身,那是来自天雷来自神址的巨大压迫力,在身负鬼族血脉的傅潭说身上格外明显。黑色的雾气自他身上腾起,那是洗冤台在融化他身上的鬼神之力。 “天哪……” “这是……煞气?还是魔气?” “都不是!那是鬼王的鬼神之力!你们没有见识过吧!” “他真的是鬼族的人……” 众人一看这黑与白交融的情形,便知他并非是仙门中人,很明显身上还带了其他的东西。 傅潭说疼的面容扭曲,几乎张不开嘴,血丝顺着嘴角溢出来。而老方丈面容愈发严肃,愈发不客气,审判还在继续。 “傅氏小儿,身为鬼族余孽,却在蓬丘潜伏多年,这件事,绯夜仙君可否知晓?可有意包庇欺瞒?” 傅潭说跪在地上,指甲扣进石砖里,却用尽力气拔高了音量,要让所有人都听到:“他不知道!我的身份,绯夜仙君不知,师父也不知,是我自己瞒天过海,潜入蓬丘。” “轰——嚓——” 天雷滚滚落下,劈在傅潭说脚边,炸起一团火花。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倒退离洗冤台远一些。傅潭说脸色惨白,似有灼热的火顺着雷电燃到他身上,浑身都在发疼。 台下的许多弟子已经不忍再看了,傅潭说虽然混名在外,可是,他对蓬丘弟子们一向和颜悦色,有忙就帮。尤其是重安宫的弟子,傅潭说是鬼族,可是也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小师叔。 方丈的声音严肃至极,恍若来自九天之外,声声入耳: “天雷在上,再问你最后一次,蓬丘,是否知情?” 他绝不能承认。 傅潭说咬牙,破碎的话语自牙缝里溢出:“蓬丘——绝不知情!” “轰擦——” 又一道雷落下,直接劈向傅潭说,这雷电巨大,轰然炸裂开,光芒刺眼,洗冤台下旁观的众人几乎被闪瞎了眼,纷纷遮挡避光. 没人看到傅潭说被劈成什么样。但听这电闪雷鸣的架势,恐怕凶多吉少。 而在这生死攸关的关头,却见一道蓝光从天而降,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直接奔向了半空中被雷电包围的洗冤台。 离得近的弟子抬头看去,赫然发现,那人不是旁人,居然是御剑而来的洛大师兄,洛与书! 而此时,洛与书不顾凶猛雷电,居然一头直接扎了进去! 登时,众人窃窃私语,议论声四起。 “完了,又要挨劈了……” “哪有人主动往天雷底下凑,是不是傻……” “又是一个送死的。” 唯有蓬丘弟子,各自紧张地攥紧了拳。 都说重安宫傅师叔与洛师兄不和,可是这种关头,不顾生命安危,为傅师叔登上洗冤台的,居然会是洛师兄。 台下骚乱,有人贸然上来,傅潭说都不需要看清他的脸,便知道来者是谁。他不是去追寻澹台无寂的踪迹了么,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洛与书……” 他嘴角扯起一丝微笑。 “我好疼。” 傅潭说蜷缩在地上,泪眼婆娑看向他,他嘴唇蠕动,洛与书才读出他的口型,读出他的话——“杀了我。” 洛与书半跪下来,将人紧紧护在怀里:“乱说什么,有我挡着,劈不死你的。” 四面八方都是大大小小的雷电,噼里啪啦,弥漫着烧焦的难闻气味。浓重的烟雾笼罩着二人,隔绝了台下的视线。 傅潭说虚弱躺在他怀里,原本柔顺的发丝已经成了一团焦黑,他都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有多丑。 傅潭说半个身子都被劈的发麻了,他能感受到,看似完好的皮肤之下,其实已经被灼烧地千疮百孔。被电死劈死的人都是这样的,人看着还好好的,其实已经熟了。 “可是我太疼了,洛与书。” 眼泪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握着凝霜剑的剑柄,将剑尖抵向自己的胸口:“洛与书,我好痛苦,太痛了,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解脱……” 洛与书不说话,似有温热的水滴落到傅潭说脸上,一滴,两滴……傅潭说艰难睁开眼,发现那是洛与书的眼泪。 “你为什么非要上洗冤台?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洛与书下巴抵着傅潭说额头,滚落的泪无意卷进嘴巴里,满是咸涩。 “我们不是说好,我去替你找澹台无寂,替你洗去冤屈,你在重安宫等我回来。你不是答应我,会等我回来吗?” 傅潭说伸出一只手,试图抚摸洛与书的脸。但是,指尖已经失去了知觉,甚至在他即将触摸到洛与书的一刹那,居然崩裂出了电花。他只好悻悻收回了手。 笨蛋,那当然是骗你的。 “别哭啦。”傅潭说努力扬起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笑,“杀了我吧,洛与书……” 他一字一顿,格外认真地解释。 “对不起啊,你的心魔,都是我惹的祸。” 他终于不再惧怕将秘密说出口,在他将死之际。他看着洛与书,眸中是无限温柔的期盼和希冀。 “杀了我,你就没有心魔了。” 我死后,你将拥有,似锦的前途,和光明灿烂的一生。 这也算值得。 他执意从地上艰难爬起来,执意站到洛与书面前,执意以身躯抵上他的剑尖。电流在他身上流窜,随便一处都能迸溅出火花。 “杀了我,你就可以为重安宫,为蓬丘正名了。” 只要洛与书亲手杀了他,也算是清理门户,给天下一个交代了。 “不——” 洛与书双目泛红,松手要扔掉凝霜剑,却被傅潭说连手带剑一块按住。 傅潭说手臂痉挛,站都站不稳,却仍上前一步,滚滚天雷里,他伸出手,用力攥住了洛与书手里的凝霜剑:“洛与书,趁现在,杀了我——” “轰——” 又一道天雷再次炸响,比前几次声音更大,威力更为激烈凶猛。傅潭说牙齿已经开始打颤,可以预料的到,这道雷劈下来,自己基本上便是魂飞魄散了。 洛与书突然开始运气,蓝色的灵力将他与傅潭说环绕,形成漩涡一般的光圈,傅潭说一下便猜出他要做什么,他胆大包天,居然想一己之力独抗天雷。 “洛与书,快走——”傅潭说急切道,“这雷只劈我。” 他下不去洗冤台,但洛与书可以,他避不开天雷,但洛与书可以。 洛与书置若罔闻,白皙的肤色上浮起大片大片蓝色的符咒与花纹,象征着他几乎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内力。手心的灵力却越聚越多,他手掌朝天,磅礴的灵力迅速结冰,如保护壳一般笼罩下来。 傅潭说咽下一口血,绝望道:“洛与书,你扛不住的。”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洗冤台下观众早就退避三舍,生怕殃及池鱼。噼里啪啦的闪电为天雷开路,天雷气势汹汹,顺势而下,千钧一发之际,傅潭说捡起地上的凝霜,毫不犹豫捅向自己。 “噗嗤——” 和刀剑入腹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已至耳畔的雷鸣,和洛与书目眦欲裂的声音:“傅鸣玉——” 冰雪铸造的保护罩在天雷威力下如玻璃一般易碎,傅潭说忍着撕裂的痛楚,扑倒了洛与书。腹间利刃又捅进几分,傅潭说来不及喊疼,便觉后背剧烈的麻痹和灼热。 那灼热传进他的骨髓血脉,在身体里翻滚,犹如无数个刀子在皮下翻滚绞他的血肉,又如无数只食人蚁疯狂吞噬他的躯体……鼻尖传来烧焦的气味,和洛与书焦急的声音。 “砰——” 仿佛被千斤重的大锤砸弯了脊柱,天雷的余威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离洗冤台近的弟子都被震得胸腔疼痛,几乎闷出一口淤血。更何况天雷之下的傅潭说和洛与书。 暗红的血自洛与书七窍冒了出来,颤抖的手缓缓探向瞪大了眼睛的傅潭说,他根本不敢想,饶是他,五脏六腑也几乎破碎,更何况傅潭说…… 没人想到傅潭说那一剑捅得那么干脆利落,怕疼,娇气,懦弱的傅潭说,这般利索地用剑,将自己捅了个对穿。 傅潭说目光涣散,耳边 响起他在上洗冤台前,与绯夜仙君最后的对话。 他跪在绯夜仙君面前,请求绯夜仙君让自己如愿,最后的最后,他与绯夜仙君道:“还有一件事,鸣玉要拜托师兄。” “洛与书自入门来,修行之路一帆风顺,可偏偏因为我的胡作非为,生出心魔,以至于修为停滞,道心不稳,险些入魇。鸣玉知道,我就是他求仙问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鸣玉查过古籍了,只要鸣玉死了,心魔祸根便可以解除,洛与书,便不再受心魔困扰,便就能解脱了。” “他是天赋异禀,前途光明的仙君之选,我不过苟且偷生宵小之辈。愿他日后,成为心怀天下人人敬仰的蓬丘仙君,能行自己愿行之事,成为自己想做的人。” “愿他独当一面,福佑苍生……也愿他,余生安稳,万事无忧。” 没关系,死了也是解脱。傅潭说倒在他身上,洛与书口中溢出鲜血,肝胆俱裂,嘴里一片咸腥,已经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 最后时刻,傅潭说冲他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覆上了他的眼。 第128章 我好像死了,又好像死了又活了 我好像死了, 但是好像死了,又活了。 这是傅鸣玉睁开眼,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话。 他睁着眼睛, 盯着床上浅蓝色的帷幔盯了好久,脑子还没开始转。 仿佛睡了很长时间, 意识都快要消散了,现在却在一点点回笼, 一点点想起来,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以及, 这地方是哪? 房间很大, 但是极度安静, 仿佛没有人存在, 听不见一点其他人的气息。房间很大很空旷,摆设的物件都很精致,连头顶上浅蓝色的床幔都绣着精致的花纹。 香炉里熏着香, 是一种陌生的香, 调调和傅鸣玉平时闻过的所有香都不一样, 有些清淡,但是低调里不失华贵,必然不是寻常的那些凡品。 还有身下这张床,硬邦邦的,冰凉, 是人睡的吗?傅鸣玉头疼, 看起来如此豪华的房间,怎么会有一张这么硬的床。 傅鸣玉方想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腕便传来剧烈的疼痛。 傅鸣玉一侧首, 才发现自己两只手的手腕包裹着厚厚的绷带,稍稍一动,伤口便会开始撕裂,流出血来。 不仅是手腕一处,自己身上,似乎也有许多伤痕,有的年代久远,有的却是新鲜的……傅鸣玉倒吸一口凉气,踉踉跄跄从床上爬起来,瞥到一边桌案上搁置的水银镜子就扑了上去。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傅鸣玉看着镜子里熟悉的白净面孔,松了一口气,和他一模一样,还是他的脸。 可是身上这些伤是怎么搞得啊? 傅鸣玉疑惑地皱着眉头,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摔死的,打马球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很重,昏迷不醒,肯定快要死了,因为他闭着眼睛也听见娘亲伏在他身上发出的啜泣和哭声,还有太医让他娘准备后是的声音。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乐天派傅鸣玉已经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除了对父亲母亲有些不舍,傅鸣玉还是听话地投胎转世去了。 谁知道一醒来,就到了这儿。 除了摔了一跤,他傅小少爷可没有自残的倾向,也没有受虐的经历,不应该有别的伤口啊。 他正疑惑着,却听门推动的声音,有人推门而入,原本松弛的态度在看到屋里站着的人时荡然无存,来人惊恐地瞪大眼睛,手里的东西全扔了噼里啪啦摔个稀碎,而他本人吓得摔在地上,仿佛见鬼一般屁滚尿流从地上爬起来,一般“啊啊啊啊啊啊——”尖叫着冲出去一边喊“诈尸了啊啊啊啊啊——”。 傅鸣玉:“……” 哼,怪没礼貌的。 也不说自己是谁,看见他拔腿就跑。 饶是心胸宽广的傅鸣玉,也被刚才那一惊一乍的小童搞得心情不妙。他挪动脚步,慢慢向门口走去。门被那小童推开,阳光便跨过门槛,在地上占据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领地,傅鸣玉就好奇地看着那一块阳光地儿,慢慢走过去。 他腿脚僵硬,仿佛好久不曾走动,使唤起来都费劲,走得很慢很慢,但是他坚定地,一步步走向那日光。 今日阳光明媚,春光灿烂。 温和的日光照耀到傅鸣玉苍白的面孔上,让他下意识闭了眼睛,风柔柔又清凉,仿佛在抚摸他的脸。恍然间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着美丽的世界,感受过这温暖的阳光了。 欸,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奇怪啊。 “什么?醒了?我靠,真醒了?我是不是眼花了?” “看不清楚,要不走近点……” “哎哎哎快回来,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鬼主啊,你疯啦?” “妈哎,鬼主死了多少年,尸体都硬了,这才刚丢不久重新找回来,怎么就活了?好恐怖啊……” “是喔,起死回生也得有个度吧……僵尸也有回生的吗?” “……” 片刻的静谧美好蓦然被打破,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明极小极小,但是傅鸣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觉这么好,居然全都传进了他的耳朵。 他抬眼一看,嚯,果不其然,院子里已经多出来好些人,但是他们没有明目张胆露面,不是躲在树后面,就是趴在草丛里,隔着远远的距离打量着傅鸣玉。 傅鸣玉鼓起腮帮子,感觉自己像是某种动物一样任人观赏,让他很不爽,还有刚才,他们在议论什么?什么鬼主? 在这一刻,傅鸣玉萎缩的脑子,终于转了。 靠。傅鸣玉瞪大了眼睛,这里又没有其他人,杀人不眨眼的鬼主,不会说的就是他吧? 傅鸣玉两眼一黑,完了,都说人死不能复生,他必然是借尸还魂了!刚想找个人问问,可在方才小童火急火燎冲出去之后,另一波人很快气势汹汹来了。 为首的是一个高大挺拔的浅蓝色身影,华冠丽服,纤尘不染,他身后跟着数个穿着一样衣服的,像是下属或者侍从一样的人,正快步向这边走过来。 傅鸣玉原本还满面迷惑,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是赫然僵在原地。 来人衣冠齐楚,脚步匆匆,俊朗眉目微蹙,那张精致好看到让人过目的脸,在这一刻映入傅鸣玉眼帘,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 仙……君。 傅鸣玉眉眼微融,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却见风度翩翩高贵优雅的男人,在走到自己面前时蓦然蹲下,然后缓缓伸出手,攥住了傅鸣玉的脚腕。 傅鸣玉瞳仁瞪大,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抬起脚,却见男人毫不嫌弃将他的右脚拢进手里搁置到自己半蹲的膝盖至上,然后拿一块白绢,仔仔细细擦掉他脚上的灰尘:“怎么光着脚就跑出来了,地上不冷么?” 他语气和动作一样温柔,傅鸣玉这才发现,自己没有鞋,是光着脚的。 一路走出来,居然不觉得冷。 或许腿脚上的麻木疼痛,已经掩盖了冷的感觉。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种冷却漫上心头:仙君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或者说,对这具身体的主人,“鬼主”这么好? 一时间,傅鸣玉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呆滞里透着一种无辜。 他仔仔细细端详这张原本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或许是许久不见,和记忆里的样子有些细微的不同,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傅鸣玉也想不起来,只觉得他眉眼凌厉了些,但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 重安宫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们高高在上清冷淡漠的仙君,居然蹲下来给这个人擦脚??? 弟子们当场惊呆,甚至有一些年纪小的直接掐起了人中。 可唯有洛与书身后的当归看着反应迟钝的傅鸣玉,皱起了眉:“仙君……” “无妨。”仿佛料到当归要说什么,洛与书眉眼低垂,又仔仔细细将傅鸣玉另一只脚擦干净,一边亲手给他穿上鞋,一边与当归道,“或许沉睡太久,神识还未回笼,给他时间缓缓吧。” 当归拱手歉道:“当归唐突了。” 傅鸣玉踩着柔软的鞋子眨了眨眼睛,对上了,身份也对上了,这如出一辙的浅蓝色服冠,他第一次见仙君时,也差不多便是这个样子。那他所在之地必然也不是别处,就是仙君所在的,蓬丘仙山了。 傅鸣玉心情复杂,明明是起死回生重见故人的欣喜,在这身份不明的时候,又都化成不敢相认前途未卜的迷茫和愁绪。 他应该已经不是傅鸣玉了,凡人极少能上仙山,他从来没有去过。既然能登上这里,必然不会是凡人那种普通又脆弱的身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摔死,却又进到什么劳什子“鬼主”的身体里,而这鬼主,怎么还和他长得这般相像,实在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胸口也有一团郁气,让人烦躁。 不过还好,仙君不愧是仙君,还这么贴心给他找了个好借口。 “不管怎么样,醒了就好。”洛与书低声呢喃,很轻很轻,但傅鸣玉清晰地听见了。他恍若自言自语,语气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欣慰,又或是难以释怀的遗憾。 “回来就好……” 傅鸣玉是个机灵又聪明的孩子,他爹一直是这么夸他的,所以在此时,傅鸣玉敏锐察觉到了有一些不对劲的气氛萦绕在自己和仙君身畔,直觉告诉他,两个人之间,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傅鸣玉紧闭尊口,眉眼低垂,一副迟钝无害的模样,只自己暗中观察,想要获得更多的信息。 不管他是谁,“傅鸣玉”或是“鬼主”,现在也都才刚苏醒,神识不清醒,装傻也很简单。 洛与书为他穿好鞋,又牵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仿佛刚从冰窖里拔出来,洛与书熟练将他凉手握进掌心,渡过来阵阵暖意。 傅鸣玉感觉到温融的暖意包裹上来,很是舒适,不免心底有些雀跃,笑意蹦上眉梢,刚下意识想开口,道一句“谢谢”,然而又突然顿住,闭上嘴,将所有咽回了肚子里。 他是谁呢?他以怎样的身份,说出这句“谢谢”? 傅鸣玉怔怔看着二人交握的手,仙君的掌心温热干燥,明明是他能开心到飞起,偷偷笑上好多天的事情,现在却反倒化成苦涩的蜜糖堵在喉咙里,一边是甜,一边却又越品越苦。 因为这样的温柔,原本,并不是给他的呀。 傅鸣玉任由洛与书将他带回房间,原本还要以为睡在那张梆硬的床上,不曾想洛与书只侧首一个眼神,他身后一个名唤当归弟子立即明白,拱手笑道:“弟子明白,弟子已经差人去收拾师叔的旧物了。” 言罢,已经有弟子上前,开始动手拆床拆房间了。 哈?这是做什么?傅鸣玉有些惊讶,他虽不明白,但也没有表露什么,毕竟不睡那硬床还是挺开心的,也不知道那硬床是什么材质的,又硬又冷,并不舒服。 傅鸣玉乖乖坐着,由着俊朗的仙君小心翼翼为他更换绷带,清理血迹,重新上药,白色的药粉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冰冰凉,冰的他下意识瑟缩,洛与书动作也跟着停滞,还以为自己弄疼了他,忙抬头看他:“疼吗?” 他的眼里是不加掩饰肉眼可见的小心和关怀,那样热切的情意,烫的傅鸣玉瞳仁微缩,竟然心虚地垂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小声:“不疼。” 傅鸣玉终于肯开口与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两个字,洛与书也已经很开心了。他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好了,一抹笑意自他脸上一漾而过,宛若璞玉生辉一般,直叫傅鸣玉看直了眼。 “不疼,不疼,我小心些。”洛与书愈发小心翼翼,他一手托着傅鸣玉受伤的地方,一手稳稳当当洒下药粉,似乎连呼吸都放轻了,恍若捧着人世间,最最珍贵的珍宝。 傅鸣玉眼眶一热,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涩涌上胸口,让他喉头哽咽。 他不高兴了。 他烦躁,他气愤,他不满,他想甩掉洛与书的手,告诉他,他是傅鸣玉,不是这个鬼主,不是他珍视的人……可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安静享受着这珍贵美好,他都不敢奢望的时刻。 房间内的弟子们搬进搬出,很快,整个房间就变了样子。沉重而华贵的檀木床,绛红色的被褥看起来柔软又暖和,宽阔的房间也添置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桌案,书架,瓶瓶罐罐,那个名唤当归的弟子似乎对这一切都很熟悉,熟练地招呼弟子们摆放物件。 他高兴地与傅鸣玉挥手道:“师叔你看,是不是和以前你的房间一样!” “不过就是更大了些,显得空旷了,没关系,回头再添置些东西就好了。”当归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毕竟大师兄已经是仙君了嘛,原来的寝室自然不能睡了,师叔您也不必睡侧殿了,这里多宽敞,旁边就挨着仙君的主殿呢……” 在场的诸多陌生弟子,虽然傅鸣玉不认识他,可是傅鸣玉能感受到,自己苏醒这件事,如果说第一高兴的是仙君,那当归就是第二高兴的人。 他似乎与“自己”,关系不错。 可是原身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鬼主”么?怎么跟蓬丘的弟子关系这么好?还叫他“师叔”?原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傅鸣玉不知道自己要表现得开心还是不开心,毕竟他并不了解原来的鬼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还是老样子,迟钝地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仿佛一个傻子。 没有得到回应,当归脸色受伤,黯然下来,不过他立马安慰自己,小师叔睡了那么久,只是刚醒过来还迷糊着而已,绝对不是不喜欢。 看他这样,傅鸣玉有些于心不忍,若是放到平时,府里的下人小厮欢欣鼓舞为他做了这么多,他肯定是会大加赞赏跟着乐一乐的,他可不是扫兴的人,可现在……傅鸣玉在心里叹一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傅鸣玉呆呆地想,要不,就把事情告诉仙君吧。 他不是原来的“鬼主”,他是来自凡间,普普通通的,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傅鸣玉。 他的父亲出自书香世家,官至一国之相,他的母亲温柔贤淑,是一品诰命夫人,而他也,也是……个人。 他只是死了,又凑巧借尸还魂到原主这个死去多年的尸体身上而已。 这么想着,傅鸣玉微微侧首,看向身侧的仙君,察觉到他的视线,仙君也回首望过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仙君微微一笑,眼底是让他嫉妒的温柔笑意:“怎么了?” 他语气又轻又缓,温润好听,传进他的耳朵,耳底和心尖都在此刻跟着微微颤动,酥麻了。 傅鸣玉没有说话,方才坦白的打算和想法,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如果仙君知晓,他不是原主,是傅鸣玉……那他绝对不会,再对他这么好了。 第129章 他的名字,傅鸣玉 这个念头起了, 就很难压下。傅鸣玉选择了沉默。 有小弟子奉当归的命令端来一盘还冒着白气的柑橘,搁置在傅鸣玉手边的小茶几上。 傅鸣玉低头看去,这个季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柑橘, 一个个都是圆滚滚,黄澄澄, 水灵灵的,似乎是用法术完整地保存起来的, 还冒着凉丝丝的白气,看着便叫人垂涎欲滴。 当归笑道:“是小师叔最喜欢的金糖柑啊,每年咱们仙君都会要洛川送来, 给小师叔存下, 就等小师叔醒了, 随时能吃上新鲜的金糖柑。” 见他不动, 洛与书抬手拈起一个:“又怕脏了手指,不想自己剥?” 这话没有任何责备和埋怨,反倒还有些宠溺, 因为他一边说, 一边已经很熟练地剥开柑橘皮, 将鲜润的果肉分离出来,另一只手牵起傅鸣玉的手,将橘子瓣放到傅鸣玉手心里。 属于柑橘特有的味道传进鼻腔,刺激地傅鸣玉嘴巴要开始泛酸水。 可是他不喜欢酸,也不喜欢甜, 更不喜欢吃柑橘。 为了不引人怀疑, 傅鸣玉还是慢吞吞的,将果肉塞进嘴巴里。酸甜冰凉的汁水在嘴巴里炸裂开,傅鸣玉强忍着面目不露出一丝扭曲。 细微的表情还是没逃过洛与书的眼睛, 他怔了一下:“很酸吗?” 洛与书将剩下的一半,填进了嘴里。 微酸,但是果肉的甜很好地中和了微微的酸,是金糖柑正常的味道,也是傅鸣玉喜欢的口味,往日的傅鸣玉会一边嗷嗷叫一边将所有金糖柑占为己有,然后一口气全部剥了吃掉。 可是现在……他好像不喜欢了。 是不喜欢金糖柑,还是不喜欢……给他剥金糖柑的人呢?洛与书垂下眼睫,挡住了眼底的落寞。 眼看气氛有些不对,当归刚想开几句玩笑调节一下,便听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似是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在看到气势汹汹冲进殿内的中年男人后,当归脸色大变,洛与书也站了起来,规矩行礼:“掌门。” “这是怎么回事?”静华仙君指着洛与书身后呆滞的傅鸣玉,布满胡子的脸都涨红了几分。 傅鸣玉眼睛一瞪,也不敢有什么反应,任凭这个看起来权高威重的男人指着自己鼻子骂:“我当还是谣传,没想到,你们重安宫还真是热闹啊。” “你一介仙君,成日里守着一具尸体,也罢,师伯也不说什么,横竖人死是死了。” “可是,现在他怎么又活了?” 静华仙君痛心疾首。 “你告诉师伯,他死了这么多年,怎么又活了?屠罗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还是你,动用了什么秘法?” “掌门明鉴。”洛与书不卑不亢,“师叔本就没有死,本尊更没有动用任何秘法。” 静华仙君冷哼一声,花白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傅鸣玉,仿佛要将人看穿。 傅鸣玉后背一阵发毛,低挡不住迫人的目光,心虚的视线胡乱看向别处,生怕自己并非原主而是乱入鬼魂这件事被掌门看出来。这时,掌门猛地上前两步,就要对傅鸣玉伸手,吓得傅鸣玉下意识就往洛与书身后藏。 洛与书挡在傅鸣玉身前,不惧与静华仙君对峙。 静华仙君面目凶悍,怒目而视:“哪门子师叔?这个孽障早就叛出蓬丘,与妖魔为伍,洛与书,你可不要忘了,你师尊,可是被他害死的!” “师尊不是他害死的!”洛与书眉眼凌厉,气势并不输,“掌门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师尊才是最希望他活下来的。” 提及逝去的那位仙君,二人之间气氛冷到极点,整个殿内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响。 傅鸣玉脑袋嗡嗡作响,他们说的话贯彻耳膜,但是他却一句都听不懂。 什么师尊?仙君的师尊?是自己害死的?哈?那他怎么还对自己这么好? 僵持半晌,还是掌门先退一步:“好,好好好,你和你师尊真是一脉相承,都这般你袒护他,也罢,本尊不动他,可是,蓬丘却容不得他。” 静华仙君一字一句,警告道: “鬼族的鬼主宿在蓬丘,无霜仙君,你可别让重安宫,叫天下人笑话!” 撂下狠话,静华仙君待不下去一秒,扭头便走。整个殿内的气氛才稍稍松弛下来,可诸位面面相觑,皆是被方才那幕搞得心情复杂。 傅鸣玉怯怯从洛与书身后探出脑袋,便被洛与书摸了头:"不碍事的,交给我处理。" 似是担心傅鸣玉被吓到,洛与书摸摸他的脑袋安抚:“掌门只是凶,不会真的赶你出去的。” 绯夜仙君离世后,一切都改变了太多。掌门是将绯夜仙君故去的怨念记在了傅鸣玉身上,可是,傅鸣玉又何尝不是他看大的呢。 小师叔心思细腻,被昔日疼爱他的前辈这样指着鼻子,一定不太好受。当归欲言又止,小心瞥了眼傅鸣玉,只见傅鸣玉小脸呆呆的,除了迷茫,竟然看不出什么难过的神色。 当归在心底叹口气,小师叔自醒来之后便一直神志不清的样子,不过,傻点有傻点的好,被人戳心窝子也不觉得疼。 傅鸣玉是真没觉得难过,毕竟他压根不认识方才的老头。他此时默默在心底,从方才二人的对话中艰难梳理自己的身份和关系。 第一条信息,“自己”是鬼族的人,而且仙君师尊的死和自己有关系。 第二条信息,额,蓬丘的人好像不怎么欢迎自己。 还有,方才听白胡子老头临走前唤了一声无霜仙君?可是傅潭说记得,初遇时,仙君明明说自己唤“辞霜仙君”。一字之差,难道是他记错了不成? 洛与书身为仙君,事务繁忙,连当归如今都成了重安宫的扛把子,身负重任,他们都没能在傅鸣玉这里逗留太多时间,嘱托傅鸣玉好好休息后便先行离开了。 好在重安宫剩下的弟子不少,且年纪都不大,小雀一般活泼,被当归嘱托,要他们陪傅鸣玉玩。 傅鸣玉初来乍到,以不变应万变,不敢轻举妄动,此外,自然是想了解更多有关于蓬丘和自己的消息。 他在当归抬来的一箱杂物中扒拉着,据说都是自己之前常用的东西。他找到好几块沉甸甸的铁牌,还有玉牌,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其中有一块上面还写着“自己”,也就是原身的名字;“姬月潭。” 姬月潭?可真是个绕口的名字。傅鸣玉摇摇头,丢掉那块写着名字的铁牌,又扒拉出一面水玉镜,这镜子通体晶莹剔透,十分精致,傅鸣玉对镜自赏,镜中之人虽然是鬼族的什么鬼主姬月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死后才会重生进姬月潭这具身体里。 凡人和仙人不同,对于仙人来讲,凡人的生命转瞬即逝,就像是蚊子叮咬的包一般,过一会就自己消散下去,不痛也不痒了。 人间的王朝兴盛又覆灭,而蓬丘千年屹立不倒。 傅鸣玉没有奢望辞霜仙君还能缅怀自己,他只是很想知道,辞霜仙君在看到姬月潭这张脸时,会不会有那么一刻,会想起曾在人间遇到的小友,傅鸣玉。 傅鸣玉头脑一热,另一个荒谬的想法也一并升了起来:辞霜仙君去人间,遇到他,对他那么宽容温和,是不是因为,他这张和姬月潭相似的脸?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便犹如雨后春笋般开始疯长。他手心发了冷汗,猛地将水玉镜丢到床上,心里却好像憋着一股劲,怎么也发散不出来—— 阳光明媚,傅鸣玉坐在檐下廊中石台上,背靠着木质栏杆,头顶上树枝错落,洒下斑驳的光影。 重安宫的风景是很好的,祥和静谧。 不远处有弟子守着他,但只履行职责,不敢打扰。 重安宫改朝换代了,洛与书成为新任的仙君,当归当梧都被予以重任,昔日和傅鸣玉玩的好的弟子们也都被提拔上去,各自奔赴各自岗位,不断有新的弟子被选拔进来,恰如当时的他们一般。 小弟子们不熟悉傅鸣玉,只知道他有个身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鬼主,听说过他的恶劣事迹,因此保持着距离,并不敢招惹他。 唯有一个圆脸的小弟子,在他附近徘徊,被傅鸣玉发觉,又立刻立正站好,恭敬向他问好:“小,小师叔好!” 傅鸣玉屈膝坐着,脑袋抵在膝盖上,问他:“你为什么唤我小师叔呀?” 小弟子挠挠头:“不知道,旁人都是这么唤的,我也这么唤了。” 傅鸣玉脑子缓缓转动,当归唤他师叔,又唤仙君师兄,怎么个事,虽然仙君没有喊过,但是按着辈分顺下来,难道辞霜仙君也要喊自己一声师叔? “那你为什么唤当归师兄啊?”傅鸣玉又问。 看年纪和入门时间,应该比当归还要低一个辈分才对。 “因为仙尊还没有收我们为徒呀。”小弟子朗声道,“蓬丘里太多像我一样,没有名分的弟子,礼貌起见,都是以师兄师弟相称呼,只有真正被收入内门,那时候,就该各论各的辈分,就要唤当归师叔啦。” 他摸着脑袋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个时候,就要唤小师叔您师祖啦。” 师兄变师叔?师叔变师祖? 傅鸣玉眨眨眼睛,蓦然笑出了声,不是吧,被仙君收为弟子,不是该涨辈分的吗,怎么辈分还生生降下来了。 一想到自己要被人唤师祖,傅鸣玉忍俊不禁,指节抵着唇笑,蓬丘真是好生奇怪,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他本就一副好皮相,此时心情不错绽出笑来,姿色又上一乘,小弟子直接看呆了,先是一怔,继而蹦了起来:“您笑啦?您真的笑啦?” “哎呀呀,您被我逗笑啦,嘿嘿,我要跟当归师兄领赏去啦!” 傅鸣玉:“欸?” 小弟子趴在傅鸣玉身侧的木头围栏上,两只手掌托着胖嘟嘟的脸,认真解释:“您自醒来之后,不是发呆,就是出神,好像心情不怎么好,郁郁寡欢有什么心事似的,几乎都没有笑过。” “仙尊和当归师兄都说,您之前,是很爱笑的。爱听笑话,仙尊说,谁要是能逗您一笑,就可以跟当归师兄提一个要求!嘿嘿,没想到,我小阿武是第一个。” 傅鸣玉一怔。 姬月潭也是个爱笑的人么?看旁人鬼主鬼主地称呼他,还以为是个多阴险狡诈的人呢。 小阿武欢快的样子,傅鸣玉似乎也被感染,微微扬起嘴角,低声呢喃:“我以前,也很爱笑……” 可是谁还记得呢。 他早就问过人间的消息了,现在的人间早已经改朝换代,父亲和母亲也已经故去,京城再也没有曾盛极一时的傅家的消息。 没有人会记得他了。 傅鸣玉吸一口气掩饰情绪,试探问小阿武:“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呀?” “我睡了太长时间,有些事情,已经记不太清了。” 阿武挠挠脑袋:“您之前,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刚进蓬丘不久,没几年就进了重安宫,不过,我也有听旁人说过。” 阿武凑上来,压低声音:“不晓得为啥子不让我们私下议论,您之前,好像也是重安宫出来的。” 傅鸣玉震惊:“啊?我不是鬼主吗?怎么又成了重安宫的人啦?” “说来话长啦,您之前啊,师从于青龙观灵胤道长,后来,是重安宫前任绯夜仙君收留了……” “等等,等等等……”傅鸣玉捂着脑袋,更懵了,“灵胤道长是谁啊?绯夜仙君又是谁啊?” 小阿武半张着嘴,一副看傻子的眼神。 妈呀,他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最最亲近的灵胤道长和绯夜仙君都不记得了,小师叔怎么好像是,脑子坏掉啦? “啊呀,师叔好笨啊。”阿武愁眉苦脸,“这样,都不晓得要从哪里开始给您讲起了。” “傅鸣玉!”一声娇喝蓦然在耳边炸开,傅鸣玉和小阿武两个人双双吓得一抖,随即转头向来人看去。 来人是个陌生至极的女子,一身红衣,两手叉腰,梳着两只嚣张的麻花辫,腰间盘着鞭,和她整个人一样跋扈。此时,她正怒目圆睁,狠狠瞪着傅鸣玉。 傅鸣玉不知道姬月潭与这女子有什么深仇大恨,爱恨?情仇?一时没敢动弹,但身侧的小弟子看见她,只有低头乖乖行礼的份:“双双师姐。” 沈双双并没有在意小弟子,她目光锁在傅鸣玉身上,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傅鸣玉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猎物被猎人锁定似的,正犹豫一会儿自己要不要拔腿就跑,却见这时,红衣女子猛地扑了上来:“傅鸣玉!” 她眼圈泛红,含了哭腔。 “你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傅鸣玉蓦然僵住,不是因为自己被这陌生女子突然抱住,而是因为,他清晰地听见,她叫他的名字,不是姬月潭,而是,傅鸣玉。 他的名字,傅鸣玉。 第130章 我们,是什么关系? “双双师姐, 您看吧,我都说了,小师叔什么都不记得了, 上午还问我灵胤道长和绯夜仙君是谁,你看, 现在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傅鸣玉张了张嘴:“我不是,叫姬月潭吗?” “是啊, 但那是您之后的名字。”小阿武道,“您之前,还在蓬丘的时候, 名字叫傅潭说, 字鸣玉, 亲近的人, 都唤您的小字鸣玉。” 傅鸣玉 如遭雷击。 傅鸣玉,傅潭说的小字是傅鸣玉,长的像就算了, 他的小字, 怎么和自己名字一样啊? 恍若被一团迷雾笼罩, 四面八方都有光露进来,出口仿佛近在眼前,可是,往哪个方向走都不对,哪个方向都是迷, 越来越多藕断丝连的巧合, 可偏偏得不出一个解。 傅鸣玉觉得自己脑袋要爆炸了,面前的红衣姑娘一改方才的凶神恶煞,心疼地捧着他的脸:“呜呜呜……对不起, 我还以为你故意不理我,不告诉我,不去找我……原来你,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鸣玉,呜呜呜……” 傅鸣玉眨眨眼睛,被陌生人摸脸的感觉不是很舒服,他不认识沈双双,但感觉地到,沈双双和原主姬月潭明显关系很好。 傅鸣玉很难理解,姬月潭在蓬丘内,有重视他的仙君,有尊贵的身份,还有沈双双这样的至交好友,他为什么要叛出仙门呢? 难道只是因为,一个鬼族鬼主的身份? “对不起。”傅鸣玉慢吞吞跟沈双双道歉,他看着沈双双发红的眼睛,真诚道,“虽然我不记得你,但是我知道,你是对我很好的人。”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双双又感伤地要哭了。 “怎么回事,无霜仙君有没有说到底怎么回事,鸣玉好不容易醒了,怎么就失忆了呢?”她哭哭啼啼,蓦然捕捉到关键,“醒了,对,鸣玉,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醒的?” 傅鸣玉愣了一下,怎么醒的,睁开眼睛,不就醒了。 沈双双一拍自己的嘴,换了说法:“不是,是你,你怎么活过来的?” “你若是刚死了一天两天也就罢了,可是你都死了好些年了,如今蓬丘都在传你死而复生的消息,可是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人会相信。” 她这话说得傅鸣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意识摸遍全身,救命,死了那么久,不得腐烂发臭长蛆了啊! 可是自己身上,除了手腕动脉处的伤口比较深,其他地方,并没有腐烂的痕迹。 双双还在继续道:“嗨呀,你的尸体在重安宫放了那么久,无霜仙君执意说你没死,死活都不肯将你下葬。我们都道他接连失去师尊和小师叔,怕是有点失心疯,没想到……没想到屠罗刹这般丧心病狂,居然趁无霜仙君不在,把你尸体偷走了!” 傅鸣玉在这一刻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哈?哈?哈?” 他没听错吧,什么被偷走?他的尸体,被偷走了?还有这种事? 他震惊地五体投地,无以复加,视线从沈双双脸上转向小阿武,小阿武面色悲戚,显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狠狠点了点头:“丧心病狂!” 傅鸣玉人傻了。 小阿武醒了一把鼻涕:“还好,还好无霜仙君发现地快,亲自将您从西玄之地带了回来,没想到,带回来才两天,您就诈……” “尸”字没有说出口,转了个大弯拐回来:“就……醒来了。” 傅鸣玉:…… 原来……还有这种事。 傅鸣玉震惊地后背发麻,自己真是借“尸”还魂了。 他目光落到自己手腕还没长好的伤口上,这伤口总不能是辞霜仙君弄得,那就只能是……双双和阿武口中所说的,将自己尸体偷走的西玄屠罗刹干的了? 那也就是说,他们是对姬月潭的尸体做了什么,才导致自己从姬月潭身体里醒过来的。 他仰起脸,一脸天真问:“那,你们所说的屠罗刹,是什么人啊?” “屠罗刹不是人,是魔族!”阿武一脸惊恐,“自上古魔王覆灭,最后的残魄也被封印到问君山之后,西玄魔君鹤君山纠结天下魔族,成立了屠罗刹,成了魔族最厉害的领头人。” “鹤君山死了,现在的魔君,是他的儿子鹤惊寒,也是非常阴险狠辣的角色!” 傅鸣玉的脑袋缓缓转动,饶是人间的他也知晓,天下三分,鬼妖魔三界为一家,一向是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姬月潭,也就是现在的“自己”,如果是鬼族人,那岂不是…… 他又问:“那我,之前与魔君的关系怎么样啊?” “应该还不错吧。”小阿武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听师兄们说,你回归鬼蜮那一日,是他和妖王一起来接的你呢……” 这样的关系,怎么也不会差吧。 不曾想,话音刚落便被双双师姐打了一个巴掌,小阿武捂着脑袋,“哎哟”一声:“师姐,你打我做什么,我说错……” “你就仗着鸣玉什么都想不起来,净把外面的风言风语拿出来瞎嚼!”沈双双拍了拍小阿武脑袋,语气责怪但也没使劲下手,“一边玩去吧。” 小阿武自知说错了话,不再多待,捂着脑袋跑掉了。 她看向傅鸣玉,眸子里蓦然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轻声道;“别听他瞎说,那都是外人眼里瞎猜的,你与鹤惊寒关系并不好,和传闻里恰恰相反,你最恨他。” 双双蹲下身来,与傅鸣玉平视,慢慢攥住了傅鸣玉的双手:“如果不是他,你不会被诬陷,不会在最百口莫辩的时候暴露身份,如果不是他谋划又推波助澜,鸣玉,你根本不会离开蓬丘。” 提及旧事,双双眼里含着恨意:“鸣玉,你最恨的就是他……” 傅鸣玉被她浓烈的情绪的感染,微微往后缩了缩:“那,那我是怎么死的?” 他明显感觉沈双双覆在自己手上的指尖微微一僵,她咽下一口气,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你是,是自杀……” 傅鸣玉瞳仁直接瞪大了,人直接懵掉了。 自自自自自杀?姬月潭怎么回事?是他自己不想活了?!他不想当鬼主了真的活腻歪了? 傅鸣玉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实在是搞不清楚姬月潭这复杂又传奇的一生。一切都太……太荒谬,太难以形容了。 他嘴巴都快合不上了:“我,我为什么,要自杀啊?” 双双摇头,哀伤道:“我们也不知道,那时候,你已经不住在蓬丘,而是有自己的鬼主行宫了。” 思及至此,双双心口又一阵难受,她用力握紧傅鸣玉的手,眼眶酸涩。 那时候傅鸣玉跟鹤惊寒离开,她一直对傅鸣玉心存怨恨,一直陷进被背叛的情绪里。鬼蜮都是傅鸣玉重归王位,成为一族之主,总领鬼族大局的消息。 鬼主和魔君,妖王联手,成了仙门的心腹大患,后来,绯夜仙君身死,她的父亲掌门静华仙君几乎一夜白发,沈双双怎么可能不生气不伤心。 他说走就走,果断果决,那般风光,沈双双真的气哭了,蓬丘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他傅鸣玉?沈双双曾发誓,再也不要理傅鸣玉了。 直到傅鸣玉自杀,听闻他的死讯,那一刻,双双才真是后悔到了骨子里。 旁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吗?傅鸣玉那么怕疼胆小的一个人,他得是多绝望,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啊? 回到鬼蜮的那些日子,傅鸣玉过的真的好吗?真的如传闻里那般风光无量,举世无双吗? 要真是如此,他怎么会选择那么一条不归路呢? 沈双双眼睛酸涩,又要懊悔地掉眼泪了。还好还好,洛师兄没有放弃,终于等到傅鸣玉苏醒了。 看傅鸣玉一脸震惊,显然是一无所知的样子,沈双双有些后悔,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是不是不该多嘴……对不起,鸣玉,你都已经回来了,我说那些做什么,鸣玉,以前的事就不要想了……” 怪她嘴快,傅鸣玉问,她真就回答了,现在鸣玉失忆,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以前的事,她不该说那么多的。 即便她是真的很想知道,离开蓬丘之后,傅鸣玉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绝望至此。但,现在傅鸣玉既然忘记了,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他们还是好好的吧。 想到这里,双双将泪意憋回去,扬起笑脸:“好了好了,忘了就忘了,别想那么多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楚河和狐狸?他们都很想你,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兴。” 傅鸣玉迷茫地眨眨眼,沈双双明白他也不记得楚轩河和赵秋辞了,一阵辛酸,解释道:“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如今,一个少年意气偏偏折了腿,一个大好年华却选择自裁抹了脖,还有一个精神失常,好端端的却选择闭关面壁,再也不曾出来过…… 物是人非,曾经的四人小队,竟只剩下沈双双一个无病无恙的。 唉,不该提的,提这做什么,要是真去了,傅鸣玉见到楚轩河,问他的腿是怎么断的,那可怎么说?又免不了提当年。 沈双双又懊恼地捂了脑袋:“算啦算啦,你如今刚刚苏醒,身子虚弱,无霜仙君不许你出重安宫,去找他俩的事,以后再说。” 傅鸣玉还没说一句话呢,看双双自言自语,说要走又否决了。傅鸣玉眨眨眼睛,倒也没强求,乖乖应是:“好。”—— 沈双双算是傅鸣玉醒了之后,第一个来看他的故人,但她也不能一直留在重安宫,沈双双陪傅鸣玉玩了一会儿,讲了很多他们从前一起撒泼捣蛋的故事,傅鸣玉听的津津有味。 没想到堂堂鬼主姬月潭从前那么调皮,比他傅鸣玉小时候还顽劣。 傅鸣玉好歹还有父亲母亲管教,有夫子教授课业,也算知书达礼呢,姬月潭无父无母,在蓬丘完全是仙君溺爱加散养,没长歪就算不错了。 傅鸣玉听得很开心,天色暗下来,沈双双也要离开了。 来日方长,送走沈双双,傅鸣玉的大房间又陷入了沉寂。 已经有小弟子点燃了宫里各处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傅鸣玉窝在书房里,翻看从前的书信旧物。 听小弟子们说,无霜仙君没有继位的时候,主殿里住的是绯夜仙君,而自己和无霜仙君住在侧殿,房间还挨着,晚上有什么声息都能听见。 有时贪玩回来晚了,或者夜不归宿,无霜仙君总能第一个发现。 而以前的自己总是生病,大半夜也是无霜仙君起来悉心照顾。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傅鸣玉靠着椅子,两只脚不雅地搭在桌子上,手里摊着一本书,满脑子都是小弟子说的话,竟然有些难以抑制的酸意。 姬月潭,就住在无霜仙君隔壁,说是与无霜仙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为过。那般清风明月,高贵淡漠的仙君,他轻易都见不上面,和姬月潭每日相伴就算了,居然还会俯下身来细心照顾一个顽劣小儿……那姬月潭他配吗?哈? 傅鸣玉怎么想怎么郁闷不开心。 难怪,难怪自己方醒来时,辞霜仙君对他那般妥帖,原是和姬月潭有从小的深厚情谊在。 而自己,不过是占据了姬月潭这副躯壳的孤魂野鬼,本不该,也不应享有这一切,享有仙君的目光和关怀。 傅鸣玉闷闷不乐,翻看手里的书。 这是一本正经的灵药详注,应当是姬月潭从前课堂上要学的东西,因为上面勾勾画画,并不是对内容的认真注解,也不是上课的课堂笔记,而是歪七扭八的各种小人和乌龟,一看就是某人上课不听讲,百无聊赖乱涂乱画的。 傅鸣玉更来气了。 自己,傅鸣玉,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是一国宰相,而自己耳濡目染,生来又聪明伶俐,也算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即便贪玩些,但夫子布置的功课从不会敷衍,所学知识,也全都融会贯通,何况还有母亲对自己严加管教。 若不是自己年纪还小,父亲一人在朝官势太大,怕遭人话柄,傅鸣玉也想早早去考一考科举呢。 即便如此,作为没有灵根灵骨的凡人,傅鸣玉连去一趟蓬丘仙山,轻易都做不到,更何况拜入蓬丘,和仙君一般随师长学习……旁人求之不得,梦寐以求的机会,在姬月潭这里,就这样白白浪费掉! 你不想上课,让别人上啊喂!天知道他傅鸣玉有多想离仙君近一些!多想跟仙君做同窗! 傅鸣玉越想越窝火,垫在桌子上的脚丫子一蹬,背靠的太师椅登时失了平衡,整个人随着摇晃的椅子后仰,马上脑袋栽地。 傅鸣玉慌里慌张张牙舞爪试图再倒地前从桌子和椅子上蹦出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伸到椅背后,稳稳托住了将要倒地的傅鸣玉和太师椅。 一时间,空气寂静,四仰八叉的傅鸣玉瞪着呆滞的眼睛,对上了一张倒着的清秀的面孔。 洛与书出现在他身后,单手将歪倒的椅子扶了起来。 一同被扶起来的,还有椅子上凌乱的傅鸣玉。 傅鸣玉脸色一下子就红了,他慌忙收起不知道哪放双腿,蜷缩在椅子上,尽量保持一个端庄的姿态,但方才四仰八叉的窘态绝对被仙君看了个清楚。他拿着手里的草药详注挡着泛红的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妈耶,别太丢人。 仙君回来怎么也没人说一声?哈?早知道仙君这个时候回来,他绝对坐的板板正正,绝对不会把腿垫在桌子上啊!呜呜。 洛与书想假装没有看到,但眼睛里还是忍不住流露笑意,他轻咳一声,抽走了傅鸣玉手里挡脸的书,试图转移话题:“在看什么?” 目光落到“草药详注”四个字上,洛与书明显一愣,还以为又是什么包了正经封皮的不正经画册话本,指尖一翻……洛与书挑了下眉,还真是草药详注。 对面的傅鸣玉正呆呆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洛与书将书本塞回他手里:“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了。” 因为经常被为难,所以傅鸣玉不喜欢教这门课的老师,连带着这本书也是看到就晦气的程度。 傅鸣玉咽一口气,又不能直言说他不喜欢我喜欢,只好道:“太,太无聊了。” 洛与书在他旁边坐下,替他整理凌乱的桌面,傅鸣玉提心吊胆看着仙君优雅地为他收拾桌上的杂物,没好意思开口说自己刚刚在上面放过脚。 他的目光很快被仙君出色的容貌吸引,不知道为什么,是自己死的时间太长脑子不好使了还是仙君修为渐长越活越年轻了,傅鸣玉总是觉得现在的仙君似乎和他们认识的时候不一样了。 那时的仙君稳重,优雅,待人温和,笑意盈盈,像一块温润光滑的玉,和他相处就如沐春风般舒服。 而现在的仙君,唔,怎么形容呢,他也温和稳重,但总是觉得像是被包裹起来的冰一般,虽然不显,但是眉眼间透露许些寒意,言行里也依稀窥出一些锋芒。 尤其是那日他护在他身前,与咄咄逼人的掌门对峙时,如冰如凌,那样凛冽的气势,是傅鸣玉从不曾见识的。 傅鸣玉有一些小忐忑,所以,仙君也是会变的是吗? 他一眨不眨的目光还是引起了洛与书的注意,洛与书侧首看他:“嗯?” 傅鸣玉慢慢趴到桌子上,小狗似的盯着洛与书:“仙君,我有很多事,记不太清了。” “嗯?” “我可以问一下您……”傅鸣玉顿了顿,“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吗?” 130-140 第131章 宽容温和,善良大度 什么关系? 指尖摩挲着袖间轻薄的衣料, 洛与书微微垂下眼睫。 他沉默的时候,傅鸣玉就趴在桌子上定睛看他,心里没来由地忐忑起来。 什么关系? 师叔和师侄?又或是青梅竹马? 仅仅这么简单吗?亦或是别的什么? 旁人口中所说的不算什么, 傅鸣玉想听到一个回答,一个仙君亲口承认的回答。 姬月潭于他, 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正胡思乱想着,仙君却突然动了。傅鸣玉惊了一下, 下意识直起腰,就见仙君忽的俯身过来: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他眉眼认真,又似带了些疑惑。此时距离拉近, 与傅鸣玉相距不过寸尺, 傅鸣玉心跳忽的加快, 砰砰砰的响动几乎震颤耳膜, 灼热自胸口向上蔓延,染红了他的脖颈和脸。 洛与书视线落下来,从傅鸣玉惊慌的眉眼, 落到他丰润又惊慌到泛白的唇瓣上。他眼睛里除了惊慌, 只有迷惑和茫然。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傅鸣玉喉结滚动一下:“想, 不起来。” 洛与书微微一笑,又低了低身子,凑近了傅鸣玉耳畔:“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傅鸣玉只觉得他怎么语气都莫名其妙暧昧了起来。 傅鸣玉两颊冒火, 紧张地手心都冒了汗, 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仙君给他一个怎样炸裂的答案,他都不能流露一丝惊讶诧异。 然而只听仙君微微张口, 轻声道:“那我,就先不告诉你了。” 傅鸣玉脸色通红,继而慢慢变白:“???” 哈??? 低声说完,仙君便坐回原位,神态如常,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只剩下傅鸣玉一脸呆滞,满眼都是问号。 洛与书指节敲打桌面,似乎心情不错:“在重安宫太无聊了么?” 傅鸣玉没有答话,无聊是次要的,主要是自己连自身情况都没搞清楚,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洛与书放缓了语气:“你好好休息,且等等,改日,本尊带你出去透透气。” 是要带他出去玩的意思咯?傅鸣玉眼睛亮了亮:“去哪?” 问完又觉得不妥。自己到底是外来人,虽然借着失忆的由头避开一些不清楚的事,可人即便失忆,性格也不该有太大的变化。 他还没有摸清姬月潭是个怎样的人,想询问他与辞霜仙君的关系,仙君偏还卖关子不与他说。不清楚姬月潭对仙君的态度和二人的相处模式,万一露了马脚,被仙君识破怎么? 想一想傅鸣玉就开始浑身紧张,何况姬月潭自杀身亡,必是心中含冤,自己占据他的身子,却整日这般傻乐,是不是有些…… 傅鸣玉抿紧唇,一时竟不知道是要为自己高兴,还是要为姬月潭难过。 “你想去哪?”洛与书含笑反问他。 傅鸣玉一怔,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乖乖摇头,尽力扮演出迟钝的样子。 瞳仁里倒映出洛与书含笑的轮廓,心里有个小人在雀跃,挥着手张着大嘴道:“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和仙君在一起,去哪里都很开心!”—— 许是许诺下了要带傅鸣玉出蓬丘,洛与书自那日后便一头扎进繁忙公务里,尽力在最快的时间内将该处理的处理掉,好腾出时间来。 傅鸣玉好几日不曾见他了,这些时日,他基本上将重安宫各个地方摸遍了,宫里的人也认识了七七八八。 遗憾的是,因为年岁有些久远,现在重安宫新人居多,知晓自己和仙君过往的,除却仙君,剩下的也就是当归当梧这个辈分的,可他们也忙得很,又是仙君的心腹,傅鸣玉更不好打探什么。 刚醒来那日连路都走不利索,现在傅鸣玉身体已经灵活多了,像是完全适应了这具身体,灵魂与□□合二为一,成为自己的一般,完全不会有人看出来他的不自然。 一早傅鸣玉便换了衣服,扎了头发,他与双双约好去她的宫处看看,虽然知晓双双就是那日凶悍骂他的掌门大人的女儿,傅鸣玉有些害怕,但对于过去的探索还是超过了恐惧。 毕竟,除了重安宫,沈双双算是最熟悉姬月潭的了。 阿武不放心小师叔自己出门:“师叔肯定不知道双双师姐住在哪!还是我来带路吧。” 傅鸣玉没推辞,阿武细心替傅鸣玉拿了披风,一大一小两个人出了重安宫。 傅鸣玉似是瘦了,原来合适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都宽大起来,他面色苍白,在阳光照耀下更是晶莹,白的都有些耀眼。 大病初愈,他走的不算快,每一步落地都要保持稳当,才会迈出下一步,单薄的身躯透着一种病态柔弱,仿佛风吹两下就能将人吹倒似的。 但令人无法忽视的还是他乌黑发丝下的容颜,鬼一般的脸色都没办法阻挡他天生丽质的容貌,小阿武抱着他的披风随侍身侧,落后半步跟在傅鸣玉身后,不自觉抬眼偷看小师叔,忍不住惊叹:小师叔长得可真好看哪! 难怪自家仙尊对他处处照顾,温柔细心,这般脆弱的病美人,若是不细心妥帖些,感觉很容易就会死掉呢! 都说鬼族人天生五官阴美,见了小师叔才知什么是得天独厚的条件。 蓬丘地方太大了,傅鸣玉走了好一会儿,已经微微有些喘,小阿武体贴道:“小师叔,走着太累了,要不你御剑飞过去吧。” 傅鸣玉眨眨眼:“可是我听重安宫弟子们说,蓬丘宫处内,不许御剑。” 被惩戒司巡查弟子们发现了,可是要挨罚的! “不许弟子们御剑,可没说不让您御剑。”小阿武两手一摊,笑嘻嘻,“整个蓬丘也就您和双双师姐,还有重阳宫的楚赵师兄敢挑战惩戒司权威,别说御剑这一条,即便违反了旁的宫规,惩戒司也拿您们没法子的。” “我以前……这么嚣张吗?”傅鸣玉喃喃。 “绯夜仙君还在的时候,纵是现在咱们无霜仙君,在您面前也要避让三分。”小阿武压低声音,提及从前的八卦,眼睛里光芒都盛了三分,“现在也没关系,虽然绯夜仙君不在了,不是还有咱们无霜仙君撑腰吗。” 姬月潭是什么皇子公主命,两任仙君皆是对他这般纵溺。傅鸣玉小叹一口气,心里又是艳羡,又有些发酸。 可惜的是,傅鸣玉根本不会御剑。别说御剑,身为什么鬼主,现在被傅鸣玉占了躯壳,就是一普通人,傅鸣玉不会运气不会御剑不会任何仙术功法,让他捡一块板砖砸人都费劲。 他没有与小阿武明说,只是加快了脚步。 二人过了仙桥和大花园,途经剑阁武场时,视野中的弟子便多了起来。 他们的视线落在傅鸣玉身上,先是被他的容貌吸引,然后一愣,似是想起来什么,整个人都震惊地僵硬住。 不止一个人有这般反应,姬月潭在蓬丘生活这么多年,作威作福,基本上没有不认识他的弟子。 傅鸣玉被他们的视线看得浑身难受,低下头,加快脚步,想与阿武快些离开。但是,那些细碎的讨论声,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还是清清楚楚传进耳朵里。 “没有看错吧,那是……傅小师叔?” “呸呸呸,什么小师叔,他早就不是咱们蓬丘的人了!” “他不是死了吗?真的如传闻所说,是无霜仙君寻了秘法……” “嘘——” 听见这话的傅鸣玉身体一僵,继而耳边又响起愤慨的咒骂: “是他放走了还是皇子的妖王,才让妖王实力壮大,寻仇屠了上陵城和霍家满门!上陵城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宛如人间炼狱!你们都没有亲眼见过吧?” “别说了,我想想都要吓死了——” “他和他母亲一样,都是天生恶种。鬼姬蛇蝎心肠无恶不作,暴虐屠戮了多少人,他又能好到哪去,和封灵阁那群恶鬼一样,丧尽天良——” 傅鸣玉瞳仁瞪大,想屏蔽掉却又不自觉听得更多。 血流成河,尸堆成山,人间炼狱……这都是,他干的? “蓬丘养育他多年,他却与魔君狼狈为奸,如果不是他,绯夜仙君根本不会死,我们蓬丘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抬不起头来。” “他怎么还有脸回来的?” “就是啊,他不是自裁谢罪了吗?他怎么还有脸活着?” 阿武脸色都变了,他拉住傅鸣玉的手,触及到一片阴冷的潮湿,便知那些话师叔一定都听到了,小阿武急道:“师叔别听他们瞎说,我们快走,先去找双双师姐……” “我真的,做过那些事吗?”傅鸣玉用力攥住阿武的手,唇瓣毫无血色,他的眉紧紧皱在一起,眼中流露出浓重的疑惑和哀伤,“他们所说的,都是我?” 恶盈满贯,无恶不作……姬月潭就是这样的魔头? 阿武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满面愁容,只见一把锋利的剑突然刺向傅鸣玉,阿武瞳孔骤缩,飞速拔剑挡在傅鸣玉身前,替他挡下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剑。 但傅鸣玉还是被吓到了,从小到大,从谢家出生到现在借尸还魂,还没有谁这么大胆,敢拿剑刺杀他,傅鸣玉惊恐躲避,后退一步,但发麻的脚腕让他差点摔倒。 出剑的是一个身着弟子服的高大男子,还在被身侧伙伴拉着:“你不要命了?他可是鬼主——” 前面有阿武挡着后面有伙伴拉着,那男子才没有动,只是恶狠狠瞪着傅鸣玉,斗则傅鸣玉毫不怀疑,他会蹦上前来再给自己一剑,捅个对穿。 “鬼主又如何?你瞧他这半死不活的,哪有一点鬼主的样子?莫不是早就废了吧?” 仿佛被戳中,傅鸣玉心肝一颤。 纵然比那男子矮半头,阿武不怯不退,朗声:“你是哪里的弟子,敢对我们重安宫的人动手,你师父是没有教过你规矩?” “你若是没有师父教,不若来重安宫,无霜仙君亲自教导你,成不成?” “你少拿无霜仙君压我。”那弟子怒极反笑,“我敬重无霜仙君,可不代表就能容忍鬼族之人在我们蓬丘作威作福。” 他看向阿武身后的傅鸣玉,轻蔑一笑:“还以为你是蓬丘人人都要忍让三分的小师叔呢?傅潭说,是,看在无霜仙君的面子上,没人敢杀你,可你也该有些自知之明,从蓬丘滚出去!” “滚回鬼蜮去,滚回你的阴沟里——” “何人喧嚣吵闹?私下斗殴,鞭四十,跪五日——” 严厉的声音响起,原本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退散:“惩戒司!惩戒司巡查弟子来了!” 一大群人顿时作鸟兽散,连那拔剑的弟子也被同伴拉着强行逃离此地。 阿武慌忙搀扶摇摇欲坠的傅鸣玉:“师叔,您没事吧。” 夭寿了,早知道遇上这档子事,今天就不出门了。 傅鸣玉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方才那个人没有伤到他,可他却胸闷气短,那一句句指责仿佛化作利剑刺穿他的心脏,让他胸口一阵阵紧缩般的疼痛。 可是,明明作恶的是姬月潭,不是他,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方才的惩戒司弟子走过来,替阿武捡起方才因为慌忙拔剑抵挡而掉在地上的披风,一看便是替傅鸣玉拿的。 他缓缓抬手,将披风递给傅鸣玉:“小师叔。” 傅鸣玉抬眼,来人是个陌生的弟子,一身惩戒司的长袍恰如其分衬出挺拔的身形,腰间挂着黑牌,剑眉星目,此时正看着他,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傅鸣玉接过披风,还未道谢,便听他叹一口气:“多年不见,师叔居然……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话不知是惋惜还是嘲讽,傅鸣玉听不出来,只道了句;"多谢。" 谢他帮忙捡披风,也谢他刚才出手相助。 男人惊讶地看着他,似是讶异,会在他嘴里听到“多谢”两个字,来的这般轻易。 还是阿武上前道:“多谢徐师兄,只是师叔自醒来后便有些神志不清,徐师兄若是想与师叔叙旧,恐怕是不成了。” 言罢,徐晚秋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神志,不清?” 从前的他大概怎么也无法,将明月般的师叔,和“神志不清”四个字联系起来。 阿武重重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我们原本要去重华宫找双双师姐的。” 徐晚秋看一眼二人现在的样子,便知是一路走过来的,他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失笑一声:“你们也太……” 太老实了吧。 是,门规是不许御剑,但那是不许在天上飞来飞去影响仪容,蓬丘这么大,弟子们眉头都老老实实走?当然不可能。他们不敢光明正大飞,在地上贴着地面御剑滑行还是很方便省力气的。 再者惩戒司弟子也不是随时随地无时无刻都在,顺着地面飞行这种方式随时可以落地,随便一个弯腰什么的假动作都能糊弄过去。 偷懒的方法有很多,踩着门规线要犯不犯的更多的是,当然像傅鸣玉沈双双那般仗着后台嚣张在天上乱飞的没几个,主要是过硬的后台没几个,个个都是典型。 听徐晚秋这般说,阿武有种拨云 见日的顿悟感,果然还是他入门时间短,了解少,他抱拳:“多谢徐师兄。” 徐师兄身为惩戒司弟子,居然还会透露这样的内情给他,人还怪好嘞。 徐晚秋微微一笑,便知阿武说的没错,傅小师叔真的是神志不清了。 从前的他哪里肯双腿从重安宫走去重华宫,御剑他都嫌累的。 徐晚秋目光落在一旁坐在路边石头上乖乖听二人说话的傅鸣玉身上,眸色微动。 他召出自己轻易用不上的佩剑,轻声:“师叔,我带您过去吧。” 傅鸣玉没反应过来;“嗯?” 徐晚秋已经踏上佩剑,腾空而起,向傅鸣玉伸出手:“师叔上来,我带您过去,很快的。” 惩戒司弟子总有些特权,阿武惊喜:“阿武替师叔谢谢徐师兄了。” 早点过去好哇,省的路上再遇到个什么人,节外生枝了。 看得出他没恶意,傅鸣玉伸手,迈了上去。 徐晚秋很是守礼,只是两指微微抬着傅鸣玉的手肘以作平衡,二人一前一后,之间隔了约莫两个拳头的距离,不会让人有任何不舒服。 剑刚起,傅鸣玉就吓得闭了眼睛,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下面,不要害怕。真正的姬月潭连杀人都不怕,怎么会怕高。 尽管傅鸣玉竭力遮掩,但微微的颤抖还是被徐晚秋发觉,他降低了速度,飞的更低更稳当些。 傅鸣玉咽下一口气,小声:“谢谢。” “啧。”徐晚秋没忍住啧了一声,声线沉下来,“多年不见,晚秋真的没有想到,师叔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傅鸣玉一怔,听他语气,似是和从前的自己相识,但是好像又不是传统意义上,和沈双双那种相识。 “什么样子?”傅鸣玉开口,“我以前,什么样子?” 以前,什么样子。 徐晚秋没有立马回答,他目光飘忽,像是陷进了久远的回忆里。 芝兰玉树,璞玉生辉。他是高高在上的明月,触之不及,唯可远观。 “师叔都不记得了。”徐晚秋弯弯唇角,“当年我受人挑拨,冒犯了您,仙君要将我逐出蓬丘,是您劝他收回成命,留下了我。” “现在的您可能不明白这于我的意义,或者说,从前的您亦不明白。” 他笑道。 “仙君金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仙君气极,无人敢触霉头。只有您……”他顿了顿,“只有您敢这么做,并且做到了。” 傅鸣玉眉间随着他的话舒展。 徐晚秋喟叹一声:“您真的是,非常宽容温和,善良大度的人呢。” 第132章 傅鸣玉,不要走 温和良善?傅鸣玉没有想到, 会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鬼主姬月潭。 毕竟他刚刚被人指着鼻子骂了,现在又出来个人夸他,实在是……让人五味杂陈。 重安宫不远, 二人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 傅鸣玉颤巍巍从剑上一跃而下,刚准备道谢, 发现徐晚秋抓住了自己的一片衣襟。 薄薄的衣料被他捏在手里,徐晚秋指尖摩挲, 知道这是顶好的料子,笑:“无霜仙君,待你很好吗?” 当然好, 仙君待我最好。傅鸣玉哼一声, 用力把袖子扯回来。 “那你可不要让无霜仙君知晓, 今天是我送的你。”徐晚秋收回了手, 挑眉道,“不然,他可是会不高兴的。” 这话说的云里雾里, 意味不明, 傅鸣玉讶异地抬头看他:“我们三个之前, 很熟吗?” 以为终于又找到了个以前的熟人,傅鸣玉急切问:“那你知道,我之前和无霜仙君……” “不熟。”徐晚秋打断他的话,“他讨厌我,也讨厌你。” “无霜仙君才不讨厌我。”傅鸣玉最不乐意听这话, 立即反驳, “你少胡说。” “傅小师叔还真是健忘了。”徐晚秋笑出声,“你从前,不是最厌烦他了吗?现在, 也为他说话了?” 傅鸣玉脱口而出;“我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厌烦无霜仙君,他那么好的人。 然而话未说出口,傅鸣玉自己声音已经弱了下来。 如果从前的姬月潭,真的厌恶无霜仙君呢? 自己醒来后,无霜仙君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关怀,如果只是……讨好呢?自己失忆后,对二人过去的闭口不谈,是不是……心虚呢? 如果真如徐晚秋所说,二人关系确实差的离谱,那无霜仙君的行为,是不是就解释的通了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他么。”徐晚秋踩在剑上,自高而下俯视傅鸣玉,“因为他利用我。” “我被驱逐出蓬丘,是因为找了你麻烦,而这一切,都是你的好仙君默许的。” 徐晚秋说的事情傅鸣玉不记得了,本不该有反应的,但脑仁好像缩在了一起,皱皱巴巴的发疼。他说的话也让傅鸣玉震惊,仙君原来还曾那样对待过他,对待过姬月潭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么?”徐晚秋笑笑,俯身靠近傅鸣玉,“因为他嫉妒我,比他早那么久那么久,知道你的秘密。你宁肯信我,也不肯将事实告诉他,他可真是,恨死我了。” 秘密……什么秘密?傅鸣玉神色怔忪,可徐晚秋不再多言,道了句“告辞”,很快便离开了。 留下傅鸣玉一脸懵,这人真讨厌,话都说不清楚,故意吊人胃口。 他闷闷不乐去找沈双双,提前递了消息过来,沈双双应该已经在等他了。 只是还未见到沈双双,却先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 男子似是在等待傅鸣玉的到来。 他身姿挺拔,身着浅黄色罩纱的弟子服,看着有些贵气,身份应该不一般。他样貌英俊,尤其是一双特别的狐狸眼,让傅鸣玉第一眼脑子里就冒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八个大字来,像极了傅鸣玉在人间的出身富贵的那些朋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脸色憔悴,此时看向傅鸣玉的一双眸子,却翻涌着深刻的痛苦和哀伤。 “小玉,真的是你……” 任谁看到死去多年又复活的傅潭说都会像他一般震惊吧。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急切两步走过来,伸向傅鸣玉的手却又停顿在空中,仿佛怕惹傅鸣玉不高兴似的,迟迟不肯落下。傅鸣玉也不动,就这般瞪着两只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赵秋辞眼里涌出自责与懊悔,还是收回了手,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落在地上,啪嗒碎成两半:“你还是在怪我,是吗?” 又一滴泪落了下来,在地面上溅起四分五裂的水花。 “小玉,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等,等会儿……傅鸣玉脑子懵掉了。 这人谁啊,怎么一上来就道歉啊。 赵秋辞的眼泪让他不知所措,傅鸣玉局促地后退两步,却见赵秋辞腿一弯,单膝跪在了他的脚边,悔恨道:“对不起,我不该,不信你的……” 楚轩河的残废跟傅鸣玉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赵秋辞清楚地知道动手的到底是谁。可是他顾虑赵家,顾虑赵家的声誉,生生让傅鸣玉顶下了这口黑锅。 一边是他的家族,一边是他的好友,这么多年,他一直悔恨着,直到傅潭说死去,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办法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傅鸣玉俯身,两只手飞快攀住赵秋辞胳膊,赶紧将人扶起来:“你你你先别跪,站起来再说。” 他十分诚恳:“我不知道之前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没关系,我也不在乎,因为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不必道歉,因为道歉也没用,别说下跪了,就是他自裁谢罪,傅鸣玉也不会有任何爽快的感觉。因为他不是姬月潭,姬月潭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听见了。 赵秋辞惊愕地看着他,傅鸣玉脸上没有任何对他的责怪,或者厌恶,甚至没有什么旁的情感,他坦坦荡荡,淡然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略带同情的,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连我也不记得了?” 傅鸣玉眨眨眼:“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介绍一下你自己。” 介绍一下,这不就认识了。 赵秋辞踉跄着后退一步,整个人完全愣住。 直到此刻,赵秋辞才明白沈双双欲言又止,最后与他说“情况复杂,你自己一见便明白”的含义。 傅潭说死而复生,居然将前尘旧事全都忘记了。 傅鸣玉大大咧咧拍拍赵秋辞的肩,甚至贴心地宽慰他:“你也别太难过,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要是真有什么很过分的事,姬月潭死都不会原谅他的那种,想必每逢清明和七月半,姬月潭会自己上来报仇雪恨的。傅鸣玉体贴地想。 赵秋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自楚轩河残废,傅潭说死后,他万分懊悔,心灰意冷,将自己锁起来闭关思过。旁人只道他受了打击精神失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才是背负罪孽深重的那一个。 他对不起师弟,对不起师尊,也对不起傅潭说。 他原本想,傅潭说真的醒过来,他就告诉他那天发生的一切,承认自己的罪过。傅潭说怎么恨他都没关系的。 可是现在傅潭说醒了,却告诉他,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喉结滚动,满嘴苦涩,半晌才缓缓开口;“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赵秋辞心里清楚,他未免太无耻了。没有谁,是像他这样对待朋友,在朋友需要他的时候,插朋友两刀的。 他也就仗着傅鸣玉什么都不记得。 果不其然,傅鸣玉毫无芥蒂,虽然这人没有透露名姓,他大概能猜出来,在沈双双这里出现的,大概就是从前沈双双与他说过的,他们四个最好的朋友之一了。 傅鸣玉露出一个笑,伸出手:“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呀。” 那笑容明媚灿烂,透着单纯的傻气,让赵秋辞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最开始,四个人里,是他先认识傅潭说的。 少年温温吞吞,还有些畏缩,那时他还不是嚣张的傅小师叔,被人欺负,也只会眼含泪将委屈咽下去。赵秋辞先帮了他,二人才慢慢认识的。 后来,他又认识了沈双双,和楚轩河。 四个人分属三个宫处,身份是最相近的,师尊们关系也是最好的,因而四个人凑在一起,谁都不回有压力,是最合适做朋友的。 赵秋辞还清晰地记得那日的傅潭说,他小心翼翼牵住赵秋辞一片衣角,眼睛澄澈单纯,满怀希冀地问他:“那我们,算是朋友吗?” 他说是。 赵秋辞眼眶酸涩。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时的他们信誓旦旦,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白日的事情还是传到了洛与书耳朵里。并非他刻意打听,但手下的人自会向他禀报傅鸣玉的一切。 不动声色记下那些刁难傅鸣玉人的名字,洛与书神色淡淡的,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听到“徐晚秋”三个字,洛与书表情有些微的变化:“他找鸣玉做什么?” 阿武忙解释:“不是找,是碰巧经过碰到了。” “他与鸣玉说什么了?” 阿武仔细想了想:“也没说什么,只是对师叔如今的样子很讶异。” “不过师叔现在也不认识他,礼貌又客气。” “他不可能不说什么。”洛与书冷笑一声,仿佛很是了解那人的德行。 阿武不敢隐瞒,又将他送师叔去重华宫的事情原本复述,便不敢多话了。 洛与书心下了然,叫阿武退下了。 他独一人立在窗前,眉间微微蹙起。 谨记门规,宁愿笨的一路走过去,也不偷奸耍滑,御剑或者想别的方法溜过去,这还是从前懒得要命的傅鸣玉? 以及,说话会带谦辞和敬语,开始讲礼貌了,对谁都很礼貌客气,唤他也和别人一样,不再直呼其名,反而一口一个“仙君”,恭敬极了;另外,他不喜欢吃酸也不喜欢吃甜了,从前爱的不行的食物,现在反倒提不起兴趣了……种种表现,都挺让洛与书感到讶异。 难道一个人失去了记忆,连原本的性格习惯,甚至口味都会改变了吗? 洛与书沉默了—— 傅鸣玉刚从沈双双那里回来,玩了一下午,心情很好。赵秋辞送了他很多东西,并教他如何使用术法,将东西存进纳戒里。 这是身为普通人的傅鸣玉第一次使用法术,也许是姬月潭的肌肉记忆在,傅鸣玉发现自己可以很轻易地学会并应用。只是很奇怪的是身体好像被分成了两部分,总有两股力量在打架。 赵秋辞与他解释因为他从小跟随灵胤道长修行,体内种下了灵根,但后来又觉醒了鬼族的血脉,两股力量同时存在,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傅鸣玉懵懵懂懂,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至于赵秋辞,和沈双双的直率焦躁不同,他性子温和,特别会照顾人,和他相处一点压力没有,目前凭感觉,傅鸣玉还是很喜欢他的。 自沈双双之后,赵秋辞是他认识的第二个朋友。不介意他失去记忆,不介意他是从前的姬月潭还是现在的傅鸣玉,愿意和他重新认识重新开始的朋友。 他傅鸣玉,在蓬丘也是有朋友的人了。想想就让人开心。 开心的时候,傅鸣玉一些习惯便会不由自主暴露出来。比如下巴微扬,背起小手,脚前掌略微垫起来,走起来像是在蹦跶,从头到脚都透着愉悦。 若不是一路上遇到好多重安宫弟子与他行礼,他不好意思,甚至还想哼哼两声。 