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色》
1. 第 1 章
文/俗夏
2022.08.01
灰色的大巴缓缓驶在乡间小路上,路不平坦,车身颠簸。
车内坐了十来人,靠窗的两个女人被颠得难受,询问司机师傅能否停车歇歇。
车在几棵老树旁停下,女人相互扶着,逃似的下了车。
时值初春,正是多雨的季节,他们来前下了雨,泥路上有三三两两聚水的小坑。
粟栖背了双肩包下车,把药油分给晕车的女人。
“谢谢粟医生!”
“嗯,休息会儿吧。”
丛此不晕车,但被颠久了脸色也有些难看,他走到粟栖身边,攀着他的肩问:“还有多久到?”
“40分钟左右。”
他们要去的是甘泠村,岭安市第一人民医院义诊活动的第一站。这个小乡村是南部比较偏远的一个村落,资源稀缺,人员不多,一个村子下来,统共六百人不到。
“走过去要多久?”
粟栖估算一下他们走的时间,说:“大概我们吃完饭,你刚到。”
丛此泄气地往他身上倒。
“还有水吗?”丛此问。
粟栖从书包一侧摸出一瓶矿泉水,“几口。”
丛此不嫌弃,拿过灌下去。
林朝雨这时拎着保温杯上来,笑盈盈行至粟栖面前,“师兄,我泡了金银花茶,喝点吗?”
粟栖客气地婉拒:“不用,我不渴。”
“那你想喝就和我说。”
“嗯。”
一旁丛此不乐意了:“哎喂,我还在这呢,我不够格喝你的金银花茶是吧林医生。”
林朝雨淡笑:“你不是不喜欢金银花吗?”
丛此耸耸肩,“特殊情况,有比没有好。”
林朝雨倒一杯给他。
“你们喝着,我去看他们歇够没。”
粟栖擦着林朝雨的肩膀过去,林朝雨的视线黏在他身上,倒多的水洒在丛此手上。
丛此嬉笑一声,打趣道:“看什么呢林医生?”
林朝雨说没,不自然地笑。
众人歇了十几分钟,粟栖招呼他们上车,他和丛此走在最后,脚踏上车门,身后蓦地袭来一股风。他顺着方向看去,一个女人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车速很快,卷起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
风送来一声很轻的呼喊,他们没听清,便不在意地上车。
车开了十几秒后越过那辆三轮摩托,丛此转过头,从后玻璃去看骑车的女人。
“那女人真牛,瘦瘦小小的,居然开得起三轮摩托。”
他觉得有趣,往后坐去观察那人,没一会回到粟栖旁,神色微凝,“那辆车不对劲。”
粟栖从资料中抬头望他,“怎么了?”
“车速很快,没有减慢的意思,而且,刚刚一个小弯道,她直直冲过去,也没减速。”
粟栖扭头去看,两辆车离得不远,女人的脸在风中有些扭曲,她的嘴唇不停张动,似乎在说什么。
下一瞬,粟栖突然喊:“师傅,停车!停车!”
司机师傅一脸莫名其妙地停下,粟栖大步下了车,其他人也好奇跟着下车。
后面那辆三轮摩托逐渐靠近,粟栖找了块半米高的石头当垫脚,在车身驶过石头时,他用力一跃,想跳到车上。车子却在这时微转了方向,他只抓到蓝色的扶手,双腿悬在车轮外,双脚拖在地上。
他费力抬起脚,大声对控制车头的人说:“踩住后刹车,慢慢减速,不要一下子把油门放开,别慌。”
女人颤抖的声音传来,被风力削弱:“我、我不太会。”
粟栖攀紧扶手,试着将左腿举起,弯起脚尖勾住后架,另一只脚用力蹬地,身体往上猛一倾,整个人侧倒着滚入车斗。
车斗内放着一摞摞的学习用品,顾不得会踩到东西,他抓着扶手,右脚踩上座椅,往外一偏,另一只脚也迅速从车斗内翻出来,小幅度一跃,人稳稳落在车座上。
他覆上女人的手,控住车头,双脚隔开一点距离悬在女人的脚上,女人被他整个环在手臂里。
在不见减弱的风势里,他镇定地说:“好了,我控制住车头了,你把手放开,再慢慢把脚抬起来,够到我的脚。”
女人紧张地咬紧唇瓣,僵硬地抽回手,同时缓慢抬起脚,触到粟栖的鞋底,心底的恐惧淡去一些,“现、现在,该怎么办?”
粟栖冷静到极致:“坐好,抱住我的手,别怕。”
女人依言勾住他的胳膊。
车速渐渐降下来,但因路况依旧颠簸得厉害,他放下双脚,够到地上后使劲往下压,尖锐的石头从鞋底划过,隔着一层橡胶都能感受到一股挫力。
前面几十米处有一颗枝干粗壮的老树,粟栖将车头对准,俯低身子对怀里的人说:“待会抱紧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头直直往树上撞去,女人下意识地偏过脑袋,往粟栖胸膛上躲,勾住他手臂的手越发收紧。
砰~
车倒下,车斗内的东西摔落一地。车子倒下的前一秒,粟栖抱紧女人,先一步跳下去,两副身躯叠在一起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劫后余生。
女人攀着粟栖的肩膀,还没缓过来,脸颊涨红,呼吸毫无规律。
粟栖扶着人坐起,看着她失神的脸,晃了晃人,“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女人双眸呆滞,被一层薄薄的水雾覆住。
粟栖再晃一晃她,安抚道:“没事了,有没有伤到哪?说说话。”
女人终于回神,木木地张口,话还没说,被赶来的一群人打断。
丛此和队里的医生跑上来,林朝雨着急地蹲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
刚才惊险的一幕,丛此还有些后怕,对着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当你蝙蝠侠啊,又是跳车又是撞树的,拍电视剧呢!”
“丛此。”年长的方医生喝住他。
“我没事,没受伤。”
他撑着地想起来,丛此拉他一把,队里两个女医生搀起地上的女人。
女人彻底缓过神,站稳后一个劲和粟栖道谢:“谢谢你,真的谢谢,我也不知道刹车为什么突然失灵了,怎么都控制不了,真的谢谢,连累你了,也对不起。”
女人白色衣服上沾满了灰,白净的脸上还有浅浅的划痕,头发凌乱,眼眶微红,狼狈得很。
丛此见她这样,把一箩筐准备数落粟栖的话咽下去,关切地问她:“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刚想答没有,右腿小腿上晕开的湿意和一阵一阵刺痛让她觉得不适,她低头去看,白色的裤子,在小腿肚上红了一大块。
她神色一黯,几乎是瞬间,往后撤了一步。
粟栖也看到了,偏头看丛此:“丛此,医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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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丛此迅速跑回车上拿。
粟栖靠近她,问:“能走吗?”
受了惊吓又流了血,女人唇色苍白,“能。”
“好,去车上包扎。”
女人猛地抬头看他,骤张的瞳孔写满了抗拒,“不用,我没事,麻烦你们帮我捡下东西,我回去自己处理就可以了。”
粟栖的眉浅浅一蹙,面对不配合的病人时,他时常会做这个动作,“你的小腿在流血。”
女人避开他的目光,往边上看,“没事,不严重,回去我自己能处理。”
粟栖沉吟半晌,说:“朝雨,你们几个帮忙把东西捡一捡,我带她去清理伤口。”
林朝雨淡淡扫一眼她,应道:“好。”带着余下的同事到边上捡东西。
女人往后退几步,把受伤的腿藏在另一条腿后,“我说了不用,不用再麻烦你了。”
“再麻烦的事都做了,不差清理这伤口。”
女人抗拒得更厉害了,“真的不用!”
粟栖不冷不淡睨她,心里却有疑惑。
两人正僵持着,丛此把医药箱拿回来,见人受伤还站着,皱眉道:“怎么还站着,快坐下,看看伤口。”
说着就要蹲下去掀她的裤腿,女人像被电到似的,忙不迭往后退,膝盖载不住力,腿一弯,她跌坐在地上。
丛此瞪大了眼,一时不知所措。
粟栖拍拍他的肩,让他过去帮忙捡东西,拎过医药箱朝女人走去,缓缓在她面前蹲下,“不愿意处理也止下血吧,不然要感染的。”
他拿出一卷纱布,也没戴医用手套,手就往女人流血处伸,还没碰到,被女人猛地攥住。她使了很大的劲,手背上的青筋隐隐突起。
她的眼底出现警惕和让粟栖觉得很莫名的愠意,“医生,上学的时候,老师没告诉过你,给病人看病的时候,要做好防护吗?”
听着有些像责备的语气,让粟栖感到不适,但触及自己空空的双手,又发觉她似乎说得没错。
只是心里越发奇怪了。
但他没表现出来,只笑了笑,故意道:“你就是这么对你救命恩人的?”
女人一愣,手上力道松了松。
他把纱布递过去,“喏,自己止血,还是我来?”他想了想,追加一句,“还是我戴上手套帮你?”
女人动作迅速地拿过纱布,卷了几卷按在伤口上,她小心翼翼的,没让除了伤口以外的地方沾到血。
她撩起裤腿,一只手固定膝关节正面,伸出另一只手的拇指摸到腘窝处,用力往前压。
压迫止血?
粟栖眼睛微眯,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几分钟后,血渐渐止住,女人深深舒了口气。
她将纱布卷开,一层一层裹在伤口上,直到看不见一点红色,纱布也用完了。
她略显尴尬地去看一直在看她的男人,“不好意思,我用完了。”
粟栖摇头,扬了扬下巴:“真的不用我?”
她坚决地摇头。
粟栖不强人所难。
“你叫什么名字?”
“云雾。”
“嗯?”
云雾仰头往上瞧,手臂伸向远处一片模糊的山,“那片云,那片雾。你呢?”
粟栖顺着她的手望了望远处被云雾缭绕的山峰和林木,不多时收回视线,回答她:“粟栖。西米粟,栖息的栖。”
2. 第 2 章
三轮摩托开不了,离甘泠村还有段距离,东西运不进去,云雾靠着车身,皱眉叹息。
“你这些东西准备运哪去?”丛此出现在她身边,见她一副苦恼的样子,热心问。
云雾看向他,笑了笑,说:“甘泠村。”
丛此眉一挑:“这么巧,我们也是。”
“你们,是去甘泠村义诊的医生?”云雾此前听陈方——甘泠村的村长说过,最近岭安那边有一支义诊团队要来。
“是啊,你这车开不了了,和我们一起走吧,东西搬到行李舱里。对了,你那腿,真的没事吗?”
丛此犹为奇怪,这人是他见过最犟的一位病人了,受伤了自己不上心,反倒是他们上赶着关心。
云雾淡笑,摇头:“真没事,我有分寸。”
丛此啧啧称奇:“你该不会是有心理障碍什么的吧?哎算了,你要是有不舒服找我们,我们队,在我们院里可是杠杠的。”
“好。”
“我去看看怎么把你这车带走。”
云雾说:“我知道,我来弄。”
她麻烦丛此找人把一摞摞学习用品搬上大巴,从车斗里找出两根粗绳,让丛此帮忙把车牵到大巴车后,用一根绑住大巴车后一个小横栏,另一根绑在三轮摩托上,再拿住两根绳子的另一端,缠着开始打结。
丛此看着她打,越看越熟悉,等她编完结,用力一扯,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这不是外科结吗?!”
云雾的动作顿住,脸色一僵。
“什么外科结?”粟栖走上来,刚好听见这么一句。
丛此朝他招手,“你看,这是外科结吧?”
他们是医生,没人能比他们更清楚。
云雾若无其事地放下绳子,拍掉手上的灰,“这个叫外科结吗?别人教的,我觉得挺牢固的,就一直用。”
丛此问:“教你那人是医生?”
云雾摇头。
丛此还想说什么,被粟栖拦住,“收拾好就走吧,别让人等太久。”
云雾看向粟栖,很诚挚地再次道谢:“谢谢你们。”
“没事,上车吧。”
上了车,云雾缩在靠后的座位,车里比外面暖,车身上下颠簸的幅度像旧时哄孩子酣睡的摇篮,颠着颠着,抵不住渐起的困意,云雾忍不住睡过去。
粟栖过来想问她腿的情况时,她睡得正熟,脑袋侧贴着座椅,几缕黑发贴在脸上,嘴巴微张,有轻微的呼吸声。
粟栖放轻动作蹲下去,刚碰上她的膝盖,还在睡的人突然惊醒,身体一抖,抓住自己的胳膊,将两腿紧紧并拢,像受攻击后竖起刺的刺猬。
“是我。”粟栖放下手,吓到她,他有些抱歉,“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腿。”
云雾坐直起来,垂眸去看自己的腿,没有流血,纱布还很干净。她不着痕迹地把腿往里缩了缩,嗓音干涩:“没事,没流血,也不疼。”
粟栖无奈地叹气,医生已经这么不受欢迎了?
“不处理会感染的。”
“回去就处理。”
“有什么不一样吗,在这里和回去?”
粟栖抬头看她,等她的答案。
云雾不说话。
粟栖蹙眉,一再被拒绝,他也不坚持了,手搭上座椅扶手正想起身,眼睛撞入她抬起的双眸中。
眼前的人,长得不算很美,胜在干净,皮肤白,不是明星那样精雕细琢的美白,是一种不染杂质的白,与常人的白皙皮肤,差异略大。
她还很瘦,瘦到修身的衣物也没能描出她的轮廓。
唯独一双眼睛,在五官中犹为突出,粟栖分不清各种眼型,却觉得眼前这双眼足够美。
琥珀色的眸子不大不小,眼尾细长,微向上翘,形成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球和眼白分明。眸中有薄薄的水雾,在其中,他好似看到,刚刚看见的,隐藏在白云和薄雾后的青山。大抵是山水养人,待久了身上会有那处地方的影子。
在她睫毛轻颤的瞬间,他的视线从她的眼睛移至她鼻梁上,靠近左眼角的位置,一颗深棕色的痣,三角形状,半粒芝麻大小。
他有片刻恍惚,盯着看了许久。
直到云雾出声打断他:“粟医生?粟医生?”
“噢。”粟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忍不住,又侧眸瞥一眼,再迅速转开。
“你再睡会吧,还没到。”他起身,往前头座位走去。
坐下后,丛此眯眼咕哝着什么,扭过身体靠在他身上。
粟栖没有睡意,但他闭上眼,眼前尽是云雾鼻梁上那颗深棕色的痣。
-
车在甘泠村入村口停下,一行人陆续下车,陈方翘首等着他们。
云雾走在最后,正在接医疗队的陈方瞧见她,疑惑地上前。
“阿雾!你怎么在医疗队的车上?”
一见到他,云雾就想起那辆撞树的车,一时间有些愧疚,“陈叔,您借我的车刹车失灵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好粟医生他们经过,帮我刹住车。”
陈方大惊失色,上下打量着检查她,口气急切:“人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胳膊、腿脚、脑袋,都有检查一下吗?”
“陈叔,我没事,就是车得修一下。”
“不管车,坏了就坏了,你人没事就好。”
云雾笑着摇头,“我没事。”
陈方担忧地叹气:“本来身子就弱,前阵发烧生病才好多久,不行,我得让李婶给你好好补补。”
云雾说着不用,眼角笑起的细纹却藏不住她的满足和幸福。
确认她没什么大碍,陈方转头向粟栖道谢,又问他有没有受伤。
“我没受伤,不过...”他侧头瞥一眼云雾,“她的腿可能被石头什么的划到了,流了点血。”
陈方立马去看云雾的腿,见到她右腿小腿上缠着纱布,倒是没有渗出血来,但他脸色依旧严肃:“你这丫头,问你你还说没事。”
云雾不在意地笑,“小伤,不碍事,您还是先带医生进村吧。”
见其他人巴巴等在后面,陈方顿觉尴尬,忙将人迎上来,让人跟他进村。
大巴车上有给学生的学习用品,后面还有那辆三轮摩托,陈方说先放在这,过会他找人来运。
进村的路不平坦,路面原本光滑的水泥地裂开,隔几步就开出一个不小的洞,晴天还好走,现下下了雨,雨水混着泥沙聚集在低洼处,一不小心踩下去,整个裤腿都是一片沙水。
陈方扒了扒短发,羞愧得脸红,难为情地解释:“前两年运农作物的货车把路给碾坏了,上面一直没派人来修,大家伙小心点走。”
又去问云雾:“阿雾,你的腿能走吗?”
伤口被牵扯到,隐隐作痛,时而感受到一股温热,大概是流血了。云雾咬牙,故作轻松地回:“没事,能走。”
听到这话的粟栖往右边瞄,她走得有些打晃,脚步一深一浅的。
他问:“陈叔,进村的路要走多久?”
“路挺长的,脚程快的,一小时就能到。”
“一小时?”
粟栖蹙眉,只用纱布绑住的腿,估计撑不了一小时。
但出乎他意料,走了大半程,那人没出过半点声音。反倒是自己队里的人,不断发出“嘶”“啧”的声音,对这样泥泞的路稍有不满。
淌过一滩水,他低咳一声,不紧不慢地说:“小心点走路。”
队伍安静下去,只余鞋板淌水的踢踏声。
走过这段泥泞的路,过一条短短的石桥,往里见到了村民居住的房屋,路终于平坦。
粟栖又去看云雾,见她终于停下,扶着桥上的栏杆,单手叉着腰喘气,额上坠着细细密密的汗。
他放缓步子往回走,到她身边,问:“伤口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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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勉强地笑,“有点。”
他突然蹲下去,张开手,头往后仰去看她,“上来,我背你。”
云雾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吓住,下意识抬脚欲躲,没收好力道落下,一下扯着筋的痛直钻心上,她闷哼一声。
粟栖伸手扶住她,云雾被触到似的,快速抽回来,“不...不用了粟医生,我歇会,能自己走。”
粟栖轻笑一声,不知是不是在嘲笑她的逞强,“云雾,现在在我眼里,你只是个病人。”
云雾却比他想象的要倔强,“我有分寸,没事的。”
粟栖敛去笑,看着她,不说话,两人再次僵住。
走在最前头的陈方意识到掉了两个人,往回望,看到他们,小跑着回去。
“怎么突然停下来?”见云雾贴着栏杆站,他明白过来,“伤口疼走不了是吧?”
“没事陈叔,我歇会就好。”
“这...”
陈方急得直转,想到什么,他快步跑向前面一座房子,不多时骑来一辆自行车,“来,快上来,我载你回去。”
云雾示意他去看前边等着的人,“您载我回去,谁给他们领路?我没事,缓过来就好。”
陈方有些为难。
“我来吧。”粟栖伸手搭上自行车车头。
心紧云雾的伤,陈方也顾不得刚认识人,感激地把车给过去,“那麻烦粟医生了。阿雾,快上去。”
“陈叔...”
云雾还想推拒,被陈方直接拱上车,“知道你不想麻烦别人,但特殊情况,快上车。”
云雾被推搡着,坐上自行车后座。
“行了,粟医生,阿雾会给你指路的。”
粟栖点头,“好。”
陈方跑回去领上其他人。
老式自行车,粟栖不太会骑,手有些生,踩出一步车头直晃,他赶忙按住刹车。
身后的人撞上他的背,“粟医生?”
粟栖咳一身,掩饰尴尬,“没事,太久没骑了,你坐好。”
“好,麻烦你了。”
“嗯。”
一踩一刹几次,终于上路,渐渐熟手,他们超过还在走路的一群人。
丛此看到他们,在身后起哄:“哟呵我们粟医生,宝刀未老啊。”
其他人跟着哄笑。
唯有林朝雨,望着前面两人的背影,神色难辨。
车经过村里的小学和两座相连的平屋,在前面不远处另一座平屋停下。
云雾单脚踩地下车,和粟栖道谢。
粟栖摇头,“进去吧,把腿清理一下。”
见她有不知名的抗拒,他没再坚持给她清洗伤口。
云雾解锁开门,邀他进屋歇息会,等陈叔过来接。
“他们会到这来?”
“嗯,给你们安排的住处就是我们刚刚经过的两座屋子,陈叔会先来这。”
粟栖挺身去望,屋子和云雾家离得不远,“我就不进去了,先去看看屋子,收拾一下。”
“也好。”
粟栖调转自行车的方向,坐上座椅。
“粟医生,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你说了很多次谢谢,我收到了。先走了,仔细点你的腿。”
“好。”
他踩着自行车离开,老式自行车掉漆的车身,和仪表堂堂的他,有些违和。
云雾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待背影逐渐远去,她才进屋。
拐着脚找来医药箱和火盆,在客厅坐下。
纱布和伤口黏在一起,撕开时有些疼,她撒了点消毒水上去,用镊子将黏得很紧的布料小心勾开。
拿下来后,她将纱布丢进火盆里,又将沾血的裤子脱下,丢进去,喷了点酒精,点燃一根火柴扔下。
火苗触到酒精,立时迸出一朵火花来,金色的火焰将带血的衣物吞噬。
3. 第 3 章
翌日,医疗队的人起了个大早,各自见面时,眼底皆有一层淡淡的阴影。
粟栖笑着拍拍几人的肩膀,安抚道:“睡几天就习惯了。”
甘泠村的床是木板床,虽然准备的人细心给铺上一层薄毯子,他们还是睡不惯。
几个人点头,一同出去洗漱。
洗漱完,院子里有人进来,喊着“粟医生,丛医生”。
丛此出去看,见云雾拎着两袋子东西站在院子里,她笑着和人道早,“云雾,你这么早就醒了。”
云雾嘴角噙着淡笑走向他,“是啊,给你们做了早餐,昨晚睡得还习惯吗?”
丛此长长地“嗯”了一会,意味难明,末了指指眼底给她看,“瞅见没,第一次不是因为工作熬夜。”
云雾忍俊不禁:“要是睡不惯,我和李婶说,给你们加上张垫子,哦对,李婶是村委,生活上有需要可以找她。”
“不用不用,我们队长说了,睡几天就习惯了。走走走,进去,站着干嘛?”他半推着云雾进屋,边吆喝:“哎大伙儿们,云雾给咱送早餐来了。”
粟栖从房间出来,闻到食物的香味,食指大动。
云雾扭头看见他,打了声招呼:“粟医生,早!”
