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一章 山东盐帅 朱温独身兀立在宽阔的官道之上。 官道两侧是荒莽的原野。 他捉刀立于徐徐行进的千军万马之前。军阵中,万马不嘶,战车车轮在大地上碾出辚辚的声响。 嘴角上扬,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的目光明亮起来。 自从与那位出身官宦之家,却心怀江湖、志在澄清天下的奇女子分别以来;这个无聊的世界,终于要变得有趣了。 如果自己的世界一直如同过去一般无趣,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芒砀山游侠朱温,求见盐帅。” 当他发现倾覆在道路上,委积如山的金珠宝货,未曾令铸铁一般的军阵发出一丝一毫的喧哗时,他终于决定开腔。 却感觉不到多少尊敬之意,只有秋水一般的从容。 “哪来的混小子,如此妄诞不知死活?” “盐帅也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弟兄们并肩子上,将这不晓天高地厚的小儿碎尸万段!” 这时,才有詈骂声自队中传出。 如此反应,并不在朱温意料之外。 只因捉刀军前,当道拦驾,本就是极无礼的举措。正常来说,若真有求见之意,也当待军队扎营之时,恭恭敬敬地备好拜帖,向守门卫士表明来意。 但朱温知道自己本身就属于性格有些恶劣的人。 “盐帅黄巨天起义兵,本为天下。岂有天下未定,而杀才智之士?” “巨天”,乃是义军领袖黄巢的字。而“盐帅”,则是因为黄巢以贩卖私盐起家,得的江湖绰号。 此言一出,义军群雄俱各神色微变,目光凝重起来。 这小子头戴赤色巾帻,身着玄色粗布衣裳,本是个寻常草野游侠,却偏偏有一种浊世贵公子般的高华气质,令人侧目。 现下自称才智之士,恐非全然妄言。 “小子知道义军如今资粮欠乏,特备金珠数车,粮草二囷,以为觐见之资。” 没有人质疑,因为那些泼洒在道路上,拦住大军去路的金宝财货,正是朱温所言的资粮。 “更有部曲数千人,赢粮景从,愿为义师赴汤蹈火。” “若有半句虚诳,可将小子立斩当场,死而无怨。” 军中尚有低低的议论之语,但重重的一声咳嗽声起,顿令军列一片鸦雀无声。 一位金甲中年男子,自阵中施施然踱步出来。 男人目光投向朱温,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灿烂如星辰,越显得魅力四射,然而三军将士却一个个心惊胆寒,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面对这样的眸光,朱温心头也有些忐忑。 “既是如此,将你的人马拉出来,由本座点校一番。”义军领袖黄巢开言道。 这时,义师士卒才行动起来,收拢清点道路上的财宝资粮。 朱温应了一声,探手囊中,掷出一支带骨哨的响箭,呼出部下。 黄巢询问了朱温身份来历,瞧着数千部众川流而出,在平野上摆出阵势,旌旄招展,刀枪如林。 略一扫视,却是淡淡道:“兵源太劣,当散去大半,留五百人效力即可。” 朱温神色微变。 这是他精心调教两载的部下,也曾数败官军,令大唐官府无可奈何。 黄巢怎能说可用者不过五分之一! 深邃的眼芒却又开始打量他,令他感到一阵不自在。 “不服气吗?” “不敢。” “半月之前,我军与朝廷神策军交战,小有不利。”黄巢轻抚颔上短短髭须:“而五日之前,一帮土寇突然设伏奇袭我师。我军迎战,将土寇打得轰然崩溃,但这帮人极擅逃窜,我军并未生捉得俘虏,也未得到多少战利品。” “小子今日投效,自然是欲解盐帅燃眉之急。”朱温竭力对视黄巢那不可逼视的目光,应道。 这位义军统帅颌下须短,脸上自然散发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却又有种透人肺腑的亲和力,似乎天生就该执掌千军万马,领袖群雄。 黄巢手指冯虚划过,速度虽缓,蕴含的力道却似要将虚空洞穿:“让本座猜猜看。五日前的伏击,是因为义师新败于官军,群寇以为我黄巨天无能可欺。” “他们都是一帮井底之蛙,不足为道。”朱温接话头道。 “而我军缺乏资粮,又无甚缴获,今日突见道路上有大量金珠宝货,会不会阵乱哄抢?行军之时,阵势若乱,虽兵强,亦可击之。” 黄巢目光越发灼然,手指如同剑锋指向朱温心口:“如若这样,那你带来的就不是投效义师的部下,而是部署完备的伏兵!” 对方一言诛心,指出朱温只是见义军组织严整,临财不乱,才认为值得加入。否则,必然是趁火打劫。 仿佛一道闪电掠过朱温的心海之中,那里的上空,曾经是一片黑暗,下方没有任何波澜。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微微颤抖。 但却又有一种隐隐的兴奋。 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有趣的世界。 “小子发出响箭之后,部下经了一盏茶时分,方才汇集,若是早就伏下,怎能如此迟缓?” 听得黄巢话语,千军万马的目光已如霜刀雪剑纷纷攒射在他身上。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何况是黄巢麾下的百战雄兵? 即这样的压迫力,亦令人几乎要顷刻崩溃。 现在还能保持镇定,朱温也认为自己当真是个天才。 “这个解释很不错,我很欣赏这样心细如发的少年人。”黄巢悠悠道,显然并未放下对他的怀疑。 “在下一片真心前来投效,却以忠见疑。盐帅如此,不怕失天下人之心?” “好得很,好得很。”黄巢拍了拍手:“你下面是不是打算说,如果我再猜疑于你,你宁可当场自刎明志?本座年轻的时候,也玩过这类的把戏。” 朱温眼帘不由一垂。 对方竟预判了他可能使用的话术之一。 但黄巢仍抓不到实在的破绽,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 “岂敢。蝼蚁尚且惜生,小子又怎敢在盐帅面前作此表演。” 这算是半句实话,朱温当然能极好地表演,但这种事对他来说很累。 “你觉得你自己的布置天衣无缝,可惜终是太年轻。”黄巢道:“朱温,你说你是徐州萧县人氏?” 朱温恭谨抱拳:“小子出生于宋州砀山县,但自幼丧父,便随母迁至徐州萧县石林村落户。” 黄巢续道:“而你的部下,本是你之前降伏的铜山盗匪,大寨在你家乡的正东面——那我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在我军两日前经过你家乡的时候,率军前来投效,而是多此一举,把队伍拉到更北边,来等待我的军队?” 朱温心头一凛:“这……乡人不喜我所行,此事惊动家母,难免令她怨愤。盐帅如有疑惑,遣人至我乡中一问便知。” 这也是事实,朱温的大哥和母亲素来厌他浪荡无行,听说他在山里做了山大王,抗拒官军,气得几乎要与他断绝关系。 “乱世之中,谁不凭乡党之力?便是强绑强拉,也要弄一伙旧相识给自己助拳。” 黄巢声色陡厉:“让本座说出真实原因吧。我军规模,远大于你,你觉得如我军争抢辎重阵乱,你乱杀一阵,虽能夺得不少器甲之物,更斩获首级去向官府卖好,但想要一阵全歼、大创我师,却是极难。” “届时我师不知你来历,自然当做本地民兵,依你看来,多半会烧讨一带村落泄愤。你不欲家乡被你牵连,遭受战火,这才是你画蛇添足的真正理由!” 朱温感觉到自己的思维顷刻凝滞。 面对黄巢丝丝入扣的分析,他已经难以继续思考。 “来人!”黄巢叱气如雷:“取吾的大夏龙雀宝刀来!” 身旁两员卫士马上抬出一口黑檀木盒,从中起出一柄无鞘长刀,奉到黄巢掌中。此刀下为大环,以缠龙为之,其首鸟形,刀锋殷红似血,森然欲噬人,仿佛囚禁着无数幽魂在其中,悲泣不已。 黄巢姿貌雄杰,不怒自威,手上再擎着这一口凶刀,威风更是直冲天际。 朱温的部下们想要冲上去,不计代价救护头领,却被黄巢眼角余光一扫,纷纷骇得动弹不得。 面对越来越近的刀芒,朱温心中不甘之余,更有一种淡淡的落寞。 原来人世一场,也不过如此。只要一分一毫的算计失误,任你千般造化,转瞬成空。 他已懒得再为自己辩解,但也不想闭眼,只想着清醒到最后一刻。 并非吓得呆愕,却有种超脱般的麻木。 刷地一声,血色刀芒如练横过。 他终究是光棍地探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头还在。 宝刀呛啷一声,坠在地上。 一声断喝在耳旁如奔雷炸响。 “小儿辈何不取之!” 朱温眼神骤亮,弯腰拾起宝刀,用绸子裹了负在背后,深深一拜,表情竭力保持着从容:“愿为黄帅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生死无惧。” 黄巢悠悠道:“男儿泯不畏死,是好事。但不到最后一刻,亦不应放弃求生之意志。” “你因顾念桑梓,以致百密一疏。但若真的如此年纪,却阴狠无一丝疏漏,我反而留你不得。贾诩、侯景之徒,不过为祸世间而已。” “用此刀者,往往入魔,最终彻底丧失人性。然而于你而言,正可磨砺心性。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若你哪天控制不住自己,用此物自刎便是。” “你不必谢我,本帅敢留下你,是认为你有这个价值。不然的话,甚至不用我亲自出手,这个乱世就会将你吞噬得无声无息。” 压力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心田的轻松和欣喜。 朱温发现,不知不觉间,汗水已经将他的后背打得一片湿透,沾染重衫。 他心中却是被激荡的兴奋所充斥。 他的未来,便是那个“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世界。 不必再压制自己,不必再做事只用六分力,不必再生活在庸俗与无趣当中。 俊杰们的世界,英雄的竞技场,如何不令人为之热血贲张? 从小,他就如同仰望天穹的水中之鱼,呆呆地凝视着那云朵上霞光万丈的世界。那里有风虎云龙,辰宿列张。 但这大唐,是门阀、公卿、藩镇、牙兵的天下。他们把持着云朵之上的世界,斩断了天梯,隔绝了地天通。 如果没有天生的名门血脉,再有才智的青年人,也只能屈身在草莽的池泽当中。 而对于从小自命不凡的朱温而言,想要一跃化龙。 那么今天就是此生唯一的机会。 第二章 说书人 “濮阳县,三十里,曾是中原富饶地。” “一朝草贼凭空起,乌烟瘴气渺人迹。” “无父无君无纲纪,横行犹敢称天意。” “幸得薛帅挥神戟,邪风一时偃旌旗。” 一条黄泥路蜿蜒爬上山丘,路旁平地建了个茅草苫顶的茶棚,茶棚前首展着一张桐木屏风,摆了张高脚案,一位说书人坐在月牙凳上,临案唱着苍凉的古曲。 说书,源自本朝初年,当时尚称作“变文”,既说且唱,以佛经故事为主。后来也说各种传奇、史事,遂有平话、说书之称。 一众听客捧起碗灌着粗煎茶,不时有人喝几声彩。 角落处,一位衣着得体的阔面中年人,与一个俊秀少年并排而坐,听着曲儿,神色悠闲。 “先生,薛家将中何曾有这一段?” “对啊对啊,无论是老帅薛礼薛仁贵,还是他郎君小帅薛讷薛丁山,何曾在中原打过战?” 看客忽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似乎对唱词不太满意。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各位看官且听分说,仆今日说的不是国朝初年的薛家父子,而是河东薛氏一位当世英雄。” “当世英雄?谁啊?” 庄稼汉没得见识,连自家乡里的父母官都未必识得,更猜不到说书人说的是什么人物。 “仆且卖个关子——却说乾符二年,有两个贼人在河南道作乱,一个姓王,因满脸麻子,唤作王麻子。另一个姓黄名巢字巨天,是个落第书生,生得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 角落里,少年扯了扯阔面中年人袖子:“掌柜的,你可曾见过有三个鼻孔的人?” 阔面中年人悠然一笑:“那自然是没有,莫非你见过?” 却听说书人又道:“这两个贼人啸聚流匪,收拢一干乱兵,所过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百姓苦这帮草寇为祸,呼他们作‘草贼’。” 听客纷纷道:“原来是这两个贼子,俺也曾听过。” “朝廷为追剿这俩凶徒,又加派了田户之赋、盐铁酒税,愁得俺腰带都瘦了一圈。” “无事生非,扰乱天下太平,这王黄二贼属实可恨!” 这时,少年清澈的眸光打量着这群人,眼中透出一股怜悯的神色。 “所以啊,这草贼,无论何时都要剿,不剿不行!”说书人陡然大喝道:“剿平了这草贼,天下就又太平了,我等才又享得安乐!” 击掌声由阔面男子方向传来。此人五官大气,眼神深邃犀利,一张国字脸虽不秀美,却有英气干云。 “说得好!只是草贼何时才能剿平?朝廷发兵十万,精骑万人,州县却不住陷落,不免令人耻笑。” 男人轻笑一声,别有一种悠远滋味,显得相当惋惜。 旁边的少年人脸上则露出玩味笑意。 说书人面色有些难看,折扇陡然一紧,清了清嗓子:“这位看官所言差矣!国家用兵两载,唯天平节度使薛崇薛公用兵如神,屡破贼兵,草贼闻之丧胆,不负世家威名!州郡沦陷,不过是薛公引草贼上钩的鱼饵。现下薛公又联络诸镇,布下天罗地网,十面埋伏,贼人败亡授首,就在目前了!” 说到痛快处,听众也被其感染,议论纷纷。 “原来薛仁贵元帅的后人,还有这样一位当世英雄人物?” “山西将种,名不虚传。薛崇大帅做我大唐的封疆大吏,这下天下太平有望了!” 说书人面露得色:“仆平日搜集薛崇大帅的平生事迹,编得传奇万言,只待今日为各位分说。这部传奇,乃是仆独家之秘,尚未传于他人之耳。” 茶客们越发来了兴趣:“休卖关子,快说快说!俺们都想细听薛帅的英雄事迹。” 阔面男子却突然站了起来,耸了耸肩:“诸位听我一言。” 他陡然打断说书人说话:“先生可见过薛崇大帅真容么?” “这……倒是未曾,但仆曾识得多位薛大帅帐下将校,访求得征战故事,阁下莫非能比仆更了解薛崇大帅?” 男人负手道:“这是自然,若说薛崇事迹,在场没人能较余这个老熟人更了解他。” 