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她又在强取豪夺》
1. 战俘
死寂,荒凉,天空被浓烟和尘埃遮蔽,日光也无法穿透,半卷战旗被风撕扯着,在焦土之上被焚烧殆尽,满目疮痍。
暗红色的泥土里深埋着一张张惊恐,不甘,绝望的面庞。
长枪尖端泛着冷光,倒映着方以岚一张惨白惊恐的脸。红缨被浸透成暗红色不断滴落。
红缨枪不再是她赖以生计的表演道具,而是真实到令人胆寒的武器。
方以岚穿越了。
穿越前她正在片场,为一部大型古装剧的女主角,预演动作路线。拍摄一段女主在城墙上中箭,失足坠落的远景画面。
却没料到威亚安全扣突然崩断,方以岚失去平衡,从高处直直坠下。
待她重拾意识,已然置身于修罗般的战场上,金戈交鸣,喊杀震天。
方以岚不敢相信,这世上还真有穿越这种离奇事件发生,她甚至以为只是梦魇了,醒来发现自己其实身处在另一个拍摄片场。
将她从混沌中唤醒的,是一声沙哑的怒吼,只见一名敌方士兵满脸狰狞地,高举寒着利剑朝她挥来。
一股强烈的,生的欲望驱使她举起手中的长枪挡下这一击,长枪与利剑悍然相撞,震得她手臂都为之一颤。
下一刻,眼前的敌兵陡然口喷鲜血,如断线木偶般地朝她倒来。
“将军,没事吧!”
但情势紧迫,那名将士来不及再开口,锁定周围袭来的敌兵,迅速出招又投身进战斗之中。
没过多久,西翎大将环顾四周,见己方士兵节节败退,逐渐无力抵抗。
明白大势已去,再这般盲目打下去,便是全军覆灭的下场。咬紧后槽牙,扬起手中的旗杆,不甘地高喊:“撤!”
敌军听闻号令,迅速掉转方向,向后退去。
战鼓已息,方以岚沉默着轻扯缰绳,随行军部队返程。
这个朝代与她所熟识的那些历史全然不符,她也无从得知自己的躯体里,何时融入了一段全然陌生的记忆,就好似灵魂深处被植入了另一重人生。
方以岚不禁在心底苦笑,暗自哀叹自己究竟是撞了哪门子的霉神,刚穿过来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她穿越成了定远侯膝下最小的女儿,自小跟着父亲兄长研习武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
奈何命运多舛,方以岚才刚及笄没几年,兄长与父亲先后战死沙场,数座城池接连被西翎吞并,一时间朝野震动。
景文帝龙颜大怒,在这重压之下方以岚无路可退,被迫接过那千钧重担般的军令状。
圣旨决绝,责令她必须在半年之内,将那丢失的失地尽数收复,如若不然,侯府荣耀将一朝散尽,高悬的侯府牌匾将被摘除,兵权也会被彻底夺走。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起,唤回了方以岚的思绪。
林副将捋了捋那花白的胡须,沉声道“将军今日状态甚是反常,是出了何事?”
“不过是忆起些许琐事罢了。”当前的局面方以岚自己都一头雾水,只能寻些托辞避开他的追问。
她既没有收到系统任务,也没得到金手指,在这乱局中被推着往前走,连静下心来思考的时间都寻不到。
眼前只有厮杀,只有生死存亡。
*
踏入军营里,几名士兵正伫立看守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战俘,他们手脚皆被手腕粗细的铁链禁锢,身上还带着各异的伤。
目光游移间,方以岚的视线陡然与人群之中的一道目光撞了个正着,入眼的是双墨玉色的眸子。
好惊艳的一张脸...
就在众人的注意力聚焦于方以岚身上时,人群之中骤然闯出一名战俘。
趁周围士兵防备松懈,他猛然爆发出一股蛮力,从袖子里抽出把锋利短刀,恶狠狠地朝着方以岚的咽喉割去。
“将军小心!” 与她对视的男子瞳孔骤缩,突然高声提醒。
方以岚觉察到袭击,顺势下腰向后弯折,那短刀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划过。
她右手长枪点地借力,左腿一个飞踢,精准击中匕首,只听“哐当”一声,匕首脱手而出,打了个旋儿飞出去几尺远。
没了武器,周遭的随从一拥而上,几刀刺入那人胸口,瞬间被斩杀在地,没了呼吸。
方以岚仍心有余悸,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脸上神色瞬间变得冷冽起来。
看管的士兵怒火燃起,又怕被将领责罚,猛地扑向那群战俘,拳脚如雨地落下,每一下都带着满腔的愤恨。
那将领脸涨得通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将军,这群战俘实在可恶至极,留着他们必然后患无穷,要不干脆全部就地处决了吧!”
方以岚听闻此言,好不容易松下的弦再度绷紧,怎么又要杀人?
她强压下内心的惊惶,赶忙伸手拦住盛怒的手下,沉声道:“不可莽撞行事,将他们压入大牢,待晚些时候,我亲自前去审。”
大牢之内,幽冷之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寒意刺骨。
侍卫小心地搀扶着卸下盔甲的方以岚,稳步走向那高悬于阶上的审案前。
方以岚抬眸向下望去,一眼便瞧见那监牢中,陈列在一旁的鞭子、拶子、烙铁等行刑道具。
想到这些刑具待会可能派上用场,心中不禁“咯噔”一下,赶忙端起桌上的白玉茶盏送至唇边,轻抿一口压压惊。
方以岚落坐后,一名侍卫便探手朝那群战俘里抓去。众人纷纷后退,慌乱地左躲右闪。
一个七八岁身形瘦小的孩童,因反应不及被人群挤到前头,然后被侍卫拎小鸡般地往前拽去。
那孩子眼中满是惊恐,双脚拼命蹬地,使出浑身解数挣扎着,奈何他那力气又怎能与一个成年男子抗衡。
就在此时,一位身着青衫,身形修长的男子从人群之中自发地走了出来。
只见他微微启唇:“我先来吧。” 那嗓音倒是清润好听。
侍卫见状,鼻中冷哼一声,粗暴地一把揪住男子,狠狠将他反身扣住。
他被压得双膝一弯,跪倒在方以岚面前。
方以岚扬起眉,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位男子。
男子神色坦然地抬头,那张绝伦的面容也随之显现出来,五官深邃,鼻梁挺直,轮廓线条分明。
虽然面上沾染了些尘土污垢,可那眉眼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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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透着一股难以掩盖的清贵之气。
他不卑不亢地出声道:“小的名叫赵怀叙,祖籍是瑞宁江城。”
“前些时日西翎境内大乱,便想趁机逃回故国,谁曾想出城时被康饶知州的人给逮了个正着,随后就一直被关押在府衙大牢之中,直到被将军的人解救出来。”
略作思忖后,方以岚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侍卫,眼神中带着询问之意。
侍卫心领神会,毕恭毕敬地出声解释道:“禀告将军,我等奉命前去围堵知州府邸时,在大牢中发现了这群人。”
随即又补充说道:“当时情况紧急,见他们被关押在牢里,便一股脑儿全给押解回来了。并不知晓他们被关押的缘由,一时又拿不准该如何妥善处置,所以只能先将他们扣留在军营,等候将军定夺。”
方以岚手里摩挲着茶盏,“你既是江城人士怎么会大老远跑到康饶来?”
赵怀叙喉头滚了滚,眼里闪烁,静默一会才开口:“家破人亡,流放到此地。”
“这大战在即的,你们慌忙逃窜又是为何?”方以岚疑声询问道。
“将军有所不知,西翎见瑞宁来势汹汹,自知难以抵挡。他们便满城搜捕瑞宁百姓,不管男女老少,通通抓去前线充数,妄图让瑞宁人自相残杀,以此卑劣手段来削弱我方兵力。无奈之下,我等唯有冒险潜逃。”
西翎风土迥异,那儿的人与中原百姓相较,在样貌上确有着诸多明显不同之处。
方以岚细细审视着眼前这群人,瞧着面容五官的确带着典型的瑞宁人特征。
“可有什么凭证?”
赵怀叙神色平静开口阐述:“皆被知州夺走烧了去。”
侍卫满脸不耐烦,“将军,我看他就是故意戏耍咱们,空口白牙连个凭证都没有,怎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瑞宁人?再者说,他们这群人指不定是一伙的,串通好了来行刺将军!”
赵怀叙言辞恳切地解释:“那人绝非一同关押之人。我等被囚于地牢里已有五日之久,众人面貌虽不敢说全然铭记于心,却也记了个七八分。”
“独独只有那人甚是眼生,应是昨日傍晚时分,悄然混入人群中的。赵某心中存疑,故而一直暗中留意此人,见他突然暴起发难,心中大惊,唯恐将军有所闪失,才连忙出声提醒将军。”
方以岚思绪回转,忆起此前这人确实出声警示自己。
后头的人群也闻声附和,齐齐点头,口中还嘟囔着:“是啊是啊,请将军明察。”
侍卫哪里肯轻信,只见他一弯腰,猛地抄起烧得通红的火印,作势就要往那可疑之人脸上狠狠烙下罪印。
“一派胡言,哪里轮的到你一个囚犯在侯府里大放厥词!”
方以岚委实不忍目睹惨状发生在眼前,脑海中灵光乍现,突然记起剧本里的一句女主台词,当机立断地出声劝阻:“且慢。”
侍卫抬起头,只见高堂上的人眉梢轻挑,面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
手里把玩着匕首,一步步走到赵怀叙身前,俯下身子用刀面拍了拍他的脸:“瞧这眉眼,生得这般勾人,就这么杀了你没意思,不如就留下给我暖床,如何?”
2. 喂酒
地牢里的侍卫听到方以岚的话,心领神会,脸上纷纷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彼此眉来眼去,心照不宣地跟风哄笑起来。
围观的参将电转之间心下已然有了计较,当即俯下身去,双手抱拳 “来人!把他带下去。”
方以岚这法子也不能连用两次。
剩下的战俘便只问个大概,然后佯装头疼,脸上再配合地露出几分嫌恶之色,推脱自己实在见不得血腥污秽的场面。
吩咐属下将老人小孩妥善关押至一处,其余身强力壮之人暂时分开拘押在另一处。
“既有可能是本朝百姓,切不可随意用刑,先派人去知州府上搜寻,看是否能找到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 方以岚丢下这句话,便只身走出大牢。
“是!” 下属们齐声应和。
腐臭与阴冷都被阻隔在大牢铁门之后,可寒意却无法抑制地从心底蔓延至方以岚全身。
穿越不足半日,就面临着重重险恶和困境,真不知道自己能活够几日。
*
折腾半日终于回到府中。
方以岚面色如墨,脚下步伐不停,径直朝卧房内走去 。
“你先下去休息吧,有事我再唤你。”
疏雪欲言又止,却只能颔首告退,替她将房门关上。
屋内烛光摇曳,映照着她纤瘦的身形,方以岚崩紧的神经终是难承其力,她指节攥紧桌案,刚想叹出一口浊气。
却在此时捕捉到,内室之中隐隐传来一阵古怪的异响,她的神情瞬间又凝重起来。
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谁?” 方以岚拔出腰间的匕首,慢步往床榻边走去。
竟是大牢里差点被毁容的男子,此刻口里塞着条白色巾帕,双手双脚也被绑在身后,麻绳深深嵌入肌肤,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将那原本光洁的皮肤磨得一片通红。
看到拿着利刃靠近的方以岚,仿佛看到活阎罗一般,双脚努力地移动着身子往墙边贴紧。
好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景象。
她眉心跳了跳,回想一下自己当时说的话,确实未曾表述清晰。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当朝女子能上战场杀敌,收男宠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罕事。
但方以岚好歹也是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三好公民,断然做不出这等抢占民男的龌龊事。
人这么绑着也不像个样子,方以岚身体向前倾去想将人拽过来,想帮他把嘴里的帕子拿出来,谁知这男子抖得愈发厉害,双肩不停地耸动着。
本就被扰了清净的方以岚心中自是不悦,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道“抖什么?我又不会对你如何。”
从男子的战栗表现显然能看出来,他似乎压根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只是蜷缩着脑袋,双唇紧闭。
她只好动作强硬地握住男子的手腕上以防他乱动,将他身上的麻绳割断。
男子刚重获自由就连滚带爬地下了床,猛地一把跪下,额头毫不犹豫地朝着她的方向急速磕去,感觉地都跟着发震,还没来得及阻止便瞧见地上现出一小滩血迹。
这人怎地就自顾自地做出这般弄伤自己的行径?
方以岚神色一凛,手下猛地发力,想将男人拽起。
忽地,只听得“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疏雪带着几个侍卫冲进来。
疏雪人尚在数步之外,便扯着嗓子高声大喝:“小姐!我方才怎么听见屋子里头有异常动静?”
与此同时,只听见“滋啦”一声脆响,本就粗陋的衣物瞬间遭了殃。
男子领口大开,一侧香肩袒露在外,衣衫还被生生扯烂了一截,另一截在方以岚手里。
他额头淌着一抹鲜红,眼眶之中隐隐氤氲着湿气,瘫坐在地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当疏雪的目光扫向房内,看清眼前这一幕时,整个人直接愣在了原地,嘴巴微张,眼珠瞪得老大。
方以岚倍感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看着站在门口傻眼的几人,缄默不语。
很快众人退去,房门被再一次关起。
方以岚抓起放置在衣架上的斗篷,往地上之人身上一罩,将他的身形严严实实遮掩起来。
她的视线自然地触碰到男子的面庞。
心中不禁咋舌,这张脸要是放进娱乐圈最差也能混个顶流。
反正眼下已经让下人误会了,要是就这么把人赶出去,恐怕是要被视作那未能博将军欢心的男宠,遭人肆意欺凌羞辱后,任其苟延残喘直至消逝。
方以岚只好再次唤来疏雪。
她面上刻意摆出一副略带嫌弃的神情,语调冰冷,不疾不徐地说道:“此人实在是乏味无趣得紧,你且带下去就留在院里做个杂役吧。”
疏雪颔首刚准备带着人退下。
“等等。” 方以岚出声拦住离去的二人,又从抽屉里翻出两瓶创伤药,塞到赵怀叙的手里,对着他的额头点了点。
佯作一副凶煞之态,嗔怒道“休要做出这般楚楚可怜模样,好似我如何苛待你一般,败坏我的名声!”
赵怀叙拼命摇晃着脑袋,眼里满是感激之情。
还是演个铁血冷面将军比较轻松。
她摆手作罢“行了,待查明你的身份,我自会放你离开。”
*
方以岚没曾想这安宁日子尚未完整地度过一整日,便被再次搅扰得支离破碎。
翌日傍晚,赵怀叙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他换上一身净白的长衫,目光触及她的瞬间虽然极力掩饰,但仍有一丝不安溢出。
赵怀叙鞠躬作礼“小的有一事想禀告将军,只是此事机密,可否请将军让旁人暂且退下?”
疏雪眼神中满是戒备“将军如今身子虚弱,若你窝藏坏心,蓄意接近图谋不轨,那可如何是好?”
赵怀叙连忙摆手,语速加快“我对将军绝无半分谋害之意。若将军与姑娘实在不放心,大可将我双手束缚起来!”
方以岚也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样的影帝影后没见过。眼前这人若是在演戏,那这演技堪称登峰造极,足以骗过天下所有人了。
不过,她心中也有几分好奇,想要听听这赵怀叙到底想说什么事。
于是微微颔首,吩咐手下取来镣铐将赵怀叙双手锁住,随后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俄而房门紧闭,落栓之声清脆可闻,屋内唯余他们二人。
方以岚开门见山道:“说吧。”
赵怀叙回声看了眼房门,这才小心开口道:“昨夜三更时,有个小厮偷偷潜入我的屋子,将这个药粉塞到了我手里。”言罢,他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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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手掌,掌心之中,赫然露出一方折叠的油纸。
“这是什么?”方以岚目光一凝,从他掌心拿过来打开,是一小撮如细盐般的粉末。
“小的也不知。”赵怀叙微微摇头。
“那小厮只交代我,侍寝时...”说到这处,赵怀叙脸上浮出一丝羞赧,眼神也不自觉地躲闪起来,“将这药粉悄悄下在将军的酒水里,将军便会全身绵软无力,无法反抗。再唤小厮前来添水,他们便会趁机出手。”
方以岚闻言眉心一跳,这前有西翎敌军虎视眈眈,未曾想在这自家府邸里,竟也暗藏杀机。
定远侯府一直驻守边关,远离朝堂权力纷争,若是瑞宁境内有人想要害她,这背后会是哪方势力?
视线再转到眼前这男子,自己与他分明素未谋面,却为何要不顾自身安危,三番两次地出手相救呢?
方以岚双手环在胸前,满眼拷问“他为何会觉得你会帮他?你又为何要将这些事情告知于我?”
赵怀叙语调轻缓:“那人认为将军欺辱我,而我自然怀恨在心。”话说着,微微抬起头,眼神中满是诚恳“我知将军与人为善,且幼时承蒙方老将军仗义相救,方才有命存活至今,一直心怀感恩。如今能得此机缘,为将军助力略尽绵薄之力,是我毕生荣幸,又怎会有半分隐瞒之心?”
方以岚略一沉吟,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片刻后,心中便有了一番谋划。
她微微扬起下巴,神色镇定说道:“既是如此,就为难你替我演一出戏了。”
赵怀叙星眸闪烁,又旋即低下头去,羽睫轻颤轻声应道“是。”
一时间,府内众人皆有所耳闻,方以岚对那抓来的战俘男宠宠溺至极,不仅将人安置于主院的偏房之中,还马不停蹄地差遣下人送来簇新的衣物与厚实的被褥。
未过几日,方以岚宴请将领庆贺康饶之战大捷。
军营内篝火已燃,火光跳跃,桌上盛满佳肴与美酒,士兵们卸下沉重的盔甲席地而坐,掀开酒坛举杯畅饮。
定远侯府里,众将领举杯同饮,方以岚高坐于台上,仪态威严,英气的眉宇下,是一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眼,眼眸黑亮锐利。
在其身旁,陪坐着身姿端然,一袭白衣胜雪的赵怀叙。
那面庞清俊绝伦,五官如精心雕琢而成,鼻梁挺直。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正在为方以岚布菜、斟酒,手中动作优雅娴熟。
几杯烈酒相继入腹,方以岚似有醉意,痴痴地垂眸打量着赵怀叙,而后闷头又灌下一大口酒,酒水沿着嘴角淌下,浸湿了领口的衣裳。
一只手在男子脸颊上轻轻摩挲几下,带着几分慵懒,感受着指尖下肌肤的细腻与温热。
那触碰如同电流一般,赵怀叙的眼眸也随之一颤,略显慌乱地侧过头不敢再看她。
方以岚的手继而移动到赵怀叙的后颈处捏了捏,霸道地将人往前一带,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让赵怀叙一个不稳,倾身向前。
方以岚顺势缓缓将脸凑过去,二人的脸庞越来越近,直至毫无间隙地贴在一处,呼吸交缠。
再分开时,赵怀叙那原本浅淡的薄唇此时变得湿润樱红,脸上也泛起粉雾。
方以岚亦是一脸餍足的表情,口里的酒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3. 刺杀
林副将眉头微皱,轻声劝道:“将军年纪尚轻...”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方以岚怀中那柔弱的男子,面露出一丝轻蔑,“若此事传入圣上耳中,定会龙颜大怒,怪罪将军。”
高参将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哈哈一笑道:“将军已然过了及笄之年,收个男宠而已,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如此谨小慎微,徒增烦恼。”
方以岚拦住势要争吵的两人“今日是值得欢庆的好日子,切莫因这等琐事而伤了和气。此事不要再提,且共举酒盏,开怀畅饮!”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投于那台上的白衣男子,一时间神色各异,皆若有所思。
唯有赵怀叙心中明了。
方才,方以岚看似踉跄着靠过来,掰着他的头亲吻。
实际上她眼神里澄澈清明,全然没有半分醉意,停在自己面前,全程保持着半寸的距离。
方以岚用手巧妙地托着他的后颈,调整出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从外人的视角看去,恰是两人在亲密无间地用口渡酒。
方以岚还不忘压低声音,轻声提醒他,“喉咙咽一咽,敬业一点”。
这一提醒,赵怀叙还真觉得喉头处,传来一阵似有若无地痒意。
情报里倒是没说,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还有着如此精湛的演技,将众人都蒙骗于股掌之间,倒是他将人看低了去。
觥筹交错间,宴请也渐进尾声,宾客们开始陆续散去。
赵怀叙始终伴于方以岚身侧,待众人散尽,他小心地搀扶着喝得烂醉的方以岚,稳步踏入卧房内,向着那雕花床榻走去。
刚将人扶着躺下,原本闭眼假寐的方以岚却骤然睁开,隔着衣袖握住赵怀叙的手腕,借力一拉,顺势将人压在自己身下,还一副要脱他外衫的样子。
看着身下一脸错愕的人,方以岚扬眉,眸中透着几分促狭:“别傻愣着呀,得做做样子,就这么干巴巴地对坐着,外面的人怎会信你要叫水?”
而在屋外,隐匿在暗处的刺客们,紧紧盯着那扇透着昏黄烛光的窗棂上,映出屋内两人交缠的模糊身影。
心中顿时一喜,互相对视一眼。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一个修长的身影才合衣起身,吹灭香烛。
而后稳步朝着屋门口走去,拉开门扉,冲着不远处候着的小厮招了招手,嗓音低沉而慵懒:“去,添些水来。”
赵怀叙轻轻合上房门,刚一转身,便瞧见方以岚早已悄无声息地躲在了屋内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借着那月光,还能瞧见她手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见赵怀叙回身,方以岚冲他招了招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躲到另一个事先预备好的角落里。
倒是个急性子。
一炷香后,寂静的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盆,缓缓靠近卧房门口。
其中一人抬手敲了三下房门。
屋内的赵怀叙立刻应声:“进来吧。”
木门吱呀一声开合。
木盆之中,鬼魅般猛地跃出两个身着黑衣的刺客,抬木盆的两个小厮也撕下伪装,目露凶光,几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示意,便径直朝着屋内的床榻之处猛冲过去,手中的利刃现出,杀意尽显。
方以岚见势立马割断了机关绳子,早已安置在床榻上方的布袋破裂,面粉扑朔而下,洒落在几个黑衣人的身上、面上。
刺客们视线受阻,慌乱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模样狼狈至极,身上大片灰白色,在夜间极其显眼。
方以岚又吹响口哨,早已蛰伏的侍卫一瞬杀出,围剿住刺客,手中的长枪短刀纷纷指向几人。
刺客们眼见计划已然败露,试图寻机逃跑。侍卫们早已冲了上来,一时间,屋内刀光剑影闪烁,喊杀声四起。
为首的刺客手中长刀一横,猛地朝着方以岚的方向刺去,刀风呼啸,侍卫赶忙用刀替她挡下杀招。
另一名刺客瞅准空当,从侧边挥着短匕突袭,目标正是目前无人看管的方以岚。
方以岚看着袭来的寒光被吓得不轻,但身子已是下意识反应,准备躲闪开来。
“小心!” 一个白色身影毅然决然地猛地朝方以岚扑来,又把她硬生生又按在原地。
一名侍卫察觉到,赶忙一个箭步上前,大刀高高扬起,朝那刺客的臂膀狠狠砍下。
利刃入肉,刺客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一片地面。
方以岚只感觉自己跌落进一阵温热之中,鼻息之间又闻到那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浓郁得让人几欲窒息。
她抬手往赵怀叙身后摸去,满手的温热黏腻。
方以岚愕然惊醒,赶忙唤来人手,声音带着几分焦急:“快,将赵怀叙带去偏房处理伤口!”
众人领命抬起赵怀叙匆匆离去。
她才回过头去处理刺客之事,没注意到身后被抬走的人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侍卫们越攻越猛,步步紧逼。几个刺客终究寡不敌众,身上不多时便中了几刀,鲜血汩汩涌出。动作也愈发迟缓沉重,逐渐被压制到墙角,没多久,便一个个被反手扣下,死死制住再也动弹不得。
方以岚“唰” 地一下拔出剑,将剑尖抵在一名刺客的脖颈处,出声呵斥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刺客吐出一口血渍,浑然不惧冷笑一声“定远侯府早已是穷途之末,大势已去,再怎么抵抗,也不过是徒劳。”
方以岚怒极反笑,“如今是你跪在我面前,倒还敢口出狂言,真是不知死活!”
随后朝侍卫颔首“先将他们压下候审。此事不要声张出去,将与府中这几人有关联的,逐一排查尽数押下,务必彻查清楚他们的身份来历,不得有丝毫疏漏!”
“是。” 侍卫们应和,随后迅速上前,将一众刺客五花大绑,押解着朝大牢方向而去。
一时间院落里寂静无声,唯留方以岚孑然一身,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
方以岚走进偏房时,就看见赵怀叙虚弱地倚靠在床边,上身衣物已被除去。乍看略显瘦弱的身形,未承想,这衣衫的遮蔽之下,竟是一副紧实充满力量的薄肌。
除去胸口的刀伤还淌着血,上面还布满了其他触目惊心的伤痕,隐隐可见许多形似鞭痕的陈旧疤痕,不知从何而来。
“我来吧。” 下人将药交给方以岚,屈身退下。
她手指拈起药膏,极为小心地涂抹在赵怀叙那道狰狞的伤口之上。
尽管他极力忍耐,可那伤口处传来的钻心剧痛仍让他身子克制不住地颤抖,汗珠从他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那模样,更让方以岚的心中五味杂陈,手中的动作愈发轻柔起来。
“你放心这事我肯定给你一个交代。”
赵怀叙眸子须臾不离地紧紧追随着方以岚的每一个动作,目光炽热而专注,就好像看她能止疼一般。
那皓月般的眸子像似一双磁石,仿佛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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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以岚的整个身影吸纳进去。
方以岚察觉到那如芒在背的炽热视线,感觉有些局促。她抬起眸,想制止他的行为:“你盯着我做什么?”
这一抬头,便留意到比他眼睛更为抢眼的,是那红透了的耳根。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赵怀叙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熟悉的温润笑意。
他望着方以岚,犹如一个在茫茫沙漠中长途跋涉,久渴难耐的旅人,在深陷绝望之时,幸运地寻到一泓清澈甘甜的清泉。
眼神太真诚,太赤裸了,就算方以岚从小没吃过什么猪肉,但也看过话本,见过猪跑。
这刚穿越怎么还欠起风流债了,这可不行得赶紧把人送走。
方以岚缓声“这侯府危机四伏,等你身子稍微好些的时候,便早日离开吧。到时候我会拿些银钱给你傍身。”
赵怀叙本还想说些什么,看她态度决绝,终是无奈点头应下。
入夜,赵怀叙摩挲着手里的白玉茶盏,朝着角落里的暗影,不急不慢地开口“看来还是得下一剂猛药。吩咐下去吧,依计行事。”
“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摩挲着手中那封信笺。赵怀叙将信凑近烛火,那跳跃的火苗瞬间舔舐而上,信笺于火焰中蜷缩扭曲,化作一缕缕黑烟,直至彻底消散于无形。
锐利冰冷的笑意自他嘴角缓缓蔓延开来。
“方家人也该摒弃些虚无缥缈的幻想,好好瞧瞧自己如今究竟置身于何种境地了。”他轻声呢喃。
*
曙光初照,方以岚尚在睡梦中,便被府外那鼎沸嘈杂之声惊扰而醒。
她睡眼惺忪,轻声唤来丫鬟疏雪:“外面这般喧闹,是发生了什么事?”
疏雪将方以岚扶起,随后递上一方浸湿的巾帕,“说是有一家酒楼的掌柜正于侯府门口长跪不起,那模样甚是坚决,无论旁人如何好言相劝,都不为所动。”
她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追问道“为何如此?”
疏雪略作停顿,组织了一下言辞回道:“那掌柜哭诉着说,是军队里的高千户,长期借着咱们侯府的名义赊账饮酒。”
方以岚心中一紧,赶忙起身整衣完毕,径直往屋外疾步走去。
管家见势不妙,神色慌张地快步上前阻拦,急声道:“小姐,这会外面全是百姓围观,还是先等百姓散开来后,再出面处理。”
方以岚脚下步伐未有丝毫停滞,边走边说:“此事耽搁不得,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就这么在侯府门口跪着。倘若此事传到京城之中,众人定会怪罪定安侯徇私枉法,后果不堪设想。”
待她匆匆赶到侯府门前,已然聚集了众多百姓,围成一圈,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那高千户匆匆忙忙赶来此处。见掌柜正跪于地,竟然还想再度行凶揍人,却被人拦下。
高千户刚欲发作,待看清方以岚后,态度陡然转变,忙不迭地卑躬屈膝行礼,口中急辩:“将军!此人都是胡言乱语,我上周分明已将所欠银钱尽数归还于他,他根本就是倒打一耙,恶意诬陷。我这便将他押走,以正视听!”
那掌柜气得满脸通红,高声驳斥:“你上次所给银票,尚不足偿还十分之一的欠款。我昨夜不过是客气地询问余下账目何时结清,你便暴跳如雷,将我酒馆砸得稀烂,还对我拳脚相加,痛下狠手。”
掌柜又急忙转身,朝向方以岚连连磕头,声泪俱下:“求将军怜悯,求定安侯府还我这无辜百姓一个公道!”
4. 串联
待她匆匆赶到侯府门前,已然聚集了众多百姓,围成一圈,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那高千户匆匆忙忙赶来此处。见掌柜正跪于地,竟然还想再度行凶揍人,却被人拦下。
高千户刚欲发作,待看清方以岚后,态度陡然转变,忙不迭地卑躬屈膝行礼,口中急辩:“将军!此人都是胡言乱语,我上周分明已将所欠银钱尽数归还于他,他根本就是倒打一耙,恶意诬陷。我这便将他押走,以正视听!”
那掌柜气得满脸通红,高声驳斥:“你上次所给银票,尚不足偿还十分之一的欠款。我昨夜不过是客气地询问余下账目何时结清,你便暴跳如雷,将我酒馆砸得稀烂,还对我拳脚相加,痛下狠手。”
掌柜又急忙转身,朝向方以岚连连磕头,声泪俱下:“求将军怜悯,求定安侯府还我这无辜百姓一个公道!”
方以岚这下可犯了难,告罪之事最是讲究确凿证据,如今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间也难理出头绪。
这高千户,横竖瞧着都不像是个好人,可若贸然听信那掌柜所言,恐怕又会动摇军心。
正思忖间,围观人群里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哇”声此起彼伏。众人的眼神像是被什么勾了去,直愣愣地朝着自己的身后望去。
方以岚也回过头瞧去,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赵怀叙面色苍白,却无损他那出若凡尘的美貌,似霜雪覆于芝兰玉树,只是添了几分柔弱之态。
眼见那身影朝着自己缓缓走来,方以岚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向前迈了几步,手上稍稍使力,稳稳将人手臂托住。
嘴上不禁怪罪起人来:“你身上还带着伤,怎么就跑出来了?”语气里还带着三分薄怒。
围观的百姓瞧见平日里横眉冷眼的大将军,竟还有这般热忱殷切的模样,不禁暗自唏嘘。
再看被搀扶着的天仙似的男子,觉得这般情景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心底暗自感叹,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赵怀叙察觉到胳膊上传来的温热触感,眸光微滞,睨向方以岚一瞬,嘴角又勾起那抹她极为熟悉的笑意,轻声说道:“劳烦将军挂怀,我这身子已然好了许多。方才醒来,就听见外面喧闹不停,心下好奇,便出来瞧瞧究竟。”
说完,他才将视线挪向人群那边,待看清跪在地上的高千户时,眼眸一缩,其中还夹杂着些微妙之意。
高千户也注意到了来人,猛地避开视线,脸色也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
思索了片刻,他将头凑到方以岚的耳边,衣袍遮住唇形,轻声告知 “此人我在前几日见过,这人来到营地,从关押的战俘里挑选了几位女子带走,恐怕与此事有些联系。”
方以岚猛地一惊,挑选战俘女子背后所图,自是心知肚明。只是没料到,这般腌臜事竟又被赵怀叙撞上了。
说来也怪,怎就这般凑巧?自己每次遇麻烦,陷泥潭,似乎多多少少都能跟他牵扯上关系。
她神色未露分毫,暂且按下满心疑虑,转而看向掌柜,开口问道:“上次高都头还你银票,是在什么时候?那银票可还留存着?”
掌柜连忙应声“小的记得就在五日前,银票自然还留着,这就派人取来。” 言毕,便招呼身边伙计,命其速回店中取来银票。
方以岚又招手唤来贴身侍卫,吩咐道:“速去将五日前负责看守战俘的士兵带来见我。”
“遵命!”
侍卫领命而去,片刻后又匆匆返回,附在方以岚耳边低声禀报:“将军,属下查明,那日当值看守的士兵,正是前几日参与行刺的刺客之一,如今此人仍被押在地牢之中。将军,可要即刻前往地牢审问?”
如此一来,前后倒是串联起来了。
方以岚缄默不语,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侍卫退下。
她手中反复端详着伙计送来的银票,目光落在票面上的发行标识,这银票出自瑞宁三大钱庄之一的金陵钱庄。
她把管家唤到近前,压低声音叮嘱了一番。管家脸色神情严肃,不住地点头应和,继而出府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管家带着钱庄的掌柜疾步赶来,手中还携带着从怡香楼取得的画押字据。
金陵钱庄的掌柜瞧见方以岚,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说道:“将军,高千户确实于五日前,从咱们钱庄支取了两百两银子。相关的兑换会票以及账目记录,在下都一并带来了,还请将军过目。”
方以岚接过,仔细翻看着册子,上面的时间、金额分毫不差,都能对应上。
可待到查看怡香楼给高千户的会票时,她却紧了紧眉心,那票上记录的分兑地址竟是上京。
这西北边境与上京相隔千里之遥,怎么会在此地出现并被使用?
难道怡香楼又与京城势力有所牵连?
方以岚轻轻合上手中账本,抬眸看向掌柜,缓声道:“有劳掌柜跑这一趟,此物证便先移交留侯府保管,待这桩事情彻底解决,我会差人给您送回。”
掌柜并无异议,再次行礼以表同意。
管家呈上来的画押字据,并未发现其他的疑点,上面赫然印着高茂的私章,而这高茂正是高千户的亲弟弟。
方以岚双手负于身后,大声下令道:“如今物证确凿,依我朝律法,先重责此人五十大板。免去官职,再遣一队人马前往他的府邸进行清查,将掌柜的欠款如数赔偿。剩余的资财,即刻送往怡香楼,将那些被卖之人全部赎身带回。”
她朝下属颔首示意,侍卫们领命迅速围拢上前,将人扣住。高千户惊恐万分,双脚拼命乱蹬,嘴里杀猪般地不停叫嚷着。
“你们敢抓我!知道我岳丈可是何人?给我等着!”
侍卫们仿若未闻,强行押解着高千户,往大牢方向拖去。
“等等!不必送大牢了,就在此地行刑,让掌柜在旁计数,若是掌柜觉着打得轻了,便重新来过。” 话音刚落,方以岚便扶着赵怀叙,径直朝着府内走去。
行刑的板子砸下,高千户的惨叫顿时响彻四周,百姓们围观着却接连不断地发出叫好声。
不断扔来的烂菜叶子击碎了他往日的作威作福,菜叶黏在他的头发和衣服上,官服也变得污秽不堪。
*
赵怀叙嘴角噙着笑,不紧不慢地跟着身前之人的步伐,轻声夸赞道:“将军这一番谋划,当真绝妙。如此行事,既能赢取百姓的信服,又足以震慑军中其他武官,可谓一箭双雕。”
方以岚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你倒是好眼力,不过一面之缘,刺客,高千户都让你记了个遍。倒是顺便帮我指点迷津了。”
赵怀叙谦虚推辞:“将军说笑了,怀叙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见到,顺口提了那么一句,若不是将军明察秋毫,将这几件事串联起来,又怎能真相大白?”
两人相伴回到赵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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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所居的偏房,屋内拾掇得干净而齐整,暖煦穿透窗棂倾洒而入,那明亮的光线,倒是让方以岚莫名感到几分舒心惬意。
二人刚落座,赵怀叙已是提起茶壶,娴熟地为方以岚斟上一盏龙井。
方以岚也不见外,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抬眸说道:“此番多亏了你帮我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麻烦,你若有什么心仪之物,或是想要什么奖赏,大可直言不讳。”
赵怀叙微微一笑,再次为她将茶杯续满,语调不疾不徐:“怀叙为将军排忧解难,本就是心甘情愿,从未想过索要什么回报。”
话到此处,他忽而话锋一转,面上闪过一丝凝重,“只是方才见下人前来禀报,我心中有些疑惑,难不成那日负责看守之人,和刺客之间有着什么联系?”
“你还当真是聪明过人。”方以岚心下一沉,此人的容貌,谋略,和眼力绝不是泛泛之辈,只是他的目的还不从得知。
赵怀叙似是听出了弦外之音,面上带着委屈,柔声说道:“如今这世道不太平,怀叙孑然一身,也为求一份安生立命之所,幸得有几分薄才,愿效犬马之劳,将军为何不肯信我?”
我信你个鬼。
方以岚忍住没有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如今留在我这儿,哪怕是做个幕僚,府里那些人早都先入为主,认定你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身份低微,就这种处境你还打算留下?”
赵怀叙面上波澜不惊,坦然说道:“叫旁人低看又如何?如此行事,亦能隐匿行迹,不致他人侧目,安能保自身无虞,”
他这一番回应,当真是滴水不漏。
眼下棘手之事堆积如山,比安置他更为紧迫的麻烦数不胜数。何况他确实聪慧机敏,有可用之处,倒不如先把他留在身边,当个得力帮手。
再说了,这人长得这般赏心悦目,光是瞧着,都能让人心情畅快几分,自己又何必硬着头皮去做那等恶人,执意赶他离去呢?
