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皇X猎宦》 1、借尸还魂 安京的雨下了将近一旬,骨头缝里都透着湿冷的寒意。 皂靴踩上青石板,松动的砖缝间污浊的泥水溅起,落下时带上了新淌的热血。 酒楼里打斗声连绵不绝,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中,举起了一只手。 一个身着褐色短打的小厮惊叫了一声,瘫坐在地上,屁股往后挪了好几下。 他双眼瞪得浑圆,在那收缩的黑色瞳孔的倒映中,一道身影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你、你怎么还活着!” 小厮咽了口唾沫,嘴里勉强露出一丝还算和善的笑容,“真是太好了,厌辞,我、我还以为你被……真是太好了!” 那人揉着后脑勺,神智还不甚清明,声音嘶哑道:“我这是……怎么了?” 小厮在瞬间的惊吓之后,很快镇定下来,重新站了起来,焦急道:“就、受了点伤……咱们快走吧,扼鹭监的阉人还在抓那些书生,身为太子府的人,还是别惹上那些麻烦的好。” 说着,小厮弯腰去扶他起来。 “多谢。” “不客气。” 话音刚落,小厮眼里的慌张和关心瞬间被阴狠精光替代,一把细窄刻刀从袖口滑出,往面前的身体递去。 他这一刀精准无比刺向要害,又算准了对方虚弱懈怠之时,这一击之后,这人再无生还可能。 去死吧! 小厮嘴角得意昂扬的笑意方方显露,还未盛放,就彻底凝固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 “怎、怎么可……” 他递刀的手被紧紧制住,手腕上传来的力量将他的身体被带偏了些,猝不及防中,一柄剑从他背后穿胸而过。 他眨眨眼睛,低下头,又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人。 “多谢。” 这回的感谢真情实意多了。 裴厌辞清逸的脸上透着几分苍白,手上却是利落地将小厮的身体往剑柄方向用力一推,二话不说拔腿就往酒楼外跑。 那个扼鹭监的侍卫本是举剑欲刺向他,完全没想到这人会把同伴推到面前为自己挡剑,也愕然了下,等他把剑从小厮尸体中拔/出,人早就跑没影了。 裴厌辞并未跑远,才刚拐过一个街角就体力不支地跌倒在地上,后脑勺疼痛无比。 手一摸,全是血。 “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点豆子般撒下来,乌发沾的淤血晕染成朵朵妖冶的红莲,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这个致命伤肯定是那个小厮干的。 那个甚劳什子扼鹭监的人,手上拿的的是长剑,后脑勺的伤口明显是钝器击打,与他醒来时看到的、小厮手边的木棍一致。 至于为何害他?他就不晓得了。 在一刻钟之前,他还是大陶王朝的皇帝。 二十三岁登基,五年来励精图治,除蛮夷、镇叛乱、削藩王、灭楼罗,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一点点让腐朽溃烂的大陶重新焕发出生机。 堪堪将外在威胁清除,就已经耗尽了他本就孱弱的身子全部精力。最终,在准备下重手整治朝中冗余繁重的官僚体系前,他不甘心地在龙榻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裴厌辞揪心不已,身为皇帝,他深知自己的死亡将会给大陶带来怎样惨烈的后果。 下代裴氏皇族再无能出其右的皇帝,那群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头顶上没了镇着的人,只怕又要开始各显神通,兴风作浪起来。 不出五年,大陶必乱,不出七年,大陶必亡。 还是不够时间啊。 裴厌辞叹了口气,但凡再给他三年,他定能开创一个盛世太平的大陶,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恨他那身病躯,先天严重不足,太医说活不过而立,且前朝事务操劳,能活到二十八已经是拿汤药不停续命的结果。 只是,他现在好像……重生了。 裴厌辞动了动手脚,除了后脑勺有些痛意之外,刚才那么剧烈地奔跑,现在也没有多少疲弱的感觉。 撩开衣袖,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匀称,皮肤呈现出健康的白润之色,隐隐蕴含着代表力量的精悍! 怎么回事?他借尸还魂了? 他忍不住多捏了两把,还原地蹦了两下。 身体康健,无残缺,除了后脑勺的伤外并无其他不适。 不仅借尸还魂了,而且还是康健的身体。 简直意外之喜。 摸到后颈处时,皮肤触感有些许不对。 再看自己这身短打的样式颜色,与方才打算暗算他的小厮并无二致,可见是同府的人。 还是下人。 贱籍特有的烙印? 他没办法看到自己后颈处的情况,也已经猜了个大概。 刚因为得到一具健壮身躯而惊喜不已的裴厌辞眸光不由黯淡了些许。 这地位落差有点大啊。 没有过所,没有银钱,没有驴马车驾,身上还带着贱籍的刺青,比此刻站在街边的难民乞丐还不如。 他得先摆脱这层身份才行。 好不容易重新活一次,他可不想一辈子窝囊地为奴为隶。 酒楼内外依然兵荒马乱,不少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还在不停地叫骂,慷慨激昂,转眼就被另外一群人抓的抓,杀的杀,随即又激起更多的谩骂声。 杀人的那群人身着束袖玄袍,脚蹬皂靴,手持滴血的长/剑,左侧单肩挂着黑色长披风,上面绣着白鹭映弯月的图案,这本是清正廉洁之兽,却被那群人浑身散发出的阴煞之气绞杀个殆尽,反而生出阴邪之感。 “那些猖狂的人是谁?”旁边一个外邦装束的商人远远瞧着这幕乱象,疑惑地问。 这人问出了裴厌辞心中的疑惑,不由也将注意力放到那边。 “传说中的扼鹭监。”一个路人砸吧着嘴答道,“皇帝陛下为督察百官、除敌国细作而专门设立的机构,由天子最宠信的宦官棠溪大人担任督主。扼鹭监眼线遍布四海朝宇,没准你身边路过的人,就是他们的耳目。你还是小心说话的好,敢非议他们一个不是,转眼就会被秘密投进他们的大狱。那些人多的是歹毒手段折磨你。” 外邦人倒吸一口凉气,“这里可是安京,大宇的都城,传说中王居住的地方,怎么还会有这种无视法律戒条的人!” 大宇?安京?完全没听说过。 看来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天子?现在天子也得听扼鹭监的话。”旁边有一年轻人插话道,“一群毫无常伦法度的阉狗!早晚不得好死!”说着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这话没引来周围人的认同,反而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一眼,默默疏远了他。 剩下的话裴厌辞没再听了,因为他看到刚才跑出来的酒楼附近,几个与他身着一样打扮的人在四周探头探脑,转眼拐去了酒楼后面的小巷子。 “锵——” 街上传来一声接连一声的金锣声,尖锐刺耳。 有达官贵人路过此处。 “锵——” 头顶浓稠的乌云翻滚着,遮天蔽日。 明明刚过午时,周围却暗沉得堪比子夜,远处的人影只剩模糊的轮廓。 天更阴沉了。 裴厌辞吸吸鼻子,一股浓郁的异香穿过绵密的细雨,由远及近传来。 他不适地皱了皱眉头,街上拥挤的人群被官差赶到左右两边,互相推搡间,更加无落脚之地。 百姓们低垂着头,吓得不敢发出半个声儿,整个街道除了最前方清道的金锣声,再无任何声响。 诡异的沉默蔓延开。 裴厌辞艰难地拨开人群,沿着商铺门口的台阶走,恍惚间似有所感,往左后侧扭头一望。 目光越过高低错落的黑色脑袋,幡旗翻飞,身穿全甲的刀盾兵还在警戒左右,斧戟和矛枪在雨雾中湿得发亮,高头大马上坐着黑衣鹭纹的职官,脸上覆盖着惨白色的半脸面具,只露出鼻孔以下的部位,看不出任何情绪。 在团团重兵守卫中,一顶庞大的玄色大轿与他遥遥相错。 金纹绸纱襜帷随风轻荡,轿顶和四角嵌着的金鹭似在振翅高飞,又似挣扎求生,在雨水的润泽下仿若泣鸣。 异香味更浓了。 他匆匆瞥了一眼后便收回视线,把面前的百姓推到两侧,挤了过去。 巷子里,五六个小厮正焦急地聚在那里。 为首一人同样身着褐色短打,发面一般的脸上缀着绿豆大小的眼珠子,几乎看不见眼白,看见裴厌辞来了,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咧开,活像一条没须的鲶鱼,夸张而惊讶地叫了起来,“呦,厌辞,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了?” 裴厌辞从他的话里读出了几分幸灾乐祸。 再看剩余的人,也个个看好戏的样子。 原主这是有多遭人恨,一个要置他死地,这几个也想看他笑话。 他身后窜出一个小孩,立刻扶住了他。 “毋离哥,厌辞哥后脑勺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我们赶紧回去吧。” 裴厌辞看了眼那个关心他的小孩,约莫十岁左右,面相斯文秀气,身段纤柔,和那个叫毋离的肥鲶鱼站在一起,极大的反差在他心底产生一种莫名的喜感。 这人眼里带着浓浓的关心,看来与原身关系十分要好。 “我们还没找到非远。”毋离神色不是很好看,将质疑的目光投向裴厌辞,“喂,非远呢,他在哪里?” 还未得到回答,又有三个小厮从巷子另一头冒出来,几步走近。 “不好了,毋离,非远死了!”几个人激动地说着,却是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浓浓的惶恐不安。 为首的胖子毋离明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一把揪住裴厌辞的衣领,鼻翼两侧的肌肉因为悲愤痉挛地抖了抖,豆大的眼里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你把他害死了!” “毋离哥,你冷静点。”少年赶忙上前阻止,却被扫到地上。 “是扼鹭监的人杀的。”裴厌辞对上他的目光,严谨地纠正道。 顺便替他挡下了剑。 “若非你进了祥庆酒楼,他怎么会碰上扼鹭监的人!” 他用了“你”,而非“你们”。 “我进酒楼是我的事情,他又何必一定要跟着来,腿长在他身上,与我有何干系?” 毋离的眼神不自觉地闪了闪,气势弱了一些,却也只是一瞬间,又立刻恢复了对他怒火。 果然,死掉的小厮不是与他同来的。 “他跟踪我?”裴厌辞盯着他,眼里闪过一丝玩味,“你知道这件事情。” 锐利的目光带着几丝嘲讽,毋离被他浑身的气势所慑,任何想法都无所遁形,不自觉地松开他的领口,脚刚欲后退一步,又缩了回来。 “知道又如何。”他脱口而出道。 “是你,差使他跟踪我。” 这话一出,周围的小厮们看向毋离的眼光带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我。”他急切地反驳,却更像是在撇开什么。 “你让他送死。”裴厌辞打断他,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这个身体的音色与上一世差不离,他很满意,语急时铿锵脆利,杀机暗含,在放缓了话音时,带着几分蛊惑的味道,“你却还在这里演着猫哭耗子的戏码,寻找给你背锅的替死鬼,你对得起他吗?” 毋离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呼吸沉重起来。 他知道非远今天跟踪出府,想要找厌辞的茬,但他没有阻止,最终导致了好友的惨死。 愧疚,无力,后悔。 裴厌辞知道此刻他想的什么,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的神色在其他人看来,像是被他说中真相、心里有鬼的表现。 凤眼深邃明亮,此刻微微眯起,如偃月一般,澄净的瞳孔浑如点漆,锋藏锷敛。 这足够了。 他瞥了眼一直局促不安的小孩,后者赶忙站出来打圆场,“也有可能非远哥凑巧在酒楼里撞见了厌辞哥,仅此而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在适当的时机结束话题,就算毋离之后怎么解释,都像是狡辩。 “张总管还在等着我们回话呢。”小孩忧心道。 这显然戳中了其他人更关心的事情,不由又望向毋离。 “咱们是不是该回府了。” “是啊,这里还在抓人,再停留一会儿,我们也得搭进去。” “我听到扼鹭监的人过来了!” “你们先走。”毋离突然道,看向小孩,“无疏,你先回府禀报张总管,我等会儿回去。” “殿下会为非远哥出这口气吗?”叫无疏的小孩问。 “你想甚呢,咱们是下人,贱命一条,像非远这种,死了丢乱葬岗都没人敢收尸的。”旁边有人答道。 无疏表情顿时失望落寞起来。 “咱们就把这事原原本本说给张总管听,别的,就是主子该忧心的事情了。”另外一人答道,担忧的眼神不住地瞥向毋离。 毋离一脸如丧考妣,叹道:“非远给殿下惹了大麻烦。” “我们不会被牵连吧?”有人紧张道。 “这跟我们有甚关系,要说那也是毋……”另外一人说一半不敢继续了,只是眼睛埋怨地瞟向毋离。 显然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开始认同了裴厌辞的说法。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几人已经打算往回走,见毋离不动,无疏问。 “你先走,我看能不能把非远的尸体偷出来。” 几人大吃一惊。 方才去祥庆酒楼打探的三人中的一人道:“现在祥庆酒楼里外已经被团团围住,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去就是送死。” “我知道。”毋离道,“非远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非远的尸身被那群阉狗糟践。还有,” 他看了眼矮一大头的无疏,似乎在跟他解释,“太子府上的侍从光天化日之下被杀,殿下若是对这件事置之不理,旁人定然又会说殿下软弱好欺。可若找扼鹭监讨说法,殿下必然吃亏。找与不找,殿下都难办。而且,就算殿下不找他们麻烦,那群阉狗若是得知非远是太子府上的人,也会借机往殿下身上泼脏水。如果能把非远的尸体偷出来,也许能为殿下免了这桩麻烦。” 裴厌辞瞥了他一眼,赞道:“忠心耿耿,重情重义。” “我们是殿下的人,自然要全心全意为殿下着想。”毋离坚定道,又意有所指般地警告了一眼裴厌辞,“凡是有二心的人,都不得好死。” 裴厌辞一笑而过。 别说二心,他压根没有心。 ———— 在毋离再三保证自己会量力而行后,他们也不好再说甚,单独留下他,他们一行先回府。 裴厌辞自然是跟着他们一起回去,沿途暗暗观察着街道和坊市,大宇朝的生活习性与他前世的大陶差不离,不由放心了许多。 若是露出马脚,借尸还魂的事情被人发现,他很可能会被当成妖怪处理了。 他摸着后脑勺,思考着要不要借机说自己失忆呢。 祥庆酒楼靠近东市,他们一连走了安兴、兴宁两坊,又穿过好几条巷曲,这才到了一处乌瓦白墙的院外,五六级台阶之上,有一道两人并排宽的小门。 无疏利落地敲了几声,门很快打开,裴厌辞随着他们走进去,冷不丁被身后人撞了下肩膀,本来就失血晕乎的身子打了个偏,差点摔倒在地。 “哎呀,厌辞,你没事吧,走得急,不小心撞到了。” 那小厮忙上前扶住他,裴厌辞摆摆手,正要说话,哪想到对方又开口了。 “非远死了,茶房管事的位子非你莫属,以后可是要当管事的人,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观察着裴厌辞的脸色,鼻孔收缩又张大,鼻子边小指甲盖大小的肉瘤也被扯着动了动,似要发出一声冷哼。 有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又飞快地被热情的讨好掩盖。 “以后你可要多多罩着弟兄们几个啊。”他佝着腰,笑着笑着,心底冒起一丝寒凉之气。 这个一向老实憨厚的人,在他的眼前慢慢收敛了所有表情,深邃的眼眸望不见底。他此刻的心,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任由对面的人把玩,拿捏。 恍惚间,他以为站在面前的是贵不可言的太子殿下。 小厮讨好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 裴厌辞揉了揉撞痛的肩膀,不疾不徐地开口,“茶房管事最后是谁还不一定,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他半开玩笑道:“你如果是管事,你会喜欢自己还没做决定的时候,底下的人已经开始帮你做决定了,让别人骑在你的头上?” 那小厮脸色讪讪。 “还是说,你故意这么说,想让我落选?” “我怎么可能这么想,你发达了,我们都能沾光。”小厮连忙摆手,讪讪笑了两声,发觉自己多说多错,赶紧快走几步追上别人。 裴厌辞也没多说。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 一边试探他的忍耐底线,一边笑着说让他别往心里去。 日后他若真当上管事,这种人嘴上与他称兄道弟,享受着他身份带来的好处和庇护,一边又会在心里看不起他。 ———— 他们到了一排倒座房,几人招呼着离开,陆续进了各自屋子。 裴厌辞脚步正犹豫时,其中一间屋子出来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他面如金纸,同样身穿小厮的衣裳,看到他血糊淋剌的样子,激动地跌跌撞撞迎上去,扶住他的手。 “厌辞,你这是怎么了!” “被扼鹭监的人推搡了一下,撞破了脑袋。”无疏道。 流出来的血没多少,更多的是淤血,整颗脑袋胀胀地发痛。 年轻人眼里立刻涌起泪花,“好端端的,怎么会碰到扼鹭监的人。” “这要问他了,无事出府做甚去,回头肯定要被总管责难。”旁边一个小厮闲话道。 无落心虚地避开那小厮的眼神,又暗暗朝裴厌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多话。 “无落,你还受着风寒,先回屋吧。”那个方才与他称兄道弟的小厮听到动静,立马过来关心道,“厌辞就是受了点轻伤,没多大事。” 风寒? 裴厌辞久病成医,一眼看出这不是普通风寒。 再看年轻人愧疚无助的哭泣,今日他出门的原因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见那个小厮过来,又有几个小厮也跟着安慰,让他先回屋,看来人缘很好。 比他这个前身好了不知多少。 无落却推开那个小厮,仿佛受惊的麻雀般偎靠在裴厌辞的身上,嘴里心疼地关切道:“厌辞哥,我们回屋吧,我给你包扎一下。” 那小厮看向裴厌辞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别的意味。 裴厌辞低头瞥了眼无落,后者低垂着脑袋,眼框湿红,还有泪光在涌动。 无落半依半靠地与他进了屋,把那双嫉恨的眼神关在门外后,略带焦急地望着他:“药呢,买来了吗?” “没。” 听到这话,无落两只眼珠子似乎要崩出眼眶,牙齿在两瓣薄唇间张牙舞爪起来,但有些话还没能开口,最终又硬生生给逼了回去,转瞬间被一副脆弱的笑容遮掩,“没事,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也没有多平安。”原身都被打死了。 “哦,对,你的伤!”无落这才想起他后脑勺的伤口,拖着病体艰难地从自己的箱笼里拿出一个小药瓶,“这是我之前偷偷攒下的金疮药,花了我足足二两银子,你拿去用吧。” 裴厌辞随意打量了下,没接。 无落以为他舍不得用,虚弱地笑道:“没事的,你全用完都不要紧,我这身子眼看要不行了,能不能撑过今年这场春雨还不可知。本来我还想着,你这回偷摸着出府,能带回一两副药回来,没想到……” 眼看嘴里的话要变成埋怨,他及时住嘴,再次把药瓶递过去。 “我好歹还能捱一捱,要是到了夏天,天气暖和了,这风寒兴许也就能好了,眼下要紧的是你的伤。” “偷摸溜出去买药总不是个事儿,不如去请外头的大夫来,张总管不至于这么不通人情。你要舍不得这脸面,我帮你去求。” 无落忙道:“不用,不用,怎好意思麻烦他们,单单央你一个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他特意强调了药的价值,二两银子足够一个村镇三口之家将近一年的生活开销了,对于一个月三钱银子的太子府下人来说,也是价值不菲,他干脆利落地拿出来,就是想要裴厌辞承他这个情,自己再卖卖惨,一向老实又心软的人怎么受得了。若是平日性子,对方肯定一口应下来,恨不得立刻再去一趟。 他伸手去抓裴厌辞的袖子,想把药塞给他,却被他避开。 “既然心里过意不去,我也不好让你难做人。” 裴厌辞转身搜罗了一通原身值钱的物件儿,扭头往屋外走去。 “厌辞,都快二更了,你去哪里?”无落焦急地追到门边,又猛灌了一口夹带雨气的冷风,瘫在地上连连咳嗽不止。 裴厌辞带了全部的银两和铜钱,摸黑到厨房里,花了二十文钱让厨娘多烧了些热水,将银两和自己身上的衣裳烫了两遍,又仔仔细细洗了遍身子,这才合衣躺在床上,歇了下来。 ———— 夜半。 一人鬼鬼祟祟地进了屋。 刀尖炸裂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黑暗中,裴厌辞背对着屋门,睁开了眼睛。 2、换屋风波 黑影慢慢爬上房门。 毋离手里握着一柄刻刀,悄无声息推开屋门。 他先来到第一张床上,掀开被子。 没有人。 晃了晃脑袋,突然感觉到甚,他皱起了眉,抬头望向对面的床。 “鬼!鬼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在半夜院子中。 毋离肥胖的身体整个拍在地上,颤抖的腿压根没力气站起来,只能蹭着地面不停后退。 靠窗的床榻上,褐色人影缓缓翻身,坐了起来。 毋离死死抱着屋门,涕泗横流的脸顿时僵住。 “吓到你了,失礼失礼。”裴厌辞友善地笑了笑。 “你怎么在这里!”毋离瞪远的眼睛,怒道。 “怎么了?发生甚事了?” “毋离,你回来了?还好吗?” “没你们的事,回屋睡你们的大觉去。”毋离没好气地把左右屋子被吵醒的人赶回去。 “这是甚味道?”一人突然开口,鼻子旁边的肉瘤随着他吸鼻子的动作抖了抖。 擦擦脸上的汗,毋离这才发现自己坐着的地上多了一滩深色。 他窘迫不已,这一幕让其他人看到,更加让他难堪。 他局促地坐在地上,费力地往门后的阴影处挪了挪。 “厌辞,你怎么在毋离和非远的房里?”隔壁屋子的人探出头奇怪地问,“大半夜的,你来这装神弄鬼做甚?” “无落的咳嗽声有点大,我俩现在身上不是带着伤就是带着病,在同一间屋子里不便养伤。”裴厌辞道,起身走到门边,把一件外裳往地上抛去,“所以我想在这暂住几晚。” 非远死了,床位至少能空出来一段时间,他刚好能住。 “你来这边住,那无落的屋子这几日不就空了张床位?”一人眼神立刻亮了亮。 另外一人道:“厌辞,我干脆直接和你换屋子怎么样,我那屋子又大又敞亮,还没有霉味。” “你那屋一年四季都晒着太阳,夏天的时候都落不下脚,拿最烂的屋子换最好的,你这不是欺负厌辞老实嘛。”又有一人道,“我屋子比他好,我跟你换。” “你同屋的睡觉呼噜声跟炮仗一样,还脚臭,你不也坑人家嘛。” “厌辞,咱们还是不是兄弟了?你要换屋子,就该想着我啊。” 裴厌辞为难地看着另外两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望二位体谅,我好兄弟都开了口,哪里还有其他办法。” 两人眼里顿时闪过失望,但也理解,悻悻地回了自己屋子。 那个小厮则欢天喜地地回屋收拾行李,看着一晚都耽搁不了。 裴厌辞将其余看热闹的小厮三言两语打发走,合上了屋门。 门边的毋离从地上站起来,把挡着的外裳丢到一边,想着刚才的一幕,不禁悲从心来,叹道:“非远眼下要是在,肯定能如愿和无落同屋住。” 裴厌辞随口应和:“那是可惜了。” 毋离去外头院子里打水洗澡,回来后身上已经干净,见裴厌辞仍躺在非远的床上,道:“你怎么还不滚,已经有人跟你换屋子了。” “无落病着,觉浅,这会儿收拾铺盖会打扰到他。” “这时候你倒是体谅他了,”毋离嫌恶道,“若真把他当好兄弟,你也不会嫌弃他咳嗽打扰你睡觉。” “我这么说,不过是刚好有借口让出了屋子,省得继续遭人记恨。”裴厌辞翻身转向他,见毋离擦着手里的刻刀,眉头微挑,道,“你睡觉有防身的习惯?” “不是,这是非远的刀子,前段时日他说想给无落刻个檀木手串保平安,却没想到……”毋离哽咽起来,“非远,你大哥没用,只能让你尸体被那些杂碎带走,回头你还要被拿来污蔑太子殿下呜呜呜呜呜……” 裴厌辞即将阖上的眼皮被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嚎哭打断,也不睡了,道:“真不至于。他身上的衣裳没甚特别的,一般小厮都穿这样。就算扼鹭监有心想看是哪府的小厮,翻他尸体,搜出了出入太子府的腰牌,证明是殿下的人,最多也是扼鹭监的人私下里拿这事当面笑话太子两句,不可能闹大的。” 一个打杂的小厮,不会有人放在眼里。 分量太轻。 “是吗?”毋离仍旧狐疑道,“你不会不知道,太子与扼鹭监那位老阉儿有天大的仇怨吧?咱们太子势单力薄,我真怕他哪天被扼鹭监弄死了,咱们这些下人跟着陪葬,那我岂不冤枉死了。” 裴厌辞:“……” 原本还想着他是个忠心耿耿的。 有。 但不多。 却也情有可原。 寻常官宅更多的是家生子,因为忠心不二,用起来放心。但皇子府邸不同,他们成年后才出宫开府,能从生母那里带来的心腹有限,若是外祖家族势弱,自己不得宠,就只能去外头买仆役,忠心程度会差很多。 毋离明显是外头买来的仆役,若真是家生子,早被重用为管事,而非一个在厨房干最累最苦活儿的小厮——他晚上央厨房婆子烧热水时攀谈得知的。 而裴厌辞这种是地位最差的,不是清白人家出身,后颈处有烙印,那是祖上犯了事的戴罪官奴,除了天大的恩典,否则他自己、他的孩子,世世代代都只能为奴为婢,任人打骂差使。 “不过,”毋离眼神清亮,兴奋道,“非远今儿个是央了看门的婆子通融,偷摸出府的,身上没带牌子。” 府里管的严格,寻常他们这些跑腿办事的小厮都不能私自出府,更别说肆意惹事。若是有事,管事会给底下的小厮婆子办事牌子,他们都是靠牌子出入后门的。 “那就更没事了,你放一百个心。”裴厌辞打了个呵欠。 他真的想睡觉了。 见他又要睡下,毋离不满道:“之前在酒楼后门巷子里,你怎么不说出来。” 这人看着面善,实则一肚子坏水,指不定就想看他偷尸体的时候被扼鹭监的人抓住。 “对了,”毋离想起来甚,未尽的泪眼仍旧有化不开的怀疑,“你今天偷偷溜到外面,到底是做甚去的?” 见裴厌辞没搭理他,他又道:“你放心,你就跟我说,我决计不会告诉第三个人,我只是想解了心里的疙瘩。” 裴厌辞被他烦得不行,睁开眼睛,随口应付两句,“祥庆酒楼菜色好,我帮无落买几样,他得了风寒,没有胃口吃饭。” 毋离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道:“你这个人,当真没尝过好东西。” 裴厌辞:“……” “你要是认我做大哥,以后太子都得吃你剩下的。” 他再也懒得搭理这胖子,翻身睡了过去。 ———— 第二天,无疏一早就过来给裴厌辞送药,换药,还帮他把伤口包扎好,细致又耐心。 裴厌辞盯着他几不可见的喉结,眼里微微出神,就听头顶一声“好了”。 思绪被打断,他也没再想,与他从毋离的屋子出来,路上闲聊间,探听了部分消息。 奇怪的是,太子平日里深入简出,日子过得简朴清闲,本该在府内任职、掌管府内大多事务的内侍也没几个,就只有张总管与他带来的几个心腹,其余人全是外头买来的仆役。 因为如此,他们这些人才有机会担任管事。 比如非远。 非远和毋离平日里称兄道弟,与他的原身平日里关系也不错,前段时间上头说茶房那儿要选个新管事,非远平日里会做人,人缘素来极好,大家都以为他会当管事,又是道贺又是请酒,折腾了大半个月,却一直不见动静。 前几日他从别的管事那里得来风声,说张总管还在原身和他之间犹豫不决。 别人的贺也道了,自己的酒也请了,若是最后当不上管事,非远就成了府里一大笑话。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又好面子,哪里能容忍这样的结果。 昨日去跟踪他,无非就是想从他“异常”的举止中抓到把柄,从而攻讦,除去竞争对手。 最后动了杀念,估计也是想浑水摸鱼,把原身的死栽赃给扼鹭监,在当时来看简直天时地利人和。 阴差阳错下,裴厌辞痛失竞争对手一枚。 “非远哥也不是甚好人,这两日到处传你和无落哥不清不楚。”无疏说着嘟起嘴不满道,“你也是,怎么就和无落哥走得那么近。” 呵,他俩还是情敌。 裴厌辞摸摸受伤的后脑勺。 “无落哥待人和善,脾气好,身子骨又差,平日里大家都会照应他一二,有时候我也会帮忙。就是不知为甚,我瞧着就是不喜欢他。” “你还小,以后就会知道了。”裴厌辞道。 刚刚他才晓得无疏仅九岁,是府里年纪最小的仆从,父亲做工时意外身亡,被主人家丢在路边,尸体都烂了才被人发现。后来族里人去闹,这才讨得五十文的安葬费。但母子二人压根没瞧见银钱不说,还被占了房屋田地,逐出族谱,孤儿寡母过活不下去,这才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 “后来娘亲被张总管买了,府上丫鬟已经足够,总管本不愿多收人,好在我是男儿身,总管瞧我们母子俩孤苦无依,这才应允,让我跟着管库房的越管事学看账目。” 裴厌辞听无疏叽叽喳喳地说着,迎面碰上一个小厮,朝他俩打了声招呼,看着对裴厌辞的态度好了点,而且眼里还有点淡淡的同情。 路过自己原先那间屋子的时候,他才明白他们那点同情是怎么回事。 他的鞋袜、铺盖、衣裳,还有前身常用的茶碗物件儿,散乱得半个院子都是,故意丢到檐外,全被春雨浸泡了一夜,脏得不行。 “呦,厌辞,你来了,瞧我这个急性子,昨晚你说跟我换了房间,我这就搬来了,想着你后脑勺有伤不方便,就帮你收拾打包了下。” 昨晚与裴厌辞换房间的小厮热情得笑着,走到屋外,仿佛这才看到院子的景象一般,故作惊奇道:“哎呀,怎么变得这么乱,肯定又是那些爱占小便宜的婆子,以为这些破烂玩意儿都是不要的,想从里面翻出点值钱的玩意儿,那些婆子就是烦人。” 无疏几步快走过来,气急道:“这一看就是你自己丢的,赖到婆子身上算怎么回事,你就是无赖!泼皮!亏厌辞哥还那么好心跟你换屋子。” 他弯腰要去捡起地上带着湿鞋印的衣裳,被裴厌辞拉住,退开了两步。 “你做甚。”无疏挣脱开他的手,道,“今日你好脾气由着他们丢你东西,他日他们就能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喂,无疏,你在这里挑拨离间甚,我是好心帮厌辞打包行李,到你嘴里怎么变成丢了。”小厮道。 “无落哥,你说,厌辞哥的东西是被谁弄成这样的?”无疏看向艰难扶着门边的人。 昨日出屋门吹了一遭风,今日无落面色更难看,佝偻着身子,似乎下一刻要断了气去,同屋的小厮忙半搂着他。 “小心。” 他这幅柔弱又满目依赖的样子让人很是受用。 “你还病着,快回去歇着,我等会儿帮你跟管事告个假,回来给你煎驱寒药。” “无落哥,回屋之前把事情说清楚,不能让厌辞哥受委屈。”无疏再次质问道,见他俩一夜之间关系亲密得不像话,他感觉怪怪的,不像朋友兄弟之间那样,但是又说不上来是甚。 无落借病倚靠在旁人身上,黯淡下了眸光,“你少说两句,大家都是府里下人,何苦争个长短,厌辞马上就升管事了,这些破烂玩意儿哪里配得上他的身份,刚好,丢了正好可以买新的。” 裴厌辞昨晚突然离开,之后又听说跟人换了屋子,他不晓得缘由,却隐约感觉到这人要与他断绝往来,也识时务,立刻把笑脸对着新同屋的小厮。 但毕竟他之前与厌辞交好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他不想让别人发觉两人决裂,干脆和稀泥起来。 “对啊,买新的去呗。他当了管事,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呢,我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情,回头他给我穿小鞋,我不是自找苦吃。”小厮一脸无辜,眼神瞟向裴厌辞。 若是按照厌辞从前的性子,这人会憨厚地笑笑,然后羞赧地摆手,说“大家都是弟兄,甚小鞋不小鞋,没有的事”。那么,这件事也会随之结束。 一个管事任由他作威作福,听他几句话摆布,他在下人中自然有了极大的面子。 但现在这事被无疏那张破嘴一顿搅和,他和厌辞的关系有破裂的风险了。 这是他万万不想看到的结果。他只是想拿捏人,并不是与即将成为管事的人交恶。 于是,见裴厌辞意料之外地没接话,他也不得不低一头,软了语气,“厌辞,我的性子你还不晓得吗,可能把这事搞砸了,但心意是好的。” “你就是存了心使坏。”无疏气急败坏道。 “无疏,你别在这里无事生非,让厌辞难做了。”无落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道。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裴厌辞突然开口,“你们昨晚帮我收拾屋子,可有看见我藏的银钱?” “银、银钱?”小厮脸色僵住了。 因为他猛然发觉,自己完全没瞧见银子,或者说,任何值钱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呢?大家都在府里做事好几年了,如何都能攒下点家当,方便以后娶媳妇。 可谁会信他没拿呢? 裴厌辞又不会预知后面的事情,提前把值钱的东西带走。 裴厌辞奇怪地看着他,“你帮我收拾的时候,一个铜板都没看到吗?” 不单是他,周围看热闹的小厮们也看向了他。 小厮忙道:“真没拿,我帮你收拾的时候,无落就在旁边盯着。” 无落被他推了推,勉强振作精神道:“我也没有看到银钱,厌辞,你平常花钱大手大脚,我说了你好几回了。” “花在谁身上,用来买甚药了,你不晓得吗?”裴厌辞看着他。 无落心口一慌,顿时剧烈咳嗽起来,却还是要开口,就怕他狗急跳墙,把他的事情抖落出来。 “原咳咳咳原是有的,瞧我咳咳咳记岔了,我替你收着呢咳咳咳咳。”他回屋把自己的两贯钱拿给他,还连带着昨晚的金疮药,希望他能念点旧情。 但今日的裴厌辞,冷漠得不像话。 他掂着两贯钱,在无落内心快要被逼崩溃的时候,终于开口,“还有的,应该是被别人收了吧。” 他看向屋门前的那个小厮。 “抹去零碎的,还有五两银子。” “你!”小厮正想怒骂,但这种事情谁说的清楚,谁让你动了人家的铺盖,现在到底多少家当,还不是任由裴厌辞随口胡诌。 “你莫不是贪墨了厌辞的银钱吧。”旁边有瞧热闹的叫道。 “这就不厚道了吧,赶紧还给人家,大家日后也好相见。” “是啊,这是人家全部家当呢,别兄弟的东西都贪。” 无落也劝道:“你把拿了的还给人家吧。” “你!”小厮不敢相信,这人会背刺他,“我拿没拿,你不晓得吗!” 无落避开他的目光,“你亲自动手帮人家搬的东西,我如何晓得。” “好,你这么玩是吧。”小厮眼里闪过一丝怨毒。 他回了屋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把零碎凑出来的五两银子给裴厌辞,还多给了半贯钱,从牙缝里挤出个笑容,“都说是好兄弟了,别见外,这多出来的,今儿个就当做哥哥给你马上升任的贺礼,以后别忘了兄弟,常来喝酒。” 裴厌辞要升管事,他只能靠偷偷丢他东西这种小手段来实现自己的优越感,但明面上不可能得罪的,眼看要真惹他生气,反而还要赔笑讨好。但对无落,原本一条线上的人突然反水,这损失银钱还让他没面儿的事情,只能记在他的头上了。 “你数清楚,他们若短了你的,回头再要就扯不清了。”无疏小声叮嘱道。 “他们没拿我的银钱。”裴厌辞同样耳语道。 没拿? 无疏愣愣地看着裴厌辞收了银子,跟那人称兄道弟,感情好得像刚才没互相算计过对方一样。 心里有好些话想问,但又晓得现在不方便说。 他视线绕过人往前面一望,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 “赵管事。”无疏声音清脆嘹亮,这一开口,屋前的另外两人面色就顿住了。 张总管总领太子府内所有事务,他之下,还有负责采买、前院、后院、庄铺生意的四个大管事,其余的就是各个小管事。 赵管事就是前院的大管事。 在他们愣神时,裴厌辞已经落落大方地上前迎了人。 隔着几步开外,无疏听不清他讲了甚,两人交谈了几句,赵管事临走前招呼了一声无落两人。 “你们两个把院子打扫干净,下午我来时若瞧见一点不对味的,你们都别想在府里做事了。还有,无落,你已经病了一个月,到底好了没有。” 无落的脸色更加惨白起来,旁边的小厮忙赔笑道:“赵管事,无落的活儿我能帮他干了,他再养两日就全好了。” 说着,他暗暗朝无落使了个威胁的眼色。 他可不同于厌辞那个老实的蠢货,要他帮忙干活,可是要实打实银钱的。 “若是两日后你这病再不好,张总管就得把你卖给人牙子了,不是总管不通融,府里不养闲人。” 无落被别人扶着,幽怨的眼神却是看向裴厌辞,后者却没看他,只是与无疏交代了两句,跟着赵管事走了。 无疏昂首挺胸地站在门前,手里将方才裴厌辞临走时给的一两银子往空中抛了抛,像一只初出茅庐的公鸡,“你们赶紧把院子收拾好。” 屋门口的人暗自磨牙,狠狠踢了一脚淋湿的棉被。 ———— 裴厌辞方才听到赵管事说无落生病的时间,正想问话,就听赵管事笑道:“难得啊,之前都是你一人做两份活儿,今天你竟然不帮无落了。” 一向淡然的脸色都有些绷不住。 原身究竟是有多老好人。 “你们闹掰了?” “差不多吧,”裴厌辞随口道,“他不缺我一个稀罕。” 赵管事“呵”了一声,“他何时稀罕你,把你当牛马使唤还差不多。一个最下等的杂役,还把自己当主子了。” 见自己说无落的不是,对方不似从前那般着恼,他笑了,“几日不见,你倒是稳重了不少。” “都是赵管事栽培的好。”裴厌辞给他戴了顶高帽。 “得了吧。”赵管事也是经常听这些吹捧的,并不在意,却也开怀。 笑完了,他道:“回头我尽量让人牙子把你卖到好人家。” 3、试探 “是生是死还不晓得呢。”裴厌辞笑道。 方才赵管事来不为别的,就是得了命令,张总管想要见他。 再一问,是为了昨日他私自出府的事。 若是悄无声息进出了,张总管就算晓得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闹出了人命,还偏偏是和太子交恶甚深的扼鹭监动的手。 太子不会因为这种小事与扼鹭监对上,心里总归有怒火,对于一个可随意打杀的下人,自然是很好的发泄口,还能给府里其他下人长长记性。 “你稍放宽些心,殿下一向宽厚待人,不忍闹出人命,张总管最多将你打发卖了。”赵管事说着又叹起气来,“你是这一批下人里头做事最踏实的,好端端的,怎么就犯糊涂了呢。” “被灌了迷魂汤吧。”裴厌辞道。 就昨晚无落对他的轻慢态度,言语手段压根算不上高明,原身估计连他的手都没拉过,几句话就已经能哄得他傻呵呵地付出。 “算了,此时说这个也晚了。”赵管事让他在原地侯着,自己先去禀报。 此刻湖水漪漪,凉风习习,湖中亭子四面有白色帷幕遮挡泼来的雨珠,从风吹出的缝隙中,依稀能见到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人跪坐在几前,旁边侯着几个靛衣内侍。 赵管事弯腰恭敬地说了几句话后,从亭子里出来,抬手招了他过去。 裴厌辞从湖畔沿着曲廊走到亭子前,得了赵管事提前的点拨,拱手行了个礼。 “张总管安。” “要当管事的人就是不一样,人也客气了。” 张怀汝声音尖细,一开口就有种阴阳怪气的味道,听着让人不太舒服。 “全赖张总管和赵管事肯提携。”裴厌辞道,声音听不出任何谄媚或者惶恐。 “晓得念着我的好,我这心思也不算白费。”张怀汝道。 裴厌辞直起腰,视线看着对面白胖的手。 两侧脚步轻响,不多时,亭子里只剩下两人。 裴厌辞眸光泛起了凉意。 这阵仗,可不像是只把他发卖了。 “我今日便想提拔你为茶房管事,你觉得怎么样?” 他都闹出事情来了,张怀汝反倒要升他的位子? “张总管,昨日小的罔顾府中禁令,私自出门不说,还闹出了人命,实在有愧于管事一职。” “事情我听说了,”张怀汝抿了口茶,“那个叫非远的,指不定还吃着别家的饭呢,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张总管是觉得非远是被人收买了,这才跟踪的他?裴厌辞思忖。 “这样的人为何会跟踪小的?小的不过一个小厮。”他顺着话道。 张怀汝都这样说了,见他仍旧不卑不亢,没有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立刻又转换了语气,冷哼一声,厉声道:“为何?昨日你贿赂看门的私自出去,一去祥庆酒楼,就碰上扼鹭监的人,这是不是太凑巧了点?” 他重重放下茶杯,“府内各门出入记录都在我这摊着呢,往日你每旬领了差事出门一次,近来下雨,你已经半月未能出门,因为这样,你才铤而走险,私自出门,是不是这样!” 说着,他把案几的记录本砸了过去。 裴厌辞从善如流地又跪了下来,“张总管,私自出府,小的知错,甘愿受罚。但小的实在不知,为何小的前脚到祥庆酒楼,后脚非远和扼鹭监就跟踪而来,还对小的喊打喊杀,小的拼尽了全力,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那非远怎么会被扼鹭监的人杀死?” “非远的死是意外。”裴厌辞无辜道,“彼时非远站在小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对他动手。一个扼鹭监的人想要抓小的,小的避让开,他拿剑刺向我,却不慎刺中了非远。” 他的话说对也不对,说错也不算错。 非远是跟踪他来的,扼鹭监抓人动静甚大,这两者肯定都是后于他进酒楼的。至于是不是结伴一起来的,他可没说。 他和非远站在一起是事实,没有人去杀非远也是事实。但为何同是一府下人,自己被人追杀,非远那边压根没人往他身上招呼刀剑,他也不知道。 非远的确是死在扼鹭监手里,但那不是因为他是太子府的人,而是意外。 结合这种种,很容易让人推测出一个答案:非远带着扼鹭监的人来祥庆酒楼杀他。 非远才是扼鹭监派进太子府的奸细。 裴厌辞几句话帮张总管做实了他嘴里的非远“吃着别家的饭”。 “他如此大动干戈,就是为了杀你?”张怀汝抬了抬松弛的眼皮,顺着他的话思索起来,嗤笑一声。 “他已经得到了风声,赵管事打算在小的和他之间选择一个当茶房的管事,倘若小的没了,他顺理成章成了管事,以后府里有谁往来,他便一清二楚。” 张怀汝这次沉默了更长时间。 “你昨日出府,是为了甚?”他开口道,眼里更是有几分失望之色。 见到人之前,他其实怀疑的是,裴厌辞已经被扼鹭监的人收买,私自出府向扼鹭监的人汇报府内情况,忠心耿耿的非远察觉有异,跟踪他时又被撞破,这才惨遭杀人灭口。 倘若厌辞是那群阉狗暗中安插在殿下身边的奸细……张怀汝想着,今日本该恐吓一番,让他露出马脚,自以为要丧命,尔后再利诱一番,之后,他便可为自己和殿下所用。 可看目前的样子,不像是。 裴厌辞察觉出他话里的语气,几不可查地皱起了眉。 这不是张总管想要的结果。 为何? 他把头垂得更低,“在混乱中小的的后脑勺被砸破了,之前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他对于眼下的情况,周围的人,太不了解了。 在被蒙蔽的时候,很容易做出错误的决策。 “嗯?”尖细的声音拉长,明显得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答案,“看着我说话。” 裴厌辞抬眼,对面的人面皮比寻常人更白,眼袋有些深,脸上一点胡须都瞧不见。 “旁人也没提起,你为何出门?” “毋离与小的说过,小的昨日冒着危险出门去祥庆酒楼,是为了给同屋的人买吃食。” “你同屋的?” “他叫无落。”说到这个名字时,裴厌辞脸上适当地露出些许羞赧。 记忆没了,但感情不会,面对喜欢之人,还是会情动。 张怀汝看他这样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倒是个痴情种。” “总管饶命。”裴厌辞再次趴在地上,“无落还不晓得小的的心思。” “咱又不是棒打鸳鸯之人。”张怀汝对这类风花雪月之事深恶痛绝,淡了心思,警告道,“在府内切不可做出逾矩之事,否则,在殿下面前,我也保不了你们两个的小命。” “是,多谢总管,小的谨记。”裴厌辞乖巧道。 “去账房领五两银子,这段时日买点好的补补身子,等会儿我与赵管事说说,最近茶房那儿少派点活儿给你,别让你累着。” “多谢总管体恤。” 张怀汝细长的眼睛滴溜溜地来回扫了两圈,端起杯子吹茶,懒得再看他一眼,“行了,下去吧。” 裴厌辞刚出亭子,就听见里面的人又把赵管事喊去了。 他在湖边等了片刻,赵管事也出来了,随他一同往回走。 “我先允你养半个月的伤,可惜茶房里迎来送往,事务繁多,不可能缺管事,你任职一事,暂时先缓缓。” 裴厌辞笑了笑。 张总管在宫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了,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御人之道。 赵管事是他的直系下属,裴厌辞不是,没有直接利益牵扯,又是赏钱又是允诺帮你在赵管事面前说话,让人对他感恩戴德,谁不在背后赞他一句仁德。但说起要把管事位子给旁人,这事就让赵管事出面跟他提,让他来做这个恶人。 若他指出张总管只说让他少派点活给自己,不是夺了他的位子,那么这就是在质疑自己顶头上司赵管事的决定。赵管事传达的就是张总管的意思,怎么可能会让步。 到嘴的位子被夺,谁不记恨传给他话的这个人。 下属落自己的面子顶撞,不服自己做出的决定,权威受损,谁不会想把这个刺头解决掉。 冲突一起,两人的嫌隙便出现了。 这样,底层小厮、管事与大管事不是一条心,但必定会念着张怀汝这个总管的好,分化下面人,自己的威望又增加,几句话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事,看管事一职能不能先让别人暂代。”裴厌辞主动提出来。 说是先让别人暂代,不过委婉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个位子就是与他无缘了。 “真的?”赵管事没想到他这么上道,虽然显得有些虚伪,但还是解释道,“你也知道,脑袋受伤这事可大可小,且你还失忆了,这么大的状况,必须得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府里的事都是小事,保重身体更要紧。” “我晓得的。” 裴厌辞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让赵管事不是滋味,道:“平日里受了委屈,都可以讲出来。” “他们看着对我都很和善,你也待我极好,能有何委屈。” 赵管事笑道:“大家一起在府里共事多年,都亲如手足,偶尔就算有点小摩擦,也是不打紧的,至少人家心意是好的,闹一闹,也就过去了。若在心里记着,总想扳回一城,一来二去,矛盾越积越深,最后让殿下晓得了,那就是给自己惹麻烦。” “我晓得的,府里只有一个主子。”这是警告他和无落他们就算有矛盾,也不要闹过火。 他们私底下就算再不愉快,也不能闹到主子面前,给主子丢脸。 “就晓得你是动分寸的。”赵管事笑得更开心了,“既然你失忆了,你欠我的十两银子,我也不好催你马上还,反正我暂时用不着,你先把身体养好了再慢慢还吧。” “竟有这回事?”裴厌辞挑眉,“可有借据?” “之前是有的,今天他们帮你收拾行李,估计给弄丢了,现在要找的话指定找不着了。没事,我信你,回头再补一张借据就是了。”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 昨晚他翻箱倒柜,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搜刮出来,要有借条早翻出来了。 这不就是仗着他失忆了,直接凭空捏造事实,贪他银子么。 正想说没有,他脑海里一道光豁然闪过,到嘴的话换了样,“虽然记不得了,但该欠的账还是得还的,你宽限我几个月,回头我得了月钱,立刻还你。” “行,那这个月我先不算你利息,”赵管事心情更加愉悦,“下个月开始,一定得还了。” 之后一路裴厌辞的话少了起来,赵管事也没多说。 待把裴厌辞送回屋,赵管事去张总管那里回话。 “确定无疑,裴厌辞已经失忆了。” 张总管挑了挑眉。 “张怀汝,你觉得,这枚棋子该放在哪里好?” 屋内帘子里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 一名清贵俊逸的男子头发半束在脑后,鬓前的碎发垂在眼前,挡不住瞳孔里的冷锐杀意。 张怀汝躬腰赔笑道:“老奴哪有殿下的智慧。” 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粒黑子,往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落下。 4、旧事 赵管事把一个小厮叫去,等回来时,带来了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茶房管事的位子给了别人。 昨日之前他们以为会是非远,后来他们觉得是厌辞,最后得了管事位子的人,连他本人都没想到。 而赵管事也只是说厌辞头磕破了,需要好好休养,所以先找别人暂代,至于好了之后管事位子会不会还给他,这就不知道了。 厌辞的处境尴尬起来。 本来他之前因为与无落同屋,遭非远四处散布流言,加上性格老实憨厚,不爱与人争辩,由着他们泼脏水,大家即使都晓得他和无落的事情无中生有,也低看他一头。后来屋子让出来了,他们态度刚因为他要当管事而好点,转眼这位子又落到别人头上,他自然成了个笑柄。 裴厌辞完全没理会他们的想法,在床上睡了一整天,赵管事放了他半月的假,他乐得清闲。还用张怀汝给他的五两银子让小厨房给他炖了好些滋补汤药。 至于还赵管事的银钱,暂时没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昨日赵管事突然提起欠钱的事情,他开始还觉得不解,怎么会突然提这事,略微一思索后,明白了过来。 这是明晃晃的敲诈,而且你还不能不认。 因为赵管事是张总管派他来试探自己的。 赵管事才不管裴厌辞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他只看到了从这件事里自己能捞到甚好处。 既然他在张总管面前说失忆了,既然他的行李被清理干净了,那就是死无对证,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就准备不管怎样,都得让裴厌辞掏这笔钱。 你若真失忆了,按照原主的性格,自然会允诺还这笔钱。倘若你跟他否认借钱的事,不管这事有没发生过,赵管事也会因为你没出这笔买话钱,在张总管那边说你没失忆。 那么,你就是欺骗了张总管。 裴厌辞不知道这事的后果会怎么样,但在张总管那边的印象总归不太好。 又睡了个囫囵觉,半睡半醒时,他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他一下子苏醒,才听清是在叫他的名字。 “进来。”他唤了一声,揉着额头坐起来。 这身体的素质果然不错,歇息了一日,感觉好多了。 无疏拿着早晨的伤药推门进屋,后头还跟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二十五岁上下,留着山羊胡,身着竹青色绣白狮纹长衫,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个子,无疏才到他的肋下,进屋的时候,他的头差点撞到顶端的门框。 他猫身进屋,朝床上的人笑笑。 “怎么样,脑袋好点了吗?”山羊胡子关切地问。 “好多了。”裴厌辞笑道。 “越先生,你别管他,”无疏道,“伤了脑袋不说,管事的位子都没了,竟然还笑得出来,外头那些人说得可难听了,回头看你怎么哭。” 原来这是无疏经常挂在嘴边的越管事,越停。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你这几天也忒倒霉了些,等到十五,你跟总管告个假,去城外寺庙拜一拜吧。”无疏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把他头上的旧布条拆下来。 “赵管事只说我因为磕破脑袋才让我休养?”裴厌辞问,“没说别的?” “不然呢?还有甚缘由?”无疏奇怪道。 裴厌辞并未答话。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就聊到了这个府里的主人身上。 “你们俩真是甚也不晓得,好歹也是府里的人,咱们殿下名唤顾九倾,这总该晓得吧。”越停道。 无疏茫然地摇头。 越停假作嫌弃的样子,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势,娓娓道来。 “咱们的太子殿下非嫡非长,排行第四,为一个不受宠的小官之女所生,早些年一直声名不显。 “三年前,先太子曾联合两个兄弟意图篡位,被皇帝提早发现后处死了。没多久真相揭露,原来当时盛宠不衰的宸妃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位,这才制造了这桩冤假错案。陛下怒极,处死了宸妃和她生的三皇子,两波血洗之后,皇位便落到了现在的这位太子手中。 “陛下这些年一直沉迷于炼丹,寻求长生大道,前朝事务多数由耳目来传达。前太子叛乱虽然失败,却也给他一个警醒。陛下开始忌惮起太子手中掌握的权力,担心会对他造成威胁。 “因为这个,曾经的四皇子,现在的太子殿下,自即位起就一直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即使在即位大典上,都不曾穿象征东宫身份的绛纱袍,之后更是上书陛下,拒绝入主东宫,而是继续住在成年后御赐的安王府邸。这样,太子属官仍旧在东宫当差,太子却在皇城外居住,平日里两方甚少往来,就算有交往,都在皇帝的耳目之下,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宫里那位放心,所以你们也瞧见了,平日里咱们府里冷冷清清的,都没几个官员敢上门拜访。” 原本裴厌辞就奇怪,太子应该住在东宫,怎么会另外开辟府宅,原来这是太子自己的意思。 “本来,如果让皇帝放心,可以有另外一个法子,就是接受宫里的宦官在自己身边任职,但是,扼鹭监与殿下势如水火。”越停抿了一口冷茶,越说越来劲。 “对啊,成日听他们讲,咱们不能惹了扼鹭监的人,否则不止是自己遭殃,还会连累殿下,我都不晓得为啥。”无疏懵懂道。 一个弱小的太子,不惜让皇帝的忌惮和猜疑无限滋长,也不愿意用宦官,甚至到了撕破脸的地步,这种深恶痛绝,一定有其理由。 越停竖起两根手指,“原因有二。说起来还是和前太子有关。如今牢牢把握控朝野的权宦——九千岁棠溪追,就是靠着攀附曾经圣眷正浓的宸妃而发迹的,之后创立的扼鹭监更是臭名远扬。构陷先太子和另外两位皇子意图谋反的罪名,就是由他们网罗来的。之后先太子被打倒,宸妃遭到反噬,母子惨死,这个阉狗本来向陛下举荐五皇子的,后来还是皇后娘娘一句“不立长,恐滋乱”,加上柳河郑氏撑腰,殿下这才成功坐上太子之位。在这之后,两方的仇怨就此结上了,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裴厌辞垂眉,陷入了思索之中。 “至于第二个原因,”越停越说越兴奋,“这个传说中的扼鹭监督主面相奇丑,却尤好男色,当初越过殿下去举荐五皇子,就是因为两人曾发生过龃龉——他垂涎过殿下的美貌。殿下龙章凤姿,世家贵族的清白子弟想碰到殿下的衣角都难,何况一个身体残缺的下贱阉人,咱们旁人光是想想就恶心的紧。之后这位九千岁因爱生恨,犹如疯狗一般逮着殿下就咬,殿下仁德立身,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能被逼得步步退让,堂堂太子,竟传出无能懦弱的名声。” 说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在为太子感到惋惜。 “你一个库房管事,知道的还挺多。”无疏撅着嘴酸道,对他晓得比自己多感到不服气。 越停面色一顿,嘿嘿笑道:“都是听茶楼里说书先生乱讲的。” 无疏恍然,又不禁艳羡道:“当管事就是好,想出门就能出门,我以后也要当管事,这样想听多少故事就听多少故事,想喝多少好茶就喝多少好茶。” 越停失笑,转动着手里空了的白瓷杯,“你厌辞哥这里的茶,可比茶楼的好了不知多少。” 无疏“诶”了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与他平日里喝的不一样,没有葱姜花椒,也没大枣桂皮,喝起来没滋没味的,撇嘴道:“这有甚好喝的。” 越停摇头,也不分辩,重新倒了一杯茶,递给床上的人。 裴厌辞接过他的茶,抬眸道:“喝茶,就得喝茶叶的原滋原味,只要浓、热、满,已经足够好喝。” 越停当即哈哈大笑起来,“返璞归真,这才是真理,我以为我喝茶怪,没想到有同道中人。” 两人不约而同仰首饮尽了杯中茶。 裴厌辞放下茶杯,看向越停的眼里带了点不同的意味。 越停也从他笑容中,体会到了与从前相比不一样的东西。 每一道落在他眉间的烛光,都闪耀着追逐权力的野心。 从裴厌辞的身上,他闻到了权力的腐朽味道。 永远利益至上,野心勃勃,肮脏,堕落,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以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乐,肆意践踏别人的尊严,奴役别人的意志。 “常言道,大智若愚,难得糊涂,咱们尽忠职守,本分做人,无事喝两杯茶,说说闲话,岂不是世上最快活的事情。”越停仰靠在椅背上,手里的杯底有意无意地磕碰着扶手,“功名利禄,王权富贵,不过世间枷锁,迷人心智,人活一世,就该及时行乐,纵情享受。” “有的人无心名利,但另一种人生,对有些人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裴厌辞嘴角的那抹笑意愈发放大。 原身性格老实憨厚,还因为奴籍身份带着些许自卑和无意识的惶恐和讨好,即使拥有与裴厌辞相同的样貌,也显得平平无奇,泯然众人。 换了灵魂之后,这具身体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光里,让人移不开眼睛。 有的人,生来就受光追捧。 5、太子 越停又待了一会儿,便扯着恋恋不舍的无疏后颈子离开。 裴厌辞躺回床上,思考着越停对他说的话,不觉好笑起来。 他从来没想过去过另一种人生。 从前他因为身份,没得选择。 现在,他是可以安逸地生活在太子府里,但那是因为太子仁德,因为太子的施舍,并非因为他的主动选择,因为他的身份和能力。这份安逸,别人随时可以夺走。 他不是仆从厌辞,而是裴厌辞。 他看得清楚。 他从来没有选择,也不屑于别的选择。 “砰!” 心绪被猛然踹开的房门给拉回现实。 毋离喘着粗气,脸色通红,早春的天气还能湿了他后背半片衣裳。 “你去找非远的尸体了?”裴厌辞闻到一股尸臭味。 “嗯。”毋离径直往桌边走,猛灌了一大碗水,“丫的,这些阉狗活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连个全尸都不给非远留下。” “他们还能把非远的尸身拆了不成?”裴厌辞疏懒地打了个呵欠。 躺了一日,骨头都酥了。 “不然呢。”毋离抹了抹嘴角的水渍,“我翻了一天乱葬岗都找不到他,非远肯定被他们抽筋剔骨了。我听说扼鹭监那老阉儿喜欢坐人骨凳,手里的扇子是人皮做的,盛果子菜肴的碟子是一套人头骨,非远肯定被拆了。” “……这种谣言还是少听一点吧。”裴厌辞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就算扼鹭监再跋扈嚣张,那位九千岁也不至于如此离经叛道。 “你去义庄看过了吗?”他问。 毋离悲怆的声音霎时熄火。 裴厌辞看他那肥圆的脑袋充满着浓浓的疑惑,就晓得他没去过,道:“你们这的义庄除了自己家族的,还有官府开设的,昨天扼鹭监只抓人,扫尾的事肯定不会做,非远看着就是在大户人家做事的人,不会直接丢去乱葬岗,酒楼的人估计是送到义庄去了,这样他们能得一笔运尸钱。” 大宇的义庄虽说沾了“义”字,到底还是要开张的,就喜欢这种流落在外的有钱人家尸体,回头别人去领尸体,他们还能小赚一笔停尸费。 毋离当即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这茬。看不出来,你平日瞧着像个傻的,有时候脑子还挺灵光,难怪赵管事想让你当管事。” “你但凡少说两句,也能得个管事。”裴厌辞摇头。 “谁稀罕当管事,在阉狗手底下做事,就没落得一个好的。”毋离肥胖的身躯灵活地溜进桌子和条凳之间的缝隙中坐下,“就说昨日,非远死了,你被追得摔破脑袋,还有那群书生,当真可怜,春闱考试落榜不说,在酒楼发泄一番怨气,说几句酒话而已,竟然还被那群阉狗杀的杀,关的关。” 裴厌辞嘴角动了动,几句酒话? 自古文人多风骨,却也拎不清,既然都知晓朝中局势,又无羽翼护着,胡言乱语只能招致祸事。 “关键还是那个小将军,”毋离叹道,“人家刚刚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好端端地去酒楼喝酒,为那群读书人说了两句话,就被扼鹭监的人抓着了,听说闹得挺大,给他安了个罪名,叫甚和朝中人私通。” 他挠挠脑袋,一时解释不清楚。 “那个小将军听到你这句话,非得一口老血喷在你身上不可。”裴厌辞琢磨着估计是结党营私的罪名。 毋离叹道:“那些读书人,文弱唧唧的,一张破嘴就是会给自己惹事。 “前日不刚放了榜嘛,一书生发现榜上没他名字,便派人誊抄了他几十份答案,昨日在祥庆酒楼大肆宣阅,凡是读过之人无不为其文采观点倾倒,说他得会元也不过如此。 “于是有人分析,他这篇策论,定是因痛指扼鹭监那位老阉儿专制国事,恣为不法,而被考官压下,说得兴起时,就开始大声囔囔,听说列了不下百条那老阉儿的罪状。 “要我说,这些人就是读书读傻了,如今朝中有谁敢碰扼鹭监的晦气。这群倔驴,现在好了,写得再好,没得一点功名不说,还得吃一辈子牢饭。” “那个小将军,是和谁结党营私?” “你说谁?”毋离方才还兀自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绝的话里,被裴厌辞猛地一问,卡壳了下,这才恍然,“你说那个小将军姜逸啊,可厉害哩,听说书的讲,他与大熙对战七战七捷,都快打到王城了,逼得大熙不得不谈和,当初和亲的二公主逃回来的事情也不深究了。可惜这么好的局势,扼鹭监那群不干人事的家伙,竟然不趁机把被占去的十七城要回来,反而赔给大熙不少银子和战马,你说憋屈不憋屈!那老阉肯定是大熙派来的奸细!卖国贼!” “我是说,他和谁结党营私。”裴厌辞再次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的答案已经随着脸色的变化而明了。 昨日祥庆酒楼的动乱,他之前知晓的是扼鹭监抓书生,但自古文臣与武将不通气,且一个风头正盛的武将怎么会和还是白身的书生搅和在一起,怎么也不可能叫结党营私。 除了他们,昨日在场的还有另一方——太子。 “他们可有提及太子的名号?”裴厌辞皱眉问。 毋离想了想,“似乎有说,你怎么知道。” 是了,太子与朝中武将秘密往来,在皇帝无比忌讳太子权势的眼下,这是一个只要捕风捉影,就能触及逆鳞的大罪。 扼鹭监一定是发现了非远的尸体,于是想借机构陷太子。 但一个死人的分量远远不够。 那么他呢? 他出现在祥庆酒楼,朝中官员也出现在祥庆酒楼,他们算不算秘密会见?扼鹭监的人会不会无中生有地说,他是带着太子的口谕,与姜逸秘密碰头,借机拉拢游说? 太子的性格,说好听点,是一个仁德宽厚之人,难听点,那就是懦弱。 他懦弱没关系,到底还是皇家人,但他区区一介奴仆,谁会管他的死活。 “你明天出门的时候,多带上几个人。”裴厌辞建议道。 “这是为何?”毋离奇怪道。 “让人帮你抬尸体,还有挖坑下葬,都需要人手。” “是这个理。”毋离一脸赞同地点点头,抓起衣裳去门外洗漱。 ———— 第二日,裴厌辞让无疏跟着毋离去帮忙,他自己在床上睡了整整一日,健康的身体就是好,敷了两日的药,喝了温补的炖汤,已经好得差不离了。 晚饭前,无疏就先回来了,跟他说了外面的流言,一会儿说那些闹出乱子的书生,一会儿说那个被抓的将军,半日没提及裴厌辞想听的。 “你出去时,可发现了有些人在鬼祟地打量你?” 一听这个,无疏连忙点头,“那些人看着不是甚好人。” 正说着,屋外又传来赵管事的声音,还不等有人邀请,他就自顾自进来了。 “厌辞,你的伤好点了吧。” “伤筋动骨一百天,没那么快。”裴厌辞道。 “是这样,”赵管事斟酌着话,“近来阴雨连绵,我这关节又开始酸痛了,你脑袋还有伤,下回抓药的时候,也帮我抓几贴。”说着,他把药方递过去。 裴厌辞还未答话,无疏抢过了他的药方,“厌辞哥还伤着,他的药都是我帮忙抓的熬的,赵叔,明日我帮你去抓吧。” 赵管事呵呵笑道:“那也行,过两日你帮我买吧。” “你还是明日去吧,赵管事的事情耽搁不得。”裴厌辞道。 赵管事说完,掏了买药的银钱,又问了好些关切的话,到最后实在没话可说了,还是不走。 越停走到屋门口,说太子答应见裴厌辞了。 一番梳洗沐浴后,裴厌辞这才跟着他出了门。 太子府等级森严,仆人随从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能见到太子的机会少之又少。 “你要见殿下做甚?”越停好奇地说,得出一个不着调的想法,“你要行刺他?” “我要是想行刺,你就是帮凶。”裴厌辞顺着他的话道。 “说来帮你真亏,回头记账上。”他道,“我一个库房管事,可不能吃亏的。” “行。” 一路廊腰缦回,时而古树参天,时而流泉淙淙,早春的寒冷不仅没有随着一场场春雨而散去,反而带上了刺骨的湿冷,无孔不入。 越停带他来到一处乌瓦白墙的院子里,满园桃枝堆着未及花开的薄薄春雪,清白到几乎透明的雪下,是冻红了的粉色桃花与鲜嫩绿芽,可怜地在枝头低颤。 “殿下性子冷,你等会儿别被他吓到,他对谁都这样的。” 他嘱咐了一句,又想到这人气度不似常人,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说这话,推开白纱贴就的木门,对里面行了个礼,“殿下,属下将厌辞带来了。” 屋里装饰对于太子这个身份而言,委实清简。 各式红酸枝木具中满是书卷和前人的书法字画,不见一点金银玉器,正中一人正在案前写字,身姿端正挺拔,面容一丝不苟,饶是最古板的教习先生,也挑不出任何坐姿仪礼的错处。 听到动静,那人稍稍抬头。 仿佛是外面的清雪堆叠出的人,冰肌玉骨刻琢而成,清冷,沉穆,庄静,圣洁清透之下,还有一丝窗外飘来的、雨雾中夹带的朦胧桃花香。 “你先下去。”顾九倾道。 越停躬身退下,临走前还是止不住好奇心往裴厌辞身上瞄了两眼。 意料之中的,甚也瞧不出来。 裴厌辞走进屋里,弯腰行了个礼。 “你有何要事需与本宫说。”顾九倾不疾不徐道。 他的眼珠子很透亮,散发着丝丝凉意,仿佛一颗浸泡在山涧里的黑褐色琉璃,灵秀中不掺一丝杂质,连瞳仁都黑得不够浓重,轻而易举就能透过它窥视其内心。 “小的特地来拜谢殿下。”裴厌辞道。 顾九倾手中的毛笔顿在纸页上方。 “前日小的在祥庆酒楼无辜被扼鹭监的人办差波及,承蒙殿下恩典,张管事找小的问话,之后还让小的继续待在茶房。” 这事张总管已经处理了,不管是不是授你的意办的,之后不管我说了甚,可不能再深究我的错了。 “这等小事,无须亲自前来拜谢。”顾九倾嗓音听着淡漠的很,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殿下这里是小事,在小的这里,便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尤其是看到非远的惨死,小的更加铭感殿下的宽厚体恤。” 顾九倾发出一声清浅的哀叹,“本宫也对非远的枉死感到痛心,你这两日去府外寻寻他的尸身,倘若找着了,将他带回来厚葬,也算全了本宫与他的主仆之情。” “殿下,非远的好友,已经将他的尸身寻来了。” “那是好事,回头让他与张总管说,支取二十两银子,你和他一起将尸体葬了。” 一座坟哪里要用二十两银子,剩下的大部分银钱不还是进了他和毋离的口袋。 情理上说不动,现在改利诱? “殿下,非远生前便恨小的至极,小的若是亲手安葬他,恐怕他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顾九倾皱起了眉。 裴厌辞道:“小的这两日听人提起,原来当时姜逸小将军也在酒楼里,还被扼鹭监的人抓了。” “此事与你无关。”顾九倾道。 “殿下真的这样想吗?”裴厌辞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若如此,殿下何至于想让小的出府、撞上府外侯着的扼鹭监?” 只留一缝的木窗被吹开,裹挟着桃花瓣和细碎雨珠的大风涌了进来。 长条案几上的书页被吹得哗啦作响,顾九倾额前的碎发在眼前摇曳,给那双眸子多添了一抹几不可查的暗色。 从方才的对话中,裴厌辞已经明白了顾九倾对这事的态度。 太子不想沾惹是非,已经打算把他交给扼鹭监的人。 但是,这事对太子有何好处? 自己与他并无交集,他怎么会晓得,自己钢筋铁骨,经受得住扼鹭监的严刑拷打,死都不会说出一个不利于他的字? 不可能的事。 所以,他无所谓自己的口供。 因为裴厌辞不过是府里一个无足轻重的侍从,而他贵为太子,明显已经想好了后路。 顾九倾宁愿裴厌辞被抓,甚至主动开口诱他出府,也不愿意冒着直接对上扼鹭监的风险,将他保下。 因为这完全没必要,裴厌辞只是一个侍从。 毛笔被丟掷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显示高位之人此刻心情的烦躁。 “此刻姜逸小将军应该还在熬酷刑,没开口说任何不利于殿下的话。”否则他这份口供足以让那群阉犬带着圣谕堂而皇之闯入太子府拿人,“倘若扼鹭监找不到小的,他们手里只有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证明不了任何事情。” 裴厌辞给他假设了另一种可能,不用牺牲他的可能。 “你……抬起头来说话。” “是。” 这是顾九倾第一次将视线完整地落在那张脸上。 裴厌辞眉宇清扬,眸如皎皎弯月,目炯曙星,眼皮薄而白,晕染出一抹朝霞的红,于双睑处加深,比桃花还多情三分,鼻若胆悬,齿如贝列,口未弯而衔笑,书生意气,丰神朗润。 有一瞬间,顾九倾感觉自己身上的气场生生被他压下了三分。 但他刚一皱眉,这种被压制的不舒服感觉,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面前的人还是那个战战兢兢,寻求他庇护的仆从。 是错觉。 “殿下,这次您让步,交出了自己身边的人,遂了他们的意。下一次,他们可就要把主意打在您更亲近的人头上了。” “他们才是苦苦相逼的一方,而非本宫。”顾九倾紧蹙的眉头显示出几分烦躁,“本宫一向不屑于与那些低贱的玩意儿纠斗,徒惹一身骚。” “小的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裴厌辞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忠心。 他此刻的身份不过是一个任人拿捏的小厮,只有当表现出来的价值大于这条贱命时,顾九倾才可能花费更多的心思保下他。 “姜小将军最初被投放进扼鹭监大狱,说的是因为帮落榜书生说了几句公道话,此乃正义之举,并非派系斗争,咱们只要抓住这个话柄,放出风声,借机煽风点火,挑动天下文臣寒士与之对擂,扼鹭监顶不住压力,不日便会放了姜小将军和被抓的书生,殿下只待坐收渔翁之利,取得清流的支持。” 这明显是一个比让裴厌辞被扼鹭监的人抓住更好的办法。 顾九倾也不得不赞同。 “你叫厌辞?” “是。”裴厌辞再次躬身道。 “本宫之前竟从未发现,自己府内的侍从中,出现如此能人。”顾九倾脸色清冷,眼角渐渐染上窗外春寒的三分料峭,“可惜,你失忆了。” 紧接着,他又小声地低喃了一句,“还好,只是失忆了。” “殿下。” 裴厌辞刚想开口,被顾九倾抬手打断,“扼鹭监这些时日将本宫这里盯得紧,本宫想保你,但府里人多眼杂,难免有扼鹭监的眼线。你先出城避一段时间风头,待这事毕了再回来,届时到本宫跟前伺候。” “是,多谢殿下。”裴厌辞面色欢喜地拜谢。 顾九倾随意挥了挥手,不知从哪里出来个肥胖的身影,正是张怀汝。 裴厌辞跟他往院外退去,语调轻快道:“张总管,出城后还不知多久回来,我想先回去收拾东西。” “无妨,你那点家当才值几个钱,”张怀汝尖细着嗓子道,“城外庄子里甚都有。” 裴厌辞的脚步放慢,“眼看一段时日不能回来,我有几句话,想跟无落说说。” 张怀汝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我与他感情甚好,这回出城还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回来,我有事要嘱咐他几句。” “城里城外南风馆海了去了,里头的人还比不过一个杂役?”张怀汝听他委屈的语气,一时心软,“罢了,给你一刻钟,快去快回。” “厌辞,你在这里!” 裴厌辞还未来得及道谢,前方小路打远来了个胖子,转眼就冲了过来。 “今日我邀他们出门,他们推脱,说我害死的非远,还在这假惺惺,是不是你到处编排我!” “有这事?我去找他们打听打听,实在太过分了。”裴厌辞就想走,又被毋离堵住去路。 张怀汝拉住两人,“刚好,也别回去了,有甚话,让他代为转达吧。” 毋离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也顾不得行礼了,道:“张总管,你要替我做主啊,这个人到处散播谣言,说我出卖兄弟,让朋友送死,这分明就是没有的事!” 裴厌辞刚要反驳两句,张怀汝叫了几个内侍过来。 他正要说话,嘴被人从背后捂住,下一瞬,他就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6、自救 醒来的时候,裴厌辞眼前一片漆黑。 想抬手,才发觉两只手被绑在了身后,脚踝也被绑缚。他艰难地转动发麻的身子,膝盖一下子碰到了木板。 他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外面隐约传来马蹄的踢踏声,显得不是很真切。 摸黑探了一会儿,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了些许了解。 他正在一个类似于棺材的地方,六面都是木板,像是在一个扁长的夹缝中,透过木板间的缝隙,能闻到青菜叶子的味道。 城外的庄子每隔几日便会往太子府送新鲜的食蔬,落钥前便会出城离开。 裴厌辞细细听了下,现在他们在山林间行走,距离他被迷昏已不知过了多久。 旁边有个人,身体温热,体型肥硕。 是毋离。 “唔……我滴娘呦,老子瞎了!”他刚一动弹,就磕到头了。 “不是瞎,是被关着了。”裴厌辞小声道。 “我为啥会被关?”毋离也不是傻的,这事明显不妙,声音也跟着放轻了许多。 “我怎晓得。” “你是不是得罪太子殿下了?”毋离回想起昏倒之前时,他曾见到了张怀汝,没好气道,“你得罪了人,怎么把我也一并绑了。” “殿下想杀你还要理由?你问问扼鹭监,他们杀非远的时候,问过理由了吗?” 毋离不甘不愿地沉默了。 半晌,他道:“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们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你得罪了殿下,我可怜被牵连,都怨你。” “若殿下是你想的那样的好人,他怎么会牵连无辜的你?”裴厌辞反问。 毋离又沉默了。 “你在这里,都是太子殿下的手笔。”裴厌辞道,“或者说,你也干了得罪殿下的事,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我没有。殿下一定被手底下的人蒙蔽了。”毋离仿佛要给自己打气一般坚定道,“肯定是张怀汝背着他对咱们动手。” 他哽咽了一声,又不甘心地问,“我们会死吗?” 他已经不关心到底谁害他的了,只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也不知道。”裴厌辞叹了口气。 自古人心难算,尤其是久在政局中的人心。 这两日毋离他们对顾九倾无一不称赞其仁德之心,刚借尸还魂那会儿,那群小厮对太子离心离德,乍一看,好似这个太子是个懦弱无能好拿捏的,连自己府里的下人都管不住。 今日一见,这位不是仁德,是冷漠。 因为冷漠,他们这些底层的仆从杂役离他太过遥远,所以显出他的仁德来。 就好比张怀汝对他那样。 短短几句话,顾九倾显现出来的,是对裴厌辞生死的漠然。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可能对一个奴籍贱仆的生死产生任何波动。 即使裴厌辞巧舌如簧,即便他都看到顾九倾眼里闪过的犹豫与衡量。 但最终,相比于保下他,这位太子殿下还是坚定自己的主意。 利用裴厌辞的失忆,反咬一口扼鹭监。 若他熬不住扼鹭监的刑具,供出不利于太子的事情,那么,顾九倾又可以利用他失忆的事情大做文章,揭露扼鹭监的酷行与不齿的逼供。 顾九倾此刻乍看险象丛生,被扼鹭监步步紧逼,但只要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从差使出府,他就能从这局中大获全胜,被扼鹭监迫害的可怜形象依然在众人的印象中。 尤其是在当今天子的印象中。 倘若换位一下,裴厌辞也会这样做,甚至对方都没有面见自己的机会。 但他现在身处下位,先前赵管事寻借口差遣他出府,只要他一出府门,不用想都晓得,等待他的,就是扼鹭监的酷刑。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顾九倾这里找出路。 他失败了。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从顾九倾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他就明白了过来。 即使中间有犹豫,顾九倾从头到尾看他的眼神,都是一颗不值一提的棋子。 在他心里,不值得费任何多余的心思。 而自己这枚棋子,也不该有为自己性命而担忧的心思。 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这不,一下子生死难料了。 黑暗中,裴厌辞的眼里难得划过一丝怒意。 与悲凉。 此刻他手脚冰凉,不知是被捆太久了,还是因为这次意外的重生,也即将迎来生命的尽头。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面前的木板打开,四条人影肃杀地站在边上。 为首一人用眼神示意了旁边两人,合力把肥硕的毋离从马车底下的夹层中拽下来。 马车停下时他有得了裴厌辞的再三叮嘱,先假装昏迷,再见机行事,此刻身体砸到地上,河堤上的碎石嵌进了肉里,也只能暗暗咬牙忍受。 “两个都还昏迷?”为首那人声音嘶哑,有些难以辨话,仔细看的话,脖子处隐约有一条伤痕。 把毋离拉下来后,裴厌辞也被拽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鼻尖感觉到一根手指,毋离忍着剧痛,努力放缓呼吸。 “海哥,没错,人还昏睡着呢。”一个人再三确定了之后道。 周围响起几句小声的话语。 河水的滔声随狂猎的风呼啸而来,就着细雨朦胧的夜色,裴厌辞眼睛裂开一条缝,勉强看清了他们的脸。 是太子府里的护院。 “海哥,时辰不早了,赶紧把事办完吧,殿下还等着信儿呢。” “晦气,以前再如何浑,也没对自己人下过手。” “你北侠狂影手也有这么窝囊的时候。” …… 毋离的脸色渐渐转为灰败。 方才裴厌辞与他说,他不信,现在听那些人的话,他才彻底相信了。 是殿下要他的命。 森林里曳影绰绰,月色森白。 毋离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和两腿被抓住,下一刻,他整个人腾空起来,正不明白要发生何事,身体突然传来一阵失重感。 “啊!” 他惊惧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要扑腾几下,奈何手脚已经被绑住,只能绝望地看着堤面上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们已经醒了!”海哥大叫,“把另一个捅死再抛尸。” 几人扭头一看,原本在地上躺着不省人事的裴厌辞早就滚到堤边,脚下发力一蹬,纵身跃入河里。 他们没料到还有人自己主动往河里跳的,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扑了个空。 “怎么办,他们不会活着上岸吧?” 毋离挣扎了几下,但他手脚都绑着,就算他会游水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没一会儿他的身体就往水里沉下去。 涨潮的河面只有风吹起的淡淡涟漪,半晌没有一点多余的水花。 四道人影放心地坐上马车,渐行渐远。 河里。 接触水面的一瞬间,裴厌辞整个身体传来一股强烈的剧痛。 河堤不高,离水面三丈有余,高处下坠后,身体的骨骼肌肉遭受到来自水的力量挤压,痛得他恨不得当场解脱。 整个身体沉没后,耳鼻漫灌进水,嘴一张开,更多的水涌入了咽喉肺里。 火烧火燎,被水入侵占领五官的感觉,难受到失去理智,只留有求生的本能。 但手脚被绑,他的一切挣扎只会加快身体的下沉。 好在意识只恍惚了片刻,裴厌辞袖子里滑出非远的刻刀。这东西放在毋离身边,哪有放在自己手里放心。 还好,现在派上用场了。 屏住呼吸,他艰难地用刻刀磨绳索,奈何绳索太结实,刻刀不如匕首锋利,加上姿势不好发力,他总割不断。 心肺因为缺少空气而开始火烧火燎地剧痛起来。 他的嘴忍不住冒出一串气泡。 窒息的恐慌如此强烈,强烈到身体的每一寸血液仿佛要沸腾起来,火辣辣地痛着。 在龙榻上时最后的感觉都没有这么难受,那时候,他只是咳嗽了几声,眼睛一闭一睁,身体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不知是濒死的疼痛感还是因为别的,那一串气泡中,他看到了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水里光怪陆离的阴影,仿佛缠绕在周身的梦魇,发出刺耳的鸣叫。 那是十分久远的声音。 是他身为乞儿,与老乞丐在一群人里抢馊水,老乞丐嘶哑着难听的声音,像躲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被馊水淋了一身,他把粘在衣裳上的菜叶肉沫珍而重之地挑拣出来,衣衫脱下来拧紧,底下用一个破碗接着。 那团黑影散去,拉长,他也跟着长高了点,开始帮地下赌场通风报信,灵巧的身子飞快挤过人群,看到了百姓们围着一片高台。 一群人跪在那里,最小的还在襁褓。从周围人的嘴里得知,那是刚打了胜仗的将军和他的家人,被朝中的忠臣看出了端倪,提前察觉出谋反的意图,所以今日被问斩。 百姓们兴奋地谈论着,到底都没说明白为何要死,但这可比说书先生和杂剧里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当碗口粗的脖颈喷出鲜血,现场的欢呼声达到了顶峰。 将军的头颅顺着高台滚落下来,停在他的脚边,眼角还有未尽的泪光,与浓浓的挂念,无神地望着遥远的皇宫。 要杀的人太多,看得久了,也就和村口杀猪差不多,百姓们开始觉得鲜血腥臭反胃,恐污了自己的脚,渐渐散去。 黑影更长了,一分为二,变成了两团交缠的人影,其中一个发出猥琐的笑声,在另一个人身上起伏,而他,就躲在旁边帷幕后,听着身下那人无助地婉转哭泣。 不多一会儿,一个年轻人哈着腰进来,猥琐男人说女人体内的妖祟已经被他封印了。年轻人急忙奉上艰难攒了半辈子的全部家产。 年轻人是女人的丈夫。 旁边,两个女孩正瑟瑟躲在他的身后,那个猥琐男人又将目光投向了两个孩子。 他甚也没做。 甚也做不了。 慢慢地,那团黑影,又变成了一个孩童。 他朝裴厌辞伸出了手,黑黢皲裂的手指张开,就要抓向他。 终于,绑缚的绳索割开了。 他手脚并用,拼了命地往水面游去。 毋离的身体就在他不远处,早已昏迷,失去挣扎地慢慢往下沉,在夜色下的海水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斑。 裴厌辞灵活地摆动两条腿,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游过。 终于,他的头钻出了水面,猛地呼吸一大口新鲜的空气,他这才有死里逃生的踏实感。 他看了一眼四周,此刻天空与河水一样,黑黢黢的,四野皆一色。 略微犹豫了下,他再次一头扎进水里。 再浮到水面上时,多了一个人。 毋离肥胖的身躯此刻发挥了极好的效果,昏迷的他不动不挣扎,仿佛一块浮木,能漂在水面上,给了裴厌辞很好的支点,时不时搭个手喘息一二。 这条河因着方才落水的那处河堤,河水不深,流速也慢,裴厌辞靠着毋离的身体,慢慢游到岸边,顺便把人拖上岸。 脱离了河水,来到岸边,他这才觉得浑身疲累不堪,两脚犹如千钧重,一下子瘫坐在泥沙地上,不停地咳嗽喘气。 得亏这辈子这具身体不错,要是上辈子,他就算想这么干,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早就玩完了。 等喘匀了气,他擦擦脸上的水珠,起身去看毋离的情况。 还有气。 他往胸口按了几下,随着一口水吐出,毋离又挣扎着喷出一大口水,眼皮子也掀开了。 “我看见我太奶了。” “我长得像你太奶?” 毋离的眼睛慢慢聚焦,半晌才缓慢地摇头。 突然,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他搂紧。 “厌辞,厌辞啊……我以为我要死了呜呜呜呜呜……” 裴厌辞被他一个熊抱,命差点交代在他手里。 “撒手。” 挣不开。 方才游水有这劲多好,不用把他累虚脱了。 “我没死,你也活得好好的,别嚎丧了。” “呜呜呜呜呜,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他们那些人怎么那样,说杀就杀,给人一点准备时间都没有。” “……谁要杀人的时候还会提前通知你。” 你不是想太奶了,是想太美了吧。 毋离一个劲儿地哭嚎,好似要将今晚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全都哭出来。一个没经历过甚风浪的十多岁小厮,头一回经历这种生死,谁都能崩溃。 他静静地等着毋离发泄完所有的情绪,末了帮他擦干眼泪,拧干衣角的积水,扶着他站起来。 毋离见年纪比他还小一岁的厌辞有条不紊地帮他做着这些,突然想起非远死的那晚,他以为诈尸时被吓尿了,也是厌辞给他丢了一件外裳挡着,不然这事至少得被那些家伙笑话半年。 那些人,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其实心里全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非远一死,他们全在背地里对他说三道四,怀疑他故意害死了非远。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好吧,咱们先去附近的村镇,待天亮了找人问路……你这是甚眼神。” 毋离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低下头。 “你手头有多少银钱?”裴厌辞翻遍了自己身上,只找到十几枚铜钱。 毋离也翻了翻,因着昨日有出门,他带了不少在身上,足足有三两银子。 “应该够雇辆马车回城了。”裴厌辞道,“在这之前,先把这身湿衣裳换了。” “没事,等会儿就干了。” “小厮的衣裳在一众百姓中太打眼,咱们得防着城门口有太子的人围堵。”裴厌辞道。 “既如此,还回去做甚,只要咱们进了安京,那就是落到了人家的地盘,咱这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 “你我的卖身契可还在太子的手里,没有过所,你还想去哪儿?” 毋离的脸色僵住了。 “一日为奴,终生为奴,世代为奴,主子要你死,你便永远不能翻身。” 毋离死里逃生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低落起来。 一路沉默着赶路,裴厌辞也不指望他能帮甚忙,至少没拖后腿,已经让他欣慰不少。 约莫一个时辰,他们到了一个小镇,此时天刚破晓,不少附近村子的百姓肩挑背抗着箩筐麻袋,打早赶早市。 找百姓一打听才晓得这里离安京不远,也不算近,到底还是要租借马车,两人先是去了成衣铺子换了两身普通衣裳,买了路上吃的干粮,水囊,带了一堆药,这才坐上租的马车。 “约莫傍晚时分,咱们就能到安京了。”裴厌辞悠哉道。 “咱们进安京,同样没有过所。” “无妨,到时候先借借别人的名头。”裴厌辞道,“你昨日出门,应该有带太子府的办事令牌。” “是有,还没来得及还。”毋离道,把令牌交给他,也没问是为做甚,“安京除了太子殿下,你还认识哪个达官贵人?” 碍于顾九倾少与朝中官员往来,连带着府中的下人更是对朝中要员知之甚少。 裴厌辞并没有回答。 毋离闷闷地坐在他对面,道:“府里人害怕我算计他们,以后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你也嫌弃我。” “你想多了。” “其实你在府里也不好过,明明干活最卖力,却成天被排挤,遭那些人编排说闲话,实际上你这人还不错,又讲义气,我现在算是瞧清楚那些人的嘴脸了。” “你别理他们怎么想。” 毋离眼神亮了一亮,“要不你做我大哥吧。”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你是不是说反了?” “就这么办吧,大哥!”毋离已经欢快地改口了。 “真担不起。” “今日大哥救我一命,如同再生父母,怎么担不起。以后就靠大哥护着我了。”毋离“噗通”一声跪在马车里,朝裴厌辞扣了三个响头。 裴厌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天色渐暗,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守城士兵刀剑映射出的火把光影几乎闪晕了毋离的眼睛,他的心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这样回去真没事吗?” 他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逃一回。 裴厌辞撩开门帘,没有拿出守城士兵想要看到的过所,而是太子府的办事令牌,道:“我是太子的贴身侍从,有重要的情报,要亲自交给棠溪追大人。” 毋离傻了。 7、投诚 安京城四面分别有三个城门,其中南面的三个门从左到右分别是安化门,明德门和启夏门,另外两座城门都有两小一大三个门洞,而明德门在整座安京的中轴线上,此门宽五丈,高约七丈,门基深度将近二十丈,城门之上,建有高耸宏伟的门楼,左右还各有一角楼。 申时末,昏暗的天空下,门楼间的女墙已然点燃了一排灯火。 一辆破旧的马车摇摇晃晃地经过幽深的门基,车里的裴厌辞望着这一切,不禁感慨万分。 曾几何时,大陶王朝比它还要辉煌强盛,但在他父皇的手中,曾经固若金汤的王城,被异族叛军占领,那些见证大陶盛世的城墙,也随之被推倒损毁,城里连绵百里的大火,烧了将近半个月。 一旦见证过曾经的强大,便再也不能容忍它没落的样子。 毋离圆润的脑袋从斜里冒出来,滴溜溜的小眼睛不安地转个不停。 “这马车真是去督主府上的?” “有可能。”裴厌辞却不再看了,让开身位,闭目盘坐在另一侧道。 “咱们会不会连面都没见着,直接被关到扼鹭监的大牢里严刑拷打?” “也有这可能。” “莽撞了,”毋离道,“才逃离狼窟,又要进虎口。你怎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这么草率地做决定了。” “刚才谁说我是他大哥?”裴厌辞嘴角泄出一抹笑意。 毋离忸怩了下,撅嘴赌气道:“这声大哥叫早了。” 失策,实在是失策。 “二位,到了。”外面的一个侍卫撩开帘子,“下车。” 裴厌辞睁开眼睛,起身跳下马车。 毋离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扒拉着车辕,“要不,让厌辞一个人进去吧,我就在车上等着。” 他突然想到,比起直接进大牢,面见那位传说中的九千岁更可怕。 “你说呢?”那个侍卫毫无感情地反问了一句。 毋离抽噎了两声,触地时脚软得几乎站不住,还好裴厌辞在身边扶了他一把。 门口的内侍很快禀报回来,并将两人带进了府里大厅。 厅堂两侧站着佩刀剑的扼鹭监侍卫,脸上戴着半脸面具,气氛威严肃杀,裴厌辞的视线转悠了一圈周遭,就见无数内侍美婢从四周涌入,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一个浓烈的异香。 浓郁的兰麝石木香料组成的味道芬芳扑鼻,又夹带一丝丝的辛辣和烟熏气,中和了其中的脂粉气,多了几分诡谲难辨的刚正。 似曾相识,在哪里闻过。 裴厌辞记不起来了。 还未回想起来,大厅前面升起了一道帷幕,朦胧的金色纱影下,隐约能瞧见一横榻摆在那里,上面有一修长人影,一手撑头,一手摇着折扇。 “太子府侍从厌辞,拜见九千岁。”裴厌辞跪到地上,行了个大礼。 九千岁九千岁,再添一千岁,那就是万岁了。 当今天子早年励精图治,创下了如今的辉煌盛世,后来渐渐沉迷长生大道,这几年更是宠幸奸佞非常,封棠溪追为开国第一位异姓王,辅国公,掌扼鹭监,手握百官的生杀大权,绝对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时人为了奉承他,纷纷尊称他为九千岁。 毋离冷汗岑岑,慢了一步,但也礼数周全,跟着他跪了下来,膝盖碰金砖的声音让人不免牙酸。 “厌辞?”纱幕后传来一句幽幽的话,似乎回忆了下,轻笑了一声,“前两日还等着你出府,没想到你自投罗网了。” 裴厌辞偷偷瞄了眼心不在焉的毋离。 这位成日老阉儿老阉儿地叫人,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扼鹭监督主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此刻听这嗓音却是年轻,没有成年男子的低沉嘶哑,反倒是少年特有的清亮,又透着一股鬼魅般的阴冷。 如果没有宦官一贯的阴阳怪气腔调就好了。 “你说你有太子的重要情报要与本座说?” “是。” “你是顾九倾的人。” “小的已经不为太子卖命了。”裴厌辞道,“从今日开始,小的二人只为千岁效力。” 毋离哆嗦着嘴唇,却是半个否认的字都吐露不出来。 别搞,你之前还提醒我,咱们的卖身契还在太子那边,这事你都忘了? “太子无情无义,懦弱无能,保不住小的不说,还欲加害小的二人,小的若想活命,除了效忠督公大人,再无别的选择。”裴厌辞铿锵有力道。 两位美婢分别从左右将金纱帘幕撩开,幕后横放着一张嵌螺钿象牙八宝檀木榻,一袭艳红长袍从榻上逶迤散地,长袍下摆底部用夺目的金线绣着螭兽纹样。 繁丽的长袍领口和袖口用金纹绣边,露出一角绛红色里衣,细长的脖颈之上,一张嵌金红宝石錾金累丝半脸面具覆在脸上,裴厌辞只能看到颌骨分明的下巴和滴血般浓稠艳色的菱唇。 棠溪追满头乌发半扎,剩下一半散落在后背和手臂身前,在周围摇曳的烛光下泛着绸缎般流光。 长榻前面,一个靛衣内侍恭敬地跪伏在地上,后背弓得平直,一双赤足正交叠着架在上面。 在盛极繁华的富贵堆砌之下,那雪颈,足尖,还有摇着镂空象牙扇的手,成为了所剩不多的净色。 “把你的情报说来听听。”摇扇子的手明显慢了下来。 “太子假借买卖仆役之名,在府里大肆安插幕僚党羽,豢养刺客。” 上下翩飞的扇子停在了胸前。 “你可有证据?” “暂时没有。”裴厌辞诚实道。 “污蔑储君,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小的能为督公拿到证据。”裴厌辞道,“只求千岁能庇护小的二人性命。” “太子要杀你?” “是。千岁大人想要抓住小的,太子快了一步,昨夜太子手下将小的二人迷晕,秘密运往城外,将小的丢入河里,企图淹死我们。” 榻上的人扇子招了招身旁的侍卫,后者行了个礼后转身离开。 “派来杀人抛尸的人,名义上是太子府的护院。”裴厌辞不管他们怎么查验真假,敛眉道,“昨晚我从他们的言语中得知,那些人原本是江湖中的能人异士。” 历史上不乏有江湖侠客被朝中政客招安为死士和刺客之人,其中刺杀成功之辈,也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们是真有本事在身上的,绝不是普通的护院或者杂役。 “太子府的管事实则为幕僚,此推断从何而来?” “府里的一些管事,他们当中有些人引经据典,谈吐不凡,见识广阔,见解独到,完全不是贫苦人家出身、需要将自己卖身才能过活的人。” 裴厌辞目光低垂,鼻尖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异香,下一刻,那双雪白的赤足映入眼里。 那是长久不见阳光的枯白色,没有一点活人皮肤该有的清透温润。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的下巴抵着一把雪白骨扇,被迫抬起。 “你若骗本座呢?” 棠溪追的手指很冰,匀长而有力,不容对方有任何违抗的心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人,面具后的双眼微微眯起。 “这对小的没任何好处。”裴厌辞将自己的下巴从他弯曲的食指处挪开,目光坦荡地对上他打量的视线,任由他审视。 棠溪追的手落了空,也不恼,手背转而摩挲着他的颊面,指腹描摹着棱角分明的脸骨。 这分明含着狎逗玩弄的意味。 这一次,裴厌辞目光微沉,显然也失去了些许耐心,侧开脸,再次避开他的手。 脸颊上的手却是更快,在他刚有心思的时候,五指拢着他的下巴,强势地将他撇过去的脸掰向自己。 “忤逆本座的,最后都会死得很惨。” 裴厌辞好似没听到他的威胁,也没感觉到下巴传来的痛意,再次直视藏在面具后的眼睛,目光带了些许松懒揶揄,“你怕了?” 漫不经心的眼神阴沉下来。 棠溪追放开他的下巴,退开半个身量,开始用一种思虑的目光,绕着人上下仔细打量起眼前跪着的人。 没有惶恐惊惧,没有谄媚讨好,裴厌辞的目光坦坦荡荡,他想审视,任由他审视。 再细看之下,裴厌辞的面色从始至终都平和舒缓,所有的情绪,思考,都掩藏得很好。 他甚至不需要用面具来掩盖。 他的脸,就是他的面具,二者早就融为一体。 一个让他看不透的人。 身后传来一声细细的笑音。 裴厌辞后背皮肤一紧,那只冰凉得不像活人的手,隔着衣领,虎口卡着他的后颈。 “本座从未晓得,东宫竟有比太子还傲雅矜贵之人。” “千岁谬赞。”裴厌辞的话里听不出悲喜忧惊,虽然有那么一刻,后颈处的手显露出了些许杀机。 随着后颈的手顺着皮肤在他领口边缘游弋,身后的人慢慢绕到他的眼前。 红袍之下的另一只手落回腰前,手里多了一只金色的面具。 棠溪追摘下了面具。 察觉到这个,裴厌辞低垂的头下意识扬起。 四周金橙色的烛光落满他的肩头,逆光中,棠溪追的脸庞明昧不定。 雌雄莫辨。 这是裴厌辞对他的第一印象。 棠溪追的五官和脸廓线条柔和,却又不失男子的锋锐刚毅,介于世俗男女之间、而又超脱于普罗大众的芸芸之姿。 瑰丽而诡美。 但又不够准确。 他像妖缠在森森白骨上的凤凰花,热烈,绚烂,夺目耀眼,靡丽到极致。他的双眼大却狭长,透着慵倦,眼尾斜飞上翘,眸子暗如荒芜枯寂的古井,又似乎掺了一丝诡谲难辨的紫,裴厌辞目光稍偏,那抹异色如错觉一般消失,只剩下阴怖的黑。 美得妖冶,蛊惑众生,却又杀机重重,惊心动魄。 他带着最华丽的毒刺,在步步逼近。 裴厌辞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头顶上方泄出一抹笑音。 眼神微闪,他再次撇过头,这一次,他主动避开了与之对视。 意料之中,他的脸再次被掰了过来。 “你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棠溪追断言道。 “人生一世,总有所求。” “不甘于只是一个仆从,想依附在本座?” “没有人会甘愿。” “顾九倾从头到脚就是个扶不起来的废物,跟他你永无出头之日。但跟了本座,荣华富贵,娇妻美眷,唾手可得,只要你忠心。” “我不要这些。” 棠溪追眉头微挑,望入他的眼,“你所求为何?” 裴厌辞目光稍顿,唇角缓缓勾起,反手扣住下巴处的手腕命脉,借力站了起来,将他拉近,犹如情人在耳畔呢喃。 “我要这万里江山,都姓裴。” 偃月眸子婉转出一抹流光,“督公可敢给?” 饶是棠溪追也不免错愕了下,嘴角不可抑制地流出一丝笑。 颠倒众生,倾国倾城。 “你倒是敢想。”这句话仿佛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完全没过心,“就算本座助你摆脱奴籍,这代价你都偿不起。” “我想要与千岁合作。” 单方面的襄助或跟随是施舍,他要平等地合作。 “一介贱奴,也妄图与本座谈合作。” “我相信千岁识人的好眼光。” 棠溪追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比顾九倾有意思多了。” “我又何尝不是一个比他更好的选择?” 裴厌辞话音刚落,后背腰窝处多了一只手掌,五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他腰间的软肉。 “……” 他没再躲,强忍下酥痒的感觉,面色不改,“督公意下如何?” 棠溪追按在腰间的手稍稍用力,将人贴近自己,朝他耳朵吹气。 “腰不错。” 8、谋划 “千岁喜欢?”裴厌辞问。 “喜欢。” 棠溪追的大方承认让裴厌辞一时无言以对。 “你的身份,还不足以和本座谈合作。”棠溪追道,“不过,倘若你能找到顾九倾私养幕僚的证据,本座可以考虑以后与你合作。” “好。”裴厌辞知道眼下自己筹码少得可怜,他也不寄希望于棠溪追会立刻同意。 “多久?” 裴厌辞考虑了下,“半个月。” “太久。” “十日。” “本座等你的好消息。”棠溪追毫无留恋地松开他,懒洋洋地躺回软榻,“现在,你可以回太子府了。” “回去?”一直跪在地上的毋离愣了下,还是被裴厌辞扯了扯,这才站起来。 “督公可否放了那位姓姜的小将军。”裴厌辞在转身离开前,提了个要求。 “不行。” 棠溪追还未说话,旁边一个内监已经开口。 裴厌辞看向那人,身着红衣,是高品阶的内监,没有戴面具,但那脸敷了厚厚的脂粉,苍白得像个纸人,也和面具差不离了。 “义父,这小子是不是太子派来的,有没那本事还不晓得,姜逸留着还有用。” 裴厌辞道:“姜小将军至今没有吐露出半点对太子不利的证据,他方大捷归来,是大宇功臣,关久了恐生民怨。” 这桩栽赃嫁祸本就来得勉强,还不如放了。 “而且,我失忆了,那日发生的、还有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裴厌辞道,“太子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依然想让我被你们抓住。” 这话一出,几人都明白了。 “谁晓得你说的是真是假。”那内监不满道。 “那你可以抓住我,不需要上刑,我大可以直接签下太子与姜逸往来的罪状。” “义父。”内监见他如此,一时势弱,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朝旁边的人躬身。 棠溪追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对手下吩咐了一句:“放人。” 那红衣内监的目光多了一分阴狠。 等裴厌辞离开,他走到跟前,小声道:“义父,此人狼子野心,今日能背弃太子,明日定然也能背弃我们,不可不防。” “本座需要你教?” “儿子不敢。”他立刻低下了头。 棠溪追眸光明灭,重新把面具戴到脸上。 走了几步,他想起方才在裴厌辞后颈处看到了官奴的烙印。 “霍存。” 扇子往身后虚空招了招,方才的内监碎步走近。 “义父。” “查清楚这人背景。” 霍存眼里闪过一抹精光,“是。” ———— “我们怎么就这样回去了?”出了督主府,他急忙拉着裴厌辞追问道,“太子才刚要咱们的命,我们去岂不是送死?” “不会。太子不会动我们。” 毋离撇嘴,“你都牺牲色相了,怎么就捞来这个结果。” “色相?”裴厌辞没忍住笑了起来,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棠溪追那张惊心动魄的面容,“要论色相,那位传说中的扼鹭监督主岂不更胜一筹。我这身份样貌,恐怕还污了他的眼。方才他在试探我。” “甚试探?” “我的忍耐与服从。”裴厌辞道,“试探我成为他手里趁手的刀,有多大的可能性。” 棠溪追想要用自己这把刀,他至少得先看看会不会反伤着他自己。 毋离道:“我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你就说我们回去会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裴厌辞笃定道,“太子是因为棠溪追才想对我们动手。现在我们从督主府里出来,棠溪追都没动手,太子更没必要再对我们动手。我们相安无事地出来,他此刻反而还要担心我们对棠溪追透露了甚。” “太子身边那些仆从,真的是豢养的幕僚和刺客?” 裴厌辞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太子未婚,府里就只有他一个主子,用得了上百个仆从吗?这与他一贯低调清简的作风明显相违背。” “所以,昨晚那个几个护院,就是刺客和死士?”毋离惊叹道。 “是。你常在府里结交人,他们你了解多少?” “也就酒肉朋友。打首那人名叫辛海,另外三个是崔南,顾兴,还有计老三。平常那些人就会聊天喝酒吹牛,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刺客。” 他扯住裴厌辞的衣服,“你之前有没有怀疑,我也是刺客。” 裴厌辞见他豆大的眼里闪烁着单纯的目光,想骗他都难。 “没有。” “我不像吗?”在毋离眼里,刺客那就是传说中的存在,就是说书先生嘴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神话人物。 裴厌辞上下瞥了眼他的体型,给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 毋离备受打击。 叹了口气,他道:“那咱们怎么找到那些人是刺客的证据?如果找不到,那老阉儿会不会派人宰了我们?” “咱们不找刺客,那位扼鹭监督主,更想要的是幕僚。” 就算武功高强,身怀绝技,那也只是几个江湖混子,若是有寒门子弟在府里秘密扶持太子,那就是结党营私的重罪。 “好好的清白人家,怎么可能愿意当奴仆。” “他们有没有卖身契还难说。” “那不会,官署里都有登记户籍呢。” “那你说,官署里的户籍衙门是棠溪追的人,还是顾九倾的人?” “啊?” 还没等毋离反应过来,裴厌辞就先一步上了马车。他不再多想,也跟着跳上去。 马车走的不是去太子府的路,兜兜转转,他们到了扼鹭监的大狱前。 姜逸被放得突然,扼鹭监自然不会好心去通知他的家人,此刻站在大狱门口,带着一身伤,一头扎进绵绵的雨夜中。 一辆破旧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他身前三步远。 车厢窗户打开,一张陌生而俊朗的脸出现在眼前。 “姜小将军,我是太子府的人。”裴厌辞亮出了身份,一下子让姜逸紧绷的面色松懈不少。 他跳下马车,朝狼狈的人拱手行了个礼,“夜深雨重,小将军身负重伤,不便行走,我带将军回家吧。” 姜逸犹豫了。 “已经酉时中,即将宵禁了。”裴厌辞提醒道。 到了酉时末宵禁时分,安京城内各个坊门都将关闭,到时候还在街上闲逛的人,会被巡逻的金吾卫抓走。 眼看四下无人,姜逸还是上了马车。 车里还有一个胖子,正在把一堆伤药摆在小几上。 毋离之前还奇怪呢,白日里厌辞为甚要买这些,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姜小将军受罪,先用些伤药吧。”裴厌辞道。 姜逸见桌上摆着的药不甚名贵,都是常见的有效对症的疗伤药,也就不客气了,撕开衣裳,接过裴厌辞递来干净的湿布,擦掉伤口处的血污,拿起一瓶就往伤口处撒。 毋离的心在滴血,这可都是用他的银子买的啊。 “扼鹭监不辨是非,胡乱抓人,只是苦了将军遭受这趟无妄之灾。”裴厌辞关切地问道,“你在大狱里,可有见着被抓的书生?他们情况如何了?” “见是见着了,可惜我能够出来,他们却还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生不如死。” “他们都是布衣出身吧,可怜呐,若是有门路,好歹也能打通关系,央恶鹭监的人少用些刑。” “也不全是布衣,”姜逸道,“那宋绥禧就是方大儒的得意弟子,还有三个出身四大书院之首的青城书院,甚至有一个是京兆府兵曹的儿子,他们都没办法。” “管他大儒还是书院,一群书生凑一块,除了唧唧歪歪,还能干啥。”毋离道。 被两人看了一眼,他呐呐地闭嘴。 姜逸把目光投向裴厌辞二人,抱拳道:“二位,请替姜某多谢太子殿下,殿下既然能救出我,想必也不会对那些人见死不救。” 他是故意说出被抓的人里有比较显赫身份的人,其实更多的还是贫苦家庭出生的人,一个农户养一个举子出来不容易,岂能白白因为这点小事丧命。 太子如果愿意看在那些大儒和书院的面子上出手救出他们,那些白衣也能跟着一起获救,到时,太子必然能赢得那些文人的好感,这也算是一大助力。 他刚从边城回来不到一个月,也知道太子如今在朝中孤立无援。 裴厌辞今夜接他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了解哪些文人被抓。 文人和文人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有的书生拜在大儒或者名院门下,无论是考科举还是日后的仕途,都比布衣出身的贫苦子弟要容易得多。 出了事,人家也有撑腰。 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三四日了,能不能解决,就看这几日了。 “谢甚太子啊,”毋离指着自己和裴厌辞,“买药钱是我花的,放你出来,是大哥央那老阉儿的,太子甚也没做,你谢他可就没良心了。” “你们不是太子的人?”姜逸皱眉。 “是太子府上的人,难道就一定得帮太子办事?那我们几条命都不够用的。”毋离没好气道,现在他对顾九倾可没半点好感。 姜逸看着他俩的目光渐渐带着不善和防备。 在他眼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太子府里的人,不听太子的命令办事,难道还是替外人? 那是背主。 裴厌辞压下还要说话的毋离,对小几对面的人道:“殿下深谋远虑,我们只晓得盯着眼前埋头干事,自以为不是在为殿下办事,到头来终究还是太子的意思。” 姜逸脸色稍霁,他就说嘛,凭借两个仆役的能量,怎么可能将他搭救出来,一定是太子在暗中为他谋划布局。 原本他不想参与到朝廷两派纷争来,但现在他这条命是人家救的,日后顾九倾开口,他肯定也会帮忙,甚至现在,他都已经被打上了太子党的烙印。 他心中起了些许疙瘩,自己选择和别人逼你站队,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只是,他原本就看不惯扼鹭监的做派,更不可能与之同流合污,如果真要选,他是宁愿选太子一派的。 “我姜某今日欠太子一命,日后定当奉还!”姜逸再次道谢,又为难地开口,“我知道太子救出我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但那些书生……” 裴厌辞笑着接过了他的话头,“我晓得的,待回府后,我们二人再向殿下求情,也为姜小将军转达一片拳拳爱才之心。殿下仁厚,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姜逸舒了口气,眼看马车也快要到坊门了,他提前下了马车,与二人分别。 坊与坊之间有宵禁,坊内却没有,姜逸晓得太子府离得远,让他们赶紧回去。 —— 酉时末,裴厌辞和毋离终于在鼓声中赶回了太子府。 如他所预料的,才刚进门,门房管事就让他去书房。 顾九倾想要见他,万分迫切地想。 裴厌辞让毋离先回院子,当甚事也没发生,嘱咐了几句后,他便跟着管事去了书房。 之前那间院子落满桃花,书房却是种着修竹与松树,在朦胧的雨夜中只剩下一团团黑影。 他裹挟着湿薄的雨雾进门,他刚开口就是一阵哽咽。 “殿下,小的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顾九倾见他眼里挟着泪珠,暗暗皱了眉。 “你哭甚!”张怀汝尖锐的嗓音出现在顾九倾身后,“面见殿下哭嚎,这是大不敬,来呀,先把人拖出去。” “拖下去?你就是不想让我见到殿下,方便掩盖你的罪行!” “我有何罪行!”张怀汝沉下脸,“你休要胡搅蛮缠!” “我建言有功,你见不得我抢你在殿下面前的风头,于是你便派府中护院打算将我秘密害死!连不慎撞见的毋离都不打算放过,你这阉人,与扼鹭监一般狠毒心肠!” “你那几句浅薄之言,也算建言有功?”张怀汝笑了。 裴厌辞又跪伏在地,“殿下,小的知道你一向仁慈,从未苛待下人,世人也晓得你的好脾性。正因如此,有些下人自视甚高,欺下媚上,瞒着您对小的动了手,就是算准了他与殿下相识于微时,您会念着旧情,才会如此胆大妄为。今日小的与毋离侥幸活着回来,全赖殿下恩泽庇佑,老天也不忍见到恶仆欺主,被阉人蒙蔽。” 张怀汝原本还当他见识浅薄,没当回事,这一番话下来,他脸色微变,再暗暗看向顾九倾,后者也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张怀汝,确有其事?”顾九倾语调玎珰悦耳,却是暗含威胁。 9、冲动 张怀汝忙主动跪了下来,“殿下,老奴该死,不该动了私心。府里奸细甚多,老奴怎能放心那些人抱着不怀好意的心思亲近殿下,老奴都是为了殿下好啊。” “你真是老糊涂了。”顾九倾斥责道,“厌辞是本宫府上的人,连卖身契都在本宫手里,能有甚不怀好意,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事是你做错了,还不快向厌辞赔礼!” 张怀汝目光阴鸷地剜了一眼裴厌辞,立刻又换了脸色,赔笑道:“这事是我的不对,还请厌辞原谅则个。” 裴厌辞不冷不热道:“张总管也是为了殿下着想,一片护主之心,何错之有。小的也想得殿下器重,以后,张总管得多多提携大家,可不能再做嫉贤妒能之事了。” 他和顾九倾之间,只是需要一个台阶,让昨晚的事情有一个人背锅罢了。 这样,他们至少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继续上演主仆情深的戏码,不至于撕破脸。 “殿下一向爱才,你可以施展的空间很大,”张总管道,“只要你忠心护主,不管我说好话还是坏话,都动摇不了你的地位。” “好了,大家原是误会一场,厌辞,你别介意。”昨夜有些人的命悬一线,在顾九倾看来,不过是一场“误会”。 抿了口茶,他放下茶杯,问:“你昨夜死里逃生后,去了哪里?” “租借了一辆马车,回到安京。” “进了安京之后呢?” “去了督主府。” 大宇只有一位督主,那就是扼鹭监督主。 “去那做甚?”顾九倾音调急厉了许多,“你要投靠他?” “若是投靠于他,小的怎么还会回到殿下身边。”裴厌辞诚挚道,“小的是殿下的人,无论生死,都为殿下效忠。” 顾九倾眼神微哂。 “小的傍晚回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督主府,一来,是担心张总管会派人守在城门口,小的若没有防备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到时候好容易从别人那里得来的生还机会,岂不再次葬送。”裴厌辞目光带着几分嘲讽看着顾九倾身后的张怀汝。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这事,张怀汝此刻的不满几近溢于言表,但也只能忍下。 虽然昨夜辛海几人来禀报时,他的确担心裴厌辞没死透。但他们都是仆役,没有过所,不可能去别的地方,只能回安京,重新回到太子府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已经派人暗中在城门守着,只要有人报太子府的人,就会被带到暗处,秘密处死。 今日傍晚他们好容易等来了人,他们却是直接说了棠溪追的名号,让守城士兵不敢怠慢,连忙汇报给了棠溪追,这才让裴厌辞躲过了一劫。 裴厌辞也是算准了这个,才先换下了衣裳,否则,还未到城门口,在被守城士兵盘问前,他们就会被提前劫走了。 “至于第二个原由,”裴厌辞道,“小的假意投诚,救出了姜逸小将军。” “哦?”顾九倾惊讶了,没想到这人竟还有这本事。 不可否认,他对裴厌辞,是有轻视的。 之前不管他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但身份决定眼界和见识,一介仆从,在他眼里,这主意可能是裴厌辞毕生中唯一能想出来的可用之策了。 但只是一日,甚至还不需要一日,姜逸就出来了。 原本他就是如裴厌辞所想的那样,后看裴厌辞这人主意极大,自有主张,不是个容易遭受摆布的人,他恐计划生变,这人可能不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不如提前让这人消失来得干脆,这才有了昨晚那一幕。 但他回来了,还去了督主府一趟。 他开始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人,到底有多少能耐。 裴厌辞道:“张总管会做出昨晚那事来,是觉得小的能力不够,就算为殿下出谋划策,也担心害了殿下,小的这才去了一趟督主府,以此来证明自己,不但没有被抓进扼鹭监大狱,还为殿下解了心头忧虑。” 姜逸一放,顾九倾也不必担心扼鹭监会拿这人来诬告自己了。 顾九倾难得笑了一声。 “本宫没有看错你,以后,你就留在本宫身边吧。” “多谢殿下。”裴厌辞道,“殿下,那小的还仍旧只能当个杂役?” 顾九倾没多想,“张怀汝,近来可有空的管事位子?” 张怀汝弯了弯腰,“原是没有的,本来是想让他担任茶房管事的位子,后来他伤了头需要修养,就让毋参暂代这个职位。” “只是暂代?”顾九倾道,“本宫瞧着厌辞的伤好得差不离了,既然本就定是他,那就把位子还给他吧。” 裴厌辞道谢之后,恭敬地离开书房。 ———— 张怀汝想起方才裴厌辞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心中郁郁,解决裴厌辞是太子下的命令,现在反扣在他的头上,他自然不好说甚,但是想着这人才刚得势便如此作态,日后指不定如何恶心人。 裴厌辞现在得太子侧眼,他不好上眼药,但是办事不力的几个护院,还不是任由他拿捏。 ——— 辛海几人得知裴厌辞回府了,还升了管事,就晓得他们几个要被张总管问责,心里不免埋怨起那两人,怎么就如此命硬。 听到张总管身边的内侍说要找他,辛海想着这场挨骂终究还是躲不过,跟在了内侍的身后,一路穿林绕柳,刚过假山,他耳朵微动,只听闷哼一声,无疏拿着石块把带路的内侍砸晕了。 辛海后退半步,身侧的五指并拢。 十年前初出江湖时,他凭借出神入化的夺龙探花手一举在江湖上成名,成为名副其实的当世盗圣。后来盗皇宫宝物时被人出卖,他在重重围堵下折戟被捕,郑家人使了点手段让他幸免于难,他也被郑家人派到太子身边,偶尔帮他做点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使得一身好轻功,暗器更是不错。 “你还愣在这里做甚?”无疏没好气道,“过来帮忙,把人抬到后边去。” 大半夜的,被某人叫出来当苦力,他一定要狠狠讹上两盒核桃酥。 不,三盒,得拿一盒给越管事。 “你要做甚?”见无疏没打算对他动手,辛海仍旧警惕万分。 “阉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无疏道,“今日毋离哥和厌辞哥平安回府,姓张的看事情败露,怀恨在心,肯定要出气,厌辞哥预料他不会对他们俩动手,那么肯定会对你们不利,所以让我盯着你们的动向,方才计老三已经被那阉狗派人弄死抬到府外去了,我看他们还想故技重施,对你下手,我只好先打晕他了。” “不可能。”辛海眉头皱起,下意识反驳道。 在他眼里,杀害毋离和裴厌辞失败,这事在他眼里不算甚大事,厌辞不还得到重用了吗,说明之前杀他们确实没大必要,在他的认知中,最多也就被张怀汝狠狠地骂一顿,顶多罚一两个月的份例,仅此而已。 怎么闹到要杀他们的地步。 “不信你去看计老三还在不在府里。” 辛海没有直接去计老三的屋里,而是去了崔南和顾兴那里,见二人没事,心里对无疏的话不信了几分,恰在这时,他们听到屋外有内监敲门,说张总管找。 三人略微一合计,从后窗翻出去,去计老三屋子,压根没人。 他们分头在府里找了一通,就是没看到人。 再碰头时,他们有些慌了。 张怀汝不会真的要杀他们吧。 “去府外,无疏那小孩说他们把计老三的尸体搬到府外了。”辛海眼里已然浮起一抹对张怀汝的杀意。 ———— 眼看三人偷偷出府,无疏回到假山后,把内监搬回道上,左右开弓,狠狠地甩了几个巴掌在他脸上。 内监惊吓着苏醒,瞧着身边一道瘦长人影,一时眼花,差点魂飞魄散。 “你没事吧。”无疏关切地扶起他。 内监揉着后脑勺,一脸茫然,“辛海呢。” “不知道,我看他把你打晕了,然后就往那个方向跑了。”无疏指着间隔府内外的围墙。 “他为甚要逃,”内监马上想到了两个字,“做贼心虚?” 他撇开无疏的手,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马上跟总管汇报。” 说着,他不顾后脑勺的疼痛,飞快往张怀汝院子赶去。 张怀汝这里。 计老三颤颤巍巍地趴伏在地上,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神却是桀骜而不屑。 在他眼里,朝中这些人,都是一群空有权势的酒囊饭袋,成日就只会耍威风。 这不,刚把他深夜叫来,臭骂了一顿。 要不是看在银钱多的份子上,加上外头世道艰难,他才不会继续受这鸟气。 “你说,辛海崔南顾兴都逃出府外了?” “千真万确,总管,方才顾兴屋里还亮着灯,敲门却没人应。整个府里都没瞧见他们三个,他们肯定是逃了。” 和那个内监一样,张怀汝得知此事后,他的脑海里顿时也想到他们做贼心虚。 否则他们为何要逃。 他阴冷的目光转而看向四人中唯一剩下的计老三,“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总管,我们没有任何事情敢瞒着您啊。”计老三也一脸茫然。 “昨晚,你们是不是故意把厌辞和毋离放走的?”张总管突然道。 “总管,您怎么会这么想,我们跟他们非亲非故的,怎么可能给自己惹麻烦。”计老三道。 刚才被砸破头的内监这时插嘴道:“你们平日里不就爱和厨房的小厮混在一起,让他们给你们整点下酒菜,毋离是不是就是厨房的?这还没交情?” “我、那不一样,我们昨晚真的把人推下了河,还亲眼瞧见他们沉下了水,只是辛大哥说要补刀才稳妥,我们还没来得及。” “嘴上说补刀,实际上却放任两人生还,这还不是徇私?往日里我吩咐你们干的事,是不是也是这般糊弄!”张怀汝的声音拔高,凄厉了起来。 今晚他已经受了裴厌辞不少气,再联想到往日的事件,哪个要处理的人不是对殿下威胁甚大的,若是这个出了差错,那他该怎么办? 殿下怎么办? 裴厌辞一句“从别人那里得来的生还机会”萦绕在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 那个“别人”是谁。 越想越觉得这事错不了,否则,辛海他们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跑呢? 肯定就是他们也晓得没把那些人处理干净,留下了首尾,现在事情败露,自己先心虚地逃跑了。 这些不成气候的江湖骗子! 张怀汝的目光阴鸷而骇人。 “来人,把计老三拿下!杖毙!” 10、闲逛 一具尸体从太子府后院小门搬上了一辆板车,拿白布盖着,车夫沉默着甩了下鞭子,黑驴粗噶地叫了一声,拉着车往晨雾弥漫的街道跑去。 一直侯在计老三屋子外的裴厌辞听到毋离的汇报,将蓄势待发了半夜的匕首重新收回袖子里。 新的一天开始了。 裴厌辞换上管事才有的靛蓝衣裳,随允升去了前院茶房。 允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清秀的面庞带着一股阴柔,难说好看还是不好看。他是张怀汝最器重的义子,还小时便跟了他,早年有一同在冷宫遭罪的情谊,太子得势后他也跟着张怀汝出了宫,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到了茶房,他代表张总管为裴厌辞说了几句话,原先的毋参一脸郁色,在允升说完话后,从嘴角里挤出一抹笑,第一个站出来向裴厌辞道喜。 “看着你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我也就放心了,我还得向总管复命,先不在这逗留了。”允升道。 等他离开,毋参的脸色立刻拉了下来,不善地瞅着裴厌辞,“脑袋这么快就好了?你可别逞强,伤没好就出来,以后伤口复发,可要成短命鬼了。” 说着,他低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他本来还想着好好表现一番,将这个“暂代”变成“正式”的,屁股都还没坐热,直接被赶下去了。 “还没全好,”裴厌辞实话实说道,“只是太子亲自任命,我只好赶鸭子上架,若要我管事,我也没这个精力神儿,至少把伤养好了再说,这段时间你继续帮我管管,我偷个懒儿。他们若不服你的话,让他们来和我理论。” 毋参一听就不开心了,他管事位子都没了,继续累死累活管着茶房的事儿,纯粹就是吃力不讨好啊。 但听到最后,他眼珠子活泛起来了。 裴厌辞亲自把权力给他了,他再不接就不知趣了,等日后这人伤好了再想收回权力,茶房小厮们都是听他的,谁还理他这个管事。 “没事,咱们都是好弟兄,你尽管回屋养伤,有事我这里顶着,都是管事的人了,哪里还需要亲自劳累,尽管吩咐我们便成。”毋参笑容殷勤了许多。 他得趁着裴厌辞养伤的这段时日,好好笼络人心,握紧实权。 “就晓得有你在我放心。”裴厌辞笑道,“你也别太劳累了,看你这样子,似乎受了风寒,早春冷暖交替,可要紧着自己身子。” “都是大小伙子,体内烧得跟火炉似的,不碍事。”毋参笑着拍拍胸膛,又没忍住咳嗽了好几声。 茶房共有十三个小厮,平日里负责给各房各院端茶倒水、洒扫茶房、购买茶叶茶点,裴厌辞把他们叫来,随口交待了几句认真干活,便放心地交给毋参了。 他并没有多想管理茶房,只是府里的管事有一个特权,那就是手里有一块办事令牌,平日里可自由出府,不需要再绞尽脑汁想借口找别人了。 他带着无疏出门买糕点,小孩从昨晚开始就怨念深深,一定要让他买几盒核桃酥,敌不过他的怨气,只好带他一起出来了。 两人从福金糕点铺子出来,无疏左手核桃酥,右手蜜饯果脯,眼睛还瞄着不远处的铺子。 见人没跟上来,裴厌辞停下脚步,“还想要甚?” 无疏愣了愣,赶忙摇头,“没有了。” 裴厌辞顺着他方才的方向望去,是一家胭脂铺子。 心思微动,他让小孩先上了马车,他穿过街道,去了那家铺子。 买完出来,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另一只脚迟疑了下,这才走出铺子。 他眉头微沉,双眼眯成漂亮的弧度,鸦黑的睫毛投下一方清浅的剪影,暗色中,滴墨般的眼珠不动声色地左右游移。 有人在跟踪他。 会是谁呢? 脚步如常地往马车的方向走,街上人流如织,春雨下了大半个月,下得人心慌慌,今日难得没雨,虽然天空依然没灰蒙蒙的,不少百姓还是欢喜地出来闲逛卖货。 裴厌辞眼里倒映着街上每个人的人影,他们都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意着他。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呼吸一窒,扭头望去,原来只是辛海。 “有事找你,走。” 见人是他,裴厌辞也没抗拒,随他半是胁迫半是邀请地走进了一条巷子里。 “大哥。”崔南和顾兴正在巷子里靠墙站着,见两人来了,抹抹嘴,把手里的胡饼重新拿油纸包好,塞进胸口衣襟里。 裴厌辞被甩在一侧墙上,辛海贴身欺近,掏出暗器,尖锐的箭头抵着裴厌辞的喉咙。 “今日你在府里可有听到甚风声?” “你想知道甚风声?” “关于我们仨的。”崔南急切道。 拂晓时分,他们看到了驶出城外的驴车,车上没有任何太子府的标识,但驾车的车夫他们认识,是太子府上的人。 计老三用白布盖着,被打得血肉模糊,死不瞑目。 三人目眦欲裂,更害怕自己也有如此凄惨的下场,就盼着今日太子府里有人出门,他们好抓来问一问。 于是等到了裴厌辞。 本来以为裴厌辞会因为之前的事情怨恨他们,进而嘲笑眼下的处境,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事,但他脸色丝毫未变,事不关己一般,道:“听说昨晚一群内监闯进你们的屋里,后来又在府里大肆搜寻着甚,难道这和你们有关?” 三人沉默地皱起眉。 这么看来,张怀汝是要对他们也赶尽杀绝了。 “府里找不到人,张怀汝肯定会派人在城里找我们。” “咱们先想法子出城再说。” “我去找马。” 辛海拦下了他,“别急,之前张怀汝能在城门口派人守着堵厌辞,肯定也会派人堵我们,至少等这些时日过了,姓张的不怎么关注我们了,咱们再想办法出城。” 顾兴右手砸在左手上,“这老阉狗。咱们帮他们做了那么多事,只一件事情办砸了,就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你们现在有落脚的地方吗?”裴厌辞问。 这难到他们了。 昨夜他们出来时没忘了带过所,但若是住客栈,身份肯定暴露了。 难道和昨晚一样,只能睡大街? “我帮你们开两间屋子吧。”裴厌辞见他们没答话,主动道。 辛海三人狐疑地看着他。 “前两日,我们哥儿几个可是想要你命的人。” “那是张总管下的命令,你们只是听他差遣办事的。” “你还挺通情达理。”崔南道。 一夜落难,帮他们的人竟然还是曾经要杀的人。 “你不会转头就将我们的住处和张怀汝说吧。”辛海仍旧不相信他。 裴厌辞拿出过所,告诉他们可以自己去客栈开房间,回头把过所送到他方才来时坐的马车上就行。 辛海不禁有些羞愧,抱拳道:“是我的不是。今日你助我一臂之力,还有昨晚的无疏小兄弟,来日有用得上兄弟几个的,尽管开口。” “辛哥客气。”裴厌辞抱拳回礼,把过所交给他。 辛海反而推脱了,让他与他们几个一起,就近找了间客栈住了进去。 出来时,裴厌辞手里多了一张纸。 他叠了叠,塞进了内里衣襟。 重新回到马车时,无疏怏怏地支着脑袋看着窗外,“你做甚去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圆润的粉色瓷盒。 “这是甚?”他好奇地打开,一股清新的花香散发出来,瓷盒里装着嫣红压实的脂粉。 无疏“呀”了一声,很是欣喜,又马上镇定了下来。 “姑娘家家的才爱这玩意儿,你给我这个做甚。” 裴厌辞又拿出了石黛,妆粉,口脂,“哪里是给你的,这是给我未来弟妹的。” “你哪来的弟妹?”无疏眼珠子瞪得浑圆。 “年纪不大,也会思春了,说吧,瞧上府里哪个小丫头了,”裴厌辞笑道,将一抹深意掩在眼底,调笑道,“送人礼物,尤其是头一回,就得一次性送到人家心坎去。若是成日送点不着调的小玩意儿,最后银钱花得差不多,人家小姑娘都记不住你送了甚,便会嫌你小家子气,不是成大事之人。” “我又不想成大事。”无疏道,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脂粉盒,凑到鼻尖嗅了又嗅,“我就想一辈子待在府里,和我娘一起。” 顿了顿,他道:“还有你,以后你老了,我给你送终,哎呦,你打我脑袋做甚。” 裴厌辞哭笑不得,“我才十六,比你大七岁而已,谁给谁送终还不一定呢。” 说着,他走出车厢,开始赶马。 “看在你今天破费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无疏撅嘴道,“我听毋离管你叫大哥,他比你还大,这辈分是不是乱了。” “我救了他一命,他就管我叫大哥了。” “那我也叫你大哥吧,反正我不亏。”无疏财迷般半个身子扑到小几上,将一堆脂粉拢进自己怀里。 “你这算盘打得精妙。”裴厌辞失笑,“以后你就算叫我大哥,也得自己买去,休叫我去,脸臊得慌。” 无疏撩开车帘子,打趣道:“我的姑娘还没个影儿,你是该找个姑娘成家了,这些早晚都得买,多买几回就习惯了。” “我不成家。” “为甚。” “我啊,”裴厌辞顿了下,手里挥了下马鞭,“我喜欢男人。” 11、书生 “啊?”无疏有些懵,“可你也是男的啊。” “所以啊,怎么成家呢。”裴厌辞道,眼里几不可见地划过一丝伤意。 在十三四岁的年纪,他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寻常达官贵人玩男人,好娈童,那只是尝新鲜,逗个趣儿。 他不同,接受不了任何女人近身,只喜欢男人。 偏偏眼光还挑,寻常人入不了他的眼。 前世唯一一次动心,是他的小将军平叛得胜回朝时。 意气风发少年郎,带着一身嗜血杀气和锐意走进金銮殿内,一手扶剑,撩开铠甲和战衣下摆,臣服于御台之下,脊背却是挺直,头颅桀骜的高昂。 封赏过后,他特地邀了人去后花园小坐,那夜两人相谈甚欢,后来时常相伴,形影不离,裴厌辞更是给了不少独属于他的特权,纵容他的权力越来越大。 等到小将军也动心了,他晓得时机成熟,一次共饮,趁着微醺的醉意,让他将自己推倒在身下。 下一刻酒杯倾倒,面对十万叛军毫无惧色的人,私底下与近臣说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面色惨白地滚落在地,颤颤巍巍地求他饶命,溃不成声。 他的酒醒了。 一切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成为明君的路与暴君的路一样,都充满了血腥与枯骨。 他们害怕,也理所应当。 他甚至只是起了一个苗头,这人就吓破了胆。 将一位实权帝王压于身下,那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连这种念头都没胆子有。 真是窝囊。 在那位小将军开始哭声求饶的时候,裴厌辞已经开始对他感到厌烦了。 他不喜欢软弱的人。 那一刻,他明白了过来,享受权力巅峰的快意的同时,有些东西,是必然要失去的。 比如无关痛痒的情爱。 “大宇有很多南风馆。”无疏脸红着小声道,“温柔小意又听话,要是买一两个来暖床,应该还是不错的。” 裴厌辞“扑哧”笑出了声,“你这小孩,别人的事情,你少操心。” “我不是小孩了。”他不满。 “是,你都逛过南风馆了,该是大人了。” “我才没去过,这些、这些都是听毋参他们闲聊时提起的。”无疏的脸更红了,“越管事倒是说过要带我去红袖招见世面。” “简直胡闹。”裴厌辞摇头。 “我们去哪儿?”无疏干脆钻出车厢,和他并排坐在一起,两条细长的腿在空荡荡的裤管里来回荡着。 “见几个人。”裴厌辞状似无意地开口,“越管事平日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无疏摇头晃脑道,“虽然人瞧着不着调,但待我是真的好,我都想撮合他跟我娘在一起……你笑甚!” “没。”裴厌辞收敛了笑容,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甚算了?” “这不是你个小孩该关心的事情。” “你又这样说。”无疏鼓起脸表达不满,“再过几年,我也可以当管事了。” “等你真当管事的那一天再说。”裴厌辞道,又抽了一鞭。 ———— 他们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裴厌辞让无疏在马车里等他,自己跳下马车,又扭回头,朝身后望去。 “怎么了,我不会偷跑玩耍去的。”无疏有时流露出不同于这个年龄的孩子的成熟,知道甚是正事,甚是要紧的。 裴厌辞摇摇头,他不是不放心他。 想了想,他还是招手,“一起进去吧。” 无疏立刻欢快地把手里剩下的核桃酥一股脑塞进嘴里,跳下马车,几步跟上,生怕他反悔。 “我们要见谁啊。”他鼓着包子脸问。 “一位教书先生。若是普通人家,你早到了该上学的年纪。” “嗯?”逃无疏差点□□涩的糕点噎着。 “上学?”好陌生的事情,“我还是先回马车吧。” 裴厌辞直接把他拽了进去。 大堂里,姜逸已经在这里等着了,见到了人,他立刻起身迎上去,“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昨夜才托人帮忙问太子的意思,今日他就得到消息,于是约了在姜家的别院见面。 “事关太子殿下,我怎么会不来。”裴厌辞道,让姜逸的随从带无疏去一旁屋子吃茶点。 “太子殿下真的会帮我们?”这时,从内堂里走出一位留着美髯的中年男子,正是方鸿春方大儒。 后他半步走来的还有另外三人,分别穿着青城书院特有的青衫和白衫,外罩同色轻纱,儒雅飘逸,自带风流。 “这几位是?”裴厌辞看着几人。 姜逸这才想起介绍人,分别介绍了裴厌辞和方鸿春后,指着白衫男子道:“这是宋祺安,在辈分上是宋绥禧的小叔,其实也就大几岁,瑞安十一年的探花,现在青城书院担任讲习教授。这两位是被抓的书院学生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今年也参加了会试,幸运那日没去祥庆酒楼。” 裴厌辞见他年纪轻轻就是探花郎,又能舍弃名利,一心在书院潜习授课,一时多看了几眼。 “幸会。”裴厌辞朝他们拱手,“自从事情发生后,殿下一直很关心这件事。在我说出殿下的打算前,想问问诸位大儒教授,若无殿下相助,你们原本打算如何救人。” 宋祺安皱起眉头,看起来不愿多说。 与他一同的另外两个人瞅瞅他,又将目光看向方鸿春,后者神色略显尴尬,也不想开口。 最终还是其中一人开口道:“我们打算和师长一同,凑些银子,送到崔相府里去。” 崔相,名唤崔涯,当朝左相,为人心胸狭隘,柔佞狡侩,尤贪钱财。 关于这个人,裴厌辞还听过一桩事,不知真假。 他本是博陵崔氏远到没边的亲戚,彼时来京城本家族里打秋风,遇见了还未发迹的棠溪追来府里送宫中的赏赐,两人暗地里结盟,一个宫里一个宫外,里应外合,没过几年,棠溪追受到天子重用,崔涯也平步青云,一个封王一个拜相,羡煞旁人。 所以,崔涯的话,在棠溪追那里,是相当有分量的。 加上他贪财至极,他们找上这人求情,多半是能放人的。 “诸位先生准备了多少,能否将全部人都赎出?”裴厌辞问。 “不是很多。”方才开口的青城书院弟子垂下了目光道,“差不多五千两。” 一位公侯半年的日常用度大概一千余两,这数目对于自诩清高的文人来说,是一笔大钱财了。 但不是足以打动崔涯的价钱。 可能他们的学生能赎出来,剩下被抓的几十人,就只能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那些苦寒出身的学子,你们便不打算管了?” 方鸿春是这里边资格辈分最大的,还是受尽天下学子爱戴的师长,被这般质问,仿佛让他杀人放火一般,更加坐立难安,恼羞成怒道:“这些小子,谁让他们不懂事,妄议朝政,也不想想,当官的说那些话都能丢脑袋,何况他们。” 宋祺安经历的事浅,满脸羞愧地垂下头,拱手道:“实乃迫于无奈之举,还望厌辞兄弟莫生气,是我们对不起他们。” 裴厌辞叹了口气,半晌,道:“若是这样,殿下愿意出些资费,暗中帮助你们赎回所有人。” “殿下也就出个钱,没别的法子?”一位师兄道,“他可是太子……” 他的话在其余人的目光中消弭。 朝中谁人不知,这位太子,处境也很艰难。 犹如此刻的他们一般,都是被扼鹭监这群恶犬戏弄之人。 “老夫先谢过殿下恩德。”方鸿春大喜,站了起来,鞠了一躬。 “别急着谢,这事若是成了,殿下有一个条件。”他道。 宋祺安接话道:“我们只是一群文弱书生,甚至不在朝中任职,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殿下需要我们与扼鹭监相抗,只怕要让他失望了。” 大宇朝廷文臣被扼鹭监打压得势弱至极,除了庞大的门阀氏族能与之抗衡外,也就只有部分武将还敢发声,因为西北有大熙时不时的侵扰,皇帝重视武将,扼鹭监也不敢太明目张胆。 这也是当初顾九倾对裴厌辞的建议不置可否的原因。 对于手无寸铁、没有多少政治价值的散客文人,他没必要去争取这些人的支持。 裴厌辞见他们急于撇清的样子,莞尔一笑,“你们怎么晓得,自己的力量弱小呢?” 宋祺安怔了怔,抬头看他,这才发现,眼前之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与他侄子差不了几岁,生得修长高挑,清逸俊朗,此刻一笑,浓黑的眸子漾出狡黠的澄亮,又带着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危险算计。 他习惯般地皱了皱鼻子,却嗅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心脏却因为他这抹笑意而鼓鼓作跳,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的靠近,理智却让他的双眼离不开裴厌辞的脸庞。 “殿下的条件是甚?”方鸿春追问道。 宋祺安眨眨眼,这才回过神来,忙将视线转向一边,耳朵却在凝神听着裴厌辞的回答。 “待会试学子都被赎出来,殿下想让方大儒和宋先生靠自身和书院的影响力,帮殿下在朝中说说话。”裴厌辞漫不经心道,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书院三人和方鸿春不由沉下了脸。 学子苦读十余年,期间都是与自己的师兄弟一同,很容易形成密友,加上大宇朝中门阀势大倾轧,留给他们毫无根基的普通人的余地少之又少。所以,自科举设立几十年来,朝中逐渐形成同一名师和书院出来的师兄弟在朝中抱团取暖的现象,话语权低,却也自成一派。 裴厌辞瞄准的就是这一点。 这么多年,出身大儒名院的文臣自然不少,若有他们开口,加上顾九倾在外的仁厚形象,朝中那些人会开始倾向于他。 但他说得太直白了,一下子引起他们的反感。 文人自有风骨在,太子这次出钱救人,他们感念于心,但仅仅因为这个就想胁迫他们,成为供权贵驱遣的傀儡,那压根不可能。 别人他不知道,宋祺安能因为不喜官场黑暗而放弃探花成绩,安心待在青城书院教书,就是不想落得这样的下场。 “太子眼下潜龙在渊,诸位想想看,越是艰难越显人心,也越珍惜身边人,他日一飞冲天,就是尔等飞黄腾达、封侯拜相之时。”裴厌辞还在尽心劝道。 眼看气氛越来越僵,姜逸终于站起来打圆场,“今日时候不早了,厌辞,你府里还有那么多事,先回去吧,这事让方大儒和宋先生他们考虑考虑,过两日我替他们回复你,如何?” “这可能是你们离封侯拜相最近的一次,是该好好想想。”裴厌辞道,“我先告辞了。” 招呼隔壁吃茶的无疏,他们出了别院,重新上了马车。 “你们在商量甚,当真是要把我送进书院里?”无疏好奇地问道,“仆从也可以读书吗?” “当公子少爷们的书童,你就能跟着一起读了。” “真的?” “你见府里有适龄的公子少爷吗?” 激动的心立刻落了下去,无疏撅嘴,“你就晓得拿我寻开心。” “当书童有甚好的,那些人,就没几个是正经读的。”裴厌辞摇头道,“还不如那些穷苦出身的人。” 马车回到了太子府,刚下马车,就见巷子口拐角处有一片衣角一闪而过。 裴厌辞让无疏先进去,他顺着巷子走到了拐角。 这回,他看见了人。 一个身穿黑衣,看起来平凡至极的男人。 “督公大人想见你。” 12、活春宫 “昨晚不是刚见过。”裴厌辞疑惑。 他事情还没有办完,现在见他有何用。 “督公大人想见你。”那人还是重复这句话,连语气都死板得没有变化。 裴厌辞无奈,只好示意他带路,却见对方从怀里拿出两条黑布条。 “大人的意思。”许是怕他反抗,花费没必要的力气,那人多说了几个字解释了一下。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 片刻之后,他的眼睛被蒙着,双手被绑缚在身后,由那人扶着上了一辆马车。 裴厌辞初时还会暗暗记着路,后来发现马车在坊内打转了好几圈,晓得这是防着自己记路,也就不管他了。 难道这位还真会吃饱了撑的对他一个籍籍无名的人下手? 不知过了多久,裴厌辞感觉到昏昏欲睡时,马车外传来一句声音。 “下车。” 他蹭到马车边,手臂倏尔被一只手抓住,整个人被带了下去。 鼻尖的味道,不对劲。 他看不见,但周围空气明显不流通,他能感觉到所处的地方狭小逼仄,脚步声深旷却又钝重,四周潮湿的闷热,充满汗水和腐败的霉味,似乎都能感觉到虫豸在皮肤上爬过的细微不适。 像是在一条年久失修的暗道里。 他不安地动了动手臂,抓他的那只手送了一些,开口的声音还是方才带他来的人。 “很快就到了。” “你确定你们督公不是偷偷把我抓到他的大狱里?”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思考了下,道:“我不知道。” 真是直爽得可爱。 看来他就在扼鹭监大狱里了。 又不是不晓得大狱的位置,搞得这么神秘。 这么一想,他的鼻尖传来一抹鲜血的腥臭味,随着脚步越来越近,味道也变得越加浓重。 侧前方不远处,有人在不成调地闷哼,痛苦而隐忍,其间又夹带着难以言表的欢愉。隔着一堵墙,他听不真切,一种说不出来的摩擦声在细微地响着,突然,同样的方向,有人低低地嘶吼了一声。 还未细听,一股代表着危险的异香传来。 “本座就说这模样适合你。” 他的耳边响起一阵阴诡的声音,尾调上扬,有如钩子般地挠人。 被绑缚的双手与布条之间挤入一根冰凉修长的手指,他被那根手指一勾,整个人往后跌去。 裴厌辞踉跄了一步,跌坐到两条并拢的大腿上,半个后背和左手靠上了一片结实硬挺的胸膛。 一股浓烈的异香传来,霸道地占领鼻腔和咽喉,一股甜辣的味道涌上喉咙。 裴厌辞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才想起来,闻久了之后,鼻子已经变成了愚钝和混沌的麻木,竟也开始接受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以至于闻到香味时,反而不适起来。 “嘘。” 一股阴凉的香风拂过他的颈侧,泛粉的唇被一根竖着的手指抵着。 颈侧平缓的气息有节奏地洗刷他最敏/感的皮肤,皮肤处传来的森冷,让他不禁想要颤抖。 人总是对未知感到害怕。 尤其是惊险而又诡谲的未知。 左肩处传来对方下巴的重力,“怎么连手都绑上了。” 他仿佛感受到,在黑暗中,一条缠绕而来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朝他张开獠牙。 “更像个小奴隶了。” 裴厌辞:“……” “千岁大人,今夜找小的有甚吩咐。”他还忙着回太子府睡觉,忙活了一整日,可没精神来应付他。 双方说话的空隙,他又听到刚才闷哼的欢愉声,仿佛又一个循环开始了。 他下意识将头侧向了那处,还想确认,就听一道声音附耳上来。 “喜欢这事?”他的声音刻意放缓放轻,喑哑而蛊惑,“做过么?” 裴厌辞耳朵被他的气息吹得痒的很,难得红了起来,“千岁大人应该更喜欢。” 都没办案工具了,还要看别人的活春宫,肯定是嫉妒。 “知道是谁吗?” “不知。”周围闷热的很,他的脖颈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皮肤滑下,沁入了交叠的衣领中。 棠溪追眸光越发幽深难测,声调微微紧绷,吐出一个人名。 “宋绥禧。” 察觉身旁人嘴角微僵,他越发愉悦道:“他是方鸿春的得意弟子,还是青城书院天才教授宋祺安的亲侄子,算是抓来的那群举子中,身份勉强算能看的一个。如今落得这等下场,真是可惜啊,不知他老师和叔叔该多痛心。” 倘若宋绥禧在狱中被阉党折磨废了,甚至不堪折辱而自尽,那接下来的几步,他该怎么走? 棠溪追这是为他今天背着太子做出的小动作而威胁他?还是让他歇了那些小心思? 裴厌辞掌心暗暗发汗。 不知何时,他的中指点着裴厌辞的脊骨,一点一点顺延往下,你永远不知道,他何时会突然发力,将他折断。 “都说读书的人清高,受不了一点污秽,本座倒是觉着,他们屈辱而怨毒的眼神漂亮的很。”他低低笑道,回荡在耳骨边,犹如鬼魅,“身份越高,性格越傲,折辱起来,滋味越好,你猜,本座现在最想将谁弄进扼鹭监大狱?” “大宇朝身份最尊贵的。” “陛下龙体哪有年轻的好。” “即将成为最尊贵的。” “你是不是听了甚流言。”他的手里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给闷热的屋子增添些许凉意,“朝中竟还有人胆敢编排本座?” 那可多了去了。 “顾九倾也就胜在身份上,这个姓宋的年轻气盛,体力好,那双眼睛,啧,真看的人手痒,想亲手抠下来。”他越说越兴奋。 “千岁大人,我倒是从未听说,宋绥禧是个老头子。”裴厌辞平静道,动了动手,不知何时被解开了。 洒落在颈侧上的气息窒了一窒。 接着,他肩头一轻,头顶上方传来低低笑音。 冰冷的手指挤进黑布和皮肤之间,下一刻,他眼上覆盖的布条被挑起,滑到额头上。 四周光线很暗,只有几盏万年灯,以及前方凿出来的一方漏光,裴厌辞眼睛还是不适地眯了起来。 眼前的黑影渐渐变成一个轮廓,棠溪追似笑非笑的脸庞越发清晰起来。 仿佛黑夜中翩然于眼前的迷蝶,每一片彩鳞折射出如梦似幻的蓝光,下一刻却要在他手上破碎成齑,变成皑皑尘埃。 督公大人拿扇子拍拍他的脸颊。 扇骨一下子被抓住。 “胆子开始大了。”棠溪追也不恼,欣赏着他迷糊中不失警惕的样子。 裴厌辞眨了几下眼,这才彻底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棠溪追今夜没戴面具,右眼眼角勾勒着一朵蓝银渐染的蝶泪纹,身着雾蓝色白边大袍,袍角和下摆蜿蜒绣着渐变的蓝白色荼蘼花,迷离波诡,华丽而冰冷,又盛满了张扬邪肆。 隔壁的声音越发婉转旖旎,靡靡入耳。 裴厌辞松开手,避开他的目光,从他腿上站起来。 但那漏光处专门为坐着的人而开的,他只能往前走一步,半猫着腰窥探。 隔壁是一个秀雅的闺房,一个老头子正与一中年女子交缠在一起,已经陷入神志不清的意乱情迷状态。 再看自己待的地方,是一间暗室。 他们没在牢房,而是在别人屋里的隔壁。 堂堂扼鹭监督主,竟然在偷窥一个老头行房! 裴厌辞:“……” 再怎么离经叛道,前世活了二十八年,他都没做过这种事情。 这位督主能要点脸吗? “下回还得找年轻的来才行。”棠溪追昳丽的脸庞支在手上,遗憾道,“都蒙上眼睛了,竟还骗不到你。” 这哪里是骗,分明是诈他后面的计划。 这不是重点。 “我们在这里做甚?” “你不觉得这比画本子好看些?”棠溪追的语气充满探究意味,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画册,递给裴厌辞。 裴厌辞伸手接过,是一本春宫图。 “……” 图上男女表情惟妙惟肖,细节处纤毫毕现,一看出自名家之手。 瞄了眼名字,萧与。 “喜欢?送你了。”棠溪追大方道。 “不用。”裴厌辞烫手山芋般地丢还给他。 他年轻气盛火气旺,看多了顶不住。 才不像某人。 “那你喜欢甚?”棠溪追问。 “千岁,你还没答应与我合作,我只是个太子府仆役,不值得你如此挂心。” “在达成合作之前,本座难道不需要提前了解一下可能要合作的对象?” “千岁大人不是派人跟踪我了么。”裴厌辞道,“没有任何隐瞒,这便是我的全部。” 白日里那几道时不时出现的诡异感觉,不是错觉,全是扼鹭监的眼线。 “是么。”棠溪追的眸子危险地眯起,嘴角却微勾,“你最好要知道,本座很讨厌被欺瞒的感觉。” “千岁大可以去调查,我的身世背景,在扼鹭监人面前,不是难事吧。” “你很有自信。”棠溪追眼睫轻眨,随着他头稍偏的动作,绘在枯白皮肤上的蓝蝶仿佛活过来一般轻颤,“难道你就没想过,你家是因为本座才落得如此下场的吗?” 身为扼鹭监督主,他手段残忍,迫害忠良是出了名的。 裴厌辞笑了,漫不经心道:“万人之上的督公难道会害怕我这个小小贱奴的复仇?” 棠溪追玩味道:“看着你,本座更相信,你家没出几个良善之辈。” 他难得害对人了。 “可惜失忆了。”裴厌辞道,“管他多少旧恨不甘,都过去了。” 他这是要告诉棠溪追,不管原身因为谁的迫害而获罪,他都不会追究。 “是个狠角色,本座喜欢。”棠溪追的目光中夹带着淡淡的赞赏。 暗室外,有人朝他们的方向拱手弯腰。 “督公大人。” 裴厌辞疑惑望去。 不知何时,床上的两人已经断绝了气息。 13、信任 手下打开门,棠溪追从暗室中走出来,从那个禀报的扼鹭监侍卫手中接过了一样东西,瞄了一眼后放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裴厌辞跟着他出来,瞥了眼死在床上的两人,没问他们的身份。 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时间差不多了,再不走可就迟了。”棠溪追开始赶人了。 裴厌辞又被蒙上了眼睛,穿过原来的小路,一番折腾后,再睁眼时,已经到了太子府的后门。 接送的侍卫已经不知去向。 三更的鼓声有节奏地响起,更夫拉长的音调回荡在空旷的街道。 “咚!——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咚!——咚!咚!” 敲开了门,给了看门婆子几个铜板,他回到自己屋里,简单洗漱了下,终于躺到了床上。 毋离的呼噜声时长时短,时高时低,让人摸不着规律,听来实在让人心烦。 前几天明明适应得相当不错啊。 裴厌辞叹了口气,翻身背对着人,拿被子蒙住了脑袋。 一夜乱梦。 ———— 第二日,张怀汝打开门,就瞧见裴厌辞站在院门口。 “你不在茶房当差,怎么过来了?”他阴阳怪气地开口。 前晚他冲动之下拿了条人命,事后想起不禁有些后悔。但命令是他亲口下的,且那些人若是被殿下政敌抓住了,那将成为大大的威胁。这般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命令下得正确又及时,暗中继续派人秘密追查辛海三人的下落,只有他们都死了,才能彻底闭嘴。 现在碰到裴厌辞,就让他想起前晚的鲁莽冲动,脸色不是很好。 “小的来找太子殿下。” 张怀汝目光不善地打量了他一眼,正要拒绝,就听他道:“昨日姜逸小将军邀小的出去小坐,期间还碰到了青城书院的人还有方大儒。” “他找你个管事能有何事?”他轻蔑道。 “自然是有事,小的才想找殿下拿主意,还望张总管帮忙禀报则个。”裴厌辞赔笑道。 见他态度比前晚好了许多,张怀汝很是受用,一时心情也舒畅了些,眉头一扬,冷笑一声,道:“等着吧。” 说完,他就让两个内侍守在门口,自己进院子了。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就在裴厌辞快要睡着的时候,张怀汝的声音才响起。 “殿下要见你,进来吧。” 裴厌辞低头走进院子,眼下,这满院的桃花已经悉数绽放,经历过雨雪的浸润,越发显得娇俏,接天连片的粉意如霞云缤锦,夺目非常。 顾九倾正在一株桃花树下的藤椅上饮茶看书,怡然自得。 裴厌辞走近一看,才瞧出上面的字是梵语佛文。 几十年前,大宇先皇曾借助佛门高僧的谶言制造恐慌,铲除异己,成功登基,之后大肆修筑佛道寺庙高塔,招揽了大量僧人翻译佛经,如今梵语的佛经见的少了,但心怀虔诚之人还是会去看梵文,以领悟原汁原味的奥妙。 裴厌辞瞄了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向他说了今早对张怀汝说的话。 “他们怎会找上你?”顾九倾冷冽的目光从经文中抬起,充满了质疑。 “许是扼鹭监的人与姜逸说了,小的去了趟棠溪追那里,他就被放出来了,他不方便见殿下,估计以为小的在殿下这边是得脸的下人,是故找小的给他们带话。” 为了让宫里那位安心,顾九倾连他东宫的属官都能避则避,更不会去与朝中官员往来,这倒是给了裴厌辞一些方便。 “姜逸他们找你说了甚?”顾九倾面带思索与忧虑。 “他们想托小的说服殿下,救出那些书生。” 顾九倾皱眉,像是见到了让他感到厌烦的、但是又被苦苦纠缠的东西。 若是想帮,他早就朝他们伸出橄榄枝了。 “下回他若再私下找你,你找个理由推脱了。” 裴厌辞露出为难的神色来,“殿下,青城书院和方大儒那些人说,在与小的结识之前,他们原本已经想好,去找崔相求情了。” “你的意思是……” “若殿下不出手,小的担心,他们会因此投靠崔相那边,而崔相与棠溪追狼狈为奸,只怕日后,阉党势力越发壮大,这对殿下大大地不利啊。” 顾九倾的嘴角勾起了一下,又转瞬落下,讥嘲与不悦只出现在眨眼之间。 “崔涯哪里是好相与的。”他甚至想着,那些死读书的倔驴,倘若真打算投向崔涯,估计能将他们扼鹭监闹得鸡飞狗跳。 这反倒成了利他的好事。 一群搅屎棍,权势没多少,书没少念,成日只会引经据典,搬出先贤典范来说那些陈词滥调,高唱拨乱反正,迂腐又无用。 但哪个才是正呢? 他是太子,是符合先贤条件的仁君,算正统吧?但离开了权力,还不是任由别人宰割。 他的好大哥,大宇王朝的嫡长子,最后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从来不是因为正统才得到应有的权力,而是因为手握权力,才成为史书称颂的正统。 现在,那群只会惹麻烦的蝇子,终于要开始站队,和那些烂人搅和在一起了。 裴厌辞突然走近一步。 顾九倾感觉到他的靠近,猛地从思绪中回神,上身因提防而警惕地稍稍后仰。 骨肉匀亭的手朝他抬起。 “你做甚?”低沉的话语夹带着肃然龙威。 听到这声质问,裴厌辞的手在他的眼角边停顿了下。 桃花簌簌而落,粉色的花瓣落在顾九倾的眼角鸦鬓上,玉髓冰雕的容颜也添了两分媚色。 裴厌辞将他鬓角的桃花瓣轻轻拂去。 顾九倾在他伸手的一刹那偏了偏头,伸手紧锢他的手腕,却看着落在身前衣袖上的花瓣,不由怔然。 “好了,殿下。”裴厌辞的话语依然那么不急不躁,没有因为手腕的疼痛而叫出声。 顾九倾灼烫般地松开手,坐正了身子,声音裹挟了春寒,“你逾矩了。” “是,但就算是桃花,也不能玷污殿下半分威仪。” 顾九倾因他温和却坚定的话语而侧目。 “你……” “殿下对小的,仍然充满了不信任,”裴厌辞打断他的话,不疾不徐地指出,“只有戒心和防备。殿下真的会相信,方才小的说的那些吗?” 不信,不是很正常的吗? 事后势必派人去查一番,也是正常的,他至少得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不可能只听一个家奴的话。 “殿下现在就可以派人去盯梢青城书院的人,看他们最近会不会去崔涯府上。”裴厌辞道,“同时,也可以让府里殿下信得过的人代替小的,继续与青城书院的人接洽。旁人只知殿下身份显赫,不知眼下殿下处境如走钢丝。不论如何,至少别让那些读书人投靠阉党,断送生路,回头反而来憎怨殿下的无能为力,这对殿下的名声极大不利。” 一股难言复杂的情绪涌上顾九倾的心。 前几日他还想除掉这个人,却见他此刻满怀热忱与担忧,在毫无保留地为他谋划。 他从未见过这种人。 就算是识于微时的张怀汝,当初愿意帮助他和他的母妃,也是因为他被发配到他们宫里,不为他们母子谋划,他也将在吃人的皇宫里受尽屈辱,最后潦草死去。 在那个环境下,他不得不帮主子争,为自己争。 “他日本宫落难时,会提前将这一府仆役遣散走,不会连累到你们的。”顾九倾道。 “小的知道,这是殿下仁德。”裴厌辞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不管殿下信不信,小的不会走的。” 他再次走近一步,这一回,顾九倾只是眉头微皱,身体没有任何抗拒的姿势。 他知道,他赢了。 眸子弯如偃月,盛满了璀璨碎光,他满面春风,笑靥如花,比枝头颤落的桃花还动人三分。 “小的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为殿下解忧的。” 14、把柄 第二日。 裴厌辞收到姜逸派来的人给他传的消息,宋祺安和方鸿春委婉地拒绝了他提出的要求。 这完全在裴厌辞的意料之中。 当时他不知道那些文人的打算,通过姜逸去联系他们,也只是为了得知他们解救那群书生的办法。 而后,他当场提出让他们难以接受的要求,只不过是让书院的人拒绝他。 当然,如果答应了,他也没损失,事情仍然能够按照他的意愿发展。 得到了这边的消息,裴厌辞溜达着去了茶房,他的好兄弟竟然没在。 “毋参呢?” 旁边一个小厮赶忙上前赔笑道:“裴管事,毋参今日休息了。” “好端端的,怎么休息了?”裴厌辞关切问道。 “毋参几日前开始咳嗽,估计受了风寒,将养一两日便好了。” “那这茶房事务,这两日你来负责,”裴厌辞随手就把事务推给了接话的人,“你让毋参多休息几日,身体养好才是要紧事。” 那人大喜过望,立刻应了下来。 茶房一向是府里人动静的消息集中地。你要问哪个管事离府了,他们可能不晓得,但要问哪个手下回来见太子,何时来的,在哪见的面,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关系到要不要他们奉茶,何时奉茶,奉的茶水名贵还是普通。 在茶房待了小半日,裴厌辞终于等到了有人从府外回来,要去见顾九倾。 估摸着时间,他把手里的茶倒了,起身离开。 ———— 顾九倾此刻正在花园里,他刚听了手下的汇报,说瞧见了青城书院的教授给崔涯递了拜贴。 这无疑是验证了裴厌辞的话。 若是说彻底的投靠和站队,现在下结论还早了点,青城书院至少想通过崔涯来救人,这点是肯定的,有这一桩事在,日后他们的立场不会那么公允。 正思量间,他余光瞥见了不远处小路上经过的裴厌辞,朝张怀汝招了招手。 裴厌辞正在花园里漫步,好心地将一株花挪了个位子,刚直起腰,就听见不远处凉亭外张怀汝朝他喊话,让他过去。 他茫然地走近,行了个礼,“不知殿下在这,打扰了殿下赏春。” “无妨,过来一同喝杯茶吧。”顾九倾淡淡道,“说来,这茶还是刚从你管事的茶房里端来的,瞧瞧底下人泡得如何。” “是。”裴厌辞恭谨地接过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他不是很喜欢大宇的茶水,放了一堆调料,失去了茶水原本的滋味。 “这两日茶房的事务可还得心应手?” “还应付得过来,底下那些小厮丫鬟都挺不错的。” 顾九倾放下茶杯,悠悠叹了一声,“眼下你已经是府里管事,也是本宫身边的左右手,罪奴能当到此份上,已是相当不容易,若是你的家人晓得了,应该会很开心。” “是啊,可惜小的甚都不记得了,如今想与他们团聚,也无从找起。”裴厌辞道。 “忘得这么彻底?”顾九倾不是很相信。 这时,站在亭子边的张怀汝打趣道:“裴管事,你忘记了家人,还有那个叫无落的粗使杂役啊。还不快趁着这个机会,找殿下求个恩典,把他从花园也调到茶房里。” 顾九倾眼睛顿时一亮,“哦?他和你是甚关系?” “裴管事脸皮薄,估计这会儿还在单相思呢。”张怀汝的声音一笑就尖细起来,夹带着幸灾乐祸的恶意,让人有些不适。 “这是好事。”顾九倾道,“以后若是和府里人一起,那这府邸,便也是你的家。” “殿下,小的想求另一桩恩典。”裴厌辞道,“近来无落的病情总是反复,一直不见好,可否请府外的大夫进来,好好帮他瞧一瞧。” “小事。”顾九倾朝张怀汝使了个眼色,后者恭敬告退。 “你安心在府里做事,日后无落也能倚仗你的好处,在府里如鱼得水。”太子殿下保证道。 裴厌辞面露喜色,满怀感激道:“多谢殿下。” 这等好事,他的“家人”是无福消受了,只能无落受累了。 裴厌辞从他的问话中,还推测出一个可能,那就是原身的家人,估计都不在世上了。 否则,顾九倾的手下会直接把人带来,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不要有二心,而不是搁这拿话套出他家人的消息。 思及此,他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在他眼里,唯一能称作“家人”的人,满打满算只有他的父皇。 虽然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以及够史官大骂几十页的荒唐事。 也许更遥远的从前,还有一个人…… 这边,顾九倾神色终于是平缓了点。 无落的存在,让他的心终于落下一个可以信任裴厌辞的锚点,进而开始考虑之前这人对他表述的忠心。 “方才本宫得到消息,今日临近午时,青城书院的人去了崔府。”顾九倾道,“昨日你说的话,你的心意,本宫都晓得,你的顾虑,的确是该考虑的问题。” 眼下他除了仁厚的名声外,还剩下甚了呢。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群迂腐文人投靠了崔涯后,反过来泼他的脏水。 “本宫也不忍那群举子落难,但如今,本宫同样如履薄冰,只能隐忍蛰伏,静待时机。”他再一次强调了他袖手旁观的无奈以及自己的境地,这仿佛成了他可以不作为的绝佳借口。 “殿下,不必多说,小的都懂。”裴厌辞眸光闪着不忍与痛心。 “你这几日、不,就今晚,帮本宫出门走一趟,在他们产生不满情绪之前,将本宫的话带给青城书院那些人,好好劝劝他们。” “殿下,”裴厌辞为难道,“您真的信任小的吗?” 顾九倾愣了下,脱口而出道:“自然。” 但看裴厌辞有些受伤的眼神,他莫名有些心虚。 “殿下,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将它交由您信任的人来办吧。”裴厌辞推卸道。 “本宫说了,没有不信你。”顾九倾沉稳而坚定地开口。 在一遍遍的确认声中,那些猜疑、心虚,摇摆不定,也逐渐消散。 说的多了,好像他的心也相信了,自己是信任眼前的人的。 “殿下,这并非小的使性子。”裴厌辞道,“文人向来自傲,且他们的交往圈子十分排斥外人,小的与青城书院那些人并不相熟,若是由小的来劝,事倍功半。是以小的是真的建议,殿下找别人来从中游说,最好是找与青城书院或者与方大儒相熟的人,这样更容易打动他们。” “你思考问题很细致。”顾九倾思虑片刻,赞同道,“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裴厌辞苦笑,“小的刚当上府里的管事,哪里有机会去认识这样有能耐的人。” “是本宫糊涂了。”顾九倾道,“你先下去吧,这件事的人选,本宫另外再寻。” “是。”裴厌辞嘴角微勾,静声告退。 为了这句话,他可忙活了一天了呢。 从花园出来,他没回自己院子,而是又出了门。 看门的婆子这些时日受他恩惠颇多,门一开一合,眨眼之间的事情,寻常人完全瞧不出有人溜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眼看天色渐暗,裴厌辞终于回来了。 刚从门外进来,迎面就碰上了赵管事几人,一块木板四角各由一个小厮抬着,上面蒙着白布,隐约隆成一个人形。 越管事正纳闷自己才刚扭了下头,后门空地怎么突然多了个人,定睛一看,是裴厌辞,疑惑道:“你这是……” “我刚借用了下这边的茅房,院子那边的被人占了。”裴厌辞随手指了下旁边,又道,“你们在这做甚,那是甚?怎么看起来像个人?” “啊!”赵管事也没心思管别的了,痛心道,“毋参死了。” “怎么回事?前几日非远不刚死么。”看门婆子疑惑道,“对了,还有那个计老三。今年府里怎么回事,不会撞邪了吧?” “甚撞邪,你别在这危言耸听,咱们有殿下庇佑呢。”赵管事道,说着凑近了两人,小声道,“不得不说,厌辞你最近和殿下走得近,真是便宜了你这小子,白白沾了好运。” 裴厌辞眉头微挑,“怎么说?” “和非远出去,非远死了,你活着回来了。毋参与你换屋子,你幸运地躲过了一遭,他感染了肺痨,死了。” “肺、肺……”看门婆子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那可是能感染人的。 她还是不信,“是不是大夫诊错了,肺痨至少也要好几个月才能把人拖累死,我前几日瞧着他还好端端的呀。” 晚风轻拂而过,掀起了木板上白布一角。 婆子顿时失声惊叫。 木板上的年轻人面如金纸,透着一股浓浓死气,嘴巴微张,似在呼唤,鼻子边那颗小指甲盖大小的肉瘤,再也不会随之抖动了。 “要不怎么说太子仁德呢。”赵管事重新将白布合上。 15、劝说 听到赵管事感慨的话,裴厌辞差点笑出声。 杀人都成了仁德之事了,他都没有那样的脸皮来夸自己。 婆子却是一脸赞同,叹道:“这感染了肺痨,定是不能继续在府里待下去的,别的人家也不会要,卖也卖不掉,只能流落街头。你说一个痨病鬼,身体差得不行,讨饭吃都抢不过那些流民乞丐,简直遭罪。还是殿下心善,让他一了百了。” 赵管事一脸深以为然,告诫了几遍这事别声张,叫小厮赶紧把尸体抬出去,同时又吩咐底下人拿了一堆艾叶杆,让小厮们点着,拿着四处熏。 裴厌辞追上忙前忙后的赵管事,问:“毋参得了肺痨,那无落呢?” 赵管事神色有些古怪和困惑,但还是道:“张总管让他住进废弃的柴房里了,说只是普通风寒,但他和毋参住在一起,还要多观察些时日才能下定论。你要是想见他,估计得过一段时日了。” “我见不见都行,只要他好好活着。” 赵管事叹了口气,“你也是个深情种。” 裴厌辞眨眨眼。 算了,不解释了。 都怪原身太痴情。 当初无落遮遮掩掩地托原身出去买药,就是为了治肺痨。原身不可能不知情,只是因为喜欢他,人又老实,所以没声张。 后来他借尸还魂回来,前世久病成医,一眼看出无落不是普通的风寒,当晚就搬出了屋子。之后毋参和其他人争屋子,秉持着“好兄弟有福同享”原则,欣然与他交换了。 讽刺的是,无落至少比毋参早一个月得病,在两人都得肺痨时,毋参被太子暗中解决了,而已经回天乏术的无落还住在府里。 因为在裴厌辞与顾九倾之间,暂时还需要他的存在。 赵管事只是个做事的,不晓得上面的人如何想的,也不想去知道,分了剩下一大半艾叶杆给裴厌辞,让他好好给茶房和做事小厮身上熏一熏,祛除疫病。 临分别前他记起甚似的,道:“马上就月初了,下个月的利息别忘了。” 裴厌辞都忘了这事,顿了一下,这才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好的。” ———— 回到自己屋里已经酉时,打开门,却见无疏和越停也在。 毋离窝在床上靠墙角的位置,努力把自己团成团,一脸委屈。 见到了进来的人,他立刻大叫:“大哥,你终于来了!我刚被凶得好惨啊!” 他刚要起身,又看了下越停的脸色,生生止在原地。 “这这这、那个……不关我事。”手指在空中胡乱指了指,他又怂了吧唧地窝回床角。 无疏怯生生地站在越停身边,垂着脑袋不敢吱声。 “这是怎么了?”裴厌辞把剩下的几枝艾草杆放到门后,这才走到油灯旁。 越停满脸阴沉,看着一脸无辜的人,冷笑道:“前几天晚上,你半夜叫无疏去做甚了?” “哪一天?” 毋离忙开口解释,“就咱们死里逃生回到府上那晚。” 无疏暗暗瞪了他一眼,要你说话的时候你不会说,不该说话的时候乱插嘴。 “你让无疏去砸一名内监的脑袋,还让他说谎骗人!”越停气急败坏道,“他才几岁,你就这样教坏他。” 早在看到磕破脑袋后的裴厌辞第一眼时,他就知道,此人绝非善类。 却没想到,这才几天,他就教唆无疏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越管事,我晓得我在做甚。”无疏扯扯他的衣角。 “你别说话。”越停语气不善道。 无疏满脸愧疚,眼尾耷拉着,可怜兮兮地望向裴厌辞。 他答应厌辞哥那晚的事情要保密了,可当他拿着核桃酥去给越停的时候,还是被他察觉到了不对劲,给逼问了出来。 “那晚计老三死了,辛海他们三人却活了下来,这难道不是做了一件好事?”裴厌辞反问,“计老三是被张怀汝下令杀的,你要是想为计老三的死报仇,应该找张怀汝才对。” “我说的不是计老三的事情,是你和无疏的事情。”越停道,“他那么喜欢你,黏着你,你却教唆他撒谎,去害人!我以后不会再让他跟你待在一起,你也别再找他了。” 说着,他拉着无疏就要走。 无疏慌了,眼泪瞬间涌出来,努力挣脱开他的手,“不要,我喜欢和厌辞哥待在一起,越管事,我不要呜呜呜……” 毋离被他哭得心烦意乱,从床上弹起来,直接挡在了门前,凶道:“你没听到无疏想跟我们一起吗,你算老几,凭甚管他!” “我!”越停噎了一下,立刻呛道,“我是他师父,教他学问和本事,更不会容许他跟不三不四、品德败坏的人待在一起。” “再过几年他都到娶亲的年纪了,你能管他吃穿,管他媳妇娶谁,管他一辈子不成。” “凭甚不能!” 还有这好事! 不是,“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你们小声些,难道要闹到人尽皆知吗?”裴厌辞揉揉眉骨。 他语气平和,声量也不大,但吵架的两人不自觉就没了话音。 “越停,你几岁了?”他望向那个高瘦的人。 “你问这个做甚?” “不管多大,也二十多,算成年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你这话是甚意思?”越停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那种轻蔑的语气,是在看不起他吗? “毋离,你先带无疏出去转转。”裴厌辞道。 “大哥,你俩不会打起来吧。”毋离有些担心,“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他一巴掌能把你扇晕咯。” 裴厌辞一脚踹向了他。 他现在最烦别人说他体弱了。 明明很强的好吧。 毋离夸张地捂着屁股灵活跳开一步,催着无疏离开屋子。 裴厌辞看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想到要说的话,又淡了笑意。 “过来坐坐?”他招呼道。 越停不买账,“有话就说。” “你想要保护无疏,但你知道他的过往吗?” 没等他答话,裴厌辞自顾自道:“他幼时丧父,本该最亲的叔伯因为几亩瘦地和一间破屋,在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落井下石。孤儿寡母四处颠沛流离,直至将自己卖到太子府里。在你看来,卖身是不是只是一页废纸,甚至还是他们好日子的开始,按个手印后,今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没这么想过。” “那你有没有问过无疏,他和他娘,怎么从老家到京城的?你以为是靠马车吗?孤儿寡母,出没在山间林地,你确定一路过来风平浪静,总能在关键时刻遇到好心人救济一二吗?” 越停摸着胡子,一脸沉痛悲郁。 裴厌辞再次示意他坐到桌边,见他仍不动,在桌边给他倒了一杯茶,“你别看无疏是咱们几个当中年纪最小的,可能却是吃过最多苦的。你知道吃苦意味着甚?意味着见过比你想象中还多得多的死亡,以及数不清的腌臜事。” “谁不苦,我还……”话说到一半,却在裴厌辞的眼神里销声匿迹。 他的后背开始簌簌地冒起冷汗。 这人,好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那晚的事情过去几天了,你见过他因为说谎而内疚过吗,有表现出难过的情绪吗?” 没有,和平常没甚两样,甚至还惦记着多讹裴厌辞几盒蜜饯果脯。 “反倒是你,听闻他做了这事后,仿若天塌般,”裴厌辞嗤笑了一声,“你都身在太子府,为太子筹谋办事了,难道没有想过,在你的每一个谋划之下,都有可能有人因此丧命。你以为辛海四人在府里那么多年了,那晚才第一次对人动手的吗?” “你!”越停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果然,他知道,自己是太子幕僚。 “你要闲云野鹤,教我本分做人,享受人生本意,就别自欺欺人,以为窝在看似与世无争的太子府,就可以置身事外。权斗场上,比不得上阵杀敌的刀光剑影,却也刀刀致命,你死我活。” 裴厌辞像看一个晚辈般,和蔼地注视着他,“你真的想好了,要过哪一种生活了吗?” 越停怅然若失,良久,闭了闭眼睛,无奈地苦笑道:“我有选择吗?” “有的。” 就在这时,院子外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几息之间,那阵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 “扼鹭监办事,尔等乖乖伏法就擒!违抗者死!” 越停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裴厌辞站了起来,道:“扼鹭监来抓太子的。” “你对殿下做了甚?” “府里一个伪装成管事的幕僚,今晚暴露了。”裴厌辞云淡风轻地说着,眼神却是玩味地看着他。 越停被他盯得浑身打起了冷战。 “谁?” “不知道。”裴厌辞道,“总要有人来背负,他本该走向的命运。” 只是对于裴厌辞来说,这个人是越停还是别人,无关紧要。 “不管是今晚那个幕僚,还是你的家族,因为他们的存在,今晚你才能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被你的家族,保护得太好了。” “难道日后,你要无疏来继续保护你的天真吗?” 16、用刑 越停来不及细思这个问题,因为他听到了隔壁院子的刀剑声,几步冲出了门外,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裴厌辞也跟着出了屋子,刚跨出门槛,就见到躲在门边角落里的无疏。 不知道在这偷听了多久。 “你这小孩……” 他叹了口气,还未说完,就见无疏几步从阴影里走出,将他扑了个满怀。 裴厌辞唇角无奈地勾起,揉揉他乱蓬蓬的脑袋。 无疏往他怀里蹭了蹭,这才松开了手。 他的眼里有些湿,却闪烁着坚定无畏的光芒。 “我们要逃吗?”他问。 “扼鹭监肯定早就把太子府团团包围起来,我们就算想逃也无济于事。”虽然他也不想被抓进大牢,“毋离呢?” “他去厨房找吃的了。”无疏道,“越管事怎么就自顾自跑出去了,也不等等我们。” “他去找你了,怕你有危险。” “这下好了,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他才好。”无疏嘟囔道。 “先去厨房吧,希望他们别做傻事。”那些人是真敢杀人的。 裴厌辞护着无疏往院子外跑去,整个府邸乱作一团,扼鹭监见谁都抓,哀嚎和求饶声不绝于耳。 他俩跑出院子没多久,无疏扯住他的衣袖,气喘吁吁地指着一个方向。 “那里。” 裴厌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隔着一条人工凿成的小溪,一个圆球样的黑影正在以灵活的跑姿躲避扼鹭监的追捕。 “毋离哥。”无疏兴奋地朝对面的人招了招手。 “叫甚叫,还不快赶紧逃,被抓住可要没命啦!”毋离气喘吁吁地叫道,后腰处突兀地传来一股细微的刺痛。 “嗷呜!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他立刻倒在地上哭爹喊娘,在背后追他的扼鹭监侍卫都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剑,没挨着人呐。 那侍卫二话不说把剑抵在他的脖子处,“老实点!” 毋离眼珠子一瞪,晕死了过去。 无疏:“……” 他悻悻地放下手。 今晚府里全都是扼鹭监的人,如裴厌辞说的那样,连只苍蝇都逃不出去。 周围侍卫越来越多,裴厌辞目光扫视了一圈,除了扼鹭监特有的玄衣外,还有是不少京兆府的人。 他把无疏拢到身后,举起了双手。 ———— 裴厌辞终于体验了一把传说中扼鹭监大狱的滋味。 这里的老鼠比人还肥,见着油光水滑的人,一只只眼里都冒着绿光。 至少伙食应该不错。 如果自己是那个伙食,那就另当别论了。 幸运的是,无疏和毋离跟他关在一起,无疏心心念念的越停在隔壁牢房,此刻两人隔着粗糙的石墙在聊天,隔壁的人声音有些萎靡,无疏很担心他受伤,又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扼鹭监的人闹了半夜,外面的天已拂晓,但牢房里依然潮湿阴冷,只要有人开门经过,牢房外昏暗的甬道总能刮起一阵阴嗖嗖的臭风,伴随着令人反胃的尿汗味和怄久了的血腥味。 几个扼鹭监侍卫将太子府内的一个管事拖回牢房里,转头看了一圈,最后指向盘坐在一旁的裴厌辞,对牢头道:“把他拉出来。” 裴厌辞站了起来,给了毋离和无疏一个安心的眼神,主动跟他们离开牢房。 脚下是方才那个管事留下的两条血痕,他顺着痕迹,跟着这几个侍卫穿过甬道,天井上方架着一条条木栅栏,阳光从栅栏之间疏漏下来,形成光暗的条影。 路过天井后,他们又走了一小段路,这才到审讯堂。 这里白日间都显得昏幽无比,只靠几盏刺鼻的油灯照明,像是皮肉烧焦后的味道,怨风阵阵,阴气难消。 坐在上首的人脸上抹着厚重的妆粉,鲜明的惨白在脖子处正常肤色的对比下显得格外瘆人,活像一个纸扎。 裴厌辞对这人有印象,在第一次见到棠溪追时,这人曾阻止他放出姜逸。 当时,他叫棠溪追为义父。 阉人多出身穷苦人家,没有家族庇佑,更没有后代,因衰老导致失势是必然的结果。所以阉人在得势时,都会招年轻的小内侍为自己的义子,既是为自己养老送终及早做打算,也能借机抱团,扩大自己的势力。有时,这种关系比前朝为单纯利益纠葛而形成的党派更加牢固。 霍存的小指指甲将近一寸长,此刻搔了搔自己的头皮,裴厌辞隔着他一丈开外,仿佛都能听见那种让人鸡皮疙瘩四起的摩擦声。 “裴厌辞,我记得你。”霍存随意翻了翻案上的纸页,又看向他,酸溜溜道,“你这次可算是立大功了,可以在义父面前好好长一回脸。” 今晚,扼鹭监得到京兆府的人消息,说他们得到了一件案子,不方便审理,找他们拿主意。 原来傍晚有人到安兴坊附近的县衙检举,说发现太子府下人在暗中倒卖府里的字画玉器。他们将信将疑去拿人,几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人在别院中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甚,还有一人听到动静翻墙就要跑,被他们及时捉拿。 把人抓下后,那个中年人一直大呼冤枉,说自己是鼎鼎大名的方鸿春,才不是买卖赃物的商人,一查果真如此。又问及对方身份,方鸿春不疑有他,直接就说是老友的儿子——河东薛家的四房次子。 一听是世家子弟,他们的气焰霎时就灭了大半,暗骂一个好好的世家子弟,怎看到他们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要跑。 可审问对方的人却发现,那人身上的过所,登记在户籍里的身份都显示,他只是太子府里的一个小小管事。 听着两方不一样的供词,还有方鸿春万分肯定的语气,那个管事明显的心虚和可疑行为,县令脑海里疑窦丛生。 他和同僚商量了半天,还是拿不清这人身份,且太子身份敏感,左右得罪不起,就又上报给了京兆府,把锅甩给了他们。 京兆府的人见牵扯太子和世家,还有扼鹭监之前抓的那群书生的恩师,自己不敢擅作主张,又连夜报给了扼鹭监。 于是便有了今晚的那一幕。 “立功不敢,都是运气好,巧合罢了。”裴厌辞平淡道。 只是世上的很多巧合,都是人为控制的,虽说不能万无一失,裴厌辞却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 比如让辛海三人去县衙检举,这几日跟踪方鸿春动静,监视太子府的人员出入。 比如他曾让辛海告知府内所有大小管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记下来,方便他了解府内所有人。 比如对于一个正常人,面对知道自己出身的熟人,是不会把自己管事的身份告知他们的。 “这件事算你走了狗屎运,”霍存皮笑肉不笑道,“眼下你落入了我的手中,还有没有这般好的运气,我就不知道了。” “你想做甚?”裴厌辞问。 “我辛辛苦苦抓了姜逸,你几句话就让义父把人放了,这拉太子下马的功劳,本该是我的。” “你把姜逸关了三天,也未曾让他服软栽赃太子,你又凭何认为能成功。” “你又如何断定,他在我的酷刑下,不会在下一刻就招供。” 裴厌辞明白了,这人纯粹就是胡搅蛮缠,想要报仇,不管自己说甚,今日这顿酷刑是免不了的。 “姜逸没受完的刑,就由你来好了。”霍存磨牙道,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来人,把他吊起来。” 其实早在有人去县衙检举太子府的事情时,霍存就已经从眼线那里得知了消息,本以为是一次立功的机会,早就纠集好手下,打算直接去县衙衙署要人。 到后面他才明白过来,今日检举之人,就是裴厌辞的人。 又是裴厌辞。 身边的人将他的手抓住,裴厌辞挣扎不过,双手被粗粝的麻绳绑住,分别挂向身后高大的木架两端。 他绷直了脚背,仍然要差一点脚尖才能够触碰到地上。 两只手腕承受了整个身体下坠的重量,很快,他的手臂就僵痛得发麻,感觉关节与关节、肌肉与肌肉之间都在撕扯,断裂。 当然只是错觉。 但裴厌辞看着周围带着血渍的刑具,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恐慌。 霍存可能不会要了他的命,但这些东西,会让他的身体留下病根。 他不想再回到从前那样病弱的样子,麻木地灌下苦涩难闻、永远没完没了的汤药,眼睁睁感受着自己味觉失灵,四肢渐渐虚软无力,每天数着自己还能活几天。 “督公大人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哪怕他现在脑海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任何东西。 霍存笑了,“你认为他会在意你这个无名之辈的生死?太子已经倒台,你的用处,也就到此为止了。”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还有甚?”霍存拿下一对手指粗的铁钩,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平静下仍然止不住外溢的惊惧,嗤笑道,“你难道还有大熙的内幕?” “大熙?”他连在哪都不晓得。 霍存又走近了一步,铁钩在他手里叮当作响,尖锐的钩尖闪烁着森白的寒芒,随时能轻而易举地穿透他的琵琶骨。 裴厌辞身体忍不住抖了抖,因为挣扎抗拒,手腕上的麻绳磨出了血,嵌进了肉里。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脑袋晕眩得更厉害。 “假装投靠义父,扳倒太子,实则是想搅乱朝堂,使大熙能够趁虚而入,是也不是?” “我不知道。” 霍存看着他的脸庞,眼睛一亮,“你是夜轩人?想要报灭国之仇?” “我不知道。” “绝对是这样,还死不承认。”霍存冷笑,“算了,现在你就算想说也晚了,用上几个刑具,就算不是也会是了。来人,凿了他的琵琶骨。” “等等。”裴厌辞大叫了一声。 他胸膛起伏,深呼吸了几口气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的目光在周遭环视了一遍后,看向了霍存方才坐的位置后面的屏风。 “棠溪追,你给我出来!” 麻蛋,孤一定要杀了这个狗阉人! 17、合作 “大胆,竟敢直呼义父名讳。”霍存大骂道,“你大逆不道!” “棠溪追躲在屏风后都没吭声,你这跳梁小丑在这狗叫甚。”裴厌辞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霍存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就要顺着他的目光往屏风那处看去,又在半途生生将头扭了回来,“眼下义父才不在这。” “哦,原来他真在这啊。”裴厌辞笑了。 霍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戏耍了,这人就是在套他的话,顿时大怒,一把扯了旁边木架上的皮鞭。 那鞭子足有婴儿手臂粗,软韧异常。霍存抓着鞭柄,手臂肌肉鼓起,在空中抡了大半个圆弧,恶狠狠地朝他身上招呼而去。 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呼啸声,裴厌辞心中一紧,忍不住偏头闭上了眼睛。 “嗯……” 鞭子落在肩胛骨上,整个肩膀连带着锁骨顿时激起一片火辣钻心的刺痛,他闷哼一声,被缚在头顶的双手攥紧,生生将自己的声音吞咽入腹。 四周守着扼鹭监侍卫,他们和霍存,还有屏风后的棠溪追,他们都一样,自己叫得越惨,他们只会更兴奋,最后只能激起他们更加残暴的虐待。 “义父?!” 更多的鞭打还没有袭来,霍存的声音已经染上了惶恐惊惧。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惨烈的惊叫。 裴厌辞蹙紧的眉头松开,睁开眼睛。 眼前有一方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月白色袍服上用银线绣着精美绝伦的麒麟和云纹,在昏暗的审讯堂中显得流光溢彩,格外突兀。 而方才嚣张的人,正在被抽得满地打滚,连连哀嚎。 只是两个呼吸间,霍存已经被鞭打了十几下,狼狈地用尽自己最后一分力气,挣扎着保持跪伏在地的姿态,痛哭流涕地连连磕头,“义父饶命,义父饶命!儿子真不是故意的!” 棠溪追面容艳丽绝伦却冷冽异常,面无表情地抬眸,恹倦地将软鞭一节一节收回自己手里。 “下去疗伤。” “是,谢义父!”霍存如蒙大赦,痛苦的表情因为覆盖上惊喜而变得更加扭曲。他试了好几次才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即使这样,依然有礼有节地告退,不敢露出半分僭越之举。 而早在棠溪追出现时,堂内站着的侍卫就跪在了地上,好像不会喘气的雕塑一般,从始至终,那些人始终低垂着视线,没有多看一眼霍存,也没任何人出手帮他。 裴厌辞脱力地歪着脑袋,一缕汗湿的碎发遮盖了半只眼眸,在他脸上投下半片阴翳。 见人终于转身看向自己,他轻笑了一声,“不行啊,督公大人,这义子也太无能了,竟然还得您老亲自动手。” “嘴硬。”棠溪追嫣红的菱唇勾起一抹冷笑,他的右眼眼皮和眼尾下睑用剪碎的金箔点缀,像一只秾丽灵动的狐妖,又像坠入凡尘裹挟尘腥的圣君。 下一刻,裴厌辞的下巴抵上粗粝的鞭子,头颅被迫高昂,向后仰去。 一丝新鲜的淡淡血腥味从软鞭中扑面而来,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霍存凄厉绝望的哀嚎与求饶。 “方才谁吓得要尿裤子了?若非本座出手,此刻你这张嘴只能喘气了,哪来闲心在这里大放厥词。” 眼前的人逼他仰头对视,那张夺目的脸也凑得更近了,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眼里的神色。 虽然不想承认,裴厌辞自认为在男子中也算身量不矮的,但棠溪追骨架比他大,更是比他高了近一个头。只要靠近,对方单单靠着身高优势就能给他带来压迫感。 就如此刻,只要棠溪追想,稍微一低头,浓重的阴影就轻易地将他笼罩。 “你就是这么对待合作对象的?”裴厌辞对肆意喷洒在自己脸上的陌生气息很不满,今天棠溪追没有熏香,却让他的鼻尖更轻易地捕捉到对方身上自带的浅淡体香。 他皱着眉,挣脱开抵着下巴的鞭子。 冰冷的鞭身带着密密麻麻的尖锐倒刺,从下巴滑到脸颊,如张开鳞片的红蛇游走而过,留下一片浅淡的粉红色血痕。 那是霍存的血。 “你还没资格当本座的合作对象。” “我扳倒太子了,难道你想食言而肥?” 裴厌辞难受地动了动,却感觉到棠溪追的手背抚上他的脸,顺着血痕轻点,眼里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紫芒,细看时又隐没于阴魅幽深的渊瞳中。 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兴奋。 裴厌辞暗骂了一句。 “本座从来没答应过你任何条件。不过,你可以用另外一个条件交换。”棠溪追低头附耳,声音极尽蛊惑,“告诉我,你是谁。” “东宫入了奴籍的普通管事。”裴厌辞尽量稳住气息。 因为凑得太近,他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唇在有意无意地触碰他的耳垂,说话的气息更是在一遍遍地冲刷他的耳骨,激起他的身体忍不住轻颤。 这是被冒犯到的距离。 从来没人有胆子敢这样做! 他想把人推开,手却还被吊着,动弹不得。 “在进太子府之前,你是谁?”棠溪追的眼神微微眯起,显然已经没剩下多少耐心。 上次他已经邀人出来,问过这个问题了。 “我失忆了。我的身世,难道不应该你跟我说吗?”裴厌辞被缚的双手虚虚蜷缩了下又放开,“神通广大的扼鹭监,不会也没查出来吧。” “普通得让人倒胃口罢了,”棠溪追兴致缺缺道,“却又与实际的你不相符。” 裴厌辞眸光微动,宛若寒刀上倒映的明月。 “或许,你可以尝试另外一种办法。” “说来听听。”棠溪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答应与我合作。之后,你可以把我放到你的眼皮子底下,尽情从我的言行举止中,推断出我的真实身份。”裴厌辞道,“相比于派手下把我吊在这里逼供,这难道不会更有意思得多?” 这提议果然引起了棠溪追的兴趣。 “听起来不错。”棠溪追满意地丢了手里的软鞭,定睛一看,枯白修长的手指拂开裴厌辞垂落于胸前的乌发,食指勾着被鞭子划破的衣裳,就要撕开。 裴厌辞左肩后缩,躲开他的手指,眼里尽是警惕,下压的眉头显露出丝丝让人脊背发凉的杀意。 棠溪追察觉到他的防备,挑眉,“对刚合作的对象就这态度?” 还不待裴厌辞回答,他的手一勾,整个左肩的衣裳化为齑粉。 “本座若想对你动手,何至于如此麻烦。” “不想自己麻烦,所以派义子来审问,自己躲在屏风后偷听?” 找的还是那种私仇恩怨的借口,也是他太担心自己身体,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要真是敌国细作,可能就顺势招了。 “啧,挑明了就没意思了。” 谁要满足你奇怪的窥探欲啊。 裴厌辞讽道:“还真得谢谢你救了我。” 自己被吊在这里,被鞭子打,都是这位的杰作,难道还要他感激涕零不成。 “嘶——你做甚!”裴厌辞瞪大了眼睛。 “一个下人,竟也这般娇气。”棠溪追哂笑,拇指指腹在那道鞭伤上摩挲。 裴厌辞原身在太子府最多也就干点端茶倒水的活儿,常年待在屋内,肩膀又成日包裹在厚厚的衣裳之下,皮肤说不出的温润白皙。 那道鞭痕狰狞突兀地出现在他那里,从锁骨到肩膀,约莫三寸长,红得发肿,有些地方渗出细细的血丝。 裴厌辞初时想躲,但看他没有恶意,且棠溪追的指腹很软,冰冰凉凉的,反倒让火辣的伤口没那么痛了。 如果霍存的那一鞭他挨实了,绝对不只有这点伤。 但摩挲着摩挲着,棠溪追的眼里似乎带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双黑瞳,夹带着令人胆寒的邪气,跳动着贪婪的火苗。浓稠的暗色化开,流淌出绮靡的毒紫,在汹涌的暗流中肆虐着,急欲吞噬一切。 他更兴奋了。 裴厌辞:“……” 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对方俯身,嫣红的舌尖伸出,舔上他的鞭痕。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 这人,这人! 一股令人心悸的战栗,从肩膀处窜开,上至头皮,下抵脚尖。 他双臂肌肉绷紧,双手紧握成拳,想将这该死的亵渎犯推开,或者至少护着自己的身体,却最终,只能徒劳地听着粗粝的麻绳在自己的头顶上,任由与木架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濡湿的潮热让他忍不住仰头,微张的唇犹如翕动的花蕊,于欲/望的最深处,发出一声含糊的哽咽。 他的双腿总找不到借力的点,在痛与欲,热与辣的纠缠中,无法触地的每一根指头都绷直,绷紧,无助地战栗着。 不该是这样的。 他,才是掌控一切的那一个。 肩膀处传来一声轻笑。 仿佛在嘲笑他此刻的无能。 裴厌辞眸光一暗,张嘴就往近在咫尺的雪白脖颈咬了上去。 脖颈命脉处传来的刺痛让棠溪追稍稍回了神,又舔了一口肩膀上的伤,舌头卷走一丝血腥味,饕足地舔舔嘴唇。 “咬够了吗?”半晌,他平静地问。 裴厌辞直到牙酸了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嘴,湿漉漉皮肤上,两排牙印像嵌进雪肤里的石榴籽,有的破了皮,渗出了滴滴鲜血,看起来比他肩膀的鞭伤还要严重。 只恨没能咬下一块肉。 棠溪追直起身子,手指沾了沾脖子上的血,放到了嘴边吮吸了一口。 “牙齿挺利。”他道,“今日这事,便这般算了?” “嗯,算了。”裴厌辞舌头划过尖锐的虎牙,对被吊起来鞭打这事,心里总算平衡了些。 但另外一件事,不能算了。 “你的合作对象手麻了。”他冷声道。 对面的人看起来心情不错,也不多话,摸出一把他从未见过的玄色折扇,隔空扇了两下,绳索立刻斩断。 裴厌辞的手顿时无力地低垂下来,整个人止不住往地上跌去,却落入一个馨香的怀抱里。 他整个人被横抱起来,双手因为快速充血而发热发烫,尤其是手腕,被粗粝的绳索磨出了两圈红痕,肿得不像话。 抬眸一看,棠溪追果然正盯着他的手, 他忙把手拢在袖子底下。 “本座突然想到一件事,”棠溪追把他放到一旁坐好,目光落在他的肩膀处。 “咱们这算不算吻颈之交?” “……” 18、误会 裴厌辞一夜没休息,刚才还被吊了将近一个时辰,精神有些萎靡,眼尾怏怏地耷拉着,实在不想搭理这个人。 “太子府怎么样了?”他想回去了,“千岁能否帮我寻一件衣裳?” 他肩膀处的衣裳被棠溪追给扯了,右手无力地搭在肩膀上,掌心虚虚掩着鞭伤,手指揪住碎布边缘,努力将半吊着的左袖往上提。 衣裳不整的样子让他有些不适应。 尤其是在某人灼热的注视下。 他怕自己忍不住动手揍人。 眼下自己处于弱势,他不喜欢这种并非明智之举的冲动。 “那里暂时被封了。”棠溪追手里摇着方才那把乌扇,躺在他身边的躺椅里,任由及腰乌发散乱在月白锦袍上。他朝旁边招了招手,立刻有一个侯着的侍卫出去了。 在乌发缝隙间的阴影下,能看见原本一尘不染的锦袍上,胸口和上臂袖子位置有淡淡的印子。 裴厌辞在牢里待了半夜,衣裳免不了沾染污尘,方才棠溪追将他抱进怀里,就沾上了。 “太子呢?”裴厌辞昨夜没听说顾九倾被抓。 “还在宫里。”棠溪追语调轻快道,“昨夜本座与他一同被陛下召进了宫里,天明出来时,他还在甘宸宫外面跪着。” “陛下现在有几个儿子?”裴厌辞突然问。 那侍卫将衣裳拿来,他伸手接过,腕骨间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意。 棠溪追眼疾手快,一手虚拖着他的手腕,一手接住掉落的衣裳,坐正起来,抖开披在裴厌辞的肩上。 眼下这人,倒是有几分习惯伺候人的味道了。 裴厌辞心思微动。 “只算成年的话,活着的只有顾九倾和顾万崇了……你这是甚眼神?”棠溪追眉头微微下压,又变成了杀伐果决、喜怒无常的扼鹭监督主。 裴厌辞并未答话,只是疑惑,“顾万崇?” “当今圣上与林婕妤所生的皇子,排行第五。” 裴厌辞想到了越停之前的话,有点想笑。 “你又在想甚?” 他一脸揶揄地把他和顾九倾的流言说了。 棠溪追嘴角抽了抽,“本座倒是头一回听说。” “他们哪里敢告诉你。” “他胸无点墨,性格直率刚直,母妃得宠但外戚势弱,比顾九倾还不如。”棠溪追看着他,道,“一个只会打仗的莽夫,与一个在冷宫的诡计阴谋中浸淫多年的人,是你的话,你会选择扶持谁?” “他有兵权?” 有实打实的兵权,日后皇位旁落,可以起兵。 “每次带的兵都不同,回京时他会主动交出虎符,不会让陛下怀疑半分。” 也就是相当于没有。 “他若容易受你摆布,自然也会听信别人谗言,且性格容易冲动,便不会去考虑后果。” 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至少这个“天子”不能没有脑子,不会反噬自己。 “你更赞同扶持太子?”棠溪追道,“你看问题的方式很特别。但我更了解,一个能从冷宫里走出来当上太子的人,会多么地不择手段。他的心,是捂不热的。” 他的视线微垂,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右眼贴的零散金箔,仿佛一粒粒神明泣下的碎泪。 “倘若不想被吃,只能吃人。”裴厌辞点头赞同道,“这种人的心是扭曲阴暗的,自私利己,扶持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明白你的顾虑。” 所以啊,扶持谁也不如自己当来得痛快。 “这话说得没错。”棠溪追笑了一声,转瞬毫无表情地盯着他,阴阴得瘆人,“本座发现,你对朝中局势很不了解,对皇宫却是挺了解的。” “都是听太子说的。” “看起来还真不像大熙细作。” “本来就不是。”裴厌辞揉着火辣酸痛的手腕,想着没了太子府可以待,待会儿去哪儿落脚。 棠溪追眼疾手快,捉了他一只手腕。 “你……” “别动。”这是命令的语气。 裴厌辞的手压根使不上半点力气,也不管他了,顶多就被舔两口,不似肩膀这么私密的部位,回头多洗两遍手就是了。 棠溪追坐在了他旁边,让侍卫拿来扼鹭监特有的伤药,拿嘴叼开上面的盖子,将药粉撒到了红肿处。 柔软的指腹轻轻揉着,药粉遇着指热开始融化成透明的稠浆,他耐心地一点点推开,直至将手腕一圈伤处全都覆盖,又用丝丝内里温养着筋脉骨肉,慢慢顺开淤肿。 整个过程裴厌辞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 他开始相信,眼前这人,可能真是一步步从伺候人的身份走到如今地位的。 棠溪追揉着手骨,见他没注意自己,食指和拇指张开,悄悄拿虎口圈住他的手腕,捏了捏。 都是骨头,没甚肉。 太子府伙食果然不行。 干里干巴的,又瘦又丑。 督公大人心里得出一个结论,松开手继续推揉,指背不自觉勾蹭着细腻的皮肤。 “话说回来,本座的确该找个伴儿了。”棠溪追清亮的话音上扬,带了几分隐秘的期待和兴奋。 裴厌辞被他突兀的一句话搞得怔愣了下,闻言道:“等太子彻底失势,他尽可以任由你拿捏把玩。” 那个孤高傲雪的人,只怕宁愿死,也不会愿意被一个阉人玩弄的。 棠溪追没答他的话,只道:“太子府回不去,近来你可去本座府上暂住。” 裴厌辞想起方才这人舔舐自己肩膀的一幕,瞥了眼自己破碎的衣裳,还是坚定地拒绝了。 “多谢千岁美意,但我还有几个同伴,恐怕叨扰了千岁,惹您厌烦。” 棠溪追也没强求,让手下将毋离几人也一并放了,让他们离开。 ———— 裴厌辞走出大狱时已经接近午时,棠溪追还送了他一辆马车,让他们免受行路之苦。 因为安京实在是太大了。 看在无疏的面子上,裴厌辞也让棠溪追把越停放了出来,这人眼神没有了初看时的洒脱光彩,仿佛被网住了一般,眼里雾蒙蒙的,瞧不透情绪。 主动提出要赶车的毋离甩了甩鞭子,问裴厌辞,“大哥,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裴厌辞报了个客栈名字,正是辛海三人落脚的地方。 说完之后,他就抱胸坐在里面闭目养神。直到马车停下,他才睁开眼睛。 “大哥小心。”毋离先跳下了马车,伸手扶他下马车。 “今天挺勤快啊。”裴厌辞随口道。 “嘻嘻。”毋离笑了两声,“这不能出来全靠大哥嘛。” 四人进了客栈,先在大堂随意吃了点东西,裴厌辞手疼,没有力气,拿着汤匙有一口没一口吃着,举起时袖子后缩,不经意露出手腕上的狰狞。 毋离和无疏愣了一下,低头继续扒饭。 “裴老弟。” 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候。 四人看去,是崔南。 “你们怎么在这?”他走到近前问道。 “事情成了。”裴厌辞简洁明了道,“客栈可还有房?我们几人打算在这落脚一段时间。” 崔南一听大喜,勾着他的肩膀就往掌柜那处去,很快开好了三间房。 “我和大哥一间,无疏和越停一间,只要两间就行了。”毋离道,“省一间房钱呢。” 无疏赞同地点头,“咱们月钱可禁不得这么铺张浪费。” “你们倒是会过日子。”裴厌辞拍了拍无疏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你还赞同。” 无疏摸着脑袋,大大的眼睛茫然地瞅着他。 “我自己一间,毋离和越停一间,无疏一间。”裴厌辞道。 “额?”毋离愣了,“为甚?我一直跟你同一个屋的啊。” “因为你睡觉打呼噜。” 毋离不知想到了甚,了然地点点头,带着无疏和越停先上楼。 裴厌辞先去了辛海的三人的房间,简要说了昨晚的事,末了拱手道:“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几位大哥帮个忙。” “何事,你说。”辛海粗噶模糊的嗓音此刻抑制不住地欢喜。 “是书院和方大儒那边的事情。” 太子失势,方才他和棠溪追已经打好了招呼,崔涯那边不会帮忙救人。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样,书院和方大儒才会带着他们集到的银子,来求他。 辛海三人不懂裴厌辞的打算,但说要帮忙,他们心里是乐意至极的。 把一些事情安排好,裴厌辞回到自己房间,发现毋离他们给自己留的是三间屋子里最好的那间。 恰在这时,毋离和无疏一人端着一碗菜上来,裴厌辞在门口笑道:“你们俩这突然兄友弟恭起来,我倒是有点不适应了。” “多来几次不就适应了。”毋离一脸狗腿道,“方才都见你没吃几口,怕你饿了,我和无疏吩咐厨房另外烧了两样菜,快吃吧,等吃完了这几日好好歇着,别出门乱跑了。” 裴厌辞定睛一看,一碗鳖烧羊肉,一碗酒糟泥鳅。 “这是不是……有点补了。” “你今儿个遭了那么大的罪,补一补是应该的。”毋离愧疚地放下碗。 裴厌辞心里难得浮起一丝感动,“也没甚大不了的。”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曾想也能收到一分温暖的善意。 这人没白救。 “哪能没甚。”毋离立刻义愤填膺起来,“我就瞅着那老阉儿不是甚正常人,好端端的人,给折磨成这样,活该天杀的断子绝孙。” “这话你也就敢在我面前说。” 无疏哽咽起来,“大哥,你是为了救我们出来,才委身于他们的吧?” “等等,委身?”裴厌辞抬手阻止他们说下去,“我何时委身于棠溪追了?” 他怎么不知道。 “你从他那里出来,衣裳都换了一身。”无疏眼眶红了。 毋离痛心疾首,“还装成没事人的样子,明明手腕都肿了,身上指不定还有甚伤,所以才不让我跟你睡一屋。” “那狗阉人还知道送你马车,算他有点良心。” “那些内监果然没一个正常的,就喜欢在床上折磨人。” “你们别说了!”裴厌辞羞愤交加。 孤的一世清白,都要让你们给毁了! 19、询问 无疏和毋离见他生气,不敢再说话,乖乖放下菜,安静地退出房间。 裴厌辞揉揉手腕,方才他在楼下没吃多少,就被辛海拉着上楼,现在闻着桌上的饭菜,消去的食欲又被勾起了。 刚坐在桌旁,毋离憨圆的脑袋从没紧闭的房门里探出来。 “大哥,一定要全部吃完,大补!” 裴厌辞:“……” 完全没胃口了。 ———— 天气开始有暖和的迹象了。 裴厌辞带着毋离出门买两套普通的换洗衣裳,回客栈时,碰到了在掌柜处询问的宋祺安,还有上次见到的两个书院的学生。 “裴兄弟。”宋祺安朝他拱手行了个礼。 “几位怎么来了?”裴厌辞面露讶色。 中午他才跟辛海说了注意书院那群人,尤其是宋祺安的动向,那三人动作不会这么快。 预料之外地,宋祺安会主动找上他。 “有点事情想问问你。”他面露些许难色,“关于太子的,还有方大儒的事情。” “快请进。”裴厌辞心思电转,将三人迎进了屋,让客栈跑堂的上两壶热茶。 宋祺安憋了许久,等跑堂的走了,终于急切地开口,“我听说前日太子府被扼鹭监抄了?” “也不算抄了。”裴厌辞道,“只是把府内的管事仆役都抓了,现在在大牢里审问,殿下如今也不太好过。” “可是因为方大儒?”宋祺安更加急切地问道。 他只知昨晚方鸿春提起晚饭后要见一个世家子弟,倘若说动了,那人央家人出手,他们也许不用找崔涯求情。 这本来是件极好的事情。 只是,他也不知道,方鸿春怎么就被扼鹭监的人抓了,还连带着太子也被连累了。 他们这回可算是捅了大篓子了。 问题是宋祺安还不知怎么捅的,他族里在朝中爬得最高的也就六品兰台郎,成日与书打交道,甚也探听不了。 去姜逸的将军府还要拜贴,他等不了那么久。也是凑巧,在东市转悠的书院学生就碰见了买衣裳的裴厌辞,立马告诉了他。 “从我听来的风声来看,是这样的。”裴厌辞斟酌着话语道,“昨日侥幸逃过一劫。事后听人提起,说太子府身边的管事仆从个个不简单,极有可能是出身世家的子弟,如今宁愿隐姓埋名窝在府里,你觉得能为甚?殿下若要办点事情,你说那些人会不会说动身后的世家,动用他们的力量助太子一臂之力?” “这……”宋祺安再一联想那日方鸿春的话,就明白了个大概,“不会是勾结、结党营私的罪名吧?” 这话一出,连带着两名书院弟子都紧张起来。 先太子的事情才刚过去没多久,大家对此都忌讳无比。 “就看最后,扼鹭监能查出多少身份可疑的人了。” 宋祺安烦躁地捋捋下巴的山羊胡,与他商量道:“若我去求姜逸小将军,你说能否捞出方大儒?” 裴厌辞对他的天真感到有些好笑,“你说,姜小将军自己都能进牢里,他怎么救人。” 他先前也是好奇,姜逸好歹是立了大功回来的,怎么扼鹭监的人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后来稍微打听了下才晓得,姜逸原是贫苦人家出身,就是靠着战功升到了如今五品官的将位,已然是十分了不得的存在。 但在门阀林立、阉党把持朝政的当下,他在朝中孤家寡人一个,压根没有话语权。 可见扼鹭监也不是随便抓人的,专挑软柿子下手。 裴厌辞微微抿了口茶,看着他们越发难安的样子,终于道,“我曾听姜小将军提起,被抓的人中,还有京兆府兵曹家的儿子?” “是。”宋祺安听说过这事,但兵曹参军不过八品小官,且还是京兆府这几十年没打过仗的地方,站在白身的方大儒面前说话都显得不够分量,他们从来没考虑他。 裴厌辞看出他的疑虑,道:“他好歹是在官场中行走的,比你我强多了。你去会会他,看能不能靠他把人捞出来。” 宋祺安将信将疑。 “太子殿下没那么快脱身,眼下他自己都自身难保,哪里还会想着这些书生。”裴厌辞道,“你若劝不动,让他来找我,我帮你说。” 宋祺安有些不好意思,“这如何使得。” “改日那些书生若全部出来了,别忘了我的功劳就成。”裴厌辞开玩笑道,“你们把准备赎人的五千两银子给我当跑腿费就成。” “那本就是应当。”宋祺安认真道,郑重其事地举起酒杯,与他相碰。 送走了宋祺安,裴厌辞让辛海三人也回来。张怀汝被扼鹭监抓了,他们眼下想要出城,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 毋离从屋子里出来,见他们神色激动地商量接下来该去哪里闯荡时,不由把耳朵跟过去。 听了半晌,他忍不住插嘴道:“西域你们不喜欢,边疆太苦,江南人太奸,岭南太毒,你们还是不是混江湖的,也太挑了。” 顾兴挠挠头,憨笑道:“在太子府待了几年,过惯好日子了。” 辛海习惯性地摸摸脖子上的刀疤,用嘶哑的嗓子道:“仇家太多,得谨慎一点。” “要我说,你们不如跟我大哥,反正你们之前也帮大哥做了不少事情。”毋离道。 三人皱起了眉,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崔南打着哈哈道:“要是听受他差使,我们算仆役的仆役吗?” 顾兴搭腔,“我们可不是卖给太子府的。” “张怀汝那老登不也是仆,还是没根的老阉儿,也没见你们有意见,尾巴摇得跟扇子似的。”毋离损道。 他们平日里时常在一起喝酒,天南海北地吹牛扯话,也没个忌讳,听毋离不像是开玩笑,也认真起来了。 “你说的是真的?” “这能有假?再没有比我大哥更有本事的人了,你们跟着他,早晚飞黄腾达。” 崔南和顾兴纷纷笑了,“你就吹吧。” 沉默了半天的辛海突然道:“近来我们也没商量好有甚地方可去的,不如这样,你大哥若有甚事要做的,就雇我们哥儿几个跑跑腿,我们就赚个出城的路费,如何?” 毋离挠挠脑袋,“这事我得跟大哥商量商量。” 裴厌辞只让他挽留人,没跟他说雇佣他们的事情。 崔南和顾兴暗暗朝辛海使了个眼色。他们急着出城,哪里会差个出城的路费啊。 辛海暗示他们稍安勿躁,对毋离道:“行,你跟裴厌辞商量商量,晚间给我们答复就行。” 毋离“诶”了一声,去找裴厌辞了。 “大哥,之前是他救了咱们,咱们为还人情才帮他做事的,你真要受一个贱奴差遣不成。”眼下无旁人,崔南急道。 “今日贱奴,明日就不一定了。”辛海嘶嗬着嗓子道,“你想想,咱们是晓得昨晚他们几人是在太子府里的,现在连太子都不知生死,这几个人却能从扼鹭监手底下逃出生天,是你的话,你能办到吗?” 崔南和顾兴沉默了下来。 “况且,咱们跟他是雇佣关系,实打实拿钱办事,哪里是自贬身份,听他使唤了。” 这话好像也不无道理。 ———— 京兆府兵曹叫胡尚,已经在这个位子待了十几年了,家里有几亩薄田,一间小宅,靠着点俸禄,娶了三房美妾,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 唯一不太好的就是,家里五六个女儿,只有一个儿子。他的心愿也不大,就盼着儿子这次会试能出人头地,至少别像他这个老爹,一辈子只坐到八品就到头了。 万万没想到,他这个懂事孝顺的好儿子,竟然跟那群狐朋狗友一起,在大庭广众之下谩骂扼鹭监的不是,这不是嫌命太长了么。 一夜之间他头发都白了一半,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借银子的借银子,走关系的走关系,到头来不仅银子打了水漂,儿子还在牢里蹲着。 直到他家夫人说,有人拿了拜贴,想要见他。 第二天他就见到了人,又被带着去了一间客栈。 他正疑惑呢,推开门,就见房间里坐着一位儒雅的少年,沉雅有器识,仪望俱华,明明穿着最普通的粗缯衣裳,他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想法是,这是某个淡泊名利的世家子弟在修行。 他没敢问对方的身份,稀里糊涂地就进了屋。 裴厌辞让宋祺安先出去,只剩他和胡尚在屋里时,他也不卖关子,道:“我能救你儿子。” 胡尚愣住了。 听到太多拒绝和收完钱就打哈哈不办事的人,这人竟然能说出这么狂妄的话来。 “但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办妥。”裴厌辞也不废话,对待武夫,他喜欢直来直往,“你对京兆府的户曹,有多少了解?” “平日里走动不多,都是同僚间的正常往来,不甚了解。”胡尚不敢把话说满,打着官腔。 “你家夫人经常和他家往来吗?” “有宴请时会一起,也时不时一起去庙里上香。你问这个做甚?” 那就是两家关系不错了。 “你知道他的一些习惯吗?”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跟着放轻,“比如,习惯把一些重要的东西,藏在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胡尚神色绷紧了起来,“你想我做甚?” “你能翻出他假造户籍的证据吗?” 胡尚倏尔瞪大眼睛。 一滴冷汗,从他额头处滑落。 “这是要做甚?他若是没有伪造户籍……” “他一定伪造户籍了,也不多,就是太子府下人的户籍。”裴厌辞笃定道,“你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些东西被销毁前,将他们偷出来。” 昨晚扼鹭监已经将京兆府司户衙门所有人收押了,安京有三百七十多万人口,这几日他们会连轴转地找出太子府下人的户籍信息。 倘若没有,这次太子脱困的可能性就大了。 “你让我想想。”胡尚有些不确定,“我不知道,所有登记造册的户籍,都是在衙署里放着的,我又是管兵的,不管这个。” “你想过从他家人嘴里问出来吗?”裴厌辞抿了口茶,感觉这怪味道也顺口了许多,“昨晚,扼鹭监的人没有找到户曹的妻儿,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没有私藏他们。”胡尚立刻接话道,急于撇清自己。 “就算没有,你打听他们的下落,也容易得多,不是么?”裴厌辞微微一笑,他们对扼鹭监的人防备至极,但倘若这个人是昔日丈夫的好友,同僚,便会容易许多,“拿着太子府所有下人的户籍,来这家客栈找我,你就能拿这个换你儿子的命。” “你是谁?” 事关太子,稍有不慎,可就是灭九族的大罪啊。 “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裴厌辞道,“你就说有没有这个把握。” 胡尚猛灌了一口茶,辛辣的味道让他的神思清醒了一点。 “真能救出我儿子?”他道,“要是那些证据交上去了,那、那户曹,会不会被砍头?” “现在没有搜到证据,他不也已经进了扼鹭监大狱。你觉得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是,他都进去了。”这个应答,像是胡尚在对自己内心说的。 他将杯子里茶一口喝光,抹掉嘴角的茶渍,起身抱拳问:“我最快得何时给你?” 裴厌辞笑了,“明日宵禁之前。” 20、色哄 等胡尚离开,裴厌辞对门口的宋祺安道:“妥了,你放心。” “最好这样。”宋祺安情绪不高,他已经被连日来发生的事情搞得心疲力尽。 “要喝酒吗?”他问,兴致显然不错,“冬天适合喝热酒,早春湿寒,来一壶烫温的酒最好不过,酒香被刺激出来,温润入口,又保留了辛辣的后劲,回味无穷。” 宋祺安张了张嘴,看起来是想答应的,但临到嘴边时又改了口,“还是算了。” “行吧。”他也不多做挽留,朝楼下跑堂的吆喝,要了壶酒和两个下酒菜,倚靠在门边等着。 “你这眉头,怎么皱得跟小老头儿似的,”他笑道,“难道这事比当探花郎还难?” 宋祺安眉骨抬起,尽量随着他的话舒缓开来,又不由避开他的笑意,“难。” “好在要过去了,”门边的人双手环胸,“你只管等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楼下吆喝声阵阵,廊下挂着陈年泛黄的白纱灯笼,将裴厌辞平滑的额头和细腻的脸颊染上暧昧的暖黄。 这份暖,沁进了心里。 他的目光散漫而迷离,高挺的眉骨与直峭的鼻梁在另一侧眼窝和脸颊处投映一片剪影。 于分辨不清的眸底深处,他在盯着自己的囊中之物。 “你要再坐坐吗?”裴厌辞见他不走,又问,“此刻回客栈,那些学生肯定会围到你跟前,说那些让人心烦的话吧?” “没办法。”近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早已疲于应对,“谁让我是他们的师长。” “师长也有要休息的时候啊。何况你才几岁,比他们大不了多少。” 酒菜很快端来了。 “一起喝两杯?”裴厌辞再次邀请道。 “嗯,不,还是算了。”宋祺安仿佛才回神一般,犹豫着拒绝了,几步下了楼。 他这态度让裴厌辞有点莫名其妙,关了门,把那些人和事都抛在脑后。 ———— 不知胡尚用了甚手段,到第二日宵禁前,裴厌辞收到了对方送来的太子籍书。 仆役是“非编户”,没有独立的籍书,只能依附于主人家。 每个登记在籍书上的百姓都能查到他们的姓名、住址、家中人丁数以及家产,更关键的是不管良籍贱籍,黄纸上面都有详细描述他们的身高样貌特征。 裴厌辞拿出一张纸,上面记着辛海之前跟他说的部分信息。江湖人好结交,在府里也不例外,平日里就爱与管事小厮在一起喝酒,醉上头了,有的人就不知不觉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和阅历吐露出来。 上面的名字不多,只有七个,越停不在其中,显然辛海他们也不知道所有人的底细。 裴厌辞对着七个名字找到对应的籍书,略略扫了一眼,眉头凝重起来。 户曹是不是顾九倾的人,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顾九倾是一个谨慎至极的人。 这份籍书里,就他所知的七个世家子,上面的身份完全没有任何瑕疵和漏洞,相应的佐证证据一应俱全,完美得像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经历过。 买身份。 顾九倾应该早就料想到这一天,所以才多花了银钱和精力这样做,显然这样是值得的。 如果这一天到来,他可能还希望这份籍书能公之于众。 裴厌辞又从头到尾一一翻看了太子府内所有下人的信息,不知不觉已经入夜。 他伸了个懒腰,外面打更声音已经响起,他转身去楼下要了一桶热水洗漱。 等他穿着亵衣回到屋子,顿时惊得后退一步,差点叫出了声。 烛光之下,棠溪追一身白缎长袍,正坐在那里,用他的茶杯喝茶。 及腰的长发用一根玉簪简单别着,他大半身子都沉浸在黑夜之中,摇曳的灯火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他的脸庞,嫣红的唇比白日间显现得更加腥色暗红,像是刚吸食完精血的幽冥堕鬼。 满室暗香浮动。 “好久不见,小裴儿。”棠溪追歪着脑袋,下巴用手撑着,白皙泛粉的指尖轻敲杯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千岁,我们昨天早上刚见过。”他无语地擦了擦头发,将布巾搭在一旁木架上,“还有,请唤我的全名。” 从来没有人这样唤过他,听起来黏腻又别扭。 “咱们都合作了,那样多生分。”棠溪追的嗓音放低了有股阴柔的温和,带了几分缱绻的味道,“这就要歇下了?能请不解风情的书呆子喝酒,怎不请本座喝一杯?” 裴厌辞坐在他侧边的凳子上,满眼揶揄,“千岁就算嘴上解风情又有何用?” 棠溪追怔愣了一下,嘴角浮起一抹危险的笑意,“你这是找死。” “跟千岁谈笔买卖,看我值不值得千岁动手再说,如何?”他丝毫不惧于戳他痛处。 棠溪追眼里浮起了几分兴趣,“讲。” “已经过去两日,扼鹭监审问出多少人的真实身份了?” “若只算世家子弟,只有两个。”棠溪追道。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扼鹭监啊。”裴厌辞拿出一张纸递给他。 “上面七个人名和相关信息,你着重看这几个人,不过不全,其他人也别轻易放过。” 棠溪追瞥了一眼,无趣地放下,“你就没别的跟本座交易吗?” “没了。”裴厌辞狡黠一笑。 “小裴儿,你这是不是有点不厚道了?”棠溪追放下茶杯,上身凑近,伸手勾着他一缕濡湿的乌发,放在食指间勾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对太子,还留有主仆之情?” 裴厌辞敏锐地感觉到,在霸道的馨香之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杀气。 “你觉得呢?” “心比天高,却只是个奴。”棠溪追嗤笑一声。 “就算是奴,也可以成为权倾天下的奴。” “想取代本座?” 裴厌辞蓦地感觉头皮生疼,不满地抓住勾头发的手,冷笑。 “我可没有千岁对自己的狠绝。”连自己都能阉了。 棠溪追的手很冰,皮肤很滑,很嫩,也很香,玉骨酥肌也不过如此。 他能清楚地摸到骨骼,看起来不像人手,感觉抓着的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玉石,却有活人的柔软。 “摸够了?”棠溪追完全不惧于他眼里的不满,低笑一声,“感觉如何?” 偷摸人家手被抓个正着,裴厌辞非但没松开,反而更加光明正大地蹭了蹭,“千岁的手金枝玉叶,恐怕花了大代价保养的,我今日算是占便宜了。” “每日用新鲜人血泡一刻钟即可。”棠溪追无私地分享秘方,“你也试试。” “……我没那么多手下,抓不到那么多活人。” “本座可传授你武功。”棠溪追道,“你先叫声师父听听。” “……” 他就不该多嘴。 裴厌辞收敛心神,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头发里解救出来。刚放开,那只手又撩开他颈侧的湿发,食指勾着他亵衣衣襟,往外一扯。 整个左肩露了出来。 “伤还没好,怎就沾水了?”他食指轻点那抹突兀的红痕。 “每日不沐浴睡不下。” 陌生的手带来的触碰让他的身体应激地僵硬警觉起来。 这人的手何时才能老实点! 但冰凉的指腹又能将伤口处的火辣疼痛缓解不少,裴厌辞正在努力忽略他的触碰,却见棠溪追从肩膀处收回视线,抬眸看着他。 他心里顿时一紧。 当皇帝习惯了,他爱每日沐浴,压根没人敢多说一个字,久而久之,他也把这事当做寻常。可大宇朝连一品官员都只能三日一濯发,五日一沐浴,他哪来的资格说这话。 “太子爱洁,容不得身边人身上有味道,每日都要洗洗,随便冲一冲身体而已,算不得正经沐浴。”他忙找补了一句,面色尽量放正常。 “嗯。”棠溪追笑眯了眼,一脸“不管你说甚本座都相信”的模样,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这声解释,反倒更像是在欲盖弥彰。 裴厌辞忍不住想骂人。 他挥开肩膀的手,将衣襟合紧,心中不禁使气,面色却仍是如常,问道:“这份名单,你还要不要?” 都是这只手扰他心绪。 “自然是要的。” 裴厌辞把名单重新给他,离开位子,干脆坐到床边,自顾自地擦头发。 棠溪追拿起名单,看了片刻,突然开口,“对了。” 裴厌辞被他的话捕捉了视线,停了动作,抬眸看去,就见满是折痕的旧纸边缘,缓缓探出半张脸来。 棠溪追的碎发垂散在额前鬓角,说不出的风流邪肆。 眼波婉转,似勾似诱,散漫轻佻,欲孽纠缠。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有味道。 那是隐秘的血液在躁动,双眼触及时的欲说还休。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唯有那张脸,像云雾化成的妖孽,似无定河边累累白骨萃养出的邪花,肆意地撕开一道口子,勾引着人沉沦、堕落。 一切能够惹火上身的祸端,都包藏在朦胧激荡的黑夜里。 “你要说甚?”裴厌辞喉结动了动,面色僵硬地问。 他呼吸一口气,终于解释道:“籍书与你无用,顾九倾早就防着这一手了。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先坐实与方大儒碰面的那个世家子弟身份。” “哦。”那半张脸又缩回手上的纸后面。 “你们在衙署里找到籍书了?” “没有。”棠溪追答了一句,顿了一下,又探出半张脸。 “能别生气了么?” 21、赌约 裴厌辞有些不自在,换了个方向侧坐着,继续低头擦发。 “千岁说笑,我何曾生气了。”