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苏青瑶徐志怀》 01-20 第一章 胭脂用尽 (上) 乌亮的别克轿车在路中央停了许久,却还没有能开动的迹象。 苏青瑶望向车窗外,见乌泱泱的示威民众淹没了民国路,他们擎举着纸旗,昂首阔步,大喊“援助东北义勇军”之类的口号,脸涨得紫红。缕缕行行的游行队伍,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一眼望不到头。 连日从杭州坐快车到上海,本想尽快回家歇下,谁料竟会被游行队伍堵在半途。 九月的上海,远算不得入秋。日头虽已向西斜,但酷热早已挤满空气,由不得天黑天亮,自顾自得烧。 闷在车内,潮气蒸腾,苏青瑶略有些喘不上气。 她低头,从手包内拿了一小瓶花露水,朝渗着细汗的脖颈喷了喷,又抽出别在腋下旗袍扣里的小帕,徐徐压去潮意。 “瑶,”徐志怀转头看向妻子,冲她摊开手。“帕子。” 苏青瑶的眼神浮过去,不说话,拿花露水喷了几下帕子,递去。 她与徐志怀各自守着一扇车窗,谁也不挨谁,递东西都要彼此互相抬一下胳膊。 “早知道换条路。”徐志怀一面擦脸,一面埋怨。 “先生啊,瞧现在这情况,换那条路都开不动道。”司机心慌慌地说。“您看看,这得有好几十万人!” 话音方落,眼前忽得有了道空缺。司机一手把着转向舵,一手冲外头打手号,脚时不时点住刹车片,就这样一动一停地勉强转过弯。 没开几步,又停了。 远远的,传来几声枪响,砰砰砰!大概是警察厅派人出来赶游行队伍。 苏青瑶吓一跳,脖子猛得竖起。 徐志怀瞥她一眼,淡淡道:“别怕,运动历来要放枪,不打人的,你别怕。” 苏青瑶低低应了声嗯,双眼盯着窗外。 徐志怀见她没半点回话的意图,皱了下眉。 鸣枪声渐近,人群嗡得骚乱起来,骂声四起,都在喊、都在叫,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冲到前面去堵警察。某个人高喊一声口号,所有人都开始喊口号。他们喊完口号就唱歌,唱完歌就喊新的口号。 人潮挤着一叶扁舟似的车身,全靠上前的蛮力,狠狠往前一推。 徐志怀朝后看,瞧见有个稚气未脱的男学生,蓝衫布衣,戴着眼镜,两手伸展着,正欲登上车顶发表演讲,总之愤慨得很。 他心知警察一到,游行只会愈演愈烈,再等下去不过徒增麻烦,便同司机说:“我带夫人去喝碗凉茶,透透气。等能走了,你就自己开车回去,不必等我们,我带她打车。” 说罢,徐志怀拿肩膀顶着,推开车门。他挤过人流,走到另一侧替她开门,擒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出来,嘴上叮咛:“人多,别丢了”。 男人步子迈得大,逮住空就往外闯。西斜的日头照在脸上,苏青瑶几近睁不开眼。她没法走快,只得吃力地迈着碎步子跟在他身后,眯着眼被他牵着,步伐一颠一颠,月白色曳地旗袍的摆飘飘忽忽地摇。 背后的演说声越来越远,苏青瑶听见身后的学生用力发出一声呐喊:“去南京——请命——不斗争便死亡!”紧跟着,呐喊声翻涌,齐齐地喊:“去南京!请命!不斗争便死亡!” “死亡!死亡!”,一声声死亡的呼喊被抛在身后,苏青瑶被徐志怀牵着,好容易穿过游行队伍,人流渐稀。徐志怀环顾四周,寻了处小茶厅。两人走进铺子,里头挤了好些专程出来看游行热闹的市民,徐志怀拉着苏青瑶避开他们,走到最里的空位落座。 跑堂的拿着茶杯过来,给他们斟水。 “两碗凉茶,”徐志怀说着,看了眼对面眉眼浅淡的妻子,又问,“还有冰淇淋吗?来一份。” “有的有的。”那跑堂的连连应答,忙去冰柜里取冰淇淋送来。 苏青瑶颔首道谢,双手接过冰淇淋。印有美女牌的小纸杯,托在掌心,像逗猫的小玩具。她面颊微抵,拿小木勺一点点挖。天热,纸杯挂着细水珠。她水波纹似的卷发蓬松地蔓延至鬓角,挽在脑后,细长的翡翠耳坠也似水珠自乌黑的发内滴落。 徐志怀拧开尖角衬衫领最上头的纽扣,抿一口微苦的凉茶。 “不够再要。”他看着她,说。 刚成婚那会儿她还太小,堪堪满十六,刚毕业,着白衫子,蓝布裙,喇叭袖里荡着两条细胳膊,说起话像柳絮抽丝。 徐志怀原先没那心思,看她纯粹是一个小姑娘。只怪那时他的母亲重病,闭眼前非要看儿子娶个名门闺秀回家,好给他早亡父亲一个交代。适时,她父亲囿于政府拖欠教员工资,加之炒股失败,生活拘谨,养不了一家四口,便有意撮合他俩,想把女儿早嫁出去。 虽说她年纪小、身子弱,但她父亲是他在南洋大学读书的老师,论出身祖辈是合肥的大族,逢年过节与李中堂家互相送礼的。本人又是启明女学毕业,说话做事自有名媛的贤淑风范,当妻子绝非亏本。 起初,他娶回家也没什么话好同她说,只当养小孩,管吃管住,乖乖待在家里,别惹事就行。一转眼四年过去,人长开了,徐志怀心里也生出些真心待她的意思。可她闷得很,总是低着头默默想自己的事。 婚姻三年有余,日夜同床,他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苏青瑶眼珠子稍上瞥,扫他一眼,似在困扰丈夫今日无端的多话。她安安静静地刮掉纸杯内最后一点冻奶油,吃完,擦净唇畔的奶渍,拿手包里的小镜,照着它往失血的唇上轻轻抹着口红。 似有若无的一点嫣红,涂上反倒更显出病气。 正当此时,茶厅跑进来几名游行学生。领头的男学生客客气气地去叫跑堂来送凉茶,其余的学生有男有女,抱着一沓子宣传单,挨个桌派发。往他俩这桌送传单的是个女学生,短发,圆圆脸,穿洋装短裙。 徐志怀端起碗喝凉茶,有意不去接。苏青瑶偷偷瞥了眼徐,又看向女学生。她见她神色紧张,稍稍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抬手接过一张传单。女学生松了口气,冲她感激地灿然一笑,小鸟似的跑走了。 待那几人离去,苏青瑶展开宣传单,读起来。上头有图有文,最中央赫然是一幅通俗易懂的漫画,画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外国士兵围着中间拄拐的马褂老人,极尽恐吓之能,旁书几个大字:还我山河!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苏青瑶腹议,正欲细读文章,却被对面座的徐志怀冷不然抽走了。 他草草看了两眼,叠起来,压在掌下。 “别看了,这同你没干系。”徐志怀冷然道。“再这样闹下去,这帮学生迟早出事。” 苏青瑶默默地听,不答话,只是捏传单的手悬在半空没处放,顿了顿,继而落到另一只手的手腕,拨弄起腕上的玉镯。 两人在茶厅坐到示威大潮远去,徐志怀出门雇来一辆黄包车,送两人回家。临近傍晚,天色昏沉,失去了为奉天事变呐喊的人群,上海城重归宁静。那是一种梦游似的安宁,赤金色的街道,是黄金做的枕头。洋人、国人,长衫市民、银行职员……皆在这枕头上酣睡。 他们挤在同一辆黄包车内,手臂贴着手臂,但依旧不说话。 电车叮玲玲玲地摇铃,将金光摇得黯淡。黄昏褪色,夜幕来临,霓虹彩灯渐亮。他们在彻底入夜前,停在了巨籁达路一栋新建的花园别墅前。 司机先一步到,已卸完行李。 苏青瑶累得不行,想先洗澡换衣,然后在卧房歇一歇。她跟徐志怀说,他同意了,谁料她独自回了卧房,刚拆掉发髻,便听徐志怀叫她下楼吃饭。 苏青瑶一点胃口也无,却也没办法拒绝。 她说不去,他是要甩脸色的,只得披散着头发下楼。 出嫁前她读教会女校,两周回一次家,楼下是课堂,楼上是女寝。启明女学的修女姆姆是出了名的严厉,课业抓得紧,日夜谈圣母的纯洁,训导这些小羊羔们谨记夏娃的原罪。连男教师来上英文课,修女们都要站在课堂后监课。 那会儿苏青瑶只听旁人说,女人脾气横,爱甩脸子,小心眼。嫁给徐志怀后她才晓得,女人甩脸子算什么,男人甩起脸才是真要命,脸一黑,架子一摆,屋里静悄悄的,分明是摁着头让你认错,气得你没处诉苦。 “我明日要去拜会虞伯,这几天会很忙。”席间徐志怀喝了几杯温热的绍兴酒,同她道。“你乖乖呆家里,过了这阵子再带你回你爹那边。” “我自己去就行。”苏青瑶夹碎一块清蒸黄鱼。 “你一人去,我成什么了?”徐志怀抬眼。“再说,就你这脚,还想到处跑?” 苏青瑶低低应一声“嗯”,嘴里咀嚼着鱼肉,始终低着眼,看碗,不瞧他。 “算了,随便你。”徐志怀搁筷。“你要去就去。” “哦,好,”她答。 徐志怀看着她古井无波的模样,莫名有些心烦,因而用完饭,坐在桌前抽完了一支香烟,便抛下她,先上楼洗漱。苏青瑶面对满桌残羹冷炙,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对面,男人没抽干净的半支烟搁在桌上,熄灭的蒂头往下徐徐飘着黑灰。 第二章 胭脂用尽(下) 不知过去多久,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女佣跑来传话,道:“太太,先生叫你上楼去。”她叫小阿七,是徐志怀为她买的女佣,年纪比苏青瑶还要小两三岁,胜在聪明伶俐。 “阿七,你明早帮我去几份报纸。”苏青瑶把碗筷上的两只筷子头比齐,起身。“凡市面上好卖的,都买一份回来。”说着,她缓步去拿橱柜上的手包,从内里摸出几十银元,捧在掌心,爱惜地挨个数过,又装回小绸袋,递给身后的小阿七。 “这四十元你拿着,买报的时候顺道捐了,眼下学生请命、军士抗战都急着要用钱。”她说。“这是国家的救命钱,不是买菜、打酱油,你可别半途贪掉几块,去百货大楼买糖吃。” 小阿七瘪嘴,娇声道:“太太把我当什么人!” 苏青瑶不语,静静望向她。 小阿七简直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瞧得浑身发憷。 他们徐少爷娶回家的小太太,哪儿哪儿都美,滴粉搓酥的一张鹅蛋小脸,细眉柳叶眼,乌发似云雾,体格纤长苗条,浑身肌肤没一处不白皙光滑,远胜画报女郎。 但唯独那双眼睛,内里含着的不似活人的眼珠,透不进半点光彩。 真吓人! “哎呀,太太放心,阿七听进去了,晓得的。”小阿七捏紧银元袋,急忙道。“贪了这钱,我就、我就下阿鼻地狱!” 苏青瑶这才轻笑,同她点点头,温声道:“辛苦你了。” 说罢,转身上楼去。 她走起路比寻常人要慢,宛若浮萍缓缓飘过无波的池塘。 进到卧房,徐志怀还在洗澡,洗浴间水声不息。 苏青瑶坐到梳妆镜前,卸下长耳坠。那是两块品性极好的翡翠,在掌心闪烁着莹莹绿光,鬼火一般。坐车太久,她总觉得头发掺着股怪味,便拧开梳妆台上的发油瓶,倒在掌心,抹在头发上,想遮遮味道。 正在这时,水声停息。徐志怀穿着浴袍出来。他见她歪着头,专心致志地对镜梳发。火钳烫得卷卷的黑发一缕缕放下来,衬得小脸莹白似珍珠。他忍不住笑了笑,走过去,俯下身,嗅了下她发间透出的蔷薇花味,继而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溜肩。 旗袍领高,他亲不到脖子,温热的唇便沿着她的下颌一寸寸吻,落在腰上的手也开始去她旗袍侧边的纽扣。 “志怀,我很累。”苏青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说。 他没听。 徐志怀伸手,右臂绕到前头,指尖自下而上,逐个拧开旗袍的盘扣。 一层曳地长旗袍,一层吊带塔夫绸衬裙,因少女还端坐着的缘故,褪下半截,堆在腰间。徐志怀温和地在脖颈落下几个细吻,接着力道渐大,她脖颈的肌肤白且薄,能瞧见几根淡青色的血管浅埋其下,稍微使劲便能留下红痕。 镜子倒映出苏青瑶的脸,她难以描述出自己的神态,仅瞧见自己的眉毛微蹙,既幽怨到可悲又无端惹人生怜。 徐志怀抬头,发现她在看自己,笑了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啃噬的红印。 “真美。”他轻叹。 说完,他掰过她的脸,舌头搅进来。那股胸闷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苏青瑶有些喘不过气,她拽住男人的衣袍,嫣红的舌尖微颤,想把他抵出去。徐志怀顺势缠住她的小舌,手撑在梳妆桌。 嘎吱—— 她朝后一跌,唇舌勾出一缕将断未断的丝线,。 徐志怀捏着她的下巴,歪头去咬耳垂。 男人没刮干净的胡渣来回蹭着肌肤,苏青瑶缩着肩,手臂撑不出他倾轧的重量,腰肢倾斜,快要板凳上滑落。 徐志怀见状,一把搂住她的腰,抱起来,扔到床上。 苏青瑶觉得自己一身闷出来的汗味,脏得很,不想沾到新被单。她翻身,一面气喘吁吁地叫他停手,一面弓起身,胳膊肘撑着床,要四肢并用地爬起来。 徐志怀当她是羞赧,没理,大掌拽住她内里的及踝衬裙往下拉。水似的吊带裙畅通无阻地自手心流走,手臂压住她的腿,撕开旗袍下摆,捋起衬裙。苏青瑶闷哼,左臂支起身子,勉强看了他一眼。她的发随面颊一同起来,徐志怀鼻尖萦绕着蔷薇味发油的香,心有些痒。 “我要去洗澡。”她瞪他,话音字字清晰。 徐志怀回绝:“等下再去。” 说罢,便伸了手。 苏青瑶蹙眉,短促地哼了声,面庞因情潮而微微绷紧。 男人压过来,虚虚地拥住她,五指抚过她白腻的后脊,恣意把玩一支缀雪白梅,一尊浸水玉观音,是他孱弱且乖顺的小妻。 起初,她觉得有些冷,可渐渐的,热气呵着霜花般,冰冷的身子渐渐捂出一股暖流。白瓷般肌肤上燃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焰光摇摆,燥热一寸寸舔舐着她的胸口。原先被发油压下去的异味又冒了出来,夹杂着淡淡的细汗,苏青瑶愈发觉得身上难闻。闷出来的潮气,男人指尖的烟气,她发丝馥郁的发油香与隐约的汗味,混杂在一块儿,难分彼此。 像两股越缠越紧的绳。 苏青瑶本想着他稍微弄弄就会停,毕竟他明早还要去拜见曾经的上海总商会会长。但天色愈发浓黑,他却没停的意思,苏青瑶甚至觉得今夜睡不了。她精神疲倦到不行,身子却愈发精神起来,额头发烫,发了烧似的。 “你快点,”苏青瑶额头紧挨被褥,闷闷地说。 徐志怀敷衍地应一声。 不知过去多久,交叠的身影分开。 男人拿浴袍草草擦过身子。 苏青瑶伏在床畔,许久,才撑着胳膊坐起。 “志怀,我先去洗澡。”她轻声交代。 旗袍与衬裙裂出一道滑稽的口子,她拾起,来回看了两眼,将那两件衣服揪作一团,扔到地上,转而取丈夫明日出门要穿的亚麻西装外套,披在肩头。她站在月色里,赤脚踩着地毯,幽灵似的浮走了。 擦洗干净,回来,灯已熄。 苏青瑶见徐志怀已睡下,就拎着西装外套挂回原处,换上睡裙。 爬上床,苏青瑶拿一个小枕头塞进两人之间的空隙,背对丈夫睡去。 兴许是累极了的缘故,她做了一夜的乱梦。 翌日晨起,床那侧空空如也,夹在中间的枕头不知被撤到何处。 苏青瑶洗漱一番后,从衣柜里取出在杭州新做的旗袍。 极长的一条白绸旗袍,直直垂落下来,足以曳地,侧边做的假高开叉,鹅黄绲边。穿上身,简直要把她罩在一团朦胧的光晕中。 一双双鞋摆在鞋架,每一款都买了两双,三十四码一双,三十六码一双,一个穿左脚,一个穿右脚。 苏青瑶选一双浅金色的粗跟皮鞋。 她坐在椅子上,端详起自己的左足,窄小而纤细,顶端微尖,套在浅口罗袜里,透着股腐朽且可怖的美。但解开遮羞的白布,内里包裹的不过是略有些畸形的跛足。 下楼去,徐志怀已经出门,小阿七与吴妈正等她用饭。 小阿七刚拿电熨斗熨烫完报纸,一见苏青瑶坐到餐桌,欢天喜地地抱着厚厚一叠报刊杂志跑来,逐本排开放在她眼底。 从《申报》《时代》《新月》到《良友》《戏剧月刊》《电影月报》一应俱全。 苏青瑶随意翻开几本,粗略扫过。 “……全体工商学界,一致休业,会场群众拥挤,形势悲壮,反日空气,异常紧张” “这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第一步。” “大世界星期团夜场演出滑稽戏《浪漫女子》。” “少见多怪:第十一次结婚,美国一妇人,与其最近结婚之丈夫合影。该妇从前夫十人,其中三人去世,七人离婚……” 苏青瑶合上那些报刊,转头看向窗外,注视这阔别已久的城市。 这就是民国二十年的上海。 第三章 观音像 徐志怀没作假,初回上海,他的确忙,每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上海滩势力纷繁,黑白交错、中洋交杂,想挣大钱,最要紧的是先疏通关系。 苏青瑶在家歇了几日,预备回一趟娘家。 桂月湿热,艳阳晒着砖块路,将天地搓揉成相同的白茫。别野户牖尽开,灌堂风从这一侧吹来,推搡着长长的白纱帘到那一侧去,香甜的桂花香伴随热浪徐徐涌入,又清又腻,清朗的是风,腻的是花。 附近栽的是银桂与丹桂,已是九月下旬,银桂大多凋谢,丹桂重重叠叠,桔红压着淡黄,好似招摇的胭脂敷在美人面。 “太太,你要去哪里呀!”小阿七捧着几件刚从晾衣绳上收回来的旗袍,站在楼梯问她。 “我回趟娘家……先生要是到家早,你和他说一声,让他先吃饭,不用等我。”苏青瑶说。“还有,你记得提醒吴妈,傍晚日头不落就要关窗,别让飞虫进来。” “好。”小阿七语调轻快。“太太不等先生回来一起去吗?” “他忙。”苏青瑶轻声答。 小阿七长长“哦”一声。 苏青瑶摆摆手,让她继续干活,自己坐上家用的福特轿车,往父亲家去。 苏青瑶的父亲苏荣明,住在南京路的一栋老洋房。租来的,每月花费不多,不过十五块。但说回来,南洋大学的六级教授,每月也分不到多少大洋,一百四十块左右,还时常要被政府拖欠薪资。民国十年赶风潮,他随朋友投资炒股,结果上交股票惨落,亏本至九百元,还是写信回家哀求祖父母寄钱还债,也因此与叔伯闹掰,祖宗留下的田产绝无份额。 浑浑噩噩十余年,养家糊口尚可。 苏青瑶沿小路走到头,拐进洋房内,楼道羊肠般窄,她踩起楼梯来格外小心。吱呀吱呀搭着扶手朝上走,一条黯淡而曲折的老肠子将她吞咽进去似的,她一身鹅黄旗袍隐匿于灰暗,唯耳畔的金耳坠摇动着闪烁出暗金色的光。 进到厅堂,里头亮堂许多。 出来招呼她的是苏青瑶的继娘。 女人不知她要来,起先在门关处呆了好一会儿,方如梦如醒,邀她进门。 两间连通的客厅,能一眼望尽,一间用来待客,另一间摆上餐桌椅凳。房主留下的陈设大多发旧,兴许是晚清留下的物什。 礼拜天,学校放假,继母与生父的儿子也在家,正坐在餐桌前写作业。女人递上一杯她父亲常喝的香片茶,与苏青瑶对坐到沙发上,叙了几句客气话。淡淡的口吻,无关紧要的话,一如入了秋还闷得窒息的九月。 不多时,套话讲完,主客只得默默地相对。 “你爹出门买东西了……你先坐,我去找他回来。”女人站起,僵僵地说着,又转头叮嘱起伏桌的男孩。“连耀,你乖乖在家做功课,不要吵你姐姐。” 男孩头不抬地应了声:“知道!” 门扉一开一关,屋内更添一丝沉闷。 苏青瑶独坐,目光向四处探寻。 室内多出不少她没见过的东西,譬如墙壁悬停的那尊观音塑像。它沉静地端坐神龛内,被钉上墙的宽木板托起,雕琢出的神态既无情又有情。凡人遥遥远观,分不清塑成她的,是玉还是瓷。视线下移,木板前还留有几寸空隙,摆了一尊黄铜三足小香炉,炉内齐齐插三柱香,通红的芯子灼烧,快烧进白皑皑的灰里。 苏青瑶忽而忆起自己读书时,管教学生的路易莎修女最爱比划着十字架念叨“愿上帝保佑你”。 信上帝、信佛陀,有什么区别?都是虚的。睁眼看,到处是不幸的人,什么神仙皇帝,都是虚的。 思及此,苏青瑶不由苦笑。 她站起,去到为课业苦恼的弟弟身侧。 男孩斜眼瞧她,扭捏地叫了声“姐”,接着又垂下头去对付数学公式。可惜用心不过片刻,他很快便没了斗争的力气,拿着笔涂起草稿纸,画互相打架的小人图。 苏青瑶身子微低,去看他的数学题,默默在心里计算。 她蒙学在七岁,父亲在家里亲自指导,教了两年,头一年仔细,后一年潦草,因为在后一年,他千方百计娶进家门的心上人总算有了身孕。到第三年初,继母诞下一名男婴,随后便把她寄宿到拯望会所建的启明女学去了。 她成绩不错,除了数学与体育,其余都是 A。因此读到高级班后,开始在闲暇时教富人家的小小姐们读古诗,带她们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来贴补家用。 后来苏青瑶毕业,是一九二六年。她本想申请沪江大学。但沪江是教会大学,学费太贵,同济、南洋倒是公立,可不收女学生,也没她想读的专业。北京女大和北京女师大离得太远,她无亲无故只身去,不切实际。 再往后便披上婚纱,嫁给徐志怀,去往杭州,什么复旦、沪江全不再想。 按父亲的话说——嫁了人,就好好过日子,这是门万里挑一的好亲事,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苏青瑶看着在书桌前涂涂抹抹的男孩,抬手,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脑袋,柔声道:“这么不用功,按现在的成绩,你将来可怎么办?” 男孩道:“没关系,爹说了要送我去留学,东洋、西洋各三年,就和他一样。” “哪来的钱 ……”苏青瑶无奈地笑。 “爹亲口说的!他还讲钱已经存好了,就在银行里。”男孩瞪大眼睛,显然是不服气。“不信你去问他!” “嗯,我信。”苏青瑶声音骤然放低了。 恰逢此时,继母携父亲归来。 “志怀呢?他怎么没来?”她父亲苏荣明见她第一眼,便问起女婿。 苏青瑶答:“他忙。” 苏荣明脸色不佳,觉得徐志怀这当女婿的,竟欺辱到自己这老丈人头上。继母见状,慌忙打起圆场,让两人先坐,自己折进厨房又奉两杯新茶出来。 苏荣明抿了口茶水,脸色稍缓,问苏青瑶在杭州四年过得如何。苏青瑶只说不错。他冷哼一声,又说,去年过寿,徐志怀托人送来的贺礼——巴掌大的金老鼠——他是满意的,但今天不和她一起过来拜见岳父,着实没礼数。苏青瑶低头附和他,连连说:是、是 …… “四年了,你也没生个孩子。”苏荣明找不到东西教训青瑶了,便说起生养之事。“看过医生没?别是哪里有毛病。” “爹,你生弟弟不也花了三四年。”苏青瑶看向他,瞳仁黑得出奇 。“人各有命,这也不是我能说了算。” 苏荣明一时心头悚然,暗暗想:这丫头果真是和她那跳井的亲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浑身透着股邪性。 勉强坐到日头西斜,辞别。 苏青瑶闷得慌,便去附近的商铺买打火机和香烟,香烟要小仙女牌掺薄荷叶的那款。她站在栽满法国梧桐的行道边,低头拆开纸盒,指甲盖熟稔地弹出一根细烟,点燃。 徐志怀从不知她会抽烟,她也一直瞒着他。 因为抽烟的女人……不像是他会喜欢的妻子。 苏青瑶含着香烟,吸着,抽得极猛,很快便烧尽一根。她吐气,口中含着的烟雾徐徐消散,继而抛掉烟蒂,去取第二支,衔在淡粉的唇间。 临街边,有几个顽皮的女孩子,不甘寂寞,折来七八根缀满桂花的枝条。她们围着彼此,奔跑转圈,玩起操办婚礼的游戏,手里一面使劲挥舞着桂花枝条,一面轻快地大喊“当新娘子喽,当新娘子喽”。 细小的花朵纷纷而落,恍如黄昏时突然下了一场缠绵的雨。 苏青瑶夹着薄荷烟,静静凝望她们,忽而心里一哀。 她心里轻念:傻孩子,不要轻易当人家的新娘,你会流泪的。 第四章 红花白雪 (上) 到家,已近日暮。天还未完全黑下来,云层间涌动着消沉的暗紫色,色泽仿佛甜得快能拿去酿冰酒的冻葡萄。 苏青瑶回到家,刚进门,小阿七急忙迎上来,叫她赶紧去卧房看徐志怀。 小阿七说先生喝醉了,回来后无缘无故训了吴妈一顿,有的佣人想去劝,连带着被骂不说,还扣了半个月的工钱。 苏青瑶点点头,神态没半点着急的意思,看得小阿七更是心如火焚。 “阿七,那些被扣工钱的佣人,你让他们明天下午来找我,扣掉部分由我来贴。”苏青瑶不紧不慢地交代。“志怀说的是醉话,清醒过来不一定记得,就算记得,他也不会把话收回去。要是你们过后自己去提,徒惹他生气,不如就当没发生过。” 小阿七脱口而出:“那太太你怎么办?” 她手上的钱也是徐先生按月给的,前不久花出去四十捐东北军士,今天又要填补下人的工钱,一来二去,钱花完了,东西没见买回来,万一先生询问起来,事情会很麻烦。 苏青瑶道:“没事,我会想办法。” 上楼,进到卧房,苏青瑶见徐志怀躺在床上看她买的申报,徐志怀也在她进门时,抬起头。 他靠着枕头,衣冠楚楚,神态自若,不似醉酒。 “小阿七说你喝醉了。”苏青瑶站在门口,说。 “喝了一点。”徐志怀收起报纸,招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 苏青瑶走过去,温顺地坐在床畔,帮他脱衣。她脚尖点地,弓着身,旗袍是鹅黄的,耳畔的金饰在徐志怀眼前轻晃,活像一枚弯月亮。 徐志怀搂住她的细腰,掌心隔着光滑的面料抚摸着妻子的身段,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男人麻料的西装外套被浮华的香水味腌渍过,满是招摇的脂粉味。苏青瑶瞥了眼,随意搭在胳膊,接着去解他的衬衣扣。他衣领有一片胭脂痕,蹭了有半个掌心大,好魅的颜色,是海棠红,油亮亮地粘在领口。 男人的许多生意都要在妓院谈,喝酒吃饭、听曲看戏,招来三四位窈窕的小姐配坐,嫖也行、不嫖也行。 苏青瑶不清楚徐志怀出去嫖没嫖过。 他要是没干,那很好,在当下甚至是高风亮节的。若干了,她也没话说,因为所有说出口的话,都将是女人无理取闹的诉苦,而唯一愿意喝这苦水的,该是与她亲到看过彼此裸体的朋友。 可惜苏青瑶没这样的友人,故此她愿当他没干那事。 况且闹又怎样,他为家世斥资八千大洋买的她,她被自己父亲明码标价卖给的他。两人成婚前,仅约着出去看过一场电影,吃过两顿饭,喝过三杯咖啡。她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清楚,更不感兴趣。 苏青瑶眼帘低垂,逐个解开衬衫的衣扣,脱下来,和西装外套一同搭在手臂,紧跟着,两手去解皮带扣。 男人的手开始不老实,隔着鹅黄色的旗袍,捏着她颤巍巍的软肉。 咔嚓一声脆响,金属扣在少女指尖弹开,长裤下,男人那东西几乎要跳出来。苏青瑶闷声不响地拽出皮带,身子朝后微撤,意图转身离开。 徐志怀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拉回原处,然后将她臂弯搭着的衣裳全抽出来,扔到身旁。 “今天回家,你爹有没说什么?”他的指腹刮着她的脸蛋。 苏青瑶手臂不甘愿地挣了挣,可惜拧不过他。 “没什么,他就问我怎么还没怀孩子。”她舒了口气。 “是该着急了。”徐志怀说。兴许是醉酒的缘故,他的话音显得相当含混。 苏青瑶明白他的心思,没动,眼睛直勾勾望向他。 徐志怀笑了下,压着她的脖子靠过去,舌头强势地闯入她的唇间。 他亲了会儿,放开她说:“都是烟味。” 苏青瑶心一颤,有些怕,手指扣着被单反驳道:“你嘴里传给我的。” 徐志怀又轻轻发笑,像一只温顺的野兽。 “是我的错,熏着小青瑶了。”边说,他的头边挨过来,额发蹭着她的脖颈。 苏青瑶本想制止,又觉得无能为力,他一喝酒就听不进人说话,提不提都一个样。 徐志怀搂住她的腰,压到床榻,薄唇隔丝滑的衣料狠狠咬了下她的脖子,继而去扯胸前的盘扣。 苏青瑶抿唇,主动放松四肢,不去想小腹下钻动的温热。目光漂浮在半空。她看见半空飞着一只深黑色的小蝇虫,飘飘忽忽地左右晃动。 可能是吴妈关窗晚了,让飞虫跑了进来。 苏青瑶鼻子吸气,冲着它,撮口猛吹一口气。小虫觉出强烈的气流,半透明的翅膀猛烈震颤几下,飞快往台灯逃去,啪一下,迎头撞上五彩的灯罩。 徐志怀察觉出她的分神,趁势将她翻过来,压着她的胳膊。苏青瑶想跑,刚往前爬了几下,便被他握着脚踝捉回来,紧跟着,他闯进来,恍惚后腰被使劲刺了一刀,苏青瑶头皮发麻,滚烫且酥麻的触感扎着她的后脊,动弹不得。 她彻底没了力气,老实趴在床上,面颊贴着床单,盯着等下不停扇动翅膀的小虫,很久很久…… 次晨,苏青瑶打床上活活饿醒。 徐志怀搂着她,仍在睡。 苏青瑶忍住浑身酸痛,轻手轻脚爬出他的臂弯,踉跄地进到盥洗室。 旗袍还勉强套在身上,皱巴巴的,腿间与胸前满是干涸的斑点。 她厌烦地扔掉那件不成型的曳地旗袍,洗净身子,换一身新衣,身姿摇摆着下楼去吃饭。 过些时候,徐志怀也下楼来。 他到她身侧,俯身吻过额头,道声早。 苏青瑶手里的调羹搅着鸡汤馄饨,不咸不淡地回他一声:“早。” “下周跟我去一趟黄家公馆,给黄老板祝寿。虞伯牵的线。”徐志怀落座,在她对面。“寻常谈生意无所谓你在不在,但他们是青帮的人,你必须去,要不然显得我不够敬重。” “好,”苏青瑶颔首。 徐志怀口中的虞伯曾是上海总商会会长,二人乃宁波同乡,徐志怀就读南洋大学时就承过他的恩情。虽说虞会长如今已从上海总商会会长的高位退下来,但手里还拿捏着大把的人脉,与委员长私交颇深,早年又有恩于黄老板,眼下愿意帮徐志怀这个忙,不知是爱护后生,还是念着自己年纪渐长,意图培养宁波帮未来的接班人。 但不论哪类,其中玄妙,都非苏青瑶所能评头论足。 转眼一周过去,到启程去黄公馆的日子。 入夜隐有秋季的寒凉,苏青瑶畏冷,披一件胆矾蓝的美人氅。待下车,厮役领他们两人穿过前厅等候的人流,进到内里的花厅。 刚进屋,热浪袭来,苏青瑶脱下氅衣交予佣人,露出里头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内搭鸡心领的塔夫绸长背心,耳畔是美国时下最流行的几何耳坠,一眼瞧去,西洋味十足。 她长发照旧盘起,发顶至耳畔水波似的纹路用发油抹亮,乌光水滑的,鬓边戴一串透玉簪绿的铃兰烫花,挽着西装笔挺的徐志怀轻盈盈迈入,恍如乘着一阵风吹进礼堂的初雪。 厅内吵得慌。 屋檐下,贵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拜寿的往最前挤,贺礼垒得似小山。一侧酒席开了几十桌,另一侧麻将也开了十几桌,觥筹交错间,说笑声嘈嘈切切。 徐志怀先领她到黄老板的八仙桌前拜寿,款款屈膝行礼,送金玉佛像,再领她到杜老板面前请安,到虞会长跟前喊人。苏青瑶挽着他的胳膊,温顺地挨个行过礼,生怕旁人觉出她脚的异样。 好容易止歇,屁股沾到了板凳,苏青瑶勉强松了口气。 徐志怀仍在另一桌与商界的人攀谈。临别前,他想妻子不会玩牌,扔牌桌去现学要被捉弄,一晚上输个几百大洋,便将她安排到几位青帮老板的夫人们身边陪聊。 苏青瑶素来闲静少言,安到这帮成日腥风血雨的太太们里头,不多说讨好的话,只耐心地听着她们的闲谈,时而附和几句,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润一润要冒火星的场子。 临近九点半,宾客差不多到齐,请来出堂会的戏班子登台开始暖场。 青帮大字辈的黄老板过寿,自然要办堂会。杜老板办寿宴,那请的必然是梅先生,黄老板排场小些,请小杨月楼压轴唱一出《观音得道》。 正当小鼓敲响,密密和着小三弦的小珠落玉盘之声,众人身后忽而传来一句女儿家的呖呖莺啼。 “哎呀,来迟喽,阿媛给干爹拜寿——” 苏青瑶好奇地寻声望去。 隔一道薄纱屏风,那言笑晏晏的美人面似有若无。 唯她唇间一抹鲜亮的色泽,透过朦胧的纱,在苏青瑶眼底盛开。 是那抹招摇的海棠红,步步朝众人走来。 第五章 红花白雪 (下) “哼,那小婊子总算来了!”身侧的太太们不约而同地别过头,避脏东西似的躲开,手紧攥着绣花帕子。“我倒要看她今晚又要出什么风头。” 苏青瑶紧盯那抹倩影,只见她袅袅穿过屏风,手提一个金笼子,笼内一对紫蓝鹦鹉,身穿透肉的黑纱旗袍,织孔雀蓝绿色的花样,内搭露背长衬裙,脖颈戴一长串滚圆的翡翠珠串,油亮的发髻也带了拂鬓花,是一簇簇堆叠的血淋淋的海棠。 一步一迈,似狐似蛇,拂荡生姿,美得令人心惊。 场子中邪般安静下来,连戏班子奏乐的老师傅也忘记放下手腕抬举的鼓签,只呆愣地数她的高跟鞋在地面叩击出的哒哒声。 那迟到的女人袅娜地行至黄老板面前,一手提鹦鹉笼,一手轻压旗袍摆,屈膝行礼。 黄老板急忙扶她起身,众目睽睽下,爱抚起她的手背道:“阿媛,你总算来喽,可把我等急了。” “干爹可不许怪我呀。我是为给您取寿礼,路上不小心耽搁了。”女人笑吟吟地侧身,又与杜老板行礼,鬓边海棠颤巍巍抖动着。“杜先生好。” 女人话音方落,金笼内的两只鹦鹉忽而叫嚷起来。 一只叫:“祝黄老板万福金安!” 另一只叫:“祝黄老板财源广进!” 先前那一只似是不服,嚷嚷着:“祝黄老板日月昌明!” 后一只急忙跟:“祝黄老板松鹤长春!” 俩鹦鹉如此这般不带重样地较量了十余来回,方才止息。 杜老板晃着扇子,同黄老板笑道:“阿碧看来是费了一番大心思的。” 黄老板也甚是满意的模样,朗声叫仆役拿走鹦鹉笼,再添张矮凳在自己身边。他丝毫不顾身侧正房夫人忿忿的目光,牵着女人的手,拉她到身边来。 她刚一坐,四面八方的声响好似被狐狸精夺魂的男人,终于续上一口仙气儿,活过来了。 苏青瑶望得不禁有些痴。 身侧的太太拍了下苏青瑶的胳膊,将她拉回神。 “她是谁?”苏青瑶转头问周边人。 太太们的鼻翼发出一声短促的哼音,眼睛含着冷光,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苏青瑶答疑。 她们轻蔑解释:那女人是被称为“沪上苏小小”的谭碧,从前是百乐门的舞女,如今是靠人脉吃饭的交际花,手里握有几处供男人玩乐的销金窟。但摊开来讲,什么舞女、什么交际花,她就是一婊子,一妓女,专门睡男人的娼妇! 谭碧要专门挑五陵年少招惹,倒也算了,没那么招人恨,关键是她来者不拒,甭管你是单身汉,还是为人夫,进了她的场子,没一个能清醒着爬出狐狸洞。 “你千万小心,这货腰娘有几分真本事。这屋子里的男人,十有八九被她睡过。”太太们的口吻不自觉带上几分畏惧,劝诫起同是当人妻的苏青瑶。“徐先生初来乍到,你一定留心,别被那骚货钻了空。” 苏青瑶虔诚地点头应许,心里却想着徐志怀衬衣领上那抹海棠红。 神思飘忽间,戏腔咿咿呀呀唱起来,曲调转而复转。 终于,伴随一阵鼓板合奏,观音临场,酥手时而抬起作承露,时而低俯作垂颖,唱——世间生灵造孽多,功名富贵反成魔。人生在世能有几何? 灯光铺满厅堂,地板照得像结冰的江,极亮。两柱半人高的檀香柱立在台前焚,悠悠然将此处熏成戏文里的仙宫,听曲的人儿恍如漂浮在云间,全然抛去俗世的烦恼。 苏青瑶看着、听着,胸口忽觉出一阵闷。 她借口补粉,往露台逃。 室内亮如白昼,难分日夜,可钻过帘幕,仰头看,夜已墨黑,无月无星的晚上,料峭的冷风迎面吹去了满身脂粉的腻香。 露台还躲着另一个女人。 是那位叫谭碧的小姐。 她正斜斜倚靠在窗台的扶手处抽烟,脸朝外,面对一片夜色覆盖下的院景,目光似望着极远处,又似落在极近处,总之盯着某个虚空的点,一口接一口地喷烟。 苏青瑶停住脚步,正欲转身离去,谭碧忽而叫住她。 “你就是徐少的小夫人,对吧,”她捏着烟头往扶手上一摁,熄掉火星,“九月中旬刚回的上海。” 苏青瑶答:“嗯,我是。” 谭碧轻轻一笑,朝苏青瑶走近几步。 夜巴黎香水战袍般从头笼到脚,香雾缠着热牛奶似的丰满身躯,随着靠近,那逼人的香味简直要把苏青瑶抵到墙壁。 苏青瑶微抬下巴,看清了她的面容。 一张俏丽的瓜子脸,白中透青,狐狸眼均匀地涂抹着棕红色眼皮香膏,双颊飞掠过一片淡粉的腮红,最惹眼的是她鲜艳欲滴的唇,与鬓边海棠相得益彰。 她的美太过招摇,似开到最热烈的夏花,令人啧啧称奇的同时,又不免忧心这硕大饱满的花朵一朝坠落。 “我听徐少谈起过你,”谭碧不紧不慢说,“说徐夫人你身体不大好。” “我叫苏青瑶。”她回复。“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好的,好的,苏小姐,”谭碧斜眼瞧她,娇笑着,“我看苏小姐适才与那帮太太们坐一块,想来听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怎么,让我这作娼妓的直呼您的姓名,就不怕我假意与你亲热,再背地里勾引你的丈夫?” 苏青瑶思忖片刻,摇头。 她心里想,徐志怀若铁了心要出去嫖妓,她这当妻的拦不住丈夫,她那作妓的拒不了恩客······既然如此,何必要怕? 谭碧“噗嗤”一声笑,故意又点上一根细烟,在苏青瑶面前吞吐着烟圈。 她同她抽一个口味的香烟,都掺了令人神志清醒的薄荷烟丝。 “苏小姐,你搞清楚,我是真会去抢的。”谭碧说着,唇间的烟雾弥漫开,模糊了她的面容。 苏青瑶挥手,淡然地扫去烟雾,道:“我知道。” 谭碧错愕了下,笑中带了些无奈。 她红唇含着细烟,头低,打开随身的手包,拿出装有几粒“摩尔登”糖果的玻璃罐,手摸进去,拾出一粒来,递到对面人的唇边。 苏青瑶垂眸,接过那颗栗子糖,放入口中。 “谁晓得?没准过几天你就怕我了。”谭碧依旧噙着那抹甜笑,仰头呼出一口烟雾,自顾自道。“不但怕我,还要恨我、咒我,说我是万人骑的婊子呢。” 也是巧,谭碧一席话说罢,背后遮光的丝绒帘幕忽而掀开大半。 徐志怀健步登上露台,见谭碧正冲着苏青瑶抽烟,几步上前,搂住妻子的肩膀,将她带到身边来。 “徐少,别来无恙?”谭碧头稍歪,面颊微压拂鬓花,神态多出几分娇俏。 徐志怀搂着苏青瑶,答:“托谭小姐的福,徐某一切安好。” “徐少是来找小夫人的吧,哎呦,瞧我这没眼色的,”谭碧说着,往厅堂走。“我去寻黄老板了,不打搅你们夫妻说私房话。” 徐志怀见谭碧的身影消失在眼底,低下头,正欲同苏青瑶说些什么,却被她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堵住了话头。 苏青瑶仰头,与他四目相对道:“志怀,我们也回去吧,外头冷。” 到宴散,刮起夜风,徐志怀替她系好美人氅,上车,回家去。 车头笔直往前开,后座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徐志怀耐不住火烧似的心烦,开口:“青瑶,我跟谭碧只是一顿饭的交情,朋友请客,没想到会叫她来陪酒。” “嗯,”苏青瑶点头。 男人顿了片刻,又说:“青瑶,你跟着我这么些年,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苏青瑶依旧点头。 他还说:“一些生意上的伙伴就爱听歌女唱小调,有时他们提了,我不好拒,左不过是逢场作戏。” 听到这,苏青瑶有点嫌他烦。 他做没做关她什么事,她又不在乎。 她只是他的妻,负责管理佣人、打点家里,又不是他的情人,要为他衣领上沾了谁家小姐的口红渍流鼻涕、掉眼泪。 “你不必解释,我都晓得,”苏青瑶淡淡答。 她说话总这口吻,超脱凡俗的模样。 徐志怀心里隐隐怔忡,似睡醒后回忆起梦中一脚踏空跌进悬崖。 他暗自琢磨起她的话,自觉是好心喂了驴肝肺,存心想对她好,反倒落个“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下场。罢了,反正她就是个没心的死美人,只能干,不能爱。 “难怪说最毒妇人心,半点不假。”徐志怀冷笑。“照我看,你苏青瑶的心得比寻常妇人要毒上好几分。” 听他声气不对,苏青瑶连忙息了声响,头撇过去,望向车窗外的闪烁的霓虹灯牌。 彼此一路无言。 回家进卧房,徐志怀先去洗漱,苏青瑶坐在外头拆头发,待到他出来,她进去,一直忙到自鸣钟响,才熄灯睡下。 一片黑暗里,徐志怀胳膊垫着头,掌心缓缓抚过妻子的背脊。 他想,她身子骨弱,脚也不好,又小小年纪,能懂什么事?自己跟她赌什么气? 思及此,他便觉得车上的那句话说严重了。 “身上钱还够不够花?”徐志怀手臂环住她的腰,问她。 苏青瑶听他这话,有些黯然。 “还够。”她低声答,声音如一口幽深的井。 “明早我叫管家再给你点,想要什么自己买。”徐志怀说。“过几日,带你去新光大戏院看电影,听朋友说有部新戏要上,李萍倩导的。他之前那部情欲宝鉴你不是挺喜欢的,还迷了阮玲玉好一阵······” “嗯,好,你带我去。”她似是叹了口气。 男人轻笑,吻在妻子的脖颈。 第六章 临水(上) 接着,他胸膛紧挨过来,贴着她的背,一寸空隙不留。 苏青瑶生得颇瘦削,男人长手长脚靠过来搂她,厚毛毯似的将她裹住半边。 “你回你那边睡。”她闷声闷气地抱怨,莫名闹起脾气,翻过身,推搡几下他的胸口。“热死了。” “一下喊冷,一下喊热,真难伺候。”徐志怀发笑,声音渡过如潭水的黑暗,荡开涟漪。 他身子往后撤开些许,胳膊仍搭在她身上,手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睡吧,不闹你了。” 苏青瑶不明白今夜的徐志怀为何这样好脾气······大抵是因为谭小姐吧,他一向将名声看得很重,怕她误会他与娼妓扯上干系,四处去说闲话。 苏青瑶缩起手脚,被他虚虚搂在怀里,阖眸,觉出他温热的手一下一下轻拍后背,恍惚间,竟品出一丝独属于夫妻的温情来。 就算这是假意的情,同床共枕,假了四年,且当是真吧。苏青瑶想。 接着,她神思迷糊间又想,要是初次交欢那夜,他也能像现在这样哄哄她,就好了······ 从杭州回上海,一总转了小半月。期间,他俩去看了几场电影,吃了几顿西餐,天气不闷地时候,苏青瑶会换好洋装与他一起出门散步,有时徐志怀夜里回家,会给她带几份糕点作宵夜,苏青瑶就穿着睡衣拆酥饼吃。 到十月末,烦人的潮气终于散去。苏青瑶想起从杭州带回来的行装,还有些封在箱内,一直没动。她怕闷太久,要受潮,便特意选了个爽朗的大晴天,招呼佣人将被褥、毛毯、皮货、藏书全拿出去晒,顺带清点物品,看看入冬月前有无要再添的东西。 一圈清点下来,其余没错,唯独藏书出了问题。 苏青瑶怕是自己眼花,没看清,就又蹲在书堆跟前反复检查了七八遍,晴日晒着乌发,蹲到她头昏,也没翻出一本自己收藏的杂志月刊。 她有些慌,忙叫小阿七请管事来,问他,自己从杭州带回来的杂志放到哪去了。管事没印象,说要去翻运货单。苏青瑶耐心等了一个钟头,管事才回来,说根本没什么杂志。苏青瑶不信,自己拿过货单,手指对准条目仔细查了一遍,确实没有。 苏青瑶心突突跳,问他:“你是不是从货单上漏掉了。” 管事答:“太太,怎么可能。这东西上车前,徐先生亲自来点过,绝不会有缺。” 徐志怀办事向来可靠,他说没错,就是没错。 苏青瑶搞不清究竟怎么一回事,只好等徐志怀回来再问。 一等,等到天黑,好容易挨到他回家。 苏青瑶趋步走到门关,接过男人的外套,忙问起自己藏书的下落。 “什么书?”徐志怀不解。 “杭州书房里的那些,装在红漆杉笼箱里,”她双手比划起书箱的模样,“上头用金漆描一幅仕女图,有膝盖那么高。” 那书箱原是她亲娘的嫁妆,也是从合肥老家跟她到上海,又从上海跟到杭州的物什。 徐志怀边往屋内走,边答:“搬家的时候扔了,你不看,放着占地方。” “怎么不问我?”苏青瑶抱着他的外衣,一颠一颠地跟在他身后追问。 徐志怀且当她在耍小女孩性子,搪塞道:“你也没和我说要——” “我说过。”苏青瑶极罕见地打断了他。“我们在西湖边吃晚饭那天,不是六号就是七号。你问我要带什么东西回上海,我说要把家里的书全带上。你说让阿七去弄,我说太重了,小阿七抬不动,你就说和大件放一起,叫人开货车运。” 徐志怀挑眉,因她的强势愣了下,略略一思忖道:“杂志叫什么名字,我明天去商务印书馆帮你补。” “徐志怀,那十几本《礼拜六》是我读书时一角一角省早饭钱买的,早停刊了。你到哪里买?你买不回来的!”她难得动肝火,蹙起眉,攥着外套往他怀里一怼。 徐志怀握住外套,连带握住她的手腕,拉她过来。 苏青瑶踉跄地跌过去。 “那么重要,我也从没见你看过。”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俯视着,清清淡淡一句话,堵得苏青瑶愣在原地。 她的心忽然冷了几分,张张嘴,无言以对。 她想,就算我不看,那也是我的东西,你徐志怀说扔就扔,凭什么?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 “好了,扔都扔了,你还想跑回杭州翻垃圾场?没了我再给你再买新的,不许胡闹。”徐志怀见她委屈的模样,搂她入怀中,亲着她的额顶的发,柔声道,“乖,我给你带了拿破仑蛋糕,再不吃奶油要化了。” 苏青瑶使劲推开他,目光黯淡道:“算了,我没胃口,你吃吧。” 说罢,她转身,躲开他往楼上去。 近几日辛苦攒下的温情消散得一干二净。 原以为假意足够久能熬成真情,但假还是假,稍有琐事,便迅速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苏青瑶一连沉默了好几天。 晨起会帮他打好领带,送他出门,夜里留灯等他回家,家事照常打理,但就是不与他说话。 徐志怀知道她心里有气,起初耐着性子说了几句软话,后来又觉得她太犟,不过几本杂志的事,赌了两天的气还不肯歇,多少不知好歹。 其实苏青瑶当晚就不气了,她只是学着变回之前的模样——刚嫁进来的模样。 徐志怀那时没注意,自然不清楚,现在注意了,以为她是在闹脾气。 小阿七瞧出太太心情落寞,围在她身边,一忽儿端奶油栗子蛋糕,一忽儿摇蒲扇替她扇风。 “太太,您别气了,杂志什么还能再买,再说,先生也不是故意的,”她脆生生道,“您身子本来就不好,气出毛病来多不值当。” “我知道······我只是想,我和他,可能还是······”苏青瑶欲言又止。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样一直到冬月。 一天夜里,正下暴雨,徐志怀过了十二点还未回家。苏青瑶亮着灯,着实等不下去,正要去洗漱,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叭叭”的车喇叭响。她以为是徐志怀回来,急忙去开门,结果来的是一个侍从打扮的男人。 他说,徐先生在卢月楼醉酒,要夫人去接他。 苏青瑶见状,匆忙套一件钴蓝色绒线衫,拿上伞,坐车去找他。 雨下得昏天黑地,风声古怪而凄厉,洋车变作一叶扁舟,四个轱辘当船桨,拼命在波涛起伏的路面划行。 左转右转,总算开到卢月楼。 暴雨如注,下车到进门不过十几步路,苏青瑶撑着伞,竟半身湿透。 启门,馨香迎面。 苏青瑶收伞,独自走进去,脚下踏着几寸厚的红地毯,轻飘飘的,发不出半点声响。 “苏小姐,您可算来了。”女人的声音高悬在头顶。 苏青瑶仰头看向二楼,果然,这般撩人的甜香,只能是谭碧。 她一身石榴红的薄纱旗袍,此番内里干脆没穿衬裙,肉颤颤的躯壳若隐若现。两臂趴在走廊的扶手,依旧抽着烟,低头看向苏青瑶,笑吟吟的。 “志怀呢?”苏青瑶驻足,问她。 “徐先生在后头的房间,”谭碧娇滴滴笑,“您上来,我带您去找他。” “谭小姐,上回在黄公馆,有句话我没来得及和你讲。”苏青瑶仰着脸,望向凭栏俯望的谭碧,波澜不惊道。“你说,他要是存心嫖你,我拦得住吗?你又拦得住吗?” 谭碧哑然,笑凝固在面颊,心里头低低念了两声,拦不住。 “你看,既然你与我都拦不住,那我记恨你又有什么用。”苏青瑶手抚了下鬓角湿漉漉的碎发,叹道。“所以你不必再试我,他哪怕做了,错也不在你。没有你谭碧,也会有王碧、李碧······上海滩妓女千万,他要栽跟头,总能找一个栽。” 谭碧的笑似是被瓢泼的雨声淋湿,渐渐溶化,再开口,嗓音消散了方才的甜腻,淡淡说了句。“苏小姐,我不是抢人家丈夫的人。” “我知道。”苏青瑶说着,往二楼走。“你要是专门为抢人家丈夫,早该嫁进谁家当姨太太了,不会还在这里陪酒。” 谭碧站在原处等她,看她莲花似的一步步浮上来,又狠狠抽了口烟。 “徐先生是被几个朋友带来的,他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场子。他友人说他最近心情不好,一下赏了几十块大洋,让我们努力招待。”她解释。“我手下的小姑娘们是第一次干大单,劝酒劝得过了头,这才成了现在这样。其余几位各自招了姑娘去厢房,我不好把徐先生单独扔外头,就给他开了间屋。” “您方才那话说的,实在招人恨,”苏青瑶浅笑。“但凡我是个急性子,就要骂您了。” 两人并肩走着,往内进到后头,又在二楼转来转去。 薄薄一扇木门,接连不断地传来少女娇嗲的呻吟,很假,如同唱着跑调的歌曲,随之而来的是男人笨重地撞击声,粗嘎的嗓子反复问“怎么样,爽不爽”,女人摸着话头答“好棒!再来!”,一问一答,一来一往,八扇门同一声调。 “谁知道呢?兴许是下贱久了,就期盼有女人来恨我。咬牙切实的女人越多,臭婊子就越香,她们越恨,越能证明我卖得值当。毕竟我已经当了不知多少年的婊子,还要什么牌坊?”