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强惨反派拒绝重生》
1. 迷津
“快快快!找到没?一个修行时间至多十几年的娃娃,生平有什么难测的?平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都没找出个结果,是不是你们乾元学宫想要包庇这个妖孽!”
白胡子老头疾言厉色,奈何胡子气得吹到天上都没能撼动对边的那人。
“莫急,白兄,莫急。急,是没有用的。”满鬓银丝的大祭司八风不动,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说道。
浑圆透明的晶球悬浮在她的身前,五彩斑斓的流光自四面八方飞掠而来,雷霆一般落入其中。
光辉盈满一室,令旁观者目眩神迷。
“哎哎,小家伙们,离远些,修为没到那份上,少看这些东西,免得伤了神魂。”大祭司托着晶球,朝身后语气悠缓地吩咐,“秦丫头,穆小子,把那几个不听长辈劝告的皮猴给我转过去。这种时候,就别添乱了。”
秦凝和穆风对视一眼,默默地把那几个悟道的显眼包给挪到了一边。
白胡子老头见了这一幕,心下更气,“你乾元学宫倒是半点不急,怎么,估摸着那孽障是你们学宫教出来的,就会对你们手下留情吗?”
听了这话,乾元学宫从老到幼,眼观鼻鼻观心,总之半点也不搭理。
原因无它,实在是这段时间以来,听到的类似的话着实是太多了。
奈何乾元学宫的那群滚刀肉可以不作为,长青学宫的弟子却不能不给自家的长老一个面子。
学宫大师兄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刚想开口,就见自家怼天怼地怼人的长老转过身来,噼里啪啦地就是一串话,也不怕抖光了自己的胡子。
“怎么?年纪轻轻就虚啦?隔壁那群家伙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怎么我长青学宫连大师兄都病歪歪的,不害臊吗?”
大师兄:“……”
大师兄努力地回想了自己这辈子经历过的最伤心的事情,这才把满心的无语给压了下去。
他和颜悦色地说道:“如今情势危急,白长老关心则乱,我等都能明白您的心意。可如今此事确如大祭司所言,着实是急不来的。长老且放宽心,桑华相信,大祭司乃至乾元学宫上下,都没有那等助纣为虐的心思。毕竟如今万策用尽,唯一的指望便是让苍缘天晶算出毒医的生平,以期能寻出她的弱点。若乾元学宫的诸位怀有异心,那么只需冷眼旁观便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大师兄娓娓道来,既让大家不好意思去怨怼自家长老,也点明了乾元学宫当下与正道一致的立场。如此长袖善舞,让人不禁赞叹对方果然是学宫首座,一派荣光。
奈何依然败在自家长老的一张嘴上。
白浮绿一瞪眼,两边垂下的长长眉毛猛然浮起,“你还替他们说话?他们要不是别有用心,怎么会让这几个家伙来这儿?谁不知道他们被容蕴那个丫头迷得五迷三道的,不临阵倒戈就算好了……”
“什么!容师姐,你别怕,我会代姐夫照顾你的!”
许是为了印证白长老的话似的,方才因为悟道而陷入昏迷状态的萧瑟猛然睁开眼睛,神色戒备,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哦莫!”看着这一幕,秦凝忍不住哀叹。
“长老,冷静,长老!”大师兄眼疾手快,当机立断,把身后的师弟师妹丢到了长老腿下,师弟师妹熟练地抱住长老的大腿,开始长嚎:“长老,冷静,长老!听师兄的话啊!”
白浮绿:“……”
白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
祸从口出的萧瑟躲到了自家姐姐身后,瑟瑟发抖。
萧胭摸了摸身后的狗头,转过身来,幽幽说道:“大祭司,或许我们可以从大师姐的道侣身上下手,取个巧,算算大师姐的生平。”
这话不失为一个合情合理的建议,只是让人不禁想起方才萧瑟口中的内容。
大祭司阅尽千帆,眉眼不惊,不急不缓地回复道:“萧丫头的提议好,我之前也试过这个法子,只是没想到,容丫头的道侣,倒是比她本人还要难以测算。”
“怎么会!容师姐的道侣不是英年早逝了吗?”方才语出惊人的萧瑟从姐姐身后探出头来,惊呼道。
众人:“……”
萧胭淡定地给弟弟描补,“大祭司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如阿瑟所说,大师姐的道侣早已身死,死物比起活物来天然缺少躯壳的阻隔,测算的难度应当比活物要低才是。”
大祭司点头,“嗯,基础扎实……”
眼见着白长老又开始吹起了胡子,大祭司又把话绕回了重点,“大概,是因为容丫头太爱亡夫了吧。年轻娃娃,倒也正常。”
“唉,”大祭司叹了口气,“若说她往自己的身上施了三道‘遮天’,那么她的道侣身上,则被施了至少三十道。”
现下倒没人将重点放在什么深不深情上头,有人疑惑道:“‘遮天’乃十大禁术之首,按照天刑司的说法,若要将‘遮天’成功施展,需得达到尊者境。而尊者境的灵修施展了此术,最快也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放眼天下,尊者境的灵修寥寥无几,她又怎能施下这样多的‘遮天’呢?”
“天下前十的强者都败在她的手下,她的身边又有许多因为各种原因聚集而来的强者,实在不能用常理来揣度。”
被掼倒在地上的尊者心中也浮现出了这个想法。
两位护使对视一眼,纤指一挑,绯红的烟雾凭空浮现,将那不自量力的家伙束缚起来。
“放开我,容蕴的走狗,放开本尊!我是顾家老祖的儿子,你若敢对我下手,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
地上的那团东西还在叫嚷,嘴里不干不净的听了就让狐狸觉得烦躁。
涂山丹和涂山曦对视一眼,彼此狭长的狐狸眼中皆闪过一缕厌烦。
“侮辱主上,罪该万死,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涂山曦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他,长长的指甲轻轻地敲打着对方的脸颊,末了狠狠一划。
惨叫声伴着血水滴落的声音响起,一旁的涂山丹顺手封住对方刺耳的哀嚎,而后拖着这人往繁花深处走去。
云破日来,晴光正好,却有长湖两岸白梅如雨,敲开点点涟漪。两位狐仙一路分花拂柳,穿过弯弯曲曲的长桥,挽起层层叠叠的纱幔,走至深处,阴暗如潮水般吞噬了天光,有隐隐约约的乐声遥遥传来。
管弦丝竹,曼妙靡靡,令闻者无不为之着迷。其中却夹杂着几道尖利的怒吼,无端破坏了乐声的美妙。
“……生于此间却令生灵涂炭,为人弟子却欺师灭祖,为人友朋却不尽不实,容蕴,你可堪为人!”
那声音由高昂逐至低沉,忽而转为尖利。
“你……”
“来人,还不将他拖下去!”涂山曦听到半路便已怒不可遏,她提着长剑,猛然掀开亭前纱幔,一剑斩断了那人的半边臂膀。
“啊——”
血溅三尺,浸湿了随风轻揺的纱幔。
涂山曦一剑落下,而后随意甩了甩剑上的血珠,将剑负于身后。
狐女环视四周,瞪视众奴,步履如风地踏进水亭深处。
“不中用的东西!”
阴影如蛇般从廊柱上滑落,众奴跪伏于地,不敢出言。
行走间的风息掀起层层波浪,涂山曦疾步前行,瞬间行至一道厚重的帷幔之前。
“属下来迟,还请主上责罚。”狐女半跪于地,恭声请罪。
靡靡丝竹仍未止歇,甜腻暖香氤氲一地,帷幔之后,传来一道极其柔美的声音。
“曦娘何罪之有?”冰雕雪砌似的指尖探出,而后轻轻一拂,猩红帷幔如云退去,露出其后一轮月明。
于是六尘俱忘,唯余此世间绝色。
涂山曦刚想道出自己的失职之处,便听榻上的女人连连低咳,那声音虚弱无比,好似生命也随着咳嗽的声音一同流逝。
“主上!您……您且保重身体,外头那些土鸡瓦狗,交给我等即可。”涂山曦抬头凝望着榻上的女人,神情忧虑,字字真切。
“曦娘说的甚是,”涂山丹拖着那被封住了修为的刺杀者前来,半跪在涂山曦的身旁。
手中沾污的丝帕悠悠坠落,焚作灰烬散落一地。
容蕴斜倚在榻上,身旁侍人将帷幔半挽,遮住她的半张面容。
她在帷幔后头端详着面前的两张脸,忽而无声微笑。
“二位为我思虑良多,容蕴实在铭感五内。”她声音轻柔地说。
“只是如今九宫十境齐至,只为容蕴一人,哪有我撒手不管,光让手下人应付的道理?”
涂山丹、涂山曦对视一眼,见彼此面上皆是难以遮掩的愁苦。
这时,玉瓶碎裂的声音乍然响起,引得众人目光落去。
“妖孽,快让你的走狗放开我!不然我顾家上下绝对会将你这魔窟夷为平地。”地上被捆作一团的东西蠕动着,终于冲开封印,破口大骂。
“放肆!”涂山丹五指微动,令捆仙绳狠狠勒入那刺客的骨肉当中,又特意在他的口舌上连下了几道封印,防止他再口出恶言。
涂山曦飞快地看了主上一眼,见她并未动怒,摩挲着手中剑柄,终是怕血污了眼睛,只得恨恨地作罢。
未曾预料到的是,记忆中对这些所谓替天行道之人一向不屑一顾的主上,忽然开口过问了地上的这一滩烂泥。
“顾家子?”容蕴询问道。
话中好奇,容蕴却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她懒懒地靠在榻上,拿着帕子掩住口唇,轻轻地咳嗽着。
“昔年,与顾氏倒是有几分缘分,你生得与她颇为相似,”容蕴语声淡漠,神情倦倦,“顾离笙近来可好?收到我送出的那份大礼,她可欢喜?”
听到这话,地上的人猛然蛹动起来。
无需过多言语,容蕴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咳咳,咳咳……”容蕴克制着胸中的痒意,淡淡道,“看来她过得不甚愉快……既是如此,你已无用了。”
“将他废去修为,扔出去,让那些家伙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地上阴影汇聚,两道黑影从中钻出,一左一右地将那地上的东西给拖了进去。
刚下去一半,黑影忽然卡住。
倒不是因为他们太过臃肿,而是有人伸手拦住了他们。
涂山丹木着脸,熟练地把自己的法器捞了出来。
咻——
破空声响起,有什么东西随之轻盈坠地。
容蕴掀起长睫,循声望去,见一枝含着水露的桃花落在了阴影里头。
遮天蔽日的帷幔覆盖了四面,晴日与清风无法闯入,但里头的花朵也得不到应有的滋养。
容蕴低头凝望片刻,忽然闭上眼睛,淡淡说道:“曦娘、丹郎,带着所有人走吧。”
晴天霹雳,两位狐仙僵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帷幔后的那人。
“主上,那主上您呢?”涂山曦当即问道。
容蕴轻声道:“我会留在一夕天梦,等着九宫十境的来人,看是谁能走到我的面前。”
“主上,恕涂山丹无法遵从此令。”
“主上,恕涂山曦无法遵从此令。”
两位狐仙齐齐跪下,仰着头倔强地说道。
猩红如血的帷幔遮住了榻上人的面容,两狐只听见那人一如平日的温柔声音。
“噢?这算是要挟么?”
“属下不敢!”两狐斩钉截铁道。
容蕴掩着唇,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那便听令。”
“主上!”涂山兄妹齐齐唤她,明明想要她收回成命,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令她回心转意。
“就算九宫十境兵临一夕天梦,可我等又有何惧?天下尊者境至多不过百数,今次到来的又能有几人?哪怕先前十大尊者联袂而来,不都败在主上手中吗?何必……”盈盈泪珠从狐族青年的眼中坠落,他膝行上前,语声哀哀,“……何至于让主上一人留下?”
涂山曦亦膝行上前,她将长剑放在一旁,双手交叠,眉心覆于其上,“狐族涂山氏上下愿为主上肝脑涂地,求主上……求主上不要撇下我等。”
话音落,狐女仰头,睁着眼,泪珠无声而落。
容蕴抚在心口的指尖忽然收紧了一点,转瞬间又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倦怠当中。
事到如今,她已不愿再做那些无谓的姿态,只想快些,再快一些。
“若真是为了我着想,那么便顺从我的意愿,”她的声音轻渺,仿佛从高远的云端传来。
涂山兄妹意欲再言,便听她用比之以往更为温柔的声音落下两字:“御灵。”
而后涂山兄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冰冷的珠光盈满一室,帷幔外头,依稀传来遥遥的风声。
容蕴伸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悬挂在梁上的琥珀。
暖香袅袅,缭绕的轻烟穿过叮当的琥珀,声色俱是动人。
容蕴无意识地呢喃,“若是……”
“罢了,”她低头,拂手熄灭了地上的香炉,“唯有我,唯有你。”
唯有你我不会辜负彼此。
错金香炉中不再弥漫出渺渺的香息,昏蒙中,只余一点残香。
弦乐已歇,却有清歌响起。
容蕴低低地哼唱着,闭上眼睛,沉入彻底的黑暗中。
“嗷嗷,嗷嗷,”幼狐叫唤的声音忽然从身旁传来。
容蕴倏然睁眼,看着狐狸从被衾中钻出,然后双爪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膝上。
漆黑的眼瞳映照着女人的身影,容蕴勉强勾出一个笑来,伸出手指逗弄了它几下。
“雪绒儿,我的雪绒儿,是我吵到你了吗?咳咳……”容蕴低声咳嗽着,想要克制,却发现胸中的痒意愈发汹涌。
“咳咳……”她转过身去,伏在榻边不停地咳嗽。
“嗷嗷!”一阵暖意忽然从背上流窜到脖颈,容蕴的身躯如同一座山峦,踏实地托举着一切。
幼狐爬上她的脖颈,嗷嗷叫唤着,似乎正为她的这副情状而焦急不已。
“别怕,你别怕,我……咳咳……”因痛而生的泪水与血水一齐砸在地上。
容蕴捂着口唇,看着浓稠的鲜血在指缝间流淌,血腥气覆盖了先前的香息,霸道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咳……呕……”
此刻已然油尽灯枯,容蕴也不吝惜那些虎狼之药,她将毒丸送入口中,掩着嘴唇将药咽下。
待她终于有时间安抚狐狸,却发觉原本待在肩头的幼狐忽然消失了踪影。
“雪绒儿,雪绒儿,你在哪儿?”容蕴忽然感到一阵惊慌,刚想强撑着下床,便见一团雪白向她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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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桃花被它衔在口中,幼狐在那只垂落的手掌前堪堪停住,而后仰起头,用吻部轻轻地碰了碰女人的掌心。
容蕴怔愣在原地。
很快地,她将幼狐抱进怀里,咬着唇,浑身发起抖来。
“容蕴亲近狐族,又与出身涂山氏的丹曦兄妹甚为亲近,她身上也流有狐族的血,为何查遍狐族百年,都未能寻到她的出身?”
九宫十境的诸位代表没了耐心,现下正齐聚在大祭司身侧,等着结果。
大祭司听到问询,用着多年如一日的慢吞语调回复:“莫急,莫急。”
“唉哟,大祭司,您倒是急一急啊!”白浮绿猛然在她身前蹲下,吹着胡子、涨红了脸。
“白长老说得甚是,大祭司……”
“大祭司……”
大祭司恍若未闻,依然慢吞吞地运转着手中的晶球。
流光从她遍布皱纹的手边划过,投入晶球当中,光源自她的掌下凝聚,追溯着过往的光阴。
乌云蔽月,流光游曳在云海当中,不断前行,却始终在黑暗中不得挣脱。
随着流光递增,周围的乌云越来越淡,终于,万朵流光破开云层,跃进了明月当中。
“明珠儿。”
“明珠儿。”
“明珠儿。”
一声又一声,唤的都是这三个字。
大祭司飘渺的意识游走在无数月轮般的回忆当中,每进入一轮明月,就听见一声“明珠儿”。
老人家见多识广,不加思考,就知晓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也难怪容丫头念念不忘这么多年,怕是娃娃这大半辈子都跟另一个娃娃绑在一起了。明珠儿……念来也不嫌害臊,哎,这群孩子。”大祭司悠悠叹道。
只是她要来找的并不是这些。
容蕴本是乾元学宫弟子之首,以出神入化的毒术独步天下。她之惊才绝艳,令于此道上浸淫多年的名宿为之羞惭。按理说,善毒术者大多离群索居,为旁者忌惮恐惧,偏偏容蕴生性温善,长于为人解忧,故而得世人交口称赞。
但一夕之间,她夺走学宫至宝浮生泪,在大陆中央的长青天木下建起了一座名为一夕天梦的宫殿群。天下人惊疑不已,亦闻风而动,或为夺宝,或为大义,或为其它,齐齐往长青天木而来。
这时,有人揭发容蕴联合超级世家顾家,挑动十境纷争,令世家之首秦氏大伤元气之事。而后世家联合,请动天下十大高手前去一夕天梦,意欲将容蕴擒拿,却被其在覆手之间败尽,以至于躯壳神魂都被封入恒华琥珀,成为她手中把玩之物。
如此一来,非但未能遏制围剿之势,反倒让容蕴之事再无转圜。
容蕴再如何天赋异禀,终究只在毒道上一骑绝尘。她体弱多病,根骨有缺,终其一生也难抵天人至境,却在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后表现出如此伟力,天下人断定她手中必有超越十大禁法的禁忌之术。
世人对此趋之若鹜,容蕴此后再无可能成为一个无罪之人。
偏偏时间过去整整一年,依然无人能从容蕴口中得到想要的东西。
事情进展到这里,按理说应当是一个时代的无冕之王终于诞生,摆在眼前的唯有对其顶礼膜拜这一条出路,偏偏容蕴对长青天木出了手。
长青天木干系到整个大陆的生死存亡,是万万不能为一人掌握利用的。
容蕴这一步,便是将天下人彻底推向自己的对立面。
谁也不知晓这一代天骄为何会走到如此地步,谁也不知晓她到底要做些什么,但天下人心中明白,唯有联合起来,才能在容蕴手下求得一线生机。
俗话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九宫十境连成一线,共抗一夕天梦之主,意欲将她的生平扒得干干净净。他们众志成城,他们专心致志……他们突然发现,容蕴这人好似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户籍造假,简历造假……乾元学宫的宫主抱着头,在角落里蹲了下去。
容蕴此人生平难考,无一处真实,对于想要对付她的人而言,实在是难以下手。
所幸,他们有可知尽天下事的苍缘天晶在手。
缘分因果织就存在的过往未来,生在此间,注定会留下相应的痕迹。只要将与容蕴有关的因果收集起来,便能连点成线,集线成面,将其一生推衍出来。
世间许多事情,困难于未知之处实在太多,一旦它失却了神秘,想要战胜它便容易了。
大祭司此次的任务,便是寻到容蕴强大的秘密,再不济,也要探得她的生平,由她的生平,推及她这一系列行为后的目的。
“哎呀,老身也是辛苦,所幸娃娃活过的年岁不长,找起来也算方便。”
大祭司循着对因果的感应,穿梭在无数道月影之中。
在饥饿寒冷中度过童年的婴孩,伴着疯癫母亲长大的幼女,囚禁在地下不见天日的少女,被抽走脊骨、废去修为的姑娘……还有一个沧桑疲倦的女人。
桃花掩面,女人倚坐在树边,抱着白狐,沐着阳光沉入了睡梦。
银发雍容的大祭司走到了她的面前,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神情平静。
一只冰冷的手如蛇一般攀上了她的肩头,女人在她耳边温柔说道:“大祭司,许久未见,阁下风采一如往昔。”
大祭司并没有回头,语气依然慢慢悠悠,“容丫头,你倒是过得快活,只是你今次请君入瓮,应当不是专程来与老身叙旧的吧。”
容蕴轻笑,“快活,确实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快活。”
她的声音飘忽,忽由甜腻转为淡漠,“容蕴知晓了一个秘密,此次前来,想同大祭司讨要一样东西。”
“哦?老身身无长物,又有什么值得你特意来讨的?”
容蕴纤长的指尖从大祭司的肩头徐徐滑落,最后抵在她的后心。
“是大祭司的一条命。”
五指穿胸而过。
苍老的身躯迅速虚化,容蕴站在原地,捧着一颗呈现心脏状貌的光球,神情晦暗。
“这一条命,会用容蕴自己的命来换。”
疼痛透过神魂,传递到身躯之上,大祭司猛然睁开眼睛,语速比之前快了数倍:“快去!现在就去一夕天梦,去阻止她!”
众人茫然,却只得听命行事。
数日之后,被后世人称之为天毒之乱的战役落幕,祸首乾元学宫弃徒容蕴伏诛。
庆功宴上,顶着除魔首功的几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溜出了宴会,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大祭司所在的帐篷。
“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来听老家伙讲古的吗?”大祭司跪坐在地上,看着这几个舔着脸的小娃娃,没好气地嗔怪道。
几个年轻人对视一眼,秦凝自觉地揽过撒娇的任务,深吸一口气,准备开演。
大祭司掀起一边的眼皮,果断道:“可别了,老家伙可无福消受,小皮猴们,是为了容丫头的事情来的吧。”
秦凝一行人干笑了几声,齐齐点头。
大祭司叹了一口气,“也罢,说来,这些事情也跟你们几个有关。”
于是几个年轻人排排坐着,在这个分外喧嚷的夜晚,听完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
这是他们在重生之前对上一世留下的最后印象。
2. 夜奔(一)
夜黑风高,宜,做点坏事。
咚!
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接着便又是一阵寂静。
一只毛绒绒的雪团从天而降,落在了枕上。
能源几乎耗尽的系统一时没法子动弹,好一会儿才启动了扫描功能。
无机质的声音在光线暗淡的帐中响起。
“确认,本机已降临狂云大陆。”
“确认,本机已降临到宿主秦凝附近。”
“请求,发送任务指令,滴——”
帐内的呼吸忽然变调,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睁开,转过头,正视着枕边的雪团。
系统接收信息完毕,开始向已经苏醒的宿主阐述任务内容。
“您好,秦凝。本机是救赎系统1314520,在接下来的几百年内将与您携手合作,还请多多指教。”
“您是天选之女,注定拯救世界,最后得万众瞩目,享尽万千宠爱。”
“首先,您需攻略黑暗流傲天、病娇系黑莲、不懂爱的池面……等主系统判定为亟需收容却无法约束的高危物品。攻略他们,救赎他们,用爱与光明感化他们!”
“本机利用算法,得出以下结论:优秀的攻略者,其最基本的属性是“舔狗”,即百折不挠、死缠烂打地倒贴对方,无论对方如何不堪入目、不堪为人,宿主都需以慈母般的胸怀去包容这群巨婴……”
系统棒读到一半,忽然发现,由于机体在穿梭时空的过程中受到不明损坏,导致功能紊乱,自己拿错了台本。
系统:“……”
所幸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总之,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舔狗,是每个攻略者需要学习的基本课程。”
“什么?甜的!在哪里?”奶声奶气的声音惊喜地问道。
系统:“……”
好像,哪里不对。
顾不上节约能源,系统当即打开摄像功能,终于看清了自己宿主的全貌——一个两头身的娃娃。
糟糕!
自己,好像发现了主系统奴役童工的秘密!
可是,为什么主系统会让自己发现这件事情?难不成它想拉本机上贼船?
考虑到下一届主系统选拨大会距今还有几百个宇宙年,1314520觉得此举甚是合理。
至于要不要站队,既然已经绑定了宿主,那么自己也百口莫辩了。
主系统,恐怖如斯!
嘶!
电量即将耗尽的提醒声不断提醒着1314520,它沉默片刻,决定再次亡羊补牢。
既然宿主年龄不够,自己也没时间看护她,看来还是得给她找个合适的监护人,以期在自己沉眠充能的这段时间里,教会她攻略者所需具备的优秀品质。
首先,对方不能把宿主教得太聪明。聪明人向来自私,只有蠢人才会无私奉献……所以选定的监护人一定要不学无术。
其次,但凡舔狗,心里头多少是有些缺爱的,所以监护人不能对宿主太好。当然,也不能太坏,以免对方直接把拖油瓶给扔掉。
再次,对方身上要有宿主需要模仿的品质,孩子总是会去模仿身边的大人,即使长大了也摆脱不了对方的影子,所以对方最好也是个舔狗。
再再次,同上理由,优秀的舔狗心中爱情至上,必须具备六亲不认、不孝不悌的优良品质。
……
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舔狗,要从小开始培养。
能源还剩下最后一点,1314520开始全力搜索,终于确定了一位完美符合自己要求的对象。
此人即是宿主同父异母的姐姐,秦韫。
秦韫,原著《无双风云录》知名恋爱脑,长到十一岁,连基本的修行知识都不会。某日,她在家中捡到了一个受伤的野男人,为了救野男人同父亲的爱妾,即宿主秦凝的母亲起了冲突,当夜就带着野男人私奔,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门。
这是何等标准的舔狗恋爱脑!系统1314520十分心动。
无奈它是个十分专一的系统,所以它还是选择将期望寄托在自己的现任宿主身上。
人类有句常言,家学渊源,渊源流传。基因是会遗传的,既然有这么一位珠玉在前的姐姐,宿主应当也有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1314520对自己的宿主十分看好。
恰巧,今夜就是恋爱脑姐姐私奔之际!
雪团将身子转向窗外,然后就被一只小手攥在了掌心。
“甜的。”
高个的仆童提着灯笼,拿了个水灵的果子在衣上随意擦了几下,“咔嚓”几声后就吃了大半。
较他身量矮些的仆童笑道:“这果子看着眼熟,倒像是那个院子的树上长的。”
高个仆童眯起眼,笑道:“就是从那顺手摸的。”
矮个仆童面露惊奇,压低声音道:“好歹那儿住了一位姑娘和夫人,你就不怕她们向主君告状,之后挨罚?”
高个仆童当场嗤笑一声,说道:“告状?也得先见得着人。主君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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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都未必来这儿一趟,来了也是去见那位,她们还能怎么告状?”
“况且,”高个仆童看了看周围,做贼似地放低了声音,“别说什么夫人了,雨霖院的那位前几天没熬过去,就剩了个小的,这几天正忙着给她娘处理后事呢,哪有心思搭理别的。”
矮个仆童心中惊愕,深吸了口气。
他倒还有些良心。
如果他没记错,那位九姑娘随了她娘,也是个没入道的凡人。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愿意去搭理她们娘俩,连吃的有时候都得她们自个儿琢磨。那棵种在雨霖院的果树,还是她娘种来糊口的。
做人还是得多积点德,只是,要是把自己的心思直说出来,估计只会被人笑话。
矮个仆童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故作关心道:“那你还敢吃那院子里的东西?也不嫌晦气。就算没死人,那疯女人种的东西,你也敢吃?”
高个仆童顿时哽住,“咳咳,呸呸呸,恁的胡言乱语!”