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跟了他五六年的近侍都察觉不出来,这人的眼睛怎么跟明镜儿似的。 擦着擦着,他手上的布突然被人扯走。 裴厌辞身子朝床里坐了坐,警惕地看向他。 棠溪追拿过了布,站在他身后侧,五指穿过乱蓬蓬的发丝,一手摊开白巾,帮他擦头发。 “连头发都能擦成这样,难怪越发丑了。” “……” 头一回有人敢说他丑! 裴厌辞心里有些别扭。 十一岁之前他从来不擦头发,十一岁之后的十余年,衣食起居自己就没动过手。 他往身后瞄了眼棠溪追,见他神色正常,心中稍安,又马上被拍了下后脑勺,“别乱动。” 若在从前,他怎么也得给这一下来一个欺君之罪。 天生伺候人的贱骨头。 “千岁,今日我用那名单,换你手上那些闹事的书生,如何?” “你当这名单是灵丹妙药,方才与本座换了一次,现在又换。”棠溪追擦完发尾,五指指腹不轻不重地按着头皮。 裴厌辞舒服地眯起了眼,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那些书生成日关在牢里也无用,不如给我,我让他们成为效忠千岁的人。” 身后传来一丝笑音:“顾九倾就是这样被你忽悠的?” “他哪里有千岁的远见。”裴厌辞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手刚放到嘴边,脸上就被砸了白布。 “唔。” 罪上加罪! 棠溪追拍拍手,又回到了刚才的桌边,将那份名单收走。 “待本座心情好了,你让他们来领人。” “你答应了?”裴厌辞把脸上的布抓下来,跟着走到他身前。 “你欠本座一个人情。” “我给你名单了。”裴厌辞道,比起欠人情,他更喜欢做交易。 他最开始的打算并不是与棠溪追交易,但宋祺安在太子出宫前找上他了,他只好争取在扼鹭监找到籍书前拿到这个证据,可惜事与愿违,籍书对这件案子并无用处。 “这名单换你今晚的僭越,至于释放那群书生,以及,”棠溪追遥遥指了指他的头发,竖起两根手指,“帮你擦发,两个人情。” “我没要求你帮我擦。”裴厌辞嘴角抽了抽。 “本座不喜欢有人质疑已经说出口的话。” “看来你得适应了。”裴厌辞双手抱胸,侧迈一步堵住他的去路,毫不相让,“方才你惹我生气了,擦发顶多算赔礼。” 棠溪追忍不住笑了,“方才谁说没生气的?” “你还套我的话。” “那不是你自己讲出来的吗?”棠溪追无辜地眨眨眼。 所以裴厌辞才生气。 更气的是这人暧昧的态度,不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让他心里不由升起一丝紧张。 他肯定猜出来自己是谁了。 前世帝王,今生只是个奴,简直奇耻大辱。 他越发有些烦躁。 但转念一想,借尸还魂的事情这世间闻所未闻,谁又会往这方面想呢。 眨眼之间,他的情绪又压了下来,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只要我说你就信?”他问。 “本座只信真话。” “方才你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知道本座心里在想甚?” “随你怎么想。” 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棠溪追眼里反而升起了几分疑虑。 刚才他的心中的确有了对这人真正身份的一些大胆想法,特别是看他紧张和不快的时候,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现在看他这样,又好像只是自己想多了。 看来得从这人身上挖出更多信息。 越发有意思了。棠溪追的嘴角不经意地勾起。 “你似乎,从来不知道自己变成官奴前的身份。”他道。 “我失忆了。”裴厌辞坦然道。 “失忆的人会连怎么擦发都忘了?” 这是生活习惯,不是记忆。 棠溪追一手放在手肘处,一手拇指搭在下颌骨上,食指点点鼻梁,“本座怎么觉着,你像彻底换了个人。” 又来试探。 裴厌辞收拢心神,提议道:“要不要打个赌?” “何赌?” “赌裴厌辞到底换了人没有。”这不就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么。 “倘若你对了,我随你处置。若是错了,你放了那群书生。” “怎么验证?” 裴厌辞上前一步,无人注意的衣袖之下,泛粉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背。 一股若有似无的痒意激起一阵阵涟漪,棠溪追正要去抓,却反被捉住了手腕。 裴厌辞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笑意盎然地看着他。 “劳烦千岁亲自来检查一番,我可有易容过?” 棠溪追顿时呼吸一窒。 他没说话,整个人带着无动于衷的平静,只有那双毫无光亮能照进的阴怖黑瞳,慢慢变成浓郁的深紫色。 见他不动,裴厌辞主动带着他的手,从耳际沿着下颌骨往下滑,停至下巴处,慢慢蹭着自己的颈窝和喉结。 “检查出来了吗?”他的声音很轻,有些飘渺,夹杂着丝丝笑音,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再开口时,棠溪追声线有些紧绷,“没有。” 裴厌辞的手指暗暗扣着他手腕内侧的命脉,简单的动作与谈笑间,威杀暗含。 “接下来千岁还想怎么验证?我奉陪到底。” 偃月眸子明亮璀璨,坦荡而无垢,夹带着灵动的傲气与自信,以及无意中显露出来的高位者气势。 在这样一双眼里,他却窥见自己心中的污秽。 棠溪追在他的目光中落荒而逃,若无其事地偏开了视线。 “明日,那些书生会出狱。”他声音染上低沉的喑哑晦涩。 眼前白影飘过,再细看时,已经不见棠溪追的身影。 屋里只残留着他身上特有的浓郁馨香。 裴厌辞将方才抓人的那只手放在鼻尖,低头轻嗅,望着敞开的窗,一脸玩味。 ———— 第二日,被关押了近十日的举子们,终于见到了朗朗白日。 宋祺安和一些举子的家人忐忑地侯在狱外,等终于见到了人,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擦擦眼角的泪珠,走向一位憔悴却难掩锋芒的年轻人。 “绥禧。” 与此同时,裴厌辞站在宫门外,也看见了顾九倾。 “殿下。”他迎了上去。 顾九倾从宫里走出来,听到这声呼唤,不由一愣。 刚刚渡过梦魇般的两日,他还有些恍惚。 恍惚之后,是失望。 “你怎么在这?”顾九倾眉头慢慢堆耸,怀疑的眸光仍不失锐利。 “得殿下福泽庇佑,小的侥幸在扼鹭监手中逃脱了。”裴厌辞简单地答道,立刻转了话题,“小的借了一辆马车,送殿下回府,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顾九倾甘宸宫外跪了整整两天三夜,身心俱疲,哪还有多余力气走回去,也不推辞,任由他扶着自己进了马车。 “张怀汝呢?”刚坐了下来,他立刻担忧地问道。 “小的没在城里瞧见人,应当还在扼鹭监的大狱里。”裴厌辞见他不良于行,跪坐在他身侧,为他捏腿。 只是他做这种事实在不算得心应手,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仿若酷刑。顾九倾想着这是他尽的孝心,不好发作,只是脸色越发森冷起来。 “陛下可有说这次发难的缘由?殿下这回能不能平安渡过?”裴厌辞眉眼显露出恰当的担心。 “不知道,还要等扼鹭监审问的结果。”他不耐烦地开口,“就这几天的事情了。” 今日早晨,他被叫到内殿,大宇朝的天子,他的父皇,草草地问了事情的始末。还不待他解释,就被棠溪追报喜的消息打断——新的一炉丹刚炼好,需要皇帝陛下亲自去开炉。 于是,他被打发出宫,软禁在太子府,等扼鹭监的审问结果出来,他该何去何从,也有结果了。 俊逸的眉眼落下了一抹惆怅。 他像被蛛网困住的小虫,使尽浑身解数,还是难逃阉党的魔爪。 三年前,他顶替他大哥位子的时候,就已经有这种觉悟了。 他的脖子时刻悬着一把寒刀,在一寸一寸地朝他的命脉逼近。 “厌辞,你知道吗,本宫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他难得在一个不熟悉的人面前袒露出自己内心的一角脆弱和彷徨。 也许,是因为在这场荒唐的波荡之后,他竟还能见到一个认识的人,在这时候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关怀。 “小的知道的。”裴厌辞垂眸道,“殿下过得辛苦。” “太子殿下。” 马车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他撩开帘子,却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正在马上拱手行礼,身后周围是乌泱泱一片士兵。 北衙禁军。 裴厌辞的目光在统领身上转了转。 “属下来迟,请殿下赎罪。接下来由末将护送殿下回府,以及保护殿下安全。” 顾九倾面色淡淡,“随你。” 再怎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掩盖不了这些人是来软禁他的事实。 一路无话,太子府里还是三日前晚上那副糟乱的场景,好在扼鹭监只抓人,没有动过那些器皿摆具,裴厌辞几句话忽悠了十来个禁军士兵进府,稍微收拾了一下,还算看得过去。 只是偌大的太子府,这会儿只剩下裴厌辞和顾九倾了。 这照顾人的活儿自然就落到了裴厌辞的身上。 他找了府外的大夫给顾九倾看腿,又去酒楼叫了十几桌菜,拿着顾九倾给他的银子,将店里招牌菜全上了个尽,一桌不忘偷偷送去毋离的客栈,一桌给顾九倾接风洗尘,剩下的全部请了府外守卫的禁军。 顾九倾成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出来,裴厌辞体贴地在他不需要自己的时候隐身。 几日之间,他反倒和禁军那一片人打好了交道。 这下买菜做饭洒扫的人有着落了。 裴厌辞坐在一旁翘脚想着。 22、宽慰 裴厌辞端着饭菜汤药和一些外伤药,推开了顾九倾的院门。 满园的桃花簌簌而落,开得正艳,花棱窗边坐着一人,手里拿着一卷书,眼神早已飘向了窗外桃花处。 这两日太子殿下除了看书就是睡觉,本来沉静的性子如今更加死寂一般。他在府里成日与外面禁军聊得开怀,差点忘了该给他送饭了。 他将饭菜放在顾九倾身旁的桌上,“殿下,该用膳了。” 他叫了好几声,那人才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 “今日叫的是哪家的酒菜?”顾九倾扫了一眼,这才提起筷子。 “壮宏酒楼的。” 裴厌辞暗暗观察他的面色,冷若冰霜,面如玉雕,如往常一般。只是在目光流转之间,偶然能让人窥见他眼里的彷徨无助。 就如那天他说的,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一起吃。”他示意道。 “是。”裴厌辞这两日都跟他同坐一桌吃饭,他开始时还纳闷一向疏离的人怎么开始平易近人起来,动了筷子后才发现,这人只吃他动过的菜。 顾九倾怕他在菜里下了别的东西。 察觉到这个之后,裴厌辞不由哭笑不得。他是该说这人疑心病太重,还是性子谨慎好稳妥。 不过,扼鹭监连府里倒恭桶的都抓了,他的出现,的确太突兀了。 只是,当所有人都认为顾九倾这次会彻底失势的时候,只有自己站出来支持他,陪伴他,这种机会很难得的。 虽然顾九倾和他心里都各自清楚,这次幕僚风波,终究会平稳落地。 当他拿到太子府籍书时,他就知道,这人不会这么容易失势的。 既然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又怎么不会为了眼下的情形做出相应的准备呢。 咽下了一口饭,他看着数着米粒吃饭的人,夹了一筷子羊脍放到他的碗里。 顾九倾神色更冷了,仿若霜凝。 “要保重身体啊。”裴厌辞眉眼弯弯道,“殿下洪福齐天,是真命天子,怎么可能被那些小人害了去,不管怎样,陛下还是晓得亲疏远近的。” “你不懂。” 顾九倾随口道,盯着碗里的菜,一时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不吃吧,人家好歹一片真心实意地担忧自己,宽慰自己。 吃吧,他又下不了嘴。 别人筷子夹的菜,他嫌脏。 “皇后娘娘,还有她背后的郑家,不可能弃殿下于不顾的。”裴厌辞见他停下了筷箸,自己更加不亦乐乎地吃了起来。 仆役的伙食份例和这两日的相比,简直是猪糠与山珍之别,虽然他吃过苦,也着实适应了。 “没用的。”倘若如此,他也不用这么愁了。 顾九倾许是太多事情憋闷在心里,他放下筷箸,道:“皇后和她的娘家不过是因为先太子被棠溪追害死了,这才想支持本宫,本宫不过是他们收拢反对阉党势力的一张大旗。本宫若有事,他们会毫不留恋地支持其他皇子。” “但说支持其他皇子,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裴厌辞悠哉地喝了口酒,给嘴里淡淡味道,“其他皇子还未成年,是个甚性子还未晓得,他们也有母族外戚,哪里肯让郑家分一杯羹。” 他的神色显露出几许烦躁,“郑家近来发生了点事情。” “何事?”裴厌辞咬了口椒盐炙鸭,咸香酥脆,还不错。 “郑相的父亲,前几日与外室在别院偷腥时,不慎暴毙了。” “嗯?”裴厌辞抬起头,将鸭子放下。 这场景怎么描述得跟他亲眼见过似的。 脑海里猛地闯入了棠溪追那张妖孽带笑的脸。 “郑家势大,内部利益冲突也多。”顾九倾平峭的乌眉拧起,“郑相虽年过四十,但他祖父还在世。他家有爵位世袭,郑相父亲是长房嫡子,一出生就是世子。他能官拜右相,偏他父亲却是个不成器的,成日只知逛花街柳巷,醉生梦死。他祖父,也就是郑家侯爷,这段时日眼看不行了,其他几房本来就蠢蠢欲动,想撺掇老爷子把爵位给其他房,现在郑相父亲暴毙,这矛盾直接搬到明面上来了。” 裴厌辞看他的目光带上了些许怜悯,“所以,郑相这段时日在忙着怎么保住自己的爵位。” 顾九倾喝了口闷酒,“本宫在宫里两日,没见他露过一次面。” 他们之间的利益联系就是这么脆弱。 “这就是殿下从宫中回来后一直惴惴不安的缘由吗?”裴厌辞收敛了神色,温声问道。 即使知道这次有惊无险,但因为没有郑家的保驾护航,他也拿不定主意。 大宇终究不是一个完全靠律法的朝廷,凌驾于律法之上的,还有皇权。 天子,才是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那个人。 纵你没有证据证明,那些管事是世家子弟,是为他出谋划策的幕僚,律法奈何不了,棠溪追抓不了,但失去了皇帝的心,在他这里也无异于死刑。 “殿下完全不知道陛下的想法吗?”裴厌辞道。 “本宫怎么可能知晓。” 他们父子之间,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血脉了。 他永远不知道,他那个追求长生的父皇,在那喜怒无常的面色下,到底掩藏着甚心思。 亲生儿子说杀就杀,最宠爱的嫔妃说死就死,还有全天下人都晓得棠溪追和他的扼鹭监罪大恶极,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他的父皇却好似没看到、没听见,反而更加信任于他。 “前日陛下就没跟你说点甚?” 顾九倾摇头,叹气道:“只是让本宫说了事情的大概。之后,就让本宫闭门思过了。” “看殿下膝盖上的伤,在宫里跪了很久吧。”裴厌辞抓着伤药开口道。 顾九倾被他毫不留情面地戳穿,怒意四起,眼神顿时犹如利刃一般向他刺去。 “殿下进宫两日有余,跪了这么久,就只说了几句话,这难道还不够表明,陛下对你的态度吗?” 顾九倾诧异地抬眸看他,迷惘困顿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 他在宫里跪了两天三夜,已经是这件事情的惩罚了。 皇帝把他打发回府,看似禁军在监视他,何尝又不是一种对他的保护。 他怪父皇连听他解释的功夫都没有,但这本来就不重要。 若放在别朝,东宫属官职位是对标整个朝廷设置的,相当于提前为太子培养班底,以及适应日后政务,有的甚至还有与北衙禁军对应的太子六率,那是只听命于太子的直系军队。 顾九倾偷偷招募几个世家子弟为自己的幕僚,这事可大可小,就看皇帝怎么看。 裴厌辞心中惋惜,显然这事在这位当朝皇帝眼里,压根算不上甚大事。 “就看殿下招的那些管事里,有没有权势大些的世家子弟了。” 这个希望也不大。 扼鹭监的刑讯逼供能不能让他们吐出真话是一方面,那些能甘愿签下卖身契,暂时留在府里以管事的身份来当幕僚的人,本身就是家族的边缘人物,在家没甚话语权,所以才会选择剑走偏锋,想要给自己搏一个好前程。 顾九倾眉目舒展,显然开怀了许多,“这个就不用担心了。” 这样子更加印证了裴厌辞的推测。 他之前就已经想到了各种可能会发生的结果,此刻并没有多意外。 关键是这样的结果,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 顾九倾重新拿起筷箸,夹起碗里冷了的羊脍,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感慨道:“若是张怀汝此刻在这,只会一个劲儿地宽慰本宫,实际上一点用处都没有,反而徒增烦恼。” “殿下不过身在迷局,一时被障住了而已。小的旁观者清,卖弄点小聪明罢了。而张总管,他是拿殿下当亲人来惦记着的人。” “本宫要的,不是亲人,不是累赘的情感,而是,”他看向对面的人,眼里的冰霜渐渐融化成露,温软,又热切,“能破局的办法,一个能够在关键时刻点醒本宫的人。” 在这一刻,裴厌辞看到一个政治家开始变得成熟起来。 从前顾九倾的内心,其实住着个脆弱彷徨的小孩。幼年冷宫的经历让他自卑,自负,不断在两个极端摇摆,同时因为没有底气,所以不断质疑着自己,质疑着别人,质疑着未来。 所以,他在出宫的那一刻,最迫切希望见到的,是他最熟悉的张怀汝,想要从中得到一些关怀和肯定。 而现在,那个小孩,正在摆脱他想依赖的人。 正失神之时,他放在桌上的手一热,被顾九倾抓住了。 “殿下?”他下意识挣了下,反而被握得更紧。 他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就碰他,这是一种冒犯。 奈何他现在身份低微,拒绝不了顾九倾,更拒绝不了棠溪追。 “你过来,扶本宫站起来。” “殿下要去哪里,直接吩咐小的就好。” 顾九倾察觉到他肢体动作中隐含的抵触和排斥,那一瞬间,他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喜。 “之前你说过,会一直站在本宫身后,为本宫解忧,这话可是真心?”语气中带上了连他都未曾察觉的霸道占有欲。 “小的怎么可能欺骗殿下。”裴厌辞道,绕过吃饭的小方桌,来到他的身边,“殿下慢点。” 顾九倾双脚触地,小腿腿肚已经开始抖,他将大半身子的重量逐渐压到裴厌辞身上,忍痛站了起来。 “歇了两日,看来好多了。” 正说着,刚迈出一步,他的腿一软,整个人往前跌去。 “殿下!” 这个不省心的玩意儿! 裴厌辞动了动嘴皮子,手上作势要扶,实则摆脱了手腕的桎梏,任由太子殿下的金尊之躯往地上撞去。 只是他没想到,顾九倾长臂一伸,揽住他一起往地上跌去。 23、上药 “啊!” “嘶——” 裴厌辞惊叫了一声,重重摔在了顾九倾的身上。 这人太阴了,自己跌倒还要找他垫背。 还好他反应快,在贴着地面的那刻把顾九倾给先推到了地上。 “殿下,你没事吧!”他万分焦急地爬起来,俯身看身下的人情况。 顾九倾本来膝盖就痛了,被他这么重重一推,摔倒后身上又压着一整个人的重量,胸口的肋骨差点戳到肺管子。 “咳咳咳咳……” 他后脑勺撞到了地面,整个人又晕又痛。 恍惚中,他看到一抹光的形状。 形状渐渐清晰,组成了裴厌辞飞扬的发丝,清晰利落的脸廓,还有平直瘦削的肩膀。 逆光的暗影中,一双月偃分明的眼睛担忧地望着自己,成为暗色中唯一可追寻的光。 顾九倾脑海里浮现出初见裴厌辞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人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后来发现,这人能力不错。现在觉得,这人体贴细心,又懂自己。 “你先扶本宫起来。” 裴厌辞,么。 澄澈的眼底划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暗色,朝他伸出手,不经意间指尖碰到了裴厌辞的脸颊上沾的光,顿时也染上了半透明的金色。 灼热滚烫。 他神色微凝,将整只手掌贴上了柔软温润的脸庞,仿佛要确认这种不真实的触感。 裴厌辞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有力而温暖。 顺便将摸他脸的脏手给拿开。 一股拉扯从手中传来,顾九倾顺势坐了起来,扶着他往旁边的榻上坐着,还未说甚,人已经退开了两步远。 他脸上的霜色在春光下更显森寒。 “殿下,你要去做甚,与小的说就好了。”裴厌辞叹了口气,一脸苦口婆心,“你现在腿伤未好,还是就在院子里歇着吧。” 他又不是真的仆役,哪里会照顾人。 上一个被他照顾几天的老乞丐,儿子都能叫爹了。 “本宫想去看看府门外的禁军,带兵的统领是郑家的人。”顾九倾道,“他常在御前走动,没准知晓父皇的些许心思。” “那位彭楚琅彭将军?”裴厌辞趁着他伤春悲秋的两日,已经请了他和一些禁卫军吃了几次酒了。 大宇有两支禁卫军拱卫都城,一支是南衙禁军,分设十六卫,由丞相府管辖,负责京城巡戒和治安的金吾卫就是属于南衙禁军。另外一支是北衙禁军,由皇帝统领,分为龙武、御林、神策、神武四军。 彭楚琅就是神策军的二把手,一位三品武将。 “小的替殿下去探探他的口风。这几日殿下安心在院子里等消息,从前那些仆从,肯定会很快回来的。” “努力和他打好关系。”顾九倾吩咐了一句,“这对我们只有好处。” “是。”无需他说,裴厌辞已经这么干了,“殿下,小的给您上药。” 他心里回忆着前两日大夫给伤口上药的步骤,打开药瓶,抬抬下巴,“还请殿下将裤子脱了。” 半晌没见动作。 他疑惑地抬头,发现太子殿下的耳朵可疑地红了起来,两只手揪着衣袍下摆,神色看起来更冷了。 “不是该你伺候本宫的么?”他声音凛冽。 裴厌辞也才反应过来,放下药瓶,擦了擦手指,把他的衣袍下摆撩到一边。顾九倾没出门,并未穿鞋袜,他将两条腿放在榻上,悬空曲着,一节一节地将裤腿挽至大腿处,解开裹伤口的布条。 顾九倾的腿白皙修长,浑圆肉感不失刚健,但膝盖的黑紫色淤肿生生破坏了这份美,看起来有种被凌虐后的残忍。 裴厌辞皱了皱眉,看起来比两日前的伤还要可怖。 估计棠溪追会喜欢。 他最喜欢人身上受伤的部位,最好带血。 他扭头去拿干净的布擦拭伤口残留的旧药,余光瞥见顾九倾的神色更加厌烦局促,仿佛在忍受着甚。 等把药抹在伤口上,他才晓得,顾九倾是在忍受他的触碰。 裴厌辞心里反倒起了兴趣。 仿佛恶意一般,他的手指沾着药,在膝盖四处抚摩,打转。 “你快点。” “殿下,这淤肿得揉开了才行。”他一脸认真道。 顾九倾垂下目光,嘴唇抿得僵直。 上完了药,状似无意一样,他的手指从他的内侧膝弯摸了一把,在小腿内侧腿肚划过。 不得不说,养尊处优的皮肤手感不错,光滑细腻的很。他又暗暗捏了一把。 顾九倾浑身紧绷,神色更加冷峻,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你乱摸甚。” “小的是帮殿下检查检查还有没有其他伤着的地方。”满意地见到这人的不快,他这才将裤腿一点点放下。 看着他正气俨然、真诚无比的眼神,顾九倾不好发作,半张脸陷在垂下的发丝阴影中,身侧的手绞着榻上的软垫。 “你是断袖么?” “嗯?”裴厌辞正在旁边洗手,闻言朝他揶揄地眨眨眼,“殿下觉得,小的像断袖吗?” 顾九倾怔愣了一瞬。 “本宫在问你。”他语气更加森冷。 裴厌辞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殿下忘了,无落还在后院养病。” 顾九倾的确忘了还有一个无落,想起方才这人触碰自己,忍着嫌恶不甘心地再次确认,“是随便玩玩、尝个新鲜的喜欢,还是天生断袖,非男人不可?” 裴厌辞笑道:“只要是女子,殿下都会喜欢吗?” “你在讥讽本宫?” “小的没有这个意思。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殿下不可能见一个爱一个,对天下间所有女子都动心。小的喜欢男人也同样如此,有自己的喜好口味。” 末了,他还郑重其事地保证道:“请殿下放心。” 听了他这番话,顾九倾的眉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拧得更紧。 那嫌恶之情愈发溢于言表。 他严肃教育道:“男子就该有男子的样子,堂堂正正做人,那些嫁给男人的人,既没有女子的柔情体贴,也没有男子的阳刚正气。你别被他们一时蒙蔽了心智,大丈夫应该专注于建立自己的丰功伟业。” 如今南风馆遍布大宇,作为男妻和男妾嫁给男子的也不少,但这些人多数都是贫苦人家出身的男子,实在过活不下去了才做出的选择。因为生不出后代,他们在后院中生存更加艰难,时常低人一等。 “小的若舍了无落,殿下可能放心?”裴厌辞笑道。 这人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劝他这个,无落可是他捏在手里的“把柄”啊。 顾九倾也想到了这个,心里梗着不上不下的,不知为何就是不痛快,干脆打发了他,“本宫乏了,你先走吧,记得多与彭楚琅聊聊。” “是。”裴厌辞端着残羹冷炙和伤药出来,恭敬的身子慢慢挺直,随手将托盘交给了侯在外面的禁军士兵,士兵问都没问,扭头拿着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廊下,他身旁站着的人,正是彭楚琅。 “扼鹭监有动静了。”中年男人雄浑的嗓音回荡在廊下的春光里,“今日他们上报了十二个太子府内侍从的世家子身份。” “可有名单?”裴厌辞问,补充了一句,“殿下需要过目。” 彭楚琅拿出一张纸给他,上面只是简略地写了那些人的真实身份和一些相关信息。 与裴厌辞猜的大体不差,要么是一些家族里的边缘人物,要么是空有世家子弟名头的破落户。 这么一遭看下来,还是越停看起来身世最不错啊。 远在客栈里的越管事突然打了个寒战,狠狠打了个喷嚏。 “郑相怎么说?”裴厌辞问。 彭楚琅摇了摇头,“他只说,静观其变。” 他手中扶着身侧的剑柄,道:“你且让殿下放心,这场风波,即将过去了。” ———— 裴厌辞等了五六日,才再次从彭楚琅听到最新的消息,那十余个被查到的世家子弟,以及他们的直系双亲,都被处死了。 这次太子之难,以这些人的鲜血,不了了之了。 没多久,府里原本那些仆从,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毋离他们随着那些人也搬回了府里。 太子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彭楚琅在那些人回来的那天就收到了撤回守卫的消息,虽然只短短接触了几天,他对裴厌辞的印象还不错,当然,那是看在他是太子近侍的份儿上。 裴厌辞深知这一点,但他不觉得有甚,甚至原本就是借着太子的势在差遣禁军做事,与彭楚琅套近乎。 当自身力量不足以强大的时候,狐假虎威何尝不是一种省时省力的事情呢。 顾九倾又被皇帝召进了宫里,等他一瘸一拐地回来,除了带来一位太医外,还有一个消息。 遣散大部分仆从。 原本他买下那么多仆从,就是为了给那些幕僚打掩护,现在这事被拆穿,也没必要再让这么多人待在府里了。 一时间,整个府里人心惶惶。 有的人经过这次牢狱风波,想要急切地再去找个好人家,但更多人是舍不得离开。太子府一个人的活儿五个人做,连无落那种病痨请了一个月的假都能在府里有滋有味地过活,伙食待遇又很好,主子还是个省事的,试问还有哪个去处是比这里更好的? 不少人心思开始活泛了起来,寻思着找张怀汝塞钱的塞钱,送礼的送礼,就是想在变卖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 张怀汝也知道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但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跟在顾九倾身边最久,是他最信任的老人,扼鹭监怎么可能放过他的嘴,十八般酷刑轮番用上,被抬回府里时,顾九倾差点掉泪。 在他眼里,张怀汝是比亲生父皇还亲的人。 看着他花白了大半的头发,深深凹陷的脸颊,整个大腿后背没一块好肉,顾九倾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刹。 “你好好休息,其余的事情别忧心,本宫让厌辞来处理府内的事务。” 这两日伺候太子的好处不就来了。 裴厌辞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听到这话,适时开口,“殿下,让张总管好好养伤吧,整顿府内仆从的事情,不如让小的和允升管事来吧。” 原本要反对的话音被这话打断,张怀汝诧异地望着他。 他原本就是想提议让允升来负责这件事的。允升是他干儿子,这块肥肉落入他的嘴里与落入干儿子的嘴里,其实并无两样。 只是,他听到裴厌辞主动提起这件事时,下意识觉得,这人没安好心。 “厌……” “不过一件小事,何必要两个人。”顾九倾其实是想考察一下裴厌辞管事的能力,这多了一个人,事情是谁做的,就不好分得清了。 看太子这般说,张怀汝刚出口的一个字立刻改口,“殿下,这次这么大的变动非同小可,厌辞又失忆了,对那些人不熟悉,让允升一起配合着干正好。” 顾九倾冷淡地望了眼裴厌辞,勉强同意了。 裴厌辞手里拿着密麻麻一片的名单,目光锁在了赵管事的名字上。 24、想法 顾九倾给予了他们五日时间拟出变卖家仆的名单,并不着急,裴厌辞和允升客套了几句后,去了后院,没看见无疏和越停,叫了声毋离,两人相伴出了府门。 马夫拉来了一匹马车,毋离接过马鞭,让马夫先走,自己自觉坐在前面。 裴厌辞不喜欢别人得知他的行踪,哪怕只是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毋离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今日那些举子和书院的人在祥庆酒楼设宴,说要请裴厌辞喝一杯。 裴厌辞去了才看到,原来姜逸也在。 酒楼正中间是个高台,用膝盖高的围栏围着,平日里会有艺妓在这唱小曲,还有隆鼻深目的外邦舞女献跳,此刻高台边挂着几幅字,正是前朝书法家的墨宝,中央一说书先生正在说他的生平事迹。 在二楼三楼的走廊里,上百个身穿儒衫头戴布巾的书生小童斜倚栏杆,或言谈说笑,或沉默饮酒。 崇仁和平康二坊一向是进京赶考举子聚集的去处,因为前些年棠溪追的督公府落在了平康坊,这几年举子都不爱去平康坊走动,纷纷在崇仁坊落脚。祥庆酒楼是崇仁坊最大的酒楼,酒菜便宜,还有歌舞,旁边就是成街成巷的客栈,因此大批举子都爱在这里聚会。 裴厌辞站在大堂里,仿佛回到了在这里起死回生的那一日。 同样的书生,同样的地点。 “厌辞,这里。”姜逸在二楼朝他俩喊道。 被他这么一喊,不少人都看了过来,连台上的说书先生嘴里的话都停了一下才接上。 裴厌辞刚走几步,姜逸已经从楼上下来。 “走吧,就等你了。”他笑着拍他的肩膀。 裴厌辞左肩还有鞭伤,才刚结痂,这几日正忍着痒,侧身躲开他的手。 好在姜逸没注意他的举动,打眼看向毋离,“这胖子怎么也来蹭吃了?” “当初把你从扼鹭监牢里捞出来,还有我一份功劳呢,你想当白眼狼不成?”毋离不满道。 说到这个,姜逸立刻没话说了,谁让人家是他救出的呢,矮人一头是应该。 “你也楼上请。”他笑着赔礼道。 “哼!”毋离得了理,开始摆谱起来,双手交叠在身后,随他上了二楼雅间。 裴厌辞在背后小声提醒他,“差不多得了。” “凭甚他叫你叫得亲切,叫我就叫胖子?”毋离脸一鼓,更圆了。 “改日他问你是怎么救他出来的,你怎答?” 毋离嘴角动了动,没话说了。 雅间内有一大桌子人,见到两人进来纷纷站起身,朝他们拱手一拜。 “多谢厌辞兄弟搭救之恩。” 这声音震耳欲聋,门还敞开着,才刚收回去的视线顿时又集中在雅间门口。 “众位公子客气了。”裴厌辞抬手虚空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们无需多礼。 从容,大气,雍容华贵。 明明不是向自己道谢,毋离站在裴厌辞身边,不由有些面红耳赤,绿豆眼珠局促地往旁边人身上滑去。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裴厌辞就该他们受着他们这一拜,甚至更重的礼,只要是在这人面前,都是理所应当的。 再看那身衣裳,不过是布料比他好些的靛蓝粗布料子,没有折煞他那份气质,反而穿出了闲云野鹤的悠然味道。 “你莫不会也是哪个世家子弟吧?”他歪过头附耳悄悄问了一句。 “世家子弟牺牲这么大?”他食指暗暗点了点自己被衣领遮掩的右后颈。 “也是。”毋离又舒坦了。 姜逸将人迎到主座上,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年轻人正透过宋祺安的肩膀偷偷瞅着他,眼里闪过浓浓的失望。 “今日我还以为只有你们几人。”裴厌辞客气道,“这般大的阵仗,可吓着楼下人了。” “他们都想见见救他们出来的人是谁,”宋祺安满心欢喜道,“来日大恩,必涌泉相报。” 裴厌辞望着雅间内三五十个年轻的脸庞,此刻在他们的脸上眼底,还有纯粹的崇敬与热忱,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和血性。 只有这样的人,才敢在有人大喊不公的时候,挺身而出,为真相说话,哪怕抛却性命,也要与无恶不作的扼鹭监对抗。 裴厌辞很久没看到一类人了。 这一类人,在朝廷内很少见。 “不知写出能让扼鹭监都胆寒的大作之人是哪一位?”裴厌辞看了一圈,目光很快落到角落里一个身上。 角落里的那人明显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注意到自己,怔愣了一下。 果然,宋祺安招手让那个人上前,“司风,过来。” 司风晃着肩膀从人群中走到桌边,看向对面的人,“我不是你们书院的人。” 所以,他不是听宋祺安的话才过来的,是看在裴厌辞的面子上。 “你怎么救出我们的?”他好奇地问道,懒懒地瞥了眼裴厌辞穿的衣裳,“只是太子身边的走狗,就有这么大的能耐?那太子怎么也被抓了,还连累了方大儒?” “你怎么说话的?”姜逸不满。 “其中一些事情,不是你该知道的。”裴厌辞温和道,眼睛打量了一遭人,心里便有了个大概。 “我为何不该知道?”司风不满道,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在我家,仆从连抬头看人的资格都没有,你在这里嚣张甚。” “难不成,你家是比太子殿下还要厉害的土皇帝?”裴厌辞问他,眼里是不掺杂一丝疑惑的肯定。 司风在他的眼神中噎住了嘴,不敢说更厉害,又不想低人一头。 “大家都坐下来,开席吧。”宋祺安适时地打圆场,招呼大家入座。 裴厌辞坐在姜宋二人之间,偶然瞧见姜逸旁边的毋离朝他使眼色,他还以为发现了甚了不得的事情,借着夹菜吃菜的功夫将在场之人看了个遍,没发现甚特别的。 就是嘴里的菜,味道的确一般。 舌头在嘴里搅了两下,他看见毋离暗自幸灾乐祸的神情。 “……”他就不该对这人抱有太大指望。 “可是这菜不合胃口?”宋祺安见他不怎么动筷,问。 “没有。”裴厌辞放下筷子,蹙眉问,“之后你们有何打算?” “自然是回书院。”宋祺安道,“待三年后再来京城。”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飞钱,“这是五千两,当初允诺于你的。” “不过玩笑而已,宋哥哥不必当真。” 宋祺安被他这声“宋哥哥”闹红了脸,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当玩笑,我却没有。既然答应你了,岂可以玩笑置之。” “小叔,他都说是玩笑了,你别太认真了。”他身旁的年轻人开口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拿着这么大一笔钱,少不得沾惹是非。” “绥禧!”他瞪了眼身后的人,“你还有脸说别人沾是非。” “这位小兄弟说的不错。”裴厌辞肯定了一句,又看向雅间内其他人。 “你们在扼鹭监里关了好些时日,身上可还有盘缠回家?” 这么一问,将在场不少人问得为难起来。 能上得起名山书院的人毕竟是少数,家世显赫的人更是寥寥,多数人的父母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只是这些年来在当朝皇帝的治理下,家中情况宽裕了些,以全家十几口人之力,供他们一人读书,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 进了一回大牢,他们跟随的家人和小童早就把银子打点光了。 “你不用为他们忧心,好歹也是举人了,大不了在路边摆摊写字。”宋绥禧道。 “是啊,是啊,裴兄弟不必为我们忧心。”其他人附和道。 “我倒是有一个更好的主意。”裴厌辞再次看向宋祺安,“我不好破你立身之诺,这五千两,我收下了。我打算用银钱,盖一家戏院。” “戏院?”这是稀罕事物,他们没听过,连快要打盹的司风都抬起了头。 “类似于此刻酒楼内台上说书先生在讲书,”裴厌辞道,“最好再加上名伶唱曲,舞蹈。” “那不就是酒楼。”众人恍然。 “不是。”裴厌辞斩钉截铁道。 “不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大街小巷中常有一些江湖人,他们提着绑了线的木偶,表演出千百般滑稽的姿势,以此博人眼球,百姓闻之无不叫好。” “是有是有,实在有趣的紧。”宋绥禧眼神发亮,立刻附和道。 “取笑作乐,谑也,谓之戏,是以我想办一个表演傀儡木偶、供人作乐的戏院。”裴厌辞道。 “有趣是有趣,”司风一针见血地指出,“但来来回回,总免不了那几个滑稽的动作,很容易让人失去兴致,这也是那些江湖人不在一个地方久待的原因之一。” “倘若融入了说书,唱曲,若咱们将木偶再制作精良些,让它们表演出舞蹈来呢?”裴厌辞道,“岂不有趣得多?” 他们从未听过这种事情,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中的匙箸,开始听他的构想。 “听木偶唱曲,哪里有真正的人来得好。”司风不屑,“那些名伶花容月貌,个个风采卓然,不少人你真以为是来听曲的,何必多此一举加个木偶。” “也就图个新鲜吧。”宋绥禧道,“过了那阵,小叔你的五千两就全打水花了。” “如何保持新鲜有趣,这就需要你们帮忙了。”裴厌辞微微一笑,看着在场的书生们,“我想雇你们编排一些有趣的戏本子。” ———— 据旧史的记载,太祖非常喜欢戏剧……当时所有统治者都没有想到,这株从大宇最引以为傲的“盛世”中孕育出的菟丝花,会将如此庞大的王朝蚕食、绞杀,从而诞生出这片大陆最辉煌的帝国。——《大陶通史》 25、夜访 “甚是戏本子?”一群人面面相觑,疑惑问着。 “我观街上木偶戏,都有一些简短的故事情节,你们想法子把故事编得更有趣生动些。你们可以想出一些曲折离奇的志怪传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还可以借木偶之口,述说古往今来先辈们的传奇故事。”裴厌辞笑道,“这些故事可吸纳说书先生嘴里的曲折离奇,可融入歌女的婉约之音,随你们发挥便是。” “这戏本子好,我都想瞧了。”不少人哈哈大笑。 他们能来安京参加会试,哪个不是饱读诗书之辈,写几个好玩的小故事,对于他们而言小菜一碟。 “那我们岂不沦落到下九流里去了?”宋绥禧跃跃欲试,又担心污了自己名声。 唱曲舞姬之流,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如何下九流了?”裴厌辞道,“只是写写戏本子,谁瞧见你真容了?你要出名,又怕招惹是非,到时候大可取个花名。” “甚花名?”他立刻探头问。 “红尘浪客,及第仙,相思一捻红,要当江湖浪子还是情郎,都随你。” “这个好,这个好!”不少人抚掌,叫声引来了雅间外的人,纷纷在外头探头探脑,又瞧不出个真切。 “你这脑子如何长的,怎这般多好想法!”宋绥禧大笑,“我得赶紧想个花名。” “绥禧。”宋祺安在他身后侧,却是暗暗朝他皱眉摇头。 “小叔。”宋绥禧小声央道,“我就试试,写几个小故事。” “功名要紧,你父母若是晓得你如此荒废度日,我也保不住你。” “可你当了探花郎都能舍弃,我写几个戏本子有又何妨,又不是不考了。” 宋祺安一时无言以对。 一人忧虑道:“这钱数,如何算?” 这话出口,周围顿时静了一下。 别的他们可能不会想那么长远,这是他们眼下最关心的问题了。 “若信得过我,你们先写,到时先看头几场的上座效果再定价钱。” 既然要做,裴厌辞不可能做亏本买卖,这事是他借尸还魂之后偶然突发奇想得来的,只是当时差钱差人。 他两辈子都没见过所谓的戏,完全没有前车之鉴,只好摸着石头过河。 “放心,不会亏了你们。你们先将就几日,待我寻到一处好地方,到时你们可从客栈搬过去,先省了你们住客房的银钱。”他先抛出一个甜头给他们。 “住在戏院不要钱?”不少人眼神发亮起来。 “出息。”司风嗤笑,“你们的风骨哪去了?” 他是富庶人家出身,自是不差那几个铜板。 “风骨也要吃饭呀。”有人撞撞他的肩膀,调笑道,“再说,都是动笔的事情,又没丢风骨,在街上卖字画不也一样。” “莫来挤我。”司风拍开搭在肩上的手,“要听就听,硬凑到人家身边算怎么回事。” “在写戏本子期间,便可以住在戏院里,我会给你们宽裕的时间。”裴厌辞道,“只要你们能按时交稿就行,期间你们肯定是有大把的时间准备考取功名的。闲来无事时,也可互相切磋,互相敦促,在戏院里办诗书会,你们与书院那些同窗,又能差到哪里去。” 本来还想着写戏本子会占据他们大把时间的人,听到这话,也消减了不少疑虑。 裴厌辞嘴里的话越说越到他们心坎里,连不差钱的司风听了也想小试一把,可方才奚落的话说了甚多,碍于面子,故作惋惜道:“可惜了,我不日便要回家去。” “司兄若想写,回家后抽空写完了,寄到京城里来,我让人把你的戏排出来。” 司风还未说甚,青城书院的几个弟子乐了,将他挤到了后面,刚要开口,见宋祺安脸色不是很好看,暗暗互相扯了扯袖子,又呐呐地躲回后面去。 裴厌辞将他关于戏院的想法都说了出来,他考虑得很全面,正是已经为那些书生着想过各种顾虑,等到宴席结束,他们还颇有些恋恋不舍。 和裴厌辞聊天是一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等从祥庆酒楼出来,竟然已经是傍晚时分。 “几位,就此别过了。”裴厌辞向书院的叔侄道别,让毋离从马车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请代我向方大儒问好。” 方鸿春当初无意指出太子府管事是世家子弟的身份,在扼鹭监大狱里被照顾颇多,伤及了筋骨,身子垮了。加上因他失言害得好友一家与其他人都落难惨死,受惊过度,精神也大不如从前。 “裴兄客气。”宋绥禧笑着接过,朝裴厌辞挤眉弄眼。 “绥禧。”宋祺安叹气,这个侄子,真是让他操碎了心。 “方大儒眼下在京中别院修养,绥禧的功课却不能落下,你们有何打算?”裴厌辞摸摸宋绥禧的脑袋。 “我打算将他送到青城书院里。” “我不要。”宋绥禧立马拉下了脸,要想去的话他早就去了,“书院都是古板老学究,我才不去。” “那你说,你要做甚!”宋祺安怒了,“打小就要捉着你才肯读书,好容易让你来参加会试,你跟着那些人胡闹,把自己折腾进了大牢。现在你不读书,想做甚,把心思放在那些不入流……” 话说到一半,他想起来裴厌辞还在场,急急止住了口,脸色却憋得铁青。 “宋先生用这五千两,原本是为了救出绥禧和青城书院的几位举子。我用这五千两,是为了接济一时穷困落魄的书生,咱们目的都差不多,且戏院还能救助更多的人。但宋先生现在觉得我这钱浪费了,心意用错了。” 裴厌辞一语三叹,宋祺安被这话闹了个脸红,先一步上了马车。 宋绥禧难得瞧见他生这么大的气,一时心里戚戚,但他玩心重,又想试试,欲言又止地看向裴厌辞,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方大儒还在京中养伤,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在跟前尽孝道,也是读书人的本分。” 宋绥禧神色低落了片刻,突然亮了起来。 “就晓得找你总有好办法。”他安心地长呼出一口气。 “跟你小叔好好说。”裴厌辞叮嘱了一句。 “我晓得的。你就等着我的戏本子吧。” 裴厌辞目送两人离开,又看向一旁久侯的姜逸。 “在安京,想开一间赚钱的铺子不容易,更别说我们都没瞧见过的戏院。”姜逸好心提醒道。 “我是太子府的人,难道这间戏院的背景还不够大?” 姜逸摸摸鼻子,他想空手套白狼,成为戏院背后的靠山,借此分一点红利,眼下看来是不行了。 “不过,”话锋一转,裴厌辞又道,“戏院若开张了,我打算雇一些护院来维持秩序。” “我府上有,他们都是军士出身,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好手,你在外头不可能找到更合适的人了。”姜逸立刻道。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成利。” 他愿意分给姜逸一些利,不是因为受制于他,需要他的庇护,而是他愿意施舍给他,如果不要,他还能给别人。 二者是不同的。 虽然他万分需要姜逸的支持,毕竟以太子的名义办事,终究不是长远之道。 姜逸一把抓住那根手指,“成交。” 见他皱眉,姜逸这才发现自己用劲有点大,把人弄疼了,忙赔笑着放开手,“你这也太弱了点,完全不像个干粗活的杂役。” “太子府里就只有杂役?”裴厌辞揉揉自己的指根。 “也是。”姜逸见他那样,又抓了他的手细细地帮他揉着,“你为太子跑腿做事,在府里地位肯定挺高的,那些活儿都落不到你身上。” “今日这事,你别声张是太子的想法。”他道,把他的手推开。 毛手毛脚的,把他弄得更疼了。 “我晓得的,他们也都知道轻重。”姜逸面色讪讪,也不碰他手了,“太子殿下于我、于他们都有恩,我们都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这样最好。”裴厌辞也不多话,眼下宵禁时间快到了,各自上了马车,彼此道别。 ———— 他和毋离还了马车,从后院小门进去,对此都轻车熟路了,他一边看着眼前昏暗的路,一边嘱咐毋离明日去辛海那里一趟,让他们几个去城里找合适的园子。 毋离揉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圆子,找甚圆子,糖馅儿的吗?” 跟书生吃饭就是好,只爱说话,菜都进了他的胃里,现在都没缓过来。 “……”裴厌辞道,“算了,我等会儿写封信,明日你直接带给他们吧,顺便让他们再寻觅几个木偶戏耍得好的街头卖艺人。” “哦,是要带进府里给太子助兴吗?” “……下午这话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裴厌辞无语道。 “啊!” 毋离吓得生生止住了脚步,见到前方的黑影是个人,胸口提着的一口气这才呼出来,“赵管事,你走路怎么不带声儿,怪吓人的。” “你们怎么从这里过来?”赵管事也吓着了,嗔道,“都入夜了,还乱窜甚?” “赵管事,你这表情动作怎么越来越像张总管了。”毋离一说完,立刻挨了赵管事一记眼刀子。 裴厌辞赶紧应付了两句,把人拉走。 这要再聊下去,这小胖子又该得罪人了。 赵管事慢慢抚平心跳,望着裴厌辞的背影,又看向他们来时的路,心里涌起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他记得,扼鹭监闯进太子府那夜,裴厌辞似乎也是刚从后院门处刚进来的。 赵管事眼神一亮,再望向裴厌辞的背影时,眼里多了一抹深意。 ———— 那头,裴厌辞刚打开房门,一股突兀的异香传来,他立刻又将屋门合上。 “你们今晚怎么回事,老是一惊一乍地吓唬人?”毋离又被吓了一跳。 “你去厨房帮我问问,可还有热水?” “你怎么不去?” “我闹肚子了。” “哦。”毋离满腹牢骚地离开。 裴厌辞见他走远,这才打开屋门。 房内,棠溪追戴着半脸面具,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眨眼间,人已经飘到门边,一把捉住姜逸曾抓过的手。 “闹肚子?可是下午在酒楼里背着本座偷吃了?” 26-30 第26章 戏耍 你愿意与本座对食,本座绝不会亏…… 裴厌辞怎么感觉自己有种被捉奸的错觉。 “我会闹肚子, 那也是因为看见你。”他没好气地把手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走进屋里。 棠溪追随他进屋而转身,手指无意识捻了捻空气。 他今晚穿着墨绿色镶黑边的广袖长袍, 脸上做旧的青铜狻猊面具将右半边脸遮罩, 古朴而狰狞,与左脸的枯白细腻和红唇形成鲜明对比, 又有一种诡异荒诞的和谐。 他的左耳戴着一枚累金丝嵌绿宝石瓜果叶耳坠, 随着他的脚步靠近而轻慢摇曳。 “几日不见, 脾气见长不少啊。”棠溪追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谁能容忍自己时刻被监视。”裴厌辞点燃两盏油灯, 昏暗的光线仍穿不透屋里的大部分阴影, “毋离就快回来了, 你快离开, 回头被人瞧见你夜闯太子府, 陛下就不是该忌惮太子, 而是你了。” “你是担心本座,还是担心太子的性命?” 这说的哪里话, 当然是担心自己了, 谁担心他们啊。 裴厌辞把火折子吹灭,转身刚要说话, 一个黑影横跨一步, 一只惨白的手撑在他身侧, 将他困在高挑的身形与方桌之间。 强烈的香味涌入鼻腔,强势占领他的咽喉心肺,甜辣的味道点燃了身体深处隐秘难言的躁动。 有点热。 裴厌辞忍不住放缓呼吸, 上身稍稍后仰,抬眼看人。 棠溪追眸光幽幽,阴森得像月色下矗立在乱葬坡前的青苔墓碑。 “得知顾九倾出宫时, 立刻想也不想搬回太子府里住,给他当牛做马,怎就没瞧见你对本座如此温顺驯服的时候呢?” “千岁不是不让我去你府上暂住么?”裴厌辞嘴角微笑,眸光冷锐。 他可是记得,当初投靠这人的时候,他态度暧昧,直接把他和毋离赶回了太子府。 他一只手搭上棠溪追的肩膀,食指悠悠画着圈儿,“千岁说说,太子府好容易解封,我不赶紧住进来,能上哪儿去?” “这就不能怪本座派人跟踪你了。” “咱们各取所需,除此之外,最好井水不犯河水。”裴厌辞眉头下压,气势凛然难侵,指腹摩挲着他的脖颈,在惨白莹润的皮肤之下,能轻易捕捉到血脉急速奔涌的鼓动。 那是他的命脉。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派人跟踪我。”他暗含警告道。 “否则?” “哪有否则,我何来的本事,能让千岁服软。”裴厌辞漫不经心地调笑道,手指却没有离开他的筋脉皮肤。 上一次在客栈中的情景和眼前的人慢慢重合。 棠溪追忍不住抬手,将裴厌辞额前的碎发往耳后拂去。 裴厌辞面无表情地侧开脸,避开他的手。 讨厌他的触碰? 棠溪追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薄情的微笑。 “你不试试,怎知本座不愿意服这个软?” 裴厌辞错愕抬眸,不知是因为乍然看见近在鼻尖的狰狞凶煞的半脸面具,还是因为撞见了面具里外黑深诡谲的黑瞳,心跳蓦地错漏了一拍。 “千岁说笑,何人敢让您服软做低。” 头顶传来丝丝笑音,喷洒出的气息悉数落在裴厌辞的领口上,香风一溜儿钻进衣缝里,挠得他火热心痒。 裴厌辞越发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 他一把推向眼前的棠溪追,“小的一介仆役,靠太近恐污了千岁。” 刚碰到胸口,手腕就被人抓住。 “这时候又知道自称‘小的’了?”棠溪追失笑。 裴厌辞使劲往外抽离,那只手纹丝不动。 同为男子,他再一次感觉到彼此间力量的悬殊。 “你放手!”他的声音夹带着低沉的龙威。 若在前世,谁敢对他如此大不敬! 裴厌辞另一只手搭在他垂下的手臂上,想要再次推开他,浑身力气却在棠溪追的目光中慢慢瓦解,反而显得欲拒还迎。 那是志在必得的目光。 棠溪追想得到他。 不是成为他的下属,而是与他欢好。 明明白白,热烈得几乎要将他浑身点燃。 裴厌辞察觉到这个时候,心里先是一惊,接着不由失笑。 棠溪追失神了片刻,问,“你笑甚?” 裴厌辞真正愉悦的时候,那抹笑十分明媚干净,偃月眸子跳动着细碎柔和的光,连喷洒出的气息都像是空灵的歌谣。 想让人拥入怀里,揉进骨子里,永远私藏。 可惜,这抹笑意太短暂,俊逸的脸庞便又换上了完美的伪装。 “千岁想让我与你对食?”裴厌辞面上浮现出几许惊讶和难为情,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的所有情绪,表情,甚至看似不起眼的小动作,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如此直白坦荡地说出来,是棠溪追不曾想过的。 他不禁皱了下眉,“你就没一点耻辱之心?” 这反应怎么和他所想的不一样。 “能被千岁看上,伺候千岁,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裴厌辞道,没被抓着的手再次攀上他的手臂,调戏般地捏了捏。 这一捏不要紧,平日看着瘦削的身子,手臂肌肉紧实得他都捏不动。 他眼神亮了亮,没忍住,又捏了几下。 棠溪追松开他的手,厌嫌地退开一步。 他出身低贱,残缺之躯,却也最讨厌自甘下贱的污秽之人。 “你还算拎的清。”他冷笑,“你愿意与本座对食,本座绝不会亏待于你。” 人性最经不起诱惑。 他从入宫时就明白了这个道。 只是稍稍露出些许想法,这人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普通人如此,想要获得权力的人更是如此。 皇宫里的每一个人,朝廷里的每一个人,裴厌辞和那些人一样,只要有利可图,不介意牺牲自己的身体,甚至连他这个残缺之人都能忍着恶心答应来伺候。 棠溪追对他的兴趣顿时淡下了不少。 “千岁说的可是真话?”裴厌辞眼珠子转了转,食指勾着他的腰封,眼尾因方才的激动而染上几许胭脂红,眼波婉转间,更显动人。 “若今夜陪了一晚,我能得到甚好处?” 他最厌恶这种满是算计的眼神,肮脏,俗不可耐。 当初他明明看出来了,这人眼里只有野心和权欲,怎么会有自尊自爱这种东西。 “你想得到甚?”棠溪追冷笑,“今夜之后,本座会撤了跟踪你的眼线。” 已经不需要了。 “只有这个?” “你还想要甚?” “都跟着千岁了,我若还只是个低贱的仆役,打的岂不是千岁的脸?” “你的胃口倒是大。”棠溪追嗤笑。 “就看千岁想要我在跟前伺候多久了。”裴厌辞道,“不过,解了官奴身份,应该只有陛下尊口才能办到,千岁就算万人之上,也没有这个权力,想想还是算了,不为难千岁了。” 棠溪追对他的激将法不置可否,道:“本座再派两个人来太子府贴身保护你,日后你要找本座,跟他们说一声。” 这才是他今晚此行的目的。 当然,这话让其他人传达也是可以的。 “多谢千岁。”名义上是保护,谁不晓得还是变相的监视。 等等,“这安插/你的人手进府里的事情,不会要我来安排吧?” “你觉得呢?” “……” “现在太子打算变卖府里大部分奴仆。”奴仆也是主人的家产,可以随意变卖处置,“至少要走九成人,太子不可能再新买两个人。”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棠溪追才不管这些,“本座身边不养闲人。” “都忘了问,太子府内有谁是千岁的人,我回头想法子将他们留下。” “这个无须你操心,你只管塞人便是。” 那就是现在这些人里,没一个是他的人。 几百个仆役的太子府里,连擅长卧底的扼鹭监细作都渗透不进来,还真不能小瞧了顾九倾。 门外响起毋离的声音,由远及近。 “看来不能继续陪督公大人了。”裴厌辞的手松开他的腰带,示意他离开,“督公慢走。” 棠溪追愣了一下,“你不是说,今晚陪本座的?” 就算俗不可耐,他都勉为其难地想过了今晚之后再说。 “人来了,”裴厌辞意思意思地帮棠溪追被他弄乱的衣裳,“想陪千岁也没办法了。回头我帮千岁安插两个眼线进府里,千岁别再派人监视我了。” “行,今日便这般吧,”棠溪追望着他刻意讨好的模样,意兴阑珊道,“他日你若有事要找本座,就让安插进府里的人代为转达。” 他对裴厌辞兴趣大减,以后也不想主动来找他了。 “与千岁一起时不就可以说吗?”裴厌辞道,“难道说,我以后都见不到千岁了?” 棠溪追面色一顿,眼神怀疑地看向他。 裴厌辞怨妇一般满脸幽怨,怨着怨着,在他的眼神中“扑哧”一声笑出来。 齿靥生香。 “怎么了?瞧得人怪不好意思的。”他都演不下去了。 “你耍本座!”棠溪追磨牙切齿,“还会不好意思?” “你不是要我像对待太子那样温顺驯服地对待你吗?” “你对顾九倾也是这样?”棠溪追的目光变得冷鸷起来。 “你觉得呢?”裴厌辞道。 手一拽,他扯起对方宽大的袖子,踮起脚尖,气息划过他的唇,在嘴角边冰冷的青铜面具上落下一个吻。 棠溪追呼吸微凝,垂眸看向他。 一颗刚冷却的心又被扯了起来,目光不自觉地就追随着他的脸庞。 “你最厌恶的,别人也很可能会利用这个来摆脱你。”裴厌辞狡黠一笑。 所以,不要轻易暴露弱点。 也永远警惕躁动的心。 第27章 裁减 若是问毋离和无疏,一个傻的一个…… “你有何厌恶的?”棠溪追拉住要离开的人。 裴厌辞问:“你觉得我会直接告诉你?” “只要你愿意说。” “咱们还没熟到坦诚心扉的地步。”裴厌辞推了推人, “今晚你该走了。” 毋离要进屋了。 “你害怕别人撞见你与本座一起?” “并不怕。”裴厌辞道,“我要睡了。” “那本座便不走了。”棠溪追侧身转了个圈,避开他的手, 直接坐在了桌边。 裴厌辞:“……” “为何每次找你跟偷情似的。”棠溪追靡丽的脸庞闪过淡淡的疑惑。 裴厌辞跟过去扯他衣袖, “你说你自己,别扯上我。” 他可没这感觉。 门“哗啦”一声推开, 毋离站在门口。 “起太猛, 梦游了。” 门“哗啦”一声又关上了。 屋子里, 两人面面相觑。 裴厌辞追了出去, 身侧飘过一道绿影, 有人更快一步, 直接捂着嘴把人拎着丢回屋里。 “好汉饶命, 好汉饶命, 小的上有刚过世的八十老母, 下有马上就结拜的亲弟弟,一大家子等着小的养活, 饶了小的一命吧。”毋离吓得哇哇大叫。 “闭嘴。” 话音不大, 其中的嗖嗖凉气仿佛一把无形的刀架在毋离脖子上,一声哀嚎生生止在喉头, 化为一声打嗝。 “就这样子, 晾他也不敢在外头乱说。”棠溪追闲适地坐回位子, 一手架在桌子上撑着脑袋,歪着头看他。 毋离求救般看向裴厌辞。 “都让你快走了,看把他吓的。”裴厌辞叹了口气, 把人从地上扯起来。 “合着赶本座走就是因为不想吓到他?”棠溪追阴阳怪气道,“是他跟你合作,还是本座与你合作?” “他是我兄弟。” 你只是合作对象。 棠溪追面色郁郁, 没说话了。 “已经甚时辰了?”裴厌辞问。 “差不多、差不多子时了。”毋离嗫嚅着小声道。 裴厌辞看向某个没点自知之明的人。 棠溪追只好起身。 裴厌辞给了毋离一个安心的眼神,耳畔边突然传来一句低声笑音。 “你答应与本座对食的,别忘了。” “喂!”裴厌辞睁大眼睛,奔向窗边,人早已经走了。 “那老阉儿走了么?”毋离怯怯地上前。 “走了。”裴厌辞乜了他一眼,“方才当着人家的面儿怎么不叫?” 就这胆子,也就比针眼大一点。 “我那是尊重他。”毋离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行,”除了逞口舌之快还能做甚,“你怎去了这般久?” “吃撑了正好走走。”毋离从怀里拿出一叠纸,“越先生方才让我过去,他说你不晓得府里人的情况,他写了出来,让你到时候别乱得罪人,着了张怀汝的道儿。” “我正打算明日找他说这事呢,”若是问毋离和无疏,一个傻的一个小,半天闷不出一个屁来,他身边除了越停,还真没人比他更了解府内情况了,“他都过来能把你叫去,怎不顺路直接送来?” 毋离翻了个白眼,“你忘了,上次你俩还大吵一架了呢,估计还生着气没消。” “若是没消,他也不会帮我了。”裴厌辞甩甩手里的纸,“他就是落不下面子见我。” 看来在客栈那几天,无疏帮他劝好了越停。 “你说你也是,当初就该让我替了无疏的活儿,让他替我去四处跑腿给你报信,不也就没这桩事情了嘛。他一个小孩下手没轻没重的,也就你敢信他,我当时在整个府里窜,可没把我累死。”毋离打了个呵欠。 “你怎晓得这不是我故意安排的呢。” “甚意思?”毋离呵欠打到一半,没听明白。 裴厌辞笑笑不说话。 无疏若只是跑个腿,越停又怎么会气急败坏找上门。 ———— 允升倒是积极,第二天他就拟好了初步的名单,拿来给裴厌辞过目。 “裴管事,这个您看看。”他一脸讨好地笑道,双手捧着名单,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齐管事不必如此,咱们都是一样的。”允升姓齐,到了管事级别,他们才有资格用自己的姓。 “就算是仆役与仆役之间,也哪能一样啊。”允升笑着,脸上每一块肌肉都是谄媚的味道。 上一次自己刚升管事时,允升带他去茶房,还一副爱搭不的样子,随便应付两句就走了。这回转变这么大的原因,无非是他更加明显地受到顾九倾重视。 “若是这么说的话,这份名单,该是我拟好呈给齐管事的。”裴厌辞惭愧道,暗暗捧了一下他,“最后竟劳烦齐管事一人全做了,反倒让我得了清闲,实在罪过,改日我请你喝酒。”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裴厌辞暂时还不能堂而皇之地受着,他上头毕竟有张怀汝撑腰,回头这对义父子在顾九倾面前添油加醋告他一状,无端增加麻烦。 逞一时之快的事情,他不会做。 至于喝酒,改日的事情,那就是遥遥无期,说个客套话。 听到这话,允升面色倒是舒缓了不少,“说到底,你我都是为殿下做事,咱们只要把这件事情做好了,才不负殿下的众望。” 顿了下,他道:“这份名单你看着若无疑义,咱们便按照上面的来。” 裴厌辞之前都没关注过府里那些下人,昨晚越停提点了一番后,他才大致明白了。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抱团和斗争。往大了说,有左右政局、改变历史走向的朝廷党派纷争,有后宫间的妃嫔争宠;往小了说,一宅之内,一院之间,主子与主子,下人与下人,都有争斗。 太子府内虽然只有一位主子,无须站队,但顾九倾对张怀汝和他几个心腹宦官的亲密态度,让底下人有了不同的想法。 除开被太子和郑家网罗游说而来的幕僚和刺客,府内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家出身的仆役,这些人有的想要往上爬,就难免把心思动在张怀汝那些人头上,各种讨好巴结,比如赵管事之流。 只是宦官残缺之躯到底受人轻视,张怀汝学识不高,顾九倾又常听他的建言,清高的世家幕僚自然瞧不惯,这与某些仆役想法不谋而合。久而久之,他们也抱团起来,彼此间互相提携,隐隐有与张怀汝分庭抗礼的意味。 允升拟出的名单,两方都有人走,只是与宦官走得近的那些仆役走得更多出许多。 “齐管事,这份名单,你问过殿下的意思了吗?”裴厌辞问。 “还没有,近来得见殿下的机会少,你常在殿下跟前走动,若觉着没意见,就把名单呈给殿下过目吧。” “殿下的意思,恐怕与这份名单相左,不会同意的。”裴厌辞直截了当地点出来。 “这是何意?”允升皱眉。 “殿下刚遭逢幕僚之难,在陛下处死那些已经揪出来的世家子弟后,他又进了一趟宫,回来后殿下便开始着手削减人手。你觉得那次入宫,陛下会与他说甚?” 允升琢磨了下,摇头笑道:“是我揣摩上意不够多啊。” 还未揪出的世家弟子伪装的幕僚,以及身份有伪的刺客、死士云云,这次必定不能待在府里,得悉数清干净,否则再被查到,陛下绝不会像这次这般轻易放过。 所以,这次必定要清除得一干二净,一个不留。 而不是走几个留几个,剩下一堆人胡乱充数。 “你改一改吧,增减些人。”允升轻描淡写道,“难怪殿下器重于你,原来他是这个意思,看来没你把关不行。” 装,继续装。 这么明显的事情,久在宫里摸爬滚打过的人怎么可能不晓得,且他背后还有张怀汝,这份名单可能就是他授意拟出的。 若他对这份名单没意见,允升已经办了事,让他跑腿呈给顾九倾,这无可厚非,等来的就是被顾九倾一顿责骂,这点小事竟然办不好。 他若像现在指了出来问题所在,允升昨日已经做了那么多,今日合该他来改名单,添加上去的,绝大部分会是幕僚死士那些人。他们想必早就已经收到了风声,被清出府了也不要紧,但与幕僚抱成团的剩在府中的那些仆役,便对他“赶尽杀绝”的做法有了想法。 这些仆役的想法与毋离那般单纯,不会琢磨上面到底几个意思,只会看到眼前,你裴厌辞把他们交好的人都清出去了,那就是与他们作对,自然对他心怀敌意。 而被替换下的人,又多数是与宦官交好的人,他和张怀汝之间已有嫌隙,不可能再走得近。 如此这般,他两头不是人,以后若是要在府里做点甚,只怕举步维艰。 “这份名单是你精心拟出来的,我怎好去动。”裴厌辞笑道,“府内那些人的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想帮忙也没办法。不如这样,你去问问张总管,将身份有异的悉数挑拣出来,直接在这份名单后面添上去。” “府上剩下的人太少了,会忙活不过来的,难道还要再买人不成。”允升不赞同道。 “又有何不可?” “多此一举,殿下不可能同意的。”允升暗含指责道,“府内都是老人了,早就熟悉了如何办事,你再买人,浪费时间精力不说,还要从头培养,各院管事也不同意。方才你能指出名单有误,想必对府内一些人也有了解,就按照你的意思来。裴管事,你不会只想将事情推脱给我一人做吧?” 看这架势,是想在顾九倾面前说他不作为了。 “这么说,你一定要我在这份名单上划掉人了?” “是。”允升也不拐弯抹角了。 裴厌辞提起笔,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地将“越停”二字划掉。 第28章 赚钱 规矩规矩,就是规避掉循规蹈矩的…… 允升皱眉, 看着被划掉的“越停”二字,又看了看裴厌辞。 “越停出身淮南越氏。”他道,“必须得走你知不知道!” “刚才你让我从名单上划名的。”裴厌辞道, 之前他不知道越停出身, 现在知道了。 “那也不能这样随便。”允升对他敷衍的态度很是不满。 这就是义父要让他提防的人?未免肤浅了些。 一个靠拍须遛马得到殿下侧目的小卒罢了。 “不是随便划的,他与我交好。” “你!”允升诧然, 头一回看到有人把这事直接摊到明面上来说。 “不赞同我的做法?除了身份有异的, 剩下那些普通仆从, 你是如何将他们的名字添到这份名单里的?”裴厌辞冷笑, “不是根据亲疏远近, 还能因为甚?” 允升到底年轻, 要脸, 听到他这么说, 怒得满脸通红。 “你别血口喷人, 我都是秉公办事的!不信你问问府里人,我平日里与谁交好, 他们也都在这份名单里。” 是啊, 都在上面,裴厌辞就算划掉了, 让他们留在府里, 换上其他人, 这些留下的人也不会感念他的好。 “齐管事何必动怒,”裴厌辞的话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疾不徐,“不管最后谁上这份名单, 都会有不服的人,你我都会得罪人。若要秉公办事,不如直接摊开了给大家看, 谁这几年干活最卖力,谁就留下来,如何?” “这也太费时间了,短短几日远远不够,”允升不答应,谁在府里这几年没捞点油水,只是多与少的区别,若是真的秉公办事,大家全玩完,“殿下既然将事情交由我们两个来办,就是让我们直接拟名单,那些人就算有意见,他们奈何不得。” “既然我没办法动摇齐管事的想法,那我也只好把这份名单交给殿下了。”裴厌辞道,“我会与殿下说,这都是齐管事你‘秉公办事’的结果。” 允升伸手就要抢他手里的名单,见被他躲过,气急败坏道:“你到底懂不懂规矩!” “何为规矩,还请明示。”裴厌辞拿着名单起身,径直越过他。 规矩规矩,就是规避掉循规蹈矩的人,制定者的规矩里是不会有被牺牲者的利益的。 允升见他当真要去见太子,道:“你要查便查,看看你所谓的秉公办事行不行得通!我已经做了要做的,剩下的你要将府里搞得如何一团乱麻,我都不管了。” 他要撂挑子了。 裴厌辞等的就是这句话。 按照张怀汝和允升的规则来,不管怎么样他都会被抓着错处,让这些宦官四处宣扬他的不是。不如干脆闹翻了掀桌子,谁也得不到半点好,谁也占不到半点坏。 “齐管事怎么能不管呢?”裴厌辞又笑笑地看着他,“府里那些真正的幕僚和死士,还得劳你亲自拟写出来,我哪里懂这些。殿下心如明镜,若察觉有错漏的,他哪里肯责怪一个曾经只是端茶小厮的失忆之人头上。” 不管裴厌辞是不是真的知道那些人身份,只要顾九倾觉得他不知道,那么这上面出了纰漏,都会算在他头上。 允升嘴角动了动,一声“交给我”说得不情不愿,咬牙切齿。 “那就请齐管事尽快把名单拟好交给我。”裴厌辞道,“至于剩下要发卖的人员名单,齐管事想掺和,我乐意奉陪,不想掺和也无妨。” 昨晚他算过,幕僚与刺客那些人在府里只约占十分四,还有将近五成的普通仆役,需要从他手里被发卖出去。 他首先去了自己的茶房,说了顾九倾下的命令,这事早在昨日府里就传开了,大家人心惶惶,带着生死未卜的忐忑之心,他们问裴厌辞的意思。 “裴哥,大家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了,情分这么深,我们茶房这些人,不可能走吧?”一人问道。 “这个没办法。”裴厌辞道,“允升管事办事讲究一个公平,你们一个都不走,人家会说我包庇自己的下属。” 这也是他第一个拿自己管辖的地盘做文章的原因,他对自己人都这样了,别人看见也就没有太多怨言了。 “我们若走了,以后裴管事你怎么办,谁还帮你做事?” “那些阉人就是看不惯咱们,故意使坏让我们走呢,裴管事你千万别听他们的。” “对啊,回头跪舔没根的那群玩意儿一个都没走,以后府里真成了他们的天下了。” “太子府本来就是阉人掌官,一个府里塞这么多人已是意外。现在是陛下亲自对殿下下令,要打发掉九成人。” 一群人面色惨白起来。 天子亲自下令,他们哪里还敢有怨言。 “除了我和之前暴毙掉的毋参,你们这些人最后只能剩下两人。”裴厌辞道。 “两个!这也太少了!”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自己商量,到午时初还商量不下来,那就只能我来决定了。” 说着,裴厌辞去了里间,穷极无聊,四处倒腾了下,从博古架上找出一本茶经,看起来很久没人翻阅,封皮都落灰褪色了。 随手翻开一页,上面记载着茶的另类做法——泡茶。 其实也不算很另类,在大陶时,他就喜欢泡茶,茶里不加一点杂物,喝的就是茶的甘甜醇厚,上行下效,随着他登基,泡茶也开始流行起来,取代了煎茶。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泡茶所花费的时间远比其他喝茶方式更短很多。 看了约莫一刻,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外面进来,点头哈腰地从走近,小声道:“裴管事,一点小小的心意,还请笑纳。”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二两银子。 银子这东西还是个稀罕物,之前都是用铜钱,这几年各类物品价格越来越贵,富人要想买贵重的东西,身后得带着不少仆人拿铜钱。不知从何时开始,银子就在民间流行起来,官府也开始铸造银子,只是不多。 二两银子,相当于两吊钱,也就是两千文,差不多他们打杂仆役七个月的俸禄。 看着小厮谄媚的笑容,这意思不言而喻。 看到裴厌辞麻利地收下,他脸上的表情瞬间自然了许多,如释重负般,连连道谢着离开。 开了个头,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有一人进来,高声说要检举茶房内有人偷奸耍滑不做事,却不住地将手里的银钱往裴厌辞手边的桌上扫去。 不到一炷香,又有一人左顾右盼地进来。 半个上午过去,整个茶房七八个人都进来过,裴厌辞收了将近三十两银子。 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布袋装着,将名单贴在了茶房门上,潇洒走人。 众人一瞧,送得最多的两人果然留了下来。 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啊。 “这纯粹就是捞钱啊。”有人骂道,“也太不厚道了。” “平日里怎么没瞧出这人这么奸呢。” “哎,早知道再多送点了。”也有人后悔莫及。 下午,裴厌辞又去了允升负责的院子。 允升负责府内主子衣裳置换和屋内摆件装饰的采买,这可比茶房有钱多了。 他晃悠了一圈,把自己的意思隐晦地传达给他们,等允升火烧火燎地赶到,想要帮自己的下属说话,他早回到自己院子睡午觉。 才刚小憩了一会儿,就已经开始有人上门了。 毋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大方地接过一个又一个银子,银亮亮的光芒差点闪瞎他的眼睛。 一个下午过来,裴厌辞已经收了将近三百两银子。 “我的亲娘呦,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毋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出息。”裴厌辞摇头,把银子放进木箱里锁好,“把嘴角擦擦。” 毋离忙歪过身子。 “这算不算不义之财?”他摸摸心口,感觉自己的良心有点痛。 “你觉得一个仆役仅仅凭借他自己那点子月俸,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钱?” “也是。”毋离点头,又可惜地拍着大腿,一脸痛心疾首,“这些年在厨房,光顾着捞吃的了。” 正说着,又有人敲了敲屋门。 毋离一看,这人不是下午刚来过嘛。 不会是来讨要银子的吧? 裴厌辞这银子收的,他都心虚。 “裴管事,还记得我吗?下午刚来过。”来人笑嘻嘻道,“突然想起来,我手上还有证明我勤劳努力踏实肯干的证据,你一定要秉公办事啊。” 他把一袋银锞子放在了桌上。 毋离一屁股坐在了榻上,眼神发直。 有了白天的榜样在,都不用裴厌辞一处处走动了,从晚间开始,就不断有人从裴厌辞的屋子里进进出出,直到第二日,第三日。 裴厌辞收银子都收到手抽筋了。 毫无例外的,甭管哪个院子,哪个房,谁来求情都不好使,谁给的银子多,谁就留下,简单粗暴,童叟无欺。 这两日他们都在打探自己院里其他人使了多少银钱,他们当然不会说了。为了求稳,那些人只能咬牙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奉上,有些去了一趟后发觉给的少了,半夜又偷摸着去,裴厌辞想客套两句都没时间,手里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清脆的铜板。 在这些人眼里,反正只要还在府里,赚回这些钱甚至更多,都不是问题。 当然也有愤愤不平者。 那会儿才刚第二日,毋离午觉醒来正要去厨房,才刚打开房门,就被一个人撞得原地转了三个圈。 那人怒气冲冲的样子,一看就是要找裴厌辞算账,毋离眼见不妙,硬生生把往外走的脚步收回,挡在裴厌辞身前。 “你干嘛?想动手打人?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 来人满手老茧,年轻的脸庞黢黑,能在养尊处优的府里见到这种人也是难得。 裴厌辞瞄了眼窗外,院外人影瞳瞳,不少人正在偷偷观望。 “裴管事,你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厚道了,明目张胆地收受贿赂,信不信我叫上一伙人闹到殿下跟前去,看谁得脸!” 第29章 敲诈 上次在扼鹭监大牢里,似乎没见着…… “殿下会将这事交给我管, 就是连看都懒得多看你们一眼。”裴厌辞道,“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年轻人双手紧握成拳,“我去找张总管讨个公道!” “张总管难道就不会收银钱了?”裴厌辞笑他的天真。 他都已经开了这个口子了, 只怕他们的胃口更大, 至今没动静,那是上回他和允升闹翻了, 现在他落不下脸分赃。 “你也是仆役出身的, 难道不晓得情况?凭甚那些成日喝酒逛青楼的人能留在府里, 我们这些成日辛苦干活的人反而要被打发卖走!” 年轻人吸吸鼻子, 眼泪在眶里打转, 声如雷洪, “府里说是那么多人, 可干活的就那么几个。我们天天起早贪黑地干, 做得最多, 最累,我手里拿着的月俸是不多, 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现在好了, 因为不贪,拿不出多余的钱, 喂不饱你, 你就要把我们赶走, 这是何道!天底下还有王法吗!” 院子外传来几声低低的附和,又没看见一完整的人影,全躲在墙后了。 “王法?区区仆役, 就算被打死,你的主子也不会被责难一句不是,你嘴里的王法, 连你的命都保不住。”裴厌辞云淡风轻地摊手道,“大家这么多年都能从府里各项明目中捞油水,怎么就你老实巴交地只知道埋头苦干,不知道灵活变通。” “那些偷殿下银子的二流子难道还有了不成!” “那是当然,你见到殿下吭声了吗?殿下不说话,那就是默许。他都赞同了,你一个小小仆役,哪来的胆子去质疑殿下。” 那人被他这番言论震惊了,好半晌才很恨道:“你跟他们是一路货色,我不跟你们说。我今儿个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你,把我们这些真正做事干活的人卖了,到时候,我看这府里还有谁给你做事!” “你觉得我稀罕你那几个铜板?”裴厌辞笑了,“自己晓得穷酸就行了,别出来丢人现眼了,早点好行李,过两日人牙子来了可以直接走了,省得别人说你还们还想死皮赖脸待在这里。” 年轻人气急,摔门而去。 他走到院门口,几个老实巴交的同伴正在焦急地等着他的消息。 裴厌辞从屋子里出来,还在听他们小声商量着要不要去找顾九倾,怎么找。 他们只是最下等的仆役,哪里有机会能见到人。 裴厌辞咳嗽了两声,等他从屋门口走出去的时候,已经没看到人了。 毋离很是不安,他跟在后面,正要劝几句话,赵管事找上了门,刚好将他俩堵在了院子门口。 “裴管事,最近很威风啊。”赵管事皮笑肉不笑道。 “这么巧,赵管事,里边请。”裴厌辞刚要出门的步伐只好停下来,再次往屋里走。 等进了屋子,两人把屋门一关,赵管事开门见山地问:“这次前院是削减人数最多的,厌辞啊,这你可就不厚道了啊。” “幕僚担任的管事基本都在管后院的事情,鲜少在前院走动,殿下招揽的刺客也是以后院护院的名义招揽的,殿下又要一次性削减那么多人,实在没办法。”裴厌辞为他倒了杯茶,“要不,你去与殿下说说,前院少不得人?” 要是能说,他早就去找顾九倾了,何至于放低身段来找他。 “你都晓得用银子测真心了,怎么脑筋不懂得稍微变通一下呢。”赵管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教育道,“此番幕僚他们悉数都得走,那以后这府里,可就都是张总管的天下了,你一下子把他的人发卖了那么多,可不就得罪惨了他。” 他端起茶杯,给他指了条明路,“之前都是那群书生爱争权,搞得府里乌烟瘴气,大家甚事都不做,净想着为自己捞钱了。你干脆啊,趁着这次清,将以前和那些书生走得近的人统统都发卖了出去,以后府里肯定会清静不少。” “赵管事说的在,”裴厌辞笑道,又为他添了杯茶,“张总管似乎看我也不顺眼,这么说,我将他们发卖了之后,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赵管事脸色微变,忙低头喝茶。 裴厌辞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底浮起一丝冷笑。 他这动静闹了三四日,银钱收了八千多两。 宋祺安和方大儒几人七拼八凑了好些时日,也才凑了五千两。 难怪人都说“宁做富贵门前犬,不争贫户半亩田”。 允升就算不晓得他收了多少钱,也能知道这是笔只赚不赔的好事。 自打那日他们俩闹了一顿之后,他和张怀汝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说,现在将他们的人打发得多了,竟然也只是派一个赵管事来。 允升早早地拟好名单,又在他刁难之际,借机小题大做与他闹翻,表示不再管这事,那演技还不愧是宫里锻炼出来的,将他都瞒了过去。 等他得罪了府内一通人、弄得里外不是人后,等待他的,不是顾九倾的褒奖,而是与那些人同样的命运——被发卖给人牙子。 脏活累活他干,下人的怨恨怒火他背,允升他们全程躲在他背后,最终落得个干干净净,府内下人提起来,估计还能称颂一句张总管和允升的好,此时不趁机收拢人心更待何时。 “张总管怎么可能把你打发走呢,你现在是殿下跟前的红人。”灌下一大口茶,赵管事也镇定了许多,“你呀,就是想太多,这件事情若办到上头的心坎里去,张总管和殿下开心都来不及。” 红不红,裴厌辞自己难道不晓得么。 靠着那点子微薄的情分,怎么抵得过与他同甘共苦多年的张怀汝。 裴厌辞看向赵管事,摇头轻叹道:“实话不相瞒,张总管对我,已有积怨。” “这话从何讲起?”赵管事惊讶道。 “之前的事情你不晓得,”裴厌辞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小声道:“咱们平日里交好,你就是我叔,我这才跟你说这事,你别与外人说了。” 赵管事一听,心里更被勾起了好奇心,也朝他偏了脑袋,“发生了何事?” “张怀汝曾派人将我和毋离绑了,想要沉河,还好我俩命大,这才险而又险地逃过一劫。”他道,“回来之后,张总管怕我报复,就开始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你说说,我是甚身份,他又是甚等身份,我哪里敢说他一句不是,恐怕抱他大腿都来不及。” “是这个。”赵管事点点头,“你这想法是好的,就怕张总管他老人家想多了。加上这次,你这般胡闹,回头他在殿下跟前说你借机拢财,有你的好果子吃。” “还得请赵管事为我在张总管面前多说说好话。”裴厌辞拉住他的手,情真意切道,“咱们这样,不都是为了府里以后留下的都是能做事的人嘛。” 赵管事感觉手心碰到了一块硬疙瘩,收回手时,他在袖子里摸了摸,少说也有十两银子。 他顿时喜笑眉开,裴厌辞绝口不提这是还他的钱,那么说,这就是额外的“跑腿钱”了。 “你比以前晓得事不少,我也就不必担心了。”他道,“回头我跟张总管打个招呼,你也就别愁眉苦脸的了。我算是第一批进府的,当初哪里有这么多人,全靠我和他担着事情,起早贪黑地干呢,别说买卖下人,其他事情照样做过,否则,哪里做得上管事。” 他搬出老资历来说事,暗示自己和张怀汝关系匪浅,但是又没挑明自己会帮裴厌辞,让张怀汝对他的印象改观。 钱照收,事情办不办的妥另外再说。 同时,他也是暗示裴厌辞,买卖仆役的事情,他晓得里头的门道。他背后有张怀汝这个靠山,今天就提了这么点小要求,给自己前院的下属多几个留府的名额,这个也得给他办妥了。 “明白,明白。”裴厌辞附和着笑道,“你在府里就爱扶持小辈,不说别的,单我一个就承你颇多照拂,就算叫你一声‘叔’也不为过。赵叔今日有事让我做,我哪里有拒绝的道。” 赵管事放下心来,起身笑道:“果然啊,人还是得上进,这当了管事,说话就不一样了。” 裴厌辞将他迎到门口,又送上二斤茶叶,道:“我这里你放心,就是齐管事那边,还请叔多多费心。” “好说,好说。”赵管事掂量了下手里的茶叶,要出门的脚步一顿,道,“上次在扼鹭监大牢里,似乎没见着你。” 裴厌辞疑惑地看着他。 “那么多间牢房,没跟你挨着关呢。” “那倒也是。”赵管事又似乎想起来了甚,“上次殿下遭难的那天晚上,你似乎有出门过,不慎给我撞见了,你还说是如厕。” “叔想说甚呢?”裴厌辞脸上带笑,看他的目光却已泛冷。 “我哪里想说甚,你说你。就闲聊,瞎扯几句,别太上心啊。”赵管事呵呵笑道,“就说从牢里出来后,我都还惦记着你脑袋的伤还未好全,怕你在里头遭了罪不肯与我说。只是问了一圈人,都没印象跟你同在一间、或者挨着隔壁间待过,你说奇怪不奇怪。” 说到最后,赵管事脸上的笑意泛着冷锐的光。 裴厌辞一如既往地温和带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明明心中有鬼的应该是他,赵管事反被看得毛骨悚然起来。 第30章 诡辩 明明是你光明正大地贪墨银两,合……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 赵管事想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不可能,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了。 发现这个端倪后,他还没想好怎么做, 这不, 还是裴厌辞争气,才几天时间, 就给他想出了办法, 解决了他的烦恼。 他的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假装轻松道:“你还年轻, 有些事情不知轻重, 还好是被我发现了端倪。我晓得你肯定是一心为殿下好, 但若被有心人察觉, 添油加醋往殿下跟前胡乱瞎扯一通, 殿下想相信你都难, 你说是不是?” “叔是那个有心人吗?”裴厌辞偃月眸子望着他。 “哪可能啊,”赵管事打着哈哈道, “以后你是殿下跟前的红人, 我也跟着沾光不是,当初果然没在张总管跟前错荐你。改日我这手头紧了, 还盼着你接济一二。” 他又搬出了自己对裴厌辞的恩情来, 好让他妥协让步。 “自然不会忘了叔, 等我这头忙完了就行,叔叔只管等好消息。”裴厌辞道,“我的事情, 还请叔也帮帮忙。” “那是自然。”赵管事见他又提起央自己帮忙的事情,心中不由畅快了些,只道方才不过是饭后在他屋子里久坐, 把胃压着了,这才感觉到胸闷难受,一阵心悸。 裴厌辞又送了他一段路,直到路口,赵管事回他自己的屋子,他往另一条大路走去。 被三番五次地耽搁,等他到顾九倾所在的主院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张怀汝如今还在养伤,他的义子暂时替了他的活儿,见到来人是他,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这不是裴管事么,难得没忙着‘卖官鬻爵’,我还以为你眼里早就已经没殿下了。” “齐管事,你的名单还未给我,”裴厌辞没他的阴阳怪气,“我这里的名单已经准备妥当,回头殿下责怪起来,你最好有借口。” “你今日拿着这份名单进去,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还得另说。”允升冷笑。 “齐管事只管让人奉茶便是。”哪来这么多话,唧唧歪歪聒噪得慌。 阉人和阉人之间,怎么就这么不同呢。 裴厌辞想起棠溪追应阳怪气的样子,以及上回离开时他最后留下的话。 自己何时答应了要与他对食的,他可不承认。 随着脚步迈入里面正堂,他将那个恼人的话语从脑海里清走,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人。 “殿下。”他行了个礼,将手中好的发卖名单和留府仆役恭敬地呈递上去。 顾九倾端正坐着,认真地将名单从头翻到尾,放在面前的长条几上,问:“你是如何确定哪些人可留,哪些人不可留的?” 他明显是听到了风声,加上允升这两日不可能不在他面前上眼药,能几天时间完全不管他将府里折腾得如何鸡飞狗跳,直到现在还心平气和地问他,这有些出乎裴厌辞的意料。 看来,自己在顾九倾心里的分量,也不是如他想的那般轻如鸿毛。 “留下来的,都是给小的钱给最多的。”裴厌辞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一共八千五百六十八两,殿下要吗?” 顾九倾眼角抽了抽,他就算再穷,也不可能要下属的钱。 “你倒是直白,光明正大地贪墨,也光明正大地将赃款与本宫说。”他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无言怒意,这些人也太过分了。 “府里何事能瞒得过殿下呢?遮遮掩掩反倒觉得小的别有所图。小的只不过是将他们从殿下这里贪来的银两重新还给殿下罢了。” 这话不假,他从未见过有人将贪墨贿赂一事做得让全部人都知晓,是以他听说了允升的话后,反而觉得这背后别有深意,也就放任不管了。 “你还留着那些人做甚?本宫难道还要继续留着一群蠹虫吗?”他阴沉道“谁没给你送银子的,将他们留下来。” “这就要看殿下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了。” 裴厌辞道:“自古以来,我们为何称颂圣贤之人?因为那些人品性高尚,寥寥无几。殿下现在府中冒出这么多‘圣贤’的下人,难道是因为受到殿下行为的感召? “我们都是普通人,总有七情六欲。那些拿不出银子贿赂小的的人,他们是在埋头苦干,不是巧舌如簧、得人欢心之人,但他们不是不去贪,而是没胆子贪,没能力贪了银子后还不留首尾,被人发现。 而这些能贪、想贪的人,一则说明他们能说会道脑子活泛,消息渠道多,好交友;二来他们办事积极,会来事,否则张总管和其他大管事也不可能放心把差事交给他们,纵容他们去将殿下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如此有能力有手段人脉还广的人,岂非殿下最需要的人才?” 顾九倾都要被他一番颠倒黑白的诡辩气笑了,“本宫怎么不知自己需要那些比本宫还阔绰的人。” 裴厌辞仿若未觉,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其实小的觉得,殿下私底下招揽那些幕僚,还将他们伪装成仆役进府,是一个愚不可及的蠢招。” 这话成功让顾九倾的脸阴沉了三分。 “人无高低贵贱、能力优劣之分,只要将他放在合适的位子上,都能发挥到最大的用处。”裴厌辞道,这也是他一直奉行的真,“只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缺乏一个伯乐——一个能恰当使用他们的人。” 顾九倾眉间略带沉思。 “那些世家子弟身份敏/感,而身怀绝技的刺客身上多少带着人命,于殿下的名声毫无益处,就说这次……”裴厌辞恰如其分地闭嘴,没有揭开顾九倾的伤疤,“那些管事仆役,婆子丫鬟,他们能进府里,未尝不是一众仆役之中能力出众者,只是他们见识有限,眼界受阻,这才看起来只晓得东家长西家短,一副粗鄙不堪的样子。但是,作为受殿下驱使做事的人,他们不需要晓得上面的意思,只需要足够听话,奉命行事,这便足够了。” “你这话倒是新鲜。”顾九倾寒凉如水的眸子里泛起一丝冷蔑,却是神思凝重地在飞快地思索着甚。 “小的挑选出来的人,个个脑子灵活,又会办事,比那些只会埋头苦干、一根筋死倔的人要好得多,殿下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卖身契都握在你的手上,他们难道还能背叛了你不成。” 顾九倾终于重新舒展了眉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指着他道:“你呀,本宫从未见过如此一张巧嘴。明明是你光明正大地贪墨银两,合该狠狠罚你一番才是,如今却成功地说动了本宫。” “小的拿他们的银两,那是顺带的,最关键的还是为殿下网罗得心应手的手下才是。”裴厌辞笑着道,“正是因为跟着殿下,才有小的一口肉汤喝啊。” 他这番话大俗大雅,既说到顾九倾的心坎里,又恰当地显示出他身为仆役应该有的略显粗陋质朴的语言,让顾九倾对他的身份没产生多少怀疑。 顾九倾也不纠结裴厌辞贪墨的事情了,这些银两,就当这次发卖仆役的好处费了,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两句后,将门外的允升叫了进来。 “厌辞那边的名单准备好了,那些幕僚和死士名单,你准备得如何了?” 允升见顾九倾一脸神色如常,暗暗瞄了眼裴厌辞,按捺下纳闷之色,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回道:“已经拟好了,正想给殿下过目。” 裴厌辞开门收受贿赂一事府里上下全都晓得,这一向是太子最厌恶的事情,怎么这回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翻篇了。 “为了防止泄密,这事之前一直由张总管亲自经手,鞠躬尽瘁,不假他人,奴才想帮忙都无法。”他的眼角凝出泪光,“如今他被扼鹭监要去了半条命,身上没一块好肉,前日半夜都只剩出气了,还是拿殿下送的人参硬灌了一碗,这才有所好转,醒来后第一时间还牵挂着殿下的事情。” “你也要学着接手张怀汝手头的一些事情,为你义父分担一二了。他都这样了,几个名字的事情,你还劳累他做甚。” 允升连忙称是,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朝裴厌辞丢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想趁着义父重病之时顶替他们,痴人说梦。 只要有义父在,殿下永远都更看重他们。 顾九倾随意翻了翻名册,放回到长条桌上,“东宫属官近日要来府上述职。” 允升和裴厌辞齐齐抬头。 “殿下,这么说,陛下同意您跟官员往来了?”允升简直不敢相信,惊喜地叫了起来,“这可是大喜事啊,殿下与张总管这几年的筹谋总算没有白费。” 顾九倾没说话,只是面色温和地看着裴厌辞。 “恭喜殿下,因祸得福。”裴厌辞浅笑抬眸,随口应和了一句。 灯火辉煌的大殿内,玉莹灵濯的脸庞显得那么谧宁,温柔。 只要他唤一声“厌辞”,这人永远在他的跟前身后,陪着他面对所有刀光剑影。 顾九倾一向波澜不惊的冰眸里泛起丝丝涟漪,又在下一刻将难以自禁的情绪尽皆敛藏,潜绕于心间。 扼鹭监揪出的那些幕僚被处死后,皇帝曾将他又召进了宫里。进宫前,裴厌辞曾精准预示了此行皇帝的目的,更是叮嘱他,在这个关键的当口示弱,要用最小的代价谋取最大的利益,比如脸面,比如眼泪。 他从冷宫中走出,只懂得流泪是软弱,换来的只有那些心性扭曲的宫女太监更多的欺凌。 他从不知道,眼泪有时候也能成为一种武器。 一向冷漠如冰的人流了泪,皇帝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定了定神,他强迫自己从裴厌辞身上移开视线,允升还在欢喜地祝贺。 “张总管还总担心殿下的安危,茶饭难进,眼下形势开始慢慢对殿下有利,他老人家一定很高兴。” 允升不停地提起张怀汝,仿佛他今日的一切,都是张怀汝的功劳。 谁说不是呢。 裴厌辞方才的话无意中提醒了他,府上那些普通仆役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敛财,若无人纵容他们去将自己的钱装进他们的口袋,这次怎么可能吐出来。 招揽幕僚给他埋下这么大的祸根,三年来他活得如履薄冰,府上下人反而大肆敛财,过得比他这个主子还要快活。 “你既然心系张怀汝,就将这事与他说了吧。” 允升笑着拱手告退。 等人走后,顾九倾道:“厌辞,明日你把牙人叫来前,将府上的账簿拿来。” 30-40 第31章 籍书 原来在宫外,还有人在担心他。…… 第二日, 府上找来了几个人牙,裴厌辞和允升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开始变卖府中仆役。 府上三百二十三个仆役,今日过后, 剩下不过四十人, 这么多人,根本不可能只卖给一家。 那些仆役面带愁容, 忧心忡忡, 无不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担忧。 大宇何处还有太子府这般悠闲轻松待遇好的活儿, 何处还有顾九倾这样好说话的主子呢, 他们的命运, 只要没有脱离贱籍, 永远不能被自己掌控。 裴厌辞正在与牙人核对, 牙人为了能找个好下家, 也是要看仆役身体健壮与否, 心智正常与否,他们卖得价格高, 眼下出的价也会爽快。 一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走到近前, 任由牙人捏看肌肉,裴厌辞照例瞄了眼花名册后抬头, 见到熟悉的面庞。 正是昨日堵住他, 气愤叫嚣着等他们走后府里肯定会大乱的人。 昨晚裴厌辞从张怀汝那里出来后, 又见到他站在自己的屋门前,静默的身影融入到了夜色中,手里拿着鼓鼓囊囊的一袋铜板。 他是来问若要留下来, 需要他花多少银钱买名额。 裴厌辞并不惊讶,平静地说了一个数字后,看着他的脸色由踌躇羞愧变得惨白。 他叹了口气, 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这性子,不适合去大富大贵的。你去找家境殷实、主人家性情敦厚的,赚的银钱是比现在少,胜在府上仆役也少,只要你保持好品性,踏实肯干,很快能熬出头,得到重用。遇到这种人家,你就拿出今天气性来,有时候主人家挑下人,你也可以挑主人。” 那人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答话,裴厌辞已经关上了门。 今日一早,在牙人来之前,那些离府的人,每人都从他那里得到了二两银子。 那些人拿到钱后,立刻对他和太子感恩戴德起来。 人心就是这么奇妙。 裴厌辞看了眼那人,随口向牙人夸了几句好话,牙人听了,出的价格比其他仆役更高三成。 他拒绝了,还是按照原先谈好的价格。 倘若他要对这人报复,大可接受这个价格,甚至只是一个眼神,就能逼得牙人提出更高的价格。但若是牙人这边买的价格高了,对他的期望高,卖他的价格自然也高,这小伙子又没有比别人更出众的地方,有谁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多出钱呢。 这样的话,年轻人自然只能继续在牙人手里。商人重利,一日不卖出去,就要多花一日的钱养着,久而久之,待他的态度自然不好,刻意磋磨最后贱卖到黑坊都是常有的事。 几句夸赞的话,一两下踌躇的目光,可能就将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杀人于无形,而这人此刻还惊讶而感激地看着他。 裴厌辞淡淡地翻过一页,看向下一个人时,余光瞥到门房的小厮领着几个人沿着曲折的回廊,走到了竹柏深处。 那里的尽头,是顾九倾的书房。 ———— 书房里,顾九倾垂眸看向跪着的账房管事和两个外事大管事。 他一向更重用张怀汝和他带来的几个宦官,府内支出和收入,还有负责对外采买和外面庄园铺子生意的大管事,一直都是由宦官担任。 “府内的支出用度,需要这么大?”顾九倾指着泛旧的账面,“单单只是栽种几盆花木,就需要一百二十两?” “禀殿下,这是名贵的蟾山金边茶花,外面已经卖到了一株八十两,还是奴才们据力争,才三十两一株买回来。”采买管事道。 “八十两的是十年金边茶花,一年的幼苗,你说也是这个价格?”顾九倾将他账本摔在他的脸上。 几位管事纷纷脸色大变,采买大管事更是跪倒在地,惊讶中不乏恐惧,但不多。 “还有铺子。”顾九倾看着他们的神色,面容更加威凛,“你们原料进价为何会比别人家更贵一倍?这样微薄的利润,月初的时候怎么好意思跟本宫讨赏钱?” “殿下,冤枉啊。”外事大管事跪下委屈哭诉道,“铺子里用的都是好料,是以才买的贵,张总管一直告诫奴才们,薄利多销,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客人,靠着这个,店铺一直口碑良好,在西市一带都是出了名的。奴才不知谁在殿下跟前乱嚼舌根,这样胡乱攀咬,导致殿下怀疑到奴才几人头上,那人绝对居心不良。” “殿下,奴才几个跟着张总管出宫,为殿下效力,就是背上自己的前途性命立誓与殿下生死与共。平日里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一心一意想的都是殿下的吃穿应酬不能短着,殿下如今怎么能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反而来质疑奴才们贪墨银钱。”账房管事也跟着跪了下来,一脸忠心耿耿的不服气。 “到底是为本宫赚钱,还是为你们自己赚钱?”顾九倾眼里闪过一丝阴鸷。 “殿下,奴才几个现在不管说甚都没用,不如等张总管伤势恢复了,你去问他吧。”采买大管事道,“张总管一边要苦苦维持府内庞大的开支用度,还要不想让殿下晓得,徒增殿下的忧虑,他四处斡旋,才有如今府里的好景象,实在用心良苦。” “对啊,奴才们和张总管待殿下的心,对府上的人,日月可鉴。” 顾九倾后脑勺感觉到一股凉意拂过。 除了采买大管事眼里时不时泛着心虚不敢看他,其他管事都目光坦荡,乍看之下,还真会让人觉得他误会了他们。 今日一早裴厌辞拿来了账本,只是翻了翻,很快就指出了其中好几处不合之处。 贪墨银子这事是真,就算这些管事辩驳再多都无用,有些账目连他这个外行都能看出不对劲。 本来他想逼问出这些管事贪下的银钱下落后,立刻将他们杖毙。裴厌辞一听他要杀人,便苦劝着让他缓缓,一人之言不可轻信,等他听了这些管事的话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听着也是这个,于是招了他们过来,却是越听越心惊。 联想到昨夜,允升对张怀汝止不住的溢美之词,对他,反而只是寥寥几句带过。 不知不觉,张怀汝在府中管事和下人的心中形象,好像已经超过了他。 他被一个阉人,一个卑贱的下人,压在了头上。 这事比贪墨还要让人难以原谅。 “殿下,”门外有人适时出现,得到允诺后走到近前,耳语道:“前院传来消息,说没办法遣散走那些幕僚?” “闹事赖着不走?” “不是。”那人道。“京兆府的籍书丢了。” ———— 发卖了的仆役可以等找到下家再迁籍,那些留下来的幕僚更需要籍书。 皇帝既然没挑明了这事,顾九倾还是得要亲自下一份手谕,将府上那些人的贱籍身份转为良籍。 可现在,籍书不见了。 几个管事在偏厅里端坐着,顾九倾没让他们离开,也没继续找他们问话。 互相使了个眼色,都看到了眼里的嘲弄,他们开始安心地跪坐下来喝茶。 眼下代替几个管事在书房里跪着的,是京兆府的户曹和兵曹。 顾九倾眼底神色讳莫如深,任是谁都能看出霜色下蕴含的怒火。 “籍书上哪里去了?”他的声音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肃杀。 户曹忍着脑门上的汗没敢伸手擦,道:“那晚臣听闻扼鹭监有来殿下府上,顿觉不妙,便提前将籍书交给臣的妻子,并将她送至友人家,这本万无一失,可胡大人……” 顾九倾眼神沉冷地盯着他。 他满脸苦色,剩下的话说不下去了。 他那晚与金吾卫的好友喝酒,席间撞见了其他执勤的金吾卫路过,便提前得知了一点风声。 倘若太子府上的人员有问题,他要被抓,那牵扯的只有籍书了,他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衙署,将太子府的籍书拿了出来。 只要没了籍书,扼鹭监那帮阉奴就算想嫁祸给顾九倾也没办法了,他自己能保命不说,也算是这件事情的功臣了,日后必定得太子侧眼相待。 还以为泼天的富贵终于要来了,可看殿下这面色,并不喜欢自己的这个擅作主张。 “后来呢?”顾九倾淡漠地问。 大宇上至皇宫下至平民家中,凡是有仆役的,都需要登记造册,顾九倾当初为了掩人耳目,在招揽幕僚的同时,也买了不少仆役进府。 人是以仆役之名招进来的,遮遮掩掩反而更加容易被人察觉端倪,他干脆冒名顶替了别人的履历,伪造了他们的身份,来日若是被发现,这本籍书反而成为他脱罪的证据。 这事他连户曹都没有透露,一切程序正规合法,却没想到户曹这个蠢货擅作主张,将籍书偷出来了,扼鹭监在衙署里找了好几日都没找着。 户曹手肘撞了撞兵曹,这可不关他的事了。 “后来,臣诱哄了他的妻子,骗她将藏着的籍书拿出来。但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的!”胡尚急切地解释道,黝黑的面皮涨得通红,“臣的独子被扼鹭监抓了,有人说,只要臣拿到了籍书,那么,他就可以用籍书去换臣儿子的命,臣是被威胁的,与臣无关,求殿下饶了臣吧。” “那人是谁?” “很年轻,身穿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看着气度不凡,像是某个世家公子。其他的臣就不晓得了。” 顾九倾冷蔑一声,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听到这样的形容,他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就是裴厌辞的脸。 时机也适合,当时府上所有人都被抓了,除了他,还有谁逃出生天了呢。 转念一想,倘若籍书是裴厌辞找人拿来的,顾九倾心里反倒升起一股暖流。 裴厌辞不了解内情,想要帮他,不停地在为他奔走筹谋。 他在宫里长跪,忍受皇帝打压怒骂,郑家忙着夺权,无意帮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孤军奋战。 原来在宫外,还有人在担心他。 第32章 病推 本宫完全没怪你 隔壁偏厅的几个管事喝了五六壶茶, 从日中坐到了傍晚,是走是留,还不见顾九倾发个准话。 几人犯起了嘀咕, 走到书房门口, 却见里面已经没有人了,不敢擅自离开, 只好又折返回去。 ———— 裴厌辞还在前厅大堂处, 与牙人一起。 一次性发卖几百人, 从早晨到此刻, 还有一二十人未定好卖价。 “殿下。”门外传来下人的行礼声, 他忙站起来行礼。 顾九倾身着青色长袍, 上绣团窠同色雄鹿暗纹, 白玉腰带垂下玉佩香囊, 一头乌发全部束在青玉麒麟冠里, 清冷疏离又贵气逼人,几个牙人见到了人, 忙不迭跪在地上, 将额头抵在地面。 他目光转悠一圈,最后定格在裴厌辞身上, “允升呢?” “早上得知籍书不见了, 说是去京兆府瞧瞧。” “你过来。”顾九倾先往偏厅而去。 裴厌辞放下毛笔册子, 面带疑惑地跟着他。 “你找胡尚拿了籍书?” “是。”裴厌辞点头道。 “眼下籍书呢?” “不见了。” “嗯?怎么不见了?” 裴厌辞垂下脑袋,一脸的愧疚和难过,“一直放在枕头底下, 前两日小的想将籍书拿回京兆府,却不翼而飞了。” “你同屋拿的?” “他拿这个无用处。” 也是。 若在平时,这东西也没甚用处。 但现在府上要卖人, 这些仆役得从太子府里除走,必须要有籍书。 大宇朝相同的籍书其实会造三册,一册在县衙里保管,一册在州府,一册在户部。皇族的籍书不放县衙,现在京兆府的没了,只能找户部要了。 这就会惊动了不少人。 好端端的,籍书不见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之前的事情,是不是他这个太子故意欺瞒。 顾九倾眉间闪过一丝烦躁。 “都怪小的,小的原只是想帮殿下。”裴厌辞原本上扬的眼尾此刻耷拉下来,眼里更是因悲伤而显得可怜动人,“谁知竟然闯了祸。” 青色衣袖下的手忍了忍,还是没克制住,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此事也不怪你。”他想安慰人,却不懂该如何做,搭着的手也僵在肩上,不知如何是好。 这肩膀,委实瘦弱了些。 裴厌辞嘴角难过地下撇,愧疚之中生出几分感动,“真的?这会给殿下带来不少麻烦吧?” “籍书没了,是户曹看管不力的结果,与旁人何干。”顾九倾眸色冷凝,看向他时,又隐隐炙动,“你且宽心,先将今日这事办结了。” 他的手从肩膀处拿下,余光瞥见裴厌辞身前绞在一起的手指。 往日的成熟老练总让他忘记,这人才十六,都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喜欢受到夸赞,喜欢他的侧目,也会为办砸了事情而感到内疚不已。 他情不自禁地捏了捏他的手,“本宫完全没怪你。” 裴厌辞以为他要走了,手都要收回了,突然被捏了捏,不由奇怪地看向他。 却见顾九倾一触即收,黑褐色的清亮眸子不安地眨了眨,两只耳朵尖可疑地覆上了一层薄粉,晶莹得能掐出汁来。 把裴厌辞看饿了。 他午时就吃了几块点心,喝了几杯难以下咽的茶水。 下等人一点都做不得。 他想吃虾饺了。 裴厌辞满脑子吃的在打转,顾九倾因着这一下出格的举动,离开的脚步比来时还要快上许多。 ———— 顾九倾再次回到主院时,允升已经回来了。 他随口吩咐了句用膳,正去一旁盥洗,擦手时瞧见允升带着早上那几个管事进来了。 “殿下,几个大管事来问,今日他们能不能回去了。”允升弯腰道。 “何故如此着急走。” “他们手边还有很多事务要打,殿下,您没有吩咐他们旁的事,就这样干坐着……”允升为难道。 顾九倾“啪”的一下就将擦手的巾帕丢到盥盆里。 “本宫连个下人都留不得?”顾九倾阴鸷的目光扫向他。 允升他们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哪里得罪他了,四个人忙跪下认错,“殿下恕罪。” “恕罪?你们晓得自己该恕的是哪门子的罪?” 这一刻,顾九倾的冷锐锋芒碾压在场所有人。 整个主院针落可闻。 “殿、殿、殿下,奴才知错了,明日就将这几年贪的银钱全都呈到府上。”采买大管事战战兢兢道。 “对,对,明日一早,奴才就将全部家当都送来。”账房管事立刻附和道,“手底下有谁贪了捞了,悉数让他们吐出来,再将人交由殿下处置。” 庄铺生意大管事嘴里嗫嚅了下,也道:“奴才也一样。” 他们话说得太快,他都没余地说了。 “白日时你们不还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未曾贪本宫一分银两么?”果然,阉人都是贱骨头。 顾九倾冷蔑了一声,看向一并跪着的最后一人,“允升。” “殿下,奴才、奴才……”允升惶恐不已。 “你去叫张怀汝过来。” 允升正不知该如何将这桩无妄之灾搅和过去,就听到顾九倾这声毫无感情的吩咐,情急之下说了句蠢话。 “张总管此刻伤势还重,下不了床。” “所以要让本宫亲自去登门拜访他了?” 允升一时间没觉得这有何错处,但他听着这质问的语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 “奴才这就去叫张总管。” 他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剩下几人没听到上头一点声音,连呼吸都放缓起来。 顾九倾向来待宦官比待其他仆从宽厚得多,是以他们即使到现在,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 张怀汝也这般觉得。 他换了一身衣裳,坐上两人抬的软轿,在路上听允升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为是那些管事被发现了贪墨的事情,顾九倾顾及他的脸面,特地找他来当劝客。 主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赃款上交了,威严立了,敲打完了,管事罚个一年半载的俸禄,这事也就这般过去了。 毕竟顾九倾还得要他们撑着这座王府的运转,离开他们不得。 张怀汝下了软轿,一步三颤地从门口走到主院前厅,期间除了允升,没有任何人来扶他,都在跪着。 任是谁都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 张怀汝嘴里的话也不得不慎重起来。 “殿下。”他行了个礼,只是腰腹的内外伤都没好,他弯不下腰,含糊了过去。 这在顾九倾的眼里,也成了不敬的表现。 “张怀汝,这王府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务,你管的太乱了。” 不单单是管事贪,从上到下,连普通的仆役都能从府里捞到不少油水,裴厌辞作势一说,连明示都没有,他们就熟练地背地里使银子,这风气一看由来已久,已经烂透了。 “殿下,都是老奴管教不力,老奴自罚三年月俸,日后加强约束他们,常看账,绝不让他们胡乱报账,贪墨了银两。” 张怀汝一病白了半头的乌发,整个人看起来沧桑了不少,佝偻着腰,眼里满是对顾九倾的担忧与歉疚。 但这已经激不起太子任何怜悯之心。 “你老了。”他道。 心性凉薄之人,微薄到可怜的怜悯同情,注定只施舍给对他有用的人。 “殿下?”张怀汝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同于以往的东西,就要跪下。 却听上首坐着的顾九倾道:“幕僚一事,你不肯对扼鹭监吐露一个字,以至于受伤至此,劳苦功高,这是如论如何都绕不过的。本宫库房里还有好些滋补的汤药,以及伤病之人所需的一应物什,允升,你明日找越停拿来,不管多少都行。” 允升面色一喜,清脆地说了声“是”。 “你重伤在身,明日收拾收拾,去城外的温泉山庄养着吧。”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齐齐变了脸色。 第33章 讨赏 在本宫身旁睡过去,你倒也放心…… 当时在场的下人跪了一地, 晚饭过后,全府的人都知道了张怀汝要被赶出太子府了。 当然,他们不敢用“赶”字, 耳语谈笑间, 都说殿下仁德,让重伤在身的张怀汝去了城外庄园养伤, 免得他管着下人伤神劳累。 府内刚走了一大批人, 眼下连张怀汝都要走了, 不禁让人心中惶恐, 隐隐感觉着这府内的天, 要变了。 而对剩下的内侍们来说, 等张怀汝伤好了, 重回太子府只是早晚的事情。只是这段时间, 他们得加紧尾巴谨慎些, 别触了顾九倾的霉头。 ————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顾九倾方方沐浴完, 正侧倚在方枕上秉烛看书, 一位婢女跪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个小巧的檀木小锤, 在不轻不重地为他捶腿。 清明前后的天气开始回暖, 他身穿白缎亵衣, 肩上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裳,才翻了一页,就听到婢女来禀报, 说裴厌辞来了。 二更的鼓声刚敲过,这么晚来,让他有些奇怪。 “叫进来吧。” 不一会儿, 管事特有的靛蓝色粗布衣裳从帘后慢慢显露出来,裴厌辞疏朗温润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里。 他行了个礼,道:“殿下,该发卖的下人,都随牙人去了。剩下的仆役小的重新编排了下,打散了分在府内外各个堂口,您看看还有何不妥。” 说着,他将一个棕皮册子递了过去。 顾九倾见他目光盯着身旁的婢女,抬手将旁人挥退,心里这才舒服了些,道:“这事你明日来说也一样,何必急于一时,今日你也累了一天,早些去休息要紧。” 说起这个,他就想到了允升。 一句“去寻籍书”,就躲着一整日不见人影,做事不行,偷懒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哪里及裴厌辞半分能干。 “发卖仆役一事结束,就该及时禀报,让殿下晓得。倒是扰了殿下深夜雅兴,实在罪过。”裴厌辞道。 他的视线在榻上横陈的身体上转了一圈,拿过了一旁的小木锤。 见他要跪坐在自己脚边,顾九倾将腿往后挪了挪,“坐上来。” 裴厌辞只好侧坐在榻上。 “傍晚时听说,张总管近来要去城外暂住一段时间?”他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腿。 “是。”顾九倾对他没多大防备,“他伤了根骨,本就该好好将养,府内那些人不顶事,但凡有个芝麻大点的事情都要去烦他,这样身子早晚累出病根。” “这些时日都无闲暇去探望他,没想到他伤得这般重。今日听闻了这事,仆役一事也算告一段落,晚间时小的总算得闲,带了些滋补药材去探望他。好家伙,往来送别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一堆内侍仆从在衣物箱笼,小的差点挤不进屋里。”裴厌辞叹道,“张总管在府内有多受爱戴,如今可见一斑,小的送的百年人参,还以为算品质上乘的了,今晚一看,是小的见识浅薄了。” “他都当了好几年的总管了,本宫平日里随手送给他的,都不止几株百年人参。就说明日他要走,本宫赏了他十几车的药材和物件。”顾九倾只当他年纪轻,好攀比,哄声道,“你若想要,明日也去库房挑几个小玩意儿。” “多谢殿下。”裴厌辞放下小锤,坐着行礼道。 顾九倾被他脸上的欢喜笑容晃了一下眼,怔愣了片刻。 “几个小玩意儿,也值得你这么开心。”顾九倾摇头,眼里不禁带上了些许宠溺。 “殿下赏的都是好东西,而且,这说明殿下宠信小的,身份面子自然不同。”裴厌辞一本认真地胡扯道,“小的也不是白要殿下的,这几日忙前忙后,小的累得腰酸背痛的,可得好好补补。啊——殿下……” 顾九倾被他逗笑了,洁白的脚拇指戳了戳他的腰侧软肉,“小孩子哪来的腰。” 裴厌辞被戳到了痒痒肉,努力憋着笑,下意识想躲开,又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不敢躲了去,只能坐在榻边,努力缩着又不敢太过分,身子抖成了一团。 “殿、殿下,殿下……” 他嘴里讨饶的话音颤不成声,偃月般的眸子漫上一丝水汽,水灵灵、雾蒙蒙的。 顾九倾耳根子发软,瞧得下身一热。 “小的不要还不成了,不要了……”裴厌辞正想如何躲了这糟,却见腰侧的脚趾戛然收了回去。 修长的腿回到了榻上,微微曲着,顾九倾将身后外衫拢到前面,遮了大半身子。 “殿下?”裴厌辞疑惑地看着他,声音还夹带着一分嘶哑。 他说不要赏赐,只是说着玩的。 这人要不要这么抠。 给张怀汝十几车,他就要一样东西而已啊。 “本宫看看名单,你先别说话。”顾九倾锋锐的唇紧抿。 裴厌辞想说出口的话只能憋了回去。 顾九倾此刻身子燥热难熬的紧,举着他方才递过来的名单,却是一个名字都看不入眼。 心里,眼里,思绪里,全都牵系在脚边的人身上。 他向来端方持礼,性子也沉穆肃冷,在宫里不受待见,出宫开府后无人在意,当了太子后脑海里的弦更是成日绷紧着,从来没有考虑过儿女情长,房里干干净净。 眼下因着这么一桩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兴致竟然起来了。 这让他有些难堪。 眼下应该做的是让裴厌辞回去,但这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享受着此刻的宁静轻松的氛围,仿佛只要裴厌辞在身边,一切都变得美好清朗起来。 他熬了将近一刻钟,这才平复了些呼吸,想着自己脸色阴沉了这么久,还不说话,这人该多忐忑难安。 只想着自己,倒是忘了顾及他的心情了。 他抬眸往脚边望去,顿时哭笑不得。 裴厌辞侧坐在榻边,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抬起又下垂,已经困迷糊了。 他心疼又好笑,坐起身子靠近,手正要搂过他的腰,将他抱到自己榻上,裴厌辞浑身一凛,眼里闪过一抹杀意,抬起头来。 见到是顾九倾,他顿时收敛眼里的精光,左右望了望,淡漠问道:“何时辰了?” 不让说话又不让走,他都困了。 “刚过了一刻钟。”太子殿下的话里夹带着若有似无的无奈和自嘲,“在本宫身旁睡过去,你倒也放心。” 裴厌辞倦懒地打了个呵欠,随口道:“有殿下护着,小的自然放一百个心。” 倘若护着的人,也动了歪心思呢。顾九倾眼里闪过一丝暗光。 “时辰不早了,小的该回去了。”裴厌辞说着起身,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来今晚借口过来的目的,转身问,“殿下,赏赐小的东西这话,应该还算数吧?” “算,明日你尽管挑去。”顾九倾无声叹了口气。 “多谢殿下。” 转身离开,满脸欢喜感恩的笑容转瞬消散。 ———— 第二日一早,裴厌辞叫来了毋离,陪他一起去库房挑东西。 籍书丢失,顾九倾还在犹豫要不要找户部,越停这些人可以在府里多留几日。 但越停终究还是要离开太子府的,这可把无疏难过的,好几日闷闷不乐,连瞧见裴厌辞的身影都没办法开心起来。 裴厌辞摸摸他的脑袋,让越停陪他进去库房。 “你挑吧。” 毋离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一脸鸡贼,“真的?那我可真挑了啊。” 胖子搂着无疏的脖子,“别板着脸啦,咱们今天翻身做主子,一次把这些宝贝全摸个够。” 无疏没好气地拿胳膊肘捅他肚子,“我这是跟着你,免得你把里面东西弄坏了,害了越管事和厌辞哥。” “我就这么不让人相信吗?到底你是小孩我是小孩!” 两人吵吵囔囔地进了库房。 裴厌辞站在库房门口,对一大间琳琅满目的宝物兴致缺缺,对越停道:“从太子府出来后你打算去哪儿?” “还没决定好,可能四处游学吧。”越停恢复了惯有的散漫。 不同于那些为了搏前程委曲求全卖身来府里的幕僚,他出身于显赫的淮南越氏,是家族真正的嫡长子。 他不喜争斗,平生志向是活成像陶公那样的人,但他的出身不允许他这样毫无大志。万般妥协下,他只能入了太子府,既算是给了家族一个交待,也能在太子的庇护下提前过上养老生活。 现在太子府都不能待了,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要不要去我的戏院里当老板?我抽不开空,那里得有一个主事的。寻日里事情也不多,也就管管开支进账,还能听戏。” “甚戏院?”他听都没听说过,被勾起了兴趣,“你何时开的?改日带我去看看,我再做决定。” “行。”裴厌辞点头道。 毋离大饱眼福了一番,在他的千挑万选中,总算拿了一颗夜明珠出来。 越停愣了一下,幸灾乐祸道:“库房里这么多东西,偏就挑了个最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厌辞,你亏大了啊。” “啊?”毋离傻了,他明明是挑看起来最贵的啊。 裴厌辞一把抓过他手里的夜明珠,朝越停歪歪头,“这就是我带他来的原因。” 他就算见惯了里面的东西,都不一定精准拿到最不值钱的破烂。 越停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是,大哥,你别走啊,我还能再看看,一定给你挑个最贵的。” “你当买菜啊。”越停不客气地锁上库房的门。 毋离哭丧着脸去追裴厌辞。 “无疏啊,以后我离开太子府,就没人提醒你了,你一定少跟这个姓裴的瞎掺和。” 无疏敷衍地应了一声。 “但有事可以找他。”若是帮裴厌辞做事,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他应该会出手帮忙的。 “知道了。”无疏道。 见他这样,越停不知道该说甚才好,这段时间该说的说了,无疏一个字没听进去,自己反倒被他劝得动摇了。 “当初你怎么就跟这种人玩在一块了呢?”越停实在好奇。 难道裴厌辞也跟一个小屁孩提甚雄图伟略吗? “你不觉得,厌辞哥是咱们府里长得最好看的吗?”无疏一脸认真道。 “……” 第34章 张怀汝 本宫,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任人…… 裴厌辞拿了夜明珠, 等到傍晚得了无疏的报信,这才去找顾九倾,献宝似的双手捧上, “小的多谢殿下赏赐。” “你是知恩的。” “那是张总管他们教导的好。殿下经常赏赐允升他们, 还有张总管,昨日赏了那么多东西给他, 今日肯定有来谢恩。”裴厌辞道, “张总管一向敬重殿下, 重礼节的很。小的不来, 岂不是目中无人, 狂妄自大。区区供人驱使的下人, 若非殿下仁德慈爱, 赏赐与身份不符的贵重之物, 小的恐怕一辈子都摸不着, 哪能真当自己是主子。若如此,张总管早就来敲打小的了。” 顾九倾心里不是滋味, 面色淡淡。 “宫里出来的, 怎么可能不知礼数。” 这般提起,他想起来, 那些管事先时还会来谢恩, 慢慢地, 赏赐东西就成为了所当然。 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个个都听张怀汝的不说,他赏赐东西,他们也从未感恩戴德过。 细究的话, 还不是张怀汝开了个好头! “方才来时,小的见允升管事在外面。他白日里送张总管到城外安顿,才刚马不停蹄地回来府上, 他心里定是挂念着殿下,担心殿下惦记着张总管在那吃住的环境,想进来回话。” 裴厌辞来院子时机找的准,就在允升回府后打算要找顾九倾禀报时捷足先登,眼下他正在外面候着。 “你把他叫进来。”顾九倾道。 裴厌辞行礼退了出来,让允升和侯着的几人进去。 没一会儿,他就看到允升一帮人一脸郁气地出来。 允升见裴厌辞自从刚才递了话后也没走,一直在这站着,颓丧之气顿收,嘴角一歪,露出一抹冷笑。 “等着在这瞧我的笑话?风水轮流转,今日之我,就是明日之你,君威难测,你在府里孤立无援,早晚倒大霉。” “谁说的。”裴厌辞一派轻松道,与顾九倾那张冷脸相符的,是他说话也越来越有君王的气派了,学会打哑谜了。 他附耳上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你的义父,马上要死了。” 允升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了,怔愣了片刻,轻蔑而愤怒道:“你休在这里胡言!” “方才殿下说的,难道还不清楚吗?”裴厌辞笑了笑,留给他傲慢的一眼,转身离开。 ———— 夜幕四合。 裴厌辞简单吃了点晚饭垫垫肚子,大宇才开始养成吃晚饭的风气,之前只有干苦力活儿的百姓才吃晚饭,现在上流圈子慢慢地也开始有了。 端着残羹剩饭去厨房,和厨娘攀谈了几句,就见赵管事进来了。 “彭婶子,齐管事找你。” 厨娘一听这名字就如临大敌一般,无头苍蝇似的瞎晃悠了一圈,这才解了围裙,匆匆往外走。 赵管事却没有着急离开。 裴厌辞玩味地看着人,“赵管事有话要说?” “嗯。”他挠挠得了风湿的关节,似乎难以启齿。 其实他是不清楚来龙去脉,不知道该怎么说。 “近来手头紧了,想要侄儿孝顺点买药钱?” 赵管事没想到这人主动提起这事,刚想开口,就见他从窄袖里掏出个小布袋。 他解了抽绳一看,叮当作响的铜板里隐约闪烁着银光,少说有五六两。 “你平日在府里揣着这么多钱做甚,很容易丢的,叔帮你先放着。”赵管事勒紧袋口,直接塞进了自己兜里。 “平日里不放这么多钱在身上,叔这是赶巧了。若是还缺买药钱了,尽管与我说,清明前后雨水可多了,得好好保重身体。” 见裴厌辞对这么多银钱都不在乎的样子,随手就丢给他,赵管事顿时觉得自己狭隘了。对方压根就不在乎用这点小钱喂他,恐怕上次他明里暗里的威胁,他都没上心过。 一时间,他心里又是舒坦自己得了这么大一笔横财,又是嫉妒裴厌辞的好命,得了那么多贿赂还不受责罚。 想着自己守着裴厌辞这座宝库,该懂得不能涸泽而渔的道,目前关系还不能太坏,将布袋重新拿出来,从里面倒出一半银两,将剩下的交还给裴厌辞。 “买药哪里需要这么多,年轻人该省着点,以后娶媳妇用得上。” “叔,给你的你就拿着吧。”裴厌辞无所谓道,“等会儿我回屋再取就行。” “这大晚上的,你带那么多银两在身上做甚?”赵管事纳闷道。 “小事,小事。”裴厌辞打马虎眼儿道,“一些不方便做的事情,就得使些银子。” “这样啊。” 赵管事也不多深究,今晚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心事重重地凑近,小声问:“我听说傍晚时,你去了主院?” “是啊。”裴厌辞坦诚道。 “殿下跟你说了甚?”赵管事有点紧张。 允升不过是不放心行动不便的张怀汝,去城外打点了一通,回来后就莫名其妙被太子责怪了几句。 在门口时又听到裴厌辞那般说,他心中更加七上八下。 他是万万不信太子会置多年情义于不顾,想要对张怀汝下手,但是这几日太子对他们这些宦官已经心生不满,不过贪了点银两,就大动干戈地要将他义父赶到庄子上。 他不能确定是不是真有此事,但看裴厌辞那样子,明显是知晓些甚的。他知道赵管事和裴厌辞走得比较近,于是就让他来问问口风。 “这个嘛……”裴厌辞有些犹豫。 “有啥跟叔还不能说的,咱们是甚关系啊,这么见外。” “这主要是殿下的事情,咱们下人哪里好乱嚼舌根。”裴厌辞为难道,“我平日里在殿下跟前走,更得注意这些。” “咱们就私底下聊聊,府里多枯燥,我就好奇问问,又不会跟别人说。”赵管事和气道,“若是让第三人晓得了,你我都要被责罚,这点轻重你都晓得,我还不晓得吗?” “说得也是。”裴厌辞舒缓了面色,“其实也没甚大不了的,就是昨日殿下送了那么多东西给张总管,也没见总管亲自去谢恩,对此特别不满。” “只是这个?”赵总管不信。 这事允升也晓得,顾九倾当时见他来回禀,想起了前面裴厌辞的得体,就不轻不重地数落了几句。 “殿下没跟我直接说这事,但我想着近日来除了这事,也就没别的了吧。”裴厌辞道,“你说这事吧,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人家主仆的关系好,不谢恩也没甚。可若要较真起来,那就是张总管眼里没有殿下,心里对殿下将他送出府感到不满。”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着赵管事道:“说到底,在殿下面前,张怀汝在府里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一个下人。现在府上内内外外大家都在吹捧张总管,他俨然成了这个府里真正的主子,他们将殿下置于何地?你觉得殿下还容得下他吗?” “可是,这是万万不可能的。”赵管事有些慌乱,“张总管从来一心只为殿下着想,这是有目共睹的。” “看吧,你现在都还在为张总管说话。” 赵管事更慌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他没谢恩这事给了殿下极大的坏印象,至于如何补救,问我做甚,该问他呀。”裴厌辞脚下往厨房外面走,自言自语地吐槽,“我还忙着去安排人,明日就动手,殿下也太着急了点。反正他受了重伤,寻常人也不晓得是因何暴毙。” 赵管事脚下跟着他往外走,越想越心惊,联想到他大晚上揣着这么多银子,明显是想在吃完饭后去做点甚。 买通人手对张怀汝动手? 他在执行顾九倾的命令吗? 明天,明天! 他倒吸一口凉气,他健步如飞地去了允升住处,生怕晚了一刻自己的靠山就要倒了。 ———— 顾九倾近来有早上练剑的习惯,不说武功多强,至少能在关键时刻勉强保住自己的命。 天刚蒙蒙亮,主院亮起了灯火,他洗了把脸,正在擦水珠,门外有人禀报,说张怀汝来了。 昨日才刚去庄上,今儿个怎么回来了? “让他进来。” 张怀汝身穿灰色粗布厚袄,脚上套着软底布鞋,像是一位刚从乡下赶路回来的老翁。 他坚定地推开想要上前扶他的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得钻心裂肺,还是稳稳地走进了内厅,“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这是怎么了?不管何事都起来再说。”顾九倾心里不是滋味。 “殿下,老奴昨儿个老糊涂了,出了城后才从混沌中醒来,想要给殿下送别,却已经来不及,只好吩咐了允升代劳。殿下挂念老奴这破贱身子,还不忘送那么多天材地宝,老奴昨日心里总挂着这事,一宿难眠,觉得不亲自来答谢一趟,实在愧对殿下的厚爱。” 他声泪俱下,哽咽的话音丝毫没影响自己想要传达的意思。 昨日没来谢恩,是因为病重失去意识了,醒来车驾都已经在城外了,这个不能怪他。之后他叫了允升帮他谢恩,这样还不够,去了庄园后还为此惴惴不安,夜不成眠,于是连夜赶路,觉都没睡,一早就来府上重新谢恩了。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俨然是生怕惹恼顾九倾一点不快的卑微老奴才。 顾九倾原本淡然的脸庞闪过一丝愠怒和不敢相信,转瞬即逝。 “张总管,你就这么不放心本宫吗?” 他昨日才与允升说了几句这人的不是,随口之言,无心而已,今日一早他便出现在自己面前。允升昨晚直到他睡前都还在跟前伺候着,这说明了甚? 撇开他的义子不谈,府内上下还有很多是张怀汝的眼线。 他稍有动静,张怀汝当晚就能收到消息,速度之快,让他毛骨悚然。 “殿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怎么放心得下。”张怀汝满怀关切道,企图唤起曾经他与顾九倾的情谊。 但这句话在太子的耳朵里,成了另一层意思。 “张怀汝,张总管,”顾九倾眼里涌起一丝悲伤,“本宫,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任何宰割的冷宫皇子了。” 张怀汝疑惑地抬头,不明所以。 “本宫已经长大了。” 第35章 赵管事 那为何……你要我死 君臣之间的关系向来微妙。 能力强干, 无须明言就能将自己想要的打点得妥妥帖帖,这是会揣摩圣心。 识于微时,相知相伴, 忠心耿耿相护, 一朝主子飞黄腾达,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 这是慧眼识人。 可这关系也是危险的。 人在权力中很难一直保持清醒, 稍有不慎就会迷失, 失去分寸。即使难得地保持了, 你也不能保证上位者仍保持着从前的看法。 尤其是对顾九倾这样一个敏感多疑、自卑又自负的未来君主来说。 当初暗害不成, 一直怀疑裴厌辞靠近自己的动机, 现在也会怀疑张怀汝在挟恩监视、控制他。 他的心里, 住着一个饱受虐待的、小时候的自己。 只要有人让他不舒服了, 不管这人是谁, 都应激一般地想要立刻反击回去,以免自己再次陷入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局面。 所以, 张怀汝死了。 裴厌辞是第二天起床时听毋离夸张地讲述事情经过的。 张怀汝一早到主院请安, 不知哪里惹了顾九倾不痛快,直接让人一条白绫勒死了他。 允升被发落到了城外张怀汝住了不到一晚的庄子上。 至于剩下的人, 只剩下惶恐。 那些下人看顾九倾的眼神, 仿佛在看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当主子的心意揣摩不出来的的时候, 在底下人开始彻底胆寒畏惧的时候,一位合格的帝王诞生了。 裴厌辞饶有兴致地望着沿湖走来的一行人。顾九倾长身玉立,刚游湖赏春回来。柳条在上方轻拂, 鲜绿婀娜,在他的脸上投下影绰的斑斓。 即使沐浴在和暖的春光里,他的眼底也像千年难化的坚冰, 扎得人锥心刺骨,鲜血淋漓。 既然他错过了与顾九倾携手共渡最艰难的时光,那么,他会成为现在乃至未来一段时间里,他最信任的宠臣。 直到他对自己毫无用处。 他微微弯下身子,等待他们离开。 黑金蟒靴在他眼前闪过,又彻底顿住了。 “你随本宫去凉亭处坐坐。” “是。”裴厌辞只得跟着他过去。 飞檐亭里,春风习习,婢女摆上了点心,在庭外搭了个小炉子煮茶。 八面竹帘放下一半,顾九倾端坐在上位,面色凝重,轻叹道:“张怀汝走了,允升也下放到庄子里了,府里一时间没个主事的人,往后,你就接替张怀汝的位子吧。” 裴厌辞道:“是。” “过两日东宫属官会来汇报三年来各项事务进展,你做好府内一应事宜。” 三年了,他终于从安京官场的边缘人物,开始走向权力的中心。 “是。” 亭内是长久的静默。 阶下婢女煮好了茶,低头弯腰送了上来,又撩开帘子离开。 顾九倾神色在氤氲的茶水中恍惚了下,问:“你说,本宫的做法,对吗?” “小的没资格评价这事。” “你怕本宫?” 连跟了他将近二十年的人都能处死,一点情分都不讲,其他人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这会儿可能真的有一部分伤心的成分在,但他想的更多的是收拾这件事造成的烂摊子——往日建立的仁德形象崩塌,他不好再笼络人心。 “小的不怕。”裴厌辞道,“小的只晓得,殿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由,张怀汝被处死,一定是他触犯了殿下的逆鳞。陛下知道这件事情后,只会觉得殿下是在立威。” 顾九倾脸色稍霁,“本宫选你,果然没错。” 张怀汝代表了他的过去,而裴厌辞,才是日后能在他身边辅佐的能人。 “本宫想将府内的人换一批,你觉得怎么样?”这些人他用着膈应。 “换了一批,没准还会混入朝中觊觎太子府之人的走狗,不如仍是现在这些人,只是允升走了,府内其他老人顶上,空了的一两个位子,买几个仆役补上便可。”裴厌辞道。 话音刚落,一个下人着急忙慌地来禀,说:“允升在府里大闹,还把赵管事给捅了。” 顾九倾皱眉,“多派些人手把人押出去,至于赵管事,伤得如何了?” “肚子捅了个窟窿,在哀嚎不止。” “去府外请个大夫来瞧瞧。” 下人欲言又止,面色怯怯,低头领命而去。 “殿下,”裴厌辞看着离开的侍从的脸色,道,“张怀汝的死对府内其余内侍和仆从造成极大的震慑,短时间内他们不敢造次,但也可能如殿下所顾虑的那样,会误以为殿下暴戾无仁。不如这样,张怀汝无儿无女,允升也是靠不住的,殿下不如派小的替他把身后事办了,以彰显殿下的仁德之心。” 顾九倾本就有这意思,“这也算圆满,这事就你来办吧。” “是。” 从后院花园里出来,他见到毋离大汗淋漓地跑来,小声道:“妥了,允升气不过,支开了我和另外两人,去找赵管事了。” 允升离府,裴厌辞派了三人去盯着他收拾行礼,毋离就是其中一个。 “辛苦了。”裴厌辞拍拍他的手臂。 若论这张嘴的气人和挑拨离间程度,毋离绝对是府里第一。 ———— 裴厌辞找人收拾了张怀汝的尸身,寻了处后院不显眼的院子,摆了三日的灵堂,入殓,超度,买棺,一应事务都和普通百姓一样。 亡者生前的衣物物品还需烧了带给地下的人,为此他特地叫了十几人去城外庄子上收拾。 张怀汝刚到庄子上,一晚都没住下,很多东西都还装在箱笼里,他们收拾倒也方便,裴厌辞让人将东西全部带回府上。 收拾床上的枕褥时,一本黄纸黑字的册子从中掉了出来。 几个仆役围上来瞅了瞅,一人失望道:“还以为阉人也会在睡前琢磨春宫图呢,怎是这个?” “你认得?” 仆役摇头。 裴厌辞道:“这是籍书,殿下之前一直在找它。” “张怀汝拿籍书做甚?” “谁晓得呢。” 这就要看顾九倾怎么想了。 反正这位殿下不可能想出一个正面的答案,只会觉得张怀汝私藏籍书,一定有所企图。 而他的籍书,自然是在今日之前就被张怀汝给“偷”走了。 裴厌辞将那些东西带回府,叫人把张怀汝生前的衣物和惯用的东西都烧了,他把籍书给顾九倾送去,人却不在。 刚出院门,一人来禀,说赵管事要不行了。 拖了三天,赵管事还是要步张怀汝的后尘。 裴厌辞本不打算去看他,但禀报的人说,赵管事硬吊着一口气,见不到他死不瞑目。 ———— 屋里是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裴厌辞开门的身影激起了一阵微风,给里面带来了点新鲜空气。 他目光环视了一圈,施施然坐在了赵管事的床前,眼里浮起一丝不忍,哀恸道:“叔,还有何话想对侄儿交代的。” 赵管事瞪大了浑浊泛黄的眼珠子,伸手就要往他的方向抓去。 “就是你!你害了我,害了张总管!”他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一分力气,嘶嗬着声音道,仿佛厉鬼索命。 生命弥留之际的这三日,他总算想清楚了。 当初允升派他去探听裴厌辞的口风就是个错误,这简直刚好落入了他的圈套里。 若非他们的通风报信,张怀汝怎么可能连夜从城外回来送死。 裴厌辞侧身避开,手牢牢抓着空中干瘦的手臂,不容拒绝地压回床上,“叔,你又把我认成了允升。” “我……没……你……”他吃痛得声音扭曲,已经几乎听不清他嘴里的话。 “我知道你做了那么多,从来没有真心为我想过一回。”裴厌辞惨淡地笑了笑,“从来都是因为张怀汝他们要求,才来找我的,你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为我辩解过一句,说过一次好话。你不必愧疚,我不怪你。” 他咬着牙,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你害我,是不是因为之前我敲诈你!” “不是,我能被殿下青眼相待,一步步成为府里的总管,都是因为叔你最开始的举荐。”裴厌辞感激道,“我能有今日,都是叔的功劳,我孝顺你几十里两银子,那是应该的。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可惜啊……” “那为何……你要我死!” “是允升要你死,”他叹道,“可惜不能为你报这个仇,殿下下令将他下放到庄子上去,他连衙门都没有去,我也无能为力,你怨我是应该。” “我不信,我不信,你说的都是假话。”赵管事嘶声力竭地叫着,目光不禁看向床榻后面的屏风。 黑金蟒靴从屏风下方露出一个头来。 许久,蟒靴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叔啊,即使到现在,你还是想置我于死地,从未为我想过半分。”裴厌辞摇头道,“倘若给你个十两八两的,你会不会连殿下都能卖了。” 随着屏风后人影的消失,赵管事眼里的光逐渐衰败,再看向裴厌辞时,恨不得撕碎了他生吞活剥。 “就是你害得我!” 他不清楚具体的来龙去脉和缘由,但他就是知道。 “到底是为甚?因为那几两银子?我还给你,还给你,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他死命地抓着裴厌辞的手臂,仿佛溺水之人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已经闻到死亡的味道,感受到大限将至的无力感。 “不是银子的事情,也不是威胁的事情。”裴厌辞如果将这些微不足道的私人恩怨放在眼里,赵管事早就不能活到现在了。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府上得空出几个位子。如今还差一个,只能劳烦叔挪挪地方了。” 赵管事倏尔睁大了眼睛。 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裴总管,殿下让你赶紧去前院。” “何事这么着急?”裴厌辞慢条斯道,看着赵管事咽下最后一口气。 “扼、扼鹭监的督主,棠溪追大人,来府上了。” 第36章 送人 交友不慎 从府门延伸到大堂正厅前的石板路已经铺上了一条崭新的波斯毯, 裴厌辞走到前院时,正好看到两列玄衣披风侍卫整齐有序地踏步进来,分别站在地毯两侧。 波斯远在西域, 其产出的毛毯质地柔软细腻, 色泽艳丽,花纹繁复, 极具异域风格, 一尺的价格堪比一两黄金。 他拍了下一个目瞪口呆的仆从, 让他给自己让个位子, 侧身挤到了地毯尽头, 顾九倾的身边。 “方才打算把籍书给殿下, 见殿下不在, 正想明日给呢。”说着, 他把籍书递给顾九倾。 顾九倾瞥了一眼, 收回目光,道:“籍书找到了?” “恩, 今日带人收拾张怀汝遗物时, 底下人翻出来的。” “先放你那,明日把那些幕僚和死士打发了。”顾九倾有些不耐道。 这件事烦了他好几日, 此刻恨不得早点结束。 “是。”裴厌辞识趣地将半个身子退至他的身后。 看来顾九倾没将方才赵管事的话听进耳朵里, 待他如前。 几名婀娜露腰的西域舞姬两两并排, 赤脚踏上地毯,霍存四肢撑地,腰背弓平, 一只金缕缎面靴稳稳地踏在人背上。 金色身影从玄色车驾中下来,踏上了波斯毯。 棠溪追头戴堑嵌东珠金冠,脸戴镂空饕餮黄金半脸面具, 身穿穿金丝瑞兽纹云雾广袖大袍,随着他脚步轻移,一股甜辣的香风飘来,霎时间,府内仆役不由眼神明亮起来,不自觉追随着那道身影。 身处在古朴藏拙的太子府里,这一刻,他们似乎体会到了“蓬荜生辉”的含义。 霍存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快步跟在身后。紧接着,一群品阶不一的官员沉默而有序地跟在后面进了府。 顾九倾站在大堂门口,面色霜寒,身边的裴厌辞可以感觉出,他的神情有些紧绷,还有些愠怒。 让一个太子等在门前相迎一个阉人,这是莫大的屈辱。 “殿下。”他微不可察地朝他偏了偏脑袋,小声道,“这只是一时的,你才是未来的帝王。” 一句话似乎给了他不少鼓舞,顾九倾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腰背已经放松下来。 等人走近,他态度自然地上前两步,行礼道:“叔叔。” 裴厌辞倒是头一回听到这个称呼,细想一下,他是有听越停提起过,棠溪追是异姓王,天子都与他称兄道弟。 身为太子,未来的天下之主,此刻只能低下尊贵的头,称一个宦官为叔,也难为他了。 棠溪追神色恹倦,不甚恭敬地敷衍回了个礼,“陛下近来还挂念着殿下的身体,看这梆硬难弯的膝腿,看来还未好全,可别留下了病根,抱憾终身。” “劳父皇挂念,太医都有在看,平日里也叮嘱要好好养着,这腿该曲的时候曲,该直的时候,就得让它们直着,省得以后变成没根的贱骨头。” “是么?”棠溪追的话音危险起来。 “叔叔这边请。”未待他说下去,顾九倾侧开身子,把人迎进了大堂。 棠溪追也不客气,甩甩袖子,先一步主位上坐去。 裴厌辞低头敛眉,恭顺地站在一旁,后脖子突然感觉凉飕飕的。 偷偷抬眼一瞧,棠溪追刚好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 随着两位主子入座,一同跟来的官员也按照品阶寻了自己合适的地方坐下,整个大厅堵得水泄不通。 裴厌辞见茶房的小厮没见过这阵仗,有些软了腿,便打发了他去给其他人奉茶,自己端着两杯茶放在上首。 茶刚端上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就蹭了过来,冰冷滑腻的手指在他手背上似是不经意地摩挲了两下,又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借着喝茶动作的遮掩,朝裴厌辞使了个眼色。 裴厌辞:“……” 交友不慎。 进门第一句话对顾九倾阴阳怪气地发难,刚端起茶就朝他来了。 顾九倾就坐在一旁,怎么可能没看到他的小动作。 凭他多疑的性子,见到这幕眉来眼去的画面,怎么不会怀疑自己是棠溪追的人。 一来就想置他于死地,这是盟友还是敌人! “叔叔可还记得他?”顾九倾也端起了茶,“厌辞之前应该有去督主府上拜访过。” 他说的是裴厌辞被辛海绑走后的第二天。 “没印象了。”棠溪追淡漠移开视线,回答速度之快,仿佛在急于撇清着甚。 顾九倾端茶杯的手紧了紧。 他迫害裴厌辞后,这人第二日就去了督主府,一直是他刻意避开去想的一根刺。 即使裴厌辞已经给了充足的由,一直以来待他也忠心耿耿。 “年纪不大,却能做到管事的位子,看来很有本事。殿下管教有方,接手东宫事务想必也会很快得心应手。” 顾九倾听着他生硬地转移话题,眼底划过一丝暗光,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话道:“今日让东宫属官来找本宫汇报就好,怎好意思劳烦叔叔亲自走这一趟。” “都是陛下的意思。之前二十五年殿下都没接触多少政事,一下子接手这么多,难免有力有不逮之处。陛下考虑事情向来周全,于是派本座过来了。” 见裴厌辞也看了过来,棠溪追恶意地笑了笑,脸上的饕鬣透着虎视眈眈的凶狠,“就看殿下资质如何了,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本座得时常来太子府叨唠了。” 顾九倾面色有些僵硬,“真是劳烦叔叔了。” “为陛下分忧,是份内之事,应尽之责。”棠溪追单手撑头,看着主仆二人,“殿下府上的宦官少了两个,本座这边正好有几个伶俐的,可以调过来。” “这就不劳烦叔叔了。” “这么见外做甚,陛下不放心的是殿下府里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而非内侍。本座手底下的都乖巧听话的很,保证让你用得舒心。” “本宫已经让厌辞准备从外头买了仆役填补上。” “是么?”棠溪追看相他身后的人,眼神微微眯起,立刻不纠结了,“既然殿下坚持自己想法,本座也不好说甚了。” 他这么轻易地放弃往自己府上塞人,顾九倾一时间不禁又起疑起来。 他听到裴厌辞已经买了人,马上就放弃了游说,难道裴厌辞买的人,会是他的人?都还没买,他凭何这么笃定? 裴厌辞真的是他的人? “本宫一直记着叔叔好美人,厌辞这副样貌,可合叔叔胃口?”他放下茶杯,冷漠的话里一如既往,听不出喜怒。 他再次开口试探棠溪追的态度,裴厌辞到底是不是他的人。 “长得勉强能看。”棠溪追语调轻佻,声线暧昧,“怎么,要送给本座?” “只要叔叔想,一个仆从而已,有何不可。”顾九倾不在意道。 若裴厌辞是奸细,棠溪追不会答应他,而是想方设法地继续将人留在他的身边,这样才有用处。 棠溪追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血红的唇沾了茶水,饱满靡艳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溃烂。 “就看他愿不愿意了。” 裴厌辞若是不愿意,顾九倾难免猜忌他执意留在府里是不是受棠溪追所托,他如果明智,应该点头答应。 “一个忠心的奴仆,应该晓得遵从主子的意思。”棠溪追道。 “小的听殿下吩咐。”裴厌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选择的权利又移交给了顾九倾。 太子殿下脸色稍稍缓和,但又沉默了。 “殿下难以忍痛割爱?”棠溪追道,“也是,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总管,定有出类拔萃的才干,才能使殿下倚重,本座也不好毁了个能人,与殿下交恶。” 顾九倾眸光泛冷。 裴厌辞升到总管位子不过这两日的事情,他还未对府里的人正式公布,他现在穿着的还是管事的衣裳,方才棠溪追也是以管事称呼他,一切规规矩矩。但这声“总管”,仿佛不经意间透露出了甚。 “看你为难的。这样,本座只要他一晚上便可。”他目光火辣地盯着顾九倾身后侧的人,“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看他能不能让本座尽兴了。” 饶是裴厌辞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这句话说出来时,他还是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血液逆流。 “殿下。”他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就被顾九倾抬手制止。 “可以。” “……”他就说仆役这活儿干不得! 第37章 马车 你倒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殿下, 督公大人,小的不过……” “太子府上的人就这般没规没矩,”棠溪追似笑非笑道, “主子在这聊天, 下人还敢插嘴。” 裴厌辞站在顾九倾身后,一个眼刀子暗暗飙了过去。 真让他陪一晚上, 这人能做甚?下面能用? 棠溪追接收到他眼神传来的捉趣和嫌弃, 面具后的眼神微眯, 眼尾愉悦地上勾, 活像一只正舒展四肢的黑猫, 准备戏耍即将到嘴的猎物。 “殿下?”裴厌辞小声叫着顾九倾, 仿佛在委屈地问他为何要将自己拱手送给别人。 “他是本宫府里的总管, 本宫允了他说话。”棠溪追的话让顾九倾心里引起淡淡的不满, 想都没想护短道, 又听着这么如怨如诉的呼唤,心中微颤, 不禁为自己方才冲动答应感到后悔, “厌辞今日还有要紧事……” “殿下优柔寡断,御下不严, 陛下的担忧果然没错。”棠溪追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顾九倾嘴里一噎。 “时候不早了, 本座也乏了, 今日便这般吧,东宫这些官员的陈词滥调早就听腻了。” 说着棠溪追便起了身,太子和厅内一众官员纷纷站起, 恭敬地送他离开。 棠溪追走出几步,余光瞥见某人还不知道跟着动弹,清了清嗓子。 裴厌辞没注意, 还在想着等会儿怎么给顾九倾吹风。 突然手腕一紧,他被带得往前踉跄了一步,差点撞进金色香怀里。 抬眸一看,棠溪追两只黑洞洞的眼珠子幽幽地盯着他。 “殿下,这人,本座明早再给你送回来。” 他嘴角勾起一个危险而令人胆寒的微笑,拉着人往外走。 顾九倾没说话,只是琉亮的眼神盯着两人,似乎要看出甚,抓着扶椅的手却慢慢地攥紧。 两人被一群侍卫美姬簇拥到门口,霍存熟练地跪在地上,垂下了头。 棠溪追踏着他的背上了马车。 裴厌辞看了霍存一眼,还是从另一侧绕过,脚下一蹬,身子灵巧地跃上马车,撩开金线绣成的车帘,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 棠溪追惯用的熏香在嵌铜黄琉璃炉中袅袅飘出二三缕细烟,香炉三足是三只铜身烛九阴,炉体做成正在狱火中脱身的重莲。 香炉放在一张金丝楠木四方矮几上,地上铺着一床羊绒花毡,浅蓝底色,上织复杂的珍草和紫、褐、绿三色团花。四周散乱摆着深红印福纹锁褐边靠背隐囊,棠溪追正倚靠在金丝楠木细枝凭几上,金色的袍服下摆散乱在脚边,撑着脑袋看他。 “愣着做甚,快过来伺候。”他语带轻佻道。 裴厌辞脱了鞋,花毡柔软得如踩云端的触感透过足衣传来。 他没有依言坐在他身边,而是盘坐在侧边,后背抵着车厢和隐囊。 “戏已做得差不多,别闹了。” 今日是东宫属官第一次正式来拜见顾九倾,就看到这位太子全程被棠溪追的话牵着走,甚至连身边亲近的人都拱手相送,可见心性凉薄至极。 即使那些人之前有听闻或者私下见过,称颂过顾九倾的仁德美名,如今棠溪追一席话轻松将他辛苦经营起的传言破坏殆尽。 在他和棠溪追之间,明智的人应该知道该怎么站队。 顾九倾这一回输得彻底。 “谁说本座是在做戏?”棠溪追直起身子,见他看过来而未及反应之时,手一扯,将人滚入自己身下。 裴厌辞轻呼一声,就要往旁边翻身重新坐起,颊边猛然撑下一只手,止住了他的去势。 悬在上方的身体犹如浓稠得要让他窒息的金墨,将他困重在狭小逼仄的方寸之地,这让他的脸上不禁升起薄怒,“放开。” “上次你答应与本座对食了。” “何时,我怎不晓得。” “你耍赖。”棠溪追的眼眸更加黑沉,照不进一丝光。 “你颠倒黑白。”裴厌辞冷笑,锋锐的目光毫不相让。 “哦?”美艳绝伦的脸庞瞬间靠近。 鼻尖相抵,裴厌辞耳膜鼓动,甚至连自己呼吸停滞了一瞬后的紊颤都能清楚地听到。 “那现在,本座邀你对食,可否?” 他的嗓音刻意放低放沉,说不出的缱绻温柔,轻薄温热的兰息勾着魂儿般地钻进裴厌辞微张的唇间。 在棠溪追说话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唇似乎碰到了他的唇,又好似没有,一切仿佛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感受得不真切,冰丝丝的,又恼烫得让人心烦意乱。 和他这张过分迫近的脸一样。 他感觉自己的唇有点干,还有点痒。 鸦睫轻颤,微微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思绪,下巴轻轻上提,唇轻而易举地触到了两瓣柔软。 棠溪追愣住了。 趁着这个愣神的功夫,裴厌辞稍稍用力,将撑在身边的手推开,借机坐了起来。 棠溪追反应过来,玩味地笑了起来,道:“你倒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督公大人谬赞。” “若是肯牺牲自己的身体,得到的好处只会更多。”他暧昧地暗示道。 “倘若值得,这又有何不可。”裴厌辞对此倒是无所谓。 这句话成功触到了这位督公大人的霉头,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 “你这是自轻自贱。” “卑贱之身,自然自轻自贱。” 棠溪追皱眉看着他,见他不似说谎,一时间兴致也无了,“滚。” 裴厌辞施施然行了个礼,毫不犹豫地拎起了鞋。 “你觉得本座还会上当第二回?” 裴厌辞暗道不好,手扶着车厢边缘便要跳,腰间一紧,他整个人被带得后仰,重新跌落在花毡上。 “唔……”他的唇,终于被迫尝到了棠溪追的味道。 只是失神了片刻,一具身体重重压了下来,挤压着他的胸膛,轻而易举地困住他的四肢。 裴厌辞双手被一只手掌攥着囚于身后,他身体左右挣扎着,想要蜷缩扭曲,好借此摆脱掉这个困境,摆脱掉棠溪追的唇。 “嗯……” 裴厌辞胸中的一口气憋尽,暗暗换气的功夫,一条柔软的舌趁他不备,直接撬开了他的齿。 他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撇过头想要躲开,一只手卡住他的下巴,将他钉死在花毡上,动弹不得。 他头皮发麻,只能被迫仰起头,脖颈绷直,被动地接受着。 两滴晶莹的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没入散乱的鬓角中。 棠溪追霸道又凶狠,势必要将他的所有不满和反抗都绞杀殆尽,粗粝的舌面划过齿龈,舔舐上颚,在他的腔壁上横冲直撞,舌尖又打着圈儿戏弄他的舌,剥夺他的呼吸,里里外外,全部占有。 裴厌辞一阵头晕眼花,这种感觉让他陌生,陌生到让他手脚冰凉发僵的地步。 又全身发烫发软,蚀肌裂骨,全身血液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发泄这股热气的出口。 他的喉咙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似是难得让步的祈求,又似乎是不甘,想要拿回身体的主导权。 他开始试着回击,舌尖笨拙地勾着引诱,再狠狠咬下一口。 棠溪追皱起了眉。 鲜血,从两人的唇间流了出来,顺着下巴淌下。 铁腥味在味蕾中蔓延开,裴厌辞暗骂一声不好。 果然,他看到棠溪追幽深魅眸里闪过一丝紫光,嘴里遭受的攻击猛烈起来,禁锢身体的力量仿佛要将他揉碎了纳入对方的身体里一般。 真是自作孽。 他吃痛地呼了一声,发出的声音马上被对方的唇完全堵死,一点没进两人的耳朵。 不行。 “棠溪,棠溪……”裴厌辞努力分开两人距离,含糊不清地叫着他。 轻柔的呢喃仿佛远古的呼唤,棠溪追稍微唤回点神智,抬起头,眼神幽幽地盯着他。 此刻的他,毫无人类的情感,像一只只想交/配的野兽。 “你把我弄疼了。”裴厌辞难得软着语气道。 不软也没办法,此刻他浑身乏力,却又发烫得厉害,只能躺在花毡和他的臂弯里喘气。 棠溪追呼吸从头到尾都很平和,脸色却比往日更加莫测难辨。 他的嘴角还在淌着鲜血,像荒雪上撒下的蔷薇瓣,给这张浮华瑰丽的脸庞增添了一丝野性和危险的堕落。 裴厌辞感觉到缠锢于四肢和身体的力量正在消散,这会儿他也没力气起身,干脆躺着了。 棠溪追突然俯身。 他吓了一跳,却只是感觉到粗粝的舌面从锁骨上滑至下巴,直到嘴角。 棠溪追卷走了他身上的血涎,吻去了沾染的污秽,直至将最后一丝血也吞入腹中,只留下一片晶莹。 他轻笑一声,侧身躺在裴厌辞身边,手臂轻搂着他。 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 待缓匀了气息,裴厌辞将衣袖悄悄往上提了提,果然,手腕处已经带上了一圈红色,在白皙的皮肤上特别显眼。 这人手劲怎么这么大。 他心里盘算了片刻,将袖子重新拉下,掩盖住了伤口。 他从来不会轻易对别人暴露自己的伤口,以及弱点。 除非他有利用价值。 第38章 复返 方才谁往本座这上边亲的?主动得…… 棠溪追闭着眼睛, 下身突然感觉到一股风,他没有躲开,反而调整了更适合的姿势, 生生挨了身旁人的一记腿击。 “你发甚疯。”裴厌辞冷静地把他刚刚舐过的地方又用袖子擦了一遍, 舔舔嘴唇,推开他的手臂, 扶着小几的边缘坐了起来。 乏力的身子一歪, 身体的重量推着小几往旁边滑去, 上面的香炉晃了两下, 倒在了桌上, 洒了半桌早已冷透的炉灰。 裴厌辞吸了点扬起的炉灰, 小猫似的打了个喷嚏。 “你这人还真不讲, 明明是你先轻薄本座的。”棠溪追躺在马车里, 手肘弯曲支起个脑袋, 目光遥遥看着他。 “那是意外。”裴厌辞才不承认自己只是为了在他愣神之际挣脱他的束缚,这才亲上去的。 搓着鼻子扭过头, 见他拇指指腹刮蹭着唇角的残血, 说句话血沫子就从嘴唇间渗出来,看起来凄惨无比, 心里的怒意消散了些。 熟悉的热意又从身体深处一丝丝地涌现出来, 蔓延至四肢百骸。 督公大人修长的食指点点自己的唇, 鲜血染红的唇妖娆地勾起,眼神无辜,“方才谁往本座这上边亲的?主动得本座都不好意思了。” 有必要戳破吗!裴厌辞攥紧手, 羞恼地往他小腿上又踹了一脚。 这是他生平以来最丢面子的事情,被人按在马车上亲,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偏偏还是自己先挑起来的。 “谁敢说这不是咱们心意相通的表现呢。”棠溪追此刻面具早在吻他时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脸上只剩下满目娇俏,荡漾着春情。 “谁跟你心意相通。”裴厌辞没好气道。 “你没有吗?”棠溪追朝他眨眨眼。 剑眉下狭长的眸子氤氲出一抹海棠红,点点飞春,黑中带紫的瞳仁升腾出一丝危险的腥气,妖冶而神秘。 裴厌辞怔愣了下,在喉结滚动中偏开了脑袋,强迫自己的目光从这张雌雄莫辨的脸上挪走。 “等会儿你喜欢用鞭子还是绳索?脚链也有,还想在你的胸口亲自穿上一个环。”棠溪追声音嘶哑,双手交叉相叠,垫着下巴,慵懒地趴在花毡上。 方才吻他时气息都没有乱了一毫,此刻看他的目光却愈发灼热,“本座可以把你的下面用细细的金链勒住,坠着一把玲珑的小金锁,发泄不得。你憋红了脸仍不屈地看着本座的样子,肯定最漂亮。” 又是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棠溪追陷入了一种异常兴奋的臆想中,嘴里小声碎碎念着,两眼放光。 然后被裴厌辞一脚无情踹醒。 “把你满脑子的肮脏想法收回去。” “小裴儿,这样对合作对象可算不上友好。”棠溪追轻而易举抓住了他的脚,脱下他的足衣,细细揉捏,像是在把玩品鉴一件上好的玉器。 “放开。”裴厌辞感觉到身体越发难受,整个人也越发烦躁。 他一只手架在小几上,漫无目的地想要抓住甚,白皙的手指只碰到了一堆香灰。 脚趾蜷缩,脚背忍不住绷直,他的脸上蔓起一丝红,偃月眸子似乎沁在醴甜的甘泉中般,摇曳出点点星光,颤抖的唇微微张开,似乎在发出邀请。 怎么感觉这人比他还熟悉自己的身体! “小裴儿,你答应与本座对食,好么?”棠溪追温柔地开口。 只是这种温柔出自他之口,鬼魅飘渺中暗含森森冷光。 裴厌辞想都没想,抓起一把香灰就往他脸上撒去。 纷扬的薄雾在两人之间弥漫开,裴厌辞又打了两声喷嚏,身体更加难受了。 等等。 他抬起眸子,看向毫无感觉的棠溪追。 “你这香,不会掺了点催/情的东西吧。” “闻了那么多回,小裴儿你真是后知后觉。”棠溪追嗔道。 谁会想到你这么变/态啊! “这是宫中秘制催情香,用数十种名贵药材炼制。”他陶醉地眯起了眼睛,“你不觉得这味道十分好闻么。” “……”就算好闻,也不能忽略了它的功效啊。 他就说怎么自己每次见到他,身体都会发热,且反应一次比一次强。 但看眼前这人,毫无感觉。 不愧是阉人。 明白了这只是熏香的作用后,裴厌辞放下了心,这张脸长得再如何颠倒众生,也不过只是一副皮囊罢了。 被抓着的那只脚毫不留情地往他胸口踹去。 “以后见我前不准熏香。” “这是为何?”棠溪追面色一顿,看着他。 裴厌辞收回脚,居高临下看着侧躺在地上的人,“脏。” 棠溪追表情凝固,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剩下的路中,他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躺在那里,手臂架在额头上,金色的宽大的袖口遮挡着脸庞,不知是睡去了,还是在继续酝酿着他的肮脏想法。 马车终于停下了。 “义父,到了。”霍存嗓音尖细道,见车帘晃动,忙匍匐下来。 背上没有落下脚,反而余光中瞥见靛蓝色的身影从另一侧跳下了马车。 霍存疑惑地抬眸。 裴厌辞看都没看他,率先往府里走去。 “裴厌辞。”霍存忙叫住他。 “这边另外准备了马车,千岁让你回去。” 裴厌辞微微挑眉,这明显是刚下的命令。 方才不是一脑门的龌龊想法吗,怎么又让他回去了? 这人在抽哪门子的疯? 裴厌辞发现,他有点看不懂棠溪追。 就像是每次见面,总是不在他的预料时间范围之内,也总会遇到他设想之外的事情,那种失控感,让他有种莫名的烦躁感,同时又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 期待着下次与他见面,会发生在何时,何地。 不过,这也可能是那催情香的效果。 一辆更娇小的马车很快拉了过来,没有棠溪追车驾奢丽,却也精致。 裴厌辞跳上马车时,看了眼对面的马车。 一道金光脸影从车帘缝隙中闪过,微风轻拂,纱帘又重新密合,窥探的人影彻底消失不见。 裴厌辞钻进了马车中。 等人车消失在街口时,棠溪追这才撩开车帘。 霍存忙要跪在地上,却见他没踩着自己的背就下了马车。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棠溪追,金色面具下的脸色阴沉晦暗,目似沉渊,他生怕下一刻,这人会直接抬手要了他的命。 “千岁。”他颤抖地吐出两个字,想要告罪,却见棠溪追摆摆手。 “反正都是脏的。”他扯了扯嘴角,往府里走去。 霍存无措地四下张望了下,不知道自己该做甚了。 “裴厌辞?!”他看到远处一辆熟悉的马车驶了回来,惊讶地脱口。 棠溪追顿住脚步。 马车很快重新停在了督主府门口,裴厌辞跳下马车,见到人都还在门口,道:“你们怎么都不进去?” “你不是走了吗?”霍存道。 “不能回来?” “你真要进府?” “千岁把我要过来一晚,现在晚饭都还未吃就回去,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霍存震惊地看着他走到棠溪追身边,又越过他,自顾自地进了府。 “快摆晚饭吧。” “千岁?”霍存从未见过有人敢在棠溪追面前如此嚣张之人,无助地看向另外一人。 棠溪追目光追着他的身影而去,几步跟上,一把将他的手攥住。 “做甚?” “本座已经给你机会,让你离开了。” “那又如何?千岁大人想要反悔?”裴厌辞道,“顾九倾会如何想?说你色厉内荏,明面上要来了人,实际却没胆子动他?还是你想跟他说,我是你这边的人,你我只是逢场作戏坑害他,所以一向心狠手辣的督主大人竟然心软放了我?” “你让本座倒胃口。”棠溪追嗤声道。 “这个原因说出去,你觉得谁会信?” 霍存:“……” 你就不知道谦虚一下吗? “你知道进了这府,意味着甚吗?”棠溪追难得神色严肃地开口。 倘若没有进府裴厌辞就回去了,顾九倾和其他人都知道他并未委身于他。可这要是进了府,过了夜,谁都能想到他将会受到的屈辱。 内侍缺了子孙根,不是完整的人,被世人所看不起;委身给内侍的人,那是自甘下贱,更被人瞧不起。 棠溪追觉得裴厌辞这些时日都是顺风顺水,行事总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也许并不清楚这件事会给他带来的后果。 “我知道。”裴厌辞道,他不是老实憨厚的十六岁少年,宫里内侍的那些事情,他们矛盾的处境,就算没有亲眼见过那些龌龊,他也听说了不少。 棠溪追被他的这声干脆利落的回答弄得有些窘迫。 就算他是权倾朝野的异姓王,也免不了身体残缺的事实。 “多谢千岁大人关心。”裴厌辞笑了笑,倒映着晚霞火金色的璀璨,把他的手推开,“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甚。” “你……” “先摆饭吧。”太子府下人的伙食不行,督主府应该不会不行了。 棠溪追深深看了他一眼,挥手命人摆饭。 ———— 晚饭在诡异的沉默中结束,棠溪追看起来没甚胃口,动了几筷子后就没吃了。等裴厌辞吃完漱了口,这才带他到了主院。 “你睡偏房。” “我要睡你屋子。”裴厌辞心里好笑,刚才亲他的凶狠劲儿呢,这会儿怎么倒是扭捏起来了,“和你睡一起。” 棠溪追的脸色阴沉了三分。 “你先在这等等。” 他大步走进自己屋子,约莫一炷香过去,这才重新开了房门,冷淡道:“进来。” 裴厌辞走进屋里,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馥郁的香味。 但显然已没有多少残留。 他是把裴厌辞的话听进去了的。 屋内陈设简朴至极,空了大半,犹如蝗虫过境一般。但仔细一看,至少在一炷香前,那些地方本来应该摆着不少东西。 “怕我偷你东西不成,好玩意儿全都收了。”裴厌辞揶揄道。 “啧,你这人怎这般多话。”棠溪追的脸色阴了阴,“沐浴去。” 在裴厌辞转身进屏风后的瞬间,床底下伸出了一只颤颤巍巍的沾血人手。 棠溪追悠然望着屏风,狠狠一踩,脚尖在那只手背上重重碾了碾。 第39章 意动 用鞭子,狠狠地罚我 裴厌辞转过屏风, 里间地上挖凿出一圆池,直径约一丈又五尺,深浅不一, 深处三四尺, 浅处不过两尺有余,方便坐着洗浴, 享受婢女内侍的服侍。 池壁用白玉贴就, 一池水盈盈明澄, 却散发着幽香, 如兰似麝, 四周摆满了白鹭青铜连枝灯。一干婢女内侍恭敬地跪列成两排, 头颅低垂, 在他手臂伸展开时, 有条不紊地站起身, 帮他褪去衣裳鞋袜。 入得水里,美婢拿着丝帕擦洗他的手臂, 年轻的小内侍揉捏肩颈放松, 裴厌辞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借尸还魂还不满一月,上辈子的事情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 感觉好久没这般惬意了。 看顾九倾院子里的陈设布置, 都不如一个宦官豪奢。 他身子下沉些许, 仰头将脑袋枕在池沿边,却见头顶一串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在拱壁屋梁上, 四周画着五男五女,不着寸缕,颠倒阴阳, 不知天地为何物。 “……” 细看之下,画中人不是在媾/和,而是在互相厮杀,他们用嘴将对方身上的肉撕咬下来,指甲也成为了利器,戳向另一人的双目。鲜血溅洒出来成为朵朵红花,他们四肢扭曲,残破不堪,表情却欢快饕足,完全沉浸在这场人肉盛宴中。 顾九倾也没这般恶毒的品味。 这画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仿佛有了魔力一般,只是稍微看得久一点,他就觉得头晕目眩,仿佛邪魔之念入体。 裴厌辞从池子里出来,婢女忙擦干身上的水珠,服侍他穿上里衣。 转过屏风,恰巧见到棠溪追从屋外进来,发尾滴着水,显然也刚从别处沐浴归来。 褪去了一身繁丽,此刻他只是身穿简单的白色纱袍,更显清水出芙蓉,有种别样的美。 他的皮肤很白,白的与身上的纱袍融为一体。但在烛光下,那身纱袍被照得几乎雪融,虎背蜂腰和笔直刚健的长腿在其间勾勒出一个朦胧暧昧的暗影轮廓。 察觉到异样的目光,棠溪追扭头望去。 裴厌辞忙将视线移开,漫无目的地看向别处。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屋内陈设已经焕然一新,名书古画,枯木竹石,古拙异常,连带着床上的帷帐都变成了与之相配的松竹描金油棕绸。 屋内不及方才浴池明亮,眼下又被挑灭了几盏灯火,更显昏幽。 一群侍从婢女无声地行礼告退,屋内只剩下两人。 眼下不知该说甚,裴厌辞假装打了个呵欠,率先躺上了床,还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裴总管看起来经常流连花丛,邀人上榻都这么得心应手。”棠溪追似笑非笑,脱了木屐,与他并排,半倚半靠在榻上。 “与千岁自是不能相比,这张床还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许是他方才拍了床的缘故,他凝神听了下,“怎么感觉床底下有动静。” “老鼠。” “你屋里会有老鼠?”裴厌辞还不如相信世上有邪祟。 “嗯。”棠溪追面不改色地承认。 裴厌辞:“……好吧。” 除了老鼠,他也不知道会是甚了。 “你怕老鼠么?” 他语调倦懒地问道,伸手欲去撩他额前的碎发。 裴厌辞抓住他的手。 说实话,他眼下有点紧张。 马车上他就感觉到两人身体力量的悬殊,若棠溪追真要对自己做点甚,他还真没办法。 “方才在马车上,千岁说的鞭子呢?” 等着别人大发善心放过他,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不如主动追击。 他知道棠溪追对自己起了兴趣,这种兴趣和他对待别人的那种施暴欲一般无二,可能因为他矛盾的身份让他好奇,可能因为他是政敌顾九倾身边的近侍,拿他当撒气的替代品,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性子合他胃口,能让他兴奋,于是想亲自上手折辱糟践一番。 但他不想。 他不想受伤,更不想这么快就让棠溪追得手,继而对他失去兴趣。 与这样的人相处很危险,他的身份却能给自己带来极大的利益。 “你想要?”棠溪追的心情显然不错,“本座没有道不奉陪。” “太子这次绝地逢生,陛下还给了他参政的权力,当初的诺言没有办到,千岁是该罚我,”裴厌辞一手轻搭在他的肩膀,凑到他的耳际,朝他的耳道吹热气,“用鞭子,狠狠地罚我。” 棠溪追被抓的手倏尔用力,反抓住他的手,目光带着剜心刻肺的欲孽。 “你若真这样想,上次见面你就会提了。”他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没有一贯的阴阳怪气,声线倒是紧绷起来。 “主动认错,总比千岁到时候翻旧账责怪我来的好。”裴厌辞冰凉的鼻尖轻触他的脸颊,亲昵地摩挲,“我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仆役,比起我的认错受罚,千岁更想要的,恐怕还是东宫的覆灭,顾九倾的倒台。千岁能否免了这顿罚,给小的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只小狐狸,开始偷换概念了。他在床上折磨人纯粹是为了泄/欲,哪里是想罚人。棠溪追眼里晦涩如深,也不开口分辩。 “明日城南孙氏牙行的人会带着侍从进太子府,任由我挑人,到时候我一定会挑中千岁的人。”裴厌辞道,“他们从底层杂役开始做起,不知几年才能成为太子心腹。而现在,你就有一个现成的,站在你这边,他已经赢得了太子的信任,为他出谋划策。” 棠溪追目光的灼热熄灭了些。 “你威胁本座?”今晚若是不动他,裴厌辞还继续为自己办事,若动了他,他将失去一个盟友,顾九倾那边将增加一个全心全意为他出谋划策之人。 “若真威胁,千岁恐怕连明早的太阳都不会让我见到。”裴厌辞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帮千岁。今日千岁带领东宫属官前来,当着众人的面将我要来,以此羞辱太子,无非就是想让他们认清局势。千岁想彻底控制住东宫,试问太子府里还有谁比我更懂千岁的心思,更快地帮千岁实现自己的目标?” 他上身贴靠在棠溪追的手臂胸膛上,姿势暧昧,头颅高昂地看着他,目光清明无比。 棠溪追目光幽邃。 “詹事府詹事王顾,效忠于本座。”良久,他道,“本座明日派人知会他一声,日后有事,你尽可放心吩咐他去做,他会全力支持你。” “多谢千岁。”裴厌辞有些累了,重新躺回他身边,“千岁武功这么好,日后得空时,能否教教我?” 他好容易身体康健了一回,竟然还碰到武功高强的,倘若下回遇到的不是棠溪追,而是别人,他恐怕没有自保之力。 “你这资质,再学十年也难达本座三成功力。”棠溪追嗤笑道,“十六岁根骨已经几乎定型,若是要学,只会是自讨苦吃,还是歇了那份心。”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反倒是耳畔的呼吸绵长起来。 歪头一看,裴厌辞柔软的薄唇翕张,已经沉沉睡去,毫无所觉。 棠溪追忍不住无奈笑了一声。 他放开裴厌辞的手,将人身体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裴厌辞皱着眉头,嘴里嘤咛一声,却没有醒来。 棠溪追没敢再动他了。 他一手撑头,静静地盯着裴厌辞沉寂的睡颜。 在无人注视黑暗中,黑沉带紫的瞳孔阴翳里,埋藏压抑在心底最深、最肮脏的欲望,终于尽情释放出来。 枯白修长的手因激动而颤抖着伸出。 裴厌辞的脸庞带着几不可见的细绒,随着平缓的呼吸轻轻拂动,像一颗堪堪要熟的桃子,润白中带着一点儿掐尖儿的粉意。 在几乎要触及到脸庞的时候,那只手停住了。 棠溪追知道,自己的手,指尖,是冰冷的。 不似人的、毫无温度的冷。 手在半空悬停了片刻,转而勾起裴厌辞鬓前的碎发,别到耳后。 窸窣声响起,棠溪追下了床,披上长衫,离开了屋子。 等关门的声音响起,裴厌辞等了许久,这才状似无意地翻身朝里,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屋里最后的几盏灯火,也被棠溪追熄灭。 周围没有第二个人。 他的枕边,放着一本功法,还有一支小巧玲珑袖箭。若他真的熟睡过去,很容易被锋锐的箭尖伤到。 但它们不是放在棠溪追方才躺的那侧,而是放在里侧。 就好像他知道裴厌辞肯定会翻身到里侧,一眼看到它,从而收起。 他借着装睡,将话题停留在安全的聊天范围内,想以此稀里糊涂地就这样度过一晚。 棠溪追知道他在装睡。 裴厌辞心里有些微妙。 他将东西放到床榻外面,拢了拢衾被。 被子被那家伙躺了一下,已经沾到了点催情香的味道。 又要难以入睡了。裴厌辞头疼地想着。 整整一晚,棠溪追都没再出现过。 ———— 第二日一早,裴厌辞早饭都未吃,让府里的人备好马车,送他回去。 等他打着呵欠随着马车的摇晃昏昏欲睡时,这才发现,昨日傍晚时棠溪追不慎掐出的红肿已经差不多消散了。 没涂药,昨晚也就棠溪追抓过,怎么好的可想而知。 “真是多此一举。” 裴厌辞烦躁地叹气,嘴角却不禁勾了起来。 第40章 体面 世人,尤其是男人,都对柔弱易碎…… 裴厌辞回府时, 顾九倾正在主院里用早膳,听到侍从禀报说他回来了,白瓷汤匙在手里顿了一下。 “棠溪追派了马车送他回来?” “是。进府后他就回了院子。” “可是受伤了?” “看那样子, 不像。”侍从斟酌着字眼道, “他从门口走回了后院。” 顾九倾面色平静地继续拿起汤匙,舀了一匙燕窝, 到了嘴边, 又将汤匙放回碗里。 “你先下去吧。”他一丝不苟地擦着手巾, 等下人离开, 他起身往院子外走去, 脚下步伐比往日时更快上许多。 昨日在看到裴厌辞被棠溪追拉着往外走的时候, 他有些不悦, 也有几分担心和焦灼。但这种微薄的关心和不虞, 在东宫属官一一参拜他时, 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第二日,此时此刻, 等他再次听到裴厌辞消息时, 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愧疚。 这股愧疚带动着浑身的血液,奔涌向大脑, 引起一阵轻微的恶心眩晕, 红了他的眼眶, 冷了他的手脚。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他,好摆脱掉心里的那份愧疚感。 等快到裴厌辞的住处时,他的脚步反而犹疑起来。 他的脑海里, 反倒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棠溪追怎么会好心地派马车送他回来;比如,棠溪追残暴嗜虐朝野皆知, 每晚睡前总要将人折磨得半死才肯意犹未尽地收手,裴厌辞怎么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不安和多疑的情绪再次放大,越发叫他不得安生。 他目光迟疑了下,再次变得淡漠而坚定,敲响了房门。 “进来。”屋里,毋离的声音响起。 他推开了门。 毋离看见来人,先是震惊了下,尔后有些不悦地看着他。 “殿下,”他敷衍地行了个礼,“殿下怎么屈尊降贵来这里了。” “你先出去。”顾九倾命令道。 毋离担忧地看了裴厌辞一眼,转身出了屋子,脚步一拐,又猫着腰顺到了后面的窗户底下。 “殿下来这做甚?”裴厌辞疑惑道,接着露出恍然的神情,惭愧地垂下眸子,“小的无用,没能探听到狗阉人的虚实。” “嗯?”顾九倾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他曾设想过裴厌辞会憎恨,会不想他,碍于身份不得不对他低头,或者是颤抖地扑进他的怀里,哭诉棠溪追在他身上实施的暴行,害怕地寻求他的安慰。 不可否认,联想到第二种可能时,他心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怜惜之情。 甚至,有些激动。 也许,世人,尤其是男人,都对柔弱易碎、需要他保护的人情有独钟。 特别是只对他一个人展现出来的时候。 裴厌辞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他若想显露出这种神态的时候,只是因为这样最能有利可图。 眼下,他选择将可以谈感情的事情,变成了一场公务。 “你就没有甚别的要对本宫说的吗?”顾九倾神色难辨,从他的面容中,完全看不出方才他内心的所思所想,只有一张惯常冷漠的脸。 将裴厌辞送给棠溪追一晚是个糟糕的主意,只是当时被棠溪追话赶话地激将,让他心里疑窦丛生,总让他觉得裴厌辞是棠溪追派来的人——不单单只是棠溪追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还有他们之间的感觉,明明没有跟对方说过一句话,却总显得和谐,默契,气场相融。 他这个裴厌辞的主子,反倒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这让他很不舒服。 倘若裴厌辞对他有点情,是该怨他答应下来的。 若是否认了对他的不怨,顾九倾觉得更加棘手。裴厌辞与他,那就是产生了隔阂。 不管哪一种,他暂时都还没有想好如何解决。 “小的被棠溪追带走后,在马车上,他就对小的……”裴厌辞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吻,思绪忍不住卡壳了下,继续平静道,“后来回府,他让小的沐浴一番,上了他的榻……” “够了。”顾九倾面色阴寒。 他知道凭棠溪追残缺的身体,压根不可能对裴厌辞做出甚别的事情,但一想到他们两个在同一张榻上,他内心就起了一股暴怒。 一种恶心、嫉恨的感觉在胃里翻江倒海。 裴厌辞成功调动起了顾九倾的情绪,将身边的近侍送给阉人玩弄,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不堪。 “小的说这些不是想污了殿下的耳,只是想说,棠溪追一上来就……他一直没给小的机会套话。”裴厌辞歉意道,“昨日棠溪追当着东宫属官那么多人的面让殿下没脸,殿下忍辱负重一口答应将小的送过去,肯定是想借机派小的去探听虚实,诱棠溪追开口。” 他主动帮上司顾九倾顾全了脸面——不管这位太子殿下将他送出去出于何种目的,看起来这么不堪的事情,现在都是为了与棠溪追朝堂间的博弈。 “只是东宫属官而已,不值得本宫花费太多心思。”顾九倾并不在意那些人,“他们是臣,本宫是君,棠溪追需要用这种不入流的小家子手段来拉低官员对本宫的印象,以抬高他自己,本宫不需要。” 裴厌辞这才抬头,高看他一眼。 “只要本宫身上流着父皇的血脉,那就是正统,除了支持本宫,其余的都是异端,罪不容诛。”顾九倾凉薄地说完,比常人颜色更浅的黑褐色眸子转而看向他。 相反,不趁着这次搞清楚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他以后肯定会怀疑裴厌辞对他的忠心。 这是比赢得东宫属官支持更加重要、更加紧迫的事情。 他没察觉到的是,在思考到未来的时候,他已经想去规避不利于他和裴厌辞君臣关系发展的因素了。 “你就没有一点怨本宫的么?”他终于还是坦诚地问出口,不想再互相猜来猜去了。 “只是身上带点伤,就当是熬一场酷刑了,阉人又不能真的对小的做甚。”裴厌辞虚弱地笑了笑。 赢得了信任,该他发起攻势了。 “殿下的心,小的懂,无需过多的解释。只是小的没用,棠溪追即使在床上嘴都很严,小的没问出甚有用的线索,就昏睡了过去。”他眉眼下垂,整个人怏怏地不乐着。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顾九倾不甚习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余光瞄到他被子外的手腕,带着一圈青和一圈红,不禁捧了起来。 裴厌辞立刻挣脱开,皱眉闷哼一声,将手藏进被子里。 “弄疼你了。”顾九倾歉意地皱眉。 “还好,不是很疼。” 主要是看多了露馅,毋离的指宽明显比棠溪追胖一圈。 “手腕都如此,那身上……”顾九倾毫无波澜的声音在此刻有了些许颤抖。 想象中是一回事,真的见到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本宫让御医给你瞧瞧。” “不用。”裴厌辞忙道,他身上能有甚伤,一瞧就露馅。 “现在不是害羞怕丢脸的时候。”顾九倾眼底浮起几分焦急,“身体要紧,千万不能留下病根。” “殿下。”裴厌辞眉眼柔和地望着他,“我真的没事。” 这在太子的眼里,更像是他故作坚强地反过来安慰焦急的自己。 心中那股愧疚之情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排山倒海地涌来。 “抱歉。”他颤抖着唇,道。 不该去怀疑他和棠溪追的。他去了一趟督主府又如何,这段日子,他都为自己做了甚,又帮了自己多少,不是都看在眼里的么。 “东宫属官里,肯定有棠溪追的走狗,这次小的没能为殿下探听出来,日后殿下一定要小心。” 顾九倾听着这些关切的话语,鸦黑的睫毛颤了颤,更加坐立难安。 “你先养伤,旁的事情暂放一边。”他道,想了想,仿佛承诺一般,补充了一句,“等你伤好了,整个王府,还有东宫,本宫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跟你一起商量。” 这是在说,他一个下人,也可以插手东宫的政务了。 “小的定不负殿下看重。”裴厌辞嘴角缓缓勾勒出一抹笑容。 对凉薄的人而言,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埋怨,愤怒,示弱,卖惨,都只能激起一时的情绪。 只有对他有用,一心一意为他办事,关心他利益,才能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 40-50 第41章 买房 你就只管把我吩咐的事情交代下去…… 裴厌辞之前在处张怀汝和赵管事的事情, 被棠溪追叫去了一晚上,回来后顾九倾担心他累着,便想让其他人暂时接手他手头上的事情, 裴厌辞于是提了毋离的名字, 顺便让他替了赵管事的位子,成为了前院管事。 毋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差点直接从屋外的窗户底下蹦起来, 还好智尚存, 连忙捂住嘴。 直到脑袋被上方两片瓜子皮砸中。 “喂, 你还要在这抖到何时?”裴厌辞悠闲地朝他又丢了瓜子皮。 毋离这才发现顾九倾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一个大管事就这么激动?”裴厌辞揶揄, “别憋着笑了, 再憋就内伤了。” “我真成前院大管事了?”他傻愣愣地问着。 “出息。”裴厌辞摇头, 把探出窗外的身子收回来。 毋离连忙绕回门口进屋, 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你说, 他们会不会也拿银子来孝敬我?三不五时地请我喝酒?” “不行,我连管事都没当过, 直接成了大管事, 他们岂不是不服我?” “早知道让你留点老实肯干活的人了,现在这些人, 哪个平日里肯干活, 手拿出来, 都分不清哪个主子哪个下人。” 他埋怨着,一边为以后能得到更多月俸更多恭敬而开心,一边又感到前途堪忧, 自己哪里是管人的料子,躲在人家背后瞎起哄、给上头添堵倒是会。 “不是还有我么,你操心这个做甚。”裴厌辞把他招到近前来, “你就只管把我吩咐的事情交代下去,他们自会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这是何道?”毋离纳闷道。 “只会埋头做事的人走了,剩下这些一个比一个精明。更精明的开始的时候会将事情推脱给相对不那么精明的人做,后者不是从前那些愚笨的,会想法子把状告到你头上,你只需要顺势将推脱事情的那些人打骂一顿,又顺便给另一伙做完事的人一点甜头。往后,你这管事就当得顺溜了。” 裴厌辞喝了口水,道:“不停地重复这种手段,不用一个月,你手底下的人自然而然会分化为两派,甚至更多,他们就会听话多了。这法子好用,但切记,过犹不及,你只负责端平一碗水,赏一方罚一方,别夹杂私人恩怨。” 毋离受教地点点头,转念一想,“你现在是总管了,你要我和谁对着干?” “我不需要。”裴厌辞揉揉手腕,示意他把桌上一堆瓜子皮清了,“我还是更喜欢拧成一股绳的下属,有劲一处使,做事更顺当。” “你刚才教我的不是……” “那是因为你没多少经验。首先,你暂时还没办法让一群鬼精的人团结起来,其次,团结的属下,你驾驭不住。” 毋离仔细一咂摸,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他能差使得动那些人把事情做好就了不得了。 “偶尔有一两个你镇不住的人,我帮你解决,但也记得,别一遇到事就找我,次数多了,你软弱的形象就会被他们看在眼里。威信一旦消失,秩序就开始崩塌,不管再说甚,你的话就是耳旁风,你的管事位子也就坐到头了。” 毋离满脸凝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明天你先帮我处张怀汝的身后事吧。”裴厌辞悠哉地躺回床上,“至于赵管事,给他家人五十两丧葬费,让他们拉回去。” 亲疏有别。 张怀汝对顾九倾意义重大,在府里办丧事能彰显出太子重情义,也能给他一个宦官极大的体面,府里剩下的宦官都看在眼里。 赵管事只是府里普通仆役,让家人领回去葬了,成全他们一家子最后的团聚,他们还得了一大笔钱财,只会更加感恩戴德,同时照样也能给其余仆役看个榜样。 一心一意为太子府办事的人,即使是死了,他们自己,他们的家人,都能有这么多殊荣。 ———— 毋离领命办完了这两件事,转头裴厌辞又让他接手遣散那些幕僚和死士的事,还好越停等人早就收拾准备好了,也不多事,与顾九倾拜别后离开了太子府。 从前乌泱泱的三四百号人,只剩下四十来个,府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允升被下放到庄子上和赵管事的死发生在府里下人被发卖之后,如今府里人手如此紧俏,缺一人都不行,裴厌辞说了这事,顾九倾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等牙人来的时候,他亲自从后院出来, 看着一排排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仆役,他准确地从中找到了棠溪追的人。 “裴总管,就他们俩了?”牙人笑得见眉不见眼,恭敬地问道。 “嗯。”裴厌辞转头问毋离,“现在府内到哪个字辈了?” 同一批进府的人,都有相同的字辈,比如毋离和毋参,无疏和无落,都是带着一些否定的意味。 “未。”毋离道,趴在他耳朵边嘟囔,“咱们太子就是矫情,成日伤春悲秋的,我总觉得我的名字不吉利,这回就进来俩人,不如就别改了。” “主子赐名是福气,不过他们估计也不稀罕这福气,我回头问问殿下。” 裴厌辞找顾九倾说了这事,顾九倾现在一心扑在东宫的政务上,懒得这等小事,便让他拿主意。 他也懒得改,于是一个“霜降”,一个“春生”,就这样继续用了。 晚间,他们就悄悄来裴厌辞的寝屋拜见他。 “你们主子近来给你们分派了甚任务?”裴厌辞关心道。 春生顶替毋离去厨房当下手,一个门房管事去接替允升的活儿,一级一级地动,霜降当了门房小厮。他将人安排在这,平日里府内有谁来往,他和棠溪追都能晓得。 “暂时听候裴总管差遣。”两人齐声道。 裴厌辞心中微动,这狗阉人还算有点良心,给他送两个能差遣的人。 “你们会武?”他看两人就算弯腰也是有板有眼的,身体总绷着一股劲儿。 “属下在扼鹭监‘暗’字部排行第三,主暗杀。” “属下在扼鹭监‘探’字部排行第七,主窃密。” “暗杀顾九倾?”裴厌辞瞬间想到了这个可能。 “不是,督主大人的命令是让我在暗中保护总管。”春生道,“大人选属下的由,是因为除了跟随在大人身边的那些人,属下的武功在扼鹭监无人能出其右。” 裴厌辞失笑。 他在府中,哪里会有危险,与其说保护,不如说监视。 只是,他们在府里都是有其他身份的人,真的能这么方便地随时随地监视他么? ———— 第二日,裴厌辞借口出门买药,带着毋离出了府。 “你看甚?” “看那两个阉人有没有跟来。”毋离绿豆大小的眼珠子不住地四下观望。 “扼鹭监不是所有人都是阉人的。”裴厌辞道,“只有督主和几个要职官员才是,其余全是正常人。” “我说呢,那两个狗腿子身上怎么没有那股子阴阳味儿。”毋离说着眼前一亮,“辛海他们在那。” 裴厌辞与辛海三人在一家鱼产铺子碰面,等了一会儿,这才看到只身前来的姜逸。 寻了将近半个月,辛海他们几乎踏遍了全安京,找出了不下三十处他们觉着合适的宅院楼铺。 他们租了一辆马车。 车上,裴厌辞拿着厚厚的一叠边缘毛躁的纸,一张张地看过去,末了赞叹道:“有心了,描述得这么详细。” “都是崔南写的。”辛海嘶嗬着嗓子道,为他兄弟邀了一份功。 裴厌辞把一部分纸张给姜逸,后者看了道:“这会不会太大了?买一栋酒楼大小的足矣。” “最好是前面酒楼,后面是院子。”裴厌辞分析道,“酒楼可以改造成戏院,后面的院子可以让那些落榜的书生暂居在那,一边编戏折子一边备考苦读。” “让他们住在楼上就可以。” “不妥,街边杂耍的动静十分之大,搬到戏台上为了让楼上雅间的贵客听清楚,声响只会更大,这样很影响书生们用功。” “其实我觉着吧,那些书生多半还是要回老家的,三年时间不短,总待在这能做甚呢?” “就算只是一个书生住在这,总是要给他舒服的用功环境,没准三年后,那人就能高中也不一定。” “你是真为他们考虑啊。”姜逸不由叹道,对裴厌辞的品性又多了一分欣赏,“我是个粗人,考虑不了这么细的,你看着办吧,到时候我给你们出人就行。” 裴厌辞笑了笑,将那叠纸按照自己合意的顺序放好。 再下马车时,辛海三人已经从毋离嘴里知道张怀汝已死的消息,现在已经是裴厌辞担任太子府总管,不由大喜,他们也晓得从前那些酒肉朋友如今也已经各奔东西,又不禁有些感慨。 原本他们还想着,能在太子府安逸度过好些年,直到太子登基,他们也能跟着沾点光,混个校尉之类的当当,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裴厌辞与姜逸下了马车,开始相看地方。 辛海看着他的背影,暗暗朝另外两个兄弟使了个眼色。 裴厌辞一无所觉,他们接连看了五六处,总有一些让人不满意的地方,不是周围商铺与其格格不入,就是地段不好,或者是房屋构造不行,若要买下,恐怕得花一大笔银子在修葺上。 眼见差不多时,他们找到了一处所有人都合意的地方。 那是一处半新的三进宅子,正门旁边是五间倒座房,穿过游廊,左右又各有五六间房,正房有两层,上下各六间屋子,正房后面有一个小园子,后罩房还有七八间,十分规矩整齐又大气的一间宅子。 更让裴厌辞满意的是,后门处出来是一条前后通畅的小巷,往前走是大门处的大路,往后走右拐几步,有一家酒楼新近要转手。那地段临近西市,不远处就是唯一流过安京城的河流月熙江,港口边常有往来商船装卸货物,不少番邦商人常在此寻欢作乐,歌舞妓坊几乎开了整条街。 这间院落和酒楼,裴厌辞一开始就从纸上看中,是他这么多选中的最满意的楼宅。 当然,倘若他开头就提议去这里,剩下三十几处地方都不走一个,难免辜负了辛海几人半月来的辛苦,徒增不快。 “这宅子怎么卖?”裴厌辞问。 “两百万文,酒楼出价八十万文。”顾兴听他终于问起这个,有些为难,“是贵了点,这宅子之前是一个获罪官员的宅邸,最近才撕了封条重新售卖。听说之前这里死过人,闹了鬼,这才有这价格,否则更贵。” 不得不说,这地段是很好。 “要不再看看?”姜逸听了这价格都不由发怵。 “大人您都买不起?”顾兴不敢相信地惊呼,立刻被毋离教训。 “怎么说话的!” 姜逸摸摸鼻子,“买不起难道不是正常吗?我一个五品官员,月钱不过3200文,加上食料和杂用钱,一月也不过4600文。” 不说赏赐或者别的,就说这明面上的账,给他一辈子也攒不了这么多钱。 裴厌辞看他为难咋舌的样子,心中不由一突。 这太子府的账,有点奇怪。 第42章 杀手 奴婢是二公主身边伺候的姑姑 “大哥, 怎么了,你想再便宜点?”毋离见他沉思着没说话,手肘关节捅了捅他。 “是有点贵了, 若是罪臣之宅, 还有闹鬼的传闻,这价格起码还能再讲三成下来。”裴厌辞把心里的猜疑压下, 道, “这宅子不可能这么贵的。” 崔南和顾兴还没觉得甚, 辛海立刻站出来, 急切地解释道:“我们几个都是实打实地转述庄宅牙人话的, 没有故意抬高价格。” 姜逸这才知道裴厌辞是怀疑这几人想故意抬高价格, 以赚取中间的差价。 仔细一想也对, 这种闹鬼的宅院, 就算在寸土寸金的安京, 也比一般宅子价格便宜许多。 “赚钱赚到我们头上了?”姜逸眼神严厉起来。 他是近来风头无两的大宇杀将,军功是靠尸体和鲜血堆垒起来的, 此刻一生气, 满面的血腥杀气扑面而来,是他们这几个小打小闹混江湖的老油子不能比的。 崔南和顾兴忙慌张道:“误会, 都是误会, 我们真没乱报价格诓骗小将军和裴总管你啊, 这宅子就这价格,我们一分都没敢多赚。” 裴厌辞温和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别紧张。和毋离是朋友的人, 我一向信得过他们的人品。” 这话一出,连带毋离的四个人心里都舒坦起来。 “这宅子就算地段不错,牙人也不可能不懂行情胡乱报价格。”裴厌辞边说边从酒楼边的巷子口走回去, “除非这牙人真的不想把这宅子卖出去。” “哪里有牙人不想谈成生意的。”毋离笑话道。 “已经定了买家,不想两头得罪的,想让我们听到价格后望而却步。” 毋离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一般看宅子不都牙人陪着一起的,之前走的那几处你们怎么打开门的?” “习惯了,”盗圣辛海眼神飘了飘,嘿嘿笑了下,“这不图省事么。” “三十几处地方分布在全安京城,得分别找十几个牙人呢,那些人就爱围着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实在是烦人。”顾兴惯常用棍,性子也急躁。 “辛大哥,我们就在这等着,你去把牙人叫来。”裴厌辞道,“夜长梦多,恐怕其他人也看上了这处,我们今日就想法子把宅子买下来。” 若非真的喜欢这处宅院,他也不想耗费时间和精力在这。 其实宅子加上酒楼也不过两百八十万文,若换算成银两,也才两千八百两,就算将两处都翻新一遍,宋祺安给他的银两也绰绰有余。 他更感兴趣的是这处宅子背后的事情。 辛海轻功了得,当下也不推辞,抱拳就往外走。 余下几人重新回到宅子,四处转悠了下,裴厌辞和姜逸商量着怎么改,一边让崔南和顾兴记下来,回头若谈妥了,这边和酒楼都得改造一番。 几人转悠到主院,忽而瞥见一道黑影闪过,毋离整个肥胖的身子原地弹跳了一下,抱着瘦削的崔南不撒手。 “鬼啊!” “申时都还没过,太阳刚下山,哪来的鬼。”姜逸嫌弃道,“都是太子府的侍从,你们俩差距怎么这么大。” 一股若有似无的烟味传了出来。 崔南和顾兴分别拔出了佩剑和长棍,站在左右,裴厌辞朝他们招了招手,往主院旁边的小厨房而去。 小厨房空无一人,他看了眼灶台,没有生火,只是旁边有一堆灰烬,看起来刚烧完甚。 “二楼!”姜逸耳朵灵敏,几个蹬步矫健地翻身上了二楼。 等裴厌辞和毋离顺着楼梯走上去时,看到的是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姜逸的剑逼得挤在角落里。 “这就是传闻中的‘鬼’了。”裴厌辞道。 这些不知是乞丐还是难民的百姓估计是发现了这处久无人居住,便占为己有,也算免了露宿街头的苦。 刚才他们只是在游廊四周转悠了一圈,没去各个房间细看,而且他们也隐蔽,看样子只待在二楼,若非他们去而复返,否则也不会发现有人。 “这些人真可怜。”毋离软了眉眼道,“你们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就算可怜,那也不能私闯民宅,将其据为己有。”姜逸道,“你们赶紧走吧,否则让别人晓得了,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你们一个个都得进大牢。” 那些人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连忙弯腰低头,从他的剑下逃窜离开。 裴厌辞看着他们离开,刚好与同样目送他们的姜逸对视了一眼。 他眼神示意了下崔南和顾兴,又扯了扯毋离的衣袖。 “你做甚扯我衣袖?” “啊!” 一声凄厉的女声从二楼走廊尽头传来。 “公主!” “这些难民怎么还起内讧?”毋离不满道,“都穷成这个鬼样了。” “甚难民,那些都是杀手!”裴厌辞急道,抬手拍向他后脑勺,“还傻愣着,走啊!”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一个圆形肉球原地蹦出丈余远,“杀人呐!” 裴厌辞:“……” 这货遇到事绝对会丢下他自己跑的。 崔南和顾兴两个也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这些人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就是杀手了?” “你们上次来是何时了?”裴厌辞急切地跑上楼,却看到姜逸往方才的惨叫声处跑去。 “就前天。” “前天我们就在外面逛了下,牙人说闹鬼,死活不肯带我们进来。” “所以你们就没进来看了?” “安京宅子长得都差不多,进来了也就瞧灰尘和蛛网。” 你们做事能靠点谱么。 那些难民装扮的人已经提着刀剑杀回来,看起来是要将他们灭口。 姜逸翻身下楼与他们汇合,手里还抱着一名女子。 女子二十来岁的模样,身上穿着的薄锻面料,颜色清丽,样式和装扮都简便没累赘,看起来不是小贵人家出身,就是在富贵人家做事。 “你们看着人,我去会会他们。”姜逸眉眼沉凝,提剑一个箭步就往前冲。 一楼前院传来毋离的尖叫声。 裴厌辞让顾兴去护着他,他与那名柔弱女子对视了一眼,只好让崔南护着他们,先往后院小门逃出去再说。 一声炮竹在院子里传来,不多时,院门外也传来了窸窣声,一伙人从后院小门处涌进来。 裴厌辞见势不妙,拐进了主院一楼宽敞的屋子里。 那名女子紧随其后,崔南断后,阻拦这帮人。 裴厌辞进屋后四下望了一圈,见外面只有那名女子跟来,暂时没有杀手,招手让她过来,两人一同躲进了衣橱里。 这宅子的原主人看起来被抓得突然,一些衣裳都没来得及带走,鼻子一碰就是厚厚的灰尘,夹带着虫屎和潮湿的霉味。 这是主人家的衣橱,足有成年人双臂展开那么宽,除了衣服,两人躲在里面也不算挤。橱门是横竖交织的藤条编织而成,门上还留有四排三十二个方形孔洞,平日里是给衣裳散味除异味用的,此刻给裴厌辞正好窥探外面的情景。 “多谢恩人。”那女子怯怯地小声道。 “非是谢在下,你该谢救你的人。”裴厌辞道。 “方才那人是谁?” “你又是谁?他们那些人是谁?” 那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软得能滴水,听起来有些小家子气。 “奴婢是二公主身边伺候的姑姑。” “二公主?”裴厌辞微微一愣。 他之前似乎有听别人提起过,当朝这位二公主,十几年前与大熙和亲,诞下一子。后来老皇帝一死,手握重权的大熙皇后要除掉她们母子,不知怎的,最后让这位二公主给逃回大宇了。大熙新帝以此为借口,向大宇发兵,这也就有了后来姜逸立下赫赫战功的事情了。 当今圣上觉得这事颜面无光,将二公主和她的儿子送到了川西行宫,虽说留下了他们一命,安京皇族也都当没有这个人了。 这才过了不到两年,二公主竟然回京了,而且还被贼人抓了。 “是,奴婢本在川西伺候公主与小皇子,不料一日被一伙人掳来,醒来时,就在前往安京的路上了。”女子柔声道。 “眼下公主呢?”裴厌辞问,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方才他可是听到一声惨叫的。 就在这时,屋门被人无声推开,一道褴褛人影悄声走了进来。 衣橱中的两人顿时屏气凝神。 透过小指甲盖大小的藤编孔洞,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外面的人影。 裴厌辞再次痛恨自己不会武功。 回忆起棠溪追那晚留给他的功法,不禁有些头疼。 没有人教,他连最基本的运气都不会。 他的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左臂,只要曲肘,袖箭就会破开衣袖飞出。 随着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后颈处传来一阵寒凉之气,拂动着他的汗毛。 后背不禁湿了一身冷汗。 终于,那个杀手的视线注意到了这面宽敞的大衣橱,提着剑往这处来。 裴厌辞盯着外面的人,后颈阴寒更甚。 不对,这是流动的风。 有人在往他的后颈处吹气。 除了自己,旁边这位姑姑,衣橱里还有第三个人。 或者鬼。 他脑海里一下子绷紧了弦。 人与人尚可搏斗一场,倘若是鬼呢。 他无声咽了咽口水。 就在这时,一根苍白修长的手指从他的耳垂下方伸出,冰凉的指腹轻点了他的脸颊两下。 第43章 追逃 小裴儿,有些事情是不能跟你说的…… 裴厌辞浑身僵硬, 停住了呼吸,慢慢地转过头。 一张妖冶秾丽的脸庞近在咫尺。 棠溪追眉眼弯弯,见牙不见眼, 刚抬起手要打招呼, 一个拳头直接砸在他鼻子上。 “……” 督主大人成功地闭上了嘴。 衣橱内的空气凝滞了一下。 “呦,原来是千岁大人, 实在不好意思, 这里昏暗, 没看到。”裴厌辞压低了声音, 没甚诚意道。 “小裴儿, 几日不见, 你这胆子, 是越来越大了。”他揉揉鼻子, 嫣红的舌尖伸出, 舔了舔流到嘴唇上的鲜血。 即使在昏暗的尘朦中,透过孔洞外照进来的稀薄光线, 仍能看到那抹不似人的荒白之色, 与夹带着血腥味的动人的红。 他右眼周围画着几朵棕色的枯叶曼陀罗,上面零散撒着极为细碎的金粉, 孔洞射进来的一道熹微的光刚好落在那团花纹上, 在他浓墨点就的黑瞳中, 暗腐霉烂溃出了缠绵癫狂。 “你在这里做甚?”裴厌辞随口问着,身子忍不住往前偏了偏,贴着柜门, 在他的眼神中心生警惕起来。 天知道刚才他差点被吓死。 从前他是不信鬼神之说,但自从借尸还魂重生了之后,他不得不相信, 这世间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衣橱里多了个人,怎么这女的胆子这么大,都不会吓一跳。 他扭头一看,这人已经昏了过去。 是谁干的一目了然。 “散步?”棠溪追眨眨眼,长而卷的黑睫无辜地翩动着。 “散步散到衣橱里?” 眼下这种场景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周围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性格,阅历,做出该有的言行举止和反应,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只有棠溪追,跳脱出他这个身份本应该说的话,做的事,比他这个外来者还要格格不入。 “你也在衣橱里。” “你不会是跟踪我来的吧。”不然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小裴儿,有些事情是不能跟你说的哦。” “不说就不说。” 裴厌辞把头扭回前面。 棠溪追把堆在身前发霉陈旧的衣物拨到一旁,身子贴向裴厌辞后背,下巴抵在他的肩头,顺着他面前的孔洞往外望。 裴厌辞肩膀往上顶了顶。 “别这么小气。” “我跟你很熟?” 一根食指指尖敲了敲他的左上臂,“都戴着本座的东西呢。” 他没话说了。 拿人手短。 这袖箭精巧又美观,能连发十支短箭,他实在喜欢的紧。 “你往后退开一点。”空间狭小,后面贴着个身体,裴厌辞感觉有点热。 细细闻了闻,棠溪追今天也没有熏香啊。 “本座没压你。” “我知道。” 但颈窝处的唇动不动就往他的领口缝隙吹气,带着丝丝未散的血腥味。 还有他自身的冷冽体香。 裴厌辞手指把着衣橱的两片合页边缘,又往前凑了凑,不想和他靠太近之余,尽量不闹出动静,把门挤开。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爱搭不,后腰处游走出一只手,捏了捏他肚子上的薄肉。 裴厌辞浑身一颤,稳住颤乱的呼吸,一把抓住:“……把手给我拿开!” “别太往前凑,柜门要被你顶开了。”他抱着人往里拖了一点。 “太挤了,你后退点。” “你能不能别这么霸道。” “……” 若在前世,就你这种的,孤杀了没一百也有几十,这才叫霸道。 外面的杀手练过武,自是耳聪目明,听到了衣橱里的细微动静,原先脸上的探究之色已经变成了警惕,将手里的剑举到身前。 不知怎的,裴厌辞看着那人过来,他的手仍旧搭在袖箭上,却怎么也紧张不起来了。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距离衣橱还有两步远时,再也不往前靠近了。 屋子外的打斗声此起彼伏,动静不小,裴厌辞心里算着时间,应该过不了多久,负责城内治安的街使和武侯铺便会赶来了。 那人的额角渗出几滴细密的冷汗,突然收起了剑,往其他地方随意翻了两下,出了屋子。 天彻底暗了下来。 宅子没有点灯,姜逸和崔南、顾兴还在与恶徒搏斗,刀剑相撞的金石声此起彼伏。 棠溪追推开衣橱门,充满灰尘味的空气瞬间驱散了霉味。昏迷的女子身体没了支撑,歪倒在地上,脑袋磕在地上,把她自己给砸醒了。 她捂着脑袋从地上支起身子,错愕地看着眼前刚从柜子里爬出来的两人。 “这位是?”震惊之余,女子还算镇定,没有大喊大叫,娇媚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在下的一位友人,来救咱们的。”裴厌辞道,伸手把她扶起来,眼神示意棠溪追,他会武功,可以把他们俩弄出去。 “我是跟着小裴儿来的。”棠溪追道,可能也是知道自己身份太多仇家,他开始自称“我”。 那位姑姑将信将疑,警惕地看着他。 见他没有帮忙的意思,裴厌辞猫着腰到门边,戳开门上糊着的纸纱,小声问那女子,“这些人都是甚来头,为何要抓你们?” 她轻轻摇头,又突然想起来,“对了,我曾听那些人提起‘扼鹭监’三个字,他们会不会有可能是传闻中的扼鹭监?” 裴厌辞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的棠溪追。 他一身茶褐色袍服此刻显得有些灰扑扑的,在不远处蹲着,两只手互揣在宽大的袖子里,看起来像个陈年木雕,一动不动。 “你们被抓到这里几日了?” “一直被关着,不见天日,根据吃饭次数来看,想来应该也有六七日了。” “那些不是扼鹭监的人。”裴厌辞看着她,“你们秘密回京的目的到底是甚?” 那位姑姑震惊地望着他。 这不难猜,若是扼鹭监听从皇帝的旨意,从川西将她们主仆抓来,不可能都到了安京还四处遮掩躲藏,她们早就被投到大狱里秘密处死了。既然没有扼鹭监的人去抓,她们肯定是未受诏自己主动偷偷进京。皇室这般做派,无异于谋反。 究竟是甚让二公主冒着谋反的罪名也要入京呢? “你是谁?”那位姑姑警惕地问道。 “能救你的人。” “就你们几个人?”姑姑犹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都不会武功,一副弱唧唧的小白脸样儿。” 棠溪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感觉到前方暗含杀意的视线,乖乖捂住了嘴。 “还带着一个姑娘。” 棠溪追的脸色瞬间黑了,磨牙浅笑:“你说谁姑娘。” 没看到他身上这一袭华丽的男子袍服吗!没看到他比裴厌辞还高一个头吗! 裴厌辞心里平衡了,道:“这你不用管,你就说你们来安京是为了甚?” “一定要说?”她不安地搅动着衣角,眼里盛着对两个陌生人的不信任。 “如果你想保住自己的命。”裴厌辞道,“公主都被杀了,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 “这事我也知道的不多。”那位姑姑难过道,“我记得殿下是收到郑家的来信后,这才决定来京的。在路上的时候我曾问过,听说殿下的外祖去世了,她很伤心,想偷偷来吊唁,见完最后一面再回去。” 二公主与前太子一母同胞,乃当朝皇后所生,他的外祖也就是郑相的父亲,前段时间被棠溪追在外室别院秘密刺杀的老头,道士做法了大半月,终于要出殡了。 “那些人是谁?”棠溪追沙哑着嗓音低声问,声音在昏暗破落的屋宅里飘荡。 姑姑犹豫了下,道:“很可能是郑相豢养的杀手。” “他们都是一家人,怎么会想杀公主?” 姑姑为难了半晌,终于道:“郑相害怕殿下回京这事被陛下发现,从而牵连郑家和太子殿下,想将我们赶走。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你若总是这般遮遮掩掩,我们也没甚好救你的。”裴厌辞冷笑,“你好自为之。” 说着他便要走,姑姑忙扯住他的袖子,“你们撞破了他们害死殿下,也不可能放过你们的,咱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那又如何?” 见他如此决绝,姑姑咬了咬牙,终于道:“其实,公主殿下手上有不利于太子的证据。” 裴厌辞神色微凝。 “甚证据?” “我不知道,殿下没跟我说。”姑姑弱弱道,不停扣着手上的薄茧,“她非要亲自来安京一趟,一来是为了吊唁她的外祖,想靠这个证据威胁郑相,让他在陛下面前求情,以便她能重新回到京城;二来,也是想和安京的人碰头,物证在那人手上。” “那人是谁?” 她自然不可能这么容易说出来,“你若将我送出城,我便与你说。我也推却了这桩麻烦,平安回到川西。” “你先带我去找那人,拿到证据后,我便带你出城。” 姑姑再次犹豫着沉默起来。 “你别无选择。”棠溪追开口道,“要么现在死,要么相信我们。” 这时候,门外院子传来了一阵喧嚣,火把的光亮影影绰绰地在木门的窗纱上闪过。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这里闹事!”义正词严的洪亮声音传来,一群身穿官服的衙差闯进了院子。 “将他们全都拿下!” 裴厌辞眼前一亮。 这些衙役来得好快,看来刚才就在附近。 “我乃五品宁远将军姜逸!别抓我们,快快将这些乱臣贼子拿下!”姜逸年轻蓬勃的声音在一阵刀剑铿锵声中传来。 “啊!” “反了你们,竟敢袭击官差!将他们全都杀了,一个也别放过!” 院子外更是乱作一团,裴厌辞透过小洞往外望去,那群杀手不仅想将姜逸三人除掉,还对官差动了手。 姑姑咬咬牙,道:“先带我出了这宅子再说。” “走。”眼下局面可以浑水摸鱼,裴厌辞打开房门,拉扯着她就往外跑。 一人看到这里的动静,举刀就往他身上横砍而来。 那姑姑哪里见过这等刀光剑影,惊吓得连连失声尖叫,捂着头躲在裴厌辞身后,裴厌辞躲闪不及,眼见就要落在身上,被一把乌骨扇挡下。 “一个人情。”棠溪追手一掀,那剑带着人被震退好几步,在杀手吐血的震惊中翩然转身看向裴厌辞。 黑色的缎面折扇“啪”的一声收好,扇骨在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悠然转了两下,灵活得赏心悦目。 “不逼你出手,你就一直窝在我背后。”裴厌辞道。 “嘴硬。”明明吓得要死。 “你的手下呢?” “哪来的手下,就我一个。” “你不会真是为了跟踪我来的吧。”原先他是不相信堂堂督主会这么闲。 “小裴儿真聪明。” “快开路。”裴厌辞躲过一个杀手的致命一击,朝他叫道。 余光瞥见一个努力往树后掩藏身形的小胖子,顺带扯了一把。 “大哥!” 再次见到人,毋离都快要哭了,扭头忙叫顾兴。 “你跟裴总管他们先走,我们随后就到。”顾兴嫌弃他在这碍手碍脚,甚用都无,推了他一把,大叫道。 整个宅子几十个人大乱斗,裴厌辞乱中取隙,通过瞅准三方乱斗的时机,安然穿过檐下门廊,总算让他们跑到了门边,却见好几个衙差正在外面守着。 他们将这里包围了。 裴厌辞想也不想,抬起手臂就射了一箭,却拿不定准头,被人轻松躲过,反而很快被人包围。 “快跑!”他推了推女人。 一道光影照亮了他的脸庞,身旁的女子已经腿软,直接跌在了地上,手还死攥着裴厌辞不放,显然吓傻了。 生死一瞬间,一道褐色身影闪过,等到落地时,几个衙差已经倒地,不见动静。 “两个人情。” 话音刚落,裴厌辞手臂上射出一箭,擦过棠溪追的脖颈,射向他背后偷袭的人。 “还了一个。”他放下手臂,转身反手给了那女人一巴掌。 棠溪追失笑,擦擦脖子上的血丝,在指腹间捻了捻,放在鼻尖轻嗅。 学得挺快。 “不想死就振作点!” 那位姑姑脸上的惊慌凝固在了脸上,她白皙的脸瞬间多了五道鲜红的指印,从未想过方才看着斯文好欺的人转眼变得像亡命之徒。 她似乎看错了人。 “快,不能让他们逃了!郑相怪罪下来,咱们全吃不了兜着走!” 眼看包围在宅子外的十几个衙役蜂拥追来,裴厌辞来不及再多说甚,忙推着她和毋离往小巷外跑去。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看个宅子都能遇上这种事。”毋离一边跑一边抹眼泪,嘴里还不停地哭诉。 “可要去别的坊?快宵禁了!”裴厌辞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眼下腿脚相当矫健。 “要去,咱们若是单单靠腿脚,恐怕今晚不能到。”挨了一巴掌,女人也不敢喊累喊委屈,说甚就答甚。 后面衙差追得十分紧迫,夹杂着几个难民打扮的杀手,两方一边互相打斗着,一边往他这边追来,裴厌辞眼见要追上他们了,前方又出现好几个衙差跑来。 “何人敢在此闹事,抓住他们!” 前后都有追击的人,裴厌辞带着人绕了个弯儿,跑去了白日看过的酒楼前面那条花街。 场面顿时比方才热闹了许多,人来人往间,追杀的两拨人马也在慢慢靠近。 人群阻挡了他们靠近的步伐,也阻碍了自己逃跑的速度。 “怎么办?”毋离一边不知是擦汗还是擦眼泪,一边问他。 裴厌辞望向了不远处。 一个脖子处带着红色口脂印子的年轻公子正坐在马车里,手上搂着一个姑娘,颐指气使地让手下仆役把一个姑娘抓进马车。 “赵公子,她虽说是我们院的,却只是卖艺,不是赔身的妓子。”一个老鸨甩着帕子赔笑道,一边扯开抓着姑娘衣袖的小厮的手。 “本少爷不管,你今晚要是阻拦,本少爷把你丢进发疯的猪圈里。” “哎呦,赵少爷,你别为难我们呀。”老鸨脸色惨白,手却慢慢放开。 马车的车夫突然身子一歪,整个人被踹飞到地上。 赵公子只觉得整辆马车震了一下,接着几个人闯了进来。 “你们谁啊,不知道这是本少爷的马车吗!” “现在不是了。”裴厌辞一手一个人,把赵公子连同他搂着的妓子都丢了出去。 “唉呀!” “愣着做甚,赶紧追啊!那是本少爷的马车!” 毋离挥着马鞭,马车发疯了一般冲出人群,往别的坊窜去。 大街两侧的房屋黑瓦上多了几道黑色的人影,快得人眼几乎看不见。 毋离张皇地看了下,手里狠狠地甩了两下鞭子,“大哥,有人追上来了!” “我知道。”裴厌辞一直在看马车外面,抬起手臂,屏气凝神,对准一道黑影就发了一箭。 车顶突然传来响声,连带着整辆马车重重震了一下。 一个身穿破烂衣裳的杀手倒吊着从车顶探下身子,想都不想举刀就往车里刺。 “啊!” 随着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棠溪追五指成爪,扣住那人的手腕,反向一折,再一拖,那个杀手整个人都被拖进马车。 接着,她听到了骨头在肉里直接被捏碎的咯吱声。 棠溪追像是在伺候人一般,将他全身骨头捏了个遍,干脆利落,下手狠辣果断。等一切结束,他气定神闲地拿起一块布擦着手指。 马车里那个杀手横躺在那里,眼珠子暴突,喉咙里还有几丝嘶嗬声。 他还活着。 见裴厌辞一直在专心射杀车外的人,棠溪追拽起那人的后领,直接丢出了马车外。 裴厌辞听到马车震荡了下,好像碾压到了甚,收回目光看向里面的人有没事。 棠溪追坐在窗边,鬓角的头发都没有凌乱分毫。 “都不知道帮忙一下吗!” “这边都盯着呢。”棠溪追笑眯眯地指着他这侧的窗边。 等人重新扭头看向外面,他睁开眼睛,举起食指,朝女人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她哪里还敢说话。 一辆马车从斜里穿了过来,直直撞向了他们的马车。 毋离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差点从马车上弹出去。 见那人抬刀就要砍来,千钧一发之际,他肥胖的身子灵活地一扭,鞭子朝对方甩了过去。 那人猝不及防,脸上直接多了一道流血的红印,显得整个人更加狰狞。 “完了完了,晚上要做恶梦了。”毋离哇哇大叫,又朝那人挥了几鞭子,对方早有准备,这回轻易就躲开。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裴厌辞扑了出来,抬手就射,那人直接应声倒地。 马车打横撞了一下路边的台阶,开始歪七扭八地往前跑去,反而甩开了人。 裴厌辞警惕地看着四周,脱离一般放下了手臂。 ———— 那位姑姑也是精的,始终不肯告诉那人是谁,只愿意指路,生怕裴厌辞知道后抛弃了她。 马车七拐八绕,一路驶过好几个坊,这才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宅院门前。 姑姑下了马车,敲了三下门,又敲了两下门,又敲了四下。 刚放下手等着里面的人开门,她手臂一痛,整个人“啊”地一声瘫软在地。 裴厌辞从他身后走近,拔了她手臂上的短箭。 瞬间鲜血从她的手臂汩汩流出,姑姑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你!” “你是谁。”他将短箭抵着女人的脖颈命脉,平静地问。 “我跟你说过了。”女人疼得浑身发颤。 毋离抹了一把汗,抬眼时见到四周小巷中黑影绰绰,如于暗夜中行走的蜘蛛一般,慢慢出现了身影。 见到了他们脸上的半脸面具,他差点昏死过去。 裴厌辞看了眼从马车里出来的棠溪追。 几十个黑影齐齐单膝下跪,沉默而整齐。 “大哥,咱们又要进大牢了。”毋离咽了口口水,“你快用出你的美男计啊。” “……” 怎么做小弟的,一遇到事就让大哥献身。 那女人也看了过来。 “你早就知晓本座的身份,何必面露惊讶。”棠溪追笑道。 宅院的门毫无所觉地打开,里面的人整齐地排列站着,显然也是早已蓄势待发。 一身褴褛的杀手从另一条街赶来,眼下七零八落,只剩下十几个人。 “拜见殿下。”杀手和院里的人,都朝女人跪了下来。 此刻那位女子,或者说大宇朝的二公主,脸上的惶恐和惊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的捉趣。 她眼神妩媚,仿若根根情丝缠绕。 “督公大人,你要与大熙开战么?” 第44章 算计 别碰我! 一轮弯月之下, 刀光剑影潜伏在黑暗之中。 宅院门口,一位少年如幽灵一般显现,手里提着的剑泛着青白色的光芒。 裴厌辞心中一凛, 身子不禁微微侧里, 对上那双桀骜而玩味的眼眸。 让人有点不舒服。 他不喜欢这个少年。 那头,棠溪追听到二公主的话, 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公主殿下这是要勾结外邦, 意图谋反?” “怎么会。”二公主顾越芊左脸高高肿起, 手臂还汩汩流出鲜血, 形容狼狈, 却难掩脸上一颦一笑露出的风华, “本宫是大熙朝的贵妃, 与几位故友叙旧而已, 何来的勾结一说。不过, 督公大人若是要对大熙使节动手,这挑起两国战争的罪名, 你可担待的起?” 说着, 宅院里的人从地上站起,围在门口两侧, 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随时要动手的样子。 这些人到底是大熙人还是顾越芊豢养的死士都还难说, 只是住在鸿胪寺专门给外邦使臣落脚的馆舍中,这身份才变得棘手起来。 棠溪追脸上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却是抬手让扼鹭监的人退开。 裴厌辞松开抓着人的手, 沾血的短箭在指尖转了几个旋儿,收了回去。 顾越芊咳嗽了两声,见到不远处堪堪赶来的衙差正想悄无声息地逃走, 笑了一声,高声叫道:“替本宫向郑相问个好,今夜你们金吾卫的做派,本宫记住了。” 那些衙差是武侯铺,隶属于金吾卫,听到这话后,不禁进退两难。 “督公大人,也替本宫向父皇问个好,既然进京了,不见见父皇怎么说得过去。” 周围水泄不通,这些人想上前又不敢上前,顾越芊好笑地看着他们,最后恶狠狠地盯了裴厌辞一眼,捂着手臂进了院子。 那名少年深深看了眼裴厌辞,“你这年岁,似乎与我一般大。” 裴厌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跳上了马车。 少年眼皮掀了掀,反手将剑收至身后,贴着手臂,让人关了院门。 声势浩大的人马悄无声息地退回黑暗之中,街巷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马车里。 棠溪追掏出一方白丝帕,细细地为裴厌辞擦手。 裴厌辞闭着眼睛,“说吧,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甚怎么回事?” 马车剧烈地晃动一下,棠溪追上身猛地被踹倒在车厢地板上,下一刻,他的腰上跨上了一条腿,胸口压着某人的重量。 脖子抵着尖锐的刺痛,裴厌辞手上的血还未干涸,握着脏血的箭矢,嘴上带着浅笑,目光却是满满的寒凉杀意。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你算计我。” 棠溪追仿若没看到他的威胁,只是见他动了杀意,也不称“本座”了,无辜道:“哪来算计,我都没与你说过这事。” 没亲口跟他说过的事情,怎么能叫算计呢。 “大宇朝二公主,你怎么可能没见过,今晚却一个字也未曾提起,就瞒着我。” “我入宫时已十三,那会儿才是个洒扫内侍,宫规森严,寻日里见不着真容。没过多久她就和亲去了,我更没机会见到她。前年她从大熙逃回来,连累大宇遭受战乱,陛下不待见她,一纸诏书直接让还在回安京路上的人直接去川西行宫了,从未有机会见到她。” 裴厌辞手里的铁箭逼近了一分,口息拂过他的唇鼻,仿若情人喃语,“关于二公主此次回京,你知道些甚?” “大熙使节近来入京,与陛下商谈今年的朝贡事宜,恰在这个节骨眼上,二公主秘密进京,陛下怀疑她想借大熙故臣之手向他施压,借此重回大宇朝廷。”棠溪追道,“从她带着死士入京开始,扼鹭监就开始密切监视大熙馆舍和使节的行踪。