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孩子》 第1章 噩梦娃娃(1) 我自杀了。 下午两点四十多的时候,我踩着桌子,把一根细绳系在空调上。绳子的另一头套着我的脖子,依靠这个我可以悬在空中。可是绳子忽然松了,我从半空中掉下来,太阳穴正好砸在桌角上。于是我死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我的脸上,我感到温度正在体内慢慢流淌。 三点多的时候,爸爸发现了我。他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双手双脚失了控般地在半空中乱舞,恐惧、惊愕、愤怒,无限的情绪从他那不断扩大的瞳孔中飞出来,在我这间逼仄的房间里横冲直撞。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般,哆嗦着右手,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拨通救护车的电话。我第一次听到他颤抖的嗓音,像极了破音的琴声。 在救护车没到之前,他走近我,拍我的背,摇晃我,冰冷的双手翻开我的眼皮,学医的他不停地给我做着心肺复苏,嘴里喃喃喊着于我而言已经很遥远的小名。三点三十分,救护车来了,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训练有素地把我搬上了救护车,爸爸紧紧跟着。他没有通知在外地出差的妈妈,怕她受不了这个惊吓。 这时候,我家门口已经围着很多人了。我家门口从来没有过那么多人,平日里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很多人的脸都是陌生的。我看到有人拿着手机在后面偷偷拍照,我有点不舒服,我不喜欢拍照。可是我已经死了,我没办法遮住自己的脸。 是的,我已经死了。只是我的灵魂却飘在了半空,默默地看着人世间正在发生的一切。 救护车里,一个医生正对我开始实施抢救,他的双手边机械式有节奏地按压我的胸膛,边冷静地吩咐着身边的护士以最快的速度为我连接心电图仪,并在我的手背上扎针挂点滴、给药。他们真的很努力,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要追回我的生命。说真的,我被感动了。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 让我意外的是爸爸,他和所有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类似的情景都不一样。他不像电视里的那些父亲,抱着孩子大喊,跪求着医生挽救孩子的生命,甚至是捶胸顿足地哭。他安静得似乎把所有的声音给生吞了下去,一双手除了紧紧地握着我慢慢失温的双手外,眼神呆滞,嘴巴紧抿,那僵硬的下巴,猛地长出了很多胡渣。我想,作为一个资深的医生,他早就知道我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了,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他失去了我,终于失去了我! 我飘在救护车的车顶,静静地看着这个快六十岁的男人,这个对自己要求完美,对我也要求完美的男人。 今天的他一如既往地穿着喜欢的白衬衫,把领口最上面的扣子依然扣得严严实实,大热天的,衣袖裹着手臂。略微谢顶的脑袋,被他刻意地把所有头发都集中在头顶,如此额头显得特别高和宽。我第一次发现,爸爸的额头爬上了浅浅的皱纹,特别是在他猛地抬眼时,那皱纹拥挤在一起,露出了明显的疲态。 爸爸老了,我再次不得不承认。活着的时候,每每他逼着我听那些优雅的西方音乐,对我那些激情音乐和电子音乐极力喷击时,我就深深感受到他老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此刻,他更加苍老了,救护车车顶的白炽灯加上车窗外阴霾天气透进来的光,让他的脸呈死灰色,眼袋肿胀下垂,两颊的肉耷拉,时不时抽搐,鼻翼处的两条法令纹直接连着嘴角纹一路下探,没有底线。蓦地,很多字都不会写的我,脑海里猛地跳出一个成语:面容枯槁。 我的目光勇敢地捕捉着爸爸的目光。这是我生前从不敢做的事情。 他的眼睛布着不规则的血丝,眼神空洞、涣散、落魄,还有痛苦。这也是我在活着的时候从未见过的眼神。活着的时候,每每不小心碰到爸爸的目光,他的眼里满满都是不满、愤怒、甚至是嫌弃。 此时,他的目光正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躺在狭窄的床上的我。 床上的我,一头鸟窝般的头发凌乱,头皮屑顽固地吸附着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头发。小麦色的皮肤苍白,细长的眼睛紧闭,眉头微蹙,太阳穴处还有干涸的血迹,结痂的嘴唇倔强地抿着。我突然想为自己哭。那微蹙的眉头里藏满了我多少的委屈和不甘,那流血的太阳穴,当时摔下去时一定很痛,不然不至于致命吧,还有那张结痂的嘴唇,那是我一次次撕掉的唇皮一次次结的痂,就像我的内心,一次次的受伤,一次次的自我疗愈。 唉,有些痛,情愿死都不愿说出口。我那抿着的嘴巴不正是在告诉世人这些吗? 我突然哭得泣不成声,就像在我自杀前哭得喘不过气来一样。对了,爸爸刚刚翻过我的眼皮,那么他是否看到我红肿的眼球呢?如果看到了,他是否就知道我死亡的原因呢?如果知道了我死亡的原因,那他此时不应该悔恨交加,痛哭流涕吗? 但,他并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我那可怜的妈妈,她知道了我的死讯后,不知道会哭多少个一两天了。 想到这,我的心脏如撕裂般的疼痛,疼得我全身战栗,打寒噤。 我从噩梦中惊醒! 迟迟不能缓过来,似乎灵魂还飘在那辆拉着生命警报器的救护车上。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脑海如电影的镜头,不断闪现、不停倒带。 这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或者真的已经死成功了! 回忆起梦境中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我忍不住伸出双手,轻轻触碰自己的眼睛,湿漉漉的,鬓角的头发都黏在了太阳穴上。 太阳穴! 我猛地一惊,右手骤然抽离,迅速移至眼前,凑近、锁紧、用力辨识手上那湿稠的液体到底是什么? 良久,我舒了一口气,无力地垂下右手。下一秒,又抬起,放在唇边,伸出舌头,轻轻一舔。 咸的。那是眼泪的味道,那是我这几年里最熟悉的味道,也是我整个青春唯有可以品得到的味道。 唉......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窗边。天又亮了,一缕浅浅的阳光正透过藏蓝色窗帘,缓缓地钻进来。我和平时一样,向着窗户伸出了我的右手,想去触碰这一缕阳光,或者确切地说——我想抓住这缕阳光,偷偷塞进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太潮湿了,太黑暗了,很多时候我都能嗅到那种发霉的味道,让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干呕。 只是这一切都是我的假想,压根就不可能实现的,这就像我希望爸爸不要对我打骂一样。那是不现实的,只要我一天不能成为爸爸眼里的那个孩子,他的打骂一天都不会消失。 但即便是这样又怎样呢?我依然每天会对着房间里唯一的这扇窗户伸出我的右手。我依然期待某一天有一缕阳光,它带着笑,踩着小碎步,袅娜地向我走来,跳进我的内心。 我就不信,一个习惯了做噩梦的人,难道连做白日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现实生活中,我已经被剥夺了很多的权利,甚至连吃的选择都被剥夺了,但脑子是长在我的身体里的,我想怎样就怎样,这是我唯一能任性的器官了! 想到这,我咧嘴一笑。唇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淡淡地晕开来。我含住双唇,用力吮吸,又是咸的,是我该有的味道。虽然很多时候我也想逃离这种味道,就像逃离那些整夜整夜缠绕我的噩梦,但我真的害怕换了别的味道或别的梦境,我能适应吗?我还能找到我自己吗? 至少,此时这个味道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我还是我。 可是,有那么几次,我却强烈希望自己死去,而且已经死去。就像昨晚的噩梦,并非偶然,也是我在大脑中曾闪现过的画面,或者是期待的画面。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呢? 我叫许邑,一个应该读初三却还在读初二的男孩。我长得还算帅气,就如我在梦境中看到的自己一样,但我却是父母眼里和心里最不达标的孩子,是他们生命中最拿不出手的“作品”。是的,我很糟糕,甚至是特别糟糕。在当下这个只会用成绩来衡量一个孩子是否优秀的时代,我真的是把父母的颜面踩在了脚底下,不,应该是尘埃里。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优秀的他们怎么会生出如此拙劣的孩子。特别是爸爸,中年得子的他,怎么也想不通,有着知名医生头衔,赢了前半生的他,会被自己的孩子输了整个余生。 我刚出生时,爸爸对我一定寄托了他无限的期望和想象,甚至可能不止一次,他都在勾勒为我铺就的美好前景。 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刻意地培养我的阅读习惯,经常带我去离家不远的图书馆,看不同领域的书籍。他虽然不像其他的家长那样盲目跟风,但在我童年,陶冶性情的乐器、培养思维逻辑的围棋、开发创造力的乐高、强健身体的体育项目无一落下。记忆中,那段时光我总是被爸爸拉着奔波在不同的兴趣班中。 虽然在不同的兴趣中折腾让我很疲惫,但有爸爸的陪伴总让我很幸福。我本以为,我的生活会始终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下去。我想,爸爸也确信他为我规划的成长轨迹一定掌控在他的手里。 然这一切都在我刚刚步入少年时,戛然而止。 那是黑暗的启程,是噩梦的开始。 刚刚十岁的我,有一天被做医生的爸爸发现发育异常,身高明显矮于同龄人。一脸茫然的我在妈妈的陪伴下,来到爸爸的医院,开始接受一系列的检查。几番折腾下来,医院给出的结果:生长激素缺乏性矮小症。于是,我不得不接受激素类药物治疗,每天承受那根细细的针和那管冰冷的药液进入我的身体。 从此,我的身高成了家里禁忌的话题。只是没有人知道,即便他们不说,但爸爸每次给我打针时微蹙的眉头和似有若无的叹息,都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连身高这个不需要努力的事情,我都做不好,还需要借助药物。 说真的,在没有治疗前,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身高矮小是一种病,但治疗后,和同龄人在一起,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就蹦跶出“矮小症”三个字。于是,我开始刻意躲避比自己高的同学,甚至害怕和他们站在一起说话。有时候不得不站在一起时,我要么努力昂起脑袋,像只鹅;要么索性把脑袋埋在衣领里,像只鸵鸟。 只是即便我这般隐藏自己,还是逃不掉被同学嘲笑、孤立的命运。 每一次课间的走廊,于我而言都是危机四伏的险途,我不知道会不会突然窜出几个同学,刻意地撞我一下,然后看到我像无头苍蝇般乱转几圈,或者如笨拙的企鹅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尖锐的哄笑。是的,自打针之后,我的身体明显生长,只是横向生长,而不是纵向生长。于是,这种反常的生长趋势不但让爸爸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更是让我变得越来越自卑。 我自卑的已经不止是身高和身材了,还有那一落千丈的成绩。不知怎么回事,四年级上来后,我的成绩如装了滑轮,一路下跌,完全没有底线。每次上课时,被老师抽问问题,我都如慌乱的小白兔,笨拙得找不到任何答案。然后总能听到不远处的嘲讽:“果然是个笨蛋。”不知从何起,我在班级里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取代我名字的,是其他的符号——笨蛋、企鹅、甚至是呆子。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一起玩的吧。所以每一堂体育课,我都是被遗忘的那个,像个被嫌弃的包袱,任意地被人扔来扔去。跑步时,被人故意撞倒,却被扣上我故意挡路的帽子;踢球时,被故意孤立,被扣上没有团队精神的罪名;比赛时,被人嫌弃,只因为我会丢他们的脸。 我的世界越来越黑暗,我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光彩,即便站在阳光下,我依然会感受到阵阵寒意。那曾经让我向往,憧憬的校园生活,如今于我而言,只剩下无尽的噩梦和煎熬,我在霸凌的旋涡中,孤独而绝望地挣扎着,找不到解脱的出路。 其实一开始,我和父母求助过。爸爸完全不听我的解释,站在一个审判官的立场,狠狠地批判了我的行为。他认为一定是我的过错,导致同学们对我这种态度。他认为,当别人对我这种态度时,我应该反省自己的行为,而不是去指责和求助。他认为,我确实身上有很多让人不喜欢的地方。那一刻,我意识到,在爸爸的心里,我是多么的糟糕!而向来软弱的妈妈,也在爸爸的影响下,开始说教我,让我学会怎么和同学相处。虽然妈妈的言语很轻柔,却不亚于一把把利刃刺向我的心脏。 也是从那次后,我知道,这世界只剩下我自己!而在无数次爸爸的训斥和怒吼下,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爸爸的孩子,只是他的作品,一个让他本充满无限憧憬却又不停给他打脸的失败品。 于是,我开始有了想要自杀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开始只是想报复爸爸,想让他尝尝失去我之后的痛苦,想看到他绝望又崩溃的样子。后来慢慢地就变成了想要解脱,特别是在爸爸不分青红皂白,辱骂和殴打我的时候,我就想,死了就解脱了,我也解脱了,爸爸也解脱了。 我有时候真的很不能理解爸爸,他明明知道我的成绩早已不可逆,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成为他想要的那个完美儿子,明明知道我就是那么糟糕了,但他却依然不放弃,大量的精力和时间都耗在我的身上,甚至自己亲自出马给我补习英语。 所以我就在想,也许爸爸不是不愿放弃,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或者不能直面自己的失败罢了。 第2章 噩梦娃娃(2) “许邑。”随着一声呼唤,我的房门被推开,探进来妈妈清朗的脸,“今天的课要提前半小时上,所以你可以起床了。” 她的声音比较轻柔,一如她的长相,温柔清秀。 我快速地瞄了她一眼,点点头。妈妈不再言语,轻轻地退出,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妈妈,刚刚在梦境中让我疼痛不已的人,她这几年变得可真厉害啊。记忆中,她很爱笑,一笑就会露出两颗可爱的老虎牙。但这六年,她的笑容似乎被时光给偷走了,变得越来越少。而最让我心痛的是,这些年,她变得越来越不愿意和人交流了,即便和人交流,也是低着头,眼神躲闪,生怕被人发现什么似的。特别是在面对我不同的老师时,她更是给人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感觉。 后来我渐渐明白,是我的糟糕,让妈妈变得越来越自卑,让她在我的老师面前变得越来越卑微。为此,我时常陷入深深的自责,而这种自责对爸爸却从未有过。 阳光还在窗帘上舞蹈,我乜斜了一眼闹钟,快八点了。 “糟糕,还剩下半个小时。”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所有的思绪在身体从被窝抽离的瞬间也从脑海里全部抽离。 八点二十八分,我准时敲开了补习班吴老师的家门。 这个有着一头如海藻般长发的老师依然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一如既往用她惯有的语调迎接我。 “小孩,今天心情如何?” “嗯,还行。” “什么叫还行呢?是行还是不行呢?” 我抬头,看到吴老师满脸灿烂,如今天的阳光,脑袋微微侧着,大大的眼睛眨巴着盯着我,似乎正在等待我的答案。 “行!”我扬起脸,咧嘴一笑。 她眼睛瞬间眯成一条缝,笑容在嘴角怒放,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夸赞:“真棒,小孩。我们就应该每天拥有一个好的心情。” 不知为何,我喜欢吴老师称呼我“小孩”;我也喜欢她脸上的笑容,特别治愈,甚至希望有一天妈妈的脸上也能出现这样的笑。 几分钟后,我坐在吴老师家的书桌前。阳光的半个身子硬生生地霸占了大半个桌子,懒懒地躺着,懒懒地看着坐在阴影处的我。我目光直直地看着这大片的金色阳光,怯怯地伸出双手,懦懦地用掌心覆盖在阳光上。 好暖,好温暖! “来,我们坐到阳光下,可好?”吴老师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后,她挪动着轻盈的脚步,直接坐在了靠落地门的那个椅子上,然后下巴微抬,眯着眼睛,面向阳光。 阳光在她的脸上洒下一层金光,鼻梁处的那些雀斑也变得生动起来。 “来,小孩,坐在我的身边,坐在阳光下。”吴老师再次邀请我。 我起身,挪步到阳光下,抬眼,一阵刺目。 “刺眼?” “嗯。” “闭上眼睛试试。” “我不要。我害怕黑暗。” “哦?”吴老师猛地睁开眼睛,疑惑地盯我一秒后,再次带着笑容说,“在阳光下闭上眼睛感觉不同呦,不信,你可以试试。” 我的耳朵眨了一下,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学着老师的样子,扬起下巴,迎向阳光。奇了怪了,真的和平时的闭眼不同呢。眼前并没有像平时关上眼睛后那样一片黑暗,而是一片微微的红色,能清晰地感受到暖和光。 “感受到了什么?” “不再刺眼,而且有光亮。” “是不是内心不会害怕?” “嗯。” 我点头回应,下巴却扬得更高了,用力地把整张脸沐浴在阳光下,感受陌生和辽阔的暖及亮。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闭上眼睛不一定就是无边无垠的黑,也可能是无边无际的红和亮。唔,这种感觉好奇妙也好舒服呀。 “所以我们要经常在阳光下,让亮和暖照在我们的身上,甚至让我们的身体里种下太阳,照亮和温暖自己的内心,也同样把这份温暖和光亮传递给身边的人。”吴老师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见阳光漾在她的脸上。那一瞬间,我仿佛找到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来这位老师这里上课的原因了。 她就是一个太阳,每一次看见,笑是灿烂的;每一次对话,话是温暖且光亮的。 “老师,今天我们要玩的游戏主题是什么呢?”我有种迫不及待。就在前不久,吴老师突然拿出了一副神奇的牌,上面画满了不同的图像。她说,这副牌能带着我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看见自己。 她的那一句“能看见自己”,就像一句魔咒,不但唤起了我的好奇心,更是一种好久没有的冲动。我已经太久没有看见自己了,也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被人看见了。 我需要看见自己,也渴望被人看见。 “今天......”吴老师又侧着脑袋,对着我咪咪一笑,说,“今天我们来看看你内心最想要的是什么,如何?” “我内心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喃喃重复着。 吴老师拉开了阳光下的椅子,坐下,又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用眼神示意了我一下。 我坐在了阳光下,等待开启一场心灵探索之旅。 “来吧,小孩,自己先选一张最能表达你内心最想要的牌。” 我神圣地接过了吴老师手中那副神奇的牌,开始一张张地翻找,就像在努力地扒开无数蒙在心上的负面情绪。良久,我把目光定格在一张完全是白色的牌上。 直接抽出,摆在了桌上,内心满是期待。 吴老师笑了笑,没说话,拿起了余下的牌,在手中熟练地洗了一下后,伸手递到我的面前,说:“来,请用你的左手抽一张牌。” 我的左手在几十张背着图案的牌上来回游移,犹豫不决,似乎抽出的那张牌直接可以给我判刑。 几秒钟后,我猛地抽出了一张牌,翻过来一看,后背倏地渗出一层冷汗。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因为被太阳晒出来的汗,毕竟屋子里开着空调,还有一扇厚厚的玻璃阻挡着炙热的光。 我再次看向这张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张画着白色骷颅头的牌。骷颅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眼睛和嘴巴是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不远处,是一座墓碑。 这是我内心最想要的吗? 我目光紧紧地锁着这张让我惊愕的牌,脑海如海浪翻滚,心脏在胸腔猛烈撞击。不,这一定不是我内心最想要的,是我抽错了。对,一定是我抽错了! “小孩,你来说说自己选的这张牌吧。” 我猛地回神,打了一个寒噤,才看到吴老师手中正举着我刚刚自己挑选的那张白色的牌。 看着这张自己挑选的牌,我理了理思路,开始清晰地表达。 “我内心最想要的是,当下的每一个同学对我的了解都刷新一遍,就像这张牌一样,一片空白,这样我就可以让他们重新了解我。”我舔了舔嘴唇,继续表达,“其实我想让我的生命重启一次,把所有不好的东西都统统格式化,变成空白,让我重新开始。” 吴老师点点头,却不说话。她放下这张白色的牌,又拿起了旁边我用左手抽选的牌,眼睛盯着我,依然不说话。 “老师,我怎么会抽到这张牌呢?” “你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 “我看到了骷颅头和墓碑。” “那你看到这张牌的感受是什么?” “恐惧,害怕,想要逃离。” “为什么?” “因为我想到了死亡。” 死亡。 昨晚的噩梦再次扑面而来,我如深陷在冰窖中,不停发寒、发抖,发颤。 不,这分明不是我内心最想要的。 我分明害怕死亡。 我想要的是阳光,是温暖,是灿烂。 但......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牌面上那个骷颅头的三个黑洞,任由被它紧紧包裹,扯着往下陷,往下陷。 我又回到了昨天,那个噩梦来临前的那段时间。 夕阳的余晖照如同金色的织锦铺满了整个天空,也恣意地扑在了校门外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上。我第一次按时走出校门,并全身轻松。因为就在放学前,英语老师让我们默写单词。那些单词正好是我早上在爸爸这里背诵过的,所以非常轻松地默了出来。默完后,我特地翻开书本看了一下,竟然全部默对。 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全部默对啊! “爸爸。” 我如小鸟,飞扑到爸爸身边,第一次勇敢地扬起下巴,眼睛急急地捕捉他的目光。 爸爸的目光从手上的手机移向了我。我看到了两团怒火在他的眼里乱窜。我心一哆嗦,迅速垂下脑袋,不敢再吱声。 恐惧和猜测在我的心尖,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 “英语今天默写了?”一上车,爸爸就问。 “嗯!”我很用力地点点头,耷拉的脑袋再次昂扬,竖起了耳朵。 “那你不觉得很丢脸吗?早上刚刚背诵过,下午默写却全错!” 我心一惊。全错?怎么可能?我分明都默写出来的,而且默完后还对了一遍。 “不可能。我都默写出来了!”我第一次勇敢地为自己辩解。 “还在狡辩!”爸爸声音分贝不高,却咬牙切齿,似乎要把我所有的缺点咬碎,生吞下去。 紧接着,他打开手机,点开班级群,拇指和食指按住里面的图片,慢慢放大。 “你看,刚刚你们英语老师发在群里的默写成绩。你是不是零分!” “零分?” 我瞪大眼睛,急急地凑近手机,用力搜索自己的名字,果然在我的学号上,是阿拉伯数字0。 “不可能。”我边摇头边自言自语。 “还在狡辩!” 爸爸的愤怒已经蔓延到每一个字了。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直接拨通了英语老师的电话。 电话里,英语老师说我没有写上每个单词的词性,所以就给了零分。 我这才想起,自己是真的忘了给单词写上词性了,而这个是每次默写老师强调必须写上的。不过,这也说明并不是我不会默写英语单词,只是犯了粗心的毛病。 想到这,我内心的恐惧消失了很多。我想爸爸不会再责怪我了,至少我没有说谎。 “你看,你英语默写就是不行!亏我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你的英语上,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爸爸似乎并没有把英语老师的话听明白,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听英语老师在说什么,而是直接又给我扣了一个“英语默写不行”的帽子。 他习惯性用他的判断和认知来定义我。 瞬间,我被一种极度的愤怒包裹着,但下一秒,泪水滚出了眼眶,委屈如决堤的江水,奔涌而上。 我再一次被冤枉了。虽然我也习惯了被爸爸冤枉,但今天明明事实就摆在眼前,爸爸却故意视而不见! 他又一次选择看不见我的情绪,我的进步,我的努力! 爸爸一路训斥,我一路沉默。 回到家,我匆匆扒了几口饭后,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因为第二天是周末,爸爸和妈妈都会去外婆家看看,留我一个人在家。 躲在房间里的我,依然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中,而且越来越咆哮。我知道自己很笨,很让人唾弃和失望,但这并不代表我一直是糟糕的啊?我也有在努力变好,我也希望被身边的人看见我的进步,哪怕只是一点点。可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看不见我的努力,甚至看不见我的进步呢!就像英语老师,难道她看不见我默写的单词都是对的吗?这不是很大的进步吗?难道没有写单词词性,就可以全盘否定我所有的努力吗?给我一点表扬就这么难吗?给我点赞就这么不愿意吗? 还有爸爸。如果说我的英语默写确实没有默出来,你训斥我,我能承受;或者说我有些确实不会默,你批评我,我也能承受!但这次我不是不会默写英语单词,只是没有按照老师的规则来默写,为什么他直接就认为我是不会默写英语单词呢?这分明是两回事,他为什么要偷换概念,直接来审判我的不努力,我对他的付出不珍惜,我没有认真对待英语呢? 我在这种巨浪般的情绪中跌宕,从哽咽到抽泣到哭泣再到嚎啕,我内心的委屈席卷着曾经无数被冤枉的画面,打在了我的身上。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梗塞,双手渐渐麻木,身体时重时轻,绝望感一浪紧着一浪。 如果以后一直这样被爸爸冤枉,那我该多痛苦! 突然,我内心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是不是爸爸也可以解脱了?我们是不是都不用这么辛苦和痛苦了? 我就是带着这个可怕的念头,进入了那个噩梦的。 “小孩,”吴老师从阳光里站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笑着说,“记得,今天回去要写作文呦。写完后记得要发给我呦。” 我回过神,看着电脑PPT上的文字——本周作文:我想...... 蓦地,脑海闪过一个愿望:我想要一个“噩梦”娃娃,它能吃掉我成长中所有的噩梦。 第3章 老师来家访(1) 新学校的班主任,来家访。 妈妈特地把家里的阿姨放假,并在老师按响门铃的前一分钟,要求我安静地、端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也就在这一分钟里,我突然发现这新买的沙发似乎不适合坐,总觉得身子不停往下陷,就像一个黑洞,让我产生一种无边无垠的未知和恐惧。 “杨老师,辛苦了,这么热的天还让您特地跑一趟呢。” 妈妈的声音在门口热情地响起。她的声音很特别,是一种大提琴的音色,给人在演奏厅听交响乐的感觉。只是她似乎并不喜欢她的这种声音,很多时候都会刻意压制,特别是在和我不开心的时候,准确点来说,是她自认为我又在无理取闹时。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窗外,阳光热烈地躺在玻璃上,滋滋作响。 “程郝然,你这孩子,”妈妈的声音从门口直接窜进了客厅,还带着淡淡的责备,“老师来了,怎么都不和老师打招呼呢?” 我回神,身子如弹簧般从沙发上飞起来,慌乱地抬起头,一张还未完全熟悉的脸跳进我的眼睛。这老师最近天天见到,似乎在家里也曾看到过——她是我现在新学校新班级的班主任,也是姐姐程雨欣曾经的班主任,杨老师。 “郝然,”老师笑得很是灿烂,像把外面的烈日带了进来,但声音很是柔和,“好久不见。” 杨老师那种显而易见的热情,有那么一刹那,让我猛地滋生了一种防备——一般热情的人,翻脸总是比翻书快。 “老师和你说话呢。”妈妈轻轻地用手臂肘推了一下发愣的我,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老师,您快坐,快坐呀。”随后,边朝着厨房走去边柔声说,“老师,您还是喝冰咖啡咯?” 我这才发现,妈妈对老师的爱好了如指掌,而茶几上也早已放上了两盘满满的水果。一盘是车厘子,另一盘是黑提,这些都不是我爱吃的,但一定是老师爱吃的。下一秒,我猛然记起,两年前的暑假,杨老师来家里,似乎也是这些水果。 杨老师对着妈妈抿嘴一笑,轻轻点头。接着她的目光如雷达开始扫射我们这个家。 我的家是一栋独立的三层楼别墅,装修日式,简单中透着奢华。那是我那个投资了几家公司,每天忙得满世界飞,把家当成宾馆的爸爸所喜欢的。现在杨老师屁股下价值不凡的墨绿色沙发是前段时间刚刚置换的,只因为妈妈的一杯咖啡不小心泼洒在沙发上,那奶白色瞬间染上了黑夜的毒,变成了褐色,也就遭受了被抛弃的命运。为了配新买的沙发颜色,爸爸特地把沙发背景墙也换了,用了当下最流行也最奢华的天然透光大理石,上面的纹路很是抽象。爸爸说,这可以让人无限想象,但我总感觉它更像是最近一直缠绕在我身上的负面情绪,张牙舞爪地在我的青春里叫嚣。所以我不太喜欢坐在这沙发上,每每坐着,总让我觉得自己又被情绪裹挟了。 杨老师收回目光的同时,她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下瘪。这样的表情,我经常在来我家玩的客人脸上看见。真不知道他们想要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郝然,因为你刚刚转校到我们班级,所以我过来家访,和你聊聊。”杨老师突兀地说道。我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暑假,而是已经开学了。这一发现,让我的内心又开始有种压迫感,一种对未知无法掌控的压迫感。 “来新学校一周多了,感觉如何?和同学相处如何?老师的教学方式你能习惯吗?学习能跟得上吗?” 杨老师如机关枪,把所有的问题直接抛了出来。 我如惊弓之鸟,猛地抬头,发现她的皮肤很黑,还是很少见的那种黑,两片已经停止翻动的嘴唇,呈乌紫色。此时,她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漂亮! 我内心低呼,果然是老师,开门见山,直戳要点,这才符合她的人设,她的个性。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选择用点头来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因为实在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来一个个回答这些送命题的。 此时,妈妈踩着小碎步,端着一杯自制的冰咖啡,弯腰轻轻地递到老师面前,随后她转身坐在了我的身边,嘴角微微上扬,风轻云淡地说道:“我们家郝然适应能力很强。之前也换了几所学校,都很快适应了,而且整体表现都不错呢。” 我一愣,继而心里一声冷笑。大人的谎言,真的是信手拈来。是谁每次因为我不能及时适应新学校在家里暴跳如雷又愁眉苦脸的? “说来我算是个幸福的妈妈,两个孩子都不需要我太操心。老师您也知道我家姐姐雨欣,很自律,而且有计划,整个暑假都是她自己提前做好了课程,每天有序地进行和完成。这不,刚开学没多久,她又制定好了整个学期的学习目标。” 哈,是我自作多情了,原来妈妈想要夸的是姐姐,而我只是一个铺垫而已。莫名,我心头涌上一种熟悉的悲凉。最近一年多,妈妈总是拿我和姐姐作比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加突显出她有多重视我,总能及时又敏锐地发现我的不足。 想到这,我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情绪这只小怪兽又开始在我的身体里兴风作浪了。说来也奇怪,近段时间,我变得很是暴躁,情绪说来就来,就像六月的天气。特别是面对妈妈,总要和她杠上几句,内心才舒坦。但每每怼过之后,内心又会产生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这种分裂的感觉真要命! 妈妈显然没有发现我的变化,她依然沉浸在怎么和面前这位老师对话。现在她正欠起身子,把车厘子往杨老师这里推了推,柔声道:“老师,您快吃点水果,这车厘子很新鲜,昨晚雨欣爸爸刚刚空运带回来的。” 杨老师恰到好处地微微一笑,伸手拿起一颗饱满的车厘子,轻轻送进嘴里,细细品尝,就像在品味妈妈刚刚说的话。 “咦,雨欣不在家呀?” 杨老师突然把话题转移到了姐姐身上。我猛地抬头,发现她的嘴角有车厘子血红色的汁液溢出。 “雨欣呀,她去钢琴老师家了。本来她知道老师您要来,想说今天请假一次,要见见老师,但她钢琴老师不同意她请假,因为下周就要十级考试了。” 妈妈满面春风地回应。她就是这样,每每说到姐姐,那种自豪直接荡漾在脸上,从不掩饰。这也怪不得她,毕竟姐姐的优秀是有目共睹的,也是妈妈最值得炫耀的谈资。 “哦,”杨老师拖了个长音,“我也好久没见她了。她预初去了新的学校,一切都好吧?” “嗯,挺好的呢。”妈妈身子微微朝前倾,眼睛发亮,“说真的,还多亏杨老师您之前的栽培呢。这不,这次期末考试,又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三呢。如果当初不是您这样照顾和鼓励她,这孩子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优秀的成绩呢?” 此刻,我真想关上自己的耳朵,不想听到这些成年人刻意裹上糖衣的言语。我一直想不通,成年人的世界为什么总喜欢给自己的言语化妆,甚至有时候还画得面目全非?就如妈妈,她在讲这些话的时候,不会脸红心跳,觉得自己虚伪得恶心吗? 不会,她当然不会! 因为我太懂她了。这些话与其说是在拍老师的马屁,还不如是间接地说给我听的。她这种一箭双雕的鬼把戏,我早就看穿了。此刻,不用我抬头,我都知道妈妈的目光一定在我的身上瞥了一下。我假装没发现,继续低垂着眼睑,玩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头。那纤细修长的十根手指头被我剪得光秃秃的,指甲处有明显撕扯过的痕迹,皮肤红润润的,都是刚刚生出的新肌肤。突然我发现中指指甲处有一根小小的肉刺,顽强地翘着。我抬起右手,放在唇边,用牙齿紧紧地咬住这小小的肉刺,用力一扯,中指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嘴里跑进些许的血腥味。 看着撕扯过后中指上那小小的一条血痕,我表示很满意。紧接着,我习惯性地舔了舔嘴唇,不遗漏一丝的血腥味,右手大拇指快速地揉搓中指破损的地方,这种痛和爽并存的感觉,让我的内心有了些许的氧气。 “哇,”杨老师夸张地低呼一声,“雨欣这孩子真的是越来越优秀了,当时在我班级.......”老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就收住了话语,话题瞬间转移到了我身上。 “郝然,我看你之前整体的学习成绩都不错,特别是语文,是不是平时喜欢阅读呢?” 这又是个送命题! 老师您老人家聊姐姐聊得那么开心,何苦要转移话题呢?难道您没有发现,我妈妈的脸因为姐姐的话题变得生动又美好了吗?难道您不知道,和人聊天应该聊一些别人感兴趣的话题吗?难道您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在这个家我只是配角吗? 我在内心不停呐喊。但杨老师那看似温柔的目光,却像无数根刺,让我不得不挺直佝着的脊背,抬眼看着她,以示尊重。 “哦......”我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个语气词,然后长久的沉默。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这个问题。回答是的,这样的答案连自己都脸红;回答不是,等于间接地打了她的脸。于是,我决定选择沉默。 刚刚挺直的脊背,在沉默中又耷拉了下去,右手的大拇指更快速地揉搓中指。那里其实早已麻木得没有感觉了。 但杨老师似乎不想放过我,或者说,她为自己刚刚颠倒了主角,忽视了我感到抱歉。她竟然挪动了屁股,身子向着我的方向前倾,双臂轴支撑在膝盖上,歪着脑袋,嘴角微微上扬,柔声问:“你能告诉我,平时都爱看什么类型的书吗?” 这显然不是一道送命题,我不能再选择沉默了,不然老师会以为我是个哑巴。虽然最近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在家里就像是个哑巴,但面对自己新的班主任,不能让她误解。 于是我再次挺了挺耷拉下来的脊背,低声说:“我喜欢看侦探科幻类小说。” “哦......” 我从老师的语气词里明显感觉到她的失落。我能理解她的这种失落感,毕竟喜欢阅读名著的孩子更讨老师欢喜嘛。 空气因为彼此的沉默变得有点稀薄和尴尬。 “老师,我一直有个困惑,想请教您一下。” 妈妈的声音猛地响起,空气变得厚重起来,我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 “在关于孩子阅读上,我和孩子爸爸都崇尚以孩子的兴趣为重点,鼓励孩子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但我和其他家长聊天,发现大多数的父母希望孩子看的书,不是老师推荐的,就是学校要求的。所以我也变得不知所措,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妈妈说到这里,莞儿一笑,轻声试探,“今天您正好提及这个话题,所以就想说请教您,我们这样的做法是否对孩子的阅读没有帮助呢?” 我发现心脏正在猛烈地撞击着我单薄的胸腔。妈妈这是吃错药了吗?还是忘记吃药了?她怎么可以做到一次次地睁眼说瞎话呢?爸爸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他知道我会看书这件事吗?还有,妈妈什么时候尊重过我的阅读选择呢?那些被藏起来和撕坏的侦探小说,都是假的吗? “当然,您的教育理念我很赞同。尊重孩子的兴趣和热爱,才是教育的本质呢。” 杨老师边回应边端起冰制的咖啡,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我眼角的余光告诉我,她的脸变得更黑了。 空气再次陷入僵硬。 良久,我听见了杨老师的声音。 “郝然,我看你之前的成绩都很不错,但这次开学摸底考试,你的成绩很不尽人意呢?这是什么原因呢?” “老师,这点怪我,太佛系了。”妈妈急急地接话,“整个暑假都没有给郝然报补习班,都让他自己管理时间了。” 杨老师小小的丹凤眼猛地瞪圆了。 第4章 老师来家访(2) 妈妈干笑几声,解释道:“其实我也听其他孩子的妈妈说暑假是弯道超车最好的时机,也知道大多数的孩子都在补习,但我想,如果都在补习班里学了,那要学校干嘛呢?”接着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只是没想到现在这么卷,一开学就要摸底考试,一摸底考试就直接暴露了没有补习的问题。” 听完妈妈的话,我不得不为她的演技点赞,像她这样的人,如果张艺谋请她了,获个奥斯卡女主角奖是随随便便的。难道她不知道吗?每一次给我转校后,我都会进入一个低谷期,然后在她的无限比较和怒斥中,我艰难地向上,拼尽力气满足她的需求,努力成为她想要的样子。当然,她永远都不会承认我成绩的下降是因为她给我转学的原因,毕竟以她的话来说,姐姐也转学,人家的成绩为什么从来不会下降。我发现,她的眼睛只能看见我的不足,似乎永远看不见我的优点。 杨老师看了我一眼,声音干涩:“没关系的,只要这学期我们好好努力,针对薄弱的科目好好加油,我相信郝然的成绩一定可以回到之前的。” 老师的话,让我瞬间一愣,但下一秒,我似乎明白了:适当地为语言化妆,是人与人之间相处最基本的教养。所以,我也就突然原谅妈妈刚刚说的那些浓妆艳抹的话了。 “好的,老师。” 为了突显自己也有这种教养,我竟然挺直了腰板,用力地点头并响亮地回应老师。 “嗯,老师相信你一定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更上一层楼。” 许是我突然主动又热情的回复让杨老师觉得自己的鼓励起到了效果,于是又添了一句,似乎这样更加能激励我的内驱力,也能彰显她作为老师的能力和能量。 我再次用力地点点头。 看着老师满意的笑容,我发现自己真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孩子,至少让老师很有成就感,不然她怎么会笑得那么灿烂,还能一口气把冰咖啡都灌进了喉咙呢? 妈妈对我的表现显然很满意。她再次扬起了眉毛,大提琴般的声音在冷气十足的客厅里穿梭。 “杨老师,谢谢您这么看好郝然。这孩子,脾气比较犟,自尊心又强,摸底考试成绩这么不如意,还不肯去补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天哪! 妈妈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她怎么可以越说越离谱呢?怎么能做到说谎不但不脸红,而且还能这么游刃有余呢? 照她这么说,我现在在上的补习班,都不叫补习班咯,那应该叫什么呢?这一秒,我真想冲到电脑前,去问问度娘,什么样的补习才叫补习? “郝然,”杨老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妈妈对你期望很高,老师对你也抱有很大的信心呢。只要你努力,我相信以你的能力,短期内跟上新学校的学习节奏应该没问题的。” 靠! 我突然想骂人!拜托老师,求您不要再给一个五年级的学生灌这种陈年的鸡汤了,行不?我可是新时代少年,早已杜绝所有的鸡汤,毒鸡汤!别和我说什么您相信。请问您相信有什么用?这事不应该要我自己相信吗?您要知道,您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我头上一个紧箍咒,甚至是我身上的五指山! 可惜我不是孙悟空。 “郝然,你看,老师很看好你呢。所以你更加要加油,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负了老师对你的期望和付出。”妈妈直接补刀。 我差点一口鲜血喷出来!不,我应该是起身鼓掌,为她们的一唱一和鼓掌! “郝然妈妈,您客气了。教好每一个孩子都是我们老师应尽的责任。”杨老师面带微笑,却回答得滴水不漏,很客套。 “那实在是太感谢老师,让老师费心了!以后郝然不认真学习,您尽管批评。”妈妈继续表达着她的谢意,但我却发现她的感谢很是廉价。 杨老师皮肤黑,看不出她的脸色,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她微微扯动的嘴角,正无言地表达着主人此刻的尴尬。 空气只是短暂的静寂几秒钟,随着杨老师突然起身,她礼貌又平淡的语言从她薄薄的、乌紫色的嘴唇里飘出。 “郝然妈妈,要不今天的家访就到这里?我就不打扰你们。” 妈妈急急地起身。我跟着起身。 “郝然,加油,我们周一学校见。” 杨老师竟然特地走到我的身边,伸出右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她右手的重量,身子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但如释重负。 妈妈边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老师,让老师费心之类的话,边热情相送。我如木偶,跟随着妈妈的脚步,在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一缕阳光站在窗台上,正踮着脚尖在舞蹈,而正转头和妈妈说再见的杨老师,嘴角的那抹血红色车厘子汁水还在,只是干了。 “站住!” 妈妈的怒吼随着她关上门的瞬间,同时抵达到了我的面前,刺破了我的耳朵。 终于卸下了虚假的皮囊。 我停住脚步,内心冷笑。也是,如果没有暴风雨,就不会是妈妈了。 “早上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是不是告诉你老师来了,你要主动点,要热情点,但是你呢?”妈妈大提琴般的声音因为激动有点撕裂,这种感觉就像是琴弦被硬生生地拉扯了一下,明显的走音。“人家老师来家访,访的是你,要对话的也是你,结果你三辊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我冷哼一声,冷冷道:“您老人家也知道老师家访的是我啊?那请问您凑什么热闹?” 妈妈被我怼得一下失语。但我从她那一张一合的鼻翼中知道,更猛烈的暴风雨已经抵达。 “什么叫我凑热闹?难道家访我不应该在吗?难道我努力维持你的面子做错了吗?难道我应该在你新老师面前说你压根就不会看书?即便给你报了补习班,你的成绩还一塌糊涂吗?你真的是个不识好歹的人!“ 好大的罪名! 我的内心突然涌上了一袭悲凉。我非常不能理解,明明是大人内心的需求,为什么总喜欢拿孩子来做幌子。难道自己生出来,就是为了不断满足父母,并且成为他们维护自己面子的工具吗?难道妈妈真的把我当成傻子了吗?以为我真的看不懂刚刚家访时,她那些言语背后真正的目的吗?她这哪是在为我讲话,这分明是她借着爱我、为我好的名义在老师面前维护自己的面子,或者确切地来说,是在维护她觉得这个家庭应该有的体面。这就像她每次开家长会和出门时,都会精心打扮,来彰显她的身份一样。 这次家访,妈妈压根就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她只是在老师面前树立自己该有的人设,而我只是她这次的工具。 想到这,我发现内心完全被一种始终不被看见的悲伤给包裹了,很强烈。 “要不是我一直为你说话,我看你怎么和老师沟通?难道让老师看着你这张冷脸吗?还是你觉得自己面子很大,不需要说,老师对你了如指掌?”妈妈不依不饶,“诶,你说,你的性格怎么一点都不像我的呢?你看看姐姐,就很像我啊,很会和人交流沟通。” 又来! 这么老套又熟识的语言,我真的要听吐了,难道就不能换点别的台词吗? “我为什么要像你?我就是我!”我扯着喉咙大喊。也就是在这瞬间,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像公鸭在叫。 就在我怀疑自己的声音怎么了时,妈妈的大提琴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明显撕裂的。 “你当然不会像我!因为我从来不会说谎!“ 说谎?! 到底是谁在说谎?难道您老人家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吗? 我嘴角一扯,无奈又绝望。我不想辩驳,没意义。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辩驳刚刚妈妈所说的一些话是谎言,她也会义正言辞地说,那是善意的谎言。然后她依然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以一个家长的身份,不断审判我,不停说教,苦口婆心,用心良苦。 “我很纳闷,你整天活在自己的谎言里,不累吗?你能不能学学你的姐姐,真诚一点,不要让我那么累!”妈妈的声音又回到了大提琴正常的音色,“唉,我真的不想和你说话。”她的眼神很幽怨,就像被我骗了五百年。 我闭上了嘴,保持沉默。 在一年前,我发现沉默是保护自己不被伤害最好的武器。如今的我,早已学会了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嚼碎,吞进肚子里,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时,阳光还在窗户上滋滋作响。似乎唯独这样,才能显示它炙热的存在。我身子僵硬,移动着脚步,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妈妈刚刚的语气和眼神都在告诉我,暴风雨已经结束了。所有的剧情走向都会像之前那样,在妈妈极度愤怒之后,怒吼和训斥被按下了暂停键。在接下去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她又将对我开启静音模式,直至我主动和她认错并保证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是的,每次妈妈认为我做的不对时,她对我的惩罚就是不再搭理。这一年多来,我已经习惯了,也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慢慢地接受再到如今的麻木,就像被她习惯性用她的认知来审判我的每一个行为一样。 “砰!”的一声巨响。妈妈甩门而去。 我从落地窗里看见她疾步走向停在院子里的保时捷,然后一阵刺耳的引擎声,车子和妈妈都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我知道,接姐姐回家的时间到了。 妈妈走了,我反而不急着回房间,如雕塑般站在客厅的中央,阳光晒不到的阴影里。 自从进入三年级下学期后,那个曾经对我宠爱有加,万般温柔的妈妈突然间有消失了。她变得和大多数同学嘴里的妈妈一样,霸道、强势、喜欢审判、喜欢说教、喜欢攀比,而这些对于我来说,都还能接受,最不能让我接受的是:每每自己达不到妈妈的要求时,她突然之间就沉默。这种沉默,一开始总让我觉得嗅到了死神的味道,活在惶惶不安中。 从去年开始,我发现妈妈不但对我沉默,还喜欢刻意和姐姐热情来刺激我的情绪。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但有时候我真的会想,我是她亲生的吗?看到我难过,她这个做妈的心难道不会痛吗?但最近,我突然觉得她这种行为很是可笑,像极了小孩子过家家,一不开心就不搭理,用冷暴力来对待对方。 冷暴力! 对这三个字的认识也是我在半年前的一本书中偶然看到。我不记得那本书的书名,但在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自己的脑子嗡地一下,就像被某种东西击中一般,然后全身的血液如同装了电动马达,在身子的每个角落横冲直撞,无数被自己深埋的镜头扑面而来,让我有种强烈的窒息感。 那些被我深埋的镜头,无一不让我觉得痛苦、害怕、甚至羞愧,而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那些镜头的始作俑者竟然是我最爱的妈妈,这个世界最值得依靠和信任的人。 唉......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思绪万千。 人为什么越长大越烦恼呢? 妈妈总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但为什么她总是假装看不见我的情绪和情感需求呢?还要用她所谓的“爱”来束缚和绑架我呢? 书上说,每一个父母都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但为什么爸爸除了拿我和姐姐作比较和骂我废物之外,就从不体现出一点点对我的爱呢?难道他就不能让我感受一丁点的父爱吗? 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学会用我喜欢的方式来爱我? 我仰头深深叹了口气。看着窗外闪亮的天,我走向大门,弯腰捡拾起落在门口的足球。 小区小型的游乐场热闹得有点不像话。大家似乎并不在意临近傍晚依然灼热的天气,都拥进大自然的怀抱中,享受自己的时光。 我抱着足球,看着那些和小孩一样欢腾的大人,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种强烈的感受:原来大人也喜欢自由。 那为什么大人就那么喜欢用自己的观点和要求去束缚自己的孩子呢? 这真是个让人头痛又难解的问题。 但不管如何,我还是喜欢这样的场面,或者说我向往这种喧闹,感觉自己冷清的世界也开始热闹起来了。是啊,我的世界在爸妈不停地给我转校中变得越来越冷清了,那些刚刚熟悉起来的同学,在转校之后也变得越来越陌生。