此话一出,听客投向男人的目光又都转做好奇眼神。 “你这汉子说与薛崇大帅是熟人?真的假的?” “这人瞧着有些气派,说话也不像诈俺们。” 男子却微微一笑,将随身包裹揭开,满堂金气,顿时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不是本朝富贵人家收藏于家的四方金块,或是零散的金叶子。而是奇特的马蹄形状。 “马蹄金,本朝所无,唯汉墓有之。”男子叹了口气,露出遗憾表情:“余在战场上打败薛崇,从他辎重里缴获了这些东西,看来薛帅的天罗地网之术不太管用啊。也不知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薛大帅,怎么有如此卑鄙之心呐!” 众听客登时改色,却有一个书生冷笑道:“几贯青钱,就妄图颠倒是非、诋毁朝廷命官?目无王法!难怪本朝之初便严禁商人参与科举。” “非也非也,瞧此人模样,未必是个商贾,指不定是从哪个墓穴里挖掘的不义之财。” “莫非你还能是黄巢黄巨天不成?” 说书人也微笑道:“这位员外也忒幽默了。这世上可不是有钱就有道理。”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喝彩。 俊秀少年眼神打量着这群情绪不断起伏的看客,从他们的神情中感受着不信与不甘,感觉到一股子无聊乏味。 二十多年来,自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他的,或者别人的父老乡亲,都是这样,在未来的千年里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砀山朱温,自幼就过着被这样的人孤立、排挤、视作不合群存在的日子。从少时的痛恨,到后来的麻木,到现在,他对他们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怜悯。 圣人都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不喜欢这样的世界,但世界总需要这样才能持续运转下去。 “确实,庙堂上的富贵之辈,也不见得有道理。”黄巢拊掌道:“古人云:自古无不亡之国,不掘之墓,这些取之民间的东西,终当还之于民。各位可会嫌弃这不义之财?” 此言一发,众人神色骤变,而后眼中纷纷射出无可抑止的贪欲。 “这位爷,所言可当真?”一位小贩模样汉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眼中却早充斥着浑金的颜色。 “我黄巢黄巨天平生顶天立地,口中岂有虚言。” “你……你是黄贼……不,草军黄大帅?” 某看客露出惊骇神色,如遭了霹雳般颤悠悠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黄巢从容一笑。 顿时有人惊叫起来,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但直接逃走的人只是极少数。 只见黄巢拔刀出鞘,刀锋如匹练划过,大块的马蹄金被削成轻薄的金片,满天飞舞,折射着日色,瑰丽已极。 “啊——” 看客们从初始的畏惧,瞬间变成了贪婪和狂热,而也再不会有人怀疑薛崇被黄巢击败,缴获大量马蹄金的事实。 “一人一片,不许多抢啊。” 黄巢慢条斯理地说着,一旁的朱温则是抽刀将一个试图抢四五片的大胡子右臂给砍了下来,鲜血喷溅,惹出数声尖叫。 但除了此人不顾断手,捂住伤口仓皇而逃之外,其他人只是规矩下来,排起队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一片。 财帛动人心,对于这些贫苦农夫而言,对于利最直接的渴望,让他们忘了对草贼的恐惧,也忘了对薛崇大帅的敬畏。 “各位觉得我黄巢黄巨天是个什么人啊?是不是‘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黄巢带着玩味笑容,对众人道。 “好人!黄元帅一貌堂堂,胜过潘安宋玉,更兼心地仁善,是大大的好人。” 一个落魄书生竖起拇指赞叹,众人纷纷应和。 “可本帅这个好人,却不爱听劳什子薛家将、罗家将、秦家将故事!”黄巢突地如雷暴喝,震得众人一时呆滞:“大将的子嗣,都是大将,生来就是钟鸣鼎食,名扬天下。而我等草莽出身,就算拼搏百年,也摸不到那些簪缨世胄的脚后跟。” “现在各位看,什么河东薛氏,什么名将世家,什么天平军节度使,又有什么了不起?各位可曾想过,如果自己有薛崇那样的环境与机会,恐怕也未见得比他差!” 一言既出,振聋发聩,乡民们纷纷应和。 “是啊,俺们生来穷苦,既习不得文,又学不得武,只得在田地中打粮为生。” “谁说富贵人家,便天生比穷人高贵?俺们村头那个王员外,连地都不会种嘞,愚顽得紧。” “薛崇道貌岸然,枉为国家大将,却盗坟掘墓,品行丧尽,哪里比得黄元帅高风亮节!” 千言万语,不过是陈胜曾说过的八个大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对,他不知从哪弄了这许多黑心钱,诈你们痛恨侮辱薛帅。这是此人收买人心的手段!诸位不要信他!” 说书人露出张皇神情,极力高喝着。他显是对薛崇相当崇拜,接受不了一包金子就让舆论彻底倒转的事实。 人群听了说书人言语,有一小部分露出疑惑神色,但大部分仍对黄巢流露着谄媚的笑容,因为他们拿到了黄金。 瞧着说书人还在垂死挣扎,黄巢不动声色,又从另一个包裹里掷出个圆溜溜事物。 说书人瞥了一眼,骇得亡魂皆冒:“你,你这汉子,弄个死人头出来吓人做什么!” 黄巢一耸肩:“要说薛崇事迹结末,不看这首级看什么?三日之前,我砍了他脑袋在此。” “你……”说书人指着黄巢道:“装神弄鬼,不知从哪弄了个死人头来吓人……” 但当他仔细端详那颗头颅时,突然发出“呀”地一声惊叫,直接从月牙凳上跌坐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薛帅……怎么会……战无不胜的薛帅,怎么头颅竟出现在此处……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说书先生顾不上拍打身上灰尘,手指指着黄巢方向,眼中充斥着惊恐,全身如同筛糠般颤抖不已。 他的表现,也坐实了薛崇不仅三日前战败,连头颅也被义军割取。至于这些黄金,必然也是薛崇派人盗墓所得的不义之财。 黄巢掣起一块马蹄金,直接在说书人的屏风上劲划,金粉洒洒落下,染在素色屏风之上。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不过须臾之间,黄巢口中吟诗,屏上作画,顷刻绘出一片金色秋菊,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题上姓名、日期,黄巢大笑一声,掷金于地。只见那金菊图笔力劲怒,线条流畅优美,一气呵成,大有画圣吴道子之风。 “本座欲为青帝,不知各位可愿追随?” 朱温也在一旁说道:“黄帅起兵,本为百姓。今唐廷腐朽,跟随大帅共举大事者,赏地千亩,公侯万代。” 看客们即便不通风雅,也能看出,这位豪爽义军领袖,乃是才气绝世的人物。 然而这样的人却沦为落第书生。 拿到金箔的乡民们心中,原来被压抑的欲望,顷刻如浇上了甘霖,疯狂地蔓延生长。 人们心中这般念头本就如同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而黄巢则是给了他们一个契机而已。 “走啊,跟黄大帅走!” “均田地,屠恶吏!” “打碎这不公的浑浊世界,博一场富贵荣华,抱那娇滴滴的小娘们!” 响应的呼声,犹如山呼海啸。 而一边的朱温,则只是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大帅,真是个好故事。”朱温压低声音对黄巢道。 “这点兵源不足为道。但本座需要这样一个百姓爱听的故事传播开来。”黄巢平静作答。 以朱温的聪明,怎可能看不出黄巢的用意?混乱的时代,乃是孕育豪杰的沃土,而黄巢要给他们的,就是熊熊燃烧的野心。 但黄巢显然并不是测试他能不能看出这点,而是想教他讲故事的技巧。 人生如戏,如是而已。 薛崇是首个被义军临阵击杀的帝国方面大员。 他们三日前在战场斩下的薛崇首级,也只有这样,价值才能发挥到最大化。 朱温心中感慨着这些只需要一席话,一片金子,就能被转变观念的底层百姓们。 这世界就算绝对公平,也是属于天才的世界。实力至上,意味着弱者只能沦为棋盘上的棋子。 但被煽动之后,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是弱者。 勇者横行天下,智者玩弄人心,智勇兼备者,窃国而为诸侯,乃至为帝皇。 这就是游戏的规则。 但话又说回来,让一群酒囊饭袋坐在高高的庙堂上,确实让朱温感到恶心反胃。 就算他不太能与这些他眼中的“不慧者”共情,但是当眼见被肉食者们派出的税吏、牙兵逼得缢死门楣,流离道路的百姓时,他也越发感到对上头的厌恶。 在其位则谋其政,就算你们自认为“代天牧狩”,将百姓当做畜生,当做圈里的羊羔,也该明白不该焚林而猎,涸泽而渔的道理。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第三章 盟主 “妹妹,姐姐来找你是有事情和你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安抚好顾纯情的情绪,他看着顾纯情把鸡汤都喝掉,打算带顾纯情出去透透气。 把手机交给了焦雷,又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聊天软件,找到安妮的号码,直接转了两千元过去。 战场的所有人,包括蓝天罡,还有躲在远处的紫鸾和紫苑在内,都被一种悲凉的气息笼罩着,仿佛世间的神、慈悲的佛、无瑕的仙都死了。 或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俊美的容颜便深深的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吧。 若不是沐婉每次都在身边拉着她的手,她还真想将那些茶水全部都倒到这些人的脑袋上。 他一怔,似乎是这样,但他并非不关心,那个时候只是想来日方长,他想自己一点一点的发现,可变故没给他机会。 这段时间,秦晋一直都在刻意遗忘这件事情,所以再离开丞相府之后,他都没有派人送谢礼给柠萌。 暗自庆幸之后,张明皓也在不停的挥舞着这把铜钱剑,汗水挥洒的瞬间,张明皓又是一剑刺进了这双面娃娃的鬼门之间。 就看到紫苑和华飞向着梅若剑和紫苑的方向而来,两人手中还各自抓着一根燃烧的艾草,药香弥漫,一只只血尸虫被烟雾笼罩之后掉落在地上,下了一层血尸虫尸体雨。 「我是挺好奇……说来桃华姐姐和哥哥差不多年纪罢?为甚么桃华姐姐至今还未嫁人呢?」——莫非,你真的喜欢哥哥? 遗憾的是,关平知道自己是关平,云山只不过是他编出来的名字。 “逼出能虫?”李智听闻后,忍不住打开法目,上下打量素月几眼。 如果不第一时间杀了她,那对方这种奇怪的手段就会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侵蚀自己的内心,最后下场是什么,自己也猜不出。 同样的身材好,同样的气质严肃,唯一不同的就是手里差个教鞭。 而且就算是只帮南风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帮其他的宝可梦?她是保姆吗? 而李智则是在不动神色的打量这个名叫燕陆年轻人,一时间也没顾得上攀谈。 九叔这才走出屋来,只是脸庞上却摆出一副前所未有的肃然表情。 二人若不是敌对关系的话,恐怕现在的关系,也会跟许元年他们这般要好吧。 正当众人看着攻击赵海伦博士的机器人放下了手臂,对此行径感觉惊疑时,画面也突然暂停。 而秦诗音,这时候,手中也出现了一把长剑,不断的挥动,碗起剑花,将周围的洋鬼子们杀得头颅抛飞,鲜血飞溅。 老人直接拜在庞风的气势之下,然后跪倒在地上,对着庞风的低着头。 “他们太过分了嘛,以为我们好欺负。”李温琪重重哼了一声,精神力却没有收回。 场上、场下的所有年轻人们已经完全相信,这就是为什么,国家队会特意从一个业余俱乐部选调李良来参加陪练的原因了。 两日后,楚风拿到了自己的新武器,在盘王棍上安上了落雁枪头。 厚实的龙爪直接压了下去,出场很帅,但触碰到杰尔诺身体的部分,马上就被冰冻了起来,右爪几乎失去了知觉。 段云图看见杨四海的身上被叱云魔的长剑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从伤口处流出来,将衣服染红了一大片。杨四海拾起掉在地上的大刀,只见刀刃上被砍了一个大豁口。方知叱云魔不仅剑法高超,而且内力远胜于自己。 苟天杰叫了声师叔,便一咬牙又向山上跑去。那人拦住叱云魔,一把重剑上下翻飞,势不可挡。叱云魔手中长剑一挺,一下子便突过了那人重剑形成的防线。 看着那层薄薄的光芒,姜维冷笑一声,眼中炽热更甚,随后加大火力,继续焚烧着。 “报告长官,我们的人失败了。”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汇报情况。 左梦庚长叹一声,可周围人谁也没听见,因为他的叹息生早已经被再次袭来的炮火掩盖了。明军的火炮和火枪时而交替开火、时而枪炮齐发。铿锵的军阵离万年桥越来越近,也预示着失败和死亡离左梦庚越来越近。 云飞扬调动元念,试图渗透冰棺,想看一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但是,冰棺表面,好像有强大的阵法,阻碍了灵魂渗透。 宫指导显得很开心,这个开门红对他来说很重要,更何况,他这次赢得是世界强队。 这个阵容说实话,基本上是完美无缺的,不但可攻可守,而且跑轰阵地无所不能。