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三国之江东乔木》
7. 小乔
全场的河灯没有一盏倾翻,偏偏小乔的像是逆天而为,得了惩戒,落了个惨淡下场。
周瑜看着那流水无情,落眸到小乔的脸上,灯火不眠。她的忧伤真切,侵染风中,缠绵苦恨。
“我再去为你寻一盏。”周瑜白衣似雪,转身就往繁华深处走去。
还是孙策叫住了他:“瑜,你这是做什么?”
周瑜面对孙策的制止,才反应过来他的逾矩。这天底下不止有以下犯上的规矩,还有以上对下的体统。
小恩为施,大恩为情,他失了分寸。
周瑜停下,脸上带了隐秘的迷茫。乔木也已木然起身,退居到小公子身后。那抹伤怀退散,看不出半分痕迹。反而又因为周瑜的好意,而陷入新一轮的无解局促。
乔木适应不了这个时代所有上位人的好心,以价值还价值,才是这弱肉强食的三国生存规则。
周瑜是这天底下最心善的小公子,她不知如何还这份恩情。
孙策见周瑜驻足,凌云意气地走到他身边,目光掠过后面奴仆的发旋,开朗说道:“不用另寻,翻了才是吉兆呢。”
后面的孙尚香在孙权身边跳脚叫唤:“什么?”
乔木和周瑜都顿住,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但是孙策说起来却是煞有介事:“翻覆代表水神阅了心愿,在想办法实现。”
孙策笑起来时,洋溢明亮,黑眸剔透如曜石,几近让人忘记黑夜的存在,他昂着头道:“所以是大吉。”
被这份生机感染,原本凄凉寂寥的乔木,眼中也有了点高光,她看向孙策利落分明的侧脸,心底涌起希望。
真的吗?
但不论真假,她都愿意信服孙策的这番话。
吉凶二兆,未尝不可以逆转,她被周瑜厚待,从濒死到存活,都是一念之间。现状不会更差了,如果更差,也要接受。
孙策看过来,四目相对,乔木竟觉得这双泛着凌厉光辉的眼睛很眼熟,像是在梦里见过。
孙策也眼见着就要记起这家奴的名字了,孙尚香像个小牛犊一样冲撞了过来,焦急拉着孙策袖子道:“阿兄,我的河灯没翻,是不是愿望就实现不了了?”
小孩把大人的所有话奉为圭臬,一点点偏差都不能接受。
“也不会,”孙策牵起小妹,眼里有光,信誓旦旦道,“远处的神明还是会看到你的愿望。”
孙尚香的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娇声嘟囔道:“那一定要尽早看见。”
“会的,”垂首的孙策温柔,大手抚过阿香的头顶,复述道,“一定会的。”
风吹过,一霎那,少年英气,容貌俊逸。乌眸缀着悦色,像丹青晕染开的那抹颜色,动人心魄。
逢时,乔木脑中闪过史书中关于这少年将军的结局,偏开了头,不忍再看。
天妒英才,不圆满的事太多。心有不甘的,到时候又何止她一人。
回去的路上,因为孙尚香非要让乔木牵着她走,都不愿意让孙策抱了。孙策就随她去,让周府的家奴带着阿香走在他和周瑜前面,他们跟在了后头。
一行五人,除了乔木这个现代人心事重重,其余公子小姐都坦坦荡荡,觉得无关紧要,孙策并不是那种看重俗礼的老夫子。
孙策同周瑜偶有聊两句,孙权就在一旁安静听着。
孙策说起他父亲历黄巾之乱后,在长沙一带剿灭叛乱。现董卓权势滔天,跋扈难制,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父亲又与董卓交恶,迟早会得报复。
“再过个两年,我当同父亲去建功立业,不再留着这舒县,”谈起家国大事来,孙策神采飞扬,带着豪情锐气,“瑜,到时你同我一起出去闯荡闯荡。”
周瑜颔首,也是赞同,说道:“自然。”
总角之交,周瑜最是知晓孙策的谋略宏图,这大江英雄如过江之鲫。寻明主,立威名,才是顶天立地大丈夫应为之事。
史上鼎鼎有名的英杰就在乔木身后,他们欲去时局闯荡之前,殊不知前边这哑奴现已在心中默叨出一连串的预言。
五月,世称汉灵帝的刘宏将崩,刘辩即位,戚宦之争不绝。同年,袁绍带兵入宫,董卓引军入洛阳,天下群雄讨董。
时事造英雄,孙策周瑜都非池中物、鸟中雀,他们迟早要步入这乱世中心。
但乔木的关注点只在那个两年后。
过两年周瑜就要离开,她还有最后两年为自己谋一个好去处。要在这期间想办法脱奴籍,再在乱世里寻一处安稳之地生存。不然,真的要在这周府耗到死为止。
幼小的孙尚香听不懂兄长所聊的事,就拉着乔木叽叽喳喳,说起她跟王家女公子约好了后日去赏梅,舒县有一处的梅花长得极好。
乔木点头,小姑娘都说好看,那肯定非常好看。
孙尚香说了许多后,都不见乔木回过一句,全是靠摇头点头回应,叉着腰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乔木弯下腰,指了指她嘴部的位置,用口型示意,她说不了话。
孙尚香瞧着沮丧了两分,却将乔木的手又拉紧了些,像是在宽慰自己,小声凑到乔木耳边:“我喜欢安静的人。”
这话其实言不由衷,乔木失笑,女公子性格活泼,怎么会喜欢说不了话的人。但乔木也无从解释,为什么孙尚香会对她这么亲近,或许是今日份的喜欢吧。
孙策只当小妹在同这奴仆说悄悄话,没看到两人在对口型,已经在用手比划。
忽然,孙策停了下来,他回头张望,有细碎的脚步声混杂在他们的说话声中。不是来往行人,那声音太有规律,像在跟踪他们。
周瑜见孙策警戒起来,也朝背后的那个方向扫了一眼,明明看不出显著异常,但也察觉到有不少双眼睛在远处窥视着他们。
周瑜转过头来,继续直视前方,扮作什么也没发现,面色平静地问道:“是刺客吗?”
孙策没想打草惊蛇,继续抬步走着,眼神已经肃杀下来,说道:“应该是。”
孙家树敌不少,想要他命的人比比皆是,但全部成了他手下亡魂。今日居然跟到了城东来,阿权和阿香都在这,他出不得半点马虎。
“大概多少人?”周瑜问道。
“三十。”
“胜算多大?”
“十成。但估计要麻烦瑜帮忙照看一下阿权和阿香。”孙策沉稳道。
差不多能将跟踪的人方位全标记出来后,孙策就侧身隐匿在了人群中。走前还不忘给孙权肩膀安慰似地拍了一下,让他不要慌张。
孙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在敌人到来之前,不如先去取了这敌人首级。
年仅七岁的孙权平日里老成,这会听到长兄要出去以一敌三十,也是紧张起来,站立难安地想回头张望,却被周瑜叫住。
周瑜气定神闲,语气无澜,说着:“不用担心,才三十而已。”
听到有刺客跟踪的乔木也是心惊,特别是这句“三十而已”,更是让她压力倍增。这可是人数,怎么能轻描淡写地像在说这刺客三十岁似的。孙策到底是有多能打,能让人放心成这样。
很快身后就传来拳拳到肉的打斗声,乔木不敢乱瞟,她个没任何自保能力的家奴,除了将孙家女公子牵紧一点,别被人误伤了去,什么都做不了。
反倒是孙尚香借着个子小,东看看西看看,还给一心赶路的众人转播起了战况。
“大哥东边打倒了五个!”
“西边三个!哇,好近好近。”
“哎,南边又来人了,他们还有援兵,太过分了。”
城东的世家公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纷纷如鸟兽散,避之不及。刀剑落地,发出清脆的金属之声,全是奔着杀招来的。
一具黑衣尸体跌落到眼前,乔木脸色难看,带着孙尚香绕了过去。那人死前已经被揍得鼻青眼肿的,留了个全尸,也是孙策仁慈。
看来这世家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到处都是要买他们命的人。
原路返回的路比来时要难走得多,但确实如周瑜所言,区区三十人而已。不到半刻钟,孙策就如长胜将军凯旋,回到了他们身边。
因为染了血气,见了血光,孙策骨子里都沾染着雪地中侵染的血腥气,冰寒凌冽,眼尾都缀上了烈红。
孙尚香一点都不害怕,一脸崇拜道:“大哥,赢啦!”
“嗯。”孙策动了动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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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心一笑。
可能是今夜月色太好,也可能是打得酣畅淋漓,他就像那展羽的黑孔雀,对着乔木一行人自信道:“厉不厉害?”
孙策应是看向孙尚香的,但视线在齐肩的乔木身上流转了两圈。
乔木见到这少年将军英姿,在心中也同孙尚香一样,由心称赞:厉害。这身功夫难怪是乱世英雄,别说是东汉三国,换哪个朝代都不会埋没。
但因为说不了话,就又勾着脑袋,没给人提供半分的情绪价值。
孙策觉得这人太不识货,这种场合谁不上赶着奉承两句,怎么就惜字如金了呢。莫非是见过瑜的身手,觉得自家公子更厉害,孙策偷偷揣度。
好在孙尚香是个捧场的,给孙策夸得天花乱坠。
到了城墙边,周瑜淡然稳重道:“快到马车处了,我护送你们回去。”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护孙家这两小儿平安到家,怕这刺客还有回马枪。
孙策感激道:“多谢。”要不是有周瑜看护,他方才也无法安心出去处理那群恼人的蝼蚁。
“无事。”周瑜说着。二人形同手足,阿权跟阿香与他自己的弟妹一般,自然是要护他们周全。
就当大家都以为今夜可以安稳度过时,变故惊生。
原先还好好的马匹突然失控,横冲直撞,发出野性发狂的嘶鸣。车轮倾轧,雪水飞扬,迎面就要撞上他们。
孙策在这种时刻无比信任周瑜,将后背交给了他。眉宇间透出冷峻锐利,临危不乱。只见他墨衣翻飞,沉稳矫健地腾跃而起,身影与风融为一体,跨坐在了那马的背上。
双手紧紧勒住马缰,腿部上蹬,吁声厉作。
这被人刺激鞭打过的马,在强力的压制下,迅猛疾奔,马鬃扬飞,想要将人摔下去。数圈下来发现这马背上的人,远不是它能拿捏的。叱咤磅礴的气场施压,万物臣服,马蹄受不住猛地弯曲,身躯撞击地面。
孙策不借任何外力就将这发狂的马驯服,锋芒毕露,宛若战神下凡。
周瑜也未辜负孙策所托,及时推远了孙权,又搂住小乔和孙尚香朝马奔袭的侧径掩蔽。这一整日都无暇洁净的白衣,也是避免不了染了尘泥。
周瑜冷漠窥着暗处,与那群人对峙着。背后之人的阴招接二连三,看来今日真要不死不休。他将身下的小乔扶起,让她带着阿香退至身后。
马蹄声起,并不是孙策那边传来的,同样的招数他们要来两遍。
凤眼压下轻逸,低沉冷酷,如玉雕刻的俊容,清丽飘然,此时颜色也沉了下来。
周瑜今日只配了把匕首出门,但他的胜算同样是十成。
两匹疯马眼睛赤红,被恐惧逼到了极致,铁马蹄重重踏下,地面就留下指节长的深坑,破坏的鼻息喷出大股白雾,要无情碾碎一切。但明明那碍眼的白色就在眼前,却怎么都到不了跟前。
马鬃下汩汩鲜血喷薄,四蹄踉跄,无助嘶鸣,抽搐着倒地。有人曾同它们擦肩而过,之后就只能看见染红的雪土和徒劳蹬动的四肢。
周瑜的衣角沾上了腥膻的血,他容色淡然地归鞘利刃,步步朝夜幕深处走去。
那里有他所保护的人。
但到了原地,只剩孙权瞪大着眼,站在空地中央,彻底失了仪态,求助跑动,无助喊道:“瑜兄,他们抓走了阿香!”
周瑜面色一凌,环顾四周,小乔和孙尚香都不见了。
小乔今天是做男子打扮的,从背面看分不出孙权与小乔。那刺客认错了人,见周瑜最后护住的是这两人,借着疯马作乱,直接从身后偷袭,强行拖拽走了她们。反而放过了那被推倒在地,还在狼狈挣扎爬起的孙权。
赶回来的孙策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如雷轰顶,一脸怒色浮起,这是妥妥的调虎离山之计。这群人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而是阿香和阿权,假借疯马牵制住了他和周瑜。
看着那马蹄痕迹,孙策不再犹豫,赶回到那被驯服跪地的骏马前,将马驱赶站起,跃上后似闪电奔走,离去前对周瑜留下一语:“我去救阿香,瑜你先替我送阿权回去。”
黑色烟云融入深邃暮色,孙策孤身一人前去营救。周瑜望着那背影,也是即刻转身。
8. 大乔
乔木在马背上颠簸醒来时,脑袋倒悬对着地面,大脑充血,胳膊硌在马鞍上,一片青紫,比晕车还难受万倍。
这群刺客抓人没有点眼力见,选错了对象不说,还这般对待人质,将她丢在马背上像死物一样摁着。乔木尽力将幼小的孙尚香拢了过来,护在怀下。
回想方才,短瞬间发生了太多事。周瑜和孙策各去制那发狂的马,孙权倒在一旁。刚才那一扑有点重,乔木怕孙尚香受了伤,就地检查起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幸亏泥地里没有碎石,只是衣服脏了,人无大碍。乔木拍了拍小姑娘的裙角,想带她去同孙权汇合。还未起身,身后就多出几道鬼魅身影,将她打晕了过去。孙尚香看着瘫软倒地的乔木,焦急欲呼喊,话未出口,又被布巾捂住口鼻迷晕。
刺客将二人掳到了早就准备好的马匹旁边,借着马声混乱的嘶鸣,避开了周瑜和孙策的视线,掳走了他们真正的目标。
乔木在这阵晕眩里受了一番罪,穿越后的第一次出门,就遇到这种糟心事。她都要怀疑,这个运气是不是祖坟那边出了问题,两世都落不成一件好事。
这群刺客并不打算杀了孙氏兄妹,而是大费周章,宁可损失三十余人也要将人掠走,想必是要将她们藏到隐蔽的地方,持作人质。来跟孙策,又或许是孙坚,来谈条件,乔木猜测。
孙家肯定会派人来营救孙尚香,但要是在之前,她被人发现不是孙权,估计就很难活着回去了。乔木倒栽着,脑袋沉重,耳鸣疯狂发作,也还在费尽心力思考自救之道。
不过富贵险中求,今日若是能将孙尚香平安带回,孙家应该会眷顾她两分,这何尝不是机遇。
刺客马蹄扬雪,带着他们奔袭数里,地上的雪痕凌乱。
乔木趁着骑马的刺客没注意,解开了孙尚香的发间的绸带,强行将那发绳断成了数截,沿路洒落。她的物品无价值,孙策等人不一定认得,孙尚香的或许还有机会。
只是跑动的风太大,不知等救援赶来时,那小路上还能留下多少零碎绸缎,唯盼得这雪痕能再晚一些消融。乔木不敢冒这个险,不惜代价也要多留些记号。
那黑衣刺客留意到马背后有了动静,给马狠抽了一记,加快了速度,警告道:“不想死就别动。”
乔木探伸半边身子,又匍匐下来,没敢再有动作。月色下的雪地沉陷浅蓝,在马蹄踪迹要汇入大道之前,血珠宛似细碎的红玛瑙,滚落在雪域之中。
乔木的掌心是半柄悄然刺入掌心的枯枝,她面无表情地垂下手,任手中血流淌蜿蜒。
她今夜便是要赌。
赌死之前是生。
大路小路交错,印迹时深时浅。孙策沿路赶来时,看到了孙尚香的发带,已是心气浮躁。又看到那溅落的血珠,冷冽的空气在肺里凝滞,森冷的煞气翻涌。
今夜非要撕碎了这群人不可。
马又在夜里跑了半晌,看样子是要跑出这舒县,让后面的人彻底追不上。
乔木眼睁睁看着她的手发青发紫,原本还觉呼啸刺骨的冷风变得暖和起来。低温的身躯颤栗,心跳声越来越紊乱,呼吸也急促不堪,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冰湖之下。
粗喘的呼吸引起了前边骑马人的警觉,回头查巡了一眼,这一眼就吓得够呛。
领头的刺客正按照雇主吩咐,将孙家兄妹运到指定地点关押,突然听到下属在后面急切喊道:“大人,人好像快冻死了。”
刺客头目不得不勒马过来查看,见到这面白如纸,要断了气的乔木,也是大惊失色。这孙家长公子是出了名的骁勇,怎么孙家二公子是个身体孱弱的废物,连这点寒风都受不住,跟他的父兄也差太远了。
雇主发话一定要活的,死了一个都不好办,今夜怕是不能继续赶路了。
刺客头子记得前方雪境深处有一处废庙,来时路上在那里停歇过。咬牙道:“就近找个地方先歇一会,不能让人死了。”
原计划行的百里路,因为乔木的搅和,才行了不到一半。
这群刺客不耐地将乔木和她怀下的孙尚香打包丢进了破庙里,还得为她们生火。乔木手上的伤口很隐蔽,那枯枝早在意识模糊之前就丢掉了,双拳攥紧,血液干涸凝结。
刺客头子派一人去前方多找些增援,这一趟如预料中损失惨重。再遣两人回守后方,要是发现孙家人追来了,就赶紧过来通风报信。这破庙狭小,人质又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他和另外一人看守就够了。
荒凉寺庙四面漏风,梁柱被积雪压得松垮,佛像面容模糊空洞,厚重灰尘飘浮在凝滞浑浊的空气中,冷清残败。
火光悠悠升起,干木噼里炸裂,燎到了火前人影。乔木嘴唇发白,生气黯淡,形同鬼魅,像一具行尸走肉。火与白交织,场面诡异。
就连那留下的刺客都忍不住担忧问道:“老大,人还能活吗?”
刺客头子站在那门槛处,心烦意乱地囔道:“这谁知道。”那个更小的女公子都没事,大的反而出了事,这事不邪门吗?
“你去外面打点水来。”到底是怕人连今夜都熬不过,刺客叮嘱手下道。
雪水融化,壶在火边传了余热。刺客扼住乔木,将那温水强行灌下。水过喉,连声的咳嗽起,她终于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见人睁开了眼,凶神恶煞,满脸络腮的黑衣刺客总算觉得没有白忙活。想将剩下的水全部喂下,让这孙家二公子再缓缓就启程。这毕竟还是孙周两家的地盘,不宜久留。
忽然,一抹浅粉冲过来,直接将那壶打翻在地,气鼓鼓地挡在乔木身前。脸上带着稚气未脱的怒气,声音清脆又坚定:“你们做什么?”