“叩叩”门被敲响,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方以岚出声示意人先进来。
林副将阔步迈进屋内,视线扫到方以岚身旁之人时,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那神色就添了几分不满。
他一个劲儿地用眼神示意方以岚,支开这个不相干的人。
方以岚清了清嗓子,抬手虚掩在嘴边轻咳两声,这才说道:“林副将但说无妨,此事与赵公子也有些关联。”
林副将听完,脸色愈发难看了,可又发作不得,只能无奈地叹气,开口禀报:“将军,属下方才已差人探查过了,这高千户的妻子,出身于梵城源氏,乃四房庶出。”
梵城源氏?岂不是东南总督。
当今天下,瑞宁兵权一分为四。西南之地,何家重兵在握,世代戍守边疆,与西北方家守望相助,向来往来密切。
中央禁军归皇室直辖,东南军则由源氏一族把控,因其为贵妃母家,备受皇室恩宠,与皇帝关系最为亲厚。故而在兵力、财力上皆优于西境诸部。
真不知是源氏一族瞧她好拿捏,妄图控局西北大军,还是那端坐龙椅之人,已然对自己手里的兵权虎视眈眈。
无论真相是哪般,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眼下有件事,将军需先以关注。” 林副将神色肃然,从怀里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呈递给方以岚,垂头说道:“此乃京中加急信函,圣上的意思,是望将军加速推进,收复失地。”
5. 入城
方以岚手托着腮,正满面愁容地盯着书房墙上的舆图怔怔出神,眼神呆滞。
她一个生在和平年代的人,平日里连杀鱼这样的小事都做不来,更别说带兵打仗了。
宁邱这座城三面环山,群山如屏形成道道天然的护城壁垒。东、西、北三面山势险峻,只剩下城南的一条蜿蜒官道,道路两侧山峦夹峙,形成一道狭窄的山谷。
即便是方以岚这样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人,也明白邱宁地势易守难攻。
若选择正面强攻,且不论最终胜负几何,己方军力必然会折损严重;若是战败,那皇位上的人也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方以岚的目光游移,悄然落在了书房内另一人身上。
这人大清早便不请自来,此刻正坐在前厅的桌案前,手中执着笔,不知在绘制着什么。
似是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赵怀叙嘴角忽而泛起一抹淡笑,启唇轻语:“将军似有烦心事?”
方以岚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回怼:“明知我心烦,你一大早跑来我这儿,莫不是专程来添乱的?”
只见赵怀叙那好看的薄唇微微下撇,故作伤神的姿态。
“真是叫人伤心,怀叙本是一番好意,想着来替将军排忧解难。”言毕,他顺手拿起桌案上刚绘好的图纸,款步走到方以岚的桌前。
方以岚垂眼一看,是一张线路图。
赵怀叙在地图上的某处轻点了一下,接着开口:“康饶与宁邱毗邻,怀叙过去时常前往宁邱拜访故友,因而知晓这两地百姓们为了日常生计往来,开辟出了一道乡野小径。”
“曾听闻,这宁邱的知府大人温万书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平日里又好抢民脂民膏。只怕这些路上会不断涌出不少流民。”
这事方以岚也有印象,线报中曾有提及,宁邱百姓常跑来康饶递状鸣冤,奈何两地官员蛇鼠一窝,申诉自然毫无成效。
方以岚眸光一闪。
宁邱易守难攻不假,同样的运送物资自然也极其依赖南边唯一的官道,只要让大军封锁住南边的山谷区域。
以温万书的德行定是要压榨一番百姓,西翎的补给定会试图从赵怀叙提供的这处乡道里送进去。
自己可以劫下粮车再混入城内,届时方家大军于城外劝降,她则亲率小队在城内策应,里应外合打开城门,便可一举拿下宁邱。
方以岚把心中的谋划详述了一番,越说越觉得此计可行,猛地在桌案上拍了一掌,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迈去。
赵怀叙追出几步,神色关切:“将军,不妨让我随您一同前去,这各处关窍我都熟悉,也好有个照应。”
方以岚疾行的脚步顿住,侧身回头咧开嘴角,露出几分戏谑调侃的意味:“又不是选美你去做甚?跟朵娇花似的,往人群里一站,一眼便能瞧见。还是乖乖在后方待着养伤吧。”
说完也不再看向身后,挥了挥手便消失在赵怀叙的视野中。
赵怀叙先是一怔,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复,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嘴角抽了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娇花?
*
方以岚策马赶到军营,召集众将。
“将军,这入城之事还是让我一同去办吧。”林副将本还赞叹计谋之妙,但转念思及内应之事,深入敌营还是过于危险,心底又不禁泛起忧虑。
她果断地摇头,一口回绝:“军队不可无首,还需你们留下指挥调度。”
方以岚一脸高深,又补充道:“再者,西翎人颇为熟知几位主将的面孔。还是由我扮作男装,这样不易引人察觉。”
林副将还欲开口劝说,却被方以岚抬手制止。最终,众人还是依照她的计划安排行事,各自准备去了。
王参将率三万大军,迅速占领了宁邱南边各个要道和隘口,严禁任何兵马穿行其间。
并派兵从南向东西两路巡逻,布设关卡,宁邱被彻底锁死在瑞宁大军的包围下。
夜幕如墨,邱宁以西的乡野小道上,一支规模不大的小队稀稀拉拉地散着七八个人,正推着几辆简陋的牛车,缓缓地朝着宁邱的方向行进。
车上满载着货物,皆被杂乱的稻草密密实实地遮盖着。众人神色慌张,脚步匆匆,还不时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陡然间,一阵凛冽的夜风呼啸而过,仿若凄厉的哀号。
树林深处疾速窜出几个黑影,队伍中的众人尚未及反应,甚至连对方模样都未看清,冰冷的利刃便已无情地划过脖颈,血溅当场。
仅有两三人勉强回过神来,慌乱之中匆忙拔刀试图抵抗。他们的挣扎在这些黑影面前显得过于无力,不过三招两式便被悉数屠戮。
侍卫用剑挑开为首人的前胸领口,找到一枚令牌递给为首的黑衣人。“报告将军,全队八人已全部击伏,所装载之物皆是新米。”
“把血迹擦干净,留下一车,派五人换好衣物与我进城。” 方以岚冷静下达命令。
“是。”
宁邱西门口,已是宵禁时刻,城门紧闭,守城的领队忽闻一行六人推着辆牛车前来,瞬间警觉起来,亮起兵器大喝道“什么人?”
只见为首的男子,身形瘦小,着急忙慌地从领口里掏出个令牌,对着城门方向亮了一下。
领队见状抬手,让士兵们放下武器,等队伍行至身前停下,对着货物逐一检查。
确认无误后,颔首示意放行。
伴随着一阵沉闷声响,城门缓缓向两侧打开。这行人便不紧不慢地赶着牛车进城。
那领队心里泛起一丝古怪,总觉得这事有蹊跷。他眉头微皱,目光在那寥寥的一辆车上来回打量,又将几人拦了下来。
肃声问道:“等等,往日所运物资皆是数车之多,今日为何仅有一车?”
方以岚面庞抹着黑灰,刻意压低了嗓音,满脸写着讨好:“军爷,您有所不知啊!我们这一路着实倒霉,碰上了瑞宁的巡逻军,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只能拼了命地逃。”
“这一路跑下来,折损了好几个兄弟,才勉强保住这一车货物。”说到此处,又愤恨地踹了一脚车轱辘。
余下众人听闻也纷纷点头,脸上皆摆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方以岚佯装刚刚回过神来,目光再次投向领队,姿态愈发谦卑,言辞里满是恭维:“瑞宁那些人手段卑劣,净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招数。就凭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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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想攻下邱宁?有军爷您这样将领在此镇守,他们简直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领队被方以岚一番熨贴的话捧得心里头一阵舒快,连日来守城的烦闷都消散许多。
将这几人从上至下打量,见他们衣衫多处破损,还沾染着斑斑血迹与尘土,确实像是刚刚遭受过重创与打击。
沉思片刻,最后还是抬手示意放任通行。
庄谷手中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抽在牛背上,驱赶着牛车缓缓驶入城门。想着自己入军六年有余,头一次有幸跟随主帅执行特殊任务。
目光不由地投向队伍前方那个身着粗布麻衣、扮相十足的糙汉农夫,回想起方才她那装起来连自己都骂的演技,庄谷只觉得心底里怀揣着的崇敬之心,此刻碎了一地。
但转瞬间又想起方以岚称之为“智取”的言论。觉得自己在这谋略的道上,着实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
“这陈年旧米也好意思敬给我!” 温万书一脚将面前的米筐踢翻在地。
“大人,眼下粮食都运不进来,这已经是城里最好的粮食了。”一个脸上堆满谄媚的富商,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来。
“哪怕是去抢,也必须给本官弄来!难道你们想饿死我不成?”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面色阴沉,坐在高堂之上,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这几日来,方以岚几人隐匿于百姓的人流之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内的动向。
城中的街道上,孩童的哭泣声与老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百姓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零零散散地坐在街头,他们眼中早已没了泪水,双眼如同两口枯井,只剩绝望。
一位身形佝偻的阿婆,颤颤巍巍地往前跑着,手臂里紧紧环抱着一小袋粟米,领一只手死死地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孩子脚步虚浮,显然正在病中。
两名衙役,目露凶光,嘴里叫嚷着,在后面紧追不舍。
那孩子本就虚弱,跑得急了,脚下突然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老人也被牵连带倒,摔作一团。
衙役们瞬间追了上来,嘴里骂骂咧咧,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一老一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方以岚脸上满是怒容,神色可怖,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将军,万万不可冲动行事啊。”庄谷满脸忧色,出行前林副将左右叮嘱他看住将军,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做出过激惊人的举动,以免打草惊蛇。
若被城内守军察觉瑞宁士兵已潜入城中,那么宁邱一定会全面加强城防力量,整个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周围的百姓面露不忍,却也无人敢上前阻拦。
老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孩子护在自己身下,双手拽住衙役的衣角,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着。
“求求大人们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可惜求饶并未唤起衙役们的良知,拳脚如雨点般落下,直至老婆婆口吐鲜血,再也没了声息。
两个衙役这才夺过老人手中的粟米,站起身,脸上带着扭曲的得意,轻蔑地扫视着周围一圈,嘴里还狠厉地吐出一句:“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随后大笑着扬长而去。
6. 扮鬼
“头儿,她已经断气了。” 庄谷耷拉着脑袋,声音也低低的,表情里带着几分过意不去。
方以岚沉默良久,才缓缓出声吩咐:“用草席把人裹了,带到城边那块荒地,葬了吧。”
而那昏死过去的男孩,被几人小心地扶到街边。方以岚向庄谷使了个眼色,庄谷无奈,却也只能依言从怀中掏出几人仅有的一瓶药丸。
他捏住男孩的脸颊,将药丸送进口中,轻拍他的背令其咽下。
方以岚拜托街边几位热心的百姓帮忙照看,便带着几人快步迈向深巷。
身影转瞬之间,隐没在曲折的深巷里,没了踪迹。
夜幕降临,城中那零星的几处灯火,也渐次黯淡下来。
唯有温府上依旧灯火通明,时不时能听见,肆意张狂的笑声从府宅里传出。
极尽奢华的厅堂里,温万书腆着肥圆的肚子,侧躺在软榻之上,双目轻阖,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
厅中央的空地上,身姿婀娜的伶人们,舞步轻盈激起裙摆,唱腔婉转悠扬。
无人注意,几个身影从府邸后墙上疾掠而过。
温万书喝得酩酊大醉,脚步踉跄地朝着卧房方向踱步而去。
骤然间,一阵凛冽的冷风迎面吹拂而来。
长廊里摇曳的烛光触及这阴风,竟齐刷刷地熄灭了,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中。
原本混沌的大脑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猛地一滞,温万书酒意也瞬间散去了几分。
身后似乎闪过什么东西,他猛地转身看见一抹诡谲的白色身影,如墨的长发肆意垂落在面前,严严实实地将五官遮盖住。
温万书使劲揉搓着双眼,试图驱散眼前这诡异的景象,是不是自己醉酒后的幻象。
可不论他怎么擦拭眼帘,鬼魅般的身影还在朝他步步紧逼。他的心跳陡然加快,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沁出,顺着脸颊滑落。
眼看那怪影就要飘到自己面前,温万书如梦初醒,一把提起衣袍,不要命似的往前狂奔。
黑影却如影随形,阴森的气息如蛇信般,似有若无地在他耳畔缭绕,凉意直窜心底。
好不容易冲进卧房,温万书借着自己那臃肿的身躯将房门死死抵住,大口喘着粗气。
一阵凄冷幽怨的女音诡异地从屋内乍响。
“温...万…书,你害得我好苦...阴曹地府这般冷,不如你下来陪我。”
温万书吓得屁滚尿流地倒在地上,嘴里止不住地打着哆嗦,结结巴巴地喊道:“你...你是谁,我与你无缘无仇,为何要这般吓我。”
那森冷的嗓音再次回荡在屋内,“我因你而死,你强抢余粮,我便惨死于你麾下衙役的利刃。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哪怕是让我魂飞魄散,做那厉鬼也要取你性命,”
“不要!!啊!!” 温万书惊恐到了极点,双眼圆睁,额头上青筋暴突,冷汗将他的衣衫浸透,整个人好似刚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在极度的惊吓之下,两眼一翻,竟然昏死过去。
庄谷几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不屑地瞥了眼躺在地上昏厥的温万书。
方以岚掀开头发,从腰间掏出匕首,动作干脆手起刀落。吓得一旁的庄谷浑身一哆嗦,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好在方以岚只是将温万书那一头乱发割去。
原本就满脸横肉的温万书,此刻脑袋上的头发参差不齐,像被野狗啃咬过一般,模样滑稽可笑,与他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丑恶嘴脸甚是般配。
方以岚再度将匕首擎起,可那落下的动作却迟迟未至。心理防线让她难越雷池一步。
突然窗外暗影闪过。
几双眼睛在暗夜里交汇。
“先撤。” 方以岚出声指令。众人毫不迟疑从府邸脱身而出。潜回附近的市井巷陌之中。
刚将黑衣焚烧掉,便瞧见巷子口一位妆容明艳的歌妓,身着一袭绮罗长裙,正领着自家丫鬟,把从知州戏宴上撤下来没怎么被动过的菜肴,分发给周遭的百姓。
歌妓身旁的丫鬟率先察觉到方以岚一行人,目光瞬间锐利起来。歌妓似有所感,一边轻咳一边侧目望来。
目光交汇的瞬间,她只是一怔,随后漾起一抹温和笑意,点头向他们几人示意,便又将注意力转回手头之事。
“将军,那个丫鬟应当会武功,刚刚门外那个会不会就是她?” 庄谷小声禀告。
方以岚也留意到了,目光锁定在不远处那两人身上,轻声吩咐:“先别贸然行动。”
歌妓分发完食物,没有多作停留,带着丫鬟登上了街边候着的马车。
车身渐远,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呸”的一声,把嘴里啃剩的骨头狠狠吐到地上,不偏不倚,正巧砸在路边的野狗身上。
那野狗正专心啃食着地上的食物残渣,冷不防被飞来的骨头击中,惊得毛发倒竖,狂吠不止。
男子撇着嘴,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不就是个卖唱的妓子嘛,还学着那些官家小姐的派头,发点吃食就指望别人能高看她一眼?也不瞅瞅自己什么身份。”
“吃人嘴短,狗都懂的道理,有的人哪怕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也堵不住那张只会喷粪的烂嘴。” 方以岚从腰间解下布袋,仰头猛灌一口,冷笑出声。
“你!”那糙汉显然没料到,竟有人敢当面呛声。脖子一梗,下意识地就想发作,他环视一圈,却看见周围一道道谴责,嫌弃的眼光。
再瞧着方以岚一脸冷厉,感知到这人不太好惹,只好恨恨地咬了咬后槽牙,一声不吭地转身,灰溜溜地走掉了。
*
不知缘何,这几日宁邱的衙役们竟都收敛了行径,不再胡作非为了。
坊间传言,说是知州患了重病,卧床不起,无力再管束事务。
百姓听闻则是松下一口气,又能在这艰难时世中暂且偷安,喘息片刻了。
只是不知这短暂的平静又能维系几时。
果真好景不长,仅仅过去三日,温万书便挺着他那肥大的肚子走到街上,头顶带着高帽,也难以遮掩头顶蓬乱如草的发丝。
他领着一群衙役,扯着嗓子破口大骂:“我倒要瞧瞧,究竟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本知州头上故弄玄虚,装神弄鬼!被我抓到,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侍卫们更是如恶犬一般,但凡瞧见有披散着长发之人,便不由分说地冲将上去,抡起拳头将人一顿狠揍,行径极为野蛮粗暴。
街道上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温万书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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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哂笑一声:“哼!若有人揭发举报,帮本知州将人捉拿归案,便开恩赏他一袋粟米。”
那日被方以岚怼得哑口无言的粗衣男子,趁着四下里无人留意,贼头贼脑地钻进温府里。
哪里知道这一切都被在知州宅邸前,盯梢的庄谷瞧得一清二楚。
方以岚接到消息立刻领着几人改换潜藏的位置。
狭窄悠长的巷子里蓦地闪出一道身影,正是先前那歌妓身旁的丫鬟。
她目光扫过几人,对着为首的方以岚冷冷开口:“不想被官兵逮住,就跟我来。”
方以岚眉头紧锁,听着后方渐渐清晰的官兵脚步声,来不及再思索,还是带着手下跟上了丫鬟的脚步。
怡红楼内,暖香甜腻,绫罗华纱层层叠叠垂挂于梁上。
桌案前一个女子背影,正被断断续续的咳嗽所扰,肩头轻耸,手帕掩着口鼻,好似要将心肺都咳出一般。
方以岚双手抱拳,朗声招呼道:“多谢姑娘收留,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闻声,女子回过头,袅袅婷婷地起身作礼:“咳咳,将军唤我初蝶便好。”
她话音未落,“噌”的几声,刀鞘已然抽出半截,方以岚身后几人手中寒光乍现。
初蝶身侧那丫鬟脚下一个箭步,稳稳挡在她身前,右手顺势抽出腰间短刀,直指来人,眼神中满是戒备。
“初蝶姑娘又是如何发现我们的?”方以岚讶然于初蝶的聪慧,微微抬手,示意身后几人收起兵刃。
眼前的初蝶气质卓然,没有一星半点的俗媚之态,举手投足间尽显端庄,做派在她看来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
“寻云,不得无礼。”初蝶轻声呵斥丫鬟,随后浅笑着看向方以岚,娓娓道来。
“如今天下不太平,百姓横死街头,早已见怪不怪。这宁邱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你们几位生面孔太过惹眼,还帮百姓收尸埋葬,自是不可能来自西翎,只能是从瑞宁那边悄悄潜入的人了。”
她抬眸打量着方以岚的眉眼,似是看到了什么故人,眸子一弯。“早就听闻瑞宁的方家军为首者是一位奇女子。几日前就已派兵宁邱围得水泄不通,但大军却迟迟未发,倒也不太难猜呢。”
“初蝶姑娘聪慧过人。”方以岚扬眉夸赞道。
秋风裹挟着凉意,穿过雕花窗棂,轻抚而来。
剧烈的咳嗽声不受控制地再次响起,声声急促。
“小姐!”寻云快步走到窗前,猛然关上,“大夫早就叮嘱过,入秋之后不可开窗吹风。”又疾步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温茶递给初蝶。
初蝶却是不甚在意地笑着摇头,又看向方以岚,面上露出几分恳切:“将军,实不相瞒,我这些时日一直留意着您,是因心有所求。”
“初蝶疾劳已久,自知时日无多,只是这从小相伴的妹妹放心不下。她亦有功夫傍身,想来也能辅佐一二。” 说完便拉着寻云,作势便要朝着方以岚下跪。
方以岚赶忙拦住初蝶,寻云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小姐,您这是何意!我怎会和您分开?”
初蝶泪光盈盈,口中所言却毫无圜商量的余地:“寻云,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血海深仇不可忘,待来日上香祭告之时,不负所托,九泉之下我便也能瞑目了。”
7. 清心
庄谷有些着急“将军,温万书这会八成已经猜到我们混入城里了,计划的事情怎么办?”
方以岚剑眉微蹙,眺望着远处的城墙。跟前几日相比,大批的巡逻士卒在街巷里穿梭不息,搅得人心惶惶。
按照原本的计划,方以岚几人此刻理应混在百姓之中,找机会鼓动大伙,趁着城中守备松懈时,合力打开城门。
可眼下城中戒备森严,几人被困在这怡红楼内,不敢轻举妄动。
“先静观其变,依着行程,明日林副将便能抵达城门口,届时再寻机会。”
“是!”
次日破晓,晨晖尚未驱散尽秋夜的寒意。
林副将已统率着大军,在宁邱南门口严整扎营。雄浑嘹亮的劝降声,不断传进城中:“若诸位开城投降,我军在此立誓,绝不侵扰掠夺百姓财粮。城门开,定当开仓分食,赈济百姓。”
“要不我们就投降吧!”温万书瑟缩在府邸里,门扉紧闭。他已经可以想象到城破之后,自己的脑袋被高悬于城墙之上,任人唾弃的画面,不由得浑身打起了哆嗦。
“使不得啊,老爷!”师爷在一旁苦着脸劝道,“这城门要是开了,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您呐!我们只要守住城门就能保住性命。”
“宁邱易守难攻,他们绝对攻不进来的!一定是这样!”温万书只能反复念叨着这话,不断用言语哄骗自己。
夜幕沉沉落下,城中一片寂静,唯有风声呼啸而过,时不时能听到城外传来的战马嘶鸣声和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手中的铜锣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拖着步子没入幽深巷道里。
方以岚静坐在屋内,窗棂半掩,目光透落在街道上那一点幽微火光上,眸光骤亮。
*
第三日,夜渐深。
一声惊呼打破沉寂:“不好了,知州府上走水啦,速去救援!”
城门口领队的小头目听闻,火急火燎地跑前跑后,扯着嗓子调兵,挥舞手中的火把催促着。大批士兵从城墙上撤下,脚步杂沓,朝着浓烟滚滚的温府奔去。
混在人群里的方以岚瞅准时机站起身,大喝出声:“这火烧的妙啊,一把火把那狗官连带他的窝一块儿烧个精光才好!”
“平日里,那狗官何曾在意过咱们的死活?不如趁乱索性把城门打开,投降了还能分点粮吃!管他谁当皇帝,于咱平头百姓而言,能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方以岚的话瞬间燃起了众人积压已久的怨愤。
“你说的对!” 几个身形魁梧的壮汉当即攥紧了拳头,也站起身来附和。
“没错!当初瑞宁掌权的时候,日子都没这般难熬。依我看,开了城门才是正道!” 庄谷也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应和着方以岚。
“是啊是啊,谁还能比那个温万书那个狗官更混账?”众人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七嘴八舌地宣泄着。
“兄弟们,抄起家伙!”方以岚俯身举起一把锄头,振臂高呼,“守城的都被调走大半,根本不是咱们的对手。此时不动更待何时,走!”
“杀啊!”人群里爆出一声声怒吼,百姓们聚集起来,跟随着方以岚朝着城门逼近。
守城的士兵本就因城中大火而四顾茫然,此刻骤遭袭击,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能仓促举剑抵挡,脚下慌乱,哪经得起数百人的冲击,防线迅速破溃。
方以岚一马当先,带着群热血沸腾的壮汉,直奔城门口,手中利刃挥舞,几下便把城门前的士兵放倒。
绑缚城门的锁链在她疯狂地劈砍下豁然断裂开来。
“听我口令,一,二,三!” 方以岚带着那十几个精壮百姓,齐声发力抬起铁栓。
门栓被猛地拔起,狠狠摔落在石板地上,砸出一声巨响,城门缓缓开启。
城外的瑞宁大军早就严阵以待,林副将见城门洞开,施浩口令,瑞宁战旗在夜空中飘扬起来。
战马昂首嘶鸣,战鼓雷动,大军呐喊着快速朝城中奔涌而入。
林副将骑着马,向着城门方向奔来,手里还牵着一匹白色骏马的缰绳,正是为方以岚所备。
方以岚借着墙面一个蹬步,猛然飞身,稳稳落在马背之上。一把红缨枪朝她投来,她稳稳握住枪杆,五指收拢。二人对视一笑,方以岚双腿一夹马腹,向着知州的府邸疾驰而去。
知州府邸前,方以岚携着一队兵马来势汹汹,守军逐渐无力抵抗,方家军很快就肃清敌兵。
温万书刚听闻城门被破的噩耗,顿觉五雷轰顶,他身形踉跄着往后院奔去。
方以岚策马疾奔来,一眼就瞧见手脚并用,正狼狈爬墙的温万书。她纵身下马,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温万书的后腰上。
温万书惨叫着向后飞跌出去,趴倒在地。方以岚手中红缨枪寒芒一闪,枪尖就抵在了温万书的咽喉上,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取其性命。
温万书“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涕泪横流。“将军饶命啊!我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您放过我吧!我有的是银子,都给您!”那副贪生怕死的丑态,尽显无遗。
方以岚对温万书的求饶置若罔闻,她五指攥紧向前一刺,枪尖没入。抽枪时,零星几滴鲜血溅落在她毫无波澜的脸上,冷意更添几分。
消息传开,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赶来。见着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贪官横尸当场,无不拍手称快。
寻云一身黑色衣袍,衣袖边缘还留着被火燎过的焦糊痕迹,正搀扶着初蝶朝着人群走来。
初蝶面色略显苍白,倚着寻云不时轻咳几声,目光触及温万书的尸身时,她嘴角缓缓勾起,带着几分畅快,可恨意不减。
方以岚稳坐马背,环顾周遭欢呼雀跃的百姓,清声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她回首望向身后几位将领,眼里的疲惫遮掩不住:“收尾的事,便先交予几位了。” 说完,她缰绳一抖,胯下骏马嘶鸣一声,急奔离开。
*
一匹白色骏马在康饶的街道上飞驰而过,落在侯府门前,方以岚翻身下马,侯府小厮瞧见是自家小姐归来,立刻迎了上来接过她手里的马绳。
方以岚快步回到房间内。
双唇微启,她缓缓吐出一口淤积于胸的浊气,双腿似失了支撑之力,不由自主地屈膝跪倒在地上,一只手撑扶着地面,维持那摇摇欲坠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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躯。
她猝然抓起床边的痰盆,身体前倾,喉间一阵涌动,胃部猛烈抽搐起来,止不住地呕吐起来。
眼泪与汗水交织在一起,滴落在地板上。
方以岚无力地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床褥,指甲几乎嵌入其中。
她杀人了。
但温万书,该杀。
*
古往今来,成年人的生活大抵皆是这般模样。
不论前夜如何崩溃,一觉醒来后,依然要收拾好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投身于应做之事中,周而复始。
方以岚支起窗棂,微风里带着几缕清香袭来,她目光一落,竟瞧见窗台上正摆着几盆清心草。
记得之前好像没有这盆栽啊?
方以岚迈出卧房,疏雪也迎了上来,引着她往膳厅走去。
她一边端着碗往嘴里送着饭菜,一边顺口问起这几日府上的状况。
“赵怀叙伤势如何了?怎么没瞧见他人?”方以岚咽下口中食物,询问道。
疏雪听到“赵怀叙”这三个字,神色竟比以往柔和了许多,欠身回道:“回小姐的话,赵公子天还没亮就启程赶往宁邱了。他知晓小姐近日操劳奔波,便想着替您去城中施粥,也好为百姓尽一份心力。”
方以岚点点头,不紧不慢地用完餐,稍作整顿,便策马赶往宁邱。
还未行至近知州府前,便瞧见府邸门口人潮涌动,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
最前端,一位身姿清隽的公子,气质卓然,将热气腾腾的米粥盛入碗中,再递到百姓手上。
正忙碌着的赵怀叙,听见马蹄声渐近,他循声望去,看到方以岚,温润的星眸弯成一道月牙。
庄谷正费力地抬着一桶新煮好的米粥,瞧见方以岚的身影,当即亮开嗓子喊道:“将军!”声音中气十足,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
方以岚翻身下马,同众人打过招呼,寒暄几句后,便挽起袖子,自然而然地加入到施粥队伍当中。
她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从角落里投来,下意识侧目望去,便瞧见个熟悉的男孩,双手扒着石墙,直直地朝她看过来。
方以岚端起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抬脚朝他走去。
那孩子瞧见她靠近,像是被激怒的小兽,抬手一挥,将方以岚递过来的碗打翻在地,热粥泼洒一地。
他眼眶通红蓄满泪水,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算个什么大将军!祖母那天在街上被衙役活活打死,你就在旁边看着,为什么不救她!你还我祖母!”说罢,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脏兮兮的小脸滑落。
方以岚双唇紧闭,只是静静站立,并未辩解半句。
清冽的嗓音从她身后悠悠响起:“你祖母是为了护你而死,你又为何不救?”
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针:“只因自己无能为力,就把过错一股脑儿推到旁人身上,这是无德;将军救你性命,你不心怀感恩,反倒恩将仇报,这便是无义。”
话还未停,“将军也不过比你年长几岁而已,同样是血肉之躯,倘若所有人都指望着她来帮扶、来拯救,危急时刻,又有谁能向她伸出援手呢?”
8. 中秋
方以岚哑然失笑,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挑眉看向那哭闹的小孩,“知道吗?人在无能狂怒的时候,就会变得极其无礼。”
遮羞布被两人的话揭开,露出藏匿在心底的稚嫩尊严。
戳中了痛处的男孩,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庄谷也小跑赶了过来,喘着粗气附和道:“赵公子说的对!你这小孩真没良心,咱们几个人身上统共就带了一瓶药,全紧着你用了,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倒好,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反过来怪罪起来。”
方以岚轻轻摆了摆手,出声打断:“行啦,都别在这儿耽搁了,赶紧回去接着忙活。”说罢,她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地上兀自哭泣的孩子,缓声道:“瞧你年纪还小,就懒得跟你计较了,一会儿记得上那排队领粮食,别白瞎了我的药。”
临走前,赵怀叙脚下步子一顿,目光再次落向小孩,“心有所图,若只会乞求他人施舍,徒惹嗤笑罢了。”
“一直以为你是温柔挂的,没想到训起人来,还挺唬人的。” 方以岚跟着赵怀叙往府邸方向折返,作怪地双手交叉在胳膊上下搓了搓。
笑意重新爬上他的眉眼,赵怀叙又变回了那副人畜无害、亲和力十足的模样,“也分人,对待将军我脾气向来是顶好的。”
方以岚嘴角抽了抽,看着赵怀叙这影帝级的变脸表演,觉得赵怀叙生在古代真是可惜了。 “不过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正说着,一个脑袋冷不丁地横进两人之间,庄谷眨巴着眼,迫不及待地邀功道:“将军,是我跟赵公子说的!”
方以岚恍然大悟似地点头,随后露出一抹和煦的笑。
庄谷已经做好要被夸奖的姿态了,可是方以岚嘴里吐出的话,却让他瞬间僵住。
“原来是你这个大嘴巴啊,这个月的月奉扣一半。”
“不要啊!”
*
刚打完一场胜仗,军中停休整顿。
又恰逢中秋,宁邱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仿佛前几日的攻城之战只是一场虚象。
侯府中特意布下盛宴,邀请将领齐聚一堂,初蝶与寻云也相伴而来,众人围坐席间推杯换盏,好酒好肉饱餐一顿。
饭后,疏雪笑意盈盈地提议道:“小姐,如今战事稍歇,咱们不妨上街逛一逛,我看街上可热闹了。”
自打穿越到这,方以岚日夜奔劳,未曾有过片刻喘息的机会。被疏雪这么一提,突然也感觉浑身乏力得很。她抬眸望向府外,只见市井街巷热闹非凡,心中也萌生出几分上街闲游的念头。
于是也带着疏雪,赵怀叙几人踏出府邸。
华灯初上,街巷中弥漫着鲜活熙攘的人间烟火气,城内主干道两侧摊位栉比,映照着行人的笑靥。
“小姐,赵公子今天还帮我写了封书信寄给家人呢,他人真好!” 疏雪难掩兴奋地凑到方以岚身旁,叽叽喳喳说道。
方以岚斜睨了身边的男子一眼“你倒是会笼络人心。”
赵怀叙温润一笑,轻声回应:“疏雪姑娘侍奉将军尽心尽力,与将军亲如家人,能帮到她是怀叙的荣幸。”
方以岚的注意力又被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吸引了过去。她来了兴致,一路走走停停,目光在那些精巧玩意儿上流连,时不时俯身拿起一件端详一番,瞧着有意思的,便付钱买下。
百姓们认出几人竟然还会主动上前打招呼,有的还硬塞给她手制小礼物。方以岚盛情难却,只好将银钱悄悄置于摊子角落。
或许世间无人真心钟情于仇恨,可每个人心中皆存有一方需守护的乐土,有万千生灵需庇佑周全。为此不得不双手染血,做那背负骂名的刽子手,任那衣袖于日复一日间被鲜血浸染,亦无怨无悔。
蓦地,瞧见个脸上满是污渍的男孩,衣衫褴褛且破旧不堪,瘦骨嶙峋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看上去约莫仅有五六岁的模样。
正站在猜灯谜的展台前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台上最上方的一盏华美花灯,眼神中满是痴迷与渴望,对周遭的打量都浑然不觉。
“东家,这最顶上的花灯可否卖予我?” 方以岚出声询问,疏雪也掏出银钱递上。
掌柜待看清来者面容,顿时眉眼含笑,恭敬地开口:“将军客气了!只是这花灯得猜谜才能拿到,需答对三道谜题,这展台上的诸般花灯,便皆可任意择取。”
赵怀叙一步上前,抱拳作礼“不妨让赵某一试。”
听他开口,方以岚就知道这把稳了。
随即翻开三块木牌,待看清上头镌刻的古言古诗时,顿时感觉两眼一抹黑。反观身旁的赵怀叙,稍稍瞥上一眼,便从容不迫地出声回答。
“都答对了!” 掌柜当即拍手叫好,让方以岚随意挑选一盏。
她抬手取下置于最上方的那一盏花灯。
周遭围观的人本以为方以岚会将这花灯赠予一旁的小孩。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她只是在周围满是羡艳的目光下,抬脚往人群外走去。
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那个小孩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待行至人影寥寥之处,方以岚随手将那花灯弃掷于一个幽僻的角落。
那小孩见状不禁面露诧异之色,心下疑惑,如此精美华贵之物,怎会被这般轻易弃置。但是此刻他也无暇多虑,等人走远随即上前捡起花灯,而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匆匆奔去。
小孩径直奔向一个富贵人家的朱漆大门前,踮起脚用力敲响了门环。管事闻声而出,认出了他手中所提的花灯。未作迟疑,转身命人取来一些银钱。
一位身着华服的小女孩,从门内探出半个娇俏的身子。她瞧见花灯眼眸中闪烁着喜悦,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小男孩也接过管事递来的银钱,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脚步都似带着几分轻快。
小孩轻车熟路的寻至一家药铺,那个药铺老板显然是认得这孩子的,眼见他脏兮兮的小手中紧握着几块银钱,于心不忍还少收了些药费,将药方开好,仔细打包妥当,才递到小孩手中。
小男孩满心欢喜地捧着药包,来到城边那片聚居着贫苦人家的区域。此处房屋破败不堪,他熟门熟路地走进一间狭小而简陋的屋子。
屋内,昏黄的油灯轻轻摇曳,光影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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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连绵的咳嗽声穿出,那昏黄黯淡的油光,勉强映照出一个轮廓,是一位身形佝偻的女子,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衣裳。
“小姐,要不我们留些银钱给他们吧。”丫鬟轻声提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忍。
可当她瞥见方以岚那平静如水的面容时,到了嘴边的话又赶忙咽了回去,不敢再多劝一句。
这小男孩虽说家境贫寒,可起码还有母亲在身边悉心照料、陪伴呵护。而自家小姐呢,如今在这世上已经一个亲人都无了。
再度折返至闹市区,到处熙熙攘攘、喧嚣不止,此处景象与城西那片贫苦区域的静谧相较,可谓是天壤之别。
径直来到方才那小孩抓药的药铺,店家抬眸瞧见来人,神色满是恭敬,赶忙欠身行礼“方将军,有失远迎。”
方以岚开门见山道:“方才那个小孩来贵店抓药所需的费用,以后皆由侯府一力承担。这事望店家切勿宣张,权且当作是您出于仁心的善举。”
药铺掌柜却诧异地抬眼,没再多问:“小的明白。”
回府路上,疏雪满是疑惑地仰头问道:“小姐,您方才为什么不让店家告诉那个小孩呀?”
她还未出声回应,赵怀叙已是好心地解释起来:“若让周遭知道这孩子与侯府有所牵连,与他而言未必是桩好事。万一被有心人利用,说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方以岚简直要拍手叫绝,打趣道:“不愧是本将军的''解语花'',心思通透得很。”
*
回到府里,方以岚便将在街上采买的新奇玩意儿当作礼物分给大家。
疏雪收到一支样式精巧的发簪,欢喜得不得了,当即就别在了发髻上;林副将得了一双厚实又耐用的护膝,抱拳感谢她的贴心关怀;庄谷则拿到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唯有赵怀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收到。
庄谷将给初蝶和寻云精心打包好的礼物拎在手里,踏步离开时,看向赵怀叙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同情。
也许是月色太亮,也许是这个特殊节日的含义,方以岚躺在床榻上却辗转反侧。
夜渐深,月色如水倾洒大地,亮得却有些晃眼。或许是月色撩拨了思绪,又或许是这个特殊节日所蕴含的深意,方以岚躺在床榻之上,却怎么也无法安眠,脑海里思绪纷飞,现世的种种走马灯似的晃过。
她耐不住这翻来覆去的煎熬,索性爬起身来,轻轻推开那扇雕花木门。缓步朝着屋外走去,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稍稍吹散了些许心头的烦闷。
赵怀叙听着屋外不稳的脚步声,停在墙角的某一处后,没多久便听到屋檐上有瓦片踩踏的声响,他披起斗篷起身走出去查看。
月色朦胧,夜风轻拂,方以岚一头墨发如瀑般随意地散落在身后,几缕发丝轻拂过她的脸颊。
眼眸之中似有醉意弥漫,却挡不住方以岚那凌厉张扬的星眸,双颊染着浅淡红晕,手中还握着一只酒壶,歪着头看向庭院青石板上站着的青衫男子。
方以岚醉眼惺忪地眯起与赵怀叙对视,看清来人后“是你啊,你也睡不着吗?要不要上来共饮一杯?”