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般浮躁反社会,动不动就喜欢踢馆,老想着动些歪脑筋博名利,真个是鼠目寸光,目光短浅。 “走吧”司风雪看了林羽一眼,悄无声息的挣脱了林羽的胳膊,驭起她的血色弯刀腾空而起。 最近一段时间,惊雷联盟和炎龙联盟的表现太扎眼,已经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和不满。 但是一瞬间,杨天就感受到一股威压从天而降!压力无影无形,惶惶然镇压下来,让在场的人头晕眼花,眼睛都要睁不开。 方和以前是完全没有机会接触这个地方的,自然别说来了,而今天在陈天的带领下来了这边。 林羽点了点头,现在雪羽门初立。除了临海城外的无名岛之外,连个合适的修炼场所都没有,而无名岛现在就是林羽的秘密基地、普通的门人弟子也不适合过去。 第四章 耳光 下邑县,属宋州,地在宋州城东南。此县地界,也是王仙芝、黄巢两军的会师之地。 县令早已向士绅筹集了一笔钱粮,又开府库添补,派人毕恭毕敬送到义军军中,换取义军不入城,草军才在城外原野上驻扎。 今夜,这片莽原上,立下一座极为阔大的军帐,以木条为骨撑起,足可容百人饮宴。而在帐中的,自然尽是两军中的首领头面人物。 分别以来,两军都增加了一些新的首领,王仙芝便作为东道,亲自为众人介绍。 那一高一矮,乃是他的高足门生尚君长、尚让兄弟。样貌清癯,洵洵郁雅,宛如秀才的,是振衣盟的副盟主柳彦璋。天生一张蓝脸的,是竹花帮的少主秦彦。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等,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王仙芝毕竟执掌武林第一大派振衣盟,更是担任武林盟主四十年,在江湖上声望广大。即使此前惨败于老将宋威,兵马折损惨重,军中的高手,仍然远多于黄巢所部。 朱温静静听着王仙芝介绍群雄,觥筹交错间,将他们的样貌特征,全部记在心中。 虽然他向来不喜欢记这许多人,但群雄终不是乡野里的各色八竿子打不上的亲戚,便不能像过往那样,被阿娘抽上好几顿板子,也实在记不住一个。 所谓的远房亲戚,大抵是些平时喊你名字总是叫错,但是你遇上了对方时恰巧忘记打招呼,马上要跑到你娘面前大吵大嚷,说你家孩儿如何不懂礼数的家伙吧。朱温如是想道。 这还是朱家因阿爷去得早实在没钱,以至于亲戚们肯定不会有上门借钱的机会。 少年时,他曾对王仙芝执掌武林盟主大位,却不能肃清江湖上的奸邪,颇有微词。 但亲眼见其人气概,又蒙受王仙芝指点了几招武学,对于这位当世第一宗师,已然真心折服。想来与师尊黄巢生死以之的人物,又怎会是徒有武力的俗辈? 这等人物,也起兵与大唐朝廷相抗,看来是朝堂公卿与大野龙蛇的矛盾,真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介绍完一干首领,王仙芝却是又请上一人来,只见此人身穿圆领袍衫,头戴展脚幞头,脚踏皮靴,额头宽广,满面油光。从此人帽冠缝隙,也能看出其头发稀少。 黄巢、朱温见此人穿着唐朝官服,不由露出讶异神情,却见王仙芝介绍道:“这位乃是朝廷天使,礼部任郎中。” “任某见过各位豪杰。”钦差官微微一笑,脸上油光折射着烛火光亮,一片通红。他表情显得甚是恭敬,却掩盖不住眼底的高视阔步之意。 黄巢霍然站起:“天使?王仙芝,你说个明白,你要做什么?” “贤弟稍安勿躁。”王仙芝温言道:“不瞒贤弟,为兄已经与朝廷商议妥当,要受招安了。” 钦差插话道:“不错。招安王盟主,乃是郑相的意思。郑相怜兵燹连年,苍生疾苦,因此说服天子,以王头领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各位头领亦各有官衔赏赐。今日之后,咱们同殿为臣,那是大大的前程。” 郑相,即是当朝右相,出身荥阳郑氏,素以清正爱民著称,乃是朝中少有的忠直之士。 任钦差话音刚落,尚氏兄弟中的尚君长便附和道:“郑相清正廉洁,爱民如子。我等之所以起兵,无非是水旱连年,地方贪官污吏又为非作歹,不得已与百姓一同举事。如今既然郑相说服天子招安,必是已有了赈济灾民,惩治贪暴的全盘计划。吾等从此解散人马,一同报效朝廷,同造盛世,日后也是一桩美谈。” 尚君长身量极高,足有七尺有余,比孔夫子还长许多,真可谓长人了。然而腰膀并不宽阔,整个人显得极为瘦长,仿佛冷淘一般。 然而尚君长说话却是粗中有细,把草军群雄造反的责任推给天灾与贪官污吏,意思是天子圣明,中枢睿智,全是中层的奸臣在使坏。这样义军众头领既有台阶下,朝廷又得了体面。 尚君长是王仙芝最得意的大弟子,他如此说话,显然也是预备好的。 王仙芝也立身起来,长叹一声,双目凝视着已经满脸青筋暴露,马上要发作的黄巢:“阿巢,你且先不要恼怒,听为兄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黄巢冷哼一声:“有什么废话,速说便是!” 王仙芝道:“我出身草莽,成长武林,从小也没看过多少经史。但你我自幼结交,应当知道,我家其实也算琅琊王氏的后裔,祖上是有名的书圣王羲之。只是因为隋唐以降,琅琊王氏衰落,我们这一支才被除了士族籍,断了经学传承。”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南朝侯景之乱后,江南白骨成山,王谢子弟,再不复往日与皇家共天下的荣耀。 经学传承,对于士族而言相当重要。由于印刷之术尚不发达,经学传承,便意味着对于知识的垄断。像国初名帅,河东薛氏南祖房的薛礼薛仁贵,少时家道中落,以种田为生,但家中经学传承未断,薛仁贵不仅能征惯战,更精通易学,著有《周易新注本义》一书。由此,就可见经学传承对于士族门阀何其重要。 黄巢寒声道:“我自然晓得。” 王仙芝接续道:“青齐振衣盟与嵩山少林寺、扬州藏剑山庄、江左琅琊阁、西蜀唐门、龙虎山天师府,合称天下六大派。而江左琅琊阁,乃是南北朝时的南梁大将,白马战神陈庆之因倾慕琅琊王氏,化名江左梅郎梅长苏所创。由此即可见琅琊王氏昔日的声名。” 他眼中流露出真挚如烈火的情绪,完全陷入到回忆当中:“阿巢,少年时,我其实很羡慕你。你聪明,有才气,能读书。我曾和你说过,将来你若做了宰相,我便做大将军,我们一同匡扶社稷,再造大唐盛世。” 王仙芝摇摇头:“只是没想到在这门阀主宰一切的世道,惊才绝艳如你,文章诗名已满天下,却也落得屡试不第。我真的很羡慕煊赫当世的士族子弟,他们并不用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名编朝堂,获得天家重用。而我虽有这天下第一高手,武林盟主的名头,终究不过一个一身白衣的绿林之人。” 满座群雄,一个个纷纷露出赞许神色,窃窃私语。 少年时的执念,前半生的追求,早如镌刻般深入记忆之中,魂梦所系,怎能轻易割舍?王仙芝昔日诛杀祸乱天下的乔老魔,捍卫大唐武林,也是深怀爱国之心,怎能不想要投效朝廷报国? 说到此处,王仙芝眼神也陡然转做炽烈:“可是,自今日起,一切都不一样了。有郑相作保,朝廷必不是为诈。你我人到中年,还有机会实现少年时的梦想,进入庙堂之中,大展宏图。这,难道不正是你我想要的么?能不通过暴力、流血,就实现你我当初的志向,这该是何等美事?” 黄巢听得不断点头,发出嗯嗯嗯的声音。朱温见老师似有附和之意,心中一凛,却见黄巢不知何时已经走上前去。 “你说得很对,但是——” 黄巢不紧不慢地伸出左掌,啪地一声,打在天下第一高手王仙芝的脸面之上,刹那间鲜血迸吐! 而黄巢并未住手,又在王仙芝还未被打的左脸上又来了一记,是为左右开弓,这一下来得更狠,打得两颗带血的牙齿顷刻飚飞而出,直接钉在帐中支撑的木柱上,入木寸余! 这两耳光打得全场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此时即便是一根针掉在地面上,也会被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武林盟主王仙芝,何曾被人这样当众打脸?又有谁敢?即便是四十年前,与王仙芝激战三天三夜的魔君,也没能在王仙芝脸上来上一下! 而朱温看着黄巢在王仙芝脸上这么猛抽,却是全身四万八千个毛孔如同吃了人参果一般,畅快难言,强忍着才没有大笑出来。 打人不打脸,所以朱温喜欢打别人的脸,也喜欢看人被打脸。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愉快过了。 “世人一定会以为,我打你,是因为朝廷没有明确授予我官职。但吾今日便挑明,李家的官爵,巢不屑!自我落第步出长安城门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不寄希望于大唐朝廷。” “王-仙-芝!”黄巢一字一顿道:“你若执意要受招安,那么你我四十余年情谊,自此恩断义绝。未来战场相见,那便是仇敌,不死不休。” 言毕,黄巢一甩袖,背过身,大步流星,向帐外走去,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整个大帐内的一切都像静止了一般,仿佛凝固了千万年的时光,甚至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震撼于发生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才重现在这片空间,时间仿佛这时才又开始流动。 “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 打破寂静的,是王仙芝的声音,他看向黄巢消失的帐门,长声笑道。 王仙芝麾下群雄听得此言,纷纷拔出兵刃,遽然站起。以手持判官笔的一位汉子为首,竹花帮秦彦紧随其后,一群王仙芝军豪杰,顷刻便将黄巢一方的诸位将校包围起来,一个个眼中杀气腾腾。 显然,他们都认为王仙芝是怒极而笑,要在这里火并掉黄巢所部,因此抢着出手,将朱温等人围在垓心。 那朝廷使者,则露出一副看笑话的神情,用打量死人的目光看着朱温等人。 朱温突然再次感到一阵直入心扉的无趣。 不是说“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见到的应该是完全不同于小池塘里所见的,一群当世俊杰人物。 朱温暗道:“为什么这帮人现在看上去,仍然像那些乡夫俗子一般,庸俗,呆板,且乏味呢?” 实在令他感觉有些失望,甚至想要打哈欠。 朱温看了看身旁,一位长得很是秀气的中等身量年轻人,此刻已然脸色煞白,冷汗直流,惊惧道:“这……这……” 此人是黄巢的外甥林郎君,一个老实本分,能力平庸的少年,无论容貌还是声调都有些女相。由于黄巢没有子嗣,军中往往称呼林郎君为少帅。然而,其实黄巢军众头领并没有把林郎君多当一回事。 “林郎君。”朱温老神在在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不用担心。以我想来,黄帅不至于看错人。” “舅父……不至于看错人?你是在说什么?” 朱温懒得回答林郎君的问题,但是冲过来的竹花帮少主秦彦,对于朱温敢于在如此紧张的场面下,如此平静地说话,显然相当不爽。 秦彦一张蓝脸上陡然绽起怒意:“你们不知大势,自寻死路。刚才我还看见你这小子对钦差大人挤眉弄眼,如此不敬……” 朱温非常纳闷,虽然那个肥头大耳的钦差,说话时油腻的样子让朱温很想把他砌进三合土里,然后放到赵州桥桥基下面做人柱,但他实在没有对任钦差挤眉弄眼。 因为懒得这样做。 所以朱温只是冷冷道:“秦彦公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忽地摊手道:“就我看来,你可以去南诏国的景龙雨林,和正在啃食棕榈树的白象玩摔跤,当那碌碡大小的蹄子砸到你的头上,你的脑袋或许能变得清醒一点。” 秦彦一时咬牙切齿。 “奴辈受死!” 他抽出腰刀,马上要向朱温劈砍而去。 而那个并没有被朱温“挤眉弄眼”的钦差大人,此时一副看戏的神情瞅着秦彦在这无事生非,让朱温很想马上把一个发酵了十五天的原味粪桶扣到他脑袋上。 当群雄将刀枪架在朱温等人脖子上的时候。 突然一声断喝响起:“住手,休得造次!” 正是草军总帅,天补平均大将军王仙芝。 他阻止了秦彦等人的行动,看着他们的迷惑神情,道:“老夫这数十年,宛如南柯一梦,今朝方醒,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黄巢贤弟终是比我看得明白,此番咱们恐怕要对不住天使了。” 动作僵滞下来的秦彦一时尴尬得如木偶一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讪讪地看向王仙芝。 朱温于是决定在这时候向秦彦挤眉弄眼,露出促狭的微笑,让秦彦感觉几乎要七窍生烟。 王仙芝陡然取出一封明黄色诏书,正是天子亲笔书写,盖有玉玺大印的圣旨御诏,上边明白写着册封王仙芝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尽赦其罪,其余头领酌情赐予恩赏。 但王仙芝毫不吝惜,唰地一声,便将这蚕丝绫锦制成,河北易州贡墨写就的圣旨,刹那撕个粉碎,布屑纷纷扬扬,如漫天蝴蝶,在帐中倾落而下。 “这……”钦差大人一时张口结舌:“王头领,撕毁圣旨,伤的可是天家颜面。今后可不会有这么好的……” 钦差说到此处,朱温突地将目光投向他,笑道:“天使方才还想看我等笑话,现在自己不是成笑话了?” 任天使气得面色铁青,便要怒斥朱温,却迎上了王仙芝如同古井深潭一般的目光,陡然意识到自己身在敌营当中,当下周身一凛,不敢再说。 王仙芝道:“抗旨之罪,罪当灭族,草民岂能不知?只是江湖中有江湖中的规矩,王某人决心已定,不必多言。” 又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形式是要走一遍的。来人啊,将天使拖下去,鞭之三十,逐出军中!” 任钦差的脸色顷刻变成了死鱼眼一般的惨白,周身冷汗迸出,连连求饶不已。