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师兄被魔尊掳走后》
1. 大雪
昆仑道宗,泽梧秘境。
狂风漫卷着白雪,几乎要将天地之间全覆盖成一片银白,这是来源于秘境本身冰属性的灵力,比外界严冬更胜。
秘境最深处,镇压着魔界封印结界的山谷,更是冷到滴水成冰。
贯通天地的结界上竟赫然破损,不时有漆黑的魔气从中逃逸出来——这里看上去经过了连日激战,耗尽灵力的修士倒了一地。
只有最前方,一道利剑般笔直的身影仍牢牢固守,试图将那结界补上,半步不退。
……
师尊赶到的时候,燕拂衣刚勉力逼退最后一缕魔气,破损的结界上银光大盛,愈合如初。
反震之力却如同水波一般轰然扩散,身后便是师弟燕庭霜,燕拂衣避无可避,咬牙生受了。
胸肋间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半跪在雪里,以剑拄地,好容易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
燕拂衣一袭黑袍,染了血也并无什么痕迹,只有大袖垂落处,隐约可见手臂上纵横的伤痕,握剑的手背用力到青筋凸起,浓稠的血痕滑过腕骨,“啪嗒”一下落到地上。
他身后,一个昏迷的青年似乎方才醒转,正要努力撑起身子,又一下子跌回去,发出一声可怜的呻吟。
燕拂衣一抬头,看见他师尊那张仿佛堆积着万年冰霜的脸,于高处御剑而来,心下不由一松。
可那情绪很快顿住,他想到什么,眼睫不由做错事般垂了垂。
燕拂衣喉结微微一动,低头小声而恭敬道:“师尊恕罪。”
问天剑尊淡漠的目光从半跪的大弟子身上掠过,便像略过一块草木顽石,匆匆扶起他身后小弟子的动作倒很小心,连面容都柔下来,像怀抱什么易碎的珍宝。
“庭霜……”问天剑尊二指探过小弟子的脉象,眉头皱得很深,“怎能跑来这种地方,你身体怎么受得了?”
问天剑尊剑主肃杀,修的是无情道,性子一向极冷,如今沉下声来,连山谷间的风雪都似乎停了一瞬,只有刚刚被修补好的仙魔结界仍静静闪烁,光华流转,半点看不出先前魔气四溢、杀意凛然的模样。
燕拂衣看见小师弟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拉起师尊的袖角,撒娇地扯了扯:“是我自己想来这秘境历练,您别怪大师兄。”
燕拂衣脸色苍白,缓缓将长剑归于鞘中,又缓缓站起,没有作声。
方才被他一力护在身后的,除了燕庭霜,还有些其他昆仑道宗的弟子。
此时没人敢在素来严厉的问天长老面前抬头,却有些偷偷摸摸的目光落在了燕拂衣身上。
昆仑道宗是修真界声名赫赫的大宗派,其中又以问天长老最为天资绝艳,不到百岁便修得剑尊,实力深不可测。
只是,长老门下的两位弟子,风评却有些迥然。
小弟子燕庭霜,与师尊一样,自小便有天才之名,只是先天身体弱些。
燕庭霜生得好看,性子又乐观开朗、不拘小节,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太阳。
不弃山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
而与之相反,说到问天剑尊的大弟子燕拂衣,大家通常便讳莫如深地对视一眼,互相摇摇头。
说起来,燕拂衣的实力倒也很强,是昆仑道宗这一代的首座大师兄,相貌也极俊美,就是为人……不好说。
传说他心术不正、妒贤嫉能,为了自己的地位打压门派中有天赋的苗子;又传说他利欲熏心、谄上欺下,独揽庶务大权,克扣资源中饱私囊……
总之,完全就是燕庭霜极端的相反面。
近来泽梧秘境开放,不少门中弟子前来试炼,没想到竟遇到魔界结界破裂,险些命丧于此。
可怎么就那么巧,被问天长老门下的两位弟子碰上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灾难,还殃及了他们这些池鱼?
问天剑尊指尖一挑,便现出一颗浑圆明亮的宝丹,他不由分说将丹药塞进燕庭霜口中。
那是极为上品的丹药,效果立竿见影,燕庭霜灰败的脸色很快红润起来。
燕庭霜扯着师尊的袖子,眼中更多了几分水光。
问天剑尊安抚地拍了拍小弟子,转身面对燕拂衣,面容又极冰冷。
“今日之事,究竟因何而起?”
燕拂衣哑然,像是没料到这个问题。
“是,弟子的疏忽。”
“疏忽?”
问天剑尊显然不信,那张总被赞清冷出尘的仙人面上,浮起淡淡的讥诮:
“疏忽便能让你将养病的庭霜骗到昆仑最严寒的秘境,疏忽便能让你们迎面撞上结界破裂、魔气入侵?”
燕拂衣垂下头。
他知道师尊不信,反正他总不信,可眼下,燕拂衣并无什么力气为自己辩驳。
燕拂衣只觉得疲倦,他累得想立刻阖上眼,就站在着一片狼藉的雪地里大睡一场,不想与任何人说话,甚至不想疗伤。
骨节分明的手半掩在身后,显出一种透明似的苍白,衬得隐约可见的血迹更艳得刺眼,可没人看到,燕拂衣自己也不在意。
燕拂衣低道:“弟子知道错了,请师尊责罚。”
一道道情绪各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一座座无形的山。
燕拂衣只想快些结束这场闹剧,反正最后总要罚的,不若省去过程,落个清净。
一片雪落在他的脸颊上,有些冷。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怠,却被一道骤然袭来的劲风打断了。
问天剑尊手持清霜剑,冷冽的眼中透出厌恶,剑未出鞘,当做长棍一般,重重抽在燕拂衣膝弯。
“跪下。”
疼痛猛地炸开,燕拂衣踉跄跪倒,眼前一黑,有好一会儿什么都看不见。
他听到燕庭霜惊呼一声,听到师尊好像在说什么,可那声音混在耳边尖锐的嗡鸣中,难以听清。
“……妒性太重。”
燕拂衣面色已然苍白得惊人,一道猩红的血线自唇角落下,鲜艳得刺目,他低垂着头,有几缕长发自冠中散落,拂在面上,看上去凌乱又狼狈。
问天剑尊余怒未消。
“是你自己醉心俗务,疏于修炼,竟输给一个外门杂役弟子,若不是庭霜强撑病体,同样取得名额,半年后九州宗门大比中,外人还不知要怎么笑话我们昆仑道宗!”
“我本念你年少失怙不易,可庭霜心思单纯——这么多年来,你屡次闯下祸事,甚至害死掌门独子,都是庭霜为你求情,你被罚禁闭,也只有庭霜会惦记着前去探望。”
“你明知道庭霜身子不好,尤畏严寒,却非要带他来这最以严寒著称的泽梧,你明知道他根本受不得魔气冲撞,却算准了结界破裂,魔门侵扰……不过是技不如人,便用这般手段,着实歹毒。”
“果真是……”问天剑尊的声音低下来,没让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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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话也给周围听见,“那人的骨血。”
“掌门早便说过,你魔性难除。”
问天剑尊从来话少,这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是气狠了。
燕拂衣眉尾轻颤,眼珠微不可察地一动,神情却仍像戴了一张无波无澜的假面具,仿佛对这些说辞全不在意。
不该在意,不能在意,这些话若是锋刃,他也只能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在经年的打磨中,逐渐熟练地忍受疼痛。
宗门大比?
若不是师尊说到,燕拂衣早已忘了。
那日横空出世的外门少年,确有几分本事。
可若不是前一天晚上,燕拂衣多年来从未出过岔子的玄功,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反噬,险些令他走火入魔,重伤之下,他不欲纠缠,便干干净净落了败。
这约莫算是他的命数,燕拂衣活过二十余载,于命数一词很是了然,总之落在他身上,是所求皆不得,可望不可即。
可笑的是,师尊总是忘记,他与庭霜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燕拂衣的父亲是罪大恶极的邪魔外道,燕庭霜的父亲便也是。
燕庭霜出生时由于仙魔之气相冲,先天体弱,那么燕拂衣,当然也是。
“是,”燕拂衣咽下喉头的腥气,机械地说,“师尊要罚便罚罢。”
“你!”
问天剑尊被这态度冲得一时怒意更胜,高高扬起手中剑鞘,属于尊者的剑气将飞雪割得七零八落,燕拂衣偏头,颊上蓦然一道血痕。
“师尊,您别气了,”后头的燕庭霜终于姗姗赶来,按住问天剑尊的手臂,“他是我兄长,我比旁人多顾着他些,本也是应当的。”
燕庭霜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的,和暖的,像草长莺飞的季节甜蜜的春雨,他们虽然说兄弟,却一点都不一样。
一片狼藉的山谷之中,不知何时开始响起寂寂的絮语,问天剑尊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严词呵斥首座,那些普通弟子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他们其实也并不怎么了解高层故事,更不知两位师兄的身世,可燕拂衣平日司掌戒律堂,多有严苛,本就不得人心。
他师尊都那样说他,想来是错不了的。
虽说方才,他……他倒也护了他们,可他燕拂衣是首座师兄,护持门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落在那道黑影身上,倒觉得庭霜小师兄果然心怀大度,为人良善,到这时还在为那人说情。
问天剑尊咬牙,他是被燕拂衣气昏了头,却忘记庭霜受了伤,还是疗伤要紧。
仙尊不再多言,打横抱起小弟子,命剑闪烁,御风而去。
危险解除,热闹也看过,散落谷中的不弃山弟子们看看跪在当中的燕拂衣,互相撇撇嘴,不多时也散了。
人影都渐渐消失在远方,燕拂衣立在原地,风雪卷起他破损的袍角,他如同冰雕般就那么跪了一会儿,缓缓抬手,冷白的指尖触到身上唯一还有些热气儿的胸口。
那里单薄的衣料之下,藏着一枚小小的吊坠。
青年剑修的声音微不可闻,几乎要被呼啸的朔风卷碎,唇角却勾起一弯极浅的笑,像给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奖励。
“拂衣今日,修补泽梧境魔族结界,第……”
他微微偏头,飞舞的发丝扫过颊侧,认真思索了一下。
“第三百一十八次。”
2. 掌门
吊坠是故人所留,燕拂衣习惯了在要撑不住时摸一摸,与它说话,便又好像在与爱他的人说话。
——应当是爱他的吧。
总之故人已逝,燕拂衣便擅自决定这么认为,反正对方也不能从坟墓里跳出来,斥他自作多情。
他这么想着,那双冷然的凤目弯一弯,透出一点点明亮。
燕拂衣在雪中这么歇了一会儿,终于又恢复些力气,便努力摇晃着让自己站起来。
可随着知觉一并恢复的,疼痛也一并回来了。
燕拂衣刚刚站直,眼前便骤然一黑,带刺的寒意从骨缝深处刺进血液。
他赶紧闭上眼睛,一时间不敢呼吸,额上瞬间被冷汗浸透了,愈发显得眉目鸦羽般漆黑。
【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火冒三丈的清朗声音就是在这是莫名响起。
【狗男男了不起,这锅还能这么扣,反派工具人没人权啊!!】
青年紧闭的睫毛一颤。
狭长的眼睛骤然睁开,再看不到一点脆弱,飞扬的发丝清冷如剑。
“谁在说话。”
声音冷然,推开一隙剑鞘的手指极稳。
那声音一顿,一秒之后就以更大的音量激动起来。
【你能听到我了??】
【拂衣!我是——】
戛然而止。
燕拂衣维持着随时能够出剑的姿势,凛然的凤目微敛,周身飞扬的剑意竟如霜雪。
如果此时有昆仑道宗的人仍在这里,定要为这隐隐已经突破金丹的气息惊诧不已。
燕拂衣已经做好战斗的准备,不论是与漏网之鱼的魔气,还是与卷土重来的心魔。
可在最后一声短暂的惊呼之后,那声音就如同出现时一般,突兀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
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声音像是稍纵即逝的幻觉,燕拂衣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确认此处除自己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气息。
稍露的剑锋重新滑入剑鞘,青年直起身,微微偏头,眼中现出一丝疑惑。
罢了。
燕拂衣摇摇头,安抚似的拍拍胸前的吊坠,手掌终于忍不住轻轻按住心口。
那里正传出一阵阴冷而隐秘的疼痛,就像隐在地底的寒泉,又像被种进血肉的一股剑气,虽不剧烈,却带来呼吸般绵长的折磨。
那不是新受的伤,是来源于幼年的遭遇,那次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经年的病根从未真正拔除,像某种顽固的寒毒,一旦受伤便极易发作,连平日里,都让他比常人更怕冷。
被严重引发的时候,不比走火入魔、功力反噬更好过。
燕拂衣有些撑不住,那种倦怠感又涌上来,让他很想就地躺倒,不管不顾地睡死过去。
可是不行。
他又拍拍胸口的吊坠,一边慢慢往秘境出口走,一边狡辩似的小声说:
“我才不是又自虐,只是灵力不够御剑了。”
“我会找到舒服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嗯,别担心。”
自然没有人回应他,更没有人不赞同地用手指点他的眉心。
只有吊坠亮晶晶的,在雪原背景下愈发像一块冰晶。
燕拂衣终于还是强撑着出了秘境,在附近的凡人镇上寻到一间客栈,将自己扔进小小的客房。
睡一觉,就没事了。
这一晚的梦境很乱,燕拂衣好久没睡得这么沉——或不如直接说是昏了过去,梦里满是大片大片的魔气和血腥,光怪陆离,像是拉扯着脚踝的深浓的泥沼。
他控制不住自己,往下陷去。
猛然睁眼时天光大亮。
燕拂衣忘记拉窗帘,甚至忘记关紧窗,窗缝在凛然夜风中被吹得大开,北境干冷的风呼呼往里灌,睡了一夜的房间没有半点活气儿,冰冷得像座墓室。
燕拂衣定定神,将自己从噩梦中拉扯出来,压下沸腾的血气,去把窗关上。
狂风被挡在外面,他暗暗松了口气。
也就是修行之人的身体,才扛得住这么造,可燕拂衣前日刚刚功法反噬,体内蛰伏的寒毒又在蠢蠢欲动。好几次突然阴冷地刺入脏腑咬上一口,半天难缓过来。
他昨日其实并不想来泽梧秘境,伤不能总拖着,门派事务繁忙,燕拂衣好容易才找到些空闲,准备为自己疗伤。
可燕庭霜找来,苦苦央求,面对这个从小宠爱、习惯守护的弟弟,燕拂衣又从来不知该怎么拒绝。
不过,也好在来了,不然封印破裂无人及时修补,对于左近的凡人来说,恐怕又是一场灾难。
破损的经脉痛得厉害,燕拂衣忍过一阵,掏出昆仑道宗的传讯灵符。
他这一睡,果然又堆积下不少悬而未决的事,戒律堂、丹草堂、藏书阁……燕拂衣认真地一一看过去,指点着那些传讯的弟子们处理了,把待办事项一件件勾掉。
心口的寒意愈发逼人,燕拂衣处理掉最后一件事,犹豫了一下,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只暖玉净瓶。
那里面装的,是千年玄阳泉的泉水。
玄阳泉水生性温热,对克制寒性的伤势效果不错。燕拂衣把玩了那净瓶一会儿,有心喝一口,压一压在身体里乱窜的冷气。
可他默默想了一会儿,还是把瓶子又放了回去。
燕拂衣近日正在培植一株重要的仙草,正到了将要开花的关键时期,那仙草娇嫩得很,每日都要以玄阳泉水灌溉。
千年的玄阳泉不算多贵重,却也不易寻,万一被他用去一点点,影响了仙草的药效,就太得不偿失了。
只是有点冷,又不是不能忍。
燕拂衣缓了半日,觉得自己又行了,便御剑回了昆仑道宗。
昆仑道宗是北地第一的修仙门派,以剑诀闻名于天下。不过当然,作为一个如此大的宗派,除了剑峰之外,器、符、丹、道、术的修者也是都齐全的。
燕拂衣和燕庭霜的师尊问天剑尊,便是剑峰峰主,传说中实力与掌门不相上下。
昆仑道宗之中,除了神秘莫测、几乎从不露脸的紫薇老祖外,掌门李安世、问天剑尊商卿月,这两位都是九州屈指可数的尊者之境,是当之无愧的实力担当。
昨日泽梧秘境的那一场闹剧,由于事关传说中的问天剑尊,又颇具八卦色彩,在昆仑道宗内部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燕拂衣一路回山,嘈嘈切切的流言听了不少。
无非是大师兄出于嫉妒,竟要暗害自己的亲师弟;或是问天长老如何紧张宝贝徒儿,连夜上丹峰找峰主讨灵丹妙药;又或是那位近来炽手可热的外门弟子萧风,据说也要搬入剑锋,拜入剑尊门下,一大早便前去探望,与庭霜小师兄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燕拂衣隐匿着身形,站在那几个聊八卦聊得正开心的弟子身后的树下,听到这里,眉头却不由一皱。
整个昆仑道宗都知道,大师兄燕拂衣与那横空出世的天才萧风不对付。
萧风原本是外门杂役弟子,天生是天赋最低的五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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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可谁都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废物,竟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大比中拼死赢了向来稳坐第一人的大师兄,一战成名。
据说燕拂衣此人睚眦必报,因为大大丢了面子,几次三番与萧风为难,不仅克扣其修炼资源,还一意阻挠萧风拜入剑峰门下,闹得很难看。
燕拂衣已经对类似的纷扰流言很是习惯,听着也并不觉得难过,他近些年情绪波动愈少,执一柄长剑,虽总着黑衣,却像昆仑山巅不化的冰雪。
但是萧风,燕拂衣默默想着,必须让他离师尊和庭霜远一点。
燕拂衣举步欲走,又听见那几个弟子谈论:
“我还听说,昨天夜里,闭关五年的掌门好像提前出关了!”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
一种毒蛇一般阴寒冷鸷的气息从丹田窜出来,像在五脏六腑烧起冷火,燕拂衣眼前一片密密麻麻的白点,深埋在记忆里的、强烈的疼痛似乎从四肢百骸传来。
他身形晃了晃,险些掩藏不住自己的气息。
那几个弟子周身莫名一冷,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都有些心虚地闭了嘴,结伴走了。
燕拂衣站在原地,几乎是生理性的恐惧造成了眩晕,他不由伸手扶住树干,修长冷白的指尖微颤,空落落的腹中竟感到反胃。
别怕。
他告诉自己:你已经结成金丹,有修补仙魔结界之能,不是那个孱弱的孩童了。
别怕。
难怪,一夜过去,萧风已经能在剑峰登堂入室,而整座昆仑道宗,都在谈论大师兄的阴谋诡计。
燕拂衣当下转身就想下山,他的脚步甚至有些踉跄,一时忘记自己可以御剑。
他总是精密冷静的脑中一片空白,原本的什么计划都想不起,只有本能在叫嚣着快逃。
去哪儿呢?
燕拂衣茫然思索,脑子在这时转得更慢些,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想起可以先去拂衣崖躲躲。
燕拂衣年少时住在剑峰,后来长大些,一来总要在山下行走,斩妖除魔,二来并不想惹师尊心烦,便在一处隐秘的山崖自己辟了仙府。
那山崖附近罡风激烈,灵力不稳,是座修行之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荒山。
但燕拂衣很喜欢,那里人迹罕至,无人打扰,他年纪更小的时候无处躲藏,有次在风雪中迷路,无意中发现崖下开满野花的山谷。
燕拂衣就把那处山崖当做自己的秘密基地,像勤勤恳恳的燕子筑巢一样,花了很多年的时间,一点点构筑结界、修建仙府,还擅自将那里取了自己的名字,叫做拂衣崖。
后来有一次,他机缘巧合救下一只遍体鳞伤的小灵兽,也悄悄养在那里。
冷然剑光闪过,昆仑道宗的大师兄慌不择路,唤出命剑,便要御空而去。
可他尚未及出发,便被一道纯白的身影拦住了。
“师兄。”燕庭霜宽袍广袖,面颊如玉,微笑的样子像极了一株纯净的玉兰花。
燕拂衣看着他,睫毛微颤。
也许有那么很短暂的一瞬间,他曾生出过不切实际的妄念,以为被称作温润君子的孪生弟弟,会说出一两句关心的话……哪怕只是为了骗他。
可燕庭霜笑吟吟地拦在他面前,宽容大度,不计前嫌。
“师兄怎么这时才回来?叫我好找。”
燕庭霜看着燕拂衣的眼睛,满意地看到他沉静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破碎的惊惶。
“掌门师伯出关了,”燕庭霜关切地通报消息,“师尊让我找你过去。”
3. 萧风
“……我不去了,”燕拂衣垂下眼帘,遮住其中神色,“庭霜,你帮我与师尊说一下。”
燕庭霜眯起眼睛,温润的脸上闪过极快的似笑非笑。
“为何不去,”燕庭霜柔柔地问,“师尊正生你气,他向来最敬重掌门师伯的,你连师伯出关都不去拜见,莫非是想气死师尊不成?”
风吹起燕拂衣的剑穗,那是一段纯白的流苏,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亮色。
“掌门师伯,”燕拂衣牵牵嘴角,“见到我恐怕更是心烦。”
燕庭霜看着他。
“怎么会呢?”燕庭霜走进燕拂衣,牵起他的手,“师伯最是明辨是非、赏罚分明的,你又没做什么……还是,难道说,你昨日真是出于嫉妒,故意想让我命丧泽梧?”
燕拂衣的心脏像是被有力的巨掌重重揉捏,他几乎有些受不住,苍白的嘴唇轻微蠕动了一下。
“庭霜……”
“不可能的嘛,我说笑的,”燕庭霜轻轻笑起来,“哥哥最疼我了,是不是?”
“……”
剑穗被风拍打在燕拂衣的手背上,在冷白的皮肤上刮出些红痕。
他当然最疼燕庭霜,他的孪生弟弟,他如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燕庭霜自小身体更娇弱些,灵根不稳,燕拂衣早习惯了护着他,不论是家破人亡时,还是被昆仑道宗收入门下,燕庭霜始终是他用命守护的责任,这份责任融入骨血,禁锢住他的魂魄。
为了给燕庭霜修补先天不足,让他能在长生大道上更进一步,燕拂衣只要有空,便会四处寻访灵草,只要听说有什么灵草能稳固灵根,便会拼了命去找。
他找了许多年,才总算找到一株被誉为先天灵宝的星涧草,只可惜是幼苗,需日日以千年玄阳泉水浇灌。
燕拂衣便将那株珍贵的灵草养在拂衣崖,百般呵护,只等燕庭霜一结丹,身体受得住灵药冲击,便拿去给他服用。
燕拂衣胸口被勾起些微暖意,他稍微柔和了神色,想把燕庭霜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
“我下山一趟,要去给灵草浇水。小霜,我寻得一株……”
“你不想见掌门师伯,是还在记恨过去的事吗?”
燕庭霜眉眼弯弯,笑看着兄长的表情僵在脸上
“但那时你害死浮誉师兄,掌门师伯经了丧子之痛,难免对你严苛些,难道不能体谅吗?”
“那都是你该受的呀,哥哥。”
轰然的疼痛像一柄利剑刺穿了燕拂衣的喉咙,他再发不出一个音,好容易被压制的寒毒汹涌而出,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结起一层白霜。
燕拂衣的视线甚至都有点模糊起来,他眼前一片昏黑,隐约看见燕庭霜红润的嘴唇在张合,可连他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燕庭霜说得其实已经算是客气,类似的话,在他记忆里属实已经太多,以至于根本不用燕庭霜说出口,那一句句刀锋似的言语就已经跃然浮现。
“是他!就是这个孽种害死了燕然师妹,真是天生的煞星!”
“克死你娘不算,竟还害了本座唯一的儿子。”
“掌门师兄不过按门规罚你,难不成还要记恨?修剑之人,怎能如此矫情。”
“真是天生邪骨,不堪教化,有辱门楣!”
“冷心冷情,与那魔头一模一样……”
“燕拂衣,你怎么还不消失——!”
燕拂衣心头巨震,像被一掌击在胸口,竟退了半步。
“师兄,”燕庭霜突然敛了那微妙的神情,满怀关切地跟着上前,“你怎么了,是不愿跟我去拜见师伯吗?”
燕拂衣抬头,看见天边一道剑光,他熟悉那凛冽的寒气——问天剑尊便要亲自前来,捉拿他这个逆徒了。
很突然的,燕拂衣笑了一笑。
“庭霜,”他轻声说,“你昨日,为何一定要我陪你去泽梧秘境。”
对面的燕庭霜一愣。
燕拂衣从不是蠢人,他有时不愿想,或是心底仍守财奴似的护住一点余温,不敢去想。
可燕拂衣也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不论自己怎么努力,好像他做的每件事,都是错的。
他将弟弟视若珍宝是错的,他对师尊敬若神明是错的,他在门派中殚精竭虑、努力尽到一个首座大师兄的责任,好像也是错的。
就像他在这世上存在本就是一个错误。
是不是如果没有他,所有人就都能得偿所愿,幸福快乐?
他也不想的。
燕拂衣怔怔地注视着那道飞快闪现的剑光,感官中的一切都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也不想,被以这样的身份丢进这个世界,让每个人都不快活。
罢了。
燕拂衣注视着他弟弟的惊诧的脸,捏碎了藏在袖中的传送符。
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
上古法阵的能耐着实不凡,竟真能快过问天剑尊,带他在瞬间穿越群山,跌倒在拂衣崖的花丛间。
燕拂衣有些狼狈地跌出法阵,一时站不起身。
启动这种境界的法阵,对金丹期来说,还是太过勉强了。
燕拂衣只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好像被一一打碎。他伏在一条亮盈盈的小河边,身侧手掌大的芍药花随风摇摆,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一口暗红的血溅在花上,甜香中刺进了肃杀的血腥气。
燕拂衣咳着血,勉力翻了个身。
他想,这一次,师尊怕是真要为他这个不肖徒盛怒一次。
——不过也未必,问天剑尊修无情道,太上忘情,万事不萦于心,除了有关燕庭霜之外,鲜少有事能勾起他的情绪。
燕拂衣令人失望也不是一次两次,想因此就扰了他师尊的心境,怕是自作多情。
燕拂衣静静地躺着,浑身没剩半点力气,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想费劲起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腰际一热,传讯灵符竟自动从乾坤袋中跳出来,化作一只轻灵的纸鹤,绕着他低沉地鸣叫。
燕拂衣不愿去看,可一条条讯息还是被传输进他的识海。
戒律堂的消息说,掌门一出关便大发雷霆,要严惩问天长老门下逆徒,甚至挂了悬赏。
丹草堂的消息说,问天长老真将萧风收为弟子,还把掌握众多弟子命脉的灵丹仙草交由他掌管。
藏书阁的消息说,庭霜小师兄板着脸,非要他们搜出什么上古藏书,想推衍出某个失传法术的残卷。
……
那些消息一条条地滑过燕拂衣的识海,他刻意不去理会,试图不让它们在心中留下痕迹。
燕拂衣这么昏昏沉沉躺了半日,传讯符又热起来。
这一次,纸鹤变作了一片精致的小雪花,亲昵地贴在燕拂衣额头上。
“哥哥,”燕庭霜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中传出来,带着撒娇似的甜蜜,“丹草堂弟子说,他们不知道我每月喝的药怎么配制。”
“哥哥,”轻柔的声音好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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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在生小霜的气吗?小霜好冷啊。”
燕拂衣疲惫地闭上了眼。
燕庭霜体质特殊,许多现成的丹方对他都无效,燕拂衣把持丹草堂,用心跟丹峰长老请教丹道,将丹方一一调整改进,只想让他病发时能轻松一点。
这种改进枯燥繁杂,燕拂衣不好占用门中资源,都是自己挤出时间来,一点点做的,从未假手于人。
其中有许多难得一见的技法,就与他今日所用的上古传送阵一样,都是在一座极为危险的秘境中,九死一生得到的。
没有人知道燕拂衣曾经历过多少秘境,就像没人知道他前日刚刚结丹,成为九州万年以来最年轻的金丹剑修。
因此,丹草堂中除了燕拂衣,再无人知晓庭霜小师兄惯用的丹方。
灵符那一头,燕庭霜仍在可怜兮兮地撒娇,可燕拂衣很清楚,今日还远不到他服药的时候,以燕庭霜的性子,根本想不起去丹草堂寻丹方。
只能是萧风要他这么做的。
萧风想接掌丹草堂,无非是要谋夺资源,那些经过改进的丹方价值连城,燕拂衣虽不在意,却很清楚其中的价值。
只是,他不明白萧风又是如何知道的。
萧风知道很多事。燕拂衣早就发现,这个突然崛起的外门弟子,对他们所有人都了解得吓人。
这种了解并非出于善意,更像是处心积虑,筹谋深远。
可他还能怎么样呢?