9. 耳坠
这话听起来像是礼貌有加的询问,可还没等人回应,她的手便径直伸了过去,把人也拽了上来。
两人并排躺在屋檐的瓦片之上,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悬于顶,倾洒银辉。
“我到底做了什么孽,给我送来这里,每天都在打打杀杀,浑身都是血腥味,洗都洗不掉。”
“信女愿一生吃荤换取世界和平。”
…
赵怀叙只是默默倾听,无言地陪伴着,方以岚独自絮叨了一阵,渐渐也觉得光自己发牢骚,怪不好意思的,便琢磨着挑起个共同话题。
“说起来,咱俩也算是同命相怜的苦命人。”方以岚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放空,“你家破人亡,这侯府如今也就剩我一个。”
“将军要是不嫌弃,往后也可以把我当作家人。” 赵怀叙的声音再耳侧响起,在寂静夜里添了几分温情。
方以岚微微支起身子,借着月光打量着身侧之人。她忽而一笑,在他胸口戳了戳,触感硬邦邦的。
像是看不清一般,又俯下身去,凑得更近了些,直勾勾盯着他那双明亮的星眸,似笑非笑道:“你啊,肯定没安好心,我不会轻易上当的。”
视线相撞,如两条无形的丝线相互交织、缠绕,谁也没有率先移开的意思。
赵怀叙先败下阵来,一贯维持得挑不出错的表情,裂开了一道细缝,他像是有些慌乱,仓促间错开了视线。
方以岚正盘算着起身离开,手臂一抬,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耳廓。
入手温热,她不禁疑惑地轻声嘟囔:“诶?你的耳朵怎么这般烫啊,难不成是害羞了?” 嘴上嘀咕着,手下动作也没停,她不客气地捏住那耳骨处,轻轻揉搓了几下,随后沿着耳朵的轮廓向下,一路摸到耳垂。
“好软。” 她像是发现了新奇好玩的事物,指尖留恋不去,“不在这上面戳个洞,实在可惜。”
言毕,目光往右一挪,落在身下那人的脸庞上,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画面,脱口而出:“我先前就觉得,你要是戴上耳坠,肯定漂亮得紧。”
“差点忘了。”
她伸手探向领口,窸窸窣窣一番摸索,掏出一只琉璃翠尾耳坠。
她晃了晃手中的小玩意儿,说道:“之前不好意思当着他们面送你,觉着这看着像女子的饰物。不过嘛,我送东西向来只看合不合适,送你的。”
那枚翠色耳坠在月色下泛起点点碎光。
赵怀叙神色一滞,眼眸深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下一秒他嘴角扬起,逸出一声轻笑。
赵怀叙牵起方以岚的手,动作轻柔又不容抗拒,一路引着她来到自己的耳畔。温热的双手裹住她的,稍一用力往前推送,针尖瞬间刺破皮肉,一滴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将军喜欢吗?”赵怀叙仰着头,语调轻柔得仿若梦呓,那原本温润的面容,在那血色和翠意的映衬之下,无端生出几分妖冶感。
方以岚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酒意也消散了大半,她瞪大了双眼,急切问道:“你这是干什么?不疼吗?”
赵怀叙撑起上半身,领口也随着动作松动了些。他顺势朝着方以岚又凑近了几分,温热的气息轻拂过她的脸侧,轻声说道:“只要将军喜欢,怀叙什么都愿意做。”那嗓音低沉又带着蛊惑。
方以岚却不吃这套,半点不退让,两人就保持着再进一步就要肌肤相贴的距离。
出声质问道:“那好,你先说说看,处心积虑接近侯府究竟有何目的?”
赵怀叙叹息一声,还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呢。
“怀叙绝无坏心。”
方以岚见他敷衍回应,也不再勉强,身子往后一仰躺倒下去,双手叠放在脑后,望着夜空喃喃自语:“不说也罢,反正这世上不知多少人惦记着我的性命,也不差你一个。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她眨巴着眼望了望穹顶星空,忽然侧过身背对着赵怀叙,脊梁也弯曲起来,背影写满落寞。
“或许等哪天我真的死了,就可以回家了。” 话音未落,倦意袭来她缓缓闭上眼,身子也随之放松,没了戒备悄然睡去。
全然没注意到身后那张平日人畜无害的脸上,此刻竟如厉鬼般狰狞,眼中淬着恶意,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到时候自己一定送她个体面的死法。
*
晨光熹微,方以岚眉头拧紧,日光不讲道理地刺入她的眼帘。她意识混沌,头颅仿佛被千斤重的石块压着,轻微转动都伴随着眩晕。
方以岚抬起手臂覆在眼上,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后知后觉自己还躺在屋檐上就这么睡了一宿,昨晚却没感觉到寒意。
这才瞧见自己身上盖着的白色斗篷甚是眼熟。
“不好啦,将军!” 一道身影火急火燎地直冲进院子,脚步未歇,朝着卧房方向狂奔而去。
谁料刚一抬头,竟瞧见自家将军正从屋檐上探出个脑袋。那急着要禀报的话,瞬间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将军?您怎么睡在那屋檐上头啊?” 庄谷满脸错愕。
“咳,先别管我,你这火烧眉毛的,出什么事了?” 方以岚从屋檐翻身而下,利落地站稳。
“对!运往宁邱的军粮,在半道上被杞山上的那帮山匪给劫走啦!” 庄谷经这一问,总算是想起了正事,话语里满是焦急。
“山匪?”
庄谷这才赶忙解释起来,因着宁邱刚被成功攻占,出于戍守的考量,王参将便分拨出一队兵力驻扎在宁邱。
这么一来,刚救济给百姓的屯粮也不够了,补给便需要从康饶运过去。运使想着两地接壤,图便捷就选了条近道,没曾想遭遇了山匪,全被抢了去。
瑞宁与西翎两国之间积怨已久,战火绵延多年,国界边境一带向来动荡不安。
在这种局势下,一些略懂拳脚功夫的人便动起了其他心思,拉帮结派,瞅准时机占山为王,渐渐也形成一股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平日里,就靠着打劫官道上往来的镖车,官府押运的物资自然也不放过,劫掠后就遁入深山进里。
山林地形复杂,官府屡次出兵围剿,不仅毫无成效,还白白折损兵力,延误了物资的输送日程。长此以往,官府也无计可施,只能不了了之。
说起这杞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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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头子桓英,在这一片区域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本是隋州的一名百户,在城门被西翎攻破之后,不忍见百姓惨遭战火荼毒,索性带着愿意追随的乡亲上了山,落草为寇。
以往,他们向来专挑西翎的物资下手,可这次却一反常态地对瑞宁开了刀。整整五百石粮食,全被他们一股脑儿劫走不说,还杀害了好几个押送的民兵。
几位将领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侯府,商议此事。
“那山匪头子本就是瑞宁旧部,不妨尝试劝降一番,说不定能兵不血刃地解决难题。” 林副将率先开口提议。
另一位将领也附和道:“以往他们从不染指瑞宁的货物,这次却突然改了主意,这里头可能藏着什么误会,贸然出兵,恐怕不妥。”
王参将却大力反对:“他们杀了我朝战士,那就是实打实的罪犯,公然践踏我瑞宁威严,即便收编回来,底下的将士们也怕是难以心服口服。依我看,直接点齐兵马,一股脑儿冲上山去,把这帮山匪剿灭干净才是正理。”
方以岚静静听着众人各抒己见,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
思索片刻,她沉稳开口:“先差人送封信上山,探探他们的口风,再做定夺。”
没几日,庄谷一路小跑着进了营帐,满脸喜气,手里扬着一封信笺,扯着嗓子喊道:“将军,山上回信了。”
方以岚展开信件,桓英的字句恳切诚挚,大意是只要瑞宁这边能够妥善安置好杞山上的百姓,让大伙都有安稳日子过,他便愿意率部下山归顺,希望双方见面商榷此事。
若真能将这股势力招安,无疑是当下最好的结果。
众将正琢磨着,林副将上前一步,抱拳道:“将军,老臣昔日曾与杞山的桓英有过几次往来,彼此也算熟悉,此次商谈,不如就派老臣前去吧。”
“你能确定,他们信里所言都能作数?” 方以岚从未经手过这类招安之事,忍不住道出心中的疑惑。
林副将仔细端详着信件,反复查验后,才笃定地点点头:“将军放心,这信上的字迹我认得,确是桓英的手笔。”
方以岚颔首:“那便有劳林副将跑一趟了。”
次日天刚破晓,晨雾还未散尽,林副将便领着一小队精悍亲卫上山去了。
方以岚始终放心不下,思索再三,她还是决定亲率兵马,在杞山脚下驻守着。
若桓英果真有意归顺,那么在宁邱收复的消息传来之际,便应即刻下山投诚才是。
但此人不仅未现归顺之意,反倒劫下了瑞宁的军粮。一个百户,岂会不明劫持军粮的后果?却依然悍然行事,着实令人想不明白。
不过,从林副将对桓英那笃定的态度也能推断,此人应当是品行端正的。
眼下之际,也唯有静候佳音了。
可过去许久,始终不见有任何消息传回,山上一片死寂,却也并未传出刀剑相交的声响。
忽然,一个满身尘土、灰头土脸的士兵连滚带爬地从山上冲了下来,人还未站稳,就扯着嗓子嘶喊道:“将……将军,出事了。”
方以岚心头那隐隐的不安终究成了真。
10. 私奔
“起初商谈的时候,一切都还顺利,可谁知道,他们三当家竟然在茶水里下了蒙汗药,当场就把林将军给绑了。还放了狠话,要是不赶紧备好五百石粮食送上去,就要了林将军的命!”
王参将一听,顿时气得怒目圆睁,大骂道:“好大的口气!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咱们现在就杀上山去,把他们一锅端了!”
林副将的亲兵吓得脸色惨白,跪在方以岚脚边哀求道:“使不得啊,将军。咱们要是这会儿不管不顾冲上去,他们肯定会立刻杀了副将的呀。”
其余亲兵也跟着磕头,哭喊道:“将军,求求您看在副将这么多年忠心耿耿辅佐您的份上,救救他吧。”
方以岚俯身将亲兵们一一扶起,沉声道:“都起来,我绝不会弃林副将于不顾,定当将他毫发无损地救回来。”
*
“将军是说我们假扮成私奔的夫妻前往杞山?”
“怎么,你觉得我的计划有什么漏洞不成?”
赵怀叙执起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眸子,看不出表情。“将军这招甚妙,只是既是扮演夫妻,这性别上似乎有些偏差。”
方以岚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睨过去:“当初不是说了,以色侍人也要留在我身边吗?”
“不过是逗你好玩儿,瞧把你紧张的。”
时间紧迫,方以岚即刻吩咐下去,令人配备好需要的马车和钱财。
庄谷搬着沉甸甸的木箱,嘟囔道“将军怎么不选我去,赵公子不懂功夫,要真被山匪抓走了,进了那龙潭虎穴的地方,受伤了可怎么办?”
方以岚心想他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兵吗?
心里不快,方以岚就把不满都发现到罪魁祸首身上。
当着赵怀叙的面,不留情面地吐槽道:“因为他看着就很好欺负啊,那些山匪见了,保准放松警惕,就能顺利地把我俩全都逮上山去。”
赵怀叙:...
疏雪服侍着方以岚在屋内更衣,为方以岚换上一袭水色罗衣。
将那一头如瀑的乌发轻轻拢起,盘成一个发髻,又从妆匣里挑出几支样式精巧的簪子,插入发间,左右端详着调整位置。
疏雪直勾勾地瞧着铜镜里的方以岚,略施粉黛的面容,本就明艳的五官显得愈发夺目,一时竟看得有些出神,忍不住赞叹:“小姐真是生得太美啦,好久没看见小姐正儿八经梳妆打扮了。”
方以岚“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这猛地一站,腰间那根腰带狠狠勒住了她的肚子,她差点没喘过气来。
“这也太紧了吧。”她嘴里嘟囔着,两手扯着腰带使劲往外拽了拽,这才觉得好受些。
刚踏出房门,院子里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让她莫名有些羞窘。
一众下人乍见方以岚难得精心装扮的模样,不禁纷纷发出轻声惊叹。庄谷脸上也烘得泛红,佯装忙碌,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摆弄着些物件,眼神却时不时偷瞄过来。
赵怀叙神色淡然,他走到方以岚身前站定,身姿高挑,不经意间便将方以岚的身形笼罩其下。
方以岚没忍住逗他,盈盈作礼:“夫君,请多指教。”
赵怀叙轻笑一声,从容地回应她:“夫人今日甚美。”
随即,他轻抬手臂,修长的指尖探入方以岚的发间,动作轻柔舒缓,微微垂眸,不紧不慢地开口:“只是这簪子,许是插得偏了些。”
歪了?方以岚满心狐疑,她方才对着镜子看的都好好的呀。
众人的视线顿时没了聚焦点,各自回过神来,又接着忙活起手头那些还没干完的事。
方以岚下意识地刚要抬手去摸那根簪子,手突然被他紧紧握住,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动,已经调整好了。”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说完,赵怀叙便朝后退了一步。
方以岚目光直直落在眼前的人身上,不明白他的意图。
正想着,却注意到这张面容还是过于出众了,眉心蹙起直言道:“不行,你这张脸太过扎眼,得易容。”话落,也不等赵怀叙回应,便不由分说地拽起他就往屋内走。
把人拉到妆台前,在他脸上一番涂抹勾勒后,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一切准备妥当,方以岚登上马车,抬手撩起马车上的布帘,蓦地想起什么又回过身,对着不远处的王参将郑重地叮嘱:“王参将务必记住,一定要等到听见信号才可上山,切不可擅作主张贸然出兵。”
王参将神色一凛,当即抱拳行礼,朗声道:“末将谨遵将军吩咐!”
*
一辆精致的马车,正奔行在杞山蜿蜒的山路上。驾车的男子身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神色间透着些许慌张,手中缰绳攥得死紧,目光警惕地时不时朝四周张望。
半山腰的茂林里,一伙精悍的人马潜伏在其中,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辆马车。
“二当家,瞧这马车十有八九是富人家的,咱要不要动手劫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瓮声瓮气地问道。
萧越剑眉紧蹙,沉吟片刻后说道:“若真是富人家为了避难逃到这深山来,岂会糊涂到驾着一辆如此招摇华贵的马车?可这车上的人却穿着朴素,这其中定有古怪,这不明不白的浑水,咱们万不可蹚。”
那壮汉心有不甘,紧紧盯着渐行渐近的马车,瞧着这车速度不快,想必那车上装满了钱财,就这么轻易放走,简直心如刀割,仍想着再劝说几句。
“不过区区一辆马车罢了,量它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咱们这么多人马,何必怕它?”
正说话间,只听山下一阵嘈杂。三当家齐淳已然气势汹汹地领着一队人马,猛冲下山去。将马车前行的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那原本疾驰的马车因前路受阻,不得不缓缓停下。
齐淳大剌剌地走到马车前,将车上一男一女拽了下来,吩咐手下把两人的双手牢牢捆住。
他扯起一个得意的坏笑,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说怎么回事,原来是一对私奔的苦命鸳鸯。”
方以岚顺势缩起肩膀,脸上满是惊恐之色,身子发颤着,躲到赵怀叙身后,活脱脱一副被吓坏了的柔弱女子模样。
赵怀叙面上装出一副强装镇定的样子,他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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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赶紧放了我们,我…我可以给你们很多钱!”
齐淳听到这话,仰头爆发出肆意的狂笑:“把你杀了,你的钱自然都归我了,为什么还要将你放了?”
“三当家!他们车里藏了不少盘缠!”
“全都押回去。”
“是!”
方以岚和赵怀叙顺利地被山匪们带到了山上,眼前是一座不大的村落,稀稀拉拉约莫二十来户人家的样子。
二人被粗暴地推搡着,关进了一间昏暗破旧的柴房里。
显然,他们并未与林副将关押在一起,看来那些人将林副将囚禁在了另外一处地方。
齐淳大摇大摆地晃进柴房,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地上的方以岚身上。
他弯下腰,眼神放肆又轻佻,上上下下将方以岚打量了一番,嘴里啧啧称叹:“小美人儿,长得可真够水灵的!”说着,竟恬不知耻地伸出手,想要在在她脸上摸一把。
方以岚眼神瞬间冷厉,暗中蓄力,正打算干脆不装了,把这人的胳膊卸掉。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柴房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木屑横飞。
一个身形高挑的人阔步流星走了进来,身旁的几个手下见状,纷纷低下头,齐声喊道:“二当家!”
萧越刚踏入柴房,视线便落在了瘫坐在地上的方以岚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那眉尾下的一颗痣,萧越的心尖猛然一颤。他立马扭头对齐淳开口道:“这人,我要了,拿一箱银子跟你换。”
齐淳嘴角挂着一抹玩味的坏笑,缓缓直起身来,目光在萧越与方以岚之间来回打转:“瞧不出来啊,你这小娘子本事可不小,一眼就把咱们向来不近女色的二当家给勾得动了心思。”
他顿了顿,眼神里透着精明,不依不饶地道:“不过,二当家,就一箱银子,是不是忒少了点儿,您打发叫花子呢?我也得为兄弟们多考虑考虑不是?”
萧越蹲下身子,顺势掏出匕首,将她脚上的麻绳利落地割断,伸手提起方以岚。
他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还想要什么,到时候尽管来找我拿。”说罢,便拽着方以岚要往门外走。
“等等!” 齐淳眼见着萧越要把人带走,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嗓子,成功将即将迈出房门的两人给叫住了。
他歪着脑袋,眼神在赵怀叙身上扫了一圈,嬉皮笑脸地提议道:“二当家,您说说,这小美人儿的相好该如何处置?依我看,干脆一刀给宰了得了,省得这小美人到了您那,还心心念念着旧情人。”
萧越脚步不停,只是随口丢下两个字:“随意。” 便又要拽着方以岚离开。
可方以岚哪肯就范,双脚好似在地上生了根,拼尽全力死死抵住地面,嘴里也含糊不清地 “呜呜” 直叫,眼睛一个劲儿地看向萧越,示意他把自己嘴里塞着的那块口巾拿掉。
萧越瞧出了她的意图,如她所愿扯掉了口巾。方以岚立马泪如雨下,声泪俱下地哀求起来:“二当家,求求您了,千万别杀我相公。只要您饶他一命,我心甘情愿跟您走,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赵怀叙:...
11. 借刀
萧越盯着方以岚瞧了好一会儿,最终轻叹一口气,挥了挥手道:“罢了,这人也归我了,暂且先关着吧。”
齐淳一听,顿时心里乐开了花。
这一趟可真是赚得盆满钵满,不但劫获了满满一车的金银财宝,还借着萧越这一出,发了一笔横财。
“二当家果真豪爽大气,那我就先不耽搁您和这位小娘子培养感情,等晚些时候,我再去找您叙旧。”齐淳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说罢便带着手下离开。
方以岚匆忙间只能向赵怀叙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未及多言,便被萧越紧紧拽着向外走去。
一路跟在萧越身侧,她便借着余光打量着这位宣称对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子。
单论五官确实较赵怀叙略逊一筹。可一笑起来,眉梢透着股不羁的痞气。身形高大健硕,步伐间气宇轩昂,倒也自有一番刚健硬朗的独特气质。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心里犯起了嘀咕:难不成真是自己魅力太大?怎么一个接一个的,都上赶着要来纠缠自己。
未行多远,两人踱步至萧越的院子前。
院落不大,错落堆放着些许农具与柴薪,屋内陈设朴实无华,就是寻常的农家小院。方以岚本还以为这传说中的土匪山寨里,应该遍地都是堆积如山的金银细软,如今看来这儿倒是更像是个民风淳朴的村寨。
萧越刚合上门,便转过身来问道:“你们为何朝着此处奔逃?这周边近来局势并不安稳。”
方以岚用衣袖半掩住下半张脸,假装擦拭着挤也挤不出来的眼泪,怯生生地说道:“二当家有所不知,我家相公也算是出身名门,家世显赫。
我与他情投意合、真心相爱,只恨我出身微寒,无权无势,在他的家中受尽了冷眼,那些人根本容不下我,竟丧心病狂,妄图用毒药夺我性命。赵郎他情深义重,无奈之下,只得带着我私奔出逃。可谁曾想,他的家人一路对我们穷追不舍。
我听闻宁邱才刚攻占下来,想着这儿定然鱼龙混杂,兴许还能躲过一劫。可谁能料到,这路上竟遭遇了这般横祸。”
萧越听了这话,眉头拧成了一个 “川” 字,开口训斥起方以岚来:“你年纪轻轻的,别整日尽琢磨些情情爱爱。你图他什么?他既没本事明媒正娶,危机时又不能挺身而出护住你周全,这种怯懦无能之辈,就不是能托付终身的良人。”
方以岚暗自腹诽,虽说这人讲的在理,可瞅着他和自己年纪相仿,怎么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就说教了起来,字里行间都散发着浓浓的爹味。
不过她面上不显,脑袋一歪,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大言不惭地回应道:“自然是图他长得好看呀。”
萧越被噎住了,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望向方以岚的眼神里,满是怒其不争的愤懑,手指指向她点了点,半天未能吐出半个完整的句子。
要是萧笑笑只因一时儿女情长便要与一个男子私奔而去,自己非得打断她的腿不可。
方以岚瞧着他被气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赶忙机灵地转移话题。只见她盈盈下拜,娇声说道:“不过,还是多谢二当家出手相救,小女子无以回报,只是...” 她抬起头,美目含忧,“那三当家看着就不好相与,他之后会不会再来寻衅滋事?”
“你只管安心住下便是,有我在这儿,他不敢把你怎么样。”萧越神色未起波澜,语气平平淡淡。
方以岚从听出了他的语气里的不屑之意。看来这山匪窝子里,也并不和睦,正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说不定有机可乘。
萧越便瞧见面前那双灵动狡黠的狐狸眼,眼波流转起来。
“小女不才,倒也略懂些权谋之术。赵郎生得一副好皮囊,家世又殷实,却甘与我这无权无势的女子远走天涯,您说,这是为何?小女愿助二当家铲除异己,也好出出被三当家欺辱的恶气。”
萧越脱口而出:“一个女子,怎的如此攻于心计...”,话至半途,突然醒悟一般,为什么不呢?如今这世道,若真是个不谙世事的性子,只会被吃的渣都不剩。
他话锋一转,挑眉冷笑道:“我不也是个山匪?与三当家蛇鼠一窝,你就不想着报复我?”
方以岚娇嗔似地瞥了他一眼,模仿着赵怀叙当时的口吻:“二当家这是何意?可真伤了小女的心呐。若非二当家及时现身相救,小女怕是早已清白不保,小女感激都来不及呢。”
“你且说来听听?” 萧越不紧不慢地在桌旁坐下,伸手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清茶。
“那个,二当家,劳烦您也替我倒一杯吧,我这嗓子都快冒烟了。”方以岚也坐了下来,不客气地开口讨要。
萧越微微一怔,他没料到这女子转瞬间就换了副做派。看着眼前这不见半分柔弱娇态的方以岚,不知怎的,竟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拿过茶壶,给她也倒了一杯凉茶,推到她面前。
要是萧笑笑能长到这么大,估摸着也是这副装乖卖巧的样子吧。
*
日过中天,方以岚已然摆脱了先前的束缚,施施然从萧越的院子里踱步而出,身后还跟着两名萧越的亲信护卫。
出了院子,她便优哉游哉地在村落里晃荡起来,全然没把自己当个外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一会儿驻足田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田间伙夫如何躬身耕种;一会儿又来到溪边,热络地凑到几位正在洗衣的大娘身旁,家长里短地闲扯聊天,逗得大娘们咯咯直笑。
她正坐在一户农家院子里嗑着瓜子,前方路口突然冒出一个身影,正是齐淳。
方以岚眼眸一亮,嘴角勾起挑衅的弧度,故意拔高了声调:“瞧瞧这是谁?这不是三当家吗?”
齐淳看着来人一副高傲地姿态,冷哼一声:“哼,你这小娘子还真是有些手段,不过才半天工夫,就攀附上二当家了,真该让你家相公好生瞧瞧,你现在这副得意嘴脸。”
方以岚听了,不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加灿烂,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摇,慢悠悠地说道:“三当家这话说的,我还得好好谢谢您呐。若不是您,我哪有这等机会?说不定啊,再过些时日,您就得恭恭敬敬地唤我一声二嫂了。”
说罢,她便起身故意从齐淳身边走过,肩膀还装作不经意地狠狠撞了上去。
齐淳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猛地回头,正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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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却见方以岚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忙不迭地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在刚刚被撞到的肩膀处反复擦拭,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哎呀,真是晦气,也不知有没有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方以岚那副夸张做作的姿态,犹如一把火,瞬间点燃了齐淳的满心怒火。他猛地一跺地面,大步流星地朝方以岚奔去,大手高高扬起,作势就要将方以岚一把擒住。
另一只粗粝的大手摁住了齐淳的手腕,萧越眼神冰冷地看着齐淳,冷冷地说道:“三当家,这是在做什么?”
齐淳勉强挤出一丝牵强的笑:“二当家,这女人胆子忒大了,公然在这儿挑衅我,我若不教训教训她,真以为我齐淳好欺负呢!”
萧越冷哼一声:“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说罢,走到方以岚身边,将她护在身后,将人领走了。
*
“你这般行事,可是把齐淳彻底激怒了,他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定是会来找你麻烦的。”
萧越懒散地撑着脑袋,语气里可瞧不出来半点害怕,反而目光悠悠地,落在对面正吃得正香的方以岚身上,似有几分无奈。
“等的就是他来找我麻烦。”方以岚无所谓地耸耸肩,又夹起一块回锅肉塞进嘴里。
齐淳要是不被惹急了,不动用手下人马跟萧越起冲突,她哪有机会去把林副将救出来呢?
想到这儿,方以岚又接着补充道:“二当家,您也知道这江湖纷争,最讲究一个师出有名。我把他逼到绝境,等他先沉不住气动起手来,到时候,对自家兄弟下手这等恶名,自然而然就扣他头上了。您再出手整治他,那可是名正言顺,任谁也都挑不出错来。”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小女子不敢,只求事成之后您能高抬贵手放过我和赵郎。”
萧越嘴角一勾,扯出一抹坏笑,作势吓唬她:“你再提一句,我现在就去把你那情郎砍了。”
...
入夜,方以岚趁着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摸到窗边,轻轻一撑,从窗户翻出了屋子。
她猫着腰,借着微弱的月光在院子里摸索前行,很快就找到了关押人的柴房。
赵怀叙正闭目养神,忽听得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瞬间警醒睁开双眼。
方以岚走到近前,蹲下身子解开绑在他手上的粗硬麻绳。目光扫过他的手腕,那好不容易养好的手腕,又被磨得一片通红。
不知怎么的,她蓦地想起一个月前的画面,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被人送到自己床上。
思绪回笼,方以岚忙伸手探入怀中,掏出两个尚带着温热的馒头,递到赵怀叙跟前,压低声音说道:“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赵怀叙狭长的眸子微微弯起,他语调悠悠说道:“将军真是有心了,还记挂着怀叙,特意给我捎来吃食。”
可落在方以岚耳中,却莫名觉得这话里有话。
方以岚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委屈你再忍耐一会儿,我先去四下搜寻一番,争取找出林副将被囚禁的地方。”
“将军千万小心。”
12. 推舟
方以岚沿着村庄边缘摸索前行,村寨里的家家户户早已熄了灯火,四下黑黢黢的,视野极为受限。
她绕了一大圈,沿途所见大多都是些小卒或是普通农夫居住的院落,并没有发现林副将的踪迹。
也不知绕了多久,也有些迷失了方向。她越走越觉得心里没底,前方忽然出现一幢屋子,与周边那些简陋院落不同,明显精心修缮过。
方以岚瞬间警觉起来,贴着院墙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摸进院子里去。
还没凑近,便听见传来交谈声:“阿越我明白,舍妹的事给你打击不小,让你对下山一直心存抗拒。可你也清楚我这腿…”说话之人声音低哑,透着几分无奈与疲惫,“已是废了,再没有办法站起来了。如今齐淳越发张狂,我这身体状况,迟早会压不住他。归顺之事刻不容缓,绝不能再拖。”
“我心里有数,不至于看不清当下的局势。只是...”萧越的声音穿墙而出,“咱们扣下瑞宁的军饷可是实打实的事,如今齐淳还将林弘光关押起来,瑞宁那边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扣押军粮实属无奈,若不这么做,引不来方家军队,我早料到齐淳那家伙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林将军受此牵连,确实对他不住,可为了杞山的乡亲们,实在没别的法子,才出了这一招险棋。等这事儿彻底有个了结,哪怕要拿我这条命去赔,我也绝无半句怨言。”说话之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尾音都夹着苦涩。
“也不知道方家那位主帅,会不会为了林弘光,直接打上山来。”萧越说着,心里也没什么底气。
“自然是会来的。”一个清脆的声音冷不丁地在门窗外响起。
“笃笃”两声,木窗从外头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方以岚那张明艳生动的脸顺着窗棂展露出来,她露出一口白牙,打趣道:“早知道你们眼巴巴地在这儿盼着我来呢,我就不必大费周章绕那些弯子,早早暴露身份得了。”
“你就是方家的那个方以岚?”萧越面露惊色,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调,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正是在下,我不早说过了了,小女子略懂些权谋之术。”方以岚促狭一笑,身姿轻盈地一个翻身,利落地跃进了屋子里,还不忘回身将窗门关好。
做完一套动作,她的目光才落在桓英身上。
桓英看上去年过五十,没什么土匪气质,面容沧桑,脸颊凹陷,透着一丝病态。
方以岚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方才听您的意思,军饷是您故意派人劫下的?是想借我瑞宁军队之手,替你把山寨里那些不安分势力给铲除干净?”
桓英苦笑着解释道:“将军怕是误会了,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一直存着归顺朝廷的心思。当年我等实在是不愿沦为西翎人的走狗,才横下心带着一众兄弟落草上山。”
说着,他似有些感叹,“后来,杞山势力逐渐状大,这寨中的人员也变得鱼龙混杂起来,难以看管,早已不是我当初带着上山的那一批质朴憨厚的贫苦百姓了。那齐淳,本是就是个出生市井的屠夫,好不容易在山寨里熬出了些权势,他怎会甘心放下一切,乖乖回头去过那普通百姓的日子?这寨子并不是我的一言堂,再加之我腿伤迟迟难愈,也无力再管控所有人。”
“我明白你的苦衷,林副将如今被关在何处你可知道?我得先确认他是否安全。”方以岚目光灼灼看向桓英。
萧越冷哼一声,“必定是关在齐淳的偏房中,这几日他的院子都有人看守着,他还以为能将其他人蒙在鼓里呢。”
“齐淳这点小算盘并不难猜,他借机绑架林将军,认为我定然奈何不了他,不仅能敲诈瑞宁一笔粮食,还能趁机将我赶下台去,独揽大权。不过,他心里也清楚,绝不敢对林将军下毒手,真激怒了瑞宁后果他承担不起。他只是认定了将军你一届女流之辈,不敢来碰这烫手山芋,只能乖乖交粮。”桓英补充道。
方以岚听完,弯唇轻笑:“既然如此,我们不如顺水推舟送他一程。”
*
齐淳觉得自己和那新抓来的小娘子,一定天生犯冲,隔三差五就能碰上。
杞山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但凡劫下来的财物,都得在寨子里大伙平分共享。
原本呢,要是没被萧越撞个正着,齐淳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对苦命鸳鸯结果了,再一把火烧了马车,权当这事压根没发生过,多省心。
谁承想,如今这事却是被摆在明面,必须得跟所有人一起分赃。更可气的是,这么个郑重其事的场合,萧越居然还把那小娘子也给带来了。
“怎么了三当家,你这是在瓜分我家的家底呢,还不许我来凑凑热闹,分上一份?”
齐淳一听这话,脸色黑得像锅底,冷哼一声:“不过是个只会搔首弄姿的女人,有什么可得意的。”
但这会人多嘴杂,他也懒得再多与方以岚争论,随意指了两箱金银细软,冲着手下们一甩头,便要抬脚走人。
“诶,等等。”方以岚伸手拦下了齐淳几人, “这里头有赵郎特意请匠人给我打造的头面,不能给你。”
她又瞥见一个水玉手镯,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忙不迭地拾起,举到齐淳眼前晃了晃,说道:“还有这个,这可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更是不能给你的。”
齐淳眉头拧成了麻花,用力地挥开了她的手,胸口气得发闷。
方以岚佯装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道:“三当家,你不会当真要跟我一个弱女子抢东西吧?这事要是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萧越适时占了出来,慢悠悠开口帮腔:“区区几个配饰罢了,犯不着为此伤了和气,你便让她拿走吧。”
齐淳气得两眼冒火,恶狠狠地剜向方以岚,牙缝里挤出狠话“别以为有萧越给你撑腰,我就不敢动你。”
桓英见势不妙,忙不迭地出来打圆场:“行了,都别闹了。这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周围喽啰们见几个当家闹起内讧,也开始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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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齐淳面子上挂不住,气得浑身发抖,恼羞成怒吼道:“我今天就不可能让你活着踏出这个门。” 说着话又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萧越也拔出长剑,身形往前一挡,冷声说道:“敢动她,你试试看。”
方以岚灵活一闪,躲到萧越身后,弹出脑袋,脸上满是恶意,继续火上浇油:“三当家如此气急败坏,不会是心虚了吧。怎么,大当家,二当家的话你都不听了?看来这山寨,到底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
齐淳恨得牙关紧咬,后槽牙咯咯作响,一副要把方以岚生吞活剥的模样。
好在他的几个手下还算机灵,一拥而上,死死拦住正蓄势待发的齐淳,几人合力连拖带拽,才把他带出了屋子,这场闹剧才算是平息下来。
齐淳怒气冲冲地踏出院子,满腔的怒火却没有消减的迹象。走着走着,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他眼神一狠,带着手下又杀气腾腾地折返,闯进了柴房。
赵怀叙还没来得及适应突然明亮起来的柴房,就被一个飞踢踢翻在地。
柴房内本就昏暗,赵怀叙刚察觉到有光亮透进来,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明亮,一记飞踢狠狠踹向他胸口处,他整个人被瞬间踢翻,后背重重砸在地上。
齐淳抬起脚,狠狠踩在赵怀叙的头上,还恶意地碾了碾,粗糙的鞋底在他脸颊来回摩挲,在他脸上刮出了几道血印。
“你知不知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小情人,才被拐走几天,就已经把你抛到九霄云外,魂都不知道飞到哪去了!”齐淳脸上带着扭曲的快意,恶狠狠地说道。
赵怀叙身子猛地一僵,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拼命地摇头,大声反驳:“不可能,我家娘子绝不是这样的人,你休想挑拨离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齐淳看着赵怀叙这副又蠢又倔,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不知怎么得就吐出一口血。
他被激地更怒,猛地冲上前去,一把将赵怀叙从地上狠狠揪了起来,紧接着数道拳脚落下,齐淳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那臭娘们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们一个个都死心塌地地护着她!”
“一个个都愚蠢至极,还他妈做着什么春秋大梦!她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我定要让她知道这杞山到底谁说了算。”齐淳边打边骂。
突然,一个壮汉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扯着嗓子喊道:“不好了,三当家!大当家刚刚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说要把山寨首领的位置交给萧越。”
齐淳闻言,收回了拳头,将人重重摔在地上。满脸戾气未消,走之前又狠狠地又踢了赵怀叙一脚。
“晚点再来收拾你。”
随后整了整衣衫,甩门而去。
待柴门落锁,几个黑影骤然现身,赵怀叙抬起手,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丝,脸上的笑容妖冶悚然。
“事成后,这人留下。”
“是。”黑暗中,同样寒峭的声音应道。
13. 臂弯
入夜,方以岚照例来给赵怀叙送吃食。
赵怀叙被一条粗重的铁链锁在木桩上,似一只折翼的困兽,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嘴角还裂着一道口子,脸上几道干涸的血迹还留着暗沉的乌云色。
“这是谁干的?”方以岚火冒三丈,在心里把这群出尔反尔的山匪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好的条件,全然做不得数。
“不碍事的,将军。眼下还是救出林副将更为要紧。”赵怀叙勉强扯出一抹笑,刻意避开了正面回应,可她哪里猜不到,除了齐淳,还有谁能下这样的狠手。
“我看齐淳似乎要对桓英下手,将军千万多提防些。”
方以岚有些愧疚,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我已经和桓英,萧越二人商量好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里,齐淳就会造反起势。”
说着,她迅速将信号弹和一把锋利的匕首塞进赵怀叙的袖笼里。
“到时候,他会把寨子里的人手都调走,你看准时机,放出这个信号弹。等拿下齐淳,他在你身上留下的伤,我定会让他加倍奉还。”方以岚目光灼灼。
“将军放心,怀叙定不辱使命。其他琐事,将军切莫再为我费心。”赵怀叙神色平静,眼中没有丝毫委屈抱怨之意。
方以岚瞧着他这副凄惨还强撑的模样,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目光落到正嚼着粗食的人身上,鬼使神差地抬手在他头上轻轻抚了抚。
入手的瞬间,发丝柔顺地从指缝间滑过,触感竟出奇的柔软。
老话说,头发软的人,往往心硬如铁。这话似乎也不太对,这人性子温润如玉,心地也是极好的。
“你放心,我定会替你出气的。” 字字笃定。
赵怀叙没吭声,只是弯起双眸。
方以岚走出柴房,忽而一阵秋风带着凛冽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秋夜似乎越发寒冷了。
还是得先摸清楚林副将的下落,不知他老人家能不能抗住这么些日子。
思及此,方以岚加快脚步,潜至齐淳的院子附近,听到屋子里传来对话。
“那老东西,简直糊涂透顶,根本领不清谁才是能领着兄弟们过上好日子的人。要不是我多留了个心眼,及时发现那封归顺信,抢先一步把林洪光给扣下,咱们哥儿几个迟早都得下山做那阶下囚。”齐淳气得猛拍桌子,震得桌上杯盏哐当作响。
“那可不!三当家您雄才大略,跟着您干,兄弟们往后的日子才有盼头。”身旁一个尖嘴猴腮的喽啰赶忙谄媚附和,脸上堆满讨好的笑。
“不能再这么干耗下去了,要是真让萧越接手这山寨,往后咱们的日子还能有好日子过?这也不许劫,那也不准抢,规矩一道道的,还不得把咱们活活饿死!”齐淳越说越来气。
“是啊,三当家,要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萧越给杀了,永绝后患!”另一个壮汉撸起袖子,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齐淳眼珠溜溜一转,双手背到身后,来回踱步,“话虽如此,可真要是对萧越下了手,杞山那帮人哪能轻易善罢甘休?真闹起内乱来,也是个麻烦事。”
“只要这事儿成了,往后山寨里还不都您一个人说了算?要是哪个不长眼的说三道四,直接拖出去砍了便是!”那壮汉说得兴起,唾沫星子横飞。
齐淳咧嘴一笑,重重拍了拍壮汉的肩膀:“说得好!等这事儿成了,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突然,尖锐的犬吠声在院子上空回荡不休。
角落里不知何时窜出一只黑犬,嗅到了方以岚的气息,当即冲着她所在的方位狂叫起来。
“谁!”屋内有人警觉地大喝一声。
“不好。”方以岚暗叫不妙,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拔腿就跑。
“三当家,不好了。”一个喽啰慌慌张张地冲进屋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那个二当家的小娘子,她铁定听到咱们的计划了。”
齐淳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二话不说,从桌案上一把抓起沉甸甸的大刀,霍然起身,“不能再拖了。”
“去,叫上所有弟兄,今晚有一场恶战要打。”
方以岚脚下生风,径直朝着桓英的住处奔去。眼瞅着就要到门口,刚巧与正打算从屋内踱步而出的萧越撞了个正着。
萧越稳住身形,嫌弃地问道“你这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方以岚双手撑着膝盖上,弯着腰急促地喘气:“快,叫上你的人,齐淳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萧越刚要张嘴再问个仔细,方以岚却猛地直起身,厉声催促道:“立刻去办,还磨蹭什么!”