如今看来,陛下的顾虑没错。” “她手上真有不利于太子的证据?”裴厌辞真正关心的是这个。 倘若有了这个,就能掣肘顾九倾,让他为己所驱使。 是以即使知道这女人看起来有些狡猾,他也奉陪一试。 “不知,不过,她这几日的确有尝试着与郑家府上的人联系,只是双方都很警惕,一察觉到有异,立刻调头离开。”棠溪追眼里划过一丝恶趣味,“我的监视,似乎让郑相以为公主殿下要将证据递交给我了。” 今晚那些衙役,一看就是受郑家的指使,想要在荒宅里解决掉顾越芊和她的属下。 “这么说,这是真的?”裴厌辞沉吟。 “很有可能。”棠溪追将见他心情平复了些,箭尖慢慢推离自己的脖颈,重新拿出一块干净的丝帕为他擦手,抓过他手里的短箭,指尖一翻,短箭在手里消失。 “顾越芊不是善茬,当初大宇势弱,她被迫和亲,最后能以敌国公主之姿混到贵妃位子,还能笼络一帮大熙朝臣为她驱使,差点推举自己儿子成为皇帝,绝对不能以寻常娇弱女子眼光看待她。她手里若有证据,也是和郑相谈判,绝对不可能交给他,我们还有机会。” 裴厌辞大致推出了事情的经过。 顾越芊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拿着不利于太子的证据与郑家接触,一边在大熙使节入京这个当口秘密入京,与其接触,都是为了靠他们的影响力,将自己从鸟不拉屎的川西行宫弄回安京。 只是她们一来安京,就被扼鹭监查探到,郑家和大熙使节不停受到监视,他们也没办法与其接触。后面郑家估计是受到了扼鹭监的诱导,误以为顾越芊打算把证据交给棠溪追,于是也想对其下黑手,直接除掉她。 从今晚那些武侯铺赶来的速度,以及听到动静后他们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来看,他们应该早就待命在不远处,就等着将她们一网打尽。 郑相欲置她于死地,扼鹭监不断监视,想联络大熙使节又没办法,顾越芊今日的处境其实已经到了绝处。 怎么就这么凑巧,只是来买个宅子,就给他遇着了这事,让顾越芊绝境逢生,成功与大熙使节碰头呢? 裴厌辞怀疑的目光重新看向身下的人。 棠溪追难为情地眨眨眼,从袖子里掏出张宅契,“今晚没捞到不利于太子的证据,给你一点小补偿,别生气了。” 裴厌辞摊开一看,就是他看中的那所宅子的宅契。 棠溪追已经把它买下来了! 他知道顾越芊一行就躲在那里,他也知道顾兴几人在看宅子。 甚都知道,然后把他卷了进来。 “还说没算计我?”裴厌辞举着宅契磨牙冷笑。 我箭呢,明明刚才手里还握着箭,刚好给这狗东西的脖子扎个对穿孔。 “买宅子送给你,这怎么能叫做算计。”棠溪追手指刚抚上他的背,就被他扭着腰躲开。 “别碰我!”裴厌辞没好气道。 黑沉的眸色泛起重紫色的涟漪,荒白的手再次朝他的腰背伸去,却又记着这人正恼着他,颤抖着忍在半空,虚虚停在上方。 “请你吃晚饭可以么,就当是赔礼了。” “不用。”裴厌辞冷淡地从他身上下来,“我与督公没那么熟。” 棠溪追跟着爬起来坐着,身子慢慢靠近他,“陛下要我杀了顾越芊。” 裴厌辞神色淡漠。 “我跟了陛下多年,晓得他性子。今日我若动了手,日后他念起儿女的好,残害皇家子女的罪名就落到我的头上。” 裴厌辞眼神动了动。 棠溪追慢慢贴近,手臂从后面虚虚圈住了人,“小裴儿,我也难做,就想要一个搅局的人帮帮我。我们不是盟友么。” 他的嗓音慵懒中夹带着些许嘶哑,尾音微微上扬,饱含期待和挑逗,听得裴厌辞心肝一颤,有时候他都怀疑,这个阉人学了甚宫中的腌臜秘术,专门来蛊惑人的。 “现在事情办砸了,”他忍不住软了话音,“你还是免不了一顿责骂。” “非我所愿,责骂的有限。”棠溪追虚搂着人,笔挺的鼻尖在他的耳后轻点勾连,慢慢滑到后颈。 裴厌辞浑身顿时闪过一丝机警,手撑着地,将跪坐的身子往旁处偏了偏。 这人何时到他近处的?他暗暗皱眉,却也没发现对方的小动作,便未多心。 “这事能不能翻篇了?”棠溪追问。 “翻篇?”裴厌辞脑海里飞速转着,“不是还欠我一顿饭么。” 棠溪追失笑,屈指敲了敲马车壁,“去宏图酒楼。” ———— 裴厌辞下马车时才发现毋离早已不在,听棠溪追说,扼鹭监已经接手善后的事情,他的人都安全回去了。 两人进了酒楼,棠溪追带着他到顶楼三楼,上面房间不少,却空空荡荡,没甚人气。 “这是我名下的一家酒楼,饭菜尚可。”棠溪追打开门将他迎进去。 裴厌辞这才恍然,整个三楼只有棠溪追才能来。 房间宽敞的很,远处纱幕背后坐着一位琵琶女,两侧还有一群露腰的舞姬,见到两人先是行了个礼,这才开始。 酒很快上来,棠溪追坐在他的旁边,先自罚三杯酒。 裴厌辞也跟着小尝了一口,入口绵柔,甜爽清醴,咽下肚后喉舌回甘,比大宇的茶水好喝多了,干脆一整杯都喝了。 “喜欢?”棠溪追为他又倒了一杯。 “还行。”裴厌辞神色淡淡,没流露出喜欢,也没流露出不喜欢。 他心里嫌弃太子府下人的伙食差,照样顿顿都吃,棠溪追府上的饭菜精美可口,他喜欢的很,却也没多吃。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无需过分关注,更不能耽于此事,只要能维持住身体基本所需就好。 “以前可喝过酒?” “自然喝过。” “这酒可比得过你喝过的那些酒?” “勉强吧。”裴厌辞今晚不断奔逃,此刻身子有些疲累,打了个呵欠,“不得不说,一家酒楼,能有这么好的酒,已算难得。” 门被敲开,掌柜的亲自带着一众端着佳肴的美婢进来,几十道菜摆满了一桌,又有四位美婢侯在左右,为他们俩布菜。 裴厌辞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合口味?”棠溪追看他动过的几样,眼里闪过沉思。 天南海北,各地的都有。 “尚可。只是身子乏累,没甚胃口。”他迷糊地眨眨眼睛,又喝了口酒提神,放下酒杯时,这才发觉不对劲。 身子很沉重。 他惊讶地看向棠溪追,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也怪自己,按说也是经历过多年腌臜事的人了,怎就轻信了这人! 裴厌辞两眼一闭,身子从椅上歪了下来,落入一个怀抱中。 第45章 骗你的 再不醒我的清白就要被你个死阉…… 棕色的宽大袖子挥了挥, 雅间内所有侍女安静告退。 棠溪追将坐在隔壁的裴厌辞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一手环着他靠在自己的肩膀和胸前,另一只手拿着筷箸, 慢条斯地吃菜。 他将裴厌辞方才吃过的菜全都吃了一遍, 他没吃过的菜一个没碰。 拿过裴厌辞的酒杯,将里面的酒一口饮尽。 霍存适时出现在帘幕后, 恭敬地弯着腰。 “义父, 隔壁房间已经备好。” 棠溪追没有动, 手里悠悠转动着酒杯, 若有所思。 “你说, 世间何种酒, 会比宫廷里最上乘的金玉液还要好喝?” 霍存心中疑惑, 道:“恐怕没了吧, 裴总管不喜欢这酒?” 棠溪追看向怀里的人, 酒劲将那张瓷白的脸催发得红熟滚热,粉色的唇越发水润饱满, 随着绵长匀缓的气息散发着淡淡酒香。 没了往日的凌厉气场和傲宇锋芒, 此刻就是一个蜷缩在他怀里睡得酣甜的少年。 棠溪追舔了舔嘴唇,眸光越发泛紫。 ———— 裴厌辞感觉自己做了一个诡异悠长的梦。 梦里, 他成了一条岸上的鱼, 一个黑影走了过来, 用脚踢了踢他。他努力挣扎也没办法制止,那只脚开始翻动着他的身体,来来回回几次, 似乎被品头论足挑拣了一番,嫌弃地指指点点。 这人还真是胆大,连孤都瞧不上。 他挣扎着, 终于,沾着了湿润的水,如卸重负一般,只感觉浑身清凉舒爽,那道黑影却化身成一条八爪鱼追到了海里,触手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裴厌辞呜咽一声,睁开眼睛,混沌中感觉到眼前真的有个黑影。 他失声叫了一下,声音却被堵在喉咙里。 唇上贴着两瓣湿热的柔软,一条灵巧的舌头撬开他浑噩的牙关,接着,他感觉到一口清凉酸甜的茶汤灌了进来。 “呜……”裴厌辞挣扎了下,那点力气很快被镇压,无论四肢如何扭动都挣脱不得半分,只能认命地仰头,被迫咽下棠溪追嘴里的东西。 他的手死死揪着棠溪追上臂的衣袖,手背绷紧,隐隐冒出几条青筋,似乎在苦苦忍耐着甚。蓦地,那只手重重地颤了颤,想要复抓向衣袖借力,越发无力地垂下。 那张唇离开他的嘴,轻啄着他的下巴,颌骨,一路向下,顺着敏/感的颈肉,带着湿热浓稠的轻喘,将他的喉结包裹,浅啜一口。 裴厌辞整个人要不行了,又软又晕,酥酥痒痒的感觉从那张作乱的唇四下蔓延开,四肢百骸像是被蚂蚁啃食一般,脑海越发清明起来,身体却越发钝重,只想懒懒地躺着。 心底升起一股渴望,如同濒死的鱼,想索取更多的水。 没想到棠溪追停下了。 他抱着人,见他睁开了眼睛,搂着人躺在他身边,一脸饕足地浅笑道:“醒了。” 就知道是你。 “再不醒我的清白就要被你个死阉人糟践了。”裴厌辞没好气道,声音带着刚醒时的鼻音,咕咕哝哝的暖懒,“枉费我看你有赔罪的诚心,勉为其难答应跟你喝酒,你竟又算计我。” “这话冤枉我了。”棠溪追抱着他软韧的腰肢,他身上清浅的体香被酒热一激发,更加醉人,“你自己不胜酒力,两杯酒就把自己喝晕了过去,怎反赖上本座了。” “难说你是不是故意拿后劲足的酒与我。” “这倒是真的,”棠溪追大方承认了,“还套出了你不少话。” 裴厌辞目光一顿,复又漫不经心一般问道:“甚话?” 没想到棠溪追对他的身份这么执着,他都快忘记了,当初他是拿自己身份来勾起他兴趣,借此达成与他的合作。 “这个么,”棠溪追拉长了语调,吊足了他的胃口后,道,“你说你不是大宇人。” 裴厌辞眼里划过一丝烛光的暖橙,“笑话,我不是大宇人,那来自哪里?” “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飘渺而嘶哑,充满探究的眼神不放过他脸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它已经……即将覆灭,你在力挽狂澜,却无济于事。” 裴厌辞脸上的漫不经心收拢了些,避开他的目光。 “我说的……是我的家人,你知道,他们全都获罪了。” 一种名为国力衰微的罪。 天子早崩,奸臣当道,蠹虫啮朽木,妖邪分病躯。几百人的欲壑难填,最终连累的是天下数百万百姓。 “我的努力,并非无济于事。”裴厌辞纠正道。 只要多给他几年。 “所以你现在,还在为此不断奔走。” “一个新的开始罢了。”裴厌辞道,“我没那么高尚,更多的是为自己。” “是啊,你说,你本该在明台之上,受众人仰望。” 裴厌辞神色一顿,脑海里不住地翻涌着情绪。 他真的在酒醉期间说出来了?借尸还魂一事谁信?棠溪追会如何做?以此为要挟,还是攻讦? “不过醉话而已,谁不想往上爬,功成名就,受人敬仰。”他目光清明,一笑置之,笑意却未及眼底。 “不一样。有些人,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即使曾经烂如泥沼。” 裴厌辞嘴角衔着凉薄的笑意,眼里浮起点点杀光,“所以呢,你害怕么?” 从来该害怕的,都是别人。 因为此刻躺在你身边的,可能是一具被异界灵魂占据的尸体。 棠溪追注视着他的神色,倏尔勾起唇角,伸出食指,轻轻刮蹭了下他的鼻梁,“骗你的。” 裴厌辞怔愣了下。 他眼里闪过捉弄成功的促狭,“胡乱编几句话,没想到完全诓骗不了你,还想着能从你嘴里套出点话,嘶……” 他腰侧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头。 “放手。”成日不干人事的狗东西。 他就是醉了,脑子迟钝,才在这听他胡乱瞎扯。 身子被人抱着,手脚伸展不开,实在热得黏腻,他推了推人,方才那一吻的后劲还没从指尖消散,软绵无力地动了动,一点用处都无,反倒激得腰间两条手臂勒得更紧。 “你方才往我嘴里灌了甚?”他砸吧了下嘴,还留有酸甜的味道。 他怀疑自己身体软是因为被灌了药。 “醒酒汤。你死活不肯喝,就只能用嘴喂你了。怎么,怕我给你灌毒药?” “毒药是女人的手段,你不会干这种事。” “你倒是了解的很。”棠溪追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防备心这么重,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天天想着别人会谋害你?” “所以我睡着的时候你最好不要靠近,”裴厌辞冷笑,“小心我一刀砍了你。” “那可有点棘手。”棠溪追轻喃着,贪恋地看着他凸起的喉结,眸光晦涩。 “棘手甚。”裴厌辞眸光微眯,却只能看到他雪白的额头和挺峭圆润的鼻尖。 “天快要亮了,你该回去了。”他放开了人,下了床榻,走到梳妆镜前,将几不可见的凌乱发丝重新梳好。 裴厌辞跟着坐了起来,酒劲还没过,脑袋有些昏沉,终究还算喝得少,不至于路都走不稳,见到旁边果真放着一碗汤,他端起来闻了闻,是酸甜的味道。 “就是醒酒汤,别那么多疑。”棠溪追从镜中一角看到了他的动作,“本座害你能图甚。” “那说不准,没准你就喜欢我这样貌呢。”裴厌辞骄矜道。 督公大人冷哼着撇过脸,“又干又瘦,看着眼疼。” 裴厌辞才不管他话里的厌嫌之味,他对自己的样貌有信心,甚至有时候利用这个让别人卸下心防。 是这阉人没眼光。 他犹豫了下,还是没喝剩下的醒酒汤,整了整不算凌乱的衣衫,起身去桌边给自己倒了两杯凉透的茶水漱口。 眼见坊门差不多该开了,便潇洒地摆摆手,与棠溪追告辞。 “小裴儿。” 刚欲开门,裴厌辞听到身后一身叫唤。 棠溪追坐在梳妆台前,转过大半个身子看向门口。 黄铜镜里是一团不可名状的朦胧黑影,扭曲而模糊。镜外,残烛熹微,只能堪堪勾勒出他的脸廓和高隆的眉骨和鼻尖。 他的眼睛和大半身子都浸在拂晓前最深沉的昏暗里,裴厌辞分辩不出任何有用的情绪。 “我用嘴拿醒酒汤渡给你,你觉得脏吗?” “方才漱嘴,只是渴了。”他马上联想到刚才,解释了一句。 以及不知道这人到底有没有下药,茶水也就不敢咽下去。 他防备着人才是真。 “那上回呢?”他抬起脸,就算身形背朝窗户,仍能看到黑沉的眸子里闪现着稀碎的光,以及视线的锐利。 “在马车里?”裴厌辞道,“我亲你一回,你报复回去,也算扯平了。” 他没感觉到马车里那个吻有任何情/欲在,更像是争锋相对的回礼。 连身子起了反应都是熏香闻多了的结果。 “可我放你离开,你又为何折返?” “还能为何?想回去便回去了。” “只是这样?” “你怎总问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他有些不耐。 棠溪追沉默了。 “那晚来伺候我,非你所愿。”半晌,他道。 “可你当时看起来情绪不对。” 一如现在。 他难得袒露点真心,当时的确没想太多。 坐上另一辆马车离开的瞬间,那些阴谋,算计,利用,他统统都想不起来了。 脑海里只剩下棠溪追捂住脸、沉默地躺在那里的样子。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那样离开,可能会让他伤心。 “只是这样?” 因为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所以就算非他所愿,离开了之后,又决定回来。 “还能为甚?”裴厌辞摇头叹道,“现在想想,简直后悔死了。” 棠溪追浑身僵硬在了凳子上。 “骗你的。” 裴厌辞笑了起来,带着无所谓的漫不经心,以及自负的傲气。 “别太看得起自己,也别太轻贱自己了。” “你和太子他们,没有甚不同。” 第46章 举荐 你看甚呢,这么入迷 新的一天开始了。 裴厌辞随意从街角挑了家商铺, 点了几张羊肉胡饼合着一碗粥,白粥里加了牛奶,中间撒了一撮胡麻, 热气腾腾的, 就着抹了香油和豆豉烘烤而成的胡饼正好。 几个大羌打扮的人挑着扁担四处叫卖,在一群圆领窄袖袍服和襦裙之间, 时不时冒出一两个结伴而行的白皮大汉和蒙着脸牵着骆驼的外邦商人。 等他吃完, 又找老板买了十几张胡饼, 用油纸包着, 去左右隔壁铺子称了几斤果脯蜜饯、十几斤烧鹅肉、三壶好酒, 又买了几副内外伤药, 这才去了辛海的客栈。 见崔南和顾兴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都无大事, 他放下了东西, 把宅契拿出来,告诉辛海可以动工修葺了。 宅子不用如何捯饬, 就是翻新一遍, 只求尽快让那些落榜的书生住进去。至于酒楼,裴厌辞也无心再讲价钱, 让辛海陪着他去找酒楼老板, 直接把二十万文的飞钱给他, 当场买下了酒楼。 他带着辛海逛了一圈,教他如何将酒楼改造一番,眼看半日时间过了, 他问:“那些艺妓杂耍的找得如何了?” “按照你的要求,找那种姿色不甚很好,或者年老色衰, 但声色不错的,一找还真不少,都说定了。”辛海艰难地吐着声音道。 “行,过两天我让毋离给你送个戏本子,到时你让她们先编曲,看看成效。”裴厌辞道。 “至于街边的杂耍木偶,我留意了一番,这个不难,不用专门找那些江湖人。”辛海道,“细看了几场,我已经学会了。” “哦?”没想到他还有这本事。 细想一下也对,辛海人称盗圣,除了极好的轻功外,听说使了一招极好的夺龙探花手,单单靠几招暗器就能制服剑棒见长的崔南和顾兴,其中这手上功夫定然比旁人强不少。 “那我去牙行那里买些机灵的孩童,你带着他们练练。”裴厌辞道,若是直接买人来训练,那就更好了。 两人又去了牙行,牙人都认识裴厌辞,一见到人就笑得见眉不见眼。辛海别的不看,就瞧他们的手,手指修长有力的就行,裴厌辞却是喜欢模样好的,单瞧着就赏心悦目,两相结合筛选一番,一连定了十几个,就等着过段时间装修结束就送到宅子里。 他又给了辛海一笔钱,用于修葺改造和购置木偶家具,因着头一回做,样样都要求苛刻,当然也省不了三人的跑腿钱。 辛海三人见他大方,欢喜无比,互相推搡了下,最后年纪最小的崔南开了口,“裴总管,我听毋离叫你大哥,以后我们三个也认你做大哥,如何?” 裴厌辞失笑,“我又不混江湖,要做甚大哥,何况我年岁比你们小,诸位哥哥还是按照年岁来排辈分吧。” 三人都不同意,“学识能力不分年纪。” “我们都是江湖人,讲究的就是个义气,别的不说,你当初帮我们逃脱张怀汝的追杀,这份恩情足够你当我们大哥了。” 一再推让下,裴厌辞不得已承认了。 “大哥。”三人齐齐抱拳。 这算是正式要跟随他。 “既然你们非要叫我大哥,我也得为你们的未来考虑。”裴厌辞心里早就有了划算,此刻开口道,“辛海三十多了,喉咙还受了伤,以后在戏院里帮我看场子行。你们两个才二十多岁,一身剑法和棍棒武艺,我看比军营里的一些将领都强上许多,怎么也不好虚度年华才是。” “不是不想,而是现在的兵啊,都成世袭的了。”顾兴苦笑道。 大宇分为十道,一道设一位观察使,基本形同虚设。道制之下,便是二十四都督府,两百又二十六州,一千五百七十三县。每州设有一统军府,统军府负责招揽及训练当地士兵,并不受州刺史管辖,但都督有权能调度军队。 统军府内的士兵有单独一套军籍,战时为兵,平日里与其他百姓一样耕地种田,他们能够免除一定的税赋徭役,与之相应,他们必须世代出丁填补伤亡的空缺。所以那些军户的子孙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从小就培养军事作战能力,这制度为大宇提供了很多优秀的兵士,铸就了大宇如今的安稳太平的局面。 但这制度也有不足之处,因为是世袭,有些军户在一代代传袭中没落了,一些质量差的军士仍然被召入伍。而非军户的良才想要入伍参军,建功立业,除非有校尉以上级别的军士推荐才行。 如崔南顾兴之江湖莽士,纵然有一身本事,也难以入伍。 “眼下咱们不就有认识的人了。”裴厌辞笑道,“姜小将军得胜归来,这官职身份在朝中可能轻了点,但是为你们写两封举荐信给地方的统军府,这还是轻而易举能办到的。” 顾兴和崔南互相看了看对方,脸上止不住笑意。 他们昨日见到姜小将军时,其实就有想过这茬,但是他们跟裴厌辞其实说不上多熟,只是拿人银子跑腿办事的点头之交,何况之前还受了张怀汝的命令想要除掉他,这天大的人情他们就算想欠,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帮忙。 没想到裴厌辞主动提起这事来,这真是意外之喜。 “多谢裴大哥。”两人弯腰行礼道,这句比刚才真情实意得多了。 裴厌辞摆摆手,“都是兄弟,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只盼着二位兄弟日后在军中好好发挥自己的一身本事,好挣出一份功业来,我和辛海兄弟也能跟着沾光。” 崔南不敢托大,“到姜小将军那种身份地位咱们自是不能比,至少多结交几个人,日后大哥若还想介绍人当兵,咱们在军队中也能照应一二。” “那感情好,”裴厌辞要的就是这句话,“我这边去找姜小将军,不日二位兄弟应该就能离京,至于戏院的事情,就得麻烦辛海兄弟了。” “好说。”辛海也很开心,军功对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而言,是最容易跨越阶级的手段了。而且他很乐观,有姜逸的举荐,崔南顾兴怎么也不可能从普通的士兵开始当起,且更容易得到上司赏识的机会。有这层关系在,他们出头指日可待。 裴厌辞与三人交代了一番,又买了一些礼品药材去了姜府。 本来是想递了拜贴之后过几天见面,门房听到他来,禀报了之后直接将他迎了进去。 裴厌辞以为他正好没事,却见小厮带着他一路穿过长廊和庭院,到了一处宽阔的演武场。 场上,姜逸正和一人在厮杀,长剑这等君子之器被他使出古朴雄浑的霸道气势,看着单薄瘦削的人却是以力量破局。 另一人看着也年轻,身穿黑袍,头发一把梳在脑后,用黑冠竖着,发丝随着他灵巧的身姿不停变换而飞扬,手里拿着一柄红缨枪,在他手上能使出花来,一点也不显得笨重,眨眼间枪头铮鸣间已晃出几十个重影,带着雄浑气势往姜逸面门刺去,狠辣无比,丝毫不留情面。 姜逸看着也慌了一下,却是很快镇定下来,不躲不避,将剑横于身前,准备生生抗下这一击。 点与面相撞,轰鸣之间,一双凌厉鹰眸从银白雪亮的剑身一晃而过,只听金石碎裂之声响起,那柄剑从枪尖断开。 姜逸忙将断剑脱手甩开,回身去拿兵器架上的长刀,只听一声尖叫划破院子,小厮吓得愣在原地。 断裂的剑柄那段正朝他飞去。 裴厌辞忙扯着吓傻了的小厮往自己这边后退,眼前却突兀地出现一道人影,一枪挑飞了那剑柄。裴厌辞被那枪尖的寒芒所摄,一个没注意,脚下被绊,就要往旁边摔去。 眼前一暗,接着,他感觉到腰间传来一股阻力。 一条手臂稳稳地搂住了他。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裴兄弟,你没事吧?”姜逸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对不住对不住,方才只顾着打斗,忘记了旁边还有人。” “我没事,那剑柄不是朝我来的。”裴厌辞只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下,很快恢复镇定,推了推对方的手臂,“多谢。” 那手臂纹丝不动。 他暗暗皱眉,“麻烦……” “哦!”那人好似这才反应过来,忙松开手。 姜逸见小厮也没事,打发他将裴厌辞带来的东西拿下去,拍了拍黑袍青年的肩膀,“还好你反应快,今天要是伤着人了,那可就罪过了。” “你府上有贵客,我不便打扰。”裴厌辞道。 “这有甚方便不方便的,我就是烦你们安京人的这一套。这不,刚好可以认识一下。”姜逸指着对面道,“这位是太子府的总管,裴厌辞。” “这位,”他又拍了拍白袍青年的肩膀,“我过命交情的好兄弟,也是大宇的五皇子,上柱辅国大将军,骐王殿下。” 顾万崇。 棠溪追要扶持登上那位子的人。 一瞬间,裴厌辞想到了这个,复又认真端详起眼前的年轻人。 顾万崇长着一张英气端正的脸,棱角分明,目似寒星,眼神锐利如刀,此刻小麦色皮肤上凝着几滴晶莹的汗珠,顺着鬓角流到颌骨,欲坠不坠。 只要见过他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上没上过战场,那双拿长/枪的手骨节分明而有力,覆着厚厚的茧子,仿佛带着沙场飞扬的尘土与血腥味,又莫名地让人觉得沉稳可靠。 只是瞥了一眼,裴厌辞心里便有了初步的定论,便不再管他,转而对姜逸道:“不打扰你们的兴致,我就与你说几句话。” 姜逸跟着裴厌辞走到一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是太子殿下的人,五殿下和扼鹭监走得近,是不是见到政敌,让你不舒服了?” “你难道不是太子的人?”裴厌辞玩味地笑了一声。 姜逸顿时有些尴尬,“我就欠他一个人情,但五殿下……” “扼鹭监抓你的时候可没有说你是五殿下的好兄弟。” “当时万崇他还没回京,他们不晓得我们的关系。”姜逸道,“都是为朝廷做事,为甚一定要分你我,把事情做好不就完了。” “你这想法倒是与我不谋而合。”裴厌辞笑了下,又顿时谢去,“可惜。” 姜逸知道他在可惜甚,不由也叹了一口气,“说吧,这次来是为了甚?” 他有种背叛好兄弟的感觉,但这又没办法,这种心让他想装鹌鹑,能拖过一日是一日。 裴厌辞坦诚道:“这次来不是为太子的事情,是为太子府的事情。” 他将张怀汝迫害辛海三人的事情说与他听,末了道:“这两个的情况你昨晚也瞧见了,遇着那么多死士都不落下乘,他俩若就此埋没,实在可惜。” “好说。”姜逸也是爽直惜才的性子,昨晚打得酣畅淋漓,之后还一起喝了酒,与两人也有了交情,想到不是太子吩咐他办事情,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马上应下,“我这就给你写两封举荐信。” 不多会儿他就写好了,裴厌辞拿着举荐信满意地离开。 姜逸还记得院子里的人,出了书房,朝顾万崇走去。 “咱们继续……你看甚呢,这么入迷?” 他顺着目光看去,刚好瞧见裴厌辞在檐屋中即将消失的笔直背影。 顾万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清明一片。 第47章 王家 本宫为你画一副肖像,如何?…… 裴厌辞重新回到太子府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才刚从后院小门进来,就听到迎着他的仆役小声地诉苦。 “裴总管,你上哪儿去了, 昨晚殿下就找过你, 今早还没瞧见你人,那位脸色特别可怕。” 他昨天跟其他管事交代了声出门, 本来打算傍晚回来, 就没跟顾九倾说, 他也不是个爱管底下人行踪的主子, 只是昨晚遇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也就耽搁。 “眼下殿下在哪儿?” ———— 裴厌辞进书房时, 顾九倾正在泼墨作画。 窗下光影疏漏, 倒映在霜寒玉砌的脸上盈盈摇曳, 透骨生光。清明节刚过, 晴天的日子多了起来,身上的衣裳也开始单薄起来, 此刻他只穿着一件斜纹白罗家常宽衫袍, 腰带都未系,松垮的领口隐约露出骨健刚硬的锁骨。 “殿下。”他行了个礼, 抬起头时, 见到顾九倾仍低头作画, 满头乌丝披散在肩背上,只有两鬓束于脑后。 太子殿下低着头,鬓前的碎发遮挡了他半张脸, 骨节分明的指节稳稳地抓着毛笔,不带一丝犹豫地在纸上游走,不一会儿, 两株金蕊蓝芯的白兰在嶙峋石缝间野蛮挣脱束缚,肆意生长。 他漠然地审视了一眼,不甚满意,瞧多了心底生厌,没了那般多耐心,放下了毛笔,不想继续,手却被抓住了。 裴厌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边。 “殿下怎这般不小心。” 他抓住顾九倾的手,拿出昨日棠溪追为他擦拭血渍多出来的干净帕子,将溅在他手上的绿色颜料汁擦干净。 顾九倾低头,见他擦得认真,心底的郁气莫名消散了好些。 手心拂过帕子丝柔的绵软,搭在他掌根的手指温腻暖热,修得齐整的指甲泛着粉意,浑似凝冰蘸霞,全然不像一个下人的手。 “你这两日去哪了?”本来打算诘问的口吻也缓和了不少,“可是府里住得不顺心?” 裴厌辞低头擦拭着他的手,问他去向是正常,可怎么会问他在府里住得顺不顺心呢?常人若是见下人不见了,应该问去做了甚事。 “昨日小的去买宅子了。” “买宅子?”顾九倾虽是疑问,眼里却毫无意外之色。 果然,这人已经知道了,故意问他,就想看他有没有隐瞒。 “你想搬出去住?” “小的是殿下府里的总管,能搬到哪里住?不过是想着好容易从手底下人那里得来一笔钱,不如买个宅子租给别人,以后好收租金,也好过一笔死钱烂在手里。” 昨日他和姜逸满城跑,顾九倾若是想要了解他的动向,肯定容易掌握,至于有没有发现他与棠溪追一起,裴厌辞有些忐忑,顾九倾到底知不知道呢,还是等着他自己坦白。 有一瞬间,他记起棠溪追说的,他感觉他俩像在偷情。 不得不说,还真有点像。 背着自己名义上的主子和他的政敌搅和在一起,怎么不算偷了。 “你倒是爱财。”顾九倾不由得神色轻松了些,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又慢慢正色起来,状似关心地问道,“昨夜西市附近的几个坊闹腾的很,你应该没在那附近吧?” “就在附近,还见着了二公主殿下和棠溪追。”昨晚他碰见了那么多人,见到棠溪追的事情不可能瞒得过别人。 顾九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二公主怎么会在京城?” “不晓得,小的宅子瞧得好好的,就遇着这两伙人了。他们在厮杀搏斗,反倒小的和姜小将军遭了殃。”裴厌辞一脸晦气道,“似乎其中还掺杂了受郑家指使的人,公主殿下挟持了小的,可能以为看在殿下的面子上,郑相的人会识趣离开,哪里想到那些人压根没当回事。” 他可是当成太子府的人被挟持的,郑家人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不就不卖他顾九倾的面子。 别说郑家人,这么一看,顾越芊也没将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短几句话,裴厌辞就让顾九倾对郑家和顾越芊有些微词。 但也只是有一点不满。 “你可有受伤?”顾九倾神色有些紧张。 昨晚场面混乱,他显然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反倒更关心他的伤势。 “小的没事。”裴厌辞这才感觉到这人对一个下人的关心有点多了。 即使他现在勉强算是顾九倾的心腹。 之前自己从棠溪追那里受了伤,他紧张的很,三不五时的问候和送药可以说内疚,这次又是为何。 他见这人手上干净了,便要收回自己刻意制造出来的讨好和关切。 顾九倾下意识将他的手攥紧。 裴厌辞低头瞥了眼,再抬头时,看到了顾九倾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和错愕。 显然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做。 顾九倾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辩解两声,又觉得这样欲盖弥彰,僵硬地卸了手上的力道。 手心顿时有甚溜走了。 他垂下手,无人察觉的宽大袖口之下,手指痉挛般地颤了颤。 裴厌辞将手收了回来,见眼下气氛有些尴尬,转了话题,笑道:“这画笔锋刚锐,兰花姿态稳健娴雅,昂首盎然。最好的是这兰叶,存了些许怒意在,反倒更加肆野。” 顾九倾作画时仍带着对裴厌辞的些许不满在心里的,此刻不好的情绪在他眼里反倒成了点睛,没忍住勾起嘴角,“没料到你竟是懂画的。” 和裴厌辞聊天总是这么让人愉快。 不知想起了甚,他道:“本宫为你画一副肖像,如何?” 这提议让裴厌辞不由得怔愣了下。 “这不好吧,小的只是……” “本宫都不觉得,你又何必顾虑那些,”顾九倾因为自己一时兴起的念头变得兴致勃来,“刚好有点事交代与你,你坐那别动,就听本宫说。” 裴厌辞只好慢吞吞地上了窗边的长榻,侧身跪坐着,抬眸看他。 “殿下让小的做甚?”他好奇地问道,“可是东宫的事情?” “身子太僵硬了,在本宫这你莫拘着,就当平日里与友人聊天。” 这太子有点难伺候啊。 裴厌辞心里不愿配合着这事,干脆也不管了,怎么舒服怎么来,手支着头,靠着枕垫,侧躺着看向他。 顾九倾见他如此放松,甚是满意,开始铺纸,提笔,时而琉璃般不含一丝杂质的黑褐色眼眸凝神望着他,时而低垂眼睫,凝神专注。 “殿下想说何事?”裴厌辞见他半天不开口,催着问道。 正事要紧晓得么。 顾九倾有些不想在此时提及政务,但还是开口道:“你可看过东宫属官的名册?” “看过几眼。” 首当其冲的是三师三少,都是朝中快要致仕的老家伙兼任的闲职,那日随棠溪追离开前他瞄了几眼,这些人连来都没来。 其次是太子宾客,詹事府,以及左右春坊的官员,最高主事官能到正三品,当然,手里有多少实权还得看太子和天子。 棠溪追曾向他透露过的王顾,就是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在顾九倾跟前算得上很有话语权的一位人物。 这样的人背地里听命于棠溪追,裴厌辞想想就觉得有趣。 “里面有一个人你多留意,最好是这几日帮本宫去府上拜访一趟。”顾九倾道。 “谁?”裴厌辞脑海里最先想到的就是王顾。 “王灵澈。” 一个陌生的名字。 裴厌辞回忆了下,“那位太子舍人?” 右春坊太子舍人,一个六品小官,在安京一抓一大把。 “是。”顾九倾的声音舒缓却不失杀伐之气,“同时,也是琅琊王氏的长房嫡子,未来王家的家主。” 裴厌辞正色起来,“殿下是想获得王家的支持?” “没错,”顾九倾勾起唇角,“王家在世家中资格老,实力较郑家也丝毫不逊色,若能得郑王两家一同支持,其他世家自不在话下,到那时,本宫何惧于阉党。” 阉党与世家一直存在利益冲突,两方总不对付,但拥立下一任皇帝登基,风险太大,对于已经存续了好几代、家族底蕴深厚到皇家都轻易动不得的世家而言,没有中立来得划算,除非像郑家那样想更上一层楼的,那不必说。 “小的这几日准备准备。”裴厌辞一口应下。 “但有一个问题。”顾九倾笔下画了好一会儿,待重新沾墨时,他才继续道,“王郑两家,有些不对付。” ……他就知道。 “有多不对付?” “不死不休的死敌。” “……”你在异想天开。 但身为优秀且有能力的心腹,是不会质疑上司的任何决定的。 哪怕是个愚蠢至极的想法。 顾九倾没听到他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停了笔,满意地看着桌前画上的人。 “昨日有臣子谏言,欲改革田地税收,此举利国利民,却遭到扼鹭监阉党一派强烈反对。本宫瞧着陛下本有意改革,却也遭不住棠溪追的咄咄逼人。本宫欲借此事,搓一搓阉党锐气,你觉得如何?” “殿下为天下苍生着想,乃天下百姓之福。” “王家也与本宫的想法不谋而合。” “小的一定将殿下的想法传达给王舍人。” 顾九倾笑了,如最圣洁的雪山上初初融化的山泉。 “今日的山兰图,你等会回去的时候带上,改日合着礼品,一并带给王灵澈。” 第48章 税赋 朝中无钱,边关无军,国之危矣…… 当朝太子的墨宝值多少钱不知道, 单只看对方给自己画的画,裴厌辞还是挺满意的。 顾九倾左看右看,也满意得不得了, 道:“两幅画都拿去装裱, 回头拿回来。” “小的这幅画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只是一张纸多寒酸。” “好吧。”裴厌辞答应道,卷了两张纸, 吩咐毋离去城里找家好点的装裱铺子给画装裱。 交代完事情后, 他带着无疏去了一家酒楼。 越停从太子府出来后, 本打算出去游历一段时日, 待戏院开张后再回来, 没曾想刚出门就遇到小偷, 偷了他的玉佩不说, 没几天又碰到了山匪, 被抢了盘缠后, 这两日刚灰溜溜地回京了。 无疏嘴上笑话他,实际上担心的很, 裴厌辞正好有事找他, 便捎带着他一起去了。 酒楼雅间内,越停神色看起来还不错, 只是消减了些, 想来短短几天没盘缠的日子, 让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吃了不少苦头。 无疏看到他这样子,顿时不留情面地嘲幸灾乐祸起来。 “越大少爷这是怎么了,嫌平日里自己吃得太好, 给百姓们见见世面,顺便接济他们一二?” “几日不见,你是被厌辞和毋离这俩货带得越发没规没矩了。”越停尴尬不已, 只能板着脸教育道。 “人没事就算好的了。”裴厌辞把两人隔开,笑道,“能落草为寇的哪个手上没几条人命。” 越停摸摸鼻子,“哪里晓得如今匪祸闹得如此厉害,六七年前我带着两个小厮出门,一路从淮南走到漠北,压根就没碰见过一个匪徒,现在想来真是让人怀念。” “漠北有何好的,都是沙子。”无疏眼底生出向往,嘴上却不饶人。 “我在那里骑骆驼,喝着西域美酒,塞北的夕阳尤其壮丽,还有恢宏的荻岚古城,城主和我还是忘年交,临走时特地为我留了壶酒,让我下次去的时候喝。可惜,后来大熙抢了邬、郃两州,咱们去那的路也断了。” “大熙看起来不像是胡人蛮族的样子?”裴厌辞想起上次在馆舍中见到的大熙使节和他们的手下,与大宇一般无二。 “嗨,这事我都晓得,厌辞哥你孤陋寡闻了吧。”无疏吃吃笑着,傲气道,“大宇和大熙,本是同根而生,一百多年前,当时还叫做大晤。后来王朝衰落,天祈三十五年的时候,大宇太祖揭竿而起,同一时间,大熙的太祖也号召天下豪杰跟随。经过十几年的乱战,大晤朝分裂为七八个国家,后来我们和大熙慢慢强大,吞并了周围小国,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宇。” “但是吧。”他叹了口气,道,“前面几位先皇在位的时候,大宇丢了不少地,比如一直没要回来的十七城,还有边域二十三州府,全都在大熙手上。” “都是前朝的事了,咱们当今圣上贤明勤勉,所以咱们才能过上安康太平的好日子。”越停感慨道。 “你说的安康太平,就是匪盗横行?”裴厌辞揶揄道。 “一码归一码的事情,他们不思进取,选择落草为寇,与陛下何干。”越停不赞同道。 “若是耕地种田能养活自己,谁愿意去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是不是这个?” 越停沉默了。 “目前朝中施行的田地税收是怎么规定的?”裴厌辞问出了今日来此的目的。 他身份尴尬,对朝中政事多有不熟,顾九倾不可能跟他讲这些,他接触的圈子多是仆役小厮,眼界有限,顶多加上布衣粗人拼杀出来的姜逸,但问他还不如问太子府的门房。 越停的出现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让他能够更好地了解这个大宇朝。 当初没设计让他与方鸿春见面,导致最终顾九倾还能逢生,一方面他看到了无疏对他的亲昵依赖,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能够相对客观阐述朝中局势的人。 “均田制,也就是按照每户人丁多寡来分田,每个人丁分得的田地都一样多,”越停喝了口酒,摇头晃脑,仿佛与有荣焉,“真正实现耕者有其田,此乃我家先祖于开国时立下的税法,连募兵制都与其挂钩,这才成就了大宇在周边群国中的赫赫威名。” “除了大熙。”无疏吃到一半还不忘补一嘴。 裴厌辞细聊了此法的内容与实施,一番询问下来,他也了解了个大概。 越停见他终于没问了,反而在沉思 ,道:“你问这么细做甚,怎么,有人要动此法?” “是。殿下觉得,此法已经不再适用于眼下了。” 越停顿时沉下脸来,“简直胡闹!他才刚接触政事,怎么可以如此胡来,动摇田地税收,这是动摇国之根本!” “我也觉得,此法,的确得改。” “你一个下人,毋要妄谈国事。” “均田制在开国时适用,因为百姓分到了自己的田地,公平公正,调动了他们的热情,这才让粮食产量大大增加。但是,大宇开国已有百余年,人丁早已翻了数番,大宇国土不但没有随之增加,反而被大熙夺走了不少,倘若开国时一个百姓能分到三亩田地,现在新增的人口呢?他们能分到甚?哪来多余的地分给他们?你能确保他们分到的亩数和开国时的一样?恐怕连一亩地都没有。而纳税定额,少地者与多地者交同样的税,这让他们怎么过活?” 裴厌辞慢慢地与他分析着。 “其次,百余年前百姓分到的地,自然多数都是良田好地,百余年后,那些好地早已被瓜分占据,新增的人口分到的地能有多好?地里的粮食作物产量不喜人,手握贫瘠田地的人家凭甚与拥有良田的人家交同样多的税?” 越停冷笑,“一户百姓若有人丁减员,随之相配的田地便减少,若是绝户,田地直接收归官府,重新分配给别人。除了世家,你觉得哪户平民门户能绵延百年之久?好地与坏地,地亩增减,都是流动的。” “是啊,你也说了,除了世家。”裴厌辞道,“地属天子,民租其耕。倘若无减员,不绝户,地少者、地贫者难以承担如此重的税赋,不能买卖,便只能将地租给别人,谁有实力租地?只有世家。” “世家租地,又非强占,都是有给租金的。”越停不服气,此刻,他不禁以世家的身份来与裴厌辞辩驳,“百姓得到的租金足以缴纳税赋,他们还不用劳苦干活,可以去挣别的工,岂不是还多赚了一份钱。” “世家凭何会给他们足够的租金呢?你觉得他们是大善人?那你为何又想脱离你的家族?”裴厌辞笑道,“你的游学,仅限于与同是世家子弟的好友一起游山玩水吧?” 越停的脸涨红了起来,眼睛瞪得浑圆。 “好吧,咱们就当你所拥护的世家是个大善人,农户租地的银钱刚好够交税了。但是,根据你方才所说,农户缴的税不是银两,而是绢帛粮食,他们想要缴税,就得拿租金去与商户交换。你说,每年商户到了缴税期前后,会不会恶意抬高绢帛粮食的价格,借此大赚一笔?” 越停愕然。 “在世家和商户的双重剥削下,百姓难以再依靠土地生存下去,干脆直接连租地那点塞牙缝的银钱也舍弃了,直接逃户。朝廷按照户籍人丁收税,也按户籍募兵。”裴厌辞道,“可能眼下看不出来,但长久以往,朝廷的国库,还有军队人马,就会是个大问题。” 此刻他脸上的红潮退却,冷静下来后,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朝中无钱,边关无军,国之危矣。” 裴厌辞点头,赞叹道:“这种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当所有人都早已习惯,只看到此法带来的好处,能在你们之前就发现问题所在的人,是个人才。” “你可有破解之法?” “暂时没有。”裴厌辞道,他是掌控大局的决策之人,劳心劳力、提供解决办法是手下干的事情。 “如果有机会,我想见见那个人。能发现问题,必然也有解决的法子。” 无疏早已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听得入迷,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裴厌辞眼里充满了兴趣。 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兴致勃勃。 “你真的失忆了?”越停突然问。 “是啊,怎么了?” “没有。” 他抿了抿唇。 单单只是靠他口述税法的措施,就能立刻知道该法实施的困难和症结所在,他对眼前这个人有了新的认知。 他也再次知道了自己的见识是多么得浅薄。 倘若上一次在太子府里,裴厌辞与他的一番对话,让他更加了解自己——享受着世家给予的身份和照顾,又极力地想要摆脱世家施加给他的压力和束缚,这回,裴厌辞与他的一番对话,让他了解到自己与他的差距——自负世家出身的人,学识、眼界、大局观、甚至人性身份的把控,都比不上一个仆役。 他开始从心底里佩服起这个人。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们要想的事情。”他正要说话,就听裴厌辞话锋一转,悠然开口。 “百姓的苦,咱们受不着,何苦想那么多呢。” 他更关心的,是太子和世家支持的新举措。 他们会提出解决的办法么? 第49章 画失 出门了一趟,他从男儿郎变成了女…… “裴兄何出此言。”才刚佩服起这人, 越停又为他仿佛旁观者般的漠然所皱眉,烦躁地捋着下巴的一小撮小山羊胡,“你有入世之才, 就应该将济世苍生为己任, 何故说出这种心性凉薄之语?” “你渴望出世,梅妻鹤子, 又何必去关心劳苦百姓的死活呢。”裴厌辞笑道, “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 死一个人, 与死上万个人, 有何分别?” “你竟是这种人!”越停想起第一次见到失忆的他的时候。 对啊, 他这种人, 本来就是这样的, 又不是才知道。 裴厌辞从未遮掩过自己对权力的野心, 当其他人阻碍他的路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除掉他的。 他心里不舒服, 起了疙瘩, “那殿下是如何想的?” 裴厌辞就算不择手段往上爬,那也绕不开殿下, 殿下贤明仁德, 从他力行要改革税法一事可见一斑。 有殿下牵制着, 这人再怎么样都翻不出浪来。 “不知,他让我去与王家接洽,你晓得琅琊王家么?” 听到这个, 越停面上止不住露出不屑之色,“靠女人联姻发家的软骨头,他们家的男人竟也有脸以此为荣。” “哦?”裴厌辞有些意外。 “这一辈的长房嫡孙, 听说三年前开始带发修行,吃斋念佛了。”越停回忆着,语气不禁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估计是在脂粉堆里长大的,对女人不胜其烦,也有可能不屑于这种壮大家族的方式,已经对世俗厌烦了。不得不说,王家小辈里,甚至是我们世家这一代,最出众的人就是他,曾经不凭借任何家族外力,隐姓埋名参加科考,成了那年的新科状元。如今这样,只能说都是王家的报应。” “王灵澈么?” “你认识?” “太子舍人。” “难怪了。”越停摇头,“世家自诩清流,是他们会做的官。” 何谓清流世家?步入仕途之后,家族子弟若是担任权力大的要职,会被其他世家耻笑贪慕权势,污了清贵门楣。他们更倾向于选择身份清闲尊贵,实际上完全没有多少实权的官职。 “若比起来,你岂不更是清流世家人。” 越停脸色微红,“莫打趣我,我不是清流,更非权贵。” 裴厌辞笑了笑,懒得和拧巴的他继续掰扯下去。一顿饭吃完,他带着无疏打道回府。 路上,他见无疏一脸琢磨的样子,好笑地问:“这么小就有心事了?” “我能有甚心事,就是你方才和越先生谈论的那些税收之策的利弊,我觉得很深奥,但又觉着有趣。”无疏一脸郑重,“我觉得越先生有失公允,总是在帮着世家说话。我亲眼瞧过我们村的人为了逃税躲到山里头取得,说明这税法已经对百姓不利了。” “他是世家人,就算他再怎么想否认,想摆脱,一旦触及到利益问题,他还是会为世家说话的。”裴厌辞道,“就像你,你是普通百姓,自然以百姓的角度看问题。” 顿了一下,他道:“出身是个烙印,它不烙在我们身上,而是在心里,在思想上,体现在立场上。很多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没错,但对于别人而言,他们同样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无疏懵懂地摇摇头。 “没有人。很多事情是根本没有对错可言的,如果硬要分出一个对错,可能只有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共同利益,勉强称之为对吧。”裴厌辞将背靠在垫子上,“所以,仅以对错看问题的话,你会迷失方向,不如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如果你能跳脱桎梏,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看问题,为他们发声,那你就是圣人了。” 无疏思考了一会儿,道:“对于税法,我有一点自己的见解。” “说来听听。” “既然农户得的是租金,为何朝廷不干脆直接以一定钱数为税呢?这样农户也就不用被迫从商户那里买高额的粮食和绢帛了。” “是啊,农户不用买了,那么等到朝廷粮仓需要粮食的时候,谁找商户买呢?” “可商户怎么敢卖官府高价粮食?” “你想低价呀?”裴厌辞道,“有可能催生出官商勾结呢。” 无疏的脑袋丧气地耷拉了下去。 “这个问题你可以好好想想,”他揉揉小孩脑袋上细软的头发,“但也别囿于此。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完美的政法可以规避掉所有问题,法策的好坏评判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否很好地解决当下的问题。” 无疏又陷入了神思。 “看你这忧国忧民的样子,我很想把你送去学堂啊。” 无疏见到他和蔼的面容,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发毛。 “学堂里有很多和你一样活泼可爱的小孩子,每天只要读读书,骑骑马,日子比在太子府里快活多了。”裴厌辞哄道。 近来也不知方大儒的伤势如何了,还有宋家叔侄,不知还是否在安京。 “看你这样就知道没安好心。”无疏撇过脸,“若是真的好,你怎么不去。上回就跟我提了,这回还来骗我,我是不会上当的。你就是想甩开我,自己过好日子去!” “小孩子这么精,是不遭人喜欢的。” 无疏扭头,扯了扯眼睑,吐出舌头,给了他一个鬼脸。 “……” ———— 裴厌辞从马车上下来,一时没注意,差点撞着了人。 “大哥!”毋离忙扶住被他撞歪的人,“救命呐。” 裴厌辞一听他这话就知道要出事。 “给画装裱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能出了差错?” 毋离眼神游离了下,期期艾艾道:“我就趁着师傅干活儿的空档,去隔壁铺子买了根烤羊腿填填肚子……你是没闻见那味道啊……我错了……” 他在裴厌辞严肃的目光中垂下了头,默默献上多买的一根羊腿。 无疏跳下马车时,毫不客气把羊腿抢了过来,幸灾乐祸地拍了拍他圆鼓鼓的肚子,“正好给娘亲,她还没吃过羊腿呢。” “那画是沾上了油脂?” 见他摇头,裴厌辞又问,“酱汁?” “不是,”毋离不知道该怎么说,尴尬地笑道,“拿错了。” “毋离大笨蛋。”无疏摇头,“拿回来的时候都不知道检查一下唔唔……” 他的嘴被一只胖手捂住,整颗脑袋被夹在腋下。 无疏不满地挣扎着,可惜细胳膊细腿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现在怎么办,我刚才重新去了一趟铺子,画早被人拿走了。”毋离如丧考妣。 裴厌辞让他把拿错了的画给他看,好死不死,拿错了的是顾九倾给他画的肖像。 顾九倾当初说那幅画装裱完拿回来,他曾试着讨要过,但被顾九倾断然回绝了。 他都不知道这人拿他的肖像画要做甚,挂在书房都嫌别扭。 盯着眼前这张面容姣好的女子画像,他陷入了沉思。 该怎么跟太子殿下解释,出门了一趟,他从男儿郎变成了女儿身呢? 毋离眼神重新亮了起来,“大哥,你会不会画?现在给殿下重新画一幅给他。” “……很可惜,不太会。”这人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完美了,画画这么费神又浪费时间的事情,他怎么会去研究。 “那怎么办?”毋离有如天塌一般,愧疚无比。 这种忧虑一直持续到晚饭时分,裴厌辞去厨房拿饭菜时碰见了春生,随口他有没有认识作画高手。 春生立刻小声私语道:“督主大人就是丹青高手。” “是么?”裴厌辞有些怀疑地眯起了眼。 “是真的。”春生一提起那人就满眼狂热,“督公大人不仅丹青功底强,还写得一手好字,行草楷隶样样不在话下,音律作曲信手拈来,就连陛下都对大人赞赏有加,时常让他拟写清词。” 就晓得媚上的玩意儿。 裴厌辞哂笑,也不反驳。 但春生仍旧滔滔不绝地说着,毫无停止的意思,他忍无可忍地打断,“还有一事,我记得你是‘暗’字部的,功夫了得,我有一本功法秘籍,修炼起来有颇多不懂之处,想找你帮忙解惑。” “督公大人还是武功……” “不用麻烦他。” 春生看着竖在眼前的手掌,讪讪地闭上了嘴。 裴厌辞拿了晚饭回了自己院子,路上他其实有考虑过要不要找棠溪追,但他觉着自己与棠溪追一直都是等价交换、互相利用的关系,他并不想拿着这种小事情去找他。 何况,这阉人精的很,他难得在一个人身上没完全讨到好,反而有几次还吃了暗亏。 裴厌辞此刻没有注意到,一想起那人,他的脸上焕发出斗志昂扬的光彩。 ———— 他没去找人家,却在第二日一早见到了人。 裴厌辞以为春生暗地里找棠溪追说了这事,后来太子一说他才恍然,棠溪追来太子府指导顾九倾政务不是说说而已的客套话,每五日他便会来一趟。 裴厌辞照样候在顾九倾身后侧,近来吵得最厉害的就是税法改革一事,他们俩闲扯了一会儿,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这个。 棠溪追似笑非笑地看着顾九倾,“上次在大殿上光顾着与郑相吵架,竟忘了问殿下意见了。不过想来,郑相的想法,必然也是殿下的想法了,本座压根无需浪费口舌。” 这不过是在讥讽顾九倾是郑相的傀儡,他脸上分毫不见怒色,“凡是正确的事情,本宫与郑相自然有相同的看法,所谓志同道合,便是如此。也有人选择同流合污,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天下百姓安危,实乃国之肥蠹。” 第50章 师父(终版) 小裴儿,你应该害怕我的…… “殿下嘴里的肥蠹, 想要指谁?”棠溪追朱红色的唇勾起,因着脸上戴着绘桃花的半截白瓷面具,他的情绪很难通过面色让人知晓, “谁又为了一己私利?殿下不妨将事情讲明白些, 本座也好向陛下禀明,到底是谁, 想要撼动王朝百年基业, 成为背弃祖宗的罪人。” “督主掌控扼鹭监, 探子遍布天下四海, 哪怕一个八品官吏昨晚起了几次夜, 都瞒不过你的耳目。谁是撼动百年基业的罪人, 督主比本宫更清楚。”顾九倾冷峭道, “别的不说, 当前施行的税法弊端, 督主比本宫更了解,现在却一力阻挠, 恐怕也是用心良苦。” “殿下既然晓得本座的良苦用心, 应当好好受着才是。很多人就是看殿下久居深宫和内府,初掌政务, 自以为可以狐假虎威, 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殿下应当更加谨慎些。” “孰是孰非,本宫自有论断。税法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再不施行新策, 那就是眼睁睁看着大宇尸殍遍野、匪盗丛生吗?”顾九倾疾声厉色起来,“从前那些事本宫不想去追究,可拿百姓的命当儿戏, 就是滔天罪人。” 他的话尖锐有力,坐在偏厅喝茶等候的东宫属官们听到了这清晰的话语,都不由侧目。 裴厌辞敛眉低首,暗暗压下睡意。 “这不顾百姓死活的人,殿下指的是本座,还是陛下?”棠溪追戏谑道。 “父皇英明神武,心中自有论断。”顾九倾满脸森寒着冷笑道,“你在这胡搅蛮缠,动不动就攀扯到宫里,意欲何为?你非要往宫里泼上一盆脏水,实乃居心不良!依本宫看,狐假虎威的人是你!” “照殿下这么说,本座依了陛下的令,坐在这里是不该了。”棠溪追浅浅地打了个呵欠,“既如此,殿下自行批阅折子吧。” 说着,他也不管顾九倾的想法,直接起身离开去了偏厅,将太子晾在正堂。 东宫属官们从另一头候着的偏厅进来时,发现棠溪追不在,不由下意识互相望了望,得到顾九倾的回答,他们才晓得人还未走。 裴厌辞察觉顾九倾脸色不太对,棠溪追一个釜底抽薪,直接让他有些慌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 左春坊左庶子胡悯来似是顾虑偏听有耳,小声地犹豫道:“殿下,税法乃国之根本,太祖所制,且明谕不可废止,不可更替。殿下想借新法来立威,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 “胡大人,慎言。”太子宾客韩效之不赞同道,“改革税法,利国利民,这就是当务之急的大事。” “眼下殿下可有具体的改革措施拟出来?”胡悯来皱眉道。 “你这咄咄逼人的样子,莫不会是站阉党那边吧,”王顾道,“你别忘了,你是为殿下做事的,胡大人,朝秦暮楚的事情可要慎做啊。” 裴厌辞听他义正词严地讲出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上次在大朝会上,陛下态度已经很明显是支持阉党,不同意改革,倘若要改,至少咱们要拿出一个比眼下更好的措施来,让陛下眼前一亮,才能改变陛下对殿下的态度。”胡悯来毫不相让道,“你们称颂殿下没错,好歹为殿下想出点法子来。” “今日召集你们来,就是为了让你们好好琢磨琢磨,有何好的举措,能够解决当下的税法困境。”顾九倾喝了口茶,手里转动着酒杯,“眼下,本宫靠你们了。”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从龙之功犹在眼前,几位大臣纷纷跪地,感谢太子对他们的这份看重。 随着他们开始初步商讨具体措施,裴厌辞不由神游起来,君臣之间还是不熟,臣子不知顾九倾的态度,不敢贸然说话,提出的建言也是中规中矩。顾九倾若是拿他们的这些话上报给皇帝,只怕要挨一顿骂。 果然,顾九倾的眉头也是越来越紧,似乎有些失望,看向他们的眼神开始透着不耐。 裴厌辞想着,顾九倾手里估计已经有了解决的举措,眼下来问,无非是想测一测这些人肚子里装了多少好东西,甚至顺便还能迷惑下棠溪追,以为他没甚好办法。 让他失望的是,他们这些人肚子里果然没甚好东西。商量了半天,一半的话都是在恭维顾九倾,剩下一半在扯皮说废话。 顾九倾使了个眼色。 裴厌辞从善如流地弯腰。 “准备一下。”想来他还是有些不安,“本宫下午去宫里。” 他没明说,裴厌辞晓得,皇帝没这个闲心管这个芝麻大点的事情,他大概率是去皇后宫里,让她帮忙说点话,免得棠溪追到时候去皇帝面前说他的不是,那他就被动了。 裴厌辞行了个礼离开正堂。 刚路过偏厅门口,手下传来一股力,直接带着他撞进一个胸膛。 眨眼之间,他从偏厅外的门廊一晃进了偏厅。 裴厌辞揉着鼻子,不满地抬头。 “你疯了,这里是太子府。”他磨牙低声道。 “这里没人,春生和霜降都在外面悄悄候着。”棠溪追脸上的白瓷面具已经孤零零地躺在一旁的桌子上,那张冷昳秾丽突兀地近在咫尺。 “不过,”他禁锢着他的腰,眼里浮起些许恶趣味,伏在他耳边轻声道,“这里与正堂只有一屏之隔,咱们若是在这里做甚的话,顾九倾必定能听到动静。” “难不成你还能在这里杀太子的人不成,”裴厌辞推了推他的胸膛,“放开我。” “小声点,你想让你家太子晓得你在这?” “……” 偏厅与大堂不过隔着一座巨大的落地屏风,身影瞧不见,但若仔细听,两厅的话语还是能捕捉到的。 “顾九倾商量出甚改革举措了么?”他在耳边吹气道。 “没有,但看他样子,已经胸有成竹,只是连我都没有透露。我最后说一遍,放开我。”裴厌辞眉宇间染上了帝王的威严厉色,棠溪追神色一顿,慢慢地松开手。 裴厌辞从容不迫地走到上首的位子上跪坐下来,“我有点好奇,你为何支持不改革,只是为了与太子作对?” “陛下不想改。”棠溪追走到跟前,身子稍侧跪坐下来,表示尊敬,手上慢悠悠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借着动作掩去了眼里暴戾到几乎要溢出的狂热。 短短五个字,棠溪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外人都觉得他左右了皇帝的看法。 其实皇帝的意思,才是棠溪追的意思。 “开国时大宇人口不过八百万,而今已经两千七百万,就算税法有问题,每年上缴国库的税比开国时还多不少,陛下没有由要改革。” “还有一个原因,”棠溪追道,“西南一带的藩镇,隐隐有不轨之心。” 裴厌辞看向他,“这事陛下知道?” “自然,为人臣子,欺上瞒下,那便是不忠。哪日出了事,天大的锅砸下来,上边可没人帮忙顶着。” 宦官根基浅,除了皇帝,他们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是这个原因,很多皇帝都喜欢重用宦官,随意所欲地放权,替他们管朝政,待狡兔死之时,他们也就没了存在的价值。 “世人都道如今太平安康,国力雄壮,连大熙都被大宇打败了。”裴厌辞微哂,“看来大宇也不过外强中干。” “别忘了,你现在也是大宇人。”棠溪追提醒道,低头拾起方桌上的面具。 苍白修长的手指穿过白瓷面具眼部黑洞洞的镂空,眼睛却稍乜,阴凉诡渺的视线顺着裴厌辞被腰带束着的纤瘦腰身窥到他凸出的脆弱喉结。 那里,曾被自己的嘴含着,难耐地发出情动的呜咽。 “税法得改,但不是现在。”裴厌辞沉浸在税法改革中,毫无所觉道,“或者说,可以先改一部分。” 如他所言,太祖定下的税法让国力大大增强,成为时代的桎梏,那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身处其中的人很难提前察觉,就算有人发现弊端,提出要改,那就是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改好了,千万人称颂,改糟糕了,那就是断送王朝气运,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恐怕不想晚节不保,背负这个骂名,也是情有可原。他不禁有些期待太子会拿出甚对策来。 “我们战胜了大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熙的水被二公主搅混了,国内一片乱象,这才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大熙皇族夺皇位之余,还能腾出手与大宇打了个不分秋色,看来实力已经远在大宇之上。”可不是旗鼓相当的角色。 看似花团锦簇的表面上,其实暗流涌动。 “二公主还暗中将不少情报透露给边军,这才能连连大捷。也正因有此功,二公主才能活下来,被陛下送去川西行宫养老。” 可惜,这位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棠溪追不想继续谈论这些沉重又无聊的东西,问,“说起二公主,最近你没被太子刁难吧?” “没有。”裴厌辞面上云淡风轻,一拳砸像他的腰侧,“还没找你算这账。” 两人说话得压低声量,并排坐得近,这一拳挨了个实打实的力气。 “嘶——”棠溪追叫出了声,身子一歪,往裴厌辞的身上倒去。 裴厌辞听到隔壁正堂还在激烈商讨的声音霎时静了一静,不由推了推压着他的人,“你故意的。” 他都是会武功的人了,怎么可能会躲不过他一击。 “督公,发生了何事?”屏风后的大堂里,顾九倾的高声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本座是有些不适。” 屏风后慢慢浮现出一道黑影,那身形正是顾九倾。 裴厌辞心中一跳,踢开人连忙要离开,腰身一紧,自己反而被人搂在了怀里,并排滚在矮榻上。 “倘若太子现在推开屏风,他会怎么想?” “想你在太子府里对他的人动手,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裴厌辞冷笑。 “或者说,太子命你提前离开大堂,实则送与我折辱,以此封我的口,好让我不在御前提起他今日话语之失。”棠溪追目光暗诡地盯着散乱的领口,在方才的挣扎之下,裴厌辞的衣裳领口与瘦削的肩颈胸口相分离,形成一处隐秘的黑域,平直纤巧的锁骨在其中时隐时现,诱使他的视线去深挖。 “我这样一提,小裴儿又得去督主府里陪我一晚了。” “你觉得我会怕再去一回?”话音刚落,裴厌辞感觉自己的下巴被顶开,肩颈处硬挤进了一颗脑袋。 牙齿轻而易举地将领口撕扯地更宽,粗粝温热的舌如他所愿,在细腻的肩膀上舔舐了一口。 “呃呜……”裴厌辞的身体顿时颤栗起来,忙咬了嘴唇,绷紧了脖颈,视线下意识看向屏风上的黑影。 本来一动未动的身影突然晃了晃,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手不由自主地抓向眼前人的袍服,死死攥着。 偏厅门口很快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侍从的声音隔着房门传进来。 “督公大人,殿下命小的来看看,顺便问问大人,可要请太医?” 棠溪追滚烫的气息冲刷着已经泛粉的肩颈细肉。 他语带沙哑,可怜地祈求着,“我能请太医进来瞧瞧么?” “滚。”裴厌辞恼道,声色俱戾,却因为染了一丝情念的乱颤,生生弱了几分。 这回棠溪追不怕了。 他的回答是重新低头,在方才舔舐过的地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嘶……嗯……” 两排尖锐的牙轻轻地啃啮,丝丝痒意直在体内乱窜,一只手掌抚上他的后颈,有节奏地抚按揉捏着,仿佛在安抚他的不安和害怕,却更激起裴厌辞体内深处的躁动。 裴厌辞忍了忍,咬紧牙关,这才将漫上喉头的呜咽忍了回去。 棠溪追眼里浮起一丝邪气的笑意,松了嘴,在牙印上面轻啄了一口。 “小裴儿,你应该害怕我的。” 像别人那样,只要看见他,便会害怕地低下头颅,心里却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他小声警告了一句,高声道:“不必,本座歇歇便好。” “督公若是在这里出了甚事,本宫会不安的。”屏风后的黑影道,“听这声音,督公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被野猫挠了一下。”棠溪追见裴厌辞有些失神,眼里因为方才的刺激变得水润湿红,舔了舔嫣红的唇,还是忍下了冲动,“不是甚大事,别再打扰本座歇息。” 门外很快没了动静,屏风后的黑影慢慢地退离。 “消点气了没?”棠溪追稍微退开些许距离,将他的衣领合好,被裴厌辞一手拍开。 “小裴儿还真是记仇。要是日后会了武功,这可怎么办才好。” 裴厌辞扭头看了看肩膀的牙印,还残留着些许水渍和红痕,牙印很浅,反倒更显得迤逦淫/靡。 “对了,别说日后,眼下功法秘籍都给你了,你这力道,怎么还一点长进都没有。”他看着身旁坐着的人,玩味道,“你不会看不懂吧。” “你再试着激怒我看看。”裴厌辞抬眸,眼里一片平静。 棠溪追心虚地眼神飘了飘,讨好道:“需不需要我亲自教你?那秘籍除了我,再无人能懂,小心练功岔了气,走火入魔。” 就知道是个坑,别人炼不得,兜兜转转还得找他。 裴厌辞想了想,道:“条件。” 这话一说,棠溪追眼神立刻亮了亮,越过身子,低下头,勾起他鬓前的一缕碎发,缠绕在指尖,细细品味。 “甚条件都可以?” 他的拇指、中指和无名指分别戴着金玉扳戒,苍白的皮肤下隐隐透着脉络,皮肤泛着丝丝的寒凉。裴厌辞第一次注意到了他虎口和掌心都覆着一层薄茧,想来是最近在刻苦练功,连这么在意保养的人都来不及将手上的茧子去了。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棠溪追神色一顿,假装不经意地放下手,将肤质细腻的左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这欲盖弥彰的,有意思么。他又不在乎。 “师父。”裴厌辞在棠溪追开口提要求前赶忙叫道。 棠溪追一愣,将眼底的欲念收了收,“你这声叫,反倒让我为难了。” “你都当我师父了,怎么着得给徒儿一个见面礼,”裴厌辞仰起头,“也不用多,给我画一幅画。” “画甚?” “我。” “小裴儿,你现在只是个总管。”棠溪追道。 言下之意,是他还不够格拥有一张肖像画。 “你别管那么多,帮我画一幅便是。” “行吧,咱们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棠溪追四下望了望,眼睛一转,“不如这样,明日你来我府里?” “下午。”裴厌辞断然道,下午顾九倾刚好去宫里,不用他陪,“明日我有别的事情。” 自己不过试探了下,裴厌辞神色镇定,甚至有些不在乎,还将时间提前了,方才他的警告这人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 棠溪追有些不安,心底却又生出更大的渴望。 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明日你有何事?”棠溪追避开他的脸,问。 “这就不能跟你说了。”裴厌辞整了整衣裳,起身道。 “看来是针对我的事情,”棠溪追沉思道,“眼下太子能让你做的事,无非就是税法改革,朝中众臣没几个敢明着与我对着干,除非是像郑家那样的世家。” “师父欠我一个人情。”太子将联合世家来攻讦他,这可是重要信息。 “都是师徒了,何必这么见外。”袖子下的指甲已经嵌进了掌心,留下斑斑血痕,棠溪追眼里难以抑制地闪过一抹兴奋的紫意,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追随他。 “改日你能在我的榻上也这般叫么。” “……” ———— 下午,前脚顾九倾出门,后脚裴厌辞就找人借了匹马,只身前往督主府。 他只是会骑马,但不精通,前世因为多病的身子,这种剧烈的活动与他无缘。 没一会儿他就后悔了。 拉马车的马都是驯服得无比听话的,随他挥鞭子,且有车厢平衡,稳当得多。坐在单匹上,比坐在马车里累人得多。 才刚过一个坊,他听到棕马打了个响鼻,似乎因为遇见了人群,不安地加快了步伐。 裴厌辞在马背上颠簸着,差点被摇吐了。 一阵惊叫声响起,再抬起头来时,马头已经眼看要撞到一辆马车上。 他吓得急忙拉紧缰绳,生生将马头拉偏,对面马车的一只车轮因为躲避而撞了路边的石阶,钉在车轮上的黄铜铁皮掀开一角。 他见这辆马车朴素,想来只是个寻常普通人家,拱手对马夫道:“实在抱歉,惊扰了主人家。”说着将身上的荷包递过去算作赔礼。 “我们主人家说不用了,你也是无心。”车夫大度道,重新挥着鞭子离开。 裴厌辞见他如此爽快,也不多央,摸了摸马脖子,商量着道:“你可得好好走路,别再吓人了。我命精贵着,可不能交代在你这。” 马车里,一个年轻男子刚从冥想中睁眼,微风拂开的车帘外,隐约瞥见个俊俏儿郎的侧脸,正在对着马儿耳朵低声说话,内容正好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不禁莞尔,“外面发生何事了?” “害,一个小伙子不甚会骑马,差点冲撞了公子。”车夫道,“念及公子吃斋,菩萨心肠,便放他走了。” “澈儿,你这次从山中回来,心情看起来不错。”坐在他对面的美妇见他如此,有些欣喜地拿出一堆画轴,“正好,老祖宗和娘亲都想让你把婚事定了。” “我虽是带发修行,但也决心皈依佛门,这辈子决意不娶妻。娘,你还是歇了这心思吧,别祸害了人家,种下孽因。”王灵澈道。 “那是你没瞧过那些姑娘姿容,若是见了,娘不信你不动凡心。”王夫人说着迫不及待地将那些画轴展开,“这些都是娘千挑万选的,身世性情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人家,你看上了哪个,只管与娘说,只要你点头,这婚事就能成。” 王夫人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一幅幅地展开画轴,这些画都是那些有意的人家特地邀请画师画的,个个工笔精良,女子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眼前。 王灵澈却是闭上了眼睛,一个人影也未落进心里。 “咦,这是谁拿来的?”王夫人好奇地看着画。 王灵澈听到这声突兀的话,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50-60 第51章 画他 那说明你心里有我了 眼前的画卷上, 一位梳着男子发髻的人横卧于窗下闲榻之上。他的模样介于少年至青年之间,五官疏朗俊逸,廓形分明, 姿态洒脱闲适, 谈笑间尽显漫不经心的悠然自得,仿佛正与一好友在闲聊, 眉宇间无形中夹带了一分不怒自威的威压, 让人轻易怠慢不得。 也许, 不是好友, 而是手下。 他身穿男子样式的窄袖青缎圆领袍, 一条浅青色带子将他的腰身束得紧窄, 穿着不甚华美, 却尽显矜贵, 整个身子疏懒中又透着防备。 画中窗外的夕阳给整个人镀了一层金橙色的边儿, 显得整个人都具有悲悯的神性,凛然不可侵犯。 好矛盾的一个人。 “这分明就是一个男子, 谁家送来的。”王夫人不悦道。 她正要将画收了, 旁里突地伸过来一只手,手腕间的紫檀佛珠从袖子里露了出来, 在劲实的腕间摇晃。 王灵澈的手指抚上画上的人脸, 微讶道:“是方才那人。” 匆匆掠过的那惊鸿一瞥, 仿佛画中人跑了出来,恣意游乐玩耍一番后,又重回了画中, 只余那抹徒留遐思的侧影。 那般的纵情快活。 “谁?”王夫人不明所以,“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王灵澈木讷地摇摇头,老实道。 王夫人实在恼火, 抬手粗暴地将画扯了过去,嘴里喊了坐在外头车夫旁的婆子,“好好查查谁家不知事,竟敢戏弄到我王家头上了,他们还想在安京权贵圈子待下去么。” 见王夫人还想责罚当初收画的贴身婢女,王灵澈将画从她手里拿回来,“翦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如此动人的绝色,别人求之不得,我能遇见,也是我的福气,别为难他们了。这画孩儿很喜欢,能给孩儿吗?” 王夫人惊讶地看着他。 他这心头肉从来鲜少主动向他讨要过甚,一向乖巧安静,能力在族中子辈也是一等一的强,二十一岁便中了状元。本来以为紧接着他们将迎来一门好亲事,不曾想没过几日,王灵澈却提出要出家。 这可把王家急坏了,都以为是哪个心怀叵测的子弟撺掇的,为此王家家主还发了好一通怒火,最后还是王灵澈站在他的鞭子前,坚定地说那是他自己的想法,这才让族中子弟免了这一难。 接下来就是王家夫妇和老祖宗轮番的规劝,最后看他执拗,双方都各自让了一步,先让王灵澈带发修行,每年随法师在庙中清修半年,半年归家,这样王家闹剧才告一段落。 “儿啊,你要一个男子的画做甚?”王夫人似乎想到了甚,慌乱地苦口婆心规劝道,“族中那些不务正业的子弟才好亵玩男子,你可别将这习气学了去,他日你可是要封侯拜相成大材的,这对你名声无益。” “母亲,你想到哪里去了。”王灵澈哭笑不得,“我都不知这人是谁,上哪儿喜欢去。只是这画笔触技艺绝佳,挂我房里正合适。我房里若是挂了女子肖像,岂非更加不妥。” “得知你回来,昨日你屋里都装点一番,全换了新的山水画。安京勋贵子弟的屋里头,哪个会挂肖像画的?听娘的话,这不吉利。”说着又要去抢过来撕了。 “可孩儿喜欢。” “不行!”王夫人温柔的脸色严肃起来,语气也重了几分,“从前你那般懂事,怎么如今处处与娘作对,都半年未见了,刚来就伤娘的心。肯定是寺里那些和尚撺掇的,我就说他们没一个安好心的。当初我就不该在你高中状元后带你去寺里烧香还愿,一接触外面的人,花花肠子就多起来,跟你爹一样……” 王灵澈乖巧的脸庞只剩下麻木的平静,耳朵里只剩下王夫人喋喋不休的苦劝和埋怨。 慢慢地,他松开了手。 “你想怎么处,便处了吧。” 王夫人看他失落的神色,心中一揪,也放缓了脸色,“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说你想去寺里清修,我也将你爹劝住了。你要真喜欢这画,我托人去问问作画的人,让他重新画一幅,这画暂且先保管在娘这。爹娘都不会害你的,你也该体谅我们的良苦用心,现在不是荒废的时候。” “我都出家了,为何还不是荒废的时候?”王灵澈呼吸急促起来,反问她。 王夫人不置可否,敷衍道:“你不得潜心礼佛,对吧,哪里能被旁事打扰。娘还盼着你成为得道高僧。” 听到这话,王灵澈胸口一窒。 王夫人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收了画随意丢给一旁的婢女。 她还不晓得么,自己儿子出家不就是想耍点小脾气么,等一两年厌烦后了,还得入朝为官。要是因为这会儿一两件事出了差错,被扼鹭监攻讦,岂不得不偿失。 孩子年轻不懂事可以,由着他胡闹,为人父母的,都得为他谋划,不可行错一步。 “好好查查,哪个小蹄子敢将这腌臜东西舞到我儿的面前来。”临下马车前,王夫人目露阴狠地叮嘱贴身嬷嬷道,“直接打十个板子发卖了。” ———— 裴厌辞骑马一步三晃地来到督主府,却见霍存早就等在门口,自己还未走近,他人已经小跑着迎了上来。 “裴总管,几日不见可还安好。”霍存点头哈腰地扶着他下了马,主动牵过缰绳,“义父正在后院呢,我带你过去。” 他这番做派与当初在扼鹭监大牢里大相径庭,但也没有引起裴厌辞过多的注意,不说大牢里将他绑了是受了棠溪追的命令,内侍惯会踩高捧低,从来是跟着主子心意来的。 他将马鞭递给他,道了声“有劳”,便跟着他进了府。 棠溪追已经换了套衣裳,不同于早上,眼下穿了身桃粉色广袖大袍,露出里面一层银鼠灰的领口和袖口,颇有些骚气。 裴厌辞见到人,只觉得眼睛有点痛。 “来了?坐。”他选择了一处好山好水的凉亭里,颜料毛笔摆了一堆,架势颇大。 “不用这里,去你书房。”裴厌辞想着顾九倾曾用过的颜料,“带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其他的统统不要。” “到底是你作画还是我?” “你那么多事做甚,简单点。对了,还要有夕阳。” “现在午时刚过。”棠溪追眼神沉了沉,多事的人到底是谁,“莫不是你主子与你提的这些要求?”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裴厌辞率先走了出去,“再不带路我可就随意乱逛了啊,碰到甚见不得光的我可不管。” 霍存迟疑地看向棠溪追。 棠溪追无奈地摇头,跟上了人,嘴里还不忘吩咐他,“按小裴儿说的带上。” 他带着裴厌辞到了书房,按照他的指示将一方小憩用的长榻放至窗边,周围一应景物等等,悉数按照顾九倾书房里的布置来。 一切准备就绪,裴厌辞头发衣裳,躺上了榻。 棠溪追将毛笔沾满了浓墨,提笔,却久久难以落下。 “怎么了?”裴厌辞抬眸,却见长案后的人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棠溪追眸子大,却也狭长,眼尾上勾,任是无情也诱人。眼下那双黑漆阴怖的瞳仁因不慎照进了他身后窗外的一丝阳光,倒是变得没那么可怕起来。 仿佛最深邃荒芜的夜空中,有了点点繁星的闪烁。 裴厌辞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了太多不同于以往的东西,太多太杂,分不真切,瞧不分明。 窗外,得了暖春信儿的喜鹊落在枝头尖儿上,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新冒出的嫩芽被小爪子挠得一阵乱颤。 裴厌辞下意识将视线游移开。 “没。”棠溪追的喉咙有些干涩,半晌才艰难挤出一个字,仓皇垂眸,在纸上重重落下一笔。 裴厌辞觉得自己率先移开视线算怎么个事儿,平白输了阵仗,目光游移了下,又看向了上首。 毛笔的笔锋一笔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粗细变化相宜,趁着沾墨的功夫,又往榻上看去。 裴厌辞见他看过来,嘴角忍不住泄出一抹笑意,左眼睁着,右眼皮阖上,朝他眨巴了下眼。 督公大人怔愣了下,看了看窗外,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被吸引着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禁也浅笑了起来。 那一刻,在他身上不见任何阴郁戾气,没有故意拿捏各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好像就只是个正常男人,清清浅浅的、露出一抹干净无瑕的笑。 眉宇间都落满了温柔。 只是,太不习惯了。 他脸上闪过一分不自在,忙又垂下了头,在纸上勾勾勒勒,再没怎么抬过头。 “你在画我还是旁的?”裴厌辞见他如此,心生疑窦,“怎都没瞧我?” 棠溪追血红的唇抿直,再抬首时,眼角沾上了讥诮,“你的模样规规矩矩,我瞧着这么多回,哪能画不下来,” “那说明你心里有我了。”裴厌辞忍俊不禁,讨一个嘴上便宜。 “你心里难道没我不成。” “好歹咱俩打交道那么多回了,自然还是有的。” 只是如飞鸿踏雪泥一般,有痕,却不深刻。 裴厌辞支着脑袋的手有些酸,干脆直接躺下来,慵懒地抻了抻腰。 “动甚动,小心我将你这丑态画进去,让你主子好好瞧瞧。”棠溪追不满。 “春生与你说了?”裴厌辞扭头,脸颊抵着榻边问。 “这还用的着他说?”棠溪追冷笑,“若非他要求,你会想给自个儿画幅画?还条条框框那般多,不是故意刁难我,就是他要求的。” 转念一想,“不会他之前就给你画了这般模样的画吧。” “是啊。”裴厌辞坦然承认。 棠溪追握笔的手发出细微的咯吱响声。 裴厌辞见他方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转眼就变回从前那副人畜勿近的鬼煞模样,眼神不满,放出威压,“你又发哪门子的疯?” 他现在已经对这人动不动抽风习以为常了,哪天要是不作妖两回,他反而因为太过正常而怀疑这人被顶替了。 “摆好姿势。”棠溪追有些委屈,硬邦邦地说了一句,放下手中的笔,又从架子上重新拿了一支。 方才的毛笔在滚落到砚台边缘时便化为齑粉。 裴厌辞毕竟是有求于人,放松了下后便恢复原样,与他闲聊道:“你说,太子拿着我的肖像画是要做甚,不管是挂在书房还是厅房都不适合,要说收起来吧,怎不干脆送与我,我又不会将他的墨宝卖了,技法平平,就算卖也不值得几个钱。” “闭嘴。”棠溪追冷冷开口。 裴厌辞又不怕他,想了想,突然了然,“他不会拿着我的画,去做那巫蛊之术吧。” “……很有可能。” 棠溪追心里的阴郁慢慢散开了些。 这人想破脑袋竟然只能想出有人要害他。 一时间,他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 ———— 一幅画从午时刚过画到了傍晚,眼见要到晚饭时分,裴厌辞不耐道:“你到底画好了没?” “就好了。” “这话你已经说了三回了。” “到底谁一直乱动的。” “太子给我画的时候我就没动,他不到半个时辰就好了。” “你找你主子画去,求我做甚。” “我何时求你了,这是拜师的见面礼,合该你给我的。” “好了。”棠溪追实在听烦了“太子”二字,丢了笔,把画拿起来。 裴厌辞揉着酸麻的肩膀走近,棠溪追瞄了他一眼,放下画,默默走开了些。 “还不错,技法比太子用得还好些。” 虽然细节处略有不同,但他觉得顾九倾肯定早就忘了。 裴厌辞将上面的颜料吹干,卷了画,与棠溪追告别,潇洒离去。 以防夜长梦多,他得连夜去将画装裱了给顾九倾送去。 棠溪追坐在桌前,久久没动突然走近案桌,重新铺了张纸,提笔,不到一刻,一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画便完成了。 画上的人笑得恣意欢畅,半卧在榻上,右眼眼皮轻垂,黑色的眼睫在瓷白的脸上投下一扇浓密的阴影。 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 第52章 属官 御下是一门手段 裴厌辞将画拿给顾九倾, 顾九倾只是看了一眼,没说甚,随手放在了一旁, 道:“今日王灵澈已经回到安京, 你看看何时代本宫登门拜访。” “小的明日便去下拜贴。”裴厌辞道。 顾九倾正想说话,门外有人来报, 说中允和左谕德两位大人来了。 裴厌辞借机想要告退, 顾九倾挥了挥手, “无事, 你在一旁听着。” 顿了一下, 他无奈道:“从前只知掌权的好, 这才多久, 就忙得连用晚膳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眼下用晚膳的时辰已经过去, 哪里没时间吃了, 何况顾九倾对权力的欲望不在他之下,刚掌权而已, 恨不得一心扑在这上面, 有人找事来拜访他,他还求之不得。 裴厌辞想了想, 道:“回头小的跟门房说一声, 殿下哪里是铁打的, 也得注意歇息。” 顾九倾满意地舒缓了面色。 晚上见客,还是朝中官员,总有一种私底下在密谋的感觉, 会给别人、尤其是宫里一种不太好的印象。 他明日跟门房打个招呼的事情罢了,以后从晚膳前开始,太子府便不再见外客了。 裴厌辞走到他身后侧跪坐下来, 门外两人正好进来。 走在左侧的人名叫秦雄,生得浓眉大眼,身姿颇为健硕,就是有些矮,身量约莫五尺,唇上留着一字胡,脸眉间有两道很深皱纹,看起来经常皱眉。 大宇朝在官职上以左为尊,连左春坊的属官都比右春坊手握更多实权和政务往来。中允和左谕德都是左春坊的职衔,谕德四品,中允五品,在品级上秦雄更高,他走左边以示尊贵,但随着两人步入内厅,他的步伐一直都落后身旁人半步。 因为中允虎儿赖是左春坊的二把手 ,在职级上更高于秦雄。 虎儿赖名字奇怪,因着他是外邦人,隆鼻深目厚唇,皮肤比大宇人更黑许多。早年间天子威名臣服南邦众小国,不少外邦人来宇求学,之后便在这里当了官,一口流利的安京腔说得比秦雄还要好。 二人拜见了顾九倾后各自落座,虎儿赖率先迫不及待道:“殿下,东宫内的府库书籍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好了,怕您着急,您要的那些书臣现在已经运过来了,并着医药、膳食、衣裳、伞扇、几案等两万三千百六十五样物件。至于一百名洒扫掌灯等内侍和宫官,明日也会来向殿下请安。” 说着将名册递给顾九倾。 皇帝没明确说太子入主皇城内的东宫,那么这里只好变成第二个东宫。 “难为你们,为了这些杂事小事入夜了还特地过来跑一趟。”顾九倾道,随手翻了翻册子后放在一旁,表看起来对他们办事的很放心,不想过问太多。 “殿下的事情哪里有小事,全都是大事。” “殿下的事情,东宫上下全都挂念在心里。”秦雄跟着笑呵呵地附和道,“只要殿下莫嫌我们烦,入夜惊扰,也是担心殿下这边的缺了些甚,就想着尽快送来,明日便可以去做殿下交代的别的事务。” “是啊,近来东宫事务繁多,臣等终于有机会大展身手了。”虎儿赖笑道,“殿下别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有劳二位。胡大人也是,眼下都快落钥了,还差使你们过来,改日本宫得好好说说他。” 白日见着的胡悯来正是统管左春坊一应事务的左庶子。 “可用过晚膳了?” 说着不等二位回答,他朝身后的裴厌辞道:“你去厨房,让他们把剩下的晚膳重新热热,加两样热菜,再让底下人收拾出两间客房来,眼看落钥了,二位大人来回奔波劳苦,便在这住一夜吧。” “诶呦呦,不麻烦裴总管,不麻烦。”两人忙忙起身摆手。 “也没别的事了,臣等就要走了。” 裴厌辞作势要出去,被两人拦下,只好与他们站在一起,稍稍退到一旁。 他们哪里敢在太子府用膳住下,哪怕家在城南他们也得连夜赶回去。顾九倾这话既体现出他体恤下属,为君亲切宽厚的一面,又在提醒他们是时候该走了。 秦雄正要告辞,就听虎儿赖道:“殿下勿怪,近来东宫事务繁重,胡大人统领一应事务,经常忙得见首不见尾。晚间来见殿下前,臣才见到他饭都来不及吃,便和孙大人准备进宫。咱们这些做属下的,也想为他分忧,为殿下多多减忧。” 他嘴里的孙大人是指左春坊太子司仪郎孙经,其中一项事务便是注记太子日常出入动静,及时向皇帝汇报。 这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胡悯来和孙经要将白天的事情说给皇宫里的人听。 秦雄的脸色僵了一瞬,又仿佛无事一般自然而然地爽朗笑道:“原来傍晚胡大人说出门,原来是要进宫啊,臣还纳闷呢,最近事情实在是多,忙得晕头转向的,属下找臣汇报时,都听岔了不少话。” 他可不知道胡悯来有进宫,他听见的只是出门罢了,今晚借着送东西来此告状,扰殿下歇息这事,也不是他的主意,他甚也不晓得。 至于最后一句,他是在圆场,暗示虎儿赖赶紧找借口,好全了大家脸面。 顾九倾神色未变,“胡大人近来是劳累甚多,本宫也晓得,之前本宫无瑕顾及东宫事务,许多事情没了决断人,不得不暂时搁置了。” 这哪是没决断人因而搁置了事情,是压根没人做事。他们有的是空挂一个闲职,有的是别的官员兼领,还有的以此为快速晋升的踏板。皇帝有意不让东宫势力壮大,他们这些人全是朝廷的臭鱼烂虾挤在一块,要么没能力,被阉党和世家排除在外,要么心思压根没在东宫太子身上。 “看到你们这般为他着想,上下一心,本宫很欣慰。厌辞,你去本宫库房里拿两根百年人参,明日送到胡大人府上,让他好好补补,本宫要让他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可不能这时候累倒了。” 虎儿赖听着两人的话,脸上的笑容不知该继续还是该收了。 这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胡悯来,他今日在太子面前欲盖弥彰地告他状,太子不但没有怪罪,反而要重用他。 这就是一波收买胡的心的手段了。 秦雄识趣,连忙行礼告辞,虎儿赖自然也跟着离开。 等人走了,顾九倾身子往后一靠,寒声道,“本宫就没几个人用了,还来搞这出。” “自古哪个二把手不想着临自己最近的位子,何况是自以为有能力的。”裴厌辞在他身旁倒了一杯茶,“许是白日里胡大人咄咄逼人,问殿下有没有可行的新的税法之策,被旁的大人们诘问,殿下没有出声阻止,他就想当然地推断殿下也是厌这人的,这才殷勤地来上眼药。” 他们的一言一行必须尤为注意,有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让底下的人曲解了意思。 “谁真的想好好做事,关心本宫安危,本宫难道瞧不出来。”顾九倾一口闷了那茶,“无能之辈好歹是向着本宫的,比那些只会奉承的好不知多少。” 顾九倾就算接掌了东宫,还是面临一个问题——无人可用。 也许更严重,当初他隐居太子府,皇帝无事给他。如今他算是接掌了政务,这要是将东宫管得一团糟,这不就让外人看笑话了,更让朝中大臣觉得他能力不行,不堪大用。 御下是一门手段,当手下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精时,更是一门手段。 “虎儿赖也没有那般不堪吧。”裴厌辞笑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乱搅动是非,成日盯着别人的一举一动,还是磨练得不够多,定力不稳。” 看来顾九倾对这个外邦人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了。 诚然虎儿赖有以上他说的这些毛病,但也说明此人是有想攀比上位的心思的,可能放在别处会觉得此人太过毛躁,急于上进。但今时今日的东宫,想要积极做事,搏得太子侧眼相待,以此求得提拔的人又有几个。 缺的正是这样的人。 重要的事想做事,会做事。倘若是他,胡悯来已经有几分表露出倾向于要为太子卖命的心思了,加上求上进的虎儿赖,其实不愁将左春坊上下风气好好整顿一番。 之后虎儿赖想要求上进,可以,直接调去右春坊担任右庶子,为懒散不做事的人竖立一个榜样,他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支持他的人,甚至外邦身份都能成为他决断公平公正的象征。 右春坊有了一个想要做出实绩来的主事官,加上他站在背后为其撑腰,只要敲打几番,右春坊很快也能收拾利落。 左右春坊都收拾好了,詹事府署内的几人又能翻出甚浪来,到时候想留下的留着,心思不在这的不用多费心思,也不指望他做事,就是好好结交一番,说些推心置腹之语,他日必定有大用。 这些以此为踏板的人都是得了皇帝的赏识,只不过资历不够,想一次性越级升迁到实权衙门乱了规矩,这才来东宫的。 如太子宾客张东勤,听说原来是五品御史中丞,皇帝有意要升他的官,便让他来担任三品的太子宾客。虽说越级了,但彼时东宫不过一个徒有虚名的空壳子,毫无实权,这越级升迁便是可以的。待他在这个位子待一两年,皇帝再调他去实权衙门担任三品要员,自然再无人会说甚不符礼法,升迁速度比寻常熬资历要快上许多。 这些人,都是未来一段时间内朝廷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此时心思不在东宫有又何妨。身为太子,日后整个朝廷的臣子都将受他驱使。 顾九倾似乎被想要快些做出实绩而蒙蔽了,一味烦恼何人可用,何人有大才,殊不知谁都有缺点,眼前一个机会就在眼前,他又囿于虎儿赖爱挑拨离间、搬弄是非。 裴厌辞没有提醒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看他何时能觉悟出来。 第53章 真诚 王舍人觉得我是俗人还是恶人?…… 风传花信, 雨濯春尘。 裴厌辞让毋离将拜贴送去王府,回来时他带来了辛海的消息,崔南和顾兴已经去了雍州的统军府报到。 雍州与安京城相邻, 两地同属于京畿道。姜逸也算是给了裴厌辞一个方便, 让他们俩离京城近点,以后他们闲暇时也能时常回京。 短短几天, 辛海已经开始按照他的要求改建酒楼。院子倒是简单, 原有的格局下只需要重新刷墙铺瓦, 搬进一些新家具, 晾干两天后便能住人了。他先收拾了几间出来, 将买来的孩童接了过去住着, 开始教他们一些基本指法, 以求尽快上手。 裴厌辞又让毋离跑腿去方大儒的宅子, 让他通知宋氏叔侄, 院子已经好了,可以告诉还逗留在城里的举子们择日搬过去。 那场宴会后并没有多少举子回家, 还剩下四十来人留京。他们出身普通甚至可以说贫困。在大宇, 中举的书生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好处,和秀才差不多, 他们见到州刺史以下的官员无需跪拜, 只需行礼, 以及自己和家人免除徭役之苦。 这其实也是世家门阀的“良苦用心”,每三年这些举子从大宇各州赶来,单单旅费住宿就要花不少钱, 这完全不是贫苦人家能够负担得起的。说到底,从大宇开国后太祖创立科举制开始,世家从这一不起眼的方面入手, 极大地限制了不少底层贫困人士出头的机会,科举制渐渐又成为了有钱人和权贵家族合法正规入朝当官的机会。 眼下这些举子得了机会,好歹也会在安京多逗留一段时日,戏院最后能不能办成他们不清楚,反正裴厌辞之前帮他们付了客栈的住房钱,现在还提供食宿给他们,这已经让他们得了不少便宜。 那些举子投桃报李,没两天就有人交差,给了裴厌辞几篇有趣故事,有民间的鬼怪志异传说,也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都是他们乡野间广为流传的,读起来有趣的很。裴厌辞看了一遍后,让辛海近期多盯紧些,尽快排成木偶戏,他近期可能没太多时间去酒楼看成效。 因为王家已经回了贴子,他带上礼品和顾九倾的兰花图,去王家的府上拜访。 他的本意是想见太子舍人王灵澈,但到了王府却是王灵澈的小叔招待了他。 “澈儿每日都要礼佛诵经,这会儿正在佛堂里,”王家小叔装模作样的脸上面露一丝愧色后又消逝,笑着道,“还望裴总管勿要见怪。” 裴厌辞挑了挑眉,单刀直入道:“殿下近来想要废除旧税法,推出新税法举措,王家可愿支持殿下?” “殿下看重王家,欲与王家携手共同推动这等大事,是给王家一个绝好的机会。再说新税法,是革故鼎新,是利国利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我们王家也想跟着殿下一起,干出点实绩来。只是,以眼前的局势来看,” 他嘴里顿了一下,面色不变,从容道:“税法改革吵了十余日,阉党与郑家都在互相泼脏水扯皮,其实这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面。倘若殿下能够拿出切切实实的新举措,不说我们王家,陛下肯定都会直接下令施行。” “举措届时会有,王大人只管静待佳音,”虽然裴厌辞至今没实打实瞧见过,“倘若陛下犹豫,到时候王家在朝会上怎么开口呢?” 王家小叔端起茶杯,笑语吟吟,“只要举措利国利民,我等自然会支持。” 眼看这才聊了没多久,他就有意要送客,裴厌辞环视了圈大厅里侯着的五六个仆从,再看下对面之人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王大人的态度,能完全代表王家吗?” “你这话是何意?” “我今日要见的人是王舍人,你们收了太子府的拜贴,却不让我见王舍人。王家是觉着殿下刚掌权,是个好糊弄的么?” 王家小叔顿时嘴角微僵,他在官场说这些话习惯了,其他人也一向客气配合,头一回遇着这么直白说出来的话。 不待他开口,裴厌辞同样端起的茶杯都掩饰不了嘴角的冷讽,道:“所以王舍人连见我一面都不愿,直接推脱了,只让你出来接待,王家竟怠慢太子殿下至此!” 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他是太子的亲信,就算是下人,也是太子跟前的下人,这份量还是挺重的。 他前两日就递了拜贴来,拜贴的作用之一是甚?就是为了主人家也在这个时间有空可以招待,而等他来了王家才说王灵澈这个时间在佛堂,这就是怠慢。 王家小叔脸色有些绷不住,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上,“王家怠慢?我乃当朝四品太常少卿,这份量难道不够比太子舍人高?” 侄子那么乖,哪里懂和官场这些老狐狸打交道的事情,若是王家家主桂景伯来待客,又会显得太给裴厌辞这个下人面子,思来想去,王家便让他出来了。 说实话,来见太子府的下人,他是有些怨气在的。 若说怠慢,难道不是太子先不将他王家看在眼里的么。 “这么说来,反倒是我这身份折煞了王大人,让王大人觉着受委屈了,那便请王舍人出来一见吧,他身份与我相当。” 堂堂王家的长子嫡孙,未来王家的继承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与一介仆从身份相当。 王家小叔脸色不是很好,更不愿去叫人,“灵澈这会儿的确没空,别忘了是太子殿下求我们王家的支持,你们若真要见,商讨税法事宜,那就改日让殿下前来吧。” “到底是真的没空,还是你们王家故意刁难?既然他当了太子舍人,便要为太子殿下负责,殿下没召他前去,反而放低姿态让我到府上拜访,已经是看在王家的面子上了。他若真不愿当这个官儿,我们殿下也不是非要强人所难,让他斩断尘缘,好好当他的和尚去。” 王家小叔想不到他这么大气性,一时有些被唬住了。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一股幽郁的檀香。 两人往身后的窗户望去。 一位身材修长高挑的白衣男子正站在窗前,逆着光,白玉如俦的脸庞带着一种谦卑祥和的宁静,左侧鼻梁带着一粒黑痣,无端生出几分风流。 平直瘦削的身材刚好撑起那身白绡袍,飘逸如谪仙,峨峨如玉树。横放放在腰前的手捻着一串古朴的紫檀佛珠,细看之下,那张丰润柔软的唇似乎在无声低喃着佛经之语。 王灵澈见到转过来的那张脸时,澄净的眼里微微闪过一抹错愕,而后又立刻归于平静,透露出几分憨气。 裴厌辞没错过他眼里的那丝错愕,也没错过那双干净清亮的眼睛,仿佛何事都能轻易窥见。 “想必这位就是王舍人了。太子府总管裴厌辞,见过大人。” “总管?”王灵澈泠泠如泉水漱石的清澈嗓音带着几分疑惑与不可置信。 “正是。王大人可否移步至内堂细说?”裴厌辞伸臂向里,邀请道。 王灵澈看了眼他小叔,后者担心地皱起眉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嘴角扯出一个浅笑。 裴厌辞看着他俩没说话。 “灵澈,你今日诵经倒是比往日快上许多。今日府上来了贵客,正是找你的,你看你,佛事怎么也没有俗事来得要紧啊,就算稍晚些时间,佛祖又不会怪罪。” 王家小叔对着王灵澈说话,内容却是在对裴厌辞解释,又在指责他的不是。 王家小叔又道:“我们这里已经聊得差不多了,你要是还有旁的事情,便先去忙,这里有小叔陪着呢。” “无事,既是找我的,我也应该出来见见。”说着绕到前门进来。 裴厌辞适时开口,“大人在官场多年,应该懂得,有些话可以跟你们王家说,有些话,只能跟东宫的人谈论。” 他悠悠道:“这也是为了大人你好。” 王府小叔也晓得这个道,尤其是东宫这种敏感的地方。 只不过,他有些担心王灵澈。 “王大人要留在这里听吗?” 王家小叔面色讪讪,冷哼一声离开。 “你们也出去吧。”王灵澈挥退了周围侯着的下人,“在这里站太久难免脚酸,先去歇着吧,有事我们再唤你们。” 周围下人纷纷告退。 “王舍人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待只有两人时,裴厌辞似笑非笑道,“慈悲为怀,善待下人,倒是把我晾在一边,原是裴某不配了入不得王舍人的眼了。” “完全没有的事。说来惭愧,每日功课不可废,今日念及有太子殿下的人来,提早了半个时辰。”他语调温柔,眸如山泉。 “若是心中有佛,做不做功课有何要紧,王舍人的慈悲心修炼得还不够深。” 王灵澈面上浮起几分羞赧,“学了三年,仍未得佛缘,还需时时刻刻过心,提醒自己心境平和,莫与俗恶之人争辩。” 裴厌辞挑眉,“王舍人觉得我是俗人还是恶人?” 王灵澈顿时慌了,忙解释道:“王某绝非此意,只是在说自己修炼还不到家,做不到心态平和,总管很好。” 他态度诚恳,模样性子又乖又干净,反倒衬托得自己像是欺负他的坏人。 裴厌辞见惯了官场里惯用手段的人,头一回简单这么诚挚的人,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方才你家小叔说,王家不打算支持殿下改革新税法?”裴厌辞直接挖了个坑。 “虽说他们不赞成,其实我是赞成的。”王灵澈道,“《易经》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太祖之法距今已有两百余年,此刻提出新法,正是顺应天命,顺应民心。” “你们各执一词,谁可以代表你们王家的意思?” “都是王家人,何必谁代表谁呢?先秦诸子百家,大家各抒己见。到了我朝,陛下开明治国,总不能反而抹杀了个别人的想法。”王灵澈困惑道。 “你赞成殿下的看法,能拿出切实有效的措施助殿下一臂之力吗?” “王某才疏学浅,”王灵澈惭愧道,“家人为我说了个官,其实我无心于仕途,只愿有天能舍了一身束缚,成为佛子佛陀座前的一盏灯。” “既然无心于此,难道不该辞了官,给那些想要一番作为的人机会?”裴厌辞的厌辞越发犀利,话语尖锐拔高,步步逼近,无形中给对方强烈的压迫震慑感。 “王某也想,但怕父母担心失望,这有违孝道。”王灵澈不知是书读傻了还是佛经念多了,不畏不惧,一脸对他抱歉的样子,“如今朝廷官员编额冗余,买官捐官的太多了,其实也不差我这个位子,有为之士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你是真的甚都敢毫不避讳地说出来。 他有些明白他小叔临走前那抹担忧之色了。 ———— 出了王府,裴厌辞上马车前,余光瞥到前头巷口处有着急忙慌缩回去的衣角。 进得马车,霜降立刻让身,在跟前躬身伺候着。 “何时辰了?”裴厌辞背靠隐枕,眼眸微阖,懒懒道。 “将近午时,总管进去一个时辰了,时间把控得真准准儿的。” 裴厌辞食指撩开马车小窗帘子一角,霜降立刻道:“郑家的人一直在那里,总管进门出门,他们都注意到了。” “你跟你们督主说一声,改为王灵澈那位小叔。”裴厌辞手指从帘子处放下,一只手支着脑袋。 “是。总管,那位王舍人看起来是不是不好对付?” “也不是,就是……太真诚了。” 第54章 动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两日后, 裴厌辞见到顾九倾满脸阴沉地从府外走了进来。 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刚参加完朝会。 大宇皇帝沉迷与长生之术,往日的三日小朝改为五日, 大朝会一旬一次, 小朝会鲜少露面,只有大朝会才会在帘后听群臣上报政事, 但帘后那抹影子到底是不是皇帝, 只有深受皇帝宠信的棠溪追才晓得。 民间曾经有过一次流言, 说的是皇帝一直不显露真身, 往日的大朝会上, 那抹隐在帘后的影子, 其实是棠溪追, 真的皇帝早就被他软禁。后面越传越离谱, 说皇帝早就被扼鹭监害死了, 棠溪追秘不发丧,就想牢牢握住王朝的权力, 成为大宇朝真正的的幕后皇帝。 最后到底是皇帝显出真容平息流言, 还是扼鹭监铁血镇压,已经不得而知, 但皇帝疏于朝政是真, 棠溪追的权力之大也是真。 顾九倾匆匆进了府, 头也不回地招呼了他一声“跟着”。 裴厌辞双手拢在袖子里互揣着,跟在他身后进了他平日常用来待客的小院…… “关门。”顾九倾胸膛起伏,长长地呼出憋了一路的气, 见到裴厌辞那张揽星衔月的姿容,心中郁气顿时又消散了不少,仿佛再次变成从前万事处变不惊的太子殿下。 裴厌辞倒了杯热茶端到他手边, 甚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前日你与本宫说,王家态度摇摆不定,本宫本想着今日朝会上再争取一次。”顾九倾喝了口热茶,算是彻底缓和了情绪,硬挺锋锐的眉舒展开,只是眸子里仍盛满了料峭的沉霜。 “扼鹭监那厮,今日竟弹劾王家,说王云之前日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放话非让本宫亲自登门拜访不见之语,眼里毫无天家威严。” 王云之正是王家小叔。 “那日,王云之当真说过这话?”他眼里闪过思虑。 按说都是老官场了,太常少卿虽说主管宗庙祭祀与宫廷礼乐之事,在政治上权柄与六部职位比起来不算太大,手腕可能差了点,却也不是会说出这种毫无脑子话的人。 只是扼鹭监直接将这话参到了御前,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变成了藐视天威的大罪。 “是有说过,当时只觉折辱,事后便未曾与殿下说起,免得污了殿下的耳朵。”裴厌辞叹道,“当时在场的还有王府里的几个仆从,都听见了。想来王大人也是无心之言,在自己府上,哪里需要忌讳那般多。” 裴厌辞那日故意激怒他,话赶话下,加上又是在自己府上,说话便放肆了许多。可能他自己说过了便也忘了,就算记起来,裴厌辞虽是外人,却也是下人,顶多找顾九倾告状,顾九倾还指望他们王家的支持,一句无心之失,到时候说开了便也罢了。 顾九倾摇头,“你说说,本宫就算想要当这个好人,开口为王家辩驳一二都没机会,他们眼里哪里还有本宫,这话都能说出口。” “咱们都没想到,扼鹭监的耳目已经到了如此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 “扼鹭监耳目多,郑家的难道就少了?” 裴厌辞见他面上霜寒之色更重,揣着明白装糊涂,“郑家怎么了?” 顾九倾想起朝会后郑家对他的冷嘲热讽,不提也罢,只道:“郑家不知为何,晓得本宫暗中与王家接洽一事了。” 扼鹭监只是说王家在自家府上对他这个太子有不敬之语,并未曾提及裴厌辞找上门一事,郑家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你说,会不会是扼鹭监私底下与郑家透露了这事?”顾九倾思虑道,“他们一直想离间本宫与郑家。” “有可能,”反正扼鹭监恶名在外,啥罪名都在他们身上准没错,“郑相老谋深算,区区小计肯定不会中招的,殿下别担心。” “中计是不会,但是,”顾九倾似乎有难言之隐,犹豫了下,道,“郑家一向想牵制本宫,容不得本宫背着他们搞那些小动作,何况这次本宫让你私下去见的还是他们的政敌。” 与王家相会本可以让东宫属官前去游说,但他不放心那些人。当初就是怕郑家若是晓得了,王家这边还没商议好合作,岂不就是两头不讨好,他想着用一个温和的方式将两家都上自己这条船,最后却弄得如此狼狈的境地。 都怪十恶不赦的扼鹭监。 “更要紧的是,郑相今日在朝会上提出,父皇也下令了,让本宫下次大朝会前就将新税之策呈递上去。”这才是顾九倾今日最焦虑之事,“当初是郑相学生和门客拟定的新税之策,还在郑相手里,本宫当时只略略过目一遍。” “郑家既然已经选择了殿下,必不可能见死不救。”裴厌辞道。 “是啊,不会见死不救,只是能逼本宫低头,好好认清自己。”顾九倾讥诮道。 之前他就是想摆脱郑家的控制,引入一狼来,狼虎相斗下,他自然能坐收渔翁之利。只是如今的局面,唯有向郑家低头表示顺从,这才有解困之法。 他以为自己凭借税法举措能彻底扭转自己在百官和皇帝心里的印象,顺便借机拉拢一番王家——税法之策,牵涉利益不可谓不大,拟定新策权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得到的。 “殿下不想受制于郑家,为何不自己召集有才学之辈去商拟一套新策?”裴厌辞微微笑道。 “就靠东宫那些鼠辈?” “倘若殿下信得过小的,可以将这事交与小的来办,如何?”他道,“殿下不妨一试,若是新策成功拟出来了,殿下不用受郑家的恶气,倘若小的交不出来,到时候殿下再找郑家低头也不迟。于殿下而言,并没有亏。” 顾九倾望着裴厌辞的脸有些失神。 窗边的小池清水在阳光下荡漾,莹澈的光影斑斓在裴厌辞俊逸的脸庞上摇曳,明艳生光,仿若九天降临的神子。 顾九倾恍然间回想起第一次见裴厌辞时,正是桃花开的正盛的时候。 到了今日,满院的桃树,正绿意盎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宜其室家,宜其室家…… 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打转,无端生出几分诡异离奇的痴妄来。 “殿下?”裴厌辞疑惑地看着他,怎么好端端聊着聊着,这人就走神了。 他的话这么让人觉得无趣么。裴厌辞眸光微沉,带上了两分慑人的凌厉。 顾九倾一凛,这才回神,冷冽的目光带着几分飘忽,漫无目的地越过他,看向屋外的淙淙流水与绿苔怪石。 “就如你说的那样吧,只是,”他顿了一下,“辛苦你了。” 他从未想过,一个有姿色有样貌,有才学有手段的人,能毫无保留地付出真心,为他各种奔走。 “既如此,那小的便回去准备准备,这几日可能不能时时在府里。”裴厌辞提前跟他打好招呼。 说完,他不等对方允许,行礼告退。 顾九倾见他转身,下意识抬起手。 但只举到一半,智清醒过来。 他该以何名义,去拥抱他? 如果将人娶回家,那么,他们之间,无论发生甚,都变得名正言顺了。 能做的又岂止一个拥抱。 虽然他是个男人。 但是,他却能借此牢牢绑住了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这一辈子,裴厌辞绝无背叛他的可能,只能跟在他身边,一心一意为他筹谋。 他何必再苦苦去找其他幕僚助力? 心里胀得发酸的感动与乱麻般的思绪被压下,顾九倾眼底再次凝起坚冰一片,看向裴厌辞远去的背影,目光中掠过一抹深沉。 ———— 裴厌辞回到自己屋里,打开箱笼,开始打包几套换洗衣裳。 毋离和无疏嘻嘻哈哈地拿着几盘点心走进来,见到这一幕,不由得一愣。 “大哥,你被太子扫地出门了?”毋离瞪着绿豆大的眼珠子问。 “……你就不能盼着点好的么?”裴厌辞当了总管后才有几套常服穿,那些小厮和管家的衣裳全扔给了无疏。 “哥,我以后也会长这么高吗?”无疏兴奋地拿着衣裳放在自己身前比划。 “那不一定。衣裳让你娘改小点。” “大哥,你这话伤人家小孩自尊心了啊。他都才刚开始长个儿,怎么就不能比你高了。”毋离一屁股坐在自己床边,嘴里的炸鱼片咯吱脆地响着,一看就是毋离从厨房里顺手牵羊的。 “就是就是。”无疏附和着声音道。 “像我这样威武雄壮,那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有了。” “你这狗嘴难得吐了回人话。”无疏道,“不过,厌辞哥,你到底要作甚去,我也要去。” 现在府里除了顾九倾,就是裴厌辞的天下了,他们两个跟他走得近,干完自己份内的活儿后想出门就出门,也算一种特权的便利。 “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你能去的地方,我怎么不能去了,你就说是不是要去妓院吧。” 毋离一听妓院,嘴里的炸鱼片也不香了,拍拍手,“你说吧,要带几套衣裳,上刀山下火海,我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誓死跟随大哥。” “没错,没错。” ———— 半个时辰后,三人下了马车,毋离打眼一瞧,右侧府宅正上方朱漆大门上,明晃晃写着“督主府”三个楷书大字。 毋离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大哥,是不是刀山火海对你来说太容易了,非要来这寻死?” 第55章 学武 原本青涩水润的白桃,被这场汗淋…… “让你闭嘴更不容易。”裴厌辞揪住想要逃回马车的无疏后领子, “走了。” “咱不能这么坑兄弟啊大哥。”毋离见他带着无疏进了府,原地徘徊了两圈,一脸哭丧地小碎步跟上。 裴厌辞来棠溪追府上也没为别的事情, 之前答应好要教他学武, 眼看又蹉跎了几日,他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出了府, 在他这里小住, 一旬时间多少也能将那本功法口诀解于心。 他相信这具身体的良好底子。 刚迈入府里, 他就感觉到不同于以往之处。 霍存脚步急促地从长廊处走来, 见到裴厌辞已经到了大厅前的庭院, 惨白而慌乱面容生生挤出一丝故作镇定的谄媚, 脸上厚厚的脂粉因为这个动作几乎要龟裂。 无疏躲在裴厌辞身后, 怯怯地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好奇地看着他。 “裴总管, 今儿个怎么突然就来了。” “一个时辰前,我让春生来府上知会过千岁会来小住, 千岁说随时欢迎。”这哪算突然。 在大宇权贵圈子中, 贸然去人家府上拜访是一种无礼的行为,当然也有例外, 如情况紧急的时候, 或者下属陈情汇报。 “是么, 督公事务繁忙,估计是忘了这茬。” “他此刻不方便?无妨,那我等他得了空再说。”裴厌辞道, “可有三间空客房?” “有的有的,裴总管这边请。”霍存微微弓着腰,亲自带他们去了后院。 顺着霍存来时的长廊一路走去, 前两次来督主府时,裴厌辞没有细看,今日他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往廊外两侧瞄去,当真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曲水弯环,平台水榭,饮虹溪涧。成片的啼血杜鹃如火一般,带着糜烂的火红,妖艳肆意地点缀在黑瓦白墙的楼阁之间,仿佛天人无意喷溅在此的一口心头血。 再往里走是一片小湖,红色渐褪,变成了娇俏可人的垂丝海棠,幽姿淑态弄春情,染尽胭脂也难画成。 赏过八角花架,穿过曝书台,过了月洞门,避暑阁,攀松假山,芭竹苔丛,宴请楼台,处处叠石疏池,曲廊迂回,有清风明月之细腻隽永,亦有拔地入云之壮阔巍峨。 再转角,入目的是一片皑皑如雪的杏花,花瓣又随微风簌簌凋零,仿佛一场暖春细雪,铺了一地的白。 在这最干净的白之下,棠溪追身着浅艾绿镶青金莲大袖袍,右眼眼角用甘石灰色的颜料绘了几朵大小不一的山茶花。 今日他身上的颜色并不亮眼,似是掺杂了不干净的的阴郁底色,却仍在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一刻让所有人呼吸一滞。 走近了,裴厌辞才发现那几朵茶花上撒着细碎斑斓的光,看着不似银粉,倒是像碾碎后的螺贝,一片片精心贴在眼角脸颊上。 原本寡淡灰蒙的茶花立刻熠熠生光起来。顾盼之间,那双靡丽幽冷的双眸横波漪漪,目光胜过螺钿锋芒,锐利而轻薄地从他们身上划过。 裴厌辞感觉到他身上带着的一丝未散尽的杀气,浮影摇枝间,余光隐约看到远处一截仍流血鲜血的残肢。 空气中无端窜起一种危险急促的紧绷。 他扭头细看过去,那里却是甚也没有。 “说是来学武,怎还带两个伺候的?本座何时让你亲自动手过?”棠溪追抓着细丝帕子正在一根根地擦着手指,见到裴厌辞,眸光中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似乎还沉浸在上一场的狂欢中意犹未尽,想将还未散失的兴致对准这个打扰雅兴的不速之客。 “太子府太闷了,带他们出来透透气。”裴厌辞眼尖地注意到,棠溪追套在食指的金魄翠玉细戒有一丝血迹。 “下去。”棠溪追幽漆阴怖的眼盯着裴厌辞,身旁的霍存立刻应是,低头拉着毋离和无疏扭头继续往前走去。 来之前裴厌辞就已经准备好直接练功,此刻一袭黑色贴身的利落短打让棠溪追不由多打量了两眼。 手里的帕子丢在一旁内侍的脸上,手指晃了下花影,一把白玉骨扇出现在手里,轻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人不仅长得又干又丑,身上的肉还软塌塌的。”棠溪追眼神轻慢地厌道,“这样还妄想练成一招半式。” 裴厌辞不客气地推开他拿扇子的手,挑眉轻嘲,“上次是谁啃着我的肩膀不愿撒嘴的。” 身上的肌肉因为长久没有锻炼过是软的不假,只是这话他完全不会进到心里。 棠溪追被他推得身子歪到一边,顿了一下,朝他慢慢偏头,一缕碎发恰好垂下,飘逸在眼前,大而狭长的眼眸微眯,像是一只魅狐,上扬眼尾微睨,丹唇微启,“你讨厌我的触碰么。” 裴厌辞心神一漾,嘴里的话险些说不出口,镇了镇神,泰然道,“谈不上厌恶。” 棠溪追有一段时日没有熏那催情香了,但他感觉自己偶尔会有点燥热。 上辈子体弱,情欲淡得几乎没有这种念头,现在自己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明显感觉到身体对此的渴望。 棠溪追显然知道,他的外貌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尤其是他刻意将此作为一种手段的时候。 他朝下歪了歪脑袋,身子不由凑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唇息喷洒在他的耳前鬓角,低语道:“那你喜欢吗,我那样亲你?” 在最温热、动人心弦的舔舐中,裹挟着一丝尖锐的齿啮痛痒。 “也谈不上。”裴厌辞没有避开他的靠近,短短几息,他已经恢复了贯有的淡然,玩味道,“你这么在乎我的看法,怎么,对我动心了?” 棠溪追脸色微僵。 一场对裴厌辞的贬低拿捏,变成了他差点暴露了自己心房。 不待他回答,裴厌辞从怀里拿出之前他给的功法秘籍。 “可以开始教我练武了吗?”他可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没用的地方上。 棠溪追看到了他眼里的漠然,与无所谓。 不管他动没动心,裴厌辞完全不在乎。 就如同上次他警告这人,让他离自己远点,那是棠溪追偶然生起的良心作用下的脱口而出,如此善意提醒,裴厌辞压根当做耳旁风。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被纸页染上的温热体温烫了烫,顿了一下,这才接过,翻开,目光却不由追随着眼前那道转身潇洒去一旁空地活动手脚的背影。 裴厌辞揉开关节,闲适地对着空气踢踢腿,看向沉默了的人,“我该怎么做?” “这段时日你先打基础,每日半个时辰的马步练腿力,再练半个时辰的臂力和腕力,手脚练好了,再练腰腹。”棠溪追说着,目光滑向他平坦纤瘦的腰身,舔了舔嘴唇,继续道,“待巩固了内外功夫基础,你就能以意导气,以气成劲,这才算小成。” 接着,趁着裴厌辞在蹲马步,棠溪追一字一句地讲解书页上的功法口诀与人体筋脉,讲到口干舌燥时,低头喝口茶。 旁边,年轻貌美的婢子们煮茶的煮茶,摇扇的摇扇,静候的静候。她们离得近,飘然若仙的裳裙下,身子隐隐在阴森骇然的气势下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一下。 棠溪追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一口气讲了半册内容,眼看时候差不多了,招呼他停下歇歇。 裴厌辞长呼出一口气,有些踉跄地走到石桌前坐下,一连灌下好几口茶。 棠溪追放下功法书册,一手摇着白骨扇,一边殷勤地拿出干净帕子按在他额头和脸上,为他拭汗。 汗水擦完又冒出来,源源不断地滚下来,顺着扬起的脑袋和绷紧的脖颈缓缓下滑,留下一条水痕后,沁进紧密交叠的领口里。 裴厌辞身上的黑色短打颜色更深了,吸饱了汗,紧紧地包裹着这具年轻而阳刚的身体。 他一连喝了好几碗茶,头一回觉得这怪滋味的茶也好喝的紧,舒坦地笑道:“千岁倒是细心,煮好了的茶都帮我放温了。” 他喜欢浓茶热茶,可眼下身子正热的时候,再喝热的不适合,还烫嘴。喝冷的损阳气,在大汗过后容易邪风入体,前世他十分注重这个,跟在他身边的内侍总掌握不好时机。 若说伺候人的细心与体贴,当真没人比得过棠溪追。 他手指勾着领口往外抖了抖,困在身上的潮湿热气带着汗味从领口处磅礴蒸腾而出。被汗打湿洗过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白润,随着衣领挣动隐约可见的锁骨也汗涔涔的,像被人吮吸过一遭。 坐在一旁的棠溪追也感受到了这股热气,因是刚出的汗,他身上又一向干净,那热汗没有异味,只有水汽,与夹带着的,一丝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间的浑厚味道。 原本青涩水润的白桃,被这场汗淋湿,催熟,变得刚毅,强健,更遑论裴厌辞眉眼中与生俱来的、代表力量与威严的帝王气息。 棠溪追意识到,自己当初就是被这股气质吸引的。 十六岁身体的青葱甜美,眉眼却又带着睥睨众生的孤傲,与历经过一切后的成熟泰然。 他从来都将裴厌辞看作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而现在,他想要贪婪地从他身上,攫取自己永远残缺的那部分。 “天色不早了,我抓紧时间再练会儿。”裴厌辞歇息了片刻,重新又回到空地上。 根根皑皑人骨精心雕琢而成的扇叶慢慢合拢,敲了敲鲜艳的唇。 发麻的痛意瞬间从唇齿上蔓延开来,终于压下心头暴戾恣起的残虐之性。 再等一等,莫贪嘴。 第56章 传闻 棠溪追这个老阉儿心性也扭曲,最…… 裴厌辞练了一天的手脚, 回屋好好地泡了个澡,出来时只觉神清气爽,舒服的紧。 刚出来, 他看到无疏和毋离两人在头贴头嘀咕着甚, 见着一群人过来立马吓得分开。 挥退伺候的下人,只剩下他们三人时, 问, “你们在鬼祟地说甚?” “大哥, 这府里闹鬼。”毋离道。 “这话怎么说?” 无疏道:“方才我和毋离从厨房拿完饭回来, 打算走小路, 这样碰到那阉人的机会不大。路过一丛海棠茂竹时, 发现有个断了半截手臂的人影, 浑身都是血, 头发全都披散在前面, 眼睛从发缝里露出来,睁得这么大。” 他拿手指撑开眼皮和眼睑, “我吓了一跳, 让毋离去看,等我俩看过去时, 那个影子不见了。” “分明就是石灯笼照的树影, 大哥你别信他, 这小鬼忒能瞎想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就是鬼影,这府里的冤魂肯定不少。”无疏道, “我听内侍们讲过,阉人因为缺了把儿,多少都有点不正常的癖好。从前在御前伺候的权宦李道玉就喜欢小孩子, 经常叫刚净身不久的孩童去他房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还有之前殿下跟前的张怀汝也不是甚好东西,最喜欢在床上用各种工具折磨女人,允升管事也沾了这个习气,不过他们只对底下人献上去的女人下手,这事才被捂得严实。” “这传闻我怎没在太子府里听过。”裴厌辞罕道,“你说的内侍,不是太子府里的那几个,而是督主府里的?” “嘿嘿,”无疏难为情地摸摸后脑勺,“他们看我小,拿不少点心瓜果哄我,我就跟他们聊起来了。吃不完,他们还让我带了不少,回头给娘亲尝尝味道。” 白日里到底谁怕得要死的。 “这么一说,我也有听说过,”毋离想起来,“棠溪追这个老阉儿心性也扭曲,最喜欢听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每晚必要听得舒服了才肯入睡。挨打的人就遭殃了,不少人活活被打死的时候,身上都没一块好肉,收尸的人只能挑着几块完好的骨头入殓,剩下的一堆烂肉碎骨只能拿水冲走。” “你之前不还说,棠溪追喜欢人骨凳,人皮扇,用人头骨装菜。”裴厌辞好笑道,“又怎么会把人打得皮开肉绽,没一块好皮骨呢。” 刚吃完晚饭的两人脸色瞬间更加不好了。 “行了,别吓唬自己了,这些都是空穴来风。因为扼鹭监手段狠辣,加之你们对阉人心存偏见,这才让流言越传越离谱。” 裴厌辞回忆了下之前与棠溪追相处的日子,这人除了爱神出鬼没、精神看着有点不太正常外,其实也和别人并无二别。 更让他觉得该提防的,是他的诡谲手段,简直防不胜防。 “其他人不晓得,但至少棠溪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心性扭曲。” 毋离看他的脸色有点奇怪。 “怎么了?” “之前你还说你俩没甚,”毋离一脸嫌弃与难过,“你都开始为他说话了。” 裴厌辞嘴里噎了下,“我只是陈情事实。” 他甚至怀疑,那些让人畏惧胆寒的流言与手段,其实只是棠溪追为了达到自己真正目的而做出的掩饰。 没等他说完,毋离沉重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晓得的。都是兄弟,我不会看不起你的。” 甚让你晓得了!这完全就是子虚乌有! 诬蔑! “既然你俩都在一起了,咱们以后能不能常来督主府?”无疏人小鬼精,“跟这里一比,太子府太穷酸了,殿下人又寡淡又清高,好没意思,我想吃甜一点的糕点还得央你买。” 毋离眼前一亮,“回头走的时候,能让督公大人送我们一人一盒酸梅鹅片吗?晚上那碟实在好吃。” “……你俩真出息。”就算讨要也不知道要点值钱的。 不对,他和棠溪追真没甚啊,就是单纯的合作关系。 ———— 一通胡扯下来,本来吓人的“闹鬼”并未影响到裴厌辞三人待在府里的心情。 晚上擦了棠溪追给的秘制活络油,裴厌辞舒服地睡了一觉,第二日起床时,浑身上下果真不见半点酸痛。 昨日棠溪追一口气将功法要领全都讲给他听了,裴厌辞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练了一个时辰的手脚力量,试着挥出一拳,感觉拳头都带着破风的劲儿。 他知道这纯粹就是自己的感觉而已,才练习了不到两日,肯定没有那么快会武,但已经心满意足。 收了功,他回屋洗漱了一遍,冲去浑身汗水,去了棠溪追的院子。 棠溪追正穿着一袭宽松单薄的白袍用早膳,一头及腰乌发散乱在肩头颊前,恹恹地打了个呵欠。身旁的内侍夹起一个丸子,正要放到他碗里,一个内侍冲了进来。 “义父,不好了,裴总管来了。” 棠溪追“腾”地站起来,忙将宽大的袖袍遮住脸,“还不快拦着!” 说着快步去了里间,桌前只剩下一颗滚动的肉丸子。 裴厌辞站在院子外,等了半晌也不见通报的人回来,正要离开,内侍总算赶来,道:“裴总管,不好意思,督公大人还未早起。” “这都卯时末了。”裴厌辞有些惊讶这人原来有赖床的习惯,“算了,那我今日出门一趟,到时你与督公说一声。” “我一定把话带到。”内侍哈着腰陪笑道。 等人走了,那内侍才长舒了一口气,进了主院屋子回禀裴厌辞的话。 “出门?”手绘男女双人旖旎缠绵薄丝屏风后,棠溪追皱起了眉。 不是说这几日都陪他在府上的么。 “儿子已经派人跟着他了。” “不用,撤了吧。小裴儿不喜欢这样。”棠溪追拿出一方圆镜,看着自己的面容。 今儿个做甚打发时间呢。 “那个胖子和小孩也跟着去了?” “没有,还在府里。” “把昨夜那人重新放出来。” ———— 裴厌辞离开督主府,今日他的确有约。 约的人是宋氏叔侄,以探望方大儒的名义。 宋绥禧以照顾恩师的名义留在了安京,前两日刚给他提供了一篇戏本子,裴厌辞看过之后,让辛海优先排练他的。 写了一篇戏文,他也过了兴头,便被宋祺安压着老老实实地读书。 宋祺安不放心自己这个侄子,已经与书院告假半年,先将这个混小子治服帖了再说。 裴厌辞拎着名贵药材补品去方鸿春的屋里走了一遭,随即找到了叔侄二人,让他惊讶的是,司风也在。 宋祺安见他面色,解释道:“司公子是锦州盐商之子,这段时日他们家正好有与安京往来的生意,他便暂住在这,顺便给绥禧指导功课。” 裴厌辞看过司风今年会试上的文章,若非言辞太过犀利辛辣,会元他肯定是绕不开的,这年轻人锋芒盛极,也有配得上性格的才学。 “裴公子,你的戏院何时开张,到时候我得捧个场,帮你们增加点人气,免得尴尬。”司风笑道。 “欢迎。”裴厌辞没搭他笑意中的一分幸灾乐祸,这人嘴上看不上,今天他刚来就立刻回屋把新写好的戏本子给他了。 与他们寒暄了几句,裴厌辞步入正题,“如今陛下和太子殿下正愁能有个新的税法举措能替代眼下施行的政策,戏院留下的书生们我已经打过招呼,我想着你们也在安京,这几日也可以多去那边走动,和他们一起商讨治国之策。” “为国定税法?”宋绥禧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其余二人,“我们都没个一官半职,怎么能定这么重要的事情?” “咱们苦读诗书十几年,就是为了施展抱负,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怎反倒退缩了。”司风听着这建议也是心潮澎湃,手里的折扇摇个不停,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冷静一点。 “那可不是退缩,而是觉得……”宋绥禧想了想,道,“像在做梦一样。” 想不到有一天,他能以白衣之身治国安天下,这恐怕是天下所有学子的梦想。 “荒唐至极。”宋祺安捋着下巴处一撮小胡子,“朝中那么多治世能臣,怎么轮得到你们出手。” “宋兄,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就老气横秋的,”裴厌辞笑道,“先试试,倘若他们提出的看法太稚嫩,不合时宜,殿下不会采纳的。” “所以我们的税法新策就是为太子殿下想的,那我们不就成了太子党的人了。”宋祺安不赞同道。 当初他就是看不惯党派倾轧,入朝必须站队,成为供人驱使的手中剑,这才毅然放弃入朝为官,现在身上都无一官半职了,他有种仍然逃脱不了的感觉。 上次裴厌辞说太子答应出手救人,条件是让他们利用书院的影响力,劝说朝中文人支持太子。这就是在逼他们站队,彻底为太子所驱使,他和方鸿春都不同意,甚至发觉提出这种条件的太子其实与阉党的可憎嘴脸无异。 “他们都还未入仕,日后该如何选择路,中立还是为谁效忠,我管不着。但他们如今还是白衣,不能被打上哪一党的烙印。”宋祺安道,“他们是人,意志不应该被谁捆绑胁迫。” “宋先生不必担忧此事。我晓得先生之忧虑,先生信不过殿下,难道信不过我么?” 裴厌辞眼神温和却坚定异常,让他不想去相信他都难。 “那些书生是你想法子救出来的,我怎会不相信你。”宋祺安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会有种莫名的错觉,你不是在为太子殿下办事的。” 裴厌辞但笑不语。 “不管是为谁,咱们能参与到这么重大的政事中,是乃一件幸事。”司风哈哈大笑道。 裴厌辞目光微顿,问:“你这扇子骨倒是漂亮。” “白玉做的,辅以白绸为面,百两一把。”司风得意道。 宋家是寒门清贵人家,家里都是读书出身,少有金玉名贵之物傍身,听闻一把扇子都要百两,不由啧啧称奇,却也不羡妒。 “大宇官家还是好心,卖官盐都能如此赚钱。”裴厌辞笑道。 这话让司风听在耳朵里,不由神色一紧。 “盐铁都是垄断行业,自是比其他赚钱。”宋绥禧不以为意道,“你若得了官府的许可,一年几百万银子都不是空谈。” “是我浅陋无知了。”裴厌辞不以为意道,“原来人家好歹也是拿了官府的许可的。” 司风讪讪地笑了笑,收了扇子放回袖子里,在接下来的聊天中,他都没有再拿出来。 ———— 裴厌辞安排好拟定税法新策的人,回到棠溪追府上时已经是下午。 想着某人估计午睡也该醒了,脚步一拐,往主院方向走去。 身侧的草丛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声音。 裴厌辞脚步一顿,四下看了看,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空气中开始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铁腥血味。 一阵风拂过,朵朵红艳的杜鹃花点头晃脑,似是一张张笑靥。 只听惊空一响,身后抵着一把尖刺,嘶哑陌生的声音响起。 “别动。” 第57章 试探 你能不能正常点 “阁下是谁?”裴厌辞镇定问道。 “我是……”话说到一半, 背后男人意识到没有必要交代身份,“别废话,你只管往前走。” 裴厌辞感觉到身后的尖刺往前扎了扎, 不由往前慢慢腾挪了几步, 男人立刻贴身跟上来。 “你要带我去哪?” “门口。”那人神情紧绷道,“我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你信我, 等到了府门口, 我就会放你离开。” 裴厌辞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四周, 午后正是小憩的时候, 各楼各院静谧异常, 白中透粉的海棠在枝头娇颤。 “你来府里做甚?倘若不来, 你也没有性命危险。”他问了一个看似有点蠢的问题。 身后那人没有想太多, 这话引发了他激动的情绪, “是他们、不、是那阉人将我从扼鹭监里掳来,他对朝廷官员动用死刑!” 原来是这样。 不是刺客, 是被人从扼鹭监里带来的, 还是一位朝廷官员。 “你抓我没有用,我刚来这个府上, 是生是死这个府里没有一个人关心。” “你骗谁。你上次就已经来过了, 我在床底下都看到了, 你是唯一一个进了那阉人的房间安然无恙走出来的人。对那个禽兽而言,你肯定是特殊的。” “看来你搞错了。” “别废话了,快走!”那人有些崩溃地大吼。 裴厌辞放柔了语调, 道:“你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他道,“正常来说,挟持人的话, 应该一手抓住被挟持人的身体,一手拿着利器。即使你极力想掩盖,现在你身上还是有一股血腥味,而且没有另一只手尝试控制我的身体。” “那又如何,我一样能够杀了你,你别想耍花招。” 裴厌辞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身,歪了歪脑袋。 一丝轻微的破风声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下一刻,身后男子惊叫着,被利箭刺穿肩膀,连带着脚步被箭上力道贯得后退两步,倒在了地上。 裴厌辞悠然转身,淡漠地看着他。 伤口汩汩流出鲜血,上面还带着一瓣被利箭钉在胸膛、被血打湿的海棠花瓣。 一群内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很快簇拥着一个人围了上来,原本空无一人的小径变得沉默而热闹。 “恭喜义父,又成功狩猎一次。”一个内侍躬身谄媚地笑着。 霍存刚想说的话被人率先抢走,脸色不是很好,但很快跟着躬身,赔罪道:“裴总管受惊了。来人,快把人带下去,将这里清干净,免得污了贵人的眼。” 痛晕过去的人很快被抬了下去。 裴厌辞看着似乎已经了无生机的人,收回目光,“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扰了千岁的兴致。” 棠溪追一袭湛蓝色万福纹镶勾莲宝伞宝珠金边广袖便服,端方玉立,似乎还沉浸在狩猎的快意中,闻言,嗜血的眸子看向他,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得正是时候。” “下回提前通知我一声,以免伤及无辜。”裴厌辞朝他行了个礼,“我先回院子休息了。” 棠溪追神色微凝,问身旁两个义子,“他这是害怕还是不害怕?” “应该……不害怕吧。”霍存道。 棠溪追摸了摸光滑细腻的下巴,“你们下去。”说着,快步追上了前方的裴厌辞。 裴厌辞听到后方跟上来的脚步声,放缓了步伐,等人来了,他突然转身。 棠溪追脚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中后退了一步,这才稳住了身子。 “千岁还有何事?” “你早上出去做甚了?”棠溪追问道,若是别人,他肯定猜疑,拐弯抹角地盘问。不知为何,他觉得裴厌辞肯定会实话告诉他。 “去探望被你们打残的方大儒,顺便跟宋家叔侄交代了件事,让宋祺安主持新税法的撰写。” 这些人能仅凭自己的微薄家底一路从世家门阀子弟的包围中拼杀出来,成为举子,距离金銮殿只有一步之遥,绝不是酒囊饭袋的草包。 “你早晨来我院子也是为税法的事?” “是啊。”裴厌辞坦率道,“太子这边即将给陛下献上新策,到时候你怎么应对?” “小裴儿关心我?”棠溪追露出一抹笑意。 “怕你到时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倒不会。”棠溪追满意了,“我不信你们有如此能人,提出足以打动陛下的新策。” “你可以看不上那些举子,但郑家门客能看出现行税法的破绽,怎么可能没有应对之策,你可别小瞧了他们。” “若非我,那群草包上哪儿折腾这些幺蛾子。”棠溪追微哂。 “你看出来的?” “不是。” 裴厌辞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这人一看就不是会静下心来琢磨法典的人。 “虽不是我,却是我认识的人。”棠溪追被他这表情弄得不满,立刻解释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遇见我这伯乐,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人是谁,可能帮我引荐一二。”裴厌辞早上就是为了这个人来的。 没有被兴盛蒸腾的朝野景象所蒙蔽,在这个节骨眼上犀利地看到能将大宇王朝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无形的手,他虽然没有见过人,但他直觉地相信,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小裴儿,看你对这人充满兴趣的样子,我会不满的。” “不说就算了。”裴厌辞转身要走。 棠溪追一个跨步拐到他面前,堵住去路。 “这人名叫萧与,志不在仕途。小裴儿,你想拉拢他我不生气,就担心你无功而返难过失望。”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裴厌辞皱眉。 按说他见过的人都会记住名字,等到第二次见到时,能够轻易叫出人名,不管对上还是对下,都能显得亲切有礼,增加别人对他的好感。 “你不是见过了。”棠溪追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画本子。 裴厌辞接过一看,封面上书四个大字:春宵密语。 “……”他回想起来了。 翻开扉页,果然写着他的名字。 “此人平生只有两大爱好,一是画图,二是画春宫图。细数全安京最好的画手,唯他首屈一指。”棠溪追拿书册戳了戳他单薄的胸膛,“赠予你了。” “我不需要这个。” “此乃上乘龙阳画本子,与之前不同。我有很多,不用客气。” “那也不需要。”裴厌辞有些头疼,忍了忍,又劝了一句,“你也少看点。” 这人成日都在干嘛啊。 棠溪追眼里闪过一丝异常的兴奋,“你在关心我?” “随你怎么想。”裴厌辞面色从容,心里无端生起一丝烦躁。 他关心这人干嘛。 “你不害怕?” “我为何怕你。” 棠溪追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宽大的袖袍下,苍白冰凉的手终于悄悄地抬起,想要触碰他。 天知道他有多渴望这具身体,年轻,纯净,热切,坚毅,朝气蓬勃,矜贵傲雅,写满了凛冽不屈。 他代表了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好品质。 “我可以……” 裴厌辞却有些不耐,他已经被棠溪追问烦了。 “你能不能正常点。” 举在半空的手,顿时丧失了靠近的勇气。 裴厌辞眉眼低垂,没有看人,径直穿过他身边,回到了自己院子。 ———— 毋离和无疏嘀嘀咕咕地走近屋,却见房间里已经坐着了一个人。 “嗬!”在毋离快要大叫的时候,无疏及时开口。 “厌辞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进屋了,不是说要好好练功?” “嗯,在记功法口诀。”裴厌辞捧着书淡淡道。 “怎么不点灯,别给那老阉儿省钱啊。”毋离埋怨道,走近桌前瞄了一眼,“你怎么做到的,我一个字都瞧不清楚啊。” 裴厌辞这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在默背。”他若无其事地合上书,转身床铺。 毋离道:“大哥,昨晚睡觉后你有听到么,我好像听到了惨叫声。听说老阉儿喜欢将关押在扼鹭监里的犯人秘密带到府上。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能逃出府,就无罪释放,如果被他抓到一次,就会被砍掉一根手指,手指砍完砍脚趾,直到四肢都废了。” 说到这里,他简直头皮发麻,“妈的,他是怎么想到这么多丧心病狂的点子的。这府建得这么大,跟迷宫一样,谁能逃出去。” “难怪今早我路过主院的时候,门里头传来一股血腥味。”无疏附和道,又小声低语道,“今儿个我还碰见了督主的男侍。” “甚男侍?”毋离一脸好奇,“是伺候那老阉儿的?” “是啊,我看到了他身上有烫伤的痕迹,还有鞭痕,膝盖还有淤青,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那阉人在床榻上可残暴了,昨晚他下面被塞了半只烤鸡,直到流血了才被踢到床下,挨了几十鞭子。” “够了。”裴厌辞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东西,他们太没分寸了,这些龌龊事情张嘴就说来给你听。” “大哥,你怎么发脾气了。”毋离吓了一跳,相处了一两个月,他还是头一回见他沉了脸色。 他弱气道:“就说督主府脏了吧,大哥,你该相信那人不是甚好东西,别被他那张脸蒙蔽了。” “甚蒙蔽不蒙蔽的,棠溪追就是故意要让我知道这些的。”裴厌辞淡漠道,“否则就下人畏惧得要死的性子,你们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能从他们嘴里撬出这么多东西来。” 从他们进府开始,霍存假意说棠溪追忘记了与他有约,故意带他绕了大半座府邸,“碰巧”让他撞见棠溪追动手后的残局,惹人遐想。 之后,府内下人向毋离和无疏透露关于棠溪追的传闻,还让两人“不慎”撞见被棠溪追虐待的人,更进一步做实流言非虚。 今日,那个饱受虐待的人,直接站到了他的面前,甚至想危及他的生命。 更加猛烈的透露,也通过无疏和毋离的嘴,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棠溪追其实就是个性情残暴扭曲、毫无人性的变态。 而这一切,都是棠溪追一步步设计,借此来试探他的底线。 试探裴厌辞能否接受这样一个真实的他。 在佚丽倾城的外表下,内里满目疮痍,流着让人恶心畏惧的脓血的他。 棠溪追渴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甚样的答案呢?是想看到他露出胆寒畏惧、绝望求饶的神色,还是欢欣鼓舞地接受,带着终于找到同好的感慨? 裴厌辞闭了闭眼睛,有些疲惫。 “他是如何的人,与我无关。” 第58章 越停 你这人怎么那么没人性 原本悄悄搬到督主府上, 就是为了避免麻烦,担心顾九倾又找他做点甚事,总不得闲。如今再在这里待下去, 棠溪追可能又要搞出甚幺蛾子, 裴厌辞决定第二天与他辞别。 他没见到棠溪追,于是找霍存打了个招呼, 在对方有如天塌般的脸色下, 他们从督主府离开了。 裴厌辞买的小院已经临近住满, 塞不下三人, 裴厌辞让无疏住了小院最后一间房, 自己带着毋离去隔壁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接下来的日子悠闲了起来, 他时而去正在将酒楼修葺成的戏院转悠两圈, 时而穿过小巷去小院, 看看那些书生们商量出甚好法条来, 顺便指出几个漏洞,让他们再多想想有何见解。 “裴总管, 你随我过来。” 眼看又一场大朝会即将来临, 一天中午,裴厌辞见到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的越停, 胡子拉碴却满眼兴奋地走近, 说了这句话后, 不待他回答,直接将他拉到了房间里。 “自从你上次与我分析了现行税法的弊端后,回来后我就琢磨着解决的办法, ”越停高瘦的身材感觉因为长久地临案书写而显得有些驼,他抓起一叠好的纸页郑重地递给他,“你看看, 这样可行?” “你不是不关心政事么?”裴厌辞手里摔着一叠纸揶揄道。 “你都说得那般详细了,我怎么可能没心没肺地继续吃好喝好,”越停挠了挠头发烦躁道,“自打那天回来之后,我越想越寝食难安,脑子里总有几个想法在转悠。” “你知道么,”他伸出食指不停地在空中打着转,“就是你不写下来,这些想法总在你的脑海里,扰得你不得安宁。以后啊,你别再跟我讨论政事,我只安安心心当我的戏院老板,你别想让我帮你做别的活。” “我何时让你干这活儿了,我叫的是那些书生,与你何干。”裴厌辞笑道,随手翻了下,工整端正的小楷写了几十页,很快他的目光便被其中几条吸引,收了笑容,坐在矮榻边认真看了起来。 那日只是问他税法的基本情况,这人言词激烈,看着要维护均田制,裴厌辞压根没想过让越停帮忙拟这法策。眼下这里面的大多数法条,比前几日那些举子交给他的还要全面细致,且还结合了《大宇律典》中的其他相关法条,保证施行起来不互相冲突,考虑得相当周全细致了。 世家出身的人,不仅在衣食住行方面,连在学问见识及眼界上都是高出那些布衣寒士之子一截的。 裴厌辞摇了摇头。 越停等他看完,“你说的有道,目前税法得改,必须改,但是不能全改,若是下了一剂猛药,整个朝野都受不住,新法肯定淹没在反对的浪潮声中不了了之。咱们改,就得循序渐进地来。” 他越说眸光越亮,整个人带上了一点兴奋的癫狂,“先是税种。我研究过,咱们大宇收的税五花八门,除了以均田制为基础的地税,还有户税,盐税,田租税,徭役等等,这些税每强加在老百姓身上一种,就能扒下他们一层皮。税种多样,没个统一,很容易让地方官员巧加名目,私自收税,借朝廷名义横征暴敛,无疑加重百姓负担,我们必须统一。” “其次,交不起税导致人口流失问题,其根源在于人与地分离。因此,我们在现有的地税基础上,只再增加户税。除了户税和地税外,不再征收杂役杂税,清晰明了,避免地方官府私自加税。” “至于现行的地税,取消均田制,按照目前户籍所分得的土地亩数多少、寡肥划分,多富者多缴税,少地、地贫着少缴税,此类标准可再仔细琢磨,这样施行的话,至少能保证对大多数人都是公平的。” 越停的手指随着他自己的讲话,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着,指尖触及窗外无意照进来的阳光,指甲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他从未有过这种充实的感觉。 赋情山水、踏遍山河他快乐,窝在太子府方寸之地中、过着简单的生活也能怡然自得。而眼下这种乐趣,更加豪迈、雄阔、厚重。 因为心中装的是天下黎民生死,是两千七百万人口的衣食问题。 就像小时候曾梦想过仗剑走江湖,少年时也曾想过保家卫国杀胡虏,赢得身前生后名,每个男人的心中,一样也想过在金銮殿上挥斥方遒,亲眼看到自己的想与抱负一点点实现,为万世开太平。 只是因为太多现实的羁绊,让他已经忘了,除了政斗和那些肮脏的倾轧手段,站在朝廷之上,还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那是他手上捧了二十几年诗书凝聚而成的梦,是一代代帝王将相前赴后继、为之癫狂半生的梦。 它怎么可能不蛊惑人心呢? 裴厌辞坐在一旁,仰头看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念和想法。 他的嘴角带着浅笑,目光慈和而包容。 “你的想法很多,很好,很有实用性。”等他说完,裴厌辞道,“我以为这一天会在许久的未来,或者更加遥远的以后。” 他说服越停担任戏院老板只是其中一步,他的才华远超于此,只是不愿入朝。他也不急,总有一天,这人会为己所用。 这才开始,他就给了自己这么大的惊喜。 独独只他一人,在二十刚过半的年纪,就拟出了几乎囊括解决当前各类疑难的法条。 简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原本的计划是找到那个第一个发现税法有问题的人,之前他曾旁敲侧击过顾九倾,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他才想到,这可能是棠溪追的人。 至于棠溪追为何不自己亲自提出对税法的疑议,裴厌辞想,他的身份,不适合让他去质疑皇权。 想起棠溪追,心里不由生起一股烦躁。 他转移视线,见越停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问:“怎么了?” “没别的说的了?” “还能说甚?” “后面没有反驳我的话了?”越停有些不可置信,“你这张嘴,我现在都要被你说怕了。” “我又不是为了反驳你而故意抬杠的。”裴厌辞忍不住笑了,“你花了小半个月写的这些都很有用,回头你看看楼下那些举子的想法,又会有新的见解。” “你有见过哪些好点子?”越停好奇道。 “一些你暂时还看不到的地方,他们的一些想法刚好可以补充进来,比如说,世家的税赋。”裴厌辞起身准备离开,屋子里有股闷久了的味道,可见越停这些时日房门都没出一步,“我这两日一遍,回头给你看看。” “喂,我只是应聘戏院老板,现在额外做了活儿,你不该给我加工钱吗?”越停似乎想通了甚,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万事不愁的懒散样子,跟他讨价还价起来。 裴厌辞嗤笑了一声,“这纯粹是你的个人爱好,我还没找你算浪费的笔墨和纸钱。” “你这人怎么那么没人性。”越停从房门口探出脑袋叫了一声。 本是玩笑之语,裴厌辞却听进了心。 没有人性?这不就是最真实的他么。 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的看法,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行。 所以,他现在应该去督主府,找棠溪追问那个叫萧与的人的下落才对。 裴厌辞眉间生起涌起淡淡的烦躁,下意识压下了这个想法。 辛海听见楼上的动静,笑道:“原来今日裴总管过来了。刚好,为即将开业的戏院招的几个厨子今儿个也来了,大家开个席,尝尝他们手艺,裴总管行不行?” 立刻有几颗脑袋从走廊的窗户望出来。 “辛海哥,有肉吃吗?”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又连成了一串的笑声。 “瞧你这出息样儿。” “我怎么了,我就想吃顿肉,又不耽误我读书。” “你也好意思提,那肉多贵啊,长这么大我就吃过两回,还是我爹上山无意间打到的野味。” “那我可比你强多了,我爹是猎户,遇着好年景,就有山鸡和兔子,就是得看运气,没打到就得饿肚子。” “你们家里没养猪吗?每年过年一只猪,够一家子吃大半年嘞,养的肥的人家能从今年吃到明年过年。” “那怎么存的住?” “拿去烘干放着,要吃了切一小片肥肉在锅里划拉几圈,煮的菜就有肉味了,一片肥肉能用两天呢。” “还有还有,每年野猪下山糟蹋庄稼的时候,我们村家家都能分到一块肉,那味道可稀罕人了。” “你们都吃得这么好么……”有人怯怯道。 “行,听你们的,今晚吃肉,”裴厌辞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话,招呼了辛海过来,“你去屠夫那里买两只猪,今晚先做一只。” 整个小院都沸腾了。 “裴总管大气!” “裴总管,以后我就待在这不走了,你说要做甚就做甚。” “哈哈哈哈……” 欢快的笑声此起彼伏,他们也无心再看圣贤书了,左盼右盼,终于见着辛海带着人将两只猪扛了过来,都走到院子和走廊边,看厨子利落地杀猪,分解,猪肉砍切成合意地大小块,猪耳朵,猪头、猪血悉数留下,拿去厨房腌好料。 活了二十多年,他们从未有过一次可以吃这么多肉的时候。 裴厌辞看了一圈,发觉有个人没跟着凑热闹。 这人甚山珍野味没吃过,猪肉恐怕觉得柴,但好歹今天大家都高兴,不跟着一起显得多败兴。 走到角落边,“以后他们可能入朝为官,现在正是结交……” 他顿住了话。 越停悄悄地抹了抹眼角的泪珠,从那群书生身上收回目光,对裴厌辞笑道:“走吧,看看那猪肉去。” 第59章 案宗 有你在,真好 饱餐了一顿肉, 那些书生亢奋的很,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助, 不用催就很快拟好了裴厌辞想要的东西。 裴厌辞重新了一遍, 让越停誊抄清楚,过目了一遍后, 这才满意地收好, 带着毋离和无疏回了太子府。 刚进府就有仆从来报, 今日顾九倾召集了东宫属官, 此刻正在前院大厅商讨相关事宜。 裴厌辞也不去半路掺和, 让茶房的人趁着进去添茶的功夫将自己回来的事情告诉顾九倾。 不到两刻钟, 顾九倾就步履匆匆地来到了他的院子。 裴厌辞没有多话, 直接把新拟定的法条递给了他。 顾九倾迫不及待地翻开, “没想到, 没想到……” 没想到甚呢? 没想到裴厌辞真的办成了,没想到上述的律条拟得相当之好, 没想到他也可以在郑家人面前硬气一回, 扳回一成。 实在让人畅快。 意识到太顾及法条,他嘴里不忘关切,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他听闻府里人说裴厌辞带着人离开府上后有派人去追寻他的踪迹, 想知道他想央谁帮忙。裴厌辞没有驾驶府内的马车, 他的人跟着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发现最后停在方大儒的府门前。 “去城里的客栈住了几日。”裴厌辞道,“这是宋家、方大儒和越停给的。” “越管事还未离开安京?”顾九倾有些诧异, 听到这些名号,顿时放心了许多,他从手下那里得知, 裴厌辞三人这些天一直住在那里,假装不经意道,“你竟与他们结交甚好,平日里见你都在府里,也不见与他们有往来。” 他不知道的是,那些手下早被扼鹭监的探子盯上了。 “都是托殿下的福,否则他们哪里瞧得上一介小小总管。”裴厌辞说道,“他们都想为殿下做事,哪怕略尽绵薄之力。” 突然,他身子被人抱在怀里。 “殿下?” “有你在,真好。” 顾九倾将脸埋进他的颈窝,轻嗅着他身上干净清爽的体香,在无人看到的耳后,褪去庄静沉穆的冰冷铠甲,黑褐色琉璃般纯净的眼眸慢慢吐露出对他真实的温柔。 “小的说过,殿下可以全心全意地相信小的。”裴厌辞感觉有点痒,出神了下,想了想,还是将手搭上他的背。 “小的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因为无落吗?” 耳畔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裴厌辞因为这个稍显陌生的名字而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 这人是不是有点喜怒无常了。 顾九倾松开了人,眉宇冷峭,口吻嘲弄,“果然是因为他,你才对本宫如此忠心耿耿,是吧?” “小的是为殿下,为无落,也为自己的前程。”他都快忘记这个人了,也快忘记当初太子是因为怀疑他喜欢无落,自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这才开始全然信任他,重用他,“他的病怎么样了?” 眼看马上都要立夏了,不知道这人还能拖多久。 “死不了。”顾九倾说完后觉得自己吃味又刻薄,与平时的他迥然两样,缓了缓心情,“本宫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看了,一直在吃药调养着。本该让你多去他那边走走,团聚一二,但大夫说他得了肺痨,不太好去探望。” “小的都听殿下的。” 见他乖巧应着,顾九倾心里舒服了许多,相信这些时日不见,裴厌辞心里对无落的感情淡了许多,他日再找个由头,让他顺成章地病故,便算了结了。 “殿下,小的是不是没别的亲人在世了?”裴厌辞伤心地看着他。 顾九倾见他还未想起从前的事,无声叹了口气,道:“你的父亲因贪污赈灾粮款入狱,没多久就在狱中病故。你的母亲和姐姐被打入教坊,听闻此噩耗后,纷纷自尽。你族中的其他叔伯悉数流放至边疆,早就没了消息,不知生死。” “小的的父亲因何入狱?” 顾九倾看向他,“怎么,你想为自己家人翻案?” “是有此意。”裴厌辞的手抓住拿着新拟的法条,上面的墨堪堪晾干不久,两人之间弥漫着浅淡的书卷气。 “本宫之前也动过这个心思,只是,”顾九倾摇头,“他的贪污案当初闹得有点大,前因后果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在,这事板上钉钉,没有任何可辩驳的地方,就算是本宫也无能为力。” 他的手攥着卷成圆筒的纸张,看着裴厌辞,一点点地用力。 两只手在纸页两端凝滞了下,终于,裴厌辞先松开了手。 顾九倾满意地勾唇,收了纸。 他就是笃定了这人会妥协。 否则还能有何办法呢。 他只是一介奴仆,自己轻易就能掌控他的命运。 即使他很聪明,有时候能力强到让他害怕。 但他永远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小的知道了。”还真是让人不意外啊。 “没事,你还有本宫在,”顾九倾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太子府就是你的家。” “能让小的翻一翻案子的卷宗吗?”裴厌辞满是希翼地看着他。 拒绝了一回,再拒绝的话,未免有些铁石心肠,不近人情,这又不是甚大事。 “涉及朝廷官员的案宗一旦结案,只有大寺寺丞及刑部郎中及以上官员才能重新翻阅,若要想翻案,只有大寺少卿和刑部侍郎及以上职级的人才有权向陛下提请。你知道,本宫也才刚掌实权不久。” 见到裴厌辞霎白的脸,他话锋一转,“晓得你最关心此事,怎忍心让你期盼之事落空。这样,午后本宫便私下去与大寺招呼一声,至于本宫这张脸好不好使,还得看到时候的结果。” 明确说明了做这事的困难程度和自己将为他舍了多大的脸面,这样才能让他对自己更加死心塌地,将自己待他的这份好铭感于心。 “多谢殿下。”裴厌辞躬身行礼,借此不动声色地摆脱放在肩上的手。 他从未指望顾九倾会帮他摆脱罪奴身份,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看卷宗罢了。 激怒王家,让扼鹭监当朝指摘王家,离间郑家与太子,都是为了孤立太子,顺利拿到新税法条策的拟定。施行与否是后面的事情,当然,那些书生和越停的心血很大可能会付之东流,因为郑家、还有与他同气连枝的世家们不可能会同意与他们利益冲突甚大的法条通过。 他都可以想象的到,当郑家看到太子手中的法条,会有多么地光火,从而怀疑太子与他离心离德,想对他们下手。他也知道,郑家门客拟出来的东西,全都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 若真要解决目前的税法弊病,不拿世家开刀则不成。 但这不是眼下他想解决的事情。 只有做出天大的功劳,解了顾九倾的燃眉之急,才能增加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加之以退为进,终于,他如愿看到自己想看的卷宗。 他曾分别问过棠溪追和顾九倾身世一事,他们都不愿多加透露,可能是觉得这事微不足道,不值得他们费神去记,也有可能是他人微言轻,他们不屑一顾。 但对于眼下的他而言,翻案一事犹如救命稻草一般,是他翻身的关键。 只是,无人在意罢了。 而这件事还会给他带来一个好处。 裴厌辞送走顾九倾,来到前院茶房巡视,无意间碰到了王灵澈。 这人总算记起自己还是太子舍人了。 “裴总管。”他叫停了他的脚步,“上次一别,不曾想竟过了七八日。” “王公子有事要说?” “上次你到我府上的事情,被郑家人晓得了。你与小叔的谈话,还被传进了扼鹭监的耳朵里。”王灵澈有些萎靡,“王府这几日鸡飞狗跳,当日伺候的下人全都被爹杖毙处死,小叔被抓走问话,回来时精神恍惚,人都瘦了一圈。” 裴厌辞冷冷道:“王公子是在怀疑我那日心怀不满,因而找殿下告状,有意让王家难堪?” “怎么会,”王灵澈急忙解释道,“刚才我问过殿下,你并未与他说这事,连一个字都未透露。” 还真怀疑过他。这人有点不按套路来啊。 “后来我想了想,你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殿下既然有意拉拢王家,就算你想背后使阴招,他也断然不会听信你的谗言,更不希望这事让第三者知晓。这事对王家、对殿下,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王灵澈垂下眉眼,“出来之后我想着,当面在殿下面前质疑你,估计已经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该说这人是坦率真诚呢,还是反应慢?但凡有点觉悟的人都早该想到了,更不会当着太子的面问。 “上次你离开王府时,还特意叮嘱过我,让我看着小叔点,莫要让他胡乱言语,以免遭致杀身之祸,连累王家。可叹我当时并未在意,现在想来,官场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并不比战场更少。” 王灵澈的眸子水润润的,单单只是一脸为难地陈述事实,看起来就像要被欺负哭了的样子,说着抬头望着他,“我现在晓得,你是好的。你能不能在殿下面前多帮王家说说好话?” 流水的皇族,铁打的世家,王家往上数几代,在大晤甚至更前的朝代做过官的都有,看不上眼下的顾九倾正常,但这事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更不能捅破了让别人知道。 现在,王家想要积极缓和与太子的关系,让大家明面上过得去,将这事粉饰过去,自然还得让太子心腹帮他们吹吹风。 裴厌辞有点受不了他这双眼睛。 顾九倾的眸子看起来清透,整个人圣洁端方,是因为他冷心薄情的寒凉性子,自负自傲,不惹俗世凡尘。 王灵澈的眼睛是真的清澈,带着一股至情至性的纯真,巴巴看着他的时候,裴厌辞能明显感觉到那股真挚的感情。 “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如何?”他道。 如稚子般率真,又不至于不懂俗世往来,不得不说,真讨人喜欢。 裴厌辞眨眨眼,揶揄道:“我要一个居士的人情做甚。” 第60章 打赌 我吃点亏也无妨 王灵澈腕间的檀珠串晃了晃, 思考了下,认真道:“我可以在佛祖面前替你手抄经书,替你点长明灯, 保佑你平安。” 裴厌辞莞尔, “有心了,但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是谁?天子。 从古至今, 借尸还魂一事只发生在志怪趣闻中, 他死而复生, 大道伦常都奈何他不得, 天地间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死亡都为他让步, 天上地下, 从古至今, 唯他一人尔。 佛祖施舍给芸芸众生的零星平安福语不是给他的, 他又何必去占别人的福气, 致他人折福。 “我还是王家人。”王灵澈皱眉,“这难道不够?” “你是王家人, 但你和王家人是两回事。” 他刚想着这人单纯, 马上又给他耍了个心眼子。 王灵澈现在带发修佛,在家族中的话语权已经逐渐变弱, 他若执意不与世家千金联姻, 还会失去婚姻价值, 没有妻族协助,早晚成为家族的边缘人物,他欠自己的人情, 裴厌辞不屑要。 王灵澈不是没听明白,只是他不想,王家的一个人情多大, 一个仆从受不住。 倘若别人今日来了,应该会找裴厌辞使银子,美言几句就能得几十两的事情,双方都满意。他从来没做过这事,一向自诩堂堂正正做人,心里扭捏,看着有些犹豫。 裴厌辞见他这样,稍稍眯了眯眼,“不过玩笑尔,就算王舍人真提出来,哪里能让王家欠我一个人情,我可没这脸面,之前临走时善意提醒你,也是为殿下着想,免得伤两方和气。” 他慢慢抬起脚,逼近一步,“他非常看重王舍人的才干。” 王灵澈敏锐察觉到对方气势变得凌厉起来,心中有些不适的紧张,耳根子慢慢染上了一抹红晕,局促地后退半步。 这人,还挺好逗。 “王舍人一个丧偶的族姐嫁给了崔涯当填房,而王舍人你,正在为殿下效力,还挺有意思的。”裴厌辞笑了一声,玩味地看着他,“咱们要不要打个赌。” “甚赌?”王灵澈愣了愣,皱眉一本正经地拒绝道,“赌博是很不好的习气,一旦沾染上,轻则玩物丧志,重则倾家荡产。” “你怎么这么乖啊。”裴厌辞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软和的很。 “你、你、你……”王灵澈脸红到脖子根,像是被调戏了良家妇男捂住自己脸颊,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为读书人,怎能如此轻浮孟浪!” “我是甚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轻浮点怎么了,要是勾搭上你们王家,我不是脱离奴籍,直接一飞冲天了?” “你连王家的门都进不了。”王灵澈呆呆愣愣的,一脸要被气哭了的样子,不服气道,“回头我就和府上管事说,不许你再去王府。” “本来还想帮你的,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就不帮你了。”裴厌辞摆摆手就要离开。 “你能帮我甚?”王灵澈疑惑道。 裴厌辞慢慢转身,眸子明亮又锐利,像玩弄猎物的狐狸,“你们王家,会和郑家联姻。” “不可能。”王灵澈的脸色瞬间变了,之前的乖巧,笨拙,率真,都被眼里那丝狠厉替代。 “因为王郑两家是世仇,还是因为族中目前适龄的人中,只有你嫡亲的妹妹,所以你才那么紧张?”裴厌辞又往前逼近了一步,“你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妹妹嫁入郑家,这才答应他们,成为太子舍人的吧。王家想要两头讨好,可惜苦了你们兄妹俩。” “郑家小辈中唯一一个尚未成亲的男丁只剩下郑相的幼子,年纪也不过九岁,懵懂无知小儿一个,而我妹妹已经十四,马上就是十五生辰,等你好好打听清楚了再在这里口出狂言吧。”王灵澈怒道。 向来只有男子年岁大过女儿家的,哪里有女儿家的岁数大男子那么多的,这事只有在穷苦人家的童养媳身上才能见到。 倘若真这般,王家恐怕要成为全安京的笑柄。 “不管最后嫁给谁,你信不信,你妹妹的婚事,可能还是你正在辅佐的殿下一手促成的。”裴厌辞满目怜悯地看着他,能跟他说这话,自然他已经找越停问详细了,世家之间的龌龊事,最熟的莫过于还是世家人。 他为王灵澈抚平肘弯处的衣褶,“千万别小看他们,为了掌握更多权力,利欲熏心的人甚事都做得出来。” 哪怕是仇敌,也可以变成亲家。 他正要收手,手腕被一把抓住。 “殿下已经和郑家商量这事了?”王灵澈呼吸急促道。 “没有,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推算,现在殿下脑海里可能都没这想法。不过等你去找他当面对峙,不知道这算不算给他提个醒了。” 裴厌辞还是得防着一手他去顾九倾面前瞎说,“我与你说这事,是想让王舍人放宽心,殿下还想你们王家支持他,不会因为王舍人或者你的小叔说几句过失之言就记恨上的,相反,还会借着这事向你们王家是示好。王舍人想让我帮忙美言几句,其实大可不必。不过,” 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此事关乎舍人嫡亲妹妹的一生幸福,不知可否换舍人的一个人情?” 王灵澈糊涂了,“你方才不是说,我的人情,与王家的人情,是两回事。” “我吃点亏也无妨。” 反正早晚会变成一回事的。 —————— 告别了王灵澈,裴厌辞正准备回到后院,路上又碰见了正要离开太子府的太子中允虎儿赖,他一开始还没注意到人,直到后面一连好几声“裴总管”,他才反应过来。 “中允大人。”他行了个礼。 在太子府就是好,随处都能碰见这么多官员。 棠溪追真该学学人家。 “裴总管不用这么客气,”虎儿赖天生黝黑的脸庞露出一个微笑,那一口牙就明晃晃的白,显得特别刺眼,“许久不见,总管近来气色越发好了。方才在大堂内怎未见着总管,仿佛缺了点甚似的,怪让人不自在。” 身为下人精气神好了,不都是顾九倾的功劳,不苛责下人。他明着夸了裴厌辞,暗地里又捧了下太子,接着点了下自己注意到他没在场,让裴厌辞感觉到自己受到重视,无形中增加对他的好感,拉近两人的关系。 其实之前几面不过点头之交,连话都未面对面说过。 “为殿下办事耽搁了下,就没去了。殿下身边有你们这些能臣,我在一旁也只是凑个热闹听个趣儿罢了。”裴厌辞闻弦知意,“今日发生了何事?方才见殿下脸色有异。” “有异”的意思很难界定,尤其是套在顾九倾那张冰山脸上,更难让人窥探出他内心的波动,这个“有异”,就看他们各自怎么解读了。就算解读不出来,虎儿赖难道还会质疑顾九倾亲信的眼睛不成。 “真的?”虎儿赖一听这话眼里闪过一抹异色,“近来天气越发热了,整得人心火旺的很。我们做臣子不想着为殿下分忧,尽找殿下不乐意的事情说,那不就是徒惹殿下生气么。” “胡大人今日可是来了?” “他若不来,也不至于大家心火都旺。这要冬日里,都能为安京省了不少炭火。”虎儿赖说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看着裴厌辞跟着他笑了笑,暗觉有戏,这才进一步开口。 “当然,都是就事论事,为了办好殿下的事情,偶有拌嘴争辩都是正常的,分不得谁亲疏远近。殿下刚掌权,又想干一番实绩来,肯定都想上下一条心,可有时候你是对的,他也是对的,分不出个你我来,这让我们难免跟着左右动摇,不少同僚都与我是一样的想法。” 他亲切地拉着裴厌辞的手,“人有两只耳朵,但只有一颗脑袋,只能处一种声音。可能还是他们身居高位,站得太高、看得太远的缘故,高瞻远瞩,思虑的自然就比我们多许多。裴总管也别笑话我老实愚笨,我就只晓得眼睛看前面,耳朵朝一个方向竖着,殿下说甚,咱们只管听着,跟着办事就是了。” “中允大人说的有道,殿下也在私底下常感慨着,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最好全部耳朵都朝一个方向竖着。”裴厌辞附和道,“可惜他身份摆在那,有些话不好说,若是有个人能帮衬着,那是最好了。” 虎儿赖黝黑的面色总能做出夸张的表情来,有时候反而不知道他是故作那般,还是真情实意地流露出来,眼下又龇出一口大白牙,“我小时候随船漂洋过海来到大宇,看过船是怎么运作的。风平浪静的时候,都是舵手把控方向的,船长身居高位,那双手只在关键时刻掌舵,这样才能显出他的英明决断,带领大家冲出风暴。” “看来中允大人会是一个好舵手。”裴厌辞笑道。 “那也需要一个好的大副,帮我在船长面前介绍一二。”虎儿赖跟着他笑了,“眼下立夏就要来了,天气热的很,总管帮殿下处政务,都没人在身边伺候着摇扇添冰,热倒了总管,殿下岂不缺了左膀右臂。前几日我刚好寻得几个新罗婢,模样也算能看,明日送到总管这里,如何?” 裴厌辞垂下手,在袖子里摸了下银子,这是方才他拉自己的手时暗暗塞的,少说也有几十两。已经使了银子买通他在顾九倾面前说好话,此刻又提新罗婢的事情,自然不是为了给他。 如虎儿赖所愿,他推辞道,“殿下身边都未有新罗婢伺候着,我一个总管哪里配得上用这个。” 新罗婢是外邦卖到大宇的女子,个个隆鼻深目,身段高挑婀娜,经过牙人层层筛选,就没有卖相一般的入安京权贵圈子。 虎儿赖原本也不是送给他,但直说送给顾九倾,又想让裴厌辞帮忙,好歹也要给他一点好处,可能就是一个新罗婢,那可是大价钱,他舍不得。 见之前裴厌辞如此上道,便动了心思,嘴上说送他,裴厌辞哪里敢收下,就是想让他顺着这话将人送到太子身边,自己的人经过裴厌辞倒腾一手包装掩饰一下,自己的目的性显得不会那么强。 但裴厌辞好歹有分寸,把人送到当朝太子面前,那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若是刺客,都不用翻案了,这条命直接葬送在这上了。 “不如这样,我有一处私宅,改日你将人送到那里。”裴厌辞笑眯眯道,“裴某在此先谢过中允大人了。” 虎儿赖终于笑不动了。 60-70 第61章 自己的案子 他看到了一只眼睛…… “这个嘛……” “中允有何难处尽管说来, 在下能解决的一定帮忙解决。”裴厌辞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道。 “哪有难处,难事都让殿下费心解决了。只是突然想起还不知你私宅在何处,这样, 等会儿你跟我身边的侍从再细细商量一二, 看何时何地送过去合适,免得给总管添麻烦。”虎儿赖愣了一下, 倏尔爽朗笑了起来, 为方才一瞬间的失态找补。 裴厌辞听到这话, 也跟着借坡下驴, “如此, 便有劳大人了。” 那新罗婢, 若真要了, 容易授人以柄, 眼下虎儿赖也不想给, 推脱等会儿让身边的侍从来跟他商量。至于会不会真的来,裴厌辞是不抱希望的。含含糊糊过个几天, 等下次见面, 他假意说已经让侍从过来问了,说嘴几句办事不力, 再借口新罗婢被谁要去了, 这事便不了了之。 彼此心知肚明, 但是又没说透,这便是体面。 走官场,最重要的就是体面。 你给予了对方体面, 对方回应了你的体面,在这你来我往的拉扯中,还把事情办成了, 那就显现出一个人的政治手腕来了。 这也是长久以来演变的习气,若说它不好,这的确是个很大的陋习,一点小事也要拐弯抹角地说,平白浪费人精力,但能长久地扎根在朝廷中,哪怕是改朝换代多少次都改不了这习气,自有他的一番道。 其实不说安京,到了一定的官职衔级,全大宇权贵圈子就那么点大,京官有外放的日子,外放的官员也有回京任职的一天,更别提就在同一衙署的东宫了。在这一亩三分地中,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是同僚,今日别人央你办点事,明日你央人干点活儿,因为一些小事就把人得罪了太不值当,为一点事撕破脸皮,两败俱伤不过是给旁人看笑话。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就是互相体面。 看看眼下,两人其乐融融地告别,挑不出一点错处,而两人的目的都已经达到。 裴厌辞看看日头,眼看离晚膳还早,闲着没事,回屋换了身衣裳练一个半时辰的功。待瞅着要日落了,这才收功,洗漱一番后到主院,正好赶上厨房的侍从婢女上菜。 门外响起问候的声音,他刚退到一旁,就看到顾九倾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他的背一直挺得很直,仿佛一竿不屈的松竹,假使需要俯身也是腰弯下。从后颈、肩膀到脊背,连成了一体,总有一股难言的精气神在绷着。 裴厌辞开始还觉着他是故作姿态,但了解得更深后觉着,这是他内里心气外化的体现。 如此想着,他微微躬身,低垂着头,百无聊赖间,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抓住他的小臂,将他拉到一边,避开周围下人,耳语道:“大寺那边同意了,明日你找个时间,只需说自己姓裴,那边有人会直接带你去看。本宫明日还有事,就不陪你过去了。” 此案关乎裴厌辞至亲性命,顾九倾原本打算随他走一遭,陪在一旁,以此显示自己对他的重视和仁爱关怀,但今日他刚和郑相闹得有些不愉快,明日要进宫,实在无暇顾及他。 “殿下尽管忙去,小的有分寸的。”裴厌辞以为他是不想让人晓得东宫的人想翻罪臣的案宗,才有这般细细的嘱咐。 见他一脸沉凝,又问:“可是遇着棘手的事情了?” “不是甚大事。”顾九倾没多说,眸光冷锐坚毅,万事收藏于心,已经自有决断,无需再说出来与他分断。 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性子,裴厌辞更是办事稳妥,本不该担心,只是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闷闷的,不待他再多说,抓着的小臂自己挣脱了他的掌锢。 对他明日没空一事,裴厌辞心中猜出个七八分他要做甚,又见他嘴唇嗫嚅了下,问:“殿下还有事吩咐?” “没。”他的神色更加寒峭苛严。 裴厌辞不知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最近这人情绪有点难以捉摸,不过没有碍着他,也就不管了。 他将府内一些事情简要汇报了下,便退了出来。 顾九倾已经忙到处府内杂事只能在吃饭的空档了。 裴厌辞走出院子,望了望天,星河万里,月华如练。 眼下,只有他最闲了。 实在不习惯的紧。 ———— 第二日上午,裴厌辞赶早去了大寺,一位着深绿色官袍的官员亲自接待了他,将他领到一间小屋,又去门口吩咐了几声,不消多时,一人推着满满一车的卷宗到桌前。 “大人先慢看,外边有人找,我先出去处一下,马上就回来。”那位官员和蔼地招呼了一声,便走了出去,没将门掩紧,还留了半扇。 “寺丞,咱们不去里头盯梢着吗,万一丢了重要证据怎么办?”方才推车的下属不安地小声道。大寺有规定,谁来翻看过往卷宗,必得要有衙署的人在一旁跟着。 “那是上边交代的人。”寺丞乜了他一眼,“真让你瞧出了甚,你是揭发呢,还是不揭发?” 不说进出都有人搜身,以防卷宗丢失或者改毁,哪怕里头的人将案子不能对外透露的细节翻看了去,那也是上面的意思。就算到时候真要追究他们的过失,他们曾被人叫出去,离开了一会儿。谁叫他们出去的,里面的人趁机做了甚,这一切谁指使,他们可不晓得。 而且,为了让里面的人别太过分,他还开着半扇门,外边过往的人方便查看里头动静的同时,也是在告诉他要时时警醒,别乱做小动作。 几个言行下来,他将自己的责任完全规避了去。 ———— 裴厌辞哪里晓得那些小官吏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很快翻开了一份关于陈述案子经过的卷宗。 瑞安七年,相州突发蝗灾,辖下八县皆受其祸,土地颗粒无收,几十万百姓易子而食。天子降下罪己诏,并让崔涯一力主持此事。 崔涯没有选择京仓,而是立刻让与相州相邻的记州开放粮仓前去赈灾,同时命令玉海道按察使下相州巡查,西海都督府调遣辖下统军府十万士兵前去镇压灾民。 在当时看来,崔涯反应迅速,思虑缜密,连担心灾民叛乱生变都考虑进去了。 很快,一些事情还是被捅出来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县的治灾情况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占了一州近半数人口的尧县,组织混乱,灾民无序,死伤不计其数。按察使率先对其明察暗访,发现尧县发放给灾民的粮饷只有规定的一成,剩下的在哪?他们翻遍了整个尧县都没看到。 身为尧县的县令,裴厌辞原身的父亲裴衍,以及全县上下官员,悉数以赈灾不力、贪墨灾银罪名而被捕入狱,押送安京。裴衍一路喊冤,说从未见到多余的粮饷,对别的事情一概不知情。还未来得及三司会审,他便在大牢里拿削尖的筷子捅破了自己的喉咙。 裴厌辞细细看了一遍,没说有猫腻是不可能的。 首先,灾粮没有同时往八县发放,而是选择了离相州稍远些的尧县,你说尧县是八县里人口最多的这不假,但舍近求远,按照先后发放,说粮饷一时间没运来这么多,卷宗上口供给出的由太薄弱。 其次,裴衍的死有蹊跷。之前的口供一直在喊冤,突然就自尽了,而且还是选择如此漫长而痛苦的死法,这不像是以死明志,更像是被人灭口。 他翻到物证登记中,看到裴衍弟弟偷养外室的私宅地下暗窖里有十几块金条,还有不少飞钱汇票,数额达到几十万两——连宅子都不是裴衍本人的。 裴厌辞越翻越觉得疑点重重,心里默默记下那些可疑之处,突然,他翻页的手一顿。 在口供签字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太子宾客,张东勤。 关于此人,裴厌辞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将近四十的中年人,精神爽朗,太子召集下属商讨政务时没见他开几次口,偶尔私下碰到他时,也总是笑脸相迎,那双眼睛总是携带笑意又处变不惊。 之前他听闻此人深受皇帝宠信,一年前刚从五品御史中丞升任为三品太子宾客。 而录下这份口供的时候,他还只是相州的司户参军。 从七品到三品闲职,从地方官到京官,只花了短短九年时间。 这未免也太顺风顺水了。 裴厌辞复又看向这份口供,在这桩贪墨案上,此人成为定罪裴衍贪墨最关键的人证——张东勤负责一州户籍、税赋方面事宜,曾发现尧县好几年上报的税都有问题。后来在参与赈灾的过程中亲眼看到裴衍中饱私囊,大加克扣粮饷。他曾将这事上报过,但一直没得到回应。 门“吱呀”一声开了。 寺丞走进屋子,笑道:“天要下雨了,我把窗子收一收,以免打湿案宗。” 路过书桌时,他偷偷瞄了一眼,桌前摊开的不过是案子经过的大致陈述。 “何时辰了?”裴厌辞问。 “快要午时了。” 他抻了抻腰,“既然快下雨了,那我便不多打扰,先告辞了。” “既然要下雨了,大人何不在这多看会儿,也不急于一时。”寺丞笑道,“雨天路滑,容易冲撞到人。” 裴厌辞神色一顿,“如此也好,我再看看。” “可惜案宗是干燥之物,室内昏暗,不能点灯,大人将就看着可行?” “都依你。” “如此,便谢过大人了。”寺丞作了个同僚的礼,立刻步履匆匆地离开,还不忘关上方才没关的半扇门。 没一会儿,裴厌辞就听到外面的动静。 顾九倾是托了人才让他进大寺翻阅自己家族的命案卷宗,这本就犯了忌讳,若是他在这里被人碰见了,顾九倾和他托的人都得被参一本,是以方才寺丞才着急忙慌地关窗关门,还叮嘱他别出去乱走。 听着外面的阵仗,好像还不小,不似大寺的人。 一车的卷宗他一上午已经看完了,眼下闲着也是闲着,他凑到门边,往不起眼的门上角落戳了个洞,往外瞧去。 他看到了一只眼睛。 眼睫根部涂着金橘色水粉,向眼尾上扬而勾,蛊惑而邪魅。下眼睑红色与橘色相间,似乎是条鱼尾,正要卷尾拍溅而起,而那只黑瞳泛紫、不似常人的眼眸,装盛着的,就是那水花涟漪。 裴厌辞眼睛眨了眨,一时没想到这场景,呆在了原地。 大而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弯出一个姣美的弧度。 第62章 说客 他提防着、紧张着、不信任着,不…… “发现一只鬼鬼祟祟探出来的手指。”门外的人小声道。 是在里面干坏事吧。 那声线尖细, 喑哑,而又婉转魅惑,世上独独一人所有。 只隔着一扇门的白纱, 裴厌辞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笑音中清浅喷出的热气。 心跳莫名乱了一瞬。 他忙别过脸。 立刻又想到自己这下让开了, 棠溪追岂不是更容易看到里面的景象。 他脑子一抽,欲盖弥彰地将手掌按在了破口小洞上。 门外的人站直了身体, 倒映在白纱上, 显出一块巨大而模糊的黑影。 纯洁无暇的白布滴入一滴墨水, 肆无忌惮地晕染开, 张牙舞爪着朝他席卷包围而来。 裴厌辞胸口有些憋闷, 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 “督、督公大人……”方才那位寺丞忐忑不安地开口, 但又不知接下来该说甚, 脑子一片空白。 门外又传来一声笑音。 “里面是关着哪位不听话的小东西么。” “啊, 是, 嗯,这个……”方才还和裴厌辞打官腔的的寺丞大人此刻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棠溪追此刻眼眸一片黑沉, 照不进一丝光亮, 只余一片空洞洞的死气。 他提防着、紧张着、不信任着,不愿见自己。 呵。 “走吧。”督公大人终于发话。 裴厌辞见那黑影动了动, 蓦地, 他的手心传来两下冰凉的轻点。 棠溪追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飞快地点了两下。 他愕然抬头, 黑影已经远离,渐渐从白纱糊就的门上褪离。 一群人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消失在门外。 过了许久, 裴厌辞再次从小洞上望去,外面空一人。 寺丞很快来了,带着满脑子的冷汗, 口气冷淡了许多。 “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大人还是快快离去,以免被淋了一身。” “大人受惊了。”裴厌辞走近,暗暗塞给他一笔银子。 寺丞面色缓和了些,擦擦脑门上的汗,道:“今日之事……” “大人只管放心。”裴厌辞道。 棠溪追知道门内的人是自己,甚至可能连自己在做甚都知道。 但他刚才选择离开,就不会再拿这事去攻讦太子。 ———— 接下来的日子悠闲而规律,裴厌辞每日早晚练半个时辰的功夫,尔后去府里四处转悠一圈,解决杂务,教无疏读书认字半个时辰,抽空去酒楼逛一圈——那里已经被改造成和他心意的戏院,眼看就到收尾的阶段了。 他看顾九倾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终于有一天,太子还是忍不住找到了他。 “你找个时间去拜访方大儒,”他将当日裴厌辞给的条策给他,道,“他新拟出的法策,可能不能实施,终究是本宫辜负了他们一片心血。” “是阉党横加阻拦?”裴厌辞嘴里好奇,拿过纸页,字迹有变化,随意翻了翻,里面对世家稍有不利的条款果然都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不是。”顾九倾揉揉眉心,“是郑相。” “他不是最支持殿下的么?” “是最支持,但不是全心全意支持。”顾九倾疲累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本宫拟的不合他意,他派人撰拟的新税法有如隔靴搔痒,他郑家是老大,其余世家排排坐,一人一杯羹不说,为了让税法通过,还给了阉党不少好处,这与卖国有何异!” 他猛地重重拍桌,把裴厌辞吓一跳,打了个激灵。 吓他做甚,有本事找郑相拍桌去啊。 “殿下为黎民苍生着想,但朝中太多人只为自己利益考虑,这种风气不除,日后殿下恐难放开手脚治。” “尾大难掉,这事得从长计议。” “小的倒是想到了一个人,或许可以为殿下排忧解难。” “谁?” “张东勤大人。” 顾九倾面上思索了下,显然他也对这人印象不是很深刻。 “他和韩效之大人一样,也是太子宾客。”裴厌辞提醒道。 顾九倾马上反应过来,眼里闪过一抹顾虑,“听说,他很得父皇器重。” 东宫那些官员的底子他一早就摸清了,原本他也是想拉拢张东勤的,但这个老滑头一点都没有想要辅佐协助他的意思,他又担心走太近的话皇帝怀疑他的用心,也就歇了这份心思。 “是,他深受陛下倚重,或许殿下可以绕开他,让他帮忙与陛下谈。”裴厌辞道。 他看出顾九倾脸上的神色淡淡,不太想拉下脸三顾茅庐,便道:“小的可为殿下走一遭。” 他需要一个接触张东勤的由。 “不必了,此人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顾九倾喝了口茶,对此并不抱多少希望,道,“还有一个月就是端午,今年父皇修道有小成,说要亲自登勤政楼看龙舟,观击鞠。你派人准备护甲和马匹球杖,本宫今年要参加击鞠比赛。” 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裴厌辞道:“殿下金枝玉叶,哪能亲自去,万一有个磕碰甚的……” 顾九倾摇头,他本也不擅长骑术,不是很想去,“本宫是太子,必须去。从前每年秋猎,都是大哥负责放第一箭,以显示顾家男儿体格刚健,能文能武,这已经成了惯例。父皇这几年鲜少参加宴会,秋猎还不知办不办,这回好容易说要去,本宫如何都得参加。” “是。”该劝的劝了,裴厌辞也就不多话。 ———— “裴总管。” 从顾九倾那里出来,刚过拐角,他就碰见了王顾。 “王詹事,你怎么来了?”裴厌辞满脸笑意主动迎了上去。 “小病了半个月,生怕传给殿下了去,这才告假,就害怕殿下多想,以为我这臣子没尽到本分。这不殿下一说召见,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你看看,你这里有甚需要用得到的地方,也尽管说出来。” 王顾五十来岁,声音洪亮,生着一张国字脸,威武端方,一脸正气。 “我哪里敢吩咐您做事呐。”裴厌辞推辞道。 “诶,我还盼着你在上头帮我美言几句呢,”他粗壮的食指朝上指了指,“都是为一个主子办事,也说不上谁吩咐谁,都是跑腿听使唤的人呢。” 裴厌辞笑了,人家既然主动提出来了,不用白不用,“说来殿下近来的确有些烦忧,有些人总和殿下对着干,真正一心一意为殿下办事的人却没有出头之日,就算是外邦人,也没有心存偏见的道。” 王顾了然,“明白了,哪里能让殿下面前没有可用的人呢。” 见他要走,裴厌辞又叫住了他,“王詹事对张东勤大人熟知多少?” 一听这名字,王顾脸色严肃了起来,“这恐怕非我所能及之事。” 他以为自己要对他动手。 裴厌辞道:“大人误会了,同为殿下属官,我想多了解了解他,以便日后殿下想用他时有个准备。” 王顾面色沉着道:“他背景很深,与好几个世家都有往来。” “那郑家呢?” 王顾摇摇头,“估计只有殿下得到那个位子的时候,才能驱使得动他了。” “王家。”能不和郑家在一派的,也就只有王家了。 王顾挑了挑眉,“还有崔家。” “崔涯的人?” “听说是老乡,应该有点联系,但貌似与崔家本家也有往来。扼鹭监盯得紧,大家都是私底下活动,哪能让咱们外人窥见太多。”王顾道,“此人长袖善舞,连陛下都很器重他,以一介白衣杀入官场,不到四十官拜三品。你信不信,过两年考核时,他就要去实职衙门了,哪里跟你我似的继续烂在这里。总之啊,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倒是没听过他做过甚功绩。” “当年相州贪墨案,就是他检举告发的。”王顾道,“当年这案子算大不大,算小不小,区区一个县令竟然能贪那么大钱数,这才让安京震怒。估计就是那时开始,他就入了某些贵人的眼吧。” 裴衍只是一个七品县令,连贪数年之久没被人发现,没有四处打点、上面没人罩着怎么可能办得到。 实际情况是上面的人一个名字都没有泄露出来,所有证据都在他那里戛然而止,所有的赃款裴衍一个人全部抗下,连他本人都被及时地处了。 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手法干净利落,说是张东勤一人办的不可能,背后肯定还有世家的手笔。 而且不止一个。 这有点棘手了。 已经过了九年,他还能找到翻案的可能么。 “裴总管似乎有难处?”王顾又恢复了笑容,“求神拜佛不行,妖魔邪祟也是可以的,求哪个不是舍了一身血肉,换得人上人的地位?都是一样的。” 裴厌辞挑眉,就说呢,好久没瞧见他了,之前他想找人做事都难,今日热情十足巴巴地就贴上来,原来是给某人当说客来了。 也是,眼下他无权无势,身份还低贱,王顾好歹是三品官,他就算得了棠溪追的话,阳奉阴违,假装称病一段时日,他想找到人都难。 可能他也没想到,棠溪追会对一个太子府区区总管这么上心。 裴厌辞心里有些不痛快。 他不想见到人,感觉心里会控制不住情绪。 这是很要命的事情。 当一个人变得情绪化的时候,那么,他就离惨败不远了。 第63章 戏院开张 他一向认为主仆之间就像君臣…… 王顾与裴厌辞打了这声招呼后, 随站在不远处的引路小厮去了顾九倾的书房。 裴厌辞回到院子,悠闲地躺在檐下的摇椅上,等毋离回来, 问:“怎么样了?” 毋离摇头, “他们说压根查不到你说的那些人,银子白花了。” 裴厌辞又躺了回去, 摇椅发出吱呀声。 府里下人是主子的附庸, 没有顾九倾的准许, 他就算私下想见一个陌生的朝中三品大员, 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前几日他还让毋离去找当年涉案剩下的人, 毋离给地下黑市送了桩生意, 可惜仍旧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这件事情急不来, 也就被他暂时搁置到了一边。 相反, 他的戏院很快就开张了, 唤作名友戏院。 裴厌辞供给书生们落脚的小院是他的财产,而戏院是挂在姜逸的名下, 也是为了避免日后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事端, 因为这么个名字,他给了姜逸一成的利。 这大老粗也是实在, 也不讨价还价, 当场应了下来, 还给他送来了三十来个从边关退回来的军户。 这些人有的人高马大,有的敦实,肌肉鼓囊, 就算闲坐时也是满脸狠厉警惕,看得贯使暗器的辛海不安,也被激发出了隐隐杀气, 裴厌辞就晓得了这些人很强,姜逸也是用了心的。 开业选在了四月十三,黄道吉日。 毋离老妈子似的忙前忙后,搞得这戏院跟他开的一样,还请了支舞狮队伍。 小胖子两眼放光,“往上数几年前,这还是宫廷里的稀罕物,朝廷都能用来祈求辟邪趋吉的表演,咱们也图个喜庆顺遂,财源广进,商运恒通,二十两银子绝对花得值。” “其实就是你想看吧。”裴厌辞摇头,办事不靠谱,花他银钱顺溜。 “还有我。”无疏不好意思又兴奋道。 “没你的事。”他把小孩的脑袋按回去。 还别说,一顿热热闹闹的敲敲打打,加上活泼憨钝的狮子,月熙江两岸的来往行人顿时被吸引了目光,聚拢了过来。 舞狮完毕,戏院二楼上又放下身穿彩衣的木偶。木偶半人高大小,面扑颜料水彩,各个关节拿又细又韧的羊肠线吊着。随着说书先生特有的念词,几个木偶仿佛口吐人言似的聊天,做着滑稽的动作,周围顿时一片叫好。 正当他们看得兴起要撒钱时,木偶高声唱喝道:“名友有喜,开业大吉,诸位看官里边请,今明两日酒水全免,恭迎看官们进园子瞧个热闹。” 百姓们平日里只是偶尔路过街头时才见到人偶戏,且那人偶才膝盖高,这个足足大了一倍,做工精良,人都喜欢华美之物,便三三两两进了大门,瞧个新奇热闹。 不到一个时辰,名友戏院便堵得水泄不通,沿江的大路都是停驻马车,一些公子少爷与小姐婢女也被吸引了去。 越停在里头忙得不可开交,一楼大堂上已经在演着木偶戏,台下看客一片叫好,动静引来了外面的人,多加了一半的位子还不够,于是二楼雅间也开了起来,三楼的雅间是单独给看客表演的,眼下看来全得开了。 “裴兄弟。” 裴厌辞正在和越停商量着事,姜逸大老远地就叫了起来,艰难穿过人群。 “姜小将军难得有空啊。” “嗐,我好歹是股东,今天若是不来,岂不是不成样子。”姜逸大大嘞嘞道。 “你要让全部人听见你只是个股东?”裴厌辞乜了他一眼。 姜逸拍了拍嘴,转瞬又高兴道:“我还带了一个人来,你看。” 正说着,裴厌辞就见人群中出现了一抹健硕的身影。 顾万崇很快走到近前,朝他点了点头。 “五殿下听闻我会开戏院,很是不信,非要来看看,瞧瞧,这不就是我开的么。”姜逸嘚瑟道,“这边闹哄哄的,有没雅间,我们也瞧瞧木偶戏。” “去小园吧,那里清幽。”越停道,招呼了一个跑堂的大伯引路。 除了大堂和雅间,偌大的酒楼还被裴厌辞分成了若干个小园,有宽敞的室内大屋,也有花草环绕的小园。不同于三楼单独表演的雅间,这是可以容纳近二十人的隐蔽性空间,足够一些官员会面或者商贾谈生意。 裴厌辞招呼完姜逸,又见方大儒和宋家叔侄几人来了。 “本来以为你们这里会冷清,今日特地携带家眷来捧场,没想到倒成了挤占位子的了。”方鸿春笑道,他对裴厌辞的印象还不错,尤其是几次去探望他,加上得意门生宋绥禧总是经常提起他,因此对这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也是赞赏不已。 “快里边请,姜小将军刚到。”裴厌辞让开了路。 “哦,那我要会会这个戏院老板去。”方大儒笑道,随着他的走动,左手总是无力地垂着,上次扼鹭监一行,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 “快看,这是我写的戏本子。”司风兴奋地招呼着几人。 宋绥禧一见那台子上演的,歌女音调婉约幽怨,不见其容,只听其音,木偶在操纵师的手上栩栩如生,有如真人。 “先生,小叔,你们先去小园,我们先在这里凑个热闹。”宋绥禧玩心重,叫了方大儒跟来的几个孙女孙子,与司风一同去大堂,灵巧地溜进了几个位子里。 裴厌辞见这边差不多了,叮嘱了越停两句,亲自带着方大儒去小园。 “你入股姜逸的戏院,你们太子殿下晓得么?”哄闹声一时静下来,方大儒问。 “我不过搭点银子的事情,殿下对这个不感兴趣。”裴厌辞笑道。 “听闻你买了个小院,为家境贫寒的学子提供居住的地方,这个很好。”方大儒道,“我曾经也有这个想法,若得广厦千万间,便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梦终究是梦,有一大家子要养活,靠教书只能勉强维持家用,现在倒是让你实现了。” “我无事一身轻,之前两位先生拿着掏空家底的五千两银子,也是为了救人,若这些银子用在实处,让天下更多白衣学习得到好处,也是先生做的善事一桩。” 方大儒摆手,“名利都是身外之物,看到那些人有了暂时落脚可用功的地方,我很欣慰。” “先生看起来伤已经好了不少,”裴厌辞提议,“可以时常来小院坐坐,为那些学子指导功课一二?” 方鸿春脸色闪过一丝惊喜,道:“这倒是不错的主意。” 他身上落下隐疾,再如从前那般开门收徒,体力已然吃不消,又是闲不住的性子,裴厌辞这提议正中他下怀,当场便答应了下来。 三人到大堂后边的小院,姜逸和顾万崇正在看戏,毋离在一旁吃瓜子,嘴里吐出瓜子皮,问五皇子,“殿下,你与我们太子殿下是竞争对手,看到我们在这不会觉得尴尬吗?” 裴厌辞刚到桌边就听到他这问话,不由拍了下他的脑袋,“虽是竞争对手,却也是好兄弟,谁坐上那位子都是大宇百姓的福气,咱们下人跟着享福就行了。” 毋离撇下一堆瓜子,抱着脑袋慌忙站起,怯怯地叫了声“大哥。” 跟着裴厌辞进出久了,有时候他都要忘记自己身份了。 跟着他站起来的还有顾万崇,甚至在见到裴厌辞身影的一瞬间,他有如利剑出鞘一般“腾”地站起身。 一旁的姜逸被他这举动吓一跳。 裴厌辞把毋离护在身后,落落大方朝他行礼,“毋离散漫惯了,无礼之处请殿下海涵。” 顾万崇锐利的眸光盯着眼前之人的脸,半晌,从牙缝里艰难吐出两个字,“无事。” “今儿个没有侍从皇子,大家都是一样的,随口开个玩笑而已。”姜逸忙站起身打圆场,“厌辞,你带我去厨房,我看看有甚好吃的。” 说着要出去,路过顾万崇身边,他小声道:“刚才还一直说笑,现在怎么了,若是不舒服先走吧。” “无事。”顾万崇面色绷得死紧,又一下子坐了回去,看那样子,似要继续听戏。 姜逸见他这样,给了他一个稍等片刻的眼色,随即与裴厌辞出了小园。 毋离被大哥训了话,也不敢再待了,巴巴地跟在裴厌辞屁股后头。 “裴兄弟,上次你和五殿下在府中相遇,事后我也问了五殿下,他其实没有丝毫夺嫡之心,只是形势所逼,被抬上架子。我也没那么大的野心,就想安安心心地练武,杀敌,朝廷里的弯弯绕绕我也不懂。日后你和我们可以私底下正常相处,若太子殿下不喜我们往来,我们以后不联系也行,让越先生每个月将分红送到府上。”等四下一静,姜逸小声开口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毋离一下子不乐意了,“怎么着,攀附了五殿下,就瞧不上我们了,想断个干净,又还惦记着我们的钱?” “你别乱插嘴,压根不是这么回事。”姜逸道,又看向裴厌辞,“太子殿下名声在外不假,原先我也以为他是仁德宽厚之辈,但他救出我之后,对只是白衣的书生却提出种种为难的条件来,明显是趁火打劫,想以此压榨文人的最后一点用处。若非你出手相助,那些人恐怕早就死在牢狱中了。这种携恩图报的仁德,说实话,让我难受的紧,说我忘恩负义也好,太子殿下救我的这个人情,我会记着,他日定当奉还,哪怕是我这条命,但我不能再效忠于他。” “太子到现在也没要求你做点甚事啊,你这么苦大仇深,还以为多委屈了你似的。”毋离损道。 姜逸心里的火气就上来了,“我和裴兄弟说话,你一直插嘴甚!” “看不惯。” “我难道还要你看惯不成,你不过是个下人。” “哦,现在是个下人了,方才当着五殿下的面儿怎么没这样说,你这人就是虚伪,”毋离双手叉腰不服气道,“当初我和大哥深入督主府跟那老阉儿谈判,杀个三进三出不带喘气,最后逼得老阉儿妥协,这才同意把你放出来。” 裴厌辞:“……”这吹得有点过了。 “你倒好,刚出来就说要谢太子,我们在你这是一点功劳都不沾。就说太子从头到尾就没出过一点力,巴不得你死在大牢里,还想套着大哥去自投罗网,让扼鹭监屈打成招,给自己立个清清白白惨遭压迫的牌子。我看贞洁烈妇都没他干净,你跟他臭味相投,刚好凑成一对主仆,也别想着跟他分了,赶紧搂着他的大腿叫爷爷吧。” 毋离叽叽呱呱说了一通,将姜逸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没……明明是你们说,救出我是太子殿下在背后为我谋划。” “你可好好想想吧,当初我说是大哥救了你,不是太子救下的,你反倒污蔑我们不忠心,欺主背主,到底是谁没良心,你现在可分辩清楚了吧。”毋离气的腮帮子更鼓了,“若非大哥那时说是太子在背后谋划,你都能把我们看成何种人了都。” 姜逸的脸皮红了起来。 “是我不对。”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一向认为主仆之间就像君臣一般,就得忠心耿耿,不事二主,那时候他也不知太子品性,更不知裴厌辞只是一个侍从,却有如此手段,太子不愿做、没能力做的事情,他能办到。 现在相信,是因为他看到了那群举子在裴厌辞的筹谋下被放了出来,还看到了他办了如此庞大的戏院仍井井有条。 他自认为自己待人真诚仗义,品行端正,却不想还是误会了裴厌辞。 一时间,他心里有股难言的羞愧与内疚之情。 同时,心口隐隐也松了一口气。 就像是拿起一颗看起来鲜甜的桃子,咬了一口后却看到了半只虫子,恶心感退却之后,他再拿起一颗不是那么光鲜亮丽的桃子,就算还有一点腐烂,反而不让他那么难以接受了。 比起欠顾九倾人情、对他效忠,反而他更愿意追随裴厌辞。 哪怕他只是个仆。 很奇怪,跟他在一起时,自己总是忘记裴厌辞的身份,不自觉地就想追随他。 那是一种充盈的安心感。 “是我的不是。”姜逸羞愧抱拳,“日后,裴兄弟倘若有需要,只需开个口,姜某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哪里需要将小将军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裴厌辞抬手轻轻按下他的礼,以后有的是机会,“你我如今一同经营戏院,先将戏院经营出起色,这才是当务之急。” 在自己误会了的时候,裴厌辞不但没有对他冷眼相待,反而带着他一起发财,姜逸对他更是感激不已,越发觉得与他一起共事是个不错的选择。 此刻他的脑海里只盘桓着两个想法,要么继续为太子卖命,被强迫地打上太子党的标签,那是他所不愿的,要么追随裴厌辞。一旦他长久以来一贯坚持的想法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厌恶排斥,在出现新的选择的时候,立刻会毫不犹豫地转而选择第二个。他忘记了,其实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的选择。 那是裴厌辞为他设置下的逻辑陷阱。 特别适用于一根筋、固执又轴的人,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但一旦成为他所认定的那个人的时候,一切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而裴厌辞付出了多少呢,马车里的几句话,以及今天的一场话,甚至他都不是开口最多的那一个。 他拍了拍毋离的肩膀,让他消消气。 他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那一个。 第64章 生辰 有些人可能连自己怎么败的、败在…… 戏院跑堂的大伯都在楼上楼下跑着照顾客人, 裴厌辞这个老板和姜逸这个股东只能亲自去厨房,点了一堆吃的,让大伯有空的时候再送过去。 三人回到小园, 姜逸招呼了一声毋离, 似要有话要对他私下说,坐到了一旁。裴厌辞看了下, 只剩下顾万崇身边的位子还是空着了。 他没觉着有甚, 走近了行了个礼便坐下。 “你喝茶爱放哪些料?” “嗯?”裴厌辞正专心听着木偶戏, 想着之后改进的地方, 冷不丁听见旁边低沉的话音, 愣了一下, 这才看向他。 顾万崇身边有个红泥小炉子, 目光正注视着炉上的小釜, 粗糙有力的手拿着小巧的竹勺, 不由有些滑稽。 “这活儿怎么能让殿下来。”说着他就要上前拿过他手里竹勺,被顾万崇侧身避开。 “我习惯亲力亲为。”他催促道, “水快开了。” “按照殿下合意的来就好。” “我习惯不加任何料, 你呢?” 裴厌辞倒是在大宇头一回听说有人这样喝,不由起了兴趣, “小的也不喜欢, 就喜欢喝茶汤。” 顾万崇眼神亮了亮, “茶叶也不用碾得那么碎,瞧着成片的就很好,直接用滚烫的沸水冲泡一下, 茶汤浓热,满满一杯下肚,很有滋味。” 他这般喝茶方法与他前世几乎一样, 反而让裴厌辞心生疑窦,他望着始终以侧颜对着他的人,“殿下这喝茶法子新颖别致,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一位友人。”顾万崇神色淡了淡,浓粗的眉毛下压,看起来不喜提起那个人,转而问他,“你觉得新颖?你不是和我一样想这般喝,又是如何琢磨出来的?” 裴厌辞晃了晃脑袋,不是很想说,目光飘向戏台,却见那五六个木偶拿着如意和金银道具,如献宝似的,高声唱和着祝寿词。 他记得方才台上演的是宋绥禧的戏本子,压根没有这一段。 毋离和无疏在一旁偷笑起来。 越停端着长寿面和红鸡蛋从后台撩开帘子走出来,“你自己的十七岁生辰,难道都忘了?” 裴厌辞的确忘记了。 他十一岁之后才晓得自己身世,唯一一次办生辰宴是在二十岁,那场宴会的政治意义远大于他生辰本身。 原身的生辰,竟然与他一样, 顾万崇他们也是惊讶万分,纷纷站起身祝贺。 “还未弱冠,小岁就给我办宴席,也不怕我折寿。” “呸呸呸。”毋离往地上啐了几口,“哪里大办了,也就咱们几个聚在这吃一顿。日子难得,还碰上戏院开张,本来能吃两顿好的,已经帮你省去一顿,让你占大便宜了。” “对啊。因为生辰紧挨着你的,毋离哥和越先生不要脸,成天图省事,说今日一并办了,我不管,今天我要吃十个鸡翅膀。”无疏愤愤道。 裴厌辞哭笑不得,心里涌起点点感动。 当毋离把一个大寿桃端出来的时候,那点感动瞬间熄火。 “赶紧给我撤了!” 他是十七岁,不是七十岁! ———— 戏院开张半月,就赚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除开小院是棠溪追赠予他的之外,买酒楼的八百两加上装修买家具和仆役、酒菜的钱,还能得利一百两。 才半个月,投入的本金就收回来了。 戏院的盈利主要靠入园费和一席席的酒菜茶水,看得兴起了,他们也是可以打赏的,裴厌辞自己都没想到戏院这么赚钱。 现在戏院已经逐渐步入正轨,剩下的日子只要安排书生们时不时写出个戏本子,哪怕他们一人一年只写一本,都够戏院的木偶戏保持足够的新鲜度,吸引大量的看客,源源不断地盈利。 裴厌辞把十贯钱用红布包了让毋离给姜逸送去,又给了越停包了几贯钱,门外就开始叫唤他的名字了。 端午快到了。 还未到过节那天,手中摇着的扇子带来的风已经带上了稻米与竹叶的香。 街上商贩早已摆开了五色琳琅长命缕以及各式各样的五色织带、题绘美人扇、艾虎和菖蒲酒。布庄铺子生意络绎不绝,羡煞左右商铺,大宇百姓习惯在新年时节给自己添件冬衣增加新气象,端午时添件夏衫,可以防五毒,驱邪避祸。 当今皇帝好击鞠,早年不沉迷修道时,每年端午在勤政楼上欣赏完龙舟赛后,都要带领朝臣去城外的皇家击鞠场,大摆宴席,看上三天的比赛后再趁兴而归。 这几日裴厌辞一直忙着为顾九倾打点行装,同时也要将天子赐赠的葛衣绶带与百索画扇一应归入库房中。 今年与往年最大的不同是,一些朝中官员也会来太子府赠扇送百索粽。 那些人送的比外面百姓卖的精致些,也不算多贵重,就图个喜庆热闹,能难得以正当名义前来拜访太子府,窥探这位新近得到皇帝认可的太子能力如何。 裴厌辞刚送完一批人,见着一个熟面孔下了马车。 虎儿赖在安京多年,早已融入大宇习俗中,此刻满面春风,身后跟着两个手捧礼盒的侍从,与裴厌辞打招呼。 “中允大人气色很好,看来最近是有喜事降临了。”裴厌辞朝他行了个礼,让身,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那也是托总管的福,”虎儿赖热切地抓住他的手,暗暗塞了一锭银子,“才不到两个月,胡大人身体就累垮了,要在家中休病一段时日。” “因为税法?” “总管果然肚子里揣着一面明镜。”虎儿赖笑道,“之前说要大改税法,胡大人总劝殿下慎行此事,别被人利用了去,就算要改,劝殿下心中也要有数,在现行税法的基础上小补小改就好。” 这话裴厌辞是同意的,不是说现行的税法好——它已经开始发挥出乱宇的征兆了,但改革的土壤还没培养好,时机未到,现在提出大改,必定会有一大堆人跳出来反对,皇帝那关都难过。 太子既然做,那是必定要做出一番显赫功绩来的,小打小闹,还不如不做,怎么可能听得进胡悯来的话。 “后来税法新策拟出来了,胡大人又劝殿下果断放弃郑相拟的那版,说既然要改,就该一改到底,前怕狼后怕虎,最后反倒既没让陛下看到殿下的能力,又得罪了郑相,两头不得好。这话谁听了不生气,昨日殿下便让他在家休病。你说说,这不是在挑拨殿下与郑相的关系么。” 顾九倾和郑相的关系,自然不是一个胡悯来能挑拨得起来的,而是利益的冲突。 顾九倾想要做出一番功绩给皇帝看,必然是绕不开损害世家利益的,他也知道眼下还需要世家的支持,所以他将裴厌辞交给他的法策删减掉不利于世家的一切举措,算是睁只眼闭只眼,默许纵容了世家所为。 可郑相要的远非如此。裴厌辞不知道他为何要同意改革,但既然决定要改,这么大的动作,必然要让世家权势利益更上一层楼,否则大动干戈一番之后,与不改革相差无几,那么他又何必冒着风险去改革呢。 只要一项国策还能维持一个国家的基本运转,那么改革的成本远大于维持现状,哪怕眼下祸端已经隐现。 “胡大人挑拨了殿下与郑相的关系,他日后日子应该难过了。”裴厌辞道。 “但殿下能与郑相关系缓和,他难过些,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为殿下效忠了。”虎儿赖道。 他们都心知肚明,前段时间太子与郑相因为这事发生了很大的冲突,但他们不可能撕破脸皮,想要缓和,必得有人退让一步,也得有人为这事背锅。 顾九倾最后还是先低了头,并且将自己前段时间的一切行为,都归咎于是胡悯来从中撺掇的。 就是不知道这建议是虎儿赖对顾九倾提出的,还是王顾。 抑或是顾九倾自己。 眼看快要到顾九倾待客的小院,虎儿赖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日后还得多靠总管在殿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胡大人告假,东宫事务拖不得,殿下估计在琢磨着顶替胡大人的人选呢。” “是暂代,中允大人。”裴厌辞温和地指出他话里的不当之处。 虎儿赖性格有个缺点,急。 当初他急于深夜探访,在顾九倾面前告状,现在胡悯来还未从左庶子的位子上下来,他欲取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是,暂代。”虎儿赖也不在意其中差别,因为这已经没有多少分别了。 “静候大人的好消息。”裴厌辞站在小院门口。 虎儿赖进了院子,他带着不远处手捧礼盒的小厮去库房登记。 等他重新回到大门口迎接了其他官员一会儿,看到虎儿赖终于出来了。 只是脸上的表情看到他时一瞬间的僵硬。 裴厌辞神色一如刚才,恭迎他离开。 “太子不会骂他了吧。”毋离跟在身后好奇道,“都要过节了,也不知道和气点。” “骂倒是不至于,可能与心里所想有落差吧。”裴厌辞道,翻了翻袖子,将一锭银子丢了过去。 毋离慌忙接着,少说有五两,又惊又喜道:“这是给我的?” 这可抵得上他一年多的工钱。 “嗯。”裴厌辞将虎儿赖方才随手打赏他的给了毋离。 战场是真刀真枪地拼搏,挥洒的是看得见的血。 在官场上,有些人可能连自己怎么败的、败在哪里都不知道。 比如胡悯来,比如虎儿赖。 第65章 拿捏 我们的事情,落不到你头上,别太…… 五月榴花妖艳烘, 绿杨带雨垂垂重。 顾九倾带着裴厌辞登上勤政楼时,高台之上的大臣基本都已经到了。 一见到当今太子殿下,立刻不少人围了过来行礼问安。 “父皇估计还要些时候才到, 下面准备得如何了?”顾九倾问。 旁边一个臣子忙道:“都已备好。” 安京原本没有流经的河流, 是大宇太/祖为了南北货物能够顺利运到安京,从月熙江生生凿出一条宽二十余丈的人工河, 也仍唤作月熙江。它从商贸发达的城西流向城东南的勤政楼前, 再从城外南拐再次与月熙江主河道汇合, 上下游都有河堤控制水量, 确保安京不会遭到水患。 今日的龙舟赛, 几十条龙船从城西出发, 以勤政楼城门为终点。裴厌辞从楼前往外眺望, 乌瓦白墙规整地卡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 家家户户黑色的檐角门边垂下五彩丝绦, 随着细雨与微风舒缓地飘扬,连坊边的各角楼也装彩一番。 江两岸万人空巷, 人头攒动, 百丝粽飘香。 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来观看这一赛事,人们穿上最鲜艳的轻薄夏衫, 姑娘妇人脸上化着时下最流行的妆容, 梳高髻簪娇花, 张扬而快乐地笑着,毫不忌讳其他人投来爱慕的目光。 大半个安京的繁华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包容、开放、繁华的安京。 这是在一个圣明皇帝统治下的大宇。 远方的皇宫传来几声鼓响,接着是号角。 台上的大臣们面色肃然起来。 从前皇帝喜好出宫与民同乐, 特地修建勤政楼与花萼楼,每次出来百姓不可避免总要跪拜一番。皇帝体恤百姓,特地在皇宫与勤政楼之间修建一条甬道, 每次出宫时皇帝车驾都走那条甬道。 楼下的百姓们听到鼓声,纷纷欢呼起来。 他们可以见到最神圣的帝王,一睹天颜。 周围不少内侍忙碌起来,人群之后,裴厌辞四处望了半晌,终于看见自己要找的人。眼见顾九倾还被人纠缠住,没注意到自己,他悄然退至人群之外。 不远处,一位身着紫色官袍的儒雅男子正沉静地站在角落与自己带来的侍从耳语着甚。他将身体一侧交给了坚实巨大的红漆廊柱,目光随和地看着台上那些人客气十足的恭维。 在扼鹭监的密切监视下,这种场合,他们能说的不过一些无聊的客套,这位大人明显对此兴致缺缺,视线却又始终落在台上每一个人身上。 张东勤很快察觉到,有一个人正在向他走来。 但他没有抬头望去。 若在还有一长段距离时就与对方目光相对,他得走几步迎上去,这样很容易招来其他人跟着过来攀谈,他特地选在角落明显就是为了避开这个。 倘若那人官职比自己身份低上许多,两目相望,在漫长的相隔距离中,他得做点甚来缓解气氛,对方也必须加快步伐,以求最快速度靠近行礼,以避免这几步路难以攀谈带来的尴尬,这样两人都累。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察觉到有人走近了,他再故作察觉地抬头——这已经是他们这些人的家常便饭,既要纵观全场,不放过一分一毫动静,又要适当地显现出些许“迟钝”来。 只是等到张东勤抬头时,那道朝他而来的身影,看不到了。 前方不远处,裴厌辞被一个人堵住了去路。 “谕德大人。”他行了个礼。 “裴总管,你看到殿下了吗?” 看台很大,除了左右几间宴会厅堂外,中央和两侧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只用一排排的红漆柱子支撑着。 “等会儿在行宫安顿后,谕德大人可以去齐南殿找殿下。”这里可不是说正经事的地方。 秦雄略微思索一下,引他走到一旁角落,小声问:“殿下这次召见我,可是因为近来胡大人的事情?” 裴厌辞朝他笑了笑,没有给出确切的准话,“殿下目前着实需要人手。” 秦雄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半辈子的起起落落消磨了他所有的进取之心,家族蒙荫加上自己的努力,也才混了个四品的闲职。三品的左庶子虽然也是闲职,但这代表太子开始重视他。能得到皇帝和下任皇帝的重视,比任何官职品级都要紧的事情。 这代表他飞黄腾达的时机到了。 “之前我见殿下召见虎儿赖中允倒是频繁的紧,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心头一松,感慨道。 “是啊,虎儿赖大人很是看重这个位子。”裴厌辞道,虽然胡悯来还未从这个位子上离开,但重要的是权力。太子一个不喜,左庶子的权力落到旁人头上,那么胡悯来就算占着这个位子,也只是有名无实。 被架空这种事情,在朝中屡见不鲜,毕竟官员不是府内的家仆,可以随意罢免处置。 “真是世事无常。”秦雄道,汲汲营营的人,最后却落得甚也没拿到;他甚也没争,最后好事落在他头上了。 “大人觉得,自己真的有这么好的运气?”裴厌辞轻叹,“世上运气好的人才几个。” 他神色微顿,“你这话是何意?”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里难以抑制地露出惊诧之色,“你举荐的我?” 裴厌辞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知道大人毫无斗争之心,但虎儿赖中允可不会这么想。半路截了别人努力的成果,会遭人嫉恨的。为了大人安心接手,我可以帮忙从中调和一二。” 这就是要欠下裴厌辞人情。 不,自己被裴厌辞擅作主张举荐到太子面前,他在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欠了一个。 “你在要挟我?”秦雄眼神微眯,绽放出危厉的光芒,“你既然知道我不爱卷进是非中……” “大人是想拒绝殿下的委以重任吗?”裴厌辞道,“大人久经官场,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甚吧。” 这次拒绝了,日后太子再想找人做事,便也不会考虑他了。他将被彻底不重用,永远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秦雄如鲠在喉。 他既有一番抱负,但同时,在没与他商量时就擅自替他做这个决定,无疑赶鸭子上架,这让他很不满。 而且,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就不得不与虎儿赖开战,从此为敌。 他不怕那个外邦佬,就是觉得这种争端没必要。 “你就不怕,我与殿下还有虎儿赖说这事,都是你在从中作梗?”被一个下人要挟,秦雄觉得这辈子都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大人尽管去说,”裴厌辞坦然道,“殿下从不在乎用的是谁,你我之间与他的关系孰远孰近,想必我不用多说。而虎儿赖大人,你是顶替他的人,若说我从中作梗,恐怕他更相信你花了更大的价钱买通了我。毕竟在他们眼里,你得到了实打实的好处,而我得到了甚呢?” 秦雄嘴里一噎。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太子近侍有一天会比顾九倾看起来还要可怕。 “那你帮我是为了甚……” 勤政楼下响起一声尖锐的唱喝,掩盖了他未尽的话。 皇帝到了。 “殿下在行宫等大人。” 裴厌辞丢下一句话后,匆匆站到人群外围。 所有人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一声低沉的嗓音道。 随着裴厌辞站起,他暗暗打量起远处的帝王。 他身着重玄色束身广袖长袍,前后与肩膀处各绣着五爪金龙,头上戴着冕旒,身骨清癯高健,鼻下与下巴连着一圈黑色的胡子,显得面色威严庄重,看不出喜怒。 “棠溪追,吩咐龙舟赛开始吧。”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裴厌辞下意识抬头,却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大臣中找不到他的身影。 不知何时,远方响起了一片百姓的欢呼声和呐喊。 随着帝王的脚步,众臣子跟着来到看台旁边。 在人流走动中,他看到一个人慢慢走到旁边,看起来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那是他关注了很久的人。 终于,慢慢地,再次落了单。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 距离还有三步远的时候,那人机警地转身。 “裴总管?”张东勤脸色一如既往,缓缓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张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终于碰见了人,下次再见还不知是何时,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殿下有何事吩咐?”张东勤随他去到更偏僻的一旁。 “以大人之才,做区区太子宾客实在委屈,殿下欲举贤任能,大人却三番两次推辞。无法,殿下只好派人调了大人的履历,没想到竟有意外发现,于是派我来问问,为他解惑。” 他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像是太子欲找出罪证,借这事拿捏他、逼他听命。 “何事?”张东勤面色肃然起来。 “之前大人在担任御史大夫的时候,刚正不阿,屡屡谏言,再之前,还在滨州担任过长史,在相州担任过司户参军。之前二十余年,大人默默无闻,之后九年,这升迁速度,堪称奇快。” “从前年少,如总管一般的年岁,哪里晓得如何去赚功绩。”听到这事,张东勤像是关爱晚生的后辈,满脸和蔼关怀,“你还年轻,正是意气风发、想要好好闯荡的时候,但也要注意,莫鲁莽。” 他慢慢逼近一步,“张大人所谓的赚功绩,难道就是九年前踩着别人尸体得上面的青眼?” “裴总管对九年前的事情很在乎啊。”张东勤微微一笑,“张某自知没那么大本事,闲散惯了,入不了殿下的眼,殿下不必劳心费力地去查。” “若殿下手里得到了九年前大人的一些首尾,那也没关系么?”裴厌辞玩味道,“这可关乎大人的前程,九年来大人步步为营,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可不容易,若是事情捅破,恐怕陛下也对大人失望至极。” 天边隐隐传来龙舟的密集鼓声。 张东勤平静道:“殿下是查到我与裴衍是结拜的好兄弟了?” 裴厌辞不动声色,他一时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裴衍犯下贪墨罪,殿下一定认为凭借我与他的关系,我定然也参与其中吧。也许,他还怀疑我故意告发,害死了他。” 张东勤猜出他心里的推论。 “大人似乎有不同的见解。”裴厌辞道。 张东勤叹了口气,“所谓法不责众,殿下现在翻旧账,想要以此攻讦,治我的罪,那么,当年相州的刺史,司马,长史,佐史,从上到下,没有一个逃得过。以殿下眼下之根基,你若真心护主,就该劝殿下还是别拿这件事做文章的好。” 果然,裴衍只是被推到台面上牺牲的那个,是一个庞大的贪墨链中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他真的贪了?”裴厌辞问,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月熙江上的鼓点越来越密集,交杂着船夫们整齐划一的大喝声。 张东勤叹了口气,“身在那个环境里,你不伸手拿银子,恐怕都活不到那个时候,更别提步步高升。” 手碰到了黑暗,才能证明你是他们的一份子。 有时候不是你不想贪便能拒绝的。 裴厌辞沉默地皱起眉。 有些棘手。 如他所想,整个案子从上到下牵连甚广,他要对付的,是一州的大小官员,甚至是扎根在此上千年的世家。 而且,裴衍的确贪墨了。 他要翻案也没用,证实其他人贪了,那也不能证明裴衍没贪,结果只会是更加做实他的罪。 他若想借此翻身脱罪,摆脱奴籍的话,要做的可就太多、太复杂了,凭他现在的实力不可能办到。 楼下江边的百姓雀跃地欢呼起来,群臣们也互相大笑着,道喜着,互相恭维,其乐融融。 从皇帝到百官,从内侍到百姓,一片祥和安庆。 张东勤拍了拍裴厌辞的肩头,“我们的事情,落不到你头上,别太为难自己了。” 裴厌辞愣了愣。 这人知道他的身份? 知道他方才问的一切,都是自己打着太子名义问的? 张东勤朝他温和地点了点头,似是赞同了他心里的疑惑,也似是在向他告别。 裴厌辞转身,看着他穿过人流,径直走到皇帝跟前道喜。他跟了过去,正好听到他对太子请安问候。 没有提半点他这个罪奴余孽的事情。 这个人,很难琢磨。 方才说的那些,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他分不清。 正如这人是敌是友,他一时还难以分辩。 他知道的是,他一时不可能在这人身上讨到任何便宜。 第66章 马惊 厌辞,我想娶你为侧妃 在一阵欢呼声和恭迎声中, 帝后乘上了辇舆。 裴厌辞得了顾九倾的特殊照拂,与他同坐一辆马车,春生和霜降以及其他太子府侍从只能在旁侧和后面走路了。 一路无话, 待到了行宫击鞠场, 裴厌辞吩咐下人整顿行李,一通忙碌后, 也就到了晚间。折腾了一日, 他很快沉沉睡去。 一道黑影从窗外飘进屋子, 在床前坐了半宿, 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二日便是击鞠赛了。 安京初初入夏, 到了山林间的行宫, 早晨更显凉意十足。 裴厌辞早起练了会儿功, 出了一身汗, 顿觉神清气爽, 洗漱后到前殿,看到顾九倾早膳都已经快要用完了。 “殿下怎么起这么早。”他行了个礼, “是小的不是了, 起这般迟。” “你多睡会儿也无妨。”顾九倾并不在意,眉间涌起一抹忧虑, “我许久未骑马, 到底生疏了。” 先太子秋猎不过只射第一箭, 顾九倾要强,事事要比别人做得好,今年直接说参加, 临到头了,到底才觉得不妥当。 “殿下不必忧心,小的准备的几匹马都是性情一等一温顺的, 殿下只管专心看着球,”裴厌辞心情淡淡,也没太多心思放在他身上,随口安慰道,“殿下一定会旗开得胜的。” 这话并不能进了顾九倾的心。 用完早膳,他带着一行人去击鞠场。 场上四周都是臣子的座位,为首正中的讲武榭中已经坐着不少皇子公主,顾九倾带着他去了那里,五皇子顾万崇见到两人,率先站起了身。 “四哥。”他疏离地喊了一声,目光瞥了眼他身后的人,又匆匆移开视线。 “陛下到——” 内侍特有的尖锐嗓音响起,全场人纷纷避退行礼。 裴厌辞眼角余光扫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棠溪追。 