孙尚香刚过了药劲从地上转醒,一睁眼就和庙里大佛空洞威严的双眸对上,她没有哭闹,而是冷静观察周边情况,她可不是娇滴滴只会哭的女公子。
这庙里一共两人,一人背对着她们站在门槛处,提防地看着来路。一人站在火边,拿着壶往乔木口中灌。孙尚香以为他们要杀人了,就气鼓鼓地冲过来将那壶打翻,人形虽小,站得笔直。
那花了好一会才弄热的温水,被这孙家小女一手掀翻。刺客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斥道:“他要死了,你没看到?”
听到人要死了,孙尚香的眼眸带了火焰,急忙看向乔木。刺客确实没有骗人,她虽然小,但是见过那么多死人,分得清要死要活。
孙尚香见他们把方才还好好的乔木,弄成这样了,也是怒不可遏。
孙尚香性子刚烈,小小年纪骂起人来的词汇都不带重复的,一顿输出,让那本来就担惊受怕的刺客,脸都铁青,眼睛冒火。
他们不是死士,只是被人花钱雇来的刺客,当然知道行动失败会落了个什么下场。江东孙家睚眦必报,不用这小丫头片子一次次强调。
失血过多的乔木身体虚弱,眼睛充血发红,嘴唇干裂在温水的滋润下也没有好转,几乎没有力气支撑身体。但脑中的警报拉响,她发觉了氛围的变幻,连那站在庙外的男人,眼神都如钉子般钉了过来。
乔木只能用最后一丝力气爬起,将人揽到臂弯下,牢牢护住,又轻掩住孙尚香的嘴。
祸从口出,她不愿孙尚香负气折在这里,那她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孙尚香鼻尖闻到了乔木手上的血腥气,她的眼珠向下转了一圈,看到暗红色的血痂僵硬凝固,浅薄的一层依附,青紫侵蚀整只手,这是新多出来的伤口,像是在放血。
孙尚香想到了什么,眼圈发红,忍着那刺腥的血味,乖乖缩在了乔木怀里。
那刺客见这孙家小女不再挑衅,摁下杀意,不跟无知小儿计较。这大的虽然弱不禁风,也算识趣。
黑脸冷哼后,门外的刺客将目光从那只捂嘴的手上挪移开,这孙家二公子的手也生得娇细,像个女子一样。手背上的皮肤干裂,指节发红,疮口未完全痊愈,离奇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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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指甲都劈裂了,是家奴才会有的手。
这个想法进入脑海后,刺客头目脸色骤然一变,再看向这人的衣着,根本就不是世家公子的打扮。两三步大跨了进来,猛地一把抓住乔木的头发,逼迫她抬头。
刺痛感蔓延,头发散落,强烈的拉力让乔木有了不好的预感。
刺客气压低沉,愤懑不堪。这人脖子下没有喉结,五官样貌细看之下,分明就是个女奴,根本不是那孙家二公子。
被耍了。
孙尚香见刺客又来刁难乔木,站起来欲维护,直接被单手掀翻了出去。刺客头目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孙尚香,让她滚远一点,后发觉这女公子嘴边四周是一圈血迹,捉起乔木的手一看,上面是个新鲜的窟窿。
好好好,主仆二人齐心,让他们抓错了人,再有意延误时间,这一路上又以血为引,不知道留了多少记号。
一想到孙策那战神临世,邪性如狼的睥睨双眸。刺客二人就胆寒欲裂,想必孙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既然他们活不了,那就都别活了。拿钱买命不成,让这孙家的女公子跟他们陪葬,也算是天地不薄。
当然,这个贱奴更是该死。
高大魁梧的蒙面刺客将面罩拉下,目眦尽裂,就这拖拽的姿势,将乔木往那火堆里压去。
火舌席卷,张口将头发吞噬,化作灰烬吐出。皮肉在接近熔化时,钝感麻痹着痛觉的传导,灼热跟苦寒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乔木直视着火光,觉得生死之前的本能挣扎已经没意义了,想起了前世的一些零星小事。
青桦树下的光圈斑驳,海水咸湿扑鼻。成堆的课本试卷垒在手边,繁复的数字在黑暗中的屏幕跳跃。母亲在向年幼的她招手,争吵谩骂不绝,数不尽的告别。
她这胡乱仓促的一生,好像做的所有决定都是错的,努力过的事总是徒劳。
乔木闭上了眼,心中悲观哀凉。
其实挺无所谓的,她身如草木浮萍,活在哪一世哪一时,都是这个鬼样子。就希望她死后,孙尚香能得救,她还挺喜欢这小丫头的。
孙尚香看着那扑面冲起的火光,这才发出了今天的爆哭:“我要让阿兄把你们都杀了,全给剁碎了喂鱼。”
“是吗?”
两道声音同时出现,前者癫狂惊惧,愤恨恼怒,后者带着少年积蓄萌发的意气,清亮有力。
荒芜破庙门板摇晃,嘎吱作响,带来阴风血气。
玄衣墨发的公子提剑站在庙外,瞳如点漆,轻狂凛然,衣袂上的鲜血滴落在地,肃杀之气凌厉寒冷。
刺客呼吸一窒,全然魂飞魄散,那雪地里赫然是他们同伴的头颅。而他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孙策就持剑跃到了他们身前。
手里一空,即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已经到了孙策怀里。
火星四溅,烧焦的味道还是传来,燃烧的火焰压低,扭曲跳跃起来。刺客呆愣地低头,就看见里面的半截胳膊,不留情地被火堆吞噬。惨叫起伏,血喷了一地。
孙尚香哭得抽噎,这会看到大哥如天神降世,一脸委屈地扑过来,抱住了孙策的大腿。
孙策见阿香平安无事,那血不是她的,心总算安稳放了回去。他用手抚灭那攀延到怀里人发丝上的焰火,看到这张脸时,手中的动作一滞,惊喜道:“是你!”
乔木紧锁着眉头抬眼,就撞入孙策奕奕有神的星眸中。他鬓边带着汗,额前的碎发轻飞,俊逸英气,熠熠生辉,耀眼好看极了。
乔木迟钝想着,不是她,还能是谁,难道还有第三个人被抓了过来吗?
孙策漆黑眼眸,光彩四溢。他无暇解释,余光看见了从后面突袭的刺客,便先将乔木的脑袋捂下,高挺的鼻梁下唇角噙笑,侧身带着乔木避过。
剑花行云流水挽过,破空声起,迅捷如风,毫无破绽。
孙策对着身边的孙尚香,字字铿锵道:“阿香,躲好,看我带你们杀出去。”
9. 大乔
古佛慈悲,俯瞰人世,血液溅泼台座,剑鸣破杀。
这大不敬的罪,孙策是犯了一桩又一桩,却是眉梢带笑,鲜衣怒马。黑衣尸体翻滚,血流过门槛同未化的雪水相融,死灰双目再见不到天明。
剑落地,孙策用脚挑开,抱着怀里的乔木,又前去搂起躲在柱后的孙尚香,言道:“走啦。”
孙尚香抱住孙策的脖子,小脸的泪渍未消,低着脑袋看向闭眼昏迷的乔木,紧张道:“大哥,她会不会死?”
“不会,”孙策低头扫了一眼状态糟糕,面色青白的乔木,笃定道。他将墨袍解下裹住乔木,跨坐到马上,将人拢住,“我这就去找大夫。”
骏马驰骋,马蹄踩过雪地,白浪飞扬。
中途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行出百米,那后边就传来熟悉的声音,追赶了上来,原来是周瑜。
周瑜担心刺客这边埋伏了人,将孙权送回去后,就赶来支援。地上残留的痕迹他也有看见,那抹红触目惊心。
孙尚香和乔木被接到了马车上,快速向周府驶去。车内生了暖炉,得以让这失血失温的人好受些。
孙策骑马驶在帷裳外,隔着帘子同周瑜讲话:“她就是小乔吗?”
“是。”周瑜撕下内衬干净的锦袍,将小乔的手掌包扎好,孙尚香坐在一旁乖巧看着。
孙策又记起那双眼睛,里面藏着寥阔宙宇,与这世间格格不入,消亡与爆发混搅在同一片沉默中,她好像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承诺道:“小乔对阿香也算有救命之恩,我定不会叫她死了。”
周瑜在帘内未回话,只是听着那微弱的呼吸,陷入深思。
不知怎的,小乔这次的求生欲弱了很多,她眉目郁结,眼尾湿润,被梦魇在了无名深处。
周瑜的衣裳未换,边角脏污,手上的血腥气虽被车内的青竹熏香掩盖,但近闻还是有的。
温凉的指尖点在小乔的眉间,触感柔和,指腹温暖,既似雪夜清冷,又如春风吹拂。
乔木紧蹙的眉心逐渐舒缓,呼吸平稳下来。
乔木又梦见自己站在一汪干涸的夏潭之中,黄土干裂,纵横交错。蒸腾的热气让眼前之状扭曲,荒凉干枯的味道腐朽孤寂,火焰炙烤,虚空回响。
从母亲离世的那场大火起,她在梦里就经常来到这里。没有梦核,也不是预兆,只是单调的枯竭,心灵上的无可救药。
还以为今天也要等到梦醒才能离开,意外的一眼丰盈潭水冒出,水色透明,清新湿润,挤出了那死土,与乔木打了个照面,在指尖穿梭。凉意渗透到了肌肤里,带来前所未有的舒畅。
乔木惊讶地触摸,不自觉地索取更多,那边也有求必应。一边伴她身侧,一边带她远离这片死地。
被沁润,被牵引,被救赎。
乔木走了许久,终于走到干潭边缘,手中的触感离奇消散,这里又只剩下她一人。她狠狠叹了口气,觉得大概是脑子要坏了,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错觉。回头望了一眼,万物依旧,真是有模有样的梦中梦。
在退回去与走出去之间纠结,乔木醒来的欲望很弱,就在这里干耗着时间。
忽然,漫天甘霖落下,像一场盛大洗礼,幽冷清新渗透,要连人带地都冲刷了去。
乔木愣怔下,大脑疯狂过载,没有办法再维持现状,只能无奈睁眼,想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扰她清梦。
一只宽大的手掌还带着屋外的寒气,捂在乔木额头上,连着她的眼睑都给盖住了,孙策嘀嘀咕咕:“怎么还不醒,睡觉还叹起气来了。”
站在窗牖处的周瑜,刚从床侧离开,让开了位置给孙策,他也看向床帷之内。已经半个月了,乔木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全靠点药材吊住性命。本就瘦削的脸,现在更是小了一圈。
因为小乔对孙尚香有救主之恩,算是忠仆,孙周两家都尽心尽力地想救治她。但确实如周瑜那日在马车上所见,这一次小乔的求生欲微弱,与那日在冰湖里都能自救的她完全不同。
大夫说小乔再过个两日,要是还没有醒来,就真的药石罔效了。
事后问起阿香,除了那差点害人性命的火堆,也没有发生别的事,当时小乔也没有异常,都没有挣扎,所以周瑜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
孙策的手久久未移开,乔木好不容易睁开的眼,险些又要被他给合上了。
孙策扭头对周瑜说着:“大夫有说什么原因吗?”
窗牖未开,周瑜玉树琼枝,清泠眸子漾开潋滟,唇薄轻启:“心结。”
“心结?”孙策思忖,肯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连这世间都看不上了。又想起小乔上次被周氏族人推入湖水一事,琢磨着要不要等人醒了,跟周伯伯将小乔要走。
反正阿香喜欢小乔,连被母亲关了禁足出不来,也不忘天天催促他来探望。
正想着,孙策感觉到手掌下的扇动,挪开了手,瞳孔一下放大,跟那双黯淡的眸子对视上,惊喜说道,“你醒了!”
乔木刚从黑暗里出来,眼珠晃了晃,这么张俊脸凑近,她皱眉偏了偏脑袋。似是在不满对方从和风细雨,突然给她来了场如注暴雨。
孙策见乔木躲闪,将手收回,戏谑抱臂笑道:“又瞪我?”
乔木垂下眼眸装死,没吭声。
周瑜听到孙策的话走上前,白衣宛晨曦中新雪,看到小乔转醒了,但面色还是憔悴苍白,眼底乌青,温润道:“醒来便好,让小乔继续静养歇息吧。”
孙策还想逗留会,不过周瑜都这么说了,觉得还是改日再来。但走之前俯身下来,给乔木完好的那只手里塞了根小金簪,怕人抓不住,拢稳了才脱手。
“阿香让我赠你的。”孙策语气轻快。
被捂热的金簪栖在手心,乔木虚握着,觉得里边的情谊滚烫。
看来还是她赌赢了。
乔木沉默注视着白色床帷,身子虽笨重,脑子却异常清醒,指尖攒出一点力握住了金簪。
孙家的恩情,多少世家贵族、地方豪族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被她个哑奴误打误撞拿到了手。她不能让她拿命换来的结果,单纯演变成周孙两家交好的砖石,她有私利要图。
首先就是甩了这奴籍,成为庶人,但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贵人给下人的情只能承一次,一旦许出,就算天大的恩情都会一笔勾销。乔木需要点时间想清楚,在何时何地,得到她想要的自由。
乱世外,她口不能言又是个女子,没有任何谋生能力,外面蝗灾、水旱灾不断,出去送个人头也没意义。不如先在周瑜身边当个侍女,了解当下时局,徐徐图之。
孙策见小乔握紧了那金簪,以为她心生感动,满意地跟着周瑜离去。
不知乔木在心中推演了八百套逃跑方案,套套都有孙家这块垫脚石。
门关上前,乔木侧头望向二人背影,从第一天过来,得知所穿之身的哑女是无名无姓之人,她就只求自保。既对生处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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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无希冀,就决不会主动干预任何人的命数。
包括这孙周二人。
···
大病初愈后,又在生死线前走了一轮。再康复时,乔木的状态约等同于活人微死,站在那弱柳扶风,命比纸薄。被这初春的风一吹,就连番咳嗽起来。
乔木艰难地从水井里将水桶提出,提着半桶去浇周瑜院子里的各色花卉。
都还是绿叶,看不出品种。乔木不通园艺,酌情酌量地每个都伺候了一下,生怕突然给其中某株就给淹死了,手抖得跟个筛子样。
这份活本来今天还轮不到乔木干,但昨天有两个小丫鬟,生得绮丽娇憨,专门绕到乔木养病的这偏院偏房的独间,假意唠嗑,说什么有人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这么久一点活不干。
屋内无聊到快长蘑菇的乔木,知道这是在指桑骂槐,她既还是周府的家奴,就必须行家奴要做的事。持恩自重,也要掂量下她的分量。
都遭人记恨了,那肯定不能瞎躺了。乔木索性第二天就撑起两分心力,安心丢掉医嘱,好好来干这侍女该干的活。这些活跟她之前为家奴所做的,简直不值一提。
乔木浇水时,又想起那两小丫鬟的话,还是心觉奇怪。
说她攀上孙家这高枝,没脸没皮,懒惰装腔还能理解,毕竟只有她和大夫才知道失血的后果有多么严重,这阵子跟个无底洞一样养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仍注定要留病根。
但为什么会说她“以色侍人,蓄意勾引,浪荡俗媚”。
东汉对几个词还有别的说法不成,乔木咬文嚼字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文化语境差异没那么大。
那她勾搭谁了,会得到这种评价?
周瑜?没道理,跟小公子接触很少,这个月基本没见过。
孙策?上元节初见,后面几次会面,周瑜也在场。
大夫?但她要治病,这东汉年间哪有女大夫,因为这个说她浪荡,有点冤枉了。
瓢中的水流向那株幽兰,乔木想得出神,连浇多了都没有察觉。
忽然一件黑衣从上方笼了过来,迎头罩住,清冽松针的味道袭人,爽朗深邃,幸灾乐祸的浅笑在身后响起:“小乔,你要浇死你家公子唯一喜欢的兰草吗?”
乔木扯下这外衣,错愕看去。她记得兰喜水,多浇一点也没事。但现在叶心都浇透了,植株再喜欢也不会喜欢成这种程度。
又闯祸了。
孙策对身形纤弱,肤白如瓷,却眼眸明亮的小乔,俊俏眨了眨眼。倚在那廊道圆柱上,勾唇轻笑,看戏的好姿态。
“天冷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孙策显然不关心那兰草的死活,还有闲情问道。远远看见都怕小乔被风吹倒,特意脱了外衫给她。
乔木这辈子都没可能回话,光顾着端起陶盆往外倾水,努力挽救。
孙策知道小乔说不了话,自顾自言语着:“你猜我带谁来看你了?”见乔木手忙脚乱,还想上前搭把手。抬头看见一团青绿冲了过来,笑意明朗,试图制止了一下,没拦住。
翠绿青衫,笑颜如花,比这满园都要灿烂盎然。刚被母亲解了禁足的孙尚香激动地跑来,乖巧伶俐地挽住了乔木的手腕。
乔木孱弱的手臂撑不起这冲撞,生生一歪,要不是孙策护着,人都险些倒地。
兰草盆就地碎在了眼前,陶片四溅,花草滚落,彻底宣告它要死了。
乔木愣了一会后,深吸一口气,两眼发黑。
10. 小乔
周瑜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小乔蹲在地上掬土,衬裙末梢扫在地上,落了水渍,身上披着一件不属于她的靛蓝绸袍。
孙策单膝撑地半蹲,脊背挺着笔直,也低着脑袋凑在对面,在地上一通捣鼓,背上还挂着个晃悠的小孩。
孙策捡开锋利的陶片,扔到一边,对小乔朗声说着:“我改日赔你一株。”
乔木将那幽兰的根部用泥土先糊住,摇了摇头。赔给她有何用,她又不是这花的主人。病愈第一天出来干活,就把周瑜最喜欢的兰花给弄死,这口瓷实的锅,孙家兄妹算是帮她坐实了。
责罚倒是不怕,就是乔木良心上有点愧疚,又毁了小公子为数不多喜欢的东西,上次那青釉瓷盏,这次是这盆花。
救命恩人有点好东西,全折她手里了。
孙尚香趴在兄长身后,亮声道:“赔两株!”女公子财大气粗,才不在意这名贵兰草价值几何,反正长兄有的是办法。
乔木略了礼节,安心刨土,任由孙策兄妹在旁边闹腾。孙策性格大方不羁,孙尚香也娇憨可爱,都是将来要成大事的人,没人稀罕刁难她个草芥家奴,还好心替她洗刷这祸。
乔木想着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在匿名论坛水两贴,大篇言说这对江东兄妹的善举。
在床上休息的这段日子,乔木偶尔还会回忆起梦中那双牵引她的手,灵魂深处隐隐松动。余光轻瞥,扫过孙策的侧脸,又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
微凉的春风吹拂,这个寒冬要结束了。
周瑜走近,站在三人身后,看着那一地花草残骸,眸光清透,问道:“赔什么?”