萧越被这气势一唬,脑子还没转过弯,双腿就已经先行一步,往院子外头狂奔而去。跑出去老远,才猛地回过神,自己什么时候这般听话了?
方以岚见人跑远,这才大步迈进桓英的屋里,取下悬挂在墙壁上的一把宝刀。
入手沉甸甸的,刀身泛着冷冽的光,是把好刀。
“暂且借用一下。”
方以岚守在院前,望向山寨远处的柴房,眉头紧锁,眼下只能祈祷赵怀叙机灵点儿,能察觉到异样,及时搬来救兵。
*
齐淳手提大刀,领着众数喽啰,举着火把来到桓英的院前,只见萧越也领着亲信护卫们在院门前列阵。
萧越抱着剑,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迟早按捺不住那点野心。”
齐淳梗着脖子回怼道:“我不动手,难道等你们先下手为强。你桓英,萧越何时把我当做过亲兄弟,平日里处处提防着我,以为我不知道么?”
桓英站在众人身后,眼中含着不忍更有决绝:“当年咱们一齐上这杞山是为了什么?阿淳,是你把当初那份坚守抛诸脑后了。”
齐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天大笑:“坚守?你跟我谈坚守?”
“你们多清高啊,什么都不肯争,不肯抢。这破山里能种出点什么?要不是我杞山的老老小小,早在饥荒那年就饿死了,那时候我们求援,瑞宁管过我们死活吗?”
“如今日子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你们倒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我指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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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
萧越面色阴沉地可怕,冷冷盯着齐淳,却不出声反驳。
齐淳视线又落到一旁的方以岚身上,眼里满是怨毒:“你这臭婆娘,三番五次坏我好事,今晚我定要让你死无全尸。”
方以岚眼里尽是挑衅:“那你来试试看。”
话音刚落,刀影即出。
两方人马碰撞在一起,喊杀震天。利刃交错,铿锵之声不绝于耳,鲜血四溅。
齐淳挥舞着大刀直指方以岚面门,方以岚不慌不忙地招架格挡,那姿态像是在故意逗弄齐淳一般。
齐淳怒气更甚,奋力地出击,萧越瞅准空当,出剑直刺齐淳后心,齐淳听得背后风声,匆忙回身抵挡。
就在众人杀得眼红,无暇他顾之时,山林深处突然传来振翅声,一群候鸟从林中冲向天空,几乎同一时刻,夜幕之上陡然爆开一星火光。
齐淳恍然回过神来,冲着方以岚怒吼道:“你是方家军的人!”
方以岚故作夸张地把嘴巴张得老大,眼中满是戏谑,还佯装惊喜地叫嚷起来:“哇,好厉害,终于被你猜到了。”
她这副刻意嘲讽的模样,更是气得齐淳脑袋顶上都快冒烟了。
“有诈,快跑!”齐淳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在夜色里回荡。他那些喽啰们一听这话,顿时阵脚大乱,慌不择路地找准机会,朝着深山里头没命地奔逃。
方以岚哪里会轻易放过齐淳,提刀就要追上去,却突然冒出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将齐淳护在身后,挥舞着手中兵器,与方以岚拼死缠斗,且战且退,硬是为齐淳杀出一条血路。
“将军!” 王参将领着五千精兵,风风火火地赶来,原本昏暗无光的杞山山寨被照得亮如白昼。
看着正与几个魁梧壮汉厮杀的方以岚,王参将眼里闪过一丝惊叹。
将军这刀法,竟也如此精湛!
方以岚一边和几个手下缠斗,一边高声勒令:“愣着干嘛?赶紧去追齐淳。”
王参将得令,当即大手一挥,差遣着手下精锐朝着林子深处火速追去。
那几个还在与方以岚缠斗的喽啰,瞥见往深林里追赶去的士兵,也不再恋战,虚晃几招,瞅准空子,转身便往深山老林里猛钻。
方以岚刚想追上去,眼角余光却瞥见赵怀叙脚步虚浮,正吃力地扶着发丝凌乱的林副将,缓步走来。
林副将瞧见方以岚走近,眼眶瞬间泛红,膝盖一软,就要直直跪下去:“将军,是老身闯下大祸,贸然轻信他人,才连累您与赵公子深陷险境。”
方以岚赶忙扶住林副将,言辞恳切:“林副将,可千万别这么说。桓英招安一事千真万确,是齐淳居心叵测,蓄意搅乱局势,怎能怪您呢?这事错综复杂,等晚些时候我再和你解释。”
说话间,方以岚留意到一旁的赵怀叙面上毫无血色,双唇干裂泛白,虚弱到了极致。
他刚艰难地吐出 “将军...” 二字,还未及再多言,身子晃了几晃,整个人失去意识,朝前栽倒,正巧落进方以岚张开的臂弯里。
14. 白骨
事发突然,方以岚也无暇他顾,只能双臂一伸,将赵怀叙打横抱起,匆匆往屋里走。
这一抱起来才真切感觉到,他身形竟格外清瘦,此刻正安静地窝在自己怀里,双眼紧闭,羽睫不安地轻轻颤动,活脱脱一副我见犹怜的病弱模样。
周遭的战士瞥见这一幕,下意识地垂下头,不敢再多打量半分。
自家将军果真是女中豪杰。
刚将人放置在床上,敲门声骤然响起,一名士兵双手抱拳禀告道:“将军,那齐淳有下落了,只是...” 他脸上露出几分踌躇犹豫之色,欲言又止。
方以岚也顾不上多问,吩咐手下照看好赵怀叙,抬腿便跟着士兵疾步赶去。
一群人手持火把,在幽邃深林里穿行,火光明明灭灭,好似一串飘忽的鬼火。
不多时,众人来到了一处山崖底下。
火把的光芒晃去,露出一截残破的躯体。齐淳瘫倒在血泊之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脖颈处被撕开一道狰狞大口子,皮肉外翻,肚子也被豁开。手脚不知遭遇了何种猛兽的撕咬,血肉全无,只剩森然白骨袒露在外,有几处还挂着碎肉。
方以岚眉头紧蹙,莫名的不安在心底滋生,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那几个突然冒出来的手下,身手和齐淳那种乱砍乱挥的招式似乎不太一样。
她交代了几句,阔步离去。
方以岚推门而入,便看见赵怀叙不知何时苏醒过来,正半倚半靠在床榻之上。
屋内,烛火恹恹地烧着,他嘴角猝然上扬,本该是暖人心扉的笑意,可在这飘摇不定的昏黄映照下,嘴角的弧度显得僵硬而扭曲。
“将军,” 赵怀叙轻声开口。
“我做的可还合您心意?”
寒意顺着方以岚的脊骨直蹿而上。
*
她的双脚像是瞬间被钉在了原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赵怀叙见她杵在那儿不过来,脑袋微微一歪,眼中满是无害,轻声询问道:“是齐淳出什么岔子了吗?都怪我,信号放得迟了些,才让他寻着机会跑掉,没误了大事吧?”
他边说边试图撑起身子,却牵动了身上的胸口,面上透出几分痛苦。
这一连串的话,总算把方以岚的思绪拉了回来。
自己当真是疑心病犯了,这人又是救人又是放信号的,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哪有时间去杀人?
她吐出一口气,抬脚挪到床侧坐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像哄小孩一般轻声安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再胡思乱想,赶紧躺下好生歇着吧。”
说着,她按住赵怀叙的肩膀,扶着人缓缓躺了下去。
方以岚托起他的一只手,仔细打量起来。手指红肿,手腕处的肌肤早已破损不堪,交错的伤口上还残留着凝固的血块。
只是这会局势混乱,连个能处理伤口的大夫都寻不见,下山可得好好养着。
“能得将军这般心疼,怀叙便觉得知足了。”赵怀叙微微仰头,望向方以岚的眼眸里满是缱绻。
方以岚一时语塞,嘴唇张了张,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话。
“哟,这是什么状况?我还以为你们先前不过是逢场作戏,怎么着,这会儿动真格的了?”
一声戏谑的腔调骤然打破了屋内那微妙的氛围。
萧越一进屋就瞧见这场景,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忍不住打趣。
赵怀叙当即就不悦起来,刚要张嘴反驳,却被什么东西呛住了,一口气没喘匀猛地咳了起来,身子不断地凑近方以岚,眼看着都快窝进她怀里去了。
方以岚顺势环住他,在他后背轻轻拍打,没好气地扭头瞪向萧越,责骂道:“没瞧见他正伤着呢,你没事招惹他做什么?”
萧越指着自己:?
自己讨了个没趣,萧越无奈地耸了耸肩,“王参将托我来知会一声,山下派来的担架已经送到了。问将军您这边打算什么时候返程?”
“就现在。”
*
这几日,方以岚忙得脚不沾地,片刻不得闲。
宁邱那儿诸事繁杂,需派兵驻守关键要塞,制定防御阵线和策略;桓英这边的招安事宜,同样容不得马虎,需书信将情况上报朝廷,还得把杞山上一众老小妥善安置,桩桩件件都得她亲力亲为。
赵怀叙见她忙得都清瘦不少,便主动帮她处理一些文书工作。
看着坐在案前提笔书写的赵怀叙,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从容,将各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方以岚倚着门框,看着她的笑容里都带点痴傻,觉着这男宠真是收对了,上得书房下得卧房...?
府上另外几位却过着截然相反的生活。
初蝶贴心,时不时就拉着寻云一道过来串门。每次来,都带着各种手作糕点和零嘴。庄谷和疏雪本就是两个馋猫,没过几日,脸蛋都吃得圆润了些许。
桓英带着杞山一众兄弟下山之后,见方以岚言出必行,将所有人都妥当安置在了宁邱,心中既愧疚又感动,当场就要以死谢罪。
方以岚眼疾手快,将他拦住,“你真正该致歉的人是林副将,而非在此寻短见。”
林副将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自然是个世事洞明的通透之人,听了方以岚的话心领神会,赶忙帮桓英求情。
桓英腿部伤势耽搁太久,虽说经过悉心医治,日后恐怕也难以再如常人一般站立行走,但此人确实足智多谋,能在杞山安身立命多年,也绝非平庸之辈。
能为自己所用,方以岚自然欣然接纳,便顺势而为,将桓英纳入麾下。
只是萧越…
这人行事做派要放现代,就是活脱脱一个街头混混,莽撞随性惯了,做事全凭一股脑的热血,喜欢意气用事。
真让萧越入了军营,保准是个不服管的刺头,让方以岚颇为头疼。
萧越虽说一向大大咧咧,但也不知怎么地还是从她脸上瞧出一丝嫌弃,他吐掉嘴里衔着的狗尾巴草,“怎么,你这还得考虑老半天?我这身功夫,绝不比一个百户,不,一个千户差。”
赵怀叙站在方以岚身侧,抖开一件白狐大氅为她披上,当即说道:“此人目无法纪、尊卑,野性难驯,倘若留在军中,日后恐怕难以管束,说不定还会惹出大祸端。”
萧越一听这话,脸拉得老长,刚要张嘴骂人,却瞧见方以岚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还附和道:“你说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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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定安侯府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就在萧越的瞠目结舌下缓缓关上了。
“砰砰砰”一连串急切的拍门声响起,萧越的呼喊声穿透力十足:“等等,好歹给我一个机会!”
“开门啊,我错了行了吧!”
…
没曾想,第二天一大早,桓英竟然亲自登门拜访。
“将军,我知晓您所顾虑之事。但萧越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他一身本领若就此埋没实在可惜,还望将军给他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
桓英顿了顿,才接着说道:“这世间诱惑繁多,人心易变,能守得住本心的人才最为难得可贵。萧越自小就跟着我上了山,这么多年,都是我亲自教导他。虽说自幼在山上无拘无束惯了,养成了些散漫的性子,可让他到军中好生历练一番,磨磨棱角,改掉那些毛病,绝非什么难事。”
方以岚品着茶,良久后出声:“我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只不过能不能过关,就看他的本事了。”
“将军英明。”
*
西北各个边城军营里格外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原来是露布上张贴出了征召告示。
一位识字的士兵被众人簇拥着,站在告示前,逐字逐句大声念出上头的内容:“我军现于西北之境各部,征召一支精锐部队,此招募不问出身,不论军衔高低,但凡有志之士,只要能成功通过严苛考验,即可通过!”
招募给出的待遇也十分丰厚,一旦入选,便能享受等同于百户的丰厚薪俸。不过,要是本身官阶颇高的人执意要加入进来,那就得自行舍弃从前所享有的的种种特权与优厚条件,在这支新组建的队伍里,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论过往资历、官阶高低,概无例外。
与此同时,在康饶的主营地里,方以岚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手下,依照她狗爬式的草稿图纸,将武场一通布置,造出一条造型极为怪异的跑道。
第一关:应征者需先扛起沙袋,沿着跑道周围跑上五圈;
第二关:匍匐在地,从一张低矮的网下匍匐爬过;
第三关:飞身上马,跨越数道高低不一的护栏,过程中还得举弓射中沿途设置的三个箭靶;
最后一关:徒手攀爬上七八米之高的石塔上,才算通关。
方以岚端坐在演武场的高台之上,神色从容。她身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尊香炉。
她微微起身,双手拍了几掌,清越的声音响起,周身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
“这规则诸位可都看清楚了?只要能在一炷香燃尽前,成功闯过所有关卡,便算过关。”
台下,前来参与选拔的瑞宁士兵乌压压地攒聚成一片,人数颇为可观。
这些瑞宁男儿,哪一个不想追随主帅冲锋陷阵,在军中拔得头筹?那可是能平步青云,改写家族命运的去处。
只是,当那近乎苛刻的规则传进众人耳中后,士兵们面面相觑起来,交头接耳的低语声此起彼伏:“这也太难了,怎么可能通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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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布:类似于古代的告示板
15. 开屏
军营大门处,蓦然现出两位女子的身影,正是初蝶与寻云。
尚未到冬至,初蝶却早早裹上了一件绛色裘皮大衾,只是肺疾仍为见好转。
方以岚远远瞧见便迎上前去,初蝶欠身施了一礼,柔声说道:“将军,我偶然瞧见您在城中张贴的告示,便想着带寻云过来一试。”
方以岚没有即刻回应,目光转而投向寻云,轻声问道:“你可愿意参加?”
寻云坦然回应:“只要是小姐期许的事,奴婢定当全力以赴。”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寻云茫然地抬起头,揣摩不透方以岚话中的深意:“奴婢没什么想法。”
赵怀叙踱步而来,温声解围道:“将军又何必追问,有些事,等她自己琢磨通透了,自然会主动去做的。”
方以岚轻轻颔首:“那便试试吧。”
瞧见寻云活动着手腕,往起点走去,候场处的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各种不满的抱怨声叫嚷起来。
“区区一个丫鬟,还是个女子,哪有什么资格来参加这等重要比试?这不是胡闹嘛!”
“就是就是,到时候输了,还要哭鼻子说我们胜之不武。”
周围不少人也认同地点头。
寻云转身迎上带头出声之人的目光,冷冷撂下一句:“够不够格,打一场,一切自见分晓!”
方以岚郑声说道:“告示里写的清清楚楚,此次征召,不论出身贵贱,也从未对性别加以限制。在我这儿,只看能力。” 随即示意寻云开始。
寻云二话不说,稳稳抓住沙袋两角,将沙袋扛上肩头,过程毫无迟滞感,好似那沙袋全然没了分量。
原本喧闹嘈杂的人群瞬间噤声,静待她的表现。
寻云也着实不负众望,长跑环节耐力惊人,不见疲态,不论是骑射功夫还是身体灵活度都堪称完美。
待她冲上终点,计时的香才燃尽四分之三。方以岚面上也浮出赞赏之色。
初蝶打开带来的食盒,从中取出一块糕点,递向方以岚:“将军,寻云往后就承蒙您照顾了。她呀,表面上性子清冷,实则最是知恩图报的。”
方以岚咬下一口茯苓糕,听着初蝶这近乎托孤的言辞,满心不解:“上次我就想劝劝你,我知道你身染旧疾,难以痊愈。可只要你还在这世上多活一天,就别总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把她托付出去。你也知道她最念旧情,她也是会伤心的。”
初蝶听闻这话,大梦初醒般地愣了好一会儿,泪中带笑:“是我思虑过重了,反倒让将军看了笑话。这几年我都活在仇恨里,却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我这副样子,对守在我身旁的寻云而言,又何尝不是煎熬呢。”
方以岚见初蝶这般模样,心下也有些不忍。虽不知她的过往,但还是郑重许下承诺:“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要是往后真碰上什么不测,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蓄在眼里的泪终是簌簌滚落,初蝶脸上的神情并非哀伤,反而透着欣喜:“有将军这句话,初蝶便安心了。”
恰在这当口,寻云从终点处走了过来,一眼瞥见落泪的初蝶,狠狠瞪了方以岚一眼。但是想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还是强行咽下了到嘴边的质问。
方以岚扣着口天降的大锅,欲哭无泪,只好往嘴里又塞了块红豆糕。
眼见寻云一举成功,就像一颗投入平湖的石子,人群里又嘈杂起来,不少人便觉得这事儿似乎没多难,纷纷摩拳擦掌,踊跃向前。
可现实浇下一盆冷水,尝试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败下阵来,场面一片惨淡,十个里头一个成功的都没有。
就在众人又开始观望犹疑时,人群里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我来。”
循声望去,萧越拨开身前的人群,大步出列。在他身后,还跟着不少从杞山跟来的弟兄们,正扯着嗓子呐喊助威。
萧越自小经由桓英锤炼,多年在杞山那种地形复杂的地方进进出出,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只是骑术稍显逊色,行进途中,不得不刻意放慢速度,以防出错。
通关所用时长与寻云大体相当。待他来到香炉近前,看向香炉里剩余香的长度,眉头紧锁,显然对于自己的成绩不太满意。
方以岚正欲传唤下一位应试者,眸光在场上一扫,却瞥见赵怀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起点之处。
今日的他,一袭黑色劲装裹身,布料贴合着紧实有力的身形线条,起伏的肌肉轮廓也被勾勒出来,更衬得身姿挺拔。
长发利落地盘于头顶高处,额前几缕碎发垂落,耳侧那一只松绿色的耳坠尤为惹眼,随着他的动作晃出碧色碎光,整个人看上去英气勃发,与之前的装扮简直判若两人。
赵怀叙忽然捕捉到方以岚投来的视线,噙起一抹浅笑。
像极了京城街头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方以岚深呼吸一口,极力克制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切,瞧他那模样,跟开屏的花孔雀似的。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女子的饰物,也不怕被看笑话。”萧越走到台前冷哼道。话说到一半,目光落到方以岚身侧的初蝶身上,眸光顿时凝了一下。
“怎么,我送的东西,你好像意见很大?” 方以岚一记眼刀飞了过去。
萧越伸手在嘴前横拉一下,上道地选择了闭嘴。
比试开始,赵怀叙并未一味求快,沉速向前保留体力。到了骑射环节,搭弓引箭,却只是险险擦着靶子边缘射中,箭头嵌入靶身,摇摇欲坠,差点就脱靶了。
好在他后续节奏不乱,最后卡在香烧完之前将将到达终点。
“我也要来!我也要来!”庄谷跟着林副将骑马赶来,他刚结束巡防任务,连口气都顾不上喘,一刻不停歇地直奔考核场地。
庄谷的表现堪称惊艳,一举拿下了场上的最佳成绩。
林副将负手站在一旁,虽没开口大肆夸赞,可那高高翘起的下巴,还有眼底藏不住的得意,任谁都能瞧出他心里的畅快。
王参将见状,鼻子里轻轻冷哼一声,心下不甘,招来手下那帮得力干将,一个个送进考场,想要与之一较高下。
紧接着的几日里,各项流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一番筛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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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竟也有两千来号人成功通过了测试。
方以岚站在点兵台上,望着台下那群意气风发的精锐战士们,眸光闪动想到一个好名字。
—— 凛雀骑。
方以岚朗声道:“诸位战士需明晰,往后每年都会开设一次考核机会,即便是今年成功通过了此次考核,也切莫想着一劳永逸。来年之际,仍需再度参与,若未通过依然视作淘汰,都听明白了吗?”
底下众人齐声抱拳:“是!”
*
上次桓英前来拜访之后,方以岚心里就渐渐萌生了组建凛雀营的想法,正是为攻打凉州做准备。
凉州之地与宁邱的情况截然不同,在宁邱,只需截断西翎军的支援路线,敌军便会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再无还手之力。
反观凉州,是西翎军鲸吞瑞宁边陲之后,苦心构筑的关键要塞,四周地势开阔平坦,毫无险隘可依,没了施展奇谋巧计的空间,这场仗,注定是场硬碰硬的对决。
况且寒冬将至,于攻城的一方而言,无疑是极为不利的。方以岚还背着那道关乎生死的军令状,是拖不得的。
得想办法设法把西翎军从他们从城内引出来,如此才有胜算。
“初蝶姐姐,寻云姑娘,你们可算来了!” 疏雪向来眼尖,远远瞧见那熟悉的身影,立刻热情洋溢地打起招呼。
方以岚听到动静,从书房踱步而出。
初蝶微微弯着身子,一边用帕子轻掩着嘴咳嗽,一边努力扬起嘴角,笑意盈盈地跟众人逐一打着招呼。
躲在长廊壁柱后的萧越竟然探出头来,从怀中掏出个圆柱状的物件。他快走几步,来到初蝶身前,略带腼腆地把那东西递过去,低声说道:“这是山上的土方子,你放在鼻子下闻闻,应能舒坦不少。”
初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轻声道谢:“总觉得萧公子瞧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初蝶多谢公子挂怀。”
萧越面皮微微一红,也不回应,挠着脑袋跑开了。
方以岚抬眸望向门口。以初蝶那孱弱的身子骨,平日里深居简出,若不是碰上棘手难办的事,断然不会如此频繁地上门。起初,她还以为是为了寻云参军之事,可如今看来,事情远没那么简单。
“初蝶姑娘,您近些日子屡次来访,想必是有要紧事要与将军相商吧?不如移步书房,慢慢叙说如何?” 率先开口的并非方以岚,正是循声而来的赵怀叙。
方以岚扭头看向他,眼神里明晃晃写着 “还是你懂我”。赵怀叙坦然收下这记眼神夸赞:“分内之事,理应如此。”
初蝶看着两人,不由地轻笑道:“我心里这些事,向来是瞒不住二位的。”
书房内,
初蝶徐徐开口:“将军,初蝶斗胆一问,下一城可是要攻打凉州?”
对此,方以岚倒是没露出多少意外之色,轻轻颔首:“初蝶姑娘的玲珑心思,我早有领教。”
初蝶端起桌案上的茶盏,那茶汤还氤氲着袅袅热气,她轻嗅茶香缓缓出声:“不知将军您,是否愿意听妾身讲个故事?”
16.激将
“弘和二十三年,彼时朝堂龙椅上坐着的,还是先皇嘉乾帝。
凉州遭蝗灾肆虐,田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凉州刺史不忍目睹百姓惨状,散尽家财购粮赈灾。在府邸门前,救下一名气息奄奄的孩童。因其与家中嫡女年岁相近,刺史心生怜意,把他带回府做小厮,给女儿添个伴。
岁月流转,两个孩子相伴长大,不知不觉间也情愫暗生。本应成就一段令人歆羡的佳话,可谁知...这一切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西翎军趁机攻战,凉州城素来军备森严,断不会轻易被攻破。可谁能料到,攻城之战仅仅持续三日,防线竟全线崩溃。
竟是那小厮与西翎军暗中勾结,窃取府中情报拱手相送。只因他年幼时身份卑微饱受欺凌,心底的恨意日积月累。此人性情乖戾,自卑又滋养出病态的自负,视声名如命,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凡知晓他不堪身世的人,皆遭灭口。
刺史一家也难逃屠戮,只留下了幼女一人。那叛徒竟还恬不知耻,妄图娶她为妻。杀父仇人近在眼前,她怎会委身于这卖国求荣的恶贼?可无人能帮她抗争,她便自愿卖身进了红楼,断他念想。
好在老鸨知晓她的悲惨身世,心生恻隐收留了她,平日里对她也多有照拂。趁着防守稍有松懈,便设法将她送出城去。此后,她便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家仇未报,如利刃悬心。不报此仇,便死不瞑目。”
*
承业七年,凛冬将至。
瑞宁大军兵分三路,每路皆率五万之师,浩浩荡荡朝着凉州压境而来,气势震天撼地。
天色微明,五万大军在定州西门集结,铁甲泛着寒光,与初阳交相辉映,士兵们手持长矛、肩扛盾牌,排列成整齐的方阵等待着攻城的号令。
王奔未着战甲,亲临凉州城门之上,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在掌心敲击,望向城门下的方以岚,逸出一声轻笑:“倒是我高看方家了,不集中优势兵力去攻打一处要害,反倒分散兵力妄图逐个击破?真把我当成和温万书那蠢驴一样好对付的角色了。”
方以岚驭马立在大军阵前,长发被束于头盔之下,几缕发丝随风轻拂,审视着前方城池。
少顷,她侧眸颔首,朝身旁的庄谷递去一个眼神。
庄谷苦着一张脸,像霜打了的茄子,扭扭捏捏地嘟囔:“将军,真的要这么干吗?这...多掉价儿啊。”
回应他的只有一记眼神杀,吓得庄谷把满腹牢骚全咽了回去。
他咽了咽口水,心不甘情不愿地,招呼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士兵,扯着嗓子就开喊起来。
“定州城的孙子们,都听好了!城头上站着的那个王奔,你们的指挥使,就是个卖国求荣的贼子!是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
“原刺史瞧他可怜收留了他,结果却是引狼入室,反手就把人全家屠杀了个干净,这是人干的事吗?”
庄谷越骂越起劲儿:“当年城门咋破的,你们心里没点数?你们的家人、朋友死在那儿,全是这不要脸的狗东西造的孽,他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
听到瑞宁大军粗俗话语,接连不断地传来,原本在城墙上神情肃穆的西翎士兵们,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脸上纷纷露出诧异又困惑的神情。
索泰双手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他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怪腔怪调地嚷道:“看你们瑞宁人窝里斗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王奔皮扯起个笑肉不笑的弧度,眼神阴鸷,寒声吩咐道:“别听那邦人胡说八道,让康拉将军即刻领兵出城,去会会这帮撒野的家伙,切忌莫要深追。”
说话间,暗藏在衣袖里的手,竟直接将墙垛上的一个尖角掰碎,碎石块簌簌滚落,消失在城墙之下。
战鼓轰响,凉州城门缓缓敞开,西翎大军从城门口奔涌而出。
“上钩了。”
待到西翎大军冲到近前,方以岚吹响挂在胸前的哨子。原本蛰伏在队伍末尾的两支千人骑兵队,如离弦之箭分向左右两侧夹击敌军。
这两支骑兵行动诡异莫测,他们并不与敌军正面硬刚,只是沿着两侧不断袭扰,瞅准机会便挥刀杀敌,若是有敌兵妄图围剿包抄,他们便拨转马头,远远遁去。
西翎军被这般戏耍,气得暴跳如雷,却又无计可施。追也追不上,砍也看不着,还没等他们出手,瑞宁步兵已冲至身前高举利刃,逼得他们只能匆忙回身,仓促抵挡。
几轮激烈交锋下来,西翎士兵的体力被迅速耗空,脚步变得愈发沉重,颓败之势很快显露出来。
康拉在阵中见势不妙,只能咬牙撤回西翎军,暂避锋芒。
萧越杀得眼红,瞅见西翎军有回缩的迹象,还想纵马追上去再痛宰一番。方以岚手中长枪一横,硬生生把人给拦了下来。
随后,她再次朝庄谷颔首示意。
庄谷脸都皱成了苦瓜,不情愿都快溢出来了:“将军,还...还来啊?”可对上方以岚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乖乖听命办事。
身后几排骑兵早憋不住了,纷纷别过脸去,肩膀止不住地抖动起来。
庄谷狠狠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声又吼起来:“西翎的狗贼们,你们就这点能耐吗?打不过就夹着尾巴跑,平日里啥本事没学到,这逃跑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一群软脚虾,瞧你们那哆哆嗦嗦逃跑的熊样,是急着回去换尿布吗?”
西翎不少士兵一听,气得脸都青了,有几个冲动的当场就转头杀了回来。
毫无悬念的,他们刚冲过来,便被早有防备的瑞宁士兵团团围住。方以岚却并未下令格杀,只是将这些西翎战俘统统押解回去。
大军浩浩荡荡返回军营,萧越骑着马赶上来,略带嫌弃地吐槽:“这也太胜之不武了吧,你这招数比我们这帮山匪玩的还脏。”
方以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叫兵不血刃,懂不懂。”
赵怀叙眉眼含笑着补刀:“他能明白什么,脑子只能留着晚上数月亮。”
“你!”
*
翌日破晓,凉州城墙上一望便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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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下一排醒目的木架上,正绑着昨日被捕的西翎战俘。
他们纷纷扯着嗓子,朝着凉州方向破口大骂,翻来覆去皆是些与昨日别无二致的污言秽语。
若有人不肯开口,一旁监刑的士兵便会扬起鞭子,狠狠抽落。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康拉这次直接坐不住了,想起昨日所受的窝囊气,必须狠狠还击,这次绝不会再向昨日那样吃哑巴亏。
这一回,他没有贸然前进,而是骑马领在最前面。大声喝道:“方以岚,别耍那些阴招,不服就来单挑,有能耐就真刀真枪跟我们干一场。”
方以岚竖起一根手指,平静地嘲讽:“你是大粪吗,还等着来挑?”
康拉虽然看不懂,但也能大致猜到绝不是什么友好的含义。
他气得腮帮子鼓起,冲着方以岚吼道:“方以岚,别得意地太早,这才刚开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可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还不至于冲动到不管不顾地主动发起进攻。
方以岚主打一个敌不动,我不动。于是,两边就这么隔空对峙着,谁也不愿率先出招。
不知持续了多久,凉州城内,从南北两个方向接连传来急报。一名传令兵心急火燎地大喊:“不好了!敌军在南北两路同时发起进攻,昨日那两支古怪的骑兵队也分别赶到南北两处支援。”
“这伙骑兵太难对付了!” 传令兵重重地叹了口气,“咱们两处都折损了不少兵力。”
索泰眉神色不复初战时那般惬意,看了眼王奔又嘲讽道:“到底是谁小瞧了谁呢?原以为能拿捏住对方,没成想,反倒是掉进了别人挖好的坑里。”
王奔听着城墙下那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谩骂,脸色变得晦暗不明。
沉思许久,他才冷哼道:“激将法,难道就她方以岚能用不成?”
*
凉州城中的一座深宅府邸里,王奔醉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瘫软在一名女子怀抱里。他眼神迷离,仿佛坠入了一场旖旎幻梦,口中喃喃不休:“初慈,初慈... 你终于肯回到我身边了吗?” 他抬手像是要去触碰旷世珍宝般,深情缱绻地朝那女子的眉间抚去。
待视线落到女子的唇锋时,猛地一把将人狠狠推开,踉跄着起身:“不,你不是初慈。”
身形一晃,抱住旁边另一位女子,牢牢锁住她的身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下半张脸,仿佛丢了魂一般:“初慈...”他的掌心慢慢下滑,沿着女子的脖颈,一路落到颈侧,起初还只是轻轻摩挲,可渐渐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为什么要逃呢?”
女子脖颈被死死钳住,咽喉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呼吸愈发艰难,求生的本能驱使她瞪大双眼,双手用力掰扯着那铁钳般的手掌,抽泣求饶。
屋子里头余下的五六位女子,吓得花容失色,身子筛糠似的颤抖,纷纷跪地求饶。
诡异的是这些女子的样貌,都隐隐透着初蝶的影子。
“再抓到你,定要将你锁在囚笼里才好。”
17.莫怯
第三日,天色阴沉依旧。
西翎大军竟然选择主动出城迎战,倒是与方以岚设想的有些偏差。不过王奔并非什么愚笨之人,能想出应对之策也并不奇怪。
凛雀骑依循着原来的战略,从侧翼出击。
只是在他们准备撤离之际,西翎军队里冲出来一个壮硕的士兵。
“你小子好生眼熟啊,莫不是姓萧?”
当即,萧越眼神就变的不对劲了。
“真的是你,你可还记得你那妹妹,就是被老子亲手宰掉的。”
“住口…你给我住口!”萧越睚眦欲裂,手中缰绳被他捏得嘎吱作响。
那人愈发得意起来,继续羞辱道:“我当时问她说:你哥哥呢?那小丫头哭都不哭了,直冲我吼叫说她才没有哥哥。没想到你还能活到现在。难不成当时你就躲在附近,眼睁睁看着她被我百般折磨而死?”
“我杀了你!”萧越猛地一勒缰绳,朝着那西翎士兵夺命而去。
“萧越,回来!”方以岚呵道,可他双眼被仇恨烧得通红,理智早已被抛之脑后。
方以岚不可能见他白白去送死,只好拨转马,同时回身下令:“全军听命,继续撤退!”
赵怀叙眉头皱起,二话不说就追了过去。寻云,庄谷互相对视一眼,便也驱马而去。凛雀骑见他们几人公然抗令,也不管什么纪律和军法了,一窝蜂地掉转马头,跟着他们冲去救人。
方以岚抽出背后长弓,搭箭上弦,朝萧越□□的马腿射去,马吃痛轰然摔倒在地,萧越整个人也被甩落马背,在尘土里滚了几圈才停住。
可他眼中的杀意未减分毫,双手撑地从地上跃起,口中发出一声怒喝,攥紧手中兵刃,狂掠而去。
方以岚驾马即时赶到,俯身探出手臂,一把将人捞起,横放在马背上,转向奔逃。
被捞上马的萧越,仍然不安生地挣扎着,马匹也被这动静吓得有些躁动不安。
一支利箭便朝着无暇他顾的方以岚疾射而来,赵怀叙眼神骤凛,飞身而起将那夺命箭支斩断,再稳稳落回马背。
方以岚单靠一只手,难以制住萧越这头困兽,竟还真让他挣脱了钳制,纵身跳下马去。
幸而寻云一直跟在方以岚身后,策马劫住了正要逃跑的萧越,趁他还未反应过来,一掌切向他的后脖颈。萧越两眼一翻,身子瞬间软倒下去。
只是寻云这一番营救,却让她落在了后头,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里,周遭尽是蜂拥而上的西翎士兵,想要避开攻击谈何容易。
一名西翎士兵,抡起长刀劈来,寻云躲避不及,手臂瞬间被砍出一道狰狞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紧急关头,方以岚赶到她身前为她挡下杀招,凛雀骑也冲入敌阵,或劈或刺,硬生生在这重重围困之中为寻云杀出了一条缺口,护着寻云闯了出来。
眼见寻云已成功获救,方以岚无暇喘息,立即高声疾呼:“不要恋战,立刻撤退!”
*
萧越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重重砸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捂住胸口,瞪着刚收回腿的方以岚,虽紧咬着牙关没吭一声,可面上尽是不服。
“自己送死,还要祸害他人。” 方以岚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狠厉,显然是真的动了怒。
围观的战士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替萧越说话,平日里总与将士们打成一片的方以岚发起火来更是唬人。
方以岚余光瞥见正在处理伤口的寻云,恨不得再给萧越补上一巴掌。寻云也是一脸嫌弃,别过头去,压根不想再多瞧地上的人一眼。
赵怀叙一反常态地替萧越说话:“他也许有什么苦衷呢?”
只是他这话一出口,反倒是往火里又添了一把干柴。
“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听不懂军令,就给我滚。” 方以岚冷冷瞥他一眼,抬腿就走了。
入夜,营地里一片寂静,唯有萧越直挺挺地跪在方以岚的营帐前,手中拿着条军鞭。
“萧越有罪,请将军责罚。”
方以岚坐在营帐中,专注于手中的军报,对外面的动静仿若未闻。
一只粗粝大手夺过了萧越手里的鞭绳,萧越抬眸看向来人,眸光闪动。
帐外,军鞭抽打的脆响声接连不断地响起。这动静终于引得方以岚放下手中事务,起身出帐。她伸手掀起帘子,便见桓英毫不留情地抽打着萧越。
萧越的后背已是交错的血口,血肉模糊一片。
“桓老,您这是何意?” 率先出声阻拦的是赵怀叙,“您与萧越情同父子,替将军惩处他,也能体谅几分。只是这般擅自行动,全然不顾将军的军威,又把那些为了救他而负伤的将士们置于何地?”