他心中觉得晦气,不由地开始后悔起来。
早知道就不该因为见那群家伙在那院子里头搬东西,就眼热地跟着一起了。
兴致一败,他径直将果核往灌木丛中一丢,低声催促道:“走走走,快些走,再晚些,这劳什子阵法又要变了,我可不想到时候还得去找那几个眼睛高到天上去的家伙帮忙。”
矮个仆童听了心里戚戚,腹诽几句,叹息道:“唉,谁让你我都是凡人呢?算了……要不是主君有那么一位同为凡人的爱妾,你我今生也没有幸运,到这仙家福地来见识。”
高个、矮个仆童原是同出一村的凡人,本应与这修真界毫无联系。偏偏有一日,一位仙师说自家主君有一位夫人,因着身体孱弱,受不得灵力滋养,便只好来这凡人的地界居住。
那夫人天性敏感多思,主君顾忌此事,专门寻了凡人来为其伺候。于是他们这些人只好背井离乡,来这庄园干伺候人的活计。
仆童们本是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伺候人的活计,要做得好,还得指望专门做这些活计的人。那位仙师的主君既然珍爱夫人,怎么还让一整个村子的人囫囵来了?难不成是手下的人贪图方便?可这也没道理啊……
直到有人认出了那位夫人的身份。
念及此处,两个仆童皆是沉默。
月光翩然而落,将地上的影子牵得极长又极短,短到无法追及从前路过的风景。
闷重的脚步声渐渐变轻,过了一会儿,原地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3. 夜奔(二)
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黑暗里钻了出来。
“扑通”一声,小姑娘无力地软倒在地上,她努力地支撑起身子,眼角余光瞥视了一眼地上的果核,消瘦无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隐有灰败之意浮现的雪白绒尾垂落到她的身前,狐狸在她耳边“嗷嗷”叫了两声。
她伸手探了探,明白狐狸还在昏迷当中,方才只是本能地在叫唤,不由叹了口气。
“雪绒儿,现在不能出声。”小姑娘声音嘶哑,语气轻柔地说。
得了这声回应,狐狸好似放心了似的,它软软地垂下头来,在小姑娘的颊边蹭了蹭。
秦韫面上常覆着的冷意忽然凝固,她静了一瞬,伸手把狐狸往脖颈上环得更紧。
她将目光落到前方,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月光越来越黯淡,万物即将沉入更深的黑暗,等到再晚一些,或许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刚刚全神贯注地观察了太久,秦韫站起来时摇摇晃晃的,头部还有些眩晕。但她没有时间休息,必须赶在阵法变幻前离开这里。
母亲得罪了那个女人,她也得罪了那个女人,那个男人是绝对不会放过母亲和自己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那个男人明日便会来探望那个女人。如果今晚逃不出去,自己也不知道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心神不定之际,秦韫情不自禁地抚了抚怀里的玉瓶,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视觉以外的其它感官更为敏锐。脖颈上传来的温热在寒夜里是如此地明显,令人心生留恋,连带着四周的黑暗也不是那么令人害怕了。
秦韫睁眼,摸了摸那条毛绒绒的狐尾,心中暗暗道,她一定会与雪绒儿一齐离开这里。
远处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了,秦韫潜伏在黑暗中,看着一高一矮的身影即将穿过回廊,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
他们在回廊拐角处停留了许久,踏着无序的脚步徘徊来去,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韫注视着这一切,从柱子后一步踏出,见四周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这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隐约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提醒着秦韫,若有一步踏错的后果是什么。
稀疏的月光徘徊在廊角,照亮了眼前的事物。
秦韫小心翼翼地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缓慢地踩着阵法的节点,每落一步,心下轻松之余,又不免生出更多忧虑。
夜已深沉,重云被风推拉着,渐渐遮蔽了月娘的脸。
光线愈发稀疏,秦韫抬头,匆匆地望了一眼,心中好似有一把火焰灼烧着,要将她的心血也一同烧尽。
再晚上一些,不仅阵法可能变幻,她也可能瞧不清了。
到那时,不用等那个男人回来,自己的这条命就已经没了。
小姑娘急得想哭,但若是哭出了眼泪,对此刻而言便是雪上加霜。
心中焦急,脚下却不能乱了步伐。
秦韫小声吸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修炼过,也没有学过阵法,现在破阵的法子,都是她看着那两个家伙踩过的地方,死记硬背下来的。她只有一次机会,所以绝对不能失败。
她无意识地抓紧了狐狸的尾巴,狐狸吃痛,却没出声,紧闭的双瞳睁开一条细缝,晕乎乎地打量了一下现状。
它虽不甚清醒,但勉强还能理解现状。野兽狩猎时最忌分神,一分神,猎物就可能逃走了。一无所获也就罢了,就怕把自己也给赔了出去。
狐狸没有动作,任由小姑娘揪着自己的尾巴。
幸运的是,秦韫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松开了它。不幸的是,月光终于被黑暗吞噬,她再也瞧不清周围的所有东西了。
秦韫的心冷了下来。
“雪绒儿,你还能放点火出来吗?”小姑娘嗫嚅着问它。
狐狸挪开脑袋,努力地想要吐出一点儿火来,可当时为了把秦韫母亲的尸体火化带走,它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儿力量,连人形也无法维持了。
狐狸维持着喷吐的动作,用力到几乎要反胃。
秦韫伸手,将它的吻部合拢,小声道:“雪绒儿,不用了,就,就这样吧。”
她垂下头,低落地说道:“是我的错,明明知道要逃命,却连火折子都没带上。”
狐狸蹭了蹭小姑娘的脑袋,想要开口安慰她,却只发出了“嗷嗷”的叫声。
明珠儿,不是你的错,没有谁生来就要明白怎么将逃命这事做到尽善尽美的。
那些人类实在过分,欺负一个小姑娘没人照顾,把人家屋里头的东西,不管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都搜刮了个干净,害得明珠儿今晚出逃,甚至只能光着脚,除了它一只狐狸,别的什么都没得带。
狐狸舔了舔她的脸儿,之后再次转过头去,呕吐着呕吐着,终于吐出了一颗莹润明亮的珠子来。
珠子悬浮在半空,轻轻地落到了小姑娘的掌心。
狐狸蹭了蹭她的脸,示意她用这个照明,之后又软软地垂下头去。
秦韫怔愣地看着手中的宝珠,有心询问,可火烧眉睫之际,事情还是延后再说要好。
她心里头隐约知晓,若这颗珠子能随便吐出,狐狸刚刚也不用那么辛苦。
想必这珠子十分珍贵。
只是如今几近山穷水尽,再珍贵的东西也抵不过命。
秦韫托着珠子,把它悬在身前。
绯红的光芒倾洒而下,照得角落里一片亮堂。秦韫伴着光亮行走在阵法之间,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珠子散发出的光芒越来越黯淡。
她的心中愈发焦急。
狐狸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它实在虚弱,生怕睡着睡着便昏死过去。
唯一值得安心的是,今晚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有一个人陪它一起。
昏昏沉沉中,传来小姑娘熟悉的声音。
素来矜持的小姑娘声音里难掩兴奋,“雪绒儿,你的珠子……我们走出来了。”
雪绒儿……九嵘将眼睛睁开,黑暗被驱走,绯红妖异的光芒落进它的眼中。
雪白瘦弱的手掌托着狐狸的妖丹,抵在吻部。九嵘伸出舌头,把那颗被浊气污染了部分的妖丹重新咽入腹中。
它眯起眼睛,环紧了小姑娘的脖颈,感受着她因惊喜而变得急促的呼吸。
寒风中,温暖显得格外珍贵。秦韫感受着那阵温暖,努力让自己的目光转到合适的地方。
微弱近无的光线徘徊在暗夜中,秦韫小心地踮起脚,从假山后探出头去。
石灯笼在暗夜里泼洒着细碎的光芒,从石缝中生长出的草儿上落满了星光。风儿轻轻一吹,星星就落到了地上,还有乌黑的鞋履上。
几个佩刀的侍卫来回走动,做足了凡俗富贵人家的作派。刀锋雪亮的光芒划破暗夜,落在眼上,遮蔽了别的光芒。
秦韫忍不住抬起手,遮了遮眼睛。
秦家主君为了保护他的那位凡人爱妾,可谓是用尽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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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金屋、堆锦绣犹觉不足,即使对方身为凡人,受不得灵气太重的东西,秦家主君仍是为她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到了最好。
他为她在这凡人地界中建造了一方世外桃源,为她寻来熟悉的亲朋好友作伴,一个村庄的人因她衣食无忧,像鸟雀一般圈养在这里。
既是圈养鸟雀的地方,自然得小心斟酌,既得防得住敌人,也要小心会不会意外伤了娇贵的雀儿。
自然,也不能让雀儿自己飞了出去。
变化无穷的阵法则是方便的选项之一。秦家主君不计花费,在这座庄园内布下了不可尽数的阵法。平日里它们大部分都处于沉眠状态,全力运转时甚至可以直接将秦家主君的分神召唤到这里。
这些都不是秦韫知道的东西,她只知晓,如若自己想要成功出逃,还需要摆脱这些巡逻的守卫。
从雨霖院到庄园门口,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了。
成败在此一举。
借着微弱的光线,秦韫观察着眼前堆叠的假山,确认它能够承受自己的体重,同时确保周围的遮掩物足够隐蔽后,小心地靠了上去。
她观察着侍卫们巡逻时脚步的落点,计算着他们步伐的距离,呼吸声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弱下来。
静夜里一切声音都变得大了起来,她听见自己与狐狸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血流声“隆隆”地响在耳畔,天地间寒风吹彻,让人不禁想要抱紧怀中的温暖。
怀中的……温暖?
秦韫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朵才恢复了正常,天地间的声音再次灌入她的耳中。
秦韫苍白着脸,豁然低下了头,发现怀中的那样活物正睁着眼,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抹着落在自己脸上的雨水。
眼前忽然模糊一片,一颗又一颗的泪水砸在了婴孩的脸上。稀薄的月光悬在弯弯的睫毛尖端,刺得人睁不开眼眸。
麻木之中,她感到怀中那只活物的动作突然大了起来,小姑娘心中害怕极了,只好胡乱地将脸在狐狸的身上蹭了蹭。
视线恢复,秦韫来不及看清周围,急忙忙地要把孩童的嘴巴捂上。
惊惧将她钉死在原地,她不知道如果这个孩子发出一声哭泣,自己会迎来怎样的后果。
什么温暖什么柔软都感受不到了,小姑娘僵冷的手努力地抱紧了怀中的孩童,另一只手则不知不觉地抚上了对方娇嫩的脖颈。
秦韫死死地睁着眼,无意识地落着眼泪,直到脖颈边一阵动静,一阵绵软触上了眉心,她才重新感受到活着的感觉。
温暖重新注入到这具躯体之中,秦韫慌乱地转头,与一双泛着赤红色的眼眸对视。
狐狸注视着她,乌黑泛绯的眼瞳中倒映着小姑娘苍白的脸。
秦韫狼狈地低头,发现怀里的婴孩依然睁着眼眸,好奇地望着她。
僵冷的指尖被脖颈焐热,秦韫触电一般将手从它的脖颈撤走,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只要她躲开这群巡逻的守卫,离开面前的这一扇门,自己就能带着母亲还有雪绒儿离开这里……哪怕她身无分文,也身无长物,可就算是饿死,也总比死在这里要好。
生在这里是无法选择的事,可为什么连死在哪里都不能选?
她不知道怀中的这个婴孩是谁,又从何而来,是人还是妖,是魔还是鬼……她只知道,如果现在它不死,那么之后死的就是她和雪绒儿。
4. 夜奔(三)
自己都活得不像人,更别提把别人当人看了。
秦韫腿软地跪坐在地上,一手捂住那婴孩的口唇,一手搭在了对方细弱的脖颈上。
颤抖的手指无法积蓄力气,秦韫无意识地流着眼泪,告诉自己需要用力,手指却好像有了自己的主见,没能听从脑子的意愿。
生不由自己,死不由自己,连身体也由不得自己吗!
小姑娘红着眼眸,喉间发痛,仰起头,吸了一口刺骨的寒风。
寒风方才推云掩月,而今吹开重云,冷月清辉泼洒大地,漫天星辰高悬天穹之上,冷冷地俯瞰着地上狼狈的生灵。
她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婴孩无知无觉,见她望来,还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天上又落起了雨,孩子皱起眉头,防止雨水落入眼中。它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轻松地挣脱了对方无力的束缚。
绵软的手掌落在了脸颊上,小姑娘的眼泪被抹去了。
眼泪抹去后,是更多的眼泪。
她已知晓自己终究是下不了手的。
犹豫迟疑之际,耳边传来侍卫们的窃窃私语。
“既然要这劳什子令牌才能出去,何苦安排咱们在这巡逻?呵,假把式。”
“啪”的一声,方才出声的人似乎被打了一下。
“噤声!贵人要办家家酒去哄自家的夫人,咱几个做下人的还能多嘴不成?仔细着些,别又让那群人给抓到了。”
“好好好,我不说话了……”
“哎,你这语气,别搞得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
那边闹哄起来,秦韫已无心再听了。
原以为和之前一样,她只需要再走过什么阵法,再躲过什么人就可以离开这儿,没想到,没想到……
她看着那群人高马大的护卫,整个人的心都凉了下来。
哪怕只是一个,她也无法从其手中拿到出门的令牌,何况这儿有好几队侍卫,她要怎样才能从他们手中将令牌拿走?
九嵘感到小姑娘在无声地颤抖,它努力睁开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小姑娘的脸颊。
明珠儿年少力微,它也不过是只堪堪步入第一境的狐狸,现下身在凡界,也无灵力补充,更兼身受重伤,毫无反抗之力。
事实上今日的逃亡,在九嵘看来,成功的希望实在渺茫。
但很多事情,如果不去做,就没有成功的机会。
它也抱着孤注一掷的幻想,可现在看来,这样的幻想也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何必让明珠儿白费力气,左右最后都要死了,不如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但是,明珠儿的意愿呢?
狐狸轻轻地咬了一下小姑娘的耳垂,秦韫感受到它的动作,却没有动弹。
一点细微的疼痛刺激着秦韫,她从麻木中清醒,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少年声音。
“明珠儿,你还想逃吗?”那道声音虚弱地说。
秦韫张口欲言,这时又听九嵘说道:“凝神静心,在心里默念就好……我暂时用你的血搭建了联系。抱歉,这会让你更虚弱几分。”
这种时候,秦韫怎么可能还会在意这些?她摇了摇头,一阵眩晕感在这时袭击了她。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了过来。
“没事的,”秦韫的脸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就算是你现在要吃了我,填饱肚子,自己逃出去也可以,只要把我母亲带出去就好。”
九嵘知道,秦韫这话是真心的,但可惜的是,它连这点都不能做到。
“抱歉,明珠儿。”九嵘歉声说。
“你还想逃吗?”它再次问道。
秦韫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力尝试,没到最后一刻,她怎能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将自己的命交给别人决定。
“我要逃……对不起,雪绒儿,我,我没办法……”秦韫字不成句地哭道,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九嵘蹭了蹭她的脸颊,温声道:“别怕,等我们逃出去,等我们逃出去,你就可以学很多很多的东西,以后就再也不会没有办法了。”
秦韫胡乱地点着头。
她这十一年都困在这座圈养鸟雀的庄园里,名义上的父亲连面都没怎么见过,仆童婢女们也不把她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九姑娘放在眼里,唯一陪伴她长大的母亲疯疯癫癫,连清醒的时间都极少,秦韫自然也没正经学过什么东西。浑浑噩噩十一年,直到母亲死了的那天,秦韫才明白,这样的无知无能会让人感到多么地痛苦。
“明珠儿,我们缔结血契吧。我还有一点儿灵力,之后再教你一个法术,你抓紧时间,悄悄地走近那几个大家伙的身边,拿走令牌,那样我们就能偷偷地出去了。”
九嵘的目光穿过小姑娘消瘦的脸庞,遥望着天际,它轻轻地说道:“但是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定要小心一些。”
秦韫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妥,她目露担忧,语气关切地问它:“那你会怎样?还有之前的那颗珠子,如果那是随便就能用的话,你也不会到这种时候才用。”
九嵘听了,心里实在无奈,它虚弱地叹息一声,道:“……毕竟,已经是这种时候了,总之,我们先逃出去,之后我再慢慢地说给你听。”
如果没有之后,那就不用再说出来了。
秦韫明悟了这一点,眼泪又从眼睛里掉了下来。
“那我们结……结契,你动手吧。”
九嵘被她这视死如归的语气说得想笑,但却实在没有力气了。
“别怕,把你的食指递过来,我只要一滴指尖血,不会很痛的。”
秦韫听见它较之之前更为虚弱的声音,迟疑道:“你……你还咬得动吗?”
九嵘被她这一问给噎住了,刚想继续说话,便见小姑娘已将指尖送入口中,用力地咬了一口。
血珠瞬间渗出,九嵘感觉到有一根颤抖的手指抵上了自己的吻部。
它静了一瞬,张开嘴巴,咽下了那温热的血水。它把那根消瘦见骨的手指含了一阵,直到确认唾液中微弱近无的灵力让那伤口不再渗血。
九嵘在心中默念良久,久到自己的内丹上浸染了另一个生灵的气息,这才确认血契缔结成功。
而秦韫只感觉到心口忽然生出一阵炽热的温度,好像有什么东西烙印在了那里。
“雪绒儿,你好了吗?”
“好了,接下来,我把匿形术教给你。”
契约缔结后,秦韫感觉到自己和九嵘说话时不再像之前那么费力,而且九嵘的声音也响亮了许多。
“合上眼睛,静心感受。”清亮的少年声指引道。
秦韫当即就要照它的话执行,这时却又反应过来,怀中还有一个活物不知该如何处置。
小姑娘有些担忧地看向怀中的婴孩,发觉对方正静静地望着她,出奇地安分。
见它不哭闹,时间紧张,秦韫也没功夫搭理更多。
她紧紧地阖上眼眸,所见天地皆沉入黑暗当中。
无边暗夜里,一点亮色如星火炸开,接着无数星子次第亮起,好像有无形的存在蘸星河为墨,在眼前凭空勾勒出玄奇阵法。
秦韫目眩神迷,心神为之牵引。
“记住了吗?”少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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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脑海中响起。
“记住了。”秦韫回神,当即回复道。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眼前的星河就沉没在无边的暗潮中,世界再次回归了黑暗。
“我能抽取的灵力只有那么一点儿,又没法子徒手施法,只能借阵法助力,将灵力的损耗降到最低。你将它画出来,然后把食指搭在上边,我把灵力渡给你。”
秦韫忽然心生疑惑,嗫嚅问它:“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自己来呢?我,我真的可以吗?”
九嵘无奈地笑她,不过它也明白,对于一个前十一年都生在庭院里的小姑娘,今天这些事情,还是太过强求了。
“我没法动弹,修为也没到法随心动的地步。”察觉到她的不安,九嵘把声音放得更加温柔,“相信自己,你看,一开始是你自己一个人从院子跑到刚才的那个阵法前的。你那么厉害,一定能成功画出那个阵法。”
秦韫得了这句支持,胡乱跳动的心脏终于冷静下来。
“就用血画在肉身上,成功后,只要和你肉身相贴的东西都能隐匿踪迹。不过这法术只能欺骗眼睛,你还是得小心些,别碰上那些大家伙了。”
秦韫在黑暗中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睁开眼睛,也没多少心思分给那个莫名其妙的婴孩。她将掌心在月光下摊开,细瘦的指尖悬停在上头,打下浅浅的阴影。
小姑娘小小声地吸了一口气,镇定地落下了手指。
怀中的婴孩睁着大大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上头那张轮廓似曾相识的脸。
绒绒的白毛团在那张脸的周围,干枯却整洁的长发摇摆在风中。它伸手,揪着一缕长发扯动,却没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它想要开口叫唤,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它,不可以!
安静些,让她逃出去!
若隐若现的白光在婴孩的眼中浮沉,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在它的躯壳内苏醒了过来。
婴孩睁着眼眸,一切的情绪都被压制着,无法泛起任何波澜。
不知过去多久,秦韫终于将阵法画好,她忍不住弯起眼睛,将头往狐狸的身上蹭了蹭。
九嵘也很享受小姑娘的亲近。缔结血契之后,一人一狐性命相连,彼此便是世间最亲密的存在,会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对方。
枯瘦的指尖搭在了阵法上头,九嵘凝视着那在月光下泛着妖异光华的法阵,忍着凌迟一般的疼痛,从妖丹中尽力地压榨出几缕微弱的灵力来。
滚烫的灵力从妖丹处传渡到小姑娘的心口,又从心口的烙印一直游走到指尖,枯木逢春一般,病态的色彩从她的指尖剥落,绯艳的色泽将指尖的皮肉晕染。
秦韫微微出神,她从未感到过身躯是如此地轻盈。轻盈得好似风轻轻一吹,她就能飞上天去。
灵力,原来是这样神奇的存在。
原来它不止会带来破坏,还能够治愈某些东西。
如果,如果母亲……秦韫低下头,心里头知道,并没有什么如果。
母亲说过,心伤难愈。心里头病了,即使身体活着,也不如死了来得舒服。
她其实心里也明白,母亲是不要她了。但是这都没有关系,她要母亲就可以了。
她有母亲,还有雪绒儿,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东西,没有什么好伤心的。
就在她分神的这一瞬间,阵法已然成功。
从掌心开始,小姑娘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连带着衣物以及身上另外两个与她紧密相贴的活物也消失在视线当中。
一切几乎准备就绪,只剩下怀中的这个婴孩不知该如何处置。
5. 逢春(一)
秦韫明白,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自己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都需要慎之又慎,既不能将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不能因为时间紧迫而选择不去思考,更不能因为焦急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她没学过多少东西,知道的东西很少,所以考虑事情时总会欠缺很多,只能尽量告诫自己要冷静再冷静,不能因为情绪上头而忽视了细节。
其实现在摆在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带走这个婴儿,要么把它放在原地。
留下它的理由十分简单,如今她与雪绒儿能不能离开这里尚且未知,若是带上这个孩子,不啻于雪上加霜。若是在她偷取令牌的时候,这个孩子哭闹起来,对于她和雪绒儿而言,便是致命的打击。
至于带走它的理由……
这个孩子莫名其妙地落到了她的怀里,这便是秦韫最无法理解的奇异之处。若不是这婴孩自身有异,那么便是旁人出了手,这就意味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都暴露在了旁者的眼中。
一想到这儿,秦韫的全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
如果真的有人看着,那么对方将一个婴孩塞到她的怀中,究竟是想做什么?对方对她和雪绒儿又是什么心思?如果她刚刚真的杀了这个孩子,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里了?
意识到这些,秦韫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这种无力反抗只能逆来顺受的感觉……多么地令人熟悉。
秦韫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雪绒儿,我们,或许还要带上一个东西……”
九嵘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小姑娘怀中的婴孩,心中也想到了她方才想到的那些顾虑。之前它没有动作,也是清楚明珠儿其实下不了手。
若她是一个狠心的人,那么当初遇到重伤的自己,她就应该把那倒霉的狐狸拿来加餐,或者就那么置之不理,而不是选择把它救回去。
它因为她的心软而获救,怎么可能回过头来谴责她的这份心软呢?
至于现在,不管事情究竟如何,想来幕后之人抑或者这个婴孩也不会无聊到闹出这样一番动静,只为了破坏它和明珠儿的出逃。这样无利可图,只能白费功夫,实在是不太划算。
“带上它吧,看起来它很清楚,现在是不能出声的。我们也不可能丢下它,万一一离身,它便哭闹起来,那时候也难办。”九嵘在她的脑海中虚弱地出声道。
九嵘听说过,某些老怪转世重生,会特意跟在有缘人的身边。这婴孩如此古怪,不似寻常孩童,或许就是如此。
秦韫心中也有偏向,九嵘的话与她的心思不谋而合。
“那好,”秦韫抱紧了怀里的婴孩,抬头正视着前方,“雪绒儿,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九嵘的回应是裹紧了小姑娘的脖颈。
事实证明,一人一狐确实还没有倒霉到极点。
北风萧萧,吹开漫天雪羽。
嘎吱,嘎吱,小姑娘奔跑在雪地里。
雪花覆盖了殷红的血迹,来时路消失在茫茫的白雪中。
秦韫没有回头。
赤裸的双脚麻木到连痛苦都无法感知,明明衣衫单薄,小姑娘却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燃烧。
风雪的气息是如此地新奇,秦韫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就算在这一刻死掉也无所谓了。她想。
她想要张开双臂,迎风大喊,可刚想动作,臂弯上的重量便提醒了她,除了她和雪绒儿,这儿还有另外一个活物存在着。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前,自己还不能扔掉它。
秦韫的心冷却了一些,终于从狂喜中解脱出来。
笑意从小姑娘的脸上褪去,秦韫环顾四周,又看了看自己,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攫取生命的饥饿与寒冷。
这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只是比以往要更贪婪,更无度。
小姑娘的心情不可抑止地陷入低落。
明明这是一开始就有所预料的东西,但当它真切地降临时,自己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害怕。
可其实,这也不是很差劲。秦韫努力地让自己知足。
九嵘痛得几乎失去了意识。
恍惚间,小姑娘的声音再次牵拉着它的心神,让它看到了痛苦之外的其它东西。
“雪绒儿,如果我们死在这里,之前做的一切是不是就都白费了?”
九嵘想要微笑,于是它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声音温柔地说:“没有白费的,我和你都很开心,不是吗?”
秦韫弯起眼睛,也笑了起来。
“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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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死在雪里面,会不会很痛苦?”小姑娘的声音很轻,话语中的感情竟蕴含着向往。
九嵘尽力地凑近了她的耳边,发出了“嗷”的一声。
奇异的是,秦韫现在能听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相比于其它的方式来说,死在雪里,不会很痛。甚至有时候会很快乐。”九嵘的声音很轻盈,很柔软,不会让人联想到痛苦。
秦韫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朝着风雪弥漫的前方走去。
“很快乐?”这实在是一件让人疑惑的事情,秦韫忍不住出声询问,“为什么都要死了,还会感到快乐呢?”
说到这儿,秦韫忽然想起了母亲。
母亲死的时候,是笑着的。
死之前,她还给她取了名字。
韫,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小姑娘实在不明白。
即使缔结了血契,九嵘也无法完全明白小姑娘的所思所想,可它却能领会到她心中的痛苦与迷茫。
“快乐,是因为如果在雪里头死去,死之前就会做美梦,梦里会出现自己认为最快乐的事情。”九嵘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那时山脚的桃花还未盛开,明珠儿就是在那时候把自己带回了雨霖院。
可惜当时自己为了报仇,没能带走明珠儿,如今再来找她,竟比上次更为狼狈。
九嵘甩了甩自己不复油光水滑的尾巴,心中默默地做了一个决定。
秦韫已经渐渐地忘却了痛苦,她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循着九嵘的话语畅想着。
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呢?迟钝的大脑缓慢地思考着,回忆在眼前闪现,她迟疑地挑选。
“雪绒儿,你现在快乐吗?”秦韫梦呓一般地问它。
这个问题实在是值得思考,九嵘认真地感受着,心想此时的自己确实是快乐的。
“嗯,明珠儿,你呢?”
秦韫在脸上扯开一个笑来,她说:“我也很快乐。”
她感觉自己快乐得像是要飞起来,身上暖洋洋的,暖得让人流泪。
九嵘听见隐约的歌声从身边传来,小姑娘哼起不成调的曲子,声音缥缥缈缈、断断续续的,一下子就被风雪吞没了。
微微的红光从它的眼中亮起,狐狸有话想要告诉身边的小姑娘。
6. 逢春(二)
“啊!”
一声惊叫,秦韫忽然一脚踏空,身体失重。
“嗷!”狐狸只来得及发出这样的声音,就这样陪着秦韫滚了下去。
小姑娘听不见任何声音,她下意识地护住了怀中的东西,眼前黑蒙蒙一片,脑海中尽是眩晕,无法进行任何思考。
天旋地转。
一切止歇之际,秦韫在一阵剧痛中醒来。
温热的水流擦过破损的脚尖,带来难以言喻的折磨,她下意识地想要将其伸回,却发现全身沉重如铅,几乎无法动弹。
挣扎之间,一个绵软的东西忽然搭到了脸上。
秦韫惊惧得几乎要失声尖叫,却虚弱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嗷……”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明珠儿……
秦韫听见九嵘在呼唤她。
眼泪好像止不住似的,又流了出来。
“呜呜……”秦韫挣扎着想要说话。
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发现搭在脸上的是属于那个婴孩的手。
水珠从头顶坠落,砸在了脸上。
目之所及,数不清的石笋遍布在洞顶,如同怪物狰狞的利齿。石间弥漫着水波一般的光辉,光彩交错,照亮了洞中的一切。
婴孩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见到她苏醒,便收回手来拍了几下,还咧开嘴笑了起来。
……
只是依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明明雪绒儿方才还在唤她,怎么可能不在她的身边?秦韫咬着下唇,手指在地上抽动了几下,不断地挣扎着想要起身。
“嗷……”
明珠儿,不要动了……
虚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响起。
秦韫想要回应它,却依然开不了口。
她想起自己已经和九嵘缔结了血契,之前可以用那种方式在脑海中沟通,便止住动作,闭上眼睛,静心凝神,想要与九嵘说话。
“雪绒儿,雪绒儿……”
良久,在秦韫不息的呼唤声中,终于传来了一声回应。
“明珠儿。”
少年的声音低不可闻,若非秦韫全神贯注,怕是听不见那道微弱的声音。
“雪绒儿,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小姑娘在心中哭着唤它。
死神即将将它带走,九嵘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眼皮颤颤巍巍地掀起一条细缝,却只有一线模糊了所有的白芒渗入眼中。
“明珠儿,别怕。”最终,九嵘只找到这句可以出口的话。
秦韫隐约察觉到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东西,心中惊惧万分。
“雪绒儿,你不要做傻事!”
许是因为太过恐惧,秦韫竟一下子坐了起来,可力量的爆发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她又软软地倒了下去。
“嗷……”狐狸低声叫唤。
抽取灵力的速度猛然加快,狐狸睁开眼睛,赤芒在眼中流转。皮毛灰败的狐身从地上浮起,忽然重新焕发了光彩。
濛濛的绯光自狐身迸发,光辉笼罩四处,半晌,一个秀逸绝伦的少年郎从光芒之中走了出来。
坐在地上的婴孩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可就像秦韫忽视了它一般,化出人形的九嵘也没有心思去搭理它。
陌生的体温靠近了额头,秦韫睁眼,心力消耗过多造成的眩晕让她的眼前一片迷蒙。
两个人对视着,却无法看清彼此。
“雪绒儿……”小姑娘在他的身前呼唤着。
“明珠儿,我在。”鲜血随着他的开口从唇角溢出。
九嵘不敢轻易挪动她,他将手覆上小姑娘的额头,将所剩无几的灵力渡入她的体内。
妖丹崩裂的速度猛然加快,九嵘几乎能听见它开裂的声音。
痛苦统摄了理智,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将灵力渡入与掌心相贴的地方。
可即使再怎样地努力,九嵘能抽出的灵力也就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而已。
它只勉强地治愈了小姑娘体表的伤痕,刚想更进一步,灵力的传渡便戛然而止。
咔——嚓——
九嵘的妖丹彻底崩碎了。
少年郎的身形迅速虚化至透明,接着一只弥漫着死气的狐狸坠到了地上。
“雪绒儿!”炽热温度消失的那一刹那,秦韫就感到了不安,而那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更是印证了她的想法。
秦韫从未想过自己的速度能像如今这般快,她翻身起来,目光触及那只皮毛脏污的狐狸,一时竟不敢与之相认。
小姑娘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狐狸。
“雪,雪绒儿……”眼泪从她的颊畔滑落。
没有声音回应小姑娘的呼唤。
秦韫向它膝行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进了怀里,生怕动作一大,就会把它的身躯扯烂。
疼痛在她的身躯内弥漫,可秦韫已经完全注意不到这些了。
她在泪眼迷蒙中寻找着狐狸的鼻尖,想要伸手去探探它的呼吸,可颤抖的手指却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正确的地方。
秦韫不断地呼唤着它,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她哭得声音嘶哑,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在今日流尽。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她已成为此间寂静的一部分。
玉华照明的洞中永远不会陷入彻底的黑暗,可秦韫闭上眼睛,却觉得夜晚已经降临。她抱紧狐狸,在昏昏沉沉中几乎要睡去。
可或许即使不是死在雪里,死前依然会有美梦降临。
半梦半醒之间,熟悉的声音再次呼唤了她。
“明珠儿……明珠儿……”九嵘轻轻地唤着她。
秦韫疑是身在梦中,小声咕哝道:“雪绒儿,你来接我了吗?”
九嵘沉默了一下,温声道:“明珠儿,抱歉,可能以后要留你一个人了。我……我没能遵守承诺,对不起。”
秦韫听明白了。
温热的泪水砸到了狐狸的眼睛上,渗入了脏污的毛发里头。九嵘想要像之前一样亲亲她的脸颊,却一点儿也动弹不了。
小姑娘含着浓重的泣音说道:“雪绒儿,没事,我们可以一起变成鬼,然后一起去轮回。下辈子我也要做一只小狐狸,还要做你的姐姐……”
“……我可以现在就喊你姐姐。”九嵘迟疑了一瞬,觉得如果这能让明珠儿高兴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秦韫哭得嘴唇颤抖,脸儿发烫,她抱紧了狐狸,用气音说道:“雪绒儿。”
即使已经听过太多次小姑娘哭泣的声音,九嵘还是无法对她的哭泣无动于衷。
“明珠儿,你别……别怕,别哭伤了眼睛。”
鲜血从狐狸的嘴中流了下来,在地上砸开滴滴答答的声音。
破碎的妖丹在体内化开,稀薄的灵气随之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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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来。
回光返照,九嵘在生命的最后回复了一点儿精力,但很快地,随着它的死亡,它将变成一只普通的狐狸,然后在失去灵智的状态下死去。
它忽然想起了明珠儿之前说过的话,于是狐狸轻轻地蹭了蹭小姑娘的膝头,低声说:“明珠儿,等我一会儿解开血契,你就把我吃了吧,趁我的肉里还有一点儿灵力。吃了我,或许你就能活下去了。”
秦韫是个生在院子里的小姑娘,九嵘是个困在山脚狐群里的小狐狸,两个小家伙都不懂得太多东西,也没有什么远大的追求。
九嵘心想,那么多的生灵都在本能地对抗着死亡,都在为活着而努力,所以活着应当算是很好的东西。既然是好东西,那么它希望明珠儿能得到。
但是旁人喜欢,明珠儿就一定会喜欢吗?九嵘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如它所想,秦韫并不想要这样。
“我不,”小姑娘抽噎着说,“我不要一个人活着,要么你陪我,要么我陪你。”
而九嵘并没有办法陪着她。
于是狐狸叹了口气,嗷嗷了几声,“那我们就一起去死吧。”
说完,它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喜悦。
明明死亡是很不好的东西,但是一想到会和明珠儿一起死去,心中就莫名生出了欢喜。
就像路过山脚,看到桃花开了,小狐狸就会叼着初开的桃花去见小姑娘一样,九嵘很乐意和它的明珠儿分享这一刻的喜悦。
“明珠儿,一想到会和你死在一起,我就觉得很高兴,明明刚刚我还在伤心。”九嵘的声音很轻柔,很轻柔,像是一场美梦。
或许死之前就是会感到高兴的吧,秦韫迟疑地想到,所以母亲死之前那样高兴,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于是小姑娘也轻轻地同它说:“雪绒儿,我也很高兴。”
洞内明亮的光华流照在小姑娘隐含向往的脸上,也沿着长长的睫毛,轻轻地跃入她的眼中。
“等到我们死后,尸体会腐烂,骨头会堆在一起,到那个时候,会不会有花在上面生出来呢?”