燕拂衣带着些仿佛百无聊赖的冷意,认真地思考这件事:他一个简直快被逐出师门的逆徒,还能怎么样呢?
他是燕庭霜的兄长,可他也会疲惫,受了伤也会痛;被最爱的弟弟算计时,也会满脑子嗡嗡地响。
“庭霜。”
清冷暗哑的声音响起,传讯符那一头,燕庭霜突兀地停住了话头。
“庭霜,”燕拂衣问,“是萧风要你问的吗?”
燕庭霜静了一瞬,马上控诉般地抗议:
“……和萧师兄没有关系。哥哥,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还要借此猜忌萧师兄吗?”
燕拂衣拨弄着那缕雪白的剑穗,无声地笑了笑。
对于一个金丹剑修的命剑来说,这根剑穗属实有些简陋,虽然看得出经过精心的养护,可凡间的丝线在时间的流逝下仍在悄悄变黄,与剑柄相连之处都有些磨损。
燕拂衣将剑穗解下来,放在手心上。
在很久远的曾经,久到他们的母亲还在,久到燕庭霜还是个整日粘着他叫哥哥的跟屁虫,那时候,他收到了这个弟弟亲手做的,也是唯一送他的礼物。
十几年,这剑穗浸过他的心头血,随着他斩妖除魔,也随着他与燕庭霜渐行渐远。
究竟,是哪里错了。
“告诉萧风,他想要的东西,在百草园西南第三块灵草田,”燕拂衣平静道,“他能解开阵法,就能找到丹方。”
燕庭霜顿了顿,仍有些不满道:“你又布了什么阵法,何必那么费事?”
“不会很费事,”燕拂衣轻声说,“庭霜,他至少得有能力解开阵法,才有能力为你配制丹药,是不是?”
燕庭霜沉默了。
“或许我很难成为你想要的兄长。”燕拂衣张开手掌,看着那条剑穗被微风吹着,飘扬起来,飞落睡眠,很快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流。
“你更喜欢他的话,就让萧风试一试吧。”
剑光一闪,那道吵嚷了半日的传讯符,无声裂成了碎片。
4. 山谷
燕拂衣成为昆仑道宗的首座大师兄多年,正如问天剑尊所说,他在门派庶务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以至于多少影响了自身进境。
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
燕拂衣此时已经懒得去想,燕庭霜弄出来泽梧秘境的事,究竟只是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想在师尊面前证明自己比兄长更值得宠爱,还是与萧风合谋,要趁着掌门出关的机会,从他手中夺去戒律、丹草和藏书三堂。
燕拂衣其实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们想要,便随他们拿去。
月亮又升起来,照在安宁美丽的山谷中。
燕拂衣歇够了,爬起来去给星涧草浇今日份的玄阳泉,在月光下漫步在他的芍药花田,还随手给刚来檐下的燕子捏了个窝。
最后他进入自己的仙府,仔细查看了布在院子里的法阵。
他闯那么多秘境,经历那么多九死一生,得到的天材地宝都是顺带,最终无非是为了这个法阵。
水波一样的光映照在燕拂衣脸上,他又从自己身上榨出一点灵力,输入进阵里。
繁复神秘的法阵静静闪烁着,贪婪地吞噬着剑修精纯的法力,那些力量输入阵中,却仿佛是泥牛入海,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掀起。
燕拂衣坚持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不得不停下来。
他也不嫌脏,就席地坐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却很柔和。
只是周围有些太静了,静得让人感觉不到活着。
燕拂衣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有点想念他的小花蛇。
他是在三年前外出游历的时候,偶遇一群猎妖师正围追堵截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燕拂衣看见那少年的脸,动了恻隐之心,出手将他救下来。
燕拂衣在外行走时,通常都戴着斗笠。
他长了一副极为惹眼的相貌,惹眼到即使只是个凡人,站在街上也会引人驻足观看的地步。
虽不怕事,可出门在外,麻烦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因此将那少年救下时,对方伤得太重,还没看清救命恩人,就昏死过去,化作原形——一条通体斑斓的紫眼睛小蛇。
燕拂衣便将小蛇带回拂衣崖。
那时他还只是个筑基期的小修士,面对濒死的小妖兽束手无策,只觉得小蛇冰冰的,死了一样,怎么捂都捂不热。
燕拂衣为此倾注了很大的心力,最后不惜以自己天生道体的心头血相哺,才终于把小蛇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
他为此落了一个小境界,又不得不藏在拂衣崖养了一个月的病,可看着一天天活泼起来的小动物,还是觉得很值得。
可惜小蛇醒来就忘了自己是谁,又伤了根基,视力不好,还化不了形,在战斗中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燕拂衣想了想,敷衍地给他取名叫小花。
燕拂衣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灵兽帮忙战斗,小花很活泼,很话痨,不能化形但会说话,一见到他就钻进他怀里叽叽喳喳。
这已经足够好了。
做人不能太贪心。
可惜——
一个月之前,门派大比前夜,燕拂衣莫名其妙走火入魔、功法反噬,当他从昏迷中醒来,不仅自己身受重伤,小花也消失不见了。
燕拂衣找遍了周围的山林,却找不到一点踪迹。
他很担心自己是不是在神志不清时对小蛇做了什么,可后来许多事突然接踵而来,就像没找到合适的时间给自己疗伤一样,也没有足够的空闲去寻找小花。
想到这里,燕拂衣忙打起精神,打算出门画个符,再搜一搜丢失的灵宠。
可他刚跨出仙府大门,就看见芍药花田中央,站了一个人。
那人转过身,燕拂衣如遭重击,蓦然停住脚步。
月下花中,站着一位面容雌雄莫辨的青年修士,一身猎猎红衣如火,竟比遍地盛开的芍药都不逊色。
修士带着那样美丽的笑容,亲昵地对燕拂衣道:
“找到你了,大师兄。”
他声音魅惑,天人之姿,若是寻常修士,被他这样一叫,恐怕三魂七魄要丢了一半。
可燕拂衣只觉胸口蓦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罡风如刀,猛烈地往里割。
燕拂衣垂垂眼睛,低低应了一声。
“清鹤。”
问天剑尊门下曾经的第三位徒弟,掌门李安世之子,他的大师兄李浮誉生前,最疼爱的弟弟。
李清鹤。
李清鹤踏着花田,徐徐向燕拂衣走来,红袍在他脚边翻卷,像盛开的莲。
“大师兄,大家都在找你呢,”李清鹤笑着说,“跟我回去吧。”
燕拂衣的后背绷紧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李清鹤一步步靠近自己。
李清鹤想杀了他,他一直都知道。
因为在他心中,是燕拂衣害死了他最爱的哥哥。
“你怎么……”燕拂衣的声音有些虚弱,“怎么知道这里的?”
李清鹤笑了。
“这又不难,”他眨眨眼,“大师兄总往这里跑,做得不算很隐蔽。”
只要日日夜夜盯着他,燕拂衣对他不设防,即使狡兔三窟,也总能找齐。
李清鹤又说:“大师兄,快与我回去。”
燕拂衣顿了一下,摇摇头。
“我这就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清鹤,掌门出关了,我不能回去。”
李清鹤仿佛没听到,伸手要来抓他的手腕。
传承自仙门之首不弃山的玄功倾涌而出,竟然已经是筑基巅峰的修为。
燕拂衣本能抬手一挡,巨大的能量骤然炸开,周围娇嫩的芍药被齐根斩断,美丽的花瓣纷纷扬扬,像落了一场雨。
燕拂衣眼前一黑,心疼得要命。
“清鹤,”他急促道,“别在这里,我跟你走——”
燕拂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阴冷的笑容绽放在那张美丽的脸上,李清鹤眼中带着恶意的愉悦,红唇轻启:
“晚了。”
厚重的威压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天幕,突然间从天而降。
燕拂衣反应极快,额心剑印闪烁光华,瞬间召出命剑,月华般的光芒在周身围成密不透风的结界,清颀的身影冲天而起,就要御剑而去。
他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发生什么,只要离拂衣崖远一点。
可四面八方天空中层叠竖起巍峨的法相,一重重巨大的虚影如同神佛,手结法印,怒目圆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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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者境界的力量毫不留情倾斜而出。
燕拂衣像撞上缚网的飞鸟一样被狠狠打落,他在蔓延全身的寒意中豁然抬头,牙关紧咬,唇角不住溢出鲜血。
太看得起他了。
不过是捉拿小辈逆徒,竟累得两位尊者亲至,让昆仑道宗掌门——灵音法尊李安世,用出成名的法术。
百纳千重身。
尊者缥缈的声音悠远厚重,犹如铜钟巨震长鸣。
“燕拂衣——”
天地间重重围起的法相一同低头,淡漠地注视着中央被迫压跪的身影。
“你可知错?”
李清鹤银铃般的嗓音低低地在背后响起:
“大师兄,你可知错?”
“……”
燕拂衣眼中满是血光,他跪在一片残花里,肩上是山脉一般沉重的倾轧,头痛欲裂,全身经脉如同要炸开一般。
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引发如此大阵仗追捕的逆徒,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地笑了。
“弟子,实在不知,”燕拂衣的声音很轻,“何错之有。”
“死不悔改!”
灵音法尊重重一哼,燕拂衣肩上的重量一时之间竟又沉数倍,他闷哼一声,膝盖都被压入泥土,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掌门声音中含着浓浓的怒意。
“只在门派中横行狂悖也就罢了,若不是妖王亲至,本尊竟不知,你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不顾仙妖两族盟约,设计暗害妖族少主,百般折磨,强行订下灵契!”
……什么?
即使燕拂衣已经做好准备,可听闻这个实在荒谬的罪名,还是不免愣了下神。
他在满目血色下勉强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
果然,在师尊和掌门身侧,竟还站着第三位高高在上、满面怒容的尊者。
尊者满头华发,双瞳深紫,举手投足之间,浓重的妖力如同怒卷的火。
这样的气场,想来便是当今万妖谷的妖王了。
燕拂衣顶着重压,漆黑的眸子不卑不亢地注视过去。
“弟子不曾行此卑劣之事,”他声音仍如剑意般冷然,“请掌门明察。”
“不曾?”是妖王先冷笑出声,“灵音君,你门下的弟子,当真嘴硬。”
妖王微微侧身,身后走出一位衣着华美,紫发紫瞳的少年人。
“惑儿,”妖王声音阴冷,“你来认认,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燕拂衣与那少年遥遥对视,骤然一阵眩晕。
小花在拂衣崖始终不曾化形,可他最初救他,便是因为他的人形,与师兄生前,曾有几分相似。
这张脸,燕拂衣刻骨铭心,时隔三年,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曾日日在燕拂衣怀中撒娇卖乖的小蛇高高昂着头,注视着跌落尘埃的青年剑修,红瞳中满是陌生的恨意。
“就是这个人,”妖族少主轻描淡写道,“儿子绝不会认错。”
燕拂衣在此时竟想笑,可唇角似有千斤重,怎么抬都抬不起来。
他垂下眼睛,发梢被风吹过眼角,隐隐有些刺痛。
果真是……蛇妖。
他早该知道,蛇血性冷,怎么捂,都捂不热。
5. 雷刑
燕拂衣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连日透支,他的身体本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更何况,方及弱冠的金丹剑修再是如何天才,在修行千年的尊者们面前,仍不过是个渺小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燕拂衣不愿冒一点险,让这片山谷承受更多毁伤。
在掌门刻意的压迫下,燕拂衣甚至连神志清醒都未能保持多久,很快陷入一片被疼痛撕扯的黑暗。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跪在一处高台上。
高台周边都是虚无,唯有背后矗立一把贯通天地的巨剑,巨剑柄上垂下长长的锁链,将受刑者两条手臂高高吊起,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接引天道雷罚,惩治离经叛道的罪人。
燕拂衣勉力抬起头来,那两道黑沉的锁链像是连接着天穹,看不到头。
在昆仑扪心台上,罪人的神识五感都被封于这方寸之地,甚至看不到昆仑经年不化的雪。
五感混沌也是好事,连那种痛彻心扉的空洞也变得钝起来,燕拂衣茫然地睁着眼,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想起昏迷前的事。
他又很不愿再去想那些,便试图经由片刻前李清鹤艳丽的脸,联想到他的哥哥李浮誉。
传说中被十恶不赦的燕拂衣害死的,掌门之子李浮誉。
在被害死之前,李浮誉才是昆仑道宗的大师兄。
相比起声名狼藉的继任者,他就像天边的皎月,山巅的冰雪,从身世人品,到相貌天赋,都是修真界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挑不出一点毛病。
燕拂衣胸口的吊坠似乎在隐隐发热,他想将那一小块冰晶握在掌心,很可惜,双手都不自由,想握也握不住。
在燕拂衣不算太长的记忆中,除了幼年时早已形象模糊的母亲,浮誉师兄,是对他最好的人。
但他约莫真是命中带煞,所有对他好的人,最终都会死于非命。
如果师兄还在这里,燕拂衣默默想着,至少,至少会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解释。
但……但师兄不在也好,他若看到自己这样狼狈,怕是会心疼。
虽然燕拂衣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燕拂衣恍惚间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有人穿过扪心台旁虚无的黑暗,用两根手指抬起他的脸。
清越的声音响起。
“大师兄如今这样,看起来好生狼狈。”
燕拂衣的视觉被封住,看不到他,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尖尖的指甲刺进自己的下巴。
是李清鹤。
李清鹤看着那双漂亮但空洞的眼睛,燕拂衣此时看不见他,他脸上也终于不必再维持那种故作天真的笑。
这双眼睛若是挖出来,也定然很好看。
“清鹤,”燕拂衣静静吐出一口气,眼神失焦,却很温柔:
“五年不见,你长大了。”
五年前,李浮誉意外身死,昆仑道宗遭遇大变,掌门闭关,李清鹤却走了好运,被仙门之首不弃山看中,前往修行。
九州修仙门派众多,唯有不弃山千万年长盛不衰,独占鳌头。
除了因为宗门秘传的天阶术法《天枢经》外,还因为根据传说,不弃山开宗立派的老祖宗仍活着,是九州大陆上,最后一位金仙。
李清鹤有幸拜入不弃山,虽然只是普通弟子,连老祖宗的面都没见过,可对昆仑道宗来说,这也是值得夸耀的大好事。
燕拂衣真心为他高兴。
可李清鹤听得这话,却脸色一变,手高高扬起,重重朝师兄脸上落下去。
“闭嘴,你也配叫我的名字!?”
燕拂衣身子一歪,全靠那双铁链拴住,才仍摇摇晃晃跪着,他轻咳了几声,感到更多鲜血从唇角淌下,也无力去擦。
没关系,这世上大概只有李清鹤的恶意,他可以理解,也愿意承受。
毕竟在他眼里,是自己害死了师兄。
若是燕拂衣也有这么一个可以发泄害师兄身死的愤怒的人,他可能会更过分。
可惜他没有,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他燕拂衣,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清鹤,”另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大师兄也是一时糊涂。”
燕拂衣一顿,他看不到,对方出了声,他才知道燕庭霜也在。
燕庭霜叹一口气,难过地说:“大师兄,你也是,怎么到了此时,还那么不知悔改?”
燕拂衣无言地微微仰起头。
一只手握在他肩头,燕庭霜半跪下来,凑近燕拂衣,仿佛很委屈地抱怨。
“大师兄,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摆出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燕拂衣一愣,蝶翼似的睫毛颤了下,原本想要寻找燕庭霜的眼眸微动,试图转向别处。
“你是想引得师尊心疼,还是想让我愧疚?”
燕庭霜放轻的声音里浸着货真价实的愤愤,“是因为想报复泽梧秘境的事?我不过就是想借机跟师尊撒撒娇,就值得你记恨在心上……好心叫你去拜见掌门师伯,你也要把事情闹得这么惊天动地,现在好了,竟还牵扯到妖王谷。”
“这都是你自作自受,”他的同胞兄弟恨恨地说,“别想怨到我身上。”
燕拂衣被高高吊起的苍白手指颤了颤,骨节绷紧,死死攥住锁链。
他说:“我没有。”
没有想要记恨燕庭霜,没有想把事情闹大,更没有对妖族少主,做过他们指控的事。
可他的声音太空洞,被卷在扪心台的罡风里,无人在意。
有时候燕拂衣都会很诧异,他在不同的人眼睛里似乎装扮着同样的心机深沉,可那些弯弯绕到荒谬的心思,最后还得这些人解释给他听。
燕拂衣默然,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平稳。
“情况有多糟?”
定然已经是很糟了,不然李清鹤不至于满足到专门前来落井下石,燕庭霜也不会想起,来看望他满身罪孽的兄长。
李清鹤说:“红莲妖尊要你的命。”
红莲妖尊,便是当今妖王,妖族唯一的尊者,传说三年前她挚爱的独子失踪,遍寻不到,妖王以尊者之境,竟一夜白头。
燕拂衣眨眨眼,竟然笑了。
他很少笑,昆仑道宗的弟子都知道大师兄为人严肃,冷气袭人,掌门闭关的五年中,他以首座身份执掌戒律堂,协调一门上下,都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可这样的人突然笑起来,那张被冰封住的美人面却被豁然注入光彩,湛然似昆山玉碎,清朗如日月入怀。
李清鹤竟莫名呆了一呆。
燕拂衣说:“如果我死了,你们就会开心吗?”
他实在没忍住问这个矫情的问题,不管是心底终究留了一点执念,还是试探自己与这世界究竟还有多少牵连。
燕拂衣是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他消失的话,所有人都会开心吗?
燕庭霜呼吸一滞,声音都变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庭霜心底竟生出一丝他不愿细想的恐慌:“燕拂衣,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就非要剜我们的心,明明是自己行为不端,还装出一副大家都对不起你的可怜相,你非要让我们每次想起你都如鲠在喉,明明罪有应得,还要让我们愧疚不能救你!”
啊。
燕拂衣想,他明明还活着,在燕庭霜口中,倒像是已经死了。
即使死了,也并不值得人同情,不该被人想起。
还真是抱歉,活成这副模样。
“小霜,”燕拂衣轻声说,“我还活着呢。”
燕庭霜猛然一滞,突然意识到自己话中再也藏不住的恶意,浑身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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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才不是这样恶毒的人,是燕拂衣太过分,太心性歹毒,才让他一时激愤……
“还不是多亏了萧风师弟!”
燕庭霜一时便说漏了嘴:“若不是他救了妖族少主,看在他的面子上,掌门好不容易才护下你。”
原来又是萧风。
萧风其人,燕拂衣其实根本没与他见过几面,他完全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为什么,对把自己踩在脚下有如此强烈的执念。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通晓一切的敌人,知道他的弱点、他的行为方式,甚至是他最隐秘的行踪。
燕拂衣有时会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跟一个“人”对决。
一道刺目的电光突然间笼罩在头顶,燕拂衣听见一声惊呼,方才身边的两人已被弹开去,他抬起头,迎着令人流泪的白亮睁眼。
是昆仑扪心台最严厉的刑罚,九重雷刑。
燕拂衣慢慢地、慢慢地,吁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个。
掌门不能让他死,又不想让他好好活,与妖族彼此划分利益后给出的,果然是这个答案。
萧风将妖族少主这件事,赶在掌门出关的时候捅出来,还真是为灵音法尊献上了一份大礼。
没有任何预兆或宣判,更不容一句抗辩,只有粗壮贯彻天地的雷电,经由巨剑接引,轰然落下。
“……”
被禁锢在高台中央的那道身影,整个被那电光穿透,重重一震,像一只被刺穿双翼的鸟。
锁起燕拂衣双臂的锁链都被那巨力冲得哗啦作响,锁链闪烁起森严的剑光,牢牢收得更紧,将受刑者死死钉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高台之下,昆仑道宗的弟子们仰头看着,剑峰所属列为一组,那些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剑修们,大多勃然色变。
可问天剑尊镇在最前端,面容冰冷,目光平静。
没人敢说一句话。
九重雷刑,九道雷劫,一道比一道快,一道比一道强,根本不给任何喘息之机。
刺目的光晕以高台为中心爆发开。
燕拂衣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细微痉挛起来,抑制不住的闷哼自喉咙破碎地挤出,鲜血不断从身上各处出现,又隐在深深的黑袍里,寻不得踪迹。
就连李清鹤的眼中,竟都流露出一丝不忍。
可他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去看。
哥哥丢掉的是命。他曾经那么宠爱,却最终害死他的燕拂衣,受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燕拂衣开始尚能勉强忍受,可到了后来,神智渐渐完全模糊,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丢脸地叫出声。
——应当没有,被摧折破碎到极致的身体,恐怕已没什么力量发出声音。
雷光霸道,在每一条经脉攻城略地,最后悍然斩断他与灵兽之间,原本该生死相依的血契。
那是在小花蛇饮下燕拂衣的心头血之时,由最古老而直接的方式,订立下的永不背叛的契约。
而恢复了地位与尊荣,唯独失去三年记忆的妖族少主,站在父王母后身边,仰头看高台上的仇人罪有应得。
他的心在此时蓦地一空。
好像有什么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被无意间弄丢了。
缠绕在燕拂衣身上的锁链突然之间尽皆断裂,雷刑已毕,他无力地摔伏在地,颤抖着的手指微屈,连尝试撑起身体都做不到。
意识陷入一团很奇异的白雾,燕拂衣睁着眼,身上叫嚣着筋骨尽断般的疼痛,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
就连胸口,那一丝冰晶带来的触动,也仿佛消失了。
师兄……
燕拂衣安静地伏在地上,乖顺地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师兄。
拂衣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我不想……再管他们了。
好不好?
6. 醒醒
燕拂衣陷入一场深沉无光的梦里。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记得那些事,记得曾经母亲还在时,他们一家人隐居的那座山谷。
那里应当不属于修真界,而只是凡间。
因为在燕拂衣残存的记忆里,山谷的春华秋实、夏日冬雪,四季更替总是依时而来,从没有乱来的时候。
修真界的季节就很乱来,那些呼风唤雨的修真者们,随时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调整节气。
像昆仑道宗,坐落于雪山之巅,常年都是满目不化的冰雪。
燕拂衣喜欢分明的四季,那样才有生气。
可那个生气勃勃的山谷,在某一天,变成了一片血与火的梦魇。
燕拂衣呼吸急促,胸肋间似乎有异常锋锐的剑锋在翻搅,他喘不过气,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好在妖异的黑红色很快褪去,他的梦中又换了一副画面。
浮誉师兄还在的时候,总喜欢说些奇怪的话逗弄他。
“我为什么对你好?唔……因为小拂衣,是师兄的白月光呀。”
“白月光就是,一尘不染、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那个人,是无论变成什么样,都高高地挂在心上的人。”
“你得放松一点,不要自虐,学会摸鱼,真是……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使唤。”
“……”
那时候,师尊偶尔还会对年幼的燕拂衣露出赞许之意,清鹤整天乐呵呵地跟师兄们胡闹,燕庭霜整日紧跟着兄长不放,夜里打雷都会抱着被子挤上他的床。
……真的吗?
燕拂衣在梦中忽然产生疑问:
这样的日子难道真的存在过,而不是他在快要溺死的时候,自欺欺人产生的幻觉吗?
如果是真的,那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呢。
燕拂衣突然又感到难以承受的疼痛,那种疼痛侵袭进本该无知无觉的梦里,像要把他的整个身体炼化,烧成一簇青烟,永镇在暗无天日的渊薮。
他其实,很有点怕疼。
所以才会那么害怕掌门,怕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连他的面都不太敢见。
燕拂衣从不知掌门对他的恨从何而来,或许也并不需要缘由,只是因为这么一个象征耻辱的孩子刚好出现,刚好落在他手里,刚好又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就像折磨一只小猫,一只小鸟那样,完全可以用来承载自身压不住的怒火、戾气、所有的不如意。
刚刚拜入昆仑道宗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幼小的燕拂衣身上,除了露在外面的手和脸,到处都是可怕的伤。
直到在外游历的李浮誉回到昆仑,闯入密室,从父亲的怒火中救出遍体鳞伤的师弟。
那之后的几年,至少在浮誉师兄看得到的地方,燕拂衣就总是安全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又会这么痛?
对。燕拂衣隐隐约约记起这件事:
浮誉师兄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不在了?
头也像被千万根针一起扎那样疼起来。
太疼了,燕拂衣差点想哭,可泪到眼皮下又忍住。因为唯一会在意他的眼泪的人,已经不在了。
【拂衣,醒醒!】
【燕拂衣——!】
突然刺入的陌生声音像一只有力的巨手,生拉硬拽地在漆黑粘稠的泥沼中,揪出一丝微弱的火苗。
疼痛在意识回笼的瞬间,突然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呼啸而来。
燕拂衣颤抖着喘气,疼得眼前发黑,恨不能再晕过去一次,可烧灼在神经上的疼痛一点都不放过他,像烧红的铁钳捅进脏腑,残忍地维持着清醒。
燕拂衣努力放慢呼吸,努力平静下来,他口中尝到浓郁的血腥气,在一呼一吸间肆意弥漫。
被暂时忘却的记忆卷土重来,这鲜明的疼痛同时在作出提醒:
九重雷刑之后,他还好好地活着。
……好可惜。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的瞬间,燕拂衣突然听到一声轻到仿佛是错觉的裂响。
就像春笋顶破泥土,蝴蝶挥动翅膀,那么轻微,却如此清晰的声音。
【想什么呢!不许想!】
清朗的声音在裂响之后又气喘吁吁地响起,突兀得像是幻觉,却实实在在回荡在识海里。
燕拂衣微微偏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
他……记得这个声音。
之前在泽梧秘境,那个差点被他当做心魔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声音。
心中短暂地出现一丝警惕,很快又无所谓地消散了。
以燕拂衣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心魔,就算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能将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燕拂衣冷静地思索:
是幻觉吗?还是什么趁人虚弱潜伏上身的孤魂野鬼?