“行了,都先进来。” 方以岚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
营帐里,
桓英朝着萧越的肩头用力一按,让其跪下:“萧越,你自己说。”
萧越面上好一顿挣扎,才艰难开口:“我父亲是前凉州指挥使,从小与家妹关系也不好,她嫌弃我是庶出却比她早出生,让她娘亲颜面尽失,从不认我这个兄长,平日里对我也没个好脸色。”
说着他呼吸也颤抖起来“西翎人闯进家门,我害怕便躲在灶间,萧笑笑和我想到一处,却比我来得晚,她还没来得及躲起来就被那些畜生抓住了。我本以为她那么讨厌我,一定会供出我,可是...”
“她才六七岁!!到死...都没吐露我半个字...” 萧越哽咽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我当时太怯懦了,我知道我出去也是送死,可这算什么狗屁理由!这么多年,我每日每夜都在后悔,恨自己为什么那天没有冲出去。”
他苦笑一声“难怪她从不肯认我,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说不动容是骗人的,方以岚突然就理解了,他为何看初蝶的眼神有些复杂,相必幼时也曾有过几面之缘。
“我不会给第二次机会,下次再犯,谁求情都没用。”她冷冷抛下这句,便起身离了帐,“撤出凛雀营,明年凭本事再进。”
桓英却面露喜色,抱拳深深一揖:“多谢将军!”
萧越显然觉得这处罚有些过重,嗫嚅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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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规规矩矩地抱拳躬身:“谢将军。”
*
战事逐渐陷入僵局,西翎军不再像前几次那般仓促迎敌,会有序地调度兵力阻扰凛雀营的突袭。
可天气愈发寒冷,朔风如刀,凉州城中能升起篝火暖盆供士兵取暖,而瑞宁军队却不能守在冰天雪地的城门之下白白干耗着。
王奔披着厚实的大氅,站在城墙上,带着几分虚情假意地请求道:“方将军,王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抬手割爱,放初蝶与我相聚,我与她真心相爱,只是年少时一场误会,致使我俩错过多年。若您应允,大可熬过这寒冬再战?”
方以岚捂住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恶臭:“你这嘴腌几年了?这么入味!”
“你!”
“别对我大呼小叫的,我从小就怕狗。再出言不逊,我便将你的碎嘴捅个对穿!”
王奔被方以岚犀利言辞怼地面皮都涨成了猪肝色,竭力伪装的儒雅假面轰然崩塌,狰狞的丑态毫无遮拦地袒露出来:“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
即便方以岚严明禁止任何人对初蝶提及此事,可初蝶向来是消息灵通的,哪能瞒得住,不过几日工夫,风声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望着不请自来的初蝶,大掌在桌案上重重拍下,震得案上的砚台跟着一跳,几滴墨汁飞溅而出,洇在一旁的纸张上。
赵怀叙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拿着冻伤膏在她手上的溃烂处涂抹起来。
“他是故意言明此事,就是想逼你就范,真把我当成和他一样的人渣了吗?要靠一个女子去做那腌臜交易!”方以岚气得胸脯起伏,满是愤懑道。
赵怀叙盛上一盏温茶,轻轻搁在她手边。
初蝶倒是神色温和,轻声细语地安慰道:“将军误会了,我这时日无多之人,心里就只盼着能多见见想见的人,毕竟见一面少一面,和那事没什么关联。”
方以岚不满地吐槽着:“少说这些丧气话,离除夕已不远了,多不吉利。”,随后又瞥了一眼身侧的赵怀叙。
赵怀叙立即投去十分认同的眼神,接连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初蝶默默观察着眼前两人自然亲昵的相处模样,低眉莞尔一笑,笑里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艳羡。再抬眸时只剩由衷的欣慰。
“你当真不会背着我偷跑去吧?” 方以岚有些不放心地追问。
初蝶被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逗得 “扑哧” 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就这么信不过我呀?我和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怎么可能不管不顾地,独自跑去与那狗贼再续前缘。”
方以岚听着这话,又想起当日王奔在城墙上那副作呕的丑恶作态,小脸皱成一团:“你明白我指的不是这个。”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专门来听你数落的。” 初蝶轻轻摆了摆手,带着几分宠溺,亲昵地在方以岚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你瞧瞧,明明比我小了五六岁,这会儿倒是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我来了。”
“放心吧,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想看他下地狱。”
18.牵丝
次日寅时,天帷未启,曙光不见。
寻云顾不得胳膊上还未愈合的伤,发了疯似的朝着军营狂奔而去。
她来不及等侍卫入内通传,不顾阻拦地硬闯了进去,方以岚刚被屋外的嘈杂声惊醒,匆忙起身,还未来得及穿戴整齐,就瞧见寻云失魂落魄地直直跪倒在自己跟前,心底瞬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兆。
“将军!求您救救小姐。” 寻云胳膊处的衣襟已渗出了暗红,声线也被哀求扯得破碎,颤着手将一封信递向方以岚。
方以岚接过,展信一看,眉间瞬间凝霜。
“火速召集全体将士出军,凛雀营即刻随我出发!”
*
凉州城外,雪虐风饕,寒意刺破皮肉,缝里都泛着蚀骨的疼。
初蝶整个人虚弱地瘫倒在马背上,单薄的身躯随着马匹的颠簸微微晃动。她身批绛色大氅,成了这茫茫素白间唯一的艳色。
狂风怒号,却也难掩她撕心裂肺的咳声,一方素帕掩住朱唇,待咳声稍歇,帕面上又洇出一滩鲜红,恰似寒梅泣血。
城门洞开,城门口静静停靠着一辆马车,车帷随风轻晃,车前矗立着一名青衣男子。
瞧见那渐行渐近的马匹,王奔眸光乍亮,哪还顾得上风雪肆虐,抬脚朝着来者迎了上去。初蝶也遥遥觑见那熟悉身影,眸里漾起一丝笑意,她轻抖缰绳,催着马儿加快速度。
霎时,一支利箭地,从高耸城垣上疾射而下,直直贯入初蝶的胸前,接着便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仿若寒冬里被霜风卷落的一瓣寒梅,被人从枝头上狠狠扯落,摔得粉碎。
纷杂沓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奔自始至终神色冷然,平静得近乎可怖。
他缓缓弯下身,蹲在初蝶面前,手指怜惜地抚上她的面颊,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他轻轻摩挲着,口中喃喃低语:“我王奔这一世,就只真心爱过你一个,只可惜...”
“本想将你囚于笼中,可还是觉得心中难安,” 声音喑哑,透着无尽的遗憾,手向下移到她的颈侧,用力收紧:“倒不如就这样死在我怀里,往后岁岁年年,我便能永远铭记这一刻了。”
本是气息奄奄躺在雪地里的初蝶,蓦然睁开眼,袖间寒光骤现,朝着王奔胸口狠狠刺去。可王奔到底也不是毫无警觉,身形一侧,堪堪避开了要害之处。
王奔猛地直起身,低头瞧见胸侧偏离心脏几寸远的匕首,五官因盛怒而扭曲变形,他冲着初蝶怒吼道:“为什么!我对你情深似海,甚至不惜留你性命,你竟然这般对我!”
每一个字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着蚀骨的恨意。
初蝶勾起一抹轻蔑的笑,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她睨着王奔,明明是仰视,却像再看一只蝼蚁:“你也配?”
字字诛心地啐道:“卖国贼。”
“咔嚓” 一声脆响,一把铁质镣铐锁住了王奔的脚腕,而另一端则连着初蝶的手腕,是锁链更是一世仇怨拧成的绞索。
阵阵马蹄声狂响而至,方以岚一马当先,带着凛雀营疾奔而至,马蹄奋扬,溅起漫天银絮。
初蝶仰头,绽出一艳丽动人的笑,满是畅快。她直视王奔的眼睛,决绝宣判:“今日你插翅难逃!”
话音方歇,她仿若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再也无力支撑,倒进那片茫茫雪中,点点殷红从身下洇出。
“为什么!为什么!”王奔是真的慌了,瞳仁中满是惊惶失措,他低头死死盯着脚踝上那冰冷沉重的锁镣,在原地发狂大叫,之前精心粉饰那副谦谦君子的假面,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癫狂。
他心底被恐惧吞没,求生的本能驱使着王奔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可脚踝被初蝶用身体死死牵制,每挪动一分都极为艰难。他幡然醒悟一般,猛地拔出还插在胸口的匕首,朝着初蝶的手腕狠狠斫去。
方以岚的眼睛聚焦到了极致,周遭景致皆成混沌,唯王奔一人清晰入目,成了她视野里唯一的靶心。
“别—— 碰—— 她!”
手中的弓弦绷紧,利箭脱弦而出。
一箭穿喉。
王奔被箭羽撞得往后踉跄一步,脚下在雪地里犁出一寸沟壑。
手里的匕首哐当掉在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摸着脖子溅出的血,竟又向前迈了一步。
“我叫你别碰她!”方以岚彻底被怒火吞噬,搭箭、拉弓,机械般不断重复着动作,数支箭羽接连射出,一根接一根地刺入王奔的胸口。
王奔被这夺命箭雨一点点逼退,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身形摇晃如崩塌的山体,重重向后倒去,砸落在雪地里,溅起一片冰冷的雪雾。
方以岚下马一刀斩断王奔的手臂,飞起一脚将断臂踢出老远,将初蝶轻柔抱起,交给一同赶到的寻云。
她再次翻身上马,带着队伍厮杀攻去:“全军听令,攻进凉州!”
“攻进凉州!”数万将士齐声怒吼。
赵怀叙催马紧跟在方以岚身后,突然惊觉她的背影异常单薄,忽地一滴雨落在他面上,他才恍然回神,仰头望天。
雪停了。
…
阿岚亲启,
不知这样唤你,会显得我有些礼数不周,初见你时,便觉得亲近,兴许在我内心深处,一直藏着对你的艳羡吧。想要成为如同你一般肆意潇洒,驰骋沙场的女将军,叫这世间无人再敢欺我,辱我。
凉州城破那日起,我心中便插满刀刺,每一次心跳都引得尖刺搅动血肉。怨恨已入骨髓,不敢忘也不能忘。望你展信时莫要怨我骗了你。我时日无多,此言绝非虚妄,也想着将死之前以身入局,为这仓促一生添些分量。
愿我来世无情无爱,无痛无怨,了无挂碍,畅快一生。
沈初慈
*
初蝶被葬在了凉州城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之巅,从这儿可以俯瞰整座凉州城。
寒风拂过,吹起漫天黄纸,肆意纷飞的火苗在半空中烈烈舞动,拧成一个旋。
仿若火色灵蝶蹁跹。
“怎么躲在这处?”一道清润如玉的嗓音自身后悠悠传来,是赵怀叙寻了过来。
方以岚没有回头,静静坐在山头上,凝望着灯火渐次亮起的凉州城,又缓缓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的一捧沙土:“渺沧海之一粟,我改不了谁的路,更救不回谁的命。”
“真冷啊。” 她吐出一口白气,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暖意裹挟着熟悉的气息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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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玄色大氅披在了她肩头,赵怀叙坐在她身旁,轻声劝慰道:“世间众人,各有各的命数,将军何须自扰。”
雪又簌簌飘落而下。
方以岚扭头看着他清瘦的身子,便大方地展开斗篷一侧,轻轻搭在了他的右肩之上。两两人的肩肘相依相偎,体温悄然相融,于这寒冽中隔出一小片天地。
这寒意彻骨的山头,似乎也没那么冰冷噬人了。
方以岚冻得双手合十,反复来回摩挲,时不时朝着掌心哈出一口热气。
“将军对我这般好,就不担心我是王奔那样的人吗?”
方以岚柳眉紧蹙,不解他为何要将自己与那等不堪之人相提并论,便化被动为主动,问道:“你认为你是吗?”
“自然不是,”怀叙像是猜中了她的应答,悠悠说道,“怀叙向来最是知恩图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轻轻裹住了她的手,暖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比如,将军分我这大麾一角,怀叙便以暖手相报。”
方以岚不顺着这话接茬,反倒是续起之前的话题,眼梢又促狭弯起,侧身看他:“你的命数又是什么呢?”
赵怀叙无奈地摇头,露出似有若无的苦笑:“将军为何总是出言试探我呢?”
“将军只需知道,我的宿命与将军的命运是紧紧缠绕在一块的,所以,将军可不要轻易舍弃我呐。”赵怀叙双眸犹如幽潭,月色落进他眼底深处,似乎要将方以岚看穿。
银色月华洒落在茫茫山腰上,他们咫间叠影,轮廓边缘泛开点点光晕,影影绰绰。
方以岚望着身旁的人不断凑近,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开,身子刚动,却猛地察觉发丝被一股力轻轻拽住。侧眸一看,原来是赵怀叙那枚松绿色耳坠,不知怎的,竟与自己的发丝缠搅在了一块儿。
她情急之下,只能伸出手轻轻摁住他的头,不让他再继续靠近,口中说道:“别动,缠住了。”
回应她的是耳畔的一声低笑。
“嗯,缠住了。”
方以岚装聋般地错开视线,垂着眼试图解开被勾住的发丝。她不敢使太大的力气,生怕一个不小心扯疼了他的耳垂,光线受阻,她只好凑得更近,温热的鼻息时不时地灼烧着赵怀叙的脖侧,引得那片肌肤也起了微澜。
方以岚眼角余光轻瞥,注意到他的喉头轻轻滚了了下。
她也觉喉间似有什么异物,不自觉地轻咽了咽喉咙。
方以岚解了好半天,可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视线受阻,怎么也没能成功解开。
“我来吧..”
“好了,解开了...”
一个刚好侧头,一个恰好抬头,鼻尖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处,呼吸间尽是对方的气息。
方以岚看着近在咫尺的薄唇,瞳孔骤缩,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随即弹跳般的起身。
方以岚双手叉腰,手指慌乱地指向下山的小路,脸上挤出几分干笑::“啊哈哈,今晚月色不错,不过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尽早回去吧。”
说完,双掌轻拍了下冻透的脸:色令智昏! 色令智昏!
也不等赵怀叙的回应,脚步匆忙地往山下走去。
19.奸细
凉州已定,城中四处张挂起告示,其上罗列着王奔生平犯下的种种恶行,他用尽杀戮来遮掩的事,终于还是曝光在了青天白日之下。初蝶的名讳不在其上,而是以凉州前刺史之女—— 沈初慈的身份;以其孤身赴险、巧破危城的英勇事迹载入史册。
眼下便只差最后一座城池。
方以岚正盘算着在年前一鼓作气拿下贺州,可朝廷理应送来的粮草迟迟未到,她也不能就此坐以待毙,便从凛雀骑筛出百人小队,去往贺州附近探查一番情况,也好早做应对之策。
校场上,士卒们正进行着日常操练。
忽然,人群里炸开了锅,几声叫骂惊起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被吸引过去。
声音的源头来自周启,出身于源氏旁支一族,自觉身份矜贵,高人一等。
他倒也并非无能之辈,凭着几分真材实练通过了考核,跻身进入了凛雀骑。
只是,小队选拔败于赵怀叙之手,便开始横竖瞧他不顺眼。偏生今日练习拼刀,他俩凑巧又被分到了一组,几个回合下来,周启到底还是技不如人,再度败下阵。
手中长刀入鞘,赵怀叙面上没什么表情,全然没将这场比试放在心上,甚至连对面站着的是谁也没什么印象,只是抱拳作礼“承让。”
这波澜不惊的模样却刺痛了周启,这军营里巴结他的人大有人在,偏生这人不把他放在眼里。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当场就失了理智,也顾不上什么军纪军规,口出恶言:“只会献媚取宠的废物,靠着卖身上位才混进了凛雀骑,不过是耍了些腌臜手段赢了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赵怀叙并不搭理他口中的漫骂,转身便要离开。
周启这小少爷何时被人这样无视过,当即攥紧了拳头,作势就要朝赵怀叙抡过去。
一根木棍破空飞来,砸中了周启的手臂,他吃痛,不得不收回了拳头。
“他是废物,那你是什么?连废物都打不过的窝囊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高台上,方以岚面色阴沉,高声呵斥道:“军中选拔向来公正公开,数位参将、副将全程在场监督,你这般出言不逊,还肆意寻衅滋事,即日起逐出凛雀骑。”
本以为此事就此平息,可谁承想,军中却开始散出一些颠倒是非黑白的风言风语。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士兵私下里小声调侃。话语间,对方以岚多有微词,提及宁邱,凉州之战,认为方以岚靠着偷奸耍滑才侥幸得胜。
宁邱温万书本就是废柴一个;凉州战场上,方以岚更是挑唆手下说了些没谱的话,打了半天也未能叩开城门,最后靠着一个烟花女子诱敌打开城门,才夺下凉州。
闲言碎语蔓延滋长,参与议论的人也越来越多,渐渐演变成毫无忌惮的谩骂。
矛头纷纷指向方以岚,说她到底还是一介女流,远不及她父兄那般,靠着真刀真枪地拼杀,才挣下赫赫战功。而她呢,沉迷男色,为了赵怀叙不惜徇私,先是让其混进凛雀营,而后又顺风顺水进了突袭队,简直把军中机要之地当成自家后院,随意安置亲信。
方以岚向来对那些风言风语,不怎么放在心上。
就好比此刻,
她目光平和,静静看着眼前这一批铁了心要退出凛雀营的战士,淡然开口:“你们想好了就行,我这儿可没反悔药,决定好了就把身份牌子留下。”
说着便在桌案上敲了两下。
数十名士兵原以为会遭到严厉斥责,没料到方以岚竟然这般好说话,反倒心里有些没底了,纷纷尴尬地挠起头来,不敢吭声。
其中一个士兵大着胆子问道:“将军,退出以后,还有机会再回来吗?”
方以岚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视线落向那贸然发问的士兵,他正被身旁同伴重重敲了下脑袋,面露窘色。
“当我这凛雀营是酒馆?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她声调并不高亢,却自有一股威严。
这话一出,人群里当即有半数士兵瞬间泄了气,不敢再提退出之事,灰溜溜地作鸟兽散。
剩下那另一半,索性心一横,一脸硬气地把身份牌子递了上去。
刚送走这一批人,又瞧见林副将寻了过来。
林副将看着桌子上堆着的木牌,满脸忧色,当即拱手进言:“将军,如今这军中流言蜚语肆意横飞,若是不尽早出手制止,势必会动摇军心啊!”
方以岚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清退旁人。
“这军中,恐怕藏着奸细。”
周遭空气瞬间冷了几分。
林副将满脸错愕,眼睛瞪大:“难不成是那日跟赵公子起冲突的那人?” 他下意识猜测着。
方以岚却摇摇头:“不,他们还不至于蠢到这地步,不会明目张胆地将自己暴露在人前。有劳林副将,替我找一位精通西翎语的能人过来。”
“属下遵命。”
是夜,三更鼓响,一群侍卫一脚踢开周启所在的营房大门。
周启本在酣睡,突如其来的动静瞬间将他从睡梦中扯出,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不悦道:“谁啊?”
还没回过神,便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猛地揪住衣衫,连拖带拽地往外拖去,徒留营房内一片凌乱。
周启奋力挣扎,却只是徒劳,“你们这是做什么?放开我!”
...
主帅营帐内,气氛略显凝重,十来名瑞宁士兵局促地挤在一处。
他们皆是平日里与周启在军营里有所交集的人,此刻,一个个脑袋耷拉着,怯生生地站成一排,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方以岚端坐在帅案之后,轻轻搁下手中的军书,抬眸从众人面庞上逐一扫过。片刻之后,她才不紧不慢地启唇:“今日将你们叫来,是因为查实了一件事。”
“周启,实则是西翎潜藏在我军之中的奸细。”
话音刚落,营帐内瞬间炸开了锅,众人面露惊惶之色,交头接耳,议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见众人这般惶惶不安的模样,方以岚反倒是和声细语地安抚道:“诸位莫要如此惊慌,今日不过是请各位来此,问上几句,无需紧张。”
“各位平日里与周启相处颇多,想必对他为人处世的风格,行事的做派都颇为熟悉。我便想问问,平日里他可曾有过什么古怪举动?再或者,跟营中的哪些人往来密切?”
众人面面相觑,一名士兵急于撇清干系,率先开了口:“将军明鉴,平日里大家伙儿就是训练的时候偶尔搭几句话,着实没太多交集。只是偶然听闻,他与赵怀叙起过几次口角,已是不满许久。”
“哦?是因何事而起?”方以岚问道。
“听说是领兵器时,少分发给了周启十只箭羽,而且不少都是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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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分发给他的剑,剑身上也横着几道裂痕,根本没法好好使。”
“那这箭羽是赵怀叙亲自给他的吗?”
“那倒不是,是...”话到此处,那士兵眼神飘忽起来,犹犹豫豫地朝人群里的两人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方以岚顺着士兵的目光,锁定了人群中的两人,唇角勾起,张扬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抓到你们了。”
吐出的话语却带着寒意,直直穿透人心,方以岚双眸锐利似锁定猎物的鹰隼。
被盯上的两人,顿感重压扑来,惶恐瞬间攥紧了他们的心,嘴唇不受控制地惊惶张开,像是急欲辩解,却又因极度恐惧而失语。
还有个尚未被指认的士兵,听闻此言,身子猛地一缩,竟下意识地往后踉跄退了一步。
其余众人皆是满脸茫然,面面相觑,眼中皆是疑惑不解。
他们听不懂方以岚所言,实属正常。
因为,方才那句,
说的是西翎语。
...
地牢之内,
方以岚站在坐在案前,面色阴沉:“混账东西,平日里拿着朝廷的俸禄,受着百姓的供奉,却甘心做那卖国求荣的叛徒。”
案下,那几个西翎奸细被绑在刑架之上,衣衫破碎,早已被折磨得皮开肉绽。
可即便如此,他们的嘴倒是硬得很,一个时辰过去,也未从他们嘴里撬出多少有价值的信息。
“将军不妨让我一试。” 赵怀叙拱手请缨。
得到方以岚点头应允后,他便吩咐侍卫将几人手脚用粗绳绑在铁椅上,接着,再用黑布蒙住他们的眼睛。又在房梁上吊起三个水盆,悬在他们头顶正上方,水盆的底部凿出一个极小的孔洞。如此,水滴便可以持续不断地滴落在他们额头上的同一个位置。
起初,那几个奸细瞧着这阵仗,还浑然不当回事,咧开嘴肆意叫骂起来:“瞧你这细皮嫩肉的,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能有什么手段,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方以岚冷眼旁观,自然看出来赵怀叙用的是滴水刑,过不了多久,这几人就能领教到这手段的厉害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种刑罚的?”
“自然是因为怀叙遭受过。” 赵怀叙眉眼低垂,故意摆出一副失神的模样,看着面前之人收敛了笑意,眉头因他的回答紧紧皱起,那副紧张的模样实在有趣,他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军怎么还当真了?”
“只是偶然在古书里看到过相关记载,称此刑阴狠至极,常人撑不过一个时辰,怀叙心下好奇,终于有机会验验真伪。”
果然不出一时辰,地牢便被尖锐、凄厉的嘶叫声填满。
还未到三更,一名奸细咬舌自尽了,另一名眼神涣散,时哭时笑,已经精神失常,再问不出什么东西。
最后唯一存活的那个,最终还是扛不住这般折磨,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声泪俱下地哭喊着“我招,我都招...”
...
“主公,如今可否将咱们的人安插进军中?”
“不,时候尚早。”赵怀叙静立在阴影里,屋内昏黄火光明灭,映得他面庞忽隐忽现。
“西翎潜入的奸细虽已尽数去除不假,”赵怀叙眯起双眸,“只不过,她还是算漏了一点。”
“去查查,那个奸细的身份。”
20.殉情
贺州城西边的定平山,此地草木极为繁茂,即便寒冬腊月,枯枝依旧浓密交错着。
这定平山本是瑞宁军驻守边塞的天然瞭望台,山的名字也是方家祖辈取的,它将瑞宁和原西翎国土分割开来。
凉州在贺州的正南方,却也与定平山接壤。
根据那奸细的情报才得知,他们与西翎选定在定平山上接头,并且西翎军还利用北边的天然豁口来运送粮草。
一来是距离近,不用绕路。
二来安全,也不怕被瑞宁军队发现,一旦瑞宁军队贸然闯来,西翎军只需从两侧包抄夹击,便可瓮中捉鳖。
也许正是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又或者是新年将至,他们的运送队伍守备并不森严,仅仅是一支不到百人的小队,稀稀拉拉地一边悠闲地聊着天,一边不紧不慢地向贺州行进。
根据方以岚这几天的轮守排查他们输送的频次与路线,也渐渐摸出了一些规律。
他们每五日便会有一车队伍,在傍晚时分行进到定平山里的山道。
方以岚计划劫获一批粮草物资,补充军需,解这燃眉之急。
桓英沿着撤退路线反复推演测算,越算心中越觉不安:“将军,这劫袭太过激进了,万不可贸然行事。”
方以岚不回他,反倒问起身侧的林副将:“粮草还能撑几天?”
林副将哽了一下,却只能老实回答:“若是紧着些用,还能撑一月左右。”
方以岚微微颔首,目光重又落回地形图上。
“也并不是没有机会。”
“事到如今,只能冒险一试了。”
...
定平山北麓的豁口地段,向来静谧。
可今日,西翎运输队正逶迤前行时,林子里骤然传出阵阵诡异声响,惊起几只宿鸟,那声音又似鬼怪呜咽,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运输队众人如临大敌,瞬间紧张起来,抽出佩剑,警惕地朝四周扫射。
领头的队长反应极快,当下猛地抬手,扬起手臂示意队伍加速朝贺州奔去,同时迅速点出一小队人马,命他们入林探查清楚。
那小队人马钻进林子不久,又匆匆折返,原来是狂风乱叫,才造出这般吓人动静,只是虚惊一场。
饶是如此,领头的依旧满心狐疑,怎么也放不下心。遂在返程时,差遣贺州的西翎驻军赶赴定平山,在山上仔仔细细彻查了一番。
耗费诸多气力,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待到运输队再次途经此地,队伍特意增派了不少护送兵马,进行到定平山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再度幽幽传来。
负责护送的将领皱起眉头,也觉察出不对劲,便带人扎进林子查探。
林中枯枝腐木横陈,竟什么异样都没瞧见,护卫将领不禁自嘲,竟也被这山中几声怪响唬住,当真是有些大惊小怪了。
折返回来后,他猛地灌了一口烈酒,一抹嘴,重重一巴掌拍在领队肩膀上,调笑道:“你这胆子也忒小了些,不过山上有些许怪声嘛,瞧把你吓的。”
运粮领队本就因这接二连三的状况搞得胆战心惊的,嘴角嗫嚅几下,脸上难堪,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说不定是那些枉死的方家冤魂,在黄泉路上迷了路,找不着往生的门道,在这盘旋幽转呢。” 那护卫将领边说边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又发出一阵张狂刺耳的大笑。
“你啊,放心吧,他们不敢来这劫,这不是找死吗?保管他有去无回。”
熟不知,黑暗中数只眼睛正目送他们离开。
*
五日后,天幕渐暗。
方以岚领着小队蛰伏在山中,敛息屏声,静候猎物自投罗网。
不多会儿,一阵辚辚车声由远及近,一队满载着粮草的车马正缓缓驶来,压得车轴嘎吱作响。
见鱼儿已然咬钩,方以岚率领着突袭队从山中迅猛冲出。
西翎军显然是吸取了宁邱之战的惨痛教训,反应极为迅速,方以岚这边刚有动作,一枚信号弹已然嘶鸣着划过夜空,照亮他们头顶这一片苍穹。
方以岚当机立断,指挥着凛雀骑众人带着劫获的粮草先行撤离,同时点出七八人负责断后。
留下来的都是几个熟面孔,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在敌阵中辗转腾挪,很快便把剩余的西翎士兵清扫殆尽。
还没等众人喘口气,远方已现出点点火光,大批西翎兵马正高举火把急速奔来,马蹄声震得山间都簌簌颤抖起来。
“撤!”方以岚一声高喊。
她望向身后那人数庞大的骑兵队伍,短暂思索了一瞬,一勒缰绳,旋即带着剩余的几人朝着一条盘山栈道奔去。
西翎追兵人数众多,可这山间小路却极为狭窄,一侧又是断崖,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人马同时行进。大部队挤在那狭道口,人马相互推搡,乱成一团,彻底堵得水泄不通,双方之间的距离转瞬便被拉开。
追兵们望着远去的身影,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权衡之下,只好兵分几路。一路沿着方以岚等人逃离的方向紧追不舍,其余几路人马,则从另外几个不同方向迂回包抄。
方以岚见计谋得逞,眉梢上染上几分喜色,刚想扭头冲其他几人言语,却见一刀寒光乍现。
此时躲闪已来不及,却听刀剑相撞,是赵怀叙横剑拦下了杀招。
那奸细见一计不成,便直接驱马朝着方以岚撞来,这山道本就狭窄逼仄,仅有两丈宽,方以岚一个趔趄,重心失控,整个人往悬崖外跌了出去。
庄谷目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三魂七魄都要离体而去,伸手去抓却为时已晚:“将军!”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见一道黑影毫不犹豫地朝着方以岚跌落的方向,跃下了那深不见底的山崖。
寻云反应极快,眨眼间已然掣出佩剑,朝着那奸细迅猛刺去。庄谷也从惊惶中回过神来,与身旁几人默契合围,便将细作困住。
那奸细见逃生无望,索性不再藏匿,咧开的嘴角扯出几分狰狞,恶狠狠地啐道:“敢跟源氏作对,这便是你们的下场!” 言罢,他也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抬手便往自己脖子上狠狠一抹,鲜血喷涌而出,当场毙命。
索泰站在山崖边上,俯瞰着下方急速跌落的方以岚,忽然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那笑声在山谷间回荡,透着浓浓的讥讽。
“你瞧瞧,这些瑞宁人是不是可笑至极?都无需我们动手,他们自会自相残杀。”
片刻后,笑声戛然而止,索泰继而寒声吩咐。
“不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立刻派人下山搜寻。”
“是!”
*
方以岚握紧剑柄剐蹭山壁,试图减缓坠落的速度。余光瞥见头顶上方一个熟悉的人影也跟着坠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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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她下意识腾出右只手去接应。
一股剧痛从手骨处炸开,这剧痛让她手臂瞬间脱力。
万幸的是,几乎同一时刻,赵怀叙也伸出手臂牢牢环住了她。紧接着,他从腰间掏出一段皮绳,朝着山壁上一块凸起的峭石奋力扔去。
皮绳缠住巨石,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靠着剑身与山壁摩擦产生的阻力,以及皮绳的悬挂拉扯,这才惊险万分地悬停在了半空。
只听赵怀叙闷哼一声,两个人的重量瞬间压在他手上,腕间承受的巨大压力可想而知,必然受了不轻的伤。
这般情形,仅凭他一个人,显然也撑不了太久。
方以岚扯出一抹苦笑:“你傻吗?这也跟着跳。”
赵怀叙此时注意力全放在左手上,连挤出笑的余力都没有,只是急促说道:“撑住,看看周围有没有能借力的地方。”
方以岚看着周遭光秃秃的峭壁,别说借力攀爬的地方了,连棵活着的植株都找不出来。
“行了,放手吧。烂命一条,有什么好救的。”方以岚洒脱一笑。
她心想,自己这条命,早该在拍摄现场就走到尽头了。如今顶着这副躯壳,在这世间艰难周旋,每天累死累活的,还得时刻提心吊胆,提防着不知道是哪方势力的刺杀。倒不如就此解脱,死了一了百了。
“不,你不能死!”赵怀叙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仿佛只要他不同意,阎王爷便也得退避三舍。
“哟,这么霸道?”方以岚倒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这副近乎失控的神情,发出一声轻笑,好似此刻被悬在悬吊在山崖半空,命悬一线的人压根不是自己。
“不过呢,我这人不喜欢死前还欠人情。”正说着,便抬起那只尚且还能使上劲的左手,硬生生地把赵怀叙的手指一点点掰开。
一根。
赵怀叙怒气更甚,大声呵斥道:“方以岚!”
两根。
“诶,我在。”方以岚嬉皮笑脸的,抬起那只受伤肿胀的右手,有模有样地给他敬了个礼。
三根。
“死前能听到你这么中气十足地叫我名字,也挺不错的。”
说完,她掰开了最后一根手指。
“有缘再见。”
她发丝在风中狂舞,覆在脸上模糊了表情,那个玄色身影眼看着就要被那深渊巨谷吞噬干净。
怒焰烧红了赵怀叙的眼,额间的青筋也瞬间爆起。
他这几个月的伏小做低,被人轻视算什么,那些遭受的谩骂殴打又算什么,桩桩件件,他都咬牙咽下了。
好不容易方以岚的防线有松动的迹象,怎么能,怎么能允许她仅凭一句轻飘飘的再见,就如此轻易地抽身离去?
又要...抛下自己。
他不甘心,绝不可以。
她这条烂命,就算是死,也必须死在自己手里。
像是说服了自己一般,脸上的怒容隐去,怒火幻化成了毒淬进瞳孔里,成了散不去的墨,他又恢复到从前那副温润模样。
方以岚缓缓阖上双眸,做好了迎接坠落终点的准备。
就在此时,一根粗粝的绳索飞缠而来,绕上她的腰间,臂膀猛地将她紧紧锁入怀中。
清润的声音,再次在她耳畔炸响,缠住她的魂。
“将军,我好像说过。”
“不可以舍弃我。”
21.抛下
两人仿若断了线的风筝,直直朝下坠去,还未等有所缓冲,又狠狠撞上一处凸起的山石,这一撞,方以岚只觉得被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股鲜甜腥咸的味道涌上喉头。
“唔。”赵怀叙在她身下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
她又嗅到了那股作呕的铁锈味。
方以岚刚想探查他的情况,身体再度不受控制地砸向地面。他们似乎是跌落在了半山腰,而后顺着陡峭山势一路翻滚而下。
沿途不断与尖锐的碎石碰撞,每一下都似重锤敲身。
她下意识用手护住赵怀叙的头,双手被碎石反复磕碰、碾压。
她心底竟诡谲地觉得庆幸,好在先前在悬崖上,手臂就已遭受重创,此刻几乎没了知觉,倒也让这份剧痛减轻了几分。
也不知这般天旋地转地翻滚了多久,两人终于耗尽所有力气,彻底昏死过去,没了声息。
等方以岚的意识再度回笼时,天边已悄然泛起鱼肚白。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窝在赵怀叙的怀里,两人依旧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并未分开,赵怀叙像是陷入了极深的昏睡,但双臂还是无意识地钳住她,将她的脑袋困在自己心窝处。
她试着发力挣脱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可无论怎么推,怎么唤,赵怀叙都没醒来。
起初,方以岚只当是天冷的缘故,可很快,她便察觉到异样,两人的怀抱里竟没有半分温度,好似抱住了一块寒彻心扉的冷冰。
她心下一慌,急忙伸手在四周慌乱摸索,试图寻个着力点撑起身子,入手却唯有一片黏腻。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整只手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她连做了好几下深呼吸,才缓缓把耳朵贴上赵怀叙的胸口。
神明听到了她的祈祷。
微弱的心跳起伏,成了寂夜里最动听的声响。
这心跳声似乎也给予了她力量,她咬着牙,吃力地钻出赵怀叙的怀抱。
也不知是赵怀叙充当了人肉垫子,缓冲了大半冲击力,还是因为方以岚被幸运眷顾,她身上的伤看起来不算太重,至少还能强撑着挪动身体。
前提是忽略掉她那只鲜血淋漓,怪异弯折着的右手。
而赵怀叙显然没这般好运,他的后背,一道狰狞的贯穿伤触目惊心,显然是下坠时,不巧撞上那块尖锐的石头导致的,此刻鲜血正不断地从身下涌出。
方以岚咬住衣服下摆,用还能动的左手用力一扯,生生撕下一大块衣布。将他的伤口勒住。
她伸手探了探赵怀叙的体温,入手一片冰冷,几近没了热度。不及多想,她脱下自己身上的夹袄,轻轻盖在赵怀叙身上。
做完这一切这才开始打量起周遭环境。
他们似乎落在了一处山谷深处,漫天大雪纷飞,雪幕越积越厚,寒意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不知道他们还能在这里支撑多久。
也不知道庄谷、寻云能不能及时赶回,派出援军赶来营救他们。
*
天地间一片混沌,狂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裸露的树干与嶙峋的怪石上。
雪地里,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歪歪斜斜地向南方延伸。
方以岚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单薄,嘴唇干裂泛着白。她身上正背着赵怀叙,肌肉因寒冷而变得僵硬、迟缓,每迈出一步,都要暂做停顿。
时不时侧头看看赵怀叙,他羽睫上已挂满霜花,头发也被雪盖成了银丝。
渐渐地,她越发难以支撑起两人的重量,只能沿着山势,靠着山壁的凸石借力往前挪步。
恍然之下,手里莫名摸空,她脚下踉跄,差点就带着赵怀叙一齐摔到地上。
稳住身形,才发现原来是找到了一处山洞。
她小心地把赵怀叙放在地上,避开他背后触目惊心的伤口,动作愈发轻柔,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
赵怀叙竟然梦魇起来,说着:“方以岚…不能死…”
触手间,他的额头一片滚烫,方以岚便用那双早已被冻得红肿不堪的手帮他降温。
方以岚也不知道自己这般境遇下竟也还能笑得出来,轻声说到:“我没死,你也要坚持住。”
“渴…好热…”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气息微弱又滚烫。
方以岚只能强撑起身,趔趄着脚步迈向洞外。
好不容易寻到几片还算完整的枯叶,勉强拢起一捧雪。等回到避风处,她腾出左手捻起些许雪末在手心,可手掌早已被冻得没了半分余温,雪块迟迟化不开。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方以岚一把将手里的雪含进嘴里,冻得她太阳穴一阵刺痛,牙关也止不住地打颤。
待那雪在口中缓缓化成水,方以岚掰开赵怀叙紧闭的双唇,俯身凑近,深吸一口气,心一横,贴上了一处柔软,将融化的雪水渡了过去。
赵怀叙被流进嘴里的水呛了几下,剧烈咳嗽起来,也恢复了些许意识,防御姿态让他下意识地攻击靠近的任何事物,下意识地咬住了唇间的柔软,竟生生咬破了方以岚的下唇,鲜血都渗了出来,混着雪水,一同被赵怀叙咽进肚里。
直到鼻尖萦绕起那股熟悉的气息,赵怀叙才像是寻到依靠一般,松开了牙关。
方以岚直起身子,抬手碰了碰下唇,传来一阵刺痛,手背上也沾上些许血迹。
她不禁蹙起眉,怎么还带恩将仇报的?