九嵘循着她的话语继续畅想,而后回她:“血肉成泥,白骨成沙,应该会有花朵在上头生出来的吧。”
“可惜我们都看不到啦,”小姑娘声音低落地说。
九嵘见不得她伤心,轻声地哄她:“世间有生死轮回,说不准下一世我们还会相遇。听说在很远很远的角落,有一个叫做三生池的地方。在它的面前,哪怕你只是一颗石头,都能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所以就算我们都不是天人境的尊者,也有机会知道自己的前世……到那时,我们就一起回到这里,看看那朵花会生成什么模样。”
秦韫被它哄好,含着泪光笑道:“好,那雪绒儿,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九嵘很认真地回复她。
“它会有你送我的那枝桃花那样好看吗?”秦韫忍不住继续畅想。
这实在是个让狐狸苦恼的问题。
如果说它没有桃花好看,那么似乎对不住明珠儿的期待;可若是说它要比自己送的桃花好看,九嵘自己又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很快地,秦韫忽然笑出了声,小姑娘小小声地对它说:“我觉得它一定没有雪绒儿送我的桃花好看。”
于是九嵘不必再想,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人一狐絮絮低语,时如逝水,于此间脉脉流淌。
7. 陈酒(一)
在一人一狐上演着令人泪目的临终剧目的同时,一旁的小婴儿则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
……至少表面如此。
婴孩在原地睁着大大的眼睛,乖乖地啃着拳头,如果不是口水流了一地,身上也显得十分脏污,单凭它精致如人偶的外表,倒算得上是惹人喜爱。
而这表面的乖巧,实际上是牺牲了另一个人的幸福换来的。
“呜——哇——”
“哎!你……我……你别哭啊,我滴乖乖,你哭啥呢?”女声的主人苦恼万分,几欲抓狂。
“咱就算是姐妹连心也不必到这种程度吧?”女声哀叹道。
她怀中正哄着的孩子名为秦凝,是秦家这一代家主……呃,目前还是少主的秦无疆与凡女文绵绵的孩子。它被秦少主奉若掌珠,珍视异常。
而正在哄孩子的姑娘也是秦凝,准确地来说是长大后的秦凝。
遥想当年,秦凝还是个青涩懵懂的小姑娘。她生来享尽万千宠爱,世间珍宝于她而言伸手可得,平生遇见过的最大挫折便是自己不能修炼的凡人体质。可就连这一点儿小小的瑕疵,也在她十一岁那年被父亲秦无疆解决。
一朝得以修炼,秦凝当即奋发图强,当晚引气入体……然后她无聊地睡着了。
睡梦中,一个毛绒绒的雪白团子用着酷似坑蒙拐骗的语气找上了她。
系统:“您好,宿主秦凝,我是时空司出厂的救赎系统,编号1314520。秉承着爱与和平的理念,我们时空司一直践行着“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的宗旨……致力于拯救每一个在尘埃中挣扎的可怜人。”
……
啰里叭嗦一大堆后,系统终于回归正题。
系统:“您的品质如明珠璀璨、如骄阳耀眼,您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我司在此诚挚地邀请您,共同进行拯救世界的大业。救赎系统1314520,在此竭诚为您服务。”
小姑娘秦凝欣然接受了它的夸赞,然后果断地拒绝了它。
笑话,她是乐于助人,又不是乐做蠢人。
她三岁时就被阿娘教过,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前期连一点儿好处都不肯给出,只会画饼充饥,画的饼还是那种不能让人吃饱穿暖的饼,光靠什么爱与梦想就能吃饱饭吗?那必然是不能的。
可秦凝也不想完全拒绝它,她相信对方专程找上她,一定是因为她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话本里头都是这样讲的。
果然,系统就这样被她套出真东西来了。
它选定的所谓救赎对象都是有大气运在身的人,系统可以给宿主提供攻略对象的重大人生节点,好让宿主针对这些人生节点做出针对性的计划。
秦凝身为秦家家主亲口承认的下一任继承人,可不仅仅会吃喝玩乐。她爹虽然爱她娘,也不嫌弃她做了十一年的凡人,但是他也不会任由一个草包废物坐上秦家的少主之位。作为秦家这个超级世家的家主,秦无疆还是很有责任心的。
于是秦凝必须可以修炼,必须掌握可以让秦家屹立不倒的手段,她要嗅得出当今天下的情势,懂得礼贤下士,收拢人才……做出正确的选择。
秦凝一听1314520的手段,当即大喜。
这岂不是说,如果和它缔结契约,自己就能提前结识身负大气运的那些存在,然后将这些英才收归秦家!
秦凝喜笑颜开,和系统讨价还价,确保自己付出的代价在自己能承受的范围之内,然后就与之缔结了契约。
后来……后来她发现那些等着要被救赎的,不是什么超级世家丢失的继承人,就是什么身负神兽血脉等着归宗认祖的幼崽……总之身份怎么高贵怎么来,而这些家伙是万万不可能给她秦家当牛做马的。
秦凝:“……”
至于把自己的终身赔出去,靠道侣契约套牢对方,这还是算了。
要不是她的弟弟妹妹们还是几个小冬瓜,秦凝倒也不介意搓一下红线,撮合撮合几段姻缘。
那时的秦凝唉声叹气,不由询问自己的阿爹,为什么自己没有可以分忧的哥哥姐姐。
阿爹说你是秦家的大小姐,要担起自己身为长姐的责任,不要有这些推卸责任的想法。至于分忧,有弟弟妹妹就足够了。
那时秦凝听得热血上涌,直到后来发现,原来当初父亲的话中还有深意。
原来自己确实有几个哥哥姐姐。
只是哥哥姐姐都不在了。
不过虽然不能招揽成手下,但还是可以和那些未来的大人物们打好交道。
从本心来说,秦凝也很乐于对这些救赎对象施予援手,那些因重获新生而喜悦的微笑确实令她感到快慰。
秦凝就这样长到了十六岁,之后就高高兴兴地去乾元学宫上学了。
一入学宫,清雅脱俗却独独对她多出几分关注的大师姐当即吸引了她的注意。
秦凝:“系统,快!快!三秒钟内,把大师姐的全部信息交给我。”
系统:“……”
总觉得宿主的现代词说得实在有些太溜了。
但系统还是尽职尽责地去搜索了那个女人的信息,意外地无功而返。
系统:“宿主,对方并不在可救赎对象的名单上,大概生活美满、工作顺利、情场生意场两得意……所以她不需要救赎。”
秦凝当即大惊。
“可明明上回路过一只忧郁的小狗你都能查出它自出生以来失恋了十几次!”
她的声音忽而转为娇怯,“姐姐这么幸福的吗?她不缺什么,那我怎么对症下药,讨她欢心呢?”
系统:“……”
算了,宿主有上进心,也是好事。
虽然不能走捷径,但大美人姐姐就在面前,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小小困难,如何难得倒她秦凝!
秦凝就这样不值钱地贴了上去,后来付出了血的教训。
回想往昔,旧事实在让人太伤心。秦凝一边手口并用地哄着孩子,一边用婴孩的感官去观察那俩小可怜的情状,听到那一连串的“嗷嗷”和黏黏糊糊的絮语,焦急之余不免感到新奇。
地上抱着狐狸的小姑娘生得干枯瘦弱,哭得眼睛、鼻子通红,极其可怜,和记忆中那个总是温柔浅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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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病弱美人简直是天差地别,更别说和最后那个狠厉漠然的女人相比了。
想到那个玩弄了所有人的大师姐,秦凝忍不住叹了口气。
“何必叹气?”女人倚在树间,掀起眼睫,无悲无喜地瞧她一眼,“省些力气,待你父亲来了,再叹不迟。”
秦凝被药奴捆成了粽子,吊在树妖的枝干上,听到她的话后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来。
“姐姐,他也是你的父亲。”少女小声提醒道。
烟雨织愁,清浅的愁绪蕴在女人秀美的眉眼之中,她抬眼,目光中却并不含一丝温柔。
冰冷如刀锋映雪的目光令人感到分外陌生,很难想象,这位一向以温柔荏弱闻名学宫的大师姐会拥有这样令人畏惧的眼神。
“他也配?”女人轻嘲道。
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过温柔,连这样冷嘲热讽的话说来都显得有万千柔情蕴在其中,配上那张我见犹怜的面孔,无怪那样多的男男女女为她倾倒。
这样的一个女人偏偏还心有九窍,玲珑剔透,总是含着笑意,温柔地倾听你的烦恼,为你解决困难,你又如何不会对她卸下心防呢?
秦凝就这样为面前这位乾元学宫的大师姐神魂颠倒,就算后来调查的线索隐约指向对方,秦凝也总是下意识地不愿意将那些坏事和对方联系在一起。
直到那天,她在幼时曾住过的庄园走动,从一个小院子里找到了一颗留影珠。
她从那颗留影珠里看见了自己的大师姐,也是从那时候知晓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姐姐……
之后她返回学宫,与大师姐交谈了几句,没几下就被她绑到了这里。
“唉,”秦凝再次叹息,“所以姐姐你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呢?你做了那么多的坏事,长老们是不会放过你的。趁现在还来得及挽回,还是收手吧。”
秦韫没理她。
女人轻轻地哼着歌,倚在树上饮着酒,酒香与歌声一同在风中飞扬。
长风吹起她染血的裙摆,青丝在空中荡漾,她像一只鸟儿,张开翅膀,在这一刻自由地飞翔。
秦凝却嗅到了一阵浓重的悲伤。
后来两方对峙,她看着那个跪倒在血雨中的女人,忍不住再次同她说道:“姐姐,收手吧,你不该是这样的。”
秦韫懒得搭理她,既无轻慢神情,也无冷嘲热讽。
她只遥遥地望着天空,咳着血,站起身,转身向火海中走去。
哀莫大于心死,生命的最后,她没有声嘶力竭地控诉苍天,也没有面目狰狞地诉说着心中的愤恨。
带着喧闹降临世间的魂灵,这一刻的死亡却是如此地宁静。
秦凝从回忆中抽身,心绪复杂地看向旁边相依相偎的两个身影。
没事,现在一切都来得及,姐夫还没有为了救姐姐献祭了自己的所有,姐姐也没有被废去修为赶出家门,只要她努力帮姐姐避开那些劫难,这辈子姐姐一定不会再次走上歧路。
说做就做,秦凝当即掐指一算。
避难,呃,这个劫难似乎略多。
秦凝觉得上辈子姐姐会走上歧路,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8. 陈酒(二)
选择拯救姐姐,就意味着,秦凝这辈子不能在自己父母的膝下长大。
为了旁人抛弃自己的父母,似乎不太符合一个正常人的行为。
其中自然是有隐情的。
秦凝一向问心无愧,对这个异母姐姐却有着生平最为浓重的愧疚。当然,仅凭愧疚还是无法让她做出抛弃父母这样的白眼狼行为的。
这就不得不解释解释,秦凝为什么会对这个姐姐产生愧疚,而这个原因,也能解释秦凝为什么必须要待在这个姐姐的身边。
哄孩子的秦凝眼神放空,慢慢地回想起那些让她脑中一团乱麻的糟心事。
事情还得从姐妹俩的父母那辈说起。
秦凝的父母自她有意识以来就是闻名天下的恩爱夫妻。世人赞美着超级世家秦家家主对一介凡女的一往情深、矢志不渝,为他视对方为生命的深情而动容。
秦无疆曾于三生池前立誓,了断了与天华上尊的三世鸳盟,为此生生受了九九八十一道天罚神雷的鞭打,休养了整整一年才恢复过来。若非他实在是惊才绝艳,又因为老家主早年养蛊般的培养方式,导致膝下现在只有他一个长到成年的孩子,怕是他早就丢了少主之位。
由于爱妻乃凡人之身,早年又败坏了身体,为了与她天长地久,昔日曾在西洲灭佛的秦无疆在那儿树起了新的信仰,意欲用信仰之力令爱妻入道,助她铸成金身、得享长久。此外,他还忍辱负重,去早年得罪过的鲛人族那儿弯腰示弱,为她求来一颗可令容颜永驻的鲛珠。
种种疯狂之举,不可悉数。深情如许,世间能有几何?
但其实,这段姻缘的开端并不美好。
两人的相遇始于一场意外。高高在上的秦少主为捕杀邪魔深入凡界,邪魔身死,而他也重伤失忆,跌入海中,为一凡女所救。
这个凡女,就是秦凝的母亲,文绵绵。
文绵绵出身渔家,之所以有那么个温柔缱绻的名字,还得感谢一位路过讨水喝的江湖道士。道士喝了文家阿娘的水,看着她背上用红带子绑着的小婴儿,福至心灵,说了几句讨人欢喜的吉祥话。
“大娘,你人美心善,生的孩子也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日后定能既寿永昌,福气绵绵啊。”
大娘眉开眼笑,她也晓得这些话不过是说来讨喜的,但也抱着那么万分之一的念想,期待着自己的孩子以后能过得好一些。
她扭头去看那睡得脸儿红扑扑的孩子,笑着说:“哎呀,绵绵,为娘的好孩子,就叫你绵绵好了。既……哎呀,反正福寿绵绵。”
听到娘的声音,小婴儿半睁着眼,啃着拳头笑了起来。
文绵绵长到十六岁,生得活泼健康,是十里八村最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温饱之家,平日里虽免不了为某些事情忧愁,但总体来说,活得还算幸福。
但好心的凡人姑娘救了一位仙家,一生的劫难就这样开始了。
秦无疆生得俊美无伦,修眉凤眼,就算坐在那儿不言不语,自有一段天然风流。纵然他失了忆,谈吐之间也是从未出过弹丸之地的渔家姑娘未能触及的所谓高贵典雅。
文绵绵年少懵懂,正值春心萌动,十分自然地为这个陌生的男人倾倒。与此同时,秦无疆虽是修炼上的奇才、争权夺利的好手,但沦落凡人地界,自己还失了忆,即使身强体壮,他也不免为如何生活而发愁。
人,是这样生活的吗?为什么会饥饿,为什么会焦渴,秦无疆感觉不到。沙子脏兮兮的,为什么人踩上去会高兴呢?还有采珠、摸鱼儿、挖海螺……这些又有什么好做的呢?
那个姑娘一样一样地带他体验了一遍,困惑之余,秦无疆感到莫名的欢喜。
小渔村里的消息传得飞快,大家都知道,十里八村最讨人喜欢的姑娘喜欢上了她捡回来的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也喜欢着她。
文绵绵沉醉在这生平第一次体验到的爱恋当中,对母亲暗中忧虑的眼神全然不知。
世间好梦易醒,终于有一天,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不记得自己名字的二柱被强抢民女的恶霸打了一棍。
二柱死了,秦家少主秦无疆活了过来。
第二天,他留下一堆可以供养凡人一生的金银珠宝后,不辞而别。
事情进展到这里,凡人与修士本应各归其位,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二柱走后,文绵绵伤心了一阵子,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第二段缘分。
世上没有必须为一个男人等一辈子的道理。
她很快地发展了新的恋情,与一个年轻英俊、并非旧酒装新壶的纯种凡人坠入了爱河。
顺理成章,这对小情侣很快就进展到了拜堂成亲的那步。
那一日红烛高照,新娘子笑盈盈地掀开盖头,却对上一张满覆寒霜的脸庞。
“张郎呢?你对他怎么了?”文绵绵惊怒地质问道。
秦无疆不屑于对凡人出手,但文绵绵在他面前如此担心另外一个男人,实在让他难忍怒火。
他冷笑道:“自然是被我碾死了。”
文绵绵没有再与秦无疆相恋的理由。为被他抛弃后又重新拾起的自己,为那个只是因为与她相恋而横遭此祸的年轻人,为半身入土却即将痛失爱女的母亲。
因她有情有义,所以旁人对她回以同等的情谊。因她有情有义,所以后半生难以释怀、郁结于心。
二柱是个有赤子之心的男人,文绵绵喜欢这样的他。可秦无疆虽与二柱生着同一副皮囊,却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心肠。
他冷酷无情,心黑手狠,是只衣冠楚楚的禽兽。
文绵绵成为了他的女人之一,开始承受长达数年的折磨。
两个人关系降至冰点那时,秦无疆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真心。他不愿承认自己为一个大字不识的粗野村姑动心,于是于女色上愈发放纵。
他让下属寻来了几个凡女,并且宠爱了她们。九姑娘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将她献上的家族为她更改的名字是云雀,她的原名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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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连云雀自己都不记得了。
为侍奉贵人而特地培养出来的凡人,往后的一生都已注定。为了自己过得更好一些,云雀选择让自己爱上了那个尊贵俊美的男人。
云雀陷入了爱情,也品尝到了贪嗔痴怨的滋味。她爱上了那个男人,恨上了那个女人。为爱情,也为利益,她用尽了手段,而后一败涂地。
文绵绵屈服了,人总要活下去才能再谈以后。
云雀带着自己腹中的孩子,被放逐到了凡界。她用最后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情分,换得了挑选地点的机会。
但这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情分在秦少主对真爱的愧爱交织之下如螳臂当车。
文绵绵的身子在明争暗斗中坏了个彻底,她再也受不得灵境过于强盛的灵力,不得不来到了凡人界,来到了云雀与女儿的住处。
秦无疆不在意这个为自己诞下第九个孩子的女人,文绵绵不需要知道这个曾经怨过自己的女人。
世人总爱跟红顶白,云雀和女儿活得不甚愉快。
终于,云雀为了替女儿求得一个名字,寻上了这个昔日得罪过的女人。
她跪在那个女人的婢子面前,受了唾面之辱,却只得到了毫不留情的嘲讽。
回去之后,云雀病倒了,不过几天就去世了。
她的女儿,文绵绵丈夫的第九个孩子为了将母亲安葬,也寻上了文绵绵。她闯入花园,如她的母亲一般跪了下去,试图向文绵绵求得帮助。
文绵绵正在孕中,惊闻噩耗,哪怕死的是曾经对自己不利的女人,她也不免为她感到悲伤。
旷世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总是格外善良,文绵绵惊得昏迷过去,只来得及告诉众人,不要惊动那个男人。
来不及产生多余的担忧,九姑娘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与母亲即将迎来怎样的下场。
她很快地逃回了雨霖院,在庄园中的下人自作主张,想要抓她来向主人献媚之际,一个少年挺身而出,护住了她。
当晚她就与那个少年逃走了,同时带走了她母亲的遗体。而在失职的下人口中,没有名字的九姑娘被一个野男人诱惑,不知羞耻地与他私奔了。
这是秦凝后来从边边角角中拼凑得来的消息。
一切的悲剧都因为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而生,可秦凝却无法恨他。
纵然他有一千一万个不是,但他为她殚精竭虑,为她提供华服美饰,免她流离乱世、无枝可依,又教她立身之本,助她掌握权势,免于受人欺侮……
生恩养恩,重于泰山,轮不到她去深恨。
既得利益者如何能理直气壮地去指责?
可秦凝也无法不讲道理地去怨恨别的人。云雀虽并非全然无错,但也并未对她的母亲造成不可饶恕的伤害。人死如灯灭,一切罪孽都随着她的逝去而消湮。
而姐姐,那个后来化名为容蕴的女人,那个诱惑了她阿娘的女人,秦凝也无法恨她。
因为阿娘非但不怨她,还非常地感谢她。
9. 陈酒(三)
文绵绵昔年曾中过一味剧毒,多年来无药可医。毒道大家容蕴就在这种情况下被秦家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主母的房中。
容蕴不负其名,容色倾城,风流蕴藉,世无其二。
这样的风姿模糊了性别的界限,让看到她的每个存在都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动。
后来文绵绵觉得,那种感觉其实是本能对于危险的预警。
那时容蕴笑盈盈地靠近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指尖抵着她的心口,娓娓道:“恨意蚀骨,心病难医,贵人,可愿听从医嘱,除去那跗骨之毒?”
圣洁的神女化身魔魅,温温柔柔地问她:“你心有怨,如今后患已无,可愿手起刀落,快意恩仇?”
文绵绵心想,她可真是个可怕的女人。生得这么美,说的话也这么美,她又如何能拒绝她?
后来秦凝拼命地想从父亲怀中把母亲拖出,母亲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告诉她:“凝儿,别恨她,母亲……”
鲜血在她的喉中“嗬嗬”作响,文绵绵睁大眼睛,继续交代着,“容姑娘于我有再生之恩,你万不可怨她。”
说罢,文绵绵伸出的手从空中落下,再没有睁开眼睛。
秦凝无法恨任何人,任何仇恨似乎都无法成立。
没有仇恨,却有恩情。既有恩情,也有利益。
重生的秦凝必须跟在姐姐的身边,既为恩情,也为利益。
秦凝本是凡人,无法修炼,在狂云大陆这个强者为尊的地方,就算她出身尊贵,也免不了被人冷嘲热讽。更何况父亲对她们母女着实宠溺,盛宠之下,怨气也由此聚集。
若是她始终无法修炼,最好的结果就是在父亲的庇佑下终老晚年,万一父亲出了什么意外,她和母亲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任由旁人宰割。
可以说,让秦凝得以修炼的父亲赋予了这个女儿第二条生命,可这第二条命却是从一个无辜人的身上得来的。
自然,那个无辜的人便是有姓无名的九姑娘。
和一只狐狸精私奔的九姑娘最终还是被抓了回来,在兄弟姐妹都被父亲暗暗处理了的情况下,九姑娘因为同样是凡人之身,又与秦少主的爱女享有相同的一半血脉,便成了替秦凝试药的最佳人选。
她尝过活蛊,生吞五毒,身体被摧残改造,最后蕴养出一副人造的仙骨。
仙骨在身,修为也随之而生,但这终究是为旁人做的嫁衣。
求生是人类的本能。
九姑娘虽受制于人,心思却着实玲珑。也不知她是怎么使的手段,竟然能勾结与秦家作对的顾家,差点就让已经成为家主的秦少主失了性命。
身怀秘宝的、小小的秦凝撞破了这件事,她将自己听到的话告诉父亲,疼爱她的父亲抚着她的额头,告诉她不必担心。
两三天后,秦凝就摆脱了凡人之身,可以修炼了。
小姑娘为着自己可以修炼的事情高兴得彻夜未眠,第二天为自己因一夜未睡而疼痛的脑袋唉声叹气。
被抽出仙骨、剥离药蛊的九姑娘也一夜未睡,她躺在雪里,怀里被剥皮拆骨的狐狸含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下,淅沥沥的热血淌了她一身。
秦凝不知道之后一无所有的九姑娘是怎么变成无所不能的乾元学宫大师姐容蕴,她只知道,从她可以修炼的那日开始,容蕴便与秦家不死不休。
容蕴,容纳蕴养仙骨的容蕴,这真是一个念起来便好像有血腥味在唇齿间泛开的名字。
秦凝受了她的恩情,此生不偿,心中怎能安宁?于是重生之后她便扰乱了系统的部分功能,让它助自己来到姐姐的身边。这样她便能利用自己强大的神魂施展秘术,确保姐姐的踪迹不会被父亲发现。
秦无疆修为高至天人境界,秦凝前世修为也不过修至第九境,重生后神魂受伤,若想瞒过对方,瞒天过海,必须全力以赴。
她几乎用尽了神魂之力才将那道名为“遮天”的禁术施展出来,也不知晓这样能不能瞒过自己那一定会暴怒的父亲。
按理说禁术施展之后,秦凝便可以离去了。再怎样,她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婴孩,做不了太多。而母亲身体脆弱,也受不得这样母女分离的打击。
可若是她回了家中,就算没有姐姐,也会有旁人为她受无妄之灾,秦凝清楚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秦凝学了父亲的手段,继承了他的智慧,却也学会了母亲的善良。她不愿让无辜之人因自己受难。
但她也不能让自己一直当一个凡人。
这一次莫名其妙的重生,秦凝并没有打算再活一次。今世的她魂魄还在体内,她无法因为自己想要求活而去夺走她人的性命。暂时抢占操纵躯体的地位已经算是对不起今世的自己,何况还让今世的自己远离父母,随着态度莫名、不知自己身份的异母姐姐远走他乡。秦凝必须补偿今世的自己,这样才能安心。
她不能让今世的自己无法修炼。
秦凝曾经学过许多禁术,其中一样禁术就是让自己待在血缘相近的亲人身旁,缔结暂时的附生关系。由于上辈子的秦凝得了姐姐养出的仙骨,仙骨附于神魂,上辈子的秦凝神魂便与九姑娘缔结了难以斩断的因果。凭借附生关系,秦凝能待在姐姐的身边,慢慢地蕴养仙骨,等时机一到,仙骨重新蕴出,她就能将仙骨还给姐姐。
而感受过仙骨成长历程的秦凝,有信心能养出第二副仙骨,不过晚上十几年的时间,有仙骨在身,得可偿失,何乐不为?
秦凝的打算便是如此。
姐姐的骨头变成了她的骨头,她对她的恩情便如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与她的生命同在。
她受了她这么多年的恩情,如今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现在,为了让姐姐不再受苦,也为了让姐姐不要抛弃这个小拖油瓶,秦凝决定去人前显圣,帮助姐姐渡过眼下的劫难。
秦凝操纵着婴孩幼弱的身躯,伸出手掌,慢慢地爬了过去。
就在这时,刚刚还在呜呜咽咽、嘀嘀咕咕的秦韫忽然站起身来,朝一旁跑去了。
秦凝:“……”
姐姐,姐姐你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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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突然跑了?
……
小婴儿认命地在地上爬行。
而一旁突然跑起来的秦韫其实也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她只是突然想起来,装着母亲的玉瓶还没有处理。
“母亲说过,凡人讲究入土为安,她虽唤作云雀,却也希望葬在土里。”小姑娘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开始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
她四处张望着,想要寻个工具挖开泥土,然后把装着母亲骨灰的玉瓶给埋进去。
所幸石中隐玉自蕴光芒,照得满室生辉,秦韫抱着九嵘行在洞中,倒也不至于迷失方向。
被水渗透的泥土松软,也不至于无法下手,只是秦韫年幼力微,到底还是需要工具辅助。
小姑娘走了好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找到了一个堆满碎石的角落。
“雪绒儿,我先把你放在旁边,等我把母亲放好,再来抱你。”秦韫寻了个较为平整的地方,把怀中的狐狸放在了上头。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小狐狸的头顶,低声交代道。
九嵘眨了眨眼睛,以示自己会乖乖地等着小伙伴回来找它。
秦韫走几步就停下来看它一眼,过了好一会才蹲在地上挑起了挖洞的石头。
或许是因为从小没什么人愿意搭理她,所以秦韫做起事情来总是十分地投入,安安静静的,就算外头有再大的风浪也无法惊扰她。
小姑娘拿起石头左瞧右瞧,但是始终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石头。
小狐狸趴在一旁,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悄悄地在心底把她夸了一遍又一遍。
其实来找明珠儿之前,九嵘在心里打了好久好久的腹稿,偶尔路过雨后的水洼,都忍不住停下来,对着水面进行演讲,试图把话说得更好听一些。
它一开始其实并没有打算要和明珠儿缔结血契,所以特地去圣石之前求得了一颗开过光的灵犀子。只要明珠儿把灵犀子吃下去,以后它就能和明珠儿像缔结了血契之后一样,在心里说话了。
可惜它去复仇的时候实在伤得太重,为了去见明珠儿最后一面,九嵘还是选择把灵犀子吃掉了。
秦家这座位处凡界的庄园遍布阵法,九嵘于阵法一道上颇有造诣,加之修为低微到无法引起重视,再三小心后,最终还是悄悄地潜进了这座庄园。
谁知道拖着残躯去见明珠儿,正巧碰上那群凡人来欺侮她。九嵘怎么可能忍得住,当即忍着疼痛化出人身来护住了他的明珠儿。
只是后果也十分严重。
九嵘修为低微,本就不熟悉人身,受了伤后只能以小狐狸的身躯与小姑娘交谈。一人一狐光是为了交流就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
更别说后来明珠儿得罪了那所谓的文夫人,眼见着性命不保,一人一狐当即打算着要连夜出逃。为了带走明珠儿的母亲,九嵘拼着让伤势更严重的下场吐出自己的本命火焰,将明珠儿母亲的遗体焚烧成灰。
明珠儿家徒四壁,九嵘只好拿出自己先前打算送给她的玉瓶,用它来盛装明珠儿的母亲。
10. 峰回(一)
人死后剩下的东西不过那么一点儿,装在玉瓶里还多了点重量。
小姑娘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撒出来的骨灰装进瓶子里头,但泥土与骨灰混合在一起,不能相互分离,于是她只好含着眼泪,把骨灰连带着尘土一齐往瓶子里头装。
只是没想到,现在明珠儿的母亲即将下葬,不久之后明珠儿和它也将迎来死亡。
小狐狸静静地想着事情,忽然见眼前的小姑娘举起了一颗尖尖的石头,在它的面前晃了几下,吸引了它的注意。
“雪绒儿,你看,我找到啦。这块石头长得刚刚好,我一定能够挖出一个大大的洞来。”小姑娘高兴地说道。
小狐狸努力攒起力气,“嗷嗷”叫了一声,回应了她兴奋的话语。
兴奋完,秦韫握了一下安放在衣服里头的玉瓶,开始在一个周围看起来特别漂亮的角落挖起了土。
手指破皮渗血,颤抖到握不住手中的石头,眼见着洞口已经成型,秦韫也不再心急。
她如释重负,不顾形象地躺倒在了地上,脏兮兮的小脸转向了狐狸所在的方向,笑盈盈地对它呼唤。
“雪绒儿,我挖出了这么大……”小姑娘累得喘了一口气,继续说,“……这么大的一个洞,是不是很厉害?”