却无人理会他的央告,军法官当即入帐而来,将钦差掀开衣袍,扒下裤子,当着三军无数人,痛打三十鞭,直打得血痕淋漓,哭爷喊娘,方才押送着钦差,将他逐出营去。 离营之时,钦差背过头来,向大帐方向望了一眼,眼中是说不出的怨毒。 同样与王仙芝自幼相交的振衣盟副盟主柳彦璋望向王仙芝,叹息一声道:“盟主,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也许,你只是等一个让自己放下前半生执念的理由。” “说起来,我们振衣盟,自来就是不与官家合作的。” 王仙芝神色落寞,眼底沧桑流转:“是啊!” 振衣盟创于大唐初年,本就是不愿与唐廷合作的群雄部曲,在山东麇集而成,有窦建德、徐圆朗、王世充、杜伏威、萧铣等人的旧部,但更重要的,还是那一部分拒绝降唐的瓦岗豪杰! 振衣盟初代盟主,便是蒲山公李密的亲兵出身,李密死后投奔单雄信、刘黑闼,继续与大唐血战,在战火中失去一手一足,肢体残缺,却悟出惊天武学,才创下振衣盟一派,威震中原武林。 人说“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但瓦岗当中,到底还有死不降唐的义士,有田横五百士一般的傲骨。 王仙芝用手揉了揉被打得浮肿起来的面颊,步出帐外,走到正中夜伫立的黄巢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王兄,我在等你。你没有让我失望。”黄巢双手负背,平静地道:“你知道吗,你想恢复琅琊王氏昔日的荣耀,我想的却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王仙芝一震:“你想学昔年的侯景?” 昔年琅琊王氏正是被祸乱南方的侯景屠戮,才彻底衰弱。 “侯景算什么东西。”黄巢微微一笑:“侯景只靠杀戮,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我却要让天地之间,再无士族二字。” 王仙芝顷刻沉默。 半晌之后,却握住了黄巢的手。 年少相交,终生不负。 “今日之后,抛却头颅,洒尽碧血,也只能与朝廷战到最后一刻,不辜负我等山东豪杰的傲骨。”王仙芝道。 “你似乎很是悲观。”黄巢道:“宋威那老贼想来不足以让你如此。” “宋威如今在西面,统领平卢、宣武、忠武三道兵在内,雄兵数万,很快便要抵达宋州。”王仙芝道:“但你我联手,老贼不足为虑。” “然而,东边也有人正快马加鞭向宋州赶来。” 王仙芝苦笑道:“大唐四帅之一,检校兵部尚书,泰宁节度使,草军招讨使,‘祁连雪霁’齐克让,马上要与宋威夹击我等了。” 此言一出,在旁边听着二人对话的群雄,俱各神色大变。 第五章 大唐四帅 泰宁军,系大唐宪宗朝平定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叛乱后,分淄青节度使南部所设,治沂州,下辖兖州、海州、沂州、密州。 一位腰悬巨大判官笔的汉子惊道:“怎么会?泰宁军近年财政短缺,该是裁了大半兵马才是,齐克让如何调得出兵来?” 他正是兖州人,自然知道齐克让的厉害,虽是这么说,身躯却忍不住颤抖。 而草军群雄,也各自对视,感觉到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浓重的铅云压在草军众将士的心头。 他们意识到朝廷钦差被鞭笞驱逐时,那怨毒的眼神意味是什么。 很快,你们全部都得死!这便是任钦差的言外之意。 老将宋威,自然算得上当世名将,但若论大唐王朝的支柱,无疑还是——雷焰风雪,大唐四帅。他们是帝国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世人云:勇冠三军,智绝天下,开国名帅,英卫为首,当世奇杰,四帅为先。 竟将大唐四帅与太宗皇帝旗下的卫国公李靖,英国公徐世勣相提并论。 河朔割据,公卿党争,宦寺专权,贪墨横行,疆圻倾蹙……自安史之祸后,纵使沧海横流,而大唐王朝仍能矗立百余年,甚至依然使异族不敢弯弓而牧马,正是因为仍有一批又一批的猛士,为之镇守四方。 而大唐四帅,正是当今天下十道节帅中的翘楚,继承了盛唐名帅们战意的人物。 有人说,大唐四帅,刀锋所向,即是大唐军魂。 屠南诏之城,蹈吐蕃之垒,探党项之壁,籍契丹之场,艾渤海之旃,拔占城之旗,犁庭扫闾,云彻席卷,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 雷焰风雪,激荡十方! 他们的存在,对于一切蛮夷,本身就是恐惧二字的化身,宛如元初混沌之地的深渊,吞噬一切。 而对于大唐国内的黔首,这传说中同出一门的四位节帅,又何尝不是深入魂魄的震慑。 要知道,即便是曾经聚众数十万,名震天下的明教教主庞勋,也不过是其中排名第三的风帅的刀下亡魂! 而当义师揭竿而起,引动八荒风云。 大唐四帅也便将刀刃内向,用他们曾经斩刈蛮夷如同割草的八面汉剑,滚滚斩落汉家黔首的人头! 谁能不惧,谁敢不惧? 纵然群雄多有绿林上成名数十载的英雄人物,也不敢说自己能与沙场百战穿金甲的戎马军魂争一日之短长。 “走上这条亡命之路,吃的便是断头饭,饮的便是送行酒。倒也没什么可怕的。”王仙芝怅然道:“我军伤员甚多,只能停在宋州休整,无法撤离,我终不能抛下为咱洒血的兄弟。这一场决战,是难以避免了。” “盟主何须多虑。”朱温在此时开口了:“既然起义举事,早该有与四帅决战的觉悟。” “那些歌功颂德的文人墨客,说那几位威震天下的将军,刀锋染尽了异族血骨,长枪守护了大唐荣耀。这是事实。” “但这与啼饥号寒的黎民,不堪赋敛的农夫,死亡道路的饿殍,白发失雏的妇人,又有什么干系?有了所谓的帝国荣耀,难道就能不顾苍生尊严,乃至口中生计,腹内饥肠?” “四帅用兵,天下莫当,然而他们敌不过草民的愤怒,这便是势。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朱温慨然道:“雪帅齐克让出山以来,纵横不败。但我们这一干当世英雄,总要让他折戟沉沙!” 朱温并不是喜欢作慷慨激昂演讲的人。 但他觉得现在到了自己慷慨激昂的时候。 他不易涌动的热血,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激烈燃烧起来。 朱温虽只是穿着全无纹饰的月白色细葛夏布衣衫,却与他经由风刀雪剑雕剐,依旧白皙如雪的肌肤,形成了绝好的映衬。身量修长,譬如临风玉树,鼻梁高耸,恰似苍勃奇峰,既有江淮一带少年的秀美,也有着北地男儿的英迈气质。他显得略高的眼角,有三分清冷凶恶,却又逸出一份邪气。 一时之间,全场都将目光倾注向这位侃侃而谈的少年。 “何况,朱某人自负小有智略,愿竭尽驽钝于盟主、黄帅,未尝不能让这号称算无遗策的雪帅大吃苦头。” “哈哈哈哈哈哈……”王仙芝闻言大笑起来,拍了拍朱温的肩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古人诚不我欺!年轻人有这般拿云胆气,当然是极好。” 竹花帮少帮主秦彦等人,都是少年成名,年轻气盛。见朱温这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野小子说出这轻蔑大唐四帅的狂妄话来,不由各个咋舌,向朱温投来讥诮的目光。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王仙芝竟然对此狂言表示赞许! 那出身兖州,使判官笔的汉子发话道:“志气自然要有,但狂妄轻敌却是取死之道。这位朱少侠没说出半个良策,便夸口要教训成名数十年的雪帅齐克让,怕是要乱我军心。” 儒雅如文士的振衣盟副盟主柳彦璋敏锐地感受到这群人对黄巢一系的不满,虽然王仙芝并不介意被黄巢当众殴打立威,秦彦等人却很介意。何况,他们也颇想通过招安换个功名,却被黄巢搅黄了,又不敢对黄巢发泄,作为黄巢新晋亲信的朱温,看上去根基浅薄,就成为他们的针对对象。 柳彦璋本身与黄巢一般,有过应试不第的经历,心底也是反对招安的。只是之前众头领都被高官厚禄的诱惑蒙住了眼,直到黄巢到来,才扭转局面。但柳彦璋心底明白,两军之间的隔阂,已不容易消除了。 “计策运用,还须随机应变。如今我们尚未与齐克让打照面,情况都不清楚,朱小兄弟又如何提出计策来?有道是,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我们既下了决战之志,对付那雪帅时便该群策群力,届时众位也可建言献策。”柳彦璋打圆场道。 朱温向柳彦璋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王仙芝那边的良莠不齐,他对此不无逆料。柳彦璋身为辅佐王仙芝四十年的知交,固然人品高洁,更有独当一面之才。但冲着王仙芝的江湖名声来投的众多武林豪杰,却就不一定了。 “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朱温道:“盟主以草军为吾军之名,往往被儒生所笑,但末将知道,其典故乃是出自这首东汉歌谣。既有此决绝之心,有何不可战?” “盐帅早算到王盟主所部在中原正面对抗强敌,多有损伤,北上路上已经在着意征集医士,其中不乏有名良医,更收集了大批药材,能令盟主所部轻伤员快速恢复战力。” “宋威离我军更近,我军当计算里程,在宋威所部抵达前,深沟高垒,结寨自守。而我们两军互为掎角,齐克让从东而来时,也就难以收到夹击之效。” 秦彦等人吃了一惊,不想这朱温真的有几分韬略。 但那腰悬判官笔的汉子,乃是状师出身,还做过小吏,铁齿铜牙,不是秦彦这种纯粹的草莽之徒可比。当下问道:“我军人数表面上虽多,但以流民为主,堪战者有限,利于流动作战,不利阵地对决。深沟高垒以待敌,又要极大消耗我军体力,万一朝廷重兵集结,八面合围,我等就算不被顷刻歼灭,也要被困死在这宋州之地。” 这明明是甩锅给朱温。 之所以必须在宋州决战,一是王仙芝部伤兵过多需要休整,二是需要在富饶肥沃的宋州地面征集补充军粮。现在这讼棍却指责朱温建议深沟高垒应敌,乃是取死之道,用心着实歹毒。 然而他振振有词,说得又仿佛甚有道理,当下许多头领点头称是。 朱温却大笑起来:“这位头领何其怯也,简直如同车中新妇一般!” 言语之间,衣袂飘飘,无风自动,越衬出他磊落美少年的风致,神采照人,似皓月临空。 那汉子被他仪态所慑,不由滞了片刻,但随即来了劲,怒道:“你这是什么话?说不过吾,便口出攻讦之词?吾也读过孙吴兵法,本是从兵法出发……”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朱温打断他的话:“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因此我才有深沟高垒之议。至于朝廷继续增兵合围,断不可能。” “你们都被雪帅齐克让吓破了胆。但平心而论,此战朝廷军的总帅,究竟是老贼宋威,还是泰宁军齐克让?这位头领此前也说了,泰宁军近来财政吃紧,恐怕出不了多少兵马。” 讼棍出身的汉子急道:“即便如此,也不应轻敌,当谨慎行事……” “齐克让临时参战,必然名义上要受宋威指挥。宋威此人,勇而无谋,刚而无断,并非大帅之才。”朱温使出贬敌抬己之法:“在座各位,谁敢说宋威的才具,在王盟主之上的么?” 这汉子登时与秦彦等人面面相觑。 虽然王仙芝已经被宋威击败了三次,但当面说王仙芝才具不如宋威,他们怎么敢? 这时,黄巢中正雄浑的嗓音也骤然响起,是对着王仙芝的。 “朱温说得大致无错。至少,宋威算不上什么一流谋将,更多还是以勇力著称。” “那么论勇,宋威怎么可能比得上你这个天下第一高手?你之前数次败给宋威,是因为你心中还有疑虑,这四十年的安逸奢华,让你迷惑。但现在,你已然找回了那个顶天立地,为了家国天下上泰山玉皇顶,斩杀魔君的自我。这样的王仙芝,宋威绝非对手!” 黄巢言之凿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令人无法置疑的魔力。 “至于朱温营将为何认为朝廷不会再增兵合围,我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但我希望他自己说完。” 黄巢亲自出面为朱温站台,令秦彦等人也受到震慑。 毕竟黄巢同样是武林中成名的宗师,背上那一柄七星砍山刀,可是临阵斩杀了薛仁贵的后人,天平节度使薛崇,决计不是他们能接得住的! 王仙芝也神色温和道:“朱小兄弟有什么想说的,大可说完。” 朱温受到黄巢支持激励,不由心头一热:“因为朝廷如今以节度之制,分管天下兵马,好处是兵有常帅,战斗力强。但也导致地方自主权太大,形成骄兵悍将,一旦各镇兵马协同作战,往往互相拖延推诿,保存实力,空耗粮饷。” “昔年宪宗朝平蔡州吴元济,朝廷发十六路大军讨伐,先后以严绶、韩弘为帅,李光颜为大将,皆不能协调诸军,以致空耗钱粮,经年无功。后来凉国公李愬定下奇计,雪夜入蔡州,才平定了淮西之乱。” “正面例子当然也有,懿宗朝时,明教教主庞勋起兵,屡败官军,震动天下。朝廷以老帅康承训总领其兵,二十万大军围剿庞勋,如臂使指,数月而擒斩庞勋。” 康承训并非什么神将,但那一战中他资历出众,而大唐四帅又皆在他麾下参阵。康承训至少做到了协调诸军,令四帅的威力被充分发挥出来,最终风帅亲自斩下了明教教主庞勋的首级,而康承训收得总揽全局之功。 朱温续道:“那我想问,宋威本事,比康帅如何?” 众人默然。 宋威虽称名将,但却有忌前的毛病,爱抢友军战功,更喜欢夸大战果。 此前沂州之战战后,宋威便报功说已经斩杀王仙芝,随后王仙芝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因此朝中不少人就上书请求撤换宋威,奈何宋威资历够老,庙堂上臂援甚多,才一直屹立不倒。 这正是现今大唐的荒唐之处,官场上的资历、交情,要比能办事更重要。宋威年老有人脉,雪帅齐克让也只能做他的援兵,名义上受他驱使。 然而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宋威的斤两,指挥得多少兵马,加上国库府藏有限,定是不会再多添兵马,试图泰山压卵的。 