就在这时,洞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格外突兀。方以岚瞬间警觉,作势就要起身出去一探究竟。
一只手扯住她的衣角,力量虽微弱,却足以让她停下脚步。
方以岚感知到了牵力,惊喜地返头,再次撞进了那对墨玉色的眸子里。
赵怀叙那双努力撑开眼皮,却只睁开一条细缝,尚有几分清明:“别去…”
回应他的却是直接被硬生生扯开的衣角。
方以岚覆上他冰凉的手,轻轻捏了捏,柔声安慰道:“放心,我先去看看,是追兵还是救援。”
她脚步放轻走出去,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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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藏在一块巨石后,探头向外张望。
只见几点星火晃悠着朝这边靠近,只是距离尚远,面容模糊难辨。
待到火光照亮他们身前露出特属于西翎的服饰轮廓,方以岚心头一沉 ,来者是西翎追兵无疑,照这架势要不了多久,藏身的山洞便会被发现。
她沉沉叹了口气,俯身捡起脚边几块碎石,朝那几人前方扔去。
“咯啦” 一声,石头砸在枯木上,在夜里格外刺耳。
那几个西翎士兵闻声一惊,循声望去,恰好瞥见枯木林中那道逃窜的黑影,兴奋高呼:“在那儿,别让她跑了!” 边喊边追了过去。
见追兵的注意力被成功吸引,方以岚利落转身朝着反方向狂奔而去,眨眼间,身影便隐没在远处一片枯木林之中。
她将几人引导一处枯木林里,寻了根粗壮树干藏身其后。趁追兵迷茫踌躇徘徊时,手中匕首寒光一闪,精准抹过一名敌兵的脖颈,那士兵还未来得及痛呼,本能地捂住血液飞溅的喉部,倒地身亡。
另外两名敌兵瞬间反应过来,大喝着挥剑扑向她。方以岚手中仅有一把短巧匕首,武器上落了下风,只能脚步连退,躲过攻击。
她瞄到一处半米高地断木桩,加速助跑,借着冲力奋力一跃,整个人飞跳到半空,双腿一旋,瞬间绞住敌兵的脖子,狠狠一拧。两人一同摔落在地,不慎碰到了她的右臂,一阵剧痛袭来,方以岚不禁眉头紧皱,五官因疼痛挤作一团。
就这稍一迟缓的间隙,最后那名敌兵瞅准时机,猛地挺剑直刺,冰冷剑身瞬间没入她的腹部。方以岚喉咙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那西翎士兵见状,狂喜不已,猛地将剑从她腹中抽出,高高举起,欲给她致命一击。
方以岚腹部剧痛如绞,咬牙强撑,顺势借力往旁一滚,险险躲过。接着一脚飞踢,踢在敌兵手腕上,那长剑便脱手飞出。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敌兵,失去武器的他,怒吼着一把揪起地上的方以岚,拳头狠狠砸下,方以岚被打得头晕目眩,毫无还手之力,鲜血从额角处汩汩冒出,流得满脸都是刺目的红,意识也渐渐模糊。
方以岚被重重摔落在地,挣扎几下,终是没了动静。
敌兵见状,得意地冷笑几声,这才走出几步捡起一旁的剑,朝她逼近,准备送出这最后一剑。
剑刺破皮肉,一把利刃竟是从敌兵的胸膛破体而出,一寸剑尖挂着温热的血珠率先透出,敌兵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便直直倒地,露出了身后赵怀叙惨白如纸的脸。
赵怀叙拔剑的动作再次带动身后的伤口,他身形晃了晃,忙将剑又一次刺入那敌兵躯体里,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了方以岚身前。
躺在地上的方以岚同样狼狈,发丝凌乱地披散在四周,被鲜血濡湿黏糊成绺,正大口喘着粗气。
赵怀叙苍白的脸上努力扯出一个弧度,眉眼却满是阴冷,手里的剑柄不断地旋转,碾磨:“第二次了。”
“将军怎么总是弃我而去。”
22.心魔
方以岚气得都笑了,一笑又疼得直抽气,伤口血渗出地更快,却还是忍不住吐槽:“我分明是为了引开追兵,你倒反过来怪罪我了。”
无理取闹。
目光再瞥向远处奔来的火光,也没时间再斗嘴了。
方以岚咬着牙双手撑地,费力支起身子。看着身上撕无可撕的衣步,她只能摸索出唯一还堪用的鞭绳,在腰间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狠狠一系。
那刺痛乘以百倍地刺激着神经,她仰头痛呼出声。
再借着阵剧痛带来的短暂亢奋,猛地站起身来,脚步踉跄却决绝,一步步挪到赵怀叙面前。左手一用力将人拽起,崩地腹部的伤口又一滴滴地跌落,在地上织就了一张腥红的网。
她早没了背负赵怀叙前行的余力,两人便相互依偎着,揽住彼此的肩头蹒跚而去。
起初,赵怀叙还尽量托着方以岚,减轻她的受力。可随着体力消逝殆尽,他的双腿渐渐无力,身子不受控制地开始往下沉。
方以岚被这股下坠的力量一带,身形也跟着剧烈一晃。
“撑...撑住啊。” 方以岚用气声说着,“很快就能走出去了,等咱们活着出去,我便应你一个条件,什么都行。”
赵怀叙黯淡下去的眼眸又亮了一瞬,脚下也略微找回了几分力气。“怀叙记下了。”
这种时候若是昏过去还能不能醒来就是未知数了,方以岚怕他撑不过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努力打起精神与他聊天:“对了,相识这么久,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年纪。”
“怀叙早已过了弱冠之年。”
“我听闻男子加冠之后,都会由长辈赐下小字,你的小字是什么?”
“无人为我加冠赐字,不如将军为我取一个吧。”
方以岚抬眸看着天地一片素白,突然间想到:“不如叫遇安吧?”
即便历经万千波折,也能绝处逢生,求得平安。
“遇安...叫屿安吧。”赵怀叙呢喃着重复,干裂的嘴角上扬:“山风轻叙愿,年岁悠与安。”
话音刚落,赵怀叙整个人径直朝前栽倒,再度昏死过去。
方以岚揭开外面披着的夹袄,这才发现他背部的伤口根本没有止住,鲜血沾湿了他整个背,还在源源不断地顺着身子往身下淌去。
这么下去他肯定撑不住的,方以岚再度起身离开。
赵怀叙再度睁开双眸时,天地间唯有一片死寂的白,四下空荡无人。
纷飞雪落,为他乌发添霜,周身积雪渐厚,无情的风雪似要将他吞噬殆尽。
也许无须一炷香的时间,他就会死在这里。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心里头其实没什么悲凉之感,肩头背负的担子太过沉重,竟莫名觉得终得解脱。
愿赌服输罢了,何须介怀。
话虽如此,心底却无端滋生出不甘与恨。
若他真的死了,便诅咒自己化成一缕冤魂,生生世世缠住方以岚,永世不入轮回。
向东南梅雨席卷而来的潮气,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每个梦魇里,静静凝视她。
看她辗转难眠,触她脖颈发凉,听她泣声求饶。
恶念还未消散,却听到稀疏地脚步声传来。
赵怀叙从未见过她这般狼狈的模样,方以岚脸上还粘着血块,一只眼睛已肿得睁不太开,看到他醒来,露出牙花笑了起来,左手冻得发紫,献宝似的展开手掌。
是一把野果。
方以岚走到他面前,将搜寻到的野果塞进他嘴里,一颗也未给自己留。
“吃吧...活下去。”
赵怀叙身形僵滞在原地,眉宇间满是困惑,不太理解她为何要这么做。恍惚间,又好似记起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一人,用同样的口吻,对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为什么?”
方以岚把他身上的积雪扑落,将他拉起来,再度往那漫漫山间里走。
“活着,哪有什么为什么。”
赵怀叙听到这个答案却有些失望。
他在期待什么呢?
或许是在期待她说:为我活下去吧。
...
不知又走了多久,方以岚觉得自己的身躯已经死了,感官全失。只有呼气时,能看到喷出的水汽凝结成霜雾,告诉自己她还活着。
灵魂还勉强支配着大脑,意识尚存。
眼睛只有脚下的路,鲜血印着她的脚步,一步又一步,怎么也翻不出这座大山。
可能是濒死之际催生的幻象,恍惚间,她竟然看到了前方的深林里现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正在远处静静凝视着她。
好似已这般守望了悠悠数年。
它突然动了,竟缓缓朝她踱步而来。
离得近了,才见那马身上还装配着马鞍,马背上的布垫褪去了原本的色泽,发灰泛黄;蹄钉上也爬满斑驳锈迹,但不难看出前主人是多么精心装饰过它的。
白马停驻在她身前,鼻息喷在她脸上,轻嗅着她。
方以岚费力地抬起左手,搭在它柔顺的鬃毛上轻轻摩挲。那马极有灵性,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白马像是嗅到了什么,兴奋地扬起前蹄,昂首嘶鸣一声,绕着两人轻快地跑了一圈,而后侧身倒下,卧在了她的面前。
方以岚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昏迷的赵怀叙挪到马背上,自己也手脚并用匍匐上去。
她轻轻拍了拍马身:“好马...”
那白马仿若真听懂了这句夸赞,耳朵轻轻一抖,稳稳立起。
顷刻间,白马前蹄腾空,点燃了潜藏的烈性,如一道撕裂雪雾的白色闪电,冲了出去。
方以岚伸手楼住赵怀叙,紧紧攥着鞍垫,以防被颠落,眼神在颠簸中不停跳跃游移。她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瞥见马鞍上刺着一个 “岑” 字。
…
“副将,那儿好像有匹白马。” 一个亲兵正在山里搜寻着,突然看见一匹骏马,像是浑身散着珠光一般,正以极快地速度奔来。
“那是…皎月。”林副将望着奔来的马,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皎月” 之名,正是源于它通身毛色亮白胜雪。
他绝不会看错,那是方以岑的战马。
那位出自方家的少年将军,一身铁甲白马,意气风发,是西北军里无人不称赞的男子。最是爱马如命,休战时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坐骑洗刷地干干净净。
它竟还活着...
等马奔到近处,才注意到那马身上正驼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
“是将军和赵公子!”
“快!叫大夫来!”
*
撕裂般的疼痛从头部传递到神经,方以岚被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刺得缓缓睁开眼。
记忆涌入,惊得她就要直起身子。
“小姐!小姐醒了,快去叫大夫。”疏雪赶忙按住方以岚,扭头冲着屋外大喊。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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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岚的意识渐渐回笼,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活着,环顾四周,自己已经回到了侯府。
下意识牵动右臂,钻心的痛又浮上来。
疏雪满脸心疼劝着:“小姐,你的手臂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就伤到了经脉,可千万别再乱动了。”
“粮草劫回来了吗?”
“赵怀叙人呢?他...还活着吗?”
“寻云,庄谷他们可安全回来了?”
方以岚只觉喉咙干涩得厉害,但还是一连串地发出声。
门轴 “嘎吱” 一响被人推开,赵怀叙出现在门口,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方以岚,那眼神空洞又炽热,仿佛还在确认眼前之人是不是自己执念催生出的幻影。
他身后,小厮阿福一路小跑着追赶上来,赶忙扶着他走到方以岚床边的矮榻上坐下,嘴里不满地抱怨:“赵公子刚醒,便听见主屋再唤大夫,死活要起身跟过来,怎么也拦不住。”
方以岚挥着左手在他面前晃晃,又与他手掌相握:“我还好好活着呢,你摸摸,手还是温热的。”
赵怀叙像是终于被这温热拉回了现实世界,木木地点了点头。
“你先回房养病吧,我这儿也没有地方让你躺啊,总不能分你半张床吧?”方以岚这嘴刚能说话,就开始混不吝起来。
赵怀叙竟然还真有起身上床的意思。
方以岚赶忙将人拉住。
“将军渡我雪水,屿安才能勉强活下来,唯有守在将军身旁才觉得安心,求您让我留在房中吧。”
疏雪与阿福相看一眼,双眼瞪得老大,血...血水?
方以岚一阵好说歹说,赵怀叙眼里满是执拗,怎么也不愿回偏房去。
啧,好粘人。
没办法,方以岚只能命人在房里支起一个临时躺人的床架。
疏雪与阿福对视一眼,纷纷扶额。
没眼看,根本没眼看。便将空间留给二人,退出房间去置办物件去了。
赵怀叙见房门关上,便又反握住方以岚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轻轻摩挲,听着那节奏起伏的脉搏,满脸餍足。
像只讨好主人的狸奴。
方以岚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下意识就要将左手抽回去,却被他摁住动弹不得。
杂乱地脚步声响起,林副将正与卢大夫一同赶到。
卢大夫看到榻前的赵怀叙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你怎么会在这?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背后被捅了那么大个洞,不乖乖躺着还到处乱跑,那石头怎么不直接把你捅透算了,那我真是省心了。”
方以岚的注意力被卢大夫分走,突然感觉左手被赵怀叙攥得都有些疼。
方以岚以为是赵怀叙害怕挨骂,便有些不满地反驳:“卢大夫,谨言慎行!”
大凡医术精湛者,脾气往往都不小。
卢大夫随军问诊多年,哪怕碰上方以岚他老爹不遵医嘱,他都敢指着人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更别提这正值桃李年华盛的方以岚了。
卢大夫吹胡子瞪眼,老嘴跟淬了毒似的,话语像连珠炮般砸了过来。
“你还敢还嘴?瞧瞧你这右手,我都懒得再多说!骨头折得都能直接做成一张弓了,要是再耽搁一会,还练什么枪法,下半辈子直接去练空口接刀的江湖特技,去街头卖艺讨生。”
方以岚被骂得脑瓜子嗡嗡的。
哎,
终究还是自己扛下了所有。
23.贵客
方以岚不敢再惹卢大夫他老人家,忙不迭岔开话题,
“你们是如何救下我们的?我在山中看见一匹极白马,极其有灵性,把我俩驮着带走,看那样子像是被主人抛弃在山里了。”
林副将说到这却有些哽咽:“那是你兄长,方以岑的马。”
方以岚感觉灵魂一阵抽痛,险些喘不过气。可是记忆里分明记得,方以岑葬身于晋安,两地相隔少说也有数百里之遥,为何皎月会出现在这儿?
这里面,必定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
方以岚微微蹙眉,再度开口问道:“那日刺杀我的细作,后来怎么样了?”
寻云神色凝重,把当日坠崖后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他当场就自尽身亡了,没留下什么能追查的线索。”
古怪,太古怪了。
先是侯府无端潜入刺客,紧接着高千户与刺客、源氏关联的隐情,如今军中也冒出意图谋害她的细作。
桩桩件件,全都指向源氏一族,再往深了想,又似乎剑指那龙椅上端坐着的那位。
好像幕后人蓄意操控,在逼她看清事实一样。
可是,真会有凶手会这么直白地把 “我是坏人” 四个大字写在脸上吗?
“粮草情况如何?”
林副开口禀告:“劫回来的粮草已尽数入库,有了这批粮草,又能再撑上一个月。上京运来的粮草也已送到了,只是...” 他顿了顿,神色略显无奈,“被泽阳那边给扣下了。”
“泽阳?”
林副将出声解释:“将军有所不知,泽阳刺史周冀,其长子正是周启。想必是因为上次那事,觉得方家是存心给他难堪,让他颜面尽失,就此记恨上了。”
方以岚秀眉轻挑:“西翎那边局势如何?此前我遭遇了他们的搜查兵,身负重伤这事,定然瞒不过去。”
林副将谈及此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那索泰一得到将军坠崖的消息,当即就集结军力,估计过不了几日就要攻来了。”
这是想趁她病要她命。
方以岚哂笑一声:“他还真是视我为眼中钉。”
“索泰与咱们西北对峙交战多年,在您父亲、兄长手里不知吃了多少败仗,早就恨得咬牙切齿,把方家视作头号仇敌。” 林副将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既然如此,那就给泽阳送去两位‘贵客’吧。” 方以岚星眸微眯。
...
西翎军营,军帐内气氛凝重。
探子单膝跪地,禀报道:“大将,有消息传来,方以岚启程去了泽阳。”
索泰满脸狐疑:“她方以岚伤得这么重,怎会挑在这个节骨眼动身?”
“听闻是泽阳刺史把运往边陲各营的粮草给扣下了,拒不派送,方以岚只能拖着伤躯亲自跑这一趟了。”
“大将,眼下可是个难得的时机,不如趁她不在康饶,咱们集结兵力,把这几月丢了的城池再夺回来。”手下建议道。
索泰冷冷一笑,眼中满是阴鸷:“不,咱们直扑泽阳,方以岚也不是金刚之躯,她的伤势根本没法亲上战场。只要拿下泽阳,她一死,这西北各城便都能一举收入囊中。”
...
次日一大早,方以岚便大张旗鼓地带着侯府一众仆从,坐上软轿去往泽阳,气得卢大夫当场就要收拾包袱离府出走,又被庄谷好声好气地绑上了马车。
泽阳其实也处于西北边境地带,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坐拥河运通道,相较其他边陲城池,离上京更近一些,自然而然地成了西北区域物资往来汇聚的关键枢纽,因此这儿的商贸十分频繁热络。
依着瑞宁朝的官制品级,周冀身为泽阳刺史,品阶是比方以岚这正二品镇国将军要低上不少的。
所以方以岚驾临泽阳,于情于理,周冀都得出城恭迎,这官场的体面规矩可不能随意破了,否则被御史知晓,参上一本,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周冀只好依照信上约定好的时辰,天还未透亮,便带着一众下属,早早来到城外候着。
可左等右等,始终瞧不见方以岚的队伍。寒风肆虐,城外旷野茫茫,连一处可供避风的遮拦都寻不着,周冀冻得瑟瑟发抖,只能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咬牙硬扛。
终于,一个时辰后,远处出现一队人马,悠悠行来。
方以岚坐在轿辇之中,连布帘都不掀,声音透过轿帘传出:“本将军日前受了伤,如今身子还虚得很,受不得风寒,就不露面与诸位寒暄招呼了,径直入府吧。”
在外头被冻得手脚发麻的周冀听到这话,满心不忿却也只能强压下去,当下又堆起满脸笑,客客气气地引领着方以岚一行人,朝着早已精心打理妥当的府邸走去。
入夜,华灯渐亮,周冀又将方以岚等人接到自己府里大摆筵席,悉心招待。
方以岚入了席,目光随意扫过桌案,一道道精致摆盘的菜品映入眼中。这僻远荒寒的大西北,竟能出现东南沿海的稀罕海味。
“啧。”
这细微声响却没逃过周冀的耳朵,关切问道:“方将军,可是哪道菜不合您的口味?下官这就吩咐膳房,另换几道可口的来?”
嘴上客气,心底里不知道多嫌弃这西北的土包子,想必吃不惯这般精细讲究的膳食。
方以岚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慢悠悠开口:“周大人怕是误会了,”说话间,她微微仰起头,目光沿着府上金丝雕琢的房梁缓缓游走,入目之处,皆泛着璀璨夺目的金光,晃得人眼晕,眼底的意味愈发幽深起来。
“只是感慨,周大人您这府邸,当真是富贵迷人眼呐。”
周冀看着方以岚面上的艳羡之色,嘴角扬起,脑袋也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起来。
“哈哈哈,将军真是谬赞了,我这府邸里,若有哪件小玩意儿能入得了您的眼,千万别跟我客气,随意拿去便是。”
“此话当真?”
“自然千真万确,下官哪有那个胆子,敢在将军面前信口雌黄。”周冀拍着胸脯保证,脸上笑意愈发谄媚。
方以岚像是极为满意,欣然颔首。
这一幕落在周冀眼里,不禁暗自咂舌。
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人跟西北方家联系起来,她爹方沧鸿,那可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西北军就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以往旁人不知往里送了多少白花花的银钱,也难在西北军里谋个一官半职。
到了方以岚这里,倒是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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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上门来,一副盼着他讨好巴结的姿态,再想起前些日子传过来的那些流言,不知怎地就飘进了上京权贵们的耳朵里,那拖欠已久的军粮立马就拨付下来了。
周冀这一生,贪墨之事干了大半辈子,也不禁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只怕方家多年的清誉,是要断送在她手里啊。
...
第二天,方以岚就带着一群小厮,三辆马车又来到周冀府上。
双手闲适地负在身后,方以岚就这么优哉游哉地在府邸里头踱步闲逛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是在定安侯府自家院子里。
“这对汝窑天青瓷瓶看着倒是别致,想必价值不菲吧?”方以岚脚步一顿,饶有兴致地问道。
周冀嘴角抽了抽:“将军,这可不是一般的瓷瓶,乃是前朝顶尖技艺流传至今的稀世珍宝,无价!”
他刻意加重了 “无价” 二字的读音,像是再告诫方以岚,却又不好明面上发作。
“记上。”
赵怀叙拿着本册子跟在方以岚身后,将瓷瓶的名称、详细物件描述,周冀口中的 “无价” 都一一摘抄记录下来。
周冀才算是头一回亲眼瞧见传闻里受尽宠爱的赵怀叙,耳垂上的松绿色尾坠,光影流转间,衬得容貌越发妖冶惑人。稍远望去,一袭水色长衫裹身,衣袂飘飘,透着股浑然天成的矜贵。
这般出众的气质,不靠万金砸下是养不出来的。也难怪方以岚这么缺钱。
来泽阳办正事,还不忘把小情人带在身边,此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定要好好记下,往上报与上京知晓。
方以岚走哪指哪,但凡是镶金嵌玉的都不放过:“这一对景泰蓝金丝双耳瓶,那一扇鎏金鹤祥云纹屏风,还有这个嵌玉琉璃烛台都要。”
一旁的小厮们也没闲着,按照她的要求,在一件件贵重物件上贴上标记。
方以岚屋内逛完了,意犹未尽,庭院里也不肯轻易放过。
她忽然被庭院中央的一棵树吸引目光,“这是棵什么树?大冬天还能开出如此娇艳的花。”
周冀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不会连棵树叶不放过吧?
面上却又不敢怠慢,只能强撑着介绍:“这树乃西南圣树,即便在寒冬腊月,也是会开花的。为了养活这个,可是特意从西南请来老花匠悉心照料。”
这西南的树又怎么能适应这西北干燥寒冷的气候呢?
方以岚满心疑虑还未消散,却看到这池塘里似乎隐隐闪着金光。
“呵,这池塘的大胖鱼,怎么瞧着身上还泛着金光似的。” 说罢,她蹲下身子把手伸进这池子,这才发现,池子里的水竟然是温的。
难怪。
周冀心疼得嘴角直抽抽,嗫嚅着回答:“将军看得不错,这鱼呐,是东南鎏锦,一条价值千金,且对水质要求极高。”
方以岚本已抬手准备招呼人来捕捞,听了这话又摆了摆手:“别捞了,这么金贵的鱼,捞上来怕是容易死。”
周冀心里暗喜,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就看见方以岚用脚尖在池边石头上点了点:“在这儿做个显眼标记就行,等回头要的时候,直接来捕,也方便。”
24.引敌
一圈走下来,赵怀叙的册子已经密密麻麻记满了数页,方以岚一声令下,仆从便有条不紊地将那些能带走的物件,往马车上搬运。
不过须臾,三辆马车便被塞得满满当当,周冀在一旁看得两眼发黑。
方以岚款步踏出府邸,拦下了还要送客的周冀,恭敬地作了一揖,再把手中的册子递向周冀,脸上笑意盈盈:“周大人,劳烦您在这册子上签个字,也好做个见证,这些物件可都是您亲口答应要赠予我的,我方以岚可不想日后落个强取豪夺的污名。”
周冀心里头一阵腹诽:你这都不算明抢那什么才算?
好不容易把这尊“阎王”给送走,周冀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瘫倒在那张太师椅上,长舒出一口气。
一旁的师爷瞧出了自家大人的忧心,赶忙轻声劝慰:“大人何须如此担忧?她这般明目张胆收受贿赂,大可上书参她一本,就说她拿官级胁迫您签字画押,您实属被逼无奈,上头定会明察。”
周冀眼睛一亮,从太师椅上弹坐起身来,急切喊道:“速速取来笔墨!我这就上书一封。”
周冀这边刚让书吏研好墨,毛笔蘸着墨汁还未落下,就听到手下主簿赶来,送上了一则噩耗:“大...大人...那方以岚准备在泽阳举办义拍,说是要将府上拿走的那些物件都换成银子,给西北各城当作援赠物资送去。”
话音刚落,方以岚遣人送来的义拍请柬也送到了过来。
这义拍,由西北军方家出面主持,所拍的各类珍藏物件皆是出自泽阳周家,背后又牵着东南源氏,打着的旗号又是赠援这样的义名,做的是济世救人的大好事。
为显公正无私,方以岚还特意请来早已告老还乡的前丞相翁伦作为见证人,保证这拍卖所得的每一两银钱,都绝无半分藏私,定会专款专用。
对于各路乡绅豪士而言,随便攀附上其中一家,那可都是未来极大的倚仗。消息一经传出,这些人纷纷踊跃响应,齐齐赏脸赴会。
义拍当日,那些价值千金的物件如同乡镇集市上抢手的蔬果,瞬间被哄抢一空。
周冀黑着一张脸坐在高台上,用手掌一个劲地在胸口轻抚顺气,大冬天的,一旁的小厮还拿着把凉扇给他扇风。
周冀越想越气,她方以岚拿着自己的家当,在自己的地盘上,涨得却是她方家的威风!
怎么就惹上了这尊煞神!
这煞神还毫无愧色地凑到他跟前来套近乎,嘴上更是说得冠冕堂皇:“周大人,此次多亏了您的倾囊相助,大人此举,润泽西北万千黎庶。在下斗胆代西北百姓,聊表谢意。”
周冀皮不得不强装笑颜:“将军言重了,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不好了,大人,大事不好。” 一个手下慌慌张张冲了过来。
心死如灰的周冀觉得,这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牵动他的心弦了,当即不悦地骂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平白败坏了本官的兴致。”
那士兵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冷汗:“大人,西翎军...西翎军朝着泽阳这边杀过来了!”
“什么!?” 周冀惊得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可确定没看错?给本官说清楚!”
城门方向也传来马蹄震响,群鸟惊飞。
“能看错也不会听错,大人,敌军都快打到眼皮子底下了,准备迎战吧。”方以岚放下跷得老高的二郎腿,悠悠起身,扇骨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手心,活脱脱就是个来泽阳闲逛游玩的闲散纨绔,全然没把这兵临城下的战事放在心上。
周冀赶忙一把将人拦下:“方将军,这西翎军大张旗鼓朝着泽阳赶来,明摆着就是冲着您来的,您可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呐!”
方以岚佯装为难,苦笑一声:“周大人啊,您也得体谅体谅我。不是我不想出手帮您,实在是有心无力。您瞧瞧,我西北军如今早就没了余粮,我这身伤,就是带着兄弟们去抢西翎军粮草时落下的,如今自身都难保,实在是爱莫能助。”
说完还假心假意地咳嗽了两声。
周冀这才恍然,面前这只狡猾狐狸,绕这么大弯子,说到底,还是为了粮草而来。
可一想起密信里上头下达的严令,他只能咬咬牙,继续装傻充愣:“方将军,我也难呐!这可是上头的命令,明确说了,您要是不先攻下贺州,这批粮草就不能交到您手上。”
方以岚倒是表现得极为善解人意,清浅一笑,频频点头:“我自然不会让周大人难办。既然如此,我这就即刻启程回营,不在这里给您添乱,扰您守城了。” 说完,作势要抬脚走人。
请神容易送神难,难道方以岚这会撤走,城外如狼似虎的西翎大军就会像闻着肉骨头气味的野狗一般,乖乖掉头撤离?
这城要是没守住,他这颗脑袋是必掉无疑的,一家老小的性命怕也得搭进去。
这利弊权衡许久,眉头拧成了麻花,也没能琢磨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城外头的喊杀声已经响起来了。
周冀额角抽了抽,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一狠心妥协了:“方将军,只要你帮我守下泽阳,这军粮你便可一并带走。”
“此话当真?”
“我的姑奶奶啊,都火烧眉毛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诓您不成?”周冀苦着一张脸,跺了跺脚。
方以岚也不废话了,从袖间掏出一本早就备好的官册,递到周冀面前,扇尖轻轻点了点册子的末尾处:“周大人,先签字画押吧。”
周冀抬眼看向眼前这位不拿到签字绝不动身的模样,知道躲不过去,只能长叹一口气,提起笔签下自己的大名。
“官印呢?” 方以岚可不会给他留下任何钻空子的机会。
周冀不情不愿地掏出官印,那手悬在册子上方,哆哆嗦嗦,迟迟不敢往下摁。
方以岚左臂一甩,“不小心” 地撞上了周冀的手肘,撞得恰到好处,他手中的官印猛地一沉,在册子上落下一个醒目的印记。
“那就多谢周大人解我燃眉之急了。” 方以岚嘴角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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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神色一凛,高声吩咐道:“去,即刻通知林副将与王参将,让他们从康饶、凉州出兵。”
“方将军原来早有筹谋!好一招连环妙计...”周冀没料到方以岚早有周全准备,也顾不得记恨她算计自己,心里反倒是安心了几分。
“攻打贺州。”
“是!”
周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惶失措地吼道:“等等!出兵贺州?那泽阳怎么办?”
方以岚拍了拍他的肩,语气轻快又带着几分安抚之意:“周大人慌什么,本将军不是在这儿陪着您吗?”
周冀表情风云变幻了半天,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扯着嗓子咆哮怒吼起来:“你陪着才更让人胆战心惊吧!”
方以岚伸出食指轻轻戳进自己耳朵里,转了转,自顾自地朝着城门口大步走去,不再理会身后的抓狂地周冀。
...
贺州城门前,气氛剑拔弩张。
一名骑兵策马狂奔而来,勒住缰绳高喊:“大将,不好了!林弘光与王昌已然率领着十万瑞宁大军,朝贺州杀过去了,方以岚的凛雀骑也跟着去了。”
索泰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此次带着十万西翎军赶赴泽阳,贺州城内仅剩下寥寥几万兵力,这点人手,要守住简直是天方夜谭。
身旁手下试探道:“大将,要不我们转回去绞杀瑞宁大军,全力保住贺州?”
这会再回去,一来一回赶路耗费的时间可不少,粮草必定损耗严重,就算赶到了,大军长途奔袭,也是一群疲兵残将,怎么打?
径直回去就等于自投罗网,主动落入下风。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条道,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黑了。
眼前这泽阳,不也没留下多少兵力吗?他倒要看看方以岚又能拿什么来守城。
他纵马向前几步,扬起脖子,朝着城墙上放声大喊:“方以岚,你要是有种,就给老子滚下来,痛痛快快打一场!缩在城里算什么本事?”
喊了一通,见城墙上没什么动静,索泰扯着嗓子继续叫骂:“女人就是没胆!你老子和兄长虽说死于我西翎军刀下,可也算顶天立地的汉子。哪像你,躲在这城墙后面,屁都不敢放一个,还好意思带兵打仗?”
城垣之上,方以岚身姿闲适,手肘撑在城墙垛口,左手曲起放在耳侧,笑脸盈盈,仿佛城墙底下传来的不是恶语相向,而是一连串的夸赞之词。
她时不时轻点臻首,轻声附和:“嗯嗯嗯,说得在理。”
倒是一旁的周冀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将军啊,可别再惹怒西翎人了,万一真被您惹急眼,一股脑儿全冲过来,咱们可怎么招架得住啊。”
方以岚一脸无辜,摊开双手:“我夸他说的好,怎么倒成我的不是了?”
周冀只能心里吐槽,要是眼神能杀人的话,你方以岚怕是已经死了上万次了。
阵前的索泰早已忍无可忍,目眦欲裂,随即挥手号令,战鼓奏响,十万西翎军便如黑色怒潮,裹挟着腾腾杀气,朝着城门奔杀而来。
25.灵药
西翎军前赴后继地发起冲锋。
方以岚屹立城楼,抬臂一挥,高声号令:“放箭!”
数千支箭羽如暴雨,从城上倾巢而下,向着敌军扑去。
弓箭手动作整齐划一,弯弓、搭箭、箭矢离弦;一批弓箭手放完,下一批弓箭手即刻补位,又一轮箭雨铺天盖地般射出,如此循环往复。
城下散起一阵血雾,但仍有一些西翎士兵冲破防线,架起云梯。方以岚号令将早已准备好的尖锐碎石,从城墙上抛下,砸落了一个又一个正在攀爬的敌兵。
西翎军如杀疯了一般,不顾生死,以人叠人的方式,沿着云梯疯狂攀爬。每架云梯上都密密麻麻地附着士兵,如同奋力蠕动的黑色蚁群,向着城墙顶端拼命进发。
眼看着敌兵就要成功登上城墙,方以岚厉声大喝:“放撞木!” 。
城门垛口处瞬间抛出数十根粗壮的圆木,其上一端的绳索被割断,巨大的惯性使得横如同巨型锤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将云梯上的敌军士兵横扫出去。
一架架云梯被撞得摇摇欲坠,有的直接拦腰折断,上面的士兵如雨点般纷纷坠落。
城下西翎部下正在禀报战况,声音中带着几分焦急:“大将,我军伤亡极大,再这样下去...”
索泰哪能不知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继续攻!”
即便方以岚妙招频出,可双方兵力差距实在太大,这鸿沟难以填平。
前几日也与西翎军打得有来有回,可这战时间一旦被拉长,西翎军靠着人数的绝对碾压姿态,渐渐扭转战局。
城墙上,守城的泽阳将士们浴血奋战,一批又一批伤员被抬离战场,又有新的士兵顶替上来,填补上防线的空缺。
方以岚抬脚踹下一个刚爬上城墙的敌兵,横枪一扫又击倒冲来的三人。
身上的伤才刚刚愈合没几天,伤口处依旧隐隐作痛,柳眉拧成一股绳,高举起长枪,仍然在敌阵中奋力拼杀。
腹部的伤口便被无情地数次扯开,浸湿衣衫。
攻守之战持续了三个昼夜,西翎军也耗尽了锐气,停下了攻势,鸣金收兵。
只是城门也并非是什么铜墙铁壁,在连日的猛烈攻击下,门头上被敌军的利刃、箭镞戳出了数个大洞。城门外堆积如山的尸首,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顺着那些孔洞,一股脑地往城里灌来,弥漫在街巷中。
方以岚快步下了城墙,组织指挥着城里的百姓,恳请大家将家中诸如石磨、舂臼这类沉重的物件捐献出来,用于加固城防,并许下承诺,战后必定给予足额赔偿。
西北军地行事做派百姓们这几日都看在眼里,如今大敌当前,生死存亡之际,方以岚率领众将士奋勇杀敌,即使兵力悬殊巨大,也从没动过弃城潜逃的念头。
一听要助力守城,毫不犹豫地把家里能派上用场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方以岚巡查防务时又注意到周冀府上的两尊石狮子:“周大人,你府上这两尊石狮子用来堵城门着实不错。”
周冀早已被城外的敌军吓得六神无主,只想着如何带着家眷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他有气无力地回道:“大人若想要,尽管拿去便是。”
方以岚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摆了摆手,吩咐手下的士兵进府搬运,将府里能用地全拆了个遍。
庄谷低声提醒:“将军,看这周大人的样子,怕是打算弃城逃跑。”
“叫人盯着,让他先跑。”
一位农夫正牵着自家的老黄牛赶来:“将军,实在没什么别的值钱物件了。就只剩下这头老黄牛,跟着我好些年了,要是军中食物不够,您就把它杀了给大伙儿吃。”
方以岚目光落在那头老黄牛身上,心下有了主意,和声说道:“老人家,这牛可是您耕田的老伙伴,杀了吃实在是太可惜了。”
话锋一转,又问道:“我想问问,这城中像这样的牛,大概能有多少头?”
农夫抬眼望向远方,细想了一会才回答:“这倒没具体算过,不过泽阳靠河,水田多,粗略估计应该也有个百来头。”
方以岚眸中闪过一抹惊喜:“如此便足够了。”
*
方以岚在城墙处忙碌至深夜,待疏雪帮她换好腹部的伤药,这才想起这府上还有一个比她更为严重的病号,赶忙快步踏出堂房。
一阵叩门声传进赵怀叙的耳中,暗影便悄无声息地从窗棂处离去。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旋即起身,将身上的外袍轻轻褪去,松了松开里衣的系带朝门口走去。
方以岚站在门外,瞧着房门从里被拉开,一丝暖黄的烛光从门缝中溢出,胸膛和半截锁骨漏出大半,不讲道理地闯入她的视野中,赵怀叙一头如墨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后,更添几分慵懒,月光倾洒而下,他浑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蛊惑。
方以岚的瞳孔瞬间紧缩,她下意识地左右环顾,做贼心虚般地查看四周是否有旁人,双手慌乱地推着赵怀叙往屋内走去,随后猛地转身将房门紧紧扣上。
赵怀叙瞧着方以岚泛红的耳根,不禁打趣道:“将军怎么一脸心虚?”
方以岚嗔怒道“你在更衣好歹出个声,我在门外候着便是,要是被旁人瞧见,指不定又要编排咱俩。”
“夜里风大,将军的伤也还未好全,若是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赵怀叙神色柔和,目光中满是关切。
方以岚窘迫地咳了咳,目光落在桌案上摆放的伤药,赶忙转移话题:“我是来看你的伤势如何了,正好,我帮你上药吧。”
赵怀叙乖顺地面对她坐下。
方以岚一手拈起素绢,一手握着药瓶,刚要动作,却又顿住,沉思片刻又绕到他身后去:“你的伤口在背后,你正对着我怎么上?”
她用指腹沾上药,小心地涂抹在伤口上,赵怀叙背后的创口仅有一小部分勉强愈合,其余地方仍有鲜血渗出,边缘还有些炎症,显然,这伤口恢复得不太好。
赵怀叙肩背紧绷,浑身不受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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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地颤栗,身子也蒙上了一层细汗。
方以岚以为他是疼的,手上动作一顿,眉头紧锁,将脸凑近看他的表情:“是不是还是疼得厉害?”