乔木的身形一僵,手上动作加快,默默扒了点土,就地“毁尸灭迹”,不想这么早叫周瑜发现摔碎的哪一株。
周瑜注意到地上小乔局促不安的小动作,她像受了惊的雪兔,难得探头,又要被吓得缩回去,不免失笑。
孙策站了起来,一脸坦坦荡荡,替小乔和孙尚香各认了一半错:“瑜,我不小心碰砸了你院里的兰草,明日孙府会送两株过来。”
“不要紧,”周瑜收回目光,嗓音柔缓,不在意地说着,“去年也未开出好颜色,碎了便碎了。”
孙策猜到周瑜大抵不会要他赔,但听到这话,还是明显愣了一下。关于这兰,瑜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株墨兰腊月而开,内敛冷艳。淡墨的清香飘逸,连着数日不败,是从那雪山深处得来的,深得周瑜喜欢,年末还专门约他来赏看。
瑜生性清高疏离,很少表达喜好,孙策从未见过其这么在意一物,这墨兰成了特例之一,现在怎么搞得像是他多了一段记忆似的。
孙策本想问两句,但看到蹲在地上的小乔听了周瑜的话后,那往背后掩藏的动作撤回了部分,紧握的手都松开了些,一下子顿悟过来。
“好……”孙策看着碎陶片,顺着周瑜的话若有所思道,“想来今年你能得到更钟意的。”
乔木指间握着那幽兰,认真垂思。过了整整一个冬季,花都谢了,还余香馥郁。虽然没开出好颜色,但品相肯定不差,这么个下场好像有点可惜。
上边打着哑谜,下头是个真哑巴。全场就孙尚香不在乎这个兰花,那个兰花,蹦跳来到乔木身边,光顾着询问道:“小乔,我赠你的簪子呢?”
乔木因成了侍女,挽起发髻,已是端正的少女模样。但发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头柔顺青丝,没有那簪子的影子。
那可是女公子最喜欢的一支簪子。
乔木满手泥土,不好随意挥动,就在地上匆匆写了个“屋”字。那金簪醒目,她肯定不会自找麻烦带出来招摇,好好地将其收纳在屋子里。
孙尚香看着小乔在地上涂画,却是辨认不出。她一贯爱跟夫子对着干,比起这些板正的字符,更乐意去练武场看拳脚切磋,弯弓舞剑。
正是大字不识的好年龄。
所以就歪着脑袋,安静了下来。
孙策见小妹这看不懂,还要努力看的样子,不由笑出声,带着少年独有的愉悦畅洒脱,出言道:“某人现在后悔没有多认两个字了。”
孙尚香的脸有些发红,嘴硬道:“谁说我不认识的?不就是,不就是丢了嘛,小乔,我改日再送你两支。”
孙策调笑的话到了嘴边:“你……”这两字差了十万八千里,也就阿香能够一本正经地胡诌,还不带心虚的。
但话语霎那戛然而止。
原跟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的小乔,听见孙尚香的话,垂眸轻笑,黑瞳光泽绰约,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连带着苍白瘦削的脸都变得生动鲜活起来。
孙策望着,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摸了摸高挺的鼻翼,遮掩着错开了目光。
美人在骨不在皮,就算瘦削单薄,小乔也出落得标志出尘,容貌昳丽。虽说王公贵女也能有这样姣好的颜色,但就是有哪处不一样。
那双秋眸凝望时,会觉得里面蕴着千言万语。就好像她不属于这里一样,超脱凡尘,似近既远。
孙策自觉失态,想旁顾左右,却看到周瑜的目光还停留在小乔那,浅眸寂静,从容无声。
他垂下手,好像明白了什么,这次是真懂了。
今日孙尚香因为不识字,长兄不仅不帮忙翻译,还幸灾乐祸,没办法跟小乔交流。赌起气来,决定回去就去好好读这劳什子的书。
走前孙尚香拽了拽孙策的袖子,想要长兄帮她跟周瑜说一下那件事。
但是孙策来的路上答应得好好的,最后却对她的这个请求视而不见,只字不提。像是忘记了,跟周瑜说着无关紧要的旁事,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先去一边玩。
孙尚香的疑惑一路憋到了马车上,等驶离周府,就挤到孙策身边,娇蛮问道:“大哥,不是说好帮我向瑜哥哥将小乔要过来吗?”
孙尚香觉得身边的家奴都不如小乔贴心忠心,瑜哥哥疼她,要个家奴过来不是大事,她也会备礼来感谢,就差孙策帮她开口了。
孙策的笑容依旧轻松,他单手撩开帘子,偏头出去看窗外错落的绿意,雪融春至,春江水暖,江南独有的好风光,闲适道:“不要让瑜为难。”
“啊?”孙尚香不理解,喃喃道,“瑜哥哥也喜欢小乔吗?”
稚子用词总是很重,喜欢与不喜欢,色彩分明。
帘隙的光映在侧颜,勾勒出孙策清晰的轮廓。他眼神平静,贵气慵懒,竹帘在他的手中晃动,像春风牵动水波,启唇道:“小孩不用管。”
孙尚香一下子将身子拉走,坐远了去,哼哼了两声,表示不满。但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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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孙策并没否认她的话,变相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
孙尚香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君子不夺人所好,暗戳戳将计划搁置。心里却是下定了决心,等没人喜欢小乔了,她再将人讨要过来。
···
乔木将那不要的幽兰残骸拿回了居所,周瑜说可以扔了,无需忧心,但她还是想抢救一下。
根系扯断,主枝零碎,这一摔给这娇贵的花摔了个大残,肉眼可见地蔫了,叶片上还嘀嗒落水。
乔木用蹩脚的技术修剪断根,换了个主人家不要的陶盆盛着,重新掩了新土,放在了房间内能照到太阳的那个角落。
能不能活全靠造化。
乔木蹲在这墨兰附近,青丝飘动,似在思考,拨了拨叶片,水珠从叶尖滚落。
过了今天,就是她来这的第五年。
前世种种,云雾迷蒙。
像她这样的人,在东汉末年,五年起始,第一次拥有了两件私产——一根金簪,一株破兰。
也算是进步了。
这次乔木没沉溺太久,耳边又响起方才周瑜的话,
芝兰玉树的长公子,总是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身段风雅地站在前方,语气平静:“小乔,你想去孙府吗?”
他问话的姿态并不高高在上,而是平视着面前的人,给予尊重。
别人叫她小乔,乔木都没什么感觉,但周瑜唤她这个名字时,还是觉得违和别扭。要是哪天孙策叫她大乔,估计也是同样的悚人效果。
乔木洗净的手背在身后,谦卑恭敬地盯看着地面,揣度起周瑜的言下之意。
应该是孙尚香在向周府要人,乔木猜测。那小丫头重情重义,不然不会又是赠礼,又是来亲自探望。
孙府也行,孙权在那呢,从现实的角度来看,那边更合适。
可以去。
乔木心中这么想着,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点头表示。但想去跟可以去的意境相差甚远,不太稳妥,她不认为这个选择权在她手里。
所以乔木就抬起自己的袖口,在上面虚空勾勒了一个“可”字。
周瑜看着乔木手间动作,玉颜润泽,眸子炯朗,低声言语:“嗯,我知道了,你不想去。”
乔木呆住,手指顿了顿,她也没写成“否”,莫非周瑜看错了。于是试探着换了个字,缓笔描了个“好”字。
周瑜是在看她书写不错,说出的话又截然相反:“好,我今后替你向阿香回绝,你安心留在这即可,不会有人违背你的意愿。”
乔木:?
上次跟周瑜交流时,他不是还识字吗,怎么现在跟孙尚香一样,看到字就胡编乱诌。
但周瑜看着并无异样,皎明幽静,镇定自若,笑容漂亮清朗。乔木盯着自己的袖子看了半晌,怪事了,一觉起来,天底下所有人的文化水平倒退了2000年。
但乔木无法表达质疑,怀揣着糊涂,最后老实地低首认下了。
孙府可以,周府也行,她不纠结这个。
离开前,着雪白锦袍的周瑜,皎月明洁,清逸贵气地叫住了乔木,又重复问了一次:“小乔,留在这里可好?”
乔木回眸,潦草点了点脑袋。既然应下,肯定不改了,就是后面两个字怎么听着挺耳熟的。
11. 小乔
上巳节,春日宴,百花开。
公子名流齐聚,羽觞交错,翠樽鼎沸,丝竹和鸣。
要说这里面最引人瞩目的,还要是那孙、周家的长公子。江东才俊久闻二位盛名,但一睹真容,又觉得那些浮华词藻的描述差之千厘,不及半分英姿。也难怪家中的深闺女眷皆能闻得二位相貌一绝。
那侧立着的应该就是周瑜了,俊雅秀美,似松似竹,玉琢似的面孔缀着淡淡冷意。素白翩然,低眸饮尽那羽觞清酒,举手投足都藏着轻逸风采。
右手边正盘坐着应该就是孙策,绝然不同的气质。丰神俊朗,气宇轩昂,黑漆漆的双眸含情冷峻,隐有血光。他将青樽重重放下,豪情地去行那酒令,当属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今日是县令长子设宴,策瑜在这都饮了不少酒。
赵家公子赵泽旁顾了一圈,对着孙策等所在的桌席看了又看。
赵家是舒县大户,家境殷实,祖上也有爵位封地。但到了这两位小公子的面前,精明算计的脸上也露了怯。踌躇了半天,才前来替小妹说和,想问问策瑜二人可否有空去寒舍一坐,解释道:“舍妹有两分颜色,又对二位倾慕,或许会与公子有缘。”
二位公子现在正是婚配的好年龄,无论是依附三世二公的周家,还是威名在外的孙家,都是不错的选择。年后说亲的人,数不胜数。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们至今未有心仪女子,但没有又意味着还有希望。
孙策坐在那继续喝酒,并未起身,抬起眼大大方方地问道:“所以令妹是看上我了,还是周郎了?”
赵泽陪着笑,没有被直接回绝,以为有戏,就将话说得圆滑一点:“二位公子都少年英才,舍妹能有幸得半分青睐都是她的福分。”
“哦,”孙策放下酒樽,黑眸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兴味道,“都看上了不就等于都不喜欢,那还是想清楚了再来吧。”
赵泽一听这话,连忙改口,慌里慌张道:“不不不,想必是我记错了,我这糊涂脑子。出门前还听舍妹说,倾慕公子策马风姿,钟意您呢。”
孙策厌倦了总是提婚配嫁娶一事,在家母亲念叨,出了门也不得清净。索性劣心乍现,就桌托着腮,将脑袋撑起,对站着的周瑜取笑:“瑜,你不行啊,你没被看上。”
周瑜低下脑袋,空山雪寒,眉目清淡,看向席地而坐的孙策,不知道这人在闹什么。
赵泽诚惶诚恐,心里发虚。他哪敢有轻视周瑜的心思。世家子弟间都听说了周瑜的雷厉手段,年初就小惩大戒地在同族宗亲中立了威。他压根就不是风情月洁、不问世事的闲情公子,杀伐果决。
不过大家都说这孙家公子性格开朗随和,不拘小节。今日一见,却觉得难缠,赵泽这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越解释越乱,只能这个夸两句,那个就夸三句,最后都不知道在胡言些什么。
还好周瑜完全略过了赵泽,直接询问起孙策:“你喝醉了?”
“没有。”孙策话答得极快。他近日心情不太好,难得尽兴喝了点酒,但远不到上头的地步。
周瑜心思玲珑,察觉到孙策心情欠佳和赵泽那畏缩的打量,欠身作揖,主动向赵泽解释道:“策今日酒醉,说了胡话,泽兄莫介怀。改日有空我等定登贵府拜访,怕担不起令妹心意。”
听到周瑜答应了,赵泽一下精神抖擞起来,还是第一次有世家贵女能邀请到周孙两家公子,跟半只脚已经结了姻亲似的,喜不自胜道:“无妨无妨,待我回去就将这好消息告诉舍妹去。”
赵泽端起那酷烈馨香的美酒,亲手为周瑜倒满,高兴得杯中酒满溢出来了都没发觉,对周瑜是越看越满意。
还是周瑜抬手,带着浅淡笑意提醒,赵泽才从那巨大的欣喜中恍神。
见周瑜没跟他一样被问烦,还多了趟行程,孙策不得趣,但也没拒绝,面无表情地放下手,去持那青樽。视线齐平的位置恰好是周瑜的腰间玉佩,其以一个奇怪样式的络结束着,不符礼制,简约到了极致。
越看越令人介意。
第一次见到时,孙策还笑道:“这么丑的结,哪个家奴帮你系的?”
周瑜粲然一笑,说是小乔所系。她还在学复杂的,就先让她用简单的络结应付。她不知从哪里学的这一套,还起了个专门的名字。
“什么名?”孙策挑起眉梢,语气平淡,透出刻意的随意,就好像真的只是好奇随便问问。
周瑜指尖摩挲过玉佩结绳处,眼睛清亮:“蝴蝶。”
孙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最后评价:“不错。”确实像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难得小乔有这分巧思,阿香肯定喜欢。
孙策就那样盯着看了很久,一直没说话,久到周瑜以为孙策是看上那玉佩了。
周瑜走到桌前坐下,问起了孙尚香:“阿香最近如何?”
“还行,跟夫子安分读了两天书,又开始坐不住了。”孙策盯不到这名曰“蝴蝶”的结,旁若无物地说道。他太清楚自家小妹德行,能安稳读两天,已经很不容易了。连母亲都悄悄问,是不是那日有人对这小丫头劝学了。
周瑜颔首,神色也甚是欣慰:“慢慢来。”
“嗯。”
孙策向来觉得女子不应该被困在闺阁,识字习武,只要阿香喜欢,就都是上上乘的教养之道。多学些,将来总有好处。不如干脆让小乔去跟阿香作伴,说不定就能生出兴趣来了。
孙策愈发笃定,要走连正衣冠都正不好的小乔,肯定不会让瑜为难,孙府可以勉为其难接纳了她。
只是想法才堪堪成型,周瑜就打破了孙策的幻想。
“前日想让小乔去跟阿香,她好似不愿。”
不愿?!
当下,孙策又想起那日周瑜的这句话,现在看着这个扎眼的蝴蝶络结在眼前持续晃悠,心里闷哼了两声。
不愿就不愿!他跟阿香才不要小乔。
赵泽走远,周瑜终于得以入座。刚才喝酒喝急了些,红晕上脸,酒气侵袭,朦胧绰约的莹白也不胜人间的清醥。
一旁的孙策语气沉闷:“小乔这么久还没学会第二种络结吗?”
突然听到了小乔的名字,周瑜眼底浮现笑意,否认道:“她会了很多,只是我觉得这一种最别致,她也觉得这个合适。”
孙策脸又黑了,不想讲话。先前说他醉了的人,现在反而是真醉了,连话都多了起来。
“小乔识很多字,不止百余。”周瑜端坐,依旧维持着得体的仪态,眉眼间有绰约笑意。
“她行事表达的方式跟我们都不太一样,虽然在模摹效仿,还是有很多不同。”奴性相反是她这个家奴身上最欠缺之物,就算卑微跪地,头伏地底,那双拳头从未松开过,她在憎恶某种庞大事物。
“她每次都在求生的过程中赴死,她活得很痛苦。”而这个世道最不缺的就是痛苦的人。
孙策手指修长,捏住杯沿,羽觞碰到唇边,酒入喉,他默默听着,没有出声打断。直到这最后一句话出来,才反问:“第一次也是?”
“是。”周瑜回忆起初见日的场景,肯定道。
孙策若有所悟。
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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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回到周府时已醉得厉害,但并不失仪,任何时刻都端庄得体。连被下人搀扶时,都不会将全身力量压过去,克制守礼。
还在自己小屋里睁眼复盘东汉局势的乔木,被院里的其他家奴敲了门,催促道:“小乔,公子叫你过去。”
说完就跑走了,迫切急促。
乔木原本就和衣睡的,三两下爬起,出门去看外面出什么事了。
一靠近周瑜卧房,就闻到一股酒味。古代的酒跟现代的酒味道还不一样,沁人的余韵,闻着清甜。乔木探头,里面静悄悄的,下人都不在,周瑜不喜欢很多人服侍。
小公子酒品还行,只是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乔木壮着胆子走近。
周瑜长发披肩,落在锦被上,醉颜酡红,眉间起了波澜,双目紧闭。纤影月韵,躺在床榻上,像幅鲜活的美人图。这幅长相皮囊确实生得极好,不怪后世能留郎君美名。
但都醉晕过去了,叫她过来干什么?
乔木站在床边发呆,合计了一下她的职责。试探着动手,将周瑜身上的被子拢紧,给人盖严实,以防春寒。又去熄了床头的笼中烛火,打算就这样退出去。
走了两三步,周瑜好像醒了,在身后叫了声小乔。
乔木没走成,就绕回来,去听还有什么吩咐。
结果周瑜的状态貌似是半梦半醒,眼神迷离飘渺,聚焦到了一处,目若流光地看了过来。那双永远让人参不透的眼睛,被酒意醺漫,没有往日清醒,宛如含情。
乔木说不了话,就这么对望着。
有点怪异,乔木后知后觉想着她为什么要跟一个喝醉的人在这里僵持。
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走,周瑜伸出了手,广袖逸飞,露出了纤长手臂,似是要乔木过去。
乔木往床边靠近了两步,听到周瑜无意识地呢喃:“头好像有点痛。”
头痛就是头痛,怎么会好像呢?