而且无论怎么看,宋威便能数败王仙芝,再加上雪帅齐克让,无论如何是足用了。 然而义军一方,亦终于做出了与官军在宋州之地誓死一战的决断。 商议既毕,朱温随黄巢回到己军营地当中。 “师尊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朱温露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学生这二十余年来,恍若一梦,幸得老师点醒,指明前途,如同再造。” 师徒之间,不惟师择其徒,徒亦择其师。 以黄巢的身份,哪怕一开始便对朱温的才具胆量青眼有加,甚至转赠了自王仙芝手中得到的大夏龙雀宝刀,但却不可能主动表达收徒之意。 此外,他更需要时间,进一步了解这个雄心勃勃的少年人。 所以他选择让朱温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受。 直到今日群雄大会,黄巢怒掴王仙芝,朱温才意识到,黄巢的器量决断,更在雄霸武林四十年的振衣盟主王仙芝之上。 “你都跟着我这么久了,我原以为你提这个请求的时候,会随意一点。”黄巢负手悠然道。 “当初我收段丫头当弟子的时候,她揪掉了为师好几根胡子。” 朱温听得此言,暗暗咋舌。 他已经自王仙芝口中得知,黄巢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位弟子。 未曾想到,自己那位不知道是师姐还是师妹的同门,竟敢揪掉黄巢的胡子! 黄巢见朱温神色怔愣,反而大笑起来:“不过她当年才十一岁,小女孩淘气,倒也没什么妨碍。到你这个年纪,假若还那样顽劣,就不要怪为师狠狠打你板子了!” 话是这样说,眼中却全是不加遮掩的溺爱之色。 黄巢是个放达率性的人物,虽有城府,却又相当坦荡。 朱温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用戒尺打自己手心的情状,却陡然一阵怀念,而后眼眶莫名地发酸。 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小。而且现在回忆起来,父亲每次看起来吹胡子瞪眼,相当震怒,其实每次下手都很轻很轻。 “三儿,阿爹过去不该打你。” “你是阿爹的骄傲,阿爹训你,是因为你太聪明,又锋芒毕露,所以怕你遭人嫉妒,希望你能懂些神物自晦的道理。” “可阿爹又时常想,如果你敛藏了自己的锋芒,那还是你么?” “我朱诚只是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过去怎么也未想过,我竟能有你这样聪慧漂亮,简直如传奇里的王孙公子一般的好孩子。” “你本不该生在我们朱家,过这贫寒的日子。你该出生在五姓七族,那样让你能随意张扬个性的门第当中。” “我走之后,你依着自己的想法,去过你的人生罢!像你这样的性子,决定了自己要走什么路之后,本是天王老子,也阻挡不住的。” 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话语。 乡人说他顽劣气死了父亲,说他是个父亲死了都不哭的冷酷孩子。 他们不知道他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哭得眼球红肿,眼里再流不出一滴泪。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而他,只是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的软弱而已。 现在,他从老师身上,不由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但他的眼眶只是酸涩而已,而后马上将嘴角扬起,露出一个相当自然的微笑。 “那小子就闲庭信步地跟在老师后边,与老师一同,将所谓威震天下的‘大唐四帅’,一个个打翻在地好了。” “哈哈哈哈哈!”黄巢畅快地重重拍着朱温的肩头:“如此气概,才是本座的徒弟该有的样子!” “接下来的大战,就看你小子的进一步表现了。” 朱温满面自信洋溢:“自不教老师失望!” 第六章 战云初起 一座城池高耸在荒原之上,在残阳的照射下,却散发着苍冷的气息,宛如荒古留存下来的巨兽。 城池甚是残破,且通体没有一块砖石,竟是纯以干土夯筑而成,却经历岁月时光冲刷而屹立不倒。 这座没有包砖的城池自然不是宋州城,而是东周战国时代遗留下来的古宋国都城,位于今宋州以东。兴建此城的,乃是宋国末代国君,也是一代雄王,宋康公戴偃。因此,此城也被称作“偃王城”。 戴偃继位之后,不久便自行将宋国由公国升为王国,整军经武,与周边强敌开战,“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乃与齐、魏为敌国;灭滕伐薛,取淮北之地”,威震天下,被称为“五千乘之劲宋”。 然而宋国树敌过多,戴偃年老后又昏聩,齐、楚、魏遂联合组织大军,三国伐宋,终于瓜分其地,宋国作为殷商的最后遗脉,从此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只留下戴偃修建的这座新都,供后人凭吊。 偃王城虽然纯以夯土筑成,不用石料,但技术在当时一点也不落后。上古炎黄之时,华夏就有了石城。后来华夏先民发现,将土夯实作为城墙,可以远比石城城墙厚实,又降低成本。 泰西诸国的石城墙厚度往往不到一丈,难以抵御投石器甚至大型弩炮的轰击,但夯土墙厚度甚至能达到两丈,更能缓解石弹的冲击力,哪怕是巨型的霹雳投石炮,也很难对厚实的夯土墙形成有效破坏。由此而言,华夏的城守之法,技术含量其实远在泰西诸国之上。 夯土墙甚至可以挡住大水,不被冲毁。但久泡后,退水太快,会垮塌。因此唐代才开始普及夯土之外包砖,譬如现今宋州的城墙,就是夯土包砖而成,曾在张巡、许远镇守之下,击退安史叛军的多次猛攻。 此时,黄巢部义军正向着偃王城鱼贯而入,砍伐林木修筑工事,补全废墙的缺口。由于有城墙遗迹可以依托,能极大地减少扎营的工作量,又获得惊人的军营防御力。 得知宋威部已经抵达正前方之后,黄巢令军队倍道兼行,向宋威军背后迂回,做出要和王仙芝前后夹击宋威的假象。宋威大惊,命步卒组成战斗阵型,向宋州城墙方向靠近,准备背城应战,没想到黄巢虚晃一枪,随即军队向东疾驰,在宋威的轻骑来得及追袭之前,就抢占了偃王城这一处战略要地。如此一来,即将由东面而来的齐克让,行军路线侧翼也将被黄巢军所威胁。 消息传到宋威营中时,银盔银甲,须发斑白的老将,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宋威并不恼怒,反而抚须而笑。 “人言落第书生黄巢奸狡,果然比王仙芝多个心眼,竟摆了本帅一道。” 他身旁是一位约莫五十余岁,方面阔口,双目如炬,腰缚长刀的中年男子,身披红色铠甲,头戴赤红巾帻,宛如一团烈火。 此人乃是宋威之弟宋玦,绰号“天刀”,武艺尤在宋威之上,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宋威破南诏,败草军,多得此弟之力。 “黄巢虽奸,有何可惧?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小智都只能如同日月照霜雪,被无情地消灭。”宋玦决然道:“愚弟不才,愿斩下黄巢首级来献。” “不忙。”宋威摇手道:“雪帅马上就要赶到,我们不能独占战功,还是得卖他一个面子。来人啊,传本帅军令,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待齐帅抵达之后,一同破敌!” 传令兵进来,唱了个喏,出营而去。 而偃王城中,朱温对黄巢道:“老师,宋老贼见我两军组成掎角之势,果然不敢轻易进攻。” 黄巢长笑道:“宋威昔年攻南诏有功,反被左神武将军颜庆复陷害,夺其军,从此变得谨慎起来,却是未免谨慎得过了头。” “我军实力不及王兄所部,昔日斩杀天平军薛崇,不过用计诛之。哪怕吾抢占了偃王城,但趁我军立足未稳,又伐柴取土补全废城之时,以精骑长驱,步卒继进,未尝不可取得大胜。如今我军扎营已毕,宋威也只能等齐克让来,再图决战了,一切皆如本座所料。” 一边黄巢的外甥林郎君急忙赞道:“舅父高明,智珠在握,算无遗策,宋威怎是舅父对手!” 朱温则道:“宋威虽称名将,谋策确实不及老师远矣。如今要担心的,只有那雪帅齐克让了。” 黄巢抚须颔首:“绝海近来用飞鸽传信给为师,告知齐克让所部虽有数万,但真正战兵,不过五千人,余者皆为辅兵夫役。那‘铁嘴无敌’刘汉宏言说泰宁镇近来财政吃紧,裁减兵员,倒也不假。” 刘汉宏,正是那个在王仙芝帐中屡次出言挑衅朱温的兖州讼棍之名。“铁嘴无敌”,则是此人的绰号。 “然而纵然只有五千精卒,又怎能小觑?昔年康承训率军讨灭明教教主庞勋起事,挽大唐于将倾,所倚重的,便是风帅麾下的三千沙陀铁骑。战后康承训上表奏功,赞曰‘代北三千骑,可敌十万师’。” “‘祁连雪霁’齐克让,昔年鄯州一役,曾击破二十万吐蕃大军,绝非浪得虚名。对上此人,必须小心行事。” 如果此言是当着王仙芝麾下的武林群雄,自然是显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但如今两军已经分营列阵,黄巢在自家军帐说话,完全是出于理性的考量。大唐四帅,成名多年,威震天下,决计不是徒抱虚名! 议事既罢,已是晚间,朱温回到自己作为营将的单间帐房当中,倒头就睡。 越是面对紧张的局面,他睡得越是香甜。 就譬如高平陵之变前夕,奸雄司马懿之子司马师听得父亲政变计划,依然安睡如常。 人活着,其实也很累。假若明天落败身死,脑袋掉了碗口大一个疤,也无非是永恒的一场酣睡罢了。 梦中,朱温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时刻。 几个顽童在洁白的河滩上玩着水,堆弄着河滩上的细沙。 孩子们会用自己的作品互相攀比。 “瞧,我做出了什么?” 一个头发带着微黄的小孩得意地叫道。 众人看见沙子被堆成了一座精巧的城堡,连城堡上的雉牒都隐隐可见。 “这是我做的烽燧堡!过去,边关的将士就是在这样的城塞里,抵挡吐蕃、回鹘人的侵犯的!” “哇,也太厉害了吧!” “简直是神了!” 众童夸赞着,忽地有人问道:“咦,那个不合群的朱三儿在那边做什么?” “走,去看看!” 于是他们看见了一座极为复杂精美的沙土宫殿,长得粉雕玉琢的小朱温正用木质的小铲子,把河里的水往里面引。 “这是什么东西?”一开始堆“烽燧堡”的黄毛孩童面色阴沉问道。 朱温答道:“这个?是唐明皇的华清宫。在庙会上,有人卖这个图画。” 又指着旁边的一片建筑群:“这是华清宫里边的梨园,唐明皇听戏的地方。” 最后指着自己挖掘的水道:“我正准备往华清池里引水。” 几个孩子呆在那里,而后非常步履一致地走上去,一人一脚,把小朱温的庞大营造给踢了个稀烂,任由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便不顾而去。 后来他们被二哥朱存打了个鼻青脸肿,被强抓着来向自己道歉。 这根本没解决什么问题,反而让朱温越发不合群了。 但朱温醒来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很怀念二哥。 两人已经很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 …… 初夏五月,宋州东北的孟渚泽中,水汽蒸腾氤氲,芦荡密布。 孟渚泽是上古大洪水形成的一座大泽,系上古九大泽之首,也被虞、夏、商三朝奉为圣湖。虽然到唐代水面已经极大缩小,但仍是中原少有的大泽之一,周边湿地绵延,物产丰美。 如今北汴河穿泽而过,由西北向东南汇入泗水,给孟渚泽带来丰沛的水量。北汴河,是泗水的天然支流,也叫汴渠,自从隋炀帝杨广开凿通济渠以来,北汴河便名字上加上了北字,与别名汴渠的通济渠区分,两条河一南一北,正将宋州夹在中央,千里通波,令这片土地异常富饶。 一位紫袍飞飏,手撑一把素色竹纸伞的男子,正默默注视着士卒们结芦为筏,将人马辎重从浩大的湖面上运送而过。这群战士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作业起来行云流水,造成的芦筏既轻便,又宽大能载重。 雪帅齐克让,自幼蒙其师传授墨家、公输氏攻守之技,后来效力于西凉时,又曾西出阳关,游历泰西之地,向大食、拂菻人访求战具机械之术,融东西奇技于一炉,无论攻守城垒之技,都已臻于极境,堪称“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动於九天之上”。 自然,造船结筏这类技巧,也在擅长土木工事、器械运用的齐克让所部专长之内。 “大帅,先头部队已经渡过孟渚泽,布设强弩为阵,敌骑无计可施了。”一位体魄修长,剑眉星目,容颜俊朗,浑身都释放着军人特有的杀伐之气的青年将官拱手长揖,向齐克让肃拜道,说话字字如铁,好似凿子打在钉板上一般。 此人乃是齐克让麾下悍将,“南斗六星”当中的燕凌空。不得不说,燕凌空已是少有的美男子,刀劈斧凿一般的雕像式五官,配上凌厉如电的眼神,透露出难描难画的硬汉魅力,决计堪称少女杀手。 然而相较比他长了二十岁的顶头上司而言,燕凌空的少年俊逸,相比雪帅经过岁月沧桑熬练出的成熟男子气质,却又要相形见绌了。若说燕凌空如同一只金色苍鹰,意态逼人,齐克让则仿佛浑身雪染的白凤凰,不言不语间自有玉山巍巍的气韵。 “凌空,你做得很好。”齐克让声线平静如水,听不出半点波澜。 “我军声东击西,抢渡孟渚泽,皆不出大帅所料。黄巢虽然奸狡,也只能骗过宋威之流,终为大帅所欺。”燕凌空给主帅戴高帽道。 齐克让知道黄巢抢占偃王城,预备拦截自兖州东来的雪帅军之后,南下徐州,顺带向徐州的感化军节度使敲诈了一大笔粮草器械,士卒吃得鼓腹作歌,才慢悠悠地拔营西进,做出要从陆路抵达宋州的架势。 