【呸】声音又说道,【你才是孤魂野鬼】
【你就是】燕拂衣默默回敬,【有本事现行看看啊】
然后他才发现哪里不对。
燕拂衣睁开眼睛。
他独自躺在昏暗的房间里,空气中浮动着淡雅的竹香,四周的装饰陈设……都有些陌生。
燕拂衣在昆仑道宗时有自己的房间的,但他很少去,多数时间都行走在山下,有时候回山办事,为了方便,也会睡在戒律堂的值房里。
毕竟在剑峰上,一峰之主的问天剑尊不喜欢看见他,师尊最宠爱的徒弟燕庭霜,也不喜欢看见他。
但燕拂衣此时身处的地方很陌生,他尝试起身,又被一道力量牵扯着倒下,这才发现手腕上锁着细细的链子。
锁链不知是什么材质,光泽低调,坚不可摧。
关键是——
燕拂衣微微皱眉。
【你能听见我心里想什么?】
声音立马得意地接上【也不是所有都能听见啦,你有意识跟我交流的话才可以】
燕拂衣:……
即使在修真界,这好像也不是应该司空见惯的事。
【你到底是……】燕拂衣顿了一顿,【谁?】
【你原本是不是想问我是什么东西?真没礼貌】
【……】
【我是——白月光拯救系统!】
那声音非常自豪,但不知道为什么,燕拂衣莫名地觉得,这不是对方原本想说的话。
但他知趣地没有问,这甚至让他又想起一会儿浮誉师兄来。
那会儿师兄也总是这样,言语跳脱,没个正行,又仿佛被限制着,好多话不能说。
浮誉师兄总是欲言又止,然后带着很不甘心的温柔神色,使劲揉捏燕拂衣的后颈。
【喂?】声音好久没有等到燕拂衣的回答,很不甘寂寞,【喂喂?】
燕拂衣于是很没礼貌地问:
【所以你是什么东西?】
【……】对方似乎深深吸了口气,只恨自己没手。
【为你好的东西】自称为白月光拯救系统的家伙没好气道,【少年,你还在为备受打压而苦恼吗?还在为无人理解而伤神吗?还在为被强取豪夺……哦对不起串台了,这个不能播,总之,你想要焕然一新,金光闪闪地逆袭吗!】
【白月光拯救系统,你,值得拥有。】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在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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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秘境的那次,是不是你?】
【是我啊】系统迟疑了一下,爽快地认下来,【但那次我差点触犯违禁词,被禁言了。】
什么胡言乱语,听不懂。
燕拂衣原本就头疼,跟胡搅蛮缠的系统“对话”了一会儿,不禁更疼了。
【啊差点忘了!】系统咋咋呼呼的,【我可以帮你屏蔽一部分痛觉哦,来,叫声哥哥听听】
那感觉很奇妙。
燕拂衣的五感其实仍然有些混沌,他与这个叫做系统的家伙对话,又很难维持足够清晰的逻辑,只有种不知由来的亲近感,无端放松。
过了一会儿,尽管燕拂衣显然没说话,体内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疼痛,还是在骤然间减轻了。
燕拂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迟钝地眨眼。
【怎么样,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系统丝毫不觉得尴尬地自吹自擂【别的不说,我告诉你啊,以你这个资质,再加上我辅助,只要甩开这一窝极品吸血鬼,那立刻就能……】
燕拂衣很少遇到敢跟他这么聒噪的家伙,他很快有点走神,系统说着的他听得懂、听不懂的话,都像是隔了一层水波,嗡嗡的,化作没什么意义的噪音。
虽然折磨人的疼痛有所减轻,但身体仍虚弱得难以为继,好像有一只大手,连续不断地在胸腔里揉捏,针刺般的麻木感从心脏扩散到每一条经脉,精神愈发难以集中起来。
燕拂衣默默地想:我这是在哪儿?
他又试图闭眼,有点想回到刚才的梦里去。
他只是,有点太累了,想多睡一会儿,想稍微放松一下。
房门在这时被推开了。
脚步声快走到床边的时候,燕拂衣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的意识和警觉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削弱了,转头望去,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燕拂衣认真辨认了一会儿,仍没认出那是谁。
人影站在床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过了片刻,发出一声轻嗤。
“天命之子……我还道有多大的能耐,还真是不堪一击啊。”
喋喋不休的系统愣住了。
【等等,他这是什么意思?】系统听起来竟然有点慌张,【和我拿到的剧本怎么不一样?】
燕拂衣缓慢地眨了下眼,不管是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还是系统,他们说的话,他都听不懂。
但他终于想起这气息属于谁。
是萧风。
燕拂衣看不见的地方,萧风看着他的眼神兴奋而得意。
“你不是高不可攀吗?不是冰清玉洁的高岭之花吗?”萧风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如今还不是被我踩在脚下,满身污泥。”
在这个昏暗的房间,被禁锢在床上的燕拂衣看上去那么脆弱,简直碰一碰就要碎掉——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是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
萧风原本还以为,与天命之子抢夺机缘和气运会有多难,可他甚至都还没有怎么发力,燕拂衣就已经被身边的人折磨得破绽满身,他竟只需要顺水推舟,再装装可怜,就能将圣徒拉下神坛,踩进尘埃里。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他萧风,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角吗!
“认输吧,大师兄。”
萧风舔舔嘴唇,原本还算俊朗的眉眼,被昏暗的灯光衬出几分阴鸷:“掌门和李清鹤都恨极了你,你的师尊冷血寡情,你不惜豁出命来护着的燕庭霜,是个愚蠢又自以为聪明的贱人。”
“而你用半身修为救下的灵兽,则是个偏听偏信,连恩人都认不出的蠢货。”
“你,还能拿什么与我争?”
7. 仙骨
萧风慷慨激昂地输出了一会儿,才发现燕拂衣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
“大师兄,现在装出这样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谁看?”
萧风俯下身,掐住燕拂衣尖削的下巴晃了晃:“你不对我说声恭喜吗?”
剑峰大师兄软软地随着他的力道,一点都没有反抗的意思。
萧风的脸冷下来。
真无趣。
胜利结算的时候,如果少了对手的仓皇求饶或无能狂怒,倒好像自己一个人在上演中二的独角戏,这还有什么快感?
“燕拂衣,”萧风手指掐紧,用力扼住燕拂衣的喉咙,将他上身都提起来,“你是看不起我吗?说话啊!”
可是即使如此,被拢在他掌中的躯体也没有给出一点反应。
萧风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松手。
燕拂衣重重落了回去,头无力地侧向一边,漆黑的长发垂落面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好像消失了。
萧风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手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大师兄?”
萧风手指迟疑地顿了顿,试探地摸向床边苍白垂落的手腕,“燕拂衣?”
燕拂衣身上简直没有一点活气,萧风碰到他的手,差点被冰得一哆嗦。
萧风的心突然一慌,志得意满的表情瞬间裂开,就好像走路的时候猛地踏空,须臾间以为自己要落进万丈深渊。
燕拂衣,他可绝不能就这么死了。
“喂,醒醒!”
萧风牙关紧咬,当机立断地把燕拂衣整个人扶起来,毫不犹豫地用手掌贴住他后心,治愈的灵力不要钱一样灌输进去。
他要彻底赢过燕拂衣是一回事,但是、但是燕拂衣,绝对不可以死在这里!
系统也慌了,在萧风听不到的维度,那个始终显得玩世不恭的声音带上了凝重的慌乱,一声声呼唤响在燕拂衣的识海,试图刺激出一星半点波浪。
然而,那片曾经星海一般辽阔璀璨的地方,如今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响。
【拂衣,我相信你不会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快醒过来。】
【再坚持一下,好吗?】
【对不起……一直让你一个人,但从今往后,我会努力陪在你身边的】
燕拂衣感觉自己好像沉在一片深深的海里。
他根本就没有听见萧风说几句话,强弩之末的身体残留的力量,让他很难有清晰的思维进行理解,更不要说给出反应。
到最后,“咕噜”一声,最后的气泡逸出胸腔,人就往深不见底的深海坠去。
耳边响着气泡来回挤压的声音,宁静,又令人安心。
再没有更适合彻底休息的环境了,燕拂衣很疲惫地想,他真的、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觉。
可有一个声音,偏偏不让他睡。
那声音穿透力好强,不知从什么地方刺破气泡,硬是挤进耳朵,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燕拂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觉得好烦人。
拜托了,安静一会儿,行吗。
……
萧风走出那房间的时候,依然脚下发软。
他真是得意忘形了,一时忘记燕拂衣刚受过雷刑,再加上身体早损耗得七七八八,此时再受刺激,真有可能突然崩溃。
燕拂衣可不能死。
萧风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感觉自己狂跳的心脏终于平静下来一点,深感后怕。
可惜了他一颗九转大还丹,是攒了好久的积分才兑换到的。
但想想燕拂衣活着的用处,倒也值得了。
……
李清鹤刚走出父亲的仙府,路过曾经属于兄长李浮誉的院子,便被燕庭霜拦了下来。
“清鹤,”燕庭霜一如既往笑得温润,“你前去不弃山,一走就是五年,先前诸事繁杂,还没问你一声,别来无恙?”
李清鹤站住,冷淡的神情稍稍缓和:“嗯。”
兄长与他,还有燕氏的双胞胎,他们四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世事难料,如今剩下的,却只有他们两个。
李清鹤对燕庭霜并不算喜欢,但看在他愿意和自己一起对付燕拂衣的份上,也不介意与他亲近一点。
“清鹤若有空,可愿去剑峰喝一盏茶?”
李清鹤扬眉:“几年不见,师兄倒愈发像是剑峰主人了。”
燕庭霜抿唇一笑,竟有几分羞涩:“只仗着师尊宽容罢了。”
蠢货。李清鹤心想,嘲讽他都听不出来。
其实他一直还有点好奇:燕拂衣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恶魔不假,他对燕庭霜的好却毋庸置疑,燕庭霜作为十足的受益者,怎么倒好像比他还恨自己的哥哥。
再说燕拂衣,别的事情上聪明绝顶不好对付,偏偏又对这层血缘关系堪不透,看不破。
燕庭霜拐弯抹角了一会儿,终于进入正题。
他绕了十八个弯,自以为隐蔽地向李清鹤打听《天枢濯骨篇》。
《天枢濯骨篇》,是不弃山大名鼎鼎的《天枢经》中,极为重要的一卷。
据说,修炼此功至大成,可以在仙草和阵法的辅助下,将另一个人的根骨,引为己用。
与损人利己的魔修功法不同,《濯骨篇》奇就奇在,若是两厢情愿,施术者与共享者是完全平等地共享根骨,绝非强取豪夺的炉鼎一类。
燕庭霜此生最大的心病,就是自己的根骨。
他与燕拂衣是双生子,可两人除了同样被仙魔二气相冲影响的体质外,容貌不同、性情不同,就连根骨,也截然不同。
燕拂衣的根骨好得能令天下修士嫉妒:不仅是冰系天灵根,还是万年难寻的天生剑骨。
而燕庭霜,就只是普通的水系单灵根罢了,虽也是万里挑一,却与同胞兄长没得比。
可能现在还不明显,但修行之路,越往后越难走,总有一天,他与燕拂衣的差距会大到让人难以忍受。
燕庭霜绝不甘心。
从小到大,即使燕拂衣是多么稀有的天才又怎样。
他们一起竞争什么东西,不论是母亲和师尊的爱,还是想要的天材地宝,赢的,可总是他燕庭霜。
燕庭霜心里总惦记着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在藏书阁中,看到《天枢·濯骨篇》的残卷。
燕庭霜疯狂地想要完整的《濯骨篇》,共享他哥哥那一身令人垂涎的剑骨。
他想着燕拂衣向来对自己百依百顺,应当不会拒绝,但又忍不住以己度人,在事成之前,要千方百计瞒着当时掌管藏书阁的燕拂衣。
以至于机缘巧合下,与野心勃勃的萧风一拍即合,想把藏书阁的管理权弄到自己手里。
只是没想到,近来诸事不顺。
燕庭霜与萧风得到藏书楼之后,却怎么都找不到更多的线索。
戒律堂、丹草堂和藏书楼里,那些燕拂衣曾经的手下,从高级核心弟子到洒扫的杂役,果然就都与他一般傲慢难缠,对待新的上级,不仅不赶紧巴结,竟还冷若冰霜,刻意拖沓懈怠。
燕拂衣在扪心台上受的,明明整个昆仑道宗的弟子都有观刑,他对妖王谷做的孽,也早通过灵符传遍九州。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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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罪人,那些蠢货竟还不知好歹,摆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处处刁难他们。
好在这时候,燕庭霜想起了刚从不弃山归来的李清鹤。
《濯骨篇》可是不弃山流传出的东西,问他再合适不过。
李清鹤微微一笑。
“《濯骨篇》功能玄异不假,可灵根这种东西,简直比修士的命还重要,去哪儿能找到一个愿意把自己的灵根共享出来的人呢?”
“况且,最终想要功成,还需画出极为复杂的上古法阵,以及传说中珍惜无比的先天灵宝星涧草。”
燕庭霜咬咬唇,试探道:“如果共享者不情愿,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想到上次见面时的交流,燕庭霜突然对兄长的“百依百顺”,失去了把握。
“不情愿,就用不上《濯骨篇》了,”李清鹤说,“那岂不是要走魔修的路子,人人得而诛之的。”
燕庭霜笑得有些勉强:“是啊。”
李清鹤想到什么,眼神似不经意地往一旁的屋舍瞥了一眼,浮现出被隐藏很好的淡淡兴奋。
“但是——”他说,“凡事总有例外,曾有些家族的长辈,愿在临终前将自己的根骨遗赠给继承人,这时他们灵力衰微、意识不清,很难分辨是否‘情愿’。”
“对啊,”燕庭霜有些急,“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是可另辟蹊径。”
李清鹤打量着燕庭霜,像在琢磨他有多少胆量:“如若两人之间存在血缘关系,施术者又能得到共享者本命灵器的承认,同时,共享者本人的身体确实已经衰微到一定程度,那么,便可施展《濯骨篇》中附加的‘传承’。”
“传承?”
李清鹤点点头:“只是,这法子对共享者本身的伤害较大,相当于硬生生从他们身上剥离血脉根骨——考虑到此时的身体状况,选择‘传承’的共享者,大多很难活下去。”
燕庭霜一贯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僵在脸上,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他是……是讨厌燕拂衣不假,可好像也从没想过,要害燕拂衣去死。
——那他成了什么人?为了根骨而夺人性命,若是被师尊知道,那个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清冷剑尊,定然会对他失望的。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燕庭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努力说服自己:我怎么会那么恶毒?只不过、只不过燕拂衣本就已经毁了,如今他身体破败不堪,名声更是污浊,怎么还能在世上活得下去?
他一向最宠我的,若是能选择,也定愿意让我今后能有所倚仗。
再说,万一他能撑得过去呢?
燕拂衣素来最擅长忍耐的。若我得了天灵根,今后他又能乖乖听话,也不是不能看顾着他些……这样岂非皆大欢喜。
“小师兄。”
李清鹤红唇微翘,笑得像只诡魅惑人的妖:“真是巧,我此次下山,师尊正赐我参阅《濯骨篇》,还赠了这颗施展‘传承’之术的丹药。”
燕庭霜竟就说服了自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手,一只极为精致的玉瓶被放进他手心。
李清鹤一字一句,既像是对着燕庭霜,又像是在对着什么另外的人说:
“倘若你有幸找到这样的人,便将他与你的血,与这丹药一并融于天山冷泉,再将冷泉涂抹到对方的本命灵器上,便是了。”
他自然也不会告诉燕庭霜的是,若施展“传承”时,被共享者有那么一丝的清醒神智,有那么一丝的不心甘情愿。
强取豪夺的施术者,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8. 灰烬
李清鹤带着燕庭霜,走进曾属于他兄长李浮誉的院子。
这座仙府被命名为青莲雅轩,位于昆仑阁主峰,从前兄长还在,而他还没有改拜入不弃山的时候,就很喜欢赖在这里不走。
如今五年过去,青莲雅轩还维持着旧时的模样,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李清鹤站在门外,看着燕庭霜走进去,过了一会儿,又神思不属地走出来,脚步虚浮,竟都忘了与他打招呼,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逃也似的走了。
他嗅到一缕极淡的血腥气,压下心头若有似无的嫌恶,微微一笑。
青莲雅轩中布置清雅,却连一桌一凳,所用都是最上等的灵木,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竹香。
昏暗的房间最里端,燕拂衣就静静地躺在床上,清瘦的身体被埋在一堆奢华的锦绣中间,很是刺眼。
李清鹤走过去,站在床边。
燕拂衣面容纹丝不动,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来,那双他曾很喜欢的眼睛半睁着,长到过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出一小片阴影。
其中却不再有从前那种掩藏在沉静之下的飞扬神采,只是麻木而空虚,有点像被扔在角落里的破败玩偶。
李清鹤半蹲下来,手指虚虚抚过燕拂衣挺秀的眉骨和鼻梁。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燕拂衣这样的人呢?
燕拂衣和燕庭霜的母亲燕然,曾是父亲的小师妹,当年被魔族中人掳走,父亲多方寻找,却始终没能把师妹救回来。
直到八岁的燕拂衣带着燕庭霜,一路寻到昆仑道宗,灵音法尊才得知,三年之前,小师妹就已经死了。
故人已矣,两个可怜的孩子又确实天资超绝,当时已经成为掌门的灵音法尊便做主将他们留下,还拜托师弟商卿月,将他二人收为弟子。
李清鹤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与兄长都很喜欢这对兄弟。
尤其是燕拂衣,小小年纪便沉稳懂事,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兄长尤其疼他,李清鹤也很崇拜这个天资绝艳的小哥哥。
可谁能想到,燕拂衣害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不说,昆仑道宗好心将他们收在门下,他最后,竟又害死了自己的兄长。
这还不算,这些年来,他的名声越来越差。
大家都说,燕拂衣是趁着掌门痛失爱子之下伤心闭关,用五年时间,一点点蚕食门派内部的权力和资源,想把门派变成他的一言堂。
门中许多弟子都有过不平:就说萧风那样的天才,放在哪个门派不是被倾力培养的亲传弟子?偏偏在昆仑道宗,竟生生在外门杂役上蹉跎多时,好不容易崭露头角,还要被燕拂衣百般针对打压。
就更不要说刚刚败露的,暗害妖族少主的事。
最过分的是,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他偏偏还要摆出一副似乎无辜的样子,一点都不知道悔改。
“燕拂衣,”李清鹤牙根发紧,恨恨地说“我说过,你会遭报应的。”
燕拂衣安静地看着他。
他此时其实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红色轮廓,李清鹤刚才也出现在过他梦里,还是那个被他护在身后,会抹着眼泪叫“拂衣哥哥”的孩子。
燕拂衣看着他,轻轻弯了一下眼睛。
他说:“嗯。”
燕拂衣识海中,片刻前在燕庭霜划破燕拂衣的手腕取血时,义愤填膺到差点爆掉的系统,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说话了。
系统沉默着,散发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李清鹤看着燕拂衣,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苍白、脆弱,好像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你还不愿意认错吗?”
燕拂衣的眼睫抬起来一点点。
李清鹤站在床边,艳丽的容貌在昏暗的烛光下,却有种令人遍体生寒的冷:“庭霜小师兄‘心善’,他不愿说的话,我来说。”
“燕拂衣,你就该像你那个魔族父亲一样,众叛亲离,无人埋骨,被封印起来,牢牢锁住,永不见天日。”
你应该日日夜夜地被哥哥的事情折磨,永生不得安宁。
你不该再对任何人倾心相待,眼里阖该永远只有哥哥的影子,不能再放下任何其他人。
燕拂衣望着他,那双星子似的眼眸映照着李清鹤自己的身影。
燕拂衣又很轻地应道:“嗯。”
【拂衣】系统犹犹豫豫地出声,【别这样,燕庭霜他,未必就是那个意思】
尽管站在眼前的是李清鹤,但燕拂衣自己知道,系统也知道,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进来的燕庭霜。
燕庭霜在院子里与李清鹤的对话,燕庭霜划破他手腕取的血。
燕庭霜用最温柔的声音与态度,哄劝兄长拿出的本命灵剑。
燕庭霜怎么能想到,李清鹤一边与他谈话,一边还暗中开了传音法阵,让字字句句都响在燕拂衣耳边。
燕拂衣什么都知道。
他听得到燕庭霜说的每一句话,听到他最细微的呼吸,听得到他齿关颤抖时,隐隐发出的轻响。
可他从前总最惦着燕庭霜的安危,以至于刚刚收服本命灵剑,滴血认主时,下给命剑的第一条铁律,竟是永远认可、守护除主人之外的另一个人。
李清鹤无疑是想击破燕拂衣心里最后的防线,让他好好看看,在他以身相护了二十年的亲弟弟心中,他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燕拂衣必须承认,这一招太妙,妙到像是冰雪凝成的剪子,一寸寸缓慢地撕剪开他的血肉经脉,最后轻柔地捅进心脏里。
与仿佛弥漫在灵魂中的森森寒意一起,卷灭他心里仅剩的火,让骨髓深处都覆盖上锋利的霜。
李清鹤不愧是能拜入不弃山的天之骄子,不愧是浮誉师兄的亲弟弟。
下手总是这样又稳,又准,又狠。
他想要的,原来从不是取了燕拂衣的命。
死未免太轻易。他要彻底击溃、撕扯殆尽、连血带肉吞下去的,是燕拂衣被折磨成灰烬的心。
燕拂衣想笑,却又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几乎是本能地试图瑟缩起来,支离的腕骨上拴着的锁链被带得哗哗响。
他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为什么一定要保护着、隐忍着,甚至是纵容着他们所有人的伤害?
他不想再“撑住”,不想再永远将自己剖开,用心头血去描摹长到不见尽头的认罪书,用生命与灵魂去扛着昆仑道宗往前走,一次次在重伤中记录修补那该死的结界的次数。
胸口的吊坠竟奇异地烫起来,可燕拂衣此刻甚至都感觉不到。
他与浮誉师兄相处了十年,几乎占去生命的一半。
失去浮誉师兄又有五年,在这五年里,不论被如何误解、伤害、折辱、千夫所指,曾经存在过的记忆都像是最后的铠甲,强迫他好辛苦地“撑住”,为了拿到最后渺茫的奖励。
前所未有的,燕拂衣也竟然在这样的一瞬间,感到委屈。
他不想再见到这些人,他要躲回那座四季如春的山谷去。
那座——
“大师兄。”许是被燕拂衣平静无波的神色激怒,李清鹤心中火苗似的焦躁无端上涌,他想到什么,毫不掩饰声音里刻骨的仇恨。
“你回不去那座仙府了。”
燕拂衣黑润的眼珠微动,像是终于听见他的话,看向他。
他熟悉李清鹤这样的神色,他是那么认真地盯着自己的脸,迫不及待要从上面看到他想要的痛不欲生。
就像曾经一起出门游历,他也总是要强,要用最绚烂的杀招打败对手,还一定要对方俯首认输。
红衣少年从来傲气,一往无前,又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一点宽恕。
李清鹤说:“三位尊者为捉拿你亲至,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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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罡风乱流原本便严重,暴动的灵力都裹了问天剑尊的剑气,没了防护法阵,房屋花木,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撕碎。”
“更不用说不知哪个不小心,在那团风里,落了一把火。”
燕拂衣苍白的手指痉挛了一下,锁链被拉直绷紧,腕上伤口裂开,又染出刺目的血。
李清鹤咬了下舌尖,尝到一抹令人愉悦的血腥。
他这些年一直在琢磨,哥哥死后,什么竟敢成为燕拂衣最在意的东西。
一是小师兄燕庭霜,二是那处破山谷。
燕拂衣总到那去,一待便是很久,他给那里的仙府布下最顶级的防御法阵,李清鹤无论如何都进不去。
他只知道,每次从那里出来,燕拂衣便似乎很是幸福,很是满足,满脸都是些让他痛恨的情绪。
燕拂衣识海里的系统气得飙了粗口,又被无情地屏蔽掉——可即使没有违禁词,燕拂衣此刻,也根本听不见他。
他就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眼中有什么东西寸寸碎裂,身上残余的灵力混乱地暴涨,李清鹤竟被逼退一步,面颊上浮现出一条血痕。
李清鹤睁大眼:“你竟敢——”
燕拂衣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他说:“你故意将他们引到那里去,就是为了毁灭我的仙府。”
“是又如何!”李清鹤冷道,“你以为自己也配拥有一处安乐乡吗。”
燕拂衣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的面前炸开一团光怪陆离的眩光,像是涌动的灵力、破碎的罡风,泥泞和血污大片大片地染满视野,触目所及一片猩红,像在盛夏阳光下闭眼,透过捂着眼睛的手,能听到心脏中血液脉脉流动。
“铛铛铛——惊喜!”
“美不美!哥哥牛不牛!”
燕拂衣永远忘不了那个午后,彼时尚且年幼,他们很艰难才穿过外围的乱流罡风,千里迢迢跋涉到长满野花的山谷。
“我们把这里当做秘密基地吧,以后如果我没看到,老头子又要打你,你就躲到这里来。”
“我来画图纸,这里有瀑布诶,可以盖一座森系小木屋。”
“种什么花好呢,拂衣,你喜欢什么花?”
“野花怎么配得上我最喜欢的小美人呢,芍药?芍药怎么样,又香又漂亮,和你一样。”
“哈哈哈哈,不喜欢叫小美人啊,那就叫你小月亮吧。”
“就很怕你这爱自虐的家伙以后会过得很苦,月亮如果累了,别忘了这里,还有一片可以降落的花海呢。”
……
燕拂衣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他的存在就仿佛是个错误。
生恩尽断,锦书难觅,到了最后,折辱毁誉,举世皆敌。
但他曾以为一切都没有关系。
如果付出的真心没人想要,那便收回来;如果最终无路可走,无人可诉,他也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可堪归去,那里还存着渺茫的希望,是茫茫三千世界之中,最后的一道光。
燕拂衣竟真的笑出声来,那笑声先是低沉地滚落出他的喉咙,又岔了气,变成一阵暗哑难听的咳嗽,眼中竟都咳出眼泪。
李清鹤无端一慌,抓住他领口怒道:“你笑什么!”
一大捧灼热的血在这时被喷出来,沾了他满手。
“李清鹤,”燕拂衣喉中发出破碎尖锐的喘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出他的全名,“拂衣崖下,每一株芍药,都是浮誉师兄,亲手种下的。”
李清鹤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都僵住了。
燕拂衣说:
“仙府中的幽冥七星阵,我召唤了五年,供养了五年,才侥天之幸,聚起最后一点,师兄破碎的残魂。”
“你把它们,都毁了啊。”
刺目的鲜红像是从地狱中涌出的火,穿过仇恨的盔甲,灼烧着刺穿了他。
9. 离开
燕拂衣一点都不明白,浮誉师兄为什么总说自己是他的白月光。
在他心里,师兄是白月光才对。
李浮誉是昆仑道宗掌门李安世的长子,当燕拂衣带着弟弟,千辛万苦找到昆仑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修真界小有名气的少侠了。
但作为门派大师兄,其实李浮誉也并不太“称职”。
用他自己的话说,“师兄是一个自由的小精灵”……燕拂衣头次听到这种话很懵,被师兄一把揽住瘦弱的肩膀,豪情万丈要带他开启“远大航程”。
十岁的小燕拂衣听不懂,但觉得师兄闪闪发光的样子好厉害。
李浮誉从不管宗门的事,也被李安世教训过几次。但此人脸皮极厚,歪理极多,仗着父亲不会真的对自己怎么样,一贯我行我素,回头又能使些小伎俩,把火冒三丈的掌门哄得摇头失笑。
李浮誉和李安世唯一一次爆发真正的冲突,就是为了燕拂衣。
那时燕拂衣还不到十岁,但即使是那么小的孩子也看得出来,掌门对自己恨得格外刻骨。
燕拂衣虽拜在剑峰门下,但李安世作为掌门,自然也有资格管束他,他师尊问天剑尊又不怎么管事,整日闭关清修,只给两个新收的弟子留了剑诀。
有一次,李安世不知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燕拂衣被打得奄奄一息——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昏迷之前,从未有第三人造访的密室大门突然洞开,满面怒容的白衣少年破空而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李浮誉。
……后来,李浮誉又带着燕拂衣,找到了拂衣崖,在崖下的山谷中,种满了芍药花。
李浮誉身陨那年燕拂衣十八岁,筑基巅峰,半步金丹。
他真正的实力一直都只有师兄知道,师兄总是眼睛很亮地望着他,说我的小月亮真厉害,将来飞升了不要忘记师兄哦,要带师兄去仙界吃香的喝辣的。
修士从筑基到结丹是一道坎,大把筑基巅峰的修士在这境界要卡上百年,能成功结丹的万中无一,耗到寿元将近,也只能在无尽的遗憾中闭上眼。
但燕拂衣的天资不讲道理,从不知什么叫做瓶颈,十八岁的金丹剑修,说出去要惊震整个九州。
然后李浮誉死了。
他死时燕拂衣正渡金丹劫,天威震怒,灼雪为雨,昆仑千年来头一次下起倾盆大雨。
燕拂衣在雨中碎了新生的金丹,借丹雷抓住一丝行将消散的魂魄,化作一枚种子,放进自己的识海。
之后他用神魂温养着这枚种子,走遍天下,出生入死,于上古秘境中终于寻得幽冥七星阵,小心翼翼地把这最后一点希望,藏进拂衣崖的仙府里。
燕拂衣说完那句话之后,李清鹤差点疯了。
燕拂衣隐约听见他在大喊大叫,暴怒地指责他又在说谎,逼问他是否是为了报复精心谋划。可这一切对燕拂衣来说都无所谓,阴毒的寒气从心口侵蚀至整个身躯,他的眼前一片深黑,骨髓中都长出密密麻麻的刺来。
师兄,可怎么办呢。
他若再碎一颗金丹,或者随便什么,哪怕将他这一身剑骨都拆碎,扬了灰,都无所谓,还能再把那一缕微弱渺茫的魂魄,再寻回来吗?