乔木垂眸,觉得应该去帮周瑜叫个大夫,让别的家奴来接手。周瑜的话说给哑巴听,等于没说,她也帮不上忙。要让她跟别人交流上,估计也天亮了。
反正醉不死,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但看周瑜蹙眉,向来清冷淡漠的人,如今十分难受的样子,乔木心中叹气。讨厌搭理酒醉的人,但是她偏偏很擅长应付。
周瑜的手未落下,就停悬在眼前,执着要个回应。乔木回头看了两眼,确定屋内没有别人在,才冒犯地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手掌侧那端有内关穴,按压三秒后松开,重复十次,能有效缓解头痛。
果然,在重复了两轮后,周瑜看着就没有那么不适了。白皙无暇的脸上带着点无辜茫然,好似发觉乔木会仙术一样,帮他驱逐了混乱的疼痛,便全心全意注视着她。
人这么老实安分,不吵不闹,乔木也放心不少。尽心尽力地让人好受些后,就及时松开了手,行事谨慎。谁叫她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名声砸哪了。
但刚才还温顺的小公子,见小乔松手离开,腕上一空。眼神清明与思量混杂,在最后一刻任性拽住了乔木的手,猝不及防地将人拽到了身前。
乔木跌在了周瑜怀里,撑着床沿,手忙脚乱地想爬起。她决定收回对所有酒醉之人的善心,就是害怕突然发酒疯,所以才避之不及。
周瑜居然躲在这阴她。
奈何周瑜的手劲很大,人没爬起来,反而还压住了她的头发。越贴越近,都能听清彼此的心跳声,梅香盈满。
身后一道震惊的声音传来,孙策诧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12.大乔
乔木脱不了身,手腕卡在周瑜那,只能向孙策求助看去。
她要被困在这一宿,明天早上被别的家奴看见,可以直接发配去舂米了。
以下媚上,为大不敬。
虽然她这的情况是反的,但说出去也没人信。
去而复返的孙策,震惊地站在门口,看到小乔那艰难挣脱的动作后,想来是他误会了,赶过来将小乔拉了出来。
孙策动作利落,周瑜还没反应过来,刚挨近的芳泽人影就化作流风,散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一床轻薄被褥,将他迎头罩住。可能怕人憋着,还通人性地往下拉了拉。
孙策一边忙活,一边还回头跟小乔解释:“瑜他喝醉了,吓到你了。”
乔木被解救出来后,就退出三米远,远远站着不动。吓到倒不至于,只是孙策明显也一身酒味,她觉得不太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哪个都不打算靠近。
好在孙策瞧着还是很清醒的,看不出醉意,带着小乔出去后,就将门给关了个严实。让这室内喝醉的人今夜就好好休息,别为难下人。
户内光线昏暗下来,月光从窗棂洒落,远去的脚步声响起。周瑜重新睁眼,眼中一派清明。甘涩在喉咙间灼烧,意识仍有两分沉重,他微微皱眉,晃过恍若未觉的失落。
站在门口的孙策又行好事一件,满意地拍了拍窄袖。看向全程缩在角落,低眉顺目的小乔,本该回去的他,又不急着走了,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过来,开口问道:“小乔,你怎么过来了?”
刚刚他跟仆从将周瑜送回屋时,记得外面是有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丫鬟的,不是小乔。
乔木微抬起手指,指了指门,又指了指自己,她是被叫过来的。
“这么晚单独叫你过来,瑜他……”孙策本想说的话突然卡住,他想起了点什么,貌似不太对。
瑜看着不像是清醒的,应该叫不了人。
孙策记起他先前跟那小丫鬟顺嘴提了句:“小乔呢?”他以为凭周瑜对小乔的钟意程度,会将这院里大小的所有事,都托付给小乔。
结果今夜小乔并不在。
那小丫鬟听完孙策的话就跑得没影了,留下那婆子耳朵还不好,两句话迟迟交代不清楚。最后还得让他亲自去传话,让周府下人弄点解酒的汤药来。回来时,就撞到了方才的那一幕。
这么说来,小乔好像是他给误打误撞喊过来的。
孙策作为罪魁祸首,串联起了事情经过后,生出了点心虚,他大半夜给人家小乔坑了一把。但谁知道好端端醉过去的周瑜,会拉住小乔,不让人走。
醉酒的人错处最大,孙策确信。
乔木等着孙策的下文,但是没有下文。孙策的表情几经变幻后,空气中就只剩下诡异的沉默。
春夜的风微凉流动,月色流水倾泻,竹林轻摇,沙沙晃动,低吟清唱。
乔木直直地望着空地,虽然不明白孙策为何这般,但也没什么情绪起伏,静默立着,深不见底的平静。
应该不能突然发酒疯吧,乔木思量。
孙策在心中酝酿了半天,看向低头的女子,出声道:“小乔,你陪我去亭子那边坐坐。”
乔木总结,好了,这个也醉得不轻。
大半夜不回去睡觉,抓着她去亭子里坐坐,暂且不说她能不能坐,这也不是正常人能发出来的邀请。
奈何乔木没有拒绝的余地,孙策抛下这一语,就自顾地往那院子东南的单柱亭而去。翠竹开径,风卷衣袂,朦胧幽静。
换做平日,乔木还能说一句公子雅兴。换做现在,她只觉得今天一个个的,行为举止都不合常理。
月影婆娑,孙策站定在亭子中央,浓密的睫毛颤动,薄唇轻抿露出优越的下颌线条。他的五官近看还有少年气,但组起来,却又是副精绝俊俏的小郎君模样。处处凉薄凌厉,偏生出一双春水似的含情眼。
孙策偏头去看小乔有没有跟来,发觉人拘谨地站在亭子外边,保持着恰如其分的生分距离。
第一次见分明像个小狼崽一样,见谁都想咬一口,但之后大部分时间,又装得死气沉沉的温顺。
她站在近处,却又觉得离得很远。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孙策沉眸唤道:“小乔,过来坐。”
这亭子小而风雅,就两个木凳,这是要叫她坐到对面去。
乔木没抬眼,短暂迟疑后,就抬起脚往那边迈去,想看看孙策想干什么。若要她的小命,不至于找这种蹩脚的借口,孙策本性纯良,乔木觉得她看人还是看的很准的。
孙策见人走来,施然坐下,黑瞳倒映着盈盈笑意,声音舒懒:“我好像也有点醉了……”
本就没有坐下来的人,警觉地抬起头,眸中充斥着错愕。不似在思考这话的可信度,而是在思考现在扭头就走的正当性。
在小乔付诸实践之前,孙策及时笑着阻止,狡黠眨眼道:“逗你的,你还真要跑了。”
乔木缓缓坐稳,身子不自觉地向亭外那侧倾斜,对这话保有怀疑,喝醉的人才不会承认没醉。
孙策近日的苦闷,在看到这有趣的一幕后,都烟消云散,连听到那句“不愿”后的赌气,都变得无关紧要。他眼睛明亮清澈,嘴角上扬。
今夜确实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找人聊天。丝毫不觉得找个哑巴聊天这事,是多么的惊世骇俗。
“小乔,你是不是认得很多字?”孙策定眸问着,黑汪的潭水泛起涟漪。之前还能轻而易举压下去的盎然微醺,倒在了心间。惬意的慵倦萦绕,只道是想忘了俗尘世事。
乔木点头。
“那你会写我的名字吗?”
乔木继续点头。
孙策将手伸出摊开,五指修长,指节分明,虎口处还有一层薄茧,就这么赤诚地放在了乔木面前,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耐心哄劝:“可以写给我看吗?”
这很像幼儿园家长抓着放学后的孩子考学,寄予厚望的希冀和不可理喻的慈祥。
乔木无语片刻,放在膝盖上的手还是动了动。
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不要试图理解,也不打算尊重,照做就好,尽快把这个也喝醉的人,打发了去。
乔木避开了孙策的手,在木桌上挑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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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片空间,快速划出一个“策”字,沉默等着人验收。
孙策先是认真看着,眼睛瞪得亮亮的。周身如披月纱,中和了两分戾气,气质平和温柔了许多。过了好几秒,他尾音上扬,独自开朗道:“看不清!”
乔木:……
又写了两遍。
孙策的注意力已经飘到天上去了,手还在那木桌上兀自摆着,盯着乔木的脸看去。
乔木强迫自己平心静气,终于明白中学时,老师那句“我脸上又没有字”的含金量。现在确定这人就是喝醉了胡搅蛮缠,干脆缩回了手,不再搭理。
孙策见小乔甩了手,态度终于端正起来。抱怨起这竹林斑驳,月影照夜朦胧,碎光浮动。
他识不清眼前字,只看得清眼前人。
人最怕醉而不自知,连着平日里的小性子都使了出来,孙策嘟嘟囔囔的,还委屈上了。跟乔木上元灯节所见的那个小丫头,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乔木心软了一瞬,看向那就算耍起赖来也不肯收回的手。这只手的主人应该是极自律的,细看每个指节处都有伤口,旧伤层叠,厚茧脱而复生,他为站到未来的高位还是吃了很多苦。
又或者说,他的苦难三年后才正式开始。待孙坚离世,这江东的基业是承是扩,都得靠他自己。
乔木沉吟一会,还是在那手上龙飞凤舞地将“策”字誊上。世人今后皆知孙伯符,也何必执着于这个字。
孙策遂了意,眉眼弯起,不知忧愁:“写对啦!真厉害。”
乔木对此不做评价,写对八百年了,现在才发现。
孙策又乱糟糟说了些胡话,什么蝴蝶,什么蜜饯,最后他似是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歪下脑袋,只应是看了过来,双目含情:“小乔……”
乔木侧身,寻上了他的目光。
她是这乱世的局外人,永远可以用置身事外的慈怜悲悯注视所有人。
她又是这乱世的局内人,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带着滔天苦恨,冷漠横眉。
在她的眼中,神性与人性矛盾交织,炙热与严寒并存。向来连泰山崩于前都色不变的孙策,不由避开了这道视线。
他又想起了周瑜那句“她活得很痛苦”,小乔的痛苦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原来指的是这个。
孙策摇了摇脑袋,努力整理思绪,才回忆起他要问的问题:“小乔,你是有长姐吗?”就这么个问题他竟在纠结。
“无”字很快飞跃上来,算是乔木的回应。
作为奴生子,生育的自由权在主人手里。这具身体的原生父母,只有一女,没有别的孩子。
孙策手肘放在桌面上,下巴搭在胳膊上,坐姿放松随意,眼神有些散漫晕开,仍在专心思索。酒气的迷雾涌上眼前,笑意愈发灿烂洋溢。他看向乔木,语出惊人道:“那你为什么不叫大乔?以后我叫你大乔如何?”
木凳碰倒在地面,发出刺耳声响,原有的静默破碎。
乔木瞳孔收缩,后退着站了起来。她看向已经沉沉闭上眼,昏睡过去的孙策,脸色煞白。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13.小乔
翌日清晨,乔木来到周瑜房里。小公子已经起来,坐在镜前。少年如玉容颜清俊,五官立体清晰。长发丝缎般披散,垂搭在肩上,凝视着镜中人思索。
山似玉,玉如君。[1]
自内而外的清冷孤高,略显淡漠,仿佛之前所见的温润恬谧都只是虚妄。
乔木走过去执梳,做每日惯例应做之事。
玉梳缠枝,捏在手心微凉。从上至下,乌发如墨。
周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叫了一声小乔,透过镜子看向身后人,神思已聚拢,问着:“昨夜有发生什么吗?”
乔木的手停在中途,昨晚发生的事,那说起来可就太多了。
因为过于惊悚,所以她果断选择了摇头。宁可当昨晚没见过孙策这个人,也不能再回忆起。
周瑜见小乔的指尖攥得发白,视线早早撇向右侧,知道她在隐瞒。
关于昨夜,酒醉是真的,拉住小乔那一下后,褪去混沌,清醒过来也是真的。小乔与孙策离去后,就未归来。知晓自己行为奇怪起来的周瑜,也说不清缘由,他想听听小乔的看法。
然而,小乔只是沉默,什么都不愿意表露。她是真正心如磐石的那个人,除了对生死问题上偶有徘徊,还有那次在孙权面前的好奇探究,其余看不出在意。
在小乔眼里,或许他就跟那无理作弄轻贱她的人一模一样。
想到这,周瑜的眼眸落下,感觉今日的院子格外安静,都听不到鸟鸣。只有兰花的暗香在飘浮,四周太空旷了。
梳子没入发间,窣窣作响。
乔木完全没发觉周瑜的异常,她正被昨夜后续之事缠得心烦,早忘了周瑜这档子事。被喝酒的人拽倒绊倒,太稀松平常,根本不值一提。
小公子人还是很好的,昨夜只当是意外。
不过人果然不能胡思乱想。
之前日日被周瑜叫小乔的时候,乔木安慰自己,无非就是同名。家奴不被赋予姓名,以“小”字称呼很正常。江东庐江皖县的小乔,是用来说明人家是次女。贵女与家奴,天壤之别。
等哪天孙策叫她大乔,她再来大惊小怪。
结果孙策真这么叫了……
乔木心中狐疑,莫非这两人的喜好就是给人起名,想不明白。
外面的丫鬟梧云突然跑到门口报信,说是孙公子今晨回去了,派她来告诉公子一声。
“还有……”梧云站在门槛外支吾了两声,音量都小了,扭捏得厉害。
乔木刚听到孙策回去了,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昨晚她也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这人弄回房的。见门口的人半天功夫说不清一句话,她还有闲情回头看了一眼。梧云瞧着眼熟,好像是那日特意来她门口议论的丫鬟之一。
周瑜:“还有何事?”
虽然周瑜从来不苛责下人,但院内的人仍然惧畏他,不敢生出怠慢之心。听到他语气冷淡地发话,头也都低了下来。
梧云全盘交代道:“孙公子让我单独给小乔传一句话。”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几个月前孙策跟小乔的事,这会儿将“单独”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有了别的暗示。
乔木有了不好的预感,周瑜也在这,这怎么看都算不上单独传话,梧云这是要针对她。
其实也不想听,可以不说的。乔木无趣索然地看向手中的玉梳,等待周瑜的发话。按照小公子的性格,守礼得体,应该会将她派出去听。
青铜镜里的女孩的面容略显模糊,周瑜冷静道:“什么话?”
又没猜对。
乔木的手抽离开,将梳子放在了桌子上,跟要接圣旨似的,面向了门的方向,洗耳恭听。
“孙公子说昨夜跟小乔聊天很开心。”
乔木:???
她是个哑巴,她一句话没说,这是诽谤。
“是吗,”周瑜起身到了屏风前,潋滟雪波起了波澜,幽幽道,“看来小乔昨夜去彻夜长谈了。”
确实是彻夜了,废了老大功夫找人孙策从亭子里拖走,别让人在外面挨了冻生病。也长谈了,进行了两个字的酣畅热聊。
梧云还在那边接话拱火道:“昨夜孙公子跟小乔在那凉亭处待了半个时辰,想必是的。”
乔木看着周瑜挺拔的背影,又去看梧云那春山秀眉下藏着的揶揄。不懂好端端造她跟孙策的谣干什么?难道想把她送去孙府?
如果这样,那人还怪好的。
小乔站着没动,迟疑了一会。终于发现今天的周瑜好像有点怪怪的,像在生闷气。
梧云在门口又站了会,看小乔呆得像块石头,心中不屑,就大胆进来替周瑜更衣。
这份活在小乔出现之前,一直是她干的。最得器重的丫鬟被人抢了位置,不可能不心生怨恨。
只是那弯下的倩影,手刚碰到周瑜的衣衬就被冷声劝退了出去:“出去。”
梧云咬着唇,貌有不甘,也无可奈何,低着脑袋倒退着往后走。
乔木得了命令,也紧跟着,走得飞快。
“小乔,你留下。”周瑜听到两道脚步声响起,后面那道看着还更急迫,就知道再不叫住,人就要跑得没影了。
乔木想起来还要侍奉更衣,又退回来干活。
纤细的指尖伸出,触碰到他的袖口,蹭过手腕,两人身形一瞬间交叠,彼此间的距离缩短。
周瑜羽睫下蒙上雾色,凝聚成散化不了的郁结,无名的情绪在心底潮起潮落。
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分辨出这是什么情愫了。
···
舒县赵家,今日来了两位稀客。
眼见着这拜贴递了一封又一封,摁不下的心急,孙、周两家公子如约前来赴会。远远听见门外的马鸣,赵泽和赵父就走出正厅来迎接。
孙策气度非凡、飒沓流星地迈进来,周瑜走在侧边,也是风华绝代,公子无双。
看得赵父这六十岁的老头都满意得不得了,连连抚须,单看这面相和仪态,两小辈都非池中之物啊。没想到小小舒县,居然能在他有生之年,得这两位俏郎君。
这姻亲要是能结了去,那真是赵家莫大的福分。
孙策目若朗星地同人客套问好,没有前段时间的低迷后,这会看上去才是天之骄子的意气模样。
赵父笑得开怀,说道:“好好好。”手上还指示着儿子快去把赵莞带来。
赵家嫡女略微比策、瑜大上两岁,已经到了可以行笄礼的年龄。要是钟意,今年就可以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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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来就直奔主题,全是这家人做事的作风。
孙策入座后,小声对周瑜说道:“你可好好看,我可是陪你来的。”
周瑜结果茶盏轻抿,茶汤润过唇齿,味道过于清甜,缺了余韵,他不急着回应,而是先碰着杯托将其推远了些,不会再碰:“好。”
“到时候先喝你的喜酒。”
“嗯。”
“你孩子可以叫我孙伯伯。”
“好。”
“阿香最近又想来找小乔。”
“……”到这周瑜就没了声响。
孙策也饮了一口茶,不太喜欢,但还是喝下一口,全当作水了。赵家女公子还没出来,孙策继续找周瑜聊着:“不好吗?”
周瑜未接话,身影在茶烟袅袅中显得清冷疏离,不近人情。
孙策纳闷道:“最近怎么每次问你小乔的事,你都不说了,之前你不是会说很多吗?”
“我那日喝醉了。”周瑜错开了孙策的注视,回避这个问题。
虽然醉醒之后,没从小乔那里问出来答案,但之后孙策倒是给他讲了许多。关于喝醉酒后,他是怎么为难小乔,拽住小乔不让人走。最后还是孙策及时出手,救人于水火,小乔对此感激不尽。
后面瞎编的半段,周瑜判断不出来,只当正如孙策描述的那样,他确实是做了一件不君子之事。
孙策望了眼屏风后面,有人来了,最后问了句:“小乔将我的名字写给我看了,你告诉过她我的名字吗?”
周瑜不喜欢这过分甘甜的茶水,闻言,手却又将其端了起来,白袖优雅翻飞,迷惘的眼神在茶杯上方停驻,令人晕眩的茶香扑鼻:“没有。”
孙策眼中似晨曦的光辉流转,明亮又不知疲倦,欣喜道:“那她怎么知道的?”