就这样回了重安宫,一推开门,傅鸣玉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案前,似是已经坐了好久的仙君。 烛火映衬他的面容,笼罩下一层暖黄色的光。原本冷硬的面容,似乎都被这灯光照的暖融几分。 傅鸣玉勾起唇角,踮起脚直奔洛与书:“仙君,您是在等我吗?” 洛与书抬首向门口看去,那人两排大白牙都露了出来也毫不顾及,笑的竟还如当年的少年一般,纯粹而快乐。 他一路跑进来,自然而然挨着洛与书坐下,伸头看洛与书正在写的东西,十分笃定道:“写了这么多,一定等我好久了吧?” 洛与书也不否认:“还以为你乐不思蜀,天黑了也忘记回家了呢。” 回家,多么温暖的字眼。傅鸣玉翘起嘴角,又往洛与书身侧凑了凑,想贴贴,但是又不敢。 脑子里不合时宜冒出徐晚秋的话,和他问过沈双双和赵秋辞之后得到的答案。 他确实和无霜仙君一起长大,但是他们的关系,却没有傅鸣玉以为的那么好。他们自小不和,没少吵闹,仙君看他不顺眼,他也没少给仙君添了麻烦。 得知这件事的傅鸣玉人都傻了。 自他醒来之后,仙君那般袒护他,他还以为二人真的有什么青梅竹马过命的交情,没想到他忘记了,自小一起长大除了“青梅竹马”这个词,还有个词叫‘欢喜冤家。” 这让傅鸣玉很割裂。 一边,他本人对仙君的亲近几乎要溢出来,巴不得离仙君近一点再近一点,一边,又顾及姬月潭的身份,不敢与仙君靠太近,不敢明目张胆表达自己的善意。 以及,他也会疑惑。既然他们的关系没有那么融洽,那仙君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呢?他害死了仙君的师尊,仙君不怪他吗? 还是说,像赵秋辞一样,因为于他有愧,才对他百般照料呢? 可是,旁人不是说他对不起重安宫对不起蓬丘么,他跟仙君那到底是,谁亏欠谁呢? 啊呀,怎么这么多为什么,想想都烦死了。 洛与书手中的笔落到傅鸣玉脑门上,将他打醒,他慌忙回神,仙君正盯着他:“想什么这么出神,叫你几声都不答应?” “没有啦,只是有些困倦。”傅鸣玉胡乱找个借口,仰头看向洛与书,“仙君,您方才说什么?” 你看,他总是唤他“仙君”,他如今是晋升成尊贵无比的仙君不假,无人再敢直呼他的名姓。可是他总觉得,傅鸣玉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是嚣张,任性,如从前一般,大大咧咧唤他“洛与书”,“洛千霜”,带着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神气,又带着古灵精怪,狡黠灵动的笑意…… 洛与书眸色微动:“在问你,今日徐晚秋,是不是与你多说了些什么?” 傅鸣玉一怔,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接问这个问题。 仙君为什么那么在意徐晚秋,是如徐晚秋所说,因为厌恶他,才不高兴的? “仙君是不高兴了么。”傅鸣玉身子前倾,认真盯着洛与书脸上的神情,“我与徐晚秋接触,仙君不开心了?” 洛与书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你以后,不要与他来往。” 不是“少与他来往”,而是“不与他来往”,这得是怎样的怨念? 若是平时的傅鸣玉,仙君这样说了,他一定会乖乖点头答应的。 可是今日,傅鸣玉脑海里想起那个他问出口却被仙君拒绝的问题,莫名冒出了一股叛逆的精神,他故意扭过脸不应承:“为什么?” 洛与书曲起的指节用力攥进掌心,声音略有些低哑:“你不愿意?” “我只是问问他,我从前和你,是怎样的关系。”傅鸣玉颇有几分反骨,佯装不快道,“你不告诉我,还不许我去问别人么?” 傻子都能听出来,他是在为昨日洛与书的敷衍而记仇和闹脾气。 洛与书轻呵一声,五指蓦然扣住傅鸣玉白皙手腕,傅鸣玉来不及反应便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被仙君放倒,硬是攥着手腕摁在了软榻上。 傅鸣玉瞳孔地震,眼睛里倒映出洛与书的轮廓,他一只手握着傅鸣玉手腕制止他的任何动作,一只手撑在他脸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傅鸣玉清楚察觉,他心情不好了。 相当不好了。 二人一上一下,即便有手臂撑着,隔着相当的距离,但傅鸣玉心脏还是砰砰跳动起来,对于他来说,仙君这样的动作,还是有些亲密。 “那么想知道么?”洛与书冷呵一声,反问他:“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极具侵略性的气息笼罩下来,果然,前些日子的温柔并非他本身的性格,只不过是他对傅鸣玉的优待和忍让,傅鸣玉的感觉没错,不知是尚在人间时的他与仙君接触的少,还是那美好悠久的记忆将仙君美化了,其实仙君的本性……是危险的。 他可以为你收敛起冷冽和坚硬,温柔待你,他可以收敛起自己强势迫人的气势,小心翼翼。因为他在乎你。 但你不可否认,真正的他冷硬淡漠又危险,这样的他,才配做蓬丘的仙君。 傅鸣玉喉结滚动,眼神闪躲,不愿与洛与书直视。 什么关系。 自他醒来时,高高在上行仙君愿意跪下为他穿鞋,挡在他身前忤逆蓬丘掌门,以及现在……他紧紧扣着他手腕的温热掌心,和他眸中隐忍翻滚的情绪。 傅鸣玉心知肚明。 不管什么关系,反正,绝不是师叔和师侄的关系。 他执着地询问,不过是想得到一个答案而已,不仅是为姬月潭,也为他自己。 他不说话,只觉得手腕上那一道力量在收紧,洛与书用了力气,继而,那力道蓦然一松,洛与书俯身下来,温热的热气喷薄到颈边,让傅鸣玉顿时僵住,汗毛竖起。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洛与书的牙关,扣上了他的肩胛。 肩胛处隐隐刺痛,傅鸣玉一动不敢动,水汽已经氤氲了眼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掉眼泪,他只感觉到洛与书在用力,牙齿隔着衣料摩挲他的骨肉,可是又隐忍着,没有发狠一口咬下去。 “你真的很会骗人,傅鸣玉。”他伏在傅鸣玉脆弱的颈肩,声音闷闷的,潮湿而沙哑,“你说,你不会离开我的。” 傅鸣玉的眼泪莫名其妙充盈了眼眶,又莫名其妙滑落,耳畔洛与书的声线颤抖: “可是你骗我,傅鸣玉。” 傅鸣玉骗他,他也要骗傅鸣玉。 因为傅鸣玉失忆了,他可以假装那些曾经都没有发生过,从不刻意与傅鸣玉提及。 因为傅鸣玉失忆了,所以他们还能如那么多年之前一般,处以纯粹的师叔师侄的关系。 因为傅鸣玉失忆了,所以他既奢望,又不甘心,仅仅回到多年以前,二人许些暧昧,但又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肯戳破的奇怪距离。 傅鸣玉忘记了,可是,他不会忘记。 无数个辗转反侧难以安眠的梦里,傅潭说暧昧俯身过来,白皙如玉的指尖挑起他一缕青丝。 带着香气的微凉唇瓣贴近的时候,洛与书却闭上了眼。 在那些花瓣与血雨交织的梦里,傅潭说戴着恶鬼的面具,穿着鬼主的华衣,冷漠又无情地自他身边走过,那绣满了繁琐花纹,黑红交织的锦袍擦过他的身边。 他于黑暗之中,潮湿而泥泞的大雨里,伸手握住傅潭说如玉似雪洁白无瑕的手腕,宛如抓住自己最后的希冀。 他声音沙哑,不知是祈求还是挽留: “傅鸣玉,不要走。” 第133章 留在他身边吧 傅鸣玉喉头紧涩, 难过地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悄悄滑落,他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浓烈的情绪的, 辛酸与苦涩交织,随时绞上他的喉咙, 杀光他的理智,这种罕见的情绪, 似乎叫妒忌。 他妒忌姬月潭拥有的一切,嫉妒仙君曾给予他的所有的爱意。 他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僵硬的指尖缓缓抬起, 轻轻环在洛与书腰上。 “对不起。”他哽咽着开口, 小声与洛与书道, “我不会,再离开您了。”—— 洛与书自知失态,道了句“抱歉”, 匆匆离开。留下傅鸣玉一个人, 震颤起伏的心绪还未平复。 他拿着镜子发呆, 看着镜子里,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和人间的少年傅鸣玉不同,现在的他身着仙气飘飘的衣服,面容精致,出尘脱俗, 像是一个蓬丘仙山, 春风得意,备受宠爱的弟子。 确实是,姬月潭身份未暴露之前, 不就是这般风光的弟子么?即便是身份暴露之后,重安宫,仙君,以及他的昔日好友,也未曾因此嫌恶过他。 傅鸣玉胸口起伏,心中涌起的却是满满涨涨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愤懑和妒忌。 姬月潭,你有什么不满意,无霜仙君对你不够好吗,你为什么惹他生气,你为什么要离开他?那西玄魔君是有多好,值得你叛出蓬丘,叛出重安宫,弃绯夜仙君和无霜仙君于不顾,也要跟他走? 那是一种艳羡里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傅鸣玉无数次地想,如果是自己,如果陪在无双身边的不是姬月潭,是自己,他绝对绝对,不会让无霜仙君这么难过的。 心里仿佛有个小人,在他耳边恶魔低语:“成为他吧,成为姬月潭,变成姬月潭,忘掉傅鸣玉的过去,傅鸣玉的一切,别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 “姬月潭已经死了,又不是你害的!是他自己要死的,从今天起,你就是姬月潭本人!这样,仙君就会永远对你好,永远是你的了。” 仙君的深情,仙君的爱,就全部是你的了。 傅鸣玉,留在仙君身边吧。以姬月潭的身份也好,留在他身边吧。 他再也不忍心,也不愿意,见到仙君失魂落魄成那般样子了。 ———— 昨夜是洛与书情绪失控,洛与书心里清楚,傅鸣玉现在还没有记起从前的一切,记起他们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所以,他也不能奢求,仅凭昨日失态的几句话,就能得到傅鸣玉怎样的回应。 就好像他不能把傅鸣玉那句“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当真,因为他不知道那是傅鸣玉的真心话,还只是他一时上头的怜悯。 洛与书更倾向于后者,失去记忆的傅鸣玉是简单而单纯的,才会说出那样单纯的话。若是他恢复记忆,如从前那般……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冷硬如他,怎么会在乎洛与书的死活。 心知那是假的,但洛与书已经足够满足和欣慰了。他前几日说要带傅鸣玉出去透透气的,今日便允诺了。 傅鸣玉见到他时,脸色有瞬间的尴尬,似是想到了昨夜的事,但被他迅速调整表情掩饰过去。 二人谁也没提,听到可以下山,傅鸣玉亮晶晶的眼里充满了欢欣:“我们真的可以下山啦?仙君要带我去哪里!” “去热闹的地方。”洛与书抿唇,似是回忆起从前某人吵闹着要下山的样子,眼里聚起温融的笑,“你最喜欢热闹了。” 即便是现在神识不清的傅鸣玉,也对下山这件事情有独钟。 对于每一次傅鸣玉想下山玩被洛与书拒绝后开始作怪作妖大吵大闹的事,洛与书都记忆犹新。 傅鸣玉眸色微动,在心底默默记下,喜欢热闹,姬月潭喜欢热闹。 现在的傅鸣玉乖多了,跟在洛与书后面,眼看小小的一只木鸢迅速膨胀,变成大船那么大的巨鸢,一时震惊地下巴都要掉了。不怪他见识浅,他是真没见过仙门的这些神奇的东西。 好神奇啊。他在心里默念。 这能坐人吗?会不会上去就把木鸢压塌了?或者,要是飞着飞着,木鸢突然缩小了怎么办啊?人都掉下去摔死了? 洛与书见他发怔,眼睛里透着迷茫和疑惑,似乎是连上飞舟都忘记怎么上了,便缓缓伸出手:“过来,我带你上去。” 傅鸣玉唇角扬起,显然是很开心,他用力握住洛与书的手,微凉的指尖被洛与书攥进温热的掌心,轻轻一提,傅鸣玉便被带过去,踏上了木鸢飞舟。 他眉眼弯弯:“谢谢仙君!” 洛与书看着他傅鸣玉的眉眼,心中既开怀,也有些忧心。 洛与书不是没有担心过,神魂重新归位后,也就是“死而复生”的傅鸣玉,除却记忆错失,也有太多让他感到不安的地方。人便变得迟迟钝钝,像个小傻子。 但起死回生到底是逆天之行……若有些额外的副作用,也不是没有可能。洛与书心中斟酌,要找个时间,再去一次西玄之地。 木鸢穿梭在云群之中,行驶飞快,一路上傅鸣玉都扒在船舷上,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高空之下的锦绣河山。一伸手,就能摸到那些清凉的软绵绵的云。 一切都是新奇的体验,傅鸣玉高兴的不得了,但又不能在仙君面前表现出来自己是第一次体验没见过世面,只好将所有的开心都压了下去,但翘起来就放不下的唇角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 他悄悄回头偷瞄一眼仙君,但是没想到,仙君也在看他,于是视线便无所遁形,他尴尬地冲仙君笑笑,莫名其妙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许多久远的记忆。 仙君曾短暂地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他们便是在那时候结识的。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同样身为普通人的母亲是怎样认识蓬丘的仙君的,但那段日子,母亲说仙君遇到了一些困难,暂且到他们丞相府避一避。 那是傅鸣玉第一次见到那样出尘脱俗的仙人,比皇城里什么国师什么司命都要高贵上百倍千倍。 他一身浅色长袍,乌黑墨发柔顺垂下,几缕青丝被风轻轻吹起。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微微一笑,眉间仿佛有春意荡漾开,吹皱了一池春水,在傅鸣玉心里泛起涟漪。 他一时看呆了,久久不能忘怀。 傅鸣玉从小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当朝宰相傅清河,皇城第一美男子,就已经足够好看了,而自己的母亲美艳绝伦,倾城之姿,不是他自夸,如此郎才女貌般配的父母二人生出的自己,也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但是直到见到仙君,他一眼惊艳,才知世间原来真有配得上“世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样形容的人,那是骨子里带着的霜雪无尘清澈剔透的气质。 这样的人,居然还来到他身边,到了他家里。 父亲母亲都是善良好客的人,但仙君也极有礼貌,不肯给父亲母亲添麻烦,行事都是极低调的。 傅鸣玉一开始见他就容易脸红,私底下与母亲小声道:“仙人也太好看了,鸣玉都不敢直视他呢。” 不仅是好看,不敢看他,主要还是仙君那高贵淡漠的气质,身为蓬丘仙君,他即便平易近人也与旁人不同,傅鸣玉打心底害怕,不敢接近。 还是仙君主动与他说的话。 他还记得那一日,仙君弹的曲子,是一首他没听过的《莫怜湾》,调子有些古怪,难度也很高,但在仙 君手里弹出来,便犹如仙乐耳暂明,是极好听的。 一曲没有弹完,他似乎便发现了偷听的傅鸣玉,眉眼温和,含笑问他:“你就是,鸣玉吧。” 傅鸣玉下意识想要落荒而逃,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竭力咽下一口气,才鼓足勇气站在仙君面前,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介绍自己:“对,我娘就是傅夫人蔚湘,我叫,傅鸣玉。” 从旧忆里回过神来,傅鸣玉眼眶湿润,他定定看着眼前的洛与书,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时候,那时他还是丞相家的大少爷,拥有疼爱他的父亲母亲,和恣意,美好的一生。 他很想问问他,仙君,你还记得,傅鸣玉吗。 可是他不敢,他怕仙君早就忘记了他,他怕听到仙君不解地反问他:傅鸣玉?不就是你的小字吗? 这一刻,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会有个跟姬月潭一模一样的小字,姬月潭为什么要姓傅!还有个小字叫鸣玉!姬月潭有好几个名字,可他傅鸣玉只有一个,真是欺人太甚! 傅鸣玉咽下心酸和委屈,小心翼翼问洛与书:“仙君,你可以,弹琴给我听吗?” 弹琴?洛与书一怔,没想到傅潭说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是会弹琴,但极少弹,尤其是在众人面前,因为总有些弟子会不由自主嗷嗷叫,大力夸赞他的琴技,而这个时候,不会弹琴的傅潭说就会“切”一声,酸溜溜道:“不就是弹个琴,有什么了不起!” 他不是不喜欢吗,怎么现在……又想听了? 但洛与书没有拒绝,因为傅潭说跟他光明正大提要求确实少之又少,现在难得开口,他当然会满足。 木鸢上没有旁人,洛与书便大大方方取出了自己的古琴。 傅鸣玉一眼看出那琴是落霞式,而仙君常用的那把,形似伏羲式,他疑道:“仙君怎么没用那把落花吟呀?” 闻言,正在调弦的洛与书手一顿,落花吟?那把束之高阁名唤落花吟的古琴? 多少年了,称得上是古董了,素日里高高挂起撑牌面,他师尊绯夜仙君都不用的。 傅潭说没事提这把琴做什么? 洛与书轻轻摇头:“有些陈旧,便不带出来了。” 傅鸣玉略显讶异,仙君不是最喜欢落花吟么?但到底只是一把琴,傅鸣玉没有多问,洛与书笑看他:“想听什么?” 傅鸣玉不假思索:“莫怜湾!” 莫怜湾?洛与书预备拨弦的手又是一顿。 这真是一首古老久远,还有些冷门的曲子,这首调子有些淡淡忧伤,他倒也不是不会弹,只是确实没怎么弹过,曲谱在脑海里略略有个印象,有些生疏。 而且洛与书完全没有想到,傅潭说会想听这一首。他以为凭傅潭说对古琴所了解的匮乏的常识,会点一曲喜闻乐见,素日里常听的平沙落雁或阳关三叠,毕竟他空空的脑壳也想不出其他的曲子了。 而莫怜湾那样深邃又带着些淡淡忧伤的曲风,完全不像是傅潭说会喜欢的风格。 甚至完全不像是傅潭说会知道的东西。 见洛与书有许些犹豫,傅鸣玉心提了起来:“仙君,怎么了?” “没事。”洛与书轻笑一声,“只是许久不弹,有些生疏了。” 他拨了一下琴弦:“弹得不好,你可不要笑我。” 随着大大小小音符自他白皙的指尖灵活地迸出,悠沉的调子传进耳朵里,傅鸣玉才稍稍放了心。 他眼睛一眨不眨认真看着演奏《莫怜湾》的仙君,湿气便氤氲了眼眶。 透着朦胧的泪眼,傅鸣玉仿佛看到了十几岁的自己,一脸稚气的少年骄傲地与仰慕的仙君道:“我可以试试和仙君合奏吗?我会古筝,会吹笛子,还会吹箫!” 听着洛与书的琴音,傅鸣玉却愈渐落寞。他听出来了,仙君没有自谦,他是真的生疏了。曲子最能反映人的心境,如今听着仙君的琴音,竟再也找不回当时的感觉了。 而这首自己爱若珍宝,象征与仙君旧日情谊的曲子,在仙君这里,不过是犹如昙花一现,很快便忘怀的存在,他甚至都快……不会弹了。 傅鸣玉一阵心酸。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仙君终究还是变了。 洛与书抬眸,一眼瞧见傅鸣玉泛红的眼角,心中微微一凉,自己这曲子弹得是有些不太好,可也不至于把人难听哭了吧? 这般想着,洛与书有些惭愧,停下了跃动的指尖。 “抱歉,生疏了。”洛与书歉意笑笑,“等我回去练一练,再弹给你听,好不好?” “不不不,仙君弹得很好。”傅鸣玉匆忙摇头,“是我闻曲伤情了。” 闻曲伤情?伤哪门子情?洛与书衣袖下的拳头骤然握紧了。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傅潭说……怎么也会说这般矫情的话了? 二人各怀心思,一时间竟谁都没有出声。好在目的地很快到了,木鸢速度慢了下来。洛与书起身,从高而下俯瞰万物。 这是一座城,一座,繁华而巍峨的城。 第134章 殿下,真的是您? 穿过巍峨的城墙, 傅鸣玉一眼看见偌大的“上陵城”三个字挂在城头,他隐隐觉得这名字很耳熟,但中原之大, 这么多地方,他没怎么出过皇城, 也没有全都去过,顶多只是听说。 一踏进这里, 来来往往的人群,热闹嘈杂的叫卖,立马吸引了傅鸣玉的注意力。 “仙君, 我们到人间来啦?” 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 当他还是傅鸣玉时生活的人间集市, 也便是这般样子。 洛与书还没有回答, 傅鸣玉就已经想收回刚才的话了。 因为他看到了经过的妖族和魔族,他们长得和人不一样,大部分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他们毫不避讳露出自己的爪牙或者尾巴, 大摇大摆自集市中穿过。 傅鸣玉还看到了形状奇怪的妖兽, 小小的一只,狗儿猫儿似的在地上撒泼。而集市里的黎民百姓,居然对此习以为常,并没有露出任何惊恐的神情。 傅鸣玉瞳孔地震,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这, 这种地方, 是真实存在的? 就连守卫最为森严的皇城,都不能允许妖族魔族如此大摇大摆走上街头啊! 傅鸣玉下意识扯住了洛与书的袖子,向他身后靠拢一些。 作为人, 对于妖魔鬼怪这些天生就拥有破坏性力量的种族,是本能惧怕的。 他们可以轻易杀掉傅鸣玉这样的人类,而人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躲藏和逃窜。 人间数个记入史册的大荒大灾,都是因为妖魔入侵引起的,人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不怕。”似是看穿他的恐惧,洛与书手臂抬起,微微拢住傅鸣玉臂膀,似是要将人拥进怀里,又保持些体面的距离。 洛与书神色微缓,慢慢与傅鸣玉解释。 “上陵城从前是仙门霍氏的地盘,多年前,霍氏被妖族灭门,上陵城惨遭屠城,伤亡惨重,后就成了无主之地。再后来,鬼主进驻,驱逐赶杀流寇和凶恶之辈,护一方百姓周全。” 有鬼主坐镇,在此之后,这里也变成了六界众生可以和谐共存的地方。因为他不因为自己是鬼主而偏袒鬼族,也不因为和仙门世仇而敌对修士,至少在这里,迈进这个城门,都可以算是他的客人。 “这里到处都有封灵阁的人,再凶狠的妖魔,也不敢在鬼主地盘上伤人作乱。” “喔。”傅鸣玉听得认真,点头称赞,“他好厉害。” 洛与书的视线投过来,傅鸣玉一秒醒悟,鬼主,不就是现在的他自己吗?! 自己夸自己,别太羞耻了。 傅鸣玉匆匆低头,又恨不得给自己愚蠢的脑瓜一下,尽出洋相。 但这既然是鬼主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可以了解到更多关于原主姬月潭的事了。 他又扯了扯洛与书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仙君,去里面看看好不好?” 洛与书二话不说,先递了个面具过来,扣在了他的脸上。 面具只有半面,盖住了鼻子以上的部位,透过两只眼睛孔,傅鸣玉看见仙君脸上想笑又忍着的笑意。 傅鸣玉抬手一摸,摸到了凸出来的鼻子和大大的耳朵,这形象太过明显,他立马就反应过来,这是个猪猪的面具。 “仙君,为什么是猪啊?”傅鸣玉撇嘴,“就没有别的好看一点的吗?” 仙君对他一向有求必应,但是今天,却摸了摸他的猪耳朵,含笑:“没有哦。” 呜,没有就没有吧。 傅鸣玉也没埋怨,眼前都是对集市的好奇,左瞅瞅右看看。死了太久,都快忘记在人间活着的感觉了。 那时他还是众星捧月的丞相府少公子,呼朋唤友打马自闹市穿过,总能吸引到姑娘们投掷的绢花手帕。少年意气风发,最是风流自由。 但他也不是绝对自由,有两个地方傅小公子是怎么也不敢进的,一是青楼,二就是赌坊。 他爹是当朝宰相,要是流连花楼沉湎赌坊被他爹知道,不说给家族蒙羞,他娘首先就不会放过他。 他爹身子弱,动不得棍棒,他娘素日里虽温柔,但教训起他来可是毫不留情。 此时,暗处隐藏的暗哨皆是注意到了洛与书。 很难不注意到,因为他来的实在算是光明正大,毫不遮挡。 “蓬丘仙君怎么来了?” “不知道,跟老大说一声吧。” 于是,远坐封灵阁的灵壹就收到了手下们传来的消息:“老大,蓬丘的无霜仙君,不知怎的今日有空来上陵城了。” “他来做什么?”灵壹问出了同样的话。 “罢了,不管他来做什么。”灵壹眉间蹙起,“来者是客,也别大惊小怪的,对了,他有什么异常吗?” 玄铁牌对面静了静,似是在窥探,又立马回复道:“老大,他还带了个裹得严严实实还戴着面具的男的一起来。” 戴面具的男的? 灵壹皱了下眉:“盯紧他。” “怎么了?”这侧的灵贰探了脑袋过来,“无霜仙君?他得多久没来过上陵城了,我算算……” 她眸色一滞,脑海里大致算了出来:“……自殿下走后,他就没来过了。” 灵壹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灵贰顺着他的手蹭了蹭,脸色黯然下来:“灵壹,我想我们殿下了。” 她抬起脸,乞求:“我们不能将殿下要回来吗?即便,即便殿下死了,他也是我们的殿下,总在蓬丘算什么意思?灵壹,我们也可以保护好殿下的尸首……我不想,看一眼殿下,还要跑到蓬丘去。” “你不了解洛无霜这个人。”灵壹眸色沉下来,轻轻一声叹息,“你要是不留一点念想给他,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的。”—— “仙君,仙君我要吃这个。”傅鸣玉手指着摊子上的糕点,光明正大提要求。 洛与书二话不说,伸手付钱。 老板喜笑颜开:“这是上陵特色糕饼,我们家是最正宗的。” 傅鸣玉激动地不行,他当然知道这是这边的特色美食,因为他在皇城那边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嘿嘿。 起死回生也就这点好处了,如果不出意外他傅鸣玉这辈子也出不了几次皇城,但是现在,他居然能跑到遥远的地方游玩来了。 “糖葫芦,又大又圆红彤彤的糖葫芦……” 似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的集市,总能看见兜售糖葫芦的摊子,因为糖葫芦这种东西,原料和制作都极其方便,而且口味酸甜,老少皆宜。 傅鸣玉在皇城的时候,最常看见的就是糖葫芦,它甚至连个摊子都不用,一个挑子插满,就能大街小巷吆喝出售。 傅鸣玉的目光投过去的时候,洛与书就已经抬手递了铜钱过去,他知道傅潭说对这种酸甜的东西根本没有抵抗力。但是没想到根本没听到傅鸣玉说那个“要”字,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走了。 洛与书怔了一下,但手已经伸出去了,还是与老板道:“包一个。” 傅鸣玉小口吃着糕饼,虽然面具阻碍了他的大口进食,但他也没有摘下来。仙君既然让他戴了一定是有仙君的原因,傅鸣玉约莫也能猜出来,毕竟自己身份特殊,这里又人多眼杂,仙君一定是担心自己被见过鬼主的人认出来。 这点脑子傅鸣玉还是有的。尽管他在蓬丘被人骂的跟孙子似的,但是“鬼主起死回生”这件事,根本没往外传。 蓬丘掌门大抵也不想惹祸上身,瞒得好好的。 正走着,蓦然闻到某种酸甜的味道,一侧首,硕大一根糖葫芦已经伸到了面前。 他抬头看去,不是旁人,正是仙君。 仙君一身白衣气质清冷,手里却拿着这么个小孩才喜欢吃的玩意,这反差……傅鸣玉眨了眨眼睛,蓦然笑出了声。 “给我的吗?”傅鸣玉眉眼弯弯,伸手接过,“谢谢仙君。” 仙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弄得傅鸣玉怪不好意思嘞。 毕竟是仙君给买的,傅鸣玉极给面子地尝了一口,虽然他并不喜欢这种东西。 外皮酥脆,一咬糖衣就在嘴里炸裂开,继而是山楂的果肉,浓郁的酸味入侵舌尖和口腔,酸甜交融,口舌生津。 好吃,但是太酸,傅鸣玉不喜欢。 傅鸣玉咬了一口,被酸的口水直流,只好将糖葫芦还给洛与书:“仙君,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洛与书看着那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山楂球上还印着牙印,小小一个。旧日的记忆宛若滔天浪潮将人淹没。 一样热闹的街头,最后一根糖葫芦,想劝架的摊主,倔强又嚣张的少女,和她手里,那根咬了一口的糖葫芦。 那画面浓墨重彩,一笔又一笔,镌刻在他心尖脑海,永不褪色。 见他不接,傅鸣玉醒悟,咬了一口的怎么还能给仙君吃呢,他伸了伸脖子:“不好意思,这一颗我咬掉就好了。” 他还没张开嘴,洛与书已经低头凑了过来,先他一步,毫不嫌弃地咬掉了最上端的半颗糖葫芦。 傅鸣玉一怔,微微抬眼,温热的呼吸羽毛一般拂过他的鼻尖,视线相交,短短一瞬,傅鸣玉听见自己耳朵里炸开烟花的声音。 “砰!” “砰砰砰!” 热气腾腾的绯红爬上耳朵尖,傅鸣玉心跳加快。被他咬过的山楂球,现在在仙君嘴里。 怎么不算间接接吻呢? 洛与书咬碎嘴里的半颗,自然而然接过傅鸣玉手里的糖葫芦:“不喜欢就给我吧。” 傅鸣玉眉眼垂下来,不敢叫人看出他灼热的心情,胡乱开口转移话题:“仙君喜欢吃吗,我娘也……” 未说口的话蓦然卡在嘴边,傅鸣玉清醒过来,不知是气氛太暧昧还是仙君给他的感觉太随和,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昏了头,居然想跟仙君唠家常,险些将家底抖出来。 他话说一半,洛与书扭头:“嗯?” 傅鸣玉结巴着圆回去:“我……我那个,之前,也喜欢吃。” 洛与书勾唇,似是并未发现异常:“现在不喜欢了?” 傅鸣玉挠头:“以前吃太多,吃腻了啦。” 他以前其实也不太爱吃,爱吃的是他娘,每次出门必买,父亲下朝时也常给她带。 他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喜欢,怎么都吃不腻,怀孕的时候吃就罢了,孩子都老大了还是喜欢地不得了。 有一次开玩笑的时候,父亲还道:“她就是贪嘴这一口,当年为了一口糖葫芦抢人家的,硬是叫人追了大半辈子。” 当时傅鸣玉都震惊了:“啊?娘您没给钱啊?为了一根糖葫芦,不至于吧?” 母亲就生气地去捂父亲的嘴:“都说不要提了,当着孩子的面你胡诌什么!” 又转过头跟他解释:“别听你爹瞎说,那是他编的故事,哄你玩的。” 傅鸣玉也没当真,毕竟他又不傻,怎么会有人,为了一根糖葫芦这么久都不依不饶呢? “公子,是你吗。” 苍老的声音蓦然响起,傅鸣玉回过神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唤洛与书。 洛与书礼貌地躬了躬身:“老人家。” 老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布满了褶皱,一双手干枯如树枝,依稀可见厚厚的茧,和许多错落的白痕,是旧日伤口留下的痕迹。 “老婆子眼花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您。” “当年,家父猜得没错,公子那般气度,果然不是凡人。”老年爱笑眯眯,喟叹一声,“上次见您时老婆子我还是个妇人,现在,已经是老妪了。” 洛与书寒暄:“老人家身体可还康健?” “承您吉言。”老太婆撑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往里走,招呼她的孙儿,“春儿,过来看摊儿。” “好嘞奶奶。” 年轻的小姑娘过来继续看摊子,老太婆带着洛与傅鸣玉二人往里走。 傅鸣玉这才注意到,这是一家卖花灯的店,里里外外都挂满了各式各样大的小的花灯,门外还摆出了摊儿,看得出主人手艺极佳,每一盏都栩栩如生。 老太婆费力地推门进了一间房间,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盏花灯。那花灯外面用一层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透明罩子罩住,老太婆小心翼翼地捧着出来,缓缓递到洛与书手中。 傅鸣玉一眼就被那花灯吸引,那是一盏小兔子形状的,长长的耳朵,肥嘟嘟的身子,用细细的竹篾支撑起来,红彤彤的眼睛是镶嵌的宝石,这盏花灯从里到外,用料非凡,和外面那些卖的不同,格外精致,一看价格就贵。制作这样的花灯,不晓得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当年公子拜入门来,重金求学,只为这一盏花灯。” 老太婆看着那花灯,目露怀念之色。 “这么多年了,父亲也撒手人寰,老婆子我也已经垂垂老矣,唯有这盏灯,依旧如当年公子刚做出来一般,栩栩如新。” 洛与书接过那花灯,指尖一点,那玻璃似的罩子便缓缓消失,花灯真切地落到了洛与书手里。 他眉眼微垂,眸色温柔:“是,多谢老人家与令尊不吝赐教,将祖传手艺教授于晚辈,晚辈才得以真正地完成它。” 幻境里那一盏实在是拙劣,只有跟随真正的花灯手艺人学习,才得以亲手制作出能拿的上台面,配得上傅潭说的花灯。 傅鸣玉瞪大眼睛,脱去了玻璃罩子的花灯暴露在视线之下,让人看得更加清晰,真没想到,这居然是仙君自己做的! 仙君哪里像是会做花灯的人啊! 老婆婆笑眯眯:“公子当日所托,历经数十年,老婆子有幸,在残存之年,将它递到了您手里。” “公子临走时曾言,再回来取它时,必会带着挚爱之人来,亲手所赠,老婆子斗胆一问,不知公子,是否寻到了?” 洛与书唇角终于勾起,应声:“嗯,寻到了。” 他自然握住站在身侧傅鸣玉的手,将那盏花灯递过去:“我曾允诺要赠你,祝山节最漂亮的花灯。这是多年前,我亲手所制,今日,终于可以亲手送到你手里了。” 花灯仿佛散发电流,自傅鸣玉指尖传向全身,带来一阵麻痹,傅鸣玉脸颊倏地发起烫来,他胸口起伏,如火灼烧,因为他清晰地听见那个字眼——“挚爱之人”。 挚爱之人,挚爱之人,这算不算,告白呢? 怎么不算呢? 傅鸣玉瞳仁震动,他的眸子里倒映出洛与书的轮廓,他的眉眼深邃,冷意和傲气藏在他眉梢之后,那是他与生俱来的锋芒,不论在他如何收敛,总会在无意间流露几分。但是他现在站在傅鸣玉面前,静静凝视着他,他是冷的,可是傅鸣玉却能摸到他的温度。 遥远的,漫长的,近乎模糊的画面,不知怎的蓦然浮现在眼前。 一瞬间,仿佛置身在某个空间里,由远及近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给我做花灯,祝山节要用的花灯,我就原谅你。” “我要一直小兔子的,还想要一只花雀的,要不你给我做两个?” “好。” “别人有的,我也要!” “好。” “喂喂喂,你怎么只会说好?能不能说点别的?” “好。” “……” 一瞬间,恍若隔世。 这是谁的记忆?他的?还是,姬月潭的? “好,好好好。”老婆婆干枯的手覆上二人交握的手,笑眯眯送出真挚的祝福,“公子不言,老婆子也知道,你今日能带他回到这里,一定很不容易。世间的事大都如此,先苦后甜,历尽千帆,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她声音沙哑,带着发自内心的善意。 “老婆子今日托大,就祝你们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如雷声在耳边炸响,如惊雷贯彻耳道。 傅鸣玉仿佛被击中,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他愣愣看着面前的仙君,仙君握着他的手,噙着笑意,应声:“嗯,承您吉言。” 从花灯店走出来的时候,傅鸣玉抱着小兔子花灯跟在洛与书身侧,人还是傻的。 极佳的听力捕捉到身后小姑娘与祖母的窃窃私语: “奶奶,那明明是两位公子,怎么能叫百年好合?” “这世界上的爱有很多种,奶奶对你,对你已故的祖父和曾外公,和对这些花灯和祖传的手艺,这都是爱。” 老人沙哑的声音模模糊糊,随着风传来。 “总有爱,如亲情永久,如爱情坚贞,如友情忠诚,它不单单是男女间的欲念,也不单是血缘的牵连,它永恒也纯粹,有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但有的人,遇上就是一辈子。” 傅鸣玉眼中酸涩,有的人,他是哪个有的人,前一个,还是后一个? 怎么想,姬月潭才是幸运的后一个吧。 他偷偷瞄着仙君近乎完美的侧颜,方才的一切都像梦一般,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场景,只有手里的花灯真真切切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洛与书还在与他低声嘱托:“待到夜晚,便可以点燃里面的蜡烛,那时候,花灯是最好看的。” 仙君待他越好,他越愧疚,越不安,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偷来的。 因为站在这里的是他,才以失忆为名心安理得接受着仙君的爱意,心安理得靠近仙君。 他是曾怨恨姬月潭拥有一切都不珍惜,可是,那是姬月潭的选择,不论如何,那是姬月潭的自由。他不是姬月潭,他不知道姬月潭是否对仙君也有同样的心意,所以,他不能替姬月潭做如此重要的决定。 不仅仅因为姬月潭,他觉得这样,也对不起仙君。 “仙君。”傅鸣玉叫住洛与书,他眸子颤动,对上洛与书认真的眼眸,“仙君,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其实我……” “无霜仙君。” 未说出口的话蓦然被打断,一队黑衣人突然出现。 傅鸣玉惊愕地侧首看去,他们皆是一身玄衣,腰配绛红腰带,悬挂着铁牌和珠玉,人人带着半扇玄铁面具,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为首的人一拱手:“无霜仙君,我们大护法请您过去。” 似是知道大护法的段位也请不动他,他又按照大护法灵壹的说辞补充了一句:“是为了过几天,上陵城祝山节的事,他想问问您的意见。” 果然,听到“祝山节”三个字,洛与书冷硬的神色缓和些许。 他就近找了家客栈,定下一间上等房,与傅鸣玉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傅鸣玉乖乖点头,可是一想到,这是全然陌生的地方,而自己又是不会法术的,他紧张地捏了捏洛与书的衣角:“仙君,我……” 仙君似乎总能及时发觉并安抚他的恐惧。 不等他说出口,洛与书已经取出一团细细的红色红线。他半蹲在傅鸣玉身前,慢慢将丝线一圈一圈缠绕到傅鸣玉右手,又将丝线缠在自己右手。 一圈玄衣人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洛与书放下仙君的架子温柔待人,皆是有些诧异。毕竟,那是蓬丘的仙君,是他们大护法也不敢招惹的人。 神奇的是,那些丝线一等到两边缠好,就飞快地消失,看不见了。 但是傅鸣玉知道,它还在那里,现在,就戴在他手上。 “这是什么?”傅鸣玉好奇问。 “这是,牵丝。”洛与书在一众玄衣人眼皮子底下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他看着傅鸣玉的脸,认真道,“戴上这个,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喔。 傅鸣玉低下头,脑海里还在一遍遍默念着。 心脏恍若被暖流包裹,全身都是热气腾腾的,咕噜咕噜冒着甜甜的泡泡。 他哪也不去,就乖乖坐在房里等,眼看洛与书跟随那一队玄衣人渐渐远去,如果没猜错,那些人,应该就是镇守上陵城的封灵阁。 只是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祝山节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和仙君商议?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蓦然传来巨大的响动,仿佛有什么扑通一下就落到了地板上。 有刺客!傅鸣玉第一反应,这可是二楼!这人必然是翻窗进来的! 傅鸣玉如受惊的兔子猛地跳了起来,刚要回头查看情况,只听“啪”一下,脸上的面具直接被打飞出去。 傅鸣玉被吓得瞪大了眼睛,脸色煞白看着来人。 而打掉他面具的玄衣人,却同样一脸惊恐,愣在了原地。 别别别欺负他啊,他现在可不是鬼主,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傅鸣玉吓得以袖掩面,连连后退。 不曾想,那玄衣人先是愣在原地,恍若被雷劈了一般,继而扑通一声,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傅鸣玉一脸懵逼:哈? “殿下!” 是个尖锐的女音!这刺客还是个女的! 只见那玄衣女子含泪膝行,跪在了傅鸣玉脚边,竟然哭出了声。 “殿下,真的是您!” 第135章 封灵阁,拜见鬼主! 灵贰又惊又喜又怒又惧, 脸上的表情很难分清是哭还是笑了,她只是闲着没事来探探无霜仙君带来的人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不曾想, 却见到了本该死去已久的殿下。 一时喜怒哀乐交加,眼泪奔涌:“殿下, 您醒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 傅鸣玉艰难咽下一口气, 眼看面前的陌生女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梨花带雨,她一时激动甚至还要抱傅鸣玉大腿:“殿下,属下们都好惦念您……到底怎么回事, 您怎么, 怎么就悄无声息活了啊……” 鬼主自刎, 有人道他是自裁谢罪, 也有人道他是走火入魔,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可以确定的是, 他确实死了。 无霜仙君寻回了他的尸体, 不顾蓬丘阻拦, 也不顾封灵阁反对,执意将他带回了重安宫,这个他长大的地方。 只是不知为何,无霜仙君却一直不肯将尸体下葬,不管是葬在鬼蜮还是蓬丘, 洛与书都不同意。 封灵阁闹过几次, 但无霜仙君态度强硬,但是却应允了灵壹几人若是不放心,可以随时去蓬丘探望傅潭说。 不得不说, 即便是尸体,无霜仙君也将傅潭说保护地很好,傅潭说闭着眼睛,毫发无损,竟如睡着一般。 除了颇有些“睹尸思人”的意思之外,封灵阁挑不出洛与书的毛病,渐渐的也适应了。 但是,灵贰怎么也没有想到,死去多年的殿下,居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泪眼朦胧,伸手在傅鸣玉身上掐了好几把,肉是软的,热的,才确定是真殿下,绝不是什么走尸。 傅鸣玉被掐了好几把,疼的快要飙泪了:“别掐了别掐了,是是是是我,我是你们殿下。” “我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们的,只是自我醒来后,记忆全无,只记得仙君,不记得你们,才,才……” 他话未说完,只觉得腮帮子被灵贰一把捏住,灵贰虽然是个女子,但是一看就不好惹,傅鸣玉泪眼汪汪,灵贰表情都变了:“失忆了?殿下你——居然失忆了!” 如果是原本的殿下,绝对不会让她这般触碰他的脸,在她爪子伸过来之前,就要一掌把灵贰拍飞了,所以说——眼前人要么不是殿下,要么,就真的是殿下失忆了。 灵贰蓦然后退一步,再次看向傅鸣玉的视线里含着打量。傅鸣玉手里抱着小兔子花灯,老老实实站着,浑身散发无害的气质,这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灵贰瞳孔一缩:“你,你也喜欢花灯?” 花灯怎么了?傅鸣玉好怕她打花灯的主意,那可是仙君亲手做的花灯,万一她要 是抢,他也打不过……傅鸣玉又将花灯抱的紧了些:“喜欢花灯,怎么了?” “我们殿下,也喜欢花灯。”灵贰眼睫颤动,“整个上陵城的花灯,都曾为殿下点燃过。” 灵贰吸一口气平静心绪,她情绪不如灵壹稳定,容易冲动,方才因为重新见到殿下的面容,一时失了理智,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如果眼前之人,不是他们殿下呢? 自家殿下和那无双仙君本来就多年纠葛谁也说不清,殿下死后,无霜仙君又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藏匿殿下尸体,睹尸思人……六界内关于二人的传闻,其实并不少。 而眼前这人,唇红齿白,眼泪汪汪,一副任人揉捏的柔弱相,虽然与殿下拥有一模一样的长相,可这脾性却相差太远。 身为自仙门回归鬼界后,重新振作封灵阁叱咤风云的鬼主,他们殿下绝不是这般扭扭捏捏的。而这般样子,倒是更像……像殿下身份未暴露之前,尚在蓬丘仙山时的样子。 古灵精怪,活泼开朗,带着一点天真和少年稚气……越想越不对劲,“轰”地一声,一个大胆的想法蓦然跃上脑海—— 如果,如果眼前人,是无霜仙君寻来的替身呢? 一模一样的容貌,但却是从前还在蓬丘时的性格,二人没有仙门与鬼蜮敌对的隔阂,也没有中间那么多年的蹉跎,这,这不就是天选的替身吗?! 灵贰被自己的想法雷地接连后退,傅鸣玉不知道她怎么了,只看她眼神越来越惊恐,特别像那种没有发病的疯子,眼珠子瞪这么大,好像马上就要咬人了。 傅鸣玉心里:来个人,救救我! 灵贰咽下一口气:“你真的是我们殿下吗?” 傅鸣玉要哭不哭的:“你说是就是吧……” “问你话呢,老实回答!”灵贰蹦到傅鸣玉面前,“既然是我们殿下,封灵阁玄铁牌会用吧?” 傅鸣玉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我,我没有……” 灵贰丢过去自己的玄铁牌:“用我的,给灵壹递一条消息过去。” 沉甸甸的玄铁牌扔到手里,傅鸣玉手腕一沉,那东西寒冷似雪,握在手里冷冰冰的,莫名让傅鸣玉想起某种冰冷的蛇,缠在手上的感觉,阴寒刺骨。 傅鸣玉想扔又不敢:“我咋知道这玩意怎么用!我都说了我失忆了!我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一点都不记得了!” 与此同时,洛与书刚刚见到封灵阁排位第一的护法灵壹。 灵壹礼貌颔首致意:“好久不见,无霜仙君。” 或许是因为他们殿下的关系,鼎鼎大名的无霜仙君嫉恶如仇,却没有为难过他们封灵阁。而封灵阁不管是在傅潭说生前还是死后,也都没有伤害过任何蓬丘的弟子,这似乎已经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灵壹笑:“仙君突然降临上陵城,可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祝山节?” 洛与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祝山节照常便是,辛苦封灵阁维持秩序。届时,本尊会亲自到场。” 灵壹敲打桌板的手指一滞,微微挑了挑眉。祝山节年年有,人多热闹,但龙蛇混杂,仙君基本上没怎么来过,今年是有什么特别的,竟要亲自来观礼? 仿佛是看出灵壹的心思,灵壹还没开口问,洛与书已经开了口:“届时本尊会前去神像殿和浮灵塔,其余的,就不必多问了。” 蓦然,手腕上传来一阵灼热,仿佛被人拉动似的。 找他商议要事为假,调虎离山才是真,但偏偏他心里有鬼,下意识不愿让灵壹见到傅鸣玉,才将傅鸣玉单独留下,没想到正着灵壹下怀。 洛与书登时了然一切,目光如冰凌刺向灵壹:“你们去找他了?” “稍安勿躁,仙君。”灵壹摊手笑笑,“我们没有恶意,也不会伤害他,只是见个面罢了。” 洛与书已经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此时,客栈内。 二人争执一番,灵贰一拍脑门:“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可以测试你是不是我们殿下了!” “眼睛会骗人,气味会骗人,可是血脉不会。我回无渊海将殿下的坐骑亡月带过来,它若是肯认你为主,那你绝对就是我们殿下无疑了!” 坐骑亡月?鬼主的坐骑?一听就不是什么善茬,它别再一口把人吃了吧。 傅鸣玉急得脸都红了:“你,你爱信不信,就不能,放过我吗……” “小玉。” 清朗的声音响起,傅鸣玉眼睛一亮,犹如看到救星一般,立即转身奔向洛与书,熟练地躲在洛与书身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降了下来。 他终于松口气:“仙君……” 洛与书身后是一同跟来的封灵阁众人。 紧跟洛与书其后的灵壹,在见到傅鸣玉的那一刹那,露出来方才和灵贰一模一样的震惊表情。 他目瞪口呆,整个人都是僵住的。 殿、殿下! 灵贰以只有彼此能看懂的秘语给灵壹使眼色,告诉灵壹她在试探,试探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们殿下。 不曾想灵壹上前两步,一巴掌拍上灵贰的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还试探什么?你连自家少主都不认识了?!” 他直接单膝跪地,拱手与傅鸣玉行礼:“属下封灵阁灵壹,拜见鬼主!” 铿锵有力的气势镇住了傅鸣玉。 不怪傅鸣玉软弱,是因为他从来从来都没有与什么鬼族仙族接触过,那都是传说里存在的东西,他生前从没有亲眼见过。 能遇见仙君已经是他八辈子的福气了,他一介平民,乍然看到那么多妖族鬼族魔族,一个个还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本能地恐惧。 傅鸣玉膝盖有些发软,却感觉两道坚实的力量,一道握住了自己的胳膊,一道稳住了自己的后腰,让自己整个人都挺立起来。 “不要怕。”洛与书温润的嗓音就在耳畔响起,温和,却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接受他们的跪拜,这是你本就应得的。” 膝盖不再发软,傅鸣玉努力站直身子,即便不如洛与书有那样震颤四方的威压霸气,也不能流露一丝一毫的怯意。 被打了脑壳,灵贰都傻了,但跟着灵壹总没错,她也慌忙跪拜:“属下封灵阁灵贰,拜见鬼主!” 门外,一同随侍的封灵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即便没反应过满脸惊愕,也依然跟随大护法的脚步,单膝下跪,行最高仪式的见礼:“封灵阁,拜见鬼主!” 傅鸣玉看着这些陌生的玄衣人,此刻,乌压压的头颅为他而低垂,铿锵有力的声音齐齐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臣服和敬意,贯彻耳道,直入脑海。 傅鸣玉身体不再发抖,心尖却在发颤,这种被万众瞩目诸人朝拜的感觉,如此陌生,可又……如此熟悉。 熟悉地好像每日都要上演百遍,他都已经习以为常,上位者的尊贵和气势几乎融入到骨血里,在这一刻似乎被激发出来,宛若岩浆自胸口缓慢溢出,他浑身发烫。 灵壹胸口起伏,质询的目光投向洛与书:“仙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殿下会死而复生,出现在这里,而仙君又为什么刻意瞒着消息?到底发生了什么,殿下死去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重新活过来呢? 如那日蓬丘掌门静华仙君的质问一般,所有人见到此时傅鸣玉死而复生的第一反应,便是质疑,洛与书是不是真的用了什么禁术,或者秘法? 人去世三五天,数十天,死而复生就罢了,他们殿下那可是数十年,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殿下魂飞魄散,神魂找都找不回来。 洛与书眉眼微垂,就算是上次掌门质询,他也没有解释半句。但今天,眼前跪着的,都是傅潭说昔日心腹,是傅潭说守卫和保护的子民。 他终于缓缓开口:“几个月前,小玉尸体被窃走的事,是本尊瞒了下来,没有告诉你们。” 第136章 你们互相养替身啊? “殿下尸体被偷走?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洛与书眼帘微垂, 语气平静,“本尊亲自前去西玄,带回了小玉。” 后面的事情就很明了, 傅鸣玉的尸体被洛与书找回来,重新放回重华宫, 不出几日,他就醒了。 灵贰茫然:“可是……屠罗刹为什么要窃走殿下的尸体呢?” 灵壹敏锐道:“仙君的意思是, 殿下死而复生,与屠罗刹有关?” 故事的主人公傅鸣玉却没有插上话,他看看洛与书, 又看看封灵阁的属下们, 心里越发虚了起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们谈论的那个人, 他们真正关心的那个人,并不是现在的他。 是这副身躯原本的主人,姬月潭。 “本尊查过了, 但是信息并不多。本尊赶到的时候, 屠罗刹在秘密进行某种仪式, 而小玉……似乎便是祭品。” 洛与书垂眸,傅鸣玉正在走神发呆,洛与书担心吓到他,抬手覆上傅鸣玉脑壳,轻轻摸了摸他柔软乌发。 “小玉醒来, 却不记得从前的事。本尊暂时将消息瞒下来, 也是为你们殿下着想。” 灵壹咬唇,没发一言,虽然服气, 但心里难免愤愤然。 毕竟他清楚,殿下起死回生这件事,将会在六界引起怎样的轰动,尤其殿下还失忆,更是危险。但是他确实生气,因为事关殿下,这么大的事,他们封灵阁居然也要被瞒在鼓里。 呵,洛与书什么心思?当他们不知晓?若是他们没有发现,洛与书要瞒到什么时候? 那是他们鬼族的殿下,封灵阁才该是他最亲近的心腹。 思及至此,灵壹压下怒气,视线转向傅鸣玉,眼神希冀:“殿下既然已经苏醒,是不是,也该随属下回家了?” 属下?回家? 傅鸣玉视线只扫了一眼凶神恶煞的封灵阁众人立马就移开了视线,一个都不认识,一点记忆都没有。傅鸣玉咽一口气,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似是察觉他的不安和恐惧,洛与书开口: “你是他们的主人,封灵阁都是与你签下鬼契的属下,你要他们死,只是一句话的事。” 所以,不必感到害怕。 身为鬼族之主,手底下不乏各路牛鬼神蛇,他们或许会对傅鸣玉图谋不轨,心怀鬼胎,但是唯有封灵阁,绝对不会。 也因此,封灵阁能成为鬼主手下第一得用的猛将营,前一位鬼姬的四大护法,皆出自于封灵阁。 洛与书既然这么说,傅鸣玉肯定是信的。只是他难免忐忑,他看向洛与书:“回家,是去哪?” 灵壹心都要碎了,哪有殿下不知道自己的家的,他沉声:“自然是鬼蜮,殿下的行宫。” “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洛与书轻声安抚,“以前是你母亲的鬼女府。” 傅鸣玉现在明显只能听进去洛与书的话,信任的只有洛与书一人,灵壹气的牙都要咬碎了。 “殿下现在记忆尚未恢复,属下认为,殿下应该回自己熟悉的地方,或许慢慢的,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 灵贰在一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从私心来讲,殿下忘记从前反倒是好事,因为那时的殿下,虽贵为鬼族之主,可是太多身不由己,太不快乐了。 可是现在……灵贰看向穿着一身洁白长袍,抱着花灯乖巧跟随洛与书的傅鸣玉,眼眶湿润了。很明显,现在的殿下,至少是快乐的。 可是灵贰也知道,身为鬼主,快乐是最没用的。 如果殿下不能想起以前的事,不能想起他的责任,他遮天盖地的本事,那对他们鬼族来说,真是天大的灾难,对殿下自己来说,也象征着巨大的隐患和危险。 所以此时她并没有阻止灵壹,那时将殿下的尸体让给洛与书,是迫于无奈,而现在将殿下带回去,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事。 傅鸣玉刚跟仙君相处没几天,哪里肯这时候离开洛与书,何况他一介孤魂寄身于此,可靠的只有洛与书,自然是不愿意跟随所谓的属下回到那什么鬼蜮。 他的不情愿太过明显,灵壹急道:“无霜仙君,此事瞒得过一时,可瞒不过一世,今日主子被我们发现,明日就能被他人发觉,你难道要藏他一辈子吗?” 他上前两步,脚步迫切:“你也不想再次让蓬丘沦为众矢之的,让那年的情形再次上演吧?” “那年”两个字音咬的格外重。 洛与书神色不变,侧首看向傅鸣玉:“去或是留,本尊说了不算。你们不若问问你们主子的意思呢?” 傅鸣玉心神一颤,对上灵壹恳求的视线:“主子,即便您现在什么都记不得,可是过去的事总会想起来的,您就与我们回去吧,您身为鬼蜮之主,怎么能一直待在蓬丘啊。” 灵贰单膝跪地一同哀求:“是啊主子,求求您回来吧,您在鬼蜮,我们也安心啊。” 傅鸣玉握紧拳头,竭力遏制自己想往洛与书身后躲的冲动。 如他们所说,他是鬼蜮之主,他不能什么都麻烦仙君。长此以往,仙君也会不耐烦吧。 毕竟从前的姬月潭,仙君喜欢的姬月潭,绝不会如他这般懦弱无措啊。 傅鸣玉定住心神,头脑里暗自捋了捋眼下的情形。 第一,他留在蓬丘,会给仙君和蓬丘带来麻烦。 第二,他的记忆一直没有恢复,会给他自己和鬼族带来危害。 所以,除却他自己的私心不讲,不论是对仙君还是对鬼族,怎么看都是回到鬼蜮,回到姬月潭原本的地盘比较好。 还有最重要的第三点。傅鸣玉垂下眼睫。 第三,如果他不能知晓姬月潭的一切,他就没办法真正成为姬月潭。 他眼底一片暗色,耳旁仿佛有一道卑劣的声音,不断提醒着他:不要逃避,你该回到姬月潭的地方,了解姬月潭的一切,模仿姬月潭的一切。 只要不被认出来是个山寨货,仙君心悦之人,就会变成你了。 只要你真正成为他,仙君就永远是你的了。 所以,他得回去。 他不能做一个只能依附仙君的菟丝子,他既然已经拥有了姬月潭的身份,就该做姬月潭该做的事。 “我,我愿意回去。”傅鸣玉咽下一口气,“我跟你们回鬼蜮。” 此话一出,灵壹猛地抬头,眼睛迸发出狂喜的光来。 洛与书眼睫微微颤动,衣袖下的指尖轻轻捻了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强留,他只是执起傅鸣玉冰凉的手,缓缓拢在了手心里。 “回去也没关系,不用怕,也不用担心。” 他声线清浅,落入傅鸣玉耳中,却拥有镇定人心的奇妙魔力。 “只要我在,不管是仙门,还是鬼蜮,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他温暖的掌心递过来源源不断的热量,仿佛给予傅鸣玉支撑一切的力量。 “又不是再也不见,过几日祝山节,我们不是还要一起去观灯么?”洛与书揉揉他的头发,“如果鬼蜮住不惯,你可以随时回来,重安宫又不会跑,它永远在那里。” 一瞬间,傅鸣玉眼眶发酸,仙君的话轻飘飘,可他知道,其中是多么重的分量。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在哪里,他都可以回来找仙君。 傅鸣玉揉了揉眼睛,半晌也没有抬头看洛与书一眼,只垂着脑袋,答了一声:“好。” ====== 来的时候还是两个人,回去的时候却分道扬镳。 洛与书独自回来的时候,当归当梧人都傻了,他们愣了许久,才问出:“傅,傅小师叔呢?” “他回去了。”洛与书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啊?当梧当归皆是一愣。回去,回哪去? 当梧反应过来,他们去的地方是上陵城,上陵城全都是封灵阁的人,小师叔肯定是被认出来了呀。 “小师叔真跟他们回去了?”当梧瞪大眼睛,“仙君,您……” 您怎么不拦着呀。 当梧说不出话来。 守了那么多年,不知道熬了多少个日夜才等到小师叔苏醒睁开眼睛,仙君真就这般轻易让傅小师叔离开了? 不曾想却听到仙君淡然:“他只是暂时回去,又不是再也不回来。” 洛与书抬脚往主殿走去,脚步略有一些匆匆。 “当归,收拾一下,随本尊去一趟西玄屠罗宫。” 西玄屠罗宫?! 当梧当归对视一眼,都在彼此严重瞧到了震惊。 不是,仙君去那里做什么? 前不久去那里,还是因为……傅小师叔。 ====== 自己区区一介凡人,跟随封灵阁去到鬼蜮那等阴寒之地,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傅鸣玉只能一边忍着不适一边给自己洗脑,自己是超级无敌厉害的鬼蜮之主,鬼蜮无人敢惹他,不说有仙君给的各种法器傍身,身旁还有灵壹灵贰这些属下冲锋陷阵,没什么好怕的。 慢慢的,洗脑居然有了些效果,傅鸣玉已经可以在封灵阁众人面前腰杆笔直耀武扬威了。 和无霜仙君分开,脑子冷静下来之后,傅鸣玉也想了很多, 鬼主行宫很快便到了。 庞大巍峨的宫殿伫立在幽暗的密林深处,和周围疯长的枯木藤蔓格格不入。墙是灰的,瓦是黑的,唯有大门,是血一样的红。 傅鸣玉被簇拥着踏进这里,一进门便见密密麻麻的人头,男男女女分列两旁,恭敬俯身下跪;“恭迎鬼主。” 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有男有女有尖有细有高有低,说不出的诡异,声浪将傅鸣玉笼罩其中,直叫傅鸣玉逼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鬼蜮果真是和阳间不同。傅鸣玉暗自咂舌。鬼主平时就住这种阴间地方,不凶恶嗜血才怪。 行宫奢华庞大,毕竟是在鬼女府的基础上建起来的,鬼姬喜奢华,鬼女府也不差。但行宫一整个都是暗色的调调,不似人间帝王的宫殿那般富丽堂皇都在明面上,贵气都藏在细节里,眼拙如傅鸣玉根本看不出。 傅鸣玉穿过开满鲜花的长廊,一路上灵贰都在他身旁与他介绍,花是什么花,人是什么人,期盼能唤醒一点他的回忆。 长廊两处长满了黑色的草,傅鸣玉从没见过这样的草,黑的这样浓郁这样纯粹,全身上下只有小小的花苞是金子一样的金色,闪烁着淡淡金光,风一吹,如铃铛。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灵贰顿了一下:“是阴莳草。” 傅鸣玉没听过,一脸茫然:“阴尸草?好吓人的名字,谁种的?我种的?” “是阴莳。很珍贵的一种药材,从前只有极阴极寒的墨渊深处才会生长,一株是千金万金也难求。”灵贰解释,“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我们鬼蜮也能长了。” 灵贰解释一堆,只有“万金难求”四个字进了傅鸣玉耳朵,他暗自咂舌,不愧是鬼女府,真是奢侈。 长廊尽头,一抹亮色格外吸引人的注意,傅鸣玉小跑两步:“那是什么?” 那是一池子会发光的石头,而石头中央,种着几棵果树,果树被荧光包围着,枝繁叶茂,枝头挂满了沉甸甸黄澄澄的果实。 傅鸣玉踩着石头墩子,试图站高些伸手去勾树枝,灵贰直接施以法术,将果实送到了傅鸣玉面前。 傅鸣玉才看清,喔,原来是橘子。 不是,这个季节,在鬼蜮这等地方,还有橘子树能结橘子? “是主子您最喜欢的柑橘,这几棵树是从洛川移过来的,咱们这里实在不适宜栽种,死了好一些,没办法才用灵石供养,才能结出这样鲜甜的果实。” 傅鸣玉了然,原来地上那些亮晶晶的石头都是含有灵力的灵石,消耗这么多珍贵灵石,就为了几个橘子,鬼主还真是大手笔。 可惜他不爱吃。傅鸣玉咂咂嘴,放开了那些橘子。 他从石墩子上跳下来,继续往前走。 路上所遇之人无不恭敬地躬身后退,恭敬称呼他鬼主,这种万人朝拜的感觉,傅鸣玉从不适应到适应,已经渐渐脱敏了。 灵贰一直将人带到从前居住的宫殿,宫殿很大,可以称得上是空旷。但看构造格局,假山池塘泉水坐落在这里,跟这低调奢华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但却莫名让傅鸣玉察觉到似乎有点蓬丘仙山的感觉。 傅鸣玉一脸新奇地环顾四周,左瞧瞧右看看,试图感受从前姬月潭仍在这里时的感觉。 “这池子废了好大的力气,主子您还记得吗?” 灵贰指了指那清澈的池水。 “鬼蜮没有蓬丘那样天然的灵泉水,好在有镜月潭和镜水湖,我们凿了暗渠,引了水过来,可是水太凉太寒了,主子也并不愿下去。” “虽然不能玩耍嬉戏,不过,能看就很好了……” 灵贰不停与他介绍这些熟悉的一景一物,试图唤醒他从前哪怕一点的记忆。 傅鸣玉却觉得唏嘘。 姬月潭幼时在仙门长大,身份败露才重回鬼蜮,他是什么心情呢? 是觉得,再也不用顶着“傅潭说”的名字龟缩在蓬丘,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拿回鬼主的身份和名字,为此欣喜呢? 还是说,因为被驱逐出从小长大的地方,离开那些日夜相伴的人而不舍呢? 傅鸣玉不明白,也捉摸不透那时姬月潭的心情。 一种莫名的情绪席卷上来,混着夜色的微凉,他看着自己略显纤弱的手腕,苍白的肤色,此刻,他不再是傅鸣玉,他就是姬月潭,他就是傅潭说。 不仅现在此刻,以后的以后,只要他还活着,他都将以这个身份,永远地活下去。 “殿下!” 一道清亮又透着些孱弱的少年音响在耳边,傅鸣玉下意识视线移过去。 白衣少年向他靠近,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希冀:“殿下,真的是您回来了?” 他眼睛亮亮的,此时只盛得下眼前这一人,他的殿下。 少年身躯瘦弱,但那一身白衣却格外吸睛,毕竟在这幽暗深沉的鬼主宫殿里,到处都是暗色,这一抹白着实亮眼。 傅鸣玉下意识疑惑看向灵贰:“他是?” 应该不是他的属下,封灵阁的属下们穿的都是玄衣红衣或甲胄。 灵贰顿了一下,有些踌躇:“他是,是您的……” 然而,待少年小跑着走近,傅鸣玉目光触及到他的脸色,登时瞳仁震动。 没看花眼吧,不是,这人,这人怎么有几分肖似……肖似他的仙君? 灵贰斟酌用词,还是吐露出来:“他是,是您的,奴隶……” 奴隶?! 傅鸣玉瞪圆了眼睛,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少年,乍一看眉眼是有些像辞霜仙君,但仔细看,也就只有三分,何况气质大大不同。 但!就算只有三分像,那也是像啊! 鬼主养个肖似仙君的半大少年在府里做奴隶,几个意思? 少年被他的反应同样吓了一跳,愣住不敢靠近,但还是满怀希冀,小声喊他“殿下……” 傅鸣玉嘴唇都在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他看着眼前望向自己,欣喜唤“殿下”的少年,很难不联想到那一年,同样满眼孺慕,怯怯唤“仙君”的自己。 少年这般倾慕之色,那传说中心狠手辣的鬼主,一定待他很好吧? 傅鸣玉与辞霜仙君相识,辞霜仙君也待他很好啊。 恍若一榔头敲在傅鸣玉脑门上,直把他敲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耳边雷声似的一道道质问: 不是吧不是吧,你们,互相养替身啊? 第137章 好像再也吃不出甜味了 傅潭说脸色太难看, 灵贰也反应过来,似乎主子现在并不怎么待见眼前的小奴隶,她赶紧给息诺使了个眼色, 呵斥:“殿下何时传召你了?还不滚下去。” 息诺的脸霎时间毫无血色,他不敢违逆灵贰, 祈求的眼神投向殿下姬月潭,可是傅潭说神色空洞, 看向他的眼里翻滚着复杂的惊愕和憎恶,竟然是……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息诺被赶下去,傅潭说腹中翻滚, 他一手捂着胃部, 蹲下身, 一种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看到那个名唤息诺的小奴隶, 就会联想到自己,联想到曾经的自己于仙君而言,无非也是这样, 一个长相相似, 可以逗弄的小玩意。 不知苍天是何用意, 竟让他死后还能穿越到姬月潭身上,让他亲眼看穿这一切,无异于剥皮抽骨,疼痛刻骨铭心。 他厌恶姬月潭,却又成了姬月潭, 他憎恶姬月潭的一切, 可现在却又不得不依附这一具身躯,依附姬月潭的一切,苟延残喘活下去。 灵贰面露担忧, 刚想扶起:“殿下……” 傅潭说避开她的动作,微微侧首:“滚。” 他自己站起来,不顾额上细密的汗珠,大步甩下灵贰,向殿内走去。 宛若瞬间被冷气环绕,灵贰愣在原地。主子的背影和记忆里的重合,虽说失忆后的主子和从前大不相同,甚至判若两人,可是在某一瞬间,不可否认,还是相像的。 怯怯躲起来的息诺才敢露头,忧心忡忡问灵贰:“姐姐,我方才,是不是惹殿下不快了?” 灵贰薄唇抿起来,没有说话。 她看着眼前这和洛与书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很难不回忆起,殿下刚刚杀回鬼蜮,尸山血海里坐稳鬼主之位的时候。 底下人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将这少年送来,谄媚言:“贱臣听闻,殿下尚在蓬丘之时,与那洛氏不合,便自作主张,找来此少年,望殿下笑纳。” 息诺如破布一样被丢在地上,满身伤痕,有气儿进没气儿出,唯有那张脸,还是干干净净的。 众人皆惊。 他与洛与书不过有三分相像,可任谁看到他,都会想到那位,仙门的翘楚,洛氏洛与书。 傅潭说还没说话,灵贰先气笑了:“你这老东西,不把洛氏捆来,送个长得像的小的过来是几个意思?怎么,要让天下人都耻笑咱们殿下,没本事亲手擒拿洛氏,只能找个替身欺辱泄愤?” 那人马屁没拍上,恐还触了逆鳞,即刻下跪惶恐道:“贱臣万没有这个意思!” 他宛如拎小鸡仔一般将地上的息诺拎起来,力气大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将人捏死,他匆匆后退,为自己辩解:“殿下,贱臣没有,没有耻笑殿下的意思!” 未发一言的姬月潭半倚在王座上,掀了掀眼皮:“不需要。” 只被王上看了一眼,底下人就已经双腿止不住地颤抖,匍匐在地上:“殿下饶命!” 如今的鬼蜮,谁人不知这位殿下是怎么回来的。 他先从仙门众多门派围剿之中杀出重围,回到鬼蜮,又踩着诸位元老族长的尸骨坐稳了鬼主的位置,没人敢质疑他的身份,因为这般实力和疯劲,和他那死去的母亲如出一辙。 “放了他吧。”姬月潭缓缓吐出一口气。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王座上的人目光流转,还是落到阶下少年身上。 姬月潭目光微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末了还是改了主意:“算了,留下来吧。” 灵贰记得,这是殿下回来之后,第一次开口,要求什么东西。 众人看向那被弃若敝屣的少年,皆是怜悯。 人人都以为他落入殿下的手里,必死无疑。 可灵贰却知道,少年并没有因为和洛氏相像,就被严屋及乌,折磨致死。 他成了殿下的奴婢,不至于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但也没有获得殿下青眼,亲昵到哪里去。 她看到廊前檐下,窝在藤椅里的主子,月光打在他苍白的面容上,闭眼假寐。而那名唤息诺的少年便跪在他身前,颤抖着纤弱的手腕,给殿下……剥橘子。 那橘子剥了得有百十个,少年十指皆被染上了颜色。青涩的橘子皮堆成一堆,成瓣的果肉也分成了两堆。少年每剥一个,就要尝一小口。 若是甜的,便献给姬月潭,若是酸的,便自己 吃掉。 可殿下愈加挑剔,即便是甜的,入口也皱起眉头,息诺也吃不下了,只好放在一边,堆成了小山。 夜里起了风,凉风裹挟着属于柑橘独特的清甜馨香扑面而来,灵贰远远望着皱着眉丢掉一瓣又一瓣橘子的殿下,蓦然意识到,一向喜爱酸甜的殿下,好像……怎么也吃不出甜味了。 ====== 西玄之地。 日光泛黄,风沙漫天。 一座巍峨宫殿拔地而起,于漫天黄烟之中若隐若现。 西玄之地失去了它的主人魔君,连着这座魔宫也冷落下来。 一墙之隔的幽室里,却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与墙外风声呼啸形成鲜明对比。 “尊上再来找老身做什么,咳,咳咳……老身已经,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了。” 老头声音沙哑,佝偻的身躯隐藏在黑色长袍里,脖子一缩,衣服宽大地连脸都能遮藏。 他褐色的眼珠盯着眼前的白影,不甘,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他强忍着咳嗽,也一同忍下心底的不满:“那位鬼主,也已经如您所愿苏醒过来,尊上,您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洛与书负手而立,身为蓬丘仙君,来到这里,竟然也不觉得丝毫心绪。如自家一般,自如来去。 也是,自魔君鹤清寒死后,屠罗刹早就不成气候,这区区魔宫,又拦得住谁呢。 “他是醒了,可是……” 洛与书一顿,缓缓道。 “可是他记不得从前的所有事,脾气秉性,竟也与从前大不相同。” 黑袍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语气怏怏:“难道仙君怀疑老身,是故意给那鬼主换了芯子?” 他蓦然暴躁起来:“为了复活鬼主,我背弃了我的主人!不然现在站在这里的,该是我们西玄的魔君!尊上,您让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给你使绊子,于我有什么好处?我们魔君已经醒不过来了!” “本尊自然知道,任青长老不会那样做。” 洛与书静静看他。 “鸣玉已经回来了,我知道是他,可是……” 可是,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洛与书缓缓皱起眉头。 哪里不一样了呢?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纵然傅潭说离开他那么多年,可他还不至于认不出他。 醒来的人,是他,又不像他。 焦躁地连连转圈的老头冷静下来,火堆将他的脸照的通红。 “不应该,不应该的。”被唤作任青长老的黑袍老头喃喃自语,“回来的就是他的魂魄,这具身体,除却鬼主,连我们魔君尊上也不能完全契合,回来的就是他,这没错的,这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 他一面说一面磕磕绊绊在满地狼藉里翻找,找到数月前他亲手绘下的兽皮,泛黄的皮纸上涂抹着墨水的痕迹。 “一,二,三……”他伸着手指头数,疑道,“三魂七魄,皆归了位,并未损失什么,如何就不记得了?莫不是哪里乱了?” 老头神神叨叨,洛与书眉眼冷凝,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渐握紧。 “如果他过一段时日,还是不能想起旧事,怕是神识有损。”老头道,“神识有损,还好说,只怕是旁的魂鬼上身,仙君,您不正是担心这个么?” 鬼主死的时候,魂飞魄散,这位仙君为收集他的魂魄可是耗费了不少力气,那魂灵里夹杂杂质的可能性极低极低,那毕竟是鬼主的魂魄,即便有些什么,也很快会被吞噬,存留不下来的。 但现在仙君既然找上了门,老头便也说了这个可能性,并支招:“仙君若不放心,不若过些时日,带他去一趟天池。” 天池二字一出,洛与书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天池是钟灵毓秀之地,灵气充沛,许多前辈隐世之后都住在那里。 当年洛与书师尊绯夜仙君继承了仙君的位置之后,他的师父嫡系一脉都去了天池。绯夜仙君那位师妹妙音仙子,现在也是隐居在那里。 而天池最著名了除了那池水,也有许许多多幽潭温泉,任青长老指的就是那里:“堂堂鬼主,必然不会惧怕天池那些玩意儿,他若完好无损从那些净魂驱邪的地界儿出来,仙君也就不必担心旁的了。” 洛与书张口拒绝:“天池灵气充裕,恐于他身体有害。” “他是鬼主,鬼主会在乎这个?”老头气的要呲牙,“当年他什么刀山火海没上过,区区天池伤的了他?你当他是什么泥巴捏的?” “若他真是什么不知哪来的孤魂野鬼,去一趟天池也该吓得魂飞魄散了,岂不是正好检验一下是不是鬼主真身?” 洛与书沉默,一时未有应答。 仙君是个有主意的,任青长老明白,他只是建议,采不采纳都是仙君的事。 他语气缓和下来,清了清嗓:“仙君既然来了,我也便随口问一问。” “那……她最近怎么样了?” 话题扯开,洛与书应道:“有她父亲在,自然是过得很好,长老不必挂心。” “我自然知道她过得很好。”老头气结,“我只是,只是……” 知道,为何还要问,自然是还想知晓地更多一些。 洛与书开了金口,与他多言几句:“她婚事拖了许多年,谁也瞧不上,师伯挑了许久她都不满意,师伯也懒得管她了,只是平日里,还是会多留意些旁家的子弟。” “不嫁便不嫁,堂堂蓬丘还养不起一个姑娘?”任青长老呛声。 洛与书看了他一眼:“是巧,师伯也是这般说的呢。” 老头硬是被噎了回去。 他桌上搁着的干枯手指,放松又握紧,喉结滚动,显然是紧张地还想再说什么,但话道喉头滚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啊。” 她父亲待她那般好,也没有什么旁人可置喙的了。 该问的都问完了,洛与书也不多待,转身欲走之时,又被叫住。 “无霜仙君,老身始终想不明白。” 黑袍老头浑浊的眼球看向他。 “除却我与她爹,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她的身世,连那丫头自己也不知道。静华仙君为了妻女,必然也不可能将此事往外说。” “无霜仙君,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怎么知道的……那绮丽的幻境,像一场梦,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但如果没有那场幻境,他便也不能找上任青长老,不能找到鹤清寒的弱点,傅潭说,也就不会代替鹤清寒醒过来了。 洛与书唇角微微勾起,轻声:“可能是造化弄人,机缘巧合吧。” 第138章 你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位朋友…… 殿下近来总是望着窗外发呆。 隔着长廊, 灵贰望向檐下独坐的傅鸣玉,心里再一次揪了起来。 忧郁,沉默, 寡言,心事重重。 当年, 殿下瞒着所有人,选择悄悄自尽之前, 就是这样的状态。 灵贰是真怕了。 主子好不容易醒过来,可别再有什么想不开,重蹈覆辙。 “别胡思乱想了。” 灵壹看着生怕主子寻短见一次又一次往主子眼前刷存在感的灵贰, 无语扶额。 “拜托, 我怎么胡思乱想了。”灵贰压低声音, “主子在仙君身边的时候, 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回来没几天就沉闷如老妪了,大哥, 仙君若是知道, 定饶不了你我。” “你只见殿下忧心沉闷的样子, 却不知殿下每日多刻苦努力。”灵壹也压低了声音,“殿下失忆之后,从前的功法忘得一干二净,连体内的诡气也察觉不到,更匡论控制那可怖的鬼神之力。” “我原以为, 除非殿下恢复记忆, 才能像从前那般,但是,殿下居然向我请教, 主动学习起来。” 灵壹脸上难掩震撼。 “灵贰,你不觉得惊讶吗,失忆的殿下单纯的像一张白纸,又如此信重那蓬丘的仙君,可他却肯主动练习鬼族功法,认真研究鬼姬娘娘留下的绝学,这就算放在从前的殿下身上,也是并不常见的呀。” 灵贰沉默了。 灵壹一声叹息,拍拍灵贰的肩头:“放心吧,殿下若是还想再想寻短见,必然不会如此刻苦。殿下当年自尽后,形神俱裂,魂飞魄散,如今死而复生,失去一些神识和记忆也算得上正常。看殿下如今这般勤奋,即便日后再也不会恢复记忆,也能撑得起鬼族之主的位置了。”—— 傅鸣玉近来确实是勤奋了些。 他一介凡人,借尸还魂到一个鬼族身上,即便不能如他从前憧憬一般生的灵根仙骨学习仙法,但是作为鬼族之主,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也是很厉害的。 他不吝啬浪费自己体内被灵壹成为“鬼神之力”的那种东西,因为他发现,这种神奇又强大的力量,在他身体里,似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即便灵魂已经从鬼主姬月潭换成了他,但那种力量依然存在,仿佛是随着肉身和血肉而生,只要他还活着,身体里便会存在这种强大力量。 这就是鬼族之主吧。 