后来妈妈时不时对我的冷暴力,让我越发觉得自己的世界孤独又冷寂。 其实我是如此喜欢热闹啊! 我内心喃喃,抱着足球朝着不远处的小型足球场走去。 夕阳下,一个矮胖的男孩已经在踢球了。他动作敏捷,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豹,一路带着球,穿越整片草地,在离球门的不远处,他刹住了脚步,右脚踩着足球,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直视球门,随后猛地抡起一脚,足球如火箭般窜进了球门。 好球! 我忍不住在心里叫好鼓掌。 眼前的这个男孩并不陌生,暑假时就经常看他一个人在踢球。想来,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孤独的人吧。 不知为何,我第一次涌上了一种想要主动去认识一个人的冲动。也许就像书本中写的,英雄惜英雄,也许是因为我找到同类人。 “嗨,我叫程郝然。” “我叫许邑。” 第5章 我不是神经病(1) 我叫南辛,正读初一。 此时,我正站在穿衣镜前,目光紧紧地看着自己。镜中的女孩不算高,甚至有点胖,穿着一件渐变蓝的羽织和深蓝色的长袖羽绒百褶裙。黑色的长发藏在了一顶雪白色假发里,厚厚的刘海直接盖住了饱满的额头,后面的头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发绳上戴上了一个武士兜的头饰。这是游戏动漫《原神》白鹭公主神里绫华的全套衣服。神里绫华是稻妻名门的大小姐,却自小生活在一个冷漠而孤立的环境中。她不但拥有华美拘谨的一面,心灵深处还埋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和可爱。而恰恰是这点,让我爱极了这个游戏中的虚拟人物。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迷上二次元里的人物的,也许是从父母离婚那天开始的;也许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背叛和伤害自己开始的;也许是自己身体里那些不受控制的情绪怪物引起的。总之,我就突然迷上了cosplay,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动漫人物,就买来他们的同款衣服穿上,带着自己走进虚拟的世界,那里美好又安静,没有任何谎言和霸凌。 想到这,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身子,然后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开始用牙齿不停地划刮,直至感到疼痛,甚至舔到血腥味。 是的,我特别喜欢用牙齿咬自己的嘴唇,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清醒——即便穿着喜欢的衣服,也能看到内心那个有着一股深沉悲伤的小孩。 这个小孩时刻在提醒我——我并不快乐! 我的快乐早已在爸爸摔门离开家的那个早上,在被最好的朋友背叛并拉帮结派一起孤立我的那个下午,在我第一次尝试用笔尖划自己手腕的那个晚上,燃成了灰烬。 我无法忘记爸爸看向妈妈那憎恨的眼神;无法忘记那些没用拳头和武器,却用如刀般的语言和眼神,一刀接着一刀剜着我的那些同学的嘴脸;无法忘记笔尖划过皮肤时那彻骨的疼痛。它们就像是魔咒,长在了我的成长中,长成了一截又一截的枯树桩,然后,自卑、敏感、多疑、绝望、愤怒等无数种情绪,从这些枯木桩里,就着我的血液,在我的身体内部破土、发芽、生长,甚至郁郁葱葱。 所有的愤怒都被我用在了牙齿上,然后一道醒目的鲜血鬼魅般地滑了下来。我伸出舌头,快速地把这鲜血吞进了肚子里,就像平时吞进所有的愤怒和委屈一样,随后离开镜子,转身走到了床头。 弯下身子,拉开床头柜,那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手腕套。我迟疑了一下,拿起了其中一个黑色的,直接套在了左手的手腕上,盖住了那些醒目又不规则的伤痕。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成为别人眼里的焦点。但面对这些鄙夷、不解的目光,我早已不在乎了,因为别人的评断和看法,并不能决定我的价值和成就。我的价值来自于我内心的勇气:勇敢地走在自己喜欢二次元的路上,勇敢地承受着别人异样的目光。 大多数人的眼睛,看见的是一个穿着奇怪的女孩,在小区内,在附近的公园里,招摇过市。他们是看不见我内心的伤痛和渴求的,甚至我手腕上的伤痕,连我最在意的人也选择了无视。 一个不被看见的女孩,或者说一个从来没有被真正看见过的小孩,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目光呢?小区的游乐场就是老人和小孩的乐园,不管什么时候,都像沸腾的锅。那些平时没有任何交集的 人,也因为在这里,变得熟络起来,就像是多年的朋友。我总是很疑惑:为什么往往陌生的人,反而相处起来很愉快又轻松呢?而熟悉的人相处总是有那么多的烦恼和情绪呢? 我一如既往地坐在了那个木质的秋千上,双脚脚尖轻轻着地,用力一踮,我的身子随着秋千开始飞扬。我爱极了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突然长出了翅膀,自由飞翔。随着秋千的上上下下,那些嘈杂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就像我十岁生日那天,爸爸妈妈歇斯底里的吵架声。 “离婚吧,我真的受够了!”妈妈当时说这句话的表情,就像烙印刻在了我的眼里,时不时如电影的镜头跳出来,刺痛我的泪腺。 不想哭。好烦。这些年我已经学会了哭给自己听,笑给别人看。 我用力眨巴着眼睛,抬起下巴,抿紧小嘴,让下巴紧绷着。这样谁也看不出我此刻的委屈和恐惧了。滑滑梯前,几个小女孩你追我赶的,笑得很过分,就像几百只乌鸦在乱叫。滑滑梯上,有个小女孩正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满脸阳光。曾几何时,我也和这些孩子一样,每天由爸爸陪着,在不同的滑滑梯里穿梭,滑行,笑得不像话,像个小疯子。 但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短暂,就像沙漏,很想紧紧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总喜欢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然后被现实打回原形后,顾影自怜。 夕阳渐渐西沉,余晖给黄昏的天空抹上了一层独特的美。我把身子微微前倾,稍稍扬起下巴,目光移向了遥远的天际。 天空这么辽阔,是不是不会有很多的烦心事呢? 突然我感觉自己的裙摆猛地一抖,一股热浪卷过大腿,紧接着是一个男孩肆无忌惮的大笑声。我急急转身,看到一个和自己个子差不多高的男孩从自己的裙摆里闪出来。 “白色的内裤呦!”男孩对着我做了个阴谋得逞的鬼脸,“和你的假发一样白。” 我又羞又急,下意识地蹲下身子,双手紧紧地护住裙摆,如小鹿般的眼睛慌张地环顾着四周,发现大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后,轻轻舒了一口气。 但下一秒,我如一只愤怒的小鸟,猛地窜起,以闪电的姿势扑向了那个可恶的男孩,双手紧紧揪住他后背的衣服,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你神经病啊!干吗钻我的裙底!你给我道歉!现在,马上,立刻!” 男孩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反击,他边奋力挣扎,边转头瞪大眼睛大叫:“你才是神经病呢!我才不要和一个神经病道歉!我担心你的神经病会传染给我!” “你说谁是神经病!”我如被点燃的炮竹,羞辱和疼痛在血液中翻滚,声音的分贝变得更加刺耳,“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到底谁是神经病!” 男孩双手捂住耳朵,挣扎得更为厉害了,嘴里却不停叫嚣:“当然是你啊!谁不知道你是个神经病啊!”。 我失控了!我承认自己总是很容易情绪失控,特别是在别人辱骂我时。 “你再说,你再说!”我边嘶吼着,边挥起了拳头,砸向男孩。 男孩在我拳头落下的瞬间,迅速逃离了,躲在了两个手捧足球,一脸困顿的男孩身后,随后瘪着嘴,翻着白眼,揶揄道,“穿成这样还不是神经病,那是什么?” 我再次如一头愤怒至极的猎豹,扑向了眼前这个不但羞辱自己还给自己贴标签的小恶魔。我早已顾不得跑掉的假发和跑丢的头饰,内心只有一个声音在咆哮——我要撕了这个混蛋! 男孩如惊弓之鸟,迅速逃窜,嘴里大喊:“神经病打人了!神经病打人了!” 他的叫声盖过了所有的喧闹声,吸引了无数人好奇的目光和身影,包括刚刚一脸茫然的两个各自抱着足球的男孩。没多久,我就被困在一群看热闹的人中。他们有些是陌生的,有些是熟悉,有些是半生不熟的。 毋庸置疑,所有人的眼神都充满了质疑、嫌弃、鄙夷,甚至是厌恶,没有一个人的眼里是带有欣赏和赞同的。我知道大多数的人都是无法接受一个在大热天穿着羽绒材质的衣服的女孩。即便这件衣服是裙子,即便现在已经是九月的秋天。一个穿着和四季相反的人,必然会引起别人的注目和窃窃私语。这就像我下雪天,穿着短袖短裙的二次元衣服一样,遭来了所有人鄙夷好奇的目光。那天,陪我走路的妈妈,离我远远的,生怕染上了投在我身上的白眼。其实我早就习惯了如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被这样围观,但我依然惊慌得不知所措,牙齿不停地撕咬着嘴唇。 “这小姑娘怎么回事,穿得奇奇怪怪的不说,怎么还打人呢?” 一个胖胖的奶奶一手护着挨在她身边,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女孩,一手指指点点。我偷瞄了一眼这个颠倒是非的老奶奶,她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对哦,我每次看到这小姑娘,都穿着这种奇奇怪怪的衣服,打扮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胖奶奶旁边的一个瘦小,满脸都是皱纹的老奶奶,附和道。 “是哇?这孩子这样穿家里人不管的吗?” “听说父母离婚了......” “那她这样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可能吧?你看哪有人大热天穿长袖裙子的?还是羽绒的。” “这到底是啥衣服啊?这么奇怪。” “看不懂啊,稀奇古怪的,哪个朝代的吧?” “这是动漫人物穿的衣服,现在小孩子都喜欢的二次元,cosplay啦。”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子 解释道。 “啥扑来?”女子旁边一位老爷爷,歪着脑袋,拎起耳朵,一本正经地问。 “哎呦喂,你这老头就别扑来扑来的了。这是年轻人玩的东西,说的是英文,你懂啥。” “哼,虽然我不懂,但这女孩字穿的衣服,就像日本人穿的!”老爷爷双手抱胸,嘴里冷哼。 老爷爷的话让我的心猛地一惊,特别是他后面的几个字,如箭射向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我。不用猜,我知道一场审判已经兵临城下! “咳,还别说,这衣服还真是小日本穿的呢!”刚刚那个胖胖的奶奶像发现了新大陆,大呼小叫着,“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又那么碍眼,原来是小日本的衣服啊。” “这女孩是日本人吗?”人群中有人开始问。 “她是中国人!”刚刚钻我裙底的男孩大声回应。 “中国人?中国人穿什么日本的衣服?” “脑子有病吧?” “她就是脑子有病,就是个神经病!”男孩再次大声附和。 人群里的这些声音似海浪,一浪紧着一浪,一浪翻过一浪。我看到人群变得密集,无数的吐沫星子如一把把箭射向我。身体里郁郁葱葱的情绪,失控般疯长、乱窜。 “我不是神经病!”我边大声辩驳边手指指着躲在人群中幸灾乐祸的男孩,大叫,“他才是神经病!他刚刚钻我的裙底!” “我没有!你别污蔑我!”男孩梗着脖颈,脸涨得通红。 “你就有,你就有!”我急得快要哭了。 “证据呢?你倒是把证据拿出来啊!”男孩摇晃着肥肥的脑袋,吐着舌头和我叫嚣,像一头丑陋的小野兽。 “你自己刚刚都承认了!” “我什么时候承认的?谁听到了?谁出来为你作证?” 男孩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模样,惹得我的情绪在身体里开始乱飞。我再次张开双手,怒气冲冲地奔向他。今天,我不把他虚伪的面具撕下来,我就不叫南辛! “小姑娘!”一个大爷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我循声望去,是我们小区管理治安的老爷爷,我认识他。此时,他虎着脸,一双三角眼直直地盯着我,严肃地说道:“凡事都要讲证据,你没有证据,就不能乱冤枉人家小男孩呢。这种钻裙底的罪名,那可不轻啊!” 天哪,我冤枉这个男孩?到底是谁在冤枉谁啊!我真的极度怀疑这老爷爷的眼睛最近得了白内障,不然怎么不分是非呢? “好了,大家都散去吧,都是小孩子家吵吵闹闹的,等一下就好了。”老爷爷左手背反在身后,右手对着人群挥了挥。 围观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开始散去。 男孩在我身边飞快闪过,留下一句:“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神经病的!” 第6章 我不是神经病(2) “都不要走!” 我闭着眼睛,撕扯着喉咙。那瞬间,我强烈感受到声带被撕裂后的疼痛。但我压根就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我要向所有人证明我是被冤枉的! 我不是神经病! 当大多数人停下脚步,转身,诧异的目光投向我时,我已经站在了不远处高高的花坛上了。是的,我决定要用极端的方式来证明我的清白,要让刚刚所有嘲笑我的人后悔。于是,我双手垂立在大腿两边,闭上所有的五官,身子慢慢地朝后仰去。 在我身子倒地的瞬间,我终于听到了我想要听到的尖叫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天哪!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啊!” “太吓人了!这孩子太极端了!” “我们可都没有动她啊!她自己怎么就跳了呢?” “难道真的有病啊!” “肯定有病。大家先不要去动她,万一惹祸上身,先报警,打120,通知她的父母!”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我认识的那个管小区治安的老爷爷的。眼泪从我的心底冒出来,在泪腺里翻滚,在眼眶中打转。 我为自己哭。为什么我总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惩罚那些伤害我的人?为什么我可怜到只能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吸引别人的目光?我对cosplay真的只是热爱吗?是不是只是为了用这样奇怪的穿着来吸引更多的目光? 一个不被别人看见的女孩,对目光的向往竟然会那么强烈! 眼泪冲出了眼眶,顺着眼角流向了两鬓。我还是哭了,不是因为倒地时脑勺撞击地面的疼痛,而是因为心又碎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哭了,可是我真的管不住那浪浪滔滔的委屈和对自己的愤怒。 “保安来了!”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我感受到一个人在我身边蹲下了身子,用手轻轻地拨开爬在我脸上那凌乱的头发。 “这是18栋楼的女孩,她妈妈的电话我有,我马上通知家长。” 是那个妈妈熟悉的保安叔叔。我记得他长得精瘦又干瘪,抄着一口湖南口音,每次看到我时,他都会对我笑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你好,我是保安,你家女儿在小区里受伤了,请尽快回来一下。”我听见保安在给妈妈打电话。我虽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但我的脑海里猛地闪现妈妈那双幽怨又无奈的眼睛,还有那如熊猫般的黑眼圈。 想到妈妈,我胸口又压得慌,似乎两个小人儿又在心脏上为自己的领土战争了。一个小人儿是爱,它泪眼婆娑,不停地说着妈妈对我曾经的付出,说着妈妈为了我所受的委屈和压力,说着妈妈和我之前曾经的美好时光。一个小人儿是恨,它咬牙切齿地控诉着妈妈对爸爸的冷漠,控诉着她为了自己的工作,时常回家很晚;控诉着她不顾及我的感受,决意和爸爸离婚。 我憋住呼吸,眼泪纷飞。 “这孩子的妈妈明明知道孩子有病,怎么还去上班呢?真不负责!” 人群里开始有人指控妈妈了,开始给妈妈贴标签了,开始给妈妈定罪名了。 “她这样不负责,我们就差点遭殃了。” “对啊,还好今天人多,不然这孩子这样躺着,还以为是谁给推了呢。到时有嘴都说不清呢。” “谁说不是呢,就像刚刚的那个小男孩,不也是被这女孩说钻她裙底嘛。” “这种孩子就不该出来祸祸,应该关在家里,二十四小时监管。” “哎呀,说白点,有病就去治,别祸害小区里的其他人。” “是哦,我们又没把她怎样,结果她这样一闹,搞得我们把她怎样了呢。” “走吧,别没事找事,给自己惹一身的脏水。” 我关上了眼睛,但锁不住耳朵的门。这些陌生的声音又硬又冷又大,我的心碎成了一地的悲凉和畏惧。 救护车、警察,还有妈妈是同时赶到的。 在听到他们的声音时,夕阳的余晖正静静地躺在我身上,我猜,我整个人应该都闪闪发光,就像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所有人的目光一样。 但此时此刻,我却是别人眼里的跳梁小丑。 妈妈一如既往的冷静。她没有叫喊,没有哭泣,而是静静地配合医护人员把我抱上担架,检查我的伤势。我并没有昏迷,或者确切地说,我其实没什么大碍,除了身子倒地前手臂肘摩擦在石子上,蹭破了些皮,流了点血。 可是我就是不想睁开眼睛。我不想看到妈妈的眼神,不想看到所有人的眼神。没看到我还能假想他们的眼神里有善意和同情,甚至想象有悔意。 “孩子后脑勺似乎有点破皮。”一个轻柔的女声在我耳边飘过。 “嗯,没事,处理一下就好。”那是妈妈的声音。她语气里的轻描淡写只有我能理解,毕竟我身上流血这件事,已经是家常便饭。疼痛和鲜血早已成为我成长中的不可或缺的感知和颜色了。 “那还需要去医院吗?”那个轻柔的女声再次响起。 短暂的沉默后,妈妈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不用了吧。” 不用猜我都知道,在刚刚几秒钟的安静里,妈妈的目光一定死死落在我的脸上,观察我的蛛丝马迹。当她说出这个决定时,我也必然露出了唯独她才能发现的马脚。 装是装不下去了,但我就是想装睡! “你这妈怎么当的啊,孩子都昏迷了,还不送医院,你怎么想的啊?” “是啊,即便身体没毛病,也去医院看看脑子吧。” “诶,大家别这样说,人家孩子都受伤了,妈妈心里也不好受呢。”一个清亮又陌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另外,这孩子是怎么摔倒的呢?” “她自己跳的,可不关我们的事情啊!”一个年老的声音急急解释,“不信,你可以问问大家,这里的人都看见了呢。” “对,她自己突然就跳了。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人群里有人跟着附和。 “警察同志,我是我们小区的安全管理员。事情是这样的,这女孩呢和刚刚另一个男孩打闹,发生了点口角,后来都没事了,但不知为何,她突然就站在花坛上,自己身子往后仰呢。”这声音依然熟悉,却特别刺耳。 “不!”我猛地睁开了眼睛,从担架上坐了起来,愤怒地叫道,“是那个男孩钻了我的裙底,还骂我是神经病!” 我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有思想准备的妈妈。 “呦,敢情这孩子是装的呀!”胖胖的老奶奶阴阳怪气地说道,“这孩子还真能装,骗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还要吓自己的妈妈,骗医生和警察,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也是,这孩子还真能闹腾,硬是让警车和救护车都出动了。别的小区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小区的治安有多么不好呢。” “我说,你这妈妈怎么也不管管自己的孩子啊!让这么多人为你孩子担惊受怕的,这叫什么事呢?” 人群里你一句我一句,沸腾得很。 听着这些颠倒是非的话,看着这些人丑陋的嘴脸,我的情绪再次失控,双手边在半空中乱挥,边尖叫:“啊!啊!啊!” 空气再次安静,所有的嘴巴被我的情绪堵住了。 妈妈抱着我的头,右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我把脑袋埋在妈妈的怀里,全身颤抖,牙齿不停地撕咬着嘴唇。 “这孩子是不是又发病了啊?” “不知道啊,这反应真的很像发病的精神病患者啊......” 人群里又有人小声议论了。人的嘴巴真的很奇怪,不发出点声音,总担心被别人误以为是哑巴。 “刚刚这女孩说有个男孩钻了她的裙底,请问谁知道这件事吗?”警察清亮的声音直接压住了其 他的声音。 虽然我猜到了人们的反应,但还是忍不住从妈妈的怀里抬起脑袋。我想,我的内心依然期待有公平公正的声音响起。 “没有呢,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大家异口同声,还有一部分人在摇头。 我心里冰凉又觉得可笑。很多大人,即便长着眼睛也已经瞎了,不然怎么会经常睁眼说瞎话呢? “这位妈妈,没有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如果孩子想起什么,请再来我们所里来做笔录。”警察转身面向妈妈,礼貌又冷静地说道,随后,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的眼神很是复杂。 警察走了,他带走了我想要的公正;围观的人走了,他们带走了所有的真相。 我看着慢慢远去的救护车,紧紧地拉着妈妈的衣角,嘴里嗫嚅:“妈妈,真的有男孩钻我裙底了。你相信我!” 妈妈什么也没有说,自顾自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踩着她的影子,发现她的影子真大,偷走了我的影子。 当我睁开眼睛,四周都是暗的,没有拉窗帘的窗户外,也是黑的。 客厅里传来妈妈讲电话的声音。 “什么?你让我们现在就搬家?你要终止合同?” “这是为什么呀?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你被小区业主群控诉了?我孩子引起了他们的公愤?” “他们怎么说的?” “房东,你不要听他们瞎说。其实我家女儿只是下午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时闹了点小矛盾。孩子间打打闹闹很正常,怎么就上纲上线,给别人贴标签了呢?” “哎呀,我知道惊动了警察和救护车。那也是小区里的人好心,怕我女儿受伤了。” “房东,如果你执意不履行合同了,那么是你违约在先,不管如何都要给我找新房子的时间,总不能说不租就不租,今晚就让我们搬出去吧?” “行,我今晚就找房子。” 妈妈的声音消失了,屋子再次陷入熟悉又浓稠的寂静。我在黑暗中起身,在黑暗中走向了自己的书桌,在黑暗中坐下。 果不其然,妈妈又因为我的原因,要被房东赶出去了。这种情况,在最近两年内经常性发生,而我也似乎习惯了如候鸟般,不停地搬家,再搬家。 但事实,我非常厌恶这种感觉。一次次的搬家,一次次地在提醒我,我没有家,我是一个居无定所的孩子。最重要的是,我依然在期待某个早晨,或是某个傍晚,爸爸披着一身的阳光推门走进家门,走向我。 我担心,不停的搬家,爸爸会找不见我。我已经弄丢了自己和家,我不想再弄丢了爸爸。 想到这,情绪再一次驾驭了我。懊恼、悔恨、自责像恶魔,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 “没错,我就是个神经病!我就是犯贱!是我自己作践自己,一次次成为别人眼里的小丑,一次次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来吸引别人的注意,一次次逼得妈妈被不同的房东轰出去!” “南辛,没有人会同情你!即便今天的你死在这些人面前,也不会有人会为自己的行为愧疚!你这样无休止地伤害自己,痛的永远是自己,不可能是别人!你这个蠢蛋,都已经没人爱你了,你自己还不爱你自己!” “不,我真的好恨好恨!为什么这世界没有公平公正。为什么大家都视而不见坏人在做坏事?那两个抱着足球的男孩,他们应该有看到那个混蛋男孩钻我裙底,他们为什么选择沉默?还有其他人,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的话?只是因为我穿的衣服奇怪,就可以定义我是个神经病吗?就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的话吗?他们这群笨蛋!” “还有妈妈,为什么连她都不想保护我!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件事我再声张的话,就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难道丢脸的不应该是那个钻我裙底的混蛋吗?我明明就是个受害者,为什么在妈妈的眼里,我似乎丢进了她的脸呢!” 我哭泣的嘶吼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咆哮,撞击着无辜的墙壁又弹回,震得书桌上的东西乱颤。这一刻,我仿佛被邪魅附身,满心的愤懑、压抑如滚烫的岩浆,找不到出口,双手插进头发里,不停地撕扯,用头皮的疼痛来替代我内心的伤痛。 但这似乎依然无法平复体内如飓风般的情绪。 我迅速起身,疾步走向了门口,按下了房间的灯泡开关。瞬间亮光吞噬了黑暗,而我却又再一次奔向了书桌,拿起一把手工剪刀,冲向了落地镜前。 镜子里的自己,狼狈不堪,满脸泪痕,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几缕头发还被泪水粘在了脸颊。 我紧握着剪刀,眼睛死死盯着镜中那个陌生又可憎的自己,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耳边嗡嗡作响,似有无数蚊虫在聒噪,又仿若恶魔在低语。心中的怒火、委屈、绝望交织成汹涌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猛地揪住一把头发,将剪刀狠狠戳进发丝里,“咔嚓”一声,剪刀粗暴地咬合,头发断裂的瞬间,头皮传来刺痛,可我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心底那股憋闷稍有舒缓。 嘴里无意识地咒骂着,骂这糟糕的生活,骂冷漠的旁人,泪与汗糊了一脸,我却顾不上擦。一绺绺头发簌簌飘落,散落在肩头、地上,像是我破碎一地的尊严与希望。我像个疯子,一下又一下地剪着,头发越来越短,可内心的疯狂却丝毫未减,只想把这千疮百孔的自己,连同这三千烦恼丝,一同毁掉。 第7章 倒霉的一天(1) 我似乎注定就是个倒霉鬼! 每天准时响起的闹钟,今早竟然得了失语症,哑了。 “起来!起床!你要迟到了!昨晚是不是又抖音直播了?要是你再管不住自己,今天开始,你所有的电子设备都将没收!” 正梦到自己像电影里的功夫高手带球过人,旁边一个长头发女生发出惊呼,爸爸的嗓门骤然响起,扫兴地搅了千载难逢的一场好梦。 已经被噩梦包裹了一年多的倒霉鬼,好不容易有美梦来做客,还被硬生生地赶了出去。我假装没有听到他那愤怒得可以穿透玻璃的声音,紧闭眼睛,拼命把自己再次挤进刚刚的梦。 “许邑,听不到我的声音吗?” 我跟着屋顶一起颤抖了一秒,梦碎了。但我并没有觉得沮丧,缓缓地舒展身子,昂着脑袋,眯着眼睛,嘴角上扬,回忆着刚刚的梦,想抓住这场意外的美梦里一鳞半爪的细节。带球过人,凌空抽射......我如一位艺术家在创作,然后耳边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孩的尖叫和欢呼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空气里弥漫着赞美和羡慕。 我笑了,感觉心中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在微微荡漾。 “许邑!” 爸爸的声音分贝明显提高,惊得我脸上的笑意到处乱窜,心中的暖意瞬间飞灰湮灭。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乜斜着眼向左瞥了一下闹钟。 哦,天哪! 要迟到了。我跳下床,压根就来不及去思考自己今天怎么会有这个胆子让爸爸叫了一次又一次。我像一只陀螺,在小小的房间里乱转,终于看到挂在书包上的校服,直接拎起,胡乱地往身上一套,扯过书包,直接冲进了外面的卫生间。 等我出来,餐厅空无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和一份肉松鸡蛋三明治,告诉我准备早餐的人的用心。迅速环顾,妈妈不在,在外企上班的她,每天为了碎银几两,穿过大半个城市。爸爸端坐在沙发上,如雕塑。从他绷着的下巴,我能感受到他的忍耐力到了极限。但我依然拉开餐椅,坐下来,安静地吃着早餐。 在做医生的爸爸看来,早餐是人一天中最重要的,即便天塌下来,都要坐在餐桌前认真地吃早餐。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我和妈妈的要求,甚至是所有和他有着亲密关系的人。 说真的,有时候我觉得他挺变态的。特别是在他用自己的情绪去控制所有人遵从他的要求时,我又会觉得他很可怜。爸爸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掌控欲呢?这个问题就像一个谜,在我的成长中发芽、生长,有时候会还会蔓延。 从小到大,至今我还没有学会违背爸爸的对我的要求,任何要求。在这个家,爸爸的话就是圣旨,爸爸的要求就是法律法规,我和妈妈都失去了发言权。 哦,我那可怜的妈妈,她除了拥有每天早上给我准备早餐的权利之外,其余的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我把最后一口美味的三明治塞进嘴里,拿起豆浆,一股脑灌进喉咙,吃力地吞咽了几秒钟,用袖口胡乱地擦拭了一下嘴,起身,椅子归位,把盘子和杯子拿进厨房。 “爸爸,我好了。” 我站在门口,目光怯怯地看着沙发的地方。 爸爸起身,绕过玄关,眼睛朝着餐桌轻轻一瞥,面无表情地拉开了铁门。我跟在他后头,脑海里倏地就跳出前晚梦见自己自杀的梦。梦境中的爸爸胡子拉碴,眼皮肿涨,苍老得如一个枯槁老人。但刚刚,我分明看到他下巴刮得干净,精神抖擞,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呢。 原来,梦是反的。 跨出父亲沉默的车门,眼前就是我的学校,新仁中学。此时正是上学时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我耷拉着脑袋,抿着嘴,夹在热闹的人群中。于我而言,学校的热闹于我似乎没有多大的关系,习惯了被同学孤立和嘲讽,成绩糟糕的我,早已没有了热情和创造力,连意志力也在慢慢被消磨。 一个人得不到存在感和成就感,这个地方于这个人而言,也许就是地狱吧。 我呆头呆脑地走进教室,立刻就有锥子般的目光朝我射过来。我刚一坐下,吕天那高八度的嚎叫就压倒了教室里的喧嚣,又是能穿破玻璃的声音。 “许邑,语文成绩。” “真牛,”吕天的死搭档潘子彦跟着附和,“29分!” 随着一阵哄堂大笑,我后背一阵发寒:想来上周五下午我请假的时候,语文月考的成绩出来了。怎么只有29分呢?这一次我特地先写了作文,而且前面的题目也都做了呢。难道作文又没有得分?还是我前面做的都错了? 忽地,我眼前一黑,一个人影跳在了我的眼前,吕天的小眯眼对着我,阴阳怪气道:“采访你一下,你是怎么考到29分这个无与众不同的成绩的?” 恨不得挖个地洞,我直接钻进去。 笑声像病毒,疯狂逃窜。 我挺直着僵硬的脊背,移动着麻木的脚步,挪向最后面自己的座位。笑声一路跟随,这种场景像是面对一个明星或者名人,掌声一路跟随。 可惜,我是个笑话。 自从五年级后,这个班级所有人给人的感觉就像跟我不住在同一个星球一样,更别说是同一种物种了。他们都是一群只会跟风的盲人,没有思辨能力的人,不分是非黑白的人,所有人都是。这是我脑子里对他们的认知。事实是,我才是那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人:没有脑子,语数英三门课加起来不满百,总笑得像个傻子一样,上课时不时要发出点声音。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我,特别是吕天和潘子彦。 上课的铃声终于关上了这些人的嘴,同时也偷去了他们脸上的笑。 语文老师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裹着一股热浪,直接奔进教室。个子小小的她,顶着一头如鸟窝般茂密的短发,不再年轻的脸上竟然冒着好几颗青春痘。以她的话来说,这些不该出现的痘痘,都是被我们这群熊孩子给气出来的。班级里谁也不敢反驳,反正老师说啥都是对的。 此时,她手捧着一摞试卷,站定在讲台前,金丝眼镜后面的单眼皮迅速扫射整个班级后,嘴角往下一沉,手中的试卷跌坐在了桌上,惹得粉笔灰夹起尾巴纷纷逃亡。 坐在我正前方的潘子彦突然转过头,对着我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我视而不见,转头看向了窗外。早上还阴沉的天,现在变得晴朗起来了。太阳在厚实的云层后面,一跳一跳的,像个正要上赛场在热身的小孩子。 忽地,我就想起了早上的美梦。 那个梦真的好美啊。梦中的我,穿着最爱的梅西的球衣,奔跑在绿茵场上。我如一道闪电带球突进,面对突如而来的两个对手,用脚尖轻轻一挑,足球直接飞过对手的头顶,而我则从他们两人之间的缝隙中侧身穿过,继续向前,不作停顿,起脚便射,足球如炮弹般飞向球门。 呐喊声,尖叫声,热烈的阳光,充斥着整个绿茵场。 想到这,我忍不住抬起下巴,眯起眼睛,身子靠着椅背微微往后仰,想要努力靠近那探出半个身子的太阳,再次感受梦境中的幸福和温暖。 “许邑!” 刺耳又尖锐的声音直接冲进我的耳鼓,惊得我身子一个踉跄,随着椅子脚摩擦地面的声音,我整个人摔倒在了地。 惊魂未定。 刺耳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昨晚在干什么啊?才第一节课,你就开始打瞌睡!那你来学校干吗?直接回家睡觉好了!” 我低着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搬起椅子,静静地站立着,迎接着语文老师的批评。我怎么给忘了呢?刚刚只顾着感受梦境中的美好,忘了本来眼小的我,眯着眼睛给人的感觉就像闭着眼睛。关键我整个身子都还往后仰了,摇摇晃晃的,让人误会也很正常。 所以我无力反抗。事实我也不会反抗。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缺少一种反抗的能力? “你就给我站着上课,这样清醒点!”语文老师压着嗓子说道,就像在用力压制她的怒气。 下午,我又请假了。 应该说我再一次用肚子痛的谎言,让老师给妈妈电话,然后批准请假回家。离开教室的时候,我特地把那张只有29分的语文试卷揉皱了,塞在了抽屉的最里面,似乎这样能把这个秘密连同我肚子痛的谎言一起深藏。其实我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不管是肚子痛还是那些不堪的分数,早已不再是秘密,而是真相。 走出校门时,天还是下雨了。硕大的雨滴时缓时急,杂乱地敲打着树叶,锤击着地面,用力地释放着自己的憋屈,宣告着自己的降临。我缩着脑袋,躲在一棵大树下,右手背反着伸进书包旁边的袋子里,那里始终放着一把黑色的三折伞,那是妈妈为我准备的。妈妈总是很温暖,她对我的爱藏在每一个我不注意的细节里,不发一言。 撑开伞,我朝着不远处的公车站走去。让我意外的是,那里已经有一位短发女孩。她手抱膝坐在车站的铁质椅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不停掉落的雨滴,像在观察每一滴雨水的大小和形状。她大概十三四岁吧,大热天的,穿着长袖长裤,黑色头发凌乱,剪得坑坑洼洼,就像被狗啃过似的,一张脸浮肿又苍白,嘴巴紧抿。 不知为何,我对她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难道她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也是和我一样,逃学的娃?看着她身后背的书包,我内心暗自猜想。 雨势越来越大,小小车站铁皮顶很难遮风挡雨,密集的雨滴落在铁皮上,旁边的柱子上,炸开、扩散,而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始终一动不动,如雕塑。她的裤子早已湿透,紧紧地裹着她的小腿,抱着膝盖的双手湿漉漉的,雨水如眼泪,脸上也早已水流成河了。 但她毫不在意。似乎这场雨和她无关,抑或她和这场雨融为一体了。 车缓缓地驶来,车轮挂起一连串的水珠。车停,她起身,抬眼的瞬间,我发现她漠然的眼睛没有一点生气。 空荡荡的公交车就只有我和她两人,还都是学生。我在车尾,她在车头。我在看她,她在看雨。我看着她的侧脸,终于在脑海中搜索到了她。没有错,她就是昨天在小区里被人围观,穿着cosplay衣服的女孩。只是当时的她是长发,如今的她是短发。 只是一个晚上,从长发变成短发,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昨天在小区足球场,有个叫程郝然的男孩主动和我打招呼后,我们俩就一起在草坪上踢足球,直至听到不远处的吵闹声。过去时,一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冲到了我和程郝然的身后,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怒容,穿着奇怪的女孩跟着冲了过来。那个女孩就是她。 后来我亲眼看到她被小区里的人指责、审判;看到她站在花坛上,倒地、昏迷;看到警察和救护车。昨天的她歇斯底里,真的像一个得了失心疯的精神病患者。但今天,她又显得如此冷静和沉默,就像一个失去了说话能力的婴儿。 这如狗啃一样的头发,该不会是她自己剪的吧?那双肿胀的眼睛,该不会是昨晚整夜哭泣的后果吧? 我内心一声接着一声叹息,不停猜测着。说真的,昨天看到女孩被大家指责,我内心愤怒又无力,好几次想要冲上去为她辩驳,但一想到爸爸的眼睛,想到他不喜欢我惹事,我的整个人就像被禁锢了一样,无法动弹。 其实我挺不能理解小区里的那些人的。人家穿什么衣服是人家的自由,为什么非要站在自己的认知和道德制高点去审判别人?竟然还直接定义人家为神经病!难道这些大人没有想过,他们这样的行为会伤害到一个孩子吗?他们这样没有证据的定义,其实也是一种违法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车停了,到站了。 雨还在空中演绎得如火如荼。女孩下车了,我紧跟着她。她并没有带伞,直接把自己丢进了雨中,慢慢地朝着不远处的小区东门走去。那是我和她共同的小区——朝阳小区。 我微微闭上眼睛,皱着眉头,内心抉择,是否要把伞分享给她一点。想象着她的不同反应,我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又暗暗加油。刚刚在公交车上,我对她突生一种愧疚——昨天应该站出来帮她。至少可以拉着程郝然一起,告诉大家,这个女孩穿的衣服只是动漫里的人物的衣服,不是什么日本人的衣服。这样,也许昨天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她也不会剪掉她的长发,眼睛也不会肿胀,也许今天也不会逃学。 “同学,”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来到她身边,把伞撑在了她头上,“我有伞,我也住在这个小区。” 女孩并没有意外,也没有停住脚步,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有这个行为一样。 我有点尴尬,左手不由自主地捏了捏鼻子。 她面无表情,继续走着,不发一言。我屏住呼吸,默默地撑着伞,任由空气失了声。 良久,她转头,抬眼,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不用,谢谢!” 我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走出雨伞,走进雨中。 第8章 倒霉的一天(2) 我一反常态没有在翘课的那半天偷偷刷抖音,而是一头扎在了床上,脑海里时不时跳出那个女孩看我时的眼神。 那眼神分明有着常人不该有的警惕,就像一只随时准备作战的小兽。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因为这也是三年来始终和我如影相随的东西。 也许,她和我是同病相怜的人。我的心里满是苦涩,心情也变得如窗外的雨,粘稠又潮湿。突然想起一本书上说,大多数被霸凌的孩子内心都比较敏感,而且对人充满敌意。我的情绪瞬间炸裂。对着空着的屋子,开始骂骂咧咧。 内心敏感的人就应该被霸凌吗?内心敏感是你们霸凌别人的理由吗?还有什么叫充满敌意?到底是谁充满敌意呢?你们让一个经常被别人霸凌的孩子要善意,这不是在讲笑话吗?请问你们给他们善意了吗?你们自己都没有做到,凭什么要求别人呢?还非要说什么人家内心敏感,充满敌意,这不是典型的双标吗? 别假惺惺地拿文字来说话,有本事在看到别人被霸凌时,站出来说话啊!最讨厌那些看好戏的沉默者,这些人比霸凌者还要可恶! 我突然想起班级里的那些同学。每次在吕天带着他的死党潘子彦来嘲笑和欺负我时,他们都像瞎子和哑巴。这种沉默,往往比霸凌我的那些人可恶一百倍! 不,一千倍! 我对着墙壁嘶吼,声音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墙壁上乱撞,惊得天花板直发抖。 但我昨天不也是做了那个可恶的沉默者吗? 我的身子瞬间如一滩烂泥瘫在了床上,脑袋耷拉,五官都躲进了阴影中。说真的,今天如果没有见到这个女孩,我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丑陋,但此刻,我发现自己竟然和那些被我讨厌的同学一样丑陋。 所以我似乎原谅了那些沉默者,毕竟我内心不想承认自己是丑陋的。我想:也许这些沉默者害怕发声了,被一起霸凌了。很多时候,沉默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方式,不是吗?至少,昨天我没有站出来时,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为什么我在被霸凌时,就那么希望有人站出来制止或者维护我们呢?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就像昨天,那个女孩一次次地为自己辩解,她不也是希望有人站出来制止那个恶意定义她的男孩吗? 我和她到底都在期待什么呢?真的只是期待有好心人站出来吗?真的只是期待我们奢望的公平公正吗?还是期待...... 忽地,我的心一阵刺痛,脑海一片空白。 妈妈轻轻推开我房间的门,唤我吃饭时,我正呆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雨。雨已经不下了,但屋顶上的雨滴顺着屋檐,像时间的钟表,不停地滴答。 “不想吃。” “真的肚子痛?” 我转头瞥了一眼妈妈。她的表情很奇怪,是那种意外和担心糅杂在一起的不可思议,或者确切地说,是一种惊吓——谎言说多了,终于被应验了! “没有。”我摇了摇头。然后再次转头看向了窗外。天色有点暗沉,应该是下雨的原因。我讨厌下雨,但有时候却又很喜欢雨天。因为雨天的那种粘稠和灰暗,让我似乎看见自己的内心。那里是一片荒原,有险峻的山峰,有崎岖的小道,有宽阔的平原,有白天,也有黑夜,还有一年四季。但那里却始终有着一群看不见的生物,时不时在我的身体里叫嚣着,特别是在被同学霸凌和被爸爸训斥时,它们的噪声会持续不断,交织在一起,把我紧紧包裹。好多时候,我又会觉得这些声音变成无数双手,无影无形,轻如风烟,但力道又极强,把我一次次地往下拖,又不知要把我拖向何方。好多时候,我也会拼命挣扎,想尽力甩脱它们,想跳脱出来,但我是那么无力,当那些手粗暴地勒紧我,攥紧我,我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激烈的拔河比赛中。 只是每一次我都输得筋疲力竭! “那去吃饭吧。”妈妈再次重复。 我摇了摇头。妈妈不懂我,此时的我正陷入在自己设定的情感中,无法抽离。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呆着,看雨,任由自己被悲伤难过失落等无数的情绪包裹。 良久,我听到妈妈轻轻的叹息声,接着是她轻轻关上门的声音。 “砰!” 随着一声巨响,我的房门啊发出疯狂的哀嚎后撞击在墙壁上又被狠狠地弹了回来。 “去吃饭!”爸爸的声音如窗外的天空,压抑又阴沉,“一个习惯了装病的人,怎么就装上了呢?” 我身子一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我都还没有问你今天下午为什么又请假,你倒是给我绝食起来了!” “我只是不饿。” “不饿也要吃饭!我可不像你的老师那么好骗,你随便说个肚子痛,就放你回家了。”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你没有说谎?还是你压根就不想上学?”爸爸语速很快,咄咄逼人。 我的嘴巴开开合合,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发现你真的很蠢!”爸爸冷冷道,“连换个谎言都不会,每次都只会用肚子痛这个理由来骗家长骗老师,你觉得时间久了,谁还会相信你?” 我背对着爸爸,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像一把利剑直接刺向我,好不手软。我依然坐在床上,纹丝不动,只是嘴角时不时抽搐一下,才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一尊雕塑。 “所以,今天下午你为什么又用这么低级的谎言来翘课?”爸爸怒气冲冲地责问。 这一次,我笑了,是冷笑。这才是他最真实的目的,而让我去吃饭,就像我说我肚子痛一样,也是个谎言。 也许是发现爸爸也会说谎,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孩,也许是因为雨天,反正我突然想要反抗,而且想狠狠地反抗,想看到爸爸那张被我反抗后瞬间苍老的脸。对,没有错,就像梦境中他看到我死去后的那种样子。 “因为老师让我罚站了整堂课!”我声音很低,如同在喉咙里嘟囔了一声。 “老师为什么让你罚站?” “因为她以为我上课在睡觉,其实我并没有!” “她为什么觉得你上课在睡觉?” “我,我,”我声音颤抖,“我只是抬头在看窗外的太阳。” “窗外的太阳?”爸爸的声音猛地提高,“我看你是越来越蠢了!蠢得编谎言之前都不会动一下脑子!” 我看了一眼窗外,天暗沉。我在想,我该如何和爸爸说,当时我是真的有看到太阳的呢?现在只看到阴沉天的他又怎么会相信我曾看到过的太阳呢?我是无法说服他的,这就像他习惯了只看见我的缺点,我又怎么说服他去看我身上的优点呢? 他永远只相信自己看见的! “被老师罚站就要翘课,你是玻璃心吗?” 看吧,爸爸他永远只会站在家长的制高点来审判我,从来不会看见我在表达这些话时,我的情绪是什么?我的情感需求又是什么? 他需要的永远都是他自己的需求和期待!但凡没有满足他的需求或者违背了他的期待,那么指责和审判就像海啸,足以把我吞没! “同学又取笑和欺负我了!” 我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明明知道爸爸压根不会看见我的情绪,竟然还要和他说我的委屈?忽地,我脑海一闪,想起刚刚思考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在被霸凌时,就那么希望有人站出来制止或者维护我们呢? 原来我真正所期待是我的父母能站出来保护我! 一瞬间,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委屈浓稠得如巧克力,怎么也化不开。 “我今天才跨进班级,吕天又开始嘲笑我,同学们也跟着起哄。”我哽咽着,大声控诉着。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早上的那一刻,像个孩子一样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哭诉自己的遭遇,希望父母能挥起拳头,直接把那些欺负我的人打爆。 “你难道不应该先问问自己,他们为什么会嘲笑你吗?”爸爸的话竟然异常得粗鲁,似乎带着对那些人满满的怒气和怨气。 我心头一喜,猛地抬头,转身,看见爸爸眼底那一抹怎么也藏不住的鄙夷和嫌弃。我突然明白,他语气里的愤怒和怨恨是对我,而不是对欺负我的那些同学。 太好笑了!我内心狂笑,如武侠片里那些练武走火入魔的侠士一样,笑得癫狂。 良久,我冷静地回答:“因为我语文考试考了29分。” “对呀,考出这样的分数,不想让别人嘲笑也很难,不是吗?” “所以,考出这个分数的我,注定要被嘲笑和欺负,对吧?” 我想我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然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这样和爸爸说话呢。但我竟然说了,而且还那么冷静。只是说完后,我就立马低下头,内心如突然闯进了一只慌乱的小鹿,在胸腔横冲直撞。 屋子突然沉默,浓烈得简直触手可及。 “你觉得呢?”爸爸冷冷反问,“这不应该是你自己该考虑的事情吗?你不应该想想,怎么让自己不被人嘲笑吗?” “难道成绩不好,我就是个罪人吗?”我撕扯着喉咙,大喊。 这是藏在我内心很久很久的问题,今天第一次喊出来,还是在爸爸面前。 “没有人说你是罪人,但成绩不好,你肯定有问题。你不要不找自己的问题,天天想着是别人的问题。”爸爸冷冷地回应。 我在内心苦笑。我真是太天真的,怎么会想要让一个这么自私,永远只在乎自己的人来看见我的情绪呢?这不是让一个盲人去看外滩的夜景一样吗?此刻站在我房间里的这个男人,他永远不会看见我的情绪,我的需求,更别谈让他看到我的优秀了。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妈妈还能看见我的优秀了。 “你们出来吃饭了。”妈妈突然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柔声说道。 “出去吃饭!”爸爸命令。 “我不吃。”我再次拒绝。此时我的情绪比刚刚还要激烈,早已是决堤的坝,一泻千里了,让我出去吃饭,怎么吃得下? 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爸爸难道不懂吗?哦,我又天真了,他如果懂,那么现在的我也不会这样的委屈了。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突然的悲凉感让我窒息。但下一秒,随着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和一阵凉风,爸爸的手掌已经狠狠地落在我的脸上。 “许然!”妈妈惊得直呼爸爸的姓名。 我呆若木鸡,看着这个突如其地跑到我跟前,又在我毫无设防之下,甩我一巴掌的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虽然爸爸经常打我,但打耳光还是第一次! 妈妈急急奔过来,一把抱着我的脑袋,边抚摸着我被打的半边脸,边柔声问“许邑,你没事吧?” 我这才如梦初醒,抬头看向爸爸。他整张脸扭曲了,那是被愤怒和不甘操控着的扭曲。 “你简直就是被迫害妄想症!”他如一只失控的狮子,在我逼仄的房间里嘶吼着,“天天想着自己是被人嘲笑和霸凌了!既然觉得自己被嘲笑和霸凌了,自己去反抗啊!你是个男人,男人就应该学会自己去解决问题,而不是靠一个个谎言去逃避问题,把自己藏在安全地方,等着别人去拯救你!我告诉你,这世界上谁都没有义务来拯救你!就像这世界上谁也没有义务为你的情绪买单一样!你妈妈没有义务,我同样没有义务!” “你看看你,还像个学生吗?一碰到问题就往家里躲,就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同学说你几句,你就要死要活,觉得自己内心承受不了,被孤立了,被欺负了,被嘲笑了!你,你简直就是个废物!” “许然!你别说了!”妈妈大声制止。我能感受到她全身都在发抖。 “还有你,苏子美,要不是你,许邑会这样吗?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吗?还不是你天天纵容他说谎,才不好好上学,成绩才会这样糟糕!” 爸爸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额头青筋爆出,像一头野兽。 “一个语文才考29分的人,有什么资格在家里耍脾气,闹绝食!” 紧接着,我那可怜的门再次在哀嚎声中疯狂摇晃战栗。 妈妈紧紧抱着我,瘦小的她还在发抖,就像我那扇还在发抖的门。