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雪》 1、第 1 章 ——宋栩词。 秀致的小楷,一笔一划,字迹如清水般悦目好看。 在白板上写下名字之后,转校生轻抿着唇,隽秀的面孔微低下去。 远山含黛,眼瞳黑阗阗,睫影凝得很静。 “请多关照。” omega生了张很小的脸,白皙,骨骼分明,不过手掌一点大,因而更显出难能可贵的脆弱,近乎一片幼洁雪色隐于秀发掩映极深的黑色绸影里。 肤质极浅,淡淡的透明感恍若细瓷的釉色。 空谷幽兰的气质,干净得显冷,仿佛不食烟火。 只是太过内敛,不爱说话,除了一句再稀松平常不过的礼貌客套,宋栩词再没有别的只言片语用来介绍自己。 身上已经换过了一早在校舍领取的衣服,藏青色绞花针织衫,价值不菲,上面缀有明英私立学校的狮纹校徽刺绣。 纤颈薄背,长发柔顺如瀑,披散于上乘的衣料上,丈量一把不盈一握的窄腰,更衬得容色清丽,干净剔透。 身影步进这节课的教室之前,宋栩词已经由分配的私人导师领着,将学校走马观花地浏览过一遍。 明英积淀百年历史,顶尖私校,人文气质古典厚重,学术氛围纯净悠远。地理位置近中区联盟总部,隔天然湖泊对望巍峨的弥斐宫与白鸽广场。 学校里坐落着教堂般的学府,天然大理石建筑相当气派,气韵磅礴。 教学楼,宿舍,图书馆,博物馆,音乐厅,歌剧院……在大幅扩建翻新后依然保持着原有肃穆古典的风格,井然维系着老派的贵族阶层秩序,古老而奢侈; 亦不失现代化,实验室,户外设施,室内体育馆,咖啡厅,健身房,社团活动室,私家俱乐部……配备齐全,不胜枚举,像一座过分丰满的梦。 半途转学,公立与私立教育之间隔着鸿沟,眼下换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置身其中,宋栩词还需要花费时间适应。 他母亲性格谨小慎微,能守得住秘密,加上学历拿得出手,长相温顺耐看,也算气质上佳,能以佣人的身份在显赫的权要家里服务。 世家大族中最有头脸的喻氏,近乎垄断话语权,代代都有出入联盟最高办公室的大人物,威极名重,只手遮天。 原先学校布置作业,特地要做他们家族的剪报,保证每个学生都对此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缺乏常识。 第一夫人京枝出于体恤,为他转入这所门槛极高的名校提供了颇具分量的介绍信。 最好的学校,为联盟输送所需要的那5%的极少数派人才,与喻氏的贵公子同所学校,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太子陪读,虽然宋栩词连那个人一面也没有见过。 夫人从旁搭了把手,再加上宋栩词本身品学兼优,通过入学考试,进入明英过程十分顺利。 夫人也以为万事俱备,而剩下的,例如钱的问题,不算是问题,申请助学金便能一并解决。 事实却并非如此。 明英注重仪态着装,要求学生浑身上下做到丝毫挑不出错的得体,时刻保持矜谨优雅。校服有数套正装,体育课分项目还有各式定制运动服,仅仅是服饰一项开销便要五位数字。 学校五年制,一直要在这里读完预科,进入大学,每学期的学费,不含食宿和学校旅行之类林林总总的费用,已经不少于十五万联合币。 在象征性的家庭背景调查后,学校为他提供最高一档的助学金,涵盖总费用的95%。即便是这样,零头依旧让一贫如洗的家庭感到一时无法消化,负担起来很吃力。 妈妈同他已经很感谢夫人的一番心意,不至于为这点何不食肉糜的疏漏心生微词,夫人的吃穿用度远不是常人所能比拟的,生来养尊处优,可以理解,同样,京枝亦无法想象世上会有人为不过是她身上一张薄毯的花费发愁得无法正常吃饭睡觉。 宋栩词有便利店和咖啡馆的兼职,周末会给低年级小孩补习功课,预支了薪水,加上手头积攒的,东拼西凑,总算不必让妈妈为学校的费用更忧心劳累,能平静度过缴纳截止日期。 在明英,每一学科采用分班制度,划分极其精细,注重每个学生细微的差异性,评价体系十足全面,取长补短,一对一因材施教。 例如他的古典文明学科相较而言具有优势,被分在进度更快、能够充分自主学习的a-2班级,而因体质羸弱十分勉强的体育则被安排在受到老师特殊关照的e-5班。 教室太大,视野开阔,学生因而显得更少,眼前廖廖不过十人,在偌大的空间里密度很低。 多是alpha,扑面而来的学院精英气息,衬衫马甲,长裤皮鞋,一身行头质地精良,仪表堂堂,很是潇洒。 各自放松地坐着,西装革履地对着面前教学用的最新款电脑,简单拎着这门课程的文件夹便来听课,偶尔低头用pad记些笔记。 膏粱子弟,非富即贵,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游刃有余,总给人一种住庄园,一车库顶级超跑的刻板印象。 自小接受精英文化教育,家族财势支撑起他们在学校里的地位,过着旁人艳羡的人生,未来是一条康庄大道。 而宋栩词截然相反,没这般好命。 为了谋生,他和妈妈被一辆出租车从贫民区带来联盟中心。 风尘仆仆,一路上都仍在沉默压抑地掉着泪,为天人永隔的至亲,也为从前生活的旧影一幕幕似沿车窗留在身后,远至不见。 不久前父亲病逝,让家里从此失去了主心骨,除了债一无所有。 他与妈妈许蕖相依为命,生活愈发拮据,捉襟见肘。 暗淡阴霾里彼此唯一的安慰,只不过是他不后悔生于这样困顿的家庭,妈妈也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孩子不是更有能力的alpha,能顶天立地,为家里帮上更多的忙。 身上现金还不够睡一晚路边旅馆,只好连夜赶路,宋栩词被许蕖带着与一对夫妻临时拼车。 夜色晦暗,绞着冻骨的冷雨,出租车里逼仄滞闷,挤着陌生人,陈旧的坐垫让不能流通的空气混入了难闻的霉味。 债务繁重,父亲的丧事很简陋,一口薄棺。仿佛未待宋栩词将眼前模糊的水光努力拂干,一息尚存的人已经消失不见,病容只化为一抔不多不少的灰。 宋栩词脸上的泪痕还未冷透,苍白的脸色衬得眼尾一抹洇红触目惊心。 纵使他低着睫尽力将自己的脸偏往车窗的方向,仍要为许蕖压抑的哽咽转向旁边的陌生人,问人借一张可供拭泪的纸巾。 不愿被刺痛的伤口,绝望地赤裸着,体无完肤。 心头血混着眼泪,被迫淌在素昧平生的人眼底。 不擅长同外人说话,宋栩词哑着声音,死水一般的情绪,胸腔冻得一片麻木,已经无法感觉到更多的窘迫和难堪。 从那天起,对生活唯一的愿望,只剩他与妈妈不必再将自己剖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泪,在最艰难的时候,不需要再将仅存的尊严暴露在旁人无影灯般的目光之下。 - “‘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很美的名字。” 老师见他已经没有别的话想补充,绅士地接过了话头。 眼前这位新来的转校生人如其名,超然物外的干净,浸着清冷脱俗的古典韵味。 美若好女,眉目秀丽。 极其端丽的美人骨,一身冰雪气,亭亭净植,不蔓不枝。 独一份标志性的瀑布乌发,蓄得很长,挟着失真的美感垂过腰际,沉静如水。 前一天,校长与几位科任老师在他正式入学前为增进对他的了解,按地址驱车到他家租房时,找他沟通谈心,问过相关的问题,语气尽量显出轻松和缓。 老师善意地打趣,叫他rapunzel(长发公主),问他为什么将头发留得这么长。 宋栩词垂眼敛睫,有些拘谨,低头略微局促地攥着褪了血色的指节。 低声解释,只是补贴家用的途径。 在他老家那样偏僻的小地方,有人做高价收购长头发的营生。 校长感到动容,在场的老师也不乏是当母亲的omega,面对肩膀这样稚弱又这样懂事的孩子,眼底难掩不忍。 考虑到若是连这一点也用冰冷的条框约束,校规就显得略无人情味了,于是为这样的缘故,头发不能过肩的规定在他面前只字未提。 …… 收回思绪,老师神情愈发温和,看着宋栩词,心底很难不又添上几分怜爱,接着鼓励说: “据老师了解,你在艺术、古文化两门科目都取得了难得的a+成绩,做得很棒,栩词,希望你日后能将这份优秀继续保持下去。” “谢谢老师。” 宋栩词嗓音微哑,泠泠淌过石的音色,带着几分吴侬软语的轻柔。 过长的眼睫遮掩了情绪,在眼底落下一痕幽静的阴翳。 课程集中在上午,安排紧凑,连同会议共有五节课,之后是充足的午餐时间。 菜肴丰盛,满目珍馐美馔,种类繁多,供各式选择,应有尽有。 考虑到学生的家庭出身,便需要做到食谱能满足世界上最挑剔的胃。 餐厅仿佛也适用丛林法则,阵营林立,其间就座的人在学校里各有各的头衔,傲慢冷艳,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宋栩词不在他们的名利圈子里,日后也不必融进去,权且做个透明人。 相安无事,泾渭分明。 找一个僻静处坐下,点了一份简单的海鲜粥,宋栩词不动声色地安静用餐。 食材十分新鲜,肉眼可见名贵,搭配的器皿质感古朴特殊,带着浓郁的艺术气息,更像是一幅画,仪式感强烈。 等粥温度凉一些适合入口,宋栩词将款式落后的手机音量调至更低,指尖在给许蕖拨去视讯的界面微微凝住。 一道声音不知从何递来耳畔,打破了周围原本的平静。 “闻庭。” 一时间,餐厅里近乎落针可闻。 简短的一声没刻意抬高音量,却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为听到的那个名字,一束束视线不约而同向声源投过去,可谓望穿秋水,却没找到那个alpha的影子。 2、第 2 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围人反应大,看着出离寻常,但考虑到都是向着谁去,反倒成了理所当然的现象,不以为奇。 被喊名字的是喻氏未来的继承人,alpha中的佼佼者,拥趸众多。 通俗而言的大众情人,omega选修为未来结婚做准备的礼仪课程与新娘修行时心中暗自幻想的另一半。 没人会否认,即便在誉为精英之巢,堪称联盟高富帅流水线的明英,他也是鹤立鸡群的。 而omega们纷纷应声望去,涨满的期待落了空。 所见结果自然证明他们受骗了,不过是一个毫无营养的恶作剧,集体生活里难以避免的一环。 理智回笼,冲动退潮,omega们得以重新恢复用脑袋思考的习惯。显而易见,不必多想也能知道喻闻庭的身影少有可能在眼前这种场合出现。 抛开他已经很少来学校上课这个事实不谈,明英对学生中那一少数最出类拔萃的风云人物提供更为奢侈的专用餐厅,甚至准许这类人参与到学校政务中。 omega们没看见他们最想看见的那张英俊冷淡的面孔,失望不已的神色毫不掩饰地自脸上流露,开玩笑招嫌的人因而便显得格外刺眼,顷刻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们在与喻闻庭有关的事情上一再咬钩上当,捉弄他们简直是屡试不爽,李知敛忍不住嗤嗤发笑,向身边同行的alpha揶揄这群望夫石都能垒成一座散发着愚蠢怨念的高山,同时好奇这些人这么好骗,究竟是如何通过入学智商摸底测试的。 “无聊。” 一旁有个发色流金的omega恨恨骂了声,抓了颗蛇果朝李知敛用力扔过去,气不过地动用私刑伺候。 从手背撑起的几丝青筋上推测,力度势必是要将始作俑者砸得眼冒金星。 “乱喊什么……同他攀亲近,你也配吗?” 而被突袭的人已经预判了抛物线的落点。 李知敛伸手轻轻松松接住迎头而来的那一颗黑影,化干戈为玉帛,凑到嘴边从容地咬了一口餐后水果,不忘插科打诨:“多谢款待了,芮诗。” 闻声,芮诗冷眼瞪他,没好脸色地捋了捋头发,亡羊补牢地维持淑雅,耳畔漂金的发丝像意面一般卷在指尖。 按照彼此眼里对方留下的印象,“哗众取宠的类人猿”与“举止粗鄙的低能儿”相看两厌。 气氛松弛许多。 学生褪去了上课时的一丝不苟。 明英规定,身上着装需要整齐熨帖,风度翩翩。 哪怕只是穿错了皮鞋的颜色,系歪了一条领带,在完全满足标准之前都无法获准进入教室,若受到多次警告还必须去校长办公室挨一顿训导。 眼下众人得以松了领带,身姿较为闲适地用餐谈天,等午餐结束后再到公共休息室亦或是娱乐室放松身心,游泳,按摩舒缓,又或者回到各自宿舍午休补眠。 李知敛所挑起来的话题还在涟漪不绝,芮诗对身边同伴顺着感叹自从秋季学期开始,那个人在学校里出现的时候更少了,“……满打满算,截止到今天也不多于三次。” “媒体一个字不敢编排,sns上也找不到一点动向。” 他的宿舍仍是一直空着,学校课程对于那个alpha而言太过容易,喻闻庭没时间陪他们玩贵族过家家游戏,大概跟着他那个传言中的铁腕父亲锻炼做事。 施施然将白鳇鱼子酱抹入沙律里,芮诗撇嘴哀怨道:“我们每天特意早起打扮给谁看?” 简甯闻言一盆冷水自好友头顶泼下去,无情地点破事实:“他就是来学校了也不会看你。” 同伴务实得多,懂得自知之明,像大多数人一样知道同他差距多远,不会摆在明面上追求。 喻闻庭给人的距离感太重了,周身透着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平和的礼貌在他身上反倒更显淡漠疏离。 “不知道有什么好妄想的,喜欢那种类型的alpha,难道你不觉得很憋屈吗?”简甯语气悠悠地反问好友。 “为什么这么说?”芮诗顿了顿,显然对这个问法很不以为然。 简甯轻咳了一下,换了副表情不着调地调侃道,“你想象一下啊……拍拖阶段,不敢见他的家长——门不当户不对,你敢硬着头皮见吗?等到吵架分手那一步了,翻遍他族谱,从里面挑不到哪怕一个能咒的人,逞一时口舌之快的机会都没有——你想想那上面都写着一些什么人,压得你完全透不过气。” 那个alpha低调持重,在公共场合从不提及家事。 但是彼此心知肚明,他的祖辈都身居高位,受人尊敬,葬在联盟最为显赫的半山陵园,笼着一层神秘面纱。 更遑论他的父亲喻竞暄而今坐镇弥斐宫,风头无两。 “……你闭嘴。”芮诗板着脸佯作嗔怒,半晌又破功道:“谁能来得及想得那么远,先要从梦里烧香笑醒。” - 他们说笑吵闹,浸在隐晦而又津津乐道的话题里。 这些膏腴子弟,对无可置疑的上位者免不了多奉承几句,对地位不及自己的人则换上一番尖刻脸孔,拿着腔调,难以分辨一句话背后藏着真心还是羞辱,悉数留待人琢磨。 宋栩词即便心底知道,也避之不及,不会参与到他们任何一个话题中去,不愿多发表一个标点符号,只安守本分,不想惹是生非。 话音如一笼鸽子飘过来,他们打开话闸谈论最多的那个人,宋栩词在此之前自然是有所耳闻。 京枝夫人待客品茗时谈及她那个英气勃勃的alpha儿子,出色的学业自不必提,假期在海边度假,玩极限运动,还能顺带参与当地海洋保护协会,做了一段时日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的志愿工作,救援被渔具之类的海洋废弃物勒至重伤的野生动物。 那个alpha太出挑了,难以相与,令人感到本能的畏怯。 由于身份的关系,宋栩词在喻氏高高在上的屋檐之下永远低他一等,心底希望他不要在自己面前出现,若是在学校里还要在食物链顶端的alpha眼底卑微到尘埃里抬不了头,未免太过惨淡。 那个人不在学校露面,对宋栩词而言更好,喻闻庭同他云泥之别,他们不可能在平等的地位。 在那个人眼里,他大概称不上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而是贵公子该给小费的对象。 没人愿意自尊心被权力居高临下地倾轧,他不希望和那个人有所交集。 宋栩词音量低小地同许蕖视频电话,降低存在感,不对旁人造成一丁点打扰。 虽然他冷清得很,全然是周围在打扰他,没人能比他更安静。 “妈妈。”宋栩词说话轻轻的。 细指捏着瓷柄舀了一勺海鲜粥,静待温度从烫转温,分量是一点猫儿食。 显然他吃不了多少,才能这样慢吞吞地不着急。 许蕖带着几分苦相的清瘦脸庞在屏幕之中微微蹙眉,眼底含着对他的关心,“多吃点,太瘦了。” 声音传过来,同样很低。 喻氏宅邸里佣人不计其数,楼上楼下,来往穿梭,皆是幽灵般的谨慎,恐出差错,不发出多余的声息,她不过是里面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好……妈妈也是,记得按时吃饭。” 宋栩词尽量让唇角抿出一点弧度,淡淡的笑意昙花一现,勉力抑制心头涩然。 没说几句便只能收线,结束了视讯。 omega乌黑柔滑的长发扎成极素净的一束,宋栩词安静地低头舀粥,慢慢放凉以后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动作幅度很秀气。 纤瘦伶俜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映在周围多数人的瞳孔深处。 仿佛是人群里唯一纯白无瑕的,无法着上杂色,教人一眼能看见他。 无论周围人怎么闹,他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参与,疏离在外,一个眼神也没分去,垂着那对能愧杀人偶娃娃的长眼睫,不主动理睬别人,可以说是极其的养眼,又极其的碍眼。 自然也有沉不住气的alpha,身影多次佯装从旁路过,未得到一丝注意,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直恨得后槽牙齿发痒。 如果念扬是一只牧羊犬——姑且将他划入优质品种里,已经绕着宋栩词坐的那张陶瓷圆餐桌,将转校生当成纯白羔羊,以大圆周牧他十多圈了。 ……愚不可及,不嫌丢人现眼。 而转校生不知刻意还是无意,目不斜视,不止丝毫没有接收到对方的搭讪信号,真正做到了无动于衷,甚至于连对方那么高一个大活人也全然未能收入余光里,兀自低眉垂眼,剪影十分静敛。 宣纸泼墨的发,淡静得恍若工笔细画出来的阴影落在隽美立体的五官上,错落有致。 肩颈柔柔弱弱的,巴掌大小的面孔清纯得透明,摄魄动魂,举止又疏冷得很,有一种落难闺秀的忧悒气质。 “挺清高啊。” 抬步离开餐厅前,李知敛又回头皱着眉乜了他一眼。 “谁?” 身边人虽是这么问着,视线却也自然而然地向着转校生的方向瞥过去,对方漂亮得实在让旁人的眼睛太过轻易分辨。 消息早已插翅而飞,三年级新来了一个毫无背景的omega,学校毕竟不是什么穴居野处,这么大的新闻,他们每个人都很难做到对此不知情。 明英入学资格考试在贵胄子弟里竞争都趋于白热化,在此之前,学校已经倨傲到近五十年没有接受过真正意义上的平民学子。是以学校bbs上一半称他为世纪美人,一半刻薄地将他讽为半世纪贫民。 拜分班制度所赐,理论上每个人接触的人多了,便于集体团结,交流互进,而实际上每个学科的同学都不固定,流动性太大,过了一学期,可能还记不住教室里有哪几张脸,各自对不上名字。 他们这种含着金匙出生的人,从胎里带出来的傲慢,自视甚高,彼此看不上,多是不屑于主动搭话,做率先低下姿态的一方。 他们这群人上人,天之骄子,却不约而同地记住了眼前这个异类的名字,以及很难从脑海里抹除的一张清冷冶丽的面孔,而转校生显然没有丝毫兴趣认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将谁特殊地看进眼里——这个事实,也未免太过可笑。 “没什么。这里可不是什么收容所。” 李知敛意味不明地笑笑,算是一个敷衍的回答,语焉不详,话题便不了了之。 在一群精明利己的人之中,恐怕只有宋栩词真真正正来明英单纯只为念书,对他们而言没有多少认识的价值,不是什么社交资源,扩充不了人脉,绑定不了共同利益。 他自然是清高的,底流泠洌,没有老钱之辈金钱熏过的那种俗味,大概最干净纯粹的美也相应的最是无用,以至于无利可图。 这里的学生大都受到家族安排,按部就班,未来将同信息素高匹配的联姻对象见面,他们可以将这个omega当做暂入眼眶里的风景,但不会傻到真的蠢蠢欲动,将多余的精力赌在他身上。 - 下午课程少,安排较上午而言也更为机动。 明英完全以a等标准编写教材,教授学生,课程难度普遍比较高,其中晦涩枯燥的语言科目最难,每逢考试哀鸿遍野。 为中和压力,再者明英除了学习方面,也极看重体育与社交,三足鼎立,不可或缺,因而学校每隔一天便会在下午安排各式体育锻炼和自由活动,其间固定留有专门的下午茶时间,对于多数人而言轻松许多,一天的日程活动也结束得较早。 下午所在的场地并不固定,可能在游泳池,也可能在足球场,更有击剑室,攀岩馆,高尔夫球场,狩猎场,马球草地雪地……具体需要等候休息室里的公告栏安排。 如果不擅长在明英必须的几项贵族体育运动,这样的下午将会度过得格外艰难漫长,堪比一个人缺胳膊少腿。 运动场是直白的弱肉强食的地方,alpha们以实力碾压,把人当动物戏耍,好整以暇地看弱势者挣扎,不遗余力地显示一种很有雅致的恶劣,令人不适,待着十分难熬。 幸而这天下午是网球比赛,对手水平相互匹配。 运动能力名列前茅的那一小撮人在网球场大出风头,一枝独秀,而他们这类体育e等的学生,只需要体面地坐在荫凉的观众席,包厢里,为他们无声加油,以示支持,彰显所谓明英大家庭的氛围。 时间一晃而过,学校工作人员站在门口,送走读的学生从大门离开,挂着笑意一个一个说再见。 资源足以向每一个学生倾注,耗费心血,校长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也借这个时间与学生简短沟通,问过宋栩词第一天是否还适应,看他内心深处自我评价不高,便有意识地多给予鼓励,见缝插针地夸奖他,提升他的自信心。 omega们自然围着金字塔尖的alpha打转,喻闻庭的宿舍还空着,他们住在学校里的热情也随之熄灭了,不愿多忍受寄宿生严格的作息时间。 宋栩词没有宿舍可以安定下来,他将学校这一学期补贴的住宿费用转给了许渠,一部分对付这个月该还的贷款,剩下的存着应付生活。 为了不迟到,天还蒙蒙带灰,他就要提早至少两个小时起床。在学校周边租房花费太高,也不比住宿费节省多少,家里同样负担不起。 背景声里豪车引擎轰鸣不绝,联盟年满十六岁即可申请驾照,学生将空地停成了奢侈的车展,纸醉金迷,汽车杂志里也见不到的盛况。 一台台跑车流利地驶入繁华霓虹里,购物,旅行,通宵达旦的派对舞会,人声鼎沸。生活总是享受,不需要像他一样费劲维系,日复一日,过得很吃力。 宋栩词情绪寡淡,骨子里都是倦意疲惫,连一丝余出来羡慕别人的力气都没有。 指尖退出打车软件,垂眼空洞地等待,针织帽拢着黑长直发,雪冷的肌肤,孤僻得愈发显出低温。 一颦一蹙,有如电影放慢的一帧。似流浪于匮乏归属的国度,单薄的身影沁着冷感,明显大一号的外套裹着备显纤细的骨架。 他自己的衣服大多不太合身,为可能还会长身体的缘故,需要节省,都生生地买大了尺码。 晚风已经带凉,催动长发。 晚霞渗入不冻湖,寒意料峭,透骨的孤单。 午餐时同妈妈视讯,看见许蕖手头正在忙着泡发干盏燕窝,留待晚上炖煮,夫人看书的时候可能会吃一点。 燕窝经过数小时泡发以后,要人工挑出里面任何一丝微小的细毛与杂质。在爸爸去世时,许蕖只差哭瞎了眼,要在灯下做这么伤神的活,她的眼睛能受得了吗。 叫的车已经来了,司机帮他将单车折叠好,塞进后备箱里。 中心地区物价和人力成本十分高昂,打车回家太贵,对宋栩词而言是一件十分具有负罪感的事情,生活费省吃俭用,不应该也不够他这样挥霍。 但是很无奈,身体难以支撑骑单车往返学校的运动量,心脏负荷太大,免不了心悸,呼吸困难。 发作起来少不了吞药,严重时有生命危险。 药也昂贵,他已经快要吃不起药了。 不敢让妈妈知道。 生病时无人照顾,也没有对象倾诉。 看着药片日渐见底,就好像具象化的生命力快要流空了,心中有一种只能一个人慢慢等死的恐慌。 低头系上安全带。肺腑里积郁着深深的无力,宋栩词阖目轻轻呼出一点叹息。 今天没有打工兼职,先去帮妈妈处理燕窝,再回家里,在路上买一点吃的作为晚餐。 地址输入的是一个在喻宅附近的地名。他很小心,不敢直接导航到目的地,避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在靠近的位置下车,离那幢恢弘气派的府邸其实还要走很远。 3、第 3 章 宅邸灯火通明,气势森然。 白色大理石建筑高洁庄严,固若金汤。 训练有素的保镖全天候值守,戴着耳骨式对讲机,荷枪实弹,警戒保卫。 他们皆是特种alpha出身,形同黑压压的观景树,身姿笔挺地在私人车道旁肃立成排,有严格的换岗流程。 盛大的喷泉悬于石雕,如瀑布倾倒,泻下万千银练。 古老神族般的雕塑群与天然草场、花园、湖泊浑然相洽,林立于幽幽清芬里。 坠落的太阳烫着湖水,只如一枚火漆。 叹为观止的景致,可见设计师应当是一个登峰造极的巨物迷恋者。 旁人难以想象喻氏宅邸究竟有多大。 连佣人房都极尽宽绰,更不必说如室外停机坪之类的区域也同样包含在内。 上一次宅邸升级安防系统,媒体保守估计耗费已超出十亿联合币。 锻铁正门风格大气古典。 京枝夫人特别准许宋栩词可以自由出入,不用被保镖拦下盘问检查。 而在喻宅服务的佣人不同,按照惯例他们必须在手腕间埋下一枚微小特殊的芯片,像实验动物一样,便于监测,操作极其谨慎,一向无人例外。 这样的安排固然是为了确保上层人物的安全万无一失,从源头消除任何有可能的威胁。 中庭轩敞,长廊极宽广。 毕竟是联盟大人物一家的府邸,内部装潢也一如宫殿般雍穆。 