【燕拂衣!】
系统急促的声音在燕拂衣识海中响起,可他就像什么都听不到——也确实听不到,在那样的片刻,周围世界都是一片空白,耳中嗡鸣连成尖锐的线,命剑都开始在神魂中颤抖,发出恐惧的哀鸣。
【燕拂衣!你听我说,我其……不——该死!】
那惯常表现出玩世不恭的声音简直惊慌失措,呼唤一声响似一声。“系统”拼命地想要说什么话,声音却仿佛是被狂风吹散一般,断断续续,最后像被吞噬一般完全消失。
燕拂衣没有回应李清鹤的任何一句诘问,这个曾经被与燕庭霜一并放在他心上的弟弟,也与燕庭霜一起,突然之间变得那么遥远。
从前他对于李清鹤,总有那么一份愧疚。
这是因为,从很早以前,燕拂衣就清晰地意识到,对比起亲弟弟李清鹤来说,李浮誉是更喜欢自己的。
燕拂衣受宠若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李浮誉的喜欢实在太好,他又舍不得丢掉。
因此,这就好像是很不道德地从李清鹤手里抢走了什么东西一样,总觉得对不起他。
但现在不会了。
不会了。
燕拂衣想,浮誉师兄就本该更喜欢我。
【拂衣!】
系统终于冲破屏障,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止不住的咳嗽和恼火,但终于像一座洪钟那样震响,敲进燕拂衣的心里。
系统说:【离开这里!】
【你担心的事,我来帮你】
……
整座昆仑道宗陷入兵荒马乱。
泽梧秘境封印破裂、掌门出关、妖王亲临,还有所有人都看到的,扪心台上通天彻地般的天雷刑。
短短几天之内,好像发生了太多事。
然后,在掌门之子,那位自不弃山归来的小师兄李清鹤的暴怒之中,大家都听闻,受刑之后被囚禁起来的大师兄,不见了。
昆仑道宗的核心弟子们之间,隐隐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愤怒的气息。
与连上山资格都没有的外门弟子、只是记在各峰名下的普通弟子不同,核心弟子多天资过人,为各峰长老亲传,作为门派的中坚力量,遍布在整个宗门的各个枢纽,维持着庞大的日常事务。
对于这些真正在做事的人来说……真的很难不喜欢大师兄。
从来都依规办事,赏罚分明,看上去虽然不近人情,但偏偏会把每个人都记在心里。
在大师兄手下做事,从不需要刻意表现,也从无机会相互排挤,他心里总有那么一杆秤,记得每个人做了什么,记得所有人的武学进境,甚至会记得给刚从秘境回来的武痴放一天假,给互有好感的小情侣排一日班。
用他们在门中学到的新词来说:就很有一种操碎了心的反差萌。
这样的大师兄,大家想破头也不明白,究竟能做出多十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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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的事,以至于得受到那样的惩罚。
大师兄战斗时素来单人独剑,连符篆法器都极少使用,谁信他会丧心病狂地绑架妖族少主?
更何况……
戒律堂的弟子小声在心里嘀咕:大师兄若真的处心积虑,就凭那个萧风,能把妖族少主救出来才怪!
可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发生得太隐蔽,没有调查,没有审判,什么都没有,大家得知此事的时候,天雷便已在扪心台上落了下来。
再然后,就清鹤师兄所言,大师兄不见了。
李清鹤将一门上下搅得天翻地覆,还带着他的掌门父亲,亲自去了一趟那块已然被毁灭殆尽的山谷。
燕拂衣当然不在那里,但父子二人在仙府残骸之中,发现了幽冥七星阵破碎的痕迹。
回到昆仑道宗之后,刚刚出关意气风发的李掌门,看上去倒像是老了十岁。
各峰弟子冷眼旁观,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发现大师兄没有被抓回来,不由大都松了一口气。
兴许是高高在上得太久了,或者是对自身威严信心太过,李安世竟都没想起来逼问门下的弟子,有没有看到过燕拂衣的行踪。
他既不问,便自然不会有人提起那几条隐蔽下山的小路,提起丹草堂弟子“不慎”遗落的回元丹,提起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人一件塞满的乾坤袋。
只有丹峰长老若有似无,仿佛是要安掌门的心:
“受过九重天雷,再加上经年旧伤,大雪封山,那孩子未必能活着走出昆仑。”
满面倦色的李清鹤蓦地一抖,他仍着艳烈的红衣,看上去却不再像朵鲜嫩张扬的花儿了,他握住父亲的手臂,身子晃了晃,似是有些晕眩。
李安世浓长的眉毛紧蹙。
“他自找的……”李清鹤抬起眼睛,像是想从父亲脸上寻求支持,“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到今日发生的事,都是他咎由自取!”
可为什么他心里,还如此慌,慌得生疼,疼得想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李清鹤想起他见到燕拂衣的最后一面,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在看他,甚至最后他在过于激愤的情绪下抽出鞭子,都没能再从燕拂衣那里得到一个字。
燕拂衣眼里,再也没有他了。
李安世握住小儿子的手,安慰地拍一拍,怒不可遏地说:“这个孽障。”
“他竟敢毁了我儿浮誉最后的希望,本座要将他千刀万剐!”
灵音法尊的怒气竟致大殿外云气翻涌,狂风怒卷,丹峰长老默默退一步,低头拱手,不再多言。
李清鹤的手指猛地收紧。
是这样的。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父亲说得对,就是这样。
这一切都是燕拂衣的错,燕拂衣就像一个可怕的诅咒,从最开始,只会给身边的一切带去灾祸。
所以,他现在大可不必心神慌乱,不必懊悔自责,不必傻乎乎地把害了兄长的过失,揽到自己身上来。
只需恨燕拂衣就可以了。
多简单的事。
10. 愿望
今晚的月亮是上弦月,削薄似剑,却亮得仿佛日光都从窄窄的弯钩中泄落,将嶙峋的山崖镀上一层清凌凌的银。
身着黑衣的青年站在悬崖边,夜风卷起他的衣摆,面色苍白仍难掩不似人间的俊美,清长的凤目微垂,劲瘦却挺拔的身躯如一支修长的竹。
他的颈上,却横着一把秋水般的长剑。
系统快急出了电火花:【你干嘛你不要冲动!小……小哥哥我求你了,你冷静点听我说话!】
燕拂衣的声音很冷静,事实上,过于冷静了。
“你说的会帮我,是什么意思。”
【我、我是你的系统嘛,肯定是会帮你的。人生还很长嘛未来还很广阔的,少年,乖,先把剑放下】
那长剑非但没有离开脖颈,反倒在系统胆战心惊的注视下,更往下压了压。
一丝鲜血从剑锋处流淌下来,滴落在山石上。
“浮誉师兄还有复活的希望吗?”
【……】
系统急得要死,可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他一旦有任何想要泄露剧情、身份或不该说的话的念头,就会有冥冥中的力量堵住他的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燕拂衣双手持剑,面容看上去仍冷淡沉稳,可系统太了解他了,看得到平静冰层下湍急的暗涌。
半步外就是万丈深渊,随时都可能撑不住,就落下去。
最糟糕的是,天道屏蔽无孔不入,系统甚至不能做出一个最简单的,“他会回来”的保证。
燕拂衣站在那里,修长的手指在剑柄上用力到发青。
“系统。”
系统连忙:【我在】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身边的?”
【……】
“我师兄,是不是还能回来?”
【……】
“系统,”燕拂衣轻声说,“你在吗?”
系统愣了一下,突然间狂喜着反应过来,忙不迭扯着嗓子道:“我在,我一直在!”
燕拂衣的睫毛若有所思地颤了颤。
“那么,”那柄剑缓缓垂了下来,“我该怎么做?”
系统简直要老泪纵横起来,果然不愧是他看中的人,脑子怎么能这么聪明,精神怎么能这么冷静!
燕拂衣竟就猜了出来,正是因为还有办法,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看着明明已经摇摇欲坠,却仍蹙眉思索的青年剑修,系统又骄傲又心疼。
【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养伤,以后我会给你发布任务,完成任务就能得到奖励积分,积累足够多的积分之后,你可以向我许一个愿望】
燕拂衣的嘴微微张合,最后却也没问出来:“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他的心正砰砰直跳,巨大的绝处逢生的希望与惶恐一齐涌上来,生怕若多问一句,这个自作主张搭建起来的梦境就会碎掉。
如果真的那样……
燕拂衣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可片刻前那种侵袭全身的森冷仍仿佛停留在血液里,他会很怕,很怕自己真的与师兄失约。
他们曾经约定过的,要踏遍九州,修补魔族结界,九万次。
如果师兄有一天真的醒来,却发现他失约了,一定会很失望。
燕拂衣一点都不想让师兄失望。师兄是最后一个,还没有对他失望过的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被忽略的疼痛竟突然间加倍,系统的声音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燕拂衣想凝神去听,可强弩之末的神识如同飘忽的蛛丝,在风中摇摆飘荡,他一时之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眼前的山崖明月都不见了,变成一片夹杂红色的黑。
燕拂衣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终于倒下去。
他毫无抵抗之力,像个突然间被抽掉支撑的人偶,破败地倒在地上,连剧烈的抽搐颤抖都没有出现,只有鲜血从身体各处不间断地涌出来。
很难想象,一个如此虚弱的人身体里,还有那么多血。
悬崖上狂风怒卷,浓重的夜色里,昏迷的燕拂衣身边突然凝聚出一个淡淡的虚影。
“拂衣!”那人紧张地喝道,“别睡!”
那是个一身华服的青年人,面容同样俊美,与燕拂衣给人的感觉却绝不一样。
若说燕拂衣的清华若松风水月,这锦衣人久居上位般的威严,就如同霜剑风刀。
青年没有实体,可他与燕拂衣间有种微妙的联系,勉强能探知他的身体状况。
现在,这具身体上所有的生机几乎都消失了。
锦衣人牙根都咬得死紧,浮现出一种择人欲噬般的狂怒。
好死不死,就是这个时候,燕拂衣那个杀千刀的弟弟,发动了剥离根骨的“传承”之法。
他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受得住!
可任锦衣人如何目眦欲裂,只不过是一抹幽魂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他真的是所谓的“系统”倒好,偏偏那不过是在天道法则的禁制下,随意捏造出来忽悠小孩的玩意儿。
想到这个,锦衣人突然怔了怔,随即猛地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脸上随即涌现出一阵狂喜来。
他掌中渐渐开始凝聚出火焰般温暖的金红色,如果任何一个尊者此时出现在这里,都定然会为那似乎并不如何强大,却有着容纳乾坤般巨大生机的能量而目瞪口呆。
“小月亮,这次可是拼上老命了,怎么着也给出个保底吧,听见没?”
锦衣人喃喃着,唇边竟也淌出一线猩红,他却全不在意,只是带着心满意足的欣慰,注视着掌中的火团幽幽地飘进燕拂衣心口。
天地间安静得吓人,夜色下的万物仿佛都在默默观望,燕拂衣的身躯被一团温暖的金红色笼罩住,像雪山在夕照中披上霞光。
锦衣人的身体闪了闪,薄弱得仿佛要融进无边的夜色里。
他用手指随意抹了下唇角,半跪下来,向青年剑修昏迷中的脸伸出手。
开始的动作还眷恋而温柔,突然间又气急败坏起来,也就是没有实体,不然一定要从那清瘦的脸颊上揪起一点肉来,把这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的家伙掐得哇哇大叫。
“是不是傻的呀,怎么就能被欺负到这样的地步”
“唉,也不能全怪你,要怪就怪这该死的资本家天道”
“三个频道的反派工具人让一个人当,好好好,大家都是主角天龙人,就我们大美人是生产队的驴对吧”
……
他好长时间才停下来,连崖上的夜风都似乎停了,月色如水波洒落。
李浮誉的魂魄在这月色里久久地注视着燕拂衣,许久许久。然后他终于没有忍住,用两根手指碰碰自己的嘴唇,然后带着一种很小心翼翼的神色,将指尖触上青年微张的淡色的唇。
他很快收回指头,带着瑟缩般的颤抖按上自己乱跳的心口。
你啊……
*
燕拂衣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但他的手指能触到粗糙的棉布,感觉到经过布幔削减的天光淡淡的暖意,周身大抵是昏暗而舒适的,鼻端能嗅到干净的皂角味。
燕拂衣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全身个骨头都好像要碎掉。
只是,痛感像是被什么东西隔了一层——他这些年受过太多伤,已经能很有经验地判断,以自己的身体状况,疼痛应该比此时强烈许多。
就连胸口时时刻刻蛰伏着的阴寒气息,似乎也不见了。
这种久违的轻松给了燕拂衣一种错觉,青年剑修反射性地一翻身,全身肌肉绷紧,就想摆出防御性的警戒姿势。
“砰”的一响。
系统毫不掩饰地笑起来,看着连身子都撑不起,跌回床上燕拂衣幸灾乐祸。
【保住你的小命就要把以前积攒的积分都耗光啦,再加上痛觉屏蔽……有些人不会觉得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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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吧?】
燕拂衣板着一张冷俊的脸,抿唇没有说话,耳尖一红,脸又一白。
【算你命大】系统哼哼唧唧,【那荒山里还有人住,两个上山的猎户又那么好心】
原来,是被凡人救了。
昨夜太混乱,燕拂衣都不知自己神智恍惚下,究竟是跑到哪一座山头,系统根据农户们的口音推测了一下,大约是往中原方向走的。
身体里灵力涓滴不剩——与熟悉的灵力耗尽的感觉不同,对于修炼如同呼吸一般的剑修来说,即使刚从昏迷中醒来,燕拂衣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一样了。
他再感觉不到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灵力,感觉不到融入骨血的力量,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命剑。
恐怕经脉寸断,也不过如此。
只是真没想到,命怎么就这样大,在经过那一场强取豪夺的“传承”之后,竟还能活下来。
许是见燕拂衣沉默太久,那声音又小心起来。
“想什么呢?”
燕拂衣轻轻摇头。
什么都没在想。
在昆仑主峰的青莲雅轩里,他已经想得够多了。
一开始是想,萧风步步为营,究竟是抱着什么阴谋诡计。
后来又想,在庭霜心里,可还有自己这个兄长哪怕半点位置。
最后,他想,再多承浮誉师兄的情,他与昆仑,与掌门,与李清鹤之间,是不是总也该两清了。
然后所有的一切绞缠的思绪,就像积年的寒冰,在一场烈焰中被烧成无形的水汽,又在高崖的夜风中散得干净。
现在,燕拂衣什么都不愿想了。
他眼前的一片黑暗渐渐被温暖的色泽浸染:是那么遥远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的山谷,那些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母亲放在他手中一把小小的剑,师兄叼着草叶,躺在一片金灿灿的麦田。
燕拂衣自以为很平静地躺着,可系统分明看见,那双惯常清明锐利的眼睛里竟湿润起来,明明燕拂衣既不蹙眉,也不出声,可眼尾就在安安静静的空气里逐渐泛红,水珠在眼窝里盈了一会儿,终于盛不住,扑簌簌一连串地掉出来。
李浮誉没出声。
山里的农户小屋简朴而陈旧,午后的阳光透过灰扑扑的窗棂,变成一层色泽很柔和的深黄的纱,映照在旧木头打造的一桌一椅上,又透过洗薄的窗幔,映照在不言也不动的青年身上。
他那么安静,就好像也是这屋里一件没有生命的、陈旧的摆设。
可脸是白的,眼是红的,无声的悲恸竟比嘶吼嚎啕更在沉静的空气中震起涟漪,就像夜里从噩梦中惊醒的孩童,说不出梦过什么,却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以至于想要钻进熟悉温暖的怀抱大哭一场。
燕拂衣没有这样的怀抱可去,于是他便只能放任自己被这团悲伤裹着,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有流泪。
【我在呢,拂衣】李浮誉叹了口气,【想哭就哭吧,我不笑你】
他有多么恨自己此刻没有实体,甚至都没有两条手臂——就像这许多年中的每一次,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落入泥潭,命悬一线,又不可思议地重新爬出来,重新把月亮挂回天上。
能让他听到已经很好了。李浮誉一遍遍告诉自己:知足一点,能陪在他身边,能在昨晚那样的时刻帮他一次,已经很好了。
可他仍好难过,好贪婪,甚至都不仅想给出一个简单的拥抱。
喉咙中哽到极限的闷痛被打破了,燕拂衣在那声叹息中突然颤抖起来,好像在长年累月的侵蚀中终于倒掉的雪山,在千伐百战中终于断掉的剑。
他终于像任何一个情绪崩溃的正常人那样,在心脏好像被活生生剜掉的疼痛中控制不住自己,也喘不过气。
燕拂衣微微佝偻起来,一手用力攥着自己破碎的袍子,另一手挡在潮湿的脸上,紧咬着牙关,用力压下喉咙里嘶哑破碎的呜咽。
11. 浮生
燕拂衣斩落一斧。
他学剑很早,天赋奇高,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拿着娘亲给削的小木剑,在山谷瀑布斩碎飞珠。
尽管九州风气中,剑修总是与风花雪月的浪漫传说相连,但学剑,其实是一件很枯燥的事。
燕拂衣天生沉得下心——这才是剑修最重要的天赋,别的孩子还在追花扑蝶,他就能在一天中练足五个时辰,重复单一个动作上千次。
燕家在兄弟俩五岁的时候家破人亡,那时燕拂衣甚至就已经触及练气的门槛,一剑斩下,可对半劈开成人合抱的树桩。
那就几乎是燕拂衣记忆里,自己最孱弱的时候。
然而现在,他以出剑的方式落斧,听到一声轻轻的响,便知木柴没劈开一点,手腕却被反震力冲得直抖。
燕拂衣轻轻眨眼,很冷静地接受自己是个废人的事实,重新摆正木柴,朝同样的地方再次劈下去。
双目失明,灵脉尽毁。但好像也仅是如此,至少他四肢俱全,还能挥剑。
虽然本命剑不知是因他“自尽”一事闹脾气,还是因着失了灵力,怎么都唤不出来,可识海里还带着另一个叽叽喳喳的家伙,话多的厉害。
【……你身上不是还藏着一株星涧草吗,不在乾坤袋里——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刚好是成熟期】
教养让燕拂衣做出稀疏而简短的回应:【嗯】
自称是系统的家伙摩拳擦掌:【来来来,本系统传授你《天枢经》里的另一套秘法,正好用得上这草,下次见到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咱把失去的一切都抢回来!】
燕拂衣吃力但流畅的动作竟顿了一顿。
片刻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再次摆正被磕开一个小口的木柴,淡道:【不必了】
【什么就叫不必了???】
【就当是我欠他的】燕拂衣说,【从此再不相关】
【你欠他个……】锤子啊。系统大声嚷嚷,【凭什么是你欠他啊!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燕拂衣停下来,喘了口气。
【对修士来说,根骨与血脉相连】他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燕庭霜拿走我的根骨,斩断我们之间的血缘,我不再是他的兄长,也不会再对先天拥有的比他更多这件事,感到亏欠】
燕拂衣难得解释这么长的一句话,李浮誉噎了一下,很没出息地有点满足。
虽然还是对这家伙的脑回路不能苟同,但他竟然能不再死心塌地地给燕庭霜当血包,好像又有点令人欣慰。
也行,李浮誉想,你想开就好。
但早晚有一天,我会让燕庭霜,因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付出代价。
【系统兄】燕拂衣在这时迟疑了一下:【此即为你本名吗?】
李浮誉:【……】
对,燕拂衣这个土著,他根本不明白“系统”是多么伟大的东西。
李浮誉想了想:【那是我的代号,你若觉得不习惯,我本名姓李,单名一个誉字】
这名字有点过于微妙,但又确实十分普通,天道卡壳了一会儿,还是高抬贵手让他说了出来。
燕拂衣停顿了更长的时间,然后若无其事道:【李兄】
【哎】李浮誉有点别扭地答应,有心想说要么你还是叫我师兄。
但这次天道又不让他说了。
燕拂衣又紧紧手中简陋的斧子,刚想继续劈柴,却远远地被一声叫住了。
“燕哥儿咋的又起来了,老青头不是说了嘛,你得卧床休息!”
那是个中年汉子的声音,燕拂衣听见他背着柴,两步跑到自己身边,手中的斧子便被人接了过去。
“那么闲不住呢,”汉子憨厚地数落他,“你身子弱,干这个仔细伤了手。”
燕拂衣有点无措。
剑修的武器总被看得格外重,讲究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从前便是生死之间,他手中的利剑也不会稍松一下。
可现在又不一样,那柄此时唯一的武器被普通的庄稼汉劈手拿去,他只能不适应地蜷了蜷手指。
李誉跟着阴阳怪气:【就是的呢,身子骨那么柔弱,就好生在床上将养着嘛】
这汉子姓关,便是前日在山崖上将燕拂衣捡回来的猎户之一。他们老塘村依山而建,落在山坳里,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半日路程。
燕拂衣说:“关大哥,我的伤不碍事了。”
老关一瞪眼:“小娃娃逞什么能,老青头都说你险些没救回来……怎么能伤成那样,真遭罪。”
那日他们在山里捡到浑身是血的燕拂衣,险些以为捡了具尸体,好在摸了摸还有气儿,也是福大命大,村里唯一的大夫救了一晚上,好容易给人把命吊回来。
燕拂衣当时看上去身无长物,随身只带着一只空空的锦囊,老塘村的人便猜他是遭了山匪。
大家一致同意这小哥不是个坏人——尤其是当燕拂衣醒过来,穿一身粗布衣裳,双目不能感光,却漂亮得像个落难的神仙。
老关知道燕拂衣看不见,便不由分说把斧子往柴筐里一背,抓住他的手腕,仍唠唠叨叨的,牵着他走。
关家五口人,大儿子在外闯荡,家里留着一个常年卧病的老太太,一个未及豆蔻的小丫头。好在老关夫妻两个都是干活的好手,山中物产又丰富,日子因此过得还不错。
燕拂衣感觉自己这样在人家家里蹭吃蹭喝,实在是羞愧得很。
可他没了一点灵力,打不开乾坤袋,平时又连挂个玉佩的习惯都没有。
偏偏他对应付此情此景没有一点经验,老关牵他,他便只会乖乖跟着走。
老关把燕拂衣放在屋前的老树下,自己返回去哐哐劈柴。他的女儿小花正在树下清理石竹藤。
小花眼珠转转,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拂衣的侧脸。
燕拂衣没了灵力,可多年培养的敏锐感知还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他微微侧头,低低地问:“你在做什么?”
“我收拾石竹藤呢,”小花脆生生地,把手里的藤蔓扬起来,又想起来漂亮哥哥看不见,吐吐舌头,“石竹藤可珍贵了,爹爹好不容易攒下一筐,收拾好了,就能拿去镇上卖。”
燕拂衣的手放在膝上,手心突然被放下一条东西。
小花:“就是这个,你闻闻,香味儿不重,但可好闻啦。”
确实好闻,燕拂衣捕捉到那丝特别的清气,发现是一株下品灵草。
他细细地摸了摸,细小的花蕊在指尖扫过,是株品相一般的月见草。
燕拂衣想了想,说:“你怎么清理的?”
“用刷子扫呀,”小花说,“石竹藤碰不得水,得把表面的泥晒硬了,再拿刷子一点点扫掉——这才能卖出好价钱呢。”
燕拂衣说:“这种……石竹藤的药用部分,其实只有茎蔓,顶端的花是不入药的,你将花齐根摘下,捣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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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泡在酒里,再用茎蔓去浸,茎蔓上的泥土便都会自行脱落,品相也会更上一层。”
“诶?”小花睁大眼,“真的吗?”
“真的,”燕拂衣严肃点头,“我见别人这样做过。”
月见草是修真界很常见的灵草,燕拂衣曾游历到中原,在一个小门派的后山里见过一大片。
那个小门派的外门弟子,其中一项杂役任务就是清理月见草。
这里的野山上能长出月见草,可见灵气浓度不低。对于凡人来说,月见草有清心除障、延年益寿的功效,大约是很珍贵的药材。
小花将信将疑的,按照燕拂衣的法子一试,便见那翠绿色的藤条,竟真的瞬间干净得发亮,绿意甚至更深一层,连长度都神奇地又长了长。
“哇!”
小花超级夸张地跳了起来,举着石竹藤去给他爹看:“大哥哥好厉害!”
燕拂衣坐在原地,风吹过他的鬓发,拂在面上。
李浮誉就好手痒,想把那发丝帮他拨到脑后去。
【还是妹子好啊】某人有感而发【不像臭弟弟,一个两个都是讨债鬼】
燕拂衣:……
小花超级喜欢借宿在自己家的大哥哥,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一个人。
大哥哥开始的几天总是昏迷,水米不进,动不动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小花看着他,总想起以前从爹爹手里抢来的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小狐狸当时也是这样,在陷阱里受了太重的伤,被血弄脏了漂亮的皮毛,每天在她怀里低低地呜咽。
没几天便断了气。
那时小花好害怕,害怕爹爹捡回来的大哥哥也像小狐狸一样,还偷偷地哭了几场。
好在,大哥哥一天比一天好,醒来以后虽然看不见,也不怎么说话,但至少瞧着比她久病在床的外婆康健,有时会教她些有趣的东西,有时还会帮她吃掉讨厌的豆角。
小孩子心大,这便满足了,一天天恨不得都缠在大哥哥身边,连平日玩得好的小伙伴都不理了。
燕拂衣在关家养伤月余,手腕上总算养回点力气,拿得起老关粗重的劈柴斧。
他帮小花削了支漂亮的小木剑,转天,关家低矮的篱笆上,就冒出一溜流着口水的小毛头。
隔日,老关夫妻借了村长家的牛车,眉开眼笑地载着几筐长势喜人的石竹藤,上镇子里去卖。
这几大筐他们攒了许久,卖掉能赚很不少银子,凑进床底下的石瓮里,能给大郎买一块那种据说很珍贵的,叫作灵石的东西,还能带小花也去一趟青山观,测测有没有仙缘。
若他们老关家祖坟冒青烟,能送两个孩子入观,这辈子真算是没白活了。
燕拂衣带着小花,送老关夫妻启程,这一趟算上售卖,来回要三日,他答应了帮忙看顾家里的一老一小。
待那之后,燕拂衣便打算告辞。
他在关家主屋床下的石瓮里埋进了星涧草。
燕拂衣此时探不到灵根,但仍摸得出骨——小花竟是个修剑的好苗子,定能被顺利选入青山观,如若将星涧草献给观主,便足够他们兄妹一起,换两个亲传弟子的席位。
当时月明星稀,天还未亮。
小花在爹爹娘亲脸上一人亲了一口,硬缠着要娘亲答应,这次进城给自己买一把真正的小铁剑。
关小花当然不知道,那是她与爹娘的最后一次告别。
12. 真人
极北之地。
昆仑道宗最近很不太平。
自从一个多月之前,妖王夫妇闹上门来,言之凿凿兴师问罪,到开启尘封已久的扪心台天雷阵,再到首席弟子燕拂衣叛逃……灵音法尊李安世下了掌门令,向整个九州通缉问天剑尊的不肖徒。
事情纷纷扰扰,修真界看了一个月的笑话。
但这倒是没影响到剑峰。
剑峰有喜事。小师兄燕庭霜一朝顿悟,竟觉醒了因为体弱而被封印的顶级根骨,修为大涨。
成日里冷若冰霜的问天剑尊脸上眼见着有了笑,竟许久没闭关,每日与燕庭霜出双入对,还开坛为广大弟子讲了两堂法。
大伙议论纷纷:商卿月一向是如何宠溺小弟子的,有眼睛的都看得见,剑峰众人早就对他们俩的关系有所猜测,眼下看来,这两位愈发蜜里调油,更是根本不打算掩饰了。
想来不日便会正式结为道侣。
剑尊孤高冷傲,小师兄活泼开朗,两位都是极俊秀出众的人物,站在一起,端的十分登对。
剑峰在整个黑云压顶的门派中独自开朗,燕庭霜更春风得意,他愈发觉得自己气运不凡,摆脱那个令人生厌的同胞兄长之后,一切都顺利起来。
这种心态持续到听说不弃山金霞真人登门拜访时,达到了顶峰。
金霞真人是不弃山那位传说中的金仙老祖门下排行第五的弟子,如今这一代山主的师兄,也是李清鹤当年好运拜到的师尊。
这位真人蛮热衷于收徒,燕庭霜不禁想,如果能走走李清鹤的路子,想办法入了金霞的眼,能挤进不弃山在九州宗门大比之前的秘境试炼……今后仙途定会更加通畅。
昆仑道宗,灵音主峰,云之巅。
燕庭霜乖巧地跪坐在师尊身边,金霞真人正给他诊脉,他面上端着好奇又崇敬的神色,另一只手在广袖里紧张地攥了起来。
金霞真人拈着修剪整齐的胡子,半眯着眼睛,心里有些可惜。
表面上看,商卿月这小弟子根骨确是极好的,看得出从前身子不好,但经过多年调养,先天的体质倒不是问题。
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所谓金光闪闪的天才好比空中楼阁,根基虚浮得很。
眼看真人开始还有些兴趣的神色越来越淡,燕庭霜感觉到什么,眼圈都有点红了,求助地看向一边的师尊。
他皮肤白,长相又精致,那一抹绯红在眼睛周围晕着,叫人看了好不心疼。
问天剑尊却面上毫无波澜,静静饮了一口茶。
金霞真人来昆仑道宗拜访,自然是贵客,可他们同为尊者之境,互相之间并无上下——商卿月一向以清冷寡言的形象示人,不好为了小弟子便露出殷切之意来。
燕庭霜一时间更委屈得很,但他在师尊面前,向来只能撒娇扮弱讨对方欢心,都是师尊给什么,他便欢天喜地地接受什么,又哪里敢在这种时候明目张胆提要求。
“真人……”燕庭霜鼓起勇气,怯怯地说,“近日遭逢大变,我身子一向不好,总感觉晕眩滞闷,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这倒不全是谎话,燕庭霜多年来,都被精心炼制的丹药养得娇气,如今虽然萧风也拿到燕拂衣的丹方,却不可能亲自给他炼药,拿去拜托了丹草堂的弟子,又总被推脱搪塞,拿些下等品以次充好。
金霞真人说:“那倒是问题不大,修行之人体魄强健,你只是情志不畅,未伤根本,些许不适,忍忍就过去了。”
商卿月摇头道:“小徒娇纵,真人见笑了。”
金霞真人笑眯眯的:“哪里,早听说问天君与门下感情甚笃,是这孩子的福分啊。”
问天剑尊垂下眼睛,白瓷茶盏在指尖转了一转。
多少有点不自然。
燕庭霜却没注意到,这身根骨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却眼看着金霞真人竟非但不如获至宝,甚至连邀请他前去试炼的意思都没有,便一阵委屈焦躁。
师尊便罢了,清鹤怎么也不帮他说句话……莫非还因为燕拂衣迁怒于他?