谭碧指尖的细烟快烧到烟屁股,她掐灭了烟,随手扔在地毯。“苏小姐,我有时觉得当妻子真可怜,比当婊子还可怜。嫖过我的男人成千上万,多少人的太太跑来骂我、打我,甚至跪地上磕头,求我放了她们的丈夫。哼,有什么用?这是我说了算?” 苏青瑶默默听。 谭碧冷冷一笑,接着说:“这事儿得亲爹、阿翁或老丈人来,让他们自觉给祖辈丢脸,才能领回去。但回去安生过两天,哈,你猜怎么着,他又到别的小姐的胸脯里舔奶子去了。” 谭碧带着苏青瑶,泰然自若地行过男女缠绵的嚎叫,一如生死场的祭祀,咀嚼着他们血淋淋的皮肉。 她们穿过廊道,将浮华甜香掩盖下四溢的腥气抛在身后,进到最里的房间。 “苏小姐,您头一个见我没有恨的女人,”谭碧为苏青瑶推开门扉,声音轻轻说,“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 第七章 临水(下) 苏青瑶进屋,走到床畔坐下,晃了晃徐志怀的胳膊。 “志怀,”她唤,“志怀?” 徐志怀闻声似醒,眯着眼辨了她许久,才看出是苏青瑶,倏忽一笑。 “你怎么来了,”他叹息般问,“下这么大雨。” “谭小姐遣人叫我来接你回家去。”苏青瑶说着,扶他坐起来。“还能走吗?” 徐志怀点头,扶着床架子起身,朝外走。苏青瑶怕他跌跤,一路挽着他的胳膊。 谭碧跟在其后,一路送两位贵客到大门,又叫小厮撑大伞送他们上车,自己双手抱臂,站在檐下。 临别,谭碧突然调皮地开了句玩笑。 她隔着不绝的雨帘同她说:“苏小姐,上回见面,你着白,我着黑,今日你穿蓝,我穿红。天意冥冥,看来你我真是登对。” 苏青瑶摸摸滴水的绒线衫,浅笑道:“谭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喝茶。” 谭碧笑着应一声好,继而高高抬起手臂,与她挥手作别。 折腾回家,已是凌晨两点。 苏青瑶脱掉湿透了的线衫,交给小阿七,吩咐她去打一盆热水送上去,又叫吴妈帮忙将徐志怀扶到卧房躺下,让厨娘赶紧烧姜茶,还有叮咛女佣给送他们回来的司机赏钱。 她上楼,进到屋里。 徐志怀靠着枕头恹恹道:“头疼。” 吴妈已经帮忙脱了外衣与鞋袜,苏青瑶走过去,接着拆领带与衬衣。徐志怀张开双臂,任由她摆布,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紧盯着她。苏青瑶被他看得发毛,正惴惴不安,疑心他要突然变脸时,小阿七端来热水。 苏青瑶松口气,急忙接过水盆,绞了一把热手巾递给丈夫。 徐志怀接过,拿在手里,提不起力气去擦。 苏青瑶拿回手巾,坐到床边帮他擦脸,嘴上说:“已经在烧姜茶了,等下就送上来,祛一祛湿气。” “还气我?”徐志怀握住她的手臂,使了很大力。 “没。” 他无奈道:“就为两本书发那么大脾气。” “志怀,我不想提了。”苏青瑶把毛巾扔进搪瓷盆。“你先躺着,我去换衣服。” 徐志怀定神瞧了她一会儿,终究无奈地松开手。苏青瑶避开他的目光,转身进浴室擦洗换衣,不再想徐志怀举措的弦外之音。待她换上睡裙折回来,徐志怀似已然睡下,顶灯熄了,床头还亮着一盏琉璃小灯,晕黄的暖光下,摆一碗散发着热气的姜茶。 苏青瑶缓步到床头,拧灭微弱的光晕,摸黑爬上床,背对他睡下。 深夜里,雨声哗啦啦流淌,几近将她的手脚浇凉。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被褥摩挲的细响,男人的手臂横过来,搂住她的细腰。 “苏青瑶,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丈夫,”徐志怀声音低哑。 这话问到点子上,苏青瑶心突突跳,嘴里柔柔吐出一句:“志怀,你醉了……” 男人沉默片刻,也不再说话,掌心来回抚摸着她的小腹,紧接着,他借着醉意,掰过她的脸,吻上去。 苦涩的酒气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 他脱掉她的睡裙,身子靠过来,两臂压在她的颈侧,交错的竹影那般,与她纠缠在一起。 黑暗里,她眼前只一道虚影轻晃,伴随无休止的暴雨声,一种耳鸣感压制住了她。 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受,既不情愿也不反感。非要说,就像是在淋雨,浑身因他冷淡的亲吻与抚摸湿透了。薄薄的细汗自肌肤下蒸出来,顷刻间又开始冷却,又寒又潮,肌肤上好似浮动着苍白色的雾霭。 她眼神晃动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心想:真怪,哪有人白天扔了她珍藏的东西,夜里还能涎着脸睡她的? 落了一夜雨,天亮仍未止息。 应是昨夜淋雨的缘故,苏青瑶一觉睡醒,竟额头滚烫,发烧了。打电话请租界内的西洋医生上门查看,幸而没出大事,仅开了些药片,并叮嘱注意休息。徐志怀心有亏欠,特意留在家陪她几日,闲暇时给她读《上海画报》。苏青瑶病得浑身乏力,因而待他态度和软许多,男人不知其中缘由,只当她不再闹性子。 恰逢那一期《上海画报》刊登了胡适之的“悼念志摩”,上一篇恰巧是张恨水连载小说《天上人间》的第八回,连在一起看,颇有点可悲的搞笑。 “难怪你订的《新月》本月休刊,合着大诗人飞机失事了。”徐志怀是个天生务实主义者,一贯鄙夷新月派那帮人不阴不阳的感伤腔调。 他话一出口,略略担心起会惹苏青瑶不高兴,因为徐志摩那套风花雪月极讨小姑娘欢心。她才因丢杂志的事闹过脾气,万一又要为个叽叽歪歪的诗人同他吵嘴,真是得不偿失。 故而徐志怀连忙尴尬地补充:“他有几首诗写得还不错。” 苏青瑶鼻塞道:“他的诗有痴态,而无创设性,美与自由悬浮空中楼阁,反正我不喜欢。” “也是,他为人既不正派,也无担当。”徐志怀轻笑着卷起杂志,眼角漾出一道极浅的笑纹。“不看也罢。” 两人难得能聊到一处,徐志怀便接着与她谈了些报刊与电影,搭架子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试探,生怕这没有钉子固定的木架因哪一句不合的言辞塌陷。 不知不觉聊到傍晚,小阿七来敲门请先生太太吃夜饭。 苏青瑶搀着他的手下楼,一同用餐,两人看似言归于好。 毕竟做夫妻就像间歇性做梦,恍恍惚惚得过,偶尔做噩梦,偶尔又有好梦,在梦与梦之间清醒的片刻,就要收拾心情,学会假装上一场梦不存在,紧赶慢赶往下一场奔去——这是苏青瑶长久以来悟出的道理。 席间,管事给徐志怀递来一封绛紫色的请柬,表面写两段潇洒的洋文。徐志怀扫了眼,又转递给餐桌对面的苏青瑶。 “给你的。”他道。 苏青瑶讶异地接过,一时猜不出谁会给她送请柬。展开细读,方才发觉这是谭碧遣小厮送来,请她参加自己在月末举办的沙龙派对的。 苏青瑶不由忆起她那夜一袭红衣,招摇地立在雨帘后与她挥手作别,如在水雾中静默地燃烧。 她还未来得及邀她出门喝茶,她倒先一步递来请柬。 “你要去吗?”徐志怀的声音冷不丁横插进来。 苏青瑶抬眸看他一眼,抿唇,没答话,掌心掩住绛紫色的纸片。 徐志怀素来爱惜名声,她与谭碧走太近,他定然要起意见。 谁料想徐志怀静默片刻,竟叹了口气,说:“去吧。谭碧虽说不干净,但来往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性子太闷,要多出门学学怎么与其他太太打交道,我总不能护你一辈子。” 苏青瑶颔首,连忙合起请柬,让小阿七去放好。 不过,徐志怀下一句又说:“但也别把心玩野了,当日去、当日回,不许留宿。” “我明白。”苏青瑶随口应下。 她自从毕业嫁去杭州,四年眨眼过,身边认识的人全是徐志怀的朋友,连带她自己也被嵌进了丈夫的人生,动弹不得。 眼下忽得要出门应酬,苏青瑶既期待又害怕。 她特意等徐志怀出门去,试穿几件还没来得及上身的新旗袍,配上从法国人手里买来的宝石耳坠,给小阿七看,叫她从其中选一件最花俏的,好穿去沙龙。 可惜小阿七油嘴滑舌,穿什么她都鼓掌叫好。无奈之下,苏青瑶左看右看,勉强选出一件螺钿紫的软缎旗袍,搭两粒扑闪扑闪的粉钻耳坠,避寒的美人氅挑隐红灰的,搭在一起,小阿七说像初春藏在雾里的粉桃花。 等到赴宴那日,她脸上薄薄扑了层粉,细眉描摹作弯弯的两条,耳后涂抹香膏,独自坐车去谭碧请柬上写的地址。 福特轿车一路开到公馆前,下了车,苏青瑶缓步走入,隔绝了冬日的寒风。 花厅内,处处漂浮着谭碧标志性的甜香。男侍们西装笔挺,皆是健朗的年轻人,带着手套,斯斯文文地在来客间穿梭。前来玩乐的小姐们也做了最登样的打扮,学着英美的流行,擒着长长鸵鸟毛作的羽扇,在男士跟前作弄着。 留声机里放着爵士乐悠扬地荡漾开来,推着屋内的人左右摇晃,三三两两坐一块儿,说的说,笑的笑,跳舞的跳舞,打牌的打牌……好似住在闲适的摇篮。 苏青瑶有些怯,不知往哪出走,幸而谭碧跟嗅到她的气息似的,踩着高跟鞋哒哒朝她走来。 “苏小姐来了,”谭碧笑着上前。 她热牛奶似的丰腴肉体绷一件薄纱旗袍,黑纱的,内搭是宝石蓝的绸裙,一眼望去,瞧不见外头的无袖旗袍,目光只能黏在她内里的衬裙与起伏的胸口。 谭碧似是老天爷特意写与苏青瑶的对子,无一处不彰显着与她背道而驰的美。 白与红,瑶与碧,良人妻与欢场妓,旧式里的旧式与摩登里的摩登。 她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往里走,胳膊撩起一段垂落的天鹅绒帷幔,暗金色的穗子摇摆着,连同小猫肉垫般勾人的爵士乐,一鼓作气,将她俩推入另一个世界。 熏人的甜意骤然散去大半。这间小厅与外头不同,排布得多是法国风的家具。地板铺繁复的花卉地毯,踩上去,高跟鞋几近陷入其中。大花瓶内,插着的竟是新铰下苍碧色松枝,质感互相掩映,绿阴匝匝,透着股袭人的冷香。 正中央摆几张沙发,一群年轻人吃着点心,互相闲谈。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背对两人的一个年轻男子,比划着手,应是在讲故事,周围几个人聚在他身边,全神贯注地听。 她们脚步轻,内里的人竟没发觉两人的进入。 “苏小姐,你不恨我,我自然也不会害你。这屋里大多是上海有名有姓的少爷小姐,结识了,对你与徐少有好处。”谭碧嫣红的唇忽而贴到苏青瑶耳畔,同她解释。“其中有几个不规矩的,待会儿我给你点出来,你注意点。我呢,也借你来给自己撑撑场子,不然在座的,只有我一个既不识中文字,也吐不出洋人话。” 说罢,她便将苏青瑶引到沙发上那位最惹眼的年轻人身后。 “于少,这便是我常同你说的苏小姐,”谭碧轻拍几下他身侧的沙发靠背。 男人讲述的声音一滞。 下一秒,那男人抬着头,笑着看向苏青瑶。 “苏小姐,在下于锦铭,刚从笕桥航校逃出来。”他背靠沙发,仰起脸,眉宇间倘徉着勃勃生气。 第八章 君携明月来 他是短发,不似时下男人惯常梳的油头,而是蓬松的,三七分。眼窝深邃,浓眉,两腮的线条斜斜收到下巴,意气风发间带着点少年人的无赖气,倒着看也是极好看的。 一双眼睛笑着看过来,目光似一阵风,呼呼对准人脸吹。 苏青瑶似是被惊动,一时愣在原处,动了动嘴唇,无声,心似雾里的花枝轻飘飘颤。 “眼睛瞪那么大,吓唬谁呢!快,起来说话。”谭碧笑着打断这一阵短暂的无言,苏青瑶也在她出声的刹那,倏忽回过神,也随即低下眼睑。 男人眨了下眼,又笑道:“是的了,谭姐。” 他说完,站起身,手掸了下微皱的衬衫衣角,可掸过了依旧是发皱的。 苏青瑶低着眼,所以瞧见他的手指是怎么刮过衬衣角,又是怎么留下了不变的痕迹。可她还未能再盯着褶皱多看几眼,那双修长的手忽然一扬,朝她伸过来,掌心朝上,向她敞开了自己的掌纹。 “苏小姐,”他说,“在下于锦铭,刚从笕桥中央航校毕业。” “于先生不必客气,叫我苏青瑶就好。”苏青瑶把手交过去。 也在说话这瞬间,她抬起眼,不去看手,而是看他,目光静静的,微凉的手跌进了他温热的掌心,暖了几分。 “那你也直接管我叫于锦铭吧。都差不多岁数,先生来先生去的,搞得我像打笔头仗的老学究。”于锦铭五指用力,礼节性地握了下她的手。 他觉得眼前这位小夫人的手描述不出的凉,像养在冷水里的玉。 她依他的意思,浅笑着,但很客气地唤他一声:“于锦铭。” 于锦铭带着点鼻音,应一声“嗯”,看着她的眼睛,松开握住她的手。 谭碧在一旁说了两句俏皮话,继而挽住苏青瑶的胳膊,要带她去见其他人——少爷、名媛、作家与诗人、报社记者和电影明星——绕完一圈,坐回中央沙发的空座,苏青瑶好像把在座所有人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又好像什么也没记住。 幸而谭碧又同她挨个点了几句,讲他们的家世背景、身价几何,又讲通过他们,分别能与谁牵上线。 她讲这些话时真真像蛛网内盘踞的母蜘蛛。 当谈到于锦铭的来头时,谭碧说,他是那个鼎有名的于将军和白俄妓女搞出来的私生子,家里排老四,叫于少、于公子、于先生都行,但别管他叫四少,他不乐意听。 虽说是外国妓女的种,但于将军命里缺儿子,娶了五房姨太太,外头不知多少风流债,结果诞下的男丁就一个于大少爷一个他。 所以于锦铭八岁时被接回本宅抚养,十几年下来,过得不比哪位少爷差,高中毕业去法国留学几年,回来又跑去委员长一手组建的笕桥航校当飞行员,毕业后于将军怕自己绝种,不敢放他进部队,这才安排到上海。不为别的,就为让他进花丛滚一滚,赶紧为家里留后。 苏青瑶默默听着,眼珠微转,寻觅起于锦铭的身影,带着他是混血的心思重新打量起来。 俄罗斯的血统在他身上并不太显,头发要仔细看很久,才能品味出那点微棕的意味。轮廓确实比常人更英朗,尤其是鼻梁,一条直线画下来似的。体格精壮,颇高,站在人群中闲谈,能第一眼看见他,不光是因为外貌,还有那种散漫到浪漫的姿态。 于锦铭好似察觉到她探寻的眼神,转头朝沙发方向瞧来,苏青瑶机敏地早他一步,眼珠一低,将目光放回到谭碧身上。 好险,苏青瑶暗暗想。 谭碧浑然不觉。 她讲完于锦铭的事,胳膊肘轻轻撞了下苏青瑶的手臂,压低嗓子问:“我们北边的地方是要叫苏联还是俄国?听人说俄国现在要改叫苏联,但又说于锦铭是俄国血统······它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按他的年纪,是要叫俄国,”苏青瑶解释,“苏联是由几个国家联合成的,九年前才有的说法。沙俄倒台后是苏维埃,但都算俄国,只是换了个政府。” “烦人!什么俄国、白俄、苏维埃,洋里洋气。我就没分清楚过。”谭碧气哼哼说着,眼睛无意间瞥见不远处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看她,随即变了语调,留下一句短促的交代。“青瑶,你先坐会儿,我等下回来。” 说罢,她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根染粉了的鸵鸟毛,捏在指尖,左右晃荡着,袅袅朝那男人迈去。 男人见她来,一手拨开帷幔,一手亲热地搂住她的细腰,带她离开这间小厅。 适时,有几位年轻小姐说要跳舞,在场的几名男士便到外头叫爵士乐队进来。萨克斯管一吹,奏的是慢拍的“毛毛雨”,相熟的年轻男女随节奏搂在一起,谈笑着摇摆起身子。 苏青瑶从没进过舞厅,又因脚的缘故,不跳舞。徐志怀不爱带她出门社交也有这个缘故在。 她独自坐在原处,被四面混沌的乐声挤着,也不知与谁打交道,仅发呆。 于锦铭本是在与熟人闲谈,乐声奏响时,有个浑身露怯的小姑娘跑来邀他跳舞,红着脸,娇滴滴的。于锦铭不想跳,他来上海这几月,早跳烦了,可看着对方双颊晕红的模样,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便将她介绍给身侧的朋友,让他代自己去陪着跳几首。 朋友虽扭捏,却也搂着姑娘的腰摇晃起来。 于锦铭松了口气,正要走去外头吹吹风,忽然发现了沙发中央端坐着的苏青瑶。 他不由停下脚步,四下望了一圈,没瞧见谭碧的身影,眼神不自觉地转回到苏小姐身上。 周遭的人都在晃,手拉手,脸贴脸,腻歪着,总要从他眼前过。 于锦铭隔着那么多人,影影绰绰地看她孤身坐在那儿,水晶吊灯下,好似螺钿扇。是因为那身暗暗反着光的曳地旗袍吗?光照在她脸上,她黑沉沉的眼里好似折射出万般光彩,但面颊一低,光一走,万千姿态又悄然消散,留一双空寂的眼珠冷眼旁观。 打心眼说,他不想跳舞……但他又不想让苏小姐一人落单,很奇怪,鬼使神差的,就走过去了。 “苏小姐。” 苏青瑶一抬头,径直把自己撞进他的眼神里。 于锦铭手插在裤兜,站在沙发边,身子微低,笑着看她。“苏小姐,能否赏个光。” 苏青瑶抿唇,低低说了句什么。 单簧管的声儿吹得太起劲,害得于锦铭没听清她的话,只看到她的唇一张一合。 他抱歉地笑了笑,请她再说一次,自己手撑在沙发的靠背,弯腰挨过去听。 苏青瑶却吓到似的立马抬起手,压在他心口,止住他不断前倾的身躯,重复道:“我不会跳舞。” 于锦铭误以为她是拘谨,安慰道:“没事,很简单的。你跟着我的步子就行,大不了多踩我几下。” 苏青瑶垂眸,沉默片刻,冲他提起曳地的旗袍摆。 紫云般的绸衣下,逐渐露出一双小巧的高跟鞋,定神仔细去看,能发现她的左脚明显比右脚小上一圈,不正常的那种小,脚背微隆,似是很早以前被人活活折断过,从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旧伤。 “多谢您的好意。”她淡淡道。“我是脚不好,所以才不跳舞。” 于锦铭哑然。 他愣愣望向她的小脚,脸被小厅内的暖气熏得发烫,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情,心口既热又冷。 不知静默了多久,他回过神,同苏青瑶笑道:“正好,我也不跳舞。与其在这儿傻看他们搂来楼去,不如一道出去逛逛。怪热的。” 说完,他不等苏青瑶回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朝外去。 两人走到公馆后的花园,一个套上黑皮夹克,一个系上美人氅,并肩漫步,不似同时代的人。 “苏小姐是上海人?”于锦铭双手抄在皮夹克口袋,看着苏青瑶问。 苏青瑶说:“不是上海人,我祖籍是合肥的。八岁那年,家父被南洋大学聘为教员,这才搬到上海住·····后来又去杭州住了三年多,今年才回来。” 于锦铭“哦”了一声,又道:“那就是从民国十七年到今年,三年多,差不多四年,对吧。” 苏青瑶点头。 “巧了,”于锦铭轻笑,“那会儿我在杭州,你也在杭州,怎么就没见过?” 苏青瑶道:“杭州那么大,多少人这辈子都没见过。” 男人随即问:“你不逛西湖的吗?我可喜欢没事干绕着西湖跑圈了。” “逛,偶尔逛。” “那就要怪西湖也太大了。”于锦铭直笑。“谁没事干把西湖挖这么大?光想着白蛇能与许仙百年修得同船渡,也不想想我等寿命不过六七十年的凡夫俗子?” 苏青瑶被他逗笑,一时忘了抬手去遮咧开的嘴。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笑。 冬月的冷风夹杂着极其遥远黄浦江的潮气,暗暗吹拂过她的脖颈。苏青瑶不由缩了下脖子,头有些晕,但同样不知为何,寒风拂面,她不是冷而是晕。 于锦铭一直看着她笑完,才将眼神转回去。 他接着话头往下聊,说了许多在杭州期间发生的趣事,还讲自己在航校的生活。 于锦铭是个善于聊天的男人。一是他会讲故事,能把自己的旧事说得像传奇演义,二是他会给人留话头,待对方打开话匣子,他便聚精会神地倾听,时不时应和几声。饶是苏青瑶这样不爱多谈闲话的闷性子,也不知不觉随他走了许久。 难怪第一眼见他,他会坐在正中央,身边围绕一群聚精会神的听众。 天色已然暗到明月高悬,树影落在他们的肩头,婆娑。身后跳舞的乐声早息了,但谁也没萌发要折回花厅内的意思,两人就乘着微寒的风,不停兜圈,让身侧花叶的影在衣摆流动。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苏青瑶问他。 “九月二十六号,正巧碰上抗日游行**。”于锦铭说。“一帮复旦的学生说要去南京请愿,我还帮他们发了不少传单。” 苏青瑶一愣,继而浅笑道:“这才是真的巧,我也是二十六号回来的,也听见学生说要去南京……不知道他们现在回来了没。” “应当是回来了。”于锦铭告诉她。“我有在南京参军的同窗说,上月中旬有一大帮学生包围了政府大楼,呆了一天一夜,然后又弄了一口铜钟矗在大门口,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敲警钟。后来是委员长出面发了勖勉学生书,这才劝走。” 苏青瑶冷不然忆起游行当日徐志怀那句——再闹下去,这帮学生迟早出事——不由叹了口气。 她感慨:“回来了就好。” 于锦铭觉出她话语间隐隐的哀叹,侧目,偷偷瞥她一眼。 她思索着什么,望着前方,两瓣粉唇被风吹得发白。 “冷不冷?要不我把外套脱给你穿,别着凉了。”于锦铭脱口而出。 他一出口便后悔。 民国不是清朝,宴会里的年轻男女约着出来在花园散散步算不得什么,又是在上海,不是哪个封建未除的山沟。但相识头一天便要脱自己的外套给对方遮风,多少有些轻慢。 苏青瑶听了,止住脚步,抬起脸望向于锦铭,沉默了一会儿。 她没立刻说要,也没说不要。 于锦铭忐忑不安地看她。 她或许会要呢,没准呢?只是天冷,想让她多披一件衣服,如此而已,没有什么。他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要见到女孩就这样,他每天出门穿八十件衣裳,来沙龙不干别的,净脱。 但她要是误会了怎么办?那他不就成了……相识不过一日便匆忙调情的 …… 登徒子?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冷天月色正好,照得彼此的脸在对方的眼瞳里光洁如新。 少女的瞳仁极黑,于锦铭看着里头的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正当此时,身后突然跑来个“解围”的人。 夜色下遥遥看,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应是着长衫,辨不清颜色。 他一路骂骂咧咧地冲过来,嘴里喊一声于锦铭,再带一句气急败坏地脏话。由远及近,微妙的气氛霎时间被断断续续的“于锦铭——王八蛋——他妈的——兔崽子——”充斥。 没几下,男人冲到于锦铭面前,扶着方框眼镜,冲于锦铭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个兔崽子!说好十点回就十点回,谭小姐请的姑娘就这么漂亮?你刘禅啊?乐不思蜀啊!你乐不思蜀倒是把钥匙给我留下!公寓两把钥匙,一把你的你拿走,一把我的你他妈还拿走!我到公寓门口一翻包,发现没钥匙,只好在外头吹冷风,你可好,大冬天不回家,在花园散步。” 于锦铭尴尬地咳嗽几声,侧过身,示意他还有人在。 男人伸长脖子愣了下,右手又推了下眼镜,这才发现于锦铭身后的苏青瑶。 “哎呀!”他惊呼,匆忙弯下腰,递出双手。“鄙人贺常君,是于锦铭的朋友,现在跟他合住一间公馆。这小子出门把我钥匙顺走了,我一下气上头,就不小心犯浑 …… 让您见笑了,见笑了。” 苏青瑶哭笑不得,也随他那般抬起双手,虚虚握了下他的手指。 两个人忽得变作三个人,一个又是来催人回家的,苏青瑶见状,便说要回去。 于锦铭让贺常君在原处等他,自己送苏青瑶回到与后院相连接的厅门前,与卿辞别。 明月已经升到头顶,是极静的夜。 人在月下走,如行霜雪中。 苏青瑶目送他远去,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回花厅,预备向谭碧告辞。 结果她才迈进,便见谭碧倚着门框,懒洋洋地抽着烟,在等她。 “于少走了呀?”谭碧语调微扬。 “嗯,他朋友来找他。”苏青瑶说。 “贺常君是吧,他这人稀奇古怪,”谭碧短促地笑了声,“真不晓得怎么和于少混到一起的。” 苏青瑶下意识想避开于锦铭这三个字,便问起谭碧:“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还能去哪儿,”谭碧歪着头,带上一抹故意要吓唬她的坏笑,“我张开腿去被男人干呗。有的男人就好这口,生人越多越来劲,没办法。” 苏青瑶听完,平淡地点一下头。 谭碧略感挫败,娇娇埋怨道:“你这人——真是。我都不晓得你是脸皮厚,还是单纯到蠢了。” “这是你谋生的活计,你靠这个养活自己。”苏青瑶淡淡道。“就像我,给志怀当妻,要安排家务、打点佣人、准备各种祭祀,逢年过节给他所有的亲戚朋友准备礼物,还要陪他睡觉、给他生孩子,当妻就是我谋生的活计。” “行吧,你这是通透到能成观音菩萨了。”谭碧耸肩。 她弹掉积攒的烟灰,同苏青瑶道:“徐先生来电话催你回家,我已经给你备好车在外头了。” 苏青瑶转头看向身后进来的门。 门外月色清朗,适才互道再会的人早已了无踪迹。 她转回头,沉吟片刻,轻声道:“麻烦你了,我这就回去。” 第九章 怨女 别墅没熄灯。 苏青瑶推门进屋,见徐志怀换上睡袍,翻着新一期申报,正坐在沙发等她。 “志怀,”苏青瑶缓步走他跟前,唤了声,“怎么还没睡?” 徐志怀叠起报纸,斜睨她一眼。“这么晚回来,也不怕走夜路出事。” 苏青瑶道:“谭小姐安排司机送我到家门口,不会有事的。” “谭碧一个娼妓,手下能有什么正经人。”徐志怀口吻不自觉带上几分严厉。“你同她做点表面功夫就行,实在想找玩伴,交行董事长胡先生的侄女不错,我替你牵线。她和你差不多大,我见过几面,谈吐也有教养。” 他素来看不起下九流,脑袋里是良贱有别的老一套。 苏青瑶懒得与他争辩,垂下头,不再出声。 徐志怀拧眉,伸长胳膊去拿茶几上的杯盏。他五指罩着白瓷盖碗,拎起,抬到唇边啜饮一口冷掉的白毫乌龙,眼神瞥着她委委屈屈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过来。”他拍了下大腿,示意她。 苏青瑶走去,歪着身子坐到他大腿,弯腰依偎在男人怀中。脚离地几寸,她怕掉,胳膊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与他肌肤相贴。徐志怀也担心她不小心跌跤,左臂环紧她的腰,掌心贴在小腹。 她身形清瘦,斜斜靠在他怀里,不动亦不笑,好似供养在宋代瓷瓶里的花枝。 女人耳畔的两颗粉钻坠子闪得晃眼。 徐志怀拨开她浓密的长发,指腹贴在她的耳垂,食指与拇指用力,替她脱去耳坠,握在掌心。 她耳廓紫红,应是被冷风吹久,冻伤了。 徐志怀捏着耳廓的软骨左右看看,道:“去拿红药水和棉签来。” 说着,搂她腰的胳膊一使劲,挟她下地。 苏青瑶依言跑去橱柜里拿红药水玻璃瓶与棉签,折回来,两手递给他。徐志怀接过,将棉签探入瓶口沾满药水,又让她坐回到大腿上,好给她上药。 “嘶——”苏青瑶搭在他肩膀的手一紧,五指收缩,揪起他的睡袍。 “别动,乖。”徐志怀道。 棉签贴着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伤口来回滚动,男人努力放轻动作,对着她的耳廓徐徐吹起冷风。 有些痒。 苏青瑶缩了缩脖子,躲开他的唇。 “再忍一下,马上就好。”徐志怀掰回她的脸,又说。“实在疼就掐我。” 此话出口,苏青瑶反倒松开拧他睡袍的手,自己拢起油亮的鬓发,朝后捋去。冰凉的药水贴在肌肤,破皮的伤口被小火炙烤似的发烫,既热又冷的感觉在心口晃荡。 苏青瑶眼皮微抬,去瞧徐志怀。 他眉头微拧,很专心的样子。方脸,长眉入鬓,薄唇,是中式男子惯有的平实五官,但生在他脸上并不显蠢钝,只是瞧着太严肃,是那种一看就不大好说话的男人。 苏青瑶记得自己头回见他,还是学生的装扮,白衫蓝布裙,脖颈喷上继母的百花香水,长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个子勉强到他肩头。 头天被父亲推出去约会,苏青瑶心惊胆战,毕竟还未见面便已知晓要嫁,离家出走了也要被警察厅捉回来嫁。而他见她第一眼,没说话,微蹙起眉。苏青瑶瞧见他微妙的神态,更是惧,同坐轿车去戏院的路上一声不吭。彼此静悄悄地看完戏,出来,他郑重地在她面颊亲了下,继而开车送她回家,便没了。 当日具体看了什么戏,苏青瑶记不清,但那种浅淡的畏惧感始终残留在心底,稍一想便能回忆起浑身发紧的滋味。 药上完,彼此间的空气全然被刺鼻的红药水味侵占。 徐志怀将废弃的棉签扔在茶几,手臂仍搂着她的腰,问她今夜沙龙怎么样,来了什么人。苏青瑶有意隐去于锦铭与贺常君的姓名,心不在焉地应着他,含糊地说自己起先坐在沙发闲聊,后来大家要跳舞,她不跳,便去花园里闲逛,直到谭碧来找她。徐志怀倒也不在意,大约是觉得她在犯困。 聊了一会儿,苏青瑶的装困成了真困,额头抵在他的下巴,半张脸埋进他胸膛。 她迷糊间听见徐志怀在叫她,“青瑶……青瑶……”,便扬起脸,唇瓣骤然一湿。他五指插入少女脑后的发髻,托着她的头压向自己,舌尖拨开她两瓣柔嫩的唇,吸着她的舌头。 苏青瑶喘不过气,闷闷哼了声,右手在他赤裸的胸膛挠了下。 搂腰的那条胳膊逐渐收紧,手掌沿着她的脊骨朝上抚摸,最终落在后颈。他抱着她、托着她,让她平躺在身下,去解她的旗袍领。 衣料摩挲的细响,仿佛响尾蛇摇摆尾部。 “有人。”吊顶的灯太亮,苏青瑶抬手,遮住眼。 “都睡下了。”徐志怀拨开她的衬裙吊带,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就我们两个。” 说罢,薄唇再度压过来,轻轻吸吮,离开,又拉开她挡光的手,去亲那双犯困到睁不开的眸子。湿濡的吻碎碎落在面颊,接着蜿蜒而下,路过脖颈,隔着紫缎旗袍一下下咬着她。 前几年政府倡导“天乳”,反对束胸,拒不执行放乳政策的,要进行罚款。 苏青放胸得早,但穿遮羞的抹胸。到民国政府主导的“天乳”运动起来,她才学着时髦女郎那般扔掉内衣,一层衬裙一层旗袍,让胸部自然活动。 苏青瑶娇弱地喘息,胸口起伏,顶端薄薄的衣料显出两点,受惊般颤动。 她见他望着她,十指慢条斯理拧开盘扣,扯开衬裙。 徐志怀怜惜地亲了亲她的圆肚脐,继而唇瓣含住胸前的奶红,舌苔刮着,牙齿轻轻咬。 他忽然变得好温柔…… 苏青瑶霎时感觉心口痒且胀,心扑通扑通乱跳。她变成一条脱水的鱼,上身弹跳着,在他的手里大口大口地吸气。 徐志怀扫过她晕红的面颊,怜爱般轻吻她的面颊,接着勒住脖子令她仰起脸。舌头闯进来,居高临下的,直往里钻,勾着她的舌根。 有点疼,习惯了还好,既疼又酥的感觉。 刚开始要更疼些,按徐志怀的说法是太小了不好弄,湿得很慢,又瘦弱,以至于每次夫妻同房都仿若他单方面爱抚一只小猫。徐志怀对此事隐有不满,尽管嘴上没说,但苏青瑶能敏锐地察觉出他神态的微妙。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个人嫁过来,没人教她。 到婚姻的第二年情况逐渐好转,不知是做习惯了,还是因为她长大了。 糜烂的声响一点点蚀入肌骨,苏青瑶凌乱地喘息着,呼吸间满是他身上烟草味与檀香皂混杂的气息。 苏青瑶脑海深处毫无理由地闪现过一只男人的手,很漂亮,白皙且修长,乃至能揣摩出支起皮囊的骨骼是如何洁净。 是于锦铭摊在她眼底,同她问好的手。 这一切失控的念头只萌发在高潮的一瞬,宛如民间传说里侵扰仙家意志的邪恶迷境。 苏青瑶四肢瘫软,一点点拉回神智,看清眼前的是自己的丈夫。 哪怕不爱也要保持忠贞的丈夫。 她忽然觉得可怖。 在这样的时刻去幻想一位初见面的年轻男人,在天主教修女姆姆的教诲里,是夏娃贪婪的罪孽,不被上帝宽恕。而在父亲苏荣明的道德训诫里,这是要拉去浸猪笼的不贞之行,为社会道德所不容。还有矗立在她合肥老家进村口的石牌坊——乾隆年间敕建的节孝坊,表彰一位守节贤妻;亲娘生前夜夜同她念叨的为女子表率的先祖——丈夫死后含辛茹苦养大儿女,侍奉公婆,最终因被地痞调戏,羞愤自尽。 一切的一切,都在诅咒她电光石火间不伦的念头。 她打了个寒颤,额头抵住他的肩,整个人湿透了,有人用小刀给她划开了一道扣子,透明的液体自伤口渗出来,像哭,盈盈的泪水划过粉腮。 应是过去了十来分钟,看她可怜吧,徐志怀搂着她,半晌才说:“过来,我抱你去睡觉。” 不干不净地睡上床,苏青瑶总觉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深的一如她的眼眸,黑幢幢、阴森森,透不进光。 徐志怀叹气,从身后搂住她,问:“还不睡?” “睡不着。”她答。 徐志怀沉默片刻,手掌缓慢地抚摸她的额头。 苏青瑶抿唇,合上眼,假装自己睡去。男人安抚的手逐渐停止,转而搭在她的腰上。过了会儿,他睡着了,后颈感受到均匀的呼吸。 苏青瑶小心地翻身,面向他,在漆黑中辨出丈夫的轮廓。 他大她九岁,宁波人,南洋公学毕业,从商,深得虞会长赏识,自身家底颇丰,嫁去后,不必洗衣做饭,为一日三餐发愁。为人也正派,重脸面,败坏风评的事素来不做,也不似那些个老商人有阿芙蓉癖。 她当然知道这是一门好亲事,所有人都知道。 但还是—— 她清醒到天光在窗帘末端涂抹出些许微白。 入下旬彻底转冷,天恹恹的,了无生气。 徐志怀外出应酬不爱带她,谭碧也没再给她递请柬,苏青瑶算彻底赋闲在家,一直到十二月初。 赶闲无事,苏青瑶翻找出自己曾经的蒙学课本,想教小阿七识字。 勉强教了几天,小阿七嫌学来没用,不肯学。她说自己又不是太太这样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如今能在先生手下干事,多赚钱,攒起来,将来找个对她好的老实男人,当嫁妆,再生几个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就行。 “识字了也是进纺织工厂!”小阿七脆脆生地顶完嘴,脚底抹油,溜走了。 也是,苏青瑶暗想,识字又如何?女教师、女记者、女打字员月薪约三十元,学医的薪酬高些,五十到八十,还不稳定。安稳体面的去处如上海邮局、海关等机构,则点明不录用已婚妇女,女职员在职期间结婚立即解雇。 然而徐志怀随手买个法国香水送她都要花五十大洋,这样一算,她靠男人吃饭居然比起早贪黑去卖命赚得多。 某日,用完早饭,苏青瑶照常坐在书房的扶椅看报。徐志怀没去工厂,留在书房理账。桌案前的香炉烧着沉香屑,苏青瑶亲手打的云纹香篆。 门掩上了,屋内略有些阴,暖炉烧得人直犯困。 苏青瑶看着看着,忽然瞧见一则关乎请愿的消息。她惊异地去翻日期,怕拿了旧报。 定神一瞧,才发现不是一件事。 此回是北平学生乘火车南下,到南京请愿,仍是为九一八东北沦亡。军警为镇压抗日运动,当场抓捕一百余人。中山大学的学生得知后,悍然闯入中大校长室取校旗。一群人挥舞旗帜,结队前去营救北平学子。 苏青瑶一句一句读,心里颇不是滋味。 先前于锦铭告诉她,先前那波上海去南京的学生们,见委员长出面发了勖勉学生书,便都回来了。 没想到回来了,又去了。 常言道:事不过三。到了三,便是气竭,他们却迎难而上去了四次。 徐志怀听见她小口小口吸气,正奇怪,抬眸瞥她一眼,问她怎么回事。 苏青瑶如实相告。 徐志怀听闻,搁笔,走过来扫了眼她手中的报纸。 他冷淡道:“你看,我就知道会出事。” “行行行,你什么事都早一步知道。”苏青瑶甩掉报纸,起身要出去倒水喝。 徐志怀拾起报纸,折好,拿在手里。 “阿瑶,你别觉得是我冷血。”他看向妻子的背影,低声道。“学生的热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也是当过学生的人,再清楚不过。” 第十章 不洁(上) 苏青瑶清楚他的话在理。 学生赤手空拳,徒有一腔热血,误以为断了少年头,是以血荐轩辕。结果?三一八惨案,五卅惨案,机关枪架起来打,旧人的尸骨凉了又有新人来焐。于官老爷而言,死学生就像在牌桌上输钱。 道理对,可心里难受。 苏青瑶想得鼻塞,下楼去找热水瓶泡桂花蜜喝。 小阿七正跟着吴妈学绣花。她见夫人过来说要喝茶,立刻笑嘻嘻站起身,去拿那套英国茶具,泡好了,端来,贴心地附送一盒荷花酥,是徐志怀特意叫人从杭州寄来的。 苏青瑶道谢,就近坐在矮凳,小口啜尽一杯桂花茶。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雨,难怪书屋内那么阴。 雨丝漫天飘洒,松松散散,却无声响,一阵又一阵,压得人心尖好凉。 她深吸一口气,雨声沁进了心,也软了骨头。 “小阿七,帮我去把先生的明前龙井拿来,”苏青瑶道,“定胜糕还有没有?有的话少拿点,我不吃。” 没办法,她要靠他吃饭。 泡好热茶,苏青瑶端着放茶点的托盘回去。到书房前,她站在门外,透过没关严实的房门缝隙朝里看。一道狭长的小缝里,桌案前的徐志怀伏案核算账目,大约是屋里太暗的缘故,他带上眼镜,眼皮略有些浮肿。 苏青瑶进屋,摁亮电灯,右脚踢一下门,将房门合拢。 徐志怀抬眼看她,钢笔拿在手里,不吭声。 苏青瑶慢悠悠浮到他身侧,沏完茶,连同糕点一起摆在他面前,也不说话。 转过身,适才读的那份报纸被他叠好了,放在她坐的那张丝绒靠垫的扶手椅上。 苏青瑶心弦微动,坐回去继续读报。 彼此间安静许久,徐志怀突然叫她一声。“阿瑶。” 苏青瑶抬眸,发现他直勾勾望着她。 “怎么了?”她歪头。 徐志怀忽然没头没脑地笑了下,掰开一块定胜糕,走过来,递到她唇边。“张嘴。” 苏青瑶咬住那块糯米糕点,咀嚼着,觉得他好奇怪。 徐志怀俯视着她,眼如柳叶,又说:“耶稣圣诞节想去哪里玩?” 苏青瑶是法国教会学校出来的。尽管启明女学不像圣玛利亚女校,有专门的宗教课程,但到耶稣圣诞节,女孩们还是要穿上新衣去教堂做弥撒、唱圣歌,结束后聚在一起吃香肠和鹅肝酱,还有树桩蛋糕。再加上海的洋人多,过耶稣圣诞的气氛比别处浓厚,年轻男女且当外国冬至过,吃西餐、看电影、跳通宵的舞。 他不提,苏青瑶简直要忘。 毕竟她在杭州四年都没怎么过圣诞,就去年一起出门吃了顿饭……所以说他这人真怪,发神经,突发奇想要去凑耶稣诞辰的热闹。 “都行。”苏青瑶垂眸,轻轻道,“你拿主意吧。” 一连几日,雨下得没完没了。 幸而临近耶稣圣诞日,冬雨停息,消沉的天色也日渐明朗。薄薄的白太阳透进来,照着房间光可鉴人的木地板,晶晶亮,似春雪。 苏青瑶打管事那儿支来些钱,给别墅里做活的下人们发过节的赏银,又因要跟徐志怀出门玩,干脆放了他们半天假。她特意给小阿七多分了几毛,叫她趁商铺圣诞日打折,去买几包冠生园糖果吃。 徐志怀换好羊毛西装,手拿礼帽,在衣帽间的圆凳坐下,看苏青瑶进进出出。 她体弱畏寒,学不来时髦女郎半袖旗袍下单穿透肉玻璃丝袜过冬的本领,只得在淡曙红的曳地旗袍内老实套上衬裤衬裙,外裹貂皮大袄,盘发插西班牙发梳,踩高跟鞋,盈盈袅袅立在那儿。 徐志怀瞧着她一层层穿,突发奇想,要是她内里什么也不穿,单裹一件貂皮氅,雪白的身子缩在油亮的皮草里,该多娇怯。 想完,随即被自己的下流念头惊到。 徐志怀起身搂住她的腰,唇吻过粉腮,带她出门。 林肯轿车开到外滩的沙美大楼,底层的邓脱摩西餐厅外已然聚集了不少年轻男女,晚风中紧挨彼此,说说笑笑。室内暖气成日开,一踏入,便分不清春夏秋冬。苏青瑶脱去外衣,交予侍从,挽着徐志怀的胳膊落座。 徐志怀要了两杯热红酒,叫她餐前暖暖身子。 酒一喝,她玉兰瓣似的脸浮起红晕。 “今年过年要不要回老师家住?”徐志怀问她。“你有三四年没过去了。” 苏青瑶沉默半晌,摇头道:“不回去。回去多碍事。出嫁从夫,我如今算你的人,去他家住算客,哪有客人跟主人一起过年的。” 徐志怀隐约知道妻子与岳父关系不好,但苏荣明是他在南洋公学的恩师,昔年他和同窗搞罢/课惹出麻烦,还是这些教员聚一块儿去警察厅将他们保释出来的。 于情于理,他要说两句好话。 “随你心意,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同我说。”徐志怀道。“老师脾气不好,有时说话难听了点,但心底还是疼你的。” 他正说着,邻座的两位穿乌亮马褂的先生突然大起嗓门。 “活该!蔡元培出面都被四仰八叉地拉下台,北大老校长!七十多岁了。更不必说陈铭枢,好好一个省主席,被学生搞得在地上打滚。”一人道。“砸外交部,砸政府,砸中央日报办公室!要我看,这哪里是学生,分明是流氓!” “要不然说一个丘九顶十个丘八,学生疯起来没数,癫了都。”另一人嘬着旱烟枪,不紧不慢道。“但这回军警一口气打死三十多人,尸体扔进秦淮河,着实难看。南京怕不好交代…… 要我看,又有人要舍生取义喽。” “哎呀!下台了换个地方呆几年,不就回来了。” 苏青瑶听着,举起高脚杯,急促地饮下一口,生怕对面人又说“你看,我早知道”这样惹人讨厌的话。 徐志怀意外地没吭声。 那桌人抽烟谈了几句时事,两个招摇的女人走来,一个挨一个坐下,应是他们招来陪酒寻欢的。两人搂着小娇娘,话头顷刻间拐到舞女的屁股上,叽里哇啦调笑起来。军警打死人与舞女的大屁股是一个分量的东西,都可乐。 苏青瑶回神,刀叉切断牛排,红肉间的冷血沿银刀流淌。 “南京出事了?”她问。 “月中的事。”徐志怀答。“三万学生组织队伍进行抗日游行,走到珍珠桥,被军警搜捕,有死伤。” “怎么没在报上瞧见 …… ” “我扔了,怕你伤心。”徐志怀道。 苏青瑶顿了顿,低着脸惨淡一笑,轻声说:“伤心也就一会儿功夫 …… 不然,我还能瞒着你跑南京去哀悼?” “行了,不说晦气事,今天是出来玩的。”徐志怀转开话题。“吃完饭去跳舞。” 苏青瑶手中刀叉悬停半空,愣愣看向他。 她脚不好,素来不跳舞,这点徐志怀再清楚不过。 “我还以为就吃顿饭 …… ” “哪有出来过耶稣圣诞日不跳舞的,成日憋在家里也不怕闷坏了。”徐志怀点烟,“你学两支简单的,日后也好陪我出去应酬。” 苏青瑶咬牙,不答话,惶惶不安地跟他进舞场。 乐队正奏爵士乐,是一支慢三步舞。 徐志怀搂住她的腰肢,俯下身,面庞贴着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低低数着拍子。 一二三 …… 一二三 …… 苏青瑶勉强走出几步,脚尖便踢到了他的皮鞋,再走,还是踢,一绺细条似的身段摇摇摆摆地晃。她慌张地抬起头,见徐志怀神色如常,可朝四周望,红男绿女,伴随乐曲轻盈地摆动,唯独她是残废,站也站不稳。 只有她,唯有她—— 往心窝里捅刀子也不过如此。 “不跳了,我学不会。”苏青瑶止住脚步。“你继续玩,我回家去了。” “啧,玩得好好的,你又耍哪门子脾气。”徐志怀搂着她没撒手,低头,要去亲她的眼角,哄她。“累了吗?累了我们去楼上的中庭花园歇一会儿。” 苏青瑶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掰开他搂腰的大手。“我不去。场子里多的是走路不晃的舞女,你随便选,少来折腾我。” “你能不能别胡思乱想。我要是嫌你,就不会——”徐志怀急躁地去拉她胳膊,怒气闷在唇齿间,话音极低沉。“苏青瑶,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才娶你。” 苏青瑶气得浑身发抖,扭着身子,使劲挣开他。 她想,凭什么呀。 凭什么他想要,她就得陪。 凭什么他想娶,她就要嫁。 她难道是哭着喊着求着要嫁给他的! “跛脚的不是你,穿高跟的不是你,跳起舞站都站不稳的也不是你!你徐大少爷说得好轻巧!” 语落,头也不回地逃离舞池。 林肯轿车停在外头,两人同车来的,她现在出去找司机送她回家,势必要被徐志怀堵,况且她也不想回家,不想看见有关他的一切。 可她身上也没带钱,一厘钱也无,仅一身虚浮的珠光宝气,杭绣的旗袍,西班牙的发梳,法兰西的宝石耳坠,但又怎样,到了这关头,她竟穷得没处去,连外头乞讨的小孩都比她富有。 苏青瑶跌跌绊绊地乱闯,往没人的地方跑,胸口藏着的早死透了的心一抽一抽地疼,疼到她后背渗出了细汗。在走台阶去三楼时,她发觉左脚高跟鞋的鞋跟断了。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她干脆脱掉烦人的高跟鞋,穿着袜子走。 也不知这样分不清东南西北地逃了多久,她左脚一疼,险些跌倒。苏青瑶抬脚看,原是踩着了不知哪家小姐落在地上的胸花,别针划破脚板,淅沥沥流着血。 她头发晕,择了处没人的地方,倚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 暝色渐暗,丝绒窗帘沉沉垂着,玻璃窗也灰扑扑。 苏青瑶蹲坐在地,捧着脸,两行热泪忽得下来了。 哭吧哭吧,哭完了还要回去,哭完了还要回去。 这时,耳畔有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她面前。 苏青瑶缩起身,胳膊抱着膝盖,整张脸埋进怀中。 她心里第一个念头觉得那人是徐志怀,因为只有他才会来找她,可心里又不想是他。 “苏小姐?”那人蹲下身,轻柔地唤她。“是你吗?苏青瑶。” 苏青瑶抬起脸。“于……于先生?” 第十一章 不洁 (下) 于锦铭见她满脸泪,眉毛扬了扬,语调仍稳稳地问她:“怎么一个人?” 苏青瑶不愿这副模样面见他,侧过脸,反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和朋友来过节。”于锦铭手掌撑地,身子一挪,竟不顾形象地坐到她身边。“真没想到会碰到你……看来上海比西湖小,能让我遇见你两回。” 苏青瑶用手背缓缓压去泪痕,带着鼻音与他道:“上海哪会比西湖小。” “两个人碰不到面,住一间屋子里也是大。能见着脸说着话,待在同个国家也是小。”于锦铭笑着说。“当然,我这是歪理。” 苏青瑶随之浅笑,笑意里透着一股苦杏仁味。 于锦铭却收敛了笑意,专注地望向她,片刻的相对无言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改坐姿为蹲姿,挪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洁白的一双手轻轻抬起她流血的左足,搁在较低的那条大腿,说:“疼吗?” 淡粉色的血已浸湿罗袜,她沁凉的肌肤隔一层滑腻的绸,贴在男人精壮的大腿。 苏青瑶忍不住要缩,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握住脚踝,压回去。 “很疼吧,”于锦铭说着,扯开领带,抽出来预备当临时绷带用。 苏青瑶嗫嚅着:“还好。” 他抬眸,试探性地瞥苏青瑶一眼,左手掌心托着她的脚腕,右手怠缓地脱去罗袜。 藏着的那只脚是有点畸。 脚背微拱,小趾朝内凹,几近叠进脚掌,正因如此,才使她的左足明显比正常发育的右足小上一圈。 苏青瑶不由闭眼,并非疼,而是怕 …… 怕从他脸上看到厌恶。 是,她是个被疯癫的亲娘往死里缠足以至于落下残疾的女人,什么新式、什么摩登,皆与她不沾边,这是她浑身上下最耻辱的一处,而这耻辱,居然曾是比乳房更能激发男人性欲的标志。 于锦铭不动声色地捻着领带上端,拭去肌肤外的脏血,再改用丝制的中端贴在伤口处包扎好。 男人的领带花俏,缠在她的裸足,脚背开出大朵大朵金红色的花。 “我带你去找贺常君,就是上回来找我拿钥匙的家伙。”于锦铭抚摸几下她的额发。“他学医,以前我被父亲揍,全靠他救我。” 苏青瑶睁眼,正对上他的眼神。 她在他琥珀色瞳仁里的倒影很漂亮,宛若用蜜糖描绘的仕女图。 于锦铭抱她起来,叫她搂住自己的脖子,稳当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廊道只有他们两人。苏青瑶低垂着头,玳瑁发梳斜斜没入松散的发髻。 一道地板相隔,楼下传来鼓噪的乐声,人们都在舞池旋转,这场外国冬至带来的狂欢将持续到午夜。 歌女们上台,伴着萨克斯的低吟,扭腰掐嗓在唱: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 歌声朦朦胧胧蒸上来,像夏日的暑气,苏青瑶倚着他的胸膛,面颊有些烫。她启唇,舌尖仿佛有火焰在烧,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成了哑巴。 