傅鸣玉深觉震撼的同时,又不得不多想,这也是多年前鬼主受仙门围剿,却仍能屹立不倒叱咤一方的原因,若鬼主当时不是自尽,这六界恐怕很难有人杀得了他。 “殿下。” 一声轻轻地呼唤打断了傅鸣玉的思绪。 傅鸣玉转身,是他那个名唤息诺的奴婢,这些日子一直在殿内伺候他。 若说初见息诺,傅鸣玉还有些厌恶,连带着自己都消沉下来,但冷静下来之后,便只有同病相怜的一种惋惜和怜悯了。 “殿下,菜好了。”息诺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一道道味道极重的佳肴上桌。上头的香味,红亮的颜色,无不刺激着人的鼻腔和味蕾。 息诺小声:“是差人从外面买回来的,路途遥远,奴婢拿到时已经凉透了,重新热了热才给殿下端上来,但愿味道不会改变。” “没关系没关系,这鬼地方能吃到辣就不错了。”傅鸣玉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几日里来的阴郁心情都消散不少,他抓起筷子,自然落座,“谢谢啊。” 息诺一怔,还是没习惯高高在上的鬼主大人一口一个谢谢的礼貌感。 “还有这个。”息诺小心翼翼将另一碟红艳艳的东西向前推了推,“殿下从前夸奴婢手艺好的。” 虽然都是红色,但这清甜的香气还是和一桌麻辣鲜香的肉类格格不入。 傅鸣玉亮着眼睛看过去,看清楚是一碟子梅渍小番茄,又嫌弃地摇着头回来:“好的知道了,放那吧。”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原身那种威风堂堂的鬼主背地里竟喜欢那些甜滋滋的东西,傅鸣玉觉得,麻辣这种刺激的味道,才更适合霸气的鬼主。 小甜水什么的,实在不如麻辣兔腿给他的诱惑大。 在蓬丘仙山那几天,虽然吃的也算是山珍海味,但实在是清淡。 修行者大多辟谷,不屑口腹之欲,又碍于在仙君面前的形象,他实在不好意思提出自己的需求,现在回了鬼蜮,他也是试探了好几天,才大胆地提要求:他要吃辣。 香辣,麻辣,酸辣,爆辣,都可以,只要能拯救他寡淡的味蕾。 傅鸣玉激动地咬一□□辣的红油鸡,灼热从口腔顺着食道一路烧到胃里,死了这么多年,终于又吃到这一口了。 息诺呆呆地看着那一碟被冷落的梅渍小番茄,不免有些失落。他腌制了一晚,放在碎冰里冰镇着额酸甜可口的梅渍小番茄,从前殿下明明是喜欢地不得了的。 “这些都是是哪里买来的?”傅鸣玉眯着眼睛,吃的正欢。 息诺忙道:“离鬼蜮最近的岎川附近,是从那里的集市上买来的。” “能做成这样,也算不错了。”傅鸣玉喟叹一声,“虽然比不上赵御厨的手艺,但多了些乡野间的粗犷,别有一番风味,解解馋也是足够了。” 息诺有些听不明白:“御厨?” “就是皇宫里,给皇帝做饭的。” “那不是很容易。”息诺眼睛亮了亮,“奴婢可以去找他,请他为殿下做菜。” 他们鬼族的王,不比那人间的皇帝宝贵多了。 傅鸣玉失笑:“哪这么容易,他……” 傅鸣玉的笑容淡了下了,他愣了一会儿,才低头道:“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那个朝代,都已经过去很多年很多年了。 只剩下他,仿佛那个年代的遗物。 傅鸣玉刚高兴不久的脸色冷淡下来,息诺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又被满屋子刺激性气体搞得眼泪汪汪,息诺忍着咳嗽,主动退出了傅鸣玉的寝殿——被熏的。 傅鸣玉慢条斯理地撕扯着鸡肉,嘴巴早就被辣成了肿胀的红色,蓦然,腰间痒了起来,一块玉牌从衣料下自己钻出来,啪地掉到地上。 傅鸣玉来不及擦手,赶紧去捡,手指冷不丁戳到玉牌表面浮现的一张脸。 “小玉。” 久违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傅鸣玉瞳仁瞪大,嘴角的油渍都没来得及去擦,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仙,仙君?” 已经数日未曾见傅鸣玉的洛与书隔着玉牌,微微歪头,那张清冷的面孔浮现一丝疑惑:“你这是……吃人了?” 再蠢也听得出来仙君在笑话他。 傅鸣玉脸色爆红,胡乱涂抹去嘴上的红油,差点被辣椒呛到:“才没有。” 见对面手忙脚乱,洛与书唇角微微勾起:“这些日子,似乎在鬼蜮过的不错。” 傅鸣玉咳了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仙君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他承认,因为息诺,他确实心里对仙君存着一些怨气,刻意没去联系仙君,没有想到,是仙君先主动联系了他。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洛与书道,“天池的一位前辈办了喜事,给蓬丘送了邀请。” 傅鸣玉慢慢眨了眨眼睛:“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真讨厌,说话都不会直白一些。 仿佛看出了他的怨念,洛与书轻笑一声,如他所愿,直白道:“你想去天池玩吗?” 不到半日,蓬丘的木鸢已经到达了鬼蜮,接走了整装待发的傅鸣玉。 傅鸣玉冲底下一众人挥手:“你们放心吧,我只是和仙君出去玩,不会不回来的。” 灵壹灵贰仰着头看着离去的殿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诚然,现在失忆的殿下和从前的殿下是有很多很多不同,发生了很多很多改变,但是有一点似乎很是相同:他们都很喜欢出去玩呢—— 群山环绕,峰峦叠翠。 傅鸣玉从跟着洛与书踏进天山仙宫,就见到来来往往许多忙碌的宫娥。不愧是老神仙齐聚的天池,蓬丘的几座宫殿与这里比起来,都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傅鸣玉好奇地看这儿看那儿,洛与书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在他身上,让人无法忽视。 终于,傅鸣玉忍不住问:“我脸上的伪装,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身为鬼主,被仙君带来天池,也不至于嚣张地不知伪装。他换了装束,也换了面皮子。 洛与书摇头:“没有。” “那你在看什么?” 洛与书如实道:“自你重回鬼蜮,不过几日时间,似乎与之前就有些不一样了。” 眼里的澄澈和单纯似乎褪去了一些,乍然还让人以为是他恢复记忆了,但仔细瞧去,并没有恢复记忆,只是有些成长的痕迹了。 这种感觉有些神奇,没有人可以成长两次,也没有人能像洛与书这样,去看着另一个人成长两次,但是傅鸣玉是那个意外。 傅鸣玉并没有如从前那般,听到“不一样”三个字,就患得患失,惊恐地以为自己将要暴露了,他微微歪歪脑袋,大胆看向洛与书:“那仙君你,可是想我了?” 有时候问题不止可以逃避,还可以转移。 洛与书抬手摁了一下他的脑袋,什么也没有回答,又继续前进,迈上了铺满白玉石的台阶。 傅鸣玉倒没有觉得失望,毕竟,如果仙君真的想念他,在他刻意不联系仙君的日子,也就不会杳无音讯了。 仙君确实,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呢。 他没有看到洛与书眼底的晦涩,只是匆匆跟上洛与书的脚步,踏进了天宫正门。 今日不知哪位前辈大喜,来了许多人,不断有人恭恭敬敬与洛与书寒暄,傅鸣玉谁都不认识,又怕自己鬼主的身份暴露,只想去天池著名的池子里玩水。 据说天池的水直通上界,灵气充沛,修士洗髓涤骨,凡人延年益寿,好处多多的,傅鸣玉只听说未亲眼所见,实在是好奇。 不断有人与洛与书寒暄,傅鸣玉变了容貌和衣着,旁人只当是仙君身边侍候的小童,傅鸣玉不耐烦等待,只扯了扯洛与书衣角,洛与书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先去吧。”洛与书道,“后山多的是奇珍异兽,玩的时候注意安全。” 傅鸣玉眼珠子转了转:“我人生地不熟,要是不小心碰了撞了什么,闯了祸怎么办?” 洛与书抬手,傅鸣玉还以为他又要摸自己脑袋,不曾想猝不及防落下一个脑瓜崩:“凉拌。” 傅鸣玉愤愤捂着脑门,不想再理一下洛与书,转身就走。 天池果然是钟灵毓秀,风水宝地。 傅鸣玉一边顺着幽径向后山走,一边赞叹沿途的风景。 这地方和鬼蜮比起来,确实是美太多了。于是那浓郁灵气带来的不适感也能忽略不计,傅鸣玉满心都是探索天池宝地的欣喜。 潮湿的水雾迎面扑来,傅鸣玉已经踏入泉眼聚集的池潭圣地。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观盛景,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石潭玉泉接二连三映入眼帘,大地被清澈的水面一块块分割,像一块巨大的镜子摔成了千百个碎片,嵌入了湿润的泥土里,镜子里映出头顶的天空云彩绿荫,天上地下,仿佛就此融为了一体。 “好美。” 傅鸣玉站在岸边,踩着湿润的泥土,在水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水下游动的鱼儿。 “这鱼,怎的如此……”傅鸣玉顿了顿,咽下口水,“肥美……” 池中鱼儿肥硕灵动的身姿,很难不勾起人的馋瘾。 “要不要捉一条上来烤着吃?”傅鸣玉眼睛直了,小声嘀咕,“野生的?还是哪位老神仙养的,不会被发现吧?不过这里这么多,少一条应该……” 话音未落,只听“噗嗤”一声,一条鱼儿破开浪波,跃出水面,直冲傅鸣玉而来,啪叽就掉到了傅鸣玉脚下的地面上。 傅鸣玉:哈? 鱼儿鲜活的鱼尾有力地拍打着地面,傅鸣玉眼睛瞪圆,匆忙后退:“啊啊啊你不要碰瓷啊!我是想捉你,但我没真动手啊!” 一声轻笑蓦然自耳边响起,傅鸣玉吓了一跳,一回首,却见一个身着浅色长衫,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正缓缓转动轮子,向他靠近。而他的眼上,正蒙着一块白娟,遮住了他的一半面容。 傅鸣玉震惊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看他瞎掉的眼睛,还是该看他貌似残废的双腿。 好不礼貌,明明都不该看。 傅鸣玉赶紧移开了视线:“你是谁?” 唉,怎么年纪轻轻,就失去了双眼和双腿,有点可怜。 傅鸣玉心生怜悯。 年轻人已经到了他身边,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只看着地上活蹦乱跳的鱼:“你不是想烤了吃么?这是我养的,送你了。” 他嗓音温润,似乎还含着隐隐的笑意。 “送我了?”傅鸣玉张大嘴巴,人这么好的吗,老铁。 “那我不客气了。”傅鸣玉席地而坐,一刀将那鱼捅死,“兄弟,在这里烤鱼,没什么问题吧?” 年轻人含笑点头:“放心,有我在,没什么问题。” 傅鸣玉感动坏了:“谢啦兄弟。” 他熟练地将泥地挖出坑来,然后从纳戒里摸出火石扔进去,登时升起了明亮的火焰。傅鸣玉惊呼一声,仙门的东西就是比人间好用多了,然后将串在刀上的鱼丢进了火石堆。 然而,轮椅上的年轻人被他操作惊呆了:“不是,你,你都不去内脏的吗?” 傅鸣玉瞪大眼睛:“我看别人,都是这么烤的呀。” 继而震惊:“你不是蒙着眼睛吗?你能看见啊?” “那是你没看见他们处理内脏吧。” 年轻人被他的操作惊到了,有些无语,然后自然而然接过傅鸣玉手里串鱼的刀柄,另外拿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明明蒙着眼睛,却准确刺入鱼下腹,划开肚皮,清理起内脏和鳞片来。 傅鸣玉怔怔看着他熟练的动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袭上心头,眼眶登时酸涩无比。 同样的动作,仿佛也有人,做过无数次了。 “你不用眼睛,也能看清楚么?”傅鸣玉不知自己为什么有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看着年轻人被白纱遮住一半的陌生面孔,轻轻问出口。 年轻人手起刀落:“手熟罢了。” 刀刃染了鲜红的血,却不曾蹭到年轻人浅色的衣袖上。看他的利落的动作和拿刀的气势,即便失了眼睛和双腿,傅鸣玉也不怀疑,这是一位高手,最起码,他曾经是一位高手。 “你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个朋友。”年轻人刮去鱼鳞,已经将鱼重新烤了起来,蓦然又开口,“他和你一般,烤鱼从不记得去内脏和刮鱼鳞,人笨笨的。” 火焰将肉炙烤出焦香,傅鸣玉吸吸鼻子:“从前这些活儿,不会都是你来做吧。” 年轻人笑了一声,抬手给鱼肉撒上盐粒:“我的手艺最好,你尝尝就知道了。” 鱼肉的鲜甜掩盖过腥气,肉质肥美,软嫩与外皮的焦香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傅鸣玉接过鱼,很难不被他的腿吸引,至少在外面看来,两条腿都是完好的,于是趁着两人气氛还可以,问道:“你的腿,是受伤了么?” “嗯。”年轻人应声,“许多年了。” “不能治么?”傅鸣玉更疑惑了,“你们不是修士,精通法术,又有许多仙丹灵药,活死人,肉白骨么?” 年轻人微抿起唇,似是想笑,又笑不出:“因为我的腿,是一柄绝世神器所伤,很难治愈的。” 傅鸣玉张张嘴,连眼睛的事情也不敢问了,选择避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 二人分食一整条鱼,一边吃一边闲谈。 咽下最后一口,傅鸣玉毫不吝啬他的夸赞:“虽然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的朋友,但能做你的朋友,也太幸福了。” 这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灵水灵泉在仙山上养着的缘故,比傅鸣玉从前吃过的都要鲜美。 “谢谢。”年轻人也吃完了,扔掉鱼的残骸,擦了擦手,重新转动起轮椅的轮子,“今天能遇到你,很开心,我确定想吃这鱼很久了。” 傅鸣玉也很开心:“你叫什么名字,要不,交个朋友?” 年轻人却始终不肯介绍自己,转了话题:“我要走了,临走前,还是有一事要告诉你。” 他转头,明明蒙着眼睛,却好似在定定地盯着傅鸣玉:“记得不要去天池。” 傅鸣玉皱眉,嗯?不要去天池?哪个天池?他们现在不就在天池吗?还是说,指的是那个名唤天池的水池子? 然而,他来不及问清楚,年轻人就已经转起了手里的轮子,与此同时,崩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啊啊啊啊,是谁?是谁烤了老夫的鱼?还将鱼骨丢弃在这里?!” 恍若晴天霹雳,傅鸣玉下巴都要惊掉了,他目瞪口呆质问年轻人: “不是,你不是说鱼是你养的吗?” 然而,年轻人轮子转的飞快,已经飞出去数十米远,眨眼的功夫,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第139章 求求你,醒过来吧…… 傅鸣玉自知闯了大祸, 可人证物证具在,又是在旁人的地盘上,傅鸣玉想跑也跑不了。 白发老头气势汹汹:“你是谁家的童子?还不将你主人叫来, 我这百年的灵鱼,你能不能赔得起?” 傅鸣玉闭着眼, 生怕横飞的唾沫星子喷自己脸上,他小脸煞白, 不敢说自己是跟着蓬丘的仙君来的,如此行径,真是给蓬丘抹黑了。 “不就是一条灵鱼么, 别啰里啰嗦了。”一道女声响起。 白胡子老头的斥责戛然而止, 随即恭敬地鞠了一躬:“仙子。” 仙气飘飘不食烟火的仙女宛如从天而降, 几句话就打发了白胡子老人:“我殿里多的是鱼, 散人去捞几条罢,就当是我替这孩子赔礼了。” 横竖是占了便宜,那老人哪还能不依:“仙子仁慈。” 傅鸣玉看着眼前肤如凝脂的美人, 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 但眼前这位实打实的仙子, 从品貌到气质,无疑都是上上乘的。 傅鸣玉几乎看呆了:“多谢仙子姐姐。” “姐姐?”仙女一愣,“我年纪比你大太多了,你唤一声姑姑都使得。” 傅鸣玉眨眨眼睛,看着眼前女子年轻的容颜, 姑姑俩字怎么也叫不出口。 “不必客气与我客气, 本就是我那外甥捉弄了你,我免你灾祸,算是扯平了。” 傅鸣玉不识得她外甥, 可仔细想想,又是捉弄,又是扯平,聪明的傅鸣玉一点就通,她外甥,不会就是刚才还跟他称兄道弟共食一份鱼然后抹抹嘴巴转头就跑掉的那个轮椅兄吧? “是他。”仙女抿唇笑了笑,“我这外甥,原本也是个活乏的性子,自从失了双腿,性子便阴郁了。” “他不愿看见自己的残废模样,索性把眼睛也遮起来,整日呆在没有光亮的黑暗里。” “我不忍他在门派里面对旧识旧友难堪,又怕他长时间触景伤情,便把他接到了我这清净的地方。清净是清净,可他也愈发沉默寡言了。” 仙女盈盈的目光望向傅鸣玉,“今日他虽戏耍了你,可他肯出来逛逛,我已是惊喜不已,很感激你了。” 轮椅兄原来平日里过的这种日子啊,也是蛮惨的。 傅鸣玉叹两口气,那因为被轮椅兄戏弄又抛弃而升起的恼火在仙女姐姐的温声细语中消散下去不少。 傅鸣玉看着仙女的面容,真心实意地称赞:“您可真漂亮。” 人漂亮,心还这么善良。 “有您这样的长辈是他的福气,看在您的份上,我就不生他的气了。” 仙子的眉很明显地挑了一下,忍不住抵着唇小声自语:“这张嘴里吐出这样的话,还真是稀奇。” 傅鸣玉自知在这个地方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他还得和仙君一起去天池,遂拱手与仙子道别:“今日多谢仙子出手相助,只是还不知道,仙女您的名讳,还有那位轮。额,那位兄台的名姓。” 总得知道名字吧,不然回去仙君要是问起来他都说不明白是谁帮了他。 “亲近的人,都唤我的小名妙妙。”仙子笑道,“我名唤妙音,旁人称我一声,妙音仙子。” “至于我的外甥,他出身楚氏,从前是玉衡仙君门下的。”仙子盯着傅鸣玉的眼睛,一字一顿,“他叫,楚轩河。” 然而,她没有在傅鸣玉脸上看到任何意料之中的表情,傅鸣玉呲着大牙,笑着点头:“好好好,我都记下啦。”—— “仙君等我好久了吗。” 远远看到高大伟岸的背影,傅鸣玉小跑过来。 “遇到一点小事耽误了些时间,仙君久等啦。” 洛与书负手而立:“碰见谁了?” “一位很漂亮的仙子,还有她瘸了腿的外甥。” 洛与书往前走的脚步一滞,然后缓缓转头:“她没为难你吧?” “为难我做什么。”傅鸣玉揉了揉肚子,“她人还挺好的。” 洛与书神色有些奇妙:“她那个坐轮椅的外甥,你也见过了?” 傅鸣玉点头:“聊了好大一会儿天,人就丢下我走了。” 他还是没敢把偷鱼吃被抓现行这件事告诉仙君,太丢人了。 然而看仙君的神色,傅鸣玉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楚轩河,从前师从玉衡仙君门下,那不也是蓬丘的人吗……楚轩河,难怪傅鸣玉觉得耳熟,方才没注意,现在仔细想想……那不就是,双双曾说过的,他们曾经的死党么? 傅鸣玉的脸色霎时间白了。 竟然是他? 他还傻傻问人家,腿是怎么受伤的。 傅鸣玉冷汗都快掉下来了。 传闻里,楚轩河的腿,就是被自己断的啊。 缺不缺德! “不要多想了。”仿佛是预料到他在想什么,洛与书摸摸他的头,“你易容了,认不认得出来都难说。” 当然这话只是安慰安慰傅鸣玉,毕竟妙音仙子那般性格,若是没认出来,绝不会在一个小童身上多费半点口舌。 但傅鸣玉真的被安慰到了。 毕竟虽然下意识对楚轩河愧疚,但他又不是原主,楚轩河的腿不管是不是姬月潭干的,跟他都没有毛的关系。 他又快快乐乐跟在洛与书身后迫不及待去天池游玩了—— 天池殿坐落在天池上游核心地带,一般人寻日里轻易进不去。 洛与书今日提前打了招呼,才能带傅鸣玉来这里。 白气四溢,烟雾缭绕,池水一眼望去,是雪白的,几乎与长天共一色。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还有印象么?”洛与书问道。 哪有印象,傅鸣玉就是想破脑袋,也没有任何印象,诚实摇头:“我不记得了。” 水波流转,傅鸣玉挽起衣袖,迫不及待想要下水:“这水真有那么神奇吗?洗污垢,涤灵魂?活死人,肉白骨?” 看着傅鸣玉的动作,洛与书眸光微闪,但最终没有阻拦,只是嘱托:“要小心,这水与你身上的鬼神之力相克,切勿泄露诡气,否则……” “我知道的。”傅鸣玉眨眨眼,藏起经络里的诡气,“否则被净化的就是我了。” 若是初来乍到的傅鸣玉,可能还有三分恐惧,但他多少在鬼蜮住了一些日子,多少也学了些鬼王的本事了。 来都来了,他是一定要下水体验体验的。 清澈池水漫过脚尖,漫过衣衫,漫过他的双臂,波光粼粼,与之相呼应的是他臂膀上浮现的脉络,呈现淡淡的乌青。 鬼族血脉来天池纯挑衅,傅鸣玉都做好了会被池水反噬的准备,然而,他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池水覆上来,好像有无数张细小的嘴在吸他,十分好玩。 他扎了个猛子,盛情邀请洛与书:“仙君,这水好舒服啊,您要下来一起玩吗?” 洛与书站在岸边,遥遥看着他:“越往里灵气越浓郁,你小心些,不要往前去了。” 傅鸣玉才不听,又往前游了游。 第一,他是鬼主,不怕什么危险,第二,就算有什么危险,有仙君在,还怕没人救他吗。 他来之前,还听灵贰他们提起,天池里有一种浑身透明的鱼,这种鱼的骨头也是透明的,但一旦剥出来就会变成雪白色。用这种鱼骨做成梳子梳头发,可以保青丝不白,永远柔顺光泽。 傅鸣玉很想见见这种神奇的鱼,然而游了一会儿,却不见一只鱼。 傅鸣玉窜出水面,他已经游出去有一段距离了,但是别说一条小鱼,连一根水草都没看见。 “不对吧……”傅鸣玉喃喃自语,他抬起胳膊,想与洛与书招手:“仙君……” 话未说完,四下金光骤起,宛如金色丝线一般蓦然缠上傅鸣玉的手腕,将他抬起的手猛地拽回水里。 傅鸣玉顿觉不妙,抬脚欲游走,然而金线速度之快,已经缠上了他的双手双脚。 清澈的池水开始转动,汇成旋涡,而旋涡慢慢变成黑色,一池清澈的水竟也慢慢变成了黑色。 “不对。”傅鸣玉后知后觉,“这不是,天池……” 傅鸣玉像是城门失守,奇怪的力量从水里窜进自己的身体,拨弄他的经脉,疯狂流窜,不知在做什么,傅鸣玉发出阵阵疼痛的呻吟。 好疼啊。 “仙君,仙君。”他下意识呼救,却在看见仙君身后出现的老头时没了声音。 他们的手里皆攥着一把金色的丝线,而那正是困住傅鸣玉的罪魁祸首。 傅鸣玉心在瞬间凉了半截。 两位白衣老者一边控制着金线,一边嘴里低声念着什么,落在傅鸣玉身上,是抽骨剥筋一般的疼痛。 傅鸣玉脑海中警铃大作,求人不如求己,他调动起体内鬼神之力与金线做冲,却引来更大的疼痛。 “别动。”洛与书低呵一声,“你在这里动用诡气,不要命了?” 傅鸣玉只是不愿意去想,但是他不傻,现在这般明显的现实放在他眼前:“你早就怀疑我了?” 洛与书没说是,也没说否,只是语气放缓下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原来他早就发觉了,自己不是真正的姬月潭。 若大的悲哀铺天盖地,身体上的疼痛已经犹如万蚁噬心,可这也不及最信任的仙君给予他这致命的一击。 “噗——” 一口暗色的血涌上喉头,他不甘心。 “你早知道,我不是,姬月潭?” 洛与书冷澈的眸光在提到那个名字时才会有轻微的波动:“你很像他,但某些地方,并不相像。” 傅鸣玉扯出一抹冷笑:“我装失忆,竟然也骗不过你。”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人不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么? 他都很努力去装得像了,还是骗不过吗。 晶莹泪珠从眼眶滚出,傅鸣玉咽下一口血水:“所以,你要杀了我,让真正的他回来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血滴子顺着唇角缓缓流下,傅鸣玉眼圈泛红,“谢霜辞,我哪里比不上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洛与书高高站在岸上,不染纤尘。 “本尊好像从未说过,本尊名唤谢霜辞。” 傅鸣玉咬紧牙齿,看着他冷薄的眉眼。 洛与书也回望着他,不带喜悲。 “是你认错了,本尊承袭绯夜仙君之位,成重安宫之主,担五尊之责,本尊是仙君,却不是辞霜仙君。” 洛与书一字一顿。 “本君尊号无霜,名唤,洛,与,书。” 无霜仙君,洛与书。 他并不是,谢霜辞。 恍若一声惊雷,仿佛唤起什么咒语,一时间,密密麻麻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 父亲,母亲,丞相府,他的狐朋狗友…… 他没有坠马而亡,他只是坠马断了腿,躺了三个月,那是辞霜仙君在他家小住一段时日离开之时,他如今的记忆便停留在那时候。 可他并没有坠马而死。 他不仅没有死,还有了和辞霜仙君的以后。 “好疼,好疼——” 脑子像是要爆炸了,无数记忆断断续续涌进来,傅鸣玉真的很怕下一秒自己的脑袋就像摔在地上的西瓜一样来个粉碎。 永远对他笑谢霜辞,永远温文尔雅的谢霜辞,永远包容他顽劣淘气包容他一切的谢霜辞…… 傅鸣玉神识混乱,朦胧里看见洛与书的眉眼,他竭力挣脱金线,试图挣扎着奔向洛与书:“仙君?他们没有为难你吧?他们没有欺负你吧?你不要去填山,你不能去填山……” 他泪如雨下:“谢霜辞,你要是敢去填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这辈子,下辈子,我都再也再也不会理你了……” 洛与书心肝微颤,衣袖下的双手已经紧紧攥成拳,强忍着自己不要上前。 即便做过心理准备,但看到傅潭说这张脸,哭得这般肝肠寸断,嘴里却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洛与书的心脏也仿佛被人攥起来一般,压抑地他快要窒息。 傅潭说,你也会这样为我掉眼泪吗。 你也会唤着洛与书,为我歇斯底里,为我肝肠寸断吗。 傅鸣玉动作太大,两位老君不得不加重了手上的力量,那金线似乎要将傅鸣玉生生割开割断。 一位老者开口道:“禀仙君,老身已经探查过了,三魂七魄皆在,并没有任何问题。” 另一位老者也道:“是啊仙君,老身记得傅小友上次误入回魂阵,还是缺少一魂一魄的,现在应当是全部齐整了。” 不枉洛与书上天入地为他收集碎魂碎魄,如今比之前还完整了。 魂魄没有问题,也就是说,眼前之人,也是傅潭说,也是傅鸣玉。 嘶吼半晌靠近洛与书的傅鸣玉却蓦然噤声,仿佛终于想了起来:“不,不对,仙君已经死了,谢霜辞已经死了” 他死死盯着洛与书:“你是谁,你又是谁?为何和仙君如此相似?” “仙君已经死了……” 洛与书垂眸看着他,攥成拳的指缝里竟缓缓渗出血,但无人在意。他的眼里悲天悯人:“傅鸣玉,你该都记起来了。” 大片大片空白的记忆充裕显现出原本的颜色,宛如闪电一般,闪烁着,破碎着,像一张张破碎的照片。 “仙君早就死了……” 他低声呢喃。 “你不是仙君……” 那一年,腊月寒冬,他在鹅毛大雪里枯坐半日。 寒风冻凝血液,冰雪掩埋肉骨。 衣衫单薄,形销骨立。 那一年,他送走了他的爱人。 他亲手埋葬了他的爱人。 “你不是仙君。”傅鸣玉嘶哑着喉咙笑出声,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仙君已经死了。” 池水早就将他浑身浸得透湿,他跌坐在池水里,分不清脸上是池水还是泪水。 “是,谢霜辞已经死了,我亲手埋葬了他。” “可我也死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又醒过来了呢?” 他满脸茫然与无助。 为什么出现在千年之后,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和他长得一样的人身上? 他是谁呢?这个人,又是谁呢? “因为,你们是一个人。”洛与书压抑着胸腔的震动与嗡鸣,“你们是同一个人啊,鬼姬和傅相的儿子,傅潭说。” “傅相短命,鬼姬舍下一切,甘愿化身人妇,来到人间,陪傅相走完百年。他们的孩子也非凡品,为隐瞒身份,鬼姬抽了他的一魂一魄,便成了你,亦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陪他们度过百年。” “你是傅潭说,傅潭说也是你,你们从来都是,一个人啊。” 只是作为主神识,傅潭说却迟迟不肯露面,将自己藏起来了。 洛与书再也忍不住,踏进水里,两手攥紧傅鸣玉肩骨:“傅潭说,你该想起来了,你该醒过来了。” “傅潭说,你醒过来,看看我。” 他直视傅鸣玉迷茫的眼睛,力气大地要将人生生捏碎,沉闷的疼痛里,傅鸣玉看见他眼里的癫狂和闪烁的水光,听见他压着喉咙振聋发聩近在耳边的声音。 “傅潭说,我知道你不想醒过来,你不想见我,不想理我是不是?” “傅潭说,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他肯定还在生气吧,不然怎么会连道别都没有,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永远离开他呢? “傅潭说,你听着。”他逼近傅鸣玉面门,灼热的呼吸凶狠喷洒,“让你滚出蓬丘是假的,是我气你跟鹤清寒离开,傅潭说,我从来没有一刻,没有一刻不想让你回到我身边。” “所以,求求你了。” 傅鸣玉被有力的双臂揉进怀里,力气大地快要让他窒息。 他听见耳畔洛与书颤抖的呼吸,震颤耳膜,每一声都透着绝望和希冀。 “如果你能听到的话,是我求你的。” 灼热滚烫的泪珠卷进他的领襟,烫地傅鸣玉后缩。 “求求你,醒过来吧。” 醒过来,再看看我啊。 第140章 风光无限的时候,为什么要自…… “无霜仙君, 够了。” 一道声音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 傅鸣玉缓缓合上眼睛,竟是晕了过去。所有的金线尽数消失,阵法也湮灭在水里没了踪迹。 轮椅上的白衣青年却一跃而起, 不顾清冷的池水,直接踏进去, 几乎是抢一般,将水里的傅潭说拦腰抱起, 丝毫没有顾及洛与书的脸色。 若是凭他的身份,他自是不敢这么对洛与书的,可是他身后有偌大的依仗, 便是同样身着白纱的妙音仙子。 妙音仙子是谁, 曾与洛与书的师尊绯夜仙君谈婚论嫁的人物, 师祖的亲女儿, 这般长辈,洛与书总要给她三分薄面。 方才那一声,就是她出声阻止的。 洛与书没有对楚轩河出手, 他知道楚轩河是在乎傅鸣玉的, 只对妙音仙子微微颔首行礼:“晚辈见过仙子。” 于仙君之尊, 他不必对妙音行礼,但论私情,妙音仙子当得起他一声“前辈”。 而妙音仙子如今心尖上的外甥楚轩河,便如狗仗人势一般,在天池也是横着走的。 想到这里洛与书眸色微闪, 许久许久之前, 他们曾一同误入无梦之境。因着血缘或者其他不寻常的关系,在梦境里他代替了师尊,傅潭说代替了母亲鬼姬, 赵秋辞也代替了祖上的先辈赵玄烨。 唯独楚轩河,洛与书诧异他为何在幻境之中会成为“妙音仙子”,现在看来,一切早就有预兆。 眼睛上的白纱早就被扯去,楚轩河已经好久没有用这双眼睛再看这世间了。他湿淋淋地上岸,带着怀里的傅潭说。因为腿有旧疾,有些跛,脚步便慢了些。 “你怪他抛开一切,轻而易举地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可是,你为什么不搞清楚,他为什么选择了结自己的性命?” 楚轩河轻轻开口,这话是说给洛与书的。 “他不是怪你,也没有恨你,他没有怪我们任何人。” 楚轩河看着傅潭说惨白的脸,紧闭的眼,莫大的悲哀笼罩心头。 “他就是太善良了……他只是,在怪他自己。” 傅鸣玉被放上楚轩河的轮椅,裹上了妙音仙子干净的披风。 楚轩河动作轻缓,语气却有些不善:“尊上如果想唤醒小玉,不如先去搞清楚,小玉为什么会自尽吧。” 洛与书眸色沉下来,妙音仙子恰到好处地开口:“这事儿急不得,仙君若是信得过,不若和鸣玉一同,来我的朝云殿吧。”—— 鬼主姬月潭,在他风光无限的时候,为什么要自尽? 朝云殿内,除却已经昏迷躺在床上的傅潭说,沈双双,楚轩河,赵秋辞,和洛与书四个人,难得聚在了一起。 当年一手促成傅鸣玉叛出仙门重归鬼蜮的大功臣,第一个便是屠罗刹的西玄魔君。众目睽睽之下,魔君与妖王亲自为姬月潭保驾护航,将人从众仙门围剿之下带了回去。 六界之中,还曾一度传出二人的靡靡传言。 可是实际上,成为鬼主的姬月潭和魔君关系并没有那么好。 鬼主自尽谢罪的消息传出来不多久,魔君的消息也传了出来,据说是走火入魔,一病不起。 但知悉内情的人才知道,魔君病倒,其实要在鬼主自尽之前。 并且据封灵阁的人所说,傅潭说自尽之前,确实去找过魔君。 二人之间,必然存在着某些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可以说,魔君的死,和傅潭说的死,也有着某种关系。 “可是魔君已经死了。”双双焦躁地叉着腰来回踱步,“鹤惊寒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这是自数十年前那件事发生以来,楚赵沈三人第一次,以朋友的身份重新聚在一起。 十几载,如白驹过隙。楚轩河身残意志消沉,赵秋辞闭关面壁思过,傅鸣玉更是叛出师门,当初无坚不摧的四人小分队,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 没人再提那惨痛的一天,小妖王血洗上陵城那一日,是傅鸣玉恢复身份,人人喊打那一日,也正是,楚轩河失了双腿,成了残废那一日。 没人再提。 那似乎都已经成了一个禁忌,一个结了痂的伤疤,血淋淋的疼。 隔阂起,他们再也没办法以最初最纯洁的心,去面对自己和昔日的伙伴了。 但是今天,因为傅鸣玉,他们终于又聚在了一起,终于再次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 “我觉得我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点。” 赵秋辞下巴已经冒了淡青色的胡茬,眼眸不复往日的少年意气,但思索问题,脑子还是最好使的。 “什么?”楚沈二人齐齐看向他。 赵秋辞坦言:“你们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么?” “在妖族出事之前,魔君鹤惊寒一直在西玄,几乎从未在中原出现过。一直到小妖王屠城那一日,他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现身,我们才看到他的脸。” “在此之前,我们从未见过他,而小玉日日与我们厮混在一起,连蓬丘都极少出,怎么可能会结识鹤惊寒呢?你们想,他与闻人戮休认识这件事,我们都知晓,并连带着将人介绍给了我们,如果小玉真的早就与鹤惊寒相熟,我们怎么可能没察觉呢?”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各自陷入沉思中。 洛与书指节曲起,微凉的指尖攥进手心:“你是想说,在此之前,小玉从不曾与那魔君鹤惊寒认识。” “对。”赵秋辞几乎笃定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二人素不相识,没什么交情,那魔君即便知晓了小玉其实是鬼姬之子,又为什么不辞辛苦,非要亲自出手,逼小玉承认自己的身份,逼他叛出师门呢?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这其实是最难以让人理解的地方。 很难辨析,魔君对鬼主姬月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如果不是他,傅潭说还好好在蓬丘待着,不必回那劳什子鬼蜮,也不会变成人人喊打天下人得而诛之的鬼姬之子。 一点退路也不给,那样对傅鸣玉,魔君像是恨极了他。 可是,可是如果他那么恨傅潭说,揭穿身份后丢给仙门,仙门必然不会放过傅潭说,傅潭说落到那种境地,甚至鹤惊寒本人都可以上前来落井下石踩傅潭说一脚,替父亲和屠罗刹报当年之仇。 魔君又何必亲自上门,将傅潭说全须全尾带回去,还帮着他在鬼蜮立威,坐稳鬼主的位置呢? 他为什么在毁了傅潭说的一切后还要保护他?仅仅是,他想得到一个盟友吗? 可是,鬼姬与那先魔君鹤君山有世仇在先,屠罗刹与封灵阁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两边怎么都不像是结盟的样子。 实在是令人费解。 他像是恨傅潭说,却在保护他。 他像是爱傅潭说,却也在毁灭他。 怎么看,都是非常矛盾的啊。 楚轩河明白了赵秋辞的意思:“如果我们想知道小玉为什么自尽,我们就必须搞清楚,小玉和魔君,到底是什么关系,魔君又为什么,那样对待小玉。” 以及小玉自尽之前,没有去跟任何一个人道别,偏偏去找了鹤惊寒。 “或许,我可以提供一个消息。”洛与书蓦然开口。 楚赵沈三人看向他,从前洛与书是洛师兄,众人对他都很尊敬,如今他承袭师尊衣钵,位至仙君,与他们更不是一个级别的,只能更恭敬了。 如今他们四个能一起坐下来商谈,全是托了傅鸣玉的福。 赵秋辞颔首:“尊上请讲。” “有一件事,我确实瞒了你们,关于小玉死而复生。” 此话一出,三个人眸子皆是一闪,他们之前确实好奇,死了十多年的傅鸣玉,怎么就死而复生苏醒了,没想到今日,洛与书肯与他们坦白。 洛与书咽下一口气,沉声道:“屠罗刹冒着风险潜入蓬丘,潜入我重安宫,盗走了小玉的尸体,其实是为了给魔君鹤惊寒,借尸还魂。” “什么?!” “啊?!” 众人大惊:“这,这怎么回事?从何说起?!” 傅鸣玉死了多少年,魔君鹤惊寒就死了多少年,六界少了这两大毒瘤,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妖王缩在妖族的密林里不出来,天下这才有了如今的太平日子。 屠罗刹想复活自家魔君,可以理解,但是,怎么就将主意打到了躺尸多年的傅鸣玉身上?!鹤惊寒要复活,借谁的尸不行?为何要借傅鸣玉的尸?这岂不是,太荒谬了? 信息量太大,楚赵沈三个人脸上都是空白的。 赵秋辞一咬下唇,蓦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 重安宫守卫森严,不说屠罗刹能不能潜进来光明正大将尸体带出去,单说洛与书对傅鸣玉尸体旁人看一眼都不让的重视程度,能让屠罗刹那些脏东西靠近傅鸣玉,并将尸体带走?除非——除非他是故意的! 赵秋辞愕然:“您是故意的?” 双双不懂:“什么故意的?” 赵秋辞艰难咽下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干涩了起来:“无霜仙君,您是故意的,您早就知道屠罗刹要做什么,故意放水让他们顺利偷走小玉的尸体,为的就是借屠罗刹的秘法,复活傅鸣玉。” “事成之后,您又亲自前去西玄,将小玉的尸体带了回来。” 而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没过多久,傅鸣玉就醒了过来。 “屠罗刹那些人,辛苦偷走尸体,历尽千难万苦,以为复活的是自家的魔君,没想到,复活的是小玉,是鬼主。” “无霜仙君,我说的对吗?” 此言一出,沈双双踉跄着倒退两步,只觉得如遭雷劈。 每个字她都认识,怎么组合到一起,就这么让人费解了呢? 楚轩河却沉默着,仿佛早有预料。 洛与书没有避讳,承认:“是。” “可是您怎么能料到屠罗刹一定会复活小玉?” 洛与书眼眸低垂,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听他道:“总归是要试一试。” 他得知消息,正好屠罗刹里有一位相识的“故人”,顺理成章的,傅鸣玉被偷了回去,而魔君的复活仪式,也被动了手脚,来了一招偷梁换柱。 一向光明磊落的洛与书,竟也有一日拿人家的妻女要挟,只为能为傅鸣玉谋得一线生机,哪怕失败,也总要去试一试。 所幸万事顺意,傅潭说真的被魔族的功法成功复活。 可他却自己不肯醒来了。 也是,若不是万念俱灰,对这个世界都失去了希望,傅潭说怎么会又怎么敢自我了结呢。既然已经自我了断选择了这条路,又怎么会被轻易唤醒呢? 所以,傅潭说本身的神识躲藏起来,犹如睡着了一般藏在了海底。而因那一魂一魄回归本体所产生的次神识,却阴差阳错醒了过来。 也就是现在这个,不认识他们任何人,却独独对洛与书有好感的,来自人间的傅鸣玉。 几人捋清楚大致的思路,便面临一个最大的问题:魔君鹤惊寒已经死了,他们,要去找谁弄清楚当初的真相呢? 而此时,一直安静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的傅鸣玉,缓缓睁开了眼睛。 140-150 第141章 鹤惊寒,是您亲手杀死的啊…… “小玉醒了。” 沈双双第一个围上来, 急切道:“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了?” 眼前一下子出现了好几张人脸,傅鸣玉缓慢地将人脸与姓名对上号。 双双,楚轩河, 赵,赵秋辞…… 还有…… 他目光触及到几步之外的洛与书, 心头颤动。 真是闹了个大乌龙,怪他太蠢, 若早发现洛与书与谢霜辞是两个人,或者早一点恢复记忆,也不至于与他纠缠那么长时间。 坠马之后一直到他死, 所有的记忆都想起来了, 回望这些日子在洛与书面前的扭捏做派, 傅鸣玉直想死。 是的, 让洛与书失望了,他还是傅鸣玉,不知道为什么, 姬月潭根本不想醒来, 一点动静没有。 傅鸣玉扳住床沿, 艰难坐起身,先与他们道歉:“对不住诸位,这段时间,是傅某脑子不清醒,骗了你们……” 见他虚弱至此, 洛与书下意识上前去扶他, 被双双几人抢先将人围住,只好顿住了动作,改为负手而立。 他如一株文雅的竹, 挺直而淡漠。 如今意识回笼,傅鸣玉不再是那十几岁时为谢霜辞拈酸吃醋的少年,而是活了二十余载,陪谢霜辞去世的傅家少爷,傅鸣玉找回了自己。 他与几人客气行礼,道出缘由:“并非傅某为自己辩驳,初醒来时,我的记忆尚且停留在十几岁,还不懂事,闹了笑话,给诸位添麻烦了。” 一片安静。 楚赵沈三人看看他,又彼此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毕竟,这般“客气有礼文质彬彬”的傅鸣玉,还真是……从没见过啊! 他身上蓦然就多了一种气质,一种稳重的儒雅的,仿佛读过很多书的那种莫名的气质。 这样的傅鸣玉,属实是谁都没有见过的。 “咳。”赵秋辞咳嗽一声,打破沉默,“你就是,小玉的前世?” 傅鸣玉一怔,脸上有瞬时的落寞,又提起笑:“或许,应该,是的。” 他娓娓道来:“傅某的母亲便是你们口中的鬼姬,可傅某长大成人数十载,只知温婉贤惠的傅家夫人,从不知什么鬼姬。” 毕竟一家三口安安稳稳过日子,他顺利长大,父亲母亲也在慢慢变老,他们与寻常百姓,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后来,母亲收留辞霜仙君,傅某才知晓母亲与仙门有许些关系。” 但是怎么也不会往那方面想,自己的母亲是蛇蝎心肠恶名在外的鬼姬。 “那你后来,知晓自己的身世了么?”双双太好奇傅潭说的前世了。 “知道了。”傅鸣玉脸上的笑淡了下来,“直到,谢辞霜要重新回蓬丘,去送死,我才知道母亲的身份。” 才知道他这数十年的人生,不过母亲费心思为父亲编织的一场梦,一场水中月,镜中花。 父亲会老去,会死去,母亲不老不死,却甘愿为了父亲留在人间,甘愿成为傅家夫人,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业,陪他生老病死,走过这短暂又漫长的人生。 因为鬼姬的小孩血脉特殊,半人半鬼,极易失控败露,母亲只好抽取那孩子的一魂一魄,捏造出一个乖巧听话的人类小孩来。他会慢慢长大,会慢慢老去,和他父亲一样,寿命不过数十载。 如此,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三口之家了。 这个小孩,就是傅鸣玉。 他傅鸣玉,不过是父亲母亲相伴这一生,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他的诞生,也只是为了凑个圆满而已。 只是知晓真相时,他已经长大成人,身边也有了更重要的人。 他不去计较那些欺骗和隐瞒,不去计较母亲到底爱谁,他只是跪在母亲脚边,求她救救谢霜辞。 思绪到这里,傅鸣玉忍不住抬眼望向几步之外隔着一段距离的洛与书:“您与他太像了,傅某冒昧问一句,您与谢霜辞,到底有何关系?” 难道是谢霜辞的后辈吗?可是谢霜辞,哪里有什么子孙后代,又跟谁生儿育女了呢? 洛与书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道:“你可知辛沂乡?” 傅鸣玉一怔:“那是,傅某的老家。” 傅丞相辞官归隐后,便回了老家,毕竟,他的祖辈都葬在那里。 “仙尊可是去过傅某的家乡?” 洛与书微微点头,如此,就一切对得上了。 辛沂乡的傅家就是傅鸣玉的傅家,洛与书曾与傅潭说去过的那个坟冢,见过的那个和傅潭说同名的墓碑,是傅鸣玉的。那傅丞相和傅夫人的墓碑,便是傅潭说亲生父亲和母亲的。 那他们所见的保护坟冢的结界,和上面的重安宫功法,便也说得通了。 是辞霜仙君。 洛与书道:“你若问本尊,与辞霜仙君什么关系,本尊只能说,他是本尊所在的重安宫一脉的师祖,但师祖早在万年前,便为了镇压魔族,葬身问君山。” “你口中的谢辞霜,只是师祖的碎魄所化。本尊与他,既无血缘,甚至也并不相识。” 至于为什么那么相似,不知道。 但知晓内情的沈双双很难忍得住不插嘴:“可是还有一个传言呀,蓬丘上下弟子们都听说过,无霜仙君,好像是辞霜仙君的转世呢。” 不然当初绯夜仙君干嘛还要亲自前去洛川洛氏,接回了尚且年幼的洛氏幼子洛与书,还收入门内做亲传弟子呢?一般人谁有这个待遇? 这个传言,洛与书没承认过,但也没否认过。虽然他现在的地位是靠自己刻苦修行与努力,但当初入蓬丘绯夜仙君座下,也确实沾了辞霜仙君的光。 但转世这种东西,洛与书是不信的。 死了就是死了,就算因着某种因缘,存在某些关系,但那始终是两个人啊。 他并没有因为傅鸣玉是傅潭说的前世,甚至同一个魂魄同一个人,就去接受他。 那真的是不一样的。 双双的话,却让傅鸣玉愣住,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是转世吗……”他小声喃喃。 过往的万般场景浮现在眼前,一幕幕。 “这辈子太辛苦了,如果有来生,下辈子就投胎到一个不愁吃喝的富贵人家,做大少爷,荣华富贵,享一辈子福。你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小玉。”他的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我不想和你做好朋友。” 眼眶泛起酸意,傅鸣玉蓦然就明白了。 “你为什么这样在乎姬月潭?”他看着洛与书,“他与你,是什么样的存在,你们,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你们,是朋友吗?” “不是。”几乎没有思索,洛与书即刻否认,“我们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也不是叔侄。 在无数次循环往复枯燥的修行里,在每个不耐想要放弃的瞬间,他不止一遍想起他的小师叔。 他顽劣,捣乱,故意吸引洛与书的注意,不厌其烦给他添堵。 他也善良,赤诚,是鲜活的颜色,点亮洛与书沉静乏味的人生。 他想要什么关系,什么身份,他难以启齿,却再清楚不过。 他一字一顿,缓慢但有力,回答傅鸣玉,也在回答自己: “我心悦他。” 寂静的殿内,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楚赵沈三人已经僵硬成三块冰雕,不约而同觉得,他们现在应 该立刻消失,而不是杵在这里。 纵然他们知道,洛与书对傅潭说的重视程度,纵然他们知道,两个人不同寻常的关系。可是,“我心悦他”四个字从洛与书嘴里说出来,带给他们巨大的冲击。 “好,好。” 傅鸣玉勾起唇角,笑得很开心,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眼睛里掉出大颗的水珠。 他和谢霜辞没有做到的事,有人在下辈子,做到了。 他和谢霜辞说过的话,有人也真的在下辈子,实现了。 谢霜辞真的出生在了富贵之家,他们不止是朋友,也不再是朋友。 一切都如愿了。 傅鸣玉轻轻擦掉脸上的水渍,不失仪容:“我帮你。” 他环顾四周,对上楚赵沈几人的眼神,真诚道:“我帮你们一起,调查姬月潭自尽的真相,唤姬月潭回来。” 楚赵沈三人缓慢地对视几眼,默契地不需多言,最后,赵秋辞才开口:“你要帮我们将小玉找回来,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傅鸣玉面容坦荡,“意味着我会消失。” “没有关系的,我早就死了,有幸虚度这几十日,算是我偷来的。”—— 鬼蜮。 灵贰远远看到自家主子回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殿下?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她还以为主子跟无霜仙君出去,得好好玩一圈,说不定还要回蓬丘住几天呢。今日倒是回来的快。 “嗯。”傅鸣玉微微点头,“有件事情,麻烦你跑一趟。” 灵贰立马单膝跪地,忙道:“殿下吩咐便是。” 主子怎么还这么客气用上敬辞了,倒叫她惶恐。 傅鸣玉吩咐:“麻烦与闻人戮休递个消息,本座已经醒了,只是神识不全,希望与他见上一面。” 闻言,灵贰瞳仁紧缩。 因为主子现在是失忆状态,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苏醒的事一直先瞒着,蓬丘那边也不敢宣扬,因此知道的人不多。 现在主子居然要主动透露给妖族,还要去与那鸟妖见面…… 灵贰不敢妄加揣测主上的意思,恭敬应下:“属下遵命。”—— 雾霭密林,妖王行宫。 听到下人禀报,王座上方才还怀抱美人,慵懒接受美人投喂的男人一把将怀里的女人推开,震惊:“真的假的?姬月潭醒了?” 女人摔到地上,也不敢有怨言,恭敬跪着。 台阶下的侍从恭敬点头:“此消息是鬼主座下的灵贰传来的,不能有假。” 闻人戮休的震惊写在脸上,姬月潭死了这么些年,突然就醒了?而且他尸身不是被无霜抢去,留在蓬丘了吗? 这件事,蓬丘可有参与?事情瞒得很紧啊,他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闻人戮休攥紧拳头,拧眉:“还不叫人收拾收拾,迎见本王的好哥哥。”—— 姬月潭也许不是第一次踏进妖王的地盘,但傅鸣玉是第一次踏进这里,还是独自一人。 据说妖王的行宫当年被一场大火燃尽了,现在的是后来的小妖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建的。 傅鸣玉刚到来,便被侍从极恭敬地迎了进去。 来之前便听双双几人说过了,紫凰家没出事之前他与闻人戮休关系就还算可以,按道理讲,傅鸣玉身份被揭发时,闻人戮休属实没必要跟鹤惊寒一起来踩他一脚。 但是他确实来了。 这很难评,几人之间关系错综复杂的,傅鸣玉想想都头疼,也不知道当时姬月潭怎么受得了的。 傅鸣玉被带进一座极其敞亮的宫殿,火柱上燃着的浅紫色火焰浅浅打在人脸上,整个宫殿都萦绕着一种梦幻的奢靡感。 玉阶之上的男人负手而立,似是已经等候很久了。 “鸣,鸣玉哥哥……”闻人戮休眉峰皱起,眼里俱是不可思议,“真的是你?” 他两步便从高阶之上跨下来,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傅鸣玉身边,声线都变了形:“真的是你?你复活了?” 傅鸣玉静静看他,眼前的小妖王看着还很年轻,身姿极其健硕,高大威猛,行事却有些跳脱,纵然已经是妖界至尊,他紫色的瞳仁里依稀还能瞧出些稚气,和傅鸣玉想象的是有些不一样。 也是,紫凰家族的纯血统除他之外全军覆没,不然也轮不上年纪最小的他来称王。 他在打量闻人戮休的同时,闻人戮休也在打量他,从上到下,眼前人身着绛色长袍玄色外衫,不言语时一如当年高贵淡漠。杜绝了一切旁人假冒的可能,真的是姬月潭,死了十几年的姬月潭。 见他不说话,闻人戮休一拍脑袋:“瞧我,哥哥请上座。” 美人鱼贯而入,奉上茶水珍果,傅鸣玉眼睑半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能感觉到,闻人戮休的视线一直锁在自己身上。 无数个问题堆叠起来挤在喉咙口,闻人戮休毫不掩饰自己巨大的疑问:“哥哥,简直是像做梦一样,你是,怎么活的?” 傅鸣玉很诚实,他来这一趟,也不是为了骗闻人戮休什么,遂道:“我不知道。” “我不记得了,怎么死的,怎么活的,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话音落,闻人戮休瞳孔骤缩。 不记得了? 瞬时,傅鸣玉敏锐察觉闻人戮休眼底那点稚气消散,阴冷的视线如蛇蝎一般缠绕上自己的脖颈,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自己撕裂开吞咽下去。 果然,这位也是个不好惹的主。 倘若傅鸣玉还是几天前的傅鸣玉,现在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了吧。 “真不记得了?”闻人戮休逼问,“与本王何时相识,何时入得蓬丘,何时回的鬼蜮,中间发生过什么,你统统都不记得了?” 傅鸣玉看傻子的眼神:“我骗你做什么?” 他叹口气:“不瞒你说,我醒来后,记忆全失,想了想,也只能到你这里来,询问一些从前的事了。” 闻人戮休面容冷肃下来,他起身离开座位,来到傅鸣玉面前,一边思索一边下意识围着他转:“你死后,尸体被洛与书抢走,如果你醒来,也是在蓬丘醒来……洛与书放你离开了?” 傅鸣玉面容坦荡:“为何不放?” “你知道的,如果天下人都知道我醒了,蓬丘护不住我。” 闻人戮休咬着指甲,皱眉不知道在思虑什么:“也是,蓬丘,不安全……可是……真的假的……” “算了,我不与你废话了。”傅鸣玉站起来,起身欲走,“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从前的事情,你若是不愿意,那我就回去了。” “不要——”闻人戮休蓦然攥住傅鸣玉一只手腕,将人拦下来,“我说我说,你问便是,这么着急走做什么。” 傅鸣玉复又坐回来,斜睨他一眼,不怒自威:“你尽管如实相告,如若仗着我失忆拿谎话骗我——” 他身体微微前倾,视线锁在闻人戮休脸上,仿佛知看穿他在想什么,轻声:“此后,我都不会再信你一句了。” 闻人戮休心里咯噔了一下,低头咕哝,明明人都失忆了,怎么说话还跟之前似的,劲劲的。 “我明白的,鸣玉哥哥。”闻人戮休变脸如变天,阴霾散去,扬起笑脸,重新坐回自己位置上,“哥哥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 从前的事,如果姬月潭想知道,他身边的人自然会告诉他,那他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他想知道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内情么? “你既然肯叫我一声哥哥,想来也是尊敬我的。”傅鸣玉指节漫无规律地敲打着桌子,“外人都说,我与你和魔君三人交好。” “那当然。”闻人戮休笑笑,“仙门唾弃我们,只有我们妖鬼魔三族联合起来,才好与仙门抗衡,不是么?” “你现在也这么想吗?”傅鸣玉支着脑袋看他,“我们应该联合起来,给仙门点颜色瞧瞧?” “呃……”闻人戮休顿住,“倒也不必非要……” 他当初愤恨之下屠了上陵城,沦落成天下的罪人,可他只是想报仇而已,虽然波及了很多人,但他真正想杀的只有霍家,现在大仇得报,只要仙门不找他麻烦,他还乐得自在呢。 何况鬼王和魔君相继陨落,元气大伤,只有他一个妖王,就不做出头鸟,掀什么风浪了。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傅鸣玉眸光微闪,他眉眼温和,却让闻人戮休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我真的,与鹤惊寒交好吗?” 闻人戮休心里又咯噔一声,维持着笑容的脸要撑不住了。 傅鸣玉不耐烦道:“我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什么事我会做不会做,还是分得清的。” “对不起,鸣玉哥哥。”闻人戮休声音弱下来,“我怕你迁怒我,才有所隐瞒。” 傅鸣玉倚着椅背,目光放空:“我的下属说,我自尽前曾去找过鹤惊寒,我的死或许与他有关。” 想起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闻人戮休强行定了定心神:“鸣玉哥哥,你们两个从前的事我从不参与,就怕惹一身腥。我实话说,你们确实关系一般,不咋好。” 傅鸣玉猜到了。外人眼里看似团结的妖鬼魔联盟,其实内部亦是矛盾重重。 “你本不想回鬼蜮,是鹤惊寒用了手段,逼你不得不回来的,你本就恨他。然而,也并非我挑拨离间,鹤惊寒从前也确实说过,你……你不配做鬼界之主。” 傅鸣玉轻笑一声。 真有意思,他不愿做劳什子鬼主,非要他回来,他回来了,鹤惊寒反倒说他不配了。 傅鸣玉摸着下巴,合理揣测:“那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的死,是鹤惊寒害的?那鹤惊寒,又是怎么死的呢?” “啊?”闻人戮休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哥哥,您真的一点印象没有了?” 他语出惊人。 “鹤惊寒,是您亲手杀死的啊。” 第142章 我好像能接收到一点,姬月潭…… 鹤惊寒, 是你亲手杀死的啊。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傅鸣玉的脸色几乎维持不住,瞬时生了裂痕。 这么劲爆吗? 傅鸣玉下意识就攥紧了指甲。 难怪闻人戮休起初不敢说自己与鹤惊寒关系不好, 被他识破才全盘托出。 因为闻人戮休也担心,鹤惊寒一死, 姬月潭下一个会对自己下手。 可是,为什么呢?姬月潭就那么痛恨鹤惊寒吗? 再者说, 就算二人之间确实有什么深仇大恨,姬月潭既然已经杀了鹤惊寒,大仇得报, 那他又为何要自尽呢? 一命赔一命?不是吧, 姬月潭也没仁义到这般地步吧。 傅鸣玉眉头紧锁, 闻人戮休小心观察他的神色, 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才确定他是真的失了神志,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他指节轻轻敲打着桌子, 一时间有点捉摸不透眼前这最熟悉的陌生人。 “鸣玉哥哥。”闻人戮休轻轻开口, “魔君已死, 只剩你我兄弟二人,不知哥哥此后,有何打算?” 傅鸣玉瞳仁微微动了一下,面对这小妖王字字试探,不能露了怯, 也不能太嚣张, 这个度要把握地很微妙,他还是有些压力的。毕竟,他也不是真正的姬月潭。 傅鸣玉没有回答闻人戮休的问题, 反而又抛了问题回去:“你实话告诉我,鹤惊寒,是不是真的想杀我?” 就算他没有得手,但是不是有这样的时刻,他真的想杀了我,或者说,取代我? 闻人戮休紫色的瞳仁里倒映出傅鸣玉的样子,苍白消瘦,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了嘴,他想了又想,才吐出一个字:“是。” 他似是憋坏了,又解释道:“哥哥,这件事,我觉得你是知道的,你知道鹤惊寒一直对你不满,他觉得你作为鬼主,太过优柔寡断,又因为这些年的经历一直心系仙门,根本不会为我们着想,也不可能成为合格的鬼主,甚至可能为了蓬丘反咬我们,这些,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所以,二人日后反目成仇,互相厮杀,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 傅鸣玉莫名其妙笑了一声:“闻人戮休,当年我与鹤惊寒接连去世,鬼妖魔三界只剩你一位统领,你为何不一统三界,做这暗界的王?” 听了这话,闻人戮休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立马露出你疯了吧的神色:“哥哥,你开什么玩笑?” “且不说我一统三界会成为天下人眼中钉,单说你那鬼蜮封灵阁和那几个氏族,还有鹤惊寒手下那些屠罗刹,哪一个是好惹的?啊?我倒是想当老大,谁听我的啊?” 闻人戮休嘴巴突突突说个不停,气的都手舞足蹈了:“我多大的本事踩他们头上?怕是仙门还没找我算账,先让你们两个的手下磋磨死我了!” 傅鸣玉被他逗乐了,没忍住笑了出来。 闻人戮休说的没错啊,鬼妖魔三界各有各的势力,盘根错节,哪是想统一就统一的。既然如此,鹤惊寒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死了,他便能代替自己成为鬼主? 姬月潭当时登上鬼主之位,一是他确实是鬼姬的血脉,身负可怖的鬼神之力,有这个资格。二是,作为旧鬼族的王室姬月氏,其他几大氏族,还是拥护他的,尤其是他的外祖家,曾与鬼王联姻,也就是鬼姬的母亲家褚阳氏,身先士卒,肝脑涂地。最后,姬月潭也是横扫了不肯臣服于旧鬼族的新鬼族,单挑了无数个“起义造反”的勇士,才稳坐鬼蜮之主的位置。 鹤惊寒凭什么觉得他可以呢? 即便他自觉本事够硬,仅靠前两条,他也不可能成为新一任的鬼主吧。 除非……他有什么,其他的依仗。 傅鸣玉手心冒了薄汗,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发冷。这短短时间的思考,竟已经让他耗费全身的精气神了。 傅鸣玉手掌按着桌案,缓缓站起身,气血有些虚,他揉了揉眉心,与闻人戮休道谢:“今天这些话,谢谢你。”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向外走:“如果我恢复记忆,我一定会……很感谢你。” “哎——”闻人戮休也跟着站起来,下意识想拦人,又不知道自己把人拦住要说什么,眼看着傅鸣玉慢慢悠悠出了殿门。 他的背影不似他们初识一般,带着少年的活泼潇洒,也不似他回来之后,那般王者似的威压和霸气。 他很难形容此时的傅鸣玉,他穿着从前玄黑与绛红色交映的长袍衣衫,却瘦了那么大一圈,整个人都被裹挟在衣服里。或许是沉睡的年月太久了,他步履缓慢,透着些微的僵硬。 而与此同时,他偏偏又失了记忆。 这可当真是,雪上加霜。 闻人戮休还是什么都没做,只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重重叹了口气,“哎!” 他也不知为何叹气,可他就想叹气,仿佛叹一口气,就能驱散压在心头,难以言喻的郁气和压抑—— 乐府赵氏。 傅鸣玉自闻人戮休那回来,便来到了这里,赵秋辞的家。毕竟以傅鸣玉的身份,四个人再如从前那般在蓬丘来去自如,恐怕是不太妥了。 此时,四人终于聚了头,房门紧闭,商谈要事。洛与书不在,他身为一宫之主,实在是又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忙。 说是商谈要事,可瞧一眼屋里的四个人,躺着站着坐着趴着,没个正形。 听傅鸣玉完本复读完他与闻人戮休的所有对话,连语气都模仿了一下,以及最后他对鹤惊寒的分析和揣测之后,几人的第一反应:“啊?几句话这么多字全记下来了?你记忆力这么好的吗?” 傅鸣玉:“……这是重点吗?” 他那不是为了让他们如临其境地体会,也表示自己真的在帮忙,绝无私心吗。 沈双双想摸摸他的脑袋,又礼貌地收回去,只感慨:“你这脑子,确实比小玉那猪脑好使。” 傅鸣玉为另一个自己说话:“别这样说,我们是同一个人,我聪明,他也是聪明的。” 沈双双笑:“哦,你们一分为二,可能就是因为你太聪明了,他才那么笨的。” 傅鸣玉忍不住噎她:“拜托,他都跟你玩一块去了,你不会觉得自己就很聪明吧?” 沈双双大怒,扭头看向楚赵二人:“他在内涵你俩呢,你俩怎么不说话?” 楚赵二人一个默默偏过了脑袋一个立刻挪开了眼。 这么一闹,很快驱散了四人刚聚在这里时微妙的氛围,整个房间都比初进来时融洽了许多。 笑归笑闹归闹,大家都没有忘记思考问题。 鹤惊寒能有什么倚仗,让他自信地觉得,没了姬月潭,自己就能拿下鬼主的位置呢? 要知道,他一个魔族的人,敢到鬼族的地界耀武扬威,还要当大王,就足够引起底下这些人不满,痛下杀手了。毕竟,不管是已经逐渐式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旧鬼族,还是锐气十足展露锋芒的新鬼族,没有谁是好惹的,让他们臣服于魔族?开什么玩笑。 楚轩河喃喃:“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傅鸣玉也托着下巴趴在圆桌上,是啊,太奇怪了,自己但凡能恢复一点从前的记忆也好,最起码方便他寻找蛛丝马迹破案啊。 这时,门外响起下人的声音:“少爷,家主唤您过去。” 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赵秋辞,毫无疑问,他是这赵府的少爷,而如今赵家的家主,是他的亲姐姐。 姐弟俩皆是人中龙凤,当初赵秋辞拜入蓬丘玉衡仙君座下,他的姐姐便承担起了协助父亲料理家务的职责。而姐姐赵秋红又极优秀,不输男子,承袭这家主之位,理所应当。 纵然如此,身为女儿身,赵秋红当时也历经了不少的挫折和磨难。 好在现在,她终于稳坐高堂,再没有人不服了。 赵秋辞对姐姐是极恭敬的,起身:“我先去看看姐姐,很快就回来。” 楚轩河道:“不急,你难得回来,好好与姐姐叙旧吧。” 秋红姐姐是很好的人,他们几个小孩都很尊敬她。 赵秋辞点头,便快步出了去。 他一走,几人便不再讨论正事了。 沈双双又打着哈欠躺回床上,脱了鞋,又侧首看了看楚轩河和他的轮椅,道:“这又没外人,你还坐那劳什子做什么?来,脱了鞋,和我一块到床上来,可软和了。” 楚轩河摇头:“已经习惯了。” 沈双双嘁了一声。 楚轩河的腿是可以站立和走路的,傅鸣玉已经亲眼见识过了,只是有点跛脚,看起来有些伤害人的尊严。但是楚轩河仍然坐着轮椅,在天池时,还要蒙着眼睛,想来应该是过不去心里那关。 但是好在,楚轩河不那么排斥了。 你瞧,沈双双不仅可以提他的伤疤,甚至可以开玩笑了。 他应该快走出来了。 思及至此,傅鸣玉看看楚轩河,又看看沈双双,在心里暗自琢磨。 四个人之间的友情,真的不能缺少沈双双这样灵动活跃而又重要的角色。 如果不是她,几个人想必已经分道扬镳,到了余生不复相见,再见恐怕也不会打招呼的地步了。 她永远这般乐观,积极向上,并且,她平等地爱他们三个人。 但凡她在心理或情感上,偏向他们三个人中的一个,在矛盾和误会频发利益对立的时刻,都会造成难堪的局面。 沈双双真的是个很义气的朋友啊。 至于楚轩河……傅鸣玉心口酸涩。 当年的事情他都已经听说了,即便不是姬月潭伤害了楚轩河,但那把青龙剑,也是为了栽赃陷害姬月潭,整件事情,到底是因他而起。 所以,楚轩河对他心有怨恨,再合理不过了。 前几日,他被无霜仙君带去天池,遇见楚轩河,自己当然不会认得他。 而楚轩河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谁,楚轩河没有认他。 二人大聊特聊,还偷吃了旁人的灵鱼,离别之时,楚轩河还告诫他天池里的阴谋。 傅鸣玉如今作为一个局外人,他便看出来,楚轩河已经原谅姬月潭了。 他没有怪他。 “楚,轩河。”傅鸣玉唤出他的名字,眸光复杂而晦涩,“你,你当年,就那么笃定,不是我害的你吗?” 楚轩河看过来,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唇角弯了弯,似是有些无奈:“虽然你失忆了,但还……” 他轻声叹息:“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一次了。” 傅鸣玉一怔,已经问过一次了,姬月潭当时,和他拥有相同的想法吗? 楚轩河不知说什么才好,当年,傅潭说已经回了鬼蜮,却也曾冒着危险前来探望他过。 那时的少年裹挟在巨大的黑色披风里,像被大团乌云裹挟遮掩着的月亮,在他的轮椅旁缓缓蹲下,他眸光泛红,也这般问了他一句:“你真的相信,不是我害得你?” 那时候,楚轩河亲眼所见冰棺里躺着的女人,那是和傅潭说拥有极相似一张脸的鬼姬。如果说要杀人灭口,傅潭说不是没有动机。 楚轩河很坦然:“我知道不是你,小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突然出现的冰棺,那个女人,和埋伏的凶手,这本来就有太多巧合。 傅鸣玉嘴里发苦,明明经历那些事情的是姬月潭不是他,可是他还是莫名地很难过,不知是自己难过,还是替姬月潭难过。 提起这件事,双双就忍不住发抖:“楚河,你没有想过吗,我们与澹台无寂素不相识,为什么澹台无寂要伤你,断你的腿?如果只是为了栽赃陷害小玉,那直接杀了你,岂不是更……” 双双胸口剧烈起伏,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大家都懂。 楚轩河喉结滚动,攥紧了轮椅的把手,他怎么会没有想过。 成为残废之后,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不停地在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断了我的腿?却不一剑杀了我? 留了他的命,却要他比死还难受。 可是澹台无寂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那般心狠手辣,没有道理要留下楚轩河一条命,难道他就那么喜欢看兄弟反目的戏码吗? 澹台无寂。 傅鸣玉默念这个名字。 他知道这个人,姬月潭曾经的师兄,二人是灵胤道长唯二的徒弟,却因为青龙剑反目,最后一人做了魔修,一人入了鬼道,还真是应了灵胤道长那句不得善终的诅咒。 傅鸣玉问:“这个,澹台无寂,他现在在哪呢?” 沈双双摇摇头:“自你自尽之后,鹤惊寒也死了,他的两大护法澹台无寂和潺宿都离开了屠罗刹,之后,澹台无寂这人,从此就销声匿迹了。” 傅鸣玉又听到了陌生但又有些熟悉的名字:“潺宿?” 沈双双轻轻一声叹息,但还是耐心为傅鸣玉解释:“你不记得他了,说起来,你与他渊源可大了。” 潺宿曾是蓬丘黎芜仙君曾经最出色的弟子,后来因为犯了事情被驱逐出去,此后黎芜仙君座下只收女弟子,再无半点男儿。 后来,傅鸣玉随绯夜仙君前去钟灵山拜见黎芜仙君,被潺宿误会,生生将人扔下悬崖,折腾地半死,回来后躺了好几个月。 再然后,便是他们四人自皇城前去鬼冢那一回,路上遇到潺宿,被逼近鬼瘴谷,误入无梦之境,九死一生,险些全栽进去。 说来,这人真是个扫把星,每次遇到他都没什么好事。 听沈双双的吐槽,傅鸣玉目瞪口呆。 没死在潺宿手里,还真是算他命大。 傅鸣玉暗自咂舌:“这人和澹台无寂一样,怕不是专门克我的。对了,那个潺宿,他也和澹台无寂一样,人间蒸发了吗?” 闻言,沈双双和楚轩河对视一眼,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楚轩河道:“他没有,他被关押在钟灵山,有黎芜仙君看守着他。” 说是关押,但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傅鸣玉真的愣了,他脑海里连连叫绝,这都是些什么事,这仙门,这魔界,这天上和人间,还真是精彩绝伦。 这时,赵秋辞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汤。 下人小心翼翼将热汤热饭呈上,恭敬退了下去。 赵秋辞道:“姐姐原本想过来看看你们,但是突然又被事情绊住了手脚,只能等晚些时候再过来,不过饭菜已经备好了,趁热吃吧。” 除了傅鸣玉还有些拘谨,其他二人谁都没客气,直接上手开饭。 楚轩河只喝了一口汤,便笃定道:“这汤是秋红姐亲手做的吧。” 沈双双也连连点头:“肯定是,一模一样的味道。姐姐真好,这么忙还抽空给我们煮汤,呜呜,好感动。” 赵秋辞笑:“你们喝了那么多年了,当然瞒不了你们。” 赵秋红一直是个好姐姐,母亲早逝,姐弟俩一起长大。纵然家里事情再忙,她都不会忘记关心弟弟,连着弟弟的好朋友,楚沈傅几个小孩,她都一视同仁地关照着。 傅鸣玉眼看三人在自己眼前大快朵颐,一时间有些发怔,姬月潭与他们三个一同长大,感情是好,而自己是个外来者,他们关照自己,也是看在姬月潭的面子上,说起来算不上多相熟。 “你愣什么,你不饿吗?” 汤勺被塞到手里,面前是一碗已经盛好的汤。 “快尝尝秋红姐姐的手艺。” 傅鸣玉咽了一下口水,这才低头,和三个人一般,慢条斯理地喝起汤来。 沈双双又想起从前的陈年旧事,嘿嘿笑:“你们还记得,咱们四个最初在蓬丘,旁人背地里都叫咱们什么吗?” 傅鸣玉不知道,但是他猜测都背地里叫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赵秋辞和楚轩河都投来无奈的眼神:“多长时间了,你还记得呢。” 楚赵沈傅四人,因为背靠大山,一向在蓬丘仙宫横着走,最开始,沈双双还很嘚瑟地自称他们四个为“蓬丘四霸”。 其实追究起来,四霸里最作恶多端的是沈双双和傅鸣玉,赵秋辞负责出谋划策,楚轩河负责助纣为虐,最后两个人再一块给沈双双和傅鸣玉擦屁股。 蓬丘自然也有很多人看不惯他们四个,明面上不敢惹,背地里骂骂都是常事。 傅鸣玉都被沈双双整的好奇了:“叫什么?” 沈双双憋不住笑,楚轩河替她开口:“呃呃呃,我都不好意思说,叫丧母四人组。” 傅鸣玉:“……” 傅鸣玉:“???” 真够缺德的。 提起这件事沈双双就要笑的前仰后合,楚轩河也失笑,还不忘替双双拍拍背,防止她被口水呛到。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双双,傅鸣玉,赵秋辞,楚轩河,他们的母亲,没有一个能长命百岁的。 楚轩河的母亲死在他出世的时候,沈双双自记事开始就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 赵秋辞小时候还是父母双全的,楚沈傅三个小孩都见过他母亲,那是一位和秋红姐姐一样,很温柔和蔼的妇人,但或许是修为不够的原因,赵夫人也未能与夫君做到白头偕老。 丧母二字,对那时的孩童来说,无疑是极侮辱人的词。是会让那时的孩子在夜里流泪,追着父亲一遍遍询问我的母亲呢,是会让他们失去理智,将碎嘴的人打到流血求饶。 是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是不能提的伤痛,是一颗不完整的心。 后来,不伤心了,也便不在意了。因为没有母亲,所以对于母亲的印象,也就仅剩下一个名字而已。 但傅鸣玉是有母亲的,所以他体会不到双双他们从小就没有娘亲的感觉。 他的衣服鞋袜,他的书包笔墨,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母亲亲自准备的。他喜欢看母亲绣花,喜欢母亲温柔擦拭自己湿湿的头发,连母亲的责备和絮叨,都让人安心。 可是这些,都是姬月潭没有享受过的。 傅鸣玉眉目凝住,缓缓放下了碗筷。 是,他曾经也怨恨,自己只是一个复制品,一个母亲为了和父亲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制造出来的工具。可是,数十年的陪伴和生活不是假的,他也曾得到母亲和父亲全部的爱和关怀。 而姬月潭呢? 他沉睡在黑暗的角落,他被丢给别人教养,他自小就没有母亲。 他不知道,他的一魂一魄,曾替他体验了世间的温暖,走过了短暂的一生。 傅鸣玉默默咽下嘴里鲜香的肉汤,一直沉寂的味蕾仿佛遭受重创,在这一刻,一些很久之前残存堆积的不甘和埋怨,蓦然就想通了。 姬月潭,你也会如我怨恨你一般,怨恨我吗? “嗡——” 不知是耳朵里还是脑海里,蓦然响起剧烈的轰鸣,傅鸣玉“嘶”了声,指腹摁住疼痛的太阳穴,一些镜头在傅鸣玉脑海里播放。 许久许久之前…… 蓬丘仙山,正值一年好时节,绿意盎然。 赵秋辞在玉衡仙君座下修行,赵家的姐姐挂念他,打理族中事务百忙之余还亲自下厨做饭,做好吃的,快马加鞭给赵秋辞送来。 自然,傅潭说楚轩河沈双双三人,每次都 能蹭到很多好吃好喝的。 这次也一如既往,秋红姐姐送来补身体的肉汤。几人如恶虎扑食,将那一大盆鲜美肉汤分食殆尽。 “秋红姐姐手艺也太棒了,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姐姐啊!”双双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喟叹。 傅潭说认同:“要是能天天吃到秋红姐姐做的饭,该有多幸福。” 楚轩河笑:“得了吧,秋红姐姐马上要继承赵氏族长之位了,忙得很,以后哪里还有空下厨,少给人家添乱了。” 赵秋辞也笑:“阿姐刚送了些晾晒的肉干过来,你们若是喜欢阿姐的手艺,可以拿去尝尝。” 少年们嚎叫着一窝蜂涌进了赵秋辞的寝室,如蝗虫过境,片甲不留。 那些画面如碎片一般,一点一点填充傅鸣玉空荡荡的脑海。 是很美好的记忆啊。傅鸣玉摁了摁眉心,舒缓因为记忆带来的不适感。 魂魄融合,神识也应该融合,这也算正常,只是…… 傅鸣玉端着还剩半碗汤的瓷碗,愣愣道:“我现在,好像接受到一点,姬月潭的记忆了。” 楚赵沈三人“咻”地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傅鸣玉放下碗筷,摸了摸自己太阳穴:“我刚才,好像想起来了一点,以前和你们在一起时的记忆。” 这记忆自然不是他傅鸣玉,而是姬月潭的,也就是说,一直没有反应的姬月潭的神识,似乎有了一点点的苏醒。 双双心潮澎湃:“小玉是不是快醒了?!” 能让姬月潭有所感应的,不仅仅是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或物,甚至嗅觉,味觉,触觉,都可以。 所以,让姬月潭留恋的……也有这一碗汤的温暖是吗? 第143章 绯夜仙君是我害死的…… 几个人几乎是刚吃完饭, 赵府便来了一位贵客。 赵秋红亲自出来迎接:“妙音仙子来之前也未曾通告一声,我们招待不周,实在是失礼了。” 妙音仙子几乎未出过天池, 若不是赵秋红见过她,恐怕也很难认出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妙音仙子。 旁人之所以尊敬妙音仙子, 一是她辈分在前,二是, 她拥有顶顶有名的爹和师兄,三来,毕竟天池的人, 世家和其他仙门, 都会给她三分薄面。 妙音仙子噙着礼貌的笑:“本无意劳烦家主, 今日贸然前来, 只是想带回几个孩子,给家主添乱了。” 赵秋红明白,按理说她是来接她的外甥楚家小儿, 但她没想到, 妙音仙子竟也要将其他人带回去。 这其他人里, 重要的便是傅鸣玉。 赵秋红失笑:“仙子说笑,几个孩子是我看大的,在这里多住些时日真的没什么,他们小时候还常来小住,现在也不会生分了。” 妙音仙子知她好意, 道:“我知你疼他们, 但如今多事之秋,那孩子留在赵府总是不妥。旁的不说,至少在天池, 我保证无人敢动他。” 推心置腹到这般地步,两个女人彼此明白,都不必再多说。 下人着急去唤楚赵沈傅四人,赵秋红看着眼前看似温和但存了些冷傲骄矜的女子,没忍住轻叹一口气:“难为你,竟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妙音仙子自小娇生惯养,头上一众师兄是极宠她的,纵然后来因为绯夜仙君逃婚的事,她遭了些闲话,但绯夜仍旧护她敬她罩着她,再加上她爹本就是仙门位高权重的长辈,几乎桃李遍天下,前辈们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都会照拂她。妙音这辈子顺风顺水,心底骄矜高傲些,实属正常。 但就是这样的女子,居然肯为姬月潭跑这一趟。 毕竟姬月潭是鬼姬的女儿,而鬼姬……恰恰是当年让绯夜逃婚,妙音颜面全失的元凶。 赵秋红低声:“我记得你当年,是最不待见他的。” “不待见谁?” 谈话被打断,一道清朗男声冒出来。 “秋红姐,小姨,你们在聊什么呀?” 原是四人过来了,除却楚轩河大咧咧唤小姨,旁人都行了礼:“仙子。” 