然而齐克让只是虚晃一枪,得到情报称黄巢的骑兵队已经向南拦截之后,立马挥师北上,仍沿着北汴河西进,直到宋州北面之后,突然自孟渚泽抢渡。 初夏时节,孟渚泽水面宽广,芦筏又轻便,黄巢虽然及时得到消息,但根本无从判断齐克让会在哪个位置靠岸,更没有水军用于拦截齐克让的兵马,遂令齐克让得以从容抢滩登陆,在湖对岸建立阵地。 “无非是兵法之常罢了。”齐克让淡淡道:“我的布置黄巢岂能看不明白,但他并没有充足的兵力封锁整个孟渚泽南岸,因此我的奇谋就成了阳谋,他无法可破。” “至于本帅假道徐州,只因徐镇向来骄悍,屡次作乱抗拒天家,节度使支详有割据一方之心,数次扣留拒缴赋税。我借道徐镇,耀兵泗上,一可展示我泰宁镇军威,二可令桀藩震惧,不敢有不轨之意,三则徐镇近年粮食丰收,正可补充我军军资。” 燕凌空顷刻呆如木鸡,没想到大帅竟还有这么多的考量,其思虑周密,智珠在握,真不是他们这些部下所能比拟! “徐州,那也是老师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齐克让忽然若有所思,叹息一声。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只信鸽飘摇而落,急速过湖而来。 齐克让一招手,取下信鸽足上绑着的黄纸字条。 “前方滩头阵地被草贼突骑冲击,将士伤亡惨重,请雪帅速速增援!” 第七章 双璧生辉 马。 骏马。 奔驰的骏马。 一匹黄骠骏马上,有一位身量高硕的俊健青年,赤裸着上半身,腰束虎皮战裙,腰带上挂着个紫皮酒葫芦;虬结的肌肉寸寸隆起,如同青铜浇铸成一般,映着日色散发出健美的光辉,上身形成一个完美的倒三角形,充满了男性的阳刚魅力。 青年生得方面尖颌,山根深,鼻起三节,腮骨微凸,并不特别俊秀,但自有种刚健质朴,令人感到踏实可信。 然而此刻,他手中正挥舞着一把宣花大斧,如同刑天舞干戚一般,纵意杀戮,血花如同瀑雨般洒上天穹。他笑容明丽而爽朗,眼神纯粹,纵意享受着这杀戮,却并不显得残忍嗜杀,而是从杀戮中得到一种赤子般的快意。 “孟绝海来矣,三军辟易!” 青年叱气成雷,自有种山河般的气势,向前方的泰宁军士卒压迫而去,一啸之间,滚滚音浪汹涌而过,飞沙振石,令人肝胆皆丧! “黄巢大弟子孟楷,字绝海,绰号‘神斧开天’,人言有万夫不当之勇,真不是浪得虚名。”泰宁军军阵当中,有人窃窃私语道,显是被孟楷那威加山河的气势所震慑。 弩箭纷纷破风射向孟楷赤裸的上身,却被他挥动大斧,纷纷荡开,如同行人抖落衣上纤尘。 雪帅军精心布设的阵地,竟被这青年人纵马凌蹈,有如无物! “大师哥,小心!” 一杆大枪,从孟楷身下的空档直插而上,但随着一声离弦箭响,大枪忽然在空中停滞,而那手持大枪,全副盔甲的枪士,喉关已经钉上了一根利箭,正是从极狭窄的甲缝穿透而入,眼孔翻白,口中冒血,神情还带着临死前的极度不甘。 发箭的,是一位瓜子脸,肌肤如雪,面相轮廓分明的高挑少女。她鼻梁高直如悬胆,弧度流畅清晰,颌面平整,显得富于立体感,英气逼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配上扇形的双眼皮,又显得相当灵动可爱,充满了少女的青春韵味;然而那纤细腰肢上鼓囊囊,似要裂衣而出的丰满酥胸,足称细枝硕果,又令人无法判断她年岁几何。 少女身着朱衣红裙,头插一把镶着血滴宝石的紫玉红鸾钗,骑乘红鬃烈马,手上长弓也是浑赤的颜色,连人带马就如同一团烈火,飞驰间散发出满满的生命活力。 随着少女如同银铃般的娇叱,长箭被她急速搭上弓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出,弓弦响处,少女腰肢如弱柳在风中飘摇流转,左右张弓之间,往往有人应声倒地;甚至有长箭直接穿透一人脖颈,又射穿后面一人咽喉,将两人如同串羊肉一样串在一起。 骑弓原是一般弓力不强,命中也差,须得贴近了驻定射击,才容易造成有效杀伤。但少女的骑射箭法,真可谓已至没石饮羽、调弓号猿的境界,仿佛养由基、李广附体一般。哪怕是五岁能骑马的漠北草原女儿中,也找不出这样百步穿杨的巾帼神射手! 很显然,若非有少女在后方助箭,及时射杀对孟楷有威胁的步卒,孟楷纵有鬼神之勇,又怎可能纵横披靡于万军之中?毕竟,对面可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而是军纪如铁的泰宁雪帅军! 两人一持宣花大斧,一引朱漆长弓,近远配合,紧密无间,真可谓水泼不进、无懈可击。二人容光亮丽,相映生辉,真如同一对璧人。 “有师妹你天下无双的神箭助力,对面纵有雄兵百万,我又有何惧?”孟楷放声大笑,大斧激荡如同神魔乱舞,钢铁森林一样的枪阵就像割麦子一样倒下,敌阵仿佛波分浪裂,竟挡不得猛将一击。 自然,冲杀的骑士并不止这二人,然而所向披靡的一对青年俊杰,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登陆扎下临时阵地的雪帅军先头部队也明白,黄巢的计划便是让他这对珠联璧合般的门生,率领精骑突击,直接以狂风骤雨般的冲击撕裂齐克让军的滩头阵线。若是寻常人,自然不能,但孟楷与少女富于默契的远近配合,则完全足以冲破严阵以待的枪弩防御! “绝海大哥好身手,果然英雄不凡。” 一个清亮如瓷的声音倏尔响起,正是朱温拍马而至,在马上击掌道。说完,也抽出那赤红如血,散发着杀戮死亡之气的大夏龙雀宝刀,一个怒斩,将前面一名枪兵连人带甲,挥作两段! 随着朱温的杀戮,他只觉周身热血沸腾,宝刀之上也红芒暴涨。他的心湖之中,不知何时浮现出一头纯白色的猛虎虚影,昂首咆哮。 黄巢曾对他说,凶刀能增人声势,却也会影响人心性,想来便是如此。 他得到这口大夏龙雀宝刀,已有一月有余,时常心有所感,梦里也常听见凶刀自鸣。如今心中蓦然浮起的白虎影像,莫非便是凶刀之灵所化? 朱温心下了然,之前王仙芝王盟主就曾向老师黄巢问起他的师哥师妹,却今天才出现在宋州战场,想必俩人这段时间都是出去打探情报了。而今日,黄巢令刚刚探知齐克让动向回来的二人率领骑兵队冲击雪帅军滩头阵地,又让朱温作为后继驰援,以防二人有什么不测。 孟楷转头一看,噢了一声,大笑道:“这位想必是朱温师弟了。我闻说师傅新收了一个弟子,今日一见,果然是好模样好气概!老师从来眼高于顶,藐视天下豪杰,你能入他的眼,定然是个人物。我先入门,又年长于你,自然是大师兄。今后不管有什么事,刀山火海,血雨腥风,我必护得你周全。” 话语间似是自吹自擂,却有种深入肺腑的真诚,令人不由得想要信任这位慷慨猛士。 少女也在马上向朱温抱拳作礼:“红烟见过朱少侠。” 说话间,她向朱温吐了吐舌头,露出慧黠一笑,明丽之处宛如百花齐绽,纵是在生死存亡的沙场上,不少泰宁军士卒仍然不由得为之略略一愣神,惊叹于少女的绝丽容华。 两人的热忱与率性,让朱温感觉连眼前的风景也跟着活泼了起来。 相比王仙芝帐下那帮乏味的城狐社鼠,真正有趣的男儿和女子,就当如此罢。 “这位想来就是段红烟段师妹了。”朱温灿烂一笑。 段红烟方才神乎其神的骑射之技,顿令朱温想起了乐府诗《李波小妹歌》中的词句——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且慢。”段红烟嘻嘻一笑:“都还没问过年齿长幼,你上来就叫师妹,莫非要占人家便宜不成?”虽是这么说,但言语清柔,如同杨枝拂面,天真爽朗之间,却自有种令人心动的魅力。 她年纪是小过朱温的,但生得成熟丰腴,而朱温又天生面嫩,一眼瞧去确实不容易分出年龄大小来。 朱温无奈道:“我是该说师妹巾帼不让须眉,还是爱挑刺的女人很无趣?” 段红烟闻言,全无恼怒,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的嘴倒是真的有趣!决定了,不管年纪长幼,是我先入门,就唤你作师弟了,这是作为对本小姐不敬的惩罚!朱温师弟,你看这样可好?” 朱温看向孟楷,只见他在奋勇杀敌时,还不忘对自己露出坏笑。 然而,就在此时,数支利剑闪烁寒光,齐刷刷地向孟楷座下马颈刺去! 这一轮攻击,猝然出现,配合有素,显然是经过严格的训练。那几名剑士身披轻甲,左手持盾,行动极为轻捷。 孟楷大吃一惊,急忙拍马急退,同时左手按在马背,放出气功,运转“人马合一”之术,激发战马速度耐力,更使御马更加随心所欲。这本是国初豪杰跋锋寒所创的御马奇术,如今却成为了朝野之中高手俊杰的遍习之法。 但即使如此,孟楷的黄骠骏马仍被一支长剑刺斜里穿过当胸马铠,划伤了胸口,鲜血涔涔而落。他是轻骑上阵,马儿并无全装马铠,只在胸口有一小块牛皮当胸,因此防护并不强。 几乎是同时,另外几名草军骑兵闪避不及,战马被直接刺穿胸膛,或者一剑断首,骑士轰然坠下,便被旁边的剑士干脆利落地斩杀。 “三千越甲!是三千越甲!” 草军骑兵中,有人惊呼道。 三千越甲,乃是齐克让在江东招募的精锐剑客,作为亲兵,取勾践三千人破吴之典故。齐克让本来就是江东杭州人士,在家乡招募剑士,相当可靠。 实际上,三千越甲并非实数,最多时也未曾超过千人,却都是百中选一的精锐剑士。吴越之士,长于用剑,彪悍轻捷,重义轻生。西晋之时,淮南王司马允便曾经招募江淮奇才剑客作为贴身死士,曾屡建奇功。 他们并非节度使牙兵,而是由节度使亲自支付薪饷的节帅亲军,又称“后楼兵”。相比军饷源于朝廷财政的牙兵,他们对节度使具备更强的人身依附性和忠诚度。假若节度使移镇别方,这些“后楼兵”亦将追随而去。 只见一排剑士持剑外向,联盾如城,人人扎玄色巾帻,身披水犀轻铠,意气逼人,势聚如山。 东周文献《考工记》记载:犀甲寿百年,兕甲寿二百年。足见犀牛皮甲之耐用。除此之外,犀甲由于防御力远超牛皮甲,可以降低厚度,相当轻便,更利于穿甲的武士进行灵活机动。 且,这队精锐剑盾勇士,竟不是单纯在阵地前方列线,守护阵地,而是如同一堵墙一般同时推进,预备迎击草军骑兵的下一波冲锋! 当中一位身量极高的大汉,横眉喝道:“孟绝海小儿!听说你在贼人当中颇有武勇,那就看看你能不能受得起我楚狂生一击!” 孟楷神色骤变,一边朱温却眼角轻挑,微笑道:“何劳师兄出手?为弟今天就为师兄斩了这妄人。”说话间,大夏龙雀宝刀斜指,血光闪烁,煞气逼人。 旁边一个矮子却桀桀冷笑:“不必了,听说草贼黄巢黄巨天新收了一个弟子,那就由我们结义兄弟俩人将汝二子诛灭好了。那边的小子,由我凤歌吟来取你小命!” 巨天,乃是黄巢的字。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朱温蔑道:“两个鼠辈,还敢用李太白的诗句为号,好大的口气!” 显然,“楚狂生”、“凤歌吟”都不可能是真名,而是这义兄弟二人行走天下所用的自号。 “你二人步战?”孟楷摇头道:“这未免太不公平。”他指向两名草军骑士:“将你俩的战马借给那两个敌将好了。无非是须臾取回来的事。” 孟楷器宇轩昂,一身腱子肉磊磊如铁,行事也如此堂堂正正,令官军诸将也为之侧目,隐生敬畏之意。 楚狂生、凤歌吟二人听孟楷这样说,显得有些尴尬。楚狂生讪讪道:“我兄弟二人怎可借用草贼战马,阵中有好马的送上来吧!” 泰宁军以步卒著称,骑兵甚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阵内当下有两名战士送出坐骑,让楚狂生、凤歌吟二人换乘。 有趣的是,凤歌吟的座驾,并不是战马,而是一条纯黑色的巨型大狗。这犬体格健硕,毛发浓密,下垂如雄狮,有着一张看起来很沮丧的脸庞。 此犬相当罕见,名为獒犬,乃是从吐蕃之地引种而来,据说三獒可斗一虎,不过并没有实战证据。 但这头獒犬确实异常高大,立在凤歌吟旁边,比凤歌吟这侏儒还高得多。按凤歌吟说法,此犬素来由他喂养,是玩惯了的,能够骑乘,以他的体型,骑马也不习惯。 由于三千越甲如今已经在泰宁军前方阵地列成水泼不进阵势,这帮人虽然只是手持长剑,却还有大盾护身,并不畏骑兵冲锋,因此战局实际上是进入了常见的单挑斗将环节。 这对义军来说,其实不利。楚狂生、凤歌吟虽然是齐克让招揽的武林高手,却不是什么大将,纵然战败乃至身死,对于泰宁军也不是什么要命损失。朱温、孟楷却是黄巢亲传弟子,义军重将,万一有什么闪失,对义军相当不利。 然而朱温在一边略一思忖,脑海中刹那雪亮一般。 楚狂生、凤歌吟二人看似嚣张无比,有勇无谋。然而他俩提出以步对骑这样吃亏的意见,便是迫得己方不得不应战。 同时,对方恐怕是掌握了孟楷爽朗豪迈的个性,知道孟楷不会让己方吃亏,定会允许他们乘马。如此精细的算计,不但证明了泰宁军情报收集之周密,以及齐克让麾下没有平庸之辈,更表明这两人绝非庸手,此战恐怕是一场恶战! 但事已至此,再反悔更不利于己方士气,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只见楚狂生、凤歌吟二人跨上马鞍,催马如飞,风驰电掣也似奔突而来,马术显然相当出色。 朱温催动马缰,与凤歌吟错马而过,一时间刀剑相交,铿锵锐鸣,直冲天穹。 一股巨力由大夏龙雀宝刀传递而来,震得朱温心头一凛:这矮子好大力气! 传说周武王伐纣时,周军中有异人“土行孙”相助,也是身量矮小,力大无穷,更能地行之术。这凤歌吟也是面如土色,形容猥琐,就如同那土行孙一般。 朱温自入门以来,经王仙芝、黄巢两位武学宗师指点,将原来的野路子武技整理梳拢,去粗取精,短短时间已有登堂入室的进境,手上又有大夏龙雀这样古之宝刀,谁想对上这矮子凤歌吟还隐隐落在下风! 凤歌吟长得形容猥琐,还是个侏儒,最讨厌的就是俊秀挺拔的美男儿。如今见朱温容止可观,不由心头一股无明业火,剑法攻得异常凌厉,只想将朱温迅速斩杀下马。 而一旁,楚狂生出剑更是如同狂风骤雨,当真人如其名,战起来顷刻变得双目通红,满面煞气,一剑一剑连环而出,完全是马战的套路招式,与步战又大不相同,虽出手激烈,却极有章法。 但孟楷不负其名,气势如山,长柄宣花大斧大开大阖,杀气滚滚,斧法精熟,犹如三国徐晃徐公明再世,国初卢国公程咬金复生。虽然看起来与楚狂生打得旗鼓相当,平分秋色,但朱温眼角余光也能看出,孟楷全面进攻,而楚狂生却仍需利用左手所持的大盾格挡。 然而剑轻短,骑战不如长兵器好发挥,只利在灵巧,辅以盾牌防御本来就是应有之义。 朱温暗忖就算武艺不及孟师兄,又岂能在敌人面前,折了颜面? 这是自己真正介入乱世大舞台之后,参加的头次高含金量战斗。