“早。”他淡笑着点头,随后低头看她的腿,“伤怎么样?”
云雾一愣,没想到他还记挂着,“没什么事,上过药了。”
“嗯,这两天别经常走动。”
“好。”
云雾带来的早餐很丰盛,量也足,四个人大快朵颐,
丛此嘴里塞了半个包子,含糊不清地问:“云雾,你吃了吗?一起吃点。”
“我吃了。你们吃就好。”
相比丛此,粟栖吃得慢条斯理,“丛此,叫对面过来一起吃。”
云雾说:“对面女医生我送过去了。”
丛此惊讶地看她,“你多早起来的,准备这么多东西?”
“也没有很早。”
正吃着,陈方从外面进来,热情地同他们道早,随后说起他们工作的事。
义诊的地方原本设在村口那个大礼堂,但最近雨下得频繁,那边地势略微低,积了一些水,还没清扫干净,只能暂时换个地方。
说完原因,陈方和云雾商量:“阿雾,正好你在,你把学校一楼的教室空出来,暂时给医疗队用,让学生上二楼去。”
云雾应下:“好,那我现在去收拾一下。”
陈方拦住他,“别,待会我找几个人过去,你这腿还伤着呢,别乱动。”
被当作特殊保护对象的云雾哭笑不得,“只是点划伤,不严重,学校的东西我熟,还是得我去。”
陈方还想拦她,被粟栖抢先开口:“陈叔,我让队里两个人去帮忙吧。”
陈方怕麻烦他们,讪讪道:“方便吗?”
“方便的。”粟栖看向几个还在吃的男人,吩咐:“丛此,你待会和我去学校看场地,杜医生和李医生,你们带着四个女医生,把物资整理一下,等学校那边好了再运过去。”
“行。”
收拾完,粟栖和丛此跟着云雾往学校走。
路上丛此好奇地说:“原来你是这的老师啊?支教的?”
丛此总觉得,云雾给他的感觉,和这偏僻狭小的小乡村着实不符。
云雾想了想,说:“不是。”
“你是甘泠村的人?”
“算是,甘泠村是我妈的故乡。”
“所以这是学有所成回乡效力?”丛此打趣她。
云雾思量片刻,回道:“不算吧。”
学校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
生锈的铁门隔开道路和学校,铁门内是一大块水泥铺的空地,浸在浅水滩里灰白色的地,有如磨得发光的瓷砖,平滑锃亮。
两面墙边放置着娱乐设施,单双杠被雨打湿后,光亮如新。毽子、大绳、千秋这些吸水难干的器材,被人细心地覆上透明的塑料膜。两处角落里分别立着一个足球和一个篮球,左右两面墙,各有一个球筐。
云雾推开铁门,领着他们往里走。
教学楼有两层,第一层有两间屋子,一间教室,一间办公室。
正对空地的是教室,教室前还有一条不算窄的走廊,种了许多花,和外面的体育设施一样,栽种的花也被打理得很好。
云雾今天来晚了些,学生都到了,很乖巧地各自拿着书看,听见云雾的声音,齐刷刷地和她问好。
看见这群孩子,云雾脸上的笑意加深,讲话的声音也不自觉放柔,和他们说了换教室的事,让他们把东西收好,先上楼把教室打扫一遍。
粟栖和丛此见状,跟上去帮忙。
云雾跟着走进走出,脚拐得有些明显,粟栖正想上去提醒她,就见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向她跑去。
女孩揪着云雾的衣角,软糯糯地问:“云老师,你的腿怎么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云雾半弯腰,伸手拨齐她的辫子,“没什么阿园,就是昨天不小心摔伤了。”
阿园牵她去坐下,“那你坐着别动,我们来就好。”
“你能行吗?”
阿园抱着扫帚,小手拍拍胸膛,“当然行啦,你坐着别动噢。”
“好。”
阿园跑开,云雾听话坐着没动。
不远处的粟栖看着,笑了笑,没再上前。
人手多,没多久就把两间教室收拾好,粟栖和云雾说一声,和丛此去搬医疗物资。
今天天气不算好,隔一阵下一场绵绵细雨,医疗队的人来来回回几趟,身上被淋湿。
楼下的教室比楼上的宽敞许多,放完医疗用品还剩一大半空间,几个男人搬了几张桌子进去,临时医疗点总算搭建好。
一行人各自趴在桌上休息。
过一会,云雾拿着干毛巾和一壶姜茶进来。
分完毛巾,她给人一杯杯倒姜茶,“虽然开春了,但甘泠村的天气不稳定,还是得注意加件衣服,别感冒。”
一行人应好,笑着和她道谢。
丛此捧着热姜茶,感慨道:“这趟来就得带个像你这么给力的后勤,忘记了。”
“你们有事也可以找我的。”
丛此眨眨眼,问:“三餐也可以?”
他还惦记着早上那顿丰盛的早餐。
云雾也没拒绝:“医疗队的三餐是李婶负责,我的话,时不时可以给你们加餐。”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会写几样菜给你。”
“好。”
粟栖咳一声,斜瞪过去,示意他收敛。
丛此摊摊手,一副替他们着想的模样。
云雾还要上课,便不再逗留,“那你们忙吧,我上课去了。”
-
医疗队下午开工,先给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做常规检查。
甘泠村总人口没有六百,老人孩子占了一大半,到傍晚时学生放学时,看了三分之一不到。
学生有的回家,有的在活动,云雾嘱他们安静些,别打扰到教室里还没收工的人。
她走到走廊上,探身往里看了一圈,纯白的衣袍在五颜六色的布料中犹为突出。她贪恋地看着那些白色,垂在身侧的手揪着衣角打圈。思虑半晌,她决定回趟家。
十分钟后,她再次回到学校,胸前挂着部相机。天又飘起小雨,她在相机外套了层白色塑料袋。
她到教室里的角落里找到陈方,附到他耳边问了几个问题,得到肯定后重新退出去,沿着教室走一圈,找到一处光线好的视角。
最终在教室门口右侧的窗户旁停下,往窗子里看进去,那一排正好是低头忙碌的医生。
白色的大褂,遮住半张脸的口罩,挺直的背,俯低的脑袋,熟练快速的动作,云雾看着看着,有些晃神。
直到久久不眨眼,眼睛传来酸涩感觉,她才回过神来,褪下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一拢绑好,举起相机。
教室里很吵闹,按下快门的声音被覆盖,云雾拍了好几张,里面的人都没发觉,直到队伍中一位奶奶瞧见她,也瞧见她举着的相机,兴奋地喊一声“阿雾”,然后整了整衣襟,面对镜头,露出慈祥的笑。
很熟练的动作,但云雾刚来时,他们很排斥拍照,后来在云雾的解释,和看到照片上鲜活的人,他们才慢慢接受。到现在,她相机里几乎存了整个甘泠村村民的照片。
看见奶奶的反应,云雾腾手竖了个大拇指,另一手按下快门。
这位奶奶的声音不小,喊完她名字,里面的人纷纷把脑袋转向她。云雾放下相机,略显尴尬地和医疗队的人打了声招呼,末了不忘说:“照片只是记录,不会外传。”
他们没有回话,但云雾看到有几个浅浅皱起眉。
云雾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摩梭,思及他们刚刚露出的被冒犯的表情,犹豫着要将照片删去。
手刚摸上删除键,里面传来一嗓子:“阿雾,记得把我们拍帅一点,漂亮一点啊。”
经过昨天和今天,丛此已然把云雾当成自己人,口改得十分顺溜。
云雾连忙抬头,心上一喜,把手撤下,朝丛此说:“一定!”
经这么一打断,云雾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拍下去,在窗台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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蹰好久,终是没举起相机,脑袋抬起又低下去,呆呆地凝视手里的相机。
直到听到阿园喊她,云雾这才盖上镜头盖子,转身离开教室。
她一走,丛此看完手边一个老人,扭头打趣粟栖:“你不是不爱拍照?”
粟栖头也没抬,闷闷的声音从口罩里出来:“主任要求回去写总结报告,需要照片。”
“哦豁?”丛此不太信。
“本来是你拍。”粟栖淡淡补了一句。
丛此额角一抽:“那我待会找阿雾帮忙。”
那口气,简直不要太客气。
六点半,医疗队收工,丛此脱下白大褂,拉着粟栖出去找云雾。
活动场地上支起一张桌子,上面有个大碗,云雾坐在边上,他们走近时,她仰头吞下什么东西。
见到他们,她急急忙忙咽下口中的水,一不留神呛到了,咳得厉害。
丛此跳过去拍她的背,“急什么,慢慢咽慢慢咽。”
她咳得颊上微红,缓过去后,一阵羞赧,“喝太快了。”
丛此问:“你在吃什么啊?”
“鸡汤,李婶送来的。”
想起那天陈方的话,丛此连点头,“哦对,补身体来的。”
粟栖眼尖,瞄到她手里白色的小瓶子,问:“病了?”
云雾突然收紧掌心,脸色微滞,随即恢复自然:“不是,维生素,补身体。”
丛此看着她,颇认同地点头,“是该好好补补,瞅你长的,估计没我一半重。”
云雾抿唇笑,收好药,问他们:“有事找我吗?”
丛此这才想起来正事,“阿雾,下午拍的照片,能给我们看看吗?”
“可以。”
她进教室把相机拿出来,开机,递给他,解释:“其实没拍多少,你们要是介意,我就删了。”
“不不不,不是介意,是有事想找你帮忙。”丛此接过相机,转头递给粟栖,将事情告诉云雾。
粟栖捏着相机,翻下一张前,手指一顿,问了句:“拍了几张?”
云雾看向他,答:“五张。”
“嗯。”
他的手指按了四下。
拍的都是他们在工作的样子,白大褂披在便服上,脸上戴着口罩,认不出人,眼前是老人,手下是器械,重点倒是够突出。
粟栖看几张照片的空档,丛此已经把事情定下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没事过来帮我们拍拍照,到时结束了我们粟医生请你吃饭。”
被点名的粟栖眼角一抬,丛此给他抛了个媚眼。
云雾笑着摇头:“不用,不是什么大事。”又问:“照片有什么要求吗?”
“这个你问他,他作主。”
丛此还有东西没收拾,留下一句“照片要求你和人说啊,我先去把东西收好”就走了。
他脚步大,跨几步就没影了。
云雾淡笑,见粟栖还盯着相机看,问他:“照片要怎么拍呢?”
粟栖盖上相机盖子,“没什么要求,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只是期间,能不能帮我拍一些甘泠村的风景照和生活照?”
云雾爽快地答应:“可以,我相机原本有一些,你觉得好的话可以拿去,不行我再拍,甘泠村的风景还是很好的。”
“嗯。”
粟栖靠近她一些,把相机递回去,包在相机外的塑料膜还没拆,粟栖没拿稳,手一下打滑,相机从他手里脱落,直线往下掉。
云雾小声惊呼,迅速抽出双手,并拢的膝盖一弯。
粟栖也惊了一下,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拽住了相机带,相机稳稳落在她两个掌心。
云雾松了口气,仰头和人说谢谢。
“不...”
粟栖的视线垂下,落在她鼻梁上。
此刻太阳将落,院子被一圈淡淡的橙黄晚霞笼罩,像油画上的色彩,一层一层由浅至深,蔓延至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而云雾鼻梁上的痣,却好似比昨天在车厢里更明显。他盯着看,又晃了神,云雾伸手过来拿相机也不知道。
相机上有另一道力在加持,云雾拿不过来,抬头看他,与他那不明情绪的目光相撞。
云雾愣了一下,手摸上脸,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粟栖自觉动作不礼貌,侧过脑袋,松了手里的相机带。
云雾站直起来,宝贝似的抱紧着相机。
风吹来,拂起她额边的刘海,她伸手去压。
粟栖移开眼睛,风也钻进他眼里。
一道小蜈蚣似的疤痕在不见光亮的地方,却有些生动。
4. 第 4 章
“你醒醒,别昏过去啊,我抬不动你。”
“没...没事。”
“你是从山上摔下来的吧?”
“额头磕破皮,不严重,手臂上的伤大约6公分,需要缝合,但是...麻药已经用完了,你能忍吗?”
“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天使。”
“去哪能找到你?”
“春天的山上。”
女人细瘦的身影被晚间起的雾渐渐掩盖,粟栖靠在石壁上,虚闭的眼睛追随着那道身影,直到她没入丛林深处。
那片雾聚拢起来,薄薄的一片立马变得像云层一样厚实,团成一个硕大的球状,借助忽而卷起的乱风,像巨石一般向他砸来。
而后是一股让人胆颤的垂坠感。
“轰~~”
床上平躺的男人猛地坐起。
那股垂坠感还在他身体里拉扯,搅乱他的呼吸,喘得不行。
粟栖深呼吸几次,让起伏厉害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平复了一会,他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天空灰蒙蒙的,再过一会就要天亮了。
他又做了半个晚上的梦。
多年前在丛林的那一晚,每隔几天就要入一次他的梦。梦里的人和梦外的人一样,留给他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和一个没入丛林夜雾的身影。
哦,还有一件盖在他裸露小腹上的白大褂。
他拉来立在墙角的行李箱,蹲在地上翻起里面的衣物,到底了也没见着那件陈旧的白大褂。
他眉心一聚,心头涌现一丝不安,费力思索着。
半晌,他打出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应该还在睡,纯音乐响了许久才接起,不满的“喂”一声。
“是我。”
像清晨溪流淌过石块,清冽的声音让对面的人清醒,停顿片刻,她问:“一大早找我,有事啊?”
“上班前去我房间,看衣柜最底层的防尘盒子里,有没有一件白大褂。”
“就为这个?”
“嗯。”
“拜托,你家和我公司,一个南一个北。”
“现在起床去刚好。”
“有你这么剥削人的吗?”
“回去请你吃饭,找到了告诉我。”
粟栖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衣物上。
他需要找到一些慰藉,来消除每次梦后的失落,还有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
梦醒之后,毫无睡意,粟栖换衣服去洗漱。
早春起雾,从院子里往外望去,一片朦胧。
洗漱好,李婶送来早餐,粟栖轻声和她聊会天,人走后,他喝了碗白粥当早餐,睡得不好,胃口不佳。
把早餐给他们盖好,他先去了学校。
有人比他起得更早。
云层中透出光亮,薄雾渐渐消退。学校的铁门半掩着,从栏杆里望去,云雾正背对着他在扫地。
他推开铁门进去,轻道一声“早”。
云雾停住动作,转身,“粟医生,这么早?”
“嗯,早醒了一会。你呢,离上课还早着呢。”
“习惯了,都是这个点起。”
“我进去收拾收拾,你先忙。”
“好。”
粟栖抬脚进了大教室。
教室的地板还没干,云雾应该拖过,昨天散在桌上的一些纸和药盒被人收拾干净,就连他们用的桌椅,也被擦得干爽。
粟栖侧头看向外面,也不知道她多早起来的。
他重新走出去,地已经扫好了,她在擦拭被雾沾湿的运动器材。
他走过去,喊她:“云雾。”
云雾侧眸看他:“粟医生,怎么了?”
“辛苦你了。”
云雾反应过来他在说教室,笑着回:“没什么,你们辛苦。”
他们从早忙到晚,只有吃饭时间才能休息,比她辛苦。
粟栖抱起一个足球帮她擦起来,两人安静地忙活。
擦完后,云雾要回家搬东西过来,让粟栖先四处走走。
粟栖问:“搬前天那些学习用品吗?”
“对。”
陈方昨天才把东西送过来,她忙活了一晚上,把沾到污垢的文具擦干净,又将东西分门别类地打包好,准备今天发下去。
“我帮你吧,你的腿,还是得小心些。”
云雾莞尔,第三天了,他还记挂她的腿,“好,那就麻烦粟医生了。”
“不会。”
两人并肩往云雾家走。
云雾住的地方往后再走,还有几户人家,但离得挺远,周遭除了一棵抽芽的老树,再无其他东西,看起来便觉得有些荒凉。
到家,云雾拿钥匙开锁,粟栖站在她身后,觉得脑袋上方有什么明晃晃的。他抬头去看,屋檐上亮着一盏灯,大概是晚上点着照明的。
他拍拍云雾的肩膀,指着灯让她看。
云雾笑起来,轻拍脑门,“又忘记关了。”
晚上学校这边很少人过来,沿路上也没灯,黑漆漆的,云雾便在自家门前吊了盏灯,灯泡瓦数很高,晚上一开,能照亮周围一大片。
她进屋,在门旁按下开关。
粟栖进了院子,地上摆着五个箱子,“这些都是要搬的吗?”
“最后那个不用。”
粟栖看过去,那箱最上面一本是医学类的杂志。
见粟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那个箱子上,云雾才知道她没把箱子封好,露出里面的东西,一时懊恼,不着痕迹地把箱子往后推。
她出声,转移粟栖的注意,“就这几个,粟医生。”
“好。”
粟栖抱走一箱最大的,装了各种小学生读物。
跨过门槛,他停下来,转身对云雾说:“你站着别动,我来搬。”
“啊?”
粟栖重复一遍:“我来搬。”
云雾自然没好意思等他回来,抱了个个头适中的往外走。
手里载重,腿上也得载力,走没几步,伤口开始发痛。
她咬牙走着,半路遇到折返回来的粟栖,男人脚步快,这么一会已经走完一程了。他抱过云雾手里的箱子,语气掺了点无奈,“不是让你等我回来搬吗?”
云雾小声说:“也不重。”
就是腿有点疼。
粟栖让她跟着一起去走,到学校又让她看着东西,自己再折返回去搬。
云雾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索性也不走了,搬来张小板凳,把东西拿出来。
最后一次,粟栖把三个小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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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搬过来,放下时,他微喘,鼻翼上覆了层薄汗。
云雾进办公室抽了纸巾出来,递给他,“辛苦粟医生,擦擦汗吧。”
粟栖站在台阶下,比站在走廊上的她还高出一个脑袋,俯低望她时,将整个她纳入眼底。
清晨的气温稍低一些,她在打底衫外添了件绿色外套,色调很淡,看着眼睛很舒服。
粟栖想,她应该是很喜欢绿色,来甘泠村三天,每天都见到她穿绿色衣服。
往上看去,她那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脸,在愈渐光亮的天空下,白得发透,莫名显出一些病态。
他没接过纸,视线不转地盯着她看,没多久,注意力再次被那颗深褐色的痣吸引去。
这是他第三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它,却觉得它一次比一次生动,和熟悉。
他不由自主抬起手,移向云雾的下半边脸,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她把脸挪开了。
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越界。
“抱歉,我...”他不知如何解释,只觉得怎么解释都显得猥琐。
踟蹰许久,倒是云雾先笑了:“粟医生,我发觉你似乎...”她在斟酌用词,“很爱盯着我的脸看,是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吗?”
“爱”这个字,云雾不知道用得对不对。
“不是,是我觉得...”粟栖又停住了,迟疑许久,只好实话实说:“你鼻梁上的痣...很好看。”
云雾这回笑的幅度大了些,鼻子往上拱了拱,连带着那颗痣,也在俏皮地移动。
“是吗?遗传我妈的。”
“你能不能...”
未说完整的话被响亮的信息提示音打断,粟栖拿出手机点开,短信界面映着一句话。
【在防尘盒子里。】
他收起手机,接过她还举着的纸巾,擦去鼻间的汗。擦完,他把纸巾团成一团,捏在掌心。
手心有汗,被纸巾吸去。
他突然紧张,因为刚刚未说完的话,也因为,他在做再问一次的准备。
他蹲下去,帮云雾把书本拿出来,犹豫许久,他做足准备。
“云雾,你能不能...”
“早啊,粟医生,云老师。”
医疗队的人推门而入,噪声一片。
如同山顶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坠下,群鸟惊起,四处逃散。酝酿许久的准备便是如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回完他们,云雾问他:“怎么了,粟医生?”
嘴角的笑微凝,他摇头,说没,埋头帮她收拾东西。
再过一会,医疗队开工,学生们也陆续到了。
云雾让阿园带着同学们排队领东西,阿园见到摆满桌上的学习用具,兴高采烈地蹦出去,吆喝同学们排队,嗓音奇亮,在院子里回响,惹得医疗队的人纷纷探头往外看。
粟栖走到门边,倚着墙看出去。
云雾站在走廊上,学生上来时,她弯下腰,把一份东西递过去,末了摸摸学生的脑袋,每一抹笑容里,都藏着老师的温柔。
她用柔软的肩膀,给他们撑起一片广阔的天空。
粟栖看着看着,不自觉笑了。
丛此这时走上来,勾住他的脖子,转动着眼珠上下打量他,末了口气颇为正经地说:“粟栖,你不对劲。”
5. 第 5 章
甘泠村的实际面积其实不小,但一半以上是山林,因此,留给村民居住的地方略显狭窄。
山上多是林木,甘泠村老一辈人喜欢饮茶,便择了几处平缓的,种下一小片茶树,这些年气候原因,多多少少损失些,传到现在,每年产的茶也只够村里人用。
甘泠村每年的采茶日期定在三月份中旬,村民们第一天上山采茶,正好是医疗队来的第一个周末。
和在医院一样,周日只留了一个医生在医疗点值班,其他人休息。
这几天天气转晴,礼堂那边清空出来,医疗点也从学校移去那边。礼堂被辟成三块,一块充当放医疗用品的小仓库,一块是给村民检查身体的隔间,剩下最大的一块,供他们看诊。
忙碌的一周过去,当陈方问起要不要一起去山上看他们采茶时,一行人兴致颇高,简单收拾了一番便随陈方上山。
山路呈阶梯状,不算陡,最大的坡大概只有45度,一路上去,也不费劲。只是台阶上有些断枝、小石头和树叶,稍不留神,会被硌到。
路的两旁,是直耸云天的高树,叫不出来名字,只觉那树好似吸收了天地间的灵气,长势颇好。
他们出发得早,春天山里的空气格外清冽,没有多余的香气,也没有扰人的飞尘,树木泥土纯天然的清香,犹为好闻。
走了约莫一小时,他们在一处山坡停下。
放眼望去,脚下这片倾斜的山被一层厚重的绿色覆盖,错落有致,修剪得当的茶圃像女人姣好的曲线,婀娜多姿。茶圃与茶圃间的小路,有妇女和小孩在走动劳作,并不浓烈的阳光铺散在他们和茶树上,光线将他们连为一体。
陈方领着他们站在边上,给他们介绍:“这就是村里的茶树,老一辈传下的,现在就剩这么一片,等这两天采完了,晒干制好,我给你们送一些去。”
鼻间的香气好似跑到味蕾上,丛此期待得很,代他们向陈方道谢:“谢谢陈叔!”