我抬眼看向窗外,夜色慢慢拢上来了,就像慢慢拢上我眼眶的泪水和疑惑。 为什么爸爸有了情绪,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用他想用的行为方式呈现出来呢?为什么我有情绪了,连说出来都是一种错呢?难道我就不能用我的行为来表达我的情绪吗?为什么他觉得我和妈妈都可以承受他的负面情绪,而我的情绪,他却觉得没有义务为我买单呢? 难道一个学习不好的孩子,连表达情绪和发泄情绪都不配吗?! 第9章 我们都是罪人(1) 推开家门时,屋子里灯光明亮,屋内却空无一人。我如雕塑般,站立在门口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耸了耸肩,接受了这习以为常的现状。 这栋三层的别墅,宛如一座华丽的城堡,是无数人向往又羡慕的住宅,但很少有人知道,有时候它就像是个巨大的空壳,却少了家的热闹和欢腾,甚至是温暖。 此时,正是傍晚六点,阿姨回家了,妈妈去接姐姐放学了。我走进厨房,拉开冰箱,取出一瓶藏在最里面的百事可乐,直接拉开,昂起脖子,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这种感觉真爽!如果妈妈在,她一定会剥夺我享受这种爽的感觉。如此我内心有种小确幸,确幸妈妈和我冷暴力,不然这个时候我应该坐在她的车上,等待姐姐一起放学,一起回家。自从姐姐程雨欣预初去了新的学校后,妈妈一般先来接我,然后再去接姐姐。但只要我惹她不开心了,那么我也就没资格享受她来接我这个待遇,只能自己坐公车回家了。 我再次打开冰箱,把手伸进冰箱的最深处,又一次掏出了一瓶百事可乐,边喝边朝着旁边的小阳台走去,那里有着我最爱的宠物。 特殊的玻璃缸里,一条小章鱼如优雅的舞者,在水中轻盈地游动着,八只布满吸盘的触手时不时贴合在光滑的玻璃缸上,仿佛在探索着这个世界。 这条章鱼是一年前,我缠着妈妈买的。她非常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想要买一条章鱼来做宠物?特别是从店家这里了解到章鱼很难饲养,而且还有一定的毒性后,她更是强烈反对,要不是姐姐帮我游说,也许我就和这条章鱼无缘了。 一个不会看书的妈妈,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小章鱼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孤儿。而我把它买回家,只想好好陪伴守护它,给它一个家。 “小不点,我回来陪你了。”我凑近玻璃缸,对着小章鱼轻声说道。 小章鱼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喷出了一股水流,然后借助水流的力量,迅速地朝着我的方向游来,它敏捷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精灵。 “我和你一样孤独,新的学校一个朋友都没有。” “对了,你知道吗?今天班会课竞选班干部,杨老师竟然让我担任语文课代表,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是阴谋。” “唉,其实关键不是这个。关键是我最近上语文课不是走神就是紧张,杨老师的眼睛就像是监控,时不时扫到我这里,我真担心自己的一些小动作被她发现,然后和妈妈说。” “昨天你听到杨老师临走时,妈妈和她说的话吗?妈妈和杨老师说以后多沟通,多联系。当时她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和杨老师默契地点头,给我一种串通好的感觉。” “唉,如果真的是这样......” 我蹙紧眉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玻璃缸里的小章鱼,它很是安静,似乎真的在听我唠叨,成了我情绪的垃圾桶。 “小章鱼,你也很可怜。我不想让你为我背负太多的情绪。你知道,我带你回家,就想给你一个温暖的家,想给你我的爱。”我拿起旁边细长的棍子,伸进水缸里轻轻搅动水,“你知道吗?妈妈又开始冷暴力我了......” 突然,我听到开门的声音,吓得立马闭了嘴。刚想走出阳台,又听到姐姐雨欣愤怒的声音。 “现在的人简直太可恶了!都瞎了眼,是非不分!”怒气像燃烧的火焰燃烧着姐姐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这是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惹恼了我那阳光又温和的姐姐? “这些颠倒是非的人,真的应该都要受到惩罚!不然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动动嘴皮子,动动手指,到底会闯出什么样的祸!” “要我说,就是现在网络违法成本太低,所以大家都可以胡说八道,伤害别人!要我说,这些人......” 姐姐似乎越说越气愤,本来清脆的声音的变得有点刺耳,无数的情绪都跟着每一个字在空荡荡的家里奔跑、翻滚。 “好了,雨欣,你别说了。都说了一路了,和你又没有关系,你何必这样生气呢?”妈妈如大提琴般的嗓音直接打断了正义愤填膺的姐姐。 “什么叫和我没有关系啊?这就发生在我同学身上的事情啊!也许弄不好哪天也就发生在我身上了!妈妈,到时你也会这么轻描淡写吗?” 短暂的沉默,空气倏地就变得有点难堪。小章鱼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在玻璃缸里一动不动。我不用猜,都能想象妈妈此时此刻的面部表情。 一定是哭笑不得!脸上的肌肉会因为这个表情,微微抽搐,甚至有点扭曲!那刹那,我心里有种不可言说的幸灾乐祸,那下一秒,我又为妈妈觉得悲哀。毕竟被自己深爱的孩子回怼,是件多么伤心的事情啊。 “程雨欣,你在瞎说什么啊?”妈妈的声音显然提高了,“你又不会像你同学那样,穿稀奇古怪的衣服?你也不会像她这样做出那种神经病一样的行为啊?你这孩子怎么自己诅咒自己呢?” “妈,是你在瞎说吧!”姐姐声音直接盖过妈妈的,“人家那是cosplay,那也是一种文化好吧!还有人家不是神经病,不是神经病!” 我第一次听到姐姐如此之大的声音,就像金属划过玻璃,尖锐得刺耳。 “我觉得你们这些大人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姐姐狠狠地抛下了这句话后,我就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大得足以让整栋房子发生地震。 紧接着,“砰”的一声,房门被甩上了。姐姐用关闭的方式,告诉妈妈她此时的情绪和对妈妈的不满。 刚刚还热闹的客厅,瞬间变得静寂。 就在我纠结要不要从阳台走出来时,意外地听到妈妈呼唤我的声音。 “然然,你回来了吗?” 咦?妈妈这是被姐姐刺激到了吗?不然她怎么会自动打破冷暴力,主动呼喊我的名字呢?甚至还是我的小名。 “我回来了,在看小不点。” 我从小阳台走进了客厅。妈妈脸色惨白,一看就被气得不轻。 “然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妈竟然再次和我说话,还笑意盈盈。 她今天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反而让我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是受宠若惊,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心脏乱跳呢。 “洗洗手,吃饭吧。”妈妈边说,边转身走向了厨房。 我这才想起,刚刚喝完的百事可乐罐忘了毁尸灭迹。心脏跳得比刚刚更强烈了,但完全是两种感受啊! 老天,救命啊! 我目光死死地盯着厨房间的妈妈,希望她不要去看垃圾桶,但愿望瞬间被打破。妈妈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垃圾桶,但她的目光只停留了两秒钟,就继续若无其事地准备晚餐。在妈妈准备晚餐期间,我如闪电闪进了阳台,拿起那瓶喝剩的百事可乐,一口气喝完,然后偷偷塞进了放在沙发上的书包里。 本以为吃饭时,妈妈会叫姐姐,或者让我上楼去叫姐姐,但她没有。反而主动和我聊天,说一些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比如问我上一周学校吃了什么?问我学校寒假会不会和这次暑假一样,有培优班?问我英语上学期的竞赛这学期还会有吗? 我发现妈妈今晚的这些问题比杨老师还致命!毕竟杨老师的问题,还在轨道上,妈妈的问题,完全出轨了。 难道她忘了,我刚刚转学才不过一周吗?难道她得了健忘症,还是我的耳朵出现了幻听?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不是她得了健忘症,也不是我的耳朵出现了幻听,而是她把我当成了没有吃饭的姐姐。但说真的,我并没有很浓的伤心,反而对妈妈又产生了一种怜悯。姐姐刚刚的这种行为,像极了妈妈对我的这种行为,所以此刻的妈妈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被姐姐冷暴力了。 一个妈妈被孩子冷暴力,应该是件很痛苦又很无助的事情吧。毕竟孩子的世界一旦给你关上了门,再想进去,真的很难很难,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家长在面对青春期的孩子时,如此不知所措了。 当我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时,我抬眼看了妈妈一眼。她整张脸像扑克,机械式张嘴、咀嚼、闭嘴。 “姐姐。”我边敲响姐姐的门边轻唤。 “进来吧。”姐姐的声音回到了之前的温和。 我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姐姐竟然趴在床上看手机,十指在小小的屏幕上疯狂乱舞。 “姐姐,你看,我把小不点拿上来了。”我兴奋地把装有章鱼的玻璃缸轻轻地放在姐姐的书桌上。同时,我也瞥见了摊在书桌上的数学考卷,醒目的一百分,刺得我的眼睛有点疼。 “哇!”姐姐直接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书桌前,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玻璃缸,惊喜地叫道,“小不点,好久不见了呀,你都长胖了呢。” “程郝然,你看你的小不点现在多幸福呀,有你这样的朋友守护着它。” 姐姐突然变得有点沮丧,又扑回了床上,再次拿起了手机。想起刚刚在客厅里姐姐说的那些话,我心生好奇。 “姐姐,你今天为什么这么生气?” “唉,我们班一个女同学今天被网暴了!” “什么?被网暴了?为什么啊?” “你知道吗?更可恶的是,这个视频还是我们小区流出去的!” “什么?我们小区?这和我们小区有什么关系?” 姐姐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翻了翻白眼,又在她的床上拍了拍。我立马跳上她的床,盘腿坐在床的中央,竖起我的耳朵。 “首先呢,这个女孩是我们小区的;其次呢,这个女孩昨天被我们小区的人欺负了;最后呢,她昨天被欺负的视频被人恶意剪辑了,直接发在了我们小区业主群,结果今天传到了我们班!”姐姐一如既往,说话简单扼要,逻辑清晰。她的语速很快,鼻翼一张一合,能感受到她强烈的情绪。 我皱着眉头,右手抓着我的板寸头,脑子里如飞进了无数只蜜蜂,嗡嗡嗡地,乱得很。女孩?昨天小区?被人欺负? 难道说,昨天下午和许邑看到的那个女孩就是姐姐嘴里说的她的同学?她们是同一个人?不会这么巧吧?从来也没有听姐姐说起过呀? “所以说,你的同学住在我们同一个小区,然后她昨天被我们小区的人欺负了,然后关于她的视频又被人发到了小区群,然后小区里有在你们学校上学的同学,传到了你们班,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对不?” “对,就是这样!”姐姐边点头,边点开了手机上的视频。 当那个女孩的脸跳进我的眼睛时,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真的是她!视频里的她,穿着cosplay的衣服,像个疯子般地追打着一个胖胖的小男孩,紧接着是她站在高高的花坛边上,大喊大叫着,最后直接身子往后仰。整个视频的时长很短,却被配上了恶意又醒目的字眼:神经病女孩打人又自残! “你再看看小区群里的那些人说的话。”姐姐点开了一个聊天,然后又点开了一张图片,直接递给我,“你自己看,一张张往后翻!” “这些人实在是太可恶了!这简直就是群殴啊!”姐姐从床上跳了下来,双手抱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用这种方式来缓解她越燃越旺的怒气。 我眼睛死死地盯着每一张图片里的字,太阳穴突突地狂跳,心口如被突然压上了一块厚厚的棉絮,无法喘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中的愤怒和惊愕用力压下去。 “昨天下午我看到她了,我在事情发生的现场,和我刚认识的朋友。”我发现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就像一个罪犯在交代自己犯罪的过程般。 “什么?”姐姐猛地站定,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我,反问,“昨天下午你在现场?真的吗? 我埋下头,点点头。说真的,这一刻,我发现自己和那些小区群里攻击那个女孩的人一样,真的就是罪犯,虽然我并没有参与攻击,但在女孩受欺负时,我和大多数的人一样,都是沉默者,即便警察来了,也把真相吞进了肚子里。 第10章 我们都是罪人(2) “那你昨天到底看到了什么?视频是不是被恶意剪辑的?”姐姐急急追问。 我点点头,喃喃道:“应该是女孩穿了cosplay的衣服,然后听她说,被一个男孩钻了裙底,然后她就要让男孩道歉,然后男孩骂她神经病,然后在游乐场的人都围过来了,然后......” “你怎么那么多‘然后’呢?能不能讲重点啊,抓关键词啊?”姐姐急得暴跳如雷。 我也急得直挠头发,憋得脸通红,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更好。 “你告诉我,南辛为什么跳?”姐姐突然叫出一个名字,再次发问。 “南辛?南辛是谁?”我一愣,疑惑地反问。 “笨蛋!南辛就是这个女孩啊,就是我同学啊!”姐姐边骂边翻白眼。我感觉她的白眼都要翻到天花板了。有那么一瞬,我竟然开始担心起姐姐了——她会不会白眼翻得太忙,翻不下来了呢? “快说啊!是不是那些人都审判她,她才跳的?视频是不是被恶意剪辑的?”姐姐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炸响。 我被姐姐追问得脑袋嗡嗡,只能不停点头:“是的,就是这样的,你说的没错。” “啥叫我说的没错啊?我不是在问你吗?你怎么又把问题还给我了?” “哎呀,我又不像你这么会说,会表达。”我嘟起小嘴,嘟囔道,“反正大家都在指责她穿了日本人的衣服,说她心理有问题,估计是神经病啥的......” “天哪!这些人真的很没有文化啊!啥叫日本人的衣服啊,那是cosplay好哇,现在很多人都穿,去漫展,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啊,真是孤陋寡闻!”姐姐双手在半空中乱挥,气急败坏的样子。 “对了,那个小男孩到底有没有钻南辛的裙底?还有,你在现场怎么没有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呢?”姐姐又像时钟里的秒针,不停追着。 我顿时哑口无言。 那个男孩有没有钻南辛的裙底,我是没有看到,但是在南辛追打男孩,男孩当时躲在我和许邑身后时,我分明听到他嘴里小声嘀咕一句话:只要我不承认,你能拿我怎么着。而我当时为什么没有站出来,原因很简单——我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很胆小,我只适合保护小小的动物,就像我的小章鱼。因为我觉得动物不会说话,不会用语言来伤害到我,但人就不同了,有时候语言就像是利剑,有时候无声比利剑还要凶残,可以把一个人的心直接碾碎。 “唉,可怜的南辛。”姐姐叹了一口气,站在书桌前,眼眸低垂,看着玻璃缸里的小章鱼,幽幽地说,“她才刚搬到这个小区没多久,又要被房东赶走了。她连一只小章鱼都比不上,至少小章鱼还有一个固定的家,而她连固定的住所都没有。” 姐姐的话,辛酸得让我内心涌起无数的内疚,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但这不现实,所以我选择了比较现实的方式——直接逃离姐姐的房间。 回到房间,我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呆地盯着玻璃缸里的小章鱼,脑海里回忆着姐姐最后说的那句话,心头如鲠在喉。 自己怎么会那么胆小?为什么可以保护一条小章鱼,却不愿意为正义发声?姐姐刚刚的质问,每一个字都敲打着我的心脏,让我的负罪感越来越重,竟然有种窒息感。 当一个人无法承受这种无形的负罪感时,就想要找个人一个分担,或者说一起来承受。此时,许邑的名字跳进了我的脑海。要知道,那天他和我是在一起的,我没有站出来,他同样也没有站出来呢。 于是,我拿起了手机,打开QQ,找到了许邑。 ——嗨,许邑,我是程郝然。 ——昨天在小区里的那个女孩你还记得吗? ——她叫南辛,竟然还是我姐姐的同班同学! ——她被网暴了! 发完这些字,我如释重负,似乎把一半的罪恶转移给了许邑。本以为他晚上不会上QQ,没想到,没一会儿就收到了他的回复。 ——我今天看到她了! 我一愣,身子猛地坐直,一连串的问题从我的指尖蹦出来。 ——你看到她了?看到南辛了?你确定是她?在哪里看到的? 随后,我把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机,似乎从这些字里抠出我想要的答案来。 ——应该就是她! ——但是她把头发剪短了,和昨天看到的有点不一样。 ——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公交车站。 头发剪短了?一夜之间就把头发给剪短了?这么神速?还有,她不是和姐姐同一所学校吗?怎么会跑到许邑学校附近的公交车站呢? ——你可能看错了吧?应该不是她! 我用自己的直觉直接否定了许邑。 ——但我觉得是她。她当时和我一起在我们小区的公交车站下车的。 许邑回答也很肯定。估计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他一连发了三条信息。 ——虽然头发剪短了,但是她的样子和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而且我是看着她走进我们小区的。 ——我肯定,以及确定是她! 看着许邑的三条信息,我不由得笑了,突然就想起昨天我主动和他打招呼后,他那种怪诞的表情——错愕又兴奋。后来他告诉我,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个主动和他打招呼的孩子。许是我的真诚感动了他,在踢球时,他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比如,他其实应该读初三,现在却只能读初二,原因是成绩太糟糕。比如,他的爸爸为了提高他的成绩,已经亲自为他辅导英语了。比如,他觉得很多人都不喜欢他,觉得他像个傻子一样...... ——程郝然,那个女孩是你姐姐的同学。那你姐姐也读新仁中学吗? ——不啊,我姐姐读的是博英中学呢。 ——可是,我看到那个女孩时,她背着书包,穿着校服呢。问题是,博英中学离我们学校还蛮远的呢。 ——对了,你是怎么看到她的? ——今天中午,我从学校出来回家时,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公交车站等车。当时下很大的雨,我看她心事重重,也没有带伞。 ——那很奇怪,她为什么会跑到你们学校附近的公交车车站去呢? QQ突然变得沉默了,没几秒钟,我发现许邑的头像暗了。咦?这人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下线了呢? 真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家伙! 我边嘟囔边退出了QQ,看着书桌上鼓鼓囊囊的书包,眼珠动了几下,但双手却没有要去打开书包。我突然发现,和许邑聊完之后,内心其实并没有那么解放,依然被一块看不见的石头紧紧地压着,那些之前并不知道的疑惑,也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牢牢困住。 起身,走向窗前,雨又开始下了,大大的雨滴哗啦啦地打在玻璃上。借着路灯的光,我看到低沉的、蓄着雨的天空仿佛裂了缝,把水倾斜在大地上。对面的房屋如海绵,吸收着水分,湿气在整个空气中弥漫,也许会慢慢渗入到房屋里,甚至每个人的内心,然后会长出水藻,整颗心都变成了沼泽。 就像南辛! 那天我看到了她为了自己,努力反抗,拼了命地想要为自己辩驳,但怎奈何没有人会听见她说了什么,去看见她那求助和无助的眼神。所有的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用自己的认知,去审判她那失控的行为。 没有一个人会去思考,这个女孩失控的行为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激烈的情绪?是的,所有人的目光关注的只是南辛极端激烈的行为,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看到她的情绪,她情绪背后的情感需求。 包括我! 即便后来南辛用自残的方式想来引起别人对她情绪的关注,希望获得公正,还她一个清白,却依然没有唤醒大家,指责声,甚至是控诉声变得尤为激烈。那些语言都是被狠狠打磨过的利剑,肆无忌惮地射向她。 难道大人们不懂,语言也能杀死人吗?就像姐姐说的,语言的犯罪成本太低,所以大多数的人可以恣意妄为地滔滔不绝。 其实在南辛倒地后,我看见她的眼睛有睁开过一下,当时她的眼里蓄满了绝望的眼泪。后来她选择闭上了眼睛,假装昏迷着。我特别能理解她的行为,换作是我,也许也会选择昏迷,至少不想看到那些为了保护自己,露出来的丑陋的嘴脸。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些人的自私,为了保护自己,可以不顾一切把别人往死里整;有些人的坏,是真的坏到骨子里。 我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刚刚在姐姐手机里看到的那些截图。 ——以上的视频是发生在我们小区吗? ——天哪,这是哪里来的神经病啊?太可怕了吧! ——这个女孩是我们小区的吗?住在哪里啊? ——是我们小区的,住在18栋楼402! ——妈呀,就在我们同一栋楼啊! ——亲们,我已确定,这户人家是外来的租户,刚搬来没有多少时间。这个女孩父母离异,女孩判给了妈妈。最重要的是,她们在别的小区也是被轰出来的! ——这样的女孩不管在哪里,都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下一次会伤害到谁呢? ——就是!伤害她自己也就算了,万一伤害到我们的孩子怎么办?谁来负责? ——这个屋子的房东在群里吗?在群里吱一声! ——对,我们强烈要求你终止和这户人家的租房合同! ——对,立刻、马上! ——赞成! ——如果你不终止,未来发生任何事情,我们都会找到你,由你来为这户人家所有的行为负责,买单! ——亲爱的各位居民,为了我们的孩子,也为了我们小区的安全,请大家表决,赞同的请举手! 后面的几张图,都是一双双举起的手,就像魔鬼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南辛,把她高高地架在了十字架上,接受大人们给她判的刑! 刚刚在姐姐房间,我想挖地洞的原因,除了内心的自责和羞愧,更多的是,我在那些高高举起的手里,发现了妈妈的手。 我猜想,姐姐一定也是看到了这双熟悉又陌生的手,她今天的情绪才会如此失控,言语这么激烈,行为这样反常。 冷静思考一下,妈妈会举手,相信对我还是对姐姐来说,都并不意外!毕竟妈妈作为小区业委会的一员,时刻关注群动态,积极参与表决,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但是我想,我和姐姐不能理解的是,妈妈当时都不在场,她难道凭一个视频,就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和决定吗? 真是个没有脑子的女人! 我在心里暗暗骂道。平时教育我们,说什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甚至还说,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实的,学会有自己的思考,学会辨析。但搞笑的是,她自己呢?思考了吗?辨析了吗?连最基本的去了解事情发生的始末,都没有去做吧。 所以大人永远都是这样,说教孩子一套又一套,但自己做事却是另一套!典型的双标! 但妈妈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双标。她一定会瞪着她的杏眼,一脸委屈地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吗?为了保护你们不受伤害吗?为了不让自己提心吊胆吗? 看吧,多么熟悉的说辞呢?大多数的家长总喜欢借着“我还不是为你好”的幌子,然后做着一些让我们反感,却能满足或安抚他们期待和情绪的事情! 也许,我们的父母并没有他们自己想象的那么无私吧?很多时候,父母都在做一些只感动他们自己的事情,却从不问我们真的需要吗? 说真的,其实我们要的很简单,只需要爸爸妈妈真的能听见我们的声音,真的能看见我们的情绪,真的能给到我们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第11章 女孩的秘密(1) 这真是个搞笑的人! 我闭着眼睛,把自己关在黑暗中,回忆起昨天下午那个给我撑伞的男孩,心中一阵冷笑,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第一次被人关注,并且主动传递友善,这种感觉真的很赞呢! 他一定非常意外,甚至伤心,面对他的友善,我竟然会拒绝,而且拒绝得如此决绝。真相是,除了我不想原谅一个面对霸凌选择沉默的弱者,不想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之外,还有一层更为深沉的缘由潜藏在我的内心:很久没有被人友善过的我,面对突如其来的友善,有点不知所措,或者确切地来说,是害怕!所以,我不是拒绝,而是无意识地躲避。 时常生活在冷漠和阴郁里的孩子,面对突然的温暖和阳光,会是一种受宠若惊后的惊慌失措。就像那只三脚三色猫。 这些都是我的秘密,我最不想让人知道和发现的秘密。 睁眼,似乎下了整夜的滂沱大雨已经过去了,天空拨开的不止是黑夜,还有昨天的乌云,天色清朗起来。 我想到了我的那只三脚三色猫,身子立马从床上窜起来。昨天下午,等男孩走后,我冒雨去找了这只猫,但它并没有在我给它临时搭建的砖头屋子里,里面那块干干的草席垫告诉它,它在下雨前都没有回来过。我躲在那棵大大的梧桐树下,从书包里拿出早上就给它准备的猫粮,再小心翼翼地放进被它舔舔得很干净的猫盆里。在放的时候,我才发现,猫盆旁边竟然有一小袋垃圾,已经发出恶臭。我突然就很自责。昨天下午发生那件事后,我忘了晚上给它投喂猫粮。肯定是它饿得慌,才会去再次翻找垃圾桶,为自己觅食的。 当时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就是和一群流浪猫在一只放满垃圾的垃圾桶旁,翻找垃圾。它的样子真的很滑稽又很让人心疼,瘦骨嶙峋的身子明显地朝左边倾斜,右前肢谨小慎微地扒拉着别的猫扒剩下来的垃圾。一直向右倾斜让它很不舒服,期间它会不停地换右前肢来工作,偶尔看到一丁点美食,它又抬起圆滚滚的眼睛,战战兢兢地瞄一眼身旁其他的猫,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进肚子。即便它活得如此卑微,甚至小心翼翼,却依然逃不掉被其他健全的猫欺负的命运。那些猫时不时蹿到它的身边,瞪着眼睛,身子弓起,毛发竖起,对着它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尖叫。它总是蜷着身子,埋着头,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呜咽着,躲在旁边,不敢反抗,更不敢再靠近那些垃圾。 它的遭遇让我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于是我掏出了那天带着的猫粮,放在手心里,蹲在不远处,对着它轻声呼唤。它听到了我的声音,警惕地看着我,良久才摇摇晃晃、一跛一颠地朝我慢慢走来。我这才发现,它右后边的身体下空荡荡的,只有三条腿。 我的心猛地一颤,痛感还挺明显的。 也就是在我发愣的时候,其他的几只流浪猫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如闪电般冲了过来,凑近我的手掌心。我回神,立马合上了手掌,怒视这些疯狂的欺负者,就像在怒视指责和审判我的那些人一样。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不要把自己的善良和温暖给那些霸凌者,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们其实都不是需要你的善良和温暖,只是为了满足当下的一种欲望。 我第一次对着这群我每天都会给予它们猫粮的猫发出了尖厉的驱赶声!它们显然被我给吓到了,纷纷逃窜。 等我冷静下来,才发现那只三脚猫趴在地上,它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子不停在发抖,嘴里小声呜咽着。我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它那凌乱又脏污的毛发,把右手手掌心摊开,凑到它的嘴边。没一下下,它就凑过嘴巴吃了,吃完后,还不忘在我手心里舔了舔。我内心第一次有了一种自己被需要的感动和自豪。 我决定要好好保护它。于是,我在小区一棵梧桐树下,找来了一些砖块和石头,垒了一个小小的家,然后回家又拿了一件我不穿的衣服,铺在冰冷的砖块上。那晚,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不点”,又给了它一些猫粮,最后还告诉它,从今往后,我都会保护它。两天后,我又给它送来了在网上买的草席垫子和装猫粮和水的猫盆。 不到一周,它就和我熟到不行,看到我,发出晴朗的叫声,时不时身子颠簸着在我的脚边蹭来蹭去。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么亲近了,内心一次次滋生出一种柔软,哪怕对方只是一只猫,还是一只只有三条腿的猫。 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我敏感地发现,每次我和小不点走在小区里,便有一大片毛茸茸的目光像菌类一样长在我们身上。 目光无声胜有声! 从那天起,我决定要让小不点成为我的秘密,不让别人再对着它指指点点,不想让它的缺陷暴露在丑陋的人类面前。所以我改变了习惯,不再是每天放学后去看它,给它猫粮,而是早上上学前先去看它,给它猫粮,给它倒矿泉水,放学后再去看它一次,这样它就不会去翻那些垃圾,也不会遭受其他流浪猫的欺负和别人嫌弃的目光了。 该死! 我狠狠地骂自己。一想到因为自己的情绪和失误,导致忘记照顾小不点,内心就不能原谅自己。 当我从房间走出来时,妈妈正在整理准备搬家的东西。今天她特地请假了,也给我和学校请假了一天。其实,她的请假是真的请假,需要领导批示同意;而我的请假只是一种对老师的尊重,毕竟班级里一些同学,甚至是一些老师都不是很愿意见到我。这点我是一直明白的。 “妈,我出去一下。”我对着正在厨房整理锅碗瓢盆的妈妈说道。 妈妈静静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在纸箱子里装她的厨房用品。她总是这样,很少说话,习惯了用眼神告诉我她内心的答案。 “我很快就回来的。”我看到了妈妈眼里的担心和不安,补充道,“回来我自己收拾自己的房间。” “好的。” 这一次妈妈回应了。 今天的阳光很好,明净碧蓝的天空终于展开在了大地上。一阵风吹过,被大雨肆虐了整个晚上的大地仿佛透过一口气来。 而当我再次来到那棵梧桐树下,弯下身子,张望小不点的屋子时,发现小不点好好地躺在里面。看到我,它咻地窜到我的身边,不停呜咽。我这才发现,它的毛发湿漉漉的,一缕缕地黏在了一起,有些地方还打结了,粘上了枯叶和碎屑,紧紧地贴在身上,仿佛给它裹了一层硬壳,显得它更加瘦小了。 “小不点,你昨天跑去哪里了?”我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摸它。 它费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哀怨和无助,仿佛在向我描述它没有我照顾的凄惨遭遇。 我急急地把手中一整袋的猫粮倒进了它的猫盆里。小不点像饿狼一样,扑了过去,狼吞虎咽。看着这只才结识了不到两个月的流浪猫,想着自己马上又要搬离这里,心里难过到不行。 我走了之后,它该怎么办?是不是又将回到之前,吃着别的猫吃剩的残羹,忍受着人类嫌弃又厌恶的目光? 它能不能承受这些生命之痛呢?它会死掉吗? 小不点已经吃完了猫盆里所有的粮食,它大口地喝了一口水后,一跛一颠地再次来到我身边,用它小小的脑袋,不停地蹭着我,时不时伸出带有毛刺的舌头,轻轻地舔着我的小腿。 强烈的不舍让我突生一个勇敢的念头:我要带着小不点一起搬家! 但下一秒我又胆怯了。妈妈是不可能答应我带上一只猫的,还是一只残疾的流浪猫。我很喜欢猫,但对猫毛严重过敏,并且有洁癖的妈妈特别讨厌猫。小时候,我不止一次联合爸爸,和妈妈提议要养一只猫,她从来都是不同意的。所以后来我就喜欢投喂小区里的各种流浪猫,直至遇见小不点。 想到这,我内心的悲凉变得很是浓稠,悲伤的情绪像被施了魔咒,在我的身体里开始层层叠叠、挨挨挤挤。 “小不点,对不起,我要搬家了,可能未来都不能照顾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学会勇敢,学会坚强,为了活着要努力啊。”我轻声呢喃。 小不点似乎听懂我的话,它抬起脑袋,圆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喵呜”。 我更加难过了,直接把它抱在怀里,脸蛋挨着它的脑袋,眼泪无声地滴落。 “小不点,这是我的味道,你要牢牢记住。”我哽咽着,喉咙嘶哑“等我去了别的地方,你一定要记得找到我,让我继续来保护和照顾你。” 怀里的小不点身子不停颤抖,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刺得我全身都在发抖,这种感觉像极了之前好友背叛和抛弃我时的绝望和无助。 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人,真的能保护一只动物吗? 当我失魂落魄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时,一个有点脸熟的男孩跳进了我的眼睛。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昨天下午要给我撑伞的男孩。在他的身边,停着一辆小轿车,一个有点秃顶的,不知是他的爸爸还是爷爷的男人边打开了车门,边嘴里正骂骂咧咧。 他们似乎正发生着争执。 “你又是什么原因不想去上学?该不会又是肚子痛吧?你真是个蠢货,每次都用同一个谎言!” “你再看看你的成绩,你说你有什么资格不去上学?” 男人的声音虽然嘶哑,但非常暴躁,又大又硬的。 “既然你都说我是个蠢货了,那我还去上学干嘛呢?”男孩梗着脖子,反驳着。 我惊呆了,没想到这个男孩胆子这么大,竟然敢这样说话。那个男人显然也被男孩的反抗给惊住了,一时语塞。 “你明明知道我成不了你想要的孩子,你为什么还要逼迫我去成为你想要的样子?”男孩似乎有点失控,继续大叫着,“我给你丢脸了,让你在同事面前没有面子了,给你的人生抹黑了,让你觉得自己失败了!” “你!”男人被男孩的大喊大叫给惹恼了,举起了右手,怒视着男孩,“你反了你!不肯去上学还有脸对着我大喊大叫!” “你打吧,打死我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打了!”男孩并没有逃避,而是扬起脑袋,迎了上去,“我知道,这么糟糕的我,你早就不想要我了!我知道,这么不争气的我,真的让你很厌恶很讨厌!我也知道,如果没有我,你依然是人生赢家!” “既然这样,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男孩的声音有种金属的质感,好像是在用力憋着泪水,“我也不想自己是这样的!我也不想给你们丢脸!我也不想成为现在的自己!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么笨,就是这么没用,就是这么糟糕啊!” “既然你有自知之明,为什么还不努力,还不肯去上学,还要破罐子破摔呢?”男人瞪着眼睛,放下了停在半空中的手,反问道,“你确定未来就这样自暴自弃了吗?” 从男孩的话语中,我才明白过来,他身边这个看上去有点年纪的男人是他的爸爸。 “我和你说过,这世界上没有人会为你的不努力买单的,除了你自己!我也和你说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今天选择不去上学,那么后果是什么,你确定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发现他爸爸在说这句话时,声音明显压低了,但却比利刃还可怕,阴冷得很,似乎透着死神的威慑力。 男孩身子打了个寒噤,垂下了脑袋,不再吱声。随后他拉开车子后排的车门,弯着腰,像一只狼狈的老鼠,钻了进去。 我突然为这个男孩有这样的爸爸感到悲哀。一个不被自己的爸爸所爱,还被自己的爸爸看作是自己的作品的日子应该很难过吧?突然,我的脑海里跳出了我的爸爸。爸爸当时的离开是不是也因为我的糟糕,我的无能,我让他失望了呢? 忽地,我身体里的情绪瞬间张牙舞爪,变得郁郁葱葱。我决定,把刚刚看到的也作为我的秘密,守口如瓶。 第12章 女孩的秘密(2) 推开家门,妈妈正在打包箱子。小小的客厅里,已经堆满了纸箱子,空气逼仄又闷热。妈妈抬头看我的瞬间,我看到汗水爬满了她苍白的脸,脖子上粘着几缕湿漉漉的头发。像极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做贼般地闪进房间,傻坐在床头,呆呆地望着扑棱在玻璃上的阳光,它们热烈得有点过了头。真搞不懂,九月下旬明明是秋天,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秋意。有时候,我是真的怀疑,秋天就是一个名词,就像春天一样,就像我的名字一样。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昨夜那场轰轰烈烈的雨,反而带来了今天无限的燥热,仿佛唯独热烈才能突显我们的离开,对于那些人来说是一种欢腾。 又要搬家了。这一次的搬家离上次的搬家仅仅隔一个月不到,而且更加仓促。显然妈妈在房东提出终结合同后,她就马不停蹄地在网上找新的房子了。真的辛苦她了,工作那么忙,却还要被这种事情给纠缠,不过对于一个经常搬家的人来说,在网上找房子,那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难为我那个博士爸爸了,一个喜欢宅在家,出门害怕迷路,又有着高度近视的中年男人,他又要为看我而折腾了。 我叹了口气,抬起了右手,打开手表上的微信,给他发了条信息。 ——爸爸,我又要搬家了。 随后,食指翻着和他的聊天页面,才发现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上次和他联系还是刚刚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告诉他新家的地址,他说到时来看我,结果他还没有来看我,我却又要离开了。 不过也没有关系,我早已不再那么希望他来看我了。那些曾经的美好记忆,只适合锁在脑海的最底层,用蜜蜡封存,不适合拿出来。不然,说不好我对他的思念变得沸沸扬扬,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想太过思念他,或者确切地来说,我是刻意地和他保持距离,刻意让我们之间变得很陌生,刻意让他觉得我对他很冷淡。 而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一年前,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阿姨。他应该很爱那个看起来很温柔的阿姨,因为我从未看过他在妈妈面前这么快乐地笑过。 想到这,我对此刻在外面忙碌的妈妈充满了怜悯。离婚是她提的,结果她却一个人背负了我的生活和学习。 说真的,我有时候觉得她真的很傻。当初她竟然为了得到我的抚养权,主动放弃了婚后的多有财产。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有时候吧,我又特别恨她,恨她当初和爸爸离婚,让我失去了父爱,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当然我更恨她那软弱的性格,面对我被人欺负,她比我还像个受伤的孩子。 可是不管如何,陪在我身边的,能照顾我的,除了她还是她,再也没有别人了。我离不开她,就像小不点也离不开我一样。 “哦,小不点......”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急急起身走向房门,但略一思索后又停下了脚步,开始迅速地整理起我那如狗窝般的房间,特别是塞在衣柜里的不同cosplay的服装,那些都是我的命。 “妈妈,”我兴奋地叫道,“我房间的东西都整理好了。” 我一定笑得很灿烂,不然妈妈从一堆箱子里抬头看我时,眼神里应该只有惊讶,不应该有惊喜,还有难得上扬的嘴角。 “哦?”她右边的眉毛下意识地往上一飞,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两个平时很少露出来的梨涡也跑了出来,“那还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我心头一喜,像一只小鹿直接窜到妈妈的身边,又如一只小猫,用头发蹭着妈妈汗津津的手臂,欲言又止。没错,我还是决定和妈妈提把小不点带去新家的想法,这也是我为什么这么迅速又主动地整理好房间所有的东西唯一的原因了。 此刻看妈妈的脸,我似乎感觉自己很有先见之明,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虽然好久没有和妈妈亲近,突然这样亲密有点尴尬,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发挥。 “妈妈,我的好妈妈。”我抬起头,对着妈妈不停眨巴眼睛,糯糯地叫着,“你是我最好的妈妈,也是唯一对我好的妈妈。” 许是我很久没有这样撒娇过,妈妈竟然很享受,脸上的梨涡越来越深了。 “出去一趟回来,是碰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突然变成这样。”她反手把我拥在怀里,抬眼看着窗外的阳光。 “妈妈,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假装惊讶,然后跳脱了她的怀抱,眯起眼睛,笑得更是热烈,夸张地说道,“妈妈你怎么那么聪明呢?总是那么懂我。” 妈妈的脸瞬间僵住了,梨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她一定是感受到我那浓烈的虚情假意。其实我都被刚刚的自己吓一跳。但一想到小不点,我瞬间原谅了自己的虚伪。 “你要做什么?”妈妈弯腰,低头继续打包,冷漠地问道。 既然被识破了,也就没有必要再装了,不然就要恶心到自己了。于是,我用力深呼吸了一下,小声道:“我想养只猫。” “养猫?”妈妈意外地再次抬头,疑惑地盯着我,试探道,“你刚刚出去看猫了?” “嗯。”我用力点点头。 妈妈的目光紧紧地盯了我一会儿,随后再次低下头,边整理,边反问:“怎么突然又想要养猫了?” 我心头一喜。不知为何,从妈妈的语气里,我感受到了一种可能性。所以,我又变得兴奋了。哦不,是第一次兴奋到想要滔滔不绝。 “妈妈,你知道吗?我们刚刚搬来这个小区时,我就发现这里有好多的流浪猫呢。于是,我偷偷用爸爸给我的零花钱买了一些猫粮,送给这些猫吃。哦不,对不起,妈妈,这件事我不该瞒着你,但是我担心会被你说,所以......” 我有点语无伦次。妈妈始终没有抬头,但我知道她在听。 “但妈妈,这些都不重要。”我开始手舞足蹈,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大,“重要的是,后来我发现了一只只有三条腿的小猫。妈妈,你无法想象,它有多么的可怜。因为它只有三条腿,所以经常遭受别的猫的欺负,被那些猫冷落和排挤,还被那些小孩嘲笑和攻击。可是,它依然很努力地活着,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 “哦,我简直无法想象,它之前到底承受了什么?在没有遇到我之前,它是怎么度过那些日子的?好在遇到我了,我把所有的猫粮都给了它,还给它搭了个临时的家,这样它就不会没有家了。可是,现在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它又要回到之前的日子了,又变得没有人照顾和保护了。”我深深舒了一口气,蹲下身子,目光紧紧盯着始终没有抬头的妈妈,靠近她,放慢了语速,认真地说,“所以,我要领养它,把它带去新的家。” 空气瞬间的安静下来,只有夕阳悬在窗户前,不知所措。 “所以你想要给它个家?”妈妈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问道。 “嗯!”我眼睛发亮,用力点头。 妈妈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又是定格了几秒后,再次低头整理东西,然后从嘴里淡淡地飘出一句话。 “南辛,你都居无定所,你觉得你能给这只残疾的猫一个家?” “妈妈,你刚刚没听见我说,我已经给它一个家了吗?” “那你已经给它家了,又为何还要给它家?” “我......”我竟一时语塞,良久才冒出一句答非所问的话,“它没有我,不行!” 妈妈语气依然冷淡,“没有你,它也会活得很好!” “不可能!”我猛地起身,尖锐反驳。 妈妈的话,把我之前对小不点的付出全部给抹灭了,或者说,她直接否定了我自认为的那种被需要的存在感和成就感。 妈妈没再说话,又一次把自己抛进一堆需要整理的东西中,然后咕哝着:“你就不能不给我添乱吗?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我怎么不消停了?”我怒气冲冲地反问。 妈妈刚想回应,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瞄了手机屏幕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起身,接起了电话。 妈妈接了单位一通电话后,抛下一句‘等我回来后我们就搬家’的话,就匆匆走了。 我傻站在一堆凌乱的纸箱子旁,看着夕阳缓缓地从窗户上滑下去,心也空了。手表安静得出奇,显然爸爸没有回我信息。他不回我也好,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那句‘闺女,把新家的地址发我,过段时间爸爸去看你’的话。这句话,很熟悉,躺在我刚刚发给他的‘爸爸,我又搬家了’那句话的前面。这两句话明明就挨着,离得那么近,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能感受到彼此在发这条微信时内心的期待和向往,但又很远很远,远到我已经忘了上一次和爸爸见面的时间,忘了他唤我小名时,脸上笑的样子。 呵! 我发出一声冷笑,内心生疼。 我的命运和小不点如此相似。它是个孤儿,而我虽然有亲生的父母,但又何尝不是个孤儿呢?爸爸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我在哪里的家,他又怎么会关心呢?妈妈努力在给我家,可是她又一次次推倒我内心的“家”。她永远不会知道,于我而言,除了需要身体的归属感,还需要内心的归属感。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活在父母离异、好友背叛、被人歧视的阴影中,内心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多疑,越来越自卑。我内心的“家”没有坚固的围墙,没有一桌一椅,没有温暖的床铺,更没有灯。所以不管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内心,都在流浪、漂泊。 妈妈说的也没有错,我一个自己都居无定所的人,怎么能给一只残疾的猫一个家呢?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正是小不点的出现,让我看见了自己的善良,看到了自己的勇敢,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每次看到小不点吃着我送去的粮食,每次我帮它赶跑那些欺负它的流浪猫,每次看到它对我形影不离,我真的有种强烈的被需要感。 现在,妈妈硬生生地把我刚刚才获得的这种被需要的幸福感给抹杀了!我恨她! 不!我一定要让她知道,我并不是个只会索取的人,我也可以给予和付出!想到这,我直接冲进了房间,从一堆整理好的动漫衣服里拿出了一套大道寺知世的衣服,迅速地换上,然后冲出了家门。 我要去找小不点。我想好了,不管妈妈是否同意,我都要带上小不点去新家。不管如何,我都不能丢下它,违背我当初对它的承诺。我也想过了,如果妈妈真的不同意,我也要把小不点带上车,然后在我新住的小区里重新给它建个窝,继续每天保护和照顾它。 反正以后的日子里,我在哪里,小不点就在哪里。我们永不分离!我越想,脚步变得越快越坚定。 突然我发现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我给小不点搭建的那个砖头屋倒了。我按耐住狂跳的心,飞奔过去,屋子是被人故意推倒的,而小不点也不见了。 “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坏事!” 我愤怒至极又惊恐不已!小不点我一直隐藏和保护得很好,到底是谁发现了我的秘密,并且用这般恶毒的手段来对付一只残疾的猫? 现在小不点去了哪里?它会不会也惨遭厄运了?还是躲在哪个角落,正瑟瑟发抖呢?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惊。 “小不点,小不点......” 我开始四处找寻,大声呼唤它的名字,希望它能听见。这个时候,我早已顾不得它是我的秘密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汗水也早已浸透了我身上的这套动漫衣服,而小不点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我绝望地走在小区的每一条路上,眼睛像雷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这时,一辆保时捷从我身边缓缓驶过。在我大声唤‘小不点’时,车窗打开,一个男孩的脑袋疑惑地探出来,四处张望。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他? 那天他也在人群中,和昨天要给我撑伞的男孩站在一起,关系很好的样子。难道他们认识?还是朋友? 随后,我又看到一张脸探出了车窗。 是一张熟悉的女孩脸。是她?我眉头微微一蹙,立马躲闪目光,急急向前走去。 咦,程雨欣怎么和这个男孩在一起呢?他们又怎么坐在同一辆车里呢?难道他们也认识?那是什么关系呢?姐弟?兄妹?朋友? 第13章 戴着面具的抽线木偶(1) 今天将是你美好又崭新的一天。妈妈在我下车后,突然摇下窗户,笑意盈盈地对我说。 在这个才来一个多星期的陌生校园,我假装抬起头,目光穿过香樟树的叶子。阳光是碎的,四分五裂。 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但我依然瞪大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上扬,和妈妈挥手道别。看着她心满意足地摇上车窗,踩着油门,精致妆容的脸和白色的保时捷同时消失在我面前,我如释重负。 方才,我的面容定然比哀伤时的哭泣还要扭曲,满是难以言喻的苦楚,但总是要回应一下妈妈难得的热情吧。这是一种基本的礼貌,也是一种教养。再说这个中年女子昨晚被姐姐冷暴力后,今天的她只能用力讨好我,如果我再对她置之不理,估计下一秒她就emo了。毕竟我还是个善良的孩子。 正是上学高峰期,同学们鱼贯而入,仨仨俩俩,嘻嘻哈哈。我站在人潮中,看着这一张张陌生的脸,猛然间,我仿佛成了浩瀚无垠大海中孤零零的一座岛屿,四周被无边的波涛与寂寥紧紧包围。 这时,一张熟悉的脸跳进我的眼睛。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班主任杨老师正满脸灿烂地迎接着一个又一个走过她身边的学生。她一如既往笑得热烈,似乎把阳光挂在嘴角,小麦色的脸,意外地闪着金光。