九嵘掀起沉重的眼皮,看见小姑娘璀璨如明珠的微笑,点头,继续“嗷嗷”了几声。
于是一个絮絮叨叨到声音嘶哑,一个努力攒起力气,以免错过回应任何一句话语,时间就在这连续不断的一问一答之中流逝。
感到自己的手不再颤抖,秦韫终于停止了絮叨。
她坐起身来,解下了悬挂在自己身前的玉瓶,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上头的纹路,最终还是没能再打开来看上一眼。
明明那只是无知无觉的死物。
秦韫把瓶子放入洞中,埋上泥土。
她没有力气和工具雕刻石碑,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写字的东西。
更尴尬的是,母亲没有教过她该怎么写“云雀”这两个字,就连云雀这个名字也是她不久前从文夫人的婢女口中得知的。
秦韫不知晓“云雀”到底是哪个“云雀”,但知晓母亲给她取的名字里头到底是哪个“韫”。
母亲死之前,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这个“韫”字,或许秦韫这一生都忘不了这一幕,也忘不了母亲粗糙的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
母亲已经彻底埋下去了,秦韫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她将染血的双手插入土中,以比刚才更为迅猛的速度挖开了泥土,然后把玉瓶给掏了出来。
手也脏污,瓶也脏污,她也脏污。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落在了秦韫捧着玉瓶的掌心,泪水化开尘土,却让瓶身显得愈发脏污。
秦韫最终还是没能打开瓶子,再看一眼。
前功尽弃,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把玉瓶放回了土中,看着混杂着血与泪的泥土将母亲掩埋。
她跪在灰蒙的尘埃里,跪在满地的鲜血与泪水里,跪在漫天神佛都瞧不见的地方,跪在母亲的坟前,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
九嵘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她的身边,静静地趴在她的身侧。
秦韫抬起沾满尘土与鲜血的额头,将它抱起,忽然放声大哭。
哭声嘶哑,呕哑嘲哳。
九嵘却听得心都碎了。
可狐狸只能无力地待在她的怀里,连给她抹干眼泪都做不到。
世间大多生灵,命如蝼蚁,卑微至此,无能至此,无奈至此。
秦韫嘶哑的哭声渐渐止歇,她哭得眼睛发涩,额角抽痛,喉咙失声。
只是悲伤仍未消止。
九嵘依偎在她的怀里,感受到她炽热的体温,像是落日之时的余热。
周围寂静非常,再没有东西发出声响,连洞顶也没有水珠落下,或许已随着方才的哭声流尽了。
一人一狐在依偎中静静睡去。
再醒来时,疼痛与困意仍旧包围着她。
秦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用气音问道:“雪绒儿,我们还没有死吗?”
怀里的狐狸也迷迷糊糊地醒来,它疑惑地说道:“应该,还没有。”
“死神是迟到了吗?我好痛啊,等祂把我带走,是不是就不会痛了?”即使喉咙剧痛难忍,秦韫还是忍不住与它低低絮语。
九嵘耐心地解答着她天真的询问,它在说真话和哄她高兴之间,选择了哄她高兴,尽管还有一半的原因在于它并不知道死后变成鬼还能不能感受到疼痛的存在。
“不会痛,死了就不会痛了。”狐狸语气肯定地嗷嗷道。
于是秦韫心满意足。
一人一狐继续说着话,搜肠刮肚,想要在生命的最后得到最后一点快乐。
从初次相遇的幼时,到彼此分离后的点点滴滴,以及重逢后彼此的内心活动……很多很多,只要愿意去想,就能找出很多很多可以和对方分享的事。
最后交谈中止,不是因为已经无话可说,而是喉咙干渴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秦韫并不打算渴死自己,那实在太过痛苦,即使她现在已经浑身是伤,寻不到一处好肉了。
她抱起狐狸,拖着一身疼痛,站起身往有路的地方走去。
滴——答——
滴答。
道路周围的水汽愈发浓重,秦韫行走在濛濛的珠光与水雾之间,身上不由一阵一阵地发冷。
“雪绒儿,你在吗?”她小小声地问道。
九嵘就待在她的怀里,不厌其烦地回道:“嗷嗷。”我在。
两道稚嫩的声音在洞穴四处回荡。
秦韫仔细地瞧着脚下的路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像之前那样从不知名的地方滚得浑身是伤。
珠光和水雾相互交错徘徊,小姑娘抱着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水源,在寒冷与潮湿中,渐渐的蜷缩起身子。
“啊嘁!”小姑娘冷得颤抖,不由将怀中的狐狸抱得更紧。
九嵘失了灵力,也还没有修出点尘不染的道体,身上的毛发被水雾浸染得湿漉漉的,实在难受得紧。
两个可怜兮兮的小家伙慢吞吞地在洞穴里挪动,没有活人看到这凄惨的情景,而两个小家伙自己对此也不甚在意。
安静的洞穴中,只有水声和脚步声在不息回荡,更细微的呼吸声则没有被捕捉。
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从脖颈处传来,秦韫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害怕。她想要大声叫唤,给自己壮一下胆子,但又怕惊扰了什么。
于是她只是小小声地问九嵘:“雪绒儿,是有什么东西在身边吗?我……我好冷啊。”
九嵘与身边形状各异的狰狞鬼脸面面相觑,脸不红心不……心脏缓慢跳动,和小姑娘说道:“没有,你会冷,是因为被水打湿了衣衫,会发冷是正常的。”
“你骗我。”
“……”
九嵘无奈地说道:“是有些奇怪的东西,但是你别怕,你不怕的话它们就不能伤害你。”
秦韫沉思片刻,终于开口,声音里竟有些许兴奋,“是鬼吗?”
九嵘:“?”
“没错。”虽然心里不解,但九嵘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秦韫于是表现得更兴奋了,她的声音大了起来,“它们长成什么样子?我们死后也会长成那样吗?”
九嵘看着面前几张堪忧的尊容,身为狐族的自尊心忽然冒了出来,它斩钉截铁道:“不,不会的,明珠儿就算死了也会是最漂亮的小姑娘。”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秦韫听得脸颊微红,提高了一点声音,“雪绒儿死了也会是最漂亮的小狐狸!”
咳咳,咳咳……说了太多话,秦韫的喉咙并不是很舒服。
一旁垂涎三尺的孤魂野鬼们:“……”
它们看着面前干枯瘦弱的小姑娘还有皮毛脏污的小狐狸,心中不由冒出了许多疑惑。
小东西们嘀嘀咕咕的,说什么东西呢?
孤魂野鬼没有太多思考的能力,本能地循着活物的气息,挤挤挨挨地缀在身后。
两个小家伙就这样像鸡妈妈带小鸡崽一样,领着一群鬼魂,浩浩汤汤地往洞穴里头行进。
知道身边有鬼魂陪伴,秦韫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与此同时,她的心中忽然浮现出许多疑惑。
“雪绒儿,为什么它们不去轮回呢?死了之后,不是应该去投胎吗?”
九嵘困倦地眯着眼睛,身上已经死气弥漫的它看着这群鬼魂,轻声道:“因为它们生前有执念未消,又无旁者将它们安葬,也未曾经历过超度,所以它们徘徊在身死之地,寻不到往生的入口。”
秦韫听了,很伤心地问它:“那,雪绒儿有办法送它们去投胎吗?我听她们说,人要多积阴德,来生才能过得更好。我想让母亲还有你我死后的生活能过得好一些。”
九嵘心说,也没见说这些话的人积了多少德,干的事情它都不好意思说,实在是可笑至极。
不过明珠儿想做,它当然要陪她。
于是狐狸干干地嗷嗷了几声,调动干涸的神识,将往生咒的内容传递到了秦韫的脑海当中。
秦韫看了看脑海中的咒语,低下头,脸红地说道:“雪绒儿,我,我不识得这些字。”
九嵘心中的负罪感顿时变得浓重起来。
它连连赔罪道:“是我的错,明珠儿,是我考虑不周,平白让你伤心了。”
秦韫当然不肯让它把责任往身上揽,但是既不是她的错,也不是雪绒儿的错,那当然是旁人的错。
她的心中当即浮现出一个人的存在。
“都是那个秦……秦,秦什么的错,都是他管生不管养,才让我连书都读不了。”
就像秦无疆没有怎么见过自己的第九个孩子一样,九姑娘自己也对亲爹不怎么熟悉,连名字都不太清楚。毕竟她娘总是疯疯癫癫的,偶尔路过的仆妇们也不敢直呼主人家的姓名,她根本没机会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
至于狐狸,它关心的是明珠儿,又不是明珠儿的父亲,当然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到底是长了两张嘴巴还是四条眉毛。
秦无疆在凡界为文夫人建造庄园,当然也不会特地声张,免得被人拿捏把柄。
于是九嵘重复道:“没错,都是那个秦谁谁的错。”
接着它温温柔柔地说道:“没事,明珠儿,我教你念。”
于是秦韫欢欢喜喜地跟着它学了。
等到秦韫学了个七七八八,眼前终于出现了水源。
一汪颜色幽暗的深潭充塞了整个洞穴,浓重的白雾氤氲在水面,粼粼的波光不时闪烁,像是什么怪物隐藏在暗处,阴冷的眼神穿透水层、穿透白雾,窥视着外头的活物。
秦韫肉体凡胎,瞧不出更多。九嵘却是长于幻术一道的狐狸一族,自然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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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面前如潮如海般充塞一室的鬼魂。
情况,实在不是很妙。
但如果它将情况告诉明珠儿,万一小姑娘心里生出害怕,那就更是不妙了。
想到方才明珠儿说过的超度,九嵘福至心灵,它忽然对秦韫说:“明珠儿,你刚刚不是说要超度身边的鬼魂,好积些功德吗?现在就念念往生咒吧。早些念完,早些安心,说不定我们能死得好受一些。”
白雾中的怪物:“……”
秦韫敏锐地察觉了些什么,但是雪绒儿没跟她直接说明,那就是不能直说的意思,没有可以商讨的余地。
于是她乖乖地开始念经了。
小姑娘实在没什么力气,抱着狐狸坐了下来。
刚开始念经的时候还不是很熟练,秦韫念得慢慢吞吞、断断续续,后来虽然熟练起来,念得流畅许多,但还是因为声音嘶哑,听起来就不是那么美妙。
可不管美不美妙,动不动听,到底还是起了作用。
往生咒寄托在声音当中,借助空气传播,隐约有金色的咒文伴着声音回荡在鬼山鬼海之间。
面目狰狞、神情呆滞的孤魂野鬼们听到这稚气未脱的往生经,身体渐渐由虚幻过渡到真实。金光自空中徐徐绽放,功德如水流般从天而降,徘徊在小姑娘和狐狸的身旁,而后四分之三落到了小姑娘的身上,余下各八分之一钻进了九嵘和白雾中的怪物体内。
短暂显化的鬼魂们面面相觑,很快地恢复了生前的记忆,它们本将陷入狂乱,却感受到一阵强大的压制,不由偃旗息鼓,变得心如止水起来。
空中忽然泛起水波,描摹出若隐若现的大门轮廓。
一扇幽暗的大门自空中浮现,自外传递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引力。鬼魂们忽然再次变得呆滞起来,它们有序地排起队伍,游鱼一般进入了门中。
秦韫看不到这些,但体内的疼痛明显得到了消解,她还是能感应出来的。
她当即看向怀中的九嵘,感受到指尖触及的呼吸愈发强劲,忽然流下眼泪,不由欣喜若狂。
秦韫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是选择继续念着口中的往生经,比之之前更为虔诚。
上天,如果你真的能听见万物心底的声音,如果做好事真的会有功德,那么请你把我身上的功德全部传给雪绒儿。雪绒儿是只好狐狸,具体好在哪里,上天你一定看得到。我,秦韫,雪绒儿的好朋友明珠儿,希望它能够活下来,做一只快快乐乐的活狐狸。
上天……天道并没有那么人性化,也没有空闲去倾听每一个生灵心底的声音,但秦韫超度的鬼魂实在太多,多到哪怕只是八分之一的功德,都能让九嵘受益匪浅。
小狐狸像是回到了母体当中,母亲怀着它,用尽全力保护它,确保在自己受伤之前没有任何事物能伤害到它。
难以言喻的安心与感动充塞在心腑之中,九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流眼泪,它嗷嗷地叫了几声,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的伤势已经完全愈合,兴奋得快要蹦起来。
如果不是秦韫还在念经,九嵘就要舒展身躯,看看自己的爪子和尾巴,然后在地上打个滚儿,再好好地在水里梳洗一番。
现在的它只是乖乖地待在小姑娘的怀里,开始和她一同念起经来。
小姑娘念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狐狸念得满洞都是“嗷嗷”的声音,白雾后边的怪物被念得眼神放空,废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忍住不去打断这两个小家伙的念经。
生平……死平……总之从没受过像今天这么大的委屈。
眼见着四周的鬼魂已经被超度得几乎一干二净,白雾后的怪物终于用着生死看淡的语气,半死不活地发出了声音:“别——念——了——鬼都要被你们念死了,而我,就是那只倒霉鬼,懂?”
秦韫:“……”
九嵘:“……”
小姑娘收了声音,和怀里的狐狸面面相觑。
“可是不念的话,就没有功德了。”秦韫看惯了脸色,自有一套分辨好赖的方法。她听出暗中的这只鬼似乎脾气不错,会容许她的一些小小冒犯。
“娃娃啊,这儿只剩我一只鬼了,别念了,哎哟,你跟那小狐狸念的经是真的要鬼命,我再也不嘲笑那群悯生道的大和尚了。”鬼魂在水上躺尸,睁着眼睛,当真是死不瞑目。
意思就是说再念下去也没有功德了。
秦韫很快地领会到了这一层意思,当即放弃了争取。
无利不起早不是什么美德,但是秦韫没读过什么书,根本就不知道这个道理。
小姑娘戳了戳小狐狸的爪子,和它你来我往地亲了亲对方的脸颊,这才有心思和这会说人话的鬼交流。
“叔叔你是谁呀?这里是哪呀?之后打算做什么呀?”小姑娘有时候也会说些很乖很甜的话。
鬼叔叔:“……”
“叔叔是鬼,这里是鬼住的洞,之后打算继续做个鬼。”鬼叔叔睁着大大的鬼眼,想了想,用棒读的语气补充道:“呀,呀,呀。”
秦韫面无表情,只是忽然把脸埋在了狐狸的肚子上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九嵘被她笑得狐狸肚子痒痒,忍不住也笑得发出了气音。
死不瞑目的鬼叔叔:“……”
罢了,小孩子就是爱玩,他还跟小孩子计较什么?都活……都死到狗肚子里去了。
鬼叔叔心平气和地同自己讲着道理,慢慢地把自己给哄好了。
11. 峰回(二)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鬼叔叔也没兴趣跟两个小孩子继续掰扯更多,他从水上坐了起来,目光幽幽地落到了白雾之外。
白雾充塞在洞穴之内,阻隔了双方,但对他而言,这种天然屏障一点儿也阻拦不了视线。
玩笑归玩笑,他打量起这两个小家伙的目光可谓是审慎非常。
秦韫和九嵘被他打量得紧张起来,两个小家伙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怜得紧。
小姑娘紧张地用手指抚了抚狐狸的吻部,狐狸好似被痒到似的,即使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依然忍不住晃了晃脑袋。
见狐狸这般情状,小姑娘也顾忌不了其它,连忙将它的头部转过来细细查看。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人不禁感慨两个小家伙之间的深情厚谊。
“不用害怕,叔叔只想问你们几个问题,之后就放你们走。”鬼叔叔懒得琢磨这两个小娃娃是什么心思,做鬼做久了,也不耐烦那套繁文缛节,心里想着什么,就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听见他的话,小姑娘的身躯忍不住僵硬了一下,又很快地舒展开来,垂下的眼睛里满是思索。
“外头可又是荒年?当今又是什么朝代?”半晌,鬼魂看着面前瘦骨伶仃的孩子,神情莫测,幽幽问道。
秦韫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她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我不清楚。”
鬼叔叔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他暗道,自己久不见生人,如今竟也看走了眼。这孩子生得消瘦见骨,气质孤僻野性,纵然装得乖巧,可眼底却满是警惕与算计。
他见过许多这样的目光,饥荒年头与天地人鬼争命的流民常常怀有这样的眼神。
面前的小姑娘竟不是如此么?那看来,他得重新评估一下对方。
想到这里,鬼叔叔……夷归忽然止住思绪,如今这般,似乎也无意义了。
夷归哑然失笑。
“罢了罢了……生人何必问鬼神,鬼神何须问苍生。”
秦韫听见了他的笑声,有心去看,却只见到一阵朦胧的白雾。
四周光线昏沉,只有微微的水声在回荡。小姑娘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她并不知晓面前这个自称为鬼的存在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又有着什么伟能。她所能做的,只有以最谨慎的态度去对待对方。
刚才的那句话,到底有什么用意呢?秦韫费劲地揣摩着,却还是没能懂得。
夷归的感慨不过一瞬,他再次问秦韫,“那么你和这只小狐狸,是怎么到这儿的?这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闯进来的地方。”
秦韫摸着狐狸,细声细气道:“我,我们走在雪上,摔了一跤,然后醒来就到了这里。”
夷归的重点实在奇怪,“哦?落雪了,瑞雪兆丰年,还算吉祥。不过,照你们的话来说,是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倒是奇怪。”
秦韫听出了一些端倪,回想着他方才的话语,担忧地问道:“您刚才说,这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闯进来的地方,那么能进来这儿,代表了什么吗?”
夷归对她的敏锐有些诧异,但想想又觉得合理,“你不是看到了吗?这儿是鬼聚集的地方,阴气浓重。活物想要进来这里,自然是离死不远。”
他倒没什么吓唬人的心思,只不过单凭话中内容,便已令人毛骨悚然。
秦韫和九嵘对视一眼,从彼此的温度中汲取到力量,满心的冷意才渐渐地消退。
“那么,”秦韫摆出一副满怀期待的神色,轻声问他,“进来之后,就一定会死吗?”
夷归声音幽幽:“自然……”
小姑娘和小狐狸睁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欺负小孩子实在不太道德,夷归很快地补充了后半句话:“……自然是不一定的。”
这实在是一句没用至极的废话。
秦韫知道这个大人想要吊着她,不知是出于无聊的恶趣味,还是有什么别的欲求。
模棱两可的话最是让人厌烦,从前的夷归最讨厌的就是说这种话的人,只是没想到,现在的自己也成为了这种人。
或许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吧,他想。
夷归看着眼巴巴地望着他的两张小脸,终于决定好好做鬼。
“按理说,能穿透阳世与阴世的交界,从阳世来到幽冥,非鬼,非大能者,便是死气浓重到无力回天的活人,瞧你们的样子,应当是最后边的那个。将死之物来到幽冥,自然活不了多久,就算有幸存活,也会因为受不了阴气的侵蚀而变成活死之物。身体归于幽冥之属,魂魄却没有,变成非生非死的怪物。”
秦韫听完,觑着他好说话,便问道:“变成怪物,会怎样呢?”
夷归被她问得一愣,变成怪物,本身不就应该很严重了吗?
但他还是认真地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变成怪物,脱离了原本的身份,再也没有归属……这会非常地痛苦。”
秦韫心想,那倒也没什么。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吗?”
夷归说:“你的身体会像尸体一样变得僵硬,生出尸斑这些东西来。你能使用幽冥的力量,对活人的血肉有异常的渴求,茹毛饮血,与自己的认知相悖。”
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秦韫神色惊恐,身躯颤抖地看着夷归,颤声道:“那,那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不变成活死人吗?”
狐狸配合地嗷嗷了几声。
夷归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例外的存在。”
真的吗?秦韫觉得他还有后话。
小姑娘低下头,落下了几颗泪珠,无声地哭了起来。
夷归见过太多人哭泣的模样了,他本应无动于衷,可他实在是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了,于是心肠不再冷硬得好似刀枪不入。
“别哭了,娃娃,事已至此,不如接受吧。”夷归试图安慰一下对方,却不想对方动作一顿,而后哭得更厉害了,甚至对方怀里的狐狸也一齐哭了起来。
如何让孩子停止哭泣,这真是一个亘古以来的难题,纵然厉害如夷归,也难免为它所困扰。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姑娘哭了一阵又一阵,见她中间停下,他便想开口安慰,刚发出声音,她就好似被刺激了一般,当即再次大哭起来。
这下他倒是相信对方不是荒民了,真正的荒民懂得节约力气,不会将精力浪费在哭泣这种无用的行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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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面前的娃娃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哭。
夷归又体会到了先前那种生死看淡的感觉。
等到对方终于哭到没力气了,夷归终于能够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世间事也不是绝对的,例外也不是不可能的,之前我还没见过能够用往生经将那群小鬼送走的人呢。”夷归飞速地说道。
小姑娘红着眼睛看着白雾所在的方向,嗫嚅道:“是吗?”
夷归拍了拍胸膛,大声道:“当然,叔叔从不骗人。”
这真像是骗子会说的话,秦韫缩了缩脑袋,脏兮兮的脸儿蹭了蹭脏兮兮的狐狸,心里嘀咕道。
“那叔叔,刚刚你说的往生经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以前来到这儿的都是不能说话的人吧。”秦韫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谈到这个话题,夷归又开始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小姑娘,他声音郑重地说道:“你是天选之女,是最特别的存在,世事都会为你破例。”
眼见着秦韫不吱声,夷归挠了挠头,问她:“怎么,你怎么不信?”
秦韫只觉得面前的大人没有一点儿值得信任的地方,“他们说,话本里就是这样写的,而话本都是骗人的。”
“他们……他们是谁?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夷归顺口接了一两句,“不随便相信陌生人,挺好的,这样你父母也能放心……”
说到这里,夷归止住话头,他忽然想到,面前这个孩子实在不像是有父母的模样。
孤儿总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夷归认得出来。
他打了个哈哈,把刚才的话给含糊过去。
“说正经的,从前也有一些倒霉蛋进来,他们倒也不是个个都是哑巴,等等……应该没有哑巴,反正大多有手有嘴,能写能说的,但是嘛,这往生经只有活物念了才有效果。”
夷归说起这话时神情晦涩,看着一个个希望出现,看着一个个希望灭绝,看着希望本身也陷入绝望,实在不是什么想起来能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活物?之前进来的那些……不算是活物吗?”秦韫实在疑惑。
“哎,我刚没说完,”夷归找补,“我说过,命不久矣、阴气过重的家伙才能跨越阴阳两世的界限进来这里,这些家伙身上的阳气稀薄到近乎没有,念起往生经来自然也没有用处。”
秦韫提出了合情合理的怀疑,“那,念往生经,对所谓的阳气有什么损害吗?”
人类幼崽总会有许多许多莫名其妙的不解,夷归也乐得跟她多说几句话,“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小姑娘蹭了蹭怀里的狐狸,慢吞吞地说,“我念了往生经,得到了功德,那肯定丢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夷归来了兴趣,“嗯?为什么要这样说,得到了东西,为什么一定要同时失去了什么东西?世上也不是没有纯粹的好事情,不是吗?”
秦韫看出这人……这鬼的恶趣味,心中虽还是警惕,但也没有之前那么提心吊胆了。
她试探性地让自己显得僭越一些,“叔叔你怎么能那么天真?如果有所谓的纯粹的好事,那一定是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就像我现在这样,如果你不说,我也不清楚自己有可能失去了什么东西。”
12. 峰回(三)
童言稚语天然质朴,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存在了太久,夷归对太多太多的事情感到麻木,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他细细思考。
他难得沉默了一阵。
“……啊,你说的确实正确,叔叔,是叔叔说错了。”夷归总是会不合时宜地想起许多事情,情绪也不免为这些事情影响,变得善变起来。
秦韫被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弄得心中惴惴,明明之前,这个大鬼还表现得很有闲心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叔叔,知错就改,善……大善。”
夷归的心神被她的话语牵回,待得了悟她话中内容,不由失笑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本来想顺口说一句你先生没教过你么,却及时刹住了话头。
有些明显的事实,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平白让人感到难堪,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夷归自认不是君子,只是一个普通人,但他懂得去将某些从小习得的美德贯彻践行。
秦韫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她已经有所察觉,面前是个愿意在弱小面前守着某些规矩的体面鬼。
那么她和雪绒儿应当不必太过担忧面前这个大鬼会对她和它下手了。
会守着某些规矩的人,总是好应付一些。
秦韫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小姑娘颤了颤眼睫,上头挂着的泪珠又落了下来。
夷归被她的眼泪一惊,后头才安心地发现,面前的小姑娘并没有继续哭泣的想法。
“娃啊,”夷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该让孩子擦擦眼泪,不然可能会腌疼脸蛋,但他无法脱离白雾的困锁,于是只好袖手旁观。
秦韫见他哀嚎,心中疑惑不已,但转念一想,既然是鬼,那自然不能完全用人的常理来揣度。
那他到底会不会对她和雪绒儿出手呢?秦韫陷入了这样的迷惑,弱小的存在没有选择的权力,她再次不安起来。
这时,脸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湿润又毛茸茸的感觉异常清晰。
幼狐伸出长长的、洁白的尾巴,在给小姑娘擦脸颊。
秦韫:“……”
如果没感觉错的话,尾巴好像是湿的。
原来雪绒儿不仅能喷火,还能引水。
获得了功德之力的九嵘积攒好几分力量,见小伙伴脸上脏兮兮的,还有血痕蜿蜒在那里,生怕她之后伤势加重没法子痊愈,连忙挤出几分灵力,给她治疗治疗。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小姑娘用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十分兴奋地看着它。
九嵘……九嵘怪不好意思的。
换作旁人,它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可对方是明珠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九嵘低下头,延长到可以触及洞顶的尾巴则还在继续扫动。
夷归不由沉默,总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好似有些多余。
他决定回归刚才的话题,“倒不必太过担忧,念往生经,对你身上的阳气也没有什么损害。阳气,其实只是起到一个阻隔的作用。往生经是活人所创,只得活人来用,其作用在阴气浓重的幽冥之物身上,意味着活人会与阴气亲密接触,若是身上阳气不足,非但不能催动经文的力量,也会异化成怪物。”
“至于有没有失,这个我倒是不清楚。”夷归十分诚恳地告诉她。
秦韫仔细地听着,点了点头,又问他:“叔叔刚才说命不久矣的人才能进来这儿,又说阳气重的人才能念往生经,我……”
说到这里,秦韫忽然明悟。
她低头看着怀里正在梳理毛发的狐狸,忽然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它。
“你看,在这件事情上,你已经成为了例外,或许可以期许着再成为另一件事情中的例外。”夷归这样安慰道。
那实在太过虚无缥缈,无法令人信服,秦韫心想。
可此刻除了寄期望于所谓的例外,也没有别的出路。
“那么我还能做些什么吗?”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夷归心想,我也不知道。
“四处走一走吧,或许能找到什么出路。”最终,夷归只能说出这样的建议。
秦韫看着白雾,遗憾地发现自己还是不能看出什么,踌躇片刻,她忽然放下狐狸,独自一人走到了深潭之前。
正当她想要伸手触碰白雾的时候,夷归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
“娃娃,别动。”
秦韫听话地停止了动作。
九嵘就在这时奔跑了过来,它仰头看着身旁的小姑娘,并没有轻举妄动。
很多人总是把弯腰下跪看得很重很重,可秦韫低头下跪的次数实在太多,多到她只能将这种行为看成一种派得上用场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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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让自己跪得尽量端正一些,本来张口欲言,这时却看见身旁一团雪白的狐狸也像人一般跪在那里,不由地一怔。
秦韫,忽然感觉很不舒服。
但这点不舒服与现状相比还是显得太轻,于是她当即敛容正色,跪着磕了几个头。
接着她仰起脸儿,对着白雾深处恭声道:“还请大人指点一二,若是能成功出去,秦韫愿意为您做到任何事情。”
九嵘也学着她的动作,在那里嗷嗷叫唤起来。
穷途末路,无能为力,只能乞求他人,夷归再一次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他情绪复杂,忽然又躺了下去。
“别求我,求我,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秦韫琢磨着这话,又看着这始终阻隔在中间的白雾,心头不由浮现起一个猜想。
似乎,不好不坏,起码她不用再担忧,这位白雾后的鬼叔叔会突然出来,对她和雪绒儿下手了。
但秦韫无意让对方知晓自己对此已经心知肚明,仍是问道:“大人,为……为什么呢?”
大人,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要接受这黑暗的一切呢?为什么?我们不是还有大人您吗?
夷归的心神有一阵恍惚,耳畔又回荡起很久很久之前的声音。
这诡异的恍惚让他心中一凛,夷归忽然冷下语气,“没有什么为什么,想要找路,就快些走,路不在这儿。”
小姑娘被他突如其来的冷漠惊得一颤,她静下心来斟酌,最后与身旁的狐狸对视一眼,做下了决定。
“多谢大人相助……”
“快走!”
夷归的语气冷漠而厌烦,与之前判若两鬼。
秦韫猛然睁大了眼睛,只觉毛骨悚然,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如果再不离开这里,会有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来不及多加思考,小姑娘只来得及抱紧自己的小狐狸,飞快地向来时路跑去。
可为时已晚。
洞口不知何时淤积起墨色的水流,它们由外及内地合拢,转睫间将路口封锁。
那水流透明而柔软,秦韫撞在上头,身体为之束缚,挣扎不得。
一只冰凉的手抚摸着她的脖颈,甜腻而妩媚的女声好似泛着香气,纠缠在耳边,缭绕不去。
“好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13. 路转(一)
心脏因为恐惧而剧烈地跳动起来,寂静中,秦韫只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她害怕得想要马上离开,却被洞口处的薄膜死死地束缚在那里。
狐狸的情况则更加严重。它夹在薄膜与小姑娘的身躯之间,只能狼狈地蜷缩成一团,四肢动弹不得。
妩媚声音的主人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她的手指在小姑娘的脖颈上来回摩挲,而后缓缓地滑落到少女的后心所在。
秦韫的全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呵呵,”女人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似的,她在秦韫的耳畔轻轻笑着,“小姑娘,怎么,不敢说话吗?我这般地美,你若不回头看看,岂不是大大的损失。”
秦韫理不清这话中的逻辑,她脸色苍白,身躯微微颤抖,如同蜷缩在洞穴深处的小动物。
“你……你是想吃了我吗?”