于是她变得沉默,半点声音也无,好像连呼吸也停了,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湿漉漉的茉莉垂在叶片般,把脸庞贴在他的脖颈边。 那么柔的呼气,一缕缕吹着他的脖子,颈又好像连着心,他的心开始发痒。 于锦铭也想和她说话、闲聊,因为这段去找贺常君的路很短。但他又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在那一瞬间将一切都遗忘,用两条手臂抱着她慢慢走到尽头。 呼吸间,他冷不丁冒出个不洁的念头,想——倘若她不是人家的妻,而只是个小姐,自己是否能更轻薄些,仗着于将军家四少的身份耍无赖,逗她,带她回家,然后 …… 啪!一声架子鼓响。 恍如梦醒。 于锦铭打了个颤,发现自己已经顺着台阶走到楼下,难怪敲击吊镲的声响如此清晰。 他适才怀着那样的念头,再不敢低头看一眼苏青瑶,仓皇地抱着她寻到留在餐桌喝酒的贺常君。 贺常君伸长脖子,望见于锦铭怀里抱着个人急匆匆赶回来,心想这丧门星又惹了什么麻烦。待人走近,他推推眼镜,发现面前的小姐正是在谭碧沙龙上见过的那位。 他先是一本正经地同苏青瑶问好,继而骂骂咧咧地冲于锦铭抱怨几句,旋即折身去瞧苏青瑶的脚伤。 “还好,伤口不深,擦了药没几周就能恢复。”贺常君嘱咐。“但最好还是尽快消毒包扎,伤口结痂前注意不要碰水。” 于锦铭道:“这些我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以为你带了酒精纱布什么的。” “哎呦,我的四少,您当我是变戏法的?”贺常君穿一件臃肿的长棉袄,两手直往袖子里掏空气。“今儿不演胸口碎大石,给您变个十八味药材出来。” 苏青瑶噗嗤一笑。 她抬头看向钟表,见指针快走到十点,便说司机在门口等,要早些回去换纱布。 于锦铭想送,被她婉拒。 临别,苏青瑶心弦微动,忽得抓住于锦铭亚麻色西装外套的衣角,轻声道:“巨籁达路 876 号,徐公馆,号码是 1656 …… 你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打给我。” 于锦铭勉强送她到餐厅门前,余下的路,她不让再送,他不得不折返。 眉宇之间,似是丢魂。 贺常君眼尖,一下瞧出他心里猫腻,冷声道:“别胡思乱想,人家是有家室、有丈夫的。” “按你这意思,我和她随便说两句话,就成奸夫。那你穷得叮当响,没钱留上海,死皮赖脸跑来和我住一块儿,算什么?”于锦铭手揣裤兜,嬉笑着将话头顶回去。“公子哥和男娼?” “少贫嘴,我还不了解你。”贺常君摘掉眼镜,拿衣角擦水雾,眼珠子上挪。“你这人,性子倔,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俩读高中那会儿,隔壁女校有个姑娘丢了魂似的追你,天天堵校门,你有跟人家好好聊过?你不是每天翻墙逃的?” 于锦铭被戳中痛处,飞快地笑笑,五指转着小桌上还剩一半红酒的高脚杯,坐回他对面。 “你也太高看我。”他道。“我是夜里喝多了酒,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觉睡醒就全忘了。” 贺常君严肃道:“锦铭,航校花那么大价钱培养你,你迟早要去参军,不可能一辈子躲上海。东三省的局势你也清楚,国难当前,眼前这些,不过镜花水月。” 于锦铭迟迟不开口。台子上换了对俏丽的孪生姐妹,一搭一唱,往四处抛媚眼。他看着,笑,在靡靡之乐里鼓掌,彩灯斑斓地吻他的指尖。再出声,泰然地换了话题。 “常君,她脚怎么回事。” “幼年缠过足,但应该没缠太久,所以右足无碍。左足估计是缠得太狠,骨折后没送医,导致后期畸形愈合。” 于锦铭想着苏青瑶泪涟涟的眼,不言。 “女子放足自民国始。当年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颁布劝禁缠足文。可谓女子放足多少年,中国放足多少年。民国建成后,讨袁、护国、护法,直系奉系军阀打,浩浩荡荡打北伐。放足亦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贺常君略有些醉。“真可怕,熬过阳历年,我们居然离开晚清已满二十载。”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另一头,苏青瑶拆开于锦铭的领带,偷偷掖到衬裤里,赤脚往外去。 夜已深沉,走到门外被风一吹,她清醒许多。 留在餐厅外等候的司机见她踮着脚走来,吓得丢魂,忙叫人进餐厅找徐先生,他拉开车门,请苏青瑶上车歇着,说徐先生马上到,又说太太您简直吓死人,再不出现,先生要拜托经理封大楼 …… 少顷,徐志怀慌忙赶来,臂弯里搭着她交出去的貂皮大衣。 他呆在车外与司机说了几句,隔着车窗,苏青瑶听不清。聊完,他拉门跨入,苏青瑶以为他要发火,垂头等。徐志怀沉默着点一根烟,抽到半截,弹走指尖积的烟灰,才转头看向她。 “鞋呢?”他问。 苏青瑶答:“扔了,鞋跟断掉,没法穿。” “脚又怎么弄的。” “不小心踩到地毯掉的胸花,别针划破的。” 徐志怀熄烟,握住她的脚腕拉到膝上,敛色屏气,照着车灯检查她仍在渗血的伤口。 他勉强按捺住气恼,冷脸道了句:“不爱跳大不了换个地方逛,你多能耐,赤着脚到处跑,还把脚底划出一道口子来。” 苏青瑶别过脸道:“我又没说去舞场。” “行,是我没事找事。”徐志怀嗤笑,终究没压住心底那句难听话。“我是今天犯病,才费那么大力气带你出来过节,你当我信这劳什子的上帝耶稣!” 他话里带醋,因冲动之下出口,鲜有遮掩。徐志怀讲完,错愕片刻,方才回神,咀嚼起脱口而出的一字一句,心直跳。他看一眼苏青瑶,瞧她低着脸,面无血色,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两人守着死寂回别墅。 佣人们过完节欢欢喜喜回来,因两个主人未归家,都不敢睡,便聚在一块儿谈天。正聊着,小阿七见屋外两道笔直的光扫过,心知是先生太太的轿车,急忙叫“吴妈,先生和夫人回来啦”。 苏青瑶推开车门,想赤脚走进屋。 徐志怀晓得她心里有气,本不想管,让她逞强。可她下车,左晃右晃地走了几步,看得他直拧眉。 他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进屋。 “去烧盆热水送楼上。”徐志怀吩咐。“阿七,你拿酒精和纱布。” 苏青瑶两手不知往何处搁,只得搭他的肩上,被他抱进卧室,扔上床榻。 她撑着胳膊坐起,徐志怀也坐到床畔,手臂压在她身侧。晕黄的灯光映在两人面庞,他冷着脸,苏青瑶看不清他的情绪,也不敢看,又想垂头看别处。可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捏住下巴,不许她再低头。 “我知道你当女学生的时候年年要过耶稣圣诞,可杭州没合适的去处,我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徐志怀缓缓道。“今天带你出去,纯粹想补一下先前的遗憾,没别的意思。” 这其间意味,苏青瑶能品出来,可她若不愿细想,大罗神仙也没办法。 她急促地吸着气,道:“你明知我脚不好。” “也没坏到那份上,真裹成三寸的女人多了去,不也照样——”他话到半途,止住,静了一会儿,才说。“不想跳以后都不跳,我懒得管你。” 徐志怀说完,指尖下移,去解旗袍扣。“把衣服换了,免得你又嫌脏。” 她衬裤里可还掖着野男人的领带,沾着足心血,要被他瞧见—— “你走开!”苏青瑶情急,身子朝前扑,狠狠推开他。 徐志怀哪里算到她会猛然发飙,皮鞋一滑,险些跌下床。 他起身,站在原地愣了会儿,似是泄气,转身出门叫小阿七过来服侍太太。 虽说苏青瑶素来敏感,又爱把事闷在心里,但一贯柔顺,闹起来也是冷脸不答话,哪有像现在这样大喊大叫的时候。 徐志怀不解。 他背手在卧房外的走廊兜了几圈,步子重,皮鞋踏着木地板,能听见声儿,楼下佣人大气不敢出。 小阿七端水盆子进去,给苏青瑶洗完脚,要折出来拿纱布。她出门,见徐先生来回踱步,鼻翼发出一声气恼的哼音。 徐志怀何等耳力,随即余光瞥过去,盯得小阿七浑身发憷。 “弄好了?”徐志怀问。 “要去拿药。”小阿七缩起肩。 徐志怀不咸不淡应一声,又问她:“太太同你说什么没?” 提这个她可就来劲。小阿七撑开肩膀,耸眉瞪眼道:“您还好意思提!您明知道太太脚不好,怎么还非拉她去跳舞?太太可真是脾气好到没边儿,这都没被您气死。” 徐志怀被她嚷得头疼。“怎么说话的。” “这两年家里发生多大的麻烦,太太都没掉一滴泪,这下可好,您用一件事就把她惹哭了。”小阿七跺脚。“要我看,您去客房将就一晚吧,太太现在可烦死您了。” 想太太嫁进来头几年,还算多话,也想过要多黏丈夫培养感情。但徐先生脾气太硬,嫌太太年纪小,不懂事,多少次撇开她。两年过去,太太没把他捂热,自己先冷了,所幸老和尚撞钟似的熬日子。 也是,谁的心都是肉长的,盼一个人盼两年也该死了。 那时候先生不上心,现在眼巴巴过来,可不得闹成现在这样。 怪谁?活该! 徐志怀觉得小阿七在理,便转去客房歇下。 第二日,他早起,拿一个丝绒方盒踱到卧房外。 他听商会里前辈家在读圣玛利亚的小女儿说,教会学校的姆姆会在圣诞夜给女学生们发礼物,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可经昨夜那么一闹,谁也没心情去管这东西。 他拧开门把手,悄悄开一道缝,侧身往内看。 苏青瑶披散着长发,正靠着枕头正读杂志。 见她已醒,徐志怀杵在原地思索片刻,还是握紧盒子转身离开。 第十二章 黑蝴蝶 (上) 徐志怀自卧室门前回客房,坐在床边,掂量着掌心的方盒,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本打算趁天不亮,去一趟卧房,悄声将准备好的礼物放到她枕边,等她睡醒,打开一看,领会几分他的心意。然后到吃早饭,他这低一下姿态,她那儿软一下心肠,昨夜的事就算过去。 但见她已醒,徐志怀有点拉不下脸进门。 捱到天光大亮,要下楼用餐,徐志怀衣兜里揣着礼物盒去,想着餐桌上叫佣人递一下,也成,结果到餐厅一问吴妈,说太太让小阿七把早点端房里去了。 行,他又碰一鼻子灰。 不上不落地揣着礼物去公司,徐志怀越想越觉得昨天的事既然已经发生,不如顺势揭过,送礼反倒平白添堵。 这般拿定主意,徐志怀叫来管事,让他抽时间去珠宝店退礼物。 管事接过,打开丝绒盒一看,内里是块大冰糖似的粉钻。 沉甸甸拿在手心,管事觉得这条手臂跟灌了铅似的,举不起来,只得小心翼翼问:“太太不喜欢?” “没给她看。”徐志怀垂眸弄着西服袖扣。“谁晓得拿出去她喜不喜欢。趁早退回去,我懒得到她跟前自讨没趣。” 他心烦地叹了声气,扯开袖口,所幸让它敞着。 往常这东西都是苏青瑶帮他整理,今日她不下楼,家里的女佣帮忙拧了,看着挺规整,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硌着难受。 管事觉得可惜,委婉劝了句:“先生,要不还是留下吧?这么大的钻,如今不好找。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徐志怀正心烦,一口回绝,让他立马去退,退不了就捐红十字会。 苏青瑶哪晓得丈夫还有这一出,她又不是徐志怀肚里的蛔虫,为他生、为他死,他一断气,她也跟着不活。 用过早饭,她睡了个回笼觉,歇到正午,才有点精神爬起来,赤足下地去找昨夜藏进脏衣篓的领带。 黑底描金红花纹的男士领带卷进丝绸衬裙,在白净的衣料压出一道血印。 苏青瑶将它拿到盥洗室搓干净。屋内暖气足,搭在椅子背烘一会儿,便干透。 这条领带终归要送还。 可苏青瑶不晓得到何处寻他,思来想去,还是要拜托谭碧。 她梳洗罢,坐车去卢月楼。 因是孤身前来,事先未打过招呼,前厅的招待见苏青瑶姿态袅袅地移进门,误以为她是前来应征舞女,眉宇间带着一抹微妙的笑意,殷切地请她上二楼见谭碧。苏青瑶也未辩解,随他穿过谈笑声噪杂的房门,进到一间较为空旷的屋室。 “您稍等,我去请谭姐。”招待道。 苏青瑶点头答应,坐到屋内的木椅子上等。 枯坐了约莫一刻钟,还不见谭碧来。苏青瑶怕天太晚,来不及赶在徐志怀到家前回去,就打算出门寻个话事人问情况。她依照残存的记忆拐进较为僻静的后庭,行到半途,忽见走廊的岔路口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瘦高个,穿身朴素的棉袍,戴圆框眼镜,像极了贺常君。 苏青瑶轻轻“唉”一声,正想叫住他,却看那男人健步如飞,像在躲什么人,没几下便消失在她的眼前。 真怪,苏青瑶暗道,决意跟上去看看。 她随残影消失的地方走,拐过弯,面前是七八间厢房,旧式装潢,两端焚着落地大香炉。苏青瑶踩着几寸厚的地毯,逐个门听过,户牖内,娇笑或淫/叫一浪卷着一浪,彼此挽着手隐约透出门缝。 她走到倒数第三扇门,内里冷不防静下来。 门未完全合拢,苏青瑶侧身站在缝隙间,仔细看了眼狭缝里的男人,继而轻叩门扉,问:“请问是贺常君贺先生吗?” “谁!”室内着长袍的男人一震,转头朝门关看去。 苏青瑶退后半步,将未关紧的房门推开些,露出自己的脸。“贺先生,是我,苏青瑶 …… 我们昨日才见过。” 男人俨然松了口气。 他低头摆弄了下眼镜,再抬头,换上了客气的笑颜。“吓我一跳,原来是您啊。” 苏青瑶面带歉意地笑笑,推门进屋。 房门正对一张红木圆桌,摆四张圆板凳,桌上一个茶壶,四个茶杯,其中一个倒满水,摆在贺常君跟前。他坐左侧,对面靠右的桌面摆一包青绿色的三炮牌烟盒,半根残烟,烟头火星尚在,一缕单薄的烟笔直地往上升。 可见苏青瑶来前,他应是在与某人对谈,而那位与他谈话的抽烟人大约是匆忙离开,这才没完全摁熄香烟。 贺常君躬身,似是顺手摸过对面未熄的半根香烟,衔在唇间,不过肺地吸了两口,喷出一团青白色烟雾。 “你怎么在这?”贺常君别扭地摁弯香烟,彻底熄掉火星。 苏青瑶忽而一羞,不愿说自己是来问于锦铭住址,便含糊答:“我来找谭小姐有事。” 贺常君没细究,提起茶壶斟上一杯水,递到她跟前,道:“谭小姐在陪客,得五点后才有空。正巧我也找她有事,苏小姐要不嫌弃,不如坐下休息会儿,到时候一起见她。” 苏青瑶颔首,落了座,转头扫视一圈屋内。 有床有帐有红烛,是专为寻花问柳准备的客舍,但这间瞧不出招嫖的痕迹。 苏青瑶耐不住好奇,试探着问:“贺先生今日来,所为何事?” 贺常君道:“谭碧手下有个姑娘患病,叫我来帮忙看一眼。” 得病不去医院,反倒请熟人上门,苏青瑶稍一思量,心底有了答案,试探道:“梅毒?” 贺常君诧异地抬眼望苏青瑶一眼,压低嗓音。“此事还请您埋在肚子里。出入此处的多是达官显贵,人精中的人精,要被他们晓得自己睡过的女人患病,谭小姐这千辛万苦搭出来的戏台子就唱不下去了。” 苏青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允诺道:“贺先生放心,如若有半句流言是打我嘴里漏出来的,我苏青瑶活不过明年除夕。” 贺常君听得哭笑不得,也没了先前的正经模样,抱头道:“您怎么跟锦铭那臭小子一个德行,动不动发毒誓,真不把自己性命放眼里——我出门前,他还说有事要给您打电话,您接到了没?” 苏青瑶心扑通一跳,喟叹道:“没 …… ” “无妨,他也没什么大事,无非问问您上海哪家馆子的餐饭好吃。”贺常君说。 苏青瑶抿唇,心头一面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一面是发疼的慌张。 她克制不住地想,偌大的一个上海,说不准就如于锦铭讲的那样,对他俩而言,偏生是小的呢?可若是他打来的电话,被吴妈接到,又被转头告诉了徐志怀,该怎么办?依徐志怀的脾气,定然要勒令她不许再与牵上第一根线的谭碧来往 …… 贺常君敏锐地觉察出对面夫人的心不在焉,眉头稍稍一拧,沉默地啜饮起凉水。 临近下午五点,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立在门外的俏丽人影边捶边喊,“贺常君啊贺常君,快开门呐贺常君!”,声音娇而不嗲,蛮横得如父亲膝下最得宠的小女儿一般可爱。 贺常君闻声去开门。 不曾想门刚开,谭碧冷不丁上前半步,右臂突然勾住贺常君的脖颈,朱唇徐徐呵着热气,饱满的胸线贴去,手搭在他后背,五指嫣红,色泽艳得恍如能沿指尖滴落。 “使不得!使不得!”贺常君吓得像只奓毛的猫,弓起背直往后躲。 “哎呦,你这人,真没意思。”谭碧放浪地笑了声。“贺先生瞧着仪表堂堂,没想到是个连女人胸脯都没摸过的童子鸡。您什么时候有空,来我房里,我免费给您开个荤。” 贺常君耳根通红,急忙撤身坐回茶桌旁。 谭碧眼波流转,瞧见了苏青瑶。 她描摹成两根细线的眉一挑,惊喜地拍手,喊道:“哎呀——你怎么来了!”说着,几步走近,油光水滑的天鹅绒露臂旗袍上绣成群的黑蝴蝶,而她也如黑蝴蝶那般,闪着鳞粉扑啦啦飞来。 “知道是你来,我就不陪他们喝了。”谭碧挽住苏青瑶,肩膀倚着她滑到座上。“大腿被摸掉几层皮,也没换来一条小黄鱼。” 她满身酒气,看眼神却无丝毫醉意,说话也不见磕绊。 贺常君两眼直盯着谭碧,心有余悸道:“谭小姐,你叫我来看病那就是看病,下回再这样,您另请高明,我伺候不来。” 谭碧翘着腿,咯咯直笑,重复两遍“晓得了”,转头又贴着苏青瑶的耳畔说,“你看这人,真怪,喂到嘴边的肉不晓得吃”。 一通调侃后,她野猫抻懒腰那般站起,指甲弄弄鬓边发,带两人去见手下那个害病的姑娘。 是个脸很嫩的丫头,望去不过十五六,双颊婴儿肥未消。贺常君问她的年龄,谭碧说实岁十七、虚岁十九。贺常君不由长叹,苏青瑶见了心也拧成一团,不忍看,又怕有意不去看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轻视她。谭碧是早已见惯,点起一根细烟,悠然抽着。 贺常君详细问完病症,确定她身上尚未开始长疹,继而严肃地询问自己能否看一眼下体。那姑娘茫然地看了眼谭碧,谭碧嗤笑,弹了下烟灰,叫她赶紧动手卷旗袍。 “羞什么?又不是没被男人看过,”谭碧懒洋洋道,“一晚上侍候十几个男人,也没见你要脸。” 苏青瑶闻言,静悄悄侧身,目光避开床榻上的少女。 贺常君神色紧绷,一言不发地检查完,掖好被褥,同谭碧道:“现在这情况靠自己没法好,肯定要打针液。便宜点用六零六,但有副作用,盘尼西林效果更好,就是不便宜。” “多贵?”谭碧问。 贺常君答:“十几元一支。一天一支,打十天。” “靠两百大洋。”谭碧冷笑,眼神刮过去,嘴快如飞刀。“兰若,你现在一晚上能挣十块不?不吃不喝治这病也要半月多工钱。说了不许出去接私活,你不听,还读过小学呢。幸好我发现的早,没派你出去当班,不然这寓所上下几十号人全给你陪葬。” 床榻上的少女吓得直哆嗦,惶惶望向谭碧。 谭碧吸几口烟,斥一声:“滚下来,跪好!” 那丫头不敢违抗,连滚带爬下了床,双膝着地跪在谭碧跟前。谭碧垂眸瞥她一眼,抬脚踩在她的大腿,高跟鞋尖细的跟钻着皮肉碾。 少女痛得发抖,落下几滴泪,怯懦道:“谭姐,疼 …… ” “疼?有胆出去接私活被掰开双腿哼哧哼哧肏烂逼的时候不晓得疼,没脑子染上脏病的时候不晓得疼,现在跟我喊疼!呸!赔钱货!烂婊子。”谭碧扬手,来回狠狠甩了她几巴掌,啪啪响。“老爷们打得起盘尼西林,你打得起?呵,整个上海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花大价钱给你们这帮下贱货打西药?要我看,你们这些货要没我捧,左不过是咸肉庄里的末等妓,下海半年染一身烂病。” 贺常君看不过,起身欲拦。 苏青瑶却上前拽住他,给了个眼色,请他先跟自己出去。 “贺医生,谭小姐是在教她活下去的办法,”苏青瑶低着头,轻轻道。“现在不看清楚,未来只会更苦。” 贺常君朝房内看了一眼,沉默了。 苏青瑶不知他是无话可说,还是在思索如何答话。 “沪滨风月,天下艳称,青楼妙妓,韶颜稚齿 …… ”无言良久,贺常君轻笑,眼皮耷拉着,镜片后的目光透出一股寒气。“说这话的 …… 真是畜生。” 此番换作苏青瑶失语。 她想:谭碧若能几巴掌将那姑娘打清醒,治好病,老实出去勾男人,趁有姿色多攒点钱。万一还是不肯醒,鬼混、染病、拿皮肉钱养小白脸,哪一件都能要了命……可这哪里是人过得日子,要能有什么有办法帮到她们就好……但又确实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 她沉默,只得听屋内少女的哭嚎一声大过一声。 第十三章 黑蝴蝶(下) 二人沉默着,直至谭碧扭着身子出来。她意慵心懒,分不清她是清醒,还是早已醉酒,又或者早已是清醒地沉沦。 黑蝴蝶爬满她的身躯,随着摇曳的旗袍摆,成片飞。 传闻蝴蝶会吸血汗,也会吃死人。 谭碧走到贺常君面前,递出一张和丰银行支票,写了三百元,托他想法子偷偷带盘尼西林过来给那姑娘治病,多余的钱算报酬。贺常君没收,说先治病,治好了再报价钱。谭碧一愣,笑吟吟地谢过他,柔若无骨的手要往他胸膛摸。贺常君如临大敌,绷着脸,仓皇逃了。 谭碧大笑,指着他的背影,冲苏青瑶道:“我迟早斩了这只童子鸡!” 她几近疯癫地在笑,那模样艳得简直能让天下所有的道理都失去功用。 痴痴笑了一会儿,谭碧缓过神,问苏青瑶寻她做什么。 苏青瑶垂眼,同她道明来意。 谭碧阅尽红尘男女,睡过的男人比苏青瑶走过的路都多,听她言辞微妙地问于锦铭的住址,撇了撇眉,取纸笔将他的地址与号码悉数默写出去。 “让苏小姐看笑话了,”谭碧说。 苏青瑶开解:“哪里算笑话。我在书上读过一个道理,讲,要别人养,就得听人的唠叨,甚至于侮辱。既然断不了养和被养,也只能暂且咬牙走这一条苦路。” 谭碧不免艳羡,她要读过书,兴许也能说这样有学问的话。 苏青瑶小坐片刻后,与谭碧道别。 天幕一片铅灰,湿冷的寒风里,凋敝的树枝沙沙响,满眼空洞。 轿车在闷沉的灰暗里驶过,野麻雀飞上电线杆,夜上海亮起霓虹灯,严寒里的流民在做响亮的梦。 她归家,徐志怀还未回来。 小阿七急匆匆跑来,说下午有个男人打电话找夫人,没留姓名,也没具体说为什么事,就问她下周五有没有空一起去跑马厅,末了留下电话,便挂断。 苏青瑶听了,松了口气,庆幸是小阿七接的电话。 她接过小阿七记下的号码,与谭碧给的如出一辙,双唇不禁默念起数字,心慌慌。 她突然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兴许真是于锦铭那个歪理起了作用,他们之间,注定要让上海变得比西湖还小。 “小阿七,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先生,以后要再打来,也不许告诉他。”苏青瑶说。 小阿七脆生生问:“为什么呀?” “因为……我的朋友,他看不上。” 小阿七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 苏青瑶仍不放心,再三叮嘱,直至小阿七烦透,嘴一撅,借口要去厨房帮忙,撒腿溜走。 “太太你再说,嘴皮子都要磨破啦!”小阿七直晃脑袋。 苏青瑶看着她小鸟脱笼般的背影,带笑地叹一声,回卧房换起居服。 她打开手包,看见里头叠好的领带,回过神,想,这领带托谭碧转交给于锦铭不就行了,怎么铁了心,非要问住址呢? 质问自己到这一步,她的心觉察出危险,不敢再继续叩问。 徐志怀今日回来得格外迟,苏青瑶熬不住,在厨房的小桌喝了碗鸡汤粥。等他到家,苏青瑶心中正想能找什么托词瞒着徐志怀去跑马厅,一时没留意她跟丈夫还在闹气,上前惯常接了他的外套。 抬头,男人低着眉眼望她,似是浅浅笑了下,俯身吻她的粉腮。 吵架不糊涂,和好往往糊涂,要不然老人总说“过日子、过日子”,“过”有忍耐与领受的意味,太清醒,就忍不下去,要揭竿而起。幸而脚踩泥土地的他们最擅算糊涂账,晚清死去活来地折腾,没别的,竟是帮王公贵胄装糊涂。 所以他睡了一晚客房,又睡回她枕边。 “你今天去找谭碧了?”徐志怀解着领带。 苏青瑶应他一声。 “我不反对你出门交朋友。但对谭碧,你要多留心眼。她不干净,听说干过不少拐骗女学生下海为娼的腌臜事,你真心待她,她不一定真心对你……”徐志怀欲言又止,尽可能软着口气哄她。“我是怕你以后伤心。” 苏青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与他轻轻发笑,两手一卷一卷拆着发髻,青丝一缕缕扭曲着垂落。 “说不准我也是被她拐骗了呢,”她说。 徐志怀脸色骤变,几步走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腰,携她起来,侧身抱到梳妆桌上,让她面对自己。 “有气冲我发,存心说这种话,也不嫌晦气!”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苏青瑶扬起脸瞧他,白如烟的面,黑如夜的眼,唇微粉,淡淡一笑,温婉得几近死气。“万一哪天把你惹恼,你一气之下不要我了,我可不得沦落风尘,被谭碧拐骗去?夜夜卖笑。” 徐志怀盯着她,只觉她浅浅的笑颜如此刺眼。 “你还是气我。” “我讲的是真——” 未等她话说完,徐志怀突然抬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她脸小小一个,男人掌心盖过来,包住了,倒像被绑匪劫持。 苏青瑶瞪大眼睛瞧他。 “少说胡话。”徐志怀嗓音冒出些躁火,“我娶你,那是登过报、办了宴,跪过父母,敬告祖宗,连死都归葬同穴,一生一世扯不开的。” 一生一世……这话太重。 苏青瑶哑然,两手抵在他胸膛想推开他,徐志怀不许,推拉之间闹了一阵,她口脂未卸干净,蹭得他掌心一片嫣红。 “我错了,我错了,”苏青瑶泄气,口齿不清道,“睡觉去。” 徐志怀松手,看过掌心的嫣红,搭在桌台边沿,左胳膊仍搂着她。他冷着脸,低头亲她的脖颈,湿润的鼻息喷在肌肤,吻似有似无。苏青瑶猜他想要,乖巧地抬腿环住他的腰。 男人吻过她的脖颈,轻咬她的锁骨,手腕抵入腿心。苏青瑶的起居服是典型的英式女袍,敞着领口,裙摆一层又一层。他指尖挑开柔滑的两瓣,腕骨在裙摆纯白的纱缎间钻动,苏青瑶浑身力气好似立足在他的指尖。 她呜咽,撑在梳妆台的手臂支不住发抖的身子,转而本能地环住他,额头抵靠他肩头乱蹭。 “过来点,”徐志怀低语,手臂将她搂得更紧。 裙下的食指探入一个指节,急切地拨弄,短指甲反复刮,力气太大,苏青瑶简直酥到牙疼,小腿夹着他的腰来回踢蹬,好像有火星浮在肌肤上烧。 “疼······”苏青瑶发抖。 “疼了才长记性。”徐志怀说。 他将她拦腰抱起,抱在怀中,缓慢地磨蹭。她身量纤细,是最典雅的弱柳身姿,胸脯起伏微微,娇喘亦微微。苏青瑶鼻翼发出几声闷哼,后背直冒汗,没多少力气,只得使劲赖在他身上,宛若扣死在男人裤腰的挂件。 徐志怀喘息,抱她上床,手摁着肚皮,重新插入。他弓起背,舔吻着胸口,缓着步调徐徐顶着内里,要一路戳到她枯草般的心。 苏青瑶不是死人,他这样弄,她当然有感觉。 婚姻四载,彼此已习惯对方的身体,他偶尔会在床上讲下流的玩笑话。 苏青瑶往往不敢听这样的话。 她是按最洁净的妻的标准养大的。 只是不比以往,乱世的标准年年变,导致培养她的人多少跟不上步调。 譬如她的脚,当年她娘亲拿白布出来时,堂内的女眷们喜气洋洋,姑婆都凑过来,过节似的给她裹,因为这是她人生极重要的一步,有了这两朵金莲花,她就与俗世一切难登台面的女人划清界限,成了有出路的闺秀。 可惜这坚持百年的旧俗终究还是倒了,小脚反而成了没出路的东西,读洋书、信基督,这才有出路。所以她要改,去上启明女校,埋头苦读,学到高中毕业,没接触过一个男青年。带到人前,清清爽爽,恰似神龛供奉的玉观音。 这回弄得比往常快些,他抱她去洗漱。 苏青瑶迷迷糊糊地被折腾完,缩在浴袍里躺上床。 “睡吧,”徐志怀手臂横过来,俯身亲她的脸蛋,“晚安。” 苏青瑶半梦半醒间听他这话,觉得眼前一切是那样混沌不明,分不清黑白。 他不是坏人,苏青瑶明白,剜掉自己的心,不去想感情,他甚至可以算良人,能相敬如宾过很多年的那种。何况感情这事,究竟多傻,她同样明白。掮客凑到娇小姐耳畔,吻着鬓角,嘴上也说的是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结局呢?往往没有结局。 说不清哪里不满意,非要理清楚,是她觉得她背叛了自己,但又好像从来没拥有过自己。 这才是最可恶的地方,和徐志怀是好是坏没关系。 苏青瑶揪不出头绪地思索许久,寒冬凄惨的弯月升到天幕正中,方才萌生些迟来的睡意。 次日晨起,她照常送徐志怀出门,归来后,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发呆。日光烘着她的面颊,热腾腾的,长发散出蔷薇发油的芬芳,连带她也要跟白蜡作的小人一样,融化了。 苏青瑶闷闷捏着手中的两张纸片,上头写着同一个号码。 她告诉自己,就去一次,再见一面,把东西送回去,道完谢,然后一切的胡思乱想都到此为止。 第十四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邀她赴约的跑马厅位于西藏路与静安寺路交接处,号称远东第一,背后股东多为英国人,最早专供洋人,后来为增加收益,允许国人购票观赛。 除赛事门票外,跑马总会另一大利润来源是博彩,兜售的发彩票名为香槟票,每张十元,一年开两次。其名头之盛不亚于万国储蓄会。苏青瑶的父亲也爱买香槟票,可惜就跟他亏空的股票一样,见出不见入。 上海呀,就是个大赌场,有钱的赌钱,没钱的赌命。 司机把车停在平矮的老楼门口,苏青瑶下来与他道过谢,转身一抬头,便瞧见于锦铭穿着皮夹克,插着手,在门外等她。 他也立刻看见她,急忙招手,小跑到她面前。 “不一样了,”步伐还未站定,于锦铭打头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和上回见不一样了。” 说完,他笑吟吟地围着她转。 苏青瑶怕要骑马,特意没穿旗袍,换一身呢绒洋套裙,头戴钟形帽。因怕风吹,她竖起大衣领,遮住脖子,脸如珍珠包进竖起的毛领,不含杂质的白,也无多少血色。 她狐疑,猜,难不成是自己的西洋打扮他看不惯?随即又想,他嘴里要胆敢有半句难看,她就让他没得看,当场转身走人。 谁料想于锦铭背着手兜完圈,俯身看着她眼睛说:“上回见,苏小姐是晚明仕女图,这回见,苏小姐是好莱坞的葛丽泰·嘉宝。” 苏青瑶一听就笑了。“于先生少拿骗小姑娘的手腕对付我。” 于锦铭正色道:“真话,真的。” 他盯人看的神情太恳切,琥珀色的眼珠好似融化的蜜糖。 苏青瑶偏过脸,慌乱道了句:“快进去吧。” 说罢,她掠过他,先一步迈上台阶,于锦铭慢半步跟在身后。乳白的日光将人的轮廓完好地映在石阶,于锦铭看着,莫名其妙地展开笑颜,足间去追女子纤长的影。 直至进大厅,一个着洋装的少女冲他大喊:“锦铭哥,快点!你再不来,我老师就要走了!” 这一声叫唤,喊回了魂。 “好了好了,穆淑云,别喊,嗓门大的吓死人。”于锦铭摸摸她的脑袋。 眼前的少女是于锦铭父亲旧友的小女儿,十四岁,在中西女塾念书。 此番来跑马厅,依于锦铭的说辞,主要为她。 小姑娘拉丁语课上睡着了说梦话,被外教抓住,记了过,回家不敢和父母交代,只好跑来求于锦铭装家长,同那爱赛马的美国教师套近乎。于锦铭被闹得没法儿,勉强答应。 后来他尝试拨苏青瑶的号码,被女佣接到。 那女佣开口第一句问他:“你找我们家夫人什么事!” 于锦铭也不知哪根弦搭错,仓皇中竟拿“跑马厅鱼龙混杂,拜托她照顾调皮的小妹”当借口,说了不少瞎话。 挂断电话便后悔。 去哪不好,跑马厅?还托人家照顾自己父亲的朋友的女儿?这不傻吗! 贺常君奚落的没错,他是童子鸡、花架子,危急关头的软脚虾。 可方才遥遥见她第一眼,于锦铭又觉得花架子就花架子吧,他硬着头皮也要让木架子上开满花。 他先给苏青瑶介绍穆淑云,正要转回来叮嘱,穆淑云娇蛮地嚷了句“哎呀,我还不知道苏姐姐,来的路上你念叨了几千遍,傻子都被念明白了——快走快走!找老师求情去!” 于锦铭胸膛一热,抬头,头皮紧缩着望向苏青瑶,而她眼神低着,似没听见适才过分暧昧的话。 他不自觉摸了下脖颈,想同她解释,却无话可说。 “穆淑云,就你能胡闹!”于锦铭气恼地撂下这句,两手插在口袋往内场去。 穆淑云满脸得意,挽着苏青瑶的胳膊,进会员包厢休息,麻雀似的抓着她闲聊。 她告诉苏青瑶,她第一次见于锦铭,在沈阳,他也才十四。 那天东北下大雪,她随父亲在洋房里恭候于将军莅临,门一开,进来个健朗的中年人,留一字胡,左手边跟一位清俊的少年,是于将军的长子,再后便是于锦铭。他那会儿头发远比现在金,又似雕塑那样白,雪粒子粘在睫毛,被琥珀色的眼瞳慢慢融化。 穆淑云吓一跳,拽着父亲的衣角说:“呀,是个洋人!” 于锦铭微微一笑,故意学她的口吻,掐着嗓子说,“呀,是个小丫头片子。” 苏青瑶听完,忍不住逗穆淑云,问:“那你喜不喜欢你的锦铭哥?” “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为什么现在不喜欢了?”苏青瑶含笑问。 “不合适,我跟他是没有前途的。”穆淑云掷地有声。“爹爹说啦,锦铭哥心太野,不爱当官,要当兵,还是要当空军。” 苏青瑶道:“不喜欢当兵的?” “也不是。他要去当陆军,勉勉强强,至少打死了还能在地上找尸体。但空军都在天上开飞机。我要嫁给他,万一打起来,轰隆一下,飞机掉下来,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啊!”她稚声稚气地说。“这么危险,我才不要。” 苏青瑶微愣,沉吟半晌,柔声道:“但能遇见喜欢的人,很不容易,有些人耗尽一生也寻不到······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说的,盛宴易散、良会难逢……” “那我可能也没那么喜欢,”穆淑云说,“纯粹是见他模样好,动了歹念。” 苏青瑶抿唇一笑,想,他的确长得好看,令人见色起意。 少顷,于锦铭办妥事情折回,问面前两位小姐是否要去骑马。穆淑云头摇成拨浪鼓,说要到静安寺路上的金门大酒店吃饭。苏青瑶也依小孩,说肚饿。于锦铭扬扬眉,去叫车。 车来,穆淑云又忽得耍脾气,嫌三个人挤一起太闷,非要自己搭车。于锦铭只得帮她再叫一辆,自己先与苏青瑶去酒店。 他俩坐上车,各在一边。 于锦铭起先跷着二郎腿,左边的胳膊肘起先支在车窗,朝内垂落,右臂搭在跷起的大腿上。然而不知是否因静安寺路还未建设完全,偶有坎坷的缘故,他显得坐立难安,很快把跷起的腿放下,规矩地双腿并拢,转而又换了条腿跷。 “介意我抽烟吗?一根。”于锦铭问。 苏青瑶转头看他,随之眼神逐渐下落,停在烟盒,轻轻说:“我也要一根。” 于锦铭弹出一根烟,拿在指尖,苏青瑶掌心撑在沙发的皮座,挨过去。她头低着,吐气潮湿,于锦铭的指尖隐约觉察出她甜蜜的呼吸,微微发抖,细烟在指尖轻跃。 窗车外,闪过成片开花的山茶树,赫赫的红,如浓胭脂。 苏青瑶伸手,指腹擦过男人干燥的肌肤,接过那根细长的白烟,夹在两指尖,又问他要打火机。 于锦铭从夹克衫里摸出来,递给她。 他视线黏在她身上,自己反倒不抽,仅看她淡粉的唇抿住烟嘴,啪得一声细响,火星冒出来,转瞬即逝,淡薄的烟气自合拢的两瓣嫣红,扭曲地消散。 苏青瑶微笑,主动谈起与穆淑云的闲聊。 “于先生,倘若您有天遇见了真心爱慕的小姐,还去不去当飞行员?” “苏小姐,人生在世,只有一个身,一个心,”于锦铭的声音温和并坚定,“我七尺之躯,已许青云,而我胸膛内的心 …… ” 苏青瑶侧过脸,瞥来,钟形帽裹住长发,衬得她眉目分明。她的唇含着烟,徐徐吸进一口,落在于锦铭眼中,那一瞬,他从未吻过,却如同被吻,心紧缩着,发干也发苦,简直要化为枯草随着她唇间的火星焚烧。 “我的心,还不知谁家姑娘上辈子修福呢。”他看向窗外,含混道。 好险,于锦铭浑身发麻,差一点想吻她。 苏青瑶含在口中的那缕白烟渐渐喷出。 “一定是位很好的小姐。”她笑,指尖弹走烟灰,脸转了回去。 烟丝在烧,赩色的火星忽明忽暗。苏青瑶垂下手臂,细微的红光飘落,将呢绒套裙灼出一个小洞,黑蚂蚁啃噬过那般,在大腿留下无可弥补的痕迹。 谁也不说话。 沉默间,车轮驶过一段不太规整的路,车身摇摇摆摆,两人飘飘荡荡,宛若同渡一叶扁舟。 于锦铭扶着车窗,忽而忆起初见那句百年修得同船渡,迎头被暖融融的日光泼了个透彻。他深吸一口气,又朝她看一眼,低下眼,朝外看,搁在大腿的右手悄然放到中间空出的车座。 苏青瑶右手夹着烟,烟蒂快烧到手指,搭在身侧的皮座的左手,感受到他挨近的手背,在原处不由蜷缩了下,怯着。 车在晃,他的手伴随颠簸蹭到她的,挨到一起。 不多久,那段泥泞的路走尽,他的手仍停在原处,小指贴着她的,曲起,慢慢压在她的肌肤上,无名指随之攀援,自上而下地拂过手背,那样轻,那样痒。 苏青瑶头不偏,望着前方,心似白鸟脱笼而出。 她记得他手的模样,白皙且修长,骨节如梅枝。 恰在此刻,耳边传来几声刺耳的鸣笛。 于锦铭急忙寻声看去,原是几个乞儿趁车过路口,冲过来扒住窗户,想讨钱,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其中一个瞎了眼,不知是天生残疾流落街头,还是被白相人故意戳瞎,扔出来乞讨,又或二者兼得。 司机恶狠狠摁几下喇叭,踩油门,佯装要从他们身上碾过。小孩们见状,纷纷扮起鬼脸,冲车上啐一口唾沫,作鸟兽散。 于锦铭浑身紧绷,想制止自己越界的行径。 然而苏青瑶却在那一瞬默默翻过小手,五指紧贴他的掌心,像开花颠倒了时间,从盛放回到花骨朵,收紧,渗进他的指缝,用最前端的一个指节扣住了他。 他动弹不得。 前方已经可以瞧见高耸的华安大楼。 于锦铭不自觉地紧了紧手,交缠着压下,使劲抵入,一同陷进皮座。 苏青瑶瘫软下来,脑袋空空,真像浮在莲花池。她望向窗外,煮沸的日光照来,很暖,耳垂也晒红。 他们两人谁也不记得在华安大楼吃了什么餐点,大抵说了许多不痛不痒的闲话,穆淑云栖在二人之间,唧唧喳喳的,活像只小麻雀。 出来时,已近傍晚,起了夜风,行道树影婆娑,满地破碎的影子。 于锦铭先替她叫车回家,自己再去送穆淑云。 他们在金门大酒店外等候时,苏青瑶的帽子突然被风吹走,挽起的长发在面颊乱舞。于锦铭跑去追,他军校出来,没几步就赶上,长臂一捞,抓回来,递给她。 苏青瑶走到于锦铭面前,两手握住水貂皮的帽檐。 彼此相距半步之遥。 他垂下脸,睫毛卷翘,镀着薄薄的金光,眼眸也如熔化后流动的黄金,雕在素白的肌肤。苏青瑶有点懂穆淑云初见他的滋味,“呀,洋人!”,呀,于锦铭 …… 她颤颤地呼气,似叹息,但绝非烦恼的哀叹,是胸膛有口热气,要破土而出。 其实他在那时可以吻她的,她会装作尴尬的意外,但他没有做。 就这样,苏青瑶回了家,一路上拿着帽子,没有戴。 夜里徐志怀回家,她去接下外套,与他同桌吃饭。洗漱后,徐志怀问她跑马厅怎么样,好不好玩?苏青瑶踮起脚,解着丈夫的领带与衬衣纽扣,浅笑着答,很有意思,骑了小马驹,可惜错过了十一月的秋季马赛,但他们可以等五月份举办春季马赛,再一起去看。 徐志怀目光温柔地吻过她的唇,道:“好,我们春天一起去。” 苏青瑶点头,替他挂好衣服,换上睡裙,躺在他枕边。 圆月渐升,她卷着被褥躺在床榻,耳边好似还回荡着轿车摇晃的细响。她脸有些热,也有些怕,因为这太错,她是嫁了人的,还嫁出去四年。这四年来,徐志怀待她也很客气与周到,没有任何需要报复的地方。何况,他那样在乎颜面,她不能做这种事害他。 然而 …… 然而 …… 苏青瑶屏息,终究决定不再去想。 她默念着数字,很快,倦意袭来,就背对着丈夫,蜷缩着,沉沉睡去。 第十五章 年前心事 转眼临近腊八,苏青瑶身为当家主母,要置办年货、熬腊八粥、送灶神、扫尘……过年规矩多,又扯不开人情世故,哪样都棘手,忙得脚不沾地。 一些佣人预备回家过年,她要算清工钱,但也不能全放,该留的要留,不然走得空空。留下的必然涨点工钱,怎么留、涨多少,需她去谈。还有徐志怀圈子里要交好的友人,黑白两道,各家各户,送什么礼,写什么吉祥话,也需亲力亲为。 她说当徐志怀的妻,是谋生的活计,真不假。 是日,天朗气清,苏青瑶早起,监督佣人扫尘。 临近收尾,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工,两手捏一张泛黄的纸与几张老照片,跑来寻苏青瑶,说这些东西是打扫的时候从书缝里掉出来的,她没乱动。苏青瑶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年底临时招来的短期工,就干一个新年,这样战战兢兢,是怕女主人不好相处,往后苛待她。 “给我吧,”苏青瑶接过,摆摆手,让她继续干活去。 她展开叠好的纸,一看,竟是徐志怀的毕业证书。上书:学生徐志怀系浙江省鄞县人,现年二十三岁,在本大学电机工程科肄业期满考核成绩合格……左方钤印交通部南洋大学之关防。 徐志怀二十三,那是民国十四年,真难想象,两年后他就要携聘礼来娶她了。 二十五是个很好的岁数,如日中天,只不过苏青瑶那会儿刚满十六,奶气未褪,衬得他十分老成。 再看照片,一张是集体毕业照,余下的是他读大学时与好友的合照。 其中两位苏青瑶见过,一位姓沈,一位姓张,当年她与徐志怀结婚办宴,这两位都有出席,苏青瑶给他们敬过酒。 余下的一位,她头回见,也从未听徐志怀提过。瞧模样是个俊俏的年轻人,腰杆笔挺,唇角天然上扬,朝气蓬勃。这几人每每合影,他都站在徐志怀身边,甚是亲昵的模样。 小阿七草草擦好窗,溜到苏青瑶跟前,伸长了脖子偷摸摸与她一起看照片。 她蛮爱多嘴,凑在旁边,说:“原来先生当学生那会儿就这么严肃呀,这几位聚在一起合照,像余下三位每人欠徐先生好几百块钱似的。” 苏青瑶起先没注意,一听小阿七的话,乐了。 “志怀就这性格……”她道。 小阿七掐着腰贫嘴:“难怪徐先生做生意能发大财,先生是长了一张任谁见了都觉得自己欠他钱的脸。” “你小脑瓜这么伶俐,怎么就不肯认点字?”苏青瑶笑着说。“省得我叫你去商务印书馆买本书,你都要跟店员比划半天,白费了你的聪明。” “又没用,”第二回提,小阿七显然有些不耐烦,“太太,我是当下人的,又不是什么大小姐。” 苏青瑶不再硬劝。 她收好这两样东西,怕忘,特意放到卧房的床头柜,压在珐琅灯下,预备等徐志怀回来,交给他自己保管。 约莫夜里八点,四处黑得粘稠,亮再多灯也抹不匀。徐志怀归家,脱了狐嵌的皮袍往苏青瑶手里一递。他里头穿鸦青色夹袄,端正地铺在骨架,轮廓像用炭笔刷刷几下勾勒出来,更衬出他那股子严肃劲儿。 洋楼内到处开着暖气,他自寒风中来,用过一顿热饭,便出了一身汗。 苏青瑶嫌死他身上那股烟味、薄汗味与沉香焚尽的余香混杂的气息,急忙叫他上楼洗澡。徐志怀心情好,故意逗她,非说要共浴。苏青瑶不愿,小手直撵他。她才挑完青瓷瓶里供的腊梅枝,手里、发间满是暗香,连此刻闹出来的汗也带点寒梅的冷峭。 徐志怀含笑着将她搂入怀中,浅青色的硬胡渣在她颈窝来回蹭,两人的气味几近缠到一块儿去。苏青瑶一对小乳挤在他的胸膛,喘不过气,勉强答应跟上去替他更衣。 进了卧房,她踮脚,帮他逐个拧开盘扣,忽而想起小阿七那句——任谁见了都觉得自己欠徐先生钱——又忍不住偷乐。 “怎么了?”徐志怀问。 “没什么。”苏青瑶自顾自地乐着,支开他的话头,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毕业证与照片。 徐志怀敞着衣襟,接过,夹袄内另有衬衣,外头一半鸦青,内里一半月白,交相掩映,像夜色罩住雪,又像隐士落了难。 他眉头渐蹙,问:“这从哪儿搜出来的?” 苏青瑶答:“女工打扫卫生的时候突然掉出来了。” 徐志怀坐到床沿,拧开珐琅灯,对着光一张张看过相片,欲言又止。 “站在你旁边的是谁?我好像没见过。”苏青瑶问。 徐志怀撇开照片,放回床头柜,淡淡说:“一个老朋友,很早就去苏联游学……我跟他,许多年没联系了。” “哦,”苏青瑶轻声应。 她知道他没说真话。 “我去洗澡,”语落,徐志怀起身。 他到盥洗室洗了把脸,用冷水,抬头,水珠沿着下巴滴落,浸湿衣襟。 他望向镜中的自己,长久的沉默后,是一声轻且漫长的叹息。 苏青瑶见徐志怀进盥洗室,侧身坐到他适才停留的位置,将散乱的照片整理好,仍是放在灯下。 晕黄的光照亮了相片里四个年轻人的面孔,一切都变得那样陈旧。 少顷,徐志怀换好浴袍出来,手里拎着脏衣,头发滴水,苏青瑶望他一眼,起身进去。 徐志怀拿着新换下的衣物,想顺道把她还未擦起的手包一起扔给佣人,免得拖到送灶后的扫尘,又忙坏她。他打开衣柜,将苏青瑶手包逐个拧开,查看里头有无杂物。都干干净净,直到最后也是塞到最里的一个手包,无暇的白缎,抽带紧缩,束着泄密的口。 他打开。 一点金红色隐匿于半暗的手包内,像盘踞的蛇。徐志怀拇指掐住蛇的尖头,拎出来,长长卷卷一条顿时滚落,黑绸上大朵大朵的花恣意蔓延,简直要沿着绸缎流淌成金与红的河。 徐志怀拿到跟前闻,有股烘干的皂荚味。 正巧苏青瑶擦洗完身子出来,他举起领带冲向她,问:“青瑶,这哪来的?” 苏青瑶两手拢着丝绸衣襟,几步外是握着领带询问她的徐志怀。她才出来,满身的潮气骤然遇热,汗毛残留的水渍迅速蒸发,带来一股悚然的寒意。 “什么哪来的?”她站在原处,问,声线紧绷。 徐志怀很痛快道:“领带。” “当然是买的,”苏青瑶两手环臂,盘踞胸前,心中那点心虚迫近,反倒将她的声调高高推起来。“不然?我做贼偷来的?” 徐志怀不语,目光稳稳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捉摸不清态度。 苏青瑶觉得自己的胃正急急抖着。 她深吸一口气,冷着脸先将他一军,反问道:“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我就问问……” “行!我偷人了,行吧。满意了?”她故意打断男人未尽的话语,疾步走到他跟前,虚张声势地握住领带尾端使劲一抽,夺回。“徐志怀,你想换个太太不妨直说,大可明日就休了我,少大晚上在这儿疑神疑鬼。” “怎么好好的又开始说胡话。”她话说得这般冲,徐志怀的口气反倒软了,抬手搂住她的肩,俯身道。“脾气这样坏,我连随口问一下也不行?” 苏青瑶冷笑,呵得一声,头偏过去。 她能感觉到徐志怀的视线徘徊在面颊,那视线长针一般密密刺入白润的肌肤,似是能看穿她的虚张声势。 苏青瑶攥紧领带,脸发烫、手冰凉。 她素来乖巧。当女儿的时候乖,当妻子的时候也乖,眼下头一回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谎,还是在她颇害怕的丈夫面前,她觉得自己后背直冒冷汗。 但事已至此,她这谎不但要说,还要圆得顶漂亮,将徐志怀全然唬住——武松杀潘金莲,宋江杀阎婆惜,冲冠一怒为红颜,冲冠一怒也杀红颜,她都是知道的。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转回脸,五官很使劲地瞪他,说:“这东西本来是给钱庄的宋小姐作礼物的。她新婚,丈夫是意大利人,我本想送领带给她,算与她开个拴住自家先生的小玩笑。结果买回来觉得款式花俏过头,不合适送,想要叫人退的,可最近实在忙,一来二去就不晓得放哪里了——你这是从哪里搜出来的?还说我翻你东西。” 她一口气不断地说完,憋得眼角微红,真真像委屈极了在倒苦水。 耳垂也是红的,徐志怀抬手去捏,滚烫,仿佛一块小小的炭在烧,焰心里透着白灰。苏青瑶吓得一抖,打毒蚊子那样扇他的手,嘴上闷闷喊,你滚,你滚…… 徐志怀收回手臂,笑了下,顿时觉得自己本能萌生的疑心异常可笑。 且不说她的为人,单说她早晨送他走、夜里等他回,一年到头也不出了几次门,哪来的空去幽会野男人。 徐志怀心生歉意,难得低下身段,把她抱到膝头又是亲又是哄。 