周围还有别处山头可以逛,陈方大致和他们介绍一番,便让他们自行安排。
丛此来了兴致,陈方话音落下就拉着粟栖想走,脚还没挪开,前面一个斜挎着竹篮,戴着竹编帽的妇人跑来,着急忙慌地喊着“村长”。
气还没喘匀,妇人说得断断续续:“村长,小高...摔了一跤,伤到脚了,听说你领着医生上来了,能不能过去看看他?”
陈方立马将目光投向他们。
粟栖欲开口,被林朝雨抢先:“大婶,您带我们去吧,我是骨科医生,我能看。”
妇人连声道谢,走在前头引路。
林朝雨跟上几步,想到什么,转身看向粟栖,说:“师兄,一起去吧?”
粟栖点头,跟上他们。
妇人将他们带到茶树旁一处歇脚的空地上,被妇人唤作小高的人,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俯背抱着弯曲的左腿,手按在脚踝上,抵在膝盖上的下巴有些用力,大概是在忍痛,两道眉皱得快连在一起了。
林朝雨在他面前蹲下,套上随身带着的手套,对小高说:“来,放松,慢慢把腿曲直。”
小高松开腿,由着林朝雨拉直他的腿。
腿上的伤处在脚踝,肿起一块,有些小淤青,林朝雨手搭上去,轻按一下,问:“疼吗?”
小高缩了缩脚,“疼。”
林朝雨又按了周围,问他同样的问题,小高给了同样的回答。
“你们扶他起来一下。”
小高被扶着站起来,但左腿悬空一点,不敢着地。
“站不了是吗?”
“是,疼。”
林朝雨点头,让他坐回去,脱下手套对他们说:“脚踝肿胀,有淤青,疼痛剧烈,初步判断是扭伤,但具体是韧带拉伤还是软组织,需要拍个X光。”
说完,她下意识去看粟栖。
粟栖认同地朝她点头,她收回目光的同时,嘴角微微弯起。
“找个人...”
她还没说完,被人群中一人抢先:“她和阿雾说得一样哎。”
林朝雨立即去寻那说话人,其他人也纷纷把视线转过去。
说话的是另一个采茶的妇人,见众人面露疑惑,解释道:“先前阿雾也在,看过后也这么说,不过听到村长带医生上山了,她就说让医生过来看。”
“阿雾也来了?”陈方问。
“对啊,她上来拍照的,现在在...”妇人四处张望,在旁边一个山头瞧见了人,“在那,拍照呢。”
黛青的山头,伫立着一抹茶白。
-
陈方找了个年轻力壮的中年男人背小高下去,下山后要去镇上拍个X光,粟栖提议让林朝雨跟着,好有个照应。
林朝雨同意了,但她去看粟栖,他好像没有要下山的意思。
“师兄,那你...”
“我和丛此再待会,先前让云雾帮忙拍照,我得去看看。”
三人走后,粟栖往那山头沉默地看了一会,不知在思索什么,半晌,他让丛此先随意逛着,自己抬脚往那边走去。
从这个山头走到对面,要往下绕两个坡,拐上侧边的小路,再踏过几块平稳的大石头才能到。
粟栖在她斜后方站定,怕惊扰到眼前专注的人,他轻咳一声,喊人:“云雾。”
云雾手一顿,人没转过来,似乎是在确认是不是自己幻听,直到粟栖又叫了一遍,她才放下相机转过身。看见粟栖,她有些惊讶:“粟医生,你怎么来了?”
粟栖说:“今天休息,和陈叔上来看看风景。你拍的照片,是给我们的吗?”
云雾走到他身边,把相机取下来,翻出照片递给他看,“你挑挑看,有合适的可以选走。”
“不是给我们的?”
云雾笑道:“是我之前投稿的文章缺了配图,所以过来拍拍看,你也可以挑,有合适的我给你留着。”
粟栖这才接过相机,笑一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云雾很是豪爽:“嗯,挑吧。”
“这次拍了几张?”
“十多张,没事,都是风景照,可以看的。”
“好。”
云雾让他慢慢看,自己回到刚刚站的地方,继续取景。
粟栖看得很仔细,十几张照片花了几分钟,他记住里面几张合适的,默念着顺序,上前去找云雾。
云雾站的地方,在山口边缘,山风有些大,吹得她那细瘦的身子,好像随时能迎风掉下去。粟栖喊住她,让人往里站一些,自己侧跨一步,站到了山口。
他指着相机,对云雾说:“我觉得这几张不错。”
云雾凑过去看,两人挨得很近,脑袋间只留出一条小缝。
云雾给出自己的意见:“如果是做活动总结,这几张可以,如果是发表期刊什么的,会不会不太合适?”
“只是在院内做个汇报,再留档就行,不用...”
粟栖的话被一句“师兄”打断。
原本陪小高下山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这,从远处睨着他们,表情有些冷。
云雾想,大概是山风吹的。
粟栖疑惑地问:“朝雨,你不是下山了吗?”
林朝雨朝他们走过去,声音也被风吹冷:“方医生有事找你,但你的电话打不通。”
“怎么会?”
粟栖一手握着相机,另一手腾出来找手机。
屏幕黑暗,按了菜单键也没亮。
“不会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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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林朝雨往前跨一步,挤到粟栖和云雾中间,侧着身体,用右肩膀对着云雾。
云雾往边上挪两步。
“应该是没电了。”
粟栖把手机塞回口袋,抬头却见站在身旁的人被林朝雨取代,“林医生有说什么事吗?”
“好像是物资的事,回去看看吗?”
“嗯,回吧。”
粟栖越过林朝雨,手伸过去,想把相机还给云雾。云雾也伸手去接,手还没触到带子,林朝雨突然滑了一下,双臂条件反射地往上挥,撞到粟栖伸出来的手,□□的身体也往他胸前扑。
云雾的手立马转了方向抓住她,无暇顾及粟栖手中的相机。
“哐当”一声,相机摔入山间,没入一片苍莽。
*
从山上下来后,丛此莫名觉得,粟栖和林朝雨之间有些怪异。
粟栖沉着一张脸,脚步迈得大了些,似乎有些情绪,但应该没到生气那么严重。林朝雨在后头跟着,表情是常见的在粟栖那碰壁的落寞。
丛此猜,该不会是这姑娘把这些年的不甘和委屈化作勇气,对粟栖用强了吧?
他咳了一嗓子,打破这诡异的气氛,用胳膊肘撞了撞粟栖,以眼神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先回医疗点吧。”
三个人一路沉默回去。
方医生说的事情是医院那边最近要送来一批疫苗,主任需要和他交代一些事,可他电话打不通,只好转到方医生那去,让他尽快回复。
方医生说完,他走到隔间去,给主任回电话。
林朝雨盯着那张薄薄的帘子,眼底深处似有一股漩涡,要将帘后的人吸附进去。
丛此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息。
一通忙活下来,已经是中午了。草草吃过午饭,粟栖点了根烟到屋外透气。
烟草燃掉半根,林朝雨过来,他最后吸了一口掐灭,问她有事吗。
林朝雨有些内疚:“师兄,云雾的相机,我...”
“交给我吧,你去忙。”
斟酌许久的说辞被这句话打散。
林朝雨知道,他这句“交给我”,并不是为她担责或开脱,而是不想因这点无关紧要的插曲,打破和她保持多年的距离。
“师兄,抱歉。”林朝雨眼眶微红。
“没事。”
薄薄的衣裳挡不住今天的风,也挡不住粟栖语气里几年如一日的淡漠。林朝雨觉得,周身被一股寒意缠住,透过皮肤,穿入骨髓。
“那我先进去了。”她双手抱肩,低头走进去。
丛此和她擦肩而过,瞥见她微红的眼角。
前头的粟栖站得笔挺,两手垂在身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行至他身边,丛此好奇地问:“你干什么了把人家弄哭?”
粟栖当然注意到林朝雨进去时带着鼻音的话,但他只是个普通男人,不是度众生的佛,并不是任何女人的眼泪,他都有义务帮她们擦。
“没什么。”粟栖不想停留在这个话题上,“你知不知道镇上有卖数码产品的店?”
“这个不清楚,你去问陈叔。”
“那你带钱了吗?”
“多少?”
“一万左右。”
丛此轻哼一声,迈出一小步斜站着,下巴微仰,一脸浪荡少爷相,“这既没有寻欢作乐的时间,也没有寻欢作乐的地儿,带那么多钱干嘛?”
粟栖蹙着眉睨他,眼神里透着满满的要你有何用的嫌弃。
丛此乐了:“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粟栖也不瞒他:“买相机。”
“拍照?不是让云雾帮忙了吗?”
粟栖叹声气:“我把她相机摔了。”
6. 第 6 章
粟栖下午去村委找陈方,想问问镇上有没有卖相机的店,再借辆能代步的车。
陈方每天在镇上和甘泠村来回跑,镇上开了哪些店,甚至店名,他都熟记在心。和粟栖说了两家店,末了建议他去找云雾问问,她对这块比较熟。
原就是想赔她个相机,粟栖自然不会去找她,只好迂回地问他:“她的相机是什么牌子的?”
陈方搓搓手,笑得憨厚:“我个门外汉,哪能懂这个。不过之前和阿雾闲聊时,倒听她说起过,那相机是她妈妈送的,用得有些年头了,她刚来甘泠村,也是用的这台相机。”
粟栖一怔,突然觉得身上带的钱少了,“她来甘泠村,多久了?”
“三年了。”
说起这个,陈方面上浮现感激,“阿雾没来之前,村里的学校不成气候,孩子们读两天书就得歇几天帮家里干农活,派来支教的老师也不上心,总想着早点离开。阿雾来了以后,她把学校的环境整顿了一遍,那些桌椅、运动器材,全是她自掏腰包换的,时不时给孩子们加餐,每个季度还让人给孩子们送学习用品。你说她一个小姑娘,一直住在村里,为了孩子们忙上忙下的,没有其他工作,哪来那么多钱,我给她申请经费,她不要,让我用到别处去,我把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肯收,真是个犟脾气。”
在学校那工作了一周,粟栖能感受到云雾对孩子们的上心,也看到学校里井井有条的一切,但他想不到,那么瘦小,风吹猛一些似乎就可以把她吹倒的人,是怎么在短短几年里,把学校打理成这样。
“所以,这几年,学校就是她一个人在管吗?”
“是,支教老师走后,她就一个人承担了,好几次差点做不起来。”陈方叹气,“有些家长觉得孩子读了也白读,反正日后也踏不出这十里地,就不让孩子去上学。阿雾知道了,挨家挨户去给家长们做思想工作,那时正赶上寒潮,冷得不行,每天要走十几公里,她身子骨弱,生病了也不休息,直到把他们都劝住了,才肯躺下。三十九度,反反复复烧了半个月,我们那时都害怕呐,好好一姑娘给烧坏了,所幸后面温度降下来,又休养了大半个月才好。”
粟栖安静听着,心里却在想,比甘泠村贫穷落后的地方多的是,为什么她却留在了甘泠村。
心里想着,嘴上不留神问出来。
陈方停了半晌,似是回忆,“当年她来的时候,说这是她母亲的故乡,想来看看,说起名字了,我才知道她母亲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粟栖的错觉,陈方提及云雾母亲时,脸上一晃而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太短了,他瞧不清。
陈方接着说:“阿雾原本也没打算留下来,后来见着村里这情况,问我学校缺不缺老师,如果村里不嫌弃,她愿意留下来教书。我当然乐意啊,但又怕耽误人的前程。可阿雾说,她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回城里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说这话时她还在犹豫,但是怕自己的身体,反而拖累我们。”
“我们哪里会怕嘛,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愿意留下帮我们,什么病我都不怕,就算有一天她真的病倒下了,就是背,我也给她背到医院里。”
粟栖笑起,赞他心肠好,却没有忽略他口中云雾的病,“她得了什么病?”
陈方迟疑一会,笑容僵在嘴角,末了摆摆手,“不是什么大病,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身子骨弱了些,时常会感冒发烧,其他没啥,没啥。”
“阿雾是个好姑娘,心善,重情,不过她也倔,心硬起来毫不含糊,别看她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当初她可把那个支教老师给骂哭了,说她再继续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她就告到教育局去,既然她不愿意对孩子们负责,那她也不用给她留后路。多硬气啊这丫头。”
粟栖笑着回:“是挺硬气的。”
村长意识到自己话多了几句,整理好情绪,懊恼地薅一把头发,“你瞧,我这耽误你时间了。镇上离这有点距离,要去得抓紧时间,不然回来得很晚了。哦对了,我这里就只有一辆自行车,要觉得不行我找人捎你一程。”
村委办公室外停着一辆七八十年代的老式自行车,和上次他载云雾回家那辆有些像,车身也掉了漆,黑色中闪着银白。
粟栖说:“不用麻烦了陈叔,我骑这个去就好。”
“那你当心点,村口那段路不好走,你慢点骑。”
“好。”
老式自行车座椅设得高,得亏粟栖腿长,跨上去后双脚还能着地。因上次骑过,这回还算熟练,踩着脚踏来回遛了几圈,没有机油润滑的车链运作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干涩的难以踩动。
渐入佳境后,他告别村长,往出村的路踩去。
离甘泠村最近的一个镇,叫白汀镇。
镇上虽不比大城市,高楼林立,车马不息,但比起简陋狭小的甘泠村,还是繁华许多。
现代的交通工具已经逐渐把这种老式自行车给淘汰掉了,即便有骑自行车的,追求时髦和潮流,踩的也是极具个性的FixieBike。
粟栖这么一个高大、长得不赖的小伙踩着一辆老式自行车,着实吸引人。
他忍受不了黏在他身上的目光,脸颊泛红,脚下用力,加快速度往前踩,在莲塘路的尽头看到一家数码产品店。
下车进店,老板热情地迎上来。
粟栖问:“有什么适合女孩用的相机吗?”
老板拿出几款,摆在柜台上,热情介绍起来:“女孩用的话我推荐这几款,索尼(SONY)DSC-RX100黑卡...”
粟栖对这类产品并不熟悉,听完老板一通介绍下来,只觉得几款都差不多,受先入为主的影响,他对第一款印象比较深。
手指点在第一台上,他问:“这款多少钱?”
“这款不同配置有不同的价位,有8000多的,6000多的,5000多的,看你需要多高的配置。”
粟栖脱口而出:“8000那款吧。”
老板脸上绽出喜色,找了台新的出来,抽个袋子要装进去,粟栖突然伸手按住袋子,犹豫片刻,终是说:“抱歉,还是要那台6000多的吧。”
回程的路上飘起雨,一开始不大,断断续续几滴,等粟栖踩出一段距离,羽毛般的雨变成小指头大的颗粒。
车上没有遮挡的地方,粟栖也只穿了件衬衣,虽然相机外有个包装盒挡着,但毕竟是电子产品,又是新买的,淋了雨总归不好。
粟栖只好在街头一家小餐馆停下来,进去找老板要了些能挡雨的材料,一层一层裹在相机外,再用盒子装上,盒子外又套了几个塑料袋。
谢过老板后,他卯足劲往甘泠村骑去,雨滴落在他背上,劈里啪啦作响。眼前被朦胧的雨雾蒙住,他时不时要腾手抹去脸上的雨珠。
终于到了甘泠村入村那段路,雨势没有变小,粟栖垂首去看挂在车头的相机,雨打湿了最外层的纸袋,装相机的盒子边角也被浸得软塌塌。
他心一急,也不顾那段泥泞的路,弓腰提速,更加卖力地踩。
自行车有些年头了,那一圈薄薄的轮胎支撑不住布满碎石和泥沙的坑洼道路,车链摩擦发出的响声在这时格外刺耳。
车轮滑进一个稍大的坑,车身带着人都猛震了一下,奋力踩出坑的瞬间,“咔哒”一声,那扰人的声音终于不再作响。
老式自行车罢工了。
粟栖下车,对着掉链的自行车,长吁一口气。前头有一个稍微可以挡雨的地方,他把车往那推。
给自行车修链子,这是他初中才会干的事,隔了十来年,面对同样的问题,只觉得棘手得很。
这里到云雾家还有很长的距离,粟栖摇摇头,把车头的东西揭下来,藏进自己怀里,弯腰捣鼓起车链。
不知过了多久,雨水顺着他的衬衫下摆,汇成一股小水流往下坠,一声长叹里,粟栖终于修好了车。
这回他不敢使出狠劲去摧残那重新上阵的坐骑,仔细看着车下,挑出一些让它好受的路段。
艰难地进了村,往学校的路终于好走些。
在云雾家门前把车停下,粟栖低头去打量自己。
身上全湿,修身的衣服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头发也淌着水,沿着发丝落在脸上。他举起手,修过车链的指头黑漆漆的,这一身狼狈模样,不比当日抱着云雾从车上摔下来好到哪里去。
他住的地方离云雾家不远,但这身回去,要解释许多。在很多方面,粟栖很懒,也疲于应付无关紧要的事。
他歇了一会,喘匀气,抬手敲门。
里面的人,隔着门板应了声清亮的“来了”。
门栓被抬起,两侧门板打开,爬满青苔的门檐下,出现一张皎白的脸。
“粟医生!”
粟栖抬起胳膊,将浸湿的袋子往前一递,“云雾,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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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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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粟栖对这个味道敏感,一下子便闻出来了,他站在客厅,循着味道较浓的方向望去。
还在滴水的衣裳将云雾刚拖完的地板弄湿,水滴随着地板纹路晕开,聚成一小片深色。
云雾拿来干净的外套和毛巾,也不顾他身上还湿漉漉的,径自把外套往他身上盖,“快擦擦,别感冒了。”
“谢谢。”粟栖收回目光,接过毛巾,抹一把脸上的水,再往头上盖。
“你等会,我去给你煮点姜茶。”
粟栖想说不用,张口便打了个喷嚏。云雾把他按回椅子上,快步走向厨房。
云雾煮姜茶的十几分钟里,粟栖把身上的衣物擦得不再淌水。
姜茶端出来,整个客厅都是一股刺鼻的生姜味,掩住逐渐淡去的消毒水味。
粟栖有些不适地拱了拱鼻子,下意识屏息。
云雾将他的动作收在眼底,好像上次,她端过去的姜茶,就他没喝。
把碗放在他面前,云雾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方盒红糖,夹了一小块放进去,用勺子压碎,“姜的味道不好闻,但是驱寒,趁热喝一些。”
她将碗往他的方向移了移。
粟栖蹙着眉将碗端起,嘴却紧紧抿着,半晌,碗面的热气消减许多,他闭了闭眼,略显艰难地一口闷。
云雾立马将捏在手里的椰子糖递上去,“止止味。”
浓郁的椰子香在舌尖化开,这才止住那股辛辣,“麻烦你了。”
云雾摇头,看到搁在茶几上的相机,无奈地笑:“不是说了不碍事吗,怎么还这么着急去买?”
粟栖说:“相机是我摔的,应该我赔,而且,我看你好像每天都要用到,早点买才不耽误你工作。”
先前丛此也和他说不急在这一时片刻,物色好了再买也不迟。但粟栖一想到,她扒着山头边的石头,双膝跪在粗糙的地面上,焦急地探出半个身子去寻相机的位置,找不到后故作轻松,说一句“没事”的样子,他莫名就等不下去。
云雾不说话,伸手拿来相机,索尼的标志很显眼,她一下就注意到了,“这个牌子不便宜。”她放下相机,抬头看粟栖,“粟医生,你可吃亏了,我那台相机用了很多年了,也不是什么大牌子。”
粟栖摇头:“不是钱的问题。”他顿了顿,“我听说,那台相机对你很重要。钱替代不了意义。”
“听陈叔说的?”
“嗯。”
想起母亲,云雾的神色温柔许多,连披在肩头的发梢,也镀上层柔光,“那台相机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确实对我很重要。既然这样,那就谢谢粟医生了。不过...”
她往袋子里瞥一眼,没看到□□,嘴角噙着淡笑,她说:“你买了多少钱,我们平摊,钱确实替代不了意义,但也不能让你因为‘意义’吃亏。”
粟栖猜到了她会这样,没有露出过于惊讶的表情。他将尾数抹去,和云雾报了6000。
“你等我一下。”云雾起身回房,两分钟后出来,手里握着一叠现金。
“粟医生,这是2000块钱,剩下的1000,等我下个月发了稿费再还你,成吗?”先前给孩子们置办了学习用品花去她三分之一的稿费,又寄了些出去,剩下的,都在这了。
粟栖原想伸手把钱推回去,让她手头宽裕了再还也不迟,但转念想到什么,手腕一转,将钱收下,“没事,不急。”
一个连受伤都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还欠着别人钱呢?