真是被燕拂衣害惨了。
燕庭霜心一横,干脆自己柔柔地开口。
“真人,晚辈常听清鹤师弟说起在不弃山修炼的事,不弃山作为九州修真者中的圣地,实在令人心向往之。”
“圣地倒算不上,”金霞真人微笑,“其实门内戒律严苛,门下弟子多苦不堪言呢。”
燕庭霜碰了个软钉子,急道:“修行一事,自是百炼成钢的……真人,晚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困在筑基圆满的瓶颈多时,听说贵山门不日将开启秘境,并不独限于门内,晚辈不才,想斗胆一试。”
金霞真人尚未说话,他身后站着的两位唇红齿白的童子,便清脆脆出了声。
“这位师兄,不弃山秘境虽不严格限制境界,却对试炼者于‘道’的体悟要求极高,像我们兄弟二人,都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燕庭霜高傲地看了他们一眼,极力试图表现出谦和。
“敢问两位小友,这‘悟道’无形无体,该如何度量呢?”
一位道童轻笑:“这个容易,在‘混元乾坤伞’中撑得一炷香,便算是合格了。”
道童手上现出一把造型古朴、却透露出厚重威压的纸伞,连商卿月都不由侧目。
“这位师兄,可愿一试?”
商卿月稍稍皱眉,可燕庭霜并未看他,只见金霞真人似是默许,便跃跃欲试地点点头。
那童子并不二话,不由分说便将纸伞举起,往燕庭霜身上一罩。
排山倒海般的压力骤然间汹涌地压将过来,燕庭霜强迫自己顶住,可他周身顷刻间环境已变,方才还云烟缭绕的雅致殿堂,竟变作血流漂杵的尸山血海。
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充满鼻腔,黏腻的尸块在魔气操纵下仍在张牙舞爪地进攻,漆黑的幽魂携凌厉杀气扑面而来,从七窍硬生生挤进四肢百骸,承受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感受如蛇一般滑腻恶心的触感,威压更是如泰山压顶,毫不留情地要将试炼者碾碎。若是睁眼,整个视野便全是残缺蠕动的血肉,死神的镰刀似乎已然架在颈上……
“啊——!”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燕庭霜踉跄着向后跌坐下去,口中竟已溢出鲜血,浑身颤抖地抓住问天剑尊的袖子,拼命往他身后躲。
“师尊……师尊救我!”
那童子眼中似乎浮现出不明显的嘲笑,将腕一转,已将伞收进乾坤袋。
混元乾坤伞的幻境只针对考验者一人,在场的其他人看来,便是那伞刚刚撑在燕庭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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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他便已经丢人现眼地败下阵来。
就连金霞真人,都流露出些似笑非笑。
方才确实没看错,问天剑尊这小弟子,比看起来还没经过事……怕是一次都没有直面过真正的魔气,也不知那一身修为是怎么来的。
修行之人,天职便是除魔卫道,这样温室中娇养出的二世祖,真是可惜了那一身天纵之才的根骨。
商卿月眼中却闪过心疼,他素来疼爱燕庭霜,哪舍得小弟子受这样的磋磨,雪白的大袖当下一笼,也再顾不得端架子,将人护在怀里,轻轻顺着他的后背。
“真人这法器,当真厉害。”
见问天剑尊脸上似是隐隐有些愠意,两个道童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了。
金霞真人遥遥点点那道童的额头,笑骂道:“清风,瞧你。”
道童吐吐舌头:“弟子唐突了,还当昆仑道宗傲立雪山之巅,门下弟子心性坚如冰雪,都与那位‘小师兄’一样呢。”
李清鹤一直端坐一旁,听了这话,面上突然有些僵硬。
那幻境带来的威压说去也快,燕庭霜藏在师尊怀里,终于喘过口气,双手却在广袖中紧握成拳,牙根都要咬出血来。
这金霞真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与师尊境界相仿的尊者,甚至由于剑修的特殊性,真打起来,主修符阵的金霞定然不是师尊的对手。
他凭什么这么对待自己!
燕庭霜越想越不忿,他如今尚未结成金丹不假,可商卿月不但是他的师尊,还是他的……爱人,他们不日即将结为道侣,金霞真人如此羞辱他,就不怕得罪了师尊吗?
在场的人却像是已经忘了他,那清风道童笑嘻嘻地去看李清鹤:
“清鹤师兄,师尊这次来,就巴望着寻到那位早在门中留好了位置的‘小师兄’呢,昆仑是你的地盘,当年的信物也是在你手里,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当着商卿月和燕庭霜的面,他们给李清鹤留了面子,没有明言:
李清鹤正式拜入不弃山之后,金霞真人提起初次见面的事,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当时金霞游历重伤之际,急不可待给出信物,只待伤好后便急吼吼跑来要收的天才徒弟,竟然不是收回山门的这一个。
不过金霞真人历来广开山门,一个李清鹤,收了也就收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惊才绝艳的准徒儿,人都没收到,便擅自在门下给定了序,不弃山金霞峰上,二代弟子们都听说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师兄”。
只是五年前,昆仑道宗刚好出了事,李清鹤遭逢大变,似乎受了刺激,神魂有损,很长时间内都迷迷糊糊的,丢失了一段记忆,怎么都想不起,那个原本该拿着信物的究竟是谁。
金霞真人耐着性子,拜托师弟丹鼎真人用心为李清鹤治了五年,试图找出眼馋了许久的好徒儿。
李清鹤避开清风的视线,深吸一口气,突然跪了下来。
“师尊恕罪,弟子知您惜才,因此尚未敢明言,那位、那位道友纵然天资绝艳,却心境不稳,当年您回山后不久,他便竟走火入魔,犯下了与魔族勾结的大错,其罪……罄竹难书。”
金霞真人一愣。
他身后两位童子也都呆住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个道童一脸怒色,冲口而出:“这不可能!”
13. 阵破
金霞真人抬手,阻止了那童子,表情却也有些严肃起来:“清鹤,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至今都记得那位道友小小年纪,身上凛然明湛的剑意,若是任何心有旁骛之人,都断然不会有那样剑锋般的一往无前。
李清鹤咬唇:“师尊,知人知面不知心。”
就像在那之前,他也断然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恨毒了燕拂衣。
怎么会有那样一个人,做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错事,却从无半点愧悔之心。
当年的事情之后,他怎么敢仍留在昆仑,做着阴谋夺来的首座弟子之位,以权谋私,继续走他道貌岸然的剑道。
这次,算他逃得快。
破坏了兄长复活的机会,又一次闯下大祸,连问天师叔都不再护着他,天下之大,活该他无处可去。
李清鹤定定神,说出斟酌多时的话:“师尊也明白,越是先天的奇才,在修炼中受到的诱惑便越多,一时心境不稳,贪欲作祟,行差踏错,也是有的。”
金霞真人身后的童子上前一步,横眉立目:“李清鹤,你说得好轻巧,到如今你也都还未闯过混元乾坤伞第三层,当日收服伞妖,却是他将我从那千重幻境中救了出来!”
“清来。”
金霞真人再次抬手,清风也帮着阻住了过于激动的同门。
旁边的商卿月眼神微微一动。
修真界中都听说过那把混元乾坤伞的大名,是金霞真人几年前游历中收服的天阶法器,其中幻境共九层,有淬炼神魂、稳固道心之效。
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
金霞真人认真地看着李清鹤:“你入我门中,想来听说过当年的事,若说那人心怀恶意,我定不相信。清鹤,你只需将他找来,是非黑白,我们自会分辨。”
李清鹤心下一紧。
金霞果然没那么好糊弄……燕拂衣究竟何德何能,竟还有这手蛊惑人心的招数。
他甫一拜入金霞真人门下,才知道阴差阳错,自己是鸠占了鹊巢。
后来经过丹鼎真人诊治,当年丢掉的记忆多少恢复了一部分,慢慢也能想起身上的信物从何而来,可燕拂衣那个狼心狗肺的怪物,他凭什么得到如此机缘!
李清鹤咬咬牙:“可那人自知罪孽深重,已叛出师门,不知所踪了。”
话说到这里,商卿月与燕庭霜也都听出些门道。
燕庭霜自从强夺了燕拂衣的根骨,本就有些心虚,此时见燕拂衣竟像是与不弃山都有些渊源,不由更心惊胆战,一时间都不再想上赶着挤进秘境试炼,只愿金霞真人没从自己身上察觉到端倪。
金霞真人怔住,总笑眯眯的慈祥神色不见了。
“李清鹤,你既知道这些事,又知我寻他多年,为何不早说。”
“师尊!”李清鹤一个头叩下去,“弟子知错,弟子只是不愿您伤心。”
“不愿我伤心?”金霞真人怒道:“我不知你们昆仑发生过何事,但若我早些知道,或许还来得及补救……你既拿过他的信物,定曾与他十分亲近,竟忍心如此看着故人万劫不复。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告诉我,究竟是源于嫉妒,还是贪欲!”
强大的尊者气场翻涌,声量在盛怒之下如同洪钟,境界较低的清风、清来都显露出一丝吃力,李清鹤周身一颤,深深埋下头去,一个字都不敢说。
“真人。”
商卿月大袖一摆,清冷无波的声音响起,将云之巅几近凝固的气场敲出一条缝。
“昆仑法宗内务,不敢烦劳不弃山费心。”
两个同样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脸殿外云空中都隐隐呈现出巨大的一柄利剑、一支朱笔,两相对峙,竟压出了风雨之意。
到底是在昆仑,金霞真人收了气场,拂袖而起。
“问天君,”金霞站着低头,看向问天剑尊冰冷无波的脸,声中流出一分悲意,“昆仑的事,我确无权置喙,只是实在不忍天纵之才不明不白地陨逝,那于修真界而言,都是损失。”
商卿月冷然:“心术不正,劣骨难除,算不得损失。”
金霞真人闭了闭眼。
“我师尊他老人家曾说,目犹不可信,心犹不足恃*。即使以你我的境界,所见所思也并非全无谬处,所言所行却可将日月倾覆,只怕一时之失,悔之晚矣。”
言罢,并不再管商卿月的表情,带着两个犹自愤愤不平的童子,转身离去。
问天剑尊眉心轻轻蹙起,金霞的话就像一根刺,在他冰雪无瑕的灵台上戳出幽深的小孔。
后悔?
深厚的法力蒸腾而起,微小的破绽被轻而易举地抹去,剑尊眼底再次冰封起天衣无缝的霜雪。
剑之一道,刚直如劲松修竹,一往无前,从不后悔。
出得殿门,远眺雪山流云,金霞真人一声长叹。
清来拧着眉,惴惴地问:“师尊,小师兄的事,您当真不管了吗?”
清风一拍他背:“怎么可能,师尊都垂涎……不是,师尊是那样的人吗!”
清来被逗得笑了一下,眉头还是解不开。
“昆仑的人好怪,像是对小师兄的事讳莫如深……近年也没听说哪位大宗门的青年才俊入魔啊。”
清风冷笑:“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年你从乾坤伞的幻境出来,还有好些日子深信我是‘幕后黑手’呢,甚至找了不少证据去禀告师尊。人一旦相信了什么,便觉得看到什么都是佐证自己想法的证据,自欺欺人罢了。”
清来脸一红,讷讷道:“当年对不住……”
清风笑嘻嘻:“嗐,那有什么,从旁看着也怪有趣。”
金霞真人听着两个弟子笑闹,目光却忡忡放向远方。
他想要找到那个惊鸿一面的小道友……连清风清来都不知道的是,并不仅仅因为收服混元乾坤伞时的一见之缘。
更重要的是,从那小友身上,似乎隐隐能觉出师尊所说的,“那个人”的气息……
只是,李清鹤咬死了不肯吐露那人的身份,商卿月也没半点松口的意思,寻人的事,一时又陷入了僵局。
就是此时。毫无预兆地,他们脚下的大地突然间震颤起来,经年不变的雪山像被不可抗拒的伟力摇撼,冲天的警钟轰然长鸣,无数身影在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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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间御空而起,都遥遥望向主峰的方向。
清风险些跌倒,金霞真人身边空气漾起幽微的波纹,只一眨眼的功夫,商卿月与李安世都站在了云之巅前。
三位当世顶尖的尊者面色,都极凝重。
“是大轮明王阵。”李安世惊怒失色,简直要失了尊者的风度。
“魔渊底层的封印——破了!”
转眼之间,粘稠血色已蔓延布满大半边天空,满山纯净的冰雪被映上血红,空中的星子皆变作一团团燃烧的火球,如同熔岩倾落长空,一片末日景象。
明王阵破,魔尊降世。
昆仑道宗大半年轻的弟子都不曾亲眼见过魔尊降世,距当年十二金仙共同封印魔渊,锁下大轮明王阵,已有将近千年的时间。
魔尊出世,山河共颤,当年十二位金仙如今只剩下不弃山的一位,修真界率先出现如此不祥之兆,凡间更避不过,定将生灵涂炭。
金霞脸色铁青:“我即去禀告师门……可师尊闭死关已久,若非主动出关,我等都联系不上他老人家。”
不弃山的老祖宗已多年不曾现世,修真界判断他仍未陨落的方法,只有九州各处仍有序运转的封魔大阵了。
也不知这一次大轮明王主阵破裂,会否是这最后一位金仙灵力衰微的凶兆。
李安世也飞快道:“那本座与卿月,即刻赶往魔渊查看,兴许还来得及!”
流光一闪,几位尊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匆匆赶来的李清鹤站在殿前,望着一片兵荒马乱的末日景象,突然感到一阵自灵魂深处涌出的战栗。
跟上来的燕庭霜颤声:“小师弟……”
“快通知各峰长老,”李清鹤哪还有心思应付他,只勉强定神,法诀甩出,传讯符分作数百流光飞远,“速来云之巅议事!”
不知为何,金霞真人的声音,此时无端于他耳边响起。
“……莫悔之晚矣。”
李清鹤垂落袖中的手,蓦然一颤。
***
大轮明王阵破时,燕拂衣正带着关小花练剑。
更准确地说,是燕拂衣正如同往日般重复着单一枯燥的习练,关小花蹲在一旁,响亮而崇拜地给大哥哥报数。
“第九百九十一,第九百九十二……”
燕拂衣使出第一千剑时,脑中突然一晕。
那晕眩来得猛烈而不讲道理,前一刻他还好好的,灵台空无一物,下一刻便天旋地转,后背重重撞上土地,浓墨一般的视野中竟似泛出猩红。
燕拂衣转手撑起自己,按按眉心,试图恢复清醒。
小花惊叫着跑上前,李浮誉的心脏都差点跳出来:“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昆仑又作妖了!”
燕拂衣摇头。
“小花,”他沉声问,“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小姑娘一愣,抬头看天。
凄厉的惨叫便在这时从村口的方向传来:“妖怪!妖怪来了,快逃!”
燕拂衣心里一沉,他听到小花一声尖锐的抽气,女孩清亮的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大哥哥,天空、天空在流血……”
14. 逃命
李浮誉向来是知道,燕拂衣这个人,模样长得冰冰冷冷、不近人情,日常话并不多,可实际是个操心的命,偏爱管闲事。
世界线没有被扭曲以前,这个他最喜欢的角色非但不是反派工具人,甚至是三本书里共同的白月光,虽出场着墨不多,却每每总能力挽狂澜,救男女主于水火之中。
连广大读者都知道,大师兄一出马,再艰难的困境都会出现转机。
即使在世界线扭曲之后,白月光变成了万人嫌,可李浮誉自己会用眼睛去看。
燕拂衣十四岁时头次接宗门任务下山,一路向南,御剑一日能到的路程硬生生拖成九日,凡有耳闻作乱的精怪应斩尽斩,在凡间界甚至闯出雪衣剑君的名头,险些被哪位俗世帝王请去挂帅。
那一次少侠初出茅庐,还不慎受了重伤,李浮誉接到消息赶去时,差点被一片刺目的鲜红吓得倒仰。
而他的拂衣师弟小脸苍白,忍着痛咬唇,说他“无事”。
便如此刻一样。
只昔日的雪绣白袍换作粗布黑衣,燕拂衣持一把柴刀,身后护着吓得面如菜色的村民,连日来好容易养出的一点儿血色又褪得干净,他抹去唇边的血,在肆虐而来的庞然魔物前,冷静抬头。
“你现在连一点灵力都没有,连本命灵剑都唤不出来,”李浮誉干涩道,“怕是很难。”
燕拂衣说:“无事。”
他眼上覆盖着粗糙的布条,上面用稚拙的针脚绣着一朵小红花,是关小花拿到小木剑后,扭扭捏捏送出的回礼。
燕拂衣站得笔直,他看不到,但能嗅到迎面而来腥臭的风,多年实战淬炼的直觉清晰地送来对手的信息:
不过是一只炼气期的妖,因堕了魔,拥有比同类更庞大的身体和凶残血性。
血云凌空,是妖魔出世的大凶之兆,连这样低等的妖魔都能穿破结界,来找凡人的麻烦,恐怕是魔渊的封印出了变故。
若果真是魔尊出世,连修真界都要自顾不暇,何况脆弱的凡世。
纷乱的声音在尖叫:
“魔鬼……是魔鬼!我亲眼看见它吃人!”
“救命,我不想死——”
“呜呜呜,爹爹,娘亲,你们在哪……”
村里到处飞舞着黏腻漆黑的粗壮触*手——是那妖物离体的分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血肉,以壮大本体。
自听到第一声惨叫求救,燕拂衣左手牵着关小花,从关家开始,由那女孩儿颤着声音带路,走过一户户人家。
左邻的大伯、右舍的阿婶,甚至还有太阳好的时候溜来蹭手的猫、隔着田埂就狂摇尾巴的狗……死里逃生的村民在燕拂衣身后越聚越多。
燕拂衣虽蒙着眼,每一刀却都能精准斩断村中肆虐的妖物。
直到最后他们闯到村口,山一般高的怪物横亘在去路上,张牙舞爪,对着挤成一团的人们张开血盆大口。
燕拂衣握紧了柴刀。
在他身后几丈远,关小花拉下阿婆捂住她眼睛的手,黑亮的眼珠睁得滚圆。
和高大的妖兽相比,大哥哥的身影显得更瘦了,怪物的触手携卷腥风凌空劈落,看上去像能轻易把他抽断。
可那身影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人群中炸开惊慌失措的尖叫,这沉默寡言的黑衣青年,可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黑影几乎就劈在燕拂衣头上,只听“唰”的一声,像草叶崩断的声音。
燕拂衣极朴实无华地抬手,斩下一刀。
他现在没有一点灵力,凭恃的只有积累多年的战斗经验,和一腔如有实质的剑意,手中柴刀虽不趁手,也总比没有的好。
那一刀的动作,关小花见他习练过无数次,开始只能斩断草叶,不久便能劈开木柴,到今早,甚至能砍碎院子里的石头。
现在,这一刀换来怪物一声凶戾的惨叫,和一捧喷洒开的乌血。
李浮誉无声地“嘶”了一声。
这一刀妙到毫颤,精准斩在妖兽防御中最薄弱处,是以巧破力,以凡人之躯,硬生生刺破了那妖护身的魔气。
他跟在燕拂衣身边这么多年,却总还是会被他可怕的剑道天赋惊艳。
怪物受了伤,漫天触角更疯狂地攻击上来,而在关小花眼里,大哥哥清瘦的身影几乎没有动过,就好像在她家院子里一样,冷静地斩下一刀,又是一刀。
怪物的怒吼越来越疯狂,攻击却越来越虚弱,到后来,村民们也都看出是燕拂衣占了上风,微弱的希望开始在每个人脸上闪动。
可小花看得出,大哥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身形一如既往地挺拔,眉眼锋利,脸上沾染着怪物的乌血,却衬得唇色都愈青。
“阿婆,”小姑娘小声咬牙,“我好想帮帮他。”
……
那妖兽终于轰然倒下时,人群中迸发出极热烈的欢呼。
村民们拖家带口,把燕拂衣围在当中,死里逃生的喜悦席卷了每个人。
有人在拼命道谢,有人急着想找到乱中失散的亲人,还有人竟又壮了胆,想返回村里找慌乱中没来得及带走的财物。
每个人都在极力扯着嗓子说话。
“这天色好吓人,不会塌下来吧?”
“燕公子,我们接下来该咋办……那怪物那么可怕,你武功好生厉害,能、你能保护我们吗?”
“我想回家……呜呜,娘亲,我不想被吃掉……”
“得去漠襄城!漠襄城有青云观,观里的仙长一定会庇护我们!”
那些声音像是水上的浮沫,飘忽难明,燕拂衣又感到一阵晕眩,用手里的柴刀支着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大哥哥,”关小花扯扯燕拂衣的袖子,“你歇歇吧。”
“是啊,”李浮誉也急道,“你快歇歇吧。”
他看燕拂衣的倦色掩都掩不住,以凡人之躯越级斩杀妖物,燕拂衣这么个身体状况,再这样过分透支,只会让他伤得越来越重。
可那是那么说,眼下情势,哪有余裕歇息。
村民们哄哄乱乱,扶老携幼,最终还是决定往漠襄城逃。
漠襄是距离老塘村最近的,有修仙者庇护的城池——今天早上,老关夫妻俩载着一车石竹藤,便是去漠襄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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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燕拂衣心下隐忧:他们早上出发,恐怕正在途中撞上妖魔出世,无人相护,怕是凶多吉少。
此外,漠襄城也并非绝对安全,如今天下大乱,城能不能受得住,得看镇守的修士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
他反握住关小花的手,却什么都没说。
往漠襄城的路,燕拂衣带着老塘村的村民们,走了一天一夜。
一路上当然不太平,这些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妖魔,昨日还安详太平的世界就像迎来了志怪故事里的末日,河流干涸,大地皲裂,甚至有赤红的巨鸟在长空尽头展翅,身影遮天蔽日。
死亡就像紧追在身后的猎犬,但凡脚步稍缓,都仿佛能感到喷在后颈的嗅息,路上遇到的村庄处处是惨烈血腥景象,妖魔肆虐后只留下残肢断臂,鲜血将土地都浸成赤红。
可燕拂衣单人独剑,竟也就护住了他们。
开始的时候,每次路遇妖物、邪修,村民们总要心惊胆战,挤做一团,在那些超越他们认知的危险面前甚至拿不出睁眼的勇气,只瑟缩着引颈就戮。
可那前些日子被从山中救下的黑衣公子,只沉默着护持在他们周围,一刀,又一刀,斑驳的柴刀卷了刃,再随手捡起锄头、火钎,乃至从对手那里抢来的剑。
他几乎不说话,却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墙,除了他自己,没再让一个人受伤。
天再亮时,时刻萦绕在鼻端的血腥气几乎就成了习惯,村民中的青壮年亦开始壮着胆子,捡些趁手的武器,自发组成一队,跟在燕拂衣身后警戒,扫除漏网之鱼。
这么一路进入漠襄城时,又是深夜。
众人早疲惫不堪,可行在城下,看到高大的城墙上触目惊心的战斗痕迹,仍不免惴惴不安。
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逃到漠襄城好像并非意味着高枕无忧。
城墙到处是坍塌损毁的痕迹,已变作暗红的血迹喷溅到半城高,城中也随处可见哀哀惨叫的伤员,家家关门闭户,街头巷口还能看到未及收拾的、残损的断肢。
曾给燕拂衣开药的赤脚大夫老青头探头看看那些模糊的血肉,面有菜色。
“这些,是曾经中了毒的人。”
小花的阿婆颤巍巍地说:“那青云观的仙长们,不是连死人都能救活吗,怎么会…”
“得啦,他们自己都逃不活咯。”
嘶哑破败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这才看到,墙角那一堆破布一样的东西,下面居然还盖着一个形销骨立的乞丐。
有人壮着胆子反驳:“你说什么呢,谁不知道神仙刀枪不入,长生不老!”
那乞丐没力气地笑笑,不说话了。
负责接纳难民入城的兵丁把老塘村的人带到一大片空地,那里已经临时支起简易棚屋,附近村镇涌来的避难者乌央乌央涌着,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
关小花抓着阿婆的手,看到大哥哥与管事的说了几句什么。
她们被安排到还算干净的角落,关小花支棱着脖子,到处寻找大哥哥的身影。
可她还没找到,就在骤然放松后涌来的浓烈倦意中睡着了。
15. 守城
镇守在墨襄城的,是位凡人的王侯,姓虞,封号揽剑。
燕拂衣被领进城主府时,这位年轻的揽剑侯正与人议事,声音低沉,不疾不徐。
燕拂衣嗅到药和血混合的腥味,又听有人劝:“侯爷,您已几日没合眼了,这样身体怕是撑不住。”
“我无妨,”那声音说,“这位是?”