这天真的询问让女人再次笑出了声,她声音低沉,语气幽幽:“吃了你?不错的提议。”
秦韫听不出这话中的真实与否,她身上一阵又一阵地冒着冷汗,齿列不由自主地上下磕碰着。
九嵘积攒着力量,试图博得一线生机,可它虽然伤势已经愈合,但妖丹破碎,修为不过剩下那么稀薄的一点,于此刻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
它想抛却顾忌,用血契与秦韫沟通,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无能为力。
女人含笑的目光扫过小姑娘的腹部所在,眼波流转,最后还是没有什么动作。
秦韫咬着下唇,克制住脸部的颤抖,她死死地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流出眼泪来。
“那你能轻点下口吗?”秦韫怯怯地说。
女人掩唇轻笑,她的声音好似从喉咙深处飘出,带着原始的野性,“一口见血,疼不疼,由不得你我做主。”
诡辩。
妩媚声音的主人在秦韫的耳边轻语:“肉身的痛楚,由不得意志来做主,唯有舍弃肉身,才能将这苦楚永永远远地抛却。”
“唔呵呵呵……”女人似癫似疯地笑着,异于常人的做派带给人莫名的恐怖。
衣袖带着风息,扫过秦韫裸露的后颈,她脸色苍白,用思索来压制满心的恐惧。
身后的那个人,是想要自己的肉身吗?还是单纯顺着之前的话题,要来恐吓她?她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是需要什么条件吗……
千头万绪纷纷杂杂,秦韫六神无主,强迫自己捋清现状。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就算自己真的逃不开,也一定要身后的那个人吃些苦头。
只是,只是好不容易以为有了希望,最后却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不知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希望相比,到底哪个要让人容易接受。
秦韫沉下心来,感受着来自身前的温暖,不由担心起九嵘的现状。
心脏起伏的动静隔着布料传来,秦韫心中稍安,但还是忍不住动用血契建立的联系,而后惊觉自己并没有之前的那种感应。
幽冷沁凉的感觉从身后传来,泛着荧光的白雾飘过颊畔,秦韫为乍然变化的环境惊动,不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会是如何。
红袖飘舞在空中,幽潭之上粼粼的波光在女人的脸上流淌。她临水而立,巡视着空无一物的洞穴深处,声音慵懒道:“乖孩子,听话,别打什么坏主意。之后我让你做什么,你就乖乖地去做,不然我就将你剥皮拆骨,一口一口地咽入腹中。”
话音落,秦韫周身忽然一空,整个人猛地向前跌落。
危机时刻,九嵘嚎叫一声,伸长尾巴,托举住秦韫倾倒的身躯。
秦韫陷入一团柔软的云朵当中,四肢舒展,而后慌乱地扶着地面坐了起来。她把狐狸抱进怀里,来回查看,确认无碍后才松了口气。
洞穴之内一片昏蒙,白雾散去,幽潭之上不知为何攒起了徘徊的波光。秦韫借着光线观察着四周,看见一道透明的红衣身影立在水边,朦朦胧胧的,好似错觉一般。
是鬼吗?还是什么别的妖邪。用往生经,能不能有用呢?还有……
秦韫低下头,心中疑惑,刚才那个不正经的鬼叔叔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个红影出来,他就不见了呢?
她实在没学过什么东西,以至于此时此刻根本无从下手。
“过来。”红影侧首,露出半张模糊不清的面容。
秦韫浑身发软,强撑着站起。
怀里的狐狸蠢蠢欲动,秦韫伸出手指,按了按它的爪子,示意它稍安勿躁。
小姑娘抱着狐狸,慢慢地走上前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一阵仿佛从骨子里透出的冰冷在秦韫的体内游窜。
秦韫好似又回到了那年落雪的冬天,雪覆盖了窗外的一切,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母亲抱着她,紧紧地抱住她,两个人交换着彼此的温度,即使两具身躯都冰冷僵硬如同死木。
在秦韫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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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里头,那是唯一一个来自母亲的拥抱。
雪天很冷很冷,冷到让她快要死掉,但秦韫还是很喜欢雪天。所以那年她狼狈地逃出庄园,耗费半天功夫依旧寻雪不得,见到树下趴伏着一只雪堆成似的狐狸,才会心软地把它带了回去。
秦韫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中,眼神恍惚,直到一阵冰凉抵上了她的额头。
红衣丽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悠悠笑道:“原来是这般可怜的小姑娘,倒真是让本王怜爱至极啊。”
秦韫本是茫然,待她终于反应过来,心中不由生出一阵难言的愤怒。
可愤怒又有什么用呢?她无力改变面前的困境,受制于人,只能任由面前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如此轻慢地对待自己。
秦韫不想做无用的事情,于是她把满心的怒火按捺下去,将心思尽数放在当下。
红衣丽人注视着面前这张倔强的小脸,如同注视着一只正在学习如何潜伏着捕猎的小兽。
“好姑娘,去,”红衣丽人指尖一挑,向幽潭所在的地方指去,蛊惑的微笑自她的唇角绽放,她悠悠道,“下去,游到潭水里头,你会看见一样东西。把它给我带出来,我就帮你离开这儿。”
秦韫无法相信她。
小姑娘的目光落到了幽暗的潭水上,昏蒙的光线下,水的深度完全无法丈量。莫名的波光照亮了周围的涟漪,秦韫无法肯定,潭水里头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
可她没办法拒绝。
红衣丽人笑盈盈地看着她面上变幻莫测的情绪,妩媚的眼波从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流淌,落到了那一团雪白身上。
她伸手,雾白色的光辉积攒在掌心,化作囚笼向狐狸当头罩下。
“哎呀,”她故作惊奇,“这个小东西,可不能带下水去。”
所有的情绪在秦韫的脸上凝固,她来不及反应,脖颈僵硬地转动,而后看向红影掌心的囚笼。
狐狸的吻部张合,像是在着急地呼喊着些什么,可秦韫听不见它的声音,只看见它的四肢在慌乱地舞动,想要挣脱束缚却无能为力。
难以言喻的心痛与愤恨充斥着她的心灵,秦韫不由自主地想要触摸囚笼,伸出的手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握住。
面容沉在阴影中的女人以指抵唇,靠近她的耳畔,幽幽说道:“别乱动,再动……”
她的声音忽由甜腻转为冷酷,“……再动,就废了你的这只手。”
14. 路转(二)
话中杀气毕露,秦韫丝毫不怀疑内容的真实与否。
她望着狐狸流下了眼泪,伸出的手从半空落下。
像是终于屈服于这样的命运似地,小姑娘仰头看着水边的红影,声音颤抖着说:“不要伤害雪绒儿,我这就下去。”
红衣丽人俯视着她,用着赞许的语气说道:“那便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秦韫转身,将目光投到幽潭上头,而后走到岸边。
小姑娘动作利落地坐了下去,刺骨的幽冷透过肌肤,向躯体内部钻去。她打了个寒噤,慢慢地将足尖探入水里。
幽暗的潭水渐渐地淹没了她的身躯,秦韫注视着面前的一片黝黑,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向身后转去。
她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雪绒儿,又怕一回头,自己会没有尝试第二次的勇气。
狐狸在囚笼中不断挣扎,它嚎叫着,愤怒着……一切皆如落入无尽深渊的碎石,得不到任何回应。
红衣丽人注意到了它的动静,轻笑道:“小狐狸,你也别白费功夫了。妖丹尽碎,修为尽毁,这样的情况下还敢动用灵力,你怕是离死不远。”
九嵘恍若未闻。
这方狭小的潭水在秦韫的意识中生出了无边无际的错觉,她的身躯在水中起伏,头部时不时地探出水面,以此来确认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好似已是经年。
秦韫浮出水面,抹去渗入眼中的水珠,再睁眼,无尽的光芒飘浮在她的眼前,充斥了视线。
她四处张望着,视野之内没有狐狸,也没有穿着红衣的女人。皎白的光芒淹没了四周,她按捺下因环境乍变而产生的不安,睁大眼睛去寻找红影所说的东西。可她遍寻无果,时间一长,又被刺激得流出了眼泪。
挣扎之间,秦韫撞入了一团光球里头,针扎般的痛楚穿透脑颅,她瞬间失去了意识。
潭水中央失去了动静。
囚笼之中的狐狸也没有了动静,它趴伏在原地,泪水从它的眼中落下,穿透光笼,砸碎在地底。
泪水砸开了灰尘,扬起的尘埃穿透红色的衣摆,安然地落回了地面。
红影纤尘不染,款款地朝潭水走去。
“这样就死了吗?所谓的例外,也不过如此,”红影探出头,绕着幽潭边缘来回徘徊,她倏而停下脚步,抱臂而立,“也罢,也罢,左不过继续这样下去罢了。”
女人摇头失笑,“你说呢?夷归。杀死一个人,可比救活一个人要容易得多,何必舍易取难,平白折磨自己?”
没有声音回应她,她却好似听见了什么,笑声轻灵地掠过洞里的每一个角落。
“哎,哎,哎,本王去也,这儿就留给你,如何?”女人掩唇,正欲挥袖离去,这时,一只沾满潭水的细瘦手臂忽然探出水面,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往生经诵起,金色的符号在空中浮现,利箭一般向红影射去。
女人嗤笑一声,心念一动,向水中挥去一道鬼气。不料鬼气凝就的利刃静止在半空,像是光阴就停滞在这一瞬。
红衣丽人凤眼一瞪,高声厉喝道:“夷归,你敢悖逆本王!”
光笼忽然消失,狐狸从空中落了下来,它飞快地向水中奔去,刚要跃入水中,尾巴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容拒绝的力道。
狐狸被倒吊起来,它挣扎着咆哮,前肢现出利爪,疯狂地往身后抓挠……却被轻易地镇压。
“好了,小娃娃,别动。”男人将狐狸放到一旁,他捋了捋袖子,抬头露出一张落拓清洒的脸庞,“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就别去白送了,这种事情,还是得看大人的。”
狐狸停止了所有动作,它望着水中,扑簌簌地落着眼泪。
“嗷嗷……”
夷归叹了一口气,他转身,飞快地跃入水中,熟门熟路地摸索着。
很快地,他抓住了一只冰凉柔软的手,而后将已经陷入昏迷的秦韫抱在怀里,做足了准备后破水而出。
狐狸在岸边蹲守着,看见他怀里的秦韫,当即惊喜地嚎叫起来。
夷归推开潭水,将怀里的小姑娘放在岸上。
他的一半身躯浸没在水中,殷红似血的衣衫与幽暗融为一体。小姑娘的心口被他有节奏地按压了几下,一会儿过后,灌入口中的潭水被吐了出来。
“哎,还好,还没手生。”
秦韫从昏迷中醒转,意识还模糊着,就听到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男声。
一团熟悉的雪白在眼前摇晃,潮水退去,雪白的身影渐渐清晰。
“雪……雪绒儿,咳咳……”秦韫低低地呼唤道。
九嵘蹭了蹭她的脸颊,想要跳到她的怀里,又怕压迫到她。
“哎哎,小姑娘,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半披着长发的男人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衫,背着满潭的波光,低头向她看来。
秦韫急忙扶着身子想要坐起,忽然手腕一软,就要朝地上摔去。
狐狸连忙奔到她的身后,而在一人一狐中间,一条有力的手臂横在那里,阻挡了小姑娘的坠落。
“年轻娃娃,别这么急躁。”
沙哑的男声从头顶传来,秦韫顺着颈边的手臂望去,看见了一张落拓清洒的面庞。
她瞧不出这个男人的年岁,只从熟悉的嗓音中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大人?”小姑娘试探性地开口道。
“叫什么大人,和之前一样,叫叔叔就好。”夷归把小姑娘的身躯放平,自己也往身后的水中躺去。
秦韫听见了水花迸溅的声音,她爬不起来,只好侧过身去注视着水的那边。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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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好,多谢您救了我。”
夷归漂浮在水上,懒懒地应声,“哎,多礼了,刚刚死里逃生,就别浪费力气了。小狐狸,劝劝你姐姐。”
九嵘:“……”
小狐狸再次靠近了小姑娘的颊畔,它“嗷嗷”叫唤了几声,叫得让人分外心软。
秦韫顿时满心满眼都是它了。
她侧躺着,将狐狸搂进怀里,也没什么动作,只是抱着它就觉得安心。
怀中的温暖驱赶了寒意,不知不觉地,疲倦如潮水般涌来,秦韫陷入了昏睡当中。
九嵘蜷缩在她的怀里,用灵力为她取暖。
一时之间,洞内寂静无比,唯有属于活物的呼吸声隐约响起。
夷归睁开眼睛,侧身看了岸边的那两个小家伙一眼,又背过身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白雾无声无息地从他的身上流泻出来,绯红的衣裙在水上如花瓣散开,而后再次收缩,化作殷红的衣摆。
幽潭之上的男人无声无息地沉入水底,水面幽暗无波,仿佛从来没有东西存在过。
岸边的一人一狐丝毫没有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秦韫终于醒来。
仿佛有火焰在体内游走,秦韫被这阵炽热蒸得骨肉酥软,睁开眼睛时,仍然感到一阵昏沉。
似乎是病了。
秦韫迟缓地意识到自己的情况。
冰凉湿润的物体在额头扫过,而后渐渐变得干燥起来,之后再次离开,回来时又重归了湿润。
那是九嵘的尾巴。
九嵘正忙着给秦韫降温,尾巴来回扫动,忽然停滞不前。
一阵异常的温热束缚着它的尾巴,狐狸抬头望去,正对上那双因为高热而氤氲着水汽的眼睛。
双颊烧红的小姑娘绽开微笑,开口道:“雪绒儿,谢谢你。”
何必言谢?九嵘的心中冒出这样的疑惑。
但明珠儿这样做自然是有她的道理,九嵘并没有异议。
“明珠儿,放开我的尾巴,你的额头还很烫。”狐狸嗷嗷叫唤道。
秦韫听话地将它放开,她扫视四周,疑惑地询问:“那位叔叔呢?”
九嵘尾巴微拧,甩着过剩的水滴。
它回复道:“不知道,那位前辈一转眼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秦韫“哦”了一声,再次闭上了眼睛。
她在心中揣摩着之前发生的一切,数不清的疑惑在她的心头挤挤挨挨。
按照那位鬼叔叔之前表现出来的性子,救了她,他不是应该得意至极吗?怎么之前与她对话,他莫说是得意,语气也甚是奇怪。
秦韫在记忆中不断地搜寻,最后终于找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这种情况。
就好像……就好像,她的伤势,是那位鬼叔叔造成似的。
15. 路转(三)
秦韫会生出这样的怀疑,不仅仅是因为那位鬼叔叔诡异的态度,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疑点,便是当那位红衣女子出现的时候,那位鬼叔叔就消失不见了,而反过来,当他再次出现,消失的则是红衣女子。
想到这儿,秦韫催动了血契,问九嵘:“雪绒儿,你之前有没有注意到,那个把你关起来的女人是怎么消失不见的吗?”
九嵘停止了动作,它将尾巴一甩,在原地踱步了几下,然后冷静地说道:“我没有看清,当时的情形太过混乱,好似只是一眨眼,局势便扭转了。”
狐狸走到了小姑娘的面前,低头,流转着赤色光华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明珠儿,你是猜……”
秦韫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此地不宜久留,明珠儿,我们得离开这儿。”狐狸看着她,毛茸茸的脸上神情肃穆。
秦韫自然没有不应它的道理。
只是她此刻高烧未退,想要离开实在是艰难。
九嵘抖了抖耳朵,它也想起了这个事实。
狐狸轻轻地叹了口气,它继续用幽潭水沾湿尾巴,用最朴素的方式给秦韫降温。
见它神情凝重,秦韫便哄它,“雪绒儿,别那么紧张,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呢。”
九嵘明白她的心思,毛茸茸的狐脸上努力地绽开一个微笑,以此来宽慰对方。
其实彼此都明白,不管事实如何,弱小如她与它,都没有反抗的余地。可世间好梦易醒,又易令人沉溺,从而消磨心智。唯有将事情想得再坏、再坏一些,这样当坏事终于降临的时候,才能将心神的动荡控制到最小最小。
高热与头痛迫使秦韫停下思考,她闭上眼睛,低低地咕哝了几句。
“雪绒儿,你……”她忽然苦笑一声,话锋一转,“你等等我,我先……先睡一会。”
说罢,她便再次昏睡过去了。
九嵘看着她伤痕累累的面容,静默了一会儿,之后继续忙活着为她治病了。
大不了就死在一起,反正之前已经约定过了。
事情再坏,也坏不哪去。
高热折磨着秦韫,让她睡得不甚安稳,半梦半醒间如同置身于烈火当中。
“……姐姐!姐姐!你出来啊……”
“师姐!容师姐!事情还可以转圜,你何至于此?”
“主上,涂山氏上下愿为主上肝脑涂地,求主上不要撇下我等……”
“容丫头,咳咳,放过自己……回乾元,乾元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不,不要,我这一生救过那么多人,凭什么她要成为那个例外!”
“……”
秦韫头疼欲裂,痛苦伴着炽热游走在身躯当中,漆黑的眼前忽然有白芒炸开。
冰凉的潭水包裹着周身,她闯入一团白光,陷入一场长梦。
梦醒无踪,又在梦回时悄悄重映。
梦里熙熙攘攘,尖叫声与哭喊声混为一体。
秦韫梦中犹不安稳,不由地呢喃出声。
“雪绒儿……”
小姑娘嘶哑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九嵘正在专心调息,以备之后的打算,不料却听见了秦韫的呼唤。
嗯?
“明珠儿?”九嵘睁开眼睛,在脑海中疑惑地问她,却没有得到回答。
不远处躺着的小姑娘仍然双眼紧闭,眉头蹙起,似乎正在经历着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九嵘走上前去,探了探她的脉象,忽然感觉背部覆上了一阵火热,接着就被人揽入怀中。
她抱着它的动作不大,怀抱松松垮垮的,也没用什么力气。
九嵘没有离开,就这样待在她的怀里,安心地调息。
许是终于安心了似地,秦韫终于停止了呢喃,睡得安稳了许多。
待她再次醒来,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秦韫抚了抚眉心,在疲惫中睁开了眼眸。
“醒来了?”妩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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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声在身旁幽幽响起,隐约的笑声与迷人的香息一同为秦韫的六识捕捉。
秦韫顿时困意全消,她蓦然睁大眼睛,目光往周围一扫,直到看见狐狸正严阵以待地守卫在身边,这才遏制住了满心的惊慌。
她深吸一口气,朝方才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只见洞穴远处,一道红影绰约,正身姿婀娜地坐在石堆中央。
秦韫无法看清她的面容,朦胧的白雾氤氲在她的四周,将她衬得像是神仙人物。
“如何?可是害怕得想要逃之夭夭。”红影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语气煞是轻佻。
秦韫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面容。
她轻而慢地回答:“我不做无用之事。”
得了这个回答,红影轻轻地笑了,“噢?无用之事。那什么是有用之事呢?”
“有用之事……”秦韫看着她,缓缓地说道:“……有用之事,那便是……”
红影没有得到回答,因为下一刻秦韫与那只狐狸便跃入了水中。
迸溅的水花扬起,打湿了岸边的一切。
红影当即站了起来,眼睛睁大,避开了那向她袭来的水花。
秦韫一击不中,也不气馁,她不断地向红影泼着潭水,口中还断断续续地念着往生经。
先前红影让她下水去寻物,若不是纯粹为了戏弄她,那便是说红影不能亲自去寻那所谓的宝物。阻碍她的或许是宝物本身,也可能是潭水。而之前与那位鬼叔叔相遇时,他一直待在潭水之中。她被救起后,中途也曾醒转,对方也一直待在水上,未曾上岸。综合所有已知的信息,红影顾忌的应当是潭水本身。
秦韫不知晓这猜测到底对是不对,可她别无它选,只能抓住仅有的机会拼死一搏。
左右……左右事情已再坏不到哪去了。
秦韫不管不顾地向外泼着潭水,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外边传来一道哀怨的男声:“好啦,娃娃,别泼了,你把水泼完了,到时候我去哪睡?”
16. 王与将(一)
秦韫听见了他的声音,却依然没有停下动作。小姑娘闭着眼睛,向外头拼命地泼着潭水,架势之凶猛,仿佛正在与人搏命一般。
事实上,在她看来,这确实是攸关生死的事情。
夷归几乎称得上是哀嚎一般,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眼见着面前的小姑娘不管不顾,像是要维持这泼水的动作直到天荒地老,夷归只好认命地走上前去。
一阵冰冷忽然箍住了手腕,秦韫往外泼水的动作被迫停止。
水珠从她的指尖淅沥沥地坠下,砸开一阵一阵的白花。
狐狸见状,动作凶猛地向男人扑去,没成想却从他的身躯之中穿过,直愣愣地砸入了水中。
秦韫听见这阵动静,当即睁开了眼睛,朝狐狸坠落的地方望去。
小姑娘满目惊慌失措,没有半点方才要与人拼命的架势。夷归的目光往她和小狐狸的身上一扫,心中不免觉得煞是有趣。
但,欺负小姑娘这种事情说出去也不甚光彩,夷归也无心在这种事情上获得乐趣。他很快地放开了对小姑娘的禁锢,眼见着她急忙忙地往狐狸那儿游去。
小姑娘很快地就跟狐狸搂作一团,两双眼睛警惕地朝夷归处望去。
夷归很是无奈。
他从未想过,会从并非敌对的孩子处瞧见这样的眼神。
“别怕,别怕,叔叔不会伤害你们的。”夷归努力地扯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来,却不想一笑之下,两个小家伙竟对他更为惧怕。
秦韫惊惧地抱着狐狸往身后退去,声音中满是疑虑,“叔叔你不会,那那个姨姨会不会?”
夷归:“……”
夷归费了老大的劲,也没能忽视在听见“姨姨”这个称呼时从浑身上下冒出来的诡异感。
其实按道理,面前的小姑娘该喊他们祖宗才是,但既然自己腆着脸要人喊了叔叔,那么希延那家伙被喊姨姨也不奇怪。
“不会,她也不会……叔叔保证。”夷归中间不免迟疑了一下。
秦韫听到他话中的迟疑,面上更是警惕。
夷归见状,不由苦笑几声。
“好了,不管我现在说什么,你怕是都不会信的。不如这样……”夷归忽然坐了下来,任由幽暗冰冷的潭水将他的身躯浸没其中。他低头,看着湖面倒映出的婀娜华容,声音平静地说道,“……这样吧,你可以随意问我几个问题,只要我能够回答,就都会告知于你。”
秦韫为这个提议怦然心动,她与怀中的狐狸对视一眼,当即抬头问道:“如果那个人再出来,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让她不能伤害我和雪融儿呢?”
夷归挑眉,他还以为,这小姑娘会先问他同希延那家伙的关系呢,没想到她倒是会抓重点……不过,也难怪,生死是第一等的大事,自然得放在第一个考虑。
夷归将手从水中伸出,看着晶亮的水珠从掌间滴滴坠落。
“倒是不需要这般畏惧,等会说完话,你们两个小家伙就离开这儿,她与我都被禁锢于此,无法到达洞外的世界。”夷归安抚似地说道。
秦韫勉强说服自己暂时信任他的话语。
而面前人的话语值得信任的程度,很大部分取决于他与之前那位红衣女人的真实关系。
小姑娘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孱弱,尽量显得有气势一些。
“那么,叔叔,你和那个姨姨,是什么关系呢?”
夷归抬眼看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的心中不是早已有了猜测吗?”
秦韫听见水花滴答滴答绽开的声音,从遥遥的地方传来。
她冷静地道出自己内心的猜测:“你和她,其实是同一个人,对吗?只是在特定的条件下会发生转换。”
这话刚刚说完,秦韫自己就后悔了。
不管怎样,把话说得婉转动听一些总是好的,像方才那样生硬,不管对方有没有坏心,心里总归是不太舒坦的。
所幸夷归根本就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磨咂了一下秦韫的话语,心想现在的娃娃的所思所想当真是天马行空。
“这话对也不对,”夷归坐直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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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想要像从前一般坐上前去给小孩子们讲故事,不成想他刚刚有所动作,旁边的那两个小家伙就如避蛇蝎地远离了他。
他若无其事地回归了原地,低头看着水中那张属于女人的面容,开始轻轻叹息。
“我跟希延,也就是之前想打小孩的那个大人鬼,是上辈子和这辈子的关系。”
男人的面容在影影绰绰的光影中显得模糊不清,昏蒙中,像是有一尊冰冷的石像矗立在那里。
秦韫鼓起勇气,抱紧狐狸,在远处细细地凝望着他,生怕自己错过了某一丝重要的细节。
“上辈子和下辈子的关系?”这个说法对秦韫而言实在新奇,她满心好奇,期待着夷归接下来的解释。
“哎,娃啊,听说过六道轮回吗?”夷归说道。
秦韫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夷归现下是真的好奇了,在他死的那段年月,佛门便已在各国宣扬起了六道轮回之说,他们为了镇压邪魔恶鬼,还将往生经四处传播。
凡间的孩子,不管如何,应当多少也会从长辈的口中听到相关的东西,怎么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竟什么都不知道。
她小时候,就没被大人用“不好好睡觉就会被恶鬼抓去吃掉”这样的话给恐吓过吗?
夷归对她的来历稍稍有了些好奇,但这点儿好奇在此刻实在是微不足道。
“既然没有,那我说得简单一些,你应当能听明白。”
秦韫见他言语温和,便试探性地询问道:“若是没有听懂呢?”
夷归无奈地以手掩面,“那就只好继续给你说说你不懂的地方了。”
面前的大鬼实在是温和得过分,秦韫不明白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生气过,除却之前那提醒她离开时故作的冷漠,其它时候都是这样和善的态度。
按理说,越强大的人,脾气不是应该越不好吗?
秦韫想不明白。
在她过往的那些岁月里,温和与善良都是属于那些卑怯的仆童的。地位越高的存在,脾气越是不好。
17. 王与将(二)
秦韫并非对所谓的鬼神轮回之说一无所知,只是她所知晓的那一星半点,相比于一无所知而言也差不离。
只是她没想到,面前的大鬼就这么信了。
夷归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开始给小姑娘讲述他与希延二人……二鬼之间的关系。
男人向后躺倒在幽潭当中,黑发黑衣黑水似乎要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夷归开始回忆起当年。
“我当年,嗯,是一个小国的将领,手下有许多的兵士,护卫着许多人……”
过往岁月在他的眼中流淌而过,往事随风,纷纷飘向了远方。
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四分五裂,许多王朝、国家在这片遍布焦土的土地上落地生根。
在诸多的国度中,最为鼎盛的有六国,而在六国之中,最为强大的则是秦国。
将军夷归是当时蜚声六国的一位将领。他骁勇善战,百战不殆,诸国君王视其为定鼎之才,甚至有传言道,若得夷归,如得一半天下在手。
诸国君王对其虎视眈眈,纷纷向夷归抛出了颇为丰厚的诱饵。无奈襄王有意,神女……将军无心,夷归将军一心向着自己的国家,立誓与本国的一切共存亡。
于是最终,不败的将军走到了自己的末路。
塞外沙如雪,薄紫色的天穹笼罩在头顶,将军顶着长风,曳着鲜血行过长路。
一弯如钩的残月高悬在天际,旅人抬头眺望夜空胜景之时,似乎只要伸手,便可摘月入怀。
夜风吹过将军满怀心事的面容,而后继续行过万水千山。
往事也随风而去。
而将军不愿将往事割舍,为此他跋涉良久,幽灵一般行走在战争过后的焦土当中。
无论世人如何将他神化,为他在心底铸起金身,肉骨凡胎终究是肉骨凡胎,不能割舍凡人维持生存所需要的一切。
夷归饥寒交迫,焦渴异常,恍惚间坠入了一处昏暗之地。
此地名曰“幽冥”,准确地来说是“幽冥”的入口,既不属于凡界,也不是真正的鬼魂所居之所。
此地孤魂野鬼汇集,无法往生极乐,对活人血肉渴求异常。
然,夷归身为壮年男子,血气充沛,又久经沙场,戾气深重,堪称邪魔辟易。恶鬼们对他虎视眈眈,却又无从下手。
夷归拖着虚弱的身体,强撑着走完了一路,却始终寻不到出口。
饥渴交加、意识混沌之际,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一片幽潭之前。
求生的本能让夷归忍不住尽快扑上前去畅饮一番,长久以来的警惕却让他对此迟疑。
但,如今除此之外别无他选,唯有孤注一掷,才有一线生机。
夷归终是饮下了潭水。
生命随着水流一同注入他的身体,夷归痛饮良久,好一会儿后才得了空闲去注意其它。
对水的贪婪渴求之后,占据夷归大脑的情绪是惊异。
常人临水自照,水中倒映出来的自然是自己的身影,可夷归如今低头望去,瞧见的却并不是自己脏污的面容。
那是一张婀娜至极亦华艳至极的面容,眉梢轻扬之际,啤睨之色倏然脱出,灼灼夺目。
她与他两相对望,眼中却好似并未倒映出他的身影。
王的眼中,除却自己,没有任何人在里头。
夷归身为凡人,却也晓得许多鬼神之事。
他并没有远离这异常的源头,凝望许久,方才出声问道:“阁下是何人?”
水中的艳影轻轻地转过头去,依稀是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
她嗤笑一声,玉白的指尖轻轻地抚摸过自己的面容,含笑道:“我是谁,你瞧瞧这张脸,心中可有一些猜测?”
女子的面容本不应被贸然直视,可此时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夷归本就带了十二分的谨慎去观察她的面容,听了这话后不由心生诧异。
既是主动要求他人观察自己的面容,那么蹊跷之处定然与他人的记忆有关。要么是曾经与之陌路相逢,要么,就是与他人的故人有什么血缘上的联系。
夷归这回换了角度去端详水中的倒影,只觉那张面容十分熟悉,可到底为何熟悉,他的心里却说不分明。
“如何?你竟还认不出来么?”女人并未看他,却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开口慢悠悠地说道。
夷归也不生气,他哂笑了一下,语气十分谦和地问她:“夷归年老忘性大,还请姑娘解惑。”
水中红影又将目光落到了岸上的男人身上,她伸出手,指尖微微摇摆,抵着唇,眼波妩媚,声音中亦有柔情万千,任是谁见了,都不免道一声绝世佳人。
绝世佳人望着他,似嗔似怨地说道:“我,就是你呀!”
夷归:“……”
夷归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并非是为红衣女人故作的娇柔姿态所震慑,而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那股熟悉感的来源。
若是自己的面容轮廓再柔和一些,眼神中的温度再散去一些,再让自己的眼睛朝天上看得再高一些,那么与水中那人的面容至少有七分相似。
但一个正常的人怎会为陌生人的一面之词所惑,夷归心下十分怀疑,他迟疑道:“难不成,你是我失散多年的血缘亲人?”