时间不早,淋过雨后的身体渐渐发寒,粟栖没再逗留,他需要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
云雾送他到门口,粟栖的再见还没说出口,她让他等一下,匆匆跑回去。
再出来时,她手里拿着一个水瓶和一个小方盒。塞到粟栖怀里,她说:“虽然姜的味道很讨厌,但为了不感冒,粟医生忍受一下。”
方盒里是他刚刚吃的椰子糖。
粟栖弯唇一笑,收下东西:“谢谢。”
“路上小心。”
“好。”
粟栖转身离开,身后没有关门的动静,云雾大概在目送他离去。
“粟医生,谢谢你送的相机,我很喜欢。”
一场春雨里的狼狈,一段来回十几公里不平的路,担得起一个送字。
7. 第 7 章
粟栖回到住处,客厅里只有丛此,躺在摇椅上那模样,摆明是在等他。
果然,一见他浑身湿哒哒的,关心的话没一句,忙不迭调侃起来:“哟,我们粟医生千里送相机回来了。”
粟栖懒得搭理他,他现在只想脱去身上潮湿的衣裳。
丛此却不依不饶的,跟在他身后进房间。他拿完换洗衣物进浴室,丛此就跟到浴室门口,拉了张凳子坐在边上等他。
手上剥着瓜子,嘴上也不闲着:“我说粟医生,这就算要赔人家,也不用冒着雨去吧。一来一回几个小时,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就没了,还平白摊上一场雨,倒霉点的说不定得感冒。”
掌心堆了一小山瓜子,丛此全往嘴里倒,慢悠悠地嚼完后接着开口:“还是说你那金刚石一样的心被甘泠村的春雨给软化了,见不得姑娘伤心落寞。人骑车刹车失灵了你要去英雄救美,脚走不动了你载人回去,相机被摔了你马不停蹄给人买新的送过去,粟医生,你这算什么意思啊?”
浴室里的人专注洗澡,任他聒噪了半天也不回应,丛此也不恼,又吃了一捧瓜子,“满打满算,你们才认识一周吧,作为你同事兼好友,我看不懂你这操作啊。”
浴室门被打开,迎面扔来一条带着水汽的毛巾,往丛此头上一兜。粟栖穿着T恤长裤出来,神情淡漠的斜睨他,“嘴是有多大,东西都堵不住。”
丛此把毛巾扔还给他,推着他进房间。
按着他坐下,丛此说了句前些天说过的话:“粟栖,你不对劲。”
粟栖双手抱胸,哼笑一声,挑着眉问他哪不对劲。
丛此站着,也没比坐着的他多出些什么压迫感来,气势一下削弱了,他索性拉来椅子,坐到他对面,“林朝雨在你屁股后面追了这么多年,你一个眼神都不舍得给人家,和云雾才认识这么些天,可抵上林朝雨将近十年。别和我扯什么一见钟情,你个老古板玩不来这套。”
粟栖呵笑:“你倒是了解我。”
丛此骄傲地抬了抬身板,眼睛往他□□瞄,“那可不,我连你穿什么颜色的内裤都知道。”
粟栖嘴角挂着的笑瞬间消失。
丛此才不管他变不变脸,“说吧,为什么?”
粟栖握着毛巾,手指捏着毛巾边缘拉出来的线,来回拉扯,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根线上。
墙上的挂钟不知绕了几圈,丛此有没有说话,他也听不清。眼前的一切,由那根线为中心,辐射出许多散光来,开始虚晃,打着旋转,慢慢将他吸入另一个遥远的空间。
浅灰色的水泥地板变成长着杂草的黄土,白色的墙面变成跳动的金黄,静谧的环境里出现喧嚣。
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黑夜。
丛林、火光、救援、水枪迸射的巨大水花、明明很慌乱却不得不镇定的步伐,还有炙热逼人的温度,一幕幕在他脑海里交织、重叠,冗杂的东西将他的脑袋胀得生疼。
最后落在耳边的,是那几句他在纸上默写了无数遍的话。
这是他做了七年的梦。
“粟栖,粟栖。”丛此的大嗓门将他拉回来。
梦散了,火光没了,从他心底跃出来的声音,又藏回去了。
“你怎么了?”
粟栖垮下肩膀,手心竟冒出虚汗,他用力擦在毛巾上,“没事。”
半晌,他没有说话,像是在把被梦境抽离的力气一点点拉回来。
“丛此,你还记得,我大学参加过的那场救灾行动吗?”
丛此点头,“记得,你受了伤回来,学校还给你颁了个奖。”
“我和你说的那个救我的人呢?”
“也记得,那时候你还发疯似的找过她很久。”
刚才晃神的那么点时间里,他再次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那时她戴着口罩,天又黑,我因为流血过多,头晕目眩的,也没看清她的样子,但我记得,她的鼻梁上靠近左眼角的位置,长了颗三角形似的痣。”
丛此疑惑:“痣怎么了?”
粟栖把第一天看到的东西告诉他:“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形状,云雾也有一颗。”
丛此面露惊色,良久不确定地问:“你不会觉得,云雾就是救你那个人吧?”
“我不确定。”
“这未免太巧合,不,太狗血了吧。”
“不是巧合。”粟栖肯定地说:“甘泠村,是她告诉我的。”
当年那段似是而非的话里,出现了甘泠村这个地方。
丛此反应过来,他当初竭力要参与甘泠村义诊项目的原因。
粟栖丢下毛巾,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语气慎重又坚定:“丛此,我记得你表哥在三院任职对吧。”
“对。”
“让他帮我个忙,查一下云雾。”
*
到甘泠村一周多,第一阶段对老人身体健康情况的基本了解已经完成存档,接下来,他们要挨家挨户走访。
选人组队时,丛此抢先林朝雨一步,挤到粟栖身边,嬉皮笑脸的:“粟医生,我们一队怎么样?”
粟栖在名单上把两人的名字写下,语气勉强地回:“嗯。”
丛此瞄到文件夹上的名字,嘲他一句:“嘁,口是心非的男人。”
撇开脸的瞬间正好对上林朝雨,她的脸色有些难看,望向他的眼神也带了些情绪,丛此装作没看到,朝她露出一个标准的笑。
林朝雨压着情绪,和方医生组队。
路上丛此和他邀功:“怎么样,我是不是又帮了你一次?”
说起这个,粟栖倒是真要感谢他,“回去请你吃饭。”
“这还差不多。”
他们要去的几户人家住得有些远,在村子的最里头,一路走过去,经过一片农田,有几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赤脚扛着锄头在干活,粟栖和丛此远远地和他们打招呼。
风送来他们热情的、夹着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前面有颗枣树,结果了,去摘枣吃。”
丛此停下来,朝他们挥挥手,大喊几声谢谢。
两人接着往前走,在拐出农田的分岔口,看到那颗枣树。
那是一小块没有开垦的地,泥土棕色泛着白,上面有矮矮的杂草,春天足够滋润的季节,草尖沾着水。
枣树大概种得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壮得一个成年男人双手都环不住,埋在泥土表面的树根也有手臂那般粗,错综复杂,交缠环绕。往上看,茂盛绿色的叶子像撑在半空的巨伞,伞中硕果累累,垂下的果实压弯了树枝。
丛此摸上树干,一股厚实感,对粟栖说:“这树长得真不错。”
粟栖也过去看一圈,拍几下树干,“确实不错。”
“刚那几个叔叔说了,我摘几个可以吧?”丛此跃跃欲试。
粟栖仰头,满树繁密,一条分支上就结了不少果子,他点头,说:“那就摘几个吧。”
丛此身高手长的,跳起来一抬手,低处几个果子被他的大掌摘去。
“哇这枣结得不错,光滑又饱满。”
丛此分两个给粟栖,学医的人讲究,掏出纸巾细细擦了一遍才放进嘴里。刚咬下一口,高处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在喊救命。
粟栖和丛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抬头往上看,粟栖喊一声:“上面有人吗?”
绿色的枝头突然露出一点红色,接着是黑色。
小女孩扶着树枝,颤颤巍巍地往下看,头发垂下来,露出一点脑袋又立马缩回去。
随后,夹着哭腔的嗓音再次响起:“叔叔,我下不去了,你们...你们能接我下去吗?”
女孩爬得很高,粟栖站远一些,目测距离大概有六七米。他走回去,听到丛此问:“小丫头,你是自己爬上去的吗?”
女孩吸了一鼻子,抽抽噎噎地回:“是,爬太高了,下不去。”
丛此扑哧一声,既心疼又好笑,“你别动啊,叔叔这就上来接你。”
“谢谢叔叔!”
丛此活动活动筋骨,却见粟栖已经挽起袖子。
“你上?”
“嗯。”粟栖把手里的枣和文件夹递给他,“你在下面,待会接孩子。”
丛此一挑眉,“行。”
粟栖找到几处挨得比较近、凸起明显的地方,手搭上去,丛此在下面扶着他,将人用力往上撑,让他去够到最低处的枝桠。
“怎么样?”
“可以,松手吧。”
爬过低处,高处可以搭手的位置比较多。粟栖大学参加过攀岩队,虽然过去许久了,但一上手,熟悉感回来,不消三分钟,就爬到女孩在的高度。
见着女孩的脸,他有些熟悉。
女孩脸上泪痕未干,被粟栖突然伸出的脑袋吓住,随后,怯生生的小脸露出欣喜的笑。
她眨一下眼,掉下来一颗晶莹的眼泪,“叔叔,谢谢你。”
粟栖朝她笑,腾出手安抚似的摸摸她的脑袋,“把手给我,叔叔带你下去。”
女孩递过去一只手,另一只手紧紧护着小腹。
粟栖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肚子疼?”
“不是。”女孩移开手,里面的衣服卷起一层,她掀下来给他看,“这是我摘的枣。”
粟栖垂眸看一眼,下去还是有点危险的,他同女孩商量:“我们把枣扔下去给那个叔叔好不好?这样我们下去安全一点,他会接着的。”
女孩有些犹豫,嘴唇紧紧抿着,不说好也不敢提要求。
“那这样,你放叔叔口袋里?”
女孩轻点头。
粟栖把她摘的十几个枣放进两边口袋,剩下两个,装不进去,他捏在左手手心。
“叔叔,那两个给我吧。”
女孩的手小,握住两个刚好。
粟栖左手扶着树枝,右手去抱她,等人完全在自己怀里了,他说:“搂紧叔叔的脖子,叔叔要下去了。”
“好。”女孩两条细瘦的胳膊圈在他脖颈上。
粟栖让女孩两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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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缠上自己的腰,他的手才能空出来搭着树枝。
丛此搬来一块垫脚的石头,在树下候着,等两人到他手够得着的高度,他连忙踮脚去托粟栖的大腿。
“可以吗?”
“你先把孩子抱走。”
丛此松了手去抱孩子,粟栖抱着孩子转向他。他单手抓住一块凸起,重心全落在双脚上,角度一转,重心也跟着转,他一大意,左脚没踩实,往下滑了几步。
“小心!”
“啊!”
丛此接住孩子,用肩膀抵住粟栖的背,人稳住,他重新找落脚的地方。
三人皆松一口气。
孩子被抱走,粟栖轻松许多,再爬几步就直接往下跳,平稳落在地上。
女孩从丛此身上下来,大约是后怕,脸色泛着白。她走向粟栖,小手拉住他的衣角,声音软软的:“谢谢叔叔。”
粟栖把口袋里的枣掏出来,蹲下,枣摊在他掌心,“不客气,不过以后记住了,不能爬太高,很危险的。”
女孩卷起衣角,把枣一个个放回去,最后剩下三颗,她没拿,“我看见越往上枣越大,就想去摘,对不起叔叔,我下次不会了。春枣很甜,这是我摘的,送给你。”
粟栖掌一合,捏捏女孩的脸,“那叔叔就不客气了!”
“嗯!”
丛此见状也忍不住叮嘱两句:“小丫头个头不大身手倒是挺灵活,能爬那么高。不过下次嘴馋了就摘那些低的,可别再爬上去了啊,多危险。”
“不是,不是我嘴馋。”女孩解释:“是给老师摘的。”
“老师?”村里的老师也只有那么一个,“云雾?”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人跑来,迭声叫着“阿园”。
听到这声,粟栖想起来女孩是谁了。
女孩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转身,卷在衣服边角的枣掉下去一颗,她连忙捡起来,往前跑去和来人招手,“云老师云老师,我在这。”
云雾一路从学校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见着人也说不出话,弯腰拄着膝盖喘气。阿园上去牵住她的手,教她:“云老师别急别急,来,吸气,呼气。”
顺过来气了,云雾蹲下去握住阿园的肩膀,着急地问:“阿园,你跑去哪了,怎么没去上课?”
阿园撩起衣服,十几个枣在她衣服上排成整齐一列,她咧开嘴笑,露出两颗门牙:“给你摘枣去了呀。”
“你...”
阿园突然瘪了嘴:“不过我爬太高了,不敢下来,幸好有两位叔叔经过,救了我,云老师,你不要骂我。”
云雾直起身,这才看见粟栖和丛此。
“嗨!”丛此朝她摆摆手。
“粟医生,丛医生。”
阿园摇摇她的胳膊,指着粟栖说:“云老师,就是这个叔叔把我抱下来的。”
云雾看向粟栖,目光停留了几秒,牵着阿园走上前,和他道谢:“又麻烦粟医生了。”
粟栖笑回:“没事。”
“阿园,你和叔叔说谢谢没?”
“说了呀,我还送叔叔枣了。”
云雾看见他握成拳的右手透出点绿色,边缘映着点红,“麻烦你了。”
“没事,和孩子说以后不能爬太高。”
云雾点头:“我会的,那我先带她回去上课了。”
“嗯,我们也要走了。”
云雾松开阿园的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一张创可贴,“粟医生,你的右手流血了。”
粟栖抬起右手,小指那破了块皮,沁出血丝。
接过她的创可贴,粟栖道声谢。
“那我们走了。阿园,走吧。”
“叔叔再见!”阿园朝他挥着小胳膊。
粟栖笑了笑,也和她挥手,“再见。”
云雾牵起阿园离开。
丛此走过去,撞一下粟栖腰侧,“用不用帮你贴?”
粟栖捏着创可贴,又去看伤口,“贴吧。”
丛此把血丝擦干,撕开创可贴贴上。
“走吧。”
和她们同路,粟栖和丛此隔着一段距离走在两人后面。
地方宽阔,四处没有遮挡,小丫头惊吓过后情绪高涨。
“云老师你尝尝,这个枣又大又甜,可好吃了。”
忘了枣才掉地上,阿园直接把手伸过去。
“好。”云雾接过她手里的枣,咬一口,酥脆清甜,“好吃,不过阿园,你以后不能爬这么高知道吗?”
“知道的,下次不会了。”
“嗯,这才乖。”
“云老师,你怎么知道我没在的呀?”
“我在帮你们拍照,没找着你。”
“那是不是没拍到我?我要重拍!”
“拍,给你拍单人的!”
前头是个分岔口,他们走得不一样。
各自转弯,声音淡去。
良久,丛此笑一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是母女呢。”
8. 第 8 章
医院在周三送来一批防流感疫苗,粟栖提前告知过村民,让他们注意饮食和休息,因此将接种日期定在周五。
想一天完成疫苗接种,天刚亮,医疗队的人就在搬东西和布置场地。
布置得差不多了,粟栖出来门口透气。
礼堂前种了一株小垂柳,刚开始抽芽,叶子稀稀疏疏的。大概是受这些日子风雨的影响,最底处的柳枝半折,靠底下一点树皮连着,呈90度垂挂。
若今天再来一场雨,那柳枝大概也该身归尘土了。
粟栖远远望着那一小截柳枝出神,他这两天都是这样,闲暇时总是聚不了神,很多事他明明告知自己要先抛开,却忍不住一次一次去找回来。
等待的时间很煎熬,情绪经过时间的加工和自我的不断放大,像由水珠翻腾成巨浪,在心底刮得狂乱。
“粟医生,粟医生?”早起的村民三两结伴过来排队,粟栖收回落在柳枝上的视线,笑着应一声,戴上口罩和手套开始工作。
日上三竿,过来的村民逐渐变多,队伍从礼堂前排到附近住户的屋前,医疗队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桌前的茶由热变凉,不知换了多少次。
下午稍微好些,村民们不再一股脑涌过来,中间间隔出十几二十分钟供他们休息。
丛此是在送走手头最后一个村民时看到云雾的。
她牵着阿园走来,脑袋时不时低下去和阿园说话,逗得小姑娘满面笑容。
丛此抬手撞了撞旁边的粟栖,努努嘴,让他看过去。
对上云雾的目光,她朝他笑了笑。
云雾牵着阿园走到两张桌子中间,还没开口,就听丛此痞痞地说:“劳请云老师翻个牌子吧,选我还是粟医生?”
云雾笑着把这道选择题丢给阿园,“阿园,你要选哪个叔叔?”
阿园没有迟疑,手指向粟栖。
云雾忍俊不禁,也玩笑一句:“我们家小主翻了粟医生。”
丛此作出一脸受伤状。
云雾拉开椅子坐下,把阿园抱到腿上,捋起阿园的衣袖,伸到粟栖眼前,说:“粟医生,我们阿园怕疼,轻点噢。”
粟栖抽出棉签沾碘伏,面色温柔,应一声“好”。
没有人排队,丛此百无聊赖地支棱起脑袋,侧着身子看他们。
看见粟栖的针头插进小姑娘细嫩的皮肤,阿园轻微皱一下眉,没其他反应,丛此才随意问一句:“怎么是你陪阿园来?”
云雾的脸色僵了一瞬,没立时回答。
粟栖抽出针头,云雾伸出手指换掉他的,按着棉花,问阿园:“疼吗?”
“不疼,叔叔打得很轻。”
粟栖回夸她:“阿园也很勇敢。”
血止住,云雾扔掉棉花,放阿园下去,让她去前面玩。等她跑远了,这才回答丛此的问题:“阿园的父母,在她两岁的时候,工作意外去世了,剩下一个奶奶。去年,奶奶也走了,她现在寄住在亲戚家。那户亲戚家里也有孩子,就没怎么顾得上她。”
“抱歉。”没想到是这个情况,丛此懊恼地扯了扯额前的刘海。
“没事,阿园很懂事。”
粟栖拆了把新的注射器,抽出棉签,见面前人端正放在腿上的手,没有要伸出来的意思,他仰了仰下巴,低低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你的手。”
“啊?”她的右手下意识覆上左手手腕,一副防卫样子。
粟栖突觉好笑,是怕他做什么吗,防这么紧。
“你不打吗?”
云雾垂下手,悄悄贴紧两侧身体,“不用,我接种过。”
“什么时候?”
“去年。”她答得很快,“还没满一年,而且,我的...免疫力还行。”
粟栖转动棉签的手一顿。
他不止一次听别人说过,她的身体不太行。
“确定不用?”他重复问一次,要去白汀镇打疫苗,也挺麻烦的。
“嗯,不用。”
“好。”
气氛陷入安静,短促的铃声响起,格外刺耳。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丛此眼睛一亮,赶忙起身,“你们先聊,我接个电话。”
丛此离开后,这片区域只有她和粟栖,隔着三四张桌子,有几个女医生在谈话,余光可以瞧见她们不断投过来的视线。云雾觉得不自在,刚想说一句去找阿园,粟栖先开口了。
“相机怎么样,用得还习惯吗?”
刚抬起的臀部又重新落回去,云雾重新看向他,“功能比我先前那台多,还在慢慢摸索,过几天就习惯了。”
“那就好。”
“对了,你要的照片,急用吗?”
先前那台相机里,存着她给甘泠村许多村民拍的照片,想着攒多点一次性拿去照相馆洗出来,送给他们。谁知出了那事,照片她也没留底,便想着重新给他们拍一次。
“不急,我们要待两个月,走之前给我就好。”
“好,那我晚一些给你。”
“嗯,有需要帮忙的和我说,还有...要是再去山上拍,喊我一起吧。”
那天她站在山头,看似摇摇欲坠的身体,让他莫名后怕。
以为他是想拍的时候给一些自己的想法,云雾毫不犹豫答应。
“我去看看阿园,粟医生你忙。”
“好。”
人走了,粟栖松口气,转了转酸痛的脖子,又抬手挥动胳膊,僵直一天的背脊终于得到放松。
清理好桌上的杂物,他靠着椅背,视线落在前方,云雾和阿园的位置。
阿园蹲在柳树下,手里拿着小木棒在沙地上画圆圈,云雾过去后,她丢掉木棒站起来,发顶刚好触到那半截柳枝。
云雾双手抵在膝盖上,微俯着腰和她说话,掩在几缕淡淡光线里的侧脸,温柔似水,倒真像那日丛此说的,两人像一对母女。
粟栖坐在原位,时而看看欢笑的两人,时而去看那半折柳枝。小姑娘的脑袋时不时晃动,柳枝也跟着上下移动,他的视力极佳,似乎还能看到那干瘪的树皮,被拉出细细的尖。
丛此接完电话回来,坐下的身影挡住他一大片光线。
他在叹息。
粟栖存有几分幻想,试探地问:“你表哥的电话?”
“嗯。”
他眼角微颤,“怎么说?”
丛此扭头看他,他很平静,神色如常,根本没有一个执着多年的人该有的情绪。
“我哥说...”他停一下,又一声叹息,“三院的人事档案里,没有云雾,近十年,都没有。”
笑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隔着几层阻碍,沉闷的不像笑。粟栖说:“替我谢谢你哥。”
丛此不懂,多年的期待叠加过度,失望在这一刻犹如沧海里那渺渺一粟,微小到无从提起。
远处的阿园不知听到什么让她兴奋的消息,突然跳了一下。
半折柳枝终于彻底断了,落在云雾脚边。
随后,她的鞋底不知情碾过。
还未抽完芽的柳枝,提前完成它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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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尘土。
*
丛此一直觉得,粟栖是个有超强自我调节能力,面对许多事情都能理智到令人可怕的人。
那通电话到现在,过去三天,他的情绪没有半分影响。依旧是村民眼里平易近人的粟医生,有时遇见云雾,也和往常一样和人打招呼聊天。
但夜里,他房间的灯亮到很晚。
丛此一问,才知道他在准备一个课题论文。
“这不是下半年才开始的?这么早准备?”