好似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其实细细想来,不过也就一个多月而已,却仿佛隔了几十年。 就这么一走神,顾九倾不见了。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人已经出现在了下面的球场上,骑着一匹白马,肩肘绑着红色护具,手里拿着一根制作精美的球杖,他的身后跟着另外三名武将。 球场另一方,同样并排着四人,为首是一名三品将军,看起来威武雄壮的很。 击鞠赛半个时辰一场,两两对决,直至三日后决出个胜负,胜利的队伍能得天子的重赏,往年得陛下青眼,平步青云的也不在少数。 今年看来也是如此。 比赛很快开始。 顾九倾一马当先挥动球杖,颜色鲜艳的小球被击飞,两方人马争相抢夺起来,一时间场上尘土与草屑飞扬,好不热闹。 不到一刻钟,顾九倾便顺利击进了一颗球。 “好!”御座之上的皇帝连连拍声叫好,激动得连连咳嗽了几声。 裴厌辞一点都不担心这场比赛。但凡是懂点人情世故的人都知道,这场比赛,必得是太子夺魁。 哪知刚这般想着,场上就出了意外。 只见顾九倾座下那匹白马一声长嘶,不知受了何刺激突然发狂,前蹄高高抬起,就要将后背之上的顾九倾甩下来。 顾九倾连忙拽住缰绳,努力不让自己摔下马,上身紧紧贴伏在马背上,忍受着白马的横冲直撞,一边咬牙费力地安抚马匹。 在这一刻,他惊人的求生欲爆发出来,一点也不像疏于骑术的新手。 “殿下!” 场上场下的人都慌了。 皇帝神色顿时紧绷起来,“怎么回事,那些武将呢?还不快先将马制服!” “陛下,那马不知受了何刺激,实在发狂得厉害,旁人若是近身,恐怕一时也要受重伤。不如待马情绪稳定了些,臣等再突袭而上,出其不意一招制服,救下太子殿下。” 出声的是一个武将,这话听着像是任由顾九倾自生自灭,裴厌辞皱眉望向御座之上,却撞进了低一个身位坐着的棠溪追眼里。 棠溪追鼻眼之上覆着一块黄金面具,镂空雕刻出祥云山林松木,再以掐丝塑捏成几只大小不一的白鹭,立体而栩栩如生,让人一眼联想到扼鹭监的威名。鹭眼嵌着金红黄绿各色宝石,半粒米大小,随着他的脸转动,宝石不经意间在黄金的耀目下闪现出不一样的流光。 黄金面具之下,一条小巧嫣红的舌冒出个尖儿,舔了舔嗜血红唇。 裴厌辞心中惊诧。 是棠溪追做的? 没道。 可那武将时不时偷偷瞄向他,显然袖手旁观选择不救是授了他的意。 场上,惊呼声地尖叫声让白马更加发狂,顾九倾显然已经力竭,身子开始歪斜。 裴厌辞眉眼闪过一抹焦虑。 顾九倾若是在这时候身亡,或者落下残疾,他就与皇位彻底无缘。 之前依靠他而建立起来的薄弱关系网将瞬间崩碎。 “要本座出手救他吗?” 他的耳畔突然传来一句密音。 裴厌辞再次看向棠溪追,后者慵懒地歪靠在檀木椅扶手和靠背上,支着脑袋看着他。 “求本座。” 裴厌辞淡漠地转回了头。 棠溪追搭在扶手上的手瞬间攥紧。 那表情,和一月前一样。 那种夹带冷漠、不在乎、厌嫌的表情,不耐烦地对他说出“你能不能正常点”。 “陛下,”这时,一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殿下身体康健不假,但也比不得众位将军,坚持不了太久,还请陛下下谕令,让各位将军出手帮忙。” “郑相还是坐会儿吧,”棠溪追眼皮微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们都是武将,自是比郑相更懂得眼前形势到底危急不危急,他们都觉得眼下局面仅凭殿下一人能控制得住,郑相就不必在这故意过分担心了。陛下想借此考验殿下的胆识魄力,郑相难道都要阻拦吗?” 此话一出,一部分想要救人的武将纷纷将脚缩了回去,再次观望起来。 郑相厉色看向棠溪追,“殿下是我的外甥,我担心他何来的过分和故意?” “他也是太子。”棠溪追道,皇帝这个亲爹都没开口,他一个舅舅在这担心甚,“郑相未免太溺爱殿下了些。” “啊!” 场上又响起了一阵尖叫。 棠溪追扭头往栏杆外望去,却见本该在前方不远处站着的裴厌辞不见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几步冲到了栏杆边。 裴厌辞从讲武榭上一跃而下,几个起跳到了马前方,在马蹄激起的狂风浪沙中逮准了一个时机,翻身上马,坐到了顾九倾身后。 “厌、厌辞?!”顾九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裴厌辞神情冷厉,碎发在额前飞扬,抵挡不住俊朗眉眼迸射出来的寒星,他脑后半披下的墨发随风狂舞,张扬而恣意。 “殿下,交给我。”他一把抢过缰绳,一手压下顾九倾抬起看他的脑袋,企图牵制住身下的马匹。 那马已经彻底发疯,哪里受得了任何人的牵制,背上多了个人,整匹马剧烈地摇摆扭动起来。 “啊!”不少女眷惊呼起来,捂住了脸躲在旁人的肩头。 就见坐在后面的少年猛地被甩出了马背,一只手堪堪拉拽住缰绳,却更加糟糕,整个人被马拖着,两只脚磨出两道划痕,一路被拖曳而行。 此时不少武将寻机围了上来,要趁机将顾九倾救下马。 裴厌辞偃月眸子一寒,手中紧握一根簪子,毫不留情地刺向白马的颈部。 鲜血顿时喷溅出来,淋了他满头满脸。 白马长鸣一声,做出最后的挣扎,轰然倒地。 顾九倾忙跳出马背,抱住人,往马身倒地的另一侧地面滚去。 整个击鞠场安静了好几息。 “还不快去看看情况如何了!”皇后在一旁焦急地催促道,尔后目光从容地与郑相对望了一眼。 裴厌辞耳脑袋嗡嗡的,耳朵好像有湿热的液体,随着他扭头而流淌出来,他反应了下,才发觉是方才的马血。 “殿下……” 他被压在身下,护着他的人神智混沌了片刻,这才逐渐清明起来。 顾九倾冠上的簪子不知何时被裴厌辞拔了去,此刻一头乌发蓬乱地与裴厌辞纠缠在一起。他揉了揉脑袋,见着裴厌辞发懵地看着自己,不由笑出了声。 “殿下?”这人莫不会给撞傻了吧。 顾九倾嘴角愉悦地勾起,笑着笑着,眼角的泪水滑落了下来。 裴厌辞暗自感受了下,除了手有被缰绳磨出血丝,其他倒是还好,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岂料他手这么一推,顾九倾直接倒了下去。 “殿下!” 恰在这时,方才不敢近前的一片人乌泱泱地涌了上来,关心而急切地将顾九倾护住。 “请太医。”皇帝命令道,“将场地收拾一下,剩下的下午再说。”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讲武榭。 裴厌辞也被人抬回了顾九倾的寝宫,沐浴更衣,太医看完了顾九倾,也为他身上的几处伤口包扎了下。 “小兄弟,你可真勇啊,太厉害了。”老太医捋着花白的胡须称赞道,“还好都是小伤,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殿下如何了?” “那可严重多了,他护着你跳下马,以血肉之躯当缓冲,脑袋磕破了,身上好几处伤,肋骨断了一根,脚也扭了。” 裴厌辞送走老太医,想了想,去隔壁看望一下。 顾九倾苏醒不久,正在无神地发呆,不知在思索着甚,见到裴厌辞走近,黑褐色的琉璃眼珠终于动了动。 裴厌辞以为他真磕傻了,坐到床边,一脸探究地歪歪脑袋,“殿下,你还好么?” 话音刚落,他身子一歪,整个人被抱在了怀里。 “厌辞,我想娶你为侧妃。” 第67章 表白 本宫是不喜男子,但你不一样…… 饶是裴厌辞见多识广, 不免被这个意外之语惊了一下,一时怔愣在他的怀里。 他想不通,到底是因为何事让顾九倾觉得他能娶自己。 之前完全没有征兆。 “殿下别开这种玩笑。”两息之后, 他立刻推了推禁锢自己的手臂, 却被搂得更紧。 这位太子又在谋算着甚啊。 他可不信这人会对自己动情,除非这背后有利可图。 “厌辞, 我是认真的。”顾九倾呼吸短促道。 炽热的鼻息猛烈地冲刷着他颈侧的嫩肉, 裴厌辞只感觉头皮发麻。 “在经历过剧烈的情绪波动后, 殿下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做决定。”他语调温柔, 带着安抚的意味, 也有无所谓的事不关己, “殿下, 你不喜男子。” 眼下这人心里生起的为数不多的感动和依恋, 不过是因为在绝望的境地中, 自己出手救了他一命,仅此而已。 “本宫是不喜男子, 但你不一样。”顾九倾松开手, 强压下心底的两分难为情,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本宫心悦你。” 他颜色浅淡的眸子里巍然不动的万年寒冰此刻融化成水, 氤氲着丝丝脆弱的无助与彷徨, 仿佛最坚硬的盔甲被人击穿,难得露出内里的柔软。 “因为小的刚刚救了你一命?”裴厌辞微哂。 “不是。在这之前……”他也不知有没有,话音莫名变小。 裴厌辞对此不置可否。 “你不为此感到开心吗?”他不禁有些疑惑, 继而变得峭厉来,冷讽道,“你还对无落有情?他能带给你甚!他是你的累赘, 你的绊脚石。你与他在一起,永远都翻不了身!” “他已经快死了。”顾九倾放缓了语调,温润的手指轻轻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急促的鼻息肆意的侵/犯裴厌辞的鼻腔脸颊,也暴露了他此刻的内里并不如面色那般冰冷平静。 “如果你成为本宫的侧妃,从此以后,你就彻底摆脱了奴籍,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那样吗?荣华富贵,从此唾手可得,甚至待你助本宫荣登大宝,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在话下。” “你想要的,本宫都可以给你。” 随着他的话,湿暖柔软的唇轻点他的鼻尖和耳际,鬓角。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这几下若有似无的浅啄而身体变得燥热。 外人对他的评价一向是清冷自持,孤霜傲雪,他的身体也鲜少对情/欲产生渴望,对被这种情感支配的人带着自视甚高的轻蔑。 在将裴厌辞抱在怀里的前一刻,他只不过是一时冲动,想要一点温暖。 直到接触身体的那一刹那,不知怎的,他脱口而出了那句话。 裴厌辞不如女子柔美,明显带着清爽健朗的男子气息,身段挺拔柔韧。他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刻怀里抱着的人是个男人——是个谋智无双的男人,有时候他都有种自己难以掌控这个人的错觉。 这反而更加激起他体内的征服欲。 比起征服女人,征服一个武力智力都强悍的男人更难,更让人血脉偾张。 他想要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将裴厌辞征服。 为自己所用。 “殿下既然允诺小的他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不现在就许小的正妃之位?”裴厌辞稍稍侧头,躲开他的亵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顾九倾退开些距离,眼眸微抬,被他微讽的语气刺了一下,反问他:“侧妃还不够?” 他是不是给裴厌辞太多权力了,太纵容他了? 即使他可以插手东宫政务,让那些官员待他客气一二,裴厌辞说到底终究也只是个仆役,还是祖上获罪的官奴,若无天家允许,他永生永世都将被烙上奴印,不得翻身。 原本看在姿色的份上,他想许以男妾之位,借以牢牢将裴厌辞绑在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之余,偶尔容他伏低伺候一二,也算房内情/趣。既然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不好更改,太子四位侧妃之位被他占去了一个,他还有甚不满的。 “那可真是太够了。”就算要拉拢人心,好歹给出点诚意来,自己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可你连个正室的位子都不愿给? “你在不满?”顾九倾拧起眉,不咸不淡地警告,“小心贪心不足蛇吞象。” “多谢殿下教诲,殿下也曾告诫过小的,男子就该有男子的样儿,堂堂正正做人,大丈夫应该专注于建立自己的丰功伟业。所以,无论正妃还是侧妃,殿下都留着给别人吧。”裴厌辞意兴阑珊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身要走,却见大门门口有一角紫袍一晃而过。 他眸光闪了闪,还未细看,手腕被抓住,紧接着一股大力将他重新摔向床边,后背抵在隐囊上。 顾九倾因为这动作而低声咳嗽了下,胸口蔓延开的剧烈疼痛让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却花了更大的力气攥着裴厌辞的手腕,似要将他永远栓在自己身边。 “你不想要?这是你能翻身的唯一机会?” 之前的欢喜瞬间一空,整颗心憋闷得能滴水,又晃荡得无所凭依,莫名心慌彷徨。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裴厌辞手指慢慢抚上顾九倾撑在身旁的手臂,自低头而缓缓抬眸。 偃月眼如雨濯春尘,粲然而明耀,此刻机锋尽敛,潋滟流光拨雪弹冰,叮铃撩弦。 顾九倾霎那间如被钉在半空一般。 他知道裴厌辞生得俊逸非凡,却不知这张脸也可以如此撩拨人心。 “殿下当初的谆谆教诲如在耳畔,小的时常想,这般正直高洁的人,怎能让小的玷污了半点去。” 顾九倾将这话在脑海里绕了三圈,脸色肉眼可见地舒缓开来。 再看被自己半压在床上的人,脸颊在自己的目光中渐渐升起明霞千朵,那双眼睛欲说还休。 原来裴厌辞是担心配不上自己,原来他早就对自己暗生情愫。 顾九倾情难自制地反握住手臂上的手,“你放心,本宫的侧妃,你完全当得了。” “可小的是男子。”裴厌辞平静地陈述事实,“他日殿下若是坐上了那个位子,小的会成为史书中第一位男君,殿下将因此受尽口诛笔伐。” “本宫定会护好你。”顾九倾受重伤,使不了太多力,仍用尽浑身力气笨拙地抱住了他,“可惜你非女子,否则,本宫的正妃之位非你莫属。即便只能这样,你放心,本宫绝不会亏待你,你是本宫唯一的侧妃。” 裴厌辞将脸搁在他的肩头,默默地打了个呵欠,眨眨眼,嘴里附和道:“小的知道分寸,殿下将来一定是要娶世家贵女为正妃的。只有得到更多世家的支持,殿下坐上那位子的几率才会大大增加,这位子怎么能浪费给小的一个无权无势之人。” “你果然是最懂本宫的,有些话根本无需多言。”顾九倾嘴角勾起,难得露出一个浅薄的笑意。 只要和他在一起,他就觉得很安心。不管他说甚,做甚,总有一个人知他,懂他,解他所有的苦楚与不甘,全心全意支持他。 裴厌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目光望着门口,想了想,他侧过脸,鼻尖亲昵地摩挲着划过欺霜赛雪的脸庞,在他的耳垂上轻琢了下。 顾九倾浑身一僵。 “若是郑相和皇后娘娘不答应,这该如何是好?”他忧虑道。 顾九倾忍下心中悸动,面上波澜不惊,“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本宫心中自有计较。” “殿下一定会与小的成亲吗?” “自然。” “殿下答应小的的话,可不要食言啊。”裴厌辞道,“只要殿下不离不弃,小的永远站在殿下身后。” 他随口哄了一句,这才得以艰难从床榻上脱身,整整扯乱的衣裳,他给顾九倾掖了掖被角,找了个借口出了寝殿。 没走出几步远,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身穿一袭紫袍,身材高瘦,脸型削长,面白无须,这在除了内侍以外的人脸上看到有些难得,是以他很难忘记这人的身份。 “拜见郑相。”他侧身让路,率先行了个礼。 郑清来没有越过他离开,而是在他身前站定了脚步。 “郑相可有要事吩咐小的?”他直起了腰,抬头问。 “若无要事,便不能吩咐你?”郑清来声音低沉,略带沙哑,语调不疾不徐,听着很舒服。 “小的是殿下近侍,平日里的衣食起居,殿下都离不开小的,眼下他受了伤,小的更是应当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照看着。郑相若是有要事,吩咐旁人也是一样的。” “这年头像你这般忠心的奴仆可不多见了。相反,有些人总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无端生出非分之想,最后落得个命丧黄泉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外人看来是非分之想,也许在他们之间看来,是情比金坚的象征,冲破世俗的枷锁,在殿下那般尊贵的人面前,不过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情。” “裴总管似乎很有信心。”郑清来冷笑。 “郑相手段高明,手底下人才辈出,可以试试拆散我们。”裴厌辞对上他的目光,“可能结果会让郑相失望。” “你知道自己的命有多贱吗?”郑清来气笑了,甚至都不愿意与他虚与委蛇。 “不知呢,怎么,郑相想要背着殿下除掉我么。”裴厌辞笑道。 “竖子狂妄。”郑清来眼眸微沉。 方才他来探望顾九倾的伤势,却无意间撞破了他们俩的龌龊事,更让他气愤的是,顾九倾要许侧妃之位给一个仆从。 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顾九倾若真娶了身份低贱的男侧妃,他的政治生涯也就到头了。 那郑家和皇后这几年辛苦筹谋为他付出的心血算甚! “听说殿下与郑相近来因为新拟定的税法之策而吵得不可开交,似要有决裂之势。”裴厌辞道,“郑相可能不知,殿下手里握着的新税法,就是我找人拟的。” 郑清来下意识朝他逼近了一步。 “这里是行宫,可容不得郑相放肆。”裴厌辞毫不畏惧,挑衅一笑,“他日我成为太子侧妃,正妃男君,皇后帝君,郑相这般靠近我,是会被冠上不敬之罪的。” 第68章 交易 你让顾九倾碰哪儿了 “能不能当上这个侧妃,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之前郑清来只闻其人,从未与他正面接触,今日只攀谈了几句, 便已经摸清了他的性格, 慢慢舒缓了神色。 裴厌辞样貌的确是一等一的俊逸倜傥,既有少年的阳光热烈也有成年的聪慧成熟, 可能对二十多年没有碰过感情的顾九倾而言, 这样貌的确有很大的吸引力, 甚至连新税法一事都愿意与他透露, 交给他做。 之前他听闻那新税法是裴厌辞派人草拟而成的, 还以为是多有城府的角色, 没办法不去忌惮。 可能在做事能力上的确比同龄人更厉害, 所以才能入顾九倾的眼。可这样的年纪, 也是爱自鸣得意、喜欢炫耀的时候, 思考得还简单。因为听闻太子与他有了些许矛盾,难道就觉得一定不待见他, 以为有顾九倾撑腰就可以踩他一脚? 太子的后院, 有时候太子本人都做不了主。 “裴总管,奉劝你一句, 不要高兴得太早。”郑清来笑呵呵道, “事情还未尘埃落定, 多的是变故。” “郑相教诲,裴某听进心里了,我会催太子快点娶我, 将这事快点尘埃落定。”裴厌辞展露出一个必胜的傲然笑靥,没有行礼便率先离开。 这完全就是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无礼之举。 年轻气盛。 郑清来没将他放在眼里,扭头进了顾九倾的寝殿。 他例行公事一般问了顾九倾的伤势, 临了快走时,试探性地说了句,“方才臣见殿下府上的下人衣衫不整地从寝殿里出去。” “方才与他说事,拉扯了几下,不碍事。”顾九倾靠在隐囊上,面色漠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本来臣倒是想着,若是殿下喜欢,不如将人纳进房里,朝中不少大臣家里都有男妾。”郑清来道,这在大宇是很正常的事情,“男子不会成孕,他日殿下迎娶了太子妃,不会遭人说闲话。他身子骨康健,经得起折腾,看着也是手段多的,能将殿下伺候得很好。” 顾九倾听着也起了心思,说到底他还是不想娶裴厌辞为侧妃,每一个位子他都已经精心计划好了,都将会成为他最大的助力。裴厌辞的身份家世不仅不能帮他,反而还会给他招来麻烦,最好的办法,还是男妾。 就如郑相所说,裴厌辞手段很多,会是一个很好的男妾。 他心里已经隐隐出现了期待。 “郑相所言极是,本宫回头找个好日子,将他纳进房。”顾九倾道。 裴厌辞是他府里的人,卖身契都在他这里,要如何拿捏搓圆,许以何位,都是他说了算。 此事一定,两人便没再将这事挂在心上。 决定别人一辈子命运的事情,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解决的小事。 ———— 上午看击鞠,下午探望顾九倾,回到他自己的屋子时,已经临近傍晚。 他练了一个时辰的功,随意吃了点晚饭,美美地洗漱一番后,他擦着滴水的头发,从屏风后走出来,却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屋里。 其实也不算很意外,跟着顾九倾来击鞠场,必定会见到这人的。 棠溪追修长匀亭的手指抓着杯口,转动着瓷白的茶杯,茶烟轻飏,在一缕缕暖黄的烛光中氤氲出危险的波诡云谲。 他的脸上仍戴着那张金鹭面具,背对着烛光,烛光在他身上残勾出一段暧昧的线条。 裴厌辞脚步一顿,停止了擦头发的动作,没说话。 久经生死的身体本能地比大脑更直觉地察觉到阴郁杀意。 “你来做甚?”他调整了一下,神色自然地走到桌边,仿佛为了不显得自己胆怯似的,他故意走到他的身旁,几乎贴着他的手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这里的茶很特别。”棠溪追视线下撇,注意到了他的后腰。 水滴顺着发梢下淌,洇湿了后腰,那块白色的里衣变得透明,服顺地贴着,隐约显出瓷白温润的肤色,勾勒出腰窝一段柔美的弧线。 再下面,便是挺翘浑圆的臀。 裴厌辞喝了口茶,让人意乱的心悸感稍稍平息,后腰却贴上一抹刺骨冰冷。 他像惊了的兔子扭转身子,反应敏捷地甩开贴上来的手,目光威厉森寒,一句“放肆”差点脱口而出。 面前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这段时日因着勤快练功,吃好睡好,裴厌辞长高了不少,却也只到他的鼻尖。他不喜欢这种依靠身形造成的十足威迫感,稍稍往后退了半步,退离他的气势范围。 棠溪追从容迫近一步。 “你这里的茶,本座在其他地方从未喝过。” 裴厌辞皱眉,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种新奇的喝茶法子,只见你在私底下做过。”棠溪追眼里漫起阴邪的靡红。 他的声音像是雨敲枯骨,满目漆灰,铮铮森森,“也许,你还给你心爱的主子喝过。” “你现在不也喝了。”裴厌辞面色沉着,皱眉慢慢后退。 “那可不一样。”棠溪追血红的唇勾起,似在发笑,眼里反而腾起漫天杀意。 “你让顾九倾碰哪儿了?” “与你无关。”裴厌辞眼看身后就是贴墙的角柜,站定,抬眸,“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不涉及感情啊……” 他的腰猛地被搂住。 带着陌生的滚烫热气喷洒在他的耳际脸颊,裴厌辞眼里漫起一丝湿红水汽,渐渐晕染开。 嫣红滴血的唇划过他的脸颊,鼻尖,轻点他的眼皮。 “所以,你主动勾引了他。” 裴厌辞难耐地闭了闭眼,眼皮滚烫的湿热几乎要将他的眼睛烫伤,冰冷梆硬的面具贴着脸颊,让他更感冰火两重天。 他声线颤抖,却饱含尖锐的冰刺,“你越界了,这不是盟友该过问的事嗯……” 他发出一声嘤咛,耳垂被含进湿软的口腔,韧性十足的舌尖轻轻戳着,舔//弄。 裴厌辞往后仰去,想要躲避,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只手,他肩膀抵着角柜边缘,花纹硌得有些疼。 “他有这样对你吗?”见他有些分神,粗粝的舌划过耳后,再次含着耳垂,牙齿轻轻啃啮。 一只手猛地反手扣住身后的角柜边缘,手背隐隐透着青筋。 “你放开……”他偏过头,咬唇,羞恼道,“你别太放肆了!” “容许你的主子放肆,不容本座放肆,嗯?” “我最后说一遍,放手!”裴厌辞抬脚往他腿间踹去,做了动作后,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阉人那里没东西,自然没知觉,他踹那里完全没用。 抬起的膝盖反而被阴冷的手掌包裹,不轻不重地揉捏,渐渐地,开始不满足于此。 裴厌辞一只脚有点站不稳,按住他的手,咽了咽口水,乜眼凌厉,“你以甚身份敢这样质疑我。” “你与他也谈合作?”面具下的黑紫色眸子诡幽阴森,像一只急欲撕裂人皮挣脱而出的恶鬼,“他许诺你了甚?” “没,是他……”裴厌辞软了语气,思及“侧妃”一事可能会激怒他,到底没说出来。 不过,都知道下午他们俩在殿中有何肢体接触,棠溪追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呢。 “你想要脱离奴籍,为此不惜成为太子男妾,屈居人下。”棠溪追轻笑了一声,鬼气森然,“不如本座也与你谈个合作,如何?” “甚合作?” 见裴厌辞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棠溪追浑身的杀意简直有如实质,磨牙道:“很好。” 这人为了往上爬真是不顾一切。 成全他好了。 “供本座肆意亵玩,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他想岔了。 小心试探裴厌辞能接受的底线,看他能不能容忍那样残暴扭曲的自己,最后却换来他一句“能不能正常点”。 他不正常,那也是他。 真实的他。 权倾天下的异姓王,迫害百官的扼鹭监督主,完全不需要考虑一个贱奴的想法。 只不过是想弄脏这具身体罢了,何必如此在乎他的想法,在乎他怎么看待自己。 阴沟里的老鼠,只要做着让所有人胆寒厌恶的事情就好了。 他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他抬起裴厌辞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本座可以让你假死逃脱,重新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你想活得尊贵,想成为哪个世家子弟任你挑选。” 这是裴厌辞在光线如此明亮的环境中眼睛离他脸庞最近的一次。 即使从下往上看,即使被面具遮挡了一半,棠溪追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仍然无懈可击,完美得无可挑剔。 倾国倾城,颠倒众生。 只有真的见过棠溪追,才知道造物主对有些人是真心偏爱的。 裴厌辞心神荡漾了下,待意志力努力稳住了思绪,嘴里的话才重新回归,“如果我拒绝呢?” “这条件可比顾九倾给你的还要好。”棠溪追见他还在权衡利弊,不敢相信地蹙眉。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面具。 只有这么近的距离,他才能看到,原来棠溪追那双有如鬼魅幽魂般阴暗的眸子也会闪过恐惧,紧张,还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好。”裴厌辞古井无波心塌陷了小小的一角,变成了嘴里软软的一声低应。 “嗯?”棠溪追反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答应得太快了。 随着面具的掀开,那些恐惧,茫然,惊讶,那些掩盖着的斑驳破碎的阴影,随着烛光浸入脸庞眼角,如雪融般消散不见。 棠溪追带着独有的阴阳怪气,眼皮微微掀起,高高在上道:“你又在耍甚花招?小计俩用了一次,第二次本座就不信了,你还想用第三次不成?” 话音未落,裴厌辞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第69章 乱帐 有种即将要失控的感觉 黄金面具应声落地。 棠溪追睁大了眼睛。 手下的月退慢慢向上滑噌, 却怎么也勾不住。 棠溪追用力一抬,修长的月退成功盘住。他欺身逼近,将人死死抵在角柜上。 另一条月退也顺势主动缠了上去。 棠溪追手臂紧紧环着他的月要, 被裴厌辞毫无章法的添弄得完全没了脾气, 反客为主,勾着人张开了嘴。 “都两回了, 还没学会?”他轻笑, 声音像从腐溃中冒出迎风而生的嫩芽, 挠人心尖的紧, 与方才的阴煞逼人迥然二别。 裴厌辞被迫仰起脑袋, 后脑勺在要磕到柜顶时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牢牢握着。他有些难受地扭动身子, 全身被禁锢的感觉让他不满。 有种即将要失控的感觉。 他喜欢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中, 任何人、任何事, 都逃不过他的计划。 可眼下, 有一个人比他还要霸道,不由分说地缠着他, 自己像被菟丝花紧绕的大树, 被不断地汲取养分,直至力竭。 他难耐地想要挣脱, 重新拿回掌控权。 好似惩罚一般, 上颚被舌头带着颗粒的粗糙表面重重地碾磨而过。 他呜咽一声, 全身烫车欠得厉害,双手揪着他的后领,生怕自己摔到地上。 月退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后背触及一片坚硬, 原来不知何时棠溪追已经抱着他到了床上。 他的床是普通仆从睡的那种,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原本的软垫收了, 只剩下冰凉梆硬的竹簟,睡觉时硌骨头的很。 裴厌辞的后背冷不丁触及竹簟时,被那冰寒凉意激得腰腹缩紧,下意识往上一顶,触及某人紧实的月要。 月要窝的手趁机加重了力道,两人贴得更加严丝合缝。 脑袋一晃,再回神时,棠溪追已经躺在了他的身/下。 美人如玉,大而狭长的眸子此刻变成了浓稠的深紫,幽幽地盯着他。 裴厌辞总觉得有时候这双眸子像是一只在黑夜中踽踽独行的野兽才该有的,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只要被那双诡异的瞳仁盯上,就会浑身血液冻结,四肢发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撕成碎片。 而到了此时此刻,那双眼睛危险中带着飘渺的迷离,裴厌辞被盯得浑身热血沸腾。 身侧的两条月退忍不住绞紧。 棠溪追感觉到月要间传来的力量,眼底漫起一丝笑意。 金冠落地,发带也随之飘落在鞋边。 再次天旋地转,裴厌辞的后背贴上了已经被体温暖热了的竹簟。 鬓边,眼角,鼻尖,耳后,脖颈,锁骨……随着乌发打湿的雪白里衣慢慢从肩头剥离,垂挂在月寸弯,裴厌辞眼底的慌乱越发明显。 诱惑。 他绝对是被这人的美色给诱惑了,才脑袋一时发昏,答应了这么离谱的交易条件。 “我……”一向杀伐果决的人开始犹豫了。 “想反悔?”棠溪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话带着几分危险的杀意。 裴厌辞剩下的话被迫吞在了肚子里,转而变成了一阵阵吟咽。 要彻底失控了。 他红了脸,手想抓住甚,却只能徒劳地揪住棠溪追宽大的衣袖。 “别怕……”棠溪追嘴上安慰,四处浅啄,手悄无声息地从月要上缓慢下移。 “啊!” 他猛地绷紧了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 好冷。 仿佛冰锥。 饱满浑圆的臀不住地打着缠,在烛光下仿佛浇了一层凝固的金蜡。 慢慢地,万年未化的金蜡在手上变软,冰冷的手指也被暖热,变得湿滑。在不断的捣弄中,金蜡如麦芽糖般变成了雪白,融化成黏腻的糖浆,盈盈水润地糊做一团。 棠溪追抬起身子,就着昏暗的烛灯,细细欣赏着手里的雪白,好似珍宝一般。 笔直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分开又合上,再分开,中间拉出细细的银丝,藕断丝连。 裴厌辞胸膛起伏,眼角一片泥泞湿红,见他将污浊的手指塞进嘴里吃了,身下再次一紧。 “才两根手指,陛下交代得有点快啊。”瑰紫色的眸子漫起一丝靡艳的邪性。 裴厌辞酥软的身子顿时血液逆流,手脚发冷。 “你胡乱叫甚……” 还未说完,棠溪追身子再次压下来,上扬的语调如鸿毛般,轻轻刷过他此刻脑海中被烈火灼烧而敏/感的弦,“看来陛下也觉得奴婢伺候得很好。” “你到底在说甚……”裴厌辞脑袋发懵。 看这人笃定和了然的神情,他脑海里陡然生起一个念头。 棠溪追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前世的身份! 他想起上次酒醉,棠溪追说他吐露了不少话。 “那次我不过胡言乱语……” “那次醉酒,陛下甚也未说哦。”他笑得像只修成精的千年狐狸,“不过酒醒后,陛下自己老老实实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那一次,棠溪追套出了他的身份。 今天,他终于吃到了自己想要的人。 他的小皇帝,真是傲娇又难伺候。 还好,最终,他的目的达到了。 猎皇。 “奴婢伺候得这么好,陛下是不是该赏点甚。” 裴厌辞被这声称呼叫得猝不及防,乱了分寸,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想要爬出床外。 手刚触及床幔,便再也难逃半分。 “你放肆!” “方才得奴婢伺候时,陛下的两张嘴可都不是这么说的。” 棠溪追的吻落在他后颈处的“奴”字上,顺着脊骨渐次往下。 “看来是奴婢伺候得还不够好啊。” “放开孤……啊……” 帘幔上的手瞬间绞紧布纱,手臂筋肉绷紧,他整个人像滚烫的红铁,细看之下,全身在极其微弱地打着颤。 舌头,进去了…… 裴厌辞头皮发麻,无助地哽咽啜泣着。脑海中仿佛有根弦断了,他感觉自己再也承受不了更多,徒劳地扭动四肢,换来对方在他臀上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呜……”不痛,但侮辱至极。 “乖一点。” “不……”这人以下犯上。 “陛下不喜欢奴婢这样伺候,那换个方式如何?” 裴厌辞无措地摇头,乌发散落在竹簟上,因刺激而凝出的泪珠还未没入发中,就被舌头卷走。 月牙羞得躲进了乌云里。 室内更昏暗了。 只余深深浅浅的喘、息。 第70章 红衣 正宫之姿,自然当穿正宫之色…… 天明时分, 裴厌辞同往常一样的时辰醒来。 窗外下着空濛淅沥的小雨,丝丝凉意从半开的窗外吹拂进来,将一室旖旎气息吹了个殆尽, 只余清新的水汽, 以及不属于自己的体香。 裴厌辞有点冷,拢了拢被子, 一只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在他之前为他拉上了被子, 压实被角。 他这才注意到, 不单单是风吹得冷, 自己的后背还贴着一个大冰块。 昨晚的荒唐顿时悉数涌入脑海。 灵活而有力的舌头从头到脚, 从里到外, 将他的滋味尝了个遍。 末了那张嘴还要一遍遍叫着“陛下”, 故意问他“奴婢伺候得如何”。 裴厌辞未经人事, 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交代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棠溪追担心他坏了, 手贴心地在前面捏着堵住。 还真是谢谢他了。 裴厌辞一想起来就牙根发痒, 眼角恨得洇出一团水润湿红。 棠溪追早就醒了,一只手支着脑袋, 仔仔细细地欣赏着他, 见他眼睛湿漉漉地瞪着自己, 眸光渐渐幽深,笑得漫不经心,“小裴儿又想要了?” 他倒是可以随时奉陪。 “多了身子会亏损, 小裴儿忍忍。”棠溪追蹭了蹭他的脸,撒着娇道,末了舒心地偷个吻。 “……”这时候“小裴儿”, 昨晚谁“陛下陛下”叫得起劲的。 裴厌辞被叫得简直无地自容,羞恼难当。 倘若他还是前世的身份,他决计不会自甘下贱,去与一个宦官搅和在一起。但这辈子的官奴身份,让他放下了许多束缚,更随心了许多。 棠溪追生得貌美,又仿佛故意似的,在他面前总时不时流露出别样的情态,勾得人心痒难耐,接触这么多次,说完全不对他意动是假的。 一时贪了美色,没防着这阉人早就识破了他的身份,藏着掖着不说,非得待到了床上才叫他难堪。 这般想着,他恼得往棠溪追身上狠狠踹了一脚。 如此大幅度动作之下,他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上除了一点酥软之外,没一点痛的地方。昨晚他玩得尽兴,一时忘了会伤着身子,没想到现在一点事都没有。 棠溪追把人吃到嘴,好说话的很,任由他踢踹,隔着被子虚搂住人,笑道:“现在踹也踹了,能不能不恼了?” “我不是皇帝,你以后别唤我‘陛下’,被旁人听去,还以为你肖想当今陛下。”裴厌辞道。 借尸还魂一事毫无根据,他是不怕这人会将此为把柄要挟自己。 就是这称呼在那样的场合叫出来,让他觉得羞耻。 “小裴儿还不晓得我么,只要尝到了好滋味,就会严实的很,”棠溪追捏捏他被子外冒红的耳尖,“就像小裴儿的小嘴,每次绞得我都抽不动。” “你还说!”他羞得眼皮和双睑都带上了海棠般醉人的霞色。 “不说了不说了,”棠溪追抱紧了人,脸埋在他的颈窝细细嗅着他的体香,轻叹道,“小裴儿,他日若帮你成为世家子弟,可别忘了我立下的汗马功劳啊。” 裴厌辞目光微顿,接着笑了,“怎么,这不是一次性的交易?” “若是只有这一次,小裴儿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如蛇信般嫣红的舌尖细细舔舐着他后颈处的“奴”字,那里的皮肤被烙过,表面起了崎岖,泛着淡淡的粉意。 动情时,那里更是红得动人。 “汗都是我流下的,你昨晚何曾出过汗。”裴厌辞嗤笑。 这人昨晚连气息都未曾乱过。 “小裴儿若想身子清白干净,可少不得我这张嘴去舔干净。”棠溪追低声轻笑,意有所指道。亲了亲他的耳垂,明知道他那里动不得,就喜欢看他呼吸又急促起来的样子。 “忍一忍,再来可就伤身子了。” “你离我远点。”裴厌辞把人推开,努力平复体内躁动的气息,掀开被子,给自己穿衣衫,一边懊恼,“都怪你。” 这人撩人的功夫实在了得。 棠溪追躺在床上,见他呼吸急促,晓得兴致又被挑了起来,望着他白皙滑腻一片的后背上,蝴蝶骨随着他的动作而翩起,眼眸又深了深。 这人哪里晓得,他入宫时已十三,身体已经发育得知情识事。在他入宫后的这十几年里,时常被这种感觉折磨着,偏偏发泄不得半分,只能生生忍耐,等体内汹涌的红潮自己褪去。 所以,他也想让别人尝尝这个中滋味,想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身心俱残,折磨他们神智,摧毁他们的智,享受着他们的失控,癫狂,崩溃绝望,彻底变成一个废人。 直到有一个人,不怕他的脏,他的阴暗卑贱,残暴嗜虐,无所畏惧地靠近,一点点捡起他的碎骨,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样儿,告诉他,“你与顾九倾并无二别”。 在裴厌辞的眼里,他是可以和王朝最尊贵之一的太子比肩的存在。 他从未在裴厌辞身上看到对他任何的鄙夷轻蔑、胆寒畏惧,抑或是谄媚讨好,甚至偶尔还和他调笑。 只有和裴厌辞在一起时,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一个与所有人平等的正常人。 “怪我。”手指轻轻点了点后背,待他好奇地扭回头,棠溪追掩去了眼底的仓皇恐惧,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倘有一天,我控制不住,伤害了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那非他所愿。 裴厌辞面上浑不在意,嗤笑道:“你先伤害得了我再说吧。若是哪天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他手指拿着里衣两根绑带,掌心被缰绳磨出的伤口已经结痂,显得两只手都有点僵硬笨拙,交缠了好久也没给绑上,反而被弄成了死结,一时更加烦躁起来。 他的心,有点乱。 腰后伸出来两只手,环着紧窄的腰身,手指不紧不慢地解开死结,熟稔地帮他绑好。 那环着的手却没有离开。 后背贴着的冰凉胸膛也没离开。 后颈处喷洒的鼻息滚烫炽热,连带着裴厌辞的呼吸跟着紧促起来。 屋里气氛一时变得沉默而焦灼。 既然尝到了这美人的伺候,按说,他心头那点子无端生起的念想该放下了。 他又不是甚深情种,更不会纯情地觉得想要谁负责,身子给了谁就得跟谁过一辈子。 可事情好像变得更加失控起来。 “我……” “嗯。” 他一开口,棠溪追就晓得他想说甚,烫着一般收回了手。 裴厌辞眨眨眼,鸦黑的睫毛扑棱了几下,若无其事地起身穿亵裤,还有外衫。 “你该走了。”他侧着身没看他,脑袋微垂,雪白的脖颈弯出柔美的弧度。 棠溪追慵懒地伸了个腰,他身上衣裳完好,食指将脱在地上的外衫勾在身后,捡起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面具戴好。 裴厌辞听到“吱呀”一声开门,待他回头望去,已经没了那人踪影。 ———— 裴厌辞磨蹭了好半晌,这才去了主殿,顾九倾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说是要去看击鞠,谁都劝不住。 不得不说,这位太子有时候真的挺拼的。 他受了重伤,没办法上场,对于其他参赛队伍来说是一件好事,这样的话,他们至少还能放开了打,不必再顾忌身份。 “殿下,东宫第一日出师不利,会不会触了陛下的霉头?”裴厌辞忧心道。 “你和本宫想到一块儿去了。”顾九倾叹道,“这也是本宫要去观赛的原因。父皇极为喜爱击鞠赛,一直笃定端午击鞠与来年的王朝气运有关,本宫必须表现出并无大碍来,才能宽慰父皇的心。” “殿下的空缺,由谁补上?” “姜逸。”顾九倾道,“他是我们这支队伍的后补。本来还觉着他年轻,出身贫寒,没接触过击鞠,现在只能听天由命,没别的办法了。” “小的本来还想毛遂自荐,既然姜小将军已经上了,你小的就不去丢人现眼了。” “你会击鞠?身上的伤好了?” 裴厌辞点头,本来有他护着,他伤就不重。昨夜除了身上留下几道暧昧的吻痕,也没多的了,反倒因为长久以来的憋积终于抒发出来,浑身上下只觉神清气爽。 他解顾九倾,在其他人都在苦劝之下,他扶着顾九倾上了小轿,一路随他去了讲武榭。 讲武榭里出现了昨日没在的人。 云鬟鸦髻间斜插着一大朵艳丽的金丝牡丹,旁边缀着两只海棠东珠钗,额前正中坠着一枚红宝石,峨眉丹唇胭脂色,星眼更胜珠翠彩。 顾越芊凤眸见到来人,停下与一旁少年的聊天,拢了拢单肩垂着的披帛,风姿绰约站起身。 “真是好久不见了,四弟,可让皇姐想念的紧。”她身段袅娜地走近,乜眼上下打量了下一旁扶着他的裴厌辞,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这位看着倒是有几分面熟。”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 还未来得及多想,只听耳畔边闪过一阵呼啸而过的风,他下意识闭了闭眼,脸上却没感觉到疼痛。 顾九倾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满目森寒,“二皇姐,他是本宫的人……” “啪!” 话音未落,顾越芊左手就是一个巴掌甩在顾九倾的脸上。 趁他愣神之际,她不紧不慢地挣脱开被制住的右手,勾勒姣好的眼形轻抬,轻蔑地看了眼裴厌辞,“之前那巴掌,便这般算了。剩下的,来日再找你还。” 顾九倾头一回被打巴掌,更别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眼眸冷锐得有如寒冰利刃。 “既然他是你的人,你代他受过也是应当,是吧,四弟。”顾越芊笑得像凌于高墙之上的虞美人,两颊盛着酒窝,甜美而妩媚,“你不会跟皇姐介意这点小事吧。” 讲武榭内针落可闻。 当着一群肱骨大臣和妃嫔女眷,顾九倾一时也没料到这场景,没有说话。 他不能跟女流之辈计较,但那是一朝太子的脸面。 裴厌辞举步上前,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声唱喝,帝后到了。 在场众人纷纷退让到一旁。 外边的小雨已经渐渐停了,立刻就有人恭维说,这是皇帝的功劳,刚出现就没雨了。 又是一群人跟着附和。 裴厌辞百无聊赖,眼角余光冷不丁瞥见一抹艳红。 棠溪追头戴金凤冠,今日倒是没戴着面具了,右眼用朱红颜料画着凤舞九天,鼻梁边缘绘着精致的凤头,巨大的凤尾、翅膀和云彩铺满了右眼周围,眼皮和凤羽用金箔粉点缀,十分炫彩夺目。 他身穿一袭正红绸缎广袖袍服,衣领和袖口露出里面的金边内衬,坐在皇帝御座下,比另一旁的皇后还像皇后。 裴厌辞被那震撼的红晃了下神,仿佛回到初见他的时候,棠溪追一身金红,有如天上雌雄同体的神佛仙人,身披万千霞光,赤足降临到他的身旁。 只要他穿过这身红,世间再难有第二个人的红衣能入得了裴厌辞的眼眸。 再见第二眼:这穿的甚玩意儿??? 也就皇后娘娘不与他计较了,风头盖过了在场所有大臣和女眷。 似乎是察觉到了裴厌辞眼里的古怪神色,棠溪追凝气成音,与他密语。 “正宫之姿,自然当穿正宫之色。” “……”要不要这么直气壮。 孤还未开口承认呢。 70-80 第71章 卷一(完) 你就逞强吧 新的比赛要开始了。 上午头一场比完之后, 顾九倾的那支队伍也即将出战,不过领头人变成了彭楚琅。 台下球场上两支队伍厮杀激烈,讲武榭里的气氛也云谲波诡。 顾九倾右脸有些肿胀, 裴厌辞私下拿了块冰帮他敷着, 眼看着好了许多,就听郑皇后惊讶道:“九倾, 你的脸怎么了?” 能有资格进入讲武榭与帝后一同看球的都是皇族世家贵胄, 听到这话, 他们不由将目光钉在了下方击鞠场上。 裴厌辞晓得该轮到作为一个忠心奴仆发声了, 顿时委屈道:“殿下的脸被章平殿下打了。” 章平正是顾越芊的封号。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将目光从击鞠场上收回, 这才发现顾九倾脸上的不对劲。 “章平, 你又惹是生非。” 顾越芊委屈地扁嘴, 三十出头的年纪, 那模样却像十八岁未出阁的少女, “父皇,都是误会。儿臣本是想教训下人, 四弟非得巴巴地凑到跟前来。从来都是下人护着主子, 倒是头一回瞧见主子护着奴才,儿臣哪里能料到, 便一时手快了。” 郑清来不满地暗暗看了眼顾九倾, 又站起身替他开脱道:“太子殿下仁德, 待下人也一向宽厚,不忍手底下的人被欺辱了去。谁能想到章平殿下管教起别人的下人来也毫不心慈手软。” 一句话就抬高了顾九倾的行为,暗示顾越芊嚣张跋扈。 “你们是姐弟, 大庭广众之下出手,也不怕被臣子笑话。”皇帝的话音瞧不出喜怒,对他们丢皇家脸面一事不做他评, “九倾,你昨日惊马伤着了,若是无事,就回去安心歇着。” “父皇真偏心,容四弟去歇着,却不关心儿臣千里迢迢从川西回来,一路舟车劳顿,迫切想要见到父皇的心。”顾越芊婉媚道。 这时,郑相对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笑着开口道:“昨日未曾见到公主殿下抵京,陛下还念叨着,川西离安京千里之远,殿下凤体欠佳,生怕发生不测。今日见着殿下生龙活虎地出现,陛下只怕高兴都来不及,想多见见呢。”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阉党一派的左相崔涯。 崔涯皮肤比常人更黑些,眉毛和头发有些稀疏,两颊凹陷,显得嘴凸,身材瘦高,略微有些驼背。外貌上比世家正统嫡支出身的郑清来差了不止一点,看着如何也不像左右大宇格局的左相。若无一身紫色官袍撑着,他倒是更像外面劳作的普通老农,因而那身官袍套在他身上,像是挂在一棵枯败老树上, 他脸上带着长辈看待晚辈的温和,三角眼不住地在顾越芊和郑相之间来回打转。裴厌辞想,如果自己被他盯上,一定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其实朝中大臣任职当官也有看眼缘的,像崔涯这般面貌说不上好看的人,其实在朝中算是少见。 顾越芊望向崔涯,精致的鹅蛋脸上施扑粉黛,一笑百媚生,“崔相的嘴还是那么讨人喜欢。本宫来行宫,也有意借着过端午的好兆头,借此驱邪消灾,趋避百病。” 裴厌辞不知道顾越芊在与大熙使节碰面后发生了甚,只在不久之后听到顾九倾偶然提起,她身染重疾,皇帝思念爱女,特地将她从川西行宫接回安京,将之前未出嫁住的公主府重新修葺一番。 这是外人得到的消息。 棠溪追曾告诉他,顾越芊这段时日其实都在安京郊外的别院住着,就等着“送她回京”的川西行宫的车驾抵达,她们母子二人再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安京的权贵圈子里。 崔涯不晓得内情,他的话状似关心,实则是在怀疑,顾越芊这时候应该身染重疾,既然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应该是郑相找借口暗中帮助她调回了安京。 顾越芊回京,将成为郑相的一大助力,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但方才大家又都看得清楚,顾越芊当着他们的面掌掴顾九倾,丝毫没顾及当朝太子的颜面,一看两人就是撕破脸面水火不容的情景。 是以崔涯不禁疑惑起来。 但得到的是顾越芊嘴里模棱两可的话。 “父皇,澜儿今年也十七了,在大熙时曾跟过不少皇家武师练武。他如今也是大宇人,不如让澜儿也下场耍耍,见见世面?”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挪到她身后侧的少年身上。 裴厌辞之前在大熙使节落脚的馆舍门口匆匆见过此人一面,当时注意力都被顾越芊吸引,并未太在意这人。 戚澜年纪与他这具身体一般大,身量也差不离,头发散落在肩背上,微卷,两鬓边梳着几个发辫,缀着绿色和蓝色的珠子,不知是何材质。他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带着狂野粗糙的颗粒感,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桀骜不羁的气息。 听说大熙从前的皇帝喜欢西域美人,戚澜父皇的生母便是西域人。 “眼下没空余的位子给澜儿。”皇帝道。 “四弟不是伤了。”顾越芊娇笑道,“都是一家人,澜儿代替四弟的位子,也不是不行吧。”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脸色怪异了起来。 顾九倾淡然开口,“本来弟弟受伤,澜儿倒是可以替上去,奈何我的位子已经有人补上了。澜儿明年一定要早点报名,至少有时间找个实力强的队友,否则,连争夺的资格都没有。” “行了,这局已经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了。”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人,重新将目光放回场上。 顾九倾盯着顾越芊看了一会儿,转而又看向上首的郑皇后和郑相,沉默着没再说话。 待一场击鞠赛毕,皇帝召集众人小憩两刻。 皇帝带着皇后先去讲武榭偏厅休息,裴厌辞跟着他将裴厌辞召回到小茶室里,道:“你觉得动本宫座驾之人,是顾越芊还是郑家的人?” “殿下怎么会怀疑他们?”裴厌辞面色疑惑道,“郑家是全心全意支持殿下的啊,怎么会想要殿下遭遇不测?” “本宫原也是不信,但近来发生了些事情。”顾九倾说着说着就没后文了。 “因为新税法一事?”裴厌辞接话道,“是小的的不是了,当初没有考虑全面,让殿下为难了。” “你做的已经很好,那些关于世家的不全面之处,本宫替你删减了,其余全没变动。你的新税法条,本宫已经呈给了父皇,父皇很喜欢。” 裴厌辞惊讶地看着他。 “那郑相的呢?”既然用的是之前他看过的那版,郑家怎么又会同意。 “郑相的新税法作废,他也决定支持本宫的法条。” 怎么回事? 在昨日之前,他从秦雄和虎儿赖那里得知,郑相和顾九倾之间因为此事生了龃龉,最后还是找借口责罚了胡悯来,这才让双方关系稍微缓和了些。 怎么今日完全变了。 顾九倾不可能完全同意郑家拟的税法,因为从他决定让裴厌辞去想法子拟新税法开始,他就决定以此为刀剑,与郑家叫板,摆脱郑家缠绕在他身上的傀儡丝线。 郑家既然将丝线缠绕在一个毫无势力、毫不受宠的皇子身上,就没有放手的打算。 说到底,就和裴厌辞之前的想法一样,税法改不改革,颁布的新税法能不能利国利民,压根不是他们关心的核心。削减、维持还是扩大世家的利益,哪一方对另一方臣服,才是他们有分歧的根源。 之前他所推演出来的情况、昨日之前他得到的情况,都是顾九倾决定让步、屈服于郑家。 顾九倾有事瞒着他! 裴厌辞眸光渐渐泛冷,还真是不能小瞧了他。 他的“主子”,要逃脱他的掌控了。 一切开始走向未知。 顾九倾拉住他的手,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这次多亏了你,本宫想着,待回了太子府,本宫找人寻个好日子,抬你为男妾。” 裴厌辞望着顾九倾,这位大宇太子眉骨威利,比常人颜色更淡的琉璃般眸子依然清透,双睫眨眼间,透着纤尘不染的圣洁冷意,举手投足间,带着帝王般的压迫感和震慑感。 让人忍不住想要臣服。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顾九倾已经变成了他陌生的样子。 不能再轻易看透了。 “好,一切都听殿下的安排。”裴厌辞笑道。 顾九倾原本还准备了说辞,生怕裴厌辞不同意,闻言心里一软,眉眼的霜寒化成一溪春水。 他决定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这只是权宜之计,你放心,本宫不会再娶……” 门口出现了一道不合时宜的身影。 裴厌辞急忙将手从顾九倾的掌心中逃脱,回头一望,是郑清来。 郑清来看了眼两人的神态,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殿下,”他弯腰行了个礼,“姜小将军吃坏东西,闹肚子了,恐怕半刻钟后的比赛没办法参加了。” “怎么会这样。”顾九倾眉峰隆起。 裴厌辞忧心道:“会不会是章平公主那边……” 郑清来打断道:“还是先别妄加揣测为好,以免伤了两位殿下的和气。” 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都还未有结论,这话听着不就是在挑拨离间。 “小的只是担心有这种可能。毕竟之前章平公主迫切希望自己儿子能够在这次击鞠赛中大展风采。” “你这种担忧有迹可循。”顾九倾道,“厌辞,你之前说你会击鞠?” 裴厌辞抢在郑相之前脆生生行礼答道:“是的,殿下,小的学过这个。” “你替上这个位子。”顾九倾当即拍板道,“用本宫的护甲和球杖。” 他就是故意要让顾越芊看看,一个仆从都能上场,她儿子上不了。 顿了顿,他关切地嘱咐道:“不用太逞强,你的安然无恙最重要。” 裴厌辞眉眼淌出一股温柔情意,“是,小的这就下去准备。” 他行礼告退,转身背对顾九倾时,憎恨又无可奈何地看了郑清来一眼。 郑清来思忖,看来顾九倾与他说了抬为男妾一事,上次那嚣张的气焰消散不少。 不管这人在他面前洋洋得意还是满目憎恨,郑清来都只是过眼不过心。 他还不至于和一个十几岁的仆役计较那些短长,平白输了气度。 何况这人终将止步于后院,那些气焰棱角,都将被女人与争宠磨平。 两人错身时,蓦地,他眸光微闪。 裴厌辞颈前交叠的领口中,露出了一枚吻痕。 随着他的目光,裴厌辞也很快注意到自己的领口,有些局促,欲盖弥彰地将领口合得更严实。 郑庆来目露沉思。 ———— 裴厌辞穿上了顾九倾的护甲,拿着球杖,去马厩挑了匹枣红马。 彭楚琅见到是他来替姜逸,笑道:“之前我们还真小瞧了太子府,殿下身边能人辈出啊。” 队里另外两人分别是出身南衙禁军的孙茂,目前在金吾卫任四品中郎将,另一个也是北衙禁军出身,名叫齐淼,为龙武军五品郎将。 齐淼热情地跟他打了声招呼,笑道:“昨天在击鞠场上露的那一手真叫人好生羡慕,改日教教我,让我也耍下威风。” 裴厌辞嘴上应承,外面响起了锣声,他们几人穿戴好,严肃地骑马出去。 大宇的击鞠赛没多少规则,在一个时辰内哪一方将球击入对方的球洞内就算赢了。在此期间,他们人不能离马,脚不能沾地,手不能碰球,一切的击打只能靠手里的球杖。 随着判将一声喝令,击鞠场上立刻泥水飞扬起来。 很快,敌方对手在彭楚琅面前相形见绌。 彭楚琅不愧是神策军将军,指挥有度,颇有大将之风,想来年轻时手上沾了不少敌军的鲜血。 他将孙茂安排在前面当先锋,球杖和坐骑经常与敌方的交缠得难舍难分,凭借着一股子锐气,经常虎口夺球。裴厌辞和彭楚琅趁机传球,将球打进球洞中。 球场周围时不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与之相对应的,齐淼在他们三人中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两场比赛下来,虽然他们晋级了,但是这人的体力远差于他们三人,球技还不行,在第二场比赛中基本处于在球场边缘游走的状态,他的球杖都没接触几次球。 裴厌辞私下一问才晓得,齐淼出身靖国公府,他现在坐的位子也是家里捐的,因龙武军戍卫皇宫,常在御前行走,得见皇帝的机会大,晋升机会多,因而多是蒙家族荫庇的世家子弟担任。这回靖国公本来也是想借着顾九倾的东风,好让自家儿子跟着沾点光。 这些都是齐淼主动与他说的,从赢了球后他就自来熟地与裴厌辞称兄道弟起来,两人一同回去,路上裴厌辞只稍稍问了下,他就将自己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我老爹这两天愁死了,参加击鞠赛的名额你都不晓得多抢手,他费劲千辛万苦才拿到一个。昨天殿下受伤,他一晚上没睡,觉得这支队伍有我在要完了。”说着他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他啊,担心我拖后腿得罪了那两位将军,念叨了一早上,搞得我也紧张的很。” “他担心也是正常的。”裴厌辞脱下护甲道,“你骑术很好,只是体力跟不上,明天你就在己方的球洞附近游走,将对手击洞的球截胡击飞。” “这看起来不错。”齐淼摩挲着下巴道,“抢来抢去的事情,我实在做不来。” 两人与彭楚琅和孙茂告别,一同去了讲武榭,裴厌辞一出现,他就看到顾九倾满眼的担忧之色慢慢消退。 “小的帮殿下赢了两场。”他趁着行礼小声笑道。 “回头大赏。”顾九倾嘴角不经意地勾起,“想要甚,新功旧劳一并算了。” “谢殿下。” “累不累,手上的伤怎么样?”顾九倾拉起他的手查看。 “不碍事。”裴厌辞两只手缠着纱布,今天他没怎么出力,手心不痛。 “嗯哼哼。” 两人的窃窃私语被打断,裴厌辞抬头一瞧,一大片艳红色从眼前飘过,将他撞歪到一边,与顾九倾拉扯的手自然松开。 棠溪追乜眼瞧了瞧顾九倾,没说话,只是抖了抖身上的正红袍服,似是嘲讽又似是炫耀。 裴厌辞:“……” 他正无语着,后背一凉,眼角余光往某人身上瞄了瞄,就收到一枚满含警告又幽怨的眼神。 天地良心,孤甚也没做啊。 顶多让太子看个手。 场上锣声适时响起,棠溪追这才不甘不愿地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 下一场比赛很快开始。 讲武榭渐渐传来窃窃私语声。 “戚公子怎么也参赛了?”一人脱口而出道。 裴厌辞和顾九倾闻言往场上一看,果然,戚澜骑着一匹黑马,一头披发连着鬓前的辫子一齐梳在脑后,用银冠扎着,整个人看起来飒爽落拓。 “比赛开始。” 判将的话音刚落,戚澜与座下的马合二为一,整个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满座哗然。 强,实在太强了。 短短一个时辰的比赛,戚澜以压倒性胜利赢得了比赛。 结果一出来,场上静了一静。 但马上,全场欢呼声雷动。讲武榭内众人挂着惯有的笑意,嘴里纷纷祝贺顾越芊。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不愧是公主殿下的孩子。” “陛下年轻时也曾创下过如此壮举,真是让人会想起从前与陛下一起南征北伐的时候。” “咱们这些老骨头该给他们年轻人腾地方了。” 等到戚澜重新回到讲武榭,皇帝更是从御座走下,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背,笑道:“不愧是朕的外孙,有大将之风。今日让他们好好看看,咱们顾家男儿的血性!” 戚澜得了皇帝的称赞,眼里闪过一抹得色,随意拱了下手,道:“今年孙儿定为皇外祖和母妃拔得头筹。” 听到这话,皇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这个心意就足够了,别太勉强自己。” “咱们大大宇人才济济,虎将众多,年前还大败了大熙,今年的赛事很激烈啊,鹿死谁手,臣今年都不敢妄下断言了。”郑相和蔼笑道。 “你说那个窜稀将军吗?”戚澜挑眉,嘴角微瞥,“他该不会是连上场都不敢,所以临阵脱逃了吧。” 顾越芊不甚赞同地叫了他一声,“澜儿。”却也没有劝太多话。 “平日里好端端的,说来今日也是赶巧了。”一个臣子面上浮起一丝忧虑,道,“还请陛下请个太医瞧瞧,若是在这里水土不服,误食了甚不干净的东西,那倒还是小事。” 甚算大事呢?自然时有人暗中下药,往小了说是为了拿到比赛名额出风头,往大了说,那就是谋害朝廷重臣的大罪。 这话点醒了皇帝,他袖子一挥,道:“棠溪追,你待会儿带两个太医去瞧瞧姜逸的病情,另外还有封伯姜,都是纵横沙场二十年的人物了,怎么能被一场小病打倒。” 正是因为此人临阵染疾了,这才让戚澜上场。 棠溪追躬身应了声“是”。 在场氛围一片祥和,戚澜在众人的簇拥中离开。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慢慢收敛。 ———— 第二日便是决赛,昨日下过雨的地面已经变得干燥,放晴后太阳显得毒辣起来。 早上裴厌辞比了两场,都顺利通过,率先进入了决赛。 接下来,戚澜的队伍入场。不知道他们如何沟通的,三个二三十岁的将领会愿意听从一个十多岁的外邦人指挥,戚澜身骑一匹健硕的黑马,穿着棕色衣裤,腕口和裤脚分别束紧,高大伟岸的身体散发着所向披靡的蓬勃气势。 佛挡杀佛,魔挡杀魔。 最让裴厌辞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总是目光睥睨地看着所有人,锋芒锐利。 十七岁少年郎该是这般的,天上地下,舍我其谁。 裴厌辞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他曾动过心的小将军,不禁有些恍惚。当初金銮殿下,他也是这般傲视群雄,难掩锋芒,甚至对他这个年轻帝王都带着些许轻视。 可惜是个不中用的,还不如一个没根儿的有胆量。 场上比赛开始。 裴厌辞想到了前世那场无疾而终的短暂心动,不禁有些意兴阑珊,目光却始终没放过场上最特别的那个人。 极大概率他会在决赛上遇到这个人。 昨晚通过与齐淼的攀谈,从这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嘴里得知了目前能够进决赛的几支队伍实力。而对这个戚澜,朝中很多人知之甚少,他唯一能够探得的此人实力的机会,只能从昨日和今日的比赛中。 这是一场极大的冒险。 裴厌辞的手心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激动而出汗了。 比赛到了半个时辰时,戚澜的对手已经开始有放弃的趋势了,若非皇帝还在场,他们真有可能直接就说弃赛了。 显然这场比赛不能让皇帝尽兴,待结束时,皇帝直接宣布不休息,下场比赛直接开始。 他都发话了,场上气喘吁吁的胜利者们能说甚呢。 第二场比赛紧接着开始。 裴厌辞也注意到了,戚澜的队友已经开始显现出体力不支的状况来,但他却更加精神抖擞,仿佛有使不完得劲儿,那双鹰眼在追逐、戏耍猎物的过程中越发熠熠生辉,永远不会觉得疲惫。 他很享受单方面碾压对手的感觉。 当然,这基于他实力着实强劲。 上午的比赛很快结束,果然只剩下裴厌辞和戚澜的队伍进入决赛。简单吃过午饭,未时初,双方队伍分列两排,沉默地在场中对峙。 裴厌辞的马对面正是戚澜。 少年将球杖驾在肩膀上,逆着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记得你,上次你打了母妃,还往她手臂刺了一箭。”戚澜眉峰下压,薄长的眼暗含骇人的凶光。 “怎么,你要报仇么?”裴厌辞无所谓地笑了笑,这次击鞠赛只有他们俩年纪最小,年岁相当,在一众二三十岁的武将中很是惹眼。 “老的不行,只能叫小的来报仇了。若是再输了,岂不还得等你的孙子才能报这一箭之仇。” “你觉得你能赢?”戚澜嗤然,“只会躲在其他男人背后,这也算男人?” “这里是大宇。”裴厌辞看了眼他身边的三人,“你的队友可都是大宇人,别怪我没提醒你。” “都说大宇风气好,包容开放,南邦小国无一不尊称为上国,眼下看来也不尽如此。不知是大宇人连顾家亲皇孙都容不下,还是你这贱奴见识浅薄,井底之蛙也来造次。” 场边的判将开始大喝“准备——!” 两人停止了说话。 裴厌辞见他不急不恼,心里对他又有了一些判断。 桀骜难驯,却又不是只有匹夫之勇,不会轻易受人挑拨离间。 他给自己找了个劲敌啊。 他脸上闪过一丝苦笑,随着场边一声“开始”,他神情一肃,挥动球杖将判将抛向半空的球打下。 但有人比他更快。 另一根球杖比他更快截住球,飞向了另一侧。球刚飞落在地,孙茂的球杖还未碰到球,耳边呼啸一声,他身下的马吃痛哀嚎一声差点将他撞到马下。 孙茂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连忙纵马追了上去。 裴厌辞和彭楚琅紧随后,三人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戚澜更快一步,直接在场中央挥动球杖,击入球洞。 场外响起了欢呼声。 他们太久没见过这么漂亮利落的一球。 齐淼茫然而愧疚地看着三人,“他的球来势汹汹,我下意识避开了。” “怕就说怕,孬种。”孙茂往地上啐了一口,“能不能入陛下的眼、以后扬名立万,就看这场比赛了,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齐淼嘴里呐呐应着,脸色红了起来。他本就是来混的,世家福荫哪里需要他拼命的时候。 “才被他们打进了一个球,时间还早。”彭楚琅拍拍他的肩,“按照上午的布局来就行,稳住气,别躁。” 孙茂面色不善地瞟了齐淼和彭楚琅一眼,转转手腕,重新拿好球杖。 “接住!” “快,传给我!” 彭楚琅很快击入了一个球,接着裴厌辞也跟着投进第二颗、第三颗球。 讲武榭中皇帝终于畅怀大笑起来,径直从御座上下来,走到护栏边,紧张而兴奋地看着场中的球。 早在他站起来时,榭中众人纷纷跟着站起,簇拥着皇帝一同看赛。 “陛下不用担心,看来稳妥了。” “还是得靠彭将军出马才行啊。” 顾越芊没跟着掺和,姿态悠然地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压下嘴角的笑意。 那些交口称赞的声音才刚落下,戚澜瞬间就击进了一球。 借着第二颗,第三颗……一连击进了五颗,直接比彭楚琅多了三颗。 “怪臣,乌鸦嘴了。”之前说已经稳妥了的大臣在皇帝不善的目光中讪讪笑了一下。 又输了一颗球后,彭楚琅愤怒地摔了球杖。 裴厌辞骑马走近,看着他没说话。 彭楚琅不过是一时愤怒,借此发泄一下,摔完了球杖还得亲自俯身捡起来。 “这人有点脏。”相比于另外两人,彭楚琅觉得可能因为自己在太子府吃了裴厌辞几顿席面,反倒与他亲近更多。 “嗯。”裴厌辞与他一同将目光齐齐遥遥望向对面的人。 对面三个武将兴奋地互相击拳,戚澜一个人骑马单独站在一旁,微微偏头,球杖横握,搓掉上面沾的泥土。 察觉到裴厌辞注视的视线,他目光微睨,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浅笑。 裴厌辞没搭他,转而对彭楚琅道:“对面敌人固然可怕,但咱们内部也有问题。” “他们两个?” “一个。”裴厌辞道,“你把指挥权交给我。” 彭楚琅明显不想这样做。 他有资历,有威望,能让另外几人服从听命。他想借着这场击鞠赛让天子认可他的能力,重新回到战场上——一个武将,对他而言,兵权是他们最重要的价值。在安京,他只能憋屈地守着一个皇城,成日与那些纨绔子弟吹牛喝酒,还要被那些盘综错杂的关系搞得心力交瘁,随时有丧命的危险。 因为某人的在场,击鞠赛从来不是一场简单的球事。 “你只想过赢,倘若输呢?”裴厌辞小声道,“现在咱们落后了四颗球,时间才刚过半,越到后面,咱们体力越发不支,而戚澜却是个越战越猛的主儿。” 这就是戚澜的可怕之处,他仿佛永远不会疲累,体力强悍得可怕。 彭楚琅听这意思,不信道:“你要承担这场失败的责任?” 他立刻否认道:“之前赢了我承担,现在输了,我不会逃避责任。” “大家都是一起的,分甚你我。将军别忘了我的身份,”裴厌辞微微一笑,“若是我指挥输了,他们能苛求我甚呢,连太子殿下都只要求我平安替他比完球赛就行。相反,你是神策军将军,不能输。现在只是将后果的影响降到最低,没有逃避责任这么严重。” 倘若输了,别说重回边关,他连眼下坐着的位子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因为他们的对手,代表的是大熙。 “行。”彭楚琅咬牙应下,心里又觉得推他出去背锅委实有些不厚道,拱手道,“彭某欠你一个人情。” “好说。”裴厌辞并不在意这个。 他所说内部的敌人,不是那两个,而是彭楚琅。 不到这种即将惨败的时刻,队伍中的指挥权压根轮不到他。 彭楚琅将另外两人迅速召集过来,当面宣布接下来的时间听裴厌辞的指挥。 两人虽然诧异,但好歹也嗅出了彭楚琅接下来要开始浑水摸鱼的姿态,一时不由也有些怏怏,也就随他了。 几人的交头接耳不过片刻的功夫,队伍之间的权力中心就交接完成。 球再次被抛向半空,上个球是戚澜那边的人击中,这回轮到他们击球。哪想到孙茂刚将球击给彭楚琅,半空杀出一杆,硬生生将球道换了个方向,直接朝戚澜而去。 后者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一路策马疾驰,少年健韧挺拔的身子如一柄风吹过的修竹,弯腰旋扭一击,球裹挟着飞扬的尘土,急速朝球洞而去。 眼看又要进洞,网前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 齐淼想要拦截这颗球,拼尽全力挥出,情急之下竟然挥了个空。错力之下,身子一歪,刚好脑门被球击中。 “唉呀——” “齐淼!”其他三人连忙拍马赶近。 齐淼一手捂着脑袋,一手仍死死抓着缰绳,不让自己掉下马,再抬起头来时,鲜血从额头顺着眼角鼻梁往下淌,看起来可怖的很。 “淼淼!”讲武榭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男人声,接着传来骚动,隐约听见内侍尖细的嗓音喊“来人,靖国公晕倒了”。 “你先下去,让替补姜小将军上。”裴厌辞道。 姜逸虽然之前没接触过击鞠,但这种比赛规则简单,更多的是靠武力和灵活的身形技巧,只要是能力出众的武将都能很快成为击鞠好手。 齐淼摇头,卷起袖子擦干脸上躺下的血和汗,“还有半个时辰,我可以坚持。” 说着,他撕了一角衣袍,缠在额头上绑紧。 “继续吧。”齐淼痛得龇牙,还是骂了句脏话,眼里血性也被带了起来,“咱们就算要输,总不能输得那么难看吧。彭将军,你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这时候当起逃兵了,不到最后一刻,谁晓得输赢胜负。” 他就是气不过,看不惯戚澜的嚣张样。 彭楚琅眼里闪过羞愧,还未等他说话,裴厌辞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球要来了。彭将军,你做先锋,齐郎将,你依然在周围游走,随时支援,随时截球。” “好。”齐淼铿锵有力道。 孙茂欲言又止,看着三人,嘴角刚泛起一丝不屑的冷笑,立刻被裴厌辞的视线截胡。 他脸色顿时有些僵硬,干咳一声,正要随彭楚琅而去,缰绳突兀地伸过来一只裹着纱布的手。 “谁的命令?郑清来?”与皇帝直属的北衙禁军不同,南衙禁军受丞相府管辖和调度,准确地说,郑相可以命令他们。 “还是被公主收买了?”裴厌辞又提出一个可能,观察着他脸上的变化,微微一笑,“原来真是郑相。” 想来昨日他们赢了两场,郑清来察觉到了甚。 自己都提前放了这么多迷雾,努力让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了,这人还是小心谨慎,不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啊。 “要么乖乖配合我,要么甚也别做,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裴厌辞目光森寒,帝皇气势瞬间将他碾压个彻底。 孙茂浑身颤抖,一时不知道该说甚好,有一瞬间,他想要立刻下马跪倒在地。 有时候跪地是一种臣服,更是一种逃避。 避开那双令人肝胆俱寒的眸子。 就在他这个念头刚生起的时候,缰绳处的手已经松开,裴厌辞已经离开。 孙茂暗暗松了一口气。 连彭楚琅都没有看出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性子本就急躁,这回只不过显得更加急躁罢了,有时候将球打到队友那侧时,只不过对手恰好也在能接的位置。做得如此隐蔽,在战况如此紧迫逼急的情况下,他到底怎么瞧出端倪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方才心头那抹寒凉久久挥之不去,他不敢再动手脚。 但另一边是郑相的吩咐,他也不能不遵从。 裴厌辞看出了他的消极怠慢,不再管他,掰掰发僵的手指,目光坚定地看着对面四人。 得幸于棠溪追传授给他的武功,让他体质大大加强,身形也灵巧许多。 但不够。 他要赢。 不管做甚,他都没有输的时候。 对面的戚澜明显也有相同的想法。 黑马与枣红马交错的瞬间,戚澜露出一抹不屑。 “你和太子是甚关系?” 两根球杖相交,互不相让,球在急促的马蹄间滚动,一时僵持在原地。 “你管得有点多了。”裴厌辞道。 “你的名额原本是我的。”戚澜道,“你靠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上位,还不许别人说?” “既然你都晓得,还问我做甚。”裴厌辞轻笑,球杖灵巧一挑,成功抢到了球,“多此一举。” 黑马的后臀撞向枣红马,裴厌辞身下坐骑吃痛地哀叫一声,他整个身形左右晃了一下,差点被马给甩了下去。 粗粝的缰绳在手上又缠了几圈,一只脚死死绞住马镫,他暗暗咬牙,再次飞身跨坐在马背上,朝戚澜追赶而去。 戚澜已经将球击到半场,眼看后边来了人,直接将球击向球洞。 却见半路杀出个己方队友,见球要过来,急忙调转马头,球还是碰到了马首上,蹭了个边后,球速急剧下降,晃晃悠悠滚落到地上。 那个队友眼看球落地,又急忙挥杖,打算继续击球进洞,齐淼却早就看准了时机,一杆截球,带了几下,成功将球击进洞里。 “我击进去了!”齐淼满脸地不可置信,遥遥喊道,“老爹,你儿子赢了一球!” 讲武榭上,刚醒来的靖国公又激动地昏了过去。 “怎么回事?”戚澜揪住那个挡路的队友。 他们都是临时组队,虽然就属他年龄最小,因他能力强,之前配合得都不错,从来没有抢球的事情发生。 “我也不知道。”那队友也说不清楚。 方才他是看裴厌辞想要过来拦球,于是他过来拦住他,不知怎么的,他反而成了碍事的人了。 戚澜没多说甚,继续拍马追求。 一颗球还可以说是意外,但是一连几颗球都是因为队友的碍事导致对方夺球成功,这就显得蹊跷了。 讲武榭和看台上的气氛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和热烈。 从彭楚琅那队最开始的赢球,以为稳操胜券,到后来大比分落下,心情逐渐跌落谷底,悲愤交加,气得浑身颤抖,没想到最后半个时辰向死而生,裴厌辞他们每击进一颗球,全场的便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看着场中始终沉着应对、指挥有度的身影,顾九倾冷寂的心越发狂跳得厉害。 那是他的人! 裴厌辞脸上的每滴汗都是最耀眼的星子,折射着最璀璨的光芒,落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好——”全场再次欢呼起来。 “追平了!” “真没想到,拉这么大比分的情况下还能平。” “还剩多少时间了?” “半刻钟不到。” “不会是平局吧。” “平局倒还好了,你没看到那个姓戚的,已经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了。” “彭将军他们看起来体力不支了。” 在场众人的心再次揪了起来。 场上,戚澜对方才的接连失球毫不气馁,最多只是追平而已,还有半刻钟,足够他再打一球的了。 虽然可惜压倒性赢得胜利,但多一颗球也是胜利。 “我看出你的把戏了。”戚澜眼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我也看出你们的破绽了。”他对裴厌辞道,球杖下的球朝着孙茂的方向击去。 从裴厌辞开始指挥他们开始,对方一直只有三个人在疲于奔命,剩下的那个人虽然也在四处防守抵挡己方的攻击,拖住了一两个人,但始终动作被动。 也就是说,这个人与他们的心并不合。 球场上瞬息万变,他琢磨观察了很久,这才让他发现了这个端倪。 戚澜双眼微眯,对着裴厌辞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 裴厌辞也对他微微一笑,大喝道:“彭将军!” 彭楚琅在关键时候比戚澜的队友更早截下了那颗球,一击,稳稳地落尽球洞中。 “时辰到——” 一声惊天锣声响起,众人才在方才的最后一击中回神。 戚澜愣在了马上,遥遥看到球洞后被球网罩住的球上下弹跳了两下。 他的脑海里满是不可置信。 裴厌辞骑着枣红马,悠闲地从他面前经过。见他回神看过来,目光微睨,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浅笑。 戚澜拿起手里的球杖挥向他。 千钧一发之际,他脑海里智回归,球杖生生停在裴厌辞的耳畔。 端午后的风拂过,裴厌辞额前的碎发飘起,轻轻抚摸着满是创痕斑斓的杖体。 “澜儿。”皇帝大喝,“不得放肆。” 威严的一声,足以让场内所有人噤声。 戚澜鼻翼翕张,不甘不愿地收回手。 裴厌辞悠悠一笑,调转马头离开。 戚澜目光阴鸷地看着枣红马上的孤瘦背影,猛地将球杖摔在地上。 ———— 讲武榭上一片欢声笑语。 随着内侍叫了一声“陛下,获胜的四人来了”,周围的说笑才渐渐止息。 裴厌辞走在最前面,带着三名队友昂首走进讲武榭中。 顾九倾欣慰地看着他,脸色虽然依旧冷锐,心中早已涌起思绪万千。 那是他的仆,他的人,从此以后,也将是他的男妾,他要好好呵护的人。 原来他是这么优秀,有如此的多面,只要是他在的地方,就像落身于光芒万丈之中,让人惊艳得挪不开眼。 一时间,他内心深处的自卑情绪随之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折磨得窒息。 他想到了自己的冷宫弃子身份,想到了他无凭无势任由那些人欺辱的样子,他能拥有如此万众瞩目的人吗? 随着进来的脚步愈发地近,裴厌辞漠然的视线划过王家家主身旁闭眼念经的王灵澈,拧眉沉思的五皇子顾万崇,妩媚动人的顾越芊,一连哀怨不服的戚澜,郑相,崔相,右边皇后身旁的顾九倾,又看向左边的棠溪追,目光微微一顿,笑了一下,这才看向中间,大宇至高无上的掌权者。 帝王,顾鸿聿。 棠溪追和顾九倾看着他撇向自己的眼神,心里不由一突。 有一瞬间,他们都有一种感觉。 握在手里逗弄的鸟儿,即将飞逃出他们的掌心了。 “拜见陛下。”裴厌辞三人齐齐跪地行礼。 “无需多礼,起来吧。”皇帝心情很好,脸上止不住地笑,“今年你们夺魁,说吧,要何赏赐?” 三人都看向了裴厌辞。 他没开口,他们不会开口。 “陛下,小人有一事相求。”裴厌辞不卑不亢道,“小人是太子府中的一名官奴,听旁人说,家人在小人幼年时便已经西去,如今小人孤家孤人一个,前段时日还因伤失忆,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世。” “你想寻回自己的身世?” “不是,陛下,小人想讨陛下一个恩典,让小人重回良籍。” 皇帝沉默了一下。 官奴几乎没有在没翻案的情况下赦免其奴籍。所谓国仇家恨,一族之倾覆不可能不让人怀恨在心,上位者也忌惮着,万一他们得了良籍,日后改头换面手握政权,翻案是小,找当初定罪之人报仇是大。 皇帝瞥了眼旁边的顾九倾,“你府上的人你清楚,他怎么好端端的就失忆了?” 顾九倾不敢隐瞒,惶恐道:“之前扼鹭监在祥庆酒楼抓言论偏激的书生,不料起了打斗,误伤了儿臣府上这个下人。” 族人早就西去,孤家寡人一个,还失忆了,裴厌辞的话语都在给他传递一个信息——他没有任何威胁能力。 “今儿个是个大喜的日子。”皇帝道,他好久没有这般畅怀,没有看过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击鞠赛,挥了挥手,“小事一桩,朕允了,即日起,你就恢复良籍身份。” “多谢陛下。”裴厌辞跪地谢恩,掌心火辣辣地痛意,脚踝刺骨钻心的疼痛,终究换来了值得这一切的一句赦免。 “小人还有一事,请陛下答应。”裴厌辞直起身,目光坦然地看向皇帝,“小人晓得获胜者一人可获得一个赏,小人斗胆,前日在击鞠场惊马时救下了殿下,可否找陛下再讨一个赏。”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朕喜欢你这性格,行,有功自当赏,你想要甚?” 开口之前,裴厌辞先是看了眼郑清来,而后深情地看向顾九倾。 郑清来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狂跳,面色肃然起来。 这小子要搞幺蛾子。 不管裴厌辞此刻嘴里说出有关顾九倾的任何事情,都将是对他几年心血的一次沉重打击。 蓦地,他察觉到裴厌辞纤白的手指提了提身前的领口,似在欲盖弥彰地遮掩。 接着,裴厌辞意味深长而得意地看着他。 他明明白白接收到了这人眼里传达出的讯号。 你劝太子只允诺我男妾名号,我这就给自己求来侧妃之位,甚至王妃男君也不是不行,我可是与他有了夫妻之实。 有一瞬间,他察觉到了一股危机感。 这人自以为是、感天动地的爱情,会将他,郑家,皇后,太子,甚至包括裴厌辞自己,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悬崖。 蠢货! 愚不可及的蠢货! “陛下。”电光火石间,郑清来从一旁站了出来。 “郑相,你有何话,待朕赏完再说。”皇帝道。 “陛下,这位裴家儿郎是太子殿下府上的仆从,一直与殿下情同手足,今次见到他在击鞠场上大战身手,是乃大才一枚。臣今儿个也想沾沾陛下福将的喜气,收他为义子。” “哈哈,你呀你,说你老狐狸你还不信,论招揽人才,数你下手最快,现在连朕瞧上的好苗子都要被你抢去了。” 郑清来忙慌张开口,“陛下,臣绝计不敢……” “行了,玩笑话而已,你就是小心。”皇帝今日明显很开心,浑不在意道,“你多了个儿子,朕哪里有阻拦的道,刚好给裴卿多一门喜。” “多谢陛下,多谢、”裴厌辞笑着看向郑清来,“义父。” 郑清来嘴角的笑意僵住了。 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 裴厌辞想要的,从来不是简单地恢复良籍——那样还是白身,一切从头来过,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谋的,就是一个世家子的身份。 顾九倾逼他当男妾,倘若失去端午这次机会,他将永远困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中。 棠溪追拿假身份与他合作互换,可只要他还有一天用着那个假身份,他就要受制于棠溪追一日,永远低他一等。 看似对他好的两个选择,怎么比得过他自己的选择。 棠溪追依旧一袭红衣,坐在御座下首,神色莫名。 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指腹在轻轻捻着,似乎在感受着握在手里断了风筝的线,又似乎在回味,已经逃脱出笼的鸟儿最后残留的气息。 ———— 庆宁五年五月初八,大陶帝王裴厌辞突兀出现在世人眼里,因为击鞠赛的成功,大宇皇帝初时许以他国子监闲职……从这一天起,大宇繁华的美梦被击碎,一个两百多年的王朝开始走向他的终点,并在湿腐溃败的残躯中孕育出一个更加伟大的盛世王朝。 ——《大陶梦始考》 **** 殿前阶下,裴厌辞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撕开手心的纱布。 之前的伤痂早已磨破,伤口在之后比赛的对抗中溃烂愈发大,流出血水和黄脓又干燥,如此反复下,手上的纱布早已和伤口黏连在一起。 随着纱布的撕开,他也痛得皱起了眉。 在讲武榭中说出那般话,他一时无路可去了。 毋离也不知死哪儿去了,让他拿个伤药都这么磨蹭。 他心里腹诽着,眼角余光乍然瞥见一抹红。 缓缓抬头,一人悄无声息地飘到他眼前。 “你就逞强吧。”幽幽怨怨又无可奈何的声音响起。 那人捉了他的手,如同是受伤的小兽一般,将他手上的污血舔舐干净。 第72章 上任 你是裴厌辞裴大人? 古木阴阴六月凉, 幽花藉藉四时香。 务本坊北抵皇城,西邻兴道坊,南北阔约三百五十步, 东西长约四百五十步, 其西部的国子监面积就占据了半坊之地,与进奏院及众多官员住宅为邻, 其间还能看到不少古今名人留下墨宝碑林。 卯时初, 一道年轻的身影出现在国子监门口。 那人身穿月白色万福字竹纹圆领绸衫, 领口露出靛蓝色一角内衬, 一头乌缎长发拿青玉刻松石卷云小冠半束着, 一双偃月眸子谦谦温润, 清雅矜贵, 细探之下藏锋敛锷, 宿星列卫, 具骨秀神丰之态,若朝阳之云霞。 一个身着白衫的年轻人腋下夹着几本书匆匆往国子监大门走去, 不慎撞到了人, 书卷撒了一地。 “怎么走路的,也不晓得看着点。”那人恼得收拾地上的书卷。 “这位学生, 方才是你从后面撞了我。”裴厌辞道, 在好几个匆忙进去的白衣监生中, 突兀地掺杂了一抹黑影。 熟人。 戚澜头顶和鬓角精心编了两三个辫子纹路,后半截头发与脑袋后的一齐高高束着,拿黑色绸巾绑紧。一袭修身的黑色长袍在关节处嵌着崭新的皮革, 腰间还配着皮质白玉环金丝蹀躞,一路叮当,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同是黑衣的侍卫, 看起来像是要去国子监找人打架的,但国子监这种地方,明显不太可能。 裴厌辞不禁好奇他来这地方做甚。 戚澜明显也看到裴厌辞了,乌黑的眼珠子往他的方向滑了一下,又转回去,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他身边,进了国子监。 “你若不挡道,本少爷会撞着你?”那白衣监生大怒,说着就要揪着他的领子,一只手紧握成拳,抬起就要挥向他的脸。 裴厌辞身形微动,练过武的身子比那酒囊饭袋不知灵敏多少,那人连他衣角都碰不到。 “还敢躲?”那人不服气道,“你给本少爷等着!”说着就要冲进国子监找帮手。 才刚到门口,就又撞了刚从里面快步出来的人。 那人身着深绿色常服,一脸威严肃穆,瘦削的身形笔直异常,仿佛戒尺成了精似的。 “站住,”他拦下了人,“见师长不问安,不行礼,徐度,你的书白念了?” “方司业,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着那人,别让他跑了。”徐度把自己的书塞给他,边跑边警告道,“要是跑了,我让我爹削了你的职。” 说完不待方清都回答,人整个跑没影儿了。 他只好走向裴厌辞,替徐度赔礼。 “方司业不必多礼,裴某今日是来赴任的。” 方清都板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愕然,接着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你是裴厌辞裴大人?” “是。” 显然对方没料到他这么年轻。 “随我来。” 裴厌辞感觉到这人在听到他的身份后态度顿时有所转变。 沉默了大半段路,裴厌辞见他一副不想人的模样,以为不会与他搭话,突然听他问了句。 “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了。” 方清都眉头皱得更深,眉心的两道褶子仿佛被砸了一斧子似的,留下两道深深的刻痕。 “你就是郑相的义子?”他将“义子”两个字咬得很重。 “是。” “难怪了。” 他先一步迈进门槛,遥遥指着屋里一个人道:“把委任文书交给他。” 裴厌辞依言走到那边,拿出委任文书和身份证明。 那位博士看了裴厌辞,又似乎不相信般,再三看了文书,道:“你就是那位新到任的国子监司业?” “是。” “想必文采斐然,天纵奇才,得陛下看重。”博士惊叹道。 “那没有,今年端午时节赢了击鞠赛。”裴厌辞笑道,浑不在意那人惊讶后露出的轻蔑。 清流文人自视甚高,在他们看来,皇帝喜欢击鞠是玩物丧志的表现,依靠几场击鞠赛就能轻易拿到六品官职,是他们所不屑的事情。 对裴厌辞这人自然看轻了几分。 这恐怕也是郑清来特意将他安排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依靠救下顾九倾的恩情,裴厌辞一个多月前在皇帝面前要一个恩典,郑清来误以为他会开口要求一个太子侧君的位子,直接说要认他为义子,如此一来,他就是顾九倾名义上的表兄弟,皇帝怎么也不能让违背常论一事出自他口。 等看到裴厌辞得逞了的表情,他才恍然,之前种种,都是这小子误导他的。 他掉以轻心了。 皇帝也大约明白过来裴厌辞的心思,吩咐了一句郑清来,“都认义子了,你就费点心,与崔涯一同商量下,如此良才,可不能埋没了。” 得大宇皇帝亲自任命的一般都是三品以上的要职,他一般不轻易开口赐予官职。由丞相任命的都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职。三省六部则拟五品以下百官职位。 皇帝不是让六部,而是让两位丞相亲自拟,可能见郑清来刚认了义子,顺口的一句话,也可能是当时当地心情愉悦,下意识想给个不错的官职,没意识到后续问题产生的影响。 之前击鞠赛赢了的人原本就有一官半职在身,升迁一两个位子大家都开心。放在一个白身身上,一场击鞠赛就给封个五品官,让他出走于皇城与中央官署之间,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只会在史书上贻笑大方。之后皇帝若回过味来,察觉这事不妥,自然是他们两个为此事担责。 最后两位丞相琢磨着皇帝的意思,给裴厌辞定下了国子监司业这个六品官职。 一来六品官在安京满地都是,司业这个职位说是国子监祭酒的副官,但整个国子监在大宇其实并无太多实权,更加不会惹人注目。当然,六品放在外面却已经是好些人的毕生所求,又显得皇恩浩荡。 二来,之后皇帝若回过味来,觉察出自己下的命令不妥,晓得他们在兜着,自然不会怪罪他们俩甚,反而觉得这事办的好;若皇帝觉得他们阳奉阴违,下令让他们亲自来办,就是要给裴厌辞高官厚禄的意思,他们也有由——合适的位子暂时没了,而国子监祭酒年逾花甲,即将致仕,他们将裴厌辞安排在副手的位子上,好好锻炼一段时间,等祭酒大人致仕,他自然能升上去。 郑清来和崔涯两相合计,几句话就让吏部出了个文书,将人丢到这里来了。 裴厌辞原本也没想到自己能得个六品官。 看来顾九倾太妄自菲薄了,皇帝明显挺担心他的。 在国子监交完委任文书后,会有专门的职官为他撰写甲历,不日各相关衙署会将誊抄的甲历送至各处甲库封存,日后每年考核、升迁,那份甲历将跟着他一辈子。 门口原本方司业站的地方只有一名监生,方司业一声招呼没打就不见了踪影。 那名监生带他去了日常办公的地方,顺便介绍这里的情况。 等他嘴里的话停下了,裴厌辞也到了地方,那名监生马不停蹄地告辞离开,生怕多跟他待一会儿。 教舍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博士,看起来都很忙碌,几个人瞧见了他这张新面孔,也没多问,打量了两眼后便匆匆离开。 他们还不如多问问几句呢。 裴厌辞百无聊赖了一整日,待到了酉时,伸了伸腰,这才离开国子监。 刚走到门口,没先见着他的马车,反而看到了一个人。 王灵澈端正坐在国子监门口的第二三级台阶上,夕阳打在他的身上,蒙上了一层蜜橘色的亮影,拉长了他的影子,斜斜地歪在一旁。 “王舍人不在府内念经,怎么抢了我国子监门口石狮子的活儿了。” 王灵澈惊喜地扭头,果然看见裴厌辞走了过来。 “王舍人想找谁,寻人通报一声便是,他们还能拦着王家的人不成。”裴厌辞一向会做顺水人情的事,帮他进去找人这种小忙还是可以的。 “我不想打扰你。”王灵澈抿了抿嘴,眉头眼尾耷拉下来,显得没甚精气神。 原来是找他的。 “有何事可以寻王家的人发拜贴。”不必来这里堵他人吧。 “我不晓得你现在住哪儿,只知道你搬出来了。” “是啊,改日请舍人到寒舍坐坐。”裴厌辞客气道。 “我能去你家住一段时日么?” “啊?”裴厌辞愕然,“我们这才见了两三次面吧。” 这是不是有点冒昧了。 “我也知道。”王灵澈俊朗的五官组成一副愁容,有些羞赧,“可我在安京里没甚好朋友了。” 不会之前一时兴起逗了人家一下,这人就以为自己和他关系很好吧。 “我跟爹娘吵了一架,赌气出来了。” 原来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孩。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越过他下了台阶,毋离早就驾着马车等在那里。 “王舍人若是没地方去,可以去之前的寺里继续吃斋念佛,现在家里不会有人打扰你了。” “我出门走得急,没带雇马车的银钱。” 裴厌辞回身塞给他几两碎银和铜钱,再次往马车方向走去。 王灵澈呆呆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钱,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跟你一起住。” “王舍人,实在不行你拿着银两去住几天客栈。”裴厌辞摆摆手就要上马车。 咱们真不熟。 “我妹妹许了人家了。” “不是我。”他可没这样的大舅子。 “是郑家。” 裴厌辞脚步一顿,看向台阶下站着的人。 王灵澈几步走近,眼睛又红又湿,嘴唇颤抖着。 “算了,上来慢慢说。”裴厌辞一步跨上马车。 王灵澈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二话不说跟着进了马车。 他惊讶地看到马车里多了个人。 方才他俩在马车外聊天,无疏就注意到了,此刻落落大方地露出微笑,朝他行了个礼。 “王舍人。” 王灵澈精神怏怏的,懒懒地应了一声。 “无妨,你就说吧,具体怎么回事?”裴厌辞道。 王灵澈沉默了半晌,把方才给的银两推回去,低落道:“今日郑家来提亲我才晓得,原来我爹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偷偷将妹妹许给了郑家那克死三房夫人的老鳏夫,这不就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虽然只是名义上占了个义子,裴厌辞还是将郑家各房情况都摸了个遍。 王灵澈嘴里的“老鳏夫”是郑相的亲弟,今年已经三十四,娶过三任妻子,个个没几年就暴毙身亡。听郑府的下人说,那位四老爷年轻时流连青楼酒肆,见惯了那些姑娘的百般花样,在家里也经常玩点不一样的,不小心就闹出了人命。 这事大家都不敢往外传,但克妻的名声他是逃不掉的。 “你是说一个多月前?”裴厌辞比较在意这个。 “就在你与我说过我妹妹这事之后不久。”王灵澈道,“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听到风声了,所以提醒我?” “不是,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一个下人,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跟我透露这些。”裴厌辞道,“我都及早提醒你了,你就算不信我,也该早点防范,你口口声声说要护你妹妹,怎不见一点动作。” 当初他有这种推断不过是觉得顾九倾应该会靠联姻拉拢王家,以顾九倾清高自傲的性子,估计还觉得郑家女子配不上他,不到他出马的时候,是不会舍得太子妃这么好的筹码的。 但他认为与王家联姻的人,会是郑清来九岁的幼子。眼下需要结为同盟,那便先定下娃娃亲,等郑家三年孝期过去,待男方长大,若结盟破裂,多了去的悔婚情况。女孩大几岁,说是被耽误了几年,也还是可以重新许配人家。 现在变成了郑家的老鳏夫,怎么看这门亲事都没有他设想的那桩好。为人父母,怎么会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他脑海里思虑着王郑两家这么着急的原因,耳畔边传来一阵哽咽。 “你哭甚。” 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心性这么脆弱。 “他们不听我的。”王灵澈委屈地抬头,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的,鼻尖通红,好不可怜,“你能猜出我妹妹会与郑家结亲,能不能告诉我,我爹答应这门亲事的由?” “也许,和近来即将施行的新税法有关。”裴厌辞递了帕子给他。 他想起了端午击鞠赛时,顾九倾对他说的话。 郑家会选择支持他,当初裴厌辞还费解。 这么看来,顾九倾应该是说动了王家,两家死对头都归于他的麾下。倘若坚持己见,顾九倾很可能踢掉郑家,直接与王家结盟。现在顾九倾能依靠的世家可不止他一个,郑家有了危机感,不得不选择顺从顾九倾的意思。 而联姻,是两家从敌对走向握手言谈、对彼此都愿意支持顾九倾显示出的最有用的诚意。 裴厌辞简单地与王灵澈说了这事,后者听完怅然若失,仿佛丢了魂一般。 既然上了他的马车,若这般下了马车,之后这人出了甚意外,王家可不得怪罪到自己头上。 裴厌辞想着,待马车停到了门口,他还是让王灵澈进了院门。 从王灵澈的背影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整个王家。 这位可是王家费力培养出的嫡长子。 这可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无疏和毋离跟在裴厌辞身后一起进了府。 自从恢复白身后,他便不适合再待在太子府里了。郑清来随手送了他一张地契,那是一处二进宅子,小是小了点,胜在地段好,就在务本坊旁边的平康坊。 之后裴厌辞求了顾九倾的恩典,让毋离和无疏母子跟他一同放出来,转头就将他们三个也该为良籍。无疏娘亲吴娘子现在给他们洗衣做饭,照顾起居,毋离和无疏平日里就去戏院看看越停,偶尔方鸿春也会教导无疏功课一二,经过名师点拨,无疏现在学得也有模有样。 吴娘子将人迎进门,道:“裴大人你们可算回来了,您叫的一桌席面酒楼早就送到府里来了,快快洗了手入座。” 裴厌辞可没忘还有一个人,“王舍人,你也过来吃点吧。” 王灵澈经过一路的缓和,心情已经看起来好了一些,见几人都照顾着他的情绪,没敢太高兴,也才想起今日是裴厌辞上任的第一天。 “你们吃吧,不用管我。”王灵澈心思单纯干净,一下子为自己扰了他们兴致而感到不好意思。 “来都来了,一起呗,吃不完也是喂狗的,你现在先帮忙吃点。”毋离刚说完,桌子底下的腿就被人踢了一脚。 “说谁狗呢。”无疏暗暗瞪他。 “吃饭,吃饭。”毋离忙低头夹菜。 王灵澈看着毋离,突然问裴厌辞,“当初给你画画像的人,是他么?” “甚画?” 王灵澈大致描述了下。 裴厌辞失笑,想来当初毋离不慎与其交换画作之人,就是王家了。 “别人画的,就他那胖手,只能举得动筷子。” 毋离鼓着腮帮子直瞪眼,但没有反驳,委屈地应了一声。 得多吃裴厌辞三个鸡爪补偿回来。 王灵澈垂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着碗里的一块鸡肉,嘴里嘟囔了一句。 “为何没血缘的人都能比亲人还亲。” “你咕哝甚呢?”裴厌辞没听清他说的话。 王灵澈抬起脸,疲惫地笑了笑。 朋友,同窗,兄妹,父母…… 他也很想感受一下,被人爱着的感觉。 第73章 脚趾 利用完就丢?这可不是一个好孩子…… 晚饭吃完天色已经不早, 裴厌辞让无疏将空屋子收拾出来,让王灵澈先暂住一晚,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一番洗漱完毕, 他拿着脏衣服去井边, 毋离道:“咱们要是收留了他,王家会不会给我们一些好处?” “不惹麻烦就不错了。有时候人越单纯直率你越容易被他坑了。”裴厌辞道, 他还是更喜欢和满脑子弯弯绕绕的人打交道。 舀了井水到木盆里, 被毋离抢过了衣裳, 赶到一边歇着。 裴厌辞摸摸鼻子, 随他了。 当了几个月的仆从, 连自己的内务都整不明白, 平日里衣裳还是毋离帮忙洗的。现在帮他脱了奴籍, 总不好意思再叫他做, 看毋离这样子, 却浑不在意这些小事。 毋离利索地将井水打来,刚抬头, 惊叫一声, 仿佛见了鬼似的。 裴厌辞扭头往后一望,整个身体不免跟着一哆嗦。 “别来无恙啊, 小裴儿。”墙头上的人阴测测地笑道。 棠溪追一袭白衣胜雪, 袍服边角用银色丝线绣着云阁暗纹, 手持一把火红的油纸伞,正坐在乌瓦白墙之上,悠闲地晃脚。 打完招呼, 棠溪追从墙头跃下,脚尖轻点院子里的竹叶芭蕉,轻盈地落在两人身前。 裴厌辞警惕地后退一步, 毋离忙躲到裴厌辞身后。 “千岁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无事就不能找你了?”庭院微弱的灯火中,棠溪追枯白的脸在伞下蒙了一层嗜血的薄红。 两侧厢房有灯亮起,这里还住着外人。 裴厌辞把人邀请进屋说话,刚合上门,肩膀被人一掀,后背撞上门板,泛凉的吻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裴厌辞用力推着他,眼前的身体有如一座冰山,腰间悄无声息摸上了一只手,环锢着他,将他整个人往上提。 “唔……”他双脚凌空,心里顿生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恍惚得没个着落点。 脚狠狠地朝前踢踹了几下,棠溪追身体纹丝不动,任由他踢,趁着他不留神,一个前倾,更加迫近,将他的身体死死压在门上。 眼角因受了刺激洇出一滴泪,沾湿了眼睫。手脚的力道开始变小,慢慢地,脚背绷直起来,雪白的脚趾无助地在空中打着颤,忍不住蜷缩。 裴厌辞忍不住环上他的脖子,手中收紧,似在催促他加把劲。 唇齿间传来一丝轻笑。 偏不如他的意。 好容易被暖热的唇离开他,复又低头,在他的下巴和颌骨一路浅啄,含住他冒红窜尖的耳朵。 裴厌辞仰头,喉间滚动了下,忍不住轻吟出声,睁开了眼睛。 濡湿的眼睫打成了簇,在门纱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轻颤着。 呼吸交融着,在静谧的夜色中聆听彼此的粗喘,鼻尖亲昵地刮蹭挺翘的鼻尖。 有一瞬间,棠溪追有种自己真的拥有了他的错觉。 “想要么?”清越的声音响起,灼烫的热息钻进耳洞。 耳鸣,心跳。 裴厌辞起伏的胸膛一顿,眸子微眯,“滚!” 棠溪追笑了。 “啧,还是那么无情。” 裴厌辞脚下踏着的木屐早在方才的踢踹中就掉在了地上,棠溪追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皂靴上,搂着人亦步亦趋往屋内走。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白色窗纱透进来的几缕微弱光线,勉强照见前方和四周的路。 裴厌辞不重物欲,屋里陈设简单的很,唯一花了心思的就是那张床。 裴厌辞被迫踮脚踩着他的脚背走,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更加揪紧了他腰间的衣裳,稳住呼吸,“皇帝派你去哪里了?” “西南。一月不见,想你的紧。”棠溪追宠溺地说了一句,眸光忽而转暗,低头,醴艳的唇划向他的眼角,“我才离开这么会儿,你就把王家那小子弄进了屋?” 裴厌辞抬脚往他膝盖撞去,“督公大人是不是管得有点多了?” 先不说他和王灵澈甚都没有,就算有,棠溪追管得着么。 “一个月前,你还在我的身下哭喊讨饶。” 现在他连管的资格都没有了。 棠溪追的黑瞳深邃如墨渊,仿佛被飘渺的雾色笼罩,蒙着的一层阴翳中,倏尔窜起一丝幽焰,冷艳而诡绝。 他被裴厌辞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 “利用完就丢?这可不是一个好孩子会做出的事情。” “何时利用你了?”踹了一脚后,裴厌辞的脚底顺着他的小腿缓慢蹭着下移,重新踮脚踩在他脚背上,笑得没心没肺,“我接受了你提供的假身份了么?没有啊,这事不该千岁合算了去,怎么这会儿反倒找我算账,好生没。” 因他那勾缠的动作,棠溪追的脚步顿住,眸色越发染紫,呼吸急促了几声,腰间的手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谋划,一开始就没打算与我合作,为何答应委身于我?” “你说能为甚?”裴厌辞挑了挑眉,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因这句反问,棠溪追心跳漏了一瞬。 因为喜欢他? “倘若我不假意答应你,参加击鞠赛的时候,赢了之后面见陛下的时候,你不会从中作梗阻拦?” 倘若不答应,他刚参加击鞠赛时,棠溪追和顾九倾就能察觉到他的意图,进而暗中耍手段。 身处低位,他人微言轻,对方哪个不是位高权重,一句话就能轻易将他所有的谋划和付出付之东流,而后打着为他好的旗帜逼他屈服。 他不得不将一切都想好。 “你为了这个位子,倒是牺牲颇多。”棠溪追冷笑,语气渐渐变得危险而悲凉,“委身一个下贱阉人,你也不嫌脏。” “我是正常的男人,想要的时候,自然跟随自己的心意来,怎么能叫委身呢。”裴厌辞答道,手慢慢朝他的腰腹下面探去,“还是说你觉得伺候我委屈?上次没让你共赴极乐,是我的不是。” 即将触及到的时候,手腕猛地被一只手抓住。 “嘶——”裴厌辞感觉自己的手要被折断了。 “小裴儿,你真觉得本座不会对你怎么样?”棠溪追眸光泛起丝丝戾气。 裴厌辞头一回见到他彻底动怒的时候。 不带一丝人气,黑沉的眼睛透不进一丝光,像看一件死物。 看来触及到底线了啊。 裴厌辞探直身体,踩着他的脚,踮着脚尖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玩笑而已,别生气。” 棠溪追浑身阴寒戾气消散了些,脸色还是很难看,心里兴致顿减。 将人放回床上,他回身将门边两只被遗忘的木屐放回床边。 一只雪白的脚从床上探出,脚趾按在他的下巴处,流连逗弄。 干净的脚尖在他的下巴处慢条斯地来回摩挲,那里一片白净,没有一丝胡渣,可仔细看的话,皮下隐隐有胡囊的青色。 棠溪追蹲在床前,从下往上看,白绸裤管宽荡荡的,里面的腿笔直修长,曾经无力地环着他的脖子,逼着他的嘴往更深处埋去。 他的眸色深了深。 “还气着呢?” 脚趾按在了棠溪追嫣红的唇上,肆意摩挲,压揉,亵/玩。 他伸手抓住下巴处作弄的脚踝,它比宫廷里最上乘的瓷器还滑腻温软,纤细易碎,不堪一握。 顺着肥大的裤管,他的手攀上小腿,揉捏着柔韧的腿肚,越发舍不得离开,渐次往上滑去。 膝弯有点痒,裴厌辞手指揪着身后的隐囊,努力忽略那股酥痒,压低了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想吃么?” 棠溪追抬眸,看向床边坐着的人,高高在上,微微垂头,漫不经心地与他对视。 脚底和脚尖在他热切的鼻息中慢慢泛起了粉意,可人又可怜。 棠溪追望进他的眸子里,张嘴,将唇边的脚趾含进了口里。 湿滑的舌头舔了舔趾腹,裴厌辞的脚抖了抖,呼吸急促了些。 忍着那股痒意,他歪了歪脑袋,乌发顺着眼角从肩头滑下,眼里漫起一丝湿红,带着黏腻的呢喃轻声问,“还气么?” 棠溪追抓着他的脚踝,松开他的脚趾,在他的脚底落下一吻。 被嘬得水亮的脚趾立刻蜷缩成一团,一粒粒指甲盖原本的粉意沁深,如成熟的榴子一般,变得嫣红剔透。 “真恨不得砍了你这只脚。”棠溪追眼里闪烁着点点异光,犹如荒坟中飘荡的影绰鬼火。 裴厌辞有种自己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的感觉,如芒在背,汗毛尽起。 他知道棠溪追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会这样做的。 而且亲手做过很多回。 “那另一只脚呢?”裴厌辞浑不在意,把左脚也搭上,伸进了他的怀里。 棠溪追将两只脚并拢在一起,闭了闭眼睛,将一切心绪压制于深处,沉声道:“莫闹。” “那我这个人呢,你还要吗?” 棠溪追愕然睁眼,撞进了裴厌辞含笑的眼。 是那样的温柔,澄净,矜贵。 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冷血无情的血肉之外伪装出的假象,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目光被他吸引,在他身上久久逗留。 哪怕他用尽手段,也要将人留在自己怀里。 “条件。”他冷漠地开口。 端午节那次让他知道,裴厌辞不可能受人禁锢,屈服于淫威之下。 他,顾九倾,抑或是任何人,都办不到。 从前的奴仆身份他们都没办法,现在他们更没办法。 除非他愿意为某个人而暂时停留。 明白这个事实后,他体内的血液更加沸腾了。 这才是他所追逐的野望。 裴厌辞毫不留恋地将脚从他的手里抽了回来。 “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第74章 打架 腐溃阴暗中顽强滋生出的藤蔓,在…… “小裴儿, 你又想做甚坏事?”棠溪追干脆坐在他床边的脚踏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被拘在国子监里, 往来的都是读书读傻了的穷书生、老学究, 你还想捞甚?” “只要是人,就有价值。何况, 不是还有你么。”裴厌辞身子酥软, 犯了闲懒, 趴在象牙簟上, 脑袋搁在黄花梨木床边, 早生贵子的藤纹嵌进白软的脸颊里, 边缘溢出颊肉, 圆圆鼓鼓的, 像软糯粘牙的白糖糕。 “怎么, 尽想着得好处,占便宜, 不打算出力?”他的脚伸出床外, 戳了戳他的胸口。 在他手伸过去想握住之前,他又将脚缩回床上。 棠溪追无奈地放下手, “事事都靠自己, 你倒是给我一个合作的机会啊。” “今日去国子监, 我倒是有了点想法。” “这么快?”棠溪追挑眉,这人还真不给自己片刻喘息的机会。 “不折腾,如何有功绩。” 为官既为民, 也为己,不想法子做出功绩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那一天。 所以前世比起那些满口中庸的庸碌之辈, 他更喜欢用汲汲营营、不断给自己赚功绩的人。他们当中无可厚非会捞一笔充实自己的钱袋子,只要还是人当官,就管不住自己的私欲,这是不可避免的。 水至清则无鱼,这事他杜绝不了。 只要适度。 至于那些太贪吃的鸡,等把他们养肥了,闲来无事的时候,宰上一两只,偶尔补一补,吓一吓,提神又醒脑。 当然,前提是他对整个朝廷拥有绝对的掌控和知情权。 白皙的食指伸出,勾着棠溪追胸前的衣襟,不拉近也不推远,就吊在那里,蠢蠢欲动。 “郑家现在看不见我的价值,不会给我任何助力的。”裴厌辞叹道。 脑海里想起郑家的态度,他蹙起眉,不由嘟囔,“郑清来就是故意的,把我丢到国子监。前几日你晓得他说甚,说这位子体面又清闲,我去那儿该好好用功,多学几个字,看几本书,不能丢了顾九倾的脸。他笑话我仆役出身,以为我学问不行,故意恶心我呢,谁要这清闲和体面了……今日没瞧见那位国子监祭酒,明日再探探消息,那些博士都不与搭话,我今儿个遇着了好多榆木脑袋……国子监两位司业,一个我,还有一个姓方的,今日瞧着也是不好相处的……” 棠溪追静静听他说着,见他眼皮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声音越来越来小,只剩下含糊在嘴里的嘟囔,直至微微翕张,均匀地呼吸着。 他满目稀罕地看着人,静夜如水,半晌都舍不得眨眼。 直到裴厌辞似觉不舒服,皱着眉头动了动脖子,感觉到些许冷意,想要蜷起身子。棠溪追手臂穿过他的脖子和膝弯,小心翼翼将他的身子放正,扯了一旁的罗裯仔细盖上。 冰凉的指尖拂过额头,轻轻将他凌乱的碎发拨到一旁。 从前防备着他,与他同榻都想借装睡的法子蒙混过去,如今会与他扯着那些闲话,发发牢骚,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沉沉睡去,是不是说明,小裴儿其实已经信赖他了? 棠溪追整颗心又酸又胀,又满足又饥/渴难耐。 欲望在胸口慢慢地膨大,鼓鼓地蠕动着。 他以为身体的欲/望在满足过后便会觉得这人也不过尔尔,但腐溃阴暗中顽强滋生出的藤蔓,在尝过了璀璨的光的味道后,只想不折手段地索取更多。 他有预感,总有一天,自己的颗心会扩张到极限,最终被欲望撑开,炸裂,污秽肆意横流,将裴厌辞彻底包裹吞噬。 到了那一天,他也会和这抹光一起沉沦,消亡。 ———— 裴厌辞睡了个饱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惯例练一个时辰的功夫,净身后匆匆吃了个早饭去国子监。 他早就忘了昨晚后面他跟棠溪追说了甚,只依稀记得提了下郑清来,这人被他算计了一次,转头就坑了他一回。 大宇国子监不同于大陶,是没多少实权的,只管着安京六学二馆,还有两千多个权贵子弟,再有就是每三年协助礼部主持科举会试和殿试。平日里他们还要看礼部仪制司的脸色,国子监祭酒虽说是个四品官,最多在天下文人心中是个让人敬仰的存在,但凡考上了科举,成为进士,都比这职位有前途。 他循着记忆去了昨天的位子上坐着,本以为会百无聊赖,哪想到椅子还没坐热,就有一个博士来找,说有人找他。 眼下除了国子监祭酒,他是想不出还有何人要找他。 可跟着那位博士越走越偏僻,傻子都能觉察出不对劲来。 “你要去哪?昨日替我引路的监生介绍时说的位置可没在这。” “快到了,就在前面了,祭酒大人有事正耽搁在那。”博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 六月的天与端午那会儿天差地别,实在热的紧。 “既然祭酒大人有事,我便先回去,待他有空了再说。”说着裴厌辞就要往回走。 博士连忙想要拉住他,被对方轻松躲过。走了几步,裴厌辞停下了脚步。 监舍四周的小路走出二十几个人,十五六岁大小,与他年纪差不离,为首的一人他认识,正是昨日在国子监门口撞了他的监生。 徐度上下打量了裴厌辞一眼,冷笑一声,对旁边那人努了努嘴。 身旁的狗腿子立刻丢了一个荷包到对面。博士忙捡起来,塞进怀里很快就往其中一条小路溜走。 “你们气焰未免太嚣张了些,眼里还有尊师重道一说吗?” 昨日他就听见徐度在门口的喊话,不知他爹官拜几品,但能轻易说出要削了一个六品司业的官,想必也是某个世家权贵出来的。至于今天让一个八品的授课博士跑腿带人,他们做得恐怕更是轻松随意,张口就来。 “尊你为师吗?我要是拜你,你怕不怕折寿?你和我年岁相当,不过是抱了姓郑的大腿,这才一步登天。”徐度大笑地指着他,“你们知道吗,这人原先是个肮脏下贱的仆役,给我提鞋都不配。现在爬到我们头上来,说要我们尊他为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周围跟着他的人大笑起来。 裴厌辞悠哉抱胸,看来昨天特地派人查过他啊,真是劳烦这位纨绔少爷了。 “如今国子监怎么连狗都收进来,还真是来者不拒。好歹是天下学府标杆,现在连基本的脸面都没了。喂,赶紧狗叫几声给爷听听声儿,爷今日没准还能饶了你。” 说着二十几人在外圈踱步,团团围住了他。 “别这么说你自己。”裴厌辞淡淡道。 徐度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对着周围的少爷们道:“他说我是狗?” 那些狗腿子们哪里敢接这话。 徐度肉眼可见地勃然大怒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对准裴厌辞的腰腹就是一脚。 裴厌辞练了武,身手比常人敏捷许多,轻松避开他这一脚,反拽着他的小腿一扯,直接原地劈叉,脚尖再一踢,徐度整个人翻身倒在地上摔成了个狗吃屎,下巴磕痛地嗷嗷直叫。 “现在更像了。”裴厌辞戏谑道,目光扫向周围。 剩余的人齐齐退开了一步,肝胆俱寒地看着他。 两座监舍之间正对着他们的小路闪过一道人影。 裴厌辞刚好抬头看到,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瞧得清楚,方清都从这里走过。 “方司业,方司业?”他大叫了几声。 没多久小路另一头的人出现了一个人。 “裴司业在忙?”那人不得不停下脚步,走了回来。 “这几个监生说要打我,这事简直千古奇闻,赶巧方司业路过,一起来听个趣儿。”裴厌辞笑眯眯地招手。 来都来了,过来一起“挨打”。 “可能其中有误会。”方司业道,“徐监生是骠骑大将军的独子,将军镇守边疆,徐家满门英烈,不会那般顽劣的。” 裴厌辞笑了,这人算是在提醒自己徐度的背景吗? “满门英烈,裴某敬你爹是条汉子,但你……”他摇摇头。 “杵在那做甚,快揍他啊!”徐度一见他这语气表情,更加气急败坏,遥遥指着方才站在他身边的人,“邱秀,你快上!” 一个十四来岁的少爷震惊而茫然地指着自己:“我?” “徐少,咱们要不还是算了吧,他是我们的师长,还是郑家人,日后指不定怎么给我们穿小鞋呢。”另外一个人怯懦地劝道。 徐度从地上被人扶起来,没好气地甩开他们的手,“甚郑家人,别说只是个义子,就是郑家旁支站在我面前,本少爷近日非打不可了。今日只要没敢冲上去的,以后在这里被谁欺负了,我可管不着。” 这么一说,那些原本不想动手的人犹豫了起来。 这时候,方清都站到了两方之间,表情还是那么严肃古板。 “我说句公道话,”他道,“撇开别的不谈,在国子监,咱们就单论师生,今日徐监生你纠集众人在这闹事,是你不对。但这事本是裴司业冲撞了人,不对在先,为人师表,当先给学生一个好榜样,昨日未赔的礼,今日赔了吧。” 裴厌辞冷笑,“你这话可真‘公道’啊。” “昨日若当场赔礼,那还能算了,但到了此时此刻,不可能!”徐度见方清都向着自己,神色更加得意,“今日若不把你打得连你爹都不认得,我就不姓徐!” 说着打头带着手下人冲了上去。 方清都神色一凛,忙就要避开,袍角却被人拉扯住。 “方司业公道办事,现在不会要见死不救,撇开我跑了吧。” “这本就是你惹的祸,与我何干?”说着甩了袖子就要跑。 但被他这么一耽搁,方司业就失去了逃跑的机会,处在人群混乱的中心,哪里能避开那些拳脚,哀哀叫着“打错人了”,一边抱头蜷缩在地上。 “你们在做甚!” “祭酒大人!” 国子监祭酒大人是个眉毛花白、胡子垂寸长的老人,年逾六十五,一声大喝中气十足,在场所有人的心不免颤了颤。 “额~”接着,他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第75章 祭酒 有本事你试试看,贱奴!啊嘶………… 一群人堪堪停手, 站到一旁,散漫地唤了一声。 “祭酒大人。” 裴厌辞瞄了一眼唯一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的人,忙将他扶起来, “方司业, 你还好吗,这些学生简直太不像话了!竟然连待他们如师如父的您都敢下此狠手, 以后指不定借着国子监的名头闯出甚祸事来。” “你!”方清都整张脸青紫交加, 肿得不像话, 束头发的发冠歪斜吊在脑后, 一身青色长袍布满了灰扑扑的脚印, 手指着裴厌辞气的说不出话。 若非裴厌辞把他卷进来, 又不让他走, 他怎么会遭受此等无妄之灾。 “你们这些人, 成何体统!”国子监祭酒齐祥又打了个酒嗝, 双眼朦胧,“大清早就打架, 要是手打破了, 这一天的学业还怎么完成,就不能等到散学后!” 裴厌辞前面听着还算那么回事, 怎么后面就说这样的话? “大人, ”方清都一脸正义凛然, 道,“裴大人身为师长,与学生发生冲突, 还……” “新来的?”齐祥面色被酒熏得通红,努力睁大浑浊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正是下官。”裴厌辞忙又拱手道。 “你随我来,清都, 你把这些闹事的学生带到三省监反省一个时辰。” 话还未说完,裴厌辞就看到徐度乜了几位一眼,尔后冷嗤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他人对着裴厌辞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摇大摆地跟着离开。 邱秀讪讪笑了一下,被已经走远了的徐度叫了一声,忙诶诶应着小跑跟上他们。 裴厌辞差点笑了出来,故意道:“他们还挺自觉,知道自己去三省监。” 方清都脸上有些挂不住,反倒齐祥拍了拍他的肩膀,“跟过去看着,免得没上课又到处惹事。” “是。” 一时间,这里就剩下两人。 “裴大人刚来,还没逛过国子监吧,正好要巡课,老朽陪你走走如何?” “不敢。”裴厌辞行了个礼,跟在他的身后半步远。 齐祥手里拿着个酒葫芦,一步三摇地走上曲折的长廊。 国子监占据一坊半数之地,可见其大,环境清幽,小亭之下有身着白衫的外邦年轻学子结对作诗,书舍内偶有读书朗朗之声传来,书墨韵味十足。 齐祥满嘴酒气,说是跟他介绍情况,实际走到哪儿就指哪,颠三倒四毫无章法。裴厌辞也不在意,津津有味地听着,心里对国子监有了更多的了解,正沉思着,突然被一只苍老的手拍了下肩膀,力道之大吓了他一跳。 “晓得能进这里的都是谁吗?” 裴厌辞自然有耳闻,“至少七品以上的官宦子弟,或者是底下州府官学推荐上来的举子。” 既然是州府推荐的,一来学问自然很好,二来也是出身白衣的平民。他们有的继续潜心学问,因为已经是举人,有的还会一边苦读一边授课,提前在这里混个一官半职,不过多是流外品级或者品的助教,直讲,少有博士。 “其他人可以不用管,正常授课,按规矩责罚。而国子学里的那些人的父辈,至少是三品以上的封疆大吏,虽只有三百余人,个个都精贵着呢。”齐祥咧开嘴笑道,“在这里任职,最重要的不是本事学问多少,而是要会做人。你的事情全安京都晓得,瞧你也是个上道的,明白我的意思吧?” 说着他打了个呵欠,搓了搓通红的鼻子。 “祭酒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多谢大人提点。”裴厌辞道,“但徐度今日想打下官不成,他日定然也会对下官纠缠不休,难道下官一定要被他打上一回才能继续安心在这里任职?” “方才提点你的话都忘了?”齐祥摇头晃脑,似在说他孺子不可教也,又似被酒喝蒙了,伸出一根手指头,“散学后,到外面,别在这里,这样你就不是他们的恩师。”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头,“或者,晓得对方身份后,学会低头做人。” 这人是一点不想掺和进来,让他自己解决啊。 裴厌辞哭笑不得,“大人难道不觉得,这种上下颠倒的恶劣风气,该好好地治一治吗?” “治甚,不过几个顽劣小儿罢了。”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周围全是他嘴里散发出来的恶臭酒气,“剩下两千余人,总有家里品级比你低的,好好雕琢,还是能成大器的,莫要因小失大。” “祭酒大人莫不是忘了,下官才六品。”裴厌辞道,“大人只瞧见国子学,其他学舍呢?下官今日只是被一个徐度压着,日后别的监生有样学样,成百上千名学生跟着一起不服管教,岂不全乱了?国之所以为国,家之所以为家,就是有法度,有规矩,恕下官不能苟同大人的看法。” 国子监的师生有两重身份,一来他们是监生的老师,古往今来,学生必得尊师如父;二来他们也是朝中有品级的官员,那些监生无一不是勋贵家族出身,自小眼高于顶,顽劣难驯,身份上远高于他们这些平民出身的老师。 在安京这里,明显第二重关系远大于第一重关系。 “昨日徐监生还扬言要削了方司业的职,这可不是一个学生该有的态度。”裴厌辞微微皱眉道,“趁着还只有几个学生挑衅我们的权威的时候,就该及时遏制。” “你以为只有徐度吗?” 刚抬眸,却见齐祥目光清明,带着浓浓的审视看着他。 对上视线,他微微一笑,脸上的酒红深到了皮肤褶子里。 “方司业今日被打,裴司业有何看法?想去大将军府要个说法?” “祭酒大人要去找徐家人么?”裴厌辞今日临时起意叫住了偶然路过的方清都,让他替自己挨了一顿打,其实是有想将此事闹大的想法。 不将事情闹大,如何引得各方注意,他好从中浑水摸鱼呢? 齐祥哈哈大笑,“他们不打老朽,难道是看在四品祭酒身份的面子上么,那老朽这祭酒身份给方司业吧,让他免了这顿打。” 裴厌辞沉思,这人方才是在告诉他,就算他设计的是方司业,其实也引起不了上面任何的波澜? 就算身为四品的祭酒,被打了就是被打了,只能自认倒霉,惹了那群祖宗。 齐祥迷迷瞪瞪,整个人就是飘着走路的,裴厌辞将人送到教舍里,一路穿过柳树林,打远瞧见一个黑衣男子,在一群白衣书生眼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人便是戚澜。 这人今日还在这? 一位博士将那群监生引到一棵硕大的榕树下,盘腿坐在上首的蒲团上,开始讲课。 戚澜进国子监当监生了? 裴厌辞委实有点想不到。 仔细一想,对啊,他也才十七,正是用功的时候,估计是被章平公主给塞进来的。 但他不做官么? 他的目光带着琢磨和探究,被注视的对象不可能察觉不到。在场众人全都坐姿端正,除了一人,刚坐下就闲懒地歪靠在旁边的银杏树上,慢条斯地打了个呵欠。 而后,锐利的目光从指缝中流露出,直指不远处的裴厌辞。 裴厌辞心中一凛,面上却是淡然,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朝他们走去。 “王博士。”他叫了一声正在授课的人。 昨日他没机会和这些人说话,就已经将他们的名字职位都记下来了。 王博士见是刚上任的司业,忙起身行礼。 裴厌辞抬手,白皙的手指指向了在场中最特立独行的那位,道:“这位行事做派不合规矩,有辱斯文,我带下去单独管教。” 王博士正被戚澜的气得头疼,偏偏又拿他没办法,闻言连忙应是。 “戚澜,过来。” 戚澜丢给他一个白眼,脑袋撇向一侧。 在他的再三催促中,终于不耐烦地爬起身,手指掏掏耳朵,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手心接触到一片柔软温暖,他的手指下意识抖了抖,想要蜷缩起来。 戚澜这才发现那是裴厌辞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那手指在自己晒黑的皮肤上白得过分,甚至耀眼得几乎要透明。 他一脸厌嫌地想甩开,却被拉得更紧。 裴厌辞拉着他,不由分说地离开榕树下的讲学课堂,往僻静的小路走去。 “我跟你很熟吗?”道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大树,在盛夏中难得享受到一抹清凉,戚澜冰冷的声音中更夹带着蝉鸣的烦躁。 “都一起上过场打过比赛了,怎么不熟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他就更恼火了,使了气力一把甩开他的手,几乎将人掀翻在地。 “本来合该我赢的,你的司业身份,也该是我的。” 一说起这个他就憋屈,输了比赛不说,他的母妃还安排他来国子监当学生,才两天他就烦那些博士,成日只会叨叨个不停,催眠的很。 这般想着,他的眼睛霎那间迸射出锐利的寒芒,“裴厌辞,从小到大,你是头一个敢让我输的人,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瞧。” “我现在是司业,国子监里除了祭酒,就属我最大,你说,我要是想整你,岂不轻而易举。” “有本事你试试看,贱奴!啊嘶……” 戚澜捂着下半身,痛到脸上青筋隐隐抽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人看着文文弱弱的,怎么这么暴躁,一个招呼不打就动手。 “这记打还你一个月前拿球杖指着我的仇。”裴厌辞抱胸道,“咱们现在扯平了。” 戚澜只是一时不察被算计了,眨眼间暴怒而起,一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招呼而去。 裴厌辞矮身躲过,却不敌他的脚,两招便被他压倒在地。 好在周围都是落叶,他的后背磕到地上也不疼,只是被一具身体压制着不能动弹,有些难受。 “放开。” 戚澜占据了上风,怎么可能放开,手肘抵着他的脖子慢慢下压,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猎物呼吸变得急促,开始变得窒息,脸色发红,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竟然赢了我!”这事他越说越气。 击鞠赛的规则少之又少,真正比拼的就是谋略布局能力和腿脚功夫,这人腿脚功夫也就一般,拼的就是一股断绝后路的狠劲,以及…… 他是不会承认这人谋略布局比自己强的。 “我跟你谈个条件。”裴厌辞艰难吐声,眼睛因为难受忍不住闪出泪花,湿漉漉的,眼皮和鼻尖像是受了委屈一般红了起来。 戚澜怔愣了下,手上力道不自觉松了些。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面对这人,还真是一刻也不敢大意。 戚澜刚想起身,腰间一重,坐上了一个人。 裴厌辞将自己的衣裳重新清楚,见他还要打,偃月眸子瞪了他一眼。 “你就不能消停点,让我说句话。” 他的喉咙刚刚被压制,此刻嗓子还有些嘶哑,似在嗔怨又似在撒娇。 见他一脸凄然地衣襟,腰间缠着的腿又热又紧,戚澜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知想到了甚,小麦色的焦黄皮肤忍不住有些发热。 “跟你谈个条件。”裴厌辞清了清喉咙道,“徐度你知道吧,昨日国子监门口撞了我那个。” “做甚。”他板着脸恶声恶气道。 “把他打一顿,顺便将他那些狗腿子收服。”面对这些直肠子的学生,他懒得费心思。 裴厌辞上身慢慢俯下来,手撑在戚澜的脸旁边,未扎到发冠中的乌发顺着肩头倾泻而下。 咫尺间,呼吸可闻。 “这点小事,你能办到吧?” 第76章 摩擦 你行不行? 戚澜呼吸窒了一窒, 接着嘴角微扯:“这点小事,你怎么办不到?” “我现在是你们的司业了,”裴厌辞抖掉身上沾着的落叶, 从他腰上起来, “身份有别,对学生出手平白跌身份。” 戚澜瞧他那样, 活脱脱像一只在外滚地撒欢后回家炫耀的猫, 一缕缕金丝样的阳光从油绿层叠的阔叶间穿下, 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脸廓, 照亮了自上而下睥睨睇望着他的眼。 他望了一眼, 长而直的睫毛颤了颤, 撇开了视线。 “好处。”他右手枕在脑后, 懒懒道。 裴厌辞蹲下来, 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瞧他, “你不是懒得上课么,以后不想去了可以来找我, 我给你开小灶。” 戚澜死鱼一样翻了翻眼皮, “就你?会甚?” “我不会甚,但我可以让你想做甚就做甚。” 那双剔透澄净的瞳仁好似窥进了他心里, 他的确需要这个便利, 也需要摆脱枯燥烦闷而课堂。 “行。”他利落地从枯叶堆上爬起来, 内功一震,浑身尘泥枯叶悉数从身上落下。 他双手抱胸,继续沿大树拱就的小路走着, 晨间被笼罩困着的雾气才刚开始受热蒸发,与一缕缕光合融在一起,细微的尘在翻滚跳动着。 裴厌辞笑了一声, 往来时的路回去。 路过三省监时,他看到徐度几人正在里面玩双陆,嬉笑怒骂之声不绝于耳,几个看守的助教也不管,埋首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徐度见他路过,冷戾一笑,手往自己的脖子划了划,以示警告。 真是小孩子气。 不过跟戚澜应该挺合得来。 裴厌辞没讲几个小孩放在眼里,回到格物堂,几个博士正在小声地交头接耳着甚,他一来,又马上散开,各自处自己的公务,时不时往他身上瞄一眼。 他走到自己桌前坐下,悠然泡了一壶茶,随手拿了本大宇前人诗集品读起来,无聊地打着呵欠。 这个国子监祭酒看着也是个不靠谱的,他边看边摇头,旁人还以为他摇头晃脑地默默念诗。 没多会儿,方清都从外面进来,瞧见他闲适地窝在椅子里,眸光微沉,道:“你手上没活了吗?” “祭酒大人没交代我做甚。”他如实道。 “可能他忘了,早上那副样子你也瞧见了。这样,我这手头上刚好有一样活儿,你代我几日。” “甚活儿。” “今年及第的人具体的委任文书还未下来,目前博士和助教人手不够,我们也得去授课,你代我去吧。”方清都道,“你得陛下器重,虽然可能在学问上差了点,其他六艺应当还是可以的。” 见裴厌辞要拒绝,他道:“旁人都晓得,我这也是手头事务太多忙不过来的无奈之举。农忙假刚结束,一堆事情等着处,等过几日祭酒大人交代了你具体的事务,你再把这事还于我。” 说着,他从自己桌上拿了册子和一叠纸交给他。 “方司业倒是信任我。”裴厌辞好笑道,他还未给别人授过课。 这倒是新鲜。 方清都生怕他拒绝,道:“每个能来国子监的必然都有过人之处,你放心,若是有何不懂的,或者碰到甚困难,尽管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裴厌辞哪里不知这是套话,他这么一接手,暂代的几日就会无限期延长,以后就变成他的分内之事了。 之前司业担任博士的职位他不知道大宇有没有,但大陶是没有的。祭酒、司业、监丞、学正等人都是来维持国子监正常运转的,博士和助教、直讲之类只要授课就行。 当他拿起名册一瞧,早上闹事的徐度、邱秀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方清都怕是记着了自己让他挨的那顿打了,自己不被姓徐的打一次他不甘心。 “我能与别的博士换一下吗?” 方清都淤青的嘴角咧开一抹笑:“可以啊,只要他们愿意。” 裴厌辞往后面逡巡了一圈,原本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垂下了头,和昨天一样,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看来他被孤立了啊。 方清都的话他大概知道,不光是今日他把人牵扯进来误被打的仇,昨日他一看裴厌辞年岁这般小,却即将与他平起平坐,二看他是郑相的义子,特地举荐来的,眼神里不免带上了轻蔑和愤怒。 而其他人,估计也是差不多的由吧。 文人清高,看来不屑与他为伍。 “行吧。”裴厌辞又翻了翻,发现下堂课就在未时初。 “只剩下一个时辰裴博士就要去授课了,”方清都热心道,“等会儿我让个监生将你的饭菜端来吧,你好好在这准备一下。” 他看了下方清都给他的书,是《周易》。 “……” 前世他一看这书就犯困。 准确地说,儒家的所有经论他看了都困,若非那群臣子满嘴仁义道德加身,自己皇子时又需要他们的支持,他压根不会去碰这些书。 裴厌辞头疼地揉揉脑袋。 午饭时果然有个监生殷勤地端了个木托盘来,上面放了几样用木碟子和小碗装的饭菜,比不得酒楼里的,也算精致,荤素都有,已然算不错。 裴厌辞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了一堆,听见动静让人放在桌角。监生偷偷瞄了一眼,暗自咋舌,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差点忘了传话。 “戚少爷让某带句话,他已经把徐度那些闹事的收拾了一顿,问您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没空。”裴厌辞喝了口汤,又沾了墨水重新书写。 半晌抬头,“还有事?” 监生忙摆手,“没了,没了。” 他慢慢退开,忍了忍,又上前道:“司业大人,您这篇讲解妙语连珠,精彩至极,还解了某这段时日以来的困惑,可否事后赠予某钻研一二。” “是吗?”裴厌辞道,他也觉得不错,这人真有眼光,“那你下午来旁听吧。” “多谢。” 监生大喜,连连道谢,顿了顿,道:“您这么忙,应该没时间出格物堂吧。” “嗯。” “那就好那就好。”监生激动地搓着手离开了。 裴厌辞丢了笔,抻了抻腰,开始吃午饭。 午饭过后,他习惯出门走走消食,之后回来午睡。 之前带饭的监生后面与他说的话早就忘记了,拿着只有残羹剩饭的木托盘走出了格物堂,刚绕过一条小道,就见前方迎面走来三四个人。 眼角余光往侧面撇去,小径那头也来了几个人。 右手边不远处是个人工挖凿的小湖,他走不掉。 绿水荡清波,在湖边的树上,一人隐匿身形气息,坐在枝干上,背靠粗壮的主干,一条腿膝盖弯曲,一条腿闲散地垂下。 他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穿过浓密的枝叶,视线直指拿着托盘的人。 身后传来徐度毫无脑子的笑声。 “姓裴的,这回你逃不掉了吧。” 四周围过来的人更多了,比上午那些还多一倍。 裴厌辞大致看了下人数,问:“这就是你能叫来的所有人了?”挺厉害啊,能召集五六十个人。 “别说大话,小子,今天就是你的死期,这会儿所有人都去午憩了,各个小路还有人把守着,这回你再叫不来任何帮手了。” “我没帮手。”裴厌辞说着,把托盘放到一旁的假山石上,慢条斯地拿出两根带子扎袖口。 徐度才不管他在做甚,二话不说第一个抄起拳头揍了上去。 周围几人跟着他一起冲了过去。 抛开上午的投机取巧,裴厌辞自从学武后还是第一次和人正面交锋,外送内紧,一边抬手格挡,一边观察着对面和周遭的环境,手中布带在腕上缠绕几圈,直接勒住一人的脖子,用他的身体挡下了后面击来的拳头,抬脚踹飞侧面一人,在那被勒住的人肩膀处借力,翻身到他另一旁,刚好将打交叉的带子从那人脖子处解开,举起带子手掌与徐度的拳头牛打在一起,三两下就将他的手捆住。 徐度大怒,另外一批人也跟着加入战局。 地方不大,四周都是假山和怪石,人还叫得多。早上一窝蜂地上,乱糟糟的,这才让他浑水摸鱼,拉了方清都去挨打。 现在倒是知道用车轮战了,还懂得一点战术配合。 就是徐度这弱鸡样儿,爹都是一品膘骑大将军了,武功委实有点废。 裴厌辞摇头,一脚将徐度踹向第二波要攻上来的人,再旋身一脚将身后一人踢飞。 那人惊叫一声,飞向湖边的大树,接着又迎来一声惨叫,那人又被踢了回来,倒在地上大吐了一口鲜血。 裴厌辞挑了挑眉,望向徐度:“你看吧,累死累活帮人家跑腿卖命,人家压根不稀罕你们的命。” 徐度从地上爬起来,赶忙抱住了人,“邱秀。” 地上那人已经晕死过去,嘴角还挂着一抹鲜血。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是裴厌辞下的重手,还是树上那人。 “行了,戚澜,别藏着掖着了,让你帮我收拾这群杂碎,你倒是给我弄了个这么个场面。”裴厌辞道。 半晌,戚澜的声音透过树叶传来,“我是收拾了,他们都认我当大哥。” “我可没看见他们带伤来的。” “怀柔。” “所以是你指使他们来打我的了?” “他们想出口恶气,我都是他们大哥了,不能让他们心里有怨气。”树上的人事不关己道。 “连手下的情绪都安抚不了,”裴厌辞冷笑,“你行不行?” 树上的人跳了下来,锋锐的眉骨下压,显得眸光更暗。 “你小心说话。” “看来你想继续在博士的唠叨里虚度时光了。” “我不想听,难道还要你的批准?”戚澜冷笑,裴厌辞给出的条件他才不屑要。 “不想听课,给你逃课的机会你不屑要,你有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由啊。”裴厌辞莞尔。 戚澜浑身慑人的气场犹如实质。 裴厌辞仿若无觉,反而上前了一步,站在湖边的鹅卵石小径上,“我指点你收了徐度这几个手下,怎么感谢我?” “那是我的本事,不是受你指点。” 真是个不可爱的小鬼。 “那我可就走了。”裴厌辞笑眯眯地与他行了个礼,告别,“戚少爷和徐少爷慢玩,我就不奉陪了。” 绕过花丛,他才听到徐度后知后觉地叫出声,“原来你和那个姓裴的一唱一和,联手搞我?” 裴厌辞无声笑了下。 徐度揪着他不放,虽是只苍蝇但也烦人,何况身份还不一般,把人打了,难保大将军府的人不会出面,一点小摩擦影响到他的仕途,那就得不偿失了。且戚澜与他不对付,之后借着这事在背地里拱火,让他和徐度越闹越大也是有可能的。 从戚澜会答应这事的反应来看,上午的闹剧不是他在背地里指使的,可能他那会儿还没意识到自己和徐度之间的摩擦正在逐渐扩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等戚澜想要让事态更加严重的时候,他提前将徐度和戚澜绑一块,戚澜浮出水面,日后少借这事来对付他。 而徐度被打的怒火不再只有他承受,还多了一个公主府,大将军府的人如何也不能找两家权贵算账。 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吧。 裴厌辞美美地睡了个午觉,下午拿起书去了讲堂。 徐度和十几个狗腿子早上中午接连被打,此刻郁闷至极,手下给他揉腿,疼得他直想揍人。 “轻点,知道甚叫轻点吗,这点小事都不会做!” 喝骂声在一道清瘦的身影走进来后偃旗息鼓。 徐度看着上首的人,眼珠子跟见了鬼一样瞪大。 第77章 授课 你就是读书读傻了 “事不过三, 追到这边来打,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徐度眼里已经闪现出几分惧意。 “我是你们的老师。”裴厌辞晃晃手上的《周易》。 讲堂内传来一阵骚动声。 “就你?”徐度话刚出口,讥诮刚浮出眼角, 想到了甚, 又不甘不愿地低下头,“算了, 随便吧。” 裴厌辞看了一圈, 除了中午给他送饭的监生, 此刻跪坐在下面的二十多人全都是熟面孔。 中午在湖边都见过了。 除了受伤最严重的徐度, 其他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伤, 一动脸上就痛得狰狞起来, 脸上却看不出来。 清风徐来, 黑瓦屋檐下半卷的竹帘随风拂动, 投下一方方飘动的斜影。 裴厌辞打了个呵欠, 这种夏日午后最适合懒散躺在亭下竹摇椅上睡觉了。 底下人装模作样地跪坐好,暗自挤眉弄眼, 等着看他能讲出甚花样来。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裴厌辞认为这条亘古不变的道放在教书上也是一样的,刚开始就的要狠狠地树威, 给这些人来一个下马威, 让他们瞧瞧自己的厉害, 仆役出身,不代表毫无学识。 在翻开书之前,裴厌辞开始对其做一个大概的介绍, 道:“《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 是故知幽明之故……” “所以,儒家推《易经》为群经之首,是看在它能‘推天道以明人事’,其中包含了天地之道、无常之道、人伦之道,知晓了天地万物、自然之序,自然也能明白人事之秩序……” 旁听的监生问:“先生,倘若我们反过来,若用《周易》参透了人事,是不是可以反推天地轮转运行之道?” “是这么个,但很多人终其一生,连人事伦常都摸不透,你能透过天地一点皮毛,已经了不起。” 裴厌辞滔滔不绝地与那位监生说着,他对《周易》的解不如究其一生钻研这个的老学究,也就够他用在治国政上。 越是回答那位监生的话,他越觉得这人脑子灵活,没有书呆子的钻死,又不浮躁,条清晰,不卑不亢,算是个好苗子。 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转身往回走,周围二十来个人早没听他俩的对话了。 徐度和几个人趴在矮长几上呼呼大睡,剩下的人不敢闹腾放肆,看那眼神,早就神游开外,或者手里抓着个小玩意儿无趣地把玩。 邱秀正在数毛笔上簇新的毛,察觉到裴厌辞的视线,忙推了推身旁的徐度。 徐度浑身一抖,迷迷糊糊地睁眼,“散学了么?” “裴先生在看你。”他小声提醒道。 “这么困?”裴厌辞手里的书卷成一卷,在手心里不疾不徐地敲着,“身上不痛了?” 徐度面色一凛,忙把刚到嘴边的话吞进肚子里,坐正了身子,“听着呢。” “听懂了?” 他摇摇头。 裴厌辞把目光放到整个讲堂,一众监生纷纷摇头。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把火合着是放给瞎子看了。 所以他讨厌蠢货。 更讨厌蠢货扎堆的武将。 裴厌辞叹了口气,将自己备课的笔记丢给旁听的监生,让他可以走了,有疑惑就去格物堂找他。剩下的人待在自己位子上,爱做甚就做甚。 “多谢先生!”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一听不用学了立刻欢呼起来。 裴厌辞懒得管他们,翘起脚,自顾自歇着了。 徐度觉得这人教不了书,也管不住人,想到这个,他觉得自己让这人头疼了,又无比神气。 裴厌辞对这群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没甚好感,早早通知了散学,眼不见心不烦,自己也能早点回去。 他刚进了大门,就闻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檀香的味道。 无疏正拿着漆粉颜料给木偶人脸上彩——戏院里的木偶五官皮肤都是他画的。吴娘子正在一旁做刺绣,虽说裴厌辞每月都有给他们娘俩充足的银两过活,她也闲不住,总想多赚一点也是好的。 无疏见到他来,朝他主屋隔壁的屋子努了努嘴。 那里正是昨晚给王灵澈睡的屋子。 他还没走? 裴厌辞有点奇怪,正要走近,一位夫人从那间屋子出来了,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拿着帕子偷偷按了按眼角。 迎面撞见他时,那夫人神色镇定而矜傲地打量了他一眼,确定了大致身份后,强笑着塞给他一锭银子,“这段时日,澈儿就托裴大人照顾了。” “夫人这是哪儿的话,”裴厌辞没接,道,“王公子和太子殿下是好友,也就是在下的好友,在下不过是帮殿下照顾王公子。” 听他提起顾九倾,王夫人放下心来不少,心中又不免嘀咕,好似之前见过这人。 “夫人和桂景伯以后若是有空,都可来在下府上坐坐。” 这往来的多了,交情不就有了吗? “盛情难却,以后还得多叨唠裴大人了。”王夫人看着他年纪小又懂事的样子,不禁想起了王灵澈十几岁时也是这般的,不由叹了口气,“儿女都是讨债鬼,好容易帮女儿寻了门好亲事,儿子还不领情,还闹离家出走这种事,说出去都怕被人当笑话听。” “郑家子弟中应该还有更好的吧?” “男儿大些会疼人。难道要那个小的,过去又当媳妇又当娘的,我在夫家操持的还算少吗?” 不知不觉话说多了,王夫人有些尴尬,转了话题,“不过说来这事的确仓促又欠考虑,但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害我们,联姻百利无一害。裴大人若是得空,帮我们劝劝灵澈。我这儿啊,甚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执拗,爱钻牛角尖。我简直要被他气死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这种时候,应该帮我们劝他妹妹啊。” 裴厌辞敷衍着送走了人,想了想,敲了下隔壁屋子的房门。 房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夕阳照进了昏暗的屋子,桌上炉子里点着袅袅檀香,王灵澈侧坐着,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佛经,腕间的佛珠褪下,在指尖不停地滚动着,眉眼祥和地闭着,单薄温软的唇染上门外的夕阳,微微翕动着。 他样貌俊秀,浓浓的书卷气与佛香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宁静文雅的气质,此刻这种气质还混合着他单薄孤瘦的身上一层灰蒙的阴郁,变得更加纤细易碎。 裴厌辞都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走到他的面前,这才看到没有侧向门的左侧,额头破了皮,一丝血混合着鸦黑的墨汁顺着流到了脸上,滴在了烟紫色的绸衫上,污了胸前的一团。 不远处,一方砚台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磕碎了一角,沾着血渍。 “王夫人打的?” 翕张的唇抿了抿,半晌,空气中想起了一声轻轻的“嗯”。 看不出来,那个看起来端庄贤淑的夫人也会有动怒的时候。 “昨日他们互换了八字,”王灵澈手里的佛珠转得更快了,“我娘让我回去,太子殿下升了我的职,让我去太子府谢恩。” “你感觉你的升职是用你妹妹的婚姻换来的?” 王灵澈上身歪了歪,把脸扎进裴厌辞平坦柔韧的腰腹里。 裴厌辞琢磨着东宫那些属官没有几个可以动的,就算胡悯来称病,平日里左春坊大小事务都是秦雄在管。 当初他暗地里与秦雄说那通话,就是想着他若离开太子府,离开东宫,他便很难得知顾九倾的动向,有一个秦雄在里面,至少不至于让顾九倾脱离自己的掌控。 没想到顾九倾背着他已经与王家接触了。 王灵澈,他也需要这个人。 手指抚上怀里的脑袋,他将人扶正,指腹擦掉额头上的血污。 王灵澈眼尾耷拉着,大而清澈的眼眸巴巴地望着他,是沁入心脾的嫣红与明亮。 偏偏他要装作镇定的样子,假装没事。 不知怎的,裴厌辞的心就软了一些。 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来不及细思,他的耳畔已经听到王灵澈的声音,“厌秽须舍至究竟,方无可舍。我就是瞻前顾后,想了太多,取不得,舍不掉,身有所忿懥、有所恐惧,好乐,忧患,所以才不得其正。我决定了,待吃过妹妹的喜酒,我便正式出家。” “你真的能舍了这一身富贵?” 王灵澈坚定地点点头,“我决定在你这住一段时日,提前习惯一下苦日子。” “……”昨晚叫的一桌席面白吃了。 “算了,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见人又要感激地抱过来,他忙避开,“我打些水给你好好洗脸。” 说完他就去外头叫无疏。 等水打来,王灵澈将一脸脏污洗干净,裴厌辞也把创伤药带来了。 “嘶……” “忍着点,亏你还比我大,怎么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倒是很符合他印象中文弱书生的样子。 王灵澈有些不自在,眼皮半阖,嘟囔道:“有时候我倒觉着你比我大许多,成熟稳重的多。” “你就是读书读傻了。” “我早就舍了功名利禄那些累赘。” “小时候读书读傻了,大了以后念经念傻了。”裴厌辞嗤了一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眼睛除了看字,别的甚也不会。” 王灵澈脸色有些红,看了一眼裴厌辞,不知想到了甚,垂下了脑袋。 “抬头,你这样我怎么上药。” “哦。”他勉为其难地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难为情地看向裴厌辞。 这一看,才觉得两人的距离有点近。 王灵澈脸上臊的慌,可看对方镇定到毫无所觉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在小题大做。 “那你之后就不去顾九倾那边了?” “不去了。” 裴厌辞一个大男人,怎么身上有点香。 “你这官当得也够随性自在的,若说没人庇护着,哪里敢这般干。” 想着自己刚囔囔着要脱离家族庇护,他道:“那我还是去点个卯吧,晃悠一圈,若是无事就回来。” “行。”裴厌辞露出一个浅笑。 “不知道我这大寺寺正活儿多不多。”他动动鼻子,眼神湿漉漉地望着人。 “不在东宫了?” “太子殿下忒烦人,若非他,妹妹怎么会嫁到郑家去。” 也就他能把厌嫌太子的话说出来,何时听越停讲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你妹妹也没同意吧?”放下王夫人还想让王灵澈一起劝呢。 “她在闹绝食。”王灵澈有些烦躁道,“可惜她是女儿家,就算再气,只能待在后院里。” “你母亲太强势了,你和你妹妹早就应该学会反抗。” “你也是这样觉得的?这样不会有违孝道吧?”王灵澈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眼底充斥着欢喜与感动。 “不会。” 能被解的感觉真好。 ———— 裴厌辞每日早上去国子监,傍晚回来,日子有条不紊,过了个旬假,他回到国子监时,赶巧碰到了难得一见的祭酒大人齐祥。 依然一身酒气,不知刚从哪里醉生梦死回来,一步三摇地经过他身边,差点撞到了路过的监生,他忙拉了一把到身边,将人扶稳。 “裴哥好。” 原来刚才快要撞到的人是徐度,还是那么风风火火,走路不顾别人死活。 他打了声招呼,咧着嘴跑了进去,接着陆陆续续有其他人也跟着给裴厌辞打了招呼。 “裴哥,今日胡先生要点人抽背《论语》,要拿你的课赶紧背背。” “裴哥好,别他,今儿个咱们继续。” “裴哥……” “裴哥……” 一路打了十多次招呼,直到那些监生都开始上课了,裴厌辞这才能顾及烂醉成泥的人,刚要挪步子拖人,却见齐祥目色清明地看着他,眼里饶有兴致。 “你不会把徐度打了吧。” “打了。” “他娘不找你?”徐度是徐夫人膝下的独苗苗,徐大将军远在边关,徐老夫人和徐夫人打从他小时开始就溺爱得过分,也就养成了他那无法无天的性子。监中许多博士都担心惹祸上身,见他扶不上墙,也便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了。 “没有。”裴厌辞狡黠地眨眨眼,“打了脸他也没告状。” 齐祥感兴趣了,两人一路往他的监舍走去,边走边闲聊。 “不愧是郑相在陛下面前要的人,既然能收下你,自然也该护着你。” “郑相不知这事。” “那你怎么收服那群臭小子的?” 裴厌辞摸了摸鼻子,琢磨着是说让他们歇着大白天趴桌上睡觉呢,还是说他用《周易》给那群小子算命玩,把他们个个惊得不得了,这才几天,就诓他们背出好几篇文章了。 好像哪种都是不务正业,不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能干出的事情。 “行了,你有你的师道,”齐祥的监舍到了,却没让裴厌辞离开。 他想了想,还是扶着人进去了。 屋子很乱,到处都是带着字迹的纸业,旁的却也干净整洁,不过即使开着窗户,还是充斥着淡淡的酒味。 “帮我收拾一下吧。”齐祥挥挥袖子,走到榻边坐着,身子歪向一旁的方几靠着,睡眼惺忪。 裴厌辞随意整了整他的桌子,将书整齐摞在一起,蓦地,他抽出几张纸,匆匆看了一遍,望向窗下即将要睡着的人。 “大人有意要改革国子监?” 这个烂成一滩醉泥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锐意进取的人。 “唔?哪个?”齐祥睁开浑浊的眼,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你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 “就塞在桌板底下,露出了一角。” “遭了。”齐祥叫了一声。 话音刚落,裴厌辞身后的书桌颤了颤,“咣当”一声歪倒下去,堆摞整齐书纸再次散了一地。 “……” 第78章 考核 我在督主府日日惦记着你,你一开…… 裴厌辞默了一瞬, 总算知道这里为何这般乱了。 堂堂祭酒,用着一张随时会倒塌的破桌子,未免太寒酸了些。 “没事, 多倒几次就习惯了, 不过下次记住,别动这些纸。”齐祥一副过来人似的传授经验, 伸手扯过他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 丢到一旁, 去抬桌子。 “帮把手。” 裴厌辞站在另一头抬动桌面, 嘴里道:“大人写的那些改革之法, 我来好几日了, 怎未在旁人的说的监规中提起。” 他们俩齐心扶正了桌子, 裴厌辞随手拿别的废纸塞了桌面与桌腿间的缝隙, 看了眼那纸塞进去的方式, 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拍了拍手。 “甚改革?”齐祥砸吧着嘴道, 酒喝多了, 嘴里又干又渴,突然一拍脑门, “哦, 你是说国子监的改革, 我就说我放哪儿了,找了好几天了,原来被我拿来垫桌子了。” “……”这纸分明就是故意塞的, 按照正常的方式塞到桌面底下的缝里的话,他压根看不见,自然不出来。 齐祥打了个酒嗝, 一股酸臭之气熏的他自己都受不了,手在身前扇了扇,道:“还好你找出来了,原来还有这么件事忘记做了。正好,你也知道,我八月就要致仕了,最后这两个月我就不管事了。在这位子上待了这些年,总想对国子监存在的些许弊病下手,但总因为各种原因拖到了现在,上面是我一位小友的改革见解,你拿下去研究研究,想办法拟个章程出来,过几日颁布吧。” “大人在这位子十几年都没办法解决,让下官过几日就拟出个解决办法?”裴厌辞哭笑不得。 虽然他也有想要赚功绩的心,这也未免太快了些。 “改革最重要的一步是发现问题,这样才能有的放矢,现在我帮你解决了,就差针对各项弊病对症下药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转身拿杆子去支起窗户通风。 “堆积了满屋子的臭气,也该进来点新鲜的了。” “好吧。”裴厌辞摇头,将散落的书纸捡起,对齐垒好,将那写着弊病和改革的纸折了折,塞进了袖子里,眨眼间,齐祥的呼噜声已经震天响。 他笑了笑,给他扯了张毯子盖上,退出了屋子。 从监舍出来,他回到格物堂,赶巧碰见了方清都,对方闻见他一身沾染的酒气,问:“齐祭酒来了?” “是,方才在门口遇见,扶他到了办公监舍歇着了。” 方清都眼皮抬起,眼里带着一分忌惮和两分不屑,“别看他总醉得不省人事,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谁是真才实学,谁是靠别人进来的,分得一清二楚,谁也别想干涉他的决定。” “恐怕在方大人眼里,我是后者那类人吧?” “你自己心里清楚。”方清都冷笑。 “方大人对我似乎存在偏见?” “不敢。裴大人别太多疑,国子监往来无白丁,不是曾与裴大人为伍的蝇营狗苟之辈,大家一视同仁,不是踩高捧低之辈。” 难道还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所以,让我去给徐度他们教书,不是方大人的意思了?” 方清都面色板肃,看不出一点波动。 “那肯定就是祭酒大人的意思了。”裴厌辞微笑,“我倒是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了。” 原来收服徐度是齐祥对他的入门考核。 现在对国子监的改革,就是正式考核了。 同为副手,方清都肯定也拿到了差不多的考核,这项考核应该就是齐祥选择继任者的依据。 方清都在国子监多年,权威极重,受尽爱戴,也熟悉各类章程。他才来不到半个月,在这方面实在吃了大亏。 不过国子监祭酒,这职位他有点感兴趣,想试一试。 方清都扯了扯嘴角,“先不说别的,看看你都教成甚样了,与监生称兄道弟,毫无师表,简直不成体统,还有小半月就是月末考核,你最好在这段时间里好好教教他们,别到时候太难看,贻笑大方。” “方大人是怕我教得太差,回头祭酒大人把教这群监生的活儿又还给你么?” “好心当作驴肝肺。”方清都冷哼一声,大步离开。 ———— 裴厌辞今天没教那群小子周易算命,拿着那几页酒气熏天的纸看了一下午,发现拟这文章的人有个特点。 国子监目前存在的问题他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洞若观火,字字珠玑。但到了谈解决之法时,总以儒家大同社会的想状态为标杆来对照今时今朝,显得想法空浮、不切实际。 这属于会发现问题、但不会解决问题的高手。 不知怎的,裴厌辞就想起了之前的税法改革。 发现税法弊端初显的人,他之前猜测过是郑相门客,后来猜测是棠溪追,直到棠溪追告诉他,那个人名叫萧与。 一时间,他的心有点痒。 皇帝总对某方面有特殊能力的人才求之若渴。 齐祥能指出这么辛辣尖锐的问题,他是不觉得奇怪的,就是他这位“小友”功底不够深厚,像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书呆子想出来的办法。 ———— 一路思考着这些事情,马车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毋离小声道:“大哥,督主府到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勾着檀褐色的绸帘撩开,一道挺拔修瘦的人影弓着身子跨步走出来,“你先回去,晚上照顾好无疏他们。” “你今晚不回去了?”毋离看他利落地跳下马车,不由诧道。 偃月眼被夕阳照得有些眯起,他笑得温柔:“嗯,不回去了。” 毋离不知想到了甚,脸色有些木,“好吧。” 见人刚转身要走,他忙叫道:“明日记得带一盒酸梅鹅片回来。” “……你除了吃就不能惦记惦记你大哥的安危?”此番前去,他可是羊入虎口的。 之前好歹还会应付着关心他两句。 毋离挥手赶他进去,座下的马已经开始往前奔走,他还不忘嘱咐,“一定要督主府厨师做的,外面买的可难吃了,我尝得出来好赖。” 这么会吃,怎么不把自己阉了进督主府当内侍去。 裴厌辞四下看了看,走到门房处,还未开口,一位内侍已经从小门出来,将人迎了进去。 “裴大人,里边请。” “我之前见过你,是不是在千岁跟前当差?”凡是见过一面他都有印象,“就是当时没问名字,有些遗憾。” “难得大人记得奴婢,”那人忙道,满脸谄媚,“奴婢叫万喜,几个月前刚认了九千岁做义父。” “这名字吉利。” 这府裴厌辞之前住过几日,还算熟悉,眼下也无需万喜带路,大步疾走往棠溪追的院子而去,刚推开门,赶好瞧见棠溪追身子歪靠在紫檀椅上。 不知为何,他察觉出这人有种匆忙的意味来。 可能是他额前的一缕碎发垂落在脸颊的缘故,划过那双惊心动魄的瑰丽眸子,显出我见犹怜、欲拒还迎的意味来。之前连在床上看着他都是端庄地游刃有余的模样,此番见了,让裴厌辞失神了片刻,一时忘了行礼。 霍存从屋里出来,殷勤地行了个礼,“给裴大人问安,裴大人自打升迁了之后,都甚少来府上走走了,别担心,小的都派人做了充足准备。” 身为扼鹭监的二把手,掌刑千户,他派人遮掩裴厌辞来过这里的行迹简直轻而易举。 “以后可能时常来走动走动,还得多劳烦霍大人了。”裴厌辞也拱手回礼道。 既然身在官场,那就是看职位,这些繁文缛节不得不遵守。 霍存见他不卑不亢,瞧不出半点阴阳怪气折辱他的意味,面上更是惶恐,“这是做甚,折煞奴婢了。” 他勾着修长的小指指甲,抬手去扶裴厌辞的腕骨,身后传来一声清喉,吓得他又忙缩回了手,讪讪笑了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裴大人日万机,终于晓得过来瞧瞧本座死活了。” 细细的水丝从旁边小溪的水车飞溅出来,棠溪追一手撑在额头上,肘尖支在扶手上,慵懒随性,眼皮涂着浅粉的胭脂,乌长浓卷的睫羽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意兴阑珊地扇着,身上藕粉间白的夏衫单薄却边型挺括,下摆凌乱地散在赤足边。 活生生一幅美人品夏图。 “给九千岁请安。”裴厌辞忍着笑意,给他也行了一个礼。 “免了,本座最烦这些,你们都下去吧。” 院子围了一堆的内侍纷纷无声告退,霍存最后一个走,离开前犹豫了下,把院门带上。 万喜看他这样,不冷不热道:“千户看起来与裴大人很是交好呢。” 霍存的殷勤谄媚随着院门关闭也跟着在身上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又是那个曾在扼鹭监大牢手握皮鞭能对裴厌辞动手的人。 他的小指指甲搔了搔头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行,只是你吧,还远远不到火候。” 他们常在棠溪追跟前,自然知道裴厌辞的重要性。 只是,裴厌辞也是第一个把他当人看的人。 霍存眉眼间落了一分愁丝,很快又被惯常的阴戾狠辣替代。 “裴大人瞧不上你的,收拢你那些脏心思,别指望利用他笼络义父的恩宠。” 万喜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眸光微暗。 这头院子里,裴厌辞见四下无人,道:“千岁,我找你个事儿。”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棠溪追冷笑,正要直起身子,不知想到了甚,又歪了回去。 “说吧。” “帮你画春/宫/图的那个萧与,能帮我引荐一下么?” “我在督主府日日惦记着你,你一开口就在我面前要别的男人。” “好了,别演了。”裴厌辞笑道,“晓得我不来你好生无趣,这不巴巴地亲自将自个儿送过来了。再故意说这些拈酸吃醋的话很没意思,我可就走了。” “你不就仗着我的宠爱肆意妄为,都敢将人要到我头上了,怎么,你也想买两本春/宫/图?”说着,棠溪追嘴角泄出一抹邪性,活像桃花成了吃人的精怪。 他伸出手,枯白修皙的手指勾着裴厌辞棕绿色的细绸浪纹腰带,眼皮掀开,抬眸,似是又承受不住他端方刚健的身躯透露出来的强大气场,微微眯起,眼神逐渐迷离,湿润,因为眼皮和眼睑脂粉涂就的粉色,添了几分凄楚与无害。 一手撑头,一手手指慢慢将人勾着拉近。 “没有,正经事。”裴厌辞没拒绝,由着他闹。 垂在脸颊前的碎发无辜,清纯,柔弱,殷红柔软的唇瓣微张,小巧的舌尖划过牙尖,舔了舔嘴唇。 裴厌辞一身苔绿色轻薄缎衫柔软贴身,腰带将他这腰掐得纤细,打自进门起,视线就移不开。 也只有棠溪追知道,剥了这衣裳,这覆着薄肌的腰有多柔韧,可以由着他性子弯折。 他再次抬眸,仰起雌雄莫辨的脸,笑道:“到了我这里,可由不得你正经了。” “春/宫/图是死物,哪里有奴婢亲自伺候来的好。” 第79章 巴掌 小孩的阳气,哪里有皇帝身上的阳…… 就在棠溪追温热的唇息要触及到裴厌辞的衣裳时, 他的手腕被抓住了。 棠溪追疑惑抬眸。 “千岁是不是太心急了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人,开口的语气已经带了命令的意味,“我要见萧与。” 棠溪追插进腰带中的食指动了动, “时候不早了, 萧与明日妥妥给你叫来,难道还不相信奴婢合作的信誉么, 哪次你要甚, 不都给你弄来。” 他才开口过几次, 之前当奴仆时反倒没少被他利用。 “现在, 先把正事解决了。”裴厌辞将他的手指从腰带中抠拿出来。 “行。”棠溪追意兴阑珊, 上身往后靠了一靠, 浑身透着一股被拒绝的恹倦, 蓦地发觉自己额前垂下了一缕发。 惨白的手指轻轻挑起, 他略带错愕和惊慌地看了裴厌辞一眼。 下一刻, 他将那缕发缠绕在指间,眼中发戾, 利落地就要将其扯下来。 裴厌辞眼疾手更快, 按住手腕阻止了他,“你这是做甚?不嫌疼吗?” 这人好端端的, 自虐做甚。 这一撮发扯下来, 少不得沾皮带血, 他不嫌疼,自己看了都牙酸。 “它是不是碍着你的眼了?”他的手指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放过,黑白分明的指与发, 黑白分明的瞳孔,泾渭分明,黑得深沉癫狂, 白得惨淡冰凉,眼里的狠厉幽怨,分明想与裴厌辞彻底纠缠在一起。 不绝不休。 “嫌我邋遢?” “没有。”裴厌辞琢磨不透他的想法,就像他之前总猜不出为何会在一个不该见到人的时间场合碰面。 “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他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将他指间紧紧缠绕的头发松开。棠溪追的腕骨很粗,他的拇指和食指环成一圈才堪堪箍住——其实他个头很高大,健硕,武功身手更是高深难测,偏偏幽怨地看着人时,裴厌辞总忍不住心中错乱一颤。 这就是只勾人的妖精。 但你绝对不能被他的表象所迷惑,所谓深情,都只是他达到目的的手段。 裴厌辞深知这一点,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 棠溪追毫无背景后台,仅凭他自己的手腕,就能在个个人精的皇宫里一路厮杀,成为权倾朝野、人人胆寒的扼鹭监督主,和他一样,感情这种软弱无用东西,早就摒弃在外,心坚如冰。 他们这种人,也不相信别人对自己的感情——自己可以在适当的时机展露出适当的情绪,诱捕,误导,伺机狩猎,自然别人也可以。 他们不奢求别人的真情,也不给予别人真情。 他们独立而强大,因为都明白,权力,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最大底气。 但是,他开始对某个人、某种情绪产生期待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裴厌辞闭了闭眼,放缓呼吸,将头发从手指间松开,这才松开他的手。 “若是这缕发碍着你的眼了,那就别到耳后去。” 棠溪追面色淡淡,“那岂不是更怪。” 无论披发还是扎发,每一根发丝的位置,都是在他精心算计过后呈现出来的效果。 他头顶一轻,半束的发冠被拿走,如瀑的长直乌发倾泻而下,落满肩背腰间。 裴厌辞眼里闪过一抹惊艳,眨眨眼,按下躁动的心,视线飘向别处。 棠溪追没有错过他眼里的惊艳,终于莞尔。 “本座美吗?”他终于找回了自信。 裴厌辞因他这句话而转眸,手指不自觉抚向如缎般柔软发亮的乌发,将垂到前额的碎发别到他的耳后。 “很美。”美得惊心动魄,犹如神祇,却又能勾起人心底最肮脏俗恶的欲孽。 棠溪追歪了歪脑袋,脸颊在耳畔边的手上蹭了蹭。 他怎么能这么温柔地待自己,很容易沉醉着陷进去的。 “小裴儿先付点利息给我好不好?” “嗯?” 裴厌辞还未反应过来,手上传来一股劲,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跌坐在棠溪追的大腿上,肩膀抵在椅子扶手上,腰前后各环着一只手,慢慢收紧,将他禁锢。 这把椅子专门为棠溪追的身形量身定制,乍看之下有些大,再挤进一个他,就狭小逼仄起来了。 “你又发唔……” 剩下的话被欺上来的唇堵了回去。 棠溪追的吻汹涌、热烈、潮湿,与冰凉的唇不同的是,他嘴里温热,温度不算太高,只是在感受过他的唇温后,乍然被陌生的舌头舔舐,烫得他头皮发麻。 舔舐完后,他的舌便要开始攻城略地,侵占原本不属于他的唇齿,舌头,气息。 直到染上独属于他棠溪追的味道为止。 “萧与……给我叫来……”这人不讲武德。 他跟人家谈条件,人家先动手要利息。 “给你,马上给你叫来。”棠溪追退开他的唇一点距离,声音飘渺鬼魅,而后又堵上他的嘴。 裴厌辞脑后束着的发冠也跟着落地,乌发刚落下,一只手从后颈处伸上来,五指张开,犹如五条贴着冰凉鳞片的小蛇,顺着头皮穿过发缝,牢牢掌锢他的后脑。 仿佛为了惩罚他这时候嘴里竟然还叫得出别人的名字,棠溪追的吻凶狠又恶劣,仿佛要从他的嘴里将这个不听话的灵魂用舌尖勾出来,最后只留裴厌辞的躯体,任由他把玩抚弄。 “呜……”裴厌辞的唇变得柔软湿润,轻易地,就被尖利的牙齿咬破了皮。 一股几不可闻的血腥味弥漫开,某人的瞳孔慢慢地变成了浓郁深沉的紫。 更加兴奋了。 “啪!”他毫不客气地在那张摄人心魂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可惜他早已筋松骨软,手打在棠溪追的脸上轻飘飘的,没半点威慑力,反而更像调/情,自己反被压着向后仰去,后背绷得像一张弦满的弓。 “啪!”裴厌辞这回手上聚力,狠狠地朝他的脸上打去。 棠溪追荒白的脸上很快浮现出几道不自然的红,反倒有种遭受过凌/虐的美。 火辣辣的疼痛感让智清醒了些,他松开唇,退开些许距离,幽森的目光仍灼灼地盯着裴厌辞的唇。 那张唇有点肿,下嘴唇中间破了点皮,像被迫催熟了的石榴,被撬开了坚硬的外壳,吐露处饱满多汁的暗红石榴籽。 他珍而重之地在那破皮的地方浅啄一口,这才不舍地放开人。 裴厌辞后颈搁置在扶手上,仰头喘着粗气,眼里湿红一片,目光有些涣散。 抬手又是一巴掌朝棠溪追的脸上甩去。 “来人。”他将手背垫在裴厌辞后颈处,以防硌着他,另一只手指尖挑起他颊边凌乱濡湿的碎发,突然心领神会。 这种散乱的美,简直看得他心潮澎湃。 当然,只允许出现在他的身下。 院门外响起霍存恭敬的应答声。 “叫萧与过来。”末了担心某人以为他耍花招,强调道,“现在。” “是。” 院子内外又恢复一片安静。 裴厌辞浑身有种得不到尽情满足的躁动,又有种空/虚的困懒,推了推贴着他胸膛的人,声线嘶哑,“他多久来?” “应该不到一炷香。”棠溪追笑道,“他就住在府上。” “容我洗把脸,你伺候我梳发。” “好。”棠溪追直起身子,扶着他站起来。等人转身进屋了,他才站起来,跟了过去。 在檀木椅子里侧,一只人的完整手骨惨白地卡在椅背拼接缝隙处,骨与骨之间的关节处能看到细线串联以及多余的丝线——还是个半成品。 ———— 裴厌辞匆匆洗了把脸,冷水的刺激让他唇上破皮的地方的灼热感减轻了些,只是这回两瓣唇被磨得狠了,如何都觉得红得妖冶异常。 除了红了点,其他也还行。 他便不在意这个了,转头做到方凳上,任由棠溪追给他梳头束发。 “我这手艺,还是上一任御前大内监教给我的。” “李道玉?”裴厌辞微微偏头。 “别动。”棠溪追轻声道,将他的脑袋掰回去。 梳子轻柔地抚过头皮,这手艺的确好。 裴厌辞舒服地眯起了眼,不知怎的,想起无疏之前讲的闲言碎语,之前他都不在意,也不爱嚼人舌根,此时心里不免生起一点子膈应,道:“听说李道玉喜欢小孩子,他在你们当中也算一手遮天了,你又生得这般好,他不惦记你?” 棠溪追道:“义父他老人家喜欢十岁以下的孩子,尤其是六七岁的,绝大多数内侍入宫的时候都是这个年纪。我入宫时都十三了,算年纪大的,嫌我脏,还不男不女寒气重,反倒不用费多少心力就逃过一劫。” 说着他弯下腰,嫣红的唇像终于吃够了精气,湿润饱满,在如玉细腻温滑的耳朵边,故意掐细了嗓音道:“他最喜欢先将那些小孩子的下颌骨掰错位,这样那些稚嫩的嘴就不会因为不懂事而乱咬,之后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做自己的事。若是小孩嘴酸了,不慎违了他的心意,他会给人一顿毒打,哪怕在睡觉,他都相当警觉——作孽太多的人,哪里能睡得安稳。” 裴厌辞皱眉,隐隐有些不适。 棠溪追观察着他的脸色,手指穿过发间,细细感受着冰凉的发丝滑过指间的感觉,嘴里慢条斯道。 “义父认为,小孩阳气最是旺盛、纯粹,口舌温热,更是阳气旺盛之地,倘若时常拿他们的嘴温着,没准他又可以重新当男人。” 人拥有了一定的权力,就会滋生出狂天的妄欲。 一个正常的男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对于这个的执着,犹如飞蛾扑火一般,仿佛有了它就能重获新生,捡起那些被踩到泥尘里的尊严,傲骨,重新拥有享受普通人的人生的权利。 但他觉得,小孩的阳气,哪里有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身上阳气重。 “等等,你们没有全切了吗?”裴厌辞打断他的沉思,突然好奇地扭头看他。 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向棠溪追的腿间。 棠溪追下意识紧了紧腿。 第80章 困境 你想剜了谁的眼 “你眼珠子往哪儿瞄呢。”棠溪追阴测测地扯开嘴角, “这么漂亮,我下手时可是会心疼的。” 他的白色白袍和藕粉色褡护都束在银米珠累嵌连环腰带中,裴厌辞只来得及瞥了眼他腰带正中的圆润油红的鸡血石, 眼角就被冰凉的指尖抚上, 难耐地闭上了眼,撇开脸避了那手指, 再次睁眼时, 哆哆目光射向他。 “你想剜了谁的眼?”他的嘴角浮起冷笑。 “说笑呢。”棠溪追就是喜欢他这矜贵傲雅的模样, 赔笑道, “人应该快来了, 你再动就来不及梳好了。” 裴厌辞只好重新看向镜子。 若真将手伸向他的腰下, 他可不会认为棠溪追只是说笑。 罢了, 那等秽眼之地, 他也懒得瞧。 头发快梳好时, 院门被敲响了,棠溪追允了一声, 很快, 霍存带着一个将近三十岁的青年走了进来。 男人五官齐正,个子比寻常男子更矮瘦, 一身华贵的窄袖锦袍撑不起来。他走路时头身不动, 但若细看, 那双尖细的三角眼总好奇地不住往左右瞄,似要窥探些甚,而嘴角总不经意地得意勾起。 鬼奸巨猾。 裴厌辞透过窗子看他从小径处一路走来, 心里对此人做出了初步判断。 棠溪追原本还磨蹭着,见萧与进来了,三下五除二将玉冠戴好, 服侍裴厌辞站起,好衣襟,让他先出去。 裴厌辞从卧房里出来,赶巧碰见了萧与正撩起下摆跨进前厅。 他明显没想到这里还能遇见旁的人,双脚在门槛一前一后凝滞了下,这才迈步进来。 “这位公子倒是瞧着面生,在下萧与。”青年知道这人能从后厅出来,身份必然不一般,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先行躬身行礼。 “裴厌辞。”他也回礼道,微微挑眉。 这里是棠溪追的主院,不见此人有任何局促拘谨之处,想来他们关系不错。 “早就听说萧公子名讳,如雷贯耳,今日特地央了九千岁与你相见,希望不会扰了公子。” “是萧某荣幸。” 两人嘴里互相客套着,让座一番后,这才坐定。 “不知裴公子今日找萧某是为了何事?” 这时,棠溪追也给自己梳好了发,走了出来。 萧与和裴厌辞忙起身行礼。 “坐。”棠溪追没坐到他们那边,兀自到了旁侧的长榻侧卧着,“今日是裴司业找你,别在意本座。” 屋内出现两排美婢,各自将厅内蜡烛点燃,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四周亮堂起来,萧与行完礼直起身的时候,目光正好扫到棠溪追的左脸。 荒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明晃晃地多了几道交错的红色条状肿痕,一看就是别人的巴掌打的,凄艳靡丽,惹人无边遐想,又危机暗藏。 萧与顿时觉得他脸上带着警告的笑瘆人得紧,收回目光,再看向裴厌辞时,发现这人的唇有点不对劲。 破了点皮,整张嘴有点肿,红得不自然,明显刚刚饱受过蹂/躏。 萧与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遭,想说点甚又不敢,憋得有点辛苦。 懂,都懂。 裴厌辞正在亲自为两人倒茶,错过了这一幕。 安静到略显压抑的厅内忽而传来一声棠溪追的浅笑。 裴厌辞抬眸,将询问的目光扫向榻上的美人。 棠溪追锋利的眉骨下压,浓稠的阴影里,墨瞳投向自己的视线阴湿而贪婪,带着炫耀的姿态露出自得的微笑。 他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终于得到了一块完整鲜美的肉块,迫不及待地留下自己的印记,叼着它从臭水中探出脑袋,濡湿成结的毛皮还未晾干,就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得到了宝贝。 萧与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揶揄,脑海中已经开始浮想联翩,若非棠溪追还在这里,他能当场执笔就开始作画,全然不顾及旁人。 他的视线如此明晃而直白,裴厌辞想忽略都难,不免脸色淡淡。偃月眸子眯了眯,他将手从袖中拿出,并未取出任何东西。 他舔了舔破皮的嘴唇,正色道:“之前听闻朝中正在热议的新税法改革,最先是从萧公子笔下流出,那时便已对公子心生几分敬仰叹服之心。在下有幸入朝为官,忝列国子监司业,今欲改革国子监,力除积弊,不知萧公子能否为在下指个方向。” “不敢当。”萧与身上无半点官职傍身,如此礼贤下士,他的语气比刚才的散漫多了几分惶恐客气,正色道:“在下有幸曾研究过国子监造成如今结果的缘由,痛陈过当今乱象。” 接着,他指出了国子监当前亟需解决的四个问题。 其一,入学监生品行学问逐年下滑,出师考核形同虚设,严进宽出之下,乱象频生,有徐度之流依靠祖辈功勋进来,成日只知走鸡斗狗,流连于赌坊青楼,一做学问就睡觉,朝中结党抱团的风气在这里也日益深重。 二来,国子监从前对大宇各州府的官学是有管辖权的,但随着大宇国土日益壮大,出现了鞭长莫及、捉襟见肘的状况。三十年前,先帝干脆让各州府刺史一并管了各自辖下的官学,这无疑削弱了国子监的地位和权力。 第三,国子监没了对各州府官学的管控,其拟定法策治权也随之被剥夺,如今只管着安京这一亩三分地,成为了对国子监最致命的一击。 郑家和其他世家一直想劝说太子用自己派系拟的税法条策,无疑是因为其中暗含着巨大的真金白银利益纠葛,还有极大的权力分配。 没有了法策拟定权,管不了各州府的官学,就没有话语权。 第四,国子监式微,州府官学各自为政,导致私学崛起,这些年来,状元频频出在各大名山书院之中,鲜少有官学出身的学子出现,这又导致了一个问题——书院高昂的束脩让穷苦出身的布衣百姓的孩子毫无出头之日。兜兜转转,朝中还是那些姓氏那些人。 除了第一点,剩下几个问题一环扣着一环,最终成为拖垮国子监的死结。 他嘴里提起的“拖垮”一词,就目前来看还有些危言耸听,国子监仍有虚名在外,依然是全大宇文人学子最敬仰向往之处。 只是内里,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能感觉到其悲凉之处。 萧与叹道:“可惜,举措想得再好,也得落地实施。改革一事困难重重,齐大人曾与礼部和三省抗争了五年,没有成功推行过一条举措不说,国子监的地位还在不断下降,礼部在今年会试中找了个错处,欲夺了国子监三年后协会试的事务,好在我与督公大人交情不错,这事才罢休。” 这是削权。 现在的国子监权力已经不大,若还没了协礼部主持会试的资格,只怕地位更加难看,日后国子监空有虚名,而无半点实权。 那裴厌辞待在国子监有何意义呢? “萧公子与齐大人很熟?” “齐大人是萧某的忘年交,也曾与他讨论过改革一事,不过最后不了了之。” “国子监怎么闹成如今的地步?”裴厌辞道,萧与所言与齐祥的文书陈述差不太多,“之前那好几任祭酒都不作为?” 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变成这样的,从文书中列举的历届国子监高中前三甲数量来看,至少从三十年前先帝的一些改革就开始了。 “害,说到底,还是礼部那些人不作为。”萧与鄙夷道,“心中无大局之人就是如此,只在乎自己手中的一点子权力,全然不顾大宇的未来。礼部那群人自认位居六部之首,揽权揽得厉害,背后还有柳河郑氏撑腰,更是看不惯文人的风骨和做派,说他的话是危言耸听,惑乱朝纲。若非督公大人这层关系,齐大人早被他们弹劾进死牢了。” 裴厌辞听他接连两次对棠溪追感恩戴德的话,心中有些微妙。 这人的态度不像可以阿谀奉承之辈,可见是从内心深处有感而发的。 之前他在顾九倾府上时,时常听闻棠溪追如何暴虐无度,把持朝政;到了这里,他又听到郑家如何结党营私,利用礼部的人排挤国子监。 对此他不置可否。 就如他曾对无疏说的,倘以黑白曲直来分辩政务,你永远在摇摆,在迷茫,很多事情是永远分不清是非对错的。 你只要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就好了。 等你站在足够高的位置,自有大儒为你辩经,所有黑与灰,都会变成了白。 而眼下,他需要一次改革,让齐祥看到自己的能力,同时以此为功绩,坐上国子监祭酒的位子。 这对他而言很重要,也是当下唯一的出路——算计了一次郑清来,这位可不会给他第二次算计的机会。若不前进,他将永远困死在国子监司业这一亩三分地里。 这时,裴厌辞从袖中拿出齐祥给的文书,萧与只略略瞄了一眼,道:“这纸上所述,正是前不久刚结交时与齐大人共同商讨之策论,竟在你这。” 裴厌辞有些哭笑不得,他本意是想着,这人若能敏锐察觉到税法弊端,自然对朝中内外局势了然于心,也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国子监弊端,这也与他所料不差。但这份文书是萧与和齐祥共同草拟的,那么上面那些可笑的举措,不就也是出自两人之手? “齐大人就没有对上面举措提出一点疑义?”裴厌辞有些无语。 “他是觉得不妥,但他之前与礼部争辩了五年之久,没有半点结果,终于察觉到可能是自己的举措不妥当,在我的一力劝说下,终于妥协。” 有没可能是人家被打击得已经失去了信心的原因,而不是被你的歪劝服。 “怎么,你觉得这举措不妥?”萧与心里有些不满。 “恐怕实施起来有困难。”他委婉道。 萧与脸色有些难看,若非棠溪追在场,管他天王老子,他都要当场掀桌。 “算了,别说实施了,连通过都难。齐大人之前拿着这个去礼部与他们争辩了几次,同样也是无功而返,回来后也没再发火怒斥他们了。” 说着说着,他叹道:“感觉他也变了。” 随着他一声叹息,前厅里陷入了一阵压抑的沉默。 半晌,裴厌辞起身送客:“在下明白了,今日多谢萧公子。” “裴大人客气。”萧与随着他的步伐走到门边,遥遥望了眼他身后的棠溪追,脚步有些犹豫。 从刚才开始,督主大人一直没说话,但无形中散发出来的骇人气场,让人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日有用得到萧某的地方,大人尽管提。” 除了棠溪追,他可以拒绝全天下所有人,哪怕是皇帝。 但他欠了棠溪追不少人情债,今天这宦官还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挑明了两人关系,他知道其中暗含的意思。 方才裴厌辞不先将他与齐祥拟的文书拿出来,而是先问他对国子监的看法,明显有试探他深浅之心,存有招揽之意,他虽厌极当官的虚伪,不能不给棠溪追面子。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裴厌辞将人送走,扭头就见到棠溪追已经开始脱衣服了。 “我要去戏院一趟,今晚可能就不回来了。” 棠溪追面色一顿。 “哦,对了,拿块普通的通行令牌给我。”裴厌辞伸手道,“我不要你的,麻烦。” 眼下不早不晚,将将快到宵禁时间。 棠溪追看着向他摊开的泛粉的掌心,“哼”了一声,撇过了头。 80-90 第81章 构想初显 大宇,会变好吗? 一辆朴素的马车行驶在宽敞空旷的石板路上, 马蹄有节奏地抬起落下,“哒哒”声不绝于耳。 从城东皇城脚下的平康坊到城西西市附近的醴泉坊有将近三刻钟的车程,坊与坊之间来往着夜间巡逻的金吾卫, 若是看到有人逗留, 将被杖责二十。 当然,就算再严格的规定, 也有特权的存在。 若是碰到扼鹭监办事, 金吾卫哪里出声说一个字, 只怕避之不及, 生怕对方看到自己。 过了皇城前的大街和朱雀街路口, 道路两侧的御沟旁间种着的槐树已经生花, 如覆雪般白, 在静夜中飘荡着暗香, 随薄凉的晚风撩开帘子送进来。 马车内灯火点点, 裴厌辞根据齐祥和萧与对国子监目前暴/露出来的弊病,脑海中梳一份自己的解, 使唤棠溪追伏案执笔, 他歪靠在一旁,手肘支着上身, 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口述。 灯火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 阴暗黑影与暖光交替在棠溪追身上流连, 鬼魅而灵动。 偶然间从思绪中抽离,往对面瞄了一眼,九千岁带着些许嗔怨却又听话地执笔, 认真记录下他的一字一句。 他不禁莞尔。 直了身子,手架在矮几的另一头,探了脑袋去瞧他写的字。 刚则贴画, 媚若银钩,字字挺拔隽峭,自带别样的潇洒风流,细究之下,又暗藏骇涌的机锋。 他是茫茫纯白的染黑者。 裴厌辞正为这字而惊艳,额头突然被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抬眸,棠溪追的面庞高于视线,又近在咫尺。 脑海里有一刹那的空白。 一切都想不起来了。 恍惚了一瞬,直到棠溪追退开些身子,弯下身视线与他平齐,他才回过神。 棠溪追一脸和善,笑得眯起了眼,“再这般看我,我就把你压在马车里,用玉/势弄到你泄得合不拢腿。” 他是不知道自己这卸下一身防备朝他探头探脑的样子有多可爱吗? 真让人食指大动。 裴厌辞嘴角微僵,下意识瞄了眼车厢四周的暗格,这是棠溪追的马车,没准真能找到几个房中之物。 马车外慢慢响起了嘈杂声,醴泉坊不同于权贵云集的平康坊,这里晚间依然热闹,一队武侯铺正排成一列带刀巡逻。 “哪个阉人跟你似的,成日只想着那事。”裴厌辞坐正起来,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嘴。 爱瞧春/宫/图,爱点催情香,身上那玩意儿偏又不中用,想泄都泄不了,难不成迷恋欲/火焚身的滋味?可看他一直神色如常,连上次在床上,他腿都勾住了这人的腰,棠溪追都稳如泰山,一脸平静地浅笑看着他沉沦,自己无欲无求。 他不解,也不想解。 好奇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是产生喜欢的开始,他对此并无兴趣。 “写完了吗?” “嗯。”棠溪追拿起纸晾了晾,马车猛地一颠簸,他差点将刚写好的字撕了。 “大人恕罪。”外面车夫忙求饶道,“路口拐角突然冲过来一辆马车,惊马了。” 马车外响起了更热烈的嘈杂声。 裴厌辞撩开门帘一瞧,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护着对面的马车,一个小厮从车里出来,站在车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们,竟然敢冲撞公主府的马车,还不快快让路!” 裴厌辞有些遗憾,今日竟让毋离回去了。 车夫还是头一回在安京地界儿碰到气焰如此嚣张之人,顿时没了方才找棠溪追禀报时的惶恐怯懦,气息浑厚十足道:“本就你不对在先,夜间视野昏暗,街上来往这么多人,你马车还驶得飞快,简直罔顾百姓安危。识相的话就让路,否则闹起来,惹了贵人,够你们进大牢吃一壶的。” 那人仔细往马车前后瞧去,借着辉煌的灯火,马车车身古朴,看着只是京城里普通人家用的,却没挂牌子,要么就是寻常人家,要么还真可能是贵人来此低调办事的。 一时他也拿不准主意,只好又钻进车厢。 然后,就一直没了动静。 两辆马车各自停在拐角处,偏这里青楼楚馆多,街道两侧被小摊商贩占了不少地,一方想要先过去,就得先退到一边与小摊挨着,等另一方马车过去了再走。 车夫犹豫着问:“督公大人,对面没了动静,怎么办?”这分明就是耍赖,等着他们低头呢。 安京城里除了皇帝,还没有人敢叫这位爷让路的。 刚这般想着,他就听到帘后一道清朗温润的嗓音响起。 “让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厌辞现在只想找越停。 “听到了?”棠溪追慵懒的语调响起。 车夫赶忙应下,不敢多耽搁,挥动鞭子,牵着缰绳后退绕路。 见眼前碍事的马车退让到一旁候着,方才出来的小厮清亮的嘲笑声从马车里传出。 车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眼睁睁看着对面马车穿过他们身边,有些不甘不愿,正要挥动鞭子牵动马头,身后传来几声接连的惊呼和尖叫。 拉着马车的两匹马长嘶一声,轰然倒地,没了声息。 马车里坐着的小厮声音吓得扭曲,在车厢连带着被马带侧翻之前,一道人影飞了出来,脚尖落在车厢翘起的檐顶上。 戚澜随意瞥了眼地上的狼藉,随行侍卫将他团团围在中间,街上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马车里的小厮艰难爬出来,道:“少主,绝对是那个马车里的人使坏。” 马夫才不管后头的狗吠,挥动鞭子径直离开。 戚澜抬了抬下巴,几个侍卫立刻去劫,身形刚动,四周巷口和街边忽而涌过来十几个人。 他们穿着各式的粗布衣裳,男女都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方才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时戚澜他们全然没注意到,眼下全部聚在面前,沉默地与他的侍卫对峙。 一股肃然的杀意在其间蔓延开。 方才还在叫嚣的小厮后背冷汗直冒咽了咽口水,心里想到了一个词。 扼鹭监。 方才马车里,坐着扼鹭监的人。 完了。 这是他脑海里窜出来的第二个词。 戚澜眼睁睁地看着那辆低调的马车拐过街角,消失不见。 他抬了抬手,周围侍卫警惕地一步步后退到他的身后。 戚澜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 那群人又无事一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等他走开十几丈远再往回望时,方才那些面孔已经消失在这条街上,仿佛甚也没有发生,他们都没有存在过。 街上不明所以的商贩百姓们依然热闹地叫卖着。 “少主,咱们还去浣纱楼吗?”小厮踉踉跄跄地跟上来,他嘴里的浣纱楼是安京最负盛名的青楼。 戚澜没有答话。 他是习武之人,方才他似乎听到裴厌辞的声音从那辆马车里传出来。 难道错觉? “你们先回去。”戚澜想了想,突然抱胸拐进旁边一条两人宽的小巷。 黑暗很快淹没了他的身影,等他们追过去时,早已不见人影。 很快,黑暗中又有影子飘荡出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 “你对那马车的人动手了?”裴厌辞听见车外的动静,随口问了一句,却没有去看。 “小裴儿,下回我不在你面前做了。”棠溪追道。 只是不在他面前,而非不做。 敢看不起他、冒犯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到好下场。 “你想做甚关我何事。”裴厌辞漠然道,收了纸,“到地方了,准备下车。” 他说今晚有事要交代越停,棠溪追不乐意,非要跟过来一起。 裴厌辞下了马车,敲了几声门,辛海打开门,眼睛一亮,“裴大人,你好些日子没来了。” 他点头问好,走了院子,各个屋子都还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低低的诵读之声。 科举之路漫漫,他们凭借比常人更惊人的毅力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现在就差三年后的会试,若能一举高中,全家人十几年孤注一掷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倘若落榜,他们有的人还得再熬三年,多数人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回到老家。 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仿佛熬不到头,没有目标,也看不到未来,他们眼里时常流露出迷茫而绝望的神情,带着被抽去灵魂一般的麻木。 辛海有时候都不解,他们这样浪费生命,倒不如直接承袭祖辈的田地,直接回家种地打猎,日子充实自在,哪里需要动那么多脑子。 越停听了他的牢骚话后,只是笑了一下,“倘若那些当官的不想让他们过好日子呢?” 辛海完全不信,大宇的盛世太平有目共睹,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否则他的兄弟,崔南和顾兴也没机会落户军籍了。 “一个朝代若要维持长久的兴盛不衰,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明君,一代又一代的文臣武将、有识之士。”越停苦笑,“你不懂的。” 很多人都不懂。 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百姓觉得眼下能过好就行。 这群苦读的书生很多也不懂,他们多数只看得见眼下,认为只要奋苦读书,高中后自然鲤鱼跃龙门,名利双收,彻底摆脱眼下的贫困境地。 那些世家肥蠹只知道自己的家族能在一场又一场的政治变局中得到多少好处。 裴厌辞看得清楚,这一切的源头,始于愚昧和人性的自私底色。 这不是说他们全都是自私自利之辈,居住在这里的书生也有几个是为天下寒苦之人而读书,想要让所有人都平等地过上好日子;越停出身世家,早年游学,见识广阔,不愁吃喝让他有更宽广的心胸去为天下百姓之利而思考。 但这样的人,在这个朝代,还是太少了。 在曾经的大陶,在那即将走向末路的王朝中,更是少之又少。 这是裴厌辞一直想做但是没有时间精力去扭转的事情。 一条国策想要有利于民,必得站在前人落下的脚印上,回望来路,对未来的路提出更加大胆而缜密的构想。 人性他不能根除,能改变的只有愚昧。 危急年代的民族大义已屡见不鲜,倘使在和平年代,为一个国家、一个朝廷居安思危的人越来越多,那么,这个国家长盛不衰将不是神话。 裴厌辞将国子监的改革问题构思告诉越停后,让他和院里的书生这几日拟一个合适的章程,到时候他将在国子监初步实施。 末了,他提起深夜来此的第二件事。 “准备开印书局?”越停和辛海微微一愣。 这在他们看来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目前印书局基本都是官府开设,民间商人鲜少有印书生意,都是从印书局那里进书,中间倒卖一手,到普通人手里,一卷书大约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 姜逸作为五品官,一个月俸禄各项加起来四千六百文,还不够买五卷书的。 若放到普通人家,就说今年,一户农户约能分到三十到四十亩田地,一亩年产一石粮,一石粮食能卖千文上下。也就是说,一户人家要是供一个孩子读书,一卷书的价格就要花他们一石粮食。 制纸已经不易,书局印一本书前需要用木板刻出一整本书的文字内容,这期间容不得一点错处,这个阶段最是耗时耗力,之后还有各项印刷、装订工序,都是极其繁琐庞大的工程。 而高昂的造价始终让买价降不下来,寻常人家有几卷书已经算阔绰的家庭了。 裴厌辞见他俩有些不赞同,不在意道:“这事你先搁着,辛海认识的人多,这段时日多留意一下安京往来的能工巧匠,希望能找到帮我们解决印刷排版和造纸的问题的老师傅。戏院那边才刚开张两个月,越停你先顾着那边的事情,目前最受欢迎的戏是甚?” 寻常街边偶然杂耍的木偶戏被搬到了大院之中,一时间在安京风靡不已,才第二个月,裴厌辞分了红后还得了六千余两。 加上之前太子府下人使关系得的八千两,为宋祺安办事解救宋绥禧等人的五千两,刨开一切花销,裴厌辞也算小富商一个了。 “都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才子配佳人,楼下他们写得轻松,百姓们也爱看。”越停将国子监改革和印书局的事情记在心里,说起戏院的事,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不单是才子佳人,还可以写写他们身边的故事,比如豪绅欺男霸女,行侠仗义的大侠出手相救,或者天灾人祸下,他们怎么渡过难关的。” “这会不会惹得豪绅不快?”越停顾虑道。 “你个豪绅当然不开心。”辛海笑着嫌道,“我觉得不错。” “这放大堂演,各厢房雅间都是贵客,还是着重演才子佳人的故事,偶尔也可以来个人妖相恋,前生往事今生相随的戏码,故事花样多点。” “好。” 裴厌辞翻了翻近期戏院的经营情况,对之前的错误决策进行修正,“目前小园和雅间还有很多空余,再装葺得豪华点,继续抬高价格,把那些雅间从中区分出个雅中平来,园子找姜逸多要些人手守着,增加私密性。安京最不缺一掷千金的权贵门阀,缺的是能够彰显他们身份的象征。” “是。” 裴厌辞没做过生意,也在摸索阶段,思虑了片刻后,又道:“之后拿出一两部好戏,只安排在最上等的雅间和小园演。让贵客们觉得他们是被特殊对待的,让大堂的普通看客觉得他们是被一视同仁尊重的,这样就足够了。” “明白。” 隔壁房间里,棠溪追百无聊赖地等着人,听到裴厌辞有条不紊地做出一道道指示,拿出一个骷髅骨偶,放在面前的桌上坐着。 那是由孩童大小的人骨拼接而成,玲珑精巧,白得不带一点瑕疵,全身关节处都用几不可见的细线吊着,只残缺了一只左手。 他望着森森阴白的骨头,轻柔飘渺的语调带着浓浓的愁思,“会变好吗?” 大宇,会变好吗? 人头下颌骨被牵扯着上下动了动,骨头发出咯咯的碰撞声,好像在回答他的话。 “乖孩子。”他欣慰地摸摸它光滑的头盖骨。 第82章 好感 擦干净了么就往我身上靠…… 戚澜一路尾随那辆马车去到一间小院, 身形隐没在远处巷口中,果真瞧见了裴厌辞从马车上下来。 胸口突然传来一股强烈的心悸,他目光微凛, 缩回脑袋, 背靠在巷子墙壁,浑身鸡皮疙瘩直蹿。 多年来练就的直觉在告诉他, 有危险靠近。 他隐没于黑暗中, 快速转移地点。 等到他甩开了人, 再次窥向小院时, 只能看到通明的灯火, 还想近些已然不可能。 看似平静的小院, 实则已有不少人隐没在暗处守卫。 这些暗卫和方才大街上碰到的那群气息一样, 同样没有身份标识, 善于伪装和潜入。 戚澜来安京时间短, 之前从未碰到过这情况,方才小厮能一眼认出扼鹭监, 他反而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晓得这人是太子近侍, 后来成了郑相的义子,郑家为他谋了个六品司业的官。 原本这事惹得母妃十分不满, 但郑相告诉他们, 裴厌辞无足轻重, 只是一个狡诈多端、哗众取宠而小丑,让他们不必在意。 倘若真的身份低贱,无足轻重, 怎么有这么多人听候差遣和保护他? 他的身份不简单。 郑家放在暗处的底牌? 戚澜眉眼闪过一抹思虑,身形一晃,已经不见了踪影。 ———— 裴厌辞处完戏院的事情时, 外面已经敲响了四更的梆子。 他打发了辛海回房间,自己捏着酸痛的后颈跟着走出来,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打开自己的屋门,他看到棠溪追刚将自己的面具摘下。 “去哪儿了?”他问。 棠溪追喜欢脸上画彩,倘若没有,便戴着面具遮脸。与他接触多了,偶尔如今日这般,也有脸上干净的时候。晚间裴厌辞提出要出门找越停,棠溪追还不忘带了张面具随身。 遮遮掩掩,生怕别人见着他这张脸似的。 “一只小蟑螂在这附近探头探脑。”棠溪追把玩着手上的面具,“溜得还挺快,没抓着,可惜了。” “谁的人?” “公主府的。” “公主府的人窥探到你我头上?”裴厌辞奇怪。 “应该没看到我们一起出入,你放心。”棠溪追低低笑道,声音犹如冰冷的蛇信,“晚间在路上撞到的马车里的人,脾性还挺大。” 原来只是今晚碰巧遇到,寻仇来的,裴厌辞便懒得管这些,道:“你解决清楚。” “好。浴汤已经准备好了。” 他裴厌辞点点头,转过屏风,脱衣沐浴。 棠溪追等了约一炷香,见他还没出来,不免心猿意马。 转过屏风,浴桶的人脑袋微垂,肩膀露在木桶外,周围的灯火给盈光白润的雪肤添了一层油蜜。 一双冰凉的手从后面慢慢攀上肩头。 裴厌辞立刻惊醒,手从水中伸出,牢牢反握住身后的手腕,满含警惕和杀意的目光射向来人。 见到是棠溪追,他的眼神顿时软了下来,松手打了个呵欠,萎靡道:“你走路又不带声。” “在这睡着,湿寒邪气容易入体。” 棠溪追手捏了两下,正要顺着肩膀往前抚摸而下,就见他嘟哝着“嗯”了一声,转过身,线条流畅的白玉长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脖子,脑袋贴了过来,带着一身水汽在他怀里蹭了蹭。 九千岁身体微僵,嘴里嫌道:“擦干净了么就往我身上靠。” “困。” 叹了口气,接着又无奈一笑,他将人从水里抱到床边,待擦拭干净了,裴厌辞早就又睡了过去。 并排躺在床上,手臂伸出,将熟睡中的人搂到怀里,睡梦中的人感觉到禁锢,有些不适,身子扭了扭,反被束缚得更紧。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嗔道:“你甚毛病?” “就这样睡。”棠溪追寸步不让,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细嗅身上清爽的体香。 裴厌辞往他胸口不满地锤了一记,嘴里意味不明地嘟囔着些甚,翻了个身,意识很快又被睡意拉扯了去。 ———— 第二日,裴厌辞醒来时,已不见棠溪追踪影,也没在意,拍了拍脑门,这才想起昨日毋离的嘱咐,让辛海去督主府转达一声,将酸梅鹅片送到他府上,说着直接从小院去了国子监。 泡了壶茶,美美地喝上一口,上午无课,倒是一身轻松自在。 一位监生拎着食盒进来,见到裴厌辞在,顿时欣喜地走过去,“多谢先生这些时日为学生解惑,想来先生还未吃早点,特意送了几样过来,希望合先生口味。” 打开黑漆鹿纹金边盒盖,裴厌辞看了眼,里边装点心的木盘边刻着宏图酒楼字型变体。 棠溪追开的酒楼,里边的菜一等一的贵。 “你有心了。” 这位监生是之前听他《周易》课的那位,名叫胡成,勤勉好学,为人聪慧,就是家境不太好,爹也只是个七品末流的小官。在国子监里,这种人一向是被各种权贵驱使取乐的。 他接过食盒时,将随身的几两碎银给了他,“辛苦你了,难为你这么早跑那么远。” 这举动就像是他派学生去跑腿帮他买东西,并无任何不妥。 “先生这是做甚,万万不可。”胡成连连摆手,“这是学生的一份心意,先生这是不喜欢?” “我很喜欢,但我教你是分内之事,你若不收,便是贿赂我,小小年纪不学好,难道要毁我一生清誉?” 胡成涨红了脸,这人其实和他一般大的年纪,怎么教训起人来一副长辈的样子。 他勉为其难地收了银钱,郑重地行了个礼。 “今日授业之恩,学生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裴厌辞知道自己在授课上就是一半吊子,也难为他讲得这么晦涩的内容都听得懂,跟得上自己的思路。 其他人明显也有相同的看法,两人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声的嗤笑。 裴厌辞看去,一张三十多岁的人脸几乎要被桌上的书卷淹没,他们方才都没注意到。 胡成本来以为这里只有他俩,思及方才自己的不当之举,若裴厌辞真接了他的早点不付钱,岂不坏了他的声誉。 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裴厌辞见了,打发他离开,自己走到那人面前。 这人他记得,监生都叫他王先生,是个八品博士。 王博士见他走过来,面色有些僵硬。 正要怒怼回去,裴厌辞将食盒中放到他桌前,“王博士吃了么?可能赏脸一起吃?” 他错愕地看着这人,见他脸上不见一点怒色,思及自己小人之心,不免有些尴尬。 “这就不必了。”他语气有些不好道,“我在家吃过才来,诶,你这是做甚!” 裴厌辞在他说话的空档已经将点心拿了出来,摆在他的桌子上,余光一瞥,略略扫过他的桌子,在他想更进一步拒绝的时候,道:“你也喜欢喝翠瓦茅尖?” “你喜欢?”王博士惊喜于自己遇到了同道中人,转头将拒绝的话抛在脑后。 “早上来一壶,别提有多滋润了。”裴厌辞说着他去自己桌边的小柜旁,抽屉一拉,其他博士的小柜都是卷宗,他的都是一罐罐各类品种的茶叶。 通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发现博士们多少都爱喝茶。 没办法,课业繁重,人手不够。 裴厌辞不怕这些人对他心存偏见,说话夹枪带棒,就怕这些人没有给他搭讪的时机。 “是这个。”王博士笑着将昨夜凉透了的茶水倒了,清洗完回来,却见裴厌辞没有煮茶,而是水烧开后倒入装茶叶的碗中,直接冲泡,拎着一壶茶端到他的桌边。 他早在之前就瞧过了裴厌辞的喝茶方式与众不同,此时按捺不住,问:“你这茶都没煮出味,做得没滋没味的,能喝出个甚。” 裴厌辞让他拿个杯子来,给他倒了一杯,道:“加了盐和橘皮薄荷的,我喝不惯。” 王博士想着之前这人是下人,哪里有他们这般空闲,还有专门煮茶的小童伺候,必得为了省时间才用泡的。 盛情难却,浅酌了一口,这茶滋味确实淡,嘴里反而更能品出茶原本的香味,浓郁醇厚,待咽下之后,喉头回甘,纯正的味道久久难散。 “别有一番滋味。”王博士连连称赞道,放下茶杯,准备烧炉子煮茶。 “天气炎热,再添火岂不是更热。”裴厌辞又为他添了一杯,“凑合着先用我的茶配点心吧。” 王博士本来没想吃,又一想反正茶也喝了,吃他几块点心也没甚,于是也不客气了,拿了块水晶马蹄糕,一边吃一边摇头感叹,“宏图酒楼就是不一样,味道比外面专门做糕点的铺子都强。” 再配一口裴厌辞泡的茶,这淡淡的味道正合适,不会喧宾夺主,茶香又能停留在嘴里,与糕点的美味相辅相成。 “好茶!好点心!”王博士拍大腿直叫,“你说咱们这过得叫甚苦日子啊,拿着微薄的月俸,成日被那群愚笨的蠢货气得胸口疼,到头来赚的银钱还不够买汤药补身子的。你看看,人家大酒楼的饭菜一买就买一盒。都说尊师重道,在钱财方面怎么没尊重一下我们呢。” “胡成他爹才七品,哪来的门路财源广进。”裴厌辞为唯一的独苗苗学生澄清道。 “人家袖子底下长不长第三只手哪里会与你说道。”王博士道,“当初他进来,还是使了大把银子的。” “能通过使银子进来?”裴厌辞挑眉,这倒是闻所未闻,“每个进来的监生不都需要齐大人和六位大儒一同考核的吗?” “这都不是秘密啦,随便找人一问,全都知道的。”王博士道,“你啊,来这里都近半个月了,一直独来独往,虽说是我们的上司,但你来得晚,年纪轻,更应该和我们处好关系,别学官场那一套,摆架子,耍威风,我们瞧着就烦。回头你若下命令,哪个会你哦。” 说着说着,他拿出先生惯有的说教来。 “王博士说的是,其实我也想与众位博士亲近些,奈何好些事情刚上手,两眼一抹黑,这段时日总疲于应付手头上的事情。” 哪里是他不与人熟络,而是这段时日这些人压根没给他机会熟络,一找人就借口避开,方清都之前没找他们搞针对谁信。 这手段未免也太过幼稚可笑了些。 “说起来,方司业似乎不满意我,我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改善与他的关系。”裴厌辞摇头叹道,“他平日里喜欢甚?” “若说世上还有一个清官,那必定是方司业。你别搞乱七八糟的去套近乎,这样他更反感,做好分内之事就行了。” 裴厌辞对此存疑。当初在齐大人面前颠倒黑白,说他撞了徐度之事,他可没看出来这人有何清白正直之处。 “方司业夹带些许偏见,你不要在意就是了,他就是那样的人,将国子监看得比甚都重要,眼里容不得它存在一点不干净的。你与徐度他们走得近,之前又是那样的身份,走郑相的关系靠媚上才能进来,他心里要是舒服就不是他了。” “之前坐我这位子的人做了多久,与方司业的关系如何?”裴厌辞好奇道。 “他啊。”王博士摇头,又喝了一口茶,感觉这茶味道越喝越顺口,“之前的也没做多久,才四个月不到。” “被方司业看不顺眼赶走的?” “那不是,方司业哪有这能力。说起来,这又是一桩扯不清的利益纠葛。”王博士今天总摇头,“好端端的国子监,现在也乌烟瘴气的,这样还怎么让人做学问。” 骂完一句,他道:“你晓得咱们国子监归谁统辖吗?” “礼部。”国子监前身是国子寺,隶属于太常寺,后改寺为学,又改学为监,这才从太常寺中独立出来,政令仰承尚书省礼部。 “礼部有四司,又是归哪个司管呢?”王博士笑了一声,不待他回答,便自顾自道,“仪制司。” “之前齐大人和仪制司郎中随大人因为意见相左,闹得有些不愉快。年初那位司业致仕,齐大人便上书陛下找个新的过来,于是你前头那位就来了。没想到过了不到四个月,这人因着一个错处,让齐大人揪着,直接闹到礼部去了,那人没多久就使了关系调走了。后来我们一打听才琢磨过来,原来那人是随大人通过翰林院的手把人塞进来的,就是等着齐大人致仕后坐上祭酒的位子。自己人管着国子监,随大人也省心不少不是么。” “按说他这资历也不够啊,方司业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只要齐大人没老糊涂,都该选方司业才对。”裴厌辞一脸不相信。 “你才刚来,很多事情不懂。官场除了看资历,还看谁举荐,顶头上司举荐某个亲信部下继任自己位子,这事上头一般不会反对,一来省却了重新选人的麻烦,二来事务能很快上手,省了熟悉的时间,这已经是默认的规矩。 “齐大人那性子,常人很难琢磨透,他任贤唯能,可不管是不是老资历、谁跟他最久。你以为随大人塞过来的是酒囊饭袋?人家办事能力比你和方大人两个加起来都强,不到一个月将国子监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从上到下谁不佩服,当时齐大人很是赞赏他,我们都以为国子监要好起来了。” 王博士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很多事情不是你有能力就行的,还看你属哪个派别。站对队伍比能力还重要。” “没想到一个六品司业也这么抢手。”裴厌辞苦笑。 “你别看他只有六品,除开眼下这个可能继任祭酒的当口,这位子可是进礼部的踏板,不知多少人盯着呢。”王博士将人扯近,小声道,“你来那两日,我们都在议论怎么是你。因为原本定好的人选是翰林院的于编修。翰林院那里要地位没地位,要身份没身份,尴尬的很,人家就等着挪过来,做个几年,之后升到礼部去。到那时不管官大小,多少也是到实权衙门了。你来了之后,听说于大人气得一连三个晚上都没睡好觉,但能怎么着,他哪来的身份能和郑相硬碰硬。” 裴厌辞有些哭笑不得。 一说都清闲,一问都抢破头。 所以啊,郑相就算厌嫌他,他好歹能进来,比重新开始不知省了多少麻烦事。 吃完了早点,裴厌辞将碟子收进食盒给胡成送回去,等再回格物堂时,王博士与他打了声招呼,又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 格物堂里已经来了好几位博士,不复方才的冷清,听到王博士的一声招呼,不免有些讶异,但他开了头,其他人也都瞧见了人走进来,只好跟着与裴厌辞打了声招呼。 格物堂一下子热闹起来。 这时,一个助教跑了进来,叫道:“裴司业在吗?” 裴厌辞迎了上去,“何事慌张?” 助教把他拉出门,道:“有监生在前头闹事,说要让徐度那些人滚出国子监。” 第83章 靠山 那是他曾经束不住的光 “这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那些监生怎么会闹起来?”裴厌辞一边跟着助教往闹事地走,一边了解情况。 徐度敢在国子监横行霸道, 连方清都都不放在眼里, 寻常监生有那个自知之明,哪里敢触他的霉头。 “我也不知, 似是因着一件小事起了口角, 最初缘由早就不晓得了, 不曾想帮腔的人越来越多, 演变成两方人马在斗嘴, 若非几位博士拦着, 他们都得打起来。” “跟徐度闹事的另一方人马为首的是谁?” “是大寺卿简大人家的公子, 寻日里这简择谦就爱排除异己, 拉拢家族背景差些但可能高中的监生, 与徐度那类游手好闲之辈也算井水不犯河水,这回不知为何闹了起来。” “齐大人和方大人呢?”裴厌辞问, 他职位虽挺高, 但来的时间短,哪里轮得到他处这事。 这破地方, 要权没权, 要钱没钱, 关系还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得罪人,事情难做, 人也难做。 “齐大人今日还没来,方大人今日去了礼部,说要推出几项新举措, 和上头的人商榷事宜。” 果然,方清都也从齐祥手里得了考核。 针对国子监内部的一些小举措,监里可以自己发布实施,若是事关入学出师,与科举一些事宜相挂钩的,需要礼部同意,而后由礼部并国子监祭酒一同将拟好的扎子呈给尚书省过目,最后由陛下批红。 最近几年皇帝都不管事,扎子基本都是由棠溪追代批。 棠溪追那关是不需要担心的,只是该走的流程必须走,否则这叫做不合规矩,越级上报,犯了忌讳,得罪了礼部,国子监以后的日子只会越发艰难。 他想着方清都的事情,一路随那助教到了聚贤亭,此刻这里白泱泱一片人,不少是瞧热闹的,周围讲堂还有人往外探头探脑,明显心不在焉。 人群中间的吵骂声此起彼伏,助教正要说话,被裴厌辞拉住,暗暗摇了摇头。 徐度中气十足的声音比谁都大,“他/妈的你管得了爷爷我的事情吗?我爱在国子监如何过日子是我的事情,你管我是打架还是睡觉,碍眼就给爷爷我闭上那双狗眼,你郑家主子都没丢骨头,就你巴巴地上赶着趟儿在这乱吠。嘬嘬嘬,来,一两银子,一边玩儿去吧,不用谢谢爷爷我了。” “你、你、你简直粗俗无礼!愚不可及!”在座各位都是读书人,哪里听得了这么粗俗的骂话,尤其是简择谦,自认进了国子监,可算是半只脚踏入朝廷的人,嘴里到了现在还不忘说成语,“若非仗着你爹的军功,你以为你能入国子监?你不勤勉上进,还一个劲儿地败坏国子监名声,与你为伍,就是让在场莘莘学子蒙羞!” “是,耻于与你为伍!给我退学!” “退学!” “你和你那群狐朋狗友全都给我退学!” “国子监文人圣地,你一个粗鄙武夫,本就该不能在此就学!” “我爹是一品骠骑大将军,哪有你们六七品芝麻小官说话的份儿!小心我让我爹革了你们的职!” “就算六七品,那也是正经考进来的,哪像你们这群人,全都是花了银子进来的,全都是败类!” “你才花银子进来的,爷爷我也是正经考进来的!看不起谁!反倒你们这些人,成日装模作样,看起来很用功的样子,实际上入学那会儿字都没认识几个。” “徐监生,你们也听我一句劝,还是退学吧,这两年外头的确传出了一些闲言碎语,咱们至少不能坐实了名声啊。” “难道纯粹就是我们的祸?你们国子监收银子的时候乐开了怀,也没考虑到名声的事情啊,怎么我待在这里就不行了?”徐度气得双眼通红,他和他平日里那二十来人眼下被大几十个师生团团围住,嗓子都骂哑了。 得罪一个人,他能叫嚣着逼人退学撤职,众怒难犯,眼下他也慌了。 “姓徐的就是占用国子监名额,给自己身上镀金的,恶不恶心啊这人,我们成日挑灯苦读,造就了如今的名声,他仗着权势地位胡作非为,一朝败坏了个彻底,最后脏水还泼到我们头上,这是何道。” “说来也是国子监的错,这两年为了钱,甚烂人都收进来。” “也是,若非国子监……” “都给我住嘴!” 一声暴喝从人群外围直抵中心。 裴厌辞这声怒喝使了几成内力,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他。 原本两方人马的互骂,话题逐渐转移到指责国子监上面来,这要给他们辩明白了,矛头一致对准国子监,他们的威信降低,事情更难处。 “还知道这里是文人圣地,都在吵甚,几位博士,将徐度和简择谦押了,并着方才和声骂人的这几个,全都带到三省监。” 裴厌辞一一指过方才跟着两人跳的最凶的几个人,拦架的博士听到他下命令,也不敢怠慢,忙请几位离开。 “都让让,让让,其他人快回讲堂。”几位博士满头大汗地驱赶人。 那些看热闹的、跟着增加气势支持的小喽啰犹犹豫豫地离开,都在小声讨论裴厌辞。 “这人谁啊,刚才吓我一跳。” “不知道,气势好强,我都吓懵了,以为要把我就地正法了。” “你吓懵了正常,我看徐度和简少爷也懵了,估计没反应过来,直接被带走了哈哈哈……” “这是裴司业,刚来不到半个月。” “司业?跟老方头一个级别的?看着很年轻啊,和咱们年纪差不离吧。” “乖乖,这么小就当官了,不会是捐的吧。” “听说是郑家举荐的……” “难怪了……年轻不懂事,徐度和简少爷教他做人规矩……” “这国子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收的学生乱七八糟,现在连任职的人都这样……” 裴厌辞没管他们那些议论,让博士们将带头闹事的学生带走,自己垫后,忽而似有所感,他抬头一看。 方才闹事的中心上方树上,一个黑衣少年正抱胸坐在那里。 这人还真爱看热闹。 “徐度送给你了。”戚澜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不用谢。” “这是何意?” 戚澜歪歪脑袋,“他不是得罪你了?” 树荫在他的头顶和小麦色的脸庞投下深浅的斑斓,裴厌辞仰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眯起了眼。 他福至心灵,“今天这场骂战,是你挑起的?” “嗯,简择谦我的人。” 裴厌辞之前与徐度有矛盾,闹到了打架的地步,所以这人将徐度送到他手上,任由他搓扁捏圆? “你为何要帮我?”裴厌辞有点费解,“之前咱们闹得可不愉快。” 戚澜一脸“我甚都晓得了”的胸有成竹傲然样,“想跟你冰释前嫌,谈谈合作。” “你说甚?”他更费解了,“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合作吗?” 他说的合作不是他们俩,而是清河郑氏和公主府。 击鞠赛之后,顾越芊堂而皇之地站在太子党一边,为顾九倾招揽门客。 这其实也不让人觉得好奇,郑皇后出身清河郑氏,与郑清来是姐弟,生的孩子除了前太子就是顾越芊。后面前太子惨死,郑皇后为了母族,这才从冷宫中将顾九倾接了出来,扶持他为太子。 这些人本来都是血脉利益互相交融的共同体。 所以说起来,戚澜和裴厌辞明面上算是一派的。 细究之下,他们内部说起来也有点微妙。 端午击鞠赛本来是顾越芊为戚澜准备的一次震撼大宇朝廷的亮相,顾九倾却派了他上场,最终因为惜败而没达到预期的效果。 而戚澜进国子监,按说裴厌辞是郑相的义子,郑相至少表面上会说几句嘱咐照顾他的话,但郑相完全没提这事,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事先不知道戚澜进国子监。 现在,戚澜派简择谦与徐度发生矛盾,将裁定权交给裴厌辞,相当于送了个人情给他,以此想要和他合作,看起来像是要单独和他交好。 “我想要更进一步的合作。”戚澜鹰隼般的眸子明亮耀眼,居高临下傲视树下的人,眸光激荡,像一只豹子在慵懒地审视着毫无所觉的猎物。 裴厌辞是郑家的暗棋,郑清来从没和他们透过气,还不断淡化这人的存在,要母妃别在意他——很有可能是拿来对付他们的底牌。 “昨晚被你手下杀的那些人,算送你的人头。”戚澜跳下树,身姿挺拔地站在他身前,绕着他周围一步之遥慢慢转圈,“之前击鞠赛,还有上次你误导徐度,说我和你是一伙的,这几件事我就不追究了。” “还真是谢谢戚监生的宽容大度。”裴厌辞意兴阑珊,也晓得了昨晚与棠溪追马车相撞的人是谁。 但这人是不是误会了甚。 “不用客气,你只要知道,我们是一起的。”戚澜矜傲道,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后天十五,郑府每月家宴,你别忘了。” 裴厌辞皱眉,上个月,这个月,郑家完全没跟他提及这事。 想了想,他还是当做不知道,身份尴尬,去了平白惹不自在。 ———— 等他到了三省监,徐度和简择谦五六个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姓裴的,你腿脚是上锈了吗?就算是用爬的也早就该爬过来了吧。”徐度歪靠在椅子上,整个人像一张摊开的饼。 “目无尊长,坐好。”他踢了踢他的脚。 徐度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浑身夏衫皱得不成样子,还带着一股酒味,“说吧,要退学还是怎样都随你,只要你跟我家人说清楚,他们能接受就行,我无所谓。” “你看看你,像甚样子。”一个看守他们的博士恨铁不成钢,“寻常书院都不接收你这样的人。” “我很好,不劳烦你一个快要入土的老不死操心。” 那个博士满脸通红,鼻翼直扇。 裴厌辞叫那位博士继续在这看着人,他先带简择谦去了隔壁屋子。 “坐。” 简择谦有点拿不定他的想法,一边坐一边道:“家父一直感念郑相的提拔之恩,学生赶巧比裴司业早来两年,若是有需要出手的,司业尽管吩咐。” 他和裴厌辞同党同派,在这里应该互相帮衬。 “那我让你退学,简大人应该也无二话了。” 简择谦刚坐下的身体立刻弹了起来,“凭甚!明明是姓徐的败坏我们的名声。” “他来国子监也一年多了,你要想逼他退学怎么早不做,瞧着我刚上任,就想给我添堵?”裴厌辞冷笑,“那我还有何由留你?” 聚众滋事三人以上,按照国子监规定,是可以退学的。 简择谦的脸色难看起来。 “我是……我是……”他不知道此时该不该提起戚澜的名字。 “我看你平日里的考核成绩,也就中等而已,倒是经常接到博士的怨言,说你纠集一部分人,合伙排挤另一部分人。”裴厌辞道,“人家徐度不满某个人,至少光明正大把人打了,事后一人做事一人当,抗下全责。你背地里搞的那些小手段,简直不入流,碰上硬刚的徐度,不也没了办法。” “你怎么会瞧得上徐度那种不学无术的败类。” “你嘴里的败类是你的同窗,那你是甚。”裴厌辞淡漠道,“一样排挤欺负同窗的败类。” 两个半斤八两,装甚王八呢。 “再过几年我就进入官场,到时将大有一番作为。”简择谦道,“此时不培养出自己的班底,日后怎么在官场上混。要怪就怪那些人没眼色,竟然敢拒绝我。” 年轻人沉不住气,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裴厌辞问:“你离出师还有三年,怎么就能肯定你一定能进入官场?凭你半桶水不到的学问?” “这还用说,待满五年,出师考核随便考考,之后就能入朝当官,凭我爹的人脉手段,我敢保证,肯定比你个六品小官还要大。”简择谦所当然道。 严进宽出给了这人无比的自信。 裴厌辞突然想到戚澜,问:“戚监生进国子监,也是抱着一样的想法吧。” “这你得问他,我不是很清楚。” 戚澜贸然进国子监,虽成日看他睡觉,但他身份已经足够吸引人,章平公主又放出了话广开门路收门客,有想法的监生很可能在出师后投奔于公主府。 这些人,连还在读书的学生都不放过。 惭愧,他也有这个心思。 问完了人,他又将徐度招了进去,问:“平日里都见你不服打谁,今儿个却没动手,怎么,怕了?” 徐度都准备好被他臭骂一顿了,听到这话,要死不活道:“等出了国子监再打。” “进步了,知道在这里不能打架。” 徐度瞧着他的笑意,脸上有些挂不住,“你那么多废话做甚,能不能决定我退学,不能就让齐祥来。” “我不会给你办退学。”裴厌辞露出一个笑容,“你是不知道,你对于整个国子监的重要性,哪怕缺了简择谦,也不能缺了你。” 徐度娃娃脸上的眼睛眨了眨,一脸困惑,“怎么说?” 从来没听人说过他对于国子监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你想想,现在整个国子监不学无术的混账子弟基本都跟你混,你要是退学了,我找谁管那些人去。”裴厌辞道,“没了你,他们照样不会听先生的话,那我们管起来岂不是更麻烦。” “我成日累死累活,合着还是给你们管人了,”徐度气不打一处来,“不行,我要退学!” “这是你主动退学的,可和我们国子监无关。”