妙音眸光一瞥,有些讶异短短时间内,傅鸣玉居然就和他们三个相处地这般融洽,若不是傅鸣玉那温润眼神和周身气质,她还以为从前的傅潭说回来了。 妙音仙子拂袖:“都跟我走吧。” 赵秋辞走到姐姐面前:“姐……” 赵秋红摆摆手:“我知道,你快去吧。” 留不住,孩子大了就是留不住。难得回来一次,却还挂念着那师兄那师妹,连多陪陪自己都不肯。 赵秋红一声叹息。 四人上了妙音的灵鸢,灵鸢很快远去,化作天边一抹浮云。 赵秋红还站在赵府门口,远远望着泛了红霞的天,似是感慨一般,小声呢喃:“明明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可一个是天上星,另一个却是地上泥,遇人不淑,最后,却落了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四人原本是打算在赵府住下的,但仔细想想,秋红姐虽然护着他们,但旁人难保不会来找赵府的麻烦,而妙音仙子在天池,敢招惹她的就极少了。 纵然他们不说,但傅鸣玉聪慧敏觉,自然察觉到这一番折腾是与自己有关,仔细一想便能想明白缘由。 他小声与妙音仙子道谢:“晚辈,谢过姑姑。” 妙音的视线上下打量着他,似笑非笑:“这脸蛋生的相似,脾性却是不像她。” 鬼姬可从不是个温和多礼的人。 傅鸣玉失笑一声:“许是随了父亲吧。” 提到那两个字,妙音托着下巴,很明显有了兴趣:“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经谁不好奇,叱咤风云的鬼姬会为怎样的男人生下孩子,转眼百年过去了,如今这瓜近在眼前,妙音很难忍不住不吃。 什么样的人?傅鸣玉微微凝眉思索,于他而言,父亲自然是最优秀的,但他不能滔滔不绝向妙音夸赞自己的父亲,想了想,只能总结成四词:“连中三元,位至相国。授业解惑,桃李满园。” 有学问,亦有手段。心怀家国,愿为帝王驱使,庙堂之上,也不失文人风骨。 仅仅四个词来形容他的父亲,还是太单薄,傅鸣玉如果要和谁说起他的父亲,可以讲上一天又一夜。 父亲是他在世界上,最佩服,也最尊敬的人。 妙音安静听着,没有说话,没有想到,鬼姬那般热烈的女子,看不上绯夜仙君仙风道骨,也看不上鹤君山霸道强悍,最后,竟然会喜欢傅丞相那样文文弱弱的人。 妙音沉默了,楚赵沈三人又何尝不是沉默了。 他们与傅潭说自小一起长大,知道他无父无母,是灵胤道长悉心教养他,后来又送来蓬丘,寄人篱下。 可谁知道,竟然有另一个他,和父亲母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代替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也替他享受了爹娘的爱。 傅潭说如果知道,这世界上有傅鸣玉的存在,他不会恨吗,不会怨吗? 他不会难过吗? 难怪他不愿醒来,自尽后心如死灰,世界上还有能让他留恋之事吗? 天池很快到了,灵鸢落地,妙音瞥了傅鸣玉一眼:“你跟我过来。” 傅鸣玉愣了一下,抬脚跟上去,另外三人知道没叫他们,识趣地没跟上去。 “赵家主说的没错,从前,我确实最不待见你。”妙音边走边道。 “我……晚辈,听说过。”傅鸣玉尴尬地脚趾扣地,他知道妙音为什么不待见他,因为他母亲,更因为他这张和母亲相似的脸。 妙音蓦然转过身来:“那你觉得,为什么,现在你沦落为众矢之的,我却要护着你?” “因为,因为……”傅鸣玉嘴唇发抖,缓缓吐出那个名字,“因为绯夜仙君……” 绯夜仙君,绯夜仙君是谁呢? 他的师兄,他在蓬丘的依仗,给过他世上最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父亲一般的温柔…… 是很重要的人啊…… 可是为什么,我却记不起他啊…… 提起那个人,妙音胸口起伏,很难冷静下来,她盯着傅鸣玉茫然的脸,语气冰冷: “洗冤台上的天雷,是他帮你挡下的。可是你下了洗冤台,却跟鹤惊寒走了。” 妙音的话轻飘飘的,却如针刺一般,一根根扎进傅鸣玉的心里。 “你被世家追杀,是他带着伤替你周旋遮掩,他几乎说尽了好话,可是仙门中人不肯放过你,他们要你死。蓬丘又能怎么办呢,天下大势,逆之者亡,为此,他不止一次与掌门师兄争吵,几乎闹到决裂——” “——那次围剿,你陷入绝境,落入掌门的杀招天行万法,本应是逃脱无门,必死无疑,毕竟即便是鬼姬,在掌门的天行万法下也得掉层皮,何况是还不如你娘一半功力的你。” 妙音攥紧了拳头,眼眶红的要滴血。 “你本来必死,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是谁挡在天行万法下,拼死也要护住你?!” “不日前抗下天雷,他本就带了伤,又夜不能寐为你殚心结虑——那不是旁人的天行万法,是仙君之首蓬丘掌门,是他师兄的天行万法,你知道它的威力吗?纵然是绯夜,也难接下那一击!” 傅鸣玉心肝一颤,热潮与酸涩涌上眼眶,只要眨眼便倾泻而下。 妙音苦笑:“他就那样,死也要护着你,掌门能怎么办?” 掌门又心急又气愤又懊悔又痛心,绯夜全身白衣几乎被血浸透,自从继承仙尊之位以来,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那么狼狈了。 多像啊,多么相似的场景啊,尸堆成山,血流成河,一群人追杀围剿一个……这样的场景,是不是某时某刻,也曾在哪里上演过一回呢? 他呕出大口大口的血,却还在求掌门:“放了他。” 他声息破碎,几乎都拼凑不完整,可是掌门还是听见了他的话。 “上一次……她在我眼前跳崖……这一次,他……他也要死在我眼前吗?” “师兄,玄衡,玄衡求……你了……” 静华掌门,坐镇蓬丘那样刚毅强悍的人,在那一刻也没忍住落泪了。 他知道,这么多年,绯夜就一直没过去心里这道坎啊。 围剿失败了,或者说,是蓬丘放弃了。 绯夜以他不惜赴死的决心,逼所有人罢手,放弃这大好的机会绞杀姬月潭。 姬月潭在尸山血海里活了下来,而气息渐弱的绯夜仙君,被掌门等人带走了。 妙音神情悲怆:“前有数道天雷,后有天行万法,回去之后,他便陷入昏迷,大限已至,活不长了。” 天雷的威力就是这样,它代表着天道,遇强则强,绯夜仙君身为仙尊,他所受的天雷之苦要强悍上千倍百倍,和寻常人是不一样的。再加上掌门那一击天行万法……绯夜撑不住了。 临死前,绯夜与掌门道:“重安宫一脉有千霜,我很放心,只是问君山的封印,在重安宫这一脉里,始终有个空缺,我心里不安稳。” “反正,我都要死了,就让我,去填了那空缺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掌门,玉衡仙君,黎芜仙君等所有人都惊呆了。 死了,跟填山,那是两码事。 死了还能超度,还能投胎转世,还有来生。以绯夜仙君今世的功德与成就,下一世定然是个极好的开局。 而填山,便是血肉与魂魄都碎在这里,永生永世困于此地,压制山下魔王,再无来生。 当初辞霜仙君那一魂一魄有了自己的意识,幻化成人形之后,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填山,就是因为,他舍不下这红尘,他有了挂念,他想要有来生。 掌门厉声拒绝:“绯夜,你不必如此!” 绯夜笑着摇头:“师兄,这么多年了,临末了,你让了我一次,我也帮你一次,你不要让我死不瞑目,也不要让我遗憾,好不好?” 他知道,因为自己执意保下傅鸣玉,蓬丘掌门要顶住多大的压力和外界的非议,是他欠师兄的。 如果死前,自己还能为蓬丘做最后一件事,就是仗着自己还是重安宫的仙君,去填那座山了。 后来的事,世人皆知。 绯夜仙君以血肉之躯填了问君山,补上了千百年来,因辞霜仙君那一魂一魄而产生的阵法空缺。人人赞他大义,自此,问君山封印完整,再也不需要重安宫仙君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闭关,去缝缝补补了。 他最后,替蓬丘解决了大麻烦,也为爱徒洛与书,将路铺的平坦。 这就是绯夜仙君啊,傅鸣玉,你怎么能忘了他呢。 妙音狠狠盯着傅鸣玉:“我不管你是姬月潭,是鬼族的少主,还是傅潭说,是绯夜全心全意养大的孩子,我要你告诉我——” 她上前一步,猛地攥住傅鸣玉的领子,纤细的手腕居然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每一根指节都用力到泛了白,声音陡然拔高,此刻全无了素日里的端庄仪态。 “——我要你告诉我,姓傅的,你怎么敢自尽的?” 她眼圈泛红,声音沙哑,隐忍着哭腔,近乎歇斯底里地质问。 “绯夜拼死护下的你的命,你是怎么敢自尽的?!你怎么敢的?你对得起谁啊?!” 傅鸣玉脸色在瞬间惨白,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剧烈疼痛,身体瘫软下来,妙音近在耳畔的声声质问,震入肺腑。 我为什么要自尽…… 我怎么敢自尽…… 我的命是绯夜仙君救的,绯夜仙君是我害死的…… 我怎么敢自尽的啊! 第144章 你走吧 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面硕大的镜子, 摔得粉碎四分五裂,无数个细小的镜片里倒映出他的面容,也倒映出许多人的面容。 傅鸣玉想去捡那些镜片, 好看清楚些,可锋利的边缘将他的手划破, 滴落下鲜艳的血。 疼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隔着细碎的镜片,也隔着数十年的光阴, 傅鸣玉看到了姬月潭,看到了数十年前的自己。 数十年前…… 绯夜仙君临死之前,已经坐上鬼主之位的姬月潭, 重新回到了蓬丘。 妙音仙子也从天池回来了, 那是她离开这里之后, 唯一一次回来。 因为绯夜, 她曾赌气立誓,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但是今天她回来,和姬月潭一样, 来送绯夜最后一程。 看到姬月潭的时候, 妙音就明白了, 这么些年,绯夜为什么要躲着自己,众所周知,绯夜十分疼爱那个灵胤道长的弟子,视若己出, 可是绯夜却藏着掖着, 从未让她这个师妹见过。 姬月潭与她并不熟识,可以说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却在这一刻, 在这漂亮的女人眼底,看到怨毒的恨意。 他不认识妙音仙子,却对妙音这个人熟识。 因为无梦之境里,他们曾有过难以忘怀的接触。 妙音咬着牙一步步走近,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将手心都掐出了血,她盯着姬月潭,想笑又笑不出来: “你知道吗,他带你去见了他所有的友人,长辈,他卖掉了他所有的面子,只为了让他们看在他的份上,能够对你网开一面,饶你一命,换你平安。可是,这么多年,他唯独不敢来找我。” “只因为,我见过你母亲的真面目。” 无罪之巅那一战之后,仙门和鬼蜮皆是死伤无数,留下来的这些人里,真正见过鬼姬真容的人,并不多,可以说非常非常少。 但是恰巧,妙音仙子就是其中一个。 姬月潭愣怔地看她,脑海里却是无梦之境中,他所看到的一切。 一身喜服的玄衡跌跌撞撞赶去关押蔚湘的藏叱狱,那一次,逃的那就是妙音的婚礼。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婚礼。 “我恨她,他知道我恨她,他怕我对你不利,所以,他不敢让我见你。” 妙音笑的比哭还难看。 “我就是恨她,如果没有她,师兄不会逃婚,师兄已经答应娶我了,我会是他唯一的妻子……你知道吗,我真是恨死你的母亲了!” “可是……可是……” 妙音目光滞空。 “我也该谢谢她。” 泪水顺着她的脸淌了下来。 这个高傲的仙子,终于垂下首,露出了破碎的神情。 “他不爱我,他不爱我,他一辈子不会爱上我……可我,我只用一个未完成的婚礼,就换了他一辈子的愧疚,一辈子的爱护……也足够了。” 姬月潭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疯癫的女人,在她只字片语里,听到了从前的旧事。 饶是他愈渐冷血,也未能在此刻真的铁心石肠做到无动于衷。 胸腔的酸涩如冬日暴风雪,呼啸轰鸣,卷起刺骨寒冷,而在他挺拔的鼻尖,坠下滚烫的热泪。 绯夜仙君曾带着年幼的傅潭说拜访过他所有的前辈长辈,同门师兄,至交好友……什么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姑姑姨姨,傅潭说虽然不认识,也都听从绯夜仙君的意思,叫下来了。 那一次前去钟灵山,便是绯夜仙君第一次带他去见独自辟府另居的黎芜仙君,他行了拜礼,唤黎芜一声姑姑,黎芜仙君也赠与了他礼物,那代表着她的庇佑。 傅潭说以为,师兄是在给自己撑腰,给孤苦伶仃的青龙剑传人撑腰,是告诉所有人,不要觊觎青龙剑法,也不要觊觎青龙剑,有蓬丘在,他们的不轨图谋都不会实现。 可直到现在,傅潭说才反应过来,师兄他明明是……在为自己找关系和靠山。 他带年幼的傅潭说认了他身边所有亲近的人,只求他们看在他的面子上,也能对傅潭说宽容一点。 “师兄,师兄……” 他跌跌撞撞,赶去见绯夜仙君最后一面,整个蓬丘无人阻拦。 纵然他们恨他入骨,恨他导致了绯夜的死,这个时候都不会对他下手。 因为他是绯夜看大的孩子,他该去送绯夜最后一程。 “我知道你会来的,好孩子……” 绯夜仙君躺在床上,皮肤已经失了正常的血色,形容枯槁,哪里还有曾经仙风道骨英俊的风姿,他气息奄奄,仍强撑着与姬月潭说话,“我在等你呢,孩子。” 姬月潭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他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呜咽,这一刻,他不是外人眼里心狠手辣的鬼主,他也不需要维持那可笑的面子,这一刻,他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少年,他还是师兄手心里呵护的孩子。 “师兄,师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我害了你……” 洗冤台上,傅潭说早就做了赴死的准备,可师兄救了他。 万人围剿里,他以为自己会和母亲一样的结局,可师兄,还是救了他。 绯夜瘦削苍白的指尖落在姬月潭乌发上,宛如从前一般抚摸他的颅顶,可僵硬的指节却愈发不听使唤了。 “师兄怎么能眼看着你去死呢,小玉。” 绯夜轻轻地笑。 “……你不要怪师兄自作主张,师兄,师兄做不到啊……” 姬月潭伏在他的榻前,泪如雨下,整个胸腔都是喘不上气一般的疼痛,疼得他快要窒息了。 “小玉,是师兄不好……师兄没有,保护好你,若是灵胤道长还在,他……他做的一定,比我要好……” 他说话愈渐困难,微弱的气息几乎只进不出。 “小玉,长大了……以后,师兄不在,你也要好好的……你是,她的儿子,没有人,能欺负得了你……” “师兄……” 姬月潭泪眼朦胧,用力攥住他的手,感受到师兄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 绯夜也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他想起身,可是没起来,只用力拽着姬月潭的胳膊,好像有重要的话要说。 “你母亲的事,我一直在调查,这么多年了,她,她死的不该……小玉,当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你母亲,失踪,她不是,那样的人……” 绯夜的话语断断续续,可姬月潭听懂了。 他们从前就提起过这个话题,鬼姬有胆有谋,一介女子却让整个鬼蜮都臣服在她裙摆之下。以鬼姬的心性,她不该作死,不该堵死自己所有的路,然后生生把自己逼死逼疯。 绯夜见过年少的她,她任性贪玩,性子有点恶劣,但她依然让人觉得阳光而美好。和后来那个阴晴不定令人闻风丧胆的疯婆子形成鲜明的对比,简直是叫人夺了舍。 这么多年,那个问题依旧困扰着绯夜,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当年他进入秘境历练,错过了蔚湘失踪前的消息。 那个时候蔚湘联系他,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是否和她失踪有关,是否,是一个求救的信号呢? 可是斯人已逝,这个问题,再也得不到解答了。 “师兄,得到最后的消息……小玉,或许,有用。”他艰难喘息,姬月潭俯首,凑近了耳朵,“小玉,蔚湘当年,失踪,是去了……西玄之地。” “有魔修,在西玄,见过她。” 西玄之地……那时候是,鹤君山的地盘? 说完这一切,绯夜似乎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浑身都松懈了下来,姬月潭慌了,他知道,师兄的时候到了。 “小玉。”绯夜涣散的瞳孔依旧看着他,可是却无法聚焦,“师兄,先走了。” 他眉眼含笑,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偌大的房间归于沉寂,继而,姬月潭发出了这辈子,最最悲恸的哭声。 绯夜仙君永远合上了眼,而填山的仪式已经准备就绪。 气氛沉痛压抑,可是一切还要有条不紊的继续。 没有人为难姬月潭,他们看在绯夜仙君的面子上,放姬月潭离开。 他视线看向静华掌门,又看向玉衡仙君……还有黎芜仙君,各位长老,他们都只远远地冷眼看他。 他们都是看他长大的人啊,现在也要将他扫地出门了。 “你是来送他最后一程的,如果我们这个时候下手,玄衡他,他不会瞑目的。” 静华掌门缓缓开口,他仿佛老了许多,几个朝夕之间,竟生了好些银发。 “你走吧,如果你还记得绯夜仙君舍命护你的恩情,如果你还能惦念哪怕一丝一毫,与蓬丘这些年的情分,你就不要再作恶了。” “你走吧,不要再落到我们手里。下一次,不会再有第二个绯夜仙君,舍命护你了。” 千言万语,似乎最后都汇成了一句:你走吧—— 那些记忆充斥脑海,仿佛亲身经历。原来,原来洛与书的师尊绯夜仙君,是这样没的。傅鸣玉近乎泪流满面。 难怪他受到蓬丘弟子的敌视,掌门的厌恶,妙音的斥责……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可为什么姬月潭经历的痛苦,他傅鸣玉也要以回忆的方式重新经历一遍呢?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就不惨吗。 自他来到这具身体,代替了那个人,先是被摁到天池的水里,金线缠身,昔日温柔的仙君冷眼旁观。又是被妙音仙子言辞激烈厉声逼问。 头好疼,要爆炸一样疼。 可是,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来心疼他了啊。 他记得谢辞霜,可转世后的谢辞霜,已经把他忘了。 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另一个人啊。 傅鸣玉越想越委屈。 父亲,母亲……你们离开,为什么不带我一起。 姬月潭,你回来吧,你快点回来吧。 我宁愿从没醒来过,我宁愿从没有来到你的身体里,我宁愿在前世就那样死去。 我真的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一切了。 “抱歉。” 识海里传来一道声音,这声音有些清浅,耳熟至极。 傅鸣玉立马认出来,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姬月潭?” “姬月潭?你在?你为什么不出来?” 那道声音还有些微弱:“现在的我们,你是你,我是我,没有办法融合到一起。” 茫茫识海里,傅鸣玉看到了两团光球,一个是浅浅的绿色,另一个是黑黑的红色。 两个光球相互围绕着旋转,试探着触碰,但始终边界感极强。 傅鸣玉大概猜出来,浅绿色的那个,应该是自己。 傅鸣玉苦笑一声:“所以,你便要我体会一遍你的痛苦吗。” 姬月潭反问:“你觉得,你的痛苦要多于我吗?” 傅鸣玉沉默,他的痛苦和姬月潭比起来,简直是毛毛雨了。 “我要怎么做?”傅鸣玉问那道声音,“你现在无法醒过来吗?姬月潭?” “我不知道。”姬月潭说,“或许要等神识完全融合。” 傅鸣玉:“这很玄虚。” 是很玄虚,在这具身体里,他居然可以和姬月潭对话……想到这里,傅鸣玉蓦然反应过来,忙问:“姬月潭,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自尽?” 所有人都想要知道的问题的答案,现在近在眼前。 姬月潭没有回答,他沉默了半晌,与傅鸣玉道:“留下来不好吗?” “你可以一直住在我身体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代替我,成为我,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吗?” “那是我年少无知才会产生的想法。”傅鸣玉头又开始痛了,自他恢复了片段式的记忆,他与姬月潭似乎开始五感相通,彼此之间可以得到轻微的感应。 “我不想成为你,更不想替代你,姬月潭,你自己都逃避的人生,为什么要我顶替?” “你想死,别人就不想吗?姬月潭,你真是比我想的懦弱多了。”傅鸣玉毫不客气,出声嘲讽,“你自己的烂摊子,难道指望我来收拾吗?” 痛苦。 傅鸣玉能感受到的,只有这两个字。 姬月潭很痛苦。 傅鸣玉或许很能理解他,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下去,背负那么多那么多的痛苦活下去。 傅鸣玉放缓了声音:“洛与书,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你死后的这十几年,他没有一天不想办法救你。还有你的朋友们,赵秋辞,沈双双……他们都很挂念你……” “朋友?”姬月潭轻笑一声,“鬼主没有朋友。” 傅鸣玉话说了白说,还想反驳,便听姬月潭突然说了一句:“他要醒了。” 傅鸣玉一个激灵:“谁?” “我都能死而复生,他也快了。”姬月潭小声呢喃,“我怎么就……弄不死他呢……” 恍若意识回笼,傅鸣玉自识海中清醒过来,猛然睁开了眼睛。 第145章 你为什么不去送他 “醒了醒了醒了, 鸣玉,你怎么总是晕倒,这样可不行啊。” 再次听到沈双双的声音, 傅鸣玉神色恍惚,方才的一切, 都像是一场梦。 赵秋辞轻声细语地安抚:“你别生气,平日里不要跟妙音仙子提绯夜仙君, 一提她就要发病的,没吓到你吧?我们平时都不敢提的……” 楚轩河也解释:“我小姨已经清醒了,托我跟你道声歉, 鸣玉, 你没害怕吧?” 傅鸣玉慢慢摇头:“我没事。” 别说妙音发疯, 他在恢复那部分记忆, 亲眼看到绯夜仙君死在眼前时,他对姬月潭的怒意,也要直冲天灵盖了。 “姬月潭?” 傅鸣玉试图再次呼唤姬月潭, 然而没有回音。看来姬月潭也不是随时都在, 需要某种机缘才会出现。 这厮……傅鸣玉吸一口凉气, 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巴不得自己永远留在这里,自尽的事情都三缄其口,还指望能问出什么来?还不是得靠他傅鸣玉自己。 傅鸣玉有所察觉,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神识顶替姬月潭是怎么个机缘, 但是正如他想离开却无法离开一样, 姬月潭也并不是想醒过来就能醒过来,他们都身不由己。 傅鸣玉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所有的头绪,方才在记忆里出现的东西, 傅鸣玉总是感觉很重要,尤其是绯夜仙君临死前告知姬月潭,他母亲也和西玄扯上了关系。 那姬月潭后来又顺着这个线索调查了吗?他是否查到新的东西了呢? 西玄之地,鹤君山死了,他儿子鹤惊寒也死了,两大护法澹台无寂失踪,现在仅剩的,只有一个潺宿了。 傅鸣玉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句,姬月潭,我是你的一魂一魄,又不是侦探,为什么我要考虑这些东西? 姬月潭没有回应,也不知他是否能听见傅鸣玉的心声。 “双双。”傅鸣玉问道,“你之前说,我们四个曾经在鬼蜮遇到潺宿,与他打了一架之后被逼进了鬼瘴谷,是有这回事么?” “是啊。”双双点头,“他可以使唤魔影,我们四个都没打过他。” “怎么了?”赵秋辞开口,“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傅鸣玉眉间蹙起:“鬼蜮?他为什么要去鬼蜮?我们又为什么要去鬼蜮?” “我们去是因为你。”楚轩河抱臂,“你带我们找到了曾经一位帝王葬在鬼蜮的宝冢,恰巧你还有钥匙,我们就去转了一遭。”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傅潭说的真实身份,现在回想起来,什么帝王,什么宝冢 ,似乎都和傅潭说,也就是他们鬼族有很大的关系。 当然,楚轩河他们还不知道,坟墓里那位“皇后”,其实是傅潭说的母亲鬼姬。 “至于潺宿……”楚轩河摸了摸下巴,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得回忆回忆,“潺宿,似乎是也在找那个宝冢,他跟踪我们,似乎也想找到宝冢的钥匙进去。” 沈双双摇头:“但是我们都看过了呀,那宝冢里根本没什么的,就一些宝物,还有俩棺椁,都是人间的东西,屠罗刹找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啊。” 这已经是许多年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傅鸣玉揉着太阳穴,只觉得那些记忆模模糊糊了,像隔了一层纱,若隐若现,他似乎能记得起,但是仔细想想,又记不太清。 潺宿,宝冢,打斗…… 什么东西摔碎了,淌了一地红色的……血? 血?潺宿身上带着一瓶血,而打开鬼冢,恰恰也需要这样一瓶血。那是谁的血? 傅鸣玉“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三人惊愕地看向他,傅鸣玉激动地手都在抖:“走走走,去钟灵山,我要见潺宿。” “黎芜仙君恐怕不会同意。”赵秋辞道,“我们可能得请无霜仙君帮忙了。”—— 说实话,自清醒之后,傅鸣玉并不是很想见洛与书。 一是,他想到自己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对洛与书那几乎倒贴的行为他就尴尬地想一头撞死,二是,他察觉,姬月潭和洛与书之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与姬月潭提一句别人,姬月潭还有些反应,他提洛与书,姬月潭根本不搭腔。 要说没发生过什么,他可不信。 但这次去黎芜仙君那里还是要靠洛与书帮忙。赵秋辞求到重安宫,洛与书非常忙,但一听是傅鸣玉要见潺宿,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亲自来了天池。 傅鸣玉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洛与书了,在傅鸣玉自爆身份说自己不是姬月潭之后,洛与书似乎就一直在避着他。 和其他人一样,见到洛与书,傅鸣玉一起躬身行了礼:“见过仙君。” 极客气疏离,洛与书眉峰微微蹙了一下,又很快平展开,没什么表情:“你为何要见潺宿?” “我要知晓一些屠罗刹的事,只能问他了。” “好。”洛与书没有废话,应下后便转身往外走,有他出面的话,大概是能说动黎芜仙君的。 “无霜仙君。”他走的干脆利索,傅鸣玉突然叫住他,“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洛与书迈出去的脚步顿了顿,还是停了下来:“何事?” 傅鸣玉快走两步上前,拱了拱手以示礼貌,问道:“我想问问仙君,姬月潭回来蓬丘,也就是绯夜仙君仙逝那一日,您为什么,没有出来送他?” 谁也没有预料傅鸣玉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十分突然,意料之外,猝不及防。 洛与书先是瞳仁一滞,继而拳头握紧,面色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那一日……傅潭说重回蓬丘,以姬月潭的身份,送绯夜仙君最后一程。 他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那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出来送他? 洛与书没有回答,宽大袖子下的手臂却是隐隐颤抖。 傅鸣玉又转头,看向赵秋辞沈双双和楚轩河,面色真诚又单纯:“你们呢?你们又为什么不来送他?” 他用的不是“我”,是“他”,是姬月潭的他。 他没有任何责怪或者诘问,仿佛只是作为旁观者,单纯好奇,单纯想问这个问题。 他丝毫不觉得这是怎样扎人肺管子的问题。 话音落,几人几乎都瞬间愣在了原地,目光空滞,神情凝固,仿佛被傅鸣玉点了什么死穴,一个个都凝成了雕像木头。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回答,傅鸣玉环顾了一圈,眨了眨眼,表示:“我知道了。” 他是想把这层纱揭开,但也不想一下子搞太僵,露出笑来缓和气氛:“我就是问问,不回答也没关系,你们不要这样嘛。” 沈双双上前一拳砸到傅鸣玉肩膀上,早就红了眼眶:“你干嘛啊。” 干嘛,干嘛还要提以前的事啊,他们掩埋地还不够吗。 因为他是傅鸣玉,他不记得从前了,所以他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还如以往一般说说笑笑。 可若是真正的姬月潭还在这里呢?他们应该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他们都在竭力的粉饰太平,但总有无法抹去的裂隙。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就会发现楚轩河比从前话要少得多,笑容愈发不达眼底。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就会察觉赵秋辞对他处处妥帖过分的关心,他不再执起那把自作风流的扇子,他面容有些疲惫,眼底是红色的血丝。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就该察觉,一直调节气氛小嘴巴不停歇,说说笑笑的沈双双,其实并没有那么开心。她不知道为什么亲密无间的四个人出了隔阂,她却还想努力地将一切恢复原状,所以她落寞,迷茫,也无奈。 如果他是姬月潭,他早就该发现四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变了,在他昏迷的时间里,房间里的三个人其实并不怎么说话的,当他醒来时,才恢复以往的欢声笑语。 正因为他不是姬月潭,他蠢笨地直到开始恢复记忆,才察觉几个人之间的不对劲; 正因为他不是姬月潭,几个人才能凑到一起,毫无芥蒂对他好,把这戏演完,把最美好的从前展现给他看。 还有洛与书……傅鸣玉很难评价他,他恐怕,藏得比谁都深吧。 傅鸣玉心底轻叹一口气。 他太想戳破这一切,又害怕戳破这一切了。 姬月潭,若你在这里,你是否会感到疑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是说,你其实心底,早就有答案了呢? 仿佛触及了什么不可说,沈双双红了眼眶,楚赵师兄弟皆是垂首沉默不语,尴尬气氛里,洛与书率先打破静谧,抬脚走出去:“去钟灵山。”—— 钟灵山,毓秀宫。 黎芜仙君团扇掩面,看到洛与书登门,先“哟”了一句:“哟,稀客啊。” 而后她视线转向洛与书身后,笑容有些微的凝滞。 洛与书身后,是笑着与她打招呼的沈双双,和……一个熟悉的男人。 他丰神俊朗,长大了很多,现在却穿着一身白衣,犹如许多许多年前那般,站在她面前,可黎芜仙君要震惊地叫出声来:“傅,傅……” 她不住在蓬丘,消息滞后也正常,此刻看到活生生的傅潭说站在她面前,她不惊讶才怪。 “黎芜仙君,说来话长,先不赘述,此次上门叨扰,是有一事相求,还望通融。”洛与书没磨叽,开门见山,“请让我们,见一见,潺宿。” 黎芜仙君本就凝滞的脸更僵硬了,如果面前站的不是无霜仙君,毫不怀疑她要翻脸将人打出去。 她脸色冷下来:“你们见他做什么?” “是我。”傅鸣玉上前一步,先礼貌地行了礼,“前辈息怒,是我有一些关于屠罗刹的事情,要问一下潺宿,还请您通融。” 一提那三个字,黎芜仙君如临大敌:“那孽障在我这里关了几十年了,早就跟屠罗刹断了联系,你还想问什么?” 傅鸣玉汗颜,解释:“是从前的事,我必须要亲自问他。” 从黎芜仙君反应便能看出来,对于那个早就逐出门去又坠入魔道的徒弟,她还是在意的。 不过好在,她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同意了—— 潺宿被单独关押在一个宫殿里,名唤朝暮殿,独占一个山头。 这山峰上稀疏萧瑟,除却守门的弟子,便再也没有旁的人影。 黎芜仙君没有过来,是她的大弟子千黛将几人带了过来:“潺宿就在这里,平日里没有师尊吩咐,没有人过来,他也不能随便出去,如今里面是什么光景,弟子也无从知晓,几位还请小心。” “多谢姐姐。” 傅鸣玉要单独去见潺宿,沈双双在门外等候,保证一有动静便立刻冲进去。 傅鸣玉倒没那么担心,从前与潺宿敌对是立场问题,现在应该没那么尖锐了,何况潺宿在这里关了数十年,修为都被封住了,不足为惧。 这么想着,他推开了朝暮殿大门。 大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两侧杂草斑驳,稀稀拉拉,宫殿内一片静谧,似乎都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 里面有些黑,没有燃灯,傅鸣玉不敢往里走,喊了一声:“潺宿?” 黑色的影子突然从房顶上一跃下来,像个从房顶上滚下来的麻袋,吓得傅鸣玉差点跳起来。 潺宿落地,有些不体面地剔着牙齿:“听说有人找我?” 和记忆里清爽的少年截然不同,眼前人胡子拉碴,头发杂乱,颇为不修边幅。潺宿变大叔。 然而,看清来人的面容,潺宿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鬼,鬼主?” 傅鸣玉眨眨眼睛,潺宿也眨眨眼睛,二人仿佛都被定住了似的,一时间谁都没有动。 潺宿惊呆了,这般打扮,这个样子的傅潭说,还是在傅潭说回鬼蜮之前见过,那时候他还不是鬼主,还是蓬丘上的小师叔。 他,他不是死了吗? “你,你是人是鬼?”潺宿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上前两步,想试探傅鸣玉真假,但想到鬼主的恐怖力量,他还是没敢贸然下手。 “是我是我,如假包换。”傅鸣玉笑眯眯行礼,“在下姓傅,唤鸣玉,傅鸣玉,阁下应该就是魔君的左右护法之一,潺宿了吧?” 他这般拿腔作调,潺宿十分不适应,皱着眉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你神经吧。” “你实话告诉我,傅潭说,你是不是……”潺宿手指点了点脑袋,斟酌了一下用词,“是不是这里出了问题?” “如你所见。”傅鸣玉摊手。 我就站在你眼前你看我几分像从前。 “我就说嘛,你若是脑子还好好的,怎么可能这么好脾气跟我说话。”潺宿一副我早就识破了的表情,“毕竟你当年也是……很恐怖的。” 作为大护法跟在鹤惊寒跟前,他可太清楚眼前这位是怎么从个无知的蓬丘弟子一步步变成令人胆寒的鬼主的。 傅鸣玉站累了,眼看院子里还有几个石墩子,他走过去,吹了吹上面的灰,一屁股坐了下来:“拜你那主子所赐,我傅鸣玉,死而复生了。” 潺宿脸色一白,他的主子,自然是,鹤惊寒。 “你说什么?”潺宿靠近过来,“君上他怎么样了?” 潺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明明记得,在他被关进钟灵山之前,鬼主姬月潭,和他君上鹤惊寒,都死了啊,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回到这里来。 “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傅鸣玉依旧笑眯眯的,“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我,说不定我就能告诉你一些,外界的消息了。” 傅鸣玉压低声音,心知肚明:“你被关押在这里,黎芜仙君恐怕从不肯向你透露一丝半点,关于魔君的消息吧?” 潺宿瞳仁颤动,很明显,傅鸣玉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犹豫片刻,潺宿道:“你想问什么?” 傅鸣玉长出一口气:“很久很久之前,你曾放出消息,诱我们前去鬼冢,你怎么知道,我手上有宝冢的钥匙?” 宝冢这两个字太过久远了,潺宿迷蒙着眼睛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傅鸣玉说的是哪一个。 “我怎么知道……”潺宿烦躁地挠头,“我早就放出了消息,是你们撞上门来,我在此之前,并不能确定,有钥匙的一定会是你啊。这么多人向往宝冢的宝藏,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 傅鸣玉皱眉:“你知道宝冢的机关要怎样才能被打开吗?” “这我知道。”潺宿点头,“需要钥匙,还有血。” 傅鸣玉咽下一口气,目光炯炯盯着潺宿:“对,所以你告诉我,你那天带的,那是谁的血?” 谁的血……潺宿的记忆蓦然被拉的很远很远。 想了半天,潺宿摇摇头:“血是君上给我的,我并不知道那是谁的血,甚至,人血兽血,我都并不清楚。” “你不清楚?” 潺宿白眼一翻:“我骗你做什么,君上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守寡的都该嫁人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没见他取谁的血?” 潺宿摇头:“那瓶子是直接给我的,反正没吩咐我们去取旁人的血。” 不是旁人的血,难道还是他自己的血? 傅鸣玉摸着下巴思忖:“那鹤惊寒为何要你进入宝冢里,一个人间帝王的墓穴,于我们并没有任何用处。” “大概,是要找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 潺宿一屁股坐到石桌上,比傅鸣玉高出一大截,自嘲一笑:“实话告诉你,我在君上身边的时间远不如澹台无寂长,自然也不如他得君上信重,不过没有关系,我不是很在意那些,毕竟,我也没有澹台无寂忠诚……” 是是是,看出来了,是不如那谁忠诚。 傅鸣玉抹了一把脑门上不存在的汗,也道:“那我也实话告诉你,那宝冢的钥匙在我手里,是我娘留给我的,明白了吗,鹤惊寒找去那里,必然是想找到我娘鬼姬的什么东西,自然,也只有我的血能打开墓门。” 鹤惊寒从哪里搞到可以打开机关的血呢?他身边,还有什么和鬼姬有关的人吗? “原来是从那时候……”潺宿恍然大悟,低声呢喃,“原来那时候,就可以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可笑地叹了口气:“好好好,还是我太蠢,没能在那时候就看破你的身份,否则,立大功的可就是我了,呵呵。” 傅鸣玉抬眼看向潺潺宿,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光:“我真的很好奇,潺宿,我在你们君上眼里,到底算什么?” 第146章 傅潭说,这就是妒忌 暮色已至, 凉气笼罩下来,殿前燃起了两盏微弱的宫灯。 潺宿站起身,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拍拍身上的灰尘和土:“走吧,进去说。” 殿内很空旷, 所有的摆设和用具都非常简单,简单得甚至有些简陋。 潺宿自己拿着火柴点燃烛火, 被封印住修为之后,他做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了。 “你知道吗,自你们死后, 十多年了, 再没人跟我提过当年的事, 今日你不来, 我恐怕就要慢慢健忘了。” 傅鸣玉没嫌弃环境简陋,坐在了一个竹子编成的椅子上,眼看潺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坛子酒来, 大跌眼镜:“你从哪弄得酒?” 潺宿得意道:“当年我在这山上躲藏了十余年, 整个钟灵山还有什么地儿我没去过?” 傅鸣玉无言, 是,他都忘了,被驱逐出去的潺宿,还曾在这钟灵山上,当了十几年野人呢。 “那你为什么后来又投奔屠罗刹去了?” 潺宿一怔, 没忍住白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傅鸣玉:“……” 是, 因为他一时妒火上头对傅鸣玉做了不理智的事,导致他的存在被发现了,无处可藏, 只好投奔魔道。 “你自己作恶怪的着我?”傅鸣玉没好气道,“你可知我养伤养了多久?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啊,潺宿,你是人吗?” 潺宿没忍住笑出声,拎着酒坛倒了两碗酒出来,自顾自与傅鸣玉面前那碗碰了一下:“敬缘分。” 傅鸣玉:“……” 敬你爷爷个头! 辣酒下肚,卷起一片火烧火燎,潺宿却很畅快:“实话告诉你,你当初在蓬丘的时候,在我们君上面前都挂不上号,谁记得你这么个小卡拉米。” “他对你用心思,还是在……嗝儿……”潺宿不雅地打了个嗝儿,“在辛山,你横空出世,震塌了半座山。你那位好师兄,才察觉了你的真实身份。” “谁能想到,蓬丘的废物师叔,居然是鬼姬留下的孩子,你说这件事,是不是非常震撼,非常有意思?” 师兄……他口中的师兄,自然是那一位,澹台无寂。 “他很讨厌我吧。”傅鸣玉轻笑一声,“讨厌我占了他的位置,抢了青龙剑,所以后来,才用那样恶毒的方式,将我逼出蓬丘。” “不不不。”潺宿眼神清明了一瞬,“不,他没有讨厌你,恰恰相反,他很护着你。” 傅鸣玉皱起了眉:“护着……我?” 在开玩笑吧,当年是澹台无寂,将残害同门的脏水迎头泼下,让他千人指责,万人唾骂。 “是啊,我们都知晓,他在蓬丘有一位爱吃酸甜口的师弟,就那一次,我把你们逼进鬼瘴谷,你知道无寂知道之后,削了我几天吗?我那几天看见他都躲着走。” 仿佛都还发生在昨天,一转眼,竟然是几十年了。 傅鸣玉不解,这么看,澹台无寂应该很重视姬月潭才对,怎么后来…… “他对你态度转变,是在,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之后。” 潺宿转过头来,他的眼神沉肃下来:“不止澹台无寂,君上也是,他几乎是疯狂寻找你的所有资料,搜集你的所有信息,那一段时间里,屠罗刹和噬鬼舫忙的团团转,才把你的信息一点点搜集好呈上去。” “后来,便有了君上和澹台无寂一手策划的,引诱你诬陷你自爆身份的一系列阴谋诡计。” “为什么……” 傅鸣玉不明白,鹤惊寒那么恨他吗,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铁了心设计他了,不是,主要他在蓬丘好好的,没惹到谁吧? “不,我不明白。”傅鸣玉蹙眉,“如果他是因为我是鬼姬的孩子而痛恨我,他完全可以让我死在蓬丘,可是后来,他却还在帮我?” 鹤惊寒和澹台无寂所做的一切,都在——将傅潭说拖入深渊。 拖入深渊之后呢,谁都没有动手杀他。 “谁告诉你君上要杀你的?”潺宿皱起眉,表情严肃,“据我所知,君上确实对你不怎么满意,经常当着我们的面挑剔你,但是,他从未说过要杀你。他甚至……还很重视你。” 傅潭说刚回鬼蜮的时候,怎么可能适应,前半辈子都是蓬丘娇生惯养的公子,现在却沦落到鬼蜮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本来就挨了天雷,又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 傅潭说好几日噩梦连连。 他在蓬丘的时候身体就虚,现在回来了,又是一场病接着一场病,严重的时候三天两夜昏迷醒不过来。 那一段时间,君上鹤惊寒,根本就没回过屠罗刹,一直是他在鬼女府守着傅潭说啊。 潺宿也真的不明白君上的脑回路,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真的不敢相信高高在上的魔君鹤惊寒,头一次为另一个人俯首妥帖看护。可白日里傅潭说一醒来,君上又变成那副讨人厌的样子,张嘴都是嘲讽。 他从不肯给傅潭说好脸色,也难怪傅潭说恨他。 傅鸣玉听着潺宿的话,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波涛汹涌。 潺宿所说,完完全全打翻了他对魔君和鬼主关系的认知,鬼主既然能亲手杀了魔君,那二人之间的仇恨必然已经复杂到无解的地步了。 可现在,潺宿却告诉他,事情还有另一面,匪夷所思的另一面。 可是,鹤惊寒图什么啊? 他明明在背地里关怀他,却又阻止自己向傅潭说靠近。 潺宿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迷蒙:“仔细说起来的话,倒更像是,嗯,一种,恨铁不成钢,还有……妒忌?” “对,就是这种感觉,妒忌。”潺宿喝的脸都红了,他站起来在空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走来走去。 “妒忌,他刚知晓你的身份时,捏碎了一整套瓷杯,整日里拿着你的资料不停翻啊翻,莫名其妙地笑,又莫名其妙地发火,将所有东西都掷到地上去……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还有你的画像……君上房间里有好几幅,他几乎每天都在看……” “等等等,打住。”傅鸣玉的想法有了瞬时的扭曲,“鹤惊寒他是不是,暗恋我啊?” 潺宿几乎掀桌:“你在说什么屁话?” 他都无语了:“你当你天仙下凡啊,话本子看多了吧,我们君上,看得上你?” 傅鸣玉也知道是自己瞎想的,声音弱下来:“他要不是暗恋我,那他就是变态吧。” “你真是好蠢啊。”潺宿蹲下身,与傅鸣玉平视,一脸嫌弃,“你想想啊,如果你对一个从不相识的人的生平事无巨细反复观摩,反复看他的过往前尘,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你还会挑他的刺,觉得他哪哪都不如你,生出他怎么配这种酸酸的想法,这是什么?傅潭说,这就是妒忌。” 这就是妒忌,鹤惊寒……在妒忌他。 发现他的身份,开始调查他,妒忌他,要将他的一切都摧毁,他确实也做到了,姬月潭失去了一切,庇佑他的师长去世,至交好友兄弟离心……姬月潭几乎是众叛亲离。 鹤惊寒还能再嫉恨他什么呢? 傅鸣玉心里升起强烈的预感,他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甚至,他的心里已经浮现了一个猜想,一个不可思议,匪夷所思的猜想。 匪夷所思到什么地步……他现在都不敢细想,只能将所有思绪所有冒头的想法统统压下去。因为他只要一想,脑子就要爆炸了。 傅鸣玉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也是时候走了。 他起身,问潺宿:“到时间了,你有什么想问的事情,我只要知道,一定告诉你。” 潺宿摆摆手:“我本来想问你一件事的,但谁知你现在脑子坏掉了。” 傅鸣玉:“什么事?” 潺宿转头,因为喝过酒而有些迷蒙的眼神锁在傅鸣玉脸上,带着探究:“我想知道,君上,是怎么死的?” 那么强大又无所不能的鹤惊寒,怎么就死了呢? 仿佛耳边响起大风的呼啸,傅鸣玉怔怔道:“我不记得了。” 潺宿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方才移开视线,似是释出了一口气:“算了。” 他重新坐回矮矮的竹椅上,好久没打理的头发散落下来,傅鸣玉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酒坛已经空了大半。 平日里这里没有人来,潺宿应当是许久许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 傅鸣玉心里莫名升起一些悲凉,脱口而出:“你后悔吗?” 潺宿倒酒的手蓦然顿住,他没有说话,良久良久,才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被赶出蓬丘吗?” “我不知道,但大概我能猜出来。”傅鸣玉道,“你犯了大忌,你爱上了自己的师尊。” 潺宿轻笑一声,脊背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极丧气。 “我宁肯不做她的徒弟。” 傅鸣玉听见潺宿喃喃。 “我宁肯不做他的徒弟,不做什么首席弟子,继承什么仙君之位……我宁肯没有这天赋奇才,我宁愿,是个泛泛平庸之辈……” 他眼底燃起星火,那星火又被悲伤淹没。 这话,却如此耳熟,让傅鸣玉在刹那间愣住了心神。 是谁熟悉的话语宛若在耳畔响起:“我宁肯不做这万人之上的仙君。” 却又被他骂回去:“你疯了?” 傅鸣玉摁了摁疼痛的太阳穴,又来了,零碎的回忆又来了。 傅鸣玉声线有些颤抖,回应潺宿:“可是现在,你不是了。” 现在的潺宿,不是她的弟子,也没有任何身份了。 “你不懂。”潺宿笑笑,“我曾以为,只要我放弃了所有的名号,放弃了所有的身份,我就有资格,可以与她站在一起。” “可是,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她肩上是一方重任,我只能仰她鼻息,却不能与她相守。” 酒碗被掷在地上,破碎声清脆,伴着潺宿一声叹息。 “我不配。” 记忆里……那抹高大的浅蓝色身影笼罩下来,熟悉的香味涌入鼻腔,这次却带了侵略性的味道,他近乎咬牙切齿:“我宁愿不要这仙君之位,我宁愿不做什么万人之上的仙君,傅鸣玉,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你疯了?”姬月潭在洛与书澄澈而愤怒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黑色的影子。 他胸口起伏,却强撑着冷静,一字一句与洛与书道:“你不要说这些疯话,好好做你的仙君。即便你肯舍弃你的仙君之位,我也不会舍弃我的鬼主之位,你好自为之。” 他冷漠地将眼前人推开,语气冷漠地没有一丝温度:“绯夜仙君已经死了,你再也不用谨遵他的教诲,看护我照顾我了,你也不用碍于他的面子,容忍我忍受我了。这么多年,你应该也已经不耐烦了,没关系,以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做你自己了。” “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傻话,就不必说了。” 言罢,他大步流星离开,徒留洛与书站在原地。 堂堂仙君,却在那时候攥紧拳头,蓦然红了眼眶。 “我不配。”傅鸣玉低声喃喃,重复潺宿的话,“原是我不配。” 姬月潭也是这样想的,才那么决绝推开洛与书,冷脸相对的吗? 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快醒了,我感受到了。”傅鸣玉摁了摁头疼的眉心。 “谁?” “鹤惊寒。”傅鸣玉看向潺宿,“如果他也死而复生,你会离开这里,重新回到屠罗刹吗?” 潺宿却沉默了。 他抬头看了看这简陋的宫殿,放缓了声音:“不会。” “我在这里,挺好的,我不会再回去了。” 在曾经的君上和曾经的师尊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师尊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从仙门手底下保下我,我不能再让她伤心。” “好。”傅鸣玉尊重他的想法,“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澹台无寂的下落吗?” 潺宿眨眨眼睛,有些事情,傅鸣玉不问,他是不打算说的。 他不理解君上鹤惊寒,正如他也不理解澹台无寂。 “你死后,他很后悔。” 潺宿回忆着当初鬼主自尽的死讯传来,澹台无寂那毫无血色的面孔,剖心摧肝一般的懊悔,和猝不及防落下的泪。 他是真没想到,澹台无寂会为了傅潭说落泪。 “他说,他,他不该逼你。” 逼我?傅鸣玉一怔。逼我什么?逼我从仙门回鬼蜮,还是逼我自尽? 潺宿看着他,眸色有些忧郁又有些复杂:“他说,倘若从来一次,他不会想将你拉下来,只要你还活着,他宁愿不要你下来陪他,你永远明坐高堂,只要你……活着就好。” 这太荒谬了。傅鸣玉嗤笑一声。我死了,然后一个两个都后悔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我直觉告诉我,应该是和你有关的地方。”潺宿手指点了点傅鸣玉,“你想要去找他吗?我感觉,他应该很乐意见到你。” “不必了。”傅鸣玉摇摇头,起身往外走,“今天多谢你,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我也当全力以赴。” 潺宿摆摆手:“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还是祝你脑子早点恢复,也祝你……一路顺利。”—— 见傅鸣玉全须全尾地出来,一直守在外面的双双终于松了口气。 “鸣玉,你都问完了?他有说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傅鸣玉点点头:“很多。” “那就好。”沈双双松了口气,可眉眼间的愁容始终未散去。 她随着傅鸣玉往回走,傅鸣玉面色平静,她犹豫半晌,还是轻轻扯了扯傅鸣玉的衣襟,小声:“鸣玉,对不起。” 傅鸣玉一怔:“怎么了?” “是,你今天,问我们的那件事。”双双没忍住眼眶酸涩,“你问我,为什么不去送你,因为我那时候,在生你的气。” 气他的隐瞒,气他的背信弃义,气他怎么就跟魔君和妖王混到了一起。 “可是,可是……”双双悄悄抹了下眼睛,“鸣玉,我若早知道,你在鬼蜮过的并不开心,我就是忤逆我父亲,也一定会去找你。” 不管她有没有用,最起码作为最好的朋友,是和他站在一起。 而不是在他狼狈离开蓬丘时,身边没有一个人,仿佛被这个世界背弃。 “嗯。”仿佛心结被打开,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释重负,傅鸣玉摸摸双双的脑袋,“我替姬月潭,原谅你。”—— 姬月潭。 傅鸣玉在心里默默唤了一声,不曾想,姬月潭真的应了他。 “这么费力地去寻找问题的答案是何必呢。”姬月潭似是无奈地一声叹息,“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我倒是很羡慕你这般,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你听到潺宿的话了吧。”傅鸣玉道。 当时姬月潭已死,无人告诉他关于鹤惊寒或者澹台无寂的事,如果今日傅鸣玉不来找潺宿,这些话他永远都听不到了。 傅鸣玉叹气:“如果你早知道,是不是当初就不会轻易去杀鹤惊寒了。” 姬月潭没有回答,但傅鸣玉与他五感相通,多少也能察觉到一点姬月潭的情绪。 “那你听见双双的话了吗。”傅鸣玉又问,这次他含了笑意,“你还会不会介意?会不会失望和不开心?” “所以你看,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不知道的好。” 比起蒙在鼓里,他宁可痛苦着清醒。 良久,姬月潭无奈地笑:“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真的很像曾经……年轻的我。” 旁人看傅鸣玉,只会看出他与姬月潭的不同,气质不同,神态表情不同,言行举止不同,穿着打扮也不同,像两个人。 但熟悉的人才会察觉,傅鸣玉的内里,思维,脾性,情感,其实和早年的姬月潭,也就是傅潭说,基本上是一模一样的。是后来的姬月潭变了。 傅鸣玉反驳:“不要这么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们终会融为一体,只是时间的问题。 也许,这就是我来这里,重活一次的原因。傅鸣玉在心里道。 救赎你,也救赎我自己。 第147章 小玉,我后悔了 傅鸣玉做梦了。 梦里他拖着沉重的身躯, 喉咙里涌着血沫,踉踉跄跄,似是在逃命。抬头是望不到天空的黑压压的密林, 脚下是永远走不到头的杂草密布的小路。 经脉寸断,血肉模糊。 他死人一般瘫在地上, 呕出大口的血,动不了分毫。 眼前是绿色的小草, 嫩生生的叶子,生机盎然。 傅明雪却认了出来。 金钱草。 他模糊的眼前却浮现那个人,身着重安宫清浅色的弟子服, 端坐于书桌前, 执笔写字的样子。 金钱, 与茵陈, 入药。 利湿,退黄,解毒, 消肿。 明明是他最讨厌的知识, 不知怎的, 这时候却记得格外牢固。 他猛地抓起一把,连茎叶带着根一同塞进嘴巴里,大口咀嚼。 绿色的药汁和腐烂的泥土混在一起,发麻发苦,还有满口的血腥。 傅鸣玉却好像感觉不到, 大口咀嚼。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傅鸣玉醒了, 枕头有点湿,像是落了泪渍。他抹了抹眼睛,脑子里还都是那棵又苦又涩的金钱草。 真难吃 他知道那是姬月潭的记忆, 也是姬月潭亲身经历过的。 “堂堂鬼主,怎么把自己搞成那个样子。”傅鸣玉小声呢喃,穿衣起床。 就那么喜欢洛与书吗,人都要死了,想的却还是他。 “殿下。”灵贰出现在门口,“妖王想见您,正在府外等候。” 闻人戮休?傅鸣玉点点头:“好。”—— 闻人戮休大步进来,行色匆匆。 “哥哥,你真没说错,鹤惊寒要醒了。”闻人戮休脸色有些着急,“我在西玄的探子今早便送来了消息,屠罗刹有大动作,不知举行什么祭祀,个个都欢呼雀跃,想必是鹤惊寒要苏醒了。” 傅鸣玉倒没有多惊讶:“他原先想取我的尸体做容器,失败了,想必也不会罢休。毕竟也是上古魔族,死而不僵,总有他复活的办法。” “你不担心吗?”妖王看着傅鸣玉,“你亲手杀了他,他若是醒了,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横竖与妖王殿下没有关系,这么着急做什么。”傅明雪慢吞吞喝着热水,“与我的仇怨,大抵不会迁怒到妖王殿下身上去。” 闻人戮休气结:“我,我这是担心你!” 傅鸣玉轻飘飘看他一眼:“妖王殿下好生奇怪,当年和魔君联手屠了上陵城,又把我从蓬丘坑回来,难道也是担心我?” 闻人戮休被噎住,缓了好半天,才没好气开口:“哥哥嘴上说什么都忘记了,当年的事,却还记着我的仇呢?” 话都说到这里,也该讲开了,闻人戮休直言:“是,哥哥当年跌落高堂,是有我的一份子。是鹤惊寒喊我去的,可我也为哥哥救下了母亲的棺椁,哥哥不该感谢我吗?我确实不希望你继续留在蓬丘,我恨仙门所有人,自然不想看见哥哥再继续与他们为伍。除此之外,我再没做过半点对不起哥哥的事。哥哥于我有恩,我都记得。” 他眸色闪烁:“回来不好吗?哥哥,你是鬼族,仙门容不下你的,我们才该是一家人,不是吗?” 傅鸣玉还是捧着杯子喝热水,没什么表情。 他确实不该有什么表情,毕竟被逼死的是姬月潭不是他,不知道倘若姬月潭本尊在这里,会不会气的上去给闻人戮休个嘴巴子。 说到这里,闻人戮休突然怔住,看向傅鸣玉:“你,你是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 “一点点,但大部分都不记得。”傅明雪摁了摁太阳穴,“关键的,重要的部分,都没记起来,实在是烦得很。” 闻人戮休也烦得很:“哥哥,你失忆之后怎么这么沉得住气,鹤惊寒马上就要醒了,醒了就要找你报仇,你还坐得住吗?” “我当年杀了鹤惊寒,你很震惊吧。”傅鸣玉微笑,“震惊你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怎么轻易就让我得手了。” “你”闻人戮休后背一凉,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他喉头一紧,“你怎么知道?” “鹤惊寒是帮了你,可是若不是他想挑起祸端,与霍家联手,你阖族也不会被全灭,更不会有屠城之事,你也做不成现在的小妖王。” “归根结底,妖王行宫被屠那一夜,少不了鹤惊寒推波助澜,你也是恨他的吧?” 闻人戮休脸色沉了下来,许多年的事,他都快要忘了的事,又被拿到了台面上。 傅鸣玉觉得眼睛有点疼,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他揉了揉眼睛,接着道:“可是鹤惊寒实力强大,屠罗刹蛰伏多年,哪个都不是初为小妖王,又被仙门针对的你能对付的,你没有办法,你只能先和鹤惊寒合作,最起码,有他在,就能替你护住妖族,对吧。” 傅鸣玉喟叹一声:“我又何尝不是呢,如果没有他,我一个人怎么拿得下偌大的鬼族,成为这鬼主。鹤惊寒真的很厉害,是吧?” “可是,你们有谁问过,我到底想不想做这个鬼主?” 他直视闻人戮休:“你呢,你想做这个妖王吗?” 闻人戮休握紧了拳头,如果可以,他大抵也只想承欢双亲膝下,永远做个父王兄长庇佑下,无忧无虑的小紫凰吧。 闻人戮休咽下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哥哥,我自知伤不了鹤惊寒分毫,早就歇了心思,事已至此,至少我们妖魔鬼三界联合,仙门也奈何不了我们。今日我来,只是担心你,仅此而已。” “那多谢你的关心。”傅鸣玉冲他眨了眨眼,“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傅鸣玉眉眼弯弯:“鹤惊寒苏醒之后,必然会联系你,到时候,你把我,送到他那里去。” “你疯了?!”闻人戮休猛地站起来,险些连桌子椅子都一块带倒,他双目圆睁,俱是不可思议,“你是不是疯了?他正愁抓不到你,你居然自己往虎口里送?” “你告诉他,我失忆了,现在神智有些不正常,然后将我带过去。”傅鸣玉很冷静,不像疯了的样子,“有些事情,我得搞明白,我得想起来,我时间很宝贵,不能一直缩在这里。” 闻人戮休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怎么看着这么淡定?哥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藏了什么秘笈,能杀鹤惊寒第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所以你才这么自信?” 傅鸣玉笑笑:“以前,我能杀他第一次,现在的我,只能再死一次。” 闻人戮休:“” 他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你这么做,无霜知道吗?” “跟他有什么关系?”傅鸣玉挑眉,“鬼主的事,他也能随意插手了?” 闻人戮休叹一口气:“毕竟,是他费尽心思将你复活过来的。哥哥,虽然我很讨厌他,也不想说,但但他,真的很在乎你。” 傅鸣玉指尖一滞,险些失手摔碎了茶杯。 他将茶杯放下,甩了甩被烫红的指节,才缓缓站起来。 “你知道现在我最可悲的是什么吗?” 傅鸣玉双目怔怔。 “现在,我有很多旧识旧友,一同长大至交好友也有,互诉情愫倾慕之人也有,昔日与我把酒言欢知己也有,可是”傅鸣玉轻笑一声,这笑有些冷,带着悲凉,“可是,我却不知道能相信谁。” 闻人戮休喉头发紧,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多说什么,他自己也本就不可信,良久,闻人戮休哑了嗓:“好,鹤惊寒醒来之后,我会按照你说的做。” “殿下,不行,太危险了,我不同意。”灵贰跪在他脚边,“您刚回来不久,我们怎么放心您独自一人入虎穴去。” “你放心,我有数的。”傅鸣玉摸着自己的脉搏,“鬼主本就已近不死之身,当年如果不是我自尽,其实,也没那么容易死,对吧?” 灵贰面露难过,说不出话来。 “要不要告知无霜仙君?”灵贰有些犹豫,“当年殿下与无霜仙君交恶,就是因为鹤惊寒,如今又恐怕仙君” “不必告诉他,他也会知道的。”傅鸣玉道,“何况,他现在在乎的不是我,如果我死了,说不定,你主子就回来了呢。” 他这话说的云里雾里,灵贰实在听不懂,她不敢违逆殿下,只道:“是。” 傅鸣玉起身:“母亲的棺椁在哪,我想见见母亲了。”—— 没有人知道鬼女从无罪之巅跳下去,发生了什么。 她是怎么死的,又怎么被封进了这个冰棺里,是谁为母亲收了尸,又是谁做了父亲的牌位? 百根烛火都照不暖母亲的面容,她合着眼,仿佛睡着了,可睡于寒冰里,浑身尽是冷色。 傅鸣玉扶着冰棺,缓缓跪下,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母亲了。 傅家祖坟里还立着父亲母亲的墓碑,眼前却是母亲的尸身,她死了,怀里还抱着父亲的牌位。她一定很想和父亲合葬吧? “母亲,鸣玉好想你。” 他觉得眼睛有点痒,眨了眨,就有大颗大颗泪滴掉了下来。 “母亲,我和姬月潭,您最喜欢谁呢?您不是说,我是您最疼爱的宝贝吗?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那些年,您有没有一刻,想起过被您封印起来的姬月潭呢?” 傅鸣玉觉得自己快要坏掉了,因为现在,不管是傅鸣玉的痛苦,还是姬月潭的痛苦,他都能感受到了。 这两者皆是他,被爱是他,不被爱也是他,伤怀是他,不甘也是他。 他想抓住母亲的手,但只能摸到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眼泪落到冰棺上,很快就与冰棺融为一体。 “母亲常与我们提起,昔日外祖父是多么疼爱你娘,您在西玄那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您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可是外祖父不在,再也没人心疼您,为您撑腰了。您恨鹤君山,恨屠罗刹,您想要屠尽天下魔族娘,您差点入魇,失了心智,是吗?” 可是娘亲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后来,娘亲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为爱人延续脆弱的寿命,可是白驹过隙,不过徒劳。 她恨命运不公,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最后,温润如玉的爱人握住她的手:“湘湘,算了吧。” 再后来,人间便多了位才貌双全连中三元的傅丞相,和他温柔贤淑的傅夫人。 “当年种种皆因您一念之差,现在我重新现世,知晓这一切,也不算糊涂至死,对吗?” 傅鸣玉笑出声。 “也该是一切回归正轨的时候了吧。”—— 傅鸣玉闭门不出三日,这三日里,他一直把自己锁在母亲的藏宝阁里,收拾母亲的旧物,和那些年岁悠久的图书。 蓬丘来过人,或许是沈双双,也或许是其他人,但傅鸣玉没有见。他不出去,外面的人也没办法。 他忙于收拾那些陈年旧物,母亲的手书,信函,笔记,有锁的没锁的箱子,匣子 漫长的岁月里,他只是母亲生命里短暂的过客,母亲活了千百年,在人间那短短数十载,真的短的跟梦一样了。 傅鸣玉发现了很大的宝箱,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人间的玩意儿,他从人间来,他太熟悉那些东西了,朝代悠久,有些跟他都不是一个年代的,称得上古董了。 还有一些,甚至是皇室里的规制,一件一件载册入库的那种,皇帝皇后才能用的极品,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弄到的。 东西越收拾越多,书架底下,竟被他掏出来个匣子,看模样像是装信的。 傅鸣玉几乎是爬到地上才伸手把那东西拿出来,一打开,险些呛得他吧肺都咳出来。 信匣里是满满的灰烬,而且,像是直接在匣子里点的火,把里面东西烧掉的,因为匣子内壁全是火烧的黑痕。若不是这匣子非凡品,想必也早就化成灰烬了。 傅鸣玉伸手捏了一点,在指尖化开,猜测是某种纸张,确切来说的话,母亲应该烧的是书信。只是不知道是谁的书信,让母亲恨到这种地步了。 刚把匣子合上扔到一边,便听见里面传来沉闷的响声。 傅鸣玉重新把匣子捡回来,打开伸手摸索一番,果然在一堆灰烬里,摸出来一块坚硬的东西。 吹走上面的灰尘,约莫显露出青铜的模样,似是尖嘴獠牙鬼面一般,表面凹凸不平,甚是可怖。 傅鸣玉指尖摩挲,翻过来一看,上面刻着一个字,“鹤”。 不用猜都知道这块青铜令属于谁了。 傅鸣玉握着青铜令,到底没有扔,系在了自己腰间。 第四日,闻人戮休来了。 他面目微沉:“他醒了。”—— 鹤惊寒醒了。 现在的傅鸣玉不记得他的样子,就算鹤惊寒站在他面前,傅鸣玉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闻人戮休带他去西玄,甘愿化身紫凰做坐骑,就算变成了鸟,一路上都能听到他唉声叹气。 傅鸣玉坐在温暖的紫凰背上,耳畔是呼啸的风。他依稀记起很久很久之前,自己也这般坐在闻人戮休的鸟背上,紫凰自高空俯冲而下,惊险刺激,刺破云霄的是少年人的尖叫和欣喜。 那好像是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临末了,闻人戮休还是咬咬牙:“算了,真是怕了你了,哥哥,我就在魔宫附近,可以感受到你身体里的凰火,如若你有危险,我拼死也会冲进去救你。” 凰火出自紫凰一脉,傅鸣玉身体里恰恰有那么一簇,但,这并不是普通的一簇,并不是傅潭说曾用莲花跟闻人戮休换的那一簇。而是根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从前的傅潭说自己都不知晓这件事,也不知晓原因。 傅鸣玉摸着自己胸口:“你不好奇,我这簇凰火,是怎么来的吗?” “是我皇叔。”闻人戮休笑笑,“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他当年冒着背叛全族的危险盗走火种,是为了鬼姬,你的母亲。” “哥哥,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呢。” 这缘分可远了去了。 从前傅潭说或许不知晓,但是傅鸣玉知道,所谓凰火,也不过是母亲为父亲炼制不死之药的一味药材罢了。只是可惜那位皇叔,最后落得那般下场。 紫凰的速度非一般法器可比,前往西玄比素日里快了不止一星半点。很快,二人便到达了目的地。 傅鸣玉从未来过这里,黄沙漫天,脚下只有粗粝的沙土和巨石,极少看见绿色。就算是有一两株草木,也是生命力极强的魔物。 大风刮地人几乎睁不开眼,傅鸣玉看着这荒芜之地,当年他母亲鬼姬把魔族逼进这鬼地方,也难怪鹤惊寒和屠罗刹恨了她这么多年。 一报又一报,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进去了。”傅鸣玉与闻人戮休道别,顶着风沙,迈进黑色的大门里—— 大殿很安静,长长的走廊和不怎么明亮的厅堂都很安静。傅鸣玉没有见到一个魔修,不知那传闻里的鹤惊寒又在耍什么花招。 蓦然,一股强烈杀气自右侧袭来,傅鸣玉下意识侧身躲过,掌心聚起诡气,抗下这一击。但他毕竟不是鬼主本人,这些天勤学苦练也只是学个皮毛,诡气和灵力换着用,也才堪堪接下来人四五招,很快,那锋利的刀刃就已经贴近了他的脖颈。 视线交错,傅鸣玉望向来人。 他身着华丽的冠服,剑眉星目,眉间一抹浓烈杀意,嘲讽:“你真敢来送死?” 仿佛下一刻,锋利的刀刃就要割断傅鸣玉脆弱的脖颈。 傅鸣玉皮肤瑟缩了一下,但并没有后退:“我只是觉得,你不会杀我。” 紫衣男人握紧了手中剑:“蠢货,不过数十载不见,你就已经蠢成这个样子了么。” 傅鸣玉却笑:“就算你要杀我,我杀你一次,你也杀我一次,挺公平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一句话让鹤惊寒沉默了。 傅鸣玉脑子里隐隐作痛,他只想赶快想起来关于鹤惊寒的一切,但是好像越努力越想不起来。 眼前这位就是鹤惊寒吗?为什么,一点熟悉感没有呢? “你是不怕死。”紫衣男人轻笑一声,“也是,你要是怕死,又怎么会自尽呢。” 傅鸣玉心里蓦然有一种怪异感,虽然,眼前这个男人,讽刺的语气和说出来的话,都很像鹤惊寒,但是傅鸣玉心底的感觉告诉他,他和鹤惊寒,并不是这样相处的。 “你”傅鸣玉犹豫开口,“你真的是鹤惊寒?” 傅鸣玉蓦然听到一声轻笑声,很轻很轻。 “你虽然失忆了,但脑子好歹没有坏掉。” 眼前的紫衣男人蓦然收回剑,躬身行礼:“君上。” 傅鸣玉猛地转身,来人的身影映入他的眼中。 他身形高大,模样极英俊,头发随意用束带绑起来,青丝散落在两肩。 那种熟悉的感觉终于再次扑面而来,英气和明艳交织,融合成眼前人矜贵的气质。 似是刚苏醒不久的缘故,他看起来有一些虚弱,背着手缓缓走近,嘴角勾起,噙着懒洋洋的笑意。 傅鸣玉眼眶莫名其妙开始泛酸,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明明他应该对鹤惊寒充满了厌恶。但傅鸣玉却感受不到心底任何对鹤惊寒最深刻的恶意,仿佛有什么在二人之间牵连。 傅鸣玉震惊自己的反应怎么和预想的不太一样,在他设想里,两个人仇人相见,应该分外眼红才对。他皱起眉,下意识往后退。 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鹤惊寒,方才那个,只是试探傅鸣玉的赝品。 鹤惊寒摆摆手,方才的紫衣男人躬身退了下去。偌大的殿堂只剩下两个人。 傅鸣玉远远望着他,不知怎着双臂发冷。 “你,你是怎么苏醒的?”傅鸣玉问。 当时屠罗刹盗取姬月潭的尸体作为容器,也就是说鹤惊寒的尸身早就没有了。 那眼前的鹤惊寒,又是怎么来的? 鹤惊寒微微一笑,缓缓伸出手,只见那只骨骼分明肤色白皙的手消散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紫黑色的魔气。魔气如烟如霭,直接飘向傅鸣玉,缠绕上他的脖颈和脸颊。 下一秒,数米之外的鹤惊寒却出现在傅鸣玉眼前,傅鸣玉吓得瞪大眼睛,只觉得脸颊一凉。 鹤惊寒的手,又从一圈黑雾凝出了实体,缓缓覆在了他的脸上。 捏了捏他的脸。 傅鸣玉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恐惧,他很害怕,他下意识想要逃,但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完全僵直住,任由鹤惊寒的指腹轻碾着自己右颊上的软肉。 他看到鹤惊寒蕴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怨,恨,或者是别的什么?傅鸣玉不明白,也看不懂。 两个人都死了数十载,可是站在这里,竟如从前一般,又好像那数十载从未有过。 “你对我下手时,我是真的生气了。”鹤惊寒开口,阴森语气里的冷意不加掩饰,“我真的想过要杀掉你,小玉,你怎么敢对我下手的?你怎么敢要我的命的?” 那一日的场景记忆犹新,一向强悍的魔君卧榻不起,大口大口呕着血,感受到自己经脉一寸寸断掉,感受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消散去。 寻常的毒药利器伤不了他,可那是姬月潭拿自己血肉做成的毒刃。为了杀他,姬月潭不惜自毁心脉根基。 怪他对姬月潭太放心,毫无防备,落到这般境地。 他咬牙吩咐屠罗刹的精卫,以最恶毒的方式,去取回姬月潭的狗命。 姬月潭虽趁他不备害了他,可他也没让姬月潭好过,倒下之前也给了姬月潭重创一击。 他若想让姬月潭给他陪葬,也不是不可能。 傅鸣玉浑身发冷,指尖颤抖,那是来自魔君的威压,凡人的他,几乎无力承受。他毫不怀疑发疯发癫的鹤惊寒会失去理智杀掉他。 可是下一秒,所有的冷意尽数散去,傅鸣玉落入一个轻飘飘的怀抱。 是鹤惊寒上前一步,几乎将傅鸣玉半拥进怀里。 “可是,可是我听闻你自尽的消息,我又后悔了。” 傅鸣玉听到来自头顶的声音,鹤惊寒的下颌,似是轻轻蹭了蹭傅鸣玉的发顶。 他小心翼翼,像是环抱着什么,失而不得的珍宝。 “小玉,我后悔了。” 第148章 吃下去 傅鸣玉整个人已经呆滞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他来之前连自己可能被鹤惊寒折磨致死的数十种死法都想了一遍了,万万想不到会是现在这般局面。 他感觉到鹤惊寒似乎摸了摸他的脑袋,叹道:“你果真是失忆了。” 从前的傅鸣玉, 龇牙咧嘴,永远不会好声好气跟他说话, 哪里会这么乖顺呢。 “你才是失忆了吧?”傅鸣玉震惊地推开他,喃喃, “你之前,不是这样的吧……” 在闻人戮休口中,鹤惊寒对他这个鬼主不满, 意图杀之, 然后取而代之。 在潺宿口中, 鹤惊寒嫉妒他, 厌恶他,无时无刻不挑剔他,贬低他, 嘲讽他…… 怎么想……也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傅鸣玉觉得自己得缓一缓, 别说他, 姬月潭本尊来了也得缓一缓。 他看向鹤惊寒:“那你可有办法让我恢复记忆?” “为什么要让你恢复。”鹤惊寒坐在他的软榻上,懒懒怏怏支着脑袋,“让你恢复记忆,再杀我一次吗?” 傅鸣玉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与他平视:“那你就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又为什么要自尽?” 因为, 你的一切苦痛,都是我带来的。 鹤惊寒静静望着他,心中所想, 并未出口。 他只是向傅鸣玉伸出手:“留在我身边吧,小玉,和以前一样。” 只是这次我会好好待你,绝不会再如以前那般,再让你痛苦了。 傅鸣玉看着眼前那只手,肤色苍白,骨骼分明,他蓦然笑了一下,然后亦是缓缓伸出手,搭在了鹤惊寒掌心。 他看到鹤惊寒眸里的讶异和欣慰,慢慢用力攥紧鹤惊寒的掌心:“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鹤惊寒。” “魔君大人?还是……” 他张了张嘴。 “兄……” “君上!君上!” 话未出口,却被打断。 有魔修急匆匆进来禀报:“启禀君上,无霜仙君打上门来,说,说是来要人的。” 傅鸣玉一怔:“洛与书?” “真可惜你不记得了。”鹤惊寒视线转向傅鸣玉,笑的莫名其妙,“这般场景,好像也上演过很多次呢。” ———— 大殿之外,屠罗刹众魔修已经排兵布阵,密密麻麻罗列阵法。 而对面,来者一身蓝白素衣,孤身一人,只携一剑,气势却堪挡千军万马。 鹤惊寒缓步迈出:“仙君孑然一身便敢入我西玄之地,不怕有来无回?” “魔君当日尸身尽毁,如今竟还能完好如初站在这里。”洛与书的凝霜出鞘,寒光横扫出数十米,“想必这就是,祸害遗千年吧。” 鹤惊寒以手抵唇,低低地笑:“仙君上天入地为亡人寻魂凝魄,求死而复生之法,到本座这里,便就祸害遗千年了,还真是双标。” 他挑了挑眉:“数年不见,仙君身上的寒霜剧毒,可解了?” 他仿佛专挑洛与书的心窝处,哪里疼往哪里戳:“哦,看本座这记性,你那原本无药可解之毒,不是被鬼主拖着残败之躯渡去了么,想必现在仙君活蹦乱跳,是健康地很了。” “休要废话。”洛与书早就攥紧了拳,面冷如霜,杀气凛冽,“几十载不见,便让本尊试试你这魔头本事几何了吧。” 二人或许真的积怨颇深,上来便要开打。 鹤惊寒哼笑一声,魔剑出鞘,整个人化作一团紫影,叫人看不清身形,顷刻间,二人就已经缠斗到一起。 傅鸣玉跑的呼哧带喘的,远远从大殿里奔出来,就看到外面屠罗刹众人严阵以待,而天上唯见一黑紫一白蓝两道光影。灵力与魔气层叠震荡,傅鸣玉在地下站着都感受到了那压迫感,想来二人出手俱是杀招。 傅鸣玉蹦起来,冲天上挥手:“不要打啦不要打啦!我在这里!有人看看我吗!” 洛与书是来寻他的吗?怎么就打起来了呀? 洛与书远远听到熟悉的声音,身形一滞,下一刻便弃下鹤惊寒,瞬移至傅鸣玉面前。 