通过装甲门走进去,迎面的空气便让沾着外界清寒的肌肤感到舒适,仿佛沐浴在了最适宜的温度里。 暖气充盈的范围十分辽阔,熨得室里的世界硬是同室外换了一个季节。 过高的穹顶,两侧回廊的书柜,拱形落地窗,能将一个人的身影衬得渺小如同蝼蚁。 极富视觉冲击的挑空主厅,天顶画高高往下俯瞰。 大理石罗马柱高耸如巨人之脊,分列于四周。 巨型水晶吊灯似银河倒泻。 价逾千金的白龙鱼游曳成群,以供主人观赏,在巨幅水晶玻璃后皆若空游无所依。 绒面墙壁,镶花地板。 手工羊毛地毯优雅铺就,古董家具在其间符合美学地对称摆放,与壁龛里一系列馆藏等级的艺术品交相辉映。 掐丝珐琅器,水法音乐钟,青花瓷壁炉……但凡要入目的无一不是所费不赀。 回旋的橡木楼梯,雅意幽深地通往主人房间,木质香气深沉悠远。 宋栩词换好鞋以后,就径直去到厨房里。 沿途视线淡淡垂着,安静地落于足尖之前。 从始至终目光不曾四处游离,亦或是好奇打量。 即便京枝的身份已不需要抬自己的轿子,不自恃地位,只是作为一个气质温婉的长辈,对他显示出一点难得的喜欢,颇有些怜爱的意味,他也不可能真的就将自己当作是夫人的客人。 这个时间,准备晚膳的工作已经结束,妈妈还在保姆间休息。 主人家足够慷慨,开出很高的薪水。 但在许蕖眼里他们这些下人日复一日忙的终究尽是一些低贱的事情,心底自然是不忍心见他多来。 每每都用一种钝痛的,窒闷的,近乎是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沉得无可奈何。 但是他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身体又不好,总是生怕自己是个拖累,无可避免地会担心自己不够有用,为家里帮不上忙,不能为妈妈分担辛苦。 宋栩词在许蕖做事的地方待一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心里好受一点,而后如她希望的,回家里做功课,有时间多温书。 体质弱,他从下车的位置一路过来,实在很累,加上早起睡眠不足,宋栩词脸色更差,掩唇收敛低微的喘息,却无心多在意自己的身体,已经挽起头发,拆开口罩和手套戴上。 品质上佳的燕窝是滋补珍品,带着些许天然山洞的味道。 打着灯,宋栩词将白色骨瓷碗里浸泡好的燕窝沿纹路撕开成丝状,经纯净水仔细清洗过至少五遍以上。 再就着灯光,用镊子将囊丝里少量残存的十分细小的绒毛和杂质从燕丝里一点一点挑出来,过程需要十分细致耐心,很费了些精力。 而后将完全处理干净的燕丝倒入陶瓷炖盅里,留着稍后主厨用文火炖煮。 后面另有佣人会负责乘坐内置电梯将吃食端送入夫人的卧室里。 宋栩词闭了闭眼,缓解了一下眼睛的疲劳,指腹无意识地按了按眉心,一切做完,将石英岛台整理妥当,而后垂眸脚步很轻地离开。 没想到京枝在她一贯看书的时间会从楼梯下来。 螓首蛾眉的omega夫人,拢着一方披肩,身上穿着华贵精细,在自己家里都这般万分得体,举手投足没有一丝破绽。 看手中自花园里新剪的鲜嫩花枝,犹然带露,想必方才是亲自为丈夫和儿子的卧室换过插花。 京枝眼底同样闪过微讶,没想到会撞见她的小客人。 京枝记得他,给予优待,自然不是因为他的母亲。喻宅里多少佣人,她不可能费心记下。 他的母亲不是特别的,而眼前的omega的确让她感到特殊,是一个极漂亮的生灵,黑发雪肤的,基因彩票开出的头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令人过目难忘。 还是一个体谅母亲的好孩子,难能可贵,看见他来帮妈妈的忙,京枝心中有一根弦不知怎么轻轻地铮了一下。 京枝对他很感兴趣,愿意让许蕖开口聊关于他的事情。 灯光柔和氤氲,影影绰绰。 宋栩词太过白皙,面孔如同从未经过日光暴烈的新雪,干干净净的,近乎冷清,孤僻的身影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空气里渡入omega身上清淡的体香,幽微的百合花气息,无端令人感到纯净圣洁。 灯下看美人,的确比白日更甚。 京枝见他在门厅换鞋,只占据那么小一点位置,我见犹怜的,稍微一想过便知,乖孩子又来帮妈妈做过事了。 不在一个阶层,地位悬殊,迫于距离感,宋栩词在她的视线之下,已经感到有些局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京枝怕将他吓跑,开口之前先考虑分寸,不能让一个孩子感到压力,又不能失了含蓄矜重,可谓是一番新奇的体验。 她一向被别人琢磨惯了,总是她说半个字,另一方在心里已经诚惶诚恐地斟酌出十多篇文章来,小心翼翼地分析她的语气,大费周章地揣摩她的用意。 京枝柔声道:“厨房准备了燕窝,留下来吃一点再走吗,小词?” 宋栩词在温暖的室里褪下了外套,身影更是纤纤,弱不禁风的轻盈,脸色雪白。 燕窝补身体,京枝的确真心实意想让他留下来陪她吃一点。 “谢谢您……我已经吃过饭了,不用麻烦。” 宋栩词不太擅长同她说话,回复她的话,仿佛在回答一道很正式的题目似的。 眼神低了低,好像在检查自己答题是否足够礼貌委婉,格式没有出错。 因为不习惯说谎,却谎称自己吃过了饭,宋栩词眼睫微微颤簌,舌尖因紧张无意识地轻抵着糯白的牙齿。 是时,佣人递来电话,京枝一只保养得当的素手施然接了过去,注意力终于从他身上移开。 宋栩词仿佛得救般,在心底轻轻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屏幕上备注着闻庭两个字。 她的alpha儿子看见未接来电,得空回拨过来。 接通以后,京枝微微叹息了一下,顺应他们alpha的聊天风格,直奔主题,“按你父亲的原话,他已经有意过段时日带你出席联盟会议。” 通话另一端的alpha平静地应了一声,没否认京枝的话。 传来的嗓音清晰质冷,有些低沉:“只是提前熟悉面孔。” 京枝感到丈夫在培养接班人的事上简直太不可理喻,但她在喻竞暄面前百依百顺,一贯安静做一只美丽的花器,到底是不敢面对面硬起声直截了当地同丈夫表达不赞同:这是我们的儿子,不是你在弥斐宫共事的人。 锁着眉头,京枝终究还是忍不住不轻不重地责怨一句,“……他怎么能现在就以理事会那些alpha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儿子,不觉得太过苛刻了吗?” “也还好。”alpha轻描淡写,话音带着清淡的冷感,没从中表露多余的情绪。“不过早晚的区别。” 京枝默了默,气馁地止住了声音。 以alpha现在的年纪,就读预科的同龄人还在明英想方设法要出尽风头,享受校园生活,考虑的还是在学校节日宴会上如何成为视线焦点,邀请哪个美艳的舞伴参加指日可待的毕业舞会。 虽然京枝了解自己的儿子,低调内敛,沉稳成熟,责任与能力相配,没可能浪费时间做这些事情,在想象上都不成立,对于那些前仆后继的omega也一向没有什么兴趣可言。 同他父亲一样,久居人上的冷淡气质,青出于蓝,虽然什么事情都能游刃有余地做好,却没有真正意义上喜欢的东西,随时可以抽离,不会沉溺其中,习惯于一切事情尽在掌握中,一如家族所期待的那样,疏离,高贵,一个完美的继承人,满足他们一切严苛的想象。 她的儿子毫无疑问是家族未来的领袖,年轻有为,早已自有主见,骨子里敛着属于alpha的强势,作为母亲说不上是喜是忧,京枝早已经不能够插手他的事情了。 京枝如今只愿他多回家里。一周一次的家庭聚餐,短暂地回到家人的角色,时间对于补偿亲情而言似乎完全不够用。她也不想随丈夫搬入弥斐宫,那里终究是办公的地方,戒备更森严,氛围更冷肃,每日受到各路人员的问好,不比在家里惬意,尚有温度。 丈夫和儿子都是十分优异的alpha,荣誉加身,诸多光环,遂而不只是她的丈夫,不只是她的儿子。 京枝有时恍然会想,如果还有一个孩子,只是一个omega,只是她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像常来帮妈妈分担杂事的乖宝宝一样,那般地依赖她,那般地记挂她。 家里若还有那样一个omega,年幼的妹妹,对着电话同喻闻庭轻声细气地撒娇,哥哥回来陪我们吃晚餐好不好? ……脑海里的画面稍纵即逝,说话的omega有着宋栩词的面孔,京枝想到刚才那个omega,嗓音轻轻柔柔的,语气那么清软,谁又能忍心拒绝他的话呢。 纤瘦伶仃的身影已经不在眼前。已经无声低头致意,遵循礼节向她打过招呼后默默自行离开。 京枝不禁怔神,方才一心讲着电话,似乎忘记对他说的再见回应以温柔的微笑。 出来以后,宋栩词拢着宽大的外套避风,身影融入夜间的静寂里,走近自己孤零零的一台旧单车。 在这里不可能被路人觊觎的东西,在这样的地方也少有路人能够经过,因而他也就没有多此一举地上锁。 中区可谓寸土万金的权贵区域,能住在这里已是地位的象征,无人会用这样的代步工具,更遑论是在喻家周围。 单车被骑过来的可能性,大概比被某个魔术大师凭空变来这里的可能性还要低。 手脚没有力气,早已经精疲力竭,宋栩词朦朦胧胧地想,或许应该划一点钱出来,起码租一辆电助力的单车,或许就不用这么的累。 有保镖临时收到夫人的话,驱车想送送他,被宋栩词委婉地拒绝了。 即便是这里最低调的车,也同他生活的环境格格不入,不方便送他回去。 贫民区里住的都是勉强维持生计的人,陡然看见这样的车,还不知会以为出了怎样的大事,把话传成什么样子。 人言可畏。 4、第 4 章 夜色澄出晚灯。 宋栩词骑单车回去,轻促的呼吸呵出薄雾,似要凝结成冰。 周身被夜里瑟瑟透骨的冷风裹挟着,不知过去多久,已经忘记时间的流逝。 经过缓冲地带,渐渐显露的贫民区给人一种山穷水尽的感觉,与金碧辉煌的联盟中心无疑是天壤之别,贫富差距触目惊心。 两者之间再如何过渡,都无可避免地显出仓促之感,对比尤其尖锐得刺目。 井盖都不乏有人摸黑撬走的地方,再不值钱的东西也躲不开小偷觊觎。 宋栩词停了单车,有必要弯下腰好好上锁。 一路骑车过来体力流失,宋栩词抬手挽了一下顺势泻落下来遮挡了视线的长发,疲惫不堪地直起身。 匀了匀尚还紊乱的气息,他随身抱着从学校带回去准备温习的资料,目光停在某个豆腐块般的小门面上,有些畏冷地在原地缓了一会,才抬脚走过去,身影穿过那家便利店的自动门。 夜里降温,暴露在冷风里太久,不免受冻,宋栩词长长的睫毛都仿佛带上了霜,手脚僵冷麻木,有些吃力地平复呼吸,素白的一张小脸上还有些轻微的恍惚。 裹着一身清冷的寒意走进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欢迎光临的电子声音随感应在耳畔响起。 店里没什么顾客,轮班的beta店员抬起眼,见他此时过来,有些惊讶: “小词……?怎么今天能看见你。” 宋栩词眼底轻怔。 他在这间便利店打工,一周三天,三班倒,下课后就骑车赶来,一直待到晚上十点钟下班。 反应过来今天不是自己兼职的时间,他才醒觉:“抱歉,我一时忘记了……” 蔺哲赶紧说:“没事,这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转而想到他每天像这样奔走在既定路线上,身上有数份兼职,平时还有学业压力,实在辛苦,恐怕连喘息的余暇都没有。 蔺哲心里为他感到不是滋味,很快又语带安慰地接道,“你最近应该是太累了,有时间好好休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超负荷的生活模式,精神已经太过疲惫,宋栩词慢了半拍回答,“……嗯,谢谢你。” 口吻谦弱客气,近乎生分。 他一直独来独往,交不上朋友,习惯形单影只,待人有着根深蒂固的距离意识。 已经来了,宋栩词顺便在这里买一点能垫胃的食物,带回去充作晚餐。 站在速食区前,宋栩词视线静静地扫过去,将一排置物架从头看到尾。 在他挑选的时候,蔺哲不觉屏息,不动声色地从旁看着他的侧影。 omega很冷清,话少又慢热,美得没有人缘的类型。 这样望去,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灯光映照下,omega像脆琉璃,白生生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带着吹弹即破的脆弱感。 蔺哲知道他转去中区的贵族学校了,今天是适应环境的第一天。新学校一切都好吗,没有被那些不可一世的公子哥欺负吧——关心的话语滚到了嘴边,忍了忍,又觉得多余,没有问出口。 无非是一句明知故问。在明英那样的私校,一个无权无势的omega,堪称异类,可想而知处境并不会好过。即便问了也无能为力,帮不上他的忙。 明英在sns上有限的检索结果多与喻氏的公子挂钩。联盟中区,喻氏仿佛就代表了一切,门庭赫奕,簪缨世胄,在普通人眼里远在天边。 一说是喻家那个alpha读书的地方,不必宣传更多,明英的入学资格便尤为可贵了,狮纹校徽代表的学校瞬间可畏起来,直至高不可攀。 想必眼前的omega是付出了比之其他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得以破例获准入学。话题显得太遥远,显然不在共同语言的范畴里,蔺哲插不上什么话。 宋栩词看了看货架上的食品,虽然他并不挑剔,但高盐高脂高糖食物他一概不能碰,避开这些,他只选了一个口味清淡的素味饭团,抬手拿下来,转回身去收银台结账。 在他支付以后,等待饭团加热的一段时间,蔺哲的视线才敢稍显自然地重新落回他身上,开口找了一个话题填补气氛里的空白,“……你穿这身校服真好看,不是一笔小数目吧?” 宋栩词闻言微顿,淡淡地牵扯了一点礼貌的笑意,抿唇应了后半句,低而轻地“嗯”了一声。 “回去记得留心看看能不能机洗,这么费钱的衣服,面料看着就精贵,要是不小心洗坏了就有些麻烦了……” 蔺哲说着,语气渐弱,想起他预支薪水的事,后悔不迭,心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像在拙劣地没话找话。 好在宋栩词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冷若冰霜,不近人情,静静应好的声音透着一股泠泠然的柔和,又有些虚弱,嗓音与容色都带着透明的轻倦。 蔺哲看着眼前美人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又忍不住暗自为他操心:晚餐可谓简单至极,就吃这么一个饭团,小小一口的量,聊胜于无地就想把胃袋应付过去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身体怎么可能受得了。 不免苦口婆心地哄劝omega,“鲜牛奶还在做活动,买一送一……要不要再加一个甜品?保质期今天还没过,晚上有半价优惠……” “不用,谢谢……我吃不下那么多。”宋栩词微微摇头,拒绝了这份好意。 生活费紧张只是部分原因,他每餐吃得都很少,一方面胃口小吃不下,再者还有生病的缘故,为了避免胃胀可能压迫心脏的危险,他也需要特别注意少食多餐。 蔺哲只好作罢,讪讪闭上了嘴,不再啰嗦。 饭团用餐巾纸简单包裹一下,隔开发烫的包装,揣进外套口袋里很方便,但蔺哲给他拿了一个大号购物袋,用来一并装他臂弯里放着课本和学习资料的文件夹,试图中和一下他身上干净纯粹的学生气和书卷味。 抱着些书,看着就是个乖孩子,好欺负的优等生,走在街巷里容易被流里流气的醉汉为难。 夜深回去本就不安全,在这一片地方,游手好闲的混混终日用廉价酒精麻痹神经,惹是生非,一天天不知还能做出什么事来,不久前附近已经出过一次骇人听闻的事故,肇事者酒后驾车硬生生碾掉了行人的头颅。 蔺哲想用小电驴送他回家,眼下又走不开身,距离下班时间也还不是一时半会,不便让他枯等着,只好打消了这一念头,同他挥手说明天见,叮嘱他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宋栩词从便利店走出来,呼吸之间袅袅白雾消融在寒风里。行人的身影又陆陆续续经过,矮下身走进去寻些吃食果腹。 积着泥垢的台阶上有人像流浪汉一样毫不讲究地席地而坐,就着一罐啤酒,抿一口浮沫,嗦一筷子速食面。 无所事事的人,只打算泡在乌烟瘴气的网吧里消磨整夜,趿拉着拖鞋,一手揽着冰杯、煮串,一手拂开泛黄的塑料玻璃条,匆匆钻进一旁逼仄的场所里。 网吧被帘片遮蔽,里面窝着些不务正业的学生、不三不四的无业游民。 只有屏幕泛出微光,打打杀杀的游戏音效嘈杂地外放,低俗碟片的动静从耳机里泄漏出来,混着与唾液一同喷溅的脏话臭骂声,不堪入耳。 吞云吐雾的也大有人在,局促的空间里一片昏暗,淤满汗渍与烟味,闷着食物油腻的热气。 街道比走廊还要狭窄,像是滞塞着夜市流动摊贩的羊肠。 远离灯红酒绿的贫民堆,灰蒙的颜色,愁云惨淡,藏污纳垢。 挤满了无牌无证的牙医诊所,老旧音像店,破台球厅,不正经的洗脚按摩店,匮乏审美的美容美发,见缝插针的赌马信息。 这里的人被迫苟且于鸟腹一点大的地方,鸽笼一般的房屋。 宋栩词已经没有力气骑车,将塑料袋挂在车把上,推着单车慢慢地走回家。 潦倒颓败的老破小,岌岌可危,墙皮整片剥落,脆弱如蜗牛壳,擦过去便是一身白灰。 房东以低廉的价格租给他们,租房一年的费用也只相当于在联盟中心地区附近住上短短两周。 老旧的单元楼,一楼旁边有一间整栋楼共用的小车库,积灰很重,角落里物尽其用地堆着不相干的杂物和建筑垃圾。 要停车,往往要把别人横七竖八停满的自行车、电瓶车上下左右挪动半天,才能勉强撕出一条口子,将单车费力塞进去。 没有安装电梯,住户拿不出钱,每层楼仍然保留着投放生活垃圾的闸门,管道井贯穿整楼,底部俨然被填成了小型垃圾场,清理不及时,脏乱邋遢,有碍观瞻。 楼梯又窄又陡,扶手上油漆刷得不均匀,结着蛛网虫卵。 租金更低意味着楼层更高,爬楼梯很吃力。 宋栩词喘息不止,中途休息了几次,纤瘦的胳膊撑着双膝,手腕薄白细伶。 迈过最后一级台阶,身体已经透支体力,冷汗如发凉的雨线滑落额角。 站在门口翻找钥匙,胸脯起伏未定,伴随着剧烈的灼烧感。 未等他反应,眼前蓦地一黑。 钥匙脱手落在水泥地上,哗啦一声刺痛神经的轻响。 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入水般的耳鸣和发沉的心音。 宋栩词伶俜的身影无力地跌落下来,仿佛没有重量的一片羽。 面上失尽血色,一拢轻雾般透明。长发乌沉沉,冰冷地淌过了肩。 胸腔沉闷的痛楚如浓墨扩散,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整个人随之沉入漆黑的水底。 楼道感应灯是声控的,已经在寂静里全然熄灭,沉影有如死水。 宋栩词脸色苍白如薄纸,心底蛀满恐惧,如无底洞落不到尽头。 蜷缩在家门口,背脊抵上坚冷的触感,是身后一堵锈迹斑斑的防盗门。 纤指抑制着发抖,挣扎着倒出身上药瓶里透明的片剂,捂进口中。 舌下片在过程中异常漫长地溶解。 宋栩词怔怔眨掉眼睫上不堪重负的水珠,等这阵心悸能够捱过去。 强自镇定,努力让身体放松下来,缓缓地尝试深呼吸。 生病是一件永远不敢开口提及的事情。 先天性的心脏疾病,家庭摆脱不了的诅咒,父亲因此病逝,他也无法幸免于遗传。 医院给他们家里带来无尽的噩梦。 联盟医疗资源分配不均,只对少部分人倾斜,集中于权贵手中,对普通人而言十分匮乏,没有保障。 贵族享有私人医疗服务,家庭医生随时待命,拥有专属医疗团队。而常人若不想在条件简陋的医院等待名额与空位,便只能为筹集大医院巨额的手术资金耗尽最后一口力气。 大笔大笔医疗债务、借款,早已耗竭了家中杯水车薪的积蓄,经济上巨大的窟窿掏空、拖垮了家庭,至今仍然堵不上亏空。 妈妈的状态已经半身卧在铁轨之上,宋栩词怎么能够忍心让残酷的列车重蹈覆辙,再一次从她身上轧过去。 不敢死,比死亡更害怕的是留下妈妈一个人,她会无法活下去。 如果放弃,剩下许蕖独自一人该怎么办呢。 爸爸逝世已经一同带去了她半条命,行尸走肉,悲恸渗入骨髓,撕裂了灵魂,她怎么承受得住再次失去亲人的重创。 宋栩词勉力支撑起来,捡起钥匙开门。 锁芯转动,一室昏蒙,比屋外更暗淡。 客厅的灯永远不开,为了省下一点电费,家里最亮的地方一向只有夜晚台灯下的一方书桌。 掩上门,宋栩词吃力地剥出一板一板铝箔泡罩里各颜色的片剂,就着凉水咽下去。 纤弱的指尖冰滴似的。 身体倒在冷硬的沙发上蜷缩一会,在后怕之中平复喘息,饭团早已经冷却了。 淋浴的喷头迟迟放不出热水,烧水已经来不及,只好抑下本能的颤栗,闭着眼将就着用冷水冲洗。 没有时间再能耽误。 明早赶去学校,时间要大把浪费在路上,需要天未亮就起床,晚上的睡眠已经不能再往后缩短,身体更吃不消。 还有书本要温习,明日还有不事先预习无法听懂的课程,方才外套蹭到的铁锈还等待着清洗。 考虑到自己眼下的情况,明天恐怕只能打车往返学校,多出来的费用从哪里挪出来,往后生活费又该怎么节省,下个月的药费也基本上还没有着落…… 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 – 秋意愈浓,一天天往冬日翻页。 枫叶堆积成红雪,飘落在灰扑扑的贫民区无人扫去,冷风一卷,如败絮徒劳地在地上打旋。 清苦的秋意,蔓延在偏乡僻壤,远不似不愁生活、富有闲情逸致的双眼所望见的那般饱满圆熟,蘸着层林尽染的诗性,重山叠峦皆是酡红如醉——反倒像是某种凄厉的病症,大片大片的咳红,无人愿意多看。 昨晚冻雨打了一夜窗檐,走过街巷窄路,不平整的道路上雨后脏水未干,淤积在坑坑洼洼里,宋栩词经过手洗、干净得纤尘不染的校服又因此被溅上了细碎的泥点。 顾不上擦拭,宋栩词赶路去拦出租车,途中低头查收每天早上学校发来的邮件,顺便同早餐的水煮蛋一起解决药片。 零用钱所剩无多,缩衣减食,维系身体情况的药物不能稳定续上,只能用几天停几天,以此为继,勉强度日。 疲惫之下,总会出错,文件夹里少了上午课程要用的书,昨天帮妈妈干活的时候抽空预习了一会,落在夫人家里了。 雅净的秋光带着霜,带着露,弥望在喻宅花木扶疏,了无边际的草坪上。 京枝夫人衣衫华贵,气质雍容,一颦一笑仪态万方。 端着骨瓷杯,慢呷一口红茶,氤氲唇齿间的清香沁人心脾。 拇指食指分外优雅地捏着茶柄,指甲染着妍丽的蔻丹,与骨瓷茶具奢侈典雅的老镇玫瑰花纹相得益彰,一双手保养得莹润如琼,一看便知养尊处优。 宋栩词身影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去,手中忙不迭地将昨晚遗忘于此的书本塞入文件夹里。 迟到要进校长办公室,宋栩词步伐不觉加促,面色苍白地喘息。 从京枝视线之中掠过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赧然垂下来,抱歉地对着她的方向低鬟一笑。 omega漆黑的长发,皙白的肌肤,太洁净分明的颜色,像是沁出来、凝出来的,浑然天成地相撞,无声里惊心动魄。 巴掌大小的面孔恍若被乌美秀发半遮半掩的一抹雪影,清冷动人。 远远地同夫人打过了招呼。 京枝颔首回应他,点头致意的弧度沉淀着修养,眼里泛起的笑意温和而潋滟。 只觉宋栩词难得有些冒失的表情,在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这张冷清的脸上出现,可爱可怜得很,让京枝想起他第一次来时,不清楚路线,在偌大的宅邸里迷失了,眼底如小动物流露茫然无助的样子。 京枝望着omega薄薄的一片背,只盈一握的一捻腰,那么清瘦的背影,令人于心不忍。 一直待宋栩词的身影从视野里缩小至不见,京枝才堪堪收回目光。 仿佛想到了什么,京枝转而看向一旁侍候的许蕖,体贴地开口,声音温柔似水: “我们闻庭总是不在学校里,他的宿舍是明英最好的一间,即便不住,学校也会为他保留。空着总归是浪费,不如让人收拾一下,换给栩词,供他平时休息。” 明英的住宿费用高昂得令人咋舌,如果说极其优越的校舍环境不逊奢侈酒店,那个alpha的宿舍则无疑是其中高居顶层的总统套房。 两个世界的人,自上拨下来的一点馈赠重若千钧,能够轻易压垮下面的人脆弱如泥的脊背,教人更抬不起头来。 许蕖本想婉拒,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 如鲠在喉。 想到宋栩词早上提前几个小时起床洗漱,挂在脸上的倦色,想到他原本已经洗净的校服,只是因为穿过脏水巷,裤脚上又重新溅渍的污点。 许蕖只有妥协,眼里终于带着一点淡淡的悲伤,笑着感谢了夫人的好意,接受这份帮衬。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宋栩词此时还尚无所知。 5、第 5 章 omega年纪还小,许蕖作为母亲不希望他身心上背负太多本该属于大人的压力。 斟酌过后,许蕖没有向他点破实情,将话展开得更清楚明白。 将消息告诉宋栩词的时候,许蕖的说法也只是学校免费为他提供一间空出来的宿舍,环境很好。 宋栩词得知以后,一块心石终于悄然落地。 心情像溺水的人第一次得以换气,被浮木托住,隐约能望见茫茫对岸。 他从家里收拾了一个背包,装些基础的洗漱用品、换洗衣物,隔天早晨到学校以后先将简单的行李放在自己的储物柜里。 