粟栖翻书的右手停住,想了许久才说:“我只是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丛此这才明白,他试图用忙碌,遮掩那些他不愿显露于人前的情绪。
他按了按粟栖的肩膀,没再说话。
隔天粟栖又是第一个到医疗点的。打扫好卫生消完毒,还没坐下,陈方就过来了。
“粟医生,就你在啊。”村长笑呵呵的把手里的早餐递上。
粟栖拉来把椅子给他,“我起早了,就先过来。早餐也吃了,陈叔您自己吃。”
“我也吃过啦,这是李婶包的馄饨,让我给你们送一些过来,热乎着呢。”
粟栖双手接过小铁锅,放在桌上,“那谢谢陈叔。”
“别客气别客气。”
陈方坐了一会,和粟栖聊起医疗队最近的工作和接下来一些事项,专业术语他听不懂,只让他有需要村里协助的地方尽管提。
到点,陈方要去工作,粟栖送他到门口,他走出几步路又折回来,说:“瞧我这没脑子的,忘记和你说个事。昨儿个我上了趟山,以前山上有住人,现在都搬下来了,只有夏家奶奶还住在一木屋里。昨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大概是身子不爽快,一直在床上躺着,我想老人家下山不方便,平日里有些需要也是下面人给送上去,就想能不能找个医生上去给她瞧瞧,免她走一趟山路。”
粟栖答应下来:“下午队里没什么事我去一趟,给老太太看看。”
陈方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感谢,“好,那我下午找个人给你带路。”
“行,下午三点,您让人直接过来。”
-
村长派来一个男孩子,下午三点准时到。
粟栖交代了丛此一些事,拿上医药箱跟男孩走。
男孩性子活泼,一路上都在和粟栖聊天,从山上说到山下,又从山下说到白汀镇,最后结束在白汀镇上各色令人垂涎的食物。
小孩子的世界总是过分天真,衣食住行,满足口腹之欲才是头等大事。
粟栖答应他下次又去镇里,一定帮他带一些吃食回来,男孩高兴地欢呼,说他去别的山头玩会,晚些时候过来领他下山。
粟栖说好,看他跑远,这才上前去敲响木屋的门。
木屋搭建得应该是有些年头了,地基还算好,但木门和木窗处,都有了虫蛀的现象。
搭建木屋的人应该是有注意到安全一事,木屋周围长的树不多,但杂草却不少,足足有半米高,许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身虚力弱的,没有精力打理,放由杂草肆意生长。
在山林里筑一座木屋住人,即便防患意识再强,安全指数也不能保证。上去敲门的时候,粟栖在想,要让村长来劝老太太早点下山。
他敲了几次门,里面没人回应,以为老太太是病糊涂了,正想破门而入,木门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
门开后的场景,他有些熟悉。
石砌的门檐换成棕木,那人透过两拳宽的门缝,惊讶地唤一声:“粟医生!”
9. 第 9 章
在这里遇上云雾,粟栖也是意外的。
云雾将他迎进屋,摆了杯水在他面前时,他才想起来问:“你怎么会在这?”
云雾坐到他对面,把买给夏奶奶的水果和小零食拿出来一些,说:“上周来看夏奶奶,发现她房间窗户的玻璃碎了,就上镇里给她买了一块,今天刚好送过来。不过这两天她还是受凉了,粟医生,你这趟过来,是来给夏奶奶看病的吧?”
粟栖点头,“是,陈叔上午和我说了。”
“那我带你去她房间。”
粟栖拎起医药箱跟着云雾走。
躺在床上的老人,大概七十岁,个不高,中等身材,病中满脸疲惫,让她看起来虚弱许多。
云雾轻声叫醒她,告诉她有医生来给她看病了,她才虚虚睁开眼,扶着云雾的手慢慢坐起来。
粟栖上前去搭把手,等人坐好后,云雾后退一些距离。
粟栖把医药箱放在床边,微屈背,笑着说:“奶奶,您有哪里不舒服就和我说,现在先替您量一□□温。”
老太太上了年纪,听力口齿都有些不清,加上说话带有口音,很难听清。粟栖耐心听着,实在听不懂了,就一脸无助地看向云雾,这时云雾便笑着当起“翻译”。
“奶奶,您是受凉引起的感冒,有发热,血压偏低,才会头晕,出现眼前发黑症状,最近记得穿暖些,饮食清淡点,多喝些水。给您开了药,按时吃就行。”
“好,谢谢医生。”夏奶奶微微点下头。
粟栖拿出几盒药,边给老太太认边和她说服用剂量,说完最后一种,他想起刚才云雾拿出来的水果,瞥一眼还站在一侧的人,张开的双唇又阖上,把药装好,放在床头。
给老太太掖了掖被子,粟栖起身,问身后的人:“有洗手间吗,我想去一趟。”
“有,出门直走,在右边。”
“好。”
粟栖走出去,走到过道尽头,在右侧看见紧闭的厕所门。拧开门把,推开,又阖上。过了一分钟,再次拧开阖上,他往回走。
房间门口,他没急着进去,听到里面云雾正温声软语地叮嘱老太太:“知道您喜欢吃山楂,给您买了些,但是低血压不能吃山楂,您要是嘴馋了就偷偷吃一两颗,我当不知道。”她笑嘻嘻的。
停了几秒,她又开口:“还有噢,梨子和柑橘,风寒感冒也不能吃,我给您放高一些,等过几天您好了,我再拿下来,成吗?”
接着是一声微弱到不可闻的“好”。
粟栖靠着门框,脑袋抵着木头堆起来的墙,垂下的双眸盯着脚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
晚上给老太太做了晚饭,粟栖和云雾陪着老太太吃完,看她吃过药上床,将木屋检查一遍才下山。
已是傍晚时分,早春的夕阳像雨后彩虹,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粟栖让来领他下山的男孩先回去,此刻的山间小路上,只有他和云雾。
他在边上的树林里找了根长树枝,沿路走下来,挑开台阶上硌人的树木残枝和尖锐石块。
两人都没说话,林木深处偶尔传来小动物的嘶鸣声,不至于完全安静,气氛倒也不尴尬。
粟栖想了想,问了刚到山上时就在想的问题:“陈叔说以前山上住的人都搬下去了,夏奶奶为什么不搬?”
云雾像是想起什么美好的事,弯起嘴角笑了笑,将落未落的斜阳洒下一抹,恰好印在那小指头一般的梨涡上,粟栖看懵了一瞬,待她开口,若无其事地转回来。
“那座木屋,是夏爷爷亲手给夏奶奶建的。夏奶奶嫁给夏爷爷的时候,夏爷爷穷困潦倒,寄人篱下,一间像样的屋子都没有,夏奶奶的娘家原本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是一无反顾的爱情,每个时代都是存在的。夏奶奶不顾家里的反对,嫁给了夏爷爷,两人一辈子的生活虽然清苦,过得也很幸福。夏奶奶年轻时身体不好,怀了三次孕都掉了,后来没再怀上,夏爷爷也不愿意让她怀,可那时候,传宗接代是一种从骨子里就不可撼动的传统,多少人明里暗里撺掇夏爷爷离婚再娶,夏爷爷没听,两个人从二十岁走到七十岁。木屋是夏爷爷去世前一年建的,他走了以后,夏奶奶就住进去了,谁来劝都不愿意搬走,村里的人就只好隔三岔五上山探望她。”
讲完原委,云雾侧头,俏皮地问一句:“是不是挺浪漫的?”
“是很浪漫。”
但浪漫不是一张密不可漏的网,编织的绳与绳之间,终归留有缝隙,当现实照进去,浪漫,就得为它让步。
粟栖说:“那房子建在山上,又是独居老人,安全性不高。”
起风了,早春的风带着残留的冷气,抚过皮肤,仍有一股令人颤抖的寒。风将云雾的声音削弱,“这个问题,陈叔也想过,也曾把夏奶奶接到山下住过一段时间,但她那阵过得不好,隔三岔五生病,人瘦了一圈,最后她再三央求村长,才重新住回去。后来陈叔就交代每天上山的人过去看看,确保安全,虽然麻烦,也算是了了老太太的心愿。”
粟栖安静听着,听到最后,他也只能说这么一句:“甘泠村的人,都挺好的。”
合一村之力,圆老太太一个夙愿,大概也只有这个不足600人的村子能做到。
云雾看着脚下的路,踩下一步台阶,“是啊,甘林村是个很好的地方。”
“如果是你呢,你会为了一个人这么执着吗?”粟栖突然问。
问完之后,两人陷入奇怪的沉默,前一秒还呼呼吹的风好似突然停了,倦鸟归林后也安静入睡,长长望不到尽头的山路只余他们的呼吸。
粟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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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话刚出口,他也震惊了一瞬。
正想岔开话头补救一下,就听云雾说:“我不会。”
斩钉截铁的口吻,声音淡过那抹残阳。
这样直接甚至有些冷漠的回答,让粟栖有片刻发怔。随后在猜,大概爱情至上,浪漫至死的爱情观在她这里行不通。
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聊起别的。
“你给夏奶奶开了几天药?”
“两天。”
“那就是后天得再去是吧?”
“嗯,你也要去吗?”
“要去,我给夏奶奶定了套衣服,后天下午上完课去拿,上山大概要四点了。”
“我会早些,四点医疗点会比较忙。”
“那你让陈叔再找个人帮你带路。”
粟栖笑了笑,“我应该记得路。”
云雾歪头打趣他:“粟医生记忆力这么好的吗?”风渐大,她搓了搓胳膊。
“还好,这山岔路不多,直走一段拐个弯就到,也不是很难记。”
“就怕你拐错了,有个岔口进去,那里的路可难走了。”她伸手往西南方向指,“记得拐弯后要看到一个湖,才是夏奶奶的家。”
粟栖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点头表示记下了。他换了一边背医药箱,把下一级台阶上一根小木枝踢走,“陈叔说你来了三年,这么点时间就把甘泠村走遍了?”
“是啊,平日给孩子们上上课,休息时间就背着相机四处跑。”
“挺好的,工作生活两不耽误。”他拉下医药箱的带子,“帮我拿一下,脱个外套,有些热。”
云雾缩了缩凉凉的身子,对他的热毫无概念,见他脱了衬衫就剩一件打底短T,多嘴一句:“山里温差大,还是多穿点,别感冒。”
粟栖把医药箱拿回来背上,说:“没事,走路有热量。”
又走了一小段,粟栖换了个位置,走到云雾另一边,这边是风口。他把挂着衬衫的手递过去,示意云雾拿着,“你披一下吧,可能会有汗味,别嫌弃。”
她先回答了后半句:“怎么会...”
粟栖顺势说:“那就披着,还有段距离,别着凉。”
云雾似乎有些明白他脱衣服的用意,但瞥到他脖颈间微微的汗湿,又觉得是自作多情了。她没拒绝,笑着说声谢谢,将衣服披上。
有一点汗味,也有清淡的香味。
天色渐晚,山路在黑夜中也添了层黑色,没有路灯,只得借着天上那轮弯月洒下的莹白,照亮这路。
黑暗里,粟栖对旁边的人说:“没灯,小心看路。”
他们的手机电量在不久前用尽,开不起手电筒。
末了,他又加一句:“后天也是。”
“好。”
10. 第 10 章
粟栖第二天起来,有些鼻塞,鼻根时不时发痒。
第二次连打完两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从眼前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出一瓶,拧开盖子倒出两粒药。
丛此见他从起床到现在,脸色一直不好,撩起他的刘海一掌盖在他额头上,“好像有些热。”摸一把温度计出来,问:“量量?”
粟栖摇头,“不用,小感冒而已,给我拿杯水。”
“行。”
丛此把温度计放回去,转身想去拿水,有人却先他一步把水端过来了。
林朝雨今天难得把头发扎起来,露出白净的脖子,她往粟栖那靠近一点,把水递给他,“师兄,你不舒服吗?”
粟栖接过水,把药扔进嘴里,“谢谢,没什么事,小感冒。”
“用不用回去休息一下,这我们来就好。”
“不用,吃过药了,在这歇一会就好。”
林朝雨顺势在他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说起最近队里的事,粟栖边听着,边不着痕迹往丛此那边移了移。
丛此看到他的小动作,无奈地摇摇头。
晚上收工,粟栖正在挑点药晚饭后吃,他的小感冒没有好转。刚拿完一板胶囊,同行的一位男医生从外面进来,喊他名字的声音夹着一丝八卦的打趣:“刚刚云雾经过,让我把这个还你。”
他们和云雾住得不远,有时出门会遇见,加上她时不时送点东西过来给他们加餐,医疗队的人和她关系还不错。
粟栖接过袋子,里面是他昨晚借她的衣服,已经洗干净叠好了,“她人呢?”
他嗓子不舒服,一个下午没怎么开口,现在说话也有些哑。
“走了,碰上李婶,俩人一起走了。”
“嗯,谢了。”
“所以...”男医生好奇地凑近粟栖,“你和云老师,嗯?”
粟栖白他一眼,“收拾东西去,瞎操心。”
打发完一个,回去的路上,丛此也凑过来八卦,“我说怎么突然就感冒了,原来是发挥绅士风度去了。”
见人不理他,丛此也不觉扫兴,继续聒噪:“你和阿雾相处得挺不错的嘛。”
粟栖依旧不回话,偶尔给他一个眼神。
丛此朝后看了一眼,林朝雨和方医生走一块,余光却是往他们这看,他想了想,勾住粟栖的肩膀,走快了几步。将其他人落在身后有些距离,丛此才敢问:“粟栖,你说实话,你该不会把
云雾当成...”
粟栖终于有了点反应,咳了几声压住喉咙的痒意,认真地回:“没有。”
丛此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听他说:“但她很像。”
走过一条小巷,丛此把人拉进去,难得收起玩笑模样,一本正经地说:“粟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执着找一个连姓名长相都不知道的人,也不清楚你这八年来的生活是否受到这个人的影响,但是你要明白,满大世界找一个这样的人有多难,倘若幸运让你找到了,找到之后你要干嘛?说句谢谢?可人家不缺你这声谢谢,也不会知道你曾为她蹉跎的这些年。”
丛此收起玩笑神色时,有种医者不怒自威的严肃。
于是这回,反倒是粟栖处于下风。
气氛凝滞许久,直到天际微微擦黑,粟栖哑着嗓子,终于开口:“我知道,我只是...”想找而已。
-
晚上躺在床上,粟栖没有半点睡意,脑子里转着傍晚丛此的话。
他为什么要找那个人,一坚持就是八年?
其实他也不知道。
从丛林里被她救回一条命,在医院醒来起,他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在呐喊:他要找到她,无论花多久,无论用什么方法,有生之年,他想活着再见她一次。
不知不觉,这个念头像融入了他的骨血,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见面之后要做什么,要说什么,他没想过,他只知道,他还没找到人,而丛此说得对,这么大的世界,找一个姓名长相都不知道的人,堪比大海捞针。
房间里开了盏夜灯,借着微弱的光线,粟栖看向挂在墙上的衬衫。
云雾不知道用了什么洗衣粉,衬衫挂上去后,满屋子都是上面洗衣粉的味道。是一股幽长的香味,并不刺鼻。
“云雾。”两个字碾在他齿间,像酸到牙齿都发软的酸梅,在这暗夜里,让他愈发清醒。
*
粟栖昨晚大概只睡了四个小时,早上醒来发现被子全被他踢到地上,只有一角搭在床尾。
于是他的感冒更重了。
医疗点早上来的人会多一些,下午还要上山一趟,粟栖打消了休息一天的念头,翻出几粒药,就着白粥一起咽下去。
丛此和他走一块,见他的脸色比昨天还差,伸手碰了碰他的脸,一股灼热感,“怎么比昨天还热?”
粟栖有些难为情地说出事实:“昨天踢被子了。”
“扑哧~~”丛此毫不给面子地嘲笑他,“粟医生,你都多大了,还踢被子。”
有些丢脸,粟栖尴尬地别开眼。
“待会给你来一针?”
粟栖脸色一僵,迟疑片刻后点头。
这一针等到下午,粟栖从山上回来才打。
丛此拿着他刚量完的体温计,偏高的温度把体温计捂得发烫,他取出支注射器抽药液,没好气地冲人翻白眼,“让你打完再去你不听,现在好了,烧晕了吧。”
粟栖懒懒地掀开眼皮,喉咙干涸到一时说不出话。
丛此扫一眼他的手臂,眼睛又往下瞟,“手还是屁股?”
粟栖沉脸瞥他一眼。
两人进了隔间。
“行了,躺会吧。”
还没到收工时间,粟栖随便找了张舒服的椅子躺下。
药有安眠成分,躺下去没多久,粟栖便迷迷糊糊睡过去。睡意渐浓时,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
他睁开眼,眼睛因睡眠不足有些酸涩,缓了片刻,掀开毯子往外走。
屋外一片混乱,人声嘈杂,各种噪音中,粟栖依稀辨出几个词,“着火”“屋子”“报警”。
他瞬间清醒,拉来一个村民询问。
村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是山上夏奶奶的房子着火了,她也没有出来。”
粟栖一把捏住那人的胳膊,“报警了吗?”
“报了,在来的路上,好多人已经上去帮忙救火了。”
高温的火焰熏得皮肤干燥刺痛,升起的黑烟吞噬了丛林,稀薄的空气让人几近窒息,还有空中,化不开的血腥味。旧日的记忆袭来,残存有生命力的温度再一次灼烫在他心上。
粟栖闭了闭眼,情急之下声音越发嘶哑:“帮忙?怎么帮,现在应该疏散人群,那边有树,风一起,火势会更大。”
村民许是被他突变的脸色吓住,止住哭泣,“附近有一个湖,他们在那取水救火的。”
在村民胳膊上施力的手松下去。
是了,云雾说过,那边有个湖,拐过弯见到湖才是夏奶奶家。
云雾!
刚落回去的心又提起来,跳得比先前更厉害。
他站上村民家门前搭的小矮墙,在人群中到处搜寻那道细瘦的身影,或许是白色,也或许是绿色,他常见她穿这两种颜色的衣服。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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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尽是灰黑色。
他跳下矮墙,往学校方向跑去。
药还没完全发挥效用,他的脑袋昏沉得厉害。脚下平坦的路突然变成辐射出许多光线的漩涡,四面八方朝他扑过来,那光太明亮,照得他睁不开眼,却依旧能感受到眼皮上跳跃的刺痛。
而当他终于睁开眼睛,他的双腿却似乎跑进一条黑暗的路,路的前方是无尽的黑暗,路的后方,有猛兽在追击。脑中的混沌让他无力思考,喉间似被火灼烧的滚烫迫使他停下来。
但他不能停。
虚浮的黑暗里似乎晃过令他魂牵梦萦的东西,那张被口罩遮住的半边脸,只露出乌黑的眼睛,眼睛旁边那颗三角形的痣,还有缀着汗滴的额头。
他知道该怎么回答丛此的问题了。
她是他坚持下去的所有信念。
无论是多年来晦涩难懂的专业知识、熬不完的漫漫长夜、长开的实验室夜灯,还是医院里日常上演的“开膛破肚”、悲欢离合,抑或是在竭尽全力后依旧遭受到的谩骂与误解,甚至于人身攻击。
面对这些,他动过放弃的念头。
但比放弃更深的执念,是他无比渴望成为和她一样的人,能够和她比肩,甚至可以比她出彩。某一天找到她了,他可以骄傲地告诉她,“看,我和你一样,用一双手,拉回许多生命。”
亦或许,他可以告诉她更多的东西。
盲目的寻找不要紧,蹉跎的岁月也不要紧,他只希望用这些岁月,换一个如愿。
风停下了,黑暗里涌入了一丝光亮,他从一潭虚无中脱身而出。
云雾家门前的夜灯照亮他惨白的脸。
他把路上想的一切暂时搁置在一旁,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抬手用力拍在门上,没人回应,屋内也黑漆漆的。他用力喊她的名字,只有他的回声在游荡,和远处小巷里的犬吠。
粟栖背过身靠着门板,弯腰手拄膝盖,大口呼吸,调匀气息后,他往回跑。
回到医疗点时,消防队已经到了,上山救火的村民都撤下来了。村长在一个一个清点人数。
粟栖停下来,倚着墙,抬腕看了眼时间,五点。
“要去,我给夏奶奶定了套衣服,后天下午上完课去拿,上山大概要四点了。”
“我会早些,四点医疗点会比较忙。”
他走入人群,拉过村长,慌张到话难成句:“云、云雾呢?她在哪?”
村长也四处张望,找不到人,“不知道,从下午就没看见她了。”
粟栖松开手,眼睛扫过一群身上脏兮兮的人,“没人受伤吧?”
“大部分没有,一两个轻伤,粟医生待会麻烦你们给看一下。”
“好,山上情况怎么样?怎么起的火?夏奶奶呢?”
村长眼眶憋得通红,应该上过山,脸也被烤红,“听村民说,应该是夏奶奶自己弄吃的,但是病着精神糊涂,忘了熄火。其他人发现的时候,屋子已经烧得很严重了,没人进得去,刚下来的村民说幸好最近多雨,火势有蔓延,但不大,消防队也来了,应该可以扑灭,老太太就...”
他拎起衣袖抹了把眼睛,颤着肩膀,转回去继续清点人数。
粟栖没站稳,往后跌了一步,掌心按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他低头看,阿园脸上的泪痕未干,右手扯着他的衣角。
他蹲下去,语气很急地问:“阿园,你有看到云老师吗?”
阿园抽噎了一下,话说得断断续续,“云老师、云老师说她从镇上拿回给夏奶奶的衣服...就要上山,叔叔...叔叔,你快去救她。”
11. 第 11 章
那股虚无感又来了,从他心上凿出一个洞,慢慢将他往里拖。
他愣在原地,直到蹲着的双腿开始发麻,撑不住了跌坐在地上,阿园被他带得踉跄了一步。
“叔叔。”阿园的声音因悲伤拉得很长。
粟栖撑地起来,单膝跪地,把阿园揽进怀里,梳顺她散乱的辫子,安抚地说:“叔叔会把云老师带回来的。”
他松手,站起身,看见丛此,把阿园交给他,转身进屋拿了医药箱。打开确定东西都齐全了,他背上往外走。
丛此在门口拦住他。
“粟栖你疯了,你上去干什么?”