我刚想闪躲,她却看到了我,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躲是躲不掉了,逃更是不现实。 想着妈妈刚刚摇上车窗的瞬间,和我说的那句“一切都会顺利的”,我就想骂人。妈妈是魔鬼吗?不然为什么她说的话,都会朝着反方向应验呢?我边咕哝边朝着杨老师走去。 “老师早!” 我对着她毕恭毕敬地深深一鞠躬。 “程郝然,等一下到教室,和同学们说一下,今天上午第三堂语文课,默写第一单元的古诗词,让他们准备一下。”杨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急急地吩咐道,随后对着正给她鞠躬的两个同学,柔声说道,“同学早!” 什么鬼?默写?为什么要让我去说?我都和这些同学不熟!我又想骂人了,这次想骂老师! “你要习惯自己已经是个语文课代表了。” 五雷轰顶! 我竟然把自己是语文课代表这茬事给忘了!所以刚刚是语文老师在给我布置任务,而我去传达默写这个信息是我作为语文课代表的责任。 “既然这样,程郝然,你骂谁呢?骂个毛线啊?这都是你应该做的!”我在心里暗自嘀咕,牙齿紧咬,仿佛要将牙床生生撕裂,逼迫着它逃离这紧绷的战场。 “好的,老师。”我边回应边再次鞠躬,然后迅速闪开,急急逃离。 想着刚刚杨老师看我时那似笑非笑的脸,我还是忍不住爆出了粗口:“靠!” 教室门口,我踌躇着。不是因为陌生不敢进去,而是因为带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让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和同学们说。 毕竟这不是一个好消息,确切地来说,是个坏消息!试问,哪个同学愿意一大早听坏消息呢?想到这,我在心里又开始骂杨老师了。 杨老师也太不地道了!这不是明摆着给我挖坑嘛!明明知道我是新来的学生,需要搞好同学关系,却还让我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猜她是故意的!我越想越气,越气就越觉得这件事不可为。于是,我深呼吸一下,挺了挺了脊背,直接跨进教室,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哼,我才不傻,我才不要得罪人! 才坐下来,就发现同学们的目光纷纷看向我,有些还在窃窃私语。我一惊,难道他们都知道了?就等着我来说?下一秒,我摇摇头,不可能,当时杨老师和我说的时候,身边都没有同学呢,更别说同班同学了。那难道说杨老师和其他同学也说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会更加生气!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所有的同学如临大敌,挺直了腰板,拿起了书。有几个同学还在偷偷瞄我,欲言又止。 几秒钟后,几个带着执勤红袖章的学生走进了教室。他们呆愣了一下后,带头的那位女同学疑惑地问道:“今天你们没有早读吗?” “有!”几个同学异口同声回答。 “那是什么早读课?”那个女同学更加疑惑了。 “语文!”同学们回答完后,再次把目光纷纷投向我。有几个已经捂嘴在偷笑了,特别是我的同桌姜寒,笑得很阴险。 “那你们没有语文课代表吗?” 未等同学们回答,我直接举手,高声回答:“有,在这里!” 那位女同学翻了翻白眼,说话如机关枪。 “同学,你不知道语文课代表要在语文早读课上领读吗?你们语文老师没有说吗?还是你们班级没有这个规定?” “对不起,我是新转学来的。”我低头解释。 “新来的,做什么语文课代表!”那个女同学脱口而出,紧接着她似乎意识到什么,话锋一转,“你们其他同学就不能提醒他一下吗?就这样干等着?这周你们的分数没有了!”说完,她率先走出了教室。脚步踩得很重,表达她的愤怒。 我耸了耸肩,佯装镇定,拿起书本,走向讲台。我又不是没有做过语文课代表,我只是没有在这个班级领过读而已。但我真的高估自己了,先不说领读哪篇课文,连最基本的领读方式都不知道呢。毕竟在之前的国际学校,压根就没有早读。于是,我又被所有同学目送回自己的位置。 真是太丢脸了!这学校和我八字不合!要么就是妈妈早上的话是诅咒! 第一堂的英语,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第二堂的数学课,我硬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看着黑板上如天书一般的题目,我眨巴着干涩的眼睛,突然欣喜地发现X和Y就像是两只臭屁虫贴在了黑板上;还有那些小数点,更像是一只只蚂蚁吃饱了食物,打着哈欠,翻着肚子,四仰八叉地躺着,晒太阳呢。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数学何老师出在黑板上的那道应用题。 “甲以每分钟60毫升的速度向游泳池进水,乙以每小时60毫升的速度进水,但乙每进水两分钟停一分钟,而丙以每秒1.5毫升的速度向外排水,问:多少时间将游泳池填满?” 我勒个去,这题坑爹啊!出题老师变态啊!一会儿进水一会儿排水的,很好玩吗?我想没人这么无聊吧?尽管世界水资源还算丰富,可实际供给我们饮用的只占1%!要是每个人都像这道题里的人一样傻缺的话,世上的水总有一天被人类玩光。我们人类是高智商的灵长类动物,没必要做这么弱智的题目吧。 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咬着笔头,恨不得从笔头里咬出答案来,我就想笑。但我不敢笑,也没有心情笑。下面就是语文课了,如果大家都没有默出来,那会不会把我给打死?如果杨老师问起原因来,我该如何来回答?会不会死得很惨? 一想到这,我的后背就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嘴唇发干,喉咙发紧。突然开始后悔,刚刚自己没有和同学们说。 但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这是妈妈经常和我说的一句话,现在我觉得是真理。 曾经最动听的铃声成为了催命符,惊得我全身不停打寒噤,真希望时间能停止,语文课不要来。但梦想往往不会实现,而现实可能会更可怕。 杨老师的脚步声一如既往提前在走廊里响起,比以往更为清晰。她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每一声都仿佛在告诉我——程郝然,你死定了!我瘫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如一个囚犯,等待宣判! 一秒、两秒、三秒...... 我用力竖着耳朵,听着杨老师的脚步声,心中默念,等待着她的咆哮声在教室的墙壁上飞檐走壁,随后撞破我的耳鼓。让我意外的是,脚步声停了,咆哮声却没有响起,睁开眼一看,杨老师竟然满脸笑容,精神抖擞,就像中了彩票,成了小富婆。 咦?发生了什么?难道杨老师还不知道早读课的事情吗? 我疑惑的目光追着杨老师好几圈,确定她的眼神里没带有任何怒气,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但紧接着,我的心跟着突然响起的铃声又提到了嗓子眼。 “同学们,把默写本拿出来,我们开始默写了!”果不其然,杨老师开门见山。 教室里一片哀嚎。 “老师,默写什么啊?” “默写什么你们不知道?” “不知道啊,老师。” “老师,您能不能不要搞突然袭击啊?我们的小心脏受不住啊!” 同学们的抱怨声一声接着一声,我蜷缩着身子,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但我分明感受到杨老师的目光正一寸又一寸地吞噬着我。我再一次陷入无尽的忐忑和绝望中,心脏慢慢下沉,再次等待她的宣判。 “那是我忘记和你们说了。”杨老师心平气和地说道,“那今天就不默写了吧。” 瞬间,教室一片欢腾。我的脑袋跟着我的心也猛地抬起,发现杨老师的脸上风轻云淡,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呦嚯!不错呦!这世界竟然还有这么好的老师! 如果此时给我一个机会谈谈对杨老师的评价,那么我一定把肚子里所有美好的词藻组织起来,全部用在她的身上。如果还不够,我可以加上一句更加煽情的话——你问我想做你的学生多少年?我的答案是一万年!而且我发誓,以后一定做好语文课代表! 不对,以杨老师那种出了名脾气火爆,掌控欲的班主任,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一个毁了班级学分,又不把她的话当回事的学生的。除非她藏着更深更大的阴谋! 对,一定有阴谋!我突然想起了妈妈。昨晚她自动打破对我的冷暴力,主动和我说话,晚上破天荒地地没有追问我的作业,还给我端来一杯牛奶,这一切都是因为姐姐不搭理她了,她失去了盟军,只好来讨好我,拉拢我,向姐姐宣示——你不搭理我,自会有人搭理我。所以,我只是妈妈向姐姐宣示和炫耀的一枚棋子。至少昨晚和今天早上是。 但杨老师的阴谋一定和妈妈不一样。她无需和任何人宣示,她就是王,这个教室里的统领。那她的阴谋是什么呢? 我再次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杨老师。她已然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整张脸又回到了曾经的样子——扑克脸。 “同学们,以后关于默写和背书,都由语文课代表替我传达给大家。”杨老师不紧不慢地说道,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似乎在说,小样,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漂亮! 我在内心给她竖起了大拇指。老师啊,这才是真实的您啊!这一招才能体现出您的本事啊!您给您自己以后批评和定罪我,找了一个多么坚强的理由啊!但我似乎又不得不感谢您。感谢您在同学面前维护了我不足为道的面子和自尊,感谢您给了我一次知错就改的机会! 完美!杨老师这一招实在是太完美了!以后借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把她的旨意当成空气啊,不然下场应该会很血腥,至少全班五十个同学就不会放过我。 “今天虽然不默写,不过,”杨老师杨老师突然话锋一转,黑框眼镜后的丹凤眼快速地扫过整个教室,继续说道,“接下去的每一次默写,我对每一个同学都会有不同的要求。” 大家一头雾水,满脸茫然。 “比如,程郝然,”杨老师再一次把矛头对向了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接下去的每次默写错误率不能高于20%。如果高于这个数字,说明你的默写是不合格的,需要重默且罚抄。”说完,她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我身上。 刹那间,我仿佛被无数道目光紧紧包裹,它们如同深海中那些吸附于庞大生物身上的䲟鱼,悄无声息却坚定不移地缠绕在我的周遭。有那么一瞬,我有种强烈的窒息感。 “关于对每个人的要求,我统一好后给课代表,再由课代表一对一发给大家。好了,现在我们上课!” 杨老师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我只能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像个戴着面具的抽线木偶! 第14章 戴着面具的抽线木偶(2) 下午的阳光还灿烂,到了傍晚,云朵开起了聚会,一片挨着一片,层层叠叠的,夕阳也变得慵懒了很多。 我有气无力地走出教室,肩膀上的书包如一座小山,压得后背都在尖叫。这时候我又想骂人了,骂老师为什么要布置那么多的作业,骂家长为什么那么喜欢比较,骂社会为什么只拿成绩来评价一个孩子是否优秀。反正最近的我,情绪特别容易上头,动不动就想骂人,就像骂人精附体了般。当然我只能在心里骂,不敢明目张胆地骂,毕竟我还是要脸的。 同学们陆陆续续从我的身边经过,他们有些脚步匆忙,有些脚步拖沓,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书包都鼓鼓囊囊的,脸上都写满疲惫,眼里装满倦怠,还一脸的心事重重。我想,他们应该和我一样吧,心里也在骂爹骂娘骂老师吧。当然我也会想,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么重的心事呢?到底是什么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感觉天天活在炼狱中呢? “你自己说,为什么要抄作业?” 一个陌生的,愤怒的声音从旁边的窗户逃出,猛地跳进我的耳朵。我一惊,循声望去,一个瘦高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男老师站在薄弱的余晖里,对着一个站在阴影中的男孩,训斥着。 我定睛一看,好熟悉的男孩。 原来是他! 此时的他,虽然低垂着肩膀,耷拉着脑袋,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昨天傍晚在小区里,用力地追着一只只有三只脚的猫的坏男孩。 昨天傍晚,妈妈的车子刚驶进小区不久,我就听到有人在呼喊“小不点”。当时我特别惊讶,以为我的小章鱼跑出来了,但一想,那是不现实的!为了证实自己的听力没有问题,特地让坐在同一辆车上的姐姐来听,姐姐说,没有听到。 就在我认为自己听错时,忽然看到一个男孩紧追着一只猫。这只猫像被雷惊的闪电,边撕裂般的狂叫,边在小区的绿化带里横冲直撞。我发现这只猫竟然只有三条腿,它那慌不择路的样子,仿佛死神在追赶。而那男孩似乎并没有要放过它,瞪着眼睛,抿着嘴,一副追不到不死心的样子。 让我特别意外的是,那个男孩竟然是周日下午被南辛追着要他和自己道歉的人。愤怒在我的体内奔涌,我真想直接让妈妈停车,然后跑下车去把这个男孩狠狠揍一顿!当时,我就觉得只有揍他一顿,才能弥补我对南辛的愧疚。 人就是这样,往往寻求一丝心灵的慰藉,不自觉地期盼着,能让旁人替自己的过失承担起那份重量。 “明天让你的家长来一趟学校,”男老师的声音变得平和,“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我再探头一看,男孩双手紧紧地拽着衣角,满脸通红,慢慢地朝着门口挪动脚步。我急急向前,不想让他看见我,或者说,我不想看到他,怕自己忍不住揍他。在学校里打人,我明天一定会上热点,到时不知又要被妈妈冷暴力多久了。 “韩多多,让你家长明天上午10点到我办公室。”男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呦,原来他叫韩多多。这名字真好,很适合他,做坏事多多,坏心眼多多!看着他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地朝着校门口走去,我内心乐开了花,又开始骂人了。 嘿,小样儿,瞧你现在这副蔫头耷脑的模样,活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焉得连片叶子都不带颤的。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乐极生悲啊!那天你得意洋洋地钻到人家南辛裙底,脸上的笑比春日里的桃花还灿烂几分。那时候的你,哪有一丝一毫的羞涩与畏惧,简直就像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滑头。可如今呢?那股子嚣张劲儿怎么就不见了踪影? 还有昨天,你追着一只残疾的小猫满街跑,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何种残忍的光芒?那狠劲儿,仿佛是要将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小猫无助的叫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而你,却像是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哼,若是有本事,在你那严厉如鹰的老师面前也摆出这副姿态,让老师亲眼瞧瞧你真实的坏模样,看看还会不会有今天的逍遥自在! 明天你家长就要到学校来了。我猜,到时候你哭得怕是连龟孙子都不如,泪水估计能汇成一条小溪,把教室都给淹了。 呸,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活该! 许是我觉得这不是骂人,是为民除害,所以一路嘀嘀咕咕,并不像之前那样放在心里暗自咆哮。 校门口,早已像菜市场,挤满了接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一些发补习传单的哥哥姐姐。 金属色的铁门缓缓打开,家长们蜂拥而至,自动地站在门口两侧,像一只只长劲鹿般,踮起脚尖,甚至用跳跃的方式搜索着铁门里那张最熟悉的脸。 我站在校门口,抬头向人群张望,妈妈熟悉的身影并没有在这群闹哄哄的家长里。咦,我抬手看了一下手表,正常来说,这个时间点,妈妈早已来接我了。她一般都是先接上我再去接姐姐,因为姐姐的学校离家远,而且她放学也会比我晚一点。再说,姐姐不是再和她冷战吗? 难道她老人家又闹脾气了?昨天的冷战关闭之后今天下午又重启了?还是她主动去讨好姐姐了?哦,我的老天,她能不能正常一点?! 我嘴里边咕哝着边朝着马路边走去,准备坐公车回家,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程郝然!” 我循声望去,是姐姐。她正从车子的后窗探出脑袋,对着我的方向招手。我如小鹿,仰着脸,咧着嘴,含着淡淡的余晖,兴奋地奔了过去。 一上车,我就觉得气氛不对!确切地说,是妈妈的脸色不对!她在看到我的瞬间,刚刚上扬的五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然拽回,隐藏起所有的温度与光彩,定格在她那张白皙如瓷、棱角分明的方脸上,宛如一尊失去了生命色泽的雕塑,一动不动。 看来,被我猜对了。她又开始对我冷暴力了!我收起所有的表情,身子半瘫在后座上,如一个傻子,不愿意去找寻妈妈情绪背后的原因。让我意外的是,刚刚还热情洋溢的姐姐,也变得沉默不语。我斜眼看向窗外,夕阳最后的余晖也被厚实的云层给吞噬了,不敢吱声。 刻意的沉默让空气变得稀薄,仿佛在珠峰脚下,每呼吸一下,心脏都要收紧一下。这一刻,我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声的戏剧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无力改变这既定的剧本。 “程郝然!”妈妈大提琴般的声音终于在逼仄的车厢内响起,如狂风暴雨,来得很猛烈,“你昏头了啊!你长本事了啊!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我被骂得一头雾水,两只小眼睛惊慌地四处乱窜——我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妈妈,弟弟怎么了啊?”姐姐也是一脸茫然。 “怎么了?你问他!我都不好意思说!”妈妈语气冲得就像吃了火药,“我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都想拜他为师!我都想请教他怎么做到的!” “妈妈,弟弟是干了什么大事吗?” “他那不叫干了大事,应该叫干了天大的事情!” 姐姐惊愕得仿佛能一口吞下整颗鸡蛋,她的嘴巴张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我这边呢,脑筋急转,像是一台全速运转的雷达,拼命扫描着记忆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捕捉到自己究竟做了何事,竟能这位中年女士如此反常。 “雨欣,你也是语文课代表吧?”妈妈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了姐姐,“早自习是语文的话,你会怎么做?” “晨读啊。”姐姐脱口而出,依然一脸疑惑。 而我却一脸平静,或者说一脸死相。当妈妈将那个问题轻轻抛向姐姐时,我的心底早已明镜似的透亮——杨老师定是将今日之事,如数家珍般告知了母亲。事已至此,我干脆摆出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姿态,心想,看你这位步入中年的女士,究竟能编织出怎样一番风景。是温婉如玫瑰的轻责,还是尖锐似喇叭的斥责,又或是将我比作那油锅中的花卷,一番历练?于我而言,皆是浮云,无甚差别。 “那晨读你会怎么读?” “当然带着同学们一起读啊!还能怎么读?难不成有不同的晨读?”姐姐越来越不解,眉头都要拧成两条毛毛虫了。 “对嘛,晨读肯定一样的,肯定都是带着全班同学一起读。”妈妈重复,接着冷哼一声,揶揄道,“你的弟弟,他作为语文课代表,竟然语文早自习不带领晨读,说什么自己不会带领晨读,你说搞笑哇? “啊?”姐姐眼睛瞪得都能装下一颗鸽子蛋了,迅速瞥了我一眼后,为我解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弟弟之前在国际学校,没有晨读,不会带领也正常呀。” “雨欣,语文老师让你传达给同学的消息,你会及时传达吗?”妈妈似乎没有听到姐姐的话,直接岔开了话题。 “当然啊,”姐姐又是脱口而出,随后一瘪嘴,咕哝道,“除非不想活了!” “你弟弟就是不想活了。”妈妈接过姐姐的话,右边的眉毛还刻意地往上一挑,满满的嘲讽。 “啥?”姐姐的脑袋像抽线木偶,猛地九十度转头,像看外星人般盯着我,反问道,“你真的没有把老师的话及时传达给同学?” “他不是没有及时。”妈妈插嘴,“而是压根就没有去传达!” “什么?”姐姐眼睛瞪得像铜铃,惊讶地看着我,随后发出低呼,“我的老天,你也太牛了吧!竟然没死!” 我翻了翻白眼,竟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但心里却在骂,我死了,你现在见到的是鬼。那你估计也活不成了,一定会被我吓死! “他是没有死,但杨老师被他给气死了!”妈妈气呼呼地说道。 “哈哈哈,”姐姐突然笑得前俯后合,“以杨老师的脾气,她能让弟弟活着,简直就是奇迹!她可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好过呢!” 奇迹个屁! 我在心理狠狠骂道,她这种两面三刀的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在班级里装得如此深明大义,让我对她感激不尽。哦不,她在班级里也已经使用“借刀杀人”这招了。她想借同学的刀来杀我的威风。现在又背着我,给妈妈打电话告状,这算什么鬼?有本事明着来啊,暗戳戳的算什么本事啊!又演不了川剧,戴什么脸谱?真的是! 看来她让我做语文课代表,也没按什么好心! “她让你弟弟活,也是看你的面子,毕竟你是她喜欢的学生。”妈妈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 “那倒也不是,估计杨老师觉得弟弟刚转学,觉得他需要一个时间适应吧。”姐姐又帮我解围。 姐姐说的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听,但是她一次次帮我解围,特别是一次次看向我的眼神,似乎都在和我说:我懂你! 我心头暖暖的,身子靠在车门上,感觉阳光在抚摸我,虽然此刻连夕阳最后的光都消失了,我依然觉得全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度给包裹着,很舒服,很享受。 “算了,不想说了,再说我的血压又要蹭蹭蹭往上了!” 前面红灯,妈妈一脚刹车,车子一个踉跄,就像她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突然被定住了。 “妈妈,别生气了,我昨天的语文测验成绩出来了。”姐姐身子前倾,凑近妈妈,一脸的自豪。 “哦?”妈妈扭过头,问道,“考了多少?” “91分,又是班级第一。”姐姐笑得灿烂。 我身子一激灵,就像被她的灿烂给灼痛了。猛地抬头,撞上姐姐明目张胆投给我的那炫耀的眼神,我就像在做梦,刚刚的一切都像是幻境。 转头望向车窗外,几只发愁的乌鸦对着逝去的夕阳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叫声。 第15章 群攻(1) 吕天手里捧着刚刚踢完的足球,从教室后门冲进来,路过我座位时,突然皱起眉头,大呼小叫道:“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啊?” 随后他像一只狗,拎起鼻子,不停地在空气中嗅吸,找寻味道的来源。 我后背绷直,肌肉僵硬地坐在位置上,脸上风轻云淡内心却风卷云涌。刚刚结束的体育课,老师突然创新,说是用不同的方式对我们进行体侧,具体项目还让我们自行选择。我看到有足球这个项目,内心就像栖息在深深丛林中的小鸟,瞬间展开翅膀,想要飞向广阔的蓝天。 但下一秒,我就直接被敲断了翅膀,狠狠地坠落。 吕天早已做好准备,拿起了老师身边的足球,冲向了操场。其他的男同学一个个如小鹿,撒开蹄子,飞奔过去。而我,注定是被落下的,被排挤的那个。即便厚着脸皮凑过去,也是被无视。所以上一堂的体育课,我跟着一群女生跑了八百米,又做了一百个的俯卧撑。 此时,汗腺比较发达的我,除了鸟窝般的头发湿透,连身上白色的短袖校服都湿漉漉地贴在有点肥胖的身上,一股异味正从我的腋下似有若无地飘出来。 “许邑,不会是你身上的味道吧?” 吕天突然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满是嫌弃又满是捉弄的表情。我脸涨得通红,身子绷得更紧了,特别害怕他突然把鼻子给凑过来。但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吕天猛地往我身上一凑,用力吸了吸鼻子。 冷汗嗖地从我的后背跳出来,我身子本能地往后一躲,如一只刺猬,用力收紧肩膀,双臂夹紧腋下。 “不会真的是你吧?”吕天满脸狐疑地看着我,“哦,老天!”他夸张地叫道,尾音陡然变得尖锐刺耳,那些本来没有关注到我的同学纷纷转过头,特别是他的死搭档潘子彦,像闻到了香油的老鼠,呲溜一声,就跑了过来。 “哇,什么味道啊,这么臭?”他的公鸭嗓子像砂砾,粒粒滚在我的心上,“许邑,你这个笨蛋,难道是你吃了大便吗?” 一阵哄堂大笑。笑声热烈得堪比窗外灼热的阳光。 “你放屁!”我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脏话。我实在忍无可忍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侮辱我。 “呦,骂人还带脏字啊。这年头脏字都不是用来骂人的呦!”让我意外的是,潘子彦竟然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跳如雷,反而嬉皮笑脸。 “不过,如果这真的是个屁,那你的屁味也太奇葩了,都要惊动正在开会的意大利的女王了。”他继续嘲讽。 教室里又是一阵沸腾的笑,仿佛锅盖都被炸飞了。 我羞得满脸通红,想反驳却不知怎么反驳,关键还是担心自己身子一动,那股让我自己都觉得讨厌的味道再次从腋下偷溜出来,到时人证物证俱在,更是无地自容了。 但他们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我,就像平时一样。 “以后记得不要再吃大便了,这玩意认路呢......”说完,潘子彦对着我撅起屁股,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旁边的吕天早已笑得泪水横飞,手中的足球也扔在了地上,到处乱窜了。 “我说潘同学,你的嗅觉能力在我之上啊。”吕天拍了拍潘子彦的肩膀,边说边斜眼看着我。 “吕天,你到底闻到了许邑身上什么味道啊?”旁边的一群男同学也开启起哄,“描述一下呗,让我们也乐乐。” “这个么......”吕天侧着脑袋,皱着眉头,假装思索,随后,右边眉毛一挑,冷笑道,“屁的味道。” “哈哈哈......”教室里瞬间笑翻。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些女同学都笑得花枝乱颤,男同学们更是笑得张牙舞爪。 我再一次成为了大家的笑料,被困在了笑声中,惊慌失措。但愤怒狂跳的脉搏和胸口紧绷的嫌恶感,让我的胃就像被人狠狠锤了一拳,涌起翻江倒海的恶心。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教室,把所有的嘲笑抛在了那间充满恶意的教室里。 卫生间的隔间里,我躲在里面已经好几分钟了。 我想趁厕所里的人都走光后,用水清洗一下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腋下,这样也许就能把让人作呕又嫌弃的味道给洗走了,也许还能带走所有恶意的嘲笑和侮辱。 厕所里明显还有人,熟悉的小便声一次次冲撞着我紧张又忐忑的内心。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手腕上的手表,离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到时迟到了,免不了又要被老师批评,又成为同学的笑料。 快点离开吧,快点离开吧...... 我嘴里默默念叨着。终于外面一片寂静。我偷偷打开隔间的门,微微探出头,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后,闪电般地窜到洗手池边,打开了水龙头。 怕水声太大,又小心翼翼地调小了。然后假装洗手,把手臂渐渐往水池里伸长再伸长,直至整条胳膊都淹没,眼睛紧紧地盯着厕所门口,紧接着迅速地捞了一把水,塞进了袖口处的腋下,用力搓了几下。 一分钟后,我已经把两个腋窝都洗了一遍。 按耐住狂跳的心脏,像做贼似的低下头,凑近腋下,深深地嗅了嗅,发现那种难闻的味道真的减淡了很多。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关上水龙头,顺便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卷得如海浪般的刘海。 刚想转身,心里的不安让我再次打开了水龙头。这一次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大方地挽起了短袖的袖口,用手心掬起一窝水,在腋窝处又来回搓了几下,低头嗅了好几次,确定没有异味了才放心地走出厕所。 我是踩着上课的铃声走进教室的。 数学老师早已如一座钟,站在了讲台上,脸色阴沉,似狂风暴雨的前奏。我垂下脑袋,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了自己的位置。 “你死定了!” 坐在我前排的吕天,在我坐下后,突然转过半个身子,幸灾乐祸地对我说道。 “把昨天的试卷拿出来,这堂课我们讲评试卷。”数学老师是个脾气急躁又特别追求完美的老头,总喜欢把袖口卷起一圈,不管春夏秋冬。在我的记忆中,即便窗外下着鹅毛大雪,他也会卷起他的毛衣袖口,露出黑黑的手腕。 安静的教室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打开书包,也开始翻找昨天刚发下来,没有给妈妈签名的试卷。然而打开装作业和试卷的文件袋,那张试卷却不翼而飞。 酷热的九月,我吓得全身颤抖,后背却滋出了无数的冷汗。我其实是有点轻微的强迫症,只要不是刻意扔掉的试卷,我都会好好地放在文件袋里。更何况我对此刻站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很了解,一旦被他发现试卷不见,那会死得很惨。 不可能!我再次低下头,开始仔细翻找,一分钟后,依然一无所获。我目光呆滞地盯着讲台,脑海一片空白,无数的问号纠缠着。 我到底放去哪里了呢?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还是这试卷都觉得丢脸,自己长着腿跑了?不对,这试卷应该就在我的书包里! “唰”地一声,我把整个文件袋里的东西都倒在了课桌上,整个头都埋在那堆乱七八糟的本子里,双手胡乱地翻找着。 “许邑!”数学老师的声音如响雷,“你在干什么?”他的语气和他的性格很类似——从喉咙处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正在聚集的风暴。 我猛地一惊,灰头土脸地从一堆作业本中抬起头,看到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朝我走来,宽厚的肩膀向后倾,下巴向内缩得厉害。黑色的瞳孔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直视着我,我能看到那里正藏着一团烈火。 “你又在干什么?”他站定在我面前,沉着脸问道。 我面红耳赤地站起来,吓得不敢喘气,颤声回应:“我,我在找试卷......” 虽然此时教室里鸦雀无声,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同学们的目光如深海里的䲟鱼,牢牢地锁着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寸地方。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难道试卷还和你玩捉迷藏?”数学老师的声音再次传进了我的耳朵,“一张成绩如此不堪的试卷,玩什么捉迷藏呢?” 我再次垂下脑袋,无力吱声。没错,一张只有二十分的试卷,有什么资格刷存在感? “如此大费周章还没有找到,难不成它长翅膀飞走了?”数学老师并不打算放过我,继续调侃。 他这到底是挖苦呢,还是真的有幽默细胞呢?不过他这张不饶人的嘴,我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只是,今天又一次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今天好像没风呀,难不成刚刚刮了风,孔雀东南飞了......”他朝窗外望了望,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无厘头的话。 压抑了很久的哄笑声终于在这个宽敞的教室里爆发了,一发不可收拾。 我狼狈不堪又局促不安。但说真心话,这一刻我还真希望我的试卷长了翅膀,只是没有飞往东南,而是在教室里盘旋。 丰富的想象力让我突然扬起下巴,眼睛开始在整个教室搜索,只是当我的目光触碰到吕天那幸灾乐祸的眼神,他刚刚的那句话猛地就冲进了我的脑海。 他是“凶手”!是他把我的试卷给藏了起来,或者说已经直接“毁尸灭迹”了。 我狠狠地瞪着他,我想我眼里的愤怒足以将他秒杀。但他却不躲不闪,一脸得意,撇着嘴,用唇语说:有本事来打我呀,笨蛋...... 怒火在我的身子里横冲直撞,手指的指甲都抠进了手掌的肉里,我真想像狮子般扑向他,狠狠撕裂。但理智告诉我,在任何情况下,首先动手的那个人总是不对的。 万一我动手了,父母又将被老师传唤到学校,那未来日子的每一秒,于我而言,都将是地狱。一个尝过地狱味道的人,是不会想经常去尝的,就像一个习惯了做噩梦的人,是特别想来一个美梦的。 “算了,你坐下吧,和同桌凑合一下。”数学老师突然开恩。他的这句话就是我的美梦。 我咧了咧嘴,想笑又想哭。如果数学老师知道试卷的去向,他会怎么样呢?会狠狠批评吕天吗?应该不会,毕竟吕天是数学课代表,是他手心里的宝贝。他怎么忍心去批评自己的得意门生呢?再说了,吕天只要否认,他一定会选择相信。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成绩糟糕,时不时用谎言来翘课的孩子的。就像我的爸爸,即便我告诉他被同学欺负和嘲笑了,他也只会说是我的问题,是我不会和同学相处。 所以怎么让大家来相信我,这是一个很具有挑战性的问题,失败多次后的我,早就没有了那份勇气。 在我坐下的那一刻,吕天再次投来了挑衅的目光,嘴角带着胜利者的笑。我知道我是被他吃定了,在我留级到了这个班级后的每一天。 昏昏沉沉的一堂数学课,在一个同学嫌弃的声音中突然惊醒。 “今天班级了怎么有股怪怪的气味啊?” 说话的是坐在我旁边一个小组的女同学,她的位置和我在同一条平行线上。此刻,她蹙着眉头,右手捂着鼻子和嘴巴,满脸的嫌弃样。 我的脸似乎被无缘无故地打了个耳光,火辣辣的疼。 明明在厕所洗干净了,为什么她还能闻到呢?而且还离得那么远! “确实,我也闻到了,”她旁边的女同学苦着脸附和,“这味道真的好难闻,熏得我的整堂课都昏昏沉沉的,差点没有被熏死。”说完,她还做了一个呕吐状。 本来紧张的我,脊背僵硬地坚挺着,放在课桌上的双手迅速移到下面,肩膀再次收紧,双臂紧紧挨着身子的两侧,眼睛却警惕地盯着整个班级,担心其他同学围攻过来,再次被吕天和潘子彦凌辱。 那两个女同学疑惑地朝我这里瞥了一眼,然后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我如坐针毡。 这一次像老鼠一样蹿出了教室。 第16章 群攻(2) 我又一次逃课了。 这一次我没有再用所谓的“肚子痛”这个谎言,而是招呼都不打直接逃离了。 走在熟悉的街头,一种熟悉又浓稠的悲凉感袭上了心头。这个让很多人神往的城市却是我的地狱。车水马龙的繁华和喧闹,激不起一点我的欢乐和兴奋,只有深深的孤独感。我发现,我似乎和这个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或者确切地说,所有的热闹都和我无关,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挤不进任何的热闹中。 学校也好,社会也罢。 看着人来人往,看着十字路口红灯亮起绿灯闪烁,我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心头的积郁就如这闷热的天气一样,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个时候,我断然是不想回家的,于是就打算去附近的一个开放式公园浪费半个下午的时光,然后趁着放学之前逃回学校,这样就不会被今天来接我放学的妈妈发现了。 这个公园不大,感觉已经废弃,好像史铁生小说中地坛公园,人际稀少,空气寡淡。我找了一个落满树叶和阳光的长椅,静静地坐着,抬起脸蛋,迎向太阳。吴老师说的没错,在阳光下,除了温暖还有一种难得闪亮。至少此时,我发现自己是闪亮的,是被阳光看见的。 我就这样昂着头,闭着眼睛,感受午后阳光的热烈。脑海倏地想起了程郝然,这个笑起来阳光,眼里有着淡淡忧郁的男孩。对了,那晚我没有回他的信息,会不会生气呢?下次见到他,我一定要和他解释一下,那晚被爸爸打了之后,爸爸就直接断了家里的网,直到现在都还未恢复。 九月底的阳光还是太热烈,没多久,我就感觉身上汗津津的,然后那股似有若无的味道又像幽灵般跑出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看了看四周,侧过脖子,低下头,先是在身上嗅了嗅,又把鼻子凑到腋下闻了闻,一股浓烈的,如洋葱混着大蒜的味道直接扑向了我,让我吓得猛地抬起头,不停地干呕。 这味道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皱着眉头,努力搜索。似乎在就在这个夏季,我也曾隐约闻到过,只是没有在意。前不久在小区踢足球时,就有这股熟悉的浓烈的味道。当时我的身上也是出了很多的汗,就像今天的体育课一样。我猛地发现,只要我出汗,特别是腋下出汗时,这股味道就像长了翅膀,钻出我所有的毛孔,迅速地飞出来,在整个空气中游荡。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裹挟了我。 是啊,不管如何,都会有夏天。而我又怎么去阻止自己不出汗呢?只是一旦出汗,这个味道就像鬼魂般跟着我,甩不掉,挥不走...... 我瘫坐在椅子上,又开始用手撕扯着嘴唇上的皮,一丝又一丝,一片又一片,直至那股熟悉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我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似乎我扯去的不是嘴唇上的皮,而是腋下那股难闻的味道。 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变得有点灰沉,如同染上了我内心的悲凉和哀怨。只是天空不知道,此时,我的情绪已经兵临城下了。 起身,仰天,深呼吸。 我如一团燃烧又悲伤的火焰,急急地冲出了公园,一个十字路口挡住了我的脚步。 红灯瞪着血红的眼,注视着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他们或疾步或缓步或驻步,他们中或低头或撑伞或挡脸,每一个人都把自己藏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不让别人看见,自己也假装看不见。 我突然就想到了爸爸,那个走路始终疾步,又喜欢低着头的人,难道他也想把自己给藏进自己的世界吗? 抬头,目光追随着这些陌生的人。他们明明是不一样的人,而且那么不一样的那么明显,却看上去都一样——面无表情。 小时候我总想着快快长大,和爸爸一样高,可以有着宽宽的肩膀,有着粗粗的手臂,像大力士一样,能搬动整个家。后来知道自己得了长不高的病后,就害怕长大,害怕年龄在长大,而自己却依然没有爸爸这样的肩膀和手臂。如今,看着这些如戴了千篇一律的面具后的陌生人后,我突然就不想长大了。 因为我似乎感觉,大人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美好和快乐,也许还不如孩子的世界。 我躲进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或者怎么来定义这个地方。当绿灯亮起时,我随着驻步的人流向前向前再向前,然后转弯。 这家店就在转弯处,很不起眼,但门口挂着一辆模型赛车。正是这辆赛车吸住了我的目光,定住了我的脚步。抬头一看,名字更是奇葩,叫“一个树洞”。 推门,清脆的风铃声吓了我一跳。但更让我意外的是,小小的屋子竟然真的像个树洞,粗粝,蜿蜒,空旷,竟然还有回声。我借着凹凸不平的墙壁上的灯,小心翼翼地向前。说真的,当时我的脑海里竟然会冒出《哈利波特》里一些情节,特别害怕突然飞出无数的蝙蝠。 蝙蝠没有飞出来,却飞来一群萤火虫。不,确切的说,是萤火虫般的细细碎碎的灯光。这些灯光都悬在屋子的顶部,密密麻麻,如梦如幻,就像星空。有那么一瞬间,我恍如置身于无边的星际,似乎拥有了超越平凡的力量。 但,这个地方其实是一个“密室逃脱”。只是它和任何一个密室逃脱不一样,不是通过现场情景体验闯关,而是在电脑上。 这真是个新鲜又刺激的游戏呢。 我坐在一台笔记本前,戴上他们配置的耳机,点开了他们的项目,快速浏览一遍,一个叫“遇见未来的自己”的游戏吸住了我的眼球。这个名字着实不算新鲜,甚至有点心灵毒鸡汤,但对我的吸引力和冲击力还是很大。要知道,我不止一次想要抹杀现在如此糟糕的自己,也不止一次幻想过未来的自己是怎样的?会不会变得优秀了? 带着一份强烈的好奇和期待,我点击了进去。本以为这会像所有的游戏一样,出现一个未来的场景,而我成为主角,一路闯关。事实让我惊得张大了嘴巴,真以为是不是电脑出现问题,或者自己点击错误了。 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欢迎踏上遇见未来的自己的英雄之旅!紧接着,跳出了一棵树,接着树干上冒出一个洞,这个洞不大,但里面隐约有一丝光。 这是什么鬼? 这时,我的耳机里传来一个空灵的声音:亲爱的自己,让我来认识曾经的你。我这才发现,鼠标的肩头竟然定格在树洞中,似乎等着我在它的里面,尽情地展开自己。 ——我是个笨拙的人! ——我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我是个失败到极致的人! 我的手指裹着强烈的悲凉,落在了笔记本的键盘上。让我意外的是,这些字瞬间消失在树洞里,然后树洞似乎变大了。 ——但我也不想这样。其实我比任何一个人都喜欢自己能优秀!我希望能成为爸爸妈妈的骄傲!我希望自己能带给爸爸妈妈快乐和笑容,而不是愤怒和绝望。 ——我很对不起爸爸,感觉是我让他丢尽了面子。只是他不知道,在他难过失落的时候,我比他还难过失落;在他对我绝望时,我比他还要绝望;在他面对我的问题,恐惧时,我比他还要恐惧。 ——好几次,我都在睡觉前祈祷,希望一觉醒来,自己变得聪明了,变得和大多数的孩子一样了,变得长高了。可是,老天听不到我的祈祷,他老人家太忙了。 ——我很孤独,真的;我很害怕孤独,也是真的。 ——每次去学校,我都幻想那些同学不再欺负我了,幻想他们能对我好好的,可是他们依然会嘲笑我,不管我怎么讨好,怎么躲避,他们就像噩梦,如影相随。 ——还有,我逃学除了因为同学欺负我之外,还有我就是害怕考试。每次考试和成绩出来,都一次地在告诉我,我是多么糟糕,多么蠢蛋,然后我一次次陷入自我否定中。 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像穿上了隐身衣,一个个消失,我内心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沸腾。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身体长不高我已经接受了,为什么还要出现这个味道?!又给别人多了一个嘲笑我的把柄呢?这些可恶的人,怎么不去死! ——连身体都欺负我!为什么! ——我一定是被恶魔下了蛊,才会这么倒霉,什么都到我的身上来! ——如果好运能降临,哪怕只是一分钟,我也愿意用我的十年的生命来换取。我多想尝尝好运的味道啊! ——问题是,一个倒霉蛋是不是连拥有好运的资格都没有呢? 我如一滩烂泥,瘫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一个个字渐渐隐退在树洞里,直至完全消失。刚刚那个小小的树洞,现在长大了,而且有点淡淡的红色,就像我的内心燃烧的怒火。 本以为,还会有下一关,没想到几秒钟后,屏幕就黑了。服务员告诉我,今天的游戏结束了。我一反常态,没有去追问,也没有去质疑。 此时,我完全被情绪包裹。 这些年我已经学会了隐忍。其实曾经的我也不会隐忍,但第一次被欺负告诉父母,他们不但没有保护我,甚至让我反思自己的行为后,我就再也没有告诉过他们我所承受的所有疼痛。 别的孩子是因为想要证明自己长大了,才不愿意和父母分享自己的秘密,而我是因为对父母的失望积攒得漫出来了,才选择了闭嘴,特别是父亲。 他永远是我的审判官! 等我从那家店出来时,太阳西斜,天空暗沉。 慌忙中,抬起手腕,发现手表的时针已经指在了“5“上。 “糟了,赶不上放学了!”我嘴里嘀咕一声,如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小鹿,在不同的街道中穿越,找寻回学校的路。 事情完全没有按照我的想象发展,妈妈还是知道了我的事情,并在接到老师的电话后,第一时间赶到学校,开始不停找寻我。 当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妈妈面前时,她正失魂落魄地打着电话,从语气里可以听出,这绝对不是她的第一个电话,因为声音嘶哑,分明是说话太多引起的症状。 我心头一紧,一种强烈的自责感涌上了心头。 “妈妈。”我怯怯地叫道。 她猛地转身,满脸惊愕,半晌才反应过来,急急地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大哭道:“许邑,你去哪里了?吓死妈妈了,吓死妈妈了......” 我能感觉她的全身都在发抖。我很想安抚她,很想像她对小时候的我那样,轻轻拍打肩膀,以示安慰,甚至我想和她说“对不起”。但就在这时,一阵风倏地吹过,带出了那股味道。 我慌乱又决绝地推开了妈妈。 “我就在这里啊,你担心什么嘛,真是的。”我沉着脸,嘟囔道。 “我,”妈妈一愣,她明显被我的反应给懵住了,良久才反驳,“你整个下午都不在学校,我能不担心吗?你知道你老师给我电话说你不见了,我有多害怕多恐惧,我好害怕你被坏人拐走了,害怕你走丢了,更害怕你遇到不测,你怎么可以这么冷淡地对一个为你整整担惊受怕了整个下午的母亲?”妈妈的声音嘶哑却尖锐,仿佛声带被用力撕开了。 记忆中,这是妈妈第一次这样和我说话,第一次这么愤怒,甚至是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那是你的事情,我根本不需要你来担心!”我强忍住泪水,假装冷冷地回应。 妈妈身子向后一个踉跄,像是挨了一个耳光,“我是你的妈妈,许邑!” “我知道。”虽然妈妈的表情让我哽咽,但我依然用冷淡的语气和她说话。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伤,不想让她闻到我身上的怪味,我不想她和班级里的那些同学一样,对我露出嫌弃又惊讶的目光。 “你!”妈妈被气得说不出话了,愤怒地眨着眼睛。我发现她在用力控制自己的眼泪,我的心一片慌乱和自责。前两天爸爸打我,她哭了;今天,她找不到我,她又哭了。我的心里好似有几条蛇在盘旋翻滚,又像千军万马在碾压。 妈妈,对不起! 我心里暗自道歉。我似乎终于明白妈妈在担心什么了?她在担心我自杀!那一瞬,我脑海里又跳出那个自杀的梦,内心痛得无法呼吸,看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选择做了傻事,我这个可怜的妈妈一定会崩溃,哭得不能自已。 让我意外的是,爸爸也来了。当他的车缓缓地停在我和妈妈身边时,我感受到心脏瞬间停止跳动,一颗巨石压住了我所有的生命通道。 但剧本的走向却出乎我意料。爸爸并没有怒吼,他似乎把情绪按在了暂停键,整个人肢体僵硬,机械般地操控着车子。 空气安静得如同被死神扼住了喉咙。 妈妈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从她僵硬的脊背,我知道是我伤害了她,是我把她所有的爱挡在了我的身子之外。 她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似乎还未从惊魂中回过神。她的右手死死地捏着我的左手,很紧很紧,似乎害怕一松手,我就不见了。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像爸爸一样,把所有的情绪埋在了喉咙里。 窗外风景依旧,只是我突然发现,落叶开始纷飞。而那些飘落的叶子,仿佛都染上了情绪的颜色。 “刚刚班主任拉了个群。”爸爸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我猛地抬头,从后座侧面偷偷看向爸爸。他一如既往穿着白衬衫,却把领口处的第一个扣子解开了。他的脸毫无表情,但明显嘴角耷拉着,眼袋肿胀,眼球通红。咦,爸爸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上次自杀梦境中的他。 我的心猛地一紧。 “你应该也在里面,还有其他任课的老师都在里面。”爸爸又说道。我发现他的声音粗粝,如长出了很多的碎屑。 妈妈始终没有说话,似乎没有听到爸爸的话,但她握我的左手力度越来越大。 憋屈了一整个下午的眼泪,终于通过干涩的泪腺,涌出眼眶,滴落在被我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嘴唇上。 疼!咸疼! 但这就是我成长的底色,我逃不掉!就像我逃不掉所有人对我的监控和审判! 第17章 误会(1) 流言就像是病毒,不但在班级里迅速蔓延,也在学校像春天里的野草,恣意疯长。 记得当天上午,我在流言发酵没多久,就像一只过街老鼠,蹿出了学校,失了魂般流浪在外面,直至硕大的雨滴如吐沫星子般地扑向我,我才惊慌失措地躲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公交车站。坐定在那个被阳光烤烫的铁皮座位上,抬头张望,才发现附近有一所初中。此时正是中午休息时间,同学们的嬉闹声穿过雨滴的声音,刺进了我的耳朵,震得我的耳鼓生疼。 一个长时间活在孤独和寂静中的人,是很不习惯,甚至很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其实这是我掩耳盗铃的表现,内心是期盼融入到这种热闹中的,或者更坦白点说,是我自己得不到,所以索性讨厌,来保护我那脆弱的自尊。 也是,如果连我自己都保护那份自尊,那这世界上也许真的没有人会来保护我的自尊了。毕竟连我这个一个大活人都看不到,又怎么能看见躲藏在我身体里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呢。 那天的雨真的很大,雨滴在风的鼓动下,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拼了命地朝我飞来,没带伞的我毫无招架之力。看着白茫茫的天地间,我的眼前,我的脑海都是同学们嘲笑、鄙夷、歧视的目光。她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围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兴奋的模样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我知道他们都在议论关于我的那个短视频,那个发生在周日我们小区和我有关并被人恶意剪辑的短视频。 该死! 我紧抿双唇,努力控制自己身体里疯狂的情绪,不想对那些并不知情的同学发脾气,但我却对那个恶意剪辑并发群里的人恨得牙齿都要嚼碎。虽然我没有看到那个视频,但是从同学们的只言片语,还有他们明显的表情中,知道整个视频大概就是我追赶那个钻我裙底的男孩,并对他破口大骂,还有我站在花坛上,倒下去的镜头,至于其他的,都被刻意抹去了。 看着同学们把这段视频作为一个话题,不停地热议,好几次我感觉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但还是倔强地忍了回去,牙齿死死地撕咬着双唇,直至感受到嘴里有血腥味。说真的,自从被最好的朋友背叛和霸凌之后,我已经习惯了同学们对我偶尔反常行为的议论和躲避,也能忍受大家刻意的疏远和冷漠。 