早上安顿宿舍太匆促,午休有计划自主学习,安排同样比较紧。 宋栩词准备等到下午四点半下课以后,时间更为宽裕,可以安心去宿舍报到,会见楼长,一系列事情可以更有条理地往后进行。 上午最后一节课在音乐教室。 实行跨文化、多元化教学,传统与现代结合,琵琶与钢琴、古筝与小提琴这样的组合被放在一起练习协奏曲目。 教室采用最精密的声学设计,墙壁、天花板经过特殊处理,确保声音能够完美传递回响,营造最佳声学环境。演奏时,乐声如水波回荡其间,清晰饱满。 垂坠的帷幔十分厚重,窗帘内部有多层隔音材料,阻隔外界干扰,确保声效纯净。 其中一间独立练习室里,拱形窗开阔通透,被窗棂优美分隔,抛光木质地板干净锃亮。 同组的芮诗一头金发,穿着整齐,端坐在琴凳上,对着一部顶尖的演奏级三角钢琴,熟悉乐谱后独立练习伴奏部分。 在一旁,宋栩词低眸用心听着施婳老师指导,倩影抱着一把精丽的紫檀琵琶。 omega气质很美,宛如诗中静女。 施婳一一点评他的音准音色、节奏速度、力度控制、指法技巧与乐句处理,话里行间不禁流露喜爱意味,毫不掩饰对他青眼有加。 施婳耐心地为他讲解整支乐曲的结构,深化他对音乐的理解,交待他在情感表达方面需要注意的点,以求更好地表现曲目风格。 引导他慢慢体味心乐契合,逐渐渗入情感层次的重量,做到呼吸与乐句一致,让情绪不再隔着层纱,而能自然而然地流动于曲中,缓缓如诉。 施婳柔声说完,让他稍作领会,再试一次。 宋栩词颔首静静拨弦。 琵琶古调柔和,如丝如缕,韵味绵长。 音质纯净,音色极透。 纤细的手指骨节匀净,推拉挑拂,吟猱绰注。音清韵雅,如叩玉盘。 琵琶声里天地清旷,轮指间行云流水,玉珠跌落幽谷。细节之处如冰棱垂坠的水滴,被悬停的山雀衔入口中。 一泓清泉涓涓流出山涧,淙淙潺潺,至深处化入一丝幽咽,浑然自成,结香沉水,自有一番古意恬静的韵致。 曲罢,宋栩词低敛着眼睫等待老师再次给予反馈。 施婳不急着开口评价,先取了一支檀木发簪,来到omega身后,掬起他净直披拂的秀发,指间不慌不忙地将之用发簪绾起来。 倾泻的长发束好,简练的低马尾盘发静垂于背后。 宋栩词细致如瓷的脸孔毫无遮掩,愈发显得纤秀古典。 气质至美至清,任谁见了心都一空。 施婳满意道:“这样好看,适合登台演出。” 语落,这才想起对他方才的演奏予以拊掌鼓励。 施婳一说一笑,在他面前很是富有亲切感。 穿插几句放松的闲话,问宋栩词:“怀里这把琵琶是不是太重了,要不要换轻巧一些的?” 下意识地,宋栩词轻声回道:“没关系。” 生活环境所迫,omega没能养成一丝挑剔的习惯,从来没有任性娇气的资格。无论所给条件怎样,一向只有自己慢慢适应。 施婳含着笑意,又低声同他商量正事:“课后找些空余时间,我们再单独见面。学校节日宴会,各种比赛,办得很频繁,周末还有慈善活动,表演机会很多,届时等老师通知你。” “给你挑一身旗袍当演出服,还是定制礼裙会更好?到时候有机会还可以让喜欢的alpha为你伴奏。” “——你们omega都很钟情的那位,钢琴弹得很好。” 施婳打趣,末了话里又有些遗憾:“可惜最佳人选最近已经不在学校里了。” 西装绅士,旗袍美人。 倘若喻闻庭同眼前的omega被框入同一幅画面里,无疑会是最典则俊雅的一对。 alpha无可挑剔,英俊深邃,除了他再没有别人能让画面更合衬。 宋栩词闻言微怔,不动声色反应过来,依然维持着谦逊聆听的姿态,对玩笑话配合地浅淡莞尔。 维持生活已经够辛苦,他没有余力在喜欢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奢侈浪费。 – 学校提供的午餐照例炊金馔玉,样式丰盛。 宋栩词只吃了一点清淡的料理,其余没怎么动筷。 摆盘如一贯十分讲究,深色漆器点缀红枫叶,食用的仿佛是宁静的秋意,与自然的交互仪式。 从餐厅出来,校舍草坪茵茵,古木参天,一派古典静谧。 三三两两学生经过的身影,谈笑风生,光彩照人的富家子女。 午休时分,学校休闲区的植物园是一处不错的选择。 常绿植物葱茏,一毯接着一毯,连缀为秋日绿洲。 不余一丝燥热的光线如絮落金,镀上一抹浅蜜,如置身淡雅的油画。 园深之处更宁谧,玻璃温室像一处神殿,高高的穹顶,钢铁与玻璃的有机线条恰如其分,仿佛将热带雨林凝进透明的琥珀珠子里。 睡莲栖息在深沉的水镜之上,保持湿度的喷雾云蒸霞蔚,瀑布流水清凉,如悬挂一扇飞漱而下的珠帘。 馨香弥漫,里面搜罗着各地名贵花卉植物,仿似大自然的珍奇柜,花、木、影将景致交织得很深。 宋栩词抱着书本资料走进去。 迎面扑来的空气温暖湿润,仿佛裹挟着浓馥如绿雾的植被,如有实质的生命力,饱绽生机。 温润的木质桌椅错落有致,融入景致,浑然一体。 有学生坐下喝咖啡,阅读学习,浸在这样的环境里吸氧放松。 芮诗金发惹眼,耳饰亮晃晃,拧着漂得浅淡的细眉。 分明隔得远,芮诗却一眼看见讨厌的转校生在视野里找了最不起眼的角落一隅坐下来,眉头因而刻薄地锁得更深。 简甯顺着同伴显出过度关注的目光寻过去,下一刻便又嗤之以鼻地转回头来,视线仿佛冷不防地碰到了什么十分不堪的东西。 一连矫饰又刻意的反应,简甯故作姿态,将满腔不屑化为语气轻飘飘的一声。 “盯得这么紧,我还当你是在看谁呢。” 芮诗一时不语。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像一条冰冷湿重的蛇堵在心里,难以排解,无法形容,迫使芮诗将造成这一切负面情绪的人视为眼中钉。 “……他可没有表面上那么单纯。” 芮诗目光聚焦如毒刺,死死盯着宋栩词,尖锐得似要扎进omega发肤里,越看越认定他绝无可能只是一般人。 近来有一种声音传在周围,不少人已经隐隐有所听闻,说是一位很了不得的人推荐那个omega,从背后介绍他来明英,一手促成他顺利入学。 不怪旁人多想。权势说话的地方,连同施婳在内的老师对他的态度已经可见一斑。 这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热忱,出身不凡的学生比比皆是,遍地优秀的人,老师的一丝特殊关照因而显得格外耐人寻味。 像他这样,一转来学校就成了老师的宠儿,在明英的确是不常有的情况,不禁引人猜想omega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头。 上午音乐课时芮诗与他两人一组,在独立练习室里,简甯不在场,无法有目共睹。 芮诗一向是傲慢自负的人,乍然受了挫,填胸的郁气到现在还未平复,也庆幸朋友那时不在场,否则自己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芮诗从没被那样冷落过,同宋栩词放在一起比较,自己竟然沦落到从施婳那里分得不了一丝多余的注意力。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施婳犹觉不够似的,甚至于还拿众人眼里最是高贵的那个alpha同他开玩笑,以芮诗的脾气怎么能够忍受,一想起施婳打趣的那几句台词就胃口全无,心中不忿。 那么一个贫弱的omega,下等贱民,命比纸薄,低微到了尘埃里,也配得上与喻闻庭的名字一并被提起?简直荒谬到了极点。 分明不值得将他这种学校里的边缘人物放在心上,芮诗却又说服不了自己不去在意。 耻于开口提及,又咽不下这一口气,无法承认那一瞬间一股毁灭欲莫名从心底涌出,近乎是出自于嫉羡的。 转校生弱不禁风的纤瘦,行如一支幽微摇曳的百合花,一张未经书写的白纸,干干净净。 芮诗见不得他这样,轻易激起内心滋生的凌虐欲,按捺不住冲动想污染omega洁白无瑕的身影,将他令人生厌的清高悉数碾碎在鞋底下。 “先前是那帮蠢货太过想当然,能进这所学校的人,怎么可能真如传闻说的来自于平民阶层。” omega永远容色淡静,有一种疏离在外的气质,柔弱中敛着如丝的坚韧。 即便周围纷纷侧目,他照旧自若地骑着那台也就险胜过破铜烂铁的单车上下学,用那部落伍到格格不入的手机接打电话,安之若素,从不遮掩。 也从未迎合过身边人,从未观察旁人眼色。在视线里居高临下的羞辱几乎能穿透尊严,剖心剔骨的地方,能顶着精神上的重荷没被压垮,还能不卑不亢,不动声色自处,细想起来很不一般。 不是没有别的可能。犯了错受到家族流放的弃子,名门秘辛里见不得光的私生血统,亦或是怕将独子如珠如玉地娇惯成了废物,而被穷养在外面锻炼吃苦,早早培养独立能力的omega……明明能有不少怀疑,芮诗后悔太早轻视了他。 “凭他一身破烂的穷鬼扮相,病怏怏的做派,现在风头竟然都快盖过邹舒历了。” 嚼舌根无意提起这么一个晦气的名字,芮诗像被鱼刺噎了一下,忍不住眼睛翻白,咬碎了牙。 联盟理事会地位至高无上,邹舒历给自己选了个好出身,他母亲是在理事会唯一能有一席之地的omega,不得不给几分面子,未来由他继承衣钵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邹舒历让人恨透了,理由即便除开上面这一条,也依然十足充分,那是极少数里信息素能与喻闻庭高度匹配的omega。 在联盟若不是人人羡妒,他母亲邹渐青何以真当他是个公主,生怕他迈出家门遭了暗算,自作多情又多此一举地要往他身上套重重保险,随身配备数个保镖呢。 趾高气扬到了现在,在转校生出现之前,邹舒历所谓第一美人的头衔还是个无可厚非的溢美之词,现下有了比较,像热水泼了雪,全溃败地化成借权势摘来的讽刺意味了。 说来施婳在此之前也为邹舒历安排节日活动上的演出,一想到施婳莫不是在转校生身上看中了与邹舒历同一方面的潜力,有朝一日能有望攀上喻氏,芮诗就觉得喉管里有什么东西太难以下咽。 视线远远地拧紧了,仿佛能隔着空气一点一点用力收束,扼住omega脆弱的喉咙,一截纤细易折的后颈。 宋栩词眼睫落下的阴影垂凝着,对恶浊的注视一无所知。 身影太安静了,仿佛是不用轻轻触碰,也能自内碎裂的瓷器。 芮诗代他自求多福,恶意还有的是时间慢慢酝酿、铺展,可这样的omega,深陷于沼泽,又能在这里捱到几时呢。 6、第 6 章 公共休息室的黑板上公布了下午的活动安排,有关皇家狩猎课程的注意事项。 深秋空气干冷如冰碴,户外猎场已经褪了层颜色,密林草地仿佛被折叠刀刮去了油彩。 管理员对实地狩猎区进行过周密勘察,确认地形植被适宜,猎物储量充足。 众人猎装马靴装束,背着猎枪、复合弓之类的武器,轻装上阵,只将诸如军刀、急救包、水壶、能量棒这些必要物品放在猎物包里。 工作人员实时监测现场,急救人员,医疗团队分布在指定地点待命,直升机似黑鹰在远处天空盘旋,旋翼洗流低沉若雷鸣。 狩猎期间需要上马、牵犬。纯血马经过严格挑选,品种优良。猎犬训练有素,忠诚敏捷,保持着高度专注,身姿矫健地跟随着队伍。 事先按照惯例有一段安全讲解,不同以往的是这日下午有邹家的人专门出席现场,亲自为他们示范全程。 狩猎作为一项贵族传统,不止关乎技术体能,同时也极其注重礼仪文化。 学校特地邀请贵宾,讲授狩猎史与伦理,仪式与规则,邹家的人欣然接受了邀请函。 如此安排费了心思,却难免让不少人感到失望。 相比起邹家这样的联盟新贵,大多数人显然更希望到场的人能代表联盟世代显赫的巨室大族。 即便对云端之上的喻氏会特地为此拨冗前来的可能性不多作奢望,退而求其次,也会期待由穆、谢两家之一派人莅临现场。 出身定要祖荫深厚,有着悠久的家族历史、庞大的财势资源,亲身前来诠释贵族精神的优雅与纪律仿佛才更具备情理上的说服力。 众人听过讲解,在实操之前还需要熟悉环境,检查装备完好,也需要固定走完像是打靶练习这样的基础技能复习环节。 为了提高学生在枪支使用上的熟练度,在此期间昂贵的子弹由学校不计成本地供应。 根据自身情况,学生也可以调整为骑术训练,或是指挥猎犬进行追踪寻回练习,锻炼与猎犬间的配合,巩固彼此默契。 周围大部分人都显出得心应手,姿态优雅而放松。 他们家庭条件十足优越,不乏拥有家族专属猎场,常由长辈携着外出打猎,自然从小就耳濡目染,也早已经被教导过种种方法技巧,基本上不需要再特意学习。 因而相当从容,只等结束后处理猎获的战利品,将狩猎所得用于晚宴。烛台微醺,银器冷冽,由侍者一一布菜,红酒炖鹿肉,香草烤兔腿…… 至于体质孱弱的omega,对此就无福消受了。 装备沉重,宋栩词脸色近乎透明。 戴着护目镜、防噪音耳罩,全副武装,依然看着单薄,侏兔般的雪白纤弱,过分容易受到外界伤害,亦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适合这样原始刺激的活动,不像是来打猎的,更像是来充当猎物的。 纤细的手臂根本承受不住重型军用枪的后坐力,呛鼻的硝烟味道涌入肺腑,宋栩词止不住咳嗽,掩唇的手冰凉,指节削瘦凝白。 皮肤太过嫩生,清如莲子,手指用力捂着,一点红痕泛起的颜色格外明显,对比惊心。 守在一旁维持秩序的老师见他难受,感到十分于心不忍,当下就直接放他回去,提前替他结束了活动,不用他再强自忍受着不适往后继续坚持下去。 omega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又薄又透,血管壁脆弱,老师生怕他这样咳嗽下去脸上细小的血管会随之破裂,出现爆开的血点,赶忙安排学校专车将他送回去休息。 – 宋栩词坐车返回学校,按照老师的交代被迫休息了一会,感觉身体稍微好受一点,去取了上午存放在储物柜里的行李。 天色将暗,需要早些着手安顿宿舍。 他被安排在费顿区,传统宿舍楼,要搬入的房间在最顶上一层。 可能由于预科部临近毕业的学长不在学校里,将宿舍空了出来。 校舍美轮美奂,一眼能掠过百年历史的缩影,将古典建筑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流畅挺拔的线条轮廓,十分显著的立体美感,尖肋拱顶、飞扶壁矗立起直抵云霄的走势。 大概是因为明英最为优异显赫的高年级学生都集中于此,费顿区隐私度最高,最是静谧,气质分外冷贵。 高耸入云的塔楼,方方正正的中庭。 高大开阔的拱形门廊,石材雕刻粗犷而优雅,攀爬着苍劲的藤蔓,有如绿色涟漪。大面积的窗极其宽敞,采光得天独厚,拓入无尽风景。 构筑在一起,交相辉映,浑然沉淀着流光静穆的庄重感。 内部经过数番重修调整,风格已经过渡到现代,融入了惬意便利的特质。 仅一个人住的公寓式套房的确奢贵,看起来舒适无比,不需要多准备生活用品,一切一应俱全,宽敞美观,不逊星级酒店。 因为宋栩词搬进去而特意改变了原本冷感简约的陈设,走进去像是走进一室纯粹的纯真梦幻,豌豆公主的寝宫也莫过于此。 由名家操刀,室内园林彰显着不俗的质感,品味高雅,枯山水景观与水幕墙保留于角落,由于时间关系暂时还没来得及撤换。 立式灯具,鸵鸟皮革沙发,大面积的胡桃木落地镜排布成梯,明净清澄,富有层次感。 暖气充盈,壁灯如蜜,墙面饰有宁静沉远的木雕,木质的颜色仿佛翻开切口面装帧蘸花口工艺的古典书籍。 卧室天鹅绒织物柔软奢华,洁白如象牙的大理石墙壁,床背饰有价值连城的漆面屏风,乌木沉静,螺钿妆成翡翠光。 崭新的丝被,边缘古法手绣蕾丝精细到了最纤毫微末之处。 出自艺术家设计的飞马玩偶将近半人高,摆在大床正中,刺绣马饰,流苏编织,像是特地精心打扮过,代主人来迎接他。 宋栩词抱着行李,格格不入的感受劈面而来,omega孤零零的背影有些局促无措。 背包里少得可怜的东西,其实不需要如何整理,只是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才能显得稍微合适一点。 房间里每处细节基于艺术整体表达,维持着和谐雍容的秩序,他的行李同他这个人本身的存在仿佛突兀地破坏了画面,身在其中却有种无处安放的窘迫感,仿佛被无形地排斥在外,感到无所适从。 步入式衣橱,展示柜琳琅满目,摆放着各式勾勒气质的发饰,适合omega佩戴的秀气纤巧的钻石腕表,拍卖会得来的昂贵首饰及定制高珠。一系列大手笔的礼物,将光线折射得穷奢极侈,熠熠生辉。 宋栩词心底只有畏怯,目光不敢多作停留,更不必说伸手触摸。怕在上面留下了一丝指纹,更怕不小心碰坏了,搭上自己也不够赔偿。 omega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干净的换洗校服挂上了衣帽架。 对着冷莹莹的镜子,宋栩词松下了如瀑的长发,取下施婳老师在课上赠与他的檀木发簪,用心地收好。 视线微微凝着,有片刻的出神,回想起当时的感受,仿佛一直以来的努力,得到了一点肯定,被看见了一点价值。 收回神,眼底落着一痕淡淡的倦色。宋栩词将背包放在地板上,蹲下身来,身影同他的背包一样都是小小一团。 从里面拿了睡服,径直去浴室洗漱。晚上还未能进食,但宋栩词精神太疲累,也没有什么胃口,只想能够早些洗完澡睡下休息。 浴室里,偌大的按摩浴缸已经自动放满了热水,防滑的天然石材地面,足底踩上去质感特殊。 隐藏式花洒,前沿功能繁多,宋栩词不太会使用,也不太敢贸然调试,好在附带有记忆功能,可以保持上一次设定的水温、水流强度与喷雾模式。 热雾凝珠,一室暖意。 花洒降下瀑布效果的水流,水线绵密柔和,附加水疗功能,触感如同按摩,几乎是瀑流天然淋身的舒畅享受。 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敏感直觉,宋栩词能够感觉得到上一次在这里居住的是一个相当出众的alpha。 即便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已经为贴合omega有可能的喜好而完全改变了面貌,面前除了这点记忆功能之外再没留下一丝属于上一个人的生活气息。 但宋栩词能够从中捕捉到蛛丝马迹,或许是因为头顶的花洒根据使用者身高的需要,安装得实在太高了。 而显然这样的高度是出于让那个身量极高挑的alpha在使用时更加舒适的考虑。 沐浴过后,宋栩词换上了干净柔软的睡衣,周身裹挟着清洁肌肤后的湿润之意,莹浄得仿佛刚剥好的荔枝肉。从浴室氤氲的雾气中抽离出来,omega乌黑的湿发兀自滴着沁香的水珠,视线很轻地打量眼前的一切。 在这里住下,应当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国度里度假一般。 室内泳池维持着恒温,能干净见底地映出底部的大理石纹路,清早能躺在浮床上享受漂浮早餐。 不久后的冬日,能倚着落地窗外簌簌的雪景浸泡温泉,雪浓浓淡淡地覆在窗外肃穆的建筑上,沆砀的冷气里,校舍深色的轮廓更加分明,厚重寂静。 壁炉添入新鲜炉火,会发出嚼雪籽般美妙温暖的声音…… 这样好,几乎不是真实的,宋栩词却只在这里待了一个夜晚。 一时还没能习惯置身于这样舒适的环境里,omega洗漱完毕,身体终于还是一点点试着放松了下来,静默地擦拭着蜿蜒如柔黑色细河的湿发,笼在灯影里,有些心不在焉的疲倦感在缓慢轻升,梦一样轻盈,摇摇欲坠。 后知后觉地,宋栩词指尖停顿,耳畔听见了从他方才沐浴的时候起就一直在固执作响的门铃声。 7、第 7 章 费顿区多是被学校引以为傲的高年级学生,omega们只会向往这里的约会对象。 明英最具声望的全能奖学金,竞争极为激烈,由学校颁发给少部分学术成绩、领导能力、个人品质综合表现最为卓越的学生,是对学生全面能力的最高认可。 而费顿区近半是全能奖的获得者,杰出的学生代表,甚至被授予联盟奖章。 住在这里的优秀学生被给予了很高的自由度,几乎不用受到寄宿生作息制度的约束。 学校里唯有这些人能够享有特殊,不需要定期参与楼长组织的宿舍会议,不必遵循每日晚上十点的宿舍熄灯时间,可以自主安排活动,享受通宵达旦的派对。 也不需要严格按照课表上课,每天清早由学校准时发送的邮件只是提醒他们中的少数人于当天花费廖廖时间参与成绩还未能达到a至a+的课程,其余时间自由支配。 ——是以喻氏的公子在升入预科后就几乎不在学校里出现。omega们心中多有不满,最希望能够废弃这条传统。 他们还拥有访问学术资源、使用娱乐活动设施上的优先权,被赋予领导角色,参与学校政务,专属空间极大。 如果不出宿舍区,在这所对于着装要求极为严格的私校里甚至可以做到日日都是自由的便服日。 同宋栩词搬入的顶层房间一样,家世显贵的学生出资重新装修,整合空间,提升房间的功能布局,楼下两间宿舍被恣意地打通为占据整层的平墅,内部别有洞天,不显山露水的奢侈。 “辛苦了老师,这段时间多谢,下周起我们就不再见面了。” “好的,预祝您……你、能顺利通过语言考试。” 家庭教师背影几乎是落荒而逃,仿佛终于得到解脱一般。 明英最难的一门古典语言学科,挂科率奇高,久居不下,穆河还未能取得最优成绩,故而这位家庭教师有幸被选中为穆河补习。 虽然报酬丰厚,但待在这类金字塔顶上的alpha身边实在每一分钟都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精神紧张,实属折磨,更可怕的是还要抑制本能的畏惧,勉强在他们面前拿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架势,无疑是一种强人所难。 幸好这间打通过后并为大平层的宿舍只有穆河与谢非远两个人在住,若是喻家那位也不幸在场,家教磕磕巴巴的紧张怕是要演变成毕恭毕敬、胆战心惊了。 穆河送人离开,而后顺手带上了门。 在客厅一角的酒吧区,冰桶里冰镇着香槟和白葡萄酒。 折回来的途中,穆河顺带取了支甜白葡萄酒。出自名庄的珍品,酒标简约优雅而恒久经典。 往杯杆狭长的酒杯里倒了约莫四分之一,穆河瞟了一眼姿态松松地靠在下沉式沙发上的人影,随口问了句:“要来一点吗?” 谢非远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开了尊口婉言谢绝:“谢谢,我不爱喝果汁。” 这话说的,好像他能将烈性酒当饮用水喝一样。 穆河手间动作没停,闲来无事回敬他的鄙夷:“没关系,不用逞能,喝不了可以让我替你倒掉。” 谢非远兀自低头捣鼓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分出余暇反唇相讥:“放心吧弟弟,我往胃里倒的比你喝过的奶还多。” 穆河懒得再搭理他,自吧台取了酒,拣了本导师推荐从图书馆里借阅的书,散漫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双腿随意地交叠。 电子壁炉仿真火焰摇曳如藻,空间安静奢阔,露台宽绰得足以遛狗——还的确是有一只货真价实的大型犬被饲养在这里。 是过去在学校狩猎课上陪同喻闻庭的猎犬,名叫德威,眼下在此寄住。 大型犬震慑力十足,可谓是安全感的代名词,身上赫然有种西装暴徒的气质。不止勇猛,智商还相当高,只差取得学位了,此刻正在影音室里窝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新闻投影看。 优质品种,血统优越,光滑靓丽的被毛,肌肉线条流畅有力。看着标致,精神奕奕的,瞳孔专注而机警,人模人样地戴着一副水牛角孤品镜框作为装饰,显出兴味盎然的神态。 这样优雅而威严的大型犬,大约也只有压迫感深沉的alpha能镇得住,相应地,也只有这样的猛犬在气度不怒自威的alpha腿边才不像是个毫无脾气的毛绒玩具。 倚仗主人的威势,这只狗身价傲然,地位可高,肖像还被雕刻在为喻闻庭定制的猎枪枪托内侧。虽然现在在这里屈就,不比在泱泱华贵的喻宅,有些伸展不开,但生活依旧是滋润的。 两个alpha平日里打猎骑马赛车都会带着它,玩桌游纸牌也会让它参与凑数,有空还会专门陪着它在娱乐室里玩一会互动地板游戏。 按照谢非远自娱自乐的时候擅自多事所排的辈分:德威少爷,非远叔叔,穆河弟弟。 穆河余光之中见谢非远在社媒上浏览了半天,终于如愿以偿翻找到什么重要信息的样子。 出于人道关怀,穆河百忙中还倾过身,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一张omega在外度假时自拍的照片,相貌秾丽。分明是邹家的独子邹舒历,在圈子里有大把追求者。 看清了屏幕里的内容,穆河不禁挑眉,出言嘲讽谢非远这种背地里偷看人家照片的行径:“思春期到了?” 谢非远言简意赅,像敷衍一只特来讨人嫌的鹦鹉:“闭嘴。” 摆正歪歪倒倒的姿势,谢非远清咳了一下,抬高了声量,唤那只在影音室里聚精会神看联盟新闻的狗过来:“来,德威,有事问你。” 话音未落,德威如一阵黑色暴风,以闪电般迅疾的速度应声飞跃过来,都快要领跑喻闻庭车库里那台黑色幽灵了。 谢非远匀出一只手用力揉了狗一把,将手机屏幕供奉到了架在它脸上不含镜片的镜框前:“看好了少爷,照片里这位是和你主人信息素契合度高达百分之七十九点一的omega,先前跟着你主人的时候你有没有在私下里单独见过他?” “……你好八卦啊。”穆河在身边故意拖长了尾音,阴阳怪气。 都管起喻闻庭的事情了。 还是将他和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扯到一起。不能说他们是关系疏远,只能说是alpha那边多半对于这个人毫无印象可言,毕竟两人之间除了一个匹配数值再也称不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关联。 