燕拂衣对着那个方向微微点头。
虞长明的目光微微一凝,定在燕拂衣脸上。
他甚至略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燕拂衣察觉到有人靠近,稍稍一闪。
燕拂衣一向不喜欢与陌生人身体接触,近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前所未有的孱弱,这毛病变得愈发严重起来,即使只是被靠近都会有些恶心。
“抱歉,我……”
他们竟然同时开口,燕拂衣一愣,听见那位凡人中的贵胄歉然道:“实在是见阁下似曾相识,本侯失态了。”
虞长明这时才注意到燕拂衣面上蒙着的布条,眼中不由自主便流露出一丝惋惜,他已恢复了常态,只是,仍忍不住以探究的目光轻拂过黑衣青年的脸。
面容像是与记忆中刻骨铭心的那道身影有些重合,可仔细看去,又会觉得气质迥然,分明无半分相似。
罢了,大约又是执念之下产生的错觉。
燕拂衣不知眼前人心中转过的念头,他安静地听着士兵把他介绍成一位武艺高强的少侠,只可惜——很显然,是人间的侠客,不具备修士那玄妙的灵气。
虞长明热情道:“快请坐。”
这应当是一个临时组建的战时议事厅,燕拂衣能嗅到还未散去的文墨与花香,那些隐约的味道几乎都被铁锈味覆盖了,不少人的喘息都粗重,想来大多受了伤。
他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墨襄城的境况。
墨襄作为附近最大的城池,城防坚固,但也吸引了最大的火力:血云的天象只出现半日,却带来规模惊人的妖魔潮,那些嗜血堕魔的妖横行无忌,城外尸横遍野,城内也遍地哀鸿。
还不止如此,血云影响的远不止妖兽,短短两日内,各地硝烟四起,人类内部亦开始征战不休,连王城都陷入战火。
虞长明诚恳地说:“燕公子一己之力,能将一村之民安然护到此处,善莫大焉。”
若是我法力还在,燕拂衣微微摇头,心想,便至少能解了墨襄之困。
“哼,”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低低道,“不就是运气好,连引气入体都不曾,想来是没碰上什么硬茬子。”
他声音很低,若不是燕拂衣目不能视后,五感愈发灵敏,恐怕并听不到,也听不到虞长明同样压低的斥责:“锈涯,闭嘴!”
燕拂衣也只当没听到。
他根本不在意,只继续认真听着那些人讨论城防,与城内肆虐的妖毒。
血云出世,恐怕是魔尊异动,凡界如此,修真界恐怕也并不轻松。
墨襄城是青云观的辖地,如今派驻镇守的弟子已折了两个,门内驰援却迟迟未至,想来也陷入了困境。
只是不知道,昆仑现在……
【停!】李誉的声音突然间蹦出来,【又想他们作甚,记吃不记打,和你有什么关系!】
燕拂衣:……
他便试图将思绪抽离出来,可操心惯了的习性并非容易抗衡,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脑中挥之不去,即使不是燕庭霜、李清鹤……也总会出现戒律堂的易歌师弟,丹草堂的子绪师妹,藏书阁的……
李誉听起来很郁闷:【就算非要操心吧,至少得先把伤养好】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都知道,眼下怕是并没多少养伤的时间。
墨襄城经过几轮激战,只剩下几个为数不多的修士,揽剑侯虞长明算是其中境界最高的,也不过是刚刚筑基的修为,他的好友封锈涯来自青山观,年龄不大,辈分不小,是青山观主的关门小徒弟。
除此之外,便大多是武艺高强的凡人,燕拂衣此时的水平都很算拔尖,为方便调度,作为主要战力被安排住在城主府。
他心里惦记着老塘村的人,可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先尽快疗伤,帮忙守住城池为要。
自有记忆起便习练过千百次的功法滞涩得几乎无法运转,燕拂衣坐在榻上,双手结印,眉心微蹙,漆黑的视野中又像有红光在闪。
李浮誉紧张地关注着他的情况:【本命剑还是召唤不到吗?】
燕拂衣默默摇头。
他的额上又渗出细细的汗珠,四肢百骸都反射出一种令人晕眩欲呕的空落,明明能感觉得到环境中浮动的灵气,却一点都聚拢不到经脉中来。
他如今比最废柴的五灵根都不如,根本没了灵根,失了剑骨,入不得仙门。
况且,心中总存杂念,做不到灵台明澈。
虽不愿想,早已成为习惯的二十多年却深深印刻在骨血里,像是深入血脉的毒,无时无刻不在凌迟血肉,连睡梦中都会一脚踩空,仿佛落入深不见底的冰渊。
燕拂衣猛地捂住心口,那枚冰晶吊坠都不如他的体温寒冷,锋利的棱角却膈得掌心生疼。
他试图借由疼痛维持清醒,然后像师兄曾经教过的那样,一遍遍背书似的重复:
“不是我的错。”
“有人爱我。”
“他爱我。”
恍惚之中,仿佛竟有另一道声音冥冥中响起,与他自己的默念重合了。
……
燕拂衣再醒来时,其实不太记得自己究竟是何时失去意识,他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靠在床上,整个人蜷缩得很紧密,这使得僵硬的躯体伸展开时,到处都酸痛作响。
【拂衣?】
李浮誉轻而小心:【感觉好一点了吗?】
确实有感觉稍好一点。
体内经脉还是空空如也、残损不堪,但就好像是……有人用同源的心法为他运转过周天,刺骨的寒意竟然消失了。
燕拂衣定在原地:【李兄,是你做过什么吗?】
李浮誉紧张地笑笑:【我能做什么,上次为了保住你的小命,早就把积攒的积分用光啦,连痛觉屏蔽都开不了——】
爹的,想起来燕庭霜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生气。
燕拂衣的眼神平静无波,他竟也看不出半点其中的情绪,所有一切都被强行压制在那厚厚的冰墙之下,就好像他又是那么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沉稳有度、无坚不摧。
但越是这样,李浮誉就越是胆战心惊,生怕冰面顷刻间裂作千万碎片,人就沉进不见底的冰海去。
他关于燕拂衣的预判几乎从不出错。
接下来几日,漠襄城的战况愈发吃紧,前来袭击的妖魔竟成了组织,聚集在一只来自魔渊的天魔领导下,城墙都几乎化成一片废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城中肆虐已久的妖毒,竟仿佛渐渐开始不药自愈了。
这给深陷绝望的局势带来一丁点欢欣鼓舞的气息,只有李浮誉一个人要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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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你简直就是疯了】他在燕拂衣识海里用最大分贝嚷嚷:【你当你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吗!】
燕拂衣充耳不闻,他站在荒寂无人的坟茔中央,手持一把铁剑,微微俯身,聚精会神地画下那阵法的最后一笔。
好像有什么微弱而温柔的银光,掩人耳目地微微一闪。
光映在燕拂衣的脸上,竟给他苍白的脸色带来一点生气。
可那点生气转瞬之间就被抽尽,燕拂衣浑身一颤,竟站不稳,好像突然有一千根针钉进他的关窍骨缝,那些针上都带了极强的吸力,要把最后一点骨髓都抽走。
清瘦的身躯无声无息地跌下去,燕拂衣半跪着,勉力抖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腕。
李浮誉大喊:【住手!】
银光一闪。
血珠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溢出那条深可见骨的缝,极其不情不愿似的,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锋刃督促下,一滴一滴地滚落。
阵法中央,整个叶片都像落满了碎星的小草迎风摇摆,顶端是一连串亮晶晶的花苞,深红色的血液“啪嗒”一下,落在花苞上,那骨朵儿便抖一抖,抖出一条绽放的小缝。
李浮誉的声音都在颤抖:【够了够了够了,算我求你,拂衣,祖宗,你想就为这事儿死在这儿吗?】
燕拂衣凝定的眼珠竟稍稍一动。
“这事儿?”
李浮誉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燕拂衣的嘴角,就那么以他最不愿见的幅度挑了一挑。
青年摇摇头,似是有些自嘲。
他轻轻地说:“若是浮誉师兄,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十四岁时,燕拂衣初出师门,白衣墨剑,清凌绝尘,于娄山关一剑惊天下,却因护持几个凡人,竟不慎踏入陷阱,身受重伤,险些命丧雪仪川。
消息送回师门,商卿月忙着照顾又染了风寒的燕庭霜,只给雪仪川的神官传讯,许他取用门派丹药;李安世另用传讯符,骂他愚蠢轻信,辨不清轻重缓急,简直不堪大用。
燕拂衣心里惴惴,见李浮誉赶来时,张口便连忙认错。
他原本以为,师兄即使不怪他将千叮咛万嘱咐的《历练指南》抛在脑后,也定要说他又不爱惜自己,发好大的脾气。
可李浮誉见到他,就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浮誉说:“我真为你骄傲。”
他的浮誉师兄说:“你没有做错。”
雪仪川的神官站在一边,刚旁听了掌门的传音训示,忍不住插话:“可为了区区几个凡人,便只算那些丹药,怕也是不值。”
李浮誉冷笑:“凡生天地之间者,无有高下,我辈修士,竟不知力高者其责不可不厚,修何道哉!”
……
燕拂衣看着那株终于完全绽放的星涧草,喃喃地道:“不知以身渡天下忧乐,修何道哉。”
李浮誉满口苦涩。
错了。
他想,错了。你的浮誉师兄从不若表现出的那样潇洒完美,他只是喜欢你,又曾从另一个你不曾想过的维度那样深刻地注视、分析、一次次描摹过你。
他知道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知道你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便顺水推舟地、处心积虑地,把你往既往的命运推去,又在你的面前,塑造出那样一个,你也有一点点可能会喜欢的角色。
他其实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又浅薄,其实一点都不值得你记得的人。
16. 小封
李浮誉说:“你的阵法知识量储备,简直丰富到不像一个剑修。”
燕拂衣摘下那朵星涧花,放进口袋。
“剑修只是最擅长修剑,不是白痴。”
他们有志一同地忽略了刚才那段,燕拂衣甚至表现出一点不明显的歉意——类似于他原本就不该拿一个来路不明的系统,与他心底的师兄比较。
可燕拂衣也能感觉到,这非但没让“系统”开心起来,反而似乎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但是当然,那在眼下都不是紧要的事。
燕拂衣花了七日,每到子夜,他便持那把借来的剑,走遍墨襄城每条大街小巷,在每一处曾有人迹踏足的地方,种下无形无质的阵法。
今日是最后一日,线条繁复的阵法最终汇聚于乱葬岗,只有这阵眼交汇的地方适宜星涧草生长,再以浇灌布阵人的血,在漫天星光下,开出一朵珍贵的花。
“生于幽涧,恃梦浮生。”李浮誉的声音都放轻了,“星涧草万金难寻,用了这一株,你可能就永远都不能再拿回你的根骨。”
燕拂衣没有搭话,李浮誉也知道他不会。
他只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就像跟在燕拂衣身边这多年的日日夜夜,他总心不定,意难平,总想用最大的声音在他耳边喊,让他哪怕能多关心自己一点点。
“我有分寸的。”
没想到竟还是听到微弱的声音,李浮誉一怔,发现燕拂衣并非在对他说话。
燕拂衣只是点点胸前那吊坠,狭长眼角似是一弯,显出几分乖觉:“我有在保护好自己,只是他们此时,比我更需要。”
冰晶在他的指尖闪烁,像一滴遥隔经年的眼泪。
他在怕“爱他的人”生气。
李浮誉喉口发酸,他宁愿燕拂衣什么时候任性一点,不管是对那些白眼狼,还是对他自己。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小明王阵要开启,最后要将这里的上千具尸骨都摧毁殆尽,”李浮誉声音干涩,也不知是不是在做最后的努力,“凡人愚昧,这事若是泄露出去,他们只会以为是邪修魔道……他们会怕你。”
燕拂衣动作没有停顿,淡然道:“但他们会活着。”
黑衣青年两指一搓,身周的泥土开始剧烈震动,只薄薄埋下的尸骸纷纷破土而出,化作漫天烟尘,与此同时,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星涧花亦顷刻化作粉末。
燕拂衣将那些星尘似的碎末小心地收集起来,转身,再一次沿原路走遍每一条小巷。
细碎的星星便从他指间泄落,落在路边的杂草上,落在被污染的小溪、嗡嗡作响的蚊虫、和街边苟延残喘的难民身上。
最后一点点融入尘土。
燕拂衣走完整个城,停在城防旁最后一口井边时,天刚好蒙蒙亮。
有人警觉道:“你在干嘛!”
燕拂衣转过身,封锈涯匆匆跑来,看清他的脸,顿了一顿:“是你。”
燕拂衣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要到城头上去。
封锈涯却将他拦住了。
“你等等,”少年人的声音亮得很嚣张,“此时正好无事,我要与你比剑——放心,不欺负你,我不用灵气。”
燕拂衣:“我不与你比。”
“为什么!”封锈涯听着他的语气,头毛就都炸起来,“你少那么得意,真不知虞侯为何那么看重你,我偏要看看,一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剑法能有多精妙!”
他不由分说,燕拂衣便听到有剑风袭来,他只稍一偏头,拿剑尖一点,便听极轻的“叮”的一声,封锈涯突然间失去平衡,踉跄一步,进攻的剑突然就戳进土里。
封锈涯:“……”
他不相信地睁大眼:“你使的什么妖术!”
燕拂衣摇头,转身要走。
他奔波了一夜,几乎压榨出仅剩的本命真元布下大阵,本就头晕眼花,脚步虚浮,根本没力气再应付什么挑衅。
“喂,你怎么这样,莫非看不起我?!”
肩上猛然传来一股巨力,燕拂衣本能试图卸掉,却一时又忘记自己没有灵力,整个人被抓得摇晃一下,向后倒去。
他已经收紧肩膀,准备好与坚硬的地面接触传来剧痛,腰上却突然一紧,跌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燕拂衣头晕得厉害,感觉有人在高速旋转着搅拌他的脑子,手脚都好像被照在厚而硬的罩子里,半点使不上力,胸口也骤然冲起一股滞闷,他软在那怀里一时站不起来,喉咙都咳出了铁锈味。
虞长明摸摸胸口,想找东西帮忙擦去燕拂衣咳出的淡淡血痕,不意却摸出一方雪白的细绢,他眸光微闪过不舍,仍是放回怀里。
只是这片刻的功夫,燕拂衣便自抹过唇角,推开他抬起的手腕。
封锈涯的声音变得慌乱起来:“不是,我就碰了他一下,怎么这么弱不禁风啊,不是你是不是装的……”
即使是他这样的直脑筋,也看得出虞长明面上淡淡的愠怒:
“我告诉过你,不要找他的麻烦。”
“我没……”封锈涯委屈极了,“我就想跟他比划比划。”
虞长明:“大敌当前,不思抵御外敌而同室操戈,你是没事做了吗?”
“我就是不服气嘛!”封锈涯恼道,“连问天剑尊都夸赞过我的剑道天赋,你凭什么说这个凡人剑法比我更精妙!”
“那你也不能——”
他们吵得燕拂衣更是头疼,他缓了一会儿,歇过劲来,默默握住虞长明的手腕起了身,低道:“多谢侯爷,失礼了。”
吵闹的声音同时消失了。
燕拂衣想了想,这事里有他一份,虞长明没有经验,小封这是闹了小孩子脾气,这种事情他在门派中处理过不少,对这样心性高又武痴的小少年,得顺着毛捋。
“封少侠剑风凌人,即使不用灵气,其锐亦如电曳倚天,直斩沧海。”
封锈涯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喃喃道:“你怎知我是修的霜雷剑法……等等,谁要你假意奉承。”
燕拂衣当没听到:“只是锐气过盛便掩了精妙,不过美玉微瑕,若挑剑时剑尖五寸加一分柔力,方才那剑,我挡不住。”
封锈涯竟好久没说话。
燕拂衣又淡淡一礼:“侯爷,我去城上看看。”
“……辛苦。”
这一次没人阻拦,燕拂衣终于成功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城墙。
于他而言,指出封锈涯卡着的瓶颈不费吹灰之力,单他在昆仑道宗撑大梁的五年,当幼师的造诣比剑道都差不到哪里去。
虞长明和封锈涯被留在原地,看着黑衣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上,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晚微妙。
虞长明没好气地瞪了封锈涯一眼:“怎么不说话了。”
少年稍稍移开一点视线:“因为他好像,说得对嘛。”
一句便戳中他冥思苦想多日的痛处,封锈涯甚至感觉有了些明悟,他从不喜欢师尊指点自己时的空谈大调,而虞侯不擅长教人,最多压着他揍一顿,然后让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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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
都不像姓燕的这样,举重若轻,直截了当。
封锈涯咂摸了一会儿,扫一眼虞长明,又有些惊奇:“你怎么脸红了。”
“……因为他说得……”虞长明尴尬地低咳一声,“对啊。”
大夏年轻的揽剑侯背转身去,看向远方,面上又流露出那种似是而非的眷恋神色。
他拍拍胸口,细绢被妥帖地收在贴身处,是柔软的一团。
这位姓燕的青年侠客总让虞长明又一次想起“那个人”,他的夤夜静思,他的毕生所愿,也不知要努力多久,才能再见上一面。
若有那一日,他定要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人面前,微笑说出:“我从没有让你失望过。”
燕拂衣站在最高处,微微昂头。
李浮誉已经没了脾气,其实他从来管不了燕拂衣,他只是在旁边看着,心疼得要命。
“燕将军。”
“燕少侠。”
“燕将军早。”
城上的残兵看起来模样都凄惨,见了燕拂衣的身影,却也都撑起笑脸来。
这些日子,还在战斗的没人不认得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他好像总战在最前端,剑法精妙,身姿潇洒,不知道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救过多少人的命。
但他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看起来愈发摇摇欲坠,就连最粗心的汉子都能瞧见他额上的汗珠,与透出黑衣的愈发浓重的血腥。
燕拂衣转过几道弯,停在一处无人的角落,城下远方又开始出现黑色的烟尘,那天魔又卷土重来了。
昨夜的激战尤为惨烈,城中最后的战力都几乎被消耗殆尽,虞长明和封锈涯尚且感觉不到,可燕拂衣毕竟曾两届金丹,他嗅得出雾中深藏的危险——那天魔并非没有一举倾覆城池的实力,他只是猫捉老鼠似的,傲慢地用生死愚弄着一城孱弱的凡人。
看样子,天魔打算在今日结束这个游戏……只可惜,到底晚了一步。
燕拂衣并起剑指,咬破指尖,点在额上,极其收敛的银光在曾是剑印的眉心飞快闪过,一枚光润滚圆的金珠就从那里,被硬生生地拉扯出来。
他猛地睁眼,口中清喝:“开阵!”
与此同时,黑雾已骤然蔓延至城下,守城的人纷纷操起武器,如临大敌。
本来经过几日奋战,大家都有了经验,可今日明显不同于从前,强烈的威压压得人喘不过气,好像翻掌间便能将血肉压成碎片。
绝望的预感在每个人心中升起来:这一次,好像真的挡不住了。
虞长明匆匆赶到城上,眼中映着翻涌的魔气,即使向来心性沉稳,也不由升起无力回天的茫然。
不可以……他牙根都咬出了血:我还没有再见到他。
我还不能死。
魔气眨眼间便从天际奔涌到眼前,将每个人的瞳孔凝成恐惧的圆点。
然而下一刻,在明明连脚下都能感觉到剧烈的摇撼时,那来势汹汹的鬼魅之气,竟凭空消失了!
城外响起一声震天彻地的怒吼,血线再次流淌过燕拂衣的唇角,他却扬起一抹轻松的笑。
用一颗没什么用处的大圆满金丹,加上一株星涧草,便能保下一城的人命,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这一城之物,都沾过他的血,便都得了他的庇佑。
从今日起,没有他的准允,即使要了他的命,妖魔也破不了这城下的结界。
三界之中,生老病死之外,漠襄城民,诸邪不侵。
17. 祭品
燕拂衣在醒来的一瞬间,便意识到自己陷在梦里。
他试着呼唤了一声:“李兄?”
没有回应。
“系……统?”
仍然没有回应。
那便没错了。
燕拂衣平心静气地支撑起自己,他能感觉到极淡的、围绕周身的幻术气息,但那得归功于他天生异常灵敏的神识,若非如此,幻术隐匿到这个程度,已能算是极高深的技法。
并非没有预料到,在布下脱胎于大轮明王阵的小明王阵时,燕拂衣便思索过无数种对手可能采取的应对方式。
幻术,算是其中最没有创意的一种。
那天魔欲要如此简单便击溃他的意志,大可来试一试。
燕拂衣放松了自己,放任炽热的火舌卷上他的脸,缠上他的手腕,将他往不知名的方向拖去。
……
封锈涯发现,自己陷在一片森冷刺骨的深潭里。
他睁开眼睛的同时狠狠打了一个哆嗦,手脚本能地摆动着上浮,头脸露出水面时,却接触到简直比水更冷的空气,冷得人想死。
……不对。
青山观的小师弟有些迟钝地意识到:引气入体便是踏入仙途,能辟五谷,寒暑不侵,若非中了寒毒,怎么会觉得冷?
那清醒的念头只闪过一瞬,很快便被脑中迷雾吞噬,封锈涯摆动着冻僵的手脚,视线突然间凝固在水面。
幽深的潭水竟是黑色的,里面漂浮着一团团的僵白……仔细望去,竟是一具具肢体扭曲的浮尸!
封锈涯好险没尖叫出声,说来惭愧,他一向最怕鬼!
封锈涯哆哆嗦嗦的,他有点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儿来,这却没给他造成困扰,而只一心想设法上岸,他奋力转动着脖子,终于在远处看到一点像冒着热气儿的火光。
少年立刻扑腾着朝那方向游去。
但获救没那么容易,封锈涯指尖刚摸到岸,深黑的渊水便骤然怒卷起来,波涛汹涌,巨浪排空,封锈涯根本不会使用灵力似的,毫无反抗之力地呛了一肚子水,他荒谬地意识到:
我不会就这么淹死在这里吧。
冰冷的液体灌进鼻腔和喉咙,像要把人从里到外都塑成冰雕,封锈涯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从后颈传来,封锈涯身子一晃,感觉到水流在自己身周拥挤着褪去,他在急流中挣扎着回头,模糊的视线中,印出一张几乎与那些浮尸同样苍白的脸。
他突然间脱水而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封锈涯拼命喘气,他几乎想把肺都咳出来,窒息的阴影仍笼罩着,他还从没这么狼狈过,勉强睁开的双眼刺痛,那黑水几乎是湿黏的,在他努力睁眼时黏腻地粘着睫毛。
“……怎么是你?”
封锈涯背后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清瘦而挺拔,他站在那儿,明明也是一身湿淋淋的,却像一段风雨中的青竹。
燕拂衣苍白的手指在唇上一点:“别出声。”
他看起来与往日不同。
封锈涯这样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那张连他都不得不承认俊秀的脸仍是病弱而白的,可姓燕的身上出现了一股平时没有的气质……怎么说呢,好像平时也并非没有,只是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一把被收在陈旧布套中的宝剑,突然间出了鞘。
“喂,”封锈涯想维持住挑衅的语气,突然之间却不知该说什么,“你……”
话音刚出,那青年又一次抓住他的后脖领子,像拎一只小狗那样把他拎了起来。
“跟紧我,”他不容置疑地吩咐,“别出声。”
封锈涯本该为此勃然大怒,可他一噎,诡异地真的闭了嘴。
他们沉默地往更深处走去,这里仿佛是一处洞穴,堆叠的岩石形成各式各样诡谲的钟乳,光线幽微,封锈涯几乎只能看清身边三尺的距离,他心里莫名地慌,可看到身前引路的人,咚咚跳着的心脏就又会平息一小会儿。
不对,姓燕的不是看不见吗?
他们不知行了多久,走到了一片开阔处,空地中央时一棵巨大的树,树冠浓密、遮天蔽日,垂坠的无数树藤几乎挤满了整个空间,树叶无风自动,极是诡异。
他们停下来。
“这,”封锈涯又没忍住开口,“这是哪儿?”
他没想到会听到回答。
身侧的黑衣青年微微昂首,神情……封锈涯不知怎么形容,若实在要说,他甚至感觉是,厌倦的。
就仿佛对发生的一切很失望。
“天魔祭台。”
封锈涯没听说过这东西,可不待他再次发问,那种曾在水中时阴冷湿黏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打了个激灵,眼角又看到森白的躯体。
封锈涯猛地回头。
他们不知何时,被一群面色惨白的“尸体”包围了。
“燕拂衣——”
阴沉悠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空山中回荡的丧钟。
“你仔细瞧瞧他们的脸,想一想,你对他们做下的孽。”
封锈涯一惊。先是有惊雷在他耳边炸开:燕拂衣??
昆仑道宗那个“闻名遐迩”的大师兄,修真界年轻一代的翘楚,问天剑尊的首席弟子,燕拂衣?
就是这个身无灵力,连自己的佩剑都没有的瞎子?
随即升起的是茫然。
燕拂衣的名声不能算好,传闻他心性有亏,并不得昆仑掌门喜爱,可就封锈涯自己听到的——这位昆仑的大师兄斩妖除魔不知凡几,有人说他手段狠辣,封锈涯也只觉得可笑。
剑修一往无前,对待妖魔,还需讲什么仁慈手段?
那这声音说的“作孽”,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给他解答,那静立的巨大树木突然之间疯狂摆动起来,与此同时,行动缓慢的僵尸也似得了号令,尽皆嘶吼着扑了上来!
燕拂衣一声不吭,他手中无剑,便从封锈涯腰间一抽,封锈涯在那顷刻之间愣了一下,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非但反应不过来迅速进入战斗,反倒神思不属,在那人靠近的瞬间,注意到一丝夹杂着血腥味的淡淡清气。
燕拂衣锋利的下颌在他视野中一闪,毫不犹豫地一剑斩落,不回头地斥道:“凝神!”
几颗僵尸的头颅咕噜咕噜滚落地上,封锈涯一哆嗦,被泥泞拉扯的思绪突然间一清。
燕拂衣抽走的,是封锈涯腰间备用的软剑,他连忙抓住自己的剑,昏头昏脑地也与那些僵尸厮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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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打着打着,还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要把眼睛落在那个人身上。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封锈涯想,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他突然感觉有劲风从身后传来,转身又已然不及,封锈涯甚至还没来得及闭上眼,就又被粗暴地一扯,身形还未站稳,便听见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和一声隐忍的闷哼。
燕拂衣竟挡在他身后,粗大的树藤从背部贯穿他的躯体,交错的藤芽甚至仍在蠕动,贪婪而疯狂地撕扯猎物。
随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那树藤骤然收缩,封锈涯就眼睁睁看着那藤像变作绳索,钳住燕拂衣的心脏似的,猛将他腾空拉起!
封锈涯瞳孔剧烈收缩,本能嘶喊:“不!”
脚下一蹬便要腾空追去,面部痛苦紧绷的燕拂衣却突然睁开眼,封锈涯对上他的眼睛,被那其中寒冰似的冷静震了一震。
燕拂衣命令的声音都还是稳的:“别动。”
“哈哈哈哈哈,”刚才那恶魔的声音又响起来,语调滑腻,像是通体斑斓的蛇,“你自身难保,还想救他?”
“你救不完的。”
“还是说,你有另一颗金丹,又想糟蹋千万人的往生,来炼另一个‘小明王阵’?”
封锈涯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燕拂衣在他眼前,被树藤凌空架在粗壮的枝干之间,那巨树似乎因为畅饮了他的血肉,而愈发苍翠欲滴、枝繁叶茂。
燕拂衣炼了小明王阵?
封锈涯已经发现自己总是莫名走神,可他根本控制不住。
那是多么高深的法术,就连师门最高等级的书阁中都只有语焉不详的残卷,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若他真是那昆仑燕拂衣,那被师兄多次谈起的,羡慕不已的自创剑法,又该有多出彩……好想亲眼见一见。
“啪嗒。”
封锈涯愣了一下,他在神思飘远时仍傻傻地仰着头,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用手一擦,指尖都是鲜红。
他又看见燕拂衣的眼睛,尽管受困囹圄,被施加千般苦楚,冷静,包容,如同昆仑山巅被金阳普照的冰雪。
燕拂衣……
悠远而蛊惑的声音似乎直接从他心底响起,轻诵着无法抗拒的怂恿。
“你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去做,他反抗不了。”
“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他吗,恨吗?嫉妒吗?或者……渴望得到吗?”