“猜的吧。”
孙策:……
屏风后的美人莲步轻移,如仙子般从花鸟漆画木制屏风后走出。
轻盈纱衣随步伐摆动,秋水荡漾,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身态婀娜多情。她没有梳未出阁的发髻,而是让青丝下垂在耳畔,盘了个时兴花样的垂髻。楚楚动人,美目盼兮。
很漂亮,担得起国色天香。
赵莞施然走到周瑜面前,行着得体的淑女礼,脉脉含情,韵味温柔地端起桌上茶盏,一小圈湿痕留在桌面,对周瑜道:“小女奉公子茶。”
周瑜扫了一眼沉到杯底的茶叶,温和微笑着点头接过。翩翩君子如玉,眼底藏着一片冷淡。
他不喜这茶。
孙策可能第一时间就没得到这屏风后的佳人青睐,赵莞一直停留在周瑜那侧,完全忽视了他,正好他也乐得自在。
怕打扰周瑜跟赵女公子的交流,孙策还主动挪远了些,去跟赵父和赵泽谈论时局。他们是非常有经验见的的人,并非肤浅庸碌之流,此行值得他来一趟。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撤走之前,周瑜耐人寻味地给他看了一眼。
那头才子佳人,这头热闹说起了今年的蝗灾。
春三月,蝗螟大起。[2]
平均每十年才会出现的灾祸,现在年年不断,粮食欠收严重,看来这天惩降至。
赵父望向厅外尚且晴朗的天,长唉一口气:“要尽早来一场大火了。”
14.小乔
火焰舔舐梁柱,炸裂声起,铜漆剥落。最大的那根抬梁砸落在灰烬之上,也没有逃过摧残,房顶坍塌,黑烟滚滚。
这场后半夜的火,燃得极盛。平日里热闹的府宅为沉默笼罩,痛嚎与哭喊凝滞,新鲜的焦臭味不断飘出。
月光从最后的窗棂洒入,照到了床上。鲜血作序,死人的脸受到惊吓而扭曲,妇孺老少,无一幸免。
月亮幽蓝,如冥府的吟唱。
一只手压在滚烫的余烬上,皮肉熔灼。从倒塌的屋梁堆中艰难爬出。男人的半张脸已经毁容,焦红一片。衣衫破烂不足以蔽体,胳膊和胸口都烙上了不成形的烧疤,靠着疼痛才维持住当下的清醒。
男人爬起,喉咙间发出凄凉悲鸣,踉跄着支撑着身子往大路跑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活下来。
风吹过,废墟的狼藉中悲伤的气息缭绕。
这场大火还是来了。
··
“你听说了吗?偏院里住来了个怪物,半张脸的皮全掉了,跟恶鬼一样,满脸棕色红色的癞疤……”两个晨扫的小丫鬟,在桥上窃窃私语,悄声议论起主人家发生的新鲜事。
趁周瑜还没有起床,去原身父母那探望了一趟的乔木,听到这八卦,匆匆的脚步也是一顿,她往桥边靠近。
春日光景昏暗,桥下的乔木跟黑暗融为一体,没有人发现她。
身着草绿,梳着双丫髻的丫鬟紧张问道:“是上周裹了一身黑来的那个人吗?”
“对,就是他。”
“那可真吓人,当时倒在门口,一身是伤。”
“我昨晚去偏院送饭,里面散发腐臭,过去的大夫全被赶跑了”个头高点的那一个丫鬟,了解很多详情,说起来头头是道,“应该是活不成了。”
小丫鬟手上扫洗的动作停下,打探起来:“姐姐知道他是谁吗?”
“听说是夫人那边的亲戚,遭了祸劫……”
乔木听得认真,顺着话语猜测起是什么祸劫会导致人全身大范围烧伤。虽然不知道周夫人的门楣,但能同周瑜之父周异联姻的,想必也非权即贵。
看来这乱世的难,难难不一样,谁也逃不过。
蓝裙丫鬟左右张望,正要开口。那桥下草丛钻出黄黑一条,噗噗簌簌伸爪,给两人唬在原地。细看是只猫,心才安定。但聊天的兴头被这变数压下,瞧着天光欲亮,今晨的活要加紧了。
两丫鬟如小姐妹一样,大的那个低语着:“晚些同你说”。
人走后,乔木从桥底走出,她也该回去了。
“烧伤吗?”乔木心想。如果真如描述这么严重,那迟早是死路一条。要是有心情多管闲事的话,或许她可以去看看。她幼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治疗烧伤的医院里辗转,多少有一点经验。
多亏现在江东这一块的天气不算炎热,湿润凉爽。换成夏天,那估计早就创面感染了,不可能活到现在。就算她去看,也没有用。
等找个合适的机会……今天好像就不错。
这段日子周瑜白日极少在府里,都出去了。乔木有听消息灵通的婆子议论,好像是小公子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龄,正在跟赵家的女公子接触。那赵家女公子在舒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家世显赫,般配得很。
上个月去了赵府拜访后,前两日小公子还约人家出去踏青了。
这是要好事将近!
乔木静步走到了周瑜的院子里,她候在门外,安静等待。晨曦微明,薄雾尚未散去,便半抬着眼眸看眼前绿荫跳跃,心思活跃。
虽然乔木有时会默认称呼周瑜为小公子,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早婚的传统。古代人均寿命不长,加之策、瑜从外貌来看都同现代的成年人一样,气质成熟稳重,跟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没有区别。
不过周瑜要娶妻了,那后面的大小乔二姊对孙策、周瑜而言,就真的只是妾。
史书记载的女子形象扁平不堪,附属于特定人身上。母家显赫,才貌出众,才有那模糊不清的记载留世。
仅仅因为两女许双壁,就被称为天作之合,连大小乔全名如何,生卒如何都不愿意记载,也是讽刺。
乔木能够记得孙策母亲姓吴,人称吴夫人,也是孙坚死后,孙策渡江南下时,去寻了其舅父吴景,才得知母姓为吴。
但给她天大的本事,也在史书里找不出一行关于周瑜母亲姓氏的记载,只能统称为周夫人。
悲剧是这个时代女性的底色。然后她更可怜一点,还成了个哑巴奴。
乔木的瞳孔浮游在近处,没有笑容,也不悲伤,木然地站在这时空的夹缝里,任凭心事流动。
屋内的床上有了很小的声音,周瑜起来了。乔木结束神游,转身过去轻声敲了一下门。
“进来——”周瑜听到屋外的动静后,就起了身,不愿意叫小乔多等,早些将她唤进来。
今日还要同孙策出去调查,上次绑架孙权与孙尚香一事,还未调查出背后元凶,现在周家这边也不太平。大厦将倾,波诡云谲,就算避居舒县,也不得太平,处处都是盯着他们的眼睛。
周瑜穿好靴子,坐在床边,小乔又跟往日一样,低着脑袋进来,头都不抬一下。一副既不需要看人,也不想看人的态度。
小乔身上带着的春晨雾气,浸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襟,随着她的靠近,室内清新弥漫。那抹清冷生气来到温暖之地后,消融汇合,空气轻缓涌动。
周瑜看着小乔长长的发,冬日被火烧去的末梢剪去后已经恢复。气色随着药膳的滋养,也不复苍白。双颊透露出点细腻的光泽,唇色粉润,眼眸里的明亮灵动再无法遮盖,连个子都在长高。
唯一不变的应该就是小乔这紧绷沉重的眉宇,她好像永远都在忧心忡忡。
周瑜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小乔,问着:“早晨出去了吗?”
乔木点头。
“冷吗?”
乔木以为周瑜想知道今天外面的温度,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
周瑜换上布帛雪袍,袖口和衣襟均以淡雅的白丝线勾边。在小乔打理他腰带时,表面上看向了别处,视线却还停留在了身前,温声说着:“去寻你父母时,应多穿些衣物。不用这个时辰也可以,我已跟管事说过了,不会有人为难你。”
乔木在那盘繁复结绳的手,磕绊了一下,差点忘了工序。过了一会后,才勉强续上。周瑜心细如发,细节都记得紧,能推测出她会去找父母并不意外。
但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关照她,乔木还是有些触动。
所以乔木碰了碰周瑜的袖子,想交流一下。但是小公子今天故意将宽袖捋下,而是伸出了修长笔直的手,示意她写在手心即可。
乔木恭敬从命,写下了一个“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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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附加了一个“恩”。打定主意在逃出去之前,会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回报一下小公子的救命之恩和关照之情。
至少在遇到周瑜之前,乔木已经很久没有被当人看了。在这吃得人连骨头渣都不剩的社会里,她遇到了眷顾的“神明”。
周瑜嘴角噙着清浅笑意,看向女孩半垂着的脸,反扣住乔木微凉的手,行云流水地赠予一语。
周瑜的手松开,手背处感知到的热意残留,眼角带着温柔。不需要太多言语,他已将心意呈现。
小乔认清那四个字后,脸突然蹿红,连着耳朵都红了,眼神闪躲。文化太多了,也有不好的烦恼。
“适我愿兮。”[1]
周瑜写下的这四个字乍看没有异常,偏偏是出自《诗经》的恋歌。小公子是恋爱谈痴了,戏耍她来了。乔木强装镇定,洞察一切。
周瑜见小乔的反应这么大,瑟缩了半步,愈发认定了他的猜测,小乔不止识字这么简单。但他也不戳穿,只是带着拢上月泽笑意,迈步离去。
导致今天孙策看到周瑜,都忍不住发问:“你今天究竟在笑什么?”
连日调查周瑜舅父家的大火,都没取得太大进展。大火把线索烧得干干净净,蔺衡的状态也很差,现在全靠他们两人在这无头苍蝇般奔波。
为了不打草惊蛇,时不时还要约一下赵家女公子,假装在儿女情长上脱不了身。前两天,跟赵莞见面踏青后,周瑜还想要孙策下次代替着去,疲惫应付此事。
孙策当时故作惋惜地感慨:“瑜,不是我不想,人家女公子没看上我。”
周瑜后面都懒得搭理这幸灾乐祸的人了,冷颜了两天,看着迟迟没缓过劲来。
结果今天周瑜突然转了性子,眸光里的愉悦如春光,都要溢出来了,给孙策在一旁瞎猜了八百个理由,都还是不对。
终于,孙策顿悟,脸色变得凝固,站在那废墟的木梁旁边,不可置信道:“是不是小乔!”
这头的乔木刚来到了偏院门口,有了周瑜的许可,大白天出了院子也没人管她,不用等到晚上再来。偏院僻静冷清,她弯弯绕绕找了好一会,想来是故意将人安置在此地。
在门槛外探头探脑了一会,乔木发现好像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没有大夫,完全在让里边的人自生自灭。里面传来一股异味。焦炭与腐肉的味道,足以见伤势非常严重。
见门也没关,虚掩半扇,乔木壮着胆子推门而入。
一进去就看到卧房门槛外笔直躺了一个男人,全身用黑纱密不透风地裹着,脸深埋在那水盆里,没了动静,像是要自溺一样。
乔木脸色一变,一路小跑过去。这人不是想死,而是他太痛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撑着这人的肩膀,将其从泡着的水盆里捞出,推到膝上先查看伤情,简单两个动作,就让乔木手上糊满了黑色的浓药浆。
这些药对伤口并未好处,反而在加重痛苦。那正面的脸,半面神俊,半面修罗。燎伤了的皮肤,已经由粉转褐发黑,肿得老高,部分都能看到坏死的青筋和露出的白骨。
乔木担忧地试探了一下呼吸,还好,还有点进气,没死。正准备将人脸上的水擦干,想办法救治时,膝上的人忽然睁眼,跟乔木对视上。
因为面目被毁,所以显得凶煞,蔺衡直接扼住了乔木的手臂,怒声道:“滚。”
15.大乔
周府把人放在这里,救治也不得当,乔木心中早就了然。这估计是周瑜母亲那边的一个旁支小辈,身份算不了太尊贵。
虽然不尊贵,但也得罪不起。
被怒声斥责后的乔木,一派平静地将膝盖撤走,抽出被握红的胳膊,径直站起。遂人心意,让要她滚的人躺倒在冰冷的地上翻滚。
消磨到今日,乔木已经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但人性冷漠,见死不救,她实际上又做不到。
男人年纪不大,最多二十。从没有损坏的半张脸里,能看出原先的俊美姿容。可惜全毁了,水疱遍布,这张脸如今只能吓得小儿夜夜啼哭。
再无人施救,绝对活不了两日。
烧伤这种痛苦不是常人能忍耐的,他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乔木没有任何改变历史走向的想法,但这个人跟她一样,是个无名之卒。救或不救,此时在她的一念之间。
乔木黑眼如死寂的灰烬,看不出任何喜怒。目光轻轻扫过脚边的水盆。里面的水已经不能称之为污浊,被洗掉的外敷药膏兑在里边成了黑红血水,血痂和死皮飘浮。
死在这盆里,可谓是毫无尊严。
蔺衡固执地驱逐开乔木,是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这狼狈一面。他不需要这些人拿怜悯、恐惧的、异样的目光看着他,通通不需要。既然都救不了他,就滚远点。就算痛到这种程度,他的理智也尚在。
因为说话撕扯到了嘴边的伤口,疼痛加倍复发。蔺衡重新去够那水盆,他的手劲虽然大,但浑身在不正常抽搐,幅度大到自身却没有察觉。
他的手搭在了木盆缘上,想再去靠那股凉意镇痛。下一刻,突然出现的无礼女奴就当着他的面将那盆水端起倒掉,泼洒在庭院的树下,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盆都不给他还回来。
“你……”蔺衡急火攻心,心中像有毒虫蚀咬,又拿人没办法。
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大抵是活不了了。奔袭数里来到姑家,将后事托付,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那血海深仇,他无力以仇,只能寄托在表弟周瑜身上。
蔺衡绝望地闭上眼,想到家中数百口人被灭门的惨案,“蝗虫”袭过,最先献祭的是他。
心中重石压在心口,冷清沉痛,断断续续地嘶吼,眼角有清泪悬挂。
忽然,脸上一凉,蔺衡浑身剜心的疼痛减轻了许多。干净清凉的毛巾覆盖,替他擦去了烧伤脸颊上到处蔓延的余水,凉意眷念于他,短暂熨帖了痛苦。
乔木蹲坐在一旁,小脸严肃,眉头微蹙,手上的动作却很小心翼翼,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这次蔺衡没有甩开乔木的手,只是眼睛睁大看着这个去而复返的女孩。她黑眸清亮的眼里边没有任何情绪,清秀薄情的面容上只有倦怠无奈。
她是真心想救自己的。
蔺衡领会到这份心意,放弃了抗拒,任由乔木摆弄动作。
乔木用尽全身力气将毛巾拧干拧轻,让里面不会有多余的水残留,不断更替冷敷在伤口上。用过两三次水脏了后,就去端着盆去换上新水,循环往复地在院子里跑动。
春季水温低,来不及烧温水,乔木就用已经冻红的手掌,先贴一贴这毛巾,让其染上一点人的体温,再轻轻地放在蔺衡的脸上。
创面已经结出了水疱,脓水流淌,未经处理就敷上这里的草药,显然是错误的。乔木顾不上这里的男女大防,连着把人胸膛上和背后的药膏也给擦拭了去。
将人翻身,来回打水都是体力活,等做完这一切,乔木已经累得直不起腰,鼻间沁汗,手冷得发抖,蹲也得脚发麻,捶着腿才得以站起来。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乔木看了看天,太阳高悬,她要赶在周瑜回来前回去,还剩两个时辰,还要再迅速一些了。
实在没有办法将人搀扶回去,乔木就从屋内扯出了褥子铺在地上,将人推躺了上去,不叫人赤身躺在这地上。好不容易擦干净的,又碰上灰,伤口感染,等于白忙活。
乔木进屋找工具,这里虽然没有人看护,但好在屋里该有的东西都不少。在屋内翻找了一圈,她举了烛台,又翻了铁剪出来。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将人脸上和身上的水疱破开,引出积液。不然烧伤后新生表皮长不出,接连不断受到刺激,就等着无限溃疡,永远没有愈合之日。
乔木蹲下将铁剪放在点燃的烛台上用火消毒,然后就对准了男人的脸。她这条件肯定弄不出麻沸散,只能给人来个全痛无麻的微型“手术”。
活不活靠命,乔木眼都不眨一下,直接下手。
蔺衡的眼一直没有闭上,甚至在那把剪刀对上他时,他也只是带着黯淡麻木地看着乔木,眼珠转了转。
这女奴一句话都不解释,全程沉默,所做的事情与大夫也完全相反,却意外让人感受不到恶意。
剪刀的锋利铁片与皮肤接触的一霎那,灼人炙热传遍全身,肌肤深处的深切疼痛传入骨髓,蔺衡彷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乔木手下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划开一个个十字后,迅速将破溃的积液擦干净。她已经尽量下手轻了,奈何这把剪子迟钝,用起来实在不便。创面血管收缩得严重,稍有不顺就出血。
应该会很疼。
但这个男人一声不吭,睫羽颤动,一昧握紧了拳,是非常配合的病人。前期那点闹腾,她觉得可以过往不咎了。
乔木鬓边的汗掉落到被褥侧边,一脸专注,她划下最后一刀,就飞速丢下剪刀,跑到室内去拿药。
蔺衡脸上的疼痛还在,但一片干燥下,绵绵不绝的钝痛减轻了不少。
乔木看不出桌上材质,但毕竟是大夫开的,比起随意让伤口晾着,肯定还是有用的。于是就将那些瓶瓶罐罐拿出来,蹲在地上揭开盖子,味道刺鼻。
到了这个时候,蔺衡瞧着生出一分抵触,身子挣扎地拉远退后,这药给他带来的疼痛留下了阴影,像只落魄的弃犬,知道何处最伤人。
乔木思忖了几秒后,就扯过纱布,覆盖在了蔺衡受伤的半边脸上,没有选择直接用木刀将药膏挑出涂于创面,而是隔了渗透的屏障,来延缓那剧烈疼痛的到来。
蔺衡愣住,瞳孔缩了缩。沉浮无依的灵魂像是找到了驳岸,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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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茫茫死亡中唯一的救赎。
身前的人没有遗漏地将他所有腐烂的、溃烂的、灼烧的伤口全部处理了一遍。既没有捂鼻嫌恶,也没有同情怜悯,只有沉着到诡异的冷静。
蔺衡看着乔木的背影,哑然地抬起手,但因为忍耐疼痛,嗓中有血翻涌,如根根倒刺般,让他一时说不了话。
天光逐渐收敛,女孩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等做完这一切,日暮西斜。乔木拍了拍裙子,绿裙都遮掩不住浑身的血污,大块的血渍渗透,像绽放的蔷薇,妖冶嗜血。
明日还要过来帮忙换药,但要是能熬过今夜,生存的机会就会大很多,希望他能活下来。
最后乔木鼓起一股劲,将人连着被褥拖到室内,关紧了门,不让夜风侵袭,就扭头跑走了。
这么出现在周瑜和其他人面前肯定不行,要先回去把衣服换了。不指望这通善心能给她积好运,千万别给她惹麻烦。
一路小跑,还要避着周府里的其他人,乔木的行踪堪称鬼鬼祟祟,但越靠近小公子的院子,越觉得不对。
今儿这怎么围了这么多人,天还未黑,里面就灯火通明。门外还看到了周父的贴身侍卫正引着周父和周母进去。进进出出的丫鬟在院子里徘徊,十足的阵仗。
给一身脏污的乔木吓得都不敢进去了。
逮她?不至于吧。
又观望了片刻,看院子外的人少了,都往一个地方聚集,乔木就偷摸弯着腰往她的屋子里钻。得赶紧换下这身衣物,不然被周大人和周夫人看见了,估计会对她这个“刁奴”严惩一顿。
太过专心躲藏,光顾着脚下的路,迎面撞上一结实精瘦的胸膛,才给乔木撞抬头。
孙策正一脸焦急,忧心如焚地原地踱步。结果一转身,就跟一个小丫鬟撞了满怀,也是感到头疼。
走路都不看路吗?这么宽敞的地。
但是看到那扬起来的巴掌脸和那双黑眸,孙策又是一惊:“小乔,你怎么在这,你身上这……”
话没说完,孙策注意到小乔满身的血污,立刻俯身去查看小乔的膝盖。那一块血渍最多最新鲜,以为她是摔着了,或者被人欺负了。但还没看到,小乔就退出一步,快速摇了摇头,表示她没事。
孙策不信,今日焦头烂额的,不能再叫小乔出事,拉着小乔的手就往周瑜房里去,说着:“别逞强,大夫都在这,我叫一个出来给你看看。”
乔木是真没事,但要是她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那么多尊贵的人面前,那才是真要出事。
所以乔木没办法,失礼地在拉回孙策的手,快速写下三个字。
——他人的。
孙策五感敏锐,识别出来后,脚步就停了下来。回头将小乔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定无碍后,才松了口气。不知道小乔出去怎么弄了一身别人的血回来,但人没事就好。
俊容今日失了平和,深邃的双眼朦胧暗淡,关心则乱,他在心神不宁。
结合院内的混乱,乔木揣测,一定是出了大事。
果然,下一句就听见孙策沉声道:“瑜今日遇刺了,受了重伤。”
16.小乔
白日之事凶险,孙策现在回忆起,都心有余悸。
当时他们从烧毁的蔺家出来,走在官道上,弯弓的弦声骤然从密林灌丛中响起,箭矢射出,直击二人要害。
周瑜走在靠外侧,听到破空声后,偏头低喝道:“小心!”