对手不是不堪一击的地方官军,也不是薛崇麾下军纪稀松的天平军,而是大唐四帅之一,雪帅齐克让麾下身经百战的泰宁锐旅! 身为黄巢新晋弟子,他又怎能不全力以对,拿出自己应有的男儿气势? 心念转动间,催马逼近,手中宝刀抢攻,红光乱溅,逼得凤歌吟与他驻马对打。 但凤歌吟这矮子不但力量大,剑招还极为阴狠。一面以盾牌格挡朱温的刀芒,一面长剑专撩马腹及下三路,招招都是夺命的招式,仿佛那上古异人土行孙的地堂棍。 他手中长剑也是剑柄有嵌套,松开嵌套便可拉长剑柄再次锁住,用于骑战,虽然比不了孟楷的长柄宣花斧,但比起朱温手里的大夏龙雀宝刀,在长度上却并不逊色。 而且凤歌吟骑着的那头吐蕃獒犬也训练得极为精熟,蹿驰起来丝毫不逊奔马,还不时嗥叫几声,试图在朱温的马颈上咬一口,逼得朱温不得不小心防备。 刀光飒飒,劲风漫舞,兵器交击的铿锵声如鼓点般不绝于耳。双方各已交锋了数十回合,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都打到了白热化,精神倍涨,杀气腾腾。 两阵中战鼓咚咚,鼓点不断,为两边大将助威,两军将士却是一个个看得屏声静气,尤恐漏过半个招式场面,为这激烈的龙争虎斗而目眩神驰,一个个心都悬了起来。 后边观战的小师妹段红烟攥住秀拳,叫了声“大师哥威武,速速斩了那敌将”,便也一双横波水眸聚精会神看向垓心战局,心中寻思该不该不要厚此薄彼,是否应给朱温也打气喝彩一两声? 朱温刚相识时的言语,让段红烟觉得这清隽少年,甚是有趣。 孟楷虽然年纪轻轻,出道不久,但随黄巢一路征战下来,也素有勇名,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齐克让军中这位剑士楚狂生马战技巧精熟,竟能与孟楷战得不分上下,实可见雪帅军中人才济济。然而朱温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和实力并不逊于楚狂生的凤歌吟同样杀得难分难解,也令泰宁军众将士为之侧目。 只有朱温心下叫苦,他行走江湖,自以为身手已是不弱。真正上了战场,碰上大阵仗,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相比大师兄孟楷的面不改色心不跳,朱温自知呼吸已经明显加剧,身上汗滴也津津渗下,却始终找不到凤歌吟这矮子的破绽。 冷静。 他竭力告诉自己。 朱温所最自负的,并不是武艺,而是智略。他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行事最是精细,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傲气,朱温甚至自认为智慧不在威震天下的雪帅齐克让之下。 凭着心思周密,朱温过往在江湖上也曾以弱胜强。然而凤歌吟终究是出道多年,又在军队里摸爬滚打得战技精熟的老手,只凭着磨砺出的战斗经验,交手起来就如同本能一般,令人找不到任何破绽——何况作为一个矮子,凤歌吟要防守的面积自也比别人小得多。朱温想要凭借过人的脑力寻找对方的空门所在,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朱温手中龙雀宝刀丝毫不松,曳拖格打,封住凤歌吟的剑势,聚精会神不断试探,头脑高速运转,试图令自己的意志漂浮起来,俯瞰场中局势,找到取胜之道。 但就在这时,一声炸雷似的暴喝,震响在空气当中,遍地尘沙纷纷冲天而起;当场众人,无不耳鼓发战,头皮发麻。 “鼠辈,纳命来罢!” 孟楷纵声长喝,势若奔雷,眼迸精光,一斧劈下,如有力劈华山之势。须臾间,他周身散发出的压力似暴涨了千倍百倍,令人心惊胆寒的威压,伴着斧锋向着楚狂生扑头盖脸般碾过去。 这一声暴喝,气势惊天,燃烧的是沸腾的满腔热血! 带着战斗的狂热与必胜的意志,孟楷这一斧,顷刻发挥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量,斧未落,楚狂生心中已怯,震慑于孟楷所散发出的势——那是高手特有的无形场域,说不清道不明,却能在爆发出的瞬间,令对手顷刻如被泰山压顶。 追求武道极致的纯粹意念,对于沙场杀伐的纵意胸怀,化作倾注在这一招中的“意”,“意”在招先,沛然莫可抵挡! 楚狂生脸上变色,急仗起大剑,凭借经验竭力封住孟楷巨斧的来路,运劲卸力。 铮地一声锐击,大剑险险挡住孟楷的宣花大斧劈砍。楚狂生虎口发麻,长松一口气。 由于身量极高,楚狂生用的长剑也甚大,如同泰西双手重剑一般,挥舞起来格外要力气。然而以力量论,身长八尺,如同巨人的楚狂生,力量却远不如刚勇绝伦的孟楷,面对孟楷全力一击的横劈,只能堪堪应对。 然而孟楷脸上忽地露出极为畅快的笑容,突地略收巨斧,趁着楚狂生手掌发麻,便急速用斧尖滑到楚狂生宿铁大剑另一侧,使巧劲发力一挑。 这八卦宣花斧,又名宣花钺斧,重有六十四斤,不但斧刃厚重阔大,斧柄顶端还有矛锋般一道尖锋,因此可砍可刺。趁楚狂生不防,孟楷一招“枪挑黄河”下去,却并非斧技,而是黄巢教给他的北地枪法,又不是刺楚狂生有厚犀甲防护的当胸,而是挑他巨剑,收四两拨千斤之效。 楚狂生硕大的身躯顷刻显出机械般的僵直,如同铁塔般脱开马鞍,双脚离了马镫,轰然坠马,成了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四脚朝天跌在地上,溅起漫天沙尘。 孟楷豪情万丈,轰然大笑,左手挥鞭急驱名马,催马向前,又取了腰间酒葫芦,拔塞仰面剧饮,迎风大呼——“快哉”!洒出的酒水自赤裸的胸膛流淌而下。 马蹄声迫,马行如飞,不待泰宁军有机会援救楚狂生,那黄骠马就以四蹄将楚狂生踏在足底,肆意凌蹈。电光火石间,孟楷已经从楚狂生身上策马而过,楚狂生的水犀皮甲未曾破裂,胸口却被马蹄踩得完全凹陷下去,肋骨尽数折断,五脏六腑踩作一团,口中鲜血狂喷,眼见不活了。 一时间,观战的泰宁军将士,尽皆变色。 眼见着楚狂生与孟楷你来我往,正斗得不分胜负,谁曾想孟楷突然一声长啸,便把楚狂生挑落下马,纵马凌蹈而死? “杀啊!用杀戮,化作滋养我的养分。我渴望鲜血很久了……” 朱温心湖中的那头白色猛虎虚影,刹那凝实,在他心底发出人言,伴着磔磔怪笑。 凤歌吟本来剑法精熟,防备朱温的连环刀芒如同水泼不进,但眼角余光瞅见义兄楚狂生堕马被踩死,不由心中大惊,方寸大乱,手上乱了分寸,本来就焦黄的脸更加如同土色,冷汗涔涔而落,被朱温抓住机会一个抢攻,暴喝一声,挥刀切中脖颈,直入盔甲衔接之处,顷刻斩断这侏儒首级,随着啊地一声惨叫,两截尸首从大狗身上坠下去,只剩下那大狗犹自惶惑地用天生的迷茫神情瞧着朱温。 “师弟,你该知道,夫战,勇气也。”孟楷对朱温道:“沙场交锋,比起江湖厮斗,更在乎一往无前的勇决,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江湖比斗那些小心翼翼,精心思量,在战阵上却并没有那么大用处。” 话虽这样说,但孟楷在一声暴喝,以倾山之力横击楚狂生之后,又以巧劲挑楚狂生落马,凌蹈杀之,又见此人性格粗中有细。 然而,“夫战,勇气也”,这是古之名将留下的不易之论。战国名帅、大兵法家吴起的《吴子兵法》也说“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者生,幸生则死”。 凤歌吟的武艺丝毫不在朱温之下,若非孟楷暴起马踏楚狂生,令凤歌吟方寸大乱,失了战斗意志,又怎会刹那间便被朱温扭转局势,挥起大夏龙雀邪刀一刀劈杀? “干得漂亮!”小师妹段红烟笑语嫣然,望向斗将得胜的孟楷朱温二人,剪水双瞳当中都是与有荣焉的真心欢喜。她一袭红衣红甲,娇笑起来越发容光照人,犹如南疆之地的鲜红木棉花,烈焰般燃烧的英气风姿令人无可逼视。 孟楷并不作答,只是用眼神表示了对小师妹的谢意,便又右手提起八卦宣花钺斧,犹如北方真武荡魔天尊荡平群魔一般,斧风所过,飞沙走石,草叶飞旋,鬼神也似为之辟易。 “揽日月兮醉狂歌,跨六龙兮吞天河。” “五湖四海杯中酒,醉往沙场拄太阿!” 孟楷浩气长吟,威仪绝世,杀气腾云,直冲九霄。斧锋所向,无不辟易,仿佛真要杀尽天下英雄,将他们的首级高悬在那苍穹之顶的银河之上。 “饮不尽的杯中酒,割不尽的仇敌头,哈哈哈哈哈!”孟楷率性大笑,声震苍穹,将酒葫芦中残存的两三斤烈酒仰天一饮而尽,面皮泛红,左手抽了腰间泰阿宝剑,剑光射斗牛之寒,贯穿星河,豪光肆飒。 这位刚刚驱马将楚狂生凌蹈成肉泥的豪侠威风凛凛,剑气堂堂;就这样左剑右斧,两般兵器并用,如同一道旋风趁势冲击,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直接把“三千越甲”铸成的城垣荡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马蹄踏破无数鹿角、蒺藜,孤身向泰宁军滩头阵地深处冲杀而去! 第八章 潜龙在渊 “大帅,不好了!” 萧翎惊声尖叫,战袍破碎,沾着泥尘与树皮的碎屑,撞倒一道鹿砦,跌跌撞撞、连爬带滚地出现在泰宁军主帅的面前。 当“祁连雪霁”齐克让乘着芦苇筏子,从孟渚泽湖面上陆进到阵地当中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起来,你也是我军将官,如此失态,成何体统。”齐克让面色微变,但声调依然平静如古井道。 萧翎并非一般人,他是兰陵萧氏的嫡子,先祖乃是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九位,被太宗皇帝李世民赞为“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的宋国公萧瑀。萧翎十八岁考中进士,二十岁到雪帅营中效力,堪称文武双全,少年有为,惯用一口伏魔金剑,人称“金剑萧翎”。 燕凌空在内,齐克让最信重的六名大将,称作“南斗六星”。 而萧翎虽然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然被列入“南斗六星”的候补成员,堪称前途无量了。兰陵萧氏族老会为了给萧翎造势,便以他的绰号“金剑”入手,与天平节度使薛崇的“银戟将”之称合起来,呼作“金剑银戟”。 薛崇出身河东薛氏,乃是国初平阳郡公薛仁贵的后裔,三十岁出头就担任一镇节度,开府建牙,在大唐历史上也不多见,本是前途无量。奈何前不久郓州之战中,薛崇大意中了草军主帅黄巢的计策,被黄巢掣起金背七星砍山刀,用拖刀计一刀斩了,功名荣华尽归尘土。 但如今年纪轻轻的萧翎,无论如何都显不出能和银戟将薛崇匹敌的勇气与干略。 本来萧翎面如冠玉,素能吸引多情少女思慕追求,甚至有数位美丽少女口称愿意为了他,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 但此刻萧翎面容扭曲,五官因为恐惧皱缩在一起,显得极为丑陋,让人看着仿佛觉得见了鬼一般。然而这时的萧翎,心头也一副刚见过修罗恶鬼的样子! 当年曾有人在他幼时赞美他的名字,说——“振玉翎,总是飞腾之兆,今后必然能光耀门庭”。 然而萧翎现在只想自己能插上翅膀飞走。 萧翎脑海中不断回荡着之前所见的场景—— 楚狂生高大的身躯像破布袋一样轰然砸落地面,马蹄像鼓点一样密集的敲打在失去神魄的楚狂生身上,溅起满天尘沙和飚飞的碧血。 萧翎第一次觉得那看似已经被人类驯服的畜生,原来也是一只野兽。那只野兽暗黄的肌肉线条,恍若在黑夜中喘息的狰狞面孔,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如同梦魇一般。 孟楷的坐骑本来只是一头寻常的千里黄骠马,但在萧翎此时的记忆当中,也变得张牙舞爪,面貌神情极为狰狞,每个呼吸、嘶鸣,都带着嗜血的欲望,如要将他用一口钢牙咬成烂肉碎骨,寸寸嚼食个罄尽,涓埃不留。 当萧翎目睹楚狂生被踩踏致死的那一刻,只觉得目光所及一片鲜红,身体仿佛被血液浸泡,呼吸间满是粘稠的血腥气。而他眼中的孟楷孟绝海更是顶天立地,恍惚间,萧翎只看到一个三头六臂的金甲战神伫立在天地之间。 而孟楷凌蹈楚狂生之后,杀散惊恐的三千越甲,左剑右斧,长驱己阵,真如同神祇降临,那一声“五湖四海杯中酒,醉往沙场拄太阿”,更是炸得萧翎的肝脏都几乎要顷刻碎裂,咽喉骤然剧苦,胆汁仿佛要尽数倒流出来。 “大帅……”萧翎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敌将孟楷孟绝海……有……有万夫不当之勇,已经彻底冲垮我军阵地,敌骑纷至沓来,弟兄们,眼见着要守不住了……” 齐克让还没说话,一旁“南斗六星”中的燕凌空已经再也忍无可忍:“守不住?你看天上是什么?” 萧翎一惊,仰面看时,齐克让登陆时,早有一排投石机整整齐齐列在岸边,随着操控的夫役拉动机括,拳头大小的石块就如同雹雨般自泰宁军阵地上方发射而出,然后砸落在冲锋的草军骑兵当中,击中目标大的战马,顷刻就打出一个血窟窿,刹那间人嘶马鸣,人仰马翻。 “有宋威牵制,黄巢不敢把主力拉出来猛攻本帅的滩头阵地。但他骑兵数量有限,又经不起损耗。今日敌方的战果,到此为止了。” 齐克让气定神闲道:“来人,收了楚狂生、凤歌吟二人及其余阵亡将士尸首。” 燕凌空当众一耳光抽在萧翎面上:“尔萧氏钟鸣鼎食之家,士子以文武双全名世。昔年淝水之战,汝祖作为北府军刘牢之部先锋,大破前秦数十万大军于淮上。如今看你模样,萧家莫非是要亡了?” 萧翎连连低头认错,但紧握的拳头也能看出来内心的羞怒,俊俏的脸庞涨得通红,他恨自己为何胆小如斯,但心魂当中依然泛着对孟楷孟绝海的无上恐惧。纵然在心中自我激励,仿佛驱散了心中的阴云,但瞥见营中与孟楷那匹黄骠马同色的马匹被人牵着走过,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燕凌空自然也知道萧翎恐惧的缘故,心底暗叹一声。 这毕竟是萧翎第一次上战场,之前虽然跟雪帅剿过盗贼,但也只是小打小闹。虽是个上进的年轻人,文武两道均有艺业,但生于富裕之家,有些娇生惯养也正常。初次见血肉横飞的大场面,难免心中生怯。 