苏青瑶鬓角倚在他胸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面上还不能显,便打起精神,扮作小女儿娇态同他闹了会儿脾气,直至他胯下那物快膈到她,苏青瑶才显出疲态,说困,卷着被子背对他躺下。 兴许是方才那一番装腔作势,将她的精气神全耗尽了的缘故,苏青瑶头一沾枕,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梦了多久,深潜的睡意又渐渐浮上水面。她翻过身,总觉得眼皮前浮动着一团晕黄色的光,便含混地唤了声:“志怀。” 徐志怀闻声,掌心掩住照片上的四人,低声问:“怎么了?” “好亮。”苏青瑶口齿不清地说。“你快睡。” 徐志怀旋即拧熄灯,放下相片。 他躺下身,手臂环住她,右手轻轻抚着妻子裸露在外的肌肤。消沉的夜色里,他的面容透着一种隐忍的哀愁。 “青瑶。” 苏青瑶只想睡,不理。 见她不应,徐志怀亲了下她的发,换着称呼挨个叫。 “徐太太?” “阿瑶?” “小乖?” “宝宝?” 苏青瑶受不了,嘟囔一句。“神经病。” 徐志怀笑着叹气,他拥住她,伏在她耳边低声道:“瑶,其实我只有你了。” 他从不说这样的话,所以苏青瑶觉得这是梦里幻想的话。 她半梦半醒间想,她要出去给徐志怀买条领带回来,把今夜捅出来的窟窿填上,免得日后他还记着从包里翻出男人领带这事。 可惜这念头一闪而过,连带徐志怀反常的温柔,在第二日晨起时,随旧梦一齐扫进角落。 过几日,家内做好了过年的甜酒酿,接下去要做蒸糕。 小阿七兴冲冲盼着过年,拉着苏青瑶问过完年去不去看戏,去的话,是去上海哪家戏院,看哪一出,又是哪位登台。 她自然是没钱专门去戏院看戏的,不过徐志怀每年过完新年,到初五、六,都会携她去戏院看戏,几个贴身伺候的佣人也能沾沾光,分到一张票。 徐志怀在这方面很慷慨。 “看了四年,到把你眼光看挑了,”苏青瑶调侃她,“就不晓得是不是听个热闹。” “哼,太太小看人!”小阿七不服气地说。“我虽然眼睛不识字,但耳朵听得来戏啊!小时候乡里办庙会,年年请戏班子来唱,什么思凡、白娘娘、小红娘,我都听过。就是唱的不如戏院里那些角儿亮堂。” “好好好,是我眼拙,不识英雄了。”苏青瑶笑。“那你想听哪一折?我去问问志怀。” “孽海记和西厢记,但不要听牡丹亭,我到半途会忍不住哭的,”小阿七道,“吴妈是不能看窦娥冤,一看就哭,就像太太你给我读过的那本,讲什么什么嫂子。” “祥林嫂。” “对对对,那个戏要是改成越剧和评书,放乡下一演,吴妈看了绝对哭到夜里睡不着觉。” 正巧聊到这儿,吴妈两手擦着围裙跑来,同苏青瑶说,她该去纸作店请祃张,好在谢年仪式中供奉。 祃张即印有神祇像的红纸张,而谢年仪式也可叫祝福,各地区献给福神的物品不同,但意思相差不多,无非是送走这一年的霉运,求得新一年的庇佑。 她听了,才想起来自己要给徐志怀补领带,便打算出门一起买回来。 那日,正是上午,按阳历算,是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日,按农历,是十二月十三日。别克轿车驶出法租界,靠近外滩,人一多,便处处显现迎新年的气象。 路上人太多,苏青瑶叫司机就近寻个空位停车,在原处等一会儿,她走去买了东西就回来。 下了车,苏青瑶望着琳琅满目的招牌,左拐右拐,寻到纸作店。 突得,她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你怎么在这儿。”于锦铭卷着纸印的神仙,打店铺出来,正对上她进门。 好一段日子未见,两人望见彼此,皆是心尖一颤。 背后,电车叮铃铃驶过。 第十六章 生死场 (一) 身后的人撞她一下,挤进店里。 苏青瑶小小“唉“一声,侧身,一缕发跌下来。她着急出门,长发拿旧发网一股脑兜住,头上脸上干干净净,在浮冰的水缸里浣洗过那般。 于锦铭目光上上下下,将她从头到脚看遍,展眉笑了笑。 他上前,拉着她的手臂,把她带到台阶边,用一口气要说许多话的表情讲了寻常不过的两个字:“真巧。” 一次相见是缘分,再次偶遇是天注定,三次相逢便是命里刻了对方的姓名。 苏青瑶眼神落在他的手上,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不动声色地脱开。 “于先生也来请神啊,”她退后半步,挑起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哦,你说这个,”于锦铭举起红纸,“常君叫我买的,他出诊去了。” “原来如此。”苏青瑶低头,才别上去的发丝又颤巍巍要掉。 于锦铭攥紧手,忍住想摸的欲望。“苏小姐也是来买这玩意儿的?” 苏青瑶点头,有意点醒自己般,开口:“还要给志怀买条领带,快过年了……于先生有推荐的店吗?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 于锦铭笑在脸上僵了僵,极短的一下,但苏青瑶过于擅长察言观色,他那转瞬即逝的僵硬,在她眼里被拉得又密又长。 短暂的哑然后,于锦铭出人意料地同苏青瑶说:“我知道有家店离这儿不远,店主是我熟人。这样吧,你先进去买神仙图,然后我开车带你去。” 苏青瑶听闻,心中乱得很,三步并作两步闪进店内选好祃张,付了款,出来坐上他的车。 她搞不太清他是单纯把她当朋友,还是他压根不懂她话中的含义。又或者,先前的一切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可那些记忆还历历在目,他是握住了她的手,这不假,她每一秒都记得准确。 苏青瑶是个心思很多的女人,一个被冷落久的小孩长大了的模样。 就这样忐忑不安地与他并肩进到西服店。店主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坐在柜台后,正读报,见于锦铭进来,仅客气地点头,示意他们自行选购。 她给徐志怀选了一条钢青色的领带,上头排布着倒三角几何纹,他有几条领带都是这个色。 “说起领带,苏小姐,你欠我一根没还呢,”于锦铭站在一旁,有意无意地打趣,“几十大洋,没了我还是很心疼的。” 领带?苏青瑶反应了一下,他的领带,好像自那晚被徐志怀发现后,就没再见过。 八成是被徐志怀丢进垃圾桶了,那男人小心眼的很。 “真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弄丢了,”苏青瑶瞥向架子上排布的领带,顺势道,“我补一条给你。”说罢,又转身,专心挑选。 于锦铭站在她身后,默默等。 最终,苏青瑶选出一条金盏黄的真丝领带。较之他交予她的,这条颜色更亮,没多少花纹,张扬却清爽。于锦铭接过,往脖子上套,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一眼看去像个恶作剧。 “我来吧。”苏青瑶看不过,走到他面前。 在那短短几步,苏青瑶其实在怀疑于锦铭在存心骗她。 因为他与贺常君住,出门不自己打领带,难道两个大男人面对面互相系?但以他的身份,家中必然是有佣人,说不准出门都是佣人在收拾,就跟徐志怀出门,她要帮忙拧袖扣一样。 所以苏青瑶吃不准其中真假。 待她踮起脚,解开领结,将两段重新束到到他脖颈时,于锦铭弯着腰,突然在她耳边说:“我记得我们刚认识,就说要直呼对方姓名,怎么都到现在都还先生小姐的,真怪。” 苏青瑶浅笑:“叫于先生来得尊重些。” “假如我不想要你这么尊重呢?”于锦铭笑着瞧她,口中好似含着一颗糖。“青瑶?” 他的笑颜带点孩子气,恣意又任性的味道。 苏青瑶眼神战栗地望向他,指腹捏着领带自上而下抚过。 她轻轻咬牙,不愿越过那条湍急的河流。“还是叫于先生好 …… 您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想称呼你为于先生。” 于锦铭薄唇抿作一条直线,喉结咽了咽,说:“好,苏小姐。” 苏青瑶猜自己是将他惹恼了。 她付完账,喜忧参半地坐上车,回纸作店附近。于锦铭执意要送她进另一辆轿车,看着她走,可开车兜了两圈,都没找到送她来的司机。 街道上的人骤然少了许多,也不见电车的影子,寒风紧凑地刮。马路边有一名配枪的巡警在执勤,于锦铭开车过去,询问情况。那警察见两人,脸色微变。 “没什么事快回家!吴淞路有一群日本人在砸店铺,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巡警道。 苏青瑶听后,脑子轰的一下,蒙了。 她想起今早徐志怀出门前,说要到吴淞路办事。 于锦铭神色紧绷,急忙打转方向盘,沉声道:“我先送你回家。” 他踩下油门,一路朝法租界的方向飞驰,车里谁也不说话。 风迎着车头小刀似的刮,太阳直直照下来,眼前的路像在烧。 苏青瑶坐在副座,两手捏着包装袋,指尖泛白。她没法想离开徐志怀的日子,至少现在没办法想,她已经嫁给了他,那他便是她毕生赖以谋生的手段,他要是死了,那她 …… 砰、砰、砰!心在乱跳。 前几天是有听说,一个日本和尚死了。但上海每逢冬天就要死人,算不得大事,街头甚至有专门的收尸队,开着收尸车,日夜处理马路上冻死的乞丐。 太突然了,谁都没料到的事。 车逼近法租界,路上人流渐多,也没有持枪的巡警,同往常无差。 于锦铭回忆着苏青瑶给电话号码时附带的住址,开到巨籁达路的别墅前。 他本打算将人送到就折返,但苏青瑶怕他回去的路上出事,堵着他的车不肯放,非要他先进自己家避一避,等天黑,游行散了,再回去。 她话说得颠三倒四,于锦铭觉得她状态不对,不放心,只得先随她进家门。 小阿七见苏青瑶急匆匆闯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步伐矫健的年轻男人,正要上前去问,却被苏青瑶劈头盖脸一句“先生呢?回来没!”吓到了。 “什么?先生、先生怎么会回来?他不是到晚上才——”小阿七立在原处,磕磕巴巴。 “司机呢!吴妈!司机回来没!”苏青瑶撇过头,脸色惨白,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回来了叫他开车去找先生!” 于锦铭皱眉,几步上前,从身后搂住她的肩。 苏青瑶反过来推他,使了浑身的力,失魂一般,眼珠子黑得骇人。“你放开!他不能死!” 徐志怀要是死了,她就成了寡妇,一个没有孩子的寡妇,跛着脚,娘家家道中落,还怀揣丰厚的遗产。在这个凶恶的世道下,想骗她、害她的人,比蜂蜜罐里的蚂蚁还要多!这些人里甚至包括她的亲生父亲。 于锦铭揽住她的腰,抱起来,把人摁到沙发。 苏青瑶不停掰他的手,挣扎着,声音发抖地叫于锦铭放开。 她必须把徐志怀找回来 …… “你先坐下!大不了我去找。”他道。 苏青瑶愣愣望着他的脸,紧张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嘴唇动几下,出不了声,眼睛眨了下,竟无声地落下泪来。 于锦铭叹息,俯身拥住她。“别怕,别怕,没事的 …… 实在不行,我替你去找他。” 她靠在他的臂弯,好像被抽筋剥骨,身子在他的怀抱里软下来。 不知哭了多久,玄关忽而传来几声呼喊。 “青瑶!青瑶!” 苏青瑶抬头,鞋也未来得及穿好,便脱开面前男人的怀抱,背对他,跌跌撞撞跑向门口的人影。 跑太急,纤弱的身影一颠一颤地扑向玄关的男子,急切地握住他的手,嗓子眼发出几声捉摸不透心情的哽咽,既喜又悲。那男人俯身环住她的腰,在耳畔低语,又托起她的脸,吻去两腮的泪痕。 于锦铭看着,眼皮轻轻一跳,背起手站在原处。 苏青瑶见到徐志怀还活着,惶惶不安的心骤然安稳,很快便止住哽咽。 她抹去面上的泪痕,也挣开丈夫的怀抱,掌心推开他悬在半空的手臂,半天不作声。 徐志怀抚了几下她的后背,抬起头,望见屋内笔挺站着的年轻人。 他第一次见,瞧神情,也不像登门有求于他的。 精瘦,高挑,瞧模样估计有洋人血统,西服是意大利货,售价约三百块大洋,背手站立,在别人家反倒显出自在的主人姿态,应非富即贵的公子哥。 经验告诉徐志怀,他是个桀骜且冲动的人。 “青瑶,这位是 …… ”徐志怀手搭上妻子的肩。 苏青瑶抬头望向丈夫,又低下,嘴唇无声地张了张。 于锦铭见状,大步走近,目光低低扫过苏青瑶,转而下巴一抬,正对上徐志怀的眼睛。 “徐先生,百闻不如一见。在下于锦铭,久仰大名。”他两臂散漫地交叉握在身后,丝毫没有握手的意思。 “原来是于四少。”徐志怀手不动,仍轻轻捏着苏青瑶的肩膀。“早先听闻您来上海短居,可惜一直没机会拜会。不知您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我又不是生意人,没什么需要麻烦徐先生的。倒是您开工厂,如果在程序上遇到什么麻烦事,审批不过,可以托我找人疏通疏通。”于锦铭耸耸肩,笑了。“我是恰好在外滩遇到了苏小姐,便开车带她四处逛了逛。后来听巡警说吴淞口有日本人作乱,苏小姐孤身在外,该照顾她的 …… 司机,不晓得去哪儿了,我放心不下。这才一路送到家。” “多谢四少。”徐志怀淡然道,“内人承蒙您照顾。改日徐某得空,定然携礼到您府上郑重感谢一番。” “没什么,既然人已经送到,我也该走了。”说着,于锦铭两手垂落,转而牵起苏青瑶的手,俯身,在手背印上一个浅吻。“苏小姐,家里的司机还是趁早开除吧。要的时候不在,不要的时候冒出来,没半点用处。” 苏青瑶只觉手背一暖,整个人瞬间似被浆洗过的麻布衫,直挺挺地立在原处。肩上还搭着徐志怀的手,他手指用力,捏的她肩膀有点疼。 第十七章 生死场(二) 吐息的余温留在手背,湿热的仿佛回南天,而她成了挂满水珠的墙壁,任谁轻轻一划,水珠便克制不住地流下。 于锦铭吻过,转身欲走。 徐志怀冷不丁叫住他。 “四少留步。” 于锦铭侧身,淡漠地看回来。 “外头正乱,您回去路上也不安全,不如留下来用一顿便饭,等傍晚游行结束了再回去。”不等于锦铭回复,徐志怀又拉住苏青瑶道,“瑶,去叫吴妈多备一双碗筷,晚上家里有客。” 于锦铭听这话,扯着唇角冷笑了下。 对方作出一种男主人的姿态邀约,他要是推脱,灰溜溜躲开,那就是彻底输了。 “好,那麻烦苏小姐了,”于锦铭应承道,“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 “四少一看就没成家。洗衣做饭这种杂活,哪有让太太动手的道理,肯定是要雇长工的。”徐志怀说着,手指自如地梳理过她的鬓发,又同她道。“去吧。” 苏青瑶拿不稳面前两人的心思。 她既不愿认徐志怀的情,也不敢去想于锦铭的意,因而只来回看着两人,有过节似的你来我往,但面上还是一派客气。 疯了都,苏青瑶想着,手背擦擦发痒的脸,跑去找吴妈。 她本是抱着两人说笑的想法,去厨房准备的饭菜,然而看情况只有她一个人怀揣着开玩笑念头。 三人坐到长方形的餐桌。 往常苏青瑶是坐在最左边的位置,两人相对,但今日家中难得有客,徐志怀让她另外搬一张椅子,改坐那到他手边,他仍是坐主位,对面的位置让给客人。 苏青瑶嫌挤,也嫌怪——他们平时有这么亲密过? 思来想去,她把椅子摆在侧边,谁也不挨。 于锦铭表现地很自在,等开饭的空闲还用公馆的电话打了一通给家里,看看贺常君到家没。徐志怀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淡淡的,说话也沉稳有礼。 好像只有苏青瑶觉得别扭。 碗筷作响,一顿饭吃到胃里都是闷的,尝不出滋味,苏青瑶随意动了几筷子,便没了胃口。 她搁筷,两根齐齐地架在瓷碗上,心里想着巡警的话。 上海有英法美三国租界,面积是所有城市最大,居住的洋人也是全中国最多。而吴淞路与外滩区直线距离仅有两三公里,步行可达,然而日本人敢在吴淞路暴乱,这······苏青瑶思索着,几近本能地觉得未来一段日子将有大事发生。 于锦铭注意到苏青瑶的走神,主动问起她。苏青瑶偷瞥一眼徐志怀,继而眼神低低的,含混地说自己对下午的事心有余悸,怕接下来会打仗。 “最好不要打。”徐志怀说。“快过年了,这时候冷不丁开战,对市民影响很大。” 于锦铭听了直笑。“倘若日本人要开战,那我们不是迎敌,就是赔款。按徐先生的意思,想不打仗,就接着前清的传统继续议和。” “是谈判,”徐志怀道,“上海不是北平,民国也不是晚清。四少年纪轻,血气方刚,但也不能轻松一句话,掀了外交官的饭碗,送军士赴战场,置百姓安危不顾。” “兴许就是因为徐先生这样乐于谈判而非斗争的人太多,所以我们一退再退,一败再败。”于锦铭嗤笑。 苏青瑶一愣,没料到于锦铭会说这样锋利的话。 至少他们从认识,他都是一副散漫且和气的面孔,贵公子该有的模样,但此刻面对徐志怀,他显得野蛮且好斗。 “我从不怕死,但素来鄙夷毫无价值的牺牲。”徐志怀又是觉得好笑,又有些不耐烦,便懒懒道。“真到要开战的时候,便战,徐某也会捐钱捐物。但如今局势尚不明朗,急着要打,不知四少是哪来的把握凯旋——哦,看我这记性,真是年纪大了。四少现在人在上海,不在南京航空署,是还没进军队开飞机呢。” 这话戳到于锦铭的痛处。 他皱起眉,不答话了。 苏青瑶短促地吸了口气,急忙站起来,椅子腿蹭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于先生,时候不早了,再晚恐怕回去的路上有危险。”苏青瑶道。“我送你出去。” 于锦铭望向她,神色软上几分,起身同她道:“麻烦了。” 徐志怀并未阻拦,胸有成竹地看妻子送客人出门。 他独坐了会儿,觉出些闷,抬手一看表,她才走不过三分钟,真有些度秒如年的滋味。 徐志怀不耐烦地敲了两下餐桌,朗声叫小阿七送雪茄盒过来。 他剪掉茄帽,划亮雪松木火柴,均匀点燃,递到唇齿间。 缓慢吸上一口后,他从唇间拿开灼烧的雪茄,抬眸,问小阿七。“今天那个男人,你听太太提起过吗?” 小阿七用力摇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的事!太太身边连女的朋友都少,哪来的男人。” “嗯。”徐志怀低低应一声,衔着雪茄。 火星如发烫的烙印,烧着,顶端积攒出沉沉的死灰。 那抹烧尽的灰,一如此刻的天,将暗未暗,惨白中隐约透出日暮的焰色。 苏青瑶将他送出家门,于锦铭不走,反靠在车边,伸手拉住她的小臂。 “苏小姐,你爱他吗?”于锦铭轻声问,有些胆怯,舌面宛如含着诱人却易化的糖,不敢太用力地呼气,也怕牙齿将她咬碎。 苏青瑶装傻。“谁?” “徐志怀。”于锦铭声音大了些,显出一种执拗。“你爱他吗?” “我们是夫妻。”苏青瑶勉强笑了下,避而不答。 于锦铭立刻道:“我没问这个。” “于先生,我的父亲,花了很大的力气把我嫁给他,他也给了我父亲很多帮助。”苏青瑶拨开他的手,说。“所以不论是我离开他,还是他抛弃我,都会有许多人要来责难我的。” “那你呢?你的想法就不重要?”于锦铭手心空空地问。“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寒冬凛冽的风紧紧地吹,他觉得有股砭骨的湿冷侵入了四肢百骸,后脑的神经也绷作一根快要断裂的线。 “我……我没有想法。”苏青瑶的沉默凝作一声哀愁的叹息,她抬头,眼睛望向他,黯着。“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于锦铭欲言又止。 他干笑一声,随后拉开车门,坐上车,没有与她道别便踩下油门,走了。 苏青瑶目送轿车远去,垂眸在原处出神许久。风紧,她的手脚被冻得冰凉,几近没有知觉时,飘摇的神思才被拉回。 折返回屋。 餐桌空荡,桌沿搁一支抽到半途的长雪茄,积一短截烟灰,与一个空了的方形酒杯,剩下还未融化的冰块。 苏青瑶叫来小阿七,问她,先生呢?小阿七说,先生上楼去了。苏青瑶游移片刻,又问,先生有没有问你什么?小阿七答,有,他问我认不认识今天过来的先生,我说不认识。苏青瑶心里道一声,果然。接着,她摆摆手,叫小阿七继续忙,收拾完了早些睡觉。 她一个接一个台阶走上楼,洋楼的阶梯平整宽阔,与弄堂或老宅不同。她童年走过的楼梯,是一条极尽扭曲狭窄的羊肠,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骚气,好像要把一口她吞入,磨石子那样将她折腾圆润。 苏青瑶推开门,见徐志怀坐在矮脚椅上喝酒,面前一张花砖茶几,大衣搭在靠背,两只长长的袖子曳地。 他抬头,慵懒地看向苏青瑶,招招手,叫她过来。 苏青瑶莫名心虚,尽管她跟于锦铭八字没一撇,可看到丈夫,她还是有些慌。 徐志怀搂住她,让她坐到腿上,额头无言地贴在她的鬓角,良久。 “志怀?”苏青瑶唤他。 “今天吓到我的小夫人了,是不是?”徐志怀尾调上扬,唇含住耳廓的软骨。“让你担心了。” 苏青瑶没作声。 因为她自始至终是为自己哭的。 “别怕。”他又说。 苏青瑶淡淡道:“能不急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徐志怀轻笑,手指撩起她散乱的长发,又垂落,两臂环住她的腰,扣在怀中,低头吻她。 他嘴里有焦糖与烈酒混杂的甜味,被那样抵入胸膛,深深地舌吻,苏青瑶感觉胸口渐烫,有种愉悦的眩晕顺着口涎渗入自己的躯壳。 “喝酒了?”她喘着气问。 “就几杯。” “几杯什么?” “朗姆。”他道。 “少喝点。”苏青瑶一手抵在他的胸膛,脚尖点地,要从他怀中溜走。 徐志怀突然说:“青瑶,你什么时候认识于锦铭的?” 苏青瑶僵在原处,勉强道:“谭碧好心帮我介绍的,说认识他对你我有好处。” “也是,四少风头大的很,他一来上海,多少家的小姐都没了魂……瑶,你觉得他怎么样?” “还行,他人蛮好说话的。”苏青瑶斟酌着自己的态度。“这些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小乖,这世上有些不能做的事,假如你哪天真去做了……当然,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犯傻去做了。”徐志怀慢悠悠说着,一手掰过她的脸,虎口卡在下巴,唇间的酒气带着笑音喷在她脸上。“瑶,那天,我会报复你的。” 苏青瑶唇微抿,脸色有些发白。 头顶高悬铡刀的人,怎么能和手握铡刀起落绳索的人,谈爱情,哪怕对方一次次许诺这刀永不会掉,但坐在刀下的囚徒如何敢信。 这么些年,她没法爱他,多半出于此。 “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徐志怀很快又改口,给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回答,“没什么是你不能做的,做错事了我也会帮你解决。瑶,我是你丈夫。” 说罢,他放开她,起身提起出门穿的外套,走下楼。 他找到吴妈,将大衣递给她,道:“明天出门丢垃圾顺道扔了,别让太太瞧见。” 吴妈接过,看了看,正想说这衣服瞧着还新,怎么要扔,一翻,右侧腰部的内衬赫然出现一道笔直的裂口,足有一根食指的长度。 “这、这,怎么搞的。” “日本人拿刀划的。”徐志怀冷然道。“这回不是普通的暴乱,是蓄谋已久。” 吴妈两手攥着外衣,小声问:“太太怎么说?” “她没必要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徐志怀看向窗外,暮色四合中,正落雨。“你也别多嘴,传出去了唯你是问。” 第十八章 生死场(三) 一步步入夜,天乍寒,雨飘飘洒洒地落。青灰的幕布零零落落涂抹着水痕,一些惨凄,一些颓唐,雨珠打在临街的瓦檐,沙——沙——沙—— 于锦铭一路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开车回家。 他停好车,拿钥匙开门,进屋走到客厅,在墨绿色的沙发坐下。 贺常君听见于锦铭关门的响声,从书房出来,问要不要吃饭。要没吃,趁还能叫,他赶紧打电话给大酒楼点菜,叫堂下伙计送到家。 他刚从谭碧那儿送盘尼西林回来,棉袄上一股香喷喷的脂粉味。 于锦铭不答,自顾自点上一根细烟,靠着沙发,仰头喷出一个烟圈。 贺常君瞧出他神色不对,上前几步,问:“你这么晚回来,做什么去了?叫你买的东西呢?” “我在店里遇到苏小姐,开车带她兜了一圈,”于锦铭道,“折回来的时候外滩封路,巡警说日本人在闹市,我不放心,就送她回家了。” 贺常君清楚就于锦铭这德行,事情不可能这样结束,便背着手,恨铁不成钢的老夫子那样问:“然后呢?” “然后我碰见她丈夫,再然后我在她家和她,还有那个男的一起吃了饭。”于锦铭懒散道。 “于锦铭,苏小姐可是有家室的人,你别胡来。”贺常君一撩衣摆,坐到他身侧,看人如见鬼。“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家室,什么叫有夫之妇,什么叫伦理道德。这闹不好是要身败名裂的。” “简单,她成寡妇不就行了?寡妇总没家室了吧。”于锦铭托着下巴,微微笑着说。 他说假话也像真话。 说完,还嫌不够似的,于锦铭不紧不慢抽了口烟,又道:“要么我就带她私奔,跑越南去,跑南法去,我不信她丈夫还能追到国外。” “他妈的,于锦铭,毛子好的你不学,莽劲倒是继承全了!”贺常君看得汗毛直竖,两腿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嘴皮子简直要磨烂。“你当徐志怀是你能随便招惹的。要我手把手教你宁波帮这三个字怎么写?要真闹出事,得你爹亲自来才能捞你走。奇了怪,上海那么多名媛小姐,你眼睛偏要往别人家瞅,脑子有病!这么能耐,怎么不干脆点,出去搞杜先生的四姨太,那样你死得还痛快些,明儿一大早我就能到上海滩收你的尸!” 于锦铭不理贺常君那火烧屁股的架势,翘着腿,烟圈花儿似的在唇间开。 这包纸烟还是上回递给她的那盒,思及此,他有些舍不得再抽下去,嘴上仍哼哼唧唧地敷衍着面前人,实则在琢磨盒子里剩下的几支烟放哪里比较好。 待对方吐沫星子吐完,于锦铭摁熄了烟,起身,坦然道了句:“我不管,我就要她。只要她愿意。” 话甩出口,扬长而去。 “不是,你在这儿琢磨别人的妻,你还挺有理!”贺常君气急败坏。“学医能不能救中国人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能救你于锦铭!你就找死去吧!” 于锦铭回到自己的卧房,仰头栽上床,拿出兜里的烟盒把玩。门外,贺常君骂了几句,歇下来,去给酒店打电话叫饭。他独自面对极高的天花板,发着呆,四周的一切朦朦胧胧好似隔了层纱,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唯独他的心,恍如快将水烧干了的铸锅,酸胀地跳动着。 他从来是随心所欲的人,但寻不出缘由的,看见她,突得一下,像双脚戴上镣铐,不再是个独立行走的人,而变作孔雀,变作幼狮,变作一只可怜的小狗,那样低、那样小,欢喜地凑上前,又忧心忡忡地缩回手。 她喜欢我吗?于锦铭忍不住想。她并不多喜欢那个男人,那她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 那么下次见面,他一定要仔细问问她。 然而老天似是收回了给于锦铭的好运。 几日后,日本驻华公使的公馆遭恶意纵火。 于锦铭察觉出风声不对,急忙给南京的父亲通电话,得到的答复是上海政府正在与日方磋商,叫他稍安勿躁。再问,万一战事起来,南京对上海是何态度,那边答,力避冲突,说完,便挂断。 贺常君更务实,不等于锦铭那边问明白,便急忙出门买米粮油与常用药物,屯在家里,做好将被长期封锁在公共租界的准备。回来时,他说,有人见挂有日本国旗的军舰停进了黄浦江。 二十八日,即农历十二月二十一日,当夜,风云突变。 苏青瑶居住在法租界内,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得到开战的消息。 她梦醒,窗外是氤氲的白雾。徐志怀站在窗边抽雪茄,屋内暖如春日,高档烟草的气味熏得人飘飘然。苏青瑶下床,走到窗边,掌心抚过玻璃,寒气结在窗上,无边的迷雾背后,传来若有若无的炮声。 一只麻雀落到玻璃窗外的小台,砂棕褐色的身子在她眼底兜了几圈,炮声之中,忽然萌发几声脆脆的啼鸣,接着,那只小雀振翅,奔入迷雾。视线随之远眺,尽头租界入口处的街道,像犯了鼠灾,一群群逃难的市民堵在租界口,摩肩接踵地等着过铁棚。 徐志怀揽住苏青瑶的肩,掌心焐着她冰凉的脸颊,将她搂入胸膛。 “别怕,”他低声道,“有我在。” 苏青瑶也抱住他,紧紧依偎。 在那一刻,他们这对义务上的夫妻确是只拥有彼此。 苏青瑶虽不知战事将起,但相信了自己前几日的直觉,借储备年货,购入了许多米粮干果与腊肉,足以支撑到过完年。 家中的佣人,不论长工还是临时雇的女佣,想留下的,都可以暂且留在公馆避难,工资照常发放,若放心不下家人,想离开的,可以带双倍工资与两包蒸糕、两串腊肠走,算是苏青瑶给他们发的拜年礼。 日本人从虹口向闸北进,与十九路军交锋。 他们不敢轰租界,因而绝大多数临近闸北的市民都往最近的英租界涌,一部分躲在家中避难,也有部分涌入法租界。 徐志怀将自己在法租界有的空屋尽数租出,能住四口人的屋子按十六口人租,尽管如此,依然有许多付不起租界高昂房租的难民露宿街头,卷一张捡来的破布,睡马路。 原先就住在租界内的居民倒是没什么感觉,灾祸不落在自己头上,永远不晓得亡命的苦,反倒是因手头的空屋大量出租,发了笔横财,正高兴! 任外头雨打风吹,此处岿然不动,少爷小姐洋人们依旧日日晨起遛狗,坐在街边喝一杯热咖啡。 枪炮声在那头,他们在这头。 过去四五天,战事仍集中在闸北,人们口耳相传着十九路军英勇抗敌的消息。 又迷迷糊糊地混了几日,到二月三号,离大年三十除夕夜仅有两日。苏青瑶一觉睡醒,嗓子干疼,不知是哪股邪风在这节骨眼将她吹伤了。她本想靠自己熬过去,然而又忍了一天,次日,小舌发炎,竟连半句话也说不出。 家里没有备药, 徐志怀勉强忍着焦躁,叱责吴妈与小阿七几句后,叫司机开车,送两人去还在营业的药房。 开战至今,这是苏青瑶第一次上街。 她透过车窗,瞧见街边,慈善组织支起了施粥棚。连绵的黑发聚在一处,好似黄土地上压着连绵的黑云。大锅里,灰白的汤里淌着稀稀拉拉的米粒,搪瓷面盆里盛着腌萝卜干。 有一人来,施粥的人便舀一碗米汤,夹几根腌萝卜干,递去,然后挥挥手叫下一个上前。前一个端着碗,蹲在街边,举起碗,嗓子眼发出可怖的悲鸣,喉结一缩一缩,呼噜呼噜地喝,两口就没。 租界的巡警在周边巡视,掂量着警棍,他们瞅着谁不够规矩,就上前,踢几脚,这种事没人敢反抗,也没力气,哎呦一声,拍拍屁股溜走。 但这几日雨后春笋般冒出的野妓非但不怕他们,还要亲亲热热迎上去,冲他们挤眉弄眼地比着手势,竖三根手指,意思是三块大洋搞一次,晃一晃,表示加倍包一晚,随便干。 自难民的深海划过,去到药房,徐志怀搀着她下车,整皮狐狸毛的大衣严严实实裹住她,只一张脸露在风中。租界的药房,各项药品储备还算齐全,但物价飞涨,早已超出寻常市民的承受范围。医师看完情况,简单开了药,一算,好几百大洋。 买完回来,徐志怀给她喂药,叫她早些睡。 入夜,她冷不丁发起烧,半边冷半边热,好似头颅在密布的炮火下,而身子埋进了森冷的地窖。 恍惚间,耳边传来白日所听见的一切声响,一会儿是仰头喝稀粥的咕噜噜,一会儿是女儿家娇俏也古怪的笑声,一会儿是远方闷雷般的炮声······无穷无尽地呻吟。 小阿七吓得直哭,在一旁拧着冷毛巾,眼泪一滴滴掉进脸盆。 徐志怀见状,意图披衣出门,沉声道:“我去给西洋医生打电话。” 苏青瑶拽住他的衣角,五指揪到发白,奄奄地哭道:“不要,你不要走······志怀,你不许抛下我。” “别犯傻。”徐志怀叹息着坐到床畔,反握住她的手,温热的唇落在她紧闭的眼眸与鼻尖。“瑶,我哪怕自己死,也不会让你有事。” 第十九章 生死场 (四) 苏青瑶听了这话,依旧不敢撒手。 徐志怀不忍心掰开,便叫小阿七抱一床厚被褥到沙发铺好,接着将她拦腰抱起,放到沙发上,盖好被褥。 徐志怀坐在沙发边,一手探进去,仍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翻电话本,拨号。 外头在打仗,炮火连天,又有大量难胞涌进租界区,没饭吃,再体面的市民也能被逼成乞丐和流氓。天一黑,鲜有医生愿意出诊。徐志怀翻遍电话本,逐个打去,竟叫不到一名医生。 倒有几个愿意会诊,但要求病患去,自己绝不出门。 眼看苏青瑶烧得近乎昏迷,徐志怀顾不上太多。他从书房的保险柜里取出手枪,检查过子弹,叫来司机,抱她上车,朝诊所去。吴妈翻出衣橱里最厚的水貂皮袄,盖在女主人身上,目送两人离开。 寒夜漆黑,云层间隐有猩红的光遥遥迸发,如同火盆里的炭块飞溅出的火星。寂静被远方疏疏落落的枪声,剪切成一截一截的片段,天也一阵亮一阵暗,反复无常。 乌黑的轿车在空荡的道路上奔跑,苏青瑶枕着男人的大腿,手脚缩着,忽然想起曹操那匹叫绝影的良驹。 她与这座城市一同瘫倒,满头黑发沿着男人的膝头流淌,汇成一条散发着蔷薇香的河流。 徐志怀手肘撑在车窗,划亮一根火柴,点烟。 淡淡的硝烟混合着香烟味,在她的面前灼烧,热腾腾的脸颊映出他手指的影,因颤动的火而交错,仿佛叶片凋敝干净的树的枝干。 苏青瑶抬起手,掌心贴在男人未刮净胡渣的下巴,摩挲。 徐志怀垂眸,看向她。 “志怀,你怕吗?”苏青瑶拾回些神智,轻声问他。 “还好。”徐志怀答。 他再一次握住她的小手,包在掌心,塞回皮袄。 “你不用管我,我吃点阿司匹林,再睡一觉就好。”苏青瑶有气无力,一字一句像是梦呓。“万一出了事,我死了,没什么,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但你要是死在我前头,我连接下去怎么活都不晓得……日本人现在打到哪里了?要是真打进来,上海沦陷,志怀,我一个人跑不动的。我宁可死在你前头。” “瑶,我最恨你这点,”徐志怀握她的手突然很用力,苏青瑶有些叫不出的疼。“我们是夫妻,我需对你负责,你总不肯记。” 是的,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嫖妓,不养歌女,也不娶姨太太,养她、护她,也管着她、干着她、统治着她,称职地扮演一个蛮不错的丈夫的角色。她也没差别,是个得体的妻子,不亲近、不疏远,大家都很客气地过日子,一年,两年,三年 …… 然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等老了,哐当一下,某方摔倒在地,爬不起来,另一方给他或她敛尸哭丧。 但现在仗打了快一周,租界人满为患,市区随时有爆发巷战的可能,头顶日日响着飞机的引擎声,他们没有十年、二十年可以熬了,真要死,现在黑暗里响两枪,他们便能一起被射死。 “我也恨你总那么小孩子气。”徐志怀补充。“开始是不听话的孩子气,现在是有事惹你不高兴,你不肯说,但又要在心里怨我很久的孩子气。” “烦死了,徐志怀!”她发高烧,有点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也讨厌你,这个人浑身上下哪一点,我都讨厌!” “不许。”徐志怀飞快地说,夹着烟的那只手靠过来,指腹点住她的唇瓣。 苏青瑶哼了声,脸埋进毛茸茸的皮袄里。 路程还算近,车很快开到诊所,医生已穿好衣服等候。一栋洋房,楼下是接待病人的场所,楼上是医生与他太太的起居室。苏青瑶强打起精神,折腾了一个钟头,打了两支药,然后在楼下的病床睡了一夜,到天亮,退烧了。 她睡醒,见徐志怀坐在床畔的靠椅,身上盖着大衣,头倚着墙壁睡了一宿。 苏青瑶撑起身,手臂推了推他,把他叫醒。“我们回家吧。” 徐志怀应了声好。 他起身,叫医师过来确认无碍后,提起大衣。 出门,白雾蒙蒙。 万物与他们一同陷入墓碑前的寂静。 半空,飘着烧尽的纸灰,在一片银箔般寒冷的白里徐徐飞来,无数纯黑的余烬,雪那样纷纷而落。完了完了,商务印书馆烧完了,亚洲第一的东方图书馆也烧完了,三天三夜的大火,文字与文学一同被毁灭,人们在文明的废墟中迎来了除夕夜。 苏青瑶发过汗,身子舒坦许多。 她赶在除夕夜前,又一次清点储备粮。专供初一吃的蒸糕做了许多,喂完公馆上下十来张嘴,还有剩。 苏青瑶想托吴妈分一些出去给附近的难胞,又怕徐志怀不同意,毕竟打了这么些天,丝毫没有休战的意思,保不准哪天租界也没粮食可买。 她惶惶不安地去书房找到徐志怀,说了自己的想法,怕他反驳,还特意添了一句——这可是过年呢。徐志怀笑了下,说他没落魄到供不起家里的粮食,继而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说,对,这可是过年。苏青瑶也笑,没说话,出去了。 战火中的新年较之往常惨淡许多,一眨眼便惨淡地度过。 还在打,双方交火地点到了吴淞口,十几天过去,被困在租界的人们早已麻木,能过一天是一天。 简单用完饭,苏青瑶洗了澡,换上睡衣,去酒柜取一瓶红酒斟满。她长久没抽烟,有点犯瘾,但徐志怀不晓得她抽烟这档子事,在他眼里,她冰清玉洁,所以她也没处弄。 独酌几杯,她好似是拿酒瘾代烟瘾,有些忍不住,又去拿了一瓶。 苏青瑶披着貂皮袄,席地而坐,慢慢啜饮着。 徐志怀进屋,见她双颊微红,心有些痒。 他俯身,指尖撩了下她垂落的鬓发,才洗完澡,发尾略湿。 苏青瑶扬起脸,浅笑道:“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徐志怀心思并不在此处,敷衍地应了声。 他站着,居高临下地抬起手,指腹刮着她的面颊,转而又落到唇瓣,拨开,食指与中指一齐探入,压在嫣红的舌面搔着。 “怎么突然想起要喝酒?”徐志怀问。 苏青瑶躲开他在口腔作弄的手指,偏过头,眼神低着。“没什么,就是一下很想。不可以吗?” 他这条羊毛西裤的裤管略有些短,英式皮鞋上,两条锁边线下,露出一截黑袜。 徐志怀不答话,单膝跪下,两手捧住苏青瑶的脸,轻轻吻她微红的眼角。渐急的呼吸使得酒气熏上来,苏青瑶鼻翼发出一声细小的哼音,手臂摆了摆,想脱身,可又挣不开。仓促间,嘴唇似有若无地从他的唇上擦过,如同脚踝拴着丝线的鸟,自由地飞一段路后,便不能再往前飞,线被他拿捏在手里,一收一放,甜蜜并痛苦的滋味。 徐志怀见状,掌心撑着地板,坐下来,胳膊绕到后背,搂住她的细腰。苏青瑶俯身,额头抵在他的颈窝,又忍不住哼了哼,呜呜咽咽,小猫打喷嚏似的。男人忍不住笑了,大抵是觉得她可爱吧,愈发将她搂紧。 深夜,万籁俱寂,远处依旧能听见枪炮声。 这个城市还在打仗,而他们依偎在一处,好像除了彼此依靠全无办法。 苏青瑶听着丈夫的心跳,问:“志怀,如果上海守不住了,你预备怎么办?” “去香港,”徐志怀仔细答,“我在香港还有几套房,万一沦陷,你先带小阿七坐渡轮去香港,住在那里,一些金条和银元你随身带在箱中,到香港后,也好有财物傍身。我处理完事,再带老师他们过来找你。老师他们会单独住一栋洋楼,我们还是在一起,假如时局有好转的可能,住在香港回来也比较方便。” 她随口问的,可他答得像仔细思考过千百遍。 “嗯,听你的。”苏青瑶阖眸,有些犯困。 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去的,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她躺在床上,身侧空空如也。 用完早餐,小阿七告诉她,先生有事出去了,另外,有一通电话打来,是个自称姓谭的小姐,问太太今天下午三时,有无空闲去租界入口的铁栅栏接她,并容许她在公馆内暂住几日。 苏青瑶听闻,半是惊半是疑。 战事进行了十余天,照理说谭碧应当早就进入租界避难。她的卢月楼离英属租界近,苏青瑶还以为她是躲进了公共租界区,可这突然打来的电话,真把她搞糊涂了。 虽一头雾水,但苏青瑶没有拒绝。 她准时抵达租界口,预备先把人接来,再与徐志怀商量。 “苏小姐!”谭碧喊。 她独自前来,手提一个行李箱,戴着一顶黑呢帽,大衣敞开,腰间系带随意挽作一个结,旗袍的高领护甲般紧包着她的脖子,猪肝色的绲边,布料印黑红郁金香,衣摆迎着寒风飘摇。 兀自矗立在愁云惨淡的人群中,她是最不像难民的难民。 谭碧亲亲热热地迎过来,挽住她的臂膀,肌肤依旧透着甜香。 她说,战事刚起来的时候,她给恩客们打电话,拜托他们派车,接她和她手底下的姑娘们进租界。有能耐的大多是人精,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冒风险,其中几个稍微有点良心,没白在她身上爽那么多回,派来了车,但只管送进租界,往后死活一律无能为力。 “呸!要紧关头,各个是软脚虾!骨头比鸡巴还软!”谭碧骂。 她手头的钱供自己一人活足够,做老本行也能过得挺滋润,但拖家带口,养着手下那帮姑娘,还要给租界的地痞流氓交保护费,花钱打点各方巡警,渐渐的,也全花光。 她带着姑娘在租界混了几日,勉强过完年,便遣散她们,叫她们去找曾经最要好的姘头,直接冲上门,撒泼上吊,谎称怀孕,什么都行,用尽手段也要赖上他们。 当初谁干的烂逼,如今谁还债,闹他个鸡飞狗跳! 至于谭碧自己,收拾好铺盖,提着唯一的箱子,穿过炸毁了的上海市,从公共租界一路搭便车来到这里。 “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苏青瑶叹息。 “因为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谭碧轻笑。“有人想要我的钱,有人想睡我的身子,但你,苏小姐,我什么也不能给,所以只能最后找。” “没关系,我什么也不想要。” 苏青瑶看着她,说。 第二十章 理智与情感 “最怕的就是你这种无所求的人,搞得我心慌慌。”谭碧打趣。“苏小姐要是个男人,帮我这么大的忙,又没一点企图,我说什么也得以身相许。可惜,你是个女人,我也是个女人。” 苏青瑶顺着她的话头调侃:“我要是男人,面对谭小姐这般香艳的佳人,可做不到无欲无求。” 谭碧咯咯直笑,头垂落,与苏青瑶鬓角挨鬓角。 她瘦了许多,小臂一挽上来,苏青瑶便感觉到。往日热腾腾的牛奶变作如今凉掉的稀米汤,但仍是美的。她走在路上,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四处望,周围有知觉的男人都痴了。那股摄人心魄的魅劲一如肌肤挥散不去的甜香,再憔悴也丢不掉。 两人谈笑着坐车回别墅。 苏青瑶叫来女佣,收拾出给谭碧暂住的客房,继而与她坐在客厅喝下午茶。 茶壶里泡的是英吉利红茶,三层点心塔,三明治、司康、奶油蛋糕,大银盘子摆玫瑰酥糖,几盘中式的芸豆切糕与各色果脯。 这算苏青瑶的家底。 仗打了快半月,她各项算得都很精细。 徐志怀富硕是一回事,大半个上海因战事瘫痪,缺乏物资是另一回事。 谭碧与苏青瑶谈着趣闻,不怎么喝茶,手频繁地往点心伸。苏青瑶见了,悄悄用眼神示意吴妈续点心,问她晚餐吃什么。谭碧掩饰着饥饿,笑吟吟说客随主便。苏青瑶了然,又借尝新鲜的由头,装作随意地叫小阿七拿橱柜里的巧克力。 两人一直聊到徐志怀归家。 男人进屋,习惯性唤苏青瑶过来接外套。昨夜春宵一度,他心情甚好。叫几声,没见人,徐志怀提着纸盒走到客厅,见斜斜倚靠在自家沙发的女人,脸色骤然阴沉。 苏青瑶本是在笑,可瞧男人走来,脸一僵,急忙站起,两手交叠在腹部。 她是先斩后奏。 “谭小姐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徐志怀居高临下道。 “哎呦,徐先生,几月未见,说话这么生分。”谭碧头一扬,花枝乱颤地笑。“我今儿过来是看苏小姐,顺带住几晚,叙叙旧的。怎得,不欢迎?” 徐志怀冷笑。 他晓得谭碧结交的那帮男人的性子,万不敢将小妻往她身边放,径直说:“谭小姐,徐某的家可不是你开的妓院,这里待的都是清白人。” “志怀!”苏青瑶脸一白,上前几步,挡住谭碧。 “一等妻,二等妇,三等娼,四等婢。您看不上我是应该。”谭碧妖妖娆娆地起身,牵苏青瑶的手拉回她,递去一个眼神,叫她别说话。 继而谭碧嘴畔噙着一抹笑,站到徐志怀面前,笑着说:“徐志怀,我也不是癞皮狗。你要硬赶人,我走,不占你们清白人的地。但夜已深,今儿借你客房住一晚,不过分吧。” 徐志怀望望苏青瑶,目光又移向谭碧,自以为退了一步。“吴妈,去给司机提个醒,明早八点,送谭小姐走。” 苏青瑶夹在中间,有些冷。 谭碧握苏青瑶的手紧了紧,偏头冲她灿然一笑,然后进客房,再没出来。 吃罢了,洗罢了,苏青瑶跟徐志怀回卧房。 她坐在梳妆台前拆发髻。 徐志怀一面解领带,一面盘问她谭碧怎么会在家。苏青瑶含混地说谭碧是来法租界办事,顺道见她,话里拐弯抹角地想说动徐志怀,答应她留谭碧多住几日。徐志怀何等敏锐,几句便察觉出妻子的意图,冷淡地让她给自己一个留人的理由。他在那一瞬,本能地想起于锦铭,觉出些危险。 “我跟谭小姐是朋友,可以吗?”苏青瑶心闷,有鱼刺卡在喉咙里那般,一字一句答他。 徐志怀嗤笑。“听听自己说的话,跟长三做朋友。你跟她是一类人?” 执梳子的手悬在半空,苏青瑶透过镜子看背后人冷酷的面目,顿了顿,道:“志怀,你总这样,什么都要算……我真怕哪天你会算到我头上。” 徐志怀走到苏青瑶身后,手臂横过去,站着,从背后抵住她,强硬地说:“你又开始了。我是叫你弄清楚,谭碧是个妓女,而你是我的妻子。你和她混到一起,对你没好处,对这个家也没好处。你想交朋友,我也有合适的人选,你不听,非自甘下贱。” 苏青瑶听闻,啪得搁下西班牙样式的赛璐璐头梳,在男人狭窄的臂弯转身,仰头呛道:“妓女、妻子,呵,我和她真有分别?没准哪天你会去当嫖客,而我会成为妓女,成为你眼里最下贱的那种女人。天底下的事都是说不定的。”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像着了魔,非要为谭碧去争这口气。 徐志怀皱眉,勉强忍着愠色,沉声道:“你就这么想我?苏青瑶,在你眼里,你我夫妻四载,你是妓女,我是嫖客?” 手臂揽住她的腰,紧得她疼得头皮发麻。 苏青瑶望他一眼,气话憋在肚子里,不敢再讲。 “你放开,我不想和你争。”她垂头,一双手拧着他,好容易将他铁铸般的手掰开,扶着梳妆台颤巍巍走出去几步,气音不稳道。“我走,我去客房睡。” 徐志怀轻笑,背起手,胜券在握道:“要走?行啊。苏青瑶,你走,我看你出了这个家门,能去哪里。” 苏青瑶身子一滞,脚步停在门关,慢慢地转回头,看着他,轻声说:“志怀,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吵架 …… ”话音满是茫然与绝望。 说罢,她启门离去。 出卧房门,还是家,她在这个叫徐公馆的地方兜圈。未熄的吊灯照在她脸上,青青白白,像是一面刚磨过的银镜,精巧又可怖,照得她浑身发冷。 苏青瑶宛若大梦初醒,恍然感觉先前日子的依偎全是镜花水月,不是他们之间转好了,而是外头在打仗,炮火连天,谁也出不去,除去眼前人谁也无法拥有。在她以为的粉饰的温情里,唯一的真切是上海随时可能沦陷,她随时会死。 她想,自己真是在发疯,现在上海在打仗,惹谁不能惹他。 可不说,她又咽不下那口气。 她是他的妻,他俩之间有什么事,她都愿意忍,也忍习惯了。那谭碧又做错什么?平心而论,她不是个冲动的人,但她做不到永远像徐志怀这样,什么事都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她觉得谭碧人很好,值得做朋友,这也不可以?就因为她是人妻,而她是妓? 行至楼下,苏青瑶见小阿七两手抱着不用的旧被褥,往谭碧住的客房走。 苏青瑶叫住她。“怎么了?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 小阿七停住脚,道:“太太,吴妈讲,那些女人都有脏病,不能用客房的东西。” “她有没有病我不知道?要你们自作主张!”苏青瑶声音骤然拔高。 小阿七被她突如其来的气焰骇到,肩膀一耸,嗫嚅着说不出话。 谭碧不知何时走出门,站在苏青瑶身后。 她换上丝绸睡袍,好似包围在玫瑰色的光晕里,指尖夹着烟,一阵笑,层层荡漾开。 “好了,小姑娘,把东西送进来吧。”她对小阿七说。 