谢非远没搭腔,只握住穆河那杯白葡萄酒,以指尖托起杯脚,优雅地举起来,送到穆河唇边,堵住他多话的嘴。 不对他多予理睬,谢非远继续冲德威和颜悦色道:“不用透露太多,只告诉我是还是否就行了。” 给德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过了邹舒历的照片,谢非远便将手机随性地扔到了一边去,而后捡起两张方方正正的卡片,yes/no,两手捏着,一左一右充满童趣地竖起来,不偏不倚地摆在德威眼皮底下,供它认真思考一番以后抬起利爪揭晓答案。 德威歪头不慌不忙地想了想。它本是纯粹帅气勇敢、强悍魁梧的犬种,戴上了一副很有质感的水牛角定制镜框,一下子中和了身上的霸气,凛凛威风,遂而显得很具备学问,一种给人知识渊博的感觉呼之欲出,很有儒将风范。 平时德威不仅要像这样动用平生对主人的些微了解来满足谢非远拳拳八卦之心,时不时给谢非远提供塔罗牌占卜结果,偶尔无聊玩牌还需要替他决定弃牌还是跟注,一只聪慧的大狗被当成一支部队在使用。 德威低下灵敏的鼻子嗅探了一下印着yes的那张卡片,将代表“是”的卡片从谢非远手中轻轻抽去,施施然叼去一边当作玩具享用了。 穆河保持着从一旁探头过来凑热闹的姿态,对结果显然感到十分惊讶:“……哇哦。” “真假?”谢非远同样诧异,张大的口型能塞下一整颗溏心蛋:“不可能吧……” 莫非高匹配度的信息素还真是万金油,真能让邹舒历借此给喻闻庭留下那么一点点特殊印象? 全然不顾他们千回百转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动,德威放松地在自己的专用宝垫上趴伏下来,用犬齿慢条斯理地咬着卡片玩,优雅而残忍地将其五马分尸,眨眼间就将yes字母一个个撕成了面目全非的碎末。 “……什么意思,到底是还是不是,”谢非远看得额角青筋微微一跳,回过味来:“——敢耍我们?” 真没意思。 谢非远本想着若是德威明确表示否认,那么等今晚邹舒历再来叩他们宿舍门时他就干脆同穆河一起装作不在,不给不速之客开门、笑脸相迎了。 邹舒历天天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往他们这里跑,比回自己家还勤快,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显而易见不是为了他和穆河,至于冲着谁来,瞎子都知道,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楼上一层就是喻闻庭的宿舍。 谢非远对此颇嫌困扰,都还没嫁入喻家呢,就要他们双手奉上对朋友妻座上宾的待遇,什么道理。 这样像话吗,他们这里难道是邹家名下的酒店,邹舒历想来就来,随时欢迎尊贵的客人入住? 谁知德威一只狗竟然聪明到懂得模棱两可,表了态同没表态一样,深谙打太极之道,叫人夹在两种可能性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心底更好奇了。 邹舒历身影往他们住的费顿区接二连三进出这么频繁也不是没有缘故的心血来潮,这阵子学校里的人表面上八风不动端坐金莲,实则私底下一片几乎按捺不住的骚动。 原因无他,费顿区最顶层的宿舍在大刀阔斧地改变布置,更换陈设。 佣人戴着防止留下指纹的白手套,整理喻闻庭的东西,每带走一部分,又有人来重新换上新的,来来往往,接连不断。 周围看场的保镖是京枝夫人身边御用,无一不是特种alpha出身,皆来自于为喻氏家族效命的未公开私人军事公司。 喻氏一向保持举重若轻的低调,也就是夫人会有这种排场。 谢非远看这动静就知道,夫人将因为alpha儿子太过独立而无处施展的一腔母爱尽用在这种地方了。 当然夫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他一个晚辈怎么敢于揣度上意。 只是苦了学校里的omega们,包括邹舒历在内,精神上每时每刻都经历着希望失望的大起大落,空气里都是暗潮汹涌的味道。 谢非远把派不上一点用场的狗重新请回影音室看新闻汲取知识,心里为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还是选择了保守,尽量不打算做得太明显,为日后可能的相处留一线,别太快同人家撕破脸皮。 于是邹舒历晚上再来叩门揿铃时,谢非远走过去应那道坚持作响的门铃声,十分给面子地开门迎接,脸上皮笑肉不笑:“……呵呵,你来了。” 8、第 8 章 穆、谢两家与喻氏世交,皆是联盟世袭贵族,在理事会永葆权力,地位历代稳固。 邹舒历在学校里比穆河和谢非远低一个年级,能像现在这样同他们这种级别的世家贵胄玩到一起,身份不算简单,受到了一定的殊待。 邹家势力主要盘踞在商业上,他母亲邹渐青是商会会长,如今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是在理事会唯一拥有一席之地的omega。 而邹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omega独子,在面前作为喻闻庭世交的两个alpha心中所留下来的印象,一言以蔽之,也无非就是那个让人很难不印象深刻的信息素匹配数值。 79.1%,与喻闻庭接近百分之八十的信息素契合度,已经完全可以划入偏高的范围。 金字塔尖上的顶级alpha信息素较为特殊,难以出现与之高度契合甚至完美契合的情况,可以说是可遇不可求。 一般的omega望尘莫及,差距太过悬殊,有如云泥之别,恐怕连alpha身上与生俱来的压制感都承受不了,要是有朝一日能接触得到,在他面前能忍住不双腿发软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不必再谈其他方面,都是空花阳焰。 高契合度无疑受到重视。与喻闻庭相关的事情没有小事,保障他一切安全是家族以至联盟高层的重中之重。alpha肩上责任太沉,未来一片恢弘,他身上不能有任何意外发生。 为他着想,喻家将55%的信息素契合度视为分水岭,高于这个数值的omega那方会被报备,由专人负责留下事无巨细的档案记录,以备后续为喻氏贵公子提供信息素治疗的可能。 一旦未来因诸如易感期、需赴联盟边境一类的公务让那个alpha身上有什么闪失,要百分百确保能在最快的时间之内调度资源,加以集中。 未雨绸缪,多层次预防措施周密到难以想象,根据分析alpha的虚拟病历,早已经在成百上千种可能的治疗方案中模拟预演,一次次择取最优更优。 喻家的人总是波澜不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而因信息素被记录在案的omega相比起来只是一般人,还是道行太浅,心中要急迫太多了,往往反复确认自己已被录入设有权限的专属系统之中,唯恐被漏掉了姓名,竭力想攥住这仿佛从天外递下来的高枝。若信息素真能派上用场,总不至于担心会受到喻家亏待。 于是形成一份几乎不会有所缺漏的名单,十有八九,未来弥斐宫的女主人可能就在那份短短的名单上,上面的名字一眼就能见到尾,却终日被不计其数的人不厌其烦地研究来研究去,显然在高层看来优先级还不低。 该打招呼的打招呼,该拉拢的拉拢,背景一个个被各方势力调查得一干二净,连某某的表叔的岳父的外甥的前女友是谁都瞒不过法眼,毫无秘密可言,势必要一切清清白白,让阴谋论都没有立足的空间。 谢非远心里对此很不以为然,一帮老古董天天盯着看有什么用?喻闻庭他自己都不在意。 喻家已经站得足够高、足够稳,继承人的终身大事已经不需要再为所谓复杂的目的而牺牲,不会涉及传统利益交换的联姻,毕竟联盟也无人有足够充分的底气自诩与他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唯有他说了算的事情,夫人管不了,理事长不会插手,家族其余德高望重的长辈随他高兴,如果他不愿意多作参考,名单就只不过是废纸一张。 刻薄地来说,喻闻庭对那上面信息素同他相匹配的omega的关心怕是还不敌家庭医药箱里备下的某盒不知出自于什么品牌的感冒药,态度可谓相当淡漠。 某次派对上徐晗锐同他们玩嗨了,酒精上头,不慎说漏了嘴——喻理事长派人向在中央医疗中心当总院长的徐晗锐他老爸了解过,什么信息素改造,什么人工植入腺体之类五花八门的医疗项目,为儿子未来找一个信息素与他不够契合的妻子,已经提前打好了预防针,有预先铺路的准备了——即便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也未必会是强扭的瓜,机会落到谁头上都是求之不得,没人会拒绝一个卓然不群的alpha,更何况那是喻闻庭。 再说他们这种alpha骨子里的强势,城府深重,最忌讳被人干涉私事,更遑论跟着别人的安排走,依谢非远看来高契合度婚姻设想悬得很。被当作药引一样筛选,分门别类,排除不确定因素的omega里,不太可能会有那个alpha在意的人。若是真有那么一点上心,也不会是这样的现状,人前从未有过多看对方一眼的迹象,更别提在私底下见面约会了,无论从哪里看来感情都没有能够发展壮大的苗头。 但尽管是这样,影响不了omega们单方面沦为信息素守财奴的事实,每天心里大概煎熬得像被蚂蚁啃食。 – 邹舒历被谢非远带进来,彼此寒暄了一番。 穆河为了在嘴上省事,摆了喝的招待,而后就给omega客人调电视看。 伸手在沙发上摸索到下拉电视的智能遥控,按了一个极简的图标,平时无缝融入装潢设计之中的隐藏式电视便从天花板中静音滑出,超薄的大屏徐徐下降至理想高度。 房间照明系统自动与屏幕同步,提供背景光源,调暗了光线。 基于两个alpha的日常习惯,屏幕推送新闻摘要,播放中枢台科勒频道,自动降低了蓝光输出,画面显得十分柔和。 谢非远同邹舒历聊完天气冷暖,彼此代为问候了长辈,刚在沙发上坐下来,抬眼一看电视屏幕里联盟中心那张张熟悉的面孔,无语凝噎,不幸还要再被问候一轮,简直烦不胜烦。 爷爷精神焕发呀,哪里还看得出来一点前些日子身体抱恙的痕迹,徐家名下的医院又是大功一件啊,这还能稳坐鳌头一百年吧……嗯,说的是,老人家身体安康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伯母真是天生丽质呢,看着又年轻了,完全就是十八岁,皮肤保养得也太好了,真有气质……哦,最近听说和伯父去哪度假了?……新洲、那么远啊?…… …… 穆河实在听不下去了,出声救场,转移话题:“晚餐过了有一会了,现在饿不饿,叫人送些吃的过来吧……小历想吃什么?” 邹舒历矜持地推了推。 两人于是替omega点了些。鹅肝佐无花果酱,烟熏鸭脯肉配红酒梨,蓝纹奶酪沙拉,蜂蜜肉桂烤苹果,棉花糖热巧克力,覆盆子香槟冻…… 照顾omega娇惯的口味,点的基本都是甜的。 平心而论,面前的两个alpha都十分出色。但在omega眼里自然同喻氏那位毫无可比性,充其量是那个人身边一对辟邪物件,毕竟omega们没有别的追求,都宁愿在联盟最煊赫出挑的alpha西装裤下壮烈成仁。 话头终归还是被omega若有似无地扯回喻闻庭身上。 “你们这里空间真的好大,看着真舒服,不像我们宿舍闷得慌,一直都住不习惯……啊,对了,楼上一层就是闻庭哥哥的房间吧?” “——你们和他那么熟,等他回来了,怎么不干脆同他商量着打通宿舍两层……利用垂直空间装成复式挑空的,上层当卧室区域,下层拿来娱乐社交,不是更舒服嘛……正好闻庭哥哥的宿舍最近像是在重装呢。” “闻庭喜欢清净嘛,不想被人打搅啦。”谢非远挂着一点标准笑意,回答他的话,故意学他甜丝丝的口吻,语气词十分亲切,令人背后恶寒。 嘛……啦……余音绕梁。比不上omega那声嗓音黏糊糊的“闻庭哥哥”。穆河听得头皮发麻,不愿再多消受,不着痕迹地戴上了降噪耳机。 邹舒历被谢非远逗得羞涩掩唇,一串银铃咯咯的笑声。 等餐的时候左右没事情干,干脆玩玩牌消磨时间。 是时,德威优哉游哉地步出了影音室。看来不止中枢台,外区的新闻也一并看腻了。 今晚少爷有如此闲心出来散步,不知是赶着玩牌的时候来给谢非远当参谋,还是猜想到外面一会有好戏上演。 一如往常,有客人在的时候两个alpha本来没打算叫这种大型犬出来玩,以免突然一下吓得客人身影满屋子跑,看着多么狼狈,让别人面子上怎么挂得住。 omega见了果然害怕得很。邹舒历搂着个抱枕,盘腿坐在地毯上,同他们围着咖啡桌玩牌,本是十分放松惬意,忽而瞥见德威的影子,险些像个弹簧一样跳起来,勉强忍住才没失态尖叫出声。 等邹舒历平静下来唤醒了印象,意识到这一只是喻闻庭先前的猎犬,眼珠一转便一秒切换了相处模式,很快试着同它亲昵,试探着摸摸德威质感细腻温润的水牛角镜框,什么心思都像是摆在明面上,让人一览无余。 由是如此,牌桌上德威赫然在列。两个alpha也没怎么把omega当回事,不太在意他,没可能再多上演殷勤,上赶着自讨没趣,只当是陪狗狗玩。主次有别,地位分明,来凑人头的明显不是德威。 落地窗外夜色已然成为主体,窗帘自动合上。 玩牌玩得昏昏欲睡,送餐的推车总算是来了。 一碟碟精致的吃食由服务人员按照要求一一摆上大理石茶几,到最后,推车上唯独只剩下了一道,在几人的视线里显得格外突兀。 看起来是一盅特别精心地煲了数小时的粥,香浓扑鼻,能鲜掉眉毛。印象里,谢非远和穆河也没点过这一样。 费顿区这一幢楼的专属送餐员做好本职工作,正欲从他们面前离开,身影却被邹舒历冷不丁地开口叫住。 “等等。” “还送到哪里去?” 语气已经是生硬的质问了。毕竟用脑袋一想,还能送到哪里去,楼上只有属于那个alpha的房间。 邹舒历眼尖,一眼注意到炖盅奢美的花纹,独一无二,分明是属于京枝夫人的陶瓷器皿收集。这种瑰宝不供着观赏,拿来日常使用,知道价值的行家看了心都要滴血。 若不是夫人的吩咐,晚膳谁还配用夫人的收藏。 “厨房为一个omega准备的。” 送餐员深知眼前这类omega有多么娇纵不可理喻,不想被邹舒历继续为难下去,为避免被他没完没了地纠缠着问东问西,忙替这盅粥同喻家的alpha撇开关系,表示邹舒历最关心的那个人根本没在宿舍里出现过。 没成想却在无意中越描越黑。话里怎么反倒还凭空冒出来一个omega了,直让人听得情急,更是百爪挠心。 邹舒历也自然不是傻的,若是喻闻庭回学校了,谢非远和穆河一定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人,alpha于情于理要来与朋友打个招呼。邹舒历刚才已经在聊天里几次三番试探,能确定那个alpha此时根本不在他们头顶上的宿舍里,况且狗还养在这里,再怎么样也至少要先到他们这一层来看一看。 邹舒历越想越是心浮气躁,再也坐不住了。哗啦啦一声,omega一气之下将牌全扔了,气势汹汹地夺门而出,要冲过去看个究竟。 谢非远同穆河默然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奈地耸了耸肩,不情愿也只得起身,整理了一丝衣服褶皱以后快步跟着,同omega一起乘坐专用电梯抵达楼上。 谢非远内心里对眼前状况感到很是无法理解,现阶段当务之急不是该想想怎么才能被喻闻庭认识吗,怎么直接跳过十万八千种艰难险阻直接空降到上演抓奸戏码这一步了? 张了张唇,谢非远终于还是选择无言以对。 话又说回来,喻闻庭那种气质冷淡的alpha会往宿舍里藏娇,这种想法听着也太天方夜谭了点,再怎么用不完的想象力也不必浪费在这种可能性上吧。 再怎么不予认同,对omega来硬的方式也太过没品,谢非远和穆河两人没辙,又不能武力镇压将人用担架抬回去,只能陪着等了格外漫长的一会,间或辅以好言相劝。 邹舒历却什么也听不进去,脾气上来了只顾板着一张脸摁着门铃不放,全然是不依不饶的架势。 而门铃声再怎么坚持不懈地催命,门后也一直是无人应答的状态。 被吵得心烦意乱,谢非远叹了口气,脸上挂着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枯站在顶层宿舍门外,一身百无聊赖的劲,想劝邹舒历死了这条心,收了莫须有的想象,跟着他们打道回府算了。 谢非远心平气和地慢声道:“就说里面没人了,除了清洁人员定时过来打扫,就只有管家可能进去转转。” 信誓旦旦的声音分明才落地不久,门却真的从里面打开了。 不止是谢非远,穆河心理上对迎面而来的画面亦毫无准备,一时在原地哑然凝固为一尊雕塑。 ……眼前出现的omega若不是水汽幻化的,就是月光拢成的精魂。 不然怎么才能解释面前这过分离奇的一幕?在喻闻庭基本空置的房间里,竟然会有一个omega刚刚沐浴完毕。 定定一看,还是在校内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寒门出身的转校生,omega前一刻应当还在擦拭着有如墨淌的湿发。 omega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修饰,纤瘦清绝,一头长过腰身的秀发美到了极致,已经胜过一切金钗钿合、翠羽明垱的堆砌。 美人在骨,身上自有静气。玉骨冰清的气质,干净得令人移不开眼。 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水洗过,透出疏淡的冷厌,秀美的长发,黑发仿佛浸水的绸,在灯光下质感如乌玉般沁凉, 一截弱柳腰,睡衣十足保守,没什么露肤度可言。只能得见他优美纤细的颈线,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体肤过分白皙,香气似雪清淡。 清辉夜凝的美丽,涤荡瞳眸。 水汽润湿眼睫,宋栩词握着擦拭头发的毛巾,沐浴后的身体带着冰凉凉的洁净感,雪琢冰砌,发香盈盈,沁着水意。 纤若无骨的身影,灯光仿佛要穿过他薄薄的衣料,给人一种脆弱易逝的透明感。 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omega匮乏安全感,下意识地攥着指节,没有开口说话,应该是被他们一惊一乍的动静吓着了,微微蹙眉含颦,纤薄挺拔的背脊有些显出紧绷。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下都是真的解释不清了。 虽然谢非远也不觉得有特地向邹舒历解释的那种必要。 眼下这种情况在先前从未有过,这一定是第一次,有陌生的omega离喻闻庭的私人领域这么近,能像这样迈入alpha的生活空间里。 邹舒历看宋栩词的眼神一瞬即逝的阴毒怨怼。堪堪维系着骄矜之色,转头离开的身影虽然高傲依旧,可背影看着给人的感觉已经憋闷到几欲气绝了,回去定还有的是脾气要发泄,多半还要大闹一场。 邹舒历自己是成功甩脸走人了,扭头便走,很是任性,把谢非远和穆河他们两个无辜受难的alpha扔在这里丢人现眼,还要收拾他留下来的烂摊子。 “嗨……”谢非远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尴尬得整个人都想往地缝里钻。 暗暗给穆河使眼色,想推他出来说几句话,余光里一看,穆河已经明哲保身,明智地选择退居二线,眼观鼻鼻观心。 谢非远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撑,声音惨然接着道歉:“……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我们不小心走错房间了,真对不住。” 谢非远也不全是张口就来,朋友的宿舍变化太大,他们乍一看的确完全没有认出来,从omega背后透过来的房间完全换了一个样子,一眼望去仿佛是一种家里有豌豆公主需要养护的风格。 谢非远又干巴巴地为耍赖不走的德威向宋栩词解释,勉强安慰omega:“没事……它很聪明,从来不咬人的。” 德威像是敏锐地嗅到了空气里一丝非同寻常的气息,像张黑色的毯子一般紧紧地贴着omega纤细的小腿,尾巴晃动得能搅动风暴,一对茶色玛瑙般的眼睛顿时化得像织物一样柔软,深深地望进omega眼底,仿佛是渴望得到更多关注的幼犬,用湿漉漉的鼻子小心翼翼地蹭他周身空气里沁流的百合花淡香,已经迷失了自我,稳稳当当地蹲守在他的棉质拖鞋旁边,不愿意再起身离开,一副到死都要护卫在这里的样子。 谢非远真想好好修理它一顿。笨狗一只,这种时候智商打对折了,乱献什么忠心,你主人又不认识他,怎么能这么简单直白地理解为在你主人房间里的就是你主人的omega。殊不知德威又拿玩牌时那种明明白白写着“猪啊,快跟注”的眼神瞅了他一下。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这个人,耳朵里除了进点风声,得知一点学校里关于他的传闻,除此以外再没有在别的场合听过他的名字,意味着这个omega根本不在与喻闻庭信息素相匹配的名单上,同那个alpha信息素契合度连55%的水平都达不到。 再说将人直接放在自己的宿舍里,却不亲自过来,显得太轻浮了,这种作风跟喻闻庭没有丝毫的关联,对方绝没可能知道这件事,眼前的omega不会是喻闻庭的什么人。再者alpha也没有闲到这种地步,喻家的接班人要是真玩起豢养omega的游戏了,长辈们的眼珠大概要生生跌落一地。 现在的问题是,这究竟是什么情况,这个omega到底是怎么获得的允许,能得以走进这扇门。 这样生人勿近的冷然相貌,对比之下别的omega都再不够看了,谢非远实在从这张冷清秀丽的巴掌小脸上看不出来,他能这么野心勃勃,敢玩得这么大,冒这种风险使心计,住进喻闻庭的宿舍,睡到了alpha的床上,可能真是人不可貌相。 若是喻闻庭知道了该怎么想?多半也不会怎么想,这在alpha眼里实在无足轻重,可学校里那些虎视眈眈一心扑在这里的人可不会想得这么淡然,不会善罢甘休轻易让他好过,omega知道这么做给自己惹了身多大的麻烦吗。 青云梯没这么容易登,只怕稍有不慎摔得粉身碎骨。 谢非远表情复杂,想再观察观察形势,佯装无意之间多瞟omega一眼,但已经显得不太合适了。其他的任何事情至此也都已经无所谓了,没功夫再探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下只想赶紧结束这横来一笔的插曲,让世界重归于清静。 谢非远手腕发力硬扯牵引绳,想拽德威回去,心中叫苦不迭,心道拖动这种体型的狗还真要费些力气。谢非远任劳任怨,放低了声量,虚弱地打哈哈同德威商量移驾的事情,“……回去吧少爷?” 闹剧从头到尾,宋栩词一语未发。omega漂亮过度,即便害怕,依然很有教养,静静扶着门,等他们离开以后再轻轻地阖上。 漆沉的夜晚也一同阖下来。 宋栩词在大床边缘睡下,没挪动一丝飞马玩偶摆在中心的位置。 玩偶很大,能将他完全嵌在怀里,触感一定柔软得仿佛能相互偎着融化,但omega没被玩偶抱着入睡,只是远远地蜷在丝被一角,隔着楚河汉界,谨小慎微,没有飞马玩偶所占的位置一半大。 宋栩词似有所预感,尽量不在这里留下多余的居住痕迹。 刚才那几个光鲜亮丽的人,给他带来很不好的预感,心中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异样。 祖母绿床幔垂坠下来,将omega罩入幽幽葳蕤的摇篮,如化入一颗黯绿的猫眼里,等候清梦慢慢盈上来。 床头置着象牙摆件,珊瑚清供。 一座彩绘玻璃台灯仍亮着,静笼着一丛绮梦,映照得光影婆娑,星翳灯幻。 宋栩词微睁双眼,纤长的眼睫半是垂着,隔着床幔出神地望着一团如泡影迷离的光晕,目光没有落点,无法入眠。 可能不觉已经身在梦中,无法再闭上眼做梦中梦。 住在这里,不必适应逼仄的房间里不开灯的漆黑,不必用冷水仓促冲洗,有充足的热水沐浴,温暖熨帖的食物,柔软至极的床被,可以奢侈地喜欢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状态。 勤工俭学,兼职也换成了学校图书馆的,比起来回奔波已经好过太多,生活像是会被慢慢赋予希望一样。 omega只汲取需要的那么一点点,也不敢奢求太多。 幸福不够坚牢,光影太容易从眼底流失。 心底混着不安的不真实感,呼吸迟迟不敢放松。一夜过去,到达天明,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9、第 9 章 管家屈指轻轻叩动顶层宿舍的房门:“喻先生……” 例行的语句还没有往后继续说完,已经及时刹停了。 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对那个年轻alpha的问候话语说得太过顺口,管家还没能在第一时间改变一天天积淀下来的习惯。 反应过来门后现在住着的已经换成是一位新搬来这里的omega学生,管家从善如流地改变了称谓。 “栩词同学,现在是早上七点整,已经到了该起床的时间。” 明英为寄宿生提供叫醒服务,除开周末休息,每天早上都由宿舍管理人员负责一一唤学生起床。 费顿区面向学校天之骄子们的叫醒服务则更为私人化,每间宿舍都配备有一位专门的高级管家。 负责费顿区顶层的是一位老派绅士,一身衣服熨得笔直,袖口一寸雪白的衬衫边,夹杂银丝的鬓角打理得一丝不苟,显得精神矍铄。 