裴厌辞笑道,“我们没劝也没逼啊。” “那、那我不退学,也不管他们了。” “你是他们的老大,你说打人,哪怕是国子监的二把手,他们二话不说,绝无怨言。可惜啊,他们的老大不要他们了,那我可要好好算算上次他们要来打我的账了。目无尊卑,对师长动手,应当惩戒后退学。” “你敢!”和一刻钟前的简择谦一样,徐度也跳了起来。 “你是因为你爹的庇护,将军府的庇护,这才敢如此无法无天。他们呢,身份可比你差多了,郑家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不行,我不同意。”徐度断然道,“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休想动我兄弟。” “那你就得好好约束他们了,”裴厌辞微笑的脸色慢慢认真起来,道,“你是他们的领袖,像你爹一样的领袖,他们依赖你,信任你,能为你出生入死,那你也得对他们的未来负责。” “那是当然,就是我……”徐度觉得这话很对,但又有点彷徨。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 几十个人的责任压在一个从前只会走鸡遛狗的纨绔肩头,有些沉重。 “你是领头的,你过得好,他日他们跟着你吃香喝辣,你成日逞凶显能,来日他们跟你一起蹲大牢。” “你好好想想吧。这次你和简择谦闹事,两方都有错,如果你不认这个错,那就退学,别管这里的事情了。如果你明日找我认错,来三省监受罚之后,继续待在这里,你和你兄弟该如何过就如何过。” “受罚?笑话,我为何要受这腌臜气?”徐度满脸不服,臭着一张脸,猛地将自己的椅子摔了,气愤离开。 裴厌辞跟着他出来,徐度已经叫了自己那几个弟兄一起回去,简择谦见他如此,朝各位博士拱了拱手,不待他们发话,也自顾自离开。 “裴司业,这如何是处啊?”三省监的监丞问。 几位博士聚了过来,“裴司业,若是徐度他日退学了……” “放心,一定与诸位无关。” “不是,”一位博士摆手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冲突从我的课上而起的,我自当认下这份失责。” “我们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今日都在场,制止不住乱象发生,已经是严重失职。”另一个博士道,“若是齐大人和方大人怪罪于大人你,我们也甘愿一同受责,要辞退还是如何,都随他吧。” “没错,早就不想待在这了,平白两头受气,我来这是为做学问、教学问的,不是来站队伺候人的。” 几位博士你一言我一语,胡子翘到天上去,大发牢骚。 裴厌辞微微一笑,开始觉得这些古板严肃的老学究们也挺可爱的。 ———— 下午无事,裴厌辞喝了一肚子茶水,与格物堂里的博士助教们打了声招呼离开。 脚刚迈出国子监门槛,他就瞧见了一辆马车。 很熟悉,虽然他从未坐过。 允升坐在马车里,见到了人,立刻叫了一声,跳下马车,走了过来。 裴厌辞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台阶之上,笑道:“齐管事何时从城外庄子回来的,也没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齐允升站在台阶之下,胸口挺直,下巴高抬,眼里恨不得要吃了他,“咱这下贱身子,哪里敢劳驾裴大人贵体金躯啊。” 裴厌辞好似这才看到他身上的衣裳,早已不是管事穿着,“原来已经是齐总管了,恭喜,竟是接替了我的位子。希望府里留下的人总管能用得顺手,总有几个不上道的,得总管多费心教训。” 这话听在齐允升耳朵里,怎么都像是他这个前辈在教自己这个晚辈做事,又像是自己捡了他不要的东西。 一口气堵在心口,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不知齐总管亲自过来,是有何事?”裴厌辞走下台阶,瞄了一眼路边槐树下的马车,并未察觉到别的人,这才带着人到一旁。 “后日郑府家宴,你莫再和上个月一样忘了。”齐允升道。 “我不知道那晚有没有空。”裴厌辞推道,懒得争辩那些没意义的东西。 世上总有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明明是他们故意为之,舌头一搅,反而变成了别人的过失。 王博士如此,齐允升也如此。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齐允升尖细的嗓音莫名让人烦躁。 “行吧。”裴厌辞应付了一声,正要往毋离的马车而去,却见他又堵住了去路。 “你今日说要让大寺卿的儿子退学?” 早上发生的事情,傍晚背后的靠山就来问责了。 安京城权贵太多也不是甚好事。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甚事?”齐允升冷笑。 这人是在自己找死。 “殿下是有何指教给我吗?” “你忘了你是郑家人了吗?” “郑家难道还动不得一个小小大寺卿?齐总管小心说话。” “你,你站住,我的话还没说完。”齐允升就要追上去,裴厌辞几个错位,就避开了他。 远处,毋离将马车赶近,接上了裴厌辞,笑道:“齐管事别客气,慢走不送。” 说着一甩鞭子,只给齐允升留下一车轱辘尘土。 齐允升气急败坏地回到太子府的马车附近,幽怨地叫了一声,“殿下。” 金香色密绸帘子后,顾九倾一身琥珀色兰草金纱罗长衫,腰背挺直如一竿坚韧不屈的修竹,袖子里伸出的手指盈滑圆润,纤尘不染。 他绝无窥探那人之意,只是,透过窗帘子拂动的空隙,他的眼睛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马车外那道单薄清癯的身影。 长身细腰包裹在浓翠的长袍之下,身姿犹如棱角分明而陡峭的孤山,眼中的笑意似两汪凛冽的清泉,淡化了锐意,但锋芒难掩。 一月未见,仿佛隔世一般。 那才是真正的他么? “这裴厌辞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丝毫不将殿下放在眼里,他心里还有没有主仆尊卑了。”齐允升滔滔不绝地告状着。 “从前,他何时当自己是个仆。” 若是仆,就会乖乖接受自己的命运,对自己的怜悯施舍感激涕零。 他不是。 那是他曾经束不住的光。 顾九倾眼里涌起一丝晦涩难辨的暗涌。 想弃他而去? 这可没有经过他的允许。 第84章 舅甥 你的新主子昨夜没有宠幸你,失宠…… 第二日, 方清都怒气冲冲地走进格物堂,直接将一卷书砸在裴厌辞的桌上。 “看看你都干了甚好事!”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向来古板严肃的脸上显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狰狞, “你要把我们国子监都害惨了!” “方司业说的是昨日简择谦和徐度吵架到要动手的事情?” “难道你还做了别的事?”方清都瞪大了眼睛。 “那没有了。”没机会。 “你要让简择谦退学?”方清都沉声道, “谁让你这样做的?” “他破坏了监规,应退学。” “既然你让简择谦退学, 徐度呢?他就不用退了?” “他可以接受退学, 也可以选择受罚。” “你到底怎么想的, 啊?留着一个不学无术、成日打架的人, 却要将一个安分守己的逼退学?”方清都不敢相信。 “简择谦纠集他父亲同僚党羽的儿子在这里大肆打压异己, 笼络有才德的监生为己效力, 已有结党营私之嫌, 方司业却觉得他安分守己?方司业难道是因为徐度总要挟撤你的职, 所以你心怀不满, 想趁机将他弄走?” “就算他们都有错,那你这裁决有失公允。” “并无不公之处, 简择谦是先挑事的那个, 他自然得退学。”裴厌辞气定神闲得看他从暴跳如雷到一脸沉郁。 “不可能,徐度那个性子……” “方司业, 你这是夹带个人偏见看待学生吗?” 被反问完这句话, 方清都愣了一下。 “事实我已查明, 就是如此。”裴厌辞将被摔在桌上的那卷书拾起,抚平褶皱,重新交给他。 “齐大人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人呢?”方清都叫道。 “齐大人还没来。”一位博士小声回道。 “裴厌辞,这事你得负责。”方清都闭了闭眼, 带着一身怨怒离开。 裴厌辞目送他离开,扭头看了眼神色各异的博士们,笑了笑。 “裴司业,”这时候,三省监的监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趴在门框边道,“司业,徐度说来受罚。” 博士们面面相觑,昨日在场的博士说了缘由,他们不由诧异,“徐度那性子,是个肯低头的主儿?” “那你按照监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裴厌辞道。 “可是……” 裴厌辞无奈起身,“我随你去吧。” 监丞立刻喜笑颜开,跟上他的步伐。 一路上三不五时有白衣书生结对走着,或者在湖畔边赏诗作对,也有不少人看到裴厌辞后,与身旁的人小声耳语着甚。 昨日他处吵架一事让不少人知道了他。 但还不够。 裴厌辞要的更多。 简择谦今日一早收到退学文书后人都是懵的,不知道这事为何会闹得这么严重,在方清都之前他已经拿着文书找过裴厌辞了。 当时裴厌辞只说这是按照规矩来,拿这个将他打发了。 其实简择谦退学对他而言利大于弊,当下他要在国子监施行改革,必然要提前树立威信形成震慑力。而在今天之前,国子监里的监生大多数都没见过他或者可能都不知道他这个人。简择谦自己仰着脖子送到他的刀刃口上,他只好勉为其难杀鸡儆猴。 至于退学一事会对他之后的路造成甚影响? 一群国子监底层官宦家庭的子弟,随时被威胁保不住饭碗的穷博士,他们都没人在意,去关心一个三品大员儿子的人生? 裴厌辞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至于徐度,他也没那么多恻隐之心,不过就是看他有些号召力,要是以后能约束好那群不学无术的混家子最好,若是不能,只就换一个人。 退学文书已经下了,剩下的就只有一个问题,如何让大寺卿接受这件事。 这般想着,三省监已经到了。 徐度本来觉得受罚丢脸,后来听小弟打探来消息,说简择谦直接收到了退学文书,他想了想,还是勉强丢回脸吧。 哪想到来了三省监,监丞还把裴厌辞请来了,这不是让他更加丢脸丢大发了嘛。 “走,赶紧走,有甚好瞧的。” 裴厌辞见他也不是个会赖掉责罚的样子,让监丞可以开始了。 随着他远离的步伐,监舍里传来戒尺鞭打在皮肉的声音。 ———— 到了十五这天,裴厌辞也没多少事,下午干脆请假,先去戏院小楼找越停拿拟好的改革举措,回了一趟自己家,待傍晚时这才拎了几个礼盒去郑府。 崔涯的左相府和督主府同在平康坊内,郑府更远些,在永兴坊,傍晚街上百姓又多,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郑府。 府门正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不题侯,不题相,就只有两个字:郑府。 一个郑姓,足以抵过这几百年岁月轮转而过的无数王侯将相。 下午时还有太阳,眨眼间天空乌云密布,看起来像是要下暴雨的样子。 裴厌辞带着无疏,让毋离先回去,等晚间他让郑府的人送他们回去。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门房,笑道:“裴少爷,老爷还在书房,您先在大厅坐会儿,等开席了叫您。” 裴厌辞点点头,带着无疏往里边走。 无疏眼睛止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待进了大堂,不由惊叹。 这里比太子府还大许多。 太子府书卷气浓重,徐府古朴底蕴足,大堂角落摆放的玉瓷瓶看似普通,却是两百多年前大晤朝时官窑产的,如今外面都瞧不见一只,这里就放在不显眼的角落当寻常花瓶用。 裴厌辞刚跪坐下来喝口茶,就见戚澜从大堂后头的屋子出来,见到他,眉宇的索然聊赖散去了些,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 “现在好歹也算郑家人。” “你这两天可是国子监的风云人物,怎么,对我的诚意不够满意?”戚澜坐在他对面,一条腿竖起,弯曲的膝盖架着一只手臂,眼尾微垂,懒顿不堪。 一把带着鞘的细长匕首在指间翻动把玩,像一条灵活细长的小蛇在缠绕游走。 “相当满意,就是担心郑相碍于大寺卿的面子,今晚可能会提及此事。”裴厌辞笑道,“按照监规办事,反而还要思及国子监外的人,实在棘手。” “我也很好奇你为何这样做。”戚澜心思一动,盯着他的脸,“至少舅公很器重你,你不用担心。” 裴厌辞抬头,有一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警惕,面色带了一分不自然,勉强笑道:“怎么可能,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不都收你为义子了?” “这个啊,只是因为太子殿下的原因,并无甚特别的,你别多心。” 郑相也跟他说过一样的话,让他和母妃别多心。 “你跟了太子多久?” “打从他开府后就跟着了,如今想来,也有好几年了。”裴厌辞露出回忆的神色,他说的可都是实话,“太子殿下之前就想找机会助我脱离奴籍,好在端午那次,终于能够顺成章地成为郑家的一份子。” 所以端午击鞠赛,顾九倾一定要让一个仆从上场,是为了成全他? 那他呢? 戚澜眼里的光芒变得冷厉。 击鞠赛是他心里的一个结,败给一个奴仆,是他十七年人生中的奇耻大辱。 “现在有些厌了。”裴厌辞叹了口气,揉揉眉心,将目光又投向他,“倘若简择谦退学了,对你应该没好处吧?” “怎么可能有好处。” 裴厌辞见他没转过弯来,叹道:“公主府、郑家、太子殿下本就是一体。简择谦在国子监里为郑家物色可用之人,倘若可堪大用的英才不归于他驱使,便大肆排挤打压。他若还在监里,势必容不下其他声音,倒也是一件好事。是我死守规矩,做得不对了。” 你为公主府招揽人才,至少也该先除掉郑家的人吧,省得提前被人察觉。 戚澜的眼里闪过一抹沉思。 “你也是按规矩办事,何错之有。” 戚澜没说帮他也没说不帮他,心里在琢磨着,他们若意见一致,反倒没有机会挑起事端,如今裴厌辞看着是想摆脱郑家桎梏的,此乃离心离德的好时候。 裴厌辞见他这样,心里对章平公主的心思越发确定了几分。 这是离心离德的好时候。 前两日戚澜无意间提起自己和棠溪追去小院的那晚,说自己杀了他的人,又想到棠溪追说没让人撞见他们俩在一起。所以,戚澜可能误会棠溪追那群手下,可能是顾九倾或者郑相给他的人。 他一个月前还是仆从,顾九倾的附庸,怎么培养出这么多强大的暗卫呢。 于是,戚澜提出想要和他更深一步的合作,而不是停留在还有郑相在其中的合作。 方才拿简择谦试探一下,果然,章平公主表面上与郑清来合作,实则背地里也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 天边一声惊雷,眨眼之间,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还在院中的仆人都来不及跑到廊下躲避,淋了半身。 “殿下,里边请。”管家的声音响起,迎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顾九倾裹挟着一身水汽步入大堂,肩头落满了雨水,看见裴厌辞,目光稍顿,尔后滑了过去。 才申时末,堂内光线已经暗如黑夜。 裴厌辞那张脸,白得像昏沉暗室中徐徐绽开的一簇夜来香瓣。 允升收了伞,着急忙慌地拍着身上的雨水进来,蹲下身为顾九倾沾湿的袍角。 “殿下稍事休息,小的已经让人下去备了干净的衣裳。”管事歉意道,一旁小厮已经为他端了一杯热茶驱寒。 顾九倾“嗯”了一声,没管齐允升,走入大堂,跪坐在裴厌辞和戚澜之间。 两人向太子问安后,也没了言语。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裴厌辞低头抿了口茶,眼角余光扫到顾九倾板霜的脸,趁着对方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前,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顾九倾一杯热茶下肚,身子又暖热地发汗,浑身黏腻得难受。这种夏季淋雨,还没淋透,干不干湿不湿的,最是让人心烦。 他盘腿坐着,上身挺得笔直,目光落在正前方,对面并无人坐着。 他想畅快地淋一场雨。 “你们之前不是主仆吗?怎么这么生分了?”戚澜玩味地看着他俩,终于打破了沉默。 “与你无关。”顾九倾淡漠道。 裴厌辞端起茶杯,也不太想说话。 他可以和很多政敌撕破脸后继续谈笑风生,但不包括曾经想将他纳为男妾的这位。 差点就让他得逞了。 “喂,”戚澜手指弹了下,细长匕首脱鞘,飙到裴厌辞刚放下茶杯的手边,成功把人吓得一哆嗦后,嘴角浮起一抹恶趣味得逞的笑意,“这里无聊的很,要不要和我出去?” 顾九倾鸦黑的睫毛往上撩了撩,裴厌辞正不满地瞪着对面笑开怀的人,压根没往他这处看。 “好,这雨下得及时,刚好让人凉爽些。”裴厌辞站起身,与戚澜一同往外走。 “衣裳好了吗?”顾九倾催问道。 管家忙道:“好了,请殿下移步。” 顾九倾起身,看了眼跨出门的两道并排背影,转身走到后面。 不到一刻钟,管家就来禀报,说郑家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顾九倾换好衣裳出来,随下人去了膳厅。 郑家很大,上面八十好几的郑老太爷还在床上拼命苟活,中间郑清来有三个叔伯四个姑母,单他这支还有五个亲兄弟,郑清来自己子嗣少,不过也有四个子女。 前段时日他父亲这个郑家嫡长子刚死,家里吵得一团乱麻,陛下“夺情”,并未允许他停职。后来朝中反对声浪太大,陛下这才松口,五月中旬开始允他在家丁忧。 裴厌辞和戚澜一同走进膳厅,主桌的郑清来看见了人,热情地招了招手,“厌辞,过来,坐我旁边。” 他这一声招呼,几十双眼睛看向了裴厌辞。 裴厌辞依言走到主桌,那里最中间坐了顾九倾,左手边是章平公主顾越芊,她身旁空了一个位子,正是为戚澜准备的。 顾九倾右边就是郑清来,他和他夫人之间空了一个位子,正是给裴厌辞准备的。 “多谢义父。” 裴厌辞也不推辞,直接坐了下去。 “今日家宴,没外面那么多规矩,大家随意坐吧。”说着,郑清来也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其他各房各支的亲戚这才纷纷落座。 成群的仆从婢女有条不紊地上菜,布菜,宴会沉闷而枯燥。 “许久未见老太爷,方才去他院子拜访时,说已经不见客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裴厌辞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开始了今晚的寒暄。 郑清来淡淡道:“还是老样子,这几日天气热,我们年轻力壮的都难熬,何况他。” 看来这位老太爷,也离归期不远了。 之前皇帝压着不放郑相,他可能还能多活一两年,现在郑清来已经丁忧,守亲爹的丧是三年,总不能刚回朝又得守三年的丧。 六年,谁能耗得了六年。 不是说薄情,老太爷人也八十好几,该享的福都享了,缠绵病榻多年也是活受罪。 对于他们这种大家族来说,长辈能显示出福佑儿孙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适当的时机离世,不会给晚辈的仕途添太多乱。 眼下郑家在外和扼鹭监阉党抗衡,在内与顾九倾暗暗较劲,像郑清来父亲那样的,就属于有点“不懂事”了。 但事实已然如此,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就只能将可能造成的影响降至最低。 又不冷不热地聊了几句,郑清来果然将话题引到了国子监的事情上。 “简大人为朝廷尽忠尽责,他孩子因为一点小错就受到这样大的责罚,未免让忠臣寒心。” 不同于其他人,他没说简家是他派系的人,而是站在貌似公允、为朝廷考虑的位置思考。 “他犯了国子监的规矩,我是按照规矩办事。”裴厌辞先着一步,挑明道,“义父若是提出让简家儿子回去,未免让儿子难做。” “就闲聊几句,问问你的近况,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郑清来慢条斯地吃了口菜,待咽了下去,这才又道,“你自己在国子监小心行事,虽说来往的都是监生博士之流,初入官场,不可莽撞冒失。你也晓得,我如今和你几个叔伯兄弟都丁忧在家,没办法及时看顾到你。” 如今郑家一群人都停职在家,裴厌辞因着皇恩浩荡,又是在郑清来父亲死后才认下的义子,没人提及让他丁忧的事情。 所以郑清来子侄这一辈反倒只有他在朝中活动。 这话乍听之下是身为父亲的忧心劝诫,却也在告诉他,裴厌辞若是惹着了甚人,他郑家是绝不会出手搭救他的。 若是知晓轻重的,也该知道就凭自己无法抗衡一个三品官,该退缩了。 “我晓得的,简大人那里,还望义父帮忙劝劝。”身为义父,好歹做点事情。 “改日我打听打听,就怕简大人已经把弹劾你的文书递到了陛下跟前,到时就没有挽留的余地了。”郑清来道,“陛下一向重视人才的培养,若无正当由逼一个学生退学,就怕触怒龙颜。” 裴厌辞上头有人,才不会信这种鬼话,只是他不想再和这老头虚以委蛇了,面色惊慌地朝对面的戚澜投去视线。 “舅公。”戚澜这时候开口,嘴里帮着搭腔了两句。 郑清来没想到他会帮着说话,狐疑地看了眼两人,草草结束了话题,给人惴惴不安的遐想空间。 裴厌辞和戚澜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好似今晚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顾九倾坐在他们之间,往自己嘴里夹了一口菜,半晌没尝出个味道来。 ———— 因在丁忧,家宴没有备酒,只是自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便饭,之后便各回各院。 裴厌辞辞别了郑清来,也往门口走着,长廊交汇处,正好碰着另一头走来的顾九倾。 眼下避开未免太刻意,他行了个礼,落后他半步跟着。 顾九倾冷锐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沉沉看着前方的路,耳朵却是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轻,越远。 “你与戚澜是何关系?” 裴厌辞本来打算离他越来越远,没想到前头传来这样一句话。 “他现在是国子监的监生。”还能甚关系,师生啊。 顾九倾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之前呢?” “不认识。” 顾九倾一步步走近,“你觉得本宫会信?” 齐允升忙退开,避远了几步。无疏见他那样,跟着走到廊边,既是避嫌,免得听到不该听的,也是放风。 “殿下觉得我背叛了你,还在气头上,自然我说甚你都不会信。”裴厌辞无奈道。 当时从击鞠场回城,顾九倾直接撇下了他,他和毋离还是雇了辆马车回太子府。之后他想解释一番,顾九倾都拒不见他。 他还有甚好说的。 “那你没有背叛吗?”顾九倾琉璃般的眸子闪过一分恼恨,“夺了头筹,第一件事便是摆脱本宫,让你当本宫的男妾难道委屈你了?” “现在我是国子监司业。”裴厌辞垂眸,平常那些场面话他顺嘴就来,此刻顾九倾总揪着男妾的事情不放,让他如鲠在喉,只觉得不耐。 “是啊,靠卖身子得来的司业。”顾九倾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旁侧扯开,只看到一片白腻。 不知是为了恶心他还是恶心自己,“怎么,你的新主子昨夜没有宠幸你,失宠了?” 事后他好奇郑清来为何会做出收义子的荒唐决定,他误以为他们俩已经有了首尾,但凡乱说一句,他这不受宠爱的太子都将更惹皇帝厌恶。 可笑至极,他从未碰过裴厌辞。 那么,他身上的痕迹是哪来的?在他受伤吐血、浑身惨痛之时,这人又在谁的床榻上抵死缠绵。 原来那些情真意切的关心,都是可以随意给旁人的吗? 顾九倾气得发抖,“本宫早就该看出来的,你为了上位不择手段,肮脏下贱,毫无底线。” 裴厌辞本来能避开他的手,但思及对方身份,还是站在原地。 胸口被他的手扯开一道口子,晚风簌簌地灌进胸膛,有些冷。 “既然殿下是这般看待我的,那我便不污了殿下的眼了。” 裴厌辞想要弯腰行礼离开,借以挣脱开他的手,顾九倾却死死揪着不放。 “殿下,你的手该脏了。” “以为傍上了更有权势的人,连从前的虚与委蛇都懒得给吗?”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他漠然道。 “给了郑相吗?还是那个外邦杂种?” “殿下慎言,戚澜是章平公主殿下的儿子。”这人是不是有病,郑清来都能当他爹了。 “你帮他说话?” “两位,你们是不是堵着路了。” 齐允升身后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他惊讶转身,戚澜懒散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顾九倾背后,不由大骇。 何时出现的。 “戚少爷,你……” 戚澜甩开手臂上扭住的手,一脸好笑地抱胸看着两人,朝裴厌辞抬抬下巴,“没看到人家衣裳都乱了吗,这是一朝太子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来的事情?” 这话听在顾九倾耳朵里,俨然就是对方在护着自己的所有物,避免别人的觊觎窥探。 他冷冷地看了眼戚澜,“长辈说话,没有晚辈插嘴的份。” 戚澜这才想起来,顾九倾和裴厌辞都算自己的舅舅。 舌头舔舔后槽牙,有点不满。 好端端的,自己平白在两人面前低了一辈。 唇角微微翘起,眼里懒意退却,他眼神锐利如刀,劈开顾九倾的哆哆视线。 “我这个外甥,至少不会在这里撕开舅舅的领口。” 第85章 宴请 长得还算不赖,有鼻子有眼的…… 长廊之下,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黑色的檐角淌下一串串断续的水涟。 晚风有些凉,吹在没衣裳遮掩的部位, 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戚澜眸光嘲谑, 抱胸靠站在方柱边,脑袋歪歪地抵在柱子上, 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 裴厌辞可没有给别人看戏的兴趣, 将自己的衣襟从发白的指骨中扯开, “殿下若没有别的事, 臣便走了。” 路过戚澜的身边, 他似笑非笑道:“好外甥, 还不走?” 戚澜小声嘟囔了句“没意思”, 解开了胸前交叠的手, 跟着离开。 顾九倾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被宽大的袖口遮掩,眼里乌沉暗涌。 齐允升望望左右, 等那两个人都不见影儿了, 也不见自家主子有动弹。 “殿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 顾九倾站在飘摇的红灯笼底下,一身鲜红落拓。 “允升, 我没想骂他的。” 一句呢喃从耳畔边飘过, 齐允升还没琢磨出味道来, 便溜走了。 不敢细思。 “走吧。” 只是眨眼之间,顾九倾冷厉果决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无边无际的长廊里,像外面飘扬的水汽结成的冰粒子。 ———— 裴厌辞等没见后边的人后, 放慢脚步,垂着脑袋凌乱的衣襟,身后突然有人撞了下他的肩膀。 戚澜道:“喂, 你和太子是不是之前好过?” “你问那么多做甚。”这人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裴厌辞揉着肩膀,没好气道:“走路不会看点路?” 这么宽的道,非要挤他。 “你们大宇男子就是娇弱,难怪跟我大熙打了这么多年仗,就没赢过几回。” “肩膀被你撞疼和娇不娇弱无关,来一个莽汉按你这么撞照样疼。” “行吧,我给你揉揉。”戚澜一脸嫌麻烦的样儿,支直了身子,手搭在他肩膀上,却没动,手指勾了勾他的衣领,指尖挑开一点。 裴厌辞低头一看,方才顾九倾有点用力,又在气头上,指甲在他的皮肤上划了一道红痕。 鬓边一缕鬈发随风拂起,划过鹰隼般的眸子,柔化了眼里的锋锐。 戚澜手抠了抠那道痕迹,手背立刻被裴厌辞拍开。 “撒手。” 他收了手,带着桀骜挑剔的目光重新上下审视了一遭,半晌,道:“长得还算不赖,有鼻子有眼的。” “……不会夸人就别夸。”裴厌辞嗤笑,细看之下,戚澜的眼睛不是大晤人普遍拥有的棕褐色,而是更纯粹、颜色更浅的金珀色,更难在那双眼睛里留下自己的倒影,所以看起来更加目中无人,透着一股野蛮的凶狠劲。 “我没看出你有甚值得我夸赞的地方。”他费解道。 堂堂太子,甚样的男女没见过,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但不得不说,能让大宇太子念念不忘的人,引起了他几分去勾一勾的想法。 “你知道哪个族的人眼睛是异色的吗,比如红色、绿色、或者紫色?”他从这双眼睛里突然想到了另一人。 “嗯?”这话题跳跃有点大,戚澜愣了下,这才回答道,“绿色的在西域人中常见,不过我们中原西部深山也有不少异族部落,百来年前大宇和大熙扩张国土时都有攻打过那些古族,不少已经被杀得灭族了。” 裴厌辞眼皮微阖,不知在想甚。 “你碰到那种瞳孔异色的人?有点意思。”戚澜摸着下巴道,“我可以帮你去找找古籍记载。” “不用,看你眸色与我们的不一样,好奇而已,不知道会不会有那种颜色更加独特的人。” 裴厌辞目光在瞧他,实则思绪已经飘远,似乎透过他在看别人。 戚澜眼睛微微眯起,三分玩世不恭夹带着两分危险的不满,“你看着我,在想着谁?” “没谁。”裴厌辞招呼了声不远处的无疏,去门口搭马车。 一缕晚风在指间吹过,抓不了,停不住,身前已再无人影。 戚澜摸摸下巴,不知在思虑着甚。 ———— 第二日,裴厌辞拿着越停和小院书生们拟好的改革章程,直接到齐府拜访。 齐祥宿醉刚醒,睁着惺忪的睡眼,半晌瞧不进上面半个字。 “这个嘛,要不你先带去国子监,我们下午再细细讨论。” 他打了个呵欠,手中一空,下一刻,他的脸上被泼了一杯隔夜的冷茶。 “大人醒了吗?”裴厌辞脸上挂着温切的笑容,拿着空了的茶杯,一手拿着文书。 “……”他抹了把脸,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茶叶渣,乖乖点头。 没醒也醒了。 裴厌辞走到屋里的盥盆边,拧了块湿布巾给他擦脸,与他说了简择谦和徐度吵架被他退学的事情,末了道:“我打算借着这事,将严进严出的入学出师制度落实下去。” “这个难啊。”齐祥搓搓眼睛,“礼部不会同意。” “为何?” “没钱。” “监生学完五年出师,礼部近期还想缩短时间,改为三年,方清都正在据力争这事,你还要把严出师考核,那延期出师的监生还不知在这待多久,咱们哪来的地方和多余的博士助教。” 裴厌辞之前听过他们讲起有监生是靠使银子买名额进来的,“我们国子监为何这么缺银子,缺多少银子?” “很多,哦对了,”齐祥道,“下月发你的月俸得先减半,年底看看收支再补给你,先跟你说一声,不是监里故意克扣。” “……这么穷?”难怪那些博士一脸苦大仇深,怨气十足。 齐祥沉重地点点头。 “是礼部不拨款给我们?” “这倒不是,每年朝廷各衙署的经费都是统一由户部拨的。” 和大陶差不多的方式。 那就是朝廷缺钱了。 从来没人提及此事。 一个月前,月熙江不是还举办了盛大的龙舟赛,皇帝还难得地办了一场击鞠赛。 “这条提议,先否了。”齐祥看也没看,直接翻了几页,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收回州府对官学管控?嗯……具体的举措很好,切实可行,看来没照搬我之前给你的那些……每个州府另设专门的教育衙署……我怎么就没想到!从前国子监管全大宇的乡校,县学,州庠,自然力所难及,若是各州府有专门的衙署,衙署可对一州官学进行管,而我们只管衙署,岂不省了很多功夫!” “两百又二十六州我觉得都有点多了。”裴厌辞道,“我们可以在二十四个都督府中设立此衙署,朝廷只管都督府衙署,都督府管州,州管县,次级往下。” “还是有一个问题,礼部不会同意。” “我知道,先让我试试。”裴厌辞道,“大人你就看这些举措对国子监发展有没有利。” “你找谁求的方?”齐祥兴奋地肯定道,“有些点子切中要害,我都想不出来。” “群策群力。”裴厌辞笑道,“大人的法子是一个人想的,下官有很多人帮忙。” 齐祥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好一个‘群策群力’。若是五年前,我拿着这么好的举措去与礼部那几个狗/娘/养的辩上一辩,没准陛下就能直接当场同意了。可惜啊,朝中财政困难,你说各州府要成立新的衙署,这是一笔极大的开支不说,礼部也不可能同意,知道为甚吗?” “知道,若是成立单独的教育衙署,那就是受朝廷垂直管辖。国子监是天下书院标杆,官学从前一直也是我们管的,颁布法策规范施行的权力自然落到我们头上,仪制司抢不走。他们与国子监交恶,肯定不会眼睁睁任由我们拿到实权。” “是这个道。”齐祥眼里的酒气早一扫而空,只剩下兴奋过后的茫然惆怅。 他有满腹牢骚和心事。 他想说世家争权夺利,到处圈人圈地,是像菟丝子一样的毒瘤,看似依附于顾家王朝这棵大树,实则正在盘缠着它不断吸食血肉精气。王朝倒了,还会有下一个被他们扶植起来的王朝。 他想说朝廷党派争斗混乱,阉党横行无忌,百官怒不敢言,太子火候未成,尚未有抗争之力。 他想说朝中绝大多数官员尸位素餐,全都是狗屁! 他想说很多很多,但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裴厌辞是世家人。 他们之间,也不过见过几次面的同僚,不知根底,不可能交浅言深。 以及他的举措,就算是当下国子监迫切需要的,但朝廷无钱,礼部贪权,与国子监关系紧张,再好的举措也看不到施行的一天。 他只能疲惫地拍拍他的肩头,安慰这个仍带着满腔热血的年轻人,“想法很好,你去找礼部试试吧。” 有些事情,需要他们自己经历一遍,就知道有多恶心了。 裴厌辞微笑道:“那大人你是同意了?” “嗯。” 裴厌辞将章程收好,临走前想起了甚,问:“不知大人交代给方大人的事务是甚?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解决国子监的财政问题,以及整肃国子监监生乱纪行为,重新制定、严格推行监规。”齐祥又拿起了酒葫芦晃了晃,察觉有酒,仰头便喝了一口。 “这事你无需管,让他来做,现在你们可是竞争关系。” “下官明白。”果然齐祥有意考核他们。 但听这内容,怎么感觉比他拿到的考核更简单,“下官有个疑惑,为何下官与方大人做的事情不一样?下官要做的事情看起来困难很多啊。” 这样如何评定谁做得好与差? “你自己拿的,怨得了谁?”齐祥嘿嘿笑道,“地上那么多纸页和扎子,我都把这个拿去塞桌缝了,你偏拿这个。” “……”这老头肯定是故意的。 那塞的方式明显让他一眼就瞧见了好么。 ———— 裴厌辞出齐府时时辰还早,干脆去礼部仪制司探探路。 六部的办公衙署在皇城之内,也算近,从务本坊出来,进了安上门,沿着安上门街经过太常寺、太庙和少府监,都水监对面就是礼部。 与衙署门房说了来意后,递交了国子监的文书,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看日头都要西移了,一个小吏才走出来,满怀歉意地说:“裴司业,今日随郎中太忙了,恐没办法会见你。” 裴厌辞也不恼,起身回礼,“既如此,我明日再来。” 小吏笑了笑说好,将他恭敬地送了出去。 礼数是寻不见一点错处,就是让人白白枯等了一个时辰。 裴厌辞伸了个懒腰,将带来的杂书志传塞回袖子里,回到国子监。 看来随路应该得了郑清来的话,否则他的郑家身份不至于让一个郎中如此怠慢。明日要是再来,只怕还是吃闭门羹。 思索间已经到了格物堂,方清都正伏案奋笔疾书。 他走到桌前盘腿坐下,道:“方大人,近来齐大人交给了我几样事务,与你手头上的几件也有重合,我想着咱们要不要将仪制司的随大人约出来,一起坐下来慢慢聊?” “在仪制司聊就不行了?” “你去了几次?” 方清都沉默了下,放下笔,“你的事情是甚?” 裴厌辞将拟的章程递给他看。 “咱们也就请他吃顿便饭,你若不想一起去,将他约出来,咱们国子监的那些问题,我与他说。” “不用。”他的脸上不见一点波澜,板肃得比一层层纸糊的墙面还硬挺寡淡,只是拿毛笔的手紧了紧,关节隐隐发白,“都是为了办好事情,里头也有该我的份。” “那你去请随大人,我定地方,就这样说定了。”裴厌辞笑了笑,眼看时辰不早了,干脆提前半刻钟回家。 第二天方清都果真给他约来了仪制司郎中随路,等两人下了他的马车,随路看了看左右酒楼,都是他们平日里同僚和上司常办宴请的地方,哪家菜色和价格都熟的很,脸上笑意不变,“方大人和裴大人看来也是下了血本啊,大可不必如此,咱们就随意吃顿饭。陛下一向强调节俭,咱们若是胡吃海喝的,可破了规矩。” 方清都自当官起就没请人喝酒吃过饭,尤其厌恶官场里那些虚伪的人情客套往来,也不是甚也不知事的主儿,眼下听了这话,谁都晓得是客套,只道:“随大人客气,我们就是随意吃吃,还不知擅自做主,选的酒楼菜色合不合大人胃口。” 话是说了,就是配合着他这张脸,怎么都透着一股拧巴劲儿,像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出来的,说的人浑身不自在,听的人也不自在。 随大人脸上笑意淡了三分,“那就要看方大人怎么选了,若是盲目听信跟随,因为前面的人吃过哪些菜所以也跟着选同样的菜,最后我们照样吃得不合胃口,何苦呢,你说是不是。” “随大人说笑了,哪里敢委屈你啊,”裴厌辞及时站在方清都身边,抬手往一家酒楼指路,“我敢保证,今晚大人一定会吃饱喝足,尽兴而归,请。” 随路顺着他的手势往前望去,酒楼门口上挂着个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宏图酒楼。 “这……” 他之前有幸跟着礼部尚书来这里吃过几回。 宏图酒楼听说是江南一富商所开,但背地里到底是谁的产业谁也不晓得,只知道里面一座难求。大堂还好,只要有钱就行,但自二楼以上的雅间都是按包年算的,寻常不去就是空着,但只要想去随时都能去,哪怕一时兴起半夜来,都有人候着。一年几万两银子的包房钱不多,但除了这个,还得比手中的权力,能在雅间设宴的无不是世家权贵和封疆大吏,随路好歹也算手握实权的五品京官,能进来作陪跟着吃几回都算开了眼。 随路跟着裴厌辞沿着专属通道去往二楼一个雅间,一路琢磨着不该啊,难道郑相如此器重于他? 方清都只是在门口时脸色僵了僵,尔后照常板着一张脸,严肃而沉默地吊在两人后面。 三人刚坐定,二十几位美婢端着菜直接进来,裴厌辞替他倒了杯酒,道:“听说大人是南方沿海人,不喜欢辣味,今晚将酒楼里所有不辣的菜色都点了一遍,大人尝尝看。” 之前来是伏低做小的,这次来是被别人捧着的,随路顿时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这就是权力的迷人之处。 同时也迷人眼。 “小裴啊,你这人就是客气,不用特地照顾着我,我不能吃辣,难道方大人和你就不吃了么,你们都随意。”随路笑道。 “我们正好也都不吃辣。”裴厌辞跟着笑道。 不是不吃,只是随路在这了,他们“正好”不吃。 随路无奈摇头,笑道:“国子监难得出了你这么个人才,我就说啊,时常跟在郑相和太子殿下身边,能学到不少好东西,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可惜啊,我就没这个机会,不然哪能跟木头似的还杵在这个位子上,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无。” “有人一飞冲天,长进得快,摔得也惨,我等跟着大人的脚步一步步踏实往前走,这才是正。”随路想要让他引荐自己给郑相和太子,裴厌辞随口推了。 随路也听出了他拒绝自己,以及终于要露出今晚鸿门宴的目的了。 这菜,也开始要尝出了个五味浓淡了。 果然,裴厌辞与他碰了杯酒,趁着给他空杯倒酒的机会,拉进了两人距离,小声道:“大人也晓得,弟弟这才进了国子监不久,这上头位子马上就要松动了,弟弟心里着急啊,总不能巴巴地等着这大好的机会从手中溜走。” 随路下意识看了眼斜对面的方清都,一时反而拿不准了,“你想要那位子,怎么还和方大人一起来了?” “随大人忙,一次见两人,也省得多占用大人一次时间。”裴厌辞笑眯眯道。 随路哪里不晓得这话透着一股讽味,挤兑他昨日闭门不见这人的事儿。 裴厌辞一句话翻篇而过,接着道:“这上头若有哥哥帮忙,那自然最好不过,但咱至少也要有点功绩傍身,他日也能坐得稳位子,镇得住底下的人,你说是不是?” 随路喝下的酒在该醒的时候自然醒了,“你想如何赚这功绩?” 第86章 醉酒 你是何人,怎么在孤屋里? 裴厌辞眼里闪过一抹弧光, 如流星般一闪而过。 “在全大宇二十四个都督府中设立单独的教育衙署,府管州,州管县, 县管乡, 制承国子监,规范官学。” “裴老弟, 你这步子, 迈得不可谓不大啊。”随路皮笑肉不笑道, “别年纪轻轻的就将腰闪着了, 好歹为你后半辈子的安生考虑。” 这不就是从他仪制司手里明晃晃地夺权吗! 虽然也没多少权力。 他们对各地州府的官学基本就是放任的态度, 学校只是仪制司的一部分事务, 发展这么多年, 科举及相关制度也基本定型, 朝廷对地方教育相比其他政务插手不多, 只有偶尔颁布的政令从他们这里下达而已。一地教育的好与坏,其实都算在刺史头上, 对他们的功绩影响也不大, 不少官员述职时连提都不爱提,所以地方的教育取决于一州刺史有没有注意到这一块。 “若是有哥哥撑腰, 哪里还会闪着腰。”裴厌辞道。 “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不过就是个上传下达递话儿的。”随路拍拍他的手, 道,“看在今日这一桌席面上,哥哥劝你一句, 这里可不是小孩过家家,你想怎么随心就怎么来。” “怎么说?” 随路道:“不是哥哥不帮你,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你刚来不懂,各衙门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哪来的钱给你大操大办,单独成立教育衙署?” 别的借口都不用找,一句没钱,足够让齐祥和方清都来来回回奔走无数次而碰壁。 三下敲门声在外边响起,得到首肯后,二十几位美婢陆续进来,收了才刚动过一两筷子的佳肴,又换了一桌与方才不同的菜色。 随路暗暗咋舌,方才那些菜都是安京各大酒楼难得一见的上等货,从前他随尚书来时吃的也是那些,他还觉得宏图酒楼故意搞噱头,借以自抬身价。 眼下这菜他简直闻所未闻,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他像个乡野村夫,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些菜被最大化地激发出食物的特点,精细地配以点缀,如一幅幅画在眼前铺陈,可以尽情一饱口福。 仿佛置身美轮美奂的美食梦境。 但这种酒宴的菜一向不是用来吃的,重点也不是吃菜。 恍了下神,他瞥了眼裴厌辞,见他神色如常,倒是早已见惯了这些东西,一双眼睛只顾着看他,浅抿了一口酒,遮掩自己的局促。 “随大人放心,花的不是礼部的钱。”方清都道。 “但你们花的钱不也是从尚书省户部走的账,上头怎么可能会同意。这么离谱的举措,我们若递交上去,被骂个狗血淋头的人都是我,你们躲在我背后,何曾受过上头的刁难。”随路腰背佝偻了许多,已经替国子监背负了太多,“说了多少回了,你们这些老学究不要总是闭门造车,异想天开,想一出是一出,国子监被你们折腾得还少吗。” “我也晓得各衙门的难处,所以弟弟想出了个法子。”裴厌辞道,“咱们只发布政令,告知各州府此事,别的不管。” “如何不管?”随路皱眉。 “让各州府自己组建人手。原本刺史通管各地教育,底下多少都有几个副手帮着做事,现在不过是将他们从中独立出来,熟悉办事的官吏是现成的,办公场地和经费让他们各州府自己想法子,从前都有钱有地方办事,不可能现在就没了,哪里需要朝廷再额外拨钱给他们。” “从之前的刺史统管变成了国子监直接管辖,各地不再各自为政,这对大宇人才培养是有利的。”方清都帮腔道,举起酒杯敬他,“还望大人多考虑一下。” 随路琢磨着嘴里酒肉下肚后残留的余味,道:“老弟想得全面又通透,你方才突然与我说起这事,倒是一时想偏了。我觉得吧,国子监说到底也是官学,和别地一样,官学哪里能管官学,这不乱套了么。依我看,各州府教育衙署最后归朝廷哪个衙门管,这个我们稍后再定。” 本来仪制司对各地教育的管控不强,各地刺史也不重视。裴厌辞单独成立了教育衙署,这大大强化了朝廷对教育的重视和管,直管衙门的话语权自然加重。 他都给了现成的方案,仪制司哪里有不直接夺走的道。 “这个是不急。”裴厌辞反按住他的手,“上述举措能推行下去,前提是能让地方想法子出钱,这可是遭州府怨骂的事情。各地也可以撂挑子,说这事没钱办不了,到时候朝廷政令都发出了,推行衙门被架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反倒不知该如何收场。” “难道你国子监就有这能耐,让各州都乖乖照做不成?”随路不屑道。 “有没有这能耐,就不劳烦哥哥操心了。”他喝了口酒润喉,道,“一个正经官署和依附在刺史手底下做事的寥寥数人可不同,独立出来后,从上到下,各州府难免都有几个要紧位子空缺出来。朝中哪位官员熟悉教育,可堪重任,吏部不都得来和你我商量?到时候国子监忙着组建衙门,哪里有空,哥哥只管安安稳稳地和吏部挑人,脏活累活我们来干就好。” 一个是权,一个是钱,随路想两个都要,二者完全不冲突。但他也知道,裴厌辞也不是好糊弄的,明显早就防着仪制司一手,地方教育衙署只能归国子监统辖。 “这事已经琢磨了许久。”裴厌辞与他碰杯,“你放心,方才说的只是个大概措施,具体细节我之后会在举措颁布之后以国子监名义实施。倘若哥哥这里能将尚书省游说下来,让这举措落地实施,我就能将这事办得省心又妥帖。” “裴厌辞,你为了完成自己的功绩,就怂恿随大人卖官鬻爵?”斜对面方清都一声清厉的声音撕开了裴厌辞巧舌包装出的外衣,震惊之余,一张脸气得通红。 这事大家心知肚明,他这直接说出来,随路的脸色霎时不太好看。 “方大人看来喝醉了不少,这种酒话都往外说,你先去休息一下,醒醒酒。”裴厌辞起身去扶他。 方清都身子扭到一边,也晓得“卖官鬻爵”严重了,道:“裴大人,若是根据随大人推荐的人选去到地方衙署任职,到时候他们听国子监的还是仪制司的,你简直糊涂!现在跟他掰扯这些,回头到处跑的是咱们,最后甚也落不着!” 随路一晚的好心情瞬间跌落谷底,“方大人,你这话可就难听了,国子监归我仪制司管辖,别说得好像我与你们争权夺利一样。” “行啊,那就将地方教育衙署归我们,下边州府需要哪些人,也让吏部来过问我们,朝中哪些大儒学问好,会抓教育,没有比我们国子监更懂的了。” 随路重重地放下筷子,“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贪得无厌之人!口口声声说仪制司不作为,你们国子监呢!” 他还想再说甚,门外又响起了三声敲门,适时地打断了他的怒火。 方清都也坐了下来,在一旁生闷气。 二十几个美婢进来,将堪堪冷却的菜肴又换上了新的一桌。 随路一肚子酒水,看着眼前的琳琅富贵,心里都有些麻木了。 恍惚间,他觉得帝王的享受也不过如此。 屋里气氛去掉了喧嚣怒火,只剩下些许沉闷。 待人走后,他端到眼前的酒杯在唇边顿了一下,“裴老弟,看在你今日的诚意上,这事你放心,包在哥哥身上,希望你也不会食言。” “那是自然。”裴厌辞走过去给他倒了杯酒,又碰了一杯,“方大人也是为朝廷好,咱们国子监缺银子,甚事都办不了,他心里也着急,又听说仪制司想将监生的五年出师改为三年,所以才对仪制司和随大人产生了误会,觉得你们甚也不知还爱瞎管。” “国库财政拿不出钱。”随路嘴角衔着一枚冷笑,还是那句话,“不缩短出师时间,如何继续维持下去。” “倘若咱们国子监能自己赚钱呢?仪制司和尚书省总不能拦着吧?” “如何说?” “国子监何时能自己赚钱了?”方清都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我们之前不是让几个监生是通过使了银子进来的?”裴厌辞道。 “你要卖入学名额不成?”方清都再次跳了起来,“不行,我不同意,监里所有人都不会同意!” “事情你们已经做下了,流言也有了,”裴厌辞按捺住他的手,道,“与其遮遮掩掩,给别人无尽猜想去说三道四,抹黑名声,不如干脆公开了,每年招录的监生中拿出十个还是二十个固定名额来,纯粹就看谁使的银子多我们招录谁。一年一人怎么着也能收取大几万两,大大削减开支,想必户部也乐见其成。” “这法子不错。”随路道,对于打压国子监名声这事,他一向赞同。 “到时候我们也能有不少银钱周转,上下打点孝敬。”裴厌辞意有所指道,“随大人到时候是这件事的大功臣,怎么能将你遗忘呢。” 随路想到的是,国子监这群老顽固一向不会来事儿,他日别人定有求到他这里的时候。 “但是吧,有个问题。”裴厌辞道,“人家学问不够,靠使银子进来,那些勋贵子弟依靠家族蒙荫和真正学问进来的,对他们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随路沉凝起来,“你有何看法?” “既然我们率先打破了严格的入学条件和资格,将门槛变得对世家不再公平,为了不引起世家不满,不如一破到底,统一只按照学问成绩收学生,不再以家世为标准。” 如果裴厌辞一开始就说将入学资格改为针对大宇所有人,随路必然不会同意,因为这损害了世家利益,他肯定要为世家说话。 国库没钱,国子监开放一部分名额收钱,这事已经做了,一旦这个口子打开,之后也只会越来越大,不如在还未泛滥前直接明文规定具体多少名额和要求,及时止损。 这事必定惹怒世家门阀,他们出身高贵,就读全天下最好的学府是他们应得的,他们刻苦努力,靠挤掉其他权贵中学问没那么好的子弟才进来,应配得上最好的先生。而现在有人用钱买了这个名额,可能与他们同是权贵,是他们之前的手下败将,也可能是沾满铜臭味的商贾子弟,他们怎么能忍受自己与这种人是同窗。 世家必定心生怨言。 这种时候,世家是站在随路利益对立面的。 “随大人意下如何?”裴厌辞问一脸沉思的人。 “这事你让我再想想。”他犹豫着道。 “只要特定名额举措一出来,世家不会再纠结国子监的入学资格已经变成甚样了。”裴厌辞道,“随大人尽管放心。” 到那时,更改入学资格已经不会惹怒门阀世家了。 因为在他们眼里,国子监已经变得平庸,恶臭,配不上他们的身份了。 随路思绪豁然开朗起来。 是啊,有才学的世家子弟会去其他名山书院就读,国子监连好的苗子都招不到,到那时,它的没落是必然。 一个对他毫无风险的举措,就能将斗了这么多年的政敌给除了。 他看着两人,一个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一个志在必得,似乎沉浸在自己天真的美梦构想中。 齐祥啊齐祥,你国子监命数,也算到头了。 ———— 酒过三巡,三人也吃得差不多了,裴厌辞和方清都下楼送客,等马车走远了,方清都问:“你方才按捺下我的手,示意我稍安勿躁,就是为了看你如何将国子监卖了?为了收钱搞特定名额,还对全大宇人开放入学资格,你哪来的权力这样做?” “这事我已经请示过齐大人了?”裴厌辞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上面有齐祥的签字,“他同意了的。” 方清都简直不敢相信,板肃的脸上终于泛起了波澜,“你们、你们这是要将国子监几百年的名声毁于一旦!” 在此之前,他以为齐祥和他站一边的,不管今晚裴厌辞如何巧舌如簧,没有齐祥的同意,任何文书都上不了仪制司。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我果然与你不能共事。你这般小人行径,早晚迷了心智,与那群堕落的豺狼为伍,早晚得不到好下场!” 裴厌辞静静地看着他,闻言温柔地勾起唇角,“可是,你坚持自己的‘不同’,又与他们不‘和’,换来了甚?他们可赞许过你的举措一个字?” 他不在意地拍拍方清都的肩膀,“不会有事的,剩下的我来办就好了。” 方清都没说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酒楼门口,街上人声鼎沸,或红或白的灯火交织在裴厌辞的脸上。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看不透这人。 “此话何意?” “你坚持你自己的想法就好了,不必改变甚,他们污浊,就让他们污浊去吧。”裴厌辞微笑道。 “我早就不管那些人了,可你年纪还小,不可走弯路……” “我知道我在做甚。” “你知道个屁!” 方清都气愤至极,不再多言,上了马车。 这人简直冥顽不灵,已经无可救药。 裴厌辞摸摸鼻子,能将一个文人逼出脏话,看来也是他的本事。 动动酸痛的脖子,他感觉喝下肚子的酒在翻涌,意识还清醒的很,就是眼前的路有点飘忽。 等了小一刻钟,毋离还没来。 街口吹来的风都是热的,和着身上的酒热,感觉黏腻得难受,脑袋被吹得更加昏沉。 明日得去一趟礼部,这事得尽快落实清楚…… 后续得跟上…… 方清都这人说不通,怎么就说不通呢,茅坑里的臭石头一块,跟他解释不清楚…… 还误会人,果然他最讨厌这种愚忠的人,脑子都不会转一下的…… 回去后还得自己洗漱沐浴,麻烦的很,也许他该买几个小厮侍女伺候着…… 他记得这酒楼有供休憩的屋子来着。 他摇摇晃晃地上了楼,循着记忆到了三楼,推开房门,借着屋里明亮的灯火,他难耐地眯了眯眼,这才看清了里面的人。 “你是何人,怎么在孤屋里?” 棠溪追和霍存面面相觑。 霍存忙收了桌上的账本,道:“儿子先走一步。” 屋里一时间只剩下棠溪追,以及门口一脸狐疑盯着他的裴厌辞。 昨日裴厌辞给他递了消息,让他的酒楼给自己留个雅间。棠溪追当然没由反对,又想着既是宴请别人,少不得要喝酒,若是喝多了昏死过去,总得有人送回家。 他这前脚刚进酒楼,账本才刚对了一半,人直接闯了进来。 棠溪追手背虚挡着滴血的唇,嫣然一笑,“小裴儿,你不认得我是谁了?” “孤凭甚要认得你,你乱叫甚,小裴儿也是你能叫的?……不许碰孤!”裴厌辞气鼓鼓地避开了对方要扶自己的手,身子又站不稳,趔趄了下,直接摔倒在他怀里。 棠溪追脚跟踢了两下,将屋门关了,把人抱紧屋,放到自己怀里坐着。 早知道上回也不用那宫廷密酒了,用上几杯千金笑,就能把人给醉迷糊了,甚话都给你套出来。 裴厌辞神色看起来和平常差不离,连说话语气都差不多,就是那双眼睛,湿漉漉、水濛濛的,鼻尖和脸颊比寻常更红更热了些,往日狡猾精明的锐刺收了,软得不像话。 “热,你走开。”裴厌辞嫌弃地推了推他的手,“孤要沐浴……你做甚脱孤的衣裳?” 棠溪追和他抢腰带,哭笑不得,“不脱衣裳怎么给你沐浴?” 裴厌辞歪歪脑袋,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这才解了这话的意思,点点头,“也是,快给孤脱衣裳……笨手笨脚的,这都做不好,你是不是新来的?” 棠溪追忍着笑意,道:“是,奴婢刚来,还望陛下原谅则个。” “别紧张,”他缓慢地拍了拍厚实的胸膛,安慰道:“孤杀的都是乱臣贼子,像你这样的……” 他抬头,偃月眼迷茫地瞅了半晌,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好看,孤喜欢。” 棠溪追低头亲了亲他眼角,手快速灵巧地将他的要带解开,剥了外裳,语调低沉地哄着人,“陛下在哪个国家杀的人啊?” “你连孤的国家叫甚都不晓得?”裴厌辞眼里顿生警惕,指着他,“奸细,刺客,不对,傻子。” 他温柔地揉揉棠溪追的脑袋,“你怎么傻乎乎的。” “是啊,奴婢傻乎乎的,所以陛下能告诉我么?” 裴厌辞盯着他的脸,视线粘着就忘记了挪开,不禁又看痴了去,“你这样的,孤要纳十个进后宫,让大将军吃醋去唔……孤脸怎么不会动了,有东西夹着孤……” 裴厌辞伸手去掰禁锢脸颊下巴的手,双眼迷茫,耳畔边传来一道细细的磨牙声。 “陛下仔细说说,是哪个大将军?” “脸不会动了。”裴厌辞含糊地说了一句,脸颊随即被放开。 “孤的脸又回来了?” 他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满足地笑了。 棠溪追搂着人,低头细啄他软热的脸,“陛下,大将军厉害吗?” “厉害。” “他长得好看吗?” “好看……你抱得孤很痛,撒手,孤要大将军抱。” 棠溪追心头的火从胸膛一路蹿到眼底,“他怎么抱你的?” 裴厌辞眼神放空,慢慢变得有些悲伤,“孤抱住他,他不让孤抱,还把孤推到地上……他不停求饶……不停求饶……不停求饶……” 他嘴里的话开始不停地重复,眼尾耷拉下来,眼眶慢慢湿了。 “孤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棠溪追扯扯嘴角,“你还喜欢他吗?” “不喜欢了,孤再也不要喜欢任何人了。” “为何?” “他变丑了。”裴厌辞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甚,带着浓浓鼻音道,“太丑了,还让孤犯病,孤被太医灌了两个月的药,都是他的错。” “你身上有病?”棠溪追皱眉,他怎么不知道,“既然生病,怎么喝这么多酒?” “不能喝酒,孤先天体弱,又在寒潭泡了一晚,喝酒会死的……孤都喝习惯了,都是苦苦的,但孤不想再喝药了,也不想再死了。”裴厌辞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孤千万不能喝酒。” 棠溪追忙问:“你可有不适?”可他上次喝了一杯后不也好端端的。 裴厌辞摇摇头,“你这内侍,怎么这么关心孤……内侍……棠溪追!” 他终于记起了眼前之人叫甚,张大了双臂,随着嘴里一声欢快的“呼啦”,惊喜地抱住了棠溪追。 “你终于来啦!” 第87章 沐浴 快把衣裳脱了,让孤瞧瞧 棠溪追因他这一声呼唤温柔了眉眼, 浑身阴气散尽,“见到我,你这么开心吗?” “刚才碰到一个恶奴, 竟然敢欺主, 你快帮孤教训他。”裴厌辞说着要从他月退上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只着一条亵裤, 疑惑地看着自己身子, 半晌没反应过来。 棠溪追摸摸他满是疑惑的脑袋, 恶意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搂着月要一边凑近, 往他的耳边吹气, “陛下不是要沐浴, 可要奴婢伺候?” “你不伺候难道还想偷懒不成。”裴厌辞不耐地将他的手从月要上撕开, “你这人甚毛病, 怎么总贴着孤,孤跟你很熟吗?” 刚才还欢喜着呢, 这会儿又不熟了? “浴池在哪里, 孤要沐浴。”裴厌辞煞有介事地看向四周,眼珠子刚动身子就站不稳, 歪向一边。 棠溪追眼疾手快扶住人, 一把将他抱起, 往屏风后的浴桶里去。 “这么小,孤不要。”裴厌辞在他怀里扭动起来,“孤要浴池, 墨玉砌的浴池,还有三只麒麟兽首喷水的那种。” “浴池在督主府,你先凑合着在这洗洗。” “孤不要这么寒酸的东西。”裴厌辞眉头皱得死紧, 手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好吧,穿上衣裳。”他抱着人坐在一旁的长条凳上。 “不要,不许用你的脏手碰孤。”裴厌辞一把将靠近的手拍开,因为害怕躲闪紧靠在棠溪追的月匈膛,一下子又被吸引去了。 他拍拍月匈膛,一脸好奇,“诶,怎么会动?”说完耳朵贴上去。 九千岁月匈膛起伏,眼底早就是一片浓郁纯粹的紫,忍得有些辛苦。 裴厌辞疑惑地抬起头,被酒气熏红的右脸被压出了一道浅薄的印子,手开始不老实地扯他的衣襟,“快把衣裳脱了,让孤瞧瞧。” “……” 棠溪追阴森森地笑了一声,“可不能白瞧,得付利息。” “利息……”裴厌辞迷糊地眨眨眼,骄傲地仰头,“没事,孤有钱……全天下都是孤的。”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身上胡乱扒拉,衣襟被他从中间撕扯开,肩下的锁骨凹出两弯阴影,再往下,两团饣包满结实的胸肌露了出来。 裴厌辞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胸膛,烦躁地将碍事的衣裳往两边推,衣裳从肩月旁扯到月寸弯,没能露出腰,把人急得撒娇,“走开,让它们都走开。” 棠溪追由着他闹,把人在月退上扶正,撒了手,将手臂从衣袖里拿了出来。 他的上身完全显露在空气中,皮肤是是毫无生气的枯白,月几肉却饱含野/性的力量,在骨架上匀称地覆盖一层,健硕而坚韧,上半身的衣裳堆叠在月要间,全靠月要带才勉强在身上吊着。 他的手臂线条流畅而优雅,轻搂着裴厌辞的月要,看着他在自己怀里迟钝地摸索。 裴厌辞一只手按在一块月匈月几上,对上面两点樱粉异色有些好奇,将脸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瞧,鼻尖像小兽一般试探着触了触。 在和软温热的唇息中,左边那点肉眼可见地充血,红色加深,挺了起来。 裴厌辞瞧满意了,傻笑了一下,拍拍他的手臂,马上又被吸引了,两只手捏了捏月几肉,紧绷而有劲,乐了,“和大将军的一样。” 棠溪追鼻孔翕张,重重呼出喷出一口气,幽幽道:“你瞧过大将军身子?” 裴厌辞摇摇头,把自己晃得更晕了,“没……呜……” 热切的吻将他剩下的话完完全全堵在了嘴里。 裴厌辞好像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上辈子的那一日,在御花园小亭里,他与大将军对坐其间。 午后的暖风让他虚弱的身子难得发了点汗,也可能是有点紧张,向来自律的人头一回喝了点酒,身子果然不堪酒劲,有些飘飘然,开始失了分寸。 他抓了粗粝的手掌,慢慢顺着手臂而上,借势站起,却又支不住身子,往一边软垫靠背小榻摔去。因手拉着人,大将军也一并摔了下来,虚虚压在他身上,投下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他似乎说了句甚,已经记不清了,之前的那些种种其实都已经记不清了,甚至连对那个傲气自负的人的喜欢,也早就消散了。 至今仍然记得的,只有将军满是惊惧的求饶,以及那一刻自己心底里生出的索然无味。 他明明因病虚弱得连多走几步路都费劲,却让这人肝胆俱寒。 那一刻,他觉得这人变丑了。 没了的权力加持,除却家世身份,刚毅清爽的外表、朗若骄阳的性格,撕开那些浮华的东西,这人真实的懦弱让他厌恶至极。 原来,他的喜欢有条件。 他不能忍受这人有一瑕疵、缺点,他对待这人,其实也就一个玩物。 玩物必须是美的,是符合他的心意的。喜欢了,滔天权势随手便送;不喜欢了,直接借着这场冒犯趁机敲打,将之前的一切荣华显耀尽皆收回,磨尽他的傲骨,从此跪伏在他脚边,任他驱使。 这就是帝王之爱。 但这一次,好像有点不同。 将军的上身慢慢压下来,衔住他的唇,炙热的呼吸不断冲刷着他脸上的毛孔,熏香过残留下的兰麝味道依然浓郁,与体香混合在一起,逼尽他体内的最后一丝呼吸,几乎要溺死在他的怀里。 终于,他的唇被放开,在急速的喘/息中,耳畔传来一声低笑,仿佛很遥远,又感觉触手可及,像荒坟葬岗中夜半群鬼的狂欢,影影绰绰,凄厉而魑魅。 晃得他头晕。 “怎么醉了以后连换气都不会了。” 裴厌辞眨眨眼,他早就将那位将军的模样忘得一干二净,眼前只剩下一团模糊的人影,怎么瞧都不清楚。 感觉很熟悉,又忘记是谁了。 他伸出手,想要摸他的脸,指尖被含/进了滚烫的嘴里,被牙齿轻轻地啃啮,犹如蚂蚁酥酥/痒痒地爬。 滚热的舌舔舐着指腹,蜷曲包裹着手指,直到它们变得潮湿,黏腻,全都是他的味道。 棠溪追这回不想帮他了,这小没良心一点不念及自己的好。 裴厌辞茫然地望着他,还未说出口,手指被他的手抓着。 “不会动了,孤的手没了……” “嗯……呜呜呜……棠溪追……棠溪……” 这人怎么跟棠溪追一样讨厌。 裴厌辞眼里的神思慢慢聚拢,梦里那个所谓的“将军”渐渐显露真容,果真成了棠溪追的妖孽模样。 彼时他尚未反应过来,一只刚往上伸,下意识想要抓住他,堪堪揪住棠溪追的发冠簪子,身子猛地一抖,手无力地垂下。 如瀑的乌发散落下来,纷纷飞扬,夹带着迷离的兰草香木的味道,恍惚了裴厌辞的神。 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经历过一回后,他有点疲懒,神智却清醒不少。 他望望头顶和四周的烛火,又看着棠溪追的脸半掩在乌发间,吐出猩红的舌头,将溢出嘴角的一丝热浊勾去吃了。 他上身没穿衣裳,月几肉刚劲,月匈月堂厚实,月要月复如棋盘纵列,下身却仍完好,连袍摆都未乱,半褪的衣裳悬在腰间,单膝跪地,一手随意地架在支起的腿上,一手将他汗湿的乌发从脸上勾开。 裴厌辞望着那身月几肉,喉结上下滑动了下,月要月复再次一热,对上棠溪追微微眯起的眼,一股危机感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 “自己的手指好吃吗?” 裴厌辞一愣,方才这人抓着自己的右手…… 他脸色因羞恼而变得更红,忙将滑出半截的湿漉手指全部拿出来,暗骂一声变态,就要下了长凳离开。 身子一歪,他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放肆,你作甚!” 他恼得往他月匈口手臂胡乱锤了几拳,棠溪追眼皮都没多动一下,直接将人丢进浴桶里。 “咳咳咳……”裴厌辞抹了抹溅到脸上的水花,这回算是彻底酒醒了,“棠溪追,你……” 高大的身影贴了上来,将他困在浴桶边缘,前进后退半分不得。 未及反应过来,棠溪追的脸已经埋进了他的颈窝。 “啊嘶……唔……” 这人属狗的吗一上来就咬! 裴厌辞酉禾软的手没好气地锤他肩月旁,身子却忍不住紧绷地仰起配合。 棠溪追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根白玉柱,外面凹凸刻着祥云与楼阁山水,栩栩如生,中部全部镂空,底部通畅。 整个就像一个镂空细长的精美笔筒。 与他所想象的那种不一样。 裴厌辞正疑惑,只见他笑了一声,又俯下身,低头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唔……” 裴厌辞猛地绷紧月退,可浴桶太小,没办法伸直,只能月却尖蹬着捅壁。 表面突出的纹路一路划过,激起一阵酥痒的战栗后,浴桶里的热水从底部涌进,浸入。 他的后颈枕着挂在桶边缘的白布巾,脑袋逃离地后仰。 烫,实在太烫了…… 要被这股滚烫的力量钉住了,撑得酸胀发疼。 他能感觉到水透过镂空的缝隙,随着他轻微挣扎的动作,在体内流动,冲刷,挑动着他最敏锐的神经。 仿佛自己漏了个洞,那些水是从身体里流出去的。 他可耻地缩/紧了下,更显出表面那些突纹的可恶来。 裴厌辞惊叫一声,全身抖得不行,眼泪止不住从眼角滑落,眼尾早就湿红得不像话,歪在他怀里轻口耑,忍不住想蜷缩起来。 “陛下放松,别断在里面了。”棠溪追的唇衔着小意柔情,不住轻啄着,手又是一动,又快又狠。 水面激起一阵晶莹的水花,一只濡湿的手从水里抬起,四指紧扣桶壁,指节用力到发白。 出去的时候,那些水被跟着抽离,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剥离。 一阵头晕目眩,与心悸。 似乎已经给足了他回味的时间,棠溪追手下的动作快了起来。 “你这狗阉人!贱奴……” “早晚杀了你!” 第88章 风寒 你想要吗? 上一世裴厌辞嫌弃那个大将军懦弱, 这辈子他哽咽了半个晚上,从破口大骂棠溪追不干人事,到后面假装软眼求饶, 这人一眼识破他的假意低头, 完全不听他之后如何解释。直到彻底哭哑了自己的嗓子,浑身真真切切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棠溪追这才放过他。 有那么一瞬间, 他质疑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竟然答应了一个阉人。 都说阉人不会人道, 可怎么没人跟他说他们磋磨人的花样也多得很。 等他重新睁眼寻找屋子里的另一人时, 棠溪追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干燥的亵裤。 炎炎夏日, 他没穿里衣, 正侧着身子擦干那一头及腰乌发。 裴厌辞一双原本明亮的偃月蒙上了醉人的困顿, 仍努力睁着看他。 棠溪追触及到他的视线, 顺着往下看了去,眸光闪了闪, “怎么, 没让你瞧见我换衣裳,觉得可惜了?” “谁爱看那玩意儿。”他移开目光, 慵懒地翻了个身, 背对着他。 身子感觉有点累, 又觉得很轻盈,打了个呵欠,想睡又睡不着, 困得眼里涌出泪花。 身后的象牙簟传来轻微的响动,棠溪追躺上了床,将他搂紧怀里。 “热……”他下意识挣扎了下, 又拗不过人,酒后本就让人乏力,又折腾了半晚,他现在眼皮子都懒得多动一下。 等真躺进他怀里,这才发觉他身体冰凉凉的,比抱着竹夫人还舒服。 从前嫌弃这人体温冷,现在可算瞧见了好处。 就是这人今晚有些沉默到怪异了,上次事后还会假装撒个娇,缠着他偷亲两口,这回冷淡着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今晚醉酒,怎么没睡死过去,到这来了?”他想起了这事。 棠溪追脸色一顿,温柔道:“也睡死了,躺在酒楼门口,把我楼里的掌柜吓得不轻,于是禀报我了。” 裴厌辞回忆了下,他记得自己送走了方清都,站在门口屋檐下等着毋离来。后面再醒来时,就瞧见这人在做以下犯上的事情。 右手手指忍不住曲了曲,藏进身下。 闭上的眼皮晕染开一抹薄红,鸦色的眼睫忍不住颤了颤。 他懊恼地锤了锤脑门,棠溪追立刻明白他的想法,“醉得头疼了?” “嗯。” 棠溪追将他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双手按上他的鬓前穴位,慢慢地打着圈,目光慢慢地在他的杰作上流连。 裴厌辞全身雪肤还透着一股动情后残留的盈盈粉意,像露水枝头上刚被催熟的蜜桃一般诱人,后颈胸前和手臂大腿内侧全是一片深深浅浅红色痕迹,有咬痕,有吻痕,层层叠叠,谁都能看出来刚刚饱受零虐,凄惨无比。 棠溪追暗紫色眸光深幽,像一只蠢蠢欲动的野兽在摩拳擦掌,视线片刻不离他的猎物。 “小裴儿,我伺候得好么?”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裴厌辞喉头滚动,舒服地嘤咛了声,温热的眼皮上落下了一个冰凉的吻,又如蜻蜓点水般离开。 他颤动着睫毛,睁开了眼睛。 雌雄莫辨的脸庞正微微低垂,与他近在咫尺,肩头半湿的头发垂落下来,与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再也分不清你我。 裴厌辞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棠溪追也一样。 不知为何,他们看着对方,不由都会心一笑。 “你想要吗?”裴厌辞突然轻声问,从上次到这次,他完全看不出棠溪追有任何的情动,冷静得像个正人君子。 “嗯。” “现在?” “一直。” 裴厌辞张张嘴,还想说甚,棠溪追不想让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翻身将人压在榻上,下唇蹭了蹭他的上唇。 带着征求试探意味的磨蹭让裴厌辞忍俊不禁,仰起头,主动张开了嘴。 两道身影再次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 胡闹了大半夜的后果就是在这酷夏的日子里,裴厌辞起床时鼻子堵塞了,头还突突地痛着,晕乎乎的。 得风寒了。 他张张嘴,半晌打不出一个完整的喷嚏。 棠溪追服侍他穿上里衣,冰凉的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竟觉得舒服的紧。 “感觉发烧了。”棠溪追皱眉,“昨夜在水中待太久了,我的错。” “没烧呢,小事一桩。”裴厌辞搓搓鼻子,让他快点帮自己穿外衫。 “今日便在我府上歇着吧,国子监里的那点子破事有甚好让你挂念的。”棠溪追嘴上不虞,他想多抱一会儿人都不行,到底还是帮他穿戴好,跪下来将他的脚套进鞋袜中。 虎背微弓,因着这姿势,肩背肌肉微微隆起出一块块形状,清晨窗子过滤一遍的细碎暖阳洒透进来,在要被阳光融化的虬结下,浅淡的阴影描摹出腰腹一条条纹沟壑。 衣袖下的手攥紧又松开,裴厌辞喉头滚动了下,强迫自己挪开眼,“还别说,那点破事关系全天下寒士以后的路呢。” “你关心他们做甚。”棠溪追嗤笑,“那群人就是冥顽不灵的石头,烦人的很。” “石头也能成金。现在咱们目之所及,七八成都是门阀权贵出身的读书人,不是寒士。”裴厌辞道。 “随你。”棠溪追仰起脸,大而狭长的眸子蛊惑般地眨了眨,“可要我帮忙?” 裴厌辞呼吸滞了一滞,面不改色地抬脚往他胸口踹去,“你不背地里算计我就不错了。” “小裴儿,你说这话可就没良心了。”棠溪追抓住胸口的脚,乖乖让它装进鞋袜里。 裴厌辞眸光浅笑,眼底薄凉,“在这朝廷里,谁有良心?” ———— 他从酒楼直接去了国子监,才刚进格物堂,就见方清都板着一张脸,依旧在奋笔疾书着甚。 “忙啊,方司业?”他打了声招呼。 方清都没有抬头,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几分。 见他不自己,裴厌辞也没所谓,好要递交的文书,去给齐祥过目。 齐祥难得没喝得不省人事,洗了把脸将他的文书看了一遍,问了个不想干的事情:“我何时同意要正式拿出一定的特定名额来纳钱了?” “上次下官去找你的时候。”裴厌辞道,“方大人今天来找你了?” “今天?昨晚半夜就杀到我家里去了,把我从床上揪起来,劈头盖脸一顿骂,把我训得跟孙子似的,这官真当不得了。”齐祥摇头叹气,拍了拍脑门,“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酩酊大醉,我哄着你签了字。” 齐祥瞪大了眼睛,“你这人……这人……” 他一拍腿,“太不拘一格了。” 说着他拿了酒葫芦,“我高低给跟你喝两杯。” 裴厌辞也不推辞,做势喝了两小口,顺便将他的见解和构想说给他听。 等说完了,齐祥没开口,表情略带沉思,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世家不可能这么快就转变态度,因为与区区几个看不顺眼的人共读,就放弃入学国子监。咱们自己天天骂,外面的名声还是很好的好么。烂与不烂,只有你我知晓,只有趟不过去这遭,几十年后的史书评说。” “所以我这两天去郑家活动活动。”裴厌辞道。 齐祥看他早有准备的样子,将他的文书收进袖子里,道:“你执意要统一入学资格?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事情,你帮了方清都解决了国子监的财政问题,他也不会感谢你,反而不解你的此时所作所为。随路会同意这个举措,是因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艰难,无论是得罪世家,还是因此让国子监名声不再,辉煌消散,都是他乐见其成的,而你,就算是郑家人,到底前头还得加个‘义’字,缘分薄浅。” “但若统一了入学资格,那些苦读十数载的寒士们不会再连进国子监都难,他们也就有了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齐祥被这番铿锵有力的话激得连连大笑,他将油亮的酒葫芦抱在怀里,和蔼而欣慰地看着他。 “你知道,一国之衰亡,从何处可以最先看出端倪?”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亡国唱衰之论,与当今陛下所言的繁荣昌盛相背离,这要传出去,够他在扼鹭监大牢走一遭的。 扼鹭监耳目通天,岂是能乱说话的时候。 就凭他的关系,把自己捞出来都够呛。 正想着,齐祥已经给出了答案。 “教育。教育不良,则百官无才,不知高低进退,不知百姓疾苦,辨不清黑白大义,有的只是计较个人利益得失。不能说从前这样的人没有,但当这种人在朝中多了,祸事便起。”他断言道。 这倒是个新奇的观点,裴厌辞想着,从前他对官学与书院同样没那么看重,简直可以说绝大多数时候都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因为官学体制也和如今一样早已定型,且那些读书人不会来事,成日不是教书就是做学问,是在朝中极其容易被忽略的群体。 “而要从教育入手,就必得改革当前制度。”齐祥道,“不是仅仅只靠你我在国子监内部的小打小闹,算学和法学我们照样也有招相应方面天赋极高的布衣监生,但这不够——远远不够!我们要推动整个大宇的教育制度改革,让底层的人,也能有更多出头的机会。” 自从科举这个创举问世,就无不称赞它的好,几百年来,就算改革,也只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大晤灭亡后,门阀世家林立,行事更加猖獗,朝代变了,情况变了,人也变了几十代,但书院仍是那个书院。 所有人都所应当一般,觉得官学或者书院就是一个供学生读书的地方,教学的好与坏,取决于书院的先生是不是名山大儒,取决于学生的个人悟性。 一朝之兴衰,是天命,是皇帝无德,是奸臣乱朝纲,是起义与谋反的推翻。 从来没有人怪到教育本身,更没有人将其牵扯到一国之兴亡上。 “你是信我的?”齐祥笑看他的震惊与沉思,道,“信这不是酒后醉言?” 第89章 贪心 我不是呆子 “大人担任国子监祭酒将近十年, 当今朝中恐怕再没有人比大人更懂教育。”裴厌辞道,“下官怎么不信大人的话。” 齐祥大笑了一声,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先将教育衙署这事办好, 这事足够你忙活一阵子的了。倘有需要我去走动的,你跟我说。” “下官明白。” 裴厌辞递交了文书扎子, 与他道别。 路上他细细琢磨了齐祥的话, 其实科举制度创立的初衷, 便是想让普通平民家的孩子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挺公平的一个初衷, 自大晤末朝开始, 在历史的不断更迭之中, 早已模糊了原本的样子, 又成为权贵名正言顺进入朝廷的渠道, 挤压了大部分普通百姓子弟光宗耀祖的机会。 想着想着, 他回到格物堂,感觉身子因方才那两口酒的辛辣而轻盈了些许, 又觉得困顿。今日没甚事, 去徐度的讲堂里转悠了一圈后,与齐祥告了半日假回家了。 刚进院子, 他就闻见了一股檀香味, 无疏小声告状, “王公子成日念经打坐,还拉着我和娘亲讲佛,大哥, 他甚时候才能回去?” “我回头跟他说说,今日染了风寒,我先休息一下。” 无疏“诶?”了一声, 担忧地要拉住他,裴厌辞已经进了自己的屋,脱了鞋袜外衫,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到了晚膳后,隐约听见了有人进屋,警觉地睁开一条眼缝,就瞧见一身素白的棠溪追坐在他床边。 他这才睁开眼睛,“你怎偷摸进我屋子。” “若是住你隔壁屋,那便能名正言顺进来了。” “有人住了。”他全身发了通汗,顿觉神清气爽,裹着寝衣坐起来。 “那个书呆子?”棠溪追摇摇头,“也就他住你隔壁我放心。” 这人一看就没情趣,成日不是之乎者也就是阿弥陀佛,无聊得像一潭死水,也不像是会喜欢男子的,他相当放心。 “我若真想做点甚,你可不一定知晓。”裴厌辞冷嗤一声,问,“这是何药?” “治疗破风伤寒的,你昨夜在浴桶里泡太久,湿寒之气入体,可把我担心了一天。”棠溪追嗔道,“你也不晓得看顾着点自己身子。” 舀起一勺吹了吹,正要递到他唇边,裴厌辞直接拿过他的碗,有些热,但也能入口,一口气直接将碗里苦涩的汤药闷了。 “还不是你害的。”虽然享受的是他。 棠溪追眼睫微垂,眸子暗了暗,接过他的药碗,“你喝药怎么这么厉害,像是喝习惯了似的。” “一口一口喝不是更苦。”喝完了药,他肚子里有了东西,也不爱吃饭了,打了个呵欠,让人去打盆热水来。 “已经叫了。” “怎么有黄连的味道?”裴厌辞脸色发白,眼尾晕染着病态的红,被喉头残留的味道苦得眼里漫起水雾,抬手就是一拳,“好端端的你放黄连做甚?” “小裴儿,没想到竟被你瞧出来了。” 你这一脸欢喜求表扬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裴厌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莫给我胡乱抓药,我都能尝出来的。”接着将方才药汤里包含的几味药说了出来。 就是太信任他了,这才给他蹬鼻子上脸。 “你最好别病着落我手上。”他暗暗磨牙威胁,“小心毒死你。” “现在晓得了,以后自然不敢在这上面做文章。”棠溪追收起故作姿态,狡黠地笑了笑,“看来你以前经常喝药呢。” “也没有特别经常。”裴厌辞随口应付了句,又打了个呵欠。 霍存出来禀报说热水备好了。 棠溪追连着寝衣裹着人往屏风后走去,帮他洗了一身汗渍,这才丢了寝衣,将人抱上榻,拿了一床新的给人盖上,自己顺便也挤了进来。 “你能要点脸么,这是我的床。” “都做了两回了,再不熟也该熟了。”棠溪追笑靥如花,在他温热的脸颊上偷亲一口,顺势将人带进自己怀里。 “那也叫做?你顶多算伺候我的。” “那也伺候两回了。”九千岁将他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快睡觉,明日病就能好了。” 裴厌辞也没多余的力气与他拉扯纠缠,躺在床上思前想后,眼皮很快又要沉了下来。 就在棠溪追以为他要睡着时,就听到他冷不丁仰起脸冒出了一句,“都赖你。” 棠溪追摸摸鼻子,安抚他的背给人顺毛,“是是,都赖我。” 摸着摸着,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后背上轻点两下。 怀里的人呼吸绵长,已经睡死了过去。 他用寝衣裹着身体,以防病着的人再受凉,拿出怀里药瓶,手指挖了一勺凝脂般的药膏,往他身后探去。 昨夜裴厌辞硬气地不愿上药,好了吧,今天人就有点发热了。 怀里的人嘤咛了声,皱紧了眉头似要醒来,棠溪追停下手里的动作,宝贝地亲了亲他的唇角,等人没了动静后,迅速而细致地将药抹好。 浅淡的药香混合着裴厌辞温热干净的体香从亵衣领口中飘出来,幽幽勾着棠溪追的鼻子,闻着有些飘飘然起来。 真是可口呢。 棠溪追舔舔嘴唇,眸光越见深邃。贪婪的瘾动在眼底奔涌,在浑身的血液中沸腾,脖颈和手背的青筋隐隐显现出来,贪恋地想要越界,最后一丝残存的智成为一道荆棘枷锁,鲜血淋漓地囚困着他再难更进一步。 只有两次,远远不够。 真想将他折断,日日夜夜,成为他一个的人。 等到玩腻了,就与他融为一体,成为身体里新长出的一部分血肉——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情吗? 但现在还不行。 在这之前,他要将这人彻底占为己有。 从里到外,从身到心。 他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尝到一点甜头后,就想要更多。 他想看到这个没有心的人长出了血肉,又彻底因他而沦陷。等到一身傲骨被折断,清雅矜贵染了尘泥,眼里的运筹帷幄被彷徨无依所替代,最终发觉,唯有他,才是最终的依靠。 他要让最尊贵的人心甘情愿臣服在自己的脚边,供他肆意亵玩,尊严被彻底践踏,一如他曾经的模样。 棠溪追发出鬼魅般低低的笑音,只要想到这个可能的未来,他的灵魂压根止不住颤抖。 裴厌辞将他当成正常人看待,他感动,也感激,却终究只是一时,他深知自己的内里本性,只要被察觉到,没有人不会惊惧地离他远去。 唯有将他变成自己的同类,他们便能永远在一起。 “谁?裴司业,你睡了吗?” 门外响起一声清朗正气的男音。 夜空乌云被吹开,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天空,洒下一地清辉。 王灵澈听到屋里传来的笑声,很奇怪,不像是裴厌辞发出来的。 “裴司业?”他敲了敲门,门虚掩着,没有关,这让他心里的不安放大。 他嘴上默念着金刚经,手中犹豫了下,还是推开了门。 屋里很暗,好在今晚月光很足,随着他的身影进来,一地的黑暗立刻被驱散。 空气中飘荡着微乎其微的药气,他暗暗皱了皱眉,攥紧了手中的檀木佛珠,望了望四周。 没有旁人。 床上蜷缩着一个人影,单薄的寝衣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整个身体,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裴厌辞手指攥着寝衣一角,眉头紧蹙,睡得不是很踏实。 王灵澈长呼出一口气,帮他掖了掖被角,四下望了望,从桌边搬了把方凳,靠坐在床头。 ———— 裴厌辞睁眼时就感觉到今天身体明显不同了。 头不晕,神不困,风寒好了,就连身子隐隐的不适也彻底消失了。 真舒服。 他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 “啊——” 嘴刚张开打呵欠,生生被吓退了一半。 “王公子,你在这做甚?” 鬼知道刚起床看到一个活人怼在床头有多吓人。 “为你守夜。”王灵澈平和地笑道,自从上次王夫人来过之后,他心情低落了一会儿后,好似又回到之前的样子。 “你在我屋里待了一夜?”裴厌辞讶然,这人都进屋了,他怎么一点警惕都没有。 王灵澈认真点点头,手里缓缓捻着佛珠,“昨晚听到你屋里有邪祟动静,我担心你被吃了,所以在这守着,为你念经祈福。” “你是呆子吗?”裴厌辞想起昨晚棠溪追对这人的评价,哭笑不得,“还是志怪故事听多了?” “我从未没听过志怪故事,那是甚?”他疑惑。 “就是说书先生嘴里常说的故事,专讲各类妖魔鬼怪、还有你这呆子被妖精迷惑的故事。”裴厌辞损道,“行了,别杵在这了,赶紧回屋洗漱吃早饭。” “哦。”王灵澈将凳子搬回桌子底下,临出门时,又为自己辩解了句,“我听过经文,晓得妖魔鬼怪的故事。还有,” 他不满地嘴角下撇,“我不是呆子。” 裴厌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灵澈板着脸离开屋子,出门时碰到无疏,后者讶道:“王公子,你怎么从大哥屋里出来了?” “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听着屋里的笑声,他眼眶通红,又气又委屈,甩着袖子回了自己屋。 “诶,吃早饭呀。”裴厌辞从屋里出来,叫了他一声。 “不吃了!”王灵澈将屋门重重地甩上。 裴厌辞起晚了,也没时间吃了,随便拿了两个胡麻饼拿油纸包着,叮嘱无疏留着点早饭给王灵澈,就匆匆出门。 “谁稀罕!”屋里的人听到了他的话,叫了一声。 待没动静了,他打开门一看,哪里还能瞧见裴厌辞的身影。 ———— 裴厌辞到了国子监,先去齐祥那里,得知改革国子监的扎子昨日便送到了仪制司,随路吃了他宏图酒楼一顿饭,这回倒是没多为难齐祥,客套了一顿后就与他去了尚书省。 郑清来不在,左右相的一应事务都由崔涯把关,裴厌辞虽和这人尚未有交集,但他是棠溪追的人,不可能太过为难。 哪想到齐祥摇了摇头,道:“有点难办。” “崔涯竟然不同意?” “他是同意的,但是,”齐祥叹了口气,“太子殿下那里卡着了。” 第90章 挑拨 我身为郑家的一份子,哪里能眼睁…… 绿树阴浓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 随着气温渐渐炎热起来,安京城开始盛行一种新的风尚——看木偶戏。 半人高的木偶穿上精致的服装,涂着颜料, 仿若真人一般在台上或翻滚厮杀, 或滑稽逗笑,演绎着种种故事中的悲欢离合。从前木偶戏只是民间杂耍艺人在街边讨饭吃的手艺, 如今也登入大雅之堂, 名友戏院也成为安京权贵日常消遣的好去处。 除了去戏院, 越停又想出了个点子, 山不来就我, 便我来就山, 他们特地组建了几个班子, 去贵人府上搭建台子演戏。还别说, 这桩业务一推出来, 订单已经堆到了一年以后。 如今安京权贵皆以家中能请到戏班子为荣,秦夫人也想凑个趣儿, 但凭借他丈夫在朝中的身份地位, 这戏院竟然敢硬气地拒绝他,这让她怨言颇深。 没想到才过了几天, 名友戏院的管事跟他说, 一位贵客临时推了单子, 可以去她府上唱戏。 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她也顾不得之前的抱怨了,立刻下帖子邀请好友来家中做客。 秦雄刚回府就看到后院一堆夫人小姐笑闹打趣, 琴曲与嘹亮娇俏的歌女之音不绝于耳,这才想起日前夫人与他提起这件事情。 他并不讨厌这些靡靡之音,相反, 很多时候,他的夫人在他的仕途上给他带来了不少助力。男人们在前朝上硬碰硬,私底下夫人小姐们凭借高超的交际手腕,既可以与朝中贵妇们暗中互相透气,达成结盟,又可以从中看出端倪,助他攻讦对手,辨识敌友。 衣香鬓影下皆是刀光剑影。 他带着小厮避开了后院,穿过长廊,还未到书房,拐角的阴影处贸然冒出了一个人。 “秦大人。”裴厌辞穿着戏院护院的短打出现在他眼前,“小的找不到回后院的路了,大人可否指条路?” 秦雄只是稍稍错愕了下,很快镇定地打发走小厮,带他往偏僻的地方走去。 “上次一别,还未来得及恭喜裴大人高升。”秦雄随意拱了下手,“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那次之后,太子殿下与我生分了些,我又担心殿下,不知他近来如何了?” 秦雄明白了,这人就是来问顾九倾最近有何活动的。 之前虎儿赖争胡悯来的权,最后自己被迫承了裴厌辞的情,接手了胡悯来的事务,现在不免有些被动。 “近来发生了好些事情,裴大人想要知道哪些事?” “国子监的事情。” 秦雄料想也是这样,道:“原本这事崔相已经同意了,尚书省也呈递到了御前,殿下觉得这事所涉及范围甚广,单独成立一衙署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这事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商榷。” “他找谁商榷了?”裴厌辞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 “仪制司的随大人和祭酒齐大人,还有翰林院几位博学的大学士。”秦雄道,“你们且安心,这事利于百姓,殿下肯定会同意的。” “你知道殿下近来的行程么?”裴厌辞问。 这事已经拖了五六日,若说重重关节审的慢,那倒情有可原,但仅仅一日就到了顾九倾的案前,偏他迟迟不愿放过,很难说这人不是在挟私报复。 前两日他去太子府,才晓得顾九倾刚入主东宫。去了东宫,允升又拦下了他,说到时候会跟顾九倾说,眼下两日已过,也总没个动静。 “殿下平日里不出东宫,若是出来也是去皇宫内城请安,每五日会在明德殿召见我们处政务,你到时候可去那里请安。” 裴厌辞点点头,又道:“殿下近来是不是对郑派人下手了?” 秦雄已经有些不耐烦,有些疏离地笑道:“裴大人你现在已经是郑家人,有没下手,应该问你自己,我一个外人怎晓得。” 裴厌辞脸上笑得和善,眼神微眯,“最近朝中众位大人有些浮躁,郑相这才离开权力中心多久,大家不会都忘了他的赫赫威名吧。” 他看着矮胖的人,“秦大威武雄壮,恐怕也不想被当成阉党吧?” 秦雄粗短的脖子有些涨红,“我哪个派系也不是。” 他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全靠家族和自己的努力。 “谁说的,现在秦大人难道不是效忠于殿下么,那就是保皇党了啊。”裴厌辞笑道,“那不就是和王郑世家站在同一条线上?” 秦雄脸上抽动了下。 “这么说的话,大家都没有派系了,所有人都效忠于陛下,都是为陛下做事的。” “难道不是么?” 秦雄顿了一下,道:“是。”说不是那可就是起了谋逆之心了。 “不知最近哪位大人常被殿下召唤?” “都有,朝中事务繁多,诸如你国子监的事情,怎么也得召集好几位大人征求意见。” 借着处事务的机会拉拢朝中官员,这倒是个不错的时机。 所以,顾九倾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甚呢? 秦雄推脱道:“我鲜少去国子监,东宫事务也多,日后若要叙旧甚的,恐怕也难像在太子府时那般有共同的话聊。”这次是还他人情,以后他们可久两清了。 “人在朝中,多个朋友,难说不是多条路,秦大人恐怕比我更懂这个道。”裴厌辞不在意地笑笑,“太子殿下下次去明德殿是何时?” “明日,从辰时正待到未时末。”秦雄道,“裴大人还是赶紧走吧,免得扼鹭监探子察觉到。” 裴厌辞离开秦府,在马车上换下一身行头,穿上常服,又去了一趟郑家。 郑家一应子弟都在停职丁忧,顾九倾没由放过这么好的夺权机会,肯定会有一番动作,秦雄没说,但从方才那一瞬间的表情来看,他的推断已经成真。 郑家府邸他来过几次,已经熟门熟路,仿佛自己宅邸一般,带着引路小厮去了后院一处凉亭之下。 郑清来正在放竿子垂钓,颇为怡然自得,见到他,温和地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到亭下一旁的矮凳上。 “甚风把裴大人给吹来了,稀客啊。” 只剩下两人,裴厌辞也收起“义父子”的那一套,省得恶心了他,也恶心自己。 “郑相好兴致,都说湖里的鱼最是快活,每日都有人喂食,无忧无虑,殊不知它不过是一个消遣的玩意儿,等它大了,就身不由己,可能还会因此丧命。” “你还挺有同情心。”郑清来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微澜的湖面,随口道,“畜牲就是畜牲,能得到这般恩养,已经是它几世修来的福分。” “若待这条鱼吃得大了胃口,有了自己的想法,垂钓者若控制不住鱼线,早晚反被他拉扯到水里,吞吃入腹。到底谁才是被消遣的玩意儿,眼下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郑清来稍稍偏头,睇了他一眼,“你在朝中走动,看来学到了不少。” “大家都说跟着郑相您能学到不少好东西呢。”裴厌辞笑道,“比如说如何暗中施压,让人无功而返。” “你是为国子监的事情来讨说法?” “不是。”他提起郑家或者郑派的人向仪制司通气的事情,不是为了意气用事来闹事的,而是想告诉对方,即使郑家这样做,他也有自己的手段和能力达成目的,也知道你背后的小动作。 “我身为郑家的一份子,哪里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蚕食郑家的势力。” 郑清来肯定已经察觉到了顾九倾的动作,他来此就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即使知道这是多此一举,但这是很有必要的多此一举,能够显现出他对郑家的忠诚,以及立场。 眼下他身处的位置很尴尬。在郑家那里是个外人,讨不了半点好脸色;在顾九倾那边是个失诺背主的人,被利用、被他踩着上位的感觉总让太子心里怀着愤恨。两边他都讨不了任何好。 他需要一个表明自己立场的机会,他是郑清来的义子,已经不是顾九倾奴仆。 郑清来浑不在意,“能被那么脆弱的爪牙蚕食,说明都是软骨头,墙头草。最后能留下来的,才是最忠心的人。” 果然,他知道。 即使退居家中,他也稳坐钓鱼台,水里的任何情况,都逃不过他的眼。 “这次是礼部,下回呢?”裴厌辞看着水里的鱼在打着涟漪,绕着鱼钩悠闲地游着,“吏部,还是户部,被这条鱼瓜分蚕食?” 郑清来沉思了片刻,扭头看他。 “太子帮了你?” 裴厌辞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之前还将我拒之门外,后来拿着我的拟的举措亲自到崔相面前说服他,阉党的人能被随大人说服,可见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和心思办这事的。” 随大人之后这么积极,完全是看在自己利益的份上。 “他帮了你,你倒是在这编排他的口舌是非。”郑清来扯扯嘴角。 这人就是一个爱好搬弄是非短长、不断挑拨离间的人。 他始终认为这种人格局气度狭小,成不了气候。 “在殿下那里,我始终是一个仆,而在郑相这里,我是世家子。”裴厌辞道,“我不过是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而已。” “我这一方,你真觉得是更有利的?” 他从来看不上裴厌辞,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水中钓线猛然绷紧,郑清来握紧钓竿,一个飞甩,水里的鱼不受控制地飞出,银色的鳞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摔在地亭内地面上。 “已经有十几斤了啊。”裴厌辞低头看着地上不断张嘴的鱼,“这要是放回去再养养,就能大到吃人了。” “你觉得我会怕一条鱼?” “就怕有其他钓鱼者,先行一步将鱼钓走了。”裴厌辞道,“精心饲养这么久的鱼,吃了自己不说,还便宜了别人,岂不更加痛心?” 郑清来揉揉鼻梁骨,“行了,我晓得了。”他招了招亭外候着的下人,让人将地上挣扎的鱼抓了,送到厨房。 ———— 第二日,裴厌辞先去国子监点卯,而后进了皇城,径直去了明德殿,找到了秦雄。 “你在这稍等。”他进了大殿。 没一会儿,齐云升和他一起出来,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又正色道:“裴大人,殿下让你进去。” 裴厌辞给了秦雄一个感激的眼神,进了殿内。 “我早该晓得的,若论手段,还得是你。”齐允升恨道。 “劳烦齐总管操心了。” “操心倒是没有,就是堵心。”他似笑非笑,“义父被你害死之仇,我贬到城外庄子受苦之恨,可一点没敢忘记。” “那就劳烦齐总管多堵堵心了。”裴厌辞露出一个笑容,“以后这种事可多了,齐总管总要习惯的好。” “你……”齐允升面色阴沉,看了眼殿内,只得躬身请人进去。 光线偏暗的殿内只有上首坐着一人,空旷得走路仿佛都有回音。 “参见殿下。”裴厌辞行了个礼。 上首,顾九倾看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你有没甚要说的?” 90-100 第91章 威胁 殿下,这于礼不合 “在各州府中将教育从刺史管辖权内单独出来, 直接由国子监统一……” “本宫要你说的不是这个。”顾九倾缓缓从位子上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个扎子,“你的那些想法很好, 本宫很支持, 还帮你问过了很多人,他们提供了不少经验之谈, 都补充在上面了。” 这一次见面, 顾九倾很平静。 他平静地走到裴厌辞的身边, 冷肃、严厉地看着他。在秦雄请求他见一面、到这人从外面进来的这个狭小的时间空隙里, 他已经将全身包裹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外壳。 “多谢殿下。”裴厌辞伸手去接, “看来殿下也赞成此举……” 顾九倾避开了他的手。 裴厌辞不动声色地长呼出一口气, 好像这样能将心里的些许不耐烦释放出来。 “本宫允诺给你妾位, 你开口答应的时候, 在想甚?” 裴厌辞抬起眸子, 殿内很大,难免光线不足, 顾九倾一半身子沉浸在阴影中, 一半被光线勾勒出了轮廓。 “我没有想任何不利于殿下的事情。” 他不能解顾九倾故意卡着他的文书不放,在见到他之后, 为何又会问这么无聊的事情。 他知道这人喜欢自己, 对自己有几分情意, 自己不过是稍稍利用了一下这人的喜欢成为了郑家人,难道觉得损了他的面子? 顾九倾眼里的坚冰慢慢化成了水,稍纵即逝, 顷刻化为了更尖锐的冰箭。 “当时本宫说出了这个想法后,你的心里是在嘲笑本宫?你能凭借别人摆脱奴籍,得到想要的一切, 在朝中大展才华,不屑困囿于本宫的后院之中。” “我没有此意。”说完之后,裴厌辞这才想起,在这人面前,他应该称臣。 他对顾九倾已经开始敷衍了事了。这有点不太好,毕竟人家是太子。 “当初你说的,能为本宫付出所有的话呢?会站在本宫身后,为本宫解忧的话呢?这些恐怕都是假的吧?” 顾九倾讥讽地轻笑了一声,“那无落呢?” 他盯着裴厌辞的眼,那里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起一丝波澜。 果然。 这人是个纯粹的大骗子。 “无落喜欢你,你便这般利用他。” 上次郑家家宴之后,他寻了个时间去后院柴房看望无落,那个痨病鬼因为几服药吊着,至今半死不活,瘦得脱了相,两只眼睛在看到他站在门口时,迸发出难得的愉悦光芒。 无需多言,顾九倾已经知道了。 倘若裴厌辞对这人真有一分情意,也不会让心爱之人过得如此凄惨潦倒,眼睁睁看着他被折磨成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裴厌辞骗了他,无落从来就不是他的软肋,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而无落竟仍然相信裴厌辞是喜欢他的,只是因为他利用在先,才伤了他的心,没有将他赶出府,已经待他不薄。 裴厌辞一副深情的样子,骗了无落,也骗了他。 “殿下当时需要一个把柄控制住臣,才能大胆放心地信任臣。”裴厌辞道,“臣想为殿下做事,无落需要在太子府里安然过好最后的日子,殿下也因为臣取得了陛下的信任,在朝中权柄日益加重。我们都得到了想要的,算不上利用。” “那你为何又不想为本宫做事了?” 顾九倾看着他,广袖之下,低垂的那只手攥得死紧。 “你觉得羽翼丰满,自己能飞了?” 生平头一回,他那么信任一个人,甚至相比于张怀汝,他对裴厌辞还多生出了些许莫名的情愫,所以在得他所救后想要报答时,第一时间想要帮人脱离奴籍。 “臣原本也没想那么快从殿下身边离开。但是,”裴厌辞道,“臣从未想过当谁的妾,可能殿下只是将臣当成一个玩物,但臣从未因身份而自我贬低。” 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自卑自负到了极点。 “这是臣不能忍受的。”他道,“臣不是谁的妻妾,也不是谁的附庸。” “所以,在本宫身边当谋士,还真是委屈你了。”顾九倾惨淡一笑,“委曲求全几个月,换来郑家义子的荣耀身份,也没见你有多开心,在郑家人面前,还不是低他们一等,成了他们的附庸。” “一切都是臣的选择,就不劳殿下费心了。”裴厌辞不想再纠结于这些没意义的情感,上前一步,接住他手里的文书,“既然殿下也同意这项举措,那臣便递交到御前。” 他扯了一下,没能扯动。 “本宫让你走了吗?” 裴厌辞顿了一下,松开手,躬身行礼,“臣不敢。” 弯腰时手臂被人扶住,等他起来时,一只手抓着手臂,一只手环住腰,将他搂进了怀里。 清冷的竹叶与甜美的桃香弥漫在鼻尖,裴厌辞暗暗皱眉,正要推开他,耳畔边传来一句冷声。 “你想以下犯上吗?” 一句话将裴厌辞钉在原地。 “眼下殿里可没旁人,外边也都是本宫的人。”顾九倾威严的声音染上三分笑意。 他很少笑,总是面无表情,永远让人看不出喜怒,窥不见内心,老一辈的臣子已经开始夸他有帝王风范。 眼下明显很愉悦。 “殿下,这于礼不合。”裴厌辞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暗暗抗拒他的靠近,有些不舒服地将脸瞥到一边,躲开他喷洒在脸颈上的气息。 这人方才拿着文书的手将将伸出,还以为这人要他接过文书离开。 堂堂太子,也开始耍这种不入流的小手段。 他的武艺比之前击鞠赛那会儿又精进了些,但在强权之下,强悍的身手意味着你只能更加屈辱地忍着。 与棠溪追身体天然的冰凉低温不同,顾九倾看着人冷,身体却滚烫得让他难受。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 窗外的蝉鸣聒噪的很,无端让人心烦。 裴厌辞心底已经生出些许不悦。 腰间的手更加缩紧,顾九倾搂着人,观察着他平和面色下泛起的细微波澜,心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果然,这人的腰紧窄、纤细、柔韧,抱着很舒服,身上带着浅淡的体香,不是靠木石兰草熏出来的,而是天然的、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属于他的温暖味道。 很难形容,但彷徨不安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踏实了下来。 他曾在脑海里想过抱着这人时的感觉,都不如此刻来得具体,满足。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刻骨的空虚。 他看到了这人骨子里对自己的违逆之意,从前的言笑晏晏,那些温顺低头,都是装出来的。一旦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连想见这人一面都难。 手里的文书猛地被扯动,好在他反应及时,两只手在文书两端僵持下来。 “厌辞。”他鼻腔发出一声冷蔑的笑音,低下头,耳鬓贪恋地厮磨着他的额头,袖子下的手分毫不让。 他嘴里的话寒凉至极,“得罪了本宫,你还能做成何事?” “臣从未想过得罪殿下,”裴厌辞平静道,“哪怕此时此刻,殿下对臣做着越界之事。” 明明是这人跟发疯一样每次一上来就是咄咄逼人的质问。 腰间的手向上抚走,激起了他全身一片鸡皮疙瘩,最终,那只手摊开手掌,停在了后背处。 两人的胸膛更加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仿佛要将这人彻底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臣只是想要国子监的事情殿下能点头,望殿下公私分明,别意气用事。” “想要本宫点头,本来可以很简单。”顾九倾的吻细密地落在他的额头和鬓边,“但你不想当妾,行,那就没名没分地与本宫在一起,本宫就同意你的事。” 成为他豢养的禁/脔。 食指抬起了他的下巴,顾九倾望进他的眼,“这是交易,不是附庸。” “殿下别说笑了。” 裴厌辞猛地推开了人,力道之大,差点将他推倒在地。 他脸上始终带着从容的面色,趁着他愣神的时候,不急不缓地上前一步,拽过了手里的文书。 “臣告退。”他行了个礼,匆匆转身离开。 “得罪本宫的,最终都没有好下场。”身后传来琅琅震怒之声,“此刻你反悔求本宫还来得及。” 裴厌辞微微偏头,眼角撇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出大殿。 顾九倾从那一眼中看到了他的不屑,自己的狼狈。 他才是被彻底丢弃的那个。 ———— 裴厌辞从殿里出来,与齐允升和秦雄打了声招呼,带着一身冷锐离开。 秦雄有些咋舌,“这人是不是和殿下吵架了?”那眼神看得人莫名心慌,转向他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这人一向不敬殿下,早晚得死。”齐允升冷笑,“说来秦大人怎么和这种人搅和在一起了?” “这不是瞧他之前是殿下府里的总管,面子上抹不开。”秦雄道,“看来以后得注意了。” 嘴上这么说,但他望着裴厌辞远去的目光露出一抹深思。 有能耐将太子骂了一顿的人吗? ———— 裴厌辞沿着皇城甬道走到看不见东宫那些人了,拿出文书,一连看到好几个人的签字和意见,言辞恳切又犀利,直指要害,但最后也没瞧见顾九倾的字。 “诶呦。” 裴厌辞边走边看,没想到对面匆匆走来一个人也没注意看路,撞到了一起。 “张大人?”裴厌辞见到来人,忙行礼赔罪。 “无妨无妨。”张东勤脸上带笑,秒了眼他手里的散开的文书,道,“裴大人这是刚从东宫出来?” “是。” “看大人的面色,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张东勤和蔼地笑了笑,“可否给我看看?” 这不是甚机密文件,也无利益冲突,裴厌辞将文书递给他。 张东勤略略看了一遍,道:“之前听过殿下说起此事,他对大人提议大加赞赏,怎么没签批呢。可能忘了,无妨,我正好要去见殿下,大人可否将这个给我,我帮大人代个劳。” 裴厌辞有点怀疑地看着他。 但看张东勤一脸和蔼,完全无害的样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甚药。 他看不出这人的深浅。 他犹豫了下,将文书再次给他。 “那就多谢张大人了。” “小事一桩。”张东勤毫不介意道,“都是同僚,帮忙跑个腿而已。” 顾九倾故意为难他,他应该不会不知道,这可不是跑腿的问题。 大不了之后他暴露自己与棠溪追的关系,这事也能解决。 将文书交给他,两人就此别过。 没想到才到傍晚,他正准备回家时,一个小厮将文书交给他,说大人将事办妥了。 裴厌辞有些惊讶,随着小厮的步伐朝不远处的一辆马车看去,张东勤慈祥地朝他点点头,随即放下帘子,马车往前方走了。 这人,好奇怪。 第92章 脸妆 小裴儿现在可是后悔了?想不我…… 庆宁五年夏七月末, 大宇颁布一项新的规定,各府、各州、各县将成立一个新的衙署,名唤学事司, 由各州府县衙官学中德才兼备之人抽调组建而成, 管所辖县、州、府官学,主持地方礼仪祭祀活动, 颁布管章程制度, 考核当地官学博士、助教职级升降、品行优劣。所有官学管都将由当地学事司负责, 博士只负责教书授课以及日常事务管。 帝谕一出, 举国震动。 有人评判说这是朝中人争权争疯了, 竟想出这等糊涂举措;有人一脸意味深长, 笑言不新设官署, 上面哪里有发财路, 那么多想当官的人怎么找名目塞下去;也有人在官学和州衙署里大闹, 说这是削了他们的权,他们自己没有自主管权, 师将不师, 失去威严。 也有一小部分人察觉出了这事的微妙之处,暗忖这将会是科举之后的另一项重大改革, 察觉到风雨将至, 选择按兵不动, 静待京中消息。 裴厌辞没时间搭外界的声音,从陛下批复同意以后,一个月以来, 他奔走在吏部户部和礼部之间,商量这项措施要落地的话需要同时匹配的各项人手经费,以及协调各方的利益纠葛。 本来最让人担心的财政赤字反而成了最小的问题, 因为大部分都是从各地官学抽调人手,一所官学缺一两个人手影响不大,并未新增博士等员额。而州府的衙署主事官必得从吏部出来,这空出的几百个名额就成了香饽饽,一时间吏部和礼部官员府邸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往年每到夏季,地方官、下官对京官、上官都有冰敬,今年尤甚,帝谕还未颁布,就已经有人在去安京献冰敬时提前得了消息。都说七月流火,日子都开始凉了,冰敬的人还时常出没在各官员府邸。 五年八月初,不论各州府的官员赞成还是反对,学事司该办还得办,至少得装模作样地响应一下。 地方上的人大多都觉得这不过是朝廷那群中饱私囊的人巧立名目,看到分派来的主事官要么是吏部有人,要么是礼部有关系,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这就是一场礼吏衙门心照不宣的勾结。 至于朝中冗员,机构臃肿,办事效率低下、生员质量变差等问题,不在上边的人考虑范围内,下边的人没资格考虑。 但没过两天,衙署又派来了新的人,他们在署里无官无职,却手握整个衙署之人的生杀大权,他们都来自一个衙门——扼鹭监。 一个新衙署的成立,看着像是个半成品的玩笑一样的东西,竟然让恶贯满盈的扼鹭监亲自监察。 一时间,不单单是学事司的官员,方圆百里的官署和官学骂娘的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他们哪里想到,这是裴厌辞用三天的时间换来的。 直到第四天,他扶着腰从九千岁的屋里出来,两条腿还打着哆嗦,几乎站不稳。 棠溪追从房里屁颠屁颠地跟着出来,贴心地提出要抱他上马车,送他回去。 “滚蛋!”若非此刻没力气,他真想一脚把人踹飞出去。 可惜现在他连骂人都像在撒娇,声音哑得不像话,嘴唇微肿,透着被人狠狠尝过的不正常的鲜红,两侧的脸颊还有布带勒出的浅淡红痕,在雪白盈透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棠溪追眸光深邃地盯着他这副冷淡倔强模样,不动神色地舔舔嘴唇,再次殷勤地上前,“小裴儿,别逞强了,我瞧着心疼。” “两刻钟前你怎不说这话。”裴厌辞皱着眉,眸子湿漉漉的,眼尾仍带着余韵后的残红,比廊外成片的海棠花瓣还醉人三分。 他扶着廊下的长柱,腿软虚喘,心里把身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九千岁翻来覆去骂了千百遍,甩开伸过来的手,只顾自己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再待在督主府,他非得死在床上不可。 “说好跟我三日的。”他细心地拿着帕子为他擦汗,被他侧头躲开。 “你这个时间倒是算的准,还真是一刻不多,一刻不少。” “所以,现在就算抱着你,我也不会对你做甚的。” 虽然他很想把人再拖回屋子里关着。 棠溪追看他是真有几分恼意,不禁有些慌神,“小裴儿现在可是后悔了?想不我了?” “没有。”到底也是他来督主府,主动脱了衣裳,主动提出与他做交易,说不上后悔。 喘匀了气息,感觉到身体力气恢复了些许,他道:“你下次能不能悠着点?” 虽然很享受,但太刺激了,他身子骨受不住。 “还能有下次?”九千岁的脸色立刻明媚起来,笑眯了眼。 “……”裴厌辞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干嘛要承诺这种事情。 “看你表现。”他淡淡地甩开他的手。 真是给他脸了。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打横抱起来。 “棠!溪!追!”他气急败坏,有一瞬间慌了。 九千岁任由他挣扎捶打,稳稳地将人一路抱出去。 裴厌辞见这路是通往府外的,这才有些放心,渐渐松了手上力道。 棠溪追见他平静下来,笑道:“都说送你出去了,非要逞强。” “这谁晓得。”也许是这三日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不管是硬气不搭还是软声求饶,棠溪追都乐此不疲,不见停手,除了吃睡就是在做。 “答应你的事情,我何曾食言过。”九千岁眸子微垂,鸦睫震颤,故作伤神时,神仙也得落泪,“小裴儿,你这么不信任我,可让我太伤心了。” 裴厌辞仔细一想,还真是。他总有种这人很危险的感觉,所以是他不信棠溪追会守诺。 感觉怀里的人动了动,棠溪追低头一看,不禁莞尔。裴厌辞揪着自己的衣裳,欲盖弥彰地将脸埋进自己的怀里,不知是害羞还是愧疚,耳朵尖悄悄红了。 也许,此刻他的脸上和眼底难以自抑地流露了些许真情,不想让人看到。 他将人抱进马车,拿了不少垫子靠在他的身下和周身。 “热。” “不垫着你难受,我多拿些冰进来。”九千岁哄着人将垫子重新铺放好,“这两日就别去国子监了,我都帮你盯着呢。” “现在直接去礼部,我得会会那个礼部尚书。”裴厌辞歪靠到一边,揉揉脸,有一点不错的是,除非他允许,棠溪追就算玩得再疯再过分,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难以一时消除的痕迹,更不敢弄伤他。 “你说那个陈嗣宏?跟他打交道,你不被他扒层皮别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好处。” “可不是么,”裴厌辞冷笑,“仪制司同意了,他没同意,若非齐祥听了我的话,忍痛舍了科举协办权,他可一点不松口。” 顾九倾同意了,棠溪追也同意了,陈嗣宏从别州办完差事回来,听说了这事之后,非要以国子监未曾知会他为名从中作梗,跟齐祥谈条件。 “办科举可是个大活儿,这个可惜了。”他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还有三年呢,到时候科举谁把控还未可知,先将眼下的事办了要紧。” “那你今天去又是为了何事?” “学事司成立了,国子监自己不改革,岂不越管越乱,所有举措都得及时跟上……” 棠溪追怜惜地将他额角的碎发撩到一边,见他说着说着突然直盯着自己的脸,正有些奇怪,就见他抿嘴一笑,道:“你脸上的妆样花了。” 他脸色一僵,扭头往马车外面逃去。 裴厌辞及时拽住他宽大的袖子一角,“走甚走,陪陪我。” 九千岁面色僵冷,也有些犹豫。 若是纹饰没花,他是很乐意这个提议的。 寻常在外人面前,他都会戴个面具,与裴厌辞熟了之后,也时常能瞧到他脸上用脂粉勾勒出的纹样,素白面色的时候极少。哪怕是颠鸾倒凤的这三日,裴厌辞每次醒来,都没瞧过他脸上的妆样和头发糊花过半分。 这回许是方才他的挣扎把人脸上的图案擦了。 裴厌辞将他重新拉回身边坐下,吩咐外头的马车可以走了,手抓着人没松开,恶意地使劲擦他的脸。 “唉呀呀,更花了。”他笑得肆意张扬,“像只小花猫。” 今日他的右眼周围画着蓝色的浪纹与交缠在一起的双鱼,浪尖和鱼鳞撒着银粉,似在追逐眼中泛紫的瞳仁。 鱼水之欢。 裴厌辞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个词,手指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 呼吸相闻,咫尺交融,望着那双幽诡的眼,他心跳得有些快,眨眨眼,匆忙移开了视线。 棠溪追眉眼恹恹,“真的那么丑吗?” “没有。”他似乎感觉到了这人心里所想,在他的右眼眼尾处落下一吻。 “不管是素面朝天时还是现在,都好看。”想了想,他补了一句,“戴面具也好看。” 靠在他的怀里,抱住了人,他不禁感慨,这人身子天热的时候正适合,比冰块都好使。 棠溪追明显不信,扯了扯嘴角,将脸扭到另一侧,从怀里拿出一面金背嵌绿翡黄铜小圆镜仔仔细细地瞧。 果然很丑,自己都受不了,恶心的很。 他的手指按在右眼眼尾处,越来越用力,圆钝的指甲嵌进肉里,只要稍有偏差,就能将自己的眼睛剜出来。 又丑又脏。 自己就是一个丑陋、肮脏、下贱、受尽嘲笑、恶心至极的阉人! 肩膀上方冒出了一颗脑袋。 “你气了?”他锤了下他的背,“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棠溪追将镜子转了下角度,刚好能看到后面的全脸。 他脸上的红痕已经消了,雪白的面容嵌着红唇黑眸,温柔带笑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裴厌辞这副神态是真情还是假意,但他希望这一刻,这人是真的不嫌弃他。 “没有。”他攥紧铜镜,语气僵硬,有些不自在。 他现在就像是光/裸着身子在大街上走路,任何视线都在割他身上的肉,尤其是裴厌辞的目光。 难以忍受。 “本座要回去……”他的声音在颤抖。 绝对不能忍受这么肮脏的自己出现在他面前。 “回去甚,我还没到皇城。”裴厌辞越过他的身子将他手里的镜子夺来,看到脸上的印子消了,这才放下心。 棠溪追头一回觉得平康坊到皇城会这么远,明明只隔一条大街。 他拿镜子金铜边缘敲了敲他的手臂,道:“我在你身下求饶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都不觉如何,你在我面前失态一回,怎就跟要你命一样。” “总不能每回都是我丢脸吧,你也在我面前丢回面儿,咱俩才算扯平了。” 棠溪追知道他在说甚,自己从始至终都穿着亵裤,从腰下到脚踝,遮掩得严严实实,连头发丝都没乱,这很难不让另一方觉得难堪。 “委屈你了。”被一个阉人磋磨不说,还得受这份罪。 他突然发现,除了之前的一次试探捉弄,裴厌辞从未要求要他脱下自己的亵裤,也从未提及他身下的那道口子,即使在床笫间骂得最狠的时候,都没拿这说事。 他在尊重他的底线。 而自己,就是个烂透了的人。 裴厌辞将他眼边的手拽下来,把镜子塞到那只手里,见他眼角被按出了红印,但凡带点指甲,都能当场给自己戳出个血窟窿。 叹了口气,他把人掰过来,卷了袖子拽在手心里,一点一点将他眼角糊花了的一团蓝色擦干净。 “多大点事,你还美着,没丢脸呢。” “真的?你不介意吗?” “我能介意甚。” “督公大人,裴大人,到地方了。”隔着帘子,车夫恭敬地叫了一声。 裴厌辞应了一声,把他的脸擦干净,往马车外走去。 脸上离了指腹的温暖,被撩开的帘子涌进来的风一吹,棠溪追清醒过来,想起裴厌辞的话,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小裴儿,”他低声道,“若我没在床笫上失控,在你面前难堪丢脸,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你情我愿的事情,都是交易罢了。”裴厌辞温和一笑,浑不在意道,“方才不过玩笑而已,可能对你有些过火了,别放在心上。你我之间本就没多少相熟,恐怕连朋友都不算,你没必要对我这个外人坦诚相待。” 一阵暖风掀开门帘,肆无忌惮的狂涌进来,吹散了残留在车厢里的体香,也将棠溪追从头到脚吹了个透心凉。 他们……不熟…… 这是比糊花脸更加让他绝望的话。 第93章 拉拢 经此一遭,我与大人之间的关系,…… 陈嗣宏侧着身子, 将自己肥胖的身体塞进桌子和椅子之间,好容易才坐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却见门外有人进来禀报, 说:“大人,随大人和国子监的裴大人来了。” “一天天的, 就他们多事。”他烦躁地将擦汗的帕子丢在桌上, 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肥硕的肚子正想法子从椅子里挺出来, 裴厌辞已经进来, 见到他动作笨拙不便, 几步上前扶着他又坐下来, “陈大人快坐, 天气炎热, 哪里能烦你起来。” 陈嗣宏顺势坐下, 重新擦了擦汗,在脸上层叠的肥肉中裂开一抹笑, “有几日没见裴大人了, 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今儿个怎么和随大人一起来了?” 这位可是个财神爷啊, 从他提出学事司这事起, 他就觉得这人会搞关系, 会来事,跟他聊天总是能很愉快地将事情办成。 “学事司能在七月底创立起来,这多亏了大人在上面奔走斡旋, 下官这些时日都在忙这事,都还没来得及向最大功臣道谢。”裴厌辞笑道,“随大人觉得我们国子监现在非同以往, 也该再上层楼,做个表率了。可惜齐大人近来受了风寒,正在家中养病,只能让下官跟着随大人来找大人商量这事。” 说着,他将准备好的文书递上去。 陈嗣宏肥胖的手按在上面,没有看,笑道:“这会不会着急了些,学事司恐怕都还没组建明白,事情一样一样来,这样才不会乱。” 随路开口道:“国子监已经连着好些年没有出过新科状元了,想来他们也有些着急,想要改革国子监,放开招生门槛,让普通百姓也能进国子监。” 大宇村镇私塾中好的生员能被先生推荐到县学,县学中好的学生会进州学和府学,这便是大多数普通百姓能接触到的最好的教育资源了,除非在算学和法学上极有天赋,他们才能被州府官学举荐到国子监。天下上百万学子,每年能进国子监的普通出身的生员不过三五十。 陈嗣宏见裴厌辞一脸赞同地点头附和随路的话,他还能不晓得这人的心思。 随路与齐祥斗了五年有余,再之前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恩怨,这个提议明显是个坑,凡是对国子监不利的,他都乐见其成,不带一下阻拦的。 “若是放开,那就是挤兑世家和朝中大员的名额,这提议一交上去,恐怕就会被那些老家伙们撕成碎片。” 陈嗣宏难得好心提醒一下,世家权贵的利益不可动摇,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基本之道。 “大人,国子监决定放出一定名额给资质略显逊色的学生。”随路道,“既然都放开了,扭扭捏捏不大气,不如直接放开了。” 裴厌辞再次赞许地点点头。 看来随路真的很想气死齐祥。 听说齐祥抱恙在家,立刻直接联系了他,与他一同来陈嗣宏这里,争取将这措施尽快落地。 “国子监的事情我不是很精通,但你们和仪制司都同意了,我也没甚好说的,只是吧,”陈嗣宏手指挠了挠下巴,嘴里的话停顿了一下,“这事牵连甚多,稍安勿躁,得多方面考虑衡量一二。” 裴厌辞哪里不晓得他的衡量就是看拿甚条件换,“国子监广开大门,纳天下英才接受大宇最好的教育,若做得好,自然是几位大人决策英明,倘若国子监声誉因此而败落,管不住底下衙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到时候,还得麻烦礼部接管学事司。” 到了陈嗣宏这位子上,不同于随路,钱财那些已经不缺,收敛多了还遭上面的忌惮,他可还记得十几年前,当今陛下亲自执政时期,杀的贪官污吏能从朱雀大街的这头摆到城门口。 他们更想要的,是权。 就如学事司,他一直是想将这个新衙署拿到自己手里的,但一番讨价还价后,只是收回了科举协权。 “你们国子监若打算给自己内部着手改革,哪里还能腾出手来办学事司?”夜长梦多的道谁不晓得,说的再好都是虚的,反正学事司已经在各州府开办出来了,陈嗣宏现在就想直接夺过来。 “大人若想帮忙的话,那再好不过。学事司才刚建立,简直一堆事情。除了一堆规矩需要制定,还有户部,一直喊着说没钱,一路哭穷都哭到督主大人头上,实在头疼,下官稍后还得去户部一趟,大人可要一起去找督主大人?”裴厌辞笑道。 反正只要他想见,棠溪追随时都有空。 这话让陈嗣宏的心思顿时消减了不少,“你们近来也是辛苦。” 随路忙道:“为黎民百姓多谋条出路,那是咱们的分内之事。这举措上头一确定,我们那会儿跟无头的苍蝇似的,从何下手都不晓得,也幸亏大人听说了之后日夜兼程,及时赶回来,为我们主持大局。” 裴厌辞也笑道:“初出茅庐不懂事,全赖二位前辈大人在上头顶着半片天。谁也没想到这事一波三折,本来都成了,竟被人横插一脚,胡搅蛮缠,连陛下的朱批都敢置之不顾,也就咱们好说话,若是捅到上面去,让旁人知晓了,谁能有好果子吃。 “还好最后峰回路转,得了眼下的好结果,哪怕那会儿脚底磨出血,嘴巴说破皮,受了天大的气,都是值得的。以后下官还得靠二位大人多多提点,多给机会,将学事司和国子监办得更好。” 两位都是明白人,这时候哪里会傻傻地回他“不辛苦,都是应该的”,就算当初没出力,这时候也不能说这话,何况裴厌辞当初跑前跑后,忙活了好一阵子,反而差点被想要半路截胡的陈嗣宏抢走学事司,为这暗暗恼了好几日。 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该羞愧的是没出一分力还想得好处的陈嗣宏。 随路听了裴厌辞的话,差点笑出了声,这人就差指名道姓说陈嗣宏了。 这人的嘴,他之前给人吃过一回闭门羹时是领教过的,当时他觉得厉害,不是个会吃亏的主儿,想来和国子监那群穷酸腐儒一个样。后来因着办学事司一事慢慢与他相熟,脾气倒是与自己合得很。现在听他怼自己的上司,心里直觉畅快。 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大宇的官场上,身为下属,想要好过点,就得奉承着上司,顺着上司。 有时候,还得浑俗和光。 陈嗣宏哪里听不出来,他想的比随路还更深一层。 听裴厌辞如此说了,心里生出些许不快,将随路打发走,试探着问他的口风。 “方才听裴大人这口气,该不会是想将一些事情捅到上面去吧?”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他敢御批之后仍按着学事司不放,以此刁难国子监,逼他们交出科举协权,这种事自然不是第一次做,晓得其中门道。 陛下御批同意,那是同意设立学事司,陈嗣宏又没有反对。但他都在其他杂事上处处卡着国子监,非得要国子监不痛快。若要捉毛病,又挑不出一点错处。 而之前底下人就算有怨言,也不敢直接挑明了在他面前说一个“不”字。身为礼部尚书,管手下的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裴厌辞不知天高地厚,敢在他面前说他的不是,还隐隐想要状告上去,就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他有必要好好敲打敲打这人了。 “裴大人最近倒是少有去郑府走动啊,郑相倒是时常与我小坐闲聊,说起裴大人,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想托我对你好好磨练一番。” 郑清来可是暗中吩咐了的,别给这人一点世家的便利,而且,要多“磨练”他。 “怎能劳烦陈大人亲自动手,说到底,我也是郑家人啊。”裴厌辞方才站了许久,有些累了,干脆坐到了他下首旁边的椅子上,“郑相不亲自来,大人难道还能越俎代庖?” “那我就不知,你这状告,走的是何门路了。”陈嗣宏道。 天子岂是想见就能见的,权贵高官哪里是他一个六品小官能见到的。 “这就不用陈大人操心了,大人应该多想想,陛下要是深究,说国子监为何会突然想要主动交出科举协一事,大人该如何解释,下官手里的证据,大人又该如何解释。” 陈嗣宏脸上的表情缓缓地收敛,不见一丝波澜。 “裴大人,你这做人未免有些不厚道了吧。”他道,“你觉得我会信你手上没个影儿的证据?” “相不相信,还是陈大人的事情。” 陈嗣宏看他不动如山、成竹在胸的样子,心里跟着犯起了嘀咕。 “你若有本事见到陛下,七月时怎么不将我状告上去,还会低头妥协?” “是啊,大人看来想明白了。”裴厌辞露出一个笑容,“倘若七月时我便状告上去,说大人违逆帝谕,处处刁难,从中作梗,陛下会将大人痛骂一番,之后事情照样推进。 “现在大人明显违抗帝谕,以权谋私,国子监平白丢了科举协权也是摆在陛下面前的事实,那么,只要陛下问起,我的证据更加铁证如山了不是么。” 陈嗣宏额角窜出细密的汗珠。 他也是在这位子上待惯了,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同僚下属之间全是客气谦让,没想到有一天被这只鹰给啄了眼。 仔细一想又不是,这人凭何得罪他?除了郑家这层关系,他又还有何门路? 太子? “你故意下套于我?”想到他真可能会状告上去,他慌了一瞬,紧接着又镇定下来。 若真打算状告,也不会浪费口舌在这与他扯这些了,“你想要甚?” “大人急甚,安心在这位子上坐好。”裴厌辞微微一笑,“经此一遭,我与大人之间的关系,显然将会更亲密无间了,不是么?” 第94章 承认 我郑家不养闲人 在一朝为官, 关系亲密无间,那就是同党了。 这是威胁,也是拉拢。 “原来绕这么一大圈子, 裴大人是这个意思。”陈嗣宏道, “国子监制承礼部,我又与郑相关系不错, 不管对外还是对内, 咱们都能算得上一家人。” “从刚才大人的反应来看, 大人对下官与对郑相的态度, 可不像是一家人。”裴厌辞乜眼望着上方, “说到底, 陈大人也是区别对待啊。” “郑相也是为你好, 才对我多加嘱咐。你放心, 若是他同意, 你手里的那些提议,我第一个帮你交上去。” 这话虽然还是和方才一样推诿, 但态度好上了不少。 “其实下官觉得, 陈大人还是区别对待的好。”裴厌辞笑笑站起身,“文书下官已经呈递给大人了, 近来下官也会去郑府看望郑相, 到时候大人就晓得世家对国子监是何态度了。” 陈嗣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拿起从方才起就一直被手压着的文书,目光有些惊疑不定。 他有些拿不定这人的意思。 想要事后清算之前拿捏他的账,口口声声说有证据, 却又没有拿出来,他自然不吃这种威胁,但是看他那态度, 感觉后面有人撑腰,像是对付他,又像是要拉拢他,反正他被人盯上了。 太子? 裴厌辞之前的确是跟过太子很长一段时间。 太子和郑相之间那微妙的关系,其实他也是知道的。 如今郑相停职在家,太子不可能不借机打压郑派,拉拢壮大自己的势力。 裴厌辞如此说,感觉就是一个信号。 他们之间的平衡,似乎要被打破了。 陈嗣宏左思右想,最终决定按兵不动。 第二天小朝会过后,他与寻常一样离开,却听上首扼鹭监的督主叫了一句,“礼部陈尚书。” 陈嗣宏后背寒毛瞬间直起,簌簌冒着冷汗。 “督公请说。” 待其他人慢慢离开大殿,他听见一道清越的声音从金纱后传出,“陈尚书日万机,本不该打扰,但月前大人去了翮州,述职文书上多有不详之处。” 陈嗣宏忙道:“下官这就去改,明日交给督公过目。” “份内之事没做好,其他事情倒是积极。前头陛下还奇怪着呢,你让本座如何答话?想帮你说句话都无从说起。” “是,还得有劳督公大人多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下官不日便到府上道谢。” 只是寥寥数语,就让陈嗣宏满头大汗地出来,琢磨了一路棠溪追嘴里的“其他事情”,如何也想不出个名目来。 近来礼部也没让他承办甚大事,全都是日常事务。 蓦地,他的脑海里豁出一道光。 对啊,国子监的协权一事。 他来之后,也就只为了这事与齐祥一同见了皇帝。 皇帝这几年不问政务,大小事宜都是由棠溪追负责,凡是他们底下商量好的,扼鹭监那边也同意了,也没听皇帝时候追究甚。 难道皇帝那边对办科举只由他们礼部来操持有了微词? 陈嗣宏脸上的汗越发簌簌冒了出来,不再是热汗,而是冷汗。 他咽了口唾沫,想起昨日裴厌辞才刚对他了这事,这事他不知何时留了首尾,把柄被这人给抓着,去御前告了一状。 否则,都已经过去了的事情,陛下怎么又开始好奇了。 本来想借开办学事司一事卡着国子监捞点好的,没想到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给算计过去了。 这事该如何是好? 他琢磨了一晚,第二日悄摸着去了郑府。 “老师,学生被太子盯上了。”他的说话声音有些急。 大宇官场上素来有拜师的传统,特别是每三年一次的科举会试,进京的举子都会以各种名义拜访京中权贵,拜为恩师。受他们指点过后,立刻就开窍了,多少都能在会试上拿到名次,加官进爵。 这也是无权无势之人想要上进的一种捷径。 “起来说话,这么多年了,还是冒冒失失的,沉不住气。”郑清来悠哉地吹了口茶。 陈嗣宏站起来,道:“太子派您的义子害我,明明当初可以去参我一本,非要等着学生犯了错,抓着了证据,再来攻讦,亏我当初还觉得这个太子是个好的。” “若是我那义子找人参你一本,你倒是开心了,觉得不用像如今这般为难?” “诶呀,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当然不开心。你说,陛下会不会觉着学生揽权太甚呐?” 他别的不怕,就怕这位皇帝,这几年疑心病甚重,喜怒无常,亲儿子都能说杀就杀,朝中何人不怕。 “你怎晓得陛下的想法?”郑清来明知故问道。 “扼鹭监那阉人不经意提起的。”陈嗣宏答道。 这句过后,他等了半晌,都不见回话,不禁疑惑叫了一句,“老师?” 郑清来此刻脑海里盘桓着的是前些日子裴厌辞的话。 “你先回去,做好该做的,不该做的别做。” “是。” 陈嗣宏忐忑地离开郑府。 不到一个时辰,裴厌辞受邀来到了郑府。 “郑相。” “你找过陈嗣宏了?” “近来国子监动作颇多,事事都需要陈尚书的首肯。”裴厌辞道,陈嗣宏这头懒驴,不被上头敲打一下,都不晓得来找主子。 “别跟我绕圈子净扯那些没用的,这里没外人。”郑清来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 朝中人都爱打哑谜,而且身份地位越高越爱这样说话,这是几百年来无数先人传下来的宝贵经验。他们从一开始的厌恶到后来的适应,最后灵活地运用,成为这套不成文规矩的守护者,也是必然。 这极大地规避了自身风险,且给下位者传达出神秘莫测的形象同时,也有传递信息失真、信息量少的问题。 裴厌辞是只小狐狸,他懒得去周旋,又不能掉以轻心。 “咱们也不藏着掖着了,前几日你与我说,礼部有意投靠太子。”郑清来面白的脸上撷着一缕如沐春风的浅笑。 这笑容太浅,浅到只要仔细看,就会知道这笑只是浮于表面,不入眼底。 “是太子殿下有意拉拢礼部。”裴厌辞着重指出其中的细微之处。 说好的敞开天窗说亮话,这人一上来就给他挖坑。 “都是一个意思。”郑清来道,“反正你跟我说,他们俩暗中有往来。” “郑相,你这可有些不厚道了。” 二者可是有很大不同的,若是稀里糊涂应下了他这一句,就被郑清来带进他的逻辑思维里了。 “我冒着极大的风险给你通风报信,还显示不出足够的诚意?” 郑清来没回答他的反问,“所以如你所说,太子本有意拉拢陈嗣宏,他不接受,所以他便想拿陈嗣宏剥夺国子监科举协权说事,直接状告到陛下那里?” “原来如此,郑相足不出户,了解得比我还多。”裴厌辞笑眯眯道。 “所以我为何要接受你的投靠?”他道,“礼部对我忠心耿耿,有没有你的通风报信,都是一样的结果。” 这个人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郑相若不接受我的投靠,那我便只能顶着郑家之子的名义,继续全心全意地辅佐太子殿下了。” 不是他投靠郑家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而是他若投靠对手,能给郑家带来多少坏处。 “笑话,我郑家本就是辅佐太子的。” “郑相,咱们也不藏着掖着了,别欺负我年纪小,甚也不清楚,太子明显已经没有这个想法了。”裴厌辞淡然道,“太子现在倚重王家比郑家更甚,他日太子若荣登九鼎,两家总要争出个首功来吧?你觉得在太子心里哪个世家分量更重?现在还是一派的就这样背地里使阴招,他日的事情你能保证?” “我与王家的关系也不错,这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他家的嫡长子还在我那里住着。”抿了口茶,他继续道,“我早就为自己谋好了退路,若非外头人在我名字前沾个‘郑’字,我也不想管郑家的死活。” 郑清来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是讥讽一般,道:“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我郑家基业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息息相关,不知该说你眼高于顶,还是吹牛太甚。” “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三个月前我还是府里最下贱的官奴,干着最粗鄙的活儿,现在能和当朝丞相平起平坐,以父子相称。”裴厌辞偃月眸子弯起,盛了一溪星璀,“说来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郑清来扯扯嘴角,这人说自己“幸运”,可真一点不谈那些算计。 “罢了,府里不过多你一双筷子的事情。” 比起当敌人,还是当自己人比较好。 “多谢郑相。”裴厌辞起身客气行礼,“既然是一家人,咱们在外就别说两家话了。太子殿下对我放出了话,说要让我无路可走。这外头还没发起置我们于死地,自己人倒是先起内讧了,若被别人晓得,难免遭人笑话。” “行了,这事我记住了,太子我会看着,”郑清来道,“另外,我会让陈嗣宏平日里多加照拂你。但也记住,我郑家不养闲人。” 这一次,郑清来才算是勉强承认了他郑家人的身份。 “郑相晓得我的出身,起点比别人低,自当奋力奔跑,哪里敢闲下来。”裴厌辞笑眯眯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递给他。 郑清来暗嗤了一声,到底还是接过,看了个大概,道:“你想我同意?以何由和立场?” “为人父母,自当为儿女多考虑。小弟不过九岁,目前读的是崇文馆,已有未来状元风范。国子监这几年外人不知,咱们哪里会不知晓内里情况,义父真的放心过几年让小弟去那里读书?” “你有办法?” “我能为小弟拿到青城书院的引荐信,”裴厌辞道,“四大书院之首义父若看不上,还能让退隐的方鸿春方大儒收为关门弟子,如何都比几十年没出过一次状元的国子监要好的多。” 郑清来神色微微一凝,“条件。” “望义父在与外人道此事时,说得委婉些,本来打算考虑国子监,在听说国子监有暗中收费一事之后,才决定换为私立书院。” “我有点好奇你要搞出甚名堂来。” “不过是下面争权夺利的一些小事罢了,就不劳烦义父操心了。”裴厌辞笑道。 上面流露出的一丁点口风,从来都是下面的风向标,何况是煊赫的郑家。 有了世家的舆论,国子监内部的改革,也就没有阻力了。 第95章 争辩 权力和利益的互换 裴厌辞不单单托了郑清来, 回家之后还用一串玛瑙手串去贿赂了王灵澈。 王灵澈憨憨笑着,又奇怪地挠挠头,“为甚是红色的, 我一个大男人, 怎么戴得出去?” “红色正衬你气色好,瞧瞧, 多好看。”见他想要把串脱下来, 裴厌辞急忙拉住他的手, “这些都是小事。照晦哥啊, 你族中尚在念书的子弟很多吧?” 王灵澈乖巧地点点头, “学而优则仕, 谁不想当官。但我除外。” 他看着腕上红得发艳的手串, 右手被另外两只手捂得燥热, 不禁脸皮微红, “你想托我族里长辈办事情?那没办法,我现在已经决定跟他们断绝往来了, 他们哪里还能卖我面子。” “没事, 你不也是王家人么。”跟这书呆子讲话,不必绕一点话, “近来在大寺里, 他们没为难你吧?” 他摇摇头, “都是一起做事的同僚,他们哪里会为难我。” “他们就没问问,你族中子弟在哪上的学?”裴厌辞道, “你现在是跟一个国子监司业一起住啊。” “很了不起吗?”王灵澈怀疑地上下打量着他。 “不是了不了不起的事儿。你平日里与他们闲聊时,可以跟他们说说,你族中长辈准备将孩子都送到名山书院里, 暂时不考虑国子监。” “为甚,国子监不是最好的吗?”王灵澈想了想,“你是不是想避嫌,担心他日我族中子弟进了那里,会有编排我们两家的闲言碎语?若是如此,你放心,我跟那些同僚说清楚便是了,你是公正之人,我也没拿这事找过你。” “不是,你就按照我说的就行,你族中子弟日后进不进国子监看他学问如何,这段时日你先这样说。” “我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你这是叫我撒谎,我不说。”王灵澈板起了脸。 “怎么能叫撒谎?你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有这种可能嘛,对不对?” 王灵澈严肃着一张脸,将他的手拿开,“我不同意,君子养心,莫善于诚。你能说出这个提议来,已然德行有亏,我得帮你纠正……” “别君子了,你现在就是居士,以后要当和尚的。” “佛经也有言,谗谤败德……” “我真是服了你了。”裴厌辞崩溃地拍拍额头,二话不说逃窜回房。 王灵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离开,低头摸摸自己手腕上的红玛瑙珠串,无声地笑了笑。 ———— 说是这么说,王灵澈还是帮他在同僚间传了些话。 很快,陈嗣宏找到了裴厌辞,脸上的热情都真挚了不少,拍着他的肩膀说文书已经递交上去了,不日就会发正式谕告下来。 郑相的一句话,直接让裴厌辞少了很多麻烦事。 出了礼部,无疏小声地奇怪道:“大哥,你何时抓着那胖子的证据了?” 国子监的博士官员身边都带着小厮侍童,裴厌辞就让无疏跟着来了,平日里跟着监里监生听课,他要出门了就跟着出来,这段时日跟着他跑了不少地方。 “哪来的把柄,都是千年的王八,滑不留手,上哪儿找证据去。”裴厌辞道,“棠溪追和郑相的一句话,比咱们跑断腿都好使。 “郑清来接纳我为郑家人,帮我在朝中说话;陈嗣宏态度大转,虽然这是看在郑相的面子上,但以后做事会顺畅许多;他不知道我手里到底有没有证据,但知道我的能耐不是他能拿捏的,动不动就能上去参他一本,国子监的协权,早晚得琢磨着找借口吐回来。” “那你这不就是扯大旗骗他了么。”无疏捂着嘴吃吃笑道。 “官场上的事哪能算骗呢,不做亏心事,何来鬼敲门。”裴厌辞悠哉道。 过了几日,朝中正式下了谕告,同意了国子监新的招生标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前有国子监创建各州府学事司,让全国官学统一步调听他的,现有国子监内部改革,入学监生不再看是否出自官身,全天下良籍百姓家的孩子都一视同仁,只比学问。 许多京中权贵想到王郑两家之前传出的些许风声,有的人说他们消息灵敏,有的人这才恍然,原来之前世家传出的风声都是为国子监的这次改革做铺垫。 从前只有官身家族的子弟才能上的国子监,若是放开标准,权贵世家怎么会同意。但王郑两大家族都不吱声,而且放话说有意将孩子往名山书院送,完全就是不想阻止国子监这事,其他权贵自然也就只是抱怨一两句,晓得这背后很可能是世家的意思。 而且,就算放开标准,对世家权贵和普通平民来说,进国子监的难易程度一点没变。 谕告发下来后,监里的博士和监生吵作一团,总没个结果。最后还是齐祥抓了几个闹事的监生,叫道:“你们想和简择谦一样被退学吗”,他们这才偃旗息鼓。 简择谦,这三个字已经成为了国子监的笑话,同时,裴厌辞成了国子监里人人不敢惹的存在,连监里最大的小霸王徐度,见面了都热情地和他勾肩搭背,老老实实唤一声“裴哥”。 裴厌辞拿着《周易》从讲堂回来,与几个博士打了声招呼,坐了下来,给自己泡一壶茶。 自从上次与王博士攀谈之后,他和监里不少博士助教的关系都好了起来,方清都跑到礼部回来后察觉到这一变化,脸都要黑了。 此刻他正坐在裴厌辞对面的书桌边,见他来了,将谕告和文书砸在他桌上。 周围几个博士见了,挤眉弄眼退让到后面去。 “这个改革,我办不了。” “这事你应该跟齐大人说。”裴厌辞道。 国子监内部改革本就是由方清都负责,他现在主管学事司。 “我的事情谁让你插手了!显得你很能耐吗?”方清都道,抬头看了眼在场的几位博士,后者纷纷有眼色地离开。 格物堂里只剩下两人,“随路怎么答应帮你把这份议案交上去的?就如之前在宏图酒楼说的那样,你靠鼓动他卖官鬻爵通过了学事司,又靠国子监每年给他好处费,将这事办下来的?” “你就说这两件事办没办下来,国子监的财政问题有没有缓和?” 裴厌辞觉得方清都身上带着那种可笑的文人的天真烂漫。 与他一同去宏图酒楼与随路吃饭,天真地觉得这就是单纯地吃饭,认为只要他劝随路接受自己的提议就行。 在酒楼里听到了自己和随路商量的话,又自欺欺人地现在又问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靠卖监生名额得来的钱,国子监不会要。还有,你放开入学门槛这事,我也不会同意,宦官子弟也不会同意。” “我不知道你反对的由,外人觉得这样会将国子监变得更糟糕,你在这个位子上好几年了,变好还是变坏,你心里没数吗?难道跟他们一样外行?” 他没说话,裴厌辞看他沉凝下来的面色,心里有些了然。 国子监只收高官子弟,这在有些人看来,是一种荣耀。平民低贱的身份只会辱没了这块牌匾。 “我记得你也是普通人家出身,你不想看到更多这样的人有机会得到大儒的指点吗?” “那你想过没有,普通人家出身的人,从一开始就输了。那些家境也许还不错的富农,举一家之力供一个孩子读十几年书。而权贵世家的子弟一出生就能接触汗牛充栋的书籍,三岁写字,六岁成诗。你给了普通百姓渺茫的希望,结果呢,权贵子弟该进国子监的照样能进,而普通家庭的孩子可能十年后面临科举不中,家境返贫的情况。” 方清都面目狰狞,眼中含泪,“这是何等的绝望境地,你让他们怎么过活,怎么面对日渐衰老的父母和被给予厚望的自己。” “咱们说的是国子监门槛的事,你别扯科举,这完全就是两码事。”裴厌辞始终保持冷静的思绪,道,“凡事有好有坏,一件事情的产生必然带来其他一连串问题,但我们不能因为担心会带来其他问题就否认现在的决策。” “带来的问题就是你与仪制司勾结,卖官鬻爵,光明正大地行使贿赂!”方清都道,“我明日就去御史台告发你去。御史台若是怕你郑家,我就去扼鹭监,早晚让你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裴厌辞听到他这话,不由感到好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难道我不与随路说这事,他们就不会干了?你一脸正气地去仪制司,告诉他们这提议有多好,那章程有多利于天下学子,他们给你通过了吗?只要没能落地,再好的设想都是一张废纸! “方司业,你一人心中装着读书人的前途,胸口揣着千万人的仕途梦,不代表其他人也一样。我与随路都是俗人,我要功绩,他要钱财,我们都没你高尚,但是我让国子监活了下来,不说别的,至少还能再挺几年,随路也帮我们跑腿,将这些措施实打实地落地。 “还有,你说这些举措祸国害民,给人百姓希望,又依旧被世家堵死。方司业,你是不是太极端了,把你自己和身边的几个例子当成所有人,这举措都还没正式开始,就提前害怕起了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何况你想的这些,难道我就没有考虑到吗?你在将别人当傻子。随路肯同意这个举措,难道是因为他揽的钱不够多吗?谁不知道国子监的博士都是臭脾气,他从卖入学名额这里赚到的所有钱还不够他卖给学事司一个职位的多。还不是想看国子监彻底败落下去,以解他心头之恨,不得咱们自己趁早玩完。” “你既然知道,还大力推动此事,到底是何居心!” “既然晓得,我为何就不能有后招。”裴厌辞摇头,叹道,“方司业,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事情要一步一步做。你将所有路都堵死了,别人从你这里捞不到半点好处,他们怎么会给你方便。” 所以他说,萧与和他这群读书人一样,想法总是很完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就是不考虑实际。 方清都脸色涨得通红,气得无以复加,他完全不敢苟同这小人的话,却又没办法反驳。 “官场上的事情其实不难,虽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却也没你想的那么黑暗不堪,大家都是人,都有私心。” 裴厌辞给他到了一杯茶顺顺气,不然这人真可能被他气死在这,“说到底,就是权力和利益的互换。你给人方便,他便也能给你方便。你给了他体面,他便也还你体面。交易的多了,利益趋于相同,那就是同党。” 这是最薄弱的利益关系链条,倘若哪天一人落难,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对方。 但这对于随路和陈嗣宏来说,已经足够了。 裴厌辞可没希望与这两人生死相依。 “咳咳咳咳……” 窗下传来一声止不住的咳嗽声,将两人的话打断。 “齐大人。”方清都还未走到窗下,已然叫出了窗下的人的名字。 显然他就早已经知道了。 裴厌辞笑了下,没有说话。 齐祥好容易捋顺了气息,与两人打了声招呼,从窗子绕到前门走了进来。 “博士们说我的两位司业在吵架,我怎么好意思打扰。”齐祥轻咳两声,道。 他走到近前,对裴厌辞作揖行了个礼。 “大人这是做甚?”裴厌辞侧身避开,脸上闪过一丝受宠若惊。 “今日听君一席话,有如开窍了一般,可惜,没有人在方司业这个年纪给我说过。”齐祥和蔼道。 方清都一下子晓得他是来给裴厌辞撑场子的,而不是他。 即使齐祥知道了这人行事不端。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起来。 “方司业,谕告已经下来了,你就着手准备吧。” “是。”方清都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愤然离开。 “他就这脾气。”齐祥道,“但你只要将事情交给他做,尽管放心,他做事像我一样,一根筋,轴,认死,心思还是好的。” “大人,下官晓得的。”裴厌辞道,“下官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他若办不好,也得劳烦大人出面。” 他与方清都同级,哪里有他教训人的份,肯定是让齐祥出马。 “要想劳烦我,也就这一两个月了,咳咳咳……”齐祥又咳嗽了几声,显然病还没好全。 “大人应该少喝点酒。”裴厌辞关切道。 “近来好事连连,我怎舍得喝酒。”齐祥笑道,“世人浑浊,所以才想醉生梦死过去,不问世事。方才裴大人这一席话,却让我如梦初醒。身在世间,总避免不了浑浊,你想让自己一身清白,既不可能办到,也是逐本求末的。我为了这心中那一点光,一点梦,舍了这身皮肉名声,其实有又何妨。” 门外,还未远走的方清都听到这话,不由想起了那晚,宏图酒楼门口,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辉煌的灯火与影绰半昧的人影划过他的眼眸,也未能掩盖他眼中的光分毫。 他的目光闪烁着顽强的野望与势在必得的决心。 也有无限的包容和温柔。 君子和而不同。 那晚,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连与朝中那些人连“和”都没有,守着自己的“不同”,不就只是在孤芳自赏吗? 而裴厌辞,似乎对所有人都很包容。 这种包容给他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乎自己做的一切事情,都触怒不到他,也伤害不到他,更感化不了他。 他就是他。 他的不同,独立于他们这些人之外,像个看客一样,看着他们悲喜笑骂,而后在适当的时机,踩着他们,完成自己的目的。 方清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裴厌辞从来都没有利用过他。可能是那双温柔的眼睛背后,总是有一种让他莫名汗毛直竖的东西,在随时随地窥伺着周围的一切。 正想着,他听见屋里的齐祥开了口。 “你若想当这个国子监祭酒,就得收服方清都,否则这位子与你无缘。” 第96章 前世旧人 他来投靠你,你有没有动过他…… “方司业。”一位监生路过时朝偷听而人行了个礼, “司业怎么在这,不进去吗?” “刚出来,正要出去, 没想到日头这么大。”方清都做势擦汗歇息了下, 听到里面没了动静,往别地走去。 等他找了下属将这国子监改革一事商讨个大概分配, 再回到格物堂时, 里头三三两两聚着几个博士, 正在打趣说谁会是下一个国子监祭酒。 见到他还有两步站在门口, 大家纷纷都闭了嘴。 “齐大人和裴司业呢?” “方才一同出去了。”一个助教小声道。 方清都冷哼一声, 神色不是很好。 “国子监就当是他俩开的算了。”成日混在一块, 有甚计划从来不与他说。 周围寂静了一瞬。 “方司业, 我们都觉得, 一个月后的国子监祭酒一职非你莫属。”一个博士上前小声道。 “对啊, 你在国子监六年了,为监生鞠躬尽瘁, 那个姓裴才来将将一个月, 甚也不晓得,齐大人心里都晓得的。” 这话得到在场所有人的点头赞同, 方清都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 国子监一边忙着学事司的事务, 拟出对全国官学的统一标准和规定, 规范衙署职责,一边自己内部也要拟出新的入学和出师的章程,在这紧锣密鼓的气氛中, 齐祥也即将致仕。 裴厌辞是有打算与方清都搞好关系的,但这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从始至终都没给他一个好脸色,他也就只能想个别的办法了。 忙碌的八月眼看就要过去,裴厌辞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瞧见棠溪追了。 擦了擦汗,眼见学事司已经日渐步入正轨,下午也没甚事,他叫无疏待在监里帮他批改学生的小考默写,自己溜了出去,骑了匹马往平康坊慢悠悠走了过去。 督主府还是透着一股阴森瘆人而气息,连门口两边的石狮子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禀报了门房,头一回见到他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要等他通禀。 裴厌辞感觉到棠溪追的态度似乎对他不一样了。 在门口约莫等了一刻钟,门房这才恭敬地放他进去,将他引到大堂。 堂内有旁人。 因为棠溪追晓得他之前是顾九倾的人,现在是郑家的人,平日里他们往来时都会忌讳着外人,今日有旁人在场,竟未曾知会他,让他进来了。 走近了才瞧见,坐在棠溪追身边的人是五皇子顾万崇。 一时间,他有点拿不准这人的意思。 心思电转间,他还是客气地躬身行礼,“拜见九千岁、骐王殿下。” “起来吧。”棠溪追歪靠在扶手和椅背之间,硕大的眸子半阖,神色恹懒,没有看他。 宽大的紫色袍服下,全身紧绷得不像话。 顾万崇见他弯腰,面色闪过一丝不自在,下意识想要起身,又想起了甚似的,坐了回去。 棠溪追眼睛何其毒辣,一眼就看了出来,看了眼堂中间的人,突然道:“殿下,裴司业是我们的人。” 顾万崇有些惊讶,看向淡然朝他笑笑的裴厌辞,喉结下意识动了一下。 半晌,他抱拳道:“能得良臣,这是本王荣幸。” “能有机会为殿下效忠,应当是下官的荣幸才是。”裴厌辞笑道,暗暗朝棠溪追递了个眼色。 这是何意?他何曾说过自己要辅佐顾万崇了? 棠溪追避开他的眼,“本座与殿下还有要事要说,你先下去。霍存。” 霍存忙从他身后站了出来,领裴厌辞离开。 等人走后,棠溪追才问,“殿下与裴司业认识?” “不认识。”他下意识反驳,但说完之后,这才觉得刻意,道,“之前去太子府上的时候有见过,可能他忘了。” “他失忆了。” “这样。”顾万崇锐利的眸子深了深,手抓着椅子扶手上圆润的柄头,“裴司业与千岁的关系……” “不熟。”棠溪追堵着气吐出这两个字。 “他一个郑家和太子那边的人,怎么找上了千岁?” “自然是被本座策反了。”棠溪追若有所指道,“如今他只效忠本座一人。” 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褪去,顾万崇沉稳的面庞闪过一丝狰狞恨意,又很快地隐没。 “殿下若想请缨重回边关也无妨,陛下肯定会同意,避开这是非之地,也省得与阉人为伍,白白落得一身污名。” “本王记得,当初你愿意扶持本王,与郑家和太子抗衡,助本王夺位,条件是……”只是单单提起那事,顾万崇就一阵反胃,缓了缓,他暗暗攥紧了手,道,“他来投靠你,你有没有动过他?” “殿下怎还记着那事,不过说说而已。”棠溪追笑得花枝乱颤。 他对很多人说过,要逼他们自愿躺在自己床上,供他肆意凌辱。 但别人碰过的床,哪怕手指挨了个边儿他都嫌脏。 这不过是对某些身份尊贵的世家权贵和皇族的臣服性考验。 当那些人越过心里最不能承受的阉人之辱,开口答应他的时候,就是坠入他魔掌的时刻。 再开口对他们提出其他要求时,对于他们而言,也就变得不痛不痒了,一般不会再反驳他的要求。 除了提要求,他还用了很多手段,将朝中很多人规训成自己合意的模样,做这些他简直信手拈来。 这些都不包括裴厌辞。 一想到这人,他就要疯了。 冷昳秾丽的眸子阴阴幽深地盯着眼前的人,似乎又在看另外一个人。 顾万崇这次得胜归来后,不知怎么的,开始不听话了。 “你动过他没有?”顾万崇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殿下不是一向晓得,能成为本座入幕之宾的人,只有像殿下这般魁梧傲骨之人么?你觉得本座能瞧得上他?” 顾万崇忍着慢慢抚上手臂的手,那冰冷滑腻的感觉几乎无异于在搓拧他的胃。 压下心底的恶寒,他黑沉着脸色道:“若本王想让你瞧上他呢?” “怎么说?”棠溪追的手微顿,眉头稍挑。 他有些惊讶于这个答案。 他的小裴儿,竟然不是人见人爱又可口的么。 “你若想将他逼上/床,很容易吧?”顾万崇冷硬道,“本王想亲眼看到,你用最折辱人的手段,去对付他。” “殿下不是要去边关对抗大熙吗?”棠溪追手背半掩着嘴,遮去了眼底的冷意,“短时间内本座恐怕没办法将他吃到手呢。” “此次若是前去,可能半辈子都只能在那里,定然与夺嫡无缘,本王怎么能舍得了千岁辛苦打下的半片江山。”顾万崇忍无可忍,将他越来越过分的手抓住,那手如无骨一般,又滑又嫩,冷彻透骨。 一瞬间,他想起了刚从阴暗潮湿的腐地中蔓延出来的藤蔓,幸好智尚存,忍着反胃没有将那只手甩出去,只是忙不迭地松开,仿佛多沾一刻手骨都会被这种恶心玩意儿侵蚀腐烂。 “只要你让他生不如死,本王可答应你,安安心心稳坐安京,不再想着去带兵,直至坐上那位子。” ———— 裴厌辞百无聊赖地坐在住院的院子里,见霍存在一旁殷勤伺候,忙前忙后地跑,把人招过来,问:“霍内侍,我似乎记得,你当初还抓过姜逸。” 霍存脸色微变,胆战心惊道:“裴司业,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小的就是受义父的意,装模作样要打你,只是一时没收住手,伤着您了,义父之后可没把我打了个半死,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给您磕头还不成么。” 说着就要跪下来,两腿刚弯,膝盖就被脚尖抵住。 “我不是翻旧账。”裴厌辞道,“姜逸是五殿下的人,五殿下和九千岁是同盟,当初你们怎么就不长眼地抓了姜逸?” “当时咱不晓得这事啊,姜逸也不懂朝堂上的规矩,没透露他在战场上和五殿下有了过命的交情。被您要了出去之后,咱们才从五殿下嘴里得知。” “当时五殿下怎么没要求千岁放人?” “害,他和义父的关系吧……只能说义父需要一个名头来对付郑家和太子。义父抓了谁,向来不会知会他,五殿下那时候还在边关处一些事情,耽搁了几个月,自然也没人告诉他。” “大军都班师回朝了,他留在边关做甚?” “说是查一些事情,其实就是借口,他很不想回朝,因为回朝就要面对义父,受人驱使的滋味哪里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能忍的。” “他母族是哪家?” “一个小官小户,也就比太子的母族好些,但他自小神力,被陛下当成了祥瑞,颇受宠爱,比太子境遇好太多了。” “我之前几次见他都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还以为他的日子不是很顺遂。” “可不么。还记得从前啊,宫里宫外谁不对他笑脸相迎,五殿下又是天生的带兵好手,只要他出征都能打胜仗,陛下喜爱的紧。那时候他连义父都不放在眼里,傲得跟甚似的。若非前段时日发生些事情,他也没有现在爱死不活的阴郁样子。”说到这里,霍存得意地笑了起来。 “哦?何事?” 霍存暗含一种隐秘的幸灾乐祸,兴奋道:“他的母族,两百三十五口人,一夜之间,都获罪入狱啦。” “嗯?”这人数,怎么和他前世下过的一道旨意一样。 有点巧合。 不过那次是本家亲族,而非母族。 “这就是忤逆我们扼鹭监、忤逆义父的下场!” “没多没少的?” “都在案宗上明明白白记着,不会多冤枉一条人命。” “他们因何获罪?” “犯上,对帝王不敬之罪。” 真的巧合。 可惜,不是前世。 那位大将军,也不叫顾万崇,更不长那个模样。 “拿族人之命要挟,就算最后帮人家坐上那个位子,他也不会念及你们此刻的半点好。”裴厌辞道。 霍存正要答话,门口处传来棠溪追的声音。 “臭小子,趁着本座不在,你又跟小裴儿套甚近乎呢?” 第97章 情窦 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待他的…… “义父, 儿子都在说您的好话呢。”霍存忙告饶道,求救的目光投向裴厌辞。 裴厌辞消了,“看我做甚, 你义父与你说笑呢, 哪里能真对你如何不成。” 这话一出,霍存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若有似无的杀意霎时减轻不少, 暗暗松了口气, 心道这人救了自己一命, 赔笑道:“儿子日后干脆也认裴大人当义母, 只要大人肯收咱。” 裴厌辞错愕了一瞬, 嘴角抽了抽, “义母?” “啊义父, 还是义父好了。” “他若是义父, 那本座岂不是你义母了。”棠溪追阴测测的嗓音在他身旁响起, 表示自己的不满。 霍存后背僵直,抱大腿不成还得罪了两个人, 真想抽自己几巴掌。 裴厌辞见他一脸灰败死相, 道:“唤我义母便义母吧,但只能私底下叫, 有外人时我可是不应的。” “好嘞, 义母, 儿子这就告退。”霍存顿时欣喜若狂,不敢再多话,偷偷瞄了眼棠溪追, 后者带着莫名的喜悦,暗道自己这下奉承对了。不过也多亏裴厌辞赏脸,心里对他的感激不由多了几分。 棠溪追把他打发走, 似笑非笑地看着裴厌辞,走到他身边,“我的义子都让你认下了,跟我却不熟?” 裴厌辞嗔道:“你与霍存都认义父子了,这算不算熟?你刚露出点不顺意的意思,他就吓成那样,以为小命不保。我跟你熟不熟,跟你到头来取不取我命可没关系。倒不如不熟,日后动起手来也痛快。” 棠溪追还正在琢磨着如何将人拘禁在府里,听到这话,心中犹豫了下。 上次在裴厌辞面前出了好大一回丑,他郁郁寡欢了好些时日,脑海里之前本就存有的想法和念头更是疯狂滋长,恨不得立刻冲进小院里将裴厌辞撸到府里,用铁链锁着。 永永远远,都属于他一人。 即使裴厌辞厌恶他,嘲笑他,恶心他,贬低他,那也无处可逃了。 直到他腻味了为止。 今日见这人一脸如常地主动找他,待他与平日里完全无二别,心里莫名地又安心了点。 “那你认霍存做了义子,这算不算越界?”棠溪追突然想到。 “我不过是认下一句义母,就平白得他的感激涕零,为何不做?” “论收买人心,还得是你。”棠溪追平静了心,坐在他身边,将一身紫袍袖角好,也有心情调笑了,“怎么,想撺掇他对我图谋不轨?” 裴厌辞笑了一声,朝他偏头,“我像是那么不智的人么?” 棠溪追上身慢慢沿着石桌滑向他,在他耳边道:“谁晓得你对我是哪种心思。” 裴厌辞心头一跳,身子往后仰了仰,视线与他平齐,“千岁大人在朝野只手遮天,下官怎么忍心失去这么大的助力。” “所以你今儿个找我又有何事?” “就不能想你了,来督主府走走?”裴厌辞笑若繁星,手抚上他的胸膛。 隔着紫色的衣袍,他的指腹清晰地感受到那蓬勃的、呼之欲出的硬朗肌肉。 他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两下。 在床上时,他简直要爱死这具身体了。 此刻他只是将人轻轻往外推,棠溪追离他有些近,夏季午后的热气混着他的鼻息,肆无忌惮地侵略而来,水车带来的凉意都静不下他心头的躁意。 “你还能再假点吗?”棠溪追轻嗤,抓住胸膛欲将他推离的手。 “好吧。”裴厌辞笑得欢畅,“国子监眼看就要变天了,齐祥的态度暧昧不明。他与我交好,也对我的能力大家赞赏,但又要求必须与方清都搞好关系才行。方清都那人吧,油盐不进,我最烦这种认死的人了。” “齐祥这人我不熟,但扼鹭监有调查过,为人还算正派,不像有些官员,做事的是一批人,升迁的是另一批拍须遛马之人,你要想知道他的污点,以此拿捏他,回头你让你义子找找。” 棠溪追抓着他的手就不打算放开,不轻不重地揉捏把玩着,眼里湿气慢慢蒸腾,泡软了眼底浓沉的阴暗。 在故意恶心顾万崇之后,自己腐烂流脓的心又慢慢再次愈合。 裴厌辞不嫌弃他。 也唯有他了。 心念一动,他脖颈弯曲,低下头,在手背上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 不舍得吃掉他了。 因为他永远不会腻烦裴厌辞。 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待他的人了。 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口后,他见手心里细心捧着的指尖难以抑制地颤了颤,有些难为情地仰起脸。 裴厌辞愣愣地盯着他,嘴里的话霎时间溜走,脑海里一片空白。 两只耳朵尖慢慢涌起一股热意,在他的目光中变得熟红,白皙的脸庞悄然爬上一团红霞。 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几回了,但他此刻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他的心像是一卷被水泡得湿透的书,鼓胀,狼狈,黏腻,含含糊糊的,随着溪水拍打石岸而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又一瞬间在这炎炎烈日下被晒得发干,热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等深思再清明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局促笑了笑,默契地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 但敏锐的耳鼻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院子里潮泥的腥气,水车吱呀的旋转,夏蝉的聒叫,还有身旁人急促粗重的喘息。 头顶上,满树的绿叶与栾花在午后的阳光中闪闪发亮,投下摇曳的影绰,光影的流转摇荡倒映在地上,也在两人的脸上舞蹈,婉婉飘香。 都怪这妖孽,生得太好看了。 对,一定是的。 手指还被冰凉的手攥着,一同搭在某人的大腿上。他抽搐般地动了动,立刻被禁锢地更紧了。 “方才见你脸上有画着纹样,怎么这会儿又洗了。”裴厌辞低咳一声,清了清喉咙,没话找话。 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棠溪追体内的勇气慢慢流失,“就是……再脏了……” 裴厌辞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说得好似你不沐浴一样,”他打趣道,“之前成日爱用那些腌臜玩意儿熏着,不会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偷懒吧。” “不是。”棠溪追也跟着惨淡地笑了一下。 为了遮掩他肮脏的欲/望。 这样他就可以直气壮将体内的情/动归咎于催情香,而不是他这残破不堪的身体生出的。 明明连男人都不是,为何他又要饱受情/欲的折磨。想要像野兽那样尽情地交、媾,却永远发泄不出来。 他好难受。 没有人解。 一个宦官,不应该有这种欲望。 宦官可以歹毒刻薄,可以心性扭曲,阴晴不定,但不应该有情/欲。 一根刻玉玲珑的手指抚上他的眼尾,沾了他睫毛上坠着的一滴水,轻轻拭去。 棠溪追眼眸闭了闭,又睁开看向他。 “擦干净不就好了。”他无所谓道,“没甚大不了的。” 棠溪追眼眨眼。 他又避开了视线。 “方才我说到哪了?” 棠溪追艰涩的嗓子吐出两个字,“齐祥。” “啊对。”扶手之上,随意搭着的左手拇指搓了搓沾湿的食指指腹,裴厌辞望着水车,又不知该说甚。 感觉自己要热糊涂了,闹了心跳的毛病。 “可要我帮你在上面探探口风?”棠溪追问。 “嗯,好。”裴厌辞道,“你常在御前行走,上边更属意谁,更喜欢哪种品行能力的人担任祭酒,你应该会更了解。” “依照我对陛下的了解,这几年他趋于中庸了。” 裴厌辞沉凝了下,“所以其实齐祥摸到了陛下的意思,更喜欢方清都这样的,所以让我跟他打好关系,好让他之后主动放弃这位子?” “可能是。”桌下,两人的手十指相扣,棠溪追冰冷的手心难得开始冒汗,热得思绪一片混沌。 相贴的掌心变得濡湿、黏腻起来,带着潮湿的热气,但谁都好像忘了这茬,没有人松开。 “齐祥这是把我当甚手眼通天的人物了?一个四品的国子监祭酒,谁不想要?” 在大宇朝廷中,五品的官职是个分水岭,只有在这品级纸上,才有资格参加平日里那些大小朝会,才算开始摸到中央核心权力的边儿了。 “可要我帮忙?”棠溪追刚问完,顿时有些后悔了。 裴厌辞才十七,若是已经当上了国子监祭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前途不可限量。 他不再是太子府里的顽石,不是国子监里被一群穷酸腐儒刁难受气的璞玉,而是谁都能瞧见的珠宝。 那时候,谁都知道了。 裴厌辞还会在意他吗? “不用你帮忙。”裴厌辞今日一行本来存了这个心思,但此刻又会想起上次他央这人出手时惨痛教训,脊背忍不住蹿起一串酥麻。 不到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会想和他做交易。 九千岁一定没做过生意,不懂细水长流的道。 “还没到最后的时刻,方清都若再拿不下,我便去找齐祥,他可好说话得多了。”裴厌辞一门心思扑在事务上,站起身时,才察觉到两人方才的手还没松开。 他的身体被手的滞力带得稍顿一下,尴尬地松开手指。 棠溪追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开。 “那我先回去了。” “嗯。”棠溪追怏怏道,欲盖弥彰地低头呷了口冷透的茶,“霍存估计有查到一些方清都的事情,你去找他,还是我让他带着东西送到你那里?” “我正好去找找他。” 裴厌辞两只手互相摩挲着,手心的汗被擦干,又生出新的汗。 “我去找找他。” 他又说了一遍,脚下快步走出了院子。 那种黏腻的热意终于随之散去。 但心里那卷泡过又晒干的书,看似还和从前一般,但纸页已经变得皱巴,如同水面荡漾开的波纹,再也恢复不了平静。 第98章 救人 将人压倒在马车上,从背后撕开他…… 裴厌辞从后院一路闲逛着, 没有碰到霍存,心道可能在前院,不由又生出几分奇怪来。 棠溪追一向讲求奢靡排场, 又好磋磨人, 连踏脚的脚垫都要人跪着用后背伺候着,府内伺候他的人相当之多, 可今日他从主院走出来, 晃悠了一大圈, 没见到霍存, 也没见到旁的内侍和扼鹭监侍卫。 正纳闷着, 假山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有些沉重, 还有喘气, 不少于一个人。 他脑海里最先想到的是堂堂督主府竟然进贼了。 接着他被自己的荒谬想法逗乐了。 上臂上隐藏的袖珍弩箭还戴着, 这些时日他每日早晨都有练一个时辰的功夫,此刻若真遇着歹人, 他自信至少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收敛气息, 绕到假山之后,血腥味也开始弥散在鼻尖。 假山后的两个人惊疑地停住脚步, 接着, 一股绝望的惊恐让他们的瞳孔骤缩起来。 “万喜。”裴厌辞见到是熟人, 也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起来,“有段日子没见, 还以为你失宠了。” 而被万喜搀扶着的人,就是之前棠溪在府里追玩狩猎时的猎物,也是曾天真地以为挟持他就能安然出府的那个男人。 几个月前被刺穿的左肩看起来已经痊愈, 但是不可避免的,他的身上又添了不少新的伤口,最严重的还是他的左手,从肘弯处开始,他的袖管就空荡荡的。 不止是身体,那人眼神闪躲不安,畏人,又显得麻木涣散,明显精神也受到了重创,完全没有了当初挟持他时的愤恨,不甘,以及身上的正气。 棠溪追一向对这些事情很在行。 万喜早已没了之前的谄媚模样,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神色冷锐而警惕地将伤者护在身后。 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莫名地,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慢慢的,万喜眼里的焦急之色涌了上来,他支开了府里的人,但不需要多久,那些人又会回来,甚至霍存还可能提前察觉到异样。 “裴大人,我听说你在国子监做的改革,是个好人……” “你高看我了,”裴厌辞道,“你见过哪个好人会和祸乱朝野、草菅人命的宦官搅和在一起的?” 万喜脸色惨白起来,手往腰间探去,“既然如此,得罪了。” “你知道我师从九千岁吧。”裴厌辞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进退两难,这才开口,“我想知道九千岁抓你身后那位的由。” 看万喜的犹豫和警惕,他笑了,“你觉得他被关进扼鹭监,我能猜不出是因为对扼鹭监不利的东西吗?你觉得我此刻问这个是因为甚?” “他没有供出一个字。”万喜抓住了受伤之人的手臂,显然他坚持不了太久,体力开始透支了。 “我没有那种闲心为棠溪追套你话。”裴厌辞道,“我只想知道这个。” 万喜想了想,说出扼鹭监都知道的事实,“扼鹭监当初抓他的罪名是,他在北疆边关贩卖私盐。但这事纯粹就是冤枉,做这事的明明是那个阉人!” 棠溪追贩卖私盐? 裴厌辞一点也不惊讶,作为国之蛀虫,一代奸佞,是会干出来的事情。 “可有证据?” 万喜眼神闪了下,恢复平常,“没有。” 就在这时,三人听到霍存在数落人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音量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万喜慌了,看向裴厌辞的目光充满了不信任和憎恨。 “我没引人过来。”裴厌辞道,“你们可以走了。对了,出府之后,你们有接应的人马吗?” “你问这个做甚?” “府门口左边第三棵树下有匹马,是我的。” “大门太危险了,而且是骑马。” “总比用两条路走更快。”裴厌辞道,听到霍存的说话声,他立刻又改了主意。 “等等,你们跟我来。” 见万喜满目怀疑,他道:“霍存就要过来了,你带着伤员,没有我的帮助,你觉得依靠调走几个内侍就能顺利地逃出去?” 万喜还没说话,受伤的那个男人扯住了他的衣袖,万般不愿意,“他们就是一伙的。” 裴厌辞眼见人越来越近,他干脆从假山背后走出来,迎了上去。 “义……裴司业,”霍存一见到来人,脸上的厌嫌怒意立刻消散,笑成了花,“您怎么在这呀,和义父商量完事情了?” “嗯,你手上可有方清都的把柄?” “诶呦,这得让扼鹭监那群小崽子找找,大人会不会很急?” “比较急,你也晓得,齐祥从他那位子上退下来,也就这半个月的事了。” “交给我吧,就算方清都没污点,咱扼鹭监也能给他搞出点晦气来。” “不用,你现在去找找,就过往你们监视探察得知的那些,别平白生出事端。” “听您的,您的事情最要紧,我这就亲自去,交给那群崽子还真让人不放心。”霍存道,又招呼了跟着的几个人一起去帮忙。 裴厌辞见周围没人了,转身回到假山后。万喜也从假山的缝隙中出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这次裴厌辞说跟他走,他还是扶着人跟了上去。 顾万崇在督主府里处完几样事务,立刻马不停蹄地就要离开,才刚上了马车,就听车夫一声闷哼,被拽了进来。 裴厌辞刚进来,迎面而来的就是一柄锋利的短刀,差点戳到车夫的眼睛。 顾万崇看到来人,手硬生生凝滞在半空。 “殿下要是杀了他,咱们可就没人赶马车了。”裴厌辞将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放下了点,笑道。 顾万崇慢慢地收了匕首,僵硬地吐出两个字,“何事?” “下官有两个朋友,想要搭借殿下的马车,同行一段路,怎么样?” 顿了一下,顾万崇点点头。 宽大的袖袍之下,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在颤抖。 裴厌辞朝小窗外打了个手势,扭回头,对他笑了笑。 顾万崇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看向车夫,“去赶马车。” “得罪了,压压惊。”裴厌辞松开他的嘴,随手塞了二两银子过去,“可否先去姜府?” 车夫看了眼顾万崇,得到他的点头后,这才出去。 帘子撩开,万喜二人立刻跳上马车。 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开始缓缓挪动,直到离开平康坊,二人终于松了口气。 “多谢五殿下。”万喜二人拱手致谢道,“久仰殿下美名,今日之恩,来日我兄弟二人定当舍身相报。” “救你们的不是我。”顾万崇身子靠在最里面的车厢内壁上,手若有似无地按在腰侧的匕首上,“你们是军士?” “是。” “之前在哪参军?谁的部下?” “之前是封伯姜封将军,后来是季怀永季将军。” 顾万崇点点头,“是在汶卉关吧,可惜本王与姜逸都在双峰关。” 边境绵延数千里,大宇北境与大熙国土接壤线呈现出左低右高的形状,连接西域一带的国土早在之前的战争中被大熙夺走一大部分。 “你们在军中担任何职务?” “属下陆放,曾任季将军麾下游骑将军,这是属下的胞弟,曾任振武校尉。” 裴厌辞眉头微挑,他早就看出这两人有军长气质,没想到“万喜”的职务还是个五品的将军,竟与姜逸差不离。 “裴司业,”陆放仍穿着督主府内侍的靛蓝袍服,不过脸上的易容已经撕下来,露出与陆烈一模一样的脸庞,“我们去的姜府是?” “姜逸那里。你放心,此人性格刚烈正直,也是位将军。你若有冤屈,可与说,他会想办法护你们周全的。” 裴厌辞嘴上说道,拿了旁边食案上的茶水给两人润润喉,道:“陆校尉,上次在督主府不知身份,还以为是歹人,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陆烈神色躁动难安,显然不信他的话,也不信自己会被救出来,总是时不时撩开帘子偷窥外面。 他更信这一切都是棠溪追玩他的消遣。 裴厌辞将手臂上的弩箭拆下来,交给陆放,示意他们用这个防身。 “这……多谢。” 裴厌辞不在意地笑了笑。 顾万崇盯着他,微垂的眼皮给眼底留下一片阴翳。 等到了姜府,裴厌辞与他道过谢,带着两人进了府。 与姜逸大致说了情况后,他将人拉到一旁,小声道:“他们手里有棠溪追倒卖私盐的证据,尤其着重关注哥哥陆放,很可能在他手上。” 之前他还不解,看到陆放与陆烈长相相同时,猜出了个大概。陆放职位更高,更可能察觉并接触到那些证据,弟弟很可能是为兄受过。所以人都被折磨恍惚了,他也不知道证据。 “你怎么晓得?”姜逸瞪大了眼珠子,“怎么,你想我帮你拿到证据?咱们对付阉党,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怕了?”裴厌辞抬眸看他。 “我自己是不怕,但我娘刚给我说了个亲。”姜逸粗条条的一个人,开始怜香惜玉了,“咱总不能害了人家姑娘跟我丧命吧。” “你放心,到时候将证据交给我,你不会有事。”裴厌辞道,“你先取得他的信任再说。” 姜逸点点头,再看向陆家兄弟时,神色有些不自然。 “你到底怎么赢胜仗的。”裴厌辞无语道。 “我还不如回边关呢。”姜逸苦哈哈道,“你们这些人,弯弯绕绕真多。” “走了。”裴厌辞招了招手出了府,却见顾万崇的马车还在门口。 “裴大人,你家在哪,我家主人可捎带一程。”车夫沉声道。 裴厌辞也不客气,再次上了马车,“多谢殿下。” “那两人是棠溪追让你放的,还是你自己擅作主张?”顾万崇道。 “有甚分别么?”裴厌辞笑道,“下官只知道,殿下怜惜将才,愿意救人。” 顾万崇的家人还被棠溪追关着,他肯定能感同身受。 裴厌辞对这位皇子的了解并不多,正如霍存所言,这人有点阴郁,眉头紧锁,仿佛时刻笼罩在一团灰蒙的雾气中。 明明五官锋朗明锐,若是笑起来的话,应当很好看。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这人和姜逸激正酣,身姿潇洒利落,又飞鸿落影般地飞至他面前。 武功很高,能力很强,比姜逸那个傻大个好上不少。 裴厌辞起了点心思。 蓦地,顾万崇趁他走神,突然一个飞扑,将人压倒在马车上,从背后撕开他的衣裳。 第99章 旧事 你太让孤失望了 裴厌辞压根不是常年习武之人的对手, 何况这人天生神力,只是惊叫一声,就被他压在马车地板上, 双手后剪。 一只粗糙得过分的手探入他的后颈, 带着厚茧的骨节从腻滑的皮肤划过,激得他浑身颤抖, “放手!” 这声怒喝带了强势不容拒绝的帝王威严, 顾万崇浑身打了个冷战, 手下一顿, 接着毫不犹豫地将他的领口扯得更开。 在右侧靠后方的脖颈与肩膀之间, 一个“奴”字显露出来。 那处的皮肤因为被烙过, 显得比其他地方更嫩, 带着淡淡的桃粉色疤痕。 粗糙的指腹划过那个“奴”字, 一笔一划地细细描摹着, 微微的崎岖触感与周围光滑细腻的皮肤完全不同。 在印象中,那里应该有一个四片竹叶形的红色胎记。 可是这里被热铁烙过, 原本的皮肤应该是甚样的, 已经不得而知了。 他沉思着,不经意间抬眸, 裴厌辞半束的头发有些乱, 左脸被他按在冰蚕丝簟上, 发丝遮掩间,挺翘圆润的鼻尖稍红,偃月眸子洇染出一团雾气, 润红了眼眶,即使愤怒非常却也只能委屈地隐忍着。 不知想到了甚,他面皮红了红, 有些局促起来,“抱歉,失礼了。” 手刚松了力道,身下的人一个扭身,抬手成拳往他的脸上砸去。 “嘶——”下一刻,哀叫的人又成了裴厌辞。 等顾万崇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又将人的手抓着,反扣在腰后,按回地板上。 “放手!” 夏衫单薄,裴厌辞领口被扯开,几番挣扎之下,一侧衣裳已经滑到上臂,露出了雪腻圆润的肩膀,半片胸膛和一弯锁骨,不屈不服地乜眼看他。 “堂堂五皇子,就是这般欺辱臣子的?” 裴厌辞心里直骂娘,看来还是功夫不够好,今日过后得加倍练! “本王、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双熟悉的眼睛露出想将自己千刀万剐的眼神,顾万崇心神一荡,气势顿时消散,有些弱气。 “你别动手,有话好好说。”他心平气和道。 “你对我好好说话了吗!” 一上马车就将他压在身下剥衣裳,这是正常人聊天的态度? “抱歉。”顾万崇气短,慢慢松开了手。 裴厌辞毫不犹豫地往他胸口踹去了一脚,毫不留的地力道让他整个人往车厢后壁撞了一下又回弹,整辆马车晃了晃。 车夫停了马车,听到里面的咳嗽声,忐忑地叫了一声:“殿下?” “继续走。” 马车又动了起来。 裴厌辞心里舒心了不少,坐了起来,将鬓前散乱黏着的碎发一股脑用手指梳到脑后,慢条斯地将敞开的领口好。 指尖划过后颈时,顿了一下。 方才这人似乎正盯着他这处看。 这处除了官奴的烙印,还有甚呢。 裴厌辞神色难辨地看着顾万崇。 骐王殿下靠坐在里侧,低低咳嗽了好几声,这才捋顺了气,手揉着挨了一脚的胸口,目光却在他身上流连。 是他,还是不是他?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现在只是一个六品小官,奴籍出身,无依无靠,而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抬头,这才发现裴厌辞的目光残骇而迫人。 那熟悉的、挥之不去的梦魇,开始作祟。 裴厌辞手指将衣领捋直,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五殿下方才在找甚?” “没。”下意识地,顾万崇的声音染上了颤抖。 “不是都摸到了吗,下官后颈处有一个官奴的烙印。” 他没说话。 “但在被烙印之前,那里还有胎记。这个胎记,伺候下官的内侍知道,当初将我寻回宫里的大臣知道,皇族人知道,除了他们之外,我就只给一人看过。”他跪坐在马车凉簟之上,上身慢慢前倾,欣赏着他的脸色慢慢变得惨白,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测。 “常双崇,你太让孤失望了。”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顾万崇的脸色彻底转为灰败。 那个梦魇,成真了。 “你在怕甚?”裴厌辞直了身子,玩味地看着他。 这也是他上辈子一直困惑的问题。 他已经给了这人最大的权力了,但还是怕他。 顾万崇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么怕他。 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害怕极了。 那不是眼睛,是一双能随时窥探出他内心隐秘的镜子,是世上最锋锐无情的剑。 这个人,是造成他前世今生所有苦痛的梦魇。 说是梦魇,因为在今日之前,他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次回安京,在姜逸府上,第一次见到这人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涌现出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另一人一生沉浮的记忆。 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亲生经历过,他的前世、那个叫常双崇男人,与他身高样貌年纪家世统统不一样,但他能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人的所有苦痛哀乐。 那是他的前世,自己是他的今生。 在遇到这个叫裴厌辞的男人后,他的本家,自己的母族,同样悉数入狱。 而前世的他,最终在帝王驾崩之后紧接着的一场战役中战死沙场。 前世,常双崇对这人又恨又惧,以至于那种强烈的感情还在支配着这辈子的他。 “你以自己为饵,编造大不敬之名,陷害常双崇全族上下锒铛入狱,逼他去战死沙场,你现在问我在怕甚?你觉得能怕甚!”他目眦欲裂,几乎要当场杀了他,“亏他还这么相信你。” “相信孤?”裴厌辞笑得凉薄,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若真心相信,就不会意图造反,意图颠覆大陶皇室。” 顾万崇神色微凝,仔细想了想,竟然真有这个记忆。 常家在帝王的蛊惑和放任下野心愈发膨胀,试图举兵谋反,主谋却在计划的前一天被裴厌辞召进宫,有了那场醉酒。 在两人相拥的那一刻,一句无意间的轻喃,常双崇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和常家的谋划,悉数在这位年轻帝王的掌控之中。 当你的对手从始至终无所不知,甚至连你的势力手段都是他暗中谋划、一手栽培起来的。那一刻,没有人心里还能滋生出一点勇气。 皇帝知道他的谋反。 事实也的确如此,裴厌辞在这一刻承认了。 而常双崇,却对想要推翻的帝王一无所知。那一刻,他连自己身边人和属下到底是效忠他的还是效忠皇帝的都不知道。 自以为智计无双,精心筹谋,赌上整个家族的前途性命,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帝王无聊消遣时把玩的金丝雀,连笼子的边都没挨到。 试问谁能不怕。 “我……”顾万崇语塞。 裴厌辞摇摇头,叹了口气,“看来你想起来了。双崇啊,你凭良心说句话,孤可曾亏待过你?你的家人,难道孤冤枉他们了吗?” “那这辈子,我的家人,本王的母族,为何会被扼鹭监抓走?他是你的同谋!”顾万崇尖锐地崩溃叫道。 “那你要问九千岁,与孤无关。”裴厌辞轻笑,“也许,是因为你重蹈覆辙,又开始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顾万崇的确起了想要摆脱棠溪追、反手对付他的心思。 “谋逆大罪,孤只是将你的家人下狱,还等着你次次凯旋的好消息,再给一次饶恕你们的机会,宽容善待至此,你难道还不知足?” 裴厌辞看他尤为像一只活生生的“白眼狼”。 顾万崇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身为武将,他,亦或是常双崇,都不是擅于言辞之人。 马车停了下来,“裴司业,具体该怎么走?” 裴厌辞撩开门帘一角,见是自家小院附近的巷子口,地方偏僻,无人在此处经过。 “劳烦,在这下车便好。”他笑了笑,声音清脆。 “等等。”顾万崇见他下了马车,追了出来,才刚撩开门帘,车夫直挺挺地倒在了他的脚边,死不瞑目地瞪大双眼望着他,脖颈处还在喷血,溅了他衣袍,如血染梅花。 他一时怔愣住了。 “五殿下可能要雇辆马车回去了。”裴厌辞将匕首上的血渍擦干净,平静地塞回长靴中,“世上总有几个倒霉鬼,一不小心就听到了不该听的。殿下,给他家人一笔丰厚的安葬费吧,这是咱们欠他的。” 倒下的尸体袖口处掉出了二两银子,在车辕上滚了滚,落到了地上,无人再问津。 ———— 霍存连夜将方清都和齐祥之前的调查结果给裴厌辞送过去,裴厌辞没甚兴致地翻了翻,果然,连多收学生几两银子的事情他们都没干过,清白的很。 第二天,他还是去找了齐祥,直接挑明了方清都至今仍不喜欢他。 “大人,我觉得,一个衙署里最好还是有不同的声音存在比较好。”他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若是上下意见一致,容易形成一言堂的局面,很容易受到蒙蔽。方大人与下官意见不合,日后遇到事情就多辩一辩,解决之道就是这样辩出来的。” “是这个。”齐祥点点头,“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个呢,我昨日已经将举荐扎子交上去了。” 这么快。 “大人推荐的是谁?” “你。” 这臭老头,还搞大喘气。 齐祥被逗得哈哈大笑,带着捉弄成功的促狭道:“其实我若顺着陛下的心意来,应该举荐清都,他出身正,有资历,说实话,能力也不差,做事有原则,品行心性几十年来始终如一,国子监上下人人都服他——这也是我想让你跟他搞好关系的原因,日后办事不至于没人听。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太守正,反而不适合。现在,需要一位手段更多端、更激进的人,去将已经开始走向末路的国子监重新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 “下官有愧。”裴厌辞行了个礼。 齐祥温和地笑了笑,“厌辞啊,你有很强的野心,为此甚至不折手段,我和清都看得一清二楚。国子监可能只是你的一块踏板,但也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至少别辜负了它。” “记住,教育,是国之兴衰的根本。” 第100章 撞柱 以后国子监,就靠你了 国子监近来都在传裴厌辞会是下一任祭酒的事情, 闲暇时王博士揶揄地问他这事,说到时候可要准备请客了,被裴厌辞以还不清楚结果别乱传播谣言为由挡了回去。 裴厌辞这几日又问了一次棠溪追, 他以为上头看了齐祥上交的扎子, 应该会对他的年纪以及之前的官奴身份有所质疑,这么重要的位子, 不可儿戏。 棠溪追跟他促狭地眨眨眼, 说给他下的任职帝谕很快就会下来了。 “陛下同意了?” “自然, 他对你还有印象。而且, 你要相信郑相在背后的能量。” 裴厌辞点点头, 他也找郑清来谈过, 未来三年, 郑家将会越来越倚重于他在朝中的活动, 现在帮他拿到祭酒的位子, 是互惠互利的局面。 转眼就是月底,下了几场秋雨, 裴厌辞冷不丁受了寒, 着急忙慌地拉着无疏和毋离去做秋裳,买秋被。还没两天, 太阳出来了, 天气又热了起来, 但到底没从前的酷热了。 之前受的寒气让裴厌辞流了好几日鼻涕,又断断续续咳嗽到了九月,终于将将好了。 可国子监祭酒任命的帝谕, 还是没来。 不少人都开始嘀咕起来,私底下的流言传到裴厌辞耳朵里的就不少。 阴沉闷热了几日,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齐祥撑着伞匆匆来到廊下, 并未收伞,而是招了方清都出去。 王博士跟着其他几个博士凑到了裴厌辞跟前,小声道:“看起来最后花落方家。” “不管落谁家,你们不都干一样的活儿。”裴厌辞不在意道。 另一个博士道:“说来他当祭酒也挺好,裴司业,你太年轻,镇不太住人。咱们那些监里的老油条们,方司业当初都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让他们干活,为此还在背后骂他偏颇,实在气人。” “咱们就想国子监安安生生的,各自做好自己的事,别惹那些遭殃子的事儿。” “你还年轻,等方祭酒退了,你刚好上去,前途不可限量啊。” 齐祥脚下聚起一个浅浅的水印子,他说了几句后,方清都进来,拿了几分文书,拎了自己的伞,跟着出去了。 “方司业怎么一起去了,是进宫吗?”王博士道。 “很有可能。” 格物堂中,裴厌辞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望着外面的两人,眼尾耷拉着。 他想了一通,自己的出身和年纪的确是硬伤,而且才进国子监几个月,齐祥敢举荐一个新人,恐怕大半个朝廷都在骂他老糊涂。 齐祥望了过来,两相对视,蓦地朝他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安抚的笑容,让他不要担心。 裴厌辞却皱起了眉。 不知怎的,他心中微跳,有点惴惴不安。 “诶,不过,裴司业你有一个极好的优势。” 王博士几个还在闲谈,学事司的事情初入正轨,课程也没到年末,他们的事务也就不多了。 “我听说啊,你和仪制司,还有陈尚书关系都不错,三不五时地吃酒,这方面有优势。咱们国子监之前几任祭酒,都和仪制司关系不太好,尤其是咱们这位齐大人,别看他现在醉生梦死,完全不管事的样子,前两年年都还敢在陈尚书面前拍桌子,成日和随大人吵架,几乎到了要拿刀搏命的地步。” “方司业其实和齐大人性子差不离,执拗,顽固……嗐,咱们事务多点没甚,就是跟上头要搞好关系,否则想讨要几个新人进来干活都难。青黄不接的,日后等咱们都退了,那些刚来的能做得成事情?”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裴厌辞没搭他们的闲言碎语,卷了本《周易》,沿着长廊走到讲堂。 徐度那些人早就在谈论到底谁才是新一任国子监祭酒,为此还私底下偷偷开了赌局。 戚澜今日也到他的讲堂听课,不过裴厌辞一般不爱跟他们讲甚,今日和平常一般让他们自习功课,有问题到跟前找他。 没多久,戚澜走了上去,坐在他书案对面的蒲团上。 “喂,”他指节敲敲裴厌辞面前的桌子,懒趴趴地靠在书案边,“你的位子被人抢了?” “不知道。” “太子干的。” 裴厌辞这才抬头,“我跟殿下关系你知道,不必再离间。” “就是因为关系不好,所以他见不得你好。”戚澜示意他凑近,小声道,“小道消息,这事我外祖原本是同意了的。眼看帝谕都签了,太子突然发难,当着皇帝的面说你各种不是,把你贬得可难听了,贿赂礼部帮你说话,甚至说你之前还伺候过那个姓棠溪的,怀疑你俩关系不正当,把那个宦官头子吓得都跪下了。因着这个,外祖难得把那阉人也骂了一顿,最近应该在禁足了。” 裴厌辞皱眉,这次顾九倾倒是没有透露出风声,想要的不是为了逼他再次上门吗? 还有棠溪追,原来因着这事被禁足了吗? 他心中生起些许烦躁来,连带着戚澜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都觉得烦人无比。 “太子这招下得狠呐,借你的事终于挫了一把阉党的锐气,还狠狠下了一把舅公的面子,但谁敢说甚呢,大宇未来都是他的。”少年还在放肆地笑着,懒散的目光再次滑向他的脸庞,“他这人,感觉六亲不认了。” 突然,他凑得更近,“今晚你要不要来我府上坐坐?我母妃一直想请你去公主府吃个便饭。” “没空。”裴厌辞断然道。 棠溪追被禁足,他心里有点堵。 剩下的关系中还有谁可用呢?都太脆弱了。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他叹了口气,只要你弱小,所有人都可以轻易地掐死你。 很久没体会这种憋屈的感觉了。 前世他刚被带进皇宫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父皇没生几个孩子就伤了根,太子是从皇族中过继来的,当时视他为眼中钉。族中人人对他的身份表示质疑,看他体弱多病,又说他活不久,不能继承大统,流言蜚语加上暗中谋害,这样的憋屈日子他也过了许久。 “你连课都不上,一天天的都在忙甚。”戚澜表示不满,干脆将话挑得更明白些,“我母妃瞧你能力不错,怕你被太子这事伤了心,生出嫌隙来,到底都是一家人。” “他在御前造谣污蔑、说我不是的时候可没讲是一家人。”裴厌辞干脆放下了毛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不是不知你和你母妃存了甚心思。你也说了,都是一家人,我既然已经是郑家人,去不去公主府拜访这一遭,也没甚要紧的。” 戚澜脸色顿时拉了下来,视线锐利起来。 还未说话,外面响起了一阵吵闹声。 “不好,有人死了!” “门口看到尸体了!” “监生吗?在哪里?”裴厌辞站了起来,等出了讲堂,才记起方才自己没拿伞,索性这雨不大,一头扎进了雨幕中。 徐度读书不用功,遇着这事倒是兴致勃勃,起哄着跟着一起去,他嗓门大,被他惊喜地一叫,周围监生博士们都晓得了这事,纷纷走了出来。 裴厌辞随着那几个人慌乱的脚步声,一路从讲堂穿到国子监大门进来不远处,与方清都碰了个正着。 方清都全身湿透,手里拿着一把伞,却是撑着旁边担架上的人。 两个身着内侍衣裳的宦官一前一后抬着,担架上躺着一个人。 裴厌辞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在方清都愤恨敌意的目光中,慢慢走近。 齐祥躺在担架上面,额头缠着纱布,额角还是晕染开了一团血,止都止不住。他睁着眼睛,见到他来了,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那些传话的人怎么回事,就爱夸大其实,吓了他一跳。 “齐大人,你怎么受伤了?”裴厌辞见没人死亡,松了口气之余,皱起了眉。 他上前一步,正要接住了齐祥举起来的手,与他相握。 “谁弄的?”他语气有些冷。 齐祥没说话,一双眼睛只是望着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颤抖的嘴唇似乎要说甚。 裴厌辞刚碰到他的手,正觉凉得可怕,那只手更先一步垂了下去。 彻底断气了。 天边闪过一道电光,隐隐的闷雷声响起。 淅沥的雨丝模糊了脑海。 “大人。”方清都闭上了眼睛,嚎啕大哭起来。 裴厌辞呆站在那里,有些茫然。 他探了探鼻息,雨天风大,手指有点冷,又搭了脉搏,估计自己手指僵了,也没能摸到。 他重新抓住那只手,与他紧紧相握。 两个内监将担架放了下来,道:“方司业节哀,祭酒大人的遗体,就劳烦你们送去府上了。” 说着,两个内监匆匆离开。 周围看热闹的监生越来越多,好在其他博士和官员及时赶到,将他们赶了回去。 “今日宫里发生了何事?”茫然了片刻后,裴厌辞冷静地问道。 “大人顶撞了陛下。”方清都跟了齐祥好几年,既是上司,也是朋友,此刻哀痛万分,但还是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大人带我入宫,要我放弃祭酒之位。” “方司业,你不必……”裴厌辞刚开口,被方清都打断。 “齐大人已经劝过我了。”他道,“他与太子殿下据力争,大人之前的暴脾气又上来,激动地吵了起来,直接一头……” 他哽咽了下,尽量保持镇定,“一头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 裴厌辞有点难以解。 “他不用如此的,倘若你接替他的位子,我辅佐你,国子监未必差到哪里去。” “你不懂。”方清都摇头。 裴厌辞是不懂。 他不懂这群书生可笑的固执,就不会变通一下吗? 而且还是因为一个才相识几个月的下属而丧命。 这在他看来有点可笑。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从宫里回到国子监,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可惜……” 方清都脸上闪过悲痛,愤怒,不甘,最后又尽皆收敛,成了往常古板严肃的样子。 “裴厌辞。”他从齐祥的遗容中抬眸,抬起手,重重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知道齐祥方才想要说的。 “以后国子监,就靠你了。” 裴厌辞呼吸一滞。 身后,祭祀的礼堂正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万世师表。 他没想过这么沉重。 100-110 第101章 前尘 成日就晓得诓他! 裴厌辞又病了一场。 之前那场风寒没好全, 那日又淋了雨,病根复发,这回更严重, 还发起烧来了。 因着生病, 他睡得也不踏实,夜里总是时不时地会梦见一只手, 枯瘦, 冰冷, 却有力, 在死死抓着他。 这勾起了他十分久远的记忆。 有时候, 是一只细瘦孩童的手, 将他往寒潭中拼命地下拽, 他不知道为何一个十来岁连温饱都难的小孩哪来那般多的力气, 直到那团黑影模糊成扭曲的恨意, 不甘地沉底。 有时候又是一只肥胖白嫩的手,虽然人到中年, 还被酒气掏空了身子, 却很温暖干燥。直到临终前,那只手才干瘪下去, 青筋一根根狰狞地从枯槁如纸的皮肤里显露出来, 仿佛一根根即将破体而出的蠕虫。 他伸出了手, 却没有人敢回应他,也不想回应他。 直到裴厌辞抓住了那只手。 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只来得及说一句话。 “多吃点饭,别这么瘦了。” 他的父皇,在经历身体的隐疾, 几个公主接连去世的打击后,变得残暴不仁,喜怒无常,接连的天灾人祸下,民怨四起。这样一个注定会留下无上骂名的皇帝,将所有温柔都给了唯一的孩子。 可惜,裴厌辞没有听他的话,他常常在御书房处政务到深夜,忘记吃饭是常有的事情。 自从他的父皇驾崩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提醒他,该按时吃饭了。 这些已经尘封的往事,随着轮回转世,他自觉已经忘记,却在想起齐祥临终前的那一握,又鲜活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带着一身冷汗惊醒,半晌才回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一股凉风从床外吹来,阴嗖嗖的。 隔着云鹤青纱帐,就着夜色,他看到了一个人形的黑影,手里拿着白骨缎面的折扇,正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为他扇风。 他撩开纱帐,果然是黑衣白扇的棠溪追。 大半夜吓死个人。 “我听闻齐祥以死明志了。”九千岁慢悠悠地摇着扇子,修长的手指抓着雪白锦帕,为他细细擦拭额头上的汗,“做噩梦了?” “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裴厌辞思绪仍沉浸在梦中,脸色带着硬壳般的冷漠,不愿多说,“帮我拿套干净的里衣来。” 棠溪追收了折扇,依言给他拿东西,回来时,手里还多了一条湿布巾和一条干布巾。 他服侍人擦了身上的汗,换了衣裳,扶着他又躺回去,盖好寝衣,又被他掀开。 “别动,烧刚退,可别又反复了。” 裴厌辞不挣扎了,任由他盖上。 热天发烧,当真难熬的紧。 “你院子缺人手,那三个都不是会伺候人的。”他去桌上倒了杯凉水,塞到裴厌辞手里时,刚好温温的适合入口,“你也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 “你会照顾人,要不要来我这宅子掌中馈?”裴厌辞嗤道。 “你这小破屋子哪来的中馈。” 棠溪追含嗔带怨的一眼,把裴厌辞瞧得心神荡漾,但也没有精力和多余心思做别的,怏怏地侧躺着,眼睛看向坐着给他打扇的人。 “我要当国子监祭酒了,”齐祥拿命换来的,“郑家直接赠了我一座府邸,过两天挑个好日子,我就搬过去了。” “恭喜。” “让你禁足了。”裴厌辞垂下眼皮,乌睫在汗浸过的苍白脸上投下更深的一小方阴影。 “是太子,不是你。”棠溪追察觉到他似乎在为自己而内疚,心底涌起一丝窃喜,又想着这人是不会愧疚的人,便将那丝喜意私藏,顺势坐在他的床边。 手里的白骨扇悠悠扇着小风,深幽的眸子像两潭黑黢黢的死水,照不进一点光,“朝堂上的事情,以后你就会知道了,有点复杂。” 裴厌辞抬眸,眨巴着眼睛盯着他。 棠溪追心软成一片,手指抚上他的脸庞,出了汗后,反倒有些冰凉,裴厌辞还是被他指尖的霜寒冷得激了一下。 “你给我的功法该不会是甚邪功吧?”他的脸颊被他扯得有些变形,含糊道,“人家练功强身健体,我加倍练了之后反倒病了,你的体温也不寻常,不会是被这功法祸害的吧?” 棠溪追俯下身,与他的脸庞只有寸隔,嫣红滴血的唇微张,几乎要将他脸上糯团子似的颊肉咬一口,“小裴儿终于开始想了解我了吗?” 对一个人产生好奇,是喜欢的开始。 裴厌辞对此敬谢不敏,不想承认,但心底的确产生了好奇心。 他干脆不说话了。 棠溪追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功法是好功法,体温低是功法压制的,时间久了,就算不压制,身体也变得低温了。” “你的瞳仁颜色,有时会变成乌紫色,难道不是练这功法的缘故?”裴厌辞侧着的脸颊转正,认真地看着他。 “这个啊。”棠溪追轻叹了声,面色沉重起来,思绪飘远,“其实我不是大宇人。” 裴厌辞并不意外。 “我的父亲是乌紫族最后一任族长,在刚有记忆的时候就听我的阿嬷提起,他们曾经住在与世隔绝的法韶山,依靠一种传说中的霈焰刺抵挡着外人的入侵。棠溪这个姓氏,就是当时流经族地、滋养我们的河流名字,只有族长一脉才有资格被冠以这个姓氏。” 棠溪追眼眸微垂,露出一分神哀。 “可惜,我从未见过法韶山。” “二十八年前,我的父亲救下了一个人,并擅自将人带了回去。那人自称是大宇的士兵,他们与大熙正在交战,大熙的兵马已经发现了这里,很快就会将我们一族全部屠灭。而后,我的父亲连夜号召所有族人,跟那个士兵一起出山,归顺为大宇人。 “就因为这个盲目的决定,我们丢失了族中秘宝霈焰刺,成了低人一等的蛮夷人,与新罗婢、昆仑奴一样,被明码标价地贱卖。那个士兵立了大功,升了官,我们族不论男女个个貌美非凡,所在的军队将领也因为贩卖我们大赚了一笔。更可恶的是,我的父亲,在入军营的第一晚,被带到将军的营帐里,几个月后,军队离开,他赤/裸的尸体被吊在营地里,供鸟兽啃食,没能留个全尸,与他一起的,还有二十几个族人,都是被那些士兵玩死的。” 他叹道:“这些都是我刚出生时的事情了,我从小就跟着阿嬷生活,那时候我们在一处村落中,与十几个族人一起生活,时常因为需要躲避官兵的身份核查而搬迁。外村人不欢迎我们,我的族人对我也敌意很大,因为如果不是我的父亲,他们至今还在法韶山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后来我才知道,大宇为了将那片地划入他们自己的帝国版图中,从而骗了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甚所谓的大熙人,更可恶的是,我们的族中秘宝,成了大宇军队百战百胜的法宝。但那时候已经物是人非,我们的族人逃的逃,死的死,流落在大宇各地,早就忘了讨回秘宝,寻回法韶山的路了。” 裴厌辞轻轻握住他的手,无言地安慰他。 棠溪追反握住他的手,眼眸微垂,似乎仍沉浸在往事中。 “后来,隔壁村镇的鼠疫蔓延到我们村,阿嬷死了,我也就只剩一个人了,能去哪里呢?本来想一死了之,被一个内侍所救,于是将自己割了,随他入了宫。” 棠溪追见他沉思着,道:“那场鼠疫让大宇少了十分之一的人口,当时西南一带成了死地,被五邑族人占了去。过了这么多年,那边就算汉夷通婚,化民成俗,彪悍的作风仍未改变。” “你年少时也吃了不少苦头。”裴厌辞低声道。 “小时候的确经常被村里的混混恶霸欺负,还被一起逃出来的同族人辱骂。好在我们族的武功秘法超绝,我自小就开始习武,否则,就算入了宫,就我这副样貌,少不得要吃苦头。” “宫里的腌臜事是很多。”裴厌辞前世从未了解过内侍,在他看来,内侍就是伺候他们的,这些人是人,也可以不算人。 内侍和宫里那些碟子痰盂一样,不过都是为他们所用的物件儿。 但他也经历过宫里的残酷斗争。 “天下皇宫都一样。”裴厌辞道,“奴才有奴才的苦,主子也有主子的难,不见得谁逍遥自在的。” “那你怎还想再入这污浊的牢笼?”棠溪追好奇道。 裴厌辞思绪放空,不禁也回忆起了过往。 “我的父皇说,他做了一件错事。” “他将自己的怒火撒到了千千万万个无辜之人头上,他们本不应该有那样凄惨的结局。” “他是他们的皇帝,有责任让自己的子民过上好生活。” “但等他后悔的时候,早已无力回天。” “我是他的儿子,我有责任帮他收拾烂摊子。” “他的子民,我的子民,都应该过上最好的日子。” “这是身为皇帝义不容辞的责任。” “但在我看来,他强加给我责任,说让我好好善后,这话和为了黎民苍生一样虚伪。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因为我想当皇帝。” 他的声音虽轻,却带着坚定的铿锵。 “天至高至尊,地至低至贱,阴阳定位。高者自高,地者自低,贵贱定位。我生而为皇,哪怕从前流落民间,也自带紫气,护佑我君临天下,改元建新。太祖儿时食龙肉而得天下,我身上流淌着龙血,自是福泽绵长,泽被千万世人,是所应当的份内之事。” 棠溪追满目含笑,眼神痴迷地望着他。 这是他的小裴儿啊,他的皇帝。 若无诸多机缘,这是他一辈子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所以,你找到当初那个害惨了你们一族的罪魁祸首了吗?”裴厌辞脑袋从枕头处抬起来,关切地握紧他的手,好奇地问道,“你可曾回去找过那个法韶……” 这是甚破名字,听着不觉得,念起来却像发烧。 等等,霈焰刺?裴厌辞!这不是他名儿吗! 棠溪追心虚地眨眨眼。 糟糕,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有时候心爱之人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棠、溪、追……”裴厌辞磨牙。 成日就晓得诓他! 九千岁见势不妙,赶紧搂住人,往他唇角啄了一口。 “不气不气。”他顺气道,“自古以来,凡是青史留名者,必定要有非凡的身世,一段曲折回肠的爱恨情仇,以便说书先生娓娓道来,闻者牵肠挂肚。连小裴儿都觉得我身上必定背负非同一般的过往,我只是想顺着你的意罢了。” “所以你就骗我?”裴厌辞眼神微眯。 他何时要这人顺着心意哄他了。 “ 不是都留破绽与你了。”棠溪追笑眯眯道,攥着他的手轻啄指尖,“小裴儿这般聪慧,怎么可能一直受我诓骗呢。” “我就瞧着你不是个好东西。” 多智近妖,这狗东西就是个克他的妖孽。 第102章 同眠 豺狼蛰伏于暗处,猛虎派狐狸当他…… “亏我方才还揪心了一下。”裴厌辞没好气道, “热死了,撒手。” 棠溪追用力抱了他一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将他的汗湿的额发撩拨至耳后, 笑道:“别将我这种人挂念在心上,不值得。” 裴厌辞心中一突, 这话听着像是在顾影自怜, 无非又是哄骗他的手段罢了。 肯定是的。他在心里又坚定了一遍这样的想法。 “连你也觉得, 权倾朝野的大奸佞, 貌若好女, 武功高深, 身怀异瞳, 喜怒无常, 暴虐嗜血, 种种行事作风与常人不同。”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不过别自夸了。”裴厌辞撇嘴。 棠溪追笑了笑, “一个将自己弄得狼狈无比、拼了命往上爬的人, 一定要有段不为人知的、背负血海深仇的离奇过往、非同一般的身份支撑着,才能配得上如今的地位。但很可惜, 我人生的前十三年平平无奇, 毫无波澜。我做这些, 全凭心意。 “长得好看,因为我父母祖辈就有西域血统,我娘更是西域舞姬, 名动四方。武功秘籍是上万名扼鹭监探子去江湖上寻来的。身怀异瞳,只是我小时误食了药草导致。” “那你十三岁之后呢?” 棠溪追脸上的云淡风轻散了几分,“试问哪个御前行走的大宦官能封王拜相, 对朝中臣子予杀予夺,对政事掌贴黄特权?” “那可不少。”裴厌辞揶揄地点点脑袋,成功看着九千岁大人沉下了脸。 “你史书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是啊,要不千岁大人怎么有斐然文采?” 棠溪追憋了憋,半晌扭过了头,“你烧刚退,本座不与你计较。” “真的?”裴厌辞狡黠地笑了起来,他直起身子突然靠近,抓着肩膀往他脸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到底谁是狗!”棠溪追娇嗔了他一眼,到底任由他胡闹。 裴厌辞舌头舔舔上排锋锐的牙尖,笑得张扬得意,“你再敢诓我试试。” 啧,都破相了。 棠溪追拿出小镜子,手指想碰那两排嫣红凹陷的牙印又不敢,浮艳的眼里嗔怨又无奈。 全身都是这人的牙印子。 还有脏死人的口水。 九千岁蹙眉嫌弃。 但看裴厌辞的心绪终于由方才的低落变得轻松,督公大人心胸宽广,决定不予计较。 挂念了许久,就怕这人因为齐祥的事情影响到他的思绪和心情。 “明日面圣时,万般小心些。” 裴厌辞神色一正,“怎么说?” 棠溪追却没再说了,直接将他赶到床里侧,做势要霸占他剩下半张床。 “喂,我烧刚退。”裴厌辞警惕道。 “你以为我要做甚?”棠溪追掀了掀眼皮,解开腰带,脱了外裳,“三更半夜,难道要我刚来就走?” “不行?”裴厌辞挑眉。 真想掐死这个没良心的。 “进去,本座愿意分与你半张床已是洪恩。”棠溪追朝他虚虚地甩甩手,“小心让你睡地板。” 真是没天。 裴厌辞不情不愿地挪了位子,还指挥他从柜子里拿出新的枕头。 等到并排躺到床上,两人终于发觉有点不对劲。 感觉穿着衣裳老老实实躺在一起,不做点甚,有点怪怪的,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棠溪追望着头顶纱帐上绣着的白鹤,试图缓解这种尴尬,“你困吗?” “嗯。”裴厌辞作势打了个呵欠,其实他已经躺了两日,今晚还睡了几个时辰,精神的很。 “你也困了吗?” “嗯。”九千岁也应了一声,听着他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哪里睡得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 “睡吧。” “嗯。” 裴厌辞直板板地躺着,没一会儿就浑身难受,可翻身朝向另一人,他怕自己虚弱的身子都能主动骑在他腰上。 背对着人,会不会显出太冷漠无情了? 他觉得还是背对着人比较好。 才刚翻身,左手冷不丁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阻止了他的动作。 裴厌辞下意识睁开眼睛。 棠溪追没有睁眼,仿佛真的好似睡着了般,手下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谁都晓得对方没有睡。 裴厌辞又与他并排,规矩了手脚,笔直地躺着。 那只冷彻透骨的手仍未松开,他手指动了动,棠溪追以为他要挣脱,松了手,立刻又被反握住,十指相扣。 “我父皇也不是个好人。”一句轻渺的话音在床榻间飘出,在耳畔边炸开。 棠溪追浓而卷的眼睫颤了颤,终于还是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裴厌辞已经闭了眼,甚也看不到,但他知道,棠溪追和他爹有着翻不过的仇怨。 故事再假,人心是真。 没有人会在虚构的故事里给血亲杜撰一个那样恶心而又凄惨的结局。 越是假的,就越是叙述者所期盼的。 半晌,棠溪追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他的心胀得发酸,终究忍不住,翻身将人搂在了怀里。 裴厌辞脸颊蹭开他的衣襟,满足而舒服地贴着胸膛,回抱住了他的腰。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 受封为四品国子监祭酒,也算朝中要员,裴厌辞应该入宫谢恩。等棠溪追起床离去,他也就着朦胧的拂晓起身,赶早去了齐祥府上。 距离那日淋雨病后已有两日,他本想第二日就来的,奈何昏迷了一天一夜,把毋离和无疏吓了个半死,直到昨日他醒来才松口气。 接着,毋离顶着发黑的眼圈,眼睛一闭,直接睡了过去。 无疏立刻哇哇大叫起来,不是担心,而是告状,细数他昏迷期间这死胖子说了裴厌辞多少坏话。 裴厌辞给排位上了三炷香,又塞给在灵堂守夜的齐夫人母子一些银钱,这才坐上马车,去了皇宫。 大宇皇宫位于皇城之内,皇城南部是中央衙署,往北广运门、承天门、长乐门一字排开,进了高耸的城门后,便是皇宫。西边是掖庭和内侍省,为宫女宦官居住之处,东边是太子的东宫,中间便是皇帝居住的玄微宫。 玄者,自然之始祖,万殊之大宗也。眇醣乎其深也,顾称微焉。“玄微”二字,取自道家名作《抱朴子》的开篇。 裴厌辞听到这皇宫名字,兴致淡淡。 修炼再深厚有甚用,别说得道长生,借尸还魂都办不到。 玄微宫是一个庞大的宫殿群,为首正前方的就是平日里上朝的九霄殿,往左是宴请国宾的凌霞殿,往右是皇帝处政务的甘宸宫。 此番裴厌辞去的是甘宸宫。 皇帝端坐在正首上方,遥遥俯视下边的少年。 裴厌辞行了个大礼,谢恩的话说完,起身时,偷偷拿眼角余光瞄了下,殿内只有他和皇帝,再无旁人。 “裴祭酒。” 不待他多加思考,上方的天子已经开口,他忙微微躬身。 “你无需多礼。”皇帝叹道,“齐祭酒伤逝,朕实在痛心疾首。还记得几日前,他就站在你那位子上,为了举荐你,担保你的能力足以胜任祭酒一位,以死明志。” “齐祭酒对臣有知遇之恩,臣更欠他一条命。”裴厌辞道。 “他为国子监鞠躬尽瘁十几年,若是当真觅得良才,也算死得其所了。” 裴厌辞抱拳的手紧了紧。 “你原本就是太子的人,因着这层关系在,郑清来对你也是厚待有加。”皇帝浅笑道,像一位敦厚和蔼的长辈,岁月并未在他脸上雕琢出太多痕迹,“虽说是义子,他对你也是寄予厚望,要甚就给甚。这次你能当上祭酒,他出了不少力,乌鸦尚会反哺,你莫忘了这份恩情。” 裴厌辞正想应下,突然心中一紧。 臣子升迁后来谢恩,这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但皇帝常年修炼,连棠溪追太子等人都难常见,他这四品官在外人眼里是显赫,和那些尚书元老相比,可真不够看的,一个小小的谢恩,走个过场的形式而已,皇帝为何要亲自接见? 他想起了昨晚棠溪追的提醒。 一个小小的入宫谢恩,却要他万般小心。 思及皇帝方才的话,皇帝觉得他不是位“良才”? 可接下来的话又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看重和满意。 要学会感恩。 感恩谁?郑清来吗?还是太子? 他一下子想通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是他,太子,还是郑清来,都是一个人的臣,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都是皇帝赐恩的结果。 对他寄予厚望的,是皇帝。 但,为甚? “臣身为太子家仆,郑相义子,不会忘记他们的提携之恩。但从击鞠场开始,臣能脱离奴籍,是陛下隆恩。一入朝就能当上六品司业,也是陛下与郑相提点的结果。现在臣能任职四品祭酒,除了感谢郑相,感谢齐大人提携知遇之恩,更深知皇威浩荡,明目达聪。” 这些都是面圣时的常规套话,只是没有过多渲染郑家的不易,自己对郑家的感恩。 若只说这些,他的官位恐怕也就做到头了。 “郑相为了臣这位子心力交瘁,甚至为此与朝中大臣暗中结交,企图蒙蔽圣听,虽说其中包含拳拳爱子之心,但用错了地方,就是欺君。此等行为,万万不能再有。” 裴厌辞读懂了皇帝,他要的不是感恩,而是“大义灭亲”,。 “你是个知事轻重的。”皇帝的语气染上了一丝笑音,比方才的试探多了一点人温,终于看出他“良才”的潜质。 裴厌辞不敢看人,反而将头垂得更低。 在他面前的,是大宇的权力最高者。 别管外界如何盛传棠溪追权倾天下,嚣张跋扈,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倘若真有人完全听信这个,也就离死不远了。 “郑清来总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和行事作风,朕也不爱管他。”皇帝清癯的脸上露出一抹深意,可惜底下的人看不到,“他如今在府里丁忧,难免郁郁,你常去郑府走动走动,陪陪他。你说朕明目达聪,总也有打瞌睡的时候。郑清来若三年都不出来走动,朕恐怕都要忘记他了,以后常来甘宸殿走走。” 裴厌辞心中闪过几分暗喜,这回,终于能安心地应了声“是”。 豺狼蛰伏于暗处,猛虎派狐狸当他的耳目。 这一次,他可以狐假虎威。 第103章 准备 裴厌辞,你怎么这么贱! 裴厌辞从皇城出来已经将近午时, 早上颗粒米未进,饿得头晕眼花,出来看到毋离, 问:“还有吃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葱油饼?”小胖子不打自招, 目露惊悚。 裴厌辞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嘴角还带着油星子的葱花, 还问我怎么知道的, 也不知道给你大哥我留点, 还说我都爱带无疏出来不带你。” “我多贴心, 知道你病刚好, 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替你尝味道, 来, 给你闻闻味。”说着张大了嘴朝他哈气。 “滚蛋。”裴厌辞被他那贱兮兮的样子给气笑了, 一巴掌把他的圆脸拍歪,上了马车。 “咱们现在出去搓一顿怎么样, 庆祝你又升官啦!”毋离兴奋道, “你毋大爷我请客。” “这个之后再说,先去郑府。” 毋离绿豆眼转了转, “能不能给我也介绍个小官当当?” “你想要个甚官?” “我寻思着不良人就不错。” “那都是群被招安的土匪流氓才当的。” “打更的更夫呢?只有晚上出来溜达两圈, 轻松, 偷懒还没人晓得。” “做个更夫要用四品官的关系?”裴厌辞哭笑不得。 “你难道比太子还大不成。”毋离嗤笑,“等你当了皇帝,我再跟你要金吾卫的职。” “你想当金吾卫?”裴厌辞琢磨起来。 “也不是很想, 那是个累活儿,主要是那身衣裳威武帅气。” “扼鹭监的岂不是更威武。”别看棠溪追人阴森森的,审美品味相当不错。 “对哦, 你跟那老阉儿关系不错。”毋离面团似的脸皱了起来,寻思着到底该要个金吾卫的官儿呢,还是扼鹭监的千户。 琢磨了一路,他都没琢磨明白,裴厌辞已经下了马车,往郑府走去。 府里还有别的客人。 顾越芊跪坐在郑相下首右侧,豆蔻染的艳红指甲搁在嘴畔边掩笑,“呦,今儿个大家都赶巧了,想到一块儿去了。” 说着,凤眸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的顾九倾,后者自顾自地喝茶。 裴厌辞朝几人行了礼,跪坐在顾越芊旁边的位子上。 照露台上四面轻纱飘扬,竹帘半卷。 寒暄过后,裴厌辞说自己方才进宫谢了恩,就听郑相道:“你这位子得来不易,日后好好管教手下,别出大乱子,若是觉得力有不足,你可以问陈嗣宏,我也可以派几个人帮你。” “多谢义父。”裴厌辞行礼道,坦然收下。 他现在就是缺人手,至于是谁的,都没甚要紧的。 “既然都是一家人,劲儿肯定都是往一处使的,四弟,把你方才的文书再拿给裴祭酒瞧瞧。”顾越芊道。 顾九倾哪里不晓得他这姐姐爱拱火和看热闹的性子,撩开眼皮,这才好似看见多了个人,望向裴厌辞。 “这不关国子监的事。” “我们郑家现在只有厌辞在官场上行走了,日后我的事情,还得多多靠他。”郑清来笑道,好似他们父子俩从一开始感情就是这般好。 “本宫不能上朝会,舅舅又在家闲着。四弟,哪有放着自己人不用,就靠几个外人替你说话?”顾越芊笑得越发雍容华贵。 顾九倾冷漠凉薄的眸子淡淡扫了他一圈,甩手将案上的文书丢给他。 文书咕噜着从身上滚落到腿边,裴厌辞没捡,也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照露台上的气氛凝重了起来。 “之前就算有些龃龉,至少结果都是好的,厌辞也如愿坐上了祭酒位子。”顾越芊凤眸微眯,道,“厌辞啊,你别跟四弟计较,他也是担心你太年轻,之前只在府里干过下等人的粗活儿,镇不住那些人,还想让你多历练几年,正好在国子监里多读读书,去去鄙气。” “行了,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了,厌辞,打开文书看看。”郑清来道。 裴厌辞这才低声应了声“是”,捡起文书。 桌下,顾九倾放在大腿上掩在广袖里的手越发攥紧,他的面色愈加森寒。 从前悉数以他为先,为他考虑的人,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人,现在在他面前,只听别人的话,做别人交代给他的事。 自己心心念念捧在手心里的人,被郑清来如狗一般委屈驱使着,闲来无事赏口饭吃罢了,他却甘之如饴。 裴厌辞,你怎么这么贱! 裴厌辞匆匆看了一遍文书,道:“义父和公主、殿下怎么想起翻工部水部司郎中的旧账了?” 上面列的罪状是他五年前在批准修建吴州河渠时,贪污了一万两银子。 “我之前是尚书令,这事本该我在位时就得报到上面,奈何又出了别的事,于是便搁置了。本想待日后从长计议,太子殿下眼里容不得沙子,河渠水利,干得好就是造福一方,万一缺漏点甚,就是人祸,到时候不知多少百姓丢了性命。” 郑清来说得义正言辞,但一万两银子对普通人而言是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财富,不值得这三人大动干戈。 工部是棠溪追掌控的一亩三分地。 他完全不认为棠溪追是清白的,甚至很大可能贪了不止一万两,他也不认为郑党拿这事做文章,是多么正义之举。 若真的正义,那河渠都挖了五年了,一年前都开始投入漕运了,怎么现在才说。 他试探着问道:“明日朝会,可是要我将文书递呈上去?” “这是自然,其他人中,我最信得过你。”郑清来道,“咱们要将阉党杀个措手不及。” “晓得了。”裴厌辞将文书收好。 要他一个四品虚职官,去对付五品实权官,也算身份相当。 屁股还没坐热,他们就开始驱使他做事了,不枉郑清来为他和那些同党打招呼,帮他抬位子。 四人商议一定,眼看到了午时,郑清来邀请他们下楼用膳,顺便庆祝裴厌辞升职。待其他两人先走了,他叫了声人。 裴厌辞慢走了几步,与他一同坠在后边。 “太子那事做的是不太地道,我已经说过他了。”他道,“你别放在心上,终归结果是好的。” “我晓得轻重。”裴厌辞露出一抹让人安心的浅笑,“不管咱们如何针锋相对,互相攻讦,终究都是家事。” 这戏要是不演给你看,你看你,又会多心了。 “是啊,谁家里没点吵闹呢,但闹到外边,就给人看笑话了,顾全大局更要紧。”郑清来将这事几句话轻飘飘地掩盖过去。 或者说,在他眼里,这就是一件两人互相赌气的小事,齐祥的死,他压根没放在心上过。 裴厌辞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吃过午饭,三人纷纷从郑府中告辞。 临行前,顾越芊叫住了裴厌辞。 “听说澜儿邀请你来公主府坐坐,你拒绝了。”二公主一娇笑起来,顿时妩媚生香,声音也娇柔婉转,好听的紧,“你在怕甚,当初的巴掌之仇已经报了,难不成是怕本宫往你手臂再戳一箭?” “是啊。”裴厌辞道,“殿下有仇必报的爽快性格臣也发怵的紧。” “当时谁能想到你还会成为本宫的表弟呢,这仇便罢了。”二公主往他身后瞟了一眼,柔柔弱弱道,“本宫这么好说话,别人可就未必了,顾家出了名的牙呲必报,表弟可要当心了。” 她不由分说将一封请帖塞到他的手中,这才满意地上了马车。 他拿着请帖刚打开,身侧出现一道黑影,接着一只手就要夺走他手里的东西。 裴厌辞眼疾手快,先侧一步避开,“殿下不打声招呼就来抢,是不是有失风度?” “脚踏两只船的事情,本宫劝你别干的好。”被那双偃月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顾九倾面色一僵,生硬地劝告道。 “所以,臣现在只在郑家这条船上。” 听闻这话,顾九倾锋锐明朗的侧脸和下颌线条更锐几分。 “之前那教训不够,你非要再惹本宫生气不成?” “臣也有话要与殿下说,”裴厌辞道,“这事殿下莽撞了,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昏招。得罪郑家,损了陈尚书面子不说,逼得一朝老臣当众撞柱,这就失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寒了朝中其他老臣的心,日后殿下除了依靠世家,还能靠谁?” “你在关心本宫?”顾九倾神色一顿。 裴厌辞有些莫名,他不是在示威吗? 顾九倾为了对付他,这种昏招都想得出来,在他看来隐隐有想要毁掉一切的架势。 这多么得不明智,不智。 同时也毫无逻辑可言。 在他眼里,做出这种事情的太子,就是一个赌气的小孩。因为驳了他的面子,所以干脆把场子掀了,谁都别想好过。 但在一个隐忍蛰伏二十几年的皇子身上,这样的情况是不应该出现的。因为他们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依靠花费巨大代价换来的。 突然惊觉,这个太子,行事作风让人捉摸不透,冷厉的脸庞永远带着让人胆寒的威惧。 从前他没将顾九倾放在眼里,现在,他开始看不透这个对手了。 “臣不是关心,只是在告诫殿下好自为之,别辛苦得来的一切,最后因为一两个冲动的决策付之东流。” 裴厌辞言辞冷淡,他讨厌官场疯子。 顾九倾望着他登上马车,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心里反复将方才裴厌辞吝啬施舍给他的两句话嚼了又嚼,从中品味出更深层次的含义来。 太子殿下万分肯定,裴厌辞是在关心他的处境。 一如从前在太子府时的那般。 无人在意的角落 ,顾九倾霜寒的眼角眉梢柔和下来,嘴角浅浅勾起。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他肯多看自己一眼。 第104章 合作 若是早点认识裴祭酒该有多 虽说工部郎中的事情对棠溪追而言肯定是能平安度过的小事, 裴厌辞还是私底下提前将这事告诉了他。 第二日小朝会,皇帝不在,棠溪追坐在正上首靠左两级台阶之下的紫檀木椅上, 隔着金色垂珠纱帘, 支着脑袋听其他臣子汇报。 裴厌辞头一回参加,微微侧着脑袋, 用余光瞄向说话的人, 心里分析着殿内这些人的站队和派系。他站在人群中间, 单薄瘦削的少年几乎被那些脑满肠肥的重臣淹没。 百官们有条不紊地汇报各衙门的事务, 九霄殿内气氛一片祥和。 朝会渐近尾声, 话音也越发稀落起来。 这时, 他看到坐在群臣最前方的顾九倾手里把玩着扶手末端圆润的麒麟首, 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裴厌辞知道, 该他说话了。 “下官有事要报。”他拿着文书走到人前,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工部水部司郎中邵博利用职务之便, 五年前在吴州河渠水道的开凿上, 收受地方官员贿赂,还望督公命令御史台和扼鹭监、大寺、刑部彻查此事。” 他掷地有声的话说完, 大殿里静了一静。 阶下一名内侍走了过来, 将他手里的文书拿走, 弯腰恭敬地递交到帘后。 崔涯倚老卖老,也有了位子,此刻坐在太子对面的小凳上, 身子倾向裴厌辞那侧,“裴祭酒是不是有点心急了,才刚坐上这位子, 恐怕连自己手头上的事务都没清楚,就瞅着别人干没干好了?” 裴厌辞当然知道自己是被郑相和太子当无足轻重的小卒使唤了,道:“下官跟着齐大人做事,样样有条,他很满意。崔相若不放心,对下官的能力存疑,可去问齐大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想不到在场最年轻的官员一开口就是直接骂崔相去死。 该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没脑子呢。 太子和礼部、户部、兵部尚书几人暗暗对了下眼色,又淡漠地撇开视线,面色无波无澜。 “裴大人!”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邵博,此刻气的脸红脖子粗,“你才当上官几天啊就敢指摘别人,你懂工部的事情吗就在这里瞎叫唤!坐在你面前的是当朝左相,你要没郑家那个蒙祖荫的干爹,都没你现在这个人。” 裴厌辞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朝中人都以为他是郑清来和一个官奴的私生子。郑清来在官奴身上留种后,转头忘了此事。后来官奴不择手段进入太子府,与太子诉说了此事,太子仁义,不断扶持裴厌辞,也给机会让他们父子相认。郑清来得知自己这个私生子之后,顿觉亏欠太多,让他在击鞠赛上大出风头,借机认为义子,摆脱奴籍,又给司业,给祭酒,还让郑党中人暗中为他保驾护航,拳拳爱子之心,谁不感动? 听闻这种没谱传言后的裴厌辞:“……” 一段风流韵事,就将他所有背后做出的努力都抹杀了。 不过,他也不需要别人知道,只要得到想要的结果就行。 “邵大人,这里是朝堂,不是街口买菜的,你说这话有辱斯文了。”秦雄道。 邵雄哪里不晓得他们都是一起的,扬起下巴轻蔑问,“本官行得正坐得直,朝廷一个银两都没有进自己的口袋。你们既然暗中调查了我,那就说说我贪了多少?” “一万两银子。”裴厌辞道。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出现了玩味的神色。 “工部看起来也不是个闲职衙门啊。”不知何人说了一句。 “裴大人阅历尚浅,这事便这般吧。”户部尚书这时候开口道,那是一个和蔼的中年人,眼皮虚肿地耷拉在眼球之上,看起来有些无神。 “这哪能行,”崔涯颧骨高耸,两颊无肉,露出冷笑时显得刻薄无比,他一连叫了刑部御史台和大寺的几个名,道,“你们改日一同去查工部的走账,看看户部给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也让大家看看,户部每年拨多少款给工部。” 又一人开了口,长相有五分与王灵澈相似,只是他身上多了岁月沉淀的儒雅气息,皮肤白皙俊美,是个很容易招女人喜欢的面相。 正是王家家主,桂景伯。 “要我说,这事查邵大人家底就可以,牵扯到工部和户部,至少也要耽搁一两个月的时间,马上就是秋收农忙时节,水部司也要趁着秋季水位降低,在还未天冷时将工期督促赶了,不论哪个衙门都耽搁不得,眼下百姓生计最是要紧。” “这事便按照崔相的办,待会儿本座会将这事禀报陛下。”这时,纱帘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 所有人不敢多说,忙恭敬应是。 九月的第三个小朝会不了了之。 “裴祭酒。” 裴厌辞正随着人流往外走,陈嗣宏突然小声叫住了他。 “殿下有请。” 裴厌辞疑惑地跟着他往东宫的方向走去,心中暗暗生起了警惕。 等到了大殿,才发现郑党的几个核心人物已经在那了。 裴厌辞稍稍放心,匆匆扫了一眼,暗暗记下这些人。 顾九倾一袭硬/挺幅阔的靛蓝色广袖袍服,领口袖角露出里面的翠湖色内衬,一头乌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的紫金发冠中,身姿挺拔,庄重而肃穆。 “刘彦,方才你怎么提前在他们面前露怯了?”清冷沉静的琉璃眸子率先看向了户部尚书。 刘彦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期期艾艾道:“殿下冤枉,下官不是露怯,只是突然想到,咱们指证邵博贪墨一万两,这数额是不是有点没有说服力?” “你还想他贪墨多少两银子?”顾九倾身子微微前倾,眸光清亮锐利扫向他,“你给他机会了吗!” 那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那双眼睛仿佛洞悉了一切。 刘彦咽了咽口水,讪笑了两下,努力维持面上的镇定。 “简吉安,”顾九倾重新站直上身,嘴里又随口叫了个人名,“你这里先拖一段时日。” “是。”大寺卿立马拱手应道。 “裴厌辞,”太子叫到这个名字时,声音顿了一下,而后道,“你趁着这段时日,多调查调查邵博,必要时让简吉安配合你。” “是。”裴厌辞道。 顾九倾单独留下了剩下几位尚书和王家家主,其余人都告辞离开。 裴厌辞琢磨不透这人葫芦里卖的是甚药。 但第二日下午他还是去了工部,刚带着无疏进了衙署,几个小丞就将他迎进了邵博那处,还不见互呛两声,工部尚书赵臻又“凑巧”串门串到他这边。 邵博一看就晓得他这里不是尚书往日行走的必经之路,让出位子,在一旁煮茶作陪。 都说走官场走官场,就是得靠多走。工部一向是要钱的大头,之前一直被户部卡着,后来也是赵臻走对了门路,拜了棠溪追这个大码头,这才盘活了工部上下这池死水。 裴厌辞虽知他是棠溪追的人,没来工部认个门,也觉得生疏。 看看赵臻,应该是晓得几分内情的,但不全面,而邵博就完全不晓得了,看他时目光的敌意很大。 “今日来也不为别的,殿下觉得邵大人这衙门不干净,咱就得证明它干净。 都是为朝廷办事,为陛下效忠,为百姓谋福祉安康,你说,万一哪个河渠出了差错,毁了堤坝,那就是一县一城百姓的事情,陛下都得下罪己诏,不拿几条人命填上,怎么平息天怒人怨?” “咱们呐,也难做。”赵臻呷了口茶,“上头的事情就不说了,底下百姓不解,就把当官的都当成鱼肉百姓的货色,这不是一棍子打死所有人么,真正想要为百姓做事的人呐,应该团结起来,别被这污浊沾了身。” “赵大人想如何团结?” “这就看裴祭酒怎么看待邵大人这个案子了。” 这话一开口,邵博的心这才彻底踏实下来。 打自进门起,他就觉得这个上司是来给他撑场子的,现在亲自下场为他说话,到底心怀感激。 裴厌辞拿出太子签下的谕令,在二人想要拒绝前道:“殿下也知工部的事务耽搁不得,此次前来,只是派我翻阅工部那些账目。” “邵大人,你通知底下人,将最近五年的账目,全部出来,给裴大人过目,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裴厌辞暗笑,他们这些人总有一个通病,开口闭口不忘上边的皇帝,下边的百姓,对于自己,那是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这又不关身正不正的事情,太子谕令在这压着,不拿也得拿。 “不急,邵大人慢慢整,免得错漏些甚,还以为我们冤枉你。” 邵博听着这话更气得不行,顿时起身离开。 “若发现不对之处,下官可能得拓印下来,不知工部可有便捷的拓印之术?”裴厌辞为赵臻添了杯茶,问。 工部一向不乏能工巧匠,之前为大宇军队研究出了连射弩、连环投石车,早先与陛下混在一起的道士们炼丹炸了炉,工部为此献给陛下烟花爆竹,给节日增添了不少喜庆。 “想要拓印之术,裴祭酒可是问错人了,书籍拓印,秘书省最在行。”赵臻推脱道,“再不济,还有能人辈出的翰林院。” 秘书省独立于三省,权力不算大,主管藏书与制书,大宇的书籍,无论私藏还是书局的,除了私人抄录的,其余全都是从它这里卖出去的。 “说实话,裴某今日上午刚去了秘书省。”裴厌辞苦笑道,“国子监想开印书局,已经和秘书监大人商量好,之后一同上书汇报此事。” “裴大人为何会想要办这件事?”赵臻不解道。 现在一卷书的确昂贵,但其制作过程漫长,成本高昂,两相比较,其实这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就看大宇有多少书局、书坊就晓得,全国上下也不过百来家,他们的利润属实是低。 “这些年科举之风愈加盛行,越来越多布衣草农之家也想靠科举光耀门楣,单单只靠一个秘书省来制书印书,压根没办法满足需求,而目前这块,还没多少人盯上。”裴厌辞许以利之,“工部若研究出能减少工序和时间、提高效率的制书之法,大人大可以技术入股国子监。” “技术入股?”赵臻倒是没听说过这个。 “不管是以工部衙门名义,还是以赵大人私人名义,我国子监印书局都接受。”裴厌辞道,“到时候秘书省的帝谕下来,咱们的利润比现在多多少,就看大人底下这些能人,能研究出多好用的东西了。” “这倒是新鲜。”赵臻思虑道。 裴厌辞也是从姜逸那里得到了启发,这厮拿几个退伍老兵作人情,大言不惭地说要入股戏院,若非当时那戏院不能挂在自己名下,也需要一个朝中重臣做保护伞,他也不肯让出一成利。 如此的话,技术自然也可以入股,思路再拓宽些,可不可以不单单仅限于个人,还可以是衙署。 每年衙署也是非常需要钱运转的,你的功绩怎么挣出来的,哪一样不是靠花钱得来的? “若是早点认识裴祭酒该有多好。”赵臻笑道,“年轻人,连赚钱的脑子都转得比我们这些老古董快。” 最关键的是,裴厌辞不忘带上他们一起。 第105章 印刷术 裴厌辞,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裴厌辞只花了不到两刻钟就与赵臻谈妥, 出来时邵博还没回来,他让赵臻转达一句不急,他过两日再来, 谢绝了他的相送, 离开了工部衙署。 没过两日,他得到了秘书省消息, 陛下同意了国子监开办印书局, 紧接着吃饭时, 秘书监问他提升制书法子有没从工部拿到。 秘书监当初答应帮裴厌辞将印书局的事游说下来, 就是因为他说已经让工部找了办法;赵臻愿意答应吩咐底下人去研究, 也是因为他说已经得到了秘书省的保证, 事情已经谈妥, 就等帝谕下来, 加上可以入股, 这才答应。裴厌辞没想到秘书监的动作这么快,工部那边可还没半点进展, 这边已经催着要看了。 他想了想, 第二天去了翰林院。 大宇的翰林院不同于前世的大陶类似的衙署,皇帝早年博学多长, 诗词绘画舞蹈击鞠骑马剑术都极为擅长, 闲来无事便想着与高手切磋一二, 临时找人不方便,放在朝中吧,这些人又不是科举当官的料, 于是开设了翰林院,专门招揽有一技之长的能人。 裴厌辞进了翰林院打听谁手工艺强,或者是曾在抄书制书上有便捷法子的, 大家纷纷摇头。 这时,角落里一个人道:“于编修嗜书如命,裴大人可以问问他。” 裴厌辞抬头望去,嗯?这朝他挤眉弄眼的人不是萧与么? 他不是不当官吗,怎么一身七品官袍? 他走到近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萧先生怎么在这?” 萧与低声尴尬地咳嗽两声,“私事。” “好吧。”裴厌辞不便过问,“敢问于编修眼下在哪里?” 萧与带他去了隔壁几间屋子,才到门口,一位官员颤颤巍巍的端着碗汤药过来,“萧大人,来,快喝下这个试试。” 裴厌辞让他先忙,自己进去了。 屋子里只有一人,身穿洗旧的长衫,有些地方已经起了球,宽宽荡荡地挂在那个身子上。那人无意间抬起头时,才看到他的脸,眼睑下一片乌青,单薄的嘴唇紧抿着,眼神有涣散到微微眯起,似乎还是瞧不清来人,眉头倒是因为他的这个习惯性动作,即使展眉,也有两道很深的纹印。 他没说话。 裴厌辞心想可能是见着了生面孔,但是又不确定,视线已然相撞,再收回视线更加尴尬,一时僵在那里。 于簌承明显不太知道此刻应该说甚。 他笑了一下,释放出足够的善意,走到近前行了个礼,含糊说了个身份,并说明来意。 “国子监?要开印书局?”等人走近,于编修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面庞,狐疑地上下打量两下,又慢慢将疑虑散去,道,“问印书的少之又少,且一般都去秘书省,怎么会来翰林院?” 裴厌辞大致说了个情况。 于簌承放心道:“我也在研究这个法子,每日抄书,手时常抬不起来,连握笔都打颤。人呐,不被逼到山水尽,就是不知道变通。眼下我心里已经有些想法,你跟我过来。” 两人来到他桌子后的一处角落,道:“传统雕版需要木工师傅极高的技艺雕刻字词,整块板子不能有一处出错,费时历久,有这功夫,抄书郎都能抄完一本书了。而且书籍之后若有勘误补充,又还需要重新雕刻一板。于是我想着,不如将每个字活起来。” 裴厌辞原本不怎么抱着希望,没想到还真听到了新鲜东西,不由侧目,“怎么活起来?” “平日里我们加盖印章,都是几个字,倘若一个印章底部只刻一个字,这样的话,倘若我们需要一列字,一页字,只需要先后印上相应的印章。” “字数太多,找印章的时间,都够写完一页字的了。”裴厌辞摇头,紧接着,他想到了甚。 “不,对于一页来说是慢。但将这些字摆好,凑成一页的字,像做豆腐一样四周边缘拿木板固定,一次印上大几万份,期间只需要加墨,这样效率能大大增加。”于簌承见他听得认真,兴奋不已,当场直接演示起来。 “或者如雕版那样,一次几十页。”裴厌辞眼神一亮,道,“你这个法子,更胜在出错后的节省时间,只需要替换几个字的印章就行,而不需要重新整版重新雕刻。而且,这些印章可以多次利用,重新排列组合,又成了新的一卷书内容。” “没错,就是这样。”于簌承如同找到知音一般道,“我也买不起昂贵的木材金石,只能用陶泥勉强凑合,倘若是国子监,应该很容易办到。” “国子监最近也没甚钱了。”裴厌辞苦笑。 他为何要将印书局开在国子监名下?一来私人印书权没有以衙署名义方便拿到,二来,他继任后翻了国子监的财政收支,发现多年来都是入不敷出的状态,果腹都成困难了,博士也无心教书钻研,人心涣散,乱象四起,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若是按照方清都的路数走,国子监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若能熬到新帝继位,将政局扭转,没准还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所以齐祥铤而走险决定重用裴厌辞。 裴厌辞也不负他的期望,决定自己开办印书局赚钱。 “于编修,倘若我要买你的技术,需要多少钱?” “钱?”于簌承一愣,明显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想出的技术,我想用,自然得给你钱。”裴厌辞道。 上级无偿征用下级的成果,那些强买强卖的事情见多了,于簌承完全没考虑到这事。不过,他直接拒绝了。 “于某不过是沾了身在皇城的光,得以在秘书省中借阅天下藏书,这才有了几个平平无奇的点子。”他感慨道,“若是能让秘书省和国子监印出更多的书籍来,发散到天下各地去,抑或降低成本,让更多学子能够读得起书,这样的结果,堪比千金无价,于某的这点银子,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说这话时,他的眼里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坚定而灿烂,连带着那张营养不良的脸庞也跟着熠熠生辉。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们造福读书人,但你也不能吃亏。”裴厌辞所当然道。 就在这时,萧与从门外走进来,“裴大人,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裴大人?”于簌承眼底的狐疑再次升起,方才这人没说清楚,“你在国子监里是何职位?” “裴大人,裴祭酒啊。”萧与一脸贱兮兮道,“对了,就是抢了你位子,还在几个月内升迁为祭酒的裴大人。” 裴厌辞眼角抽了抽,这老贼就是故意的。 于簌承的脸色顿时变了,气愤地冷笑一声,“我还当是谁,遮遮掩掩不报清楚家名,原来是个偷别人东西的惯犯。” “于大人,你这张嘴是吐不出象牙来吗?”萧与悠哉地走到裴厌辞身边,“知道他是甚身份,还敢如此无礼,小心扼鹭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裴厌辞挡下了,示意他不要暴露自己和棠溪追的关系。 “好没意思。”萧与蔫了吧唧地翻了个白眼,“这翰林院也就这小子敢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还想着你收拾他呢。” “上次攀上世家高枝,夺了我司业的位子,这回又想来偷我的活字印刷术,好充你的功绩,裴厌辞,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于簌承脸色一会儿涨红,一会儿铁青,恨得直牙痒痒,将自己的活字印刷护在身后,虽然也没甚用。 “我若聘邀你去国子监印书局任司长,你觉得如何?”裴厌辞提议道,马上又否决了,“不过暂时无官无职,算是官商,我还在和上面商量谋几个官职。” “裴厌辞,你在羞辱我!” 裴厌辞带着与他愈发丧失智相反的气定神闲,“那么去秘书监呢?与你兴趣相符。我也可以介绍你去工部,那里万人难进。” 于簌承颤抖着嘴唇,瞪大了眼睛。 裴厌辞没等他回复,走到桌边,抽了他一张纸,不消一刻,一封推荐信已经写好,郑重地递到他的眼前。 “你觉得我会要你的施舍?”看他完全没在意自己辱骂的样子,但这副云淡风轻的施舍更让他觉得丧失了尊严,恶心无比。 他曾也找过门路,费尽千辛万苦,想要去国子监,到头来不过人家的一个身份,轻松将他挤下去。 现在又算甚? 见他没动,他将推荐信放到他的桌前,诚恳地躬身行了个礼,“虽然国子监也缺于编修这样博学的人才,但我觉得工部若能得大人相助,势必会让大宇发展得更好,还望大人放下对我的成见和怨恨,为自己着想,为大宇出一份力。” 于簌承又愣住了,因为他能感觉到对方是真诚地对他开这个口的。 裴厌辞不再管他,离开了屋子。 “裴大人,”萧与追上他,不敢相信道,“他刚才这样骂你,你都能忍得下?还给他介绍去工部?” “他是个人才,有价值的人就应该尽其所用,哪里有埋没在翰林院的道。” 萧与沉默了下,看他的目光有些不一样。 这个人,好像没有喜怒的情感,有一套自己的评判标准。 果然能跟棠溪追混在一起的人,都不是甚正常人。 不对,怎么好像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萧大人,又熬好了一副药。”老太医颤颤巍巍地端着一碗药出来。 “你灌牲口呢,一天十八碗地来。”萧与厌嫌道,虽然抵触,还是一口闷了。 手背抹了抹嘴,把碗还给老太医,抬眼就见裴厌辞神色多了些甚。 他心里一咯噔,这人不会察觉出了甚来吧。 接着,他就看到裴厌辞的视线慢慢下移,定格在了某处。 萧与两腿夹紧,羞恼地看看左右,牙咬切齿地挤出四个字,“别说出去。” “萧先生平日里琢磨着那些春/宫图,劳心费力,实在辛苦呀。”裴厌辞一脸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一定要保重身体。” 棠溪追可从他的图册上学了不少知识呢。 未来的幸福生活还得靠他呢。 萧与脸色涨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对了,我有一个药方,”裴厌辞去而复返,突然记了起来,“可能对先生这病有效,但也不敢保证,大人若愿意试试的话……” “拿来。”这可事关男人尊严,他在这里吃了三个月的药,老太医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就是不见好,现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裴厌辞凭着记忆,给他写了张前世的宫廷秘方,这是他在寻病治自己不足之症时看到的,当时觉得有趣,不由多看了两眼,不知不觉记了下来。 “若是无用,萧先生也别怪我,至少是个机会,不是么。”这方子他倒是没试过,不过是听说只要喝了这个,不管病弱无欲之人还是醉酒昏死之人,都能成事。 “多谢,若这方子有用,大人就是在下的衣食父母,有再造之恩德。”萧与脸上往日猥琐狡诈的气息散去,郑重道谢着,都快哭了。 “小事。” 裴厌辞并不在意,也不期望这副药就能明显发挥效用,难道大陶宫廷的人就会比大宇的人聪明到哪里去不成?不过是想在萧与最无助的时候出一份绵薄之力罢了。 锦上添花容易被人忘记,雪中送炭恩情更重,哪怕只是星火微光。 而且,一旦有了共同的秘密,就能够迅速拉近两人的关系,尤其是这个秘密难以启齿,他们总会自然而然地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划为自己人。 转眼他就将这事忘记了,因为他正准备第二日去工部查账,却听到棠溪追那边传来消息,说郑党又往上递了扎子,控告刑部尚书段瑞成。 “这又是甚幺蛾子?” 工部邵博的控诉还没开始,一边大寺还在拖着进度没查抄邵府,一边他在衙署还未从账本中找出罪证,怎么郑党又开始针对刑部的人了? 难道他觉得控告邵博一事没胜算? 不可能,邵博那心虚跳脚的样子,一看就是有猫腻。 户部尚书阻拦? 也没可能,他就算每年没给工部拨多少银子,这与一朝大员贪污相比,也是小事。 多管齐下?顾九倾怎么一下子这么大动作?得罪这么多朝中重臣,这么有把握吗? 眼前迷雾看不清,裴厌辞干脆不想那么多了,人家命令甚他就做甚,三不五时打着调查的名义去工部串串门,账本没翻几页,与赵臻和邵博倒是愈发熟络了。 十日一次的大朝会转眼就到,裴厌辞起得比寻常更早,忍着打呵欠的冲动随一众大臣进了九霄殿。 这次皇帝稳稳坐在了至高宝座之上。 一切如常地进行着。 突然,太子从群臣队列中走出,目光冷锐地扫过在场之人,朝上首禀报道:“儿臣要告中书、门下两省衙署不作为、玩忽职守之罪!” “告扼鹭监督主棠溪追,越权犯上,只手遮天,大肆卖官鬻爵之罪!” 第106章 结党 要是全天下百姓都能晓得,那才不…… 裴厌辞的睡意一下子被顾九倾这两句骂声给惊散了。 一瞬间, 他想到了之前这段时间,郑党不断找阉党麻烦的小动作,好似障眼法一般, 今儿个才是纷乱小招中的大招。 裴厌辞暗暗环顾了一圈, 有皇帝在,棠溪追没来, 他上次借着聆听小朝会的名义派人与皇帝说情, 之后解了禁令, 应该没再禁足, 估计有别的事情。 等他回神时, 顾九倾已经慷慨激昂地列出了十八条罪状指证棠溪追。 他说完之后, 大殿之内针落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众人以为天威难测时, 龙椅上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臣子们抬头一看, 皇帝撑着脑袋,睡着了。 “这……”一群朝廷重臣面面相觑。 他们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种事情, 他们完全难以想象会发生在眼前这个皇帝身上。 约莫一刻钟, 皇帝身子一抖,惊醒过来, 睡眼惺忪地看到自己在金銮殿上, 群臣众目睽睽之前。 皇帝干咳了一声, 简直丢脸至极。 “都退了!” 群臣被这声饱含愠怒的话音吓到,浑身一震,纷纷当鹌鹑缩着脑袋退下。 才到九霄殿前的广场上, 一队禁军拉着今日殿中值守的几十个内侍,往旁侧走去。 “看起来凶多吉少了啊。” 裴厌辞耳畔边听到了一句熟悉的感叹。 他扭头一看,是秦雄。 秦雄友好地朝他笑笑, “还未来得及恭喜裴大人升迁,明晚酉时初,得聚酒楼,可能赏脸吃个便饭?” 裴厌辞点头答应了下来。 ++ 吴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黄历,确定第二日是搬家的日子,毋离和无疏几人早就准备好了,王灵澈这段时日与他们相处不错,全然忘了回家的事情,头一回经历这遭,兴冲冲跟着他们一起搬。 新宅子仍然在平康坊,不过是一座精致的府邸,与朝中其他重臣相比小点,但比之前的那个二进的宅院大不少。 裴厌辞便招了十几个丫鬟小厮做事,也雇佣了个厨师,吴娘子一时闲下来,反倒更加难受,就说要去别人府上当厨娘、当奶娘。 无疏劝不动,只好随她去找活儿,心里期盼着要是找不到,她自然就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了。 裴厌辞折腾了一整日,等到快傍晚时才想起来今日还有约,吩咐毋离继续收拾。等到上马车时,毋离这家伙稳稳坐在马车前,朝他龇牙咧嘴地笑着。 这小子,就知道偷懒。裴厌辞无奈地摇摇头,坐了上去,又从他身后撩开帘子。 “你之前不是叫嚷着要去金吾卫么?” “对啊,怎么了?” “我跟金吾卫那边的人打了招呼,你若想去,这几日就去报到。” “大哥,真的吗?花了多少银子?” “一句话的事。”能使银子办下来的事,那就不需要他了。 毋离惊喜地拿过他手里的文书,之前还以为只有皇帝才能办到的事情呢,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仿佛在做梦一般。 他用知道不多的几个字勉强拼凑出了文书内容,对厚皮的封页摸了又摸,“以后我就是金吾卫了。大哥,你放心,以后他们要是抓你,我第一个给你通风报信,让你有时间逃跑。” “你就不能盼着你大哥一点好?”裴厌辞气笑了。 这嘴就没吐出过好话。 “跟着大哥吃香喝辣的,当然盼着大哥长命百岁了。”毋离把文书放进衣襟口袋里,“虽然感觉每天都只是和朝廷那些大人吃吃喝喝吧,但是我感觉大哥现在做的事情越来越危险了。我好歹也想帮大哥做点事情,不能总让大哥帮我们。” “放心,到时候不会连累到你们的。” 毋离吃惊地看向他,“我就随口说说,你怎么跟要托孤似的,不会是真的在做甚坏事吧。” “赶你的马车吧,你晓得托孤是甚么。”裴厌辞又气又好笑,心中不由又有一丝触动。 “我当然晓得,”毋离不服气地喃喃道,“名友戏院的戏不是白看的,晓得不少事情呢。” “要是全天下百姓都能晓得,那才不枉我将戏院开起来。” “这话是甚意思?”毋离道,“开戏院不是为了赚钱吗?” “当然是了,难道还想我做赔本的买卖不成。对了,这两天你将这几个月戏院的分红算一算,扣掉之后要用的成本,我们府里的日常支出,未来半年每月给齐府送去的银两,剩下的银钱我近期要取用。” “你要做甚?” “办印书局。”裴厌辞道,“明日去礼部尚书府上,我说服他入个股……可能还有点不够,你送我去陈府之后,去找姜逸再借点。” “那礼部尚书不是帮郑清来做事的嘛,咱们有这好事为甚还带上他。” “现在他是帮姓郑的,日后可就不一定了。” “他会不会去找郑家告状,说我们办印书局,不叫上郑家?” “我所设想的是不会,就看他的表现了。” 说与郑清来听,郑家还看不上这点子钱。但如果他偷偷入股的事没跟郑家说,那么,他和郑清来之间的关系没那么稳固,自己也有了私心。久而久之,他们的利益绑在一块,师生之情与自身利益之间,也就好取舍了。 裴厌辞依靠承办印书局拉各方入股,一来是为了它能够顺利办下去,二来,在没有办法短时间内用“情”字打动一群“衣冠禽兽”加入自己阵营时,利益一致勉强能将人与自己形成同盟。 结党营私,无非“情”与“利”。 毋离虽然不在官场,嗅觉迟钝,还是察觉到了裴厌辞在做一件危险且不算正义的事情。 ** 等到了地方,裴厌辞朝跑堂大伯说了雅间名字,随他往楼上走去。 进了雅间,秦雄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了。 “秦兄,失礼,今日搬家耽搁,来晚了。”裴厌辞看看天色,正好是约定的时辰。 他是受邀者,不好早来,卡着时辰到刚好,免得东家尴尬。 “我也刚到,裴贤弟坐。”秦雄客气道。 二人入座后,叫了一席桌面。 等到大伯离开,秦雄为他斟了一杯茶,因着身材矮壮,四肢粗短,只能站起来,“裴大人这升迁速度,实在是让人惊羡呀。” “不敢当。”裴厌辞面上受宠若惊,谦卑难安。 大宇品级之内不分上下品,对方同是四品闲职,但兼顾胡悯来职位的事务,不管是数朝中资历、岁数、还是职位事务,他都该在秦雄此番举动中表现出惶恐。 两人重新坐定,裴厌辞道:“上次一事还未亲自向秦谕德道谢,若非大人出手相助,我还不知该如何面见殿下。” “上次大人说的话也让我印象深刻。”秦雄抿了口茶,眼神不断地瞄向身侧坐着的人。 之前还在太子府上时,他就察觉这人浑身上下气度非凡,但并未多想。储君身侧,哪里有池中之物。 但他没想到一个官奴,可以凭借自己的手段爬到这个位子,而且未来不可限量。 “哦?大人不是说不再往来了?”裴厌辞是无所谓。 在找秦德的同时,他也去找了虎儿赖。在他解释了顾九倾瞧不上外邦人后,这人义无反顾地选择站他。 东宫环境特殊,官员仰仗的只有顾九倾,没有顾九倾的青睐,永无出头之路。 虎儿赖只能选择朝他伸手的裴厌辞。 “不想要那种往来,我想要更为公平的往来。” 秦德祖上也曾是世家之一,但几代更迭之后,已经没落下去,借着稀薄祖荫和自己的能力尽全力也只能爬到这个位子。 身在官场,嘴上说不在乎,不站队,清高地叫着为了百姓着想,当机会触手可及时,谁又会愿意溜走呢。 他们早就是一群被利与欲支配的行尸野兽,再鲜纯的人进来,时间久了,身体都由不得自己掌控。 击鞠场一行,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继续前进的法子。 之前他是昏了头脑,才说两不相欠,不相往来。 他可是无意中抱中了一棵大树啊。 当然,他可不是容易受威胁的货色,也不是说他就放弃了太子的路子,两条腿走路,又都是一派的,这样走更稳固。 “这是自然。”裴厌辞这回起身,为他斟了杯茶,“秦大人愿意相信弟弟,弟弟自然不会辜负大人。” 跑堂大伯将一桌酒菜送了上来,秦德以酒换茶,看他年纪小,也不为难,道:“太子最近动作频频,你最近可能要多做些无用功了。” 裴厌辞正是想问这个,浅浅抿了一口酒,道:“可是一上来直接就要弹劾扼鹭监督主,这步子未免太大了些吧?” “这事他和郑家准备了许久,对付大的,就得一击必中。”秦德道,“朝中也是苦阉党横行久矣。郑家会团结王、越、薛、崔几家权贵,还有一切能用到的力量,若是你能成为这事的前锋主力,对你的裨益极大。” 裴厌辞思虑起来,“他们收集到多少证据?” “很多,这些年扼鹭监为首的阉党行事并未有如何忌讳。” 一听这话,他反倒放心了,同时也升起了几分怪异。 棠溪追做事一向不是会让人留把柄的人。 带着这个疑问回家,第二日他就收到顾九倾的吩咐前往东宫明德殿,也得到了证实。 顾九倾要他去指控棠溪追的罪证。 虽然皇帝后半段在太子殿下滔滔不绝的控诉声中睡了过去,错过了他话音中慢慢的悲愤和对大宇王朝的担忧,但在之后的扎子中看到内容,将甘宸殿摔了一遍,发了好大的火。 棠溪追又被禁在了府中,这回彭楚琅带着北衙禁军包围了督主府。 有人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位督公大人的末路,暗自笑开了怀。 裴厌辞看着那些证据,企图找出一点错处。 完全没有。 棠溪追这些年行事高调无比,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 看来他得找机会与他碰个面,两人还没默契到完全不见面就能知道对方所想。 “你晓得本宫为何让你来这些罪证吗?”上首的红酸枝桌后,顾九倾双手相握在文书之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裴厌辞低头,“下次朝会,殿下是想要臣来开口吗?” “上次你对上阉党,做得不错。”顾九倾首肯道,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没得到任何反馈,眼尾不由下撇了些许。 “还有,郑家不参与此事。” 第107章 朝辩 失礼了,九千岁 裴厌辞愕然抬头。 顾九倾见他终于看向了自己, 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上身轻依在椅背上,“所以你知道, 有些话可以跟他说, 有些话不能跟他说吧。” “臣谨记。”裴厌辞拱手,试探着问道, “但郑相应该不会轻易放手, 殿下该小心暗处的手。” 他果然还是放心不下本宫。 顾九倾心中畅快, 当初在太子府, 他们二人促膝长谈, 共对外面阴谋算计的场景, 仿佛又回来了。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刻, 甚至在不知不觉中, 君臣主仆之情, 也在一次次的密谈中悄然变质。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之前裴厌辞决绝离开的背影。 那么冷漠, 那么无情, 完全与现在的话相背离。 下一刻,顾九倾强势按捺下那股不适, 心里不断为他那时的态度做辩解, 同时想着现在还需要利用他, 他只是在做有利于自己的事,不是别的。 “郑相丁忧在家,不能在前朝走动, 本宫到台前,反倒能麻痹对手。”之前他在群臣眼中,多数以懦弱示人, 最近才传出他魄力有手段的话来,大多数人的印象还没来得及改变。 “他与王家联姻,本宫现在就算重用王家,有这层联姻关系在,难道本宫和王家还能撇了他去,他没甚不放心的。” 说着,他又看向了裴厌辞。 下首的人懂了。 自己是顾九倾让郑清来对这件案子放手的第三个由。 有他通风报信,郑清来依然觉得自己耳目清明,能够牢牢控制着太子。 当然,前提是他这个耳目是为他所用的。 “你不问问,本宫为何将他排除在外吗?” “殿下做这一切都有其由,为了大业着想。”无非就是你俩想谁操纵谁的问题。 “户部尚书那个蠢货,让本宫觉得,郑家有时候在好心办坏事。” 刘彦在弹劾工部郎中时魄力不够,有些露怯,在之后弹劾刑部尚书时也表现不佳,这事虽没上朝会,但平常碰头时能看出这人心里其实是秉持中庸态度的。这反倒成为了顾九倾名正言顺将郑清来提出这局的由。 裴厌辞想着,也许之前的两次小花招也不完全是为了掩盖真正杀招而设的,顾九倾也想要看看,郑党的这些人中,有哪个是相对较好下手的。 现在看来,就是刘彦了。 裴厌辞的脸上适时浮现出担忧,“郑相若是撂挑子,那郑党那些人,还肯出力吗?” 顾九倾嘴角浮现出一抹凉薄的笑意,“现在刚好是试验这些人到底忠心于谁的时候。” 在裴厌辞看不见的地方,顾九倾其实一直在暗中蚕食着郑清来的势力。 虽然同属一派,但当出现两个首领时,底下人依然需要站队。 一边是储君,一边是世家,这种选择,更是关系到自身和家族的生死存亡。 裴厌辞,本宫也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可别再让本宫失望了。 裴厌辞知道他们这些人早就是面和心不和,他更关心棠溪追的选择,只是见不到人,他只能按照顾九倾的想法全心全意地准备了。 失礼了,九千岁。 裴厌辞心里雀跃起来。 ———— 很快,小朝会又来了。 上次大朝会草草收场,这回小朝会,大殿之内没看到棠溪追的身影,两方人马心思各异。 “陛下到——” 就在众人争论是否该崔涯主持这次朝会时,殿外响起了内侍嘹亮的嗓音。 一时间,群臣躬身行礼。 他们都想不到,已经好几年没有参加小朝会的皇帝会出现在这里。 “上次太子说中书、门下两省都被棠溪追把控,这事朕尤为在意。想必你们也收集好些证据了,今天,朕想听你们好好辩一辩。” 不同于如今朝会的走过场,这事放在十几年前,朝臣都是习惯了的,这位皇帝不爱只看别人递交上去的扎子和证据,就喜欢在朝堂之上,一边拿着证据,一边听群臣辩论,观察着他们的言辞举止,而后做出判断。 让人惊奇的是,这种事情甚少有冤假错案,原因在于,这位皇帝年轻时也熟读过《大宇律典》,对这个帝国的运行了然于心,更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 所以朝中众臣都很怕他,更怕自己是被弹劾的那一方。 此刻,崔涯、工部郎中,刑部侍郎,以及中书门下的几个官员脸上不由地冒气了汗珠。 郑党那些人的脸色也就比他们好点,仅此而已。 龙椅之前已经摆上了一张高腿长案,几个内侍捧着一叠叠卷宗和扎子纸页堆到左右两边。 “太子,你先说。” 气氛无端紧张起来。 顾九倾没经历过这种事,但也从小就惧于这位父皇的威严,开始时有些磕绊,后面越来越顺畅,慷慨激昂地将上次之事又复述了一遍。 中书省主要负责皇帝政令的起草与颁发,很多还未正式下达的重要谕令他们能提前知道。原本左相兼任中书令,但崔涯没有,而是另外一个老头。 门下省负责谕令的审核并提出相应的修改意见,这意见常常能够影响皇帝的最终决断。门下省最高官员侍中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此刻脸色已经涨红起来,嘴唇却发白地颤抖着,脸上不停流汗,却不敢动作太大地去擦。 个人独断的皇权之下,有时候无需说话,这种气氛就能将人吓死了。 崔涯立刻站出来,那张脸跟“正义”两个字压根搭不上边,他非要显出自己的身正,颇有些滑稽。 “殿下如若翻过中书、门下两省的谕书就能知道,每一道谕令都是经由三省一道道关卡审核过的,程序正规,不说别的,你们礼部和兵部,一年下来也上报了不少批项,中书门下何时卡过你们,大家都是一视同仁,就事论事,何来的不作为、玩忽职守,更枉论有谁越权犯上,只手遮天。” “崔左相,你方才嘴里的‘你们’是何意?”裴厌辞站了出来,一脸认真讨教地看着他,“三省六部,天下百官,无一不是陛下的,何来的‘你们’一说?崔相将其划归为‘你们’,自然就有‘我们’,崔相这不就是在陛下跟前,堂而皇之地划分党派势力了吗?崔相自己有党派,那么,是不是就想接着手中权力排除异己了?” 阉党和郑党,那是私底下他们的叫法,谁也不敢舞在皇帝的跟前,挑明了直说。 “这都是无端揣测,完全毫无根据。”吏部尚书道,“中书、门下两省的人都是陛下亲自选用,你这样说,难道在质疑陛下的用人眼光?” 裴厌辞正要回话,身旁传来一股胭脂香气,扭头一看,是王家家主桂景伯。 王家个个生得好皮囊,否则也不会依靠卖女儿一步步登上世家之位,这个人也不例外,身上还残留着昨晚不知从哪鬼混带回来的味道。 “你们这话就不对了,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陛下亲自选用的,人心易变,时日久了,是人是鬼都浮出水面。你们个个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不知道收了扼鹭监那阉人多少好处,你们自己贪心私欲重,难道还能怪到陛下头上去?” 他指着中书令和侍中骂去,见到一众大臣纷纷看向他,脸上不由更加骄傲自得。 这个草包。裴厌辞暗自摇头,“道貌岸然”的话一出,不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连带着还说皇帝识人不明,不管是朝臣还是棠溪追,不都是皇帝选的吗? 眼看越说越往皇帝头上去了,张东勤站了出来,用一贯温和的语气道:“众位大人消消火,咱们现在是说中书门下两省到底有没有私自越权,帮助督公大人卖官鬻爵,扯这些没用的话毫无意义。” 一句话又将话题引了回来,而且更加明确和缩小了讨论的范围,顾九倾可是列了十八条罪名冠加到棠溪追头上,在他这里,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条“卖官鬻爵”。 仿佛裴厌辞暗中看了眼上首的皇帝,果然看到他眼里的不耐冷意缓和了些许。 张东勤不到十年就让自己爬到这个位子上,不是白混的。 只是,他看不透这人。 听着这话,感觉这人是阉党的人。难道是棠溪追暗中派到东宫的卧底? 这么一想,之前做的一切瞬间合起来。 “张大人。”顾万崇一站出来,大殿内的武将轻微地骚动了起来。 大宇尚武,武将很多,但各州统军府都有至少一名将军镇守,平日里操练兵马,所以留在朝中的武将并不多。 这也是太祖皇帝防止叛乱的一条策略。朝中武将不多,南衙禁军是各地统军府轮流抽调军马入京值守,对京中武将忠诚度不高,待的时间也不够他们与朝中其他官员相熟,不容易被策反。北衙禁军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留下来的近卫兵后代,早年堪比皇帝死士的存在,忠诚且善战。但随着时日越久,早成了一群不学无术的混子聚集地。 阉党和郑党之争,在朝中看来,就是文官狗咬狗,与他们无关。 顾万崇在军中很得人心,之前常年在外南征北战好几年,有着极高的声望,直到三年前被棠溪追拥护,这才走进文官视野之中。 “五殿下有何高见?”张东勤和善地笑笑。 “争辩了这么多,其实本王只好奇一件事,张大人和其余诸位大人根据甚证据来判定,督主是有罪的。”顾万崇彬彬有礼道,他的嗓音低沉磁和,带着一种独特的男人韵味。 骂了这么多废话,终于有人问出实质性的话来了。裴厌辞叹了口气,有时候这些衣冠楚楚的大臣,就和在菜市口嚼人舌根骂街的泼妇差不多。 言辞犀利厉害,细听之下,实质性伤害是一点没有。 武将就不会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裴厌辞微微一笑,走到他对面,“殿下,臣手里有证据。” 顾万崇面色僵了僵,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恐惧感开始袭来。 不,他是武将,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击碎扑面而来的死亡威胁。 “你有何证据?”他很快镇定了下来。 表面上看是这样。 “六年前,工部郎中邵博仍是七品外放官员,并无任何出彩履历。不知为何,在当年吏部考核中拿到了一等,之后的谕令中也有他升为工部郎中的任职——按照正常流程,外放官员任京官,前三年只能同迁。 “这六年来,工部水部司每年从户部拿款五万两,少是少了点,但五年来水部司开凿了吴州河渠,算下来工费至少需要三十万两,不算别的,就说户部拨款都用在了这条河渠上,难道郎中大人还自己倒贴五万两银子了吗?就凭他之前七品的职位,那五万两银子从何而来?” “哈?”顾万崇和阉党只见过贪国库银子的,没见过自己贴钱给朝廷修河渠的。 第108章 打赌 堂堂扼鹭监督主,怎穿着一身女装 “这五万两银子, 还不是搜刮民脂民膏,从百姓身上拿的!甚至拿着这个钱,去贿赂棠溪追, 以得到如今的官位!”裴厌辞义正词严地指责道, “这不算卖官鬻爵,那还有甚算?” “这不可能。”顾万崇肯定道, “你不能拿着已有的证据去推断未知的东西, 那五万两银子从何而来, 可以让父皇下令去追踪。而且, 户部每年收了那么多税, 为何只给朝廷如此重要的一个衙门五万两, 这件事情户部尚书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如果殿下对此存疑, 可以下去之后慢慢找证据, 若户部尚书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大可以下次在御前告发他。”裴厌辞旋身朝正上方的人行了个礼,及时打断了顾万崇在户部的事情上揪住不放, 大做文章, “陛下,还有一件事, 可以证明扼鹭监督主与中书门下勾结。” “说。” “四年前, 刑部尚书伍大人突然无缘无故被崔相弹劾, 过了不到三日,伍大人才从扼鹭监中放出来,之后刑部上的事情, 崔相突然就能插上话了,其中门道,足以表明扼鹭监督主滥用职权, 威胁恐吓当朝重臣,再借机为己所用。” 崔涯看到皇帝在一页一页地翻阅扎子,心里七上八下,当即开口道:“那会儿你还未入朝,不过是受了郑家的话在这添油加醋地胡诌!” “这和门下省并无关系。”顾万崇沉声道,“刚刚你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你现在又在做甚!” “当然有关,刑部尚书为扼鹭监马首是瞻,断案判案常有不公之处,不做纠正之责,反倒助纣为虐。那些不听从扼鹭监督主号令的臣子以各种名目被关进死牢,本该在陛下这里还能得一线生机,但因为两省也被扼鹭监收买,手拿陛下之谕令,实握阉人之屠刀,彻底断绝了那些忠臣的命!” “陛下,”裴厌辞再次弯腰行礼,“臣与大寺卿翻阅卷宗,查过近十年来,共有一百五十八桩牵涉朝中臣子的案卷存疑,却被草草判结,臣恳请大寺和刑部重开案宗,重新审。” 大殿之内响起了轻微的躁动声。 顾万崇和崔涯脸色有些难看。 特别是顾万崇,阴郁的眸子里闪着的是惊愕的目光。 裴厌辞不是棠溪追的人吗?怎么一副要置他于死地的样子?两人之间仿佛有杀父辱母之仇一般,那眼神,他看着都发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晕,以至于思路跟不上,卡顿在了原地。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过了好几息,所有人都以为他被裴厌辞说得哑口无言,难以招架。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一场难堪的耻辱。 就和败仗受降一样,还要他当众对敌方将领下跪。 那个将领就是裴厌辞,还有他身后的顾九倾。 顾九倾玩味地欣赏着他,还有阉党那些人的表情,露出一丝轻蔑的讥嘲。 “此事牵连有点广。”皇帝疲惫地揉揉眉心,方才入朝时的神采奕奕在他身上以奇快的速度流失,身子比上次朝会更加沉重,感觉心口有些透不过气来。 “是啊,陛下,好些都已经年代久远,无从查起,”若是从前,皇帝肯定要查,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崔涯见他有松口的意思,连忙插话道,“裴祭酒在这牝鸡司晨,胡搅蛮缠,就是想白白损耗朝中各大衙署的精力,到头来就是白忙活,不知他安的是甚心。” “精力”二字敏锐地刺痛了皇帝的内心。 “此事朕之后好好想想。”皇帝将扎子丢在桌上,不服老的气势让他撑坐在龙椅上,与从前一般无二。 这下,底下的臣子又纷纷低头,不敢放肆了。 皇帝知道,这些人都是小鬼,是饿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觊觎着他的江山。他若有一丝显老示弱的气势,这些人就会开始动歪心思,一旦苗头初显,局势就会变得不可控起来。 他哆哆目光扫向崔涯,顾万崇,六部尚书,御史台,裴厌辞,最后定格在顾九倾脸上。 太子后背悚然发寒,面色僵硬。 他知道皇帝在冰冷地审视着他,像一个随时可更换的部件,不由将头垂得更低,显得更加谦卑。 这个朝廷从来不缺皇子,东宫从来不缺太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森寒的杀意才从他身上离去。 “裴厌辞,”顿了顿,皇帝温缓、却不失威严地叫道,“顾万崇,崔涯,你们三个就今日的事情,之后再写一份扎子上来。” “是。”三人齐齐答道。 今日朝会,又是一场无疾而终。 但又不是完全毫无收获。 每个人的心里都各怀心思,不可能说给被人听的。 裴厌辞身子一重,扭头一看,顾九倾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今日做得很好。” “殿下慧眼栽培。”裴厌辞浅笑道。 果然,只要源源不断给他提供往上爬的机会,这人会对他侧目。顾九倾结合此前种种,终于悟到了这个道。 所以,他得到那个位子的由,又多了一个。 “阉党势力盘根错节,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我们一步步来,切勿操之过急。” “是,臣晓得,今日是臣鲁莽了。” 太快亮出所有底牌,反而容易被反将一军。 顾九倾点点头,上了东宫的辇舆。 看这样子,这人手里还抓着不少棠溪追的把柄。 裴厌辞想着怎么把这些套出来,到了玄微宫外,上了无疏的马车,道:“先去酒楼吃饭。” 一大清早就起来,眼看都快午时了,还滴水未进,朝堂对峙可是个体力活儿,一放松下来,就又困又饿。 “不知道毋离哥在金吾卫那边待得习不习惯。”无疏担忧道。 “再不济还有我呢,你担心甚,回头把你也卖进朝廷里。” “我还是读书吧,读书最不累人。” 出了皇城,无疏驾着马车沿朱雀大街走,把他拉到务本坊酒楼茶肆一条街。 裴厌辞撩开门帘,从马车里钻出,四下看了看,正要找一家看得顺眼的酒楼,突然看到一道黑色的人影。 街边小贩打开蒸炊饼的竹编笼盖,一团浓稠的白雾升腾起来,被午间的和风一吹,在空中荡漾开来。 稀薄的雾气中,香风吹开了那人帷帽垂下的黑纱。 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偶现其中,大而狭长的眸子如钩似月,妖惑却又清冷,微微偏头,朝他瞥了一眼。 黑纱重新落了下来,那人抬步进了身后的酒楼。 “就那家吧。”裴厌辞下巴朝不远处抬了抬,跳下马车,率先走进去。 “大哥,等等我。”无疏手忙脚乱地将马车赶过去停好,一个东西朝他抛来,他下意识接住。 是二两银子。 “等下你自己在大堂吃。” 裴厌辞循着踪迹上了楼,刚打开雅间门,腰就被两条手臂搂住,上唇传来一片暖湿,牙尖细细地啮着唇瓣,被冰冷的唇轻轻蹭着,无声地发出邀请。 他心里有些发笑,这人何时还懂礼貌了。 无奈地微微张开了唇。 微凉的舌尖轻车熟路地撬开完全没打算抵抗的齿,狼吞虎咽地将人按在门上,大肆掠夺。 门板合页处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裴厌辞拍拍他的手臂,棠溪追只好搂着人离开门边,将人按在了桌上。 还未准备下一步动作,外边传来几声敲门。 棠溪追抬头,不满地骂了一句脏话,眼神阴冷地盯着雅间门。 裴厌辞上身躺在桌上,腿早就不知不觉圈在他的腰间。 推了推人,棠溪追放缓了面色,将人扶起,坐到椅子上,勾着他鬓角稍乱的头发往耳后别去,嘴里道:“进来。” 跑堂的大伯点头哈腰地进来,添了热茶,又问要吃甚。 棠溪追一口气报了二十几个菜,看着像是经常在这吃的。 等门又有眼色地重新关上,九千岁蹭到他的椅子里,将人抱在自己腿上,还想继续亲,被一只素白的手挡下了。 裴厌辞上下打量着他,揶揄笑道:“堂堂扼鹭监督主,怎穿着一身女装。” 难怪方才大伯敲门后这么久才开门,不会感到奇怪。 “方便行事低调,你也晓得,我还被禁足在府里。” “你见过这么人高马大的姑娘么,站大街上就属你最惹眼了。”裴厌辞笑得浑身发抖,怎么都止不住,唇又蹭到他耳边,“别说,比好些姑娘都漂亮。来,给小爷调戏一下,伺候开心了有赏。” 他的手往交叠的衣襟探去,刚摸到鼓结的胸膛,手腕就被抓住。 “胆子越发大了。” 棠溪追冷哼一声,耳朵边全是对方喷洒而出的紊乱热息,自己的呼吸也跟着急促不少,眼底浓墨化开,渐渐变成瑰丽清透的深紫。 “我这胆子可是陛下给的,你这几次不上朝会,我可没客气地把你罪名一一说了个尽兴。”裴厌辞狡黠地笑道,“皇帝升我的职,还存了监视郑家的心思。今日朝会,他想让我通风报信,看看世家那边是存了甚心思。” 说完,他双手勾住棠溪追的脖子,与他视线平视。 “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取代了你的位子,成为皇帝身边的宠臣?” “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棠溪追嫣红的唇漾起一丝笑意,脑袋后背安然靠在椅背上。 “咱们要不要打个赌,看这天会不会到来?” “有甚好赌的,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早就融为一体,难舍难分了。” “那不算,”棠溪追一手搂着他的后腰防止人从腿上跌下去,一手撑在扶手上,支着脑袋看他。 “我都没亲自进去,怎么难舍难分。” “……你能要点脸吗?” 第109章 帝王心术 我要这万里江山,都姓裴…… “怎么不要脸了, ”棠溪追一脸无辜,“小裴儿,你讲点道。” “你让我跟你讲道?”裴厌辞做势狞笑了一声, 活动着指关节, 还未将拳头打在某人脸上,嘴角被印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九千岁这般行事, 委实不厚道了。 裴厌辞心里那股劲儿散去, 眼神飘来飘去, 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晓得小裴儿舍不得跟我讲道。”棠溪追撒娇道, 一把搂住人, 鼻尖贴着他的脸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蹭。 “你是属狗的吗?快撒开。”裴厌辞嘴上这么说, 心里是彻底没了脾气, 由着他抱着自己, 细密的吻重重叠叠落在他的鬓角眉梢。 靠得这么近, 棠溪追身上的冷香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金铁肃杀之味,被鼻子捕捉得一清二楚。 督公大人可不会在自己府里亲自动手养花栽树。 说从府里偷偷溜出来找他, 骗谁呢, 之前照样禁足好好的,还不是半夜三更溜到他屋子里。这样子一看就是今早才刚风尘仆仆地回城。 这回应该是领了皇帝的命令秘密行事, 禁足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不在京城的事实。 裴厌辞感觉到山雨欲来前沉默的窒息感。 “你搂太紧了。”他拍拍腰间的手, 示意松开。 棠溪追贴在他耳畔, 嘴里的利齿隐隐破唇,想要攀上白嫩的耳廓,将其撕得血肉模糊, “小裴儿似乎察觉到甚了不得的事情呢。” “你都没与我说,我怎么可能知道。”裴厌辞在危险的杀意中徐徐绽放出一个天真无辜的笑容。 有时候知道越多越不是一件好事。 “放心,该让你知道的早晚会知道。”棠溪追也笑了起来, 狭长的眸子弯成两条细缝,冰冷枯白的手指探像他的衣领,如一条灵活的小蛇勾缠攀附,扯着他的领口,只要轻轻用力,裴厌辞的领子就能四散开来。 “或者,你也可以用一些东西来交换。”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可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做这事的想法。”裴厌辞的唇息划过他的鼻尖,从他腿上站起来。 跑堂的将汤菜送了进来,他旋身坐到了对面。 棠溪追选的是靠窗的位子,打开窗户就是月熙江,不用担心有人看到他的脸。 “真让人伤心,若是在这里,肯定很刺激。” “前朝斗法比这个刺激多了。”裴厌辞翻了个白眼,谁跟他似的成天惦记着这种事。 “小裴儿就这么急切地想要摆脱我,看我被千刀万剐?啧啧,当真狠心肠呐。” “我是郑家人,自然得站在他的立场上做事。”裴厌辞吃了口菜,咽下肚后道,“再说了,你做的那些事,千刀万剐十个你都不够还清罪孽,你从未有遮掩的想法,不晓得善后,怨谁?” “他们若真有本事,来取便是,没准我还会高看他们一眼。” “你还是收敛着点吧。”裴厌辞嚼着嘴里的菜,没滋没味道。 “你关心我?”棠溪追眸光瞬间亮了亮。 裴厌辞被他那眼神瞧得胸口发闷,也不好拂了心里的意,轻轻“嗯”了一声,又不放心道:“就算现在挺过去了,他日顾九倾登基,第一件事肯定是要你的命。” “我晓得。” 他眉心画着一朵靛蓝色五瓣梅花,偏头稍稍侧看他时妖冶冷魅,荒白得毫无生气的脸上因着窗外秋阳的照射,显出几分不似常人的透明,鸦黑的浓卷睫羽跳动着盈亮的碎光,眼皮半阖,掩不住眼底的几分愁丝。 裴厌辞恍惚了一瞬,接着暗骂自己关心则乱,只要是在朝中任官的,哪个不是等着新皇登基,看这个权倾天下的督公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你想劝我收手吗?”棠溪追伤了一瞬,又恢复成之前无所谓的样子。 “你想收也收不了了。”裴厌辞一口饮尽杯中酒。 有这人在,他刚好借此多喝些,练练酒量。 “五殿下看起来和你的关系也不是很好。”他想起之前听顾万崇提起,“你说说你,平白无故将他外祖一家抓进大牢做甚?” “郑家这个外戚涉政太多,连皇储一事都妄想插手,他日若新皇登基,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陛下难道不会对此有怨言?”裴厌辞咋舌。 顾万崇外祖一族好歹也能形成一份助力,有他们在,他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只受制于阉党一家,憋屈的紧。 “我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 “知道你权势滔天。”裴厌辞没好气道,转念一想,倘若有一天,阉党成功助顾万崇登上皇位,难道那人会念及棠溪追的好? 完全不会。 外祖一族被害,被迫留在安京卷入政斗的漩涡,以他之名,让阉党可以名正言顺地攻讦郑党。棠溪追手段太龌龊,名声太臭,不管是谁,只要坐上皇位,第一件事就是拿他开刀立威,顺便收割一波民心。 他一个边缘局外人都瞧得清楚,棠溪追不可能不知道。 裴厌辞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倘若你借外戚的事情,巧妙地与五殿下缓和一下,活命也不是不可。”他心里已经存了偏心,为他考虑,“外戚干政,这本来也不是你该操心……” 话说到一半,他停下了筷箸,看向对面的人。 阉党就算要扶持新帝登位,眼下顾万崇势弱的外戚压根威胁不到他们的地位。 真正忌惮这种事情的,从来只有皇帝。 皇帝担心外戚涉政,担心顾万崇登基后大力扶持外戚,重蹈今朝覆辙。不若趁着还未成气候之时,直接将这种可能绞杀。 “五殿下的外戚,一定要死吗?”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棠溪追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笑了起来,“一定。” 只是这抹笑,多了几分注定的酸楚悲凉。 能思虑至此的前提是,皇帝心里早就选好了下一任继承人——顾万崇。 他让棠溪追暗中保驾护航,收拢朝臣部下,除掉将来可能牵制皇族决断的外戚,又明面上让顾九倾担任太子,与顾万崇打擂台,磨练心性与帝王之术。 郑党,阉党,棠溪追,顾九倾,三省六部,全朝廷的老狐狸们,不管现在斗得有多激烈,他们最后的结局,早就被当今天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死无葬身之地! 一切只为顾万崇开路! 他们都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棋子罢了。 裴厌辞被这种想法滑稽到笑出了声。 “我的意思,从来都是陛下的意思。”棠溪追又重复了一句,手里优雅地拿着汤匙,舀了一口杏奶酥酪,轻轻含进带笑的嘴里,又往碗里舀了一口,吃进嘴里。 他在笑。 他仿佛在谈论今日秋阳的好天气,仿佛在笑看别人的生死。 他穿着黑绸袍服,边角袖口绣着金丝,在阳光下璀目辉煌,食指戴着的红宝石宽戒更让人觉得刺眼,那双修长的手,堪比世间最上等的玉器,却透着一股死气。 满目繁华,一身枯骨。 这么聪明的人,即使皇帝从未透露过任何心思,他也早就从往日那些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来了。 他花了七年时间,从冷宫走到督主府,以为终于出人头地,可最终,还是可笑地被人玩弄着命运。 既然早就注定是死亡的结局,他又何必拘泥于世人条框的约束呢? 他要享受世间最好的东西,过最肆意的生活,至少在现在,他有皇帝的庇护。天下人的命,除了最高掌权者,他可以将任何人践踏在脚下,狠狠地碾压。 “你说,陛下现在会不会终于舍得治我的罪了?”棠溪追笑看他,轻声问。 他已经累了。 裴厌辞轻轻摇了摇头,“还早着呢。” 他那么明目张胆、旁若无人地犯下这一切罪行,因为他深知,有人坐在至高位子上,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他这样的权利。 只要顾万崇还未成气候,他永远不可能倒下。 封建王朝,以法治天下,但有一人,能凌驾于万法之上,那就是天子。 所以永远存在不公平。 “看来担心你压根就是多余的事情。”裴厌辞道,摇摇头,重新夹菜,吃得欢快。 “那不一样,”棠溪追收敛神绪,立刻不答应了,“没有小裴儿的担心,我是会伤心的。” “……以前也没担心过你,你不也好端端的,现在怎么越发矫情起来了?”裴厌辞哭笑不得。 “这不晓得你会担心人了,”棠溪追剥了只虾放进他的碗里,擦净手给他分烤羊排,“若还是和以前那般,不晓得冷热,我可算白疼你了。” “你又没亲自进来过,哪里算疼我?”裴厌辞忍俊不禁,差点把自己呛到。 这话听着不就是刚才他回怼这少年的么。 棠溪追嗔了他一眼,“好好吃饭,别多嘴。你戏院挣的那点子钱,还要养着好些游手好闲的人,能给自己吃着甚好东西。” 裴厌辞夹了碗里的烤羊排放进嘴里磨牙,看着对面的脸,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 “瞧着我一个劲儿地笑做甚?”他佯怒道。 裴厌摇摇头,又夹起了碗里挑净了刺的鱼肉。 他只是想起了一个词:贤惠。 父皇对他说,娶妻娶贤,这话没毛病。 “棠溪追。”他把嘴里的菜咽下肚,拿了帕子按了按嘴角,正色看着他。 “大宇官场不止顾九倾和顾万崇这两条路。” “你要不要选择支持我?” 棠溪追一愣。 “第一次见面时,你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但我是认真的。” “我要这万里江山,都姓裴。” “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太平安康的未来。” 他朝对面伸出油乎乎的手。 “你信我吗?” 第110章 情意 好想、好想将他私藏 棠溪追愣愣地看着那只手。 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裴厌辞的手有点酸了,心中浮起了几分疑惑。 这有甚好犹豫的,跟注定死路一条比, 难道他这未知的结果不是更加诱人吗? 他自讨没趣, 怏怏地正准备放下手,手腕被人慌忙抓住。 “收回去做甚, 还想反悔不成?” “我还以为……” “这么脏, 本座琢磨半天都不晓得该如何下手。”棠溪追拿了块新的丝帕帮他擦手。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 “你碰一下是会死吗, 就一点油花而已。” “不要。” “……” “你该干干净净的。”棠溪追垂眸道。 “你见过朝中哪个人是干净的?” “别人我又管不着。”棠溪追将他的手细细擦拭, 突然另外一只手伸过来, 早有预谋地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摸了一把, 糊得油光一片, 又赶紧缩手。 “要死了你!”九千岁嫌弃地惊叫起来, 把裴厌辞逗得哈哈大笑。 “幼不幼稚!”棠溪追瞪了他一眼。 “那就撒手。”裴厌辞得意地仰起脸回瞪他。 “不撒。” 瞪着瞪着,两人望入对方的眼。 莫名的情愫在眼里丝丝浮起, 互相纠缠, 分不清你我,从对方的眼到自己的眼, 再入心, 细细缠绕, 暖洋洋地裹住。 心如擂鼓。 裴厌辞眼神飘忽了下,别开脸,局促地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棠溪追也将脸撇到一边, 手虚虚环着,掩在嘴边干咳了一声。 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两人之间蔓延。 两人之间的距离又变成一桌之隔,中间塞满了各式酒菜, 被切成一片片薄片的猪肉还好好地摆着,猪头上的嘴咧开,眼睛半眯,总有种说不出的和蔼意味。 “你莫不会又醉傻了吧?”棠溪追看他盯着那只猪头左瞧右瞧,又自顾自在那傻笑起来,不禁抚额。 裴厌辞是有些醉意,但好歹也被官场酒气熏了一段时日,酒力见长,意识清醒的很,只是比平时更兴奋了些许。 此刻他一手指着它,一手竖起指头对着天,清了清嗓子,收了笑容,认真地发誓,“今日厚土在下,卤猪头在桌上,我裴厌辞在此立誓,以后跟九千岁棠溪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当皇帝,棠溪追就是我的御前总管。我保证,对他不离不弃,护他一世周全安康,永享太平。” “这回你该信我了吧,怎么样,心里踏实点没。”放下手,裴厌辞笑嘻嘻道。 这张明朗纯净的笑靥沐浴在阳光下,每一寸都在闪着稀碎的金光。 棠溪追被那光芒逼得无法直视,偏开了头,眼角余光却仍忍不住追随地而去,不想错过这样的他。 好想、好想将他私藏。 “谁信你才是猪头。”他冷哼了声,到底谁保护谁,心里没点数吗。 “都要准备重新当皇帝的人了,也不晓得给人升个官。” “你嘀咕甚呢?”裴厌辞朝他歪了歪脑袋。 “没有。” 棠溪追面容惨淡地笑了笑,像个毫无生气的纸扎人。 他会帮他坐上那个位子的。 只是有些话,听个趣儿就好了。 至少这一刻,他得到了这辈子前所未有的感动和舒畅愉悦。 这已经足够他付出下半辈子和这条贱命了。 ———— 两人这饭从午前吃到了傍晚,半个月未见,好似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从朝堂政事聊到熙宇格局,从大宇开国历史聊到安京的公子美人、塞北的风光、江南的烟雨、西南的刁蛮,以及南邦小国的奇葩风俗。 直到酒楼的人开始敲门说宵禁时间快到了,不是本坊的最好快些回去,裴厌辞这才伸了个懒腰,见棠溪追重新戴好帷帽,与他一同下楼。 无疏坐在大堂桌子上,望着二楼都快睡过去了,冷不丁一个激灵,瞧见了裴厌辞站在眼前,埋怨道:“大哥,你可算下来了,我都以为你把我忘了,自个儿回去了呢。” “走吧。”裴厌辞揉揉他的脑袋,与棠溪追点点头,错身分别。 回家的马车驶得飞快,他总觉得今日缺了点甚。 撩开帘子,他看到夜色中一盏盏檐下灯笼泛着暖黄的光在眼前疾驰而过,街上的行人和房屋都成为了一道道朦胧而扭曲的黑影,成了一个个象征,从未为他而停留过。 他的心仿佛也破了个口子,温度随着这些人和物飞快地流失,被黑暗吞噬。 到了平康坊,他撩开帘子,对无疏道:“去督主府。” “啊?这么迟了?” 无疏只是诧异了下,还是二话不说掉头往督主府而去。 约莫不到一刻钟,裴厌辞下了马车,看到督主府外重重把守的禁军,思绪这才冷静了下来。 他在做甚? “回去吧。”裴厌辞揉揉眉心。 无疏看着那些禁军心里也发怵,奇怪大哥今晚的态度,不敢多问,“哦”了一声,又慢慢调转马头,将马车赶回自己府上。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裴厌辞道。 “晓得了。娘今日找了薛府上的奶娘的活儿,毋离哥也要值班,王大哥说大寺那边有事,也不知是在做甚。”无疏絮絮叨叨道,“他们都有活儿,忙的很,我明日也得好好用功读书才成,以后可能不能时常帮大哥赶马车了。” 这些话裴厌辞往日还会应和两声,但今日怎么都提不起劲儿来,直接吩咐下人备好热水,打发他们下去休息。 打开门,屋内昏暗,锐利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熟悉的身影。 他的心突然充盈起来。 棠溪追慢慢从夜色深处走出,门外檐廊下昏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透进了一方斜影,两头的终点连接着他们。 他缓慢踱步走近,那张夺魂摄魄的脸庞从黑暗中蛰伏而出,直至身影悉数落进裴厌辞的眼。 裴厌辞的心反而跳得越发迅速起来。 抓着门框边缘的手攥得更紧。 枯白的手绕过他身侧,不容拒绝地将身后的门缓缓掩上。 屋内只余白纱糊就的窗子透进暧昧的浅黄,勾勒出一道危险的轮廓。 从始至终,幽渊似的漆瞳都未曾离开眼前的人。 两扇门还差几指宽的缝隙时,棠溪追已经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人。 随着门彻底合上,将最后一丝稍亮的光源挡在门外,裴厌辞后背抵在了门板上,被迫仰头,艰难而热切地回应着他的吻。 原来他和棠溪追有一样的想法。 他想去督主府,想要找他。 棠溪追原来和他也有一样的想法。 于是,他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一声裂帛从胸前传来,往日令人恼烦的噪音此刻变成了助兴,一条舌头从他的唇舔沿着下巴,脖颈沿路舔舐着,温热地含着他的喉结,细细吸/允。 裴厌辞难耐地上下滚动了下,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轻哼。 “棠溪……” 更加疯狂的吻落在他的喉结,后颈,一路舐过圆润温软的肩头,啃啮着他脆弱细直的锁骨,在细薄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暧昧的绯红。 这是独属于他的人。 裴厌辞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再睁眼时,眸子湿漉漉地看着他,眼尾下垂,眼里的光细碎成一片,委屈地哭红了眼。 这怎么能不让人为之疯狂。 肌分明的手臂一捞,他被横抱着放到榻上。 棠溪追柔顺的乌发只在脑后低低挽了个发髻,用一根双枝梅花簪固定,上身衣襟纷乱敞开个口子,下身的黑色纱裙敞开,腰间姑娘爱挂的环佩叮当,随着裙摆张开也落在裴厌辞的腰间。 他心里浮起一丝被一个姑娘压下身下的屈辱感。 “脱了,不许穿这个。”他手背遮盖在发烫的眼皮上,脸上又羞又恼。 “劳烦陛下为奴婢宽衣解带。”棠溪追轻琢他的耳垂。 裴厌辞被耳后鬓前的热息乱迷糊了,酥软的手只能胡乱摸着。 迷迷瞪瞪间,裴厌辞听到自己榻边的暗格响了一下,两个陌生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一盒胖肚圆瓶脂膏,还有一个他没见过的玩意儿。 “晓得这是甚吗?”棠溪追的唇贴着他的耳朵,往耳洞吹气。 那话音要多温柔有多温柔,手下却更加发狠地揉捏。 “角………等等,我房里何时有这东西了?”裴厌辞有些发怵,又觉得奇怪。 两人面面相觑。 最后督公大人心虚地别开眼。 “你才搬过来,你何时潜进我屋里的?” “现在不是讨论这种无趣问题的时候。”棠溪追撒娇道。 “要我教你吗?” 颈侧的轻笑撩人得紧,裴厌辞小声嗫/啜一声,“谁要用这东西。” 说是这么说,脚趾还是下意识地蜷缩。 那东西通体乌紫,似是兽角制作而成,前端还带着一小撮不软不硬的兽毛。 “这、这……”裴厌辞手指碰了碰,直接摇头,往后躲去。 后边刚好是一个冰凉的怀抱。 瞧见自投罗网的人,九千岁也不客气了。 “啊呜……棠溪追!你个……” 混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裴厌辞惊叫了声,发出困兽的呜咽,五指掐进了棠溪追的后背肌肉里。 乌黑的睫羽被打湿成一簇一簇的,坠着晶莹的泪珠,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棠溪追冷白的皮肤早变得通红滚烫,浮起一层细密薄汗。 “嗯,我的错。” 棠溪追将他双手反剪至身后,手臂拦腰将滑下的人往上提了提。 他在急促地粗喘着,又努力控制着,智依然占据主导。 “难受么?”裴厌辞得了一遍滋味,手指颤颤巍巍地抚过他的眉。 棠溪追摇摇头,眼里只有兴奋的满足。 110-120 第111章 调查 他知道,他哭了 贪欢半夜, 裴厌辞惬意地躺在棠溪追的臂弯里,合上眼慵懒假寐。 筋酥骨软,连手指头都不想多动弹一下。 思绪正放空着, 嘴角贴上了冰凉的唇, 软软韧韧,若有似无地轻蹭, 一下又一下, 时而轻啄唇珠, 时而浅尝唇角, 舌尖舔了舔, 试探地想要钻进去。 裴厌辞紧闭的眼皮颤了颤, 笑了起来, 手捏了把腰间柔韧结实的肌肉, “别闹, 快睡,明日还有事。” “明日休沐, 能有何事。” 骗谁呢, 大小朝会后的第二天百官能休沐一日。 裴厌辞侧躺着,棠溪追揽着他, 手臂刚好嵌在塌陷的侧腰腰窝上, 手指忍不住在后面使坏。 “唔……”裴厌辞呜咽一声, 只觉一股酥麻沿着尾椎骨往脊椎直窜而上,身子狠狠战栗了下,皮肤忍不住绷紧起来。 体内深处方才食髓知味的痒意又开始瘾动起来。 棠溪追低低笑了起来, 接着胸口就挨了一拳。 “撕——”他不得不收了笑容,委屈地揉着被揍疼的地方。 “再放肆,我把你裤子给扒了。”裴厌辞食指钻进他的裤头, 虚虚地勾着,嘴里威胁地哼哼。 棠溪追深色稍顿,接着,主动解开了裤绳。 “你这是作甚?”裴厌辞吓了一跳,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动作,“我开玩笑的。” “你不想瞧瞧吗?” “这有甚好瞧的。” “天气热,我想脱。” “都入秋的天儿了,能热到哪去,好好穿着。”裴厌辞板起脸,在他的手背拍了拍,“小心着凉。” 棠溪追笑了一声,用小被将他后背裹好,防着没穿衣服的身子着凉,一手利落地解开带子。 裴厌辞听着耳边传来的衣带窸窣声,问:“我若瞧了,你莫不会杀了我吧?” “你是酒醉还未醒吗?” “……” 棠溪追褪下了里裤,平躺在床上,犹豫了下,缓缓张开腿。 这是一个屈辱的姿势,代表着别人的视线可以任意打量他身上任意一寸皮肤,同时也意味着放弃了抵抗,任由对方对自己做任何事。 裴厌辞睁开眼睛,抬眸见棠溪追神色平静,忍了忍,还是没止住好奇心,偷偷抬头往他身下瞄。 跟内侍打了将近二十年交道,他都没瞧过人家那里长的甚样。 “想看就看。”棠溪追被他偷瞄的小表情给逗乐了。 “我看了你可不许反悔。”自己现在还暂时打不过他,“我都不爱看,是你要求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九千岁嗤笑,也不介意。 裴厌辞裹着小被坐了起来。 棠溪追的腿长而匀称,肌流畅,皮肤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的死白,没有一点毛发,除了中间蛰伏低垂的物件儿头部带了点鲜嫩的粉色,完全没有一点杂色。 他大腿/根部左右两侧各有一道刀口,经过这么多年,伤疤已经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听说年纪越大,切完之后,活下来的机会越渺茫。”裴厌辞小声道,“所以他们才喜欢五六岁的。” “嗯。”棠溪追低低应了一声,并不想多说这个话题。 愿意将残缺畸形的身体展露在人前,不代表他能接受那段回忆,接受这样的自己。 只是因为,这个人是裴厌辞。 因为是他,自己才有这个勇气。 他一直对自己坦诚相见,自己也要给他在床上最起码的尊重。 棠溪追曲着左手枕在脑后,心里尽量忽略那点子不自在,让自己看起来游刃有余,不在乎这种事,忽而瞥见裴厌辞鬼俏灵动地转了转眼珠子。 “九千岁。” 他心里一紧,“你干嘛?” 可算看出来了,这人心情好时就热热切切叫他九千岁,心情不好就疏离地唤他督公大人,眼下他看起来就像正在动甚歪脑筋。 裴厌辞将他的右腿往旁边挪得更开,盯着他,一脸憋着坏招的样子,身子慢慢往脚边退去,直到坐在他两条腿之间,慢慢弯下了腰,匍匐下去。 “你……” 临做前,裴厌辞见他要说话,仰起脸,见他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倏尔挑衅一笑。 棠溪追看着那双含笑带羞的偃月眸子,浑身僵硬,仿佛被钉住了一般。 裴厌辞看着他的眼睛,嘴角慢慢放低,靠近,眼里盛满了温柔、狡黠、古灵精怪。 他像一只受尽宠爱的小猫,傲娇地昂首,蛮横地宣誓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他知道,他有权利对这人肆无忌惮地做出任何事。 终于,他伸出殷红的舌头,轻轻舔了一口。 棠溪追的脑海轰地一声,炸开了花。 一片空白。 却又不可抑制地,激动地战栗起来。 “有感觉?”裴厌辞歪了歪脑袋,头有点重,干脆把脸颊在他冰凉的大腿上,好奇地看着他。 棠溪追摇摇头。 但他很开心…… 裴厌辞头一回见他懵懵的,有点可爱,低头重新要去咬,身子被人一捞,带到了身前。 “够了。”棠溪追搂住人,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沉喑哑。 “不喜欢?” “你不必这样。”他闭了闭眼,“脏。”。 “嗯,我知道。”那是他命贱,所以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但你不必这样。” 他声音闷闷的,带着局促的鼻音。 裴厌辞被棠溪追抱在怀里,看不到任何表情。 但他知道,他哭了。 悄无声息地啜泣着,可能连脸上的表情还和往常一般。 此刻挣脱的话,棠溪追一定会顺着他的意。 他假装没听到,犹豫了下,手臂环住他的腰身,用前所未有的力度,将他抱紧。 一切仿佛又归于平静。 他们相拥在一起,四肢互相纠缠,心满意足地睡去。 ———— 第二日早晨,裴厌辞醒来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 他伸了个懒腰,穿好裤子,随意找了件长袍穿上,打着呵欠出门。 无疏刚好匆匆忙忙拿着胡麻饼出来,“大哥,我先去国子监了,今早有许大儒的课,我可不能错过。” “好。”裴厌辞唤来小厮给他打盆洗脸水,琢磨着要不要干脆让无疏直接入学算了,这样一直旁听算怎么个事儿。 或者等等,年后就会用新规招新,到时候无疏的家世问题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这样会不会有风险,无疏和一群男监生在一起的时间可就多了? 还未思考更深,就听到无疏在门口叫了一声“王大哥”。 接着,他就听到王灵澈在问他的下落,没多会儿人就进来了。 见到人,他先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个礼,“厌辞贤弟,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有着落了。” “哦?”裴厌辞看看左右,“进我屋说。” 仆从已经将洗漱的水打来了,两人这段时间相处也算熟了,直接洗漱起来。 王灵澈一进屋子就闻到了一丝咸腥味,同位男人,怎么可能不晓得,不由有些尴尬。想到人家十七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又不是跟自己一样,吃斋念佛,清心寡欲,不由释然。 “扼鹭监那个督主,似乎不想让人窥探到他从前的身世。”王灵澈小声道。 “你王家身为世家,害怕一个没根儿的了?”裴厌辞用杨柳枝做成的细刷蘸了盐,将牙齿里外刷了一遍,吐了嘴里唾沫,道。 “那自是不怕的,”王灵澈对官场不熟,只闻其名,未曾见过扼鹭监的残虐手段,“我是怕你万一被他知道了,他对你下手。王家会护我,可不会护你。” “你只管说。”裴厌辞低头拿茶水漱口。 “棠溪是西北一带的姓氏,之前因着与西域有商贸往来,那边人也算富庶。后来战乱,大熙抢了那一片的州府,大部分人归为大熙人,一部分人在战败后就拖家带口南下,继续当大宇人,扼鹭监阉人一家就是后者。” 王灵澈道:“他们祖上也算富庶,变卖祖产南下后,日子变得紧俏不少,但好好经营的话,咱们大宇户户都过着好日子,他们不可能混的差。可惜他爹是个混不吝的,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在阉人还小的时候就将祖上那点薄产败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家里养着的三四房小妾,全都是给他出气用的,听说那阉人小时候也跟着被打得很惨。” “他叫棠溪追,再不济,你可以叫他督公,或者九千岁。”裴厌辞重重地放下茶碗。 王灵澈不知他为何这样说,还是改了口,“后来,九千岁的爹不知从哪个狐朋狗友那听说,入宫后的内侍有朝一日发达了,为了死后能进祖坟,能接济自己本家不少,到时候只管狮子大开口地收钱。于是他就把九千岁绑了,卖进宫里。不过也有一说是他把九千岁迷晕了,等九千岁醒来时,下面已经不见,人已经在宫里了。” “他娘呢?就不管他?”好歹是个男丁,又不是甚穷苦得活不下去的人家,怎么会容许别人作践自己孩子。 “他娘是个西域舞姬,在他进宫前被他爹勒死了。”王灵澈摇摇头,竖起手掌念了句佛偈,“这样的人,最后被九千岁亲手杀了,也算一报还一报。” 裴厌辞拧了帕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几下。 相似的故事他在别人身上听过千百回,可独独放在棠溪追身上,他心里堵堵的,有些触动。 因为是他,所以不同。 “此事,别再跟第三人讲,今日之后,你也忘了吧,知道么?”裴厌辞小声吩咐道。 半晌听不见答话,他扭头一看,王灵澈正盯着自己的脖子傻愣愣地瞧着。 他忙将领口往上提了提,清了清喉咙。 王灵澈这才回神,“啊?好。” 再看裴厌辞那张脸,眸子潋滟生光,眼尾还带着一抹残红,嘴唇也嫣红水润得不像话。 他的面皮不禁窘迫地涨红起来。 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事,也没见人衣衫不整地露出不雅的吻痕。 看的都是圣贤书,念的都是玄机禅语,哪里晓得人间极乐滋味。 “我、我先出去,你穿好了再出来。”王灵澈感觉自己遇到了娘亲嘴里常骂的狐狸精,火急火燎地快步走出门,生怕晚一步那房门就将他关在里头了。 裴厌辞听他那语气,就像是在控诉他的不检点,不由无语。 这人二十好几了,不会还没通房吧。 ———— 棠溪追悄悄潜入自己府中,步履轻快地准备回房,前头扑过来一个红色人影,正是自己义子。 “赶着投胎呢。” “就想投在义父膝下呢,成为亲儿子最好不过。”霍存谄媚地笑着。 “本座哪里稀罕自己生。”棠溪追傲娇冷哼,不知道想到了甚,自顾自笑了起来,“我跟你们可不一样。” “……” 自己这个义父不知道又在发甚癫,但霍存知道此刻他心情甚好,连提起子嗣问题都能笑着说出来。 好像曾经成为梦魇的执念,正在慢慢消散。 “说吧,甚事找我?” “义父,儿子根据您上次提供的线索,去查了裴大人的背景。” 棠溪追笑容慢慢淡去,“怎么说?” “传出儿时食龙肉、之后开国的太/祖,儿子翻阅了上下几百年的典籍,都没见过。”霍存为难道。 “哦?”棠溪追微微眯起了眼。 “但是,两百多年前,大晤末年,群雄并起时,曾有一支起义军,首领自称儿时食龙肉,是吞天命之人,可惜后来没多久被大宇和大熙太/祖起义军打败了,那位太/祖也死了。” “没留下后代?后代没建国?” “没听说,连几千人的小国都找了,不是。说起建国,”霍存摇头道,“那个枭雄的起义军,曾定国号大陶。” 第112章 宴会 你喜欢我吗? “大陶?”棠溪追一手垫着手肘, 一手支着下巴,眼里掠过思索。 一个距离现在两百余年,尚未建立起来的王朝么? “儿子再去北方大熙周边那些小国找找, 没准能找着。”霍存忙道。 “不用了。”棠溪追抬手, 不在意地挥了挥,“小国小民, 养不出那般张扬的疏狂傲气。” “那裴大人的身世, 不就成迷了吗?”霍存皱眉。 身为棠溪追手底下的人, 只有完不成的人, 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事你别管。”棠溪追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人还是那个人, 但魂, 可能不属于这个世上任何一个。 借尸还魂, 此事还真是稀奇。 他的小裴儿, 每次都能让人挖出惊喜来。 “城外定国寺的高僧, 改日你请到督主府来坐坐。还有,告诉一淼老道, 计划有变, 让他悠着点,别这么快把人整死了。” “啊?义父, 是出现了甚意外吗?” “嗯。”棠溪追嘴角漫起一丝甜意, 小指勾起霍存冠帽两侧垂下的带子, “孩儿啊,义父帮你寻个新主子怎么样?” 霍存心中一跳,脸上笑意有些僵, “不是五殿下?” “比顾万崇更好千万倍。”他忍不住炫耀。 他马上想到了甚,眼里溢出笑意,松了口气, 放下心来,“是裴大人吧?若是这样,义父您也能守得云开……” 棠溪追目光像两根折射尘芒的锋利冰锥,霍存忍着想要后退的冲动,颤抖着躬身。 “管好你的嘴,晓得么?” “是,是。”霍存咽了咽口水。 ———— 裴厌辞潦草地吃完早饭,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草拟明日递呈给陛下的扎子。 昨日朝会结束时皇帝一时没下定论,证据早就摆在面前了,反而吩咐两边再递交扎子,这种多此一举的行为,无非想要知道世家这边在搞甚名堂。 裴厌辞透露了太子这次将世家踢出局,想要自己收拢势力、树立威信的心思。郑党内部不和,想来也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写完扎子,他将其锁进抽屉里,出了书房门,叫车夫备好马车,自己换了身水藤纹墨绿镶漆边苏锦宽袖袍,拎着礼盒去了公主府。 上次在郑府,顾越芊给他发的请帖是邀请他参加菊花会,彼时天气还算炎热,半个月过去,日子一天天转凉,有了秋意,也正是菊花开得正盛的时候。 他到时已经快到中午,送了礼物,随着府内仆从走过一排排高阁玉宇,眼前豁然开朗。 湖中碧波荡漾,湖面因着阴天,起了层薄雾,看起来烟波浩渺。岸边亭前,菊花百态千妍,俊仆美婢穿梭其中,养眼的很。 裴厌辞本以为这次菊花会小姐夫人居多,但看这情形,青年才俊比小姐夫人还多三成不止。 朝中早有传闻,说章平公主时常在府里以各种名义大宴宾客,不少人在参加之后不久不是升了官就在朝中有了职。 就不知道顾越芊是为郑清来扩张势力呢,还是为顾九倾招揽人才。 “听府中下人说你来了,我瞧了半晌才寻见你在这窝着。”戚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裴厌辞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思绪被打断,闻言望去,人已经快步走近。 “你这主人家不应该多去陪陪那些贵客么?” “你难道不算贵客?”戚澜依靠在亭口的柱边,他头顶的乌发贴着头皮编了几股辫子,剩下的在脑后扎成一把,随着他微微侧倚,散乱的发尾扫过肩头,一部分垂在胸前。 “你我一家人,哪里算得上贵客。” “那就出来一起招待客人。”戚澜不客气道。 “你母妃举办这次宴会,不是帮你选未来妻子么?”裴厌辞笑道,“若是我抢了你的风头,你面子上能过得去?” “早在击鞠场上你就把我风头抢了,现在觉得对不起我已经迟了。”戚澜没好气道,“出来,我带你见母妃。” 裴厌辞只得起身跟他走,不由感慨,“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宴会。” “太子一看就不是个爱热闹的人。”戚澜双手抱胸,多他半步在前头走着,“你还有甚第一次?” “你管这么多做甚。” 戚澜自顾自猜起来,“你去过学堂念过书吗?” “那自是有的。”裴厌辞的原身好歹也曾是县令之子,上两年书还是有的。 “你府上有仆从吗?” “肯定有的。” “你喜欢我吗?” 裴厌辞嘴巴微张,一脸莫名地抬头。 戚澜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懒散的目光微睨,嘴角轻扬,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似在说笑,又似乎带着两分认真。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喜欢你啊。” 裴厌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忙收了笑容,“不好意思,没忍住。好的,我知道了。” “你这人甚态度。”戚澜目光微凛。 “戚皇子,我呢,吃过的盐比你的饭还多,你这压根就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态度。既然你开玩笑地说,我自然以玩笑的态度对待。” 戚澜郁郁地沉下脸。 上次在郑府,他看顾九倾对这人存了不一般的心思,就起了想要争一争的想法。 对方是大宇太子,冷宫长大,性格孤僻古怪不讨喜;自己是大熙皇子,受尽万千宠爱,未及弱冠,已然是皇都无数千金公子的梦中情郎。 可自从进了大宇,他就因身份处处受制,尤其是顾九倾,这人凭何拿那种高人一等的眼光看他。 若是自己抢了顾九倾侧目之人,定能好好扬眉吐气一番。 他已经思考过无数回这位太子殿下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了。 可才刚施行第一步,就遇阻了。 之前在讲堂他就想说这话,无奈中途被齐祥的死打断,这段时日又没机会在国子监碰着人。一推再推下,今天好容易找着机会,裴厌辞却是这反应。 眼看人要走,他忙拉住他的手臂,“我真的喜欢你。我态度一直都这样,你不是不知道,但我心里是很认真的。” 裴厌辞扯开他的手,拍拍他的上臂,“别闹,哥哥还有一群人等着宠幸呢。” “就你?”戚澜完全不信,“不对,我比你大,你凭甚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裴厌辞已经不想跟他废话。 顾越芊在一群小姐夫人的簇拥下过来,往湖心的云台而去,王孙公子也陆续在对面入座。 顾越芊坐在最上首中央的食桌旁,裴厌辞被安排在下首第一个位置,看他都坐好了,章平公主拿着扇子虚掩唇角,小声问:“澜儿呢?” 才刚问着,戚澜就大踏步过来了。 甫一进来,台上左右都发出低低的交头接耳声。 顾越芊满意地看着所有人对自己儿子的惊羡,嘴上埋怨道:“大家都来了,就等你一个,还不快喝杯酒赔礼。” 戚澜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也不多话,闷头灌下一杯酒,坐在裴厌辞对面。 宴会开始。 顾越芊是以相看会为目的举办的,酒过三巡,免不了千金小姐轮流上台表演,舞蹈琵琶,吹箫弹琴,歌曲书法,花样繁多,精彩纷呈。 裴厌辞看得也津津有味,一位小姐走到了台中间,道:“臣女自幼手脚笨拙,不若其他姐妹厉害,只是多读了两本书,不如即兴作诗一首,还望公主殿下和诸位公子不要嫌弃。” 顾越芊狐丽的眼睛闪过了然,笑了笑,“今日既然是赏菊会,那便以秋菊为题,一炷香时间内作诗一首。” 小姐福礼应下。 请帖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发给他们,都知道这次宴会的主题,那位小姐明显提前准备好了诗词,装作思考了半柱香,便提笔写了一首诗。 念出来时,立刻博得在场一片叫好。 一位公子笑道:“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孙小姐身在闺阁,心在朝野。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借菊花百折不挠、不惧风霜之高洁,赞颂了大宇儿郎在边关吃苦耐劳的品质,在女子当中有这样的能耐,也算不错的了。” 顾越芊轻摇团扇,看着他自信傲然的模样,道:“哦?只能算不错?” “在女子中算出类拔萃,但诸位公子都是科举出身,无不对当今局势了如指掌,自然看问题会更深切一些,没有一股子脂粉味和小家子气。”那人道,“其实孙小姐只要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如其他小姐一般,多习舞练曲,博得夫家欢心就行了。前朝政事是男子该操心之事,女子关心这个纯粹是庸人自扰。议论政事,本就有牝鸡司晨之嫌。” 孙小姐坐在座位上,脸色因难堪而涨得通红,小声啜泣起来。 “新科状元的底气果然足。”顾越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裴厌辞这才抬头,看向方才开口的年轻人,原来这位是今年科考的状元,赵源。 这人被皇帝安排了右拾遗,虽是八品,但在以往时期,这个职位还能直接与皇帝交流,十分有政途。 现在,也就只能和阴晴不定的棠溪追接触了。 “本宫在大熙时未曾听闻这等如雷贯耳之言,今日也算长见识了。诸位公子不如借菊花之名作诗题赋,以此说说当今大宇能胜过大熙,优势在何,原因在哪,怎么样?”顾越芊道。 千金小姐们的才艺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在场公子也不遑多让。谁都晓得赢得千金芳心只是顺便,他们今日真正要入的,是这位二公主的眼。 马上有不少人接连站起来,有的做赋一首,赞颂大宇皇帝的开明治世,对其他小邦国的包容开放,西域商人就算翻越大熙数州,也要带着珍品来大宇做买卖;有的对大宇的文化繁荣赞不绝口,路边小儿都能识字念诗;有的说起了政局清明,百姓路不拾遗,有上古尧舜遗风。 能把几棵菊花联系到家国天下,变着法儿地夸,也算是一种本事,没辱没他们肚子里的墨水。 轮到了赵源,他这个新科状元明显也是准备了,自信慢慢地站起来,借菊花的金色,比喻大宇如今的盛世辉煌,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比大熙如今乱局好不知多少。 裴厌辞索然无味地吃了口炙鹿肉。 司风心中有怨怼没错,这位状元的文采斐然,但实质内容空空,连在场这些平庸之辈都比不过。拿司风当初在考场上临时写的文章与他这精心准备的这首诗相比,都算侮辱了他。 赵源得意地看着在场之人,环视一圈,觉得还能让自己今日名气打得更响亮一点。 “若论天下英才之教育表率,非国子监莫属。裴大人贵为国子监祭酒,定然比在场诸位更加学识渊博吧。” 一时间,裴厌辞成了全场万众瞩目的焦点。 戚澜看着对面脸颊鼓成包、一脸茫然抬头的人,不禁抚额。 “赵大人,祭酒一职不单单负责国子监的教育,更是要拟定天下学子的教育准则,他跟你可不一样,平日里没那么多闲功夫钻研狗屁倒灶的学问。” 裴厌辞将嘴里的鹿肉慢慢咽进肚子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人今天还会帮他说话。 刚才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就算他忙于政务,学问不精,但为人师表,学识总要有一些的吧。”赵源身边桌位的人开口。 “你们几个才做官多久,竟开始质疑起职级比你高四五阶的朝廷重臣来了?”戚澜满目锐利的嘲讽之意。 “自古有忠臣不屈淫威,敢于直谏上级,纠偏辅正,成为美谈。大宇的教育,交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天下人能放心?”又有人叫道。 这话引来一群人的附和。 在场公子最大不过二十五六,在千万人中脱颖而出,年少成名,前途无量,自傲难免,未经过官场污气熏陶,盛气凌人,嘴上丝毫不饶人。 “天下人都放心,就你们几个不放心。”戚澜桀骜而讥讽地笑了起来,“仗着有几分学识在这狂傲甚,你们难道还能靠这个在官场横着走不成?” “虽说不能,但为天下百姓谋利,为苍生谋福,自古以来,哪个不是学识渊博之辈?难道你曾见过目不识丁者管着有学问的人吗?” “裴大人是陛下提拔上来的,你知道你在质疑谁的决策吗?”戚澜两眼微眯,脸色渐渐发沉。 “知道。”那人梗着气道,“但有错就得改,哪怕尧舜。若是明君,自然会听进忠臣良言,我信大宇朗朗朝政,风气开明,能容得下百国之异俗,自然也能采纳八方之言。” 裴厌辞懒洋洋地开口:“在场诸位大人和公子文采斐然,博古通今,还对大宇政局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我自愧不如。” 他又不需要靠这个博得顾越芊的侧目。 “裴大人这成语说得就很不错,不如当场即兴作诗一首?”赵源作出“请”的手势。 “我不会作诗。”裴厌辞无奈道。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低低的发笑。 顾越芊看他吃瘪有点想笑,但这是自己的宴会,不能闹太僵,道:“裴大人既然不想作诗,我们也不强人所难。不如直接谈谈,大宇如今胜过大熙,原因在哪?” 裴厌辞有些烦躁,随口给了个囫囵解释,“英才辈出。” 在场众人笑得更大声了。 第113章 反论 没能力还逞英雄,让你叫我声哥都…… 裴厌辞愿意开这个口, 顾越芊就想将这事翻篇,有没有学问她不关心,今天邀请裴厌辞过来又不是为了这事。 “公主殿下可不能偏心, 裴大人这敷衍的说法完全没办法说服我们。”赵源环顾左右, 其他人也都有这般想法,“裴大人, 今日你不说出点门道来, 恐怕朝野中人会怀疑你德不配位。” “攻讦我德不配位, 然后呢?”裴厌辞好笑道。 “当然是上书给陛下咯, 除了这个还有甚办法。”对面戚澜抱胸, 目光桀骜不虞地仰视斜对面站着的人, 冷笑, “是我孤陋寡闻了, 一个八品的右拾遗, 能算老几?” “你……”赵源“一个杂种”差点脱口而出,好歹记着这里是公主府, 深呼一口气, 将面上一丝狰狞掩去,看向裴厌辞。 “裴大人, 今天之后, 恐怕不利的流言会就此传出, 国子监的声誉,必定也在你这里毁于一旦。” 裴厌辞似乎想到了谁,脸上的漫不经心慢慢收敛, 盘坐在食桌后的身体挺直了一些。 “方才你们所言,我都很赞同。”他道,“大宇在年初大败大熙, 这的确振奋人心。连年无旱无涝无地动异象,风调雨顺,百姓仓廪实,衣食丰,日子比三十年前好过不少。一切都是因为有圣明的君王在座,良臣辅之,才能让大宇平安顺遂。” “你这是将我们说过的话换个方式又说了一遍。”一个人嗤笑道。 “大宇永远无法胜过大熙。”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他们脸上的错愕都来不及掩饰。 顾越芊都愣住了,“裴厌辞,你知道就算在本宫府上,今日人多眼杂……” “下官知道,”裴厌辞朝她点了点头,又看向在场的男男女女,坚定道,“这就是我的看法。” “三年一次的科举,给朝廷带来的都是一群废物——没错,就是你们。” “赵大人,今年的新科状元,表面上夸孙小姐还算不错,实则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连承认人家一个闺阁女子作诗比你强都不敢,不如好好扪心自问一下,你这状元郎的头衔是怎么得来的。” “你……”赵源手指颤抖地指着他。 “武大人,”裴厌辞把他的手指不客气地按下来,碍着他眼了,“久仰大名,你若非有个二品重臣的老爹,你觉得就凭你在国子监流芳十年仍拍案叫绝的混账本事,能顺利出师,考上科举,而后入朝当个六品官? “还有辛公子,你还未入仕,那你今日出现在公主府,其用意想必无需我多言。奉劝你一句,莫被别人的权势富贵迷了眼,安心读你的圣贤书,比甚路子都强。 “你们一个个满口天下苍生,仁义道德,仿佛天下百姓都因你们过上了好日子,但你们知道现在大宇真正实现仓廪实、衣食丰的百姓大概有多少吗?你们天天喊着这句话,能拿出佐证吗? “大宇有两千七百万人口,其中一千四百万人每天只能勉强维持温饱,若遇上流年不利,苛捐杂税,他们是最早没命的那批人; “约莫九百万人能住上砖混土房,一年有买上几顿肉和一身衣裳的余钱,但只要连续两三年的天灾,几次征戍,就能让他们流落街头,易子而食; “还有三百五十万人可以三不五时买顿肉打打牙祭,一年能给自己添几身新衣裳,吃几次馆子,勉强能够得上你们说的仓廪实、衣食丰; “只有约莫五十万人,才是你们眼中能代表大宇最繁华的样子。 “四百万人,你们嘴里的天下百姓衣食无忧,只将全国一成半的人算进去,剩下八成半在你们眼里就不是人了?这还只是户部登记在册的人数,那些流民,全国加起来至少也有八百万,若加上这些,只怕还占不到一成半。 “你们都是能读得起书的,最差的家世也是富商之子,就算在大宇身份地位低,家里丝毫不会短了你们的吃喝,这些你们又知道多少? “富贵遮人眼。你们身处的安京,是举大宇全国之力,才造出这么一个繁华的都城,你们便以为四海之内全都和安京一个样。哪怕闲暇时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更城南方向的地界儿走,连城门都不用到,你们便会觉得自己今日之言多么虚无空洞,幼稚可笑。” 说到最后,裴厌辞望着他们,像是在看一个个不争气的后辈,颇为语气心长。 他更加解齐祥的话。 大宇的教育,出了问题。 还有大陶,大熙,甚至之前的大晤,都出了问题。 精心培养十余年,教出来的都是一群蝇营狗苟之辈,满腹经纶,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成日只会逞口舌之利,四处拉帮结派,党争内耗。 一群取之于民,却不识人间疾苦的忘恩负义之辈。 治国,不能期待出现一位明君,因为明君难得,别说还有犯错的时候。一个朝代的兴盛,必要靠整个朝廷从上到下一齐出力。 所以,他自认明君,能管束人,却仍不够,应该考虑该用甚来保障这个想中的朝廷能够实施运转起来。 裴厌辞不禁又多了一些感悟和思考。 他的话说完了,其他人还没从这番话中醒过来,惊疑地看着他。 戚澜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端坐的人。 以前他看这人哪哪不顺眼,最近好容易瞧顺眼些了,等意识到时,目光原来竟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追随着他。 压根挪不开。 裴厌辞说话时不卑不亢,语气缓急相间,时而铿锵脆利,时而低缓靡靡,一旦眼神思绪被他捕捉,就再也逃不开,躲不掉,继而因他新颖独到的观点而叹为观止。 别人总能被他偃月眸子里露出的蓬勃而坚定的野心所折服。 那种野心,不带攻击性,蕴含旺盛的生命力能将别人也感染,召唤。 再一细看,其实这人骨骼瘦秉,仪态端方,眉隆鼻丰,眼淬秋水,肤白如明月交辉,是万里挑一、难得一见的俊朗男子。 但外貌成了别人最后才注意到的优点,成为裴厌辞锦上添花般、最不值得一提的点缀。 戚澜放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金珀色瞳孔应激般缩起。 他仿佛知道顾九倾为何总想纠缠于裴厌辞。 这是个很能挑起雄性/征服欲、同时又割舍不下的男人。 同时,也是个很强劲的敌人。 “你、你这是反论!殿下,这人就应该被抓去扼鹭监,好好审问,极有可能是个大熙奸细!”一人激动地叫了起来,从座位上冲出去,一个箭步就到了裴厌辞桌前,仿佛一只找到了鲜肉的恶犬,等待着给主子邀功。 裴厌辞抬手要将伸过来的手拍开,一人却更快,直接飞起,一个旋踢将人踢飞出去。 “啊——”小姐夫人们叫了起来。 “放肆!”顾越芊拍案,狐媚柔美的眼睛顿时迸射出骇人的杀芒。 台上齐齐噤声。 只剩下胆小之人惊魂不定的喘气声。 她这声大喝,不知是对自己儿子喊的,还是对那个公子。 章平公主一向以娇弱柔媚示人,又礼贤下士,时间久了,他们也忘了这位的身份。 那公子吐了一口鲜血,身体瘫软了下去,不省人事。 顾越芊淡淡扫了一眼,满意地欣赏着众人的顺从惊惧,又恢复了一贯妖娆的腔调,娇笑道:“唉呀,大家怎么都板着个脸,好好的宴会,都谈甚政事,平白无趣的紧。还有哪位小姐想要一展才艺,都上来吧。” 露台周边的几个嬷嬷很快将那人拖了下去,在地上留下一道扭曲狰狞的血痕,触目惊心。 那些闺阁千金哪里还敢再上台,纷纷低垂着头,生怕自己入了这位公主的眼。 戚澜一屁股坐在旁边,脑袋凑近了小声问:“怎么样,没被磕碰着吧?” 裴厌辞道:“多管闲事,现在把宴会气氛闹僵了吧。” 这人有一点不好,性格就不会柔一点吗? 自己帮他出了头,他低头假装撒个娇、说个“怕”字会死是不是? “行,是我多管闲事,今天你这反论,我和母妃是没那个能力帮你压下去的,你自求多福。” 戚澜有气无力地说着,起身就要回自己位子,手上蓦地传来一道阻力,还没站起就被拉了一下。 跌坐回来,扭头一看,嫩白的手指抓着自己,与自己晒黑的小麦色粗糙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他摸摸鼻子,脑袋撇到另一侧,身侧的手轻轻发力,握住了他的手。 也不是不能管。 裴厌辞马上抽回了自己的手,道:“没能力还逞英雄,让你叫我声哥都算你占便宜了。” “……” 是,自己就是吃饱了撑的。 “你信不信,你母妃管我?” “现在知道怕了,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庇护,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说着,戚澜脑袋往身侧偏了偏,“我大熙还有点人脉,你要不要逃去大熙?” “但凡你在大熙还有自己人,也不至于落魄到这个地步。” “我哪落魄了。”戚澜就纳闷了,自己和母妃只是战术性转移。 “算了,不跟你乱扯了,等会儿你跟你母妃递个话儿,我要单独见她。” “不去。” “戚澜,你年末考核是想得不合格是吧,你要能丢得起这脸也行。” “你这人……”戚澜磨牙。 顾九倾是瞎了眼吗,就不能换个人喜欢! 第114章 早饭 看这年纪,挺大的了吧? 裴厌辞想见顾越芊, 顾越芊也想见他,由都一样。 宴会过后,戚澜带着裴厌辞去了另外一个小亭, 待屏退了侍者, 四下无人,顾越芊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今天本宫只想问你一句, 是支持四弟, 还是选择郑清来。” 这个称呼已经足以说明她内心的侧重。 “殿下生母都是郑家人, 没由不支持自己舅舅, 反而帮一个外人。” “舅舅姓郑, 外祖外祖, 终究逃不过一个‘外’。四弟跟本宫, 才是大宇皇室, 他能登基,护佑你与本宫荣华富贵一辈子, 郑家可以吗?” “下官是郑家义子, 如果背叛他,能有甚好处?” “子承父业, 新朝国相, 如何?”顾越芊道。 “太遥远, 到时候殿下贵人多忘事,下官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给别人铺路, 自己反倒甚也落不到。” “那你要甚好处?” “郑党势力,咱们一人一半。” “你倒是敢想。”顾越芊纱扇掩唇,笑得妩媚多姿。 若是寻常男人, 早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被牵绊住心神,思绪不宁,连说的甚话都不太清楚。 “你知道郑党势力有多大吗?” “不大的话,殿下也不屑觊觎了,此乃他们的荣幸。”裴厌辞道,“瘦死骆驼比马大,殿下确定自己能一口气吞下?这么肯定,日后太子殿下不会与你拔刀相向?” 她心中一突,满头的珠翠轻轻晃了晃。 “难道你有能力?” “待郑家倒下,下官就代表新的郑家。”裴厌辞道。 顾越芊大笑起来,“本宫欣赏你这自信。” 心思电转,她已经有了计较。 日后如何分郑党还是没影儿的事,现在的确需要他的帮忙。 而且若合作得好,等郑家倒下了,这人还有更大的用处。 “殿下看来是会同意了?”她一泄露些许情态,就被裴厌辞的目光捉到了。 “当然,希望我们合作愉快。”顾越芊倒了一杯清酒。 两人对举在身前,微微一笑,一饮而尽。 “方才宴会上,你骂那群饭桶的话,深得本宫心意。本宫那时候就晓得,没选错人,更没看错你。”顾越芊娇笑,眼里立刻浮起一分动人醉意,泛起朦胧盈光。 “能讨殿下一句放心,也就不枉下官冒着杀头风险说一番反论了。”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裴厌辞。”顾越芊叹道,“倘若你看起来不那么危险,本宫都想收了你。” “那太可惜了,下官喜欢男子,只能拂了殿下的美意。” 顾越芊轻摇纱扇,对于男人,她一向秉持玩玩的态度,并无半点执着,听他拒绝,心里只是有点惊讶,之后反而升起更多的欣赏。 “可要本宫帮你平息今日之事?” “何必劳您贵手。”裴厌辞道,“正好也能让殿下看看下官的能耐,当不当得起殿下的合作对象。” “好。”顾越芊由衷地欣赏他,“你是继父皇和大熙皇后之后,第三个让本宫刮目相看之人。” 裴厌辞对此并无太大感触,敲定了合作一些细节后,他也随着戚澜往公主府门口走去。 “今日宴会上,有哪个青年才俊入了你母妃的眼么?” 戚澜还恼他宴会上的事,口气不爽道:“全都是歪瓜裂枣,你难道看得上?” 裴厌辞摇摇头。 自古顺合心意的臣子才几个,而且用起来太过顺心,看起来完美无瑕的人,可能才是最包藏祸心 的那一个。 思及此,他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张东勤那张脸。 他看起来就像这样的人。 ———— 裴厌辞的一番反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湮没在那场宴会中,没有一个人谈论这事。 别人不知道,那场宴会上的所有宾客,前脚刚出公主府,后脚人就被请到扼鹭监喝茶。 那些人哪里还敢再说半个字,在宴会上多嚣张,从扼鹭监大狱里出来时就有多狼狈。 这事另一个受益人就是棠溪追。 宴会当晚,督公大人盛装一番,出现在裴厌辞的床上,直气壮地借着这事要求给补偿。 一番讨价还价后,裴祭酒懒懒地趴在他的大腿上,总算把利息还清了。 剩下的,明晚继续。 “明日就要去国子监,也不晓得怜惜我点。”裴厌辞打了个呵欠,手偷偷摸了一把眼前的腹肌。 手感真好。 悄悄舔一口,嘬个粉印子。 “一时不察。小裴儿,你的印书局是不是要开了?”棠溪追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给他揉肌肉放松,锻炼了几个月,裴厌辞身材更加精干,一身肉柔韧如缎,让人爱不释手。 “是啊,而且我打算在江南开几家名友戏院分院,安京这家场场火爆,证明木偶戏在大宇还是很受欢迎的,我已经让越停南下了,不日就会回来。” 自从四月开张,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戏院已经给他赚了三十几万两的身家,府里地库全都是一箱接着一箱的银子。 这些银子,马上又要投到印书局中。 “对了,我缺人手,你让给你画春/宫/图的萧与来帮我,还有春生和霜降,再派几个人手来。” 棠溪追眸子微眯,眼里刚闪过一丝利光,下巴被一根食指按着,脑袋被迫低垂,看向枕在腿上的人。 “不许收利息。” “那我岂不是亏了。”督公大人可不做赔本生意。 眼看这人又打着甚坏主意,裴厌辞眼疾手快,昂起上身,两条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还了一个人头。” 又亲了一下鼻尖。 “还了两个。” “三个……棠溪追,你又想做甚,啊哈……我明日还要早起,你一个禁足的人,少折腾我啊唔……” ———— 裴厌辞醒来时,棠溪追难得没有走。 他曲起食指刮刮平直垂耸的鼻梁,“呦,债主,终于不打算来回奔波了?” 棠溪追抓着他的手指放进嘴里轻咬,“怕欠债的跑了,我的债被人抵赖了去。” 裴厌辞凑近,给了他一个绵长的吻,这才在棠溪追的催促下起床。 看着跪在地上替他穿鞋袜的人,他开始对那些昏君不想早朝有些感触了。 美人在侧,软玉温香,伺候得服服帖帖,那些政务都变得枯燥乏味起来。 但洗漱之后,他又将这种可笑的想法抛之脑后。 他拉着棠溪追一起去吃早饭时,无疏毋离和王灵澈不由都愣住了。 “怎么都停下了,继续吃啊。” “哦。”无疏默默让了个位子。 “你们就没甚想问的?”裴厌辞让下人盛了一碗鸡丝粥,看他们一脸平淡的样子,暗道不应该啊。 再看棠溪追,人高马大的,此刻一副贤惠小媳妇样儿,给他布菜添汤,压根看不出昨晚压榨他时的阴厉狠重。 “没有啊,完全没问题。”毋离百忙之中从一堆饭食中给面子地抬脸回答,胳膊肘撞了撞王灵澈,“你有吗?” 王灵澈目光警觉地上下扫了一眼棠溪追,“看这年纪,挺大的了吧?” 毋离和无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嘴里的菜都忘记嚼了。 “不是,你难道不认识……” “是挺大的,今年二十八了。”棠溪追声调柔和,夹了两片火熏肉到裴厌辞碗里。 “人家刚过二八,你二十八,就算保养得再好,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 “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裴厌辞道,若按前世算,他们算同龄。 回头要是听进去了,这宦官头子又该记在心里使气了。 “这还差不了多少?”王灵澈惊讶,“若添几岁,他都可以当你爹了。” “咳咳咳咳咳……”毋离忙赔礼,手舞足蹈又故作淡定地没事,“不小心呛着了。” 他暗暗往对面王灵澈踢了几脚提醒。 完了,你毋离大爷都不敢这么说话,你这是要没命的节奏啊。 棠溪追扭头,眼神凉凉,“你踹到我了。” 毋离倒吸一口凉气,手脚发凉,“抱抱抱抱歉,真不是故意的。” 我给您磕头哭一个还不行吗? “阁下多大了?”棠溪追夹了一筷子菜,“厌辞,这糟鲥鱼不错,尝尝。” “今年二十四。”王灵澈道。 “五十步笑百步。”还以为多嫩呢,原来也是老牛。 “我不一样,我和裴贤弟是兄弟情谊,互相扶持的一家人。”王灵澈直气壮道,“我比他们都大,应该替他们把关。” “你扶持他甚了?”棠溪追嘴角挂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裴厌辞吃了口鱼肉,“怎么有刺?”他都习惯这人给他弄好,自己只管安心吃菜了。 “我还以为你碗里鱼肉的刺,已经有人给你挑完了。”棠溪追看向王灵澈,“你身边不是坐着一位‘互相扶持的兄弟’么。” 裴厌辞:“……” 刚要说话,他就听王灵澈又开口。 “在我家,男子若要嫁人,只能当妾,不能上桌吃饭,更是得伺候好主子。你这样的,是要用家法的。” 棠溪追放了筷子,垂下眸子,“原来我不配,没这个身份与大家一起吃饭。厌辞,我先回屋了。” 裴厌辞浑身鸡皮疙瘩立时站了起来,忙扯住他,“胡闹甚。” 王灵澈得意看了眼棠溪追,胜利般地昂首挺胸,嗉了口面。 “照晦,你吃饱了吧,吃饱就下桌。” 王灵澈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又看看棠溪追,“我唔……” 毋离和无疏连忙捂住他的嘴,一左一右拉住他。 “我们也吃饱了,这就走。” 说着拖着人往门外奔去。 “你们做甚,我才吃几口。”到了外边院子,王灵澈挣脱了两人的手。 “憨货。”毋离没想到这话还有自己拿来骂别人的一天,“我都快被你害死了,竟然敢说扼鹭监督主年老色衰?你算哪根葱?” 就棠溪追那张脸,说自己十五都有人信。 “扼鹭监督主?”王灵澈后知后觉地张大了嘴巴。 “看吧,这人果然不知道。”毋离对无疏道,“读书读傻了,你可千万别学他。” “扼鹭监督主不是一向戴着面具吗?我哪里知道他长这样。”王灵澈呆呆地挠头,“而且宦官声音尖细,一脸奸诈,他这也不像啊。” “行了,现在知道了,回头跟大哥求求情,这事就算过去了,别往外传,否则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毋离警告道。 “我知道。” “也不晓得你今天发甚疯,大哥带人来家里吃饭,就算不是扼鹭监督主,也不干你事。”毋离摇头叹道,懒得他,带着无疏离开。 院子里只剩下王灵澈一人。 说实话,他们几人和他的关系只算淡淡,毕竟大家每天都很忙,在府上的时间很少,裴厌辞更是忙得总不见人影。 但这里是他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察觉到舒心的地方。 没有王家父母撕心力竭的压迫和念叨,同族子辈的攀比;也不像寺里冷冷清清,各自淡漠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不管别人死活,与裴厌辞住在一起只是一时兴起的想法,但和他们的说笑打趣是真的,那是一种真正家人才能带来的温暖。 温柔贤惠的吴娘子,咋咋呼呼的毋离,古灵精怪的无疏,还有坚实可靠的裴厌辞,这让他觉得自己也是被爱包裹着的。 他已经把四人当成了家人。 为数不多能相聚在一起的早膳饭桌上,突兀地多出现一个人时,他忍受不了。 棠溪追的出现,他一瞬间敏锐地感觉到五人小家正在分崩离析,薄弱的关系正在断裂。 揭开自以为是的表象,他一直都是那个外人。 不,他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的。 这个家,必得有他的位子,也必得只有五个人。 王灵澈鼻梁上的黑痣随着表情抽动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阴毒。 第115章 印书局 你怎又给人画大饼了 裴厌辞等人离开, 拉着不情不愿的棠溪追重新坐下,“好好吃饭,作甚跟人呛嘴。他不懂事, 你也幼稚。” 棠溪追“哼”了一声, 做作地摊倒在椅子上,一脸伤神幽怨, “小裴儿好狠的心, 为了一个外人来骂我。” “……” “我去把他们重新叫进来, 看你继续演。”裴厌辞说着要起身。 “那倒不必。”棠溪追忙扯住他的衣袖, 偷偷瞄了他一眼, 上身隔着两把椅子的扶手贴了上去, 搂着人含嗔带怨看着他, “王家人宠着他, 你怎么也放任他。” “一个外人, 懒得浪费口舌说他。”裴厌辞暗骂一声妖精,喝口汤降降火, 道, “你要是不喜欢,我劝他回家。” “估计挺难, 你还是让他继续住着吧, 外人还会以为你和王家也能扯上关系, 做事方便点。” “呦,这会儿又通情达,为我着想起来了。”裴厌辞亲自给他添了一筷子菜, 这才瞧见人缓了面色,“这也是我一直没劝他走的原因,府里又不缺他这双筷子。” 棠溪追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这才坐正,吃起他夹的菜,“王家向来都是是非之辈,你小心些。前几日王家女儿被她娘亲丢在了城外的寺里厢房里,半夜三更协助外男入内与女儿私会,还好那个女儿是个拎得清的,及时避开了。” “难怪前几日这呆子急匆匆去了一趟王家,回来后心情很不好。”裴厌辞摇头,能做出卖亲生女儿的事情,王家人也算是另类,“好歹也是世家,总做出小门小户才有的事。” “在朝中没有根基就是这样,你见过除了家主有爵位,在朝中任一个闲职,还有哪个王家人能站在金銮殿上。” 棠溪追道:“家族的振兴与后代的荣耀,悉数压在王灵澈身上。偏他被教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会死读书,被压迫了二十年,乖乖听话考上状元后,立马闹着要出家,就是故意与桂景伯对着干,存心戳着对方最痛处来气人。他是真想当和尚吗?我看未必。这隐忍蛰伏的功夫,这苦读折桂的毅力和天赋,还有最后放弃一切只为报复爹娘的魄力,你见过还有第二个人有?你啊,别成日觉得人单纯,这位可不是甚善茬。” 裴厌辞之前不关心王家,听他这么说,倒是有点想法。 ———— 早饭过后,他叮嘱棠溪追找时间回督主府,自己去了国子监。 今日是印书局开张的日子,因为皇帝还未批复这里为官署,是以这只是国子监和工部与裴厌辞、陈嗣宏等几方公私合办的买卖。 裴厌辞将办公地址选在了务本坊,与国子监只隔着两条街,而制书印书的书坊开在了城南,那里地价便宜一半以上,还有很多普通百姓作为劳力。 巳正吉时,随着爆竹的震天响,裴厌辞和秘书监一同将红绸拉下,兼济印书局正式开办。 走进八扇正门,宽敞的大堂和楼上三四层都是卖书的书肆,三十几个伙计掌柜已经将一层层书架填满,候在各层巡视。 如今书籍还是昂贵之物,难免要防着有人毁坏或者偷窃。 裴厌辞带着几位朝中重臣和要员边走边介绍道:“前面是书肆,后面是收书和审校、定价的地方,谁若想出书,可寄到这里。书肆一二楼主要卖启蒙小书、诗词歌赋和四书五经等典籍,都是科举会考之书,三楼是佛道经文,四五楼卖人物志传、各类杂谈、药典、织染、制陶等工艺,工部还赞助了一部分书籍,当然,都是已经至少研究了三十年以上的技艺。” 听到这个介绍,工部尚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和中医、染布那些技艺一样,他们工部的很多技艺也是不外传的,此乃机密中的机密,里面很多人才都是家族传承好几代的了,比如宫殿房梁的构建、金砖烧制技术,水利桥梁的建造、风水龙脉的勘探等等,他们就是靠这些手艺坐稳位子。 他也是听信了裴厌辞的鬼话,一时脑热,拿出部分已经很普遍使用的技艺,连夜成册,交给他们印书局。 现在看到这些书,他才知道,裴厌辞是到处去化缘啊。 钦天监研究天象的《握枢》,太医署里那些老头合编的《针灸浅谈》《神农杂经》,还有宫廷的制瓷、舞蹈、绘画、染布织造等秘技,虽然都是浅薄的泛泛之谈或者过时言论,但都是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对于平民而言,更是为他们开启了一扇从未见识过的宝库之门。 就如裴厌辞所说,他要的是一个启迪,不是为了抢别人的饭碗。 他不懂这算甚启迪,也不知为何要去启迪一个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平头百姓。 方清都显然也很费解。 趁着其他官员没注意,他将裴厌辞拉到一旁,小声质问道:“你又要搞甚名堂?” “卖书赚钱啊。”他不解道,“开印书局不就是为了印书卖书。” “我早就说过了,大宇真正的读书人才几个,怎么可能买得了这么多书。而且,这些玩物丧志的货色,怎么能入大雅之堂。”他拿着一本《春闺秘舞》在手心敲了敲。 裴厌瞪大眼睛,嘴角尴尬地扯了扯,不动神色地将他手里的书拿下来,手疾眼快地换了一本《外物手谈》。 萧与的书都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了,怎么还被这老古板捞到。 “你看看,”方清都不疑有他,翻开书页,“一个好端端的读书人,怎么能教他们做木艺呢?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方大人,有的人适合读书,有的人适合干木匠嘛,又不一定都只能读书。”裴厌辞糊弄道。 “那他们识字读书是为了甚?若想做这些,他们直接找村头老师傅拜师学艺就成。” “话不能这么说。”裴厌辞知道现在拿别的道劝他没用,只道,“你之前不是说,布衣平民买不起书,认不了字,上不起学,没那么多学生进官学,学事司迟早成为闲职衙门,国子监和书院最后还是世家权贵的天下。你看,咱们这不就给布衣平民一个买得起书的机会了。” 方清都气急,“可这……” “于编修,你怎么在这?”秘书监在前面惊讶地叫了起来,“放着好好的翰林院七品官不做,怎么窝在这里了?” 于簌承抬头,看到一众紫袍红衣官员,正局促着,人群中钻出个瘦削的熟悉人影,立马放下了心,“裴大人叫我来的,我觉得不错,就来了。” 裴厌辞笑道:“于大人现在调去了工部,在赵大人手底下做事,同时也任兼济印书局的书监。” 各位重臣对他不感兴趣,很多甚至不认识他,只是秘书监与他相熟,这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裴厌辞却是把他从角落里推到人前,笑道:“我们的书能卖三五百文一卷,就是我们于大人的功劳,他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大大减少了我们的成本和劳力,让我们卖这么便宜的书,还能再赚一半的钱。” 这话一出,几位大人对眼前这个瘦弱木讷的中年人开始有了新的认识,嘴上也热情了不少。 于簌承反倒有点受不了,不冷不热地应了几声,等他们离开后,他叫住了裴厌辞。 “多谢裴大人。”他躬身郑重地行了个礼,道。 “于大人不比客气。”裴厌辞将他身子扶起,“没推荐你进国子监,还愁你怨我呢。” 于簌承摇摇头,“下官学问虽好,但与学生同僚打交道不精。大人将下官举荐给工部,算是升职,又不计前嫌,放心地将印书局交给下官,知己难遇,下官感激都来不及。” “你要做学问,在印书局里一样,甚至出书都比在秘书省容易。不过,我将你调到工部,更看重你另一项本事。”裴厌辞见他疑惑,点道,“你能制出活字印刷术,那么,我相信你可以研究出更厉害的东西,造福万民。” “更厉害的东西?”于簌承自己都没想过这个,不由茫然,“裴大人指的是甚?” “你可能不知道,你闲暇时研究出的活字印刷术,可能让大宇三百万文人受益。” 于簌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更可能改变朝廷世家的格局。”裴厌辞道,“真正惊天动地的裂变开始前,都是潜移默化的。你在做的事情,就像活字印刷术里的一个小方块,当他们串联到一起的时候,就足以变成改天换地的大事件。” “裴大人,这个改变,是好事吗?”他皱眉。 “是好事。”裴厌辞道,“所以,你可以在工部继续琢磨你的小爱好,比如把书制作成更容易传播的方式,这样的话,书的价格下降,我们就能将知识惠及到更多人身上。” 方清都看不下去了,他现在是裴厌辞的下属,方才几位大人参加完印书局的开张仪式后就离开,他还得和裴厌辞一起回国子监。 没想到撞见自己良心钝痛的一幕。 他将人从屋子拉出来,道:“你怎又给人画大饼了。” 裴厌辞与他边走边道:“怎么是大饼了。人家一千文一卷的书,我卖三五百文,价格便宜了一倍,是不是于大人的功劳?他日要是研究出跟厉害的技术,改善了制书过程,那我的书可能几十一百文就能买到了。这个价格,你说,就算穷苦人家,节衣缩食一下,也能买几本吧?” 方清都皱着眉头思索他说的话。 “底层读书人变多了,咱们的官学由学事司督办,学事司一边受扼鹭监督查,严禁贪腐受贿,一边受我们管辖制办。咱们要做的,就是让各州府县乡的官学正规统一,兴旺起来。等到底下的官学发展起来,咱们国子监可不能拖后腿。” 方清都好像摸到了他的一点门道,“等等,你之前说国子监给出一定名额,卖给不够门槛的人,难道是……” “没错,这项制度倘若是给国子监创收用的,其实收益只能勉强维持运转,远不及印书局赚钱。”裴厌辞分析道,“卖名额,搞臭国子监名声,其实是为了让世家权贵退出对国子监的掌控,再借着这事,降低门槛,让更多平民子弟有机会进入国子监。” “国子监因为这个名声受损只是一时,哪怕现在监里的鸿儒博士流失到私人书院,哪怕现在还有很多权贵在里面呼风唤雨,只要我们手中还握着学事司这项权力,过不了几年,国子监就会重回往昔名流云集的时候。”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一直在针对世家权贵?”方清都琢磨着道,这些举措没有一个是对世家有利的。 “大人说笑了,这怎么可能呢。”裴厌辞笑道。 扶持布衣寒士,当然是为了绞杀这些屹立百年而不倒、并且越来越贪的世家权贵了。 “走吧,今日印书局开张,该庆贺一下,我请你看戏去。”裴厌辞推着人往马车方向走,“今日戏院演《寒门公卿》,还有《鬼妻劝学》。” 方清都稀里糊涂地想着,这故事还挺应景。 也许,他还是不懂,裴厌辞谋划了甚。 第116章 替代 我想成为你的家人 印书局刚起步, 各方面都没齐全,需要多费些心思,为此, 裴厌辞特地去方鸿春府上请他出山坐镇, 他一来,宋家叔侄也跟着来。三人都没管衙署或者商行的经验, 刚开始还惴惴拒绝, 裴厌辞让他们宽心, 宋祺安和方鸿春都有管学生的经验, 这已经够用了, 宋绥禧来凑热闹, 谋了个职位, 刚好也能历练一番。 至于国子监, 裴厌辞基本放权让方清都管着, 只有学事司偶有事务他才处。 过了两天,他被皇帝召进了宫里。 第二次单独见到皇帝, 他对这人的行事作风和性格已经有了大致了解。 一阵寒暄行礼后, 他听到皇帝稳重威严的声音夹杂着几分不耐道:“郑清来和太子最近是不是闹矛盾了?” “太子殿下/体恤郑相正在经历丧夫之痛,告诫臣不要总去打扰他, 有事的话跟他或者礼部陈大人说一样。” “弹劾扼鹭监一事, 郑清来看来是不清楚了。” “是。” “郑相虽然丁忧, 该操心的还是得操心,从前他对朝政就比太子要熟悉,日后还得要他主持朝政大局, 现在就对政事不闻不问,那怎么能行。” 裴厌辞讶然,下意识抬头, 还好,皇帝正在看他呈递的扎子,并未在意他的失礼。 几日前在朝会上看到的皇帝,精神亢奋,但没多久会变得十分萎靡,像精力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后就颓然下去。今天看着精神不像之前那么好,也没往常那样差,看起来还不错。 这让他觉得皇帝还能多在这个位子几年。 裴厌辞放心了。 “陛下的意思是……这事没有郑相,恐怕办不下来?”他试探着问。 “棠溪追代朕处朝务,时间久了,可能真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皇帝道,“你们做的很好,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冤枉一个朝廷重臣,到时候必须要让朕、让全天下人都看到能心服口服的铁证,朕才能定罪。否则,无缘无故攻讦那么多朝臣,最后不好收场的反而是你们。” 这话裴厌辞可一个字都不信。 他是郑党的人,若非他晓得棠溪追这次是为皇帝秘密办事去了,可能真以为皇帝会觉得棠溪追得意忘形,引起他的忌惮,从而更加卖力地举证扼鹭监的罪责,试图将阉党悉数处死。 但皇帝既然没有想要棠溪追的命,为何还一定要郑清来与太子合作,郑党两大势力通力合作,就算他撺掇顾越芊从中离间,其实也是杯水车薪,因为她不可能做得太明目张胆。 那么,皇帝就那么有自信,棠溪追可以对付太子和郑家? 对啊,先不说有没有办法办到,棠溪追被皇帝抬高到如今的身份地位,一大作用就是对付太子和世家。 倘若这次郑家不参与,棠溪追就算对付了太子,将顾九倾一个打倒了,世家仍旧站在幕后,皇子那么多,他们还可以扶持其他人。 流血牺牲了自己的儿子,一切又变回了原点。 裴厌辞不禁想到了前太子,之前听说他意图谋反篡位,前后不到三天就结案,事后调查虽然说是宸妃为了自己儿子才陷害太子,但不可否认,前太子是郑家人,皇帝会允许郑家血脉担任未来的皇帝吗? “陛下说的是,为了朝政清朗,太子殿下付出了很多,但可能在收集证据上还欠缺些火候,相信他就算偶有对郑相不满,心生嫌隙,也不会不顾大局。”裴厌辞道,“陛下放心,臣会想法子劝他们的,只有珠联璧合,才能想办法拿到铁证。” “这样再好不过。”皇帝道,“说来朕早就想要耳根子清静些,现在他们一个个全都光顾着吵架,还能做成甚事,全将精力花在盯别人的错处了。” 这番话似乎在暗示他们对付棠溪追是得到皇帝支持的,皇帝也想要借他们的手除掉扼鹭监。 但倘若朝廷上下铁板一块,朝臣团结,恐怕第一个睡不着的就是皇帝。 这位皇帝的话要小心,十句有十句赞美你,支持你,但九句半都是假的,还有半句反话是要求臣子做到的。 一场会话告一段落,裴厌辞知道自己该退出来了,临走前又当面汇报了国子监这段时间的改革和变动,被皇帝有些不耐烦地打发了。 “朕知道了,这些小事,就让棠溪追处。” 裴厌辞揣摩着他的神色态度,这才放心,行礼离开甘宸殿。 扎子和文书终究都是纸面的,得不到皇帝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从皇宫出来时,另几个人从旁侧的路走出来,双方刚好碰见,打了个照面。 裴厌辞看了眼陌生的宦官面孔,与对面的人行礼问好,错身离开。 崔涯纳罕道:“裴大人今日进宫是作甚?” 暂时顶替棠溪追在御前伺候的内监李仁安陪笑道:“奴婢也不晓得。国子监最近和秘书省合办了一家印书局,前两天刚开张,裴大人估计为了这事进宫禀报的。” 崔涯总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但见李仁安没能给他多少有用的信息,心里不禁嗤之以鼻。 连这么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若是棠溪追,后面几步的计划都想好了。 不过,能力平平,代表容易控制。 棠溪追就是太聪明,以至于现在他被一个阉宦牵着鼻子走,人人都道他是阉党走狗。 当初的并肩合作,终究成了分明的上下级。能做到堂堂一朝丞相,任是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崔相还能有甚不放心的,裴厌辞只是一个小角色,太子这次可谓倾尽全力拉棠溪追下水,加上咱们,里应外合之下,棠溪追就算是神仙也难逃一死。若要怪,就怪他众叛亲离,得罪了五殿下,连自己义子都想让他死。” 崔涯冷笑一声,又道:“别高兴得太早,盯紧陛下身边,别让他的人有机可乘。” “明白。”李仁安笑道,“只希望崔相日后记得当初诺言,奴婢和霍存之间,谁更能胜任扼鹭监督主一职,崔相可别忘了。” “李内侍放心。”崔涯随口应道,打量李仁安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有价值的货物。 皇帝的信任一向不值钱,只要出现可以替代的、更为省心听话的棋子,谁还愿意用棠溪追那个叛逆货色呢。 身为臣子,他已经贴心地帮皇帝找到了替代品。 ———— 裴厌辞坐在马车上沉思,想到方才崔涯身边看到的人,穿着一身重紫宦官衣袍,撩开车帘,吩咐车夫:“去大寺。” 王灵澈拿着卷宗从屋里走出来,远远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处走进来,不敢相信地眨眨眼,飞快迎了上去。 “厌辞,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的,照晦兄。” 王灵澈看看左右,“过来这边说。” 他将人迎进了一间小屋,倒了杯茶水给他,道:“来大寺有事?还是……” 他想起前两日早晨闹出的不愉快,最近他在府上特地避开裴厌辞。 现在自己不会要被赶出裴府了吧。 裴厌辞特地过来与他说,难道今天之内就要搬走?一天都不想他多待? 一时间,他心情有点怏怏。 “你要赶我出府吗?”他说话向来心直口快,甚事都直接问。 “没有。”裴厌辞纳闷他怎么会这样想,立刻想到前两天闹的乌龙,不由笑道,“你和扼鹭监督主这回也算认识了,以后你会经常碰到他,当做不在意就好了。” “你们是在一起了?”王灵澈心里堵得慌。 “算是吧。”裴厌辞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棠溪追没有认真明确地表达过对他的喜欢,他也没有。 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便维持这样的境况,感觉也不错。 谁也不知道明天他们会不会拔刀相向,为了权力和利益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都不是长情的人。 “所以你被他夺走了。”王灵澈眼里闪过不甘的怨毒,“我不许!你和我们才是一块儿的,他是个异类,外来者。你没看到吗,跟他在一起,我、毋离、无疏,全都感觉到不自在,我们都不欢迎他。” 裴厌辞看着他大少爷脾气发作,感到奇怪之余又哭笑不得,“你不会喜欢我吧?” 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喜欢,将你当弟弟的喜欢。”王灵澈点点头,“我想成为你的家人。” “我们现在已经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家人了。”裴厌辞不懂自己哪点可以作为他的家人。 其实借住这段时间,他并没有给予王灵澈多少关怀和温暖,更像是客气的合租客,连无疏和毋离都常抱怨他性子不热情人又忙,没时间跟他们待在一起。 “作为家人,我想,你会帮我保守这个秘密的吧?”但这不妨碍他利用这种心态,“只有身为我的家人,才能知道的秘密。如果泄露,可能会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灵澈被裴厌辞眼里的真诚和浓浓的信赖说动,消散了浑身的应激反应,压下心中莫名的思绪,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是把我当成自己人看待,所以才和棠溪追一起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一解,他心里好受了许多。 他感受到了一丝被全心全意信赖着的温暖,他苦苦从父母族亲中寻求二十多年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半分去相信的东西,在裴厌辞这里,他可以轻松感受到。 “还记得你之前欠我一个人情吗,”裴厌辞三言两语打消了他对棠溪追刚萌芽的无端而偏激的怨怒,这才说出今天来此的目的,“我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不管这人单不单纯,具不具备威胁力,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棠溪追再多一个敌人。 他的人,他有义务保护好。 “什么事情你说句话就行。”王灵澈问,“是公务上的?” 否则裴厌辞也不可能来公署找他,还提及之前的人情一事。 有时候这人挺公私分明的。他好像发现了裴厌辞的一个特质。 “嗯,”裴厌辞提起正事,眼里总能迸发出热烈的光芒,“你有办法查到郑党和太子一派所有官员曾牵涉进的案子吗?不管最后有没结果,只要有人状告,我都想要。” “你要这个做甚?”王灵澈惊讶道,“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呃,我不是推脱,就是你好歹让我有个方向,这样比较快,我不想因为这事耽误你的时间。” “若说方向,”裴厌辞有些为难,“就是关于太子的吧。具体的原因很复杂,你如果知道了,对你和王家未必是一件好事。” 从皇帝那里出来,他觉得有必要好好查查太子,世家和太子的势力若太庞大,棠溪追牵制不住,从皇帝今天的态度中,他不敢保证这位皇权至高者会不会选择放弃棠溪追。 他得找到牵制顾九倾的办法。 “好吧。”王灵澈低叹一声,“你可能还为阉党卖命,两头吃的话很危险,你要小心。” “我知道,难得有人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裴厌辞脸上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眼里的光芒瞬间更亮。 王灵澈被他这抹笑晃了晃心神,突然上身越过桌面,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柔软绵弹的皮肤被窗外的风吹得有些冷,唇碰到了那片冰凉,连他自己心里都闪过一丝悸动。 裴厌辞脸色僵硬,慢慢谢了一贯的浅笑,挑起眉,看向他。 那是一个难得威严肃穆的表情。 “我……”王灵澈惊讶地愣了下,脸上浮起几分羞赧,一时间无所适从起来,像做错事的孩子,垂下了头。 他没办法解释这个行为的缘由。 “你不是居士吗?”裴厌辞话语带了几分质问。 居士算半个出家人了。 “你不是把我当家人吗?” 家人之间是这样的? 自负算计人心从无遗漏的裴祭酒都懵了。 自己竟然被这个看起来单纯无比的家伙耍了! “你、你别生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亲你。”王灵澈脸上纯情地涨得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想要去安抚他,却又僵在半空不敢碰他,“我一直把你当成弟弟看待的。” 那双通澈灵逸的眸子聚起哀求和无措的泪花,蹙起眉,眼神巴巴地求他原谅。 裴厌辞都不知道该说甚好了。 他亲了自己,自己反倒像是那个欺负他的恶人。 “你这人,明明看起来心思简单,心直口快,可我今天就是没跟上你的想法。”裴厌辞叹了口气,不在意道,“算了,反正也不是甚大事。” 他又不是小姑娘,被别人轻薄了下于名声有损。 “厌辞,你真好。”王灵澈长松一口气,放松下来,“今天这事,你就当没发生吧,是我脑子懵了才这样。我保证,我以后绝对不会对你再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也别自责了,多大点事。”裴厌辞看他眼圈红红的,像一只软萌好欺的白兔子,心里那点子疙瘩也消散了,拍拍他的手臂,“我先走了,你别忘了我的事,比较急,这几天辛苦你了,我需要尽快看到。” 王灵澈乖巧地摇头,目送他离开,嘴角勾起甜甜的笑意,“不辛苦。” 第117章 山雨 感觉每一个进入安京的人都变得复…… 王灵澈的动作很快, 不到三天他就将郑党近二十年来涉及的案子誊抄一遍,送到了裴厌辞面前。 裴厌辞飞快地翻过这些案子,上面很多都是简化到只有前因后果的, 王灵澈还贴心地在每个案子边都贴了小条, 简要标注了涉案人员、罪名、结果,上面很多最后都是郑党一方获胜, 而败的人各有各的凄惨。 贪墨案, 徇私舞弊案, 强抢民女案, 当街纵马案, 草菅人命案, 当年郑党攻讦朝廷命官甚多, 也有御史台和其他官员举报郑党中人胡作非为, 你来我往的争锋, 在八年前扼鹭监成立后,开始变得缓和。 因为郑党开始吃瘪, 御史台逐渐倒戈向阉党和崔相。 “有甚发现吗?”王灵澈坐在一旁翻经文, 时不时抬头看向对面。透过袅袅升起又四散开来的青灰色淡薄香雾,刻玉般的脸颊边垂下一缕细碎的鬓发, 将专心致志的偃月眸子遮去了一角。 裴厌辞抬头, 整张脸都明朗生光起来, “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 王灵澈立刻放下佛经,上身探得更近,“哪一桩案子, 说来听听。” 他这么一动作,带动了空气细微的风,裴厌辞嗅了嗅桌上点燃的香的味道, 感觉很熟悉,檀香之中多了几分草木兰麝的辛辣甜腻。等他察觉时已经闻了至少一个时辰,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体热躁动之处,不由又打消了这个疑虑。 只是,脑海里想起了棠溪追。 到嘴边的话顿了下,他拒绝了,“朝中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先回自己屋子,待我有把握了跟你说。” 王灵澈“哦”了一声,悻悻地收了佛经,转身拿桌上的檀香盒子时,想了想,收了手,将盒子推给他。 “秋冬天气湿冷,屋里不常通风,常常熏香能去除异味。”他微笑道,“我有很多,这些先给你。” “如此,多谢。”裴厌辞没在意,收下了檀香,他也觉得这味道好闻的紧。 王灵澈眼里更加愉悦。 裴厌辞身边念佛诵经的出家人只有他一个,每次闻着檀香时,怎么可能不想起他。 待人离开,裴厌辞重新看向卷宗。 那是一桩小案子。 说的是一年前有人状告太子奢靡无度,府上仆役四百余人,悉数只服侍顾九倾一人,铺张浪费不说,太子可能收受贿赂,拥有不明途径大肆敛财。 对于一国储君而言,收受贿赂,往大了说就是结党营私,大肆敛财,再进一步可能就是买兵买甲,意图谋反。 可惜案子到了大寺,还未再进一步审,便有几个陌生的名字顶了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这是顾九倾惯用的伎俩,和当初他想将裴厌辞推给扼鹭监一样。 裴厌辞借着这件事,不由想起了之前在太子府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疑惑。 皇帝并不厚待顾九倾,寻常赏赐并不多,养三四百个幕僚和死士在府上,就算是太子也难免捉襟见肘,为何他执意要养这些人,平日里用不上,也与他一贯传出的清朴俭素的作风不符合。 这个问题越停也解释不了。 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姜逸派人来通知他,说之前在棠溪追府上救出的兄弟二人伤势快好了,想见他一面。 ———— 陆放和陆烈正在姜府的前院中比武,陆烈没了半截左手,右手依然能很好地用剑,与陆放有来有往,兄弟二人一连过了几十招都没分出个胜负。 “好!”檐下长廊边想起了一阵喝彩,裴厌辞拍了几下手掌,与姜逸一同过去。 陆家兄弟给姜逸行了个礼,警惕的目光看向裴厌辞。 “你们不是有话要说。”姜逸让三人去了一旁小憩的亭子,给几人温了酒,道,“人我给你们请来了,快说事情。” 陆放拱手道:“裴大人,说实话,我们兄弟二人并不是很信你,但我们在朝中并无人脉,你救了我兄弟二人一命,还在国子监大肆改革,相信你本性不坏。姜将军说你在阉郑两党之间游走,但不属于任何一派,我们这才决定冒险相信你。” “你们有甚事是需要我出面的?”裴厌辞问。 陆放犹豫了下,去了自己屋子,没多久拿出一个木盒,“这是扼鹭监阉人在边关倒卖盐铁的证据。” 裴厌辞看了眼姜逸,后者朝他暗暗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之前已经看过了。 “你们为何这么肯定,是棠溪追倒卖盐铁,而非其他人。”他道,“据我所知,扼鹭监与朝中武将的往来并不多。” “就是他。”陆放恨声道,“否则你以为那阉人奢靡无度的日子是怎么来的。” “这些是往来驿站文书和盐铁的来源证据,可以证明扼鹭监利用自己通天的权势,将官府盐铁私自克扣,再运送至北疆。” “边关将领早就被买通,他们会用一种特有的传信方式通知大熙那边的将领。这是与大熙交易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已经这样做好几年了,形成了一种惯例。不管哪一个将领轮守边关,都在上任初被扼鹭监用大量金钱收买,成为他们的走狗。可怜我们那些底层将士,大熙吃着我们的盐,用我们的铁铸造兵器,最后收割的是我们的命。” 陆烈愤愤道:“扼鹭监与那些将领一起害死了我们大宇数十万将士的命!” 姜逸也气得锤桌,道:“都没一个好东西,可恨我在边关好几年,竟然没发现。” “实在太可恨了,无法无天,简直是国之蠹虫!”裴厌辞也跟着气愤地随了一句,附和他们的情绪,这才道,“扼鹭监之前抓了陆家弟弟百般折磨,就是为了逼你们交出这些证据吧。这些证据你们有给谁看过吗?还有备份吗?” “备份?这个……没有。”陆家兄弟没想到这个,挠挠头,“这些东西也就给你们看过。” “我知道了,可能我需要人去北疆边关走一趟。”裴厌辞道,“这些证据,如果你们信任得过我的话,可以暂时先放在我这里,帮你们保管。” 陆放有些不安,但还是将盒子推给他。 裴厌辞收下盒子,道:“你们是重要的人证,看你们现在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安京城内的扼鹭监还在暗中追寻你们的下落,若是被发现你们在姜府,难免会牵连到无辜的人。” 陆放看了眼姜逸,对裴厌辞道:“裴大人有办法暂时送我们出城吗?” “我想法子让你们换个身份。”他道,“之后,我可能还需要你们参军,去边疆。” “若有用得到的地方,我们兄弟二人在所不辞。”陆放抱拳道。 “多谢。”裴厌辞回礼,“有你们如此忠臣良将,乃大宇之幸。” 他与姜逸商量了后续安置陆家兄弟的细节,告诫他这事先不要与五殿下说。 “他和阉党搅和在一起了,我现在都不晓得他是甚心思了。”姜逸叹气道,“感觉每一个进入安京的人都变得复杂起来,为何就一定要有党派呢?” “你拒绝了拉拢,没有党派,现在朝廷里可还能听到你的名字?”裴厌辞道,“年初你还是风头无两的小将军,意气风发,安京盛传你的风采。一年还没过去,你除了在兵部点卯,每月拿点俸禄,还做甚了?谁还记得你?” 姜逸神色郁郁寡欢,哪个有志向的年轻人愿意这样蹉跎下去。 “我现在连去地方统军府练兵的机会都没有。” “跟了我之后,你感觉很苦啊。”裴厌辞笑道。 “我完全没有怪你的意思。”姜逸忙摆手道,“这也是我的选择。” 裴厌辞代表无党派的松散第三方,隐秘地夹在双方之间艰难生存,他们偶尔互帮互助,也是应该的。 “没事,很快你就有活儿干了。”裴厌辞道。 兵权,他怎么可能不去争。 ———— 回去的路上,裴厌辞将那些证据都仔细看了一遍,胸口越看越闷。 全部证据都表明,扼鹭监与边关将领勾结,倒卖盐铁。 正在琢磨间,马车剧烈摇晃了下,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让开让开,八百里加急!闲杂人等都让开!” 裴厌辞撩开车帘,只看到一骑绝尘的残影和远去的哒哒马蹄声。 很快,他就知道是何事了。 才到傍晚,一则消息已经传开来。 西南起义军已经攻下十城,来势汹汹。 安京的百姓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个个都充满了不可置信。 他们不解,放着这盛世太平的好日子不过,偏要起义做甚。 当朝天子如此圣明包容,只有逆臣贼子才见不得大宇有如此仁德的皇帝。 再一打听起义军的口号:倒阉党,清君侧。 情有可原了。 圣德的皇帝,所犯下的一切过失,都是因为阉党蒙蔽圣听,四处为非作歹。 几乎才到晚间,裴厌辞又从毋离的金吾卫那里得到了消息,皇帝派了姜逸南下,带着调派南方六州统军府军士的鱼符和文书,前往镇压起义军。 情势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而第二天的大朝会,他们对棠溪追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第118章 入狱 墙倒众人推 一大清早, 裴厌辞随着马车的晃悠打着呵欠,这个新来的车夫赶车的技术不是很好,早上没吃饭, 他饿得头昏脑胀, 手脚发麻,心脏扑通直跳。 等会朝会还不晓得要到甚时候, 可得先垫垫肚子。 翻翻车里还有没有可以之前落下的小食点心, 还没找着, 街上传来一阵骚乱声。 拂晓刚过, 四周灰蒙蒙的, 早摊才刚升炉子, 街上行人稀稀落落的。 马车被迫停在街边, 裴厌辞撩开车帘子, 一句话就从耳边飘过。 “扼鹭监那阉人总算被抓了, 实在是大快人心!” 棠溪追?! 怎么会? 这人不是自信此次郑党一事不会牵连到他吗? 裴厌辞钻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之上, 目光穿过成群的士兵, 遥遥望去。 彭楚琅牵着马走在前头,两侧和身后全是刀光剑影, 透着彻骨的寒凉。 在重重包围中, 一辆粗糙简陋的囚车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 棠溪追坐在囚车里, 像一只蛊惑人心的狐妖,又像被道士封囚的艳鬼,一出现, 整条灰蒙黯淡的街道瞬间出现了一抹动人心魂的光彩。 他身上穿着白纱晨袍,看起来有些单薄,在深秋的冷风中来回飘荡。枯致的脸上没有勾勒着从前妖冶的纹样, 也没有戴面具,好在还算平静,他正五指张开,将蓬乱的头发慢慢地捋顺,束在脑后,可惜没有发冠,手一松,又四散开披在肩头。 显然他还来不及梳洗,这些北衙禁军就冲进府里,将他抓了。 棠溪追显得心情不错,很有耐心地又将头发收拢起来,慵懒而惬意,仿佛不是在囚车里,而是即将奔赴一场盛大的典礼。 “大魔头,赶紧去死吧。” 百姓们也仿佛在奔赴一场庆典,欢呼雀跃着,稀零的人群叫出了十倍人的效果来。 “长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不知道吸食了多少人血,一股腥臭味,现在老天都看不过眼,终于要把这祸害收了。” “赶紧砍头,把扼鹭监那些阉人全杀了,别再祸害我们了。” “阉人没一个好东西,最好全都死绝。” 一人一句酣畅淋漓的痛骂叫好组成了嗡嗡不绝的声流,从大街往小巷四散蔓延开来。 “将这狗阉人五马分尸!” “分尸都便宜他了,最好碎尸万段,凌迟处死,尸骨丢到城郊去喂野狗。” 有人朝囚车的方向吐了口唾沫,黏在了车轮上。 大而狭长的眸子幽幽抬起,看向骂人的那几个百姓,眼里没有一点光彩和情绪。 空洞,空洞到令人恐怖。 眼睛像是在看一方方泛青的枯碑,眼睛也像两洞冰凉死寂的黑窟。 那几个百姓明显被吓到了,灰溜溜地钻到小摊后面。 就这么不期然的,看见了不愿面对的身影。 棠溪追脸色僵住了。 刹那间,他的眼里有了波澜,迸发出熠熠发光的神采,又焦慌地眨着眼睛,垂下头,挪了挪身子,背对着人,手指无措地抓了抓头发,将其挡在自己脸侧。 裴厌辞目光追随着囚车越来越近,直直看着他,神色平静,衣袖下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 等到囚车逐渐远去,他都没看到那人回眸再看自己一眼。 裴厌辞眼神黯了黯,“走吧。” 北衙禁军离开后,百姓又重新回到大街上,人多了不少,应该是听说了这事,忙不迭赶过来瞧热闹。 裴厌辞心里堵堵的,闷得慌,也没甚胃口吃东西了。 到底怎么回事,上次朝会,皇帝对棠溪追的处置态度并不明朗,棠溪追也自信自己不会被抓,怎么会这样。 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从马车下来时,他的腿有点软,差点摔倒。 手臂被人抓住,牢牢扶住了他。 他抬头一看,是顾九倾。 “没提前吃点东西?”他寒声道,似在恼怒这人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嗯。”他将这人的手撇开,“多谢殿下。” 顾九倾以为他是因为饿了,显得人有些冷淡,抓住他拒绝的手,皱眉,“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说着,他叫允升从马车里拿了个食盒出来。 “不用。”裴厌辞拒绝了,手挣了挣没能松开,“你放开。” 他有些不耐烦。 这人又瞒着他做了甚? 心里不禁生起几分怒火和埋怨。 若非他瞒着自己,棠溪追怎么会被抓。 但他也清楚,自己心底这声怨,毫无缘由。 政敌之间,攻讦厮杀是平常。 顾九倾一手抓着他,一手接过食盒,“吃东西。” 裴厌辞一把将他抓食盒的手推开,余光一瞥,看到了熟人。 “陈大人。” 陈嗣宏奇怪地转头,见到两人,笑道:“殿下,裴大人,你们还未用早膳,得快些了。” 说着他又离开了。 裴厌辞还没来得及借他攀谈的时机离开,手上传来的力道又重了些许。 “乖乖吃饭。” “殿下,你我现在是君臣,你不会不知道。这里是皇宫门口,你到底想做甚,清誉还要不要了。” 他小声警告道,使了内功力道挣脱开,一下子太用力,往后踉跄了两步,冷不防撞了一个人,那人下意识扶住他的手臂。 裴厌辞扭头一看,被他撞后又扶住他的人,是顾万崇。 “殿下,失礼了。”他站直起来,朝他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一刻也不想多待。 顾万崇拍拍自己身上,仿佛沾着了甚肮脏的东西。 ———— 刚进九霄殿,他明显感觉到今日的氛围不一般。 郑党的人几乎都很兴奋,连带着武将心情也不错,但让他奇怪的是,崔涯没有意料之中的焦急慌张,反而气定神闲。 若说他的表面功夫做的很好吧,裴厌辞三不五时地能察觉出来他的所思所想,若说做得不好,现在他还真看不出来这人心里想的甚。 难道崔相要在最关键的危急时刻才能爆发出能耐? 裴厌辞不由高看了他几分。 没多久朝会开始。 这次大朝会,皇帝没有参加。 主持朝会的是一张生疏的面孔,名叫李仁安,裴厌辞上次进宫时见过,二十二三的样子,与棠溪追不同的面容,带着同样的野心与桀骜。 李仁安目光贪婪地看着龙座下首金帘后位子,但他没有胆子和能耐直接坐上去,只是站在御座侧前方,目光俯瞰整个金銮殿,将手握重权的朝臣尽收眼底。 简单说了下皇帝和棠溪追都不能来的缘由,他便让臣子汇报近期的事务。 “李内侍,禁卫军今早无缘无故抓了扼鹭监督主,此事不该有个说法吗?”崔涯目光哆哆看向李仁安。 “除了陛下,还有谁有权做出这种事?”李仁安冷笑道,“奉劝崔相和某些大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在做,天在看,恶事做多了,终有报应一说。” 吏部尚书徐蛟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不停地咽口水擦汗。 与他一样,好几位大臣没有住在平康坊显然也才刚刚从崔涯和李仁安的对话中得知这个消息,暗暗相觑,都看到了眼底的慌乱。 他们本就是依靠棠溪追平步青云,好事可能勉强挤出几件,坏事那是一天都道不尽。 “你们阉党的报应就快来了。”户部尚书此时神气至极,“崔相,识相点的话,你该知道支持谁才是最好的选择。” “都是你们沆瀣一气,倒打一耙,无辜污蔑好人!” “棠溪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你们就是这样将一个忠臣良将迫害至此!” “都不用说了,陛下已经下令,让大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不单单扼鹭监那阉人,中书门下也有十几个人被抓了,就不知道下一次,轮到你们中的哪一个。”陈嗣宏今天也显得意气风发,红光满面。 “就是你们栽赃陷害!” 双方又开始无休止地吵起来。 裴厌辞站在顾九倾身后,此时此地,他已经没有了冲锋在前的必要。 郑党取得了这次胜利。 或者说太子,赢得了这次胜利。 趁着郑清来丁忧在家,无法直接掌控朝政,趁着拉棠溪追下台的壮举,直接收拢了一大波人心。 顾九倾端坐在大殿陛阶之下,离龙椅只有几步之遥,食指悠闲地敲击着扶手上的麒麟兽首,看着双方还在争论不休,平静无波的眼里满是讥讽嘲弄。 他已经将郑党大部分人都争取过来了,这次对棠溪追的致命一击,阉党那些人如果识趣,就知道该支持谁。 否则,他们的下场将和棠溪追一样。 “审结果还没出来,未知生死和胜负,太子殿下身边的这些人,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崔涯冷笑道。 裴厌辞已经观察了他许久,当真不觉得这人有何慌乱的地方,虽然嘴上悲愤,和其他人一样叫嚣着,愤慨着,却也没有再多的负面情绪了。 吏部、工部、刑部、御史台……那些阉党中人,他一个个看过去,将其反应都过了一遍,不由暗暗心惊。 这次似乎不止郑党,阉党内部应该也有人在推波助澜。 终于,李仁安念出了棠溪追被指控的八十三项罪名。 控制扼鹭监,屏障皇帝耳目;专擅弄权,截断皇帝喉舌;收受重贿,卖官鬻爵,腐蚀皇帝爪牙;与廷臣结党,扩张羽翼心腹;打击异己,结欢言官,操纵科举,蒙蔽圣听;口蜜腹剑,欺瞒不报,延误军机,纵容起义军壮大,以致十城百姓数万伤亡……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怕一项落在别人身上,都是遗臭万年的诛九族罪名。 裴厌辞听他念了半天都没念完,不由打了个呵欠。 一个罪名和八十三个罪名,其实也没多少区别,总不能多找几个棠溪追让他们杀了泄愤吧。 等到朝会结束,裴厌辞坐上马车,刚驶出两条街,他撩开帘子,对车夫道:“撞上前面那匹马。” “啊?”车夫愣住了。 “撞上去。” “可是……” 车夫还在犹豫间,裴厌辞已经抢过缰绳,重重一挥,马受了刺激往前奔跑,几步撞了前面的马屁股。 顾万崇眼疾手快,在倒地瞬间飞快跳起来,看到一辆马车歪斜地横冲直撞几下,终于停了下来。 “裴……为何遇见你总没好事。”顾万崇气急败坏。 “实在抱歉,骐王殿下,下官的马突然受惊,冲撞了您。殿下的马看起来受伤了,这样吧,下官送你回府?” “不必。”顾万崇一剑刺死了那匹马。 腿脚受伤的马匹,迎来的只有痛苦而漫长的死亡,不如一刀解决了他来的痛快。 看着马长嘶一声,挣扎了几下,不甘地闭上眼睛,他没来由地想到了自己。 他永远困在了裴厌辞的诅咒里,做着徒劳的挣扎。 但他不会束手待毙。 只有将裴厌辞也拉入池沼泥潭,看他痛苦,他才能解脱。 收了剑,裴厌辞已经跳下马车,朝他走来。 强势的气场逼得他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你觉得我会对你做甚吗?你现在可是堂堂五皇子,大宇的战神。” 说得对。 “上马车,我送你回府。”裴厌辞小声命令道,方才邀请的商量语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万崇握紧了剑柄,绕过他,上了他的马车。 刚坐下,见裴厌辞跟着进来,他顿觉难受起来。 恐惧像蚁事一般,细小,却无孔不入,成片成片地钻入口鼻骨髓,疯狂肆虐着,让他透不过气来。 “你到底是太子那派的,还是棠溪追那派的?”他烦躁地先发制人,“如果是棠溪追,他被千刀万剐已经是必然的结局,你不如继续潜伏在顾九倾身边,暗中传递消息,支持我。” “九千岁那样支持你,他才刚入狱,你就已经放弃他了?” “他和你抓了我外祖一族,你想我拿甚好脸色待他?”顾万崇低怒地指责道,像一只困在牢笼中的病虎。 裴厌辞发现,这人对这辈子的人有很深的羁绊。 不像自己,灵魂转世后,对前身那些情感羁绊完全没有。 “如果九千岁这次死了,你觉得你的外祖一族还能活着?”裴厌辞好笑道,“那些人在扼鹭监大狱里关了几个月,你觉得九千岁还能有这善心,让他们好端端地在大牢好吃好喝,一点伤害都没有?” 顾万崇沉默了一瞬,突然问:“你在央求我去救棠溪追?你喜欢一个阉人?” 他的表情瞬间奇怪起来,像是得意,也像是愤怒,像是高高在上的轻蔑。 “我没有在央求你去救他。”裴厌辞道,“我只想问你,等到棠溪追没了,崔涯还会继续选择支持你吗?” “这你不需要知道。” “可只有我,身为阉党的人,现在取得太子的信任,能给你最大的助力。太子已经得到了郑党和世家大部分人的支持,你呢?刚失去了扼鹭监的支持,阉党其他人现在人人自危,已经在考虑要不要重新站队,如果你想要当皇帝,没有我的支持,你觉得你登上皇位的机会有多大?” 顾万崇现在沉默得更久了。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最终不情不愿道:“崔涯已经倒戈向我,还有伍从恩。” 刑部尚书? 裴厌辞心中一跳。 “你……” “你不用再劝,不管怎样,哪怕牺牲我的外祖一族,棠溪追也必须死!大寺和刑部肯定会定罪,御史台的人你觉得对棠溪追会心存感恩、从而得罪太子和我吗?” “看来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你我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哪怕伤害最亲的人。”裴厌辞轻笑道,上身慢慢贴近,“当初你若没有那么大的胃口,没准我们还能在一起。” 顾万崇呼吸一窒,偏头向另一侧,避开侵略性越来越强的鼻息。 “害羞了?”裴厌辞轻笑,手指慢慢伸向他的脸,“长得还是那么俊朗,性子依旧深得我意。” 顾万崇腿上的手越收越紧,脸色沉凝得能滴水。 “殿下的意思呢?” 他闭了闭眼,突然往马车外冲了出去,“停车。” 顾万崇不待马停下就跳下了马车,眨眼如风一般消失在街道上。 裴厌辞收了脸上浪荡的笑意,只剩下冷漠。 “回去吧。”他疲惫地揉着眉角。 ———— 街上扼鹭监充满压迫的黑色身影已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北衙禁军和南衙禁军到处抓捕人的场景。 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裴厌辞绕路到督主府时,看到彭楚琅的人正在门口清点搬运里面的财宝,贴了封条的木箱塞了一车又一车,更多的木箱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府里搬出来。 抄家。 这里的每一两银子,每一块搜刮来的珍宝,都将成为棠溪追死罪的铁证。 霍存从里面出来,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地谄媚,对象却是换成了彭楚琅。 他恭送着彭楚琅离开,眼见人不见了,他转身回府,没走几步,脖颈一紧,被人拉到了角落里。 “霍千户,你怎么还好端端地在这?”裴厌辞匕首将他逼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似笑非笑地质问道。 “奴婢……义父,你能不能先把匕首放下再说,怪吓人的。”霍存嗓音尖细道,哎呦哎呦吓得不行。 裴厌辞耳朵被吵得不行,刚放下匕首,立刻被霍存重重一推,身子灵巧地避开人,“来人,刺客!棠溪追的同谋余孽在此!啊——” 这里是督主府,到处都是禁卫军,这人看起来武功竟比自己高,裴厌辞重重地踢了他一脚,转身飞快地逃出府去。 ———— 回到了府上,他重重地摔开了房门,毋离和无疏听到了动静,走了过来。 “大哥,现在街上到处都在传扼鹭监那位老阉儿被抓了,马上就要被处死了,是真的吗?”毋离面白的脸庞皱了起来,“这该怎么办?咱们不会被连累了吧?” “我跟他都是私底下往来,顾万崇知道,但刚才探了口风,他还想拉拢我为他办事,不会将这事说出去。”裴厌辞眼底沉着,迸射出内敛的杀意,“倒是霍存,我倒是小瞧他了,竟然还好端端的没被抓。” 之后可能得想法子灭口,或者拉他去给棠溪追陪葬。 “没根儿的东西就是这样,一点骨气都没有,有奶便是娘,估计早就和郑党勾搭上了,卖主求荣的家伙。否则以那老阉儿手段之脏,怎么可能被他们算计了去。” “喂,你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现在是损人的时候吗?”无疏恨不得一掌给这货拍死过去。 “厌辞,棠溪追入狱了,你怎么办?”王灵澈也忧心忡忡地趴在门边,“你要救他吗?我可以去王家……” “多谢,但不必。”裴厌辞摇头,“我不想与整个朝廷为敌,只要他的事不连累到我就行。” 这话听着冷漠,王灵澈有些惊讶,但眼里的小雀跃怎么都压制不住。 “行了,也别杵在这里了,快去催午饭好了没,我一个早上都在外面,滴水未进,人都饿糊涂了。” 无疏赶着两人去膳厅,临走前,他犹豫了下,小声道:“大哥,你别难过,还有我们。” 说完他跟上了前面两人的脚步。 裴厌辞无奈地笑了,他们哪只眼睛看见他难过担心了,棠溪追作恶多端,这不是必定的结局吗? 只不过这个结局来得比预料中的早,有些突然,有些意外。 也有些措手不及。 他的筹谋都还没布置好,还没有施展开来。 怎么能在这个时机倒下了呢。 裴厌辞深深呼吸一口气,整个人显得很平静。 他起身去将屋门关了,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家常便裳。 脱了自己的官袍,抖开衣裳还未穿上,后背冒出一阵鸡皮疙瘩,汗毛直竖。 人在感知到远远超出自己能力范围内的危险来临时,会下意识地全身僵硬,意识空白一片,仿佛灵魂已经从身体里抽离。 但你能清晰地知道周遭的一切发生了甚。 裴厌辞全身僵硬,强烈的危机感和杀意让他知道了一种恐怖的存在正在他的背后。 谁? 他得罪过种能人吗? 他在脑海里不断地猜测着,直到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不可能,那人明明被抓紧大牢里了。 下一刻,如珠的耳垂下伸来一根食指,轻触了他的脸颊两下。 第119章 投靠 今天食欲比较好 裴厌辞眼疾手快, 转身的同时一拳挥了过去。 对方上次就被打了眼睛,同样的错误哪里还会再犯第二次,稍稍偏了下头。 完美避开。 “啪——” “……” 不讲武德。 棠溪追右脸火辣辣地烧起来, 荒白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道道鲜红印子, 触目惊心。 可见甩他巴掌的人用了多大的气力。 九千岁震惊又怔然地看着他。 “哎呀,”裴厌辞夸张地惊讶叫起来, “我还以为是甚腌臜东西作祟呢, 没想到竟然是督公大人。大人不在天牢里好好待着, 怎么出来了, 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么, 区区一个人都看不住。” “我这要是不进大牢一趟, 都不知道你这么急于跟我撇清关系, 还开始勾三搭四找下家。” 无情无义! 而且还打他! 棠溪追磨牙恨声地说着, 身上簌簌冒着寒气, 白袍墨发,杀意有如实质。 “你都背了八十三项死罪, 必死无疑, 我目前还没那么大能耐给你脱罪,当然要看你会不会连累到我了, 难道还要给你陪葬不成。”裴厌辞坦然道, “你能力不行, 把自己玩完了,我为甚不能再找个更有能耐的合作,日子还要过下去的嘛。” “你……”棠溪追恨不得掐死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们俩还不是夫妻。我若落难,你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不是吗?” 棠溪追神色一顿。 裴厌辞笑道:“我们是选择盟友,不是选累赘。我还有我未竟的事业,没实现的目标,不可能在这里折戟。” 武将成名必要踏上士兵枯骨铺就的血路,文臣上位,必须舍弃一切软弱的情感。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反过来而言,屠狗辈之所以一辈子只能屠狗,就是因为他们瞻前顾后,为人情所累。 这就是官场现实。 你跟谁讲仁义恩德,人家就能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回过头他们一边说几句感念你的好,一边将嘴角最后一点残渣勾进肚子里。 身份越高,舍弃的情感道德越多。 所以最是无情的,就是帝王。 棠溪追突然有些害怕。 当有一天裴厌辞面临生死困境时,他必定会舍弃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去救他。 他不是怕裴厌辞忘恩负义,而是怕裴厌辞看到自己没能力救他后,直接斩断所有与他的关系,漠然转身,独自赴死。 只留他一人。 对别人狠绝的人,对自己也一样。利益精确算计,绝对不会多浪费一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等到那时,他怎么办? 正怅然间,裴厌辞勾住他的衣袖,踮起脚尖,在他红肿的脸上亲了一口。 “这样的表情不适合你。” 他印象中的棠溪追,应该盛气凌人,即使阴阳怪气甩脸色,阴森惊怖,也是骄傲的。 “别生气了好不好?” 看着眼前扮乖讨好的撒娇,纵有满腔的憋屈和怒火,一瞬间也变成了无奈的纵容。 知道这人的乖巧是装的。 知道这人看自己时的嬉笑怒骂是假的。 知道这人的无情狠绝。 知道这人只对有价值的人才会蓄意接近。 可他的双脚总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向裴厌辞,想要与他更近,更近些。 哪怕再踏前一步,他会跌如万劫不复的深渊,可能在下一刻,他会被这人利用至死。 能怎么办?只能甘之如饴。 棠溪追撇过脑袋,发出一声冷哼,装模作样地生着气,却连扯着袖子的手都不愿将其撕开。 裴厌辞搂住了他的腰身,歪着头,明亮的偃月眸子观察着他的脸色。 “不说话那就是不生气咯?”他的食指沿着脊骨慢慢顺划而上。 “谁说的,还气着呢。” 大气特气。 “所以你好好待在牢里嘛,出来晃悠做甚呢?还跟踪我,这不看见了不该看的了。” “合着还是我的错了?” 能不能要点脸。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大哥,不是说吃饭吗,怎么还不出来?” 裴厌辞叫了一声,“来了。” “走,吃饭去。” 棠溪追没动,“你是不是忘记我身份了?” “通缉犯?”裴厌辞道,“你想回牢里吃?” 他看了看天色,“有点迟,但应该来得及,还能吃几口热乎的烂菜叶子。” 棠溪追恨不得撕了这张嘴,没好气道:“我的替身还在牢里,总不能出现两个棠溪追吧。” “能耐啊,偷龙转凤。” “扼鹭监岂是吃干饭的,你瞧不见的手段多着呢。”棠溪追袍摆一撩,端坐在圆桌边,颐指气使地抬抬下巴,“去拿点饭菜来。” “行。”裴厌辞也知道这事关乎棠溪追的生死,就算府上都是自己人,该小心的还是得小心些。 往他脸上的巴掌印又亲了一口,在督公大人又开始恼人前,飞快地溜出了屋子。 合上屋门的一瞬间,裴厌辞怔怔地看着雪白的纱纸,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茫然中。 不知道该如何思考,该做甚。 过了几息,脑海里才有人还好端端在自己屋里的事实。 紧张压抑了一上午的心,见到人时激动亢奋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 裴厌辞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紧蹙一上午的眉舒展开,这才觉得有些僵痛。 等会儿得差使这人好好给他揉揉才行,哪能让他在府上白吃白喝还白住。 裴厌辞吩咐下人将饭桌上的菜倒一半到另外的碗碟上装着,毋离惊讶道:“大哥,你吃这么多?” “今天食欲比较好。” “没了扼鹭监那个老阉儿强迫你,看来你饭都能多吃几碗。” “强迫?”王灵澈一愣,思及裴厌辞方才的冷漠,还有现在的好心情,的确是这么回事。 “就你话多。”裴厌辞也不解释,亲自端了木盘进了屋子。 将大小碗碟放了一桌,棠溪追抬抬眼皮子扫了一眼。 “四品要员府上的伙食就这样?” “不爱吃就滚回去吃烂菜叶子,刑部姓伍的被顾万崇拉拢过去了,你觉得还能在里头自在过日子不成?” 棠溪追犹豫地拿起筷子,正琢磨着要从哪盘菜下筷,碗里多了一块红烧肉。 “把肥肉啃了。”裴厌辞道,手中不停,优雅而迅速地夹菜吃饭。 饿了一早上,他早都前胸贴后背了。 棠溪追叹了口气,认命地将碗里的肥肉用筷子夹断,把瘦肉放到隔壁的碗里。 “你之后如何打算?”裴厌辞惬意地喝了碗汤,问他。 “不晓得。”棠溪追不想多说,“反正死了便死了吧,棠溪追可以是扼鹭监督主,扼鹭监督主可以是任何人。” “你都能让替身代你坐牢,自己来我府上享福,没留点后手?” “替身只能顶一段时间,终究不是我。那些罪名板上钉钉,如何也逃脱不了,最后不还是落在我身上。” “你就没想过替身替你死,自己隐姓埋名?”裴厌辞可不信他会怜惜别人的命。 “最后还是‘棠溪追’带着骂名死了,我若不是棠溪追,不再位高权重,活着还有甚意思。” 权力是世上最上瘾的毒药,只要尝过滋味,谁还能甘于平凡。 要活就轰轰烈烈地活,活在世人眼里,活在史书中。苟且在一隅,不如死了干脆。 棠溪追吃了几口饭菜便放下了筷子,神情恹恹,不知是还怨着裴厌辞的心狠,还是因为自己即将到头的绝路。 裴厌辞吃饱喝足,将碗碟收拾好拿出去。 下午他还得去国子监,叮嘱了一番别轻易出门,被棠溪追丢了个白眼,这才关了屋门离开。 国子监早就闹开了,从博士到监生,都在讨论棠溪追被抓的事情,连一向不待见他的方清都都板着脸凑过来问他,“扼鹭监头子真的被抓了?判了甚罪名?还能不能出来?何时问斩?” “要等上头审完了才能晓得。”裴厌辞讪笑道,“今天刚被抓,哪里那么快出结果?” “咱们太子为民除害,刚正不阿,日后由他继任,此乃国之大幸啊。”几个人笑道。 “是啊,之前还觉着这位太子性子懦弱,窝在太子府三年多毫无作为,连东宫都进不了,比不得有勇有谋的前太子。现在看来,殿下能屈能伸,一击毙命,此乃大丈夫之风范也。”方清都哈哈笑道,被裴厌辞暗暗使了眼色,才发觉自己妄评太子的话有些不妥。 “算了,扼鹭监没了棠溪追,日后就是一团散沙,没了口舌爪子的豺狼,还有甚好怕的。”王博士帮他说道,“日后咱们想说甚,畅所欲言。” 棠溪追一落难,举国同庆。 他避到了印书局去,宋祺安也来问了一嘴,他大概讲了一下情况,让他带自己去城南的制书坊走一遭。 制书坊分为制书部和印书部,部门里有楷书手,纂刻师傅,拓印手,装潢工和熟纸匠,整个流程与秘书省一样。自从有了活字印刷术,整个工序时长缩短了七成,短短不到半月,四书五经已经印了二十万卷。 这些书不单单是放在安京兼济印书局的书肆里卖,还分发到全国的学事司,由学事司招揽商家,官方定价,商人只负责卖书。 这么做的一大好处就是商人不会为了利润将书的价格再次拔高,不好的一点就是可能官商勾结,远在安京的他们是不知道的。 所以依然需要扼鹭监。 但现在扼鹭监头子即将换人,这个体系还能不能让人信赖,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裴厌辞的做法是让仓库里的书一下子全投放出去,直接利用泛滥的书籍让商人没有可以抬高价格的机会。 这对于他来说这批书基本赚不到甚钱,只是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 “对了,我还设计了商标,借以区分秘书省和其他商行的书。”宋祺安道。 “商标?”这个裴厌辞倒是没想到,没做过生意,还真不晓得需要这东西。 他看到宋祺安兴冲冲地拿了印章,往一册书侧面一盖,四方端正的金漆内,写着小篆的“兼济”二字。 “这可是方先生的字,别具韵味。”宋祺安乐呵呵道,单单看着那字都觉得赏心悦目。 “你把这两个字缩小点,右下角加一只直冲云天展翅翱翔的白鹭。”裴厌辞道。 “这是为何?”宋祺安不满,白鹭在大宇象征封侯拜相的官员,但因着扼鹭监,他们对白鹭的印象不再那么美好。 “寓意天下寒士终有一日如白鹭般扶摇直上。”他随口胡诌道,“我们印的书,就是帮助他们的青云梯。” 更隐秘的心思,他没说出来。 裴厌辞抚摸着金漆花纹,若有所思。 ———— 回到府里已经将近半夜,裴厌辞进屋一看,棠溪追已经睡了,高大魁梧的身躯占了满满半张床,一只手臂还伸直到另外半张床上,霸占他的位子。 他瞄了一眼,去隔壁洗漱,隔了小半个时辰回来,他连姿势都没有变。 裴厌辞爬上床,躺在棠溪追身侧,脖子脑袋枕在那条手臂上。 舒服。 嘴上怨他的无情和冷漠,不还是留了条手臂给他睡。 扭头一看,那条手臂动都不动,好像真随着人睡死了。 他不满,把那只手折过来,主动将自己圈在他的臂弯里。 厚实的掌心掉下了个东西。 裴厌辞捡起来一看,一个纯金的印章,上面是一飞一歇两只白鹭,目露杀意,姿态又优雅和谐。 翻过来看,底部刻着四个字。 扼戮,衡私。 这是……扼鹭监督主印章? 传闻扼鹭监除了认棠溪追,就只认这四个字,见此章如见本尊。除此之外,哪怕坐上了督主位子,没有这章,也驱使不动扼鹭监任何一人。 裴厌辞正要将这章塞到他衣襟里,睡着的人突然侧身,将印章重新塞回他手里,这才环抱着了人,继续睡去。 裴厌辞怔愣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收了印章,依偎进他的怀里。 第120章 劫匪 快被处死的人了,就别自诩狡兔了…… 在朝野上下因为棠溪追入狱而人心惶惶和兴高采烈时, 裴厌辞突然接到了一道谕令。 起因是皇帝下了一道圣谕,分抄告知大宇各地藩王,近期朝廷在审判扼鹭监及其同党时, 还连带查抄了不少被藩王收买的官员。于是皇帝借着此事杀鸡儆猴, 敲打那些人,别动小心思, 他和扼鹭监对他们都了如指掌。 一般来说, 大宇皇帝下达给藩王的圣谕, 都会由驻守在安京的上都邸务最高长官留后使接手, 由他们分派自己的人手送达至自己的藩镇, 藩王再根据圣谕内容作出相应的答复。 这么一来一回, 最快都得十天半个月, 远的更是要两三个月。 这次不到七日, 大宇皇帝就收到了阆环道大都督顾兴怀的回书, 扎子中言辞恳切,表示自己绝对拥护爱戴皇帝和太子这一支血脉, 没有分毫不臣之心, 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就差自剖以示心迹。 某位圣人说过, 看一个人, 你不要看他说甚,要看他做了甚。 发的毒誓再多,说自己有多么得忠心, 都是空谈。不到七日就知道远在安京的皇帝的动静,而且还回了信,这就是挑衅! 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在告诉皇帝, 安京有他的耳目,而且还是皇帝的心腹,在发圣谕之时,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在圣谕通过藩镇设置的上都邸务抵达都督府之时,他的回复也到了皇帝手上——就是来试探安京深浅强弱的。 倘若这次中央朝廷当做没看见时间,只看见内容,那么他们可以肯定,朝廷现在已经到了外强中干的时候,奈何不了他们,此时正是起兵谋反的好时机。 如果皇帝问责,安排耳目探听盗取朝廷秘务可是死罪,就是在逼藩镇不得不反。 这次起义,原本的农民领袖被西南藩镇权贵一顿忽悠,将政权拱手相让,同为阆环道的齐王成为新的领袖,原本不受朝廷重视的一群赤脚农夫已经成为了正规军。 皇帝从那时候才开始重视起这次起义,可那时叛军已经攻下了十州,剑指安京。 如果皇帝抓着时间问题不放,借故整顾兴怀,那么,他就要承担顾兴怀投靠叛军的风险,带着他的十二州一起发兵谋反。 齐王出身于赵郡李氏,名唤李守成,与郑王崔越薛一样同属于世家权贵,而顾兴怀可就是正宗的顾家皇室了。 他若加入了起义军,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二十二州的反叛军,就算没杀入安京,砍死顾家嫡系,也够将大宇搅得鸡犬不宁。别忘了北方还有虎视眈眈的大熙,到时候南北夹击,大宇成史书翻篇了都有可能。 形势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皇帝也没想到,原本还想用几个被收买的京官的血震慑藩王,让他们识相点别跟着李守成一起反,现在骑虎难下,要不要做出回应都不行。 这事他想了好几天,最后将裴厌辞召进宫,秘密指派了一项任务。 “去西南?”棠溪追微微一怔,“还有谁?” “和无疏毋离一起,一个胖子一个孩子,不会显眼。”裴厌辞打开箱笼和衣柜,一边说一边将里头的衣裳翻了出来,“陛下这次的主要目的是派我挑拨分化齐王和顾兴怀,在进阆环道前不能暴露身份,引来追杀的话必死无疑。” “朝中那么多人,怎么就想到让你去。”棠溪追纳闷道。 “我身为四品官,搅和进党争中,国子监又独立于三省六部,印书局有方大儒看着,已经日渐步入正轨,我手上的事情少,能离开一段时间。”裴厌辞笑道,“之前我在朝辩时太惹眼了也有可能,陛下说我嘴皮子利索,是可造之材,回来就升我的官。” “官迷一个。”棠溪追无语,一听升官就走不动道,“看来我只能跟你们走了。” “那是当然,没了我,你还怎么在这府里待下去?出了安京,刚好活动活动筋骨。成日在家,你也不怕憋出病来。” “自打被打入大牢后,好歹有个舒服点的消息了。”棠溪追干脆将他拉开,自己将那一团乱麻的衣裳重新叠好,放进藤织箱笼里。 陛下给他离京找了借口,说是考察大宇西南一带有名的私人书院,为此要离开一两个月。 棠溪追的案子要三司会审,几日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各个派系争论利益分配没个结果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扼鹭监内部混乱。 从前有棠溪追震慑着,扼鹭监就是大宇王朝最锋利的一把刀,现在没了他,整个扼鹭监牛鬼蛇神辈出,皇帝又开始重新考虑这事要不要睁只眼闭只眼。 当然,关键就是西南的起义军。 裴厌辞分析,起义军若再壮大下去,引起天下人对皇帝治不善的不满,那么棠溪追这么多年的专擅弄权就是一个很好的挡箭牌,如果起义军被姜逸扑灭,棠溪追可能还会被放出来。 毕竟一个恶贯满盈还好用听话的狗奴才可不好再重新培养一个了。 所以,裴厌辞观察了几天朝中局势后,放心了。 在太阳刚升起时,毋离驾着马车,逆着进城赶集的人流,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坐车无聊,裴厌辞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了双陆棋。 “小孩一边儿看着,不许插手,也不许插话。” “那我能做甚?”无疏不满。 棠溪追拿出了个骷髅人偶,自从看了裴厌辞戏院里排的戏后,他就将小骷髅拆了,上面绑了细细的羊肠线,成了傀儡骷髅。 他摸摸骷髅脑袋,眼神温柔,“玩儿去吧。” 无疏好奇地看着比自己还小不少的人偶,像个两三岁小孩似的,心里发怵,但还是小心地接过,“谢谢棠溪哥哥。” “没大没小,哥哥是你能叫的吗?”裴厌辞不满,“叫嫂子。” 无疏看了一身女装的棠溪追,做错事地“哦”了一声,立刻甜甜地喊了声“谢谢嫂嫂”,钻出了车厢,与毋离聊天去。 “那是甚?从哪儿变出来的?”裴厌辞惊讶,他的马车暗格怎么会有这种鬼东西。 棠溪追食指竖在唇边,笑意盎然,“保密。” 裴厌辞撇嘴,也不再问,开始摆棋子,“成日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塞我这里,最后不还得你自个儿翻出来,哪天忘记了,那可就一直藏着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你怎么跟只松鼠似的,到处屯东西。” 棠溪追嗔了他一眼,“甚松鼠,这叫做狡兔三窟。” “快被处死的人了,就别自诩狡兔了。” 裴厌辞一边与他贫嘴一边下双陆,双方你来我往,几局下去不过瘾,又翻出了围棋来。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过得还算快,转眼五六日就过去了,干粮吃得差不多,天气也越发转冷,不再适合在野外过夜。 于是他们决定趁着时辰尚早,去了附近镇上的客栈,决定暂时住一宿,顺便买些点心小玩意儿路上打发时间。 裴厌辞是个闲不住的,刚落脚就要去镇上走走,棠溪追为了以防万一,出城这几天都没换下女装,臭着脸,勉为其难陪他出门。 小镇不大,没甚有趣的东西,路上人不多,显得死气沉沉,他转悠了一圈,便好生无趣地决定回客栈。 刚到门口,镇上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唢呐声。 “这是怎么了?” “不好,山匪又来打劫了!”掌柜的叫道,“快来帮忙,把门抵上。” “山匪?”裴厌辞两世都没离开过京都,自然没见过这类人。 店里的人很快将门窗用一块块木板堵上,裴厌辞回到房间,发现毋离和无疏还没回来。 正焦急间,他朝窗外动静望去,一大一小正往客栈赶,街道空旷无比,只有他俩。 黄昏最后一丝光亮在朦胧的山线间泯灭,山里小镇很快笼上了一层黑蒙的雾气。 裴厌辞跑到楼下,丢给掌柜一锭银子,“开个门缝,放我朋友进来。” “不行呀。”掌柜的将银子丢回给他,“不是我见死不救,是山匪就要来了,他们可野蛮了,只要让他们逮着机会进来,别说你朋友,整间客栈包括你,所有人都要没命。” “你们这儿当官的太无能了。”裴厌辞道,起早贪黑赶了几天路也才刚出京畿道,距离阆环道还有十余日的路程,里安京不算远,土匪能嚣张到这个程度。 “当官的能是甚好东西。”掌柜的道,“要不是我还有这间破客栈,我也当土匪去,免得受这些鸟气。” 裴厌辞没有闲心听他胡扯,飞快上楼,外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镇口处已经响起了呼啸的怪叫声,越来越近。 “大哥,怎么办,他们是不是不让开门!”毋离急得团团转,转眼就看到棠溪追跳了下来。 “九九九九九……” 棠溪追懒得跟他废话,在吓傻了的无疏反应过来前一把搂住了人,脚尖轻点几下,就将他带上了窗口。 裴厌辞抱住人接进屋里,还未来得及高兴,一支火箭从敞开的窗外射进来,刮蹭着棠溪追的眼角而过。 他一手把着下沿窗框,一手忙将窗边的裴厌辞拉到自己的阴影里,险而又险地避过。 无数错乱的马蹄声响起,有如天边奔雷一般疾驰而来。 天边的火光无比明亮耀眼,将黑未黑的天空生生烧出了个洞。 哀号惨叫声从远及近地传来,土匪兴奋的呼喊传遍了大街小巷,令人不寒而栗。 棠溪追嫌弃地看了眼胖成一个球的毋离,抬脚往上一踹。 毋离惊叫一声,整个身子飞了起来。 接着,卡在了窗户上。 裴厌辞和无疏一人一条手臂,使劲将他往里扯。 “平常就让你少吃点了,臭肥猪。”无疏拿出了吃奶的气力。 “吸气,收腹!”裴厌辞咬牙道。 “早就收腹啦!”毋离哀嚎道,屁股一痛,惨叫一声,滚进了客栈房间里。 就说九千岁下手最是狠毒,他屁股要烂了! 阉人没一个好东西。 毋离揉着屁股,突然听到裴厌辞撕心裂肺的惊叫。 扭头一看,刚重新攀到窗边的棠溪追肩颈手臂多了十几副鹰钩铁爪,将他生生从窗边撕拽下去。 土匪坐在马上,将整条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 裴厌辞奔到窗边,还未来得及细看底下的情景,数道火箭冲/射而来。 无疏险而又险地将他扑倒在地。 再细看时,棠溪追已经不见了人影,只剩下客栈门前的一滩血,还有无数土匪的欢呼。 120-130 第121章 冲杀 棠溪,你别睡 “棠溪!”裴厌辞扑到窗前, 目光在乌泱泱乱叫的人群中急切的寻找,怎么都找不到人。 “大哥,我们先躲躲吧。”毋离上去将他的脑袋按下来, 眼疾手快地关了窗户。 “放开!” 毋离还想再说, 却触到了裴厌辞眼里冷漠的杀意。 他手脚发麻,顿时愣在原地。 对啊, 如果不是因为要带他和无疏进来躲藏, 如果不是他太胖, 卡在窗户上浪费了好些时间, 棠溪追早就跳了进来, 关好窗户, 任凭那些土匪在街上肆意烧杀抢掠也不关他的事。 “他武功很高, 又那么厉害, 不会有事……”毋离嗫嚅道, 手指心虚不安地搅和在一起。 “武功高,就一定不会有事了?他厉害, 你就可以直气壮地觉得他救你是应该吗?”裴厌辞寒声道, “平日里你如何好吃懒做我不管,可你要是害了棠溪, 我杀了你陪葬。” 毋离全身僵硬, 如堕冰窟。 “你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大喊大叫地要来杀我?我是你兄弟啊!”毋离崩溃大叫, “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 “大哥,你跟毋离哥能不能别吵了,外面还有土匪, 我好害怕。”无疏哽咽起来。 “谁跟你是兄弟,从来都不是。”裴厌辞平静道,神情冷锐地站起来, 就要往屋外走去。 无疏忙拉住他,眼里泪水终于决堤,“大哥你要去哪里,别丢下我。” 毋离也伸手拦在他面前,脸上的肉剧烈地抖动起来,“把话说清楚,你从来没把我当兄弟?如果没有,当初我们不对付,你还仗义地把我从河里捞上来……” “本来压根没打算救你,”裴厌辞将他推开,眼里一如既往地温和,没有任何波澜,“要不是看你一身肥肉还有点用,解了你脚上的石块能浮起来,在茫茫河水中我体力不支的时候能靠一靠,你觉得我想救你?” 毋离嘴唇颤抖,泪花在眼里打转。 跟了他这么久,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裴厌辞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原来都是我的自作多情。认你做大哥,围在你身边打转,你一直都是那种不冷不热的表情,我的感觉没有错,你嫌弃我。” “是。”裴厌辞道,“所以,能不能别来烦我。” 他挥开无疏的手,肩膀撞开毋离的身体,往屋外跑去。 身后传来无疏仓皇无措的哭声,还有毋离气急败坏的怒吼。 “哭甚哭,别忘了,咱们是听了他的话才来这里的,现在他要去找那个油头粉面的姘头,咱们俩才是真被他害惨了!” 裴厌辞脚步顿了顿,接着以更快的速度跑下楼。 掌柜的早就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帮工和伙计蜷缩在角落,厚实的木板传来让人心惊胆颤的冲撞和吱呀声,不少人男女都哭了出来。 “你们这的土匪都这么厉害吗?”有人声音打颤道,听着口音,也是个外地人。 “凶的很。”店里伙计道。 裴厌辞却觉得他们不是普通的土匪。 方才在窗外看棠溪追最后一眼时,他就注意到外面的土匪多数骑着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少说也有上百匹,单单买马养马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一个不算富庶的小镇,经常被土匪劫掠,但凡能跑的早跑了,哪里养得起这么强悍的土匪? 外边又丢进来几个火把,看着是要试图将房子烧了逼里面的人出去。裴厌辞矮头避开火把,捡了几根飞箭。 箭簇崭新,箭体圆润,末端铁尖锋利,碍于夜色深重,手来回摸了一把,并未有任何刻印。 不是大宇朝官箭。 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裴厌辞正想着,外面土匪传来一阵惨叫声,乱作一团。 是棠溪追? 他从墙上探出了半个脑袋,果真见周围土匪注意力都往一个方向而去,手借力撑在围墙墙头,灵巧地翻身,跳到客栈外面,从身后捂住一个土匪的嘴,一箭往他心口扎了下去。 他捡起死人掉落在地上的刀,有点分量,不是粗制滥造,还是新的。 刀落在地上的声音引来周围几人的视线,裴厌辞一个旋身朝身边的人砍去,脚一踢,再次往另一人心口刺了一刀。 鲜血飞溅到脸颊、脖颈和衣裳上,他的神色出奇地平静。 这是他第一次运用棠溪追教的功法杀人,感觉还不赖。 裴厌辞握紧了刀,一个箭步朝马腿砍去,趁马倒下时,手如鹰爪,飞身拽下马上的人,一刀割喉。 “这个也是从客栈出来的!抓住他,死生不论!” 更多的土匪砍杀过来,双拳难敌四手,裴厌辞格挡开眼前的七八把刀,后背一痛,中了一刀。 好在他躲避及时,没有伤及要害,回身拽着马尾跳上那人的马背,将他挡了身前飞来的箭,一甩缰绳,马吃痛得撒开蹄子,撞倒不少地上的虾兵蟹将,蹦出老远。 裴厌辞坐在马上,与几十个骑马悍匪来回对冲,杀了个来回半条街,刀上鲜血汩汩流着。 圆月之下,靛蓝色袍角烈烈吹鼓,他身姿挺拔,坐在鲜血染红的白马上,偃月眸子睥睨带嘲,盛满了森然肃杀。 土匪们不禁后退了两步。 裴厌辞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 “杀了他!” 不待他细看,一群土匪拽动缰绳,再次砍杀而来。 裴厌辞握了握手里的刀柄,他一向不以武力见长,今日这番阵仗,得尽快脱身才是。 不待思索更多,他骑马越过尸体,上身前倾,躲过身后砍来的一刀,旋手将侧边的土匪横腰斩至马下。 突然,他座下的马哀叫一声,轰然倒地,无数刀剑瞅准了这一刻,纷纷朝他挥来。 裴厌辞提前跳下马,往地上利落一滚,拼着腰侧和手臂生生挨了一刀,反将旁边马上的土匪踹下去,抢了他的马,又杀了十几人。 终于,他看到了棠溪追。 棠溪追一身湖蓝色青竹厚绸袍已经染上了深浅不一的血,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尤其是两条袖子,糊了厚厚的血浆,血沿着手里的乌扇骨丝丝往地上淌。 他站在一面墙边,一头齐腰墨发散落着,随着夜风飘荡开,额前的碎发被血汗糊湿,黏了半张脸,青丝划过幽紫色的瞳仁,沉寂而幽冷。 一有土匪靠近,他立刻抬手,也不知如何动的,感觉只是转了个扇花,墨色妖娆间,人立刻在他身前殒命。 而后,他又垂下了手,一动不动。 周围的土匪个个面露惧色,距离他一两丈远,始终不敢靠近,又不敢离开。 突然,他们听见一声长嘶,不少人成了马蹄下的冤魂,一匹马从刀光剑影中冲杀出来,俯身,朝他伸出了手。 “上来!” 棠溪追满足地笑了,伸手,却捞了个空。 裴厌辞没注意,手主动抓住了他,将他拉上了马。 一骑绝尘而去。 “不能让他们跑了!再躲进山林里就大海捞针了。” “快追!” “让你们别顾着一个娘们砍了,那个才是他们要的人。” “老大,怎么办?他们出镇了!” “怎么办,追啊!都受重伤了,肯定跑不远。” ———— 裴厌辞带着人离开小镇,拍马又走了二里地,身后那些土匪穷追不舍,好在多数看起来骑术不算精湛,歪七扭八地吊在后面,苦于他的马也力竭,怎么都甩不开。 马蹄绊到了石头,裴厌辞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摔去。 身后的人第一时间将他护在了怀里,自己生生砸在了杂草丛生的尖利碎石之上。 “棠溪?”裴厌辞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 “死不了。”棠溪追的声音卸去了平日里的情绪,有些冷,有些疲惫。 未及细看,后面的土匪已经赶了过来,裴厌辞四下看了看,抱着人滚下了山坡。 土匪们很快赶了上来,看到哀嚎的马匹周围地上斑驳的血迹和压倒的杂草,兴奋道:“就在这附近,给我找,今晚找到,明天大家都过好日子!” 在一阵欢呼声中,裴厌辞屏气凝神,片刻不离外面的动静。 约莫过了将近一个时辰,那些人才死心地陆续离开。 万籁俱寂。 直到此刻,裴厌辞才放松了下来,浑身的剧痛感瞬间席卷脑海,冲淡了迟来的疲惫。 又累又痛。 平生谁给他受这么重的伤过! 裴厌辞扁扁嘴,暗自懊恼,肩膀一重,才发觉方才棠溪追的脑袋垂了下来。 “棠溪,棠溪?”他推了推人。 过了好一会儿,棠溪追才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 “你别睡。”裴厌辞这才发觉他的身体冻得可怕,意识已经不清醒了。 他小心地将人放平,撕开染血的衣料,发现伤得特别重,手臂上好几个窟窿,都是之前的铁爪抓的。 “有毒。”棠溪追虚弱道,摇头叹道,“竟然被算计了。” “那怎么办?是甚毒?” 裴厌辞将他伤口的黑血挤出来,笨拙地拿布条缠着,突然想起来,“我这次出门有带点药。” 他手指颤抖得从破碎的衣袖中将带着东西一股脑儿全都拿出来,将十几粒药丸悉数塞进他的嘴里。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正手忙脚乱间,他打战的手指被更冰凉的手握住。 棠溪追好容易将满满一嘴的堆丹药吃了,“别塞了,再吃我就不是受伤死了,而是被你这堆药噎死的。” “好心没好报。”裴厌辞带着哭腔瞪了他一眼。 棠溪追将他泛凉的指尖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眼神发亮,像被奖励了糖果的小孩,“我就知道,你不是绝情的人。” 接着,他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放心,死不了,比这更严重十倍的伤我都受过,这只是看着恐怖,一点小毒,奈何不了我。” “好像你精神是好点了。”裴厌辞鼓动不安的心这才慢慢平缓下来。 但好像好过头了。 初时还未发觉,直到棠溪追眼眶渐渐发红,眉头锁起,脸色有些奇怪,问:“你给我吃了甚药?” “就一些解毒的和……嗯……”裴厌辞越说越小声。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棠溪追腿间的衣袍隆起了一个弧度。 裴厌辞沉默地看着棠溪追。 棠溪追发懵地看着裴厌辞。 “好像……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第122章 重伤 做人能不能实诚点 裴厌辞咋舌道:“你不是被切了吗?” 棠溪追沉默了一瞬, 虚弱道:“我也不晓得……你作甚?” “估计是衣裳鼓起来了,我给你整整。”裴厌辞不信邪,龇牙咧嘴地挪过去, 伸手摸了一把, 掌心立刻传来滚烫的热感。 硬硬的。 还不小。 裴厌辞汗湿的小白脸腾地就红了,身上的疼痛都消减了不少。 再一看躺着的人, 嘴角勾起了一丝邪妄兴奋的笑, 眼神分散, 有些迷离混沌, 跟狐狸精吹出来的迷雾似的, 眼眶洇着团湿红, 一直蔓延到单薄微垂的眼皮和上勾的眼尾。 一切都在暗示, 这人可以随他凌辱玩弄。 可恨现在有心无力。 他讪讪地收回手, 往他胸口锤了一拳, “想甚呢,咱俩现在都重伤, 能不能活过明天都两说。” “我甚也没想……”棠溪追委屈道, 明明是药力的效果,他连动一下都难, 能想甚。 “难道是我想了?” “……不是。”身负重伤的九千岁又默默背了口大锅。 裴厌辞这么一动弹, 后背和右腰的伤口被牵动, 立刻疼得直抽气,鲜血又汩汩地流出来,急忙撕了布条给自己缠上。 除了后背和腰侧, 左臂也挨了一刀,翻肉的口子足足有三寸长,几乎能见骨。 包扎伤口也没用, 血流得太多,他的脑袋也昏沉起来。 真活不到明天了。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还好,身边至少有棠溪追。这辈子算多出来的,能多拐个男人也不算白来一回。 这是他第二个念头。 “你给我喂了甚药?” 他都已经开始回顾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了,棠溪追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我也不晓得。”裴厌辞脑子混沌一片,恍惚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前几日他进宫的时候得到这倒霉催的密令时,在皇城碰到了萧与。 萧与非常热情,一直说要感激他,他也不客气,说了欲安排他去户部的想法,他满口答应,临走前塞了两粒药,他稀里糊涂地就揣兜里了,连说客气客气。 户部一直都是郑家的掌中物,自己身为郑家义子,安排几个人进去不过分吧。 自从当了国子监祭酒,郑清来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亲切温和了。 “你带了扼鹭监督主印了吗?”棠溪追问。 “在客栈。”裴厌辞道,那东西就比拇指甲盖大一点,他怕随身带丢了。 “……”棠溪追一脸生无可恋。 “这回真要交代在这了。” “哦。” 估计血流多了影响思考,裴厌辞现在出奇地平静,死了也没甚可惜的。 这辈子他当过乞丐,也当过皇帝;当过官奴,也当过朝臣。 恍惚中,他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黑影。 他身上破烂的衣裳都是水,眼里满是怨毒,以及胜利的笑容。 仿佛在说,看吧,抢了他的皇子身份,最后还是过成这个鬼样子。 可这身份,原本就是他的。 裴厌辞摸了摸后颈,只触及到崎岖的皮肤,隐约能感觉到是个“奴”字。 不,他不能死在这里。 当初最好的兄弟将自己按在寒江中,眼里就是带着这种嘲弄,怨毒,欣喜若狂。 “只要你死了,我就是皇子,我才是皇子哈哈哈哈哈……” 每一个字,每一个猖狂的笑声,都进入到他的耳朵里,组成一种扭曲怪异的符号。 人心险恶。 所以,从此之后,他丢弃了人心。 随之抛弃的,是一连串软弱的情感。 他将人心典当,换来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没有人! 哪怕曾经的兄弟! 他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 裴厌辞猛然睁开眼。 心脏剧烈鼓动着。 眼前场景却十分陌生。 蓝天,树木,丛林,灌木,杂草,野花,小路中间。 身下在动。 “嘶啊……”谁把他横放着了,后背的伤口压得他龇牙咧嘴。 扭头一看,发面一般的脸上缀着绿豆大小的眼珠子,几乎看不见眼白。 看见人醒了,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咧开,活像一条没须的鲶鱼,夸张而惊讶地叫了起来,“呦,我就说吧,祸害遗千年,这人命大着呢,死不了。” 无疏也凑了上来,趁机把脸上的鼻涕和眼泪蹭到他身上,“大哥,你可吓死我了。” “你们……” 裴厌辞顺着拱进自己怀里的毛绒脑袋一看,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件破碎又汗臭的血衣,身上的伤还是突突地疼。 有那么一刻,他差点以为自己又重生了。 原来没有。 这次鬼门关临差一脚,又折返回来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裴厌辞扫了一眼,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他和棠溪追躺在一个由粗糙的树枝和藤条草茎绑成的板子上,一端绑着布条,仔细一看,好像是他的一件衣裳。 “这话问得好。”毋离擦着脸上止不住的汗,恶声恶气道,“我们要不是在这里,你和你那不男不女的老相好早就一命呜呼了。你俩身上是带铁棒槌了吗,这么重,拖着你们我手都抽筋了。就知道遇着你没一次好事,以前这样,现在还这样。” “毋离哥,你少说两句,”无疏很快从裴厌辞怀里钻出来,贴心地给他喂水,“现在骂的是你,等转过头说担心的人又是你,做人能不能实诚点。” “我……你个小屁孩懂甚。”毋离闷闷不乐地扭过头,拿过木板上的衣裳布条,继续拉着他们赶路。 “我都十岁了,还小屁孩?再过几年等我娶亲了,你还是个没人要的家伙。” 无疏帮裴厌辞翻了个身,让他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拿出几株草,一看就是刚摘了不久的,放在嘴里嚼吧嚼吧,小心扯开布带。 “我昏迷了多久?”裴厌辞问。 “三天半了。”无疏让毋离歇一会儿,去打点水来。 他给裴厌辞换下已经干了的药,重新绑好,又绕到另一边,给昏迷的棠溪追换药。 “那天夜里我们听楼下的伙计说山匪一下子走了大半,就晓得事情不妙。后来那些山匪去而复返,又在镇上打劫了一通,看起来像是因为没找着要找的人而气急败坏。我和毋离哥都很担心,等他们走了后,就收拾了行李,一路沿着土匪经过的痕迹来找你。毋离哥嘴上骂骂咧咧个不停,实则还是了解你,很快找到你躲的地方了。” 裴厌辞哪里听不出来,这小孩一个劲儿在说毋离的好。 “咱们停在客栈的马车被土匪抢去了,你们伤得太重,没办法让毋离哥背着,所以我们做了个简易的支架,拖着你们上路了。”无疏道,“这三天都是毋离哥一直在拖着你们俩呢。还好我们走得快,我从山头望见那些土匪天亮后又不死心地去了你们藏的地方找了一遍呢。” “嗯。” 无疏看他兴致不高,也没再提毋离了,兴奋道:“还好从前我跟我爹天天上山,会不少药草,九千岁的毒已经解了,你俩身上的血也及时止住了,要是当时流到天亮,肯定救不回来了,这次可真凶险。” “知道你是厉害的。”裴厌辞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方才换药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手臂和腰侧的伤口已经拿线缝着了,看起来好了不少。 “那是自然,我爹从前被捕兽夹子咬了,腿快断了都是用这样的土方子。”无疏骄傲地笑道,又从包袱里拿出个炊饼,“饿坏了吧,吃点东西,这是我临走前从客栈偷来的。” 裴厌辞摸摸他乱蓬蓬的脑袋,吃起了炊饼。 无疏这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像一个小乞丐。 心中有根弦被拨动,总不是滋味。 他刚醒,加上失血过多,虚弱的很,就着冷水将冷硬的炊饼松了几口进了肚子里,就没胃口了。 棠溪追不知是不是因为炊饼的香味,也悠悠转醒,眼里对此刻的境地也有些茫然。 “棠溪?”裴厌辞轻声唤道,小心凑了过去。 刚碰到人,棠溪追翻身,一把抱住了他,搂进了怀里。 “疼……” 他这才送了手,却没放开人,目光动了动,警惕地感知了一遭周围,这才放心地重新躺了回去。 无疏被他刚醒时迸射出的杀气震懵了,半晌才缓了过来,裴厌辞已经将自己手里啃了一半的炊饼给他吃,顺便讲了一下眼下情况。 “晓得了。”棠溪追的嗓音喑哑低沉,看起来阴气很重。 裴厌辞观察了下,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拿手在我面前晃悠做甚?” “你的目光……好像没有焦点。”裴厌辞道,手伸过去的时候,是耳朵先凑过来的,明显这人是听手上风声辨位,而不是目光看着他的手。 棠溪追握着炊饼的手紧了紧。 “那晚被土匪算计的?” “嗯。”他就着某人的牙印咬了口炊饼,既然被看出来了,也就没否认,淡漠道,“被铁爪撕下楼后,他们往我脸上撒了药粉。之后他们叫骂说浪费药粉,以为我是个女人。” 很显然这是针对他而设的杀招,步步精算,但就那么片刻的犹豫,没有第一时间往他身上补刀,棠溪追就逃脱了致命的时刻。双臂肩膀被抓残,加上骤然失明,让他只能像困兽一般被逼到墙角。 但也有了片刻的喘息,等到了来救他的那抹光。 他这边动了动,肩膀的布条很快就洇出了血。无疏给他拆了重新换药,恭敬地叮嘱他,近半个月万万不能再动手。 裴厌辞的伤口是面大,他的伤口是深,好几个血窟窿,一动血就往外流。 棠溪追也不多话,神色冷硬,直挺挺地躺着。 “裴厌辞的行李带了么?” “带了。”无疏把背上的竹箱笼拿下来。 棠溪追让他翻开衣裳,从里面拿出督主印章。 将振翅白鹭嘴里的鱼用力拨转了一下,对准天空,一丝银针般的东西似乎从白鹭嘴里射了出去。 蓦地,他们听到上方天空传来一声短促的破空嘶鸣,却半点异样都看不出来。 “行了,不出三日,扼鹭监会寻到我们。”棠溪追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浅笑。 无疏将印章交到裴厌辞手上。 “但我们的干粮不够撑到那时候。”小孩叹气道,感觉一下子成熟了好几岁。 毋离打了山泉回来,每人分着吃喝了几口,歇息了一番,决定还是先找找有无人家,借点粮食。 很快,裴厌辞就感受到了深秋野外的夜晚是多么残酷。 第123章 借宿 棠溪追,你这张嘴是拿笋喂大的吗…… 无疏赶得急, 没带被子,裴厌辞给自己和棠溪追盖了好几层衣裳,半夜还是被冷醒。 身下的鲜草垛已经铺了好几层衣裳, 扎人的很, 他手脚冰凉,因为伤只能保持趴着的姿势, 身子早就麻了, 胸口总是被压着, 呼吸困难。 刚一动弹, 伤口就突突地疼, 龇牙咧嘴地旁边一瞅, 棠溪追直挺挺地躺着, 睡得香甜的很。 “怎么了?”毋离上一刻还打着呼噜, 下一刻立马惊醒, 搓了搓鼻子。 “没事。” 夜风很凉。 他们没找着山洞,只能在背风坡睡一宿。 毋离动了动手脚, 将身上盖着的外裳甩到裴厌辞身上。 “你好好盖着, 我不用你的。”裴厌辞手刚动,就被他拦下。 “你没良心是你的事,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毋离不由分手将外裳盖在他身上。 “我救你一命, 现在你救我一命, 咱俩算是彻底两清了。”裴厌辞等他松了手,执拗地把外裳还给他。 “你这人,为啥永远都要算得那么清。”毋离气急败坏道, “你要是得了风寒,最后不还得我照顾。” “你要是病了,一堆老弱病残, 怎么躲得过那群追来的土匪。”裴厌辞咳嗽了两声。 白天他们醒来不久,就听到了几个土匪的动静,看来收了好处,还在尽职尽责地找他们。之后他们只能丢了木板,被迫紧急赶路。 毋离嘴角下撇,“别以为我是真心犯贱想对你好,你不要便不要,我睡得舒舒服服的,还舍不得给你呢。” 说着拿衣裳闷着头倒头便睡。 气氛又沉寂了下来。 裴厌辞动动手脚,背过他,在衣裳底下搓手取暖。 还好没到冬季,此番又是南下,不会冷得让人受不了。 “那个……”半晌过后,后背又传来他犹犹豫豫的话。 “你那时候在河里救我,当真没有心存一点怜悯?就是说吧,一个人马上在你面前死了,哪怕不认识,不相干,都不会不忍心吗?” “不会。”裴厌辞毫不犹豫道,大半张脸沉浸在昏冥的夜色中。 “你这人真是……”真是甚,毋离书读的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就不该多嘴问一句,换来一肚子火气。 本来他还想着,这人也许能看在免得自己后半辈子内疚后悔的份上救他一条人命,他也能自欺欺人地接受。 哪里想到裴厌辞救他,纯粹就只是为了利用他。 仅此而已。 他抽了抽鼻子,心里说不出地难过。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平日里称兄道弟,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实际上冷漠无情,那颗心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可转念一想,自己只是寻求的那种特殊对待在他那里没有得到满足,除了客栈里放出的狠话,裴厌辞其实待他还是很不错的。 提拔他当前院管事,消了他的贱籍身份,给他那么大的府邸屋子住,有下人小厮鞍前马后伺候着,还帮他疏通关系进了金吾卫。 不管这些到底有多少利用的成分在,利用他去完成哪些目的,他脑子笨,不清,但这些好,他是实打实享受到的。 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利用了你,坑害了个遍,最后还想要你命的,到死还念着那些人的好。 “算了,你就当我犯贱吧,救你一命,也算抵了之前我欠下的人命债。”毋离闷闷道,“你这人,平常那么能说会道,怎么现在不想着骗骗我呢,哪怕是假的,我心里也好受点。” 如果能被骗一辈子,那么何来的谎言,那就是真实。 “你知不知道,我要是生气了,可能就不管你了,放下你和你相好的两个残废在这自生自灭了。” 现在他生气,也就生气了一下。 然后就没了。 “你既然在客栈时都知道了,便不想再骗你。”裴厌辞背着他道,“毕竟你也曾叫我大哥。” “大哥。”毋离委屈地扁嘴,磨磨蹭蹭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世上再也没有待他这么好的人了。 所以,当裴厌辞说出那番话时,是在拿刀戳他的心窝子。 裴厌辞拍拍他的手,没有说话。 他也从毋离和无疏这里感受到了几分家人的温暖和陪伴,但他不想有那么深的羁绊。 羁绊越多,越是累赘。 不如干脆就摊开了说,只谈利益,不碰感情。 这样他能保持清醒,看得清。 “我去方便一下。”毋离的话夹带着几分哽咽,撒开了手,难为情地起身离开。 裴厌辞方才还不觉得,胖子那个热源一从后背离开,顿时觉得更冷了。 他左脚丫子往棠溪追腿上蹭,不出意外地把人踹醒了。 棠溪追迷迷糊糊地挪了挪身子,眼睛还没张开,摸了摸人,张开腿,将他两只脚夹到自己的腿之间。 “很冷?”因着失血过多,他有些嗜睡。 “嗯。”裴厌辞委屈道,“冻麻了。” 山里的晚上又湿又冷。 “怎么不早说。” “你走开,凑过来我更冷。”裴厌辞嫌弃道,刚说完,感觉自己冻麻了的脚传来阵阵暖意,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之前教你的全白费了。”棠溪追运转功法道,“这段时日多练练内功心法,有助于伤口恢复。” “好好好,明日就练功,可我现在好冷。”裴厌辞软声道,声音带了几分撒娇,见他要伸手臂揽自己,忙按住人,“你别动。” 说着,他右手撑着上身,慢腾腾地凑近,满足地搂住他的腰身,脸颊下巴枕在他的胸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谢谢师父。” 棠溪追面色刚显出点异样,立马挨了轻轻一拳。 “想甚不正经的。” “……没。”棠溪追抿唇,把乱七八糟的旖旎念头压下。 裴厌辞却不肯放过他,手指在他胸口打着转,眼泛秋波,“怎么,想让我在榻上也这样叫你?” 棠溪追一想起这画面就眼红心热,嘴角的笑意彻底压不住,“是你提出来的嘶……” 裴厌辞隔着衣料往他胸口那点凸起狠狠一揪,“成日脑子里总是这些不正经的,回去后我就把你那些春/宫/图全烧了。” “都是宝贝呢。” “你一个内侍看甚看,全部上缴充公。” “你想看直说。”棠溪追撇嘴。 “是,我现在就想看,看得浑身燥热,总比挨冻强。” 棠溪追疼惜道:“扼鹭监的人就快来了,再挨几天就好了。” “嗯。这次不会是霍存派人来杀你的吧?你在京城的替身被发现了?”裴厌辞耳朵趴在他的胸口,清晰有力的心跳声隔着干净的衣裳一声声清晰地传来,让人安心的很。 “替身的事情不知道,但霍存不会来杀我。”棠溪追想了想,补充道,“扼鹭监若是想杀谁,不必借山匪的手,直接动手也毫无痕迹。” “那些人对付你的手法倒是专业,但是武功和组织能力实在业余。” “那群山匪当中有专业的杀手,只是不多,你也是命大,几招三脚猫功夫也拿出来丢人现眼嘶……” 又被打了。 “棠溪追,你这张嘴是拿笋喂大的吗?” “小裴儿,我还受着伤呢。”棠溪追双眼无神,眼尾耷拉着,“以前你还会对我毕恭毕敬,客气一点。” “现在谁还你是不是九千岁。”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勾起了裴厌辞心里的愧疚,下午给他换衣裳时,棠溪追除了肩膀手臂几个血窟窿外,身上还有很多小伤,都是保护他时磕碰留下的,不少石子还深嵌在肉里。 这人一脸平静,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就只是悠哉地躺着晒太阳,一点疼都没抱怨。 裴厌辞把他数落了好一顿,但也晓得这人不想让他担心。 “给你揉揉,不许乱动。”他不放心地叮嘱道。 棠溪追无语,“我只是手臂伤着了,不是半身不遂……行吧,听你的。” 眼睛虽然看不见,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敏锐地感知到裴厌辞的不愉。 裴厌辞没受伤的手给他慢慢捏着,放松躺麻了的肌肉,嘴里打了个呵欠,嘟囔道:“我怎么感觉像是顾万崇派来的人,这人跟你我都有仇。” “不说我,你怎么跟他结仇的?” “嗯……你也知道,我之前当过皇帝嘛……他曾是企图谋权篡位的大将军……”他难得承认了下。 大将军…… 棠溪追突然想起来裴厌辞上次醉酒时,这人亲口说与自己曾经的大将军还有段不可不说的过往。 那个所谓大将军,不会就是顾万崇吧。 倾城妖冶的脸慢慢冷了起来,相反,殷红滴血的嘴森森勾起。 裴厌辞不想多说自己借尸还魂的事情,扯开了话题,“这次你入狱,也是他挖了你的墙角,策反了刑部尚书和崔涯、霍存,他们都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把柄。” 说着,他叹了口气,“你以后藏好首尾吧,让人怪担心的。” 棠溪追愣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会说,别让我杀人了,太作恶多端,是会遭报应的。” “毒蛇拔掉了毒牙,那和一条绳子有何分别。”裴厌辞叹道,“你杀他们一定有其由,肯定是他们错了。” “很多时候没有。”棠溪追难得有些无地自容。 暴虐成性,这就是真实的他。 遇见裴厌辞前,他从未相信因果报应,怎么肆意怎么来。 现在,他害怕自己前半辈子作过的孽反噬在他们身上。 “那就是曾经对不起你的那些人错了。”裴厌辞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是他们把你变成这样的人。” 他等了等,没听到回话,迷糊地强撑着睁开眼,“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嗯。” 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把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 他忍俊不禁,心里有些感动,“脸皮厚就算了,屁股还歪得这么没边。” 只要有这句支持他的话就够了。 全天下都恨他,骂他,唾他,咒他,又惧他。 那又何妨。 他有裴厌辞,足以抵过千军万马,胜过别人拥有的世间一切美好。 哪怕他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这个观念完全与主流世俗相违背,是多么扭曲,不可喻。 那些曾经遭受过的惨痛过往,有一天,他竟然也可以云淡风轻地回忆起来。 千疮百孔、发脓溃烂的心,正在慢慢愈合。 其实裴厌辞和毋离对话时,他早就已经醒了。 他会变成裴厌辞心里的例外吗? “你管我怎么歪。我说的话,不许反驳。”裴厌辞瞪了他一眼,“听到没有?” “好。”棠溪追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浑然不见曾经的阴怪戾气,“都听你的。” “笑得难看死了,灰头土脸的,还冒着傻气。”裴厌辞伸手拨拉他的头发,将他脸上粘着的一点泥屑擦掉,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原来经历过生死大起大落,真的会为一个人心动。 “睡吧。”裴厌辞半趴在他身上,避开伤口搂住人。 棠溪追为他调动内功施暖,他给他当遮风挡露的肉被。 毋离走回来时,看到依偎在一起睡觉的两人,嫌弃地撇了下嘴。 简直没眼看。 ———— 干粮在第二天傍晚时就吃完了。 裴厌辞和棠溪追脚下没怎么受伤,只是他腰间有伤,走多走快了难免会拉扯到伤口。眼见他一人拖慢了几人的赶路进度,便让棠溪追背着无疏施展轻功先去探路。 果然没多会儿,两人就带来了好消息,另一侧的山脚下有个小村庄,依稀能看到炊烟。 四人忍了一天的饿,紧赶慢赶,终于在傍晚时分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还没看清来人,只见是个陌生人,便道:“官差老爷们,我们家里实在没余粮了。” 无疏探头探脑地从毋离身后出来,“婆婆,我们不是官差。” 