但我真的不能忍受被恶意的冤枉!不能忍受把真相雪藏! 问题是我的不能忍受有什么用呢?连自己的亲妈都认为被小男孩钻裙底这件事是件丢脸的事情,要学会闭嘴! 这个世界的黑白颠倒,基本上都来自人为!这世界太不公平! 这真是扯淡,但这就是生活! 让我意外的是,程雨欣竟然帮我说话。那天上午,当所有的同学围在一起热议我的视频时,作为语文课代表的她却勇敢地站了出来,严厉地制止了同学们的行为。当时阳光正好穿过玻璃,落在她的脸上,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白皙的皮肤发着光,鼻梁处的几颗雀斑都变得生动活跃起来,大大的眼睛里如住着星辰。 我在感动的同时,又滋生了莫名其妙的羡慕,我多么想像她那样,能站在讲台上,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啊!但这几年,我早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人,似乎谁也看不见我,连我自己也看不见自己。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程雨欣是在帮我,毕竟那天傍晚我亲眼看见她和那个看到我被欺负却始终沉默的男孩坐在同一辆车。所以我认为,她应该知道些什么,阻止同学们议论,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好过点,而我也不会因为她伪装的善意去原谅她内心的愧疚。 人是自私的,不是吗? 自从那天上午从学校出逃后,我就再也没有去学校。此时太阳已褪去了正午时的炽热和耀眼,变得格外温柔,像一个熟透的橙子,将天空晕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橙红色。 又是傍晚了,在想到程雨欣的同时,我也想到了走丢了的小不点,不知它现在是死是活? 这个住了才一个月不到的小区,这里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有我的快乐也有我的噩梦。有点搞笑的是,快乐源于一只残疾的猫,而噩梦却源于那些健全的人。 真讽刺! 此时正是上下班时候,小区里人来人往,车来车往。那个我熟悉的保安一如既往地站在岗亭,恭迎着每个回家的人。他看到我时,有点愣神。不知是被我给吓到了还是因为我今天的装扮?临出门时,我站在衣柜前,看着一套又一套的cosplay的衣服,我还是选择了一条简单的牛仔裤和白T桖。明明知道那个小区的人对我不友善,我的奇装异服会让他们不适,那我还故意穿出去吓人,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虽然我很叛逆,想和全世界对着干,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嗨,小姑娘,你们搬走了吗?”一个裹着浓烈乡音的普通话猛地扑向了我。 我抬头,迎上了保安善意的笑容。这种笑容于我而言,真的很久没有见到了,如雨后的阳光,干净又温暖。只是他怎么知道我要搬家?但转念一想,也不意外,小区的业主群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他怎么会不知呢? “我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 他显然很意外,没想到我们搬得这么快,刚刚的笑容在脸上凝固后,就显得有点尴尬。这种尴尬就像是,他怕他的好心被我误会了。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可能不知道。因为那天搬家你不当班。”我直接捅破了他的尴尬。虽然妈妈一直和我说,看破不说破是一种教养,但我觉得还是要看事情的。 “嗯,我说呢。”刚刚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我对着他挥挥手,急急地逃离了现场。我担心他会好心地问我搬去了哪里?会问我是否适合新的居住环境?一想到这,我就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 妈妈新租的房子离这个小区有点距离,因为匆忙,租了个老旧小区。小小的屋子背光,又黑又静,静得让人后背发凉,就像被施了咒语一般。这几天白天,妈妈不在家时,我都有一种错觉,自己像活在阴间,感受不到一点人间的光亮和温暖。 不过,这个保安的笑让我内心生出了些许的欢喜。如果不是担心他后面的追问,我倒是很愿意和他聊天。只是没有如果,不是吗? 我脚步轻盈地朝着不远处的那片梧桐林走去,那是我在这个小区最爱的地方。正是初秋,梧桐叶还是缀满了枝头,层层叠叠,如一把巨伞,撑在了半空中。斑驳的树皮,依然像岁月趴在上面,刻满了生命的厚度。偶有秋风,几片落叶仿佛翩跹的蝴蝶,在我眼前飘飘落落。我发现,它们不再像摊开的手掌,周边都微微蜷缩着。 我蹲下身子,拾起几片落叶,轻轻吹掉上面的尘灰,打开了肩上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那里,还有我带给小不点的猫粮和猫条。 几只流浪猫应该是闻到了味道,嗖嗖嗖地从不同的地方窜出来,直接围在我的脚边,不停地喵呜叫着,眼睛瞪得滚圆,猫爪不停地拨弄着我的小布袋。我快速瞄了一眼这些猫,发现并没有小不点,心中一阵失落。但转念一想,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一只常年被霸凌的猫又怎么会和一群猫在一起?还来一起争夺食物,那更是不现实的。 想到这,我立马收紧了我的布袋,挎在肩上,起身,疾步朝着我给小不点曾经搭建的家走去。 那些猫似乎并没有要放过我,在我的裤脚边,不停乱窜,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它们可能无法理解,曾经经常施舍给它们粮食的女孩,今天怎么对它们视而不见? 对,我是不会原谅一群霸凌者的,哪怕它们只是猫! 可能是我内心的厌恶感太强烈,那些围攻的猫,突然就慢慢散去了。原来猫也是有自尊的。既然它们知道自尊,为什么还要去霸凌一只残疾的流浪猫呢? 唉,弱肉强食,动物界是这样,人类也是这样。 “喵呜......” 随着一声猫叫,一个小小的影子像一阵风,猛地窜到我的脚边,不停地蹭着。我本以为又是哪只流浪猫,定睛一看,原来是小不点。 “小不点!” “喵呜!” 我欣喜若狂。 “小不点,你去哪里了呢?你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你知道吗?”我边哽咽边急急蹲下,一把抱起它。 几天不见,小不点的三色毛竟然很是柔顺,蓬松得很,在夕阳下,根根分明,甚至还闪着金光。 这真是见鬼了! 难道是哪个好心人给它洗过澡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好心人?即便好心,不知道背后又藏着什么坏心眼呢? 我边抚摸着小不点,边心里暗自嘟囔。想到布袋里装着猫粮,就急急蹲下身子,放下小不点,侧身打开布袋。没想到,小不点“嗖”地一下,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小不点,小不点......” 我边呼唤,边紧紧跟着它。失去过它一次,真的好害怕再次失去它。虽然这些年我一直在承受不同的失去,但内心却越来越害怕失去。 真的很恐惧,未来的我被孤独包裹余生。 我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哪,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瞪大眼睛低呼。 之前的被恶意毁掉的小不点的家,不但重新搭建了,而且比之前更加漂亮了。一个咖色的木质圆形小屋,里面铺着一块干净的凉席,上面还放着一个黄色的,毛绒绒的球。小屋的边角处,摆放着一个可爱的猫碗,陶瓷材质,上面还绘着小图案,一边放着猫粮,一边装着清水。 小不点直接冲进了它的小屋,在凉席上翻开了它鼓鼓的肚子,然后一个打挺,起身就凑在猫碗里吃起了猫粮,边吃边对着我发出“喵呜”的叫声。 这怎么可能?我依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蹲下身子,伸出右手,不停地抚摸这个屋子,仿佛只有用触感才能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小不点,你是遇到贵人了吗?” “谁这么好心,给你买了屋子,还给你喂吃的呀?” “难道前几天没有找到你,是你被别人收养了?” 看着吃得正香的小不点,我内心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开心又有点失落,甚至有点难过和害怕。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的好朋友突然和别人好了,而自己却不知道。 “不对,会不会有人故意要害小不点?” 突然,一个不祥的念头猛地冲进我的脑海。我猛地从小不点的嘴下抢过猫盆,不管洒出来的猫粮,直接凑近鼻子,闻了闻——奇怪,这个味道和我平时给小不点的猫粮一模一样。 小不点显然被我的举动给吓到了。它瞪着委屈的眼睛,对着我低声叫着,软软的身子不停地蹭着我,从它的脸蛋到它的身体。我为自己的鲁莽的行为感到羞愧,边抚摸小不点边把猫盆放回了原处。看着撒了一地的猫粮,我一粒粒捡拾起来,就像在捡拾自己对人性的怀疑。 “小不点,看了你是真的遇到好心人了。” “你这样,我也放心了,不用把你带回我住的新的小区了。” “对了,我新租的小区很脏很破,你过去,我都担心你会变成一只更加落魄的猫呢。” 我看着再次吃着猫粮的小不点,对着它自言自语。其实之前,我也经常和它自言自语,而它也似乎成了我的最好的聆听者。我的快乐和伤心,都装进了它小小的心脏,变成了猫的语言,不用担心背叛和出卖。 不知为何,看着小不点舒适的新家,我竟然有种莫名的羡慕。连小不点这只残疾的猫,都能获得人类的帮助和温暖,为什么我这样一个健全的人,不被身边的人看见呢? “小不点,你真的比我幸运多了。” 我牙齿撕咬着嘴唇,内心一阵悲凉——也许,我连一只猫的命运都不如。 “小不点!” 一个陌生的,如公鸭嗓子般的声音远远传来。正在吃猫粮的小不点,像风一样,冲出了小屋,奋力地跳动它的三条腿,朝着不远处两个男孩奔去。 第18章 误会(2) 我看着越走越近的两个男孩,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该死! 怎么是他们? 一瞬间,情绪又在我的身体里迅速生长发酵。我能感受到我的脸慢慢扭曲、起皱、垂在大腿两侧的双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艰难地和情绪对抗着。 真是冤家路窄!真是阴魂不散! 我的声音在喉咙深处咆哮着,如巨浪翻滚,悲哀的是却翻滚不出那个小小的嘴巴。这些年,很多时候,我都把情绪的出口给封死了,那些滚烫的,如岩浆般的情绪,直接在体内奔腾,灼伤我所有的器官,甚至让我演变成一只燃烧中的小兽。可笑的是,这只小兽大多数情况下,撕咬的都是我自己本身,而不是别人。 所以这是一只没用的小兽! “咪咪,咪咪......”我看到那个有着一头鸟窝般的男孩,手里拿着一根猫条,边热切地呼唤着小不点,边蹲下身子,把猫条凑到小不点的嘴边。 小不点倾斜着身子,歪着小小的脑袋,先伸出舌头在这个男孩的手背上轻轻地舔了一下,随后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让我意外的是,小不点刚吃完,另一个个子比较高,皮肤白皙的男孩直接抱起了小不点,还把头埋进了它的身体里。小不点叫得很欢愉,时不时伸出舌头,舔着男孩的脸,逗得男孩发出公鸭般的笑声。 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 小不点怎么可以把对我的亲昵用在别人身上呢?我的愤怒在体内燃烧,以至于,即便是九月下旬的傍晚,我都觉得全身在冒汗。 等一下,难道好心人是他们? 我屏住呼吸,把狐疑的目光再次投向了他们。夕阳的余晖下,小不点温柔地躺在男孩的怀里,撒娇,另一个男孩低着头,边抚摸它,边在轻声呢喃,那画面美得让我简直嫉妒到发狂。 才几天时间,小不点就被他们给收买了,而且还接受了他们给它起的这么难听的名字!看来书上说的没有错,猫就是嫌贫爱富的!既然这样,礼貌退场是最好的教养。 一阵浓烈的失落和悲伤扑面而来,我眼睛猛地发涩,鼻子发酸。虽然习惯性被人忽视和抛弃,但被一只猫抛弃,还是一只我用尽所有力气和爱去守护的残疾猫,我真的无法接受。 看来感情这东西,注定需要双向奔赴。不然,你拼尽力量,也是无法捂暖一颗对你不在乎的心的。 趁着泪水还未滴落,我迅速转身,耸了耸肩,收紧肩膀,正如收紧肩膀上那个装有猫粮和猫条的布袋。 “喵呜!” 随着一声猫叫,脚边一阵柔软拂过,小不点正昂着小脑袋,圆圆的,绿玻璃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不停地叫着。 我的心瞬间湿成了一片,泪水纷乱。 “小不点。”我蹲在身子,抱起它,把脸狠狠地埋在它柔软的毛发里,哽咽,低唤。我的双手紧紧地、死死地,揉住小不点,似乎要把它塞进我的身体里。 小不点开始挣扎,开始尖叫。而我手上的力量丝毫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用力。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扭曲,脸部肌肉在抽搐,甚至牙齿又开始撕咬嘴唇了。 我竟然如此享受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它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拥有的那种安全感和幸福感。 “你在干什么?”一个公鸭般的声音猛地窜进我的耳朵。 我身子一激灵,如梦初醒。 “你怎么可以对一只猫这样!?”公鸭般的声音再次迸出来,带着满满的指责。 我失魂落魄地抬头,看见了一张被愤怒挤满的白皙的脸。这张脸就是刚刚那个高个子男孩的脸,鼻翼处聚集着一群雀斑,此时拥堵在一起,就像恶魔的眼睛。 低头,才发现小不点早已从我的怀里跳脱,正可怜地蹲在地上,全身发抖,发出无辜地呜咽。在它的身边,那个有着鸟窝般头发的男孩正轻柔地抚摸着它,轻声安抚着。 “它只是一只猫!”公鸭般的声音再次喷击我,“还是一只残疾的猫,你怎么可以对一只猫下手!” “是啊,它又没有得罪你!” 鸟窝头终于抬起脸,他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嘴唇鲜红,刚刚长出新的嘴唇皮。上次雨天看到他时,嘴唇处的痂尤为明显。 他说话一如之前那样,嗡里嗡气的,像蚊子在叫,一点都不像那天他对他父亲吼的样子。想来,他平时说话就这样。但我还是喜欢他那天对他父亲吼的声音,充满了力量,至少让我心里很舒服。 “我没有。”我双手紧紧抓着肩上的布袋,小声辩解。 “还没有?”公鸭嗓暴跳如雷,“你看咪咪都被吓成什么样子了?” “咪咪,不要害怕,有我们在。”鸟窝头声音更温柔了,就像一个妈妈在安抚受了极度惊吓的孩子。 小不点蜷在他的身边,小小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装着满满的不知所措。它也许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些。这多像我,每次面对战争,总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不点。”我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想去抚摸它。 “你别动咪咪!” 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无情地打开了。又是这个公鸭嗓。 “还有,你叫它什么?什么小不点?它叫咪咪!” “什么咪咪,它就叫小不点,就是我的小不点!”我气急,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反驳。 “你的小不点?”公鸭嗓眉毛往上一抬,揶揄道,“你的小不点,你还这样对它?”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都快哭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刚刚的自己怎么了?怎么会这么用力地抱着小不点?我一定是害怕失去它! 对,一定是这样的! “我只是害怕再次失去它!”我颤声叫道。我的身体也在发抖。 鸟窝头男孩猛地起身,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什么叫害怕再次失去它?”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冷静地说道:“本来我想搬家时,带它一起走的,可是那天来找它时,发现我给它搭的家被人恶意毁坏了,然后它也不见了。”我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我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以为它被人弄死了。” 空气突然沉默了。夕阳的余晖躲进了慢慢暗下来的云层。 “所以,前两天傍晚,在小区里不停叫‘小不点’的人是你?而‘小不点’就是咪咪?”公鸭嗓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的,是我。” “我说呢,怎么有人在叫我家小章鱼的名字呢?还以为是听错了呢?原来还真没有听错!”公鸭嗓自言自语,嘴角竟然有了一抹笑意。 “啥意思?”我一头雾水。 “他养了一只叫‘小不点’的小章鱼。”鸟窝头解释道。 “哦......” 我从嗓门里拖了个长音。真是倒霉,好不容易给自己喜欢的动物起个名字,竟然还和这个人的章鱼重名,看来要给小不点改名才好,但绝不能叫“咪咪”。这么难听又弱智的名字,只有弱智才会想得出。我撇撇嘴。 “南辛,我是程雨欣的弟弟程郝然。”公鸭嗓竟然直呼我的名字,“我姐姐和我说了你的名字,还说你和她是同班同学。” 原来程雨欣和他真的有关系,只是没想到他们是亲兄妹关系呢。不过,自信一看,他们俩有相似之处——鼻梁处都有一群雀斑。只是眼前这个男孩鼻梁上的雀斑比较小,比较多。 “原来你叫南辛呀?”鸟窝头有点惊讶,接着他又害羞地挠了挠头发,试探道,“你还记得我吗?” 看我没有吱声,他又补充道:“那天下雨,坐公车......” “那天谢谢你。”我很诚恳地说道。虽然我依然对他那天在我欺负时,选择沉默的行为愤怒,但不得不承认,他那天主动给我撑伞,还是让我很感动。 记忆中,真的不记得有谁主动给我撑过伞。书上说,一个经常在雨中奔跑的人,要学会自己撑伞,而我竟然连拿伞都不会。所以,我注定了被雨淋湿吧。 “我叫许邑。”他急急地介绍,“上次你坐车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学校。” 刚刚隐去的夕阳,不知怎地如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再次从云层中一跃而出。一群飞鸟从天边掠过,它们黑色的羽毛都被染上了金色。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那么美好又祥和。 “怪不得......” 程郝然看着小不点,歪着脑袋,无缘无故地从嘴里吐出了这三个字。看我和许邑一脸茫然,他双手抱胸,开始滔滔不绝。 “前几天的傍晚,对,就是南辛在小区找寻咪咪,哦不,是小不点的时候,我看到了韩多多,他拿着一个篮球,不停地追赶着小不点,嘴里还嚷嚷着什么打不死什么的。小不点像疯子般在小区里乱窜,头都不带回的。它当时敏捷的样子,我都没有看出来它是一只只有三条腿的猫。” 我发现程郝然说话都不带停顿的,就像是机关枪。只是他说的是什么?我为什么还是没有听懂?我把困惑的眼神瞥向了身边的许邑,他正用手撕着微微翘起的嘴唇皮。 “你们没明白?”程郝然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不是,我在想,你说的那个韩多多是谁?”许邑舔了舔已经流血的嘴唇,弱弱地问道。 我立马点头附议。我和他存在同样的疑惑。 “哦,”程郝然翻了翻白眼,如梦初醒,随后,脑袋一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还记得在小区骂你,并且钻你裙底的小男孩吗?” 我的脸蹭地就红了。 “原来他就叫韩多多啊?”许邑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和我一个学校,没想到吧?”程郝然竟然有种得意,“而且那天被我看到他因为抄作业,被老师狠狠批评,真是活该!一般成绩不好的孩子,品德都好不到哪里去!” 我突然发现程郝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像一些习惯性定义的大人。我也发现,许邑的脸刷地就白了,他低头又开始撕扯自己的嘴唇了。 “那小不点后来怎么会让你们发现的?它现在的新家是不是你帮忙搭建的?”我岔开了话题。不管是韩多多这个男孩还是学习这件事,我都不想再讨论。讨论韩多多,让我想起妈妈的话——这事丢脸!我不想丢脸,特别是在他们面前。讨论学习,那天清晨听到许邑和他爸爸之间的争执,我就知道了他的秘密,我不想让这个曾想为我撑伞的男孩丢脸。 “确切地说,是你们。”程郝然纠正道,“是我和许邑一起发现了小不点,然后共同在网上购买了猫屋,给它全新打造的家。” “你们是怎么遇到的呢?” “那天韩多多追赶小不点的时候,其实是我正好要去小区草坪踢球,然后看到他在追赶,心里很生气,但是小不点跑得太快,我也不知道它跑去了哪里。后来我到了草坪,许邑也在,我们俩一起玩了一会儿,下雨了。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梧桐树下蜷着一只满是落叶,全身发抖的猫,定睛一看,还只有三条腿,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被韩多多追赶的那只猫。我们还发现,这只猫的屋子也被砸烂了,猫盆被打翻了,就像被强盗洗劫了一般。” 程郝然不停叙述着。 “回去的路上,我和许邑就约定好给它重新弄一个屋子。然后当天晚上,我就在网上买了屋子和猫盆,许邑在网上购买了猫粮。” “那,”我看了看已经被许邑抱在怀里的小不点,问道,“你们还给它洗澡了吗?” “没有呢。”程郝然摇头。 “是我,”许邑嗡里嗡气地说,“我给它带回去洗澡的。” “啊,你不怕你爸爸妈妈骂啊?”程郝然惊讶地问道,“他们允许你养猫吗?我爸爸妈妈是打死都不同意我养狗养猫的!” “前天下午我爸爸妈妈不在,我就带小不点回去洗澡了。”许邑声音很轻。 “前天下午你们学校放假?这么爽?”程郝然鼻梁上的雀斑都变大了,不敢相信。 许邑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低头撕咬嘴唇皮,那里早已被他啃噬得鲜艳欲滴。 而我却意外地懂他。也许这就是两个经常性逃课的孩子才会有的共鸣和疼痛吧。 第19章 我就是废物(1) “你真的没必要这样做!” “你又不姓‘庄’,何必这样‘装’?” “再说,你不觉得自己的演技很拙劣吗?” “程雨欣,你真让我恶心!” 我用力控制着颤抖不已的手指,拼尽所有的力气,在手机小小的键盘上敲打出这些字后,疲惫的身子冲向了窗边。 夜色慢慢笼上了整个天空,窗外灰沉沉的,路灯悬挂着,树影在柏油路上抽搐,落叶在晚风中凌乱。我的倒影在窗玻璃上裂成两半,左边是凌乱的床铺,右边是凌乱的书桌,还有一张铺开的语文试卷。 我的心一紧,眼皮猛地一跳,一只飞蛾撞上了我的窗户,在它缓缓地掉落的瞬间,我第一次看到了窗户与窗户之间的那条细缝,笔直纤细却清晰。 实在是太可恶了! 我狠狠地骂道,双手插在裤袋里,拽成了拳头。随着情绪的叫嚣,我的拳头越攥越紧,直至指节发出生锈铰链的呻吟时,我才意识到,掌心里似乎有个铁质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前几天姐姐送我的柯南徽章。此时,那根本该别在我胸前的细针已经戳进了我的手掌,正在我的血肉里生根,旁边溢出的鲜血,长长短短,四仰八叉,面目狰狞。 让你假惺惺! 我咬紧牙关,紧闭双唇,眼睛死死地盯着这枚徽章,右手猛地一拔,随着一阵锥心的疼痛,那根细细的针带着我的鲜血脱离了我的掌心。然后我想都不想,直接拉开窗户,甩了出去,它瞬间就消失在了黑夜中。 要知道,柯南是我的偶像,他的徽章更是让我爱不释手,也正是因为这,所以在我得到这枚徽章后,每天随身携带。 但,谁让这枚徽章是程雨欣送的呢?这就是它的命,怪不得我! 楼下传来爸爸的笑声,陌生又刺耳。这个一年到头极少在家的男人,今天如一个不速之客,突如其来地闯进了家门。然后妈妈的脸,就像是一朵怒放的喇叭,不管是眼角的笑意还是嘴角的话语,怎么也收不住。仿佛一旦收住,就再也无法绽放似的。 听妈妈说,姐姐程雨欣在看到校门口等她的爸爸,就像展翅的小鸟,直接扑向了爸爸的怀里,嗲嗲地叫了声“爹地”,惹得爸爸脸上的皱纹挤成了菊花。虽然我没有见到爸爸当时的模样,但在我推开家门,听到他们俩的笑声时,就能想象爸爸那时脸上的表情——开怀又阳光的笑。 然,这种表情和我是绝缘的。也就是说,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来没有对我这样笑过。 我本以为,他脸上的表情会和妈妈脸上的表情一样,收不住,可是现实就是很现实——他在看到我的瞬间,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速度堪比川剧中的变脸。在我热切地呼唤他爸爸时,他也只是敷衍地唔了一声,硬是让这份滚烫的热情还未完全发酵就被凝结成冰块。 宽敞的客厅因为有了爸爸的存在,比往常多了一些温馨和热闹,厨房里不同的香味争先恐后地挤出来,连阿姨的脸上也有了难得的红光。 而我,却像这个家的入侵者,竟有种不知该如何躲藏的窘迫。 “程郝然,新学校适应吗?”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时,爸爸突兀地向我发出了提问。 “爸爸,弟弟肯定适应了,他还当选上了语文课代表呢。”姐姐程雨欣未等我说话,就抢先帮我回答了。 爸爸的表情很奇怪,先是眉毛一抬,眼睛一亮,紧接着,嘴角又是一扯,似乎想要绽放出一个意外和赞许的笑容,但他的五官似乎完全不听他的指挥,僵硬得如同一个个抽线木偶。 他可能感觉到了这点,伸出右手,捏了捏圆圆的鼻头,不禁点头。 “弟弟老厉害了,刚刚转校,就在班级里当上了语文课代表,看来他的实力是有目共睹的呢。”姐姐小嘴叭叭叭地,就像小喇叭,“爸爸,你知道吗?弟弟现在的语文老师是我之前的语文老师呢。这个老师要求很严格,特别是对好学生。” “奥?”爸爸瞥了我一眼,发出了淡淡的疑问。 我知道,爸爸的这个疑问不是针对姐姐,而是针对我——我真的是姐姐嘴里说的那个让老师要求严格的学生吗?这一点都不突然,毕竟在我的记忆中,爸爸对我的所有优秀都会带着质疑。在他的眼里,我不优秀才是正常的,而优秀,那一定是有问题的。 “当然啊,语文老师对弟弟的要求可高了呢。”姐姐咧嘴看我一眼,继续嚷嚷,“她要求弟弟语文的默写和背诵的错误率不能超过10%,如果超过,就要重默或重背。如果弟弟不是好学生,老师怎么可能这样要求他,对吧,爸爸。” 听你在放屁! 我在内心骂道。我不是好学生,你也不用给我戴高帽子。你喜欢受虐,并不代表所有的人都喜欢受虐。 爸爸竟然微微点头。他这是对姐姐说的话的认可还是对我是老师眼里好学生的认可呢? “要知道,当时老师可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要求过呢。哼,这不公平呢。如果老师当时也对我这样的要求,我的语文成绩一定会更好。”姐姐嘟起小嘴,一脸忿忿不平。 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眼里的幸灾乐祸。她总是习惯性伪装,看似是在夸赞我,实则是为了突出她自己的优秀。她这种拙劣的手段也就我能看出来,那个以她为骄傲的妈妈,还有女儿奴的爸爸,是永远看不出来的。或许他们也知道,只是选择忽视,选择纵容。 “没事,老师的这种要求是针对成绩不好的学生。”爸爸淡淡地说道。 “不是的,爸爸,”姐姐快速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弟弟是语文课代表呢,怎么可能是成绩不好呢?成绩不好又怎么能当上语文课代表呢?真是的。” 那瞬间,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不断地坠入一口井中,慌乱、恐惧、哀凉,这些熟悉的情绪挤压着我,拉扯着我。而挖井的人,恰恰是眼前这个看似在夸赞我,满脸清纯的女孩,我的亲姐姐。 “我觉得你爸爸说的有道理。”妈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卤牛肉,从厨房走出来,斜瞥了我一眼后,说道,“自从语文老师对你弟弟有这个要求后,你看你弟弟哪天按时放学过?” “再说了,你今天的语文不是又考了全班第一吗?” 我发现妈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对着爸爸绵连灿烂,似乎在向她炫耀自己的成果。 “奥?”爸爸转头看向了姐姐,眉眼的笑意很自然地露出来了,“考了多少?” “没有啦,也不是很理想,”姐姐抿嘴笑,很含蓄,但那些荡在脸上的笑,分明张扬得很,“也就95分。” 我的心一个踉跄,抬眼,看见姐姐程雨欣鼻梁处的雀斑张扬得明目张胆。显然她是故意的。我气得白眼翻到了天花板。想到书包里躺着的那张只有70分的语文试卷,我有种夺门而去的冲动。 但这个冲动还未付诸行动,耳边就响起了妈妈特有的大提琴声音。 “郝然,你们老师说今天你们语文也考试了,成绩出来了吗?” 如雷轰顶!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妈妈刚刚说的也没有错,自从老师对全班同学都提出默写和背诵要求后,我确实每晚都不能按时放学。这倒不是因为我超过错误率被罚,恰恰是我害怕自己超过错误率,所以每次背诵,都逼着自己背得滚瓜烂熟后才去老师这里背诵,导致回家晚。但今天,是因为语文成绩不理想,才不想早回家,在小区里闲逛,只是没想到遇上了许邑和南辛。 “没,没有。”我急急摇头,随后朝着楼上奔去,溜进房间,关上房门,躲进自己的世界里。我说谎了,而且是必须说谎,因为我不想在爸爸面前丢脸,不想看到他投给我鄙夷和不屑的目光。 记忆中,每次他投向我这种目光时,总会跟随着一句刺耳的话——你真是个废物! 我可能是废物,但我不想是爸爸眼里和嘴里的废物! 回到房间后,愤怒让我忍不住直接拿起手机给程雨欣发了一连串的信息,虽然我明明知道她要等周末拿到手机后才能看到这些,但又有什么关系。我发现,仇恨是悲伤的解药,是唯一可以安抚情绪的东西。它不脆弱,不拖泥带水,不卑躬屈膝。它就是力量,是在你愤怒至极时,为了自己作出反抗的力量。 至少,此时此刻,我内心好受多了,不是吗? “郝然,下楼吃饭!” 妈妈大提琴般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用力握紧拳头后又缓缓松开,如同为自己的情绪松绑。楼下,晶莹的水晶灯在落地窗上投下重叠的光之塔楼,餐桌中央的珐琅盘子里装满了不同的,散发着热气的菜肴,爸爸和姐姐坐在椅子上,窃窃私语。妈妈端着一个砂锅从光晕里走来,而阿姨似乎已经下班了。 刚坐下,我就看到姐姐的语文试卷明目张胆地躺在茶几上,如月光般发出迷人的光芒,上面醒目的95分,透着一种学霸特有的松弛感。 我瘪瘪嘴,直接接过妈妈盛好饭的碗,关上耳朵,机械式地往嘴里塞米饭和牛肉。姐姐依然和爸爸说笑着,我看到她鼻翼处的那些雀斑都神采奕奕,每一颗都披上了一层闪亮的金光。而爸爸,这个我好久未见的男人,脸上盈满了笑,嘴角始终上扬着,只是他的目光始终不曾挪向我,哪怕只是一次,只是一秒,似乎我是个隐形人。 “郝然,你今晚不是又因为默写背诵不合格被留校了吧?”妈妈抬头发问。 我疑惑地看向她,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呢?我说呢,最近几天晚归,她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原因,原来是因为她早已定义我是因为默写和背诵不合格被留校。呵呵,看来她和爸爸一样,从来不会承认我的优秀。 蓦地,我突然就不想说出真相了。既然你们已经认为我是垃圾,那我又何必再费口舌为自己洗白呢?一个人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怎么努力都搬不走也搬不动。 “是的。”我漠然地点点头。 “你怎么回事呢?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呢?每天都被留校不觉得丢脸吗?毕竟你还是语文课代表啊!”妈妈停下手中的筷子,眉头微蹙,努力压制着怒气。 我没有反驳,也不想反驳,甚至是懒得反驳。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她怎么说都是对的,她说的都是对的! “你就不能好好复习吗?不能在默写和背诵前好好准备吗?不能汲取教训,总结经验吗?” 我的沉默并没有让妈妈沉默。这不奇怪,只要爸爸在,妈妈永远不会对我使用冷暴力,反而会一反常态,说个不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她对我的学业有多关注,我让她有多操心。 看来,姐姐的表演天赋是遗传了妈妈。 “你们语文老师对你真的算好的。每天你被留校,她从来没有给我告状过,看来人家是在给你时间变好,问题是,你没有好好珍惜呢。”妈妈继续喋喋不休。 我是真的很佩服她的想象力。我依然没有辩解,甚至说话。说真的,我觉得妈妈很可怜,她就不能动动脑子,去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吗?非要在自己的自以为是中展开想象,作茧自缚,还要审判我吗? 就以杨老师这样的性格,如果我每天因为背诵和默写不合格而被留校,她怎么可能不给妈妈发信息? 妈妈难道就不能用自己的脑子想想吗?突然,我开始同情妈妈了。也许一个长期和社会断联的人,脑子也会迟钝吧。 “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爸爸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对他有期待,那就是你的不对,你的错!” 我猛地抬头,发现他早已收起了笑容,脸部僵硬,眼神冷漠,筷子正夹起一块牛肉。 空气猛地凝固,仿佛天地间所有的气息都在这一刻骤然停歇。我刚刚塞进嘴里的米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卡在食道间,难以下咽。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陷入了无尽的沉寂,只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畔不停重复:你就是个废物! 第20章 我就是废物(2)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势来得很猛很急,扑在窗户上,发出激烈的、急促的啪嗒声,就像是鞭子在疯狂抽打。 我的胃部又开始微微抽搐。我发现每当心情压抑委屈时,胃部就会发出这种奇怪的信号,让我提心吊胆又热血沸腾。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特别希望胃部的抽搐来得猛烈点,直接让我昏厥倒地。如果真的这样,那么眼前的这些人会是怎样的表情呢?是害怕还是忏悔抑或冷漠? 窗子的玻璃上,妈妈身子僵硬,脸部呆滞。显然她被爸爸的话给打晕了。本想在爸爸面前表现出她对我的关注,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被爸爸给训斥了,而且说的话那么难听,那么不给她面子。 问题是,这个平时把家当成宾馆,孩子出生后就不管的男人,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审判和指责她呢?但,现实就是,这个掌控这整个家庭经济收入的男人,就是有这个权利,他就是这个家里的王! 所以可怜的妈妈,她注定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去回怼和反驳眼前这个男人的。结婚后,她就把自己奉献给了家庭,心甘情愿成为家庭主妇,自己主动放弃了获得生存的能力,那么她也就放弃了体现自己价值的机会。一个长期活在家庭中,手心向上,围着老公和孩子转,丧失生存能力的女人,也渐渐丧失了在这个家的话语权。 这个家,只要爸爸在,就没有妈妈说话的份,除了姐姐之外。 “妈妈,我觉得爸爸说的对,你现在不要对弟弟太多期望,”姐姐突然打破沉默,看着一脸委屈又尴尬的妈妈说道,“毕竟他刚刚到新的学校,总要给他适应的时间,不是?” “再说了,老师既然给弟弟要求,那就是相信他有这个潜力。换言之,她也是对弟弟有期待。”姐姐又看一眼沉默不语的爸爸,继续说道,“妈妈你就不要说弟弟了,这样他会很有压力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姐姐说的话。她这是在帮我说话吗?她会这么好心?还是她又要搞什么鬼? 最重要的是,她这是在批评妈妈吗?她有什么资格来批评妈妈呢?她还有没有长幼之分! 但下一秒,我看到沉默不语的爸爸,还有一脸不知所措的妈妈,我为自己感到可笑——你不敢,你没有资格,那是你。人家就仗着自己被爸爸爱,仗着自己是学霸,可以随心所欲。 “妈妈,爸爸难得回来,你就不能聊些开心的吗?”姐姐看爸爸始终沉着脸,她像个小大人似的,继续说教,“天天聊学习,你不觉得烦,我们都觉得烦呢。”说完,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我发现妈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也许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姐姐会在爸爸面前这般如此肆无忌惮地说她吧? “程雨欣,”妈妈大提琴般的嗓音有点颤抖,她嘴唇有点哆嗦,显然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突然,餐桌震动了一下,她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妈妈收回了要说的话,眼神迅速地瞥了一眼屏幕,五官瞬间耷拉。 “妈妈,你别生气了,”姐姐别出苗头不对了,双手挽着妈妈的手臂,开始使出杀手锏,撒娇道,“我也没有要说你,只是觉得默写和背诵而已,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弟弟只要考试考得好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的,不是吗?” “再说他不是刚刚语文考试了嘛,明天就应该出成绩了,到时成绩出来后,一定会给你一个惊喜的。”姐姐眯起眼,露出笑容。 我发现她这假笑使得鼻梁处的雀斑拥在一起,变得尤为狰狞。而妈妈的身子明显变得更加僵硬,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刚刚亮起的手机后,眼角的余光又迅速地偷瞄了爸爸一下。 忽地,我感觉到一种不祥扑面而来。如果我没有猜错,刚刚的信息应该是语文杨老师的,她把成绩发给妈妈了。只是看妈妈的表情,她似乎并不想把我的成绩说出来。 不对,这不是她的风格。再说,我还说谎了。以她的性格,是完全不能接受我说谎的行为。那么,她到底在犹豫什么呢?为什么这场暴风雨不降临呢? 看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爸爸。 爸爸刚刚对她的训斥,让她不敢再说出我的成绩。因为于她而言,姐姐和我都是她在爸爸面前显示她唯一价值的作品。姐姐,让她在爸爸面前获得了满满的成就感,而我却让她丢尽了面子,让她没有了成就感。 她不能再爸爸面前暴露自己的失败。刚刚她已经傻傻地暴露了一次,那么这一次她必然不会再暴露,再自取其辱了。 所以,她闭口不谈。 “雨欣说得对,是我不好,爸爸难得回来,我们一家人难得相聚,就应该说点开心的。”妈妈用力上扬嘴角,努力让声音变得柔和,“来,吃饭,吃饭。” “还吃什么饭!”爸爸“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目光如一把利剑,刺向受惊的妈妈,“跟你说过几次了,雨欣的优秀也是靠她自己,不是因为你对她的期待!” “你以为靠你的期待,程郝然就能成为雨欣这样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蠢!” “如果一个人靠别人给的压力和期待,就能成功,那这世界就不存在那么多像你们这样的废物了!” 我的胃部又开始抽搐起来,如我所愿,变得强烈,像是有人攥着抹布在腹腔里拧。爸爸刚刚的话变成了生锈的铁钉,一根接着一根楔进耳膜。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太阳穴突跳的节奏,和十岁生日那晚躲在被窝里听心跳的节奏重叠——那天他把我考砸的数学试卷撕得粉碎,嘴里不停地叫骂着“废物”! 废物!废物!废物! 这陌生又熟悉的字眼,化作无数的虫子,在我耳畔嗡嗡作响,无数陈年的往事如突如其来的暴雨,扑面而来。 一年级时,因为一道数学题不会做,被他把作业本撕成了两半,纸页裂口像犬牙交错的伤疤。爸爸把粗粗的雪茄碾在碎纸上,零星火星在我歪歪扭扭的数字上烧出了焦黑的洞。 “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你简直就是个废物,不配做我的儿子!” 三年级时,难得回家的他,把我熬夜做的建筑模型给踩扁了,只因为我的英语成绩没有达到他的要求。 “一个英语都考不好的废物,又有什么资格去玩建筑模型呢?” 而就在前不久,面对转学,我只是略微表示不同意,他就一个耳光甩在我的脸上。 “一个废物,有什么资格和我说不!” 泪眼朦胧中,爸爸的脸冷漠得如一座冰山。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停留在我身上,哪怕只是一秒。我紧咬着下唇,努力憋回在眼眶中徘徊许久的眼泪,食指的指甲死死地抠着拇指处,直至疼痛蔓延整根手指。 然后,我第一次昂起头,勇敢地把目光紧紧地望向他。愤怒和委屈,绝望和压抑在瞬间,如爆发的火山,岩浆喷薄而出。 “是,我就是个废物!就是你眼里的废物!” “我是废物,那么你又是什么呢?难道你就不是废物吗?” “一个从来不回家,从来不关心家人,从来不把家人当人的人,难道不是废物吗?” “我是废物,至少我还知道每天回家,知道家人的喜好,在乎家人的心情。而你呢?” “你知道每天要回家吗?你知道我们喜欢什么吗?你知道我们的心情吗?” “你连我现在读的是哪个学校都不知道,连我现在读几年级也不知道,更别说知道我现在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是谁了?” “从小到大,你有关心过我和姐姐的生活和学习吗?” “一个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人,凭什么骂我是废物?即便我真的是废物,也轮不到你来骂!” 我如一只愤怒至极的小兽,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逼迫着我对着爸爸喷射出无数的烈焰,根本控制不住。当我停下来,才发现喉咙如撕裂般干疼,身子颤抖得厉害。 妈妈和姐姐瞪着惊恐的眼睛,像看外星人般看着我。我猜想,她们一定被我刚刚的行为给吓到了。她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敢和爸爸顶嘴,而且还敢这么大声,这么质问爸爸。 这简直就是在挑战爸爸的权威! 爸爸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他的目光如一把利刀,透着寒光。而我竟然挺直了脊背,眼神没有躲闪,反而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要把这些年对他的不满和愤怒都要倾斜出来。 显然我的举动让爸爸很意外,他的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两下,下颌线绷得像是拉满的弓弦,额头青筋爆出。 “你翅膀硬了!” 他冷笑一声,声音比平时低哑三分。随后他拿起旁边的茶杯,重重地磕在餐桌上,褐色的茶水溅了出来,桌上的盘子跟着晃动了几下,再也不敢出声。我看见他太阳穴附近的青筋在跳动,像藏着一尾缺氧的鱼,可那双与我相似的眼睛却直直地逼向我。 “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身子一抖,握紧拳头,瞪着发红的眼睛,对着他嘶吼:“不,我才不要滚出去!你让我滚出去我就滚出去啊!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从来都不在乎我,从来都不管我的死活,凭什么我要听你的!我就不要滚出去!” “你!”爸爸眼睛一瞪,像一匹饿狼,直接扑向我,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边把我往门口拖,边怒吼,“我让你滚,你就得滚!” “我不,我就不!”我如一只小兽边用力挣脱边哭喊。 妈妈和姐姐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却不敢阻止爸爸对我的行为。妈妈只会在旁边边哭边说:“放了郝然,放了郝然,他还小,他还小!” 姐姐也第一次看到爸爸这般生气,不敢轻举妄动,站在旁边,呆若木鸡。 “小个屁!要不是你这样惯着他,今天他敢这样和我顶嘴!”爸爸对着妈妈嘶吼,“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一个什么都不会,只会和长辈顶嘴的废物!” “养不教,父之过。”我冷哼道。 “你这小兔崽子,还敢和我顶嘴!给我滚出去!”爸爸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把我直接摁在地上,往门口拖。 我双手紧紧抓住楼梯口的铁质栏杆,双脚死死地顶住楼梯,身子贴着地板,努力不让爸爸拖动。 “要滚也是你滚!你不在家,我们三个都很开心很幸福,你一回来,我们就不开心不幸福。我们都不欢迎你!”我边用力稳住身子边叫嚷着。 爸爸突然就放开了我。他气喘吁吁,脸色通红,但充血的双眼却再次变得冰冷。 一种强烈的不祥紧紧包裹着我。我紧张地看向妈妈,她张着嘴巴,脸色苍白。 “我还真不信制服不了你!” 爸爸冷冷地抛下这句话,直接走向了餐厅后面的阳台。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哭喊着奔过去。 “爸爸,不要,求你,不要!” “爸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原谅我!” “爸爸,你打我骂我吧!但求你不要丢了我的小不点!” “爸爸,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一定不再做废物,求你不要伤害小不点!” “爸爸,求你......” “爸爸!” 风裹着雨从打开的窗户灌进来,打湿了所有。我的瞳孔里倒映着整个倾斜的世界:漂浮的水草、惊慌逃窜的丰年虾、章鱼骤然收缩的虹膜。它最后喷出的墨汁在雨幕中绽开时,我听见自己拇指处皮肤撕裂的声响。 我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大理石上,疼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迅速淹没了我的理智,那是一种钻心的痛,仿佛有无数的火蚁在噬咬着我的肌肤,直抵骨髓。我本能地想要蜷缩起身子,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成串地、无声地掉落在大理石面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水花,每一滴都承载着无尽的委屈与绝望。 屋内寂静无声,而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第21章 我们有相同的疼痛(1) 此时,我如身处一片沙漠。 不,应该是正经历着一场激烈的沙尘暴,无处藏身。 爸爸正疯狂地操起衣架,歇斯底里地嘶吼着,裹着无数尖锐的砂砾,扑向我。我第一次发现,他吼出的每个词都在挑战声线的极限,每个音节都拉长数秒:”让——你——逃——学——让——你——不——好——好——学——习!” 我感觉天塌下来的压迫感,衣架在半空中划过、抽打在皮肤上的疼痛,还有母亲的哭泣声如一张巨网。这种被人往死里打的恐惧,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自己是否正在遭受不公平的虐待,只有一种求生的本能——怎么逃避,如何让自己活下去,怎么让眼前这头猛兽冷静下来! 但现实永远是残酷的!这就像爸爸每次在打我后,经常会说这样一句话:情绪永远不会因为对方的求饶而冷静! 他的情绪只会越来越疯狂,在妈妈的哭喊中,在我的躲闪中,如飓风,肆虐着我的整个身体。衣架成了他情绪的出口,疯狂地鞭打着我。他全然不顾我的裸露的大腿青一块紫一块,依然嘶吼着。 “你到底有没有在读书?怎么会所有的老师都找上门来?你这个丢脸的东西!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我有努力的,我真的有努力!爸爸请相信我!”我哭着为自己辩解。面对情绪完全失控的爸爸,我真的担心下一秒他就把我给掐死,为了活命,我要学会示弱,学会求饶。这是妈妈教我的。 “你还撒谎!你努力在哪里?你努力在屁眼里!你有努力,每门功课都会年级倒数第一?有努力,没门考试不到30分?就是猪也比你聪明!”爸爸的声音震耳欲聋,每个字都刺得我耳鼓生疼。 “你始终不思悔改!你就是好吃懒做!有你这样做儿子的吗?这样折磨和伤害自己的父母!你配做一个儿子吗?!” “我也想变好的,爸爸,请相信我!我以后会努力的!而且爸爸,你一直在帮我不是吗?我真的很感激你,我也很爱你!” 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整个人给愣住了。天哪,我为了保命,竟然乞求眼前这个恶魔相信我爱他。不,我怎么可能会爱他,我对他只有恨,只有可怜,只有鄙视! “滚!” 爸爸突然从喉咙里冒出一个粗粝的字,如金属划过玻璃。 我身子一抖,下一秒,失魂落魄般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撞进了黑暗中的大床中,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哭泣。 终于逃过一劫,还是用我爱他的这句话拯救了我的生命。什么时候孩子爱父母成为我最主要的职责了?什么时候我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父母?难道说我的生命只为了父母,而不是为了自己吗?那我人生的价值到底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活成爸爸眼里的那个孩子吗? 突然,我发觉自己彻底淹没在人生的苦海之中,不断下坠。被衣架鞭打的地方疼得没有知觉了,但没有吃饭的胃部开始痉挛,一直歪着的颈部开始灼痛,被泪水浸透的眼眶开始酸胀。我缓缓地闭上眼睛,任由无边无垠的绝望撕扯着我早已没有痛感的身子。 也许,等我长大了,我就能逃离这种生活。所以,熬过这段日子,等长大了就好了。 我对自己默默说着,陷入睡意中。 等我醒来,四周一片寂静。 我的眼睛在屋子里踉跄了几秒,并在对面的墙壁那里伫立数分钟,盯着天花板发呆。我回忆刚刚的那一场虐待,每一个镜头,每一个画面,就像一把利刃,划开我的肌肤,疼痛变得尤为敏感,如脉搏,在身体的每一寸跳动,撕裂。 我又哭了。为自己的命运,为自己的不争气,甚至为父母。如果可以选择,我真的不会选择做人,更不会选择做妈妈的孩子,让她受尽爸爸的嘲笑,受尽别人的白眼。但人生没有如果,只是结果。小时候的我,一直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渐渐长大后,我发现其实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真的只是命运给我开了个玩笑,只是每每在爸爸对我发火和暴打时,我还是会产生深深的愧疚和自责感——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可悲的是,我明明知道这一切我都无法无力改变,我还一次次奢望和努力去改变。这种感觉就像我明明知道不管我打多少的针,身高都不会长高,却依然期待自己长高一样。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想让父母开心,讨他们的欢心,让他们不要为我担心,想成为他们眼里最好的孩子。 可悲吗?但最可悲的是,还不是这个,而是我的努力始终不被爸爸看见,且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默默忍受着他的折磨和嘲笑,他的悲伤和愤怒,他的绝望和委屈。我只是一个孩子,凭什么让我承受这么多的情绪呢? 他怎么这么肯定,我有这个勇气能承受这些呢?这些年,他有心疼过我一点吗?哪怕只是一点,哪怕只是一瞬间? 突然,我对自己的勇敢和忍耐肃然起敬,并心生怜爱,这也是前所未有的。 说来奇怪,有了这种感觉后,内心莫名好受很多,也亮堂很多,发现没拉窗帘的窗户外,月色清亮,恍如白日。 瞥了一眼床头的夜光闹钟,此时正是十二点。竖起耳朵聆听,屋子寂静,偶尔传来爸爸的鼾声。