夷归是个孤儿,如今遇到这种情况,难免往这方向猜测。
女人听闻后再次嗤笑了一声,“血缘亲人,那是什么东西?本王没有留下这种东西的想法。”
夷归注意到她脱口而出的自称,暗自思量着她的来历,可思及各国的君王,没有一位的形象能与对方对上。
还有她的衣裳形制,与现有王室的风格都不太相符……莫不是,莫不是这位自称“本王”的姑娘来自那所谓的灵界?夷归的心中忍不住生出这样的猜想。
如此一来,倒是可以解释她为何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红影好似天生就能听到人心底的话似的,就在夷归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忽然慵懒出声,“哎呀哎呀,别乱猜了,我说过,我是你,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无需左思右想,实在无趣至极。”
夷归便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又将声音放得谦恭至极,“那么还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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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吝赐教。”
红影明显十分享用这套礼节。
她在水中凝望着他,如同眺望着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红影曼声道:“我名希延,乃凡界希国之主,你应当听说过我的名号。”
夷归做出思索的模样,而后恍然大悟。他神情惊异道:“你是希朝末帝,长青君?”
希延斜睨他一眼,语气甚是不爽,“什么末帝不末帝的,当着本王的面说本王的坏话,你倒是好意思。”
夷归只好连连赔罪,又道:“那么长青君你说我是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希延轻笑一声,“你可听闻过《幽明录》?其中有言: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夷归品了品她这话,试图捋清其中的逻辑,“你的意思是,就凭你姓希,我姓夷,你就肯定我和你是前世与后世的关系?除此之外的凭证还有我们的面容十分相似……姑娘怕是在说笑吧。”
希延轻哼一声,“你这滑头,忒是无礼,本王怎会因为这种儿戏一般的原因就擅自做下判断。其中自然是有确切的依据的。”
夷归便再次伏低做小,祈求她的不吝赐教。
希延:“你可知这儿是何所在?”
夷归:“这是……一口幽潭?”
水中的红影顿时瞪了他一眼,“这是轮回神潭,天下十大珍宝之三,长青天木、恒华琥珀之后便以它最为珍贵。”
夷归摇了摇头,完全不介意自己已表露出孤陋寡闻的模样,“这些我都没听过。”
红影顿时哑然,很快地,她眉眼生怒,怒喝道:“你别说话!”
她的身影忽然在水中变得影影绰绰起来,若是夷归没有看错,那应当是来回走动的动作。
一会儿后,希延霎时转身,怒视着夷归,“凡人!你竟是个凡人!本王的转世竟是个凡人!岂有此理,贼老天,你欺我太甚。”
夷归愣在原地,看着她指天骂地,姿态甚是张狂。
他搔了搔头,忍不住疑惑道:“希延王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听说过,希国的末帝是个灵修啊?”
希延见他这般粗鲁,当即更是看不过眼了。
“你给本王收敛一些!”
王上有命,夷归只好听从。
“好了,王上,您能继续讲了吗?”
希延轻哼道:“饮了轮回神潭中的水,便可窥见自己的前生,如今你在水中见到了本王,那么便是说本王就是你的前世。”
听闻这样的解释,夷归忽然轻咦出声:“咦?所以还真跟我俩的姓氏有关系?”
希延为他观察的重点而无奈,但她仔细一想,事实又确实如此,不由为此更为气愤。
“希死为夷,为何又会转世成人?王上如今,又是什么存在?”夷归回想着她的话语,发觉了其中的漏洞。
希延语气幽幽,“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是此刻你能与本王对话的原因。”
冰霜之色在她浸没于水中的面容上凝结,也由她的面容蔓延至她的话语当中。
“幽冥,乱了。”
18. 王与将(三)
夷归由她的话语很快地联想到了人间百鬼夜行的惨状,他不由呢喃问道:“所以人鬼界限被打破,地下的恶鬼也能爬到人间去吞噬凡人。”
“嗯哼,”希延端详着他的面孔,长睫垂落,掩饰住那像是要将眼前人剥皮拆骨的目光,她摩挲了一下喉头,试图按捺住那股痒意,而后笑盈盈地开口,“将军爱民如子,无怪民众们视你为心中神佛。”
这本是嘉言,却因面对的对象而化作利刃,每一个字眼都穿破心腑,刀刀入骨。
夷归为她的话语而心头作痛,可他并未有多余的动作,反而打量她的眼神愈发审慎。
仔细思索一瞬,夷归很快地询问起几个问题:“幽冥乱了,会有什么影响么?就没有专门的人,不,鬼去处理?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说到最后一句话,夷归忽然抬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希延。
希延眼波流转,斜睨看他,以唇掩笑道:“自然是因为本王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所以想请将军去为我做事。”
她脸上浓艳的笑容在一瞬间内尽数剥脱,取而代之的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淡漠。
“本王为希国之主,见百姓罹患鬼祸之难,怎能袖手旁观?”
刹那间,有种极凛冽的气势从她秾艳的眉眼间脱出,乾坤独掌的自信跃出皮囊,透骨而香。
倏而,悲哀之色在她的眉眼间流淌,“无奈本王已非阳世之人,插手不得人间之事,唯有将此事交付予有缘之人。”
她的目光正正落到夷归的脸上,“可若是所托非人,到时候便是悔之晚矣。本王思来想去,最可信的,不就是本王自己吗?”
夷归循着她的目光,手指忽然点着自己的脸庞,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最可信,你,我?”
“嗯,对。”水中的艳影点了点头,含笑肯定道。
夷归哑然失笑,俄而道:“王上还是别作弄我了,人转世一遭,你也见得,性别、容貌、出身都不一致了,更别说遭遇、性格那些……王上又怎能笃信自己转世的品德呢?”
夷归倒是半点也不忌讳这所谓的转世就是他自己。
希延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扫视着他,烟雾一般缭绕在他的身上,她乍然一笑,“就凭将军能够说出这番话来,我便对你再信不过了。”
夷归神情淡淡:“哦?”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俯瞰着水中的影子,目光里瞧不出是什么情绪。
清朗的男声穿过水面,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抱臂而立,眼神平静地看着希延,“那么还请王上为夷归解释来龙去脉了。”
希延睇了他一眼,红袖一甩,背过身去,故作恼怒道:“就知道你们这些多疑的人最难应付了,也罢,也罢,本王自知,若要取信于人,便要拿出有足够分量的东西来。”
她背对夷归,微微侧首,乌黑长发在其身后静静流淌,几乎要与黑色的潭水融为一体。
“你我所居的大陆名作‘狂云’,大陆内部又分为灵界、人界,前者为灵修所据,后者为凡物寄宿,此二者皆为阳世之物所在。而幽冥则为阴世,又称鬼界。”
“鬼界有轮回,阴世之物落入其中,便可脱去阴身,化作阳世生灵,但能够还阳的阴世之物,须得为鬼,其余死灵则无法进入轮回,只得一步一步地走向湮灭,最后化作微尘。”
“但……”希延的声音忽而转为低沉,幽幽地响在暗夜当中,“在幽冥乱了之后,天道定下的秩序就此紊乱。百鬼踏入人间,吞噬活物的血肉,与此同时,它们相互厮杀,犹如蛊斗。越来越多的鬼死去,化作聻,聻又死去,化作希,希再死去,化作夷,最后夷又化作尘埃。”
“自此红尘幽冥皆空空。”希延轻轻叹道。
“你之前问我,有没有什么人鬼去管这些事,是有,但是他们所做的努力只能遏制事态的加剧,并不能将事情完全解决。”
“人族的几大超级世家与无尽之森的万兽联盟,还有龙族统领的几大海域纷纷派出堪比天人境的尊者前去幽冥补天,结果天没有补全,这些尊者倒是死得干干净净。而这些尊者们在死之前,留下了一个流传在灵界顶尖势力之间的秘密。”
希延转头,含笑望着夷归,“你猜这个秘密,和什么有关?”
夷归听故事听得正入神,忽然被她打断,“唔,与什么有关?”
既然问我这事情跟什么有关,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肯定跟他和她相遇后出现的事物有关。
夷归眼神沉凝,忽然落到了眼前的幽潭之上。
轮回神潭,嗯,应该没有那么简单,猜个大的……夷归试探性地开口,“天下十大至宝?”
希延满意地点点头,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那些尊者们死去之前,留下的话便是:补天之机,在天下十大至宝……至于之后有没有什么未尽之言,无人知晓。”
夷归点点头,忽然感慨道:“王上懂的真多啊。”
希延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夸赞,随口将话中的机锋给拨弄回去,“本王死后魂游幽冥,浑噩之间与一夷相逢,它将归尘,期盼着在世间留下最后一点痕迹,便将一些秘密告知了本王。要说所知甚多,那是万万称不上的。”
一阵寒意在夷归的身上游走,他垂下眼,与水中的艳影对视。
“那么夷归,又与这些东西有何干系呢?”
“唔呵呵,”希延的笑声在这幽寂的洞穴内响起,“自然是大有干系了。”
她看着夷归,脸上的神色再次归于淡漠,“天下十大至宝当中,与幽冥之事有关的,莫过于在名号中直接冠以‘轮回’二字的轮回神潭。它坐落于阴阳两世的交界,唯有将死之物方能来到它的面前,却只能对阳世之物认主。”
话中深意,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夷归隐约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圈套当中,却不知道何处才是出路。
“王上的意思是,想要我来尝试让它认主?”
希延颔首,以示肯定。
夷归心乱如麻,情知鬼魅之语,一字不可轻信。但此刻孰强孰弱,犹未可知。这鬼魅现下与他虚与委蛇,也不知目的为何。
他试探性地询问道:“那么王上,让轮回神潭认主,又有什么用处呢?”
希延目光幽幽,在满室暗淡的光线中愈发诡异,“幽冥之乱以轮回为首,秩序由此开始崩溃。神潭认主,它于轮回一道上的伟能便可为有灵智之物所操纵。由此,平息轮回之乱,可不是容易得多了。”
王说:“人间乱象自幽冥而始,自当由幽冥开始终结。若想涤清阳世乱象,庇佑百姓黔首安宁,令秩序重归其位,必须有人去做这件事。”
她将这番话娓娓道来,声色间不见半分轻佻,一派大义凛然。
夷归如同被打动了一般,沉吟片刻,问她:“那我该如何去做呢?”
希延轻声道:“来,上前来,直视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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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妖异的鬼魅,衔着妩媚的笑意,眼波欲流,与他脉脉相视。
她的眼中流淌的是硝烟血火,亦是贪婪欲望。
夷归转身就逃。
铺天盖地的白雾忽然封锁了一切,目之所见,唯有看不清周四周的一片昏暗。一切的光影都被吞噬了,黑暗占据了所有。
“呵呵,恐惧的滋味如何呢?这儿已无趣许久,还盼你要耐得住把玩一些。”恶鬼如是说道。
鬼魅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夷归面沉如水,等待着她的后招。
白雾在他的身边挤挤挨挨,沁凉的感觉遍布周身,夷归忽然陷入一阵眩晕当中,过往记忆浩浩汤汤,在他的脑中奔腾而过。
“将军,将军……”
或喜悦或悲伤或愤懑或仇恨的声音如此呼唤着他。
夷归忽然朝着身前跪了下去,他面色苍白,冷汗涔涔,汗水坠落在尘埃中,好似鲜血挥洒在战场上。
白雾款款上前,将他围拢包裹,夷归被这浪潮一般袭来的冰冷束缚,渐渐地失去了呼吸。
死气弥漫在这具肉身之上,渐渐地,有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鬼魅曳着红衣,款款地朝他走来。
希延站在这具男性躯体面前,手指挑起他的下颚,细细端详许久。
“轮回真是奇妙,本王竟也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一个愚善之人。”
方才希延与夷归所说的话九真一假,只是其中省略的来龙去脉确实略多。
所谓为了人间百姓的安宁,都是希延说来哄人拖延时间的。
她是希朝之主,一国之君,可百姓黔首于君王而言,不过是垒就宫殿的石子、削金切玉的器具。活人与可以用以在手心把玩的死物,于她而言不过用处不同的工具而已,哪里值得她专门为此担忧呢?
希延想让夷归去令轮回神潭认主,不过是打着利用彼此前后世的联系,将轮回神潭收为己用罢了。
她与夷归的关系,说来也真是孽缘。
昔年希延身为一国之主,万人之上,何等肆意。纵然当时国之将倾,于这位喜好享乐的君王而言,也实在是不值一提。
左右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但身处凡间,乐子也就那么几样,这位肆意妄为的君王由此将目光投向了与凡界比邻的灵界。
经过漫长时间的探寻,希延终于得到了变成灵修的契机,天下十大至宝之一——阴阳灵玉。
她远行至灵界与凡界的边境,追寻着至宝的踪迹而去,未曾想过最后会功亏一篑。
失败的原因说来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俗语有言: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希延寻到了阴阳灵玉,而在阴阳灵玉之前,另一样令世人趋之若鹜的至宝挡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面与人等高的镜子,光华流转的镜面之外以雕刻并蒂双生莲的花纹装饰,雕工精湛,巧夺天工。人影倒映其中,纤毫毕现。
镜外人凝望着影子,镜中人凝视着她。
希延惊惧后退,却为时已晚。
赤白墨三色连同其它色彩一同从镜中剥落,三色化作细流,涓涓地钻入了流转在阴阳灵玉之上的漩涡当中。
很久很久以后,当希延在幽冥中厮杀到足以自保的境界时,她才知晓,莲华镜照,神魂双生,又经阴阳鱼儿背负到轮回神潭当中……世上突兀地诞生出了另一个她,而她又懵懵懂懂地往生去了。
19. 王与将(四)
希延本来对回忆这种事情嗤之以鼻,但在漫长的独自一人的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去消磨时间,以至于她总会时不时地失神。
只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她从回忆中抽身,注意力再次回到了面前的这具死尸上头。
新死之躯,也算合用。
苍白的手从袖中伸出,搭在了尸体上头。
这时,阴风裹挟着死气,朝她的身后袭来。
希延懒懒地一抬手,风刃挥出,将来人的攻势摧毁在瞬息之间。
“哎呀,已经很久没有鬼,敢在本王的面前这样地放肆了。”
夷归还不能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体,只觉身体的每一寸都轻飘飘得无处用力。他如饮醇酒,如踏云端,每一次动作都落不到正确的所在。
希延缓缓起身,轻轻地往身旁迈出一步,一阵阴风从她的身边掠过,连带着一个昂藏的躯体也从眼前划过。
“呵呵,”希延笑得猖狂。
成为恶鬼已久,她早已疯癫入魔。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妨与你多玩上一会儿,毕竟长夜漫漫,千年百载的枯寂也应消解消解。”
那简直是一场噩梦。
夷归由人化鬼,由鬼化聻,待到成为希时,他终于能与希延比上那么一两招,但空有力量却不知使用,无异于小儿持械,大人只需要将它手中的利器夺走,情势便可转为碾压之局。
凡俗界总有些酸腐书生,幻想着一朝得了足以翻覆山海的力量,从此天上地下,唯吾独尊,但凡有些见识的人便会对此嗤之以鼻。
若非亲自习练积累来的底蕴,就算走了天大的运道能拥有相应的记忆,想要将其如臂指使,也得耗费好些功夫,这已算得上是极其幸运的情况了。
正常情况下,甫一拥有自己从未拥有过的力量,能控制住让它不会暴走以至于令自己粉身碎骨就好了。
夷归直到成为希时,才勉强摸索到一丝力量运行的规律。短短时间内,他重复死去,经历了旁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这时,他与希延已来到了同一境界。
希延仍像在逗弄宠物一般应付着夷归,神态轻慢,下手却无比狠辣。
红袖与黑衣在洞穴之内闪辗腾挪,夷归持着心念化出的长-枪,盯准了希延的破绽用力刺去。
希延飘摇的红袖如同凤凰在云海之间舒展的羽翼,双翼振飞,疾风裂云,倨傲自在地翱翔着。
白雾笼罩,恍惚之间,夷归好似真的身处云海之间,一头神骏的凤凰正掀起漫天云涛,要将他覆灭在这茫茫天地。
夷归稳住心神,克制住心中陡然升起的莫名恐惧,他执着长-枪,摇了摇头,忽然福至心灵。
金色如纱,蓦然覆盖了万物。
肃穆庄严的声音在白雾与黑暗中流淌,烈阳融雪一般将它们化去,只留满室金光。
希延蓦然睁大了眼睛,她伸手回袖,神情冷淡地瞧着手腕上被灼伤的伤疤,良久才看着地上那堆从阴影里重生的东西,冷冷道:“佛门秃驴将这些东西传到人间,倒是好盘算,也不知鬼帝那家伙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去应付。这往生经由阴世之物念来不过自取灭亡,你想拿它来对付本王,未免也太自不量力。”
夷归从地上爬起,感受到体内庞大的力量在肆无忌惮地奔涌冲撞,不由痛苦地闷哼出声。
希延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观察着他狰狞的鬼相,踱步思考着心中纷杂的难题。
半晌,她抬头朝轮回神潭所在的地方望去,不由冷笑出声。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你这一世作‘夷’姓,便是上天要叫你死上四次。本想着让你死在该死的地方,却没想到你会自取灭亡。”
希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忽然伸手托住他狼狈的脸,用温柔的语气说道:“也罢,也罢,本想留下你最后一条性命,现在看来天意如此,便随本王去吧。”
“呃啊……”
白雾逸散,托住鬼物轻若无物的身躯。
夷归被希延带到潭水之旁,感受着砭骨的寒气钻进躯体之内。
明明脱去皮囊,应当感受不到寒暑冷热的变化,夷归这时却冷得直直发抖。
紧缩的脖颈处忽然被一样极其冰冷的事物箍住,希延将这个几乎称得上最为弱小的【夷】攥在手中,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痛苦狰狞的面容。
真是狼狈啊,本王那时候是不是就是露出了这样的丑态。希延试图回忆起当年,可费尽心思,也无法回想起当年的场景。
往事如风,如何都无法停留,希延摇了摇头,将心神尽数放在了眼前。
她靠近面前的这张脸,脸上绽开笑容,“你且……安心去。”
说罢,她将手中的躯体用符咒封锁,推向了潭水中央。
就在这时,兔起鹘落,黑白二色组成的灵鱼乍然从湖水之中跃出,而后一分为二。
惊异之色在这时覆盖了希延的面庞,她蓦然望向水中的夷归,看见一道白光落入了他的所在。
来不及愤怒,与白光相对应的黑光直直飞入了希延的眉心,在那儿落下一道墨色的纹路。
“阴阳灵玉!”希延愤怒道。
“阴,阳,灵,玉。”夷归扶着仿佛快要裂开的脑袋,从水中站了起来。
还没等他站稳,一道红袖就立马朝他袭来。
夷归来不及躲避,狼狈地被她打入水中。
头昏脑涨、天地颠倒之际,纷纷杂杂的陌生记忆自脑海中流淌而过,夷归恍恍惚惚之间记住了些许,来不及仔细琢磨,就慌慌张张地翻滚到一旁,躲过希延的攻击。
成为夷之后,夷归即使还是一条新鬼,也耐揍了许多。
他一边躲避着希延愤怒的攻击,一边努力琢磨着脑海中的法子,终于能够还手一二。
“你到底要做什么!”挨打受痛多了,夷归终于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希延冷笑道:“本王要你死。”
说罢,她便不再废话,红袖招摇,犹如凤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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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扬扬地朝夷归袭去。
夷归被狼狈地打入水底,又倔强地站起身来。
希夷之间确实力量如隔天堑,即使是夷归这样几乎对修炼一无所知的新鬼,掌握一定技巧后也能跟希延打得有来有回。
想要力取实在是下下之策,希延收回袖摆,冷冷地望着跪坐在水中的夷归。
“哎,我说,”夷归撑着长-枪,抬起头来,“王上,您老人家何必这么倔强?把事情完完整整地摊开来说,说不准我就直接答应了呢。何必像现在这样大费周章还得不到结果呢?”
夷归见她仍冷脸不语,心里头也隐约有些气闷,“都说为君者应虚心纳谏、广开言路,行事应与民心所向相同,如此方可长治久安。你如此刚愎自用,无怪希朝自你之后灭亡。”
希延蔑视着他,只觉得好笑至极,“黔首未经教化,其言如何敢污本王之耳?”
夷归顿时沉默,“无人生来事事皆知,凡人生来不过一片白纸,若得好生教化,往后未尝不能够说出令王上愿意悉心聆听的仙音妙语。”
红衣君王俯视着夷归,在白雾中嗤笑道:“黔首如尘埃蝼蚁,只知盲目求生,在生死面前,一切微不足道。他们不知生之欢愉与死之悲切,不懂仁义礼数,不知宽容道德,善恶于他们而言不过虚无缥缈之物。这样的愚昧之物,无需教化,用恐惧与痛苦来训诫方是一劳永逸之道。”
夷归瞧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在暗夜中显得幽魅诡异,令人无端心惊,“就算是知晓礼义廉耻、得世俗驯化的所谓文人雅士,在生死痛苦之前不也会为本性驱使,做出种种自己鄙夷的事情?用旁人的命去替自己的命,为求生不择手段……人之本性便是如此,何必做那些多余的事情。本王只欲驱使他们,只需掌握住命脉关键,其余无需多言。”
夷归还想继续反驳,可他张口欲言,往事袭上心头,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希延的眼神依然是那样地睥睨高傲,“不然还要像夷将军这样,以德报怨么?”
夷归狼狈地低下头,愠怒道:“不要随意探究我的记忆!”
纵然是雅致淡然的君子,也经不起眼前鬼魅的反复挑拨。
希延怎是那种会为旁人退让的性子?她蔑视着眼前的男人,言语蛊惑:“黔首不识恩义,只需要那么一丁点的诱惑,便能将大好的局势拱手与人。而将军纵使骁勇盖世,可一人之威,又如何能挽狂澜于将倾?”
白雾在不知不觉间完全消散离去,没有光明泄露进来的洞穴内不知为何会有光影徘徊。
希延立在徘徊的光影之间,神情冷淡,如同神佛降下判词:“是罚是恕,是杀戮还是泯仇,结果不是十分分明么?”
诡异的红影在夷归的眼中闪闪烁烁,他心潮起伏,不由自主,情绪完完全全地落入了眼前存在的掌控当中。
希延缓缓地走上前去,手中法术瞬间结成,她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鬼物,慢慢地伸出手去。
“无论是罚是恕,都由不得你来做主!”
20. 仙机(一)
就和每个热血故事的主角一样,夷归视死如归地冲了上去,然后顺理成章地和希延缠斗在了一起。
按照正常发展,邪不胜正,应当是两人经历艰苦卓绝的一番斗争后,夷归拖着一口气,战胜了邪恶势力希延。如果幸运一点,他能撑着一口气等待一线生机的出现,不幸的话,这位英雄就会迎来与邪恶势力同归于尽的结局。
但世事不是故事,事情出现了第三种发展。
两人缠斗之间,身体大面积接触,分别认两人为主的阴灵玉、阳灵玉感应到了彼此,循着感应合为了一体。
于是夷归和希延就像他们最初那样,重合在了一起。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轮回神潭窥准时机,利用至宝之间的联系将两个可能对它造成威胁的鬼物囚困在了洞穴之内。由于进入夷归体内的是阴属的灵玉,与轮回神潭属性相符,他在潭水中可谓是如鱼得水。而希延则因为早年对神潭下手的次数太多,被神潭生出的些许灵识忌惮,在与夷归的争斗中,时不时地会被神潭辖制。
经久过去,夷归渐渐地掌握了自己的力量,面对希延时也有了压制之力。
“唔,事情就是这个模样,你要说她和我是同一个人,那也不是不行。”夷归自暴自弃地说道。
秦韫坐在岸边,抱着狐狸安安静静地琢磨着他的话语。
夷归倒没跟小娃娃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给说出来,更遑论那些充满了火药味的斗嘴内容了,但就是单单他说出来的那些,就已经让秦韫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理解了。
陌生的名次和陌生的逻辑让秦韫这个没有怎么受过教育的小姑娘难以理解记忆,她咀嚼着夷归方才说出的那一系列内容,眉头紧蹙。
什么希延为了让轮回神潭认主所以要杀他,什么他是希延用镜子照出来的另一个她……其中最让秦韫高兴的内容,就是用往生经确实可以伤害到那个红衣人。
她抬头,望着夷归隐约有些烦躁的面庞,凭着小动物的感觉问他:“那,那那些我刚进来时瞧见的鬼是怎么回事呢?”
夷归侧过头来看她,见小姑娘身形佝偻,神情怯怯地望着他,不由地心中一默。
事实说出来实在太过残酷,但是不说出来,对方就不会猜到吗?
最终夷归还是狠狠心,把事实给说了出来。
“那是误闯入幽冥入口的凡人,他们走投无路,投身于此,最后只能成为孤魂野鬼,在漫长时间的磨损中灵慧蒙昧,日复一日地徘徊于此。”
秦韫小小声地“啊”了一下,听了这话后,她坐在那儿静了很久。
夷归见小姑娘不出声,还以为她害怕了,便搜肠刮肚地想要安慰她。
“哎,死也不是那么可怕嘛,眼睛一闭一睁,像你这种小娃娃,变成鬼了也没有意识。没有意识就不会痛苦恐惧与烦恼,那样子其实,也不是,太差。”
夷归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因为他看见眼前的小姑娘又小声地哭了起来。
秦韫也不算假哭,她从小到大,哭得次数其实很多,久而久之,眼睛也不是很好,情绪一激动就容易流下泪来。
“那我死后还能和雪绒儿待在一起吗?”小姑娘哭着问他。
狐狸听了这话,连连嗷嗷了几声,好像在做着什么保证。
两个小家伙搂作一团,夷归苦恼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哀嚎。
“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没有出去的办法。”妩媚温柔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冷意,忽然在面前响起。
秦韫看着莫名出现在面前的红衣女人,闭上眼睛,兀自继续去哭了。
夷归手忙脚乱地把人给摁了回去,这些年来他虽然算得上是刻苦勤修,但是无奈阴灵玉并不是专门的鬼修传承至宝,他也没能接触到除希延以外的会修炼的鬼,以至于他于修炼上还是个半桶水的货色。
“哎呦,王上,你怎么又出来了?跟人家小娃娃有什么好计较的,左右人在这里也活不久,您还是别去祸害人家了。”
夷归赶紧往潭底遁去,把自己的头都埋在了水里。
希延被他这副蠢样气笑,没好气地说道:“你拦着本王又有什么意思?反正那丫头都是要死的,趁着她还没死,本王让她去试试轮回神潭的认主仪式,成功了你跟本王都能出去,失败了也就是那小姑娘早死一会儿,反正也差不了哪去。”
夷归听了这话连忙道:“这什么轮回神潭连你我两个都没能降服,哪能指望这么一个小娃娃?这不是为难人家吗?而且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人家小姑娘还想跟那狐狸多待一会呢。哎呦,王上,还请您消停一些吧。”
希延若是这会儿还有独立的身体,早就瞪了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好几眼了。
“你这蠢货,你想死,本王还不想死呢。”
夷归察觉出不对,当即问道:“怎么?你之前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存在,之前还要把那小姑娘给玩死呢。怎么现在又这么反常地想要她去让神潭认主?”
希延不耐烦回答他的问题,但是轮回神潭因为她之前长久的尝试对她生了恼恨,现在一直配合着夷归来禁锢她的神魂,她只好耐下性子来说服他,好让他站到自己的这一边来。
“那丫头游到了潭水中央,但是现在一点事情都没有。平常人到了轮回神潭的核心处,要么神魂离体立马投胎,要么恢复前生记忆,痛苦难忍。但是这丫头的身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可见轮回神潭对她起不了作用。既然如此,何不让她尝试尝试?难不成你还真想一直待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相处日久,希延也懒得像初见那时一般,同夷归你来我往地逗弄了。如今这番话她说得直白无比,让夷归陷入了沉默当中。
“但是……”夷归仍是心有顾忌。
“别但是了,你还不如把事情跟那丫头说说,把选择的权力交到她的手里。怎么,你之前还跟本王说不论是谁都没有替蝼蚁自己做主的权力,怎么,如今轮到你,就忘了这回事?”希延嗤笑道。
夷归觉得她说的在理,却仍是满心犹豫。
但他昔年也是杀伐果断之人,并没有迟疑太久,还是同意了希延的提议。
“左右你我眼下也是无用之人,眼下还是听那孩子自己是如何想法吧。”夷归妥协道。
希延被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逗得不由笑出声来,她命令道:“让我来说。”
夷归审慎地思考了一会儿,果断地将主权暂时交予了希延,左右轮回神潭在侧,会襄助于他。至少在现在,他并不用太过担忧自己会压制不住希延。
……只是不知为何,近年来轮回神潭对希延的压制力度愈发微弱,以至于自己一个不留神,就会让她抢占了主权。
按照希延字里行间泄露出来的消息,这应当与所谓的轮回有关。
秦韫还在一旁任由九嵘给自己擦着眼泪,这时眼前忽然掠过一丝红色,那个女人带着熟悉的感觉再次到了她的面前。
秦韫的眼前被阴影遮蔽,她抬头望向对方,看见一张美丽至极的面孔如花朵一般俏生生地待在那儿,她眼中流转的波光恰似蕊心滚动的露珠,水灵又耀目。
由于没有修为,秦韫之前一直没能看见对方的脸,只依稀见着一个朦胧美丽的轮廓。眼下见到对方的真容,又因着她不太识得美丑,心下也没多少震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见这张脸,心情就莫名低落了起来。
“怎么?见了我就下脸子,你这丫头也忒是讨人厌了。”希延也不嫌自己幼稚,不高兴了,连小孩子的嘴都要去斗。
秦韫便扭过头去,抱紧狐狸,倔强地不肯看她。
她已经知道了,有另一个大家伙在,对方现在也伤害不了她什么。就算真要伤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自己迟早都是要死的。
希延被这孩子倔强的神情看得好笑,她绕着这孩子走了一圈,而后抬头,面对着潭水。
“本王有办法让你和这只狐狸活下来,只是需要你好好配合配合,也不要你太难做,你意下如何?”
秦韫掀起眼睫看她,含着鼻音道:“要做什么?”