疼?他断肠碎骨什么滋味没尝过,身躯早已麻木。
赵怀叙将身子转过来,把方以岚困于自己腿间,双臂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腹前。
鼻翼翕动,轻嗅着苦药与铁锈味交织,混合成一种名为安全的气味,他感觉自己浑身筋骨都舒展开来,仿若灵魂找到了栖息之所。
赵怀叙深吸一口,而后抬头。
“嗯,很疼。”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
松柏绿的耳坠在他如墨的发丝间轻轻摇曳,墨发下的眉眼幽如深潭,瞳孔仿若剔透的琥珀,带着丝丝魅惑,摄住了方以岚的心魄。
这一声,狠狠地撞击在方以岚的心尖,猛地一颤,想将人推开却被人牢牢锁在怀中。
她只能偏过头去不敢再对视,却瞧见屋内的暖黄烛光,将两人相拥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仿若一条隐匿在黑暗中的巨蟒,正以一种引诱、不容抗拒的姿态,一圈圈将她缠绕。
画面诡谲又带着一丝旖旎。
方以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撩了?
再回过头,赵怀叙分明是一副脆弱的模样,眼眶被委屈浸过泛着薄红。
方以岚腾出一只手,按了按眉心,定是连日来为守城之事殚精竭虑,头晕眼花,才产生了如此荒诞的错觉。
这分明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正摇着尾巴等待主人垂爱,于是轻柔地抚上他的发顶,手指温柔地穿梭在他的发丝间,轻声哄道:“好,我轻点,你再忍一忍 。”
她便保持着这个略显别扭的姿势,微微弯起身子,继续为赵怀叙上药,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
赵怀叙感受着背部传来地阵阵酥麻感,仿佛灵魂深处都在随着躯体共震。身前人的几缕发丝悄然垂落,带着清新的皂角香气萦绕在鼻尖,他手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
方以岚的脖颈近在赵怀叙眼前不过一寸的距离,甚至能看清还在跳动地脉络,他觉得自己的牙尖开始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
几近失控的冲动在心底疯狂呐喊,蛊惑着他就这么咬上去,让自己的齿尖刺破皮肉,尽情吮吸她的血液。
可他的臂弯里,方以岚是柔软的,温热的,这样很好。
让他沉醉,痴迷,贪恋。
赵怀叙的过往,是一片充满血腥与黑暗的深渊。他最是睚眦必报,又最忌讳别人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那些窥觑之人,无一例外,死状惨烈。
但如果那个人是方以岚...
他不希望有一天,方以岚变得冰冷、僵硬,永远地合上双眼。
他要她活着,鲜活地存在于这个世上。
反正他也见过她狼狈的样子,所以抵消了。
他可以留下她的命,只要她的喜怒哀乐皆因他而起,眸中星芒只映他一人。
26.幼兽
承业七年,腊月二十六,瑞宁大破贺州。
经此一役,瑞宁成功收回西北七城,往昔沦陷的国土,至此全数回归瑞宁怀抱。
索泰收到贺州被攻下的噩耗时,麾下的十万大军已然腰斩,只剩下区区六万人马,西翎军士气低迷不振。
“今日定能破城!” 索泰在马上挥舞着长刀,企图用呐喊点燃士兵们残存的斗志。
于是,新一轮的守城战役再度拉开帷幕。
滚滚硝烟中,索泰察觉到泽阳这边的反击愈发疲软,防御也漏洞百出,颓势尽显。他心中涌起一阵狂喜,胜利仿佛触手可及,他便发了疯似得驱策着士兵朝着城墙悍然冲锋。
厮杀声震耳欲聋,从破晓一直持续到暮色沉沉。
在漫长的鏖战后,饱经战火摧残的城墙壁垒再也支撑不住,随着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轰然倒塌,巨大的石块相继碰撞、滚落,扬起漫天的烟尘。
烟雾逐渐消散,西翎士兵正要全力朝城内冲锋,却瞧见数千点幽微火光陡然乍现在眼前。
不,是数千头身形庞大的 “火怪”。
士兵们顿时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乱了分寸,他们瞪大眼睛,满脸惊恐愣在原地,拿着武器瑟瑟发抖,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缩,以为撞上了什么灵异惊悚之事。
再定睛细瞧,这才发现,哪是什么鬼怪作祟,而是田间耕牛。
那些牛角上都绑缚着凛冽尖刀,牛尾上系着涂满油脂的芦苇,正燃着火光。
这些耕牛发了狂一般,狂躁地朝着西翎军横冲直撞,一下子就把敌方的阵脚冲得七零八落,士兵们丢盔弃甲,四散奔逃起来。有一些人躲闪不及,便被耕牛重重撞翻在地,胸口处被牛角上的利刃刺穿,口中鲜血狂喷,倒地不起。
方以岚手持寒枪,率领着一万瑞宁将士纷至沓来,寒枪所及之处,血肉横飞,瑞宁士兵亮出刀剑,将西翎军残部一点点蚕食。
“大将!不好了,贺州那边的西北军正在集结兵力,要朝着这边包抄过来了!” 一名亲兵慌张地跑过来,向索泰禀报道。
索泰看着战场上一片狼藉,咬着牙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撤!撤回西翎!”
西翎残部便如惊弓之鸟,匆忙掉转马头,朝着西翎方向狼狈奔逃。
成群的马蹄扬起沙尘,漫成一片昏黄的雾霭,时不时有羽箭划破夜空,扎入西翎兵马队伍中,索泰身边的护卫接二连三地倒下,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寥寥无几的亲信向西逃窜。
方以岚骑着皎月,在后方一路穷追不舍,皎月跑得极快,如若一道流淌的银霜,将队伍中的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独自向着索泰逼近,这一番疾追,又追出了几里路。
不多时,便已追到索泰近前 。
“将军不能再追了!”庄谷在身后高呼提醒。
方以岚驱着皎月仍不肯放弃,挺枪便朝前刺去,索泰拼尽全力抵挡,仍然躲避不开如潮的攻势,身上接连被长枪划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
前方已然隐约可见两国的边境线,而远处,接应索泰的西翎军正快马加鞭地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索泰见状,回头冲着方以岚挑衅一笑,就在他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方以岚身后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质…” 索泰刚要出声,一支利箭擦着方以岚耳侧,掀起她耳侧的几缕发,直直戳进索泰左眼中,箭头没入眼球,索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方以岚顺着索泰的视线回头望去,对上骑马追赶来的赵怀叙,和他刚收回手的弓,弦上似乎还残留着离弦的震晃。
“大将!”索泰手下接应住眼框流血不止的索泰,快速与赶来的西翎大部队汇合。
不能再往前追了。
方以岚猛地一勒缰绳,皎月高高扬起前蹄,亮起一声嘶鸣。
“将军,周冀逃跑了” 赵怀叙好不容易追上了上来,但脸色毫无血色,额间冷汗密布,显然是强忍着伤痛赶来的。
“先追周冀,”方以岚瞧见他这副模样,眉头瞬间拧成一个 “川” 字,语气中满是训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在这儿逞什么强?”
赵怀叙喘着粗气,只是抬手指了指方以岚的腹部:“将军还是先看看自己的伤吧。”
方以岚这才察觉到腹部的绷带不知何时已经被鲜血浸透,估计是伤口在奔袭中又裂开了。
“你先回去。”方以岚来不及多说,双腿一夹马腹,□□皎月前蹄高扬,又转身飞驰而去。
...
泽阳城门外的官道上,周冀神正带着家眷驾着马车仓皇逃离,突然,一阵如雷鸣般的震响从身后传来,越来越近。
下一刻,一道寒光从马车窗棂刺了进来,枪头处的红缨还是浸湿的,周冀浑身猛地一颤。
“周大人,你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周冀吓得浑身一颤,停下马车,带着发软的双腿滚下了马车,跪倒在方以岚面前,额头紧贴地面,声音颤抖:“将…… 将军,饶命啊!”
方以岚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周冀,声音仿若裹挟着冰碴:“周大人,您说说,依照瑞宁律法,这弃城官员该当何罪?”
周冀哆哆嗦嗦地回答:“应当斩…斩首示众,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方以岚冷笑一声:“哦?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周冀猛地抬起头,满脸涕泪纵横,砰砰磕头,头发也散乱如麻:“将军,求求您,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吧!您...您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吧,我可以把全部身家都献给您呐!”
方以岚不为所动,她手臂肌肉紧绷,即将发力挥枪的那一刹那,周冀急得拼命摆手,惊恐地喊道:“将军!将军留命!您难道就不想知道,上京到底是谁在针对您吗?”
方以岚眼神一凛,枪尖在半空中顿住,又缓缓收了回来。
...
周冀被士兵们押解回到军营,此事关乎重大,方以岚决定亲自审问。赵怀叙赶回营帐,刚欲进帐中寻人,却被侍卫伸手拦住。
“赵公子,将军有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赵怀叙眼神一沉,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最终只能转身离去。
无人注意到他素净的手,有几滴鲜红陡然顺着指缝溢出,滴落在尘土里。
之后,贺州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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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工作迫在眉睫,也需即刻撰写军报向上禀告,方以岚整日投身于繁琐事务中,忙得不可开交。她又以赵怀叙伤病尚未痊愈为由,令他在府中安心调养,手中事务,一并交由寻云与庄谷打理。
就这样,一连三四日,赵怀叙竟连方以岚的影子都未曾见到。
庄谷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哎,你有没有觉着,最近周身老是阴嗖嗖的。” 说着,又紧了紧身上的衣物。
寻云颔首表示认同,眼神随即飘向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努了努嘴,示意庄谷瞧过去。
只见赵怀叙正独自站在一处角落里,身形落寞。
庄谷瞧着这一幕,不禁叹了口气,满是同情:“赵公子怪可怜的,这才多久啊,就失宠了。”
也不怪庄谷会这么说,在军营里,大家对此都有目共睹。
之前方以岚不管走到哪儿,都要带着赵怀叙,定平山一战还不顾生死救下方以岚,本以为方以岚定会对他疼爱有加,视作珍宝。可谁能想到,时过境迁,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被厌弃的命运。
...
是夜,方以岚在卧房内安然入睡,一道黑影悄然靠近床边。方以岚惊觉地睁眼,抓住那只朝她伸来的手,将闯入者牢牢扣在身下。
她刚准备厉声呼喊时,借着烛光,她看清了来者的面容,竟是赵怀叙。
方以岚微微一怔,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带着疑惑问道:“怎么是你?疏雪呢?她不是该守在门外吗?”
赵怀叙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目光直直地盯着方以岚,眼中似有怒火在燃烧,声音低沉而带着几分质问:“将军,最近是在刻意躲着我?”
方以岚目光飘向别处:“军中事务繁忙罢了,你不要多想。”
赵怀叙却突然探向腰间,一把锋利匕首已被他稳稳攥在手中。
方以岚没想到他真的携刃而来,再次拽住赵怀叙持刀的手,摁住手腕顺势一扭,匕首便脱了手。
“别动。”方以岚将匕首横在他脖子上,刃口紧贴着肌肤。
赵怀叙却有反骨,顶着脖子上的剑刃硬要直起身:“将军怀疑我是敌国细作,不是吗?”
方以岚根本来不及收回手中的匕首,刃口在他脖子上划过一条细细的红线,随即殷红的血珠细密不断地渗出,滴滴坠落,顺着他的脖颈流下,很快便染红了他洁白的衣领。
“将军若是疑我,这条命就拿去吧。”
方以岚看着赵怀叙脖颈间的红色,一滴滴地点燃了她心中的怒火,她将手中的匕首猛地一掷,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好,那我问你,” 方以岚的眼神如刀,直直地刺向赵怀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与西翎军到底有什么联系?”
赵怀叙的唇线因用力而泛着白,缄默不语。
方以岚心中五味杂陈,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脚就要离开这个令她烦闷的地方。
她突然感到衣袖被人轻轻扯住,身形一滞,又回头望去。
昏黄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赵怀叙像是被主人遗弃在冰天雪地的幼兽,正努力压抑着哀伤,眼眶微红甚至都能看见晶莹。
27.心愿
这是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若赵怀叙真与西翎有所关联,方以岚不可能因自己一时心软而轻易揭过,不过她语气上还是稍微缓和了一些。
“你现下不愿说,我不会逼你,可以给你缓冲的时间。但接下来我问的问题,你都必须如实回答。” 方以岚语气加重道:“若是你还是不肯说,那我们真的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赵怀叙仍然执拗地扯着方以岚的袖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方以岚目光如霜,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
良久,赵怀叙终于抬起头,微微颔首,算是给出了回应。
方以岚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你是西翎军派来的奸细?”
“不是。”
“既然不是,那为何索泰会认得你?”
赵怀叙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双唇紧闭,再度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方以岚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些片段,又猜测道:“西翎曾多次对你下手?你身上那些伤,都是拜西翎人所赐?”
“…是。”
方以岚盯着赵怀叙许久,声音发沉:““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我,好替你报仇雪恨吗?”
“…不是。”赵怀叙一边回应着,一边拉住方以岚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身前拉近。
“真的?”方以岚并未抗拒,却仍心存疑虑。
“若屿安所说为虚言,不得好死。”赵怀叙直起身子,不再逃避她的目光,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交融。
方以岚望着那双墨玉色的眸子,里面涌动着从未有过的真诚,也愿意相信他确实没有撒谎。
“最后一个问题,你救我,是为了我手里的兵权吗?”
“不是...”
他将方以岚拥入自己的怀中,低下头,把面庞深深埋在方以岚的颈侧。
嘶哑的声音,从颈窝处悠悠传来:“是我要你活着。”
*
西北大捷,过年的氛围,也比过往每一年都要浓郁几分。
军营里也置办起来了活动,篝火在武场中央熊熊燃起,所有人围坐在一块喝着烈酒,嬉戏打闹。
方以岚差人制作了一个红色木盒,上面还写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盒身顶部特意留出一个手腕粗的圆孔。
凛雀营内的每一位将士都可以从中抽取一张红色纸条。
萧越虽说被除了名,但贺州战场上表现出色,方以岚念及他的功劳,特意开恩,还是给了他一个参与抽奖的机会。
萧越展开纸条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普天同庆奖”,忙拉住身旁路过的士兵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士兵本来还为自己只抽到三等奖而郁闷不已,看到萧越心里顿时感觉舒坦多了:“兄弟,瞧见那儿了没?”
萧越顺着那人眼光去,看到了一处铺着红布的台子,不少士兵正拿着纸条,在那儿有序地排队领奖。
“凭你手里这条子,能去那儿领十两银子,或者一双军靴。”士兵耐心解释道。
那士兵像是怕萧越太过沮丧,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没事啊,重在参与,剑指明年。”
另一边,
“哈哈哈,我抽到一等奖了!你是什么?” 庄谷兴奋得满脸通红,扬了扬手里的纸条,一脸得意地凑到寻云身旁。
一等奖的奖励可就丰厚许多,不仅可以领五十两银子,还可自选做工精良的兵器。
“特等奖。” 寻云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手中的纸条,语气平平地说道。
要知道,特等奖的奖品是一匹毛色鲜亮的枣红色宝马。
庄谷一听,原本眉飞色舞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即反应过来,双手猛地抓住寻云的肩膀,猛烈摇晃起来,嘴里还不受控制地大声尖叫:“什么?特等奖!你这家伙也太好运了吧!”
庄谷这般近乎癫狂的举动,只换来寻云满脸的嫌弃。
方以岚表面上不动声色地与周围将士交谈着,眼角余光却悄悄朝赵怀叙手中的纸条瞟去,却瞧见他只抽到了个三等奖,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不过,转念一想,赵怀叙的运气似乎确实...一直欠佳,这种结果倒也不算意外。
她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把手背在身后,将自己一等奖的纸条塞到了赵怀叙手里。
赵怀叙只觉手中多了一物,随即低眉莞尔,侧身压低声音打趣道:“将军,这要是被旁人瞧见了,又要编排您徇私枉法了。”
方以岚狡黠地眨了下左眼,一根手指压在唇上。
庄谷看着两人手里的小动作,连忙用手肘轻轻顶了顶身旁的寻云:“他俩这是和好了吧。”
“我怎么知道?”寻云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走。
*
定远侯府的门口,让人哭笑不得的忙乱。
百姓们热忱地送来各式各样的礼物,他们放下东西便匆匆告辞,负责值守的家丁刚在这边拦下几位,那头又有人风风火火赶来,把礼物一放撒腿就跑。
不一会儿,门口就被堆积如山的果篮、土产给堵了个严严实实,连能走路的过道都没剩下。
侯府内院,红彤彤的灯笼高挂起,春联端端正正地贴在门扉两侧,上面是赵怀叙亲手提写的笔墨,堂房窗户上粘着方以岚亲自操刀的,各种不知名奇异爬行种剪纸画。
方以岚把一锭锭碎银子塞进早就备好的红色布袋里,赵怀叙再帮她将布袋系上一个漂亮的结扣,待会儿便要分发给府里的下人们,让府里大伙儿都能欢欢喜喜过个好年。
入夜,忙碌了一天的疏雪,煮上了满满一大锅饺子,里头特意包了三枚铜钱饺子。依照老习俗,谁要是有幸吃到,来年便能福气满满,诸事顺遂。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赵怀叙站起身,接过一只白瓷碗,给方以岚盛上了第一碗。
方以岚也没多想,顺手夹起一个饺子便放入口中,刚嚼了几下,脸色忽然凝滞,接着嘟囔起来:“哎呀,怎么这个是韭菜馅的呀,我不爱吃韭菜。”
说着,便把那咬了一半的饺子随手丢进了赵怀叙的碗里。
还不忘一本正经地好生劝诫他:“粮食来之不易,可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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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费,你得把它吃掉。”
赵怀叙抿嘴轻笑,乖乖点了点头,夹起那枚被方以岚咬了一半的饺子吃下,牙齿磕到一个硬物,吐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枚铜钱。
“赵公子,恭喜恭喜呀,新年大吉!” 疏雪率先惊喜地叫出声来。
方以岚也跟着展颜笑开,打趣道:“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来年定是有好事发生呢。”
赵怀叙温雅一笑:“是将军把好运气分给我了。”
方以岚继续大快朵颐起来,吃到第二个时,也从饺子里吃出一枚铜钱来。
“小姐也中了呢!” 疏雪雀跃地蹦蹦跳跳拍起手来,那模样仿佛是自己吃到了铜钱一般。
方以岚自己也愣住了,自己这运气也太逆天了吧,总共就三枚铜钱饺子,这才吃了几口,就已经吃到两枚了。她并未多想,又随意夹起一个饺子吃起来,结果,嘴里再度传来咯牙的硬物触感,第三枚铜钱竟也被她吃到了。
这下,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那个给自己盛饺子的人。
赵怀叙仍一脸人畜无害地冲着她笑,方以岚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戳破他的小心思。
年夜的氛围愈发浓郁,外头鞭炮声稀稀拉拉地响着,疏雪兴奋地拉着寻云向外跑去,庄谷跟着身后抱着不少爆竹,嬉笑打闹声顺着门缝飘出老远。
方以岚却兴致缺缺,对她来说,有这点闲暇时间,还不如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她刚准备回屋,却被一道力猛地扯住,带入了一旁的幽深巷子里。
巷子两侧高墙耸立,她却被锁在了一片狭小空间里,身前那堵肉墙正轻声问她:“将军,我现在可以许愿了吗?”
方以岚自然还记得在定平山答应他的事:“答应你的,自然不会食言,你说。”
“阿岚。”
“嗯?”
“屿安以后可以不叫你将军了吗?”
“你这声‘阿岚’都已经叫出口了,才来问我能不能这么叫,是不是有些迟了?” 方以岚挑起眉,戏谑地调侃他。
赵怀叙低笑不语,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投下一层薄影,扇动着方以岚的心弦,激起层层旖旎的波澜。
方以岚简直要看迷了,只觉一股热气顺着脖子涌到了面上,烧得双颊绯红。
一阵柔软且温热的触感从脸颊传来,将她从失神中唤醒。
恰在此时,夜空中轰然炸开一声巨响,如梦似幻的烟花瞬间绽放。那绚烂的光芒如流星划过天际,瞬间将整个夜空点亮,也照亮了赵怀叙那棱角分明的面庞。
赵怀叙并未抬头望向那漫天烟火,他的目光始终低垂,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脸上竟能露出如同少年般爽朗的笑。
那笑容让方以岚的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小姐,你们躲在这干嘛呢?”
方以岚闻声转头,看到狭窄的巷子口伸出五六张八卦的脸,正使劲儿往里张望。
“放完了就赶紧回屋睡觉,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28.骨戒
承业八年,正值春节,大街小巷鲜有人影穿梭,家家户户都在在家休憩,庆祝佳节。
“圣旨到!” 信使骑着马在康饶城里飞速驶过。
彼时,方以岚正于侯府内与众人围坐闲聊,听闻门外声响,立刻起身整理衣装,快步前去接旨 。
信使展开圣旨,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远侯府护国有功,击退西翎夺回失地,将军为国操劳,功绩彪炳,理当重赏。今特诏将军速整行辕,进京面圣,以彰殊勋,昭示天下,钦此。”
方以岚单膝跪地,接过圣旨,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侯府上下旋即忙碌起来,方以岚即刻差人将西北军的几位将领召集过来,一同商议西北的布局防守之策。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方以岚环视一圈,率先开口:“此番局势有变,凛雀骑将士会继续留守西北,在我离开期间,暂由王参将、林副将统筹军务,望诸位齐心相助。”
林副将面露忧色,忍不住出言提醒:“将军,您此次进京,务必万分小心,周全自身。京中局势波谲云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先前几次源氏有些摩擦,与定要防着些。”
方以岚三指并拢朝天竖起,信誓旦旦保证道:“各位放心便是,我方以岚难道是什么莽撞之人吗?此去定然恪守本分,不会主动去招惹是非的。”
她不过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这话一出,议事厅内便陷入了一阵微妙的寂静,几位将领像面面相觑,随即心虚地左右顾盼起来,刻意躲开方以岚的视线,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方以岚:…
“林副将,且稍留片刻。” 方以岚叫住转身离去的林副将。
林副将迈出的脚步顿住:“将军可是还有要事交代?末将听候吩咐。”
方以岚靠近些许,压低声音说道:“此番我要赶赴上京,只是临行前还有桩棘手事,只能麻烦你来帮忙了。”
“将军但说无妨。”
“你挑选几个信得过的亲信,秘密前往西翎,查一下赵怀叙的身份,记住,行动过程中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
三日光阴转瞬即逝,方以岚带着一队人马,辞别西北大地,车马辘辘地启程奔赴上京。
烽火已息,天地间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安宁。
方以岚倚在马车窗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窗外景致。西北的高原黄沙,在她眸底铺陈太久,单调又壮阔的景色,几乎填满了她过往的岁月,如今终于有机会,能瞧瞧别样的风光,心底也漫起期待。
看了没一会,便渐渐感到疲惫,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午后时分,烈日高悬,赵怀叙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在靠窗的地方,身躯恰好挡住了刺眼的日光,车内的光线瞬间柔和了许多,方以岚原本因强光而蹙起眉心,也渐渐舒展开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响起,方以岚被吵醒,撩起车帘查看情况,原来是庄谷策马狂奔追了上来。
庄谷勒住缰绳,骏马嘶鸣,带着几分委屈,高声喊道:“将军,您怎么能把我落下了!寻云和萧越他俩都跟着您呢,怎么就不带我?”
方以岚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打趣道:“你可是林副将的左膀右臂,我哪敢从他老人家那儿把你横刀夺爱抢过来,他不得跟我急眼?”
庄谷嘿嘿一笑,挠挠头,掏出一封书信晃了晃:“将军,您可别打趣我了。林将军特意吩咐,让我跟着您一道去上京,还说要好好监督您,省得您到了京城,又闯出什么祸事来。”
方以岚脸上有点挂不住,干脆眼不见为净,将车帘一放,阻隔开与外界的视线。
却看到马车里坐着的另一人,正一脸神伤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屿安,这是怎么了?”
赵怀叙似是被这话唤醒,缓缓转过头来,眼中依旧蒙着一层落寞的雾霭。他嘴角艰难地扯起一个浅弧,自嘲一笑:“屿安自是替将军欢喜,众人对将军敬崇爱戴,愿为您赴汤蹈火。反观屿安,身无长物、才疏学浅,能为将军分忧解难之事,实在是寥寥无几……”
言罢,他又缓缓别过头去,目光重落向窗外,徒留一个萧瑟的侧脸。
“啊?话不能这么说。”
“没事的,将军,屿安静一静就能好。”
“这不是因为你伤势还没痊愈呢,等你伤彻底好了,就可以多承担些事务。”方以岚把自己头发挠成了鸡窝,搜肠刮肚地找补起来。
“屿安现在也可以多为将军做些事。”
“比如?”
“比如伺候将军的日常起居。”
“咳咳,这不好吧。”方以岚一听,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屿安明白的,不会让将军为难...”
“行行行,你说了算!”方以岚大腿一拍,当即发话。
嘶,怎么总感觉自己上当了呢?
...
晚上到了歇脚的客栈,疏雪咬着手帕在寻云怀里委屈地默默流泪,恶狠狠地盯着厢房,视线要将房门戳个洞。
屋内,方以岚一头如瀑的乌发披散下来,发丝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将里衣解开,把衣摆卷起一截再系紧,只露出受伤的腰腹,这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赵怀叙正坐在桌案前,将伤药从药盒中一瓶瓶取出,听见脚步身便回头望去。
方以岚素着一张脸,眉眼间却自有一种清冷又明艳的美,双眸犹如藏着碎星,鼻梁挺直,唇若樱绯,看得赵怀叙微微一怔。
看到眼前和自己隔了一丈远的人,不由得轻笑出声:“将军隔这么远,屿安的手可够不着。”
说着倾身往前,摁住方以岚的后腰将人往前一带。
方以岚腰肢纤细但有力量感,浮出极浅的肌肉线条,上面留着零星几道浅疤,腹部的刀伤已经结出了痂,少部分痂皮已经脱落,能看到里边露出来一点浅粉色的嫩肉。
方以岚感觉到温热的鼻息,如羽毛轻拂般,在伤口附近若即若离的,而且还有靠近的趋势,她心下一紧,赶忙伸出两只手,将赵怀叙的脸捧在掌心中间,往上一抬。
“你别靠那么近,很痒!”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丝羞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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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人瞳孔清澈,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表情有些呆傻。让他也出了回糗,方以岚自认为扳回了一城,捧住他的脸左右晃了晃。
好傻。
好不容易完成上药步骤,接着缠上布绢,赵怀叙只能左手扶住她的腰身,以免纱带松落,这一握几乎环住了方以岚半截腰。
“好了吧!” 方以岚感觉每一刻都是煎熬,浑身不自在,心中暗骂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筋搭错,怎么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了让他来帮忙。
正好瞧见赵怀叙终于把绷带打好结,就忍不住摁住他的肩膀要往后退。
赵怀叙手从腰侧又滑到了她的后背,将人紧紧锁在自己的包围圈里,另一只手则顺着方以岚的手臂滑向手腕,最后十指交握。
方以岚突然感觉手指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这才低下头去看,是一枚扳指。
“这是什么?”
“是回礼。”
那扳指呈灰白色,雕琢成蛇鳞模样,纹理细腻逼真,但看不出是何种材质,再用银器将蛇鳞的边缘锁住,一片一片衔接在一起。
“将军日后射箭的时候,便可以将它戴在手上。” 赵怀叙仰头,轻声说道。
“真好看。” 方以岚由衷赞叹,将手举到眼前,透过洒入的月光细细打量,银灰金属边缘与中间的润白色交织,越看越觉得喜爱,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做的?”
赵怀叙目睹这一幕,身体克制不住地微微战栗起来。
那枚承载着他屈辱过往的骨片,那些苦难、怨念,在套入她指间的那一刻,他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早已破碎的身躯残片,在历经无数岁月的漂泊后,重新拼成了完整的自己。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稳住几近失控的心神,照旧漾起一抹温柔笑意,巧妙地避开方以岚探寻的目光:“是我亲手做的,将军喜欢就好。”
方以岚还沉浸在对扳指的欣赏里,她隐约感觉到赵怀叙的脸似乎格外红,只是这光线太过昏暗,瞧不太真切。
“自然是喜欢的。” 她轻轻摩挲着指上的扳指,又做了几个拉弓的姿势,“以往不带扳指射箭,手指常常被弓弦磨破皮,有了这个好物,往后上战场,都能戴着它了。”
给方以岚上完药,赵怀叙又帮她梳头,伺候她净面洗手。
待一切妥帖,赵怀叙扶着她在床榻上躺好,拉过锦被盖在她身上。
他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她的手指尖,低声地道了句“晚安”。最后仔细地掖好被角,确保没有一丝冷风能钻进去,才终于起身准备离开。
目光扫到桌案上换下来的染血纱布,赵怀叙自然地伸手拿了起来,温声道:“将军早些安置吧,这纱布我顺手帮您带出去扔掉。”
“那就有劳你了。” 方以岚窝在被子里只露出双眼睛,眼眸仍挂着浅笑,欣然点头,目视他出了房门。
这夜赵怀叙也睡得极沉,什么动静都吵不醒他,他侧卧在床榻之上,身姿微微蜷曲,手上缠着条素纱,双手攥紧放在唇边,鼻尖均是清苦药香,仿佛在做着什么不愿醒来的美梦。
29.赝品
一行人就这般走走停停,晃悠了大半个月,终于抵达了鹿新。此地是上京近郊一处颇负盛名的山庄,尤以温泉闻名遐迩,景文帝也曾慕名前来,在此驻足游玩。
眼瞧着暮色落下,方以岚一行人也需寻一处安身之所歇脚。
刚行到鹿新关口,便看见身穿官服的男子正在山路口,翘首以盼,似乎已等待多时。
见到方以岚一行人,眼睛一亮,赶忙上前躬身行礼。“敢问来者是方将军?下官乃礼部侍郎董亨。下官算了算日程,猜想将军一行人应当快要抵达此地,故而在此恭候多时。源太傅特意吩咐下官前来迎接将军,还请将军移步,前去山庄休憩,以解舟车劳顿之苦。”
源氏显然对他们的行程了如指掌。
方以岚面上不显,随即应声道:“也好,这连日来车马劳顿,确实也乏得紧。”回身吩咐:“大家便一同随我去汀兰山庄,好好休息一番,泡泡池子舒缓舒缓。”
众人听闻,自是欢呼雀跃,纷纷响应。
顺着山路栈道来到山上,这山庄果然修筑得极为雅致,庭院布局精妙,山水相依,相得益彰。嶙峋假山错落有致,潺潺流水环绕水榭,水声叮咚。一片清幽竹林裁剪成天然屏风,将幢幢雅间巧妙隔开,风雅别致又不失私密,仿若置身于世外桃源,远离尘世喧嚣。
山庄一侧,还特意另辟了一处开阔的草场,草场一侧设有宽敞的马棚,停着一排汗血宝马,供游客骑马赏景。
皎月这一路都都被缰绳束缚着,为了兼顾后方马车,只有偶尔的闲散的时间方以岚会牵着它去管道附近的空旷地面小跑解闷。
方以岚将它牵到马场里,轻柔地拍了拍皎月的马身,皎月领会了她的意思,撒开四蹄,大步奔腾起来,鬃毛在风中肆意飞扬。
“将军您这匹马实在是神骏非凡呐。”董亨朗满脸堆笑,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
方以岚目光温柔地追随着远处的皎月:“这匹马,原是我家兄的。”
董亨扬起的眉又落下,脸上配合地现出一抹惋惜之色,声表遗憾:“将军节哀。”
话语落下,董亨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机灵地转移话题:“对了,这马场里还特意设有一处靶场,不知将军可有兴致前去一展身手 ?”
方以岚确实许久未曾畅快运动,浑身都觉得憋闷得慌,便在董亨的引领下,大步朝着靶场走去。
从兵器架拿起一把木弓找找感觉,手指上戴着赵怀叙所赠的扳指,果然勾弦要方便的多。
“将军,您手上这枚骨戒扳指好生精致。”
“哦?董侍郎好眼力,您是如何一眼就认出这是骨制扳指的?”
“实不相瞒,下官家中也藏有一副骨刀,乃是牛骨制作而成。那骨刀的颜色与将军这扳指极为相似,质地温润细腻不反光,十分耐磨。这材质制成扳指用来扣弦,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董亨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向来是见人说人话,他见方以岚时常不自觉地摩挲这枚骨戒,且这扳指显然是手工精制,料想这般夸赞定能说到她的心坎里。
然而,方以岚听完他的话后,脸上的神情非但没有喜悦,反而瞬间沉了下来。
董亨心中一紧,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二人没有再聊多久,方以岚便告了辞,只说奔波太久,想去泡泡身子解解乏。
方以岚快步离开马场,很快找到了窝在屋里的赵怀叙,不由分说地带着他朝着自己的雅间走去:“你伤势尚未痊愈,还不能随意下水泡温泉。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也甚是无趣,不如来陪我,还能聊聊趣,也好打发些时间。”
赵怀叙自然是毫无异议,顺从地任由方以岚牵着。
方以岚轻轻推开房门,顺势往里望去,屋内的布置得当,精致的雕花窗棂外,翠竹摇曳,映衬着屋内古色古香的家具,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风雅意趣。
两人并肩往雅间庭院走去,视线却陡然定格在卧房的床榻之上。
上面竟躺着一位陌生男子,白色衣衫半敞着,香肩裸露在外,显得格外突兀刺眼。耳垂上挂着一枚玉石羽坠,随着他微微的动作轻轻晃动,双眼布满血丝。
“将军救我。” 那男子突然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却好似砂纸摩擦粗糙木板,刺耳难耐。
听得方以岚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眉头拧紧,像是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
拙劣的表演,劣质的赝品,无论如何刻意模仿,都不过是东施效颦。
方以岚第一反应是侧身看向赵怀叙,他还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神色平静,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得亏是带着赵怀叙一同前来,不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方以岚赶忙唤来侍卫,也不解开麻绳就这么把人丢了出去,然后带着赵怀叙找到庄主,要求更换一间厢房。
庄主和气地询问,像是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将军,可是那房间出了什么问题?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方以岚显然气的不轻,毫不客气地斥责:“这般贵重之地怎么什么人都混进去?你们山庄就这么办事的?若圣上在此也遭遇这种荒唐事,你们该当何罪?此事,我定会如实向朝廷禀报!”
庄主没想到方以岚这么上纲上线,顿时吓得冷汗直冒,连忙不停地鞠躬赔不是,战战兢兢地说道:“将军息怒,是我们管理疏忽,犯下大错。还望将军大人有大量,饶过我们。”
为表歉意,庄主又赶忙吩咐下人送上许多精致糕点与上等酒水。
...
方以岚慵懒地趴在温泉池边,水汽氤氲,缭绕在她周身。
她手中正捧着一盘剥好皮的葡萄,颗颗饱满晶莹,恰似圆润的紫玉。她惬意地拈起一颗,放入口中轻轻一咬,甘甜的汁水在味蕾间肆意绽放。连续吃下几颗,腮帮子被填得鼓鼓囊囊。
她不禁在心底喟叹,人生的乐趣大抵莫过于此,良辰美景相伴,精致美食在侧,当然,还有这赏心悦目的美色。
要不是出了这档子败坏兴致的破事!
赵怀叙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跪坐在池边悉心地伺候着方以岚,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垂眸将杏子去皮,再切成一片片薄厚均匀的果肉,放入盘中摆放整齐。
方以岚抬眸,定格在赵怀叙那张俊逸非凡的面庞上,思绪却飘飞到了几个月前。
“当时害怕吗?”
“什么?”
“被送到我床上的时候。”
赵怀叙觉得方以岚吐出字正顺着蒸腾的雾气顺着肌理进入血液,浑身像是被万虫啃噬,不然为何会这么密痒酥麻?
“阿岚,这是心疼我了?”赵怀叙低垂下头,浓密的羽睫覆在眼睑上,慢条斯理地撩起她打湿在脸颊上的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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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在耳后,大掌几乎罩住了方以岚的半边面颊。
方以岚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热,暗自发誓这次绝不能再输了气势,从果盘里拈起一颗圆润饱满的葡萄塞进他嘴里,想着顺势将他不断凑近的脑袋摁回去。
赵怀叙不但不退,反而大大方方地迎了上来,轻巧地含住她送来的葡萄果肉,并未吞下,而是衔在唇上,身子像是被磁石吸引一般,仍然持续不断地向方以岚凑近。
方以岚最终还是扛不住这人勾栏似的做派,败下阵来,吓得往后一退,脚跟不巧磕在池子底部凸起的石子上,身体突然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赵怀叙下意识地伸手抓她的手腕,却被方以岚连带着着跌进池子里。
“扑通” 一声巨响,水花溅起老高,化作大片水帘朝四周泼洒开来,周围的地面也被打湿了一片。
赵怀叙狼狈地坐在池子里,整个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外衫早已被池水浸透,湿漉漉地半漂在水面上,那原本整齐束起的长发也变得凌乱不堪,几缕湿发贴在他的脸颊上,看上去好不滑稽。
屋内地龙烧得正旺,他穿的也轻薄,偏偏又是一袭白衣,已是半透紧贴在身上。
方以岚被池水猛地一灌,脑袋一阵混沌,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热水泡久了,很难分辨自己脑子到底是变得更清醒了,还是愈发晕乎。
只是心里突然就想明白了。
心疼他吗?是心疼的。
又想到瞧见那个赝品时,自己心里升起的复杂情绪,是愤怒,是一腔怒火,灼烧她的心脏。
赵怀叙在他心中,从来不是什么仅靠美色勾住她的男宠。
好吧,不能否认美色确实算是吸引她的其中一点。
但只有他,只有赵怀叙像小狗般摇尾祈求她的怜爱时,她才会感觉到心脏被攥住般的窒息和一种带着点恶意的畅快。
他的脆弱,狼狈只有自己可以观摩。
她不喜欢别人将赵怀叙看做下等物件,可以肆意践踏他的尊严,觉得他卑微而又廉价,明明是她用心呵护、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人,凭什么被那些人随意轻贱。
或许是落水带来的冲击还未消散,又或许是内心积压的情感决堤,理智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她看着身前投射下来的阴影,是正要来拉她起身的赵怀叙。
方以岚猛地朝着他扑了过去,动作急切而又带着几分冲动,勾住赵怀叙的脖子向下一带,吻了上去,将他撞得往后退了几步靠在池沿边。
两片柔软碰撞在一起。
管他的,动心是真的,骗不了自己,既然喜欢,先亲了再管其他。
赵怀叙显然被方以岚的大胆举动惊得愣了一瞬,但下一刻,无措便化作燎原烈火。他箍住方以岚的后腰,将人贴得更紧,不留一丝缝隙;另一只手扣住方以岚的后脑勺,手指插入她的发丝间,几乎要将她拦腰抱起,霸道地夺回了主动权。
鼻尖相撞又错开,赵怀叙撬开她的牙关,撕咬,研磨,馥郁的葡萄果香在舌尖交缠,氤氲弥漫。
方以岚想退,赵怀叙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唇舌扫过她的贝齿,缠住她的舌根,似要将她拆骨入腹。
她呼吸愈发紊乱,几近窒息,睁开双眼才发觉,赵怀叙竟一直睁眼与她相吻。向来温润似墨的眼眸里,此刻却如寒潭映月,里头密布着巨蟒注视着猎物时才有的贪婪。
30.竹马
“主公,人已经抓到了。”
“送来吧。”
夜色沉沉,费容被人从背后敲晕带走,等他悠悠转醒,只觉周身颠簸,环顾四周,车内锦衾绣褥,透着一股奢靡之气。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掀开车帘,只见外头唯有一位身形魁梧的马夫,驾驭着马匹。
费容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师傅,劳驾问一下,咱们这是要往何处去呀?”