他毫不犹豫一把攥住傅鸣玉的手腕:“我带你回去。” 下一刻便被鹤惊寒拦住:“本座还在,这就要走?” 眼看又要打起来,傅鸣玉铤而走险挡在两人中间:“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打杀杀的!” 鹤惊寒收起了自己的兵器,洛与书停顿一瞬,也收回了自己的凝霜。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为什么鹤惊寒刚苏醒,傅鸣玉就颠颠跑过来见他,为什么一声不吭,甚至都不与他知会一下。 可是诸多种种,他都没有问出口,往日与鹤惊寒种种恩怨他都不愿回想,喉结滚动,只化作一句:“跟我回去,小玉。” 傅鸣玉轻轻将自己手腕从洛与书桎梏里挣脱出来,小声:“仙君,我很快就能想起来了。” 很快就能,把姬月潭还给你了。 不料撞入洛与书通红的眼眸,他眼底翻滚着复杂的情绪,又像是极力忍耐着,红色几乎化作血沁出来:“无论有没有记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再来过几次,你还是会选择他,是吗?” 傅鸣玉一时被吓住,他从未见一向冷淡的仙君这个样子,下意识紧张地退后两步。 好像很久之前,他也是这般拒绝洛与书,选择鹤惊寒的。 他后退的动作又让洛与书眸色一暗。 “无霜仙君,原来你也不敢啊。”鹤惊寒蓦然放肆笑出声,笑的前仰后合,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他哈哈大笑,“原来你也不敢,让小玉恢复全部的记忆啊。” 傅鸣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人脸色铁青,一人却笑的如疯如魔。 鹤惊寒笑的就差拍大腿了,他指着洛与书,视线投向傅鸣玉:“你不是想恢复记忆吗,好啊,那我今天就是豁出去,就算你记恨我,也要让你知道,当年他是怎么于心有愧辜负你的了。” 傅鸣玉:? 如此这般,傅鸣玉肯定不会跟洛与书离开。 鹤惊寒收敛了一些,含笑看向洛与书:“无霜仙君若是闲来无事,不若也进来一坐一听?当然,你需要施一个禁言咒,本座说话的时候,你还不能开口。” ———— “你知道,无霜仙君为什么这般厌恶我吗。”鹤惊寒问傅鸣玉。 傅鸣玉摇头。 鹤惊寒笑容恶劣:“因为当年,你与他从伉俪情深,到后来反目成仇,都是我从中作梗,暗算你们的。” 傅鸣玉一梗:“您也没必要如此骄傲吧。” 事已至此,鹤惊寒便不再隐瞒了。 他原本没想告诉傅鸣玉这些,没想让他如以前一般厌恶自己的。 可是谁让今天洛与书上门来了。 傅鸣玉早晚会想起一切,而鹤惊寒,宁愿自己被怨恨,也要看到洛与书难受得生不如死。 “当年你于洗冤台受天雷之刑,这位无霜仙,哦不,那时他还不是无霜仙君,只是一个小小的弟子。他险些粉身碎骨替你挡了半劫天雷,你应当是感激不尽的吧?” 鹤惊寒居高临下,下意识如挠小狗一般伸手去挠傅鸣玉的下巴,却被一旁洛与书挡住,只好悻悻收回了手。 “可是,下了洗冤台,你却不顾重伤的洛与书和那为你拦下天雷的绯夜师兄,随本座和妖王离开,你可知多少人骂你忘恩负义,薄情寡性。” 随着他的话,傅鸣玉呼吸渐渐粗重。 旁听的洛与书薄唇抿在一起,指节扣在椅子上,用力攥紧。 “可是他们不知道,你随本座离开,不是想弃明投暗叛出仙门,只是因为鬼姬尸体在我们手里,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娘死无葬身之地,棺椁还不得安宁。” 傅鸣玉胸口剧烈疼痛, 酸涩感弥漫开,水雾氤氲了眼眶。 “再后来,你身份既已大白天下,本座便扶持你继承鬼主之位。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鬼姬的孩子,鬼姬往年诸多仇人上门寻仇,鬼族内也多的是不服之众……那段时间,尽管本座与妖王尽心护你,可也做不到十分周全。总有不断寻仇寻衅之人,你身上也总有不断的伤。” 鹤惊寒已经走到了傅鸣玉身后,指尖划过傅鸣玉脊背:“那么多的伤,旧的还没有好,新的就又添上。你活着的这数十年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罪吧?你离开蓬丘不过短短几日,人间冷暖,酸甜苦辣,便都尝遍了。” 鹤惊寒掌心落在他的肩上,低低笑出声。 “本座哪里有这么好心,白白帮你?本座只是不想你继续留在蓬丘,不想见你众星捧月,做那个万人宠爱日月安稳的小师叔。本座见不得你那么快乐幸福,小玉,你是鬼族,是人人喊打的鬼姬的孩子,你本该和我一样,是阴沟里生活的老鼠。” 他落在傅鸣玉肩上的手掌收紧,胸口随呼吸起伏,紧紧扣住傅鸣玉的肩骨。 “本座要你跌落高堂,要你众叛亲离,再无枝可栖,也再无人相护。” 傅鸣玉的泪落下来,砸在自己手背上,又疼又烫。 洛与书猛的站起来,鹤惊寒为了防止他打扰自己叙述真相,特意施了禁言咒,现如今看他的反应,分明是不忍,想要阻止。 可鹤惊寒心狠,他强行按下洛与书:“仙君不要着急,这只是开始,还没有说到你呢。” 他低声:“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和小玉的误会,本座是怎么一手促成的吗?” 洛与书双臂都在颤抖,双手握成拳,青筋根根突起,他被迫坐下来,蓦然红了眼眶。 “世人皆知,你残害同门,谋害师长,叛出蓬丘。这个时候,仍对你不离不弃,时来探望的,也就是昔日与你不对付的师侄,洛与书了。” 傅潭说离开蓬丘那一日便留下了所有与蓬丘有关的信物,洛与书联系不上他,只能亲自前去鬼蜮鬼女府。 鹤惊寒斜睨洛与书一眼:“欸,传言里说你们二人不对付,实在是有误。若是真水火不容,洛与书怎么肯替你挡天雷,怎么会在那个敏感的时候冒着风险频繁去鬼蜮寻你……啧啧啧。” 他故意附到傅鸣玉耳畔:“依本座看,水火不容是假,暗生情愫倒是真。” 傅鸣玉瞳仁一缩。 鹤惊寒接着叹了口气。 “小玉,你很聪明,后来,你慢慢发现,你越珍视什么,本座便要摧毁什么。你担心本座会对洛与书出手,又怕旁人给他扣个勾结鬼族的名头,便有意疏远,禁止他再来鬼蜮。” “可是我们无霜仙君怎么放心的下你呢。”鹤惊寒只要想起当年的画面,便忍不住想要发笑,他温柔扣住傅鸣玉的后脑,逼迫他靠近,“我故意与你亲昵,行暧昧之事,就像这样。” 他微微侧首,落在旁人眼里,好像二人在甜蜜拥吻。 鹤惊寒觉得特别好玩:“洛与书都看见了,他那时候,一定气坏了。” “够了。”洛与书强行破了禁言咒,喉结滚动,持剑的手止不住颤抖,杀气几乎凝成实体,霜雪一般的白瞬间覆盖了架于鹤惊寒脖颈处的凝霜,“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很得意吗。” 鹤惊寒指尖抚上凝霜剑的剑鞘,紫色荧光消融霜雪痕迹,隔着剑鞘都能感受到神剑的寒冷,和此时与它主人一般的怒气。 “本座知道,你一定恨透本座,想杀了本座,别着急,让本座说完。” 他大手一挥,紫色光幕自下而上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直接将洛与书隔绝在外。 光幕半透,可以看到彼此的轮廓,听到彼此的声音,但形如结界,已经将这里隔绝成两个空间。 “无霜仙君,为了防止你一会儿听到更劲爆的,冲动行事,打断本座,现在限制你的行动,你没有意见吧?” 鹤惊寒缓声劝慰。 “现在小玉还在,你收敛一些,待一切结束,你我的账另行清算,可好?” 良久,洛与书许是答应,收起了凝霜神剑。 鹤惊寒清了清嗓,继续与傅鸣玉叙说。 “不过,那时的无霜仙君,应当也没有完全相信你我的私情,真正让他崩溃的,还是你落入万人围剿,也就是绯夜仙君身死之前。” “你也不想杀那么多人的,小玉,你善良又懦弱,可是抵不住那么多人前来送死,正义之士也好,心怀不轨之人也罢,都成了你的手下亡魂,于是,怨越积越多,手上人命也越积越多。” “仙门以蓬丘为首,世家以楚家为主,合力讨伐鬼主。绯夜仙君有心护你,可一己之力难以与整个仙门为敌,于是,他们有了计划,便是让洛与书,带你走。” 走,逃,到没人的地方去,深山老林也好,天涯海角也罢,天地之大,总有他们容身之处。 傅鸣玉不可思议转头,看向光幕对面的洛与书。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是洛与书身为重安宫首席弟子,自小勤学苦练无一日懈怠,将来是要继承仙君之位,他怎么能说走就走,说放弃就放弃? 傅鸣玉眼圈红的像兔子,洛与书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眸却低垂,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可是后来,计划并没有实行。 因为,傅潭说根本没有来。 那天来的,是鹤惊寒。 鹤惊寒手里是洛与书递给傅潭说的消息。薄薄的一层纸,上面闪烁着金色的字迹,都在鹤惊寒掌心化为了灰烬。 洛与书皱眉:“怎么是你?小玉在哪里?” “小玉让我转告你,不要白费力气了。”鹤惊寒居高临下看着他,“堂堂绯夜仙君都护不住他,你以为,就凭你,能做到吗?” 洛与书攥紧拳:“他在哪,我要见他。” “早点死心吧,你就该安分做你的仙君,他依旧当他的鬼主,你们就该各自为阵,水火不容。” 鹤惊寒笑着摊开手,一团红色丝线躺在他的掌心,“如此宝贵的牵丝,小玉说他日后身处鬼蜮实在用不上,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他将牵丝扔在洛与书面前,却也没想真的还给洛与书,洛与书刚想探手去捡,便见那牵丝燃烧起来,化为灰烬。 洛与书不肯相信:“他真的那么说?” 鹤惊寒:“他又不止一次这么劝你了,洛与书,不日前你去找他,他不是亲口告诉你,多谢你这些年的照顾,但他是鬼姬之子,应当承担鬼姬的罪孽,你们终究人鬼殊途么。” 洛与书咬牙:“你们亲密至此,这些话他都肯告诉你?” 明明是他与傅潭说的交心之言,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却是如此恶心。 洛与书不愿相信,可是牵丝是他亲手绑在傅潭说手腕上的,素日里所见于无形,如果不是傅潭说同意,那牵丝怎么会无故从他手腕上解下来? 他强咽下一口气,稳住心神:“如果真是小玉的意思,他应该亲口告诉我,而不是让你转达。” “他来不了了。”鹤惊寒后退一步,“他还说,尽人事,听天命,早该与你恩断义绝,也免了你日以继夜的纠缠不休。” 来不了了?是什么意思。 洛与书蓦然反应过来,急速后退,可金红色阵法早已运行多时,只怪他一心与鹤惊寒掰扯,不曾注意脚下异样。 此阵屏天蔽日,可模糊人对时间的感知。他匆忙找出可辨日月的辰石,阵中一个时辰,外面已经一夜一日。 “糟了,围剿”洛与书试图冲出去,鹤惊寒已经执剑,轻飘飘落入阵中。 “想要走?先与本座过几招。” 洛与书无心与他交手,急道:“你可知仙门这次多大的阵仗,小玉根本低挡不住,与其在这里与我耗费时间,不如早些去救小玉。” “啊,你说得对。”鹤惊寒点点头,退出阵法,可左右护法却并不是吃素的,澹台无寂与潺宿两大高手联手,洛与书就算有本事打败二人冲破此阵,也得需要时间。 那个时候什么都晚了。 “让我出去帮他。”洛与书咽下一口气,望向高高在上的鹤惊寒,“求你。” 鹤惊寒面露讶异,别说他讶异,澹台无寂和潺宿二人脸上皆是震惊之色。 蓬丘大师兄洛与书,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过。 鹤惊寒觉得又惊奇又好笑:“你说什么,本座没有听见。” “我说”洛与书藏起眼底屈辱之色,一字一句,“求你。”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我出去?” 时间不等人,他再不走,外面又是一日一夜,恐怕就迟了。 “真是患难情深,好让人感动。”鹤惊寒都要拍手叫好了,“既然如此,本座便成全你。”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丹药:“吃下去。” 第149章 还没有结束 “这是寒丹, 也称寒毒,你修炼的是水系法术,吃掉它, 一般来说,于你并无害处。” 他顿了顿, 又笑,“只是要小心了, 但凡你吞下任何与它相克之物,便会内丹凝霜,修为停滞, 若是相冲的厉害, 你可就危险了。” 洛与书毫不犹豫, 接过寒丹一口吞下。 鹤惊寒不解地看他:“你就这般干脆毫不设防, 不怕我下毒害你?” 洛与书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还请魔君遵守诺言,放我出去。” “本座说成全你,可没说成全你出去。”鹤惊寒突然翻脸, “本座觉得, 成全你们一往情深, 同年同月同日生死,做一对亡命鸳鸯,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嗯?” 这一段往事,过了数十年, 才重新传回傅鸣玉耳朵里。 傅鸣玉猛地站起来, 胸口剧烈起伏:“鹤惊寒,你明知道我会死” “与我有什么关系?” 鹤惊寒行至他面前,眸色冷凉, 又瞬间融化开,“抱歉,小玉,那时的我,不太理智,我下不去手杀你,便想着,也许你可以死在仙门手里。” 他温柔去摸傅鸣玉的脑袋:“但现在不会了,我不会再害你。” 傅鸣玉下意识侧首避开他的手,听了那么多事,他已经没办法再直视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不愧是魔君,他的心肠,他的手腕,都非一般人可比。 傅鸣玉真的不知道姬月潭那时候是怎么承受过来的。 鹤惊寒视线又转向洛与书,略带歉意:“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消息是我拦截的,根本没送到小玉手里。还有那些牵丝,也是我嫌碍眼,从小玉手上剥下来的,他根本没有察觉。” 鹤惊寒笑笑:“不好意思啦,一切都是我骗你。” “你说什么” 洛与书瞳仁震动,也就是说,傅潭说根本不知道洛与书要提前带他离开的消息。 那一日,傅潭说遭万人围剿,气息奄奄,危在旦夕。而洛与书吞下寒丹,倒在血泊中,被鹤惊寒牵制住,难以行动分毫。 那一日,傅潭说终是被绯夜仙君以生命的代价护下,而洛与书拼死冲出鹤惊寒的桎梏,却是遍体鳞伤,终究晚了一步。 傅鸣玉双目怔怔,眼泪几乎是无知觉地在流,他所听到的每一句话都要让他心酸心痛。 他想起自己曾问洛与书的话。 “姬月潭重回蓬丘,绯夜仙君仙逝那一日,您为什么,没有出来送他?” “你为什么不去送他?” 他以为,洛与书是对他失望至极,再无半分情意,才不肯露面。 原来,那时洛与书已经伤入肺腑,中了鹤惊寒的寒毒。 “对不起”洛与书声音沙哑,苦笑,“你遭围剿之时,我如贪生怕死之辈般没有露面,事后,又有如何颜面去见你。” “我若知晓,你这般在意,即便是爬,我也一定会爬过去。” 傅鸣玉忍不住喉咙里的呜咽,眼泪如断线之珠,簌簌而下。 “别哭。”鹤惊寒替傅鸣玉拭去眼泪,“你不是想听吗,还有,还没有结束。” 寒毒之事,洛与书并未向任何人提起,毕竟他是水系,压制寒毒,绰绰有余。 真正让他陷入险境的,是另一种毒,名唤幽冥。 也正是从幽冥之毒开始,傅潭说与洛与书两个人,开始走向陌路。 鹤惊寒摇头感慨,“旁人眼里,无霜仙君矜贵淡漠,唯有本座知晓,一旦遇上小玉的事,你很容易便失去理智,掉入圈套。” 思及往事,洛与书无力反驳,鹤惊寒惯会拿捏人心,他也确实有太多犯蠢的时刻。 鹤惊寒摊开掌心,一朵紫色的花从他手心里绽放,瓣儿狭而长,蕊儿尖而细。 “幽冥长于墨渊至阴至暗处,形如鬼魅,白日里无甚作用,一到夜晚,尤其是子时,便会开始毒发,叫人体验穿肠烂肚之痛。中之则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但,既然出自本座之手,也不是并无解药的。” 有解药傅鸣玉皱眉,可是鹤惊寒心狠手辣,如若想下毒害谁,极少给人留活路。 “因为本座与无霜仙君私下打过赌。” 鹤惊寒收起手心里的紫花,继续说道。 “本座说,有朝一日,他最为看重的小玉,会亲手给他送上最毒的,无药可解的毒物,替本座取他的性命。” 鹤惊寒看向傅鸣玉,面露赞赏:“乖乖,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 傅鸣玉呼吸都急促起来:“我,我是如何做到的?” 无药可解,可幽冥分明有解药,他给洛与书下的不是幽冥?不对,他怎么可能会给洛与书下毒? “小玉,你都忘了,你是如何费尽心思,从我这里偷取幽冥解药的了。” 鹤惊寒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帮他数。 “你从潺宿口中得知此药有解,甚为欣喜,毒药与解药皆是本座炼制,你又放低姿态去求澹台无寂,好让他放水,放你进本座的密室。可是让你失望了,你遍寻无果,始终找不到解药。” 鹤惊寒轻轻捏住傅鸣玉的下巴,抬起他的头。 “本座怎么会让你找到呢,本座要你亲自,求上门来。” 傅鸣玉目光涣散,脑子里涌出一些屈辱的记忆。 他是如何去求鹤惊寒,鹤惊寒是如何戏耍他。 他记得鹤惊寒倚着他的贵妃榻,懒懒怠怠:“本座最近话本子看得有些多,不如,鬼主就亲自给本座演一演,本座觉得狗血又很有意思的戏码吧。” 很有意思的戏码,鹤惊寒的“很有意思”,就是要傅潭说违背本心,他越害怕什么,恐惧什么,厌恶什么,鹤惊寒偏要他去做什么。 他要傅潭说着钗裙,扮女装,贴身侍候他。 有时候抽风,还非要去人间,体验什么老爷少爷小姐的庸俗话本。 容不得傅潭说拒绝,傅潭说一旦有拒绝不满之意,鹤惊寒便笑意盈盈威胁他:“你不妥协一日,无霜仙君穿肠烂肚之痛便多延续一日。” 傅潭说别无他法。 在上陵城的酒楼里,鹤惊寒明明看到了洛与书一行人,却仍叫傅潭说口衔葡萄喂他,故意惹洛与书误会,引傅潭说难堪。 洛与书应邀前往鬼女府赴宴那一日,本是欣喜。却见傅潭说卧于众美人之中,软玉温香入怀,有人口衔酒杯喂其酒水,有人坦胸露乳意图勾引满室靡靡之音,纸醉金迷。 瞧见洛与书,他也不知收敛,眸中还迷蒙着朦胧醉意,他向洛与书伸出手,言语不恭,行为放荡:“美人,嫁进来吧,本座这偌大府邸,还缺一位鬼主夫人。” 洛与书心中气结,甩袖而去,傅潭说眼眸微垂,挥手退散宴席,独自枯坐一夜。 直到门口出现熟悉的身影。 傅潭说头也没抬,已是有气无力:“魔君大人这些戏码,未免太过狗血俗套。” “哦,本座当然知道,既狗血又俗套。”鹤惊寒上前两步,喜气洋洋,“那又怎么样,本座甚是喜欢。” 傅潭说咽下口中苦涩:“既然欢喜,便将解药给我吧。” 鹤惊寒许是玩够了,许是热闹看多了,终于答应:“好。” “后来的事,无霜仙君应该就已经知晓了。” 鹤惊寒透过光幕,那边的洛与书咬紧牙齿,几乎已经忍耐至极限了。 后来的事,他确实知道了。 傅潭说难得上门来,将那颗解药送给洛与书:“方才掌门和长老已经看过了,确实是幽冥的解药,也已经差人试过药了,无毒。” 洛与书推开他的手,面露嘲讽:“这几日鬼主与魔君四处游山玩水,乐不思蜀,竟还有空惦记本尊的毒,这一心多用的本事,真叫本尊佩服。” 傅潭说失笑,复又将那颗药丸推回去:“你生我的气就罢了,不要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他知道解药必是傅潭说从鹤惊寒那里得到的,想到两个人暧昧不清的关系,洛与书忍着气冷声拒绝。 傅潭说大胆凑上前捧着他的脸,眉眼认真:“老实说,我们无霜仙君是不是吃醋了?” 二人自傅潭说回鬼蜮,近乎闹翻以来,极少这般亲密接触,尤其是洛与书的脸这等尊严的部位。 洛与书匆忙推开他,有些恼意,冷声:“你流连花楼酒楼,与不三不四之人厮混学来的手段,休要在本尊这里卖弄。” 傅潭说却没有被他冷脸吓到,笑:“好酸的味道,无霜仙君有没有闻到?” 后来,傅潭说半哄半骗,他还是吃下那颗解药。 思及至此,洛与书胸口一阵酸涩。 自傅潭说回鬼蜮之后,躲着他为多,二人连面都极少见。 那次傅潭说上门,寝殿内打闹片刻,竟是那段时间里,二人为数不多的融洽美好时光。 可是,为什么他那时候只顾着拈酸生气,却没有注意到傅潭说脸上的疲惫。 如果他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他宁愿日日忍受穿肠烂肚之痛,也不会吃下那颗解药 故事到这里,傅鸣玉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回答。 他委曲求全拿到解药,洛与书的幽冥已经解了,这不是很好的结局吗? 鹤惊寒轻笑:“小玉,你了解我,我怎么会让你们,这般圆满呢。” 傅潭说拿到的确实是幽冥的解药,并且很好的缓解了洛与书的幽冥之症。 但鹤惊寒偏偏多加了一味无毒之药,火牡丹。 没有人能发觉解药的异样,即便是拿去给人试毒,也无法试出来,因为火牡丹虽是一味性烈的虎狼之药,但并没有任何毒性。 “火牡丹……”傅鸣玉醒悟过来,“与寒毒相克……你,你要激发洛与书体内的寒毒” 可偏偏,这寒毒,还是借傅潭说的手催发。 傅鸣玉浑身发冷,掌心沁出冷汗,一片潮湿:“鹤惊寒,你真是好算计啊。” 如果他不去为洛与书求幽冥的解药,就无法解洛与书的幽冥,可是他求来了解药,又催生出寒毒。 忙忙碌碌,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 给予他希望,又给他最深的绝望。 还不如不去求。 傅鸣玉心脏一阵抽疼,强迫自己从痛苦又焦灼的情绪里抽出神,猛地转头看向数米之外光幕另一边的洛与书。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洛与书既然好好站在这里,那就说明,寒毒已经解了。 洛与书没事的! 这是傅鸣玉唯一感觉欣慰的事,他松一口气,扬起笑:“没事,没事就好,寒毒解了,寒毒是不是早就解了?” 洛与书远远望着他,他的眼里盛满了悲伤,像含着永远不会融化的冰泪。 傅鸣玉的笑容又凝固住,寒毒不是解了吗,为什么,洛与书看起来依然这么难过呢? 鹤惊寒笑:“寒毒已发,先冻血肉,后凝经脉,最后碎内丹。不将人折磨到修为散尽,怎么配本座以名讳为之命名,号称本座手下第一至毒呢?” 无解之毒傅鸣玉跌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后面的事情,鹤惊寒没说,他大抵能猜出来。 前有鹤惊寒故意以言语相激,立下赌誓,后又有他亲手送出解药,催生寒毒。 再加上鹤惊寒一通幸灾乐祸,挑拨离间如果他是洛与书,那般绝望的时候,很那不去怀疑,傅潭说是不是听从鹤惊寒的指示,才 毕竟在洛与书的视角,他并不知道那解药是傅潭说伏低做小求来的,他只知道,那是傅潭说喂他吃的。 鹤惊寒抚掌大笑:“瞧瞧,多么经典的桥段,本座最爱,百看不厌。没想到真叫人演出来,比话本子,折子戏里还叫人拍案叫绝。” 他冷眼看向洛与书:“不过,谁叫咱们仙君命好,无解之毒,落到他身上,呵,竟也有破解之法。” 傅鸣玉感觉自己已经虚脱了,用力攥住椅子的扶手才勉强支撑起身体:“是,何解法?” “无解至毒,只是无解,但,也并不是不能渡。” 渡,一命抵一命,可有谁愿意为了另一个人,甘心把这毒引到自己身上,承受这无边的苦痛呢? 傅鸣玉瞬间心里就有答案了。 是,姬月潭自己啊。 洛与书脸色惨白,鬓边缓缓落下一滴冷汗。 鹤惊寒很喜欢看他如今的狼狈模样,心中快意:“可惜,我只知晓小玉冒着生命危险为你渡了毒,却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自那之后,你非但不知感恩,却与小玉关系更恶劣了,实在是让本座奇怪啊。” “别说了” 鹤惊寒却不肯放过他。 “无霜仙君,不如请您回答一下,为何小玉替你解了毒,却让你恩将仇报呢?” “本尊叫你别说了!” 刹那间,一道刺眼寒光劈向地面,只听“彭”一声巨响,以洛与书为中心,数条裂痕自地面炸开,砖飞地裂,恍若天崩,紫色光幕应声破碎,整个大殿都为之摇晃。 傅鸣玉从椅子上摔下去,扑通一声滑落到地上。旧日记忆带着冲毁一切卷走一切的气势,如涨潮一般铺天盖地涌入脑海 洛与书身中寒毒之事泄露出去,姬月潭已成了万夫所指。 火牡丹出自他手,不管他如何解释,都很难让人相信他完全清白。旁人眼里,身为鬼主,他是鹤惊寒的走狗,仗着昔日情分残害无霜仙君。 鬼女府里,姬月潭持剑与鹤惊寒对峙。这是他回鬼蜮以来,第一次与鹤惊寒拔剑相向。 可泪水充盈眼眶,手抖得连剑都拿不稳。 “姬月潭,你这是什么意思。”鹤惊寒眯起眼睛,气息危险,“你要为了区区一个洛与书,与本座翻脸么?” “是,你是很厉害。”姬月潭双目通红,脸色惨白,身躯摇摇欲坠,单薄如纸,已是痛苦到了极限,“我知道,我身负人类血脉,尚不及母亲一半功力,可是” 似有阴风席地而起,诡气横生。他长发未束,被风拂起,发丝倾泻,掠过纤细白皙的脖颈和明艳灼目的侧颜。 “可是,我若拼尽这一身鬼神之力,也未尝杀不了你。” 刹那间狂风大作,一如他凌厉的眉宇,和眼底燃起的熊熊杀意。 鹤惊寒承认,饶是他,也被此刻的姬月潭惊艳一瞬。 他本就该是这般,如鬼姬一般,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夺目样子,可偏偏随了他那个人类爹,良善成性,软弱可欺。 鹤惊寒大笑起来:“真是可笑,本座大发慈悲赐你解药的时候怎么不说,嗯?解药是你求来的,也是你亲手送去的,现在倒怪起本座来了?” “好好好,没良心的白眼狼,你想杀本座,大可来杀,横竖那寒毒无解,洛与书必死无疑!” “你闭嘴!” 下一秒,锋利剑锋已挥至鹤惊寒眼前,鹤惊寒镇定自若,佁然不动,自有人替他接下姬月潭夺命一击。 通身晶莹覆绿光的神剑横在姬月潭眼前,挡住了他的杀招,四目相对,视线交错,神剑嗡鸣。 新主旧主此刻针锋相对,青龙剑进退不得,比谁都难受。 仿佛见到什么脏东西,姬月潭急速后退,拉开距离,冷笑一声:“魔君还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姬月潭素日里轻易不动手,但好歹也是鬼族之主,这一招澹台无寂甚是吃力,即便接下,内里也伤得不轻。但他来不及顾及自己,先急道:“你先冷静!” “寒毒无解,但是可以渡!” 一句话,轻易消弭了姬月潭的杀气,让他愣在了原地。 “可以……渡?” 第150章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兄长?…… 可以渡。 姬月潭幡然醒悟, 猛然意识到什么,顾不得鹤惊寒也顾不得澹台无寂了,转身就向外奔去。 他一走, 方才汹涌的诡气全都随之消失不见,澹台无寂面露痛苦之色, 膝盖一弯单膝跪地,呕出一口黑血。 鹤惊寒伸手, 渡了些内力过去,替澹台无寂护住心脉,轻叹一声:“你这是何苦, 告诉他, 好让他去送死吗?” “君上。”澹台无寂擦去嘴角的血, 声音沙哑, “收手吧。” “别再逼他了,洛与书一死,小玉承受不住的。” “师父走了, 绯夜仙君也走了, 这世上, 小玉唯有就这一个亲近之人了。” 鹤惊寒面目冷下来:“你不忍心了。” 他阴恻恻道:“你已经做了那么多了,现在收手,你以为他就会感激你吗。” 洛与书怎么会是小玉唯一亲近之人呢。鹤惊寒心想。 我才是,我才是。 洛与书只要死了,小玉在这世间的亲人, 只有我鹤惊寒一个了。 他眉眼冷凝:“可你告诉他解救洛与书之法, 恐他会以身渡毒,替洛与书去死。” “没有关系。”澹台无寂以剑柱地,强撑着站起身来, 笑容苍白,“我也可以为他渡毒,替他去死。”—— 姬月潭遍寻古籍,寻可渡寒毒之法。 寒毒太强横,无霜仙君又不是个普通人,能为无霜仙君完全渡去寒毒之人,必然要功力深厚,并且要一蹴而就,不得半途而废。否则毒渡到一半,人先支撑不住,只会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这世间能比洛与书功力还深厚者,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掌门静华仙君,玉衡仙君,黎芜仙君 可谁不是位高权重,怎能轻易送死。 姬月潭握拳,暗暗心道:“或许,我也可以试一试。” 事关重大,他不敢与灵壹灵贰等封灵阁众人说实话,他们一定会阻拦。只道是寻到了解决方法,需要以自身的鬼神之力相助。 他仔细查过了渡毒的例子,越是强悍之毒,需要的时间就越久。 他若想为洛与书渡毒,需要在无人干扰完全安静的环境下两日一夜,即便是姬月潭拼尽浑身解数,最快也得一日一夜。 关键是,洛与书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同他渡两日一夜的毒。 他瞒得过灵壹灵贰,瞒得过洛与书吗? 何况,现在洛与书厌恶他,连面都拒之不见。 他再上门,不是被嘲讽猫哭耗子假慈悲,就是被阴阳贼心不死心怀不轨吧。 姬月潭心中一片酸涩。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让洛与书与他共处两日一夜,让渡毒之法不被打扰,也不会被察觉呢? …… 夜幕倾覆,月上高梢。 重安宫被不速之客打扰,当归持剑追杀刺客,眼看刺客闯进无双仙君寝殿。 当归大惊,欲叫醒其他弟子,却被无霜仙君阻止:“当归,退下吧。” 寝殿内,烛火初燃,光线还有些昏暗,洛与书身着月白色里衣,披着浅蓝色织锦外袍,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身上。 来人他很熟悉,封灵阁大护法灵壹,此时正跪地不起:“求仙君救救我们殿下!” 洛与书近来寒毒发作,身体不怎么好,初听傅潭说出事,胸口痛了一下,想起最近的境遇,他强行按下询问的意图,冷声:“魔君不是夜夜宿在鬼女府,有什么事,不去寻他,千里迢迢来本尊重安宫舍近求远了?” 他凉凉笑了一下。 “亦或是,本尊沦落至此还不够,还要设什么圈套等着本尊么?” 灵壹伏地,声线颤抖:“殿下不慎,不慎吸入情香,一直惦念尊上的名字,属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前来叨扰尊上。如果尊上不肯出手相助,属下只能去求助魔君鹤” “不许。”他话未说完便听洛与书一声呵斥。 再抬眼,洛与书已经穿好衣服全身收拾齐整,脚步匆匆:“他在哪,带本尊过去。” 灵壹赶紧跟上洛与书的脚步,心里叹了一声。 灵贰说的没错,一提魔君,无霜仙君肯定会过去。 灵壹在前带路 ,并不是鬼女府的方向,倒像是离无渊海更近。洛与书皱眉:“你们殿下在哪中了情香?” “在封灵阁这边的舵堂。”灵壹回道,“今日殿下宴请了不少宾客,鱼龙混杂,美女如云,不知是谁混入情香,许是想往鬼女府塞人。” 美女如云。 洛与书冷哼一声:“你们殿下,还真是好福气。” 灵壹没敢说话,二人很快掠过无渊海,到达封灵阁。 房门虚掩,屋内烛火跳跃,映出温暖橙光,帏帘半垂半掩,弥漫浅浅幽香。 洛与书步履匆匆,推门而入,毫不客气:“傅鸣玉。” 门外,灵壹与守门的灵贰对视一眼:“用了多少?” 灵贰比了个耶的手势:“两粒。” 要营造出情香的效果,还不能完全失去理智,沉溺在情欲里。对傅潭说来说确实是很难的考验。 灵壹一声叹息,悄悄掩上了房门。 屋内,寂静无声。 洛与书快步走到里间,榻上被褥起伏,傅潭说正缩在角落里。 洛与书一时又气又急,直接俯身上榻,动作熟练去查看傅潭说情况。 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在每个傅潭说说病就病的夜晚,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难受,哪次不是隔壁的洛与书来照顾。 这么多年了,洛与书也没有想到,如今二人都是名震一方的人物了,傅潭说还有这一日,如幼时一般要他照顾。 千里迢迢喊他来照顾。 半梦半醒的傅潭说被打扰,不满又疑惑地“嗯”了一声,他脸色绯红,浑身发烫,许是情香的缘故,他不安地扭动着,衣服早就散乱开,发丝凌乱,连那声“嗯”都转着弯儿,透着几分媚意。 “现在倒是想起我来了。”洛与书没好气,又无可奈何。 能怎么办,这是他看大的小师叔。 即便他早就成了大名鼎鼎的鬼主,出了事,洛与书还是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伸手用力将傅潭说从角落里拖出来,指节触碰到傅潭说脸颊,烫的要命,洛与书皱眉,先找出两颗清心丹,强硬塞进傅潭说嘴里。 “唔”傅潭说不想吞苦涩的丹药,却贪恋洛与书微凉的手指,一把抓住洛与书的手贴在脸边,缓解脸上的灼热,“好热好舒服” 傅潭说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何等媚态有多诱人,肤色粉润,檀口微张,洛与书手被他抓住,感受到的只有热和软。 洛与书眸眼垂下来,喉结一动。 视线随之落下,傅潭说衣衫半解,白皙脖颈已经染了薄红,往下是清晰的锁骨,他出了汗,潮湿的热意混着残存的情香,敲打着人的理智。 才察觉到来人,傅潭说费力睁开眼,眸色潋滟,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洛千霜。” 洛千霜。 洛与书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有人再这么喊过他了。 师尊仙逝,小师叔也离开,旁人尊敬唤他一声“无霜仙君”,谁还知道他小字呢。 再冷硬的心此刻也得软下来了,他微微俯首,凑近傅潭说,好听清楚些:“嗯,是我,我在这儿。” 傅潭说却突然伸出双臂,直接环上了洛与书的脖颈,洛与书被他用力一勾,失去支撑点,直接倒在傅潭说怀里,将人压在了身下。 他听见耳边傅潭说的啜泣,傅潭说抱住他,似是委屈极了:“洛千霜,他们都欺负我。” 这一刻,好像中间那么多年那么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他们还生活在蓬丘,还住在绯夜仙君的侧殿里,寝室挨着。 他是顽劣常以辈分压人的小师叔,对他呼来喝去,骄矜唤一声“洛千霜”。而洛与书依旧是清冷淡漠的大师兄,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替师尊看管这好似永远长不大的“傅二小姐”。 距离好近,傅潭说发间的香气直接窜进鼻子里,混着他身上的馨香,床榻很软,但此刻怀里人更软。 洛与书愣了一下,还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拍着傅潭说的肩,似是安抚。 即便这些时日,他对傅潭说避而不见,即便二人关系已经降至冰点,即便在来之前洛与书还在生他的气,但此刻,怎样责备和刻薄的话都说不出口,酸涩在胸口蔓延,唯余心疼和惦念。 他掌心凝起灵力,轻声安抚:“我未曾解过情香,只能先试一试。” 不料,手掌却被傅潭说攥住,他咽下一口气:“你,你体内,有寒毒,不能,动用灵力” 寒毒会凝结人的修为,动用灵力只会加剧寒毒发作。 他自下而上看着洛与书,眨了眨眼,眼睫如鸦羽般,落下浅浅阴影。他翘起唇角,轻声:“洛千霜,情香,还有另外的解法。” 洛与书不过一怔的功夫,柔软的唇就已经贴了上来。他瞳仁不受控制瞪大,云朵一般软凉的唇瓣轻轻吸吮洛与书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砰,砰砰,砰砰砰。 傅潭说主动吻了他。 刹那间,很多很多回忆在眼前浮现一幕幕上演。 这不是他们第一个吻。许久许久之前,在无梦之境,在幻境里,傅潭说吻过他好几次,但都是以“蔚湘”和“玄衡”的身份。 但从没有哪个吻,如现在这般用力,这般主动,这般激烈,这般迫切…… 傅潭说好像在渴求什么,他用力攀着洛与书,撬开他的牙关,柔软的舌尖如灵活的蛇一般侵略索求。 洛与书残存的理智让他推开傅潭说,却被越缠越紧,傅潭说不满他的抗拒,发恨一般咬着他的唇瓣,另一只手已经解开了他的腰带。 “小玉”洛与书冷静的脸上浮现一丝慌乱之色,耳朵瞬间变红,“小玉你清醒一点。” 什么情香,作用怎么如此剧烈。 傅潭说胆子愈发大了,他翻身将洛与书压在身下,仿佛赌气一般,下嘴啃咬洛与书的脖颈。 洛与书腰带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胸口衣衫已经散开,傅潭说力道并不大,说是咬,但并不疼,痒更多,洛与书怕弄伤他,不敢用力,软绵绵的抵挡根本构不成威胁,任由小狗一般的傅潭说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在白皙脖颈和锁骨处蛮横留下浅浅的粉色牙印。 (亲爱的审核,此处没有脖子以下的描写) 后来咬就变成了舔。 柔软的舌尖划过肌肤,引起生理性的不收控制的战栗。 洛与书喉咙发紧,情香的热似乎从傅潭说身上传到他身上了似的,哪里都是火热。 他眸色复杂隐忍,一把按住在他身上乱动的傅潭说,声音沙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傅潭说意犹未尽舔了舔唇,舌尖粉嫩,唇瓣泛着水润的光泽,“解情香。” 情香这种低级的东西,都不需要灵修,最简单原始的鱼水之欢就足够可以。 傅潭说附到洛与书耳边,吐着热气,笑容天真又顽劣:“或者说,想睡你。” 洛与书眸色一暗,修长而骨骼分明的手指掐住傅潭说脆弱脖颈,皮肤下青色血管隐隐跳动,一如他按耐不住的欲念。 他一字一顿:“那你可,别后悔。” 大掌攥住身上人纤细的腰身,任由妄念剥夺理智,染上眼底。衣衫剥落,凝脂软玉落入掌心。 小玉这般主动,那他也不再客气。 青丝倾泻而下,与洛与书的纠缠到一起。 两个人初始尚且青涩,笨拙着试探和探索,而后洛与书开始意会领悟,愈发大胆熟练。 他一手养大的小师叔,他觊觎多年的小师叔。 却在今天这般境遇下,与他相融到了一起。 这一夜,屋内烛火彻夜未熄 天色什么时候亮的,又是什么时候暗的,无人知晓。 看着怀中已经没有力气浑身瘫软的小师叔,洛与书嘴角翘起,眉宇间多了几抹餍足之色。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满足。 不管此前二人之间多少隔阂,至少中情香的时候,小玉想到的还是他。 小玉心里,多少还有几分惦念他的吧。 料想情香已解,他一手护住怀中人脊背,试探起身,却又被傅潭说按了回去。 洛与书有些讶异,伸手拨开傅潭说额前遮挡下的青丝,果然对上一双清澈双眸,哪里还有身中情香时的迷蒙醉意。 他醒了。 洛与书喉结滚动:“情香既已解” 傅潭说却猝不及防以口堵上他要说出口的话,舌尖探出去,洛与书分明察觉有一颗药丸被抵到了自己嘴里。 味道甜腻,分明是催情之药。 “如果你不愿意清醒着沉沦,便也再糊涂一晚吧。”傅潭说声音沙哑,捧着他的脸颊,手指柔软潮湿,他眸中是祈求,悲伤,还是别的什么?可惜光线太暗,洛与书看不清。 他只感觉傅潭说又抱紧了自己,轻轻咬着他泛红的耳廓,似是撒娇:“洛千霜,我还要。” 或许是□□开始发作了,也或许□□对洛与书根本不起作用,那都没有关系。 他在傅潭说白皙肩头咬下自己的印记,既然沉沦,多一夜少一夜,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错,那便一错到底 洛与书不知睡了多久,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傅潭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坐在床边打理杂乱的头发。 三千青丝顺着脊背倾泻而下,发丝摇晃,衬着薄薄布料下的身姿。 他的小师叔天人之姿。 洛与书想象得到,那衣服下是怎样洁白细腻的肌肤,又遍布怎样极尽暧昧的青红之痕。 他俯身,轻易便将柔软的身躯环进怀里,下巴抵着怀中人头顶,满足叹息:“小玉。” 然而,他清晰察觉怀中的躯体一僵,然后推开自己的手,挣脱出去。 洛与书一怔,便听傅潭说浅声道:“情香之事,多谢仙君出手相助,本座很是感激。” 语气客气又疏离。 明明,明明他的声音还带着夜里过度使用造成的的沙哑,却已经说出这般冷漠无情翻脸不认人的词句。 “你说什么?”洛与书还有些不可置信。 傅潭说脸头也不愿意回,背对着他穿衣服,直言:“你情我愿的事,便如露水一般,天亮了,也便忘了吧。” 忘了? 昨夜的热情主动与现在淡漠冰冷形成鲜明对比,洛与书只觉自己好似被一盆冰水从头到尾浇个彻底。 他咬着牙,不肯开口问一句为什么,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的狼狈和在意。 良久良久,他才冷笑且讽刺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鬼主素日里对魔君,也是这般,想要时便呼来,餍足了便喝去?” 穿衣服的傅潭说动作一滞,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反驳,继续穿衣服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洛与书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他千里迢迢自蓬丘而来,跨过无渊海,对这位从前的小师叔满腹牵念和忧心。 原来不过被作为泄欲的工具。 洛与书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该动怒,不该在意,可是清醒的头脑和理智该死地在燃烧,酸涩与无边的嫉妒如燎原野火,烧不尽,吹不灭。 他极其有失身份地开口,问出那个堪称自取其辱的问题;“不知本尊与魔君,哪个更让你满意?” 傅潭说背对着他,匆忙穿好的衣衫略显凌乱和松散,顺滑青丝下的白皙脖颈,甚至还能瞧见昨夜的暧昧痕迹。 “昨夜我喂你吃的,不是情香,是寒毒的解药。” 傅潭说压制住颤抖的声音,声线冰冷无情。 “如此,便也抵仙君两夜卖力地伺候了。” 他那般风轻云淡,好似夜里所有的温情和放肆,不过是一场交易。 多么可笑,他无霜仙君需要卖身,为自己换取寒毒的解药? 洛与书冷笑出声。 从洛氏受宠的幼子,到蓬丘受宠的弟子,再到万众尊敬的仙君,洛与书从来,从来没有被如此傲慢且刻薄地羞辱。 还是他最在意之人。 他感觉心肺要爆炸,要窒息,痛苦和酸涩蔓延,他要很用力很用力地克制自己不去发疯,他难过地说不出话来,手臂青筋根根暴起,掌心已经是血肉模糊。 他近乎咬牙切齿:“傅鸣玉!”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可傅潭说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长长的衣袍在地毯上留下拖曳的痕迹,他径直起身走了出去。 周身归于寂静,洛与书的脊背弯了下去,双肩颤抖。 良久,鸦羽般的长睫扑簌落下一滴滚烫的泪,洇湿了尚留有余温的枕巾 可惜,可惜,他维系着自己最后的尊严,没有追出去。 不然,当他扳过傅潭说的脸,就能看到他满脸的泪痕,和嘴角擦不完的血迹。 —— 寒霜之毒,先冻血肉,再凝经脉,最后粉碎所有的修为。 傅潭说整个人好似被扒光了扔进冰窖里,寒冷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掀开人的皮囊,钻入人的骨髓。 原来寒毒是这样痛苦折磨人的存在。 和鹤惊寒这厮一般阴险恶毒。 傅潭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但是他知道,以鹤惊寒这般疯批大胆妄为的性子,他能害洛与书第一次,就能害他第二次。 还有这偌大的鬼蜮。 傅潭说眸色暗下来。 他问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灵壹和灵贰:“你们封灵阁,为什么对本座这般忠心?” 两个人还以为发生什么事,让殿下不满了,登时双双跪下:“封灵阁可有哪里做得不好?” 灵贰俯首:“殿下是鬼姬娘娘的殿下,鬼姬娘娘是我们的大主子,殿下便是我们的小主子,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倘若我不是你们的殿下,不是鬼姬的孩子呢?” 灵壹灵贰惶恐,皆俯首跪地,不肯抬起:“我们看着殿下降生,看着殿下来到这个世界,我们从鬼姬娘娘的手中接下您,封灵阁世世代代,都会守护您,守护鬼姬娘娘唯一的血脉。” 傅潭说没有说话,可是他觉得自己渐渐冷下来。 寒毒的冷,血肉的冷,以及,心上的冷。 倘若,你们誓死效忠的鬼姬娘娘的血脉,不止我一个呢。 傅潭说轻笑一声,终是没有问出口。 他有气无力摆了摆手:“罢了,你们先下去吧。” 人走,满室寂静。 傅潭说看着窗外发呆,一颗心好似被一只巨大的手攥起来似的,难以喘息,难以放松。 因为他是鬼姬的孩子,鬼王的外孙,有王氏的血脉,才得封灵阁如此效忠,得族人尊敬,世族俯首称臣。 若是,若是他死了,却有另一个疯子,顶替他的位置,成为新的鬼主不,不止是鬼主,那人比他更可怕,更恐怖,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会统一魔族与鬼族,甚至拿下妖族,他完全有这个本事和能力。 届时,他一定会一统鬼妖魔三界,向仙门宣战。 到时候,莫说是洛与书一人,就是整个六界,恐怕也要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怎么办,怎么办傅潭说咬着指甲,血迹顺着唇角滴落。 我不能,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鬼族,鬼蜮,母亲留下的一切,不能让那个人染指,成为一片血腥之地。 蓬丘,他长大的地方,他所有的好友师长都在那里,即便他已不再是他们的一份子,可是那曾是他的家,承载他所有美好回忆,在他这里,蓬丘永远有一席之地。 傅潭说忍着寒毒的剧痛站起身,在他命不久矣的有生之年,为了他所爱之人,为了他所珍视的一切,为了他生活过的温暖的世间,做下他此生最勇敢也最重要的决定。 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没关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傅鸣玉神色怔怔,眼泪无知无觉流了下来。 他想起那天早上那个莫名其妙支离破碎的梦。 那一日,原来就是他重伤鹤惊寒,自己也奄奄一息逃命的那一日。 经脉具断,血肉模糊,含泪吞下苦涩的金钱草。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兄长鹤惊寒,还是他的母亲鬼姬? 好像都不是。 傅鸣玉摸摸沉闷的胸口,终于想起了那一日残存的记忆。 倒下去的时候,他想的是:洛与书,我终于不欠你了。 …… 魔宫殿内。 结界破碎,洛与书一步步自光幕后走过来。琉璃般的黑瞳失了神采,薄唇毫无血色,精致的眉宇间透着脆弱,握剑的指节用力到惨白。 剑气在空荡荡的大殿内震荡开,嗡然铮鸣响彻耳膜。 鹤惊寒并不惧怕,反而幸灾乐祸:“瞧瞧,恼羞成怒了。” “小玉”洛与书双目怔怔,恍惚间,似有黑色的雾气自他身后逸出,仿佛什么地方跑出来的恶鬼,纠缠上洛与书的身体,如影随形。 是魇!傅鸣玉惊慌失措自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奔向洛与书:“仙君,洛与书,洛与书你清醒一下,不要在这个时候入魇啊” 他膝盖一软,倒在傅鸣玉面前,永远高傲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痛苦呢喃:“我错了” 小玉,我错了。 我不该不信你,不该怀疑你,不该……在那个时候,那样对你。 傅鸣玉扶起洛与书,强忍心中撕裂般痛苦,飞快控制住洛与书重要穴道,喂他服下清心丹,口中不断重复:“洛与书,我没有怪你,都是我自愿的,都是我该做的,不要听,不要看,都是魇,都是魇啊” 他捂住洛与书双耳,难过地要死了:“我不明白,鹤惊寒,为什么,仙门那么多人,你为什么,独独不肯放过洛与书?” “因为他爱你啊,小玉。” 鹤惊寒蹲下身,冰凉的指尖划过傅鸣玉白皙的脸,抹去滑落的晶莹的泪。 “怎么能有人这么珍视你,爱护你,小玉,我不允许。” “我要你失去一切,要你众叛亲离,兄弟阖墙,亲人逝去,爱人反目小玉,你不知道我为了离间你和洛与书,废了多大的心思和力气。” “闭嘴!” 凝霜冒着嘶嘶寒气,顶在鹤惊寒喉前,剑气割断鹤惊寒几缕发丝,在他脸上留下浅浅的血痕。 “你以为离间我与小玉,你便能取而代之,鹤惊寒,你这般自私自利之辈,怎么配得到小玉的爱。” 鹤惊寒瞳仁一缩,这话好像触及到了他什么不可说的隐秘之痛,他猛然伸手,直接以手接住了凝霜剑的利刃,任由神剑将他掌心割伤,流出的不是血,是掺杂着寒气的浓郁的黑色魔气,刺啦作响。 “我,自私自利,不配得到小玉的爱”鹤惊寒低声呢喃,“我,自私自利,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 他猛地睁开眼,瞳仁里迸发出紫色幽光,整个人已近魔化边缘。 “无霜仙君,那你呢,既已贵为仙君,高高在上还不够吗,为什么你也想要小玉的爱?” 鹤惊寒冷笑。 “你师尊绯夜还不够给你警醒吗,爱,会要你的命的。” “本座是在帮你,情海无涯,回头是岸。” “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傅鸣玉泣不成声。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兄长?” 兄……长? 洛与书瞳仁紧缩,这短短两个字给他的冲击,堪比天雷贯耳。 鹤惊寒的手蓦然抽了回去,白皙肤色下青筋鼓起,他眉间蹙起,俱是不可思议:“你都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他从未与任何人提起,别说是姬月潭,就算是他的亲信澹台无寂和潺宿都不曾知晓。 “推测出来的。”傅鸣玉含泪点了点自己的脑子,“我是失忆了,但是很多事情可以查,也可以猜。” 傅鸣玉以为,以姬月潭的脑子,恐怕他自尽之前,应该就已经知晓了真相。否则他不会那般决绝又安然。 “为什么你可以使用我们封灵阁的玄铁令牌,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可以胜任鬼主之位……” 一桩桩一件件。 傅鸣玉摁着太阳穴,忍着剧痛回想,将线索串联。 多谢鹤惊寒,在刚才一波又一波一阵又一阵的刺激之下,他的记忆已经在痛苦里逐渐归位了。他感受到姬月潭在自己身体里,他们在缓慢融合,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 “母亲曾消失过一段时间,父亲遍寻她不得。那段时间,她应该就在此地,被先魔君鹤君山囚禁在这里。” “母亲从未与任何人提起,她曾在西玄诞下一个婴孩,而鹤君山一生未曾娶妻纳妾,却独有你一个子嗣。时间都对得上,如此巧合。” “她回去之后,与魔君鹤君山恩断义绝,下令屠杀天下魔修,逼你们龟缩进西玄之地,不许进入中原。” “我说的对吗,兄长。”傅鸣玉抬眼看他。 “你知道母亲在人间曾有挚爱之人,你想找到他,或许你也曾如传闻一般怀疑过,鬼姬是否真的留有其他子嗣,所以你查到了惠梁王的宝冢,你的血和我的血一样,都是宝冢的钥匙。只是很可惜,让你失望了,惠梁王并非母亲的良人。” 再后来,如果姬月潭在辛山之时没有为救洛与书冲破体内的封印,或许他就不会被鹤惊寒发觉,或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 鹤惊寒,父亲是前任魔君,母亲是鬼族鬼姬,多么高贵又强悍的血脉……难怪姬月潭,以血肉为刀筋骨为刃也要杀他,若鹤惊寒真继承魔君与鬼主的位置,恐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鹤惊寒静静听着,脑海里涌现出那一年,遭姬月潭暗害,自己临死前的画面。 那一日,他下令取姬月潭项上人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就算死,也要姬月潭与他一同陪葬。 那一日,屠罗刹倾巢而出,势必要为君上报仇。 可临末了,他却又唤回了已经派出去的亲卫:“算了,回来吧。” 他咽下喉咙里咸腥的血,声音沙哑,目光空空:“本座,在这世间,也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可是,亲卫跌跌撞撞,面容惶恐奔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君上,鬼主,鬼主自尽了……” 鹤惊寒浑身发冷,不可思议强撑起身子,可他还没能起身下床,便又呕出一口黑血。 屠罗刹的亲卫还没来得及为他报仇,手刃姬月潭,可姬月潭却……自尽了。 自此,他在这世间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合眼之际,鹤惊寒脑子里回想关于姬月潭的一切。 从前他还在蓬丘,还是傅潭说的时候,是很爱笑的,可是自从跟他回来,好像就不怎么爱笑了。 他其实是很活泼善良的性子,像他那个不争气的凡人爹,善良又懦弱。他没想当鬼主,也没想与鹤惊寒争抢鬼主之位。 都是鹤惊寒逼他的。 逼他去争去抢,好像这样,心中无处发泄的恶意就能减缓一点,好像这样,手足相残的罪恶就能减轻一些。 小玉。 鹤惊寒呼吸渐弱,在心里唤他的名字。 我是不是做错了。 兄长……好像做错了。 万籁俱寂里,他闭上了眼睛,垂下的手虚虚握着,握着过去,握着遗憾 “兄长,这么多年……”傅鸣玉擦掉眼泪,“这么多年,你都是这般瞒着我,瞒着所有人的吗?” “你真就这么恨我吗?如果,如果你恨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却让我活着,比死还难受呢…… “因为你是鬼姬的孩子。”鹤惊寒眸色冰凉,“你还不明白吗,小玉,我恨鬼姬,也恨你。”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鹤惊寒缓缓起身,神色空洞,“如果你想,你便来找我,我讲给你听。” “只是在此之前,本座需要解决一下个人的恩怨。” 魔气冲天,杀气四溢。魔宫外聚集起大片乌云,滚雷隐藏在云海里,伺机而动。 洛与书缓缓站起,灵力暴涨,亦是不甘示弱,冲天蓝光似乎要将整个魔宫拔地而起。 刹那间,两个人在傅鸣玉面前消失,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傅鸣玉一个人站在这里。 傅鸣玉自知拦不住他们,匆忙冲出去,他要没记错,问闻人戮休还在附近。 …… 闻人戮休仰天看着头顶密布的乌云,和那几乎排山倒海之势打斗的二人,心下感慨,怎么这么巧,让他碰上这一出好戏。 傅鸣玉有些急:“你不是妖王吗,你想想办法啊。” 他俩打这么凶,今日岂不是不死不休。 “你还是鬼主呢,你不是也没办法。” 闻人戮休摊手:“这一架早晚得打。他们之间太多恩怨了,就算你原谅了鹤惊寒,洛与书都不会放过他。” 傅鸣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原谅他?” 闻人戮休淡淡瞥他一眼:“我在你脸上,看不到恨意。” “不仅现在,以前也是,哥哥,我不太明白,你们已经到了刀剑相向,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恨他?” 傅鸣玉眼眸低垂,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姬月潭的想法。 他是兄长,他有愧于他。 见他沉默,闻人戮休安慰:“不过呢,鹤惊寒从前是挺厉害的,但现在刚苏醒不久,又没了原本的身体,威力必定大打折扣,无霜仙君赢的概率还很大。” “那是你没见他。”傅鸣玉急道,“他是没了从前的身体,可是他也没借别人的尸体。他如今是从魔渊出来的,魔气聚形化体,比从前更不畏刀枪了。” 何况洛与书方才有了入魇之兆,还不知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闻人戮休突然开口:“所以,洛与书和鹤惊寒,你比较喜欢谁呢?” “?”傅鸣玉脑门一串问号,“你这是什么问题?” “好吧我换个问法。”闻人戮休又道,“洛与书与鹤惊寒,谁于你而言更重要呢?” 傅鸣玉叹息:“你觉得呢。” 闻人戮休一副“我知道了”的神色。 “你早就有答案了。”闻人戮休说,“既然如此,那还犹豫什么。” 闻人戮休伸手,一把弓箭出现在他手中。 这是一把由兽骨打造的弓箭,锃光瓦亮,镶嵌着各色宝石和紫色的凰羽作为装饰。 傅鸣玉记得这把弓箭,那是闻人戮休的父亲的尸骨打造的。那日,因为这把弓,闻人戮休射杀霍氏族长,屠了上陵城。 闻人戮休把弓箭塞到傅鸣玉手上,握着他的手把弓拉开:“现在,本王这把弓借你使使。” “结束这场混战吧。”他控制着傅鸣玉手里的弓箭,对向天空:“射杀谁,保护谁,全凭你自己了。” 天空之上,洛与书与鹤惊寒缠斗地几乎不分你我。整片大地恍若浩劫降世,电闪雷鸣。 闻人戮休化作原身紫凰,传来一声刺破天际的尖锐鸟鸣。傅鸣玉坐于紫凰背上,手握神弓,自地面冲向浓云滚滚的天际。 挽弓,搭箭,紫凰努力靠近接近癫狂的二人,为傅鸣玉寻找可乘之机。 大风吹袭,掀起人的衣袍,傅鸣玉眯起眼睛,弓箭已经确定了所射之人。 姬月潭,换做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对吗。 手臂用力拉紧,耳畔,大风呼啸,鬼神之力汇聚成一柄流光溢彩的箭矢,刺破空气,划过长空。 150-160 第151章 生下这个孩子,我就放你走…… 鹤惊寒低头看向穿过自己胸口的那支箭矢, 如同点燃的火一般灼烧自己的身体。 而后,他手脚发软,自云巅下坠。 傅鸣玉收起弓箭, 紫凰发出啸叫,猛地俯冲下去, 接住了自云巅跌落的鹤惊寒。 大片大片的黑气从鹤惊寒胸口的洞里溢出,没有血迹。他看着面前的傅鸣玉, 费力抬起手,紧紧箍住傅明雪的脖颈,蓦然笑出了声。 “我的好弟弟。” 他声音沙哑。 “相爱相杀, 才是你我的宿命。” “可惜你恨错人了。”傅鸣玉抚摸他的面颊, 面带怜悯, “你最该恨的人, 不是姬月潭,是我。” “是不是应该介绍一下我自己,兄长, 我叫傅鸣玉。你要记得, 从前杀你的是姬月潭, 今天,是傅鸣玉。” 鹤惊寒微微蹙眉,他不懂,姬月潭和傅鸣玉,本不就是一个人么。 紫凰落地, 化为人形。 鹤惊寒倒在地上, 猛地咳嗽起来。被那支凝聚着鬼神之力的箭矢射中心脏,他伤的不轻。但他如今既然已无实体,自然也不会因为一只箭矢而丧命。 洛与书紧跟着下来, 他已经有了入魇的征兆,方才与鹤惊寒打斗又消耗太多,傅鸣玉担心他,夺了他的腰牌唤当归他们过来,把无霜仙君带回去。 洛与书不从,夺回自己的腰牌,被闻人戮休一个偷袭,晕了过去。 “总算安静了。”闻人戮休拍拍手,深呼一口气。 与 傅鸣玉二人对视一眼,决定先由闻人戮休把洛与书送回去,傅鸣玉好腾出手来再解决鹤惊寒的事。 鹤惊寒怔怔看着傅鸣玉:“你不是小玉,对吗?” 什么失忆,都是幌子,他其实根本不是姬月潭,才谎称自己失忆。 “对,我不是姬月潭,不是被你折磨地快要疯掉的姬月潭,也不是心灰意冷只能自杀的姬月潭。”傅鸣玉蹲下身,与鹤惊寒平视,“我是傅鸣玉,鬼姬养在身边二十余载,和她一起生活,她最爱的,最幸福的小孩。” 鹤惊寒瞳孔微怔。 “你所恨的姬月潭,自出生便被鬼姬抛下,因为我的存在,他被冰封沉睡数年。直到我死了,他才重新苏醒,可也没跟鬼姬生活几年,五岁便被丢给灵胤道长,十岁灵胤道长逝世,他孤身一人前往蓬丘。” 傅鸣玉双眼泛红。 “你说你恨他,鹤惊寒,你根本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你嫉妒他有母亲的宠爱与关怀,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他和你一般,几乎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他笑出声。 “你恨错人了,你最该恨的,是我啊。” 鹤惊寒一脸惊愕,傅鸣玉向他伸出手:“你说的,如果我想听,你会把你的故事告诉我。现在,请讲吧,我洗耳恭听。” …… 鹤惊寒自睁眼开始就没见过他的母亲。 会说话的时候,他就问父亲:“爹爹,他们说我是你生的,真的吗?” 鹤君山一口水差点呛到气管里:“咳咳咳!” 鹤惊寒咬着手指头:“他们说,爹爹身边从没有女人,却多了个孩子,肯定是爹爹自己生的!” 鹤君山摸摸他的脑袋,笑:“胡说,男人怎么会生孩子。” “那我也是有娘亲的咯?”这孩子打小就聪慧,一下子就从父亲言语里套出话来,“爹爹,我娘亲在哪里?为什么我从没见过她?” 鹤君山沉默了。或许这个时候,他该编造一个谎话,诸如“你娘亲早就死了”这样的话,好让孩子断了念想。 可是那人分明还活着,活蹦乱跳地活着,他实在说不住“她死了”这样的话。 “都是父亲的错。” 良久,鹤君山才缓缓开口。 他抚摸儿子柔软的头发,眼眸下遮掩不住哀和痛:“是父亲做了错事,对不起你娘亲,也对不起你。” 随着年纪渐长,鹤惊寒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愈发好奇。 可时间太久太久了,竟无人认得,也无人记起他那位母亲。好似知情之人都被父亲清理了一番似的,身边所有人,对于他出生之前的事,也是一无所知。 不过还好,还是让他找到了尚还在世的知情者,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或许有什么因故在,父亲并没有处死她,她前去陵地守灵,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老妪几乎是初见到鹤惊寒,就认出了他是谁。 “是小殿下吗?”她的眼睛布满白翳,视线模糊,也见不得光,“小殿下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小鹤惊寒心脏跳得厉害:“您认识我?那您认识我娘吗?” 老妪知晓他为何而来,毕竟,没有一个孩子甘愿被瞒在鼓里,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没有谁会不好奇。 可她摇摇头:“当年的事,君上已经下令不许任何人提及。” 那时的鹤惊寒,还是个孩童,就已经有了成人似的心性,笑言:“我知道,如果你告诉我当年的事,被父亲发现,难逃一死。” 他顿了顿,童言无忌,“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 老妪愣了一下,没想到小殿下小小年纪,竟然已有了这般冷硬的心性。 鹤惊寒软硬兼施:“当然,如果你告诉我,虽然我不保证父亲一定会饶过你,但是至少我可以帮你求情。” 透过昏暗的光线,老妪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 他模样像极了君上,心性却不知随了谁。 “您跟君上不同。”老妪忍不住说道,“君上当年若如小殿下这般心狠,就不会放她走了。” 小鹤惊寒知晓,她便是松口了,也不怕地上脏,拂起衣袍席地而坐:“洗耳恭听。” ———— 小殿下的母亲,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几乎屠罗刹人人都见过,只是他们不知道她就是小殿下的生身母亲。 不仅见过,见面也要躬身行礼,唤一声:“鬼姬殿下。” 因为她是鹤君山的青梅竹马,是魔宫的常客。 鹤君山与她一起长大,从牙牙学语时便相识,他们年少时一同踏过六界看遍山河,是彼此最好的挚友。 日夜守着一朵娇美鲜花,陪她长大,看她从稚嫩孩童,到亭亭玉立的青葱少女,天下应当没有哪个男子会不动心。何况鬼姬天生一副好样貌,让多少男子神魂颠倒,为之轻狂。 鹤君山也不例外。 他知道蔚湘玩性大,疏于情爱之事,他并不着急,陪伴蔚湘这么多年,蔚湘身边来往多少男子,唯有他依然屹立不倒。他有信心,自己会陪蔚湘走到最后,成为蔚湘最坚实的依靠。 蔚湘长大后,憧憬爱情,也接触过一些男人,但在她漫长的生命里,都成了过客。她不轻易交付真心,也没人值得她交付真心,多的只是萍水相逢,相识之缘。 鹤君山常笑她:“眼光这么高,得是什么三头六臂完美无缺的男人能被你看上。” 鬼姬不以为意:“来往皆浮云,男人只是调味料罢了。” 若是有缘分,能遇上就遇上,没有也不强求。 可是,直到一个名唤傅清河的男人出现,一切都变了。 鹤君山头一次见到冷心冷情的蔚湘对某个男人如此上心,即便,他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凡人。 怪鹤君山自持清高,大意轻敌。 他若是知道蔚湘以后会对他情根深种,他早该在最初之时,就果断杀掉那个男人,断了蔚湘的念想。 可是为时晚矣。 蔚湘一心都在傅清河身上,与鹤君山又屡屡因为此事争吵,二人关系愈发冷淡,渐行渐远。 再后来……也许是因为妒忌,也许是因为不甘心,鹤君山终究是失了理智。 他用大半年的时间潜心研究鬼族功法,凭着他与蔚湘熟识多年的关系,轻易得到许多鬼族王室的隐秘资料,终于找到并炼制出能克解蔚湘鬼神之力的秘法。 然后,他将蔚湘骗来了魔宫。 蔚湘太相信他了。 她如往日一般来到这里与故友会面,却不知道,等待她的只有牢笼。 她走不出去了。 那时,老妪还没这么老,还是个名唤桑雪的侍女,因为人还算机灵,被秘密调去蔚湘殿里服侍。 曾经的鬼姬失了她引以为傲的鬼神之力,如同寻常凡人一般,被君上秘密圈养起来。 君上不敢让人知晓鬼姬在他这里,因此瞒得很紧,殿内除了蔚湘,便只有桑雪几个侍从,整日里战战兢兢。 蔚湘不高兴,君上便不高兴,君上不高兴了,整个魔宫都要跟着不高兴。 可是蔚湘怎么可能高兴地起来。 她自小便是鬼王的掌上明珠,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何况囚禁她的,还是她旧日里最好的挚友。 他们一起长大,经历过无数次的风波和险境,但因为有彼此照应,让他们顺利度过每一次难关。 鹤君山对蔚湘来讲很重要,最好的战友和伙伴,可以将后背轻易托付,但蔚湘也没想到,有朝一日鹤君山居然背刺她,还要跟她做夫妻。 这岂不是太荒谬了? 可鹤君山不甘心。 为什么,他们相识那么多年,感情深厚,蔚湘却钟情一个不过才相识几载的小白脸?他到底哪里比不得傅清河? 鹤君山愈发偏执,他执意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娶蔚湘为妻。 蔚湘怎么可能同意,被圈养在这一方牢笼里,法力全失,最最普通的结界都能困住她,稍微磕碰一下,白皙娇嫩的皮肤便会生出淤青,渗出血迹。 她从来没这么狼狈过,从来没这么挫败过,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桑雪的日子过的也不怎么好。 君上每日都会来看望蔚湘,可是屋内除了争执声,便只有茶具杯具瓶瓶罐罐噼里啪啦摔碎的声音。 君上每次不是气冲冲愤怒离开,就是黯然神伤沉默着离去。 然后,桑雪才如小老鼠一般,悄悄潜进殿里,打扫满地狼藉。 桑雪不敢与蔚湘说话,怕她拿自己撒气,连偷瞧她都是悄悄的,不敢叫蔚湘发觉。 蔚湘可真好看啊,不愧是鬼族的公主。是桑雪从小到大见过最漂亮最好看的女子,魔族没有一个女子生的如她这般,一看便叫人移不开眼。 难怪君上那么喜欢她,想方设法也要得到她。 桑雪看到昔日骄傲地像小太阳一样的姑娘坐在床边,一坐就是一整晚,她一遍又一遍默念术诀,不厌其烦试图凝聚诡气,找回自己的力量,可是都失败了。 她崩溃敲打自己的脑袋:“我怎么这么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桑雪都忍不住心疼了。 后来,她看到蔚湘悄悄抹眼泪。 从前,那样强大的,风光的,几乎无所不能的鬼姬,居然也会哭。 在她尝试了成千上万次,却都已失败告终后,蔚湘也撑不住了。她不可能嫁给鹤君山,她现在连跟他说话都觉得厌烦恶心。 她看到了地上的碎瓷片,伸手捡起。蔚湘才发现,这种平日里她不用动手都能碾碎的东西,原来拥有如此坚硬的质地,连破碎的边缘,都如此锋利。 她伸出白皙的手腕,一手执碎片,一下,两下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感,鲜血轻而易举涌出来,温热的,鲜活的,在流失着。是蔚湘从没有过的体验和感觉。 桑雪尖叫着扑过来,那时候才跟蔚湘说了第一句话:“殿下不可以——” 那天,君上发了很大的火,桑雪和其他几个侍女都受到了处罚,桑雪因为去跟蔚湘抢夺碎片,双手搞得鲜血淋漓。 君上因此多看了她一眼。 自那之后,房间里所有生活用品全都换成了木头,再也没出现过任何瓷器陶器铁器以及任何能碎掉的,锋利的东西。甚至任何边边角角也都包了棉花或者锦布,生怕蔚湘伤到自己。 桑雪奉命去给蔚湘换药,那样娇嫩的肌肤,留下那样丑陋的伤痕,可蔚湘双目呆滞着,根本不在意。 她在想什么呢?在后悔轻信君上来到这里吗?在想如何逃出去吗?还是说,她要向君上妥协了呢? 桑雪真的不忍心,趁着没有人,她才大着胆子,才跟蔚湘讲了第二句话:“殿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伤害自己。” 蔚湘呆滞的眸子终于动了一下,自她来到这里,几乎没与除了鹤君山之外的第二个人讲过话。 她缓缓移动视线,看向跪在地上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女子,她穿着最普通的浅紫色女使服,头发扎成双髻,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说得对。”蔚湘漂亮的眼睛里聚起水雾,“不是我的错,我不能伤害自己。” 她好像个脆弱的瓷娃娃,看着乖巧,可是轻易就能碎掉。 桑雪还记得她第一次见鬼姬蔚湘的时候。 那时桑雪只是做杂活的粗使,连魔宫都没有资格进。 蔚湘也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君上那时也不是君上,尚且是个讨人喜欢的俊朗少年。 蔚湘来找君上玩,君上都是要提前亲自出去迎接的。 她穿着鲜艳的裙子,鞭子耍的虎虎生风,见面便要跟君上切磋。君上无奈,陪她过了几招,就要认输。 蔚湘生气,君上只好软声软气哄她,牵着她去看新搜罗的新奇物什,去吃好吃的点心。 那时候他们真快乐啊桑雪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或许桑雪的话是有用的,自那之后,蔚湘确实不伤害自己了,她开始伤害君上。 没有刀,没有碎瓷器,没有任何能做武器的东西,蔚湘只能动手。 扇鹤君山巴掌,撕扯他的衣服,用牙齿去撕咬 鹤君山不会反抗,任凭蔚湘发泄自己的怨气。对于他来说,失去法力后蔚湘的攻击力略等于挠痒。 不过蔚湘的牙齿还是很厉害的,她毫不客气,在自己脖颈处肩膀上咬出血淋淋的牙印。 疼痛让人清醒,也让人眩晕。鹤君山闷哼一声,伸手抱住正伏在自己肩头撕咬的女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蔚湘才会靠近他。 虽然是为了伤害他。 鹤君山毫不怀疑,如果蔚湘手里有把刀,她一定毫不犹豫捅进自己心脏里。 桑雪在门外提心吊胆,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那可是君上啊,他们都不敢直视的魔君君上,任凭自己被这般虐待侮辱。 是君上折了蔚湘的骄傲,把她变成了泼妇。 不知过了多久,君上离开了,桑雪还是眼尖地看见他肩膀上透过衣料洇染出来的血迹。 桑雪不明白,互相伤害到这般地步,为什么就不肯放手。 后来后来桑雪都不愿去回忆。 君上饮多了酒,醉醺醺来看蔚湘。蔚湘如往常般打骂他,却被攥住手腕,摁到了床上。 如今的蔚湘哪里有任何还手之力。那一夜蔚湘房里的声音就没有停歇,呵斥,怒骂,都无济于事,后来,就变成哀婉的哭泣。 桑雪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尽职尽责守着房门,在心里祈祷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她一摸自己脸颊,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落了泪,潮湿冰凉。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君上食髓知味,常常不知满足。 那是他年少时便喜欢的女子,他不愿见她与别的男人欢好,便采取了这般极端的方式。 纵然蔚湘恨他,怨他,但其中的甜头,他是真的尝到了。 事后,桑雪去服侍蔚湘清洗,却见她把自己缩在水里啜泣。 肩背上皆是暧昧的红痕,她那时已然存了轻生的念头。 桑雪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这种事情,任何人都没办法安慰。 她只能说:“殿下,您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一切才会有希望和转机。” 事情真的发生了转机。 蔚湘怀孕了。 君上欣喜若狂,他小心翼翼环抱蔚湘的小腹,眼里是要溢出来的欣喜和期待:“湘湘,我们要有宝宝了。” 蔚湘眼里只有冷漠,她并不期待这个孩子,可以说,她痛恨这个孩子。 “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蔚湘不断重复这一句话。 她开始想方设法,弄掉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她求桑雪去给她弄堕胎的药,桑雪惊吓地跪到地上:“殿下,这里被君上设了结界,奴婢也没办法出去。” 她又想别的法子。比如,她高高站在桌子上,站在床上,任由自己摔下来。 疼的她龇牙咧嘴,胳膊腿摔得都是淤青,但这个小孩太坚强,任凭蔚湘怎么折腾自己,这一胎安然不动。 君上发现了这件事,发现了她身上的伤。 君上很生气,偌大的房间,撤掉了所有的桌子椅子,甚至撤去了床。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柔软的床垫和被褥,以防蔚湘再次登高摔伤自己。 蔚湘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冷笑:“你不如再加根锁链,把我像拴狗一样锁起来呢?” 君上被她说的脸色既红又白,匆匆离开,但执意采取了措施,阻止她打掉这个孩子。 蔚湘没有因此乖乖养胎,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她不会这般伤害自己,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蔚湘只能对自己下手,用尽各种方式弄掉这个累赘。 她开始绝食,不吃不喝,饭也好,药也罢,送进去,只有被泼被洒的命运。 她开始不再睡觉,彻夜彻夜不休不眠。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可是现在脆弱的她就像凡人一般,根本受不住这般折腾。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整个人萎靡不振,仿佛快要一病不起。 君上气急又无奈地抱着她,满是心疼:“湘湘,为什么你要这么折磨自己。” 他才刚过了几天幸福的日子,刚听到自己要做父亲的喜讯,刚对生活燃起新的憧憬和希望,可是湘湘偏偏不让他如意。 “我不要这个孩子。”蔚湘呢喃,“我不要生下这个孩子,我不要生下你的孩子。” 她定定看着鹤君山:“他和你一样,都让我恶心。” 鹤君山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因为这些时日焦心蔚湘和孩子,下巴冒了黑色的胡茬都忘了打理,眼球爬上红色的血丝,盛满了痛和哀伤。 他知道蔚湘想要什么。 他低头,吻着蔚湘的额发,滚烫的泪接连落下。 他说:“湘湘,生下这个孩子吧。” “生下这个孩子,我就放你走。” 他什么也不奢求了,他得不到蔚湘的心,也留不住蔚湘的人,他能抓住的,只有这个孩子了。 他苦苦哀求。 “湘湘,给我留一个孩子吧。我只要这个孩子,我什么都不求了。” 生活又燃起了希望。 桑雪发现,蔚湘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她不期待这个孩子,但是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她不再伤害自己,也不再抗拒大碗的补药。 她计算好生产的日子,一天天等待那一日来临。 或许是心情好了,她对君上也不再那般冷脸。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君上小心翼翼抚摸她的肚子,感受里面幼小的生命。 他眼含期待询问蔚湘:“湘湘,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蔚湘怔了一下,微微侧过头:“你决定就好。” 她从没想过给小孩起名字,也从没想过孩子的以后,作为她出去的筹码,他从还没出生,就是不被爱的。 后来,小鹤惊寒顺利出生。那一日是春之惊蛰,春雷乍动,万物开始复苏。 鹤君山履行诺言,他抱着刚出生的小白团子,解除蔚湘身上的禁制,放她离开。 小白团子很乖,很可爱,小小的一团,不哭不闹蜷缩在毯子里,被鹤君山抱在怀里。 鹤君山都来不及去唤蔚湘,让她看一看他们的宝宝多可爱,蔚湘撑着虚弱的身体,毫不犹豫转头就走。 “他是我的耻辱,鹤君山,有生之年,我不想看到这个孩子。” 蔚湘声线冷漠。 “你切记,若有朝一日在中原之地遇到,我必杀之。” 她抬脚就走,再没回头看他们一眼—— 当然,蔚湘当年那些话太过残忍,如今已经年迈的桑雪,自然不会讲给面前还是个孩童的小鹤惊寒。 她只是草草讲述了他母亲的故事,告诉他母亲离开的真相。 至于蔚湘那些话,是鹤惊寒在后来,从母亲嘴里亲耳听到的。 桑雪讲述了自己所知之事,小鹤惊寒已经泪流满面。 即便被抛弃,被利用,但这个时候的小鹤惊寒,对母亲还没有怨恨和憎恶,尚且心存心疼。 小鹤惊寒更难过自己的存在。 原来自己,只是被强迫囚禁生下的产物。 他跌跌撞撞从桑雪这里离开,自然,事情就传到了鹤君山耳朵里。 他夜里去看小鹤惊寒,只见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伏着枕头流泪啜泣。 鹤君山心疼不已。 可他也知道,自己造的孽,就算杀尽知情之人,也盖不住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的事实。 小寒终会知晓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只好温柔拍拍被子里鼓起的一团:“别难过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娘亲的样子吗?” 小鹤惊寒停止了抽泣,立马从被子里露出头来,顶着一脸眼泪鼻涕,急切道:“在哪里?我要看。” 于是就被父亲抱去书房看画像了。 长这么大,小鹤惊寒第一次知道母亲的样子。 画像里的女子身着红裙,笑容明媚,倾城之姿,称一句“天仙下凡”也不过分。 小鹤惊寒吸了吸鼻涕,感觉心里好像好受了一些。原来自己的母亲,那般好看。 小鹤惊寒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父亲,有些失望:“我长得好像不怎么像母亲。” 鹤君山哑然失笑:“是,你随了为父了。” 看,蔚湘还是这般狠心,生的孩子一点不像她,连一点点多余的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小鹤惊寒问父亲:“您爱娘亲吗?” “爱。”鹤君山看着画像,目光怔怔,“父亲有时以为,自己是太爱她,才犯下那样的错,有时又以为,自己是不够爱她,才会犯下那样的错。” 这话听着如绕口令一般,令鹤惊寒迷糊。 他又问父亲:“我以后,还能见到娘亲吗?” 鹤君山摸摸他的脑袋,如实道:“父亲很抱歉,你娘亲讨厌父亲,或许不怎么想见我们。” “偷偷,偷偷看一眼,不叫母亲发现呢?”小鹤惊寒伸出一根手指头,眼睛里含着期待,“就一眼。” 鹤君山笑了,又把儿子抱回房间,塞进被窝里:“好好睡觉,看一眼的事,以后再说。” 这成了鹤惊寒心里的挂牵。 他一直惦念着要见母亲一面。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便也偷偷打听母亲的消息。 母亲好像风评不怎么好,外面人都说她心狠手辣,蛇蝎心肠,草芥人命,十恶不赦。 