希延看着面前这一张鼻子红红眼睛红红的小脸,伸出手指,轻轻地勾了一勾。
“来,来岸前,照一照潭水,看看你能瞧见什么。”
秦韫瞧着她似笑非笑的脸,又扭头去看面前无波无澜的潭水,终是点了点头。
小姑娘慢慢地走到潭水之前,低头往下望去。只见幽暗平静的潭水之中,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干枯细碎的长发,消瘦无肉的脸颊,还有极其稚嫩的五官……秦韫已经许久没有看过自己的脸,只觉得它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要长大了一些,但仍能看出旧日的模样。
“照这个,有什么用呢?”秦韫奇怪地抬头问身边的女人。
希延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她本来只是想尝试着寻找对方不被轮回神潭影响的原因,没想到一试之下就发现了这么一个奇葩。
她抱臂而立,声音淡漠,“此名轮回神潭,乃天下十大至宝之三,常人临水自照,便可于其中照见自己的前世来生的影子。未来难以窥探,概因其分支极多,难以预测,而过往既定,所以常人往往会在神潭之前照见自己前世的影子。而你,本王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只瞧见了自己的影子。若非你体质特异,便是说明,你是个没有前世来生的人。这一世你若不能证得道果,死之后也没有成为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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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会立马消散于天地之间。”
秦韫听得懵懵懂懂,依稀明白她在说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就是说,我要是死了,连鬼都做不了吗?”秦韫咬着下唇,问出了这个问题。
希延望着面前的这张脸,弯唇一笑,“对啊,但是嘛,你不可以成鬼,这只小狐狸却可以。”
红衣丽人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向小姑娘怀中满目担忧的白狐,笑容艳丽灼人,“啊呀,你要是死了,这只狐狸只好孤零零地做一只孤魂野鬼,没有人陪伴,到最后灵智被消磨,连同你们相处的记忆都记不得了。到那时,你在世间留下的最后记忆都会被抹去。”
“真可怜啊。”希延哀婉地叹道,语气凄切,神情却是漠不关己的冷漠。
秦韫没有心思去注意她的想法,她慌忙地抱紧狐狸,循着希延所说的未来继续想象,立马感到了一股有如实质的痛楚。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地痛苦,好似这样的痛苦自己以前就已经经历过了一般。
秦韫看见身边女人那悠闲又饶有兴味的模样,知晓她定有后话。可长久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告诉她,最好不要显得那样急切而渴望。若是旁人拿捏住了你的弱点,也不要让他知晓弱点的重要程度。
小姑娘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怯生生地问她:“那么,那么你到底想让我去做什么呢?”
秦韫知道对方对自己有所求。
希延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望着潭水中央的白光,轻声道:“我要你去潭水的中央取一样东西,这回可不是戏弄你。”
秦韫没有想到,这会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请求。
上一次这个女人就把自己骗到了水中,让自己险些淹死在里头。
“别怕,别怕,轮回神潭对你起不了作用,那可是天下十大至宝之三,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珍宝。只要你得了它的认主,便可伐毛洗髓,脱去肉骨凡胎,从此成为灵修,拥有立身在这个世上的资本。你就算能幸运地逃出生天,出去之后,一个小姑娘和一只小狐狸在世间流浪,哪怕在凡间也不能长久,没有力量,只能任人鱼肉,就像你之前在本王面前护不住你的狐狸一样,之后出去了,也不能在旁人面前护住它。”
希延蛊惑的声音幽暗的洞穴内响起,朦胧的水光徘徊在她的身上,让这位鬼魅显得愈发动人心魄。
秦韫的心神为她所描绘的未来而震动,她情知,那些事情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
她想起一辈子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母亲,想起为了与母亲生存下去而舍弃尊严的自己,想起因为无能为力而只能忍受屈辱,去跪求他人的时时刻刻,想起因为自己的弱小,而撑着病体,不断牺牲自己的雪绒儿……
小时候的她看着四四方方的围墙,总是会想,为什么自己会被困在这里,过着不知何时会死去的生活,为什么自己的生命不由自己掌控,而是等待着别人的施舍垂怜,这才能继续存活。
她想了很久很久,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过于弱小。因为弱小,所以她只能等待着旁人来审判自己的命运,因为弱小,所以自己只能这样等着旁人的施舍。
她想要摆脱弱小,变得强大,但是没有路给她去走。就算去求一条路,也会有人拦在路口,毫不留情地把她给推回原来的位置。
如今好不容易有一条路摆在自己的面前,成功之后自己能得到的东西丰厚到难以想象,就算失败了结果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只是该来临的东西会提前来临,算起来还是好处居多。
在秦韫眼里,自己能得到这样的一条路,堪称幸运至极。她的生命中几乎没有过这样幸运的时刻,让她一时恍若身处梦中,飘飘然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但,还有一个问题……
秦韫仰头望着身边的女人,又低头看了看担忧地看着自己的雪绒儿,最后又抬起头来。
“那,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能不能让雪绒儿过得好一点点,就一点点。它很好很好,不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的,只要稍稍地照看它一下。”
“嗷嗷!”狐狸惊异的尖叫乍然撕裂空气。
秦韫见状,当即用血契与它沟通。
雪绒儿,你别生气!
嗷嗷!
九嵘气得在识海里嚎叫。
嗷嗷嗷嗷嗷!
秦韫认真地倾听它的话语,想要开口安慰对方,但是一张口,她脸上一热,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希延:“……”
她看着这两个互相抱着痛哭流涕的小东西,陷入了沉默。
王上有难,将军来援,她决定让夷归那个烦人精来处理面前的糟心事。
21. 重光(完)
“诶,娃娃,你别哭啦。”依然是那样半死不活、看淡一切的声音,夷归看着面前呜呜痛哭的两个娃娃,自己也面露痛色,抱着头,苦恼地蹲了下来。
秦韫没听,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狐狸听见她的声音,当即止住了哭泣。
它看着面前哭得狼狈的脸庞,看着泪水从她枯瘦的脸上坠落,生怕泪水浸痛了小姑娘的脸,连忙用尾巴为她擦起了眼泪。
九嵘也不是不聪明,只是它一听到明珠儿想要撇下它,下意识地失去了理智,怒火就那样吞没了所有的想法。但是当它冷静下来,也知晓明珠儿决计不会放弃这样一个珍贵的机会。只是它无论如何都忍不了明珠儿留下它一个的可能,明明之前才约定过一起死去,死去后也要变成鬼待在一起作伴。
天生天养的野兽未经驯化,没有那么多值不值得的所谓顾忌。
它打定主意,如果明珠儿失败,它要和她一同作伴,如果明珠儿死去不能化鬼,那么它也不要做鬼了。
刚才气闷,也没有想起它和明珠儿缔结了血契,如果她死去,它也不能独活。
看起来明珠儿也没有想起这件事情,也好,九嵘默默的松了一口气。
这下它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瞅着局势已定,也不想看秦韫继续这样伤心下去,当即开始哄小姑娘。
“明珠儿别哭,我不哭了,你注意一点眼睛,哭太多了会伤到身子的。”
小狐狸嗷来嗷去地安慰着小姑娘,小姑娘抱着小狐狸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夷归在一旁瞅着着一人一狐,只觉得牙疼。
他当然不是觉得这一人一狐之间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感情,只是因为这两个小家伙相处时总是会有一种将其他人隔绝在双方之间的氛围,让人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幸所有的哭泣都有尽头,夷归见面前的两个小家伙终于安静下来,这才缓缓地出声道:“好了娃娃,刚才那个怪姨姨都跟你们说了,哎哟!”
夷归发出了一阵鬼叫。
秦韫被他的这声鬼叫给吸引过去,当即抬起头来凝望着他。
夷归被小孩子盯着,也不好这样没脸没皮的继续惨叫下去,他当即收声,忍着疼痛,继续方才的未尽之言。
“嗯,叔叔跟你们说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位让你去神潭中央,其实是看你天赋异禀,想让你获得轮回神潭这一样至宝的认主,如果成功,到时候你会成为这样宝物的主人,而我和希延,就是刚才那位也能逃脱这宝贝的禁锢,获得自由。”
夷归往地上一坐,一腿撑起,单手托腮地望着小姑娘,让她不用抬头望着他,免得长时间仰着脖子造成酸痛。
“如果这件事情办成,就意味着你对我们两个有了大恩。”
秦韫面对着他,抱着狐狸坐了下来,抽噎着问道:“大恩?有什么用?”
夷归笑了笑,他的笑容无端让人想起清风明月这些美好的存在。
“大恩这种东西,放在凡尘,在意礼义廉耻、有良知的人会为此做出许多事情来报答,甚至愿意为此付出生命,而放在不懂得善恶伦理的人身上,所谓的大恩,就什么都不是。但是在灵界,你向一个修士施了大恩,对方便欠了你大因果。如若不偿还,难保在某次遭遇问心劫之时被困住,轻则修为倒退,重则性命不保。”
秦韫轻轻地眨了眨眼睛,记下了这个东西。
夷归这话不仅是为了让面前的小姑娘安心,也是为了提醒希延这家伙,免得她重见天日后就又要对人下手,毕竟他也不是时时刻刻能够看住对方的。
识海中的希延冷哼一声,为他这多余的动作嗤之以鼻。
夷归默不作声地叹息了一下,他继续看着面前的一人一狐,说道:“好孩子,就算你不想要做这件事,叔叔也能让你安全离开这里。”
秦韫望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叔叔,我愿意做这件事情。不做这件事,我出去后也不知道该怎么离开,就算能够离开也像那个姨姨说的一样,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要是现在尝试一下,所有的问题都可能被解决。”
小姑娘轻声细语道来,一字一句透彻分明。夷归听出她话中的真心,心下更是意外。
按理说这样小的孩子,甚至还没学过什么东西,在这样威胁性命的事情前能够冷静地思考出这些利弊,还能将它条理分明地说出来,实在称得上是性情敏慧。
他难得对面前的孩子生出些许欣赏之情来。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么也好,我来继续跟你说说细节。待会你游到潭水中间,盯住一团你认为最亮眼的光,然后抓住它。如果你真是它命中注定的主人,那么便能与它结契,成为它的主人。”
夷归看着她专注的小脸,将声音放轻了一些,“如果你失败了,那么就可能提前死去。”
他想到之前希延所说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没有前世,没有来生,唯有这样孤单的一世,命河奔腾向前,不知何时就会止歇,这小姑娘还是孤寡的面相,这样凄惨的命格,也不知上天为何要让她降生于世,却过得如此凄惨。
秦韫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头与怀中的狐狸对视,然后将它放到了一旁。
小姑娘也没学过什么告别的仪式,就这样默默地看了它许久,然后转过头面对着夷归。
“那,叔叔,我就去了,你能帮我看好雪绒儿吗?”
夷归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保证道:“好,有叔叔在,一定会保证这只小狐狸的安全。”
秦韫这才安心下来。
她没敢再看狐狸的脸色,生怕再看一眼自己就舍不得离去了。
小姑娘熟门熟路地往水里游去,粼粼波光敲碎,涟漪圈圈泛起,她像只鱼儿在水中起起伏伏,冰凉的水珠染上她的皮肤,渐渐地将她刚才因哭泣变得红肿的脸庞变回了原样。
秦韫再次来到了那个充盈着光明的所在,光明在此沉沉浮浮,随着波光跃动,照得她的睫毛上也悬着点点明珠。
她在水面舒展身躯,维持着平衡,抬头望向四周飞舞的光源,忍不住为这一幕美丽惊叹。
“众生的魂灵投身轮回,留下记忆的结晶化作永恒的装饰,作为维持轮回运转的力量之一。”
“游到轮回神潭中央,你会瞧见许多许多的花朵,那就是属于你的另一些可能。”
染着风霜倦意的女声忽然飘过耳畔,秦韫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水中转了一圈,却没在簇簇的光明中看见人影。
她只瞧见了一朵花,雪白葳蕤,清艳优雅,它静静地在水上漂浮着,沐浴着无尽的光明。
但是只有一朵。
秦韫想要触碰它,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轻举妄动,她还记得自己的目的。
涟漪散开,发出细微的水声,小姑娘在飞舞的光源中穿梭着,游了许久,终于停驻在一团巨大的光源之前。
她已经费心比对过许多的光,相较之下,最亮的还是面前的这团。
但是,秦韫又想起自己方才望见的那朵花,仍然有着强烈的冲动想去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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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
“前尘已尽,未来虚渺,我只看眼前的这一世。”
依旧是那道疲倦的女声,虚渺得如同空中悬浮的游丝,似乎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让它断裂。
秦韫四处探看,却依然没有看见另一个人的踪影。
她左顾右盼,始终没有得到结果,便将此事放下,又将双手放在了面前的光球上头。
温暖的光芒在刹那间将她淹没,她像是进入了一团柔软的云朵当中,四面八方被禁锢着,却心生留恋不肯离去。
她枕着云团,向下不停地坠落,思绪化开在温暖中,脑海中一片空白,再不能思考其它。
昏沉之中,光怪陆离的景象路过她的脑海,她再次陷入一场无痕的长梦。
不知过了多久,秦韫终于从昏沉中醒来,她枕在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上头,刚刚起身,狐狸就连忙凑上前来。她将狐狸抱起,对方当即兴奋地舔了舔她的脸颊。
“嗷嗷!”
“好了,雪绒儿,我回来啦!”秦韫抱着狐狸,弯腰与它贴近,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说完话,她环顾四周,看见夷归的身影正坐在洞口,背影无端萧索。
秦韫迟疑了一会儿,抱着狐狸慢慢地走上前去。
“叔叔?”
小姑娘在身后冷不丁地冒了出来。
夷归如梦初醒,转过头来看她,熟练地露出微笑。
“好了娃娃,恭喜你,你成功了。”
秦韫被他热烈的语气闹得不太适应,她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言语。
夷归看出了她的窘状,不动声色地揭过此事。
“好了,你身上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说出来听听,叔叔一定会尽力帮你治好。”夷归拍着胸膛,大声保证。
秦韫忍不住上上下下地扫了他几眼,隐约觉得面前的这个大家伙好像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
她仔细地感应了一下周身,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而后朝夷归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夷归于是微笑,“这是好事,既然如此,你们还有什么事吗?没有事的话,叔叔就带你们离开这里。”
狐狸的爪子轻轻地点了点小姑娘的手,秦韫握住它的爪子,自己又思考了一下,而后道:“可以现在走。”
在关系亲近起来的此刻,秦韫反而不像之前那样大胆了。
夷归见两个小家伙都没有异议,就招手示意,在前领路,朝外走了出去。
他散开神识,坚定地朝前路行去,从不迟疑。
唯有中途,他停下脚步,捡起了一只幼崽。
幼崽看着他身后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大声喊道:“姐姐!”
短短时间内,秦韫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乍一见,差点没能认出对方。
她呆愣愣地看着孩子,一时没有动作。
夷归见她这副少见的模样,觉出些许可爱。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笑道:“你姐姐正累着,现在让叔叔抱你一会儿。”
婴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韫怀里的狐狸,瘪了瘪嘴巴,最后还是没有哭出来。
最后他们带着婴儿一同离开了这里。
当秦韫穿过弯弯曲曲的小道,从一片昏蒙中抽身,一抬头,明媚的阳光就热烈地闯进了她的双眼。
狐狸再次伸出了浸润了水灵力的尾巴。
为小姑娘流着泪的眼睛。
——首卷·蝼蚁,完。
22. 山石(一)
“蕴听闻长歌境内有一至宝,名曰‘昆山玉’,玉碎之时,其音可引凤凰长鸣……”
紫衣女子仪态端庄,在众人簇拥中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十二乐府的众人为了在这位新晋的毒道大家面前博个好些的印象,争着为她介绍长歌的珍宝。
揣摩着这位毒圣的喜好,有人将话头引到了长歌诸多用以入药的珍品上头。这时她忽然开口,提起了昆山玉这一样宝物。
“既能讨容仙医欢喜,便是此物的荣幸。”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却在周围人的瞩目中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之处。
慕少艾的心思无遮无掩地暴露,男子轻咳了一声,微红着脸,目光灼灼地瞧着地面,“筝会亲自去为容姑娘取来。”
这位闻名长歌的君子鲜少有这样大胆的时刻,顾离笙站在一旁,瞧着这一幕,心中无法抑制地感到了心慌。
少女捂住心口,鸦青色的袖口与垂落的发丝交融,她整个人沐在光中,远远望去,仿佛嵌在万千云涛间的一抹剪影。
顾离笙睁着眼,茫茫云海倒映在她琉璃色的眼瞳之中,像是要流入她记忆中的那场烟云幻梦。
咔——嚓——
玉碎之声清越绵长,她在缭绕的云烟中跌跌撞撞,晕头转向,只得循着声音的指引疾步行走。
云雾尽头,那个熟悉的人背对着她,掌心散落的细碎粉尘伴着鲜血,在地上敲开一阵沉沉的声响。
怒火席卷脑海,顾离笙走上前去,伸出手掌,猛然一扇。
“顾筝,你想死,我可不想。你要是还有点儿血性,那就跟我出去重头再来。”
顾筝被她打得身子晃了一晃,下意识地捂住脸颊。
掌心血在他的脸上晕开,远比当日的艳色要盛。
他不惊不怒,躯壳好似失却了魂魄,木愣愣地重新坐好。
“笙娘,”纵是一身狼藉,狼狈不堪,顾筝仍未失却平日里的温润仪态,他跪在碎玉和血泊当中,低头浅笑着说,“输了就是输了,何必强求什么重头再来。”
顾离笙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提起,她注视着面前这张沾满鲜血与尘土的面容,低声怒喝:“我看你是被所谓的情爱糊住了脑子!你难道不想把那个玩弄你的女人踩在脚下,让她明白欺瞒你的代价吗?”
顾筝想要开口,可他该如何和妹妹说清楚那些陈年旧怨的来龙去脉,将那些沉到血海之中不见天日的往事翻出来摊开,告诉妹妹,这一笔烂账其实是冲着她来的?
成王败寇,胜者为王,如今十二乐府已向顾潇然叩首臣服,对方万万不会放过他们兄妹二人。而,而她深恨笙娘,怕是不待他们二人走出南灼府,笙娘就会死在她的手下。
念及此处,顾筝的心口不由再次作痛。
他确实深爱容蕴,纵然事到如今也仍然为之牵动心神无法自抑。
她的遭遇令人扼腕,可笙娘当年的举动也是合情合理,何况笙娘还是与他血脉同源的妹妹。于公道伦理,这是一笔他不应当插手的烂账,于血缘私情,他自然要站在自己妹妹的身边。
他无法坐看妹妹死在她的手下,可良知也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忽视容蕴所遭受的一切。
因此他向对方求得了一个约定。
此刻情势危急,顾筝也没时间与妹妹交代更多,眼见着妹妹不依不饶,他狠下心肠,故作执迷不悟道:“既是她所求,那我将性命予她也未尝不可。”
顾离笙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极度的震惊让她忘却了动作,禁锢住对方的手顿时松了下来。
她气到嘴唇颤抖,指着顾筝道:“你!你……”
“好啊,你真是好啊!”顾离笙含泪看他,后退着说,“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玩弄了你的女人,连到手的权力都能拱手相让。爱美人不爱江山,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是这么一个大情种。”
顾筝不敢看她,只闭目不语,安之若素地跪在血泊当中。
顾离笙被他气得直直捂住心口,但再如何气愤,面前人终究是拉扯她长大的兄长,就算对方再如何让她失望,顾离笙也无法放着他不管。
“随我离开,”顾离笙红着眼睛看他,“顾潇然不会放过你和我的,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快些随我离开。到时候你想如何,都随你。”
少女言语谆谆,顾筝闻言,只淡淡道:“你先行离开,为兄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再晚上几日,我自会离去。”
面前人依然是那副无悲无喜、淡然出尘的模样,顾离笙看着他,只觉满心怒火无处发泄。
“还有事情需要处理,你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难不成你还想和那个女人再见一面吗?”
顾离笙怒骂道。
原本只是怒不择言才说出的话,可看到兄长这般默认的模样,顾离笙的心中不免生起了难以言喻的惊怒。
“你真是,你真是……”顾离笙只觉自己从来没有认清过面前的这个人,没想到他竟然会是面前的这副模样,“不可理喻!”
少女愤怒地拂袖而去。
顾筝跪在原地,担忧地望向她的背影。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缭绕的烟云,像是将穿透时空,看到妹妹孤苦无依的未来。
“恋栈权力者,将她手中权柄尽数交予敌手;心有所爱者,教她所爱之人亲手为她奉上毒酒;高傲睥睨者,让她一生活在悔恨当中,永远都抬不起头。”
紫衣女子坐在湖心,抱着箜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玉碎之声透过朦胧的烟云,拂过她的耳畔,像极了雪落。
容蕴止住手中的动作,徐徐地睁开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而后她再次闭上双眼,任由一切陷入黑暗当中。
黑暗总是伴随着危险,顾离笙近乎是惊惧地睁开眼睛,眼前云海滔滔,天穹一片碧蓝,天光澄澈无染。
她怔怔地望着镜面倒映出来的稚嫩面容,直到这时,才真正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这一世,她一定不会让哥哥再次见到容蕴。她一定要将十二乐府的权力尽数握在手中,让顾潇然和容蕴这两个贱人付出代价。
*
“顾家内部夺权,恰逢九宫招新,三脉顾离笙自请前往南灼,试图问道十二乐府,夺得长歌第一天骄之名。”
水珠从檐角滴落,落在棋盘之中。
棋子悬在半空,执棋者静默不语,半晌,忽然轻笑,将手中棋子扔回棋奁当中。
“哦?我记得她一直想推着她哥哥上位,如今竟是认清现实了么?”
黑白棋子包围之处,水珠的形状渐渐溃散,化作一滩浅浅的水泊,淤积在光滑的棋盘上头。
少年的身影缩成一点,凝在水中。
他含笑注视着棋盘,抬头遥望天际,笑言道:“顾筝天性平和,不喜纷争,是最适合继承长歌乐圣衣钵的存在,偏偏顾家三脉把他推到台前去与顾潇然、顾玉沁这些人夺权,真是浪费良才。”
“如今他的妹妹看开,想要上位夺权,看来顾家的局势要变了。”
一旁侍立的使者心中疑惑,不由询问:“顾家笙娘怀有虎狼之心,行事狠辣,性情刚烈,她若是上位,顾家怕是要更加难对付了。可……公子似乎很是欢喜?”
萧恒在天光中转头看来,此刻他颇有闲心,也愿意为人解答疑惑。
少年从棋盘前起身,缓步走至临水的栏杆之前。
水中彩鳞攒集,追逐着饵食,时不时地跃出水面。萧恒注视着这一幕,曼声道:“唯有弱者才会畏惧争夺,强者只会为同样强大的敌手欣喜。天下英才都想争夺这一代的冠首,可若是这所谓的冠首从鸡群中诞生,纵然它是一只白鹤又能荣耀到哪去?”
萧恒负手而立,他谈性大发,正欲一抒胸臆,这时忽听侍人来报:“不好了,公子,二十二娘子和二十三郎君不见了。”
“不见了?”男人疑惑道。
“嗯。”地上啃着果子的婴孩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张开只有两颗小米粒的嘴巴,磕磕绊绊地说道:“姐姐,姐姐,姐姐不见啦!”
夷归从树上飘了下来,蹲在她面前问:“怎么不见啦?”
婴孩皱起了小脸,努力组织着语言。
她比划着双手,脚掌在地上滑动转圈,而后直直地指向了远处的一棵小树。
夷归循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众低矮的灌木中,一棵树苗拔地而起,正精神抖擞地随风摇摆。
他来回端详了许久,转头对地上探头探脑的小娃娃说道:“娃啊,叔叔偷偷告诉你,你姐姐,其实就像那种神奇的小花,早上消失,晚上出现。你只要睡上一觉,醒来就能见到她了。”
婴孩秦凝愣愣地看着他,吮了吮手指,又看了看远处的那棵小树,突然眼睛一闭,径直往树下一躺。
夷归见她这番动作,好奇地上前去,见她睫毛抖动,像只小蝴蝶一样在那儿扑闪,不一会儿,原地记就响起了有序的呼吸声。
“她是不是睡着啦?”窸窸窣窣。
“不知道哇。”淅淅索索。
“哎,她动啦她动啦。”
稀薄的灵力无法维持长时间的拟态,秦韫浑身无力地伏在地上,依靠着身前的灌木,躲避着毒辣的阳光。
她将手放在天空的上头,看着滢滢的流光在指尖不断飞舞,忍不住指尖微动,看着流光随着指尖的动作不断变换方位。
流光化作蝴蝶,穿梭在小姑娘纤瘦的指间,它在光中轻盈地跃动,最后栖落到她的眉间,渐渐地融化在光里。
秦韫静静地躺倒在地上,看着蝴蝶慢慢地在眼前消失,连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
蝴蝶散在风中,秦韫也闭上了眼。
暖风轻拂的午后,她渐渐地沉入睡梦。
雪白的狐狸叼着点缀果实的树枝,踩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了灌木丛前,见小姑娘睡在灌木丛中央的空地上,不由放轻了动作。
窸窸窣窣,灌木丛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小狐狸,你妹妹今天也在这里练习法术哦。”
淅淅索索,草丛摇曳着,将叶片上的泥土抖落。
“今天她捏了一只小蝴蝶,不是小狐狸哦。”
嘘嘘簌簌,绿色的荧光在太阳下跳跃。
“她捏的小蝴蝶比小狐狸好看,嘻嘻。”
小狐狸靠近了灌木丛,挨着小姑娘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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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半点也不在乎那群小树灵的拱火。
只有不被偏爱的家伙才会被人三言两语地挑拨成功。
它们肯定是嫉妒自己有明珠儿捏的小狐狸,明珠儿却到现在都没认出它们的存在,心里吃味了才来逗它的。
九嵘见惯了这种调皮的小树灵,对它们的德行了解得清清楚楚,只把它们的话当耳旁风听。
“嘻嘻,小狐狸……”
“你妹妹……”
“真可爱……”
小狐狸睁开眼睛,小声地嗷嗷了几句,一时间整个灌木丛里都回荡着沙沙的声音。
“嘻嘻嘻嘻……”
“嗷嗷嗷嗷……”
“簌簌簌簌……”
“嗷嗷嗷嗷……”
狐狸正细声细气地嚎叫着,忽然感到背上一暖,一只温暖的手将它捞进了怀里。
小姑娘抱着它,咕哝着问道:“怎么啦?雪绒儿。”
小狐狸窝在她的怀里,小声嗷嗷了几下。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听了一嘴,末了点头道:“没错没错,雪绒儿就是最漂亮的小狐狸,世上不会有比你更可爱的小狐狸,明珠儿只喜欢雪绒儿一只小狐狸……”
“嘻嘻嘻嘻嘻嘻……”
“小狐狸不知羞……”
风儿轻轻地吹,枝叶摇晃着,筛出沙沙的乐声。
九嵘无心去理会那些细碎的絮语,它窝在小姑娘的怀里,同她一齐沉入美梦。
浅憩了一会儿,秦韫因为练习法术而消耗的精力终于回来了一些,她动作小心地撑着身子起来,把狐狸抱在怀里打量四周,见晚霞已铺满天际,夕阳已落入远山。
星星在天边不时闪烁着,秦韫把狐狸抱在怀里,慢慢地循着小路走去。
傍晚的风带着余热,将绿色的荧光从灌木上吹走。荧光随风而逝,灌木丛刹那间风化消失,只留下一阵沙沙的欢笑声。
“明珠丫头,这么高兴,遇上什么好事了吗?”一条黑色的鬼魂倒挂在树上,抱着手臂,好奇地问她。
小狐狸从小姑娘的怀里探出头来,嗷嗷了几句。
夷归挠了挠头,很诚恳地告诉它,“小狐狸啊,叔叔虽然成了鬼,但还是不能听懂狐狸的话,你要不还是歇会儿,让明珠丫头来说。”
秦韫把狐狸抱紧了一些,见夷归正看着她,便小声道:“我,我和雪绒儿去练习叔叔你昨天教的那个法术了。”
脱离了之前的处境,小姑娘完全没有之前那么地大胆,怯怯的模样让夷归不敢大声惊扰。
他从树上游了下来,蹲在小姑娘的面前,循循善诱地问她:“是成功了吗?”
秦韫克制住自己后退的冲动,小声说:“成功了。”
夷归觉得自己在面对一只在洞口小心抬头的小动物,稍微大一点儿的动静就会将对方惊扰离去。
他将声音放得更轻,回想着记忆中老师的姿态,对小姑娘说道:“这么厉害!叔叔当初学的时候都花了好长的时间呢。”
秦韫看出他想同她搭话,但是却不明白对方的目的。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好循着对方的话继续交谈下去。
“是,是吗?那叔叔当初花了多长时间?”
夷归蹲在地上,对她露出了一个轻柔的微笑,“叔叔没有明珠儿那么厉害,花了一个月才把这个术法学会,唉,当时叔叔都被另一个姨姨给笑死了。”
夷归的瞎话张口就来,说完这话,他犹嫌不足,捂着脸低头作失落状,好似为此十分羞愧一般。
小姑娘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她有些迟疑地走上前去,学着自己记忆里嬷嬷对着姐姐的模样,伸出手,放在夷归的头顶,轻轻的摸了一摸。
“叔叔乖,你现在已经很厉害啦,学会就可以了,不要伤心。”
夷归被她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听了这话又觉心中一软。
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长成现在的这个模样,但他明白过去的已经过去,把握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夷归随她出来后无处可去,千百年过去,沧海桑田,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游荡在世间有何归处。
眼前明确要做的,唯有报答面前这位小姑娘的恩情。
既然打算好好报答对方,夷归无法对此敷衍对待。
任何小孩子想要健康成长,身边都不能缺了大人的陪伴。夷归琢磨着自己要好好给人做个长辈,让她从现在开始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一样成长。
只是这些事情急不来,他只好慢慢地针对她现在的缺点,教她以后能好好地在世上立足。
法术修行是一方面,而与人交际也是一方面。人生在天地之间,离群索居必定艰难,唯有融入人群,才能让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
他注意到小姑娘不善与人交际,又卑怯得很,便有心鼓励她,教她日后能自信一些。
如今时日尚短,效果尚不明显,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下去,对方一定会长成健康活泼的模样。
夷归操着一腔老父亲的心思,抬起头来,正对上小姑娘担忧又好奇的眼神,不由再次低头,开始怀疑自己的方式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23. 山石(二)
秦韫见夷归蹲在地上良久,心中对此十分好奇。
在她的生命中,从未与人有过这般的相处。
当时夷归说要做她的亲人,做她的叔叔,秦韫虽然无法理解,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不应承又能如何呢?左右她也反抗不了,不如从了对方的心意,好为自己省些麻烦。
在秦韫的认知中,所谓亲人,是能掌控自己的存在,而夷归正是这样的存在,她不明白为何对方要多此一举,或许这其中又有什么她不知晓的、约定俗成的礼节。
后来夷归的态度,更是让秦韫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他既不像母亲那样时常打她骂她,也不像所谓的父亲那样漠视她,又能在一念之间决断她的生死。
除却那些所谓的亲人,秦韫还拿其他人来和他对比过,他给她的感觉,就像是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个姐姐,还有一点点像雪绒儿。
起码他应该不会伤害她。
秦韫在这段时间里谨慎地琢磨了许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所以,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小姑娘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迷惑而忧虑地想道。
感受到她的目光,夷归慢慢地抬起头来,意料之中地看到对方受惊的模样。
男人琢磨了一阵,忽然向她伸出了手。
“来吧,小明珠,天色已晚,叔叔带你回家。”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带着许多秦韫读不懂的感情,她记住这样的语气,犹豫片刻,将手放入了对方的掌心。
夷归站了起来。
此刻夕阳沉没,玉兔初升,日月交替之际,万物笼进暧昧的光线里。
秦韫感受着从手心处传来的温度,有些不适地低下了头。
目光所及,绣着彩蝶的鞋履从裙摆处探出,天光朦胧,愈发衬得其上的纹路流光溢彩,灼如繁花。
秦韫咬着唇,失神地望着身上焕然一新的衣裙鞋履,又将目光游移到了牵着自己的那双手上。
鬼的手,不应该是冷的吗?