小孩子一下削减了他们一行人的攻击性。 中年妇人这才看清了几人面貌,“看这样子,你们是遇着山匪了吧。” “是的,能否让我们借住一晚?”裴厌辞和善道,“明日一早我们便走。” 妇人面色有些为难,挣扎了下,到底看在小孩子的面上,敞开了门,放他们进屋。 天色早已经昏暗下来,院子不大,飘着一股家禽的屎味,但泥土地面很干净,没看见家禽。屋檐下堆着稀疏的十几根柴火,屋顶用茅草铺就,下面是泥土墙,墙体早就斑驳不堪,基底铺着的三四层石砖也磨损得缺了边角。 这是他们看了村里一遍后,选了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屋子。 妇人打开吱呀作响的歪斜木门,里面没有点灯,借着月色,依稀能看到里面有三四间紧挨着的屋子。 “大木,不是官差,快出来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了厨房,不一会儿,拿着四个破了口的黑碗,羞愧笑道:“你们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人,家里没甚东西,你们将就着吃吃。” 毋离拿到手里才看清了碗里装着的东西,是一碗汤,汤里飘着青菜叶,汤匙一搅,才能看到沉淀在碗底的几粒米。 一个中年男子咳嗽着从屋子后面翻窗进来,见到裴厌辞一行人,拉过了妇人,满眼警惕。 尤其是在看到毋离那大块头后。 三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足以对他们实施任何暴行而没有还手之力。 裴厌辞推了推无疏,无疏立刻甜甜地叫起来,“爷爷,婆婆,求求你们收留我们一晚吧。我们很可怜的,在山上被土匪砍了,受了好多伤,你们要是不留我们,我们就没地方去了。” 空气中飘荡着血腥气,不似作假。 大木满脸为难,终究还是化为一声叹气,“老婆子,你把隔壁两间屋子收拾出来。” 人都进来了,要是起了冲突,吃亏的也是他们夫妇。 四人这才放心坐下,道谢后吃起了碗里的食物。即使这几天都没怎么吃好,裴厌辞还是觉得这碗野菜粥有些难以下咽。 不仅苦,还割嗓子。 囫囵吃完,在妇人热情问还要不要第二碗时婉拒了。 其他人也有一样的想法。 赶了一天的路,他们都累了。 毋离给裴厌辞两人打了两盆水,就回了屋子。 裴厌辞拿着布帕子,奸笑地看着棠溪追。 “小美人,乖乖把衣裳脱咯,让爷瞧瞧身子。” 棠溪追:“……” 第124章 言语 奴婢教你怎么叫 “外面还有人。”棠溪追抿唇道, 不禁有些顾忌。 “你调戏我的时候怎不顾及外面有人了,就想着我出丑是吧?今天也让你出回丑。”裴厌辞将他推倒在床上,扯开领口。 “我何时让你出丑了, 你又冤枉我, 呀~”棠溪追乌发散乱地堆叠在雪白的脸颊和肩颈上,配合他拧眉轻声惊叫, “不要, 主子轻点。” 裴厌辞手抖了抖。 缓了缓紊乱的气息, 他把帕子拧干, 用力地给他擦脸和脖子。 “唔……”棠溪追一声腔调在喉间九曲十八弯, 羽绒似的挠人心, 又主动将头后仰, 荒白的脖颈被拉长, 露出来给他擦, 把某人看得目瞪口呆。 受伤了都这么会扭会叫,简直衬托得他从前在床上像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自己脱。”他心中不服, 冷漠命令道。 棠溪追艰难地直起半个身子, 殷红的舌舔舐轻啮他的腕骨,眼里渐渐泛起雾气, 含糊道:“奴婢手受伤了, 还请主子怜惜则个。” 裴厌辞把手从他嘴里拿出来, 抬起被搓出一道道红印的下巴,“求我。” “求主子疼疼奴婢吧,奴婢难受的紧。”他将脸颊放在他的掌心里, 温顺地蹭了蹭,舌尖不时探出头,粗粝的舌面在他内腕的单薄嫩肉上细细舔舐, 留下暧昧的水痕。 屋内昏暗,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棠溪追就像一只吸食人血精气的艳鬼,又像一只夺食阳/精炼化而出的狐妖山精,双眼迷离无神,含着两泡晶莹的泪,楚楚可怜又魅惑糜烂。 裴厌辞忍着手上传来的濡湿酥痒,实在辛苦。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下半身早就起了反应,偏偏现在还没人能帮他疏解。 他把棠溪追的腰带扯开,衣裳粗蛮从他身上扯下,换来一声嘤咛。 “主子,不要……奴婢好痛。” “都没碰到你伤口,你别乱叫。”这话音又娇又酥,他有些受不了。 他左臂有伤,帕子拧不了太干,只能用湿帕子先给他伤口擦了一遍,又用干帕子擦一遍。距离受伤已经过了五六天,伤口开始初步愈合,除非有大动作撕裂伤口,否则没有血水流出来,无疏采摘配的药草很有用。 “明明是主子允许奴婢可以叫出来的,”棠溪追眼里闪烁着捉弄人的恶趣味,“这样的话,主子以后在床上就晓得怎么叫了。” “我不用你教!”裴厌辞咬牙切齿道。 这死妖孽! “主子脸红了?”他茫然而无辜地眨眨眼。 好想看。 棠溪追舔舔嘴唇,脑海里已经想象到他的小裴儿气急败坏、满脸通红、恨不得弄死他的样子了。 “没有。”裴厌辞嘴硬道,揉揉发烫的耳垂,拿着巾帕报复似的在他腿间那团肉上狠狠搓了一把。 “我叫的难道不好听?”他有些尴尬地问。 他不擅长这个。 “嗯呜……”棠溪追动了动身子,却是把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张得更开,“好听,就是太害羞,每次都要等到把你c弄熟了才能听到。” “谁跟你一样不要脸,甚脏话都往外说,赶紧把腿给我合上。”谁要看这玩意儿了。 “奴婢不要,奴婢想伺候主子,将主子的肚子全部灌满,以后生好几个小棠溪小裴儿。” “你别说了。”裴厌辞手挡住额头,掩去了半张通红的脸,“能不能生你不清楚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棠溪追蛊惑道,“现在奴婢又瞎又废,主子想趁机对奴婢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洗脚。”裴厌辞想冷冷吐出两个字,可惜声音嘶哑,带着饱满浓稠的欲。 “哦。”棠溪追失望道,在他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脚放进木盆里,歪了歪脑袋,笑道,“不玩了?” 裴厌辞蹲下去,恶意地挠了下他的脚心。 “嗯啊……”一时不防,棠溪追叫得大声了些。 “甚声音?” 屋外传来妇人的声音。 接着他的门被敲响了。 裴厌辞有些脸热,警告棠溪追不许乱叫后,打开了门。 “贵人,我怎么听到惨叫的声音?” “没事,我在给我的下人换药,他不听话,惩罚了他一下。”裴厌辞把门带上,阻挡了妇人窥探里面的视线。 “都是一起同甘苦、共患难的,有甚过不去的呢,别把人折腾死了,回头后悔,下人的命也是命。” “晓得了,阿婶,你进屋睡吧,我们也要睡了。” 裴厌辞将絮絮叨叨的妇人劝回屋,关上门一看,棠溪追已经在床上无声笑得直不起腰。 “笑就给我放声笑,省得憋出内伤,回头还得给你治病。”他白了一眼,可惜没人看到。 怎么自己被调戏吃亏,调戏这货也是自己吃亏。 棠溪追把脚从木盆里拿出来,“主子疼疼奴婢,给奴婢擦个脚。” 裴厌辞拿了巾帕给他擦脚,心里梗着气不痛快。 刚擦干,那两条腿就势环住了他的腰。 “还想做甚?撒开。” “现在受伤了,只能委屈小裴儿照顾一二,以后我天天给你擦脚赔罪,好不好?” “想得美。” 这人一有机会就偷偷抱着他的脚亲,别以为他不知道。 死变态。 “坐好了,给你穿衣裳,准备睡觉。”他抖开单衣和亵裤,抓着他不能使力的手臂小心套上袖管。 “这姿势进得太深了,好痛……慢一点好不好……求您……” 裴厌辞忍无可忍地捂住他的嘴,“闭嘴!” 棠溪追双眼视线涣散,像是已经失去了神智,舌头吐出一点,浅戳顶//弄他柔软的掌肉。 裴厌辞抖着手松开他的嘴,急切地给他绑上衣带子。 “唔啊……唔……主子,你好棒……系得好紧……奴婢要坚持不住了……” 裴厌辞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小裴儿好像忍得很辛苦。” 身侧,一条腿抬起,膝盖顺着他大腿外侧慢慢往上滑。 “你就这双手最厉害,现在手都废了,就算忍得辛苦,你还能做甚。”裴厌辞捉了他作乱的脚,套上了裤管子。 “安分点,我不玩了。” 好容易将他的裤子系上,将人平躺在床上,裴厌辞转身给自己梳洗,剩下一盆水早就凉透了,刚好给他降降温。 “胡说,我还有嘴。” “我还没那么禽兽,让一个重伤的人伺候我。” “为了小裴儿,我可以变成禽兽。” 裴厌辞正背着他擦脸,没注意到棠溪追说这话时已然恢复正色。 当然,他也可以变成人。 裴厌辞已经给了他堂堂正正的尊严。 “你刚才那番话就够禽兽的,以后做的时候你来叫。” “那不行,我更喜欢小裴儿嘴里发出这些声音。”棠溪追眼底漫起一丝邪气,喉结动了动,“每次只是一声简单的浅吟,都兴奋得想亲自进去呢。” 裴厌辞下身紧了紧,“等你好了再说,现在一切免谈。” “所以小裴儿现在是学会了?”棠溪追无神的眼里迸发出光彩,“我可以要个学费吗?” “这些下流腌臜的话打死我也不会说的。”这是他身为帝王的尊严。 “能说最好不过,不说也不要紧的。”棠溪追一脸善解人意。 每次这人得了趣后,要他说甚话都湿湿软软地叫着,听得人更加欲罢不能。 看来都爽得忘记了。 不管是害羞的裴厌辞,还是沉迷放纵的裴厌辞,他都喜欢。 因为都是因他而起的。 “想起来那天你给我喂了甚药了吗?”棠溪追好奇道。 上次他问了好几次,最后裴厌辞没想起来就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应该是回春丹。”裴厌辞大致讲了一下配方,也说了萧与的事,道,“你那处若是吃药就成,按说早该能用了。” “是啊,吃了十几年,把所有法子都用尽了,也没任何效果。”棠溪追笑道,“所以,能遇见小裴儿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裴厌辞胡乱洗漱了下,将两盆水倒掉,回来时带着小孩,道:“今晚你跟无疏睡,我跟毋离睡。” “哈?”棠溪追慌了,偏又看不见人,只能茫然转着脑袋,可怜无措地坐在床边,“我做错甚了吗?” “没有,因为你的身份,无疏跟你睡,我放心。” 无疏死死揪着他的衣角,一脸害怕,“我不要,我要跟厌辞哥睡。” 裴厌辞拍拍他的脑袋,“都十岁了,还这么不懂事?” 无疏嘟着嘴表达不满,被留在了棠溪追屋里。 裴厌辞拿了被子,去了毋离屋子。 第125章 教唆 调遣大都督府辖内所有统军府三分…… 裴厌辞这一觉睡得不怎么好, 其他三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第二天他给棠溪追穿衣裳的时候,九千岁趁机抱怨道:“那小屁孩一晚踹了我十几次,还抢我被子。” 说着打了个喷嚏, 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此子断不可留在自己屋里。 裴厌辞手背抚上他的额头, 还好,没发烧。 手还没放下, 苍致的脸已经贴上他的胸膛, “小裴儿, 你不要我了。” “……瞎说。” “我想跟你睡。” “不许撒娇。两个病患睡一块, 半夜有事了谁照顾。”裴厌辞给他穿好衣裳, 牵着他出了屋子。 早上还是吃的野菜汤稀米粥, 几人喝了一碗就谢绝了好意。 毋离闲着没事, 实在看不过眼, 动手收拾院子去村口水井打水。 裴厌辞坐在门槛上帮忙剥熟了的菜籽, 道:“阿婶,你和阿叔就没生几个孩子帮你做做事?” 妇人一边舂米一边叹气, “生了好几个呢。最大的被征去建皇帝老爷的墓, 本来还说挺风光的一件事,十几年过去了, 听说墓都修好了, 人还不见回来。老二被征去修河堤, 已经过去五六年了,也不晓得咋样了。老三是个女儿,难产死了, 女婿没两年新娶了一个,没再跟我们有往来。老四因为纳粮的事情和村长起了冲突,被打死了, 后面的几个,都不到十岁就走了。去年大木他老爹也冻死了,今年大木看着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以后只剩我一个,还不知如何过活。” “大木叔是得了甚病?” “村里的大夫也说不清楚,”妇人平静道,“只是让他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以前村里的地已经被族人占了,也不用男人下地干活了。” 裴厌辞沉默地将菜籽从菜荚里剥出来。 “以前我们家啊,可是有头有脸的,有田有地,年年风调雨顺,是村里第一批住着新房的人呢。”妇人笑道,停下擦了擦汗,“没想到生了那么多儿女,日子反而越来越过不下去了。昨晚还将各位贵人看做是官差,实在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们是来抓大木去充军呢,他若是去了,怎么熬的过去,我就只想他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点。” “大宇士兵不都是从军户中选的么?”一旁坐着的棠溪追道。 “不晓得,附近几个村子已经被抓走了好些男人,说要打叛军。” 等妇人回屋后,他小声道:“叛军不是还在西南一带吗?” “按说没那么快打过来。”棠溪追道,“可能安王也打算反了,正为此做准备。” 他们几日前估算了一下行程,现在正在安王都督府境内。 裴厌辞听了这话后,沉思起来。 毋离挑着水进了院子,道:“无疏那小子还挺厉害,和村里小孩混熟,摘了好些果子,还抓了两条鱼,中午总算能吃点好的了。” 几日的风餐露宿,他肉眼可见瘦了一圈。 妇人走了出来,欢喜地接过他手里的鱼和果子,说要进屋给几位贵人做饭。 毋离让她歇着,自己将几个大水缸清洗一遍放满水后,撩起袖子进了厨房。 没多久,一盆鱼汤就坐好了。 无疏从外面进来,背上背着一小捆柴火,手里拿着一袋虾蟹。 “小子,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干。”毋离高兴道。 “别忘了我跟你们可不一样。” 妇人看着几人,不知不觉眼泪就掉下来,“要是我的儿还在该有多好。” 裴厌辞几人在妇人家里住了下来,等到了第五天,他们才看到了扼鹭监的探子。 见到主子,几人立马下跪,匍匐在地上。 “怎么这么迟?” 本来早在两日前就该见到人了。 属下也知道,不由得颤抖起来,努力保持镇定道:“有一股追兵在附近寻找主子的下落,属下摆脱了他们才过来。” “有马车吗?” “没、没有,准备匆忙,只有马匹,属下知罪。” “走吧。” 棠溪追手里拿着竹竿,站起了身,去屋里叫裴厌辞。 两个属下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眼里的诧异。 从前督公大人对他们动辄打骂折磨,没由也要找由。这次他们把事办成这样,已经做好了被罚了准备,竟然就这样放过他们了。 裴厌辞三人都喜出望外,和妇人告别。 临行前,他问过妇人要不要跟他们走,妇人谢绝了,说还要照顾丈夫,等自己的儿子回来。 裴厌辞也不好再劝,让扼鹭监的手下将他们的小院修葺一番,院子里堆满柴火,谷仓填满粮食,抓了好些鸡鸭让她养着,又留了十几贯铜钱,这才在妇人的千恩万谢中离开。 棠溪追搂着裴厌辞的腰,一起坐在马上,问:“在想甚呢?” “他们都是勤勤恳恳的老实百姓,如今家破人亡,到底是何原因?” “说不准。一家的原因也不能代表其他人。” 裴厌辞喃喃道:“本来能过得更好的。” ———— 有了马,他们傍晚时就到了一个小县城,找了个客栈舒服地歇息整顿一番,扼鹭监侍卫还为他们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大夫,看过伤势后,说棠溪追的眼睛有点难治,就算每日内外服药,仍不晓得何时能好。 休整一夜,棠溪追也不用马车了,后面还有不知谁派来的追兵,一行人快马加鞭,直接往顾兴怀都督府所在的蒲州而去。 约莫快马赶了十日的路,他们才终于抵达。 裴厌辞让棠溪追几人先在城里客栈落脚,他孤身一人带着文书前去拜访顾兴怀。 若按照顾氏族谱从上往下排,顾兴怀算是当今皇帝的堂叔,真人其实也就三十来岁,吃得白白胖胖的,像一尊弥勒佛,见到他先露三分笑。 “裴大人快坐,从安京远道而来,千里迢迢,就你一个人?” “是,”裴厌辞行了个礼,道,“大半月前,陛下看到大人呈上去的文书,深受感动,派遣下官前来调兵。” “调甚兵?”顾兴怀惊讶了。 文书时间一事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就等着朝廷的反应,看自己是主动叛乱还是被朝廷的“欲加之罪”逼得叛乱。可等来等去,却等来了一个裴厌辞。 “你有鱼符?” “没有,鱼符已经被姜逸大人拿去调兵了。所以,下官才需要大人出手。” 统军府和中央朝廷各握着一半鱼符,加上皇帝圣谕任意调动天下兵马。与别朝不同的是,都督府也有权调兵,急用时能调动一统军府的三分之一人马而不必请示安京。 这是因为都督府多数都在边地,总免不了与异邦发生摩擦,若请示安京,一来一回之间,就耽误了不少战机,是以开国时才有这个规定。 “你有圣谕?” “也没有。”裴厌辞坦然道,“这是一道口谕。” “我凭何信你是得了陛下的旨意来的?万一你假传圣谕呢?”听到两句否定,顾兴怀将背靠在椅子上,悠哉起来。 “你觉得谁会这么胆大妄为,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假传圣谕,此事风险太大,古今鲜有。 顾兴怀面露沉凝,见他泰然自若,不像是坑蒙拐骗之人。 当朝四品国子监祭酒,千里迢迢只身前来,这事怎么看怎么怪异。 “朝中那么多高官将领,陛下为何派你前来?” “比下官职级高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傍身。”裴厌辞道,仿佛在说你这事也就值得他一个四品文官来当说客了,“大人做的事情,以及背后的小心思,咱们都知道。下官也跟大人挑明了,陛下开始怀疑大人有不臣之心时,还不敢相信。都是顾氏儿郎,家丑哪里有外扬的道。所以,先派下官来查查情况,是不是其中有甚误会。” “你觉得这么大的事情,能有甚误会?”顾兴怀似笑非笑。 “大人觉得投靠叛军真的是明智之举?” “是不是明智之举,还轮不到你置喙。”顾兴怀冷笑。 “大人不愿背上主动投靠叛军的名声,想要让天下人以为是陛下相逼,你不得不反,下官知晓,陛下也知晓,但没有直接对大人斥责发落,而是派遣下官前来,就是想给大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裴厌辞见他一根筋就是想反,干脆说得更直白了。 “若我此刻杀了你发兵谋反,凭皇帝对这件事龟缩的窝囊劲儿,也奈何不了我甚。”在顾兴怀眼里,裴厌辞的命已经由他掌控拿捏,随时是个死人,说话毫无顾忌。 “恐怕已经迟了。”裴厌辞笑道,“姜逸将军已经从叛军手中夺回三州,大人此时想反,是不是晚了点。” “怎么可能!”顾兴怀整个人站了起来,看了他一眼,又坐了回去,冷笑,“你说是就是?” “是不是真的,大人既然想起兵,必然时时关注叛军动向,回头你可以看看打探消息的人怎么说的。”裴厌辞胸有成竹道,论打探消息的速度,扼鹭监无人能出其右。 “这……” 顾兴怀之前打定主意想反,就是被李守成的信誓旦旦说服了,也看到叛军势如破竹的气势,哪想到不到一个月,形势已经开始逆转。 “你来调兵,我如何将功补过?” “调遣大都督府辖内所有统军府三分之一兵力,前去前线镇压叛军,以此向世人表明,都督大人对朝廷的忠心。” “十万兵马非同小可。”顾兴怀道,“你还只有口谕,事后皇帝出尔反尔怪罪于我,私调军队一样也是砍头的大罪。” “都督府对辖内统军府军队有无责调度权,一般是镇压辖内叛乱和剿匪,但军令上从来没说不能调到别州去,陛下就算想拿这事怪罪于大人,也没名目。” “此事容我再想想。” 看来没等到西南方面的消息不死心了。 裴厌辞站起身,“大人最好快些想清楚,下官明日就要去西南了。有没有带兵离开,对下官影响并不大,但对大人而言,可就是一家老小性命攸关的大事了。” 第126章 浑水 裴厌辞在马车上发出了十二道扼鹭…… 裴厌辞第二日从蒲州离开时, 顺利得到了顾兴怀的调令,阆环道十二州统军府三分之一兵马听从他的调令去往前线。 清耀的阳光从马车侧面的窗口白纱照进来,裴厌辞一身白衣, 清雅端方, 更显夺目。 他手中不停,很快就写好一道令, 在结尾处盖上小巧玲珑的扼鹭监印章。 棠溪追吃味道:“我给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至今都没摸着鱼符。你才入朝多久, 就得到了他的信任, 拿到鱼符。” “你想甚呢?”裴厌辞好笑地拍了拍对面的脑袋, “鱼符在姜逸那里, 我怎么可能有。他想让我单用嘴皮子劝顾兴怀和李守成反目。他不是在深宫待太久了, 就是让丹药给吃傻了。” 他看着双目蒙着白绡的棠溪追, 语气渐渐凝重起来, “棠溪,我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不成功, 便成仁。” “假传圣谕?”棠溪追很快猜到了, 脸色微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嗓音尖锐起来, “你疯了!” “我手中无权时, 只能龟缩在安京,浪费口舌与那些腐儒蠹臣争辩长短。”裴厌辞漫不经心地扫过身前的密令,葱白的指尖把玩着金章, “现在我掌握了扼鹭监,若还只能如此,岂不显得我很窝囊。” 莫名其妙被骂的督公大人弱弱为自己辩解道:“扼鹭监只有四万余人, 多擅长卧底暗杀和打探消息。大宇全朝有两百余万兵马,悉数只听帝王一人号令。就算扼鹭监全部谋反,也只是杯水车薪。” “谁要扼鹭监的人去拼命了,那些可都是咱们最大的家底,少一个忠心耿耿的监卫对我们而言都是巨大的损失。 “当前兵制能让兵将分离,使兵士不再只忠诚于某个将领,从而杜绝将军挟兵自重、谋逆犯上的可能。但是,再严密的制度,都是靠人施行的,且必然有漏洞。” 裴厌辞讥笑道:“这次李守成能起兵反叛,很大一个原因在于辖内十州统军府三分之一兵力被他调去平叛,在与起义叛军的不断消磨中,他一边让统军府的士兵送死,一边借统军府名义招兵买马,实为扩充私军。” 只是一两州的农民起义,在过了大半年的时间后,非但没有被消灭,反而愈演愈烈,愈发形成规模庞大的正规军,李守成没有在其中默许甚至暗中扶持起义军,裴厌辞是不信的。 经过他南下以来的研究,越发肯定,这些都是李守成故意为之。 “都督府能调动三分之一兵力,本来是为了防止与朝廷来回扯皮浪费时间,导致边地事态扩大,造成局势不稳。现在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被李守成利用了,那么我为何不能用?” “你要怎么用?”棠溪追听他成竹在胸的语气,放下了心,反而对他要怎么做好奇起来。 当天,裴厌辞在马车上发出了十二道扼鹭监密令。 封锁李守成与姜逸正在交战的角州消息,封锁地方向朝廷的消息,与前线姜逸建立通信。 在这些做好之后,裴厌辞快马加鞭,去了岭南道一趟,将顾兴怀已经起兵响应李守成的消息带了过去。 四天后,岭南道的安王高举清君侧大旗发兵谋反。 九日后,裴厌辞从岭南道许王借走了十万兵马。 十三日后,裴厌辞又去樊东道都督府借了二十万士兵。 等朝廷从裴厌辞的密信中知晓南部一带的情况时,裴厌辞已经在四道走了个来回,借走了五十六万大军。 姜逸拿着鱼符也才听从帝令调动阆环道和樊东道十五万人马,等看到浩浩荡荡前来支援的人时,嘴巴夸张地半晌没合拢上。 李守成起义号称百万大军,面对七十万人马,没多久就溃不成军,顺便还能杀安王一个回马枪。 在裴厌辞看来,要甚挑拨离间,都督府各自为政,不愿出兵担责,朝廷又没办法时刻掌握地方军事情况,导致每每做出决策时总要晚上十天半个月。 得益于扼鹭监庞大而迅速的情报系统,裴厌辞的密信倒是三五天就放到了皇帝桌前,往往前一天皇帝还命令朝臣赶紧三司会审,将天牢里的“棠溪追”杀了以泄民愤,第二日就看到南部传信,说打着清君侧旗号的那帮叛臣贼子已经被绞杀。 再看时间,已经是五日前了。 这让皇帝心惊肉跳之余,也拿不定主意该做甚,不如干脆静观其变,就看事态最终如何发展。 裴厌辞利用时间差,从南一路往北,跨越大半个大宇,如此三个月,等到过年时,这战还没打完。 有心人如郑清来,通过朝中之人传递来的消息,开始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捷报频传,起义军被打倒了,李守成被灭了,安王在军中自刎了,可总三不五时地传来哪哪又叛乱的消息,此起彼伏,好像哪哪都在打仗,都没歇的样子。 裴厌辞的年是在北疆过的。 因为扼鹭监查出了当初袭击他和棠溪追的那方人马,和北疆边关的人有关。 裴厌辞自认和武将的往来向来很少,和边关那些人更扯不上关系,有牵扯仇怨最大的,也就是顾万崇了。 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边关看看情况。 傍晚时分,两辆低调的马车晃晃悠悠进了汶卉关所在地度州的州城。 一刻钟后,边防守将季怀永带着一干将领在城门口迎上了裴厌辞。 “裴大人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至少让我们有个准备才是。”季怀永生得浓眉大眼,很有武将英气,爽朗地哈哈笑道,“还请大人不要嫌弃寒舍简陋。” 裴厌辞推辞道:“朝臣在外都下榻驿馆,无需兴师动众,也不劳烦季将军。” 见他一直推迟,季怀永也就随他了。 裴厌辞给城门口检查身份的士兵递的是皇帝当初给的身份文书,那是能让都督府接待的分量,可把他吓到了。 “不知大人这次来是有何事?” “前段时日,安京得到消息,边防这边丢失了一批刀箭和马匹。” “完全没有的事。”季怀永下意识反驳道,又补充了一句,“裴大人可去过别的边防地看过?” “直接过来的。” 裴厌辞那语气明显是有备而来,可能还掌握了证据,这让季怀永心里咯噔一声。 “时间还早,我们直接去武械库。” 裴厌辞特地在城外留宿一晚,清早进城,就是要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给大人带路。”季怀永面色不显,道,“咱们这里与大熙时有摩擦,有时情况紧急,拿取了多少兵械,我们都来不及登记。” “无妨,我就看看,大家都是为陛下办事,何苦互相为难呢。”裴厌辞笑道,“边关苦寒,若非陛下之令,我恐怕一辈子也无缘这漠北的风光啊。” 直到听到这句话,季怀永的心这才微微落地。 “将军若有事去忙就行。”裴厌辞说着又拉过他交头接耳小声道,“大人常年在边关轮戍,应该和骐王殿下关系不错吧?” 季怀永眼里闪过惊异,“都是武将,他贵为皇子却丝毫没有架子,八年前我和他一起守过战壕轮过值,其为人实在令人佩服。” 裴厌辞拍了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就晓得是顾万崇暗中派人加害的他。 “近来朝中发生了大变动,扼鹭监那妖人被抓,骐王殿下似要收拢阉党势力,郑相和太子殿下也疲于应对。” 季怀永这才明白这是自己人,“大人能来此,是他们特地向上面举荐的?” “若非如此,我一个国子监祭酒,与你们的事务并无往来,人微言轻,在朝中不甚显眼,怎会来此做这等重要之事?” 季怀永宽心大笑道:“既如此,就劳烦裴大人多费费心了。我军中还有事,先走一步,晚间再为大人接风洗尘。” 辞别裴厌辞后,他对手下亲信道:“派人拿些年节礼给裴大人,顺便护卫大人在州城的安全,不得有失。” 亲信自然明白,领命道:“是,保证时时刻刻护卫裴大人安危。” 季怀永拍拍他的肩膀,大踏流星步离开。 裴厌辞一行人到了器械库,拿了账本,让无疏一一核对错漏之处。 护卫他的人看他只顾在一旁喝茶聊天,只让身边小厮做事,便也晓得这人只是奉命走过场,慢慢的,也就没怎么在意。 棠溪追听着裴厌辞搓手哈气声,将手炉递给他,自己拿了冷却的手炉,提醒道:“这样查肯定查不出来的。那群武将,自诩大老粗,不爱注重那些细枝末节,不知从兵部赖掉了多少账去。兵部是郑家的地盘,也由着他们,蛇鼠一窝。” 裴厌辞胳膊肘捅了捅他腰窝,揶揄道:“竟然还有让你束手无策的人?” “我那是不爱与那些张口闭口骂娘的家伙打交道,脏死了。” “得了吧你,早些年就知道享受,若是想得天下,对你而言可是轻而易举。” “得来有何用,又无后代。” “也是。”裴厌辞笑道,“滔天权势全是拿子孙命换来的。” 棠溪追突然想到,裴厌辞若真有一天坐上那位子,三宫六院,也没了他的位子了。 第127章 青蛙 屋里是不是有点热了 “你怎么了?”裴厌辞奇怪道, “怎么走神了?想甚呢?” “别诓人,我眼睛都蒙着白绡,你怎察觉得到我有没走神。” 裴厌辞也不在意, 问无疏查到了甚没有。 无疏拿着账本摇头, “没有,全都是糊涂账, 很多对不上。” 几样对不上还好查, 很多对不上, 有人浑水摸鱼都难查。 “拿根箭来看看。” 无疏随手拿了一根, 箭羽之间有些凹凸, 仔细一看, 刻着一个“宇”字。 这才是大宇的官箭。 之前杀他的那些土匪手里拿的箭上面甚也没有刻, 光滑的很。 不是他们。 但扼鹭监的消息不会有错。 “你和毋离在这继续查着, 我和棠溪先走了。” 裴厌辞说着扶起棠溪追, 拉着他的手出门。 “大哥,你们去哪儿啊?”无疏叫道。 “保密。” 守卫的人立刻跟在后面, 看裴厌辞带着一个瞎子在街上四处转悠, 时不时买一个小玩意儿,渐渐放松机警。 “想甩掉季怀永的人?”棠溪追贴耳小声道。 “你有办法?”裴厌辞道, “不能暴露扼鹭监的人。” “叫声师父, 我帮你。” “你才教我几天武功啊, 我多亏。” “那就叫夫君。” 裴厌辞暗暗给他一脚,道:“有没有点自觉,要叫也该是叫夫人。” “也行, 我不挑。”棠溪追笑道,“不像某人啊,在床上惯会享受, 平日里又爱面子。” “爱面子的人难道不是夫君吗?”裴厌辞叫了一声,感觉也没那么难说出口,“夫君看起来不太行,改明儿我就去找个身强体壮的。” “那我可得看紧夫人了。”棠溪追搂住他的腰。 在身后看守的士兵本来好端端地盯着人,却无端多出了几道重影,等揉了眼睛细看,两个大活人就在几步之远的眼前生生不见了。 裴厌辞感觉自己就是好端端地走着,扭头一看,那两个士兵惊讶地看着自己这个方向,却没有聚焦在他俩身上。 “你被我拐跑了。”棠溪追附耳道,“想去哪里?” “附近有没好玩的?你之前来过吗?” “来过。”棠溪追诚实道,“想要玩,还这么麻烦甩开人做甚?故意做给季怀永看的?” “他不自乱马脚,我们怎么查出东西。” 裴厌辞和棠溪追游玩了大半日,等回到驿馆,季怀永的人早就等候在那里。 一看到来人,立刻将人请上了马车。 等来到宴请酒楼,他与季怀永寒暄了两句,与度州的一些守将打个照面,这才依照官职做好。 酒过三巡,季怀永打探道:“大人下午时可有查出甚来?” 他的人跟到半路就不见了,这让他不免有些心慌。 甩开他们,谁晓得是去秘密查了甚。 “哪里有那么快。”裴厌辞道,“边塞苦寒,真是苦了你们,一守就是好几年,还要时时提防大熙的侵扰。按说自打年初姜小将军大败大熙后,咱们应该能过好几年安生日子了吧?” “哪能啊,这不,秋收才刚结束,大熙就三不五时来偷袭一次。”一个手下道,“否则咱们时不时从兵械库里领那些箭簇做甚?” 难说不是送给南方的土匪来杀他。 “裴老弟,咱们可都是自己人,你可不能藏着掖着啊,若是找到咱们边防的问题,还请指出来,我们也好尽快改正啊,你说是吧?”季怀永的语气里已经不经意间夹带了一丝丝杀意。 “我的小厮还在查,明日应该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裴厌辞给杯中倒满酒,主动与他碰杯。 “倘若真有点甚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我只是一个文臣,还是得了陛下的急令临时过来的,能看出甚不到位呢,季将军放心。”裴厌辞笑道,“就算有不到位的,那也是将军事急从权的结果,安京那边怎么可能不护着自己的左膀右臂呢?” “最好是这样。”季怀永仰头喝下一杯酒,还是嘱咐道,“一般情况下是没有问题的,但若真发现了问题,还请老弟尽管指正,我们都会改。” “一定。” 晚宴宾主尽欢,裴厌辞醉成烂泥,还需要两个士兵扶着才能上马车。 季怀勇让车夫好好将人送到驿馆,等只剩下自己亲信时,问:“准备得怎么样?” “都准备好了,姓裴的带来的另外三个人也都迷晕在驿馆了。” “行,尽快装车,往北边运过去。” 说着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真是,安京那些人就知道收钱,也不知道捂紧点。” “要不这趟就别干了?” “怎么不干?都约好了,两三个月才这么一次,一次不干亏多少银两知道么?”季怀永骂道,“你倒贴给安京那些蛭虫啊?” 手下脸上悻悻。 “让弟兄们今晚警醒点,来回不要留痕迹,也多派些人去驿馆周围守着。”季怀永心中惴惴,身为常年在战场上厮杀锻炼出的警觉性让他觉得今晚总要出点事,尤其是下午,裴厌辞甩开了他的人,半天不知道动向。 这人绝对知道了甚,安京肯定知道了甚,所以才这么突然来查。 裴厌辞醉得不省人事,下车时叫都叫不醒,随行士兵只好扛着人送到驿馆的床上,关了门,放心地离开。 屋内响起一阵窸窣声,棠溪追走进屋子,“人都走了。” 见他不动,他将人往床上挪了挪,裴厌辞翻了个身,把他的手压在了身下。 “把一个瞎子的手压麻了对你有甚好处?” 裴厌辞挺起上身“吧唧”一口将带着酒气的吻印在他清冷的脸上,蹭了蹭他的脸颊,趁机吃豆腐,撒娇道:“我都醉了,哪里还会动?” 酒吃热了,刚好能给他解热的人来了。 “别装了,人都出驿馆了。” “你怎晓得我未醉?”他觉得自己装得可像了。 “真醉了你只会发疯。”棠溪追想起之前的事情,“像只青蛙。” “孤孤孤”地叫,直耍脾气,这不依那不行的,难伺候的很。 “青蛙?”裴厌辞表情有点崩裂,他感觉自己在棠溪追面前一向良好的形象崩塌了。 棠溪追亲了亲他微醺发烫的脸颊,软软热热,带着酒香,可口的很,嘴上又嫌弃地“啧”了一声,“赶紧洗漱去,我还不想吃酒糟蛙。” “滚蛋。”裴厌辞随手抄起一个长条隐囊往他身上砸去。 三四个月,他们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除了棠溪追的眼睛。 叫了一桶热水,他也懒得去屏风后,直接当着棠溪追的面脱了衣裳,沉到木桶的水里,发出一声喟叹。 屋里的木炭发出轻微的噼啪碎裂声,除了这个,只有裴厌辞时不时波动的水声和涟漪声。 棠溪追口舌干燥,舔了舔嘴唇。 “屋里是不是有点热了。”他勾了勾里衣领口。 炭火是屋里唯一的光源,艳红与黑暗互相交织,依偎,舔舐。 “我也觉得有点热。”裴厌辞重新抓了抓乌发,收拢好散放在木桶外。 棠溪追坐在床前,一动不动。 乌发如瀑间,露出金黄勾勒出的凌厉脸廓,以及一角平肩。 裴厌辞侧脸看了他一眼,掬一抔清水往肩膀上淋,晶莹的水珠从浑圆细腻的雪肩滑落,在熹微的火色中变得透明莹黄。 如融化的琥珀蜜蜡在静静流淌。 “你在抛媚眼给瞎子看。” 裴厌辞手扶着桶边,慢慢转身,正对着他。 突然,他道:“你眼睛何时好的?” “嗯?”棠溪追偏了偏头。 “还装?”裴厌辞恼道,捧起水就往他泼去。 眼睛没好怎么知道自己在拿眼神勾引他。 乌扇打开,水珠尽数挡下。 又有水珠往他的身上泼来。 “别闹,小心着凉。” “还装不装?” 棠溪追涣散的眼神慢慢聚拢,浓紫的瞳仁漫起一丝绯靡邪气,乌扇半掩嘴角,“小裴儿连洗澡水都这么香。” “劝你一句,色字头上一把刀。”裴厌辞飞出桶外,一脚踹向他。 “还敢装瞎博同情!” 棠溪追接住他的脚踝,往自己这边一拉。裴厌辞眼见自己要在他怀里劈叉,另一条腿旋即跟上,朝他下巴膝顶而上。 棠溪追丢掉乌扇,轻柔地接力化力。 裴厌辞接住他的扇子,张开,扇骨末端的尖细利刃往棠溪追刺去。 “还敢不敢骗我了?” “哎呀呀,小裴儿,这么危险的东西,可不能拿哦。” 棠溪追抓着他的腕骨,轻轻一转,就将他的手腕脱臼卸力。 他听到耳边一声痛哼,刚将自己的乌骨扇重回自己手中,腿间传来一股撞击力道。 “呜……” 裴厌辞得意一笑。 下一刻,他却被扑倒在床上死死压着。 “你……” 棠溪追将他的耳垂含进嘴里,“小裴儿,我是宦官啊,踹那没用。” “那你哀叫甚!” “我就叫着让你听听,你喜欢。” “谁喜欢了,嗯呜……”裴厌辞怒道,“宦官没一个好东西,你最不是东西。” “嗯,我不是东西。”棠溪追利落将他的手腕重新接上,“不是东西的东西只想多得到小裴儿一点照顾。” 眼看就要擦枪走火,裴厌辞忙道:“等会儿我还有事。” “知道。” 棠溪追将细密的吻落满他的脸颊,“没酒味了,走吧。” “衣裳,我的衣裳。” “没了我,谁伺候你去。”棠溪追把他从床上捞起来,“真是个小祖宗。” 裴厌辞两条手臂干脆就勾住了他的脖子。 酒劲开始上来了,身子有点软。 棠溪追叹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匍匐在他身前。 两刻钟后,他一脸满足而温柔地看着失神的人,擦掉嘴角的咸腥。 “好点了没?” “嗯。”裴厌辞小猫似的哼了一声。 第128章 倒卖盐铁 我揍死你个狗东西!…… 裴厌辞磨蹭了一个多时辰, 直到扼鹭监监卫说蛇要出洞了,这才和棠溪追一起出门。 “早知道装到底了,”棠溪追抱着人施展轻功, 嘴里感叹道, “一知道我复明了你就开始使唤我。” “放心,你就算还瞎着, 我都能一边帮你指路一边使唤你。” “问一句很私人的事情, 你的道德底线到底在哪里?” “遇见你之后, 我发觉挺高的。”裴厌辞安心窝在他的怀里, 将他的白色披风捂在两人身前挡风雪, 只露出眼睛鼻子, “扼鹭监都交给我了还能由着你在身边, 王灵澈、顾九倾、戚澜那些家伙都能容忍下来。” 当然, 暂时没对后三位动手主要原因是身份地位所限。 “那些可都是你姘头呢。”棠溪追阴测测地笑着, 在月光下显得尤为阴森。 裴厌辞改拿一只手抓披风,搂着脖子往他鼻尖亲了一口, 舐去沾染的一点皑皑白雪, “我的姘头暂时只有你,你要是吃不消, 我努努力, 多找几个。” “笑话。”棠溪追臭着一张脸, 更加抱紧了他。 自己现在就靠一张脸和那些不入流的小花样来固宠了,怎么可能吃不消。 两人一路在黑夜中疾行,雪开始下大。 塞北很干, 连雪都是蓬松的棉絮状,漫天飞舞,还记得十几日前他们在中南一带, 那里的雪融合了雨水,带着湿漉漉的沉重,没多久就变成了一层冰,不管穿多少都透着刺骨的湿寒。 不知不觉,两人从北方的安京走到南方诸州,又从南方到北疆,如走马观花般走了大半个大宇,从霜染秋红走到了皑皑隆冬。 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风雪小路上,一队车马不知从何处而来,马匹喘出的粗气雾化成白气,又飞快地消散。 它们的四肢都套上了棉布,车轮也裹着一圈,几十辆车马走在街上也没发出多大的声响。 “经验老道啊。”裴厌辞趴在屋顶,看着他们走到了城门边,为首那人拿了块令牌出来,守城门的将士接过看了一眼,腰弯了弯,恭敬地将令牌还回去,与身后几人说一声。 厚重的城门开了个缝,刚好够车马通行。 棠溪追带着裴厌辞绕过城头戍守的士兵,追上了那群人,一路隐没于暗处,看着他们与北边来的人小声攀谈几句,而后北边的人将车上的货物卸下,给大宇的车上撞了几口大箱子。 裴厌辞看了一溜烟儿的人,目光锁定了一个人。 晚间季怀永宴请他时刚见过,是游骑将军武从义,这个名字他之前从陆放的嘴里听说过。 同僚? 有可能,陆放曾经就在汶卉关服役。 所以这些边将不仅将兵马给土匪用以追杀他们,走私倒卖盐铁也确有其事。 看这熟练默契的样子,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做了。 “你做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棠溪追双手互揣,无辜地眨眼,眉睫上细碎的雪花让他乌漆的瞳仁带上了些许清冷可怜,少了几分诡意。 等人走远,裴厌辞给扼鹭监下了道命令。 “自己回去。” 棠溪追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已经对用完就丢的某人习惯了。 ———— 武从义将今晚额外的事情办完,拖着一身疲惫回到自己家里,刚解了蹀躞带,屏风后走出一道身影。 凭借武将的直觉,他在转身的瞬间拿起了桌上的佩剑。 “裴大人?” “武大人。” 裴厌辞带着和善的微笑站在屏风旁边。 “深夜闯进我的屋子,裴大人似乎不太礼貌吧。”武从义道,右手并未从剑柄上松开,心里反而升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是亲眼看到裴厌辞醉得不省人事从酒楼被人抬走的,现在神智清醒地出现在他的屋里,还是今晚他做完那些事情之后,不由得不让人深思。 裴厌辞来此的目的也很明显,“今晚大人出城的过程,我亲眼看到了。” “所以?” “鄙人一个文臣,出门消酒散步一圈,就抓了大熙一个五品的小将军,这会不会显得你和季将军有点无能?” 季怀礼脸色不变,但额头上的冷汗已经开始冒出来。 “陛下派了禁卫军随你而来?” 否则他不相信这人身边的胖子小孩姑娘能制服近百人。 单只一个文臣来,和带着一支天子近卫的文成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裴厌辞走到一旁,悠闲地伸手烤火。 “大人现在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僵冷的指尖慢慢恢复知觉,跳动的火光摇曳在他的左脸上。 武从义故作镇定道:“你会为今晚的冲动付出代价的。” “那就看到时候谁先死了。”他无所谓道。 “你可知季将军身后的人是谁?” “反正不是太子党。” 季怀永常年在外,属于哪个派系的,裴厌辞是当初从击鞠赛封伯姜那得知的。 二公主想要自己儿子出风头,受伤的顾九倾宁愿让他上场也不愿戚澜替他,之后封伯姜就抱恙,戚澜顺利上场。 当初他派毋离给姜逸那个死脑筋下药,可没给封伯姜下。 封伯姜能出现在安京击鞠场上,是因为他在汶卉关任期还未满五年人就被调回京,在身强力壮的年纪提前养老。之后季怀永就接替了他这里的位子。 新旧之间的交接不甚体面。 所以,封伯姜和季怀永肯定是敌对派系,结合封伯姜是郑相和二公主那边的人,以及之前推断顾万崇对他们起了杀意,想要暗中在路上解决掉他们,一切都说得通了。 季怀永是顾万崇的人,而他们今晚明显是在和大熙的守军在做交易。 人幸运时肉都能主动掉进嘴里,今晚竟让他碰到了陆放口中所说的边将倒卖盐铁一案。 这也说得通,顾万崇在军中多年,和那些将士关系都不错。他与棠溪追一派却又心生嫌隙,万一倒卖盐铁一案被捅了出来,他甩给棠溪追既方便好处又多。 可接下来的话让裴厌辞大吃一惊。 “你果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谁?”直到此刻,武从义终于放下了心来。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如此莽撞地抓人,无非就是不了解其中的关系网。 “季将军恰恰就是太子殿下的心腹。” 裴厌辞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那个世人眼中仁德谦卑、处处被棠溪追逼到绝境却总能每次逃过一劫的当朝太子。 在做着损害大宇朝廷利益的事情。 这可是叛国之罪。 在他印象里,顾九倾自卑、敏感、偏执、孤僻,同时带着少许的自我、自负、傲慢,和不甘的脆弱,手无缚鸡之力,与朝臣甚少往来。 原来早在坐上太子之位时,他就已经暗中和边将有往来。 这赚的钱,恐怕不少。 以及口口声声说信任他,原来这层信任,真的浅薄。 连他的冰山一角都触及不到。 “你不信?”武从义以为他害怕到不敢相信了,“现在放了大熙的人,找季将军赔礼,明天赶紧回安京找太子殿下请罪,没准你的小命还能保住。” “太子殿下以为你们背叛了他。” “嗯?”武从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不知道吗?我是郑相义子,之前还是太子幕僚,这事季将军都知道,晚间喝酒时,你没看到他还找我疏通关系么。”裴厌辞回忆了下之前与季怀永对话的暗示,季怀永一副“你知我知”的样子,得亏官场人说话喜欢拐弯揣摩,你看,这好处不就来了嘛。 他以为季怀永是顾万崇的人,季怀永以为他是太子党这边的人,误打误撞,双方都聊得很开心。 武从义糊涂了,“你是殿下派来试探我们的?” “否则呢,难道是阉党的人?你觉得可能么?”裴厌辞身份自如切换过来,“安京里那些老人你们都太熟了,所以郑相才派我这副生面孔过来,你说我要真是阉党的人,就这么几个人跟着,我哪来的胆量?这里天高皇帝远,边关意外那么多朝中哪个同僚不知道。” “郑相是郑相,殿下是殿下。殿下是未来的九五至尊,而郑相,他不过是仰仗世家身份才能兴风作浪的玩意儿,你到底属于哪一边的?”武从义道。 “没有太子,就没有我的今天。”裴厌辞恳切道。 “那你说,我们的背叛一事,从何谈起?” “你们交到安京的银子……”裴厌辞给了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冷蔑。 他等着对方自己补充。 武从义果然慌了,“这几月是少了不少,可我们也拿了不少大熙清白女子顶上了。” “反正殿下没瞧见。” 武从义一拍大腿,“肯定是张怀汝和他那婊子养的义子昧下了!” 他有些慌了,“裴大人,你帮我和季将军在殿下跟前好好解释一下,大熙看起来是要打仗的样子,蓄势待发呢,原先的一月一次现在也变成了几个月交易一次,北边风声紧,他们哪里有我们这么自由,都不太敢联系太频繁。” 裴厌辞不紧不慢道:“嘴上说说而已,谁不会,我总得有个凭证拿给殿下瞧吧。不管事情结果好赖与否,至少说明你们一心为主,都在为殿下做事。” 武从义觉得有道,拨了拨屋里的火盆,将屋内照亮了些,转身去了里间。 等出来时,他拿了几本账本和一叠纸,“这些是每笔交易的往来,每次交易的跟随人员和负责人,还有……” ———— 裴厌辞从武宅回到驿馆时已经将近拂晓。 又有一晚没有睡。 这在前世,他那病弱的身子都不敢想。 伸了个懒腰,他抱着被子滚进床里,才打了个小盹,一股香甜辛辣的味道就飘到了床边。 “该用早膳了。” 冰凉的手指扣了扣被子边,将一颗毛绒脑袋从被子里解救出来。 裴厌辞搓了搓眼睛,嘟囔道:“何时辰了?” “辰时初。无疏和毋离都去看账了。” “嗯,火,要火。”裴厌辞被灌了一口冷风,顿时清醒过来,看清了来人。 很好,自己送上门来了。 “已经吩咐人拿炭盆了。”棠溪追坐在床尾边儿上,“好端端的,怎就不让我睡你床。” “还敢说。”裴厌辞想起昨晚的事,一脚毫不留情地踹向他的侧腰,“你说,那些土匪是不是你找来的,借此引我北上!” 棠溪追身子被踹得往反方向倒了倒,还未贴上床褥,又不倒翁似的往回倒来,往裴厌辞方向贴去,狡黠笑道:“小裴儿可别冤枉我,我可是伤筋动骨还瞎了。” “谁晓得这是不是你的苦肉计。” “那也不能那么苦,差点就死在那儿了。”棠溪追讨好笑道,“脾气这么坏,昨晚没拿到证据?” “我就说你知道幕后真凶!”裴厌辞又踹了他一脚。 不干人事的狗东西,就晓得算计他! 陆放陆烈是从他府里逃出来的,裴厌辞本就觉得是棠溪追故意设计让他俩的时故意说与他知晓,只是边关相距甚远,他要查当时手边也无多少人手。 当时陆家兄弟指证的是棠溪追自己,他还以为这人是想试探他,拿到证据后是选择揭发还是销毁。 这次追杀他们的线索是扼鹭监透露的,他一路从南方赶到边关,兜头就撞见了倒卖盐铁的场景。 还说不是这人安排好的,分明出安京后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裴厌辞一连踹了好几脚,这才气喘吁吁地躺平在床上。 “不气了?”棠溪追从床尾小心翼翼地爬到床前,“顾九倾故意陷害我的,陆放的那些证据,都是他们有意为之。一旦有人发现端倪想要查,他们只会查到我身上,最多到顾万崇。扼鹭监查到这层之后再也突破不了……” “所以你就引诱我来这里?”裴厌辞真想一脚踹在他那张精致妖冶的脸上。 但他不能奖励这个死变态。 棠溪追忙表忠心道:“土匪绝对不是我找的,我发誓。就跟你想的一样,那是顾万崇做的,他在边关那么多年,手底下藏着一些马匹兵器很正常。” “所以呢。”裴厌辞磨牙。 “反正你都猜出来了,这个敌人不会少,干脆利用一下这事,就当是边关的人干的吧,”棠溪追见他犹不解气,蹙起眉头,可怜兮兮道,“小裴儿,你可怜可怜奴婢吧,我在安京顶着八十三项死罪,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千刀万剐吧。” “活该!” 这狗东西从一开始就想拿着这事来脱身呢! “等等,我得圣谕,出安京,南下劝藩王反目,这事不会也是你暗中撮合成的吧?” 按说,朝中那么多人,就算他在朝堂上出了一两次风头,皇帝也不会将这事交给一个不熟悉的毛头小子。 棠溪追目光游移了下,卷而密的睫毛不安地眨了眨。 “我揍死你个狗东西!” 第129章 责骂 他们与大熙勾结,打假仗 棠溪追忙搂住他, 裴厌辞一把推开,手一翻,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滚开。看见你就烦。” 棠溪追再次搂住人, 不轻不重揉捏着他的侧腰。 裴厌辞闷哼一声, 感觉到微凉的吻从脖颈蔓延到锁骨,身体深处食髓知味的回忆被似有似无地挑拨逗弄着。 肩头雪白的里衣滑落, 他推了推压上来的人, 却欲拒还迎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偃月眸子慢慢浮起雾气, 目光渐渐涣散, 他仰起头, 绷直了身子。 “你、你别……我还恼你、你、你不许动手动脚, 嗯呜……” 他的喉咙滚动了下, 立刻被温热的唇舌包裹, 慢慢吮吸, 被尖利的牙齿时不时轻啃。 放在宽厚肩背的手霎时攥紧。 掌心刚感觉到手下结实的肌肉紧凑又舒展,每块肌肉仿佛活过来一般。接着, 他的身子被抱起, 后腰窝嵌进手掌,整个人陷进了一个泛凉的怀抱。 却丝毫不减此刻他体内的燥热。 一个上午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 等他醒来时, 耳畔马蹄踢踏清脆, 扑面而来深深浅浅的呼吸, 带着兰麝暖馨辛辣的味道。 “离开度州了?” “嗯。”棠溪追大腿让他枕着,搂着人,一只手拿着一本书。 边上摆着专门放在马车上用的特制黄铜炉, 顶部镂空的流云莲花孔洞依稀能看到火红的炭,上面卡着一个水壶,壶口轻飏出一丝水雾。 是茶的味道。 最近棠溪追喜欢闻煮茶的味道, 也不喝,就在马车里慢慢熬着,让车厢里只余茶香飘荡,又暖又舒服。 身下垫着蓝绿色交织花纹的繁丽波斯毯,身上盖着烟水绿缎被,旁边还有一整张雪白的狐皮。 他伸了伸脚,在被窝里碰到了一个还暖热的汤婆子。 棠溪追拿了个隐囊,在他坐起来时垫在他腰后。 睡的多了,脑袋有些晕,一双手立刻扶住了他的额头,慢慢地揉捏。 眼神飘像侧后方的人。 棠溪追双眼半垂,神情微敛,乌发散而不乱,落在带着巴掌痕的浮肿脸颊和额前,遮了上钩的眼角,贤惠而可怜。 “别生气了好么?”嫣红的菱唇带着破皮的牙印,轻吐兰息。 “嗯。”裴厌辞心里纵有万般不愉,只是看着这张倾国倾城却因他凄楚的脸,甚气都消了。 “拿点吃的来。”从早上开始就没吃东西,眼看都要下午了。 他撩开帘子看看外面的天色,马车已经加上糊了新纸的木窗,留着一条缝通风,刚打开窗子,呼啸的狂风夹带着细小的雪粒子吹进来。 窗外的天空黑沉沉的,远山已经成了巨大的黑影,他们在其间穿梭,显得渺茫无比。 他忙关了窗子。 被风这么一吹,那种晕眩感也好些了。 棠溪追已经将饭菜茶果端来,服侍着裴厌辞用了些。 “那些证据呢?” “已经让扼鹭监取来了。”棠溪追替他又续了一碗火腿鱼翅汤,“咱们离开后才命令他们去取来的。” 裴厌辞昨晚只拿到武从义的一小部分证据,身为季怀永的心腹亲信,手上肯定不止这么点。 但贸然窃走证据,肯定会引起武从义怀疑。那时他们还在度州州城,势单力薄,季怀永要动杀心,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等离开度州再说。 他还未说出来,棠溪追已经帮他做了。 两日后,扼鹭监从度州传来消息,武从义已经自尽,临死前留下了一封遗书。 裴厌辞看了遗书,上面写了武从义发现他们偷了倒卖盐铁的证据,害怕季怀永怪罪,只能将事情用遗书的形式告知,希望看在他已死的份儿上不要为难他的家人。 他将遗书烧了,问:“季怀永对武从义的死有何想法?” 扼鹭监侍卫道:“只是有些疑虑和愤怒。” “我们骑马回京。”裴厌辞当即道。 第二日,他们舍弃了马车,一路疾驰南下,花了六七日时间抵达安京。 还未进府,他带着一身雨雪风寒先去了皇宫,禀报了最近这段时日的行程 皇帝刚炸了一炉丹药,宽大的袖角沾着黑灰,脸色很难看。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刚问候完,裴厌辞就被劈头盖脸砸了。 “你知不知道你去是做甚的!怎么,撺掇那些都督谋朕的反?你哪来的胆量!这下好了,南下一趟,都督府全都晓得了统军府有漏洞可钻。现在五六十万大军说是拿叛贼,全都在外面乱窜,你说怎么收拾这烂摊子!” 皇帝将桌上的的笔墨纸砚悉数砸向裴厌辞,将桌面清扫一空后,又指着他骂了一刻钟,心里的怒意这才消散了些。 他看向下首,裴厌辞跪在地上,额头晕染开一团墨迹,一条血迹从中流出,将月白袍子染上了黑红一团污色,形容凄惨而狼狈。 从始至终他上身挺直,巍然不动,低眉顺眼,不卑不亢,一言不发。 “装聋作哑给谁看!”皇帝手边没了东西可砸,指着他大骂。 裴厌辞这才恭敬开口,“是,是臣思虑不周。” “你就只有这句话?” “造成如今乱局,”裴厌辞道,“还要让姜将军替臣收拾烂摊子,都是臣的错。” “你知道就好,本来还以为你是个稳重的,到底还是太年轻,不知轻重,这么大的篓子都能捅出来。” 皇帝心里的怒火消散了些,本来他也是想借题发泄心里得道难以寸进的怒火,其实早在事情开始失控前,就对姜逸发去了圣谕。 大宇将军流动轮守、轮训制度把将军和士兵分隔开,形成不了绝对忠诚于某一将臣的局面,也就意味着那些士兵只忠诚于皇帝。 而鱼符,就是皇帝的象征。 在大都督和鱼符面前,带领士兵的将军们只会忠于鱼符。 所以,在大都督们开始有别样心思前,安王和李守成试图利用统军府的漏洞谋反下场在前,姜逸号召各统军府已出动兵士得到绝对拥护在后,那些藩镇都督们并未有大动作。 而那些士兵也在陆陆续续地回到原本的统军府,再过两三个月,一切又回归于平静。 裴厌辞之前做的那些事情,看起来像是无用功。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原本想着那些士兵一旦出了统军府,出了自己的所在州,那些统领是会有别样心思的,自己可以乱中取胜。 现在看来,他们对于鱼符后面所象征的皇权服从性尤为高。 而且,前几天皇帝已经下了圣谕,广发四海诸王,今后除了鱼符,再也没有任何人有权调动统军府一兵一卒,边境再有侵扰,内部再有叛乱,就八百里加急至安京。 皇权再次集中于一人手中。 裴厌辞眼里锋藏锷敛,立刻想到了这件事的另一面。 “臣愿意将功补过!” “你能怎么补?”皇帝声音放缓,和平时一般不疾不徐,因为方才怒吼太大声,导致语调更加嘶哑,压迫力十足,“让郑相为你擦屁股?” 这皇帝要的不就是想通过他牵扯出郑清来么,暗示他这动作都是郑清来授意的。 “恐怕……”裴厌辞为难地犹豫了下,立刻引来皇帝的暴怒。 “你们还真是父子情深,不是亲生,更胜亲生。” “不是,这事就算亲生父子,也不得不大义灭亲。”裴厌辞道,“其实这次臣不仅仅南下,还去了边关。” “你竟然敢违抗朕的旨意,私自潜行!” “臣有罪,臣知道此事不妥,但这事不得不做,否则,不出五年,大宇必亡。” “你这是杀头的反论!” “臣经历过这……” 话说到一半,似乎反应过来这事不能外说,惊慌地抬头,看向上首的帝王。 “臣是说、是说……总之,这事关乎大宇的江山社稷。” 皇帝哪里看不出来他的慌张无措和故意遮掩,道:“你经历过何事?” “没、没甚。”裴厌辞在他睁大的骇人双眼中越发慌乱,道,“陛下,臣晓得,边关那些将领,一直在走私大宇的盐铁,倒卖至大熙,是以这些年来,除了年轻气盛的姜将军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打了胜仗,其余大大小小的仗,咱们大宇都未曾赢过。” “你是说,他们与大熙勾结,打假仗!”皇帝此刻反倒面色平静,远不及方才对裴厌辞的喊打喊杀。 平静得不动声色,阴鸷挥之不去。 “是。若是咱们连年胜仗,他们也就不用再守在边关,那些走私的盐铁,就没法卖到大熙。” “你可有证据?” “有。”裴厌辞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上面虽然没有明确指出,但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曾受过郑相恩惠,是郑家的门生。” 皇帝看着上面的账目,反倒笑了一声。 “贪昧了朕的盐铁,养肥了敌军的兵马,反过来杀朕的子民呢!好,好,好!” 这账本是三年前的,彼时依靠走私盐铁,就已经让他们赚了几百万两银子。 “朕从来不知,你们这些臣子,竟比朕这个皇帝还要有钱!” 他将账本扫到了地上,“这个皇帝,让你们来当好了!” 一个个都说没钱,却靠买卖国家的盐铁赚得富可敌国。 合着就瞒着他不给钱用! 裴厌辞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没糖吃就撒泼的孩子。 皇帝今天比他想象中的更暴躁。 在数九隆冬中,皇帝把自己折腾出满头淋漓大汗。 突然,他又安静了下来。 目光空洞地看着大殿的狼藉,愣了一下,好像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而发怒。 “你这是何眼神?” 皇帝从来没在裴厌辞身上看到这种眼神。 慈爱,和蔼,担忧,像个垂垂老矣的长者。 绝不是一个十八岁少年身体阅历能露出来的。 这眼神让皇帝心里感到恶心恐怖。 心里的不安越发放大,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年轻的躯壳下,难道是一个阅尽千帆的灵魂?所以他刚才说漏嘴,经历过这件事。 借尸还魂? 这何尝不是一种长生? 第130章 迷雾 全安京人彻夜难眠 皇帝心头震荡, 再看向裴厌辞时,对方已经收敛心绪,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恭敬而谨慎的样子。 越看越像有城府的模样。 还有一种可能, 他就是一直保持着这副年轻的样子, 延续几十甚至上百年?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臣是郑相的义子, 更是陛下的臣子。这样的证据, 还有一车。”裴厌辞看他有点走神, 一句高声将他的思绪唤回来。 “郑家这事朕会严查到底, 你先回……”话说到一半, 皇帝手都在半空抬起来了, 又收了回去, “你先在宫里住一段时日。此事牵连甚广, 你大义灭亲之举必定引来不少人嫉恨, 在宫里安全些。” “是。”裴厌辞恭敬地起身。 跪得有点久,他踉跄地起身, 跨出大殿门槛, 他瞄了一眼门边候着的李仁安,眼睛一闭, 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啊!”李仁安惊叫一声, 连忙扶住了他, “陛下,裴大人晕倒了!” ———— 裴厌辞忍着一只手将他全身骨头捏了一遍,又掰开他的后领, 目光有如实质般地盯着他的烙印,稍等了一会儿,等到折屏后的人讨论得差不多了, 这才挣扎着睁开眼睛。 李仁安就在床边候着,见此情景兴奋地叫了起来,“裴大人,你醒了。” 折屏后的谈论声消失了。 不一会儿,皇帝和太医走了过来。 裴厌辞要行礼,被皇帝免了,“你额头上的伤口没大碍,这几日仔细着点,别碰水。” “是,多谢陛下。”裴厌辞低声道。 “你对道家之法了解多少?”皇帝直截了当地问道。 裴厌辞眼里闪过一抹讶色,继而道:“不是很懂。” “不懂可以学,你是国子监祭酒,朕的清词你原本也该负责,既然你这段时日伤着了,就暂且随朕左右,看朕炼丹修炼,待伤好了再动笔。” “……是。”裴厌辞应了一声,“臣在宫里恐打扰陛下清修,不如陛下派一队兵马守在臣的宅邸,对外可以说是软禁臣,也好让人看看陛下对待郑家人的一视同仁。” 说着他又拜了一下,“但凡陛下想要见臣,臣一定第一时间进宫。” 皇帝眼里的光在眸中闪烁沉浮,半晌,“便依你吧。” 待人走后,李仁安上前道:“陛下,裴大人看着不太像懂修炼升仙之术的人,年轻人莽撞又冒失,陛下每每修炼都是要紧时候,万一让他惊扰岔了气可怎么办?” 参与到皇帝修炼当中,那可是天子近臣都不一定能有的殊荣。 “朕自有划算。” 李仁安看到皇帝眼里流露出对他的不耐烦,忙胆战心惊地低下头。 “你让霍存去查查这个人,事无巨细,所有的一切,朕都要知道。” “是。” ———— 裴厌辞回到自己府邸,就看到了老熟人。 “彭将军。”他拱手道,“这次劳烦你了。” “听命办事罢了,”彭楚琅脸色不太好看,棠溪追和太子殿下那样的大官也就算了,皇帝突然下令让裴厌辞禁足,怎么也要他亲自守着,“你犯了甚事?陛下还让我来你这取东西。” “很重要的东西。” 裴厌辞将倒卖盐铁的罪证交给他,请他务必亲手交到皇帝手里。 “你不说我也晓得这事的轻重。” 彭楚琅转身离开后,裴厌辞正要回屋换衣裳,就看到王灵澈从屋里出来。 “裴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他额头上的伤口包扎好了,可月白衣裳上沾染了一团墨迹和血污,看起来凄惨无比。 他一把拉住裴厌辞的手,小声道:“外面怎么会有士兵,方才我好像还看到了彭将军,你惹了何事,可需要我去王家说情?” “照晦兄,帮我这府邸看得怎么样?可没遭贼吧?” “过年时就回家住了,等过了元宵,这两日才回来。”王灵澈叹了口气,道,“再在这住半月,我就去城外寺里剃度了。” “好事,你一向爱佛,住寺庙时也可免了凡尘俗事。对了,你妹妹的亲,退了么?” 王灵澈摇摇头,道:“苦劝了好久,最后我妹妹买通了算命先生,说八字不合,有缘无分。这不巧了,郑家二房嫡长子去岁隆冬时节夫人刚难产去世,大小都没保住,过年时爹娘便将妹妹改成给他做填房。” “丧孝时期不议亲,你们小心被人拿了把柄。”裴厌辞提醒道,“你们还是尽快退了的好。” “都是私底下来的,这个倒不用担心,就算捅了出去,没有大张旗鼓地摆宴席,顶多怪罪几句。只怪我这个哥哥没用,想退退不了,现在还是我妹妹想法子给自己换了亲事,我这个做哥哥的甚忙也没帮上,”王灵澈哀叹道,“反倒是她来劝我,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既然要出家,就别听爹娘的三心二意之语,干脆剃度了事。” “你妹妹活得比你通透,也是个有手段的,比你强许多了。”裴厌辞浅笑道,“你要实在放心不下她,就干脆还俗,日后要是你继承家业了,也能保护她,让她在夫家不受欺负。” 王灵澈盯着他的笑靥,无辜而茫然地眨眨眼,“你做甚总劝我要还俗走仕途?” 裴厌辞看他呆头愣脑的样子,故意上前一步,凑近他,“上次你亲我的事情,算不算破戒?不还俗你能做甚?” “你!”王灵澈羞怒道,“都说是意外了,你不许再提,特别是在佛祖面前。” “你这是欺骗佛祖,要下油锅的。” 王灵澈满脸惊恐,又突然想到,“不对,我还未削发,不算正式入佛门。” “别拧巴了,官场需要你,王家需要你,你入佛门的意志不够坚定。”裴厌辞道。 “你需要我吗?”王灵澈脱口而出。 “需要啊。” 否则他怎么可能让王灵澈住进来,王家可是一大助力。 他没看到王灵澈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你别靠我这么近。”他侧身避开人,“半月后去寺里,我打算彻底削发了。我妹妹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保护了,至于你……” “朝中对郑家恐有变动,”不待他继续说,裴厌辞打断了话,干脆明说了,“我检举的,要是被人晓得你妹妹曾和郑家有婚事,可能名声不太好,对她日后说亲有影响。” “有这事?”王灵澈刹那间甚有的没的都抛在脑后,当即就要出府。 可北衙禁军已经将府邸围了起来,怎么可能放人出去。 裴厌辞看着他在门口慌乱而没奈何的样子,放心地回到自己屋子。 刚打开门,就听见今天第二声惊叫。 “小裴儿,你怎伤了!”棠溪追焦急地走上前,想碰人又不敢,食指无措地在空中搓了搓。 “我又不是瓷器,碰下就会碎。” 不知想到了甚,裴厌辞面色一顿,一把抱住人,把脑袋埋进他胸口里,“啊,头晕,流血了,棠溪,我没力气换衣裳了。” “刚谁说自己不是瓷器的。” 看来还活蹦乱跳能作妖。 “棠溪……”裴厌辞抬起脸,眨巴着眼睛,委屈地看着他,“好痛。” 棠溪追呼吸一窒,一把打横将他抱起。 裴厌辞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穿上家常长衫,也不系腰带,叫了一桌子饭菜直接在屋里吃了。 外面下起了雨,初时还小,不到一刻就大了起来。 一道闪电在天空划过,从乌云中撕开一道长长的裂痕,接着隆隆惊雷声响起。 “今年春雷来得有点早。”裴厌辞关了窗子,转身看到棠溪追在烧水泡茶,火盆还在烧着。 他已经习惯了裴厌辞这种喝茶方式。 “要变天了。” 下午,他们就听到郑家被抄家,郑府上下五百余口人没一个放过,悉数被扼鹭监带走。 安京有的人还在纳闷这是在闹哪出,有的人甚至都不晓得郑家被抄家的事,直接被破门而入的扼鹭监带走,之后就没了消息。 梦魇丛生的一晚。 有人事后算过这一晚被抄家的官员数,五品及以下二百三十七家,三四品官员宅邸五十八家,二品官员四十二家,一品要员及勋贵六家。 全安京人彻夜难眠。 淅沥的雨声,急促的马蹄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绝望惨叫声……透过朦胧的白纱窗纸,看到倒映着的影绰身影,在那晚之后成为数千人的梦魇。 而第二日,更多人成为了扼鹭监的阶下囚。 不止安京,远在边关的一批将领在数日内也被押送回京,从上到下,来了一波大换血。 有人敏锐地捕捉到,这是专门针对郑党的洗劫,有人同样嗅到了可乘之机。 戚澜快步从中堂穿至后院,顾越芊正后花园修剪牡丹枝叶,这些拿温泉水滋养的娇花,即使在这立春刚过的寒冷天气中,也能盛开得精彩。 “母妃,朝廷的手伸向了边关。”戚澜屏退众人,小声道,“方才我拿到这次羁押的名单,不少中老一辈将领。老黄帝真要这么糊涂,此举岂非千载难逢的好时候!” “连边将都动了?”顾越芊沉凝起来,将剪刀放在一边,“这事还挺大。” 皇帝一直看不惯权势滔天的郑家,想拿他杀鸡儆猴,这事她一直都知道。 郑派牵连文武群臣,半个朝廷将悉数落网,直接大伤元气,这事她晓得,皇帝不可能不晓得。 在眼下动手,难道这是有甚深意? 这个时机实在让她费解。 仿佛迷雾中有一只搅动风云的无形大手,将眼下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也急促。 因为一切好像没有准备。 做这事的人没有事先准备,对手没有准备,身为旁观者的他们也没有准备,以致于之前完全没察觉到任何苗头。 体现他们政治手腕的时候到了。 “安京的局势看来要乱,趁着他们这会儿还未想起你,晚间你便回大熙。”顾越芊当机立断道,“大熙那边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咱们里应外合,大宇和大熙,迟早一统!” 大宇人只以为他们母子俩被大熙驱逐出境,实则只是表象。 当初借逃回国时,靠着将情报卖给姜逸,让大熙惨败,削弱了当朝太后一族势力,也造成了大熙群王混战的局面,他们坐观鹬蚌相争,此刻正是回去收割的好时候。 顾越芊抓着他的手,满是不舍,“儿啊,此去短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你好好保重,多听我留给你的臣子叔伯的话,不可再意气用事,肆意妄为。” “我晓得,母妃。”戚澜拍了拍二公主的手背,转身命人准备行李马匹。 天还未黑,公主府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李仁安脸上挥之不去的谄媚对着母子两人,“殿下,陛下邀请二位入宫参加家宴。” 顾越芊和戚澜神色一紧,暗暗对视一眼,袖子下的手紧攥成拳。 130-140 第131章 好戏 你能押上你的命赌吗? 顾越芊和戚澜对视一眼, 勉强露出一抹笑容,“走吧。” 不是节日不是祭典,一心修炼的皇帝好端端地办家宴, 怎么都透着一股诡异。 这是一场鸿门宴?还是就只是一场普通宴会? 两人都拿不准。 李仁安就在身前, 身后跟着两个内监,这一刻, 他们代表帝王的意思。 马车里, 顾越芊和戚澜没有说话, 白皙纤细的手和蜜色粗粝的手交叠, 紧握。 这一刻, 母子俩都在为自己的命运而祈祷。 马车突然传来剧烈的抖动, 几声哄闹和马蹄惨叫后, 越停的声音响了起来。 戚澜率先冲了出来, 刚要说话, 被越停拉到一边,小声道:“快跑, 你进宫就是死。” “你是何人?”戚澜惊讶地看着他。 “裴厌辞裴大人的人。”越停亮出了裴府的令牌。 裴厌辞?! 戚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被软禁, 无法出来,告诉我大宇武将少了一半, 你们大肆招揽门客, 存的甚心思已经不重要, 陛下率先会排除异己,大危。” 在党派之前,先论血脉。 “万一这只是普通宴会, 我逃了岂非让皇帝觉得我做贼心虚?”戚澜神色凝重,浅淡的瞳仁此刻只剩迟疑。 他和母妃是第一时间收到不少边将被逮捕消息的,怎么可能没想到这个可能。 大宇武将少了, 皇帝必须亲自出面震慑局面,才能稳住虎视眈眈的藩王和大熙。 但问题是,他们在大宇的势力还未彻底发展起来,万一这只是普通宴会,他们逃了岂不欲盖弥彰,早早放弃了眼下的大好局面。 “你的命重要,还是陛下对你的看法重要?你能押上你的命赌吗?”越停反问他一句,“没时间了,小巷尽头有匹马,东边延兴门有我的人,已经打好了招呼,你去直接将令牌丢给守门的将士。” “别犹豫了,这是裴大人交给我的,快走。” 戚澜脑子乱的很,手里被塞了一个装满银子的荷包和令牌,目光落到仍未从马车里出来的人。 “公主是陛下亲生女儿,她会没事的,裴大人会保护好殿下,请相信他。” 越停的话铿锵有力,在这一刻为他脑海里的犹豫和无序指明了方向。 戚澜被往后推了一下,眼里涌起了潮湿热意。 没想到这时候伸出援手的人是他一直看不惯的裴厌辞。 心一横,他扭头跑入了黑暗中。 远方响起了几声犬吠。 “快来人,帮忙搭把手,马车翻了,有人还在车厢里!”越停大叫道。 临到闭坊门的时辰,又是阴雨天气,天黑沉沉的,街上行人少的可怜,叫了好几声才有几个小伙子手脚麻利地将顾越芊解救出来。 三个内监也悠悠转醒,原本李仁安骑马走在马车侧边,越停的马车第一个就将他撞晕了过去,接着一个神龙摆尾将后边跟着的内监也甩到了一边,昏死过去。 “你是何人,胆敢冲撞公主殿下的马车!”李仁安尖细的嗓音响起,气急败坏地指着他。 “实在对不住,不知道是皇宫内侍。还有章平殿下?还望殿下恕罪,饶了在下一命,今日之损失,内侍大人和公主殿下可以去越府上寻赔。”越停拱手道。 “越府?这位可是淮南越氏出身子弟?”李仁安的气势顿减,变得谨慎了许多。 “正是,在下给生父越期平丢脸了。” 越期平正是越家这一辈的当家人。 李仁安看他面孔陌生,是不在朝中走动的,越期平几个儿子都入朝了,唯一一个不省心的,恰恰是他的嫡长子。 “唉呀,”李仁安顿时谄媚起来,“没事没事,天黑路滑,越公子的车驾当小心些。” 越停又客气了两声,一旁的顾越芊揉着腰四处张望,“澜儿呢?” “不好,戚澜不见了!”李仁安惊慌道,“快找戚澜!” 越停趁着扶她起来的时候,捏了捏她的手。 顾越芊惊异地看着他,就收到了对方的眼色。 李仁安大叫道:“戚澜逃跑了!” “本宫儿子可能回府叫人了,怎么在李内侍口中就成了逃跑?” 李仁安被她眼里的精光震慑,支支吾吾地想要开口辩解。 顾越芊整了整身上厚重的华裳:“不是还有宫宴,本宫要是去得比父皇还晚,这罪你担得起?” 李仁安一个头两个大,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顾越芊已经坐上了越停的马车,驶向皇宫。 ———— 顾越芊到时,顾九倾,顾万崇,还有在朝的文武百官都已经悉数到场,他们一来,无数目光齐刷刷看向了他们。 “这场家宴还挺庞大。”顾越芊冷笑一声,抬高了下巴,满眼漠然,率先走进去。 才刚入座,皇帝的车驾就到了。 歌舞很快上来,宴会气氛依然沉闷。 放眼望去,与平日相比,这些人少了三分之一还多。 谁也不晓得下一个人会不会是自己。 天威难测,皇帝至今都没有说这些人被抓被抄家的缘由是甚。 “章平,”终于,眼看吃得差不多,皇帝开始说了。 顾越芊立刻敛眉低首,双手交叠在身前,从前的桀骜昂扬与骄纵妩媚的性子悉数瞧不见踪影,规矩而沉默。 “你儿子呢?” 顾越芊将来时路上的事情说了,道:“许是回家换身衣裳,耽搁时辰了。” “逃窜回大熙了?” 顾越芊往旁边一看,果然霍存站在大殿柱子下的阴影里,察觉到他的目光,留着两寸长指甲的小指勾了勾,露出一抹瘆人的笑。 “怎么,探出了大宇的消息,想回大熙继续兴风作浪,准备南下攻打我们了?” 皇帝在动手前已经下谕命其他人接替上,同时还命令扼鹭监封锁消息,边境绵延十万里,一方将领更迭五六个,很容易被大熙发现可乘之机。 且新换上的经验多数不如从前那些。 这话让顾越芊额头上的大汗流下来,满头金钗步摇晃了晃,改坐为跪,额头触地,“父皇,您的外孙万万没有这个胆子,他也是大宇的子民,不可能对自己的同胞下如此毒手。儿臣和澜儿在大熙已然没了安身立命之处,大宇就是儿臣和澜儿的家。” 皇帝对她的谦卑恭敬视而不见,转而看向顾九倾,“太子,这次你外祖被押,有何想法?” 顾九倾转身跪地,恭敬道:“儿臣的生母是许美人,外祖是许家。” 他又开始了惯用的伎俩。 “郑家和皇后竟将心血倾注在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身上!”皇帝出言讥讽。 他这话就是要好好让朝臣看看,支持顾九倾的人最后会落得何等下场。 “父皇明鉴,”顾九倾沉着道,“郑清来犯下滔天大罪,是大宇罪人,儿臣只怪之前识人不清,竟被郑家蒙蔽,儿臣自愿罚俸三年,将监国政之权交由五弟。” 自从棠溪追入狱后,这几月皇帝让顾九倾代他监国政。 顾九倾看得明白,权力很好,但不是一成不变的,他能对郑清来快刀斩乱麻,自然也能对手中权力放手。 眼下唯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命。 彼时他想到的只是郑家误触龙颜,必须让皇帝看到他与郑家决裂的决心,舍弃一部分权力,换来自己的安宁。 这次郑党不少人落马,其中更有不少自己人。但没关系,监国政这几个月,他已经攒足了威信,将这权力交给顾万崇又如何?这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从前还有一个棠溪追他会忌惮,现在,只要他还是太子,那就是正统,所有人都绕不开他去。 “你这国,的确监得不够好,竟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出现这等腌臜污秽之事,你想让自己遗臭万年吗?”皇帝道,这可是顾九倾监国时出的乱子,与他无关。 “儿臣的错。”顾九倾声线紧绷,远不如脸上表现得那么平静。 “既然你这国没打好,这段时日,先让万崇替你一二。” 他还算满意顾九倾的识时务,虽然他觉得边将倒卖私盐一事郑家既然是主谋,太子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他绝计不会想到顾九倾才是主谋。 裴厌辞这次将罪责甩到郑家头上,也是没打算借这事动他。 棠溪追很是不解,两人躲在名友戏院的二楼雅间里看大堂中央台子上的戏曲,他就不满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不会还对他念着甚主仆旧情吧?” “我那么贱?”裴厌辞好笑道,又慢慢收拢心绪,“郑家不倒,死了一个顾九倾,还会有顾十倾、顾十一倾等着我们对付,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结果,也不是皇帝想要的结果。在下手时,皇帝肯定会迟疑,如此,郑家不灭,顾九倾也不死,一切都是无用功。这么好罪名,怎么能甚也捞不到。” 棠溪追面色这才好些,“我就怕你之前在府上对顾九倾处出感情来了。” 还是这般没良心,他就放心了。 “太子之位,总得要有个人坐呀,现在这个知根知底,我放心。”裴厌辞笑道,“别说了,下一出戏要开始了。” 一个穿着干净明丽的傀儡出场,看着像是家境殷实的人家,是个普通本分的盐商,与周围邻里交情很好,嘴里男声欢快地高唱着大宇的安康富足,自己吃喝不愁。 渐渐地,随着盐价越来越高,城里出现恶意哄抬盐价的商人,主角的盐铺生意开始入不敷出,日子一天天窘迫,一步步变卖祖产家业,遣退家仆小妾,歌声越来越慌乱凄厉。 压抑,黑暗,混沌,绝望,凄苦。 一天,他被恶霸抢占了妻女,寻仇时得知哄抬盐价的恶霸是一群专门倒卖盐铁生意的人,他们背后站着的个个是大官,杀死一个还有数十个。 最后,一个被高价盐逼得走投无路的普通农夫进他店里抢走最后一袋盐,将他杀死,农夫因为杀了人,也崩溃地自尽了。 一个盐贩一个农夫,两个傀儡身上的机关开合,顿时喷溅出腥浓的鸡血。 大堂的人顿时惊叫起来。 倒卖盐铁的恶霸笑声仍回荡在舞台周围。 小儿失声啼哭,为这慕悲剧染上更加浓重的凄惨氛围。 剧里的场景感染到剧外的人,过了好久,嘈杂声才渐渐平息,开始从傀儡戏的表演中抽离出来。 心头仍旧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今晚,在大堂和二楼看过傀儡戏的人没一个能笑着走出戏院。 与之相比的是那些十余人和花园里的贵客,保持着安京权贵的礼节,谈笑风生地走出来,一个个仿佛不解凡尘俗事烦扰的仙客。 裴厌辞开办戏院的初衷开始显露出来。 对上,那是他了解朝臣权贵风声和动向的渠道。 对下,可以牢牢掌握百姓的思想,百姓的嘴。 今晚这出戏,在大宇最繁华的十五个城同时上演。 第132章 吃味 这次不如让棠溪追当朝庭辩,就算…… 顾九倾在拿到被抓边将的名单时就已经察觉到事情可能跟倒卖盐铁有关, 这人名简直太重合了。他心里又总存着侥幸,若是与此事有关,按说皇帝不可能放过他, 至少也该拿此事问责他, 而不是在宴会上随口问责几句,在自己表明态度后又轻易放过他。 这不是他父皇的作风。 除非, 还憋着大招等着他。 思及此, 他眼前一黑, 后背发凉。 如此寝食难安几日, 直到他听到圣谕, 皇帝亲自主审, 那些人犯的罪名, 就是倒卖盐铁。 一时间, 郑家为首的权贵勾结边将将大宇盐铁倒卖至大熙的事情朝野皆知。 听到这个消息时, 顾九倾还有些许恍惚的感觉,问允升, “这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是啊, 已经牵连两万三千多人了,这事还是赶紧结束吧。”允升近来也是提心吊胆。 太快了。 抓的那些人, 每一个都很精准, 那些证据, 都是铁证。 皇帝是怎么拿到证据的? “裴厌辞呢?”这七八日他都在惴惴不安自己的命运,忘记了一个人。 “这姓裴的也算是郑家的一份子,郑家被抓时, 他被陛下软禁在府里,按说也该一同治罪。现在外面血雨腥风,他还好端端的, 一点事都没有。”允升纳闷道,说着说着眼里闪过一丝不甘的嫉恨,“他怎么就这么好命。” “直到现在都没事?”顾九倾拧眉。 “可不是,说是软禁,依奴婢看,这实为保护呢。”允升道,“这郑家落难,必定是他检举的。殿下,奴婢早就跟您说过,此子不是善茬,郑党倒了,受影响最大的当属殿下您啊。本来还说棠溪追被抓,五皇子那儿失去重要倚仗,现在看来,霍存依然支持五皇子,咱们却失去了郑家的扶持,就依靠王薛几个世家,哪里斗得过扼鹭监。” 他突然眼前一亮,道:“那姓裴的没准就是扼鹭监那边的人,一直挑拨离间您和郑相,现在还替五皇子扳倒郑家,不是扼鹭监的人,这样做对他有甚好处?” 顾九倾也开始怀疑裴厌辞的用心。 郑家五服之内的亲属悉数落难,不日将被斩首,怎么偏偏裴厌辞就逃了过去呢。 除非这事就是他检举告发的。 之前他在府里当总管时,没准发现了甚端倪。 可若如此,裴厌辞必定知道这事是他主导的,郑家完全是旁观,只拿钱,没办事。除了郑清来,其他郑家人甚至都不晓得这事。 允升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裴厌辞的其心险恶,顾九倾却觉得他是有苦衷的。 对,一定是这样,有人发现了他的端倪,裴厌辞为了保护他,率先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郑家头上。 如果是裴厌辞检举,如果这事就这样定下了,那么,他这次必定有惊无险。 “与厌辞无关。” 顾九倾一句话让允升几十句话的苦劝直接白费,大内监的脸色顿时尴尬地僵在那里。 “可是,很明显他……” “父皇到底偏心。棠溪追犯了八十三项重罪,父皇将人打入大牢半年了都不见下文。现在郑清来才做了这点事情,竟然就要牵连这么多人,难道不会激起民愤?” “可是……”允升语塞。 “既然父皇必定要郑家倒,那他棠溪追也别想好好活着。”顾九倾道,“你让简吉安来一趟。” ———— 王灵澈在府里听到郑家倒了的消息,心里总担心这事会牵连到自己妹妹身上,裴厌辞让他别担心,他家和郑家当初联姻是因为需要表明两家已经放下恩怨、勠力同心辅佐顾九倾的态度,也因着郑家办丧,这事算是偷偷提的,现在取消了,对她的婚事不影响。 王灵澈想了想,也是这个道。 等到彭楚琅将围府的禁军都撤了,他第一时间赶回了王府。 这也意味着这桩案子已经盖棺定论了。 “裴大人,可惜你这十来日都在府里,没办法出门,错过了好大一出戏。”彭楚琅哈哈大笑道,手里扶着腰侧乱晃的剑柄,“不过,你跟我说句实话,这事是不是你捅上去的?陛下这是特地派我保护你啊。” “是啊,郑家人都被抓了,就我没事。郑党那些还在外面的人狗急跳墙,我这府里这么几个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你还是小心点,朝廷里闲言碎语很多,人家瞧你连自己义父都能下手,骂你无情无义大有人在。等这波平息了,太子殿下可能要拿你开刀,借此笼络郑党残余。”彭楚琅提醒道。 “看不出来,彭将军武能安邦天下,文能洞察局势。”裴厌辞惊叹道。 哪里像姜逸那个直愣子,怎么想就怎么做,别人说甚就是甚,还是太年轻。 彭楚琅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爽朗道:“甚洞察局势,咱就是一个大老粗,甚也不会,得罪不少人呢,要不怎么来带这帮纨绔兵。咱这是就事论事,说话对事不对人,我在朝里朋友不多,咱们接触了几回,脾气甚的都合得来,提醒下你,别踩空咯。” “大哥说的话,我一定谨记。”裴厌辞从善如流,立刻改口,两人关系立刻近了起来。 他是禁军统领,自己是国子监祭酒,一文一武,本无甚交集,职级也差不多,一个能摸爬滚打十余年的老官场主动找他示好,他没有不收的道。 “大哥放心,在做这事之前,我已经在陛下那里给自己下了一重保障。”裴厌辞笑道。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他在朝中至少还要筹谋三五年,等在文臣中站稳脚跟,发展出自己的党派势力后,逐步过渡到武将和军营中。 这是他的计划,在他当上太子府总管时,未来五年的每一步就已经计划好了,稳扎稳打,步步推进,不说能确保万无一失,只要不出大意外,至少能做到进可攻退可守。 从棠溪追被抓开始,一切都往他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他只能放弃了之前所有计划,一切随机应变。 他敢相信,顾九倾计划要取棠溪追的命的时候,必然没想到先走一步的人是郑清来。 这应该也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看你这么有把握,我也就不担心了。”彭楚琅哈哈笑了一声,又慢慢收回表情,叹道,“现在这局势啊,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待明日小朝会后,我们就都清楚了。”裴厌辞喃喃道。 ———— 第二日小朝会,皇帝果然又露面了。 前有被棠溪追牵连而入狱的人,后有郑党渉事被抓的官,偌大的大殿空了三分之一还多,各人心头都得意不起来。 几人将手上不得不报的事务说完,殿内沉寂下来。 “芝麻大点的小事,也拿到这里谈论?”皇帝挑眉,“霍存。” 从前拿白面敷得整张脸惨白的宦官从龙椅旁边走出来,“陛下,奴婢这些时日忙着郑党一案,没有来得及处那些事务。” 他本意是想说自己没有处那些国家大事,这几日的的确确就是这些小事,朝野风平浪静,四海安康。 只是话一出口,反倒惹得皇帝直接拉下了脸。 越看这个内侍越上不得台面,模样如此,性格也是如此。 不说皇帝喜不喜欢男人,就说棠溪追容貌昳丽繁靡,单单瞧着就赏心悦目,性格也大方会来事,偶尔自己犯糊涂了,人家从不顶撞,有罪自己揽,有功都是他,样样都办妥帖。说句不好听的,这人比他从前后宫那些妃子加起来都更让他舒心。 “行了,下去吧。”皇帝烦躁道。 就算是刀,也要分好用的和不好用的。 而这时候,一个人直接撞了上来。 大寺卿简吉安走出队伍,“陛下,郑党串谋大熙、倒卖盐铁一案已经有结果,可棠溪追一案至今已过去半年仍未开审,眼看新一年考核就要开始了,是不是该趁早将这桩案子办结了?” 皇帝脸色淡淡,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这话一出,不单单是太子党的人,连崔涯也叫了起来,“陛下,棠溪督主不能不明不白被人身上泼脏水,那些重罪到底是真是假,还得审完才能知晓。” “父皇,这次倒卖盐铁一案能短短不到半个月就完成了抓捕和定罪,全赖收集证据迅速,这刚好给了棠溪追案一个榜样。依儿臣看,要不也给大寺和刑部一个期限,趁早审个水落石出,若他真的清白,也能少在牢里遭罪。”顾万崇也道。 裴厌辞站了出来,“陛下,之前南方起义一事就是因为棠溪追骄奢淫逸、残暴不仁,导致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若是不将他处死,恐难平息民怨。” 顾九倾使了个眼色,惹来陈嗣宏几人模棱两可的赞同附和。 若是让他们来当这个出头鸟说这些话,他们是决计不会说的。在这里待久了,亲眼见过有人转瞬高楼起,有人转瞬高楼塌,只要没有入土,谁晓得棠溪追会不会起死回生,继而开始盘旧账。 也就只有裴厌辞这愣头青和被顾九倾授意过的简吉安才敢这样。 顾九倾显然对他们这些人也不抱太大希望,每个人都有生存之道,连他自己现在也没有亲自发声了。 因为没有必要。 御史大夫站了出来,“陛下,这案子的罪证还在调查中,那些棠溪追一党的共犯臣等都在日以继夜地审,其实这案子一直都有在办,只是还是需要一些时日,崔相催的这么紧,很有可能让案子缺漏关键供词和相关物证。” “可据我所知,当初太子殿下状告棠溪追时,证据已经准备充足了。”裴厌辞面露讥嘲,“大人不会把那些重要物证弄丢了吧?我听说大人之前和棠溪追为首的阉党走得很近呢。” “你别在这血口喷人!”御史大人花白的胡子气得翘上了天,“我一生清白端正,否则也不会坐上如今的位子,竖子小儿莫在这猖狂!” 裴厌辞嘴角微勾,看向上首,“陛下,您看到了,棠溪追余威仍在,不少人不敢放开手脚,这案子拖延到现在,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这话立刻点醒了顾万崇,“父皇,不如您亲自当朝审,您看如何?” 裴厌辞道:“这次不如让棠溪追当朝庭辩,就算死,也让他死个明白。” ———— 朝会结束,裴厌辞一只脚才刚踏上马车的脚凳,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厌辞,”顾九倾走了过来,“倒卖盐铁一案,是不是你推动的?” 裴厌辞暗道这人是要来报复了,从脚凳上下来。 “是我。”这回他和顾九倾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果然。”他凑近了脸,在耳旁小声问,“所以,你也晓得真正的主谋?” “嗯,”裴厌辞道,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顾九倾缓了缓面色,望着近在咫尺的如玉细腻脸庞,轻声道:“多谢。” “嗯?” 看裴厌辞愣住的困惑小表情,他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忍着揉他脑袋的冲动,道:“谁发现了这件事?” “扼鹭监。” “这一次还得多亏了你。”顾九倾嘴角微勾,“否则,本宫必死无疑。” “棠溪追被扒下马,这事你和顾万崇是不是合作了?” 顾九倾凑得更近,几乎贴在一起,小声道:“只能怪他多行不义。”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你多小心他。”裴厌辞提醒道。 “本宫只在这事上达成一致,在其他方面,他就是一个犯蠢的武夫。” 顾九倾难得在外人面前坦露出对一个位高权重之人的鄙夷之情。 “你若这样想就危险了。”裴厌辞也不自觉将脑袋凑近,借着身形指了指上面,“上面有人保他。” 顾九倾纳闷了一下,等转过弯来,脸色大变。 顾万崇的上面,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裴厌辞看他震惊的神色,与他当初得知这事时如出一辙。 第一步,除掉郑家。 第二步,分裂合作。 “你多加小心。”裴厌辞行了个礼告辞。 才刚转身,他被人往后一扯,桃竹之香入鼻,整个人被抱住。 “你!”他忙侧身推开人,看看四周,还好没人看到。 “你疯了!” 他们还在皇城门口,朝会才刚结束,一群臣子在附近。 顾九倾也觉得自己冲动了,看他紧张,安慰道:“放心,这里没人。” 他早就不知不觉将人带到死角这边。 “殿下,”裴厌辞道,“我是郑清来义子,也是你的表弟。” 本朝表兄妹之间可以结亲,但表兄弟之间,是不允许的。 近亲男女之间不能在一起是为后代考量,男子之间没有成孕担忧。但也因为没有后代的顾虑,如果表兄弟可以,那么堂兄弟、亲兄弟,甚至更亲密的关系呢,可不可以在一起?这不就是乱/伦吗?所以大宇律法干脆一刀切,凡是沾亲带故的亲戚,都不能在一起。 “可你我之间毫无血缘。” “是你先不打算跟我扯上关系的。”裴厌辞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你把我抛弃在击鞠场独自回城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 “我那是一时气上头了。”顾九倾微微躬身,放下了腰,试图去拉他的手,被他避开。 “殿下,我们之间真没甚好说的。”裴厌辞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怎么越来越烦他。 他的做事准则一向是,就算是杀父仇人,在利益面前都得让步。 “厌辞。”顾九倾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却被强势地甩开。 “殿下,我最后说一遍,我们之间,只有政事来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别再拿你那套小妾的言论来恶心我。” 裴厌辞甩开人走回自己马车。 ———— 回到裴府,裴厌辞回到自己屋里,见棠溪追坐在桌边一动不动,自顾自先去洗脸洗手。 木头人终于道:“你怎不问问我?” “问甚?” 他都在这坐半晌了,眼睛就只巴巴望着人。 裴厌辞看他板着一张脸就是不说话,终于走近了问:“怎么了?” “甚腌臜味也往我身上蹭。”棠溪追身子转到另一侧。 “我身上能有甚味道?” 棠溪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都在皇城脚下抱上了,你说甚味?” 合着恼这个呢。 “他就抱了一下,我立马推开了,”裴厌辞不觉得有甚大不了的,但他使性子了,也就哄道,“怎么还吃味上了,我去换身衣裳。” “嗯。”棠溪追低低应了一声。 裴厌辞叫人生了炭火,再回屋时,动了动鼻子,环视周围一圈,立时冲到棠溪追面前。 “你做甚!”棠溪追震惊后仰,想要避开,手被他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褪下的衣袖里侧血斑点点,枯白的手腕全是一道道猩红的划痕,血肉模糊,有的地方深可见骨。 棠溪追的另一只手指甲还沾着自己的肉沫。 “啪!”裴厌辞眼神带冰,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第133章 宽慰 你是个人,应该自尊自爱! 棠溪追揣测着他眼里的森冷寒意和骇人气势, 心中一慌,直接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 “你跪我?”裴厌辞音调很平, 声线紧绷。 棠溪追手足无措, 从前的伶牙俐齿全都在此刻失去了用处。 这样的裴厌辞,比发火更让人感到胆寒。 裴厌辞松开他的手, 转身往屋外走。 “厌辞, 你别走, 别去找顾九倾……” 他脚步顿住, 叹了口气, “我去拿伤药, 给你包扎。” 棠溪追安静了下来。 直到裴厌辞再次进来, 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你要跪到甚时候?” 棠溪追手忙脚乱地坐回椅子里, 沾着血肉的手指无助地蜷缩在大腿上, 两只手局促地依偎着。 他身子一动不敢动,上勾的眼尾耷拉, 眼神可怜地望着人。 “装这副样子给谁看。”裴厌辞撇嘴。 棠溪追动动嘴角, 收回神色。 裴厌辞抓起他的手臂,上卷衣袖, 敛眉垂眸, 小心翼翼地给他清伤口, 撒上伤药。 “你笑甚?”裴厌辞冷着脸道。 他摇摇头,嘴角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一丝丝甜,一丝丝得意。 裴厌辞不耐烦地撒开手, 脸色很臭。 棠溪追忙再次收敛神情,抓住要溜走的手。 “小裴儿,我好疼。你可怜可怜人家。” 裴厌辞暗念着这人又在发癫, 不能跟他计较,重新坐了回去,给他包扎。 “你有自虐倾向你知不知道?” 之前棠溪追想把自己头发扯下来,想抠自己眼珠,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在他看不到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这人毛病怎么这么多! “小裴儿,你担心我?” “没有。” 裴厌辞冷着脸给他上药,拿纱布一圈圈地给他绑好,之前受的伤到底还是没让他学会如何包扎,这头刚打好结,底下手腕处就开始松开了。 “你乱动甚。”他指着手腕,“你看看,刚给你包扎好。” 棠溪追乖乖背锅。 带子绑了好几次,裴厌辞总算熟练起来,知道如何才会不勒着伤口带子也不会松开。他舒了口气,额头察觉到温软的触感。 抬头一看,棠溪追没受伤的手正拿着帕子,温柔地给他擦汗。 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窗棱,分割成一个个方块照耀进来,每束光都跳动着微尘,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都不及棠溪追乌瞳中溢出的情意。 那么黑暗,那么深沉,像两汪毫无生命气息的无底洞。 他高健壮硕的身体,还有眼睛,都是阳光照不进的阴影。 只要看了这眼神,没有人会怀疑,下一刻,这人会一边笑着,一边将他撕肉碎骨,吃进肚子里。 裴厌辞也有一刹那的恍神,以为自己也要沉湎堕入那无边的黑暗里。 可棠溪追只想要他的一个吻。 他凑过去,嫣红如血的唇试探着贴了贴暖热柔软的唇,没有得到回应。 “去换衣裳。”裴厌辞趁他愣住的时候,冷漠地起身收拾东西。 棠溪追整个人僵在那里,透着一股死寂。 “再让我看见你往自己身上添新伤口,我杀了你。” “不敢了。”棠溪追忙保证道,以为这样能换来一张笑脸,却见裴厌辞拿着上药和血布条离开,再没回来。 他从中午等到了晚上,从晚上等到了深夜。 直到房门再次咿呀响起,冰冷僵硬的身子这才动了动。 裴厌辞看也没看他,吩咐下人送来热水,看他仍旧坐在窗前榻边,招呼他吃点东西,自己洗漱去了。 等再回来,桌上的饭菜已经撤了。 裴厌辞随意瞄了一眼,确定不会把人饿死后,躺到床上,盖上被子。 棠溪追盘桓了一圈,手试探着摸上床沿。 床里飞来一只脚,直接踹开他的手。 “去沐浴。” 棠溪追叹了口气,认命地去沐浴。 三两下解决完,他穿着单衣亵裤从床尾偷偷爬上来,又被一脚踹了下去。 “小裴儿……” 许久不见动静。 棠溪追眼疾手快,掀开团成团的被子,整个人直接挤了进去。 “你无耻!从我被子里头滚开!这里没你的地儿!” 棠溪追不顾他的挣扎,抱住了人,被子一扯,终于将自己健硕的身子也挤上了床顺利与裴厌辞同盖一张被子。 “嘶别动别动,我手好痛!” “活该。”说是这么说,裴厌辞到底不敢挣扎了,闭着眼背对着他,装睡一般任由他抱着。 不对。 “我压着的是你的右手,你受伤的左手我压根就没碰。” 裴厌辞恼得将人往外推,可惜人家已经稳稳当当鸠占鹊巢,任由他捶打胸膛肩臂也巍然不动。 裴厌辞的另外半边床,只能是自己的。 他搂着心爱之人的腰,受伤的手跟没事人一样紧攥他的两只手,轻松制服住了他。 “疼死你算了。”裴厌辞冷笑一声,赌气地倒回床上,重新背对着他。 留着缝的窗子透进来一股冷风,将屋里的残烛摇灭。 腰间的手慢慢收紧,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搂着。 黑夜中,裴厌辞幽幽叹了口气。 “棠溪,你把扼鹭监印章拿回去吧。” 手里有权,心才不慌。 “你比我更需要它。”棠溪追轻声道,“这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给你的东西了。” 他甚至连个正常男人都不是。 “我今天很生气。” “我知道,不该让你看见的。” 简直污秽。 “你还想瞒着我?”裴厌辞恼地在他怀里转身,偃月眸子愤怒地盯着他。 这样的他煞是鲜活可爱,比白日里瞧不出喜怒情绪的人让人安心多了。 “北疆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又想瞒着我。” “以后不会了,任何事都不瞒着你。”棠溪追心里发怵地小心将指着自己的削葱玉指压下去,讨好道。 “知道我更恼你甚吗!你是个人,应该自尊自爱!” 棠溪追喉头有些艰涩,“好。” 他当封王和扼鹭监督主的时候都没学会这个。 不爱别人,也没爱过自己。 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裴厌辞不满他敷衍的态度,双手捧起他的脸,与他对视。 “棠溪,没有人让你有由去那样伤害自己,包括我。世间所有的一切终有一天都会在我们手里溜走,包括你生命中曾觉得重要的人,曾拥有过的东西,还有那些夺来的权力。我爱权,可我更爱自己,我希望你也这样。” “记住,永远别将自己的命寄生在别人身上,你不爱惜你自己,别指望赢得别人的尊重和爱。” “我喜欢男人,是喜欢一个堂堂正正、有男子气概的男人,而不是里那二两肉——那代表不了任何东西。” 这就是他爱的小裴儿。 “棠溪,你我都曾站到那高峰之巅,你不该再被世俗的眼光羁绊住了。” 裴厌辞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手勾着脖颈,缓慢而坚定地告诉他,“我们,才是规则的制定者。” 他的话,让所有的彷徨、妒忌、恐惧、吃醋、痴缠怨怒,甚至那些衍生出的所有想对顾九倾做的一切阴暗报复的手段,都在脑海里消失了。 这一刻,他只想享受独独给他无尽包容和温柔的裴厌辞带来的一切美好,闲杂人等别想挤占他分毫心绪。 那是他的小裴儿。 “好端端的,你又在得瑟甚?”裴厌辞在被窝里踹了他一脚。 “没。”棠溪追亲昵蹭着他的脸,开始帮他暖脚。 这好容易哄好了,人又开始作妖了。 裴厌辞艰难转过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天青绿瓷药盒。 “看来这个我就用不上了,本来还想拿出杀手锏。” “这是甚?”棠溪追满心满眼都看着他,随口问了一声。 “看你之前心心念念拿药方,现在你暂时不能出去乱走,只能我去找萧与了。”裴厌辞道,“不然我这么晚回来是做甚。” “回春丹?!”棠溪追惊讶了。 裴厌辞打开瓷盖,拿出里面的药丸,“吃吃看。” 棠溪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药丸放回去。 “不该在这个场合。” 今天他们俩过得都不怎么美好。 他不想裴厌辞以后回忆起这一幕时,还要多提一句因为顾九倾的拥抱。 绝对不行! 棠溪追将药盒塞到暗格里,也不知他怎么放的,裴厌辞好奇地再翻时,又没瞧见了。 “睡觉。”棠溪追把支起探头的脑袋重新按回枕头上,盖好被窝。 有他就好了。 “对了。”裴厌辞即将要睡着,这才想起了一件事,迷迷糊糊开口,“明天你回大牢里头去。” “我知道错了,我还伤着,你怎么忍心让我回牢里。”大牢里都没有小裴儿柔韧的腰抱。 裴厌辞把今日的事情说了,道:“不能让霍存顶替了你的位子,你才是扼鹭监的督主。” “督主不督主的,我已经不在乎了。”棠溪追抱着惬意道。 “我在乎。” 凌厉的眉蹙起,多了几分愁思,轻悠地叹口气。 “你想要,我哪里有不为你争的道。” 何况,一无是处的话,他可是要被小裴儿抛弃的。 ———— 腻歪了半夜,第二日裴厌辞神清气爽地起床,磨蹭着和棠溪追一起用早膳,一个小厮突然创了进来。 “裴公子,公子,求你救救我家少爷吧!” 裴厌辞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身看向棠溪追,对方已经用宽袖挡住了脸。 裴厌辞将人扯出了膳厅,这个小厮是王灵澈身边的贴身侍从,之前住在裴府负责照顾自己少爷。 “你少爷不是回王家了吗,能出甚事?” “小的、小的也说不清楚。”小厮气喘道,声音断断续续的,“就、就打起来了,要被打死了……” 裴厌辞听不明白这人的话,但王灵澈要是死了,自己这段时日对他的拉拢心思全白费了。 “我先去王家看看情况,你随后赶来。” 现在也没时间备马车,他直接骑马赶往了王家,长腿一伸,身轻如燕地从马上跨下,敲响了王家门。 “你是、裴大人……诶,你这人怎么回事,哪来的胆子敢擅闯王府!来人,来人!” 裴厌辞一边往里走,一边将前来拦截的几个小厮轻松撂倒,问,“你们大公子呢?” “裴公子,你终于来了!我们公子……”王灵澈身边另外一个小厮来到前院,一看见人,立刻撇开那些拦路的仆从,“只有你能劝了。” 他随那个小厮来到后院一间精致的小楼。 还未进门,裴厌辞看到屋里的王灵澈一脸失神地坐在地上。 他的怀里是一个十四五岁大小的姑娘,脖子还缠着一条白绫,早已断绝了气息。 第134章 化小 瓜田李下,就怕有些人误会…… 稚嫩的脸庞透着青色的死气, 身上红衣如血,一头乌发用簪子挽在脑后,除了脖子上的白绫, 整个人被金钗宝石珠翠点缀得华美而高贵。 她很美。 像个精致而诡异的冰冷玩偶, 僵硬地躺在王灵澈的怀里。 王灵澈头发散乱在肩上,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衣沾了尘泥, 那双清冽灵透的眸子只剩下呆滞。 裴厌辞叫了他一声, “照晦兄, 这是你妹妹?” 王灵澈三句不离他的妹妹,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 地上的人动都未动, 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公子, 少爷已经抱着三小姐的尸体坐了一夜了, ”小厮小声道, “看起来好吓人, 谁劝都不听。” 裴厌辞上下打量了一眼,猛地朝他脸上打了两巴掌。 “裴、裴……” 小厮们惊呆了。 裴厌辞揉揉手腕, “醒了没。” 他打棠溪追是情/趣, 对别人可没这么好的耐心,王灵澈的两侧脸颊很快肿了起来。 他的眼睛逐渐有了神, 见到是裴厌辞, 嘴角逐渐咧出一个弧度, 似乎在笑,“厌辞,我妹妹、死了。” “节哀。”裴厌辞平静道。 “我妹妹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不是说, 他们只会退亲的吗?” “现在,她死了。”王灵澈脸上的笑容逐渐崩溃,癫狂, 扭曲,“我的父亲,杀了我妹妹,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亲生女儿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被别人害死,他能怨恨那个人。 可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父亲却是个人。 “你回府后,发生了甚?” 抱着一具尸体狂笑,这种场景让看到的小厮纷纷后退到门口,避之不及。 裴厌辞坐在他对面的地上,抓住他的手腕。 “我们退婚了,终于退婚了……”笑声过后,王灵澈脸上又呈现出一片空白的麻木。 “这不是好事吗?”裴厌辞费解。 在王灵澈的嘴里,王家娘子听着不是那种为爱痴狂的人。 “是啊,郑府刚被抄家,我父亲就与郑家退婚了。我回府时,已经看到她欢欣鼓舞地准备及笄礼。”他道,“她那么可爱,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然后呢?”裴厌辞轻声问。 “然后?然后,昨日有人拿定亲一事参我家一本,想借郑家的事一同将我们拉下来。之后,他的人就闯到了院子里。” “我打不过他们,厌辞,我打不过他们啊啊啊……”王灵澈松开尸体,崩溃地抱住了他。 “他们把我按在地上,他说这是为王家的未来考虑,我不想考虑,我只想要我的妹妹。” 裴厌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他们为了家族的未来,为了他们自己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为何他们要我妹妹的命?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裴厌辞听着他话里的憨傻之气,叹了口气,道:“你的父亲,必须对太子,对陛下,对朝中重臣表达自己与郑家再无任何纠葛的决心。” “已经退婚了啊,这还不够?” “在你我看来,这是已经够了的。”裴厌辞道,“但在你父亲眼里,这不够。有昨天一次的上谏,就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郑家偌大一个百年世家说倒就倒,你父亲已经是惊弓之鸟,不如牺牲一个女儿,一了百了。” 王灵澈觉得可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眼里的泪折射出的光碎裂成无数明亮的尖刺。 “这些人,都该死。” 最该死的,还是他的父亲。 听风便是雨,明明退婚就可以结束这件事,偏偏胆小懦弱,怕担事,不分青红皂白,连自己亲生女儿都可以痛下毒手。 裴厌辞抱过那具尸体,“如果当初没定下这门亲事,也就不会发生这桩事。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你父亲会这么绝情。” “是啊。”王灵澈心里更恨自己。 裴厌辞说了王郑可能联姻,他大闹过,却阻止不了他父亲的动作分毫,干脆眼不见为净,躲到裴府,假装没有发生。 裴厌辞劝了要想法子尽早退亲,他也据力争过,最后还是自己妹妹想出了法子,变成了换亲。 整件事里,他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像不值得一提的笑话。整个王家,没人将他当做未来的继承人,他说的话,没有人听。 这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 不再有人操纵、介入他的生活,无人再去过分担心他的喜怒哀乐。放弃了王家嫡长子的身份,他可以变成任何人,自由自在。 而还没彻底抛弃王家嫡长子身份的现在,他就连自己妹妹都保护不了。 “倘若、倘若我当初没有闹着要出家,事情会不会不一样?”王灵澈望着他。 “很大可能。”裴厌辞对上他绝望的眼眸,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你是状元,必得陛下重用,得太子赏识,成为太子亲信,太子拉拢王郑两家坐下握手言谈、共事一主的时候,你会知道。两家联姻以示诚意的时候,你可以第一时间阻止。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你不知道这些,我提醒你了,以你的身份地位,在府里说的话,哪怕你父亲都得掂量一二,不敢不听。” 裴厌辞将僵硬成型的尸体递给门外的小厮,站在门槛边,目光微睨。 “你真的做好了放弃王家一切的准备了吗?” 越停能力比他强百倍,尚不能摆脱世家与亲情的束缚,他呢? “你妹妹惨死的仇,谁来报?” 王灵澈眸光震动。 裴厌辞与王夫人说了一声,将人带回了裴府。 王灵澈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送饭菜的下人说他一直在念经,脸色差得吓人,裴厌辞见他没死,也就不管他了。 他从王家回来后,就没看到棠溪追了,想来应该是去大牢,将替身换了回来。 国子监去年新通过的招生章程今年开春就要开始施行,他和方清都忙活了几天,差点忘了第二日的朝会。 着急忙慌地赶去皇城,路上差点撞了顾万崇的马车。 顾万崇眼见是他,又没注意到自己,让车夫主动避让,少与他生事。 心里暗骂了声晦气。 就是因为棠溪追那阉人一直迟迟不动手,才让这张明媚清朗的脸时刻晃荡在眼前,刺痛自己的眼。 看来他得换个人。 棠溪追好歹是个美人,他要用最丑陋肮脏的阉人来侮辱他! 街上传来一阵嘈杂声。 “这么早,外面怎么有这么多人?” 隔着帘子,车夫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些都是刚从名友戏院看完通宵场的人回来。” “近来他们排的戏太好看了,大家都在聊呢。”顾万崇身边的小厮道,“殿下何时也带我去看看呗,听说郑家倒卖盐铁一案也被演出来了,大家才晓得世家地主哪里是大善人,都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没错,原来还想着,世家和地主们给我们租地,是给我们赚钱的机会,我们应该感恩戴德。哪里想到这本来就是朝廷给我们种粮食的地,怎么反倒被他们给圈了去。我们种着自己的地,还要交钱给他们,哪里有这样的道。” “这些好戏就该让全天下人好好瞧瞧,你们有感觉到么,王薛崔越几家浪荡少爷们这些日子都安分了不少。”另一个小厮道,“就是那戏看完,我做了几晚的噩梦哩,那些世家和贪官忒坏了。” “天天囔囔着要看的也是你。”车夫慈祥笑道。 安京已经是大宇最繁华的州城了,青楼楚馆林立,赌坊鸡舍遍地,但对于他们这些普通甚至下贱身份的人来说,那些地方他们一年才能去几回啊。 而名友戏院常看常新,戏剧他都看了不下十话,不少拗口台词都倒背如流,价格还便宜,能喝一壶免费茶水。人家不嫌弃自己寒酸,自己自然乐意去。 不知不觉,去的最多的,就是戏院了。 “这家戏院背后的人,回头你找人查查。”顾万崇总觉得不对劲,“如此编排世家是非,还能活得这般好,背后可能有个大靠山。” “都换名字了,应该也不算吧。” “你能联想到那些世家,别人就想不到?” “查过了,殿下,是姜逸将军的产业,但应该不可能,再往下深究,似乎跟宫里有关。”小厮为难道。 “宫里?怎么会?” “说不清楚,也没证据,但扼鹭监曾经插手阻止我们深查下去,说是上头的命令。” “棠溪追?” 这倒有可能。 “还要再上面……” 顾万崇神色一凝,眼里闪过一抹深究。 这抹深究一直延续到他进了金銮殿,看到手脚棠溪追手脚带着厚重的镣铐,逆着光,闲庭信步越过群臣,走到龙椅陛阶下最前端。 棠溪追一身白纱袍,荒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从垂顺的乌发中抬起,淡漠得犹如看一群蝼蚁。 蓦地,大而狭长的眸子弯起,嗜血的唇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好久不见,诸位。” 前排的大将军、顾九倾、崔涯、顾万崇等人纷纷后退了一步。 崔涯伸手抓着身后的胳膊,还试图将手边的人推到身前,又察觉这样实在有违一朝丞相的风度,讪讪地放下了手。 “千岁大人。”他恭维地叫了一声。 前几天到底是谁提出要这魔鬼亲自来的。 “崔丞相,好久没见,自打入狱后,怎么都没去看望本座?真让人伤心。”还是一如既往的拿腔作势的怪腔调。 “我、下官今日就去。” “你想本座今日还回大牢?” “不、不是、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崔涯支吾道,半晌,只好露出谄媚的笑。 “人当了几日,就忘记做狗时的样子了。” 镣铐叮当,棠溪追虚掩嘴角,笑意不及眼底,瘆得每个人心发凉。 就说别这么早上朝吧,天都没亮,遇见鬼了。 顾万崇感觉自己拉拢阉党的计划被他知晓了,前方的视线似是一束刀片,几乎将他凌迟。 他强忍怯意,咽了下口水,避开眼神。 皇帝很快就来了,看到棠溪追还愣了一下,经过他身边时,拍拍他的肩膀,“棠溪啊,你这次有点过分了。” “是臣的错。”棠溪追眼眸微垂,几不可查地弯了弯腰,不卑不亢。 皇帝神色如常,显然对他这种明显的逾矩早就见怪不怪。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不由一变。 这是有点过分的程度吗! “等会儿别逞强。”顾九倾小声对裴厌辞叮嘱道。 裴厌辞认真地点头。 刚点完头,他就察觉到吃味的目光,暗暗幽幽,飘忽无常,盯着他俩。 裴厌辞无奈,往旁边避了避。 “何至于此?难道本宫还会在这里对你做甚?”顾九倾皱眉。 “臣相信殿下是正人君子,”裴厌辞敷衍夸了一句,“瓜田李下,就怕有些人误会。” 回头我家那位拿刀划拉自己,这账又算你头上?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完,顾九倾脸色黑了下来。 随着李仁安的一声唱和,殿内众人不管何心思都尽皆收拢。 “你们要论棠溪追的是非功过,开始吧。” 皇帝目光转悠了一圈,没一个人站出来。 “上次你们口口声声说他的不是,不是很大声吗?怎么这会儿装聋作哑起来了?伍从恩,从你开始吧。” 被点到名的人身子抖了抖,瞄了一眼棠溪追,暗道之前为数不多的提审也没这么骇人啊,怎么一到御前,这人气势反而更足了。 “臣这边的证据还需再梳一下,先让简大人来说吧。” 简吉安随口一说就列了十余项重罪,桩桩都能拿出十足有力的铁证,他都不明白这案子还有甚继续审的必要。 “虽然有时臣僭越了,但大人们觉得,那些谕令的传达,对大宇的发展是好事还是坏事?”棠溪追温和问道。 “不可否认有些是好事,取得了好的结果。”简吉安还未回答,裴厌辞抢答道,“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人人都和你一样乱来,那还要那些衙门做甚,要那些规章做甚,全凭一人拿捏做主不就好了。” 这怎么是好的结果呢,这魔头做过一件好事吗! 简吉安郑党让他别乱说话,棠溪追自然而然地撇开了他,在大寺卿正要说话的时候先一步道:“裴大人这么年轻,看起来却是个死守规矩的老古板。万法可变,因循守旧,拘泥于逐级上报,费时费力不说,也错过了最佳时机,大人年轻,还需多历练几年。” 简吉安虽十分厌恶裴厌辞,但他俩好歹是一派的,当下张口就要帮自己人,他刚上前一步,也不知裴厌辞如何动的,肘弯刚好撞到他鼻子上。 大寺卿吃痛地捂着鼻子,费解地看着他俩争辩。 “千岁大人随机应变,处事灵活多变,看来也算是老当益壮,”裴厌辞望着棠溪追,似笑非笑,“只是有时候是不是太随机应变了些,不把自己的主子放在眼里,总做先斩后奏的事情。” “哦,有吗?”棠溪追装傻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呢。其实主子不必那么劳累,有时候我自己私底下办完事就成了,主子的赏赐已经够多了,再赏下去,又有闲人冒出来说些诽谤污蔑的话了。” 谁赏你了,自己不要脸硬蹭上榻的好么。 裴厌辞磨牙,这么一耽搁,简吉安捂着鼻子立刻谩骂道:“你就是越权犯上!” 掷地有声的话刚落,裴厌辞恼道:“所以你还自觉有功了?” 这种自得炫耀的小表情怎么看怎么贱。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愿主子端坐明堂之上,永享万世盛名。”棠溪追说完这话之后,这才将目光投向最上首,声音朗朗清越,“唯上所需,臣愿为此赴汤蹈火,遗臭万年。” 大殿内鸦雀无声。 顾九倾暗暗撞了下简吉安,后者嘴角下撇,身子扭到了一边,不想再说话了。 也不看看他能不能插上嘴。 眼看快到午时,皇帝挥手让臣子们先吃点东西,稍后继续。 大宇皇帝还是比较仁慈的,没让臣子在大殿外面的廊下摆小桌席地用食,而是开了几间偏殿。 裴厌辞自然和顾九倾他们几个一起。 “你说你到底是帮谁的,”简吉安憋了一上午的火气悉数砸了过来,“中书、门下两省都在棠溪追的掌控之下,圣谕想发就发,除了差一个头衔,就与那位无异了,这不是欺君犯上是甚?这不是僭越是甚?你怎么说的,这是随机应变的事吗?这是不拘泥守旧的事吗?” “诛九族的罪名,怎么直接就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那狗阉人是不是还能称颂一句铁面无私,上至皇天贵胄下至黎明百姓,就没他不敢抓的。”一旁的陈嗣宏也搭腔道。 裴厌辞一听,好思路啊,下午就拿这个给棠溪辩。 “行了,你们少说两句,”顾九倾一句话阻断了手下所有人的不甘数落,“厌辞还年轻,遇见棠溪追那样的对手难免发怵,暂时不清思路而已。” 他怎么不晓得,若是让他们来说,更是直接哈哈着就给糊弄过去了。 铁证都在手里了,也没看到他们实打实有所行动。 还不是一个个中饱私囊的废物。 等小餐用完,顾九倾宽慰道:“别他们,父皇看起来也是暂时不想对棠溪追动手的,圣意最重要,咱们随便提提就算过去了。” 裴厌辞点点头,告罪了声去方便,与他分别。 才刚转过拐角,他的手被人一扯,就给带到了一个熟悉的怀里。 “小裴儿……” 裴厌辞被他亲了两下,手就按在他的嘴上。 “你也不看看这是甚地方!” “允许你和顾九倾在皇城外的死角处搂搂抱抱,不许我在没人的地方卿卿我我?” “还没完了是吧!”裴厌辞凶狠道。 “有完有完。”棠溪追抱住他,脸颊不住地蹭人,“刚才小裴儿好厉害。” “主要皇帝没打算要你命的意思。”裴厌辞道,当个人意志凌驾于所有律典之上时,它们随时可以变成一堆废纸,“我看李仁安不得圣心,陛下估计看出来了,短时间内还没有比你更好用的人。” “只要陛下想,世上有千千万万个棠溪追和李仁安供他驱使,区别在于一个人当两个人用,还是两个人当一个人用。他的想法其实不重要。” “你放心,就算有滔天大罪,我也能让你安然无恙走出金銮殿。” 棠溪追将脸不舍地从他身上拿起来,说起这次冒险与他见面的真正目的。 “可是小裴儿,我想死了。” 第135章 赐死 区区百年腐朽之躯,朕怎能受困于…… 小憩后, 群臣们陆续回到九霄殿,皇帝并未出现,因为正在炼的丹药临时出现了问题, 他二话不说立刻去查看。 高台至尊宝座边, 李仁安像一只等待腐肉自动送进嘴的秃鹫,阴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有棠溪追例子在前, 他何尝不能是第二个棠溪追? 可惜天不遂人愿, 经过一整个漫长的上午, 不少朝臣都是老人, 颇有些萎靡, 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走神, 不管是太子党还是阉党, 也都怵于棠溪追威视, 似乎看清了现实。 现在还不是动棠溪追的时候, 此刻骂得狠了,回头就是自己活到头了。 他们才没那么傻。 裴厌辞得了顾九倾的话, 也不那么卖力了, 在棠溪追几次使眼色给他都撇开了头当做没看到。 李仁安心里那个着急啊,这棠溪追要是出来了, 第一个拿霍存开刀, 第二个, 不就是自己了么。 但他又不能表现得着急,他已经是大内监了,每一个动作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逮着他出错攻讦。 一个小内监从人群中悄无声息地走到裴厌辞身边,耳语了几句,随后带着人离开了大殿。 棠溪追率先发现他的离开, 接着是李仁安。 看这意思,今天也是不会出结果的,面上还是悻悻然起来,草草结束了这次朝会。 裴厌辞随着小内监绕过一处处高楼大殿,随着丹石味道越来越浓,最后停在了长生殿。 前殿很空旷,角落处井然摆着几个来不及收的道家仪典用的法器,绕过前壁,后方偏殿上方袅袅冒着灰黑色的烟雾,闻着让人心闷闷的。 殿门敞着,里面东西都搬空了,只有一口两人高的大铜炉,底下不停烧着火,熏得整间大殿乌烟瘴气,几个穿道士袍子的少年灰头土脸的。 “陛下。”李仁安才刚开口,站在铜炉不远处的皇帝立刻惊吓般扭头,见到来人,原先的紧张转化为惊喜,亲自上前将裴厌辞迎了进来。 “裴卿,你来看看,朕炼的丹药到底有何不妥。”皇帝称呼人的语气都热情了不少。 裴厌辞一脸受宠若惊,被他拉进屋,“臣不懂丹药。” “你不懂?”皇帝反问他,有一瞬间,迸发出惊悚骇然的光芒。 裴厌辞急忙紧张道:“臣从未炼过丹药,更没吃过丹药,至少这十几年来……”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甚,更加慌乱地找补,“除了这十几年也没吃,不是,臣就活了十几年……陛下。” 他干脆行了个礼,“臣对炼丹修道一事实在知之甚少。” “朕晓得你还未弱冠,你是国子监祭酒,博览群书,想必对丹石药丸也研究甚多,等会儿你吃几粒,看看与你所学相差多少。” 皇帝对他的话更加欣喜若狂,眼神亮得惊人,瞳孔缩起,显然不可抑制地处在异常的亢奋中。 单单是裴厌辞见到了都有几回了。 那种像是在燃烧自己生命的亢奋,在强烈的情绪波动过后,又会陷入更加萎靡不振的境地。在经历过精力充沛之后,皇帝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出现这种衰老迟钝的样子。 裴厌辞可不想步皇帝的后尘。 刚要拒绝,一个老道士从后面走了出来,“陛下,长生丹乃是机缘之物,若是旁人吃了去,万一恰好夺了陛下的机缘……” 皇帝果然面露迟疑。 裴厌辞忙转移话题,“敢问这位仙家名号?” “贫道道号一淼。” 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裴厌辞在打量他的时候,一淼也在看他,这么一看,还真让他看出了些甚。 “你、你这是……”他指着人,满眼不敢相信。 “道长,你怎么了?”皇帝问。 “没事。”一淼自觉失态,胡乱扯了些话掩饰,但时不时偷瞄裴厌辞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没事人。 很快一淼指挥手下小童和道士开炉,这一炉又炸了,出来的丹药品相不是很好。 裴厌辞可不想吃这短命玩意儿,一淼似乎也怕他看出甚来,心虚地找了个借口把丹药送到后头。 “裴卿,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你可曾在书里看过长生之法?”只剩两人时,皇帝问。 “陛下九五至尊都还在摸索,臣一介凡夫俗子,哪里晓得这些?”裴厌辞拱手道。 “之前朕还囿于长生之道,殊不知得道之法万千,借尸还魂,亦可称作上乘之法。”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果不其然看到对方脸色变了变,又故作镇定。 “陛下说的话,臣不太懂。” “朕让大宇走向前所未有的盛世,为了天下黎明苍生着想,朕也命不该绝,应当与天同寿,与百姓永享这盛世太平。” 这一番话霸气侧漏,皇帝眼里精光闪现,野心勃勃。 “区区百年腐朽之躯,朕怎能受困于此?” “陛下洪福齐天,寿比南山,是大宇百姓之福。”裴厌辞道。 这位已经近十年没亲自当政了,是不是对自己有甚误解,西南的起义和顾兴怀的叛乱他是忘了吗? “所以朕还需要你的帮助。”皇帝担心他不说,也怕上次发脾气砸东西惹恼了他,难得放低姿态,道,“你放心,只要你帮朕达成这个心愿,除了这天下,朕能给你所有想要的。” 裴厌辞眼神一亮,激动道:“臣不要陛下任何赏赐,只为报陛下重用提携之恩。” 皇帝越来越兴奋,激动地在大殿内来回踱步,“据你所知,倘若要借尸还魂,需要准备哪些事宜?” “还请陛下宽限几日,容臣好好一下思路,据臣所知,这实在有些复杂,事关龙体安危,不得不慎重。” “要不你还是住在宫里吧,时常和一淼仙君论论道,也能尽快想起来。” “臣手上有很多事务,若是经常出入宫廷,恐怕不太方便。” 见皇帝还要劝,他抢话道:“陛下,今日朝会对棠溪追那奸佞最后的去留,还需要陛下尽快做出决断。” 谈起政事,皇帝显得不动声色起来,“你有甚看法?” “八十三项重罪,桩桩都有铁证,这次他若是从牢里出来,恐怕再难平天下人心中的怨气。”裴厌辞道,“西南起义才刚平息,各藩镇势力蠢蠢欲动,此贼不除,恐于社稷不稳。” 皇帝想起之前他说过大宇的灭亡就是因为郑家的倒卖盐铁,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臣为太子殿下、为陛下效力,为顾家子弟效力。”裴厌辞道,“陛下,只要顾家不被郑党那些世家盖过了去,天下必定太平安康,顾家王朝必定兴旺不衰。” 这话让皇帝喜不自胜,过了一会儿,他眼里带起了思虑,“你也觉得,百年之后,太子能胜任这个位子?” “没发生过的事情,臣不敢妄下断言。”裴厌辞道,“陛下若得长生大道,太子殿下就永远只能是太子。” 所以,这个问题也就不需要考虑了。 “在臣看来,借尸还魂,必得要有好的媒介才行。关联越紧密的媒介,成功的机会越大。” 皇帝神色一动。 有甚是比亲生血脉关联更紧密的呢? 但这种事情实在玄乎,谁也说不准。 裴厌辞没说太多,只是稍点一二,便赶紧找借口离开。 他可不想被皇帝留在宫里炼丹。 至于顾万崇,之前他没感觉到皇帝对他暗中的保护和偏爱,以后彻底收回,想必对他也没甚损失。 他都好奇了,怎么会有人蠢到这个地步,对别人的好总是视而不见,而对一堆不牢靠的家族情感所牵绊连累。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 等人离开,皇帝特地将一淼找来,问他方才从裴厌辞身上看出了甚。 一淼想说“龙气”,但想到这人奴籍出身,无权无势,说这话岂不是自砸招牌,让皇帝觉得他不靠谱? “此人与我们都不同。” “如何不同?” “比正常年龄稳重得多,但不是因经事的多,而是……” 他顿了顿,小声道:“魂魄……有异……” 话音刚落,午后晴朗的天空响起一声惊雷,仿若龙吟。 一淼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自己好像泄露了天机。 此刻他万分庆幸自己没将更准确的谶言说出来。 皇帝望了望白日当空的异象,露出一抹阴瘆的笑。 果然,他的猜测没有错。 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这等长生秘法,他要定了! ———— 从第二日开始,太子党四十四人联名上书,要求严惩棠溪追。骐王崔相党羽也齐齐上书,更有霍存想出了个恶毒法子,既然铁证在前都不能让皇帝睁开眼,他们就找到这些年被棠溪追迫害过的朝臣和百姓的家属,从皇城门口王朱雀大街一路跪了十余里,京兆尹得了扼鹭监私底下的传话,连赶人都只是做做样子。 如此闹了三日,第四日时,扼鹭监传来密信,四方藩镇都在观望这次结果,倘若不能使天下百姓心服口服,他们已经厉兵秣马,准备攻入安京。 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裴厌辞又给他下了一剂猛药。 刚过惊蛰,北方传来战报,戚澜率领十万大军,列兵边境,直指度州。 第四日傍晚,皇帝召集了霍存进宫,问,“姜逸之前遣散的各统军府兵马,如今都回去了吗?” 霍存不知道他怎么问这个,实诚道:“都还在路上走着。” “都将近两个月了,还没走回自己州?”皇帝纳罕道。 霍存默然。 怎么看怎么像一开始就知道早晚还要返路的架势。 “不用让他们回去了,命最快的探子去找姜逸,将那些军马重新召回。另外,再从西部和东部各调三十万军马给他,让他好好给朕守着东南。” 西南刚打老实了,更富庶的东南方开始想要试探了。 “给姜逸的兵马,会不会太多了?”霍存忧心道,“若是把他的心吃大了,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皇帝眸光微动,似有一分嘲弄,“你有何办法?” “随行监军,古来有之。”霍存硬着头皮开口,将腰垂得更低,“之前就是各统军府里没有扼鹭监的人,才导致被那些藩王钻了空子。” 皇帝面上沉凝,有些犹豫。 之前棠溪追跟他提起好几次,军队中要有监军,统军府也该设置他扼鹭监的人。这个提议每次都遭到了他严厉的驳斥和责罚,罚得狠了,他也不敢再试探这条底线。 原因无他,军队是根本,现在还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可若棠溪追的人插手,那他就不能保证了。 他聪慧,却也难驯,表面臣服周到,实则就是一条恶犬,于卧榻之侧虎视眈眈,稍有打盹的时候,就能把自己撕烂。 若是再让他染指兵权,一个宦官,谋朝篡位是不可能,但他日龙椅上做的人是谁,可能就不是由自己来决定了。 霍存身为棠溪追的义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棠溪追曾提过不少次这事的事情。 “这事……” 他低垂着头,咽了咽口水,一颗心七上八下。 “你挑些伶俐的,先安排进姜逸和北疆沿线一带的驻军里。” 皇帝终于松口。 那是看在霍存听话温顺的面子上。 与之相对的,另外一人则必须死了。 垂山夕阳金光洒满了宫殿沿路的青石板,霍存手里握着一道圣谕,此刻心情并不感到轻松。 圣谕内容是,棠溪追将在一月后被斩首。 此谕以极快的速度昭告天下人,安京上下一片欢腾,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远比过年还喜庆热闹。 裴厌辞也让戏院连夜排了一出宦官当道、民不聊生,最后天下共怒、铲除奸邪的戏码。 在这出戏里,愤慨状告棠溪追的顾九倾以巧妙的方式成为了路人角色,当朝呈辩八十三项罪名的简吉安、刑部尚书、崔涯、顾万崇……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成了陪衬和反角,在不经意之间,关于一场“正与邪”的恶斗,成了裴厌辞与棠溪追两人的双簧戏。 他们在痛声唾骂棠溪追的作恶多端的同时,裴厌辞的正面形象也悄然落入了他们心里。 裴厌辞与棠溪追,因为这场戏,正式进入百姓心里。 也开始成对出现在历史舞台,开始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场戏很长,从头演到尾要两个时辰,票价也比平常贵一半,但借着棠溪追的恶名,场场爆满,座无虚席,连走道都有人买站票来看。 裴厌辞在这一个月赚了将近七百万两,加上江南那些戏院,足足有八千余万两。 毋离都感慨这人天天都在赚黑心钱。 钱从手中过,裴厌辞立刻将大部分投到戏院的扩张中,在大宇中部和南部个州城开分院。 开始毋离还心疼裴厌辞花钱的速度,现在看着暴涨和暴跌的数字,他都没感觉了。 只有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名友戏院很快在大宇雄州和望州遍布。 “裴厌辞”这个名字,开始出现在大宇各地,润物无声地潜进大宇百姓的心里。 第136章 自尽 来就来了,还带甚吃的,他们还能…… 在一片欢喜鼓舞的喜庆氛围中, 裴厌辞带着好酒好菜,去天牢看望郑清来。 明天,他和棠溪追一个斩首一个凌迟, 将共赴黄泉。 郑清来看到他来了, 还算热情地招待他进来。 “想到你可能来,没想到你到底还是来了。”他笑道, “带了甚好吃的。” 天牢环境很差, 郑清来待的地方也不例外, 注定要死的人, 曾经那些钱权名利都成云烟, 在这里牢头都一视同仁, 只是单独给了他一间, 算是最后的体面。 裴厌辞用脚扫出一片空地, 将食盒一层层拿出来, 递给他一双筷箸。 “就知道你细心,才吃过我郑家一回家宴, 就晓得我爱吃甚菜。”郑清来感叹道, “咱们相处时间还是太短了,中间又有那么多隔阂和轻视, 否则, 可能成为忘年交。” “我能救出你。”裴厌辞随他一起席地而坐, 道,“这样时间就多了。” 郑清来愣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 “你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你有大相之才。”他诚恳道,“就这么随便地死了,可惜了。” 郑清来摇摇头, “还是算了。” 不是不信裴厌辞没能力救他出去,但出去之后呢,亲族全都死了,官场朋友不回踩他一脚都算好的,离了财势的一介庶民,独活下去也没甚意思。 “说吧,还有何事需要从我嘴里知道的?” 裴厌辞既然卡在最后一天来找他,必定是想拿自己这条命来跟他谈条件。 “郑相看得通透,在下佩服。”裴厌辞道。 不少人嘴巴再硬,临到头了还是会恐惧死亡,为此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或者看到害自己到如此境地的凶手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 “不通透不行啊。”郑清来尝了口炙鹿肉,外酥里嫩,温热适口,对装了两个月牢饭的胃来说简直极品,“就冲着你这顿酒菜,我也得说几句有用的话。” 裴厌辞也吃了口菜,道:“几年前的太子无权无势,怎么会和边关那些高级将领扯上关系?” “你是想说我帮他牵线搭桥促成了这桩生意吧?”郑清来呵呵笑道,“当初他识时务,暗中投靠前太子,我给他介绍了几个人认识,之后我也没多心,陛下对军队的事情很敏感,我们不敢插手太多。谁能想到马有失蹄时啊,我这辈子做了多少事,最后竟是因为一件没做过的事情给绊倒了。” “还真是不能小看太子殿下呀。”裴厌辞感慨道。 就算是他自诩看人准,也知道他的本性,还是时常对顾九倾的隐忍和胆大妄为所惊讶到。 在前太子还在时就开始筹谋,当年无权无势,他怎么敢。 “你觉得太子赢面有多大?”裴厌辞道,“他还有甚是连扼鹭监都不知道或者没奈何的?” “很大。他够狠绝,也够隐忍,即使对最信任的人都能留一手。一个郑家倒了,不妨碍其他世家继续生龙活虎。陛下痛恨世家,却对世家永远没办法。几十年后,可能又有一个郑家崛起。” 历史就是一个又一个轮回。 “陛下现在也老糊涂了。”他道,“郑家一动,其他世家怎么想,这朝廷,要变天了。” 郑清来闷了口酒,一直以为他是太子的人,裴厌辞的那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突然愕然,“你是棠溪追的人!” “他是我的人。”裴厌辞平静道。 “哈哈哈哈哈哈……看来我输得不冤。”之前他对自己稀里糊涂落败耿耿于怀,对被一个毛头小子给啄了眼的怨懑不甘,因为这句话,也释怀了。 “你要是郑家人该有多好。”郑清来道,“你太对我的胃口了。不,只要你多在郑家待几年,我能利用你将郑家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帝王都惧怕的存在。” “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只能说世事无常。”裴厌辞笑道,“你还知道太子哪些事?” “他防我比防你更甚,有何事会跟我说。”郑清来道,“不过,我能为你向几个世家老友引荐一二。” 裴厌辞有些意外。 郑清来的目光充满了慈爱,“郑家倒下,其他世家肯定嗅到了危险。别小瞧我们这些百年门阀,看着多是文臣和浪荡子弟,当初大晤朝的覆灭就是因为世家率先倒戈,便宜了顾家的人,不如便宜你。” 裴厌辞给牢头使了十两银子拿了笔墨,郑清来一口气写了七八封信,逐一封好递给他。 裴厌辞得了信,又闲扯了几句,眼看天色不早,他与郑清来辞别,七拐八绕,进了最里间的牢房。 棠溪追正坐在地上无聊地自己下棋玩,听到开门声,扭头一看,顿时兴奋地站了起来。 “来就来了,还带甚吃的,他们还能短了我的……谁吃了我的菜?” 九千岁不开心。 “他们还能短了你吃的不成,这么贪吃。” “你给我准备的,不一样。” “不是给你的。” “临死前的最后一晚,有没遗言?” 棠溪追手指勾着他的衣领往自己的木板床上带,“最后一晚了,如何也要风流快活一下。” “……你是宦官,能不能追求点自己有的东西。” 别以为他没看到草席底下露出来的几本春/宫/图。 从来没见过一个宦官这么老色批的。 “人家明天就要上刑场遭受凌迟了,你怎么这么绝情。”棠溪追西子捧心,整个脑袋柔弱无依地倒在他的怀里。 眼睛留了条缝,见他被自己的脸迷得怔愣了一瞬,快速仰起头,往他唇上亲了过去。 “还没试过在大牢里,感觉好刺激……” 片刻之后,棠溪追左眼顶着一块淤青,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眼神幽怨,模样老实了不少。 “死前还留痕,下辈子脸上长这么块胎记,得丑死了。”腿上的手抓着面小镜子,遥遥瞄了眼自己的脸,立刻不忍直视地挪开视线,打开折扇挡脸,蹙眉哀叹。 “再用你的爪子碰自己脸上的伤口,我不给你药了。” 棠溪追立刻把蠢蠢欲动的手从脸旁边放下来。 小裴儿现在都晓得他的心思了,真是一点都不好玩。 裴厌辞从食盒底部的隔层拿出一粒药,丢给他,“我走后再吃。” 棠溪追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重新打开镜子,正要好好照照自己的丑脸,门边又出现了一道杀回来的声音。 “明天晚上我要是看到你身上缺一块肉……” 棠溪追手脚规矩并排合拢放着,闻言急忙摇头。 裴厌辞看他如此,这才不放心地离开。 棠溪追把药丢进嘴里,当糖豆吃了。 ———— 第二日一早,彭楚琅来提犯人时,吓得差点瘫软在地上。 棠溪追嘴里糊着一片鲜血,已经干涸成暗红色,嘴里一团烂肉,看起来是咬舌自尽了。 他摸了身体脉搏,人都已经僵冷发硬,皮肤处出现了尸斑。 死得不能再死了。 彭楚琅心中不禁感慨,一代呼风唤雨的奸佞,竟然这么草率地死去了。 外面的人可是很期待今天的凌迟大戏的,当然他也不例外。 “把人丢到乱葬岗。” 吩咐了一句,彭楚琅带人将棠溪追的部分党羽以及倒卖盐铁的那些人都押送上刑场。 那一天,整个安京城的人看自家的米饭都是红色的。 实在太多人了。 彭楚琅还在大牢里安排人押送犯人,十余里开外的刑场上,被处刑的郑清来已经在地府喝孟婆汤了。 安京百姓从原先的拍手称快到渐渐麻木。 天上的太阳还没来得及将地上的血晒干,又很快淋上了新的,在一遍遍的浇灌下,菜市口的青砖缝里的鲜血能淌成一汩汩小泉,蔓延一里长街,乃至后面半月连绵不绝的春雨都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久久不能散去。 屠夫手上的刀换了十来把,人换了二十多批,这才将那些人杀完。 两万余人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只是被打入天牢,没被判处死刑。 在人山人海的血肉里,他们似乎也忘了那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今日并未行刑。 但有人没忘。 半夜,裴厌辞拿着一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乱葬岗中。 “无疏,春生,你确定他们把人丢到这里了?” 裴厌辞打了个喷嚏,这里寒气实在有点重。 手里灯笼的火芯晃了晃,似要灭了。 “大人,真的在这里。”春生道,“若非青天白日人太多,属下自己就把督公大人抬回去了。” 远处似有“咕咕”声,还有甚野兽在咀嚼骨肉的声音,听得人牙酸的紧。 “真是个馊主意。”裴厌辞满脸杀意,毋离和无疏扯扯春生的衣袖,暗示他少说话。 从棠溪追开始说这个蠢主意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憋着一口气。 说甚“小裴儿,我想为你死一次”,还有“在此之后,我要清清白白地做人。” 我呸! 清白做人,连替身都舍不得死一个了是吧。 装甚清高呢。 “就在这附近了。” “分头找找。”裴厌辞指挥道。 “大哥,那是甚?”毋离哆嗦着手拍拍他的肩膀。 黑夜之中,一个人影正在起起落落地刨坑,他的身旁,正是一袭白衣的棠溪追。 那人丢了铁锹,擦了擦脸,抓起棠溪追的腿往坑里拖去,明显要把人埋了。 “愣着做甚!救你主子啊!”裴厌辞一掌拍向春生,撩起袍角一个飞踢,将那人给踹翻在地。 春生连忙跟上去,几招之后越打越熟悉,大喝一声,正要祭出杀招,被裴厌辞气急败坏大骂,“叫甚叫,人都被你吸引过来了!” “义父?!” “嗯?”裴厌辞给棠溪追嘴里塞了解药,跑过去一看,那人不是霍存还是谁? “你怎么在这?”裴厌辞诧异。 春生怒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督公大人都死了你还要来鞭尸!” “我、不是……”霍存急得哇哇乱叫,指着刚刨出来的坑。 “你要埋了他?”春生恍然,继而更加愤怒,“亏督公大人把你当亲儿子看待,背叛他就算了,不仅鞭他尸,还要埋了他,生生断绝他生路!” “本座跟你这匹夫无话可说。”霍存气急败坏道,转而看向裴厌辞,“义父,你信我,我虽然拿着棠溪追的犯罪证据投靠了顾万崇,带着禁卫军抄了督主府,顶替了棠溪追的位子……” “这都是事实啊。”裴厌辞道。 霍存百口莫辩。 “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义父。”棠溪追摇摇晃晃地从裴厌辞身后站起来,“棠溪追也是你能叫的,没大没……” “义父!!!”霍存顿时哭成个泪人,撞开裴厌辞,吧嗒吧嗒跑过去,委屈而欣慰地死死抱住了人。 “你帮儿子解释解释啊,儿子……” 他突然感觉不对。 “鬼啊!!!” 第137章 发掘 你那屋里的腌臜气可不能污了我的…… 棠溪追一拳砸在霍存脸上, 优雅地甩甩手腕,给裴厌辞展示白中泛红的指关节,“都被打疼了。” 裴厌辞不看。 霍存原地转了大半圈, 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活的?” “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蠢笨儿子。”棠溪追头疼地捂住额头, “小裴儿,你把他带来做甚?” “你义子自己来的, 估计以为你死了, 来给你收尸。”方才场景混乱, 现在一看, 裴厌辞发觉可能误会他了。 “还是义父英明。”霍存伸出拳头在春生胸膛报复般地锤了两下, 看他面无表情抬头, 赶紧缩到棠溪追身后, 嘴里不忘告状, “都是春生乱叫, 这才让人误会了儿子,儿子差点被他杀了, 太吓人了呜呜呜……” 春生脑门青筋直跳。 霍存可是扼鹭监除了棠溪追以外武功最高的人。 “你先把脸上的粉给我擦了。”棠溪追嫌弃道, 平时看着就惨白得吓人,一哭全糊成团了, 比他还像个鬼。 “走吧, 你们来也不知作甚, 闹哄哄的。”他只要裴厌辞来就行了。 “还不是怕你刚吃了药,身体没那么快恢复,才想多叫几个人。”裴厌辞指着毋离, “他搬尸体有经验。” “春生,跟踪探路带路的。” 他指着无疏,在小孩兴奋期待的目光中移开了眼, “非要来乱葬岗锻炼胆量的跟屁虫。” “我好歹能增加点阳气好嘛。”无疏不服,四处乱瞄了下,揪着裴厌辞的袖角赶紧跟上。 几人走出乱葬岗,上了马车,往裴府走去。 “义父,你假死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呀,好歹让人心里有点准备。”霍存跪坐在一旁给他捶腿。 见到他还活着,脸上的笑就没停下过。 “自从晓得义父要死了,这一个月儿子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又记着义父的嘱托,不敢去探监,成日心里头翻江倒海地煎熬。今天一听义父自己咬舌自尽了,”他哽咽起来,“就想半夜趁着没人的时候把义父好好安葬了,免得尸身被野狗和政敌给翻出来糟蹋咯。” “贱骨头的东西,遇着这点小事就哭上了,以后真把扼鹭监给你了,还能管得住手底下的人么?”棠溪追踹了他一脚,他又爬回来继续给人捶腿。 “义父,您要是再不回来坐镇,扼鹭监得闹起来了。”霍存道,“您赶紧去看看吧。” “忘记了我今儿个才刚死的么,以后你就是扼鹭监的督主了,我只是个白衣之身,吃软饭的小白脸。”棠溪追对自己的定位异常清晰,把霍存从身边赶走,抱住了裴厌辞。 “诶呦,您老逍遥快活了,不能不顾儿子死活吧。”霍存脸上惨白的妆粉擦干净后,露出一张清秀得稍显稚嫩的脸,“儿子镇不住那些煞星。” “给你天大的权你都不晓得好好抓着,”棠溪追道,“有事以后求小裴儿去,我把印章给他了。” “那儿子就放心了。”霍存笑道。 “出息。”棠溪追戳戳他的脑门,“之前怎么交代你的,趁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赶紧建立自己的威信,靠我的余威是束缚不住手下的,你得拿出自己的手段。” “当初认您当义父的时候,也没说要接掌扼鹭监这么重的担子啊。”霍存苦哈哈道,见棠溪追一脸阴煞,急忙改口,“儿子一定想办法,把扼鹭监做大做强。” 棠溪追气笑了,“真是个蠢笨的,只靠你一个,我何时才能享福。” 霍存下意识谄媚地跟着笑起来,一五一十汇报了他不在这段时日扼鹭监的情况,末了道:“陛下同意咱们的人担任随行监军。” “哦?老不死的终于同意了?”棠溪追挑眉,“看来还是你的面子大。” 霍存急忙把功劳都推给了棠溪追。 裴厌辞笑道:“这局面对我们越来越有利了。” “大熙精锐都要打过来了,咱们这边没有合适的将领,这可如何是好?”无疏担忧地抱怨道,“大宇要是亡国了,咱们争的这些仨瓜俩枣有甚意义?” “春季考核不是要开始了么。”裴厌辞道,“这个朝廷,也该换换新血了。” 回到裴府,棠溪追拉着霍存落后了几步,道:“督主府东西全被抄了?” “义父放心,整个地库的银子都被儿子提前运走藏好了。”霍存带着一脸鸡贼的得意。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棠溪追面色淡淡。 这事是他忘了。 “这事是不是该庆祝一下?”毋离兴奋道,别的他不关心,就想着找名目好好吃一顿。 “今天天色不早了,明晚、不行,明晚我有事,到时候提前给你们自己叫一桌面,你们吃吧。”裴厌辞道。 “那还是算了。”毋离低落道,“本来还想跟你说个事。” “公务上的事情?” “嗯。”毋离忸怩了下,道,“上次请假去南方几个月,回来后我那上司瞧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寻日里玩的好的几个哥们儿也不我了。” “这事我记着了。”裴厌辞道。 “要送礼吗?” “你送的礼,你上司也要肯接。” 两人聊着,后头霍存突然明白过来了意思,道:“义父,儿子也将您那画唔唔……” 棠溪追忙捂住他的嘴,见裴厌辞没注意过来,这才松口气,“叫这么大声做甚!” 霍存点点头,嘴这才得以解放,道:“您画的裴大人的肖像,都放在儿子屋里头呢。” “你那屋里的腌臜气可不能污了我的画。”棠溪追急道,“明日送到我这里来。” ———— 裴厌辞找了宋家兄弟,让他们推荐了十几个书院的人,宋祈安做东,给两方牵头,在酒楼吃了一顿,也算正式见过了面。 春季考核还未开始,国子监新一年招生已经开始了。 今年是新举措施行的第一年,去年年中就开始传出国子监的一些风声,让那些世家权贵望而却步,开年又发生了裴厌辞检举郑党一行倒卖盐铁一事,让裴厌辞和国子监在那些世家权贵中的印象一落千丈。 这样,分配到各州府官学的名额自然多了起来。 国子监统计过,新招的一千余名监生,各州府官学考上来的就占了六百多人,这在从前是不敢想象的。 于是不少人开始担心,国子监已经沦为了与平民为伍的低贱存在。 裴厌辞从方清都手里拿到名单,被他孙子似的按着脑袋喷了将近半个时辰。 “你是国子监祭酒,不参加监生选拔的面试考核是想做甚?你是不是知道了那些学生学问有多差劲,没脸来看了?” “出去转悠了一圈,一个书院的消息都没带回来,你这祭酒太不称职了!” “国子监的事务一件都不管,若非我在,你这位子做得安稳?” “趁着新的一年来了,之前老生也该清的清该走的走,还有博士名额,去年说科举下来给我们几个,最后没一个过来,这事怎么说?” “我去走动走动,”裴厌辞摸着鼻子心虚道,看他把一本新的《周易》丢给他,他顿时苦了脸,“不会还要我继续教书吧,我都是祭酒了。” “人没招够,你是天王老子都得授课!”方清都臭着一张脸背着手离开格物堂。 这老古板,就是不会做人。 哪里有让祭酒大人亲自授课的。 他的《周易》课一经放出去,顿时人满为患,听课的人几乎挤满了整个学堂。 “诶,这是哪位大儒的课,这么多人来听?” “今年刚来的吧?” “是啊。” “这课是我们祭酒大人亲自上的。” “祭酒大人?那肯定博学多才,学富五车,难怪大家挤破头都想听。” “那不是,安京谁不晓得咱们这位祭酒奴籍出身,大字不识几个,就爱忽悠和吹牛。 “今年我们国子监制度改革,全体监生按照学分制进修,方方面面考核监生的品行能力和功课水平,达到一定分数了才能出师。 “祭酒大人这课可是三个学分,根据去年徐度他们分享的经验来看,平日上课就是陪着大人唠唠嗑,从不提问,从不体罚,从不背书,当堂小考只要写了名字就算通过,画只王八就算良好,随便扯几个字就算优秀,学年考核也一样,保证你轻松拿学分。” 这话听得寒窗苦读十余年的书生们一愣一愣的,不由发出阵阵惊叹。 “这……算不算误人子弟?” “你要辛苦拿学分就去上别的博士的课,那些老学究可不好对付了,小心忙活了一年,一个学分也拿不到。” “这么严格?” “所以说,师兄给你们指条明路,你们乖乖听着做就是了。徐度是我大哥,国子监祭酒是他大哥,他的话还能坑我不成。” “那是,以后你也是我大哥。” 刚进来的监生还没学会功课,已经开始学着和权贵打交道了。 “不说了,裴祭酒来了。” “你们等着看吧,这位祭酒大人就是个好糊弄的草包。” 裴厌辞走进讲堂时也吓了一跳,笑了,“想来看算命的这么多啊。” “对了,这位还是个爱忽悠人的算命先生,回头闲聊可以找他算个卦。” “这么……不靠谱吗?”新来的监生感觉自己对国子监。对祭酒大人的崇敬敬仰之情悉数幻灭。 读书人心中最向往之地,怎么和下九流的街头算命先生一样。 他正郁郁,突然旁边的人撞了撞他,“祭酒大人叫你呢。” “叫我?”那人透着一股憨傻之气,转头就看见上首的裴厌辞含笑地找他上前。 “给你算命呢,快去。”旁边的几个年长监生挤眉弄眼逗笑道。 那书生心里更加闷闷不乐,到底还是走了上去。 周围响起了一片欢呼起哄声。 这位祭酒大人真年轻。他想道,看着比他都小。 但这不应该呀。 “你叫甚?”裴厌辞示意他坐到书案对面的蒲团上,“咱们聊聊天,其余人今日自习。” “学生应世金,见过大人。” “听着好像崇州口音啊?” 应世金看他和善可亲,不知不觉就将自己的来历和盘托出,出身木匠家庭,家里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从镇上私塾到县里的官学,再到州城的官学,最后考核通过进了国子监。 普普通通,和今年大多数下面上来的监生一样。 “我们镇里人爱坐的马车就是我爹做的,车厢轻便却又稳当,平时两匹马一天能跑四十余里,我爹做的马车能跑五十多将近六十余里,手艺远近闻名,因为他的车轮有个特性,能轻易碾碎和震开石子……” “还有我娘和我姐……” 应世金没甚世面,也没见过这么大的人物,见他始终一脸谦逊,也不由得意自满起来。 每一个文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傲气,能进国子监的平民更是人中龙凤,骄傲更是必然。 “大人这样管国子监可不行,会出乱子的。” “哦?那你觉得,这个国子监如果管才能变得更好?”裴厌辞也不恼,微笑道。 “得树立威信。大人太过散漫,人人都觉得好欺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应世金侃侃而谈道,“我听闻今年有一项举措,拿出五十个名额,放给那些差一点考上但遗憾落榜之人,只要他们一年能交一万两,就能重新入学,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如此神圣的地方,怎么能被金钱的铜臭味玷污。” “那些人并不你们差多少。”裴厌辞淡淡道,“他们与你们学问差不多,你能说这话,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比你有钱?” 应世金脸色顿变,愤然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就如戏折子里唱的,金钱百外难买男儿骨,黄金万两铸不成脊梁身……” 裴厌辞惊讶了,“你还看戏,木偶戏么?” “是啊。”应世金道,“我们家全部人都爱看,现在谁出门碰不到几个没看过木偶戏的人吧。” 裴厌辞点点头,“看在还是戏友的份上,我给你指条明路——听说过兼济印书局么?” 应世金兴奋地点点头。 “平日无课时,我许你去那里免费看书。”裴厌辞提笔帮他写了封信,“但有个条件,跟着里面的于簌承于大人好好学,今年夏至,我要看到一项新的杰作。” “甚杰作?” 裴厌辞微微一笑,“火枪。” 第138章 任教 咱们要号召天下百姓,多多歌颂当…… “何谓火枪?”应世金愣了。 他从来没听过。 “等你造出来就知道了。”裴厌辞打着马虎眼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 他从翰林院捞了几个道士, 他们不满一淼老道独断专行,裴厌辞三言两语就把他撬到了印书局,说是撰写几本道家修炼功法留给后人, 再许了场地给他们炼丹, 没想到炸炉了。 道士对炸炉都习以为常了,一淼给皇帝炼丹还动不动炸炉, 搞得皇帝三不五时就紧张, 抛下政务就去看炉子。裴厌辞头一回见到炸炉, 震惊它这威力原来这么大。 道士笑话他烟花爆竹都不晓得, 它们是差不多的道。 裴厌辞马上联想到, 若将这些东西拿去攻击敌军, 岂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兵器? 他把这个想法跟于簌承说了, 两人合计了一晚, 觉得当前人手太少, 尤其是有学问的人。 于是,他根据在授课时间的聊天找了几个监生, 或哄或骗签下了“保密条约”, 对外说是在印书局帮忙,实则帮助那几个于簌承研究一些兵器。 “方司业, 你有没有觉得, 咱们请最多的博士, 花最多的钱,让最多的学生学习儒学,培养成一方大儒后, 最后却只让他们站在朝中互吐唾沫星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要防着他们贪腐受贿, 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方清都正在修改新章程,闻言头都不抬,“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有何问题?” 裴厌辞翘着二郎腿,椅子腿翘起两只,整个人歪到他桌上,“不能总卖没用的玩意儿啊。” 他不是觉得学问无用,只是没有那么有用。有这功夫,倒不如让他们造点实用的东西。 但他们是书生,成日与石头锯子为伍,实在有辱斯文。 这事他得好好想想,有没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怎么没用了。”方清都终于抬头,严肃警告道,“你学问少我就不说甚了,少开口,别在这误人子弟。” “那行,你把我《周易》课给撤了。” “你以为我不想?”方清都对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满意的地方,越发觉得齐祥是看走眼了。 当初他就应该强硬地跟他争祭酒的位子,也就不用在这听他想一出是一出。 “你何时把授业博士人手配齐了再说撤课的事。”方清都板着一张脸,抱着案卷起身离开。 真是个不可爱的老头。 裴厌辞摇摇头,王博士凑过来道:“我瞧着你跟我们还有监生都处得不错啊,怎么跟方司业总不对付,他死板了点,到底人还是不错的,好好跟他说话总能听。” 裴厌辞笑道:“我就喜欢看方司业每次气得半死,最后还不得不乖乖为我做事的样子。” 王博士:“……” 谁家孩子没个爱跟长辈唱反调的年纪呢。 他都忘了咱们的祭酒大人还未弱冠。 “对了,今年起,印书局那边每季度有印邸报,你学事司领几十万份去。” 国子监每个博士都身兼数职,王博士还担任学事司的二把手。 他一听这话就苦了脸,“这是怎么回事?” “过几年中书门下省的谕令就来了,先跟你说一声。”裴厌辞一脸为国为民的惆怅,道,“之前朝廷发生了何事,底下的百姓就是睁眼瞎,知道天子,却不知是哪个天子。咱们要号召天下百姓,多多歌颂当今陛下的圣明,为他积攒功德,助他早日得道长生。” 王博士震惊而佩服地看着他。 这要是论拍马屁的功夫,恐怕朝中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眼前这位啊。 要不人家怎么年纪轻轻就是四品官呢。 王博士不喜欢献媚之人,但人家的一番改革让他每月俸禄能正常拿到,弯的不是自己的腰,他不赞同,却也尊重。 “百姓不认识字啊。”王博士马上想到了一个问题,“那群粗鄙农夫,一百个里头有两三个能识字的就不错了,他们怎么看邸报?” “你让学事司发给各州府的官学、县学、乡学、私人书院,还有其他办事衙门。朝廷大事,百姓可以从衙门布告中得知,但每个书生必须晓得。若不晓得,你说这书为谁读的?只知读书,不晓得忠奸是非,他们读的不是好书,是毒书。” 王博士为难道:“这耗资,恐怕不菲。” 学事司收个邸报的事情,自然不费钱不费力,但要人手从安京一路运往大宇两百多个州,这事办起来难。 “不急,距离三月还有些时日,我想办法。”人手,裴厌辞可以让霍存培养解决,缺的是钱。 户部没在手里真不好办事。 他得去顾越芊那里活动一下了。 这女人他得争取过来。 “裴大人,外面来了个人,说是您招来的书画和射御讲师。” 裴厌辞一愣,他何时招人了。 随着那个监生的禀报,一人从外头走了进来,身穿空青色罩纱长袍,与裴厌辞今日的空青色亮绸袍遥相呼应。他那张脸平平无奇,倒是其身量比寻常人还高出半个脑袋,让健实的身材显得颀长而不壮硕。 不用看那张脸,裴厌辞就知道是谁了。 “在下坠西堂,见过几位先生,见过祭酒大人。” 王博士奇怪道:“听这名字不像大宇人呐。” “在下乌苏别兹族人。” “难怪了。”众人恍然。 难怪甚呀! 裴厌辞把人拉到外头亭下,小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他是不怀疑这人的学识武功不能胜任这个位子。 “成日不着家,总得瞧瞧你被哪个狐狸精给勾去了。”棠溪追按了按脸上的人皮面具,“你家那小孩做易容有一手,春生才教了他一天,就做得有模有样的。” “他学甚都快,马上童试了,你好好看着他,让他收收心。”裴厌辞嘱咐道,“小心点,别暴露身份了。” “晓得的。”棠溪追笑道,“这不是特地来给你排忧解难了。” “国子监缺人,可不是你一个能解决的。”裴厌辞也暂时没办法,朝廷刚血洗了一遍,到处缺人手,培养一个人才需要十几年,一道圣谕能让几万人顷刻间丧命。 “小裴儿可有想过,让朝中官员兼任国子监讲师?”棠溪追温柔道。 “朝中官员?”裴厌辞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陈嗣宏那大腹便便的样子,“确定不是误人子弟?” “他们就算想教如何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也不敢太光明正地来。”棠溪追道,“想拉拢,一派干涉进来是如此,好几派进来,那就是浑水摸鱼。” “你是说……”裴厌辞眼前一亮,他手握国子监,学事司,印书局和戏院,天下舆论由他把控。 “只有你一个人动作的话太显眼,上面早晚察觉,陛下不是傻子。”棠溪追道。 他还有全天下最迅捷的情报和暗杀组织。 “明日我去陛下跟前说说,”裴厌辞靠在他的肩头,“朝中马上要进人,咱们得好好谋划一番。” “那皇帝最近对你怎么这么热情,很不正常啊。”棠溪追眼神微眯,“你何时在那老头面前能说上话了?” “与他透露了一点关于身世的事情。”裴厌辞含糊道。 棠溪追立刻猜了出来。 皇帝追求的就是长生,借尸还魂何尝不是一种长生。 只是,这太冒险了。 稍有不慎,皇帝很可能急功近利,直接要了他的命。 “不用担心,我晓得分寸,现在就是吊着他。”裴厌辞安慰的话刚说完,身后传来两声咳嗽。 王博士期期艾艾道:“那个……下官找你还有点事。” 裴厌辞站直身体,把手从他掌心抽出,心里有些不自在,随他出了亭子。 “王大人有甚事吗?” 王博士想了想,道:“你还年轻,男人么,玩个新鲜就成了,切莫当真,朝中还有很多事务等着你,你前途不可限量,别耽误在儿女情长里。” 裴厌辞忍俊不禁,敷衍应下。等商量完事情后一个人细思这番话时,不免惊觉,人家这是将他当自己人,这才推心置腹说这番话的。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一处讲堂外,棠溪追正在试讲第一堂课,好巧不巧就碰上了徐度那些刺头。 “先生是刚来的吧,看着很年轻啊,不会还要我来教规矩吧。”徐度又在给人来下马威。 周围几个兄弟拍着书案起哄起来。 棠溪追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说话,也不阻止。等到徐度那些人自觉没意思,渐渐熄灭了声音,他这才起身,手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把白骨扇,敲打着手心,慢慢朝他位子走近。 “喂,你干嘛,你一个先生,不会是想要动手吧,我可是大将军的独子。” 冰冷的扇骨末端顺着他的手腕往上臂滑去,徐度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汗毛直竖,浑身颤抖起来。 这一刻,他竟然吓得动都动不了,只能僵直地团坐在位子上。 扇子末端挑起他的下巴,让他被迫仰脸。 一阵轻柔到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响起。 “作为学生,就要好好听先生的话,我让你做甚,你就得做甚,哪怕是去死。” 徐度被那双瑰丽墨色的瞳孔吸引,久久不能挣脱,反而越陷越深。 他止不住颤抖起来。 “去死……” “这是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哦。”棠溪追将扇子竖在他唇上,示意噤声。 徐度看着他的眼睛,脑海里的眩晕感更甚。 “为我所用,对我忠诚。违我言者,自遭万箭穿心之痛而死。” 徐度恍惚了一瞬,再回神时,就看到棠溪追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你……”他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却说不上来。 他甩甩脑袋,看到棠溪追一脸温柔和善的样子,莫名觉得恐惧。 棠溪追已经注意到了讲堂外站着的人,遥遥对视一眼,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意。 裴厌辞看他轻松搞定,朝他点点头,从外面离开。 真是,人家之前可是督主,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可能对付不了,自己担心个甚劲儿啊。 棠溪追收回目光,像逗弄宠物一样揉了揉徐度的头顶。 “真是个好孩子。” 果然,一无所有,是会被小裴儿完全忘在脑后的啊。 东山再起,就从他开始吧。 第139章 争吵 小祖宗,我错了还不成么,我给你…… 三月初, 戚澜的兵跟边关打起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到了安京,皇帝也不得不放下修炼,一连四五日都待在甘宸宫, 这引起了他极大的不满。 “要是棠溪追还在, 哪里还有尔等在朕面前叫屈的时候?” “这也不会,那也没办法, 朕要你们有何用!” “一群没用的废物!” 这话他三天说了不下十遍。 裴厌辞被叫去配药炼丹, 他哪里懂这些, 一边拿着印书局几个道士的方子现学现卖, 一边和一淼打好交道。最后实在糊弄不过去了, 干脆教了皇帝一个锻体法, 那是前世他病弱时太医交给他的法子, 他加上一点故弄玄虚的打坐和咒语, 皇帝练了两遍, 还真神清气爽不少,赏赐如流水一般送进了裴府。 有人觉察出不对劲来, 这好不容易死了一个棠溪追, 又来了一个裴厌辞啊。 这日,越停派人来递个话, 说崔家家主曲梁侯和顾万崇、崔涯、霍存来戏院看戏, 他在那看着点, 这月的分红明日送来。裴厌辞想了想,邀了棠溪追一起去看戏。 打开戏院雅间,一群人的视线齐刷刷看了过来。 裴厌辞下意识把棠溪追护到身后。 “你干嘛?” “哦, 忘了你脸上有人皮面具。”裴厌辞松开了手。 棠溪追:“……” 真拿他当小白脸了? 他嗔怨地抱胸跟在后面。 “裴厌辞,你怎么在这?”顾万崇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简直阴魂不散! “霍大人、侯爷安好,骐王殿下好久不见, 裴某的雅间在隔壁,方才进来时偶然瞥见殿下的随从在门口,便想来给各位问个好。”裴厌辞手里端着杯酒,示意敬众人,一口饮尽。 顾万崇宽袍大袖下的手攥得死紧。 “裴大人,”曲梁侯上下打量着他,“朝中有如此后起之秀,一直想有机会拜访一二,可惜大人一直没给崔某这个面子。” 博陵崔氏,百年望族,左相崔涯都只是个旁支,还是做到了丞相的位子上才被主家勉强点头承认。这个主家家主,就是面前的曲梁侯。 “这是裴某的不是了,”裴厌辞笑道,自然而然地走进了雅间,拿起桌上他们的酒,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裴某之前一直在太子殿下跟前,现在忙着陛下的事,总没个机会到侯爷府上拜访。这不,今日赶巧了,待会儿崔侯和殿下他们吃好喝好了,也来我雅间坐坐。” 说着,他凑近了他的耳畔,“我那演的是二郎娶亲。” 曲梁侯眸光微闪,看了顾万崇一眼,“等会儿瞧瞧可有空闲吧。” 他没把话说死,裴厌辞和顾万崇,他都没打算得罪。 “裴厌辞!”顾万崇气得浑身颤抖。 这人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在这拉拢崔家,裴厌辞公然进来,直接邀请崔侯往他那边去。 这不就是骑脸挑衅吗! “都忘了特地给殿下敬一杯酒了。”裴厌辞看了眼霍存,目光凉凉地又滑到他身上。 顾万崇生得一副阳光俊朗的刚正模样,可惜眼里的阴郁不得志生生将他身上的干净气息破坏个殆尽。 “扼鹭监换人了,殿下得偿所愿了吗?”他轻声问。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顾万崇都被家族亲情所累。 不出所料,顾万崇沉凝的脸色顿时被刻骨的恨意取代。 裴厌辞走到曲梁候面前,朝他示意了一眼。 哪个合作伙伴更靠谱,已经摆在眼前了。 一介武夫,不可与之共谋。 裴厌辞打好了招呼,走出雅间,把杯子丢给棠溪追,“先吃点菜垫垫肚子去,今日少不得多喝酒。” “叫我一起来难道不是让我捡尸的?”棠溪追话音刚落,方才雅间里冲出来一个人。 “裴厌辞,你站住!”顾万崇道,“我有话跟你说。” 裴厌辞拦住要上前的棠溪追,“你先回去。” 棠溪追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下,大度地笑笑,转身回隔壁雅间。 屋里很快传来木偶戏痴惘哀怨的小调唱词。 棠溪追就着裴厌辞的杯子喝了好几口酒,手一捏,瓷杯化成了齑粉。 窗外的风一吹,粉末随着人影一起消失。 顾万崇带着裴厌辞到了一间空着的雅间,关上房门,颤抖道:“你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 “笑话,双崇,自从你来安京,我何时纠缠于你?”裴厌辞好笑道,“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哪来的不放过一说?” “那今日呢?你为何要来?” “京察就要开始了,你我争取世家的站队,大家各凭本事。” “你胡说!”顾万崇处在惊慌和怨恨的纠缠中,“你就是不想要我好过!我的族人,是不是你从中作梗,没让陛下将他们放出来的!” “你觉得我有这闲心?”裴厌辞轻蔑道,“你母妃一族的死活,与我何干?” “怎么没关系?之前你怕我常家拥兵自重,夺你皇权;现在,你怕我没了外戚掣肘,再不会敬你惧你,你……” “你失心疯了吧?”裴厌辞一脸莫名,“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不管是常双崇还是顾万崇,我从来没将你放在眼里。” 顾万崇呆愣在原地。 裴厌辞看他如今凄惨灰败的样子,不解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嘶声力竭的可怖形象。 遥忆起前世,他的小将军一步步成长为大将军,始终意气风发,少年眼里的锋芒与日争辉,如何也磨灭不了。 仔细想来,他眼里那抹最耀眼的光,也是自己亲手摧毁的。 他拍拍他的上臂,“双崇啊,你是匹自由的野马,而非安京里被铁链缠缚豢养的骡。只要你放弃皇位的争夺,你的外戚一族,陛下肯定会放了他们。” “看在前世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忠告,你太重私情,不适合坐上那个位子。” “我适不适合,由不得你来说。” 顾万崇脸色狰狞了几分,“这皇位,我要定了。” 不是从来没将他放在眼里么,他偏要这人眼里只看得到他! “你作甚?”裴厌辞正想离开,手臂突然传来一股禁锢,那道力气奇大无比,差点将他的臂骨捏碎。 “你疯了,放手!”他吃痛地皱眉,另一只手上聚起内力,一拳毫不留情地朝他击去。 顾万崇不躲不避,被击中了也只是身体晃了晃,尔后欺近上前,将他压在桌上。 “啊——” 这人天生神力,裴厌辞哪里是他的对手,骨骼发出咯吱声,几乎感觉要被他揉死在怀里,任由他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开。 眼看他的嘴要落到自己脸上,心里对这种无端的发展感到荒唐可笑。 “你要是碰我,对得起你死去的家人?” 顾万崇微微一愣,这才恍神自己即将要做的事。 “谁稀罕碰你,”嘴上这样说,他的鼻息仍旧停在他的裴厌辞的耳畔,急促地喷/吐着,舍不得离开,又落不下去,“这是对你的羞辱。” 裴厌辞耳垂慢慢热起来,难堪地别过脸,躲避他喷薄出的热息,偃月眸子微垂,聚起了泪花,渐渐湿红了眼。 湿漉漉的,浮起一片潮湿雾气。 眼底却是霜冷一片,冷漠得像是一柄带血的寒剑。 顾万崇错愕了一瞬。 突然,他松开手,往旁边一个翻身,险而又险地避开身后的偷袭,手臂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一道内力所伤。 撩开衣袖一看,手臂鼓实的肌肉多了道红口子,边缘带着丝丝黑血。 棠溪追将瘫软的人捞进怀里,打横抱起。 “等等。”顾万崇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感觉有点熟悉。 “你是谁?” 棠溪追没说话,只是毫无表情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顾万崇如堕冰窟。 那是……一个本来已经死了的人才有的眼神。 他的梦魇。 棠溪追把人带回自己的包间,手一松,丢到了旁边休息的软榻上。 “啊呜……”裴厌辞轻声惊叫了起来,浑身颤了颤,“疼……” 心里嫉妒万分的怒火瞬间消散殆尽,棠溪追脸上慌乱,手指无措地停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焦急道:“伤着哪儿了?” “浑身都被捏疼了,你还摔我。”裴厌辞抬起眸子。 敢说一句重话,眼里打转的泪光能瞬间决堤给他看。 “小祖宗,我错了还不成么,我给你揉揉。”棠溪追忙脱了他的长靴,小心翼翼地去将他身子正,被他一手挥开。 “不要你假好心。”裴厌辞冷硬道,撇过了脸。 “我看他欲对你不轨,心里着急。” “所以你还跟踪我?偷听我们讲话?” 棠溪追没说话。 那就是默认了。 “所以,你知道了甚?”裴厌辞眼睫微垂,遮盖了眸底的冷意。 “你还来质问我?”棠溪追也委屈了,“他是你老相好,我连知道这个人的存在都不行了?” 裴厌辞嘴里一噎,“甚、甚老相好,我跟他清清白白。” “若真清清白白,如何背着人拉拉扯扯,我若不出现,你俩指不定旧情复燃了。” “少给我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说话。” “我就说了,怎么着,人家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你这可倒好,旧人一动怒,新人如何做都是个错。” 裴厌辞恼得一脚把他从榻边踹到地上去。 “又说混话了,甚新人旧人,我跟他就没开始过。” 棠溪追歪坐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身子,干脆不起来了。 “没开始过,不代表没爱过。” 醉酒时嘴里都还一声声念着他的“大将军”。 “人家感情和身子的头一回都是给了你,你不能甩开了我,跟了别人去。” 裴厌辞:“……” 把人带上床前,他也不知道传闻中阴戾可怖的九千岁这么纯情啊。 不知为何,裴厌辞有点想笑。 榻边的脚尖点了点他的胸口,“喂,你偷听怎么只听一半啊。” 棠溪追冷煞着一张脸不动弹。 “你今日既然听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前世是大陶的皇帝,二十八岁病死,这才借魂还魂来到这里。顾万崇原本是我的将军,名叫常双崇。从前我对他是有那么几分意思——没有感天动地非他不可的地步,无非就是想要你情我愿玩一玩,但他不识趣,我也就没了那个心思。” 他裴厌辞又不是缺人伺候,还上赶着人倒贴去。 “他若识趣了呢?”棠溪追问。 “他哪里有你识趣。”裴厌辞探出身子,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笑着在他鼻尖亲了一口。 棠溪追被他这抹笑打晃了眼,突然起了身子,搂住他的腰,将人反按在榻上,狠狠地亲了上去。 第140章 偷听 能忍到回去,允你吃药 棠溪追受不了了, 之前是他的主子顾九倾,现在是前世情人顾万崇,这些人都当他是死的么? ……好像自己的确是个“死人”了。 这么一想, 他更加搂紧了裴厌辞的腰, 夺走他深浅的吟哦,他炙热的呼吸, 他所有的目光。 裴厌辞视线渐渐涣散, 被嘴里的舌头舔得身子发虚发软, 一股子邪火没处释放, 还是残留着最后一丝智无力地推了推人, “放手, 还在外面。” “包间里没别人。” 他好想要裴厌辞。 就现在。 “嘶……” 两人嘴里蔓延开一丝血腥味, 棠溪追不情不愿地放开人, 幽深的瞳孔哀怨地泛紫。 他鼻翼微微翕张, 眼眶通红,又冷又烈, 像一只留着血涎、蓄势待发的猎豹。 榻上的人领口凌乱, 碎发遮盖了半只眼,在桃花清泉的眸子里投下一片稀疏的阴影。单薄的胸膛轻轻起伏, 唇瓣已经被吮吸得饱满莹润, 从淡粉色变成了深红, 失神地张着条缝,隐约露出银牙下的舌尖,努力喘匀气息。 凸起的喉结动了动, 高健的身体慢慢跪行后退到床边,最终还是下了榻。 裴厌辞也被他挑拨得心猿意马,见他要走, 右腿从榻上伸出,主动架在他的肩膀上,把人勾住,“回去给你,好么?” 棠溪追舔了舔嘴角的血,声线紧绷道:“就该在这里,让顾万崇听见你浪荡的叫声。” “我跟他又没甚,他听见就听见呗。”他扭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墙面。 一墙之隔,顾万崇洪亮的嗓音若隐若现地传来,听不出具体内容,但他若是要叫出点甚,隔壁肯定能听见。 “你……”棠溪追眼里简直要喷火,掌锢住他的小腿,听他这么说反而又不乐意了,“还想把他勾到床上去?想都别想。” “我跟他隔着血海深仇,我想要人,人家未必肯就范。”裴厌辞将两人恩怨说出来。 棠溪追嘴角隔着衣料摩挲着他的大腿,越来越往上游走,“改日就让扼鹭监将他外戚一族放出来,省得他总拿这事来烦你。” “那倒不必,省得你干儿子被皇帝骂。”裴厌辞另一条腿也架在他肩膀上。 干净清爽的天然体香环绕在脸颊鼻尖,棠溪追呼吸顿时沉重急切起来。 后腰处贴上了一只手掌,眼看自己又要被压在榻上,裴厌辞不慌不忙道:“方才我说甚了?” 他动作一顿。 裴厌辞手掌从他肩膀慢慢下滑,细细品味着衣袍下喷薄欲出的厚实胸肉,触及一点时,手指加重了力道捏掐,在周围打转。很快单薄的春衫下突起了两点,不注意看都能察觉。 “痒吗?” “嗯。”棠溪追闭了闭眼,最细绵的衣料摩挲而过都觉得难以忍受,又痒又热,“小裴儿,你帮我……” 他恶意笑着,无情开口,“忍着。” 这是不听话的代价。 棠溪追蹙眉,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将他的腿从肩膀放下来…… “抓我的,不如玩你自己的。”再睁眼时,又变成了一贯的阴阳怪气。 裴厌辞眸中带笑,往他耳朵吹气。 “能忍到回去,允你吃药。” 棠溪追脸色微僵,怔愣在原地。 “傻了?” 他笑得一脸狡黠,眸子弯弯,陷灵沼,荡暖波,倒映着万千露花星辰的璀璨。 棠溪追的脑子转不动了。 “嗯,傻了。” “快去催菜,我饿了,还有新的一出木偶戏,快安排上。”裴厌辞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 棠溪追脚下飘忽地出了雅间。 酒菜上桌时,房门刚好被敲响。 打开门,曲梁侯站在门口。 “今日要大饱耳福了,二郎娶亲的故事,我还没在戏院听过。”他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雅间内的小台多了几个木偶就位。 裴厌辞将他迎入座,倒了酒,道:“前朝二郎京察时遇见丞相府小姐,二人一见投缘。成亲后二郎便在丞相的提携下步步高升,接替岳丈成为新的丞相。感念相府的提拔之恩,二郎一生一世一双人,对待岳父岳母比自己爹娘都亲,真是一段佳话。” “二郎能碰见良缘,真是一件幸事,”曲梁侯感慨道,“还不知裴大人可曾遇见自己的良缘。” “若是遇见了,怎么还会邀请侯爷前来一起看戏?”裴厌辞道,“侯府权势如日中天,武有四品武将的弟弟,文有崔相在扶持骐王殿下。外人只看到侯爷左膀右臂得力的很,全然不知烈火烹油下的暗潮涌动。” “怎么说?”曲梁侯兴致盎然道。 裴厌辞拿出了一封信,“义父自知时日无多时,写了封信,有一些体己话想与侯爷说。” 曲梁侯接过信打开。 郑清来临死前亲笔给曲梁侯带话,言明皇帝忌惮世家之心,顾家背信弃义,对他们世家动手,继续与顾家人搅和在一块,不管最后输赢,都很可能成为第二个郑家。 而今却有一个更好的选择,虽无从龙之功,同样也能让家族继续繁荣。 曲梁侯放下信,狐疑地看了眼裴厌辞。 “郑相一向看得通透,不过……”最后不还是死了。 曲梁侯将信还给他。 裴厌辞将他的手推回去,“侯爷可以慢慢考虑。在下近日正在帮陛下炼丹,出入皇城方便些,若是有任何想带的话,都可以找我。” “我一个挂名侯爷,无事一身轻。倒是裴大人,今日让我刮目相看。”曲梁侯收了信,之前都传裴厌辞与郑相不合,如今看来事实也不完全如此。 “太子殿下手握吏部,手眼通天,侯爷因着崔相的缘故,外人自觉将崔氏打上骐王党的标签,这次京察,很多人都要挪位子啊,大人确定能从虎口中夺到最肥的肉之一?” “你容我考虑两日。” “除了吏部,还有一人,能绕过所有常规章程办事。”裴厌辞笑道。 而他,现在是天子近臣。 “希望两日后能得到侯爷一个准确的答复。”越是交谈,他越加步步紧逼,不让曲梁侯找借口拖着他,“义父交给在下的遗嘱,不止给侯爷一人。” 曲梁侯扯了扯嘴角,与他喝了两杯酒,拱手告辞。 ———— 隔壁雅间里,曲梁侯离开后,崔涯也很快找了借口打道回府。霍存正要走时,被顾万崇叫住了。 “裴厌辞是你的人?” 这话把霍存吓了一跳,“怎么可能?他不是顾九倾的人么?” “棠溪追和裴厌辞曾经有往来,也亲口承认了那是他的人。你是棠溪追的义子,现在成了扼鹭监新督主,他就没找你继续合作?” 霍存下意识露出谄媚惊慌的微笑,思及现在的地位,又硬气了几分,“就是因为他和棠溪追合作,本座将棠溪追供了出去,你觉得他对我还是值得信赖的人?” 顾万崇一想也是。 他上下打量着霍存,就在对方心里发毛时,道:“霍大人如何证明,你们不是一路人了?” 霍存一张被妆粉厚厚铺着的脸僵住了。 被他看出来了? 完了。 “你想怎么证明?”他硬着头皮问。 顾万崇此刻满脑子只剩下报复裴厌辞,摧毁裴厌辞。 “你支开他身边那个护卫,独留他一人在隔壁,安排你们扼鹭监最面目丑陋的内侍……” 霍存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殿下的私人恩怨,本座不参与。” “你不干,本王与扼鹭监的合作,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扼鹭监已经与太子不死不休,现在得罪了我,他日无论谁登基,都是你的死期。” “本座、我、我去安排安排。”霍存被他浑身煞气震慑到,忙不迭出了门。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顾万崇听到隔壁裴厌辞传来的惊叫声,接着碗碟坠地的声音。 “啊——” 裴厌辞后背贴上了冰凉的桌面,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枯白的手毫不犹豫撕掉了脸上的面具,在桌底摸索了下,很快拿出了一个天青色瓷瓶。 “这里怎么有……” 拇指利落地将瓶盖撬开,递到了裴厌辞眼前。 棠溪追的嘴忙里偷闲,喑哑低沉道:“喂我。” 裴厌辞指尖颤抖地攀附在他的颈背,仰起头,舌头被迫卷了瓶里的那粒回春丹,用牙轻咬着,颤颤巍巍地送进棠溪追的嘴里。 收回舌头,勾了勾嘴里的舌尖,残留着一丝丝丹药残留的甜意,吞进了肚子里。 只是舌尖沾到了一点,裴厌辞感觉自己小腹很快隐隐发热起来。 更快的是,他感觉到有个东西在隔着衣裳戳自己。 老脸不禁红了红,突然心底感觉到了害怕。 不同于外物,这代表自己真真切切地,即将与一个人结合。 “我……要不还是下回吧。”他答应得太快了。 “这还能反悔?”棠溪追被他逗笑了,松开他的腰带,没脱长袍外裳和里衣,只是解了裤带。 裴厌辞也晓得这话不厚道,干脆破罐子破摔,只是还来不及嘱咐几句,一根涂了脂膏的手指进去了。 接着,两根,三根…… 140-150 第141章 夫君 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 到准备第四根时, 裴厌辞两条月退已经颤抖起来,“太……不行……够了……” “不够,你会受伤。”棠溪追吻去他额头上的汗, 自己更是汗如雨下, 衣衫早就湿透,粘在皮肤上, 黏腻得他直接动用内力一掌将自己全身的衣袍震碎。 撬开他的唇, 慢慢地安抚, 手中耐心地等他适应, 再慢慢收手。 上身突然被一只手抱起。 裴厌辞吓得惊叫一声, 下意识环在腰上, 可他哪里还有力气,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坠了坠。 还没意识到甚时, 已经陷进去了一部分。 棠溪追愣了下, 接着低低笑了出来,“这么着急。” “我……”裴厌辞也愣了, 茫然地眨眨眼。 棠溪追就着这般, 慢慢地磨了几圈。 裴厌辞顿时更难受了,外面浅浅地吃到了, 曾被满满喂饱的记忆复苏, 里面更加发痒发虚地难受。 圆润泛粉的指尖抓着肩膀的月几肉, 他忍不住缩紧了下。 这似乎是一个无言的邀约。 “快,不,等等, 我……啊!” 裴厌辞发出一声惨叫,顿时眼前发黑,只觉一阵阵眩晕袭来。 窗影灯深, 小楼外的池中圆月碎裂成晃动的蝶鳞。 隔着一面墙,顾万崇听到凄惨无比的尖叫声,攥紧了拳头,心中只觉一阵畅快。 曾经高高在上、蔑视一切的人,终于,跌落到最肮脏的尘埃。 “混蛋,你出去……”裴厌辞眼里被逼出了泪光,摇摇欲坠,眼眶鼻尖染上了颓艳的海棠红,“太烫了……” 清雪月巴腻的臀肉剧烈地颤抖着,荡开一层层细微的白浪。 那是死物完全不同的滚烫,裴厌辞脚趾忍不住蜷缩。 “缓缓就好了,你信我。”棠溪追也终于有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感觉,智努力克服本能,一只手包裹着饱满的tun肉重重揉捏,不容拒绝地将后仰想要逃离的人重新揽了回来。 “信你不如信条狗,嘶——不准动!孤命令你……” 他这么一动,里头也跟着抖了抖。 要是知道这么大,打死他也不会给棠溪追吃药。 “好,我不动。”棠溪追掌锢着他的后脑勺,指腹摩挲着头皮,试图缓解他的紧张。 “我就慢慢的,好不好?”他诱声哄道,细密的吻落到脸颊侧颈。 裴厌辞渐渐放松了些许,正要惊叹,又再次缓慢地动了起来。 而后,越来越快。 “你、你说的……慢……慢的……好烫……混蛋!” “呃啊棠溪追……臭阉人,你不得好死!” “……狗东西……啊呜……太胀了呜呜呜……别……”裴厌辞的话被撞得支离破碎,变了声调,最后只剩下隐忍细碎的吟叫,还有委屈的哽咽。 自古男人的话不可信。 被阉了的宦官更不可信。 尤其是此时此刻的阉人。 “嗯,我是狗,我是混蛋,我不得好死。”棠溪追嘴里温柔地哄人,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多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隐忍。 汗珠不断从充血绷紧的皮肤滑落,线条流畅的月几肉早就鼓起,这一刻,全身的力量急于破土而出,只为悉数能发泄在裴厌辞身上。 “我只想死在你身上。”平静的语调下,是他要被这种紧/涩感折磨疯了的克制。 “啊,棠溪,别,不能那里……” 裴厌辞摇着头,随着汗水洒落,看向他时,哀求的眼神透露出几分脆弱。 那是他叱咤官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从未有过的眼神。 睥睨张扬、目中无人的他,眼里终于有了他的影子。 他还要在裴厌辞的最深处留下自己的烙印。 “那里,不能碰……” 一阵强烈的恐慌感袭来,让人头皮发麻。 棠溪追目光镇定,游刃有余地撒娇,“你以前最喜欢这里了,我想亲自亲亲你,好不好?” 在征求对方意见的同时,棠溪追已经撷了他的唇,毫不客气地重重碾磨上去。 “呜呜呜呜……” 挺起绷直的身子被重新镇压下去,钉得更深,所有的啜泣哽咽,都被他吃进了肚子里。 眸子里聚起的泪水终于决堤,从眼角滑落,被一根病态荒白的手指卷走。 棠溪追将指腹的泪水舔进嘴里,粗粝的舌苔从他眼角舔舐而过,将他的泪水和汗水悉数吃了。 他得到了裴厌辞的全部。 “我亲得深不深?” 裴厌辞摇头,泪水和汗水早就打湿了整张熏醉透红的脸,饱满酸月胀而灼热的感觉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往外推。 “不喜欢重的吻?那我浅一点,轻轻吻好不好?” 空、虚痒意再次回归,裴厌辞还是摇头,“不要……啊——” 他的腿剧烈地颤抖着,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整个人绷紧之后,又慢慢软了下来。 单薄的月匈月堂剧烈地伏动,颤喘不已。 棠溪追也停下了动作,搂过他紧窄柔韧的月要身,将人抱在怀里,欣赏着他享受这一刻极致云端的美好。 一头濡湿的及腰乌发散乱在肩背月匈前,修长枯白的手指一缕缕挑开,拨到脑后。透着粉意的白玉般身体微微颤抖,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锁骨、圆肩、月匈前、月要月复和月退根处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殷红痕迹。 太美了。 他的小裴儿,怎么能这么美。 但他知道,明天过后,没准后天,这些清浅的印记又将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能留下难以消除的印记,这是裴厌辞给他下的死令。 弄不脏。 永远都弄不脏他。 神秘而冷艳的紫眸闪过爱怜,却又充满觊觎的不甘。 等裴厌辞回过神来,看到对方月要月复一片泥泞。 那是自己的…… 一如从前那般。 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覆盖着一层八块薄肌的肚子,突兀地隆起一块,完全没有退出去的打算。 “小裴儿好像怀孕了。”棠溪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低低地调笑道,还顺便摸了一把,“是我的种呢。” 月几肉痒得瑟缩了一下,牵动着里面跟着缩了一下。 棠溪追发出一声饕足的喟叹。 裴厌辞脸皮洇红得更深,棠溪追的眼珠交织着血红的丝纹,瞳孔的深紫色更加清透,瑰丽靡艳,又仿佛从地狱里爬出的罗刹恶鬼。 “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 棠溪追咬向他的耳廓,最后舔了一口他的耳垂,满意地看到怀里的人难耐地绷紧身子,这才凑近,仿佛要嚼碎一身玉骨:“小裴儿忘了,我比普通男人少了点东西。” 裴厌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难道……你不会……不会……”他瞳孔骤缩。 按说,发泄完了就会塌软回去,他如果泄不了的话,不会完全不倒吧? “不知道这药效何时才能结束。”棠溪追放在他月要间的手渐渐缩紧,把人慢慢往自己怀里拉,在他惊恐的目光中,将两人贴得更加紧密。 裴厌辞更加深刻地感觉到,棠溪追是如何一点点亲到他最深、最碰不得的地方的。 “呜……”嘴里发出猫叫般的轻哼呜咽,马上被堵住。 “小裴儿最好祈祷药效发挥得快一点。” “不,我不要唔……你放肆!放开孤呜……太深了,出去……” “那是小裴儿藏得深,贪心地勾着人全部塞进去,真是个贪吃鬼。” “我没有,棠溪,你放过我……” “夫君,夫君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给你吃药了呜呜……” “我不行……呜啊……要坏了,不能那里,不要……” 第142章 情悟 不愧是大哥的男人 雅间里, 顾万崇眼里闪过报复般的快意。 裴厌辞害他家破人亡,这种人就应该下地狱,尊严被狠狠地碾压。 被一个肮脏下贱的阉人玩弄, 这滋味很不好受吧。 他都忘了, 这辈子,他可是皇子。而裴厌辞, 只是一个靠玩弄手段上位的贱奴。 他们的身份地位, 已经完全对调了。 只是稍加动动手指, 吩咐几句, 没有人不敢按照他的吩咐办事。 隔壁的尖叫抗拒声撕心裂肺, 慢慢地, 又逐渐减弱。 死了? 他想都没想冲出了屋门, 刚到隔壁雅间门口, 听到屋里传来轻软的闷哼。 竟然被一个阉人给弄舒服了? 还真是下贱! 顾万崇为自己的担心自嘲笑了一声, 这结果简直大快人心。 裴厌辞再也不能用那高高在上、轻屑漠然的语气跟他说话了! 他是手握重权的大将军,怎么能用轻蔑得像是在看蝼蚁的眼神施舍给他, 兴致来了逗上几棒子, 不悦时就弃如敝履,凉薄又无情。 现在他倒要看看, 这人跟他谈何高傲! 屋里的人似乎得了滋味, 嘴里的话变成了不成语调的哽咽, 带着湿漉漉的黏腻厚重,偶然间蹦出的谩骂反倒成了一种情/趣。 催得里面的人更加卖力地鞭挞,也让门外顾万崇的呼吸声粗重了不少。 裴厌辞那张嘴, 从来没发出过这种声音。 向来自信从容的人,带着藐视一切的野心,连下跪的时候都气定神闲, 一身矜贵雍容气势完全不输任何上位者,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敢想象这人嘴里会哼出这么销魂的声音。 至尊的地位,骇人的气场,他连逾矩肖想一分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可此刻,他闭上眼,脑海里轻而易举地浮现出了裴厌辞在自己身下衣衫凌乱、意乱情迷的样子。 自己带着滔天恨意,抱着人狠狠地惩罚,裴厌辞眼里满是对他以下犯上的愤恨,却又无力地只能被迫承受他的怒火,哭泣求饶个不停,一边粗喘一边缠着他要得慢点。 就像此刻屋里的样子。 但屋里的另一个人,不是他。 他猛得抖了个激灵,从想象中回神。 我在想甚呢! 面上闪过难言的慌乱,体内破壳而出的感觉让他羞愧无比。 他怎么能想象自己对裴厌辞做出那种事? 不过,他凭何不行? 裴厌辞是臣子,他是皇子,自己凭何不能肖想,凭何不能去放肆地玷污他? 那张凉薄的唇,尝起来应该有点冰。那双好看至极的偃月眸子,如天上的皎皎明月一般,泛着不耐烦的冷色,讥讽地看着他,带着十足的恨意和嘲弄,可脸却连避开都办不到,被迫仰起头,任由呼吸被自己剥夺。身体被摆成各种讨好自己的姿势,瘦削紧窄的腰被自己的手掌轻而易举桎梏,饱满的臀肉,即使再不情愿,也只能被肆意搓扁捏圆。 尔后,他就不再是裴厌辞眼中不屑一顾、可有可无的人了。 顾万崇体内闷起一团躁动的火,拱得他浑身燃烧起来。 裴厌辞,当初拿家人胁迫自己,自己为何不能用权势欺压他。 门内隐忍压抑的闷哼,变成了一种不屈服不低头的诠释。 裴厌辞气性极大。 今日过后,他会因为不堪忍受这种屈辱而自尽吗? 他仿佛看到了裴厌辞的结局。 他会死吗? 这个念头一出,他的心嘭嘭乱跳。 门内断续哽咽的哭声更加让他心烦意乱。 他死了,不是更好吗?常氏一族两百余口亲人,全都被他害死了,他应该为此偿命。 那是因为常家意图谋反。 裴厌辞纵容的。 因为裴厌辞喜欢他,喜欢到可以放任他一次次揽权而没有动作,造成他父亲和弟弟的胃口越来越大,最后还想染指皇权。 不得不说,当这个提议说出来时,他也心动了。 谁不想要至高无上的地位。 更重要的是,那样的话,他就能拥有裴厌辞了。 现在,前世的梦,其实他已经实现了。 他怨裴厌辞,恨裴厌辞,惧裴厌辞。 可也爱着裴厌辞。 他好喜欢好喜欢裴厌辞。 那个骄傲的小皇帝,天之骄子,病弱却顽强,谋智无双,就像一轮皎洁耀眼的圆月,照亮了大陶的夜空。 顾万崇踉跄一下,撞开了屋门。 他不能、也不该让他的小皇帝受到半点伤害! 屋内,三个男人围着圆桌,手里拿着牌,一人正在抠脚,一人正在犯困地打呵欠,霍存留着两寸长指甲的小指挠了挠头皮,翘着兰花指,一脸呆愣地看着门口。 霍存“嚯”地站起来。 “嗯啊……”抠脚的人扭动身子销魂地叫了一声,被霍存妖娆地打了一巴掌。 “闭嘴。” 要死了要死了。 “殿下,你怎么能闯进来呢?”霍存一脸“天塌了”的样子。 “你们在作甚?”顾万崇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怒极冷笑,“可以啊,口技不错,模仿得绘声绘色的,霍大人哪里找来的?” 两个扼鹭监监卫忙不迭跪在地上,手上的牌散落一地。 “骐王殿下恕罪。” “霍存,从前你也是这般欺下瞒上对待你的义父吧?” “那你应该知道,本座现在可没义父了。”霍存眼里的惊慌随着嘴里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出口,只剩下冷笑和讥嘲,“殿下该小心了。” 顾万崇看他与方才的慌张截然不同,问,“你不怕得罪我?” “殿下,有时候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因为一点小事把关系闹太僵的话,对你我都不好。”霍存把手里的叶子牌丢到桌上,“有些人,不是你该染指的。本座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得罪他?要是棠溪追真死了他是不敢得罪,但只要有他在,自己最大的靠山就是他。 他是不想活了吗得罪自己最大的大腿,义父的壁角也是这崽种能听的? 顾万崇看到这一幕,内心更多的其实是涌起了一股喜悦和庆幸。 还好,裴厌辞还没被恶心的阉人玷污。 “裴厌辞人呢,他现在在何处?” 他想见他。 好想好想。 ———— “不来了,真不能来了……”裴厌辞带着委屈的哭腔道。 窗外竹影横斜,小池潺潺,白纱窗留了条缝,送来徐徐凉风。 从入夜到深夜,他早就没了力气。 脚尖蜷缩,努力在棠溪追的脚背吸附站稳。脚后跟踮起,打着颤颤巍巍的粉意,却仍旧被顶得难受。 两条腿早就没了力气,逃又逃不开,坚持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蓦地,脚后跟猝不及防落回棠溪追的脚背。 “啊——” 裴厌辞一口气没喘匀,差点交待在这里。 “出去……太深了……你滚出去……” 他的嗓音早就哭哑了,跟小猫叫似的,一双泥泞湿红的眸子含嗔带怨地瞪了他一眼。 棠溪追目光顿时更加深邃了许多,“小裴儿喜欢这种程度的?为夫得要更加努力了。” “我没有……”裴厌辞无力摇头,恼得直锤他手臂,没多久就在窗边交待了。 被清干净重新带到床上,他趴在宽厚的胸膛上,懒懒开口,“何时辰了?” “差不多四更了。” 棠溪追从暗格里拿出一小罐药膏,挖了一指,送到他后面。 裴厌辞身体瑟缩了下,接着轻而易举地接纳了那根手指,任由他搅弄涂抹。 被磨出的火辣燥热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爽冰凉在蔓延。 “肿了吗?”裴厌辞不安地问。 棠溪追捉了他的唇轻琢了一口,“有一点,明天就能好。” 水润暖热,又带着软弹韧劲,好亲得舍不得放开,都是他拿自己的嘴温一晚上的功劳。 “明天要是不能好,”裴厌辞恼地哼哼,“以后别想上我的榻。” “我给你揉揉。”棠溪追哪里不晓得他,说到一定会做到。 刚才还在可怜地啜泣求饶,让他放过自己,转眼就带着一身红印开始耍威风了。 他恨不得用金链子永远把人绑在床上,看他还拿甚来威胁人。 处好了后面,又拿了别的膏药,在手上搓均匀,催动内力,不轻不重地揉捏四肢腰背,给他疏松筋骨,活络经脉。 不多时,裴厌辞的睫毛颤了颤,合上了眼,安心地沉睡过去。 棠溪追将人全身上下按了三四遍,已经拂晓时分,窗子处透来了些许微光。 擦掉额头上的汗,重新躺回去,刚把裴厌辞的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裴厌辞皱着眉,睡得迷糊,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伸开手臂要抱人。 棠溪追轻笑一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侧,将人拢进怀里。 裴厌辞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床时,裴厌辞身子果然爽利了不少,只是嗓子和眼睛干涩的紧,拿镜子一照,哭了大半夜,眼睛又红又肿,模样好不可怜。 窗外响起一阵淅沥的雨声,时不时响起一道春雷,倒是比昨日还更冷些了。 清风拂过金钩挼蓝云鹤绸帐,裴厌辞叫来了无疏,让他去国子监说一说,今日不过去了。 “那位呢?”透过床前的横立的五叠玉青色百里山水座纱屏,无疏隐约看见一只线条流畅的手臂巧妙绕过里衣下摆,如蟒般有力地环缠到劲瘦的腰身上。 白绫袖口上褪,一只如玉修皙的手酥软无力地抬起,不耐烦地把那条手臂掀开。 无疏忍住笑,抿了抿嘴,就听到裴厌辞沙哑的声音疑惑道:“哪个那位?” “你身边的那位啊。” 裴厌辞拍了拍额头,“我都忘了。” 棠溪追欺身贴近,企图拿身体贿赂上司,“祭酒大人,我今日不想去上课,帮我请个假可好?” “你是先生啊,”裴厌辞抽了抽嘴角,“不上课那些监生怎么办?” “我今日还有他的课呢。”无疏点头道,“坠西堂先生教得可好了,本来我们底子就差,最需要先生的教诲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屏风里往外传来簌簌凉意。 无疏挺了挺胸膛,他才不怕。 “快去上课。”裴厌辞一脚把人踹下床。 无疏害羞地捂住眼睛,偷偷留一条缝。 不愧是大哥的男人!这胸肌…… 不愧是大哥,这一道道狂野的挠印…… 棠溪追只穿里裤,裴厌辞这才想起无疏还在,忙把里衣丢到他头上,温声将人打发走,“你先去国子监。” “好吧。”无疏老成地叹了口气,出了屋门,“一个当官儿的,一个当先生的,都不用上学,我一个小孩子,偏偏要风雨无阻地去。” “我啥时候才能当上官儿啊。” 无疏愁眉苦脸地接过吴娘子的书本和油纸伞,上了马车。 两人早饭和午饭都是在房里吃的,棠溪追伺候着将饭菜一口口喂进他肚子,裴厌辞靠在隐囊上,身上盖着单薄的小被,甩甩手,还是泛着酸软。 “昨晚那药对你可有伤害?” “没有。”棠溪追见他吃饱了,自己三两下将碗里吃剩下的饭菜解决,放回木托盘,一齐放到门外。 再回到床上,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又困得打眼,相拥睡了过去。 一日时光就这么不经意地在时醒时睡的碎片中溜走。 第143章 游说 本宫的人,也是你的人 偷得浮生一日闲, 第二日还想偷,没了。 允升找上了门,趾高气扬地说顾九倾要见他。 裴厌辞也不推辞, 马车从原来去往国子监的方向改为了东宫。 在他的印象中, 这还是第一次走进太子的寝宫,与前世他住的地方大相径庭, 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华丽, 却古板, 严肃, 无趣。 顾九倾看着他姿态从容地跨过一扇扇宫门朝他走来时, 恍惚中记起了太子府那满院的桃花雪。 冰莹雪白的浅薄一层, 鲜粉娇嫩的桃花瓣被冻熟, 变得透明, 互相依偎在颤颤巍巍的枝头, 一同被抖落,零落成泥。 他身上那身仆从灰扑扑的短打, 也与小院里古朴藏拙的美相得益彰。 裴厌辞走近行礼问好, 见他没开口,问, “殿下为何事烦忧?” “今日这身衣裳, 很衬你。” 他才注意到, 裴厌辞也养得起富贵。 一头乌发用栀花卷竹枝叶小银冠半扎着,身上穿着一袭银灰色蜻蜓伫枯尾焦金灰蓝竹衫袍,一根玉环镂金蹀躞带勒出窄瘦的腰身, 下坠一条双蝠扣三足乌黄纹白玉佩,领口和袖口露出涧石蓝绸内衬,外面罩着同色大氅。 瑶阶玉树, 光而不耀。 甚至只有这身贵而不显几矜雅才配得上这通身的气质。 “殿下谬赞,”裴厌辞敷衍了一句,“今日召臣来所为何事?” 顾九倾摸了摸鼻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拿了桌上的扎子,再抬眸,目光不免又落在他身上,“京察马上要开始了,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他为了这次京察,趁着将棠溪追打入狱时就开始争取整个吏部,凌迟棠溪追的圣谕刚下没几日,吏部尚书徐蛟就和他堂而皇之在朝会后同行。 “臣知道殿下一定已经准备充足,虽然如此,臣也想为殿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厌辞,你已经为本宫做了太多。”顾九倾眸光微动,再坚硬的寒冰也因眼前的人融化成水。 裴厌辞没他的客套,道:“郑崔越薛王,大宇五大望族,如今殿下缺了郑家的支持,还无端惹了一身腥,单单只靠王家,恐怕在朝中的分量依然不够。臣前几日看到崔相在给骐王引荐曲梁侯,臣也在争取崔家,希望他能站 在咱们这边。” “你不要对他抱有太大希望。”顾九倾食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他把崔涯认到本家族谱上就晓得他的态度了,他心里也是偏向顾万崇的。” “谁也说不准。这次朝中空缺太大,他要是运作得当,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郑家。”裴厌辞道。 三四十年前,郑家靠着郑皇后押对了宝,辉煌了数十年,本来按照正常的规律,下一个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也会出自世家,下一个世家继续辉煌几十年。 这是世家之间在竞争磨合了好几代人后共同形成的默契。 从大晤到大宇,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现在皇帝打破了这个平衡,即将面临世家的反噬,世家也要忌惮皇帝手中的权力,但两方又处在微妙的平衡当中,仿佛站在门里门外,明明透过窗纱看得到彼此暴露出的勃勃野心,却总装傻充楞,告诉别人甚也没看到。 “下一个郑家?”顾九倾眼里闪过思虑。 王家靠女人姻亲关系来巩固权势,世人钦羡,世家不齿,说到底还是在朝中的话语权不够大。 只靠一个王家支持,的确不太够。 郑家一倒,三分之一肱骨跟着去了,朝廷元气大伤,顾万崇也敢跟他叫板了。 “你有多少把握?”顾九倾问。 “五成,但是,”他道,“倘若殿下首肯,让吏部几位大人站在臣这边,帮臣说说话,臣有八成把握。” “你尽管放手去做。”顾九倾没有多加犹豫,“本宫的人,也是你的人。” “臣多谢殿下。”裴厌辞再次拱手行礼。 顾九倾看着他,“你还跟本宫这么生疏。郑相死了,你已经不是郑家的义子了。” 郑家倒了,除了为他背了一口黑锅,剩下的好处,恐怕只有这个了。 若是审时度势,应该重新回到他身边。 “上次宫门口的事,是本宫唐突了,现在不是传出风流韵事、闲言碎语的时候。”见他没接话,顾九倾犹豫了下,难得低头,率先认错。 “臣只是有些受宠若惊。”听到这话,裴厌辞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在政务上,以后还望殿下多给臣效忠的机会。” 顾九倾满意了,“等会儿留下吃个饭,本宫让宫里的御厨做……” 说到一半,他突然发觉自己还不知裴厌辞喜欢甚,不喜欢甚。 裴厌辞不卑不亢,自然地接过话头,道:“殿下可否让臣放肆一回,让臣来点?” “你想吃甚?” “还记得之前与殿下一同被囚禁在太子府中时,吃过的八宝鳜鱼、红糖糯团酥酪、瓦罐松茸鸡和炙獐肉、还有酥炸丸子和笋菇三鲜汤味道都很好。” 顾九倾眼前一亮,这些多数也都是他爱吃的。 特别是后两样,是他整个童年为数不多可以吃到的好菜,自从当上太子后,他又觉这两样菜做工用料都普通至极,损了身份,平日里也都不吃了。 被裴厌辞这么一说,他也回忆起那段苦日子里最难忘的甜味,感动之余,不免欣喜与自己与他喜好相通,唇角勾起,“都依你,等会儿咱们就吃这些。” 若是全然都是他喜欢的,顾九倾肯定心疑这人恐怖的观察能力,以及质疑他的用心。但他听了这些菜名,有一两道不是他喜欢吃的甚至可以说厌恶,他反倒完全不怀疑。 见把人哄得心花怒放,裴厌辞又道:“今日沾了殿下的光,吃了一顿饕餮盛宴,这让臣怎么好意思。” “哦?你要如何?”顾九倾又忍不住笑了,脸上的霜寒之色哪里还能看到半点。 “薛越两家一向中立,臣也想将他们争取过来,为殿下效力。” “你一心只为本宫,本宫哪里有不答应的道。”顿了顿,顾九倾还是透露道,“薛家因着之前豢养幕僚和死士一事,本宫与他们伤了些许情分。不过他们私底下已经答应了二皇姐,若有必要时,会出手助本宫一臂之力。” “章平殿下在府内豢养几十个门客,府中宴会不停,往来的高官也络绎不绝。这事怎么看怎么像在培养势力,殿下小心。” “她一介女流,就算培养出自己的势力,也只能依附于本宫或者顾万崇,郑相的死并不影响我们之前的情谊。这话在本宫面前说说就行,别让外人听见,她若闹脾气,本宫没办法时时护着你。” “是。”裴厌辞总觉得戚澜都逃亡大熙了,顾越芊仍旧如从前那般结交臣子名流,应该是在憋着大招。 只是目前还不晓得这个大招是甚。 这顿午饭吃了很久,裴厌辞从东宫出来已经是未时中,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曲梁侯府。 开门见山,直接问前日所谈之事崔家的意思。 “你是太子的人,却想自立门户?”按照郑家的意思,就是推荐他不投靠顾家任何一方。 但想更进一步,不可能不押宝。 “下官刚从东宫出来,”裴厌辞道,“是太子的人,也不完全是太子的人。” 曲梁侯糊涂了。 “下官是侯爷进可攻、退可守的最佳选择。”裴厌辞分析道,“郑家一倒,骐王和太子在朝中分庭抗礼。骐王有扼鹭监辅佐,看起来很强大,但现在的霍存太年轻,不经事,不出一年扼鹭监必出事,到时候是骐王的助力还是阻力还两说。至于偏向亲近他的工部,刑部和御史台,态度都不坚定,吏部尚书能在棠溪追落难后选择亲近太子,其他人也可以。 “太子有勇有谋,从前韬光养晦,隐忍吞声,现在仁德名声如日中天,六部之中不少人都支持他,公主殿下门客更是任他驱使,加上显赫身份,距离那位子只差一步之遥。但别忘了,咱们的陛下,对前太子如何?郑家毫无预兆地倒台时,太子求过情吗?陛下念及儿子和君臣情分吗?雪中送炭的恩情尚能割舍,何况如今崔家的锦上添花? “下官近来侍奉在陛下左右,陛下不到五十,修炼已有小成,再活二十年都不是问题。谁笑到最后,不是看现在。顾家儿郎能笑到最后,不代表崔家也一样。” “你是陛下的人?”曲梁侯恍然。 郑家的倒塌成了顺成章的由。 之前壮大那么多年,裴厌辞才被认为义子不到一年,郑家就倒了,怎么不蹊跷。 “郑家死得……” “郑家倒卖盐铁,拿我们大宇的盐去养肥大熙的百姓,用我们锻造的铁去武装大熙的士兵,这是叛国大罪。”裴厌辞打断道。 为何他们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呢,非要扯到底是谁陷害的,这等行径与内部的贪污受贿不一样。身为将士,已经没了忠君报国的心,披着的是兵服,心里揣着的是生意。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更危险的是,满朝文武大臣都觉得这次皇帝小题大做,都觉得是派系倾轧造成的。 当然,他只是透露出借尸还魂的身份,含糊其辞地小小暗示了一下,不处郑家的话,大宇因此亡国也不是没可能。 是他爱脑补多想的,这话他原模原样说给毋离和无疏听,他们就完全不会想到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 “你再让我考虑一下。”曲梁侯有些心动。 “堂哥,你别听他撺掇。” 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勋贵人家的正堂两侧都有可推拉的隐蔽小窗,平日里小姐们若是要婚配谁,可以透过小窗暗中查看自己未来郎君的样貌品行。 崔涯的声音正是从小窗中传来,而后就看到他的身影从背后绕出来。 “堂哥,这人吹出了天去,那也改不了他和太子党牵扯甚多。脚踏两只船,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头都捞不到好。” 曲梁侯被崔涯当外人的面落了面子,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裴大人,族弟刚入主家族谱,太关心家族的安危了,说话有些失了分寸。” “崔相的担心也是有的。” 裴厌辞笑了笑,凑近了曲梁侯,小声耳语了几句。 崔涯看着两人,脸色有些难看。 甚事是他不能知道的,裴厌辞这举动,分明不将他看在眼里。 “想必崔相也收到消息了,明日陛下会召集几位头部重臣聚在甘宸宫,虽说没有说缘由,后两天就是公布京察考核结果以及提拔任命的日子,若侯爷和崔家的态度还是摇摆,下官也无能为力。” 他干脆坐了下来,“下官给侯爷半个时辰的考虑,如若不行,下官便要去找其他世家了。” 世家之间消息互通有无,曲梁侯是晓得他和薛越两家都有接触的。 越家之前还有意想要上太子那条船,后来不知怎的一直保持中立,最近不知为何对裴厌辞亲睐有加,让薛家也着急了,一边与顾越芊交好,一边私底下和裴厌辞碰头。 如今朝中局势,他是越发看不明白了。 正要开口,崔涯突然道:“侯爷,借一步说话。” 两人绕到后面,一嘀咕就是将近半个时辰,出来时曲梁侯道:“我崔家也是名门望族,若是相助与你,可谓如虎添翼。裴大人刚经历郑家倾倒之痛,我百年大族不能跟着你一起冒险,还望见谅。” 裴厌辞道:“方才你不是晓得下官是谁的人了么?” “依靠旁门左道获宠,不是长久之计,也如无根浮萍。我相信其他几个世家也有同样的想法。” “那下官可以怎么证明?”裴厌辞平静地看着他。 “近来边关狼烟四起,三军之帅除我崔家儿郎能定胜负,无人能出吾之右。”曲梁侯给跃跃欲试的崔涯试了个安抚的眼色,“中书省被阉人连累,形同残废,非能人者不可担起中书令重任。” 说着,还零零散散提出了很多苛刻的小条件。 “侯爷好大的口气。”裴厌辞冷笑,“崔相适才不是刚说,两头都想要,最终只能两头都落不到好。” 大宇兵马如今手握最多的一个是骠骑大将军徐向前,一个是姜逸,一个主外与大熙对抗,一个坐镇内部稳定藩王,还算在裴厌辞的可控范围之内。 要是曲梁候下场,这盘棋的输赢可就不好说了。 “我这是为大人谋出路。”曲梁侯道,“此事若成,是你我双方共赢的局面。” “这条件下官就算在陛下跟前说破了嘴也没办法办到啊。”裴厌辞苦笑道。 “那我们崔家也无能为力了。”曲梁侯道,“我是相信大人的本事,这才诚心提出这些的。你知道,我崔家军武起家,族中儿郎个个骁勇善战,就算大人不出这个口,我弟弟也即将依靠军功升任三品。” 这个事实裴厌辞何尝不知,崔家在文治上只出了曲梁侯和崔涯两个拔尖的,但武功上崔家是真的强,十几个子弟在各大军中均担任要职。 他在武将中声名不显,如今能依靠的姜逸年轻气盛,几十万大军还是他从中运作而成的结果。要想取胜,必得有崔家鼎力相助。 “侯爷也晓得,三品和一品,那可是鸿沟。这样,下官再去找找人,侯爷弟弟的着落下官能保证,同时,崔相的南衙禁军下官保证将人手补齐,如何?”裴厌辞放低姿态,降低要求,想要曲梁侯也稍稍让步。 “南衙禁军正正够用,就不劳裴大人费这无用的闲心了。” 崔涯见他如此,更加盛气凌人,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裴大人既然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不会连这点面子都没有吧。” “你提一嘴不过是锦上添花,作为保障,当然,我不会强求你。”曲梁侯也道,“三易其主,谁跟裴大人合作,不免心中发凉,需要好好掂量掂量。” “裴大人罪奴出身,无父母兄弟牵挂,我们崔家可不一样。”崔涯道,“裴大人若是没诚意与我们合作,那便下次再说。” 裴厌辞叹了口气,“二位大人执意不肯让步?” “是裴大人拿不出诚意来。”崔涯笑道。 “侯爷,下官就问你一句,你不应该看不出,崔相为了让你支持骐王,从而搅乱了你我的合作?” 在两人去后面商量前,他看到曲梁侯其实是意动的。 “崔家人一体同心,你该看出我的态度。”曲梁侯道。 裴厌辞看着是顾九倾的人,可劝说的话中带着私心,近来又得圣宠,弄不清立场,他瞧着这人不是简单货色,自己又非近功近利之辈,不如先试试深浅。 “既然崔家决意支持骐王殿下,那下官今日之言,二位大人便当作放屁吧。”裴厌辞愤然甩袖而去。 ———— 裴厌辞回到府里已经将近傍晚,一身管事打扮的春生将他扶下了马车,小声道:“越先生和他父亲、还有薛家家主都在大堂,已经等了一刻钟。” 第144章 涉政 谁跟你是苦命人,我可是有人宠着…… 裴厌辞一进府, 越家和薛家家主不由站起身来迎接他。 “两位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才从曲梁府出来。”他问好了一声, 又叹了口气。 “看来裴大人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啊。”越家家主道。 “是啊。”裴厌辞道。 从崔府一出来, 他就派了扼鹭监的人暗中透露给他们。 眼前两位应该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裴大人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看来曲梁侯也有不识趣的时候。”薛家主笑道。 “薛家主就不一样了, 在公主与在下之间, 看来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 将崔家的事情透露给薛家得知, 就是想让薛家主知道, 他正在招揽世家, 崔家不愿意与他合作, 他们的机会更多。 “裴大人为太子殿下办事, 自然也是为章平公主办事, 都不分你我的嘛, 以后我们会更亲近。” 既然都不分你我,为何又要各怀心思, 各自招揽呢? 大家都心知肚明。 看似没差别, 其实泾渭分明。 “在下跟公主殿下不算很熟。”裴厌辞道,“之前去公主府参加宴会, 不慎搞砸了她的宴会, 新仇旧恨, 早就说不清了。” 薛家主哈哈笑了起来,拿出了郑清来的信,“不打不相识, 我与裴大人相知甚少,对老郑的眼光还是放心的,希望能给个机会深入了解一下。” “在下自然很乐意。”裴厌辞笑道。 三人花了一个时辰商议明日的事情, 眼看到了晚膳时间,两位这才起身,不舍道别。 裴厌辞带着晚膳去自己房里吃,到门口时,隔壁房门打开了。 “照晦兄,你怎么出来了?” 王灵澈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里一个多月,若非每日水和事物按时送去后都有减少,他都以为这人已经烂在里面了。 “京察是不是要开始了?” 都快结束了。 “有事吗?”裴厌辞问。 “你能帮我活动活动吗?”王灵澈道,“我如今这个六品官职,实在不够看。” “年后你不是要剃度出家吗?” “我明日修书与师父说,先不去了。”王灵澈的话音平直得像一条毫无波澜的直线,拨弄着手里的滴血玛瑙串,“我想,我尘缘未断,若要出家,至少也该断了尘缘。” 不知为何,裴厌辞察觉到随着他说话的动作,鼻梁上那粒痣抽动了下,莫名有些阴翳。 “你想要甚位置?” “大寺卿。” “这有点困难。你先得去点卯办公。” “我明日就去。”王灵澈道了声谢,二话不说关上了房门。 裴厌辞挑挑眉,进了自己屋子。 棠溪追点上了蜡烛,眼神一亮,“今天吃切鲙啊。” “就晓得你喜欢。还有蟹黄毕罗、辣味田螺、炙鹿肉和葡萄酒。” 棠溪追先喝了一杯酒,舔舔唇上的晶莹红滴,饕足地眯起了眼。 “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他歪歪脑袋,看着桌对面的人,突然道,“你跟顾九倾发生了甚?一起吃饭了?” 要不要猜得这么准。 “还是顾万崇找你了?”棠溪追靡丽的眼里闪过一丝暗色。 “你能不能把扼鹭监的探子给我撤了!”裴厌辞磨牙,“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我讨厌别人的监视。” “早就撤了,我就算想探查,也要他们进得去东宫才行。”棠溪追嘴角下撇,眉心蹙起,“平日里也没见你对我上过心,今日准备我爱吃的菜,爱喝的酒,一看就是心虚了,然后手指头漏点好出来给我。”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裴厌辞哭笑不得,偏对他故作姿态很是受用,看着那张脸怎么都生不起气,“你这吃味邀宠的手段我都见惯了。” 他才没有心虚。 棠溪追一听兔子似的抬头,耳朵竖了起来,脸冷得跟冰雕似的,“还有谁跟你邀宠了?” “除了你还有谁?”裴厌辞翻了个白眼,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片极薄的鱼鲙,凝白透粉的鱼肉卷了金灿灿的橙丝和青翠的葱丝,一起沾了点芥末送到他嘴边。 棠溪追单薄的眼皮轻掀,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脸,吃进嘴的是鱼,吐出来的是人骨头。 “还赌气么?” 棠溪追没说话,从对面坐到了他身边,一把将他人在大腿上,搂住他的腰,伺候他吃菜。 裴厌辞嫌弃地“啧”了一声,在他怀里动了动身子,到底没让人坐回去。 不让他黏着自己,回头又要闹。 两杯酒下肚,他惬意地靠在身后胸膛上,脸有些熏醉发烫,抬头亲了亲头顶的下巴,下颌线条还绷着,冰冷而锐利。 棠溪追抱着人防止下坠,看他开始乱动就晓得这人吃得差不多了,夹了菜随意往自己嘴里吃几口,问:“你争取到了多少人?” “不多。”裴厌辞起身要去拿纸笔,棠溪追让他坐到一边,自己去不远处拿了纸笔,转身时,看到裴厌辞颊飞红霞,笑着朝他伸出了手。 屋里没点太多灯,烛火阑珊间,裴厌辞的偃月眸子带了三分醉意。 醉人的很。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能化成水。 棠溪追软了眸子,将纸笔放在桌上,重新将他抱到自己大腿上。 “有点冷。”裴厌辞往他怀里缩了缩,惹得身后人抱紧了他,这才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好几个人名,一边写一边介绍。 “崔家老儿不听话!”裴厌辞白面似的脸皱成一团,葱白的食指气呼呼地往那个人名戳了戳。 “回头我解决他。” “怎么解决?”裴厌辞打了个呵欠,泛着泪花的眼眸疑惑地瞅着他。 棠溪追往仰起的唇上亲了一口,被葡萄酒泡的唇瓣软软热热的,不舍地离开,生怕多逗留一会儿正事都谈不成。 “扼鹭监可不是吃素的。”他含糊道。 “不用扼鹭监出手,”裴厌辞想了想,混沌的脑袋转得有些慢,嘴里哼哼唧唧,“明天我就让他后悔。” “嗯,让他后悔。”棠溪追牢牢抱住在他怀里乱拱的人,“北方战线吃紧,缺好些人手,我想去北方参军,你帮我写封引荐信可好?” 裴厌辞惊讶地看着他,“你要离开孤?” “你想我离开吗?”棠溪追温柔问出声。 他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 棠溪追没敢深想,在他迟疑的那一刻,到底多少是因为舍不得他这这个人,还是因为权力利益的考量。 “我需要新的身份。” 重新站在他身边的身份。 “孤会安排好。”裴厌辞捧起他的脸,将唇印了上去。 瑞脑销金兽,青帐翻动到半夜才渐渐没了动静。 棠溪追掖了掖被角,长腿被雪白里裤套着。夜风有些冷,他将一旁的雪绡长衫穿上,走到桌边,携带淡淡咸腥的冷香手指越过残羹冷炙,将几张纸拿了起来。 不多时,窗边多了道人影。 他将纸递到霍存面前,“好好记着。” 霍存抬眼看了下他枯白胸腹的红色印记,忙垂下眼,细细端详纸页。 末了,棠溪追将纸往桌上一放,与之前的位置别无二致。 他又拿出了一封信,“交给徐向前。” 霍存低声应了声是,忍了忍,又道:“这样裴义父会不会多想?” “不乱起来,想拿到兵权谈何容易。”棠溪追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都说小裴儿心冷,面对天下黎民,他心软着呢。想和平演变,给个三五年是能做到,但也要老不死的能撑到那时候。” “他既然想要那个位子,我得为他争。” 月色凄凉,绝美的侧颜镀上一层银霜,更显惨白,仿若吃人的厉鬼。 “近来文臣这边动荡颇多,儿子在朝里也可以帮忙……” 他的声音被落在头顶的冰冷的手打断。 “你叫我一声义父,怎能让你也染上那些骂名。” “咱们都是苦命人,早就已经脏了,还分甚脏和更脏的。” “汰,谁跟你是苦命人,”棠溪追傲娇地昂头,“我可是有人宠着的。” 霍存:“……” 你高兴就好。 临别前,他又看了一眼身后,棠溪追沐浴在月光下,神色平和,殷红的唇不弯而笑,隐隐透着一股圣洁,仿若天人。从前那个阴戾暴虐的督公已经成了模糊的记忆,如今这位一身脾气被抚平,还会为别人着想,简直判若两人。 果然苦命的只剩下自己了…… ———— 第二日,裴厌辞揉揉脑袋爬起来,还好昨晚没醉死过去,否则今日该头痛了。 往年在京察考核和调任结果出来前,棠溪追都会将已经拟定好的名单给皇帝过目,一般都不会作何改动,所以才给了棠溪追把持朝政的机会。 今年没人顶替棠溪追的这个活儿,朝廷少了那么多人,皇帝也头疼许久,斟酌着要提拔人,至少先把要紧位子填补上,终究还是不插手政务太久,精力也跟不上,迟迟没有动静。 一拖再拖,皇帝便提议今日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一下。下令的口气带着一股子随意,仿佛就是闲聊,他们听了却如临大敌。 比如近来一直在活动奔波的裴厌辞。 除了他,甘宸宫内还有崔涯,顾家兄弟,六部尚书,简吉安,御史大夫谢顾城。 张东勤在这个场合出现已经让他意外了,更让在场所有人意外的是,顾越芊也来了。 她一出现,整个大殿的氛围就活泼明媚了不少。 顾越芊妩媚一笑,“你们聊你们的,本宫就是担心父皇身体,在一旁端茶倒水的。” 在场众人暗暗看了一眼顾九倾,又瞄了眼上首的皇帝,见都面色如常,他们哪里还敢说甚。 顾越芊宽大的金粉色宫服下摆划过宫殿的金砖,摇曳生姿而婀娜,冷峭的视线将在场男人的表情悉数看在眼里,坐在了殿内唯一的一张檀木椅上。 “开始吧。” “本宫已经准备好了。” 第145章 选用 你到底是谁的人 “近来因为郑清来和棠溪追的事情, 有些位子空了出来。”皇帝悠闲地搓了搓手,轻飘飘说了一句,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今天大家就随意谈谈自己的想法, 畅所欲言,别拘束。” 众人暗暗对了下眼神, 都没率先开口。 “崔涯, 你在相位上也待了两三年了。”皇帝把玩着手上的青玉扳指, 直接点人, “一朝丞相该需要何资质你最清楚。你觉得, 如今朝中谁有能力担任右相一职?” 崔涯和顾万崇对视了一眼, 道:“本来臣想让张东勤大人担任, 但思及张大人资历尚浅, 能力虽有, 但恐不能服众。太子殿下德能兼备,倒是可以兼任右相一职。” 左右丞相一向是由不同党派的人担任, 他不如干脆大方送给顾九倾, 为后面做铺垫。 在皇帝将狐疑的目光看过来前,顾九倾急忙拱手, “儿臣资历比不上张大人, 这位子还是张大人更合适。” 他已经习惯于躲藏在人后玩弄权术, 唯一一次的出头还是控告棠溪追,因为这其中蕴含极大的利益。自己被推到丞相位子上,恐怕会导致皇帝对他的忌惮。 张东勤态度虽捉摸不透, 但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顺水人情未尝不可。 他们心里都明白,皇帝对这个位子是有自己想法的, 第一属意人就是张东勤,这些年这位一直顺风顺水,官运亨通,就是很得皇帝青眼。 不过,崔涯直接抬出了顾九倾,反倒让皇帝犹豫了片刻。 这么一犹豫,太子党的人坐不住了,简吉安和陈嗣宏,刘彦和徐蛟,章平公主,都纷纷开始为太子说好话。张东勤也推辞,连连说自己资历不够,恐怕担不了这重任。 皇帝半晌没说话,一开口就是叫裴厌辞,“裴卿,你有何想法?” 裴厌辞只好开口道:“陛下,由皇子担任丞相一职自古有之,若是担任,可以短时间内掌握朝中政务,对未来摄政有莫大的好处。 “朝中适龄皇子只有两位。骐王殿下征战杀敌是一把好手,初入朝堂,还有颇多不成熟之处。太子殿下当初检举控告棠溪追,此举受到了不少百姓爱戴,如今太子殿下在民间声望极高。殿下就差磨练一番,还请陛下给他这个机会。” “太子已经在监国,再担任丞相一职,恐怕忙活不过来。”皇帝道,“崇儿刚从边关回来,有些事务也该学着上手历练了。” 顾万崇下意识看了眼裴厌辞,心中五味杂陈。 崔涯见顾万崇似乎还真打算接下,忙道:“陛下,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话一出口,他才觉得不合适,又找补道:“殿下对政务不熟悉,就这么贸然上手,恐怕……” “朕都不怕,你怕甚?”