但是没关系。小鹤惊寒整夜抱着画像入睡,心满意足。 不管母亲是什么样的人,都是他的亲亲娘亲。 第152章 . 他还活着,是吗 父亲这些日子有些忙, 似乎在找什么什么草药。 小鹤惊寒记不住草药的名字,但知道事情与母亲有关。 因为他听说前些日子母亲遭到仙门截杀,好像受了伤, 父亲这般着急,一定是寻药给母亲送去。 父亲启程那一日, 小鹤惊寒早有准备拦在父亲面前:“父亲是不是找娘亲去?” 鹤君山愣了一下,想瞒过去, 又不愿意对孩子说谎,遂点点头:“是。” 小鹤惊寒伸出手臂要父亲抱:“我也要去。” 父亲在犹豫,不肯抱他, 小鹤惊寒急的跺脚:“我会听话, 不会给父亲添麻烦。求求父亲了, 让我去吧。” 他又吵又闹, 父亲拗不过他,只好将他抱起来,道:“好, 随你, 但你母亲若是凶你, 你到时候可不要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鼻子。小鹤惊寒心想。 母亲怎么会凶我呢?我是她的宝宝。 她从没见过我,她就没有那么一点,一点也好,想念我吗? 就这样,鹤惊寒满怀期待, 父子二人启程前往鬼蜮。 这是鹤惊寒自出生以来, 第一次踏出西玄,踏进中原之地。 他被父亲抱在怀里,感受到父亲和他如出一辙的砰砰的心跳。 父亲摸摸他汗津津的手心, 笑着问他:“紧张吗。” 小鹤惊寒瞪着溜圆的眼睛,怎么会不紧张呢,这是他第一次去见娘亲呀。 “想娘亲吗?” 小鹤惊寒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想!” “见到娘亲会不会哭鼻子?” “不会!”小鹤惊寒笃定道,“男子汉不会哭鼻子!” “好,好孩子。”父亲笑,“父亲要去取一样东西,你若是不害怕,便随为父一起吧。” …… 小鹤惊寒没有想到,父亲会带他去墨渊。 站在墨渊入口向下俯瞰,黑漆漆一望无际浓如墨,衣袂振振,呼啸的风声自底下吹向夜空。 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攥紧了父亲的袖口。 “父亲要下去取一件草药,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等父亲回来,好不好?” 下去?!小鹤惊寒瞪大眼睛:“可是,可是下面很危险。” 上千年的魔物盘踞在这里,它们轻易出不得墨渊,困顿于此,虽不出来作乱,可也没人会下去找死。 父母摸摸他的脑袋:“不怕的,父亲很快就回来。” 父亲递给他一个方形的琉璃净瓶,那些生长在阴寒之地的东西也如此金贵,合适的瓶子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持药效。 小鹤惊寒抱紧瓶子,来不及多说话,眼看父亲如展翅的玄乌,坠入无边的墨色。 独剩他一人颤巍巍站在岩峰之上,他后知后觉环顾四周,夜色寂寥,无光无明,黑暗里潜伏着未知的恐惧,脚下的深渊传来魔物的啸叫喘息。 他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岩石上,嘴巴瘪下来,眼泪慢慢涌上来,鼻尖酸涩,忍着哭腔:“父亲……我,我害怕……” 乌云密布,今夜无月,他胆子纵然大,这个时候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自诩男子汉,是父亲未来的接班人小魔君,这个时候四下无人,在恐惧面前也维持不住那虚无缥缈的自尊心,从一开始被风吹草动吓得哼哧两声,到后来直接就破防呜咽哭出了声。 可是这鬼地方,他一哭犹如有万鬼呼应一般,四处都起了呜咽声。 小鹤惊寒吓得哆哆嗦嗦发起抖来。 他咬着下唇,泪光盈盈,想起桑雪哄他时常常的民间歌谣。桑雪说,她还是个孩子时,娘亲教给她们姐妹很多很多歌谣。有时归家晚了,便哼着歌,你追我赶,穿梭过浓郁夜色,撒丫子奔回家。 那些歌谣带着桑雪故乡的调调,鹤惊寒大多听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明白。但是有一首,他还是潜移默化慢慢就记住了。 温柔的山风,请代我拥抱母亲呀,潺潺的河水,请替我亲吻母亲呀。堂前的燕子,要飞回谁家。请帮我转告母亲,我很想念她…… 慢慢的,小鹤惊寒平静下来,晚风吹干他脸上的泪痕,也把恐惧一并带走了。 他在害怕什么呀,父亲只身下了墨渊,那底下尽是可怖的魔物,不是更吓人更可怕吗? 再说,他要去见母亲,把药材带给母亲呀,这一点点恐惧,又算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裹挟一身血腥气和魔气,回来了。 一株草被丢到小鹤惊寒怀里:“收好它。” 那是一株好漂亮的草呀,通身都是黑亮的,像是油浸过似的,但又镶嵌了一层绒边,像某种珍贵的绸缎。它的花蕊像金子一样闪烁着淡淡金光,非常漂亮。 他捧起手里的琉璃瓶,装下那一棵父亲千辛万苦负伤才带回的草药:“这是什么花呀?” 父亲刚用牙齿撕扯下一块布料简单包扎伤口,汗水顺着他的鬓边缓缓滑落,他闻言,抽空侧过首,与小鹤惊寒温柔道:“它叫阴莳。生于极阴墨渊,终日不见天光,方才凝成这般深厚沉重的黑色。” 小鹤惊寒似懂非懂:“母亲需要这一棵药材是吗?” 所以父亲冒着危险也要下去从魔物嘴里抢下这一株。 “是。”父亲笑,“她需要。” 蔚湘受了伤,封灵阁那几个不成器的,也没有下墨渊取阴莳的本事,最好还是他来。 小鹤惊寒看着父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和那些渗出的血迹,有旧的,也有新的。阴莳不是唯一一棵母亲需要的草药,父亲也不是第一次冒着危险去寻去找了。 小鹤惊寒摸摸父亲的胳膊:“疼吗?” “没事。”父亲重新穿好衣服,衣袍遮住了伤口,掩盖了药味,“小伤而已,我们走吧。” 父亲收起瓶子,单手抱起小鹤惊寒,开始返程前往鬼蜮。 “刚才父亲不在,有没有害怕?” 小鹤惊寒否认:“没有!我很勇敢的!” “真的没有?” 小鹤惊寒坚决否认:“真的没有!” 父亲哈哈大笑:“是吗,父亲方才上来的时候听到有小孩哭声,可能是幻觉吧。” 小鹤惊寒又惊又怒,把头埋在父亲颈窝处,不肯再与父亲说话了。 他心想,等他见到了母亲,一定要狠狠告父亲的状。 他要告诉母亲,父亲把他一个人扔在山上,还嘲笑他,如果母亲能替他教训一下嚣张的父亲,就再好不过啦!—— 鬼蜮很大很大,有点阴森,也有点可怕。 小鹤惊寒知道,母亲是鬼王的帝姬,整个鬼蜮都是母亲的地盘。 和父亲一样,他们本来该多般配呀。 不出所料,小鹤惊寒和父亲几乎是一踏进鬼蜮就被察觉了,随着他们距离鬼女府越来越近,母亲的手下按耐不住,前来拦截他。 他们似乎对父亲很熟悉,又很忌惮。但他们看到父亲怀里的自己,又是格外震惊和不解。 父亲脸色淡淡的:“你们拦不住我,我只是想见她。” 小鹤惊寒知道父亲的本事,除非母亲亲自来,不然就她这些手下,甚至挡不了父亲三招。 “娘娘不愿见您的,魔君还是请回吧。” 父亲自然不会被三言两语劝回,只道:“务必转告,我有东西要给她。” 思虑片刻,那些鬼影退了下去,向母亲通禀。 然后,他们被带入鬼女府,顺利见到了母亲。 小鹤惊寒没想到一路如此顺利,从西玄之地到鬼蜮,距离不算近,但亦没有远到哪里去,他甚至独自一人都可以摸索到这里来。 可是这样一段路,这样触手可及的人,他等了那么多年才得以见上一面。 小鹤惊寒难掩心中雀跃,母亲还是想 见他的吧。 鬼女府和偌大的魔君宫殿不一样,不算宫殿,更像是宅邸。小鹤惊寒牵着父亲的手,穿过长长的花廊。厚重的雕花木刻门缓缓打开,暖融的光透出来。 身着橙红色裙衫的女子伏在书案前,眉眼认真,好像在研究什么,像一簇漂亮的橙红色火焰。或许是因为受了伤,她脸色有一些苍白,但依然美到惊心动魄。 是母亲。 无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小鹤惊寒心脏跳得厉害,他屏住呼吸,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便听见母亲烦躁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母亲抬眼,看到父亲身边的小孩,瞳仁当即瞪大:“他是谁?” 父亲喉结滚动,一时竟有些结巴:“他是,是” 父亲话没有说完,母亲已经意识到了。她慌乱起身,整张桌案都被带倒,笔墨纸砚噼里啪啦摔了一地,母亲蓦然背过身去,声线颤抖,不知是生气还是什么,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滚” 小鹤惊寒喉咙被堵住,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鹤君山蹲下身,宽大的衣袖先护住小鹤惊寒,才开口解释:“我并非特意带他来,只是与你送药,顺便带小寒过来” 母亲冷声打断他:“你是不是答应过我,余生不会再踏出西玄之地,不会再带他出现在我面前?” “我知道,可是小寒他一直” 母亲逼问:“你不是答应地好好的么?” “蔚湘,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你就不” “我不想见!” 蔚湘背对着他们,微微侧首,冷笑一声。 “我一看到他。一想起他,我就想到被你囚禁,委身于你那些屈辱又恶心的日子,鹤君山,你怎么有脸跟我提,让我见见他的?你觉得我会想见他吗,你觉得我会待见他吗?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很……可笑吗? 言语原来也可以如利刃,如尖刀,割破人的喉咙,刺破人的心脏。 所有的期盼和爱意在这一刻是如此可笑,小鹤惊寒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桑雪曾安慰他,世界上没有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鬼姬一定也是惦念他的。 可是现在才叫鹤惊寒亲耳听见。 原来,真的有母亲,可以不爱自己的孩子。 她痛恨,且厌恶他,即便,他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即便,从他出生起,她从未见他一面。 小鹤惊寒双目含泪,可母亲还在说着扎心的话,咄咄逼问他的父亲。 “我是不是说过,有生之年,我不想看到这个孩子,也不想看见你,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是觉得,我下不去手杀他?” 杀他? 小鹤惊寒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踉跄倒退,呼吸停滞,整个小脸憋到通红。 杀母亲要杀的,是自己吗? “好,好,我的错,湘湘,你别生气,我立马带他走。”鹤君山一边护着怀里的鹤惊寒,一边将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语气匆匆,“我听闻前些日子你被仙门纯阳之物所伤,这是长于极寒之地的长百岁,可以缓解纯阳之器的伤痛。” “还有这个,这是长于墨渊的阴莳,你最近最近不是需要阴莳入药吗,我替你带来了。” 宽大衣袖下的指尖颤抖,他轻轻放下那棵来之不易的阴莳,昏暗光线下无人在意,那琉璃瓶上沾染的污渍是泥土还是未干的血迹。 放下东西,鹤君山抱起鹤惊寒,不敢叫蔚湘再看看他,只道别:“湘湘,我们走了,你放心,只这一次,我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来的时候有多期待和兴奋,走的时候就有多狼狈和伤心。 小鹤惊寒抱着父亲的脖颈,父亲衣服下包扎后的伤口依然有着浓郁的血腥味,他眼睛疼,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血腥味熏的,泪水滚滚,当场就哭出了声。 幼孩撕心裂肺的哭声突兀在房间里响起,可母亲始终背对着他。 父亲拍着背轻声安抚,父子俩匆匆忙忙很快离开了。 他不知道母亲的表情,母亲的神态,母亲的想法。 他只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母亲,从始至终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 鹤惊寒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不许自己见母亲,一面也不肯,甚至不许自己踏出一步西玄之地。 为什么从西玄到鬼蜮,这样的一条路,他数十年都没有走出去。 因为他的母亲如此痛恨他,恨到只要见到他,就会想要杀他灭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非要说他生来就是错,那错就错在,他的父亲不该是魔君,他也不该投胎成她的孩子吧。 干旱荒芜的西玄之地难得下了一场大雨。 小鹤惊寒躲在房间里,掉了一天的眼泪,这次,连父亲都没能进来安慰他。 天放晴的时候,他终于顶着昏昏涨涨的脑袋和通红的眼睛打开了房门。 门口服侍的仆从跪了一地。 他对上父亲满怀担忧的眼神,表情木木的,只说了一句:“我有点饿了。” 他不再偷偷打听母亲的近况,不再缠着父亲询问母亲的过往,不再抱着那些虚无缥缈的画像入睡,不再去渴求和期盼不属于他的一切但他也依然听话地,再也没有踏出一步西玄之地。 他的母亲和父亲针锋相对,鬼族和魔族势不两立。 他的母亲,真的可能会杀了他。 他一天天长大,西玄之地,人人赞他聪慧稳重,像极了他的父亲。却又在背后议论,他更狠辣无情,比他的父亲更像一位魔君。 再后来,鬼姬的死讯传来的时候,父亲鹤君山痛不欲生,甚至一病不起。 而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鹤惊寒抚摸着魔君尊位上的小小骷髅头,遥望着他几乎从未曾踏入过的辽阔中原和东方,眸色闪烁。 她死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出去了。 是吧,父亲 所以,所以鹤惊寒在得知傅潭说的身份时才那样震惊,尤其是在得知,明明该被唾弃的鬼姬的孩子,却隐姓埋名,拜入了名师门下,现在还去了仙盟之首的门派蓬丘,成了众星捧月的小师叔的时候……才那样愤怒和嫉恨。 怎么能不嫉恨呢?他得多善良多大度才会不在意不去嫉恨? 同样是她的孩子,凭什么傅潭说可以得到她的保护和全部的爱意。她堂堂鬼姬,高傲成那个样子,鹤惊寒连见她一面都是奢侈,临末了,她却舍下脸面去求灵胤道长庇佑她的幼子傅潭说,直到死都在为傅潭说铺路。 而他鹤惊寒呢,只配得到一句话,“中原之地见到,我必杀之。” 难道就因为他们一个姓鹤一个姓傅吗。 傅鸣玉瞳仁震动,望进鹤惊寒漆黑一片的眼底,看到他翻滚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浓郁恨意。 时至今日,傅鸣玉终于明白,鹤惊寒那一句“我恨鬼姬,也恨你”其中的含义。 他费尽心思把傅鸣玉拉下高堂,折磨至此,不过是迁怒,是报复。 傅鸣玉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 “真可笑啊,兄长。” “你恨鬼姬,却到她死都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却听话地龟缩在荒蛮之地,却把毕生手段都施加在我身上————你想报复鬼姬,可是她已经死了啊,你想看她后悔,你这般欺辱我,难道鬼姬就能从棺材里气活过来吗?” “你以为你多高尚,不过是柿子专挑软的捏。不就是因为我好欺负吗?倘若鬼姬尚在人世,你还会这般嚣张?” “是啊,是啊。”鹤惊寒并不否认,他指尖攀上傅鸣玉的脸,被傅鸣玉避开,他也不恼,笑容叵测,“就是看你好欺负,和你那无能的爹一样好欺负,可惜他没活几年,不然我定会手刃了他。” “让你失望了。”傅鸣玉冷淡道,“我的父亲位至相国,桃李芬芳,受天下人尊敬爱戴。与我母亲恩爱,家庭和睦,于睡梦中与世长辞,不曾受分毫痛苦。他死后,后人还要为他撰书立说,铭记镌刻,我的母亲,更是永远爱他” “你闭嘴。”鹤惊寒凝视他牙尖嘴利的样子,“原来失忆是假,换了芯子才是真。” 他那个面团似的弟弟,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被他欺负成那样,委屈吞进肚子里,也不肯流露半句,怎么会这般明晃晃剖白,阴阳怪气指责他。 冰封数年和你一般……不记得鬼姬的样子 鹤惊寒回忆傅鸣玉的话,微微皱眉。 “姬月潭在哪?” “他被你欺负死了呀。”傅鸣玉笑,“他是怎么死的,你不是最清楚吗?” “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事冤了你,姬月潭为什么自尽,不就是你步步紧逼,把他推上绝路的吗?” 他视线落在鹤惊寒胸前冒着丝丝黑气的伤口上,微微笑了一下:“这一箭还你,也不算过分吧。” 妖王白骨铸造的弓,鬼神之力凝成的剑,层层叠加,威力可想而知。 鹤惊寒单手覆在胸前,胸口传来锥心之痛,可神色却愈发迟疑。眼前人不是姬月潭,却能操纵鬼神之力,他是姬月潭,可却没有从前的记忆,宛若旁人。 他是……姬月潭的碎魄,也是他的前世。 鹤惊寒愣怔了好久,胸口的伤流溢出黑色的血,连着他身上的温度和颜色也一并带走了。他肤色愈发灰白,沉默了好久,最后才看向傅鸣玉:“他还活着,是吗?” 傅鸣玉犹豫了一下,继而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鹤惊寒轻笑一声,像是松了一口气:“我都能重新活过来,何况他呢。” 他怔怔看向傅鸣玉:“你代替了他,他还会回来吗?” 傅鸣玉反问他:“你希望他回来吗?” “为什么不呢?”鹤惊寒缓缓走近,视线定在傅鸣玉眸子上:“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他怎样。” 他是恨姬月潭,欺负姬月潭。逼他与仙门决裂,逼他与洛与书决裂,与过去的一切决裂,无非想让他回来,回到他该回的地方。 他是讨厌姬月潭,看他不爽,逼他承担起鬼族的责任,逼他从个软弱的废物到令人闻风而逃的鬼主,逼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一切……一则那确实是他该承担的责任,鹤惊寒也没有平白无故冤了他,二则……鹤惊寒无非也是想看看,这个鬼姬呵护至此的亲儿子,到底还有什么能耐。 可是,他从没想过要他死,或者要他抵命啊。 换句话说,在那些互相折磨步步紧逼的日子里,他也无非在等一句,等一句示弱,或者承认,等姬月潭承受不住一切,跟他说一句:我不行。 我不行,我没有你厉害的。虽然我是鬼姬的儿子,可是我的父亲是寻常的人类,我做不到母亲那样,也做不到你这样的。 听听,多么动听的语言,他甚至都不需要姬月潭完整说出这句话,只要姬月潭一个示弱,他就可以放下这么多年矜傲的自尊心,放下他纠缠多年的心结,放心那个小时候怎么也过不去的坎,他就可以大手一挥,把姬月潭放在身后,嫌弃又大度道:“不行就让兄长来。” 他才该是母亲最厉害最值得骄傲的孩子啊。 傅鸣玉方才说的也没错,鬼姬生前,是他不敢去找她,不敢与她对峙,他胆怯于听到那些更伤人的话。 鬼姬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永远不会承认他,可是如果姬月潭认了…… 鹤惊寒大方地想,那他也就不与她计较了。 傅鸣玉眼睛有点痛,像是蒸腾起湿润的雾气,但那些雾气却滚烫又灼热,让他眼睛像火烧一样。与此同时,他的胸口,疼痛感如撕裂一样。 他看见鹤惊寒眼底的疼痛和冰冷的霜,后来,那霜化掉了,就只剩下来哀伤。 钝钝的痛感包裹全身,傅鸣玉整个人的魂魄好像被一只手抓起来似的,紧绷着。他感受到自己好像在融化,在抽离,心脏跳动,那样浓烈的情绪,来自他,也来自另一个人。 第153章 . 这一次,原谅哥哥吧…… 所有的愤懑, 哀伤,如海水退潮一般消逝下去,一切归于平静。他的眼睛里像是燃了一团没有温度的火, 燃烧着熄灭的灰烬和破碎星光。 鹤惊寒试探性地轻唤一声:“姬月潭?” 傅潭说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 面色沉静,静静望向鹤惊寒, 轻声:“你想回鬼女府看看吗?” ———— 鬼女府。 庞大的府邸安静隐匿在幽暗的密林深处,地势盘虬,烟雾缭绕。潮湿的空气里似有靡靡梵音, 有人听若仙乐神曲, 有人听似鬼哭狼嚎。若没有钥匙或机缘, 寻常人很难找到这里。 傅潭说没有走正门, 一跃而起,与鹤惊寒落在高高的房檐之上。站高望远,大半个鬼女府的地形可窥一二, 层叠错落的亭台楼阁映入眼帘。 乌云遮住天上的月, 夜晚的鬼女府宛若蛰伏在黑暗里的兽, 那些漂亮高耸的楼阁都变成了参差不齐的獠牙,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我从未想过我会有兄长,会有亲人。” 这大抵是这数十年来,二人第一次这般站一起平和的谈话。 傅明雪看着这偌大恢宏的府邸,微微牵动了唇角。 “你当时派人寻惠梁王的宝冢, 其实是为了找到鬼女府的钥匙, 来到这里。” “是。”鹤惊寒承认,“惠梁王与鬼姬来往密切,没有鬼姬, 他不会顺利登上皇位。我很久之前就带人撅了惠梁王的皇陵,皇陵没有钥匙甚至没有尸首,想来那传说中的宝冢真的存在……很大可能,就存于鬼蜮之中。” 傅潭说笑:“你也查过惠梁王了?” “自然。”二人在某些地方也算有些默契,鹤惊寒也笑了一下,“我曾怀疑他便是你那位凡人父亲。” “我也曾怀疑。”傅潭说沿着屋脊向前迈步,院内一棵庞大的花树枝繁叶茂,随风而动,叶与瓣便一并簌簌飘落下来。 鹤惊寒跟着他,脚步轻盈,落在瓦石上悄无声息。他缓缓抬手,接住几片瓣叶,花瓣柔软,散发馨香,却是浅浅的褐色。 艽茱,又名黑桃花,形似桃花,却没有粉嫩鲜亮的颜色。花瓣娇弱,黑褐色的花瓣更是难以在阳光下生存,也就在这暗无天日的鬼蜮放肆生长。 “我们的母亲确实很不一般。扶持惠梁王称帝,她做了三年皇后,或许是腻歪了,也或许是她想要做的事已经结束了,再或许……是她不喜欢惠梁王了,谁知道呢,她假死脱身,惠梁王却依然念念不忘。” 鬼姬多情不是秘密,明面上的便有惠梁王,紫凰妖族家的皇叔,鹤君山,绯夜仙君几人……若是多查查,便又能多出来许些旧日情郎。 “情人虽多,可她真正的子嗣只有你我二人,她真正心甘情愿想生下的,说来只有你一个。”鹤惊寒轻笑一声,“我真是好奇,你的父亲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不知道。”傅潭说眸色有些怔忡,“说来可笑,我那大名鼎鼎的生身父亲,我从小到大,居然对他丝毫不知晓。” 不知其名,未见其面,不然他也不会荒谬地怀疑惠梁王是自己的父亲。 如果不是他自尽,如果不是被复活,如果不是傅鸣玉的神识一并复活来到他的这具身体里,前尘往事,他将一概不知。 “不止是对父亲一无所知,就算是母亲,我对她的了解,其实并不比你多。” “她生前,我与她相处不过几载……或许这样说也不够准确,如今我神识魂魄既已归位,那数十载人间生活,便也不能说不做数吧?” 他笑笑,“很多事情,都是在她死后我才知晓。” 鹤惊寒在他身侧坐下,月光似纱,轻盈盖在他的脸上。傅潭说盯着他:“其实你也明白,你父亲做了那样的事,鬼姬何等骄傲的人,她必然不会原谅你父亲……你只是不甘心,也不想承认,她因为你父亲而怨恨你,她真的一丁点也不在乎你。” “难道她就在乎你吗?”鹤惊寒打断他,反问,“作数?作什么数?封在冰里沉睡的是你,年幼送去青龙山的是你,如果你没有死,如果不是洛与书为复活你恰恰找回了那一魂一魄,你这辈子都魂魄不全,你不会知道这些事,不会有那些记忆……那人间数十载,就是属于另一个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傅潭说眼眸微垂,没有出声。 “我只是觉得可笑。”鹤惊寒眼底冰冷,“这么多年我嫉妒的,原来是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抽取你的一魂一魄,捏造成人,陪她去玩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游戏,却把你封印在寒冰之下,寒刑之苦,百年寂寞……哈哈哈哈……傅鸣玉,原来,这么些年你过得,比我还惨啊。” 鹤惊寒大笑,目含怜悯。 “她谁都不爱,孩子也好,男人也罢,她爱过谁呢?她最爱的,只有她自己啊。” 傅潭说侧首,直视鹤惊寒,“可是,我们要知道,也要接受的一件事就是,我们的母亲,她其实没有那么爱我们。” “如果不是天性,不是血缘,不是种种使然,天下的母亲,也未必真的全都爱她们的小孩。” 或许这番话太过于石破天惊,鹤惊寒凝眉,久久没有开口。 傅潭说的掌心轻轻覆上鹤惊寒肩头,月色下他的眼眸秋水一般漂亮:“她为何要爱你,爱我?仅仅因为我们是她的孩子?孩子有什么值得爱的呢?只会哭闹和索取。鬼族本就冷血,母亲这般又有何惊讶?你我若做了父亲,未必就比她做得好。” 她会因为傅清河生下傅潭说,也会因为鹤君山厌弃鹤惊寒,有的孩子背负期许长大,也有孩子背负憎恶而出生。爱在鬼姬这里,从来就不是不可抗拒的天性。 鹤惊寒低头,对上傅潭说的眼睛:“你想的这般明白,就一点不怪她?” 傅潭说笑笑,叹一口气:“如何不怪,只是……也得释怀。” 在他最需要母亲的那几年,他夜里哭醒,只抓住了师父干枯的手臂。青龙山寂寥,道观更是清静寂寞,除却师父与他,便只有守门洒扫的门童。 那童子甘愿化出原身青鹿,将他驼在背上,在庭院里来回踱步,哄他入眠。 年幼的他趴在温暖的鹿背上,一摇一晃,恍若母亲的怀抱轻摇,眼泪就一点一滴打湿了青色的鹿毛。 他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即便是去寻死,母亲甚至连尸首都不愿与他留下。他就这样稀里糊涂长大,找了母亲尸身好多年。 “她活了那么那么久,幼时是外祖千娇万宠长大的帝姬公主,长大后又是一呼百应叱咤风云的鬼姬……作为母亲,才不过短短几载,她为何,又如何要抛弃前半生所有的一切去做一位好母亲?你不觉得,有些为难人吗?” “更何况,她如你一般,本也是外祖一人带大,从未见过生母,没有人教她,她又如何懂得去做一位母亲?” 鹤惊寒眸子动了下,傅潭说叹气:“你的不甘只是源于我的存在,你我也算出自皇室,魔君如何,鬼王如何,为夺权柄六亲不认手足相残之事还少么?你这一代,鹤君山幸得只有你一个儿子,可是历任魔君,哪位不是手刃父兄才得以服众?” “你早就明白的,父母缘浅并非我们能选择,倒是这位置生来便自带的。你确实怨恨鬼姬,恨她的心狠手辣,但你最嫉恨的,是她于你我的区别对待。但是如今,你已知晓我的身世,对比之下,想来也没那么多怨气了吧。” 至少,鹤惊寒还有疼爱他的父亲。 鹤君山一生未娶妻立后,只有他一个儿子,也确确实实,疼爱了他这么多年。 “呵。”鹤惊寒轻哼一声,“谁叫你胡乱揣摩我?” 傅潭说眨眨眼:“哦?我说错了?” 鹤惊寒侧首看他,傅潭说的眼睛像鬼姬,是有些凌厉,很漂亮的。眉宇间却有几分柔和,应当是像他的父亲。 “我从来没有看错你,姬月潭。我说过,你心思深沉,聪明敏锐,这是你流在骨子里鬼族的血,你的外祖和母亲传给你的。可是同时,你也良善,懦弱……这是你那位凡人爹留给你的。” 他伸出手,指尖点了点傅潭说的眉心。 “你好也好的不纯粹,坏也坏的不彻底,所以你纠结又矛盾。你不得不杀人,可每次都痛苦不堪。你要护住鬼蜮,却也不忍心对仙门下狠手;你想金盆洗手收手作罢,可仙门不见得就轻易放过你。” “你也想为一己之私一走了之,逍遥快活,可你又放不下该死的责任,不敢让鬼蜮失主;你想挑起肩上的重担,却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有魄力。你犹犹豫豫,你踌躇不前……” 他一声叹息。 “你从来如此,你是山的明暗两面,是河流的南北两半。” 傅潭说抿唇:“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我是不是也要说一声谢谢你。” 鹤惊寒在他身上着实费太多心思了。 “我自幼举目无亲,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傅潭说轻笑,“只是,我也未想到,此生最苦最痛,也全都由他给予。” 他看向鹤惊寒,目光平静,却幽深如潭水。 “自我尚在蓬丘之时,你便已知晓我的身份,早在谋划。你有想过我们会相认吗?兄长?你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知晓你其实是我同母异父兄长时的神态和反应吗?” 他语气平静地不像质问,可鹤惊寒还是怔了一下:“你这是在怪我吗?小玉?” 傅潭说不回答,只自顾自说着。 “我自幼长于仙门。灵胤道长抚育我,绯夜仙君爱护我,同门师兄弟照念我……我知道你嫌弃我优柔寡断不够狠心,可是兄长,我要如何与昔日同门拔剑相向,挥下利刃?” 数十年,他从被迫扶上鬼主之位的傀儡到名副其实叱咤风云的鬼域之主,手上也没那么干净,沾了多少不知名的血。 可是午夜梦回,他守着偌大的鬼女府,也时常问自己,这是不是他想做的,又是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 那他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母亲当年也是不愿意应付这一切,才偷偷跑掉,一走了之的吗。 他觉得自己不配这个位置。 他不够优秀,不够聪慧,不够成熟……他明明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尚还是个小孩呢,就稀里糊涂坐上这个位置,是不是有些太为难人了。 没有人教过他啊。 他怪鹤惊寒揠苗助长,鹤惊寒怪他烂泥扶不上墙。 他知道鹤惊寒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同样都是母亲的儿子,鹤惊寒比他优秀太多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偏偏就不能放弃这个位置。 这位置真让给鹤惊寒,怕是真要完了。 鹤惊寒没说错,他犹犹豫豫,他左顾右盼,他踌躇不前。他就这样在这个位置上耗了好多年……直到,把自己耗死了。 鹤惊寒大笑,有力大掌钳住傅潭说的两肩,目光如炬:“你的死我固然有责任……可是小玉,你心里也清楚,不只是我,旁人,连同你自己,谁也没有放过你。” “我不怪你。”傅潭说垂眸,“我从没说怪你。我是恨你设下圈套,让蓬丘将我驱逐出门,可是我也知道……那一天终会到来,不是你,也会有旁人,或者我自己。我不可能一辈子龟缩在蓬丘,我知道的,所以我不怪你。” “你看,你又这样。”鹤惊寒松开他,脸上不止一次浮现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优柔寡断,你想要什么,你想怎么做,无人阻拦你,你可以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你可以随心所欲,你可以恨我怨我,你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我无法怪你们任何人……”傅潭说轻笑,“你看,你们偏偏就这样,你也好,洛与书也罢,闻人戮休也好,楚轩河沈秋辞也罢……你们都有这样那样的痛苦和苦衷,我要如何责怪你们?我又有何资格怨恨你们?” “所以……” “所以我选择自尽。是我处理不好一切,是我咎由自取。” 鹤惊寒复杂的眸光凝在他的脸上,许久许久。 他大概在这一刻,突然就明白,当初傅潭说杀了他,明明可以脱离他的掌控了,明明大仇得报了,明明干掉他这个不顺眼的魔君了……可是回头,他却自尽了。 他那样敏感又良善的人,这样活着太痛苦了。 “罢了,罢了,我的蠢弟弟。” 他终于无可奈何般叹口气,拂去傅潭说肩上落下的艽茱花瓣,语气放缓,柔和下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为鬼王,我为魔君,只要你想,我们可以让六界上下天翻地覆。你若不愿意做鬼主……我不会再勉强你了,离开鬼蜮也好,去哪里也罢,我不勉强你。有我在,必然不会叫旁人染指鬼蜮,也不会叫旁人欺负了你。” 他白皙修长的指悬在傅潭说脑袋上,这次,傅潭说没有躲,于是掌心落下,他轻轻摸了摸傅潭说的头发。 “小玉,这次,原谅哥哥吧。” ———— 闻人戮休依约定所说,将负伤的洛与书送回蓬丘。短短数日内,竟然发生这么多事,实在是让人感慨万千。 闻人戮休独自坐在飞舟船头,如今鬼王姬月潭魔君鹤惊寒相继苏醒,他这个小小妖王想必也没几天好日子了。这些年六界虽小乱不断,可大动荡几乎没有,尚且太平,不知这次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敏锐感应到身后的视线,闻人戮休就地翻滚起身,兵器已经握在了手里。 洛与书似是刚刚苏醒,站在他身后,神色有些恍惚。 闻人戮休松口气:“你醒了?” 随即他又做出防御的姿态:“是傅鸣玉要我送你回来的,不干我事,有仇别打我。” 洛与书面无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走上前来,和闻人戮休一同俯视这万里高空下的云层和山河风景。 闻人戮休咽下一口气:“你,你不担心鸣玉那边会出事?” 洛与书侧首看向他,冷声:“那你还听话地送我回来?” 闻人戮休被噎了一下,不敢多嘴了。 他与洛与书算不上熟,但也算不上完全陌生。 曾经,看在傅鸣玉的面子上,洛与书确实帮过他。那时他还不是妖王,与傅鸣玉沈双双几个蓬丘弟子相处也是融洽的。 但自从洛与书成为仙君之后,闻人戮休就很少见他了,只听闻他越来越响亮的名声。 闻人戮休撇撇嘴:“你伤势蛮重的,好好休息吧。鸣玉那边没什么事,鹤惊寒也受了重伤,鸣玉对付地了他。” 洛与书垂眸,极冷淡地“嗯”了声。 看出来他情绪不佳,闻人戮休又不是藏着掖着的性子,索性直接问了:“仙君,你这是想开了?” 洛与书来这一趟便气势汹汹要带回傅鸣玉,现在却偃旗息鼓,必然是哪里想通了。 洛与书顿了顿,才轻声道:“他既然不想见我,我还是不去惹人厌了。” 闻人戮休怔了一下:“谁说他厌恶你?” 洛与书极轻极轻笑了一下,像是玩笑,又像是自嘲:“他不厌恶我?难道还喜欢我吗?” “傅鸣玉”刚醒来的时候,便乖顺地让人觉得异常。洛与书尚以为是记忆有损所致,毕竟傅潭说可不会这般乖巧。后来,真相揭露,他不是真正的小玉,他眼里的绵绵情谊,是给辞霜仙君的。 这两个“小玉”,不管有没有神魂合一,不管是不是一个人,对他皆是冷淡又疏离。 “不,不不。”闻人戮休笑,“他讨厌你,也依赖你。” 旁人不知闻人戮休与傅鸣玉几何相识,洛与书却是知道的。 那时候……他们还是彼此看不顺眼的师叔和师侄。 从皇城悬案到妖族被袭,傅潭说几次对闻人戮休出手相助,洛与书也都是知道的。即便这种事,傅潭说也从没想瞒他。 “无霜仙君,你说他厌恶你,可是就算是我这个外人也看得出,他甚是依赖你。” 遇到事情寻谁拿主意,落入险境求的是谁的帮助,傅潭说本就是这样心口不一的人。 闻人戮休盘腿坐下,健硕的背影倒叫人瞧出点久违的少年气。 他一手托腮,眸子低垂:“唉,双双骂我忘恩负义,我都知道,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傅鸣玉帮我,我却和鹤惊寒一起,反咬他一口。天下怎么会有我这般恩将仇报不知好歹 的人。” “你们想留他在蓬丘,灵胤道长也好,绯夜仙君也罢,还有你,你们都是这么想的。一辈子护佑他,就做个不谙世事的废物小师叔,无忧无虑,就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闻人戮休微微垂眸,浓密的睫遮掩住紫色的瞳仁。思绪难免牵扯起旧忆,那几乎已被遗忘的……第一次见面。 他也还是只莽撞的楞头青傻鸟,一头扎进蓬丘后山,于灵泉旁,见到姿态松散躺在草地上,用馒头渣钓鱼的清澈少年。 他的眸子星星亮亮,挑起眼尾是别样的灵动:“你懂什么,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鬼姬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孩子? 他怎么能被仙门保护成那个样子? 所以后来鹤惊寒找他联手,闻人戮休答应地那样痛快。傅潭说就该从蓬丘离开,就该回来。 傅潭说,和他们,才是一路人。 洛与书指节蜷起,攥紧了掌心:“你的意思是……我和师尊都错了?” “你错了,你当然错了,你们都错了。”闻人戮休附掌,勾唇,“你不该执意想要带他回蓬丘,你以为你替他挡住外界的压力天下人的唾骂,将人好生养在重安宫就没事了?你以为他舍弃鬼族继续安稳做他的小师叔,你们就能回到从前了?” “你怎么不问问他,修为被困在金丹期,一次次破境,经脉寸断又重组,是何等痛不欲生。他明明有鬼蜮之主的实力,真就心甘情愿做个永远破不了金丹期的废物?” “你怎么不问问他,昔日好友接连反目,孤身一人去往陌生的鬼蜮是何等凄凉痛苦,你以为他乐意那么做?你以为他不想回到蓬丘?他多喜欢热闹的一个人,他甘心住在鬼蜮那等阴森的地方,他是为了谁?” 洛与书静静听着:“如若我与师尊都是错,那你与魔君将他带走,便是对了?” 傅潭说可以回来。 洛与书又不是不要他。 洛与书……从来就没说不要他。 闻人戮休冷笑一声:“他为什么不跟你回去,他敢吗?” 姬月潭回来鬼蜮之后,是想过要不要做一位称职的鬼主的。 他的母亲鬼姬,做了一辈子“鬼姬”,始终不肯称“王”,就是为了躲避那该死的责任心。她这一辈子疯疯癫癫潇潇洒洒,只顾自己快乐,不问鬼蜮琐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姬月潭又不忍心。 鹤惊寒带他去看他的族人尸骨堆砌的山。 上万年前,鬼王掺和进神魔大战里,鬼族死伤无数,自此,兴盛的氏族开始走下坡路。鬼王死后,鬼姬执意不肯继位,旧鬼族内部内乱不断,新鬼族又日渐崛起,对鬼王之位虎视眈眈。 再然后,鬼姬死了,无人撑腰的鬼族,人人都能踩上一脚,只得夹起尾巴来度日。连昔日辉煌的封灵阁都低调至此,何况那些本就微弱的族民。 鹤惊寒一次一次把现实剖开,让他知道,他的母亲和他的子民,是被谁赶尽杀绝的,鬼主的位置没有那么好做,他每一次与仙门的亲近,就是在背叛他的氏族和子民。 所以,当洛与书一次次要傅潭说跟他回去的时候,他敢吗。 身负鬼姬的血脉,他敢跟洛与书回去吗?他肯让洛与书千夫所指,自己美美隐身吗?他如何面对蓬丘的师长好友,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子民呢? 闻人戮休作为一切的旁观者,忍不住面露嘲讽,摇头叹息:“虽说鹤惊寒在你和傅鸣玉之间横插一脚,做的事情很多都不太厚道。但坦白来讲,你与鸣玉哥哥之间,当真就毫无缝隙,那么无坚不摧吗?” 洛与书一怔。 “从那时起你就继位仙君,数年来恐听到的都是顺耳之言,再无人敢指摘你半点不是吧?今日缘分使然,你我尚且和平站在这里不动刀枪,那本王也就趁此机会说几句难听的实话了。” 闻人戮休背着手,挑眉看过来,一字一句。 “倘若没有鹤惊寒,鸣玉哥哥身份暴露,你就一定能处理好他和蓬丘之间的关系吗?没有鹤惊寒,你和鸣玉哥哥就不会走到现在这般地步吗?” 闻人戮休笑笑,字字诛心,“所有的一切都怪鹤惊寒,你洛与书……就没有半点不妥之处吗?” 轻飘飘的语气,却如重锤落下。傅潭说死的太突然了,自他去世,那些没解开的心结也就囫囵着糊涂着被悲伤埋藏下。 直到今天,它又被挖出来了。 好像有人用铲子挖呀挖,扫帚扫呀扫,最后拿着锤子敲了敲,发出一道声音:“喔,原来你在这里呀。” 心脏沉下去,久违的情绪叫嚣着发芽。 洛与书蓦然就明白了。 他受鹤惊寒处处挑拨,嫉妒傅鸣玉和鹤惊寒的亲密,气他抛弃蓬丘选择鹤惊寒,所以总是执拗于让他回来,带他回来,排除千难万阻也想让他回来。 把他从鹤惊寒身边,抢夺回来。 以至于在傅潭说死后,他也依旧固执排除万难险阻,执意将他的尸身带回蓬丘。 他的情绪和执念都太严重。傅潭说的天秤,向他倾斜他都会欣慰和满足,而若向鹤惊寒倾斜……他便会焦躁和狂怒。 即便傅潭说离开蓬丘,洛与书也依然会帮他做事。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算是明码标价,上面冷着脸写着:回来吧。 你还不回来吗? 傅潭说每一次的拒绝,都是在亏欠他。 鹤惊寒太清楚这一点了,他种种不足道矣的手脚,却都在一点一点激怒洛与书。洛与书固执的所作所为,不仅没有缓解与傅潭说的关系,反而将人越推越远。 他直到如今才发现,自傅潭说离开蓬丘之日起……他们竟然再也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若是傅潭说还是从前蓬丘呆呆傻傻的小师叔,洛与书当然可以那样做。他可以如以前一般,替傅潭说做决定,替他出头,替他摆平一切,可以安排和教育这个不懂事的小师叔。 可是傅潭说已经不是了。他已经拿回了自己原本的名字,成了一方地界的主人。 他们之间需要的,从不是洛与书一意孤行的拉扯,也不是自以为是的占有和保护。 而是……他从来没有问傅潭说,他想不想回来。 而是……他从没有与傅潭说说过一句,不论,不论傅潭说在蓬丘还是鬼蜮,不论他回不回来,不论他是小师叔还是鬼主,洛与书都不介意。 他没有要求,也不要回报。 他都会,像以前一样,为他收拾烂摊子,永远站在他身边。 第154章 . 我不是离去,是回来…… 鬼女府。 灵贰等人看到自家主子在月下漫步时, 并没想打扰。但当她看清主子身边那人是谁时,她魂都快飞出来了。 鹤惊寒!魔君! 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死了吗? 他怎么会和主子在一起? 她握紧腰上的令牌,预备集结全府的人, 严阵以待,保护殿下。 仿佛有所感应, 傅潭说侧首,远远看向灵贰的方向, 淡淡开口:“灵贰,不要动。” 这熟悉的气质与威压…… 灵贰扑通跪在地上:“殿下!” …… 去世多少年了?傅潭说记不清。反正在他的印象里,不过才过去了短短几日而已。 只是其他人都变了, 长大了, 变老了, 去世了。只有他还停在原地。 傅潭说大步走向自己久违的寝殿, 带着鹤惊寒一起。 “我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 灵贰低头:“是,殿下。” 寝殿还是原本的样子, 不曾动过。傅潭说坐在自己熟悉的软榻上, 示意鹤惊寒也一起坐下。 鹤惊寒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没拒绝。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见他吗?”他问鹤惊寒。 鹤惊寒怔了一下:“谁?” “傅鸣玉。” 傅潭说缓缓闭上眼睛,打开防御,意识沉入识海。鹤惊寒亦放出神识,恍若拨开重重迷雾,没有任何阻碍, 潜入傅潭说的识海。 主神识已经归位, 浅绿色的光团缩成一团,光芒有些暗淡了。 光团里,二十岁的傅鸣玉还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浅绿色的锦袍长衫, 抱膝坐在地上。 鹤惊寒难掩震惊,没有想到,这样的场面真的会在傅潭说识海里存在。另一个傅鸣玉……真的会出现在他身体里。 仿佛感受到来人,傅鸣玉缓缓抬起头,对上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来人容貌与他相同,可气质却截然两样。他穿着黑红交织的长袍,头发随意披散,眼尾带着一点恹意,血红的珠子衬着雪白手腕。 是傅潭说,是姬月潭。 他身后的人……便很熟悉了,是鹤惊寒。 傅鸣玉没想到鹤惊寒会来。 “你是来送我的吗?”傅鸣玉扬起脸,笑容灿烂,“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傅潭说?还是也唤你鸣玉?” “都可以。”傅潭说温声,“这些天,谢谢你。” 感谢傅鸣玉替他强撑了这么多天,替他问他问不出口的话,替他寻解不开的谜。 “我也要谢谢你,让我知道了我的身世,让我知晓所有的一切。”傅鸣玉真诚道,“来这一趟,我才感觉我完整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傅潭说想了想:“说说辞霜仙君?” 傅鸣玉笑笑:“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其实谢霜辞并不是真正的辞霜仙君。众所周知,辞霜道君早就身死道消,世间留存的,不过是他的魂魄金身。 谢霜辞就是那魂魄金身。 他被蓬丘找到,冠上了“辞霜仙君”的名头。 “他真的是很好的人。”提及他时,傅鸣玉眉眼都是带笑的,“如玉君子,温润尔雅,他和洛与书不一样,他……他从不是冷冽扎人的。他亲和,脾气好,又好相处,是像我爹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了眼傅潭说的脸色:“是像我们的父亲一样的人。” 傅潭说眼睫轻颤。 傅鸣玉咽下一口气,微微垂眸:“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原本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结局,作为那一魂一魄,他本该和辞霜道君一样,投入问君山里,以身封山……” “可是他遇到了你。”傅潭说道,“他后悔了。” 填山之后,再无来世。他与傅鸣玉再也不会有以后了。 “是。”傅鸣玉含笑,眼眶湿润了,“他……后悔了。” 所以他宁愿做要遭天下耻笑的懦夫。他不肯去填山,他逃了。 后来,他与傅鸣玉都相继去世,再后来,就有了洛与书的那个传言。 仙君转世,说清楚些,其实只是魂魄金身的转世。 “还好,还好他遇到的是你呀。”傅鸣玉仰头看傅潭说,眼睛里晶晶亮亮,“也算了却我的一桩遗憾了。” “他不是谢霜辞,我也不会把他当成谢霜辞。”傅潭说静静道,“不管他是不是谢霜辞的来世,但我一定不是你的来世。” “如此也好。”傅鸣玉说,“我还怕,我回去之后,我和谢霜辞的记忆会影响你对洛与书的感情。” “你要消失了吗?”傅潭说蹲下身,与另一个自己对视。 “不,不是消失,是融合。”他的手缓缓覆上傅潭说的脸,抚摸这和他一样却又不一样的面容,“方才的问题其实你都不用问,因为,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我不是离去,是回来。” “你会欢迎我吗?” 傅潭说微微倾下身体,又离傅鸣玉更近了些:“其实很久之前,我见过你。” 在无梦之境,在那个差点出不来的梦境之中。他见到了幼年的傅鸣玉,和自己的父亲母亲。 “我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凶悍驱赶我,我可能就出不来了。” “我那么凶吗。”傅鸣玉也笑,他的身体便变虚弱了,声音都是微微颤抖的。他看着傅潭说,又看向一言未发的鹤惊寒,“那你呢?兄长?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鹤惊寒沉默良久,他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只道了一句:“没有了。” 傅鸣玉深呼一口气,面容愧疚:“是我代替,占据了全部本属于你们的一切,我……很抱歉。” “我没有办法替母亲说话,也没有颜面祈求你们的原谅……我知道这样也许很无耻,但,我还是想说……”他顿了顿,“你们,不要恨她……”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傅潭说单膝跪地,单手拢住傅鸣玉的腰。 傅鸣玉其实是很年轻的,二十岁,他和傅潭说比起来,简直像小孩。又是丞相家的公子,家庭和睦幸福,短暂的一生却是顺风顺水,从小被保护地那样好,那样清澈和纯真。 傅鸣玉冲傅潭说缓缓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 “我的人生只有短短二十余载,但我过得很幸福。你的人生,是我意外插入,可是我觉得,你应该也很幸福。” 他额头抵着傅潭说的肩,声音就响在傅潭说耳边。 “只要你不在意,其实没什么会伤害到你,对吧?” 傅潭说笑了一声:“这太唯心了。” “可幸福就是很主观的事呀。”傅鸣玉小声说,“你觉得你幸福,那你就是幸福的。你觉得你痛苦,那你永远都是痛苦的。” 他又轻轻抱了傅潭说一下,轻声:“有很多爱你的,在乎你的人,傅潭说,你也要看看他们,你也要……很幸福。” 绿色光团乍然亮起,将二人笼罩其中,整个识海都在轻微震动。鹤惊寒也第一次在识海中见这般景象,皱眉,不敢轻举妄动。 怀里的傅鸣玉在慢慢消失,他的身体融化,消散,化作星星点点的绿莹,投入傅潭说身体里。 恍惚里,仿佛听见了傅鸣玉的心声。 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去,我与你同在。 永远与你……同在。 光团渐渐暗下去,直到消失,傅潭说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了。 傅鸣玉,和象征着神识的绿光,全都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充沛的力量冲刷他的身躯,如触电一般,所有的景象莫名其妙一股脑涌入脑海。 出生,呱呱落地,百日宴礼,小儿垂髫,牙牙学语…… 父亲的触摸,母亲的面容,严厉的夫子,昔日同窗,所有的狐朋狗友…… 奢华不失端庄的丞相府,威严恢宏的皇宫,车水马龙的街道,沿街叫卖的商贩…… 完全陌生的文字,不曾看过的图画和史书,不曾读过的诗词歌赋…… 所有的景象,所有的记忆,随着傅鸣玉神识的涌入,一同与他合为一体。 失去的魂魄找回,失去的神识也归位,两个人合二为一,一切都在慢慢圆满。 爱,被爱,家人,朋友,恋人,幸福。 无法用语言表达,亦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 汹涌的情绪和记忆一同涌上来,傅潭说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傅鸣玉所感受的一切。母亲的温柔和父亲的慈爱猝不及防打下来的时候,他几乎快要落泪了。 还有……谢霜辞。 傅潭说才明白,刚才傅鸣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记忆到最后,他的脑海中,全都是谢霜辞,那和洛与书有六七分肖似的脸。 混混沌沌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几乎分不清两个人谁是谁了。 “小玉,你怎么了?还好吗?”鹤惊寒皱眉看着发愣的傅潭说,碰了下他的额头。 “你们合二为一了?那你现在是谁?” “我当然是我。”傅潭说擦掉脸侧一抹泪痕,缓缓站起身,“我啊,原本就是这样的。” ———— 厚重坚硬的大门缓缓打开,傅潭说走了出来。 “殿下……” 门外,以灵贰为首,所有人严阵以待,警惕地盯着鹤惊寒,生怕他再对主子不利。 傅潭说安抚地摆了摆手:“没事了,都没事了。” 灵贰单膝跪地,几乎落下泪来,前些日子那呆呆愣愣的主子不见了,久违的熟悉感觉,他们的主子……终于回来了。 傅潭说摸摸她的发顶安抚:“府中都有谁在,都叫来吧,灵壹也叫回来,我有事要说。” 灵贰一怔,什么都没问,立马去办了。 傅潭说前往前厅,侧首看向鹤惊寒:“你想要公布身份吗?” 他们既然都是母亲的孩子,那封灵阁,乃至全族的人,合该知晓。 “无所谓。”鹤惊寒说,“我的事都无所谓,不过我看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了?” “我既然已经醒了,便不能再装死做缩头乌龟了。”傅潭说把略有些凌乱的头发重新打理好,打起精神来,“先梳理清目前的情况,再做安排。” 鹤惊寒微微勾了勾唇角,含笑看他:“好。” 趁着这个空隙,傅潭说简单把前些日子封灵阁送来的东西全都整理一遍,看了一遍。 “你我都离世后,闻人戮休老实了。六界安稳至今,未曾有什么大乱。倒是仙门那边,世家又不安分起来,试图与仙盟分庭抗拒,夺取资源。” “很正常,既无外患,便要内乱。”鹤惊寒也翻着几个傅潭说看完的小册子,一边看一边点头,“不仅仙门,我瞧你这鬼蜮,也是明争暗斗,大小事端不断,不怎么太平。” “你知道万鬼窟吧。”傅潭说道,“我活着的时候,那边便要自立为王,我死后,他们肯定更嚣张了。” 万鬼窟便是聚集起来的新鬼族,与“鬼女府”象征的旧鬼族分庭抗拒。 “不用忧心。”鹤惊寒扔下小册子,一手撑着下巴,“有兄长帮你。” “不用的,我自己可以。”傅潭说道,“倒是你,屠罗刹就没有要你费心的?” 鹤惊寒哼笑:“这点小事。” 对视一眼,傅潭说在他眼里看到对一切的蔑视和绝对的自信。 好好好,魔君就是有底气。 傅潭说趴在桌子上,两个人如今随意的谈话,却关系到两个种族的命运。再往大点说……他如今和鹤惊寒放下前尘旧恨,统一战线,影响的何止鬼蜮和魔界。 他得和鹤惊寒说清楚才行。 他微微侧首:“兄长如今不再想攻打仙门,统一六界了?” 鹤惊寒顿了一下:“我何时说我要统一六界了?” 傅潭说也跟着一愣:“你……不想吗?” “统一六界岂非易事。”鹤惊寒被他认真的样子逗乐,大笑起来,“我起初也只是想先把仙门这几个碍眼的踩在脚下罢了。统一六界……以后再说。” 他的计划起初并不难猜,从皇城开始,他便开始动用手里的筹码,谋篇布局了。幼清仙君,黎芜仙君,乃至后来的绯夜仙君,挨个击破,不过是想要问君山动荡,放出山下镇压的魔尊残魂无问和申君。 只是进展并不算顺利。他的大护法之一潺宿还是选择放弃现有的一切回去,尽管等待他的不知是什么牢笼还是监狱。 而绯夜仙君……虽然身死道消,但临死前补了问君山的窟窿,反倒是给仙门吃了定心丸。而他的继承者洛与书……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其实我后来想了想,问君山可以给仙门带来麻烦,但是那封印着实不应该开。”鹤惊寒诚实道,“不然无问和申君要是真没魂飞魄散,跑了出来,那我这个魔君还做不做得了?” 傅潭说也跟着笑起来。 他蓦然想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跟随灵胤道长的时候,师父曾经的教诲。 于是他便问鹤惊寒:“你觉得,仙门那些人修仙问道,仙风道骨,我们却藏于边界缝隙,暗无天日,是否是天道的不公?” “当然不公。”鹤惊寒冷笑一声,“不提旁人,蓬丘仙山是怎个风水宝地,鬼蜮和西玄又是怎个‘风水宝地’?我原本打算攻下仙门,便将魔宫搬到最丰沛富饶之地去。” “那时候我也是这样问师父的。”傅潭说道,“人命天定,拥有灵根的修士,是不是就一定是被天道偏爱祝福的。” 他还记得师父含着笑意的苍老慈祥的声音,和他温暖的手掌。 “但是后来,师父告诉我,并不是这样的。” …… “从前,也是有神仙,有魔王的。 人们都说,神仙高高在上,得天独厚,拥有仙法神力,拯救苍生,是上天的宠儿。而魔族妖类阴暗邪恶,上不得台面,被天道厌弃。 所以魔道为正道所不容,为天道所不容,遭赶尽杀绝。而神仙受人尊敬,人们为神建金身立庙宇,香火供奉,磕头朝拜。” 年幼的傅潭说仰头问师父:“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 师父没有回答,继续说:“后来,神魔一战,天崩地裂。上古魔王被斩杀,而神也失去了永恒的生命,消失世间。九重天塌陷,源源不断的灵气便到了人间……” “这我知道!”傅潭说抢答,“这故事我听过好多遍啦师父,后来,人就生了灵根,吸收天地之灵气,像曾经的神一样修炼,他们爬上离九重天最近的仙山,日复一日修仙问道,只求飞升,妄图如曾经的神一般,再回到九重天。但是至今,都没有一个修士能飞升成功,哪怕最厉害的仙君最多也只能到半步成仙!” 师父摸摸他的脑袋:“我们小玉聪明呢。” “可是这跟天道公不公又有什么关系?”傅潭说不解,“师父怎么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呀?” 灵胤道长笑:“你再回头看看神魔大战,最后一只魔王也被制服,看似种族全歼。可神族呢?还剩几个?” 傅潭说愣住。 神族……亦是全都没了 只剩一个神职,便是那黄泉之下的阎王爷,掌管轮回转世,算是这世界上,最后的半个神职 可阎王爷,也算神?龟缩于地府,不见天日,算哪门子神?听说人拜文曲观音拜财神,何曾有人拜阎王神? “所以,这神啊,已经和魔一样,全都被歼灭了。神和魔的下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说着好听罢了。” “所以你回过头来再看这天道。你觉得拥有无边法力的神族仙族,还是天道所宠爱的么?非也,天道最偏爱的,恰恰是六界里,最最渺小,最最脆弱,也最最微不足道的人族。” 傅潭说瞪大眼睛:“是……人族吗?” 是最最脆弱,微不足道的人?那些轻而易举一场风寒就能被夺走生命的人? “是。”灵胤道长眼底迸出光来,“魔王虽身陨,可这天地间还有散不去的浊气,还有源源不断诞生的恶灵与亡魂,还有妖,还有魔……” “所以九重天泄下了灵气,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些修行的修士。”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待到,待到浊气稀薄,灵气也稀薄,再不需要修仙者去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去和世间的“恶”制衡对立,那时候……便也能窥见仙门的结局。 而那时……天地间,便只有人族,虽微弱,但坚韧而团结。繁衍生息,绵延不绝。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整个仙门也从未有人说,但却被他一个年逾古稀白胡子老头看破。 他已知结局,却也无可奈何,余生便只隐居在这深山老林的道观里。这些听起来荒谬的话,也只能说与尚是孩童的小徒弟说。 可那时的傅潭说还太年幼,年纪小不记事,又似懂非懂,不管师父说了什么样的话,睡一觉起来,便搁置脑后,想不起来了。 时至今日,斗转星移,傅潭说生生死死,又想起那夜和师父的谈话来。 他蓦然就明白了母亲的做法。 家族名誉,王室兴旺,都不用想。鬼族诞于天地初生,已经算是六界里相当古老的氏族,如今日渐式微,是大势所趋,难以阻挡。 好像那位鬼王外公临死前,也是这么嘱咐母亲的。 鹤惊寒沉默良久,半晌,缓缓道:“灵胤道长……倒是难得清醒的智者。” 傅潭说轻叹一口气:“兄长……我们,不要再跟他们斗了。” 尽人事,听天命了。 —— 得到消息的灵壹匆匆从无渊海赶了回来。 封灵阁失主后,一直是他主外灵贰主内,两个人勉强能维持好鬼女府的秩序。 不过现在好了,主子终于回来了。他肩上的担子也就没那么重了。 只是……为什么鹤惊寒也在这里? 灵壹傻了。 傅潭说看着底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的变化不大,有的却已经变了模样。但没有变的,还是他们望向他时坚定又崇敬的眼神。 有时候,傅潭说也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 不管自己离去还是归来,封灵阁的诸位都站在这里,没有埋怨,没有不满,如以前一般。 “我有三件事要宣布。”傅潭说声线温和。 众人跪拜:“谨听殿下吩咐。” 傅潭说侧首,看向坐在身侧的鹤惊寒:“除了我之外,其实母亲还有其他的子嗣。就是……鹤惊寒。” 一片死寂。 还是一片死寂。 良久,灵壹硬着头皮开口:“殿下您……说什么?” “鹤惊寒,是我的兄长,是母亲第一个孩子。在你们尚未来到封灵阁的时候,他已经诞生了。只是一直养在西玄之地,这件事,封灵阁知道的人,也就是你们的前辈,元英元青,四大护法几人,都已经死了,所以你们不知道也很正常。” 众人显然没从这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傅潭说只好细细解释:“我们之前不是曾疑惑,母亲的阴阳煞只有我和封灵阁的几位护法能用,为何频繁出现在其他地方。” “是我做的。”鹤惊寒说,“为了诬陷你们。” 那些屠罗刹做过的事,栽赃到封灵阁头上,再简单不过了。 傅潭说:“还有之前,你们的玄铁令全部失效,是他控制玄铁令与我通信,让我误以为你们出了危险。如果不是和我一样的血统,他做不到这一切。” “是我做的。”鹤惊寒说,“不然小玉不会乖乖过来。” 合着自家的法术都拿来对付自家人了。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了起来。 但殿下似乎没有介意。 傅潭说接着道:“他身负魔君和鬼姬的血脉,我能做的他都能做到,他其实比我更加厉害。” 灵壹灵贰只觉得神识已经飞走了,不然为什么殿下说的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连成一句话就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呢?魔君?鹤惊寒?是他们家的大公子?是鬼姬娘娘第一个孩子?还有这种事?那也就是说,鬼姬娘娘的前任……就是前任魔君鹤君山? 多惊悚啊。那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家吗? 眼前仿佛有小虫在飞,一切都那么令人眩晕。 “好了。”鹤惊寒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拖太久说太多,“大家知道了就好,小玉可以说下一件事了。” “第二件事,我会去与仙门讲和。”傅潭说眉眼认真,“封灵阁已经足够忍让谨小慎微了,这次我回来,又要惹仙门忌惮。我窃以为,我们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不该来招惹我们。” 灵壹抱拳:“都听殿下的。” “第三件事。请万鬼窟那位过来叙一叙。”傅潭说撑着下巴,眸色如潭水一般沉静,“先把我们自己的事解决好。” 这么多年的默契,封灵阁很快领悟了主子的意思,一切有条不紊安排下去,虽然突然多出来的“大公子”有些让人吃惊,但好在一切有主子坐镇,封灵阁众人心里都稳当了下来。 灵壹灵贰原本还想再说什么,但碍于鹤惊寒在场,他们什么都没说先退下了。 傅潭说心中已经有盘算了,只是一件事一件事堆积起来,让人脑壳疼。他摁了摁疲惫的额角,神识刚刚融合,他还需要适应适应。 “或许你不该这样做。”鹤惊寒蓦然开口,他微微垂下来眼睫,掩藏了眸底的神色,“我……是她的耻辱,你贸然宣布我的存在,可她不一定会同意。” 如果鬼姬还在,如果鬼姬还活着,她会容下他吗?她肯让傅潭说宣布他的身份将他的存在公之于众吗? “母亲会的。”傅潭说笑,“如果她还活着……兄长,她死之前,就已经原谅魔君了。” 或许在早期,她刻骨铭心地恨过鹤君山,连带着也深深厌恶鹤惊寒,但是在生命的后半段时期,她全都放下了。 鹤惊寒 并不太相信,很难不多疑是傅潭说哄他:“鬼姬的想法你如何知晓,你……倒也不必安慰我。” 我如何知晓。傅潭说心想。 因为在无罪之巅,我曾陪她一同跳下去过。 傅潭说长叹一口气:“如果她真的恨你和鹤君山恨得要死,恨不得手刃你们,那个时候,她完全可以让鹤君山来无罪之巅送死,给她陪葬。” “毕竟,只要她想,鹤君山就会来,不是吗?” 但是鬼姬没有。即便那时候世人皆知她与魔君不对付,鬼族跟魔族更是针锋相对毫不相让,但那个时候,她都没有想要鹤君山牵扯进无罪之巅那场大战里。 鹤君山对此毫不知情,被鬼姬逼进西玄之地数年不出大抵也唯有这一个好处,就是中原这些战火,没有烧到他身上去。 他乖乖待在西玄,等来的只有她的死讯。 那个她幼时的玩伴,她的青梅竹马,陪她度过漫长岁月踏过无尽山海的人,尽管他做了错事,但她总归不是,全无感情的吧。 “母亲不会介意你回来的。”傅潭说侧首,望向鹤惊寒,“你只是在幼时见她一面而已,那时她火气难消,难免话重了些。她那样的自尊心,即便后来后悔了,也绝对拉不下面子去找鹤君山看你。所以,她并不是一定不在意你。” “如果她还在,看到你,大抵也只有欣慰。” 会……吗? 鹤惊寒不知道。 但无数个夜里,他不止一次梦见过那个女人。 她眉眼含笑,面容惊讶又欣慰,然后掌心落到他的发顶,是柔软的。再然后,他听见她温和的声音:“小寒,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第155章 . “如果说,是我想耽误你…… 望着眼前宏伟壮丽的鬼女府, 昶戢心生向往。 鬼主姬月潭死后,鬼蜮无主,昶戢确实想过, 占领鬼女府,代替姬月潭的位置。 但鬼女府此地实在刁钻, 不知设了什么玄机,让他百寻不得。且封灵阁虽然没落, 但到底是鬼姬一手建立,那几个半死不活的护法实在不怎么好对付。再者,姬月王室虽已后继无人, 褚阳氏, 袛天氏等几个老派鬼族依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处处绊他手脚, 与他掣肘。 有心无力,昶戢蠢蠢欲动的野心暂且作罢。毕竟来日方长,他日复一日壮大, 总有拿下鬼蜮的时候。 然而不曾想, 姬月潭, 居然又活了。 昶戢百感交集,今日得姬月潭相约,他终于来到了鬼女府,见到了这隐藏在密林里的庞然大物。 千年的鬼女府,姬月氏乃鬼中王族, 世代积蕴, 即便到现在人丁飘零,也足以窥见往日繁盛。 “轰——” 随着巨大的声响,门前石狮蠢蠢欲动, 大门缓缓打开,灵贰正抱臂站在门后等他:“请吧。” …… “褚阳城是谁?袛天雅又是谁?”鹤惊寒翻着面前厚厚的册子,略显烦躁。 傅潭说耐心与他解释:“袛天雅你见过,是母亲的母亲一族,算起来应该也要叫一声妹妹,褚阳氏是外祖父的母亲一族,和袛天氏是姻亲,褚阳城娶得应该是袛天雅的姐姐……” “想起来了。”鹤惊寒扶住脑袋,“你生前有一次在鬼女府,有个女孩自荐枕席?” “别说这么难听。”傅潭说叹气,“她只是依惯例罢了,我只当是妹妹的。” 据说,他们的外祖父鬼王,大半辈子潇洒无拘无束,后来娶了袛天氏家最小的女儿,也就是他们的外祖母鬼后,便是自荐枕席嫁过来的,后来就有了他们的母亲鬼姬。 只是外祖母命薄,鬼姬出生不久就去世了。 鬼族这几个古老的氏族,自身本事大多靠血脉传承,为确保血脉纯净强大,都是族内通婚。亲生兄妹舅甥结合都是常事。但傅潭说在仙门长大,自然受不了这样的习俗。 鹤惊寒一边翻族谱一边感慨:“真乱,比我们魔族还乱。” 正聊着,傅潭说收到灵贰的传音,得知客人到了,他起身,拂了下碎发:“你接着看,我去去就回。” 昶戢进门的时候,一眼便看到坐在主位之上的傅潭说。桌上火炉里咕噜冒泡,他披着件深红色的披风,眉眼微垂,正在沏茶。一容一貌,竟然和死之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昶戢都惊叹于他这死去的几十年,好像就是去哪里隐世了一样,看不出一点死而后生的痕迹。 若真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又多了几分沉稳,好似没有之前那般郁郁了。 昶戢先发之势,微微倨傲抬首:“找本王何事?” “本王?好大的口气。”傅潭说笑一声,重重将手中茶杯摔在桌上,目光如刀,“除却外祖父,本座尚且不敢自称鬼王,母亲也一向以鬼姬为名号,你一介孤魂野鬼,倒是好大的野心。” 独属于姬月氏的气势扑面而来,说没有压迫感那肯定是假的,昶戢咽口气定了定心神:“怎么?这个称呼是你们不要的,你们不要,别人也叫不得?” 不怪昶戢对姬月潭没什么敬意,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姬月潭的时候,天生长得就是温良无害的样子,眼睛澄澈地发蠢。都知道他是仙门回来的,蓬丘养大的,能是什么厉害的东西?纵然后来姬月潭改变了许多也狠辣了许多,但这第一印象是怎么也改不了了。 今日是数十年来二人首次碰面交锋,既然如此开局,昶戢便知今天必不得善了,索性全都剖开了讲。 “凭什么,你天生就是王族,生来便身负鬼神之力。而我们辛苦修炼,也不得你的千分之一。” 昶戢轻笑一声。 “我踏着尸骨,浴血从万鬼窟爬出来,就是要告诉这天道,你不配,你不配做这鬼蜮的主人!你们鬼族,早该同鬼王一般,千百年前就一同消失。这世间没日没夜源源不断的鬼魂诞生,魑魅魍魉皆入鬼道,凭什么你们鬼族掌管鬼蜮,高人一等?” “如今你们鬼族式微,还剩下多少族民?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我们了。” “听听,听听。”傅潭说都要为他一番豪言壮语鼓掌了,“盘古开天辟地,清上升为天,浊下沉为地。我鬼族自六界诞生之初便居于鬼蜮,现在有一波人闯进了我们家门,竟然还叫嚣着要我们滚出去,你们来住,还要尊你们为主,真是可笑至极。” “你们最初为人,为精怪,踏入鬼道,不去地府转世,是鬼蜮收留你们,让你们在这天地之间得以方寸栖息之地。” “你们想要地盘,去争去抢啊,你们何不去霸占地府,驱逐阎王,不去招惹妖王魔君?非得来鬼蜮作乱,不就是看鬼族式微鬼蜮无主好欺负?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也难掩你欺软怕硬丑恶嘴脸。” “我告诉你,我外祖仁慈,千百年来,鬼蜮对你们这些孤魂野鬼包容收留,你生前造了什么孽烦了什么罪,多罪大恶极,鬼蜮从来没有在乎过,从来没有驱逐你们。” “但如果,你们不知好歹,我可以,让你们再也无法踏进这里。” 昶戢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 “你也知道,魔君是我兄长,妖王是我小弟,鬼妖魔三界尽在我掌握之中。不怕被那些修士绞杀,你们大可以去人间,去仙门试试。” 傅潭说微微歪头,略显人畜无害,他指节敲着桌案,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 “把我惹急了,孤魂野鬼之流,六界之大,我要你们再无立锥之地。” “跟他废什么话。”突然的男声响起,自屏风后,“先把他脑袋拧下来再说。” 随言语落下,掀起的却是震人心肺的强大威压。胸口好似千斤重的石头,呼吸都变得缓慢困难,昶戢也忍不住皱起眉,凝气抵挡。 竟然是魔君鹤惊寒。 昶戢敢在傅潭说面前撒泼,是没把半人半鬼血脉混杂的傅潭说看在眼里。可是魔君鹤惊寒竟然也在这里……他再想放肆,可真的要掂量掂量了。 鹤惊寒拖着长长的大氅,从屏风后面慢慢走出来,在傅潭说身边坐下。微微后仰,倚着椅背,姿态松散,昶戢便知他与傅潭说关系匪浅,像是来撑腰的。 “我从来没有割裂鬼族,新鬼族旧鬼族的说法,是谁发起来的?但入鬼蜮,一向视为我族子民,何时为难过你们,驱逐过你们?什么旧鬼族新鬼族,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是你们想争权夺势才分而论之,妄图分化鬼蜮,自立为王?” 傅潭说喝了口茶水润喉,微微收了收情绪,“万鬼窟我不会插手,只要别给我惹是生非,你们新鬼族我也懒得管。不管你生前为何人何物,既然入了鬼道,便同为鬼族,也算是我鬼蜮一份子了。” 毕竟不管新鬼族还是旧鬼族,若在外面惹了是非,这账都要记傅潭说这个鬼主头上。 “不必我多说,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见昶戢一时没说话,鹤惊寒不耐烦道:“怎么?不乐意?鬼蜮若是不想待了,不如去我们西玄走走逛逛?西玄地大,不介意分一块给你。” 昶戢噎住,别看鹤惊寒话说的大方,他若真敢去西玄之地造次,鹤惊寒第一个剥了他的皮。 昶戢目光落到傅潭说身上,鹤惊寒坐在他右侧,傅潭说白皙的指尖正不轻不重按在鹤惊寒左腕上。 昶戢不傻,鹤惊寒名声在外,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多废话。看这架势,若不是傅潭说拦着,鹤惊寒恐怕懒得跟他废话,先动手了。 傅潭说不再多说,他没指望跟昶戢说两句话就能让敌对他这么久的昶戢放下野心,此次也不过是敲打一下罢了。日后多的是机会慢慢调理。 “灵贰,送客吧。” 昶戢知道自己一打二根本打不过,利落地走了。他一走,鹤惊寒就问:“他叫什么来着?” “昶戢。” 鹤惊寒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怎么叫这么个晦气名字。” 傅潭说给鹤惊寒倒了一杯茶水:“生于青楼,母亲为妓,妄图以产子脱离泥潭,只得到父亲一句‘区区娼妓’。父亲不喜母亲不慈,在青楼长到半大年岁,母亲去世,他找寻到父亲家……” 鹤惊寒:“如何?” “被活活摔死。”傅潭说微微挑眉,端起茶水,“他倒也算有天赋,躲了黑白无常勾魂锁,魂魄留存在父亲家中,积攒怨气,生出魔障,最后弑父杀兄,堕入鬼道。” “啧。”鹤惊寒也饮了一口茶水,入口微涩,“又是你找阎王查命簿知道的?” “嗯。”傅潭说点头,“为人生前事,还能去命簿查一查,他入鬼道之后的事,我便不清楚了。” “难怪他看起来又狂妄又脑袋空空的。原来是没上过学。”鹤惊寒关注点奇特,“不知鬼蜮还有多少没上过学的死鬼,不如我们开几家学堂?你知道的,我天生最恨没文化的蠢货。” “他能从万鬼窟爬出来,并不容易。”傅潭说没接鹤惊寒奇思妙想的话茬,轻叹口气,“有句话也没说错,我们鬼族的能力来自血统,天生带的,他们却是自己修炼的。万鬼窟何等地方,一万个鬼不晓得能不能活下来一个。” “他是有点本事。而且在鬼蜮,有野心,卯足劲往上爬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若没惹到我头上,我倒是有几分钦佩他这恒心毅力。” 鹤惊寒挑眉:“这也值得钦佩?” 傅潭说瞥他一眼:“怎么不值得?那你说什么值得?” 鹤惊寒摇头:“我只钦佩我打不过的。” 傅潭说:“……”那倒是有几分难度。 他顿了一下,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名字。微微侧首,正好跟鹤惊寒对上眼了。 很显然,鹤惊寒和他想一块去了。 “你觉得我打不过洛与书?”鹤惊寒火气上涌,怒极反笑,“我会打不过他?” 傅潭说捧着茶杯,理性分析:“根据你们之前的交手经验……虽然你常占上风,但每次他不是中毒就是身负重伤,旧疾复发什么的……” “你给我闭嘴。”鹤惊寒食指毫不客气堵上傅潭说的嘴巴,也是体会到兄弟间心有灵犀了,他怎么轻而易举就知道傅潭说在盘算什么,“你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爽洛与书?” 傅潭说眨眨眼:“我可没问是你自己要说的。” 鹤惊寒冷哼一声,“他配不上你。” 傅潭说惊:“嗯?” 鹤惊寒起身,负手而立,语气深沉:“仙门虽也有同性结为道侣的事迹,但终究是少数,在我们魔族,也只有豢养男宠的说法。他洛与书算是哪般?” “再者,他总归是个男人,既不能红袖添香,又不能孕育子嗣。除了空有一副皮囊,实在是再无半分用处。” “你若是喜欢,兄长可以为你寻百个千个样貌英俊的男宠,至于无霜仙君……呵,他贵为仙君,恐怕不肯委身于你……” “好了,兄,兄长。”傅潭说听不下去一个字了,忙不迭打断他,“不、不要再说了。” “你不乐意?”鹤惊寒面露疑惑,“那你宫里养着个和他这么像的仆从做什么?” 这个“仆从”,指的便是息诺。 “他们不像,谁说像的?”傅潭说纠正,“一点都不像。” 鹤惊寒无言,顺从点头:“好好,一点都不像。” 傅潭说补充:“何况我留下他,并不是因为和洛与书有什么关系。” “不必说了。”鹤惊寒抬手,早已料到,“我知道,是因为不留他他就死路一条,对吧?” 鹤惊寒突然叹一口气。 傅潭说以为他又要数落自己,不曾想却听鹤惊寒道:“突然很庆幸。” 傅潭说:“什么?” “庆幸你还活着。”鹤惊寒转过身,看着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傅潭说,“而我还有机会,去弥补之前的错误。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要谢谢洛与书。” 毕竟,除了洛与书,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此小心翼翼照料一个人已经僵硬的尸体,千方百计求得复活之法。毕竟没有洛与书,就没有现在活蹦乱跳的傅潭说。 提到洛与书,傅潭说心里总是坠坠的,不太舒服。像是心脏跳着跳着突然速度变慢,胸口都跟着牵扯起隐隐的疼痛来。 他也不唤兄长了,直呼其名:“鹤惊寒,你突然说这么伤感做什么?” 鹤惊寒的手掌轻轻落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叹一口气: “我以前曾嫉恨于鬼姬把你送至仙门,你在仙门这些年,过得那样好,真是让人眼红。”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他们那般爱你,不仅仅是因为鬼姬,而是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很好的孩子。你值得他们的宠爱,你本来……就这样好。” ———— 蓬丘。 傅潭说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裳,如他从前在蓬丘做弟子时那样。一别经年,蓬丘不知又招了多少新弟子,尽是些生面孔。傅潭说混在蓬丘诸多弟子里,也叫人瞧不出端倪。 他与掌门约好今日上门,就这样,熟门熟路大步进了掌门的大殿。 静华掌门不知他来得这样随意,仿佛闲来无事串门一般,随脚就走到了这里。 “姬月潭。”掌门坐于首座,眸色复杂看着他,“别来无恙啊。” “彼此彼此。”傅潭说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 虽然掌门很不想见到他,但是也否认不得,这为祸苍生的大魔头重新苏醒,全是蓬丘的“功劳”。 傅潭说眉眼弯弯:“多谢。” 掌门胸口堵住一团闷气。绯夜在世时那般维护他,绯夜一走,下一位无霜仙君,竟也如此维护他。重安宫的孽和债,又何尝不是他们蓬丘的孽和债。 傅潭说此次前来也不是专门来气静华仙君的,他直入正题:“掌门也看过我的信了,此次前来,是为议和,不知掌门考虑地怎么样了。” 静华仙君长叹一口气:“你出自蓬丘,还不了解蓬丘么?自然以和为贵。” 蓬丘不愿多有纷争,奈何这仙门不止蓬丘一家门派,也并非静华仙君一人说了算。 “有掌门这句话,便够了。”傅潭说微微一笑,“仙盟以蓬丘为首,纵然有些刺头,也不过小门小派,拿不出手。何况如今仙盟与世家之间争斗激烈,尚不团结,只要蓬丘先与我鬼族握手言和,其余宵小,怎敢在这时候做这出头鸟,寻我鬼族的麻烦?” 他谈吐大气自然,头头是道。静华看着他,微微出神,心头浮起了些异样之感。到底是蓬丘养大的孩子,曾经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弟子,如今竟已长成这般稳重深沉。若绯夜还在世,不知是何感想。 傅潭说还在说:“……我会约束鬼族众人,安分守己,不会四处作乱,为祸人间。你们仙门也要保证,少管不该管的事。” 掌门轻咳一声:“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蓬丘有何理由讨伐你?” “如此甚好。”傅潭说道,“从前我受鹤惊寒胁迫,确实做了一些伤天害理的事,但今后不会了。也希望掌门能说到做到,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便好。” “井水不犯河水。”掌门笑了下,“我还有一个要求。” 他如鹰般的目光紧紧抓在傅潭说身上。 “本君知道你与千霜一同长大,情分非凡,他重情重义,即便绯夜死后,也依然关照你许多年。” 傅潭说握了握拳,眼睫微垂:“掌门突然说这些作甚?” 掌门向前走了一步,语重心长:“既然你已决定与仙门井水不犯河水,那本君也希望你能记得自己的身份。蓬丘的无霜仙君,实在不应和鬼族的少主纠纠缠缠,不清不楚。” 傅潭说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时也没应,只笑:“这些话好生耳熟,是不是我生前,掌门也曾与我说过?” 他语气渐冷。 “我没有劝过他吗?我没有疏远冷落他吗?我该做的都做了,哦对,我还死了,可是我死了,就有用吗?