粟栖攥紧医药箱的带子,让自己冷静,“云雾还在山上。”
丛此的火气不比烧起的山火小,“消防队已经上去了,他们比你知道怎么救人!”
粟栖扣住他的肩膀,拿出一队之长的气势,“丛此,我是医生,我得去,如果她受伤了怎么办?他们找不到她怎么办?我认得路,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
丛此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大力甩开,冲他吼道:“你他妈知不知道你现在还在发烧?你这副惨兮兮的样子还要别人救,谈什么救人!”
粟栖迎上他的目光,眼睛依旧酸涩,但他清楚,无论此刻在山上的人是不是云雾,他都会去,“八年前我能去,现在也能。”
“好!好!好!”丛此被气得肺疼,“要去是吧,我和你一起去!”
“丛此!”粟栖格开他伸过来抢医药箱的手,“我要去找她,还需要确定一些事,你不用跟来,不用为我冒险,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你顾着这里。”
不知道他说的要确定的事是什么,丛此愣神片刻,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跑远了。
他压住气,抬脚往门槛上踢了一下,狠狠骂一句“神经病”。
-
刚刚在医疗点和村口往返跑了一趟,粟栖的双腿有些无力,跑出里医疗点足够远,他慢慢缓下来。
沿路有几户人家,他需要找些防火的东西。
家里没人,估计都聚到村口去了。粟栖也顾不得什么不问自取了,他拿了几条挂在竹竿上的长条状布,在水桶里浸湿。转身走出几步,想到什么又回去,举起那桶水,从头到脚将自己淋了个湿。
在院里被风吹得更冷的水淋在身上,浇低了滚烫的温度,夜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水让他清醒许多,他背紧医药箱往山上跑。
村民说,火源在木屋那,顺着蔓延到边上的树木,他们发现得及时,应该没有大范围扩散。
粟栖是走到湖边,才闻到比较重的烧焦味。
身上的濡湿被风吹干了一点,他胡乱从湖里掬起几捧水再浇湿一些。经过这个湖,再往上跑了两条山道就到木屋。
木屋的火已经灭了,但蔓延到周围的火势在高压水枪里还顽强地抵抗,一簇簇升起的烈焰被水柱压弯,而后又迎风抬起腰肢,像今年烧尽明年依旧长出的草,生生不息。
粟栖还没靠近,就感受到空气里炙热的温度,似是要破开他的皮肤,往他身体里钻,让血液沸腾。
满身的湿气在极高的温度里也很快被烘干,外部的热气混上他体内的热气,内外施力,他像夹在中间腹背受敌的残军,体能快要到达极限。
投身于救援的消防队员发现他,扔下手里的东西,作势要赶他走,触及他身上的医药箱,从小坡上跳下来,问:“你是医生?”
“是。”
“快,我们刚救出来一个人,快来看看她。”
粟栖跟着他上坡,越靠近火源越灼烫的温度刺痛他的皮肤,但他毫不犹豫。
纵使前面是巍山、烈焰、冰川、深海,他都不能往后退一步,再怕死,他也要掐住那颗颤动的心脏,坚定地告诉自己,他不畏死,亦不畏在刀尖上,以他一双平平无奇的手挽救生命。
他是医生,这是他的使命。
白袍下担着其他人想象不到的重任,他敢走刀尖,敢闯火海。医生的胆子比常人想象得大,哪怕是装的,也会装得让人完全信服。
救出来的人是夏奶奶。
她平静地躺在草地上,衣服已经被烧破,火烧到她的身体,裸露出来的皮肤都呈黑色。
粟栖跪在地上,伸手去探她的呼吸,指尖没有感受到任何气体的流动。
他双手在她胸膛上按压做心肺复苏,几次之后人依旧没反应。
“快,先送下山,他们已经打120了,送到医院,可能还有希望,快!”
年过七十的老人,被烧过的三分之一的身体,其实希望不大,但人生来有悲悯之心,总期待着有奇迹发生。
消防队员背起老人,见粟栖还跪坐在地上,他着急地问:“你不一起走吗?”
粟栖咽了咽口水润喉,摇头,“山上还有人,我得留下。从这出去,看到那片湖后右拐就到山下,人命关天,谢谢你。”
“那你小心,虽然火被熄了大部分,但是难保不会再燃,不要往火源走。”
“好。”
消防队员背着夏奶奶,健步如飞。
人走后,粟栖抵着胸膛用力咳了一阵,热浪灼得他喉咙更痛。他望着地上的沙土,回想起刚刚那个消防队员的脸。
皮肤黝黑,稚气未脱,眼神里却有了保家护民的坚毅。
他大概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小伙。
粟栖撑地起来,前方那群橙衣战士还在奋战。
他们只找到夏奶奶,说明云雾没有在火场里,可能被烟熏晕在某处,也可能为救夏奶奶被迸出的热浪掷向别处。这个认知让他稍微安心些。
但他还得去找她。
他留下一些酒精、棉签和纱布,以防万一。不过他不希望有这个万一出现,他希望他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粟栖离开木屋,在周围搜寻,边走边喊云雾的名字。
发烧和烟雾的熏绕让他的喉咙彻底沙哑,喊出来的声音大概连蚊蚁振翅的声音都不如,但他仍旧卖力地喊。
绕离木屋,呛人的烧焦味和迷蒙的烟雾逐渐远去,这边的树依旧青绿。
粟栖在湖前面一条分岔路上找。
这条路稍微难走一些,沙土和碎石很多,走一段就有一个小坡,小坡可以落脚站定的地方很少,他爬上去后几次踩空。
在越过第三个小坡后,他看到一抹奶绿色的布料,掩在石块后,布料有些破损。
担忧一路的脸上终于浮现喜色,粟栖心急,刚踏上坡的脚还没站稳就连忙迈出下一步。
细碎的石头从他脚底滑走,双脚好像被一股不小的力道攥住往下带,紧绷的小腿在这时抽筋,酸痹的肌肉加上筋络撕扯的痛感,他没有足够的力气往上攀,后腰一倾往左边倒去。
他抓不住那抹绿色了。
*
云雾是在白汀镇听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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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甘泠村山上起火的。
给夏奶奶定做的衣服还在修改,她等不及改好,在路边叫了辆摩托车回去,一路上在催师傅加速。
在村门口停下,云雾丢给司机师傅一堆纸币,卯足劲往村里跑。师傅在后头说些什么她没听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甘泠村是她第二个家,她承受不起第二次失去了。
她跑到医疗点时,天色渐黑,一大群人乌泱泱地聚在礼堂门口,人声杂乱。
云雾从人缝里挤进去,在最前头找到陈方,还没开口询问情况,怀里扑进来一个人。
阿园满脸眼泪将她的衣服打湿,她双手抱紧她的腰,一声声喊着“云老师”。
听得云雾心碎。
她抱起阿园,让她趴在她肩头,这才明白她在哭什么。
“云老师,我以为你去找夏奶奶了,我以为你回不来了,云老师我好怕,我好怕你不见了,云老师,呜呜呜~~~”
云雾眼角也出现湿意,她拍着阿园的背温声哄着:“阿园乖,别怕,云老师在这,我还没上去,别怕别怕。”
阿园的哭声小了点,却依旧抱着她不放手。
“阿园,夏奶奶呢,她怎么样了?”
“刚刚有个叔叔把夏奶奶背下来了,有救护车过来,接走了夏奶奶。”
“那其他人呢?有没有人受伤?”
阿园摇头。
云雾放下阿园,转身想找陈方,又被一人叫住。
“阿雾,你没上山?”丛此在这里看见她,又惊又喜。
云雾抬手抹抹眼角,说:“没有,我在镇上耽搁了一会,刚刚才回来。”
丛此脸色骤变,“粟栖他以为你在山上,上去找你了!”
“什么!”
“要去,我给夏奶奶定了套衣服,后天下午上完课去拿,上山大概要四点了。”
“我会早些,四点医疗点会比较忙。”
前天和粟栖的对话浮在耳边,云雾心头一震,脸色也变了,“他怎么这么笨!”
丛此神色凝重,“他应该是去你家找过你,找不到你才上山的。阿雾,他还发着烧。”
云雾眸中透出的震惊与担忧,让丛此心头的异样情绪淡去几分。
“他上去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了。”
云雾把阿园的手交给他,“帮我看着阿园,我去找他。”
“不行!”丛此扯住她的胳膊,“山上现在什么情况还不清楚,粟栖已经上去了,我不能再让你去。”
云雾低头瞥一眼他的手,抬头时眸色突然变冷,“他是因为我才冒险上去的,我得把他带回来。山上没有传来让我们撤退的消息,说明火势已经控制住了,我现在上去,不会有危险。”
“那我和你去,多个人多份力。”
“不!你不用跟来!”云雾环视一圈周围的人,“粟栖是你们队长,他不在,需要有人主持大局,你平时和他走得最近,这个时候他不在,你需要留下来。况且不知道山上救援的消防队员有没有受伤,万一有,这里需要你。”
云雾掰开他的手,摸了摸阿园的脸,迈开步子往前跑。
她跑得很快。
夜风送来她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
“你不用跟来。”
丛此笑出来,他们拒绝他的话都如出一辙。
如果,粟栖,如果她真是那个人呢...
12. 第 12 章
云雾开着手机的灯筒上山,在湖前面的另一条岔路上找到粟栖的医药箱。
简易的扣搭锁被摔坏,箱内的东西散了一地。云雾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捡起装好,拎上医药箱在附近找人。
这条岔路有好几个坡,左边没有遮挡,沿着山势往下十几米,是一块长满杂草的平地。云雾猜,粟栖应该是从这里掉到下面去了。
她走到路尽头有攀附的地方,有几棵不高的树,大多是石块,石块上有锋利的凸起,柔软的肌肤一旦使力压到,一定会见血。
云雾捏了捏拳头,嘴唇抿得紧紧的。她蹲下去,打开医药箱,在里面找到一叠一次性医用手套。
她拿一只当底基,往里头塞了一只又一只,塞满十几只时,大概有棉线手套的厚度。往手上一戴,将手机放进裤兜里,扶着石块下去。
“呲~”一声,最外层的手套已经破了一个小口。她扭头看一眼,加快速度往下爬。
最后一段没有任何搭手的东西,目测大概有两米。云雾瞥一眼已经有许多破口的手套,眼睛一闭,咬牙往下跳。
所幸下面草地上没有任何尖利的东西,跳下来时只轻微扭了下脚,并不严重。
云雾呼了口气,扒掉手套,往前面边跑边找。
终于在和医药箱差不多的位置看见一个半躺的人,跑近一些距离,云雾看清那人的脸,加快了速度,一声“粟栖”在空旷的平地上格外嘹亮。
山谷将她的声音传回来,它们在里面窥听到欢喜。
粟栖闭着眼睛,不知是昏过去还是太累睡着了。云雾把人扶起来,放在自己肩头,“粟医生?粟医生?粟栖!粟栖!”
他身上滚烫,云雾被山风吹了一路有些凉的身子,在他靠过来这么一会时间里被烫暖。
她的叫声没能把他喊醒,云雾把他平放在草地上,翻开医药箱找到消毒纸巾,撕开一张贴在他额上。
灼人的温度碰到湿凉的纸巾,还闭着眼的人不禁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云雾拿出剩余的消毒纸巾,一面帮他擦脸擦手,一面喊他的名字。
过去大概十分钟,半包消毒纸巾快要用完时,粟栖终于睁开双眼。
入目是一身淡绿的衣裳,他扯了扯干涩的嘴角,微弱地吐出一句话:“你今天,真的穿了绿色衣服。”
云雾因他这句无厘头的话,紧张担忧的心情散去一些。她将人扶起来,右手伸到他背后让他靠着。
云雾的目光从他胸膛一路探到双脚,“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粟栖放在身侧的手指了指膝盖,“左边膝盖有点疼。”
云雾拉过医药箱抵着他的腰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移到后面去检查他的膝盖。
裤腿挽到膝盖有些紧,勒到伤口,粟栖条件反射缩腿,闷哼一声,见云雾看过来,嘴里却说:“没事,你继续。”
“剪掉可以吗?”
“可以。”
云雾找出一把剪刀,视线触及那包薄了一半的医用手套,又看看自己手上破损了几层的组合手套,想了想还是抽出两只戴上。
剪刀沿裤脚往上剪,口子开到膝盖,她捻住一角掀开,浅色牛仔衬得膝盖上的青紫更为骇人,周围有擦伤,有轻微破皮,也有掀开皮肉带血的,最严重的是膝盖中央大拇指一般大小的地方,已经发黑。
云雾抬眼看他,脸上写满担忧,“忍一忍。”
“没事。”
这会火应该是全灭了,山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带来浓重的烧焦味,粟栖感冒鼻塞,闻不到味道。
焦味却直往云雾鼻里钻,她屏住呼吸,实在憋不住了就咳几嗓子。
粟栖伸手拄在地上支撑身体,把背后的医药箱拖到云雾脚边,从夹层里抽出一个口罩,递给云雾时手轻微地颤,“戴上吧,味道太呛人了。”
“好。”
她戴上口罩,将碘伏和棉签也拿出来,棉签悬在他膝盖上方时,她故作轻松地调侃他:“会疼,忍不住叫出来,我不会笑你的。”
粟栖无力笑了笑,“好。”
但其实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疼。
她冰凉的手搭在他膝盖边,比碘伏带来的刺痛感更能让他清醒。
他将手往后挪了挪,好让自己的视线能与云雾戴上口罩的脸平行。
他看出了神,云雾的话萦在他耳边。
“这块擦伤比较严重,不过应该没伤到筋,我先给你清洗一下。”
--手臂上的伤大约6公分,需要缝合,但是...我的麻药已经用完了,你能忍吗?
“这里的骨头疼吗,膝盖能动吗?”
--脚踝是扭伤,没伤到骨头。
“是很疼吗?怎么不说话?”
--咬紧,忍着点,别咬伤舌头
“粟栖!粟栖!”
粟栖上身一抖。
同样黑的夜,同样受伤躺着的他,同样跪在他身边戴着口罩帮他处理伤口的人,粟栖闭上眼,疲惫感一股脑涌来。
他喉结一滚,喉间燥热,低低出声喊她:“云雾。”
“嗯?”
她略微抬了下脑袋,鼻梁上那颗三角形的痣猝不及防地闯入粟栖的视线。
这周围没灯,连月亮都躲进云层里,大概是知道甘泠村遭这场罪,不忍看。只有云雾手机上打出来微弱的光线,那束光照在他们中间,让他清晰看见口罩上方那点深褐色。
他盯住口罩没有盖住的地方,额头、眼睛、一小节鼻梁,每一处的轮廓,八年来他在梦里临摹了无数遍。视线下移,他去看她的眼。黑色的眸子大概因为担心他,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睫毛颤一下,好似有钻石那样刺目却足够明亮的光。
但此刻的他需要这样的明亮,去探清眼前的人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的梦境幻化得如现实一般,引诱他深陷进去。
“云雾。”
他又喊了她一声,说话的同时抬起手,伸至她颊边。云雾没有躲,呆呆地望着他要做什么,粟栖的手却在离脸颊一厘米处停下。随后,重重垂下。
他怕自己是烧糊涂了。
“粟栖?粟栖!”
云雾见他没反应,以为他又要晕过去了,拔高嗓门喊他。
半晌,粟栖哑到像猛兽低鸣的声音响起:“我没事。”
云雾松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说:“你抬抬膝盖,看能不能动。”
粟栖睁开眼,屈起小腿转动膝盖,这个姿势只保持了三秒,腿又滑下去。
“能动,但是很痛。”
“那应该没伤到膝盖骨。”
云雾感受到他依旧灼人的体温,山风越吹越大,应该马上带他下山,但他伤了膝盖,又因发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肯定无法自己走下山,手机在这山里完全没有信号。
她将粟栖扶正,轻拍他的脸颊让他清醒一些,“粟栖,你别睡过去,我现在带你下山。”
“你、你怎么带?我的膝盖,走不了。”
云雾抬起他两条胳膊放在自己肩上,一手压住,另一只手拄在地上撑两人起来。
可她一个细瘦的女人,怎么背得起一个强壮的成年男人。
云雾劲使得脸都红了,却没能把人撑起半分。她缓了会,对身后昏昏欲睡的人说:“粟栖,你别睡,右腿帮我撑一下好不好?”
粟栖缩回手罩在她肩膀上,掌心的温度似火:“你背不动我的,下山去找人,我在这等。”
“不行。”云雾再次尝试,“你在发烧,一来一回耽搁的时间足够把你烧傻了,你别睡,再帮我撑一下,我能背你下去的。”
“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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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栖!”云雾打断他,平时温软的声音变得强硬,“你是为了找我才上山的,同样,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我要下山,带你一起。”
粟栖领教过她的倔脾气,没再说话,顺着她的姿势,右脚踩在石壁上,减轻压在她肩上的重量。
两人配合下,云雾终于将人背起。
云雾艰难地迈出步子,一开始背上的人还会双脚踩地帮她卸去一些重量,走着走着,她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变大。
寂静的夜里出现鞋子拖在地上的声音。
背上那人坚硬的下巴戳向她颈窝。
云雾不敢停下,急得喊他,咬到舌头,一股铁锈味化在舌尖,“粟栖!粟栖!你别睡!我们就快下山了,你撑一下好不好?”
滚烫的呼吸吐在她耳边,“我、我没睡。”
云雾用平时哄阿园的语气说:“你和我说话好不好?”
“说、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我想想。”
他想了许久,在云雾又要开口喊他时出声,“你以前是医生,对不对?”
肯定比疑问多的问句。
是或不是的回答,却让云雾犹豫了许久。
粟栖没催她,只用轻微的吐气声告诉她他还醒着。
良久,他等到她一句坚定的“是”。
“那我猜中了。”
云雾轻笑一声,没了顾忌,“怎么猜中的?”
粟栖断断续续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吗?动脉出血的压迫止血法,你很熟练,这是第一次。第二次,你相机摔坏那天,有个孩子在山上崴了脚,你给看过,村民说你说的和我们队里一个骨科医生说的一样。第三次,是给村民接种疫苗那天,你脱口而出你接种过,还没到一年,普通人通常不会知道,流感疫苗可以一年接种一次。第四次是前天,你给夏奶奶买的水果里,有山楂、柑橘和梨子,低血压不能吃山楂,风寒感冒柑橘和梨子不能多吃,这样的忌口,普通人也应该很少懂。即便真的有人懂,这么多巧合也不可能,同时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说这些话好似费了他很大的劲,停下后,他在急促地喘息。
云雾回忆起他说的那些,苦笑一声。那些下意识的话和动作,已经嵌进她骨子里了,特定的情况下,无需刻意回忆,她的身体总能先她的脑子,作出反应。
白袍披上,就是一辈子。
她笑了笑,也想起他那天没交代完的话,“所以那天,你是故意不和夏奶奶说的?”
“是,但如果你没说,我会和她说。”
“粟栖,我是不是当过医生,很重要吗?”
“不重要,但有件事很重要。”
“什么事?”
粟栖轻晃脑袋,问起别的:“你还在当医生那会,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我想想。”
他们已经走出布满碎沙石的岔路,绕过那片湖,路好走很多。云雾将人往上抬一抬,喘出一口浊气,说:“有。刚进医院实习那会,同科室的同事白大褂都挂在一起,有时候没仔细看,长得又一样,总是会拿错。后来有一次和我妈说起这个,我妈就让我拿两件白大褂给她,她在白大褂里面,胸口的位置缝上我的名字。从那以后,每次穿白大褂,我都会翻开看一看,科室的同事知道后,一个个都想找我妈缝。”
粟栖:“阿姨很厉害。”
“是啊,她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母亲。”云雾的声音低下去。
前方有灯火闪耀。
火光中有粟栖虚弱的脸,和云雾两行快干的泪。
粟栖闭眼彻底睡过去前,把那件‘很重要的事’的事问出来:
“云雾,八年前,你去过、去过...”
岐山吗?
13. 第 13 章
经过一场大火后的岐山是什么样子,粟栖并没有亲自去看过。
只在那之后的两年里,一次偶然看到了对它的报道。
大火肆虐过的痕迹尚存星点,残存的树木和干瘪的土地犹记它们昨日的狼狈,但生的希望亦不可遏制。
高处枝头有倦鸟栖息,枯败的荒地长出嫩草,在烈焰中倒塌的树木被重新栽上,暗黑的焦处被日夜翻飞的风沙覆盖。
这里似乎变得和以前一样。
但在那里走过一遭的人都知道,岐山不再是从前的岐山。在岐山里出现过的人,亦不再和从前一样。
粟栖八年来的梦里,都是它满目疮痍的样子,而今天,他第一次梦见平静祥和的岐山。
一派静好的岐山和一个女孩同时出现在他梦里。女孩着一身淡绿衣裳,背对他,被青山抱了个满怀。
他穿过林木,拨开缭绕的雾,望见一片不染杂质的白。
丛此略显暴躁的声音在他耳边乍开,粟栖醒过来第一件事是揉揉自己的耳朵。
丛此没什么好脸色,关心的话也难听得很,“你终于醒了,我以为你睡着睡着死过去了!”
别致的问候方式,粟栖扯起嘴角笑了笑,“这是哪?”
“白汀镇医院。”见他要起身,丛此别扭的,故作勉强的把手伸过去搭他一把,“别以为发了个烧摔了次跤就能提前回去。”
粟栖杠回去:“怎么,是希望我走了自己顶上当队长?”