“他被挖了仙骨,碎了金丹,柔弱得像个凡人;又将墨襄千万尸骨化作齑粉,与魔何异?你对他做什么,都是他罪有应得……”
与声音响起的,似乎还有无数模糊的画面,封锈涯在顷刻之间,仿佛遍历世人痴心妄想以求的枕上南柯:
那张毋庸置疑的美丽的脸为他隐忍着湿*红;在诛杀“堕魔的妖邪”后,铺天盖地而来的财宝与赞誉;折磨那个人,逼问出的上古传承……金钱与权力、美色与巅峰,仿佛所有的欲望都能被满足,只要他愿意伸手,去折辱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魂魄。
封锈涯不懂,他完全没有被诱惑——那画面里没有一件是他真正关心的事,他带着几乎是纯然的笑容上前,期期艾艾的、像个见到偶像的少女那样冲燕拂衣抬头。
“燕师兄,可以、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本命灵剑吗?”
18. 吾往
蛊惑的声音在一瞬间转为阴冷,封锈涯隐隐似乎听见一句:
“白痴!”
利刃破空的声音,又是一条长长的藤蔓,像是一支利箭,伴着一蓬血雾,在燕拂衣腰际刺穿一个血洞。
那些缠绕着他的树藤,也在同时生出漆黑的倒刺,像蟒蛇绞杀猎物那样,在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中绞紧。
燕拂衣闭上眼,一声不吭,可包裹在黑衣中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封锈涯看着都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同时绞紧,他突然从那迷梦似的引诱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就好像有清凉的雨,在封锈涯混沌一团的脑中冲刷过,他的思绪突然间完全清晰起来。
他想起来了。
对,就是今天早上,天魔的第一次进攻来势汹汹,结果莫名其妙就被挡下了,城外的妖魔也竟然就放弃了似的,再无异动。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抓住珍贵的时机暂做休息。
燕拂衣是被巡城的兵丁在城墙角落处发现的,彼时他已经昏迷,虞长明找了城里最好的医生来看过,又押着不情不愿的封锈涯也去,逼他道歉。
封锈涯只记得自己别别扭扭,推开那间空无一人的房门,什么都没看清,就被拽到了这处……
幻境!
这里是幻境!
封锈涯并不傻,正相反,在涉及有关修炼的内容时,他向来反应很快。
此时天魔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没有了幻境对神识的压制,封锈涯很快串联起所有事。
燕师兄布下小明王阵,定是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为了庇护墨襄城里的所有人,而天魔若想破阵——封锈涯拼命回忆着自己看过的那本残卷,他记得上面有说……
小明王阵只有一个解法,就是让布阵者,亲手攻击任何一个蒙他庇佑的人。
所以在无计可施之下,天魔才会将他也拉进来,试图蛊惑他也成为伤害燕拂衣的刽子手,刺激燕拂衣反抗!
封锈涯在想明白这些事的同时,已经仗剑向前冲去。
少年剑修的想法很简单:他要救燕师兄,他当然得救燕师兄,这该死的天魔,为了破阵,不知道已经在这幻境中折磨了燕师兄多久!
……
“真是个可悲的蝼蚁,是不是?”
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阴冷声音在身周环绕,燕拂衣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耳朵里嗡嗡地响,可即使如此,他都能听见那个还没成年的少年一次次冲上来,又一次次被围绕的罡风狠狠摔打回去的声音。
燕拂衣有点想劝劝小封,可他只是咬紧牙关都已经筋疲力竭,又知道,根本劝不动。
修剑能有成就的人,大多这么刚烈执拗,浮誉师兄说,剑修嘛,一群死木头,加起来一根筋。
已经深深勒进血肉的藤蔓突然间松了,燕拂衣像只断翅的雀鸟,向下坠去。
他重重跌进尘土里,听见封锈崖又大喊了一声“燕师兄!”,少年清亮的嗓子都喊破了音。
燕拂衣的手腕在泥土中轻微蹭动,手指蜷缩起来,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太疼了。
他原本已经很习惯忍受疼痛,可魔修专门用来击溃意志的刑罚,仍然还是,太疼了。
天魔在破阵之前,无意要他的命,可下手却不比燕庭霜剥他的仙骨时轻半分,本就破损的筋脉像是每一寸都被灼烧殆尽,胸肋之间像是被插*进一柄灼热的铁钎,只是呼吸都会带起雷火炽灼般剧烈的疼痛,蒙眼的布巾早已掉了,便可见汗水凝聚成珠,一滴滴滑过拧紧的眉峰,又顺着挂在早已濡湿的睫毛上,被一点点颤抖着眨落。
天魔伸出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扼住了燕拂衣的脖子。
“你真不怕我杀了你,”他似乎在端详这个人类的面孔,“就为了保护那些蝼蚁?”
“你……不会。”
燕拂衣对他的话极少响应,天魔不期然得到他的回答,竟愣了一下,饶有兴趣起来。
“你如何这样自信?”
颈上的手指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威胁性地收紧了。
燕拂衣很慢地调整着呼吸,同样很慢地回答他。
“你是,已结婴的天魔,”燕拂衣一字一句地说,“竟被派来,这,凡人边城。”
“漠襄城中,有你,想要的东西。”
天魔一顿,笑意收敛了不少。
“我确实在找,”他竟然也就吊儿郎当地承认了,“不过,也未必就在这里,尊上派我来,只是不想放过任何可能性罢了。”
他放开了燕拂衣的脖子,黑紫色的指甲一点点拂过青年俊秀的轮廓,在无力起伏的喉结上打圈。
“我倒是很想杀了你,”确实已无可奈何的天魔用着很苦恼的语气,“可这么简单粗暴,回去交不了差,尊上怕是要拿我做花肥。”
指甲尖锐的顶端很轻易刺破皮肤,在那里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那么,”燕拂衣说,“这样如何?”
燕拂衣也不知从哪又榨出一分力,用虚弱的手指撑着地,试图将自己撑起来。
浸透了黑袍的血便一点点自袖口洇出,染红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又一滴滴落入尘土。
他好像真的在尽心帮着天魔拿主意,在这幽深幻境构成的囚笼中间,缓缓挺直了腰。
天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看着已经落入陷阱,仍垂死挣扎的可悲的金丝雀。
他就看着那人一点点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银色的烟气幽微,如同倔强的水银那样自他额心流出,宛然流淌到掌心里,像是某种末路的图腾。
图腾闪烁着,化成一柄极窄,极长,却雪亮得令人心惊的剑。
燕拂衣又轻喘了一口气,起了剑势,那一泓秋水似的剑身上,折印出他平静无光的眼。
“这是我的本命灵剑,名曰“吾往”。阁下若愿赌,不如收了魔气,与我,论一场剑。”
“若你赢了,漠襄城,如你所愿。”
他好像很自信,但纠缠了这么久,似乎出现一个有可能胜利的机会,总比用那些刑罚耗费时间,却永远无望的好。
天魔谨慎地思索了一下:这小道君说是天才,可到底不过修行二十余年,况且如今心神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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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怕是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这赌约,是令人心动。
“若你赢了呢?”天魔也直了身,没忘记问,“我的赌注是什么?”
燕拂衣毫不犹豫:“放小封离开。”
“……”即使是天魔也怔了一怔,他原本猜测燕拂衣是要自由,或更过分些,要一条灵根,要重塑金丹……可怎么想,也想不到,放在天平另一边的砝码,竟能如此简单。
即使输了,他也不亏。
天魔一口答应:“成交。”
被格挡在罡风之外的封锈涯无权说一句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风团中央骤然炸起炫目的银光,刺得他满目热烫,那柄他总想要亲眼看见的命剑,如想象般锋锐,凌利,一往无前。
封锈涯是在周游历练时结识了虞长明,他太清晰地记得,虞侯第一次提起他的恩人,说那是一名白衣如雪,如月光般出尘绝俗的剑修。
他的本命灵剑,名曰“吾往”。
燕拂衣的声音悠然飘来,句尾都被剑风撕扯得粉碎。
“请君,赐教。”
*
漠襄城外遮天蔽日的妖魔,在一夜之间,突然都退了个干净。
城里的人懵懵懂懂,想破脑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知道,这条命,竟然保住了!
关小花瞒着阿婆,偷偷溜出老塘村民们被安排的营地,她想去打听爹爹娘亲的消息,也还记挂着大哥哥。
大人们都说大哥哥英勇,在城头保护他们,可小花很惦记着,不知道保护他们的大哥哥,有没有又变成陷阱里的小狐狸。
街上人潮涌动,虽然大多数人都带着伤,可城里的喜庆的气氛简直比过年还强烈,有人在激动地大叫大嚷,有人抱在一起哭得很丑,还有人像疯狗似的在人群里乱窜,小花不知道他们急着去哪儿,她亲眼看着一个老头子从街这头狂奔到街那头,又沿原路跑回这头。
他们太高兴了,小花想着阿婆的话:人太高兴时,就好像疯了。
小花艰难地在人*流中往另一边挤,她记得守卫说过大哥哥在那儿,她先找到大哥哥,大哥哥一定会带着她找到爹娘。
在这时候,天空中突然飘落下了鲜花。
那花儿好美,嫩粉色的大片花瓣,包裹着深红与金黄的蕊,看起来斑斓炫目,定然很名贵。
许多人抬起头来,逆着刺眼的阳光,看到漠襄城上空,两只华彩闪耀的凤凰牵着金碧辉煌的銮驾,翼间扇动时洒落鎏金,极尽奢华。
凡人们呆呆地张着嘴巴,没人会误会这是妖魔,这定然是祥瑞,能庇佑他们平安喜乐。
空灵而优美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城池。
“万兽钧令,庇佑苍生——”
有人喃喃道:“是……是神仙,神仙来救我们了!”
小花也抬着头,她眼睛尖,看到为首的銮驾上,站着位紫发紫瞳,华美得妖异的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小花竟莫名生出一阵排斥,就像看见村口小胖,那小子嚣张又赖皮,整天想抢大哥哥给她削的小木剑。
最讨厌了。
19. 小花
燕拂衣睁开眼睛。
屋里的光线很暗,门窗都紧闭着,甚至拉上了厚厚的帷幕。
燕拂衣躺在那儿,望着城主府奢华的帐顶,呆了一会儿,才突然间反应过来——他竟又能看见了。
幻境中承受的剧痛似乎还残留在神经上,以至于醒过来的感觉恍若隔世,燕拂衣的思维很混乱,他有些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脱离了幻境,记忆中最后,似乎只剩下一片茫茫的金光。
燕拂衣手肘用力,将自己撑了起来。
他好像记得,那一夜之后就杳无音信的吾往,在幻境之中,又响应了他的召唤。
心随念动,就在燕拂衣这样想着的同时,冥冥之中,他仿佛听到一声清脆的碎响,就像有人在他耳边,轻敲一只玉磬。
毛绒绒而暖和的触感出现在识海边缘,非常微弱的银光从燕拂衣抬起的指尖中冒出来,努力地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柄手指大小的细剑。
燕拂衣眨了一下眼睛,小剑用剑尖蹭蹭他的手指,又漂浮起来,想去碰碰他的脸。
“你……”
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随着与本命灵剑接触而涌动起来的一点灵气,燕拂衣脑中被封锁的记忆,就好像突然被钥匙打开了。
他想起来几个片段,那些片段无根无由地漂在他脑子里,像是相隔经年,又像是只是醒来前发生的事。
燕拂衣想起,他的本命剑,似乎也像此时一样,亲昵又乖巧地落在另一个人的掌心里。
怎么都想不起那人的面容,但似乎是个身材挺拔的青年修士,只能隐约看到他抿直的、似乎在生气的唇角,与一身华贵的锦衣。
那时燕拂衣已经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他眯了一下眼睛,不知道那是来救他的朋友,还是又一个欲要取他性命的仇敌。
想来是后者,毕竟就连最亲近的人都恨不得他死。
燕拂衣只是觉得很冷,他全身的血仿佛已经流空了,连情绪都调动不起来,如果那时有人往他胸口刺一剑,或许他都会生出一点感激来。
那可不是他自己寻死。
燕拂衣在此时仍不忘认真地与自己狡辩:他只是,实在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再反抗了。
可那个人俯下身来,仿佛很怜惜那样,用双手捧着他的“吾往”。
燕拂衣轻轻问:“你要杀我?”
力竭时的声音也那样嘶哑难听,他自己都厌恶,想来若是有人寻仇,都得因此顿失不少成就感。
真是不好意思。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燕拂衣逆来顺受的态度如此平静良好,他却仿佛更生气了。
不是来杀他的。
燕拂衣确认了这件事,压下心里一点点小小的遗憾,想不出对方究竟要做什么了。
于是他歉然地笑笑:对于不能提供帮助这件事。
燕拂衣总是尽力在“提供帮助”的,不论是对茫然无措的师弟师妹,还是穷途末路的散修,甚至走投无路的凡人,和在猎妖师的针对下惊惶的妖。
只是,可能方式不那么尽如人意,以至于无论他做什么,最后都会被导向到错误的方向去。
对燕庭霜如此,对李清鹤如此,对掌门、师尊、对刚刚崭露头角时的天才萧风,对那位如今的妖族少君,都是如此。
燕拂衣不愿再想那么多,他已经向浮誉师兄保证过,不再想不愉快的事。
或许,也可以更大胆一点,更贪心一点。
燕拂衣的视线下移到那人掌中,他仍是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也并不关心,他只是看着那柄乖乖巧巧的小剑,犹豫了一下,软声问:
“可以……还给我吗?”
这是我的东西。
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
然后的事情,燕拂衣又记不清了。
燕拂衣再次睁开眼,在昏暗的房间之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本命灵剑。
难不成,消失了这么久的吾往,真是他厚着脸皮“要”回来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付出了什么,不记得要用什么做出交换,可怎么可能只说一句话,就能拿到想要的东西。
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即使真的有,又凭什么降临到他身上。
可眼前活泼地上蹿下跳的本命剑货真价实,燕拂衣想了一会儿,开始疑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吾往向来很高冷的,曾经他好说歹说,都不肯让庭霜碰一下,更不要说在另一人的手里撒娇卖乖……
从前在各地探访秘境时,曾遇到一位实力高强的前辈,前辈说他们一人一剑皆刚极易折,燕拂衣虚心受教,吾往气得劈碎前辈一件法宝,累得燕拂衣连忙替它道歉。
好在前辈不很在意,反倒大笑起来,捋着胡子直呼有趣。
笑着笑着又不笑了,探究地来回看看燕拂衣和吾往,目光像在追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
“小友,”那前辈认真地问燕拂衣,“你可愿拜我为师?”
燕拂衣歉然摇头,说自己已有师承。
可那前辈仍不愿放弃,跟了他两日,说拜师嘛多拜拜又没有坏处,又说他们或许前世有缘,最后邀请燕拂衣无论如何随他回山一趟,权当交流访问,若是燕拂衣师门管得严厉,只管告诉他,他去操心那些官面文章。
最后燕拂衣实在却不过,刚欲答应,昆仑却突然传讯,说师门有变,要他即刻归返。传讯符中催得很急,燕拂衣连告别都没时间,只得留下一封信,连夜便御剑回了昆仑。
后来……
后来诸事繁杂:师兄陨落,掌门闭关,接着一切急转直下,燕拂衣都将这事忘了。
现在想想,或许他后来愈发声名狼藉,前辈也深感看错了人,曾经种种,便也不了了之了罢。
什么有的没的,越想越远了。
燕拂衣摇摇头,拉回神。休息了这一会儿,他又渐渐想起些事来,想起被自己连累的小封,不知他有没有受伤。
吾往的回归带回一点若有似无的灵力,燕拂衣暂时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原理,但他终于也能打开自己的乾坤袋,拿一点丹药灵石出来。
燕拂衣的乾坤袋中曾经收藏颇丰——但除了这一次出逃,那些师弟师妹们在混乱中硬要塞给他的心意,他的乾坤袋里没有一件是拿了昆仑的资源。
成为大师兄,代行管事之责五年,昆仑上下日子过得紧巴,燕拂衣非但不舍得从丹草堂与炼金台拿东西,还不时要自行贴补,好让师弟师妹安心修炼,勉强维持门派运转。
若是让浮誉师兄知道了,定然又要说他“败家”。
不知是败的谁的家——虽然李浮誉自己就是掌门之子,但燕拂衣从门派里拿东西他兴高采烈,燕拂衣把秘境历练所得上交他却拉着个脸。
念头转到师兄身上,燕拂衣又有点高兴起来。
他决定不去想幻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挑拣了几样合适的丹药,打算去看看小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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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没有那么疼了,燕拂衣试探着下了地,发现自己仍然能成功地直立行走。
他满意地走了几个来回,动作从一瘸一拐逐渐顺畅起来。
这段时间为了迎敌方便,他们这些战斗力比较高的人,都住在城主府里。
揽剑侯颇为慷慨,把燕拂衣安排在正院里。
记得没错的话,封锈涯的屋子也在近旁,走两步就到。
燕拂衣一边想着,从前房间里好像没这么暗,一边准备推开房门。
他轻轻推了一下,那门却纹丝不动。
燕拂衣一怔,手上加了些力——他房门从来都是虚掩着,方便有紧急战况时,兵士随时来找,或虞长明有时候想找他商量战事,就连休息时也从不锁。
两扇薄薄的木门就好像被铁水浇筑一般,牢牢地封锁在那里。
“……大哥哥?”
燕拂衣一转头,他竟这时才看到,关小花就蜷缩在屋子阴暗的角落里,小丫头像是刚睡醒,小脸有点脏兮兮的,揉着眼睛看向他。
燕拂衣微微蹙眉,走上前去,用袖子给小花擦了擦脸。
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像带刺的荆条唰地窜过脊椎,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感到一种熟悉的凉意,好像蛰伏在暗中虎视眈眈的毒蛇,突然之间亮了毒牙。
关小花“哇”的一声哭了。
“大、大哥哥……”她哭得很伤心,大颗大颗的眼泪流过鼓鼓的小脸,两只大眼睛像核桃一样肿着,哭声震天,燕拂衣微微张开手臂,小丫头就一头扎进他怀里,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前襟上。
“呜呜呜,他们说爹娘死了,他们、他们骗人……”
燕拂衣心下一恸。
他抚摸着小孩的脑袋,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又很内疚自从来到漠襄,忙于守城,竟都一次没有去看过老塘村的那些人。
那种冲动是在一瞬间闪过的,燕拂衣有点想问问小花,以后怎么办,或者,愿不愿意跟着他。
但提问的想法在一瞬间又被他自己掐灭了。
在老塘村时,燕拂衣隐隐便有察觉,这个乡野中长大的小丫头,在剑道上竟天赋极为出众,现在有了点灵气,更是发现,小花可能与他原来一般,身怀剑骨,天生便注定是一等的剑修。
如若他仍是原来,还真有几分想要收徒。
可是现在……
以现在的境况,还是莫要拖累这天才小丫头了。
燕拂衣还在措辞,小花却又突然不哭了。
她还那么小,却一抹眼泪,声音还哽着,认认真真地看向燕拂衣,脸上显出很锋锐的坚毅。
“大哥哥,你快跑,他们、他们要把你交出去!”
燕拂衣安抚她的手一顿:“……什么?”
“城里贴满了大哥哥的画像,那上面撒谎,诬赖是坏人。”
小花眼睛里依然闪着泪花,有点害怕,又有点愤怒:“我跑来找你,那些人围在城主府外面,要虞大人把你交给那个什么少君,他们说,那样神仙才会继续保护他们。”
小花说着,嘴瘪着又要哭起来:“我、我朝他们丢石头,他们说爹娘都死了,呜呜呜……”
燕拂衣的手在小花肩后握紧了,他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拧得生疼。
“然后,”燕拂衣用很温柔的声音轻道,“他们就把你也关在这里?”
小朋友绷不住了,一边告状似的使劲点头,一边呜呜哇哇的,哭得好委屈。
20. 雪恨
燕拂衣用他只能维持那么小小形态的本命灵剑,削开了门上的锁。
他的状态并不好,吾往带来的灵气微乎其微,而没有根骨的身体就像是漏斗,哪怕能借由命剑沟通到天地间的灵气,也半点储存不住,只顷刻间便会原地消散,根本不能用来战斗。
燕拂衣也不想战斗,他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只想带着小花,赶紧从这里出去。
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了她。
正是夜里,院子里没有一个人。
就像醒来时过于幽暗的房间一样,整个城主府似乎也过于安静了。
燕拂衣牵着小丫头的手,一路上畅通无阻,甚至连平日来往穿行的下人也看不见一个,一直走到前院,才隐隐约约听见点声音,从大门口的方向传来。
燕拂衣顿住脚步。
小花也听到了,抬起头看他,很乖巧地一声不吭。
很多声音在吵吵嚷嚷,他们似乎堵住了大门,叫嚣着要冲进来。
“大人,你让开,怎么能让这么一个卑鄙小人藏在我们漠襄!”
“那可是他师门下的通缉令,他干的那些事……那些事简直让人发指,谁知道还干了多少坏事。”
但也有微弱的声音在反抗。
“燕公子不是坏人,他一路护持我们……这些天,大伙也都看到他是怎么帮着守城的。”
可那些声音太小,很快都被淹没了。
“哼,非亲非故的,他凭什么要豁出命救你们,真是没脑子。”
“据说昨夜,他竟毁了乱葬岗,毁坏了那里所有的尸骨!说不定是在修炼什么邪术,将来要拿我们整个城的人拿去祭炼的!”
“说是要保护漠襄,早上那会儿怎么不见他,现在不还是躲在城主府里,一整天不见人?”
“那就让这些没见识的乡巴佬,和他一起滚出去!”
声音愈发喧嚷起来,甚至开始有相互推搡、打斗的声音,燕拂衣能听到虞长明的声音在竭力维持秩序,但他同样听得出来,虞长明感到很为难。
是会让人为难的吧。
从小花的转述中不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城里贴满了昆仑缉拿孽徒的告示,那位妖族少主又竟亲至,那么所有人都会很自然地想,若是窝藏燕拂衣,会不会便是与万妖谷为敌。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现在漠襄想收留他,确实是很有风险的事。
只是……
那些无端的揣测和指责,这无从解释、无从转圜的境地,未免有些太熟悉,熟悉到让燕拂衣自己都怔忪,甚至都要对自己产生怀疑。
为什么不论什么时候,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会莫名其妙千夫所指,又让人如此为难呢?
城主府的大门终于被群情激奋的百姓们攻破了,也或许,是因为主人并没有多真心想拦。
乌泱泱的人群冲进后院,燕拂衣站在院子正中,大袖护住小花,把她掩到自己身后去。
那些人对上燕拂衣沉静的黑眸,闹哄哄的气焰竟弱了一弱。
一个卖杂货的小贩眼尖,惊叫一声:“他眼睛是好的!他看得见!”
燕拂衣记得这个声音,这年轻人也曾帮着守城,在兀鹫鸟妖来袭时断了一条腿,那一日,是燕拂衣用蒙眼睛的布条帮他绑住断肢,背他下了城墙。
“他果真在骗我们!”这一次是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满脸愤怒,振臂高呼,“我早就瞧出他目露凶光,面相可憎!”
燕拂衣也记得这个声音,梦魔攻城时这人家中接连有人丧命,当时街坊怀疑是他被妖魔染了煞半夜杀人,要将他烧死祭天,是燕拂衣护他一次,又设计抓了梦魔,一剑刺死。
燕拂衣记性好,他记得许多声音,记得他们病痛时凄惨的呐喊,记得他在布下小明王阵的同时净化泉水后,他们发现城中毒疫已去,感谢上苍的声音。
这一次,他也终于看清楚了他们的脸。
“我们已经通知了万妖谷!”他们在沸沸嚷嚷地叫,“你逃不掉的!”
可这里面,也还有身材单薄的女子与少年在微弱地辩驳,他看到很多老塘村的人,看到被气得直跺脚的老青头,和颤颤巍巍拄拐的,小花的阿婆。
狂热的情绪在怒卷,那些人脸红脖子粗,激动地历数着燕拂衣的“居心”和“罪状”,他们好像都忘了,最开始只是为了大家都能平安,想把这个外乡人赶出城去。
现在,他们真心实意地认为燕拂衣就是个恶魔,需得明火执仗,伸张正义,拿了他,绑去给万妖谷的仙长。
连那些为他说话的人都是帮凶。燕拂衣眼看着他们被推推搡搡,有人受了伤,被绳子绑着按在一旁,大伙扬言,要将他们一起丢出城去。
燕拂衣又看向虞长明,这位英明神武的王侯有些不敢看他,将目光移向别处。
也是理所应当的。
揽剑侯要护的是整个封地,一个燕拂衣,不过是素不相识的外来侠客,若能平息众怒、换取庇佑,不过是良心上稍受点谴责,想来很是划算的。
倒是没有看到小封。
燕拂衣叹了口气。
他不能攻击这些人的,连剑尖相向都不可,因为但凡有一点差错,小明王阵便要破了。
到时候漠襄城重又暴露在妖魔的爪牙之下,指望谁来保护他们,莫非万妖谷吗?
城里有许多无辜的人,好容易逃过一劫,不能再被他亲手推向深渊。
只是没想到,那天魔费尽心机,都没能在幻境中打造出的局面,竟被这些百姓,自己做到了。
罢了。
小花又被气哭了,燕拂衣听见她尖叫着要去踢打那些人,他只得按住女孩儿小小的肩膀,对面前一张张愤怒的脸抬起头。
“别吵了。”
清冽的声音有些疲倦嘶哑,声也并不大,可起到了奇妙的遏制作用,让所有人的动作都突然一顿。
燕拂衣手里没有拿武器,他就摊开两只手,很平静道:“我跟你们走。”
他看看仅有的几个灰头土脸的,帮自己说话的人,说:“请让他们留下。”
“哪有那么简单!”有人壮着胆子叫嚷,“他们是非不分,若是留在城里,谁知道会有什么阴谋!?”
燕拂衣看向虞长明,他的目光那么明亮,逼迫对方不得不也对上他的眼睛。
燕拂衣说了第二次:“请让他们留下。”
揽剑侯睫毛一颤,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好。”
不知怎么的,一向做事果决的虞长明,突然感觉胸腔一窒,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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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心脏被一只巨手攥紧了。
我做得对,虞长明不断催眠自己:这件事,不得不这么做的。
为一个昆仑弃徒燕拂衣,得罪了万妖谷,确实很不值得。
他不能那么任性,作为城主,作为大夏的揽剑侯,有太多东西要考虑。
这些日子,漠襄能守住,确实多亏了燕拂衣,可燕拂衣帮着守城,本来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不是吗?况且到了这种两难的时候,就只能牺牲少数人,来保住多数人。
今后多多照拂那些留下的人,也算是对他有个交代了。
惯用的话术乱纷纷萦绕在心头,可虞长明越想越乱,越是想说服自己,他就越是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卑劣。
他从前始终都觉得,就像他告诉封锈涯的那样——他能做到,像当年信誓旦旦,对着恩人保证时那样,永远不做让他失望的事。
可怎么可能呢,人活在世上,有了责任,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让自己失望。
只要……再相见的时候,不提起就可以了。
只要,不让那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卫兵已经上来,用沉重的铁链锁住燕拂衣的双手,燕拂衣准备把小花推到他阿婆那里去,可小丫头死命拽住他的袍角,就是不肯松手。
燕拂衣有点发愁,只能捧着那些铁链,半蹲下来,认真和小花商量。
“外面很危险的,小花乖,不要让阿婆担心……明天再让阿婆领着你,去找找你爹娘。”
小姑娘绷着嘴角,也不说话,拼命摇头,硬要挂在燕拂衣身上,好像一只抓着岩石不松手的小蝙蝠。
“小花——”
“你叫她小花?”