小阿七瘪着嘴,进屋放下被褥,匆忙离去。 谭碧又招手,让苏青瑶进来坐。 苏青瑶迈进屋,刚想为适才的事与她道歉,却听谭碧合上门,轻声说,“苏小姐,我没染那些病。” “我知——” 谭碧抬手,止住她的话,轻柔地继续解释:“但我以前染过,十六岁,在窑子里混的时候。我费了很大的代价,治好了,往后再没有 …… 苏小姐,除了你,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徐先生说我不干净,是真的,我是不干净。” 苏青瑶心里一涩,立刻反驳道:“没有的事,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谭碧先是一愣,继而低下脸,笑得像挂满沉甸甸红花的枝条在风中摇曳。 “哎呀,苏小姐,再这样,我可要爱上你喽。”她抽一口烟,徐徐喷出。 那口掺杂着薄荷叶的白烟在两人之间慢慢消散。 谭碧撩起衣摆,大步走到床边,拉苏青瑶坐下,指甲盖弹了弹烟灰,问她要不要喝酒。苏青瑶不愿回去面对徐志怀,便点头说要,还问谭碧今夜能否和她一起睡。 谭碧自然说好。她打开行李箱,掏出一瓶法文标识的红酒,又拿一柄银剪子。苏青瑶起身,刚想去拿开瓶器,却被谭碧叫住。她举起剪刀,扎入软木塞,先掰掉上半边的木头,再将余下的部分朝内使劲一捅,砰一声,木塞子掉进酒瓶。 “喝吧。”她说着,递来。 苏青瑶接过,漆黑的眼珠子对着暗红的酒,犹豫片刻,她举起酒瓶,狠狠灌一口。动作太急,一道细长的红痕沿着唇角流到脖颈。她抬手,手背草草擦干酒渍。谭碧扭着水蛇腰,四仰八叉地倒在床榻,从她手中拿过酒瓶,也对嘴喝上一口。 谭碧告诉苏青瑶,这酒是她从前一个相好送的,现在娶了个门当户对的老婆,回陕北继承家业了。 她说,当年那男人发疯一样追她,一夜几万几万地撒,两人白天黑夜发情的野猫那样交欢。后来他爹叫他回陕北,他问她要不要跟他走,最后花一笔大的,将她赎出来。 虽没明说,但谭碧心里清楚,去了,就是进深宅大院当姨太太,何况他也没让她心动到离开上海,便婉拒。那男人蛮体面,从拍卖行买来一个翠玉镯子与一瓶红酒,托人送给她,不声不响走了。 苏青瑶听完,问谭碧有没有一瞬间想过要跟他。 “没,我又不喜欢他。总不能因为他对我好,我就要为他守贞。”谭碧举着烟,仰面躺在床上,望她,蒂头的烟灰细雪似的飘。“苏小姐,感觉骗不了人。难道我们是没有感情的玩偶,没有欲望,没有主张,也没有脑子吗?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就爱,对我不好,我就不爱?这么些年,睡我的男人没一万,也有八千,想抬我回家当姨太太的,少说也百来个。但我都不喜欢,所以我谁也不跟。” 感觉?苏青瑶细细咀嚼着她的话,一时有些茫然。 “你呢?”谭碧将酒瓶递到她唇边,反问。“你和于少。” 苏青瑶心突突跳,是戳中心事的羞耻。 “我跟于先生什么也没有。”她接过酒瓶子,说。 “是嘛,他上周才与我通电话,问你的事,”谭碧漫不经心道。 苏青瑶立刻接:“他问什么?” 话出口,便成了泼洒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谭碧揶揄一笑,道:“他向我问你的近况,我让他自己打电话给你,他不愿,说上回跟徐先生相处得很不愉快,怕打过来,撞上徐先生,害你难做人。” 苏青瑶低低“哦”一声,仰头,连灌几口冰凉的酒,心里烫烫的,酒意摇摇晃晃爬上头,真觉得自己也要被泼洒出去。 “我这回能从公共租界过来,进法租界,也是靠四少的关系。”谭碧接着说。“他托我向你问好。” 苏青瑶沉默片刻,拨了拨散乱的长发,胆怯地问:“他呢,还好吗?” “四少在替国军募捐物资,”谭碧答,“还算好,就是忙,整个人憔悴许多。” 苏青瑶应了声。 “苏小姐,你和四少,是他不愿还是你不愿。”谭碧试探着问,见苏青瑶微妙的神态,心中有了数。“你不愿 …… 四少表面好相处,但骨子里蛮疯的,很执拗,凡是喜欢的东西都要拿到手。但他分明想打电话找你,却说怕你难做人,已经是愿了。” “谭小姐,我是嫁了人的,我丈夫就睡在楼上,还谈什么愿不愿?这话往后不必讲。”说罢,苏青瑶举起酒瓶,将余下猩红色的酒液饮尽。 谭碧抹了把脸,甜腻腻的香味混杂着面霜的浮脂,揩到手心。“苏小姐,我说句下贱的话,你别嫌我是个没上过学的娼妓。” “叫我青瑶吧,”苏青瑶叹气,“我以后叫你阿碧。” “好,青瑶,要我看,你想的实在太远。”谭碧闲闲地说来。“八字没画出第一撇,谁晓得往后怎样。对四少,你或许只是感觉聊得来,所以想多相处,也可能只是想得到一个拥抱,又或进一步,一个吻,更进一步,有男女之欢 …… 到底会走到哪一步,第一步还是最后一步,不迈出去,永远不晓得。但我不想你分明有感觉,却连第一步也不肯试,害自己后悔终生。” 苏青瑶无言许久,仰头看向天花板,目光又似透过了天花板,在看头顶压着的别的什么东西。 “武松杀嫂,宋江杀妻,奸夫淫妇浸猪笼,通奸之罪判三年。”苏青瑶幽幽道。“试了,被发现,要完蛋的。” “不被发现不就行了。”谭碧极轻巧地说。“干这事,我最在行。” 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苏青瑶转了话题,眉目柔软地笑道:“你把能砸你饭碗的秘密告诉我了,我也把能砸我饭碗的秘密告诉你了,我们往后,谁也不能背叛谁了。” 谭碧随之而笑,道。“蛮好蛮好。” 第二日一早,谭碧便提着唯一的箱子离开。 苏青瑶半夜趁她在睡,偷偷起来,往箱里塞了些蒸糕与糖果,第一次见,她喂她摩尔登糖,应是喜欢吃甜食。还有自己手头私存的一小笔钱,也分一半给她,聊胜于无。 送谭碧走,苏青瑶失魂落魄许久。 她是徐志怀的人,但这家不是她的家,她没有任何权力留下任何人,好可悲。 折回来,她见徐志怀坐在丝绒靠垫的扶手椅上,给她剥花旗橘子。黄橙橙的圆橘挨个码好,排排放在朱漆圆盘内。抬头见她冷着脸回来,徐志怀招招手,叫她坐过来。他掰开橘瓣,喂她一口。她张嘴咬住,汁水飞溅,酸甜的滋味弥漫。 “青瑶,你要是想怪我狠心,就怪吧。”徐志怀眼神温柔,指腹抹去唇角的渍。“留她,就算我不说,旁人又会怎么看?对你的名声,对我的,对你父亲的,都不好。要实在喜欢,等战事结束,你们私下来往,约着喝下午茶什么的,都行。” 苏青瑶直直看向他,没回话。 徐志怀皱眉,又尽力软着口气哄她:“昨晚我话说重了,我道歉。” “没关系,你说的是实话,”苏青瑶淡淡道。 正因为全是实话,所以才如此伤人。 徐志怀欲言又止,恰在此刻,电话铃响了。未等徐志怀有所反应,苏青瑶便急忙起身去接。 拎起听筒,苏青瑶听到一个格外耳熟的声音。 “请问是徐公馆吗?” 苏青瑶朝四处慌张地张望一番,手护住听筒,将信将疑地问:“于先生?” 那边短暂地顿了顿,轻柔道:“是我,苏小姐。” “你怎么打电话来了?”苏青瑶呵气似的在说话。 他答:“我是来请你 …… 你们,参加募捐会的,为正事。” 走廊传来脚步声,徐志怀跟过来,问:“青瑶,谁的电话?” 苏青瑶抬头,望向丈夫。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理智,而听筒那头,是她的情感。 20-40 第二十一章 春冻(上) 徐志怀见苏青瑶没应话,几步上前,拿过听筒。 他举着,面无表情地听。另一个男人细碎的话音传递在这对夫妻之间,听不太真切。苏青瑶惴惴不安地仰起脸,看他的下巴,攥紧的手心略略渗出热汗。 无言良久,徐志怀口吻极客气地应一声,“多谢四少相邀,徐某定会准时出席”,便挂断。他低头看向妻子,张张嘴,又顿了顿,依旧好脾气地询问她想不想出席募捐会。苏青瑶故意抿唇,佯装思索后,同徐志怀淡淡道一句,也行。 徐志怀点头,掌心抚过她的长发。足不出户快半月,她头顶新长出的直发如同一匹冰凉的缎子。 徐志怀想起自己初见她,他与她的父亲闲谈,她的继母奉完茶,唤她出来见客。叫了好几声,她才拧着手,趿拉着布鞋,一脸不高兴地走到他面前,长发披散,颇有长干行“妾发初覆额”的意蕴。她父亲看她,皱起眉,继母见状,急忙将她推回去,再出来,规规矩矩盘好了头,素白的脸仍浮着淡淡的怨气与惧意。 徐志怀摸了摸,放下手,说给她请人来重新卷烫。苏青瑶觉得没必要,推脱道,在打仗。 他听闻,低头望她,又蹲下身,与她平视说:“青瑶,我是你丈夫。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其他作夫人有的,你会有,没有的,我要能承担,你也会有。但有些事,你必须听话,你看不到后果,也付不起代价。我承认,我有时说话不够顾及你,这点向你道歉。” 话说第二遍,苏青瑶多少嫌烦。 她敷衍地应两声,避开他,上楼去了。 徐志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追,没追,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觉得自己占理。 不能留谭碧的缘由再三解释了,那句“出了这个门你能去哪儿”,他说完,反应过来伤人,现在也道歉了。退一步讲,前夜那样缠绵温存,结果为个外人,便说自己是妓女,将他比作嫖客,就不伤他? 可苏青瑶铁了心,偏要为谭碧争一口气,这种情谊可遇不可求,男人不会懂。何况他那句话,伤在它是真话,不是他摆低姿态,哄一哄,她便能粉饰、忽略,重新睡去,忘掉离开他,自己将无处可去的悲哀。 两人就这样暗暗较劲,拧巴着,拧到一同乘车去募捐会。 场地借的是法租界内一位新加坡华商的旧公馆,大敞的铁门外,乌黑的轿车早已排满两侧。部分宾客在铁门前下车,徐志怀瞥向后视镜,给司机一个眼神。对方会意,轻踩油门,驶到门关渐停,胳膊递出一张请柬。接客的随从扫了眼,抬帽放行。 轿车驶入深阔的花园,停在正屋。 徐志怀先下来,拐到苏青瑶那一侧搀她出车门,而后揽着她的肩步入前厅。此处守候的侍女瞧见两人,急忙上前接了苏青瑶的氅衣与徐志怀的皮袄。再往内,进正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派头与开战前无差。 一进门,便有徐志怀的旧相识前来问好,苏青瑶陪在一旁应酬,听着来往的喧笑声,略有些恍惚。眼前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她笑得脸发木,有些颓了。徐志怀瞥她一眼,谢绝宾客,领她在戏台子前落座。 少顷,眼底递来一盅茉莉香片,缸豆红的,悬停在碧色的衣摆上。 苏青瑶偏头,朝身侧的徐志怀望。四目相对,他目光平淡,同她道,“拿着”。苏青瑶不作声,接过,抿了点茶水润嗓。她喝完,徐志怀又顺势接回,唇挨着她的口红印,啜上一口。 等了许久,操持乐器的艺人们陆陆续续到场,那个她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却迟迟未露面。 苏青瑶心不在焉地发着呆。 她想环视一圈,找一找,可她丈夫就坐在身侧,不太敢,只得佯装脖酸,趁仰头揉脖子时,眼珠子瞥上一圈,又很快地低下脸。 徐志怀敏锐地察觉到妻子的举动。他俯身,手肘撑在大腿,右手的虎口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掰过来,面向自己。 “累了?”他问。 苏青瑶动了动嘴唇,正预备拨开他的手,忽听头顶传来男人含笑的声音。 “徐先生,好久不见。” 徐志怀托住她下颚的手紧了紧,转头,狭长的眼眸慢慢朝上瞥去,最终落在面前的年轻人身上。 “原来是四少,”徐志怀直起上半身,掸了下西裤的褶皱,翘起腿,笑了。 于锦铭的舌尖舔舔牙槽,也笑。 “徐先生愿意赏光来,是我的福气。”他说着,主动朝对方伸手。“有您在,募捐会想必能完满落幕,我先在这儿替前线的战士谢过您了。” “客气,”徐志怀两手交叉支在膝头,仍是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 于锦铭笑意更深,收回手,就近搬来一张椅子,干脆在徐志怀的左侧坐下来。 “徐先生看战事的眼光,远不如看商机准啊。我还记得您上回说不打,要谈判……”他面朝前方,目不斜视,言语间带着一种压不住的攻击力。“呵,不打。不打,日本人怕是已经占领上海了。” “谈了,谈不成,那要打便打,徐某的态度从未改变。此番前来,也是为前线的将士。”徐志怀坦然道。“不过,既然四少提到了上回的谈话,那徐某也想托您问一件事。” “您请说。” “逃亡到租界的难胞们,曝露在战火、封锁在家的市民们,政府那边,预备什么时候派人来救济。”徐志怀语气平淡。“四少是人中龙凤,眼光都在战场上,可能不知道如今的局势。若非家内贤惠,提早储存了米粮,且我徐志怀手上还有点能用的人脉,怕是等不到四少来送请柬,便双双饿死在家中。” 于锦铭沉默片刻,答:“快了。委员长许诺,南京将与上海共进退。” “是吗?”徐志怀轻笑。“要真打算与上海共进退,南京政府各部,怎么全迁到洛阳去了?” 于锦铭狠狠拧眉,没能出声。 往常这般打蛇打到七寸,徐志怀不会再追,给对方留些面子,万一日后有利益相交,也有周转的余地。 但对于锦铭,徐志怀说不清缘由的想让他难堪。 “对了,四少背后那两个议员,一个极贪财,一个善借名 ……”他顿了顿,微笑。“募捐善款的明细,我作为今夜的捐赠人,想尽早看到公示。以四少的能力,能办到吧?毕竟——在座十分之七八,都以您的名头请的人,还望您尽好主人的职责。” 于锦铭面上残留的笑意全然退去,本就深邃的五官罩在吊灯下,更显肃杀。“徐老板说话真有意思,到哪里都是一种主人家态度。” 徐志怀唇畔噙着笑,缓缓吐出两个字。“过奖。” “既然如此,待会儿您不妨头一个捐款,给来客们打个样。”于锦铭冷冷地笑了一笑,说。“等明细出来,我专门印一份,裱好了送您公馆去。” “随四少喜欢。”徐志怀淡然答。“您要是还想留下来用饭,提早说一声,不必拘谨,我与家内都是很好客的人。” “恭敬不如从命。您都这么讲了,那我得空还真得再上门吃顿饭。”于锦铭说罢,顿了顿,眼眸微眯,又道,“适才徐先生讲我是募捐会的主人,真是抬举我了。我打电话请的您不假,但要说单凭一个四少的虚名,能请来法租界这么多大人物,那上海滩的名流,未免有些太不值钱。” 徐志怀神色微动,眼角的余光扫去,没吭声,想听他的后话。 恰在此刻,螺钿黑漆屏风后迈出个人影,着长衫,戴圆框眼镜,在一众或西装或短褂的男士之间匆匆掠过,大步走到于锦铭身侧。 贺常君站定,目光先看看于锦铭,再看看苏青瑶与徐志怀,他妈的,头疼。 早知道这折寿的玩意儿露面是来惹事的,刚才跪地上抱大腿也得拦住。真是上辈子欠债,这辈子还。 要说于锦铭这人,大事面前不含糊,好比眼下这多方周旋出的募捐会,能请谁、能用谁,又拜会哪位地头蛇作靠山,他门清儿。但小事上,就是头死牛,牛脾气是犟,他是死犟。当初耶稣圣诞日,说得好好的,是喝高了,在胡说八道,睡醒就忘。看看现在,都几月份了,什么酒这么猛,还没醒啊? 贺常君在心里一通抱怨完,俯身,同这肖想人妻的登徒子简单交代几句。 于锦铭听完,起身,两手插着兜,走到夫妻二人面前,垂目道一声:“失陪。” “无碍,四少请便。”徐志怀道。 于锦铭抬眸,琥珀色的眼珠子划过苏青瑶,很快,像滚热的糖浆,星星点点的蜜色飞溅到她的面颊。苏青瑶似被烫到,也抬头望他,右手臂不自觉抬起,隔着**的旗袍领,来回抚着微微发汗的脖颈。 彼此对视一瞬,她没敢说话。 他也没出声,柔软的唇瓣微动,似有似无地比了个口型——跟我走。先扁着,再撮口,最后展开,三个字,极小的动作,苏青瑶惴惴不安地猜,怕他是那个意思,更怕不是。 短暂的驻足,男人转身,往公馆的露台去。 徐志怀仍揣摩着于锦铭未尽的话。 对方瞧着胸有成竹,不似装腔,但凭他,拿什么来制这满屋的人精?市政府?他们自己就是一团烂账。洋人?也不像。 琢磨了会儿,没猜出他话里的背后人,徐志怀啧了声,习惯性牵起身侧妻子的小手。柔若无骨的一只手缩在手心,轻轻捏着,他的拇指沿着指根朝尖端爱抚,一遍又一遍,渐渐的,他心安宁下来。 徐志怀放开她的手,冷不然觉出些可笑。 不过是个仗父亲名号,来上海寻乐子的纨绔,他怕什么? 少顷,主持捐赠的人出来,五十岁上下,仪态极稳。 徐志怀挑眉,认出这位是青帮的人,且是杜老板的左右手,心下了然。 若说除了百姓,谁最不想上海沦亡,必然是盘踞在此的地头蛇。政府可以搬,商人可以跑,他们几百号人,可难走。 那人慷慨陈词一番,念了蔡军长的“告官兵同志书”,誓与保卫上海的国民军共存亡的姿态。紧跟着,他目光转到徐志怀身上,和善一笑,说了一通恭维的场面话后,道,等看完戏,到捐赠环节,请徐先生首个捐款,往后的人,务必以他的捐赠数额为基准。 倘如是于锦铭说这话,无人会理睬,但杜先生的面子,人人都要给。 徐志怀冷笑,心道,一不留神,居然被个公子哥架到火上烤。 出钱无所谓,他卖得起这个面子,金额他也有数,捐少他自己难堪,捐多让前辈们难堪,故而来之前就已计划好。 不过——呵,他许多年没与人结梁子,偶尔寻点刺激也不错。 苏青瑶心不在此,坐在丈夫身侧,宛如粘在苍蝇贴上的小虫,淡青色的翅膀嗡嗡振动,想走不敢走。 她反复猜着于锦铭的口型,疑心他并非是在对她说话,但又无端觉得是真,他叫她跟他走。乱糟糟的心绪里,她又想起谭碧先前那一番话,翻来覆去地思量,快要咀嚼出她说这话时身上的甜香 ……” 不知犹豫多久,逐渐的,苏青瑶的心里只剩下谭碧的劝诫——良会难逢,不去,她将后悔终身! 苏青瑶心一横,假借解手,要离开。徐志怀握着她的手腕,说马上开戏,早些回来。苏青瑶满口答应,但她清楚,开戏之前,她回不来了。 她问侍从要来一盏煤油灯,朝于锦铭离开的方向去。 拨开拿道厚呢窗帘,钻出去,到露台,没有人。苏青瑶回首望,是不绝的喧笑声,涛涛如海,而前方,空荡的露台连接绵长的台阶,银月一弯,照得阶梯霜白。 苏青瑶擎着煤油灯,走下阶梯,是公馆的花园。一条幽深的花园小道,铺陈石板,窄道两侧掩映着凋敝的灌木。天黑且冷,唯手上亮着一点的光,照着她羊脂玉般的脸。 身后,几净的玻璃窗内,帷幔之后,戏台之上,笙萧管笛齐鸣,呜呜奏响第一个曲调。 靡靡之音里,闺门旦挽袖折腰,唱起牡丹亭的警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苏青瑶停下脚步,听着,寒风迎面,四肢冻得发抖,心口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涌上来,热热地灼着嗓子眼。 笛音一转,高了,旦角儿也转,娇了,风转了又转,她手上的煤油灯扑闪扑闪。 戏接着唱——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突然间,有一种强大且可怖的力量统治了她,从心口到喉咙再到四肢,紧紧地传递开。耳畔,昆曲的腔调一下远,一下近,森森细细,千万个在戏文里死去的女人的魂,从夜的阴影里袅袅地立起来、笑起来,欢快而自在地告诉她,这世上不仅有宋江怒杀阎婆惜一出戏,还有红拂夜奔、倩女离魂,杜丽娘死而复生。 苏青瑶觉得自己简直像吃醉了酒,摇摇摆摆,一身曳地的旗袍,在风中浮动着,煤油灯的火好似活了过来,隔着玻璃罩,反复舔舐她的手背,仿佛要将纸画的她一把火点燃,烧成灰烬。 就在这时,遥遥的,她看见于锦铭走来。 第二十二章 春冻 (下) “苏小姐,”他的轮廓逐渐清晰,怕惊动她般,止步于一米外。 苏青瑶退后半步,与他对视:“于先生请我丈夫第一个捐款,是故意要使绊子?”嗓子眼里卡着一口粘痰,说出来的话,又涩又干。 于锦铭没料到她说这话,哑然片刻,双眸深深望着她的神情,顽皮一笑,轻快道:“是啊。徐志怀上回那样折损我,我要是忍了这口气,不成了乌龟王八蛋?反正钱筹来也是买物资捐前线,我是在为国家做善事。” 他说完,接着问:“苏小姐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种小事?” “不。” “那是为了什么?” 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她无所遁形,一举一动,落在他的眼里,如同暗青的小虫溺毙在热腾腾的糖浆。 苏青瑶问:“于先生,你只是为了募捐,才打电话过来的吗?” 于锦铭睫羽微颤,答:“苏小姐,这我不敢说。” “那什么敢说?”她问。 “苏小姐,我本不想拨这通电话,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搅您。”于锦铭看着眼前人,缓缓迈出一步、两步、三步,站定,彼此间留下一个小臂的长度。“但有一天的清晨,窗外起了大雾,雾里响过枪声,我从梦中惊醒,看向窗外……彼时我已有熟人命丧前线,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我心知局势恶化,大祸将至,沮丧到极点……就在那一刻,我想,假如上回与你见面,是此生最后一次,我将抱憾终身。” 苏青瑶默默听完,不言。 手中的提灯快要烧尽煤油,火光扭曲地跃动。 于锦铭的心一如她紧握着的提灯的火,不知何时就要熄灭,于是发狂地燃烧。 “上回的事,对不起,与徐先生闹得很不愉快。”他道。“让你为难了吧……如若你不想,我战事结束后便离开上——” “我也是。”苏青瑶忽而开口,打断他,话音仿佛一阵湿雾。“于先生,我和你一样,也想过,如若你我上回相逢是此生最后一次,我余生都将为此后悔。” 于锦铭张张嘴,没发出声,有太多辗转反侧间准备好的辞藻,在此刻一齐涌上咽喉,堵住了他的嗓子眼,支离破碎,凑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于是苏青瑶仰着脸,又说:“谭碧告诉我,有些事,不迈出第一步,永远不晓得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但我可能第一步不后悔,第二步就后悔了,您懂吗?” “没关系,苏小姐,我做事从不后悔,”于锦铭道,“所以您要是哪天不值得了,就果断把我抛下,我不会怨任何人。” “不,你不明白,我不会跟你走。”苏青瑶急忙道,幽深的眼眸像浸在水里的卵石,凉的、暗的,沉甸甸的。“于先生,我不是一时冲动,就要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辗转到另一个的女人。他是我丈夫,我和他是登过报、敬过酒,在祠堂里磕过头的,我离不开他。而且我也不敢信你 ……” 于锦铭险些说,那就不离开,我偷偷陪在你身边,不就行了?我不在乎! 但他不敢,这太超脱伦常,比他爱上一个有夫之妇更为不洁,他怕说出口,就真留不住她了。 苏青瑶深吸一口气,绝望沿着心口疯长,有些冷意。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就是要彻底失去他。 可她真的怕,因为她说不出,自己从徐太太变成于太太,会有什么不一样。鼓起勇气跟他走了,也不过换个地方睡觉,她还是要打理家务,干一份名为贤妻良母的活计。与其冒天下之大不韪,换个枕边人,倒不如安分守己,乖乖待在原处,至死方休。 于锦铭定了定心神,紧盯着苏青瑶,执拗又可怜地同她说:“苏小姐,我可以抱你吗?或是,你愿意抱一下我。” 她叹息,一声若有若无的应答声响起,提灯微弱的火渐渐熄了,苏青瑶眼前一暗。她觉出炽热的温度袭来,一只宽大的手揽住她的腰,精壮的胳膊搂住她,她一跌,胸前的酥软抵住他的胸膛。 包裹她羸弱身躯的绿汪汪的杭绸旗袍,长到曳地,在月的微光下,宛如一块浓到滴水的玉,连带她整个人,也要滴下来,坠了、泼了,克制不住,要决堤。 她的情感,她的罪恶,她肉体的每一寸知觉,隔着轻薄的绸缎,与他厮磨到一处。 男人似是嫌拥得不够紧,搂腰的手抚到后背,上身更低。他的呼吸蔓延到颊侧,急促的热气吹着耳垂,头挨过来,额头轻轻蹭着她的脖子。 苏青瑶感觉一阵微微的晕眩击倒了理智。 她抬手,两臂搭在他的肩膀,目光轻飘飘地看向他。黑暗里,彼此的面目,半是清晰,半是模糊,一如此刻的相拥,不干不净。于锦铭浑身绷紧,他两手捧住她的脸,捧住她轻颤的睫毛,像牵住一只鸟儿。鼻尖相对,唇与唇,仅一个拳头的距离。 两人身影交叠,呼吸交缠,要吻,未吻,游走着,犹豫着,小心翼翼,心惊胆颤。 背后高悬的露台上,隐约传来男人的呼唤。 苏青瑶听出是徐志怀的声音,是在找她,渐渐的,那缥缈的声音向下蔓延,应是他找到了出借煤油灯的侍从,知道她往这儿走了。 苏青瑶打了个寒噤,朝后移动一步。 于锦铭见状,逼近半步,仍紧紧搂住她的腰。 “你不用离开他,青瑶,你不用。”他唇贴在她耳畔,发了疯,压低声音,在胡言乱语。“我什么都不要,真的,只要你,愿意偶尔可怜可怜我。” 苏青瑶抚摸了下他的面颊,柔夷蹭过他的下巴,同他说:“于先生,我要走了。” 于锦铭咬牙,僵持了短短一瞬,丢盔弃甲,哀哀问她:“我们还会再见吗?苏小姐,你会再见我吗?” “会的,”苏青瑶答得确切。 “好,那我等你。”于锦铭松开手,在她颊侧轻轻落下一吻。 苏青瑶捂住心口,恋恋不舍地倒退几步,最终转身朝台阶上的男人奔去。 徐志怀见她来,皱起眉,问她去花园做什么。 苏青瑶答:“我出来透透气,里头香烟味太熏人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大衣也不穿,回去又要生病了。”徐志怀说着,将羊毛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头。 苏青瑶咬唇,牵住他的衬衣袖,银扣子捏在指尖转着,娇怯道:“我知道错了。” 徐志怀禁不住她这般孩子气十足的娇态,软了口吻,道:“下回同我说一声。” “嗯。”苏青瑶应。 徐志怀揽住她的肩,眼神忽得瞥见她绿色的旗袍摆上,飞溅了一排泥点子。 “啧,哪里蹭的。”男人说着,弯下腰,去掸她旗袍的衣摆。 苏青瑶愣了愣,继而转头,望着露台下幽深的小径,同他说:“算了,志怀,脏了就脏了吧。” 于锦铭站在原处,看苏青瑶转身,奔上台阶,栖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对方低头与她说了几句,又俯身,替她掸去旗袍上的脏污,再起身,自然地搂住她的腰,搂过千万回的模样,并肩转回灯火通明的宴厅……心如火燎。 他一会儿想拿个麻袋,把苏青瑶套进去,扛肩上绑走,一会儿想找机会把徐志怀处理掉,或是他明天得绝症,后天就出殡,又过一会儿,想,以上都不行,成真了,要害她伤心,自己也难逃责任。 于锦铭胡思乱想着,拐到前厅,取出裤兜里随身携带的钢笔,拿一张棉布餐巾,画上一只耳朵软趴趴的流泪小狗,爪子里举一朵五瓣野花。 他草草几笔画完,塞了些酬劳给女佣,托她将餐巾放到苏青瑶的氅衣内。 待宴会散场,徐志怀携苏青瑶出来,正见于锦铭站在前厅送客。他眼神淡淡地看过他,走上前,客气寒暄几句。于锦铭亦是笑脸相迎。 苏青瑶始终低着头,临到与徐志怀去拿外衣,她才抬了抬眼皮,朝于锦铭飞快瞟一眼。 于锦铭歪头一笑,冲她指了下口袋的位置。 苏青瑶会意,拿到氅衣,手探入内兜,摸出一张叠好的餐巾,做贼似的展开,瞧见那只哭得湿漉漉的小狗,情不自禁地笑了。 背后的丈夫穿好皮袄,叫了她一声。 苏青瑶仿若拿热毛巾擦过脸,起先暖得发酥,可风一吹,又冷得刺骨。 她急忙将哭泣的小狗塞回,转身挽住徐志怀的胳膊,与他一同乘车回家。 路程颇远,车上无聊,彼此都不说话。 苏青瑶头抵着车窗,昏昏欲睡。徐志怀见状,掌心托着她的脑袋,搂过来,让她躺到膝上。她也困得厉害,枕着大腿迷迷糊糊睡去。 到家门口,徐志怀喊她醒,又见妻子睡眼惺忪地趴在车座,活像只蜷缩的小猫,心下不忍,便改口道:“算了,你继续睡,我抱你进去。” “那不起来,你抱我。”苏青瑶半梦半醒,懒懒的,是在说笑。 但他很干脆地答:“好。” 说完,他上身钻进车内,左足撑地,右脚踏在边沿,两臂环住她,横抱着出来。 走了几步,苏青瑶忍不住问:“累不累?” “还好,”徐志怀低头看她一眼,道,“应该还能再抱二十年,二十年后不敢说。” 苏青瑶缓缓睁眼,抬起下巴,看他。 “原来你是单眼皮。”她没头没脑地说。 徐志怀轻笑,胸膛连连震动。“才发现?” “也不算。”苏青瑶声音渐低,什么心情,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稳稳当当地抱回屋,擦过脸,上了床,他睡在她身侧。 苏青瑶闻到熟悉的枕香,一下子不困了,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迟到的负罪感终于寻上她。 在遇到于锦铭之前,苏青瑶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做荡妇。尽管她与他还未发生什么值得捉奸的行径,但她清楚,她是。当他拥住她,呼吸像小粉扑轻轻拍着耳垂时,她就知道,她对他,绝非一个拥抱能止步。 但徐志怀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婚前洁身自好,婚后更不必说。这点,苏青瑶也很清楚。先前她觉得,当徐志怀的妻,无需谈论感情,尽职打理家事即可。她不欠他什么。但她若做了淫妇,对他,又该如何自处? 苏青瑶一颗心沉沉地往胃里坠。 她翻身,面向丈夫,身子朝他靠了靠。 “志怀。” 徐志怀阖着眼,应她,“怎么了?” 苏青瑶不答,手肘撑起身,蜷曲的发丝长长垂下来。 没听到她回话,徐志怀睁眼,唤了声:“瑶?” “睡不着。”苏青瑶挪动身子,趴在他胸口,心慌得厉害。 徐志怀手掌落在她的后脑,抚着长发,道:“怎么了?今晚非闹我。” 苏青瑶不吭声,耳朵贴在男人的胸膛,闭上眼,去听他的心跳。 她的感情对不起他,故而促使着她用更多的亲昵来粉饰罪恶。她的理智则告诉她,无论接下来走哪步,都要哄好他,决不能被发现,不然,死路一条。 徐志怀一下一下抚着妻子的发,女子发油的气味快渗透皮肉,浸到骨里。胸口沉甸甸的,是她的脑袋压在那儿,过了会儿,她没动静,是趴在身上睡着了。徐志怀没舍得挪开,就让她这样枕着。 屋内的黑暗宛如一汪温热的池水,窗帘紧闭,不知屋外是风是雨。 第二十三章 女子皆淫妇 徐志怀许久未睡去。 上回这般难以安寝,还是战事刚起来,他听说五洲大药房总经理的项先生为营救员工,惨遭日军杀害,项先生是他同乡,也是他前辈……当晚躺在床上,彻夜未眠,隐隐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死还好,徐志怀自认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怕砰得一声子弹穿心,他死了,留下这一家老小无依无靠。 早两年还没这种强烈的感觉,毕竟她刚嫁进来,才十六,骨子里是个孩子,尤爱哭闹,床上床下都哭。他的耐心也远不如现在好,又恰逢母亲去世的头一年,忙里忙外,回来还要看奶气未脱的小姑娘抹眼泪,烦得很。 现在好上许多,她长大了,有妻子的模样,他也不似早前那般急躁。 在徐志怀看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是男人的职责。他现如今有她,日后会有孩子 …… 孩子可能麻烦些,他找大夫仔细问过,中医说她先天不足,西医诊断儿时营养不良,但不急,眼下这个局势,有孩子反倒棘手。 思考到这里,徐志怀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他轻轻唤了妻子两声,没见她回应,便两手托起她的头,挪到枕上。 他靠过去,看她,一张莹白圆润的脸嵌在披散开的乌发里,盈盈如贝珠,唇蹭了蹭她的鼻尖,没反应,触到她浅粉的唇瓣,含住,舌尖柔柔刮过,也没,彻底睡熟了。 徐志怀起身,坐在床沿,摸黑点燃一支烟,默默抽着。 乱世,要垮台,太容易,往上爬,才难。 他父亲说过,也带他逐个看过,酗酒、赌钱、玩歌女、蓄娼妓、抽大烟,这五样,沾哪一个都要命。他一直记在心里,也照做。细数人生三十年,他眼看清政府垮台,迎来共和,袁世凯复辟失败,军阀混战数年,然后打北伐,建立南京国民政府 …… 往后,往后—— 徐志怀弹走烟灰,两指夹着香烟,火星在指尖燃烧,猩红的一个圆点,如同红色的蚁群啃噬着烟草。 这场与日本人的战争打到了三月,共三十四个日,终于在欧美各国的调停下结束。 苏青瑶得知这个消息,本以为徐志怀会满意。不料他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道,“最后还是要靠洋人出面 …… 光凭吴铁成他们,谈不下来。”苏青瑶听了,有些讶异,倏忽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丈夫。 过几日,封锁解除,滞留租界的市民们纷纷归家,去面对几近炸成平地的闸北。 徐志怀也要坐火车回一趟杭州,视察总工厂,顺带调些人来上海。苏青瑶替他打点好行装,带着阿七,送他到月台。二人吻别,是专属于夫妻的吻。 回程,她与小阿七同坐一辆车。 车道两侧,尽是废墟,人们在断壁残垣之上,蹒跚,用皲裂的双手不停整理这片土地。再往前,是东方图书馆的残骸,通体漆黑的残骸巍巍然伫立,斜倒着、佝偻着,曝露出钢筋搭建的骸骨,与同样遍体鳞伤的商务印书馆相对而泣。 小阿七见了,不由露出惋惜的神态,转头道:“早知道会这样,太太,我年前就多给你买几本书,放家里了——这么大的图书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个问题,苏青瑶能给出许多文章里的答案,譬如文绉绉的一句,因为“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哪一面”。但此刻,她面对一处贮藏文明的遗迹,突然觉得那些道理都太远,她听过,却不是真正清楚。于是,她没答,只叫小阿七记住,这里曾矗立着远东最大的图书馆。 当下若无法解答,就先记住,记住总是好的。 徐志怀出差约半月,回来要到四月初。 苏青瑶没了丈夫的看管,独自在家,头一个想见的人,是谭碧。 自战时分别,便再无她的消息,不知去到哪里谋生,眼下想寻她,也一时间没有头绪。幸而不等苏青瑶想法子寻人,对方倒心有灵犀,一个电话叮铃铃打过来,叫她去新租的公寓里吃鱼子。 谭碧的新家在白赛仲路的一间公寓里。楼梯间,打扮摩登的女人们上上下下,一些是带约好的客人上楼服务,一些是急着下楼坐黄包车出堂会。苏青瑶觉得新鲜,忍不住悄悄地往四处瞥,一张张擦肩而过的男人的面孔,都是丈夫、儿子、好好先生的脸。 行至谭碧的新家门前,她敲敲门。 开门的是个眉目凌冽的男人,高颧骨,两颊消瘦,眼眸狭长,五官似浮在面皮。 苏青瑶见了,心头一跳,这种怕不同于初见徐志怀的那种胆怯,徐志怀是严肃,像山,她在他跟前总觉得自己是小女孩,做错事要被打手板。而面前这个男人是阴狠,会冷不丁拔刀杀人似的。 未等苏青瑶缓过神问好,谭碧扭着身子走过来,一身牵牛紫的织锦缎旗袍,遍布几何格纹,远望,好似身躯上噼里啪啦炸着电光。 她先冲门外的苏青瑶娇娇一笑,继而变了脸色,余光瞥过还赖在屋内的男人,促狭道:“哎呦,不是说要走吗?走啊。少来妨碍我接客。”说着,侧身探出去,牵门外人进来。 男人不答话,弯腰取了玄关皮鞋,径直往外去。 苏青瑶低低“哎”一声,视线在这对男女之间来回转。 “行了,别理他,男人就是犯贱。”谭碧轻哼,挂上门,不愿多提。 苏青瑶识趣地点头,随她进屋。 乘车来的途中,她想了许多话要问谭碧,可见到,又觉得没必要。 许久不见,她又努力把自己喂胖了些,四肢软软糯糯,明艳的妆容也全回来了,浑身弥漫可可仙奴香水的芬芳。这样的女人,无需苏青瑶递帕,问她过得好不好,又受了多少委屈。 谭碧去厨房倒满两杯香槟酒,又舔去餐刀上的碎屑,用它划开铁盒,掰开,取鱼子酱,抹在饼干上。她抹了几个,便没了耐心,干脆全倒出去,满满堆了一盘。 “馋死我了,这一个月仗打的,什么也没得吃。”她自言自语着,将盘子端过来。 “再过一月应当就没事了,”苏青瑶道,“我看各处的舞台表演都计划在四月初恢复营业。” “那最好,都活络起来我才有饭吃。”谭碧挥舞着银勺,挖着俄国产的鱼子酱,乌黑发亮的卵沉甸甸地堆在勺内,直往嘴里送。“人呢,肚子饿的时候,要先填饱肚子,吃饱了,就想找乐子。那话怎么说来着,暖、暖饱——” “暖饱思淫欲。”苏青瑶适时补充。 谭碧嫣然一笑,道:“是喽,我就是那个淫欲。” 她边说,边又挖了一勺,递到苏青瑶唇边。 苏青瑶就这她的手吃掉。 谭碧直勾勾看着她,突然问:“你和于少如何了?” 苏青瑶脸微红,垂眸道:“没什么,就先前在募捐会见了一面。” “胡说。你以为你能瞒得住我?从前我手下那帮姑娘,谁在外有了姘头,谁背地养了软脚虾,我一清二楚。”谭碧挑眉。“怎得,试到哪一步了?” 苏青瑶抿唇,沉默片刻,舒了口气。 她的心里话,大逆不道,对谁也不能说,但对谭碧,她敢。 “我想 …… 我想和他试试,但我不能离开志怀。”苏青瑶目光始终琢磨着对面人的脸色。 谭碧听完,轻巧道:“那蛮好,我手头恰好有一间小客寓空着,给你用了。”说着,便要起身去拿钥匙。 “我不是这意思。”苏青瑶急忙牵住她。“阿碧,我还没想好。” “有什么好想?你有意,他也有,过个露水情缘呗。”谭碧立在那儿,一股懒洋洋的骚劲儿。“人生苦短,这场仗算把我打明白了。” 苏青瑶缓慢地摇头,哀婉道:“一是志怀从未做过有愧于我的事,我良心对不起他。二是若真做了,我便是淫妇,这个社会永不会宽恕我,连律法里的通奸罪也要赶着来判我两年徒刑。” “什么叫淫妇?”谭碧冷笑。“早几年说,穿纱制旗袍的全妓女,再往前,胸脯大的是荡/妇,再再往前,丈夫死了改嫁的都不检点。按那样讲,天下的女子,哪个不淫、哪个不荡?与其憋着,忍一辈子,倒不如痛痛快快按自己的心意做淫妇。哪怕就一次。” 苏青瑶顿时哑然,失神片刻,心里的邪念占据上风,竟无法反驳了。 因为她脑海里,能论证谭碧这番疯话的典籍实在太多。 什么是节妇?是十五六岁的姬妾为老爷守节,独居小阁,不出户、不见人,直至两鬓斑白、皤然老媪,这叫节。可世上又有几个有知觉、有情感的人,能将自己锁在阁楼苦熬五十年?又有几人敢说,丈夫亡故,自己便悬梁自尽,生死相随? 那余下的,苟且偷生的,迈出门的,去花园的,与外男交谈的,不都是淫、都是荡吗? 谭碧见她不言,软下语调,又说:“这样,我这里有两把钥匙,一把给你,一把给四少。后天,你若是去了那间客寓,就是应了,男欢女爱,谁也不欠谁。若哪一方没去,就是让对方彻底死心,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苏青瑶叹息:“万一事情败露,会牵连到你。” “苏小姐……不,青瑶。”谭碧开口。“像我这样的人,对自己箱里到底有多少钱,一清二楚。我从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我很下作,但我知恩图报。” 苏青瑶不禁辩解:“我不为你报答我。” “谁说要报答你了?我是叫你欠我人情的。”谭碧轻笑,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想亲侧脸,却顾及着自己的大红唇,只得隔空啵一声,又笑吟吟地替她理好碎发。“再说,我会怕徐志怀?他那些个叔伯,哪个没沾过我手里的姑娘,指不定将来,他还得叫我一声干娘。” 苏青瑶听后,不由去想徐志怀管谭碧叫干娘的情形,忍不住发笑。但想那媚视烟行的主儿是谭碧,这当干娘的豪言壮语,又无端多出几分合理。 谭碧媚眼如丝,指尖沿着下颌线,轻轻刮了下她的脸,而后转身到里屋拿钥匙,交给她。苏青瑶犹豫片刻,还是接下。 她问她,假如她去了,回家前,有什么要做的。 谭碧耸肩,坦然回复:“出门前找好借口,做完了记得洗澡洗衣服,最好带点东西回去,然后抓紧时间跟另一个上床。男人嘛,裤腰带松了,脑子也就迷糊了。” 二人聊到傍晚,苏青瑶起身告辞。谭碧怕她独自下楼会被前来寻欢的男人骚扰,特意套一件大衣,送到公寓大门前,亲眼看她坐上车,才同她挥手作别。 到家,暮色渐沉,黑黑红红的色彩涂抹开来。 苏青瑶紧紧攥着钥匙,上楼回卧房,翻出压在妆匣底部的餐巾。 墨水掉色,上头的小狗黯淡不少,爪子举着野花呜呜哭着。 她放下钥匙,食指抚过小狗挂在眼角的泪水,又触电似的收回。耳畔的声音连同日头一齐陷落,屋内由橙红转为绛紫,最后一切都化为漆黑,隐秘的细响沉甸甸地压在她渐渐急促的鼻息下。 她长叹,弯腰趴在梳妆台上,头枕着小臂。 颊边,钥匙闪着银白色的碎光。 第二十四章 激情 妆奁未合,苏青瑶呆呆地看满箱珠翠:浓绿的翡翠,洁白的珍珠,透明的钻石,灿灿的金镯与银镯……可惜这些精巧的玩意儿不属于她,全是他买来借她的,他用这些东西打扮她,再用她来装点他的富硕。他娶她也像挑首饰,购置一项大额资产。若有一日,他厌烦了,抛弃了她,这一切都将转为浮云。 就像她出嫁,根本没弄懂对方是什么人,见面,喝了几次咖啡,没说两句话,就被父亲强行上白纱,嫁过去,送上婚床,紧跟着,两眼一黑,疼得说不出话,再醒来,人们纷纷道恭喜恭喜。恭喜什么呢?恭喜床单上的血吗?那不该流的。 苏青瑶想着,挤在沙丁鱼罐头里那般,渐渐喘不上气。 她想自己做一个决定。 不论多么罪恶。 于是到约定的那日,苏青瑶照常洗漱下楼,吃早餐,看了会儿报,起来安排家务,结算女佣的月钱,帮徐志怀给商业伙伴回信…… 窗外开始落雨,春雨润如酥,一阵紧一阵松,漾开来,满城似被大雾笼罩。 忙完,苏青瑶和小阿七说,她要去见女校曾经的同学,太久没见,叙叙旧,可能借住一晚,不必为她准备晚饭。小阿七老实地点头,给她递伞,送她出门。 乌亮的福特轿车送她到离客寓几百米外的拐角,苏青瑶撑开伞,下车,给司机赏了点钱,叫他不必再等。 她独自穿过积水的弄堂,进到雕花铁门内,站在小客寓的房门前。 一路,雨丝沁进了她的身体,手脚都有些凉。 苏青瑶拿出闪动着微光的钥匙,插入锁孔,咯吱——极细小的声响。接着,她推门而入,一眼看见于锦铭坐在门后的地板,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散漫地摆着,靠在墙壁,静静地吸烟。 苏青瑶吃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于锦铭抛掉香烟,手撑地,跃起,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小臂,将她拽进屋,另一只手关上房门,颀长的身躯逼近,将她抵在门上。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按在男人的心口,扬起脸看他,唇瓣微张,喘息。 于锦铭抵在房门的手,慢慢握拳。他更进一步,手肘撑在门板,也深深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 谁都没动。 心如野草将焚。 “苏……苏小姐,是来见我的吗?”于锦铭开口,声音很轻。 苏青瑶抿唇,沉默片刻后,反问:“你呢?” 于锦铭如释重负,僵硬的肩膀放松下来,同她道:“是啊,我好想你,从昨夜就开始等了,所以可怜可怜我吧。” 说着,他握起她压在自己心口的那只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唇上,鼻息喷洒在指缝。他眼帘低垂,舌尖在手心的最中央舔了舔,含混又温柔地问她:“我可以吻你吗?苏小姐。” 苏青瑶不言,握伞的右手松开,油纸伞顺门板滑落在地。她举起手臂,五指插入他柔软的发丝。冰凉的手一点点回暖,她双颊也泛出淡粉。于锦铭感知到她的抚摸,仍握着她的手,抬头,看向她的脸,一双秋瞳,两黛弯眉。 他唇微动,正要说什么,她却迎上来,唇瓣触到他的。 两瓣粉唇间的缝隙,吐露着潮湿的热意,吹拂过男人的肌肤。于锦铭浑身发麻,呆了一瞬,继而本能地吮住她的唇瓣。苏青瑶头发晕,不知为何发出一声轻笑,启唇,引他的舌进来。 唇齿相依偎的瞬间,像绣花针飞快地扎了下苏青瑶的心。 她清楚自己在做错事,清楚到不能再清楚。 然而—— 苏青瑶踮起脚,两臂环住他的脖颈,旖旎的身段与他的怀抱嵌到一处。舌被用力地舔咬着,上上下下都触遍,他嫌不够,又朝牙龈扫去,苏青瑶感觉舌头快要不属于她,要被这人活生生含化了。 她推推于锦铭,气喘吁吁地结束这个吻。 于锦铭弯腰,脸埋在她的颈窝,旗袍硬挺的领子顶着他的眉尾。 他耐心地等她缓过气,脸偏了一偏,亲了下她的脸颊,继而动作突然发狠,手臂托着她的臀,将她直挺挺地抱起。 “放我下来!”苏青瑶惊叫,冲他喊。“于锦铭!快放我下来。” 她两手揪住他的衬衣,弓着背,以免脑袋撞到天花板。 “不放,打死我也不放。”于锦铭笑道。 他大步走到起居室,把她抛到床上,自己则侧身坐到床沿。 苏青瑶头晕目眩,撑起身,想坐起,又被他结实的胳膊压回去。 男人替她脱去碍事的高跟鞋,手隔着罗袜,捏了捏足尖,又顺着脚踝一路向上,从侧边最底的扣子开始解,一个、两个、三个……苏青瑶没阻止,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自腰侧,来到喉咙。 他两手拧开最上端的鱼尾盘扣,蓟粉红的曳地旗袍便散开,露出内里荷花白的衬裙。 于锦铭将她压在床褥,又贪恋地吻了一通,她的发全揉乱了,牵牵绊绊地缠着他的手指。唇瓣恋恋不舍地分开,于锦铭膝盖跪在她上头,耳根通红。 他眼神微暗,俯身。 苏青瑶意识到他的意图,一羞,缩了缩。 于锦铭歪头,柔软的鬓发蹭了蹭她大腿,又在那儿留下几个浅吻。继而一步步朝下蔓延,衬裙提起,捋到腰上。 他启唇,朝腿心试探地呵了口气,继而低头,埋进去,宛若水产生物的口器,一口将食物吸住,继而在水底静默地蠕动。 苏青瑶浑身发抖,分不清是梦是真。 她既害怕他更进一步,将自己砸碎般换取一段镜花水月的激情,又隐隐期待这样的事发生。 男人比她果断。 他将手掌斜斜地垫在她的腰下,扶住苏青瑶,舌面试探地自下而上抚过,又更进一步,鼻尖抵在腹部,微微翘起舌尖。 唇齿间发出清脆的源于吸吮的音节,苏青瑶呼气渐急,像轻飘飘的棉絮,伏在半空,慢悠悠地升上去,又晃悠悠的降下来。 于锦铭直起身,搁在她腰下的右手微抬,颠了下,把她往床中央送。他单膝跪在床榻,重新弓腰,手臂横在她腰侧,逼近,像只漂亮的野兽。 苏青瑶手肘撑住床榻,上身微抬,看向于锦铭。 他对她轻轻一笑,瞳色在黯淡的雨天显得格外浓郁。 苏青瑶额头发烫,像发烧,只顾口齿不清地叫他进来,说了两遍,于锦铭才回过神。可他没听清苏青瑶说的是什么,四肢并用地爬到她面前,两手撑在她耳畔。 苏青瑶双手捧住他的脸,指尖没入蓬乱的鬓发,眼睛湿漉漉地要去吻他。 他下巴沾着水渍,怕弄脏她,便侧身躺在她右手边,手臂横在面前,不让她吻。 苏青瑶见状,撑起身,转而压在于锦铭身上,左手拨开他的发,躬身吻过通红的耳垂。于锦铭闷哼,手搭在她后背,食指沿着脊骨的轮廓来回摩挲,些许的痒。 她的吻浅淡,粉唇触过耳朵,蔓延到男人的下颌,继而在下巴留下一吻,最终贴在他紧闭的唇瓣磨蹭,撒娇似的,小心翼翼伸出舌尖,勾了下他抿起的唇。 于锦铭被轻易地击溃。 他摁住女人的后脑,粗暴地卷住她蹭来的舌尖轻嘬,蹭着唇瓣。 吻罢,彼此的脸颊都显出潮红。 苏青瑶坐起,抬手,抚过男人的喉结,往下,解掉他贝母的衬衣扣,划过锁骨,再往下,掌心蹭着他精壮的胸口。 脑后的发髻一如她的心绪,乱蓬蓬堆叠,几缕乌黑的卷发斜掠而下,有些发汗。 “于先生,”她梦呓般开口, 跪坐在他身侧,似身处雨雾。 “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回头路,我永远不会后悔来见你,”于锦铭道,“你要愿意,我明天就带你离开,如果你不愿,那我们就这样,一直一直这样,等到你信我的那天。” “我是说被他发现,”苏青瑶眼帘低垂。 “真发现了,大不了我一枪毙了他,再带你远走高飞。”于锦铭低笑,胸膛震动。“你要不愿,那我就拿个麻袋把你套进去,然后扛着肩上绑走。” 