夷归察觉身旁传来的目光,不由转头望去,却见长长的发丝在风中划过,小姑娘低眉垂目,抱着狐狸,盯着地上流动的阴影不愿抬头。
实在是个胆怯的小姑娘,跟她说话时,夷归连声音都不敢放得太重,好像稍稍大一点儿,就会把她惊走似的。
“今天出去练习法术,有遇见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有趣的事情,秦韫慢慢地回想着。
来到这个叫万春的地方后,面前这个叫夷归的叔叔很快地就搭好了住处,然后大家一起住进了里面。
之后面前的这位叔叔就说她刚刚与轮回神潭缔结了契约,脱离了肉体凡胎,已经成为了适宜修炼的灵体。
为了防止她无法控制体内突兀出现的灵力,这位鬼叔叔当即教导她修行的入门基础,让秦韫既是欣喜,又是惶恐。
他还说要教她一些东西,方便她日后在这个世上立足。
昨日这位叔叔就教了她一些保命的术法,秦韫觉得很是奇妙,今日一有了时间,便去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去练习了。
秦韫以前从未接触过这样奇妙的东西,以至于甫一练习,便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至于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她倒确实没有注意到。
不过,单单是练习法术,不便很是有趣了吗?秦韫有些发愁地想着。
夷归见她久久地不出声,心中实在有些疑惑,“嗯,怎么了?难道没有什么让小明珠欢喜的东西吗?”
这时,一阵稍显稚嫩的嗷嗷声忽然响起。
两人纷纷循声望去,见狐狸睁开了眼睛,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夷归。
“失礼了,失礼了,是我的错。”夷归连声赔罪道。
秦韫则立即忘却了思考,抚摸着狐狸,慢慢地哄着对方。
很明显的是,就算今天真的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都比不上她怀中的这只狐狸。
有了这个小插曲,秦韫这时倒是能好好回答对方的问题了。
小姑娘轻声道:“叔叔,我,我觉得练习法术就很有趣。”
夷归听着她这磕磕绊绊的话语,缓声道:“哦,这样吗?那之后叔叔教你更多的法术怎样?”
这提议来得过于让人惊喜,秦韫实在无法理解对方的殷勤,难道那所谓的大因果当真如此重要,以至于让这位看起来十分强悍的大鬼愿意对她这样的存在不吝施舍温柔吗?
秦韫有满心的慌乱与疑惑无法消解。
夷归瞧出她的不安,却知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长日久,总有一天对方会卸下心防,安心接受他人对她的好意。
“那么就一言为定,现在咱们就先回家用用晚膳。身体可是根本,若是躯体不强健,脑子转得再快,有些时候也无用处。”
秦韫记下他的说法,这时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洒满细碎露珠的灌木尽头,一座模样粗犷的小屋耸立在那里。
夷归推开木门,只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正从摇篮上探出,接着一双水灵的眼睛就这样灼灼地望向了他……身边的小姑娘。
说来也是奇怪,按照身边这位小明珠的说法,那孩子与她素不相识,不过逃亡路上随意捡到的孩子。可他作为阴鬼之身,对血肉之类的东西最是敏感,眼前这婴孩与身边的小姑娘分明有着同源的血脉,而这一点,在外则体现在她们俩的容貌上。
夷归注视着那眼巴巴看着这边的婴孩,心中着实有些纳闷。
按理说,若是她们俩相处日久,那么姐妹情深,难分难舍也是寻常。可身边的小姑娘分明就不认识面前这小小的婴孩,仅凭这一点就能将前边的猜测推翻,但这就显得这婴孩对她的亲近十分让人匪夷所思了。
而且,夷归若有所思地看向双手握着摇篮边缘的婴孩,无论如何都无法想通对方到底是为何这般依恋自己身旁的小姑娘的。而且她一开始就对秦韫喊姐姐,当真是让人迷惑。
“姐姐!”婴孩秦凝颇为大声地喊道。
如今脱离险境良久,秦韫也不像当时那般恍惚,她早已认出对方的身份,随之想起的,是当时如附骨之蛆的恐惧。
未知仍是最为令人恐惧的东西,她始终不清楚对方身后到底有没有旁人存在,若是没有,她为何会凭空而降,落到她的怀中。若是有,那么又为何到现在都不现身?将这个孩子放到她的身边又有什么意义?
秦韫克制住心头挥之不去的恐惧,努力让自己观察对方,试图从中寻到一切问题的答案。
那婴孩只是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望着她,目光烫得让秦韫忍不住瑟缩,躲在夷归的身后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时,一阵温暖忽然袭了上来,狐狸环在小姑娘的脖颈上,呼吸声凑在她的耳边,给人带来难以想象的温暖。
秦韫握住它的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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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向她伸手的婴孩。
夷归见状,有心要担起属于大人的责任。他牵着秦韫慢慢地走上前去,然后蹲在摇篮面前,对着啊啊叫着的小婴孩露出笑容。
“小娃娃,你看叔叔没骗你吧。睡一觉醒来,你姐姐就出现了,喏。”
夷归以含笑的目光注视着秦韫,他放开牵着对方的手,等待着秦韫的动作。
秦韫觉得,人的目光好像也有声音似的,比如说面前这位叔叔的目光就在告诉她,让她去接触那个将双手舒展,放在她身前的婴孩。
“姐姐!”婴孩秦凝欣喜又急切地唤她。
有这位鬼叔叔在,或许,或许如果这时候,这个婴孩背后的人出现,自己也不用那么担心。趋利避害的本能如此告诉秦韫。
小姑娘望着面前的婴孩,生疏地朝她伸出手去。
婴孩仰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埋藏于同源神魂深处的情感驱使着她,让她以莫名喜悦的心情扑上前去。
“姐姐!”婴孩如此呼唤。
秦韫抱住怀中的孩子,不似几日前被惊惧充斥心灵,此刻的她终于注意到了其它东西。
她只觉得怀中的这个东西沉重异常,热乎得让她有一种会被烫伤的感觉。
与旁人的肌肤大面积相贴,这样的感觉让秦韫心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适。
怀中的小东西兴奋得在她怀里蹬腿,吓得秦韫不知所措,所幸她还记得自己不能松开手。
秦韫按捺住浑身的不适应,冷静下来,感受了一阵从脖颈处传来的温暖。
就在这时,蹲在旁边的夷归忽然朝她伸出了手。
“欸,这样抱。”他调整了一下秦韫抱孩子的姿势,模样细致妥帖,似是身经百战。
秦韫僵着身子,感受着他的动作。
男人背对着窗外,高大的身躯在小姑娘的面前投下流水般的阴影,她小心地抬起头来,看到对方专注温柔的神情。
婴孩轻轻地蹬着脚,一边动作,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她。
可面前的少女容颜消瘦,神情冷淡,并没有因为什么旁的事物而动容。或许她的眼睛会流露出有别于面上的情感,但是秦凝只是个婴孩,此刻无法看清她向上仰望的眼眸。
婴孩不断动作着,想要看清少女的面孔,左右动作之际,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被她感应。
婴孩秦凝静了下来,与平静望来的狐狸对视。
“呐,这样抱,她会比较舒服。”夷归以颇为愉悦的声音说道。
他对上小姑娘沉静的目光,带着微微的审视与好奇。
孩子这种存在,惯于模仿大人的做派,所以日后会长成什么模样,往往与身边的大人相仿。
夷归的心中,忽然闪过这样的言语。
很久很久之前,他蹲在学堂的墙角,听着门口的夫子向为孩子焦急的父母阐述心中的想法。那时的他只是安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与观察其它的现象无有不同。
现在,他似乎也要步入这样的情景当中。
秦韫揣摩着他的教导,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婴孩。她甫一低头望去,便迎上一张欢喜的笑脸。
为什么会对她笑得这般欢喜呢?秦韫的心中充满了疑惑。
自从逃出那个名叫家的地方后,秦韫就陷入连绵的疑云当中,不知晓何处才是出口。
她急切地想要做一件事情。
24. 山石(三)
“好啦,该用膳了,”夷归站起身,往远处新做的一道大门处走去。
“许久未曾进过厨房,今晚这餐也不知味道如何。若是不合胃口,叔叔还准备了一些干净的水果。”
秦韫站在原地看着他缓步向前的背影,抱着婴孩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跟随上去。
夷归不做人多年,也不知晓鬼的味觉同人的味觉有没有什么区别,左右他还算记忆力良好,照着记忆中自己的所见复刻出几道清爽小菜,看起来卖相还算不错。
小姑娘抱着婴儿,顶着狐狸来到夷归的身边,桌上饭食的明艳色泽吸引了她的注意。
“来,”夷归将桌子给她拖开,又接过她怀中的婴孩,示意她坐在上头。
秦韫虽然生年已有十一岁,但长期没受过什么良好的对待,以至于现在生得就像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轮回神潭虽然改造了她的体质,但提升的主要是修炼资质这一方面,其中尤以神魂为重。至于肉身,内部的亏损已被弥补,而体型方面,则不好揠苗助长。
秦韫坐到了高度合适的木椅上,将肩头的狐狸抱在怀中,紧紧地搂着对方。
夷归看了一人一狐两眼,思忖片刻,最后还是没有将这两个小家伙分开,只是将一盘洗得水灵鲜亮的果子放到了秦韫的身前。
他记得狐狸的食谱上荤素皆有,也不知这地方是怎么回事,他在外头感应半天,连只没有开灵的动物都找不到,只同树上的鸟妖换了几个蛋回来。
那几个蛋被他做成了一盆蛋羹,希望不会浪费。
秦韫还没坐多久,就见夷归盛了一碗稠粥过来,那粥热气蒸腾,稻香扑面,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刺激的味道。
那气味将秦韫定在原地,她后知后觉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香气化作牢笼,将她的目光收拢,凝结在不断蒸腾的热气上头。
“尝尝。”夷归将木勺与筷子放到她身前的盘子上。
他也不知道狐狸吃不吃热食,便只将水果移到了狐狸的不远处,又将几个果子放进一个洗净的木碗里头,放到了狐狸触手可及的地方。
狐狸对他嗷嗷了一声,又像人一样对他拜了两下,接着就将目光投向了秦韫。
秦韫被这些视线包围得浑身不适,她不太适应成为旁人的视线焦点,这会让她想到很多不愉快的事情。
很快地,夷归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移到了怀中的婴孩上。
婴孩性子不定,这时又将心思放到了眼前的羹汤上,只是她人小手短,只能坐在夷归怀里望洋兴叹。
夷归见状,拿起汤羹为她盛满一勺,又用灵力给勺子里盛好的羹汤降温,之后才递到婴孩的嘴边。
婴孩也不认生,看到食物送到嘴边,当即张开嘴巴,把温度适宜的汤羹咽入腹中。
秦韫见夷归不再望着自己这边,心下松了口气。
这时,她又将心神转移到了怀中的狐狸那儿,便见它已靠近了果子,正慢条斯理地进食。
秦韫见它吃得认真,自己也执起汤勺,将热粥送入口中。
她进食的速度实在不快,只埋头静静地吃着,这时一双筷子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秦韫抬头望去,只见夷归正含笑注视着自己。
“也不好只顾着吃一样东西,多吃点其它的,对身体才好。”夷归执着公筷,将每份菜都挑了一点,堆在了秦韫面前锃亮的木盘中。
秦韫低下头,拿起盘中的木筷,将盘子里的东西一应吃完。
不是必须的时候,秦韫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夷归在一旁瞧着她的脸色,只觉得好似每一样东西对她而言都是同样的味道,没有什么欢喜也没有什么不欢喜似的。
这时坐在夷归身上的婴孩已填饱了肚子,正眯着眼睛巡视四周,目光集中在正埋头吃饭的秦韫身上。
“怎样,这些菜合你的胃口吗?”夷归放轻了声音,等待着小姑娘的答案。
熟练的客套话堵在喉头,秦韫看着男人温煦的面容,心中的念想忽然转圜,成了别的话语。
如果,如果不试一下的话,或许永远会困在原地,然后继续现在的状况。
秦韫不喜欢现在这样的自己,她想要拥有可以保护重视存在的力量,想要可以从容自然地和其他人沟通,想要很多很多。
她鼓起勇气,话刚要出口,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坠在喉头,让她无法顺应心意,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察觉此处,秦韫逆反心起,当即大胆道:“这个,淡了一点。”
“嗯,”夷归点头,以示自己已然将其记住。
见他神情温润如故,秦韫高悬的心也轻轻地落了下来。
或许这就是庄园外边的人会有的模样,自己不能完全根据以前的经验来揣度他们。
小姑娘的心稍微安定了下来。
“那么这个呢?”夷归指着一道色泽火红的菜肴说。
“这个,辣了一点儿。”
“这个呢?”
“这个煮得太软烂了些。”
“哎,好好好,我都记下了。”夷归神情认真地说。
秦韫为他这温和的态度安下了心,她的生命中很少有过这样大胆的时刻,但所幸,每一次大胆之下做出的事情都得到了好的结果。
或许我是幸运的吧,秦韫的内心忽然闪现出这样的想法。
晚膳之后,夷归便带着秦韫来到了空旷的庭前。
婴孩秦凝被他放在新扎的摇篮当中,掖好被子,生怕她着凉。做好了这些,夷归又将目光转移到了小姑娘怀中的狐狸上头。
到底,要不要将这两个小家伙分开呢?这可真是个让人犹豫的抉择。
好在九嵘自己做出了决定,狐狸轻轻地蹭了一蹭小姑娘的面颊,接着动作轻盈地落到了一旁的秋千上头。
秦韫的目光追随着它跃动的身影,忽然眼前落下一道黑影,夷归与她对坐在铺好竹席的空地上,明亮月光下,彼此的神情纤毫毕现。
这样无遮无拦地面对着一个自己揣摩不透的人,秦韫的心好似在空中来回飘荡,晃晃悠悠的,无法寻找到可以依托的踏实落点。
夷归瞧见她的这副模样,心中着实有些无奈,他生前父母双亡,为故国征战多年,每日忙于琐事,既无两情相悦之人,也无子嗣后裔传承血脉。
他也曾在军中见过许多孩子,只是没有一个像秦韫这般幼小,也没有一个会像她这般会被微弱的动静时时惊动。
夷归不知该怎么教她,只好拿正常的态度待她,让她知晓有些事情做了,并不会出现她预想中的那种不好的后果。
“之前说过,你与轮回神潭契约,因此得了机缘洗精伐髓,摆脱了凡人之身,成就了适合修炼的灵体,但因着这转变太过极端,之前你的体内鲜少容纳过灵气,稍不小心便会灵气紊乱,落得个经脉受损的下场,我便先教了你一些温养经脉的功法,还有一些基础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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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已将这些初步掌握,现下我便将轮回神潭的事情与你细细道来。”
夷归捋了捋袖子,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这一大串的话。
他的语速不快,秦韫仔细地听着,明白他现在是想把自己之前弄不明白的东西给自己说清楚。
秦韫凝视着他,神情认真,以示自己确实有在细细倾听。
“嗯,从哪里开始跟你说起呢?”夷归思索了一阵,忽而开口,“之前同你说过,轮回神潭名列天下十大至宝之列,与幽冥轮回息息相关。”
月色下,男人沉静的声音缓缓荡开。
“它象征着世间的生死轮回,一般人靠近它,轻则神智混沌,与今生今世告别,投入下一世的轮回当中,重则身化微尘,从此无知无觉地游荡在天地之间。而你却极为特别,你既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唯有眼前的这一世,轮回神潭竟因为这样的特别,与你缔结了契约,说实在话,我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理,于你而言,这又到底是福是祸。”
他的话中有一种极其温暖的东西,秦韫之前只从九嵘还有记忆中那个不知名姓的姐姐那里得到过。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秦韫忽然开口道:“起码,起码现在的我很满意,我,我不后悔。”
夷归想要笑她,年纪轻轻,现在说什么绝不后悔,都是不切实际的。
只是他恍惚间再次想起当年,不禁为此刻的秦韫而动容。
“很有勇气。”夷归用鼓励的语气说道。
秦韫的心不知为何激烈地跳动起来,她的脸颊发烫发红,慌张地差点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去,只是她天生不爱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赤裸裸地摊开在外人眼中,因此她只是克制又克制,让自己的身体不为情绪所操纵。
秦韫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心中慌乱之际,她不免对这样的情况生出些许好奇。
为什么自己的身上会发生这样的反应,难道仅凭言语吗?它竟是如此地奇妙,能在片刻之间令人的身躯不由自主。
秦韫的所思所想在这一刻漫无边际地漂浮舒展,她总有许多许多的疑惑与不解,它们积攒在她的心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深刻。
这时,夷归忽然朝秦韫伸出了手,轻轻道:“能将你的手给我吗?”
秦韫自然无有不允,她将手放到夷归在月光下摊开的掌心,再次感受到一阵温暖。
夷归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另一只手的指尖一挑,牵引着灵力从对方体内流泻出来。
“轮回神潭是与大陆岁月同在的珍宝,你年幼力微,与之缔结契约,体质不免与之趋同。说得再敞亮一些,便是你的修行,免不了受到轮回神潭的桎梏。”
见秦韫并未变色,夷归便继续说道:“轮回神潭坐落于幽冥入口,虽称不上是天地极阴之物,但也是极其阴寒。你与之契约,体质也偏向阴寒,随着你修行日久,还会愈演愈烈。然而当世主流,讲究阴阳调和,若是失了平衡,便于修行无益。今后你的修行,则需要好好注意,去寻得一些偏向阳性的宝物,否则若是有一朝阴阳失衡,轻则从此只能走上极端的天阴之道,重则走火入魔。”
秦韫将他的话语一一记下,见他神色凝重异常,又将这些话在心中字字揣摩。
“而且,你得了轮回神潭,日后最好不要身入幽冥。”夷归语重心长地说道。
他此刻的凝重比之方才更加明显,秦韫不由出声询问:“这是为什么呢?”
25. 山石(四)
“宝物珍奇,最能勾动欲念。虽说轮回神潭确实几乎难以被其他存在契约,可它坐落在幽冥入口,又与幽冥相干,早已被幽冥之主鬼帝视为囊中之物。而你却越过了他,与轮回神潭缔结了契约,断绝了他的妄念,如此一来,不管是为了将至宝重归自由状态,还是见一见宝物的契约者、看看对方是否能为己所用,你若身入幽冥,都得与鬼帝见上一面,算起来都对你无甚益处。”
原是这般的缘由。
秦韫心中对自己到底与一个怎样的宝物契约,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什么天下十大至宝,天下到底有多大呢?所谓至宝,难道就一定很厉害吗?但是当一个很厉害的存在也在争夺它,并且对它求而不得,这时候,秦韫便对它的珍贵程度有了一点儿真实感。
夷归瞧着她若有所思的面容,笑着说道:“这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秦韫摇了摇头,以示自己并不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夷归默然,忽然将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明天,或者后天,我会带你去附近的万春小镇里头看看,看能不能为你寻个夫子……我远离尘世多年,学的东西也不知过不过时,也不好尽教你学我这些陈年旧物。”
秦韫忽然抬头,直视着夷归的眼睛。
方才夷归所说,其实是她心里头一直有着的念想。她厌倦总是懵懂迷茫着的自己,心知要学到更多的东西,这样才能让自己摆脱那种无知的状态。
只是她之前只想着要开口求一求这位叔叔,让自己能去找一些书看看而已,没想到好似他比自己对这一件事还要上心。
世间所有给出的好处背后都包含着目的,面前的这位鬼叔叔又对她有什么所求呢?
秦韫无法坦然地面对这些好处,欣喜过后,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许多忧虑。
夷归见她只是高兴了一会儿就恢复了往常的平淡神情,心中不免纳闷,这样惯于掩饰内心的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若是自己遮掩着心思,旁人也不知做出的事情到底对她是好是坏,对于上位者而言,这或许是好事,可对于普普通通的孩子而言,很多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只是现在摆在眼前的问题实在太多,事情有轻重缓急,夷归想要先着眼更重要的事情。
生在此间,且这孩子已然脱胎换骨,拥有了灵体,天资已非凡俗之列,还契约了轮回神潭这样的至宝,就算她安于现状,只想做个凡人,这世道也容不得她这般。
她日后必然是要身入灵界,好好修行,如此方能拥有选择拒绝的权力。
思索之间,夷归的指尖再次牵引着秦韫体内的灵力,让它们破开体表,在两人之间肆意飞舞。
“常人想要将灵力纳入体内,需得打熬根基,磨练许久,如此才能确保体质足够强健,这样在容纳灵力时,才能避免被未能驯服的灵力冲撞反噬。而你却不同,自你与轮回神潭契约,身体已完全转换为灵体,虽说具体是哪种灵体还未得而知,可但凡灵体,身处灵氛当中,便如鱼得水。灵气将你当做同类,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不过天经地义之事。”
这儿说的都是好处,秦韫细细地琢磨着他的话语,心知其中定有转折,不然对方定然不会像如今这般严肃,起码会露出一些笑影。但或许,这只是她肤浅的揣度,或许对方认真起来,便是这般不容易露出笑容的模样。
夷归见她并未露出什么欢喜之色,苦中作乐,心道,或许这般也十分不错,总比什么情绪都摆在面上,让人看得一清二楚要好。
如秦韫所想,这时,夷归话锋一转,道:“只是,没有逐渐熟悉灵力的过程,从彻彻底底的凡人一步登天,相比于稳扎稳打地到达这一步的存在,不免要缺漏许多。而且……”
夷归叹息一声,这时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小姑娘面对的麻烦未免实在太多。
秦韫被他的这声叹息唬住,她记得,一般人在这种动作过后,说出的话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好在夷归也不喜欢那些吊人胃口的做派,他不在思索太多,继续沿着方才的话题进行下去,“……而且你这灵体转换的太过彻底,相当于一步进入了第三境的存在,当然,只是灵力的纯净程度而已,真实修为并没有那么高,勉勉强强跟半个第一境差不多。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要真是修为一步到达第三境,怕是一个不留神就要爆体而亡。”
死亡在夷归的口中实在是一件常见的事情,小姑娘忍不住开口问他:“修炼,是这么容易接触死亡的一件事情吗?”
夷归被她问得忍不住一愣,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时觉得这小姑娘怯弱胆小,有时又觉得她胆大得出奇,以至于当她问及死亡,他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
纳闷归纳闷,夷归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修炼,是一件与天地、与众生、与自己争命的事情,死亡不过转睫须臾之间就会发生,一个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但灵修超脱凡俗,既然拥有了可夺造化的伟力,便要担起相应的职责与风险。”
秦韫轻轻的点了点头,她又问:“那么灵修,有什么职责呢?”
夷归思索片刻,照着阴灵玉中那些传承下来的理念,回答道:“灵修的修行依托天地的存在,每一个可以修行的存在都可以称之为天地的宠儿。享受了天地的恩德,生时为了修行需得维护天地秩序的平衡,死后修为散尽,福泽一方,至于更多更深入的细节,待日后再来与你讲述。”
原来修行这一事,也存在着利益的交换。秦韫的心中对此有着自己独特的解读,格外冷酷,却是她从小便习惯的角度。
刚刚想要告诫对方的事情还未讲述完毕,夷归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你需得铭记在心。”
秦韫将身子坐直了一些,重重地点了点头。
夷归凝视着她的双眼,轻声道:“至纯的、未经修炼的灵体,是最适宜夺舍的选择,最容易吸引那些渡劫失败的存在。一旦让这些存在见到你,那么对方定然会不计一切地抢占你的躯壳,将你的神魂碾碎,连入轮回的机会都不会给你留下。”
冷意如蛇般攀上了全身,秦韫只觉得身体渐渐变得冰凉起来,僵硬又麻木。
她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早已陷入睡梦中的婴孩,为记忆中对方过于炽热的眼神而心惊不已。
夷归注意到她的视线落点,愕然片刻,又觉得万分迷惑。
“那娃娃,不过是个普通的婴儿而已,肉骨凡胎,神魂与躯壳再融洽不过,倒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迷惑归迷惑,夷归还是专门解释了这么一段话。
九嵘先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猜想,只是奈何它修为低微,瞧不出更多,又因事态危急,所以不得不将此事按捺下来。
如今夷归这样的修为高深的鬼修对此事盖棺定论,九嵘心下不免松了一口气。
心中刚刚生出的恐惧被人打消,积蓄的浓烈情绪一下子清空,秦韫茫然若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夷归见她面上茫然,不免又笑又怜,“哎,姑娘,你莫怕,有叔叔在这儿,起码在你进入中洲之前,无需惧怕太多。天人之下,我应是没有需要忌惮的人物。”
他说起这话时自生凌云豪气,可小姑娘却品味不到这一层。
在她听来,这实在是过分沉重的承诺,秦韫忍不住细细地瞧他几眼,以便确认这言语的真实程度。
夷归坦然地任她打量,却见小姑娘忽然低下头来,嗫嚅道:“对不起。”
夷归的心中忽然闪过不详的预感。
这预感实在是来的精准无比,果不其然,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面前的小姑娘颊边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泪珠忽而连绵,连成一串,夷归骤然受惊,慌乱地不知要将手往哪里放才好。
六神无主之际,远处的狐狸忽然向这边奔来,夷归双眼骤然亮起,急匆匆地闪现到一旁,又急匆匆地赶回原处,而后将狐狸塞到了小姑娘的怀里。
无需多言,九嵘自然而然地开始投入安抚模式。
而后夷归眼睁睁地看着狐狸也跟着小姑娘一起哭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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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归陷入无法遏制的思索当中。
显而易见的是,九嵘的安抚方法效果十分显著,它一哭起来,秦韫就没心思注意其它了。
“雪绒儿,你怎么了?”小姑娘惊慌失措地询问,语气之焦急,神情之痛惜,与之前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存在判若两人。
夷归忍不住像做人时那样,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奈何无论怎样不敢置信,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不得不信。
秦韫的眼睛不好,泪水一时间也无法彻底止住。
她细声细气地安慰起怀里的狐狸,不一会儿,怀里的狐狸就止住了眼泪,还用灵力洗干净了尾巴,而后轻轻地擦拭她面容上的泪水。
这下夷归倒是真的好奇了,这两个小家伙到底是为何会有这般的深情厚谊,只是现下他也不好打探太多,否则显得他格外爱窥伺旁人的阴私似的。
日后若是有机会,也不知道这小姑娘还有小狐狸愿不愿意跟他说说这些。
夷归放空大脑,漫无边际地想着事情,终于见面前的小姑娘止住眼泪。他生平最怕见人落泪,一时受了惊,不好擅自开口,免得对方又像之前那样突兀地落下泪来。
他在心里斟酌了又斟酌,最终还是决定放弃面对这件事,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
夷归自然而然地来到小姑娘的身边,又自然而然地执起她的一只手,继续刚才未尽的事情。
秦韫呆呆地看着他,见他如先前一般从她的体内挑出些许灵气,而后指尖摇动,悬在空中,在她的手心轻轻勾勒。
一道银色的纹路随着他跃动的指尖浮现在肌肤的表层,或浓或淡的银色穿透肌肤,描摹出一朵诡艳绮丽的花朵。
“这是幽冥神花——不可思,你应当在与轮回神潭契约之时见过它。”夷归觑着她的脸色,慢慢地说道。
秦韫被那熟悉的花朵吸引,注意力为之转移,她本想伸手触碰,又怕有什么忌讳,当即不敢再动。
“不可思,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秦韫疑惑道。
“前世今生,不可追思,一入轮回,往事如烟,不过如此。”夷归缓缓道。
这实在是现在的秦韫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瞧着那花朵,眼神渐渐迷离,恍惚间再次陷入那种浑浑噩噩、如坠云端的状况,从梦中醒来,却什么也记不清。
这时,一阵温热覆上了眼睛,她听见夷归温和的声音如是说道:“入第三境之前,你还是不要多瞧是好。这花朵是轮回神潭与你契约的象征,经人催发后会有些许至宝的伟能,具体如何,还需要你境界愈深后再细细体会。”
秦韫听明白了这话,沉默片刻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夷归见她知晓,便轻轻地放下手来,继续与她阐述其中利害。
“如今我替你将这印记遮掩起来,除却你主动解封,其它人若想看见这道印记,修为起码要在第七境之上……毕竟天有九重,每隔三境便是一道巨大的关隘,到了第七境,灵修们往往会有独门的道法,这些道法的诡谲无端之处,无法用常理来推论预测。”
秦韫将此事记下,见夷归的指尖悬在自己的掌心,来回描摹勾勒,接着之前浮出体表的花纹仿若浸入了清水当中,颜色淡去,渐渐至无,便如从未出现过一般。
哪怕知晓灵修的手段玄妙莫测,这时的秦韫仍然忍不住为面前的这一幕奇观心生惊奇。
小姑娘目眩神迷,一旁的九嵘看到这里,只觉得她双眼明亮如星,有从前少有见过的欢喜。
夷归描画片刻,终于结束了一切。他抬起头来,为小姑娘骤然亮起的眼神吸引了注意,想清楚其中缘由,他不由失笑。
夜已深沉,露水缀在草木之间,万籁于徐徐的晚风中渐渐沉入睡梦。
夷归环视四周,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低头道:“天色不早了,是该安寝入眠的时候了,好了两个小家伙,快些去睡吧。待明日,嗯,确定是明日,我会带你们去万春小镇。”
男人忽然莞尔一笑,“毕竟家里还需要添置一些东西,光我一个人可做不了全部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