我小心起身,轻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又轻轻地带上门。 整个小区都在沉睡,路灯影影绰绰,睡眼朦胧。几盏灯眨巴在几个窗口,想来也是晚归的人。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几片梧桐叶悄悄落下,躺在我的脚边,跟着秋风来回旋转。我突然想起了小不点,心头一热,朝着梧桐林处走去。 月光如水,洒在蜿蜒的小径上,泛着清冷的光。我突然发现在小不点的屋边,似乎蹲着个人。我心一惊,这大半夜的,会是谁呢?难道是那个程郝然说的韩多多,他又来作怪了?这么一想,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近,才惊觉,这个人似乎在哭,虽然刻意压制了声音,但双肩耸动得很厉害,看来很伤心。我心一紧,这人是谁?为什么在小不点这里哭?而且还半夜三更?不会是鬼吧? “谁?”我颤声问。 那个哭声猛然停止,背影猛地挺直,空气里只留下风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你是谁?你在做什么?”我加大了声音的分贝。 背影的肩膀突然一耸,脑袋瞬间埋了下去,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躲进了阴影中。而一声微弱的“喵呜”从他的怀里传出。 “你到底是谁?”我靠近背影,再次厉声问道,“你到底在对一只猫做什么?” 背影埋得更深了,整个脑袋都缩进了膝盖里,良久,一个带有鼻音的声音传出:“我没有对小不点做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 这声音?还有他怎么知道小不点?他到底是谁? 借着月色和路灯,我弯下身子,凑近背影,试探道:“程郝然?” 背影依然蹲着,却用力地别过脸,不吱声。 “程郝然,”我伸出右手,直接抓着他左肩,急急地说道,“我是许邑呢。” 程郝然在阴影里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他怀里的小不点正睁着眼睛,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而他脑袋耷拉,眼睑低垂。 “你怎么在这里?”我好奇地问道。 “哦,”他依然低着头,支支吾吾着,“我睡不着,来看看小不点。” 他显然在说谎。而嘶哑的声音,躲闪的目光,说明他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狼狈,他的不堪。要不是他还抱着小不点,我又叫出他的名字,抓着他的肩膀,估计他早就撒腿跑了,毕竟没有人愿意在认识的人面前暴露自己脆弱和难看的一面,特别是朋友面前。 但他这种疼痛,对于经常经历这种遭遇的我来说,不能感同身受,可非常能理解。 “我刚刚被我爸爸暴打了一顿,差点就死在了他的手里。”我抬头,看着清冷的月亮,自言自语着。 我能感受到身后的程郝然沉重的呼吸。他一定被我的话给惊到了,或者说被我的勇敢和坦白给吓到了。是的,如果我不主动敞开自己的疼痛,他又怎么可能真实地来面对我呢?如果在深夜的两个人不能真实面对,那么又该如何结束对话,又将以什么方式来道别呢? “哦......” 程郝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长音。我转头,发现他依然如一只耷拉的海星,只是面向了我,而小不点窜进了它的屋子,蜷起了身子,开始酣睡。 “不用觉得奇怪,其实这已经是家常便饭,只是今晚他下手有点狠,我差点以为他要打死我。”我苦涩地笑起来,“如果被打死了,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我的灵魂。” 他抬眼,呆滞又茫然地看着我。 我发现,他的眼睛肿胀,鼻尖通红,甚至鼻梁处的雀斑都比以往要明显很多,在昏暗的路灯下,都依稀可见。想来,他一定哭了很久,也许他的遭遇比我还要惨。 初秋的夜有点凉意,露水渐起。我直接坐在了梧桐树下的一块石头上,看着远处的幽深的梧桐林,喃喃。 “我想没有人比我更糟糕的了,也没有人的人生比我更悲哀的了。我的生命就是一个笑话,而我就是上天给我父母的一个天大的笑柄。” “你知道吗?我爸爸中年得子,是因为我妈妈是他的第二个老婆,而我是他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的女儿,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非常优秀,是名校的研究生,而我,明明是读初三的年龄,却还在读初二,更可悲的是,语数英三门功课的分数加在一起,从来没有到过一百分。” “如果我是个弱智也就罢了,毕竟有病,但问题就在于我并非弱智,而是笨,是愚蠢。如果只是成绩不好,也没关系,我可以在别的方面优秀吧,可是你知道吗?我的身体也有病,我竟然长不高,必须要靠打生长激素才能长高。如果打生长激素能长高,我也愿意去忍受,但打了这些年,并没有真正长高多少。” “学习不好,身体又长不高,所以你知道吗?我就注定会成为大家的笑话。是的,我还被校园霸凌,这些年,我基本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大家不是叫我傻瓜,就是叫我笨蛋!” “最最可悲的是,我的爸爸,也觉得我不配做他的儿子,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折磨他们!而我还厚着脸皮活着!” “你说,还有人比我可悲和糟糕的吗?” 我的声音停了下来,但起伏的呼吸声却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那声音时断时续,如同我在抽泣一般,尽管我的脸上毫无泪水,但内心早已泛滥成灾。 这些疼痛我从未和别人说过,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因为我没有人可说,没有朋友可以说。如今,身边这个相识不久的男孩,因为让我感受到了相同的疼痛,也就让我有了想要诉说的欲望。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别人听,会不会很多人都不会相信?毕竟在这个大家都认为父母爱孩子的社会,没有人敢相信,一个父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会这样! 所以这又是我的另一个悲哀,不是吗? “你经常被你爸爸打吗?”程郝然轻轻地坐在了我的身旁。 “是的,只要我成不了他想要的那种孩子,我就经常要被挨打。” “那你恨他吗?” “恨,恨极了!我一直想要报复!” “你想过怎么报复他吗?” 忽地,我想起了前不久关于那个自杀的梦,想起梦中爸爸那枯槁的样子,我心头一紧,答非所问:“有些疼痛,只有身体记得。” “你现在还痛吗?”程郝然转头,看着我。 我也转头,看着他。月光下,他脸色异常苍白,头发在风中凌乱,眼神深邃复杂,似有千言万语。 “你呢?是不是还在痛?” 第22章 我们有相同的疼痛(2) 眼前这栋别墅让我瞪大了眼睛。 月色下,奶白色的外墙泛着柔和的光,巨大的落地窗虽黢黑,却给人无限遐想,四楼的尖顶刺破了夜幕,让人敬畏。精心修剪的草坪中央,是一个精致的喷泉,在路灯下,水花飞溅,轻轻飞舞。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从铁质的大门一路蜿蜒到别墅的铜门,两旁不知名的小花,在深夜,依然散发着幽幽的香。 抬头,我发现那些攀附在铁质围墙上的光影藤蔓,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最后一片属于夜色的风景。 而别墅两楼最东边的一间屋子,却亮着灯。 “这就是你的家?”我吞咽了一口口水,转头看着身边的程郝然,震惊地叫道,“你家也太有钱了吧?” 程郝然嘴角一扯,苦笑,没吱声。 “那个亮灯的房间是你的?”我指着两楼最东边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问道。 “是我姐姐程雨欣的。”程郝然答。 “她怎么还没有睡?”我好奇追问,毕竟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不过之前就听程郝然说他姐姐是学霸,也许学霸就是这样炼成的吧?我心想。 “谁知道?平时都很早睡。”程郝然边咕哝边沿着别墅的围墙向后走去。 我再次瞄了一眼那盏亮着的灯,抬腿跟上了程郝然。就在刚刚,程郝然告诉我,他爸爸今晚把他的宠物章鱼小不点给扔了。他趁着父母都睡着后,偷偷溜出来找,却没有找到,心理难过,就去看小说家了。 看着程郝然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决定和他一起找小章鱼。 绕过别墅,后院的景致瞬间撞入眼帘。月光倾洒,草坪像是被铺上了一层薄纱,朦胧又迷人。 草坪上,绿植肆意生长,毫无章法。那一大丛绣球花,花瓣层层叠叠,像一个个梦幻的花球,紫色、粉色相互交织,在微风里轻轻摇曳。旁边,几株向日葵虽已过了盛放期,却仍倔强地昂着头,枝干微微弯曲,叶片有些耷拉,却给这片草坪添了几分随性。还有几株不知名的藤蔓植物沿着古朴的木栅栏攀爬,叶片或大或小,形状各异,有的还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像是随意洒下的颜料。 角落里,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投下大片阴影,枝干粗壮而扭曲,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树下,蕨类植物肆意舒展着叶片,在月光下泛着独特的光泽。 我站在原地,彻底看呆了。本以为豪宅的后院该是整齐有序的,没想到竟是这般凌乱和张扬。怪不得程郝然会找不到他的小章鱼呢?即便是白天,我想都很难在这片凌乱中找到一只小小的章鱼吧? “这怎么找?”我弓着背,眼睛盯着地上,低声问身旁的程郝然。 “我也不知道,先找找看吧。” “问题是这黑灯瞎火的,完全靠感觉?”看着黑黢黢的后院,我毫无头绪。 “等一下。”程郝然疾步朝着别墅的角落走去。一会儿,无数的光像萤火虫从地面上冒出来,黑夜如白昼。 良久,我的耳边传来程郝然的声音。 “许邑,算了吧,别找了。”他的嘴里满是苦涩,声音也变了调。 我起身,立直,看向他。他如一座雕塑,站在夜色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别墅,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每次就是这样,除了毁灭我最爱的东西之外,就不会别的!” 我猜想他嘴里的那个他是他的爸爸,但我还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看来,一个生活在富裕的家庭中的孩子,一定是幸福的,是欢乐的。但我第一次见到程郝然时,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有种深深的悲凉。 那种悲凉和我相似。 “你爸爸是个怎样的人?”我好奇地问道。 程郝然冷笑一声,指着眼前的这栋别墅,淡淡说:“就是这栋别墅。” 我一愣,不解,追问:“啥意思?和这栋别墅有什么关系?” “豪华、冷漠、霸道又专制!” 程郝然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用力,给我一种如石头在击打我的心尖,一颤又一颤。每一个字似乎都透着他对他爸爸的恨和不可原谅! “难道这世界上还有比我爸爸都可怕的父亲吗?”我小声嘀咕。 “有时候真正的可怕,不是暴打,而是毁灭!”程郝然声音发颤。 “毁灭?” 我低声重复。此时,草坪上的那些小灯灭了,夜幕浓得如黑墨,死寂的城市在黑暗中沉默,如一座巨大坟茔。一阵风吹过,绿植的哀嚎声,落叶的扑落声,像极了一群绝望的亡魂在挣扎。 “从小到大,他不是靠毁灭我最喜欢最重要的东西来制服我,就是用语言和冷漠来摧毁我。我一直活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毁灭中。” 站在香樟树底下的程郝然,浑身透着一股极致的黑和冷,一如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我突然意识到,成绩好的人还是不一样,他可以用非常精准的词语来形容父亲带给他的感受,而我这个连很多字不会写的差生,只会说可怕。 “之前没听你说起过你爸爸呢。”我突然对程郝然口中这个如恶魔般的爸爸好奇。到底是个怎样的父亲,会比我的父亲还恶魔? “他平时很少在家,把家当成了驿站。” “那你很少见他,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你呢?” “因为在他的眼里,我就是废物。他这样成功的人,怎么能允许一个废物的儿子存在?” 一股强烈的撕裂感从心底升腾,一路浩浩荡荡,让我突然喉咙发紧,呼吸急促。我的眼前跳出爸爸骂我这些话时的画面,他吐出来的每个字的力度和模样,一帧帧,都满目狰狞。 “原来,我们都有相同的疼痛。”我望向无边的苍穹,喃喃自语。 “不,我们还是不一样。” 程郝然转过身,看着我。黑夜里,他的轮廓清晰,眼睛雪亮。 “我还有一个动不动就对我冷暴力的妈妈。她虽然不像他那样直接毁灭我,但却让我一次次走进自我否定中,越来越迷茫和自卑。” “你妈妈?冷暴力?”我简直不可思议。 凌晨的夜空静寂得可怕,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和程郝然并排坐在了草坪上的木质秋千上,眼前的别墅被薄雾笼罩着,像一座孤岛,透着冷漠的光。 “我在四年级的时候,写过一篇日记,唯一的一篇日记,”程郝然嘴角一撇,又露出了一丝哭笑,“我记得日记中,我是这样写的:我觉得自己生病了,不然怎么那么厌烦学习,厌烦生活,甚至厌烦自己?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觉得很累很累,没有力气,不想动。但我希望自己不要颓废,不要对任何东西都麻木,能真正快乐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但是现在的我,变得不会开心,也不会愤怒了。我多么希望自己像小时候那样,可以因为妈妈不给我买乐高,大吼大叫,在地上打滚;可以因为姐姐欺负我,我对着屋顶如狮子般狂叫,像在和全世界宣战。但这些感觉,自从妈妈对我冷暴力后,我再也没有了。它们像阳光下的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好害怕,害怕自己变成一个可怕的人。” 我在黑暗中转头看着程郝然冷静的脸,暗暗吃惊。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内心会有这样的伤痛,还有这么浓烈的情感,关键他刚刚在说这篇日记时,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语气平淡,情绪稳定。 记得很多电影和电视剧中,家庭富裕的孩子都像泡在蜜缸里,他们压根就不用担心学习成绩,反正有很多的出路可以让他们选择。就像爸爸一直说,有钱人的孩子,可以不走我们这条赛道,他们的赛道很多,条条通罗马;即便学习的赛道走不通,到时回家继承家业,也是妥妥的人生赢家。所以在我的认知中,有钱人的父母,根本不会在学习上卷孩子,也不会对自己的孩子有高要求的,只要能活着,就战胜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 那么程郝然的父母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呢?如果是他的爸爸对他这样,也许是因为他爸爸在商场呼风唤雨,习惯了做强者和赢家,无法接受程郝然的平庸,这还能理解,但他的妈妈呢?看到儿子被爸爸打骂,不应该心疼和维护儿子吗?就像我的妈妈那样,每次爸爸打我时,她虽然无力反抗,但却每次为我哭,安抚我,给我疗伤。 “你妈妈到底为什么要对你冷暴力?”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妈妈对他这种行为的原因。 “说真的,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程郝然又是一声苦笑,身子微微往后仰,抬头看向夜空,喃喃道,“四年级前,她很温柔,是我眼里最好的妈妈,但四年级后,她变了,变得爱攀比,爱炫耀。每次和我攀比的对象都是我姐姐,她觉得为啥同一个父母生的,相差这么大呢?每次炫耀的也是我姐姐,在我们的亲友面前,特别是在我爸爸面前。所以每次我被爸爸骂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特别没有面子,觉得我丢进了她的尊严,然后等爸爸一离开家,就变本加厉地要求我,一旦我没有达到她的期待,开始对我冷暴力。” “也许,在她的眼里,就像你在你爸爸的眼里一样,成不了他们想要的那种孩子吧。”程郝然突然转头,对着我,笑笑补充道。 “也许吧,”我舒展了一下身子,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的爸爸很优秀,他的前半生是站在光环之下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唯一的儿子不但没有站在光环之下,还不停在提醒他,他有多失败。所以,我是真的不配做我爸爸的孩子。” “但你不同啊,你成绩比我好很多,身体也健康,而且在学校人缘也好,也是妥妥的别人家的孩子呢。”我用手臂肘轻轻撞了一下程郝然,笑着说道。 “你觉得我这个天天在不同学校跑来跑去的人,会有好的人缘吗?”程郝然斜着眼,挑了一下右眉,反问。 我尴尬地挠了挠脑袋,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道:“你不会是你父母领养的吧?” 黑暗中,程郝然的眼睛瞪得比鸡蛋大。下一秒,他伸手打了我一拳,生气地叫道:“你瞎说什么呢?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和我爸爸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那为啥你父母男女混打呢?如果亲生的,爸爸打,妈妈肯定劝啊,对哇?”我翻着眼皮,嘟囔道。 程郝然沉默了一下,语气又变得低沉:“其实今晚我爸爸要把我拖出去的时候,我妈妈有哭着求爸爸放过我。”接着,他又沉默了一下后,继续说道,“记忆中,每次爸爸骂我,毁灭我最爱的东西时,我妈妈都会为我求情,哭得特别伤心。” 我突然想起妈妈,妈妈也是这样的。于是,我的脑海里又冒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你妈妈不会反抗你爸爸吗?” “不会,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在我和姐姐很小很小时,妈妈反抗过一次,被爸爸怒吼过后,她再也没有反抗过。”程郝然深深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也许,在妈妈的字典里,就没有‘反抗’两个字吧?也许在她选择待在家,她也就选择了不再反抗吧?” 我心头一颤。如果程郝然的妈妈是因为没有工作,挣不到钱,没有家庭地位而不敢反抗,那么我的妈妈呢?她是一个新时代的职业女性,据我所知,挣得钱也不少,她为什么在爸爸每次暴打和辱骂我时,也不会反抗呢? 难道她的字典里也没有反抗两个字吗?还是因为她觉得生了我这样一个不优秀的儿子,对不起爸爸呢? 心脏猛地一阵紧缩,生疼,喘不过气来! 我闭上眼睛,悄悄地吸气呼气,让突然蜷缩的心脏慢慢舒展。当我缓缓地睁开眼睛,抬头望向眼前的别墅,两楼东边的房间,灯还亮着。 “你姐姐还没有睡觉,学霸是不是都是偷偷用功的?”我尝试屏蔽刚刚的疼痛,指着那盏亮着的灯,和程郝然调侃。 程郝然瞥了一眼,冷笑一声,没接话。 “对了,你昨天说南辛和你姐姐是同一个班级的呀。” “嗯,是的。但她们应该不熟。” “我觉得也是,”我想到昨天程郝然和南辛提及程雨欣时,南辛一脸漠然,“可能你姐姐是学霸的原因吧。”我猜测。 “可能不是吧?谁知道呢?”程郝然淡淡附和。 “咦,昨天你看到南辛手腕处的伤痕了吗?” “很早之前我就看到了。” “很早之前?什么时候?” “那天她在小区被人欺负时,我就看到了。” “哦......” “天都要亮了,我们都回家睡觉吧,不然被他们都要发现了,到时又不知道会发生了。”程郝然边说边起身。 我们挥手道别,我目送程郝然走进别墅的铜制门。然后两分钟后,我看到两楼西边的房间,灯亮起。一分钟后,东边一直亮着的那盏灯,终于灭了。 第23章 我是一把报复的剑(1) 我还是决定答应爸爸的邀请,去他这里过周末。但我却还是想要表达出我对他强烈的不满。我从塞满二次元衣服的衣柜里,找出了一件全黑的哥特风裙装,嘴角露出了邪魅的笑。 记忆中,这是爸爸最讨厌的一件衣服,没有之一。它如乌鸦般的黑仿佛从暗黑古堡中走出来的巫师。拖地的裙摆层层叠叠,每一层蕾丝都像是被月光轻抚过的蜘蛛网。十二道鱼骨撑将裙摆炸成倒置的黑色铃兰,每走一步,缝在衬里的铜铃便会发出幽微震颤。领口处,一圈黑色的羽毛柔软蓬松,轻轻环绕着我的脖颈,如同暗夜中栖息的神秘飞鸟。泡泡袖的袖口点缀着尖锐的黑色铆钉,宛如隐藏在黑暗中的利爪,随时准备要划破虚假的平静。腰间一条宽皮带,金属扣上雕刻着繁复的神秘符号,就像我神秘的内心,无人能解。 我静静地站在落地镜前,用廉价的粉底液抹在我细腻干净的脸上,再用粉饼用力地扑上去,整张脸显得更为苍白,眉笔挑高的两条的眉毛,像极了夜空中划过的两道黑色闪电。眼睛是我最需要装扮的地方,我拿出了各式各样的眼影,用深黑色的眼影涂抹在眼皮处,再慢慢用指肚去擦拭,晕染出我想要的那种老森林里深不见底的湖泊的层次感。浓密的假睫毛如同黑色的羽翼,站立在双眼之上。最后,我拿出了从妈妈这里偷来的口红,慢慢涂抹在起皮的唇上。瞬间,我的双唇,如被鲜血浸泡过的葡萄,鲜艳又诡异。 终于,我满意地走出了家门,朝着不远处的地铁口走去。 是的,我第一次拒绝了爸爸开车来接我的好意,选择自己坐地铁前往。昨晚爸爸在微信里一次又一次和我确认,但我一次又一次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的决定。甚至借着自己已经长大,想要锻炼自己的独立能力,再次拒绝爸爸等在小区门口接我的建议。 其实,我只是想要让他的隔壁邻居都看到我这副鬼样子,让他丢尽脸。毕竟,受过最高教育并有着体面工作的他,爱极了面子。 我拽了拽黑色的,繁琐的大裙摆,走进了地铁闸机口,漆皮短靴踩在瓷砖上的回音比平时更响。九月末的风从出入口灌进来,吹起了我暗红色的假发,露出我那参差不齐的短发。 周围的一切都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填满,墙壁上的广告灯牌散发着刺眼的光,广播里播报车次的声音不断回荡。我像一个木桩,站立在站台上,任由无数的目光,带着好奇、鄙夷、嫌弃、震惊,飞向我这里。它们不会像闪电,一闪而过,而是会像一张巨网,慢慢地,长久地盘旋在我的身边,紧紧地笼罩着我。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早已不会像一开始那样不知所措,慌里慌张。而是坦然地站在那里,把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把自己抛在音乐的世界里。 列车来了,我如一尾鱼,闪了进去,重新如木桩般站立。随着列车的快速移动,玻璃窗变成了幽暗的镜子。我看见十二岁的自己在镜中裂成两半:一半是十岁前父母还未离婚时,梳着马尾辫,一脸童真的好孩子,另一半是裹着蛛网般蕾丝的暗夜女巫。 报站声像一把裁纸刀,划开九月粘稠的空气。我看着车厢玻璃调整左胸口别着的那朵血色蔷薇刺绣,确保它的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又怒放。 在走出列车的瞬间,我发出一声冷笑。就这朵胸前的蔷薇足以让爸爸脸色惨白! 今天的阳光收起了它张扬的性格,变得含蓄很多。 从地铁口走到爸爸的房子,不远,也就五分钟。我走的很慢,生怕裙摆里那些铜铃的声音随着我脚步的力度和速度变得尤为清脆。要知道我的伪装时间不会很长,刚刚从家里到地铁再在地铁上,这一路的伪装,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 此时,这短短的五分钟,说真的,我不想再伪装下去了,太累了。关键是等一下到了爸爸家里,还要继续伪装,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街边的银杏叶开始微微泛黄,细碎的阳光悄悄点缀,天空都亮堂了很多。周六的上午,行人很多,但大城市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似乎脚踩风火轮,在跟时间赛跑,压根就没有闲情来关注身边的人,更何况还是个陌生人。 其实在很多人的眼里,别人怎么样,真的和自己无关。但这世界就是这么有趣,总有一些人,对别人比对自己还好奇。 我拉了拉裙摆,蕾丝花边在指尖摩挲。五分钟的路程,此刻却像是遥不可及。我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边盼着能有人看到我的与众不同,证明我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乖乖女;一边又希望自己能隐形,躲开那些可能的异样目光。 街边的店铺招牌闪烁着,理发店、便利店、文具店,一家挨着一家。橱窗上映出我的影子,黑色的裙子,夸张的妆容,和这个充满烟火气的街道显得那么不搭。我想象着别人心里的想法:这姑娘怎么穿成这样?是不是太叛逆了?可我又忍不住挺直腰杆,想让他们看看,这就是真实的我。 快到爸爸家楼下时,我在拐角处停住了。我望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窗户,突然就露怯了。闭上眼睛,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好久不见的爸爸的模样,想象着他打开门看到穿着这身衣服的我。 他一定是错愕的,然后一把就揪住我的手臂,像闪电般,把我拽进屋内吧。也许他会直接愤怒,用他特有的皱眉方式,再从那副金丝近视眼眶后射出两道寒光,转身离去。当然,他也可能很兴奋,完全忽略了我的穿着,咧开嘴,亲昵呼唤我的小名。 我踩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坐电梯到了十七楼,又抬手按响了一七零一的门铃,屏住呼吸,咬着嘴唇,双手握紧了拳头。 门出乎意料开得很快,好像爸爸一直等在门边。 “南辛。”爸爸熟悉的声音随着门的打开传来。他的语气很是热切,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朱自清笔下的《春》。 然后我看到爸爸白皙的娃娃脸,下巴很清爽,显然有认真收拾过。只是在看我的瞬间,眼睛还是忍不住一呆,脸部微微僵硬,但他依然努力露出笑容。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毕竟不管是谁看到我这副鬼样子,都会发愣,没被吓到,是谢天谢地了。但爸爸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皱眉、甩脸色,这倒是意外。不过想想,这又正常。毕竟他现在不是我的监护人,也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该尽到的义务和责任,那么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批评和训斥我呢? 从他和妈妈离婚,就丧失了教育我的权力! “我们等你好久了,快进来。”他弯下身子,拿出了一双崭新的粉色凯蒂猫的凉拖,放在了我的脚边。 “谢谢。”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像是有东西卡在喉咙里似的。我清清嗓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你妈妈没陪你过来?”爸爸直起身子,盯着我,试探道。 我从他那略带不满的目光里,猜测到他突然问我这个问题的用意。他一定在想,我妈妈怎么会允许我穿这样的衣服,还画这么浓的妆,在公共场所出现的?如若妈妈陪我一起,他定然会发微信训斥妈妈,觉得她对我的教育存在很大的问题。 “没有。”我冷冷地回应,接着话锋一转,“妈妈忙着赚钱养我,她很辛苦的。” 爸爸脸色一变,下巴一缩,嘴唇紧抿。 空气变得沉默。 “南戎?是南辛吗?”一个清朗又温柔的声音从客厅一路传来,紧接着,一个身材高挑,披着一头如海藻般长发的中年女子,笑意盈盈地朝我走来。 显然,她就是爸爸新的伴侣。 “你好,南辛,我是吴燕琴。” 她站定在我的面前,伸出了右手,大大的眼睛,雪亮又好看,像一汪秋水。我没有迎合她,更没有躲闪,只是下巴微微一抬,眉毛一挑,嘴角一扯。 让我意外,她不但没有被我的穿着和妆容给惊住,更没有被我这种故意的无视给激怒。她大方地收回了自己的右手,嘴角依然盈着笑容,转身走向旁边的厨房,打开了冰箱。 “南辛,我给你准备了爱吃的草莓。”她声音温和干净,一如她的穿着。 我一愣,打量她。她穿着一条宽宽的牛仔阔腿裤,裤子有点长,拖着地,盖住了她的脚背,但反而有种别样的慵懒味,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衫,套在一看就比较单薄的上半身。 她的背影,像大学生。 但一想到她是爸爸的女朋友,我内心就心生反感,特别想到因为她,爸爸将近快两个月没有找我,对她的愤怒就越强烈。 “南辛,你阿姨和你说话呢。”爸爸紧紧盯着我,刻意压低的声音却藏不住怒火。 我笑了笑,对着厨房的背影喊道:“我不爱吃草莓!” 我看到她的背影猛地一怔,双手定格了一下,但下一秒,她继续清洗着草莓。 真会装!绿茶婊! 我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转身朝着客厅走去,然后肩上的书包一甩,直接抛向了旁边大大的沙发。我这才发现,爸爸之前那灰色的沙发不见了,换成了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面还放着两个大大的黑色狗熊,依偎在一起。沙发前的茶几没有换,可是被铺上了一块藏蓝色的格子布,上面还放着一束百合。阳台的落地门被打开着,洁白的窗纱在风中轻轻荡漾,小小的阳台布置得尤为温馨可人。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上面也铺着藏蓝色的格子布,上面随意地摆着几本书,有一本正翻开着躺在一台银色的笔记本电脑边。靠近窗户的角落里,放着一个软软的大红色懒人椅,凹槽明显,一看就是刚刚有人窝在里面,享受阳光。懒人沙发旁是个小小的书架,整齐地排列着一些书,书架旁是一个小小的茶几,摆放着爸爸的咖啡杯。而另一个靠窗的角落,放着一盆翠竹,根根挺拔,生机盎然。 这一方小小的世界,诉说着这个家的女主人的品味和爱好。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现在这个逼仄又生硬的家,想起了这些年妈妈只顾着搬家,根本没有精力去装扮只属于我和她的那个小家。 凭什么爸爸就可以拥有这么温暖的家?凭什么厨房里的那个陌生的女人,可以住在曾经是我和妈妈住的家? 我的目光再次环顾这个承载了我无数欢乐的地方。电视柜换了、餐桌也换了,连沙发下面的地毯都换了。这些东西就像是入侵者,正明目张胆地侵占着属于我的领土,抹去所有关于我们的痕迹。 悲凉混着愤怒让我如一头失控的狮子,直接扑向了乳白色的沙发,抓起我的书包,然后对准沙发上那两只恩爱的黑熊砸去。黑熊瞬间东倒西歪,四仰八叉地掉落在深灰色的地毯上。 “南辛,你做什么?”爸爸的怒气直接冲出了喉咙。看来他也无法再伪装下去。此刻,在他的眼里,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入侵者! 打破他美好生活的入侵者! 我并不在乎爸爸的情绪,又冲向了阳台,把自己抛进了大红色的懒人沙发里,双手抱胸,目光迎向了爸爸。 那个叫吴燕琴的女人,端着一盆鲜艳欲滴的草莓,款款走向我。经过客厅时,她的眼睛迅速地瞥了一眼沙发,脸上却风平浪静,完全看不出一丝的情绪。 “来,南辛,吃草莓。”她弯腰把草莓放在了小小的茶几上,顺手拿起了爸爸的咖啡杯。 我依然没吱声,故意把腿翘在了旁边的书架上,裙摆上的铆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而我小腿处的伤痕触目惊心。她依然没有生气,嘴角依然挂着笑,目光轻轻扫过我的小腿后,就退出了阳台,留下一缕淡淡的清香。 “南辛,你有点过分了!”爸爸如一头即将爆发的狮子,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我夸张地瞪大眼睛,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委屈地叫道,“我想怎样?我能怎样?我可以怎样吗?” “不是你几次三番打电话给我,让我过来你这里过周末吗?现在我过来了,你又问我想怎样?老爸,你有没有搞错?这是你应该问的吗?” 我不依不饶,急急地叫道,假装一脸的无辜。 爸爸像看外星人一般看着我,良久,才低吟:“是我错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说完,他朝着他的书房走去。 看着他耷拉着的脑袋,我舒畅又难过。但这一切,只是开始。在我决定答应爸爸来他这里时,我就已经决定了要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报复他。所以后来的一周里,我都在策划怎么报复他,甚至一遍又一遍演练报复他的场景。每每想到他那种痛苦又难过的表情,我的心头就会有种电流般的快感。 只是,也许今天过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之前了。 第24章 我是一把报复的剑(2) 让我意外的是,整个屋子都变了样,唯独我的房间保留了之前的模样。 于是,午饭我以想吃外卖的借口,拒绝了吴燕琴特地为我做的菜,躲进房间里吃了平时不怎么爱吃的螺蛳粉。然后在充满螺蛳粉怪味的房间里,爬上了椅子,拉开了衣橱,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从最高层,最里面的角落里掏出一部粉色的数码相机。 它是我从未知晓的秘密! 前不久我玩妈妈的手机,无意中看到了她和爸爸之前的对话。妈妈和爸爸说到了这部三星的数码相机,说里面记录着一些我的视频,希望爸爸有空能帮她闪送过来。为了让爸爸及时闪送,妈妈直接告诉了他放这部相机的位置。只是没想到,那段时间爸爸出差了,更没想到的,这段聊天被我看到了。 它装着我很多的视频。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它,心里嘀咕,慢慢地从椅子上走下来,然后扑在床上,打开了开关。 谢天谢地!它竟然还有电! 第一段录像像是圣诞节拍的。我看到一个小人儿,穿着粉色的羽绒公主裙,她纤细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同色系的针织围巾,刘海又平又厚,梳着高高的马尾辫,那是我,应该是我。要不是提前知道了这部相机里装的都是我的录像,打死我都不会相信,这个如公主般,笑得灿烂明媚的小女孩,是我。我在她的身上,压根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更别说模样了。她的鼻子塌塌的,一笑,就皱起来,非常可爱。那张圆嘟嘟的笑脸,红彤彤的,就像染上了胭脂。 她站在一棵比她人还高的圣诞树前,暖黄色的灯光将周围映得温馨又明亮,也将她胖嘟嘟的脸照得红彤彤的。她仰着脸,瞪着大大的眼睛,伸直了小胳膊,努力地去够挂在圣诞树上的小铃铛。 影像里传来爽朗又低沉的笑声,那是爸爸的笑声,我虽然很久没有听到了,但还是熟悉的。影像里还有妈妈温柔的说话声:“辛,小心点,别摔着咯。让爸爸帮你拿。” 录像似乎是跳着录的。这一段突然就停止了,按下按键,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小女孩正跪在客厅的地板上,身边的口袋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动物拼图。这个小女孩穿着牛仔背带裙,依然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脸蛋没有那么圆了,下巴有点尖了。这个模样我有记忆,妈妈的手机相册里有那时候我的样子。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段应该是在我幼儿园时录的,我记得当时的自己特别喜欢玩拼图,幼儿园里也在教拼图,每天都会装在口袋里带过去。 “妈妈,这是Dog。”小女孩拿着一片狗的拼图,对着旁边说道。然后我看到她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早已没有了酒窝。只是,那时候我竟然会说英语,可是现在我的英语真的很不好呢。 录像又停止了,然后再按,就是一连串模糊的影像,如繁星闪烁,根本看不清画面,直至另一个画面跳出。 镜头直接对准的还是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光着脚,站在绿绿的草坪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泡泡棒,正昂着脑袋,嘟起小嘴,对着天空,轻轻一吹,五彩斑斓,大大小小的泡泡连接不断地飘向天空,仿佛一个个梦幻的小星球。小女孩兴奋地追逐着,兴奋地大叫着:“爸爸,妈妈,你们看,我吹的泡泡好多好多啊。” 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想象着爸爸妈妈的声音或身影出现在录像中。但突然传来了猛烈的争执声。 “你整天加班忙工作,难得让你陪一下南辛,你又要说去加班!”爸爸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你的工作真的有那么忙吗?” “当初生孩子时就说好的,你会支持我的工作,会主动承担起带孩子的责任,我才生孩子的。现在你来指责我?”妈妈的声音很尖锐,很刺耳。 “我放弃的还不够多吗?南辛从小到大,不都是我带大的吗?”爸爸愤怒回应。 我看到镜头里的小女孩小脸变得惊慌失措,眼泪就像珍珠,滚滚而下。相机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自动关机了,想来是没电了。 可我不甘心,这相机里到底还藏着我多少幼年和童年的记忆,会不会还有爸爸妈妈离婚的秘密呢?我如疯子般,开始翻箱倒柜。 外面门铃响起时,我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看着满屋子的衣服和书本,还有被我拆开的枕头,我突然决定放弃了。 如今的我,学会了认命!有时候,真的就是命中注定,比如这个相机,也许就是注定了不让我发现更多的秘密。 情绪稍稍冷静下来,我这才后知后觉,螺蛳粉的味道早已在紧闭的房间里肆意发酵。那浓烈的酸臭味好似脱缰的野马,霸道又张狂地在空气中横冲直撞,直往我鼻腔里猛灌,惹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我强忍着不适,拎起装着外卖螺蛳粉的垃圾袋,一把打开房门。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的对话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小孩,来啦。” “吴老师好。今天上午我有事,所以就调课到下午了。” “没事。今天心情如何?” “唔......” “没关系......” 这女的声音我知道是爸爸的女朋友,现在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女主人的吴燕琴,可是这男孩?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我在脑海里疯狂搜索,却怎么也对不上号。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里一慌,来不及多想,急急地闪进了门后,大气都不敢出。 “小孩,想喝果汁吗?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呦。”吴燕琴的声音真的好好听,温柔又清亮。怪不得爸爸这么快就喜欢上了她,看来真是个骚货。我在咬牙切齿,小声骂道。 “谢谢老师。” 脚步声响起。我猜是吴燕琴的。趁着这个机会,我慢慢地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伸长脖子,朝着课堂小心张望。我房间的门正对着客厅的沙发,所以沙发上坐的人的容貌瞬间一览无遗。 许邑!怎么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来这里做什么?刚刚听他喊吴燕琴为老师,难道是来补课的?可是之前听爸爸说,他的女朋友是一个编剧呀,难道他来学编剧,还是爸爸换女朋友了? 我脑海如一团乱麻,各种猜想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好在坐在沙发上的许邑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现正在偷窥他的我。 “小孩,今天我们在落地门前上课,如何?”随着脚步声,吴燕琴的声音再次在客厅荡漾。 “好的,老师。”许邑显得特别乖。从他的语气中,我能感受到他对眼前的这位老师非常信任和尊重。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凭什么他对这个我讨厌的女人这么信任? 只是他们到底上什么课呢? 这才是最要我命的。好奇心使得我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一探究竟;可理智又拼命把我往回拽,我害怕被吴燕琴发现我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害怕她看见我对她充满好奇的样子。 我的手几次搭在门把手上,却又因为心底的恐惧缩了回来。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急,仿佛这样就能把内心的纠结和焦虑踩碎。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我咬紧牙齿,准备以丢垃圾的借口,走去客厅,一探究竟。但下一秒,我又否定了。丢垃圾很快,压根就不能知道他们到底上什么课,而且还会被许邑看见我,到时他一定会和程郝然说在这里看见我的事情,然后程郝然又和程雨欣一说,程雨欣又在班级里一说,我说不准又会成为班级的笑料了。 想到这,我按耐住了自己的冲动,微微打开了一条门缝,猫着身子,眼睛贴在门框上,死死地往外看。 只见吴燕琴和许邑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面前摊着一本画满奇怪符号的本子,周围还散落着一些彩色的卡片。吴燕琴手里拿着一张卡片,正对着许邑轻声说着什么,许邑则全神贯注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回应。 这是在做心理疏导? 对于我这样一个经常需要心理疏导的孩子来说,眼前的场景虽然和我平时做的心理疏导不同,但还是有种熟悉感。 许邑心理也有问题?他抑郁了吗?无数的问号又在我的脑海中奔跑了。只是没多久,我想起那个下着雨的午后,想起他和他爸爸之间的战争,似乎找到了答案。 可怜的孩子。我竟然在内心为他升起了一种同情。想想也挺好笑的,一个本来就不幸的人,有什么资格或力量去同情一个和你同病相怜的人呢? 但人就是很奇怪。总习惯性同情弱者,即便自己也是一个弱者。 “来,小孩,我们今天来尝试一个体验,如何?”吴燕琴的声音的分贝突然提高了一些。这让我认为,她刚刚一定知道我在偷听,所以故意压低了声音。 我没有听到许邑的声音,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是点头了。不然我不会再次听到吴燕琴的脚步声。我从门缝里看见她正朝我走来,我吓得立马转过身子,紧贴在墙壁上,屏住了呼吸。她的脚步声在我房间的旁边停住了,然后一阵沉默。 隔壁是一间储物间。 良久,她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我偷偷张望,看见她的手里拿了一个蓝色的枕头,一条蓝色的毯子和一条帆布质地的带子。 我又开始好奇了。她拿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这是要跳舞还是要练瑜伽? “来,小孩,我们先来做些肢体运动。” “来,我们来拉伸一下大腿。开始呼吸,想象呼吸是一束金黄色的阳光,你在吸气时,这束光正从你的头顶慢慢射入,呼气时,再慢慢洒向你的大腿。” 我看着许邑在吴燕琴的话语里,慢慢地伸展他的大腿,闭上眼睛。我又转头看向房间的窗户,阳光正热烈地扑在玻璃上,真的是一束金黄色的阳光啊。 “来,我们再伸展你的脚趾。把你的脚趾想象成植物,将茎根伸进土壤,再来呼吸,一吸一呼间,你能感受到自己的脚趾已经深深扎进了土壤,开始发芽、生根、生长。” 这什么鬼?我翻起了白眼。这是心理疏导吗?怎么感觉像骗人的鬼把戏啊?对,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啊?我可不能让她害了许邑! 就在我想着怎么去揭发吴燕琴时,她那轻柔的声音再次传来。 “现在,我们躺在枕垫上,双膝向外打开,双臂放在身体两侧。” 随后,我看到许邑听话地躺在了客厅落地门前的地毯上,阳光也躺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吴燕琴把那条蓝色的毯子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小孩,现在我们闭上眼睛。我们想象自己正站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太阳的万丈光芒紧紧地围绕着你,包裹着你。此时我们的体内正酝酿着一束和太阳一样的光,它从我们的头顶慢慢射出,向全世界释放着你的温暖和善意,还有力量。” 吴燕琴那温柔得近乎蛊惑的声音,一字一句钻进我的耳朵里。我的眼睛随着质疑和愤怒瞪得越来越大。 这女人是个巫婆吧? 这算什么心理疏导?在我看来,这完全就是糊弄小孩的把戏,她就是在欺骗许邑!我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烧得我理智全无。我认定她就是个虚伪又丑陋的骗子,借着心理疏导师的幌子招摇撞骗。 今天,我一定要为民除害,当面揭穿她的谎言,揭掉她那“善意”的面具,露出她恶毒的嘴脸。 我“蹭”地打开了门,如闪电般冲到了客厅,手指着吴燕琴,大声吼道:“你别再装了!你这根本不是什么正规的心理疏导,你就是在骗许邑!”我的声音连同身子,因为愤怒而颤抖。 许邑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呼。 “南辛?是你!” 我这才发现许邑的脸上竟然挂着泪水。这让我很是意外,但我已经顾不得去研究他为什么会流泪,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拽在我的身边,梗着脖子,继续说道:“许邑,这个老师是个骗子。她根本就没有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她刚刚给你做的这些,就是江湖骗术,你一定要相信我!” 许邑一头雾水,看看我,又看看满脸惊诧的吴燕琴。从他一脸懵逼的样子看,他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话。 吴燕琴终于不再像一开始那样风轻云淡了。她的脸色很苍白,两条细细的眉毛微蹙,大大的眼睛像看外星人般盯着我,却紧抿嘴唇,不反驳也不解释。 说真的,我有点心虚,但看她不为自己辩解,我似乎更加有了底气。 “许邑,你要相信我,她真的是个骗子!你要相信我,我们那么熟,我不会害你的!”我转头,双手紧紧地抓着许邑的双手,认真地说道。 “南辛,你到底在干嘛?”爸爸的怒吼声从我的背后传来,“你怎么可以乱造谣呢?” “道歉,”爸爸一把把我拉到了吴燕琴的面前,再次怒吼,“立马给阿姨道歉!” “我不!”我抬起下巴,恶狠狠地盯着爸爸,大声拒绝。 “你!”爸爸挥起了右手,额头上的青筋爆出,但下一秒手臂却又垂了下来,双眼含痛,“南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可以在不了解事情的情况下,直接诋毁人家呢?” 我发现爸爸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我知道我伤害到了他心爱的女人,让他难看和难受了,但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唯一目的,不是吗? “你凭什么就认定你阿姨没有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呢?”爸爸平缓了语气,问道。 我看了一眼脸色依然苍白,身子还有点颤抖的吴燕琴,又瞥了一眼如受惊的小鹿,却一脸茫然的许邑,眼眶泛红,冲着爸爸喊道:“就凭我是一个资深的抑郁症患者!你觉得这够不够!” 第25章 战争(1) 我有气无力地走到教室的最后排,然后把书包随意地一扔,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这个周末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周末,没有之一。爸爸的回来,我和他周五晚上的激烈战争,让整个家都被一种沉闷和压抑给紧紧包裹着。姐姐程雨欣借着补课的由头,以逃离的方式窜出了家门,硬是在外面晃荡了两个白天,又借着最近要参加区里的英语竞赛,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妈妈像突然得了失语症,屋子里再也听不见她如大提琴般的声音。 而我,整整两天,都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硬是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把自己抛进了虚拟的游戏中,没日没夜地玩着,直至麻木。要不是家里有阿姨,每餐给我送饭上来,我估计此时的我不一定能安然坐在班级的椅子上。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通过游戏来逃避内心一次次涌上来的伤痛,逃避对自己的自责,逃避对爸爸的愤怒。 事实,我越是想要逃避,越被困在其中,痛不欲生——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如何去面对一个让我充满愤怒的人?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转头呆呆地数着缓缓飘落的叶子,当数到第七片叶子袅娜落下时,终于想起要呼吸。肺叶撑开的瞬间,后槽牙咬得发酸。早上的阳光斜斜切过半张课桌,明暗交界线正好横在我双手微微肿胀的大拇指处。指甲边缘与指腹衔接处,泛着不正常的红,完整的皮肤被撕开着,那一道道不规则的破口像狰狞的嘴,皮肉翻卷,有着暗红色的血痂。 “大家别吵了,把英语书翻到第二课......”英语课代表童心的声音像根银针,刺破教室里粘稠的哈欠声。此起彼伏的朗诵声中,我盯着自己英语课本上那一个个单词,瞬间化作无数章鱼的触角,在我的眼前无限伸展,求助。我的心猛地揪紧,眼泪极速地涌进了眼眶。 “小不点......”我紧紧握着书本,食指却死死地抠着拇指指肚处,直至疼痛随着指尖一路狂奔到心尖。 我看见了那些结痂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渗了出来,心里竟然有种莫名的快感,就像刚刚用力抠住的是对爸爸的恨。 同桌姜寒似乎昨晚没有睡好,已经把课本立起来,开始打瞌睡,阳光在他的脸上烙出一块晃动的光斑,我这才发现,他的左脸上竟然有一道不明显的伤疤,呈月牙形。而他手腕上的电子表每隔一会儿就发出蜂鸣,第七次响起时,早自习的铃声响起了。 “还没有交周末数学作业的同学,快点交作业!”数学课代表石子君猛地站起来,扯着公鸭嗓子,大叫。他的声音惊得窗外的麻雀振翅乱飞。我低头拿出书包,手伸进去的刹那,惊觉自己压根就没有完成周末的数学试卷。 “完蛋了!” 我身子一颤,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下一秒,脑海里猛地窜出爸爸的那句话“不要对一个废物有期待”,我突然就变得坦然了。反正是废物了,何需努力,不完成作业,才是一个废物应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于是,我一脸平静地把书包塞进了抽屉,然后对着石子君喊道:“我没做作业!” “程郝然,你为什么不做作业?”石子君煞有介事地追问。 “不想做还有为什么吗?”我不满反问。 “那你自己和张老师去说!” “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去说!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沉默,同学们向我投来的惊愕目光,包括我的同桌姜寒,也看到了石子君眼里的怒火和尴尬。这很正常,毕竟在他们的眼里,我这个才来不到两周的新同学就是一个外来者。正常来说,一个外来者要么唯命是从,要么主动和同学们融入,做事更应该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我非凡没有,竟然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回怼数学课代表,关键是怼得如此明目张胆。 “一个语文考倒数第一的人,有什么好牛的!真是的!” 姜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我身子一激灵,猛地转头,看到他早已醒来,边冷哼,边发出鄙夷的笑声。 “就是,作为语文课代表,语文考试都考倒数第一,那你数学不做作业,我觉得情有可原。”石子君趁机揶揄,他终于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 教室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 “我也是纳闷了,杨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选他做语文课代表?课代表不应该都是这门功课成绩好的同学来担任吗?”姜寒又说道。 我知道他这是故意的。他一直对我当选上语文课代表耿耿于怀,因为他一直认为,这个课代表就应该是由他这个每次语文考第一的人来当。关键是,他不知道,我压根就不想当这个狗屁语文课代表,是杨老师非要让我当,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是,他是怎么知道这次语文成绩的排名的?而且看大家的样子,似乎都知道。 而我压根就不知道这次排名!这怎么回事呢?难道说老师把成绩都发在了群里,而妈妈因为爸爸的原因,故意没有说?怪不得整个周末,她都是静音模式! “该不会是买来的吧?”石子君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之前就听说,有些家长借着自己家里有钱,专门给自己的孩子买班干部来当。” “谁说不是呢?”姜寒立马附和,“不然杨老师让一个考试考倒数第一的人来当,是为了给大家做警示吗?”说完,他捂嘴大笑起来。 “放屁!” 我爆出了粗口! “谁想要当这个语文课代表,你们爱当你们当去!”我恨恨地说道,“别天天天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那可不行,我们的语文课代表,”姜寒假装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子,对着我认真地说道,“你必须得当,毕竟你丢脸还没有丢够呢!” 教室瞬间如沸腾的锅。 我气得全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吱响。要不是上课铃声猛然响起,走廊里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真的会像饿狼一样扑向姜寒,把他直接撕碎! 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会和他成为同桌!我挺直脊背,后背狠狠地往后一靠,一阵刺痛。我忘了那里有一块地方,是周五被爸爸在地上硬拽时,蹭破了皮。只是比起刚刚的耻辱,现在的这点疼压根不算什么! “今天我们讲评上周的考卷。”杨老师开门见山,一如她平时的性格。 瞬间,教室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纸张的摩擦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我低头从书包里掏出那张被我在周五晚上就揉皱的语文试卷,就像掏出的是一颗被耻辱狠狠践踏的心脏。看着试卷上刺目的七十分,我羞愧又恐惧——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我自认为还不是很差的分数会是这个班的最低分,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班同学的成绩会这么好! 说来奇怪,这个时候我竟然会同情起妈妈来。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憋住没有狠狠骂我的呢?我猜想,此时她一定憋出了内伤! 可怜的人,如果爸爸再不走,她会不会还要继续憋着呢?我真害怕憋得太久,她带给我的伤害会是飓风,是海啸,是地震,是火山!毕竟这两年我已经习惯了她在面对我不如意的成绩后先是对我一阵狂风暴雨,再是冷暴力,这样的行为节奏。 其实我是个特别不喜欢被打破习惯的人。 我皱着眉头,双手紧紧地护住满是皱褶的试卷,小心翼翼地、偷偷地用十指指肚去抚平,就像在抚平我内心不断涌上来的焦虑。 “这次考试中的第二篇课外阅读的第三道题有点难,涉及的知识点比较多,而且需要一定的课外阅读积累,所以整个年级答对的同学屈指可数。隔壁班,全军覆没,我们班有两个同学答对,”杨老师扬着手中的试卷,目光犀利地扫视了整个教室后,慢慢说道,“一个是姜寒,另一个就是......” 她突然就停顿了。 而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抚平那张皱巴巴的试卷上,猛然抬头,就迎上了她的目光,身子猛地一抖,以为她发现了被我揉皱的试卷,下意识地手臂盖在了试卷上,肩膀收紧。 “另一个就是我们的语文课代表,程郝然!” 杨老师的话如一颗响雷,不但炸响的是其他同学,还有我。所有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大多数都是质疑,有些是猜测。只是我一头雾水,要命了,刚刚只顾着弄试卷,开小差,压根就没有听杨老师在说什么。 她到底说了什么呢?为什么会提到我?为什么大家看我的眼神是这样的呢? 老天,求你告诉我,老师刚刚到底说了什么?不然我会死得很惨! 我不敢抬头看杨老师,假装害羞地埋着头,用力让情绪跑上脸颊,躲避老师的追问。 “大家别怀疑,虽然程郝然这次的语文成绩不尽人意,但毕竟他刚刚从国际学校转过来,还不适应我们公办学校的教学。不过从他对这道题目的理解和解读,是能看出他语文的能力的。”杨老师认真地说道。 教室又变得鸦雀无声。但空气明显变得怪异。那种怪异就像是大家对某种现象明明不服却又心照不宣。 说真的,我特别不喜欢杨老师刚刚说的话。也许于她而言,这是一种对一个新同学的鼓励和支持,为整个班级的团结考虑,但在我看来,恰恰再次把我置于水生火热中。试想,哪个学生希望老师的关注力一直在一个同学身上,还不断鼓励和支持他?哪怕这个同学是刚刚转校过来的。 人毕竟是自私的! 整堂课,我都心不在焉,看着杨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巴,我却心乱如麻。 “语文课代表,那道阅读理解题杨老师讲的我还是没有听明白,你能再帮我讲讲吗?”下课铃声刚响起,石子君就飞到了我的课桌前,不怀好意地说道。 “什么?”我身子往后一仰,警惕地问道。来者不善,我知道。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杨老师在课堂上为什么突然表扬我。 “就是那道唯独你和姜寒做对的阅读理解题呀。”石子君边说边从我的手臂下抽出试卷。接着,他一脸惊讶,“哎呀,怎么试卷被你揉成这样啦,要知道,你今天可是唯一一个在课堂上被老师表扬的人啊。” “不用你管!”我伸手要夺回试卷。 但石子君早就料到,拿试卷的手往后一扬,身子一闪,嬉皮笑脸地说道:“别这么小气,就是看看你正确的答案而已嘛。”说完,对着我的同桌姜寒眨了眨眼。 “你看姜寒的,把我的还我。”我继续伸着手,生气地叫道。 “我又不是语文课代表。”姜寒冷冷地抢话。 “对呀,你是语文课代表,辅导我们不会的题目是你的义务。”石子君阴阳怪气。 “我不会。”我冷冷拒绝。 “哎呦,还摆谱呀,”石子君加大了分贝,瞪大眼睛,一脸好奇,“你不会,那这道题目你又是怎么做对的呢?” “难道是杨老师批错了?把错的答案批成了对的?”姜寒附和,“我也纳闷,一个倒数第一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对这道题目呢?” 我强忍着怒火,怒目看着在我面前一唱一和的两个家伙,看来他们今天是要和我死磕到底了。 既然这样,小爷满足你们,我亮牌,你们随意! 看我突然沉默,石子君开始兴风作浪了。 “程郝然,你以为你装聋作哑就没人知道啦?大家用小脚指头一想,就凭你两个班级倒数第一的成绩,怎么能会做两个班级只有两个人才做出来的题目呢?再说了,做出这道题的另一人还是你的同桌,关键人家这次的成绩是两个班级的第一。”他身子突然凑近我,狡黠地看着我,“你觉得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还是事情另有真相呢?” 他的话吸引了一大帮的同学凑过来看热闹。 我皱着眉头,心头像被猛地压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憋得喘不过气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张皱巴巴的试卷在一个又一个同学的手里飞,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 “这答案是不是和姜寒一样的呀?”一个声音分贝很高,嗓子很尖的男生突然问道。 我循声望去,是个满脸痘痘,头发油腻的大个子男孩,但我却一下子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毕竟才两周,其实很多同学的名字都还不熟悉。 “对,看看答案是不是一样。”有同学起哄。 “不用对照,肯定是作弊的。”石子君大声叫道,“我们有见过考倒数第一的人会做对全校都做不对的题目吗?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就是在羞辱我们的智商啊!” “对,石子君说的对!”满脸痘痘的男孩附和,“难道我们的智商还不如一个考倒数第一的人?开什么玩笑?” 我突然变得很无力。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哪道题做对的我,就像被直接绑在了十字架上,任由大家的审判和谩骂,甚至侮辱。在这一刹那,我真的恨杨老师。要不是她,我也不至于这样吧。但有些事情我就是无法阻止,比如她让我当选语文课代表,比如妈妈对我的冷暴力,比如周五晚上爸爸对我的谩骂和丢弃我的小不点,比如此时此刻的场面。可是,这些事情,其实我都是可以反抗的,不是吗?我都可以勇敢地站出来,大声地说“不”,不是吗?而我为什么每次都选择忍让和接受呢?难道我的骨子里就是一个喜欢受虐,或者犯贱的人吗? 都说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个犯贱的种子,有些深埋着,有些萌芽了,有些疯长着,有些已经是参天大树了...... 第26章 战争(2) 我突然变得很无力。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哪道题做对的我,就像被直接绑在了十字架上,任由大家的审判和谩骂,甚至侮辱。在这一刹那,我真的恨杨老师。要不是她,我也不至于这样吧。但有些事情我就是无法阻止,比如她让我当选语文课代表,比如妈妈对我的冷暴力,比如周五晚上爸爸对我的谩骂和丢弃我的小不点,比如此时此刻的场面。可是,这些事情,其实我都是可以反抗的,不是吗?我都可以勇敢地站出来,大声地说“不”,不是吗?而我为什么每次都选择忍让和接受呢?难道我的骨子里就是一个喜欢受虐,或者犯贱的人吗? 都说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个犯贱的种子,有些深埋着,有些萌芽了,有些疯长着,有些已经是参天大树了...... “果真是作弊!”石子君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有些颤抖,“大家看,他的答案和姜寒的一模一样!”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拿着我的试卷正和姜寒的试卷在对照。而同学们就像终于找到了真相般,无数的脑袋伸向桌面,要见证这实锤的一幕。 “哎呦喂,还真是!”满脸痘痘的尖嗓子也叫唤起来,“做不出就做不出,何必要作弊呢?反正都是最后一名了。” “笑死了,白作弊了一场,没用!”石子君跟着嘲讽。此时的他很是得意,终于能在我面前扬眉吐气了。 突然,姜寒的右手重重地落在我的肩上。我的左肩猛地往下一沉,心脏也顺势一沉。 “程郝然,以后你要作弊,别偷偷摸摸的,直接和我说,这样你也不至于考倒数第一嘛。”他放在我左肩上的手拍了拍,“毕竟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丢不起这个脸啊!” “哦不,是杨老师丢不起这个脸啊!语文课代表不但考了倒数第一,而且还作弊,这要传出去,杨老师的脸往哪里放,我们班的脸又往哪里放呀。”姜寒并没有打算要饶过我,用裹着糖衣的炮弹不停轰炸我,“程郝然,你不为自己考虑,总要为我们集体考虑,总要有集体荣誉感的嘛,怎么说,你大小也是个班干部啊!” 好大的罪名! 我冷冷地看着他一脸得意的样子,把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压在了喉咙处,双脚的脚尖死死地抵住课桌的桌角,就像死死地扼住了身体里那只蓄势待发的小兽。我很清楚,这个时候我所有的辩驳和解释在他们的眼里都是掩饰,只会遭受更猛烈的攻击。 铺天盖地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剑射向了我。我像一只刺猬般竖起了全部的刺,可惜的是,这些刺都不能作为我还击他们和自卫的武器。除了沉默,我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哎呀,其实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嘛,毕竟我们都是能理解新转校过来的同学的。”满脸痘痘的尖嗓子男生一脸的阴阳怪气,“但通过作弊来博取大家的认可和老师的表扬,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说呢,杨老师怎么不批评他,反而表扬他呢?原来是因为他做对了这道题。如果杨老师知道这道题是他作弊的,她老人家会是怎样的表情呢?”石子君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嬉皮笑脸地对着同学们做鬼脸,“会不会暴跳如雷?还是捶胸顿足?” 哄堂大笑声刺破了我的耳鼓。但我依然双手抱胸,保持沉默,但我的怒火早已兵临城下了! 石子君没想到都这样了,我竟然还不生气,显然让他很意外,也很没面子。要知道,所有的战争最怕的就是一方用力猛攻,而另一方却按兵不动,这种战争看上去猛攻的那一方赢了,实则真正的赢家确是按兵不动的一方。 但他固然是不懂孙子兵法的,所以此时除了继续挑衅之外,找不到更好攻破我的壁垒的方式了。 “一般来说,当被别人质疑时,当事人如果不解释不说话,那么只有两个原因,”石子君开始卖起了关子,看着同学们好奇的目光都投向他时,他又不紧不慢,煞有介事地说道,“要么是哑巴,要么就是默认。” 呸,放你妈的狗屁!我在心里狠狠地朝着他吐了一口口水。谁说不解释就是默认?很多人不解释,只是为了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就像书上说的,疯狗扑过来咬你一口,难不成你也要扑过去反咬人家一口吗?你想成为疯狗,我可不想! “大家都散了吧,要上课了。”一个女声从人群中传来。我一看,原来是班长朱伦静。她站在人群的最外层,冷冷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班长,我觉得你作为班长应该批评班级这种作弊的行为的发生,毕竟有损我们先进班级形象。如果你没有这个能力,就应该汇报给杨老师,让她来处理,不然真不知道未来这个转校生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呢!” 石子君这句尖酸刻薄的话,就像一把锤子直接击开了我坚守已久的城门。我能清晰地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千军万马般的怒火涌出了我的城门。 “石子君,你给我闭嘴!”我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于用力,桌子和椅子都踉跄了几下,眼睛瞪着被吓到的石子君,大吼道,“闭上你的臭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作弊了?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作弊了?你一没看到二没证据,你凭什么说我作弊?我告诉你,你这是诽谤!不用朱伦静和杨老师去说,我去和她说,看她是批评我还是批评你?” 人群一阵沉寂,似乎都被我突然的发作给镇住了。吴子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神躲闪着,不敢和我直视。 “程郝然,你不要强词夺理了!”满脸痘痘的尖嗓子猛地一拍桌子,“证据就在这里,你还要什么证据?” “胡彦成说的对,证据就在这里,你就不要抵赖了。”姜寒甩着手中的试卷,附和。 我眉头一皱,原来这个满脸痘痘的尖嗓子叫“胡彦成”,紧接着又反应过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哪道题?如果是阅读理解的选择题或是非题,正确答案肯定一样啊,那这样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洗不清又何方?你又没有作弊,怕个毛啊? 我突然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在说。对!爸爸经常对妈妈说,每个人都是有底线的,不要轻易去挑战一个人的底线,因为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义务为别人放下自己的底线。而眼前的这三个人,却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我的底线,羞辱我的人格。 他们该死,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既然这样,那就把姜寒的试卷和我的试卷放在一起,让班长来确认,是否答案完全一致?”我稳住心态,双手抱胸,对着胡彦成挑战道。 我发现,站在胡彦成旁边的吴子君突然脸色苍白。 “看就看,让你死个明白!”胡彦成直接把我的试卷摊开在姜寒的课桌上,然后又拿过姜寒的试卷,也摊开。 我这才看到,他摊开的页面是试卷的第二面的第二篇课外阅读题。这一篇课外阅读是朱自清的《松堂游记》,暑假的时候,我在姐姐的试卷上看过,还和她一起争论过一道题目呢。而这道题目这次正好在试卷里出现了。那天考试时,看到这道题目时,我内心直呼万岁。 难道他们说的是这道题? “我看他们的答案是类似,但表达的语言内容不同呀。”班长朱伦静眼睛盯着两张试卷,眉头微蹙,低声说道。 “怎么可能?石子君说是一样的。”胡彦成急了,大个身子趴在桌上,边看边叫,“班长,你可别像杨老师这样,包庇程郝然呢。” 但下一秒,他傻眼了,嘴里不服气地嘟嘟囔囔着。 “我说的事实。姜寒对这道题目的回答是‘结尾不能删除,几声犬吠声的描写更能烘托出当时的寂静,同时也让读者感受到人世间的声音。’而程郝然的回答是‘不应该把结尾删去。因为这几声犬吠以动衬静,突出了松堂的静。同时,犬吠声也让读者得知自己还是在人世间里,为松堂增添了生趣。’。他们两个人的语言表达有很多不同,不是吗?”朱伦静口齿清晰地把我和姜寒的答案大声地朗读了一遍。 空气一片沉寂,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表达方式不同,又不能说明没有作弊!”石子君翻着白眼,咕哝着。显然他无法接受自己刚刚的谎言被现场拆穿。 “对,这不能说明什么!”胡彦成附和。 “这当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说明没有作弊!”我的声音掷地有声,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两个跳梁小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但谁才是那个真正的作弊者,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你什么意思?”石子君气愤地追问。 “字面意思。” “什么字面意思?难道你还想嫁祸于姜寒吗?”石子君不依不饶,大叫道,“人家可是语文考第一的人,怎么可能会作弊?”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语文考第一的人会去作弊一个考倒数第一的人?这说出去,谁会信呢?鬼都不会信,好哇。”胡彦成像跟屁虫,石子君说什么,他就附和什么。 “没有人要你信,只要当事人相信就好了。”我边说边瞄向了始终不发一言的姜寒。 姜寒脸色阴沉,五官耷拉着,嘴巴紧抿,眼睛像一只受伤的小狼,狠狠地瞪着我。我发现他脸上的那条月牙般的疤变得更为明显了,一看就是指甲不小心抠掉的。 “程郝然,我看你好好清醒一下吧。”石子君冷冷地说道,“不主动承认错误也就算了,还要反咬别人一口,你是属狗的吗?” 胡彦成双手支撑在我的书桌上,伸长脖子,眼睑低垂俯视着我,冷笑道:“同学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大家都知道姜寒的语文成绩那是年级都遥遥领先的,怎么可能会去作弊你的呢?你就不要栽赃陷害了!” “我想大家都不要再争了,如果非要搞个清楚,那就去问杨老师,哪个答案最标准。到时最标准的那个答案肯定不是作弊者,这样真相不是出来了吗?”朱伦静一把拿起了课桌上的试卷,冷静地说道。 “不用!”姜寒急急地阻止,伸手去抢朱伦静手中的试卷,“都已经批好了,没必要还去麻烦杨老师。”他说话时,脸涨得通红,目光轻微躲闪。 “姜寒,让朱伦静去问,你不能给程郝然泼了脏水,你要为自己伸张正义!”石子君一把拉住了姜寒的手,严肃地说道。 “我说不用就不用!”姜寒猛地推开了石子君,额头青筋爆出。 石子君一脸茫然和委屈,嘴巴张张合合好几回,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其他同学也用狐疑的目光盯着突然发怒的姜寒,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上课的铃声突然就响起,大家作鸟兽散,跑到了各自的位置。朱伦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姜寒,把试卷还给了他。 看着姜寒如释重负地坐在椅子上,我内心冷笑。 要不是石子君在刚刚闹出这一出,我还真的忘了周四语文考试时,姜寒偷看我试卷的事情。朱伦静刚刚只是给大家读了我们的答案,但她没有和大家说姜寒在这道题目的答题空格上有涂抹的痕迹,而且字迹潦草,一看就是在匆忙间完成的。是的,周四考试,我早早就做完了试卷,就把试卷摊在课桌上,双手枕着后脑勺,趁杨老师不注意,时不时朝着窗外望一眼又望一眼,期待放学铃声响起,好快点回家。那天我和许邑约好一起去看小不点的。也就在这时,我看到姜寒左手不停地捏着眉心,右手的笔在那道阅读理解题上不停涂抹,万分焦心的样子。没多久,下课铃声响起,我发现姜寒身子微微颤抖,他突然转头,目光在我的试卷上定格了几秒钟后,右手快速地在试卷上写着,因为着急,他的右手明显颤抖,就像他的身子一样。 有些人,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光鲜亮丽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不堪,比如姜寒。有些人,也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认知,比如那些围观的同学。 而有些真相,永远只适合困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 第27章 我的大脑是一个黑洞(1) 我站在校门外,看着一群中学生从校园里走出来,他们无一例外弓着背,闭着嘴,背上背着沉重的特大号书包曳足而行,特大号的校服把整个小小的身子藏得好好的,完全看不出它的疲惫和挣扎。 这时候的夕阳总让我想起打翻的调色盘。起初是泼辣辣的金黄,把教学楼西侧的玻璃熔成液态,可没一会儿,那光就变得浑浊起来,像掺了水的蜂蜜,把每个人的侧脸都镀上一层薄脆的焦糖色。云絮是揉皱的数学卷子,歪歪斜斜地堆在天际线,那些解不开的几何题,此刻都化作了暗红色的淤痕。 我数着地砖上的裂纹,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被无限拉长,在某个瞬间突然与路灯的影子重叠——原来暮色已经浓得能拧出墨汁,而我的影子都被这粘稠的黄昏吞没了。 当最后一抹霞光溺死在楼群之间时,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开始频繁眨眼,而我的脑海也突然跳出那天在吴老师家的那种特别体验。 那天真的是一场独特又新奇的体验。在吴老师的声音里,我第一次尝试让自己的脑子完全放空,全身心地投入,跟着她的文字,在脑海里勾勒出一道万丈光芒的阳光,然后想象它在我的身子里慢慢苏醒,随着我的全身的血液从脚尖开始奔跑,一路向上,直至感受它从我的头顶渐渐释放。说真的,那瞬间,我第一次有一种别样的自信,原来自己也可以光芒万丈的自信。 而那个看似普通的枕垫,更像是打开了我身体的潘多拉魔盒,那种感觉十分微妙,简直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和表达。躺在它的上面,我的后背竟然完全被打开,身子处在一种极度舒适的状态。当我的双臂平放在身体两侧,挺起前胸时,空调的凉风恰到好处地从我的手掌心拂过,如妈妈的吻。前胸的舒展,更是让我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和勇气、身心完整,连一直困扰我的背痛也消失了。那块蓝色的毯子盖在腰部,沉甸甸的,呼吸变得有节奏,一呼一吸间似乎也更清新更干净了,不再有之前莫名的心慌。 最让我意外和惊喜的是,在那一刻,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当下的体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慢慢在心底滋生,从头到脚,从指尖到发梢,每一寸的血液都没有错过。我感觉到自己流泪了。我一开始流泪是因为这种快乐太强烈了,如盛夏的烈日。但后来我发现内心有了一丝淡淡的悲伤:我怎么到现在才体会到这种呼吸的快乐?才明白阳光是可以照进我们身体的?才发现空调的凉风也可以如妈妈的吻般温柔的?才惊觉,快乐其实无处不在的?我会错过这些触手可及的快乐,都是因为我太过小心翼翼地活着了,太被别人的情绪左右,始终活在忐忑中,甚至会有想要结束生命来报复别人的念头,却没有真正体会到生命本身带来的幸福感和满足感。 到此刻,我还能感受到彼时毯子带来的包裹感让人觉得安全又舒适,仿佛有人在照顾我,给予我无限的体贴、温暖和爱,而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一直猜想,那天吴老师是不是用了催眠,关闭了我大脑的黑洞? 说真的,我特别享受那天体验带给我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温暖和勇气,感受到自己,甚至放下了对爸爸那天打我的怨恨和委屈,完全沉浸在一片美好祥和的空间里,自由、舒畅、快乐。可是,南辛如一个不速之客,直接把我从这种美好的感受中抽离出来,又把我带进现实,一个我完全不知情的现实中。 我心中的悲哀和愤怒像两条打架的蛇一般彼此撕咬,却又不得不吞咽下所有的情绪,任由南辛开启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 让我惊讶的是,她全然不顾我的身份,或者确切地说,全然不顾我在场,毫无隐瞒,毫不在乎地说出她自己是个资深的抑郁症患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名字,抑郁症患者还可以用“资深”两个字来形容,这么说来,她的抑郁症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吗?怪不得那天小区里,有人会说她是神经病,毕竟在大多数的人的认知里,有抑郁症的患者就是神经有问题。不过说真的,我还是很佩服她的勇敢,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的病情,还在前面加一个形容词。 只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吴老师家呢?她和吴老师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之前从未见到她呢。还有她又为什么那么讨厌吴老师呢?为什么要诬陷吴老师没有证书呢?而且吴老师似乎也并没有反驳和怒斥呢。最关键的是,她和吴老师的老公是什么关系,感觉他们之间剑拔弩张,彼此都很讨厌对方的样子呢。 这些问题在我那天不得不提前结束课程,离开吴老师家后,如冒着气泡的苏打水一样,在我的脑海无时无刻地不断涌现,特别想去找南辛,问个清楚。 也正因为这样,我连着两天去看了小不点,想说会不会遇见她,结果不但没有看到她,连程郝然也没有出现。 说起程郝然,我心头又是一愣。 那个夜晚,月色如水,却照不亮我们心底的黑暗。我俩坐在他家花园的长椅上,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向彼此坦露了内心最深处的创伤,那些藏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我从未想过,程郝然,那个平日里走路带风、拽得二五八万的家伙,竟有着如此不堪的遭遇。他的家境优渥,在外人眼中,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可谁能想到,在那看似光鲜亮丽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在那之前,我深陷自己的痛苦泥沼无法自拔,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仿佛命运的所有不幸都降临在了我一个人身上。但程郝然的倾诉,让我看到了另一种人生的悲凉。他说,父亲总是毫不留情地骂他是废物,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锐的刀,刺痛他的自尊;母亲则对他冷暴力,不管他做什么,都得不到一丝温暖的回应。他还时常担惊受怕,害怕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无情地毁灭。 那晚,他让我突然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言说的伤痛,无关乎家境,无关乎外表。 就像南辛,她此刻成了我心中的迷。 虽然我很想和程郝然分享我那天见到南辛后发生的事情,也很想和他一起解开南辛这个迷,但我却还是选择去了“一个树洞”。 上周六,就因为南辛的一番搅和,吴老师不得不强行终止了我倾注无数心血的课题。吴老师送我出门时,我满心都是不甘与委屈,嘴唇微微开合,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她像是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目光里满是温柔与理解,轻声说道:“要是心里憋闷,抽空可以去‘一个树洞’,说不定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说真的,吴老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我欲言又止的人。她一定知道,那天我最想倾诉的,是我那糟糕透顶的家庭,是爸爸对我的打骂。当她打开门,瞧见我大热天还穿着长裤的时候,眼神里那瞬间的惊愣,虽然很快就被掩饰过去,可我知道,她肯定猜到了些什么。 但,南辛却把她说成了一个骗子!这点让我无法接受。我想,我那么想要找南辛问清楚,除了解开脑海中的那些疑问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帮吴老师洗清污点,换她的清白。 上次去过一次后,我就熟门熟路地找到那家隐藏在街角的小店。它的店面一如既往不引人注目,连门口之前的那辆吸引我的赛车模型也不见了。 奇怪,难道关门了? 推门,风铃声一如既往地响起,里面依然空无一人,除了那如树洞般蜿蜒不见尽头的走廊。我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惴惴不安,反而加快了脚步,似乎走进那间屋子,找到那台电脑,就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事实,里面真的空无一人。 我也没有召唤服务人员,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第一次坐的那个位置。那台电脑竟然是打开的,似乎知道我会到来一样。 很震惊!但我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坐在了椅子上,面向着显示屏上的蓝光,等待它像第一次那样,出现那个树洞。但让我意外的是,那个树洞并不没有出现,而散热器却发出如风箱般的轰鸣声,像是电脑里所有的电子生物在疯狂地喘息。蓝光突然忽隐忽现,变得扭曲,像一块块融化的蜡油在坍塌,瞬间,我的视网膜烙出一串乱码。 当视线重新聚焦时,我正站在一座游乐园里。这游乐园很眼熟,但我却怎么也无法在脑海中搜寻出它的名字,似乎它早已穿越了几个世纪。不远处,炫亮的旋转木马在无风自动,斑斓的彩旗却像被揉皱的糖纸。远处镜屋的玻璃折射着月光,每一片都映出我的脸——却又都不是我。 随着我慢慢走近,我惊讶地发现,在一辆木马上竟然坐着一个人,一个小男孩。他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哭泣。这时,他猛地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对着我哭喊着:“为什么我总是做不好?为什么我长都长不高?为什么我什么都学不会?爸爸想要的,我永远都达不到。”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一字一句都像是重锤,敲打着我的心。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爸爸一次次失望的眼神,那些因为没达到他要求而被训斥的场景,如同电影般不断放映。 “你是谁?”我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终于来了。”声音从旋转木马上传来。我这才发现,这个男孩竟然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他也有鸟窝般茂盛的头发,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我突然好害怕,害怕那刘海下是一双和我一样的眼睛。 “我是你,难道你不知道吗?”男孩甩开了刘海,一双细长又清亮的眼睛猛地闯进我的眼睛。 我后退半步,鞋跟踢到散落的齿轮。“你不是我,你不可能是我!”我喉咙发紧,像是吞了把图钉。 “我就是你,只是我是被你的自卑和自责不断碾碎的部分。”男孩跳下木马,弯腰撩起了裤腿,露出密密麻麻的淤青。我认出那些伤痕的轮廓:那天晚上只因我逃学,又被老师群攻,他用衣架疯狂地抽打我。 “每天都活在自我否定中和自责中。明明被校园霸凌了,我也不敢说,因为说了也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也许我生来就是个错误。成绩不好,更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努力,是我不会好好学习,是我没有用心听讲。”男孩双手擦在裤袋里,对着夜空惨笑,“爸爸总是说我不够努力,说我不认真,但只是我知道,我已经拼尽了全力!” “谁不想成为自己父母眼里那个最乖最棒的小孩?”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的心被揪成了一团,眼眶也渐渐湿润,原来那些被我深埋在心底,连程郝然都没说的伤痛,一直都在,从未忘记。 身体的伤口,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渐渐愈合,而内心的伤痕不管怎么努力,总是在无意间被一次次撕开。 “也许这一切都不是我们的错,是爸爸要求太高了,那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我自言自语,像是在对男孩说,又似乎在对自己说。 “不!”男孩猛烈摇头,“我做梦都想成为他想要的那个孩子。希望看到有朝一日的自己,能让他的脸上露出真心的灿烂的笑容。” 我身子狠狠一颤,没错,这也是我的梦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爸爸的期待中,希望有一天能活成爸爸喜欢的样子。 那个真实的自己,早已面目全非,不是吗?但也许这正是爸爸太爱我的原因,才会对我有如此大的期待。我心想。 这时,那个镜屋的裂缝在我们脚下突然蔓延。成千上万个我们开始同时说话。 “他说你的智商比不上一个两年级的孩子,人家语数英,都能得满分,而你三门课加在一起,都不到满分。” “他说其实早就对你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他担心你连初中都没有办法毕业。” “他说,他人生的后半程被你给吸干了,所有的成绩,都毁在了你的身上。” “他说,你是家族的耻辱。” “其实你早就知道,你永远都不能成为他的期待,永远都不可能活成他想要的样子,哪怕一丁点的样子,都不现实!” “闭嘴!”我用力捂住耳朵,发疯似的喊叫,指缝里渗进了冰凉的月光。镜中的那些嘴唇还在翕动,他们的声音化作无数的数据钻进我的颅骨:同学们的嘲讽,老师的白眼,补习班的白炽灯,妈妈的眼泪,爸爸的怒骂,还有每一张试卷上那些醒目的叉。 原来爸爸从来爱的就是他自己,而不是我!突然发现真相的我,泪流满目。 男孩突然用力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掌心像浸过雨水般潮湿。“你看,”他指向了镜屋深处。无数碎片中,我看到爸爸把头深埋在台灯下,光晕里浮沉着降压药和一张张他为我在网上搜寻的数学题目卷。 等我回头,发现男孩早已坐在了旋转木马上,对着我不停挥手。 旋转木马突然加速,颜色斑斓的独角兽扬起前蹄。在引擎启动的轰鸣中,男孩的声音轻得像萤火虫振翅:“那些期待从来都不是肥皂泡沫,都是你自己内心对自己的恐惧和不认可形成的泡泡。爸爸始终在努力,他不是只爱他自己,他只是希望用爱自己的力量让你看见和学会你爱你自己的方式和能力。” 我泪眼朦胧又一知半解地看着这个自称是我的男孩化作无数的星辰,消失在屏幕中。 然后,我看到电脑竟然黑了,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 “你好,需要我帮您做些什么吗?”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身子一颤,如梦惊醒。 我摇摇头,失魂落魄地朝着门口走去,脑海里始终回响着男孩最后的那句话:他只是希望用爱自己的力量让你看见和学会你爱你自己的方式和能力。 第28章 我的大脑就是一个黑洞(2) “不许笑!”我对着男孩大喊着,“这些都是你想象出来的,我才没有像你说的这样!你根本就不是我,我不会像你这样,像个懦夫般躲在阴影里!”我声音尖锐刺耳,却每个字都在颤抖。 这个男孩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怎么可以看到我内心所有的伤口!他怎么可以如此痛苦又悲凉?我不要这样的自己!我也不是这样的自己! 我在内心不停呐喊,整个身子都在哆嗦。我觉得那是一种被识破后或看到真相后的恐惧。 男孩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嘴角一扯,双手开始不停地撕扯着嘴唇皮,鲜红的血从他的唇上溢出。这时,那个镜屋的裂缝在我们脚下突然蔓延。成千上万个我开始同时说话。 “他说我的智商比不上一个两年级的孩子,人家语数英,都能得满分,而我三门课加在一起,都不到满分。” “他说其实早就对我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他担心我连初中都没有办法毕业。” “他说,他人生的后半程被我给吸干了,所有的成就和荣誉,都毁在了我的身上。” “他说,我是家族的耻辱。”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永远都不能成为他的期待,永远都不可能活成他想要的样子,哪怕一丁点的样子,都不现实!” “闭嘴!”我用力捂住耳朵,发疯似地喊叫,指缝里渗进了冰凉的月光。镜中的那些嘴唇还在翕动,他们的声音化作无数的数据钻进我的颅骨:同学们的嘲讽,老师的白眼,补习班的白炽灯,妈妈的眼泪,爸爸的怒骂,还有每一张试卷上那些醒目的叉。 “许邑,你才是个懦夫,都不敢直面真实的自己!也不敢承认爸爸爱的都是他自己,而不是你!”男孩再次发出讥笑。 他的笑声如从地狱中传来,阴森得很。 “我并没有!我清楚自己糟糕透顶,明白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也深知自己胆小如鼠、懦弱不堪。”我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化作了哽咽,“可我也渴望成为父母的骄傲,盼望着自己能变得勇敢起来。” “你连真实的自己都不敢直面,你怎么变得勇敢?一碰到问题,你除了撕自己的嘴唇皮之外,就是想用自杀来逃避。”男孩依然站在阴影里,毫不留情地对我冷嘲热讽。 “许邑,你有真正心疼过我吗?”男孩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苍凉。 我猛地抬头,看着阴影里的那个男孩,疑惑道:“心疼你?” “没错,就是我!”男孩缓缓走出阴影,我这才惊觉他早已泪流满面,“我就是那个每天承受着你的自卑、自责、怯弱、痛恨等无数负面情绪,却仍旧勇敢地活着,咬牙支撑着你不断向前走的,伤痕累累的你自己。” “你看,我的嘴唇,早已失去了痛感,每次在你紧张、恐惧、痛恨时,承受你不停地撕扯;你再看我的背,都是因为你的自卑,你的怯弱,每天承受着你埋头走路的姿势,从不敢抬头;来,你可以看看我的眼睛,还有光亮吗?还有快乐吗?是不是如一潭死水?对!即便这样,我依然努力在你的身体里,陪伴你,艰难地勇往直前。” “你就不心疼一下这个勇敢又坚韧的自己吗?” 我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望着眼前这个和我长相一模一样,却满脸悲戚与疲惫的“自己”,愧疚感如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我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又在半空中停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旋转木马的引擎声再次传来,生锈的轴承发出呜咽般的吱呀声。男孩的瞳孔瞬间裂成了两片碎玻璃:“你以为我甘心每时每刻承受这种痛苦和委屈吗?每次你突然冒出想要自杀的念头,我的内心就会被刻出无数道血痕,血会整夜整夜地流,直至我的眼泪把那些血水稀释,直至我看到第二天的阳光,我再次鼓起勇气,带着疼痛和不安继续出发。” “我一直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自己,痛恨现在的自己。希望一切都重新来过,包括你的生命,这样你就可以重新选择不一样的自己。可是你再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再痛恨现在的自己,他还是你啊,是你唯一的,是独一无二的你啊!” 我终于控制不住,双腿跪地,放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你这么辛苦,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另一个自己。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知道吗?其实你也很优秀。你足球踢得很好,你对朋友真诚,你对妈妈孝顺,你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善意,还有你会很多人不会的赛车及游戏编程,这些都是你的闪光点。这些年,我努力让你看见自己的闪光点,可是你始终活在别人的眼里,看不到自己!” 男孩收起了眼泪,轻声说道。突然他用力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掌心像浸过雨水般潮湿。“你看,”他指向了镜屋深处。无数碎片中,我看到爸爸把头深埋在台灯下,光晕里浮沉着降压药和一张张他为我在网上搜寻的数学题目卷。 等我回头,发现男孩早已坐在了旋转木马上,对着我不停挥手。 旋转木马突然加速,颜色斑斓的独角兽扬起前蹄。在引擎的轰鸣中,男孩的声音轻得像萤火虫振翅:“那些期待从来都不是肥皂泡沫,都是你自己内心对自己的恐惧和不认可形成的泡泡。爸爸始终在努力,他不是只爱他自己,他只是希望用爱自己的力量让你看见和学会你爱你自己的方式和能力。” 我泪眼朦胧又一知半解地看着这个自称是我的男孩化作无数的星辰,消失在屏幕中。 然后,我看到电脑竟然黑了,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 “你好,需要我帮您做些什么吗?”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身子一颤,如梦惊醒。 我摇摇头,失魂落魄地朝着门口走去,脑海里始终回响着男孩最后的那句话:他只是希望用爱自己的力量让你看见和学会你爱你自己的方式和能力。 魂不守舍地走出“一个树洞”玻璃小门时,才惊觉外面下起了雨。 雨幕低垂,将傍晚的世界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影。街边的树木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叶片被雨水打得凌乱不堪,每一次的颤抖,都抖落一阵密集的水珠。 我没有带伞,今晚父母也因有事晚归,这也是我会斗胆放学不回家,跑到这里来的唯一原因。我四处张望,发现在街的对面有一个小小的咖啡馆,里面有着桔色的小暖灯,看上去特别温馨。 没有多想,我就直接冲进雨幕,裹着一股风,奔进了咖啡馆。果然,里面很是温暖。 点了一杯比较甜的拿铁,我就缩在咖啡店最角落的位置,校裤的裤脚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但我顾不得那么多,眼睛盯着眼前的焦糖拿铁发呆。 这个杯子有点古老,杯口的边沿已经氧化发黑了。咖啡的拉花是很美,但却被装它的容器给破坏了。就像爸爸,他本该拥有灿烂又耀眼的人生,却因为第二次婚姻,生下了我,破坏了他的整个光辉生命。 但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不是吗? 我也有在努力,非常地努力,就像我的那个自己说,每次伤痕累累后,依然笑着迎接每一天,匍匐前进。 唉,刚刚真的应该抱抱那个自己。我心里突然冒出一点遗憾。 “滋滋滋......”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不停震动,我以为是妈妈的来电,却没想到是微信的群消息。那天晚上爸爸狠狠打了我之后,就强制把我拉进了那个班主任特意为我一个人建的学习群。此时,群里几位任课老师都在不停地@爸爸。 ——许邑爸爸,许邑昨天的数学作业没有全部完成,很多都空在那里,是等着我给他写吗? 数学老师的言辞一如他平时的风格,尖锐又犀利。 ——许邑爸爸好,请问许邑最近回家有背诵英语单词吗?为什么今天的默写一个都没有对呢?希望你们家长能积极督促孩子的学习,我们一起加油。 英语老师是这学期新换的,看来还不敢像数学老师这样和家长说话。 ——那个许邑的物理,我看他对课堂上知识掌握很困难,家长如果可以,建议课外补习一下哈。 ——许邑爸爸,以上几位任课老师对许邑最近的学习提出的一些意见和建议,希望您能及时知悉,并配合我们一起把他的成绩提升上来,不要再拉班级后腿了,谢谢。 班主任说话虽然客气,但也是夹枪带棒的。 我猛地把手机按掉,直接塞进了书包,就像把整个糟糕的自己隐藏起来。可是我依然坐在灯光之下,咖啡馆的落地窗外,依然有突然转头看向里面的人。 胃开始抽搐,痉挛。 窗外闪过汽车尾灯的红光,书包里不停振动的手机仿佛变成了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捏着我的胃,不停揉搓。不用猜,我就知道爸爸和老师的对话正在那个群里不断增殖,像水族馆里隔着玻璃逼近的鲨鱼齿。 咖啡上的那些花式泡沫早已被我用调羹搅散了,深褐色液面渐渐浮现出爸爸涨红的脸,微蹙的眉头,还有那越来越下垂的嘴角。 “你真有能耐,靠一己之力可以把整个班级的平均分下拉好几分!这世界,我谁都不服,就服你!”爸爸的声音在咖啡杯里震颤,无数的咖啡液体在小小的杯中慌神乱窜。 我手指又不自觉地伸向了嘴唇,开始无意识地撕扯着。咖啡厅的爵士乐和我内心的低吼重叠在一起,如洪水猛兽。 不! 我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呐喊。我真的有非常努力,而且我是拼了命地想要学好。数学课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令人费解的解题思路,对我来说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魔,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可即便如此,我依然努力挺直脊背,竖起耳朵,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板,不放过老师讲的任何一个字,手中的笔不停地在本子上记录着老师的板书。每一个笔画,都是我努力的证明,可不管我怎样竭尽全力,那些题目对我来说依旧是天堑,我一个都不会做。那些空着的题目,不是我偷懒不想写,而是我绞尽脑汁也找不到答案啊! 还有英语,为什么老师就笃定我没有背单词呢?事实上,每天晚上做完如山的作业,我不顾疲惫,立刻投入到单词背诵中。可记忆就像和我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我背了下一个单词,上一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能顺利通过老师要求的默写,我早上天还没亮就早早起床,在昏暗的灯光下继续挣扎。甚至在上学的路上,我也不放过一分一秒,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那些单词,可当默写本发下来,那些曾经反复念诵的单词却集体“离家出走”,我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慌乱和绝望。 说起物理,那更是我心中难以言说的痛。课堂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抽象的概念,像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高墙,把我死死地挡在理解的门外。我不甘心被打败,课后独自坐在书桌前,一遍又一遍地钻研课本,查阅资料,可那些符号和数字就像一群调皮的精灵,怎么也不肯乖乖进入我的脑海,它们仿佛都在嘲笑我的笨拙和愚蠢。 我付出了比其他同学多一百倍的努力,可这些你们都看不见。你们眼中只有我那不如意的成绩,然后仅凭这一点就轻易地定义我根本没有好好学习。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笨蛋,是个差生,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我在心底悲怆地呼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抽搐得更加厉害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狠狠地揉搓。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流到了嘴唇上,和我正在撕扯的伤口接触,又是一阵钻心的生疼。 不! 我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我要为自己发声,要为自己辩解,要守护那个真实的自己,撕掉那些人不假思索就贴在我身上、根本不属于我的标签! 夜色渐渐笼罩了天空,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将窗外的世界装点得如梦如幻。手机已经在书包中沉默,我对着落地窗,看着灯下飞舞的雨滴,缓缓地张开双臂,喃喃。 你辛苦了,让我来抱抱你,从此,我为保护自己而战斗! 