苏青瑶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不言。 她吻他的鼻尖,指尖勾起衬裙的吊带,缓缓脱去。 偷情的滋味在那一瞬抵达巅峰。 苏青瑶的脑海里闪过无数被理智斟酌过千百遍的事——道德,伦理,她的良心,遮掩的方式,所要付出的代价,以及徐志怀严肃且沉默的面孔。 一切念头,电光般迅疾地窜过她的脑海,炸裂。 对方一点折磨人的技巧也不讲,火急火燎地顶进来,嵌进去 ,一下一下,她的肉体立刻起了反应,全然使不上劲儿了。 于锦铭背脊绷紧,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凝脂般的肌肤,四处吻着、舔着,犬齿磨着她的上肢,然后是颤巍巍的小乳,胡乱地吻,意乱神迷。 他想全然霸占她,又很想吻她,拼命地吻,把自己的舌头永远留在她的贝齿间才好。 这是他人生第一个女人,他觉得也会是最后一个。 “慢点,你慢点……”苏青瑶喘不过气。 四肢滋生出足以泡软她骨头的酸,她像喝醉了酒,躺在床上也稳不住身子。她的感知清晰地触摸到了独属于自己的欲望,那种罪恶的快乐,因为背叛了丈夫,自己做出了决定,和眼前的男人交欢。 苏青瑶蹙眉轻叫一声,鼻翼深深吸气,脚尖绷紧,仿佛被捣烂的莓果,一使劲,捏碎了,汁液顺着指缝流下。 多少的冷静自持都化作神魂颠倒。 于锦铭觉察出她的失神,双臂拥住她,低眸望向她迷茫的神态,留恋地吻她微红的眼角,在她耳边问。“青瑶,晚上不回去,好不好?答应我,。” 苏青瑶迷茫地“啊,啊 ……”几声,没答出来。 于锦铭抱紧她,嘴上仍极委屈地央求:“答应我吧,好不好?今晚留在这里,不回去,我这次先这样,等你有力气,我们再来一遍,好不好?答应我,青瑶,答应我。” 苏青瑶呜咽,两条胳膊攀上他的脖子,唇瓣含糊地发出两声“嗯”,继而身子一软,垮了下去。她变作一汪沉静的泉水,被胯下的兽啜饮。 不知安静多久,于锦铭开口,问苏青瑶想不想去洗浴。苏青瑶半阖着眼,懒懒地叫他先去。男人亲了亲她的脸蛋,听话地下床往盥洗室走。 苏青瑶翻身,仰躺在床榻,发了会呆,接着坐起身,披上男人的衬衣,下床去翻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摸出一包烟来。 她熟练地弹出一根,点燃,赤着脚走回床榻,侧身躺下,湿润的唇瓣衔住,安静地抽烟。 烟丝燃烧,浴室内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苏青瑶默默听着,水流时急时缓,像要浇灭她指尖躁动的灼烧声。 第二十五章 雨满空城(上) 苏青瑶听了,误以为于锦铭说的是,“第一个动心的女人”“第一个特别的女人”之类,男人得手后惯常的话术,便低眉,轻轻吮了下筷子头,笑而不语。 于锦铭觉察出她浅淡神态下的质疑,心如油煎,想将那事直白地说出来,又突得一下羞赧。 他掩面,踌躇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肉体与心灵,都是。” 苏青瑶仍不信,觉得他在说假话诓骗她。 哪有男人不嫖呢?或早或晚。 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做这事,那么一两个没做过的,就会显得可疑,反对这事的,则是很可笑与极天真。 故而苏青瑶最初也不信徐志怀没嫖过。 刚成婚那会儿,苏青瑶畏惧与徐志怀同房,一半源于疼痛,另一半出自于此。她是个聪明姑娘,知道和流连妓院的男人做那种事会生病,修女嬷嬷也曾拿烂下面,吓唬过她们这帮女学生。所以她每回被提上床,干完那事,都要去洗澡,泡在浴缸里,浸到透明的水中,生怕某日醒来,浑身长出像小瘤子一样的疱疹。 后来有一回,他深夜应酬归家,瞧着十分清醒地招呼苏青瑶上前。苏青瑶走过去,生疏地替他脱去西装,解开衬衣扣,最后半跪着去弄皮带扣。她长发披散,还没烫,仿佛一匹乌亮的缎子。男人五指抚上她的头顶,继而没入长发。 苏青瑶好容易脱开皮带,徐志怀俯视着,冷不丁变了脸色,搂住她的腰,携着她,将她背对着扔到床上。 他大抵是因为醉酒的缘故,那物什胡乱顶进臀缝,险些插到后头。苏青瑶尖叫,像只炸毛的猫儿,乱踢乱蹬,挣扎中将他的脸挠出一道血痕。徐志怀握住她的手腕,缓过神,压着亲了几下,才摸索着顶进去。 苏青瑶当时愤愤然地想,能把人弄那么疼,要是嫖妓,妓女也恨透他,要半夜拿枕头把他闷死。 “我认真的,青瑶,这种事我不骗人。不信你去问常君!”于锦铭见她不答话,有些急。“我不敢说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没一丁点荒唐念头,但我真没干过。贺常君教训过我,他这人,很会做思想工作。要是我干了那事,就不会来找你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苏青瑶无论心底最深处是信,还是不信,眼下都愿意微笑着点头,说,嗯,我信你。 吃完饭,雨歇了,云散月出。 二人沿潮湿的柏油路往客寓走,身前身后,遍地闪烁着星子一般的白光。 于锦铭与她并肩走着,犹豫许久,试探地问苏青瑶,明日也留下,行不行。苏青瑶摇头,说,志怀这两天要回来。于锦铭踩着脚下的路,总觉得脚底板在往下陷,可地分明是硬的,经得起汽车轧。 他哑然片刻,缓缓找回声音,开玩笑似的说:“青瑶,我今晚就把你绑走,怎么样?我们坐明天最早的火车,去南京,就我们两个。” 苏青瑶显得很平静,叫他一声于先生,然后说:“可这是私奔。” “那你离婚,我带你走。”于锦铭清楚自己不该说这话,她不爱听,但他克制不住,脑子里又全是将徐志怀赶走的办法。“反正你对他没有感情。” “于先生,没人会因为这个理由放我走。天下最不需要爱情的事,排第二的,是做夫妻,排第一的,是生孩子。”苏青瑶语调微扬,面上意外浮现出一种冷酷与怜悯糅杂的笑意。“我父亲欣然应许了我们的婚姻,我就是他的妻,所以没有他的同意,我是不许离婚的。” 她将这话题推到了绝处。 于锦铭嗓子眼发紧,看向她,春日下完雨的夜晚,她的脸裹在幽暗所织的绸布内,双眸一丝光也透不进。他看着看着,倏忽自虐般觉得自己喜欢的,就是她那种黑洞洞的残忍,以往碰见的女子全没有,像冷不丁横出来的木棍,一下将他绊倒。 这念头,若被谭碧知道,必然冷嘲一句——男人就是爱犯贱。 于锦铭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苏青瑶面前,猛然拥住她,掰着她的脸说:“好了好了,不许再想他,现在要抓紧时间,多看看我。” 苏青瑶眼珠子朝下一瞥,再抬,缓缓展眉而笑。 头顶,银月半弯,水银似的光泼洒,照得月下人仰起的脸,白如新磨的镜。 于锦铭低头,两瓣唇依偎在她的唇上,轻柔地摩挲,继而鼻息喷出热气,舌尖探过去,挑逗起她的。 苏青瑶咀嚼着他的吻的滋味,连她自己分不清这究竟是激情、欲望或爱。 她的理智与道德因背叛而忐忑,她的肉体与情感因罪恶而快乐,像在吃烟土。苏青瑶看过无数遍亲娘吃福寿膏的模样,清醒着发疯,一如她此时,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潜伏在体内,控制不住要坠落。 次晨,还未起床洗漱,于锦铭拉她又做了一回。 舌苔软软扫过,动作较之前一次,熟练许多。他身子俯下来,手肘横在她耳边,脸贴脸。 黏糊糊地做完,苏青瑶满身汗,像洗了个热水澡。 赖到中午,她不得不走。 苏青瑶同于锦铭道别,打 40000 叫车来送她回家。迈进门,她刹那间从一样东西变为了另一样东西。 全屋的人只当她出门与旧友叙旧一夜,客气地喊太太好,说太太回来了。她是相当敬业的妻,在成为妻前,是纯洁的少女,读六年女校,嫁进来前,连男人的赤脚都没瞧过。 没人会第一眼就怀疑她去行不伦之事。 小阿七告诉她:“先生来电报说,后天就能到家。” 苏青瑶点头,松了口气。 她上楼,依照谭碧的叮咛,洗许多遍澡,扔掉那身旗袍,眼看它随其它垃圾一起打包运出别墅。 做完这一切,天已黑,苏青瑶用完餐,一面削着苹果,一面与小阿七坐在小凳上闲聊。 正说着,突得,像一柄刀冷不然刺中腰腹,两只大手搭上苏青瑶的肩膀,未等她转头去看,紧随着,熟悉的烟气儿与沉香屑混杂的味道骤然袭来,男人俯身,自背后紧紧抱住她。 “小乖,想我了没?”他吻她白中透青的脸颊。 “啊!太太!”一旁的小阿七尖叫。 苏青瑶低头,右手紧握的水果刀不知何时挥向左手,锃亮的刀锋嵌入皮肉,甜腥的鲜血自伤口蜿蜒而下。 徐志怀赶忙伸手过去,擒住她轻颤的小臂,将刀口移开。刃磨得太利,苏青瑶一时还未觉出痛,她仰头,目光透过两条胳膊围成的圈,瞧男人的下颚,像待在小小的天井下,抬头看灰瓦。 “愣着做什么?快去拿纱布和酒精。”徐志怀瞥过小阿七,呵斥。 小阿七如梦初醒,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家中常备的医疗包。 拿回来,徐志怀也顾不上裁剪,抽出一段压住伤口。血水逐渐渗透惨白的棉纱纺布,晕染开。苏青瑶不停吸气,刮得几近为两条细线的淡眉蹙到一处。 他为止血,手上使了很大力去摁,双眸紧盯伤口,始终沉默。苏青瑶怕徐志怀责怪自己分心,不敢喊疼,咬牙硬忍。 约莫压了五分钟,血流渐止。徐志怀坐到沙发,叫苏青瑶坐上大腿。他左手捏住她的腕骨,右手取棉签,沾满酒精,沿着她掌心泛白的划痕涂抹。刺痛密密麻麻扎着神经,苏青瑶克制不住地挣了挣,身子快要滑出他的怀抱。 徐志怀停手,左臂搂住她的腰抱回来,淡淡道:“想哭就哭。” 苏青瑶不吭声,额头靠在他的肩膀。棉签再度贴紧伤口,由里及外,来回滚动。她眼皮微抬,瞥向专心上药的男人。相当冷漠的神态,眉头微拧,低垂的眼皮下,眼神无波,辨不出他的心思。 她看着、看着,泪水竟无声地流了出来。 为疼,还是为徐志怀这态度?苏青瑶不大分得清。 他有时对她好,她知道,又不是铁石心肠。对她不好,她也全记得,却无可奈何。她不后悔去见于锦铭,不后悔做那事,可见到徐志怀的刹那,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在胃里翻腾。 怕?慌张?愧疚? 与此同时,谭碧那套逻辑又略有些打动她——反正不是你想嫁的他,要真按自己所想,你现如今正在复旦勤工俭学呢!既然这场婚姻游戏本就不公平,那出个老千,算得了什么? 她想到这儿,头低下来,靠在丈夫怀中,像美丽玩偶。 苏青瑶小声啜泣几声,五指在他的掌心颤动,呼气羽毛般挠着男人的喉结。 “哭也不会,”徐志怀拿纱布包好伤口,脸微低,面颊轻柔地摩挲起她披散的黑发,叹了口气。“成天不是脚底板割破,就是用刀把手划出一道口子······乖瑶瑶,你离了我可怎么办。” 他这番话一说,苏青瑶反倒渐渐止住眼泪。 她问:“你怎么回来了?” “没什么事,就提早回来了。”徐志怀仍抱着她,拇指擦去泪水。“吓到了?” “有一点。”苏青瑶说。 徐志怀轻笑。“还跟小孩子一样。” 苏青瑶想说她早不是孩子,张张嘴,依旧没说成。 她微微叹息,在他耳边问他,“吃饭了吗?” 徐志怀说:“还没。” 苏青瑶“嗯”一声,叫他先随自己上楼换衣,又拜托小阿七收拾好纱布,再叫厨子重新起火,煮碗热馄饨送来。 二人回卧房,徐志怀脱去外衣交给她。苏青瑶挂好外套,进盥洗室,绞了热手巾来代他揩脸。她左手使不上劲,抬臂替人擦洗,多余的水珠沿小臂滑入喇叭花般炸开的袖子,热乎乎流到半截,水凉了,湿了袖管,阴嗖嗖的冷。 第二十六章 雨满空城(下) 徐志怀见状,皱皱眉。他拿过手巾,擦完脸,又问她:“伤口疼不疼?” “还好,”苏青瑶看了眼缠着纱布的左手。 “以后少动刀,想吃苹果有下人削,轮不到你来弄。”徐志怀叹气。 过不久,热馄饨也煮好送进屋。苏青瑶从小阿七手上接过,端到小桌,右手捻着小勺荡去油水,递到徐志怀手里。跑接力赛似的,一层一层往上递,递出个尊卑。 初初入春,到夜里,洋房内仍要开暖气。紧凑的热气腾腾浮上来,徐志怀吃着鸡汤馄饨,后背出了点汗。他搁碗,转头看妻子。她头发直披,扭扭曲曲蔓延到腰上,端正坐在他身侧,在发呆。 他瞧她,鼻子、眼、嘴巴,和四年前差不多,非要细究,眼角眉梢,确实多了几分女人的风韵。 刚娶进家门的那年,她不过是个可以任他取乐的孩子——多可怕的形容。 徐志怀望着她,问自己不在家的这几天,她做了什么。苏青瑶心虚,轻轻答,没什么,出去随便逛了逛。徐志怀又问,有给我买礼物吗?苏青瑶半真半假地撒娇,道,就住在这儿,有什么好买的?再说,你回杭州也没给我带东西。 徐志怀望着她好似生闷气的小脸,温和地笑了下,说,我有。 苏青瑶噎住,想要躲什么可怖东西那样,起身欲走。 徐志怀随之起身,双臂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像捞月亮,稳稳提起,偏头,轻轻咬着她的耳朵。 “好了好了,又不是在怪你,连这都要发小脾气。”他说。 苏青瑶掰开他的大手,两脚落地,转身推他一下,没使多大力。她扬起脸,乌黑的眼珠子看向徐志怀,他仍微微笑着,未觉察出她多变的缘由,甚是宽容的模样,像对小猫儿,或是小孩儿,无差,反正这两个都极爱耍脾气。 苏青瑶的神态一下变得很复杂。 徐志怀瞧见小妻子似怨似忧的神态,无端的,有些心绪不宁。 “怎么了?”他问,脸沉下来。 徐志怀自认并非喜爱疑神疑鬼的男人,但落到她身上,他却变得极爱揣度,仿佛攥紧一文钱不肯花的卢至。 他总觉自己的狭隘,需怪她太沉闷,柔顺的同时也冷酷。 他偶尔会觉得,她与他之间,恍惚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她将自己塑封在内里,虚虚地微笑,甚至虚虚地和他日夜相对、同床共枕,而内心的某部分一直在怨着什么。 但这样的推测徐志怀不太信,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待她很好了,他要有妹妹、有女儿,绝不会像对她这样好。 苏青瑶没吭声,上前半步,踮起脚去吻他,嫣红的舌尖探出来,钻进对方的唇内。 徐志怀俯身,拥住她,手摩挲着腰肢,去解她的旗袍扣。 苏青瑶觉察出他的心思,双肩一耸,慌忙止住他,身子紧绷地说要关灯。 徐志怀放开她,叫她上床,自己去熄灯。 啪!一声细响,眼前全然陷入黑暗。 苏青瑶踢掉拖鞋,双足仍套着罗袜,衣襟半敞着,躺上床。脚步声渐近,他坐到床畔,手握住她的脚,隔着袜子,吻了吻脚心。苏青瑶浑身一麻,小腿直往里缩,男人的眼神在黑暗里浮沉,手随着她蜷缩的小腿往上,脱去她的旗袍,手臂那块儿的绸的微微发凉,是刚才被毛巾沾湿了。 他吻她的额头,继而是面颊。 掌心落在渐涨的胸口,白里点缀一抹红,形如鸡头米。 揉捏,雪白的胸脯蹭着手心,徐志怀俯身,虎口自下托着,在顶端的嫣红落下一吻。苏青瑶闷哼,撑在床褥的手肘骤然一缩,身子朝前挪了几分, 面颊隐匿在黑暗。 “疼吗?”徐志怀抽出手。 他跪坐在苏青瑶膝边,俯身,拇指与食指捏住她的耳朵摩挲。 苏青瑶不言。 徐志怀全然低俯,侧着身子,脸挨着被单去吻她的唇。搓揉耳朵的拇指弯曲,扣进外耳道的入口,细微地钻动,食指托在耳背,沿着软骨的弧度爱抚。 耳畔全是他拇指作弄的杂音,隐隐发烫,雨又落,视线模糊,暗哑的一方天地,唯一清晰的,是唇在肌肤不断游移的触觉。 他吻着,问她。“有想我吗?” 苏青瑶启唇,舌尖触到他的唇,企图用更深一步的吻来逃避这个问题。 徐志怀手一顿,转而捧住她的后脑,缠住难得主动的小舌,裹着她的舌轻轻吸吮。凉腻的发丝渗入指缝,应是新洗,未涂常用的发油,贴着手心,痒滋滋的,如一捧阴凉的泉水。 耳鬓厮磨。 吻罢,他粗喘,热气呼在苏青瑶的眼皮。 “我想你了。”徐志怀说,话语显出久别重逢的温情。 苏青瑶对他突如其来的柔和感到不知所措,尤其今早还躺在另一个男人怀中。 她抿唇,勉强笑了下,也不晓得他看不看得见。 徐志怀拨开她的发,轻吻眼角,同她道:“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苏青瑶勉强应了声,脸埋进臂弯。她闭眼,感觉到温热的掌心压在蝴蝶骨,顺着脊骨,一路抚下,落到腰窝。 徐志怀怕她喊疼,动作很慢,见她浑身紧绷,却未出声反抗,才使劲。 苏青瑶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嗓音轻且软,背部倏忽悬空,像一条脱水的鱼在砧板弹跳。 徐志怀左手压住她的后背,手也随着挺进的腰腹,落到她的后颈,五指包住肌肤,不轻不重地掐着脖子,压着她,固定在身下。 苏青瑶觉得自己像被提住后颈的猫,有些喘不过气,头顶发麻,手脚都发酸,快感简直是长久的溺水后,浮上水面深吸的第一口空气,溺水似的在喊叫。 她还记得清早另一个男人亲吻的感觉,此刻两种感觉冲到一处,令她琢磨起二者的不同。 和于锦铭,仿佛海浪阵阵涌来,不停拍打她的身体,遇到激流,会被冲倒,但总能再站起来,所以不多害怕,反倒会想试着与他角力。 但与徐志怀,长久以来,都像一头扎进深海,快溺死的时候,又浮上来,因细碎的疼痛与束缚带来蚀骨的快感,因而她始终带点怕,带点踌躇,会胡思乱想,怕自己被摁下去,再也浮不上来。 “至少这里学会想我了。”徐志怀轻笑,喟叹道。“小乖还是有长大的。” 苏青瑶嘴微张,大口呼着热气,止不住战栗。 起初的负罪感随猛烈的快感逐渐淡去,她倏忽明白,为何自己父亲每每在外玩完女人,回家会带一支口红,或一块粉饼,送给继母。 那是在粉饰良心,一如此时此刻。 徐志怀掌心摸了把她泥泞的身子,觉得太湿,便去盥洗室拿手巾来。 拧干冷水的巾帕贴上双腿,苏青瑶缩了缩,牙酸地忍耐着他擦拭的动作。 雨声渐急,浓重的湿气侵入屋内。 苏青瑶的目光透过灰黑的夜色,望着男人,他的轮廓由浓墨沾染绘制,乍一看,瞧不出可怖。对方敏锐地觉察出她的视线,回望,黑暗里摇曳出一声短促的笑,那唇齿间的声儿,密密麻麻罩来,一如湿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苏青瑶心悸,急忙避开他的视线。 徐志怀擦完,将她翻过身,抱起她。 苏青瑶失了力气,任由对方弄着。 徐志怀抬手,虎口拖住她的下巴,半是掐脖子半是掐脸,固住她轻摆的小脸,低头去吻她的脸颊、眉心、额头。 苏青瑶蹙眉,眼皮耷拉着,喊他快一点,受不了。 徐志怀垂首,鼻尖碰了下她的,松开擒住脖颈的手,转而拥住她,温柔地拍打少女的后背,叫她再忍一忍,马上就好。 是长大了,早先这样弄,她多半要哭,十有八九的事。 她一哭,他就会很烦躁。 徐志怀总不能理解妻子为什么哭,苏青瑶也从来不同他说,彼此谁也不理解谁,竟意外地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 他拨开黏在她面颊的黑发,打开床头柜的珐琅台灯,下地,倒杯水回来,继而含一口冷水,俯身喂她。 苏青瑶小口啜饮,喝完,手臂搂住丈夫的脖颈。 徐志怀搁下玻璃杯,抱住苏青瑶,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苏青瑶低头,将脸偎在男人的胸口,突然开口:“志怀,我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你不许生气。” “好。”他答应得很快。 苏青瑶静默半晌,再出声,轻柔的嗓音像暗哑的月影。“要是有天,我惹你生气了,你会不会打我?” 她这话说得几近邪门,徐志怀悚然,垂眸,手去摸她的面颊,玉石般的小脸,透着股阴阴的冷。 他装作没听清,道:“瑶,你说什么?” 苏青瑶脱开他的怀抱,坐起,蜷曲的长发垂到他的脖颈,沉静地重复:“志怀,你会打我吗?如果我做了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 她不似在说玩笑话,但也不似认真。 徐志怀亦半真半假回:“那要看什么类型的错事。” “譬如纵火烧了家里,”苏青瑶道。 这句比较接近玩笑。 徐志怀松气,道:“那就再买一栋,换个地方住。” “再譬如我把你的文件全扔了,像你扔我书那样,”苏青瑶说,眼珠子黑沉沉的。 徐志怀猜她还记恨那几本没运到上海的刊物,便道:“一报还一报,算我自讨苦吃。” “如果我谋杀亲夫呢,像这样。”她轻轻笑,上身倾斜,伸手,十指搭在男人的脖子上。 “那我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该喝药闭眼了,谈不上打你,”徐志怀也笑,好脾气地任她胡闹。 “既然这样,我寻姘头呢?学大上海千百个姨太太的模样,姘个戏子回来。” “你不一定,但奸夫肯定要死,具体如何得到时候看,”徐志怀目光微黯,“我嫉妒心很强。” “好吧,好吧,”苏青瑶咯咯直笑,真像是在开玩笑。“我知道了。” 徐志怀看她黑暗里模糊的笑颜,疑虑掠过心头,终究还是选择不去多想。 第二十七章 在酒楼上 第二天,雨依然在下,珍珠帘子似的连成一串又一串。苏青瑶睡醒,身侧空空,她下床,打开窗,湿冷的风迎面倾倒在她的躯干。 徐志怀说给她带的礼物,是几本停刊的《礼拜六》,不是她失去的那些,大约是从旧书店,或其它有的人手里买的。 “杭州有几家书店的老板,我还算熟。先前打电报去,拜托他们留意这本刊物,有就帮忙收几本。”徐志怀背着手,对她的别扭脾气束手无策的口吻。“非要不可,买回来又不看,鸳鸯蝴蝶派这些小情小调的玩意儿,没见你感兴趣过。算了,摆在书房占地方吧……真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苏青瑶翻开旧杂志,粗略扫几眼,的确是不会再看的读物。 但她上学那会儿,只有这些。 女孩儿曾结伴逃学去看杨耐梅主演的“空谷兰”,只因这电影是由鸳鸯蝴蝶派主将包天笑所编。彼时,大家对贵公子纪兰荪和纫珠相恋的剧情如数家珍,还一起骂柔云歹毒,插足才子佳人。 她记得毕业前的春天,四月,大家疯传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出一期、看一期。苏青瑶自然也看过,只不过,启明毕业后,她想上大学,苦于学费高昂、难以负担,亦苦于鲜有学校收女大学生,再往后,嫁给徐志怀,金粉世家什么的,早忘了,也不晓得现在写完没。 苏青瑶总想,假如她能迟一点遇见徐志怀,等几年,等复旦开始收女学生,她去考,不管考没考上,有没有钱读,内心的不甘,想必会少许多。 她收起刊物,没说话。 雨连下好几日,松一阵、紧一阵,逐步洗去冬季的寒气,待歇,天转暖,皮袍全可以收起来。 徐志怀在家,苏青瑶每回见缝插针地与于锦铭见面,都是做贼。 她原以为,肌肤相亲后与“姘头”再见,必然像发情的野猫。 然而他俩一夜偷欢,反倒偷成一对情窦初开的爱侣,伴着四处消磨时光,或什么也不干,仅待在一处,彼此摸对方的手背,战战兢兢,如碰琉璃盏。玫@瑰 于锦铭已极自然地改口叫她青瑶,但苏青瑶仍固执地唤他于先生,她怕自己吐出锦铭二字,便彻底栽进去,回不了头。 对此,于锦铭万般委屈。 “怪我对你不够好,才连一个爱称都求不到。”于锦铭说。“看来我得送你个特别的礼物,把在我前头遇到你的人全比下去。” 这一日,是回南天,苏青瑶出门去挑蛏子。 徐志怀是宁波人,爱吃倒笃蛏子下酒。但只认他宁波的那片海,杭州的不行,上海的自然也不行,因而苏青瑶不敢假手于人,得自己去菜市场一一挑过。 归家,静悄悄。小阿七迈着碎步跑来,低声同苏青瑶说,家里来了位客人,先生正和他在书房谈事。苏青瑶点头,将提着的蛏子给小阿七,叫她送去厨房,拿盐水泡着。 户牖未关,地板结一层细密的水珠。苏青瑶扶着同样濡湿的楼梯扶手,走上楼,想与徐志怀打声招呼,顺带作为女主人,询问客人是否留下用晚餐。 行至书房门口,屋内二人似在争吵。 “你辞去交通部的差事,回老家当教员,能教那些学生德先生和赛先生?人家能让你教?”徐志怀的声音透过门板,难得怒气冲冲。“左不过还是读论语、孟子、千字文、弟子规,万一能收到女学生,再教几句女儿经。” “你明白我,我死脑筋,学不来你八面玲珑。”答话人似笑非笑,无奈到极点才有的语调。“再加阿沁病故,爹娘无人照顾,我终归有天要回去。” 苏青瑶侧身,拧开一条缝隙,悄然朝内打量。 徐志怀背对房门,对面的,是个瘦削的男人,着长衫,气质儒雅。 这人,苏青瑶见过,是徐志怀在南洋大学的同窗,姓沈,婚宴上她敬过酒。 苏青瑶见徐志怀前倾的身子突得往后一靠,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那你往后怎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不清楚,所以来见见你,”那姓沈的先生如是说,“等我回乡,一头扎进四面环山的洼地,我俩就是真见不到了。” “我早说过,依你的脾性,毕了业就该出国留学,去美国,读几年书,再谋个跨国公司的差事,改作华侨。”徐志怀道。“政府任职不合适,但去做教员,就更差。从之,你是步步走下坡路。” “最恨你这模样,事事看透,事事冷眼旁观。”沈先生轻笑,连连摇头,“看透了还不算,非要摆出一副早已预料的面孔,招人烦。” 徐志怀不言,看他一眼。 沈先生静默片刻,再开口,忽提了个姑娘的名字,道:“诗韵去年嫁人了,对方是个公司职员。我一直没告诉你……她也到岁数了,等这么些年,仁至义尽。” “是么?”徐志怀轻蔑地发出一声笑。 “霜月兄,人总要往前看。” “假使阿瑶亡故,我绝不另娶。相反,我死,她若改嫁,我在黄泉下,必日日诅咒那男人暴毙。”徐志怀笃定道。“从之,这就是我与你们的区别,我早已厌倦谈论国事,如今只谈家事。” 苏青瑶听着,心怦怦跳。 难以言语的滋味在内心蔓延,她垂眸,继续听二人的对谈。 “你变了许多,”沈从之感慨着,起身,为自己斟一杯浅金色的烈酒,他举着酒杯,在原地兜了一圈,转回身,看向徐志怀。“从前那个问华夏前路在何方的徐霜月去哪儿了?” “你且当他死了。”徐志怀掏出烟盒,弹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侧头,要去点火。“十年,谁都会变……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回南天,太潮,景泰蓝的洋火盒如何也点不着香烟。 徐志怀蹙眉,收起盒子,握在宽大的掌心,似掐住一抹诡异的冷火。 “十年前,我们笑更早十年的青年太失败,没能早早看清帝制已无出路,而如今,该轮到我们被笑话了。”沈从之啜干杯中酒液,将空了的浮雕玻璃杯搁在徐志怀面前,咚得一声,继而叹道,“霜月,你我都是失败的人。” 徐志怀沉默,似是默认。 薄唇间衔着的细烟微微颤动。 苏青瑶躲在门外听,内里一阵良久的沉寂后,传来几声椅子脚在地毯拖拽的声响,应是预备告辞。 她来不及避,正巧与开门的徐志怀撞到一处。 徐志怀神态微妙,颇不自然道:“瑶,你怎么在这儿?” 苏青瑶避开他的提问,看向一侧戴好平顶帽的客人,欠身道:“沈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上回见您还是四年前。今日难得来,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再小住几天?” 那位姓沈的先生急忙摆手,说还要赶车,苏青瑶余光瞥过徐志怀,也并未强留,只说要送他出去。对方点头,摆正帽檐,向徐志怀欠身道别后,与苏青瑶一同下楼,走出洋楼圆拱形的雨棚。 “没想到夫人居然还记得我。”并肩走着,沈先生突然开口。 “应当的。”苏青瑶淡淡回复。“您是志怀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男人听闻,略显诧异地看了眼苏青瑶。 他面色微红,应是酒气涌上来,吐字依旧是慢吞吞的:“夫人辛苦了……霜月他有时候说话不中听,却也没坏心,愈是亲近的人,他愈是爱发臭脾气,这方面,还要劳烦你多担待。” 苏青瑶一愣,缘是结婚这么些年,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辛苦。 她苦笑:“沈先生太客气了。” 到用晚餐,苏青瑶仍在想这事。 她像头一回晓得干活能领钱的佣人,胃里揣着这事,翻来覆去地咀嚼,饭也没心思吃,捏着调羹搅着小碗里的鲫鱼豆腐汤。 徐志怀夹出蛏子壳内乳白色的肉,配热黄酒,不紧不慢地吃着。 他听小妻子叮当叮当敲着碗,头不抬,挑眉道:“有心事?” “嗯。”苏青瑶放下小勺,看向对面的男人,突然严肃地说。“我在想,你怎么从来都不谢我。” 徐志怀擦擦手,狐疑地看向苏青瑶。 苏青瑶站起,走到徐志怀身侧,拿一个空盘子与一双筷著,一面熟练地收拾起摆在桌上的蛏子壳,一面说:“譬如,我一点不吃蛏子,这些全是专程为你买的,可你都不谢我。” 徐志怀听闻,呆了一瞬,待到反应过来,苏青瑶已然端着盛放蛏子壳的白瓷圆盘离开。 他素来知晓小妻子脾气别扭,还未娶进家门就清楚。 以往只当她是孩子气,年纪小,爱耍性子,然而眼下冷不丁一句话,清清淡淡抛过来,不似在闹脾气,却平白令他摸不着头脑。 她料理家事,一贯得体,每月的收支总恰到好处,雇来的佣人也比其他家的勤快老实,连带他所交往的人,不论浅交深交,全能得到相当细心的照顾。 他知道她这方面干得好,不然他买那些几千几百大洋的珠花,订几十几百条的旗袍,做什么?她闲暇时抄写的簪花小楷,他也愿意裱起来,挂在办公室的墙上,指给来客看。这难道不算谢? 徐志怀试着细细琢磨了会儿,越想越糊涂,以至于最后竟烦恼起来。 他起身,踱步到苏青瑶的背后,双臂搂住她的细腰。 苏青瑶把盘子递给佣人,此刻正洗手。她自顾自地搓着一块淡绿色的肥皂,两手满是泡沫,送到水龙头下冲洗,丝毫不理会他。徐志怀以为她在赌气,便俯身,脸凑过去,想吻她。 苏青瑶甩了甩湿淋淋手,转身推他,娇娇地喊:“腥死了!快走开,徐志怀,你烦不烦!” 徐志怀突然感到惶恐,其间又夹杂些恼怒。 他掰过她的脸,用力捏住下巴,唇覆上去,非要亲了,真没见过自己老婆不让亲的。 舌头闯进来,带着热酒与海鲜的气息,粗鲁地搅动着她软嫩的小舌,舔着牙齿。她呜呜叫了两声,随之便没了声响。 唇齿分离,苏青瑶气喘吁吁地瞪他,手朝他一甩,残留在肌肤上的水珠溅了他一脸,冰冰凉。 接着,转身上楼去。 徐志怀抹了把脸,惶恐与恼怒中,又多出几分不解。 他思索片刻,还是尾随苏青瑶的背影,走上楼。 进卧室,没见人,徐志怀转到盥洗室,见她拿软毛刷在洗牙。他心里一下不是滋味,皱了皱眉,堵在门口,耐心等她吐完了水,才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拽住她的上臂,猛地拉入怀中。 苏青瑶额头突然撞到他的胸口,有点晕。她扬起脸,看他俯下身,又要亲的模样,便固执地把脸偏了一偏。 徐志怀见状,发了狠,将她拦腰抱起,转而架到洗手台的边沿,后背抵到瓷砖,两臂围住她,不许她逃。 苏青瑶用力挣了挣,逃不开。 “你漱口去,都说了很腥,”她道,“你就爱吃这种臭死人的东西。” 徐志怀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定神看了会儿,最终幽幽叹了口气。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柔荑送到唇边,面颊微低,吻落在她掌心悄然愈合的伤口。 “辛苦了。”徐志怀轻柔道。 第二十八章 贪念(一) 苏青瑶张嘴,嗓子眼紧紧的,没能发出声。湿热的吐息拂过伤口,一股一股往外喷,好烫。她想缩,却被他使劲攥着。男人擒住手腕骨,缓缓抬眸,看向她,目光透过低垂的睫羽,黑压压的罩过来。 那股难以言语的滋味再度袭上心头。 苏青瑶打了个寒颤,面颊微低。 徐志怀直起身,手臂越过她,用她洗牙杯里所剩的水,给自己漱了口,继而右手托起妻子下巴,又要亲她。苏青瑶没动,任由他吻,海鲜的腥气淡去许多,舌头仍沾有厚重的黄酒味,丝丝绕绕在口中蔓延。 吻着吻着,他的手逐渐变得不安分。 “不要。”苏青瑶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徐志怀不应,手腕钻入衬裙,冰凉的银质袖扣顶在腿的内侧。 苏青瑶悬在洗手台的边沿,小腿抽筋似的轻摆,直打滑。 “少来烦我,要弄改天弄。”她推他的胳膊,气哼哼地说,似娇似嗲,半分真半分假。 徐志怀锢住她的腰,搂得更紧些。落在面颊的轻吻逐步朝胸口蔓延,男人残留的胡渣扎着脖颈。苏青瑶握着他的手臂,略有些难受,感觉被掐住了脖子,喘不上气。 微妙的堵塞与晕眩的快感同时袭来,苏青瑶克制不住地喘息。 她分明起了感觉,可心里赌着口气,偏不愿干那事儿。 他总这样——拿钱来哄女孩,用性安抚女人——这俩哪一个都不是人。 苏青瑶想,她先前和于锦铭做这事,觉得不舒服,说不要,对方也就停手。而到徐志怀这儿,说拒绝是不管用的。她所求的不多,只让他弯一弯腰,仔细听听她说的话,无论讲的多幼稚,都不打断、不轻视,更不许嘲讽,怎就这么难? 她又想,倘如她不是他的妻,不属于他,他对她是否也会客气些?或许。 只因这一下想到于锦铭,苏青瑶莫名有了胆子,依附在他臂膀的手转而抵在他胸口。 “放手,你真就闲的没事做!”她喊,也不怕摔,使劲推开男人,两腿闭合,侧着身,从台子边沿跃下。 落地时,她跛脚先触地,一下没站稳,徐志怀急忙扶住她。苏青瑶心里七上八下,辨不出心情。 徐志怀松开怀抱,大抵是恼了,神态不大显,只微微挑眉看向苏青瑶。 苏青瑶晓得他在看自己,急忙拂了下鬓发,同他道:“我有点不舒服,月事快来了,肚子痛,所以说不要弄,你又不听……志怀,你生气了?”讲到生气二字,她试探地瞥向他,黑沉沉的瞳仁嵌在莹白的小脸,似能滴的出水。 徐志怀沉默片刻,俯身,再度拥住她。 苏青瑶顺从地搂住他的脖子,面颊依偎在颈窝,小猫那般蹭了蹭,在他耳畔说:“所以生我的气了吗?” “没。”徐志怀道。 “那你刚才一句话不说。” 徐志怀捧起妻子的脸,垂首,将额头抵在她的发际,淡淡道:“以前没见你这么爱发脾气。” 苏青瑶屏息,浑身紧绷,仍装作娇嗔的模样,说:“那是因为我从前发火的时候,你恰好不在家,你个大忙人瞧不见。” 男人贴的那样近,呼气喷在她的眼下那块白净的肌肤,搂着彼此,鼻对鼻、眼对眼,她但凡有半分异样神态,他都能察觉。 徐志怀又是一阵短暂的无言。 洗手池里残余的水珠在朝排水管漏,滴答滴答响。盥洗室照美国风装的,墙壁排列着一方一方的马赛克砖,仿佛一个布袋子,将那扰心人的水声全然收拢起来。 苏青瑶被圈养在他的视线下,有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她咬住后槽牙,心一横,故作娇气道:“徐志怀,你要这样嫌我脾气坏,干脆休了我,再娶个十六岁小姑娘摆家里。上海多的是高中刚毕业的小姐名媛。” “好好的,又开始耍性子。”徐志怀拧眉。“我哪次说过要离婚,让你这样三天两头地提。” 苏青瑶道:“反正我没法和你离婚,可不得天天想你什么时候休妻……” “行了,这话往后不许再讲。”徐志怀皱着眉头,拇指压上她的唇瓣。 “说了就说了,嘴长在我头上,要你管?”苏青瑶揣着明白装糊涂,启唇,舌尖舔过他的指腹,同他腻到底。“难道说了你伤心呀?” “嗯,我伤心。”徐志怀答。 他紧蹙的眉头松下来,深深望向少女,神情专注。 苏青瑶脸皮一紧,如同被浆洗得直挺挺的粗布袍。 她骤然乱了,环住男人脖颈的小手揪住他衬衫的衣领,十指挠了两下,接着,两条手臂顺着他肩部结实的线条滑落,移到前胸,按在心口。 那里安安静静,她什么都触不到。 “出去了,老赖在这里也不嫌潮。”苏青瑶听出自己的话音在发颤。 说罢,她轻轻一挣,便脱开他的怀抱,逃难般快步走回卧房。 徐志怀叹了声,总觉苏青瑶有什么不对,一时却也难以指出怪异之处。思来想去,只觉自己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取浴袍,在盥洗室冲过冷水澡,才出来。 苏青瑶难得不洗澡就上床,跟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一样,整个人蜷缩在被窝。 徐志怀熄了灯,掀被,躺在她身边,从背后抱住她。 男人那东西重新起了反应,从背后硌着她,快钻到两股间。 苏青瑶抿唇,怕他发脾气,径直掰开腿插进来干她,在床上她没处躲。然而过了许久,徐志怀都没动静,正当苏青瑶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又忽然开了口。 “龙华的桃花还在开,我挑个时间带你去,怎么样?”徐志怀问。 “上海多少地方都被日本人炸平了,还去赏桃花。”苏青瑶答。“商人不知亡国恨。” “日子总要过下去,喊了十几年的亡国灭种,多少人热血撒出去,国家不还是这副德行。”幽暗里,他嗓音平静。“我看戏园剧场三月中旬就已经恢复营业。要是嫌龙华太远,不想坐车,咱们就去看戏,把过年应当看的戏补回来。” 苏青瑶定了定神,背对男人,低低道一声好。 她合上眼,神志清醒地等他接下去的动作。身后传来男人闷闷的几声咳嗽声,他强忍什么似的,掌心暧昧地抚过她的腰线,继而将她揽入怀中。两人挨得太紧凑,苏青瑶嫌热,朝外挪了挪身子。徐志怀意外没动,保持这个姿势,也没说话。 她等了许久,他也没走下一步,到后来实在熬不住,竟迷迷糊糊地睡去,一夜无梦。 睡醒,苏青瑶踮着脚轻轻下床。她摸黑走到窗边,钻到帘幕后,望向清晨的花园。天初明,灰白色的晨光透过雾霭呈现在眼前,她打开窗,冷峭的风骤然涌入,携风带雨地袭来,呼啦一声,扬起窗帘,暗色的卧房刹那一亮。 徐志怀还在睡,侧躺着,胳膊伸得很长。 苏青瑶耸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急忙去抓飞扬的窗帘。 越急,越抓不到。帘子呼啦啦地在半空乱舞,一方天地,忽明忽暗,苏青瑶也头晕目眩。这时,一条手臂伸过来,替她拽住窗帘。苏青瑶仰头,诧异地看过去。她没注意徐志怀究竟什么时候醒的,落地也没听见声响,他就这样凭空出现,仿佛一只脚步轻巧的雄狮。 “怎么起来了?”徐志怀说着,拉下帘子,晨光一点点被遮掩,阴影逐渐顺着他的后背爬上。 “睡不着。”苏青瑶道。 徐志怀应了声,侧身去关窗。春风止息,晨光被挡在帘幕后,眼前的一切全然回归无聊的混沌。苏青瑶眨眼,隐约感觉出对面人模糊的轮廓。他恍惚是笑了下,一只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肩。 苏青瑶心里乱极了,神色有一种微妙的复杂,幸好有昏暗掩盖,对方并无察觉。她朝他走了几步,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颈,额头抵在男人胸口。 他们就这样依偎了很久,谁都不出声。 过几天,徐志怀将戏票带回家,是黄金大戏院的票子,演越剧。他排场阔,自己出资请名声响亮的班主携角儿们从绍兴过来,又给商会里的叔伯与一些名流递了请柬。 苏青瑶原以为他说去看戏,是两人挑个日子出门,平平淡淡看一场。然而看他这阵仗,俨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看戏是假,趁战后上海百废待兴,琢磨如何抢占商机是真。 小阿七觉察不出异样,真当是去看戏,欢欢喜喜地将一条崭新的鹦鹉绿旗袍捧到苏青瑶跟前,不停说徐先生如何用心、如何好,居然连下人们也有后排的戏票,能一道去黄金大戏院开开眼。 苏青瑶来回摸着旗袍,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小阿七的话,心里不由笑话自己天真。 徐志怀可不是烽火戏诸侯,以来博美人一笑的主儿。 他极务实。 安心打扮到开戏那日,苏青瑶与他坐车去敏体尼荫路,车门一开,水气阴阴,是刚落过春雨。天色向晚,云层泛出洞洞灟灟的暗蓝,苏青瑶挽着徐志怀的胳膊朝内走,高跟鞋扎着湿润的地毯,像在泥沼跋涉。 入了场,照例要与诸位名流的夫人们打太极。 苏青瑶并不爱与这些太太们聚会,嫌闷气。 与她们凑到一块儿,多是新面孔讲旧事,谈珠宝、传流言,一起一坐、一问一答,个个似会喘气说话的活人偶,手上、脚上、脖颈上,戴满亮闪闪的项圈。套在手腕的叫镯子,圈住手指的叫戒指,细细的项链勒住脖子。 徐志怀在她衣饰的开销上,从未吝啬过。这应当是一种爱吧,都说男人愿为女人花钱,是爱最简单直接的表现。故而每逢见那些太太们,总要被笑盈盈地阿谀一番。 可愈是这样,苏青瑶愈是恐惧。 她清楚,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件物什,全是他的。倘若真有哪一日,他发怒,叫她全还回去,那连最里头遮羞的衬裙衬裤,都要当场脱去,赤条条地往外走。 苏青瑶坐到包厢,心不在焉地与到场的太太们聊了几句客气话。 一位说,丈夫刚从英国拍卖行买来火油钻送她,若非那场最大的粉色鸽子蛋被人高价拍走,也会是她的。 另一位说,那姓谭的狐狸精果真九条命,日本人把她的妖精窝炸没了,她居然借市政府里章委员的势,又活了回来。现如今把做橡胶生意的王老板迷得失魂,天天闹着要和妻子离婚,另娶她进家门。 提及谭碧,苏青瑶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惜众人没多讲她的事,仅抱怨了几句,便见惯不怪地揭过,转而聊起易方朔在东南大戏院开演的滑稽戏。 过不久,徐志怀来寻她,大抵是谈完了生意场上的事。 苏青瑶起身告辞,随他出去。 男人脚步大,略快她半步。苏青瑶面颊垂落,盯着脚下的地毯和他虚虚投射下的背影,勉强跟着走。 到半途,徐志怀忽而停住脚步,侧身拉住苏青瑶的胳膊。未等苏青瑶反应过来,便被他弯腰搂入怀中。 他面颊挨着喷了栀子水的鬓发,唇蹭着耳廓,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瑶,看完戏去大华饭店吃饭,怎样?” 苏青瑶呆呆答:“行,听你的。” 她正觉得怪,忽见徐志怀直起腰,懒散地理了理衣袖。 男人带着微妙的笑意,冲眼前人道:“于少,许久不见。” 第二十九章 贪念 (二) 苏青瑶一激灵,急忙转身,顺话音望去。 果真是于锦铭。 徐志怀的手掌还搭在她纤瘦的肩上,火烙印似的,隔一件浓绿的旗袍,炙烤着皮肉。她往前不是,往后也不是,对面人的眼神带点暗金色的浮光,潮水般漫来。苏青瑶心突突跳,简直是快要爆炸,两腿僵直地立在原处,喘不过气。 “是有段日子没见。”于锦铭走近,唇畔噙着一抹笑。“还要多谢徐老板送的戏票,我这外来人没见过宁波帮的派头,这下算开眼。” 他说着,故意拨弄了下胸前金盏黄的真丝领带,是苏青瑶补偿给他的那条。 “于少真爱说笑。徐某不过是个开工厂的平头商人,哪敢与军政府的要员相提并论。”徐志怀淡淡道。“此番能叫来绍兴的越剧班子在黄金大剧院开戏,借的是虞会长的光。加之内人爱听戏,可惜开战这几月闷在法租界,徐某有愧,便想趁此机会多请些人,一起热闹热闹。” “原来如此,徐先生与太太果然如外界所言……琴瑟和鸣。”于锦铭视线挪到苏青瑶的脸上,唇微抿。 苏青瑶干干笑了一下,将手递过去。 于锦铭望着她,浅色的眼瞳飞快扫过她肩上的手,危险地眯了眯,又眼皮微低,再抬眸,倏忽粲然一笑。 “苏小姐,近来可好?” 说着,他极克制地牵住她的右手,悄悄捏了捏。 “托四少的福,一切都好。”苏青瑶觉察出手指的力道,脸微红,心里提着口气,不留痕迹地收回手。 徐志怀揽着苏青瑶的肩,又道:“戏快开场,恕徐某不久陪了。于少也请尽快落座。” 于锦铭侧过身,双手交叉着背在身后,给两人让出一条道。“慢走。” 徐志怀颔首,携苏青瑶经过,走了几步,他又突然顿了顿脚步,看了苏青瑶一眼,似要俯身吻她的面颊。 “你干什么?在外面呢。”苏青瑶瞪着眼睛,急忙抬手,掩住他的唇。 徐志怀一愣,缓过神,突得暗自笑话起自己的小家子气。 虽知掉价,但他偏要摆出来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瞧瞧,她与他是夫妻,一生一世扯不开的关系,不是他能动歪心的。 苏青瑶不知丈夫的心思,仰着脸,仔细观察他的神态,猜测着、揣度着,生怕从他的脸上瞧出半点怀疑。 “怎么了?志怀。”她问。 徐志怀垂眸,见苏青瑶正仰头看他,两条翡翠耳垂轻摆,衬得小脸格外白皙。 他遏制住吻她的欲望,轻声答:“没什么,走吧。” 苏青瑶定然不信,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尤其身后还站着于锦铭,专注的视线投过来,简直要将她的后背烫出个窟窿,就敷衍地应上一声,随他离去。 上二楼包厢落了座,苏青瑶仍是不安,总觉有视线在身上徘徊。 她在徐志怀身边,左手被他松松捏在掌心,搁在膝头。她尝试抽了抽,手腕一使劲,他也跟着用力,不许她走。 苏青瑶没法儿,右脚尖踩住左脚的侧边,悄悄蹭掉皮鞋的搭扣。 “你放开,我鞋扣松了……”她道。 “嗯,”徐志怀松手。 苏青瑶故意起身,朝前走了几步,才弯腰系搭扣。直起身,再度有意地站在原处,摆摆腿,目光越过凭栏,朝下方扫视。果然,瞧见于锦铭正站在楼下散座的过道,一直专注地看她这边。 视线相触,他甚是磊落,挤着眼睛冲她笑笑。苏青瑶急忙转回身,直挺挺坐回原处,莫名生出些恼怒,心想,凭什么他能当个没事人,她却要在丈夫身边如坐针毡。 她一面用谭碧的那套歪理劝慰自己,腹议,都是偷了,还要什么干净,当婊子不立牌坊。她就是爱跟于锦铭做那事,如何?难道最诚实的快乐也分三六九等? 另一面,深切的羞耻干扰着她的神思。她背后好似掩藏着一尊巍峨的尊像,正森森然监视。 徐志怀觉察出苏青瑶面上那抹一闪而过的似羞似恼的神态,压低了嗓音,佯装从容,道:“瑶,我看于少好像很喜欢你。” 苏青瑶心下警惕,迅疾地反问:“你说什么?” “我讲——于锦铭,蛮喜欢你。”徐志怀偏过头,看表情是在打趣,目光又携带几分逼人的审视。“我要没记错,你和他是在谭碧的场子里认识的。他怎么跟谭碧搅和到一块儿去的,嫖妓?” “有完没完,你又喝糊涂了?”苏青瑶口吻拿捏得恰好,发怒也像撒娇,难以辨出真心。“再胡说八道,我就回家去。” “我没说你对他,是说他对你。”徐志怀道。“瑶,假使你我没结婚,他来约你,你可会答应?” “你真看得起我。”苏青瑶抢白,手心渗出薄薄的冷汗。 徐志怀淡淡道:“我认真。” “行吧行吧,我也认真——就算没碰见你,我也不会喜欢于先生那样的男人,毛毛躁躁的,成日在人堆里混,最多骗一骗追时髦的小姑娘。”话出口,苏青瑶心里一虚,不仅是在说反话的缘故,还怕自己描述太多,反显得了解他。 “你也是小姑娘,”徐志怀低语。 话含含糊糊,苏青瑶没太听清。 她偷瞥他,见他不再出声,心稍安宁。大幕拉开,戏台上款款移出个妙龄女子,唱鹦歌班的旧剧“草庵相会”,又是一出私奔戏。徐志怀背靠座椅,眯起眼,食指在大腿的打着节拍。 苏青瑶侧目,分不清他有意无意,刚定下的心再度发慌,胃里像飞着蝴蝶,一张嘴,斑斓的蝶群便要裹挟着欲望与慌张从胭红的口中一股脑爬出,飞得满剧院都是。 她蹭得站起身,嗓子紧紧地道:“我出去洗手。” 说罢,也不等他回复,便逃似的往外走。 跑出包厢,接着要往何处去,苏青瑶浑然不知。 她两手环住胳膊,面对空荡的走廊,狠狠打了个哆嗦。正待要折回去,继续坐徐志怀身边听那出绍兴戏,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青瑶转身,见于锦铭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她走来。 他薄唇微抿,几步逼到她面前。 苏青瑶连连后退。 “你来做什么?”她紧绷。 于锦铭不吭声,拉住她的小臂,带到隔壁的空包厢。 没开电灯,屋内黑洞洞的,凭栏那边剧场的光照进来,通明的像着了火,他俩却见不得光那般,瑟缩在阴影里,借着隐约的光晕,端详起彼此的面容。 黑暗盖着她的脸,那两个漆黑的眼珠渐渐渗入些光亮,映出男人的面孔。 “疯了你,”苏青瑶喃喃,“他……他就在隔壁。” 于锦铭捧起她的脸,唇瓣啄了下鼻尖。“我知道,我在下头看着你出来的。” 