皇帝锐利的目光扫向他,成功让崔涯闭了嘴。 他怕甚?他怕中书令轮不到他。裴厌辞心中冷笑。 果然,再提及中书省谁来主持时,大家不痛不痒地各抒己见一番,骐王党也不好举荐崔涯,中书令由张东勤来兼任。 崔涯的希望落了空,还惹了一身腥。 顾万崇担任右相,职级在他之上,却甚也不懂,还是皇子,他日出了事情,皇帝哪里会怪罪自己儿子,还不是自己担着。 裴厌辞趁机让皇帝将东宫人的位子动了动,秦雄升任吏部尚书,徐蛟担任尚书左仆射兼任太子少师,连一向不受顾九倾待见的胡悯来都提议给他个谏议大夫。 至于如今的谏议大夫薛茂,是薛家家主的堂兄,被裴厌辞升了两级,丢到了刑部。 在顾九倾看来,吏部仍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同时徐蛟还能牵制崔涯和顾万崇,薛家也进了刑部,这提议简直不要太好。 崔涯为他们把手伸到刑部的事情感到不满,争辩了几句,却被顾万崇阻止,把这小老头气的够呛。 裴厌辞又提议将虎儿赖擢升为太子宾客,同时兼任户部侍郎。 刘彦刚有些微词,就听章平公主摇着团扇,不紧不慢道:“户部乃国之命脉之所在,让一个外邦人担任,难免不妥。父皇,儿臣倒是有一个合意的人选。” “说来听听。” “中大夫薛蕴。”章平公主娇笑道,“人家为人清直,刚正不阿,去户部多合适。” 顾万崇道:“二姐,听说你与薛家这位三爷时常游湖赏春,还将他接入府中小住,是不是真的?” “就是走得近,所以才了解薛家儿郎的品行,该多给人家出头的机会。”顾越芊将扇子挡在唇边,涂着鲜红口脂的唇透过朦胧的金纱,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五弟与崔相走得近,也不见崔相为五弟着想。反倒是裴大人,看起来似乎忠心为主,一直对旧主子念念不忘呐。” 裴厌辞道:“太子殿下是储君,我等自然要护顾家的主子,难道还要护外姓人?” 无利不起早,顾越芊为薛家说话,难说他们之间还有共识。 他突然感觉自己方才极力游说皇帝薛家的事情有点可笑。 薛家这是两头都想要,还真是贪得无厌。 一场闲谈小会从早开到晚间,气氛倒是融洽,大家你来我往,你不阻止我的人上去,我也不拉你的人下来,虽然没有事先通气,几方人马很默契地在这一刻达成了共识, 可怜这些年纪大些的崔涯、陈嗣宏两腿都在打颤。 谁说文臣不需要体力的,到了傍晚,那些人脑子都还清醒,思路清晰,都亏了良好的体格。 临结束前,裴厌辞提议今年新增一次科举。 本来科举三年一次,去年科举刚过去,今年形势严峻,皇帝想了想,让文举和武举一并办了,也好给朝廷补充点新人。 裴厌辞微微一笑,应了声是。 皇帝突然想起来,“裴卿,之前你说你们国子监不想要协科举,这是为何?” 裴厌辞与陈嗣宏对视了一眼,后者忙站出来道:“倘若只有礼部主持,恐忙不过来,裴大人最好不要推辞,一并帮忙吧。” 印书局的股份给的不亏。 “裴卿,这事还是交由你们国子监和礼部承办。”皇帝拍板道,“你办事,朕才能放心。” 之前的那些话都还好,这句话,却是透露出皇帝对裴厌辞的浓浓信任。 除了顾家三姐弟,其余朝臣脸色各异。 ———— 裴厌辞从宫城出来,正好看见马车边的顾万崇。 “骐王殿下,有事?” “嗯。”顾万崇看着走近的人,身量与他差不离,却是比他瘦削不少。 他灰暗的眼里迸发出坚定的光芒,道:“我会支持你。” 裴厌辞讶然抬头,“这是何意?”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辈子,我其实都在被家人绑着走。上辈子是我爹和叔伯怂恿,这辈子,我外戚一族被抓,让我不得不争。我现在明晰自己的心了。” 顾万崇身侧的手握紧,“我是你的臣子,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我都将忠诚于你。” 裴厌辞不动声色地怀疑看了他一眼,笑道:“骐王殿下的心意我收到了,以后,还望殿下的人多多帮助。” “好。”顾万崇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意,“我和我的人,都将为你效力,辅佐你。不管你是想帮顾九倾上位,还是……你自己。崔涯,霍存,工部刑部那些人,都将会全力支持你。” 裴厌辞不知道这人发的是甚疯,上次在酒楼还喊打喊杀的,这次又说要全心全力辅佐他。 傻子都想得到其中有诈。 ———— 回到裴府,裴厌辞敲了王灵澈的房门,隐晦地透露给他要升职的事情,以及桂景伯也即将调任外派。 “我知道了。”王灵澈说了一句,又关上了屋门。 没过两日,朝廷颁发了十三道圣谕,都是关于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命。 有人欢喜有人愁。 宏图酒楼里,秦雄、陈嗣宏、随路、胡悯来、虎儿赖、徐蛟……二十几个人悉数坐在雅间里,纷纷朝最上首的顾九倾贺喜。 “这次咱们打了个打胜仗啊,他顾万崇坐上了丞相之位又能如何,不过还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咱们殿下掌有监国大权,朝中但凡有眼力劲儿的人,都该晓得投靠谁。” “不过还是要多亏了裴大人在陛下面前多多举荐啊,”随路道,他在礼部升不上去,在裴厌辞的举荐下,升任了刑部侍郎,“有裴大人在,咱们殿下必成大事!” “对对,若非裴大人慧眼识珠,心中总挂念我等,我们哪里还有出头之日。”虎儿赖笑得一口大白牙尤为晃眼。 “多谢殿下提拔,多谢裴大人赏识。”大人们一同举杯笑道。 桌下,顾九倾握住了裴厌辞的手,目光温柔,嘴角的笑意却泛冷。 刘彦和徐蛟随着他们附和几句,因着跟裴厌辞接触少,都有些不明所以。 坐下来后,两人问了自己左右两边的人,“你们看起来对裴大人敬爱有加啊,我记得,咱们这位国子监祭酒,还不满二十吧?” “英雄不问出处,才人不问年岁。咱们这位裴大人,你可别小瞧他。身为陛下身边的红人,也没忘记我们啊,有好事都想着一起共事的人呢。” 两位大人不由好奇,“哦,怎么说?” 陈嗣宏手掌放在嘴边,耳语道:“这印书局,可是个大买卖,老友啊,你不入股,简直亏大发了。” “有这好事?” “老弟,不厚道啊,有好生意没紧着我们。”徐蛟道。 “这不就来了么,等会儿宴会后,咱们叫上裴大人好好商量商量。”陈嗣宏笑道,“裴大人很好说话的。” 徐蛟和刘彦满意地点点头。 不远处,裴厌辞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举起酒杯,掩下嘴角的冷笑。 “厌辞,我们喝一杯吧。”顾九倾道。 “怎么能让殿下倒酒?”裴厌辞慌忙要抢过他手里的酒壶,借机想要挣脱桌下的手。 手腕的手加力,使了力气牢牢禁锢住,不容他起身。 裴厌辞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冷峻面色,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变化太快了,从前你还是本宫身旁的仆役,现如今,已经是朝中无人不知的人物了。” “都是因为殿下提拔,陛下宠幸。”裴厌辞试着将手挣了挣,“臣敬您。” “是啊,本宫如此信任你。”顾九倾一口仰尽杯中酒,手中的力道更重,“你跟本宫托个底,你到底是谁的人?” 第146章 真言 孤不想看到棠溪受伤,因为心会疼…… “殿下说的这是甚话?当然是你的人了。”裴厌辞讪笑, 眼里挤出两滴泪,“殿下,你抓疼我了。” 顾九倾盯着他, 眸光泛起冷色, “可本宫怎么觉得,你多次借着本宫的名义在群臣中游走, 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臣的目的, 不就是为了帮殿下吗?”裴厌辞眸光涌动, “殿下一定要在这个场合让臣下不来台吗?” 顾九倾眼神闪了闪, 慢慢松开了手。 裴厌辞眼疾手快地将手腕抽了出来, 垂下脸, 面露委屈却又不屈。 “殿下, 你是听谁说的?” “本宫还需要听谁说吗?”顾九倾磨牙道, “本宫不是傻子。” “那殿下为何不早戳穿臣?”裴厌辞心碎地看着他, “殿下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么?” 顾九倾抓住他的手臂, “我能知道甚答案?” “殿下, 臣一直在殿下的羽翼下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面对多疑的人, 他干脆挑明了, “臣想这么做的原因, 你不晓得吗?还是装聋作哑,一边享受着我的付出,为殿下劳苦奔波, 一边心里又忌惮防备着臣。” “本宫没有,”顾九倾神色开始乱了,“你做这些……” “臣做这些, 有防备着你吗?”裴厌辞直接打断他的话,“与同僚接触,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臣难道不会知道他们转头就告诉殿下了吗?” 顾九倾看他快急哭了,心彻底乱了,“本宫晓得,他们故意说那些话,是企图在挑拨离间我们。” 哼,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厌辞拉拢过太多人了,不可能每一个都打着为顾九倾的名头。时间久了,顾九倾也不可能不知道他在为自己拉拢势力,不如干脆大方地不遮掩了,他就是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臣做这些,”他低声开口,透着一股脆弱的味道,“是想他日站在殿下身边的时候,不再有人拿臣曾经的身份说事,借以攻讦殿下。臣想帮殿下,想要有自己的身份,而不是成为殿下的附庸,殿下的……侍妾。” 这两个字说出口,顾九倾的脸上难免闪过一丝难堪。 他们之间的裂痕,就是从他提出让裴厌辞成为侍妾开始。 “本宫原本也不想你当侍妾,而是侧妃。若非郑清来他从中作梗,强逼本宫只能纳你为妾……”他艰难开口。 裴厌辞眼里没有一分波澜,面上感动,“臣知道,郑相一向看不惯臣。但殿下你是了解臣的,要让臣做别人的侍妾,不如去死。” 顾九倾满眼盘算,将原因推给一个死人,自己落得个清清白白,喜欢的,也是清白傲骨之人。 这么一说,他眼里的怜惜意味更重。 裴厌辞还想说甚,这时,同桌的陈嗣宏肚子有了东西,开始凑到太子跟前来敬酒。 他像一只套着紫色布筒套子的矮颈大肚瓶,做工粗糙,但包装精美,艰难地从椅子和桌子将自己挪出来,脸上的笑意从进这间屋子起就没有断过,既保持着高官的体面,又适当地显露出对顾九倾的熟络。 裴厌辞被挤到一边,干脆拿了自己的杯子躲到一边,刚好被刘彦和徐蛟捉了。 “裴老弟,你这事做得不地道啊。” “还望两位哥哥多指点指点。”裴厌辞明知故问。 “你家开了印书局,承办官家,又对外售卖,光明正大挣银子啊。” “国子监是有这么件事。”裴厌辞道,“本是想成为官办,但奈何陛下一直没同意,于是成了官私合营,挂在国子监名下,里边的管事却不是朝臣担任,最多都是些小吏。” “有这门好生意,怎么不多想着我们呢?”刘彦笑道,“老哥我府上都要揭不开锅了。” 这话对那些实打实靠朝廷俸禄过活的臣子是这样的。从去年南方起义开始,米价盐价开始飙升,原先五个铜板一斛米陡然增高到了二十钱三十钱,盐贩子更是漫天要价。直到北方私盐倒卖被查处了,商贩那些盐价才回落。不是因为私盐贩卖渠道少了,官盐多了,而是因为那些盐商怕上面的事情连累到自己,一并给查办了。所以盐价回落的时候也不会延续太久。 今年国库空虚,开年就说从皇宫开始要削减开支。户部和吏部一起提出要削减朝臣俸禄,此举赢得了陛下的赞赏,就苦了那些老实的臣子,裴厌辞几次看到五品官员在肉摊前踌躇。 一朝官员如此,那些百姓更不知过的甚日子。 “老弟也想二位老哥啊,奈何太子殿下不给老弟这个机会。”裴厌辞苦笑道。 顾九倾早就察觉他私底下的小动作,户部和吏部不比其他衙门,他是牢牢抓在手心,不容有失的。而且两位尚书是太子和郑清来死忠,只认这两人,哪里肯给他钻空子的机会,裴厌辞之前挑拨过,但没成效,一直苦恼于此。 现在他俩反倒自己找上门了。 “这里人多眼杂,二位若是有兴趣,可另找时间,稍后再议。”裴厌辞笑道。 两位大人心满意足地离开。 光明正大挣钱的机会,怎么也比其他钻营的路子好。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裴厌辞也被灌下了不少酒,走路都打着飘。 在场之人多数都比他品级大,他努力维持身形与众人一一道别,送上了马车,等自己被无疏扶着坐进马车时,已经醉得分不清人了。 “你是何人,为何要抓孤的手?”他扭头警惕地看着人。 无疏头疼道:“大哥,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到底喝了多少酒?” “不多。”裴厌辞乖巧摇头,把自己摇得更晕了,差点从马凳上摔下。 车厢门帘处伸出一直枯白修长的手,牢牢将裴厌辞拉住,一把拽到了马车里。 无疏擦了擦汗,坐在了车夫旁边,“还好我下学时找大嫂报备了行踪,你这般醉傻了,我哪里能控制得住。” “大嫂?谁是大嫂?”裴厌辞纳闷道,还想撩开帘子问问人,被人往后一带,摔进了一片坚实的胸膛里。 “唔……你对孤怎这般无礼!”他眨巴着眼睛,想要看清楚,手指的方向却是侧边的小窗。 又来酒楼门口捡人的棠溪追叹了口气,把那根手指默默移到自己的身前。 这酒量,看来还得在家多练练。 当然,作为陪酒的,他得收点利息。 “你怎么又在这了?”裴厌辞看看小窗,又看看他,看着看着,又入迷了。 “你叫甚名字?几岁了?家中有谁啊?可在朝中做官?” 裴厌辞眸子亮晶晶的,目光简直黏在了他脸上,身子还略带矜持,手难为情地搭上他的肩膀,不敢多挨。 棠溪追看他咽口水的样子就暗觉好笑,“我这么美?” 就算醉了,也是贪图自己美色的色鬼。 裴厌辞愣愣地点点头。 “想不想娶我?”棠溪追放低声量蛊惑道,在他发烫的耳垂上轻舔了一口,“我想当你的皇后,好不好?” “那棠溪呢?”裴厌辞皱眉,“棠溪也想当皇后,他穿正红比你好看。” 说着,他嫌弃地看了眼棠溪追身上的衣袍,看着看着,又看痴了去。 这身衣裳也好看。 棠溪追揉揉他的脑袋,继续逗他,“那我和棠溪都想当皇后,你选一个吧。” “棠溪。”裴厌辞不假思索道,“不选他,他会闹。” 棠溪追嘴角的笑意僵住,“只是因为这样?” 他皱眉摇头,一脸苦恼,“很麻烦的,只能依他。美人,你委屈点,孤封你当贵君,以后多去寝宫看你。” “是吗?”棠溪追磨牙,气得眼眶发红。 “不气不气。”裴厌辞给他顺气,手不经意地就从领口溜进了胸口,划拉了几下,胸口荒白的肌肤袒露出来。 裴厌辞眸光一亮,抱着人就亲上了胸口,转眼糊了一片清浅的水渍。 “亲你的棠溪去。”棠溪追被他乱拱得没了脾气,到底还是觉得委屈,将他脑袋往外推,合拢了衣领,偏靠在一边。 裴厌辞见眼前的风光没了,也拉下脸,气鼓鼓地点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字道:“孤不想看到棠溪受伤,因为心会疼,所以由着他闹。你要是再闹,孤可就没那么好的耐心,直接把你处死。” 他抬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处死,敢忤逆孤的,通通处死。” 棠溪追一脸自曝自弃,“处死吧,死在你手上算了,一了百了。” 得来的偏爱,原来不过是自己闹来的。 等等,他是不是漏听了甚,甚心疼来着。 他支楞起身子,还想细问,就被裴厌辞欢快地搂住了腰,重新扑倒,脑袋磕在车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接着,一个带着酒香的软热唇瓣就贴了上来,堵住了他的问话。 这个醉中色鬼。 棠溪追把人从自己嘴上撕开,将痰盂塞到他手上。 裴厌辞迷糊地眨眨眼,“大美人怎么变成这个了?孤要大美人。” 话音刚落,他腹部遭到手指几下重击,顿时翻江倒海,“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等把喝下的酒吐出来后,裴厌辞再抬头时已经清醒了不少。 “这是在哪儿……回家了?” “嗯,还在路上。”棠溪追伺候他漱口擦脸,命令外边人停车,将痰盂让无疏拿到路边丢了。 裴厌辞懊恼地揉着额角,“今晚喝太多酒了,那些人实在热情,我官卑人轻,太子也不管我死活,就坐在一旁看我被灌酒,我还帮他挡了不少酒呢。” 说着他就滚到棠溪追怀里撒娇,“你要是在场就好了,他们就不敢对我这么放肆。” 棠溪追此刻心里惦记着其他事情,随口应和了两句。 “棠溪,我的肚子好疼,你帮我揉揉……你领口怎么扯开了?”裴厌辞怀疑地眯起了眼,“我都醉成那样了,你还有这兴致?” 棠溪追遭了好大的冤,一时气笑了,“你怎么醉时和不醉两个样,好好想想,方才谁硬要扯开我的领子,还把脏死人的口水糊我身上的。” 裴厌辞皱眉仔细回忆了下,赔笑道:“好像是我。别气了,这不是醉了么,我帮你把口水擦了。” 马车外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你既然记得方才说的,我有话问你。”棠溪追抓着他忙活的手腕。 “厌辞,你没事……吧……” 顾九倾撩开车帘,霎时间怔在原地。 裴厌辞急切地扯开棠溪追凌乱的领口,后者抓着他的手腕,一副要阻止他侵犯的样子。 无疏怯懦的声音在马车外不远处响起,“……抱歉,我没来得及拦人。” 第147章 兵临 裴厌辞,你怎么这么贱 顾九倾一手撩着帘子, 身体还保持弓着的姿势,僵在车厢门口。 “你们……” 他有点懵。 完全意料之外的景象拼凑到了一起。 本来早就应该死了的棠溪追活蹦乱跳地在眼前,衣裳凌乱, 右肩半露。 方才还在跟他说日后要站在他身边的裴厌辞, 转头扯开别人的衣裳。 就在马车里,从酒楼到府宅这么点时间都等不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裴厌辞吗? 裴厌辞往外瞟了一眼, 见到是他, 笑了一声, 曲起食指, 淡漠地用指腹拭去唇角的水渍, 挑眉, 眼皮慵懒地掀起, 似笑非笑。 “怎么, 想一起?” 顾九倾一股血气直蹿天灵盖, 手背青筋直冒,一用力, 将整片车帘扯下。 “你、你们、不知廉耻!” 马夫和车边的几个小厮早就和路边的无疏站在一起, 不敢说话。 裴厌辞伸手挡住飞来的车帘,盖在棠溪追身上, 身子彻底转向外面, 把身后人的脸挡住。 “殿下前来有何贵干?臣就算不知廉耻, 也碍不到殿下的眼吧?”裴厌辞道,“臣没有殿下冰清玉洁,克己禁欲, 洁身自好,玩一两个兔儿爷怎么了?” 顾九倾冷笑,“你管堂堂九千岁为兔儿爷?” 棠溪追上身慢慢从车厢内壁上滑下, 侧躺躲在单薄的阴影中,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裴厌辞后面伸出,勾搂着他的腰。 听到这话,也不藏了,长直乌发逶迤一地,一张妖冶昳丽的脸从他窄腰和车厢的缝隙之间探出来,大而狭长的眸子幽幽泛着紫光。 他的嘴角,还带着方才被裴厌辞吮吸过的水润。殷红的舌尖舔了舔,挑衅地看着门口逆光的人。 顾九倾整个人气得发抖。 “你是棠溪追的人?”他努力平复情绪,声音嘶哑地问道。 眼下这场景,这就是一句废话。 可他不甘心。 谁懂他的不甘心? “何时开始的?”他眼里满是妒狠地看着两人,恨不得将他身后的狐狸精扯出来抽筋剥皮。 “在殿下打算将我和毋离置于死地的时候。”裴厌辞懒懒地往后一靠,背枕在棠溪追魁健的身上,瓷白泛粉的指尖挑起曳地的乌发,缠于指尖慢慢把玩。 “你都要我性命了,怎么,还不允许我另谋生路?” 顾九倾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心头一片灰败惨淡,“你说,你值得本宫托付信任……你会帮助本宫,永远站在本宫身后,为本宫解忧。”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颤抖,凌乱不成调。 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多么可笑啊。 “而现在,你冒着莫大的风险,帮一个阉人假死脱身,甚至还……跟他欢好?” 他的目光倏尔冷厉起来,夹杂着无限的恨意。 “裴厌辞,你怎么这么贱。” 身后的棠溪追顿时坐了起来。 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场逼得顾九倾骨骼生疼,差点想要本能地逃跑。 他不甘心。 他的手抓住车厢框边,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目光丝丝盯着他们。 倏尔,他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厌辞,你过来,到我身边,我可以不追究你窝藏重犯的罪责。” 裴厌辞抬眸,“如果我不呢?” “你知道,棠溪追还活着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也不想他真的死去吧?”他轻描淡写地威胁道。 “如果你愿意到我的身边来,我允许他继续苟活一段时间,至于能活多久,就看你的表现。” 裴厌辞手一顿,慢慢松开了缠绕的乌发。 “我若是拒绝呢?” “这里是安京,天子脚下,本宫是太子。”他又恢复了君临天下的气势,“你觉得你和能逃得了?听话,别做蠢事。” 死白的手指轻掩在唇前,阴测测的笑音从阑珊昏暗中响起。 街边檐的红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灯火影绰,只能依稀勾勒出马车里依偎的两人侧影。 “太子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地自负。”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好大的天威,本座真是怕呢。”棠溪追妖娆一笑,从背后搂住裴厌辞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殿下,本座被你陷害入狱之仇,可还没找你算。” “别跟他废话了。”裴厌辞催促道。 本来还想再哄着顾九倾一段时间的,今晚既然被撞破了,也没甚好说的。 他明明最先送顾九倾离开的,竟然还能碰到。 他哪里想到,顾九倾在马车里喝了醒酒汤后,心绪回归,想起他今晚喝了不少酒,心中担心,于是又回来找他。 “殿下,你今晚有能耐就将我们抓了,没能耐就让开。”在这扯皮半天也不见有任何动作,纯属耽误时间。 他拉着棠溪追的手就要走出马车。 “本宫允许你们这样离开了吗?”顾九倾目光阴鸷看着两人,堵在了门口。 裴厌辞也火了,将他从马车上推下去。 “顾九倾,我问你,我难道不是你随时可以舍弃的一课棋子么?一个性命可以随时取用的贱奴?”他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讥笑道,“是吧,殿下。倘若没有日后的相处,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这么看待除了你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连笼络我的法子也是施舍一个男妾的名分,嘴上说喜欢我,心里又在贬低我,觉得我配不上。你现在又在这里装甚惨遭心爱之人背叛、深情错付的模样?戏院的木偶都比你有感情,你是想恶心我还是恶心你自己?” 顾九倾被他推得跌坐在地上,形容狼狈。 “你我之间,本就虚情假意居多,从来没有所谓的互相信任一说。你薄情寡义,为何一定要别人付出真心待你?” “我……” 他想说甚,可在那双能将一切看清楚的眸子前,他所有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一如他此刻一样可笑。 这么聪明的人,自己是哪里觉得,可以玩弄他的感情,让他为自己卖命? 见他俩要走,顾九倾挣扎了下,想要起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太子殿下恨恨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眼里一片嫉恨。 “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允升从昏暗的巷子里出来,将自己的主子扶起。 “你们方才死哪儿去了!”顾九倾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 太子出行有规仪,因着今日是与臣子私下会面的小宴,他身边只带了允升和七八个小厮,就算暗卫不出手,他也能将裴厌辞两人带走。 可是从始至终自己马车边的小厮不见人影不说,暗卫也没了动静。 “殿下冤枉,奴婢几人方才听信裴厌辞身边那小厮之言,去了暗巷,却只听到几声惨叫,奴婢还是冒死逃出来的。” 顾九倾揉揉鼻根,“你传急令于北衙禁军和金吾卫,全城戒严,包围裴府,一只阉了的苍蝇都别给本宫放出去!” “殿下,你晓得了?”允升惊慌道。 方才允升几个站得远,这里是达官贵人住的宅邸,僻静的很,光线昏暗,他们也看到马车里的棠溪追了? “你知道裴厌辞干出的好事?”顾九倾更加恼火。 这阉人也参与其中了? 果然阉人都是沆瀣一气,没一个好东西! “不是裴厌辞,”此刻有天大的仇怨也只能放一边,他急急道,“奴婢方才听人叫嚷,大熙十万军马,杀到安京城外了!” 顾九倾愣住了。 ———— 裴厌辞本来还打算找无疏,小孩自己就跑回来了。 “你方才上哪儿去了?太子身边的人可有为难你?” 无疏摇摇头,“大哥放心,我让他们走远点,没让人瞧见大嫂也在马车里。” 至于能不能回来,就是扼鹭监监卫的事情了。 “大哥,隔壁街乱了,说敌军打来了!” “敌军?”裴厌辞疑惑,还待细问,僻静的街道从远处响起了一片骚乱。 “大熙打来了!大熙打来了!你们快逃命吧!” 一群百姓四散逃乱,几个人看见呆站在一旁的三人,神情激动道。 裴厌辞拧眉,“怎会如此突然,扼鹭监连一点消息都无?” “没事,应该还在城外,没有打过来。”棠溪追拍了拍臂上的手,安抚道。 “你知道些甚?还是说……”他怀疑地看着身旁人,不寒而栗。 棠溪追故意隐瞒了这件事。 棠溪追茫然地摇头,“只是猜测,如果大熙已经攻城,此刻四面八方早就有喊打喊杀声,不可能只是几个平头百姓在乱窜。” “扼鹭监也没将这事告知于你?” “下午才将密报送来。”棠溪追道,“十几个监卫折损了。” “先回府,皇宫肯定也收到消息了。”裴厌辞道。 果然,刚道裴府门口,就看到李仁安急得转圈,看见他来,二话不说将人送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没让裴厌辞的脚沾一下自己家的地。 兵临城下,迫在眉睫,按说李仁安身为天子近侍,也该去找安京中的武将,怎么会亲自来找他。 显然他低估了这位神神叨叨的皇帝的迷信程度。 “裴卿啊,你帮朕好好算算,这次朕能不能化险为夷?”皇帝焦急道。 一旁悠闲端坐的顾越芊诧异地看了两人一眼,又恢复无所谓的淡然模样。 她的左脸高高肿起,狼狈地带着巴掌的红痕。 大熙兵马抵达安京城外的消息一传进宫,她就被召到宫里问责一通,软禁起来。 裴厌辞没管她惊讶的眼神,问:“如今安京城内有多少士兵,多少武将?” 皇帝将他当做未来的人借尸还魂到现在,他自己又不是,哪里能算出来。 “崔涯!彭楚琅!”皇帝叫了殿外候着的人。 崔涯和彭楚琅都很紧张。 崔涯更是没见过眼下这阵仗,声音有点抖,还是努力克服住,道:“陛下,南衙十六卫一共四万八千余人。” “这么少?”皇帝气得拍桌,“不是有十万名额吗!” 崔涯也没想到这事会以这种形式捅出来,但事到如今,他也隐瞒不下去了,“那些统军府来安京戍卫的兵士都受到北衙人和其他地方军的嘲笑,自打臣开始接手后,轮值来戍守的士兵实际上已经是这个人数了。” 南衙禁军遭受排挤是北衙的人干的,在他接手之前,掌军的人可一直都是郑清来,关他何事。 “我北衙禁军与你们南衙素无往来,你别血口喷人!”彭楚琅眼睛瞪得浑圆,“你怎么不说说十万名员额的俸禄,实际只有四万八千人,剩下五万两千人的俸禄,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统军府的士兵入京戍守时,俸禄一律从中央朝廷出。等轮戍结束回到统军府,俸禄再从统军府拿。 五千多人的俸禄,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崔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猛地发怒道:“眼下是解释这事的时候吗,三两句完全解释不清,且待大熙敌军退去,你要甚个说法我都给你!” 他转身行礼,“陛下,现在要紧的是咱们到底有多少兵马可以抵御外敌,地方多久能回援安京。” 彭楚琅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北衙有三万兵马。但是……” 说着,他也面露苦涩。 “多为不学无术子弟,若是正面抗敌,恐怕毫无用处,反而影响士气。” 这也是他改变不了的,北衙子弟兵的祖辈随着太/祖南征北伐,都是有功之臣,一代代子承父辈下,意志早就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群酒囊饭袋,平民出身的将领多有反被他们排挤的时候。 皇帝面色沉凝,哪里不晓得那些货色。 裴厌辞道:“陛下,臣有一个想法,可让彭将军率领南衙禁军出城抗敌,北衙禁军护卫陛下,若是……也可护陛下周全,安然出城。陛下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第148章 国子监 保卫皇城!保卫安京!…… 彭楚琅搭腔道:“裴大人的提议甚好, 臣愿带兵出城,与敌军周旋对抗。” 崔涯立马站出来,凛然道:“陛下, 崔家四郎目前也还在京中, 他去年才刚从战场上下来,此刻正需要带兵经验丰富、还未手生的人指挥。” “陛下, 南北衙禁军都是甚德行, 没有比臣更了解的人了。”彭楚琅拧眉道。 “天家兵马训练有素, 不管了解不了解他们, 只要指挥得当, 都能将十万敌军杀个片甲不留。彭大人, 咱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就不要想着争夺那点蝇头小利的事情了。” 彭楚琅气得胸口直起伏, 武将讨厌文臣不是没有由的, 都这时候了还在争权? “崔大人,这点‘蝇头小利’关乎大宇江山存亡、关乎陛下和各位殿下臣子的性命, 是让我还是让崔家人领兵出城抗敌, 这事也该由陛下决断。”彭楚琅将这事抛给皇帝决断。 在皇帝跟前击退敌军,办好了前途是大, 但风险也大, 输了直接掉脑袋, 不是崔涯本人上战场他自然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些事情从前都是由棠溪追禀报给他的,眼下他看了一圈人,问:“霍存, 你有何意见?” “臣全凭陛下吩咐。”霍存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皇帝脸色阴沉了两分。 霍存不明所以,姿态越发放低。 就在皇帝要动怒时,裴厌辞站出来, 道:“陛下,朝中武将无一不是良才,眼下咱们要考虑的,是谁对京中兵马和地形更为熟悉,谁更能护陛下周全。” “裴卿所言不差。彭卿,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立刻带着南衙禁军,准备抗敌。”皇帝道。 “是。臣这就去城门布防。”彭楚琅抱拳铿锵有力地应答了一声,朗步离开。 出殿门口的时候,刚好看到顾家两兄弟进来。 “父皇。”顾万崇道,“敌军兵临城下,儿臣愿带兵前去抗敌。” 崔涯道:“殿下万金之躯,陛下哪里舍得殿下去如此危险的地方,已经命令彭将军前去抗敌了。殿下有想要护陛下万全的心,可以带领北衙禁军做好皇城护卫。” 皇帝听了他的话,也觉得此举不错,道:“崇儿,彭卿出城了,你就暂时顶替他的位子。” 张东勤道:“那崔家如何安排?方才崔相没提臣等倒是忘了。满门文武之将,在这关键时刻怎么着也该挺身而出,这才不算辱没权贵之名。陛下,有得心应手的臣子,怎么也不能先让皇子冲锋在前。” 崔涯本来就想让崔家出头,只是刚才已经提过一回,再举荐自己人不太适合,现在张东勤帮他提出来,心中一喜,正要接话,一旁裴厌辞先一步开口。 “此刻如果有顾家儿郎冲锋在前,更能振奋人心,依臣看,骐王殿下不仅要带兵,更要在皇城之上出现,以此稳定安京城内百姓的心。” 张东勤皱眉道:“这事若是太子殿下来的话……” 裴厌辞直接打断了他,“太子殿下没有带兵经验,若是真的城破,临阵再换上骐王殿下指挥,恐怕对太子殿下的名声有损。” 张东勤看向顾九倾,想让他说几句,后者有些出神,明显不在状态,皇帝对裴厌辞的话很是赞同,再看顾九倾,眉眼间闪过一抹厌烦之色。 这还没攻打进来,太子就被吓得这般魂不守舍,在场哪个大臣都比他看起来稳重。 “殿下,扼鹭监留在京中的两千监卫能编入北衙禁军,受骐王殿下统一调度驱使。”霍存得了裴厌辞的眼神,立刻拱手道。 “如此甚好。”皇帝心里的底气也更足了一些。 顾越芊看着这一幕,抬手招了招身旁的嬷嬷。 甘宸宫的灯火直亮到黎明,天边青雾灰蒙的山峦和银白色的云染上了一层火红的金边。 一淼道士站在登仙露台的边缘,看到这一景象,两眉锁得越发死紧。 “师父,怎么了?”小道士问。 “困龙得水,万法朝生啊。”一淼抖了抖拂尘,看到一群臣子从甘宸宫陆续出来,一人头顶冒着金紫之气,其气势已经隐隐有突破冲天的预兆了。 裴厌辞走在前头,正要上马车,被后面的人叫住。 才刚回头,他的手臂上锢住了一只手,手指掐进他的肉里直生疼。 “殿下!” “你投靠了顾万崇?”顾九倾厉声质问道。 “殿下,臣只为陛下做事,从来没有投靠任何人。” “那方才你帮顾万崇说话?!” 这人发疯也要有个限度,没看到几个还没来得及走的朝臣都看过来了么! 裴厌辞还待说话,一只手横插进来,比他更快握住顾九倾的手腕。 “太子,这里不是你撒野闹事的地方。”顾万崇浓黑健朗的眉眼下深邃地看着他,血腥之气暗涌。 武将的力气本就大,何况是天生神力的顾万崇。 顾九倾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指尖仍旧不依不饶地勾着裴厌辞的衣袖,不想放开。 “裴厌辞,本宫倒是小瞧你了,你靠甚收买的他?”他神情讥诮,“身体吗?” 顾万崇抓住他的手,一只手挥起,就要朝他的脸上砸下去。 “双崇,不要。”裴厌辞急急叫了一声。 顾万崇动作凝滞在半空,三人都愣了一下。 顾九倾奇怪道:“你叫他甚?” “他的字。”裴厌辞面不改色撒谎。 顾万崇放开人,小麦色的皮肤闪过郝然,闻言点点头。 “你叫他的字?”顾九倾怀疑而骇然地看着两人,几息之后,又恢复成疏离生冷的模样,“区区北衙禁军统领,眼下这局面,最后谁才是胜利者还未可知。裴厌辞,记住你今日的选择,之后可别后悔。” 父皇从来不看好他,把他当成顾万崇的磨刀石,现在连裴厌辞也弃他而去,他就更要给这些人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顾九倾拂袖而去,裴厌辞见不远处崔涯被顾越芊身边的嬷嬷悄无声息地邀去,正要去找霍存,顾万崇下意识拦住了他。 “方才不过情急之下的反应。”裴厌辞淡定澄清道,“殿下要是怕暴露自己的秘密,以后可以将字改成这个。” “嗯,好。”顾万崇的脸色更红了,英气逼人的脸上闪过无措,线条锐利的唇嗫嚅了下,“从前,您总这般唤臣。” 裴厌辞已经很久没在他的嘴里听他对自己自称为臣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情急之下的顺口而已,并不代表甚。” 从前他叫得欢喜,不代表现在还是如此。 “你担心臣将那一拳打在太子的脸上吗?” “没有。”裴厌辞看着他笨拙的讨好,顿了顿,道,“你放心,我已经让霍存对你母妃一族好生看待,如今狱外反倒不如狱里安全。若这次危机安然度过,我与霍存说个情,将他们放出来。” “真的?”顾万崇欢喜道,立刻又想到裴厌辞可能误会了,他不是因为外祖一家的事情才选择站在裴厌辞这边的。 他们被关,是因为牵扯到朝廷政事以及皇帝的心思,这些霍存已经私底下跟他解释了。朝廷那些弯弯绕绕,果然不适合他。 他之前一直错怪裴厌辞,现在想弥补一些。 等他再想开口,裴厌辞已经离开了。 ———— 回到府上已经是辰时末,无疏正在匆匆往嘴里塞东西,余光眼尖地瞥见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叫了一声,“大哥,你回来了。” 准备回房的裴厌辞看到人,拐了个弯进了膳厅,“金吾卫应该出城了吧?” “嗯,毋离哥等不来你,一刻钟前才刚哭着离开的。”无疏知道自己应该担心他的,可是毋离那皱成一团的脸活像撒了黑芝麻和樱桃点缀的大白面团,实在喜感的很。 “你大嫂呢?”裴厌辞不知不觉习惯了这个称呼。 “在屋里。”无疏眨巴着眼睛道,“我们国子监也要上战场吗?” 裴厌辞倒是没想到这个,问:“你怎么这么问?” “徐度不是天天说他爹多么英明神武,还想忽悠我们去当他的打手嘞。昨儿个还叫我逃课,和他一起去青楼搂姑娘。” “咳咳咳咳……”裴厌辞差点被嘴里的粥呛到。 “你去了吗?” “这不刚下学就跟大哥出门了。”无疏道,“今天他肯定要发脾气,不过大哥放心,我治得了他。一个大男人,每次扭扭捏捏的,也不害臊。” “我去找你大嫂。”裴厌辞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碗,临走前不忘叮嘱道,“不准跟徐度走得太近,知道吗!” “这是为甚?”无疏不解,但还是道,“好好好,知道啦大哥,我也讨厌他。” 棠溪追刚刚起床,穿着一身家常宽松长袍正在洗脸。 裴厌辞走近,突然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将那张秾丽明艳的脸庞转向自己。 “大熙军队怎么能顺利攻破边关,长驱直下,直抵安京?” “这话你该问大熙那个杂种。”棠溪追一脸无辜。 “你不知道?” 他摇头,上扬的眼尾低垂,单薄苍白的眼皮泛着一抹浅红,我见犹怜。 裴厌辞怀疑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宫中传来的消息是,徐向前冒进挑唆戚澜,导致前线溃败,北方除了边关有几十万大军把手,到安京这一路都无重兵,统军府兵马都已调往前线,戚澜长驱直入不要太容易。 骠骑大将军打仗一大特点就是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与大熙对抗二十余年,知己知彼,晓得大宇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局面,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但棠溪追不会对他撒谎。 可能事先会瞒着他,但只要他开口问,他一定会说。 棠溪追说不知情,就是真不知情。 方才道别顾万崇后,他找霍存问话,这人也是一无所知。 戚澜还真有点能耐。 “去吃饭吧。” 裴厌辞走进内堂洗漱更衣。 棠溪追看着铜盆里的水,半晌,将巾帕丢到水里,水中的自己顿时碎裂扭曲。 庆宁六年三月廿五,安京城三百万人口提心吊胆了一日,直到入夜,外边都没传来半点结果。 扼鹭监通过密道已经将信传了出去,眼下众人唯一期盼的,就是州府的统军府能够派兵前来救驾。 入夜时,国子监来报,说方清都找他。 裴厌辞带着棠溪追去了国子监,看到灯火辉煌的监舍,和一群一脸灰败的监生。 “你们怎么不睡觉?”国子监扩招后,三千余人里至少三分之一是外地人,平日里住在国子监的监舍中。 “大人,我们能活吗?”为首的一人问,看着面生。 “是不是要城破了?”有人哽咽道。 “我好像听见杀过来的哀嚎声了。” 人群躁动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的激动,有的面色惨白,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面对这种局面时眼里都有浓浓的茫然和恐惧。 “肃静,别自己吓自己。”方清都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 他的话镇住了一时。 “裴大人,依下官看,今晚你最好在监舍里休息。”他一丝不苟地行完礼,道,“他们看你也在这里,会更安心些。” “你放心,我在这。” 他们不是相信裴厌辞这个人,而是祭酒这个位子。 这些还未出茅庐的小子们见到最大的官,就是国子监祭酒。眼下他若走了,他们肯定以为城破了,他独自弃下他们逃命去了。 “你们先回去休息,明日还有课业,大家保重身体。” 人群里又响起嗡嗡的讨论声。 “眼看城破不知道在何时,这种时候他们就是上课,也学不进半点。”王博士一脸苦相道。 “若是放假,全监三千余人能做甚?”裴厌辞冷锐质问道,“这么多血气方刚小伙子,放他们出去烧?嫌安京城太平静了是吧?” 方清都帮腔道:“不是真的上课,是让他们有点事情可以做。” 王博士和其他几位博士讪讪组织监生回舍。 “站住,你们打哪儿来的!” 几个监生突兀地站在角落,身上背着包袱,一身尘泥,刚从狗洞里爬进来。 “学生本打算……学生发现城西有一支精兵鬼鬼祟祟而来,似要破城!” “你们看着是要逃走,却还在这里胡诌,扰乱民心!一点文人气节都无!还不快去三省监思过受罚!” “等等。”裴厌辞拨开诘问的博士,走了过来。 那几个监生一看他过来,顿时拔高了音量,“祭酒大人,敌军打过来了!就在城西,那里毫无守备,今晚必定破城!” 此话一出,在场的大几百名监生顿时慌乱成一锅沸腾的粥。 “肃静!肃静!”方清都站在高处大叫,声音完全被淹没。 棠溪追被推了下,手里乌骨扇出,一棵两人合抱大树拦腰截断,挡在了出门的必经之路上。 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事情不明朗前,你们都别想踏出国子监一步。”裴厌辞动用内力,声音洪亮无比。 他将几人带到一旁,仔细询问了他们的细节,脸上也不由露出几分凝重之色。 “方大人,你拿着我的信物,去南衙寻找彭将军,王博士,你去北衙找骐王殿下,将此事也告知与他。许博士,你带十五个手脚伶俐的先生,骑马去城内将剩下的监生寻来,一家一家叫,叫来的学生跟着你们去叫其他的。今晚不来的,明日开除学籍。刘博士,你清点剩下的先生,一人负责带多少监生,分一下,务必别让他们闹起来。” 许博士惶恐不已,“我们是要出城吗?” 裴厌辞眸光冷锐,“你觉得逃得了?” 许博士被他这么一震慑,反倒神思清明起来。 一个时辰后,裴厌辞果然得到了最坏的消息。 彭楚琅的南衙禁军正在城南和城北与敌军交战,压根腾不出多余的人;顾万崇已经带着一半南衙禁军前去城西,但不够。 这些监生预估错误,他们眼里看着乌泱泱一片人,有一千之多,实际上按照他们的说法,估计有一万。 一万人对上一万人,可能胜算平平,但北衙禁军那些软脚虾,就算全部人都去,也都是送命。 “城东呢?” “没有动静,但大熙城南城北的兵马也有部分扩散到那里,咱们没有准备进攻。” “人都到齐了吗?” 刘博士清点完毕,答道:“除了十几个监生死活不出门,其他都来了。” 裴厌辞站上了倒塌的树。 “肃静!”方清都大吼道。 三千余道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你们当中,只有一小部分人认识我,这里,我郑重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国子监祭酒,裴厌辞,年龄十七,还未过十八生辰,当朝四品文官,与众人一样的年岁,一样的学识,一样,弱不禁风。” 众人不明所以,但这个气氛下,没有人说一个字。 “大熙十万军马已兵临城下,彭将军率领的南衙禁军正与其殊死搏斗!北衙禁军已经前去城西迎敌。南方几十万重兵还在路上,但是,我敢说,不出今晚,安京必破!” 场上依旧死一般沉寂,渐渐地,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我们已经被大熙军队四面合围,出去就是一个死。但是,我们不能让他们大熙这般看轻我们大宇儿郎!就算是死,我们也要铁骨铮铮站着死,而非他们拿着屠刀肆意割开我们的喉咙!”裴厌辞的话响彻在场每一个角落。 “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们苦读,和现在外边那些厮杀将士一样,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天下苍生。现在,暂时将书放到一边,拿出你们十几岁儿郎该有的血性来!陛下正在皇城等着我们,安京百姓需要我们,这个大宇,需要我们!” “保卫皇城!保卫安京!”裴厌辞振臂高呼。 方清都率先响应,“保卫皇城!保卫安京!” 博士和监生们热血起来,“保卫皇城!保卫安京!” 整个国子监沸腾起来,“保卫皇城!保卫安京!” “保卫皇城!保卫安京!” “保卫皇城!保卫安京!” 第149章 驾崩 朕只有你了,只有你待朕最忠心…… 在一片战意弥漫的怒吼声中, 裴厌辞将徐度拉到树桩上,与他并立,“我任命骠骑大将军之子徐度, 担任此次护国之战的副统领。” “我???”徐度心神一凛, 瞪大了眼睛。 “谢谢裴哥!”他大喜,但紧接着为难地耳语道, “咱俩都没带过兵, 这三千多人不能白白因为我们丢掉性命。” “拿出平常的骄傲来, 你看, 国子监很多人都很服你。”裴厌辞双手沉沉放在他的肩上, 目光直视他的眼底, “不管是权贵子弟还是布衣子弟, 你都能打好交道, 还不畏国子监里那些博士的强权, 敢于抗争,对不合的对待说不。” “我这么厉害吗?”徐度都不知道裴厌辞嘴里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 他被夸得一阵迷糊又飘飘然, 下意识看了眼树边戴着面具的棠溪追和其他人, 再看看裴厌辞坚定和信任的眼神,心中生气无限豪气, 肃然道:“裴大人你说吧, 要怎么做?” “你带领两千人去城东, 另外一千余人跟我去皇城。”裴厌辞道。 “我们没有兵甲。” “北衙禁军的兵械库已开。”裴厌辞道,“城东就交给你了。可能不会打,但要做好会打的准备。” 彭楚琅哪里不晓得城东无人守着, 会是个大批漏,但南衙禁军人数与大熙兵马相比实在太少,加之其他因素, 戍守安京的兵都是地方统军府不受待见的,一个个跟二愣子似的,单单南北两门就让他防得捉襟见肘,气得他破口大骂。 “彭将军,印书局的人来了。” “都这时候了,那群书生怎么还来捣乱,告诉裴厌辞,有多远麻利地滚多远!”彭楚琅前半夜就见过一次人,现在又来,徒惹他烦。 “可是,他们带了几车的兵器,说、说是火枪!” “甚玩意儿?”彭楚琅愣了。 他带着几个副将一起出去,于簌承掀开蒙布,上面是一根根粗大的竹管。 “这是……”饶是彭楚琅南征北战多年,也没见过此等奇怪的兵器。 “请让下官为大人演示如何使用。” 于簌承将士兵手中的枪矛拿来,在前端安装固定好竹管,点火,突然发出一声爆响,彭楚琅和一众将士纷纷一抖,抱头侧身,脸上满是茫然。 “是不是有甚飞出去了?”副将疑惑道。 “这不就是普通爆竹?” 于簌承示意他看对面,“你知道爆竹的威力有多大吗?” 众人看去,“甚也没有啊。” 于簌承让他们跟着他走,足足走了将近一百五步,他们才看到一处砖墙上有炸开的破洞,不大,但被穿了个通透。 “这就是火枪的威力。”于簌承傲然道,“以道士修炼的之威,辅以石子,碎瓷片,铁砂,动动手指,就可以在战场上远距离轻松击穿敌人。” “好,甚好!你们印书局,到底是印书的,还是兵械场啊哈哈哈……” 彭楚琅大手一挥,“来人,将这几车火枪搬走,装到枪矛上。” 同一时间,城东的国子监枪矛刚装上了火枪,就看到城南和城北树林中隐约有响动。 “先不急。”徐度有条不紊地命令道,“徐博士,你带领三十人去南边,刘博士,你带领三十人去北边,有动静随时汇报。弓箭手准备,拿出平日里上课考核的劲头,三百步内就放箭,一百步以内,咱们就用火枪!” 皇城内,裴厌辞带领一千余人,与部分扼鹭监精锐会面。 “义父,城西将破,怎么办?”霍存道。 “城西有多少大熙兵马?” “两万五千人。” 裴厌辞垂眸,“敌军还是太多了。” 可恨那些禁军都是废物! 零零散散加起来的话,其实兵数上两方只有两万的差距,在安京城外都是丘陵树林的地形上,多出的人数并不占优。 “不好!裴大人,督主,北衙禁军几乎没有抵抗就四散溃逃,城西城破!” 两万余名敌军从城外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城东和城南得知消息时,大熙人已经抵达皇城外围。 皇城城墙很高,甚至为了突出曾经大宇的雄盛,比安京城的城墙都更高一层楼。 “射击!” 随着裴厌辞的一声令下,震天的响声连连传来。 大熙人只感觉地动山摇,在几乎要被震聋的轰鸣声后,他们惊骇地看到前排人接连不断地倒下。 身上一根箭都没有。 “怎么回事?” “那个管子是何物?怎么比箭还厉害?” 士兵们齐齐被唬住,一时间进退两难。 “此乃天兵利器,尔等再敢往前一步,就是死!”城头上有人放话道。 大熙士兵不由又退后几步。 他们对这东西简直闻所未闻。 “别信宇朝小儿口出狂言,咱们神兵天临,他们没有完全准备的,杀进去,活捉狗皇帝!” “活捉皇帝!活捉皇帝!”大熙士兵目眦欲裂,再次发起冲锋。 外面交战正酣,皇宫之内,皇帝和为数不多的妃嫔内侍紧锣密鼓地收拾细软。 “陛下,都准备好了,您赶紧出城!我来给您垫后!”裴厌辞直接上手拉住了皇帝手臂,边疾步往外走边道,将人送上马,“彭将军和骐王殿下正在回援,与皇城门楼上的国子监学生正在两面夹击大熙军,咱们赶紧趁乱离开。” “裴卿啊,这次要不是有你组织国子监的人前来护驾,朕真的要命丧于此啊。”皇帝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保养得当的乌发斑驳了不少。 “朕只有你了,只有你待朕最忠心。” “臣这是在做分内之事。”裴厌辞用力握住他的手,给予这个老人一些安慰,“臣只愿陛下平安。” “你听说过这事吗?我们能平安度过场危机吗?”皇帝坐在马上,满是希冀地问。 “会的。”裴厌辞懒得跟他墨迹,直接拍了马臀。 从皇宫北门出来,穿过太极湖和无数琼楼玉宇,就是皇城北门所在。 残留的北门禁军看到骑马而来的皇帝、太子和数百名扼鹭监监卫,更加激动,誓死为皇家杀出一条血路。 今夜,整个安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裴厌辞匆匆穿过宫殿,与皇城上的霍存见面。 “姜逸还要多久赶到?” “姜小将军舍弃了辎重,先行带着一千骑兵和三人步兵赶来,之前来信说还得明日拂晓。” “离拂晓还有多久?”裴厌辞凝重道。 “至少两个时辰。” “通知下去,我们先随陛下撤离。” 皇城只是个死物,被占领了也不会如何,他们抵抗了一天一夜,就是为了掩护皇帝安全离开。只要皇帝和顾家人还在,大宇就不会倒。 裴厌辞拔/剑斩断射来的飞箭,身旁,戴着面具的棠溪追已经将大部分刀剑拦于身外。 他拉住棠溪追的手。 棠溪追回眸,低头轻吻他的额头,“怕了?” “有点。姜逸不同意怎么办?”裴厌辞的话在刀光与硝烟味中轻扬。 “没事,他影响不大。” 裴厌辞疑惑地看着他。 枯白冷冽的指腹在他的脸上轻轻刮蹭而过,带走几滴汗珠。 “我会让小裴儿得到自己想要的。” “大人,我们要顶不住了!”一个国子监监生道。 “先撤!” “杀死狗皇帝,复我大熙国土!”城门之下,不知谁喊了一句,接着成百上千到兴奋嘶哑的声音在夜空中吼道。 比刀剑更加让人胆寒。 “杀!杀!杀死狗皇帝!”大熙将士眼见胜利在望,气焰更加暴涨。 大宇不论监生还是士兵,此刻都在这冲天气势中磨灭了斗志。 “快跑!” 城上城下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前来禀报,说皇帝回来了。 裴厌辞拧眉,问:“怎么回事?没能出城?” “是啊,陛下还未出城就遇到了戚澜,扼鹭监的刀都架到章平公主脖子上威胁了,那个姓戚的畜牲竟然还敢朝殿下射箭。陛下只能带着人匆匆又退回来了。大人,现在怎么办?” “我去找陛下。”裴厌辞道,扭头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声棠溪追,“等我。” 他的乌发在脸上胡乱拍着,眼眸中带着被晚风吹干的红丝,却依然十分坚定。 棠溪追伸手,想为他将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刚触及脸颊,细碎凌乱的发丝随着裴厌辞的转身,从他指间匆匆划过。 前去皇宫黑夜漫漫,裴厌辞的背影,再也没有为他转过头。 皇帝和一众大臣刚灰头土脸地回到九霄殿,顾九倾第一时间担忧地迎上了他,却被裴厌辞直接无视。 皇帝也是吓得不轻,看见他来了,忙拉住他的手,“姜逸何时才来,外面局势怎么样了?” 殿里,顾越芊神色冷漠,手臂上插着一支箭,一旁的宫人正给她小心地包扎。 “皇城刚破,敌军杀进来了。”裴厌辞冷漠道。 众人哗然。 刚刚才以为皇城内廷是安全所在的皇帝和妃子们立刻吓得满脸发白,冷汗涔涔。 “护驾!护驾!快来人!”皇帝再也不顾仪态,发疯了一般大叫起来。 扼鹭监很快和大熙士兵混战在一起,没多一会儿,整个金銮殿厮杀和尖叫乱作一团,裴厌辞拉着皇帝往龙椅背后躲去,几个士兵围攻而来,接着满天飞箭从大殿外破窗飞来。 外面,大熙士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 无数身穿红色铠甲的士兵冲了进来,对着那些手无寸铁的宫妃奴婢和皇子皇孙喊打喊杀。 “朕命休矣!”皇帝躲在龙椅之后哽咽道。 裴厌辞提了提他的后领,一手拦下绞杀大熙士兵,语气冷漠道:“陛下,先去后殿躲躲、” “姜逸将军的援军到了!” 众人被这一声尖叫打得措手不及,原先还以为是谣言的大熙士兵听到皇宫外面响彻惊雷的马蹄声,终于乱了。 “是大宇铁骑,铁骑兵来了!” 形势瞬间扭转。 “大宇援兵到了!” “天佑大宇!” 皇帝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大悲大喜来形容,正要爬出去,一阵飞箭再次从破败的门窗射进来,哀嚎尖叫声响彻整个大殿。 仿佛大熙的垂死挣扎一般。 刚要探出头的皇帝急忙矮身,稳稳躲在宽大的龙椅之后,嘴里唏嘘道:“这次朕一定要大加封赏你和姜逸。” “封赏就不必了。” 裴厌辞从身旁的尸体处拔下箭簇,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皇帝的嘴,一手牢牢将箭送进皇帝的心口。 鲜血溅到瓷白无暇的脸庞上,如雪地中绽放的点点红梅,红得妖冶,让人心惊。 皇帝震惊地看着那双带笑的偃月眸子。 “陛下回头肯定会问,为何安京城内会出现如此危险的火枪。”裴厌辞看着他,温柔地轻声道,仿若呢喃。 扒拉自己的手渐渐失去力气,双眼渐渐涣散。 “陛下肯定怀疑我的用心,与其这样,不如让陛下别操那么多心。” 他横手将他松弛的眼皮盖上。 “你知道的,我一向很贴心。” 他将脸上和手上的热血用帕子擦拭干净,一脚将皇帝踹出龙椅。 瞬间,又有几道箭矢射到了皇帝身上。 “陛下——” 姜逸带着大宇士兵赶来时,正好看到裴厌辞扑倒在皇帝身前,以身护驾。 殿内众人齐齐望去,只见皇帝身前已中数箭,已经断绝了气息。 裴厌辞眼含热泪,遥遥望向殿门口的姜逸。 “陛下,驾崩了!” “此仇不报,枉为大宇人!” 第150章 出殡 他是棠溪追,却不是扼鹭监的督主…… 庆宁六年三月廿六凌晨, 大宇皇帝驾崩于京陷之乱,享年五十三岁,史称孝明帝。 以他的死为开端, 这场乱局开始走向当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终点。 次日, 戚澜残部北上逃亡,路遇徐向前部军, 被俘于享州。 四月初八, 张东勤前往双峰关, 与大熙商议和谈事宜, 大熙使臣遇袭, 双方都指证是对方的手笔, 谈判崩裂。随着安京被短暂攻陷、皇帝的驾崩的事情被世人所知, 朝野四海群情激愤, 裴厌辞趁机改动了军籍制度, 参兵人数达到数百万之多。 初十,姜逸率领五十万兵马陈临边境, 跟着带来的, 是徐向前独自被召回京的圣谕。 大熙兵马直抵皇城,遭致皇帝遇害, 他身负莫大的罪过。 他的回京只是一颗投湖的小石子, 朝廷里早就暗潮涌动, 波诡云谲。 谁是王朝的下一任帝王? 这件事情裴厌辞关心,崔涯关心,顾九倾更加关心。 孝明帝死得太突然, 连圣谕都没有来得及写。 四十九日孝期还未过,简吉安作为太子座下第一人,已经暗中联络太子党势力, 提出准备让顾九倾祭天登基。 首当其冲,崔涯就反对。 顾万崇现在手握北衙禁军,如果直接宰了顾九倾自己当皇帝,顶多有个得位不正的名声,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重要的是得到眼下的天下。 顾九倾的劣势很明显,他没有兵权。 东宫十率只是个挂名,皇帝从来没有给他一兵一卒,导致他如今朝中一片局势叫好,却苦于没有兵权支撑。 “他是太子,他登基乃顺应天命。”霍存站在书案边道,“义父,现在咱们怎么办?” “顾万崇呢?”裴厌辞喝了口茶,问。 他始终对这人的投诚存疑。 “他最近在整顿北衙禁军风纪,城防战不少士兵临阵脱逃,导致士气大减,自乱阵脚,他这几日杀了好些人啦,再杀下去他就要被史官唾骂死啦。”霍存哀哀叫道,嘴角却是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他这样崔涯竟然没有阻止?” 霍存弯下腰,手挡在嘴边耳语道:“他近来和章平公主走得有些近。” 裴厌辞并不意外。 “你多安插几个人到北衙禁军中,倘若他有异动……” “明白。”霍存最喜欢做这种事情。 “另外,帮我给彭楚琅约个时间。”他眸光内敛,“让你找的崔南和顾兴两人,现状如何?” “崔南已经晋升为六品骁骑尉,顾兴是校尉。此外,陆家兄弟已经成了姜逸的副将。” 裴厌辞看着书案上的天下舆图,大熙大宇南北分而治之,只希望这次拿孝明帝祭天,能激发大宇男儿的血性。 好歹也是天子的血。 “大人,戚澜带来了。”门外扼鹭监监卫道。 霍存有眼色地离开,更有眼色地将这事立马报给了棠溪追。 棠溪追正要出门,闻言脚步一顿,道:“我去去就回来,别告诉小裴儿我出去过。” 霍存皱眉,却还是听话地沉默着。 茶室里,裴厌辞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戚澜,笑出了声,“好外甥,你说你,学甚不好,非得学郑家一身反骨。” 戚澜头上发辫凌乱,棕色麻绳勒进了鼓起的蜜色皮肤里,他桀骜地抬头,见到是他,狼眸里盛满了难以言表的野性。 视线从裴厌辞清朗俊逸的脸颊滑到雪色宽松长袍下摆露出来的木屐,五粒大小不一的圆润脚趾透着粉意,似是刚被人吮过不就,他眼尖地看到趾尖还有几颗透红的牙印。 “裴大人倒是好生风流快活。”戚澜从烂泥般躺着的姿势站起来,也不管被缚在身后的双手,坐到了他对面,“渴死了,给我倒杯水。” “你倒是不客气。”裴厌辞嗤笑一声,说着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你都敢单独跟我共处一室了,我为何不能不客气。”戚澜嘴唇触及青瓷杯,问,“你跟大宇太子好上了?” “何出此言?” “我走的时候你就跟太子你扯我我扯你的,现在人家马上要登基了,你肯定巴巴地贴上去啊嘶……慢点!” “给你洗嘴真是浪费我的茶。”裴厌辞灌完了茶,将茶杯重重放在他面前。 “被我说中了,”戚澜往椅背一靠,老神在在道,眼神一刻也没有放过他,“你当初是故意派人给我通风报信的吧?” “好外甥,就凭你我的交情,救你还需要故意?”裴厌辞轻笑。 “放你/娘的屁!你这人就是黑心!亏我之前还感激你来着。”戚澜破口大骂道,“你会提前通风报信给我,助我逃出大宇,之前还以为你日行一善。这次来大宇后我才得知,当时你的某个部下正是要将兵权交还回去的时候。我紧赶慢赶回大熙,召集旧部谋反登基,杀回大宇,本意是想解救母妃,却也让你手底下的人拿到了兵权。” “还不算太傻。” “你当我是甚!”戚澜跳了起来。 “手下败将,一个感情用事的傻子。”裴厌辞道,“你把人家当母妃,也要看人家认不认你。皇家向来不讲情面,你就等着吧。” “你休想挑拨我跟我母妃的感情。” “没断奶的臭小子。”裴厌辞丢给他一个嘲笑。 戚澜看他的眼神就像一只狼崽子,瞪得目眦欲裂,要将桌对面的人撕成碎片。 “你比我还小,凭甚这样说我!” “就凭你还听你母妃的话。”裴厌辞逗他。 戚澜当真飞起朝他咬手腕去,裴厌辞眼疾手快,抡起旁边的茶壶朝他脑袋砸去。 滚烫的茶水淋了一脸,他惊声叫道:“裴厌辞,遇见你总没好事!” “说得好像我遇见你是件好事一样!”裴厌辞没好气地揉着手腕。 两人骂着骂着,突然默契地停下,不经意间,四目相对。 两张对望的脸不由齐齐笑了出来。 “真可惜,没能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与你对抗一场。”戚澜重新靠回椅背,架着脚,懒散道,“我肯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到时候就是我把你掳到大熙皇宫里。”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官场,也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只要输一次,足够你失去自己和亲友的性命,手下败将,是你不行。” “你这人怎么这么找揍。”戚澜拍桌。 “还以为你回一趟大熙身手也跟着变差了,来人。”裴厌辞出声喊人,“将大熙皇帝关回扼鹭监大牢,顺便把他的琵琶骨也穿了。” “你这人怎么如此歹毒……等等,我还有话要说。”戚澜看他来真的,冷汗冒出来,急忙出声。 ———— 裴厌辞让人将戚澜押下去,又面见了好几个人,等一切做得差不多了,这才发现一直没见棠溪追的身影。 “你义父呢?”他问霍存。 霍存支支吾吾,“这、这个……奴婢也不晓得。” 都大半日了,怎么人还未回来。 裴厌辞眸子微眯,逼近了一步。 霍存揣在身前的手止不住颤抖,眼神慌乱地飘。 “大哥,不好了。” 毋离风风火火地进来,自从上了回城头参与战斗,他半个月来吃不好睡不好,见到肉就犯恶心,直接让他瘦了一圈,身子轻盈了不少。 霍存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太子身边那个阉人的人在街上将狗阉人抓了!” “你说谁?!”霍存声音立刻尖细地惊叫起来。 裴厌辞将他往身后扯,“慢慢说来。” 毋离前言不搭后话地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末了道:“大哥,你快去救人吧,晚了以后你就守寡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 棠溪追就算出事他也不会到守寡的地步。 “不急,我先去叫扼鹭监,人多才好救出义父。”霍存道。 “你别添乱,”裴厌辞叫住他,“叫来扼鹭监难道能威胁太子放人不成。” “那怎么办?”霍存焦急道。 “他们都还未有动作,我们不能先乱。”裴厌辞悠然道,“太子抓走他,不可能直接将人杀死。” 顾九倾之前得知棠溪追还活着的时候,拿这个来要挟他,现在情况可能就是太子说得那样。 “霍存,你先派人探听棠溪追被关在何处,之后再做打算。” “好,儿子这就去办。”霍存心里也想到了这个,只是心里无不忧心,“义父要是被上刑可怎么办?他和太子势同水火,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也是活着,各种羞辱也算活着。” “上刑是必然,我们担心也没用。”裴厌辞道,“当务之急,是先弄懂顾九倾的用意。” “话是这样说……”霍存喃喃道,“您不担心义父受到伤害吗?” “担心也没用。”裴厌辞道,顿了顿,给了他一个安抚的浅笑,“我会把棠溪救出来的。” “儿子知道。”霍存面色不显,心情低落了几分。 同为内侍,他更加感同身受,但凡有点失势,等待他们的,是比寻常人更多千百倍的嘲笑谩骂。 之前他就见到一个犯事宦官在游街时被恶意扒了裤子、被迫大张双腿站在囚车里。在世人眼里,他们不是人,自然也没尊严这东西。 裴厌辞可能也不解吧。 霍存紧急调动人手去寻人,顾九倾能关人的地方,无非就是泥腿子简吉安的大寺,或者他的东宫。 很快,他就得到了消息,棠溪追被关在了大寺一处秘密的地牢里。 一连几天,裴厌辞都没有收到顾九倾那边传来的任何消息,心中也开始犯了嘀咕。 先帝出殡那日是个晴天。 阳光很明媚,照在人身上,因着那股早夏的风,反倒有些冷意。 君王驾崩,天下臣民共白衣。 群臣毕至,沉默而哀然,脸上的表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拿捏得恰到好处。 “起棺!”一淼道长叫道,身后跟着九九八十一个排列整齐的道士。 “等等。”顾九倾一开口,成功让所有人停下了脚步。 裴厌辞眉头微挑,暗道终于来了。 他要看看,这人能翻出何种花样。 “殿下,莫要误了时辰。”宗族老臣道。 “本宫几日前见着了一件奇事,原本已死之人,竟然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本宫眼前。”顾九倾悠然道,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眼底露出一丝满意。 目之所及,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人。 “父皇在世时就追求长生大道,倘若知晓了这件事,一定很开心,也算完成了父皇的遗愿。” “世上怎会有如此玄乎之事?”众人不信。 “来人,将人带上来。” 允升的身后,十几个士兵押着一个满身血迹的人缓缓走到大殿灵堂前。 棠溪追一身白衣被血染透,蹒跚的步伐看着受到了不少折磨。 裴厌辞瞳孔骤缩,遥遥将人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顾九倾暗窥他的神色,心底生起一丝满意。 今日,他就要好好让这人长长记性,磨磨身上的根骨。 这人,太傲了。 他是大宇帝王,只要他想,可以对任何人予舍予夺。 “这不是……棠溪追那阉人吗!”简吉安惊呼出声。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不少人从这人出现第一眼开始就知道是这个人了,只不过没有出声。 大殿之内的气氛沉默到诡异的地步。 “正是棠溪追。”顾九倾眉头下压,清冷的冰眸崩裂出无数寒芒,“他之前就是父皇最得力的臣子,现在还有起死回生这等奇事,不管出于这两个原因中的哪一个,难道不该为父皇陪葬吗?” “此等奸贼,早就该死了,竟让他多苟活了这么些日子,殿下,早点处死他!” “对,给先帝陪葬!” “五马分尸!” “补上之前的凌迟,这次就算他咬舌自尽,也要鞭尸!绝不能让这妖孽祸害继续活在这世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奋,热闹非凡。 “诸位,”裴厌辞在顾九倾即将下令的时候,直接走了出来,按住他的手,“口下留德,千万别冤枉了无辜之人。” 顾九倾眉心一跳,下意识想抓住那只手,它却如风一般又溜走。 “棠溪追冤枉?我看,就是你包庇了他吧!”御史大夫气得指着鼻子骂他。 “你跟他是同党,他能站在这里,肯定是你的手笔。” “裴大人肯定有问题,殿下,必须也将他抓了。” 棠溪追从进殿前就一副漠然麻木的姿态,直到看到裴厌辞站了出来,他的眸光才动了动。 可裴厌辞没有看他。 从始至终,都没有。 他心里不断地在说,小裴儿是在乎他的,可他始终难以去信。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垂下眼皮的一瞬间,裴厌辞似有所感,回望过来。 “尔等是不是被殿下骗了?”他的声量不大,却一开口时就让众人齐齐噤声。 他上前一步,轻佻地抓起棠溪追的下巴,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冷漠地左右打量了下,又放下了手,转身看向群臣。 “依我看,他是棠溪追,却不是扼鹭监的督主棠溪追。” “啊?” “岂有此!”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亲口承认了是棠溪追,却又说不是棠溪追?” “自相矛盾!裴祭酒没读过多少书,别来贻笑大方了。” “简直无稽之谈!” “我再说一遍。”裴厌辞一个字一个字道,环视大殿内的所有人,“他是棠溪追,但不是扼鹭监的督主棠溪追。” 金銮殿内静默了一瞬。 狰狞的恶鬼蛇神金幡在飘动,满殿的白布在轻摇。 “本王也觉得,他不是扼鹭监的那个督主棠溪追。”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划破了沉默,站了出来。 “骐王殿下,你怎么是非不分!”御史大人大叫。 裴厌辞眉梢微挑。 他没想到,第一个开口的人会是他。 “臣也认为,眼前这位,虽然同名同姓,同一副身材样貌,但他就不是棠溪追。” “陈尚书,怎么你也……” “臣附议,殿下千万别冤枉一个无辜之人,扼鹭监督主棠溪追早已咬舌自尽,丢于乱葬岗中,他不可能是扼鹭监督主。”彭楚琅也站在了裴厌辞身后。 “臣也赞同。”刘彦开口。 顾九倾的脑袋倏然扭过去,冒火的视线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很好,一个户部尚书,也敢跟他对着干。 “臣附议。”秦雄道。 “臣也附议。”随路道。 “臣附议。”胡悯来道。 桂景伯正要开口,被人一拉,跌在人群后。 王灵澈微微躬身拱手,玛瑙珠串在腕间晃动。 “臣赞同裴大人所言。” “臣也一样。” “太子殿下可能看错了。” “……” 御史大夫犹豫了下,看着顾万崇,最终沉默了。 一时间,大殿之内大半数之多的臣子都开口站在了裴厌辞这边。 “你们、你们!”顾九倾脸颊抽动,眼底闪过一抹阴翳,最后怒极反笑,“很好,裴厌辞,本宫竟不知,你竟然有此等能耐了!这皇位也让你来当好了!” “殿下,莫说气话!”简吉安飞快地扶住踉跄的太子,“裴厌辞以下犯上,意图谋反,尔等被蒙蔽耳目,若再执迷不悟,与他一同被诛九族!” 支持裴厌辞的臣子多数眼里立刻又闪过动摇。 “我有先帝口谕。”裴厌辞看着他们这群利己者,开口道,“跪下!” “你怎么可能会有!” “陛下驾崩前,我护在他的左右,他最后的遗言,是跟我说的。”裴厌辞道,“简大人,你不打算听听先帝的遗言吗?” 朝臣面面相觑,慢慢地,他们犹豫着跪在了地上。 顾九倾身形笔直地站着,与裴厌辞默默对峙。 “本宫没有跪自己宫内贱奴的习惯。”他冷蔑道。 “殿下金枝玉叶。”裴厌辞也随他。 顾九倾倒是要看看,他还能玩甚花样。 谋朝篡位?不可能。他这个太子还在,就算父皇的口谕再离谱,也不可能将整个天下送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朝中就算有那么多臣子支持,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在继承大统这件事上,他们不会马虎。不管裴厌辞多么巧舌如簧,也不可能说动满朝文武支持他篡位。 “先帝遗诏,顾氏十五子亿随,聪慧伶俐,承袭大统,四子九倾,为摄政王,五子万崇,为一品骠骑大将军。” “不可能!”顾九倾伸手要去抓裴厌辞的衣领,被棠溪追一把抓住手腕。 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棠溪追浑身狼狈,却掩不住眉眼的妖冶魅惑,像看一只丧家之犬般,将他往外甩去,顿时将人狼狈摔在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顾九倾趴在地上,怒道,“你假传圣谕!” “十五子,哪位啊?”一些新晋大臣嘀咕道。 “先帝还未沉迷丹术时所生的最后一子,今年才刚满十二,一个宫女所生,听说至今大字不识一个。” “摄政王殿下,你应该知道,从始至终,先帝属意的人,都不是你。”裴厌辞平静道。 此话一出,简吉安那群人不由一惊,不敢相信地看向顾九倾,看到他满是崩溃的样子,却没有开口否认。 他一直都是没人要的那个。 母妃,郑家,父皇,还有裴厌辞,从始至终,他要么是别人无奈之下的选择,要么完全没被放在眼里。 看着顾九倾这神色,大家原本没几分信裴厌辞的话的人,开始动摇了。 “那顾万崇呢?他为何不是?”顾九倾立刻指着他道,想要和曾经的敌人站在同一阵线上。 “我前不久刚和父皇袒露心迹,不愿困在皇位之上。”顾万崇道,“父皇尊重我的选择。” 这回轮到骐王党的人震惊了。 “殿下,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没有和臣说?”崔涯怒道,为了辅佐顾万崇,成为新皇御下第一功臣,他可是冒着性命之危背叛了棠溪追。 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后颈凉飕飕的。 扭头一看,果然,棠溪追幽深黑怖的视线正盯着他。 吾命休矣。 崔涯心惊肉跳,环目四顾时,正巧对上了一直在角落里安静烧纸钱的顾越芊,柔顺,安静,十分有孝心。 人群中心,顾九倾站起来,目光阴毒,“你们难道相信裴厌辞的这番言论?本宫才是太子,是该继承大统的太子!” 所有人都沉默了。 方才棠溪追一事已经说明问题了。 只要没有触及到大宇江山跟谁姓的问题,他们没有背负史书中的骂名,那么,他们先考虑的,一定是自己。 如果这人狼子野心,想要谋权篡位,那些人至少会帮他。 可现在,顾家依然稳坐江山。 只是那位子不属于他。 眼下,所有人都看得分明,这个位子,迟早也是裴厌辞的。 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时辰到,起棺!”一淼嘹亮的嗓音再次适时地响起,打破了沉默。 大臣们陆陆续续地随行出殿。 “你跟我来。”裴厌辞拉着棠溪追的手,悄无声息地往偏殿走去。 “衣裳脱了。”他寒声命令。 “这不太妥吧?”棠溪追故作扭捏了下,“还带着镣铐呢。” 裴厌辞从殿外侍卫腰侧拔/出一把剑,棠溪追脸庞后仰,险而又险地避开剑尖。 他很识趣地快速将自己的衣袍脱了,露出满身的鞭伤。 裴厌辞拧了帕子,将溢血的伤口处干净,胡乱撒上药粉。 抬眸,棠溪追疼得脸色发白,颗颗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滑落,硬是没吭一声。 裴厌辞虎口锢住他的下巴,将他满是伤口的后背往椅背上压,“很享受是不是?” 棠溪追垂眸抿唇,委屈地摇头。 “你生气了?” 裴厌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下巴的手松开,转身去殿外接过衣裳,给人穿上。 如今,他也学会照顾人了。 “你先回府,等我回来。” 棠溪追点头,再次看着他毫不留恋转身离开,徒留背影给他。 那一刻,他心里有一种预感。 他们终究是会渐行渐远的。 150-157 第151章 仕途路 希望棠溪督主有点自知之明,你…… 庆宁六年, 十二岁的享帝继位,改年号武成。 武成元年的夏天,因先帝驾崩而搁置的科举如火如荼地开始举行。 凉亭里, 裴厌辞陪在小皇帝身边, 藤榻边摆着瓶花书帙,冰山上摆着花果酥酪。 另有内侍随侍左右, 一人驱蚊, 两人奉茶, 三人执扇。 顾亿随看着瘦小, 只有八、九岁身量, 枯黄的头发还未养起来, 套上急工赶制出的龙袍, 看起来像是一只街边杂耍的猴子。 他抱着一碗樱桃圆子冰酪一口接着一口吃得嘴边挂着一圈白, 耳朵里是裴厌辞的汇报。 “之前在安京陷落的时候, 国子监那些书生死伤近乎一半,却也帮了大忙, 足以看到其实保家卫国的人不一定是由武夫来干的, 文人能文也能武。那么,武将能文也不是不行, 熟读兵法与天文地, 如此, 我们必然更强盛。” “我们和大熙不是已经打起来了吗?他们的皇帝已经被我们抓了。”顾亿随这几天一直在恶补前朝的事务,裴厌辞自然而然成了太傅。 “民愤能激发战斗意志,冲锋陷阵可以用, 但还需要指挥有方的统帅。我们培养的,就是这一类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培养统帅?”得到肯定后, 他咽下嘴里的冰酪,犹豫着问,“大概要花多少银钱?” 接任后顾亿随才发现,国库已经空虚五六年了。 若非年初把郑家及其党羽这条肥蠹宰了,填了一部分账,他的继位大典恐怕要被全天下和后人笑话。 他也认识到管一个国家需要用到的银钱数目足以把他淹死。 裴厌辞拿出扎子,上面已经写了具体的章程。 “咱们武将也可以从我们的体系中培养出来,甚至农家出来的子弟,先天身体素质比权贵家中的子弟好,靠军功一点点堆叠出来的将军培养太难,几十年也才出一个带兵神将姜逸,所以臣欲将国子监课程彻底改动一番。六艺培养君子,但国子学人数太多,可以适当挪一些生员名额到武生上。” 裴厌辞梳出好几条仕途路子。 文弱书生是国子监最传统的路子,他们学习国子学,熟读儒家经典,旁征博引,也是朝廷最需要的人才。 除此之外,他又在算学,法学那些基础上加了专门为工部培养人才的工学和农学。 而在国子监改革的同时,学事司也要监督各地官学和私人书院跟着改革,在从村塾乡塾启蒙识字开始,还要加入基础的算学与法学,更重要的是从童试起就将这些加入选拔内容中。 到了国子监这边,他们将筛选综合人才和突出人才,得以进一步培养。这样,他们是在举全国之力让国子监出来的监生成为最优秀的人才。 哪怕只是平民。 顾亿随听着他头头是道地分析,等到最后报钱数时,失声尖叫起来。 “你说一年要七百万两!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陛下,您觉得多在哪?”裴厌辞一副好商好量的样子温和道。 顾亿随下意识往亭边侯着的人瞄了一眼,期盼能够得到对方的开口,帮他解围。 母妃常告诫他要节约,治国也跟过日子一样,能省则省,以前还好好的教育措施现在怎么就不能用了,非要花这笔冤枉钱去改革。 “那个、裴卿呐……”顾亿随忸怩道,“你看,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大宇在父皇手上也不错,没你说的那样,急着要改革吧。” “必须改革。”裴厌辞断然道,“其中道,陛下可以听我慢慢讲。” 倒卖盐铁案和京陷之乱仿佛一块遮羞布,在此之前,全天下都在为孝明帝创造出来的盛世津津乐道,并为此无不傲然。 殊不知一切由盛转衰的过程都是缓慢漫长的,像大宇这样的大国更是如此。 站在后人的角度,将几十上百年的历史长河压缩成短短的一段,他们能一目了然,说出孝明帝供养道士花费巨大,说出朝廷早已腐败溃烂,贪腐横行,即使天佑大宇没有天灾横行,百姓也过得捉襟见肘。他们被沉重的税赋徭役和世家圈地剥削压得喘不过气来,赚钱难的同时,一日比一日疯涨的物价让他们多吃一口饭都成为奢侈。 这些是繁华背后的腐骨暗疮,掩盖在棠溪追这个曾声名显赫的权宦美人皮之下。 对于身处在这段漫长衰落时期的人来说,他们对整个社会的发展进程认识总是带着严重的滞后性。 他们看得到过去的辉煌,预见不到未来的图景。 居安思危的道谁都明白,可人总是很容易被眼下华丽的表象蒙蔽。 裴厌辞慢条斯地将道揉碎了细细讲给他听,顾亿随领悟很快,不住地点头。 “裴卿,你放心,想做甚就放手去做吧,朕都会支持。” 没有裴厌辞,他现在还在冷宫里与母妃作伴,哪里有现在的锦衣玉食。 “多谢陛下。” “裴祭酒,陛下,你们原来在这里,叫臣一顿好找。” 红花碧柳间走来一位美人,长发半束,左右眼皮眉尾画着浅淡的烟雨雾山,右眼上扬的眼尾处缀着几朵娇艳的桃花,与身上银灰色袍角的桃花相衬。 江南香软艳甜的风,也吹到了安京,自是一派风流肆意。 顾亿随缩缩脑袋。 棠溪追美得雌雄莫辨,倾国倾城,可那浑身的气势阴毒凌厉得瘆人,仿佛流着毒液带刺的夹竹桃,一看就不好惹。 “你找朕有何事?” 他将勺子放下,在那双靡艳洞幽的眼神下,好似不管说甚做甚都是错的。 加上他又重掌扼鹭监,父皇都压不住他,自己哪来的本事压制人。 “户部有些事情要和裴祭酒商议。” “哦,那裴卿,你先忙吧。”顾亿随连忙赶人。 “臣先告退。”裴厌辞行礼刚离开亭子,手就被并行的人悄悄拉住。 “做甚,有旁人瞧着呢。”他有些不习惯,耳朵悄悄红了,嗔了他一眼,“不是说好何时辰回府,你怎下地了?” 先帝出殡不到十日,顾九倾施加的鞭伤一点没见好,他这贸然下地走动,肯定加重伤势。 “那小子一点都不识相,甚也不懂,还缠着你问那么多,通通答应你不就好了。”棠溪追委屈吃味道,“你也不瞧瞧,天都要黑了。” “就算不懂还硬要听,他是有那个心在的。”裴厌辞脸上笑得温和,却不带感情。 就不晓得现在所见,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他。 “当初你若直接坐在那位子上,现在御前站着的人就是我了。” 裴厌辞失笑,“你还缺那点御前权力?” “就看权倾朝野的祭酒大人给不给吧?” “你开了口,我还有不给的道?” 裴厌辞笑得宠溺。 他何尝不想要那个位子,只是时机仍然不成熟。 在内,看似一大半朝臣支持他,但他若敢篡位,那些支持他的顾家臣子第一个跳出来把到扎到他身上。 在外,姜逸正率领几十万大军与大熙对抗,安京的兵权在顾万崇和彭楚琅手上,他虽然与两人关系交好,但没有好到能发起宫变的地步。 “走吧。” “去哪?” “户部,你来了刚好,帮我坐镇,他们肯定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敢不答应。”十指纠缠,手臂越来越贴紧,裴厌辞笑得明媚清朗,捏捏他的脸颊,“这张脸真好用。” 棠溪追微微低头侧身,让他更方便捏,“小心我找小皇帝告状,你奴役身负重伤的朝臣。” 裴厌辞趁着御花园四周没人,踮起脚尖,快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希望棠溪督主有点自知之明,你是本祭酒的内人,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将手伸到家事上。” 棠溪追阴测测地笑起来,像是要将他的肉咬下一口,“有没点好处?” “帮你扼鹭监招兵买马。顺便,徐向前的兵权,也给你。” 有一刹那,棠溪追透过那双偃月眸子,仿佛看到了凛冽的冷刀,悬在了他的颈边。 他知道了? 下一刻再更仔细看时,甚也没瞧见。 裴厌辞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眼里星辰璀璨,银河流转。 “好。”棠溪追也附和着露出一个笑容。 方才他还以为,裴厌辞紧接着会说“反正徐向前也被你控制了,他的军队也是你的兵”。 京陷之乱后,仿佛所有人都默契达成共识一般,那些收拢到手中的兵马,都“忘了”还回统军府。 统军兵制不知不觉开始溃败。 另一边。 顾亿随见两人走了,又舀了一大口冰酪放进嘴里。 “陛下。”一直侯在亭边的李仁安抬手挥退伺候的人,皱眉不赞同道,“昨晚奴婢才刚叮嘱您的怎么又忘了?” “朕记得啊。”顾亿随为难道,“可是,朕看裴卿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大奸大邪的人。你会不会误会他了?” 李仁安气急道:“陛下,看人不能看表面。” “没有他,就没有朕的今日。” “朝野皆知,他让陛下坐上这个位子,是为了让前廷更乱,等到摄政王和骐王双方厮杀得更惨烈一些,他就能坐收渔翁之利。到那时,陛下可就一点活下去的可能都没有啦。” “真的么?”顾亿随的心动摇了。 “他若要坐上这个位子,哪里还能容得下顾家人,肯定对您赶尽杀绝。”李仁安道,“您是顾家人,除了顾家,其他全都是对你意图不轨的外人,千万不要信。” “可是四哥和五哥向来水火不容,他们愿意和好如初,坐下来帮朕吗?” “依奴婢看,其实最适合重用的,应该是长公主殿下。” 顾亿随更疑惑了。 “长公主是陛下皇姐,既是姓顾,又是女儿家,野心再大,也不会养狼为患、反噬到陛下您啊。一些权力,您尽可以放手予她。” “有野心的话是好办,就怕皇姐对这些政事完全不感兴趣。”顾亿随道,才刚登基几天,他就被这么无聊冗杂的政事搞得头疼不已。 “对了。咱们是不是抓了他的儿子?” “是啊。”李仁安心中一突。 “你去找她,如果皇姐不同意,就拿她儿子性命要挟。”顾亿随自我赞同地点点头,乖巧的笑容里带着天真的残忍,“一次不听话,就剁个指头给她,这样她就不敢不听话了。” 他感觉自己终于有了帝王的样子了。 “半月后是母后的生辰,一定要准备一场隆重的宴会,知道吗?” 李仁安还想说话,到底还是憋了回去,“是。” 第152章 葵水 你先给我解释清楚,你跟徐度是怎…… 裴厌辞找户部尚书商议的是大宇百姓粮食和户税的上缴情况, 自从去年两税法实施以来,百姓的积极性大幅度增大。戏院里还特地排了一出只要五文钱一人就可观看的木偶戏,亏钱用深入浅出的类比道讲给百姓们听, 大宇的收税政策具体是怎么样的, 官差胡乱私自收税,是贪腐行为。 之前顾九倾施行两税法, 顾虑到郑家和一些世家是支持他的, 有些问题含糊带过。改了, 但又没有全改。 乍看之下很好的两税法措施, 等到权贵世家和地主乡绅的土地兼并进一步扩大的时候, 不管是租庸调还是两税法, 根本问题没解决, 可以预见最后整个制度的崩溃仍旧是必然, 只是延缓一些时日。 这是党派做事的弊端, 施行一道命令下去的时候,最先考虑的是自己集团的利益, 而后才是琢磨这改如何在这坨屎上雕出花。 裴厌辞自然要将这坨屎丢到顾九倾的脸上。 等从户部衙署出来, 他和棠溪追谢绝了户部尚书晚上的邀请,登上了马车。 “拒绝刘彦的邀请, 晚上有何其他安排?”棠溪追懒懒打了个呵欠, 像一只倦怠的猫。 “没, 回家吃饭。”裴厌辞半个背和右手手肘支撑在隐囊上,闭着眼睛,脑海里不断推演着当前局势, 脸上波澜不惊。 从前的表情都是演出来的,如今不需要那些表情衬托自己的和善,已经完全看不出喜怒。 真正的上位者威严。 看的人心跟着发颤, 忍不住想臣服。 “你说,顾亿随这人如何?”良久,他开口道。 棠溪追跪坐在脚边,目光贪婪地舔舐着他那张脸,闻言嫌弃地吐出两个字,“抠门。” 裴厌辞没忍住笑了一声,睁开眼睛,“苦日子过惯了,不管何事最先想到的都是钱的问题。” 一只手从帘外伸了进来,给棠溪追递了枚细竹筒。 “发生何事了?” “你那抠门的小皇帝开始耍威风了。”棠溪追把竹筒里的纸条递给他,“他嫌你要太多钱,给太后办寿宴倒是不说花得多。” “小门小户,到底见识浅,先帝又沉迷于长生修道之术,自然比别的皇子少了很多规矩和管教。” 裴厌辞脑海里想起他谨小慎微看着自己的神态,道:“他最好没有旁的心思。” “他身边有个李仁安,先帝在时,还是崔涯的人。”棠溪追趴在他耳边,小声道,“要不要扼鹭监把他换了?” 裴厌辞立刻觉得后腰隐隐作痛,“昨晚被你折腾狠了,今天可不能再来了。” 棠溪追退开些距离,一脸正气凛然,“你想甚不正经的,跟你说正事,你竟然想拿身体贿赂扼鹭监督主?”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你能要点脸吗?” 让他做点事十次有九次都要肉偿,地下黑市都没这么黑。 还有,正直的表情真不适合他。 “你在我榻上的时候最好也这样一脸正直地拒绝。” 棠溪追躺到了地毯上,手臂霸占他的位置,慵懒地伸了个腰,眼眶满起红润,邪魅勾人,指节分明的手勾着衣领,慢慢扯开。 他不能就青山,青山可来就他啊。 裴厌辞把手边的隐囊砸在他脸上。 伴随着棠溪追夸张的惨叫声的,是他快活的低笑声。 “裴厌辞!” “抱歉,手滑,还请督公大人饶命。” 裴厌辞刚笑没两声,人就被扑倒在马车上。 等马车停在裴府门口时,他已经被好一顿磋磨,嘴角有点肿,带着莹润的水光。 “今晚你睡书房,简直反了天了,以下犯上。”裴厌辞声音嘶哑,手指虚虚对着他鼻尖戳。 “你好生不讲道。”棠溪追小狗似的拿鼻尖接住他的指尖,笑眯眯道,“你四品文官,我一品藩王,到底谁在以下犯上?” 裴厌辞才不听,冷冷地警告,“不许半夜翻窗。” “都解释好几回了,明明是梦游。”棠溪追委屈。 “小裴儿?” “小裴儿,我怕你冷啊!” “滚蛋。”裴厌辞加快了脚步冲进府。 棠溪追扒在门边,看着他直到背影消失,脸上的笑意突然毫无预兆地收敛。 他朝后脑勺处招招手。 “督公大人。”霜降如一把可折叠的刀剑,静默地跪矗在马车边的地上。 “顾九倾那如何了?” “意志消沉,仍在借酒消愁。” “李仁安那边现在谁负责?” “是在下。” “告诉他,让小皇帝邀请各地藩王一同进京。同时,提前散布消息,裴厌辞挟天子以令诸侯,意图染指皇权。” 倏忽之间,人影消失。 棠溪追转动着手里的嵌红宝石玉扳指,目光不由自主转到马车暗格里。 那里,有一个骷髅。 各地藩王可不是省油的灯。 这般想着,棠溪追欢喜地低低笑了起来。 打吧,打吧,都打起来,这个肮脏的世界,早该覆灭了。 ———— 这头,裴厌辞刚进来,就见吴娘子端着一盆冰镇酸梅汤招呼他进屋吃饭。 “照晦兄,你也在啊。” “嗯。”王灵澈死寂的脸庞直到看到他,才露出点些许笑意,仿佛和从前一般,“明日我便搬回王家住了。” 裴厌辞坐在他身边,奇怪道:“这么突然?” “只有失去了才晓得家人的宝贵,我应该在剩下的日子里多陪陪他们。” 王灵澈往嘴里喝了口热汤,感慨道:“这半年多真是打扰你们了。” “哪儿的话。”裴厌辞与他碰了杯酒,“以后常来裴府,我,毋离,无疏,都是你的好兄弟。” “裴贤弟,我就晓得你待我最好。”王灵澈抽抽鼻子,感动得将人扯进怀里。 裴厌辞没想到他又开始冒着傻气,意思意思地拍拍他的肩膀,“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棠溪追刚进屋就看到了这一幕。 无疏急忙咳嗽起来。 裴厌辞这才看到门口的人,把人撕开,摸摸鼻子。 “是不是打扰你俩了?”棠溪追目光扫过两人,“是我没眼色了,一个只能睡书房的人,哪里能管得了主人家的新宠。” “少给我在这阴阳怪气。”裴厌辞的警告从牙缝里挤出来。 棠溪追坐在他旁边,偏过头,嘴巴翕张,小声谈条件,“今晚不睡书房。” “想都别想。” 真该给这个蹬鼻子上脸的家伙一点教训。 “哦?”棠溪追语调上扬,眉头朝他一挑。 裴厌辞眉心不安地一跳。 “九千岁误会了,我一直把裴贤弟当弟弟看待,裴贤弟也一直当我是哥哥。”王灵澈手忙脚乱地解释道,说着说着脸红了起来,“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你误会了。” “哥哥弟弟啊,”棠溪追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句三叹道,“二十几岁的哥哥弟弟能亲昵地抱在一起,真是让人羡慕的异父异母兄弟情。可怜我啊,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得为今晚睡在哪儿发愁,这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还不知何时是个头。” “是我抄没你的督主府吗?是我没让你重新回去的吗!”裴厌辞磨牙。 又整这死出。 “刚刚是我太激动了,这才抱住裴贤弟的。我和他真没甚的,你不要介怀。”王灵澈说着又看向裴厌辞,“裴贤弟,你帮我解释几句,我不知道你的床伴肚量是这样子的,我好怕他一个不开心背着你把我弄死了。” “没事,他就那样的人,跟你开玩笑的。” “哦?”棠溪追再次拉长了语调,“我这个……床伴,原来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我还不了解你么。”裴厌辞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服了你了,今晚书房锁死,任何人不得入内。” 棠溪追立刻被哄好了,抖擞精神地坐正,“小裴儿辛苦了,快吃点排骨补一补。” “你也知道我辛苦。”裴厌辞冷哼。 两人不知不觉又脑袋贴着脑袋抵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聊何事,时不时看到裴厌辞忍俊不禁的笑意爬上脸颊。 趁着裴厌辞从碗里吃菜时,棠溪追突然抬头,隔着人,以胜利者的姿态丢着王灵澈一个讥笑的眼神。 这点小花样,稚嫩得让人笑话。 王灵澈脸色一僵,只是刹那间,又立刻换成茫然的样子。 棠溪追轻蔑地给了个眼神后再也懒得他,继续给人夹菜。 这种不入流的幼稚手段,他见得多了。 王灵澈也没再说话,只是抓着筷子的手青筋直跳。 ———— 裴厌辞用完晚饭,又拉着不愿动弹的棠溪追逛了几圈后花园消食,等到天色不早了,这才回屋。 等棠溪追发尾带着水滴出来时,刚好看到他抱着玉枕和寝衣出门。 “不是说让我睡卧房的吗?” “对啊,你睡啊。” “书房不是锁死了?你去哪儿?”棠溪追拉下脸。 “我去凉亭睡,那里凉快。” 说着,不管身后人怎么叫,裴厌辞快步去了后花园。 仆人早就点好了驱蚊的熏香,铺好干净的软垫和椿草席,架上矮榻,放上藤编摇椅,茶案,茶壶茶杯,还在亭四周挂着香囊垂帘,湖面上的小风徐徐吹来,竟还有几分冷意。 他招呼随从去屋里拿床厚点的小被来。 正摇着从棠溪追那里顺来的白骨纱扇,他就着灯笼看书,亭外传来呜呜咽咽声,在四合的夜色中尤为恐怖。 裴厌辞撩开纱帘,见到不远处假山边有个靠坐着抱成一团的人。 “无疏?” 小孩抬起头,脸上闪过惊慌,就要起身逃走。 “过来。”裴厌辞的语气不容拒绝道。 无疏害怕这样的裴大哥,只好拖着步子犹豫地往亭子这边挪。 “别让我说第二遍。” “大哥,”无疏心里的委屈再也止不住,从喉头漫起,眼泪彻底决堤,“我都快死了,你还凶我。” “……” 裴厌辞叹了口气,走出亭子,将人抱在了怀里。 “天塌下来,有你大哥顶着呢,你有何好怕的。” 凑近了,他才闻见这人身上一股异味。 翻到身后,深色长袍上带着点点血迹。 无疏看他瞧见了,也就不隐瞒了。 “晚间沐浴完后,我肚子疼,想着只是、只是冰吃多了,没想到流了好多血呜呜呜呜……都找不到伤口,大哥,是不是有政敌下毒害我们啊呜呜呜我要死了,怎么办……” 裴厌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娘难道没跟你说吗?” “说甚?她身子骨弱,我没敢告诉她,怕她受不住。”无疏抽抽鼻子,“你等我死了之后再告诉她好不好?” “你来葵水了。” “嗯?”无疏哭得泪眼迷糊,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不是姑娘家才……”他捂住了嘴。 “大、大哥,你都知道了?” 她是女子,而非男儿。 “打一开始就知道了。”裴厌辞叹了口气,脱下外衫给她在腰间系着,“走吧,送你回屋,姑娘家来葵水时娇弱的很,可不能被这湖风给吹病了。” 想想年纪好像也差不多到了,还吃那么多冰,吴娘子这个当娘的也不上点心。 无疏乖乖跟他走,还要牵他手,被裴厌辞拒绝。 她感觉到裴厌辞对他的疏离,有些失落,又被自己方才闹了这么一大出乌龙感到窘迫,揪着腰间的衣衫问:“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和娘都瞒得很好,连越管事都不晓得这事。” “我撞破脑袋第二天,你来看我,说自己和娘怎么来府里的,记得么?”裴厌辞摇头道,“你若是男丁,你族中那些人不会将你们娘俩欺负得那样狠,更不会将你们除名赶出去。” 就算有几个亲戚拎不清想贪那点房子和地,也有族中的长辈来主持公道,不会对族中一支亲戚唯一遗留下来的血脉如此赶尽杀绝。 但生了女儿就不一样了。 无疏低落道:“我和娘亲不是有意瞒着你和毋离哥的。路上好多坏人,扮成男孩子安全点,后来人牙子也没怎么检查。本来我想等买人的时候再说自己的身份,但当时太子府里张总管只收男孩子,我不想和娘亲分开,只好一直扮成男子模样。” “我知道。”裴厌辞并不觉得怎么样,“那你以后想继续扮作男子还是恢复女子身份?” 无疏拿不定主意,问:“若是女子,还能上国子监吗?” 裴厌辞停下脚步,在她满是渴望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他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从胸口长到了下巴处,不能再以小孩称呼她了。 难怪无疏每次都要很执拗地纠正他和毋离的话。 “你知道,大宇的学堂,都是只招收男子的。”他道,“可能有朝一日,在你我的努力下,女子也能呼朋引伴地一起去学堂听课。但现在,你如果要读书,我给你请几个先生来。” “或者,”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你要不要去皇宫里,跟陛下一起读书?” “那我不是见不到徐度哥哥了。”无疏为难道,但感觉到裴大哥提起让她入宫的事情,应该别有用意。 “也不是不行,我都听大哥的。” “大哥,怎么了?” 无疏突然被抓着肩膀,一脸莫名。 “你先给我解释清楚,你跟徐度是怎么回事?” 徐度?还哥哥? 裴厌辞感觉自己家水灵灵的好白菜要被猪给拱了。 第153章 舞弊 有人想要开始跟我玩民心舆论了…… “上次他带我们在城东守了大半夜, 以弱胜强,以少克多,实在是太厉害了。”无疏惊叹道, “我崇拜他, 很多人都好喜欢他。” “所以你也很喜欢他?”裴厌辞问,“他对你怎么样?喜欢你吗?” “不晓得, 他只当我是男的, 把我当兄弟, 很仗义的那种。”无疏大人似的叹口气。 看着裴厌辞没多少表情的脸色, 她收起少女的惆怅和萌动, 弱弱问道:“大哥, 我是不是不能和他走太近?” “怎么会这样认为?”裴厌辞反问她。 “他父亲因为渎职导致先帝驾崩, 安京陷落, 大宇差点灭国。”无疏道, “这段时日我听到了一点闲言碎语。” “可是,也只是差点, 最终还没灭国不是吗?”裴厌辞道, “他的罪还要等三司会审才能得到最后的判决,只是目前还没有结果, 而且陛下还没有明确表态。” “陛下肯定要杀了他吧?” “陛下才坐上那位子几天, 他可以借着杀徐向前一事立威, 人人称颂他有孝心,或者力排众议,顶着压力, 力挽这个有能力的武将一命。” “肯定是前面一种,这还用说吗?”无疏道,设身处地地想, 不管时机处境,她想不出皇帝不会这样做的由。 但看裴厌辞的神色,问,“大哥会选后一种?” “如果他选后一种,我反而会高看他一眼,并开始忌惮他。”裴厌辞道,“一场战役的输赢除了人为,还有很多因素。在这种可能诛灭九族的大罪前,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候。他地位不稳,在这时取得一个实权武将的信任,比所谓的孝心和文臣的赞誉重要多了。” “大哥要保他?”无疏懂了。 裴厌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看向她,“你做陛下伴读的时候,可以试着劝他保住徐将军。” “这是为何?” “你不是喜欢徐家那小子?”裴厌辞无奈道,“你努力去保未来公爹性命,还不能博得徐度那臭小子的好感?婆家的心以后都是向着你的。” “哦,也没喜欢到那种地步。”无疏无所谓道,“这小子不能耽误大哥前程。” 裴厌辞舒畅地大笑起来,“孺子可教也。你放心,陛下会不会听你的话还两说。但是你的态度和为他做出的努力得让徐度知道。” 无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裴厌辞将她送回屋子,又让厨房送了热水和红糖姜汤。回了自己屋子,刚要换身衣裳,身后飘过一抹幽怨的白影。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拖入了暗夜中。 一室暖香。 ++ 过了几日,裴厌辞将无疏带进了宫里。 无疏穿着姑娘家的半臂和长裙,柳绿色的长纱从肩膀绕过手臂搭在肘间,娇俏又灵动,一双眼睛满是好奇。 裴厌辞温柔道:“这是臣的妹妹,今年与陛下的年岁相仿。府上的先生回老家奔丧了,陛下这边有学问深厚的大儒,能否与陛下一同上几日课?” 顾亿随没说话,打量着无疏,半晌,笑道:“好啊,宫里都没同龄的玩伴,有她陪着朕以后不会太孤单了。” 裴厌辞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留下两个武艺高超的监卫随侍左右后离开。 他今日还得和司农寺的官员商议一些事情,百姓的土地开荒程度和粮食产量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高,百姓家里日子不富裕,也不会想着做别的。 为了这事,他将司农寺、工部、户部、印书局大儒和国子监一些学问渊博的监生聚在一起,讨论了好几日,总没个办法。 “裴大人,说实话,咱们远离乡野,在这说了半晌,最后制定出的策略,难道真能利于百姓?”司农寺卿苦笑道。 一连被裴厌辞叫了几日,从早待到晚,又怕稍有不慎得罪了扼鹭监,提心吊胆的,屁股底下跟长钉子似的难熬。 “司农寺卿这不是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了么,看来平日里多来国子监坐坐也不错,听听圣贤之音,有助于耳聪目明,聪慧醒脑。”裴厌辞笑吟吟道。 其余几人只得僵硬地陪笑了下,接着不留痕迹地夸赞裴厌辞和司农寺卿的英明。 裴厌辞靠在椅背上,手支着下巴,朝一个方向看去。 工部尚书赵臻立刻道:“不如这样,咱们几个衙门各派三五个人,微服私访,去乡野里走一遭,看看到底是何问题导致,怎么样?” “这就不必了吧?”户部尚书刘彦为难道。 一看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于簌承道:“不管是大晤还是之前的先辈,都晓得荒地难垦,百姓只愿意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人口一多,总不是个办法,我们总得晓得缘由。” 刘彦习惯不担事了,所以下意识开口,眼下于簌承解释了一番,刚好给他台阶下,笑道:“裴大人为民谋生计,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实乃大宇百姓之福,我哪里有不赞同的道。明日,我便把派遣名单交到国子监。” “我国子监这几位监生也一同去。”裴厌辞指着一旁的几副年轻面孔道,他们有出身布衣,也有出身富商,还有几个爹是地方五六品的小官。 监生们赶忙站起来,躬身应是。 正说着,外面传来禀报,说李仁安来了。 裴厌辞走出门迎接,其余官员跟在后头,刚出来,就见那宦官用尖细的嗓音大喊道:“就是他们,科考舞弊,将他们给我抓起来!” 方才还在和朝廷要员同坐一堂的监生顿时慌了,打呼“冤枉”和“救命”,被靛衣内侍毫不留情地押住,带了出去。 “等等,”裴厌从容不迫地开口,“带走我的人,李内侍不该给我个说法?” “说法?”李仁安细长的身子随着这两个字左右晃了晃,似乎喝了小酒后还在品味一般,“裴大人,今年的科举协权,是你国子监从礼部那里硬要来的。现在,科举出了这么大纰漏,你最好立即进宫,跟陛下解释清楚,没准陛下还能宽宥你。” 他脸上的每一条肌肉,没一个毛孔,无不在炫耀自己手中的权力,以及对他的碾压。 “我知道了,但在这之前,你们内侍省的人最好将我的人放开。” “奴婢是奉陛下口谕前来。” 裴厌辞迫近一步,一字一句强调道:“我还没有亲自问过陛下。” 顾亿随给他的口谕算个屁。 李仁安鼻孔剧烈地翕张,鼻梁两侧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将不甘从眼里塞回去,挤出一个笑容,“裴大人要违抗圣谕?” “李内侍怎么能这样污蔑一个朝廷命官,谁让你这样说的?”裴厌辞玩味道,眼里的压迫气势一点没减,“据我所知,陛下尊我为太傅,可没见一点不敬的意思,你难道想说是陛下让你这样做的?” 李仁安深吸口气,气急败坏地怒吼道:“放人!” 监生察觉到压迫自己的手松动,立刻挣脱束缚,朝那些阉奴狠狠地吐唾沫。 “李内侍看起来一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裴厌辞浅笑,走近一步。 李仁安惊吓一般后退一步。 “李内侍难道怕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对你做甚?”裴厌辞失笑,小声道,“叫你背后真正的主子来跟我谈。” “他不就跪趴在你的脚边,摇尾乞怜么?”李仁安讥讽道。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踹到地上,身子飞出好几丈远。 “裴厌辞,我是陛下咳咳咳咳……身边的贴身大内侍,你怎么敢!” “不好意思,脚滑,没站稳。”裴厌辞转身看向国子监和一种官员,“你们可以为我作证吧?” 刘彦和赵臻赞同地附和了他几句。皇位是他们这些手握重权的大臣将他推上去的,在他们眼里,那就是个木偶傀儡。 “来人,快将李内侍扶上马车,国子监乃学子圣地,可不能沾血。” 国子监之外沾不沾血,可就不能保证了。 “裴大人,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对义父出言不逊。”李仁安显然轻易听懂了他的画外音,连忙要下跪,但被两个身强体壮的侍卫左右拎起,架了出去。 声音渐停,他带来的风波却没有消散。 送走了刘彦他们,裴厌辞立马派人查科考舞弊一事,同时也开展国子监内部自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厌辞处了国子监的事情,回府在半路买了几盒点心时,街边的普通百姓都在传今年科考舞弊的事情。 科举本三年一次,今年是因为朝中官员流失严重,朝廷急于补充新的进来,这才在先帝的首肯下补办一年。 现在出了这事,当初提议的裴厌辞很有可能就是幕后主谋。 “当今的国子监祭酒,当真是大奸大恶之人,”有百姓道,“自己是祭酒,还主持科举考试,不就是自己出题,然后把答案告诉自己学生,这不是左手倒腾右手的事情吗?以后整个朝廷都是他的学生,和那些大奸臣一个样儿。” “一个臣子,皇帝都不管管吗?要我是皇帝,有人敢这样骑到我脸上,我直接让他断子绝孙!” “你就吹牛吧你。” “才十二岁的小娃娃,能晓得甚,听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被这个大奸臣欺负得够呛。” “你们可不能随便议论天子的是非,之前扼鹭监的事情你们忘了不成。” “扼鹭监那群阉狗哪里还有空搭咱们,早就跟那位大奸臣狼狈为奸,忙着夺权呢,你看最近言论不就放松了很多?” “安京刚被大熙闯进来乱杀一通,不会他们又要搞政变吧,这些官老爷成日贪赃枉法就不说了,啥时候能稍微管管我们的死活,饭都吃不起了,现在还不把咱的命当命。” “大人?”扼鹭监侍卫叫了一声,眼神请示要不要他出手,将那几个出言不狲的人抓了。 裴厌辞摇摇头。 他又不是听了几句愚昧之人的话就回动怒的人。 “有人想要开始跟我玩民心舆论了,”他吩咐道,“我倒是要看看,这人有多大能耐。” 到底是表示了好几次忠心的顾万崇,还是传闻烂醉如泥的顾九倾呢? 或者,还有一个站在暗处、他一直不曾注意过的人。 裴厌辞暂时没有眉目。 当务之急,还是处科举舞弊一事。 晚间,棠溪追也问起了这事,最后道:“暂时查出的是试题泄露,小皇帝怀疑有人买卖试题,有的人怀疑是你以权相逼主考官,让他们向你透露试题,你再将试题给国子监自己的亲信。” 裴厌辞摇头笑道:“若是要往朝中塞人,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昨日他才跟顾亿随提起要让萧与入朝为官的事情。 这人虽然之前以画春/宫/图谋生,虽然还把自己弄早/萎,虽然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但裴厌辞还真挺欣赏他的。 接下来好几天陆陆续续有人被大寺的人带走,只有裴厌辞这边,除了那日之外,始终没有动静。 朝中有心人开始发觉,这么大的事情,最终也只会雷声大雨点小。 安京总是不太平,眼看一棵棵倒下,身边同僚上一刻还在朝堂上挥斥方遒,下一刻就成为阶下囚,无不人心惶惶。 越是乱,这些人精就越想要站队,押上一切身家寻求庇护。 他们看了一圈,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当属裴厌辞了。 于是,往来裴府的人更加络绎不绝,裴厌辞的权势更是如日中天。 这么磋磨一段时日,小皇帝的生母,冯太后的三十岁生辰终于来了。 清早,裴厌辞睡得迷糊着,还未意识到甚,就被一只大手从床上捞了起来。 “做甚呢?”他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身上裹着一圈小被,眼睛困得睁不开,瞥了眼窗外,苦了脸色,小声嘟囔,“天都没亮。” 他这是造的甚孽啊。 “你觉得是这重紫纱袍更显得我威武雄壮,还是这身墨绿浮光锦更衬我。”棠溪追看着五六排手持衣袍的婢女,很是纠结。 “宴会不是晚上么?” “你忘了,白天陪你进宫,跟小皇帝解释科举的事情。” 裴厌辞拍拍脑袋,还没睡醒呢。 “要不这身晕栒锦?可能太花哨了,显得不够庄重,不行,还是得织锦缎。” “随便吧,你去街边将乞丐身上破布扒了套在自己身上都好看。” “那不行,今晚是你第一次正式参加宫宴,我走在你身边,得相衬才是。” 裴厌辞心里淌过一阵暖流,紧接着他就听到棠溪追道:“何况,宴会上又是顾万崇又是顾九倾的,还有那个世家出身的王灵澈,不是皇子皇孙就是权贵世家子弟,我可不想被比下去了。” 裴厌辞:“……” 就知道。 “就那身紫色的吧,回头帮我也搭一身。”他一向不看重这些,身子一歪就要再次贴上金丝象牙簟,人又被捞起坐正。 裴厌辞软软地往他胸口捶一拳头,又恼又无奈,只好任由他闹,“还有甚拿不定主意的?” 棠溪追兴奋而又纠结地招呼后边的人上来。 “内衬,发冠,扳指,脚靴,腰坠,扇子,身上的熏香……”棠溪追激动地拿起面具,“你说我是戴面具好还是直接画花样好?” 裴厌辞局促地咽了咽口水,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第154章 喝茶 能够以色侍人,常伴君左右,我就…… 长直的乌发从后背垂下, 随意披散,棠溪追像一条冰冷滑腻的巨蟒,手臂缠着裴厌辞的腰身, 砌冷的脸庞和泛凉的鼻尖在温热馨香的颈窝处拱了拱。 “好裴儿, 你答应要帮我挑的,别睡了, 快起来。” 见过小鸟依人的, 没见过长这么大只还使劲往伴侣怀里拱、撒娇讨人欢心的。 裴厌辞打了个寒颤, 面无表情地将脸往反方向避开, 企图将人撕开, 手又推不动人, 身子被禁锢得死死的。肩颈细肉被他粗粝的舌头舔得发痒, 慢慢浮起一片濡湿的粉意。 裹在身上的小被越来越松, 他也彻底没了脾气和睡意。 叹了口气, 皙白透粉的脚丫子从小被中伸出来,往他大腿踹了一脚, “一件件换给我看。” 看我不折腾死你。 裴祭酒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快意。 “裴儿真好。”棠溪追往软白的脸上亲了一口, 欢喜地去换衣裳。 显然他低估了这人爱美的程度。 每一件广袖袍服都一一搭配过不同的装饰,棠溪追乐此不疲, 换了几十套都不嫌累, 还能时不时放出眼神勾引人。 裴厌辞坐在床榻上, 由侍从伺候着洗漱和用早膳,被他调戏得没法,将身前托盘里供他挑拣的玉佩丢到他身上, 笑骂道:“把你那肮脏下作的狗眼给我藏回去。” “多谢裴大人打赏。”棠溪追眼疾手快抓着丢来的玉佩,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眼神丝毫不愿放过床边的人。 裴厌辞被他瞧得眼红心热, 软了声调,顾左右而言他,“这身逊色了些,再去换一身。” 才刚低头,笑意已经再次控制不住地漫出嘴角。 棠溪追手指把玩着玉佩,白皙无暇的微凉触感渐渐染上他的温度,仿佛不是在玩弄玉佩,而是一块美人骨。 他也笑道:“好,都听你的。” 折腾了一上午,眼看时辰要过去了,棠溪追这才手忙脚乱地帮裴厌辞换衣裳。 “我随意穿一件就够了。” “不行,”棠溪追将自己选好的衣裳拿去熏香,身穿宽松的雪白长袍,执意要裴厌辞也去穿他选的那身。 “怎么看着跟你那身还挺搭。”裴厌辞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舒了口气,还好没太折腾他。 “当然,”棠溪追骄傲地昂头,“我所有的衣裳在做的时候,都有另外按照你的尺寸做身相称的。” “……你但凡多放点心思在自己的政途上,扼鹭监远不止于此。” “如今的扼鹭监已经遭到全天下忌惮了,再壮大下去,我这个阉人又该死一次了。”棠溪追从身后搂住他,凉薄的唇轻吻他的后颈,眼睛看向镜中交叠的两人,笑眯了眼。 “能够以色侍人,常伴君左右,我就很知足了。” 裴厌辞看着镜中人一副满意的样子,突然开口,“近来我不是让无疏进宫做陛下的陪读么。” “怎么了?” “无疏对徐向前的独子有意,我让她在陛下面前帮徐家说说话。” “你想救徐向前。” “嗯。”裴厌辞目光微沉,盯着镜子里的人。 “徐向前玩忽职守,自己找死,无疏就算对他儿子有意,你不值得为她出手,谁晓得以后这小姑娘会不会变心。”棠溪追苍白的面容半隐在他的颈后,殷红的唇微张,将白腻的肌肤含在嘴里,“他背负害死先帝性命的骂名,已经废了,朝中有能耐的武将还是有几个的,你不必为了他徒惹一身腥。” “倘若将徐向前害成这样的人也是我和她认识的人呢?”裴厌辞漫不经心开口反问。 窗外一格格阳光照进铜镜里,反射出一团暖黄的光,如一根根闪耀的利针迸射出来,也模糊了此刻镜中裴厌辞眼里的神色。 棠溪追搂人的手慢慢收紧,五指插/进他的指缝间,十指纠缠,紧紧相握。 裴厌辞似乎察觉到了些不一样的情绪,可端看镜子里的人姿态从容,还为他苦恼,这样的话可就难办了。万一小姑娘是个重情的,两人在一起后,突然得知徐向前是被你和她熟识的那个人人相害,总免不了一场反目成仇的戏码。到时候你夹在中间,你选谁?” 二选一,你选谁? 裴厌辞冷冷开口,“我谁都不选。” 身后人嘴角的笑意有些僵,意识到后立刻僵半边脸退缩回去,掩藏在他的肩颈之后,只留下大而狭长的漆黑眼眸从颈窝中探出,小心而幽怨地盯着镜子中的两人,观察着裴厌辞脸上的一举一动。 在他再次开口前,他看到裴厌辞樱粉的唇微微上勾。 “我不会让这种没意义的事情发生。” 棠溪追还想再说话,裴厌辞已经转身抬头看他,温柔执起他的手。 “走吧,陛下该等急了。” 到底是铜镜冰凉,衬得那神态也冷漠了些,扭曲失真。 感受到裴厌辞掌心里的温度,棠溪追的心又放了下来。 “好。” ———— 大宇女性长辈一般在五十岁以后的逢“九”大坎上才大操大办一般,因“九”之数乃阴尽之兆,得用亲朋人气来冲命坎,助她们能平安度过坎年。 当今这位冯太后年方不过三十,顾亿随思及他们娘儿俩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迫切地想要补偿她。言官提醒了几次无用后,其他臣子自然不会不识趣,去说会给太后折寿的蠢话来,个个都喜笑颜开,说这只是小宴,陛下开心就好。 “国子监祭酒裴大人到——扼鹭监督主棠溪大人到——” 随着内侍的唱和,所有人心中不由一紧。 裴厌辞进来时也惊讶了下,因为这次寿宴不仅仅请了朝中五品以上的大臣,此刻各地藩王也悉数在列。 放眼望去,基本都来了。 看来这个小皇帝要有所动作了。 他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人,却见棠溪追肩背笔直宽挺,下巴扬起,目光朝顾万崇和顾九倾方向不咸不淡地转了两圈。 这公孔雀不开屏挑衅会死是不是? 裴厌辞眼角直抽,暗暗拉了拉他的手。 “差不多得了。” “好吧,今儿个暂且放过那些丑东西。”棠溪追满意地收回目光,盘坐在他下手的一张食案前。 顾九倾喝了口酒,转动着空酒杯,神色诲冥。 裴厌辞刚到,顾亿随才匆匆而来。 “太傅,实在不好意思,下午睡过头了。”小皇帝路过裴厌辞身边时,惶恐地解释道,“那些蠢货竟让太傅等了一个下午,朕已经将他们打了二十鞭,罚去洗恭桶了。太傅莫怪。” 将他白白晾在外殿等了一个下午,其中无论多少由,事实就是事实,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裴厌辞懒得听他鬼扯的借口,随意客套两句,劝他赶紧入座。 顾亿随这才恋恋不舍地坐到最上首。 这还没开始,宴会上的其余人就看了一场戏,表情各异。 头三个月丧期还没过,不能饮酒,不能奏乐歌舞,宴会气氛也不甚热络。 “我不喝煮茶。” 众人还在观望今晚的态势将会如何,裴厌辞那儿传来突兀的一句话。 小内侍陪笑道:“要不奴婢给大人换酸梅浆?” “不必,我爱喝茶。”裴厌辞道,“只不爱喝煮茶,帮我泡一壶茶。” “泡茶?从未听说过这种喝茶法子?” “泡的茶能喝?” “味道肯定出不来。” 几位大臣好奇地开口。 “个人喜好罢了,众位大人勿怪,我就爱茶汤泡出来的原汁原味,不爱加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裴厌辞浅笑道。 从前他是形势所迫,不得不顺从他们,聚在一起时浅呷两口煮茶。现在他坐在这个位子上,还顺着他们喝,那他手里的权还有何意义? 顾亿随没碰到过这种场面,不知他们话里的含义,道:“裴大人既然喜欢,来两个宫女,为裴大人泡茶。” 顾越芊道:“裴大人,煮茶乃是全大宇上至显贵下至普通百姓传承了几十年的正统喝茶法子,你如此标新立异,可别忘了本。” 裴厌辞道:“物有所革,方能推陈出新。臣自己习惯使然罢了,你们随意。殿下要坚持喝煮茶,臣也不可能强人所难。” “来人,唤煮茶。”顾越芊抬手道。 “诸位随意,若想喝泡茶的,我随时乐意分享。”裴厌辞笑道。 “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想试试。”有臣子开口道,“此等新奇的喝茶方式还是头一回见。” “我也试试看,裴大人能否分老朽一杯?” “来人,我这也添上泡茶。” 随着附和开口的臣子越来越多,顾亿随这才察觉出些许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这时,顾越芊开口问,“陛下,你要喝煮茶还是泡茶?” 他看了眼她和顾九倾桌上摆着的茶,道:“自然是煮茶。” 可说完这话后,他莫名地感到慌张。 那是常年在冷宫里锻炼出来的本能,对一种危机的到来产生强烈的不安感。 这都来源于宴会上喝泡茶的人,远远超过了喝煮茶的人。 先帝出殡那天,他只能远远站在大殿外,送自己的父皇最后一程。 今晚,他敏锐地感知到,也许,重用顾九倾那一边,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不安地看向李仁安。 李仁安躬身凑近道:“陛下,泡茶一看就没滋没味的,还是煮茶好。奴婢都已经给你做好完全的准备了,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顾亿随反而更加不安。 这种不安,是因为他察觉到,顾九倾这方毫无胜算的可能。 科举案拖拖拉拉了十余日,抓的都是边缘人物,核心人物一个都没动,何况李仁安亲自带人去抓裴厌辞,反而被他当中下了面子,连带着他也一起丢脸。 这么多年求生的经验告诉他,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仁安。”他叫了声身边的人,“将冷透的茶水换了,朕也想试试泡茶的味道。” 跟着失势的一方,别说他在这位子上能待多久,现在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 “陛下,万万不可。”李仁安慌了。 “只是一个茶水,有何要紧的,不管是煮茶还是泡茶,都是为了喝茶。” 李仁安看着他单纯不谙世事的模样,心里有千般话,却苦于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难以说出,只能求助地看向顾九倾。 顾九倾一如既往地冷漠,仿佛不问世事,自顾自饮茶。 李仁安只好转身,去后边将一壶泡得滚烫的热茶端送到御前。 第155章 联姻 你表现出来的深情,真让我感到恶…… 宴会上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我倒是觉得煮茶和泡茶各有各的风味。”顾兴怀呵呵笑道, “难得来一次安京,总得要都尝尝,跟上安京的风尚, 你们说是不是。” 其他藩王互相对望了眼, 跟着笑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他们就是在看安京的闹剧。 “不知几位王爷准备在安京小住多久, 若是待入秋了再回去, 下官可以带王爷们领略安京的风。” 裴厌辞打眼一看, 是薛家的一个附庸臣属。 “这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这次来本是为了庆贺陛下登基, 碰巧赶上了太后娘娘生辰, 可算是双喜临门了。”一个藩王爽朗地笑了起来。 顾亿随道:“众位叔叔也是难得来一趟, 一路舟车劳顿不容易, 多在安京逗留些日子再回去也不迟。” “多谢陛下。”藩王们纷纷起身拜谢。 顾九倾终于开口, “今日是来祝贺太后娘娘大寿的,开始献寿吧。” 这话比顾亿随的话还管用, 朝臣们收敛了看戏的心思, 陆续站起来,开始展示给太后准备的寿礼。 裴厌辞准备了一个百寿图, 无功无过, 在他之后的曲梁侯却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准备了太后同乡的颂福经,里面是几十个人为太后抄写的祈福经文,直让太后一度动容, 险些落泪。 顾亿随小声安慰,好一副母慈子孝、君臣相和的场面。 顾越芊娇笑道:“陛下,曲梁侯一看就是尤其上心了的, 如此一心为主的良臣,不给点赏赐说不过去啊。” 顾亿随愉快附和,“对,是该赏。” 但崔家已经是烈火烹油之势,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还能赏赐何物。 一时间他有些为难。 “臣已感念承恩甚多,不求更多的赏,只盼能为陛下分忧,在这风雨飘摇的动荡时节为大宇尽一份绵薄之力。” “崔家祖上都是武将,咱们正和大熙打得激烈,正是用人的时候。”简吉安开口道。 顾越芊双眼飘媚,“看看,这才是国之肱骨,时刻忧国忧民。” 顾亿随犹豫道:“上前线多危险啊,曲梁侯……” 曲梁侯已经拱手,“崔家愿为陛下鞠躬尽瘁,在战场上流干最后一滴血,希望陛下能给崔家一个机会。” “啊,这样。”顾亿随是很纳闷,怎么还有人想要的赏赐是去上赶着送死。 “寿宴上怎么听到这么晦气的话。”一道清越的嗓音突兀地响起。 全台上的人即使是皇帝都挺直地端正坐着,独独棠溪追,一只手架在凭几上,身姿半靠,另一只手摇着折扇,慵懒而惬意,“又说动荡时节又是血的,危言耸听,还诅咒太后娘娘。” “你胡说甚,我何时诅咒太后娘娘了!”曲梁侯这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曾经惯会扭曲黑白的扼鹭监督主。 “你这竖子满口胡言!”崔涯跳出来怒道。 “崔涯,你现在竟然有胆子敢在本座面前大呼小叫了。” 崔涯听他着重点自己的名,心中一颤,浑身气势顿时蔫了,“我、下官只是就事论事,棠溪督主,你莫要胡乱扣帽子。”说着喏喏又满怀不甘地坐了回去。 “陛下,曲梁侯准备的寿礼虽然用心,却也对太后娘娘出言不逊,功过相抵,便不罚他了吧。”棠溪追一副为他求情的样子。 “棠溪爱卿,你别听风就是雨,曲梁侯也是无心之言。他想为大宇征战沙场,颇有男儿气度。” “是么?” 裴厌辞突然开口,一句轻飘飘的反问,落在顾亿随的心口,仿佛有千钧重。 自己貌似说错话了。 “崔家想要为大宇卖命,臣也不能落在后头。”一个藩王道,“陛下,玉海道远离边关,统军府那些兵马养着就是为了有为国出力的一日,陛下尽可调派北上。” “陛下,怀右道也一样。几州统军府兵马已经摩拳擦掌,就等着为大宇建功立业。臣远在安京,只可惜没能亲自带兵,杀北方一个屁滚尿流。” 顾亿随心里有些热切,得亏李仁安这主意想的好,将藩王邀请来安京,多留些日子,实则可以是变相的软禁。这样,各州府的统军府剩下的兵马就可以调动了。 大宇需要藩王去守着四海边疆,又碍于藩王私自募军,拥兵自重,远在安京的朝廷鞭长莫及,各州统军府的兵力向来不敢调动太多。这次全国上下已经被姜逸调走了一百六十余万大军,举全国之力挥师北上,准备踏平大熙,统军府剩余兵马零散加起来仍有四五十万之多。 若是都召集入京,管他裴厌辞还是棠溪追,哪里还有他们猖狂的时候。 正要说话,顾九倾却是先开了口,“各位叔叔稍安勿躁,前线战况如何还未可知,若是还需要人手,到时候自然会从各州统军府调派人手。” 说得冠冕堂皇,好似这些是藩王的兵一样,实则这些统军府的兵马都是他们朝廷花银子训练起来的,藩王只出一小部分钱。当然,他们也只能调一小部分兵,它们的存在更多的是制约藩王,稳定一方。 这是太/祖想出的妙计,让王朝稳固了两百余年。 顾亿随没料到最先反对他的是顾九倾,一时哑然,眼尾耷拉下来,有些郁郁,含糊地摆摆手,“还有贺寿的吗,都上来吧。” 他都已经是这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了,怎么还是要处处忍让,任人摆布。 没意思。 接下去的宴会更没意思,没有美酒歌舞,气氛压根活络不起来,一场生辰宴潦草结束。 时辰尚早,太后邀请安京夫人贵女到御花园赏花,其他臣子三三两两相携四处游荡。 顾越芊扶了扶头上的凤钗,眉眼露出疲态,说要去御花园旁边的偏殿休息一下。 顾九倾思索片刻,屏退身旁众人,跟着往偏殿去。走了没几步,一座废弃宫殿门口前有一道突兀的人影。 四下无人,清冷寂静,宫墙斑驳,宫门敞开一人进出的口子,惨白的月色之下,依稀能看到里头半人高的荒草。 若非想特意避开众人的视线,与顾越芊走不同的路,顾九倾也不会来此,闻到这股腐烂靡臭的味道,简直让人窒息,几乎作呕。 与之不同的是,站在门边的劲瘦人影,一身薄紫一尘不染,仰头望着墙头,两只手向上张开,跃跃欲试。 “快下来。” 清朗的嗓音温柔带笑,嘴里带着逗弄的声音,成为死寂荒芜中唯一的醴泉。 顾九倾这才注意到,颓瘦野草滋生的缺角断瓦间,一只巴掌大的黑猫踉跄地在墙头行走,细弱地喵喵叫着,对于该如何跳下墙头束手无策。 “再不下来我就上去了。”裴厌辞道,话音刚落,五感敏锐地察觉到后方一道呼吸声。 他转头一看,眉梢眼角的笑意淡去,随意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厌辞。” 顾九倾飞快上前几步,扯住了他的手臂。 裴厌辞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清亮的眸子里染上一丝戏谑,“摄政王想要干嘛?说起来这里倒是毁尸灭迹的一个好地方。” “你非要这般讽刺挖苦地与我说话吗?” 想了想,自从去年端午过后,每次再见时,他们总是闹得很不愉快。 “摄政王讽刺我的时候,我可没这么大的反应。”裴厌辞淡然道。 顾九倾一愣,“我何时……” 他下意识反驳时,想起来了甚,没了声。 裴厌辞撇开他的手,再次迈步离开。 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 “厌辞,我之前没想过让你当我的男妾,而是想让你做侧妃的。” 顾九倾一步步拉近两人距离,“当时我听到郑清来的话,退却了,可你知道,我那时还摆脱不了他,只能听他的。” “你觉得我稀罕你的侧妃位子?”裴厌辞讥诮道,却见他往自己这里又逼近了一步。 “以你现在的眼光和身份,肯定瞧不上了。”顾九倾道,“我想娶你为男妃,一生一世,我顾九倾今夜在此发誓,只你一人,绝不负你。” 裴厌辞要被他逗笑了,“你是不是忘了,摄政王的位子,还是我给你的。” “可你当时除了这样,能将我如何呢?不想让我坐上皇位,又动不了我。”顾九倾轻声道。 他们都是久浸官场的老人了,何尝不能一眼看透,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决策那瞬间权衡利弊下的结果。 摄政王之位,不是裴厌辞为他争取来的,也不是裴厌辞施舍给他的,所以别说深情,也别以上位者的身份和他说话。 “厌辞,这终究是顾家的天下,顾家的大宇。”顾九倾再次以身迫近,“只要你敢肖想那个位子,今日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这太不值得了。若是不小心,还可能牵连你和你至亲好友的性命,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不为他们想想吗?” 裴厌辞后退一步,空出些许距离,这才让他看清夜色下顾九倾晦暗不明的神色。 “你威胁我?” “顾九倾,”他头一次当他的面直呼其名,“你表现出来的深情,真让我感到恶心。” 顾九倾脸色僵住,脑海里有片刻的恍惚。 “你在官场上斗不过我,又企图用感情来束缚我?将我困于摄政王府的后宅,拔了我的爪牙,让我俯首帖耳、恭喜你顺利登基成皇,是不是最后还想让我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点滴恩宠感恩戴德?” 话音刚落,裴厌辞被他逼近一步,半边身体沉于凹角旮旯的黑暗之中。 他想绕开人,从旁边出去,又被他挡住了去路。 “你想要甚,我都可以给你,真的。”顾九倾声音带了一丝急切,甚至其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祈求,和希冀对方对自己的怜悯,“除了皇位,我都给你。” 裴厌辞静静端详着他的样子,戏谑开口,“那皇后之位呢?一位能涉政的男后。” 顾九倾脸色微顿。 “你想清楚,你能容忍你的三千佳丽中间围着一位男后吗?你能容忍天下人和后人戳着你的脊梁骨,笑话你娶了个男后吗?你能容忍自己后宫的人在你面前指手画脚吗?甚至这人可能还随时会篡了你的位子。” “可以。”顾九倾断然答应了下来,“我不要三千佳丽,后宫独你一人,此生便足矣。” 裴厌辞笑了起来,舒畅,快活,又带着些许玩弄的意味。 月色之下,黑褐色琉璃眼眸私欲暗沉,清冷肃穆的脸庞闪过一丝狞厉,声线低沉冷冽,“厌辞,你的眼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这一刻,顾九倾的心在彷徨。 他想使劲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感情、曾经奢望过的关切,却好像流失得更快了。 他这一生都在踽踽独行,这一刻他也盼望,生命中能够出现一个人,在热切地爱着他。 还没来得及回答,裴厌辞后背鸡皮疙瘩直立,汗毛四起。 无人在意的阴影中,一只枯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指腹顺着劲瘦的脊背薄怜而上,最终食指来到颈侧,轻点两下瓷白的脸颊。 裴厌辞一寸一寸地感受着身后之人强烈霸道的占有欲,后背僵直一片。 棠溪追生气了。 他几乎快要忘记了这人发怒动火时的样子了。 冰凉的手指紧扣他的肩膀,另一侧,绯靡绝旖的脸庞无声贴近,轻吐兰息。 “二位聊得这么火热,是不是忘记谁了?” 大而狭长的眸子弯成两条黑幽的窄缝,滴血红唇两侧嘴角向上勾起,看起来像一副五官精致却毫无生气的假面。 顾九倾惊骇了连连后退了两步,露在外面的双手止不住颤抖。 早在这抹重紫色身影从黑夜中露出一角的刹那,他的脑海就已经一片空白。 棠溪追半弯着腰,另一只手抓着他的上臂,“刚才你们聊到哪儿了,谁的心里,有谁?” “还有谁,”他的双手渐渐收紧,几乎嵌进裴厌辞肩膀和上臂的骨肉里,却又在细微地惶恐颤抖着,“想当皇后。” “我回去给你解释。”裴厌辞垂眸低声道。 棠溪追慢慢睁大眼睛,看向顾九倾。 顾九倾对某些人的恐惧和厌恶是深入骨髓的,他警惕地后退两步,正想毫不犹豫地离开,却又克服了心底涌出的恐惧本能,停住了脚步。 “厌辞,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这个阉人了?” 他真的不甘心。 如果是比他优秀强大的,他服。 可他竟然输给一个阉人! 奇耻大辱! “摄政王莫不是忘了,当初,是你将他推给本座的。”棠溪追脸颊与裴厌辞的脸相贴,像猫一样轻蹭,一双漆黑阴怖的眸子眼瞳空洞洞的,不带丝毫人气温度,却又荡漾着十足的亲昵与占有欲。 顾九倾瞳孔骤缩。 “你还把他当做礼物,双手奉上送给本座了。现在想要回去,是不是有些晚了。” 清越的尾音上扬,似乎带着几分愉悦和炫耀。 “所以,你可以走了吗?” 真是碍事的虫豸。 顾九倾鼻翼翕张了下,凌厉的薄唇嗫嚅,最终任何话都没再说了。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过。 “可以放手了吗?” 棠溪追慢慢松开发僵的手指,却在下一刻又从背后缠住了他的腰。 “棠溪……” “我知道,你是开玩笑,逗他玩的。”只是片刻之间,在他开口时,棠溪追已经松开了他,故作轻松道。 他对别人的情绪变化一向敏锐,在裴厌辞厌恶或者动怒前,他已经提前有了动作。 裴厌辞简单解释了两句方才的情景,转移了话题,“方才我在这里瞧见了一只黑猫,你看到了吗?” 棠溪追摇摇头,“可能去废宫里了,别管它,这里野猫挺多,小心让那些脏爪子伤着你。” 裴厌辞这才想起方才这人也是进了这废宫,身上仍残留着庭院里阴暗湿滑苔藓带来的青霉腐溃味道,问:“你去里面做甚?” 棠溪追顿了一下,道:“我的义父,就是死在这里的。” 裴厌辞静默了一瞬。 “你对他的感情……” 他不太解阉人之间那种扭曲的父子情。 “我在这里杀的他。” 棠溪追身上的应激情绪渐渐恢复正常,“方才是不是抓疼你了,给我看看。” “还算有良心,回家好好给我揉揉,我不说停你不许睡。” “我的错,以后绝对不对你动手。”棠溪追心疼道。 “走吧,这里阴森森的,再待下去我得受风寒了。”裴厌辞皱皱鼻子,抬步先行往前走。 这伤不好一天,这人就给我睡一天书房去! 不行,好了也得让他睡半个月书房,长长记性,怎么动不动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吃醋,这回还抓伤了他,可能都破皮了,骨头被他捏得咯咯疼。 越想越委屈,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见身后人无声地曲起五指,正正抓着自己的上臂,与方才裴厌辞的位置一模一样。 “嗯?”裴厌辞喉头发出单音,眯起了眼看他。 他讪讪地放下了手。 鲜血顿时从紫色的衣袍中渗透出来。 “真可以啊,有仇当场报在自己身上,一刻也不耽误。非要在我面前动手,除了脏我的眼,还想卖惨给谁看?” 棠溪追脸色煞白起来。 “你是我的人,忘记了么?上次我就说过,要是下次再企图往自己身上动粗,你有多远滚多远。” 棠溪追伸手要抓人,被裴厌辞侧身避开。 “厌辞,裴儿,我错了,我真错了,这回不一样,我不小心伤着你了,我就算千刀万剐都难辞其咎,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棠溪追在身后小心翼翼又巴巴地跟着人,想贴近再不敢了。 裴厌辞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无奈道:“抱我。” “啊?” “我两只手都被你的手臂抓伤了,难道还要我忍着痛抱你?” 棠溪追双臂有如千钧重,慢吞吞地张开手,虚虚地将他环在怀里。 裴厌辞脑袋重重地枕在他肩上,感受着他隔着衣料散发出来的微凉体温,温声道:“你习惯了对自己施加暴行,所以对别人也会如此。你想以后我经常因为你受伤吗?” 棠溪追浑身僵硬,半晌,他郑重承诺道:“我不会再这样了。” 与上次不同,这回他真的听到心里去了。 “我不知道从前的经历给你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但是以后,稍微爱一下自己吧。” “好。” 他可以伤害自己,但他不能伤害裴厌辞。 任何人都不能,包括他自己。 ———— 顾九倾从废宫那绕路,刚进偏殿,一个茶盏直接摔了过来。 他侧身避开,身边内侍怒骂道:“长公主,你怎么敢对摄政王殿下如此无礼!” “呦,现在你这条狗舍得开口吠了,刚才呢?你主子可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下。”顾越芊酥柔婉媚的声音生起气来都像娇嗔。 “你在他们面前堂而皇之地开口为崔家讨权,该说你蠢还是傻。”顾九倾到一旁慢条斯地净手。 “本宫不开口,难道还要等你这根冰柱子开口吗?你也不看看现在朝中形势对我们到底有多不利!你还有空装清高!” “你逾矩了。”顾九倾目光森寒。 “逾矩?你以为你是谁?本宫不仅要骂你,还要骂顾亿随,你看看他那软弱、无能又窝囊的样子,顾家怎么有他这么个孬种!” “你心性大,能力强,这皇位你坐上去啊。”顾九倾闲闲道。 顾越芊蛾眉倒竖,转瞬之间,一切怒意收敛,露出一抹笑容,“你也知道,本宫一直都是支持你的,这不是太心急了,一个臣子,现在都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了。” 顾九倾眼里闪过一丝不耐,转过了脸。 “本宫收买李仁安,拉拢崔家和薛家,招募门客,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在为你奔走操劳。”顾越芊柔柔道,“裴厌辞防备你远多于本宫,你先在摄政王府休息一段时间,外面奔波有本宫。” 顾九倾不咸不淡地乜了她一眼,撇开手臂上紧锢的手。 顾越芊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以后他登基了能记着她的好。一个大熙弃妃,无权无势,还是个寡妇,儿子还关在大牢里生死未卜,若无权势傍身,晚年将和那些冷宫太妃一样凄惨。 “皇姐若真为本王筹谋打算,这里倒是有一个主意。”他冰凉的手背滑过顾越芊的白嫩的脸颊,“姜逸远离安京,短时间内,安京以外的兵就算握在裴厌辞手上,也压根没办法快速回援。最关键的,就是禁军。” “顾万崇已经回绝了本王,但是彭楚琅,态度有些暧昧。” “你的意思是……”顾越芊对脸上那只手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姐若真心想支持本王,刚好,彭将军早年丧妻,十多年未谈嫁娶之事。” 顾越芊的娇嫩的唇颤抖着,有些发白,“本宫是长公主。” “所以你觉得长公主能坐上皇位吗?”顾九倾悠然摊手。 “你觉得本宫是在肖想那位子?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本宫疯了?”顾越芊惊愕到几乎失语,“本宫是气你如此羞辱自己的皇姐!彭楚琅区区一个三品莽夫,他也配本宫给他相夫教子?” “皇姐放心,这只是拉拢彭将军的手段罢了。”顾九倾的话音不带一丝感情,冷漠得仿佛在讨论一个陌生人的一生幸福,“南衙禁军目前还剩下一万余人,足够应付北衙禁军,完全控制安京局势了。只需一夜,待本王坐上那位子,定下圣谕让你们和离,给你再找更好的婚配。” “本宫若是不愿呢?”顾越芊也严肃了起来,“你就不怕本宫不再为你效力?” “婚配之后,皇姐仍旧可以行走于玄微宫,出入摄政王府,在本王身边出谋划策,该给你的,本王一样都不会少了你。但是,”他眸里乍现冷锐,“皇姐若是不嫁,本宫也该想想,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将顾越芊许配给彭楚琅,一来是拉拢,二来,其实也是断了她的路。 顾九倾生性多疑,这一次,他就是怀疑到顾越芊头上。 手握重权,哪怕是个女人,他都要细细盘算,小心提防。 “真没想到,前有顾亿随抢占着你的位子,你不去管;后有裴厌辞虎视眈眈,你不对付。却最先将矛头对准一直以来的盟友?真是小门小户出身的贱胚子!顾九倾,难怪你只能当个摄政王,就你这样的,永远也不可能成大事!”顾越芊越说越觉得可笑。 顾九倾没说话,而是等她骂个尽兴,回给他一个答复。 终于,她深呼吸一口气,点头道:“本宫为你的大业牺牲了这么多,你最好记得今天对本宫的承诺。” 顾九倾阴郁了半个多月的面色终于缓和下来,郑重许诺道:“一定。” 第156章 宫变(修) 他没人要了 “你已经和彭楚琅提过这事了?”顾越芊问。 “还未说。” “你打算何时说?” “本王已经派人去叫他了。这事越快越好, 以免夜长梦多。”顾九倾道,“此人有些顽固,就算裴厌辞也没有完全取得他的支持, 正因如此, 咱们还有机会,必须下猛料。” “你倒是心急, 在问本宫意见之前就叫了人。”顾越芊冷笑。 “本王晓得以皇姐的深明大义, 一定会答应的。” “既是谈论本宫的婚事, 本宫在场不太妥当。”她起身离开, “本宫去找陛下谈谈心。” 不多会儿, 彭楚琅身穿软甲而来, 恭敬对两人行礼。 顾越芊与顾亿随聊了将近半个时辰, 待门口一个宫女朝她使眼色, 这才告罪起身, 去了顾九倾那里。 “如何?” 其实从顾九倾霜色更重的脸上就预见了几分结果。 “眼下这局势,已经不是中立就能保全自己的了。”她眉头一挑, “难道更糟糕?” 顾九倾点点头, 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也不知裴厌辞到底给他灌了多少迷魂汤。” “本宫倒是有个法子。”顾越芊嫣然一笑, 千娇百媚, “联姻不成, 不如直接生米煮成熟饭,正好也更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咱们反倒能杀裴厌辞一个措手不及。” 顾九倾狐疑地看着她。 方才她连联姻都反对, 现在却愿意主动献身? 顾越芊摇着团扇,勾起一个笑容,“既然决定开始, 那就要毫无后顾之忧地放手去做。我们何时有反悔的机会了。” 不成功,便成仁! ———— 裴厌辞因为棠溪追受伤,也歇了继续待的心思,早早回到裴府,叫来府医给他包扎伤口。 他的伤还好,只是当下被捏得有些痛,拿冰敷了半晌后好了不少。撕开棠溪追的衣裳,那手臂上的几个血窟窿让府医当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大惊小怪,要不是他及时阻止,这窟窿还能更深。 裴厌辞冷着脸看着他包扎,等到府医叮嘱完忌口后离开,他也跟着起身。 “小裴儿,你要去哪儿?”棠溪追惶恐地叫住他。 “在你的伤好之前,我睡书房。” “不行。”他面色闪过一丝阴狞,想也不想地拒绝。 裴厌辞乜了他一眼,语调稀冷,“没将你现在赶出府是我最后的仁慈了。” 棠溪追自知亏,无辜眨眨眼,弱气道:“那个……我是说,书房该是我睡的,你睡卧房。” 说着,他垂头丧气地抱起枕头,额前的碎发垂落在苍白的脸颊边,眼皮耷拉,偌大的身子微微弯着,显出几分无助委屈来。 裴厌辞目不斜视,漠然地任由他出了房门。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他长舒一口气。 刚才差点反悔了。 长得那么美,湿红的眼眸带上欲坠不坠的泪,泫然欲泣,总让人想对他心软。 真会装可怜。 裴厌辞,清醒点,你是忘了这货在床上的厉害吗!哪里还有那点子狐媚可怜样儿。 三个时辰后,失眠的裴厌辞翻了个身,抱着冰凉却梆硬的竹夫人,叹了口气。 这到底是惩罚棠溪追还是惩罚自己啊。 他坐起身看了下留了条缝的窗子,又烦躁地躺回去。 今晚怎么就这么老实。 他叫了声守夜的小厮,干脆把那扇窗子开大。 “简直笨死了!” 想了想,他又道:“剩下的几扇全都打开。” 他就不信了,棠溪追今晚不会翻进来。 这般想着,抱着竹夫人又躺了回去,翻滚了两圈,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自己是不是对棠溪追太过纵容了? 这种程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远远超出预期。 甚至被蒙蔽了一些事情,哪怕在得知之后,仍旧下意识想着,棠溪追不会这样。 他的心,已经有了偏袒。 他的耳目,开始只听他想听的声音。 这是帝王大忌。 “把窗户全部关上,锁死。” 小厮一脸莫名,却还是照做。 屋里很快再次陷入无言的死寂中。 裴厌辞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纱帐。 ———— 那头,棠溪追今晚刚翻了别人的窗子回来,带着一身湿气,等到净身后,天色将明。 想到裴厌辞正在气头上,之前他就说过,要是他再敢自残,就要跟他分开的话。眼下看着是忘了这事,要是再忤逆他,他的身边真的没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想了想,他还是合衣勉强在书房的榻上眯了会儿。 待到清早用早膳时,棠溪追才敢出现在他面前。 “大嫂,你知道徐度最近在做甚啊?”无疏道。 他突然消失在国子监,这人怎么也不派人来裴府问问。 “叫谁大嫂。”裴厌辞神色淡淡,“你大哥我还未成婚,这里没有你大嫂。” “哦,九千岁。”无疏小声问,“你又惹大哥生气了?” 棠溪追“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道:“忙着学末出师考核,他父亲还在死牢里,没空你。” 裴厌辞放下了筷子,“你要真喜欢他,改日我直接去徐府提亲。” “大哥,我就随口问问,只是当做同窗一场,真没别的心思。”无疏吓了一跳,起身给他盛了碗汤,“他还不晓得我是姑娘呢,这个大笨蛋。陛下这边我还没给他父亲求好情,昨天我试着提一嘴,陛下直接问我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裴厌辞一晚上没睡,眉眼间透着清冷恹倦,“随你,你想帮徐度就说,不想帮就算了。徐向前的死活对我干系不大。” 棠溪追手中的筷子停了停。 “小裴儿,之前你不是……” “你说得对,我惹那一身腥做甚。”裴厌辞将汤喝了,拿了帕子擦擦嘴角,嘴角勾起一抹笑,“最近朝中事务比较忙,这事先放着。还有你,嬉皮笑脸的,我伤着了,刚好把一些政务交给你。” 棠溪追扶住肩膀,面露为难,“这不太合适吧……” “再谈条件就给我回督主府住。” 棠溪追抓住他的手腕。 “怎么,还想再抓伤我?” 他烫着似的松开手,惊慌到手脚发麻,不知所措。 “小裴儿,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我跟你保证过了。” “这么慌张做甚。”裴厌辞道,“说起来你都恢复督主身份一月有余,怎么还赖着不回去。” “我不会走的。”棠溪追眼里浓墨翻滚,一丝异色杀机暗涌。 他敏锐地察觉到裴厌辞对他的感情似乎有点不同了。 因为不慎伤了他,自己被厌恶了吗? 不,就算死,他都不会放过裴厌辞。 今生今世,他只能是自己的人。 “我没有赶你回府的意思。最近多事之秋,外面隐隐传出专门针对我的流言,我担心会对咱们的大业有影响,先避避风头。顺便我手头的那些事务,你先帮我分担,我偷个懒,养养伤。” 棠溪追眼神怀疑地眯起。 顷刻之间,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好。” ———— 说是把事务给棠溪追做,裴厌辞还是在外面忙活了一整日,等到深夜时分才回府,看到自己屋里灯火通明,棠溪追坐在屋子里,形色如同往常。 “怎么才回来,累了吧,我已经让下人给你备好热水。” “督主府怎么样了?”裴厌辞问。 “被封了半年,到处都是霉臭味,等霍存打扫干净了我再进去住。” 裴厌辞点点头,又问了朝中政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后,他放下了心,以眼神示意他。 “又要去书房睡?”棠溪追顿时不会笑了。 “昨晚说过了,给你长长记性。”裴厌辞揉揉肩膀,其实已经没事了。 “小裴儿,书房好冷。” “我命下人给你多准备张毯子。” “我怕你太寂寞。” “刚好养养精神。” 棠溪追看着他,突然问:“跟我在一起,你感到厌烦了吗?” 裴厌辞一怔,“怎么这么问?” “会吗?”他不依不挠。 “不会。”他都感觉很惊讶。 因为他自认不是甚长情的人。 棠溪追这才稍稍放下心,嘴上半开玩笑半是威胁,“若是发现外面有小妖精勾引你,我非断了他的腿不可。” “行了,你先把动不动自残的毛病治好吧。” “若是改不了呢?” 裴厌辞沉默了片刻,垂下头。 生平第一次,他的眼里有浓浓的迷茫,与挣扎纠结。 感情不像政途,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目标,之前的人生阅历在感情上也算白纸一张,无法给他一个参考。 “我也不知道。”他实话实说道。 他真的能给棠溪追想要的吗?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温柔平静的话将棠溪追的心活生生撕成碎片。 “我不会了,小裴儿。”他想伸手挽留,却被裴厌辞一个下意识的退后吓在了半空。 两人之间蔓延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 “算了,今晚我睡书房吧。”裴厌辞说着去拿枕头。 “不用。”棠溪追逃也似地离开卧房。 完了,裴厌辞害怕他。 裴厌辞害怕他。 从前说的不害怕,都是假的吧。 甚至表现出来的爱意,其实也是包裹在真实的冷漠之外虚伪的伪装吧。 心里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和顾九倾、顾万崇没有任何分别,不过是他无聊时的消遣逗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很怕某一天裴厌辞对他厌烦了,直接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那么,他怎么办? 这一天,好像已经快要来了。 他在书房里坐立难安,抬手气愤地将所有花瓶茶盏扫在地上。 已经压抑很久的阴暗想法再次从内心深处的裂缝中流渗而出,渐渐翻涌成眼底阴郁浓紫的浪。 他早就想把裴厌辞锁起来,挑断他的四肢筋脉,缠上金锁链,不让任何人看到。甚至连吃喝拉撒都只能仰仗自己,赤/裸的躯体布满怎么也消散不了的印记,跪服在床上,对着自己摇尾乞怜。 多么动人的景象。 等到那个时候,他再也不必担心他的小裴儿会离开他,不用揣测他到底爱不爱自己。 他们只需要缠绵,尽情地缠绵。 甚至还能喂点药,小裴儿就能温顺又热情,主动靠坐在他身上求/欢,用他那最温柔的嗓音忘情地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 棠溪追笑了出来。 裴厌辞怎么知道,这个想法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上演着。 除了两人温存的时候——那是他离这个想法最接近的时候。 他怎么知道,自己忍得早就骨骼作响,关节发疼,肌肉酸痛,恨不得将自己剖开,撕成碎片。 他撞见过的那点小伤,才算哪到哪。 对裴厌辞的情/欲就像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发作。 雌雄莫辨的脸上落满了泪水,那张嗜血的红唇却带着欣喜的笑。 他会得到裴厌辞的,不管用多少手段。 他像一只碎裂的傀儡,狼狈不堪地跌坐在碎瓷片上,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 鲜血从身下慢慢渗出来,染湿了一地狼藉。 碎片扎进肉里的感觉,已经激不起他任何疼痛。 可是,他没人要了。 ———— 科举舞弊案本来不了了之,裴厌辞也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安京城里的百姓倒是得了不少乐子,一会儿听说书先生拍板讲裴厌辞如何操纵科举、把持朝政,一会儿听戏院的人用化名演绎顾家皇室的重重丑闻,以前朝事隐喻今朝人。 突然有一天,有人传出来,新科状元司风正是去年带头在祥庆酒楼闹事的人,不满去年状元高中会元一事,到处散播谣言,还因这事被扼鹭监抓进去过。 之后,有人调查出,司风家境背景不简单,竟然是做漕运贩卖私盐生意的。 司风被查,连带着宋家,青城书院,还有戏院的书生,戏院掌事的越停,牵出萝卜带出泥,最后查到了裴厌辞头上。 科举主事官和新科状元去年开始就私下往来,这其中没有点猫腻谁信。 “消息从谁那里泄露出去的?”裴厌辞一掌将扎子拍到桌案上。 宋祺安擦擦汗,摇头,“查不出来,戏院人那么多,总没能防着有心人盯着。” “年初郑家倒台,他家还有做私盐生意吗?” “听说没有了。”宋祺安忙道,“正在风口上,哪里还敢做了。” “所以做水匪了。”宋绥禧补充道。 裴厌辞:“……有区别吗?” “早就劝过他了,行事要低调,都是做学问的人,家世好歹也要清白些。”宋绥禧叹道。 “裴大人,您看,能帮忙把人捞出来吗?”宋祺安为难道。 “有点难。”裴厌辞摇头。 人被大寺带走了,若是在扼鹭监,反倒还好办点,但人家明显防着他和棠溪追。 “你让我想想办法。”裴厌辞道,“明日你带着我的拜贴,将王家大公子邀出来。” 叔侄俩惴惴而去。 第二日,王灵澈应邀来到宏图酒楼,与裴厌辞三人见面。 上次裴厌辞借着职位调动升了他的职,加上王家的能耐,短短几个月,他从大寺丞到大寺正,再加上上司被郑家连累犯错,又升到了大寺少卿。 寒暄了几句,裴厌辞简单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王灵澈憨厚一笑,“贤弟,你就说要让我审出个甚样的结果来吧。” “司风家人是普通的水上生意,正经买卖。”裴厌辞道,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王灵澈这话说的,有点奇怪。 感觉去了王家一段时间后人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再看这人,还是一如既往,一眼就能把他看到底。 “我听他们的控告,还牵扯到了你。”王灵澈担心道,“你不用澄清辩解吗?” “不用。”裴厌辞道,“关于我的事情,我会解决。” 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靠一些舆论流言就行。 刚好借着这事揪出散播流言的幕后黑手。 “行,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办到。”王灵澈保证道。 “多谢。” “客气甚,”他笑了笑,又附耳小声道,“你是不是和扼鹭监那位分开了?” “你问这个做甚?” “我看到督主府重新有人进出,排场甚大,应该是他搬回去了。”王灵澈犹豫了下,道,“我能代替棠溪追。” 裴厌辞心中一跳,“你想干嘛?” 他可是一直把这人当蠢弟弟看待的,可没半点男女私情在里头。 “他能做的一切,我也都可以。”王灵澈道,“我知道你手眼通天,只有你能帮我。” 裴厌辞好像知道了他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有一部分是一致的,只要你到时候别后悔。” “你放心,我不会。”王灵澈拨弄着手腕上的血红玛瑙珠。 几人商议后走出雅间,裴厌辞随意一抬头,正巧看到棠溪追从楼上下来,还有几级台阶就跟他们一起了。 身后的霍存敏锐感觉到了凝滞的氛围,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好巧,裴大人也来这里吃饭啊。” 他现在可不能叫义父了。 求助的目光落在裴厌辞身上,后者压根不他,淡淡朝棠溪追点了下头,解释道:“跟照晦兄出来吃顿饭,聊点事情。” “嗯。”棠溪追慢条斯地撇开眼。 裴厌辞见他没说别的,更不像以往那般闹腾,心中反而生出一股别扭,转头邀请王灵澈一同先行下楼。 霍存头疼地直拍脑门,这两人到底怎么回事,之前问了说没吵架,可这架势,感觉关系比吵架还让人陌生。 棠溪追回到督主府后就一副很忙的样子,话变少了,行为举止正常了,府内地牢拆了,首饰纹彩全清了,整个人穿得不是灰不溜丢的就是乌漆麻黑的。 看起来很正常,其实哪哪都不正常。 他觉得棠溪追病了,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心。” 下楼时,裴厌辞眼疾手快扶住了不慎脚滑的人。 “多谢,我总是笨手笨脚的,”王灵澈难为情地笑了笑,耳朵尖红了起来,“要是没你在,我今日又得出丑了。” “小事一桩。”裴厌辞道。 王灵澈勾了勾唇角,借机搂住了他的后腰,“脚好像有点崴了,麻烦你先扶我下楼,我的小厮就在门口马车那候着。” “行。”裴厌辞也抬起手揽住了他的腰。 王灵澈干脆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 裴贤弟好香,好软。 两人即将从楼梯口消失时,王灵澈淡淡撇了眼后上方,露出一抹微笑。 “义父。”霍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姓王的是甚货色,也敢挑衅您。” “不入流的货色。”棠溪追握紧了拳头,再睁眼时,已然平复了神色。 但他突然没了勇气。 “先回楼上,我们……等等再走。” 他没有勇气看到裴厌辞和别人走在一起,哪怕他知道裴厌辞压根看不上王灵澈。 王灵澈一瘸一拐地下楼,走到自己的马车边,松开手,朝裴厌辞道谢。 裴厌辞抬起脚步正要走,想了想,还是道:“三番两次惹怒扼鹭监督主,对你没好处。” 王灵澈脸色顿时煞白,“我、我没……” 接着,他在裴厌辞的视线中红了脸,“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你俩有矛盾。” “我知道。手段太拙劣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裴厌辞摇头,他最喜欢的就是王灵澈胸无城府,有话说话的坦诚。但想到这人从小到大哪里见过那些勾心斗角,就算想挑拨离间,做起来自然也是笨拙得可以。 甚至有点冒着傻气的可爱。 这般想着,他摸了摸王灵澈的脑袋。 “要是在大寺那里碰到钉子了,记得跟我说,别硬碰硬。” 他都担心简吉安这么久以来没有把他吃了都是万幸,让他帮他司风的事情,可能最后还得靠自己。 “没大没小,兄长的脑袋哪里是你能碰的。”王灵澈佯怒地板起脸道,“放心,王家不至于弱到让他们欺负了去。” “照晦兄,”他道,“以后别用这些小计俩了,我们都看都穿。你想要我帮你,你像刚才那样大方提出来就好了。下回惹怒他,我可没办法在他面前给你说情。” “啊?!”王灵澈傻眼了,“你跟他关系这么生疏了吗?那我刚才……” “你自求多福吧。”裴厌辞笑道。 “好贤弟,你可得帮我。”王灵澈拉扯着他的衣袖哀哀道。 裴厌辞由着他闹,被逗得哈哈大笑,“方才那么硬气,还想看你有多大能耐呢。行了,这事你别放在心上,方才逗你呢,我和棠溪的感情也很好。” “你就耍我吧。”王灵澈嫌弃地皱皱鼻子,鼻梁上的那颗痣都生动活泼了不少。 他登上了马车,笑着与裴厌辞分别。 等看不到人了,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谢了下来,拿出经书,点燃熏香,开始诵读。 檀木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兰麝辛辣之气,嘴里念着清心寡欲的经文,心潮却越发翻涌,滚烫。 脑海中,熏烟里,都是裴厌辞温柔淡然、处变不惊的容颜。 曲起手指,放在鼻尖,指腹仍然残有他身上的体香。 ———— 裴厌辞使了点手段,通过流言的方向顺藤摸瓜,最后查到了顾九倾头上。 他还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让他意外的反而是王灵澈,没过几天司风的审结果就出来了,清清白白地放了出来。 圣谕第二日就送到他手里,让司大人去柳州一个县城当县令,这可是朝廷重视的体现。 临别前,裴厌辞跟司风聊了一整晚,第二日,他修书一封回家,从此,司大人的家人不再是水匪,沿海边境反而多了支海兵队。 眼看这回还是动不了裴厌辞分毫,顾亿随打算稀里糊涂地把这事糊弄过去,顾九倾却在寿宴过后态度愈发强硬起来,以摄政王的名义下令将主考官和相关涉事人员判处死刑,其中就包括陈嗣宏和随路,以及国子监的两位博士。 朝中人都瞧得明白,两方算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就算动不了裴厌辞,也要剪其部分党羽。 一些左右摇摆的朝臣又再次开始动摇起来。 在死刑判决下来的同时,武成元年六月,大宇又发生了一件事。 “招不到兵?” “是。”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齐齐站在甘宸宫内,面对顾亿随的一脸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小皇帝近来越发觉得吃力,一件事背后的关系千丝万缕,还没明白过来,往往就要他当场拍板做决策。身为皇帝,他还必须一言九鼎,不能食言,最近话都被迫少了许多。 当然,也没人愿意听他说话。 “这就要问问户部了。”兵部尚书阴阳怪气道。 大宇的统军府制度是建立在户籍之上的,在裴厌辞废除只有军户出身才能入伍的制度之后,兵部立刻着手征兵以扩充军队力量,按说征兵会比之前更加容易,却不曾想遇到了困难。 “之前不是招了几十万跟着姜逸上前线了?”顾九倾坐在一旁道,“怎么遇到征召安京护卫军就开始推三阻四的?” “摄政王说得没错,所以臣才奇怪。”兵部尚书道。 “难说不是户部在其中捣鬼。” “摄政王何必如此疾言厉色,倒是像是要往谁头上扣帽子似的。”棠溪追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好歹听听户部的难处。” 每天掰着手指头算天数,已经有三十二天了。 可惜这话并没有引来裴厌辞任何侧目。 刘彦苦笑了声,解释道:“臣提前了解过,权贵圈地现象向来十分严重,去年以来,更是无数百姓丢了地,只能被迫成为流民,躲进了山里。很多户籍空有名字,却找不到人,这个臣也实在无能为力。” 顾九倾心中一突,道:“既然上次流民能主动参兵,这次一样也可以。” “上次估计是因为先帝之死引起了四海之内极大的愤慨,这才让百姓们自愿参军。”裴厌辞将话题拉回来,道,“这事怎么是从去年以来突然变得这么严重的?” 户部尚书道:“大人忘了,去年咱们施行了新的税策。” “我是忘了,”裴厌辞恍然一般想起来,“要说这税法新举措,还是摄政王殿下亲自拟定颁布的,当时可说是利国利民的,现在却连几个兵都征召不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顾九倾握着椅子前端的手愈发收紧。 果然,这次是针对他来的。 自己还未对裴厌辞下手,他倒是先对自己动手了。 他抬眼看向对面,对面的裴厌辞也正好看向他。 “摄政王,对此,你有何要辩解的吗?” “陛下,还有一事。”刘彦又道,“根据如今的征兵情况,已经可以预见今年秋季的粮食恐怕将远低于预期,若还是按照以往的标准收税,冬季将有不少人饿死。” “陛下登基第一年,可以适当减免部分税收。”顾九倾想要挽回部分局面,“这有前例可循。” “摄政王就别在这假惺惺的了。”棠溪追阴阴笑着,说着风凉话,“太/祖颁布下来的税法动不得,当初多少臣子劝诫与你都不听,非要动摇国策。如今大宇外患在前,还被你所制定的税法之策连累,导致税收混乱,无端制造内忧。今冬若是尸横遍野,来春百姓必定起义造反,你让陛下怎么办?” 这话是对顾九倾说的,却把顾亿随吓得半死,起义造反,多让人脖颈发凉的词啊。 国内兵力空虚,就算想征兵抵御那些暴民都没办法。 说到底,还是顾九倾的罪责,最后却要他被戳着脊梁骨骂。 “摄政王,你这事做得太不厚道了。”顾亿随不满道。 凭何自己在朝中一点话语权都没有,遇到这种倒霉催的事情,却得扣在他头上。 “臣知错。”顾九倾从善如流地起身赔礼。 “摄政王的嘴可真金贵,这三个字,能抵御几十万饥饿的暴民围攻安京吗?”棠溪追轻飘飘地问。 “臣,愿为此事全权担责。”顾九倾咬牙道。 “陛下不准备说点甚?”裴厌辞问。 顾亿随心里有点慌,但比起自己性命,牺牲顾九倾的命就不算甚了。 “来人,解除摄政王身上一切职务,先将他押下去吧。” 顾九倾挥退左右禁卫军侍卫,目光阴鸷,“本王自己走。” “太傅,这样处你可还满意?”顾亿随小心问道。 “不是臣满意就行的,还得天下人满意,咱们是要给百姓一个交代。”裴厌辞道。 顾亿随讪讪笑着,“是,是。” 过了两刻,李仁安从外面进来,道:“陛下,晚膳已经备好。” 顾亿随心头猛跳,“怎么这么早?” “是。” “那个……几位爱卿,看着天色不早了,你们都留下来陪朕用膳吧。” “陛下,扼鹭监事务繁忙……”棠溪追第一时间拒绝。 “多谢陛下。”裴厌辞拱手道。 “既然事务更多的裴祭酒都留下来了,臣还有甚推辞的由。”棠溪追立刻改口,看向裴厌辞时,却见他一脸云淡风轻,察觉到他的目光时,还露出一抹温和疏离的笑。 好似和从前一样,又好像变了。 唯一庆幸的是,他可以不再偷偷摸摸旁敲侧听,而是堂而皇之掌握他的所有关系。 两人答应了皇帝的用膳,两位尚书自然也不好推辞,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御膳很快端了上来,五人入座,没滋没味地吃了些许便放下了筷子。 顾亿随胃口也不是很好,只动了几筷子。 “陛下今晚似有心事?”裴厌辞疑惑道。 “怎么会,”顾亿随勉强笑道,又立刻改口,“也不是,就是户部那里一团糟,太傅,还得劳烦您好好整顿一番。”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裴厌辞颔首笑道。 早在他叫户部将这事捅出来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应对措施。 “那朕就放心了。”顾亿随笑道,心里并没有放松多少。 “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休息,臣等不便再在宫中打扰了。” “倒也不用如此着急。”顾亿随阻止道,“宫门都还未落钥。” 这话不仅裴厌辞,在场的人都怀疑起来。 顾亿随紧张得结巴起来,“无疏,对,无疏还在宫里。” “她这个时辰不回家,在宫里逗留做甚?” “下午似乎吃坏肚子了,朕让她去后宫歇息了,你既然来了,刚好将她带回去。” 裴厌辞半信半疑,“那臣便去看看。” “李仁安,带裴大人过去。” “裴大人,这边请。”李仁安谄媚弯腰道。 “陛下不跟着一起吗?” 顾亿随讪讪笑着,“必须一起吗?这个……好吧。” 走了几步,棠溪追跟了上来。 “户部那个烂摊子,我之前已经想好了对策,明日你呈递上去。”裴厌辞耳语道,“越快实施越好,事关百姓身家性命。” 棠溪追耳朵感受着他吹出的热气,心痒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裴厌辞道:“好像有声音。” 说着,他快走了两步,将他甩在身后。 一触即离,棠溪追想抓都抓不到。 他的眼里闪过疯意,嘴角露出一丝宠溺的笑。 督主府的牢笼,快要打造好了。 他的小裴儿,眼里只要有他就可以了。 甚天下苍生,黎明百姓的身家性命,这些他都不必烦恼。 才刚走出宫门,他们就听到铠甲摩擦的金鳞之声,以及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四面八方,由远及近,声音团团将他们包围。 裴厌辞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棠溪追,后者也对此意外感到震惊而困惑。 顾亿随已经失声尖叫道:“逆贼在此!” 说着,他就往旁边跑去。 棠溪追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宫变。 一场有预谋的宫变,针对裴厌辞而来。 棠溪追抓住裴厌辞,“快跑!” 整个皇宫成了一个坚固的牢笼。 原本该被抓的顾九倾手持一把长剑,当先走在前面。 不远处,崔家几个仍在安京的武将同样带着一批士兵,从右侧甬道气势汹汹而来。 “杀了裴厌辞,还我顾氏王朝!” 裴厌辞将棠溪追往里面一扯,又缩回了宫殿之内,拉上了门栓。 李仁安就要去重新拉开门,脖颈一痛,下一刻,脑袋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低垂,整个人瘫软在门边,断绝了气息。 棠溪追收回手,与裴厌辞一左一右,逼近瘫软在地上的顾亿随。 “你们、你们别过来……”小皇帝吓得在地上连连后退。 裴厌辞脸上露出一抹笑,“陛下身边有逆贼,臣怎么不知道?” 第157章 瓮中 你能别笑得那么恶心吗? 到底只有十二岁, 顾亿随崩溃大哭起来,“你就是逆贼!” 话刚出口,他又急忙给自己找补, “二姐和四弟都说你是逆贼, 朕都是听他们说的。” 棠溪追亮出乌骨扇,在手里转了两圈, 尖锐的扇尖直抵顾亿随脖颈。 恰在这时, 顾九倾带着禁军破门而入。 “别过来。”棠溪追道, “想要皇帝活命就放我们走。” “四哥救我!”顾亿随此刻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朝他伸长了手, 脖颈因为动作碰到了扇骨末端隐藏的利刃, 流出了鲜血。 他伸手一抹, 顿时更加失控地尖叫起来。 “明明一切都是你和顾越芊做的, 为何要我承担这些, 我只是受你们胁迫将人引诱到宫里来!为何要死……你要做甚?我跟他们贴这么近,你小心……” 顾亿随看到顾九倾抢下身边士兵的弓箭, 拉弓蓄力, 目光和箭头对准棠溪追,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 他看到顾九倾角度在最后的时刻偏了偏, 朝他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不是身边的人, 而是他! “我……” 这一刻,身体的本能突破极限,宁愿拼着断头的危险翻身也要避开他的箭。 “啊——”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险而又险地避开要害,肩膀挨了一箭,脖子更是鲜血直流。 “我/干/你/娘!”方才心里没来得及骂出来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不好意思, 陛下。两个反贼挟持于你,犯上作乱,臣本打算射杀奸人,不料误伤陛下龙体,还望见谅。” 说着,顾九倾再次弯弓搭箭。 “还请陛下闭上嘴。” 棠溪追立刻丢下没有价值的顾亿随,拉着裴厌辞往大殿里面躲去。 笔直的箭破空飞去,千钧一发之际,蹭着头皮钉在了裴厌辞身前的大柱上。 饶是裴厌辞也不禁有些腿软,被棠溪追不由分说殿内更深处拖去。 “追!” “谁杀了两个奸贼,连升三级!” “是!” 顾九倾把弓箭丢了,抽/出腰侧的佩剑,追在身后。 殿前的台阶下,顾亿随很快被宫女内侍扶起,送去了寝宫。 裴厌辞跟着棠溪追飞快地穿过大殿,赶在前头的士兵很快已经追上,抬手就往他后背砍去。 他险而又险地避开,挣脱了棠溪追的手,三两下解决了士兵,躲过手里的刀,瞬间左右砍杀了三四个人。 棠溪追几步退回,手里的乌骨扇纷飞,一片细针加上清朦的水雾,顿时放倒了十几个人。 “你快走,他们要的是我的命。” 裴厌辞急声说道,将他往宫殿后门方向扯了扯,示意他别在这里做过多纠缠。 “你觉得他们今天打算让我竖着走出玄微宫吗?”棠溪追扯扯嘴角,“他们若动你,必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裴厌辞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更加威厉,一眼扫完乌泱泱一片人。 只有不到百人? 顾九倾何来的自信?他们两个都是会武功的,棠溪追更是武功强者,他就算再自信也不该这么点人。 人还没到齐。 “别恋战,快走,现在出宫还有一线生机!”裴厌辞飞快道。 他们且战且退,只要出了玄微宫,扼鹭监的人很快就会得知消息,前来接应他们。 棠溪追拉开后门,帮裴厌辞格挡开一剑,两人飞快地沿着甬道跑。 两侧都是金瓦红墙的巍峨宫殿,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又长又旷廖。 顾九倾看着两人无言的配合,默契地仿佛一个人的左右手,心中更是恼恨无比,大叫:“谁能杀了他,再赏黄金千两!” 崔家几个人的队伍从甬道那头绕路赶了过来,与顾九倾汇合赶了上去。 皇宫很大,今夜看起来尤其得大。 夜幕四合,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今夜,无人点灯。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爬了上来,落下一地皎白清辉。 接着,那抹雪白喷溅上滚烫的鲜血,斑斓了月色,又被无数双脚践踏。 棠溪追闷哼一声,旋身往崔家那几人而去。 裴厌辞跑了几步,见他没跟上,脚步顿了一下。 他早就已经筋疲力尽,手臂疲惫地几乎举不动刀剑,虎口震痛,已经因为挥剑用力太多磨破了皮肉,鲜血淋漓。 他们当中不少是练武行家。 前方宫殿间的小路涌来了更多的人,四面八方,密密麻麻。 原来方才来的人还只是部分,看来今夜顾九倾势必要将他除掉。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搜寻了一圈,竟没想到谁会出现在这里。 将生死置之度外,义无反顾地,为了救他而来。 除了棠溪追,只有他会这样。 可惜他和自己一样,深陷在此。 他扭身跑回到棠溪追身边,恰好挡下崔家人刺向他要害的一剑,咬牙用尽全力挥开。 棠溪追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他护在身后。 跑不掉了。 扼鹭监就算得知消息,敢不敢闯入皇宫还是一回事,就算霍存让他们闯进来,来得及吗? 棠溪追一扇将方才那个崔家人的喉咙收割。 “啊——”鲜血四处喷溅,那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嘶嗬两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四弟!”崔家剩下的人立马一拥上前接住尸体。 棠溪追搂着虚脱了的裴厌辞步步后退,最终抵在粗粝的红墙边,留下一片血印。 扇尖淬了毒的细刺泛着幽暗的绿光,一时间,与蠢蠢欲动的冰冷刀尖形成短暂对峙。 裴厌辞实在没力气了,整个身体倚靠在他的怀里,鲜白的脸上飞溅着点点血迹,形容有些狼狈。 顾九倾从刀剑盔甲中走出,身姿玉立,悠然的脸上露出一丝快意,“裴厌辞,你后悔吗?” 裴厌辞一愣,都这种时候了,这人还能说出这种蠢话。 成王败寇,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难道到临死前才会后悔,说自己不该造反,不该肖想篡位。 这不是应该在下决定的那刻起就得要有的觉悟吗? 裴厌辞眼里慢慢浮起泪光,明亮而清澈,倔强却不知该如何低头,冷蔑一笑,“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 “今日你必死无疑。”顾九倾道,“南衙禁军已经团团将皇宫包围,你们两人,注定要成为本宫的刀下亡魂。不过,” 裴厌辞难得露出恐惧和强撑的无畏,他心中一动,眼里浮起几分戏谑,“本宫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裴厌辞还未说话,剩下几个崔家人先急了。 “王爷,这和我们当初约定好的不一样。” “他杀了我们崔家人,必须血债血偿!” “此子诡计多端,断不可留。” “王爷,斩草除根才是正。” 顾九倾抬手阻止他们的怒吼,道:“只要你杀了棠溪追。” 裴厌辞惊愕地看了眼身旁的人,慢慢变得警惕,松开了手。 “小裴儿,你要杀了我?”棠溪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没办法,棠溪,我想活命。”裴厌辞道,“你要是我,你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哈哈哈哈哈,裴厌辞,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顾九倾道,“你笑本王无法给你真心,你自己又是如何待别人的。” “棠溪追,看到了吧,你俩之间,甚也不是。”他转身对着另一人道,“所谓的真情,在生死面前,不过弹指可破。” 裴厌辞笑他薄情利己,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真情可以给所有人,但性命只有一条。”裴厌辞道。 “你的武功还是我教的,你确定打得过我?”棠溪追又看向顾九倾,“如果我今天杀了裴厌辞,他的头颅可不可以当做投名状,饶我一命。” “摄政王,你先答应我的。”裴厌辞怒道,“断没有再答应他的道。” 顾九倾看着他俩狗咬狗,心里更是舒畅无比,“裴厌辞,本宫的心本来是可以倾向于你的,奈何你太铁石心肠,扼鹭监又太诱人。今晚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们自己帮本宫选吧。” 棠溪追和裴厌辞虎视眈眈地看向对方。半晌,裴厌辞惨然一笑,“没想到我们也有这种时候。” “世事无常。就好比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抛弃。” “抛弃?”顾九倾挑眉,“你俩分了?” “我从来没有抛弃过他。”裴厌辞平静道,“只是闹了点矛盾……其实也不算。他对我动了手。” 顾九倾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竟敢伤你!” 那是他都舍不得碰的人。 “那是因为我看到你和这个姓顾的卿卿我我,还想当他的皇后!”棠溪追怒道,“我已经保证了,你却因为这点小事直接不要我,你对得起我对你的掏心掏肺吗!你就是因为顾九倾对你许诺让你当皇后,所以动心了,想把我踢开!是也不是!” “不然呢,若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裴厌辞道,“永远都是自作主张,等到我发现之后,问你了你才肯坦白,我不需要你打着为我好的名义为我做的那些事!说到底,还是欺骗,隐瞒,利用!” 说着,他的手快速伸向一个崔家人,身子一转,五指成爪,迅速抓向那人的喉咙。 他身旁那人眼疾手更快,一掌拍了过来,直接将裴厌辞的手腕打折。 “唔……”裴厌辞连连后退,被棠溪追扶住。 “七弟,你没事吧。” “二哥,我没事。” “原来是升不上去的崔家将军啊。”裴厌辞笑了一声,掩盖自己的抽气声,“你大哥当初可是求到我头上了,奈何被崔涯给搅和了,若非如此,你早就是辅国大将军了,哪里还用得着冒着杀头的罪名夜闯皇宫。” “裴厌辞,本宫真是差点小瞧你了。”顾九倾目光阴鸷,满身杀意。 只是短短地聊不了片刻,裴厌辞都能找机会偷袭,若是他体力完全恢复,崔家那位身边不是今晚武功最强的崔二郎,场面估计要难看了。 “跟他废甚话,王爷,快快杀了他!”崔家兄弟叫道。 裴厌辞苦笑一下,低声道:“棠溪,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死在这里。” 方才偷袭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没能挟持住人,现在他们再不可能给自己这个机会。 “我也没想过。” 在步步逼近的刀剑反射出的寒芒中,棠溪追伸出舌头,温柔地舔舐掉他脸上的污血,如同野兽在给他的伴侣清洁,又像在疗伤安慰。 能够与裴厌辞相拥着一起死去,这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浪漫的死亡方式了。 在今天之前,他都不敢想象这么美好的场景会真实地发生。 “……你能别笑得那么恶心吗?”裴厌辞翻了个白眼。 简直受不了。 “抱歉,没忍住。”棠溪追满脸春心荡漾,幸福得嘴角怎么都压不住,只好用折扇虚掩。 他的心要甜化了。 生同衾,死同穴,就连死亡,也不能将他们两个分开。 真正地,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如果,此时此刻,怀里的小裴儿能多看他一眼,那就好了。 这般想着,裴厌辞果真抬眸,看了他一眼。 裴厌辞的脑海里突然涌起了些许遗憾。 就这样死了,他不甘心。 他比顾九倾强,比顾亿随强,比崔家这几个土鸡瓦狗强,比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强。 却没能坐上那个位子。 倘若让他坐上皇位…… 不,不是,他总觉得,还缺了点东西。 他下意识看向棠溪追。 棠溪追被他瞧得心花怒放,心尖发颤,恨不得溺死在他的眼睛里。 脑海里,一句话破土而出,想要宣之于口。 “小裴儿。” “你也听到了吗?” “嗯?”棠溪追没反应过来。 “生死存亡的时候,你在走神?”裴厌辞一脸无语,握紧了手中的剑,“撒手。” 说着挣脱了他的怀抱,再次提气,迎着士兵冲杀了过去。 “哼,负隅顽抗。”顾九倾冷笑。 崔家二郎怒道:“给我杀了这个狗杂种,给四弟报仇!” 才刚交战几十个回合,远处传来厮杀和惨叫声。 接着,一个雄浑的怒音从远方传了过来。 “北衙禁军来此,尔等叛军快快束手就擒!” “是顾万崇!”裴厌辞惊喜道。 棠溪追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淡淡道:“嗯。” 还在朱雀大街带着一队扼鹭监快马而来的霍存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谁在骂我!”他搓搓鼻子,带下来一手指的妆粉,翘着兰花指,沙哑尖细的嗓音变得嘶声力竭,“将那群小兔崽子给我宰了!” 玄微皇宫内,两方禁军人马厮杀在一起,很快北衙禁军冲破了人流,南衙禁军四散奔逃,丢盔卸甲。 顾九倾看着这一幕,面色煞白。 他的一切,都随着这溃散的军队,一起消亡了。 权力,地位,权势,身份…… “咣当”一声,他丢掉手中剑,朝着顾万崇摊开双手,以示自己的无害和臣服。 崔家人见大势已去,也纷纷投降。 顾万崇脑后的墨发纷飞,手持红缨长矛和缰绳,枣红战马前蹄悬空,一轮圆月在他的脑后,肆意地用清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年轻刚毅的面容下颌绷紧,飒踏而来。 “双崇!”裴厌辞欢喜叫道。 顾万崇紧张的心直到这声清朗悦耳的呼唤传来,才放回肚子里。 接着,跳动得更加剧烈。 裴厌辞满心欢喜,朝他伸出了双手。 他的小皇帝,瘦弱地站在尸堆之间,满身满脸都是污血,甚至看不出那身衣裳的颜色。唯独那张脸,明媚阳光,照亮了今夜整个黑暗的星空。 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御花园下,在千娇百媚的花丛中慢慢探出头来,偷偷瞧他的人。被他的眼睛抓了个正着,害羞得缩了回去,却因动作激烈了些,猛灌了一口风,连连咳嗽不止还捂着嘴不敢大声,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 长腿一翻,下马快步朝他而来。 裴厌辞激动得一把抱住了他。 顾万崇紧紧地将他搂住,感受着他的体温。 耳边是两人颤乱的呼吸,急速的心跳。 角落无人在意的阴影里,棠溪追手一松,乌骨折扇掉落在地,碎裂成瓣。 “你来了。” 裴厌辞想到扼鹭监,想到霍存,甚至是远在天边的姜逸崔南顾兴神兵天降,也没有想到他。 他和顾万崇曾有那么多误会和血海深仇,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能一笔勾销的。 “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这是他最骄傲的小皇帝。 顾万崇心疼地将他脸上的血和汗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露出瓷白得几乎釉光的俊逸脸庞。 “万幸你没事。” 呼吸交缠间,裴厌辞眼神闪了闪,垂下头,挣脱开了他的手。 顾万崇局促地以手掩嘴,咳嗽两声,撇开了目光。 裴厌辞看到他来到自己身边,心神安定了大半,看到一旁被士兵刀剑举着的顾九倾和崔家兄弟,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刀。 顾九倾似乎预感到了甚,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立刻被身后士兵的刀抵着背。 “厌辞,你当真……唔……”他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他,剧烈的疼痛终于将他冰山般的脸色融化,变得扭曲。 裴厌辞毫不迟疑地将刀送进了他的肚子。 如竹般的腰背,终于弯了。 “厌辞……” 裴厌辞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顶,似乎这样能减少他的痛苦。 “我没有跟敌人扯废话的好习惯。” “敌人……”他哽咽了。 裴厌辞将刀从他肚子里抽出来,带出了喷涌而出的鲜血。 顾九倾整个身体如蒲叶一般倒地,再也没了动静。 裴厌辞拎着刀走到崔家几个兄弟面前。 “我们已投降,你不能杀我们。”崔家二郎面色铁青道。 “那我留着你们做甚,吃闲饭吗?”裴厌辞举起了手中刀。 崔家兄弟要反抗,可惜兵械已经被缴,周围士兵齐攻而上,将几人捅了个对穿。 “顾将军。” “末将在。”顾万崇拱手行礼。 裴厌辞望了望天空,圆月不知何时被乌云侵蚀了一半。 今夜,他要血洗安京。 ———— 顾九倾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准备得太仓促。如果按照正常计划来看的话,其实他很有可能将裴厌辞斩杀,成为新皇。 但历史的残忍之处在于没有如果。 根据史料记载可推断出来,当天因为裴厌辞的突然发难,导致他面临入狱风险,要知道在那时入狱的话,顾九倾的生死其实很难预料,这也是他被逼之下仓促起兵的主要原因…… ……根据史书记载,顾九倾犯了几个错误:首先,找借口支开护卫皇城的北衙禁军,由南衙禁军接管护卫,这很容易引起顾万崇的疑心。其次,他带兵冲入皇宫后,原本计划应该是合围一座宫殿后再进行绞杀,从前人的成功经验来看,这样会有效率得多。但裴厌辞和棠溪追那时刚好用完膳出来,导致他们的包围计划提前被撞破,双方提前交手,从瓮中捉鳖变成了整个皇宫的“跑酷”。即使这样,也很难想象以两人之力如何抵御数百禁卫军,最终两位还是做到了,并且撑到了顾万崇和霍存带领兵队支援。再者,如果当晚是由彭楚琅带领南衙禁军,胜算至少多三成,但从后面的事件来看…… 从我们后人角度看,这个计划漏洞百出,极具巧合和戏剧性。倘若时光倒流,我们会有一万个办法去完善它。只是一千年前的月亮照耀的那片土地上的祖先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所有的选择,都是他们生死存亡间一刹那的结果,也造就了那时候以及我们现在的历史。 ——《宇陶交接的政治风云评考》 第158章 正文完结 第158章 正文完结 我选天下,还是我?…… 一队北衙禁军包围了崔府, 撞开朱漆大门,无论主仆,见到人就砍。 整个宅院顿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侥幸逃出府门的人面对的是冷酷的刀光剑影和火枪的袭击, 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哀鸣声还在安京的许多地方响起。 彭府, 长公主府,薛府, 左相府, 简府, 摄政王府, 全都鸡飞狗跳, 眨眼间血流成河。 他今夜有了除掉摄政王一党的人的由。 同一时间, 裴厌辞下完令后, 被顾万崇扶着, 一瘸一拐地往顾亿随的寝宫走去。 “棠溪, 你去看看无疏是不是真的在宫里。” 话音刚落,裴厌辞轻呼一声, 整个人被打横抱起。 “这样能快点过去。”骐王殿下局促解释道, 生怕他拒绝,“今夜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不能浪费时间。” 话是这么说没错, 裴厌辞透过顾万崇的肩臂, 忐忑地看了眼棠溪追。 棠溪追神色正常,道:“小丫头在哪儿,我带她回去。” “陛下那边……” “你希望我等会儿过去么?”棠溪追眸光幽森。 顾万崇爽朗道:“棠溪督主先回府罢, 今晚可能很乱,不劳您老再出手。改日本王与裴大人定亲自携重礼登门拜谢,报答督主今日搭救之恩。” 这话听得裴厌辞后背汗毛直窜, 他忙支起脑袋,“他大老粗一个,不太会说话。” “嘶……你扭我肉做甚?”顾万崇一脸无辜茫然,又不服气道,“我不是大老粗。” 他好歹名门出身,舞文弄墨不在话下,文采不输任何一个文臣,甚至还比他们熟悉兵法谋略。 “要么走,要么放我下来,我让别人扶着走。”裴厌辞恼地锤他手臂。 顾万崇将他整个人往上抛去,在裴厌辞的惊呼中又稳稳接住,爽朗地笑了一声,抱着他去往帝王寝宫。 棠溪追看着圈在小麦色脖颈上的细白手臂,眼神暗了暗。 快了,就快了。 玄微宫很大,顾万崇身高腿长,很快从前廷走到后宫,刚过一道月亮门,就见几个禁军冲了出来,道:“将军,不好了,彭将军率领南衙禁军从皇城门口杀将过来了!” “彭楚琅?!”顾万崇惊异道,仔细一想,今晚的确没看到这人的身影。 他下令汇报的四个士兵派到裴厌辞这边保护他,“你先找地方躲藏一下,我先去召集部下迎敌。” “好。” 方才他们下令一大批人前去绞杀顾九倾党羽,眼下留在皇宫的北衙禁军不多。 裴厌辞带着人避开宫里的内侍,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寝宫外,却见一群禁军已经将这里团团包围,一只苍蝇也放不进去。 一刻钟前,顾亿随被宫女内监抬着,哀嚎地挪到龙榻上。 太医早就侯在这里,小心剪开他的龙袍,满脸是汗道:“陛下,您别挣扎,臣需要给您止血。” 这话又激起了顾亿随的一阵谩骂,太医也没辙。 一群人苦劝之时,殿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和惊叫,接着,顾越芊凤仪蹁跹地走进来。 “皇姐,你怎么在这?”顾亿随惊愕了一瞬,接着警惕起来。 若是平常他肯定不会多想,但今晚经历了顾九倾的事情,他下意识紧张起来。 他又觉得这完全没必要。 “听说陛下因四弟谋反而被误伤,特地来瞧瞧,陛下龙体可还要紧?” 顾越芊的声音婉转动听,温柔得几乎能把人溺死,顾亿随满腔的委屈顿时有了排泄的出口,当下声泪涕下地控诉顾九倾的不人道。 “说是射杀奸佞,实则却是要置朕于死地呜呜呜呜呜……依朕看来,四哥就是没安好心,想借着杀那两个反贼的名头来杀朕,然后再将罪名扣到他们身上。” 他这个皇帝怎么当得这么窝囊又危险啊。 “他们都说陛下蠢,可依皇姐看,你倒是聪明的很。”顾越芊道。 “你这话是何意……”他的瞳孔慢慢缩小,“你、你……” 顾越芊身边扮成侍女的死士从太医身体里抽出匕首,转眼一屋子的人只剩下他们三个活人。 他怎么忘了,顾越芊一直都想扶持顾九倾坐上皇位的。 “皇姐,你不能这样,朕是皇帝,是九五至尊,你这是谋反!”顾亿随忘却了肩膀的疼痛,不住地往床里缩。 “朕、我、我这就把皇位传给四哥,你别杀我好不好,皇姐,我没想跟四哥抢的呜呜呜呜……” “陛下可能不知道,四弟已经死了。”顾越芊娇嫩的唇吐出最残忍的话,“死在裴厌辞的手上,方才他们两方血战成河的场面,可惜陛下没能看到。” “既然他死了,那你为何……”顾亿随眼睁睁看着那个死士朝他逼近,慌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们男人怎么回事,一个个的,从来将女人排除在皇权争夺之外。” 顾亿随傻眼了。 顾越芊从床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窝囊懦弱的样子,凤眸里闪过一抹嫌恶的光。 “你这样的都能坐上那位子,凭何本宫不能?难道就因为本宫是个女人?本宫跟你比,简直强上千百倍。” “你就算坐上了,也没有人会支持你的!”顾亿随道。 “你就这么肯定?”顾越芊娇媚地笑了,“也是巧了,因为本宫是个女人,你们一个个全然不把本宫当回事。本宫想要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做点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顾九倾就算怀疑她的用心,想到的解决办法竟然是将她嫁出去。 “不,他们不会听你的。”顾亿随不相信。 “别小瞧一个女人的魅力。”顾越芊懒得跟他在废话,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女死士跳上床,几步靠近,抓住顾亿随的衣襟,不顾他的挣扎尖叫和拳打脚踢,举起匕首刺下去。 “别动!”一声清脆的娇喝响起。 床上的两人愣了。 小姑娘一袭棕黄团福纹齐胸襦裙,站在顾越芊身后,手上拿着一把匕首,架在她脖颈处。 “无疏?!”顾亿随绝处逢生,“哇”地一下哭出来。 死士犹豫地看着她,“主子?” “先别动手。”顾越芊镇定道,“小姑娘,你是谁的人?本宫可以放你走,你把刀子放下。” “你让她先把刀子丢了。”无疏冷静示意道,“陛下,过来。” 顾亿随手忙脚乱地从龙榻上下来,紧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崇拜。 无疏挟持着人,慢慢退出宫殿,宫外候着的人看到这一幕,想上前阻拦又不敢。 “我大哥呢?”她问顾越芊。 顾亿随忙道:“这女人把咱们大哥害惨了,刚才……” “谁跟你‘咱大哥’,”无疏道,“你伙同顾九倾谋害我大哥的事情,待会儿找你算账。” 这皇宫里就没一个好人。 顾亿随不敢吱声了。 “皇弟,本宫是你亲姐啊,”顾越芊喉咙哽咽起来,眼里聚起泪光,企图打动他,“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这女的和裴厌辞是一伙的,都是想谋取顾家江山的叛贼。” “你以为朕还会信你?”顾亿随怒道。 这女人就是善变。 “我们之间架吵得再凶,那也是顾家内部的事情,但她和身后那个裴厌辞要是杀了本宫,下一个肯定对你动手,你拎清一点!别成为顾家最后一个皇帝,背负万世骂名。” “闭嘴!”无疏的手又收紧了些,匕首处瞬间多了一道血痕,顾越芊感觉到有热液从脖子流下来,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你要是杀了本宫,今晚你和裴厌辞,都别想活着走出皇宫!”顾越芊娥眉倒竖。 “我是不能杀了你,可没说不能让你生不如死。”无疏神色一厉,“让他们都撤走!” 顾越芊心有不甘,她四处拉拢门客,安排进入权力中枢,又借着顾九倾的名义搭上彭楚琅,半是引诱半是威胁地将人为己所用。在今晚顾九倾临时找彭调兵时,她就知道自己机会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九倾若赢了,下一个死得就是他;顾九倾若是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裴厌辞和顾亿随。 等今晚过后,她保住了顾氏江山不落入奸臣手中,凭借这份荣耀功绩,加上朝中之前安排的棋子鼓动,她成为一代女皇有何不可? 一切计划竟然让一个黄毛丫头给破坏了。 “都退下!”顾越芊悲怒道。 宫殿外的士兵内监纷纷退避。 顾亿随亦步亦趋跟着,满眼担心。 若非无疏今日得了风寒,有些发热,他也不会把人留在宫里,让太医看着。 她呼吸急促,自己都感觉到身上滚烫得不像话。 刚遇着外面的凉风,脑袋更加昏沉起来。 方才她也是得知外面的动静,从休息的宫殿一路狂奔到顾亿随这里,打算要个说法的,逛了一肚子风,早就难受得要晕过去。 顾越芊也很快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短促,手上力道渐轻。 凤眸转动,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不远处方才跟随的死士。 死士暗暗点了下头。 无疏努力眨眼让自己保持清醒,在退出那群人的包围圈时,汗湿的手动了动,正想再次抓紧刀子,手肘一痛,刀子顿时坠地。 就在这时,那名死士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踹了无疏一脚,将顾越芊拉退到一旁。 顾亿随惊叫一声,就看到身后那群侍卫冲上来。 一把剑格开最前面几人的袭击,裴厌辞一把拉起无疏就往外逃跑。 顾亿随愣了一下,也忙跟了上去。 “还不快追!” 顾越芊抹了把脖子上的血,气急败坏道。 “大哥……”无疏虚弱而惊喜地叫道。 “别说话。”裴厌辞道,“躲进去。” 不带感情的声音在此刻动听无比。 三人挤进逼仄的假山中,等一队南衙禁军离开再出来。 顾亿随别的不知道,皇宫里那些鸡零狗碎的小地方倒是熟悉,带着他们爬过一处冷宫的狗洞,出了皇宫。 “现在去哪儿?” “你们去北门等我,毋离今晚在那值守。我先去找王灵澈,一个时辰后跟你们汇合。” 裴厌辞深夜找到王灵澈,跟他说了事情大概,而后随他去了大寺监狱,将戚澜押了出来。 “马上要变天了,照晦兄,你小心。”裴厌辞叮嘱道,“王家这回算是站对队伍了。” 王灵澈眸光微动,道:“多加保重。” 裴厌辞点点头,朝他道别。 “这位不会也是你的情郎吧?还挺人模狗样。”戚澜歪歪站着嗤笑道,话刚说完脑袋就被指关节敲了。 他不耐烦地发出一声气音,然后被拖上了马。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窜过,戚澜坐在裴厌辞身后,双手被铁镣绑着,下巴支在他肩膀上,问,“大半夜的,打扰人睡觉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带我出来作甚?”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裴厌辞耸耸肩膀,不让他靠。 “小气。”戚澜脸颊被风刮得发僵,故意往他颈窝处蹭了蹭,粗粝的皮肤遇着白嫩暖热的皮肤,竟让他有了反应。 这……他身子往后挪了挪。 肯定是因为在牢里关太久了。 戚澜直起身子,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刚一动,前头一只手伸了过来,揪住他的领子,将他往前扯。 “别想逃跑。”裴厌辞警告地往后瞪了他一眼,这才发觉到了甚,僵了一下。 戚澜一脸无奈,调戏般朝他挑了下眉。 “臭流氓。”裴厌辞松开手,扭头继续赶路。 “喂。”戚澜凑得更近了,前胸贴着他后背,惹来裴厌辞别扭地挣扎。 “贴太近你又不乐意,真难伺候。” “再动我剁了你腿间那东西,反正待会儿你用不到。” 戚澜这才不敢太放肆,道:“你带我出来做甚?因为我母妃?我母妃怎么了,造反了?” “嗯。” 戚澜一点都不意外,“你拿我去威胁她没用。” “有没有用要试了才知道。”裴厌辞道,“你为了她千里奔袭安京,她不可能那么绝情。” “我要说为了你来,你最后被至亲当成人质,挡在大军面前,你会感动吗?”戚澜嗤笑,“何况我还射了她一箭。” “没死都算故意为之,坐好。” 裴厌辞把懒痞歪在一边的人提溜坐正。 “那不能怪我,你把我的手绑了,又不让我靠着你。” 裴厌辞看着前方,再次伸手往后扯人,前方奇袭来一队兵马,他忙要避开,手腕一紧,被镣铐扣住。 却见戚澜朝他一笑,下一刻整个人往马下倒去。 “疯子!” 裴厌辞挣扎不停,差点被马蹄踹上,险而又险地避开,与戚澜一同滚落在地上。 实打实摔在地上,他痛得龇牙咧嘴,耳鸣头晕中听到戚澜大叫,“这里,我是你们长公主的儿子!” 一队士兵奔跑而过,打头的将领听到呼唤,回头看时,已经不见踪影。 “走。” 将领原地踱步了两圈,拍马继续往皇宫方向赶去。 小巷内,戚澜甩开顾亿随和无疏的手,从阴影中走出,追上走远的队伍,裴厌辞太过惊讶,以至于忘了追人。 “不是南衙禁军?!” “这些人哪来的?” 顾亿随道:“他们是从城外来的。” “城外?”裴厌辞脑子嗡了下,“藩王的人?!” “藩王?”顾亿随脸色顿时煞白起来。 此时离天亮已经不远。 “棠溪追呢?”裴厌辞想到了一个人。 他去找无疏,可是无疏现在跟他们在一起。 那么他人呢? “快出城!藩王的兵能来得那么快,肯定早就暗中屯在城外附近,他们早已得知消息,有了反意。”他急匆匆催促道,“天亮后他们肯定会把守城门,不让进出,到时候我们可就困死在这里了。” “赶紧走。”顾亿随此刻觉得自己后颈凉凉的。 两人赶到北门城下,无疏吹了几声挂在脖子上的哨子。不一会儿,一个胖子鬼鬼祟祟地出现,朝上方给了个手势。 几个人合力推动之下,过了一会儿,偌大的城门开了一条一人进出的缝。 毋离这辈子的胆子都放在今晚了,小声催促道:“头儿被我们哥儿几个灌醉了,暂时听不清这里动静,你们快走,晚了我们要交班了。” “以后有缘再见。”裴厌辞拱手道,说着带着他们几个离开。 在即将关闭时,城门外突然来了一大批军队。 两方眼看就要迎头碰上,裴厌辞连忙又缩回城里去。 毋离明显慌了,“怎么办?现在要关城门已经迟了。” 本来私自开城门就是死罪,还好死不死给他碰着了政变。 回头他上司怪罪下来,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主动把城门开大点,以后你就是藩王的人了。”裴厌辞道。 “啥?”毋离傻了。 无疏拍拍他的手臂,看他一脸蠢样,无奈道:“没时间解释了,快给你的新主子带路。” 毋离和几个弟兄面面相觑,裴厌辞三人已经跑回城了。 没跑几步,就碰上了方才去追赶部队的戚澜。 他的眼里泪光涌动,看到裴厌辞,双方都愣了一下。 “我在京中还有一处宅子。”戚澜声音嘶哑道。 四人没再说话,东躲西藏,潜行而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亮光,开坊的鼓声接连响起,沉闷而钝重。 裴厌辞几人混进出坊的人群之中,进了坊,来到戚澜的别院。 外面开始有军队踏步而过,叮当的盔甲声整齐而肃穆。 四个人几乎奔波了一夜,尤其是裴厌辞,前半晚厮杀,后半夜四处逃跑躲藏,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将衣裳染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 无疏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小声啜泣,把顾亿随听得不是滋味,乔装打扮了一下,出门打探情况。 戚澜打了一盆水,从下人屋子里拿了一套粗布衣裳,沉默地坐在一旁桌边。 宅子里只有管家和他婆子两个人,平日里做些洒扫的活儿,让院子房屋还算整洁。 婆子端来热腾腾的饭菜过来,又匆匆走了。 裴厌辞一夜没睡,精神还不错,坐到了桌边大快朵颐起来。 “下一步怎么办?”戚澜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先看看情况。”裴厌辞道,“你昨晚后来怎么又回来了?” “我听到消息,说我母妃被那些藩王抓住了。”戚澜握紧桌面上的手,“我要救我母妃。” 无疏翻了个白眼,“你被囚禁在大牢一两个月了,也没见长公主在陛下面前为你开过一次口。” “人家重情重义,咱们要给他一个当孝子的机会。”裴厌辞笑道。 无疏哈哈大笑。 “你们不懂。”戚澜臭着一张脸坐在那里,碗里突然多了一筷子肉。 裴厌辞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救你母妃。” “这厨娘手艺不错,”无疏道,“戚大哥你多吃点,在自己家客气甚,担惊受怕了一整晚都不饿吗?” “我没胃口。”戚澜道,“你还不如别私自放了我,我就当不知道这事。” “谁知道你们娘儿俩这么没用,都撑不到我拿你威胁她的时候。”裴厌辞损道。 “别担心那老妖婆了,你赶紧吃饭好好睡一觉吧。”无疏道,“据我分析,那些藩王既然没当场杀了你母妃,肯定有用处,她暂时没有性命安危。” “厉害啊,都会开始分析局势了。”裴厌辞夸道。 无疏骄傲地仰头。 “关的不是你母妃,你当然放心。”戚澜嗤道。 “就算我被关,我也不怕。有我大哥在,一切都会完美解决的。”无疏拍着胸脯道。 裴厌辞笑道:“快吃吧,别刺激他了。” 无疏朝戚澜做了个鬼脸,继续大吃起来。 “两人饭桶。”戚澜没好气地将碗里的菜扒拉到嘴里,看着裴厌辞始终淡定自若的样子,突然想到,昨晚那些藩王也是想要他的命的,现在在安京城内,岂不早晚都要被找到。 这人看着跟他一般年纪,难道一点都不怕? 不知为何,看着看着,他忐忑紧张的心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正如无疏说的,好像只要有他在,所有事情都能解决。 正吃着,顾亿随满脸疲惫颓唐地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几副药,丢给了婆子去熬。 “外头怎么样了?” “不好。”顾亿随如丧考批地坐了下来,“外面盛传厌辞哥杀了四哥和我,藩王入京勤王,准备拥护二姐当女皇。” 三人目光齐齐落在戚澜身上。 “母妃竟成了藩王的傀儡。”戚澜不安起来。 “你不会要去投奔你母妃吧?”无疏问。 裴厌辞道:“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去。顾越芊能被推上那个位子,是因为她儿子是大熙人,不得人心,戚澜要是出现,她可能还会大义灭亲。” 戚澜苦笑了一下,但没有否认。 “她在朝中的根基并不稳,随时可以被替换。现在三四个藩王只不过是在做最后的角逐,谁坐那位子剩下的人都不服,最后只能由顾越芊先坐着。只要他们分出胜负,顾越芊的女皇日子也就做倒头了。我要是顾越芊,就会蓄意挑起他们的争端,一边暗中与姜逸和大熙联系,边关战事先告一段落,让姜逸赶紧派兵回援,将藩王除掉,彻底坐稳皇位。” 说着说着,他突然问:“你有棠溪追和顾万崇的消息吗?” 顾亿随摇头。 裴厌辞没有再说话了。 “喂。”早饭过后,戚澜叫住了他,“方才还斗志昂扬的,怎么一下子闷闷不乐起来了?不会等知道皇位有人坐了才后知后觉自己的美梦做到头了吧。” “要不要去喝茶?”裴厌辞问。 “才刚吃完早饭,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杀死皇帝和摄政王的凶手?” 话音刚落,他一个趔趄,手腕被裴厌辞抓着往前带。 “裴厌辞,他日你要是出现在大熙,就等着被我五马分尸吧!慢点走,赶着投胎啊……” 戚澜骂骂咧咧地做了伪装,跟着他出门。 裴厌辞先去戏院看了一遭,今日没开门。 去了安京最大的茶楼,那里消息最是灵通,不用多打听,只要坐下来点两壶茶水三五碟点心,百姓们搜罗一上午的消息都在这里就着茶水分享。 “这裴厌辞看起来不像是大奸臣啊?之前戏文里说得可好了,可是铲奸除佞的大忠臣。” “能救下扼鹭监那个大奸佞的能是甚好人。” “简直同流合污,狼狈为奸!现在还想着谋朝篡位呢,那咱们以后的日子能有多苦啊?” “那些王爷来了,咱们日子能好吗?最近还是别出门了,指不定上头那些人又要打起来了。” “……” “喂,你有何发现?”戚澜把歪了的斗笠扶正,小声问道。 “我有名字,不要每次都喂啊喂啊的。”裴厌辞给自己倒了壶茶,上行下效,距离他说自己喜欢喝茶才几天,安京的茶楼已经到处都是泡茶,没有煮茶的影子了。 他凑近了小声道:“这一切可能都是棠溪追策划的。” “那个扼鹭监头子?”戚澜吹了个口哨,桌子下的小腿立刻被踹了一脚,不情不愿地收声。 “假扮甚农夫啊,直接穿二流子的衣裳,装都不用装。” “我都牺牲我的发辫了。”戚澜叹了口气,看起来是个巨大打击,尔后又一只手支在桌上,上身前倾,没骨头似的直接瘫靠了半张桌子,凑到桌对面问,“你何以见得是他策划的?他策划这些做甚?” “鬼知道。”裴厌辞心里闷闷的,“没有他的授意,扼鹭监不可能将藩王暗中屯兵城外这么大的消息隐瞒于我;各地统军府都是有兵马在的,现在藩王私募的兵都贴脸在安京晃悠了,棠溪追肯定偷了我的鱼符调走了统军府的兵。” “他邀各地藩王进京做甚?养蛊吗?让他们互相残杀?这里可是安京,他们要是闹得越久,你们大宇岂不永无宁日?百姓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裴厌辞沉默了一瞬,“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吧。” 他的脑海里回忆起他担任国子监祭酒之后没多久,有一次他和越停商量完事宜,从戏院门口出来,遇到一个老妇人。问了才晓得,这老妇人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而那天刚好是重阳节。 街上飘荡着茱萸和菊花酒的味道,那个老妇人坐在门前殿阶上,显得有些孤寂。 裴厌辞当时随手去戏院门口沿街的小贩那里买了重九粥和茱萸,递到妇人手上,与她一起坐在台阶上,听她絮絮叨叨地反复念着她儿女孙子曾经的往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注意到不远处阑珊阴影中的棠溪追。 也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等妇人满面笑容地带着茱萸回了家,棠溪追才示意他上马车。 安京九月初的天已经开始有了凉意。 棠溪追搓着他的手,问:“那老妇是谁?” “不知。” “不会是甚名门妇人神志不清走失的吧?” “不是,就是一个普通妇人。” “你告诉她你的名号了?” “为何要说这个,不过萍水相逢。”裴厌辞笑道,“我给她一碗热粥,陪她说说话,仅此而已。” 在棠溪追的印象中,裴厌辞其人功利性极强。 但那一天之后,他偶然间在不同的地方,都注意到了这人的另一面。 对一个普通百姓,他总是那么和颜悦色。 或者说,不管是名门权贵,还是贩夫走卒,他都是那个态度。 当时,车窗外的红黄烛火在车厢里棠溪追的脸上接连交织,与黑影融合变幻,最终,他从暗格里拿出总爱带在身边的骷髅。 “你知道这是谁么?” “你弟弟?还是某个亲人?” 棠溪追摇头,神色爱怜地抚摸着骷髅冰冷枯白的脑袋。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大部分连名字都不知道。”他慈爱地将骷髅抱在怀里,“当年他们入宫的时候,都还只是五六岁的孩子。” 裴厌辞这才注意到,每一块拼接串联的骨头其实大小略有分别,甚至新旧磨损度都略有不同。 “你知道,我很挑剔的。这两百多个孩子,都是刚入宫没多久就死了的,还有能撑到大些再死的人,我没要。” “他们的死法千奇百怪,有时候我很好奇,同为大宇人,同为低贱的阉人,怎么也会有拿别人生死当做乐趣的人呢?后来我发现,我也一样。剥开这些伤痕累累的尸体,从冷透僵硬的血肉筋脉中挖出一小截骨头的时候,真的,太开心了。” “你跟我说这些做甚?”裴厌辞从前就觉得那骷髅瘆人的慌。 “我想说,”棠溪追将骷髅放到中间的矮几上,用香炉支撑着,似乎在做托付。 “大宇,简直烂透了。” “大熙,也烂透了。” “全天下都一样。” “所有人都一样。” 他的眼里聚起泪水,“所有人都该死,所以,你也别假好心了。” 那涌动的泪光,仿佛在控诉着其他人加诸于他身上、那些孩童身上的累累罪行,最终,又被辉煌的灯火湮灭,成为他瑰丽靡艳脸庞上熠熠生光的点缀。 美得惊心动魄。 却毫无灵魂。 “喂,裴厌辞,你想甚呢?”戚澜朝他脸上吹了口气,带着轻扬的茶香。 裴厌辞回过神,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让大宇永无宁日,是那个宦官头子的目的。” “是啊。” “他不会是大熙派到大宇来的卧底吧?” “你要不要找名友戏院约稿写戏文?” 真是能想。 “眼下形势有利于我。”戚澜摸摸下巴,“你要不要跟我回大熙?” “大熙还有你的容身之地?” “比上次困难,但争一争可能还是有的。” “那我只能先杀了你了。” 戚澜看他脸上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在讨论一只鸡鸭的生死,脸色有些难看,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回家。” 他们在私宅里住了五六日,每天都有官兵前来敲门,例行检查一番后又离开。 裴厌辞每天也都会去茶楼打听最新情况,了解到了朝中不少动向。 比如扼鹭监手眼通天,抓了不少关于裴厌辞和棠溪追厮混的流言,但反而更加做实了传言。这类桃色野史最是让人津津乐道,越是抓越是传得越离谱,目前版本已经是裴厌辞男扮女装成顾越芊,与棠溪追肆意在宫中白日宣淫,不朝事。 这就导致了第二个流言的产生,那三四个藩王果真要打了起来,个个摩拳擦掌,暗中较劲。底下百姓苦不堪言,到处都在抓壮丁,似乎在为大战做准备。 整个大宇局势紧张了起来。 百姓们满腔怨言,却不敢说。 朝中大臣忍气吞声随藩王闹腾,也晓得大宇即将彻底乱起来,却无能为力。有气节的几个臣子早在藩王率兵入京时就已经就义了。 这天上午,毋离找上了门,给他们通风报信,说晚间他们就要动手了,到时候安京城肯定很乱,要他们千万要用桌柜把门堵死。 管家婆子吓得有些不安。 上头的一点风吹草动,对于底下的普通百姓而言,都是家破人亡的毁灭性打击。 裴厌辞那晚没睡。 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三更的梆子已经敲响,仍旧没有动静。 一只野猫发出一声尖细的惊叫,窸窣地窜走。 他扭头,没有点灯的屋子里,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站坐在窗下的方榻上。 棠溪追双腿交叠,一只手撑在身后,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腿边倚靠的一只小骷髅,好似在哄入睡的孩童。 他姿态慵懒,笑看着他。 曾与他并肩厮杀换来的一身血衣早已换成了精美的大红长袍,及腰长发如瀑般散落在肩背,随风轻扬。 那是皑皑白骨上妖缠的凤凰花,诡诞,靡丽。 细闻之下,夹带兰麝香味的风中还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气,仿佛刚觅食回来,饕足地炫耀着自己的成果。 “你又弄伤自己了?”裴厌辞从床上坐起来,将纱帐拢到悬挂的铜钩上。 “你心疼吗?”棠溪追问。 “不,你不心疼。”他紧接着自问自答,“你只觉得麻烦,才不得不纡尊降贵地来哄我。” 床前静坐的人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棠溪追自嘲一笑。 “被我说中了。你现在连哄都不想哄我了。” “那些藩王,是你叫来的?” “嗯。” “为何?” “帮你除掉他们。”棠溪追歪了歪脑袋,朦胧月色下,他仿佛一件造物主的神赐,鬼神的新娘。 “你就算登上皇位,那些藩王也会趁你根基不稳时使绊子。不如用他们的血,给你洗出一条康庄大道。” “你又瞒着我做那些事。”裴厌辞眼里浮起淡淡的不满。 他真的很讨厌擅作主张的人。 “这是最后一次了。”棠溪追撇开依偎在腿边的小骷髅,站了起来,“姜逸明日抵达安京,他带了五十万兵马,足以碾压所有藩王的势力。” “先别急着高兴。在一个月之前,我曾让扼鹭监给姜逸带了消息。”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戏弄人的狡黠笑意,“将你在安京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包括弑君,玩弄权术,掀起朝中一片腥风血雨。” “他是个死脑筋,又是个忠臣,之前被你蛊惑蒙蔽,相信你是个好的,这才听命于你。明日,不一定了。” “你到底要做甚?” 棠溪追察觉他动怒了,晓得他对自己不耐烦了,一步步朝他走近。 “还记得这个小骷髅吗?” 裴厌辞的目光放到榻边倒地不起的骷髅上,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惨白。 “我从未肖想过那个皇位,相反,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用鲜血祭奠这片土地上屈辱枉死的魂灵。” “那些人不配为人夫,为人妇,为父母,为君臣。” “但是,遇见你之后,”棠溪追在他身前一步之遥站定,仿佛再靠近一点,他要被灼烧得灰飞烟灭。 “我相信,你有那个能力,去治好这个国家。”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精美的匕首。 裴厌辞瞳孔骤缩,下意识想要后退,手刚抬起,却见棠溪追将匕首的利刃按在自己的颈边。 “你怎想着我会伤你。”他自嘲一笑。 他怎么舍得。 那是他生命中最耀眼的一束光。 “棠溪……”裴厌辞无奈道,“把匕首放下。” 棠溪追摇摇头,脖颈瞬间划出一条血痕。 他解释道:“外面局势你可能还不清楚,明日你要与姜逸汇合,才能大败藩王,解决顾越芊,成为解决大宇内斗纷争的功臣,成为避免大宇四分五裂的忠臣,顺应天下,顺应民心,成功登上皇位。” “但是,你的名声受我连累,姜逸不会帮你。你现在顶着杀死顾家兄弟的名声,就算日后你东山再起,也是曾经与恶贯满盈大权宦同流合污诛杀朝臣的奸贼,得位难,坐在那个位子上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凡是有气节的良臣都不会效忠于你,史书必在提及你的功时大书你的不堪过往。” 棠溪追声音颤抖,一向明媚勾人的眼尾怏怏地下垂,脸上讥嘲一笑。 “我是你的污点。” “只要我死在你的手里,所有的罪孽我来背负,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不是吗?” 姜逸明日就来,一切唾手可得。 只需要牺牲棠溪追一个,就能换取眼前最大的利益。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棠溪追抬眸,深深看着他。 “你选天下,还是我?” 他眼眶通红,眼尾仿佛涂了胭脂,那抹醉人的海棠红沁到了双睑里。鸦黑的睫毛被打湿成一簇一簇的,挂着泪珠,止不住地颤抖着,又倔强地掀起,想看清裴厌辞脸上的没一个表情。 曾经那些伪装的坚强和无所谓悉数卸下,泛紫的瞳孔中是无尽卑微的乞求。 “棠溪,我以为你是懂我的。”半晌,裴厌辞开口道,声音比他想得更加艰涩。 棠溪追全身发冷发僵,扯了扯嘴角,终归还是释然一笑,嘴唇颤抖,“是啊,我懂你。” 我懂你,懂你这片刻间的欲言又止,懂你的野心勃勃。 他的小裴儿,是天上的太阳,岂可被黯淡的星辰绊住脚步。 更遑论阴沟里见不得光的阴湿腐蔓。 他抓着匕首的手颤抖着。 他不想脏了裴厌辞的手。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眼眶落下,在惨白得没有一点人气的脸上留下一条水痕。 “我能不能问你,在你心里,可曾有那么一刻,是真心示意地……喜欢我的?” 裴厌辞闭了闭眼,无奈叫道:“棠溪。” “我知道了。” 是他僭越了,一直都该有那个自知之明的,不是吗? 棠溪追还未说完,床边的人站了起来,一把将他手里的匕首丢到一边。 下一刻,裴厌辞抱住了他。 “我喜欢你。”他轻声在棠溪追耳边道。 “一直如此。” “也许,从第一眼开始,到此时此刻。” 棠溪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时间仿佛变慢了。 一切仿佛他断气前苟延残喘的幻想。 “你能不能别露出一脸蠢相的样子?”裴厌辞脑袋从他怀里支起,微微后仰,“我讨厌蠢货,有一个毋离已经够让我头疼的了。” 棠溪追眼里的泪水终于决堤,倾泻而下。 裴厌辞任由他抱着自己,时不时拍拍他的后背,小声哄着。 “抱歉啊,我以为你知道。” 他也曾为这份感情羁绊苦恼过,烦躁过,伤神过,想要寻求一个解决办法,但从没想过放弃。 直到这一刻,他才肯定,这就是爱。 “你从不跟我说。”九千岁委屈。 “我的错,之前也没能看清自己的内心。” “你只关心自己的政途。” “以后有时间就关心你。” “我一直以为你在利用我的感情往上爬。” “以前可能有吧,现在不都快完成大业了,以后你利用我呗,两者没矛盾吧。” 棠溪追啜泣声戛然而止,把裴厌辞从自己怀里撕开。 “那个……我若不死……” “放心吧,”裴厌辞道,“我说过,我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两难的境地中。” 棠溪追为了逼问这个答案,制造了外面那一堆烂摊子。 裴厌辞打了个呵欠,“九千岁,现在能侍寝了吗?我看外面今晚也是不会打起来的样子了。” 棠溪追脱了外裳挤上了床,紧紧将人搂在怀里。 裴厌辞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失眠好一段时间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开始昏昏欲睡。 不知不觉,他早就习惯了有棠溪追在身边的日子,想要依赖他,靠在他的怀里。 “别为难自己了,一切有我在。”他拍拍棠溪追的胸肌,“我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啊。” 棠溪追满怀愧疚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冰凉的吻落在他的额心。 “好。” ———— 第二日早晨,裴厌辞跟戚澜和无疏道别,说要出城。 “近来安京查得那么严,你怎么出城?”无疏担忧道。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裴厌辞道,“你们就暂时待在这里,等安京风波过去再从长计议。” “大哥,你出去到底是要干嘛?”无疏问。 “先去找姜逸,如果他不支持我,我便南下征兵。” “征兵?”戚澜一怔,“你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怎么征到兵。” “凭借我出色的人品,不行么?” 戚澜笑得最开怀。 然后挨了裴厌辞一顿打。 “早知道不严的时候你就该走了,现在外面那么乱,感觉出去很难。” “没办法啊,”裴厌辞放下筷子,拿帕子擦擦嘴,“我在等一个人,跟我一起走。” 膳厅门口,一个高大的人影逆着光对着他们。 ———— 有棠溪追帮忙,裴厌辞出城简直易如反掌。 两人单枪匹马进了姜逸的营帐,姜逸一看到两人一起出现,千言万语都不用说了,直接暴脾气地将他们赶了出去。 没多久,边关战事吃紧,他率兵回去迎敌。 裴厌辞带着人一路南下,游说不少富商商贾投钱,加上自己全国戏院的盈利,买粮食兵甲,开始征兵。 棠溪追预想中的事情发生了。 安京的流言传了出来,裴厌辞是个和宦官一起厮混的人,天下苦扼鹭监久矣,一听这个名号,征兵的摊位上无人问津。 整整一日,报名参军寥寥数人。 裴厌辞亲自站到了征兵的摊位边,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可不就是个大奸臣么。” “这么年轻的娃子,做点甚不好,非要当阉人的走狗。” 裴厌辞不卑不亢,回应道:“除了当阉人走狗,我还做过很多。” “做过甚了?” “开办戏院了,老百姓低价也有戏看了。” “这个不错,原来是你开的。” “还斗倒了你们上头的恶霸,盐价边低啦。” 此举迎来一小片欢呼和嬉笑怒骂。 “还开办了学堂,改革了教育,降低了书价,以后普通百姓的家里也能承担得起读书的费用,平民当官的机会更大了。” “不可能吧,这些都是你做的?” “当官的怎么会管这种小事。” “骗人的吧。” “可是戏文里都是这样说的,裴厌辞裴大人为我们做了很多事。” “对啊,他说的都是戏文里唱的,不会有假。” “戏里那个木偶,和这位裴大人长得一模一样,难怪看着这么熟悉!” 裴厌辞对其中夹杂的质疑也不反驳,跟他们唠家常一样,道:“我们正在着手改善荒地,让土地变肥沃的时间不再那么漫长;也正在提高粮食的产量,想让普通百姓也能过上吃得上饭的日子。只是啊,上面那些地主和老爷们不让我们继续研究了,说这样没用,你们吃饱穿暖了,学问变多了,人就精了,不会再听他们的话了。” “简直放屁!” 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 “是啊,放屁。”裴厌辞道,“所以,我想为无权无势的人出头,所以得罪了他们,然后扣上了奸臣的帽子。我想回去,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情。” 人群沉默了下来。 朝廷的事情,离他们太远了。 棠溪追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没用的。” 想要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一个陌生人卖命,这简直天方夜谭。 “哪里可以报名?” 一个小伙子举起了手。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我们不懂得你们上头的弯弯绕绕,但你其实是个好官。” 陆续地,三三两两的人走到了摊位前,朝裴厌辞抱拳行礼,说要参军。 “裴大人,不说别的,单单就因为你开的戏院,我场场不落地看下来,明白了许多做人的道。人不能忘恩负义,你为我们的生计着想,我给你出点血汗,这叫做报恩。” 更多的人走了出来,摊位前慢慢排起了队伍,越来越长。 火把照亮了小小的摊位,点亮了裴厌辞眼里的光。 三个月后,在安京厮杀得只剩下两位藩王突然得到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消息。 裴厌辞率领三十万大军,已经杀往安京。 等藩王谈拢合作,准备共同迎敌时,裴厌辞的兵马已经杀入安京,取了两位藩王的项上人头。 一日后,顾越芊被迫退位。 顾亿随再次出现,群臣却开始高呼要让裴厌辞登上皇位。 裴厌辞谢绝不受,顾亿随封他为相国。 一个月后,张东勤再次提议退位让贤,让裴厌辞登基。 裴厌辞再次谢绝不受,顾亿随只好封他为侯,赏赐如流水一般送进裴府。 半个月后,朝臣集体上谏,想让裴厌辞登基,裴厌辞还是拒绝。 终于,在顾亿随哭诉一番之后,第四次提议时,裴厌辞接受了百官和皇帝的建言,接下了顾亿随的传位圣谕和传国玉玺。 武成元年,大宇末代皇帝顾亿随在上任几个月后退位让贤,将皇位传给裴厌辞。 裴厌辞众望所归,成为新一代皇帝,定国号为陶,年号如熙。 “大哥,我们府上这些东西真不用搬到皇宫里?”无疏叽叽喳喳道。 “宫里甚都有,还差你那两件破烂不成。”裴厌辞哭笑不得,“明日我便登基了,别耽误我的吉时。” “知道了。不行,我娘给我绣的枕头可是独一份的,我得带走。”无疏说着就跑没影儿了。 裴厌辞四下看看,嘟囔道:“棠溪追,你也死哪儿去了。” 真是,到底有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卧房里,棠溪追鬼鬼祟祟地从暗格里将自己的宝贝一件件翻出来,有裴厌辞贴身戴过的荷包,裴厌辞用过的汗帕,裴厌辞铰下的指甲…… 他像一只老鼠,东拉西扯地偷偷屯着裴厌辞用过的所有东西。 那些可都是裴厌辞都没瞧过的东西,也是他曾感觉自己拥有过裴厌辞的美好回忆。 触及一个卷轴时,他微微一愣。 那是一个下午,裴厌辞央他为自己画一幅画。 等人走后,他一笔蹴就了这幅画。 卷画的方式错了。 棠溪追愣了一下,懊恼地笑了。 真是,小裴儿还说每次都找不到他藏的这些零碎玩意儿,明明都知道自己偷偷放在哪儿嘛。 打开画轴,那日下午的阳光很明媚,却仍抵不过画中人的璀璨。 画的右下角突兀地多了两行字。 飘逸潇洒,瘦骨灵动。 “世间遍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