莫非掌门到现在还觉得,都是我的错?” 掌门沉默。 “凡事若真如掌门所言一般轻轻松松,那掌门您……”傅潭说笑了一下,“又何必替别人养女儿呢?” 掌门瞳仁骤缩,喉咙一下子被堵住:“你怎么……” 怎么知道?! 傅潭说亦没有回答,他起身,抚平自己的衣襟,淡声:“我去一趟重安宫。” ———— 重安宫。 洛与书刚得知傅潭说来蓬丘的消息。弟子与他禀报,傅潭说一来便直冲掌门的重华宫。 洛与书抬脚刚要去,便听弟子又来报:“仙君,鬼主冲我们重安宫来了。” … 傅潭说微微抬首,仰看这庞大巍峨的宫殿。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回来了,这么多年,重安宫好像还是老样子,但好像,又变得特别陌生了。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便已经换上了一双如傅鸣玉一般澄澈干净的眼眸。 … 洛与书脚步匆匆,目光触及到那一抹浅淡之色时,眸色一暗。来的还是傅鸣玉。 “无霜仙君。”傅潭说扬起傅鸣玉最擅长的无辜无害的笑容。 洛与书掩饰住眸底黯然神色,声线冷清:“你处理好与魔君的事了?” “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傅潭说看着他的脸,几十年不变,他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这般冷淡的脸色,俊俏的面容,要说有什么变化,可能是这身仙君的装束穿久了,人也愈发有距离感和疏离感了吧。 傅潭说掩住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平静道: “我要离开了。” 离开了?也就是说……傅潭说会回来了? 洛与书皱眉,没有开口。 “临行前,有一个不情之请。”傅潭说笑着盯着洛与书的脸色,开始提要求,“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洛与书微微蹙眉,愣了一下。 不等他回答,傅潭说就已经一步步靠近他:“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这张面孔……谢霜辞是我亲手埋葬的。他曾向我许诺来世……可笑的是,我没有来世。” 傅鸣玉本就是一缕魂魄,死后游荡于天地之间,确实没有来世。 洛与书下意识后退一步,然而他退一步,傅潭说便进一步。 他便不动了。 发怔的洛与书在想什么呢?傅潭说不知道,他明显感受到洛与书肢体的僵硬和本能的抗拒,竭力维持不动,钉在原地。 气氛蓦然变得尴尬且怪异。或许洛与书还没有找到能面对傅鸣玉的心态。傅鸣玉是傅潭说,可洛与书又不当他完全是傅潭说。 傅潭说向他缓缓伸出手,去环他的腰,三寸,一寸……即将碰到他腰带的时候,温热的掌心覆了上来,傅潭说被用力攥住了手腕。 傅潭说一愣,下意识抬头,还没看清洛与书的眉眼,便被摁下了脑袋,继而投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箍住自己的手臂愈发圈紧,用力,力气大地傅潭说几乎不能呼吸。 良久,良久,他看不见洛与书的表情,但听见他颤抖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发抖的声线和紊乱的呼吸交错喷洒在耳畔。 被发现了。 傅潭说自认自己和傅鸣玉融为一体,应当伪装地天衣无缝:“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呼吸。” “你呼吸,不对。” 因为熟悉你的每一寸印记。曾经同床共枕的夜里,也彻夜听过耳侧你的每一分呼吸。 “为什么骗我。” “如果我不认出你,你就要走,是么?” 洛与书喉头酸涩,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你真狠心,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就连来见他,就连一个拥抱,也是顶着傅鸣玉的身份索求。 傅潭说没有辩解。他想来看看洛与书,但是装作傅鸣玉的样子来,便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洛与书。 毕竟他们……是名义上师叔和师侄,也算相识多年的竹马青梅,暧昧不清过,也势不两立过,还……睡过。 是的,非常荒谬地睡了一晚。 睡过的人,还能如以前那般,你唤一声“师叔”,我唤一声“师侄”,互相行礼,客客气气,表演什么是风平浪静,心如止水么? 从前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傅潭说总不敢抬头去看洛与书。或许也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不管洛与书喜欢的是男是女,反正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这样的人。 好像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不自量力的肖想。 如果不是洛与书中那什么劳什子寒毒,傅潭说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把心思戳破。 说来当真有意思。尽管两个人把彼此视为最重要最信任的存在,尽管可以为对方生或死,尽管发生过最亲密的关系,但是兜兜转转到头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过一个爱字。 好像天然便习惯了这样的关系。依赖,袒护,不管在哪里,只要回头,就能看到对方的身影。一直在。 所以洗冤台上洛与书毫不犹豫抗下天雷,所以傅潭说心甘情愿渡过至毒,是因为爱吗?是也不是,好像下意识里,本能之间,就会这样做了。 为什么?或许没人深究过。 好像这么多年,在蓬丘彼此相伴的岁岁年年日日夜夜,都是这样过来的。 “是我的错,都怪我。”不等傅潭说开口回答,洛与书已把所有过错都揽过。 那别样的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洛与书也不记得。或许是傅潭说陪他回洛氏老家胡闹的那几天,或许是无梦之境失去神识却也抵不住的沉沦缠绵,或许是每个守在他床前的日夜,也或许是每个气到他头疼的瞬间……太多太多,自年幼的傅潭说被师尊带到他面前,余生的这么多年,便都和这个可恶又可爱的人纠缠在一起了。 洛与书做的最错的,就是没有早早告诉傅潭说。 告诉他对他关照保护,并不仅仅是因为师尊的吩咐;告诉他对四人小队的严厉训斥,其实也掺杂着他嫉妒的私心;告诉他其实他根本并不嫌弃他,只是故意做出厌恶的姿态就能惹的傅潭说继续招惹他,他其实很享受啊;告诉他无梦之境的记忆他找回了,他早知道梦里的姑娘是他了,幻境里一分一毫的记忆都是他的珍藏啊,告诉他他屡屡发难就是吃鹤惊寒的醋了,他能不能离鹤惊寒远点啊……告诉他,他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他。 很喜欢啊。 “傅潭说。”洛与书一字一句,“他们说这就是喜欢,这就是爱了。可是我不觉得。” 那是比喜欢和爱还要沉重的东西,要傅潭说留下,留在他身边,要他和傅潭说的余生都绑在一起,最好下辈子也是如此,洛与书所求,不过这一件事——只要傅潭说不抛弃他,只要他像以前那样留在他身边—— 不,他现在已经不要求那么多了,他不要傅潭说回来了,也不强硬地要傅潭说留在他身边了,只要傅潭说好好活着,允许洛与书接近他,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洛千霜。”傅潭说唇角弯弯,忍不住笑,可还是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轻轻叹息,“可是我已经答应掌门,以后不会再耽误你了。” “傅潭说。”洛与书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语气有点气,又有点委屈,“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第一句话,是我已经答应掌门以后不再耽误你了。掌门是谁算什么?谁关心掌门不掌门呢? “好。”洛与书强压下气,淡然应声,“你答应他的事,与我何干?” 傅潭说微微抬头仰视他,看见他不开心的脸。任谁一大通真心话得到一句冷水也会不开心吧。傅潭说唇角又要上翘了。 “如果说,是我想耽误你呢?”他紧紧盯着傅潭说眨着的眼睛,握住傅潭说手腕的五指收紧,明显的尾音颤抖,“如果,是我想耽误你呢?” 傅潭说只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在顾虑蓬丘?还是掌门?现在重安宫尚未有得力的弟子,仙君之位无人可继,我还不能全身而退,但是你放心,仙君之位绝不会成为我们的桎梏……” “我知道。”傅潭说打断他的话,认真看他,轻声,“你本就是很厉害的人,仙君之位于你是锦上添花,但从不是你的枷锁。” 洛与书瞳仁放大,被他的话震惊到怔住。 傅潭说是在……夸奖他吗? “洛千霜。”傅潭说料到他的反应,抿起唇笑,佯装埋怨,“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 他张开双臂,钻进洛与书怀里,把脸埋进去,只露出脑袋:“喏,我就在这里,你随便耽误吧。” 心脏似乎短暂暂停了一下,继而开始剧烈跳动,随之涌上酸甜冒泡的起伏浪潮,将一切淹没。 这个拥抱他等了好久,好在还是等到了。 他看见心尖上长出的嫩芽,挥着手臂,雀跃地说:我就在这里呀。 洛与书失笑,低头拥紧他,闷声:“都怪你消失那么久。” 他从前嫌弃傅潭说吵闹聒噪,可是傅潭说躺在床上冰冷无声的数十年,洛与书没有一日不想念被碎碎念和小话唠叨围绕的日子。 他可以不做从前高冷沉默的大师兄,亦不做重安宫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无霜仙君。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积攒下的话语。只要傅潭说愿意,他可以尽数说与他听。 熟悉的味道和温暖环绕包裹,傅潭说脑袋抵在他的颈窝,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年纪尚小的傅潭说打瞌睡走不动路被洛与书拦腰抱起,就这样窝在洛与书怀里,裹着他的衣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切温暖地恍若隔世,眼泪就要不知不觉悄悄跑出来了。 掌心下是洛与书强健有力的脊背,那温度隔着衣料,也能让傅潭说清楚地感受到。傅潭说戳了戳他,又不自觉握紧了手指。 “上辈子”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这一次,他想遵从自己的心。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鹤惊寒害死了他,那样对不起他,他不该轻易谅解鹤惊寒,不该不计前嫌,甚至在鬼族承认他的身份。 但是傅潭说的心告诉他,他不想计较了。纵然从前的鹤惊寒真的很坏很坏坏透了,可是傅潭说还是觉得他很可怜,现在的傅潭说已经原谅他了。 就像赵秋辞明知道他不是伤害楚轩河的真凶,但还是选择了隐瞒真相;就像澹台无寂利用青龙剑污蔑他陷害他,让他有口莫辩逼上洗冤台……他明明该有无尽的怨气,但是他的心却异常平静。 他的心告诉他,赵秋辞为了家族无可厚 非,澹台无寂也只是报鹤惊寒的恩罢了。 就像万鬼窟昶戢为自己和新鬼族谋一席之地,傅潭说有时也在想,要不就封他个小鬼王做做得了,毕竟他这个鬼主还比鬼王多一点不是吗。 重新活过来,他都不想计较了。 包括现在,对洛与书,亦是。 理智告诉他,他做他的小鬼主,洛与书做他的仙君,分道扬镳才是对彼此最好的结果。但是当洛与书站在他面前,胸腔里的什么又开始剧烈跳动了。 他的心在告诉他,管那么多干什么呢,他明明不愿意,也不想和洛与书分开啊。 “洛千霜,我已经主动过一次了。” 双臂环上洛与书腰身,像是要把人勒成两段那样紧紧抱着他。傅潭说吸吸鼻子,瓮声: “这一次,是不是该换你主动了。” 心脏跳的快要不是自己的了,唇角也高高扬起不肯放下,洛与书没有说什么,只捧着傅潭说的脸,盯着他抿起的唇,重重亲了一下。 这一亲,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柔软的唇舌碰撞,试探,缠绵之间,洛与书蓦然想起,如果他能早日听到这些话,早日得到傅潭说的肯定,听见他的心意。他和傅潭说之间,大抵就不会有那些踌躇不安和误解了。 但是,若没有那些生离死别,傅潭说又怎么可能正视自己的心意,如现在般坚定地选择他,主动走到他身边呢。 但是没关系,所有的遗憾和不甘,此刻都在这个吻里被化解了。 没有什么解毒什么其他的想法,洛与书单纯吻着他,傅潭说也单纯在回应罢了。 任白驹过隙,岁月悠长,不管中间隔了多少思念,经历了多少黯然,开心难过也好,伤神成疾也罢,只要现在身边是你,就好呀。 只要你还愿意回来,就好呀。 第156章 .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归脚步匆匆直冲洛与书主殿, 即将踏进门“仙君”两个字都要脱口而出了,看到殿内场景紧急一个急刹车,“嗖”地一下一个闪现躲到了窗户后面。 他以为自己花了眼, 平静心绪,悄悄探出头, 透过窗户看向里面…… “豁!” 几分钟后,当梧大步走过来。 “当归, 你不是有要事要禀报仙君吗?干嘛站在这里不进去呢?” 当梧边说边凑过来,和当归站到一起,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的景象:“哇喔!” 几分钟后, 小武扫完地拖着扫把经过, 认真行礼:“小武见过两位师兄!两位师兄身姿如此笔直, 挺拔如松, 请问是在罚站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抬起头,目光也随之看过去,张大了嘴巴, 他没出声, 因为腿有点软了。 几分钟后, 沈双双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我爹说小玉来重安宫了?在里面吗?欸?你们站一排干嘛呢?” 沈双双走过来,伸头一看:“哇啊!” 四个人呆成四尊雕像了。 “他们亲了多久了?没人发现我们吗?” “可能太投入了,亲快一刻钟了。” “一刻钟?”沈双双大为震惊,“没人去给他们搬张床吗?” 当归:“……” 当梧:“不敢不敢。” 外面的响动其实傅潭说早就听到了,但洛与书就是摁着他不让他动, 好像要告诉全世界:看吧我们就在亲怎么了怎么了? 傅潭说脸色发红, 洛与书却毫不受影响。傅潭说感觉有点缺氧,头脑发晕,舌根发疼, 嘴巴好像要麻掉了。 当梧眼冒金星,不敢想象自己看到的一切:“仙君和师叔……呃啊……是我出现幻觉了吗?” 当归神色复杂,仿佛早有预料:“我就知道,唉!” 若是放在从前,俩人这样谁敢信?整个重安宫都要被惊掉大牙。 但是自从傅小师叔死后……尸体被夺回重安宫,不下葬,无霜仙君日夜相守……似乎就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小武不是很懂,看看这个,看看哪个,最后忍不住问沈双双:“大小姐怎么看起来丝毫不惊讶?” 沈双双眉毛拧到一起,说不惊讶,倒也不是,但总有一种这倒也正常的感觉:“不是我说……我老早就觉得他俩不对劲了。” 当归如遇知己:“什么?您也这么觉得?” “你们无霜仙君早就承认他对小玉心怀不轨……” “不是心怀不轨!”当归反驳,“这是两情相悦吧?” “……” “咳咳!”傅潭说突然咳嗽起来。 沈双双扭头,刚才还黏在一起的两个人终于分开了,傅潭说脸色通红看向外面差点吵起来的几个人:“都给我滚进来!” …… 小武一个洒扫小弟子早跑没影了,当归当梧进门先跪下认错:“仙君,我们错了。” 沈双双笑得谄媚:“小玉~肯定是你吧~听我爹说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傅潭说是对沈双双没脾气的,何况这些年不见,沈双双如今是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就是这性子没变,还这么乖张。 他戳戳沈双双额头,回头与洛与书道:“你先忙,我先走了。” 洛与书冲他笑笑,语气温和:“好。” 沈双双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咕哝一句“肉麻”,便迫不及待地抓住傅潭说的手,将人从殿里带走了。 “潭潭!小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嗯,我知道。”傅潭说笑笑,“我这不是回来了。” 沈双双本想嘻嘻哈哈跟傅潭说开玩笑的,但是不知怎么的,听到傅潭说“我回来了”几个字,沈双双就差点哭了。 “你还说。”她眼睛就酸涩难忍,“你真过分……你怎么敢,敢……” 怎么敢一声不吭什么也不说不辩驳,就这样抛弃所有人呢?还是不是朋友了? 她脑袋趴在傅潭说肩膀上,在发抖,傅潭说摸摸她的头发和脑袋,他知道双双在难过什么,这一段时间,傅鸣玉和他们在一起发生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而那些许多年前发生的一切那些已经尘封的真相……他也是知道的。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提,只是摸着沈双双的脑袋安抚:“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双双泪眼婆娑,可是听到这句祥和平静的话,又好像给了人莫大的力量。她擦掉眼泪,是呀,傅潭说已经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沈双双跟傅潭说回了鬼女府,非要看看傅潭说生活的地方。 青面獠牙看门石像令人心惊,但当跟随傅潭说踏进后院,一路向前走,看到熟悉的树木和景造,那种陌生可怕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一模一样的桥,一模一样的亭台,一模一样的水池,连弯曲度都一样的人造小河……傅潭说完全复制了一个重安宫,在鬼蜮,在鬼女府,在他另一个家里。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蓬丘的一切,想念重安宫,想念洛与书和他的这些朋友。 沈双双觉得傅潭说是洋葱转世,不然为什么她一接近傅潭说就想要流眼泪呢。 那些年,她真的误会了傅潭说好久。 “怎么才回来?” 檐前廊下,鹤惊寒负手而立。 沈双双上前一步把傅潭说挡在身后:“魔君鹤惊寒?你怎么在这里?” 鹤惊寒无语:“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他冲傅潭说一挑眉,笑得意味不明:“怎么,去蓬丘一趟,还拐带回来一个?” 沈双双对眼前的场景十分不解。 什么……意思? 傅潭说和害死他的以及他害死的鹤惊寒不仅没有反目成仇,反而还这么熟? “少贫。”傅潭说向鹤惊寒投过警告的眼神,与沈双双介绍,“鹤惊寒,我亲生的大哥。” 沈双双不可思议双眼瞪大,有什么东西在碎掉了—— 沈双双在鬼女府住下了。 她始终不敢相信,鹤惊寒会是傅潭说亲生的有血缘关系的大哥。 “小玉,他对你那么坏,怎么会是你的大哥?” 傅潭说正扯下盘子里一只鸡腿,去掉双双不喜欢吃的鸡皮,然后放进沈双双碗里:“嗯,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真的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 “不过说起来,他虽然对我不好,但仔细想想,却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不好。” 鹤惊寒擅长言语攻击,表面各种嘲讽,但傅潭说在鬼女府水土不服生病的日子,还都是鹤惊寒帮忙照看的。 他折磨地傅潭说几乎痛不欲生,但他却并没有直接对傅潭说做过什么,仔细想来,他折磨傅潭说,都是通过折磨别人来让傅潭说痛苦达成的。 比如洛与书,比如楚轩河,比如蓬丘的众人,同门弟子,昔日旧友,比如其他无辜的人。 简言之,如果傅潭说是个狼心狗肺心肠强硬的人,他完全不会被折磨到,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但是他在乎。 这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这也是鹤惊寒的目的,他想让傅潭说狠辣起来,最好忘记本心。 “他太坏了,我不喜欢他。”沈双双咬了一口鸡腿,有些闷闷不乐,“他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这是毁灭式的揠苗助长,完全有可能摧毁你,他根本一点不在乎你的感受。”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傅潭说一边说一边细心挑掉鱼肉里的刺,把鱼肉夹进沈双双碗里,“但是现在,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而我,有洛与书,有你们在,也不会任由他摆布了。” 从前,总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疏远洛与书和蓬丘的一切,生怕因为自己的身份给他们招惹祸端。可是他明明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他们不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厌恶他。当他们都站在他身后,傅潭说便不必惧怕一切。 “小玉,你变了。”沈双双盯着碗里的肉,面目皱在一起,“你以前不会这样照顾我的。” 放到以前,傅潭说会给她夹肉,给她挑鱼刺?怎么可能!傅潭说会是跟她抢着吃,甚至抢她碗里的!如果她使唤赵秋辞或者楚轩河帮她挑刺夹菜,傅潭说还有样学样,非要楚赵师兄原样照做才行。 要不然傅二小姐的名头怎么来的。 傅潭说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只是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就像赵秋辞从前,也这般自然而然照顾他们三个一样。 因为是你在乎的人,所以下意识地就想对他好。 “偷着乐吧你。”傅潭说拿湿手帕擦手上的油,“好不容易跟我吃顿饭,小爷就勉强照顾照顾你吧。” 沈双双噗嗤一声笑了,便也没顾虑把肉塞进嘴里,不客气道:“那我还要。” 旁边的灵贰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来,替沈双双挑鱼刺了。 沈双双一边吃,一边看傅潭说的脸色:“小玉,我是想跟你说来着,前些天,楚师兄回蓬丘重阳宫了,知道这个消息,赵师兄也不再闭关了。” 傅潭说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笑道:“那很好呀。” 沈双双盯着他的眼睛和脸,继续说:“我听到我爹和玉衡仙君的谈话,不出意外的话,赵师兄,应该就是重阳宫下一位仙君了。” 傅潭说夹了一筷子青菜,小口咀嚼,慢条斯理咽下这一口,才开口说话:“正常嘛,毕竟重阳宫除了赵师兄,也没有第二个能担此大任的人了。” 原本,是有的。他和赵秋辞形影不离,也平分秋色。但是,他已经是残废之人了。 仙君之位,也不可能传给一个残废之人。 傅潭说自认为自己话没说错什么,可是沈双双却把筷子放下了。 傅潭说歪头:“怎么不吃了?” 可是再看沈双双,她双目通红,亮晶晶的眼泪已经盈满眼眶了。她抿着唇,抬着脸,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傅潭说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你们有事瞒着我?是吗?”沈双双梗着脖子,声音都拔高了,“你们都有事情瞒着我,你也好,楚轩河赵秋辞也罢,你们都有事情瞒着我,肯定有一些只有你们知道的事,但是你们不告诉我。” 傅潭说心里砰登了一下,慢慢收回视线。灵贰早就识趣地退了下去,房间内只剩两个人。 沈双双早就怀疑了,直到今天,真正的傅潭说回来了,他们终于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她才敢挑明一切。 傅潭说的反应无疑在告诉她,他们确实有事情在瞒着她。 沈双双胸口起伏,随着情绪激动,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了下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小玉?我是外人吗?楚师兄封闭自己,赵师兄自甘堕落,你也什么都闭口不谈。只有我,只有我像傻子一样,我还以为我们能像以前一样,就算楚师兄受了伤,就算你去了鬼蜮,我以为还能和以前一样,可以好好的。可是你们的表现告诉我不是的,你们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她哽咽着,眼泪啪嗒啪嗒掉进饭碗里。 “我们不是要做一辈子好朋友吗?难道,只有我这么认为吗?难道我们四个里,就我这么特殊吗?就因为,我是姑娘家吗?” 傅潭说心如刀绞,手帕拭去沈双双脸上挂着的泪滴:“不是的,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双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双双一向耿直善良,没人想打破她的单纯天真。 只是那些真相太痛苦,没必要把痛苦掰成两半,去分享给另一个无辜的却要为此遭受折磨的人。 所以他们三个都在粉饰太平,竭力去维持双双心目中四个人的友好。 但是双双不傻,什么不对劲,她全看出来了。 双双拿过手帕,自己擦掉眼泪:“这些年,你们都不在,我自己摸摸索索,其实也在调查。” “你当年是不是也查过,小玉?所以你比我先一步知道真相,是我太没本事了,一直摸不清眉目。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呢?是无梦之境里我丢失的记忆吗?无梦之境里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只有我自己是真的忘记了而你们都没有?楚师兄的腿不是澹台无寂冒充小玉你断掉的吗?为什么最愧疚的除了你,还有赵师兄呢?” “双双。”傅潭说扳住双双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你看着我,现在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瞒你。” “因为,那些事情,我虽然知道,但仅仅只是我知道,仅仅只是代表我明白了,我没有资格去评价,也没有资格把事情转述给你说。”他眉眼认真,“我觉得每一件事,都应该由各自的当事人,决定要不要告诉你,如果他们不说,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做决定,不然,我就像是不顾情面,曝光一切的小人。我伤害了他们,也会伤害你,你明白吗?” 沈双双呆呆的,目光凝滞,傅潭说的话有些难懂,沈双双不得不一字一句咀嚼。 傅潭说语气缓和下来:“我唯一能告诉你的,便只有关于我自己的那部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给你。其他的答案,便由你自己找寻,好吗?” “很久很久之前,那一年,霍家被灭门,上陵城被屠城那一日,其实我在场。” 鹤惊寒以鬼姬的遗体和整个封灵阁相威胁,诱骗傅潭说前往上陵城。他亲眼见证闻人戮休带领鸟妖屠城,杀掉霍家的所有族人。他还见到了自己母亲冰封的遗体,而楚轩河,比他早到一步。 楚轩河怀疑傅潭说是凶手是最正常的,因为楚轩河见到了他的母亲鬼姬真容,是最可能识破傅潭说身份的人,傅潭说有灭口的充足动机。 傅潭说百口莫辩。没有人能证明他的清白,连唯一见过他的赵秋辞眼神都是躲闪的。 “我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楚师兄也相信你。”沈双双抓住傅潭说的手,“都是澹台无寂为了陷害你,是他和鹤惊寒做的局。” 是,确实是。傅潭说笑笑:“可是如果只是为了诬陷我,他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楚轩河,而只是断掉他的一条腿呢?” 沈双双怔住了。是啊,直接杀掉,连楚轩河都不会再为傅潭说辩解,其他人更是恨他入骨,是绝好的诬陷手段。但是澹台无寂没有,为,为什么呢? 傅潭说喉结滚动:“那天局势如此之乱,各门各派都来横插一脚。楚师兄是和他未婚妻,也就是眉雁山一同入城的,是什么原因让他抛开未婚妻,先进入了霍家,去了霍氏祠堂?如果只是那里有危险,为什么不带人一起行动?你觉得,他能找去祠堂,仅仅只是巧合吗?” 沈双双艰难咽下一口气:“是,是澹台无寂引他过去的” 他是怎么引诱的呢?傅潭说尚且有母亲这个软肋,那楚轩河凭什么会过去,而且是不带着未婚妻一起行动,独自过去呢? 沈双双犹如醍醐灌顶,眼前豁然开明起来。她知道,只要自己去问问楚轩河,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楚师兄不会告诉她。楚师兄选择了隐瞒。 和傅潭说一样,他也选择了隐瞒。 沈双双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她脑子很乱,傅潭说摸着她的头发,笑着看她:“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双双,重要的是,楚轩河知道这一切,而且,他已经放下了。” “至于无梦之境,双双,我确实瞒了你,瞒了你们。”傅潭说深呼一口气,略带歉意,“进入山洞之后,我们各自进入了各自的幻境,只是我先一步挣脱出来。我救不了你们,才喊来了洛与书。” 大家的幻境不同,不确定要多久才能挣脱,甚至有可能挣不脱。于是傅潭说想了办法,借助法器,把所有人吸进同一个幻境,只要这个大幻境能被打破,那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脱。 “但是出了意外。”傅潭说叹口气,“本以为会进入洛与书的幻境,没想到进入的,会是绯夜仙君的幻境。” 沈双双:“什么?” “因为是仙君的幻境,所以非常困难,我们是外来者,根本无法推动幻境发展,唯有在幻境中借助他人之身。但好在有法器,才有了幻境中的二次入境。” 这一次入境,便是要神识融入镜中人的身份。 理所当然的,每个人被拉入的身份,多少都和自己有所关联。譬如洛与书成为了师尊绯夜仙君,而赵秋辞成为了赵家曾经的前辈赵玄烨,而楚轩河成了妙音仙子。虽然那时候傅潭说挺摸不着头脑,但后来也被证实,楚轩河确实和妙音仙子有血脉关系。 沈双双屏住呼吸,眼含期待:“那我呢?我是谁?是我爹年轻的时候吗?还是我母亲?或者我什么舅舅叔叔姑姑姨母什么的?” 傅潭说深吸一口气:“双双,没有你。” “你不在仙门,我不知道你去了哪,你应该确实就在幻境之中,但是不在仙门,整个仙门都没有你。” 幻境便是现实的投射,如此之大,涵盖六界,傅潭说活动范围只是小小仙门和人间,其他地方或许有双双的存在,但是他确实没有遇到。 “没有我。”双双眼里的光黯淡一些,充满疑惑,“怎么就没有我呢?我在哪?” 傅潭说摇头:“幻境已经破灭,现在一切都无从得知了。” “后来,便是我千方百计破掉幻境,大家都醒了过来,但除了我之外,都失去了幻境内的记忆,包括洛与书。也因为如此,才让洛与书产生了心魔。” 双双震惊:“心,心魔?” 傅潭说点头:“对,我一直没有告诉大家,也不敢告诉洛与书,他产生的那个心魔,就是我。” “不过好在,我们英勇神武的洛与书,早就自己把心魔解决掉了。”傅潭说松口气,“不然我真的怪愧疚的呢。” “原来如此。”沈双双恍若听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故事,神情都有些恍惚,情绪自然也被安抚下来。 傅潭说认真道:“有些事隐瞒你,我承认是我不对,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比起直接揭露和坦白,我总觉得会有更好的方式。楚轩河和赵秋辞,你也不要怪他们,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难和苦衷。最重要的是,大家真的没有孤立你,大家一直很在乎你,可能你不会理解,但站在我们的角度,都是为了保护你。” 双双撇撇嘴,又要哭了:“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跟你闹了。” 傅潭说笑笑:“现在心情终于好啦?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什么,不想被埋在鼓里,你可以自己去查,但是要悄悄地,如果你真的发现什么不可思议的,也不要说。你要想一下后果,如果不能接受” 傅潭说做了一个关闭嘴巴的动作:“只要自己知道就好。” 沈双双怔怔看着他,好像上了好长好长一节课。她扑到傅潭说怀里,抱了一下他,发自内心地感慨:“傅鸣玉,你真的,真的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以后,再也不叫你二小姐了。” 第157章 . 你床上是有其他人吗?…… 鬼女府为沈双双收拾出了房间和床铺, 沈双双拉着傅潭说说了好久的话,才被哄去睡觉。她还想和以前一样跟傅潭说睡一个房间晚上好说小话,但以前都是四人一起睡, 现在只有两个人,实在是有些不妥。 “小玉, 明天我们去哪里玩?” “你想去哪里玩?” 沈双双想了想:“鬼市!我们去鬼市玩好不好?” 傅潭说应下:“好。” “你这么轻快就答应了?”双双喜上眉梢,“我还以为你明天会去找洛与书。” 傅潭说笑:“我找他做什么?” 双双两根食指对到一起:“咳, 毕竟那么多年不见,不得好好叙叙旧什么的” “不管他。”傅潭说道,“明天你想去哪里玩, 我就带你去哪里玩。” “好!” 沈双双欢欢喜喜去睡觉了。 傅潭说失笑, 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不喜欢太多人服侍, 因而寝殿里没有外人, 连灵贰都是在外院守夜。傅潭说伸了个懒腰,关紧房门。 “怎么就不管我了?” 一道熟悉男声自身后响起。 傅潭说吓了一跳,匆忙转身, 洛与书身形就已经覆了下来, 单手撑住傅潭说身后的门框, 以壁咚的姿势,几乎把傅潭说圈进怀里。 傅潭说比他矮,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你怎么来了?” 白日里重安宫那么多人,洛与书又有繁多事情要忙,傅潭说不想打扰他, 选择赶紧离开。他也并不清闲, 忙了一天,现在应付完双双,终于清净下来。 洛与书理直气壮:“想你, 就来了。” 傅潭说唇角压不住,他踮起脚,轻轻碰了碰洛与书的下唇,算是回应他的想念。 很柔软,或许携着夜色的温度,还是微凉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这样招惹洛与书的,很快就被洛与书捏住后颈“送”了过去,被托住后脑勺堵住唇齿,只剩下喉咙里的呜咽。 洛与书似乎在白日的短暂“交锋”中尝到了些许甜头,也似乎寻摸到了什么窍门,他一向是领悟能力超强且聪明的,在不断实践里,傅潭说明显发觉他似乎又熟练了些。 傅潭说被吻地七荤八素,不知道为什么被撩拨的是舌头,腿却先软了。直到后背抵上柔软被褥,傅潭说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摁到床上了。 真是奇怪,明明两个人分开了那么多年,再相认时,居然还能如此熟稔自然。 就好像昨天才刚见过,就好像只是短暂分开了一天。 热气喷薄,呼吸缠绵。洛与书终于放过他微肿的唇瓣,手臂撑在他耳畔,低眸看他。 不知是夜色还是烛光本就昏暗,他眼睛是这般深沉,看着傅潭说的时候,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了。 “洛与书。”傅潭说责问他,“你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 把人抵在门上亲就算了,现在都会把人往床上推了。 洛与书低头,凑到他耳边,低声:“不及你大胆。” 傅潭说知道他在指什么,那一次他何止是大胆,简直是胆大包天,不仅把洛与书往床上推,连洛与书的衣服都是他主动上手扒的。傅潭说的脸登时就红了。 “我不记得了。”傅潭说心虚移开视线,“那时候只顾着运功渡你的毒,谁还注意别的?” “不记得了?”洛与书歪头,“也就是说,你如何拉扯我的衣服,如何勾引我,如何忍着疼痛也要” “别说了!”傅潭说脸红的不行,伸手捂住洛与书的嘴巴,“别说了,你别说了。” 洛与书本就是逗他,低低笑出声。 傅潭说有些气愤,这么多年了,洛与书怎么还是这么坏。他伸手勾住洛与书脖子,借力翻身,像是给锅里的煎饼翻了个面似的翻身把洛与书压在了身下,换成了他在上。 洛与书胸膛温暖开阔,连手底下隔着衣服的触感都是紧实的。 傅潭说索性坐他身上,怒目圆睁:“洛与书,我那是为了救你,你就这么嘲笑我?” “不敢。”洛与书十分真诚,“我是来报答你的。” 傅潭说挑眉:“怎么报答?” 洛与书弯弯唇角;“让你再玩弄一次,怎么样?” 傅潭说握拳捶他:“你这是恩将仇报!” 两个人都没忍住笑。 洛与书攥住他的拳,握在手里,把傅潭说不老实脑袋按下来,将人抱紧。 “你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记得,我记得就好。” 何止是记得,那一晚傅潭说的音容笑貌,每一个细节,都在日后失去他的夜里,无数次被洛与书回忆起,在脑海里播放。那是支撑他守着傅潭说尸体日日夜夜,却仍坚持不懈收集碎魄,为他还魂的力量源泉。 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傅潭说老实趴在他的胸口,没有乱动,听着他的心跳,泛起心酸。 他觉得对不起洛与书,洛与书也觉得对不起他,他们都在相互愧疚亏欠。 从前绯夜仙君在,“师侄”“师叔”的身份在,谁也没有捅破过。可是傅潭说不过用迷香如此拙劣的把戏就能将洛与书哄骗上床,又何尝不昭示着,其实洛与书早就上当了。 他早就想那么做了,所以没有抗拒,对那种事接受地如此自然。 只要傅潭说想,拿下洛与书不过是勾勾手指头的事,洛与书心甘情愿。 但是傅潭说不敢,他不觉得自己有如此大的魅力,他小心翼翼又自卑敏感,嚣张跋扈不过是他的保护色。惹洛与书生气大概是他唯一能吸引洛与书注意力的方式。 所以两个人就这样拖着好多年。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直接表白的话太难说出口,傅潭说有些羞耻心,“就觉得你很好了。” 洛与书忍不住低声笑:“我也觉得你很好。” 傅潭说也被自己的胡言乱语逗笑,他趴在洛与书肩头。夜深人静,除了窗外偶尔几声昆虫的窸窣低鸣,便只有耳畔彼此的呼吸。 洛与书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从额头,到眉骨,到鼻子,又捏了捏他的脸蛋,好像在认真感受他的样子和温度,在确定真的是他回来了。和那具冰冷的尸体不一样,是活生生的真的他回来了。 傅潭说闭着眼睛,任由他的手摸来摸去,听到洛与书满意的一声叹息:“小玉……” 傅潭说闭着眼睛:“我在。” 洛与书又唤:“小玉。” 傅潭说点头:“我在。” “小玉。” “在。” “小……” 傅潭说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有完没完?!” 洛与书便不叫了,只认真看着他,眼睛里含着温柔的笑意。 洛与书不像以前那样凶他了,傅潭说还有点不习惯。又被盯着看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去蹭了蹭他,坦白:“你之前产生心魔的事,其实是因为我,你……有没有怪我?” 没想到他会提这件事,洛与书承认:“我早就知道了。” 在洗冤台上傅潭说坦白之前,洛与书便已经知道了。不然心魔要如何破解呢。 傅潭说有些震惊:“你早就知道是我?” 洛与书捏捏他的脸:“笨,幻境里的记忆不止你一个记得,我也全都想起来了。” 傅潭说瞪大眼睛,脑袋一时间有些放空。 全都记起来了,也就是说,他如何化作女装胡搅蛮缠,竭尽心思勾引,甚至后面和鹤君山演戏欺骗他他全都想起来了。 傅潭说闭上眼睛,羞耻解释:“那真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我只是想早点打破幻境救大家出来而已,还有,你那时候是玄衡,我是蔚湘,我们根本就” 洛与书捏住了他的嘴,制止了他的话:“不用解释。” “身份是假的,幻境是假的,可是鸣玉,你看我的眼神,你对我的感情,都是真的。”他叹一口气,大概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直白的话 ,头一次为傅潭说破例,“在幻境里,我知道,你爱我。” 不管再怎么嘴硬,再怎么遮掩,幻境里看向他的目光,为他的每一次停留,都是发自内心的。 他才会生出丝丝的希望:是不是,傅潭说其实也是喜欢他的? 傅潭说呆呆地,怔了好久:“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么。” 可是他,在确定幻境里的“玄衡”喜欢他的心意之后,想的却是,那只是幻境里的洛与书,现实里洛与书肯定不会的。 “所以说傅鸣玉是笨蛋。” 还是胆小的笨蛋。 傅潭说撇撇嘴:“讨厌你。” “小玉。”一道男声和敲门声同时响起,“你睡了么?” 正在你侬我侬互诉情伤的两个人蓦然僵住,傅潭说更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是鹤惊寒! 洛与书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无声地目光似乎在责问傅潭说: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嘘。”傅潭说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制止他出声。 洛与书眉峰微蹙,发出第二个疑问:他俩又为什么要躲? 两个人光在这里调情了,傅潭说哪里记得起还没跟洛与书说鹤惊寒的事,只是现在也来不及了,先凑合过去再说。 傅潭说着急忙慌掀起被子,直接将洛与书塞进去盖了个严严实实。他放下层层床帘帷幔遮掩床上的景象,又匆忙点起浓郁的熏香遮掩气味。 烛灯还在亮着,不可能糊弄鹤惊寒自己已经睡了,索性承认:“兄长,还没有。” 鹤惊寒推门:“那我进来了。” 帷幔遮挡,只能看见傅潭说半躺在床上。傅潭说清了清嗓:“准备睡觉了,兄长有什么事吗?” “睡这么早。”鹤惊寒找了个旁边的圆凳一屁股坐下,“也没什么事,找你聊聊。你今天不是去蓬丘了么,都怪那毛丫头一直缠着你,叽叽喳喳吵死了,我都没来得及问。” “蓬丘怎么说?” 傅潭说平静心绪:“蓬丘掌门,自然是同意议和。” “我猜也是。”鹤惊寒哼笑一声,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桌上凉了的茶水,“仙门内斗地厉害,平时若是团结就罢了,现在为了一点资源斗成乌鸡眼,这时候谁若带头讨伐你这个鬼主,恐怕还要担心背后是不是有人要捅自己两刀。” 聪明人都该知道如何取舍。 傅潭说感觉有一只手摸上了自己大腿。也不算摸,但就覆在那里,火热的掌心传递过来源源不断的热量,灼烧地人难受。 傅潭说手伸进被子里,动作也不敢太大,扒拉掉洛与书的手,然后拍了拍洛与书脑袋,叫他不要乱动。 不曾想鹤惊寒下一句便问:“你见过洛与书了吗?” 傅潭说手一抖,心一下子提起来了:“什么?” 鹤惊寒笑容叵测:“你去蓬丘一趟,没有见洛与书吗?” 傅潭说沉默了,他还没想好怎么跟鹤惊寒说自己见了洛与书一面就缴械投降,当场被人亲到头晕目眩的事,毕竟去蓬丘之前,鹤惊寒还刚跟他说了选百八十个男宠什么的……这两个人本来就不对付,鹤惊寒要是知道他这么没出息,怕不是要骂死他。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如此鬼鬼祟祟。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决定先瞒过去:“还没,见了双双,就带她回来了。” 鹤惊寒挑眉:“这可不像你啊,小玉。” 洛与书大概不明白傅潭说和鹤惊寒什么情况又为什么要说这些,甚至还要隐瞒,似是不满地捏了他一下。 傅潭说本就心虚,在外应付精明的鹤惊寒,又被洛与书捏了一下,此时内外两面夹击更紧张了。被子掩盖下,他抓住洛与书的手,强硬把五指塞进去,单手和他十指相扣。 洛与书老实了。 虽然傅潭说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但聪慧如洛与书,大抵也能从他的语气和态度里猜出来,他已经和鹤惊寒和解了。 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不愉快,都消解在那一声“兄长”里了。 因而洛与书乖乖听话藏起来,不去触鹤惊寒霉头给傅潭说惹不愉快。 香炉里的熏香似是方才傅潭说匆忙点火间火有些大了,冒出丝丝白烟,浓郁的香气充斥整个房间。 鹤惊寒被熏香呛了一下,掩了掩鼻:“你平时睡觉点这么重的香?” “嗯!”傅潭说不自然道,“不点香,就睡不着。” 鹤惊寒就算再笨也觉察出有哪里不对劲来了,傅潭说畏畏缩缩,不知为何心虚成这般。 鹤惊寒蓦然站起身,上前走了一步。 果不其然,傅潭说紧张地又坐直了些。 鹤惊寒心道有鬼,目光锁定床上人。床帘和帷幔大概有三层,只能模糊看到傅潭说的人影。 “小玉?”鹤惊寒问,“你床上是有其他人吗?” 傅潭说捏紧了被子:“没有……啊。” 这是傅潭说的地盘,鹤惊寒老老实实进来,也没想着探查什么。但这被瞒着的感觉略有些不爽,他闭目,放出神识。几乎在强大神识刚放出去的一刹那,洛与书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帷幔掀起,洛与书的目光和鹤惊寒惊愕的视线对上,顿了顿,他礼貌地说了一句:“你好。” 傅潭说脸色煞白,面如死灰。 鹤惊寒视线下移,落到傅潭说和洛与书十指相扣的手上,两眼一闭。 不好,他一点都不好。 —— “你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来的?” “白天小丫头陪你,晚上他陪你,轮班,是吧?” “你不是没见他吗?你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吗?怎么回事?被子里大变活人是吧?” 他嘴巴一直突突突,傅潭说低着头站着,一点插不进去嘴。惨咯,鹤惊寒都气成碎嘴子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嘲讽他。 也是,他白天跟鹤惊寒说着自己不在意洛与书连见都不想见,晚上就跟人躺一个被窝了,鹤惊寒能不生气吗。 洛与书插话:“是我自己来的,跟小玉没关系。” “你闭嘴。”鹤惊寒指着他,冷笑一声,“知道本尊是小玉的兄长后学乖了?不对本尊喊打喊杀了?不愧是无霜仙君,能屈能伸,还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洛与书:“谢谢夸奖。” 傅潭说一个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鹤惊寒火冒三丈:“谢谢夸奖?谁夸奖你了啊?” 洛与书忽视他如刀似剑的目光,大大方方将傅潭说的手牵起来握进手心里暖着:“夜里凉,兄长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毕竟傅潭说冷了有人给暖,鹤惊寒可没有。 鹤惊寒更生气了:“你唤谁兄长?谁是你兄长?” 傅潭说立马出来转移战火:“消消气消消气,撒谎是我不对,但我也是怕你生气才隐瞒的嘛。” 鹤惊寒:更生气了。 “怎么会有人在一棵树上吊两次?”鹤惊寒想了想,如果再加上谢霜辞和傅鸣玉那一次…… “怎么会有人在一棵树上吊三次?!” “可能我这人比较专情吧。”傅潭说心虚解释,小声,“吊三次怎么了……又没吊死……” “你就非他不可吗?”鹤惊寒质问。 傅潭说心一惊:“可以商量。” 洛与书蹙眉,扭头看他:“可以商量?” 傅潭说改口:“非他不可!” 鹤惊寒一脸一言难尽,有些头晕:“你就这么听他的?气死我吧你。” 鹤惊寒气呼呼摔门而去。 傅潭说和洛与书面面相觑。 洛与书也惊诧于鹤惊寒的改变。从前鹤惊寒可不这样的,他高高在上,阴沉冷漠,现在他也复活重生之后,脾气和性子也改了很多。 也或许是,他本来性子就是这样的,只是之前一直心存怨恨,从不曾表现出来过。 “我知道他为什么反对我。”洛与书说。 傅潭说:“嗯?” 洛与书一手搭在傅潭说肩上,凑过来:“因为他从前与我有过节,他担心你我若修成正果,我也许会在你面前上他的眼药,挑拨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傅潭说眨眨眼,别说,依鹤惊寒的性子……他真有可能是这么想的。 “那也好办。”傅潭说松口气,“哄哄就好了。鹤惊寒很好哄的。” 洛与书有些酸酸的:“哦?你已经如此了解他了?” 傅潭说没察觉他的酸意,点头:“他其实是个很别扭的人,我也是,或许……是祖传的。” 洛与书眸色温和下来,心一下子就软了。 傅潭说以前也是个很别扭的人,也……很好哄。就像—— “小玉,你好像,已经原谅所有人了。” “是啊。”傅潭说呼一口气,“我连鹤惊寒都可以原谅,还有什么是不能重新开始的呢。” 洛与书喉头酸涩了一下:“你也……原谅我了?” 傅潭说蓦然抬头看他,在他的注视里粲然一笑:“从来没有怪过你,谈何原谅呢?” 他投进洛与书怀里,再次将人抱紧:“你一直做的,都很好。” 月亮升起,亮若玉盘。 夜色已深,洛与书驱散屋里呛人的熏香,才将窗户关上。 傅潭说在被窝里躺着,盖着被子,很乖。 “好困。”他打个大大的哈欠,“洛与书,快来和我一起睡觉吧。” 洛与书脱掉外衫,卸了腰牌发冠,俯身下来,笑着看他:“哪个睡觉啊?” 傅潭说给了他一巴掌:“纯闭眼的睡觉。睡不睡?不睡滚回蓬丘去。” 感受到身旁的温暖,傅潭说一个翻身,又滚到洛与书身上去了。 “好暖和。”傅潭说喟叹一声,抱着人睡觉就是比抱着被子舒服。 “提问。”洛与书又开口了,“你上次吃的情香是真的假的?” 傅潭说费力睁开眼:“吃了两颗,但是人还算是清醒的。” “那你还记得……” “不记得。”仿佛猜到他要问什么,傅潭说把话堵回去,“我说了我一心只想给你渡毒,哪还记得什么感受做了什么。” 反正当时只顾着把洛与书哄好不让他发觉了。 “那就好。”洛与书侧首亲亲他的头发,“第一次做那么烂,忘了就忘了吧。” “洛与书!”傅潭说脸色爆红,“你现在真的话好多!” 这下该想起来的不该想起来的全都想起来了! 他气呼呼一个翻身,被子全部被他扯走,裹到身上去了。 洛与书感觉身上一凉。 侧首一看,身边傅潭说把自己裹得像个蛹,只露出头发乱糟糟的脑袋,气哼哼背对着他。 洛与书笑了一声。 傅潭说感觉背后的洛与书贴近了自己。 然后隔着被子,抱住了他。 他亲了亲他的耳朵,热气在颈边喷薄:“晚安,睡觉吧。” —— 天刚亮,傅潭说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醒醒!”傅潭说摇醒了洛与书,“趁现在没人,你快点走吧。双双一会儿就要来找我了,我的属下一会儿也要过来了。” 洛与书揉了揉眼睛,颇有一种丈夫回来他这个情夫就要滚蛋的错觉:“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不是你见不得人。”傅潭说认真道,“是这事儿,不体面呐!” 双双那大喇叭要是知道他俩同床共枕睡一晚,整个蓬丘都要知道了! 于是,在这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洛与书翻窗而出,宛若刚偷过情一般,整理了一下衣服,若无其事回蓬丘了。 第158章 . 命好,没法子的啦…… 日上三竿, 不知道洛与书走了多久了,傅潭说睡足了回笼觉才起来。 他照例先去前院看看封灵阁有没有事情留给自己。穿过长长的走廊,院子内那棵灵力支撑起来的橘子树正迎风招展。当年他非要迁移一棵果树过来, 有灵力支撑,长得虽然好, 但结出来的果实却是徒有虚表。 傅潭说想着,既然他现在回来了, 这棵树不然就拔了吧,平白浪费灵力。 正盘算着,已经走到了前厅门口, 鹤惊寒正在这里。 傅潭说抬手打招呼:“早上好。” 鹤惊寒极淡地应了声:“嗯。” 想起昨晚的尴尬, 傅潭说挠了挠头, 以为鹤惊寒还在生气, 小声嘀咕:“别生气啦,多大点事。” 又想起昨晚鹤惊寒摔门而去,气大伤身, 傅潭说还是主动凑到鹤惊寒面前, 坐到他身边, 咳咳两声开口破冰:“那个,不就是骗了你一下而已嘛,以前又不是没有撒过谎,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做什么?”鹤惊寒蓦然侧首,直勾勾盯着他。 傅潭说一怔, 下意识后撤了寸许。 但是被鹤惊寒摁住了。 鹤惊寒单手摁住了他的肩头, 傅潭说便动不得分毫了。 他一寸寸靠近,带着审视,目光紧紧锁在傅潭说脸上。 鹤惊寒的眼神很有侵略性和攻击力, 他面部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但漆黑深邃的瞳仁就好像有魔力一般,也或许是从前傅潭说受了他太多磋磨有了阴影,反正不管怎么着,傅潭说都下意识想要退后些。 傅潭说被他盯得发毛,肩膀也被摁着发疼,不满地唤了声:“兄长” 或许是这声兄长让鹤惊寒清醒了一下,他顿了顿,缓缓松开手,前倾的身体撤了回去,随之撤去的还有他那压人的气势。 傅潭说觉得莫名其妙:“你今天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鹤惊寒微微垂眸,问道,“你真的喜欢洛与书是吗。” 提起这个,傅潭说两手托腮支在桌子上,轻呼一口气:“喜欢,当然喜欢了。我在蓬丘那些年,基本上都是和他一起度过的。” 傅潭说不止一次想过,若抛去“师侄”这个身份,洛与书从前在傅潭说身边扮演什么角色? 无微不至的“保姆”?随叫随到的“仆人”?忠诚不二的“守卫”?同甘共苦的“伙伴”?甚至救他于危难无数次的“恩人”?亦或是见面必吵的“冤家”,还是互不对付的“对头”? 洛与书确实都做过。 反正,除了洛与书,这世间大抵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曾经如此耀眼活在傅潭说的世界里,又如此频繁出现在他眼前,夺取他的目光,又占据如此重要的一席之地了。 “你说我喜欢他,那也没说错。”傅潭说对鹤惊寒说,“只是我觉得,我的感情应当比喜欢更重,还有浓郁深沉些。” 鹤惊寒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有些哑:“你爱他。” “爱?”傅潭说笑了起来。他单手盖着脸,不知怎的被鹤惊寒的话逗笑,笑得嘴巴咧开,露出了两排牙。 “爱听起来也太羞耻了。”傅潭说摇着头,小声咕哝,脸上神情却是带点羞意的。 鹤惊寒侧过脸,无奈也跟着笑了一下,轻声:“没关系,你喜欢就好了。” 傅潭说眨眨眼睛,歪头看他:“那兄长是不是就答应,以后不会再针对他了?” “针对?”鹤惊寒耸肩,“我针对他?你怎么不让他别针对我?” “洛与书已经很听话了啊。”傅潭说不自觉就开始替洛与书说话了,“他昨天喊你兄长你没听见?” 听见了,但还不如没听见。鹤惊寒胸口闷闷的:“你也知道我与他向来不对付,如果不是你救他,他早就死在我手里了。你们既然已经和好,那过几日,我便搬回西玄” “等一下。”傅潭说打断他,“搬回西玄做什么?又有要紧事了?” “那倒没有。”鹤惊寒放缓声,“洛与书若也要来鬼女府,怕我们再起争端,还是别在一个檐下为好。” 傅潭说才明白鹤惊寒的意思:“兄长的意思,洛与书如果来鬼女府,我便容不下兄长,要赶兄长走了?” 他要被气笑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鹤惊寒垂眸:“为何不能有?我又不是无地可去,西玄如此之大,都是我的地盘,我何必非与洛与书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搬来鬼女府,也不过是因为” 话未说完,他蓦然顿住不说了。 “因为我?”傅潭说自然而然接上了。 他凑到鹤惊寒面前,故意嬉笑:“哎呀呀,我好大的面子呢。” 距离突然拉近,近到鹤惊寒可以看清傅潭说如雪肌肤上细小的绒毛,他就这么得意洋洋,嬉皮笑脸看着他,眼睛弯弯的说,哎呀,我好大的面子呢。 像是被风吹了眼,鹤惊寒强行别过了视线。 傅潭说还在宽慰他:“你想多了,洛与书怎么会来鬼女府住呢,放心吧,他堂堂仙君,蓬丘忙得很,重安宫也一大堆活,不会经常来。” 傅潭说伸出手:“你那天不是还说鬼女府比西玄魔宫漂亮多了吗?喜欢就留下来呀。这是鬼女府,如果你愿意的话,这里也是你的家。” 鹤惊寒盯着傅潭说伸过来的手。 掌心向上,五指纤长,肤色红润白皙。 他抓住傅潭说的手,慢慢俯身,低下头,贴住了傅潭说的掌心。 掌心温暖,指腹却是柔软的,云一样柔软的。 傅潭说手垫在膝盖上撑着鹤惊寒脑袋,哼哼:“你干嘛,拿我手当枕头?” 鹤惊寒很快松开他的手,从他膝盖上起来,轻呼一口气,脸上没什么其他的表情,只道:“我先走了,昨儿吩咐灵贰替我找些东西,现在去看看有没有着落。” “我也得走了。”傅潭说吐槽,“我去看看双双,昨儿说早起出去玩,现在还没动静,怕不是还睡懒觉没起呢。” “嗯。”鹤惊寒应声,“去吧。” 两个人朝两个方向分道扬镳。 “兄长。”傅潭说走了两步,顿住脚步,蓦然叫住他。 鹤惊寒缓缓回身看他。 傅潭说扬起唇角:“只要你站在我这边,我就很安心。” 鹤惊寒是非常强大的后盾,有实力,也有计谋。 傅潭说呼一口气,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因为你在这里,我就不会惧怕昶戟,不怕任何祸端找上门来,只要你在,我,封灵阁,和整个鬼族,都很安心。” 鬼蜮没有太阳,晒不到阳光,但不知怎么,鹤惊寒却觉得傅潭说是亮的。耀眼,吸睛,都有些灼目了。 于是,鹤惊寒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来,略显宠溺:“好,知道了。”—— “大殿下。”灵贰刚从外面回来,见到鹤惊寒便行礼,“您吩咐的事属下打听过了,三生池在倒是还在,但鬼族这么些年人丁稀少,已经很少有人再去那里取石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鹤惊寒略微松一口气:“无事,在就好。” 鬼族从前是有这样的传统,每每有新婴孩出生,母亲便会前往三生池取一块石头,为孩子做成护身符佩戴,人称“三生石”,寓意生生世世都平安顺遂。 但毕竟是老传统,灵贰记得小殿下傅潭说出生的时候,鬼姬好像没在意这回事,也没有去取,至于鹤惊寒那更不必说,他小时候连娘都没有。 灵贰汇报完,刚想撤,蓦然又听鹤惊寒问了一句:“从前,鬼族内,亲生的兄妹姐弟,也可以成婚,是么?” 灵贰愣了一下,不知道鹤惊寒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答道:“是有这种事,血亲结合确实可以生下血脉更为纯粹强大的孩子,不过,这种例子还是少数的。” “哦?”鹤惊寒目光放空,“为何?” 灵贰解释道:“因为一同长大的亲生兄弟姐妹之间,除亲情外很难产生爱情,这样的结合只是为了产子,是极悲哀的,虽有此先例,但族人们亦不认同。何况,其他氏族也有强大的血脉,互相联姻还可以巩固势力,这么比起来,自然是向外联姻益处更大些。” “哦。”鹤惊寒极轻的应了声,他也没多看灵贰,摆摆手,“下去吧。”—— 这边,傅潭说敲响了双双住的房间门:“起了吗起了吗?这么晚还不起,不出去玩了?” “我起了,你进来吧。”双双隔着门道。 傅潭说推门而入。 沈双双像是刚醒不久,有些没精神,坐在床边发呆愣神,头发都没打理,睡得乱糟糟的。 傅潭说走过来:“怎么了?” “我做梦了。”双双小声,“做了很多个梦,梦到了很多很多。” 傅潭说搬了个凳子坐到她窗前,没吵她,只问:“梦到什么了?” “梦到以前了。梦到了楚师兄,他的腿还是好好的。我们四个去皇城,逛集市商铺。我挑了好多好多漂亮的簪花,你和楚河一股脑插到我的发髻上,还一直夸我好漂亮美死了,我还真的信了,顶着一头簪花发钗,跟傻子似的游街,回去一照镜子,天都塌了。” 双双笑出声,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怀念。 “还梦到了姓阮的,梦到你们替我出气,梦到他对我说的话。他问我,双双,你真的喜欢我吗,为什么比起我,你好像更关心楚师兄和傅小师叔呢?” 听到这里,傅潭说也跟着笑了一下。 曾经年少的他们开玩笑,傅潭说貌美,赵秋辞体贴,楚轩河幽默,沈双双眼光被养刁了,以后上哪里找这么完美的夫婿。 没想到到现在了,沈双双真的,还是没找到能入眼的人。 “可是你们都很好呀。”沈双双吸吸鼻子,“这么多年了,你们照顾我,爱护我,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我都记得。我是喜欢过阮清舒,但我觉得也没那么喜欢,如果你们和阮清舒同时受伤,我觉得我应该会先去看你们的。” 她仰起头,很认真:“小玉,我不想逛鬼市了。” 明明当初是四个人说要一起逛鬼市,明明只有四个人一起才好玩啊。 傅潭说没有说别的,也没有责怪,他摸了摸双双的头发:“好呀,不去就不去了。” 难怪洛与书和鹤惊寒都喜欢摸他的脑袋。摸双双脑袋的傅潭说如是想。原来摸人脑袋还挺好玩的,像摸小狗一样。 双双扒拉开他的手:“不玩了,没心情,我要回蓬丘,想去见楚师兄和赵师兄,他们都在重阳宫呢,回来好些天了。小玉,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傅潭说下意识想拒绝,双双立马改了口:“送我回去,送我回去,这下行了吧?” 傅潭说哼一声:“还不收拾收拾快走。”—— 沈双双来住了一晚,吃了顿饭啥也没干又要回去了。 或许被梦影响了心情,一路上沈双双都不怎么高兴。 “双双,我们已经长大了。”傅潭说开解她。 “赵师兄若继承重阳宫的仙君之位,以后忙的脚不沾地,见一面都困难。楚河也会常回天池陪妙音仙子,而我住在鬼蜮,我们分隔各地,即便相见,也不会次次人都齐全。” “我知道。”沈双双叹气,“你不在的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赵师兄闭关,楚河直接拒绝见我,你也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我只是不开心,为什么人非要长大呢。”沈双双撅嘴,“要是一辈子都做小孩,该多好啊。” “因为你小时候过的太快乐太幸福了。”傅潭说给她一个脑瓜崩,“因为从前太快乐了,所以现在遇到一点不顺遂,就会怀念过去。但是如果你小时候日子过的叫苦连天,你巴不得快点长大,快点去开始新的生活。” 沈双双被弹了一下,捂着脑袋,哼声:“我们那时候就是很快乐很幸福啊,那你就不怀念过去?你觉得现在过的比以前好么?” 从前在蓬丘,现在在鬼女府,从前是无忧无虑的师叔,现在是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的少主。 傅潭说笑了一下:“现在,当然没有以前好。但” 但洛与书还在,沈双双还在,昔日好友都还在,现在又多了鹤惊寒。一切都不算太糟糕。 至少不高兴的时候,还能滚去洛与书怀里哼唧哼唧。 傅潭说笑:“我已经很知足了。” 沈双双扁扁嘴:“我对你也很重要吗?” “当然。” 沈双双扑上来,又要抱他:“傅鸣玉!呜呜!” 傅潭说以胳膊挡住她:“打住,沈双双,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像以前一样,对我搂搂抱抱的。” 沈双双不解:“那咋了?你二小姐又高贵了?还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男的了?” 傅潭说冲她吐舌头:“因为洛与书会不高兴的啦!” 沈双双暴怒:“见色忘友的家伙!我瞧不起你!” 明明以前四个人一起狂吐槽洛与书的,傅潭说还是骂的最狠的那个,现在突然倒戈,搁谁谁不生气。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傅潭说大叫:“不是,你昨天还说不会再叫我二小姐的。” 沈双双快气死了,狂拧傅潭说腰上的肉:“就叫就叫,老娘爱叫啥叫啥。” “有没有人来管管啊???” 以前这个时候,都是赵秋辞充当和事佬帮忙劝一下架。 傅潭说马不停蹄,直奔赵秋辞所在的重阳宫。沈双双不依不饶紧跟其后。两人快似闪电,划过蓬丘上方的天空。 “什么人?仙宫内禁止弟子御剑飞行,你们是哪里的弟子,还不速速下来!” 主管惩戒的惩戒司弟子巡查,对顶风作案的两道人影大声呵斥。 “等等,师兄先别罚好像是,掌门千金,双双师姐。” 惩戒司弟子反应过来:“什么,是她啊,那算了。” “那和她一起的那个是谁呢?怎么没见过?” “是傅小师叔。”一道温和声音响起。 众弟子纷纷转身,见到来人行礼:“任师兄。” 任文宣已经是众人艳羡的一宫掌事,成熟沉稳,面若春风,他道:“那位是重安宫的傅小师叔,许多年不回来了,你们没见过,很正常。以后记住就行了,记得行礼。” 众弟子点头:“是,听师兄的。” 任文宣走后,众弟子又窃窃私语起来。 “没听说过重安宫有姓傅的师叔啊?还是咱们来的太晚,压根不知道?” “师叔怎么还蔑视门规,跟双双师姐飞来飞去胡闹?”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所以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啊。”有人发出感慨,“命好,没法子的啦。” 第159章 . 我来接小玉回家…… 重阳宫。 “狐狸救我!” 一道黑影扑面而来, 赵秋辞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被抓住了腰带,有什么躲到了自己身后。随之而来的是另一道影子, 直冲自己面门。 “谁也救不了你!”双双大喝一声。 赵秋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当成了柱子,两个大活人一个抓着他的腰带左躲右藏, 一个扒拉他的袖子还险些误伤了他的脸,犹如荆轲刺秦绕柱而走般你追我赶。 “赵师兄, 我们不跟他玩了好不好?他背弃了我们组织,我们四人组能不能把他踢出去?” “蠢货,踢掉我还叫四人组吗?” “我真受不了你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斗嘴熟悉的叽叽喳喳, 赵秋辞意识到来者何人的时候自己已经肌肉记忆下意识去做阻拦的姿势了。 傅潭说, 沈双双。 这久违的熟悉的感觉, 是他们回来了。 赵秋辞熟练挡在二人中间, 熟练叫外援:“楚河,速来。” 听到动静的楚轩河赶来,他没有坐轮椅, 或者说, 他早就丢掉那轮椅了。脚步虽然有点跛, 但是稳稳当当的,不仔细看也看不太出来。 最终楚轩河和赵秋辞一人摁住了一个。 世界清净了。 “狐狸,楚河。”被制服的傅潭说累的一边喘气,一边扬起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这是他重新回到这里说的第一句话。 楚轩河和赵秋辞皆是一怔, 随后,所有的复杂情绪都在这久违的笑里消散去:“好久,不见呀。” 傅潭说:“那能不能先松开我呢?” 赵秋辞放手了。 沈双双也累的不行, 埋怨:“有没有人在意我啊?” 楚轩河松手了。他摸了摸沈双双的头发,感慨:“哎,我们双双,怎么已经成这么大的大姑娘了。” “装什么呢,你前些天不是刚见了我。”沈双双没好气,“爹味太重,重说。” 楚轩河咳了声:“我们大小姐,怎么又又又长漂亮了?” 傅潭说也凑过来,小狗一般歪脑袋:“那二小姐有没有变漂亮呢?” 楚轩河:“” 赵秋辞:“” 沈双双:“还是一如既往不要脸呢。” 傅潭说一个弹射肘击,沈双双被击飞,几秒的时间楚赵师兄弟一个没看住,两个人又打起来了。 楚轩河试图伸手:“哎哎哎,别打了,都漂亮都漂亮了行了吧?” 跑远了,无人在意他。 赵秋辞默默:“说晚了。”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又极默契地同时笑了一声。 不远处两位“小姐”还像从前那般未长大的样子,吵吵闹闹。这边的师兄弟就远远地看着,并不出手,等着他们主动打过来才劝架。 岁月漫漫,但往事又如烟,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好像 都随之消散在风里。四个人这样的关系,不必明说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也豁然开朗,这样的和谐即便只有一刻钟,也足够抵消掉中间隔阂的一切了。 “师兄。”楚轩河突然开口,“我的玉佩,什么时候还给我?” 他看向身侧的赵秋辞,扬起笑。 “当时说好你一个我一个,现在你拿着两个,说不过去了吧?” 赵秋辞先是一愣,随即白了脸:“你……知道在我这里?” 那文苒…… 赵秋辞指尖颤抖,取出那玉佩,那许多年前,楚轩河送给文冉,又被他从将死前的文冉那里拿回来的玉佩。 玉佩摊在他掌心,穗儿都在抖。 “我知道。”楚轩河接过玉佩,攥进手里摩挲,“这不是我送给她的,我与文苒并无男女私情。当初上陵城局势混乱,我只是借她一用。” “蓬丘腰牌我没权利胡乱假借于他人,但玉佩是我私人之物,文苒帮过我,作为回报,我与她说,如果有需要,她可以凭借这个求助于赵师兄,和我们重阳宫内的亲信。看在我的面子,多少会帮她。” 她临终前,将玉佩交给赵秋辞,要他还给楚轩河。但被赵秋辞扣下了。并且绝口未提见过文苒。 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呢? 是怕玉佩回到楚轩河手里,会让他睹物思人,想起那个死掉的未婚妻?还是怕那玉佩离了文苒,还会再转送给他人,还有再有下一个女主人? 多么幼稚多么可笑的想法。 而现在,楚轩河既然知道玉佩和文苒的事,那想必,其他的事,也早就瞒不住他了。 赵秋辞垂下头,面色灰败:“是我……错了。” 他羞愧到闭关,不敢见楚轩河,也不敢见玉衡仙君,更不敢说出事情的真相。只有自己挣扎,消化,折磨了这么多年。 直到傅潭说复活,重新回来,直到楚轩河愿意见人,愿意从天池离开,赵秋辞才敢出关,去赎罪,重新面对昔日的伙伴。 “师兄错了。” 一滴泪自右眼滑落,飞快滚过面颊,砸到地上去了。赵秋辞慢慢蹲下身,腹中五脏六腑好似燃烧一般疼痛难忍,他手掌盖住右眼,水滴自指缝里淌下来。 怎么能不难过,怎么能不愧疚呢。 楚轩河明明可以有,明朗,健康,完美坦荡的一生。 楚轩河缓缓伸出手,抓住赵秋辞,握住了他的手。 赵秋辞很少很少很少在他面前掉眼泪,他是重阳宫永远的师兄,不管是对楚轩河,傅潭说和沈双双,还是重阳宫那些小弟子,他永远都是沉稳可靠,落落大方,又温柔妥帖的大师兄。 两个人一般年纪,又是同一年来到蓬丘,拜入玉衡仙君座下。这么这么多年,几乎是形影不离,是彼此最好的挚友,最亲的兄弟。 “如果是你来继承师尊的衣钵,我很服气。”楚轩河道,“我本来就不如你,师兄,从小到大,一直比我强的都是你,整个重阳宫,你来继承仙君之位,最合适不过,我没有异议的。我从来……就没想和师兄争抢。” 赵秋辞喉头酸涩:“师兄,最对不起你。” “那不是你的错。”楚轩河轻轻笑,道,“我只知道,从小到大,师兄最疼我。重伤昏迷的那段日子,我也知道,都是师兄守在我床前的。” “何况我已经恢复地很好了,我其实很早之前就不需要轮椅了,只是我过不去心里的坎不愿意走。现在一切都好了,我想开了,也不需要轮椅了,我不会再躲在天池,所以我回来了。” “我还是想,和你,和师尊住在一起。” 他额头贴近赵秋辞的掌心,无比虔诚。 “师兄,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不怪你。”—— 远处的大小两位小姐早就不打了。 两人蹲下来,远远看着这边的师兄弟。傅潭说终于松口气:“他们,应该已经说开了。” 楚赵师兄弟关系太好了,这么多年的情分,傅潭说知道,他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一部分,无论如何,两个人的关系都不会折损的。 双双神色复杂,但也舒一口气:“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她扭头,看向身侧的傅潭说:“小玉,谢谢你。” 傅潭说没矫情,指着脸上的指甲痕:“那你下次能不能高抬贵手别挠我脸啊?” 沈双双伤感的情绪全被打回去了,她翻了个白眼,冷漠道:“不能。” “你以后若是有了道侣,吵架也这般挠人吗?” “我道侣?我道侣要是像你这么气人我还挠他?老娘早就鞭子伺候了。” “好凶好凶,那你可以放心啦,因为你——根本找不到道侣,略略略” 沈双双忍无可忍,拔剑:“傅鸣玉,受死吧!” …… 重阳宫大抵许多年没有这么热闹了,热闹到玉衡仙君回来就看到乱哄哄的四个人吱呀乱叫在瞎闹。 他愣怔了片刻,颇有些“今夕何年”的感慨。 如果没有发生中间那些乱糟糟的事,这四个孩子,哪个不是他看大的,又哪个不是他真心疼的呢? 洒扫小弟子战战兢兢,试图向师兄们传递仙君已经回来的消息。 不曾想玉衡仙君挥了挥手:“随他们闹吧,不必打扰,就当本君没回来,本君去掌门那坐一下。” 他悄无声息回来,又悄无声息走了—— 今晚傅潭说吃上了久违的烤肉烤鱼。 一如既往,楚轩河处理肉块,而赵秋辞拥有烧烤绝佳的好手艺。 至于傅潭说和沈双双,便你争我抢,吃得满嘴流油。像以前一样分享八卦。 只是楚轩河傅潭说很久不回来,赵秋辞又闭关许久,这蓬丘的新鲜事,只有沈双双知道,她便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曾经的同龄人现在怎么也升了升位阶。 “阮清舒都快顶替花长老的位置了,那叫一个威风,任文宣你们还记得吗,就阮清舒他表弟,现在也做到掌事了。还有好多人,我数不过来了,以后你们见了就知道了。不过,咱们蓬丘也新来了不少弟子,好几个有天赋的呢,你们要是感兴趣,不若明儿带你们去看一看?” 傅潭说一边剥花生一边吃:“你们算算资历也该收徒了吧?” “对。”沈双双,“不过我不强求,有合眼缘的再说。” 傅潭说:“……有点怕你误人子弟。” 沈双双:“你给我闭嘴。” 吃得差不多了,沈双双拿出从掌门老爹那里顺来的酒:“美食佳肴,月色美景,怎么能没有解忧好酒呢。” 菜但瘾大的傅潭说先伸出了手。 沈双双嘻嘻怪笑:“这么多年了,让我瞧瞧傅鸣玉酒量长没长。” 赵秋辞阻止:“别胡闹,他量浅,真灌醉了怎么办。” “那有啥的,醉了就跟我回重华宫睡呗。”沈双双大咧咧,“还是就近跟你俩睡?” 楚轩河忍不住敲她额头:“大小姐,你什么时候能知晓男女有别啊?” 最起码别把睡啊睡啊的挂在嘴边,多不体面。 “不不不,我回重安宫。”傅潭说已经自己给自己倒满酒了,“不打扰你们哈,我有地方住。”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重安宫能住? 傅潭说心底大笑,重安宫不仅能住,他还要住最大的那一间——那当然就是仙君的主殿。 除了沈双双,楚赵二人还不知道傅潭说和洛与书是什么情况,但沈双双虽然看见他俩亲嘴了,但具体怎么个事,确实还不清楚。 赵秋辞忍不住开口:“你与无霜仙君,已经和好了?” 在傅潭说没有死之前,与洛与书关系降至冰点,在他复活后,身体里是另一个傅鸣玉,与洛与书的相处,自然不能算作参考。 傅潭说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正香,这个时候提起洛与书,不知怎的又有点美的冒泡泡了。 “我跟他,就”傅潭说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很好。” 赵秋辞楚轩河沈双双:“” 沈双双:“你能不能不说废话?” 她与楚赵师兄二人告状:“我昨天听说小玉从我爹那离开去了重安宫,我紧跟着就找过去了,没想到,我一进门就看见他俩在吃嘴子,那叫一个难舍难分,外面站满了人看都不为所动,那叫一个不害臊” 她话未说完傅潭说就已经打过来了:“你闭嘴!什么时候站满人看了?别造我谣!” 沈双双一个闪身躲开攻击,摊手:“好好好,我闭嘴,那你说说,你怎么就就喜欢上洛与书了,你不是最讨厌他吗?他不是最讨厌你吗?你俩怎么就好上了。” 赵秋辞听着,心下却没来由一紧,反应过来。 如果说,傅潭说和洛与书什么时候产生了感情纠葛,那必然是无梦之境之中了。 “就是无梦之境。”傅潭说承认了,“是在幻境里,我俩感情才好一点的。这个回答你们满意了吧?” 其实并不然,幻境更像是一个催化剂,催化了从前傅潭说的所念所想。但傅潭说实在不好意思说太多。 毕竟从前他怎么骂洛与书的,别人不知道,他这三个伙伴可是清清楚楚。 “幻境之中的事会影响现实吗?”楚轩河好奇,“从前我与师兄历练,也进过幻境,你在幻境中时,明明知道那是假的,怎么还会当真?” “于你而言,幻境中发生的事不过只是昏睡了五天,但对我来说,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傅潭说微微垂眸,“无数个日日夜夜,周身的一切都是鲜活的,还好我意志坚定,这么长的日子,差一点……我恐怕就要沉迷其中,再也醒不过来。” 幻境太真实了,真实的人,真实的物,真实到让傅潭说觉得,洛与书是真的喜欢他。 “所以即便后来出了幻境,你还是会想起里面发生的一切,还是会有落差。” 这种落差就成了一种折磨,若是看开点就罢了,就怕看不开,只想着,落差为何不能变为现实呢? 赵秋辞静静听着,点了点头:“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但感情这种东西,又怎么克制地住。” 沈双双有点牙酸:“啧,我怎么就体会不到什么叫‘克制不住’?” 赵秋辞弹了她一下,没有说话。 “小玉啊,兄弟多年,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你心仪之人会是一个男人。” 楚轩河神色复杂。 更想不到,更不敢想,那个男人居然还是洛与书。 楚轩河还纳闷着:“你们老说什么幻境幻境,我自出了幻境一点记忆没有,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沈双双点头附和:“我也是我也是,一点都不记得。” 傅潭说眼前浮现楚轩河穿着裙子扭扭捏捏的样子,登时一惊,他抬头,正好与赵秋辞对上视线。他俩是存有记忆的,但是没有透露过,此时相视一笑,便心照不宣地低下头去装不知情了。 傅潭说道:“幻境已经打碎,找也找不回来了,至于你们的记忆能不能想起来,便全凭造化吧。” 沈双双便不纠结了,往草地上一躺,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四个里,居然是傅鸣玉这厮先找到真命天子。” 而且也没费力气,谁让他真命天子就是陪伴身旁至亲至近之人呢。 