兴许是贴太近的缘故,苏青瑶感觉有股热气从脖颈烧上来,脸发烫。 理智告诉她,她该赶紧回去,徐志怀还在隔壁等。 可他的唇瓣飞快碰过鼻尖,又腻腻地去亲她的面颊,鼻息一股一股喷在肌肤,游移着,唇逐渐触到她的嘴角,舌尖舔湿了唇瓣,油亮的口脂混入唾液。 她有些管不住手,手腕一抬,拽住他金盏菊色的领带,启唇,软舌钻过去。 那种几近眩晕的愉悦再度席来。 于锦铭更忍不住。 他本就是恣意妄为的人,得到了她的吻,嫉妒心又促使他去揭旗袍的下摆。 素色的杭绸滑溜溜地在他手心跑,于锦铭来回摸着,憋着一口气,鄙夷地想,丑死了,她穿杭绸才不好看。边想,边搂着她,将她推倒在地毯上。 有手臂做防护,跌下去也不觉疼。 遍地的黑暗淹上来,苏青瑶瞪大眼,感觉到他拉开皮鞋的搭扣,隔着罗袜,手指轻佻地抚摸起她的双足。 不行,不行,不能再做下去,要真被发现还得了。 苏青瑶腿一缩,曲起上身,两臂紧紧夹在身侧。“你快回去,万一被人看见……” 于锦铭清楚她急着要回那男人身边,眼帘微垂,嫉妒疯狂啃噬着心扉,一时竟赌气道:“看见就看见,大不了你离婚,我带你走。最好是被他瞧见,还省去不少离婚的麻烦事。只要你想,我就拆散你的婚姻,我敢说这话。” 他话音方落,就那一瞬,苏青瑶战栗起来。 “于锦铭,你说什么疯话!”她喊。“被发现,你四少究竟是人人喊打,还是多一桩风流韵事,你真不清楚?我呢,我又会怎样?难道能和你一样?” “可我爱你。”于锦铭拽住她的胳膊,口吻带着隐隐的偏执。“我爱你。” 苏青瑶一愣。 爱吗? 这字眼大到可怖。 “你放开,于先生,我丈夫还在等我。”失神片刻后,她开口,听自己的声音简直像在听别人的。“我们以后也没必要再见面。” 于锦铭哑然,五指紧紧攥住她的胳膊。苏青瑶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掰着他铁铸般的手,眼眶泛红。她舍不得,但必须走,她不能留个随时想把这脏事抖出去的人留在身边。两人在黑暗里彼此较着劲,小鼓咚咚咚得响,戏是唱到哪一折了? 一阵僵持,终究,还是于锦铭退步。 他五指一松,胆怯地开了口:“所以……苏小姐,你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吗?” 苏青瑶心脏砰砰响。 “没准、没准我就是一时兴起,”她抽回手,残余的温度像小虫在啃咬肌肤,“我早说过我会后悔……我现在后悔了,可以吗?” 于锦铭掌心压在地毯,从膝前逐渐滑到她的腰/侧,肩膀随之前倾。 笔挺的身姿逼来,苏青瑶睫毛轻颤,急促地喘了口气,檀口呼出的热流抚过他的面颊。半黑暗中,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双眸湿润,几近哀求地看向面前人。 静静的,无言相对。 他分明没碰到她,连被衬衣于西服包裹的胳膊,也与她浓绿旗袍之下的软腰隔了几寸,可情色的气息简直要满溢出这一抔昏暗。 “不行,”默然良久,于锦铭开口,“我不许。” “那你是打算逼死我吗?”苏青瑶冷然道。“我要铁了心后悔,你就要跑去告诉他?告诉天下人我是淫妇?” “怎么可能!我,我……”于锦铭如鲠在喉。 他挨过去,鼻尖蹭着她鬓角边的肌肤,继而垂首,面颊贴近她的脖颈。 直矗着的高领膈着他的脸。 于锦铭压在地毯手后移,扶住她的后腰,吐息转到正面。他伏下身,唇瓣衔住旗袍领前排一串剔透的翡翠珠,冰冷的珠玉在他的舌尖跳动,噔噔噔响。 苏青瑶仰头,手臂也举起,环住他宽阔的后背。 呼吸逐渐弥漫到锁骨处,于锦铭躬背,额头紧贴在锁骨与胸前微微起伏的交界处。 “青瑶,你别不见我。”他小声道。“我什么都不会说……以后也不来找,只等你来见我。” 苏青瑶心如芒刺,眨眨眼,滚烫的腮颊忽而滚落一行泪,凉凉的沁着心扉。 她咬唇,手背揩了揩薄薄的泪,继而扶住男人的肩膀,使劲推,叫他直起身来。 于锦铭以为她要赶他走,不肯,便紧紧握住她推搡的手,细碎的吻落在柔软的胸口,彻底压倒了她。 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她挣,小腿蹭着他的裤管,似是在踢他,又好似要缠上他的腰。道德和欲望在她脑海里发疯似的扭打,一个叫她走,一个喊她留,你争我抢,分毫不让。 于锦铭抬头,压住她,手拽住旗袍摆朝上捋。她旗袍的开叉比寻常人低,是为遮脚,要做那事,必须全部提起。 衣摆尽数卷到腰际,吻落。 苏青瑶恍惚听到嗡的一声,互相撕扯的声音顷刻间消失无踪。她膝盖弯曲,觉出热意游弋,仿佛会呼吸的蚌,连带她这死气沉沉的人,也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她突然懂了云雨一词的妙处,季风掠过,化云成雨,雨要落,谁也拦不住。 但凡她没嫁人,但凡……她愿在这儿当野鸳鸯。 第三十章 贪念 (三) 于锦铭吻她,不急不缓地推进。 苏青瑶倒在地毯,轻喘着歪头,亮堂堂的戏台子仿佛螺钿的幻光,噔噔噔——锵锵锵——千回百转的唱腔,她通体隐匿在黑暗里,看着、听着,躲避着,甚至想毁掉这虚伪的一切。 转回来,又眯眼瞧于锦铭。 他胯部鼓囊,但一直忍着,不敢做。 的确,她出来已经太久,徐志怀怕是要不耐烦。 苏青瑶张开双臂,示意男人抱住自己,然后捧住他的脸,吻他的眼睛,浓厚的琥珀色,像是沸腾的糖浆。 “我其实不想走。”她道。 “那就不要——” 她打断。“但我必须走。” 于锦铭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叹了口气,随后抬眸看她一眼,委屈道:“苏小姐,我嫉妒的快要发疯了。假如求神拜佛管用,我简直能天天上香求他暴毙,得天花,得疟疾,害什么都行。” 苏青瑶垂眸,不语。 站起来,还未来得及抚平旗袍的褶皱,便听见外面有人声。 是徐志怀,苏青瑶一下就能听出来。 他应是抓住了个剧院的侍从,在问她的去处。那侍从不知,说要去找其他人。 苏青瑶摸黑,拉拉衣服,理理头发,神态微妙。 于锦铭听不出徐志怀的声线,但看苏青瑶的脸色,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心里咕噜咕噜冒酸泡儿,故意从背后搂住她,胸膛贴紧后背,极暧昧地舔吻耳朵。 苏青瑶腿一软,险些叫出声。 她拿胳膊肘捅他,于锦铭吃痛,抬起下巴,苏青瑶趁机别过脸,抬手捂住他的嘴。 别动!她比口型。 于锦铭笑盈盈地卷起舌尖,勾了下她的掌心。 门外还在说话,徐志怀大约是看了下表,接着说,给侍从十五分钟,赶紧跑去找人问,问不到叫经理过来。 苏青瑶听着,冷不然想起去年的耶稣圣诞夜,原来他那会儿也是这样在找她。 真怪,每当她逃出几步,去看他,总觉徐志怀已然够好。但当她走回去,当他的妻,又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窒息而死。 侍从听后,连连致歉。徐志怀轻嗤一声,叫他快去。说罢,传来几下模糊的脚步声,他回去了,周遭再度陷入寂静。 苏青瑶知道自己必须得回去了。 把门一开,还好,走廊没人。 她藏好马脚,先出去,有意和于锦铭错开。 折回包厢,苏青瑶推门而入,徐志怀眼神挪过来,落到她身上。大吊顶的光仿佛特别刺眼,彻底淹没了她,从头到脚,照得遍体透明。 “干什么去了?”他问,手掌拍拍大腿,叫她坐上去。 “没什么,身体有点不舒服,”苏青瑶道,“可能是畏寒,回家煮点祛潮的姜汤。” 她仍湿着,股间黏黏腻腻,坐上他的大腿,佯装乖巧地依偎在丈夫怀中,如立刀刃。 徐志怀掰过妻子的小脸,端详片刻,忽而展颜一笑。 “衣服怎么弄的?”徐志怀笑问,手拎起胸口微湿的绸缎,一边目光深邃地凝视她。“瑶,你出去这段时间,是撞见什么人了吗?” “啊?”苏青瑶悚然。 她低头,视线落到他手指捏着的布料。水渍还未来得及完全风干,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色缀在鹦鹉绿的软绸间,得对着光仔细瞧才能看出来。 “哦,可能洗手的时候不小心溅到水了,”她的声调忽高忽低,“等会儿就干了,没事。” 徐志怀松手,似笑非笑地又问了一遍。“真没遇到什么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青瑶装傻充愣,一颗心沉甸甸直往胃里坠。“志怀,是有人要来找我吗?谁?杜太太?” “没事,随便问问。”徐志怀道,看神态,似在打趣。“我怕你被奸人诱拐。” “胡说八道,我又不是小孩,谁来拐骗我。”苏青瑶向他偏着头,娇笑。 徐志怀随之轻笑,鼻音带着股森冷的锐气。“不好说。” 话说成这样,听进苏青瑶的耳朵里,便要猜他知晓自己适才同于锦铭待在一块儿了。 她似被捅了一刀,面上的血色瞬时被冷意冲洗干净,嘴角仍挂着笑。 也是,卖身哪有不卖笑? “好了好了,听戏去,你费这么大劲从绍兴请戏班子来,不听,跟我在这瞎扯。”苏青瑶显然乱了阵脚,坐在他腿上,装模作样地捶几下他的肩。“有事回家再说。” 徐志怀淡淡应了一声,眼神转回去,脸上一点异迹都无。 请柬他发的。 座位他安排的。 那人在不在席间,他心知肚明。 徐志怀倒不觉得两人共处,会做出什么苟且之事,至少苏青瑶不会。 他自以为了解她的性子,觉得她虽然爱闹小丫头脾气,但发下火,哭一哭,再睡一晚,也就全忘了,纯粹的孩子心性。 刚才怕是那招摇的纨绔偷摸摸寻过来,主动诱骗了她,她这会儿怕被指责,才撒的谎。徐志怀暗自琢磨。她还小,在杭州又成日居家,一时被骗是正常。眼下他谈不上恼火,就是憋着股怨气,得寻个去处发泄。 戏看得稀里糊涂,白瞎这么大阵仗。 散场,徐志怀携她去送贵客。苏青瑶强打精神应酬,眼前来去的颇多头面人物,万不敢在人情世故上出差错。寒暄一番后,送人走,该轮到另一半人上前恭维。客套话幼蚕般吐丝织茧,苏青瑶听着,神思逐渐游离,面皮好似被纹上了浅笑,只呆呆附和。 于锦铭有意使自己夹进其中,两手抄在西服裤兜,一步步晃过来。 “徐老板辛苦,”他笑盈盈开口。 徐志怀看看于锦铭,又侧过头,看看苏青瑶,眼神在二人之间周转。 “瑶,你先随侍从上车去,我跟于先生有点私事要谈。”他微笑,很疼爱她的模样。 苏青瑶站在原处没动,脸色惨白,唯剩一团血淋淋的口脂。 “志怀,”她扬起脸,愣愣瞧他。 徐志怀弯腰,吻她的前额,重复:“去吧。” 苏青瑶哪敢违拗,轻声应一声“好”,迈着碎步移出去。 徐志怀见她的背影远去,方才将眼神挪到于锦铭身上,淡然道:“您倒是很清闲。” “谁叫我本来就是个闲人,停战后,就更闲了。”于锦铭耸肩。“闲也有闲的好处,您说是吧。” “我听说您来上海是于将军的意思。”徐志怀摸出香烟匣和打火机,细烟衔在嘴里,不着急点火。“想叫你先成家再立业。” “算是。” “四少风流倜傥,既像于将军嗜好声色犬马,又像令慈,懂得讨人欢心。来上海这几月,跟在谭小姐身边混沙龙,想必赢得不少姑娘芳心暗许。”徐志怀点火。“四少若是有看上的姑娘,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这可不兴说。”于锦铭挑衅。“除非您答应不管那人是谁,都能替我去讲亲事。” “上海好姑娘很多,我是说未出阁的少女。”徐志怀声音冷淡。“你要是真有看中,徐某愿意当这个月老。” “那还是不劳烦您了,我不爱托人做无用功。”于锦铭轻嗤。 “既然如此,我倒想给您一个忠告——”徐志怀冷笑一下,夹着烟,烟灰徐徐飘落。“人活世上,凡事都得讲求个礼义廉耻,按规矩行事······而有些错,靠家里,是解决不了的。” “规矩是死,人是活,我不试试怎么知道解决不了?”于锦铭抬了抬眉毛。 “四少年轻气盛,我也不扫您的锐气。”徐志怀听完他的话,轻蔑地笑笑,客气道。“时候不早了,再聊下去,家内该等着急了。您要是还没尽兴,改日约个茶楼,我俩坐下慢慢聊——我请客。于将军保家卫国,不敢花他支给您的零用钱。” 说罢,徐志怀摘下礼帽,压在胸前,朝他微微欠身,继而泰然自若地转身离去。 车停在戏院外,出来,天色已晚,渐生凉气。 徐志怀背对着升起的月亮走出十多步,瞧见别克轿车内,他的小夫人正趴在车窗玻璃上,焦急地朝外张望。几乎是同一时刻,苏青瑶也看到了他,又湿又滑的月光压在男人的肩膀,衬得人很暗。 他走来,拉开车门,弯腰坐上车。 苏青瑶心慌,缩到另一侧。 车子开动,谁也不说话。 苏青瑶想探他的口风,打听出他跟于锦铭聊了什么,又怕被他察觉出异样,不敢问,便在心里怙惙着。 徐志怀瞥一眼过去,将她十分的心思猜出七分。 他不生气,实话。她不过是小女孩,一下被人模狗样的公子哥三言两语搞昏头,实属正常。就跟小孩总爱偷糖吃似的。 况且,她再怎么耍小孩脾气,到最后,不还得乖乖回家? “志怀,我们是要回家?”苏青瑶开口,率先打破寂静。 “去吃饭,”徐志怀道,“想吃什么?我记得附近有家新开的饭店,厨子浙菜做得不错,要不去那里试试。” “随你,我不饿。”苏青瑶说。 徐志怀笑道:“是真不饿,还是在想我跟于锦铭聊了什么,想到没胃口了?” 苏青瑶料到他前来会试探,早已筹备了满肚子的腹稿,刚要拿出来反驳,却见他胳膊肘支在车窗边沿,手撑着额角,乜斜了眼睛,目光沉沉地顶着她。苏青瑶张张嘴,分不清是怕是愧疚,打了个冷颤,眼眶突然红了。 “停车!”徐志怀下令。 话音未散,司机急转方向盘,拐入一条僻静小路停好,紧接着,拉开车门,下车,快步跑远了。 已是夜里八九点钟,一轮银月高悬,冷冷浇灌下来。 苏青瑶像被月色从头淋到脚,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透不过气。 她抽了抽鼻子,道:“徐志怀,你发神经。” 徐志怀不怒反笑,侧身,手臂搁在两人之间的空位,掌心缓缓抚过皮革座椅,发出一声漫长且刺耳的“咯吱——”,最终停在她的大腿边。 他探过来,打理齐整的背头略有些散,发丝垂落几缕,影沉沉的目光透过乱发,直直落在她的脸上。 “别哭,”他右手捧住她半张脸,指腹轻轻蹭着微红的眼角,“我还什么都没讲呢。” “那你有话直说。”苏青瑶被搓得脸皮发烫,咬咬牙,索性挑明。“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听你那些难听话。” 极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 徐志怀停顿片刻,安静听那些夜鸟飞绝,方道:“阿瑶,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有点喜欢那个于锦铭的,对不对?” 苏青瑶不做声,与他四目相对。 “我知道四少风头盛,喜欢他的少女有许多,是,我知道,你或许也会觉得他好,而且他也很喜欢你。瑶,如果你没嫁给我,没准你和他会赶个时髦,谈谈——恋爱,前提是,你不是我徐志怀的夫人。”他还是很温和。“所以我不生气。你还小,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到,很正常……” “你究竟想说什么。”苏青瑶打断。 徐志怀听了,低头吻一下她的鼻尖,再开口,转了话头。“这样,瑶,我们一句换一句。你告诉我,他对你干了什么,我告诉你,我和他谈了什么,如何?” 湿热的吐息喷在眼睑,苏青瑶缩在他怀中,半边身子是木的。 这是被逼上梁山了。 第三十一章 贪念 (四) “你说。”她道。 “我留他下来,问他有无心仪的姑娘,他说有。”徐志怀说着,压在她腿侧的手掌上移,抚到软腰。“所以瑶,他对你说什么了?爱你吗?” 事到如此,她必须答一点出来。 故而苏青瑶半真半假地说:“嗯,他说他喜欢我。” “他的爱是不作数的。”徐志怀道。“瑶,你知不知道,他老子叫他来上海,单纯是为给于家留个种。他甚至不用娶妻,看中了谁,要过来玩玩,有了孩子,就纳个妾。” 苏青瑶垂眸一笑。 她笑:徐志怀,你多自大! 徐志怀眼皮一跳,似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浅笑刺到,心房闷胀。 他又道:“然后呢?抱你了吗?” 苏青瑶答:“嗯,当然。他说完,突然走过来搂住我。我有点怕,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推开他跑回来了。” “好,我知道了。”徐志怀眯起眼,手往上,指腹轻抚唇瓣,又将中指探入皓齿间。 食指与无名指撑开她的嘴角,中指勾着软软的小舌,压着舌苔。苏青瑶弄得略有些恶心,口涎顺着他的骨节往下淌,嗓子眼一缩一缩。 在她快要干呕的刹那,徐志怀抽出手。 昏黄的车灯照在男人发顶,落到脸上,斑驳的,明暗不一。 苏青瑶深吸一口气。“问完了吗?问完了回家。” 徐志怀没吭声,手去解她旗袍的珠扣。 车内狭窄,他不大好动,再加她的曳地旗袍开叉只到小腿肚,哪怕想直接些,也摸不进去。他逐渐没了耐心,解开领子的一排,索性蛮横地扯开。哗啦啦,圆润的翠珠四散,铛铛铛乱跳。 他告诉过自己不生气,她还小,做错事正常……可亲耳听她一句句认下来,忽而有种莫名的愤怒充斥全身。 苏青瑶顿时有些恼,冷声道:“徐志怀!你只会做这种事吗?” 徐志怀掐起她的下巴,吻落在唇/瓣,游离着,说:“瑶,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男人都一样,他抱你的时候,脑子也一样下流。” 说罢,他屈膝,膝盖压在座椅边缘,朝内顶开她的腿心。 他紧盯着苏青瑶,她的脸浸在鹅黄色的车灯里,精细描摹过的眉与眼,皆是淡漠的,正无声地抵抗着什么。徐志怀心一塞,有意与她较劲,指尖探入,最尖端环绕着濡湿来回旋转。 她鼻翼翕动,忽而啊了声,极短促。 苏青瑶急忙咬唇,强忍快意,瞪着他,眼角粉红。 彼此视线交缠,各怀心思。 徐志怀将她的腿分得更开,似是非要她略略疼一下那般侵入。 “啊!”她泄了气,忍不住叫,头皮发麻。“出去,放开我,你出去。” 徐志怀解开领带,捆住她想要去挠他脸的手。苏青瑶突然发现,他戴的领带,亦是她战前特意去买的那条。 他弯腰,吻她的小脸,两臂撑在她的耳畔。 苏青瑶头脑发晕,恍恍惚惚地骂:“你有病!我当年就该多跑几次!早知道,我就跳河去,我跳黄浦江也不嫁你徐志怀!” “瑶,世上的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他沉笑,喘着粗气,俯身凑近她的面颊,撞出一声响。“要怪,就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怪,怪民国律法,十五六岁的少女理当婚嫁,而你偏偏生错时候,没能再往后投胎几百年。” 他这样无耻地折腾她,嘴里居然还在讲道理。 苏青瑶觉得他疯得不轻。 她顺势一跌,发髻全散了,乌黑的长发飞溅开来,垫着头,仿佛一团染黑的宣纸簇着中心仅有的白。潮红渐渐浮上面颊,苏青瑶紧咬的牙关直发酸,后脑止不住蹭着皮质的座椅,脑后和腿心都在响。 她小腹忽而紧缩,觉得浑身每一处肌肤都痉挛到快要发皱了。 终于,苏青瑶瘫软下来,轻声叫他把领带解了,磨得疼。 徐志怀叹息,拆去束缚,将她压在身下,吻胸前娇滴滴的胸脯,继而又将她翻过身,使她背对自己跪在车座,脸压在靠椅顶端。 太湿了,他试着顶了几下,都没钻进去。 苏青瑶见机拧过身,抬脚使劲踹向他胸口,同时,右手拧开车门,推开,全然不管自己衣衫不整,两腿一转,发疯似的冲出去。 徐志怀愣了一瞬,继而一个跨步跃下轿车,几步追上她,眼疾手快地从背后拽住她的左臂。 未等他开口,苏青瑶转身,扬起手,用光全身力气,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徐志怀这辈子头一回被人扇脸,头歪着,愣了会儿,方才错愕地看回来。 他觉出面颊微冷,摸去,指腹擦出一道新鲜血痕。 是她无名指戴的戒指割破了他的脸皮。 苏青瑶望着面前的男人,退后几步,因为抖,腮骨直打颤。 她看见徐志怀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车内的灯透出玻璃窗,照亮他半边身子、半边脸。春夜已深,苏青瑶看不清楚他的神态,只恍恍惚惚地猜。不论怎么猜,都觉得他要发怒,但她实在是忍不住,他不能这样对她…… 苏青瑶抽抽鼻子,嗓子眼发出两声小兽似的呜咽,冷冷湿湿的晚风吹来,她眨眼,潸然泪下。 起初是无声的,渐渐,哭声大起来,鼻子里冒出些可怜的抽泣声,像洞箫呜呜作响。喘气很快赶不上满面的泪,于是她张开嘴,什么也不顾地放声大哭起来。 “徐志怀,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要这样作践我!”她哭道。“是给你管家算账,还就只供你一个人玩的妓女吗!妓女卖一夜,卖一天,卖几月几年。你倒好,娶了我,跟买断我这辈子一样!” 徐志怀本想拉她回车上去,可见她满脸是泪,便又难以开口。他抬脚,要往前。苏青瑶见状靠近,眼泪簌簌落着,急忙退上一步。 “站住!不许过来!” 徐志怀闻声,叹了声气,收回迈出的脚步。 “先回车上去,把衣裳穿好,”他说,“这件事是我错了,我道歉。” “我受够了,徐志怀!我真的受够你了……”苏青瑶边说,边去拆脑后散乱的发髻。抹过刨花水的长发牵牵绊绊,扭曲着蔓延而下,笼住半裸的身躯。“不用你送,我有脚,会走,我自己走回去。” “走什么走?这么晚的天,你预备走到哪儿去!”徐志怀皱眉。“好了,青瑶,你赶紧披件衣服,别闹脾气。我回去再同你认错,行吗?” 苏青瑶抹了抹眼泪,扬起脸,发出一声带点哭腔的嗤笑。 她想:你不懂,这是我选的,全凭我自己!所以,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下。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自己犯错自己担,不必听你那些大道理。就这么简单! “我没耍性子,徐志怀,你少来教训我。”苏青瑶努力忍住哽咽。在讲这件事,也在说其它。“我告诉你,我很清醒,我甚至从没这么清醒过。” 说罢,她转身,拽住垂落的旗袍开襟,一摇一摆地向前走去。 徐志怀跟在她身后,不敢靠太近,一声接一声喊:“青瑶,青瑶!苏青瑶,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苏青瑶不听,闷头往前,似是真要靠双腿走回巨籁达路。 徐志怀这下急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搂住她,抱起来,意图使强硬手段把她扛在肩上,塞进车里。苏青瑶挣扎,那样瘦小的人,发起狠来如同炸毛的猫,两手直冲男人的脸挠。徐志怀未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险些被指甲抓伤眼睛。 是,他承认自己做的过火了,活该挨一巴掌,可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非在这儿衣不蔽体地要闹——还是说,她闹,是为于锦铭?怎的,就这么喜欢那个小子?为什么,因为他那油头粉面的模样好看?因为他会满口胡话地说爱她? 思及此,徐志怀怵然,心紧紧缩成一团,喘不过气。 他的臂弯托着她,要把她扛到肩上,苏青瑶拼了命挣扎,徐志怀好几次险些兜不住。她捶打着他的手臂,指甲隔着西服又掐又挠,一直打到自己手疼。苏青瑶见在做无用功,索性头一低,米粒似的牙使劲咬他的耳朵。 徐志怀吃痛,放她落地,手臂仍搂着她的肩膀。 “我错了,我道歉。”他泄气,弯下腰说话。“瑶,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回家了我什么都答应你。” “徐志怀,你究竟把我当什么……”苏青瑶喃喃,喉咙突然哽住了,有些悲哀。“我又到底是什么……” 云影袭来,透亮的月光骤然一暗,她抬起眼帘,溺入徐志怀的眼神里。脸白得几乎透明,贝林香粉混着泪水,既甜又苦的气味。徐志怀屏息,吻她止不住的泪,酸涩随水痕渗入唇间。 良久沉默后,最终,她还是随徐志怀上车。两人满身狼狈,进家门,小阿七“哎呀”一声,刚想问,被吴妈一个用劲拽回来。 苏青瑶兀自往卧房走,踢掉高跟鞋,转进浴室冲澡。洗完,对着镜子,看胸口青青紫紫的吻痕,一块一块像拼贴画排列着,手碰一碰,觉不出痛。她擦净身子,换好睡袍赤足出来,人一软,倒在床上,四肢慢慢蜷缩。 过不久,苏青瑶听门关传来声响,然后听徐志怀叫小阿七进屋抱一床被褥,说自己去客房睡。一阵窸窸窣窣后,脚步声传来,苏青瑶急忙闭眼。男人替她掖了掖被角,熄灭顶灯,走了。 楼底的佣人晓得先生和太太是又吵架了,大气不敢出。 小阿七说话没数,收拾完客房出来,冲女佣瞎嘟囔:“上海风水不好。先生和太太原先在杭州的时候,几乎不吵架,这来上海才半年多,隔三差五吵。” “主人家的事,要你多嘴。”吴妈蹙蹙眉,挺直腰杆指责一句,但稍作停顿,又极为赞同地接着话头,说。“你讲的对,上海太花了,女人露胳膊露腿在街上走,也不害臊。剪头发、烫头发,玩得都是洋人的东西,很不雅观。政府应该严厉地办一办她们,把她们的脑子全正过来,多想想中国的事……” 话正说着,徐志怀走下楼,叫人去厨房煮面。 吴妈迅疾噤声,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女佣。 接着,她几步迎上去,拐弯抹角打探几句徐志怀的口风,又自发出起主意。 一通话下来,无非是唆使徐志怀再娶个妾室,免得三天两头和同一个人吵。并且,成亲这四年,太太都没怀上孩子,瞧那个小身板,肚皮也不似能生。娶媳妇为的是传宗接代,这点不能忘。他没兄弟,就剩他一个男丁,再不生来不及。 “我有她一个够烦心了,还再养一个?”徐志怀觉得这提议过于怪诞,简直到可笑的地步。“不如要了我的命。” “您这回挑个顺心的懂事的。”吴妈出谋划策。“要是生了儿子,便记太太名下,算她的,这样那头也好交代。” 她原是徐志怀母亲身边的人,再早,是宁波颇有名气的孝女。老爹吃大烟败光了钱,她卖身当仆人供他,后来亲爹吃白面死了,她嫁了人,丈夫也吃大烟,生了孩子,孩子大了嘛,也吃……几位乡贤给她在大祠堂里做过表彰,在不掺杂色的白宣纸上作赞美诗,吴妈不识字,但知道是好东西,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够了!这种事轮得到你来拿主意!”徐志怀听得头嗡嗡响,呵斥道。“我看在你服侍我娘七八年的份上,这回不计较,但要再提一次,你就回乡养老去,不必干了。” 他缓了口气,又说:“面煮好叫人送客房去,我再上楼看一眼太太。” 说罢,转身折回卧房。 徐志怀放轻脚步,摸黑走到床畔,侧身坐下,拧开床头柜摆着的珐琅灯。 他垂眸,看妻子安静地憩着,伸出手,五指张开,拿掌心比着她的脸、脖颈、圆胳膊和小手,比着比着,忽而怔怔发笑。 说什么找个比她更漂亮的女人,难呢。他腹议。 他向来不多说好听话,相反,他觉得拿嘴说的爱过于轻浮,唯有那些如软骨头的豆腐鱼般腻乎在一处的轻佻男女,才会张口闭口谈论情爱。 依他所想,举案齐眉是最好。娶妻进家门,敬告祖宗天地,自此,他只她一个,她也只他一个,然后过着过着,一辈子就结束了。 徐志怀抚摸起她阴凉的长发,手是冷的,胸口却像烧着火。 所以,姓于的那小子,靠着好皮囊,凑到人跟前一口一个喜欢和爱,细究,左不过见色起意。真要担起责任,保准跑得比谁都快。养家糊口,他能吗?他敢吗?男人酸溜溜地想。可小女孩偏生吃这一套,还要跟他置气,没办法。 徐志怀叹息,俯下身,胳膊肘撑住被褥,缓缓贴近妻子熟睡的面颊,温热的吻降落在鬓角。 “我也爱你。”他忽道。 第三十二章 贪念 (五) 苏青瑶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这句徐志怀几乎从未说过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恍惚中想。为什么他总要在伤了她之后,再出来悔过? 记得有一年冬天,徐志怀去北平办事,而她独自呆在杭州的合院里。那会儿小阿七还没来,她一个人,出门不晓得去哪儿,还要学着和一帮比自己年长的佣人们打交道。 佣人说国语大多带有浓厚的乡音,苏青瑶时常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多问两遍,他们便会隐隐显出这雇主好欺负的狡猾神态。她无依无靠地同他们斗,一分一厘算计着钱,小脸绷的紧紧的,竭尽全力装出主妇的样子。 尽管如此,佣人们仍旧会在背地里指着她,絮叨着什么,好像在说这位祖上和李中堂家走亲戚的名门少奶奶,先生花了几十万大洋娶回家的玉观音,怎么嫁到杭州,连个自己的丫鬟也没带来。 那是苏青瑶最需要他的时刻。 也是她最想要表现自己“忠诚”的时刻。 所以在徐志怀出差归来的前一晚,苏青瑶特意坐在卧房的靠椅上等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大半夜,她迷迷糊糊睡去,梦见丈夫风尘仆仆地回家,抱住她,说对不起,然后吻她——很简单又愚蠢的幻想,但她那时才十六,正是应该天真的岁数——正打盹,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苏青瑶一个激灵,醒了。 她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径直奔出去见他。 然而徐志怀上下打量了下久别的妻子,第一句是:“回去穿鞋。” 第二句是:“你先睡,我还有事。” 说罢,转身离开。 苏青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屋。 她本就体弱,赤脚跑出来这一冻,再加为家事操劳,没两天就病倒,先是感冒,接着开始发烧。 徐志怀放下事情过来陪她,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苏青瑶本来想要他能多陪陪自己,她自己一个人处理那些事,很害怕,然而现在他来了,她却已经不想要了。 况且,徐志怀是个务实的男人,只能谈切实的东西。 于是苏青瑶拽住他的衬衣袖,惨淡地同他说:“志怀,给我雇个丫头过来,当是我从娘家带的,好不好?算我求你。” 她和他之间发生过太多这样的事,总差那么一点,她想要的时候他不给,他给到的时候她已不想要。 大约是被这纠结的心思折磨,苏青瑶睡到凌晨,天色未明,便醒了。 她拨开窗帘,倚着楞缘远望。 银月将落,晨光微露,万物被笼罩在一团奶白色的雾气中,远望,恍如煎盐叠雪,气浪层层叠叠翻涌而来。 她出神,慢慢的,又开始不受控地想到于锦铭,想他回去后做了什么,想她昨夜那番绝情的话是否伤了他……真是善变的心,梦中想着一个男人的事,醒来后又能转到另一个身上。 于锦铭此刻亦在想她。 昨晚他回寓所已是深夜。贺常君早早睡下,他无人诉苦,独自窝在沙发抽了根烟,火星将沙发灼出一个小洞。而后回屋,他辗转反侧一夜,半是为苏青瑶那句“以后不必再面”,半是气自己主动挑衅徐志怀,最后却没发挥好。对方走得太快,轻飘飘一句“零用钱”丢过来,他没想好恶毒话反击,人家就欠身离去。 尽管不愿承认,但于锦铭的确被那个可恶又碍眼的男人折磨到了。 睡不着,干脆起来,大清早的,跟贺常君一起去街角的小馆子里吃阳春面。饭铺子刚下了一道道木门板,门口的灶台煮着一大锅热汤面,天刚亮,堂内还有些暗,贺常君便招呼于锦铭在最靠门的一张饭桌坐下。 跑堂的拿两只茶碗过来,摆上,又拎着搪瓷大茶壶斟满。 于锦铭心不在焉地转着茶碗。 贺常君觉察出他有心事,主动问起昨日的事。 于锦铭憋不住话,同贺常君一五一十讲了,末了,甚是可怜问他:“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走?” “人家凭什么跟你走?”贺常君反问。 “我爱她,”于锦铭说,“而且她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算了,我换个办法问。”贺常君抽出筷子,浸到茶碗里涮。“锦铭,你有什么能养活自己的手艺?” 于锦铭不假思索道:“开飞机。” “除掉这个。” “修飞机。”于锦铭正经地答。“还有打飞机。驱逐、攻击、侦察与轰炸飞行。以及主修英语,辅修法俄两门外语。” “总之是要参军。”贺常君拎起筷子,甩了甩,夹在茶碗上,严肃道。“二月初,就日军炮击上海期间,哈尔滨沦陷,东三省彻底被日军占领……锦铭,我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可能每天谈论战争和死亡,但今天既然讲到了,我想问你,你参军,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吗?” 于锦铭动动嘴唇,没说话。 恰在此时,堂倌端来两碗阳春面,各两碟咸菜。贺常君端起自己那份咸菜,倒进面汤里,又指了指另一份,示意于锦铭。 于锦铭摆手,将酱油色的小菜碟推给他,嘴硬道:“死还是不死,全由老天爷说了算。按你的意思,人都要死,还谈什么情爱。” 贺常君将他那份咸菜也倒进面里,低头拿着筷子拌着,淡淡道:“于锦铭,你就这幅死德行,顾头不顾尾——我再问你,假如苏小姐答应和你私奔,去南京,你预备把她安置在哪?直接带到空军眷属区,和其他空军太太安顿到一处,叫她送你出任务,然后每天等,要么等到你回来,要么等到遗书?你说苏小姐现在过得很委屈,那难道变成那样,她就会快乐了?” 他一条一条罗列,逻辑严密,半句话反驳不得。 “运气好,你次次大难不死。可但凡差一点,你走了。苏小姐怎么办?”贺常君继续说。“你诱拐有夫之妇私奔,伯父再怎么宠你,也要顾及名声,肯定不会认苏小姐这个儿媳。苏小姐的父亲是大学教员,亲自定的婚事,结果女儿私奔,他颜面丢尽,必然不会再认她。你留再多抚恤金,在外人眼里,她也不过是个怀揣巨额财产的寡妇。到那时,谁都能欺负她……你想清楚这点。” 贺常君话说得太狠,于锦铭脸色微微发白。 他两眼望着茶碗,星星点点的茶叶碎末浮在水面,沉默着。 “除非你放弃参军,为了苏小姐,改去当个政府要员,踏实坐办公室,敌人打过来了你就跟着当官的一起跑,跑到中国亡了,老百姓死光光。”贺常君倏忽一笑,似悲,亦或纯粹的感慨。“但那样,你于锦铭就不是于锦铭了。” 于锦铭逐句听完,沉默许久,微微偏了偏头,方玩笑般道:“常君,你理当弃医从文去。” 贺常君晓得自己适才那番话戳到他脊梁骨了,低头唏哩呼噜嗦了口面,应答道:“我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讲。” “说呗,我又不生气。” “我是感觉,你成天想着带苏小姐走,纯粹是因为她身边有另一个男人。”贺常君道。“你一直过得很顺,人又聪明,想做的事都能做到。而徐先生是你最看不惯的那类人,偏生他又是苏小姐的丈夫,你兴许没多少喜欢她,只是得不到手,一时嫉妒迷了心窍,所以……” “不是的。”于锦铭打断他,睫毛低低地垂落,映着白皙的肌肤。 “常君,我或许想得不够周全,但我很清楚,我无法爱上别人了,我只爱她。哪怕嫉妒,也是因为爱她。可以说一万遍爱她,也不嫌腻的那种。” “我是搞不懂,你和她也没认识多久,怎就成了这模样。”贺常君无奈地笑了下。“你到底喜欢她哪点?” 于锦铭先是怔了一怔,继而两手搁在滑腻腻的木桌,慢慢紧握到一处,神态逐渐变得很柔软。 像有热气烘着脑袋,他在这短短的一瞬,想了许多跟苏青瑶有关的事。 第一次见面,月光铺得那样长,彼此并肩走着,不停地说无聊话。再一次见,在圣诞夜,他横抱起她,她湿漉漉的面颊靠过来,他跟被春雨淋了一场似的,看不清方向。还有在车里,暖到头晕,她的手指触到他的,只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简直要融化了…… 于锦铭想着,不由抿唇,带着点羞赧的笑意,同对面人道:“她闻起来好香。” 这话把贺常君说愣了。 一个男人,居然用那种极为纯洁又迷恋的神态说,某位小姐闻起来很香 …… 得亏他皮相好,但凡换个容貌不如意些,这话就多少沾点流氓了。 “呸,不要脸。”贺常君晃晃脑袋,低头专心吃面。 于锦铭自嘲似的笑了下,勉强吃几口阳春面,又觉得没什么胃口,索性放下筷子,说要出去兜风。 他走了约莫两个钟头,尤嫌不过瘾,转而回公寓取车,打算四处转转。天光大亮,早晨七八点的光景,人潮拥挤起来,晨起上班的人全挤在一处等电车。 他打转方向盘,漫无目的地开车,等缓过神,竟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地开到了巨**路附近,透过车玻璃眺望,能瞧见草木掩映中的西式洋楼。 那是苏青瑶住的地方。 于锦铭停车,倚着皮座椅,目不转睛地顶着洋房二楼的窗户。 其后仿佛是有人影闪过,他不知是不是苏青瑶,却又愿意相信那虚影是她。 他歪着头,瞪着眼睛仔细去捕捉晃动的影子,可紧跟着,他又克制不住地想,她在家,她丈夫也在家,说不准昨夜他俩还是同床共枕······就这一下,心口又是气又是闷,涩涩的喘不过气。 于锦铭眼角下垂,转而去思索贺常君那些句句能扒皮抽骨的话,用心计划着他和她的未来。 摆在最前的,是得想法子让她信他,然后能跟那个男的离婚,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把人娶回家,他父亲才会看在儿媳的份上庇护她。 他在银行的存款,包括以后的薪资,全交给她管,有了钱就有了底气。他花钱不多,有什么地方要用,就问她要。她要是喜欢,也可以找一份轻松的工作消磨时间,那份钱就算她自己的,随便她用来做什么。 还有,要存钱在国外提前买一幢别墅,她读的是法国修女办的教会学校,那就在法国买。他若大难不死,活着将中国的土地全打回来,就用作度假。反正仗已经打完了,他可以安心坐办公室。若是运气差了点,没能飞回来,就叫她带上抚恤金去那里住,从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她可以交全新的朋友,过全新的日子,可以养一条小狗陪她去咖啡厅,再养一只小猫陪她睡觉。 但是不许有比喜欢他还喜欢的男人,只有一点点喜欢才可以。 于锦铭正想着,洋楼的大门开了,驶出一辆轿车。他猜,是徐志怀出门去工厂。果不其然,过不久,门口出现两位年轻的少女,尽管隔着一段路,但于锦铭还是凭身姿认出了右边那个是苏青瑶。 他下意识一缩肩,弯下腰,生怕被她发现自己在盯梢。 待到两人走远,于锦铭直起身,趴在方向盘上,真觉自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为此,痴痴笑了好一阵。 他在爱一个不能爱的人,连带自己,也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这般自嘲着,于锦铭重新发车,离去了。 第三十三章 贪念 (六) 自那夜争吵后,徐志怀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眼不见心不烦,总之,搬去客房。 这样过了几个礼拜,直至五月初,中日双方签订淞沪停战协定,夫妻俩仍在分房睡,弄得苏青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生谁的气。反正两人拧着、熬着,面上不显,暗地里较劲似的憋着口气。 这天,苏青瑶读完法文刊物,转去书房还。 她进屋,见徐志怀不成体统地侧卧在沙发小憩。他穿纯黑短袜,香槟色英式直筒裤,藏青的尖领衬衫,成套的上装搭在扶手,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揉乱了,有些遮眼睛。右臂曲起,垫着头,左臂越过腹部垂落,食指与中指间卡着一支未点燃的细烟。 苏青瑶本想退出去,又想,人睡着呢,怕什么?便安然走上前。 放好杂志,她眼神一转,落到徐志怀指间的细烟上。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偏偏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坏事才够刺激那般,苏青瑶蹑手蹑脚地过去,凑近看了眼熟睡的丈夫,继而蹲在他手边,一点一点将香烟从指缝抽出来。 她捉着那支烟,抿唇得意地笑了下,又跑去徐志怀的西服衣兜里摸打火机。 其实徐志怀从她推门进屋那刻,就醒了。 他顾忌前些日子的争吵,一时没敢表态,反倒错过了醒来的最佳时机,只得假寐,听她的脚步声渐近。接着,一股清甜的鼻息喷在他的面颊,仿佛小猫凑到了跟前。徐志怀屏息,仍装作睡熟,静静等她挪走脸。 幸而她很快放过了他。 苏青瑶不知徐志怀已经醒了。 她偷到打火机,转回跟前,再度确认他还睡着,然后背对着他,席地而坐,挑衅似的点燃一支烟,拿在手上。 徐志怀眼眸微睁,半点声音不出。 他见她背对着坐在眼前,沉默地吸着适才他指间的那支香烟,心里吃了一惊。可随即一想,也不意外,以她看电影的瘾,又喜欢阮玲玉,难免染上摩登女郎的习性。 只是看她熟练的架势,应当不是新学,不知为何,她竟从未告诉过自己。 苏青瑶吸了一小会儿,擎着香烟,将燃烧的蒂头送到嘴前吹了吹,看猩红的火星忽明忽暗。 这滋味像极了跟于锦铭偷情的感觉。 既想让徐志怀发现,冷笑着看他自以为掌控全局,实则一败涂地的模样;又不能真叫他突然发现,毁掉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突然,一点心悸荡漾开,她连忙回头去看徐志怀。 徐志怀迅速闭眼,装睡。 男人的动作更快些,苏青瑶没能发现。 她熄掉烟,侧身望向徐志怀,目不转睛的盯了几秒。她抬手,五指大胆地没入男人睡得凌乱的短发,胡乱搓揉几回,抓得一团糟。 “也只有睡着了才算顺眼。”苏青瑶嘟囔。 说罢,她站起,带着残烟出去了。 徐志怀直至关门声传来,才敢睁眼。他失神片刻,大掌虚虚在半空一抓,握到鼻下轻嗅,似有若无的烟味里掺杂着茉莉水的香,逐渐淡去。 心中一团乱麻,说不出一二三。 到吃晚餐,夫妻聚到一桌。徐志怀有意叫人搬了张凳子,改坐在她右手边。递筷时,两人手碰到一处,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没吭声。徐志怀觉得是个好征兆,至少表明她没真记恨自己。 “消气了?”他佯装不经意。 “从没对你生过气,何谈消气。”苏青瑶冷淡道。“只求你往后别翻我旧账,说我哪时哪刻做错了什么事。” “我什么时候翻过你的旧账。”徐志怀苦笑。“你是以己度人,硬给我扣帽子。” “是,你说的都对。”苏青瑶唇角微微上扬,笑意带了点阴森森的死气。 徐志怀神色微变,略显无措地说:“阿瑶,我承认我那晚过火,也道过歉了……你想拿我怎样,真就一辈子分房睡?” “随你,反正我也没说过要分房,全是你自己拿的决定。”苏青瑶答完,不愿再同他多说。 徐志怀怔了怔,首次如此敏感地觉察出以往自己忽略的疏离,这疏离令他一时哑然。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又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不巧的是,恰在此刻,小阿七跑来说有电话找太太。 “我去接。”苏青瑶说着,擦擦手,也不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徐志怀心里不是滋味。 他递了个眼神给活蹦乱跳的小阿七,扣住她,等苏青瑶拐过弯,方问:“阿七,给太太打电话的,是男是女。” “女的呀,”小阿七答,“怎么了?先生有事。” “没。”徐志怀垂下眼帘。“别跟太太讲我问过这话,要被我捉到,你也走人。” 小阿七拖拉着声调,长长应他一声“哦”,甚是委屈。 那头,苏青瑶快步走去接电话,拿起来,只听对面传来一阵“啊呜啊呜”的乱叫,正疑心是哪家小孩的恶作剧,要挂断时,听筒传出一句女人的话音。 “瑶瑶,瑶瑶……瑶瑶,你过来救救我吧。” 苏青瑶握住耳机,急忙问:“谭碧?谭小姐,是你吗?” 话音未落,啪嗒,对方突然挂断。 苏青瑶觉得谭碧声气不对,放下听筒,人守在电话机旁,迟迟不敢离去。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电话铃再度响起。 苏青瑶拎起听筒,贴到耳边抢先问:“谭碧,是你吗?” “我没朋友了,瑶瑶、瑶瑶,只有你不恨我,我只有你一个故人。”她声音沙哑,话说得颠三倒四,像喝醉了酒。“快来陪陪我,好不好?我快死掉了。” 苏青瑶刚想仔细问问情况,谁知她又冷不丁挂断了,主动拨回去,无人接听。 徐志怀看她许久没回来,主动寻过来,问:“谁打的电话?” 苏青瑶不应,侧身掠过他,步履匆匆地去招呼小阿七备车。 擦肩而过那一瞬,徐志怀心一跳。紧跟着,他迅速按捺住胸口的浮躁,跟上去,脑海里想:哪怕是那个姓于的小子胆大包天,电话打到家里来引诱她,眼下也由她选择。 “瑶,我说过,回家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你现在想去哪儿?我送你。”徐志怀跟在苏青瑶身后,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但你也清楚,我一贯信守承诺。” 苏青瑶本心如止水,可他话一出口,心扉宛若冰层裂出一道细痕。 她轻轻喘着气,道:“是谭小姐的电话……她出事了,我现在要去找她。” 说完,苏青瑶仍紧绷着,双手环臂,随时预备推开他,夺门而出的姿态。 徐志怀面对她,略略踌躇后,轻声叹了口气。“披件衣服,夜里冷。” 苏青瑶摆在胸口的两条手臂滑落下来,道一声好,转而托女佣去拿毛衣开衫。 他们坐上车,一路无言。 到谭碧所住的公寓门前,苏青瑶鼓起勇气,叫徐志怀在车里等她。徐志怀竟也听话,指了指手表,示意她别待太久。苏青瑶一颗心系在谭碧身上,敷衍地点点头,打开车门,朝楼内快步走去。 公寓的门未合严实,苏青瑶手一推,就开了。 她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大声叫着谭碧的名儿,一间一间地找。 找到最靠内的一间小卧房,苏青瑶瞧见她歪倒在床榻,月白色的软缎长旗袍敞开,黑的卷发,白的肌肤,深绿色的褥子,交错蔓延。白花花的大洋洒在她雪白的肚皮上,几块掉到地毯,零零散散的银子反射出薄薄的冷光。架在床上的烟盘子打翻了,中央的一块黑**已烧干净,手边,烟枪折作两截。 苏青瑶使着跛脚,急跑过去,满屋晚香玉的甜香袭来,熏得她头晕到想干呕。她使劲拽住谭碧的胳膊,用肩膀将她顶到床上,白肚皮上的银大洋落一地。她再拎起褥子,盖住谭碧半裸的身躯,掖好被角,动作干净利落,唯独微微发抖的手出卖了情绪。躺好了,苏青瑶跑去开窗,她力气小,弄了好几次才拧开。 窗户打开,污浊的空气新鲜几分。 苏青瑶坐回谭碧身侧,轻轻拍打她冰冷的面颊,喊她:“谭小姐?谭小姐?” 谭碧似有所闻,突然痉挛地弓起身,合着眼,一把搂住苏青瑶的肩膀。 “瑶,瑶,打去给常君。”她喃喃。“去找他,找他。” 苏青瑶听了,连忙去找电话。 电话旁摆号码本,翻开第一页,夹着张纸条,写贺常君跟于锦铭住处的电话。苏青瑶这时才反应过来,难怪当初她问谭碧要于锦铭的住址与号码,谭碧能直接拿笔默出。 拨过去,是于锦铭接的。 他听见苏青瑶的嗓音,先是一喜,继而听她说谭碧的事,语调逐渐下沉,末了稳稳道:“常君在出诊,我开车去找他,半个钟头就到,你等我。” 苏青瑶得到回复,紧张的神经刹那松弛。 她挂断电话,转回床畔侧身坐着,掌心探到被褥下握住谭碧的手。冷飕飕的一只右手,怎么也搓不热。苏青瑶觉出自己的手也在逐步冷却,便抽出,冲手心哈了几口热气,又伸进去焐她的。 搓了许久,谭碧迷迷糊糊有了点意识,唤道:“瑶?” 苏青瑶替她抿了下头发。“是我。” “还以为是在梦里打的电话……”谭碧自嘲地笑。