孙策身体迅速倾斜躲过,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但周瑜因为出声提醒,刺客阴狠对着他连发两矢,逢时慢了一寸,箭尖就穿透了洁白的雪袍,布料撕裂,左肩的鲜红迅速扩散,血腥味起。
周瑜如玉的面庞露出痛楚,拔出铁箭,丢掷在地,那张脸沾了脆弱血气,像朵妖冶的白莲。
周瑜用手捂住了伤口,指缝染红,血珠似串滑落,溅起一地血花,白色的袍角侵染上殷红的痕迹。他将目光锁向放箭之地,一片冷意。
孙策见周瑜受了伤,目光坚毅果敢地挡在了好友身前,护佑之势力抵千钧。
如狼的双眸环顾,风吹起发丝,长剑转腕,将箭雨扫落。孙策看向树后影影绰绰的异动,剑身映着寒意锋芒,挺拔如松,剑锋轻颤,厉声道:“给我出来。”
繁密的树干后潜藏的刺客用完了箭篓中的弓箭,如毒蛇一般窜出咬来,将孙策、周瑜二人团团围住。已经伤了一个了,他们自信能够在这里解决自顾不暇的孙策。
孙策气势凌厉,不甘示弱,身上没有一滴血,却似站在血海之中。
对着那扑来的刺客,就是一剑挥出,速度快到蒙面的人根本反应不过来。鲜血飞溅,孙策脸颊处落下两道蜿蜒。
剑锋闪烁,孙策剑法飘逸如流云,生生在猛烈如潮的人墙里辟开了一道巨口。
周瑜在后面强捂住流血的肩膀,替孙策挡去背后的刀剑,几个来回下来,凌厉的风声刺耳,耳鸣尖锐。他的眼皮沉重低垂,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脚步虚浮踉跄。
他低头瞥去,衣服湿透,流出的血已经发黑了,那箭上有毒。
但为了不影响孙策,硬是扛下了那毒素的侵蚀,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等孙策将这群杂碎清扫,回头就看见地面的一大摊鲜血和周瑜跪倒在地的身影。
春日尽染,气氛死寂。
孙策眸光一紧,疾步上前扶住了陷入昏迷的周瑜,那衣襟上的黑色灼伤人眼,他心神大骇。马不停蹄地将人送回周府后,就派人将舒县里有名的大夫全部叫来救治。
有人不希望他们调查蔺家灭门一案,而这只是一个警告。
乔木进屋去换衣服,不知为何,孙策要留在门外等她。那粘血的襦裙解下扔在浣洗盆里,乔木看着那片暗红,心里也有些不安。
虽然知道周瑜的命数注定他不会命绝于此,但这样的天之骄子,在乱世中也会遇险,还是给人一种凌空的恍惚感。
人生短短数载,一日一劫难。大的可知,小的难避。周瑜的一生,也不得顺遂。
如果说……她今日知道周瑜出去会遇刺,她会给出预警吗?想起周瑜如画温柔的眉目和体贴的关照,乔木微微蹙起眉,过了片刻,轻轻在心中叹气。
应该不会,她不愿入这乱世的局。
孙策等小乔出来后,就带着她来到周瑜房前,以免有人发现她不在。乔木被孙策身形遮掩大半,无人注意到人群里多出来一个低眉顺目的哑奴。
周夫人正轻执绢帕,擦拭着眼角的泪。她年不足四十,眉眼温婉柔情,面白如瓷,凤眼里的泪光闪烁,看着姿容动人。
一旁是她的丈夫周异,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长子遇险,也是愁容满面,威严的面孔郁结不展。
孙策走上前,弯腰对他们歉意道,语气涩然:“是侄儿不好,害瑜受了伤。”
周异摇头,宽慰道:“这事不怪你,都是蔺……”他停顿,看了眼垂泪的夫人,还是沉声道,“这事你们不要再查了。”
周夫人的泪珠从柔美面颊滑落,湿润了绢帕的一角,但并未反驳丈夫的话,啜泣暗含忧愁,现在心中只剩下屋内生死未卜的儿子,顾不上其他。
孙策神情低沉,似乎是想争取一下,闻言只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之仇,我待替瑜去报。”[1]
周异静立于院中,烛火的倒影在不苟言笑的脸上晃动,巍然如山,令人不敢直视,肃言着:“再调查下去,只怕会落到蔺衡的下场。”
这句话说得极重,以致于孙策都哑然,没有再反驳,眼中却是不屈的光芒。
“蔺衡”,乔木低头心道,她今天在偏院里见到的人原来叫蔺衡。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大致可以猜到七八成。
没想到有人背后的势力居然大到前脚得罪周瑜母家,后脚就来刺杀周瑜和孙策。
离五月还有两月,地方的动乱就提前到来。
门倏地打开,大夫们全都垂着脑袋鱼贯而出,前来汇报周瑜的伤情,孙策和周父、周母纷纷上前。
领头的那个大夫擦了擦花白鬓边的汗珠,说话的声音有些哆嗦,屈着腰,忐言道:“老夫能力有限,实在不能救治,长公子他……”
在场的人心惊胆战地等候着下一句话,院内气氛凝重到了顶点,所有的奴仆都低着脑袋不敢发出动静,静到针落可闻。
“活不过三日了……”
乔木的脸色唰地白了下来,褪了血色,她抬头望向那扇敞开的门,眼中茫然空旷。
这不可能。
周瑜不应该在这个年纪去世,他还这么年轻。那些宏图大志都没有展开,赤壁的东风还在等一个归人,就这么要死了吗?
周夫人旋即啼哭起来,如泣如诉,得到周瑜照拂的家仆也低泣起来。院子萧瑟,像个巨大的棺椁,将里面的人封死,永世不得出,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孙策不信,拽过后面的大夫,愤然道:“他不能治,你呢?你来治。”
小将军的脸色冷下来后吓人得厉害,一尊煞神,满身血光。大夫跪倒在地,纷言着他的束手无策。
“从未见过这样的毒,半日之内就毒到了心脉之中。就算是神医临世,也无能为力。”这句话击碎了最后的希望,直接宣告了周瑜的死亡。
孙策重重将人推倒在地,眼尾赤红,斥道:“你们这算什么大夫。”
稳重的周异自听到儿子已经回天乏术后,就呆在了原地,脸色死灰,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
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子,落得这么个早夭下场。
这是天要亡他。
忽然,身后传来惊呼。周夫人极哀伤悲痛的情形下,昏厥了过去,柔弱无力地跌倒在地。周异用那发抖的手抱起夫人,胡子都在发抖,怒言道:“来治,给我治。”
这话一时之间分不出是要大夫去救他那要命丧黄泉的嫡子,还是悲伤过度昏迷的夫人。作为一个绝望的父亲,那些官爵声名,在这一刻都显得无用无力。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现场乱糟糟混乱一片,哭声与喊声交织成的哀乐,在这个夜晚如鬼魅,缠绕在人心间。
一直躲在后方角落的乔木像踩在棉花上,失重感笼罩,脑袋昏昏沉沉的。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心中很乱。于是趁着混乱,顺着那个烛火明亮的地方跑去,想去见周瑜一面。
孙策在那维持大局,既要安顿周父、周母,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们也出事,否则愧对周瑜。又派人重新去找大夫,舒县的不行,就去找寿春的,去找洛阳的。这诺大的天下,他就不信没有一个能治的。
仓乱之中,孙策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提着裙摆,义无反顾地往周瑜房里跑去,是小乔。
屋内静谧,与外头的嘈杂混乱格格不入,大夫都出去了,就门外站着两个婆子。乔木作为周瑜贴身侍女进来,无人阻挠。
乔木隔着白色的床帷看到了静静躺在榻上的小公子,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压抑着心间思绪走近,掀开床帘。
周瑜肩上缠绕的布带浸透了乌紫的血,毒迹蔓延,显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骇人,触目惊心。细密的汗珠滚落,青筋隐现,手臂无力地搭在薄被上。
知道严重,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周瑜胸膛起伏极浅,察觉到了有人靠近,长睫颤动,却迟迟掀不开眼帘。血迹混杂着药汁,浓烈的药气抵御不了毒性的蔓延。明亮的烛火投在清隽侧脸上,映照不出半分生气,如瓷脆弱。
床榻下的盆中俱是血水,放血释毒这招也无力回天。
白天出去还好好的人,现在就行将就木地躺在床上,乔木心境复杂,但犹豫片刻后又想,他可是周瑜,不会死的。等孙策他们去寻了能治的大夫来,这一劫就过去了。
周瑜不同于院子里的蔺衡,他的命格不是她个哑奴能够随意触碰的,乔木不敢随意淌入这条名曰历史的河流。
所以乔木就沉下心,打算做她这个身份能做的事,转身去找帕子来替周瑜拭汗。
干爽的帕子刚贴到周瑜的脸上,人就转醒了过来。
周瑜眼睫微颤,那双本已暗淡平寂的黑眸,此刻透出微弱的光亮,撑起了两分清醒,虚扶住了床沿。看着小乔黑色眼眸里的倒影,薄唇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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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低哑道:“小乔,雪是不是要停了?”
他闻到了冬日幽兰的暗香,恍惚间记错了时间,不知现在已经身处春日。
那眉眼温柔,短暂的光亮维系了数秒后,又要重归寂静,慢慢合上。
或许在今后的某一天,会找到能够救治他的大夫,但周瑜等不起了。
这回光返照的一幕,让乔木的手微微颤抖,身躯僵硬地攥紧了帕子。周瑜的生死被放在了她的手心,一直以来回避的某件事,今日就必须做出选择。
她是洪流下的一滴水,一粒沙,嵌入其中后,就不可能轻易出局。有种微妙又强烈的预感,她逃不出某种巨大的囚笼了。
从周瑜那日救她起始,就注定了今日的到来。
乔木看向周瑜,面若平湖,她沉默转身,来到了书桌前。
这东汉寻常大夫救不了的人,不代表那人救不了。
按照人物活动轨迹推测,今也在安徽一带,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就能将其请来。但无人会信她这个身份认知以外的事情,所以现在乔木要做的,就是将她给的指引,伪装成天降预兆的“神迹”。
装神弄鬼一事,乔木不擅长,科学常识还是懂一点的。
没有磷粉,没有足够的蜡油,那就唯有火焰投影。
乔木冷静地将纸按照墨写的轮廓拆剪镂空,将一支蜡烛放在了矮处的凳子上。她借着窗口看向屋外人的站位,为凳子挑了个好位置后,就侧身举着纸张放在了蜡烛光源齐平,保持火焰能够完全通过字模的镂空部分。
随着纸张靠近,烛火摇曳平息,屋内的字符越来越清晰,原本明亮的屋内忽然多出来的诡异阴影,吸引了屋外人的注意力。
“快看——”最先有人发声,对着那庞大且凭空出现的墙面倒影,深吸了一口冷气。
孙策站在周父身边抬头,心中也是一惊,那阴影化出来的是三个字形。
“寻华佗”。
周异和众人齐冲到屋内,墙上和窗上空荡荡的,彷佛方才的是错觉虚影。
只有一个侍女跪在地上,面朝周瑜床榻的位置,身姿伏地,额头贴在手背上,老实尽忠。
周异声音颤抖地,攥住了一旁的孙策,指着那烛火,问道:“你们都看到了吗?”他怕只是幻觉。
孙策搀扶着周父,并不怀疑自己的眼睛,肯定道:“看到了,屋里刚才有字。”
“这是天启,天启!我儿有救了”,周父急切挥手叫来周家的侍卫,大声嘱咐道,“去,去找这人,给我把华佗找来。”
他要调全府之力去找这个叫华佗的医师。
一众人被那字唬住,均认定长公子为天命指引之人,定能平安度过此劫。心中燃起了希望,连连点头。
成群的人散出去,那些大夫又被叫进来,周异嘱咐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在今夜护住周瑜的性命,明日定有转机。
周父出门前,拉住孙策托付道:“侄儿,今夜你留在瑜房里照看,我去找县令。”他怕人手不够,要再找人帮忙去寻。
“好!”孙策行事靠谱稳重,一边传信让孙府那边也来帮忙,一边稳住周父说着,“周伯伯,我多派些人跟着您去,勿要心急伤身。”
周异点头,大步走出夜色,一步都不敢耽搁。
乔木听着身边脚步攒动,微垂的眼睫将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平静如一汪无风之潭。膝盖下传来一点灼烧的余温,她也无所感,安静地跪在这,当个透明人。思忖着只要明日顺利找到华佗,周瑜就有救了。
华佗,字元化,建安三神医之首。因在民间活跃,早年声名不显,到了乱世后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做的,就是弥合了那点全知视角上的差距。
一会儿退出去后,换身衣服,她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此事隐瞒。
毕竟没有人觉得这种天降神迹,会是她个小小哑女搞出来的,她识字一事,也就孙策、周瑜和孙尚香三人知道。
但不幸的是,计划貌似没有这么顺利。这三人中的一个近在眼前,周异走后,孙策来到了她身边,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来。虽然乔木没有抬头,也觉得要被看穿了。
孙策向来不信神佛鬼怪这类怪力乱神之事,他照做,不代表就笃信。环顾了一圈,想找到些蛛丝马迹。但除了凳子上的一滴蜡油,和小乔微脏的裙摆,没有任何异常。
真的是天启吗?
还是说……
孙策看向小乔的发旋,黑眸如漆,冷幽平静,他轻声开口道:“小乔,是你做的吗?”