或许,战场并不适合所有人,有些人血液里天然流淌着安静的因子。 当一轮雹雨般的投石消停时,孟渚泽以南的平野上,已经遍布着人马残缺的尸体。 再凶猛的骑兵冲锋,也很难一往无前,直接冲穿敌方阵线,更何况是有工事防护的坚固阵地。 因此,骑兵必须在受阻之后,迅速拨转马头撤回,而后重组发起第二轮冲锋,这样如同潮打空城般的叠次冲锋,才能令对手应接不暇,最后彻底崩溃。 对于骑兵队而言,弓箭是不小的威胁,尤其是战马如果被重创,冲锋将无以为继。但马这东西生命力其实不弱,箭矢射入厚重的躯体常常并不影响作战,快速奔驰也不容易被弓箭命中,只需要正面简单的马面和当胸防护,就能抵挡大部分的箭矢。 骑在马上的骑手因为身在高处,更容易被弓弩从正面射击,但用于冲击坚阵的精锐骑兵,周身都有坚甲防护,矢透不入,更能左手持盾挡箭。黄巢军虽是义军,盔甲不如官军精良,但作为尖刀的骑兵队,也能做到人人披甲介胄,至于黄巢大弟子孟楷自恃武勇,素来赤裸上身,裸衣对敌,只不过是个特例。 然而投石机却大不相同,可以完美避开己方军士,从己方阵地头顶抛射到前方空地上,而草军骑兵必须在泰宁军阵地前方的空地不断重组,就难免被投石击中,造成杀伤。而随着滔天巨力被牵引杠杆射出的石弹,更是能冲力透过盔甲,直接将里边的战士打得五脏破碎、筋断骨折。 到现在,孟楷、朱温、段红烟等人的骑兵决死冲击,确实先声夺人,给泰宁军造成了相当的杀伤,起到了挫其锋芒之效。但随着齐克让出动投石器部队反击,草军骑兵也不断遭受伤亡,连孟楷的副将班翻浪、彭白虎也战马被击毙,本人头破血流坠马,被同袍下马救回。 山东之地,平原山陵交错,土壤肥沃,水源充足,气候温和,是利于养马的,更是有称作渤海马的名种,山东响马也是天下闻名。黄巢军虽是义军,但凭借黄家世代贩盐的财力,收集了相当多可充战马的健马。 但义军的战马储量,自然远不能和北方游牧民族相比,骑兵也不可能像北国蛮族那样没命消耗。 故,即使是悍勇如孟楷孟绝海,也知道今日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只能见好就收。 正当朱温、孟楷要喝令队伍,拍马而退时,泰宁军阵前却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修长身影,撑着一把素色水竹篾油纸伞静立。这五月夏水初涨时节,却有细微的雪粉如同鹅毛洒洒、柳絮随风,缭着这身形飘摇飞舞,散发出一股清寒。他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淡泊不引人注目的气质,却令天地万物,都成了他淡泊的背景。 由于所修功法的缘故,此人顺滑的墨发泛上淡淡的幽蓝光泽,那深沉的蓝黑色犹如汪洋大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一位英挺青年顶盔掼甲,侍立于来人身后,正是南斗六星中的燕凌空。旁边还有一位周身黑衣,蒙着脸面,只露出两个眼孔的人物,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盘,盘中是一把严霜也似寒光冽冽的宝剑。 来人自然正是人称“祁连雪霁”的雪帅齐克让。这威震唐土的一代名帅,出现在两军阵前,顷刻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齐克让有一张天仓平阔、鼻准贯直、朱口圆颐的面庞,面部骨骼不显,轮廓极其平滑,显得洵洵郁雅,相当清朗有致。 雪帅年少时是典型的温和秀气,好似玉树临风的美男子,每一个温柔眼神都几乎要惊艳时光。而岁月丝毫未曾剥夺他容颜的清丽,更是增添了成熟气概与一代名帅征战沙场的天然威严。燕凌空这样具备冷感狭面的剑眉星目英武美少年,在齐克让身边却被岁月酿就的淡泊成熟底蕴压得彻底成为了负责衬托的背景板。 “黄巢黄巨天收了几个好徒弟。” 齐克让撑伞静立,周身雪影纷飞,缭绕如画,他本人却纹丝不动,静如苍山,语气也似秋水一般平静,却无时无刻不透出气韵天成的翩翩风仪。 当这样说时,他的眼神与朱温打量的眼神陡然交汇,而后才落到孟楷和段红烟的身上。 “孟楷孟绝海,天生神勇,豪气干云,绝非池中之物。倘若能在未来的战血狂沙中活下来,假以时日,武艺恐怕要在本帅之上。” 齐克让好整以暇地评价道:“至于这位段小姐,年纪虽幼,弓术却不逊古之神箭,可谓风采过人,不同寻俗。” 孟楷和段红烟互相对视,都有一两分受宠若惊。 雪帅自然是敌人,但能得到威震天下,风仪绝世的雪帅齐克让的肯定认可,并不容易。 当然,雪帅也并不介意赞赏优秀的青年人,即使是对手。而了解齐克让如燕凌空,也并不会因为齐克让赞赏孟楷等三人而妄自菲薄。 但齐克让的目光在朱温脸上停留最久,与朱温互相观察,却始终没有给出明确的点评,最后只是淡淡道:“你这少年倒也不错。” 朱温却并不接茬,露出一副不给面子的神态。 这一战没有获取更大战果,这让他很不满意。 且,朱温的行事风格向来是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在他眼里,身为敌人的齐克让又怎配评价他? 他之前的锐气好像顷刻散掉,换成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懒散,这种不屑的目光让燕凌空看得心生怒意,只想冲上前去,一剑将这小畜生劈下马来,让他到齐帅面前跪地谢罪。 但“雪帅”齐克让素来以有涵养著称,既然自家主帅全不介意,燕凌空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呆在后头。 能让名惊当世的“祁连雪霁”雪帅齐克让这么注意朱温,当然不是因为朱温长得好看。齐克让自己就是绝顶的美男子,见过的美少年也没少到哪里去。 这番交锋,朱温似乎并没有什么出色的发挥。 但齐克让的阅历,自然能让他意识到,这个少年并不寻常。 朱温漫不经心的眼神中,却暗藏着年轻人炽烈的野心。这野心并不容易看出来,但在齐克让看来,却蕴藏着非同寻常的力量,好似潜龙在渊。 第九章 烹茶 齐克让知道,那是智慧的光芒,朱温这年轻人,既有少年蓬勃的朝气、热情和锋芒,更有相当的城府,绝不是徒有勇略之辈。 就齐克让看来,相比武勇,武将更重要的是智谋。学枪学剑,又岂能真的成为万人敌? 而真正“勇冠三军,智绝天下”的名将,像西楚霸王项羽,汉末三国号称“不是人”的吕布,国初“前后灭三国皆擒其主”的邢国公苏烈苏定方,终究相当罕见。 当然,齐克让所亲见过的一位,与他可谓关系匪浅。但此人多年前就已弃世而去;任你一代天骄,纵横不败,到头来徒然化成一垄黄土,不过供后人追想。 然而,齐克让绝不知道,朱温会觉得自己智谋不在雪帅之下。 “今日交锋,你我双方均是热身。而下面,便是生死存亡之战了。”齐克让淡淡一笑:“草军诸位,后会有期。” 既然突破受阻,齐克让亲至阵前,义军骑兵当然也不可能久留。孟楷当下抱拳长声道:“后会有期!孟某人还想亲自领教雪帅号称‘霜寒三千界’的惊霜神剑!” 言毕,与朱温、段红烟一同,拍转马身而去。孟楷扭转身躯,手持巨斧防备,提防泰宁军追击,这时却显得相当稳重。 当义军骑兵都消失在视野当中时,泰宁军也全数登岸扎营,与西边的宋威所部形成了掎角之势。 而帅帐之中,只有齐克让与燕凌空一坐一立,别无他人。 “大帅,故意送掉楚狂生与凤歌吟,令敌人先胜一阵,是否于我军士气太不利了?”燕凌空有些急切地询问道。 “楚狂生、凤歌吟仗势横行,奸淫民女,素有劣行。但他二人战功赫赫,看着一帮老兄弟面子上,纵然被受害者家属密告上门,也不好直接处理。”齐克让静静举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小口西湖龙井明前茶,淡然道:“借敌将孟楷之力除去二子,也可给民家一个交代。” “我既然面授机宜,让楚狂生、凤歌吟声称愿意以步对骑,来挤兑对手,迫敌出战。那么二子当然认为有必胜把握,起轻敌之心。而他俩绝不会是黄巢首徒孟绝海的对手。” “草贼初胜一阵,会觉得雪帅不过如此,难免生出骄气。恃将士之勇,矜方寸之谋,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倒是那位似乎叫朱温的小子,却有些意思,怕是有点深藏不露。明明是黄巢黄巨天新收的弟子,武艺并未经过名师多年打熬,主要还是野路子,却凭着一腔子韧劲竟能与凤歌吟斗得不分胜负,还趁着凤歌吟失神之机,一刀斩了凤歌吟。足见心志相当坚韧,而相其面容,又是沉毅多智之人。” 齐克让并未亲见朱温、孟楷与凤歌吟、楚狂生二人斗将,但凭着观战者的描述,就能分析得活灵活现,一如亲眼所见。 “此番破贼之后,本帅若得此子,恰似得一凤。至于送死的楚狂生、凤歌吟,且不说罪有应得,也不过是两只鸭子罢了。” 燕凌空有些惊愕,没想到主帅对那看起来并无惊人之处的小将朱温,却如此看重。 …… 偃王城中,黄巢军军营。 由于有古时留下的夯土城墙遗迹可以依托,只需要采薪伐木堵上缺口,这军营异常开阔,大营内更有小营,成梅花六出的形势,可以互相呼应。帅帐、马厩、粮仓、营房、辎重库、旱厕,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在偃王城外,还挖掘了简单的壕沟,当中设下蒺藜,用于备敌。 黄巢文武双全,本来就精通兵法。而草军也收容了不少八年前庞勋义军失败后潜伏民间的溃卒。庞勋乃明教教主,长期在大唐军队中发展影响力,起兵的骨干便是由徐州戍守桂林的戍卒,因此军中熟知唐军行阵作战操典纪律的甚多。 营内一处偏僻的空地中,布了一张长方形杉木茶牀。 朱温换了件宽松爽身的青色袍子,以一柄鎏金卷草纹长柄银勺,自一口擦洗得锃明瓦亮,摆正于地的青花瓷瓶中,舀出小半勺雪花也似的精盐。 盛了水放于木炭火之上的铜壶已经隐约有声,朱温手法极为娴熟地揭开铜壶盖子,将精盐悠然撒在水面上,而后以勺击沸正在烹煮的汤面,但见青碧色的水面浮起珍珠一般的泡沫,恰似“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他的举止相当优雅,落落大方,有种云中仙鹤般的气韵,此时竟看不出半点草莽意味。 小师妹段红烟睁大一双流盼美目,极是好奇地瞅着朱温的动作。 朱温以眼神示意她稍等,而后把心思专注于铜壶上。待壶中水声稍大,把壶盖揭开,以另一把银勺撇净水面上细碎泡沫,便再次合上铜壶。 顷刻之后,壶中水沸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朱温再度掀开壶盖,此番却不撇水,而是以一把大铜勺将沸水舀出两大勺,倒入茶牀上的瓷碗内,旋以用一根两头包银的竹筴于水中轻轻搅拌,同时以用银勺从另一口青花瓷瓷瓶内舀取些细如麦屑的茶末,缓缓投入沸水当中。 这是标准的流行于唐代的“煎茶法”,即在沸水中投入盐和茶末煎煮后饮用的方法。 一般第一次水沸腾投入盐及各种调料,包括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香料;第二次沸腾投入茶末,茶末在沸水中出现汤花,被称为“动汤花”。 根据水的沸腾程度,投入各种作料是比较讲究的,添加不同香料也有不同的组合味道。饮茶过程一方面看煎茶人的手法,另外亦要饮茶人从中分辨出各种味道的组合和影响味觉的先后顺序。 段红烟檀口轻启:“不加香料,只用盐来调味,倒是陆羽《茶经》所言的清茶之道。” 朱温有些讶异,未想到小师妹竟然还瞧过陆羽的《茶经》。 《茶经》对煎茶过程添加各种香料的做法嗤之以鼻,认为这是“斯沟渠间弃水尔”,和水沟里的脏水是一样的。 但他并未因此分散精神,而是一心一意地搅着茶水,待茶水“腾波鼓浪”时,方才停止搅动,把先前舀出的两大勺水又重新加了进去,盖好铜壶盖子,把炭火拨得弱了,将养茶味。 当壶中的水再次发出淡淡的气泡声,朱温徐徐起身,提了铜壶,在给段红烟准备的细瓷盏内倒了大半盏,然后给自己也倒了半盏,轻轻地把铜壶放下,举盏眉间,舒眉相邀。 其实朱温现在感觉相当麻烦。 他讨厌服侍任何人。 他做的饭也很难吃。 但他很会煮酒,也很会泡茶。 因为他绝不想像古之名将一样给战士吮吸毒疮。 他想做领袖。而身为领袖,给战士煮酒,或者收揽文士时泡一壶好茶,比吸吮毒疮容易得多。 但他不慎让黄巢知道了自己很会泡茶这事,然后师傅又嘴巴漏风地很快让小师妹知道了。性情率直,好奇心重的小师妹便逼令朱温一定要给她开开眼,瞧一个出身草莽的少年能泡出什么好茶来。 “真是好茶。”段红烟牛嚼牡丹一般一口饮尽,笑道:“明明只是寻常的茶叶,喝着却比当贡品的长兴顾渚紫笋茶还好。” 朱温暗自腹诽,就你这样喝法喝得出什么茶味?但这行事豪爽的丫头看过陆羽《茶经》,又知道长兴顾渚紫笋茶,倒是奇怪得紧。 “能教一下我吗?”段红烟凑了过来,神色刹那转作温柔如水。 朱温一惊,没想到这个飒爽如塞上女子的师妹,顷刻间便流露出似江南小女儿般的动人气质。 她靠得极近,少女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微抬着瞧向朱温,当中充满期待之色。 朱温心知,她可不是什么会被一盏茶弄得感激涕零的落魄文士! 所以这个女孩子在干什么?试探,还是想戏弄他? 朱温陡然感觉到一阵不自在。 即使对方全无恶意,朱温也不想发生太多纠缠。 温柔的女孩子其实对所有人都温柔,有的人却会误以为只对自己温柔,然后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双方都受到伤害。 但那扑面而来的少女香氛,甚至掩过了空气中氤氲的茶香。 朱温绝非没闻过女孩子的香气,但这小师妹身上的香气之浓烈,已经超过了他所认识的所有女子。 他更可以肯定,绝不是什么熏香气味,抑或西域蔷薇水,就是女孩子天生的体香! 朱温偏移开身躯,转移了一下话题:“对了,大师哥怎不在?他可是大破泰宁军的大明星,这时候缺了他该何等地无趣。” “他呀。”段红烟摇摇头:“又跑到王盟主那边军营中听曲了。师傅军法极严,不准在军营中设勾栏以愉众,他便喜欢到那边去厮混,听些不三不四的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