第29章 无法原谅(1) 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 从那天哭着跑出爸爸的家门后,就没有好过,似乎心脏里面织起一张大大的蜘蛛网,随着时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粘稠。 到现在为止,我依旧想不通:爸爸怎么没有追出来? 按理来说,我突然那样失控地跑出他的家门,他肯定会心急如焚地追出来挽留我,哪怕只是简单地安抚我几句也好。更何况,我还是哭着跑出来的啊,作为父亲,他怎么能无动于衷? 但爸爸没有!那天我跑出楼道后,特意停下了脚步,失魂落魄地蹲在楼梯间,竖起耳朵,满心期待能听到电梯下行那熟悉的“叮”的一声,能听到爸爸焦急的叫唤声。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等来的,只有一对要去补习的母子,他们的脚步声匆匆,交谈声里满是对学习的担忧,那个男孩的妈妈还用异样的目光扫了我好几眼,又在男孩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还有一个牵着狗的老爷爷,他的小眯眼在看到我时,突然瞪得很大,干瘪的嘴巴也张大了,就像他那只突然大哈欠的狗的嘴巴一样。 我知道他们并不是被我这个人给吓到,而是被我的衣服给吓到了。 爸爸意外地没有追出来,让我回家的脚步变得踌躇,甚至悲凉。我甚至在脑海里滋生出无数个不同的剧本,比如爸爸可能在换衣服,毕竟他在家穿的是睡衣;比如爸爸等电梯的时间有点长,毕竟在十七楼;还想到爸爸可能出门前突然肚子痛,需要上厕所。但所有剧本的结果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没有追出来。 在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后,我突然就明白,爸爸的女朋友,那个女人,那个看上去婉约又淡然的女人,她早已成了我和爸爸之间的一根尖锐的刺,一堵无形的墙,让我和爸爸本来就不怎么亲密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冰冷。 心脏里的蜘蛛网在无人问津的第四天结出了一株充满怨恨的毒蘑菇。它缠绕着我身体里无数情绪的藤蔓,在我小小的胸腔里肆意疯长着菌丝。 那股怨恨就着我的血液,顺着血管蔓延至我的全身,让我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冰冷与绝望。我试图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疯狂生长的恶意挡在体外,可它却无孔不入。 四天了,爸爸竟然一个道歉的电话都没有,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那天他连最基本关心我是否到家的电话都没有。 真的太可恶了!实在是不能原谅! 不,可恶的是那个女人,那个叫吴燕琴的女人!一定是她阻止了爸爸所有爱我和关心我的行为! 这些天我真的要被这股疯长的情绪给逼疯了,每天都像在地狱的门口徘徊。 此时,我蜷缩在浴室飘窗的阴影里,看着手腕上新添加的几道伤疤,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是的,那天从爸爸家跑回来后,我第一时间冲进了房间,拿起了笔袋里的圆珠笔,直接拗断,然后用最尖厉的那端狠狠地割向了我本伤痕累累的手腕。一下又一下,直接鲜血在洁白的皮肤上冒出来,皮肤绽开,碎肉翻出,才停下了动作。十分钟后,我又若无其事地拿出药箱,在受伤的手腕上涂上了碘酒,又用纱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是,我能欺骗自己身体的疼痛,又怎能欺骗内心的愤恨和委屈呢? 我再次举起了刚刚折断的圆珠笔,断裂处尖锐的塑料边缘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诡异的光。我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圆珠笔微微颤抖。随后,我咬了咬牙,把圆珠笔尖锐的断口用力抵在手腕处没有伤痕的地方,接着缓缓地划动。 好熟悉的感觉啊! 先是一阵细微的刺痛,像是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腕缓缓流下。一道殷红的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蔓延开来,如同一条蜿蜒的小蛇。我看着鲜血涌出,心中竟然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仿佛那些鲜血是爸爸的眼泪,他的歉意,他的愧疚。 这种变态的快感,不但让我们没有停止动作,反而加快了动作,一刀又一刀,我像是着了魔一般,根本停不下来。每一道伤口仿佛都是对爸爸忽视的控诉,都是对那个所谓“新家”的怨恨。鲜血慢慢涌出,洇湿了我的整个手腕。那清晰的疼痛,让我越发变得清醒,爸爸有了新的家,而我早已是他新家的“入侵者”! 整个屋子都安静极了。确实,这个时候妈妈还没有下班,而这套新租的房子本来就是个小两居室。小小的空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眼泪流过脸颊的声音。我很疲惫,整个身子瘫倒在卫生间的地砖上,闭上了眼睛。恍惚间,我看见爸爸笑着朝我走来。他拉起我的小手,走向了小区游乐场的那个滑滑梯。他的大手好温暖啊,他的声音好温柔啊,他的笑容好亲切啊,一切都是最初美好的样子,是我想要的样子。 我的嘴角不由得慢慢上扬,心里漾出无数幸福的小花。 “南辛,”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你回来了吗?” 我如梦初醒,猛地睁开了眼睛。是妈妈,是妈妈回来了吗?下一秒,我慌得立马清醒,眼睛直直地盯着还在流血的手腕,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仿佛正发出尖厉的叫声,穿过卫生间紧闭的门,冲了出去。 我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遮挡,试图掩盖。我不想让妈妈看到我这幅模样,不止是不想看到她的惊讶和心疼,还不想看到她无奈又失望的眼神。这些年,我这样的行为早已让她见怪不怪了,但我依然会发现她眼底那抹怎么也藏不住的疼痛。 妈妈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慌乱如潮水将我淹没,大脑一片空白。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把药箱拿进来,这样也好自己先包扎好,不至于让妈妈看见这鲜血淋漓的“作案”现场。手忙脚乱中,我抬头发现了放在洗脸盆上的一次性洗脸巾,顾不得是否干净,直接把它缠绕在手腕上,用衣袖遮挡。 “南辛,你在卫生间吗?”妈妈的脚步声突然停在了卫生间的门口,然后敲了敲,“妈妈想上卫生间呢。” “哦,哦,”我急急地回应,整理好衣服,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凌乱的短发,深深吸了一口气,边拉开卫生间的门边说道,“我好了,妈妈。” 在妈妈进来的瞬间,我屏住呼吸,缩着脖子,低着头,急急地从她身边挤出去。 “你怎么了?”妈妈再次停下脚步,狐疑的目光盯着我,“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嗯。”我点点头,低声道,“那个来了,有点痛。” “哦......”妈妈狐疑的声音在喉咙里拖了一个长音,然后目光在我的手腕处定格两秒,“嗯,那你去休息一下,我煮好饭叫你。” 我如释重负,低着头,像老鼠般蹿回了我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如同关上了我所有的疼痛和秘密。 餐桌上,热气腾腾的两菜一汤,加上头顶上几盏桔色的灯,把整个小小的、简陋的屋子笼上一层“家”的味道。 我缓缓转头,望向了窗外。夜幕已然降临,城市像是被打翻了颜料盒,五彩斑斓却又透着些许冷漠。那些小小的窗口里,都灯火通明,每一束光都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温暖的故事。想来,每个窗口里都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吧。 不像我,曾经那个完整的家已如梦幻泡影,再也找不到那种幸福的味道了。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命运抛弃的孤儿,在自己的生命里时沉时浮,与“家”的距离渐行渐远...... “来,南辛,吃点虾。”妈妈把一盘基围虾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眼看了看妈妈,今天的她尤为反常,难得的回来早,难得的说话轻声细语,难得的情绪稳定,最难得的是,她脸上有了笑容。要知道,向来不善于把情绪放在脸上的她,自从和爸爸离婚后,面部表情更是呆板,就像一张扑克牌。 既然妈妈这样难得,我又怎么忍心打破这份难得呢? 于是,我伸出了筷子,伸向了那盘我最爱吃的基围虾,但下一秒我下意识地猛地缩回了我的手,眼神不安地躲藏着。 但我猜妈妈还是看到了,她眼神瞬间凝固了,眉头微微一蹙,随后什么也没有说,伸出手,低着头,仔细地剥起了虾,然后一个个放在了盘子里。 突然,门铃响起。 我疑惑地看向妈妈,她看看自己双手,朝我努努嘴。我懂妈妈的意思,起身,开门,发现是送外卖的。 外卖员匆匆地递给我一个纸盒后,就留给我一个瞬间消失在楼道口的背影。 “妈,你点了什么外卖?” “没有呀。” “那这是谁点的?” “是你爸爸吧。” “爸爸?” 我惊呼,手一抖,纸盒掉落在地上,一股浓烈的巧克力味瞬间弥漫开来。米色的地砖上,巧克力熔岩蛋糕特有的褐色,如一条躲藏的响尾蛇,在纸盒里缓缓地淌出来。 空气安静得有点异样。妈妈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起身,轻轻地捡起纸盒,不发一言。而我,看着地上那些碎掉的蛋糕,心痛得无法呼吸,就像刚刚摔碎的是我的心脏,而妈妈捡起的是我破碎的心脏的残骸,是被爸爸践踏过的自尊。 “别捡了!”我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妈妈身子一愣,双手僵在那个纸盒上,久久没有挪动。良久,她才起身,愣愣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后,喃喃道:“那天你还没有回到家,爸爸就给我电话了。” “他说,他担心他追出去,你的情绪更加失控。” “你看,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冷哼一声,嘲讽,“多像那些借着‘我为你好’的幌子,不停指责和审判孩子的父母!真让人恶心!” “南辛,你来。”妈妈并没有反驳我,而是拉起了我的手,走向了餐桌。 说真的,妈妈这反常的行为让我很意外。我压制住情绪,疑惑地任由她把我按在了餐椅上。 妈妈抬头看了看我,眼睛紧紧地定格在我身上一分钟后,慢慢地撩起了她左手的衬衫衣袖,轻声道:“南辛,你看。” 我发现在妈妈左手腕的那条银制手链下,有一道细细的,如月牙形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狰狞的光。 “妈妈!”我瞪大眼睛,捂住嘴巴,惊呼。 妈妈莞尔一笑,喃喃道:“二十年前,我也因为和你姥爷吵架,用美工刀划开了手腕,想用惩罚和报复的方式,让你的姥爷有负罪感,把他的错误烙在他的心上。” “然后呢?”我追问。这真是一个让我特别意外的秘密啊! “后来我终于明白,那把刀不止割的是我的手腕,更是你姥爷的心。那些流出的血,并没有让我获得报复后的快感,反而是越来越深的疼痛和无休止的纠缠。”妈妈边幽幽地说着边把她的手掌覆上了我右手的手腕处,体温透过薄薄的纱布渗进我受伤的肌肤里,“这些伤痕永远卡在你的血肉里,每次心跳都会往深处钻一寸。”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成了泪痕。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热天妈妈都会穿上长袖的衣服,为什么她的手腕上永远戴着手链,即便洗脸洗澡都不会脱下来。原来她始终在隐藏那条二十年前的伤痕。 “南辛,你知道吗?我这条手链是谁送的吗?”妈妈扬了扬手中的手链,笑着问。 “谁?” “是你姥爷。他在我生日那天送给了我,并亲自帮我戴上上去。”妈妈笑了笑,右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条银制的手链,喃喃,“也是在那天,我终于明白了,惩罚自己不能体现别人在你生命中有多重要,也不能真正发泄和释怀自己伤痛,唯独宽恕和原谅,才是爱别人和爱自己的表现。” “所以,你已经原谅姥爷了。” 妈妈再次微微一笑:“我早就原谅了,在他给我戴上手链的那一瞬间,我就原谅了。” “妈妈,”我低呼,沉默良久后,说道,“但我没办法原谅和宽恕爸爸。他不像姥爷,会给你买银制手链。他已经不爱我了,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家!” 妈妈没说话,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柔声说:“南辛,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伤口会变成星星。你手腕上的那些伤口,在它们愈合时,每个痂壳下都藏着颗发光的星星。” 我虽然没有听懂妈妈的话,但我的眼泪正如窗外的雨滴,正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在手背上落下一个个晕开的痕迹。 第30章 无法原谅(2) 我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大汗淋漓,月光隐进了墨黑的云层,万物都静得只剩下呼吸声。我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暗中那片模糊的天花板,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放着刚刚那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梦境离奇得让人头皮发麻。先是晚餐时,那块不小心被我掉在地上的巧克力熔岩蛋糕,竟像被施了邪恶魔法,瞬间化作形态各异的精灵,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它们叽叽喳喳,发出尖锐又密集的控诉,那模样,仿佛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声声泣血,字字诛心。紧接着,妈妈左手上那道浅浅的伤痕,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无数闪烁的星星,光芒夺目得近乎刺眼,刺得我根本睁不开眼,只能在一片眩晕中痛苦挣扎。最后出现的是爸爸,他嘴角上扬,笑得一脸灿烂,可就在我满心欢喜、不顾一切地奔向他时,他那咧开的嘴角突然无限放大,变成了血盆大口,对着我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那声音仿佛能将我整个人撕裂。 但,最让我毛骨悚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爸爸的女朋友吴燕琴,竟像个鬼魅般在我的梦境中反复出现。她就像一个疯狂的变脸艺人,一会儿幻化成头戴尖顶帽、手持魔杖的巫婆,眼神中透着诡异的寒光;一会儿又变回那个看似温柔的普通女生,嘴角挂着虚伪的笑;一会儿竟又成了水妖,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注视着我,在我的梦中来回穿梭,搅得我不得安宁。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把所有的惊吓推出了心脏,但胸口依旧很闷,仿佛压着一块千斤巨石。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下意识地看向那里,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横亘在白皙的皮肤上,伤口还泛着红肿,丝丝鲜血渗了出来,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给伤口注入疼痛的力量。我依然无法原谅爸爸那天没有追出来这件事,虽然他通过妈妈表达了他的担忧,甚至买了我最爱的蛋糕,但我就是不能原谅他。说真的,我对他的怨恨和失望,就像毒菌菇生长出来的菌丝,浩浩荡荡,层层叠叠,挤满了我整个内心。 真的无法原谅,至少我没能力说服自己去原谅一个打我耳光的人,而且那个人还是我的爸爸! 是的,那天当我瞪着眼睛,歇斯底里地对着爸爸喊出“她就是骗子,我以一个资深抑郁症患者的身份来断定,她就是骗子”时,爸爸的右手狠狠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从来没有打过我的爸爸,竟然会打我,而且还当着他女朋友和许邑的面打我。虽然我在爸爸的眼里瞬间看到了他的自责和疼痛,但我还是不管不顾地大哭着冲出了他的家门。 而爸爸打我耳光这件事,我在妈妈的面前只字不提,甚至连整个事件也是在妈妈的盘问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如果妈妈知道了爸爸打我,不知道她会怎样的反应,会不会和爸爸吵架,还是会......说真的,自从十岁那年听见爸爸妈妈激烈的吵架后,我特别害怕他们俩吵架,特别是因为我的事。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甚至会有意识地把他们的离婚归结于我自己的原因,然后陷入无尽的恐惧和自责中。 我的恐惧已经那么深那么厚了,我不想自己再背负了。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我在其中缓缓睁开眼,适应着这份深沉。刚从噩梦中挣脱,脑袋却愈发清醒,那些裹挟着委屈与不甘的情绪,如章鱼的触须,在这狭小昏暗的房间里肆意伸展,将我紧紧缠绕。 “我为什么就没办法原谅爸爸呢?” 这个问题在我脑海中反复盘旋,就像一张不断循环播放的唱片。其实,我心里门儿清,那天他扇我的耳光,事后任由我跑开,连个追出来的举动都没有,后来更是没发一条信息、打一个电话,这些我都能试着咽下,假装没发生。 可真正让我如鲠在喉的,是他那些行为背后的选择。在我眼里,那一记耳光、那冷漠的原地不动,都像是他做下的决断。那一刻,他毅然站在了吴燕琴那边,把我扔在了被抛弃的角落。他的行为,就在告诉我,我不配获得他的保护!既然他已经做出了放弃我的选择,那现在再来假模假样的解释、讨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不是吗?凭什么他做了那样的决定,还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想哄孩子一样就哄过去了呢? 不,我偏不! 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我心头越发烦闷了。深吸一口气,再也躺不住了,起身打开门,缓缓走到深夜的阳台。夜风裹着小区里的玉兰花香气,丝丝缕缕,似有若无地飘过来。楼下街角的路灯还亮着,光晕里飞着细小的蚊虫,像极了十岁生日那年爸爸给我买的星空投影仪里漂浮的星辰。 我心一颤,指甲深深掐进了阳台的铁栏杆,金属锈味混着掌心的汗,让我似乎闻到了血腥味。是啊,他就是个刽子手,昨天傍晚在厕所里的那支折断的圆珠笔,就是他递给我的,不是吗?如果他不伤害我,我又怎么会自残呢?我所有伤害自己的行为,都是为了报复他,为了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把这双满是狰狞伤痕的手伸到他的眼前,让他看见这些年,他对我到底做了什么!每每想到这些,我内心就忍不住想要狂笑,有种变态地舒畅,随后又是一种极致的疼痛。 二十楼的风掀起了我宽大睡衣的下摆,远处高架桥上偶尔闪过汽车的车灯,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那个暴雨天爸爸追出来的车灯。那天我因为和妈妈吵架,也是哭着冲出了家门。结果没跑过几条街,就下起了暴雨,我就躲在了便利店的门口。然后看到爸爸从车里奔出来,撑着黑伞在原地转圈,眼镜后面的眼睛藏满了焦急和心疼,皮鞋更是踩碎了积水里路灯的倒影。 “那时候你还会追出来,满世界地找我。我还记得,你在找到我的时候,抱着我哽咽,说我就是你的全世界。可是现在呢?你的全世界早已不再是我!” 我望着渐行渐远的车灯,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手臂上,而栏杆上的露水也洇湿了手肘,我突然想起了更小的时候。那时候妈妈每天都很忙,忙着加班,忙着升职,爸爸就承担了接送我上幼儿园的任务。每个清晨,爸爸都牵着我的小手,迎着朝霞,穿过小区一条又一条的小道,把我送进小区里的那所幼儿园。傍晚,当我走出教室,总能在夕阳中,看见正等候在校门口的爸爸。他脸上的笑容很深,足以把我整个人给拥抱。他的大手很大,握着我小小的手,任由我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和他分享学校里的事。最后,他总是带着我来到小区的游乐场,看我玩滑滑梯,陪我荡秋千。 我的眼泪越来越多,似乎要把整个夜空淋湿。 夜色越来越浓稠,路灯也跟着下班了,闭上了眼睛。我望着天上被云层撕碎的月亮,抽泣得不能自已。 那记耳光其实没多疼,他没追出来,电话里也没有丝毫关心,这些我都能咬咬牙忍下。可爸爸的选择,像一把利刃,直直刺进我心里。我突然意识到,在他心里,我似乎根本就不值得他保护。这种“不配感”,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心底,疼得我无法呼吸,怎么也拔不出来。既然我不配让他来保护和担心,那么他也不配让我来原谅和接受! 那个叫吴燕琴的女人,就是我和爸爸之间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是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我对她的感情,不是简单的讨厌或反感,而是嫉妒与仇恨交织,浓烈得近乎疯狂。她抢走了我的爸爸,夺走了我独一无二的父爱,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夺父之恨”! 妈妈根本不懂我心里的苦,在她看来,吴燕琴不过是接手了她不要的东西,或是走上了和她一样的老路。可她不知道,爱情和父爱完全是两码事。爱情可以随意替换对象,但父爱,只能来自那个和我血脉相连的男人。吴燕琴硬生生把我的父爱抢走,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他们两个,都不能原谅! 夜,浓稠得仿佛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死寂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四周紧紧笼罩,静谧得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被吞噬得无影无踪。这是我头一回直面快要凌晨的夜空,夜幕沉沉,像是一只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将月光残忍地撕裂。那破碎的月光,竟无端让我想起许邑脸上蜿蜒而下的两行泪。 那天,爸爸的举动令我震惊不已,而许邑的出现以及他最后夺眶而出的泪水,更是让我惊愕到说不出话。我还记得,自己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般,猛地冲出房间,站在客厅刺目的阳光下,用颤抖的手指着被吓得呆立原地的吴燕琴,义正言辞地控诉她是个骗子,根本没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那一刻,许邑脸上挂满了泪水,可他的表情却无比放松,甚至带着一丝灿烂。那时,我以为自己只是对许邑的哭泣感到好奇,可此刻,望着天际边几颗若隐若现、闪烁不定,像极了吴燕琴眼睛的星星,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真正好奇的,是吴燕琴。我好奇她究竟运用了什么神奇的心理疗愈方法,能让来访者如此畅快。 那天她在客厅对着许邑说那些话时,我竟然也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一直紧绷的身体突然开始柔软起来,脑海里同时闪出一束耀眼的阳光走进我的身体,从头顶款款而至,直至到脚底,那瞬间,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感受到身体有股气流在缓缓流动,那种感觉很美妙。 其实,没人知道,我冲出去指控吴燕琴,除了讨厌她、想让她出丑之外,还有一个深藏心底、不为人知的原因。我害怕自己的身体会深陷在她的语言里,彻底失去控制,无力挣脱。我的身体怎么能任由别人摆布,怎么能被我讨厌到极点、视为仇人的女人掌控呢?所以,我必须要阻止她!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自己竟会这般彻底失控。潜藏在心底、扎根于身体里的情绪,恰似钱塘江涨潮,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尤其是当我看到吴燕琴面对我的质问与指控,依旧神色平静、波澜不惊时,那些情绪愈发猛烈地翻涌,在我胸腔中嘶吼咆哮,将我仅存的一丝理性彻底吞噬。 是的,一切似乎都脱离了我的掌控。原本我以为,吴燕琴会凭借她的伶牙俐齿和专业知识,对我毫无证据的指责据理力争、有力反驳。可她没有,她就像突然按下了静音键,选择了沉默。而她的这种沉默,无疑像是在我心头浇了一把油,反倒助长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于是,我只能用更加歇斯底里的情绪,来掩盖自己的慌张与忐忑,直至爸爸那重重的一巴掌落下。 现在想想,还好是爸爸的一巴掌,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场独角戏呢?正是他的一巴掌,不但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冲出了他的家,还可以顺理成章地对他心怀怨怼、拒不原谅。 唉!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九月底的凌晨有着秋天特有的凉意。我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睡衣,脑海里却想起了那天躲在楼梯口,听到吴燕琴送许邑出来时,听到了她对许邑说的一句话。 有空去一下“一个树洞”吧。 这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她要让许邑去呢?去那里干什么呢? 无数个问号裹挟着我对吴燕琴日益浓厚的好奇,在这漆黑寂静的夜里肆意蔓延,让我的心愈发难以平静。 第31章 真相也许不重要(1) 我颠着球绕过第五棵香樟树时,小不点突然歪着脚从旁边的冬青丛里钻出来,对着我发出一声又一声腻歪的喵呜。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卡在两栋灰白居民楼之间,把我的影子抻得老长,连带着足球在草坪上滚动的轨迹都渡了层金边。 那只三条腿的橘猫又从冬青丛里钻出来了。夕阳正卡在两栋灰白居民楼之间,把我的影子抻得老长,连带着足球在草坪上滚动的轨迹都镀了层金边。 “小不点,接球!” 我对着锈迹斑斑的球门飞起一脚,校服衣摆甩出的汗珠在半空碎成星子。球撞上门框发出闷响的瞬间,小不点像个三色肉球已经窜到了落点。它瘸着左前腿扑球的姿势滑稽得要命,活像被踩变形的弹簧玩具,可那根炸毛的尾巴却翘得比旗杆还直。 “哈哈哈....” 我撑着膝盖边喘气边大笑,看着小不点用剩下的三条腿跳着把足球往我这边拱。九月底傍晚的风有点舒服,轻轻掠过被汗浸湿的后颈,有种莫名的神清气爽。不远处几个老奶奶坐在紫藤长廊下,窃窃私语,旁边是一些孩子在玩滑滑梯,笑声飞扬。 小不点已经来到我的脚边,正吃力地直立起来扒拉我的小腿,粉肉垫隔着校裤抓出细痒。我蹲下身子,抚摸它比之前圆滚的身子,才发现它耳朵处有个地方受伤了,结痂的伤痕像一枚歪扭的勋章。 “小不点,是不是韩多多欺负你了?” 我边仔细观察它的伤口边轻声问,心里对那个韩多多恨得牙痒痒。这个家伙,真是恶性不改,为什么总是要欺负一只残疾的猫?看来下次在学校看见他,需要狠狠教训他一下,看他还敢不敢。 “疼不疼?” 小不点趴在地上,喉咙里滚动着细微的呢喃,似乎在回应我对它的心疼。我索性坐在了草坪上,伸直双腿,把小不点揣进怀里,轻轻抚摸它受伤的耳朵,就像在抚摸我那伤痕累累的内心。每一下轻柔的触碰,都像是在安抚着自己破碎不堪的灵魂,妄图抚平那些被利刃划过的痕迹。 这一周,我被迫绑在了被审判的十字架上,任由不同的人对我进行审判和批评,毫无还手之力。那种无力感如同一团浓稠的黑暗,将我紧紧包裹,让我喘不过气来。 周一那天,在姜寒和石子君的故意质疑和起哄下,我被按上了一个作弊的罪名,顺便还被贴上了说谎的标签。他们的眼神中闪烁着恶意,那虚假的指控如同一把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刺向我。即便最后我用最有力的事实来澄清自己,但可笑的是,真相依然被这些人层层深埋和扭曲。他们压根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宁愿沉浸在那恶意编造的谎言之中。 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大多数的人,都选择相信了他们,同学、老师,包括我的父母。我终于明白:当真相只掌握在一个人或少数人手里时,真相是无法发声的!那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我淹没,让我陷入绝望的深渊。 那天的审判在数学课的上课铃声响起时被迫终止,但他们的目光却在老师没来之前,始终锁在我的身上,似乎还在找寻他们想要的证据。 本以为一堂数学课之后,这件关于我作弊姜寒的事情会画上一个句号,不再被提及,但怎么也没想到,在我看来是一场闹剧,在其他人眼里,确实一场连续剧,还是由他们改写的连续剧。 中午刚吃完饭,我就被同学通知,杨老师让我去她办公室。本以为她找我是为我的成绩,却没想到,刚踏进办公室,就惊得吓掉下巴。 石子君和胡彦成两个人并排站在老师的面前。看到我,一脸的幸灾乐祸。 办公室的空调发出嗡嗡的震颤,杨老师保温杯里漂浮的枸杞像凝固的血珠。我盯着办公桌角那道陈年划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空气似乎被凝固,一种强烈的带有深深恶意的不祥正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 “程郝然,石子君说你承认自己作弊了姜寒?”杨老师眉头微蹙,目光定格在我的眼睛,疑惑地问道。 我的肩膀不自主地一颤,瞥了一眼旁边两个一脸阴谋得逞的小人,嘴角一扯,发出一声冷笑:真会先发制人,真他妈会扯淡! “说是你作弊了那道全班就你们俩对的阅读理解,有这么一回事吗?”杨老师看我不出声,追问道。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看起来聪明的老师,其实也愚蠢到极致。请问这世间哪一个作弊者会主动承认自己作弊了? 除非他脑子真的坏掉了! 杨老师目光紧紧地瞪我一下后,挪开了,端起了办公桌上的水杯,轻轻地抿了一口,一颗枸杞调皮地站在了她的嘴唇上,像一粒霸道的红痣。可惜的是,它还未来得及炫耀,就被杨老师用手拿下,直接按在旁边的纸巾上,粉身碎骨,只留下一抹鲜艳的红。 我的心脏猛地一坠。虽说我刚来这个学校不久,但对面前这个教过姐姐程雨欣,并时常听闻她那些让人惊悚事迹的老师,还是相当熟悉和了解的。如果我真的作弊了,估计我的命运将会和这粒调皮的枸杞一样。 “我倒是很欣赏你身上这种主动承认的勇气,真的非常难得。”杨老师舔了舔嘴唇,语速明显放慢,“当然我也是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同学的!”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咄咄逼人,像黑暗中的寒光,疼! 我依旧沉默着,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还没有想好用怎样的语言把身旁两个小人,一击致命。 “那个,石子君,你再还原一下事情的经过。”杨老师突然把目光转向了站在旁边,等待看好戏的石子君。 石子君应该没有想到杨老师会让他再陈述一遍事件,一下有点慌神,白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向来能言善辩的嘴,如被突然涂上了江湖,变得支支吾吾。 “老师,事情是这样的,”旁边的胡彦成主动说道,“上午的语文课结束后,大家都好奇程郝然对这道难题的解题思路,想请他和姜寒再说一遍,然后程郝然直接拒绝,并且躲躲闪闪,后来石子君拿着他的试卷和姜寒的试卷一比较,发现答案一模一样的。”胡彦成一口气说完,都不带结巴的。 看来我还真小看了这个满脸痘痘的男孩了,篡改故事那是一套又一套,还脸不红心不跳的。 “我说你,怎么不去写故事,做编剧呢?”我实在忍无可忍,直接嘲讽。 兄弟,你这样说真的好吗?真当我是死人啊,不会说话啊? “我说的是事实,石子君对不对?”胡彦成急得,边用手臂肘推了一下石子君,边叫道。 石子君点点头:“老师,事情是这样的,当时还有一些同学也在。” “我现在要知道的是,程郝然到底有没有主动承认自己作弊?”杨老师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石子君和胡彦成,像把利剑。 空气又被沉默给扼住了喉咙。 突然,走廊里传来高跟鞋与地面碰撞的清脆的“哒哒”声。这声音短促有力,一下又一下,节奏紧凑,击碎了办公室里的寂静,也悄然吸纳了校园里的喧嚣,彰显独属于穿高跟鞋这个人的性格和自信。只是随着这声音的越来越近,我的呼吸却变得越来越急促。 这声音虽然不常听,但怎么那么熟悉,难道是她? 果不其然,在这声音猛然停止的瞬间,一张我最不愿意看见的脸跳进了我的眼睛。 妈妈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套黑色套装,非常修身,口红颜色衬得她气色极佳,压根就看不出来昨晚她曾哭泣过。此时,她的笑容很灿烂,眼睛眯着,眼角的细纹都藏着热情和讨好,但下一秒,她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睛瞪得滚圆,慌张地盯着我的脸,嘴唇渐渐失去了血色,右手伸向耳鬓,却又放下,满是不知所措。 显然妈妈怎么也没有料到我会在老师办公室,就像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来学校一样。 “郝然妈妈,快进来。”杨老师边起身拿出一张椅子,边热情招呼。 妈妈尴尬地一笑,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我,似乎要把她认为耻辱塞进我的身体里,永远封存。随后,才移步走向了杨老师拉出来的椅子。 “你们都先回去吧,到时我再和你们了解情况。”杨老师收起笑容,对着站着的我们说道。 我只觉心脏狂跳,像是被赦免的逃犯,攥紧衣角,如一只老鼠,“嗖”地蹿出了办公室,那速度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但下一秒,从我的身后,就传来了胡彦成的声音。 “好的,老师,到时您可以问姜寒,他最清楚了,毕竟他是当事人,也是程郝然的同桌。” 我猛地刹住脚步,运动鞋底在走廊瓷砖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颈的汗毛在穿堂风里根根竖起, 双手紧紧握拳,关节因为用力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意传来,却丝毫压不住我心底熊熊燃烧的怒火。我缓缓转过身,死死盯着办公室里胡彦成那副看似无辜的嘴脸。他就像一条狡猾的狐狸,满脸假笑,眼睛里却闪烁着算计的光,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把我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该死!浑蛋!小人! 阳台玻璃窗映出我扭曲的脸,嘴角抽搐得像条脱水的鱼,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直接冲进去,双手死死地掐住他的喉咙,把他所有的谎言都摁在他的喉咙里,让真相浮出水面。但一想到里面还有妈妈在,我又想起昨晚被爸爸扔出窗户的小不点小章鱼,全身耷拉,连细胞都似乎都停止了呼吸。那一刻,一种莫名的恐惧把我紧紧包裹,我超级害怕接下去我将承受和小章鱼一样的命运。 “程郝然!” 熟悉的声音仿若一道惊雷,冷不丁从我的身后轰然炸响,惊得我急急地转身,踉跄地从回忆中冲出来。怀里原本乖乖蜷缩着的小不点,也被吓得“喵呜”一声,像离弦的箭直接挣脱,撒开三条腿,奔向捧着足球,朝我走来的许邑。 初秋的夕阳在他鸟窝般的发梢跳跃,白色的运动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是被突然注入了生气的白帆。 这不是他! 确切地说,这不是以往的他!以往的他,总是耷拉着脑袋,眼神躲闪,眉眼间总藏着很深的愁绪,有种少年老成的模样。那晚凌晨和他深聊之后,我终是明白,他眉眼间的愁绪,都是童年的创伤。可此时,夕阳的余晖给他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像个小金人。曾经茫然又黯淡的眼眸也变得熠熠生辉,如漫天星辰,脸上的笑容肆意又张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蓬勃的朝气。 “许邑,你这是......”我满脸疑惑,话还没问出口,就被他一把拉过。“走啊,踢球去!今天可得好好和你较量较量!”许邑用力晃了晃手中的足球,语气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来到绿茵场上,我们各自摆好架势。许邑率先发球,他高高抬起腿,猛地一脚抽射,足球像颗出膛的炮弹,裹挟着呼呼风声,直朝我这边飞来。我也不甘示弱,迅速侧身,伸出脚精准拦截,顺势带着球左突右晃,灵活地避开他的防守。小不点在一旁兴奋地上蹿下跳,时不时“喵喵”叫上几声,为我们加油助威。 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许邑一个漂亮的假动作,骗过了我,成功抢到球。他带着球一路狂奔,临近球门时,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一脚劲射。足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入球门。“好球!”我忍不住大声喝彩,心中满是对他这精彩一球的赞叹。 踢累了,我们就躺在草坪上,大口喘着粗气,望着暮色渐渐漫上来的天空,我们相视而笑。小不点也跳在了我们的中间,四仰八叉,露出它的小肚子,枕着我们的喘息声,眯起了小眼睛。我闭上眼睛,感受秋风轻轻扫过脸颊的清凉,感受耳边不知名小鸟的鸣叫,感受着许邑的呼吸和小不点的鼾声,突然就觉得,也许有些真相真的不重要。 比如,我是否真的要和老师去举报其实是姜寒作弊了我。 比如,那天回家后,妈妈为什么没有对我冷暴力,也没有质问我? 比如,此时此刻躺在我身边的许邑,为什么突然变了? 第32章 真相也许不重要(2) 但我突然发现,有时候真相就像正义一样,也许会迟来,但不会缺席! 和许邑踢完球,送完小不点回家后,饥肠辘辘的我直接奔回家,刚换好拖鞋,抬头就看到妈妈和姐姐一前一后走进院子。 姐姐一手拿着巧克力圣代,一手捧着一本书,满脸灿烂。我很嫉妒姐姐与生俱来的无拘无束和优越感,她无须为表现是否优秀得体而担忧,也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她,因为她从小就被爱包围。 而我,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同一个父母,却从未得到过这样的爱。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我不配! 妈妈依然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条天蓝色的真丝长袖连衣裙,在微风中,款款而至,但在看到我的瞬间,所有的五官全部归位,并盖上了一层寒霜。 院墙内的三角梅开得正艳,紫红色的花瓣在暮色里像凝固的血滴。妈妈的高跟鞋踩过青石板,清脆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让我的内心狂跳又压抑。 “解释一下!” 妈妈把手中的黑色香奈儿小包甩在了玄关处的藤椅上,金属扣撞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我那空空的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我闻到姐姐巧克力圣代甜腻的香气,她正倚在门口的廊柱上翻书,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睫毛在眼睛下投出蝴蝶状的阴影。 “解释什么?” 我心虚地问道,不敢抬眼看妈妈。从她此刻的表现和屋内的安静,以及姐姐正常的表现,我猜测爸爸应该又出差去了。不然她怎么敢对我开启狂风暴雨,姐姐又怎么可能如此正常,早就像蝴蝶飞进家里,和爸爸去撒娇了。 “你是鱼吗?只有七秒的记忆?”妈妈抬起右边那条新绣的眉毛,如同一条黑色的毛毛虫突然翘起了尾巴,“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不用猜测了,爸爸肯定出差了,妈妈终于可以把憋了一周的愤怒一泻千里。爸爸在,她揭露我所有让她愤怒的事情,其实就是在揭露她自己的无能。 “不用!”我喉咙发紧,校服领口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迹,“我不想解释也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你都被同学举报到老师这里了,你还觉得需要解释?你还认为这是一个不严重的问题吗?”妈妈的声音分贝瞬间飙升,刺得我的耳朵如飞进了无数的蚊虫,嗡嗡作响。院子香樟树上的小鸟,扑棱着翅膀,窜向了天空。 果真,不出所料,果不其然! 那天胡彦成离开办公室前和杨老师说的那句话让眼前这个没有脑子的生物,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并且不用想,我就知道她一定缠着杨老师问东问西,搞清楚事情真相,即便杨老师说事情还未搞清楚,她也会自作聪明地用她的认知来破案,且一意孤行地对我进行审判。 想来周一那天她早就想爆发了,但碍于爸爸在家,她只能只字不提,不然遭殃的不止是我,还有她自己。在某些方面,她还是很聪明的。 我抬眼看了一眼五官都被怒气掌控的妈妈,心中一阵悲凉。眼前这个我最信任的人她宁可相信别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相信了我的那些所谓的同学?” “什么叫相信了?这就是事实真相!” “事实真相?”我一声冷笑,随后嘶吼道,“事实真相就是我没有作弊!” “没有作弊?没有作弊人家同学为什么要冤枉你?没有作弊老师为什么要把你喊进办公室?没有作弊,为什么你的答案和你的同桌是一模一样的?” 妈妈大提琴的声音越拉越大,似乎下一秒琴弦就被扯断了。 “你根本就不了解整件事情!”我怒吼,眼皮的青筋都在狂跳,仿佛也在为我鸣不平。 “我怎么不了解?”妈妈迅速反驳我的话,“如果我没有去你们学校,你这样说,我还承认。但是我去了你的学校,亲眼看见你站在老师办公室,亲耳听到你同学说的话,难道我还不相信自己看见和听见的吗?” “所以,”我收起了怒吼的声音,放慢语速,放低音量,目光紧紧地盯着妈妈,“你永远不会先问问我发生了什么,听听我的声音,而是直接给我定性!” “我不是问你了吗?刚刚不是问了吗?是你自己不说的,怎么又怪到我身上了?” “你这是问我的语气和言辞吗?”我冷笑,“拜托,你是让我解释!也就是说,你心里早就认为我已经做了这件事,你需要的是我的道歉和忏悔。至于整件事到底是怎样的,你压根就不需要,也不想知道。” “你,”妈妈脸瞬间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难道你不该道歉和忏悔吗?”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一种浓稠的无力感扑面而来。我为什么要和眼前这个固执的人说这些?我为什么还在期待眼前这个人会看见我的情感需求,能听懂我的话,会反思,然后和我好好沟通?我为什么非要把真相给摆出来,让它在阳光下。也许很多人习惯性把真相掩埋,就像掩埋自己的愚蠢。 靠在廊柱上看书的姐姐终于抬头,琥珀色瞳孔映着最后一缕夕阳:“妈,钢琴老师等一下就快到了。”她的声音很甜腻,就像她刚刚吃完的巧克力圣代。而她手中捧的那本书,封面清晰地跳进我的眼睛,那是我和妈妈要求了很久的一本书,叫《追风筝的人》。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正在渐渐笼上来的暮色中摇晃。风从校服的领子灌进来,阴冷。我不再说话,转身走进了暗沉沉的客厅,厨房里飘出了阿姨炖的鸡汤的味道。 “程郝然,我等一下再找你算账!” 妈妈大提琴色的声音,跟着风,从我的后背窜过来。我后背一僵,行尸走肉般地走向楼梯。 姐姐的钢琴老师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房间的门背后,竖着耳朵。听到妈妈热情的招呼声,走向琴房的脚步声,交代阿姨给老师泡茶的声音。我就是趁着这个时候,遛出了房间,逃出了家门。 我根本不想承受一场无缘无故的暴风雨! 暮色像惨了蜂蜜的温水,将最后几缕晚霞融进黛青色的天际。我如游魂,走在小区的小道,物业的小伙子踩着梯子往两旁的香樟树上挂灯笼,金穗子在他的臂弯里沙沙作响,惊得几只小鸟跟着鸣叫。鲜艳的五星国旗迎着微凉的风,飘扬。 我这才如梦初醒,明天就是国庆假期了。 小区的广场比以往更加热闹,大家都像解放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尽情飞翔。穿轮滑的孩子们呼啸而过,双臂长出了小鸟的翅膀,笑容在脸上自由穿梭。穿绛红绸衫的老奶奶挽着新烫的卷发,独自在广场的中央跳舞。她手里的红绸扇子每抖开一次,就掠过一阵似有若无的桂花香。长椅上,坐满了不同年龄层的人,有好几个年轻人,疲惫地瘫坐着,不停地刷着手机。一个穿着美团背心的小伙子,僵硬地挺直着脊背,眼睛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那家小餐馆,似乎下一秒就以闪电的速度冲过去取外卖。 路灯“啪”地亮了起来,整个广场连同旁边的林荫小道突然坠入星海。物业新装的LED灯带沿着楼体轮廓流淌,中国红的波浪从七号楼一路涌向了十二号楼。好几个人开始惊呼,发出赞美,穿白色卫衣的女孩举起了手机,捕捉那炫耀的镜头。 我站在广场的旁边,望向眼前的公寓房。二十三层的住宅楼像缀满渔火的巨轮,每个亮灯的窗口都漂浮着零散的对话。 “高铁票买了吗?” “明天出行的行李整理好了吗?” “作业快点做,不然明天出去都不安心。” “把衣服收了,不然又要过夜了。” 月光悄悄爬上九楼那户人家的阳台,晾衣架上悬着一排整齐的衣服,一个如鸟窝般的脑袋忽然出现,我这次发现,那是许邑的家。虽然我们同住一个小区,但我却不知道他家住在哪一栋。这也正常,毕竟我们这个小区是附近最大的居民区,不但有独栋别墅区和联排别墅区,还有像许邑家这样的高层公寓房。 我奋力地朝着九楼挥手,但发现徒劳无功。站在这喧闹中,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多余的,是如此得孤单。这种悲凉的情绪来得很快,如同眼前的这些欢腾,层层叠叠。我想逃离,逃离这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 可是,我要去哪里呢?哪里才能容下我? 我对着夜色,深深舒出一口气,一片梧桐叶缓缓落下,贴在了我的脚背上,似有千言和万语。我心头一动,想到了小不点。自从家里的小不点被爸爸扔了之后,和许邑一起收养的那只叫小不点的三脚猫成了我内心唯一精神支柱。 游乐场的喧嚣像一层厚重的膜,将我与整个世界隔开。广场的音乐声、孩子们的尖叫声、家长们的谈笑声,这些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却始终无法穿透那层看不见的屏障。我转身离开,踩着路灯投下的光斑,一步一步向小不点的窝走去。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我的小不点。 它正迎着路灯的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奔来。我站在原地,屏住呼吸,就这样看着不远处的它一瘸一拐,动作怪异地沿着小道冲过来。 说真的,它奔跑的样子总是让我想哭。残缺的身体在月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在嘲笑我的怯懦。我蹲下身,它便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温热的身体微微颤抖。我紧紧抱住它,感受它急促的心跳,就像抱着另一个残缺的自己。 “小不点,”我心疼地唤着它,“你吃饭了吗?还有吃的东西吗?” 小不点“喵呜”一声,就把自己蜷成了一个球,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我的手背。这只小小的猫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绪,温柔得像一个知心朋友,用舌头的温度来安抚我疼痛的内心。 那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伤感席卷而来。我竟然如此孤独,受伤了只能让一只猫来安抚。鼻子就在这时,猛地一酸,喉咙发紧,眼眶发红,把脸深深地埋进小不点的柔软的毛发里,似乎那里才是我的避风港。 “你在哭吗?” 一个低沉的女孩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我慌忙抬头,转头,发现是南辛。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对着小不点轻唤。 “小不点,我给你带吃的了。” 小不点直接从我的怀里跳出,蹭到了南辛身边,鼻子嗅着塑料袋,不停地叫着。南辛从袋子里拿出不同种类的猫零食。我这才发现她的短发有点乱,参差不齐,还穿了校服外套,把袖子挽到了手肘处,而手腕处,有两道新鲜的伤痕,刺目。 南辛蹲下来,撕开一包小鱼干,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小不点很是欢腾,一瘸一拐地凑过去。我注意到南辛的手指在发抖,但她的眼神很是温柔,就像一汪秋水。 我蹲下身子,接过南辛手里的袋子,把里面的零食拿出来,放进了小不点的屋子里。 “我上周看到许邑了。”南辛突然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他在做心理疏导。” 我的心猛地揪紧。南辛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低头专注地喂着小不点,仿佛刚才的话只是我的幻觉。但我知道不是。 “许邑在做心理疏导?” 我喃喃,似在问南辛又似在自言自语。 “你在哪里看到许邑的?”我继续追问。 南辛不说话,嘴巴紧抿,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脸色煞白。 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小不点在我们脚边转来转去,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我忽然想起那晚和许邑深聊,他那双深沉的眼睛,还有那些疼痛的经历,其实都在告诉我,他的内心有多少的绝望和压抑。只是他并没有提及自己在做心理疏导这件事。如此,他可能不想我知道这件事。或者他不想让别人像看南辛那样,把他当成神经病。但,南辛又怎么知道呢? 南辛摸了摸小不点,拍了拍校服上的猫毛。她的表情让我想起暴风雨前的天空,阴沉而压抑。“我先回家了。明天是国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灯下,怀里的小不点轻轻蹭着我的手臂。远处游乐场的音乐声依然在响,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抱紧小不点,感受着它温暖的身体,突然明白有些疼痛,不是靠拥抱就能缓解的。就像有些真相,也许真的可以深埋。 比如许邑为什么会去做心理疏导?比如南辛又是怎么知道的?比如南辛最后那句“明天是国庆”的话,为什么听起来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