管家的身影很准时,随摆放着丰盛早餐的推车一起等候在宿舍门外。 早餐可供随意挑选,兼顾营养美味。茶饮咖啡,冷热点心,鸡蛋料理,水果拼盘。高档餐具或是银制,或是骨瓷。除了送餐服务,费顿区最为显赫的高年级学生还可以选择在私人用餐区享受早餐。 管家虽然保管有一套备用钥匙,但依然站在外面耐心等候,在获得准许之前不会贸然闯入。 omega前来应门的步音像猫一样细弱,趋于无声。不多时,伸手将门从里轻轻打开。 早上七点,天还未彻底醒透,自然光如雾縠静谧淡薄,柔和的颗粒感像是置身胶片电影中,衬得宋栩词映入视线的样子格外明净,出水芙蓉般的清丽。 omega洗漱过后一身融雪般极清的凉气,露出来的脸透明如冰,皎洁生光,让人无法不感到眼前一亮。 管家唇畔笑容和煦,温和有礼地向他道了句早安。 “早上好……”宋栩词眼底微怔,虽然一时不太明白情况,仍然下意识启唇回答。玉泉泠泠的嗓音,语调低而轻缓。 omega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在脑海里联系了一下对方的身份,昨天会见楼长的时候已经得知今早会有专门的管家前来叩门,负责叫醒、送餐,看来眼前这一幕就是了。 进门之前,管家替宋栩词取了一大早就被搁在宿舍门外的报纸。 alpha的宿舍空着有一段时间了,楼层还高,但显然丝毫没有打击到每天值日的学生准时过来放置报纸的热情,无论如何,不管学校有什么事情,这里都是最没可能被人遗漏的一处地方。 虽然电子媒体早已经普及,但部分贵族学生仍习惯于早上看报纸,保留着更庄重传统的阅读方式。 学校鼓励学生延续这种晨读的仪式感,保持关注公共事务的责任意识,这也一举两得,便于提升学生对于时事的洞察力与敏锐判断,因而学校一直提供一些权威性比较高的报纸,供学生在早餐时间接触当日新闻,浏览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内容,为社交场合储备具有深度的谈资见解。这种传统也被学校视为培养绅士修养的一部分。 大概从今天起,清洁人员就不必每天将堆放在alpha宿舍门口的一沓沓崭新的报纸收拾走了,心里应当会感到一丝欣慰。 管家步入房间,脚步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将存在感降至最低,不造成一丝可能的打扰。除了动作娴熟地将窗帘拉开,让充裕的光线透进房间里,眼下也几乎没有别的收拾整理工作需要他再进行补充。 omega住进学校宿舍过了一晚,时间难得不必大把耗费在上下学路上,显得松泛多了。但身体仍似隐隐绷着一根弦,宋栩词早晨依旧被生物钟自然唤醒,一如既往没能惬意地睡个懒觉,早已经起床洗漱完毕,拾掇过房间,提前太久做完了清早的一切准备工作。 宋栩词乌黑柔软的长发有些洇湿,肩颈肌肤有水汽拂过的湿意,干净润泽。能早晚各洗一遍热水澡,舒服地沐浴,不必急急慌慌地赶时间,这样的感觉好得几乎有些梦幻,omega脑海里一时都想不出比之更让人满足的事情。 即便入眼的一切尽写着舒适奢侈,最不缺的就是享受方式。omega还做不到十分放松自如,将宿舍当作自己的地方,像回到家里一样不受拘束,以至于连用按摩浴缸泡澡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够合适,不太会也不太敢随意使用。 落地窗透光不透影,桃花心木桌上有廖廖几册书本摊放,是omega倚着窗在桌边阅读过的留痕。宋栩词早起沐浴过后完成了一段时间的静态学习,背诵需要记忆的内容,听六点钟的早间新闻。 细节之处被管家一一看进眼里。只是第一面就再自然不过地留下一个极其美好的印象,爱干净的小朋友,漂亮得像无价的美瓷,安安静静的,很刻苦,也很自律。 管家为他将早餐呈上餐桌,一切按照最精准的位置摆放,每个角度细致到符合用餐礼仪,一尘不染的优质骨瓷餐具在灯下闪动着沉静的碎光。 枝形吊灯倾泻,实木餐桌铺着手绣蕾丝桌布,桌腿雕刻复古厚重,桌面上修饰着新鲜花艺,花器是简素细腻的瓷质,似是将花园的一抹掠影延伸到了室里,散开一缕淡雅的清芬。 透明的幽灵款椅身,椅座上垫着雪白的皮草,坐上去质地蓬松柔软,温暖舒适。 宋栩词在餐桌旁乖乖坐好,白净的脸上容色恬淡,举止文静秀气。omega骨架偏小,瘦伶伶的柔弱身段,让明英校服讲究的廓形显得格外宽松。 管家站在一旁,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向他说明一天的学习安排,日程活动。 “上午八点开始您今天的第一节礼仪修养课程,教室在东翼礼堂,老师会重点讲解仪态举止方面的规范……” “而后是联盟政治历史,届时在燧石阅览室有珍贵的文献展示……” 除此以外,宋栩词上午的课程还包括科学实验、进阶乐理、联盟通用语诗歌鉴赏……管家简要地告知他课程内容以及相应的时间地点。 “午休时间过后,下午一共安排有两节活动课,分别是击剑和马术……” “……以上是您今天一天完整的课程表。” 管家微微欠身将手写课表递与他,方便他不必再自行前往公共休息室查看。 宋栩词得到了属于那个alpha该享受的服务,管家态度恭敬而得体,显出适度的贴心与关切,不因学生年纪轻轻而流露丝毫轻慢之意:“还有不清楚的地方,或是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告诉我。” 可能由于管家从穿着到表现都带给人一种分外正式的感受,又或许是因为经管家提醒上午的第一节课便是礼仪修养,宋栩词仿佛受到无形的暗示,轻搭在桌缘的指尖在触上茶盏之前动作微微显出迟疑,似是被束缚了手脚,身形不免有些拘谨起来。 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宋栩词默然有些失措,抿唇赧然地在脑海里快速回想关于用餐礼仪的一条条细则。 就坐姿态,口布叠放,刀叉使用,点心顺序,进食节奏……种种要点讲究颇多,十分繁琐的一套流程。 宋栩词下意识坐正了些,薄薄的一片背挺拔而优美,细瘦的手指捏着茶匙缓缓搅拌,安静轻巧地来回划动,心里谨记是由十二点钟方向至六点钟方向,不能打圈搅拌,若是茶匙不慎碰撞到杯壁发出叮当声响则更是失礼的表现,搅拌完毕后将茶匙原封原样地置于茶托右侧。 端起杯盏时以拇指食指捏住杯柄,其余手指弧度自然弯曲。优雅地轻轻呷一口茶,适度地停顿,每次放下需将杯子轻缓地放回茶托,杯柄朝向三点钟方向,动作同样需要细腻从容,避免发出不礼貌的声响,时刻要求保持干净整洁,一举一动的礼仪细致入微。 管家眼底含笑,代礼仪导师给他无可挑剔的满分,身影自觉退出了房间,体贴地留给他独自放松下来进食早餐的时间。 宋栩词微微舒气,待管家离开以后背脊慢慢松懈下来,蜷坐着连同双膝一起窝进椅子里,用双手将杯子捧起来,低头埋着脸,小口地抿,细细的雾气安静摹过雪白嫩生的脸。 – 寒冷的季节,晨雾刚散,天还灰着,白日看不到太阳。 学校里呈现出过度的宁静,建筑群一片静肃,遮天蔽日的古木树影憧憧,悄然滋生的寒意丝丝切肤,一股湿冷的气息浸透在空气里。 踩过小径的枯枝败叶,足底留下轻微如玻璃碎裂的声响,清晰冷寂,仿佛脚下脆弱的冰面正在不知不觉中一寸寸瓦解,如履薄冰的平静随之岌岌可危,将要在某时某刻戛然而止。 一夜之间走漏风声。 事关学校里最受人瞩目的alpha学生,omega们急切得如丧考妣,大量投诉信件充斥着强烈的不满,歇斯底里地涌向费顿区楼长的工作邮箱,信息轰炸一轮接着一轮。 阶层体系根深蒂固,渗透到方方面面,壁垒森严。一个中途转来明英的omega,身后没有人给予依靠,众人眼里上不了台面的下等人,卑弱的蝼蚁,身影竟在费顿区顶层宿舍出现,这等新闻若传出去,流言不知要给判若云泥的alpha与omega之间附会上什么微妙的关系,甚至于让高不可攀的alpha染上桃色新闻,有损那个人的身份,侵害学校焦点人物的权益。 堂堂联盟顶尖私校,拥有卓越声望,竟然做不到第一时间出面调查,遏制谣言传播,维护alpha的名誉……平时拿人家的姓氏当金字牌匾,现在半点作为都没有,哪怕是召开会议的表面工作。先前还对外宣称费顿区宿舍享有最高等级的私密度,结果如今却连alpha的私人空间不受外人打扰这最基本的一条要求也无法担保,学校引以为豪的管理制度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omega们无法接受,忍无可忍。 宋栩词沿途受到的侧目不断,无数细密如针刺的视线尾随着他,带来刺痛般的不适。 周围的目光仿佛残存的雾障,密不透风,无孔不入。游移在他身上的视线,不同于以往满是冷漠轻蔑,嘲弄不屑,过了一夜,掺杂进了阴恻恻的味道,如同年久失修的管道,渗漏下来粘稠带腥的水滴。三五成群的阴影交叠深重,投到地上的影子沉闷压抑,失真歪曲,潜在的敌意在暗处翻涌加剧,恶意如虫蛆满布,密密麻麻地破卵而出。 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冰冷的潮水只涨不退,无一刻从背后消失,有如蛇类滑过皮肤的阴冷悚然,察觉之后omega禁不住感到浑身发凉。 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推入泥淖,深陷于旁人阴暗的情绪里,被当做妒忌怨忿的活靶。被目光解剖,被口舌诋毁,冷眼恶言仿佛无形的淤泥附着到身上,越积越多,无法挣脱,越是挣扎,越是困于其中。 精神上有几近溺水的无助。 低沉空渺的钟声似从格外遥远的地方响起,宋栩词低头走进东翼礼堂,面上有些心神不宁的恍惚。 – 透光大理石与玻璃夹层嵌于礼堂外立面,蚀刻工艺柔化了阳光的穿透,白日整个空间显得格外宁静通透,墙体与天花板在夜晚则渗着琥珀色温度的光芒。 大厅宽敞明亮,采用开放式设计,线条柔和流畅,现代感前卫,正前方宽广的巨幕覆盖了整座背景墙面,显出简洁冷峻的科技美感。 巨幅高清显示屏分辨率极高,投射沛然万象,除了播放教学内容,还配备互动投影设备,能够实时捕捉画面,将学生的神态动作极尽细致地放大,呈现出纤毫毕现的直观效果,逼真得可怕。 地毯让足底有几欲陷没的感觉,仿佛踩入软云里,温暖柔和的木质纹理与半透明的琥珀色大理石墙板遥相呼应。 宋栩词微微垂着眼睫,跟随在其他学生后面入座。 来上礼仪课的人已经算多,但也只堪堪占据一排的位置,均就坐于阶梯座位最前排的真皮沙发椅。学生面向正前方的巨幕,有如对着巨大的落地镜慵懒地检查自身仪容。 礼仪课是除了体育活动以外极少数可以抛开校服选择穿私服的课程,眼下只有宋栩词规规矩矩一身齐楚地穿着校服,其他omega都盛装打扮过,一个赛一个的矜傲冷艳,光彩夺目,眼里含着对乡下人的轻蔑,将第一排坐成了巨富家族衣香鬓影的沙龙会客厅。只是他们的脸色约好了似的,颇为阴沉不豫,与光鲜的衣物形成了极大反差。 礼仪导师在台上踩着十五公分的恨天高,对他们展现出来的形象感到很是满意,环视一圈,轻轻点头,感谢了omega们精心妆梳、挑剔着装之中所包含的重视,对眼下场合的无声尊重。 “礼仪的基础即是尊重,一种永不过时的优雅。” “举止是个人的外在表现,也是家族教养的延伸,作为一种无声的语言,反映一个人的品格修养,显示他的自信、高雅与尊严。” “接下来我们的学习涵盖坐立行姿势、进退举止、面部表情、眼神交流的细节规范,进行情境模拟,共同感受礼仪知识在不同场合的应用,以培养各位端庄、优雅、得体的整体形象。” …… 若走姿是气质自然的流动,坐姿则是气质往静处的沉淀。 老师在前示范要点,入座时一腿自然地往后收半步,以腿肚触及座椅边缘,轻微地感受大致位置高度,而后柔缓地坐下,落座无声,并拢膝盖脚踝,双手交握或叠放于膝上。 头部姿态要有拉伸的感觉,想象被一根不存在的丝线轻轻向上提着。下颌微收,挺背坐正,上身需保持直立,肩膀放松向后张开,腿部可以适度倾斜——但淑雅的贵族是万万不会在正式场合做出让礼仪老师内心大叫的跷腿动作来的。 身体最好坐于椅子前部约三分之二处,不宜坐满椅面,或是撑着扶手、靠向椅背,都会让姿势显得懒散松垮,太过随意。既要适度地绷着线条,看起来焕发容光,精神饱满集中,又要显出从容放松,保持对身体细节的稳定控制,游刃有余地迎向灯光目光。 老师一一示范联盟贵族omega的几种经典坐姿,“王后之仪”正坐坐姿,“公主之倾”斜体坐姿,“贵妇交姿”交叉坐姿,“淑女之侧”侧鞍坐姿……现今“夫人之式”,京枝夫人式坐姿最受推崇,权威媒体眼中的最佳,尽显温柔端庄,尊荣华贵。 “请记住,优雅并非出自于刻意,而是举手投足之中习惯的自然流露。” 到了课堂的互动阶段,巨型屏幕上投射出座位第一排的清晰影像,摄像头单独聚焦于其中刚被老师点名的某一位学生身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表情的展现。 “下一位,栩词。” 老师一笑,话音难得轻松地道:“让我们欣赏一下压轴的冷美人。” 巨幕中,转而居于中心的omega仿佛一直是眼神焦点,清冷素雅,静敛如名画,宛若削成的肩颈挺拔优美。 投影光下虹膜极其透润,干净如洗,那双砚墨般乌黑洇湿的双眼是绝对摄魂动魄的重点,蕴含着无尽藏的夺目光彩。雪肤尤为莹彻,衬得细细的淡蓝色血管在肌肤之下走势清晰可见。 仿佛被框入上流社会象征荣誉与身份地位的家族肖像,omega身上带着被命运剥去王冠的落难气质,高贵的美丽交织着冷清凄迷,清减的剪影含蓄克制,优雅内敛,淡淡的唇色弧度很轻,既不冷漠,也不微笑。 双腿纤细笔直,比例极好,长而匀称。膝盖足踝贴拢,小腿微微倾向一侧,坐姿极致地突出了腿部的优美。 礼仪导师目光含着赞许,“很好,像肖像画一样完美。” 其余omega们从旁窥视,在宋栩词身侧仿佛月亮的暗面,眼神隐晦地交换,反映到巨幕当中,险些丑态毕露。腐蚀性的视线,几乎能够透过皮肤腐蚀尊严,带着无限的优越感,欲将眼中钉肉中刺挑出来,贬得不值一文,碾碎到灰尘里。结满厌恶的一只只眼睛,一如画布上斑驳的霉点。 一道恶劣的激光射线不知由谁操纵,猝然划过了巨幕,病态的红色,在视觉上如血线残忍地割开宋栩词清皎无瑕的脸孔。 老师眉头随之紧皱,但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学生自觉收敛,如非必要不会开口维护最基本的纪律问题,这在明英的老师眼里与同学生强调一加一等于二没有区别。 一瞬间的恶作剧,刺破皮肤的冷意往骨缝里渗,宋栩词晃了晃神,心中惴惴,紧攥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掐进了掌心里。 冷莹的屏幕如一面巨幅冷镜,映出omega背后的魑魅魍魉。宋栩词压抑地轻轻喘息,缓慢地移动目光,下意识在其间寻觅作恶之人。 周围的omega们秾艳昳丽,面目模糊,蠢蠢欲动。 仿佛自镜中褪去了人皮,袒露败坏的内里。 晦暗阴冷的口型,无声吐露蛇信。 婊子、贱种…… 巨幕折射的光线锋利如刀刃,将omega双眼割痛,伤人不见血。 像被毒蜂蛰了一下,宋栩词蓦然手脚冰冷。 omega仓惶地闭了闭眼睛,心中恍惚这些画面尽是生病出现的错觉。礼仪课上一切无不雅观,这种场合生出这样的污言秽语,实在太过于讽刺。 不知怎么撑到下课,宋栩词身影单薄伶俜,形单影只地去取下节课用的书本资料,想提前到阅览室坐一会,勉强镇定心绪。 骨节纤细的手打开储存柜,躺在里面的却是奄奄一息的异物。 一条死蛇。 已经僵冷了。 仿佛周围隐秘的恶意,那些黏稠阴冷的视线化为实质,对于打破不成文规则的人,给予冷不防的致命一击。 滞涩中,宋栩词被一股无声的恐惧骤然绞紧了喉咙,窒息的感觉吞没过来,omega脸色刷白,心跳几近停止。 心理上已经被毒蛇咬伤。 谁做的。脑海里无法分辨。覆盖全科目的分班制度,每节课周围都是不同的人,一张张面孔在记忆里狰狞扭曲,都化作披着人皮的兽。 无法思考,胸腔里的痛苦如潮水上涌,耳畔一阵沉闷嗡鸣,而后再感觉不到外界的声音。 眼前剥去了声色,喘息苍白薄弱,氧气在一点点抽离,连同呼吸的力气一并流失。 急救药片未随身带着。脆弱的心脏如被攫住不放,胸骨逼入冰锥般刺痛发冷。无力支撑,omega站不住地蹲下身,耗空了力气蜷缩起来,只剩下一点虚弱的试图自我保护的本能。 呼吸都吃力,生生压迫着意识。宋栩词目光失焦,浑身冷却,近乎溺毙于不堪承受的无助里,仍旧被暗处享恶的眼神观望着,心中仿佛虫蠹的空洞。 10、第 10 章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恍若隔世。 父亲的面容很遥远,声音也听不够真切,暌违已久,用那种心疼又怜爱的语气,对他轻言细语:不哭了,小词乖乖的。 妈妈的眼神也格外温柔,没有添上那么多苦楚。 …… 约莫是在鬼门关走了一次,先前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幸福瞬间都随走马灯一一流过去了。 天堂近在咫尺的门再次阖上,一切琉璃色的光彩尽收在门后。 一抹沁凉的水痕从眼尾滑落,无声无息地没入似长河黯淡的发间。宋栩词眼睫轻挣了一下,随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头脑昏沉迟钝,伴随着眩晕的感觉,有些轻微的耳鸣。他的视线起初模糊了一阵,而后似玻璃雾散般逐渐转向清晰。 入眼的天花板一片象牙白色,映照着柔和如水的灯光。空气里漂浮着温和的消毒过的味道,淡淡的,并不刺鼻。 刚从长时间的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感官异常敏感,病房里柔和的光线对他来说仍稍显刺目,宋栩词不自觉地轻轻蹙眉。 意识在逐渐恢复。看过了一眼自己此时身处的环境,宋栩词恹恹地收回目光,纤毫分明的长睫轻倦地垂下来,一双美目复又静静阖上。苍白的脸上虚弱得近乎透明,体温冰凉,精神状况很不济。 胸口有些发紧,仍隐隐作痛。呼吸尚还费力,一同牵扯胸腔的钝痛。身体疲惫不堪,说不上感觉轻盈还是沉重,仿佛沉入水底之后慢慢地浮上水面,被病床轻轻地托了起来。 他的指尖没有温度,亦凝聚不了力气,纤薄的手背插着输液针,透明的导管里液体一滴一滴流入静脉中。 点滴缓缓淌入手背的冰凉触感太过熟悉,宋栩词终于从中感受到了一点久违的平静。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那股溺水般的不适慢慢得以缓解。静脉输液在帮助身体恢复,为他羸弱的身体提供能量支撑,补液维持生理平衡,减少他的心脏负荷。 医生也给他用了温和的药剂,能够轻度镇静,减轻他的疼痛焦虑,平复应激反应,再配合以低剂量的强心药,支持心脏正常泵血功能。 omega孤零零地在病房里度过了漫长的将近十二个小时的昏迷时间,从纱帘滤入的已经是幽暗的夜色了。 学校医疗中心的高级监护病房里阒然无声,墙壁木色面板装裱着湖泊静谧的风景油画,入目安定平和。房间里一切设备高端先进,精密的仪器很少裸露在外,十分讲究地放置在病床背后整面的木质墙柜里收纳整齐。 床头各式医疗设备的接口排列简洁有序,便于医护人员操作,包括氧气供应、输液、心电监护设备……监护仪连接着多个传感器,确保能够随时全面地掌握omega的身体状况,液晶屏上清晰地显示着他的各项重要生命体征数据,波形与参数以温和的灯光显示,安静地跳动着。 费顿宿舍区的校医院毋庸置疑为权贵子弟特供,是由徐氏名下鼎鼎大名的综合医疗集团公司投资并管理的分支机构,配备顶尖的医疗设备,派驻资深医务人员担任校医。 与深受权豪势要青睐、专为非富即贵者续命的中央医疗中心一脉相通,收费是天文数字标准,由权威背书,医疗服务尽善尽美,一派联盟老钱式的环境,尊享静谧奢侈,单人病房独处一室,最不缺用钱能够买到的私密与距离。 宋栩词所处的病房里配备有一个小型起居室,附带独立浴室,淋浴间无障碍设计,地砖也经过防滑处理,确保omega在行动不便时也能安全使用。他可能会用到的生活物品和衣物都已经让人从宿舍取了送过来。 负责照料他的医护人员事无巨细,为仍处于极度虚弱状态的omega增加保暖措施,及时加盖毯子,轻手轻脚地将专门加热过的毛毯覆在他的被子上,同时确保房间里暖气一直维持适宜。 深夜病房寂寂,值班护士很快注意到监护仪上数值的轻微波动,脚步走近了轻声唤他的名字,检查他的意识状态。护士了无睡意的声音关怀地问道:“你醒了吗,栩词同学?现在感觉还好吗,能听得清楚我说话吗?” omega经过昏迷急救,刚醒过来,周围再轻微的声响传过来对他而言都不免显得刺痛耳膜。宋栩词倦倦地撑起眼睫,气音很轻地应了一声。原本清柔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嗓音在此时像是掺了一把细沙,喑哑低弱。 问话的护士得到回应稍稍放了心,目光扫过他的生命体征,确认稳定在正常范围,抬手帮他调整输液速度,又细致入微地为他调试了一下病床靠背的高度,方便他躺卧时角度更为舒适。 大概美人天生该拥有一些特权,护士对待他格外温柔关切。做完这一切以后,护士腾出了手,动作轻柔地喂给他一点温水,语气分外舒缓地安抚他:“乖孩子,别怕,现在一切已经安全了,你只需要安心休息,这里的医护人员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omega患有严重先心病,受到了那番惊吓,情况一度非常危急,幸好老师及时将他送过来抢救,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灯下omega睫底一片清淡如工笔细绘的落影,声音也安静透明,微弱地透着哑,启唇一时没能发出声来,只有低低的气流音,宋栩词轻轻喘息了一下,勉力打起一点精神,这才找回自己的嗓音:“……谢谢您。” 得知他醒了,医生很快赶来,进行简要的复查,确认他各项生理指标稳定,用听诊器检查过他的心肺,细细询问他的主观感受,而后简明地解释了一下后续的治疗方案。 整个过程并不冗长,等医生身影离开以后,方才那位专门负责这间病房的护士娅妮继续温声出言安慰他,给予他情绪支持,告诉omega他还会被安置在病房里继续观察几日,监测心脏功能和体征稳定情况。这些天会始终有护士陪伴在他的左右,提供精细的护理服务。 “好好休息,不紧张焦虑,早些把身体养好。”娅妮面对他一腔母爱不自觉泛滥,很想用温热的手心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至少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带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却又怕稍有不注意会碰疼了这个孩子。他仿佛是一触即碎的雪魄,脆弱得让人揪心。长发静美的沉影掩去他的半边面孔,他的皮肤看起来也冰冰凉凉的,脸色比床单还要雪白。 他的身体状态已经像是在悬崖上走钢丝,护士为了他好,嘴边忍不住多了几句叮嘱,“以后绝不能再受到这样的刺激了,也要避免过量的体力活动,感觉不舒服一定要马上跟人说,千万不要再勉强自己撑着,要及时休息,定期复诊,应急的药要随身带着……” 当时情况一时太过危险,医护人员本想直接通知他的家属,确保在需要时他家里人能够及时在场做出决策。但由于omega在紧急联系人母亲的资料一栏上登记的是一个空号,医院方面出于对他隐私和意愿的尊重只好暂且作罢,等他状况稳定下来苏醒以后再询问他是否决定要告知家属,也避免他家里为此过度担忧,毕竟明英的学生父母也大多都是极其难请的大忙人。 omega现在生病了,身体虚弱得像是连衣服的重量也承受不起,我见犹怜的,却独自一个人待在病房里,没有亲近的人前来陪伴,处境还是太过惹人心疼了。娅妮将这事记挂了大半天,此时不忘征求他的意见,问他要不要联系家属过来照顾。“没有打算告诉家里人吗,是怕爸爸妈妈他们担心?” 说者无心,对方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宋栩词为耳畔那个无法再回应他的称呼刺痛了一下,胸口一时铮得发疼,喉咙仿佛在无形中漫上锈涩。宋栩词默然缓了缓,慢慢地出声应答,“……请不要告诉妈妈我生病的事情。” 身处在医院里,难免触景伤情,勾起沉重的伤心事。爸爸生命最后在医院苦熬的那段时间历历在目,对他们家里来说是太过灰暗的经历,头顶上的天空从此再未放亮过,压在心头的阴翳也永远无法挥散。爸爸离世是他和妈妈心里不能够回忆的重创,不能够想,不能够提起,亦走不出去,回忆起来连沉默都椎心泣血。 他眼底忧悒的情绪化不开,心事重重,娅妮从中似有所觉,看着感到很是于心不忍,连忙柔声答应他,不舍得再多加勉强。即便他的家属不来,医疗中心也会另行安排医护人员代为陪护,在一旁悉心照料。 “……这是最普通的病房吗?”omega视线落在前方,怔怔地开口,自知问题有些冒昧,他哑声为这样的询问作出解释,“我可能住不起,没办法负担治疗费用……可以尽早让我出院吗?” omega巡睃了一下房间,心头愈发不安,话音很低,要将断续的话语连成一个长句子尚且有些吃力。宋栩词薄如纸的脸色有些微空洞的恍惚,又黑又深的一双眼眸雾气濛濛,陷在短暂的失神里。