马夫的侧脸隐匿于夜色之中,看不清表情,只能隐约瞧见他勾起的嘴角:“送你去你梦寐以求的地方。”
费容心中大喜,白日里那位倒是装得人模人样的,还不是起了色心,只是不明白一个堂堂大将军怎么会惧怕一个男宠,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来接他。
马车停在鹿新规模最大的红楼后门,扑面而来的脂粉熏香,浓烈甜腻。
这儿在鹿新声名赫赫,乃是上京官员们趋之若鹜的寻欢作乐之处。背后主人行事低调隐秘,又深谙这些达官显贵们的喜好:既能满足他们放纵的欲望,又能确保安全无虞,因而成为了他们私下消遣的不二之选 。
费容被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挟持着,带到了红楼最顶层的厢房,房门推开,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坠入冰窖。
厢房内,桌案前端坐着一位男子,身着一袭黑袍,面庞隐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唯有那耳坠上的松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翠光,恰似冰冷森然的鳞片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费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想都没想,转身就要往门外逃去。然而身后的房门早已被人从外面牢牢锁住,任他如何用力拉扯,那门都纹丝不动。
“你...你胆敢如此!要是被方将军知道了,她定会察觉到你的真面目。” 费容一边疯狂地拍打着房门,那门板被拍得 “砰砰” 作响 ,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嚷着,试图用方以岚的名号来威慑眼前的男人。
“呵。” 男子被他的话得轻笑出声,脸上露出温雅笑意,可那笑声听起来却仿若凄厉鬼哭。
费容还未来得及从这毛骨悚然的笑声中回过神,只感觉巨大的冲力猛地击中他的前胸,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口中瞬间涌出一股腥甜的鲜血。
一只冰凉的大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费容惊恐地瞪大双眼,双手拼命地掰扯着那只手,想要挣脱这致命的束缚,可那双手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的挣扎显得如此徒劳。
“学得很好,多亏你。” 男子俯下身,凑近费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声音仿若从九幽地狱传来,阴冷刺骨,直直钻进费容的耳中,让他的灵魂都忍不住颤抖。
窒息的疼痛还未缓过劲,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从他喉咙深处迸发而出,耳坠连带着耳垂上一大块血肉,被硬生生地撕扯下来,整个右耳被剥离了一大截,无力地半挂在脸颊一侧。原本完整的耳朵,此刻已化作一片血肉模糊的惨状,碎肉与滴落的鲜血混杂在地。
耳坠跌落在一旁,下一刻便在男子脚下化作了一堆粉末。
“我错了,大人,求您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费容声泪俱下,像一滩烂泥般瘫趴在地上,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男子神色淡漠地净了净手,将费容视为无物地踩碎了他的右手,径直走出了房门。
“啊!!! ——” 那声音尖锐而绝望。
几个彪型大汉涌进房内,像拖死狗一样拽起费容,押着他用尚且完好的左手,在卖身契上摁下手印,随后被送去一间上好的厢房内,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泥沼,永无解脱之日。
*
西北军凯旋,班师回朝。景文帝龙颜大悦,降旨命太子江扶出城接见。太子江扶身着锦绣华服,袍角绣着精致繁复的金龙,带着一众侍从,恭恭敬敬地等候多时。
江扶从未见过方以岚,但她父亲方沧鸿还是见过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胡子拉碴、满脸沧桑的高壮糙汉,加之西翎人向来称方以岚为 “女罗刹”,虎父无犬女,方以岚的模样恐怕也难以称得上姣好。
又听闻方以岚强抢战俘当做男宠,战场上还常使出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策略,足见其骨子里定是个粗俗不堪、品格低下之人。
如此思量一番,江扶顿觉困意阵阵袭来,忍不住抬手掩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终于瞧见远处有一队人马朝着城墙这边行进而来,队伍最前头,有一人身着玄色劲服,外披铁黑盔甲,身后一袭红色斗篷随风烈烈飘动,几缕碎发在风中肆意飞扬,愈发衬得她眉眼间英气逼人。
她正笑着与身侧的手下交谈,眉眼弯弯满是灵动,竟然出奇的好看。
一时间竟看得痴了,完全忘却了下城迎接的礼节。
城墙底下,与方以岚交流的正是庄谷:“将军,赵公子呢?今日怎么不见他。”
“咳咳,他昨日受了风寒,在后面的马车里头呢。”方以岚又想起昨日的荒唐,有些心虚地搓了搓鼻尖,抬头望天。
结果视线望到了城墙,看着城墙一身华服的人,却是有些嫌弃地问着身边的庄谷:“这就是太子?”
看着气质仪态怎么还不如赵怀叙?
庄谷吓得一抖:“将军,谨言慎行啊!被太子的人听到就不好了。”
方以岚撇了憋嘴,没再吭声。
城门缓缓打开,方以岚率领着麾下将士,步伐沉稳地踏入城中。马蹄声哒哒作响,引得街道两旁百姓纷纷侧目。上京与西北之地有很大的区别,上京接头人头攒动,周边都是商铺小贩,热闹非凡。
不少平日里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们,看着立在队伍最前方身姿修长,举手投足尽显英气的方以岚,何曾见过这般风姿飒爽的人物,一个个双颊绯红,捂起手帕半遮着脸,悄悄躲在人群之后,忍不住偷偷打量。
江扶这才下了城墙,姗姗来迟:“方将军此次凯旋而归,实乃我朝之幸。父皇已在宫中摆下庆功宴,特命本王前来迎接将军入宫。”
方以岚翻身下马,微微拱手,虽行的是臣子之礼,但不见半分谄媚之态:“有劳太子殿下。”
她神色自若地平视着眼前的人,甚至连下巴都未曾轻轻抬起半分,实际上心里吐槽地来劲,可能平日里在西北呆太久了,身边都是身长八尺的男儿,再加上成天在她面前晃悠的赵怀叙,那宽肩细腰...
咳咳,思绪又开始乱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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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看着方以岚脸上似乎是闪过了一阵羞赧,虽然极快地收回去还是被他发觉了,难不成方以岚对自己...?
但是钦慕他也不是什么怪事,谁会不喜欢未来的帝王呢?
怀着这般揣测,接下进宫的路上,太子视线看似随意地望向车窗外,可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悄悄扫向身旁的方以岚,那打量实在想不注意也难,浑身让人不适的凝视。
方以岚向来不是能忍的人,也抱着双臂,眼神中带着几分玩味,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江扶。
江扶被看得也有些不自在,便有些自得地开口问道:“方将军,一直这般看着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无事,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罢了。”
两人就各怀心思,很快便来到了皇宫,朱红色的宫墙,金碧辉煌。方以岚跟随太子穿过重重宫门,来到了金銮殿外。殿内,景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两旁文武百官整齐排列。
景文帝龙颜大悦:“方将军,此次你率西北军大败敌军,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朕心甚慰。”
方以岚单膝跪地,恭敬回道:“陛下圣明,此乃将士们浴血奋战之功,臣不敢居功。”
景文帝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方以岚身上停留片刻后,转向江扶,“太子,你日后可要多向方将军虚心讨教,悉心学习治军之法。日后这江山社稷,还需你们一同守护。”
太子江扶听闻上前一步,说道:“父皇,儿臣认为方将军此次立下大功,应当重重赏赐。”
景文帝笑容僵了僵,很快便恢复如常,笑着点头:“太子所言极是。便赐方将军黄金千两,绸缎百匹,南海明珠百颗,嵌玉瑞兽摆件一套。”
“谢主隆恩。”
景文帝摆了摆手,张罗着:“行了今夜是定安侯的接风宴,诸位一同移步,摆驾吧。”
众人浩浩荡荡前往松林园,亭台楼阁奢华雅致,在月光下影影绰绰,丝竹悠扬,美酒佳肴源源不断地呈上。
方以岚作为此次庆功宴的主角,被一众大臣你一杯我一盏地轮番敬酒。这酒醇厚绵柔,后劲也够烈。
酒过三旬,饶是方以岚这样千杯不醉的酒量,也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兵部尚书脚步踉跄,显然已醉意醺然,不知从何处拉来一个年轻男子,一把拽住方以岚的胳膊,舌头打着卷,大声嚷嚷道:“方将军,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可是咱朝中年轻有为的周侍郎周庭桉,他父亲与令尊那可是莫逆之交,说不定你们小时候还订过娃娃亲呢。”
那被拉来的周侍郎,一袭月白色长袍,腰系青色丝带,躬身作了一揖:“方将军,久仰。”
方以岚这才将目光投向身前清风霁月的公子,细细端详之下,记忆里倒是有点这人的印象,她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举起酒杯点头回礼,而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放下酒杯,正欲转身与旁人交谈,却突然瞄到位周侍郎腰间系着的一块玉佩,好生眼熟,她心中一惊,再俯身去看自己腰间的羊脂玉佩?
脑海中开始回溯过往种种,等等,她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位周侍郎好像是原身自幼相伴的青梅竹马?
那这玉佩?
31.失窃
宴会终了,方以岚被侍从扶着上了马车,马车还未行驶多久,便 “嘎吱” 一声,突兀地停了下来。车夫赶忙下车查看,回禀道是车轴破损,无法继续前行。
方以岚眉头微蹙,此刻尚在宫中也没办法再叫来车,她只好撩起车帘,摇摇晃晃地走下马车。
宫道上,另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至近前,车帘被人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竟是户部侍郎周庭桉。
周庭桉一脸瞧出了问题所在,便出声提议:“不如在下送将军一程?”
方以岚实在晕的厉害,这会只想早点回府好好休憩,看着匆匆赶回去通报的太监,再想到太子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心中一阵厌烦。
思索片刻还是点头道:“那就打扰周侍郎了。”
密闭的车厢内仿佛冻住了,方以岚暗自叫苦,只能佯装醉酒,右手轻轻捏着鼻梁,脑袋微垂,看似慵懒地靠在车厢壁上。实际上她左手正悄悄扯着身上的斗篷,试图遮挡住腰间那枚玉佩。
好在周庭桉一路上也保持静默,只望着窗外,侧脸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清冷。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停在了定安侯府门口,方以岚打了声招呼便走出车厢,抬眼瞧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送到她面前,顺着那如玉的手臂望去,是自己期待见到的人。
“屿安啊,”方以岚借着他的力,轻轻跃下马车,落地时脚下一个不稳,身形往前扑去,就那么刚好地扑在赵怀叙怀里,一只胳膊顺势勾住他的脖子:“乖乖你咋出来了。”
一身酒气的方以岚眼神迷离,笑得有些痴傻:“担心我呐?”
赵怀叙将那止不住下滑的身躯圈入怀中,侧着头在她耳边轻声说:“将军这不是被人好好的送回来了吗?屿安有什么可担心的。”
正说着话,眸子也随之抬起。
只见车厢帘子半掩,车内之人不知已观察他们多久。四目相对时,周庭桉才放下车帘,车轮滚动碾过地面,匆匆驶离。
方以岚醉态可掬,可这会脑子却出奇地灵光:“乖乖,这是吃醋了?”
脑袋在赵怀叙胸前蹭了几下,一只手在空中乱挥:“我真的醉晕了,我当时只想着早点回府,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
方以岚立马从赵怀叙的身上下来,军姿站得挺直,向他敬了个礼:“保证没有下次!”
赵怀叙看着她不知哪学来的姿势,生气又觉得好笑地伸出手:“过来。”
方以岚听话地又挂回在他身上,赵怀叙将人往怀里带,搂住她的要便往住院里走去。
*
日头初升,方以岚强撑着宿醉的不适,早早起身。无他,只因皇帝新近给她在禁军校场安排了个闲职,虽说清闲,却也不敢有半分懈怠。
赵怀叙在府中闲来无事,便捧一本散在书房内打发时间,突然听到外头有动静,他放下手中书卷,踱步出去查看究竟。
刚到门口,便见一名头戴八宝珠簪的女子站在那里,神色傲慢,不太客气地开口:“你就是方以岚身边那个宝贝男宠?”
来人正是方思璇,她目光在赵怀叙他身上扫了几遍,轻蔑地骂道:“模样倒是生得有些看头,昨日夜里我瞧见你们在府中拉拉扯扯的,也不怕被下人看了笑话,这般行径简直下作!”
赵怀叙神色未改,只是拱手问道:“在下赵怀叙,不知二小姐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方思璇娇声说道:“反正方以岚那个西北土包子白日里要出门办事,你跟着她能有什么意思?不如来陪我玩。” 话音未落,她便伸出手,作势要拉住赵怀叙的手臂。
赵怀叙反应却是极快,只是侧身一闪,避开了她的触碰。
方思璇以为赵怀叙定会就范,这一下用力过猛,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一个踉跄向前扑跌,倒在地上,步摇在头上摇晃不止,发出玉石撞击的脆响。
“二小姐!” 身旁的丫鬟见状,惊恐地尖叫一声,急忙俯身将方思璇扶起。
方思璇面色涨得通红,她伸手直指赵怀叙,咬牙切齿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又狠狠剜了赵怀叙一眼,在丫鬟搀扶下,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离去。
疏雪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攥在一起,神色紧张地看向赵怀叙,脸上写满了不安。
赵怀叙却仿若无事发生一般,甚至心情看上去极佳,轻声安慰着疏雪:“别担心,没事的。”
疏雪瞧着赵怀叙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愈发疑惑,不知是自己感觉出了错,还是赵公子失了心智。
方以岚纵马回府,却看到疏雪神色仓皇地往府邸外冲,差点与她撞个满怀。
疏雪见是方以岚归来,像看到救星一样,带着哭腔急切说道:“小姐,大事不好!赵公子被老太太带走了。”
方以岚眉头紧蹙,赵怀叙向来低调从不招惹是非,怎么会闹到祖母那去。
“发生什么事了?”
“是二小姐,她今天来找您,不巧您去了校场,却撞上了赵公子。二小姐不知为何要去伸手拉他,结果脚下一滑,竟朝着赵公子扑了过去,赵公子为避嫌赶忙躲开,二小姐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赵公子还道歉了,说男女有别不敢贸然搀扶,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本以为没什么事了,结果刚刚,老太太屋里的小厮突然把赵公子押走了,说他偷拿了老太太赏赐给二小姐的耳坠。”
方以岚听完,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
方以岚迈进祖屋,二叔方绅和吴氏也在其中,而赵怀叙正跪在堂前。
“祖母,以岚前来给您请安。”
方老太太眼皮微抬,淡淡地扫了方以岚一眼:“来得倒是挺快。” 说罢,她端起桌上的碧涧春,轻抿一口润喉。
方以岚唇角勾了勾,毫不客气地回怼:“当然得急迫些,我这才回京第二日,就有人敢趁我不在,随意带走我的人,要是我再来迟一步,怕是我整个院子上上下下的人都得被清理个干净。”
“放肆!”方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都跟着震颤。
方思璇下巴抬得老高,挑衅地说道:“这可不是随随便便抓他的,是他先偷了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 方以岚语调拖长,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诞笑话。
“他平日里就爱戴耳坠,谁知道是不是看上了祖母赐给我的紫玉芙蓉坠,起了贪念!”
当初送给赵怀叙的耳坠只是方以岚一时兴起在街边买的,十几两银钱,并非什么珍贵饰品。但听着方思璇拿这蹩脚的借口来兴师问罪,眼下倒是有点后悔,早知道就该送些值钱的物件,也不至于让她在此无理取闹。
方以岚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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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会儿,方思璇还以为她使不出什么招了,脸上的笑容愈发嚣张。
方以岚却突然行动,二话不说取下腰间挂着的那枚香珀镂珠,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手臂一挥,将那镂珠直接从窗外扔了出去,“噗通” 一声,坠入室外的莲花池里,瞬间没入水中,只留下一圈圈荡漾的涟漪。
她脸上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假模假样地向方老太太拱手行礼:“祖母,方思璇偷了我的镂珠,还望您为我主持公道啊!”
“这镂珠乃是圣上亲赐,若是圣上得知在自家府里被人偷去,惹了笑话不说,要是圣上因此怪罪下来,咱们方家可如何担待得起?”
方思璇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叫嚷道:“方以岚,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明明是你自己亲手扔下去的,竟敢在此血口喷人!”
方以岚勾起一抹冷笑,眼神中满是轻蔑:“我说是你扔的,你能怎样?圣上是信你,还是信我这个镇国将军?”
方老太太急忙开口吩咐道:“快!快让下人去把珀珠捞上来!”
“除了方思璇,我看谁敢去捞!”方以岚向前一步扫视众人,尽管此刻腰间未佩刀,但是周身就是漫起肃杀之气,瞬间室内的温度都低了下来,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两旁侍卫亮出利刃,拦住了那几个正往池子冲去的小厮。
“那耳坠到底是他偷的,还是你故意藏起来的。”
方思璇被她凌厉的视线吓得浑身一颤,扯着方老太太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祖母!祖母帮帮我!”
方老太太神色颇为不悦,目光严厉地看向方以岚:“以岚,你就大度些让让她吧。你堂堂侯府千金,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男宠这般大动干戈,实在有损咱们侯府的颜面。”
方以岚不紧不慢地走到一旁的空位前,懒散松垮地落座,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这才回应道:“祖母此言差矣,以岚不过是伸张正义,何错之有?倒是祖母您,为了一个行事愚蠢又心肠歹毒的孙女,公然偏袒,这事传出去,难道就不会让侯府的颜面扫地吗?”
方老太太被方以岚这一番话怼得脸色涨红,一时之间,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嘴唇微微颤抖,伸手指着她,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你...”
方绅看场面闹大了,便出声劝到:“以岚你也消消气,顶撞祖辈可是大不孝之事,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也免不了被责罚。”
方以岚满不在乎地轻轻摊开双手,语气松快:“二叔,您大可去告。您可别忘了,这定安侯府的牌匾,是我方以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拿命换来的。我若撂挑子不干了,你们往后的吃穿用度,难道还能指望从天上平白无故地掉下来?”
她接着说道:“如此甚好,明日我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如实禀报圣上。二房日夜都陪在祖母身边,祖母偏心他们,倒也正常。既然如此,不如把这家分了,大家各过各的对谁都好。”
方绅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他连忙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脸上堆满了笑容,语气也变得极为恳切:“以岚,有话咱们好好说,思璇这孩子不懂事犯下过错,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管教好。看在二叔的面上,你就饶她这一次吧。”
方以岚看向方绅,轻笑出声:“既然这样,二叔,那不如请您就替二妹去池子里把那珀珠捞上来吧。”
32.暖阳
“这…”方绅脸上的赔笑僵住,没想到方以岚竟将矛头指向自己,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方以岚却没想到,方绅直起身子,不是去捡铂珠,而是重重抽了身侧的吴氏一巴掌。
“看你把女儿教成什么样子了!” 方绅对着吴氏大声呵斥,“整日里到处惹事,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涵养。”
吴氏捂着红肿的脸颊,却不敢出声。
“爹!你这是做什么。”方思璇眼眶都气红了,冲着方绅叫嚷起来。
“你还有脸说!” 方绅转过头怒斥着,“要不是你事情没搞清楚就来找人家麻烦,哪能闹得这般难收场?”
方以岚冷眼旁观着这一屋子人的闹剧,心中只觉得一阵悲哀。
“行了,瞧着二叔您精神甚好,这天寒地冻的,女子身子娇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二叔您身为父亲,为女儿多承担些也是应该的,便由您下去捞吧。”
方绅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想要反驳又一时语塞。不想丢了面子,还是阴沉着脸,脱掉脚上的袜靴,一步一步踏入冰冷刺骨的池子。
只能脱了袜靴下了池子。
方以岚意兴阑珊地瞥了几眼在池水中狼狈扑腾的方绅,心中毫无波澜,转身将赵怀叙扶起来。
“咱们走吧,不必在这浪费时间了。”
两人并肩跨出祖屋的门槛,方以岚半弯起身子,将手覆在赵怀叙的膝盖上,轻轻按揉起来。
“跪了多久啊?膝盖疼不疼?还能不能走?”
抬头询问却撞进了赵怀叙含笑的眼眸中,里头满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眷念。
方以岚挑起半边眉,笑着问:“你怎么瞧着还挺高兴的?”
赵怀叙双眸亮若星辰,莞尔轻笑道:“膝盖没什么大碍,方才见阿岚英雄救美,屿安心里畅快多了。”
言罢,他微微一顿,又似是想起什么,眉心轻蹙,“只是那枚铂珠,若寻不回来,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害,”方以岚摆了摆手,狡黠一笑,“我就顺手拿了个腰间的物件儿糊弄他们的,哪是什么真的圣上亲赐啊,他们还真信了。”
“阿岚果真冰雪聪明。”
…
赵怀叙是高兴了,方以岚却没解气。
回到院子里,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疏雪去拿库房钥匙。
在里头一通翻箱倒柜,找出各种赏赐来的珍稀珠宝,又差人请来上京城里最负盛名,专为达官显贵打造饰面的工匠,准备一次性给赵怀叙凑齐七种不同颜色的耳坠。
可惜这古代耳坠样式,大多偏于女式,簪花为主,装饰繁复,怎么瞧她都觉得不太满意,索性不如自己亲自操刀。
方以岚坐在桌案前,脑子里开始回忆起现代那些大牌珠宝的外观,笔尖游走,画出个大致轮廓。
“阿岚怎么还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方以岚突然感觉后背传来一阵温热,高挺的身形悄然覆至,赵怀叙从她的头侧探身,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画纸上。
“这画的是水鸭?”
“这是龙首鱼身的摩羯!”
赵怀叙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伸指着画纸上另一处图案说道:“这个飞鱼,画得可真是活灵活现。”
“这是狼牙…”方以岚面上有点挂不住,自己画功有那么差吗?她自我感觉挺良好的,侧过头才发现某人正偷偷憋着笑,也随即反应过来。
“好啊你,戏弄我是吧…”方以岚伸出手作势要打赵怀叙。
话还没说完,下颌被人捏住,一片柔软封住了她的唇瓣,辗转流连,舌尖绞缠。赵怀叙另一只手慢慢覆上方以岚撑在桌案上的手背,再顺着指缝一根一根紧紧扣住,毛笔滚落在宣纸上,洒下零星墨点。
方以岚被吻地身子不住地往后靠去,赵怀叙却坏心地不断收窄自己的怀抱,像猎物越挣扎就越被巨蟒缠地更紧。
渐渐地,温柔变调,轻柔舔吮变成了凶狠地啃噬,赵怀叙攻城略地般地卷扫着她的唇舌。
良久一吻才分开,赵怀叙半跪在她面前,神色带着几分虔诚,用指腹擦去方以岚唇角沾着的银丝,观赏着她微肿的唇,瞳仁幽深得像古墨。
“屿安只是贪心,想要更多。”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夹杂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
想要得到更多,比如璀璨夺目的奢华耳坠,方以岚毫无保留的偏爱,亦或是其他更珍贵的东西。
方以岚右手在赵怀叙的脸侧摩挲着,拇指描摹着他泛红的眼尾:“做得好,自然会奖励你。”
她望着那双清澈莹润的眸子,却突然记起方老太太训斥她的那番话,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上不得台面的男宠,是不太好听。
当下话锋一转:“屿安,我们去踏青吧。”
“好。”
*
出了上京城一路向男,有一处名为溪月的湖坡。方以岚接连向数位官员打听才寻得此处。
听闻,此地是上京城中定情之人常来放风游乐之所,景色旖旎绝伦。
方以岚起了个大早,骑着皎月到了溪月坡。
还未至春分,春寒仍未散尽,湖面被一层淡薄雾气所笼罩,湖畔的垂柳上,嫩绿的芽尖已冒出了头,坠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像是一串串精致的碧玉琉璃,湖堤上的草地正渐渐褪去冬日的枯黄,星星点点地散布着的粉嫩花苞。
方以岚翻身下马,拨开繁茂枝叶,在草地上翻翻挖挖,仔细寻觅着那些含苞待放的野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凑出了一把色彩斑斓的花束。
另一边,赵怀叙姗姗来迟。他起初还不解方以岚为何执意要与他分开前往,直至他的视线触及她背在身后的手,点点彩色从她身后探了出头。
赵怀叙不禁莞尔,笑意从眉眼蔓延至嘴角,最终化作轻轻逸出的笑声。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的繁花翠柳,望向背对着阳光而立的方以岚,初阳勾勒出她的身形,发丝间泛着金色光晕,脸庞笼罩在柔和的暖光里。
他只觉最炽热的烈日,也无法媲美方以岚的熠熠生辉。
二十载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漂泊,遭受的冷眼与欺凌,桩桩件件皆是苦难。也许不是这些他也不会在西北之境遇见她。
为了能永远留在她身边,赵怀叙甘愿承受更多困苦。
他都甘之如饴,毫无怨言 。
方以岚笑得一脸灿烂,将藏在身后的野花拿出来,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开口问道:“古话应该怎么说来着 ?”
“我心悦于你。”
“对!我心悦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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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
湖畔春光正好,皎月在湖边追着蝴蝶肆意撒欢,马蹄踏处,草屑轻扬。而在不远处的湖岸旁,一对璧人正深情拥吻。他们的身影在暖阳的轻抚下,被拉得老长。
在不远处的小径上,周庭桉直直望向波光粼粼的湖边,看得出神。
一名侍从跑到周庭桉面前,拱手说道:“公子,这一片区域都已仔细搜寻过了,并未瞧见四小姐的身影。”
他扯了一下缰绳,骏马前蹄扬起:“继续找。”
*
方以岚将下巴搁在赵怀叙肩头,享受着闲暇之趣,不经意间扫向远处的草地,却发现似有异物深陷其中,在一团新绿中格外突兀。
二人走近查看,竟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孩童。瞧着约莫五六岁的样子,小脸脏污不堪,身上衣衫破旧不堪,沾满了尘土。
方以岚手指探在那孩子鼻下,仍有微弱鼻息,心中稍安,这孩子大概率是饿晕过去了。赵怀叙也从马车里取来清水和些许吃食。方以岚接过水,小心翼翼地向孩子口中倒入少许。
没过多久,那孩子的眼皮微微颤动,苏醒了过来。他先是吸了吸鼻子,捕捉到了食物的香气,一把夺过赵怀叙手中的烙饼,大口吞咽起来,腮帮子吃得鼓鼓囊囊的,似是已饿了许久许久。
“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的家人呢?” 方以岚蹲下身子,轻声问道。
孩子缓缓抬起头看她,天真无邪的眼中还透着些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坚毅。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稚嫩的声音虽因虚弱而微微颤抖:“我要去找娘亲。”
方以岚继续耐心询问:“你娘亲去哪了?”
那小孩像是被戳中了伤心处,嘴巴一瘪,眼中便开始起雾。
方以岚最怕小孩哭,手忙脚乱起来:“那你知道你娘亲在哪儿吗?”
男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娘亲是上京人,我要去上京找她。”
方以岚微微皱眉,上京少说也有上百万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赵怀叙也出声问着:“你可有你娘的信物之类,可以辨识身份的东西?”
那孩子摇着头,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立刻又说服自己,一把从地上起身又往前走去:“没关系,只要我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方以岚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问:“你可知娘为什么要离开?”
小男孩的眼眸瞬间黯淡下来,神色落寞,低声嗫嚅:“我爹说,娘亲嫌弃家里穷,不要我们了,偷偷逃走了。”
方以岚抬眼打量四周,这溪月坡风景虽好,却没有什么临近的村落,这荒郊野岭,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子独自在这,实在危险。
她想着今天心情好,就当做点好事,送佛送到西道:“这地方太危险,不如我们送你回家。”
“我不回去!” 小男孩执拗地跺脚,眼眶泛红,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大喊,“我要去找我娘亲,我只要娘亲!”
方以岚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那你先告诉姐姐,你家在哪?”
小男孩抬手,指向东边的一座山头,抽噎着说:“在那儿。” 二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极远处,隐约能瞧见一个极小的村落。
33.桃源
方以岚二人带着那孩子,来到了溪月坡所属的奉县县衙。
府衙门前的石狮子上沾着不少蛛网,斑驳的漆门上也坑坑洼洼的,尽显落魄。
说起这奉县的陆县令,当年在上京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十七年前,他高中状元,而后入了翰林院,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与众多达官显贵往来密切,人脉甚广,是众人眼中名副其实的天才,前途不可限量。
可能老天也嫉妒他,先是结发妻子病故离世,只留下年幼的女儿相依为命。可没多久女儿又离奇失踪,音信全无。报案之后,案情却毫无进展。
陆奇从此发了疯似的四处查访,无心再去理会朝政之事,为了找寻女儿的线索,得罪上京的诸多氏族,不但没能找到女儿的下落,仕途也因此一落千丈。他一路被贬,从京城到偏远的郡县,再到荒僻的深山,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陆奇本坐在桌案前,誊抄着当地的户籍册,自然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来人腰上的令牌清晰入目,他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可他非但没有起身相迎,反而将双脚大大咧咧地翘上高案,嘴里叼着墨笔,神游天外佯装没瞧见他们。
赵怀叙拱手开口,提及小孩母亲失踪一事,话才说到一半,陆奇便出声打断,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将军,这种事儿在深山里头,一年没个百八十件,也过了半百。那些失踪的人,不是被野兽啃噬了个干净,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就是失足掉进了哪个荒僻山沟里,尸骨都被埋全乎了,家属还未发现家里丢了个人。”
“咱们这小地方,要钱没钱,要人手没人手的,拿什么去查?” 他边说着边摆手,眼皮耷拉着,看都不看方以岚一眼。
话里话外,全是在把这烫手山芋往外推:“那深山老林里,指不定藏着什么邪乎玩意儿,将军您一介女流,还是别去淌这趟浑水,免得惹一身麻烦。”
方以岚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满头乱发的男人,脾气也上来了,不耐地质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事你管不了?”
陆奇却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双手叠放在脑后,身子随着座椅前后摇晃,漫不经心地说道:“小的这庙小,管不了,三位请回吧。”
方以岚看着眼前执拗可怜的孩子,既然碰上了,怎能不管到底?
她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头说:“行了,我先送你回去,正好也跟你家人问些有用的信息,等回了上京便帮你找娘亲,可好?”
“真的吗?”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将军您当真要去?”一旁的陆奇听到方以岚要送男孩上山,顿时瞪大了眼。
由于太过激动,他一个重心不稳,“扑通” 一声直接从太师椅上倒了下去,双脚朝天,可他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迅速从地上爬起,连身上沾着的尘土都顾不上拍掉。
方以岚看着这人甚是奇怪,直言问道:“怎么,陆大人是不准我去?”
陆奇脸笑得脸上褶子一道道的,却透着一股别样的精气神,全然没了方才的散漫敷衍:“下官怎敢阻拦将军,实在是担心将军独自上山太过危险。下官在奉县已任职三年有余,周边山路可谓是熟门熟路,不如就让在下陪同将军,也好为将军保驾护航。”
“你,保护我?”方以岚上下打量着眼前年近五十,身形略显佝偻的老头,又看了看好胳膊好腿的赵怀叙,以及学武二十余年的自己。
陆奇却不觉得不好意思,当即在原地大开大合地打起了招式,一抬腿差点拉伤老腿,仍面不改色,扯着嗓子唱起来戏:“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方以岚无言以对,只能鼓掌。
踏上前往村子的路坑洼不平,山路崎岖,狭窄的山道上满是落石,走着走着又没有了路,需要先绕进山林里,七拐八绕地,才找到荒草丛中一条被人踏出痕迹的小径,两旁的野草长得有膝盖般高。
男孩在前方领着路,时不时也要停下脚步,在四周搜寻观望,努力回忆该往哪个方向走。
方以岚边走边问道:“你娘既然是上京人,怎么会嫁到这种穷乡僻壤里?”
“我不知道。”小孩稚嫩的脸上满是茫然,轻轻摇了摇头。
方以岚满心疑惑:“这山路这么难走,就算靠山吃山,平时就没需要下山采买的吗?”
陆奇再一旁补充:“将军有所不知,这村里人平常极少出山。但是每隔一月,山里头会下来一批壮汉,再运上一批货物上去。听闻是曾经的村民在外挣了大钱,念及同乡情谊,才定期回来接济大伙。”
这么说倒也是说得过去,但怎么听起来答非所问?
此人对村里的事情了如指掌,可为何一开始对他们的求助一概不理,如今却又非要跟来?
行至中途,众人稍作休息。方以岚不着痕迹地靠近赵怀叙,在他耳边轻语:“这陆奇显然不对劲,他好像是在引我上山。”
赵怀叙微微点了点头,低声回应道:“先观望一阵。”
历经半个时辰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隐匿的村落,村落平凡又静谧,错落有致的木屋散落在山间,屋顶上炊烟袅袅,缓缓升腾。
“王征,你这小兔崽子跑哪去了?你爹找你老半天了。”一位正在田间做农活的壮汉,远远瞧见男孩,直起腰杆,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待他走近,瞧见男孩身旁的方以岚,立马将手中锄头往田边一放,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热情地说道:“来客人了啊,欢迎欢迎,” 说着,便领着众人往村里走去,途中还不忘叫旁人去把村长喊来。
村落间,男人们的身影随处可见,相比之下,女子的数量显得颇为稀少。奇怪的是,孩童在村子里嬉笑玩耍,奔跑追逐,数量还真不算少。
刚踏入村子,村民们便纷纷围拢过来,那股子热情劲儿,仿佛迎来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尤其是方以岚,一出现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几位大娘直接拉住了她的手,嘴里亲昵地念叨着:“哎呀,这姑娘,生得可真好。”
但对于赵怀叙和陆奇两个外男,村民们的态度却截然不同,眼神中隐隐透着敌意。
一位老婆婆颤巍巍地走到方以岚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啧啧称赞:“哎呀,这女娃的皮肤可真嫩呐,跟那刚剥壳的鸡蛋似的。” 说着便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想要去摸她的脸。
方以岚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快速伸出手摁住老婆婆的手腕。
“小姑娘,别介意啊,” 老婆婆讪讪地笑了笑,解释道,“我们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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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都没见过生面孔的姑娘了,瞧见你以为看见了仙女下凡,一下子没忍住。”
方以岚眉头紧锁,她察觉到老婆婆眼中有股难以言喻的贪婪,让人很不舒服。
王征突然望见了谁,朝着一个方向撒腿狂奔,边跑边兴奋地大喊:“爹!”
他一头扎进了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怀中,那男子身材敦实,正是王铁。王铁满脸笑意,一把将孩子稳稳抱起:“跑哪去了?”
“我想去找娘亲,结果晕倒了,是哥哥姐姐送我回来的。”
王铁听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方以岚本想着把人送到了,就早点离开,现下却是想留下来查探一番了。
恰巧村长适时开口,递上了台阶:“这天色也不早了,下山路不好走,不如留宿一晚,明日再动身。”
“那就叨扰了。”
村长亲自将他们带到了一对年轻夫妻的院子里,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村长还特意让人收拾出了三间屋子,屋子里陈设简单朴素,床铺平整干净,看得出主人家的用心。
那年轻丈夫名叫李柱,拿着好肉好菜,手脚麻利地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菜肴摆满了一桌。
他的妻子却躲在屋内,透过一扇小窗怯怯地看过来,见方以岚几人发现她,又急忙回避眼神,只留下那扇微微晃动的布帘,证明她刚刚的存在。
四人围坐在桌前,桌上的饭菜冒着诱人的热气。李柱看着还未动筷的三人,连忙开口招呼道:“几位快吃呀,千万别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方以岚抬起头问:“你不吃吗?”
李柱闻言,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笑得有些牵强:“我... 我不吃了,我之前吃过了。”
陆奇眼珠子一转,连忙打圆场道:“哎呀,刚爬了那么久的山,这脾胃还不太舒服,你们应当也是吧?”
赵怀叙顺着陆奇的话说道:“不如你先将吃食留着,我们晚些再吃。”
“那可不行!”李柱突然急切起来,又慌忙找补:“可不能浪费了,这些我们过年都舍不得吃呢。”
方以岚想了想开口:“我与他还有些事情要商量,便将吃食待会屋里吃可行?”
李柱不好拒绝,只能点头同意。“那好,你们可一定要记得吃完啊。”
两人再三保证,又告别了陆奇,这才回到屋里,约莫一个时辰后,房间外送来了餐盘,李柱凑近一瞧,盘中食物明显少了许多,显然被人动过,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夜幕降临,只有山间偶尔传来的虫鸣声。
王二牛猫着腰,鬼鬼祟祟地跟在村长身后,潜入方以岚的房间。屋内昏暗无光,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见床上隆起一团。
王二牛盯着床榻,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嘿嘿,爹,这次这个是不是能分给我当媳妇啦?”
村长狠狠瞪了他一眼,抬手重重地敲了下他的脑袋,压低声音呵斥道:“你急什么!她可是会武功的,就你那点本事,还想打她主意?为了安全起见,得先把她的腿骨打断,关在那处饿上几个月,磨磨性子,等她老实了,就可以乖乖给你当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