丛此哼一声,模样傲娇:“我稀罕个屁队长。”
装腔作势数落他几句,丛此回到正题,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粟栖动了动全身,“还行,就是左腿没什么劲。”
“膝盖磕成那样,能有劲就怪了。”
“很严重吗?给我看下片。”
丛此把床尾的病历本拿给他,“没伤到骨头,就是青了一大块,还有一点皮肉伤,养几天就能走了。”
粟栖翻完病历本,放回桌上。没什么大碍,住院纯粹是先前烧得太严重。
“云雾呢?”四人病房,其他三床都不在,只剩他和丛此。
丛此:“在甘泠村,帮陈叔处理夏奶奶的后事。”
粟栖神色一黯。
“她没挺过来。”
“嗯。”他低头沉默,没蓄指甲的食指在白色的被子上摁出一个印。
其实在山上他就有预感的,只是从医多年,在死亡面前,他仍旧做不到波澜不惊。
“不怪你。”
“我知道。对了,我手机呢?”
丛此掏出自己的手机给他,“没电了,放家里充电。”
粟栖接过手机,“我打个电话。”
“打呗,我去问问你能不能出院。”
“嗯。”
粟栖拉好被子,把另一只空着的手放进被窝里,高烧过后,他有些畏寒。
按了一串数字打出去,铃响几声后对面接起,脆生生一句“丛此哥”。
粟栖轻咳一下,“是我。”
“哥?你怎么用丛此哥的手机给我打电话?”
“先别管这个,我有事和你说。你现在去我家,找出我上次让你找的那件白大褂,翻到里面胸口位置,看看那里有没有缝上去的字。”
“什么?”那边的人听得一头雾水。
粟栖放缓语速重复一遍。
“现在?我还没下班。”
“那你下班过去,尽快。”
“行,找到了给你电话。”
粟栖挂了电话,将手机捏在掌心。他微侧着脑袋,右脸陷在光线照不到的一侧,神情晦暗。
-
粟栖下午出院,他的膝盖现在还没能完全直立,丛此在医院门口叫了辆出租车。
车子快到甘泠村时,一路被粟栖捏在掌心的手机终于有了动静。
粟栖飞快按了接听键。
“哥,我找到了,上面确实绣了字。”
粟栖握紧手机,满脸希冀,“哪两个字?”
“yúnwù。”
“哪个yún,哪个wù?”他要精准到每个字。
“白云的云,感悟的悟。”
粟栖蹙眉,神色变得严肃,“你确定?”
那边好一阵无语:“...哥,难不成我不识字?”
“我知道了。”
粟栖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丛此。
车厢内安静,丛此也听到他们的对话,“有什么新线索吗?”
粟栖点头,“丛此,我需要再联系一下你表哥。”
-
回到甘泠村,先去了医疗点。
医疗队见丛此扶着一瘸一拐的粟栖进门,高兴地一窝蜂全涌上来。
“粟医生你没事吧?”
“腿怎么样?”
“还烧不烧了?”
丛此把人扛到椅子上,让几个人散开一些,“他也就住了一晚上和一上午,搞这么大阵仗干嘛?死不了!”
方医生嗔怪地瞪他,数落他说话没个轻重。
粟栖环视一圈只有他们几个的医疗点,“山上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人受伤?”
“昨天云雾背你下山的时候,火就差不多灭了,村民没事,消防队员也没事,就是夏奶奶...”说话的人瞄了眼粟栖,见他还算平静,接着说:“昨天送到医院就不行了,被陈叔带回甘泠村,早上在山下她以前住过的房子设了灵堂。”
粟栖抬眸看向丛此,“带我去看看吧。”
“好。”
丛此扶着他要起来,被刚来的林朝雨叫住。
林朝雨眼眶很红,下眼睑有一圈乌黑,脸颊微浮肿,看着很憔悴。她拎着个保温盒,放到桌子上打开,“师兄,你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什么,先吃点东西吧,也不急在一时半会。”
她舀出一碗小米粥,移至粟栖手边,“知道你现在嘴里可能没什么味道,但是还是得吃清淡点。”
粟栖端起碗,笑着看向她,“谢谢。”
林朝雨摇摇头。
担忧了一整晚,早起工作,趁着午休的时间回去给他熬粥,其实很累,眼睛酸涩到睁不开。但换来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她又觉得,她能再累一些。
粟栖确实很饿,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他将保温盒里的粥都喝完了,拐着膝盖将东西洗干净,还给她。
“等回岭安,师兄请你吃饭。”
林朝雨接过保温盒,笑着回:“好,谢谢师兄。”
“去休息会吧,今天应该不忙。”
“知道啦,师兄你忙去吧。”
林朝雨倚在长桌旁,看着丛此扶着他离开。长桌的一个角抵在她腰间,钝钝的凸起戳得有些疼,睡眠不足似乎削弱了她的痛感,她将身体用力嵌进去。
终于有轻微的疼痛。
但这疼痛不足以让她忘记,昨晚那个不要命似的往山上冲的身影。
*
夏奶奶的灵堂设在她和夏爷爷之前住过的老房子里。
房子不大,以前还住了一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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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户人家在村里盖起了新房,就把这里给了夏爷爷。
夏奶奶没有子嗣,丧事是陈叔和李婶一手操办的。
粟栖和丛此到时,见到云雾和阿园坐在门口的长板凳上,两人皆是一身素色衣服。
云雾垮着肩,垂眸看着地上裂开的纹路,阿园抱着她的胳膊,脑袋四处转,就看见慢吞吞向他们走来的两人。
“叔叔!”
阿园跳下板凳,跑过去扶起粟栖另一只胳膊,仰头担忧地看他,“叔叔,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粟栖摇头,笑得温和,“没有,叔叔很好,让阿园担心了。”
阿园抱紧他的胳膊,“云老师也担心呢,她今天都没吃饭。”
粟栖顺着阿园的话看向云雾,她也看过来,两人视线汇在半空。
云雾找了张有靠背的椅子,放在长板凳旁,丛此扶着粟栖过去。
丛此很识时务,招来阿园,让她带他进去,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两人离开,剩下粟栖和云雾安静地坐着。
粟栖不经意低头,看到两人的坐姿,他的膝盖打开些许,角度往里,朝向云雾,而云雾的双腿绷得很直,朝向前面的路。
他抬眸,目视前方。
“阿园说,你今天没吃东西?”
“你的膝盖怎么样?”
两人同时出声,声音交叠。
粟栖先回答她的问题:“不严重,过几天就能正常走路。”然后等她回答。
“那就好,烧也退了吧?”
“退了。”
“大病初愈的,还是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你呢,怎么没吃饭?”
云雾好似才反应过来他问了这个问题,“就...没什么胃口。”
历经一场无妄之灾和送别,甘泠村每个人大抵都是这样,无心吃饭,睡不了觉,但她看着,却比任何人都憔悴。
白色的衣服更显她面色更加苍白,不像是昨天咬牙要背他下山的倔强姑娘。
他想起装在木屋里那块新玻璃,桌子上各色的水果吃食,床前不放心却显俏皮的叮嘱,还有她口中来不及送出去的新衣。
想了好一会,他开口:“我知道你把夏奶奶当家人,但每个人都会有生老病死,就像一条路,总会走到尽头,也许在你看来,那个尽头是无望,是悲伤,但可能在他们眼里,是解脱,是圆满。人对生死总会有不同的态度,有些叫嚣着不怕死的人,可能连针刺到皮肤都怕会流血过多死去,有些和死亡打过照面的人,往往可能不畏生死,他们将生死看淡了。”
云雾轻笑一声,摇摇头,“不止。甘泠村每个人都是家人。我只是遗憾,遗憾没能再多陪陪她。”
云雾低头摩梭着自己的手指,夏奶奶喜欢牵她的手,用她带茧的指头在她掌心有规律的摩擦,像夏日给小孩挠痒,一下一下,有种粗糙的舒适感。
她在想,在那场大火降临之时,她是挣扎着求生,还是从容地赴死?
会有人真的看淡了生死吗?
会有的吧,可能将死之人偏多。但同时,他们也看清了生死之间,他们无力挽回的过往和留有遗憾的现在。而将来,他们留给了时间,时间要带他们去哪,他们就往哪去。
像海上漫无目的漂流的扁舟,风向和水流是他们的指路人,即便前路是凶猛的海浪,他们也得随之卷入,他们的命在那时已由不得自己选择。
说是看淡,不如说是无力。无力与时间抗争,亦无力与现实抗争。
14. 第 14 章
粟栖进屋给夏奶奶烧了三柱香。
他膝盖还疼着,但他依旧跪下去,跪得直挺挺。
“你...”云雾就站在他身边,他抬头面不改色地和她说没事。
垫着跪的是硬梆梆的小板凳,周围也没有柔软的东西,云雾蹲下去,拍拍他的腿,示意他抬一下。粟栖不明所以,抬起一点,云雾把手塞进他膝盖和椅子之间。
“好了,送夏奶奶一程吧。”
虽然他们只见了两次,但谁能说,两次就不是缘分呢?
粟栖一怔,“你的手...”
“没事,快祭拜吧。”
她的手很小,其实都包裹不住他整个膝盖,但她使劲将手掌张大,掌心柔软之处悉数放在他膝盖最疼的地方。
灵堂是个肃穆的地方,粟栖没再说什么,只能将重心放到另一边身子,好叫她的手不那么难受。
乡下祭拜的流程,粟栖十几岁时有过一次经历,他跪了一会,在心里默念几句话,这才忙握住云雾的手腕,将膝盖从她掌心撤离。
云雾起身,拿过他手里的香,插在香炉上。
粟栖紧张地去看她垂在身侧的手,掌心朝内,看不见什么,“手呢?疼吗?”
云雾耸耸肩,不甚在意地说:“没事,就一小会。去椅子上坐吧,你的膝盖,还是不要站太久。”
伸出一只胳膊让他借力,两人回到门口的板凳那。
坐下没多久,陈方领着丛此和阿园回来了。他们刚刚去帮忙拿一些晚上守灵需要的东西。
陈叔把东西摆好,转身对还在出神的云雾说:“阿雾,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昨晚到现在,都没闭过眼。”
“我没事陈叔。”
陈方佯装生气地斜睨她一眼,轻斥:“还说没事,你看看你的脸,白得面粉似的,还有你这手,都冷成什么样了。快回去休息!”
“我真没事陈叔,回去我也不知道做什么,还不如让我留在这帮忙。”
陈方自觉很难说动她这个驴脾气,于是退了一步,商量:“你现在回去睡一觉,晚上让你来守灵。”
“我不睡晚上...”
陈方语气严肃地打断她:“不行,马上回去!”
云雾瘪嘴,不情不愿地点头。
“粟医生,丛医生,麻烦你们待会回去顺便帮我把人弄回去。”
云雾小声嘟囔:“我又不会跑。”
“那可说不定。”
陈方送他们离开,走之前还叮嘱云雾晚上过来要带件厚点的外套,晚上凉,她身体不好,别又感冒发烧了。
粟栖和丛此谨记村长叮嘱,将云雾稳稳当当送到家门口。
“行了,任务完成!”丛此在云雾肩上轻轻一拍。
云雾莞尔:“你们回去休息吧,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加餐。”
“真的?”听到加餐,丛此眼睛瞬间亮得和猫眼一样。
“真的。”
丛此思考一会,作纠结状,“怎么办,想吃的好多。”
云雾笑,“我一个人可做不来这么多,点最想吃的。”
“一时想不好哪个,这样,给个手机号,我待会发你。”
“好。你给我吧,我打过去。”云雾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
“也行。”丛此报出数字,“13...”
粟栖往后扯一下丛此,随即报出一串数字,“13752098698。”
丛此惊讶地看他,“你...”
粟栖在他腰间捏一把,示意他不要说话,“这是我的号码,他手机没电了。”
“好。”
丛此笑得扭曲,心里暗骂他不要脸。
两人回去后,没等丛此调侃他刚才一番操作,粟栖敛去先前轻松的神色,转为严肃。
问丛此:“你表哥有回复吗?”
“还没,今天他一天都在医院,估计晚上能给你答复。”
“好。”
“粟栖。”丛此很少正经叫他名字,“如果还不是呢?”
粟栖薄唇紧闭,挪着步子到窗边,眺望远处的风景。
这栋屋子面朝山,能看见山的全貌。春日下午的阳光,温柔地洒下一层薄薄的、金色的光圈,像仙侠剧里施法设下的保护罩,环绕着整座山。林木在阳光间穿过,光线落到树叶尖上反射出斑斓的弧度,往远处看它的人眼里射入。
那束斑斓的光将粟栖眼底许久未露的另一道光牵出。
良久,他极低地笑了一声,用比这暖阳还要温暖的语气说:“我相信我的感觉。但如果不是,我会顺从自己的心。”
可他有信心。
昨晚云雾戴了口罩的脸,和他梦里那张,分毫不差。
*
云雾给粟栖他们送去加餐,回来收拾一番后,和阿园睡了几个小时。
去夏奶奶家前,她打算送阿园回家,阿园却怎么也不肯,硬要和她一起给夏奶奶守夜。
云雾盯着她倔强的小脸,没说什么。
等到夜深,来夏奶奶家走动的人都离开了,才拉着她在一盏烛火前坐下,握着她的小手在掌心取暖,问她:“阿园,你为什么要陪我守夜啊?”
阿园牵住她的手上下晃动,“怕你怕呀!”
云雾扑哧笑出来,她的胆子很小吗?
“云老师是大人。”
“大人也可以怕的。”
云雾把人揽过来,女孩身板小小的却暖得和火炉似的,“阿园,你是不是...不想回家?”
阿园的眼神在云雾提及家时,蓦地暗下去。
那一支蜡烛也快燃尽,云雾拿来根新的点燃,火光将女孩淡去的笑容重新点亮。
“叔叔婶婶,对你不好吗?”云雾问得小心。
阿园摇摇头,“叔叔婶婶很忙。”
云雾摸着她的脑袋,“大人要工作,有时是很忙,忽略了阿园的话,阿园原谅他们好不好?”
阿园的脑袋晃得更厉害了,“叔叔婶婶说,让我明年下学期不要上学了,帮他们干活,让哥哥去上学。”
云雾身体一僵,随即恢复过来,她这些年走了许多地方,这种事情见过不少,但多数情况下,她做不了什么。
她搂紧阿园,保证道:“不会的,只要我在一天,阿园就可以读书。”
“云老师,你不会离开甘泠村吗?”
“不会。”
“可婶婶说,你是城市来的,迟早要回去工作、结婚生子,不会在这里留很久。”
云雾让她摊开两只手,指头分开,“云老师今年31岁,幸运的话,我可以再待六年,就是到37岁。”
“那不幸运,是什么?”
“就是37岁之前,可能某天云老师就不在啦。不过阿园放心,我会让你继续上学的,初中、高中,十二年的书,云老师供你读,但是大学,可能就要靠阿园自己了。阿园想读书吗?”
“想!”小女孩神色认真,和开学当天,戴上红领巾,对着国旗宣誓时一样。
“好,只要阿园想读,云老师就让阿园读。”
夜渐深,小孩子睡得早,熬了两个小时,这会被云雾半抱半搂着哄,困意渐渐上头。
过了会,云雾听见怀里的人迷迷糊糊地说:“云老师,如果你是我妈妈,该多好...”
云雾慢慢扬起嘴角,摇晃的动作变轻,拍在她背上的每一下,是母亲哄孩子入睡的节奏。
如果,她能有像阿园一样的女儿,大概,她也会很欢喜。
夜风吹大了些,云雾把阿园放在躺椅里,将外套盖在她身上,起身去把大门一边阖上。
深夜的甘泠村不像城市那样安静,空旷的四周偶尔会有几声动物的嘶鸣,和猫头鹰扑动翅膀的窣窣声,不吓人,反倒为这寂寥的长夜添了几分热闹。
这是云雾第二次给去世的人守夜,上次是在殡仪馆,灯火通明的厅里只有她、工作人员和棺木里长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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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外物让那场送别看起来更加冰冷。
而这次,农村夜晚特有的景象原本应是让这场守夜变得阴森一些,可没由来的,她比上次安心。
那时的她,悲伤混杂着懊悔与遗憾,几乎将她彻底击垮,心里一直盘桓着一个念头:这偌大的世间,养育她、陪伴她的人已经不在,而她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任那个最爱她的人在冰冷的夜里,在等待中离去。
孤独的人最终还是要回到孤独。
将近三个月里,她一直这么消极地想。
那时她才多大啊?23?
23岁的小姑娘最见不得生离死别,她们幻想着自己爱的人能百岁无忧,健康无虞。死亡是她们无法想象的一种黑暗,它比猛虎野兽可怕,在猛虎野兽手下,尚且有逃生的机会,可死亡呢?那是心跳的终点,越过红线的瞬间,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现在,她已经31了,少不经事的年龄已经过去,从当年的云医生到如今的云老师,六年的时间,已经足以将她从当日那个怕死亡怕分别的女孩,变成今日寡淡无畏的漂泊者,可以游走任何地方,也可以在这个贫瘠小山村落脚定居。
或许就像粟栖说的,和死亡打过照面的人,往往无畏生死。
“吱呀”一声,让陷入沉思的云雾醒神。
大门被推动,有细小缓慢的脚步声。
云雾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快。
虽说她把甘泠村当家,但这样的夜里,她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还是有些害怕。
她往四周看了一下,找了根防身的木棒握在手里,上去轻轻拉开内门,拉出一条缝。
那人的影子逐渐变短。他在靠近。
云雾一手握上门把,一手抬高木棒,拉开门木棒落下的瞬间,她被来人抓住手腕。
那人压低了声音,不似平日那样温朗:“云雾,是我。”
“粟医生!”云雾叹出一口气,悬起的心稳稳落下,“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小偷呢。”
云雾侧身让人进来,再次将门阖上,挡住他带来的冷风。
“就你一个人吗?”粟栖扶着柱子借力。
云雾跟在他身侧,“还有阿园,不过她睡着了。”
粟栖轻笑一声:“还真像你女儿,走到哪跟到哪。”
想起不久前小丫头的呓语,云雾脸上也漾开笑,“要真的是,就好了。”
“什么?”她说得很轻,粟栖没听到。
“没什么。粟医生,你自己过来的?膝盖怎么样?不疼吗?”
粟栖拉在白天坐的那张椅子,示意云雾也坐下,“傍晚吃过饭就睡到刚刚,醒来就睡不着了,索性出来走走。膝盖就一点小伤,不碍事,一个人也能行。”
云雾还是叮嘱:“恢复期,还是注意些。”
“知道的。”粟栖看了一圈,灯点得不多,只有他们这和灵堂那亮了些,“只有你一个人守吗?”
“嗯。”云雾点了盏油灯,“陈叔和李婶年纪大,就让他们先回去了。”
“你一个人,不怕吗?”
云雾摇头,轻笑着:“不怕。”
两人沉默一阵,粟栖率先开口:“云雾,我还没和你说声谢谢。”
“不用谢,你不也是?”不是因为她,他也不用落下这么一身。
“你为什么、上去找我?”
“你为什么,我就为什么。”云雾看着他,答得很认真。
他却忍不住转了话锋:“那你,为什么不当医生了?”
他多多少少能感受,她对医生这份职业的热爱。
云雾转起刚刚点火还没放下的打火机,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粟医生这是要玩起问答游戏?”
“需要其他辅助游戏吗?赢的问?”
云雾按下打火机,窜出一簇火苗,“那倒不必。”
手指起起落落,火苗时明时暗。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私人原因,当不了了。”
15. 第 15 章
粟栖陪云雾守了一夜。
起先云雾要赶他回去,被他用自己腿受伤,明天也不会有什么耗神工作为借口搪塞回去。
两人相安无事坐了一晚,大多数是安静的,偶尔想起点什么说两句,说话内容全然绕开医生那个话题。
后半夜,云雾趴在躺椅的扶手上睡过去,粟栖没睡,留意着蜡烛和油灯,烧完了就补上,但少点了几只,好让她们睡得舒服些。
其实前半夜云雾还没睡时,他很想问一些她以前的事,来给自己的猜测佐证。但他无法想象,那句轻描淡写的“私人原因,当不了了”背后藏着什么心酸的隐情。
他不忍心,去揭开她的伤疤。
于是只好不说话,由着时间将黑夜往白昼拉,期待着白天能有好消息。
晨光熹微之际,粟栖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时他趴在躺椅上,旁边两个人不知跑哪去。
他弯腰趴了有一会,背和脖子都有明显的酸涩,他起身动了动筋骨,膝盖的疼痛淡了些,他扶着柱子,缓慢朝外走。
走到院子,云雾推开大门进来,左手拎着早饭,右手牵着阿园,明媚朝阳里,唇角带着笑。
“醒了。”语气分外自然,像问候自家人一样。
“嗯,醒了。”粟栖喜欢这样的熟稔。
“给你带了牙刷和毛巾,就不用专程跑回去一趟,去洗漱吧,等会吃早餐。阿园,你带叔叔去刷牙洗脸。”
“好!”阿园过来牵他。
大门外有一口水缸,水是早上刚打的,清澈无尘。
阿园拿了个一次性杯子装满一杯,递给他,“叔叔给!”
“谢谢阿园!”
粟栖刷起牙,阿园在旁边和他说话,“叔叔,你昨天是特地来陪云老师的吗?”
特地?陪?
粟栖一愣,牙膏沫塞了一嘴,没法说话,默认了昨晚特地的陪伴。
“难怪云老师说不怕,原来是知道叔叔会来啊。”
粟栖一噎,吞进去一点牙膏沫。
“叔叔,云老师很漂亮对不对?”
粟栖眉一皱,他怀疑眼前这个小丫头在给他下套,但他不能不回,点头和摇头的选项,他选了前者。
“云老师也很好对吧?”
粟栖再次点头。
“那你喜...”