他几乎不能够去想,家里经济那么困难,就算抵掉旧房,又能经得起他在医院这种地方耗上几天。 疲惫之下他的思绪还有些滞后,像是茫茫然走失在了时间里,宋栩词等到下一刻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为爸爸治病负债累累,他们的生活已然抽去了希望,黯淡无光,保存着一家人珍贵记忆的房子早已经被收走了,他和妈妈分明早就没有家了。 omega带着一点请求的询问轻得像丝,娅妮一时听得微愣,没有料到明英的学生也会面对这样的经济问题。这里的校医院为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特供,环境不可能次,住在学校费顿区宿舍的风云人物背景一个比一个深重,家里不知给学校捐了多少款,怠慢不得,医疗中心为接待他们准备的病房都是按照特需标准,单独的行政套房。 无论如何,娅妮还是暂且按下疑问,先稳住眼前的事情,“我能够明白你的担心,但栩词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没有完全稳定下来,如果这个时候贸然出院,病情很有可能复发,还有风险引起并发症……我们还有你的家人都不会希望看见你让自己承担这么大的危险,还是等你身体恢复以后再考虑出院的事好吗?” 娅妮也不想多拿风险隐患来吓他,很快转了话锋尽量安抚他的情绪,耐心地劝说:“至于费用你不必担心,都是大人应该操心的问题,何况学校的医疗险能够免去大部分,医院也会理解你的困难,会联系学校申请补助,尽可能地为你减轻负担……眼下还是养病最要紧,比起其他可以先放在一边的事情,你的健康总是最重要的。” 宋栩词在缄默里倦意横生,垂着眸,心中消沉地默算,将费用粗略地相加。会诊急救,床位,医疗设备使用,监测护理,输液用药……处处都是花费。即便学校昂贵的医疗险能够覆盖大部分,在这里短期住院,自费部分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远不会低于上万。唯一能够庆幸的只是可以延迟付款,分期支付或是先欠下来,等学期结束时再进行结清,还有时间缓冲,能容许他再想想办法。 在耳畔的劝说之下,omega终于还是依护士的话阖上了眼帘。他也已经足够累了,无力再支撑自己,精神疲惫得只想永远沉睡下去,什么都不必再往后多想。 见他听话地乖乖闭上眼睛休息,娅妮悄然止住了话音,面带欣慰地调暗了病房的灯光,动作幅度极小地为他掖好被角。 omega身心俱疲,过了不久,呼吸已经渐渐放匀,沉入混混沌沌的梦里,面容苍白淡静。 娅妮守在一旁,仍一心浸在夜里无声的忙碌中。 工作时间不得开小差,娅妮对他再如何好奇也无法使用电子设备检索更多的信息。按照规定也不允许护士偷闲小憩片刻,现下还需要保持注意力定时检查omega的生命体征,留意等药物输完以后及时为他更换,持续地更新电子病历的情况记录,并且也要随时准备应对夜间可能的突发情况。 在这种高标准的病房里,护士格外注意病人休息时的舒适度,目光时不时地要投来关心,必要时适当地为他进行一些细微的调整,减少外界不必要的打扰,营造最安静适宜的休养环境。 宋栩词枕着乌沉沉的长发,睡姿端正得像是被封入水晶棺里。 他在睡梦中显得并不安稳,淡薄的双唇闭着,唇角没有溢出半个字的梦话。只有一点冰凉的水光轻轻地砸下来,洇湿了发丛。 娅妮知道小朋友是梦见了什么让他难受到说不出话来的事情,蹙着眉流露不忍地拭去他眼尾脆弱的水意。 一直到清早七点,宋栩词再次醒过来,还是半阖着眸,不太愿意说话,但气色略微好转了一些。 娅妮嘘寒问暖,拉开一点纱帘给房间透光,也到了该下班的时间。护士团队换班交接工作,负责这个病房的护士胸牌上的名字变成了温缇。 宋栩词还不能进行消耗体力的事,beta陪护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身体,协助他做些基础的清洁,帮他换了一身柔软的杏色睡衣,衣料带着洗涤后干净的淡香。 宋栩词体质很弱,连身体体温都偏凉,陪护放心不下,一直轻轻地扶着他的手腕,眼睛只定定地看着omega细腕上点着的那颗柔弱的小痣。 娅妮离开前特意交代他恢复饮水进食,适当地吃一点易消化低刺激的流质食物。告诉他具体有什么想吃的粥汤类可以让身边的人帮忙用床头那部座机提前点餐,厨师到时间了也会亲自来过问。 宋栩词病中没有胃口,节省一点费用,只说最简单的就好。但主厨总归是不能只给行政病房里的omega端去米糊,只能参考他平常在学校餐厅用餐时的饮食偏好尽量给他准备,帮他增强体质,恢复体力,低盐烹饪的营养粥和汤品闻着也十分鲜美。 一天下来,多数时候宋栩词都倦阖着眼,或是微微偏向窗外怔神,不太作声。他的轮廓清秀冷峭,一身皙白的肌肤,松垮的睡衣包裹的身体纤月似的,倚着床自成一道风景。 同为omega温缇都觉得他美得过分,一看便知他在学校里是很受到周围排挤的类型。 温缇眼睛藏不住事,隐隐约约地总是注视着他,神色一直不太自然。 温缇刻意地了解了一些,据说他现在住的宿舍本属于学校里最受欢迎的那个alpha。那人毕竟是喻氏未来的继承人,不消说有多众所瞩目,一直被omega们当作梦中情人,在学校里的拥趸很极端,相关的一点消息一夜之间就传得沸沸扬扬。omega可怜见的,大概什么都没做就不明不白地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无异于沦为全校公敌。温缇来之前已经有人找上门打招呼,话里话外都摆明了要让他在医院里多受点罪。 不知对他这般深恶痛绝的具体是哪路名媛贵女,温缇在来的路上被对方的私人司机请到车里之后如坐针毡,只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后座一抹晃眼的金发,目光就再没敢往旁边乱瞟。 那日储物柜里可怖的死蛇几乎让omega心脏停跳,却只被定性为不应该被带到学校里的宠物,校方态度轻描淡写,将事情轻拿轻放,化小化了。虽然性质极其恶劣,对于一个心脏问题严重的omega来说险些就是谋杀了,但背地里牵连一片背景不一般的学生,学校明显希望息事宁人,不愿意多作追究,以免得罪一些不该得罪的人。 在宋栩词不知道的地方,狮纹校徽的移动端,流言蜚语的发源地,关于他的讨论从头到脚,刻薄地评头论足,能在其间找到世界上一切难听的话语。 学校内部的bbs论坛有严格的身份验证机制,只有在校学生职工和特定校友具备访问权限。学校公告,学术讨论,活动竞赛……这些板块散发着属于明英理性内敛的光辉,格外冠冕堂皇,匿名交流区域却发了疯一般不堪入目,能把人扒得不剩骨头。 里面一天新增了成百上千篇匿名发布的讨论帖,围绕着擅自出现在喻闻庭房间里的omega,大肆加以泼脏咒骂,用语大多已经毫无理智可言,使用最多的词频是“滚”、“恶心”、“怎么配”…… omega们对仰慕的alpha占有欲极其浓重,一心都扑在那个人身上,仿佛能够一厢情愿地牺牲一切,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叫人头疼。如果与喻闻庭信息素匹配度最高的omega邹舒历家里不是这么令人忌惮,出入皆有保镖开道,温缇怀疑对方早已经在路上被人泼硫酸损毁腺体了。 宋栩词对医院有心理阴影,大概是目睹父亲离世造成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医生给他输的液里有镇静镇痛的成分。情况不能更糟了,心理上的痛楚本就已经堪比凌迟,温缇觉得他实在已经够受罪了,再经不起什么折磨。 可能是因为心里有鬼,温缇一天都失职地对病房里的omega不闻不问,生硬的态度不好乍地一改。在高级轿车里被“金发女郎”差人交代的话不得不照着办,思来想去,下刀子的事只能借别人的手做。 温缇抽空找了个机会,跟omega的陪护说上话。聊到宋栩词的身体,温缇说不能让他一直这样闷着,一天都不怎么吭声,心情抑郁更不利于他恢复。 陪护明显听得忧心忡忡。温缇表情尽量自然,语重心长地建议可以适度让omega放松一下心情,让他用电子纸阅读一小会,看看节奏轻松的电视节目……把他的手机给他,听听舒缓的轻音乐,这样他卧床期间能过得不那么枯燥,控制好时间也不会加重他的身体负担。 医疗中心多层监管十分严格,在别的地方难以动什么手脚,温缇只有刻意地让他接触手机里来自外界的讯息,撕开医院为他提供的清静茧房。不用想,他的手机里现在一定塞满了污言秽语,充斥着omega们要让他看见的负面“惊喜”,绝不会有一丁点可能会让他好过。 宋栩词刚刚经历抢救,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万分虚弱,心脏受不了任何刺激。温缇明知惊险,依然顺水推舟,将他重新拽回现实的泥沼里,让他在病中都不能安生休息。 陪护对他很上心,看样子生怕对omega有一点疏忽,一定会一板一眼地照做。 大概人在做了恶事之后难免抵挡不了阵阵隐秘不可说的心虚,温缇心中很难平静,害怕小错酿成大祸,报应立竿见影,心脏像置在沸水里一般鼓噪,很快申请换人负责这间病房。 后知后觉,温缇十足后怕,担心真惹出大事来,唯恐人为的意外事故在事后怀疑到自己头上,怕被噩梦找上门。 …… beta陪护对宋栩词的关心程度肉眼可见,近乎对他百依百顺。omega寡言少语,也没有提别的要求,只是说想要下床到浴室淋浴。 宋栩词精神不振,总在清醒和昏睡之间徘徊,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爸爸的病容,梦里陆陆续续全是苦味。醒来以后冷汗涔涔,湿冷的感觉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想洗澡将衣服换下来。 他还需要卧床静养,以他现在的状态本不应该下床,不适宜做任何消耗体力的事。但陪护嘴唇嚅动了几下,硬是没办法开口说出拒绝他的话,只好再三确定他的体征数据稳定,心律血压尚且正常,尽量将omega可能晕倒在浴室里的风险降至最低。 宋栩词身形不稳,手脚没有力气,没办法自己走路,陪护轻手轻脚地将他扶到轮椅上坐下,慢慢地推他去浴室。同宋栩词离得近了,口鼻在内的感官好像浸在香雪里,陪护不知道盈上来的幽静气息是omega的体香还是发香,不觉屏住了呼吸。 无障碍设计的浴室空间宽敞,没有门槛,轮椅进出很方便,四周装有便于omega抓握的扶手,设有折叠式的淋浴椅,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他的安全。陪护蹲身下来,反复确认他待会自己淋浴没有问题,并且确保他已经知道呼叫铃的准确位置,以备万一身体出现不适能及时求助。 水温特别需要仔细控制,热水容易刺激他的心脏,冷了又担心会让他受冻着凉。陪护帮他调整好温度,而后侧过身退到一旁,待在宋栩词的视线范围内没有离开,半掩上推拉门,全程在边上守着。还是怕omega出现什么意外,陪护没敢让他浸浴太久,以免引起疲惫,增加晕厥的可能。 关上花洒,宋栩词纤瘦的身体终于安然无恙地裹在浴巾里,肤质雪净得晃眼,让人想到烧犹冷的白玉,冷玉捂不热,灼烧三日触上去依然清凉。 陪护调高暖气,帮他换好干净熨帖的睡衣,再用轮椅推他出去,重新安置好他,把他放在病床上躺下来,将被子拢严实,而后终于能舒一口气,胸口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地。 怕他没人说话会感到无聊,陪护想着给他改善一下心情。下床淋浴已经太消耗精力,再让omega强撑着阅读还是太过勉强,他的身体吃不消,陪护也怕他眼睛会不舒服,权衡了一下,还是给他手机听听音乐放松,再端给他吃一点厨房准备的营养滋补的汤品,就熄上壁灯让他睡下,无论怎样他现在还是要以休息为重。 陪护妥帖地帮他把手机充满电之后才递给他。宋栩词轻声道谢,唇角抿着一点柔和的弧度,想发一条信息问妈妈有没有按时吃晚饭。他的一双眼睛在水汽沁拭后愈发乌亮如清墨,雨后初霁,好不容易拂去忧悒的雾,刚透进来一点光。 手机开机之后,一直森然蛰伏在空气里的蛇却仿佛重新苏醒了。冷意阴魂不散,没由来地开始噬人。 恶意像从地底涌上来的旋涡,映入omega毫无防备的瞳孔深处。 ——从闻庭哥哥的宿舍里滚出去,他的房间也是你这种清洁工该睡的地方?不觉得你贱得恶心吗? ——想爬哥哥的床想疯了?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就算是你这种没骨头的烂泥,上赶着自己送上门,闻庭哥哥也不可能要,别痴心妄想了好吗? ——可怜的乞儿,摇尾乞怜,得不到alpha一分关注。 …… 刺眼的语言从屏幕里一拥而上,显得太过密集。 一个个字眼如同无法被消化的玻璃碎渣,尖锐得近乎要将视网膜割伤。 背后那些看不见的黑影像轻易解开他储物柜的密码一样,毫不费力地掌握了他的联系方式,令人不舒服的话语一股脑地倾倒过来,污秽,尖酸,刻薄,他明明该习以为常了,心却一如既往沉沉地坠下去,说不出的情绪在胸口郁结。 视线吃力地凝了凝,宋栩词苍白着脸,纤指僵硬地熄灭屏幕,近乎急促地想将手机重新关机,额角已经浮着一层冷汗。 冰凉的金属壳挣扎了一下,无声脱手滑落到了被单里。 惶然失据过后,宋栩词呼吸困难,面上失了血色,泛冷的身体无力地瑟缩在被子里。omega疲倦地闭目养神,心音紊乱,喘不上气,胸腔无力地起伏,已经感觉精疲力尽了。 噩梦原来从未翻篇过去,随时能伸出一只狰狞的手将他拖进深渊里。 缓了很久,他才听到耳畔急切的声音像沉入水底一般,一声接着一声,指导他深缓吸气。 宋栩词默了默,想开口回应,告诉周围自己没事,抬起发沉的眼睫,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戴上了氧气面罩,要想说话十分勉强。何况omega不必开口,这般虚弱的模样已经无法让人信服。医生和护士团队被紧急呼叫通知到场,迅速赶过来处理。 做雾化治疗的时候,宋栩词能够心平气和地想京枝夫人的儿子。一切本是有迹可循的,顶层宿舍属于那个alpha,其实也在意料之内,宋栩词在确定之前心中已经有过那个人的名字,除了那个alpha之外也再没有别人,哪怕不出现,也能在学校里持有居高不下的影响力。 陪护很担心,在他面前讷讷的,心里后悔不已,若不是担心自己声音不够好听,就捧着书给他念故事了,不用让omega情绪波动折腾了一场,多受了这么些罪。 医护人员在旁安抚了许久,待突如其来的情况平复下来,陪护给宋栩词调整了一个相比起来舒服一些的姿势,打开电视给omega看。亮度和音量都被细心地调低了。一边让他看着,陪护一边喂给他几口主厨准备的补汤,低脂杏仁片磨成了粉加进去。 电视里的播音语速适中,声音清晰。荧幕上,中枢台在播放新闻,喻氏公子近期将回到中区,同父亲出席不久后的联盟会议。 画面里,几部军用车戒备,一众私保待命。几个alpha在沙漠里玩飞行摩托,联盟权贵之子的生活无疑雍容潇洒。头盔和身上贵重的皮革赛车服在极端条件下给予防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保护措施,就这样开着最新发布的限量款富人玩具在沙漠里疾驰,无所拘束地掠过无垠沙海,沙流湍急,引擎狂啸,画面活像战场。 在最前面的alpha很出众,身材优异,高挑俊拔,优越的肩背线条敛着力度,散发着冷淡的荷尔蒙气息,能够一眼攫住视线。alpha很放松,在极限运动的刺激之下依然气定神闲,周身冲击性的压迫感拒人千里,将后面的人远远甩开,旁人相比起来都成了可有可无的布景。 在哪里都是这样众人簇拥,声势显赫。英俊的,无辜的,高贵的alpha,高高在上,疏离在事外。 只是一个名字压下来,就将他碾得像鞋底泥一样低微。 宋栩词神色寡淡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必自作多情地去想alpha在知道流言之后会怎么看待他,他的事从头到尾都不能算是真正与喻闻庭有关。 人言可畏,一个人的声音太低弱,他没有力气辩驳。当所有人都这么认定,他好像就已经被定罪,仿佛就真的对画面里的alpha有什么不自量力的肮脏想法。 在病房里的黑夜格外漫长,omega被梦魇住,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从噩梦中惊醒。 大概在医院里待久了,他无可避免地会频繁梦见已经与世长辞的父亲,梦里有暗无天日的雨,黑色的潮水,醒来omega的鬓发总是浸湿的。 有时候他已经不想再醒来,因为梦里爸爸还在身边。可当他走到长廊尽头的病房,爸爸像是已经无法呼吸,面色灰白,唇甲发绀。这种时候,他的心脏好像也一同皱缩着,被一只手拧紧,所有时间都停滞在爸爸最后看他的眼神里,濒临窒息。 他陷在惊厥里,医护人员在耳边不竭地唤他,医生给他上了呼吸机。 宋栩词被迫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只够脱离危险,身体没有多少起色。 omega大病一场,落下的课仿佛是无形压在胸口的重石,学业压力已经让他感到难以喘息。 当他看到住院账单上的数字,血液里仅存的热气也被抽干了。 11、第 11 章 入冬以后,天气愈发冷得浸骨。 呼吸干涩,寒气吸进去,呼出朦胧的白雾。 校舍与古木在寒峭的空气里肃立呈思索状,宿舍的壁炉陆续生火,大幅玻璃窗被雾气模糊。 校内的移动推车开始免费提供冬日特饮。姜茶,热巧克力,苹果肉桂饮,蒸汽袅袅,挟着馥郁的香气,经过的学生随手取一杯温暖身体。 宋栩词眼睫挂着霜,被冷意侵蚀的身体融不进一团热气里,苍白着一张脸,轻轻地叹了口气,垂着眼默不作声地加快脚步,将背地里尖刻地议论着他的声音抛在了身后。 在他住院期间,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半月之久,足够学校里的人将他的背景隐私翻个底朝天,将出身低微的异类开膛破肚地曝在冬日冷冷的阳光之下,供人尽情地嚼舌根,戳脊梁骨。 生病落下了太多功课,亟待他压缩休息时间补起来,没能给他留下多余的间隙喘息。为期一周的半学期假期也在病中白白流逝,时间掰成两半都不足以够用。 在浑浑噩噩中,宋栩词独自度过他的十七岁生日。生日过得与平常别无二致,照例是仓促简陋的一天,也只有妈妈还能记得给他发信息祝福,转来一个红包,让他拿钱去挑个蛋糕,给自己简单地庆祝一番。 宋栩词没有买生日蛋糕,从而也没有条件点蜡烛许愿,从潦草的仪式里获得些许如幻觉般的精神安慰,借以暂时脱离眼前铺天盖地的噩梦,以及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生活。 彼时,他的手机屏幕为着许蕖恭喜他长大一岁的信息短暂地亮了亮,又徒劳地陷入长久的漆黑里。 落在他头顶上的光线很昏暗,空气在沉默中缓缓流动,环境里是属于校医院的静谧洁净,微微反射着白光,像一片没有温度的冷色调荒原,无菌无尘,运转有序。 光影错落笼罩,辟出了一隅相对而言可供入眠的地方。宋栩词没有声息地窝在输液区的阴影里打点滴,身上披着一方避寒的毛毯,连同手边尚未合上的书本一起,没有挑剔的空间,蜷在沙发里就那么静静地睡过去了。 越睡越冷的地方,omega纤柔秀挺的脸上睡容近乎麻木,没能撑起眼睫注意到妈妈方才发来的信息。 他算是校医院的常客,输液区的护士早已熟悉他的面孔。omega生病未愈,是自己要求提前出院的,很坚决地拒绝了后续的治疗,像是已经不在乎身体危险了,即便护士再用病情反复、出现突发情况可能会错失最佳抢救时机之类的理由堵他,几次三番沟通,劝他好好地配合,他也拿不出钱再在病房里待下去了。医疗费用仿佛是填不完的无底洞,让人不寒而栗,终究会将他整个地吞吃进去。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宋栩词根本不想再来医院,待在让他饱受心理阴影折磨的地方,但他身体太弱,即便办理了出院手续,也免不了要频繁地到门诊部这边继续输液治疗。医生开具了处方和治疗方案,他需要维持药物支持,严格遵循复诊的时间表,定期过来检查,以防万一,输液的时段也安排了专属的护士负责陪伴他。 输液区空气清寒,一片寂寥。除了宋栩词还在接受静滴,瑟缩在沙发里和衣而眠,就只是监测输液情况的护士在地板上浅浅投下几道身影,时不时会轻手蹑脚地过来给他更换加热过的毯子。 明英的学生都被家里看得很金贵,小病没有扛过去的习惯,只是身体微恙也总是大惊小怪,动辄被司机接回去休息,由家庭医生悉心照料。加上天气愈冷,再不济也是预约校医上门,能躺在温暖舒适的宿舍里居家输液,免去往返医院的麻烦。 偌大的地方,只有宋栩词的身影显出无家可归的孤单,不断碰壁,找不到容身之所。异样的目光和言论的重负让人不堪承受,出院以后他第一时间搬离了只住了一个晚上的宿舍,惹不起就只能选择躲避,没再踏进那个alpha的宿舍半步。 每天等注射液滴完已经是一个很晚的时间,即便不计来回的辛苦,被冷风催着赶回家也已是三更半夜,这样下去太过疲累,免不了重新陷入恶性循环之中。他没有钱入住周边的酒店,身体状态也不允许他在空气污浊嘈杂的网吧里面蹭睡,除了待在输液区这里休息,将就着小憩一会,也再没有别的去处。 这里不是适合过夜的环境,护士怕他这样冻下去会支撑不住,打开了治疗室隔间的暖气,将他体温偏低的身体裹在毯子里,半托半抱地转移过去。宋栩词骨架偏小,瘦得纤弱,窄腰不盈一握,背上两片薄骨振翅欲飞。营养摄入不足,很需要好好呵护着调养身体,体重抱起来太轻了,仿佛幼羽般单薄。 还有太多事情要做,宋栩词潜意识里一夜无法安定,很早就清醒过来。早上清凌凌的光束近乎要穿透omega血色淡薄的面孔,他睁开眼睛,有些轻微的心悸,缓了缓再撑起来匆促地洗漱,换一身干净的衣物,准备去上第一节早课。 学生的衣物多是由宿舍专门配备的服务人员负责洗涤熨烫,保持高级质感,从内而外显出无可挑剔的整洁。为求设施完整,宿舍公共区域也提供投币洗衣机、熨衣台、护理机这样的自助服务设施,但学生大多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爱自己动手,整体使用率很低。 一刻钟以后,宋栩词将洗净的校服外套烘干去皱,重新穿好。omega戴上了针织冷帽,长发墨气氤氲,倾泻直下,松散柔顺地披在肩上,映衬得脸色雪白如宣纸,线条流利秀美的下颏隐没在宽大的围巾里。 宋栩词低眉敛目,足尖停驻在那面嵌有他名字的胡桃木柜前,来取上课将要用到的书本。储物柜空间很大,挂衣区域需要足够宽敞,以便容纳冬季外套及马术击剑之类的活动课所需要的装备套装。书本资料、帽子、手套、衣物、鞋子,分层放置整齐,另有内置保险箱存放贵重物品。 在打开面前上锁的储物柜之前,宋栩词指尖轻微地顿了顿,有些无意识的僵硬,不知道当里面的感应灯光亮起来,又将有什么未知的惊吓在不怀好意地等待着他。锁形同虚设,更换了密码也无济于事。他提醒自己再忍一忍,秋季学期十二月中旬结束,已经捱到后段了。 他不指望学校能够站出来为他开罪那群二世祖,校方仍然停留在口头上的警告空有虚壳,效果甚微。他更不愿妈妈被牵连其中,不想麻烦她去求人,将自己放得更低,将仅剩的那么一点可怜的尊严粉碎了去请求夫人的怜悯。他同许蕖相依为命,早已经习惯报喜不报忧,尽量避免给妈妈徒增烦心事,所有委屈只能自己沉默地咽下去。 宋栩词面上神情很淡,像一潭无色无味的死水。情绪已经被折磨得不剩什么,近乎一种被麻痹过后的冷清,稀释以后像隔着雾一样疏离孤立。omega像这样一天天过下来,棱角无形间被打磨得越来越尖锐冷淡,气质愈发孤僻不合群,生出无济于事的刺,想要逃离,获取解脱,脸上的表情日渐稀薄寡淡,失去了欢欣与期盼的能力。 像这样往返教学楼与校医院两点一线,避不开周遭的腌臜不堪。收到的暴力也区分阶层。储物柜里每日更新的惊悚盲盒,座位上的图钉,倒进水杯里的胶水,堵在他回家路上的豪车,永远没有他那一份的测验卷和纸质讲义,最后一个从音乐教室离开时怎么也打不开的门锁……被肆意悬赏的私人照片,恶意合成的虚假图片,关于身材长相的排名打分,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任谁都可以将他踩上一脚……诸如此类的行径多是来自富商子女的手笔。 贵族往往不屑于用下三滥的方式施暴,羞辱人的姿态也居高临下,身影隐匿在背后不动声色地操纵整盘游戏,默许一切聚会与社团活动将他排斥在外,自上而下的目光有如从头顶浇下来的冷水,无时无刻不在强调他不同于他人,在这里格格不入,从来得不到邀请,融入不了他们奢靡光鲜的圈子里。像那一日晚上牵着猎犬来叩门的高年级生,只需要一个眼神,从他身上轻飘飘掠过去的冷眼就重若千钧,像带着锈迹的刀刃一般从他的身体上划过去,留下久久无法愈合的隐痛,让他清楚了然自己的存在是多么不受到待见…… 即便他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本已经在习惯中慢慢学会了淡然处之,却依然不足以应对愈演愈烈的肮脏手段——将储物柜打开的下一秒,宋栩词眼底仍旧掠过惨然的空白。 