17.大乔
房间内一共就两人,周瑜中毒躺在床榻,小乔进来后跪在这桌畔,俯首屈腰,未曾抬头。
虽然不知道如何将字放大数倍,投到了窗前墙上,但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她,孙策思忖:小乔她想做什么……
一个内宅家奴忽然要他们去寻一个名叫华佗的人,这世间真的有这号人物都未可知。
如若耗费了人力物力,发觉只是场闹剧,小乔真确定她能逃过周府的责难吗?此事本与她无干系,她现在反倒牵扯最深。等到了那一步,他都不一定能护下小乔。
孙策语气中试探的涟漪在这小处空间里泛开,妄图探寻小乔所为何意。
听到孙策的问话,乔木怔了一下,她的膝盖在裙摆下挪动,将那纸张的灰烬压得更严实。
孙策的直觉如此准确,一语中的,如鹰隼,稍一打量,便将一切尽收眼底。
答案当然是……当然是不可能承认的。
无论孙策有多少怀疑,只要她不承认,在周瑜治愈之前,这事就不能是她做的。她现在必须要打消孙策的怀疑,否则……乔木闭上了死灰平静的眼。
孙策发现,在他的审视注目下,小乔的肩膀明显颤栗了一下。
窗棂之外,风吹竹林。孙策黑眸暗沉,并不作声,沉默的气氛压得人心口发闷。
小乔肩膀处的细碎抖动发展成了不可抑的颤动,在压力之下终于不堪重负,身体向前倾倒了一下,双手撑地,借着阴影隐藏神色。
孙策弯身去扶起小乔,只见那泪珠大颗地从她清秀面颊滑落,四行清泪,打在他的手背上,碎成数瓣。她的肩头随着抽泣而抖动,身如风中折枝、水中落花,克制下的无助,我见犹怜。
小乔哭了。
清澈的眼眸泛起水雾般的光泽,晦涩不清的泪雨诉说着她无法掩饰的悲伤。她抬起眼,看向了孙策的后方,那是周瑜所在的位置。
无尽的漆黑痛楚含在泪水下,灵魂深处的坍塌清晰可见,宛如一个要失去至爱的女子。
孙策从未想过这世间会有这么重的情谊,那滴泪像要把他的手烫穿,他的怀疑忽然变得可笑起来了。
是啊,小乔她跟瑜之间,应该不是普通的主仆之情,又怎么可能会做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来耽搁瑜的救治。
孙策低下头,掩住失神,缓缓撤回了手,说不清是失态还是其他,避开了小乔的婆娑泪眼,凝声说着:“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孙策转身去了大夫那边,落荒而逃,丢下了跪在原地小乔,错过了她站起来后,那沾染了纸灰的素色裙摆。黑灰的痕迹赫然可见,只需一眼,孙策就能识破这伎俩。
可惜没有,乔木弯身一礼,隐忍不语地退了出去。曳地的裙摆轻缓蹭过地面,低垂的眼睑压下了眸中最后的波动,冷漠无澜,跟刚才忧虑垂泪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乔木独自走向幽静黑暗的廊道,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她的呼吸声。被药压下的焦糊烟气朦胧干涩,炙烤的苦涩环绕。
乔木任由脸上的湿痕风干,确实应该哭,但是是为了她前途未卜的命运,以及刚才要是被发现了端倪,可能会被当做妖女烧死的归宿。
她胆大妄为。
她私篡神意。
她逆天行事。
还是应了那句话,没有穿越者能够不介入历史,她会在此处等着属于她的报应。
回屋后,乔木在那盆兰花前静静呆蹲了会,时辰的流逝对她而言毫无意义。过了许久,才艰难起身揉了两下膝盖,疲惫地去打水。
两件衣物被放在一起搓洗。灰烬簌簌飘浮,她的手同衣物浸泡在血红的冰水之中,反复洗涤漂白后,将脏水全部倒在了墙角。
现在一点证据都没有了。
···
孙策熬了一宿,彻夜未眠,紧抿着薄唇,眉间褶痕难以舒展。站在大夫身旁,看着他们行医。
床上的周瑜气息微弱,虽有大夫用百年参和灵芝钓住了一口气,但毒素蔓延到了更深,腹部都青紫起来,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他现在也想信一信那上天的启示,为瑜求下一线生机。还有小乔,她也在等候瑜的醒来。
天刚亮,外面传来嘈乱的脚步声和嘹亮的吼叫,有人回来了。
孙策立即出门迎接,就见周父快步来到院子,后面的一众家仆拥着,更准确地说是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男人进来。
那男人双手被钳制,一副刚从被子里被人铲出来的样子,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你们这群蛮人,要将老夫带去哪里?快给老夫松手啊。”
这男人老实巴交,五官平平,无神眼睛下边一圈青黑,眉峰浅淡,没有蓄须。穿着的旧灰布长衫,袖口和衣摆都磨损得厉害,像个落魄穷困的书生。双脚还在胡乱踢蹬,半边身子都被抬得悬空,狼狈极了。
孙策看着这青年男子左一口老夫,右一口老夫,也是错愕,问着周异:“周伯伯,这是……”
周异要下人先把人放开,已经到地方了,神医可以自己走了,好声解释道:“这就是华神医。”
周异昨夜打听到华佗的消息后,大喜过望,果真有此人。随后听知情者说起华佗的种种轶闻事迹,更是坚信他儿有救了。
这华佗是扬州一带赫赫有名的民间神医,专克疑难杂症和善解奇毒诡毒。因为不爱虚名,不奉权贵,所以世家豪强才不知道这号人物。
传说这世间就没有华佗解不了毒,剧毒之蛊他都能救。从阎王爷那抢过来的人,足足有千余人。
正好近日华佗来到舒县的僻远乡下游学行医,所隔不过五十里,周异亲自派人将其连夜“请”来。
孙策看着华佗,心中存疑,眼前人一点都不像个大夫,连江湖游医都不似。医者通常是白发苍苍的老头,面前这个是孱弱暴躁的年轻人。但见周异这么笃定,当即退了一步,为华佗让路。
孙策客气说道:“您请。”
华佗松了桎梏,整理着衣领,火气上来了,也不管对象是谁,先是一顿输出:“老夫行医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们这么无礼的人,老夫不治。”
说完,华佗就甩着脸子往门口的方向冲,去意已决,病人都懒得一见。奈何门口站着三五结实侍卫,堵得严严实实,一点间隙都没有。俯冲过去,就被推搡回来。
华佗气极,脸色铁青地瞪着众人:“怎么,不治还不让人走吗?想杀了我?”他没有半分惧怕,反而不畏强权地开始挑衅。
周异身居高位多年,不擅长跟这类莽撞粗鲁的人打交道,见华佗吵嚷,说什么都不愿意救治周瑜,一时之间有些难堪。
僵持之时,守在床榻的大夫惊呼出声:“长公子又吐血了。”
周异顾不上华佗,甩着宽袖去查看周瑜的情况。
周瑜雪白中衣被汗湿,紧贴在身上。他剧烈咳嗽起来,指尖攥紧了身侧的被褥,鲜血自唇间呛出,洇红了衣襟,血膻味浓郁。他抬手想擦去血迹,却无能为力,难掩疲态地垂下了手。
不体面的死去,不是他所愿的。
见父亲过来,周瑜还挤出笑容,低眸喊道:“父亲。”
周异眼角湿润,眼中带着痛色,转身回去对华佗沉声说着:“华神医要怎样才肯救我儿?黄金百两,还是亩地三千,你尽管提。”
华佗两颊凹陷,语气不悦:“老夫不稀罕。”
软的不吃,那就只能来硬的了。周异散发不可违抗的威压,命令道:“华神医是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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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主意了吗?”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点就燃。
华佗脾气犟起来,重声断言道:“对,老夫说不救就不救。天底下难道就天潢贵胄的命是命?贫贱微寒之人的命不是命?老夫偏生觉得他们比你们更值得救,好歹懂得敬重大夫。”
这话大不敬,连着孙策都冷下脸来。一方面为华佗言语对周父的冲撞,另一方面周瑜情况危急,耽搁不起了。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不管这货有几分本事,都得给他现在去施救。
只是动作刚有了苗头,就被一只手制止了。
一大清早跑来看华佗来了没的乔木,看到这边在吵架,也是有点无语。周瑜今天是非得死不成吗?把华佗给得罪了,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华佗宁可在狱中被拷问致死,都不接受曹操的征召,这是东汉最不吃威胁的人。莫说刀架在脖子上,就是现在要砍了他,也不见得会服软。
孙策这佩剑一定不能拔,拔了就完蛋了。
这五年来,乔木每天都在想办法降低存在感,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她必须出面。所以潜过来,死死摁住了孙策的手,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
孙策手上的动作一滞,不知道小乔从哪个角落突然钻到了人群中央,居然没有人察觉。见她冒然阻止,就暂且没有行动。
忽然多出来的家奴吸引了众人目光。
乔木迅速对周异和华佗礼数周全地行了礼,她看向处于焦点的华佗。史书确实记载过华佗精通养生,年过半百,仍有壮容,但这也年轻得太吓人了,一度怀疑是不是抓错人了。不过看那宁死不屈的劲,估计除了华佗本人,也不会有第二人。
华佗还在以一敌百地对峙,见这整屋子坏人里,突然多出来个小丫鬟挡在了他面前,怒气冲冲之际也收敛了一点脾气。
“你府下人都比你们知礼节。”华佗喋喋不休,攻击力极强。他一路上没听清这是谁家公子,被谁抓来了也还稀里糊涂。
周异面色苍白难看,又忧又急,怒视着这不分好赖的大夫,一言不发。周家的侍卫虎视眈眈地护在一旁,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就立刻擒了这刁民,血洗现场。
乔木见华佗还要大闹,是真想给这位大爷好好磕一个了。天才性格特立独行是常态,但就算是靠真本事吃饭,也不用这样把脑袋拴着走。当前这种局面,正在滑向失控边缘。
其实完全不用闹到这种地步,这类人很好相处,只在意他们钻研之物。于是乔木不多延误,勾着脑袋绕到了华佗身后,去把周瑜所流的毒血端了出来,捧放在了华佗面前。
华佗看着这一声不吭,径直端来污水的小丫鬟,囔囔问道:“干嘛?”
乔木将盆继续举高,就差倾覆到华佗身上去了,没有回话。
华佗皱着眉看向那近在眼前的盆,他鼻子动了动后,瞳孔放大,表情突然变得五彩纷呈起来。二话不说,立刻拨开众人去到周瑜床边。
先是查看了一下周瑜伤口,然后又抓过周瑜的手把脉,一脸严肃地连连摇头。
华佗单手卡住周瑜下颚,强迫人张嘴,往人口里塞了颗随身带的护心保命药丸,冷声道:“怎么现在才请老夫来,他快死了知道吗?他施救时气质大变,干练又精明。
这么快把锅甩得干干净净,房内的人都还没从华佗一下子转了态度中回神。
华佗揭开周瑜肩上的布带,露出了触目惊心的伤口。目光冷冽扫过围观的众人,厉声道:“全部出去,老夫来行针灸。今夜能不能活就看你家公子的命数了。”
话毕,华佗想起他的助手没被一起薅来,实在太过厌恶这屋内众人,环顾一圈后,单独指着后排捧着水盆的小乔,补充道:“你留下给我帮忙。”
18.小乔
在场这么多大夫,随便抓一个来,都比她顶用。面对华佗的指要,乔木踌躇了半晌。
原想着周瑜身上解不了的毒,肯定是有独特之处,华佗这等神医看到了定会重视,随便激将推了一把。现在倒好,华佗是愿意治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她给点出来了。
得罪他了……
正要想办法推拒,比乔木更有资格提出异议的周异先开了口,他还是第一次正眼瞧过周瑜的这个侍女。虽念其顾主,机灵大胆,还是犹豫道:“华神医,要不要换个人,这里的大夫都能随意让您差遣。”
华佗不耐地挥手,大声驱逐道:“不要,就她。”
周异面色沉凝,儒雅威严不减,最后叹了口气,认道:“好,交给华神医了。”现在死马当活马医,属实是不能再得罪这位脾气古怪的神医。
又对还呆站着的小乔,严声叮嘱:“你留在这,诸事听华大夫安排。”
乔木没办法,只能唯唯诺诺应下听命。
周父带着一众侍卫大夫退了出去,拥挤的房间变得冷清空旷。孙策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前来到小乔身前,垂眸看着小乔,温声说着:“不要紧张,瑜会好起来的。”
都这个时候了,别人只当心小乔会不会搞砸一切。唯独孙策,会顾念她的情绪,她的不安。
乔木视线摇摆,望了孙策一眼后,胡乱点了脑袋。换上了平日里处变不惊的漠然心境,丢下他,向华佗走去。
木门吱呀合上,卷起凉风,一室寂静。
华佗拿出随身带着的银针,针头细长尖锐,足有手掌之长,放在火上旋转炙烤消毒。他眼睛一眨不眨,手稳如磐石,专业之事上一丝不苟。还对床头的小乔吩咐着:“你快点把伤患衣服脱了。”
乔木:……
就知道留她下来没好活。
虽然心中腹诽,但乔木手上动作却很迅捷。周瑜都快死了,华佗也不看重男女之防,她个现代人更没必要扭捏。
乔木单膝跪在床沿,掌上用力,扶起周瑜,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敞开的中衣碍事,被血污和汗渍都弄脏了,带有潮湿的润气。索性跟解开一半的环肩布带一起揭去,皮肉与布料分离时发出撕扯,暗红的血珠再次渗出。
周瑜的俊颜近在眼前,他闭紧双眼,汗珠从略显苍白的面庞流淌,落在乔木的颈间,凉意曲折,寒梅的清新渗在心间。
长发如银丝滑落铺展在被褥上,额前和颊边的湿发凌乱,卓尔清冷的气质添上颓色,在极度的痛苦倾诉着脆弱,美得令人屏息,难以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华佗随意扫了眼乔木动作,长长“嘶了”一声,边拾缀最后一根烧红的银针,边吐槽这小丫头一身狠劲:“你动作轻点,对他这么粗鲁干什么。”
哪有人直接撕的,旧痂都被带落,怕人死得不痛快是不是。
乔木:?
不是他说要快点吗,她以为再慢一点,周瑜就要死这了,那不得下手又准又快。
虽然乔木只能眼神抗议,但奇妙地能跟华佗对上一个频道。华佗走上来,帮乔木让周瑜平躺下来,接话道:“赶时间救命也不用这么个快法。不让伤患治疗时感到痛苦,也是医者很重要的功课。”
这话出自麻沸散的创始人,就太有说服力了。
乔木老实受教,默默将脏乱的衣物丢到一边。见周瑜伤口开始渗血迹,想起她年初伤寒时,周瑜的照顾,眼中掠过怜惜。随即取来干净的布巾,小心擦拭着周瑜左肩直延到下腹的乌青血污。
华佗等乔木收拾好后,举起银针,手腕翻动,三根银针同时刺入穴位。施力推进,让周瑜体内的气血得以配合流动。
运行小半个周天不到,就能清晰看到周瑜积毒最严重的经脉处,像有一条毒蛇蛰伏在里面,恶毒生物潜伏挣扎甩尾,随着华佗银针布下而疯狂蹿动。
这毒凶险极了。
华佗行医多年,也就在一个要死的羌人身上见过。这家公子有点本事,能惹到凉州势力。他不加迟疑,按照上一次的针灸疗法施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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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刺痛与沸腾的血液撞击,宛如巨蟒缠绕,勒得人骨缝都咯吱作响。
剧烈且超乎忍耐极限的疼痛,让脸色惨白、汗流不止的周瑜猛然睁开了黑眸,眼底带着一圈空白的茫然。
清秀忧色的脸在上头晃动,有些模糊,他竟想不起这人是谁,在回忆时,心被小小触动了一下,要是能记得她的名字就好了。
短暂的分神解脱,随着腹部再次传来疼痛而覆灭,周瑜顺着本能,想去触碰痛处,却反觉手腕动不了。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身体像一具空壳,成了一个废人。
周瑜苦笑,在这份疼痛中,找到了最后一分理智。眼中隐约闪过无力和决绝后,嘴角就渗出汩汩鲜血。
他不会接受不体面的死亡,就算天命难违,死亡的权利也要由他亲手执掌。
一股股后坐力从病人体内传来,华佗累得满头大汗,也不能卸力,在天枢穴处下了一针,马上就要成功了。他抽空看了一眼病人状况,忽然急喝道:“别让他咬舌了!”
站在一旁打杂的乔木惊慌失措,这次又不早说!!!
她现在手里也没东西能塞人嘴里防周瑜咬舌,华佗今天没带麻沸散来,真的是要害惨了她。
仓惶看了一眼,两手空空,乔木动作果断,指节蹭过周瑜的薄唇,微微发力,快速探了进去,唇舌卷过,抵住了周瑜即将落下的一咬。
不知道华佗接手指的技术怎么样,乔木绝望地想着,最好能给她接。
口腔中残余的血液顺着指尖的缝隙流动,牙齿凹进皮肤,发出轻轻的磕碰。
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乔木不可思议地低头观察,发现是周瑜停了下来,他在最后一刻卸下了所有的劲,唇间微启。安安静静睁着黑眸,歪着脑袋看着她,满眼专注,一身清雅温润的光泽在这种狼狈境遇下愈显。
透过烛光,周瑜看清了小乔的脸,记起了她的名字,滔天的疼痛在同一时间褪散。
在无际蔓延的冬季,他等来了真正的春日。
19.大乔
华佗跟小乔清晨进去,到了翌日凌晨都没出来,里面始终静悄悄的,
周异反复踱步,身影一晃一晃,压不下心中的烦躁。目光时不时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枯等着周瑜房内的信息。周夫人也不愿去休息,站在丈夫身后,泪水涟涟,两眼哭得红肿,难掩焦急。无人能担保这个民间郎中真的能救活周瑜,她只能在心底祈祷。
等得越久,这院里就越死寂。门后没有动静,门外也没了动静。到最后就是所有人全盯着门,无限地放轻呼吸,跟游魂一样散布在各处,虚浮又无声。
孙策揉了揉眉间,两宿不睡的疲倦微不足道,关键是高压下的担忧让神经绷成了一条易断的弦。别的大夫进不去,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华佗身上。
瑜他,还有小乔……
还在思绪复杂地忧愁时,紧闭的门忽然开了,孙策立即放下了手,紧张外显,稍有失态地看向开门的人。
房内烛火昏暗,传来浓郁的血腥味,细长鬼魅的阴影被无限拉长。
累得晕头转向的乔木先行拉开门,没来得及抬头,先握着门框吐纳了两口气,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终于助她甩掉了眼前的一堆重影。
手术很顺利——
——过程很曲折。
古代医疗水平有限,针灸完后的剔骨清毒,过于赤色血腥,华佗亲自出手都看得她眉间蹙成川字了。不晕血,但不喜欢血肉模糊的场景。
偏生周瑜自醒来后,就不愿意合眼,拉着她的手,温和而不用力,让人不忍心推开。导致乔木想躲到床帷后面去的机会都不给,硬是被控得看了全程。
乔木试图用手遮住周瑜的眼睛,让他不用这么苦熬,直接晕过去会好受些。但是掌心的睫羽像小扇子一样,翕动了两下,就固定在了一个位置。
放下一看,周瑜还是睁着眼的。他不看大夫,不看伤势,只盯着她。执着地进行铭刻,一瞬都未曾转移,温润又深沉。
要是乔木能说话,可能就当场建议华佗再帮周瑜看看脑子,她有点担心,会不会是毒痴傻了。揣着疑惑打量后,又觉得不大像,周瑜眼中清明,很清醒。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待乔木手法娴熟地替周瑜擦去鬓边的冷汗后,就回避起他这灼人难缠的目光。
刀不是她动的,这账别算她头上来。去找刺客,实在不行找华佗,反正别怪她。
华佗认真缝合伤口,斜睨了下这两个年轻人,用经验阅历咂摸出点东西,嘴还是闲不住:“啧,这小公子还是个情种。”
这人一说话乔木就害怕,为什么扯到那去了。
华佗飞速地引针穿线,随身带的针囊里工具齐全,用起来也顺手。见乔木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自然接话道:“面相,方技之术罢了,你个小丫头不用懂。”
学中医的还会看相了,乔木淡然听华佗瞎编,没放在心上。
华佗瞧小乔不以为然地沉默,没有一句追问,以为她不信,自证起来:“我也能给你看。”
乔木这边的建议是先看病,看相这事她另有人选。
华佗:“摇头?这不顺眼的事,老夫看看。”
乔木:……
没治好,出去两人脑袋掉地,也是权贵们顺手的事。
华佗医术精湛,手上的动作没有耽搁。非要在这个节点给乔木看上一面,好好叫人瞧瞧本事。对质疑他医术的,他不屑一顾,懒得解释。质疑他看面相技术的,那必须正名正身。
乔木随他去,抬起头来,直视着华佗。
神色是一贯的冷淡,眉眼清幽,透着与身份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冷静气质,疏离感与周瑜倒有两分相似,又完全不同。
华佗闲情地掠了一眼,目光略略一顿,手中的动作慢了一拍。好像不相信他所看到的,后在乔木的眉眼间来回打量了数个来回,神情越来越严峻沉肃,整个人骤然哑掉了。
“你……”华佗欲言又止,一时没想好措辞,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中,低头快速缝补伤口,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不探究面相学的科学性,怎么看完后连个结论都得不出。乔木盯着华佗看去,示意他是不是该说些什么。看相是他主动提及的,看完不说就太吊人胃口了。
华佗还是藏不住事,憋了一会后,跟倒豆子一样哐哐一顿说:“你生性凉薄,六情缘浅,与事无恋,与人无交,是个无情的好苗子。”
乔木:就这……
还以为能看出她是穿越过来的人呢。
华佗一吐为快后,发现这小公子的侍女也是个奇人,半分都不在意,不伤怀,还平淡地对他点点头,表示认同。
“你不难受?”