一段纯音乐响起,打破这场怪异的问答。
阿园没再问下去,说进屋找云雾,叫他先接电话。
粟栖喝了一大口水,把嘴里的牙膏沫吐干净,一手打湿毛巾擦脸,另一手拿出手机。
屏幕闪烁着他心心念念的备注,粟栖连忙接起,语气匆忙的一句“师兄”。
丛此的表哥和他们同校,大他们三届。
“粟栖,我在三院六年前的人事档案里,找到了你发给我的名字。”
一次性杯子里还剩一层水,被他碰到打翻掉在脚边,水溅在他鞋面上。
他从前想过找到那个人应该会有一个很正式的场面,然后自己有大喜过望的情绪。
但一切和他想的不一样。
离世的人的灵堂外,简陋的洗漱环境,刚睡醒乱糟糟的他,一切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但他是高兴的,虽然没有到达大喜过望的程度,却横生出庆幸。
“师兄,”他停顿片刻,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否合理,“能、能给我发张她的照片吗?”
那端思考了一会,“...这样吧,我把她的证件照发你看一下。”
“好,谢谢师兄。”
电话挂断,他靠在水缸上等待。
等待的这三分钟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好像韧性极佳的绳子,一端在这头,另一端延申到不知处。
掌心一震,粟栖滚了滚喉结,大拇指和食指揉搓几下,停住,下了决心般点开屏幕,进入图像界面。
就看了一眼,红色底纹里那方小小的头像,他记了一辈子。
他庆幸,庆幸自己坚持来了甘泠村,庆幸八年来的找寻,也庆幸,那个人是她。
他不顾膝盖上的还未消退的疼痛,大步跨去,走进院子。
那人摆出一张小桌子,在给他们盛早饭。
他按了按咽喉,竟有些说不出话。
真的会有人在激动欣喜到极致时失了声。
他吞了口口水,想滋润早起有些干涩的喉咙,让待会自己的声音能够清朗些,温柔些。
最好能让她听过,就忘不了。
“云悟!”他的下唇碰到牙齿,小幅度地轻颤。
云雾直起腰,嘴角弯起月牙似的弧度,“粟医生,可以吃早饭了。”
粟栖却忍不住背过身去,眼角有淡淡的湿意。
-
吃过早饭,粟栖要去医疗点。走前交代云雾,这边有事要帮忙可以给他打电话。
云雾打量一眼他今天比昨天走得灵活些的腿,打趣地笑,“粟医生现在的速度,大概是每秒70-80厘米,每分钟就是42-48米,这里离医疗点大概一公里多,也就是要走上半个多小时。我打电话给你后,粟医生你要大概40分钟才能过来噢。”
她难得不正经地玩笑,脸上的笑容比以往粟栖见过的都要生动,眼底藏着丝丝狡黠,被阳光映得真切,抬眸眨眼间尽是小孩子做了捣蛋事后的调皮之色。
粟栖听笑了,露出家长面对捣蛋鬼的无奈,“我的膝盖已经不怎么痛了。”
云雾较真得很:“不怎么痛也是痛。”
两人对视,忍俊不禁。
“好了,不说笑了,你小心点走,实在不行,让丛医生来接你。”
“那倒不用,我自己可以。”
粟栖转身,走出几步,来到门廊,扶着门框回首,再叮嘱:“有事,记...可以找我。”
云雾笑着点一下头。
回到医疗点,早早等着他的丛此立马迎上来,神色比他激动许多,“怎么样,我哥给你回消息了吗?”
粟栖大概是兴奋过度,迟钝片刻才略微弯起嘴角,点头。
“是吗?”丛此怀着与他同样的期待。
他郑重地应:“是。”
丛此睁大了眼,手举到脸前,毫无规律地举举落落,最后搭在粟栖肩上,酝酿许久的说辞被一股脑抛掉,换成一句:“找到了你怎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粟栖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颊,漾开收敛过后显得不太自然的笑,“你年纪大了,眼神不好。”
丛此轻蔑地呵一声,“咱俩同岁。”
时间尚早,来医疗点的人不多,两人找了处安静的地方,粟栖把这两天的事告诉丛此。
提及云雾曾是医生时,粟栖的语气落寞下去,“你说,她为什么就当不了医生了?”
旁观者的角度,丛此很理智,“一般这个年纪退下来的,要么私德有问题,要么她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她继续她的职业生涯。私德嘛,她要真的有问题,也不会跑到这个山旮旯里支教,所以很可能,她的身体出问题了。”
他再次想起那句“私人原因,当不了了”。
思忖半晌,粟栖终于在纠结过后作出决定:“我过后再联系一下师兄吧。”
这样的方式并不光明,却是最省时了当的一个途径。
他并不敢保证,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他能做到让云雾愿意同他敞开心扉,毫无芥蒂地说起那些事。
*
按甘泠村的风俗,守灵一般要守三天。
三天后,夏奶奶的遗体入殓下葬。照甘泠村的风俗,出殡那日要有一支送行队伍,陈方找来村里以前干过这活计的,组了十来个人的队伍,将遗体送去镇上火化,再送回山上安葬。
唢呐声从简陋的屋子吹到入村口,再往外,尖锐哀婉的声音逐渐远去。
陈方不让云雾跟着,说她一个还没嫁人的姑娘,清清白白,夏奶奶与她并无什么血缘关系,这白事,她还是不掺和的好。
云雾答应了,送到村口就停住脚步,望着那支人数稀少的队伍离去。
她站了一会,回到夏奶奶家。
遗体火化安葬后,灵堂就得拆掉,还有屋子里许多东西,也要收拾。
屋子前的纸钱洒了一地,她不小心踩到一张,低头看,随即将脚掌微微抬起。
以前林院长和她说过,这些出殡撒的纸钱不能踩,不吉利。
她还记得她追问了句为什么不吉利。
林院长说,那是还活着的人给死去的人在阴间开路,希望他不要遭那些牛鬼蛇神的欺负,也希望他在那边能过得好。你踩了人家的纸钱,一是对离世的人的不尊重,二来,阴阳相生相克,总归是还活着的人吃亏些。
不知道是不是受最近这些事的影响,她总是不合时宜地想起林院长。
鼻根有些酸,她用力按了按,忍住突然被回忆牵扯出来的悲伤,收回脚,从门口的竹筐里又拿出一叠纸钱,往半空中撒。
金色的纸箔洋洋洒洒。
夏奶奶,前方尚有光,一路走好。
-
云雾整理好情绪进屋,有人正蹲在一张八仙桌旁收拾散乱的东西。
她原以为出殡后,这里的人应该是走光了的。
她欣慰地露出笑,过去轻拍那人的肩,“粟医生,你怎么还在这?”
粟栖一双拿惯了手术刀的手,此刻拿着一堆被人随意丢掷的一次性纸杯,还有燃尽掉在地上的蜡烛和香,有些违和。
云雾偷偷用食指弯曲,指尖搭在大拇指最根部,这样一个圈,大概够圈住他的食指。
她止住自己发散的思维,松开手指,再度去看粟栖。
粟栖站起身,把手里的东西扔进旁边撑好的黑色塑料袋,“我看这里有点乱,大家都走了,就收拾一下。”
“医疗点不用忙吗?”
“现在不会很忙,我收拾完了再过去。”
云雾没有拒绝他帮忙,也没有让他回医疗点,拿起扫帚从最里面扫出来。
粟栖也没说话,继续刚才的活。
他们把地上杂乱的东西收拾好,灵堂之类的东西没动,因不懂甘泠村的风俗,还得等陈方回来才能弄。
不大的屋子,两人很快收拾好。
手上沾了许多灰,云雾找了个盆打盆水回来,让粟栖过来洗手。
粟栖在这半大的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十圈,背上出了层薄薄的汗,脸上也有些许湿意,他抬手抹一把鼻子上的汗,把双手浸入水里。
云雾低头,看他一双好看的手在水里流动,柔软捉不住的水在他掌侧游走,像海洋世界里斑斓的接吻鱼,虔诚地吻过他手上每一条纹路。
作为一位曾经的医生,云雾不得不承认,这是双适合当医生的手,当然,也很赏心悦目。
大概是习惯使然,没有消毒液,粟栖依旧按照七步洗手法认真揉搓了一遍手。
抬头时,云雾递来几张纸,“擦擦。”
“好。”
他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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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有不小心站到的灰尘,指头盖大的灰色与旁边的肤色格格不入,看着有些滑稽。
云雾弯起嘴角,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对他说:“你这有东西,擦一下。”
而粟栖只看到她鼻梁上那颗痣,良久才接她的话:“哪儿?”
云雾踮脚,用食指的指甲轻轻点在他鼻梁上,“这。”
粟栖用擦手的纸巾顺手一抹,擦去一大半,还剩一点。
“还有。”
他又抹了一次,在同样的位置。
云雾笑出来,抽了张纸巾沾水,再踮脚帮他擦去,“好了。”
粟栖笑得温柔,“谢谢。”
云雾摇头,把水端出去倒掉。
再进去时,她以为粟栖大概是要走了,却见他搬了张带靠背的椅子,手正搭在上面,看见她了,朝她招手。
云雾放下盆过去,“怎么了?”
“你的眼睛发炎了,应该是最近休息不够,又上火了。”
他昨天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我带了瓶眼药水,帮你滴几滴?”
云雾这几天加起来,大概没睡够24小时,每天早上眼睛见到阳光时,总是刺疼瘙痒得厉害。昨晚揉了一夜,今天起来,两只眼睛都有些肿。
这么说着,那股难耐的痒意又上来了。
云雾答应了,坐到椅子上。
粟栖点了点靠背最上方,示意她把脑袋搁上去。
沾过水后带有凉意的手触上云雾温热的脸颊,她下意识缩了下肩膀,粟栖收回手,垂至身侧与裤子摩擦,“我手有些凉。”
“没事。”
指间有明显的热度传来,粟栖重新上手。两指轻轻撑开她的上下眼皮,凉凉的药液滴触到黑色的瞳仁,那极尽的黑色染上晶莹,越发澄澈。
“慢慢闭上,适应后再转动眼珠。”
她闭着眼睛,眼皮上映出眼珠转动的轮廓,滑稽有趣,粟栖不自觉看笑了。
多出的药液顺着眼角溢出,云雾用手挡着,对粟栖说:“粟医生,麻烦给我张纸。”
粟栖抽了张纸,下意识想替她擦,手腕伸出时一转,还是递到她手中。
云雾擦掉药液,感觉眼里没有异物了,刚想睁眼,眼角被柔软的指腹贴住。
“再滴两次?”
“好。”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云雾睁开眼,眼上的酸涩终于消去许多。
她的睫毛上还沾着药液,看着像垂垂欲坠的眼泪,笑着向粟栖道谢时,有种我见犹怜的美。
粟栖适时移开视线,把滴眼液给她,“回去再多滴几次,下午有时间来拿点消炎药,或者我晚上给你送过去。”
“我去拿就好,你的膝盖才好,还是别经常走路。”
“好。”
“午饭粟医生想吃什么?我下厨,当是谢谢你这几天的帮忙。”
粟栖眉微挑,“这么客气?”
云雾偏头笑,带着些许俏皮,“那是不客气好,还是没得吃好?”
粟栖故作思考状,末了给出答案:“那还是客气些吧。”
云雾忍俊不禁。
正想和他定下菜式,门外有人来喊他。
是林朝雨。
她双手交叠站在离他们不远处,嘴角挂着生硬的笑,像镜头前刻意摆出的完美表情,“师兄,有个病人在等你,说是你让他来找的。”
粟栖想起来这么回事,抬腕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了。
对云雾说:“我先回医疗点,午饭就在那吃了。这顿饭,改天再请吧,可以吗?”
“当然。”
“那我先走了。”
“好。”
林朝雨朝云雾微一颔首,算是打招呼,跟在粟栖身侧离开。
两人保持大概三个拳头大小的距离同行。
他会缓下脚步迁就她。
他会走完一长段路用余光看她有没有跟上。
他会侧头去认真听她说话。
这是他和所有人走路会有的习惯,不亲近,也不疏离,不让你觉得被忽略,亦不会给你过多的期待。
但他刚刚和云雾的距离,已经超出这个习惯。
她好像做不到用“医生照顾病人”这样的说辞来自欺,但她同样没有询问他的底气。
单恋大概是所有恋爱里最卑微的,暗恋尚有五成成功的把握,而单恋,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你需要的底气源于他,但很可悲的,他给不了你想要的底气。
哪怕零星。
于是,你只能靠着自己敏感、绕得跟十八弯山路一样的思维,去揣测,去琢磨,稍有点风吹草动,就惴惴不安。
林朝雨自认为是他们这群人当中最狠的那个,她折磨了自己近十年。
那面南墙,已经让她撞出一个深坑来了。
她要回头吗?
不,她一无反顾。
“师兄,你最近和云雾,好像走得挺近?”
“还好。”
“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人怎么样?”
“还不错。”
十年来她从他嘴里得到的不错,只有三次。
第一次,大学时期,她没日没夜的熬,解剖考试赢了他。
第二次,他们参加比赛,她负责的部分成为取胜的关键。
第三次,第一次上手术台,手术成功。
她想,那面南墙上的坑,大概要再深几分了。
16. 第 16 章
晚上忙完回去有点晚,粟栖洗完澡出来已经九点了。
他擦着半干的头发,目光飘到桌上的两盒药。
是给云雾的,不过她下午没来拿。
原本想给她送过去,又猜想她累了这么多天,今晚好不容易休息了,大概是早早睡下了。
算了。
他把东西拨到一边。
明天再给她送过去吧。
头发擦干,他打开电脑,搬出抽屉里两本厚重的书。看了不到半小时,被闯进来的丛此打乱了一脑子思绪。
他嗓门大,进来就嚷,粟栖瞄到先前停在台灯上的一只不知名的昆虫被他吼得飞走了。
丛此抽走他手中的笔,“我说,这没找到人你写论文,人找到了你还写,一个云雾还比不过论文?”
粟栖斜眼睨他,盯着看了半会,丛此乖乖把笔放回他手中。
有些没出息,他想。
他哼了声,随手拉过一条板凳坐下,反正他没出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怎么不去找阿雾?”
粟栖转着笔,心不在焉的:“她需要休息。”
“你告诉她了?”
“没。”
“不打算说?”
粟栖突然笑起来,掺着若有似无的无奈,“她大概已经忘了我这号人了。”
施善者的举手之劳,在受助者那,比天阔,比海深,想着来日,涌泉相报,却不知在对方那,自己或许只是众多里的一个,不起眼,也不占据半点记忆。
“应该不会吧。”丛此说得比粟栖还不确定。
下一秒,他又满是希望,似乎只是把那些失落转移到丛此身上,“也没关系,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我记得就好。”
丛此搓搓他的胳膊,安慰道:“行了,管她记不记得,总之找到就好,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做你想做的事。”
“慢慢来,太急的话,她会抵触。”
“还慢!怎么慢?”丛此激动,“就剩下一个月出的时间。”
“我知道。”
丛此看他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就来气,扯着人起来,推着他的肩往外走,“走走走,出去晃去,一天天不是工作就是看书,不怕把眼睛看瞎吗?看见你就闹心,去找阿雾,找不到就自己散步去,我睡觉前别回来。”
粟栖被他连拖带拽的架出去,大门在眼前轰的关上时,他还没晃过神来。再去推,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
“丛此,开门!”
里面没应声。
他又喊了几声,旁边的窗户丢出来东西。接着左边丛此住的屋亮起灯。
地上的东西是他给云雾准备的药。
他无奈地摇摇头,捡起药,往外走去。
时间尚早,当是睡前散散步吧。
今晚的月色还不错,大概要接近十五了,悬在夜空中的月亮现出完整的圆,晶莹剔透。白天的太阳许是心情好,分了一半光亮给它,无灯无人的路上,竟也因它洒下的光,明亮不少。
粟栖踏着泠泠月光缓步走,走了大概两百米到云雾家。屋子一片漆黑,只有门前与屋檐齐高的地方点了盏夜灯。
云雾白天大概又是忘记关灯了,灯的亮度暗了许多。
他没去敲门,转了方向往回走。他了解丛此的性子,现在回去他肯定还没开门,索性再往前走,到了学校。
粟栖看见有光从学校铁门内透出,落一地清辉。
他放轻动作跑过去,铁门里面,女人弯腰背对着门,捋起半只袖子收拾东西。
“云雾。”粟栖压低声音喊人。
“粟医生?”云雾起身回头,见到来人,很是惊讶,放下袖子走过去,“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他实话实说:“被丛此赶出来散步。”
“散步?现在?”
“对。”
云雾干笑,“丛医生挺有情趣的哈。”
粟栖不置可否,问起她,“你呢?都这个点了,怎么还在学校?”
云雾指了指前面的走廊,示意他上去坐会,“早上回去后,吃完午饭一直睡到九点,醒了睡不着,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就过来打理下学校。最近忙着夏奶奶的事,好几天没上课,课室运动器材什么的,有些灰尘,擦一下明天学生好上课。”
两人坐在云雾种的花前,一米高的矮墙挡住些许风。
粟栖把放在兜里的药拿给云雾,“你下午没来拿,我就带回来了。”
云雾接过,捏在掌心,“睡过头了,想明天去拿的,谢谢粟医生了。”
“叫我粟栖吧,粟医生总让我有种还没下班的错觉。”
云雾低头笑出来,“好,粟栖。”
“嗯,舒服多了。”
靠在椅背上放松坐着的两人,抬头轻易看到月亮。不知道是不是这里靠山的缘故,那轮月皎洁,看起来很冷清,旁边厚重的云层将星星藏进去,只有遥远处一两颗若隐若现。
冷清的月光伴着安静的人,沉默的氛围却不显尴尬。
半晌,云雾想到什么,问:“对了,你们来这待多久?”
粟栖伸出两根手指在膝盖上敲,“两个月。”
“两个月,那就剩下一个多月。”
“是。”
云雾有些遗憾地感慨:“有点快啊。”
知道她在遗憾什么,粟栖保证似的说:“放心,我们走了,还有下一批。”
云雾曲起腿,两个手肘拄在大腿上,闻言侧眸看向粟栖,“我来这三年,你们是第一批。”
粟栖突然无言。
需要医疗的地区那么多,每个地区从申请到审批落实,流程走的时间比医疗时间还长,第一批和第二批之间,不知道得隔多少个三年。
云雾转回去,重新去看天空,牵起另一个话题:“粟栖,你为什么想当医生?”
她的问题,出乎粟栖意料,似乎是在回忆,毕竟时间有些久远,良久他才回答:“我曾经看过一句话,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片蛮荒,还是那个充满草原、海洋、荒漠、飞禽走兽的世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抛开高速发展的科技,网络、建筑、通信,这个世界,依旧是一片蛮荒。这时你会发现,有些人有些事,会被世人需要。于是我在想,究竟哪种职业,在脱离了外物后还会被世人需要?”
他刻意停顿,想引起一些她的好奇。
“是医生。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疾病伴随了一路,除去天然灾害外,几乎没有人是自然老死,他们总会伴随各种病痛,然后在束手无策之时生命走向衰竭。花草树木如此,猛虎野兽如此,人类也如此,历史的前进,需要生命存在,而生命,需要我们存在。”
“这就是我当医生的理由。我不需要赚许多钱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有什么鸿鹄大志,我只是在行使人类独特于其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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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的思考能力,然后执行我的思考结果。”
云雾的注意力不知在他说到哪句时,回到他身上。他话音落下的那刻,她竖起大拇指,朝他晃了晃,说:“这是我听到的答案里,最特别的一个,很棒。”
粟栖略微低头,掩住自己异样的神请。
前面那段话,是他当年所想所做,但他得承认,后面加的那句,是他想在云雾前面博个独特印象,也如他所愿,成为她口中的最特别。
“那你呢?你为什么也当了医生?”
应该是做好的他会反问的准备,但回答在此刻却好像难以开口,粟栖看见她的唇,张开一条缝,又阖上,那话好似烫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最后,粟栖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那话被她放凉了,却不想咽回去了。
“为了那些有缺陷的人,不被抛弃。”
粟栖在猜,究竟这句话里那个词让她觉得难以启齿。
可他猜不出,只觉她身上笼着一层让人探不清的雾,像她的名字一样,飘渺的云雾虽美,却平添了朦胧和神秘,让人捉摸不清。
盼来能拨开云雾的阳光,却发现雾是那样的厚重,一层过后还有一层,太阳的光,还没亮到能够照进它深处。
“这也是我听到过,最特别的回答。”
两人视线对上,相继笑出来。
云雾说:“这个世界千奇百怪,我们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听到最特别的话,遇上最特别的人和事。你说是不是?”
粟栖点头,用力度来表达他的赞同。
“比如?”像上课老师的抽查,来得猝不及防。
粟栖左看右看,摸着鼻子,半天答不出来。
云雾忍不住笑,刚想说算了,却见他指向面前的花圃,那一大簇蓝色的花,“比如这个,特别到我叫不出名字的花。”
云雾皱眉,笑容凝在脸上,为他这临时发挥举的蹩脚例子。
她往外指了其他几样,不无调侃地说:“那些,粟医生也叫不出名字吧?”
粟栖脸上爬上几抹不自然,“有见过,名字忘了。”
云雾不再打趣他,手指抚上花瓣,说:“这是婆婆纳。”
“婆婆纳?花名?”
“对。”
“果然够特别。”
“为什么想养这种花?”
“因为它好看。”
这种花放在草丛里,大概也会因争奇斗艳的野花而变得平平无奇,相比玫瑰、向日葵这些外形比较有特色的,这种平淡朴实的美,难以夺人眼球。
好看这个理由,实在过于干瘪。
但有些人,面对心之所向,天生盲目。
“是挺好看的,能移一株给我养吗?房间里没个绿植,看起来挺冷清的。”
云雾爽快答应:“可以啊,我明天找个花盆,移好给你送过去。”
“我来拿就好,这两天要给孩子们做个全项的身体检查,我们会过来学校,到时再找你拿。”
“好,我先帮你养着。”
夜渐深,昼伏夜出的动物开始发出嘶鸣声。
粟栖看了眼时间,“不早了,要回去了吗?”
云雾点头,“回吧,我关个灯。”
粟栖把云雾送到家门口,道了句晚安,看着人进去。
大门关上,里面泄出来的光亮消散,只剩檐上那盏愈渐暗下去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