脏污的餐盘在他的储物柜里堆积成小山,全是碎裂的,油垢污渍将挂杆上干净带香的衣物尽数染脏了。碎餐碟堆垒得摇摇欲坠,锋利的切面泛着冷光迎头往下飞溅,倒塌后摔为一地刺目的狼藉。 随之落下来的纸条是扑灭心中余烬的最后一片枯叶。上面的留言字迹尖利伤人,乱得像是没有教养的牲畜所写,仿佛理所当然地使唤家里的洗碗工:把这些脏盘子带回去,赏给你那个当保姆的妈好好洗干净。 待看清了这些字眼,宋栩词身体如坠冰窖,切肤的冷意有如刀割,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手握尖刀的凶徒总是知道往哪里捅最痛。许蕖是他灰冷生活里仅剩下的暖源,妈妈的形象被不知分寸的恶语侮辱中伤,这样的认知几乎让他感到生不如死,自我厌恶的感觉已经强烈到超出了他能够承受的阈值。 惊恸之下,遍体生寒,宋栩词眼里空洞洞的,郁结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连指尖都是青紫的颜色。 仿佛被冻住了四肢百骸,冰冷的手足被生生抽去了力气,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近乎站立不住。宋栩词脸色刷白,扶着木柜蹲身下来,仿佛自虐一般,机械地用手一一捡拾那些锋利的碎渣。 内心的疮痍在流血,即便碎瓷片很轻易地割破皮肤,他也像是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麻木地将满目狼藉收拾干净。视线有些割裂的模糊,连抹入手心的刺痛都仿佛不是清晰的。 清理碎餐具的垃圾袋套了两层,宋栩词用湿纸巾最后擦拭了一遍地面残存的碎屑,手指僵冷地拿记号笔给垃圾袋做上标识,本能地记得提醒清洁人员小心被尖锐物品割手。 浑浑噩噩地做完这一切,被撕裂的魂魄疲惫地复位,宋栩词有些踉跄地将自己关进盥洗室里,打开水喉,腕骨虚扶着洗手台,干呕的声音渐渐被水声掩盖。 他没有进食,除了胃液和胆汁什么也吐不出来,烧灼的感觉从痉挛收缩的胃袋一路蔓延到喉管,吐出来的仿佛是一把温吞的火焰,身体随之急遽地失温冷却下来。 冷冰冰的水流粗暴地拍打在他柔若无骨的双手上,早已浇灭了皮肤最后残存的一点热乎气,细小的血口遇水刺痛得像是活了起来,割伤的地方沁出血珠,随即被清水冲洗殆尽,浅浅的洇红很快又在手掌上晕染开来。 精神性的呕吐,反胃的感觉太过强烈,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冷水掬于手心,一捧接着一捧,不停地往尚还在滴水的脸上拍打,宋栩词在口鼻冰冷的潮湿里几近被溺住呼吸,用力挣脱那股可怕的窒息感,脸上的毛细血管在剧烈的呛咳中破裂,猝然间满是细小的血点。 良久,宋栩词心理上仍旧被魇在直犯恶心的感觉里,反复洗脸漱口,冲刷双手,分明早已经洗净,却仍然像对待物件一样再三地清洁自己。 水声终于停息,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宋栩词收回神放过了自己,低垂着湿漉漉的眼睫,身影有些失魂落魄地从盥洗室走出来,虚弱的身体在一块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领口被水浸湿了一片,他只能将保暖的围巾帽子扯下来放在一边,长发有些凌乱,身上冷得快要结冰。 omega眼底茫然失措,陷入一段无力的空白,不知道该去哪里,伶俜的影子蜷缩起来更显纤弱清减,无助得仿佛同父母亲走散的小孩。 早上第一节课将近过半,宋栩词已经迟到很久,索性枯坐在角落不动,不愿再费力赶去教室试图亡羊补牢,只是怔怔地用毛巾冷敷着脸上的血点。 太累了,指尖凝聚不了力气,无论身上还是心上,悒郁的情绪沉重地拖着他,如同将他掩埋的荒漠,沉得没有边际,空气窒闷得像是抽干氧气与水分的石头。他对身边的一切提不起半点兴趣,落在地上的浅影兀自凝固着,仿佛直到枯萎,烂死在阴翳里,他都已经不想再动弹分毫。 一旁有人刚抽了醒神的烟出来,随手往空篓里扔掉了没用完的漱口水。余光捕捉到角落里omega那抹孤僻的倩影,不自觉地挑了挑眉,眼里陡然亮得像是跃入了一簇火光,没想到逃掉一节课反倒会有意外收获。 宋栩词一直低着脸,不知在想着什么。从侧面望去,omega垂坠的乌发遮挡了那双让人沉迷的眼睛,而他骨骼分明的轮廓依然清晰……秀挺的鼻梁,薄嘴唇带着一点冷冷的豔色,再往下是一段雪白修洁的天鹅颈,颈线显出脆弱易折的纤细,只是一小片侧影已经足够令人过目难忘。 omega情绪落在谷底,浑然未觉自己已经被人明晃晃地看进了眼里,对方灼灼的视线肆无忌惮地拨开他的秀发,拂过纤薄的脊背,沿着一小节椎骨往纯净无瑕的肌肤更深处描摹…… “宋栩词。” 冷不丁地,那人忍不住开口喊了他一声,嗓音沉闷里透着嘶哑,但也不算太过难听。声音响起来,入耳很陌生,语气倒是显出熟稔的笃定,对方仿佛凭着一道侧影就早已确定坐在角落里的人是他。 宋栩词随着这道突兀的声音很淡地往陌生人的方向看去一眼,略微抬头的动作打断了对方视线无形的深入,显露的面孔却无疑更引人遐想。一张巴掌大小的脸撞入对方的眼帘,无声中惊心动魄,如默片最美一帧,omega冰肌玉骨的样子映得光线仿佛都染上了霜影朦胧的美感,让窥视者不由得陷入一阵更深的意乱情迷里。 宋栩词微微抬眼,眼底情绪依然沉寂,没有什么多余的涟漪,他对远远地叫出他名字的人毫无印象可言。 他不认识面前的人也很正常,周围大多数脸孔在他脑海里都是扭曲模糊的黑影,参与着或是旁观着一场不知何时告终的霸凌。出于本能的抵触,他不愿意多想他们在背地里所做的事情,也不想让那些人的嘴脸在他的记忆中留痕。 omega冷淡如冰的反应并未丝毫打消念扬高涨的热情。念扬看进他黑阗阗的眼睛,无法形容那种空灵幽静的美丽。omega若即若离,微垂着眼睑,眼瞳仿佛覆在睫影里浸水的乌玉,念扬看得入神,只觉宿醉的不适瞬时一扫而空,倏忽之间浑身上下都清爽透顶。 “怎么优等生也不去上课?”念扬开口问得饶有兴致,扬着眉,满脸混不吝的顽劣。 高瘦的男生在销金窟里泡了整夜,身体都快要被灯红酒绿腌制入味,即便从头到脚换过了衣服,喷过了兼容烟草气息的男香,也遮不住那身呛鼻的味道。 待人快步走近了,那股烟酒气愈发明显,侵占了这一片原本清净的空气。 “‘乖乖女’可不能翘课啊,学坏了可怎么行,老师知道了要批评你的。”念扬唱着一出独角戏,面上神情极尽舒展,阴鸷的眉眼兴致勃勃。“走吧,美人,跟着我,我带你去找教室。” 熬了夜,男生眼底渍得一片猩红,轻浮的眼睛盯牢了他,唇畔让人不舒服的笑意像病毒一样扩散。 宋栩词沉默不语,态度写明了生冷的反感与拒绝。 念扬却仿佛没有脸皮,对他疏冷的抗拒视若不见,更不知收敛,逼近的身影比他强硬太多,长臂忽然一伸,上来就蛮横地拽过他的手腕,行事风格不给自己留一丝体面。 “放开我。”宋栩词眼底微惊,冷冷地开口,口吻难掩厌恶。 他在病中没有什么力气,话音轻轻弱弱的,不存在威慑力,反而更添了一把催化剂。 念扬将他清水般动听的话音放在唇齿之间,拆开了反复咀嚼回味,像是舍不得咬碎了吞咽下去一般,喉结禁不住上下滚动起伏,脸上浮起神经质的兴奋。 “想和你说句话真不容易。”对易碎品本能的凌虐欲被激起来,念扬脑海里的渴望焚烧得更为浓烈。 宋栩词被大手拖拽得踉跄,耳畔只有周身带起来的冰冷气流和齿贝上下撞在一起的声音。他显然无法与alpha的体格抗衡,腕骨被那道很重的手劲握得发疼,仿佛快要被捏碎了。 顶漂亮的人物已经攥在手中,逃脱不了,念扬被那抹皎白的肤色同自己的对比惹得眼热,掌中吹弹即破的触感有如捂不热的薄冰,让人指间不免捏紧了愈发不愿松开,手背青筋更突显得狰狞,将他纤瘦伶仃的手腕掐出了刺目的指印。 念扬大步显出难耐的迫切,动作粗暴地将他扯入一间空教室里。门转眼之间已经被带上,落锁声在空气里炸开,心头跟着无端地一凛。 念扬牵扯嘴角,笑意肆意扩张:“来好好上课,别让老师对你伤心失望。” 阴测测的声音尚未落地,宋栩词已经被压倒性的臂力往地板上一掼,摔在冷硬的瓷砖上,痛得一时间都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根本还没好全,细弱的淡蓝色血管伏在手背薄薄的肌肤之下游走,全是输液留下的针孔,状况实在太差,经不起被这样折腾,身体被扔在地上像冻僵了一般动弹不了,半天缓不过来,只有痛感像巨大的潮水袭上来,不必等到明天,身上过后定然是青青紫紫一片。 宋栩词轻喘着细气,体温在地板冰凉的刺痛中逐渐抽离,冷汗直往下涔,失去了一切挣扎的可能。 “你可真美啊……”念扬瞳孔一瞬不错地紧盯着他,齿根隐隐泛痒,口中尝到不满足的滋味,是属于兽类的垂涎。“也难怪那群觍着脸对喻闻庭发大水的蠢物心里不平衡,总要找机会对你作怪……” omega还处在恢复时期,身骨纤细羸弱得近乎透明,跌在地上有如断手断脚的人偶娃娃,消沉没有力气,乌发如绸缎铺散,优美的唇线紧抿着,无力反抗,夺人心魂的一张脸奄奄一息,求生欲望低迷,脸上细小的血点脆弱得让人感到心都碎了一地。 他此时此刻这副模样,引颈受戮,什么人都可以对他做尽坏事,尽情地发泄心中所想的一切。念扬看得血脉偾张,顾不上什么趁人之危、恃强凌弱,一心只想侵犯梦寐以求的圣域,要将他逼到绝处,对着自己崩溃,哭泣,求饶,喊痛……还未付诸实际,将臆想悉数变现,只是想象一下,念扬就已经被刺激得呼吸更重,精神上快感如潮。 信息素浓度在空间里凶猛地攀升,念扬脸上透出近乎癫狂的阴沉,绷紧的下颌线条在兴奋中隐隐有些病态的抽搐。 神经高度兴奋,念扬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属于宋栩词淡淡的冷香忽远忽近,若有似无,那一缕冰凉的香气如同勾人的丝,从omega雪白的后颈缓慢地抽取而来,仿佛让人怎么也捉不住,嗅不够。 alpha借信息素的优势压制omega的劣行是校规里严格禁止的,此时alpha的信息素浓度达到了阈值,已经触发了监测系统的警报。 而念扬对耳旁机械音的警告不以为意,呼吸粗重,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试图将丝丝缕缕捉摸不定的香气拆吃入腹,omega清幽的气息太让人沉溺,信息素吝惜释放,分明微少得可以忽略不计,收效却是致命的,念扬肺腑里仿佛无形中吸入了致死量的迷幻剂,起伏的胸腔还掺着些被逗狗棒耍过了头的躁郁,被牵着走,晕头转向,理智蒸发殆尽,在上头的亢奋里不管不顾,拣了把趁手的椅子,轻轻松松地冲噪音源头砸了过去,伴随着一道巨大的碎裂声,刺耳的警报也随之销声匿迹。 “这下不吵了。”干扰消失了,念扬自顾自地解决了挑衅,对破坏得来的成果满意无比,只差吹一声口哨,“都像你一样安静该有多好。” 身上已经躁动难抑,念扬将脱下来的外套甩到一边,手里急不可耐地松了领带,束缚随纽扣崩开,阴影就要沉重地覆下来,想做什么都昭然若揭,悉数翻涌在眼里。 宋栩词忍着恶心,微阖着眼睛如有所思。苍白的脸上默然有些心不在焉,周身气压极低,有如阴郁的雾天。 心中对比着廖廖几种可能,然而除了忍气吞声,其实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被权势所迫,即使是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也只能当是自己踩进了阴沟里,被狗咬了一口。 即便他能够用力割断眼前人碍眼地上下滑动的喉咙,看着alpha在喷溅的血注里被吓破了胆的丑态,事后等待他的还有无尽的报复,更深的苦海,还要想尽办法赔偿少爷大笔医药费,和妈妈一起卑躬屈膝地登门道歉,受尽侮辱,不会被对方有头有脸的家庭背景轻松放过,恐怕还免不了有牢狱之灾……两害相权从其轻,omega在权衡中已经心灰意冷,一片不知为何在清理中被他留下来的碎瓷隐蔽地攥在手心里,又慢慢地松开,他厌倦地闭上了眼睛,说服自己要接受现实。 alpha的味道将密闭的空间熏得像是毒气室,令人作呕,宋栩词漫漫地意识到,如果被强迫标记,被疯狗咬上一口,他甚至拿不出钱去医院洗掉。难以启齿的事情,为此同妈妈提出要钱都没有能开得了口的理由,不如干脆在恶心的瘴气里就这么死掉。 他无法理解,omega为什么会对alpha抱有一丝幻想。 念扬俯下身去,手掌掐住了omega天鹅垂死般的脖颈,用卑鄙的力道迫使他扭转视线,声音威迫他:“看着我。” 念扬由是如愿以偿地将心心念念的面容完整地收入眼底。omega容色很冷清,万分柔弱,美目黯淡,清高的冷脸依然无动于衷,倦怠的眼神如同施舍。入梦的双眼幽潭无澜,贞洁烈女一样,让念扬颠倒的神魂仿佛分裂两半,一半着了魔地感到入迷,一半为着他的区别对待而郁气难平……这个omega看着仿佛是个不可亵渎的圣女,却在别人口中像婊子一样处心积虑地勾引喻家的alpha,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思及此,念扬终于气得僵笑了一声。 “要不是知道你背地里花了多少心思打着喻闻庭的主意,我还以为你对人永远是这副爱答不理的冷恹劲……简直让我都想见识一下你对着那个人什么模样了,真让人感到好奇…… “你要是再学聪明点,就应该把引诱那个alpha的力气拿出来,换个人试试,何必在攀不上的人身上白费劲……你说是不是? “让我猜猜……你是被喻闻庭玩过了丢掉了,还不死心地把自己往他的宿舍里送,还是都宽衣解带了也根本没等到人家走进房间,没能灌成你精心熬制了一晚上的迷魂汤? “不如跟我好好地继续下去……喻闻庭看不上的玩具我可是爱玩得很,会对你爱不释手的……放心,我怜香惜玉多了,舍不得像他一样冷落你……” 念扬嘴唇蠕动,止不住神神叨叨,神情裂出几分气急败坏,瞳孔病态地紧缩着,视线发直地锁定在他脸上。上身已经带着滚烫的热度沉了下来,像是要沉入一个失真的迷梦里,仿佛再多看omega两眼魂都快消磨不剩了。 愈是接近他的肌肤,百合花幽微的气息愈是清晰,香气冷冷清清的。恍若置身幽香摇曳的空谷,omega后颈未受一丝污染的雪肤是唯一仅存的真实。念扬浑身颤抖地深深吸气,享受他的体香沁入肺腑的过程,呼吸愈发失控迷乱。 空气已经弓满,宋栩词双眼无望地轻阖,嘴唇在极尽漫长的一分一秒中慢慢失了血色,等待身上降下凌迟。 弦欲崩断的前一刻,一切戛然而止。门被重重打开,日光猛烈地涌进来,高跟鞋叩在地面的脆响几乎穿透耳膜,遏止了alpha堪比疯狗般的行径。 “念扬同学,请你出来一下。” 施婳带了一众巡逻的安保人员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其间不乏退役军官的身影。 警卫身上都配有电击棒和麻醉枪,镇压性的武器眼里最容不得败类,无声说明在alpha拒绝配合的情况下,不介意采取一些必要措施清理垃圾,让精虫上脑的疯子恢复神智听话就范。 施暴者被老师喊走了,施婳语气严厉地要求对方在接受抑制剂注射之后立刻到校长办公室报到。 可想而知念扬有多无法甘心,犬齿本都已经将欲触上omega柔软光洁的后颈,却在距天堂一步之遥的时候吃了瘪,被气势汹汹的安保队伍蓦然前来叫停,像个发情中的野兽被戴上可笑的止咬器,强行冷却绮念,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拂了面子…… 毫无意外,不到一天时间,施婳就以身体原因离职了。 宋栩词接受了心理疏导。omega躺在咨询室的沙发椅上,厚实的窗帘带来持续一时的安全感,柔和的软包墙面舒缓视觉,伴随一盏温暖的落地灯,呼吸混同着扩香仪散发的带有镇静效果的熏香,omega短暂无梦地睡了一觉。而后他醒过来,套上外套离开,走出去,一切仍然是一团糟,不曾有过丝毫改变。 连着几天,宋栩词脸上都有些神思不属,淬冷的表情带着些许自我保护的意味。 这日午间,omega在午休时间没有别处可去,罕见地待在了公共休息室里。精力支撑不住,omega倦倦地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他因为生病缺考了上周的古典文明课测试,下午需要单独进行补试。 在这里休息不比心理咨询室安静私密,他闭着眼睛依然受到周围的打扰。 有两三个不认识的omega系着围裙戴着口罩,大概是因为往他储物柜里放脏盘子的恶劣事迹被罚做清洁,正动作潦草地用稀释消毒液擦拭公共休息室的地板,只是敷衍地将地面打湿而已,样子并无一丝打算反省自己的意思。 宋栩词匮乏探究欲,没有心情理睬,自始至终未将他们看进眼里。他们嘴里刻意说给他听的话音却一直像苍蝇一般绕在他耳畔嗡嗡作响,是变本加厉的诋毁声。 这些扭曲的声音当然毫不在乎事实真相,只是傲慢又自卑地相信着自己愿意相信的,永远自说自话,声量要大到能盖过焦躁不安的妒忌心,生怕一旦停下嘴巴,空虚的胸腔就会被控制不住的丑陋情绪完全吞没。 “……某些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才待了半天就卷铺盖被赶出来了,看看这待遇,真是好笑,说不是闻庭哥哥宿舍里的保洁谁能相信?” 作为那个alpha阴差阳错的绯闻对象,宋栩词永远不会被话题轻松放过。 对于omega们来说,没有什么事情能赶得上与喻闻庭有关的话题富有吸引力,偏偏又不敢在私底下多妄议喻家,于是从alpha宿舍里走出来的omega便首当其冲,被谣言牵强附会,被冠以诸多帽子,寡廉鲜耻的狐媚子,不择手段攀高枝的野心家,没有自知之明的烂泥巴……成为旁人口中过不去的谈资,一提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每每引得附和连连。 “……下作的货色,没眼力见的乡下人……校长到底把他招进来干什么,专门拉低学校的格调吗?” “传出去明英都沦为佣人孩子能来上学的地方了,让这种贱民脏了贵族血统……什么时候起这里不培养精英改培养下人了?” 满口怨诽的人表面光鲜,但可惜生了张比下水道还不如的嘴巴,口气脏臭,难听的话直往外面倒,一开口便污染空气。 宋栩词静静拢着外套,像一株纤纤小小的静植,面容疏离得就像没有听到一般,淡漠的反应近乎于无,闭着眼睛连长睫都未颤簌一下,只是不动声色地戴上了隔音耳塞,屏蔽掉外界琐碎的杂音。他需要为下午重要的测试尽快休息补眠,心中不愿意被负面情绪影响发挥。 是时,一道咔嚓的声音乍地如同刀裁,有个在公共休息室里玩手机的alpha悄悄趁着他阖着眼无所觉察的时候摄下了一张照片,留着自己欣赏。 其中一个被罚做清洁的omega耳朵很尖,闻声被害妄想十足地惊呼一声,捏着一副隔着口罩都嫌尖细的嗓门,臊着脸冲一旁拍照的alpha嚷道:“偷拍我干嘛?要不要脸啊你?” 关系到品味的事情,把玩着手机的alpha被拉下水,无法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闻言额角青筋抽动了一下,受不了这等恶心,气极反笑,讽刺丑人多作怪,直接挑明道:“拜托,我拍沙发上睡着的那个,人家都还没说话呢,安心当睡公主,你倒是自作多情地蹦出来叫什么叫?谁瞎了眼拍你这头猪啊,屏幕里塞得下你这张河里泡发了三天的厚脸吗?信息素都是一股酸气,呕……有空在这本色出演泼校花脏水的丑角,没时间去找面镜子照照?搞清楚了,拿你跟他一根头发丝比都是抬举你的。” 被alpha好一番嘲讽的尖嗓方才诽谤起别人的时候开口如连珠炮,唾沫星子起劲飞溅,轮到自己当靶子了倒是有些哑火,被呛得脸上根本挂不住,表情无比难看地强撑着逞能:“混蛋你有本事再说一遍?哈……念扬刚被押走,柯益清你这死变态玩意也按捺不住色心了是吧,也想玩玩性骚扰当众光荣一把,再夹着尾巴灰溜溜回家关禁闭?” 对方不以为耻,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脸上半点没了恼色,笑嘻嘻地反唇相讥:“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刚才是谁在管我们喻理事长的公子叫闻庭哥哥,我记得是你吧,毕轸,一口一个哥哥都叫得那么亲热了,实在好奇他的感情私事你就干脆打电话问问去啊?在这里为难一个生病了手无缚鸡之力的omega做什么? “嫉妒了?着急了?想取而代之你也可以试试东施效颦啊,也学人家去喻闻庭的宿舍里睡一睡啰,别只想着不做干流口水啊,喻公子宿舍的床肯定大得很,还怕躺不下你这号巨坦吗? “你还在顾虑什么,总不会真怕被费顿区的楼长当乞丐逐出去吧?唉呀,你说你家里好不容易发达了,混上个暴发户,也是鸡犬升天了,怎么这张相由心生的寒碜脸还是暴露本质……你突着双眼睛瞪我干什么?生气了?嘴巴一张一合的,像个讨饭的碗似的,要不要我往里面扔两个硬币聊表爱心啊?” 毕轸气得嘴巴都忍不住抽搐,无从反驳,咬着牙半天语无伦次,胸口憋着一口恶气出不了,越想越堵心,都快口吐白沫了。 弱者却只有抽刃向更弱者。毕轸将刚才所受的一顿毫不留情的奚落尽数归罪于宋栩词,自己之所以丢尽脸面都是怪这个omega好端端地偏要出现在公共休息室里。毕轸窝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忽而瞥见腿边清洁地板用的那桶稀释消毒液,脑海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恶念。 一整桶消毒水径直往角落里睡容安静的omega身上泼过去,一滴都不剩,将omega从头到尾狼狈地淋湿。 柯益清蓦然变了脸色,恨不得一巴掌生生给毕轸扇死过去,铁青着一张脸惊吼:“——你发什么猪瘟?找死啊?!” 毕轸被吼得悻悻然,脸上的表情僵硬到怪异,仍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撑着脸皮强颜为笑,嘴里还不肯饶人:“你没看他手背上那么些青青紫紫的针孔吗,别是什么不干不净的病吧……我好心给短命鬼消消毒啊,盼着他晚点再死。” 毕轸自我意识过剩,太爱以己度人,眼下尽管已经无人理会,也记得要恶人先告状,先反咬受害者一口:“落水鬼活该……从你进来我就想问了,宋栩词你装什么,不就是刻意过来看我们笑话的吗?一边看我们几个因为你被罚在这里做一周卫生,一边还能享受护花使者在旁边为你出气,你是不是心里很得意啊?” 宋栩词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从昏昏沉沉的梦中陡然惊醒,omega细弱的肩颈失措地哆嗦,巨大的惊吓惶然无法消化,畏冷地抱着手臂瑟缩成一小团,惊魂不定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战栗,让人看得心都被揪紧了跟着发颤。 消毒液经稀释过后浓度已经相对温和,万幸没有泼到眼睛里,没有造成严重危险,但omega肤质敏感,肌肤接触刺激过后很快微微发红,需要立即进行冲洗,若是消毒水渗透皮肤停留时间拖长,引起过敏灼伤,对他身体造成的伤害无疑更大。 omega在淋浴间里待了很长时间,独自调整处于崩溃边缘的情绪。浑身上下都需要用大量清水将刺痛皮肤的消毒液完全冲洗干净,他淋浴了很久,换过了干净衣物,就着一杯冷水将手中各色的片剂挨个吞咽下去,身影差一点就无法进入补考的教室。 他耽误了一会时间,老师出于对心头好的照顾,还是心软地让他进来考试了,没忍心让他去跟校长解释迟到的缘由。 “谢谢老师,我很抱歉。”宋栩词清淡的声音底色虚弱,有些哑意,像一支柔弱的水流缓缓淌过干涸的河床。 在老师面前他有些拘束,恍惚正对着的人是施婳,为此胸口处一阵说不出来的难受,他想不到施婳能去哪里躲避风头,眼睫从而垂至更低,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神情面对,向老师转达自己的愧疚。 眼底摊开的试题堪比天书,尽管宋栩词见缝插针地补生病落下的课,为此辛苦熬夜,为考试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在眼下心力交瘁的情况下,先前的努力还是无可避免地功亏一篑。 他浑身倦冷,肺里艰难地挤压出冰冷的空气,无法集中精神,眼睫泛沉,用眼睛看东西变得很困难,视线轻飘飘的,好像再怎么努力也落不到卷面上,凝聚不了注意力,试卷上印刷出来的一个个本该熟悉的字眼都渐渐变得极其遥远,极其陌生,一字一句组合成更费解的题干,让他无论怎么来回读题也无法尝试理解,无法进行思考,连基础的核心术语解释都动不了笔。 这门课程的成绩对他而言很重要,如果再保不住a等,下滑太严重,挽救不了老师对他的定期评估和综合考量,他会被调整到更低层次的班级,他已经落下了太多课,几门成绩变动太大,叠加起来将引起老师更高的重视。老师毫无疑问将会一一分析他最近在学术表现上出现问题的原因,整理之后详细地反馈给家长,和他的妈妈进行联系,甚至让许蕖过来面对面沟通他的情况。他不想让妈妈为他操心劳神,学校里这一切龌龊糟心的事情他都不想让许蕖知道。 眼下感觉实在太不好受,宋栩词头痛如刀绞,身上有些低烧。过来考试之前他已经提前吃过花花绿绿的药片作为预防,他体质孱弱,即便是小小的感冒也在他身上放大得很严重,弄不好甚至可能都会要了他的命。 