一道难以形容的美妙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忍不住心旌动摇,仿佛只是听见那声音,便如听仙乐纶音,忍不住想要遵从声音的主人。
天空中又开始飘落极美丽华贵的鲜花了,一朵巨大的紫莲从天而降,几名雌雄莫辨的妖娆美人发间或鲜花盛放,或斑斓雀羽,身着五光十色的锦袍,纤纤素手托举着正中的莲座,而那莲座正中,斜倚着一位紫发紫瞳的漂亮少年。
万妖谷的少谷主邹惑,在一片顶礼膜拜中紧盯着燕拂衣的脸。
燕拂衣微微皱眉。
即使只是再看见这张脸,都会让他的心脏突然抽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那些本以为已然愈合的伤口,就好像是蛰伏在暗中的贪婪的毒蛇,趁他不备的时候,便这样猛然窜上要害,致命一击。
邹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燕拂衣身边。
他的记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唯独对这张脸有些熟悉,母亲与那位搭救自己的萧风道友都说,就是这个人,将自己从红莲宫中偷走,将本来金尊玉贵的妖族少主百般折磨羞辱,让他身受重伤,失了记忆,残留在脑海中的,都是要报仇雪恨的执念。
可那一日,在昆仑扪心台,天雷落下时,他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反倒产生一种自己根本理解不了的恐惧。
那情绪无根无由,便如眼下,听见他以那样温柔无奈的语调,唤一个土气又狼狈的乡野丫头。
邹惑一把攥住燕拂衣的肩,指甲像要掐到他肉里去。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叫她小花?”
21. 邹惑
燕拂衣吃痛地垂了垂眼。
他一点都不想跟邹惑说话——他其实根本不能算是“认识”这位妖族少主,就连这个名字,都还是逃出昆仑山之后,在路人的议论中听到的。
而这样的议论,也时常带着唏嘘鄙夷的感慨,唏嘘于尊贵的少主多舛的命劫,而鄙夷造成他人生悲剧的凶手,燕拂衣。
燕拂衣不想理会邹惑,邹惑却不放过他。
妖族少年微微俯身,他竟比燕拂衣都高一点,很难想象,在三年的时间里,他都只是一条手指粗细,会亲呢地蹭在燕拂衣掌心的小蛇。
“抓到你了。”
燕拂衣试图挣脱他的掌控,可体力和手上的铁链都不允许他这样做,那链子被挣得哗哗响,反倒让他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只得停止了可笑的无用功。
尽管努力避免,可遥远的记忆还是见缝插针地浮现出来,搅得心头生疼。
燕拂衣是见过邹惑人形的脸的,最开始,他是在秘境游历时偶然遇到那个被许多猎妖师追杀的少年,只是一眼,便根本移不开脚步。
他竟与浮誉师兄,有三分相像。
燕拂衣便忍不住,多管了闲事。
彼时他虽用计一举救下邹惑,却没有将那些捉妖师完全甩脱的实力,两个少年人相依为命,在秘境十万大山中且战且逃,竟与那些人足足纠缠了月余。
那期间邹惑受伤太重,时而昏迷,到最后竟然彻底化作原型,燕拂衣将他带回崖底时,差点以为怀中捂着的是条死蛇。
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可听小蛇在昏迷高热中仍胡言乱语,不是可怜兮兮地叫娘亲,就是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燕拂衣就心软,他总是一心软便冲动,一冲动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命都给出去。
小蛇饮了燕拂衣的心头血,被古老的契约拉回来一条命,醒来却失了记忆,都忘了怎么化形。
燕拂衣隐约记得他们一起逃命时,对方说起自己的名字,昏昏沉沉地念着近似“huo”的字音,为了方便,便索性叫他小花。
在那之后,燕拂衣担心那些猎妖师是与小花有仇,便将他好生藏着,在游历时暗中探听有关他身世的消息。
可妖修大多生于山野,孤家寡人,他又怎么能想到,红莲妖尊的独子,竟会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小秘境,被一群至多不过金丹的猎妖师差点逼死。
那日在扪心台,刚开始被指认时,燕拂衣只觉得荒谬心冷,可事到如今,他好像都不再有心冷的力气。
便算是……是他多管闲事,误了妖尊母子三年的天伦时日,如今邹惑显然想要那三年的经历彻底消失,又有天雷劈碎契约,洗净了他们之间的孽缘,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只希望再不要相见。
燕拂衣颇为厌倦地抬了抬眼:“你想要怎么样?”
那双幽微如同深潭的黑眼睛对上紫瞳时,邹惑的心突然消失似的空了一下。
他险些维持不住高高在上的神色,转念却又将这当做是燕拂衣有恃无恐的挑衅,本能将心慌转化为怒火,自然而然生出羞愤的反感。
“你怎么能叫这野丫头小花?”邹惑蛮不讲理地诘问,掐着燕拂衣肩膀的指甲变作野兽的尖长,听见那人闷哼一声,有粘稠的热流顺着手指缓缓滑落。
燕拂衣忍着疼,轻声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邹惑一愣。
他也说不出来,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那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俗气名字,与他何干?
他满世界地抓捕燕拂衣,明明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关小花却正在这时不甘寂寞地从燕拂衣袖子下钻出来,张牙舞爪地去掰邹惑的手。
“坏蛋!放开大哥哥!”
“小花!”燕拂衣的神情明显闪过一瞬紧张,连忙要把小丫头抓回来,“到你阿婆那儿去!”
邹惑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发出来那样“嘶嘶”的,更像是蛇在吐信。
“你倒是关心她。”
他身后那些随侍的妖族很有眼色,马上有人上前来控制住燕拂衣的两条手臂,用力下压,仿佛骨骼错位的剧痛从肩肘处传来,燕拂衣被压着跪下,额上透出一条青筋,很快浮出一层细密的汗。
邹惑说:“带回行宫。”
小花尖叫着挣扎,这丫头真是很胆大,在一群明显不是人类的妖族面前一点不露怯,简直要把自己扭脱臼,倒是让那两个控制她的蝶妖面上露出一丝不忍。
“殿下。”
在旁沉默已久的虞长明竟在这时站了出来:“这孩子只是个凡人,与万妖谷并无渊源。燕……他也曾保护过附近的村子——凡人眼目浅,又是个孩子,也是一时被蒙骗,还请您不要与她计较。”
邹惑目光一转,锋利如刀,可虞长明与他对视,也并不露怯。
他们的实力相差并不大,诚然虞长明一个凡人王侯,不能与万妖谷相比,可此时毕竟是在凡间大夏的地盘上,仙门通常有其规则,对人皇总有一份尊重,不许门下仗势欺人。
邹惑突然笑了。
“虞侯能助本少主擒住仇人,已很是感激,这样一个小面子,是要给的。”
他抬起手,手指微动,那两只蝶妖便很有眼色地抱着小花,送到她一脸焦急的阿婆怀里。
小丫头还要挣扎,蝶妖轻轻一挥,粉色荧光像轻纱般笼罩在小花身上,她眨了眨眼,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邹惑转身飞上莲座,伸手一拽,燕拂衣身上缠着的锁链便嗖地落入他掌中,一行人如同来时一般,声势浩大又华丽地消失在天际。
留下一群望着天空,神情呆呆的凡人。
“这下,”有人喃喃道,“神仙们就会保护我们了……吧?”
虞长明站在正中,神色难明,他也听到百姓们庆幸的低语,心头却完全没有得到庇护的轻松。
墨襄城中一直有青山观的道友,封锈涯得到师门的消息,也总第一时间与他分享。
魔尊出世一事,在修真界不是秘密——日后全天下的天都恐怕要变,墨襄小小一座城,又要拿什么,在乱世中独善其身呢?
……
邹惑将燕拂衣锁在一个巨大的鸟笼子里。
那笼子青金打造,镶满华贵的宝石,被灵气托举着悬浮在邹惑的寝殿,可笼身上缠绕着长满尖刺的藤蔓,藤蔓不间断地慢慢蠕动,让里头的人不论什么姿势,都要时刻经受尖锐的苦楚。
可燕拂衣就那样站着,像是感觉不到。
邹惑自己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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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急败坏,他想着,这人哪怕不向他哀告求饶,总也该对他说一声抱歉吧。
仙妖两族一直以来关系微妙,人类修士总在垂涎妖族的内丹、骨肉皮毛,甚至是美貌,而许多妖族也要靠吞吃人类精元血肉修炼,两族互相捕猎,有时互为死仇,有时却也能结成真心的朋友,共御魔修,因此形成了一种如履薄冰的平衡。
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魔界的异动愈发频繁,据说是魔尊逐渐苏醒,意欲破除封印,重临修真界。
仙妖两族不得不签订了盟约,进一步结成同盟,共同看守修补遍布世界的结界。
从那时起,两族内部的矛盾便被以雷霆手段镇压下来,私自互相捕猎成了触犯律例的大错。
可正是因为上面管得严,许多捕猎者转入了地下,竟更惨无人道起来。
邹惑此时仍时时后怕,他虽不记得自己落入燕拂衣之手时究竟被如何折磨,可只是想一想,都背后发凉。
好在他现在只是身子有些亏空,没有留下无法挽回的损伤,否则,母亲根本不会因为区区几道天雷,就念着同盟大局,放过这个罪魁祸首。
而燕拂衣自己,他作为昆仑首座弟子,表面上道貌岸然,私下却做出这样破坏两族盟约,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忐忑?
邹惑在笼子前走来走去,对燕拂衣怒目而视:“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对上了燕拂衣的视线,突然间一愣。
燕拂衣用那样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好像他只是站在那里,思绪早不知飘到何处。
邹惑便又感到熟悉的、令他烦躁的心慌。
他怒吼道:“别那么看我!”
燕拂衣的眼睛很慢地一眨,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邹惑的意思,他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像是看见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然后淡淡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完全不在意他————邹惑很轻易能解读出这样的结果,他在燕拂衣那里是完全不重要的人,因此他要如何愤怒、挫败、委屈,也都入不得那个人的眼。
凭什么?
燕拂衣凭什么这样对他?
邹惑喉咙里哽着那么一口气,他一挥袖,金笼子的门被炸飞三丈远,而他身形一闪,拽住燕拂衣的领子,把脸凑到与他极近的地方。
“你看着我,燕拂衣,”邹惑用自己并不能理解的语气喃喃道,“你看着我!”
燕拂衣在被他抓回来时受了点伤,伶仃的手腕上一圈刺目的红肿,边缘已经开始逐渐转为青紫,他的黑袍子上也沾了尘土,那是被锁链拉扯着前进时染上的,膝盖和手肘处的布料都磨破了,露出一点染着血迹的皮肤。
邹惑注意到这些,是因为他们太近了,近到呼吸相闻,近到邹惑能嗅到一种极熟悉的淡淡清气,那味道奇异地带来一种久违的平静,近到他终于能够看到那双眼睛最深处尘埃中的破碎,那让他的心脏又刺又痒,像被玫瑰花刺伤,淌出甘甜的血。
他的呼吸都喷在燕拂衣被迫仰起的脖子上,那上面淡青色的血管像是雪地上的梅枝,白皙的颈项逐渐泛起淡淡的微红。
好想咬下去。
邹惑想,他的血,一定很好喝。
22. 女主
“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不是?”
燕拂衣有些喘不过气,邹惑死死掐着他的颈子,就好像要活活将他掐死,可他也没多少心力去挣扎,便只能任他的力道被提起,眼前一片炫目的光。
邹惑突然皱眉:“我怎么感觉不到你的灵力,那几道天雷就把你废了?”
听他的意思,好像天雷只是不痛不痒的几记鞭子。
但燕拂衣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邹惑到底想怎么“报复”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可若说燕拂衣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学到过什么事,那便是争辩永远没有用。
他身边的人,总对他抱有几乎是莫名的恶意,而那并非是因为他真的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那些人想要那么做。
争辩就如同求饶一样,只能令对方更畅快罢了。
邹惑果然更生气了:“你……”
“少主!”
门外响起一道侍女的传报声,邹惑怒道:“我不是说了,谁都不许来打扰我!”
“可是……是妖王陛下,”侍女小心翼翼地隔着门板道,“妖王陛下与客人一起来了,像是有要事相商。”
邹惑一愣。
他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可如果是母亲大人……
邹惑的手一松,对着踉跄了一下的燕拂衣狠道:“你最好不要想着逃跑。”便一甩袖,急匆匆消失在门外。
门被“啪”的关上,金碧辉煌的寝殿之中,突然又陷入一片寂静。
燕拂衣拉扯了一下腕上的细链。
这是妖族特有的青金制成的锁链,坚固无比,就燕拂衣所知道的,即使是如他原本那般的金丹剑修,都很难不动声色地将这锁链斩断。
可他必须走。
燕拂衣想着这整件事,他不身在修真界,对情势发展几乎一无所知,可仅是从墨襄城的所见所闻,以及与那只天魔的对阵,也可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大轮明王阵,无疑是破了。
燕拂衣感到舌根一阵苦涩。
他第一次修补仙魔结界时十五岁,是浮誉师兄亲自带他去的。
那次他们用了三个月,御剑几乎横跨整座大陆,李浮誉带着他于凡间游历、找秘境历练,他们最终几乎去到世界的边缘,燕拂衣仍记得,那里的大地一望无垠,在地平线尽头,立着一棵通彻天地的大树。
大树一半枯萎,一半峥嵘。
燕拂衣站在树下,感到一种几近空明的亲近,他在一瞬间仿佛附在那树上,通过每一片枝叶感受万物枯荣、天地灵气,树冠的每一次蒸腾,都仿佛是他自己的呼吸。
那是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生命感。
“这是九观树,”李浮誉轻声说,“千年前封印魔尊的大阵,大轮明王阵最根本的阵眼。”
燕拂衣茫然:“大轮明王阵?”
他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甚至没从任何一本古书上学到过,但只是听到,便能感受到几乎是来源于灵魂的震慑。
于是李浮誉向他讲起五千年前的浩劫,讲到天地降生魔尊,四野皆红,哀殍遍野,讲到十二位金仙以身为镇,将魔尊与整个魔族一并镇压于深渊之底。
“大轮明王阵依托于阵眼而生,”李浮誉仰着头,声音中透出一丝感怀,“九观树便是大阵本体,遍布整座大陆的各个小阵就像是大树的枝叶,共同维持着阵中生生不息的灵气——以你我现在的实力,对阵眼本身做不了什么,但我们可以去尽力修复散落各地的小封印,就像剪去病枝、浇水修整,让阵眼能够更长久地运行下去。”
燕拂衣听着那故卷中历经沧桑的故事,很是动容,或许他是从那时起立志要救扶苍生,也或许他从未想得那样大,只希望自己也能像大树的枝叶一样,汇聚点点滴滴的涓流,仗剑平生,斩尽天下憾恨。
后来想起时,燕拂衣总觉得浮誉师兄对自己的死劫有所预料,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在独处时显得忧郁,却又在察觉到燕拂衣在看他时,露出不似作伪的快活笑容。
也是在那段时间,似乎是哪次深夜,他们宿在一处秘境荒凉的山洞,饮了秘境主人珍藏不知几百年的酒,熏熏然躺着,师兄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生火。
师兄只是在黑暗中畅快地笑,笑到最后像喘不过气,又仗着酒气,一定要燕拂衣答应,要踏遍整座大陆,修复整九万次仙魔结界。
“……九万?”燕拂衣咋舌,“即使我们每天都能找到一处,也要二百五十年的时间。”
李浮誉说:“元婴期便有三百年寿数,小月亮,连这个自信都没有吗?”
那还是有的。
只是那时,燕拂衣还以为那是代表他们会永远携手仗剑的约定,可几个月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师兄了。
而在那之后,整整五年,燕拂衣被困在昆仑,俗务缠身,他非但没能“每天修复一次结界”,无论如何拼命压榨自己的休息时间,五年之间,也只找到三百余处,与约定的次数相距甚远。
到如今,大轮明王阵,竟就被破了。
燕拂衣此生最恨失约,但他与最重要的人的约定,再也无法达成了。
至少要去看看九观树。
燕拂衣想。他没有自大到认为凭自己便能扭转乾坤,但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总得去看看,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燕拂衣盯着那链子,心中一动,主动唤道:“李兄?”
“哦哟,”熟悉的声音在下一秒响起,“竟然还能想起我来呢?”
燕拂衣一顿,本能道:“抱歉……”
“停停,停停停,”李浮誉一听见他道歉就浑身刺挠,“说吧,什么事?”
燕拂衣抬起腕子:“你有办法吗?”
“你这又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李浮誉一阵无语,“我【哔——】这贼【哔——】”
燕拂衣:“……”
他意识到什么:这个自称为系统的声音似乎也并不是时时在自己身上的。
——他对之前发生的事情并不完全知晓,仔细想一想,好像自从开启小明王阵,被拉入天魔的幻境,一直到现在,李誉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李浮誉琢磨半晌,摆烂了:“这是妖族最坚固也最珍贵的青金,除了你的本命灵剑,恐怕没什么能斩断。”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右手并起剑指,集中精力,眉心微微一闪。
晶莹剔透的小小命剑出现在他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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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剑身流转着银色波光,除了体积,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李浮誉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该怎么做?”燕拂衣提醒他,“只是吾往的硬度,还不足以破坏精炼过的青金锁链。”
对方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吞吞吐吐地传授了他几句心法,燕拂衣试了一下,体内那些少得可怜的灵气,便已经足够调动覆盖吾往整个剑身。
燕拂衣试探地往锁链上一斩,那链子应声而断。
他在下一刻已经闪身出了笼子。
窗外有巡逻的妖走过的声音,燕拂衣静静地立在立柱后面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
燕拂衣耐心等着,待那些声音远去了,无声地将窗子扣开一条小缝,逃出了那间临时防范并不严密的囚室。
趁着夜色,燕拂衣尽量隐藏着自己的行迹,往应当是后门的方位摸去。
“系统”给的心法明显档次很高,若认真评判,比之燕拂衣从小学自问天剑尊商卿月的,都可能更胜一筹。
燕拂衣无意去探究这是哪来的,他对系统只有一个指望,就是浮誉师兄拴在他承诺上的那一线生机。
“……那位漠襄城的虞长明,实在是个妙人呢。”
有女子轻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燕拂衣连忙停住脚步,隐匿气息,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侍卫打扮的女妖从花园的那一头走过去。
她们竟然在讨论虞长明。
“可不是,”另一人掩嘴附和,“为青山观出了头,还不忘邀请着青山观的大长老,还有那小道士,亲自来给咱们少主送礼道谢,两边都哄得妥帖,真是个人才。”
这么说,刚才与红莲妖尊一同前来,把邹惑叫去的“客人”,便是虞长明了。
不过燕拂衣对此并不大关心,他只是耐心地等那些女子过去,再越过一道墙,他便能逃出这座行宫。
一个头饰如同斑斓的蝴蝶翅膀的少女笑到:“只是没想到呢,那么鲁莽的小丫头,竟然有个温文尔雅的天才哥哥。”
“你是说关山行,”第一个说话的姑娘摇摇头,“实在是巧了,据说他刚被青山观大长老收为弟子,本打算过几日便来接家人团聚,没想到竟出了这等事……我听说,他家里的父母,恐怕都……”
蝴蝶姑娘叹了口气:“虞侯始终帮他留意着家人踪迹呢,只可惜,他父母恐怕都没能逃到漠襄,妹妹又与那品行败坏之人搅在一起,好在虞侯及时认出来,才没被那人牵连。”
她们说的是小花。
燕拂衣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对那几个姑娘的对话分出点注意力。
他确实有些担心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她今后若是能有足够强大的家人庇护……
“卧【哔——】!”识海里的李浮誉,却突然在这时炸了,“她姓关,有个哥哥叫关山行,师尊是青山观大长老明灵子,父母双亡,天生剑骨……是女主!!!”
燕拂衣清浅的呼吸一顿:“什么意思……?”
“不能让那丫头拜入青山观!”李浮誉玩世不恭的声音无比严肃起来,“那是本披着玛丽苏皮的虐女主文,如果这么发展下去的话,关小花就会成为这三本书里除你之外,最惨的人了。”
23. 真相
“等等,”李浮誉突然间意识到,“你能听见我说‘三本书’?还有‘女主’?”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
“我能听到,”燕拂衣等那些侍女们消失不见了,才像一阵青烟那样,从行宫防护大阵的死角丝滑地跃出墙壁,“你的语言禁制……没有了?”
燕拂衣不是傻子,他从一开始就发现,对方有很多事不是不想说,而是被什么东西限制着,不能告诉他。
甚至,他们第一次交流时,李誉最激动的就是“你能听见我了”。
这说明,远在那之前,这个不可名状的东西,就已经蛰伏在自己身上,不知道多长时间。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李浮誉这时候反而不急了,禁制消失不完全是好事,这代表着这个世界的完整度正分崩离析,天道规则的束缚也越来越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说多少,但那一定会给燕拂衣带来不小的冲击。
妖族的行宫外便是群山,此时正是冬季,山上白雪皑皑,寒冷刺骨——但也有好处,只要用心清理痕迹,大雪轻易便能掩盖逃亡者的气息。
燕拂衣很快找到一处避风的山洞。
“你要冷静听我说。”
李浮誉琢磨着用词,他发现,自己的身份仍然是违禁词,关于燕拂衣本人的未来,也依然不能对他透露,但除此之外,实在通融了很多。
但他要怎么对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他一生的悲剧都是早已设定好的,不论怎么努力,都逃不脱命运无情的桎梏?
燕拂衣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山洞中依然只能听见外面肆虐的冷风,不由疑惑道:“李兄?”
李浮誉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这样,”他轻声说,“或许你自己也有察觉到过,好像你不管做什么事,结果总被往不好的方向错误导向了。”
燕拂衣微微一怔,他纤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呢。
如果只说身世,或许只是天生注定,他从不会对母亲的选择有任何怨言——恰恰相反,在不算漫长的人生当中,燕拂衣所体会到的不多的温暖,很多都来自于久远的、关于母亲的记忆。
五岁时家破人亡,三年的飘零挣扎,他从来没有怨过。
就像母亲曾说的那样,他们家,只是魔族肆虐造成的千万惨剧中的一个,因此他要做的,便是永远如灯烛利剑,暗夜长明,为这天下光照一切幽暗,斩尽苍生不平。
燕拂衣就是被这样教育的,他扪心自问,一直以来,也是尽力这样做的。
可是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或许是在刚刚拜入师门的时候。
燕拂衣最开始便对问天剑尊敬若神明,那时商卿月是他见过最强的人,他们被送到剑峰,正见师尊一剑便诛除一只逃出诛魔峰的天魔。
剑光晃花了燕拂衣的眼,他站在那里,攥紧了小手,从此一生都不会再松开他的剑。
可商卿月也是从开始便不喜欢他,燕拂衣能感觉到,第一次见面时,师尊的目光从他面上略过,虽似水波无痕,其下便已藏着深深的厌恶。
但问天剑尊为人冷清,沉默寡言,燕拂衣尚且没在他身边感受过太明显的恶意,但那种淡漠和不满依然如影随形,即使他再怎么努力,也永远都感到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永远都不能让师尊满意。
这种荒谬的错位,简直贯穿了燕拂衣今后的人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变成了一个“嫉贤妒能、狼子野心”的人,不论是守护师弟师妹,还是分担门派事务,就连修补结界、对抗天劫,都会被解读为心机深沉的作秀。
也因此在邹惑反戈相向时,燕拂衣虽觉得心冷荒谬,却竟都未感受到多少不可置信的诧异。
他真的已经习惯了,关于误解,关于背叛,反正他总是不配得到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相比之下,小花蛇陪了他三年,似乎已经算是长久。
“但不该是这样的。”
李浮誉很艰难地说:“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崩坏——但是,这么说吧,你是三本小说里的角色,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剧情都会按照设定好的往下发展。”
燕拂衣重复道:“小说?”
“就是话本,”李浮誉狠了狠心,继续说,“萧风是一本逆袭升级流的主角,商卿月和燕庭霜是一本纯爱甜宠流的主角,关小花是一本狗血玛丽苏的主角,听不懂没关系,反正他们是重要的剧情角色,你是、是主角通往完美结局的路上,那种嗯……推动情节发展的反派配角。”最后几个字他刻意说得飞快又模糊,指望燕拂衣不要深究。
燕拂衣完全愣住了。
“这个世界都是,虚假的吗?”
“也不能那么说啊,”李浮誉很纠结,“对读者来说可能是假的,但你实实在在生活在这其中,你看,那些记忆不是假的,这山洞不是假的,还有嗯,外面的冷风也不是假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可是燕拂衣,竟突然轻轻笑了。
“难怪,”他喃喃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李浮誉急得要跳起来,“你不要想歪啊!”
可燕拂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他身上原本就冷,现在看上去简直没有一点活气儿。
命运这个词,燕拂衣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冷静,他想——果然变幻莫测。
他只是没有想过,原来他非但不是曾自负地以为的那样,拯救苍生的侠客,反倒是别人命运中的“反派”,是挣扎着成长的主角们心里,一定要被打倒的魔头。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他究竟为了什么而活,难道只是为了让人厌恶,为了制造更多痛苦,最后作为悲惨的失败者,在皆大欢喜的结局中,一无所有地死去吗?
这过程何不再快一点,结局何不再早一点,这样他也不必再苦苦坚持,还能让每个人都早点好过。
不知从心脏还是喉咙的地方骤然泛起一阵剧痛,一直通到耳朵里,震动出剧烈而刺耳的嗡鸣。
那噪声又制造出一片诡异的安静,其他一切令人不愿面对的声音都再听不到了,像是一片能置人死命的冰海,同时又能让人把自己淹没的同时,自欺欺人地躲藏进去。
“不是的!”李浮誉用超大的声音说,“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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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是很重要的人,”李浮誉拼命想说出更多信息,却被限制得都有点语无伦次,“那些人对你不好,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值得你付出真心——本来该有好多好多人喜欢你,我就好喜欢你,你应该是大家的白月光,你挽救了很多人的人生,你不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你懂吗,燕拂衣!”
操,他在心里痛骂,该死的天道规则,让说就让说完,话只让说一半最讨厌了!
燕拂衣不该是反派工具人,最开始,在李浮誉拿到的那三本书里,他原本明明是种马男主的人生导师,是主角攻受在一起的契机与支持,是多次挽救了虐文女主的神仙哥哥。
李浮誉自己都不明白世界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也只是被告知了世界崩坏的事实,却没有得到崩坏后的结局,不知一切会往怎样的方向滑落。
他只知道,燕拂衣绝不是一个被设定好的、没有生命的角色,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拯救了那么多的生命,他本该得到最好的结局。
李浮誉的声音在颤抖,他用自己最认真、最诚恳的态度,一字一句地,想把愿望敲进燕拂衣的心里。
“你现在可能觉得,过往的一切近乎虚妄,但有人在乎,也请你在乎,再、再努力一点,再多几次地,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好不好?”
燕拂衣没有说话。
“你一个人,也已经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李浮誉轻声说,“你做得很好,拂衣崖是毁了,但你也已经又翻过了许多座山,甚至帮助了更多其他人,也找到了他们能够躲藏的山谷。”
我真的很为你骄傲。
作为你的粉丝,你的师兄,都很为你骄傲。
虽然很强人所难,但能不能拜托你,一直坚持下去,不要被任何东西打碎掉。
所以。
燕拂衣听着那些话,那些郑重的词句都好像很轻巧地从他的灵魂表面漂浮过去,没能引起太大的震动,他只是很想再问一个问题。
所以,你是真的能帮我,救救师兄吗?
他一直都好想问,又不敢问,愿望太飘渺,太美好,从前他不敢多碰,现在陡然知道世界的真相,更不敢深究。
如果他们的命运都是话本中既定的情节,是不是已经发生的事,就更加注定无法改变了。
燕拂衣都不用问出口,李浮誉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实现,”他用很坚定的声音说,“请你相信我。”
燕拂衣沉默了很久很久,李浮誉甚至都不敢多劝,相当胆战心惊地等着他说话。
他甚至有点后悔要把真相告诉燕拂衣。
让你多嘴!让你多嘴!破而后立的前提是真的能想开,燕拂衣那样子像是能想开吗,能想开他就不会被那些人渣白白虐这么多年了!
可恶,要不是怕小月亮伤心,真想把他们都鲨了。
李浮誉总觉得,燕拂衣现在就像一只已经布满裂纹的白瓷瓶,只要稍稍一碰,就可能真的再也不可挽回地碎掉了。
可他等了许久,终于又等到燕拂衣抬头。
“你知不知道,”燕拂衣晃了晃,站起身,“小花和她阿婆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