难受什么?乔木侧首,用平静回应。
多情之种必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她在东汉末年投生到了这哑奴之身,薄情寡性才是正途。不然数年后,她囚在此笼中,被主家“成全”家奴婚配,循环生下家奴之子,这就是世人所求的重情重义吗?
她必须逃出去,她的灵魂不甘做旧世界的奴隶。
面前之人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那冰凉超尘的眼神,却让华佗卡了壳,把要说的话都忘了。等将那线头剪断后,才老气横秋地凝声道:“谁要看上你这无情无心之人,到时候就要遭罪了。”
周瑜半倚在小乔身侧,虚牵着她的手,听完了华佗的大篇论断后,放空了片刻,似是在思索这些话的背后意图。
乔木嘴角轻撇,沉下笑意,纯当做戏言。
乱世之中,苟活之躯,她绝不求一分真情。
解完毒,刚出门缓口气的乔木看着一堆人簇拥过来,无数道焦灼的目光聚焦,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光速撤回半边身子,躲后面让华佗先出去解释。
她没办法回应这么多人的期待。
华佗身体素质极佳,四十有四的年龄,比二十岁的人精力还好,一点疲态都没有,脚迈过门槛,奇怪问道:“怎么了?”
然后就跟灯火下的一众人面面相觑。
哦,忘记外面还有人了。
华佗想起是怎么被请来的,把跟乔木讲话时的好态度换了下来,冷脸摆手说道:“你们家公子死不了了,明天早上再进去看,现在人刚睡下。”
此话一出,周父这般稳重的人,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激动上前,语气颤抖地对华佗感激道:“多谢华神医相救。”
“不谢,”华佗大大咧咧地挥手,他一向主张人命平等,权贵也不是一定不治。里面的小公子相貌堂堂,今后多行两件好事,为民造福就是。也不求报酬,趿着草鞋就往院外走去,“老夫走了。”
但没走五步,又被留了下来。
名曰“留”,实际上是“关”。
周异一派雅正,和颜悦色地对着众奴仆吩咐道:“快送华神医去就寝,处处按照最高规格接待。”
这毒只有华佗能治,万一周瑜余毒发作,不一定能像这次一样,如此顺利地寻到他。周异作为父亲不敢冒这个险,为求万全,必须让华佗留下。
华佗走到一半被拖回,眼睛瞪大,怒气挑眉道:“诶诶诶,你们过分了,都治好了还不让老夫走,老夫警告你们……”
话音在中途被截断,华佗被一堆人拥着加急护送出去了,不让他吵到周瑜歇息。隔了老远,都能听到他怒气的咒骂消散在风中。
周异和夫人还是不放心华佗所说的,一齐进去看了一眼。看到儿子呼吸平稳,乌青散去,伤口被一种类似蚕丝的线缝合好,这才心安。双手交叠,眼底都有热泪。
父母爱子,无可厚非。
乔木站在柱子后面,索然看着院子里的闹剧,为华佗要被关在这偌大的宅子里默哀了几秒。这身名冠天下的医术,乱世难求,他最后也正是命丧在这上边,医者难医世间沉疴。
一片阴影打在头顶,乔木闻到了松针的味道,锐意凌厉,翠竹幽篁的清香都不能将其覆去。她扬起了脑袋,同孙策看着彼此。
没有咄咄逼人的侵扰,如水的星眸仿佛在平和安抚。羽毛轻轻落在水中,在漩涡中打着旋。
乔木耐心等待。
一只大手缓缓落下,掌心温暖,缱绻温柔,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小心翼翼,附着浅淡的安宁,让人沉溺。
“辛苦了。”声音低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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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木怔怔地站着,望不尽那片星空的尽头。
···
丑时,乔木的脑袋终于得以沾了床榻。
阖眼睡觉,好像忘了某事。
猝然睁眼,没去偏院替那烧伤的人换药。
这么晚是去不成了,乔木只能睡两个时辰就爬起,赶往那边。周瑜身边这阵子应该不缺人,她速去速回。
救人救到底,她不想让蔺衡死在这偏院里。
乔木低着头,步履沉重地推开了院子的门。先去打了满满一盆水,费力将其端到房前,准备用来替蔺衡换药。两手满满,就只能用肩膀将门推开,水洒出来些许,溅在地上,以及一双草鞋的旁边。
意识到不对后,乔木抬头,直接对上三双错愕的眼睛。
华佗坐在桌前,表情很臭,皱着眉头在问诊。虽然憎恶被这周家软禁,但医者仁心,真正看到病人了,又会伸出援手医治。
这府邸里怎么什么人都有,前有中奇毒的,后有烧得不成人形的,在这养蛊呢。
华佗对面是蒙面的蔺衡,孙策站在他身后。
他们对突然闯入的乔木,投以注目。
华佗看向门外的不速之客,惊讶开口道:“哎,你怎么来了?”他不知道这小丫鬟的名字,但当她是这全府最聪明机灵,不讨人厌的好人。看到乔木后,心情都没那么糟糕了。
孙策也感到疑惑,为什么小乔会出现在这。他昨夜发现周府的家仆和大夫在暗地里苛待着蔺衡。要找到幕后真凶,蔺衡就不能死,所以一大早就请来了骂骂咧咧的华佗。
华佗虽然举止怪异,但医术高明,一日就解了周瑜身上的毒。孙策敬重人才,对这人的冒犯刁难,都予以容忍,没有不悦。
蔺衡半面蒙纱,看到乔木后,那完好的半边眼睛也是微微一恍。
人都在啊。
乔木尴尬,早说大家都来,她就不来了。
乔木无措地端着水站着,像个犯人一样,面对拷问,无法辩驳。还在纠结要不要把盆放下时,孙策走来单手替她接下。
华佗发觉这异样的沉默有些久了,好像从昨天开始,就没见过这女孩说过话。
莫非……
“你是哑巴?”华佗不可置信地开口,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昨天还沟通得那么顺畅,事事有回应。
乔木老实点头,不然呢?
华佗一口气差点捋不顺,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走眼。反正蔺衡的伤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对桌上的药罐挑拣了一番,直言道:“伤口处理得一塌糊涂,就做了一件对事,消了水疱。把这药全给老夫扔掉,老夫再给你们开个方子。”
随后招手,准备帮乔木看一眼哑疾,喊道:“你过来,老夫帮你也看看。”
这是来周府巡回治病了,连她都有份。乔木一时不知道该震惊昨天相处了一天,华佗因为嘴太碎,都没发现她是哑巴。还是震撼她有朝一日,居然能得到外科鼻祖的诊断。
乔木其实对原身说不了话这事,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的绝望消极,跟这个先天残缺有很大干系,所以不加犹豫地走了过去。
如果能说话,她的人生际遇可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华佗让乔木坐下,检查发现舌头完好正常,听觉也没问题,眉间凝重,自语着:“气滞喉间,卒然失音,言语不能,不是先天失语。”
孙策的俊容在听到这句话后,流露关切,追问道:“那为什么小乔会有哑疾?”认识小乔这么久以来,一个音节都没听她发出过,周府的婆子也说她是先天哑巴。
华佗短暂沉吟,棕瞳聚成了一个小点,他看着小乔,笃定做出了他的诊断:“你能说话,是你不想说话,小乔。”
乔木愣愣地望着前方,思绪被撕开一道不可弥合的裂缝,重锤落下,震惊化作了茫然,周遭变得虚幻不真实。
她分不清是华佗的声音,还是心底的声音,蓦然从四面八方传来,拉长了尖锐的耳鸣。
“天命昭昭,日夜绝,乱世始生,心摧伤。” [1]
“你已入局,为何继续缄默?”
“你在害怕什么?”
20.小乔
乔木在各类混杂的声音中,呼吸变得困难,落在膝上的掌心成拳,盯着桌上的那道漫长裂缝看去,意识愈发混沌了。
轰然之下,她抓到了常年蒙尘的记忆浮光,那是她穿越到东汉末的第一年。
原身的母亲搂着因为看到被打死的家奴而发起高烧的乔木,流泪劝哄,紧握住她的手,不准任何人把她带走,死亡也不行。
乔木嘴里胡话不止,颠三倒四,那时的她是说过话的,语言能力并未丧失。她到底说了什么,会让那个妇人双眼失焦,形态惊恐,被深刻的恐惧吞噬。
女人的眼泪滚烫,手掌粗砺扎人,冰凉地捂住了乔木的嘴。贴在乔木耳边一遍一遍重复:“记住,囡儿你是个哑巴,你什么都没看见,你什么都不需要说出来。”
这句话像一瓢冷水浇来,灭了乔木心中邪火,镇住了她的魂魄,压住了她脆弱生命的根基。
那场多雨时节的癔症,终究没有带走乔木。大抵是她过来还未尝遍人间七苦,死亡不愿意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她活了下来,代价是说不了话。
回忆起一切的乔木,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而是失魂落魄。
五年来的心理防御,是一场哑疾。就算如此,都阻挡不了这场自投罗网,她出手救了周瑜,深陷在了历史下的深渊巨沼。
在里面,她窥到了垒高的尸墙面目狰狞,连日鞭笞毒打下的无声求饶,冰湖中被浮冰挟走的发带,小公子在桥上的问话,和那张时远时近的吟吟笑颜,俊艳无双。
这是命运的牵引。
还是死亡的劫数。
她未可知。
一旁的孙策沉浸在小乔能够说话的欣喜余韵中,嘴角刚扬起笑意,就看到小乔不仅不见高兴,还被惊吓成了这样,来到在她面前唤道:“是有不舒服吗?”
乔木猛然回神,面无表情地偏头,正视着孙策。胃里忽然一顿翻腾,再无力支撑残躯,冲出去蹲在老树下干呕。一整日没有吃任何东西,吐出来的只有苦涩胆水。
眼泪横流,仍旧是一点正常的声音都发不出。她的身影单薄孱弱,扶在树干上的手抠进了树皮之中,指甲断掉了半截都犹然未觉,捂着腹部,冷静地将眼泪和嘴角的湿意擦去。
孙策追出来看到这一幕,疑虑未解,身形微顿地停在小乔身后。
不是先天哑疾,就证明能治愈,他很想以后能同小乔讲话。这是好事,为什么小乔反应这么大,好像很抗拒这个真相。
屋内的华佗眯了眯眼,看着冲出去的小乔,翘起一只脚,草鞋的碎屑掉落,他叹道:“有意思。”
蔺衡因为说话会牵扯伤口,就安静地不发言,看向那个素白的身形,兀自思索。
看样子,小乔不是周府专门派来照顾他的丫鬟,没有道理派一个哑奴过来。要不是小乔的出现,他已经溺死在了那短暂的解脱之下。
华佗面色虚白,一圈碎胡渣冒出,听没人接话,这次长了个心眼,瞅了眼旁边杵着的大活人:“你不是哑巴吧?”
蔺衡露出的半边脸与周夫人神似,面如秋月,色若春华,全道是柔俊仙俊的好模样,他摇头否认。
只是伤口作痛,不说话为好。
“行,”华佗看到人的伤口严重,拖不得了。放下脚起身,大摇大摆地往门外走去,还不忘对树下站着两人说着,“老夫煎药去了。”
蔺衡的疤痕因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不能彻底消去,用他的药好个七八成还是有机会。虽然不会影响正常示人,但今后做官还是不要想了。
走到一半,华佗又回到树下,语重心长道:“小乔,你忧惧过重,心气不畅,郁结不解。哑疾一事老夫可帮不了你,全靠你自身造化。”
这就是他能给的医嘱。犀利言语透过病理凿穿了人心,人的身体远比心理诚实。乔木身上的未解之谜,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层一捅即破的窗户纸。
乔木好不容易抬起的头,当即低下,干咳了两声,五脏六腑都要被搅乱。
真是谢谢他,她现在比谁都清楚原因,不用旧事重提了。
华佗碎碎念:“老夫的话有这么恶心吗?”
乔木望过来:有……
华佗在这哀怨目光下,面不红心不跳地溜达走了。
正所谓医者医身不医心,虽然不知道小乔为什么会自断言语,但他现在戳穿了去,今后有何转机,就看小乔的选择了。
她随时可能开口讲话,也可能这辈子都沉默下去。
所以说,有意思。
这边孙策摸了摸腰间,给小乔递过来一方干净的帕子。乔木并没有伸手接,她狼狈地对孙策屈膝行下一礼后,就垂着头萧条站立在他面前,像具被抽离了灵魂的傀儡,等待被允许操纵离开。
孙策见小乔躲开自己,不放心她就这么走了。孙氏长公子平生第一次,踌躇寻着话头:“我带你回去。”
她个家奴在这周府生活了五年,何处要劳烦孙策带路。所以乔木站定,唇色寡白,紧了紧袖口,无言地摇头。
不用相送,她暂守着本分,有她要去做的事。
孙策略过了这份拒绝,回到房内同蔺衡说了一声,出来后就引着路,换了种说法,乌木似的瞳孔艳逸说着:“我要到瑜那去,他应该快醒了。小乔你应也要回去,一起走罢。”
这话滴水不漏,让乔木无法拒绝。
春色晨光熹微,薄雾未散,小径新草残存着凌晨霜冻的痕迹,桥下的柳树抽出嫩芽,枝条拂过湖面,圈圈波纹下是颤动涟漪。
四下寂静,乔木跟在孙策身后,步伐轻缓,低垂着目光看向脚下,不愿意瞥向周遭的绿意。裙摆扫过湿润的路面,偶有凉意从脚踝处传来。
孙策的黑色锦袍袖摆摇曳,用余光看向身后的人,眼底的关心在碧绿水波折射下看不出踪迹,他有意放慢脚步。
两人的身影在湖边一前一后错落,渲染出微妙的静谧疏离,春日难解。
等到了周瑜的院前,孙策方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乔木自然地定在了一步之外,没有冒失冲撞。
孙策片刻未语,斟酌了好一会,才带着令人心安的语气说着:“你有何困难,都可同我说。”
上次小乔救阿香那次迟迟没醒来,周瑜说是心结,这次华佗又说她的哑疾也是郁结导致。相处这么久以来,也就只见过她笑过一次,其余都过得压抑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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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知道小乔与周瑜的关系不一般,孙策说不出带小乔离开周府这种话。但小乔的事,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因为她……她是阿香的救命恩人,孙策眸光暗沉了点,无碍满眼真诚。
乔木竟未点头,也未摇头。新月笼眉,寒空垂首,没有太大反应,诡异的平静,像是哀伤心死。
空气中安静到只余下彼此的呼吸。
小乔不信任他,孙策接受到了这个讯息。热情落空,化作难掩的失落,是他多管闲事了。
孙策又静等了一会儿,随后绽出俊朗笑容,笑意浮浅地抬了抬眉,语气轻松道:“我到时候会跟瑜说一声,他肯定也会想办法让你能够重新说话的。”
说罢,孙策背过身去,不想让那牵强笑意再被看得更多。
乔木心烦意乱,还是捕捉到了奇怪的关键词,瞳孔地震。
说话?不,她现在不想了。
只是意思来不及表达,就有家奴急冲冲从大道路过,准备去院里向周大人和周夫人通报。
“城北赵氏父子携女眷来拜访了。”
周瑜中毒一事,因为寻医求药闹得很大。整个舒县都有所耳闻,没办法隐瞒,赵氏一家亦知晓。
近日外头皆传,这赵莞女公子跟周瑜情投意合,很快就会及笄成婚。这会估计是听到心上人遇险,已经在家垂泪担忧两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再也等不得了,迫切想来见上一面。
紧接着院内又传来欢庆之声,原来是周瑜醒了。
这个醒来的时间与华佗预估的一模一样,没有差一厘,神医的话就是这么精准。说能治就能治,说能醒就能醒。
周异见周瑜醒了,跟夫人喜不自胜地站在床前。他儿此遭属实不易,现在逢凶化吉,平安无事,心间的巨石总算踏实落了地。
还在问周瑜身子有没有别的不适时,下人过来通报了赵氏登门拜访一事。这时机太巧合了,赵氏女一来,瑜就醒了,看来这是福泽之女,二人缘分深厚。
周异也有耳闻,瑜钟意那赵氏女公子,频繁约见了数次。作为大家长,觉得当下见一见是可以的。固然不合礼数,但这情谊抵千金,说不定就此成了一段佳缘,何必那般迂腐。于是就询问起周瑜的意见,想不想现在就见。
周瑜睁着眸子靠在床头,看向床榻前的人,没有找到要找的人,角落里也没有。四周的声音重叠余音不断,分辨不太清,只闻父亲最后询问要不要让人进来,她已经在外头等许久了。
他下意识以为是在说小乔,依小乔的性子,肯定躲在外面,微微点头应许了。乌黑发丝遮住病中的虚弱面色,举手投足间仍不失教养。
既然周瑜想见了,周异就让奴仆速速去邀赵女公子过来。
孙策带着小乔进来时,恰好跟那跑出去的丫鬟擦肩而过。才从被小乔拒绝的情绪里调理好的孙策,看到周瑜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见赵莞,完全摸不着头脑。
瑜病醒第一件事是娶妻是吧?这毒这么邪门。
周瑜的视线正好投过来,眼睑抬起,浅淡的眸子澄净如水,好似夜雨初停的微光乍现,亮得夺目。
他看向了孙策身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