手指有些无意识的痉挛,宋栩词漫无目的的笔端微微一滞。 喻闻庭……看着自己在答卷上不知什么时候写下来的名字,宋栩词握笔的指尖冰凉泛着青白。 喻闻庭,喻闻庭,喻闻庭…… 这个名字倾轧下来,好像头顶挥之不去的阴影,已经将他像废墟一样不能够再捉襟见肘的生活完全毁掉了。 如果那个alpha从来没有存在过该有多好。 教室里暖气很足,宋栩词仍然感到浑身发冷。 赶着考试时间,他来不及完全吹干湿发,一头乌发还在滴着水珠,发尾如一绺绺渗露的墨枝。 有那么一刻,他在失神中放任心里的恨意在笔端流泻,字迹一笔一划,写在那个alpha的名字后面,用力到指骨都疼痛:……去死吧。 父亲缠绵病榻,最终还是免不了病死。他不仅失去了爸爸,家里为此欠下的巨债还像个堵不住的窟窿掏空了他生活全部的光彩,每一天都如暗淡的隧道,毫无希望也看不到尽头……父亲去世给他带来最深远的痛苦,这是他所能想到对一个人最恶毒的诅咒。 宋栩词精神不支地趴倒在座位上,状态难以为继,透明的肌肤恍若将逝的轻烟,意识模糊地看着纸上他亲手写下的可怕咒言,眼里忽而掠过一线清醒,仿佛害怕冥冥之中会一语成谶,omega面色慌乱地想要拿笔划掉那行破碎的字句,将偏激的话语收回去,手腕却无力地颤抖了一下,握不住的水笔从指间摔落,重重的一声响。 他觉得自己心理上大概已经不够正常了,若不是这样,他怎么会恨一个从未见过也从未认识的陌生人。他的绝望不应该太遥远地怪罪到那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身上,远到都不会与他惨淡的人生相交的人。若真要追溯起来,从他在脏水巷里出生的那一刻起,生活就生来罹患治不好的穷病,早已经是半死不活,堪堪吊着一口气,活着只是因为还不能甘心就这么停下呼吸而已。 应该消失的其实是他自己才对,也要不了多长时间了。他的身体状况自己能够清楚,确实命比纸薄,用不了多久,不知什么时候生命就要进入倒计时之中,药片杯水车薪,而换心手术是家里再供不起的费用,他不能忍心为此再残忍地将妈妈耗干一次,让许蕖再经历一次世界上最大的失望,惨重到灵魂里。 而喻闻庭有完美的人生,远大的前程。与他完全不同。 12、第 12 章 几小时过去,宋栩词裹着长外套从学校出来,有些漫无目的地缓步走在回家路上,渐渐迷蒙的灰蓝夜色在呼吸之间泅泳。 冬日的天空太早地染上暗调,灰朦朦的,渡往晦暗又漫长的夜河。 下午古典文明课的补考随水笔溅落到地上的声音戛然而止。那道突兀的声响让监考老师抬眸一愣,蓦地将注意力悉数投过来。老师察觉到一丝不对,转而满目担忧地近身来看。 宋栩词趴在座位上,枕着那张一遍遍写着喻闻庭名字的答卷,纤细挺拔的肩背像一片柔弱的薄雪落在桌面上,大片乌发无力地铺散下来,松开的指尖静静垂在桌缘。 omega因为体力不支已经昏过去了,只有呼吸尚还微弱地起伏着。 再次醒来宋栩词复又躺在校医院治疗室的隔间里,面对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灯光,雪白的床单,错觉自己仿佛身陷在早已厌倦又无法脱离的往复循环。 宋栩词默然待着没动,似是供人视线精描细绘的观赏性静植,任由护士的影子移过来为他拔掉输液针,而后垂睫乖乖依照耳旁的示意用指腹轻按住消毒棉。omega放任自己出了会神,冷白莹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地放空了一会,直至眼底慢慢恢复清明,想起身处风暴眼中一团糟的一切,所有消极的念头在脑海里卷土重来,顷刻间不可收拾。 护士照例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而后想起来要向他转告老师方才留下的话,告诉他醒来以后可以直接回去休息,老师的意思是考试还有机会,调整好心态,不必太过担心。 宋栩词半阖着眼睫,面容淡静地听着,适时地轻点一下头,唇角微微牵起一点象征礼貌的笑意。等手背上的穿刺点止住血以后,omega支撑着自己起身下床,在校服外面披上一件宽大的旧麂皮大衣,推门无声离开校医院,将单薄的身影重新融进入冬的冷空气里。 天将晚,道路很静,人影稀疏。宋栩词漫不经心地听着鞋底踩过路面干冷而轻微的碎响,天色仿佛抹过火山灰,转眼便暗下来,不知不觉应该已经到了晚餐时间,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候不甘寂寞地响起来,宋栩词略微停下脚步翻出手机来看,屏幕并不意外地显示是妈妈拨来的视讯。 像是瓷偶空无一物的眼珠怔怔流露出一丝情绪的裂纹,宋栩词长睫微簌,漆黑的眼底终于从空洞的麻木中掠过一抹慌乱。冰凉的指尖僵硬地顿着,迟迟没能按下去接通妈妈的视频,怕被许蕖看见自己此刻虚弱又狼狈的样子。 omega脸色很差,嘴唇血色稀薄,纤瘦的身形僵立在原地,显出小孩子的无所适从,默默等待视讯的提醒声音响到最后自动结束。 一直到提示音偃息,宋栩词倦倦垂下眼睛,呼吸轻吐出一口白雾,正欲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未过多久电话又重新响起来,这次视频改为来电,再次打了过来。 “吃过晚饭了吗。”按下接听键,透过听筒,许蕖声音如常地问他。 是稀松平常的话题,透着简单的温馨。妈妈的语调如一贯带着能抚慰心脏的平静。宋栩词攥着手机说不出话,闭着眼勉强将一瞬间被最熟悉的嗓音悉数勾起的心酸委屈自胸口压抑下去。 本不需要时间考虑的问话,宋栩词却半晌没能作声,许蕖于是了然他在学校里匆匆忙忙又没顾得上按时吃饭,眼前大概浮现出omega面对答不上的问题有些局促地轻轻摇头的样子,让人心软得没有办法,在电话另一端无奈地叹息了一下。 宋栩词整个人被罩在妈妈那片轻微的叹息之中,胸腔似拧出苦汁,浸没在酸涩里,找回的话音需要很费力才能显出一点轻松的意味。 在简短的通话挂断之前,宋栩词听到了妈妈那边温暖的空气里静静流淌的柔和旋律。 喻氏宅邸里的晚膳一向高雅,厨房精心准备,专人负责侍酒、布菜,数不清的佣人来来往往,微不可察的脚步从不出错,佐以私人音乐家现场钢琴演奏,供京枝夫人用餐时放松身心。 钢琴声娓娓动听,不会喧宾夺主,自然而然地融在大幅落地窗一览无余的蓝调时刻里,一道涌入耳膜,灯海闪灼在天空深沉静谧的蓝色调呼吸之中,如泱泱倒悬的星河,流泻着一派最接近天堂的纸醉金迷。 在这种时刻,宋栩词忽而想起那个令人无法释怀的陌生人。那个alpha回到家里了吗,此时也在另一端从容就坐,分神听着这片优美的钢琴声吗。 不待他再往后想下去,那点轻倦的思绪已经被冷风吹散了。宋栩词拢紧外套,低头跟随着疲惫冷漠的人群慢吞吞地挪步,等候下一班空中列车到站。 妈妈和他蜗居的租房是还赖在城市边缘的老破小,不在主干线路覆盖的区域,轻轨不能直达,只能在目的地外围停下,几番中转换乘,出站后还要穿过拥挤的市集和狭窄的街巷,步行距离很长,不比叫车来得方便,若放在平时,宋栩词不会选择这样挥霍时间。 大概是努力过后回报廖廖,omega已经感到心灰意冷了,将一直遵守的计划表在心里揉成了废纸团,不再能提起那么多心力约束自己去一一完成,先前要从海绵里挤出来用的时间忽然显得多余起来,不再想如何详细地打算,宁愿都拿来发呆枯等。 回到家已是精疲力尽。老楼没有装电梯,宋栩词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气喘吁吁地带上了门。omega在未开灯的小客厅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倚着坚冷的沙发背平复急促的呼吸。 休息了片刻,宋栩词用鸭嘴夹固定住两侧碎发,进厨房煮了一碗清淡无味的水煮菜,用手持搅拌棒打了一杯苦柚汁,一并呈上餐桌之后拍下来发给许蕖,像是笨拙地完成一个让妈妈放心的任务,跟许蕖解释他今天考试之后提前回家了,有听妈妈的话健康饮食。 许蕖记得他在冬天手脚冰凉的体质,不久后回复的消息嘱咐他不要学习到太晚,睡觉之前记得充一个暖水袋。宋栩词点开语音条听了一会,视线一直远远凝在窗外。回过神扫了一眼桌面上半冷的食物,没有多少胃口坐下来动筷,只是转身折回厨房,戴上防水手套慢慢清理了厨具。 夜晚富有重量,白日所有负面情绪会在这时充斥于空虚的房间,千百倍地压下来。 冬夜的空气里弥漫着生铁般的寒冷。omega搂着暖水袋,身上的淤青没有经过擦药处理,一碰就疼,让他更无法入眠。 一阵没缘由的心悸心慌突如其来,宋栩词似被掩住口鼻般喘不过气。omega睁开双眼,披上衣服下床,借着台灯的光亮接了杯水,将拆开的药片吞咽下去。 缓了缓,宋栩词却没再躺回发冷的薄被窝里,而是搁下水杯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依旧是那盏台灯,陪着他在夜里复习功课。光线昏暗,他的精神也同样昏沉,眼睛看不进去书本上的字眼,效率不能更低下。 那片凉丝丝的碎瓷不知为何依然没有被omega扔掉,眼下静静地搁在他的手腕边。 就这么算了吧。 不知是从哪一刻起,宋栩词看着那一小片锐物陷入不由自主的失神。 即便理智告诉他应该再撑一会,不要理会那些令人作呕的人事,撑着一点力气再往前走一走,再恼人的狗也总有悻悻作罢的时候,不会一直自讨无趣地跟在身后吠下去。 但绝望充盈到避不开,让他发现这样的困境没有出口,无人能帮他一把,眼前无路可走,黑黢黢的一片根本看不到尽头。比起继续往后坚持下去,就这样放弃,早些获得解脱,这样任性自私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脑海里闪过去,在没有选择的选择之间反复如呛水一般挣扎。 渗入四肢百骸的疲惫让他感觉呼吸都很吃力,太累了,休学甚至是退学都好,他只想不被惊扰地休息一段时间,或是干脆一睡不醒,躺入那口薄棺里,永远地跟随爸爸平静地安睡下去,不再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刺向他的一切已经足够痛了。 不用最后一根稻草,omega心理上已经被压垮了。 课程错过太多,滚雪球一样跟不上进度,成绩断崖式下滑。光靠一点生活费已经支撑不起昂贵的药物,连同在医院住院期间的大笔欠款,账单始终沉沉压在他心头,纸终究包不住火,在妈妈那里早晚会瞒不下去,在此之前那种煎熬的感觉几乎能将胸腔里的氧气渐渐熬干。 omega将锋利的碎瓷放在手心里松松摩挲了一下,神情像白水一样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心脏本来已经麻木了,之所以还会泛起钝痛的感觉,大概只是因为不愿意抛下妈妈一个人,留她独自在这个冬天里受苦受累,他在意许蕖的感受一向比考虑自己要多出太多。 寒冷的日子无边无际,即便能幸存于这个夜晚,日历里却还有一整个漫长的雪季。 – 到了学期收尾阶段,常规学术课程减少了,课表上仅安排部分核心课程,可供自行支配的时间变得更多。 周围的富家子弟大多一边准备学期项目,一边利用机动时间参与丰富的社交活动,维系交际圈,拓展人脉。由于学校给予了更高的自由度,他们可以向宿舍管家申请特别外出权限,离开校区参加家族事务,为假期里回归家庭融入社会生活进行短暂的过渡。 空气里与不久后将要到来的假期有关的话题渐渐多起来,计划着与家人共度时光,前往温暖的热带岛屿度假旅行,和朋友小聚,组织跨年派对,参与家族举办的盛大宴会和节庆仪式……有的甚至已经面临联姻压力,需要准备与另一方家族成员正式见面,由双方长辈坐下来协商订婚事宜,筹备订婚宴。 学校间或有意识地在安排学生投入到象征性的慈善活动中去,无论是高调的慈善周,基金会活动,还是学校交响乐团义务演出,不放过借以展现社会责任感的机会。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也会抽出空来,礼仪性地访问家族资助的社会福利事业机构,代表家族捐赠物资,塑造表面上的亲民形象,波涛汹涌的名誉竞争暗藏在其间。 作为明英的学生,宋栩词无法免俗,生疏地参与其中。omega提前预约了休息时间去看望福利院的孩子,一起进行简单的绘画拼图游戏,教小朋友们基础的乐理知识,耐心地指导他们演奏琵琶基本的指法和按音技巧……像是一种自我疗愈的过程,omega对此并不感到讨厌。 休息日,宋栩词在福利院里陪小朋友们度过一段平淡安静的时间,接着还要到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继续打工,从下午一直忙到晚上。 和他一起待在店里负责理货收银的蔺哲不是第一个敏感地察觉到他身上变化的人。 在此之前,福利院里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小朋友藻藻眼疾手快地隔着外套捉住了他纤瘦的手腕,对于隐在他长袖底下一层层厚厚的医用纱布表达了充满天真的好奇,用交换秘密的口气询问他为什么会受这样的伤。 小朋友的认知理解尚且稚嫩,不难以应对。omega被攥在手腕的伤处,却没有一丝挣扎,像是失去了痛觉一般,一潭清墨般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波动,只是平淡自若地开口向对方编了一句解释,说他在手腕里放进去了一把很小的钥匙。 虽然宋栩词语气轻描淡写地将小朋友应付过去,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也称不上是完全在说谎。omega手腕的伤口贴上了无创闭合条,像贴着拉链样式的创可贴,不再流血,恢复以后不会残存疤痕,从而也就不会为太过寒冷难捱的冬夜留下一丝显出软弱的证据。 事后医院为他清创的时候,大概出于自欺欺人的心理,omega也的确顺便接受了微创手术,让医生用无针头注射器将芯片植入他的腕部皮下,指纹虹膜一类的生物数据被烧录进芯片里,用于身份验证,权限控制,追踪定位——是联盟最显赫的家庭用以管理众多佣人的方式之一,而在喻宅服务的下人们早早签订过保密协议,将永远保持缄口不言,不会将在宅邸里的所见所闻向外界透露半个标点符号。 他说什么小朋友就跟着相信什么,藻藻闻言轻声惊呼,一脸神往地接着他的话提问道:这个钥匙可以打开故事书里的神秘宝箱吗? omega顿了顿,随即淡笑着肯定,口吻似真似假地补充道:还可以用它进出联盟中区那座宫殿一样漂亮的大房子。 小朋友福至心灵地接着问:比理事长的家还要大吗? 话音未落,这次轮到宋栩词微微愣了一下,藻藻见他有些怔神,还以为他从未收看过电视,以至于自己说出来的话竟触及到了他的认知盲区,于是忙不迭地两手向他比划道:喻竞暄理事长,闻庭哥哥的父亲。连小朋友也能脱口而出的名字,喻氏深植于联盟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见omega雪白透明的脸上仍旧无多反应,藻藻便不再留恋于这个话题上再继续纠缠,很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蜡笔重新埋下头在纸上练习书写宋栩词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将他的名字写作“木羽羽言司”。 小朋友写字写累了就开始自己画画,通体雪白的小小侏兔代表身旁的omega,而抱着糯米团子的小人,根据宋栩词来福利院的时间,上午是早上好的“早早”,下午是洗香香热水澡的“澡澡”。 宋栩词怀里搁着一盒藻藻郑重其事地分享给他的幸运沙拉,用叉子将一小段苦苣送进藻藻嘴里。助教为了防止藻藻吃太多糖果导致蛀牙,骗他说糖果罐里剩下的口味不是酸的就是苦的,又绘声绘色地即兴发挥了一个吃蔬菜沙拉会变得幸运的小故事,可谓是用心良苦,只可惜过犹不及,藻藻听完之后再也舍不得吃独食,要留下来将幸运值分给美若天仙的omega。 蔺哲没有藻藻那么容易糊弄。 许久未见,蔺哲小心地捧出来一碟一掌大小的草莓奶油瀑布蛋糕,补给他一句迟到的生日快乐。 宋栩词低声向他道谢,缓缓伸手将礼物接过去。而这一次,蔺哲落下来的视线触上的却不是omega左腕上那点分外柔婉的小痣。眼下omega纤细至极的手腕上了保护性的敷料,包裹着层层无菌纱布。 蔺哲眼睑都随之痉挛了一下,几乎不忍心多看,难以想象该是有多疼,平日里弱柳扶风的omega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痛楚。蔺哲心急如焚,只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语无伦次地关心道:“小词,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omega买不起一块像样的腕表遮掩一下,只能将手腕伤处藏进冬日外套过长的袖口里。被发现了秘密,脸上也没有丝毫异色,周身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似隔着透明的玻璃墙。在蔺哲眼里他愈发像是摆在壁龛里自内碎裂的瓷,悬在将要跌坠下来的边缘,状态十分危险,清瘦的身体绷着一丝韧性,维系着脆弱的坚忍,让蔺哲感到惴惴难安,生怕下一刻便伸手挽救不及。 宋栩词本不打算回答,微微迟疑了几秒,还是搬出了准备过的说辞:是植入身份验证芯片的时候受的伤,不要紧,很快就好了。omega抬手轻轻在他眼前晃了晃,进一步解释道:是佣人进出需要读取信息用的,下次到夫人家里帮忙做事会更方便一些。 随着omega的话音,白惨惨的纱布之下,雪冷的肌肤似被打上低人一等的烙印,将蔺哲的眼睛生生刺得一痛,一股说不上来的难受深重地绞过胸口,而omega却面色平淡,情绪稀薄,以清柔如平常的嗓音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始终都很平静,仿佛心脏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接下来大片大片的时间里蔺哲都在心不在焉,一得空就抱着手机躲到一边查找资料,一头扎进检索出来的信息里急切地进行筛选。 有客人进店里选了一大堆零食结账,宋栩词拿着扫描枪一一读取条码。omega一举一动都令人感到分外养眼,白皙的手指纤如柔荑,手腕细伶伶的一截。 宋栩词有些忙不过来,手腕有一瞬间因为用力不慎牵扯到了伤口,传来十分尖锐的一阵痛,omega不着痕迹地掩饰了一下袖口。手里的东西无力地脱手,顾客选购的牛乳布丁因而不小心跌在了收银台上,omega声音轻弱地补救:“抱歉,需要给您重新拿一个吗。” 实际上,客人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也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omega实在太漂亮,看体态像是舞蹈生。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瀑布般倾泻,眉眼如山水盈盈,眼睫覆下一片秀美的扇影,身上的修饰越减越是美得素净,愈发让那双异常美丽的眼睛成为吸住视线的重点。 清清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他所在的空气里,omega美得近乎没有生气,静得似是在冰水里浸过,脸孔的颜色在雪色与月色之间,有一种极度洁净的感觉。客人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omega是在同自己说话,在耐心地征询着自己的意见,忙回应说没事、没事,不用那么麻烦。 怕omega再出错被人为难,蔺哲从浑浑噩噩中腾地一下惊醒,一边着急忙慌地两步并作一步走过来,一边安慰宋栩词道:“让我来吧,你先休息一会。” 因为是自家经营的小型便利店,蔺哲有时候会开导自己只当是守着一个随用随取的冰箱,在工作时间光明正大地给人开小灶,顺手在微波炉里给omega热了一盒店里最受欢迎的抹茶拿铁。 视线状若不经意地掠过omega纤弱易折的细腕,如果真是由精密的微型激光刀在手腕皮下划开的伤口,切口用可吸收的医用胶封合后,几毫米的小口到现在应该早已经恢复好了,会细微到根本看不见,而不是像这样割损手腕,划开这么触目惊心的一道。 蔺哲心情复杂,局促地咬了咬下唇,强忍下心头涌起的百种滋味,笨拙地出声宽慰omega,“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词。” 宋栩词闻言笑了一下,淡淡地嗯了一声。 – 冬日天寒地冻,愈发冷得令人绝望,取暖费用昂贵,一天比一天难熬,不知道该怎么撑过漫长的冬季。 下课之后,宋栩词坐车过来,默默步入联盟大人物堪比宫殿一般的宅邸里,日渐缩短的日照时间无形带来更多悲观,omega总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只想尽可能地在妈妈身边多待一会,获取一点无言的安慰,为她分担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宋栩词将校服外面的羽绒服褪下来,挂在佣人房里,接过妈妈那天未完的活。 omega用简约的檀木发簪松挽着头发,跪在楼梯台阶上给艺术品一般的橡木楼梯仔细地进行打蜡保养工作,将上面细微的灰尘不厌其烦地擦拭干净之后,再用软布将天然蜂蜡细细涂抹上去,态度比天冷之后给自己稍显干燥的皮肤擦上面霜要认真万倍。 慢工细活,一时间还做不完,在偶尔休息的间隙,omega会看向拱形窗外渐渐变得黑沉沉的天幕,透过窗,庭院里由几十万粒水晶玻璃装点的白色圣诞树盈盈流光,在等待着未来的节日点灯仪式。omega分心观察着天空里雪落的迹象,天气预报冷锋过境,今晚会降下初雪。 第一场雪浪漫如初恋,总是和告白,心愿,遇见梦中情人联系在一起。宋栩词从未许愿,也已经不再有许愿的心情,对雪天的喜欢不再孩子气地外露。今年的初雪夜,外面应该会很冷,omega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等待,下雪带给他的分明只有更冷的天气和更滑的路面而已。 如同深沉克制的电影镜头慢慢开始移动,omega作为画面的主角却一直浑然未觉。 从上至下,omega转到最后几级木质台阶上做最后的抛光收尾工作。 明明是温暖的室里,却在某一时刻忽而能感觉得到新雪初降的气候。宋栩词终于似有所觉,魂不守舍地低垂着头,也因此错失了周围唯恐造成打扰一般压低声量之后对难得回来一趟的alpha谨慎的问候声。 那道高大的阴影不知何时笼罩在他身上,高度带来的压迫感不容忽略,入眼的全粒面牛皮军靴从他身边稳稳踩过楼梯台阶。宋栩词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头皮猝然如针刺般地一痛,几根发丝随之挣断了。 他没能起身避让alpha的身影,散落阶上长度委地的乌发被alpha上楼梯的脚步无意间踩到了,omega一连数小时跪在台阶上干活,双腿和膝盖早就已经麻木了,此时如被踩痛的幼猫一般不知所措,浑身引人保护的纤瘦无助。 是抬眼的这一刻,宋栩词才发觉已经下雪了。 仿佛暂时离开了水深火热的地狱,片片好雪飘落下来,伤心事也忽而远了,心脏随新雪渐渐感到轻盈起来。 这么的美,让世界消融噤声的宁静,外面如寂静的修道院挂上冷冷的凇意,让人一时之间忘记了一切痛苦,因为雪已经静静落下来。 华生虚困,岁尾梦蝶。 眼前年轻的男人身上深色的控温夹克利落硬挺,贵重的衣料版型简约,而alpha通身的贵气与生俱来,冷淡的气质锋芒收敛。 极出众的alpha,身量非常高挑,带来视觉降温的清晰冷感,周身沉淀着属于钟鸣鼎食之家的举重若轻。 那种慑人的英俊近乎富有侵略性,带着雪的气息。锋利的骨相,五官挺拔,刀刻斧凿般的利落分明,眉骨眼窝都很深邃,第一眼就似夺走了全部的注意力,让人再难以移开眼睛。 宋栩词被刺痛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红,眼尾如染上一抹胭脂雪。omega背脊僵硬,强撑着身体,指尖紧紧掐在掌心里,指甲不知不觉用力嵌进去很深。 眼角生理性滑落的水意感觉不到温度,omega仿佛已经不敢呼吸,心也因着说不出的绝望感到一半畏冷,一半灼痛。 喻闻庭停下上楼的步伐,垂眼注视着他。肩头一片碎雪都没有沾,永远有人毕恭毕敬地为其打伞遮雪。 大约在回程的私人飞机上淋浴过,alpha不见疲态,和风尘仆仆四个字丝毫沾不上边。 视线自高处倾下来,落地窗外的雪也跟着静静地飘落。 人生的第一场雪恍若神显,坠下一个纯白的,银亮的梦。 因为alpha冷冽如雪国的信息素气息,室里的雪下得仿佛比窗外更盛。 再看不到其他任何事物,omega透过将落未落的泪膜,望着眼前高大的身影,等待alpha将带给他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