这么想着,沈双双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环视四周:“我真命天子有没有可能也是身边人呢?” 楚轩河没说话但第一个爬起来跑了。 赵秋辞也连连后退:“你别看我啊” 沈双双:“” 傅潭说笑都快笑死了,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大肆嘲笑:“你也别看我,我名花有主了。” 沈双双气急败坏:“我讨厌你们!” 今夜月明星稀,风高云淡。凉爽的风混着佳肴的香气,和欢快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正玩闹时,有人进了大门,正缓步向这边走来。 众人随之看过去。 赵秋辞一惊:“无霜仙君?” 月光下,洛与书一身蓝袍。月色似乎在他衣裾上凝结,周身都萦绕着浅浅的荧光。他眉眼俊俏,气质卓群,若仙子下凡,如梦似幻。此时就这般静静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如竹,身前是月色,身后是夜色。 在看到傅潭说时,那双冷淡的眼睛蓦然弯了一下,继而盈起笑意。 那是多么难得多么少见的神情,在无霜仙君脸上出现,似刹那的光划过璞玉,熠熠生辉。 连沈双双都怔住,想起从前弟子们形容洛与书叫“冰雕似的美人”,但今晚却叫他们看到了另一种“玉雕似的温润”。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形容出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从前的咄咄逼人,凌厉气势,也没有从前的厌恶训斥,不耐烦和指责。和众人记忆里从前的洛与书比起来,此刻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只是站在那里,温声道:“天晚了,我来接小玉回家。” 第160章 . “可是鬼主夫人的名头,…… 我来接小玉回家。 天知道这七个字落在赵秋辞耳朵里跟烧红的铁坠入冷水一般炸裂, 滋滋作响。 洛与书什么时候来接过傅潭说?每一次!每一次傅潭说醉到走不动道都是他赵秋辞送回去的!然后在重安宫门口把人交给洛与书。 他犹记得洛与书那张冷漠无情要杀人的脸,赵秋辞都不敢多待,把人送到立马就走。 现在……已经成无霜仙君的洛与书居然还有亲自上门的时候。 “我来啦!” 傅潭说也不避讳, 众目睽睽之下一溜小跑,飞奔扑进洛与书怀里。 洛与书稳稳接住了他。 漂亮的眼睛带着醉意, 微微迷蒙,跑过来的风都带着甜酒的香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可没跟洛与书说自己跟双双回了蓬丘, 还在重阳宫。 洛与书揉揉他头发:“肉香都吹到重安宫了。” 众人目瞪口呆。 洛与书什么时候还会跟人开玩笑了。 真是惊悚。 洛与书自然而然牵起傅潭说的手,冲这边三个人点了点头:“多谢款待,小玉我先带走了。” 傅潭说还不忘冲他们挥手:“我走咯。” 楚赵沈:“” 走吧走吧, 别回来了。 然后就看到两个人手牵手出了重阳宫。傅潭说蹦蹦跳跳的, 时不时还往洛与书身上蹭。洛与书也不恼, 时而揽住傅潭说的肩, 两个人时不时凑近,好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楚赵师兄弟两个人直接石化住。 沈双双摊手:“是吧,我没说错吧, 他俩现在可真是蜜里调油, 好着呢。” 楚轩河颤巍巍伸出胳膊:“不行了, 师兄你拧我一下,我是不是做梦呢?” 嘴上说他俩好跟亲眼看到他俩好这冲击程度怎么能比? 赵秋辞已经拧了自己好几下了:“确定了,真的不是做梦。” “不行,我得缓一缓。”楚轩河坐在地上呆滞着,“太突然了。以前也没看出来, 小玉会有喜欢男人的倾向啊。这也是可以说变就变的吗?” “我倒觉得有迹可循。”赵秋辞缓缓摇头, 陷入深思,“小玉自小到大也没喜欢过什么姑娘,说不定他原本就喜欢男人呢。” “没有喜欢的姑娘就会喜欢男生?”沈双双一脸惊恐, “我不会也喜欢女孩吧?难道我竟然也” “你一边去。”楚轩河扒拉她,“你都跟阮清舒好过了,不存在你说的这种情况嗷。” 沈双双一想也是,阮清舒再不济,她到底也是心动过的。想来自己还是喜欢男子。 “那你不是也喜欢过文苒呢”沈双双脱口而出。意识到文苒已经去世了,她又立马闭了嘴。提起一个去世的人,好像不怎么尊重人。 “谁跟你说我喜欢文苒?”楚轩河扶额,有点无力,时隔多少年了再提起这件事,“我才跟她认识几天啊,未婚妻这事儿都传遍了。是不是你传的哼?定亲这事儿本就是幼时大人们的戏谑之言,文苒又不是三从四德的女子,我俩都没当回事的。” 提起她,楚轩河还怔了怔,都快忘记她的样子了,只记得满心的遗憾和惋惜:“她是很好的姑娘……可惜了。” 他们见面时便志趣相投,一见如故,如果再多相处一段时间,他会不会真的喜欢上文苒呢?不一定,谁也说不清。 沈双双双手合一虚空拜了拜,以示对逝者的尊敬,不敢胡乱调侃了。夜色已深,傅鸣玉都走了,今天也该到此为止了。 她与两位师兄告别,御剑飘回自己重华宫。 半路上,奇怪的想法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 沈双双有些疑惑,从小到大,赵师兄跟傅潭说一样,好像也没有什么喜欢的女子,身边更没有其他的姑娘,那他喜欢的到底是女子还是男子呢?—— 重安宫。 傅潭说从来没有这般踏实的感觉,手被洛与书牵着,好像永远都不会走丢,两个人也没有御剑,距离不远,就这样慢悠悠走回了重安宫。 一路上什么花园什么夜景完全没印象,晕乎乎的只记得洛与书身上的香味。 “你来接我,他们都震惊坏了。”傅潭说嘟嘟囔囔,“以前喝那么多次夜酒,你怎么不来接我?” 不仅不接,还凶巴巴的。 “重阳宫离这儿并不远,且有你赵师兄护送。”洛与书顿了一下,“最重要的,你我不和,我去接你,那你未免太嚣张了。” 深知自己尿性行傅潭说无话可说:“” “那你现在怎么来接我了?”他忍不住质问。 洛与书侧首看向他,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你猜?” 傅潭说抱住他的胳膊:“我猜,我猜,哦哦哦,因为你喜欢我——”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还乐。 洛与书失笑。傅鸣玉就是这样的性子,还是很容易被满足,很容易傻乐。 洛与书不习惯他在外面,在鬼蜮装大人的样子,在洛与书心里,他应该永远这样被照料被保护着。这也是为什么,他从前对傅潭说不回蓬丘这件事那么耿耿于怀那么执着。 重安宫有傅潭说曾经住过的寝殿,但很明显洛与书压根就没往那儿想,直接把人带回了自己的寝殿。 傅潭说背着手,大摇大摆把他的寝殿视察个遍儿。洛与书寝殿很空旷,最多的东西就是书,古籍,有纸质的,也有木头竹子的,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搜罗来的。除此之外,连一些精致的摆件都没怎么有。 最后,傅潭说倒在洛与书大大的床上:“真好,你怎么知道今晚我要睡这张大床。此地已占,你去旁边房间睡。” 洛与书对他的强盗行为轻笑了一声:“哪有这样的,占了我的床不说,还要把我赶走?” 洛与书也一躺,躺在了傅潭说身边:“这张床,即便是三四个人,也能睡得开的。” 傅潭说扭头看洛与书,洛与书也在看他。 视线以奇怪的角度交汇了。 “你喜欢浮崖山吗?”洛与书突然开口,“还是澄栗山?索乌山?我比较了一下,这几个地方都很好,风景不错,位置也可以,不是很远” “打住。”傅潭说从床上爬起来,洛与书没有多说,但他已经知道了洛与书的意图,“你要迁宫?” 洛与书也坐起来,认真道:“我仔细考虑过了,既然一时半会丢不开仙君的位置,也丢不开重安宫繁多的事务,我能做的,便是要你住得舒服些” “我没有不舒服。”傅潭说定定地看着他,他大概知道洛与书在担心什么,他弯了弯唇角,安慰,“我没有不舒服,蓬丘挺好的。” 洛与书一怔:“你不是不喜欢蓬丘吗?” “这里纵然有讨人厌的地方,但也有很好的地方。”他拉着洛与书的手,眉眼认真,“我喜欢重安宫。喜欢重安宫的一草一木,每一个人,还有你。” 他嘿嘿一笑,指尖抚平洛与书蹙起的眉间。 “洛与书,我知道你迁宫是为了我着想,但是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他们是怎么说怎么看我的,只要我不介意,没有人能影响到我。何况有你在,也没人敢对我怎么样。” 他轻声。 “我们不搬,我们就在这里,好不好?” 傅潭说知道,洛与书迁出重安宫,是想像黎芜仙君曾经那样,虽然不算与蓬丘割席,但也减少了很多来往。自立门户,自然少了许多闲言碎语,指手画脚。这样就不怕傅潭说经常受掌门长老们的指责,也不怕其他人之间的风言风语评头论足了。 “我想要你光明正大进重安宫的门,小玉。”洛与书喉结滚动,“我要你光明正大在我身边。你不必担心我会背上什么样的名声,如今我一宫之主,若是连这点事都决定不了,这仙君不如弃了不做也罢” 傅潭说一根手指头抵住洛与书的嘴,制止他再说一些传出去甚是大逆不道的话:“现在就很好。” “这样就很好,我们不必大张旗鼓告诉其他人,知道的自然会知道,不知道的也无所谓他们知不知道。重安宫也好,鬼女府也罢,我们想去哪里去哪里,好吗?” “小玉。”洛与书失笑,“你是连个名分都不想给我了?” 洛与书设想的大办婚宴傅潭说似乎并不很感兴趣,在重安宫这里的名分,傅潭说似乎也不稀得要。 “这种东西,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 傅潭说捧着他的脸:“你喜欢我,名分只是锦上添花,你若不喜欢我了,我仙君道侣的名头就算六界可知又怎么样?” “可是我想要。”洛与书认真道,“我知道你不稀罕仙君夫人的名头,可是鬼主夫人的名头,我想要。” 他执起傅潭说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盯着傅潭说的眼睛:“贵府上,是否还缺一位,管家的夫人?” 傅潭说双眸瞪大,那是他曾说过的话,在鬼女府,在洛与书上门时,用来羞辱洛与书的话。 不曾想被洛与书记住,还如此直白说了出来,曾经傲慢的话语,如今却换了祈求的语气。 傅潭说喉结滚动,又听洛与书挑逗道:“殿下看我……怎么样?” 傅潭说压下翘起的唇角,一本正经回答:“甚好。” 洛与书指节发力,将傅潭说被拽了过来,差点撞进他怀里。 继而,洛与书俯首,拉近距离,魅惑嗓音沉下来:“只是甚好?” 傅潭说喉结动了下,视线乱瞟:“特,特别好。” 洛与书不依不饶,引导:“那鬼主殿下要怎么做呢?” “我,我……”傅潭说缓缓抬起头,与洛与书对视,洛与书眼睛很漂亮,此刻深邃的瞳仁里,有认真,有戏谑,也有期待。 傅潭说仰首,蹭了蹭他的鼻尖,与他几乎脸对脸:“那……我娶你?” 得到满意的答复,洛与书一揽傅潭说腰身,长袖随之一卷,傅潭说就被揽进坚实的怀抱里,坐在了洛与书腿上。 随之而来的是熟悉温凉的唇,轻若羽毛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眼睛上,鼻梁上……最后锁住他同样柔软水润的唇瓣。 傅潭说只来得及“唔”了声,牙关就已经失守,他不得不环抱着洛与书脖颈,配合洛与书加深这个放肆的吻,感受他在每一次实践中突飞猛进的吻技。 怎么滚到床上去的傅潭说记不清了,衣服鞋可能也是莫名其妙就掉了。 再清醒的时候,他衣衫半解,蜷缩在洛与书怀里,绯红脸色难掩羞耻:“洛与书……这是在重安宫。” “重安宫又如何?”洛与书不轻不重在他雪白肩上咬了一下,留下一枚齿痕,“谁敢听一宫之主的墙角?” 帷幔层层落下来,遮掩帐中殊色。 傅潭说姿势没怎么变,依旧跪坐在洛与书腿上,手臂搭在他肩头,环住洛与书脖颈,耳朵和脸都红地滚烫,脑袋几乎埋进洛与书怀里去了。 洛与书将人圈住,嘴巴贴着傅潭说耳朵,低声:“小玉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 “不……没有。”傅潭说小声反驳。 只是因为这个姿势他主动性更大一些,受不住了还能自己撤一撤。 但很快被洛与书发现他的意图,轻笑一声,大掌攥住他的腰,用力摁了下去。 怀里人止不住颤抖,雪白脚背都绷直了。 “洛、与、书。”傅潭说咬着牙,忍着喉咙里破碎的吟声,“你不能轻一点吗?” 洛与书下巴抵在他肩上,抱紧了他。 他没有听到洛与书的回答,但听见耳畔沉重的喘息。 傅潭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固定住,一点都动不了了—— 太阳出来了,温暖明亮的阳光穿过窗子洒了进来。 傅潭说裹着被子,蜷缩在整张床的最里面,背对着洛与书。 洛与书过去哄他:“怎么这么委屈啊,谁欺负我们小玉了?” “你滚蛋。”傅潭说想骂人,又没有力气,默默擦掉眼泪,“你上次不这样的,洛与书,你上次明明,很温柔” 第一次的体验虽然傅潭说只顾着运功渡毒记不太清没什么印象,但最起码也没有昨晚那么痛苦令人“难以忘怀”吧。 “上次是让着你。”洛与书亲亲他的脸颊,“谁让上次你那么主动。” 上次傅潭说中了情香主动地要命,又是第一次,洛与书反而不敢乱动。但现在洛与书早化被动为主动了。 傅潭说快气死了,一边抹眼泪一边揉自己的侧腰:“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被你掐紫了?” “没有吧。”洛与书道,“我有分寸的。” “你有个屁。”傅潭说忍不住骂脏话,“真没掐紫吗?我怎么觉得那么疼?” 掀开被子,揭开白色里衣,入目是一圈指痕和红印。虽然还没到发青发紫的程度,但也足以表明昨夜的激烈。 “真没紫。”洛与书略显心虚,“那我给你涂点药好不好?” 傅潭说哼了一声。 洛与书动作轻缓,药膏清凉舒适,很快傅潭说就被哄得只剩下哼唧了。 “讨厌你,昨天我都求你了,你为什么不听?” 洛与书想了想:“什么时候求我了?没印象,怎么求的?” 傅潭说小声:“我都叫你的名字了” 他痛地要命,以哀求的语气叫了好几声,洛与书跟聋了似的不为所动。腰还被摁着动不了,撞得他都快晕过去了。 “原来是在求我。”洛与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以为你叫我名字,是在鼓励我呢。” “洛与书,你是不是在装?”傅潭说忍无可忍抓起身侧的枕头向洛与书扔过去,“你就是故意的吧!” 鼓励什么鼓励?谁鼓励人是要哭不哭的哀求语气和气若游丝的声音? 洛与书抓住扔过来的枕头放回去,俯身上床,隔着被子把傅潭说整个人抱住,笑:“嗯,故意的。” 气得傅潭说想挠他,但自己裹着被子像蛹一样被洛与书抱住,除了脑袋哪里都动不了。 愤怒之下,他张嘴对着洛与书的下巴就是一口。 但洛与书骨头太硬,口感一般。 只听洛与书“嘶”了一声,下巴上便多了一枚红色的牙印。 “傅小狗。”洛与书狠狠捏了把他的脸,“怎么现在都学会咬人了?鹤惊寒教的?” “你才是小狗。”傅潭说蛄蛹了两下,试图从被窝里挣脱出来,“放我出来!” 洛与书才不,单手就能压制住乱动的傅潭说,然后低头亲他。 亲左脸傅潭说往右躲,亲右脸傅潭说往左躲,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就是不给亲,整个人就是大写的抗拒。 洛与书啧了声:“人不大脾气不小。” 傅潭说瞄准时机,趁洛与书不备两只手臂先从被子里挣脱了出来,继而手脚并用,踹开被子,飞快摆脱了洛与书的桎梏,翻身一转开始反攻洛与书。 洛与书也没反抗,顺势就被傅潭说扑到了身下。 傅潭说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狠狠捏洛与书的脸报复:“欺负我,谁叫你欺负我的。” 洛与书任由他为非作歹:“消消气。” 傅潭说不解气,又咬了他好几口。 洛与书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下巴和脖子上应该好几处牙印,他无奈:“小玉今天是成心要我这 样出去见人了?” “你活该你。”傅潭说骂他,“你是要出门见人,我也有事情要忙呢,你怎么不考虑考虑我?” 傅潭说浑身酸疼地要命,一脸哀怨:“我这样怎么出门?我一扶腰,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行苟且之事了!” “什么苟且之事。”洛与书纠正,“人之常情。” “何况,你管他们说什么,昨儿是谁说别人不会影响到你?”洛与书一脸认真,“走自己的路,让他们羡慕去吧。” 傅潭说:“”谁要羡慕这种事啊! 傅潭说闭上眼睛,不想跟他说话了。 洛与书单手覆上傅潭说的后背,用力一勾,傅潭说就被勾了下来,扑到洛与书胸膛上,脸与脸相距咫尺,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喷薄的温热呼吸。 傅潭说不得不将手臂撑在洛与书脑袋两侧,被迫“床咚”他:“你干嘛?” 洛与书静静看着他:“现在给亲了吧?” 他还记得刚才傅潭说不给亲的事。 “那你闭上眼睛。”傅潭说指尖点了点他好看的唇,“不许乱动,听见没有。” 洛与书听话闭上眼睛,接着便感受到两片温软覆了上来。 小心翼翼的,轻缓的,如羽毛般的亲吻。 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任何挑逗,甚至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洛与书感受到的,就是傅潭说捧着他的脸,无比乖巧地在亲吻着他。 洛与书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睛。 傅潭说的脸近在咫尺,他也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吻地如此虔诚。 仿佛一团火掉进了胸腔,洛与书听见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血液和火焰一起升高,灼热滚烫。 第161章 等我回来娶你 第161章 . 等我回来娶你 傅潭说闭着眼睛也觉得有东西在盯着自己, 目光灼灼。 睫毛颤了一下,他不安地睁开眼睛,果不其然, 洛与书正在看他。 傅潭说尴尬地差点一巴掌呼过去:“不是要你闭眼睛吗,谁要你睁开的?” “你只要我闭眼睛, 又没说要闭多久。”洛与书辩解,“许是你吻太久了。” 刚刚只是尴尬, 现在傅潭说真的生气了:“你怪我吻得久?好,好好,好好好。” 他一把推开洛与书:“谁稀得亲你。” 洛与书坐起来, 单手圈住傅潭说腰身不让他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洛与书低头, 几乎碰到傅潭说的鼻尖, 彼此呼吸缠绵到一起, 他低眸盯着傅潭说柔软的唇,单手一拢,傅潭说被迫往前挪进他怀里, 只听他低声:“你吻太久, 我有些……” 傅潭说的脸莫名倏地就红了起来, 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看着洛与书。 因为他感觉到,另一个小洛与书,正在身后跟他打招呼。 确切来说,是臀后。 有些……按耐不住。 傅潭说几乎连滚带爬, 先挣脱洛与书的怀抱, 再奋力从床上爬下来,赤脚站在地毯上,鞋都来不及穿。 他脸色已经烫到爆红, 手忙脚乱给自己穿鞋穿衣服:“我我我我要起床了。” 越忙越乱,长袍一拢,腰间的带子缠了两次死活系不住,好像刻意不让他穿似的。 他听见洛与书轻笑一声。 然后素白好看的手伸过来,不由分说接过他手里的两根带子,有条不紊系了起来。 傅潭说心跳得厉害,他不受控制缓缓抬眸,便瞧到一张极好看的脸,眼睫密而长,眉目微垂,此时正认真为他系着带子。 傅潭说胸口一烫,竟是匆匆移开了目光。 系好了长袍带子,又帮他穿外衫,缠腰带,整理袖子和衣领。 傅潭说直愣愣站着,任由洛与书将他打扮妥帖齐整。 最后,洛与书低声:“过来,坐下。” 傅潭说老老实实坐到床边,侧身低头。 洛与书的指尖穿过他柔软乌黑的长发,轻轻将头发梳拢。他不知哪里来的发带,将傅潭说头发绑了起来。 傅潭说看不到身后的发带,便侧身照了照镜子。 发带随着发尾轻轻摆动,依稀瞧见是浅蓝色的料子,绣着许些花纹,应当是极精致的,但看不太清。 “这是什么?发带?” 洛与书背手,轻咳一声:“一件法器。” “?”傅潭说投来怀疑的目光,“就这?法器?有什么用?” 洛与书道:“若有人不怀好意碰你,它就会……” “把人勒死?”傅潭说接了话茬。 “……”洛与书顿了顿,“这么说,也行。” 傅潭说疑道:“可它怎么判断人家到底是不是不怀好意?什么算不怀好意?” “它自有办法。”洛与书伸手摸了摸发带,似是甚为满意,“尤其是对魔族……尤为灵敏。” 傅潭说:“……” 傅潭说好笑道:“你不如说是为鹤惊寒专门定制的个人专属呢。” 洛与书并不否认,他捏捏傅潭说的脸:“你是小狗,他就是狼狗,还是要防备些。” 即便他们是亲兄弟,洛与书本不该置喙,但该说的他还是要说。 彼此之间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便已明白,傅潭说挑眉,眼底一抹狡黠:“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有分寸,洛与书便放心了。 傅潭说穿戴齐整拂了拂衣袖便要走,洛与书拉住他的衣服:“干什么去?” “回家呀。”傅潭说顿了顿,补充道,“回鬼女府。” 洛与书没说什么,但捏着傅潭说衣服的指节却没有松开。 “你在重安宫等我。”傅潭说握住他的手,眼底是万般珍重,“我一定回来娶你。” 洛与书:“……” 良久,洛与书轻笑一声,只应了一个字:“好。”—— 娶一位仙君需要什么流程? 傅潭说夸下海口,对此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丈三和尚摸不着衣服。 属下们对此大为震惊。 以他们主子鬼族之主的身份,确实很牛,但娶仙君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蓬丘真的不会立马调兵遣将杀过来吗? 吐槽归吐槽,但还得为殿下出主意。 灵贰想了想:“依人间的规矩,大抵要三书六礼,要先纳采,问名,纳吉” “等等等。”灵壹打断她的话,“无霜仙君是仙门中人,怎么会需要凡人那一套规矩?我听说,那帮修仙的成亲,不是有什么结,结契仪式来着?” “那也不行。”灵叁反驳道,“咱们殿下又不是修士,怎么结契?结哪门子契?” 众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此事很快传遍整个封灵阁,连一直公派出差没回来过几次的灵陆灵柒也趁此机会回了鬼女府,进门第一句就是:“什么?殿下要成亲了?” 傅潭说慌忙招手:“小点声,小点声。” 灵贰反应过来:“哎,殿下不会是在瞒着大殿下吧?” “我瞒得住吗。”傅潭说扶额,“这么大的事,他肯定会知道的。对了,我兄长呢?” 回来这么久了都没有看见鹤惊寒。 灵壹回道:“大殿下好像是出去了,没见他回来。” “去哪了?”傅潭说好奇,“不会真被我气回西玄去了吧?” “属下不知,也许是去上陵城或鬼市巡视了也不一定。” 傅潭说想了想,依鹤惊寒的性子,他若是真生气回了西玄,他也不会这么悄摸摸地走,非得大闹一通让傅潭说也不好过。 “罢了,不管他了。咱们接着说。” 灵柒想了想:“既然是殿下娶亲,那就该依咱们鬼族的规矩。” 鬼族娶亲傅潭说知道地少,好奇道:“什么规矩?展开说说。” 灵柒道:“当年殿下的外祖父鬼王娶亲的时候,那叫一个声势浩大,那几个大氏族都要来贺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来表示一番心意。鬼市彻夜欢闹了好些天,别说咱们鬼蜮,当是六界都得知道了” “打住打住。”傅潭说光听着就不好意思了起来,“这也太声势浩大了,我脸皮薄,洛与书岂不是脸皮更薄,这谁遭得住,低调些低调些。” 灵柒一拍大腿:“既然殿下觉得王室大婚太过浩大,那咱们鬼族内寻常的成亲就没那么讲究了。情投意合最好,强抢强占也是有的。有时好女难求,非要打个头破血流,开膛破肚,胜者才可抱得美人归,都是常事。” 灵柒越说越嗨越跑题了:“咱们哪有那么多规矩,暗结珠胎多的是,娃都满地跑了才结亲,更有甚者,唔一妻多夫共同生活,要么干脆没有娃爹的,太多太多” 傅潭说头疼地摁了摁额角:“不是很懂。” 灵贰捂住灵柒的嘴,解释:“其实也没那么麻烦的,您将人迎回来,若不想宣扬,就请几个亲朋好友,在鬼女府举行仪式,拜见过鬼姬娘娘和诸位先辈的牌位就好了。若想热闹一些,便昭告鬼蜮,旁的不说,最起码氐天氏褚阳氏,都要前来贺喜,段看殿下想不想请他们了。” “不想。”傅潭说没有犹豫,“太多人了,我都没认全,叫几个熟识的来就好了。” 灵贰打理鬼女府多年,心中便有了数,遂问道:“那殿下,您们什么时候结亲?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着手准备呢?” “现在。” 众人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 “对,就是现在,现在就可以准备了。”傅潭说拍了拍手,“最好抓紧点,咱们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即刻便去蓬丘迎亲。” 偌大的厅堂寂静一片,所有人都没敢说话,消化着这庞大的消息。 “就这么办吧,不求有多声势浩大,但也不要跌份,你们有分寸就好。”傅潭说嘱咐,又加了一句,“最好有咱们本族的特色,跟他们仙门不一样,也好让洛与书记忆犹新,嘿嘿。” 灵贰脑中已经将所有事项和所需时间盘算了一遍,她与灵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继而跪拜:“属下明白。” 黑压压的众人如潮水退去一般,很快从厅堂里消失了。继而如搬运中的蚂蚁,乱中有序,在整个鬼女府各处忙碌起来。 然后各位“亲朋好友”便接连收到了傅潭说的邀请信。 沈双双发出尖锐爆鸣:“傅鸣玉,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傅潭说清了清嗓,“反正到那天,你爱来不来吧。” “你等着。”沈双双已经收拾行李从蓬丘往这儿赶了,“我叫上楚赵师兄,这就过去收拾你。” “咳我撤回刚才的邀请信。” “你敢。”沈双双磨刀霍霍,“我去给你帮忙,收拾‘新房’,这下行了吧?” 傅潭说没来得及说什么,消息就已经断掉了。 其次知道的是闻人戮休。 毫不夸张,当时闻人戮休正在豪爽饮酒,听此消息,酒液跑进气管里,差点没把他呛死。 “哥哥你说什么?”闻人戮休不可思议,“谁?谁和谁?你和无双仙君?” “是的,是我俩。” “你俩什么时候和好的?” “两天前。” “什么时候决定要成亲?” “今天早上。” “哈?”闻人戮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 “今天。” 闻人戮休倒在一滩美酒里:“你们,你们这也太迅速太突然了。” 傅潭说摊手:“感情到了,拦不住。” “等等。”闻人戮休从酒坛子上爬起来,满身酒香,“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是你娶他呀?” 闻人戮休两只手比划了一下:“那啥,你俩,原来你俩,是这样的吗” 傅潭说皱了皱眉头,不明所以:“什么?这样是什么样?你在说什么?” 闻人戮休伸出一根手指头,表现更明显了点:“原来你俩,是你那个什么他吗?” 傅潭说突然领悟,登时脸色爆红:“什么鬼啊啊,你闭嘴!!!” 闻人戮休好迷茫:“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啊,你要真这么厉害能收服无霜仙君,我才真是要佩服好哥哥你呢。” 傅潭说早已经反手掐掉了和妖界的通话。 他心脏砰砰砰跳得厉害。 不是因为闻人戮休的话太过露骨,而是他发现,在闻人戮休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隐瞒自己才是被那个什么的,也不是维护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 而是,当闻人戮休说起他那个什么洛与书的时候,他面赤耳红,他根本不敢想。 洛与书高高在上,他真是连想也不敢想—— 鹤惊寒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的时候,整个鬼女府张灯结彩,诸位忙忙碌碌,一派喜气洋洋。 他不解地仰头看着大红灯笼,鬼女府本就阴森,如今挂了这大红灯笼,阴风一吹,更显恐怖。 “你们在做什么呢?”他问。 “见过大殿下。”鬼仆行礼,“主人要成亲了,吩咐我们装扮府邸。” “成亲!成亲!” “主人成亲!” 纸扎的小人鹦鹉学舌,一边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叫声,一边犹如一张薄片被风吹走了。 空中传来不明的鬼哭狼嚎的笑声。 成亲,傅潭说。 鹤惊寒手里的石头,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个黑的好看,黑的贵气。” “胡说,这个红的才好看呢,谁结婚穿黑的喜服啊?” “可是我觉得这件浅色的也不错,特别显身材,你们觉得呢?” “” 众人叽叽喳喳,偌大的房间宛若养鸡场。鹤惊寒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傅潭说被一群人包围,眼前铺满了各色的图纸,他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咬着手指,很是纠结。 似是终于发现鹤惊寒回来了,灵贰咳嗽一声:“见过大殿下。” 众人纷纷散开,唯有沈双双还坐在傅潭说身边,两个人一起抬头看过来。 傅潭说笑:“兄长回来了,今天去哪了?” 鹤惊寒将手里的石头掖起来,笑笑:“没什么,出去逛逛。” 沈双双毫不见外:“魔君不妨过来评评理,这几件喜服,到底哪件好看。” 没有追问,也没有质疑,鹤惊寒啥也没说,只缓步走过来,视线落在傅潭说面前的图纸上。 每一件都很精致大方。 他没选,只问道:“什么时候结亲?这衣服如此繁琐,需要多少工期?” 傅潭说嘿嘿一笑:“如果准备速度够快的话,差不多大后天就结。” 鹤惊寒梗了一下:“这么快?” 傅潭说昨天早上与他再见的时候还没提这茬,晚上却鹤惊寒很难不怀疑是去了一趟蓬丘,洛与书撺掇的。 他哼了一声:“洛与书就那么等不及吗?” “不是他啦,是我。”傅潭说托着下巴,“我不想在蓬丘大操大办搞得人尽皆知,但他又想要仪式,我想了想,那便回自己家办吧。” “哎哟。”沈双双捂脸一笑,“想要仪式?无霜仙君竟是这种人,哈哈哈” 鹤惊寒攥紧了拳头,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如此着急,喜服赶得出来么?” “不需要赶。”灵贰回道,“这几件衣服早就有的,是为鬼姬娘娘成婚早就备下的,后来也没用上,只要稍微改一改尺寸,便能给主子穿。” 傅潭说从未如此感激娘亲曾经的奢侈,没便宜他爹,倒是便利了他。 鹤惊寒呼出一口气,沉着点了点图纸,提出建议:“黑色的好看,但红色的更合适,让他们改一改,两件稍微结合一下。” 沈双双眼睛一亮:“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灵贰接过图纸,颔首:“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办。” “对了,新娘,呃,不是,仙君那边的喜服,还要我们准备吗?” “不需要。”傅潭说摇头,“我与他说过了,穿他喜欢的就好。灵贰做完图纸,麻烦拿去给洛与书看一下。” 灵贰点头:“属下明白。” 然后一屋子的人纷纷退了出去。 鹤惊寒也坐了下来,平心静气:“怎么想的,这么突然?” “也还好,只要准备充分,便不算突然。”傅潭说道,“我觉得我以前太畏畏缩缩了,什么都不敢想,也不敢做,错过了很多,现在我要改,既然要改,那决定一件事,便要立即去做,不要拖沓,难道不对吗?” 沈双双应声:“对,非常对,这才是男子汉嘛。” 男子汉到无霜仙君他也是敢娶了。 鹤惊寒又问:“那蓬丘知道么?又怎么说?” “那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事了。”傅潭说很是坦然,“蓬丘那边,自有洛与书去做工作,反正洛与书已经答应嫁给我了,我只要做好我的事,高高兴兴去迎接他,就好了。” 沈双双又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牛哇,各司其职,这才是一对相互扶持相亲相爱的夫呃,夫夫。” “我明白了。”鹤惊寒点点头,“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你成亲,我这个做哥哥的,总要表示表示。” “那确实是有。”傅潭说小狗一般探过头来,“那个,我的人都在忙府邸,以及宴请宾客,成亲当天的席面,后勤,还希望兄长借些人手,帮帮我。” “小事,好说。”鹤惊寒点头,“今晚我便吩咐下去,明天人就过来了。” 一切都很好安排。 沈双双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工作:“那天楚赵师兄也回来,我们就负责接待宾客,以及嘿嘿,闹洞房了。” “咳咳咳!”傅潭说一口水呛住,“闹什么洞房,那是洛与书,你们也敢?” 沈双双立马泄了劲:“算了,还是不闹了。” 闹傅潭说倒是敢,闹无霜仙君,得掂量掂量。 夜深了,忙了半天也累了,沈双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不回蓬丘,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歇息了。 房间里只剩下鹤惊寒和傅潭说。 少了个叽叽喳喳的女的,鹤惊寒明显轻松些,微微后仰倚着靠枕:“昨天去蓬丘做什么了?晚上也没回来。” 昨晚在和洛与书睡觉。 当然这话他没敢说,只道:“和双双一起回去,见了楚师兄,赵师兄,一起吃饭,一起玩,玩到很晚,便住了一夜才回来。” 提起他在仙门的朋友,鹤惊寒微微垂眸,有些沉默,良久,他缓缓开口:“对不起。” 如果没有他,傅潭说应该会和他的朋友们,一直那么好。 鹤惊寒下意识伸手,惯性去拂傅潭说毛茸茸的头发,但这次,却被一道电流击中。 “嘶。”他匆匆收回了手。定睛一看,是傅潭说垂在身后的浅色发带,此时正散发着浅蓝色的荧光。 真是讨人厌的颜色,一看就知道,是属于洛与书的那样讨厌的颜色。 “怎么了?”傅潭说侧首。 “没事。”鹤惊寒并没有声张,而是悄悄伸手,魔气凝聚在掌心,一边与电流击中的痛感对抗,一边缓缓靠近发带。 本该轻而易举就破坏掉那讨人厌的法器。 没想到傅潭说嗷地叫了一声:“啊!” 他猛地扭头,质问:“鹤惊寒,你薅我头发干什么?” 鹤惊寒的手还在空中悬停着,正停留在傅潭说的背后。 像极了作案现场。 鹤惊寒张了张嘴,突然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他讪讪地缩出手:“不好意思,不小心碰到了。” 还好傅潭说没有追究,哼了一声,把自己头发扒拉到前面去了。 鹤惊寒盯着那发带,仿佛看见发带正冲他耀武扬威。 不知道为什么傅潭说头发会疼,鹤惊寒轻呼一口气,便没再动那发带,临走前问了句傅潭说:“你想要什么新婚礼物吗?” “噗。”傅潭说笑出声,“什么新婚礼物,你别逗我了,你要想送随时都可以,不必凑什么新婚。我也不缺什么,礼物就算了,你帮我我已经很感谢了。” “帮你是应该的。”鹤惊寒呼口气,迈出门,“晚安。” “晚安。” 夜深人静,圆盘似的月亮挂上了树梢,洒下皎洁的月光。 傅潭说趴在床上,捧着属于重安宫的腰牌,照例向里面注入了一道灵力,然后等待那边的光幕亮起。 很快,洛与书响应了他。 光洁光幕浮现在眼前,对面赫然是洛与书的身影。 他在自己寝殿里,头发柔顺地垂下来,落在傅潭说眼里,蓦然多了几分恬静柔婉。 “怎么了?”他声线依旧清冷。 只见光幕这边的傅潭说趴在枕头上,两只手捧着脸,翘着脚,不知道在傻乐什么:“哎呀,好久不见呀,我亲爱的未—婚—妻洛千霜,有没有想我呀?” 第 162 章【VIP】 第162章 . 他们彼此是母…… 他好可爱。 洛与书笑笑, 嘴里却道:“没有。” “没有?!”傅潭说方才还笑着的脸皱了起来,佯装气恼,“真没有?我不信!” “你肯定偷偷偷偷偷偷在想我了。” 洛与书莞尔:“好吧, 你说是就是吧。” 傅潭说不乐意:“好就是好,是就是是, 好吧是什么意思?是吧又是什么意思?” 洛与书指节抵着唇,掩饰翘起的嘴角和笑意:“又无理取闹了是不是?” 傅潭说没反驳:“是是是, 我就是在无理取闹,行了吧。” 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离谱,自己躺床上大笑起来。 洛与书只可惜此时两个人相隔两地, 如果此时二人面对面触手可及, 他一定会捏住傅潭说的脸蛋, 狠狠蹂躏。 好烦呀, 明明早上刚刚见过面,刚刚分别,现在就已经觉得好像过去了好久好久的时间, 又开始想念, 迫不及待想再次见面。 傅潭说盯着光幕里的洛与书, 很认真:“洛与书,我以前,没成过亲。” 洛与书顿了一下:“说得好像……我成过?” 傅潭说大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洛与书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你没成过,所以不管你第一次搞成什么样, 我都不会觉得惊讶和稀奇。我都会……很开心。” 傅潭说很满意, 颇有一种被理解的欣慰,连带着看洛与书都觉得他笼罩了一层迷人的光辉:“你好善解人意呀洛与书。” “那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只要你想,我都会尽量满足。” 洛与书想也没想:“没有了。” “只要是你, 没换人,就行。” 傅潭说:“那你要求还蛮低。” 洛与书勾勾唇角:“我不为难你。” 实际上傅潭说那句“娶你”只是洛与书调情时搞出来的玩笑,他原本没在意。但不曾想第二日傅潭说那般郑重,回去之后真的就开始着手准备婚礼。 草率了。洛与书心想。 他要是知道傅潭说答应地那么痛快,他干嘛要傅潭说娶他?他娶傅潭说不行吗? 他堂堂无霜仙君,“嫁”到鬼女府去是怎么回事呢? 然而傅潭说当了真,行动迅速,进度又很快,已经在挑喜服了,洛与书没好意思打击他。只好认了下来。 毕竟也只是一个形式,重安宫还需要仙君坐镇,他又不会真的住到鬼女府去。 “我要睡觉了。”睡前小话说完了,傅潭说满意地亲了灵牌一下,“晚安。” 落到灵牌上的吻稍瞬即逝,洛与书还没反应过来,光幕已经消失,灵牌暗了下去。 他愣了愣,仿佛那灵牌上的吻落到他脸上了似的,继而失笑一声:“晚安。”—— 鬼女府的筹备工作依然在敲锣打鼓紧密进行。 傅潭说第二日起来又有点想改主意了:“在鬼女府举办仪式是不是不太好?去上陵城呢?你们觉得怎么样?” 上陵城这个地方充斥着太多不好的记忆,上辈子没死之前,傅潭说虽然将此地划为了封灵阁管辖,但实际上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很少过去。 这个地方太特殊了,原本是世家之地,但霍氏基本上断子绝孙,又遭妖族入侵,全城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当时霍家附近的宋家和祁家正是自身难保的时候,无暇顾及。 其他仙门中人,虽对此地虽虎视眈眈,但驱赶妖族恢复太平需要耗费太多人力物力,何况即便他们费劲力气守护住上陵城,也没有合理的理由在日后继续占领,碍于脸面也得还回去。 因此仙门五世家及仙盟众门派,觊觎霍家的宝物,得手之后对此地却退避三舍。 后来便是回归鬼族的傅潭说驱赶了妖族,带封灵阁入驻,成就一方太平地。 灵贰不解:“这是为何?” 傅潭说咬手指:“不是说咱们鬼蜮不好,但实在有些偏远,光线又暗。虽然婚礼是在傍晚,但蓬丘这么远,早上就得动身,想了想,上陵城好歹也是风水不错的地界,热闹又敞亮” “别了吧。”沈双双打断,“那地方是不错,但是你都没在那儿住过,也没修过府邸?到哪里去成亲?大街上?最豪华的府邸便是霍府,荒废这么多年了,你想住?” 傅潭说脑袋耷拉下来:“是我想简单了。” “你是不是焦虑了,一大早起来脑子就不清醒。”双双使唤息诺给她准备了点心和糖水来,拿了块奶糕掰开,一半塞进嘴里分一半递给傅潭说,“不过上陵城是真热闹,你要是喜欢,咱们迎新的队伍可以先去上陵城转一圈,然后去鬼市绕一圈,然后再回鬼女府。” 双双连路线都规划出来了。 傅潭说嚼着软软的奶糕,满口香甜,眉头却皱在一起。 他想回忆一下鬼姬娘亲跟傅爹成亲时的场景,但死活想不起来。 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时候他还没出生,还没他呢,哪里来的记忆。 “我不会真焦虑糊涂了吧?”傅潭说自问,又否认,“不是,我在焦虑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你在焦虑什么。”沈双双捧着碗,“但你看起来很急的样子。” 傅潭说:“我没有。” 沈双双已经吃完了,放下碗:“我觉得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周到了,其实这并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需要你,无霜仙君,还有我们共同配合。当然了就算搞砸了也不会全怪你。你们鬼族不也有那个什么,主持婚礼的那个叫主令还是礼生来着,请一位吧,最起码有人把持大局,到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 傅潭说点头:“你说得对。” 灵贰颔首:“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联系。” “要年轻的。”傅潭说特地嘱咐,“我受不了老头子。” 年轻的主令,灵贰记下了,应下告退:“属下明白。” 这厢刚走,鹤惊寒就来了:“你想好怎么去接亲了吗?新轿辇两天时间是很难赶工了。” “泠鸢不行吗?”傅潭说一脸单纯,“那玩意那么大,装饰一下,应该也很好看。” “那破木头鸟?”鹤清寒有些不屑,“那是仙门的泠鸢,你去接亲,用仙门的泠鸢合适么?鬼主的颜面何在?” 傅潭说侧首看了眼沈双双,双双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主意。 傅潭说面露难色:“那用什么?” “既然是你亲自去接亲,便郑重一些。”鹤惊寒道,“不如把亡月从无渊海叫过来,到时候,你乘着亡月去,岂不是气派。” 亡月是封灵阁的镇阁之兽,原身是一条巨大的蟒蛇,也是鬼姬从前的坐骑,当然,现在是傅潭说的坐骑。 只是它阵势太大,又是凶兽,一直盘踞在无渊海,傅潭说不怎么使唤罢了。 “好主意。”傅潭说简直要鼓掌了,“还是你聪明。” 亡月平日里没事做,养得好吃懒做的,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坐骑也敲定了,沈双双敲了敲桌子,继续跟傅潭说商量宾客的名单。 像闻人戮休那般关系好一点的已经通知了,但其他人,譬如蓬丘从前要好的弟子,或者洛与书老家洛川的亲朋,哥哥姐姐,都不知道要不要知会一声。 说一声吧,怪不好意思的,洛与书都多少年没回过洛川那个家了,现在冷不丁说他要成亲了,成亲对象还是个男的还是鬼主他家里人知道会不会气死? 要是不说吧,这么大的事呢,早晚也得知道吧。 傅潭说深觉头疼,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答应洛与书成这个破亲了。 “有点后悔了。”傅潭说后仰,躺在榻上,“现在取消行吗?咱不成亲了。” “???”沈双双握紧拳头,一锤桌子,“别想一出是一出,给我滚起来。” 鹤惊寒轻笑一声,坐在了傅潭说和沈双双中间。空间突然变挤,沈双双皱了皱眉头,还是不得已挪了挪屁股,腾出了空地。 “真是不敢相信。”鹤惊寒坐下就开始感慨,“你竟然要成亲了。” 沈双双长长一声叹息:“是啊是啊,在我印象里,我们好像都还没长大呢。” 在沈双双眼里,傅潭 说好像还是当初在蓬丘和他们三个一起玩闹的少年。而在鹤惊寒眼里,傅潭说的印象也还停留在刚从蓬丘回来时那般,伶牙俐齿,稚嫩也倔强。 说起来人的记忆也是很神奇,好像自然而然就过滤掉了中间不和谐不美满的记忆,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曾经的不愉快痕迹都变淡了,只剩下了好的,美满的,越发浓郁。 其实傅潭说对成亲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毕竟他跟洛与书这么多年这么熟了,成不成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在别人眼里多了个仪式而已。 谁让洛与书想要这个“名分”呢? 他想要,傅潭说只能依着他了。 鹤惊寒眉间动了动,伸手,自怀里拿出了个什么东西。 傅潭说定睛去看,那是一块石头,已经打磨地很光滑了,头尾两端都打了孔,坠了暗红色的珠子和绳穗流苏。 “这是什么?”傅潭说伸手去拿。 “贺礼。”鹤惊寒咳了一声,面色很淡,“新婚贺礼。” “什么宝贝?”料想鹤惊寒送东西应该不是凡品,沈双双也凑过来跟傅潭说一起看。 但,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不是法器,也没有蕴含任何灵力。 傅潭说指尖翻转,在石头上看见刻的字,很小,但也能看清。 正面是他的名字,反面是“平安”。 “是三生石?”傅潭说眼睛亮了起来,“这是三生石对不对?三生池里捞出来的?是那个吗?” 沈双双不认识这东西,疑惑道:“三生石?不就是块普通石头吗?” 鹤惊寒轻轻笑了笑,另一只手打开,是一块一模一样的石头坠子,只是他那块坠的是紫色的珠子和流苏。 那一看就是属于他的。 “你昨天不在,是去三生池取石头了?取了你和我的。”傅潭说才反应过来,指尖紧张地摩挲石头,“那,那多危险,你怎么不叫我一起?” “叫你一起,还怎么做礼物。”鹤惊寒掌心收紧,握住了自己的那颗,“我还不至于废物到,取块石头还要人帮忙。” 傅潭说眸光微动:“你怎么取下来的,不是说,只有刚生产过后的母亲,才有资格” 鹤惊寒挑眉,眉眼间流露几分威武霸气:“只要我想要,还没有取不到的东西。” 傅潭说跟着笑了下,鹤惊寒没有说,但是傅潭说知道三生池是何等地方,这石头一定很难取,也很辛苦。 石头很凉,握在手里,仿佛能感受到冰冷的池水的温度。傅潭说低下头,鼻尖泛酸,他知道三生石的来历,也明白它的意义。 作为一个在仙门长大仙门生活的半人半鬼,傅潭说没指望自己也能有三生石的。 “母亲没有做到的,我补给你。”鹤惊寒弯了弯唇角,眼底是万般的郑重,“以后,也是。” 母亲没有照顾好你,那我来照顾。母亲没有办法再保护你,那由我来保护。 他会成为傅潭说背后的依傍,因为那一声兄长。 不必多言,此刻傅潭说也明白他的意思,手里的三生石仿佛有了千钧重,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却不再冷。 他眼眶发红,忍不住抓住鹤惊寒的袖子,起身向前一步,轻轻贴了一下鹤惊寒的胸膛,小声:“谢谢你” “兄长。” 傅潭说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缘分,又是怎样的际遇,他那去世多年的母亲,居然给他留下一个哥哥。而他和这位哥哥,又是怎样从起初的貌合心离,互不顺眼,怎样你死我活,恩断义绝,而到最后,却又不计过往,握手言和。 或许神奇的血缘关系是这样的。 他们彼此是母亲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件遗物。 他们看到彼此,便知晓自己的来路。 鹤惊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语重心长:“你和洛与书,我虽然不待见他,但毕竟成了亲,也是你的人了。你们怎么样都可以,不用顾虑太多,反正其他的有我在,就不必忧心。” 洛与书若是敢欺负他,那鹤惊寒就得让他知道什么是魔界和鬼界联手的实力。能撑腰的娘家,是傅潭说敢娶一届仙君的底气。 “唉唉唉。”目睹一切但一直没有出声的沈双双忍不住小声叹气,略带埋怨,“你们以后再煽情,可以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可以先出去避避的。” “不然我在这里坐着看,又没有礼物,想走又走不掉,好可怜,好多余的。” 她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可眼底还是有些落寞的情绪。 “喂。”鹤惊寒笑了声,随手丢了什么过来。 沈双双下意识伸手接,那东西就掉到了她怀里。 她摸起来一看,是一块很漂亮的紫色宝石。 “噢!是魔石!我知道这个!”沈双双一看见这个眼睛就亮了起来,“是西玄产的你们魔族的宝石,好漂亮,这一块一定很贵吧?” 那不是寻常的宝石,光摸着沈双双就能感受到里面汹涌的魔气,还不是寻常可见的那种低阶魔石,这一块是罕见的漂亮,魔气也很强大,这得是上上上上品。 她以前收集过很多漂亮魔石,但品级绝对没有鹤惊寒一出手送的这块极品。 “送我啦?这就送我啦?”沈双双捂着嘴巴,一脸欣喜,“真是送给我的?我也有份儿?” 鹤惊寒哼笑一声:“省的说自己没礼物又多余,叽叽喳喳招人烦。” “我不多余,一点不多余。”沈双双一手环着傅潭说,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我多余什么呀,你们俩说话旁边就缺个我,我就在这里给你俩做小摆件,嘻嘻嘻嘻。不愧是魔君啊,出手就是大方。” 傅潭说一边笑一边把趴自己肩头狞笑的沈双双扒拉开:“行了,少嘚瑟吧。” 沈双双松开他,蹦蹦哒哒跑出去了,看着是真高兴。 这么些年,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了改变。但是沈双双,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是最最少的,少到傅潭说有时候都羡慕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点少年气,活泼可爱。 傅潭说都有点好奇了:“你送的那魔石这么罕见贵重?” 鹤惊寒笑着摇摇头:“或许吧。” 他心想,或许这就是爱屋及乌吧。 尽管他原本很讨厌仙门那些人,但是因为是傅潭说重要的朋友,他也可以容忍一下。 甚至看在傅潭说的面子上,也能稍微哄一下。 四舍五入,哄沈双双开心也算是哄傅潭说开心了。 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走出门。 偌大的鬼女府内,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已经挂上了灯笼帷幔,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兵荒马乱里,一切都寥寥草草但又有条不紊地准备就绪。 ———— 重安宫。 “啥?”当归以为自己听错了,“婚礼?您要去参加谁的婚礼?” 洛与书轻咳一声,声音没好意思太大:“我的。” “什么?”当归当梧一声惊呼,“仙君您自己的?您和……谁?” 不出所料,不会是小师叔吧? “是。”洛与书承认了。 当归当梧:???!!! “什么时候的事?”两人二脸震惊,“在哪?咱们重安宫吗?” “鬼女府,就这几天。” 两人一下子就慌了:“什么?这么突然?完了,咱们啥也没准备呢……需要跟掌门通报一声吗,咱们重安宫是不是也得……” “不必。”洛与书言简意赅,“只去趟鬼女府,很快就回来,不必兴师动众。” 当梧愣了一下,成亲在鬼女府?合着是他们仙君往那边嫁呀? 难怪重安宫一点动静没有,似乎用不太上。 “仙君,我们需要做什么吗?”当归已经跟着激动起来,“当天可用得到弟子们否?” 洛与书没有回答,却问:“你们想去鬼蜮玩吗?” 当归当梧对视一眼,一时没敢搭话,犹豫良久,还是玩心大过了规矩:“想!” 那可是小师叔的地盘,他们整日拘在蓬丘,偶尔下山还都是身负任务,他们当然,当然也是想去鬼蜮见识见识的呀。 不曾想这次仙君居然轻易点了头:“好,那便一起,另外,备一件喜服。” 当梧当归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喜服砸中愣了一下:“喜服?” 时间赶不及做新的,只能用现成的。 “没有也没关系。”洛与书没有强求。 虽然没有喜服,他也多的是能穿出去的华服。就是没有红色的罢了。 “弟子印象里,似乎有一件。”当梧绞尽脑汁回想,“时间挺久了,弟子上次收整库房的时候见到了,弟子现在就去找一找。” 当归补充道:“是以前绯夜仙君穿过的一件,那是天池送来的,非常华贵,只是仙君似乎没有用上。” 天池。洛与书有了些印象。 他见过师尊的记忆,天池送来的那一件,应该就是在无梦之境里,师尊迎娶妙音仙子所穿的。 但是那天师尊逃了婚,去寻了蔚湘。 “好,就那件吧,喜庆。” 当梧愣了一下,仙君明明还没见过那件喜服呢,怎么就夸上了。 但他也并没有多嘴,和当归一起翻找库房去了。 ———— 钟灵山,毓秀宫。 见到封灵阁的人上门,千黛很是诧异,但又见只有眼前灵陆一人,暂且放了心。 “奉殿下之命,前来给黎芜仙君送喜糖。” “喜糖?”千黛有点晕,毕竟钟灵山与蓬丘相隔甚远,基本等于遗世独立,她们不下山,都不知外面发展成什么样了。 封灵阁的喜糖?难道是那位鬼主傅潭说? 千黛也算是毓秀宫的大弟子了,知晓从前傅潭说还没叛出仙门时与自家女君私交还不错,因此没有怠慢,千黛匆匆进去禀报。 黎芜仙君一听是傅潭说的消息,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叫人进来了。 灵陆虽然只有自己一个人来,也没有惊慌。他没来过这儿,但听主子他们的语气,好像跟黎芜仙君很熟似的。 黎芜仙君懒得起身,半躺着拨弄自己漂亮的指甲:“谁要结亲了?” 灵陆如实:“我们殿下和无霜仙君。” 黎芜仙君半根指甲险些断在手里:“什么?” 她惊叫一声,立马坐直了身体,皱起了眉头:“这两个孩子……哎呀,哎……蓬丘可知道此事,掌门如何说?其他仙君也收到喜糖了?” “没有。”灵陆道,“殿下惦记您,只让属下送了毓秀宫一处,其他地方皆没有。” 他小心翼翼自纳戒取出两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每一个都是檀木打造的精致,上面贴了“喜”字。他没有打开,但也能猜到里面放的是各式点心糖果。 “殿下让我送两份过来,一份给仙君,一份给一位名叫潺宿的弟子。” “潺宿”两个字出来,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灵陆显然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直接问:“这位弟子可在?” 那是罪人。千黛刚想说话,藜芜女君已经先开了口:“不在,本尊替你转交便是了。” 灵陆放下盒子,躬身:“那便劳烦女君了。殿下还说,女君若是得空可赏脸来玩,随时欢迎。” 言罢,他任务完成,退出了毓秀宫。 千黛等弟子皆没敢说话,只低头等着女君的态度。 女君一个人愣了好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记忆大概飘地很远,从那位芝兰玉树的绯夜仙君牵着小小稚童的手迈进毓秀宫,到那一句略显羞涩的“姑姑”。 她那时以为那是绯夜新收的弟子,直接与绯夜明道,此子资质平平,跟大弟子洛与书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但绯夜仙君偏偏最喜欢他,什么灵丹妙药灵石珍宝都砸给他。 那时的绯夜仙君只笑,但不解释,他言:“这孩子今儿既然唤你一声姑母,那日后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盼你多照拂了。”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绯夜仙逝,重安宫易主。 当年那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现在居然要结亲了。 她知道绯夜临死前必然会托付大弟子洛与书要好好照顾傅潭说,但她没想到……洛与书这也能照顾到直接成亲啊。 “师尊……”千黛欲言又止,想询问喜糖如何处置。 黎芜仙君扶了扶额头,轻叹一声:“我年纪大了,便不去凑热闹了。既然无霜仙君新婚,我们也该备两份厚礼,送到重安宫和鬼女府去。至于喜糖……” 她眸光落到那两个盒子上,眸色复杂,最后还是挥了挥手:“留下一个,另一个,给他送过去吧。” 这个“他”除了潺宿也没旁人了。 千黛躬身:“弟子遵令。” “另……问问他。”黎芜仙君闭目养神,语气很轻,“他若是想去凑个热闹,也便让他去吧。” 千黛瞳仁紧缩:“师尊,您要放他——他若是——” 他若是趁机逃走,她们到哪里抓人,到哪里说理去? “他若是真想走,我还能关他一辈子吗?”藜芜女君眼睛也没睁,“下去吧。” 千黛躬身退出来,她明白,不管潺宿想不想逃走,女君应该都不会一直把他关在那废弃宫殿了。 ———— 接亲当日,鬼女府严阵以待。 亡月被从无渊海叫醒,原本威风凛凛的两只大犄角各自挂了超大的红花,脖子上缠绕着红绸,挂着小灯笼。连尾巴上都系了一连串铃铛。原本凶神恶煞的样子愣是瞧出几分喜庆来。 亡月有些不高兴,它可是一尾能横扫一城的大凶兽,轻易不露面,现在好不容易出山,还被一顿打扮送去接亲,精神有些萎靡不振。 傅潭说一身红衣,站在亡月头顶上。大风呼啸,衣袂猎猎作响。唯他一人恍若遗世独立,英姿飒爽。 “我怎么觉得怪怪的。”灵贰越看越说不出不对劲,跟灵叁偷偷咬耳朵,“怎么感觉殿下不像是去接亲……倒像是宣战的。” 只有鹤惊寒对此非常满意:“难得你也有些霸王之气了。” “真滴吗。”傅潭说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我也觉得今天我超帅的。” 他回头看一眼接亲的队伍,敲锣打鼓氛围组全部到齐,只剩他一声令下了。 傅潭说给灵贰打了个手势:“那我们出发啦!”—— 蓬丘仙山。 看到傅潭说浩浩荡荡一行人正向这边逼近,蓬丘守门弟子大为震惊。 有弟子慌慌张张奔进掌门的大殿:“禀报掌门,不好了!鬼主带了好多人,已经堵上山门了!” 众人大惊:“什么?!” 第163章【终章】不是相思,是相守 第163章 终 不是相思,是相守 鬼主带着人攻上山门来了。 恍若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长老得到消息,全都向掌门的重华宫赶来。 在场的长老无不面露震惊之色,满室哗然。 “他要做什么?难道真要向我们宣战?” “掌门, 不是说前些天刚刚讲和了么?” “是啊,来的只有鬼主一人么?魔君可有掺和?” “……” 一片七嘴八舌里, 身着一身红装,格外耀眼的洛与书缓步走进大殿。 和他平日里素净的着装来说, 今天这一身,红衣似火,又是刺绣锦衣, 又是金线银线, 层层叠叠尽显华贵精致, 未免太过招摇。 众人礼貌行礼, 却也对他这行头面露疑惑:“无霜仙君,您这是——” “不好意思,惊扰了诸位。”洛与书微微颔首, “外面……是来接我的。” 家丑不可外扬, 掌门静华仙君脸色已经涨得通红, 洛与书与傅潭说苟且之事,碍于仙君颜面,他根本不可能往外说。偏偏傅潭说不知收敛,非要大张旗鼓,掌门又想安抚洛与书, 又想留存仙君的颜面。 无奈下不得已扯谎:“是……是同鬼主讲和的条件之一。” “什么条件?” “鬼主竟还提了条件?” 一时间众说纷纭。 “是。”掌门承认, 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这讲和的条件之一便是……联姻。”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内犹如烧开了的滚水, 沸腾起来。 饶是洛与书都没忍住有些想笑了,看把掌门逼成什么样子了,都能说出“联姻”两个字来。 掌门清清嗓,强撑着把谎圆下去:“口说无凭,鬼主要与蓬丘结姻,以秦晋之好,换六界百年太平。” 众人视线这才转向洛与书,原来如此,所以,洛与书这一身……便是要去联姻了? “为何,为何是无霜仙君?”也有人不解,“蓬丘,适龄女子也不算少,掌门的千金不也正好……” 他话没说完掌门就不乐意了,黑着脸:“我瞧长老您的儿子也差不多及冠了,还未婚娶吧?鬼主原话说的是,男女不论呢,如果长老愿意,现在换人,也还来得及。” 没人敢说什么了。 洛与书颔首,很是知书达理:“鬼主虽已经离开蓬丘,但仍是重安宫的小师叔,本尊不愿给诸位添麻烦,重安宫的事,便由重安宫来解决吧。” 他将事情揽了过去,众人更没理由说什么了。 原本就是重安宫的孽障,有重安宫顶着,其他宫室干嘛要多嘴。 因此,众人收起心思,都赞起洛与书大义来。 唯有知道内情的掌门捏一把冷汗,对今日洛与书的厚脸皮程度又有新的认识。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洛与书现在可是跟他的赖皮师叔越来越像了。 …… 山门口,诸弟子已经列阵守山门,等候命令,严阵以待。毕竟光亡月那一只凶兽看起来就很不好对付,何况鬼主今天还亲自出马了。 傅潭说等了一会儿,频频看向门口。洛与书怎么还不来,他只是来结亲,又不是来打架,看把蓬丘这些弟子吓得。 还好他没直接带人去重安宫,只是在山门等待,不然这阵仗真的会被误以为是来宣战的,然后打起来了。 沈双双和楚赵师兄早就溜出来跑进接亲队伍里看热闹了,迫不及待见证历史性时刻。 按说他们是蓬丘的人,该算洛与书这边的,但又跟傅潭说交好,也算傅潭说那边的,于是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算“娘家人”还是“夫家人”,胡乱来凑热闹了。 众目睽睽之下,盛装出席的洛与书终于姗姗来迟。 傅潭说脸上绽出笑颜,他脚尖轻点,自亡月头上下来,向洛与书奔去。 他今天穿了很好看的喜服,红与黑交织,既衬托身形,又彰显贵气,还不乏喜气。裙裾处缀着的金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身后都扬起了欢快的风,拂起柔软的发丝,整个人宛若软绵绵的云,被洛与书拥入怀中。 “洛与书。” 他笑。 “我来接你啦,跟我走吧。” …… 接亲队伍里,主令老早就看着傅潭说啧啧感慨了:“哎,我们新郎真是一表人才啊。” 过了一会儿,洛与书自蓬丘走出来。 主令瞪大眼睛:“哇,这位新郎也真是一表人才。” 两个人上了坐骑亡月。 主令愣了一下:“等等……没有新娘吗?” “呃。”双双扶额,“你不会刚知道吧?” “没有新娘,俩都是新郎。” “俩都是,新郎?”年轻的主令目瞪口呆,“哈?” “我从没有主持过这样的婚礼啊,这,这流程需要改一下吧好突然啊,一点准备没有,啊啊啊!” 年轻的主令有点崩溃,早知道他就不来了,他家多的是十里八乡口碑良好做了多年的老主令,因着点名要年轻的他才被推了出来,难道今日家里的名声就要败坏在他这个小辈手里了吗。 “别慌,你看着办就行。”沈双双很是心大,“中间一些繁琐复杂的,省就省了。” 主令怀疑:“到时候殿下怪罪我怎么办?” “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沈双双两手一摊,“他又没成过亲。” 主令将信将疑:“如果殿下真的生气了我不会被砍头吧?” “你傻不傻。”沈双双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殿下娶的是谁?” “无霜仙君?” “对啊,是我们仙门的人啊,有他在啊,你们殿下是不会随便打打杀杀的,你就放心吧。何况还是他大喜的日子,不会招晦气的。” 这么一说,主令有了点底气,鼓励了自己一下,又去指挥队伍了—— 高处不胜寒,亡月额头上的位置是冷上加冷。 洛与书也是第一次乘坐这般段位的凶兽,毕竟这是鬼姬娘娘曾经的坐骑,陪她四处征战见过大世面的。 “你怎么带着亡月来了?” 傅潭说挠挠头:“鹤惊寒说这个威风嘛。” 洛与书笑笑,伸手替傅潭说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好看。” 今天的傅潭说,特别好看,格外好看。 “你也好好看,我刚刚都没敢认的。”傅潭说仰头看他,眼睛亮亮的。 洛与书哪里穿过这样鲜亮的红色呢,他永远一身素色,坐怀不乱。 上一次穿红色,还是在无梦之境,成为玄衡的时候。 思及至此,傅潭说恍然:“这就是那件衣服吧,我说怎么这么眼熟。” 洛与书身上这件喜服,分明就是无梦之境玄衡曾穿过的那一件。虽然尺寸做了些微的改动,但还是能看得出来。 “他们说,师尊穿着这件喜服,却逃了婚,挺不吉利的,不建议我穿。”洛与书道,“但是我不那么觉得。” 绯夜仙君逃婚,恰恰是因为他觉醒了情根,明白了自己爱谁。 傅潭说酸了眼眶,他轻轻抱了洛与书一下:“洛与书,我有点,想念师兄了。” …… 问君山。 这里封印着上古魔王两片残魂,蓬丘五位开山仙君皆葬于此。 在千百年后,这里又多了一位仙君。 旁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傅潭说和洛与书却来到这里。 山崖风有些大,吹动人的衣袖和长发。两个人皆是一身喜服,与这凄凉荒芜之地格格不入。 在今天这个喜庆的日子。 “洛与书,我有点想念师兄了。” 于是他们抛下了接亲的队伍,悄悄来到了这里。 这里魔气弥漫,没有什么生物乐意在这里扎根生存,只有些黄色的枯草,或盘虬的树根。 傅潭说缓缓蹲在地上,想到绯夜仙君,眼泪就有些不受控。 “师兄,我今天和洛与书成亲。”傅潭说破涕为笑,“是不是很荒谬,很离谱。” 曾经的师侄,现在却是他的爱人,若绯夜仙君还活着,他又该是什么想法? 傅潭说不知道,所以他来这里絮絮叨叨,漫山遍野的风吹散他的话语,说不准师兄真的可以听见呢。 他垂眸,眼底伤心又落寞。 “师兄……倘若你还在,是否会怪我。” 怪他拖累了爱徒,怪他让洛与书误入歧途,怪他……让高高在上的无霜仙君沾染红尘,低下了头颅。 “师尊不会怪你。”洛与书声音插进来。 他扳住傅潭说的肩膀,让傅潭说视线转向自己,眼神是无比的郑重又严肃:“师尊最大的心愿,你好好的,我好好的,重安宫好好的,蓬丘好好的,现在我们都已经做到了,师尊怎么会不满意呢?” 傅潭说吸吸鼻子:“真的吗?” 洛与书擦去他脸上挂着的泪珠,面向天地,珍重跪下:“师尊嘱托的事,弟子都做到了。” 不管是接手重安宫,还是照顾小师叔,洛与书都完完本本地做到了。 “师尊若在天有灵,便可安心了。” 他抓住傅潭说的手,攥进手心,字字铿锵有力。 “弟子与鸣玉携手同心,愿得师尊祝福。” 傅潭说被洛与书这般严肃正经的话语搞得泪崩了,他抽抽噎噎:“师兄,我以后会听话的,我不会再胡闹了,也不会给洛与书添麻烦了,我,我真挺喜欢洛与书的,师兄呜呜呜呜你就成全我们吧” 原本正严肃的洛与书被逗笑了,他不厌其烦替傅潭说擦眼泪:“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什么叫成全我们吧,师尊他也没阻拦啊。 “对不起呜呜呜”不知是不是山上风太大,傅潭说眼泪有点止不住,“我就是太激动了” 激动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洛与书。” 傅潭说一字一顿,格外认真。 “其实我没有什么大理想,我不是非要励精图治振兴鬼族,也没有非要游山玩水走南闯北闲散野趣,我其实什么也不想做,我也哪儿都不想去。” “我就想,想见你时能见到你,想回蓬丘时随时能回蓬丘,想游玩时能叫到双双和楚赵师兄作伴,想吃什么当天就能吃上,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洛与书的吻落在他的额头,轻轻喟叹一声。 “笨蛋啊。” “已经实现的,就不叫愿望了。” …… 此时的鬼女府。 除了沈双双和楚赵师兄不约而同地穿了红色系的衣服,不曾想今天的闻人戮休和鹤惊寒都穿了红色系的衣服。 几个人一碰面,见到彼此皆是“豁”了一声。 “不是,今儿是他俩结婚还是咱们几个结婚啊,怎么都穿喜服?” “姐姐,这不是喜服,只是沾了点红色碰个吉利好吗?”闻人戮休反驳。 好久不见小妖王,沈双双看他是越长越壮实了。 “我鸣玉哥呢?今天一定打扮特别漂亮吧?”闻人戮休四处张望,“新郎新娘呢,是不是该拜堂了?我咋没看见人啊?” “他俩去哪里了?” 赵秋辞摁了摁太阳穴,有点无语:“他俩,跑了。” “哈?” “是的,私奔了。”楚轩河叹一口气,“刚接完亲,我们亲眼瞧着呢,从蓬丘一出来,俩人丢下我们就跑了。” “谁说不是,两位新人都没了,我们大队伍还在啊,何况今天放出话去鬼主迎亲,鬼蜮这一路皆是夹道欢迎的民众,我们几个硬着头皮硬是带着亡月把迎亲路线走完了,都没敢说新人其实不在。”沈双双扶腰,“累死我了。” 闻人戮休满脸震惊:“这个时候玩私奔,这俩人怎么这么神经?” “那怎么办,宾客都来了等着呢,主令还在那催催催。实在不行,咱们找两个人代一下子吧。”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去?” 楚轩河看了一眼双双:“这儿可就你一个女的,你去演新娘呗。” 闻人戮休举手:“我可以和沈师妹扮演新郎和新娘。” 双双抱臂:“我去?要死啦,我这个黄瓜大闺女还要不要嫁人了?!” 楚轩河弱弱纠正:“是……黄花。” “滚!” “好嘞。”楚轩河挪到赵秋辞左边去,不敢说话了。 闻人戮休摆手:“沈师妹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反正我不可能和一个男的拜堂。” 赵秋辞:“……” “那……”他和楚轩河对视一眼,“我们去?” 楚轩河惊恐指着自己:“我?” 沈双双笑得浑身发抖:“我觉得行,楚河你一会儿把脸盖上,没人认得出来。” “我一个大男人我要不要面子啦?” 沈双双笑抽抽了:“那怎么了,就算傅鸣玉和仙君回来,那也是两个大男人啊。” 主令实在忍不住出来找沈双双,毕竟此地他只认识沈双双:“姑娘,姐姐,拜堂这一趴不会也要删去吧?这要再减,今天这婚就没什么可成的了,也不需要我了,我直接收拾收拾回家了。” “成成成。”沈双双匆忙把他往屋里推,“你先去主持大局,新郎新娘马上就到。” 然后转头接着推楚轩河和赵秋辞:“两位师兄,拜托了,你俩先去顶一下吧。” 她随便扯了块红布,盖在了楚轩河头上,楚轩河来不及反抗,脚步蹒跚着就被赵师兄牵着迈进了喜堂。 —— “一拜天地——” 傅潭说和洛与书刚刚回来,手牵手,并肩看着厅堂里正在鞠躬拜堂的楚轩河和赵秋辞。 “哇哦。”傅潭说眉毛跳动,“最难熬的环节也有人替我们上了。” 洛与书笑笑:“我们这亲成的,是不是有些太偷懒了。” 两个人是爽了,合着光折腾别人了。 喜堂内,身着红色长袍的两个人躬身,一拜,再拜,盖头下看不清楚轩河的表情,但所有人都能瞧见赵秋辞含笑的眉眼。 “缘结一世姻,同饮三生水——” 众目睽睽下,赵秋辞与楚轩河各执小小的酒盅,饮下主令准备好的三生池水。 傅潭说笑:“呀,这他也替我们喝了。” 洛与书侧首看向傅潭说:“这水有什么说道吗?” “倒是也没什么。”傅潭说道,“三生池水伴随我们婚丧嫁娶,鬼族中人寿命极长,不像人族,可投胎转世,有来世今生。所以我们习俗这样讲,饮了三生池水,待到最后魂飞魄散,也有个去处,待到下一位母亲前来祈求三生石之时,或许与前人也能有缘分的联结。” 洛与书大抵明白了,三生池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忘川,魂飞魄散的虚无,催生出三生池的传说,也算是鬼族人的一种精神寄托。 “那他俩喝了,没事吧?” “当然没事,他俩又不是鬼族人,你想来三生池还不收呢。” “礼成——” 随着主令最后一句吆喝,赵秋辞牵住楚轩河的手,二人面向门口,再次鞠了一躬。 远远的,与院内傅潭说和洛与书对视上了视线。 盖头下 的楚轩河略显局促,看不清表情,赵秋辞倒是忍不住笑意,冲傅潭说点了点头。 礼成。欢呼声,雀跃声接连响起。宾客开始散开。 沈双双人工向“新郎新娘”撒起了不知哪里揪来的碎花瓣,闻人戮休笑着拍掌叫好,楚轩河扯下来红色盖头,和沈双双打了起来,而赵秋辞忙不迭上前劝架,被夹在了中间。 鲜活的,热闹的,明朗的一切,以一种慢镜头的方式在傅潭说眼前慢慢绽放。 他勾起唇角,扬起笑意,提起裙摆,向他的朋友们奔去。 成亲这件事,其实没那么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所有重要的人都能被邀请到,然后他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 “不一起过去?”不知道从哪里晃出来的鹤惊寒眨眼便到了洛与书身后。 洛与书微微侧首,冷淡的眸光与鹤惊寒对上。 那是属于男人的目光,是彼此不必明说却都明了彼此的默契。 鹤惊寒明白,洛与书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傅潭说可能是信任他,但洛与书表面顺从,却从来没有对他放松过警惕。 如此也好。鹤惊寒笑笑:“他是个蠢的,你聪明一点,我也便放心了。” 洛与书视线投向喜堂,傅潭说正在那里,和他的小伙伴胡闹着。因为他偷懒逃婚,惹得大家气愤不已,正在讨伐他。 “他不蠢。” 洛与书唇角牵起笑意。 “他明白着呢。” 他侧首,看向鹤惊寒,微微挑眉。 “我看魔君,也挺吃那一套不是吗?” 鹤惊寒轻笑一声,没有否认。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从前种种放下,不过是因为,现在的平衡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 多的是人不服,但又能怎么办呢?难道六界还能再经历一次几十年前,几百年前那般动荡了吗? 二人并排而立,视线都投向厅堂里胡闹的一群人。 尤其是穿着最繁重华丽的喜服,却笑得最欢的那位。 被套路也好,被哄骗也好,都是心甘情愿罢了。 “哎,慢了一步,来晚了。”潺宿气喘吁吁,都没从正门进,刚翻墙进来,蹲在屋顶上喘息。宾客已经散场了,酒席是鹤惊寒差人筹备的,这边拜完堂,各自分散吃吃喝喝去了。 澹台无寂脚步很轻,在潺宿身侧顺势坐下。他依旧戴着面具,眸光遥遥向喜堂看去。 墙头上属实站得高看得远。 傅潭说今天穿了特别漂亮的喜服,一针一线可窥华丽精致,衬得今天的他格外明艳。身侧小伙伴也都穿了喜庆的衣服,吵吵闹闹,像从前一样。 但澹台无寂没有翻身下去,甚至不愿去打个招呼。 “贺礼你帮我带给他吧。”澹台无寂声音放得很轻,好像怕惊动了谁似的,“我先回去了。” “哎!”潺宿一把抓住他,“不是吧,千辛万苦到这儿来,不说句话就走了?” “他不会想见我的。”澹台无寂眉眼低垂,“也不会原谅我,甚至,他还在恨我。” “为什么?”潺宿不解:“他明明都和鹤惊寒和好如初了,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原谅你?” “你不了解他的。”澹台无寂轻笑一声,“他肯原谅鹤惊寒,因为他觉得是他亏欠鹤惊寒。但我不一样。” 他不会原谅我,是因为我亏欠他。 他不曾对鹤惊寒上心,而鹤惊寒一开始也是抱着恶意而来,所以鹤惊寒的伤害情有可原,对他来说也不过尔尔。但是我不一样,他曾经……那般维护我,袒护我,他对我有希冀,也曾想和我修复关系,而我却辜负了他,重重背刺了他。 这样的伤害,远比鹤惊寒可恶太多,可恨太多。 潺宿一愣,抓着澹台无寂的手指松懈下来,澹台无寂很快起身,衣袂翻飞,自墙头跳下,离开了。 傅潭说似乎察觉到什么,他向外看去,只瞧见潺宿坐在墙头,冲他挥了挥手。 “进来玩呀。”傅潭说也冲他挥手,“你在房顶上做什么?” 潺宿一跃而下,一拂衣袖,向屋内走来:“师尊让我送贺礼过来。” “贺礼”两个字直接炸了锅,众人纷纷开始掏出自己准备的贺礼,并不约而同攀比起来。 傅潭说被围在中间,左边耳朵是沈双双的叭叭叭,右边耳朵是楚轩河的叭叭叭,前面还有闻人戮休的叭叭叭……各音环绕耳畔,傅潭说有点发晕。 “这个很好,好……” “这个也好,也好……” “这个我也很喜欢,喜欢……” 直到洛与书将可怜巴巴的傅潭说解救出来。 洛与书单手环住他的腰,周围一圈人便知趣地纷纷避让开了。 他声线清浅:“不早了,感念诸位捧场,劳累一天,鬼女府已备好酒席,静候款待诸位了。” 沈双双有点不死心,,跃跃欲试:“那个,我们还有其他的环节吗?” “比如?” “闹洞房呢?” 洛与书头也没抬:“你说呢?” 众人哄笑一片,纷纷离开,顺便将失望的沈双双拉走了。 人都走了,傅潭说也毫不避讳,一头扎进洛与书怀里,抬头仰视他:“洛与书,你今天开心吗?” 不等洛与书回答,他又道:“洛与书,我今天好开心!” 傅潭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今天的心情,浓烈的愉悦和满足。他蹭了蹭洛与书,被喜服上精致的刺绣剐蹭到,他眼睛晶晶亮亮,闪烁着融光。 “开心到我觉得,就算生命停止在这一天都可以。” 洛与书捏住了他的嘴巴:“不允许。” “不止今天,你回来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 因为每一日都很重要,所以今天没有什么特殊,不过也是和傅潭说在一起的其中一天罢了。 傅潭说只呵呵傻笑,他环抱洛与书,如果他是只小狗,有条尾巴,那现在尾巴应该已经摇成螺旋桨了。 “砰!” 门外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众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向外看去,紧接着又是“砰!砰!砰!”的声音,一束束烟火在头顶炸开。 “什么?是烟花?谁放的烟花?鬼蜮怎么会有烟花?” “真的是烟花欸,天呐,好久没见过这东西了……” 沈双双几人先挤出屋子,仰头去看天上的烟花。 傅潭说也很新奇:“哪里来的烟花?我可不记得我安排烟花了呀?那玩意不是只有人间才有吗?” 上次见好像还是上陵城过什么节呢,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 “兄长送来的。”洛与书牵紧傅潭说的手,迈出门槛,走进人群,“自皇城运过来的,费了些力气。” 但在今天能于鬼女府上方盛开,折腾一趟也算值得。 傅潭说仰头,炸开的烟花如点点流星,映入他漂亮闪烁的眼眸。 “我说怎么这么大这么漂亮,原来是皇城特供。帮我谢谢你二哥呀洛与书。” 顿了顿,他又改了口:“谢谢我们二哥。” 漫天烟花映着他脸上的薄红,洛与书轻笑:“好,我一定把话转告。” 傅潭说不好意思转过头,只去赏烟花,不肯看他了。 两个人并肩站在人群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也并没有什么难得之感。因为他们特殊的关系,他们已经这般并肩而立,很多很多年了。 对方身边永远有自己的位置,也已经很多年了。 在重安宫,在蓬丘每一座山峰,在皇城,在洛川,在无梦之境,在辛沂乡,在上陵城……彼时他们是彼此又爱又恨的师叔和师侄,在每次斗角争锋难舍难分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真的可以牵到彼此的手。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幸福就已经降临,等待着他们发现,触手可及。 这是傅潭说想要的。 不是经历多少磨难坎坷,经历怎样披荆斩棘惊心动魄,也不是立下怎样激烈的海誓山盟,爱到死去活来惊天动地。 烟花砰然,人群欢呼。一片嘈杂里,傅潭说悄悄侧首,看向身旁的洛与书。 他也在微微仰首,去看炸裂的烟花。 火光描摹他的轮廓。 这是我想要的。傅潭说心念着。 不是相思,是相守。 在未来,他们依旧会守着这份幸福,如同从前的日日夜夜,彼此陪伴,永远永远。 —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