“难为你来见我。” “贺先生已经在路上,等下就到。”苏青瑶说。“你先歇一歇,别说话了。” “不问我发生什么了吗?”谭碧道。 苏青瑶答:“你想说会告诉我的。” 谭碧惨然一笑:“不是不想,是不敢。全讲出来怕你嫌我下作。” 第三十四章 子夜 (一) “我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阿碧,我与你是一样的。”苏青瑶也笑,淡淡的。“你知道吗?每当我在志怀跟前说,我和你一样,他都会生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徐先生当然要冒火。”谭碧侧身,紧紧握住她的手,将脸颊贴在手背。“我是下三滥的娼妓。你不一样,你读过书,识字,会说洋文。” “阿碧,这个社会没那么需要我们,也没特别多的法子吃饭……我早前与你谈过,说,为谋出路,我们只得使劲扒这一碗饭。为此,要分帮结派,一面竭力修饰身上能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一面彼此仇视,妄图多杀死一个,便少一个人分粮。” 谭碧叹息:“是的。” “所以,正妻觉得自己和姨太太不一样,一个想,我与他三书六聘,又有娘家坐镇,再多的狐媚子也比不上明媒正娶。另一个想,老爷亲自选的我,我那样美和年轻,他如何不爱。女学生觉得自己和娼妓不一样,我读书,我干净,我自立自强。她堕落,她愚蠢,她贪慕虚荣。但我觉得活在当下的大家,都一个模样。转瞬之间,妻可流落作妾,学生亦可沦为暗娼。”苏青瑶缓缓道。“这些话,我一直不敢对外说,在遇见你之前,谁都不敢。因为感觉见到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珠光宝气的,阿碧,你懂吗?好像只有我一个……那么不识趣,想这些讨人嫌的事。” “徐先生对你不好……” “不是,志怀待我很好,跟锦铭的事,是我对不住他。”苏青瑶垂眸。“我全明白,但还是要去做,也不知为了什么。” “那就不说了,先痛痛快快地活。”谭碧宽慰。 苏青瑶转头,凝视着谭碧,忽而郑重道:“我永远不会恨你,阿碧,不管发生什么。” 谭碧惨白着脸,轻轻笑出声,顾盼神飞的狐狸眼随之眯起,只因这一声笑,艳光四射。 她说:“阿瑶,我选择爱你。” 苏青瑶心颤了颤,双颊微红,恍惚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男人愿为她抛妻弃子,谭碧确是有迷男人也迷女人的本领。 谭碧娇笑,摸摸她的脸,转了话题:“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志怀送我的。”苏青瑶说着,突然想起丈夫还在公寓门口等着。 她一颤,心道:坏了,徐志怀还在楼下,于锦铭要开车带贺先生过来,他俩可不能再撞见。 谭碧瞧出她微妙的神态,浅笑道:“快下去吧,徐先生要着急了。” “可你——” “有贺常君那个小骡子过来忙活,你担心什么?”谭碧满不在乎地摆手。“走吧,男人的脾性,我最晓得。” 苏青瑶仍不放心,想再陪她坐会儿。 谭碧撑起身,眯着眼懒懒一笑,吻携着晚香玉的甜,徐徐落在她的鬓角,再度说自己没事,叫她走。 苏青瑶拗不过,辞别前,再三叮嘱她保重身体。 快入夏,日光照得四面尤为亮堂,像未煮熟的鸡卵白,凝固了,又好像能流动。徐志怀等在公寓门口,坐在车内,点了根烟,却也不怎么抽,小臂伸出车窗,恍如浸泡在乳白色的热汤池。 一支烟快烧到手指,他缓过神,抬手瞧了眼腕表,忽而没头没脑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候的司机分不清徐先生是在同自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不敢应。 侧边的洋房内,偶有女人打情骂俏的嬉笑传来,隔几十户牖,听去倒像春雨瑟瑟之声,使日光临照的街道,更显寂静。 “她会回来的。”徐志怀再一次说,上句不接下句。 他浑然不觉,当自己重复的那一刻,便意味心底存有一丝她某日永不再回来的恐慌。 等了许久,苏青瑶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公寓门口。徐志怀斜睨,瞥见她走来,莫名有些安心。 他下车,等她迎面走到跟前,问:“见到谭碧了?” 苏青瑶点头。 “她什么事?” “病了,”苏青瑶道,“我替她叫了医生过来。” “谭小姐脸皮顶厚,现在才病。”徐志怀嗤笑,目光紧盯着苏青瑶,道。“瑶,你可知谭小姐是怎么东山再起的?” 苏青瑶不答话,看着徐志怀的眼睛,等他说下去。 “上海市政府的章议员,被谭小姐迷昏了头,甘愿抛弃不满三岁的小女儿,跟结发妻子闹离婚,又卖掉别墅供她买新窑子蓄娼妓,最后害发妻抱小女儿跳洋楼。人倒是没死,就是心里出了点问题。章议员的仕途因这场丑闻被毁,官运,怕是被吸干净了。”徐志怀说。“至于兴风作浪的谭小姐,头一转,攀上青帮的人,再不见章先生。” 徐志怀搂住苏青瑶的腰,话里有话道:“瑶,她现在对你随口说点漂亮话,你就对她推心置腹,万一往后她见你身上有利可图,随时可能转回头来咬你。” 苏青瑶沉默。 正巧在这无言的当口,背后另一辆轿车驶来,停在十来米开外。一辆斯蒂庞克牌轿车,价格不菲,但在租界内还算多见,谁也没多注意。 苏青瑶思考片刻,郑重道:“她不会害我。” “罢了,随你高兴。”徐志怀叹息,手指摩挲起妻子冰凉的耳垂。 她没戴耳坠,中央摸得到一个小孔,徐志怀轻轻揉着,拇指缓缓上移,沿耳廓的弧度来回抚摸。 苏青瑶左耳全然被摩挲声占据,逐渐的,身体漾出一丝诡异的情欲。 她抬眸,望向徐志怀,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他却俯身吻下。 湿热的呼吸喷洒在面颊,薄唇触到她的,环住腰肢的手也随之一紧。 苏青瑶闷哼,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身体内摆动,她启唇,含住男人的舌,纳入齿间。较劲似的吻,舌尖互相顶着,谁若是顶不住软了,便要任对方摆布。苏青瑶呼吸略略急促起来。徐志怀刮过她的舌根,突然松开怀抱。 唇齿分离,她愣愣望向男人,嘴角落下一丝口涎。 “饿了没?我带你去吃饭。”徐志怀说着,带她上车。 不远处的汽车内,于锦铭目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到不远处的男女身上。 副座的贺常君神态微妙,看一眼街边拥吻的夫妻,再看一看身边的好友,无话可讲。 讲什么?人家夫妻是办过酒的,你于锦铭空有一腔激情,没名没分,算得了什么?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所以撑死了说,你于锦铭就是个没阴德去拆庙的! “别看了,下车,谭小姐等着呢。”贺常君提着医疗箱,猫着腰钻出去。 “你先去看谭姐。”于锦铭目光追着前方发动的别克轿车,道。“我等下过来。” “她一现身,你就要跟去,你狗啊你!”贺常君恨铁不成钢,砰砰拍车窗玻璃,破口大骂。“于锦铭,你脑子有病,我改天给你脑瓜顶拉一刀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于锦铭哪听他的话,脚踏油门,一使劲,冲那辆别克轿车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留贺常君待在原处,咬碎了牙,恨恨骂——妈的,公子哥,找死去吧! 他驾车一路尾随到一间咖啡厅,前面的车停了,于锦铭不敢紧挨,便故意驶过街角,拐了弯,寻地方停好。 午后,咖啡厅内人不多。 于锦铭扫视一周,很快发现了那对并肩而坐的男女,二人在闲聊,鬓角相依,甚是亲密。 他大步走过去,笑道:“苏小姐,好巧。” 苏青瑶闻声,错愕地抬头,正对于锦铭挪过来的视线。 他炙热的目光过于明目张胆,一股脑泼洒到她的身上,所经之处,有如实质,密密切切地爱抚过她肌肤的每一寸。 “啊——啊,于先生,真巧。”苏青瑶支吾,笑得有点心不定。 徐志怀眼角的余光扫过苏青瑶,又看向对面的男人,道:“四少喜欢喝咖啡?” “还好,”于锦铭耸肩,径直坐到苏青瑶对面,“偶尔来。” 徐志怀眯了眯眼,道:“四少果真如外界所言那般——直率赤诚。” “没办法,谁叫我是个闲人呢,不必忙着到处算计人,自然爱憎分明。和您没法比,您是宁波帮的下一任领头羊,得找草吃。”他说着,右腿朝前伸去,皮鞋似有若无蹭过苏青瑶的小脚。 最开始碰到足尖,苏青瑶误以为是他嫌桌子太小,往后退了些,但他下一秒就追过来,皮鞋插入她两脚之间,从足尖到脚踝,缓缓蹭过。接着,他翘起腿,男人的脚踝贴着她赤裸的小腿,自下而上,游移。开叉到半个小腿的曳地长旗袍,快被他的脚尖撩起来…… 苏青瑶低头看着桌面上摆着的十根手指,指尖全麻了。 徐志怀听完,笑了声,多少带点冷意。 他抬手,叫服务生上前,侧目冲于锦铭说:“先前说要请四少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苏青瑶抬眸,视线警惕地扫过丈夫。 徐志怀若有所感,亦侧目朝她望去。两人四目相对,她细看他的神态,依旧是稳重自持的模样,沉静的眼神投过来,如一汪深潭,快将她溺毙。 “徐老板发话,我也不好拂了您的面子。”于锦铭开口,夺回了苏青瑶的注意。“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他翘起腿,小腿快与她的踢到一块儿。紧跟着,他脚挨过来勾引,旗袍底摆被掀开些许,体温逼近,慢慢的、慢慢的,贴上少女赤裸的小腿。 第三十五章 子夜 (二) 苏青瑶低头看着桌面上摆着的十根手指,指尖全麻了。 徐志怀听完,笑了声,多少带点冷意。 他抬手,叫服务生上前,侧目冲于锦铭说:“先前说要请四少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苏青瑶抬眸,视线警惕地扫过丈夫。 徐志怀若有所感,亦侧目朝她望去。两人四目相对,她细看他的神态,依旧是稳重自持的模样,沉静的眼神投过来,如一汪深潭,快将她溺毙。 “徐老板发话,我也不好拂了您的面子。”于锦铭开口,夺回了苏青瑶的注意。“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他翘起腿,小腿快与她的踢到一块儿。紧跟着,他脚挨过来勾引,旗袍底摆被掀开些许,体温逼近,慢慢的、慢慢的,贴上少女赤裸的小腿。 苏青瑶一眼没往下看。 全凭触感。 她觉出他的脚钻进裙内,插入两条小腿间,从脚腕逐渐朝上摩挲。他勾起脚,隐有青筋的脚背在她的小腿肚徘徊。肌肤相触,她垂首,不由屏息,腰窝的热气蒸上来,酥麻的身子逐渐变得滚烫。 他仍不满足,脚尖胆大妄为地一撩,触到她的腿窝,暧昧地挠了挠。 “哎。”苏青瑶短促地叫出声。 于锦铭迅疾收回腿,眨眨眼。 “怎么了?”徐志怀问。 苏青瑶颇不自然地说:“卧房好像没关窗,万一夜里落雨……” “这点事交给下人去操心,”徐志怀拧眉。 苏青瑶竭力维持冷静地颔首,笑作一朵水面漂泊的落花。 于锦铭在面前的两人身上打转儿,手心捂着咖啡杯,似笑而非笑地主动跟徐志怀搭起话。 他们表面十分和气地谈论战时筹集的善款,聊日军撤离后上海的局势,以及在全中国野蛮横行的各类主义。 于锦铭是半个洋人,少年时出国旅欧研学两载,归国后考上委员长亲任校长的笕桥中央航校,信的自然是三民主义、国民革命之类声势浩大的词。他不怕死,总要有人赴死,为国捐躯是无上光荣。 而每当他大谈革命,徐志怀便皮笑肉不笑地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哼音。 招待端了冷餐来,又拿一瓶红酒,各自斟满。酒液沿杯壁滑落,苏青瑶盯着玻璃倒映的虚影,只见深红中浮出一盏倒挂着的绿阴阴的台灯。两个男人的嗓音忽远忽近,她默默听,将酒杯拿到跟前,迎着光,眼底交错的红绿更清晰了些。 “于少的理想如此宏伟,然,凡事有所行动,方可称之为理想,在此之前,所有嘴上的一切,都只能被叫作幻想。”徐志怀忽然十分刻薄地冒出这句。 苏青瑶回过神,呆呆望向于锦铭。 他有些气愤,冲徐志怀轻嗤一声,不再开口,不知是不屑辩解,还是无话可说。徐志怀不甚在意,独自啜饮洋酒。 苏青瑶夹在其中,莫名觉得尴尬。她举起玻璃杯,喝白水似的灌了一大口,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椭圆的镜面,像一枚银白的月亮,照得她的脸也是白而剔透的。 苏青瑶其实不想让两人撞见,太危险。 于锦铭回回见,回回挑衅,每次都恨不得当着徐志怀的面,将窗户纸捅破,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那般,将她现有的人生烧得荡然无存。他应是爱她的,不掺假,可她也的确管不住他……偏生徐志怀又是个极敏锐的男人,他已经知道于锦铭对她有意,眼下不过是碍着夫妻名分,又素来看清她,才硬生生压着不多说难听话。 但凡他发现她和于锦铭已经 …… 但凡他发现 …… 真是在玩火,需时刻警惕火舌舔到自己。 苏青瑶自嘲的笑了下,低头又拿冷水泼了泼脸。 出洗手间,苏青瑶面颊微低,总忍不住去弄已平顺的再不能平顺的衣摆,生怕有视线之外的褶皱。她走到座位,徐志怀斜睨她一眼,面无表情。桌上的酒瓶空了,应是被他喝干净。 “怎么才回来。”徐志怀问她。 “没什么,胃有点难受。”苏青瑶粉饰着。“于先生呢?” “聊到议会改革,他说不过我,赌气跑了。”徐志怀嗤笑。“呵,毛头小子。” 徐志怀说话的姿态略略有些懒散,苏青瑶分不清他醉酒与否,只无言地坐到他身侧。 她高潮刚过,还没收回来,两腿有点发软,腰肢亦是酥麻。徐志怀搂住她的肩,圈入怀中抱着,苏青瑶顺势埋在他的胸口,突然感觉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既像皮革,又有墨水的气味……真怪,难道这就是欲求不满? “吃完饭,你要不要回去找谭碧?”徐志怀又说。 苏青瑶错愕,反问:“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说过很多遍,你和她不一样……但你听不进,非要去找她,我没办法。”徐志怀沉笑,连带着胸口震动。“瑶,我只是想保护你。” 苏青瑶张张嘴,话到嘴边,想说又不说。 有些事,从前觉得说了也没用,所以一直没讲出口,但她现在感觉能试着讲一讲,管他徐志怀乐意不乐意。 她连当妻子最大的忌讳都犯了,还会害怕在他跟前讲逆耳的话? “志怀,我从来不需要你保护我,那是你一厢情愿。”苏青瑶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的,是你能多陪陪我。” 徐志怀沉默。 他起身,手攥作拳背在身后,道:“天色不早了,回家吧。” 二人无言地坐上车,司机发动引擎,驶入通衢大道。 苏青瑶向他瞟了一眼,又很快收回来。 徐志怀敏感地捉到她偷瞥来的眼神,侧头,专注地看她。 她端坐另一侧,头颅微垂,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后颈。扭曲的烫发稍显凌乱,乌黑的散下几缕,更衬脸白如玉。街灯自车窗玻璃外纷飞掠过,点亮了蝶翅蓝的曳地旗袍,她仿佛一汪凝固的冷泉,泛着沁人的幽蓝。 惶惶然颓唐,沧沧然华丽。 徐志怀无端想到这句,毫无章法的对子,甚至称不上是对子。 他父亲是晚清秀才,祖父是乡绅,太祖是知府。虽是代代走下坡路,但他年幼时,属光绪朝,天下依旧姓爱新觉罗。徐家自诩名门之后,他读的自然是之乎者也、关关雎鸠、天地洪荒、辰宿列张,习字不错,作诗差了些。后来去新式学堂,专攻工学,倒也不必理会那些酸腐文人的风花雪月。 那一瞬,他鬼使神差地问:“瑶,你——怎么看我?” 第三十六章 子夜(三) “啊?”苏青瑶茫然地转头,望向他。 街灯飞驰而过,短暂地照亮了男人的面孔。他的目光平静地投过来,眼角微微带了点笑意,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温和的神态,以至于开始怀疑自己眼花。 “你是怎么看我的。”徐志怀复述。 苏青瑶还是没读懂他的言外之意,含含糊糊地答:“你?蛮好的呀。” 徐志怀并不满意这个回复,缘是他早前问她如何看于锦铭,她答得头头是道,轮到他,却是一句不上不下的“蛮好”。 他食指弯曲,揉了揉鼻唇沟,想细问她,他好在哪里,又坏在哪里,令她在“好”字前头填了个“蛮”。正思索,念头又猛然转了个圈,想,他自降身价同于锦铭怄什么气,那小子肚里再多坏水,也抵不过夫妻二字。 “谭碧的公寓,你以后少跑,那块儿鱼龙混杂,太危险。”徐志怀略有点悻悻地说。“要想见,就到她的场子找她,出门前同小阿七讲一声,我也好知道你去哪里了。” 他话没掺假,同床共枕四年,苏青瑶听得出他的真情假意。 她敷衍地应一声,只觉奇怪。 先是于锦铭,分明做到那份上,却冷不丁收手不干,只求她一个吻。然后是徐志怀,之前那样贬低谭碧,眼下突然改口同意她去找她……男人,一个两个,都难以理喻…… 一路无言。 到家,苏青瑶感觉徐志怀仍是有点怪模怪样,心道,他总该不是跟于锦铭唇枪舌战了一番,回家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没发挥好吧。 洗漱完毕,苏青瑶拿一张申报,躺上床,想着入睡前再看一眼时事。 徐志怀在房门口犹豫片刻,缓步迈入,见苏青瑶没出声反对,倒似松了口气。 他脱去外套,坐到她身侧,胳膊撑在枕头上,挨过来与她同看一张报纸,鼻息夹杂淡淡的酒气。 他有意招惹她,借口看不清字,搂着妻子,叫她靠进臂弯,枕着自己胸膛读报。掌心蹭着软腰,摸着摸着,变了味,他垂下脸,用力地吻她的粉腮。大掌沿腰线抚上,擒一只羽翼未丰的白鸽般,握住小乳,指缝夹住顶端揉捻。 苏青瑶蹙眉,耳垂浮出些许潮红。 她刷得一折报纸,抬手推他,柔夷摸到下巴未刮干净的胡渣,有点刺。 徐志怀顺势捉住她的腕骨,拉到唇边亲了亲,另一只揉着酥软的手忽然使劲,指缝掐住凸起的顶端朝外一拉。 苏青瑶闷哼,才洗去黏腻的股间又渗出些湿意,是刚从一个男人的怀里离开,又找另一个来添补。 思及此,她的心萌发出道德上的难堪,身子骤然软了。 “你、你熄灯,”苏青瑶垂眸,睫羽轻颤。 徐志怀轻笑,拒绝:“不用。” 说着,男人松开妻子的手腕,转而拨开如瀑的长发,在后颈落下一吻。吻罢,徐志怀直起背,瞧起她颈子上隐约的红痕,像被挠,也像被咬。他盯着,若有所思。苏青瑶侧身,眼珠自下而上地瞥他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看于锦铭留下的齿痕,顿时木了半边身子。 “还没来得及涂药。”她捂住后颈,话音像喉咙里塞了一堵棉花。“天热起来,虫子也多了。” 徐志怀看她,不作声。 “我明天叫吴妈在家里熏点艾草,”苏青瑶又说。 徐志怀沉默,手掐住她的下巴,抬起,上身压过去,阴影全然笼罩她柔顺的眉眼。 四目相对,苏青瑶被盯得浑身发毛。 她瞪大了眼,心一横,直起腰突得吻了下徐志怀的唇。“干嘛?熏个艾草你也要凶我。” 徐志怀神色稍缓,拨开她蓬松的长发,浅笑道:“瞧你一肚子委屈……怎的,我还不够疼你?别说熏艾草,点火烧个别墅我也随你。” 苏青瑶故意不答话,板着一张小脸,低头玩起他马甲上沉甸甸的金纽扣,指尖戳着它打转儿,一圈又一圈。 徐志怀受不住她耍小女孩脾气的模样,又娇又冷,看在眼里,心软了。 他温柔地亲了亲妻子的脸蛋,继而圈住细腰,让她重新背靠在臂弯里。掰开双腿,手掌隔着英式女袍,抚过她的小肚子,停在平坦的小腹,压了压,接着往下,抚到细软的毛发。 苏青瑶的心再度高悬。她装作羞赧,拿手心挡住,不许他看。 徐志怀握住手腕,强硬地挪开,修长的中指摸到细缝,整根硬顶进去。 他还记得头一年干她,总要死要活,进去一点就哭着喊着说疼。 现在懂事多了。 徐志怀抽出手指,又解开皮带,拉着她的胳膊,推她趴下。 分房睡了小半月,男人显得相当性急。 怀疑是跟于锦铭亵狎过后,转身便和徐志怀欢好的缘故,身子软得出奇。一进一退间能听见叽叽咕咕的水声。 腰肢扭动,满头黑发简直要在床上飞溅作墨点。 到后来,身子已然疲了,可脑海有种莫名的悸动搔着神经,令她一直清醒到徐志怀满足。 男人需脱换正装,落地往盥洗室去。 苏青瑶一根手指也抬不动,只得勉强忍下满身污渍,等明早睡醒再做打算。 她仰脸盯着吊灯,忽然忍不住想,要是自己能傻一些、呆一些,想必会跟徐志怀过得很愉快。 他是个好男人,她一直知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妻子不像妻子,娼妓不像娼妓。 聪明往往苦痛,无知反而快乐,最舒服的应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能昧着良心,自然游刃有余、两头占好。 不过,要按这逻辑讲,人的良心才是痛苦的根源。 少顷,徐志怀洗漱完回来,躺上床,搂住她,不明不白地笑了声。 “笑什么?”苏青瑶哑着嗓子问。 “早前看过的一个话剧,当时觉得无聊没看完,刚刚突然想起前半场,剧里的丈夫总管他的妻子叫小鸟儿。”徐志怀边说,边咬她的脖颈,有意留下红紫的吻痕与咬痕。“阿瑶,乖心肝儿也是我的小鸟和小松鼠。” “我可没金丝雀活泼,”苏青瑶道。“志怀,我是你的瓷玩偶才对。” 分明是水乳交融后的情话,无端的,渗出星星点点的寒意。 贺常君眼看于锦铭驾车扬长而去,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愤愤转身,进到公寓楼。 他来过一回,为写书,到这儿托谭碧帮忙牵线,好找公娼收集样本。 凭记忆摸到地方,推门,见谭碧侧身躺在床上,整条白胳膊露在外头,恍如冻硬的生奶油。贺常君脖子刹时一红,眼睛飘忽着,喊,谭小姐。 谭碧闻声,娇笑着叫他坐到床畔。 贺常君哪里敢,他见谭碧跟唐三藏见蜘蛛精似的,手忙脚乱半天,才搬来一张椅子。 房内乱得很,应是同谁狠狠打过一架,该砸的都砸了,该撕的也都撕了。他目光扫过,不多问,专心检查起伤口。好在阵仗大、伤势轻,按时涂药便无大碍。 “淤青难消,你歇几天,平日多注意休息。”贺常君边说,边捡起地上的烟枪和烟盘子。“这两件东西,我就带走了。” 谭碧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手翻被褥,一块块捡撒在床上的现大洋。 贺常君见她无所谓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谭小姐,我丑话说在前,你要不把这口大烟给戒了,等下回瘾上来,又疯疯癫癫、寻死觅活,苏小姐不一定赶得及来救你。” “贺先生,想当年,我爹卖我进窑子,也就这十来块钱……您瞧瞧,这世道变得可真快。”谭碧嗤嗤笑,数了十余个银闪闪的钱币,盘在手里摇得叮铃哐啷响,浑然不理他的话。“可再怎么变,也跳不出钱眼,有钱就有乐子,有了乐子才能痛痛快快地活。” 贺常君隐约知道她抽大烟是不得已,便不再多说,俯身收拾起屋子。 谭碧玩了会儿钱,自觉无趣,随手一抛,又招呼起贺常君。“贺先生,您书写得怎么样?动笔没有?” 她指的是贺常君那本尚在构思的“梅毒病理论”,暂定名,万一写大发了,得改作“性病问答”。 为此,他特意租下会所的一间空屋,专给谭碧手下挂牌的公娼看病,外头的私娼找上门他也瞧。 这人怪得没边,旁人逛青楼花钱干妓女,他来窑子赔钱悬壶济世,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脱光了在跟前,连小手都不敢偷摸着拉一下。 “还没,最近有事耽搁了,”贺常君蹲着,拿绸布将烟灰拢到一处,小心翼翼裹起来,“写好肯定告诉您。” “贺先生要不嫌我晦气,等这书写成了,知会我一声,我买个几十本送底下姑娘。”谭碧咯咯直笑,纤纤玉指一撩衣襟,大半个胸脯袒露,再多一分,就能瞧见顶端的嫣红。“我一个为婢为娼的下贱种不识字,届时还要劳烦您过来,逐字逐句读给我听呢。” “人不是货,货才分优良贵贱。”贺常君正打算义正严词地教育她一番,头刚转,便见谭碧**半露,潮红迅疾从脖子蔓延到耳垂。“谭、谭小姐,你衣裳,衣裳······” 谭碧有意逗他,隔着衣料,涂得嫣红的指尖轻抚雪白的胸口。红白相称,丰满的胸脯随呼吸微微颤动。 “衣服怎么了?贺先生,你说呀。不说我怎么知道?”她佯装无辜。 “谭小姐,我反对一切卖身的行径,包括你,我根本不赞同你这种活法。”贺常君侧身,活像一只煮熟的螃蟹,死命憋着口正气。“但我清楚,这世道,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多卖膝盖、卖气节,甚至卖国家、卖人民,相比于那些,卖身,是最轻最轻的不该——再说,较起真,我行医,被官宦们呼来喝去,也挺下贱。” 谭碧拢了拢衣襟,面上的落寞转瞬即逝,很快便花枝乱颤地打趣:“贺先生,您胆子确实小,看您脸红的。” “是,我娘说我打小就没胆色。”贺常君浅笑着附和。 正聊着,背后忽而响动起来。 第三十七章 子夜 (四) 贺常君拧开房门一看,是于锦铭。 他进来,坐到适才搬来的椅子上。谭碧听到响动,亲昵地叫了声四少。于锦铭点头,抽一支细烟,冲谭碧挥了挥。谭碧也点头,叫他抽,他才点上。 “还知道回来,”贺常君冷哼,“看你开车的架势,不清楚的还以为土匪下山强抢民女。” 谭碧一眼瞧出于锦铭这是在苏青瑶那头碰了壁。 她的心偏阿瑶,既想叫她跟于四少厮混一番,尝尝当女人的乐处,又不想叫她失了徐先生这张长期饭票,往后日子没着落。 最好是骗一个偷一个,等什么时候腻了这边,就擦擦嘴收手。 “于少是惹苏小姐生气了?”谭碧试探。 于锦铭不吭声。 “哎呀,多大点事,以您的身价,总归能找到好的。”谭碧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拱火。“听说洋人个个金发碧眼,奶大屁股翘。或者您赏个脸,瞧瞧我手下的姑娘。” 于锦铭弹了弹烟灰,起身冲贺常君说:“我在外面等你。”语落,启门离去。 贺常君望向谭碧,奇怪她这只狐狸精怎会说出如此讨人嫌的话。谭碧笑而不语,摆摆手,俨然要送客。她态度明晰,贺常君也不好久留,只得提上医疗箱,满腹疑问地寻于锦铭。 他正靠在走廊墙壁抽烟。贺常君找去,二人默不作声地下楼。日头斜斜地照在地上,人影被拉得细长,晚风袭来,行道两侧的梧桐叶哗哗直响,一阵躁动。 于锦铭止步,忽而道:“常君,她好像没那么讨厌他。” “谁?” “徐志怀,她丈夫。”于锦铭说。 将夜,暮色照入他琥珀色的瞳仁,眼中似有水雾,霞光映照,恍惚有几粒金屑在眼眶摇晃。 “我有点……害怕,说不上来,就是,害怕。”于锦铭酸涩道。“你说,她要是根本不爱我,该怎么办。” 他不曾吃苦,知道战争却尚未亲临战争,爱情于当下的他而言,便是最为真实与深切的事。 贺常君真想告诉他——你纯粹是以往的日子过得太顺,才有功夫在这儿唉声叹气。 可又瞧他为爱情愁苦,很是可怜的模样,临到嘴边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锦铭,趁早收手,”贺常君叹息,“你太年轻,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 “讲实话,我特讨厌这种实用派的腔调。一见钟情不算爱,悸动不算爱,对年长的不算,对年少的也不算,富人对穷人不算,穷人对富人更不算。那究竟什么才算!非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从头到尾,一点错不沾吗?”于锦铭扔掉燃烧殆尽的香烟,狠狠踩一脚。“你问我喜欢谁,我想都不想就会说是她。如果否认这种感觉,去找所谓更合适的人,那就是虚伪,是背叛我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锦铭……” “贺常君,我于锦铭这辈子要么娶到她,要么终身不婚——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从不说谎。” 痴儿。 贺常君哀叹。 他长吁一口气,无力再劝,手指指车门,示意于锦铭先带他回家,少在街上争。 于锦铭沉默片刻,顺从地坐上汽车,载友人回到两人合租的公寓。 进屋,贺常君摸黑去开灯,啪嗒一响,昏暗的公寓亮堂几分。于锦铭脱了外套,臂弯搭着西服,看贺常君的背影,略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莫名对朋友发了一通脾气。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的好听,是为人直率,勇于任事,难听,就是感情用事,我行我素。 “锦铭,苏小姐的事,你要是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我不拦你。”贺常君晓得他为难,主动搬来一张西洋靠椅,又指了指。“不但不拦,伯父那边,我也替你瞒住,直到你做好万全打算,能把人三书六聘娶回家的那天。” 于锦铭眼睛亮了亮,老实坐到椅子上。“当真?” “当真。”贺常君点头,话锋一转,道。“但你要同我约法三章。” “别说三条,十条都行。”于锦铭答应得爽快。 贺常君胳膊肘撑着扶手椅的靠背,一字一句思索着说:“头一条,苏小姐究竟是走是留,要不要同你当夫妻,全凭她自己,你不许搞出在上海滩强抢人妻的戏码。” “这不用你说。” “第二,善始善终。你主动招惹的她,你要负起责任。”贺常君比了个手势。“锦铭,牢牢记住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切勿令此事沦为一场始乱之、终弃之的丑闻——你给我写张交通银行的汇票,万一哪天,你变心了,我会把这笔钱转交给苏小姐。” “好,我现在就写,”于锦铭跳起来,几步窜到书屋取票据簿和钢笔。 折回来,他边低头写,边自言自语:“签一万银元够不够?似乎少了点,要不签五万,好像五万也不多……” 贺常君心道,自己门诊收费才两元二角,从早忙到晚,每月最多挣四百。 这样一比,他牙痒痒地又想骂于锦铭公子哥。 “七千,七千银元足够,你签个万上去,我保不准哪天就私吞了。”贺常君赶忙抢了他手上的汇票,手一提靠椅。 于锦铭耸肩,两手插兜,重新坐回去。 “然后第三条——”贺常君接着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动枪。对徐先生客气点,上海滩不是军方的天下。配枪塞枪套里塞好了,禁止动枪,禁止闹出人命。” “那动刀行不?我刺刀用得也不错。”于锦铭打趣。 贺常君背手,无奈地看向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锦铭自讨没趣,抿唇思考了会儿第三条,勉强答:“行。” 见他答应,贺常君松了口气。他拍拍对方的后背,说请客,叫他穿回外衣,自己去放了医疗箱,而后一同出门用夜饭。 两人沿街跑了好几家馆子,才坐下。由于是贺常君请客,于锦铭特意选了家合算的饭馆。贺常君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是被自己教训了一通,搁这儿卖乖呢。 他俩各要一壶温酒,就着炸豌豆喝了几杯,继而端来一盘肉菜,唏哩呼噜吃光,又继续喝酒闲聊。上海本帮菜对两个北方人而言过腻,跑堂来收盘子时,贺常君特意交代下头几盘少放糖,然而没用,连肉馅的汤包也一股甜味。 于锦铭酒量浅,半壶微甘的苦酒下肚,人便驼着背,松松垮垮地坐在长板凳,右手专注地转着酒杯玩。 “对了,你先前说要给苏小姐送个礼物。”贺常君夹菜。“选好没?” 于锦铭羞赧地笑:“还没,感觉都不够好。” “从没见过你这模样。”贺常君也笑,是苦笑。“偏生是位人妻。” “我也没想到。”似有一根针在心上绵密地戳,于锦铭垂着脸,呢喃。 他把玩着杯盏,头顶悬浮着的晕黄的散光透进黯黯的黄酒,手腕一偏斜,掌心大小的陶杯里便荡漾出潋滟的水光,端正过来,缕缕明漪随之消散。 就像苏青瑶的眼睛……于锦铭失神。 他一口气喝干剩余的黄酒,心跳得厉害。 吃完饭出来,夜已深沉,湿热的风不断捶打两人的脸和脖子。 于锦铭面颊微红,走起路来仍是稳稳的,就是嗓子眼不停往上冒着苦味,让他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吸着暖风里的湿气。 喝了酒,他变得稍显沉闷,一路上两手插兜,不说话。 贺常君喝得少,出来风一吹,大半酒意随风而逝。他一路留意着于锦铭,生怕他一脚栽坑里,摔死了,自己没法跟他家里人交代。 快走到公寓,于锦铭冷不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愣了会儿,侧身朝电线杆走去。他咳嗽了声,扯开领带,心里烧得难受。贺常君怕他要吐,站在旁边问他要不要水。于锦铭摇头,扶着电线杆,垂着脸沉寂许久。 再抬头,他侧着脸,冲友人灿烂一笑。 “常君,其实你那三个条件蛮狠的。当然,我知道你考虑的都对,但——蛮狠的。”于锦铭的嗓音丝绒般柔软。“我老是忍不住想,她要是根本不爱我,或者万一因为其他什么考量,没有选我。那我不能强行带走她,也不能一枪毙了她丈夫,反正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束手就擒,然后这辈子再也不见她……天啊,我想一想,就感觉自己要死了。” 贺常君看在眼里,五味杂陈。 过两日,贺常君上门给谭碧做复查。 他心里仍惦念于锦铭的情况,便借机询问谭碧,苏青瑶会喜欢什么礼物。谭碧眉毛一挑,道,四少要送?那还是省省吧,她想要什么名贵的玩意,徐先生都能给她买来。贺常君碰了一鼻子灰,没了声响。 谭碧有意逗他,又故作玄虚道:“不过,有件东西是她想要,但徐先生给不了的。”说着,勾勾手指,示意男人上前。 贺常君俯身,乖巧地凑到她跟前。 谭碧抿唇一笑,手飞快地探去,隔着长衫狠狠捏了把他的胸。 贺常君霎时羞得满面通红。 谭碧盯着他的红脸,轻声告诉他:“贺先生,阿瑶从来不缺礼物,她缺一份工作。” 第三十八章 丈夫与情人 (一) 苏青瑶一觉睡醒,洗完澡,坐到梳妆台前。 她在镜子里望见徐志怀端了杯咖啡过来,走到身侧,默不作声地看自己。 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转回来,开始拿镊子拔新长的眉毛。时下的风气是将眉毛修得越细越好,再描作一条长曲的线,唇妆也以小口为美。她旋开鸭蛋粉的盒子,捏着大粉扑往脸上拍。甜香的水粉四散,徐志怀站在旁边,闷闷打了两声喷嚏。 他鲜少有空过来瞧她梳妆,也不晓得今儿哪来的闲情逸致。苏青瑶瞧着有趣,故意压了下满当当的鸭蛋粉,再手腕一抬,使劲扬起来。香粉满天飞,徐志怀垂眸看了看咖啡杯,无奈地搁到桌上。 苏青瑶忍着笑,拧开金属壳的子弹头唇膏,涂了个弓形的弧面。她努努嘴,桃子似的小脸显得格外稚气。 徐志怀几步走到她身后,环住肩,俯身抱在怀里,小小一只,像珍珠鸟。 “不去公司?”苏青瑶问。 徐志怀吻她的发顶。“迟点也没事。” 苏青瑶抿唇,在镜子里看他,冷冰冰的,侧过头再看,也差不多。 徐志怀见她不答话,莫名有些无措。 他垂眸,牢牢注视着妻子镜中晃动的面孔,白的脸、红的唇,熟悉又陌生。他早前从未有过这般愚蠢的患得患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姓于的小子的出现,令他开始反复怀疑自己,连带着怀疑起她。 “一起吃了早饭再走。”沉默许久,他补充。“想多陪陪你。” 男人的两条手臂环住她的脖颈,软意顺着脊骨爬上来,体温似要将她暖化。苏青瑶十指轻颤着带上耳环,转头,闪闪发亮的钻石耳坠在乌发下掣动。 越过中旬,日子一连串烧起来,走两步便满身是汗。 眼看要到赴约的时候,苏青瑶却还在找借口脱身。大约是她那句“陪我”,让徐志怀开了窍,他忽然变得很黏她,叫她没法跟之前一样,随便找个由头出门私会情人。 况且,每逢换季,苏青瑶都要忙一阵。 她虽不必跟贫苦人家的妻那般,独自承担家务,但也要持家,一板一眼地维系贵妇人姿态。一个家,太穷太富都不好管,穷了吃不上饭,富了人心叵测。她也想过故意懈怠,譬如每日等徐志怀回家,亲手接外套这事,就很无聊,也没必要,他又不是没长手脚。 然而苦心干了四年多,一切琐碎早已化作无形的义务,上下十来双眼睛盯着,尤其是吴妈,日夜监视,好像哪天她忽然甩手不干,就成了毫无责任感的女人,瞬间从女主人的神坛跌落到任人唾弃的坏女人行列。 若是将来生了孩子,当个贤淑慈爱的母亲会尾随持家,成为她新的义务。 将近月末,徐志怀还没放松的迹象,苏青瑶心下焦急,面上不敢显,仍老老实实同他腻在一处。 好在过几日,邮差送来一封信,署名是《文学月报》编辑部。 苏青瑶本以为是小阿七忘记给报刊杂志缴费,人家来催账了,打开一瞧,发现是一份聘用书,任用她为杂志社的校对员,月薪三十。随信还附有几份稿件,要求本月内校对完成。她怕寄错,仔细读了十来遍,才敢确认是寄给自己。 天下哪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定然有人从中担保。 苏青瑶当即猜是谭碧帮忙,紧紧攥着聘用书,一颠一颠地跑去给她打电话。 铃响几下,谭碧接了,她那头正在打麻将,噼里啪啦震天响。苏青瑶开门见山问她校对员的事,谭碧听了,咯咯直笑。 她同苏青瑶道:“我可没这个能耐,要谢,去谢四少吧。他不是说要送你个特别的礼物吗?喏,这就是。” “撒谎。我从没和锦铭说过工作的事,他凭自己绝不可能知道。”苏青瑶道。 谭碧手绕着电话线,娇笑道:“可你也没同我讲过。” 苏青瑶顿了顿,温柔地告诉她:“我不用跟你直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阿碧,你若是被一纸卖身契所困,我早赎你出苦海,可惜……” “哎呀,每月三十元,一双丝袜都买不到,这当牛做马的活计,有什么好谢?”谭碧打断,没心没肺地说。“挂了挂了,打麻将去。” 苏青瑶清楚谭碧那好强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听不得太肉麻的话,浅笑着等对方先挂断。 待徐志怀归家,苏青瑶替他更衣。 她解开领带,正要走,徐志怀捉住她的手,摁在喉结,沉声叫她继续脱。徐志怀常年穿西服,见老一辈才会选长衫,春秋冬三季西装成套,对外再热也不轻易脱,始终保持高傲且克制的派头。但回家,苏青瑶一解马甲,便显出狼狈。天是真热了,条纹衬衣汗涔涔的,连带臂膀的肌肉摸起来也是滚烫。 腰间皮带紧扣,苏青瑶手背无意间碰了下,又飞快缩回,抬头看他。 徐志怀专注地盯着苏青瑶,严肃的眉目,紧蹙着。 他愈是镇定,她愈是慌乱,宛如一盏煤油灯,玻璃罩里涌动着火焰。 徐志怀不语,俯身在她腮上吻一下。 苏青瑶面颊微红,按捺住纷乱的心绪,佯装镇定,同徐志怀说起聘书的事。她隐去谭碧,撒谎是昔日同窗叫她帮忙,会给点解闷的闲钱。 校对文稿论起来算是贫苦读书人谋生的工作,徐志怀不反对,只是怕她辛苦。喷一百多元的可可仙奴香水,干三十几元的校对工作,没必要。他素来坚信,丈夫的职责是供养妻子,使她远离一切劳心劳力谋生的琐事。可她提了,他也不打算当面扫兴。 然而,徐志怀这种人,又觉得男子主动袒露自己的情感是极为羞耻的。 不论是心疼,还是赞许,他都说不出口。 故而他千万句话堆到嘴边,说出口,反成了听起来略显嘲讽的一句。“随你,反正我不答应,你也会去做。” 苏青瑶早料到他会是这冷淡的态度,心里仍不免失落。 在徐志怀眼里,这兴许是消遣的把戏,但对苏青瑶,是一份能紧紧攥在手里的工作。 随信寄来的文稿有五篇,分别是“弗洛伊特主义与艺术”、“苏联闻见录序”、“圣尼古拉的圣像”、“某夜”与“我的生长和发落”。 文章题材迥异,知识面涵盖颇广。碍于写作者字迹各异,校对工作并不轻松。再加要在短短几日内完成,苏青瑶索性占了徐志怀办公的书桌,将家务的担子一股脑撂给吴妈,诸事不问,闭门专心查错字。 这下彻底把吴妈惹恼,逮着机会冲周围人抱怨,当今的社会如何乱套,女人没有女人的样子,个个剪了头发学尼姑,跑去纺织工厂里干男人的活。政府倘如不狠狠办一办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国家迟早完蛋。 话里话外,指桑骂槐。 小阿七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一面觉得太太校对文章是在干读书人的事,多有世家小姐的风范,一面认为吴妈讲得没错,太太这样的确对徐先生很不公平,妻子怎能置丈夫于无物。 两种想法成日在脑袋里打架,简直把她搞糊涂。 一日,小阿七被吴妈派去书房传话,叫太太出来整理先生夏日的衬衣。 “叫她找志怀商量去!谁有需要谁安排。”苏青瑶伏在书桌前,整理着稿件,叠成一摞,头也不抬地冲外喊。“我在给当今最伟大的作者校错字,没空管他衬衣哪几件皱了、哪几件旧了。” 小阿七脑袋探进门缝,怯怯道:“可、可是吴妈……哎呀,太太你去一趟吧,花不了多长时间。校稿子才几块大洋,先生早出晚归也很辛苦,没空管这些琐事。” 苏青瑶拧眉。 她不愿将脾气撒到小阿七头上,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温和地交代:“阿七,你去和吴妈说,我在忙,和志怀一样忙。有什么事等明天再处理,行吗?” 小阿七点点头,又下楼找吴妈。 吴妈听了,冷笑,唇角牵动脸颊的皱纹,连作一道道饱经沧桑的沟壑。“抛头露面转几个钱,有这功夫,不如多喝两口中药补补身子。过门快五年了吧,肚子一点动静没有,要是徐家的香火折在她手里,老夫人在天之灵该多伤心。” 小阿七两头受气,拧着手指嘟囔:“吴妈,太太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跟咱们不一样。吴妈你平日不是总叫我眼光放亮点,将来嫁个上过学的男生吗?太太也读过高中,那她说话,肯定也是有她道理的。” 吴妈眼神倏忽变得格外凶狠,捍卫什么似的,愤然道:“读过书就能不生儿子了?那这书不如不读。我们那个时候都很好的,一家子和和美美,男的在外面赚钱,女的在家带孩子……你看现在,那些女学生把社会全搞乱了。” 小阿七没见过吴妈口中曾经和睦的家庭,她九岁就被爹娘拉到街上卖了,前后给好几户人家当过丫鬟,后来被徐先生发善心买走,给太太做女佣。 但吴妈说和睦,那一定是很好的,小阿七愿意信。因为吴妈待她一向很好,有西洋的饼干糖果,总省下来给她,像对从未出生的女儿。 话没几日传到苏青瑶耳朵里。 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底下那么多帮佣,总有谁想赶走谁,从而来通风报信巴结她。 吴妈是服侍过徐志怀亡故母亲的旧人,也算看着徐志怀长大,碍于此,苏青瑶对她偶发的怨言一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次数多了,饶是苏青瑶这般诸事看淡的人儿,亦不免厌烦。 她想,自己与其拘在这儿受气,不如借口家里吵闹,躲到谭碧借的公寓里,落个清净。 思及此,她背着佣人偷偷给于锦铭去了个电话,约他再见。临出逃,她又怕家里出事,便给小阿七留了公寓地址,千叮咛万嘱咐,除非遇到失火这类大事,否则不许找她,更不许透露给徐志怀。小阿七拍着胸脯答应。 提前跑到曾与情人交欢的公寓,启门,屋内一尘不染。 苏青瑶坐到餐桌前,静心校对完一篇书稿后,略有些疲乏,便停笔,点了支烟。抽到一半,她忽然生出些焦虑,觉得自己不该来。她从开始就宽慰自己,说,走完这步就收手。如今越走越远,她却一点也不想那个家,活生生将自己熬死。 可她也清醒地知道,纸包不住火,这偷情的账,迟早会算到自己头上。 正想着,玄关传来响动。 第三十九章 丈夫与情人 (二) 于锦铭捧着一大束花进屋,见到苏青瑶端坐着抽烟,吓一跳。 “你怎么来了,不是约好……”于锦铭抱着花,抬手去看腕表,腰杆笔直。他穿白衬衣与深卡其色的直筒裤,电光紫的领带上是交错的几何纹,直直没入同等艳丽的花丛。 他也是早到,本打算认真布置一下房间,再亲手为她做顿饭,不曾想她到的还要早,全然打乱了计划。 “嗯,我提早来校稿子,”苏青瑶瞥过他手上的花,垂眸,熄了烟。“还剩一点。” “我——”于锦铭本想叫她歇着去,自己帮她抄,可瞧她专注的模样,又怕折辱了她,话临到嘴边一转,道。“那我坐在这儿陪你。” 他抽出椅子坐下,胳膊肘撑着脑袋,目光热切地盯着她。 苏青瑶被盯得心里打着小鼓,逐字逐句校对完剩下半篇,搁笔,转头看于锦铭。于锦铭冲她明媚一笑,问她忙完没。苏青瑶点头。于锦铭直起身,从一大捧鲜花里抽出一枝蓬蓬的木绣球,要替她簪在耳畔。 真花戴起来没烫花牢固,佩在耳畔,一颤一颤地要往下坠。 于锦铭不知道,前几年她过生辰,徐志怀送花的排场可比这大千万倍。云南空运来的各色鲜花,铺满卧房,他开门,密密的花瓣织成蛛网,赤脚踩上去,仿佛踏着暗香涌动的棉絮,心里高兴了一阵, 徐志怀捏了捏妻子白腻的后颈,从背后拥住她,问,喜欢吗?苏青瑶肯定要答喜欢。然后他们理所应当地上床。她也非常顺从他。 睡回床上,苏青瑶半梦半醒间望着满地鲜花,黑暗里,花朵的模样忽而变得面目可憎,好像在提醒她,这些浮华的东西,和刚才发生的性事密不可分。 苏青瑶掌心托住木绣球,拆了一个夹子别住花梗,白花映衬粉腮,仿佛沐浴在象牙色的月光里。 “锦铭,我们出去吃饭吧,”她说。 于锦铭昨天来打扫公寓时,就已买好食材放在厨房,预备今天给她做顿俄餐。他母亲在他身边时,教过他。他一直记得。不过,她已经提了主意,于锦铭也没必要坚持,反正明早睡醒,改做早餐也来得及。 二人出发到外头觅食,苏青瑶喝了点洋酒,浑身轻飘飘的。出来,于锦铭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叉,道旁翠绿的树荫像一面飘扬的旗帜,罩在两人头顶。 苏青瑶问起他校对员的事。于锦铭坦言,找工作的主意是谭碧提的,职位是贺常君一个病患帮忙介绍的,自己不过是出面担保,算不得什么。 他把功劳一件件分出去,说完,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笑着问她:“瑶瑶,你开心吗?” 苏青瑶止住步伐。 何止是开心,她暗道。 于锦铭握她的手稍紧,忐忑道:“假如感觉太辛苦就辞掉,没关系。除了这个,我还可以带你去打枪,然后开车,你开过车吗?要是有空去南京,我能借飞机来载你兜一圈,上海要到处问一问……” “锦铭。”苏青瑶噗嗤笑出声,打断他忙乱的话语。 于锦铭喉咙管塞着,应她。“嗯。” 潮热的风阵阵袭来,苏青瑶扬起脸,耳边的木绣球颤颤抖动。于锦铭屏息,心脏也随之颠簸。头顶绿叶窸窣作响,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植物的清香,扑在面颊,热烘烘的,他浑身发烫,又隐约在发抖。 终于,她出声,轻轻问—— “锦铭,我可以吻你吗?” 于锦铭微微一愣。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呼着热气:“我吻你才需要问,你吻我不用,我求之不得。” 话音方落,苏青瑶踮起脚,手臂环住脖颈,拉他弯腰,唇极熟练地吻住他。 其后的事水到渠成。 于锦铭开车,一路飞驰到公寓。刚进门,他便将苏青瑶抵在门关,热切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木绣球和领带掉在门关,耳环跟皮带扔在走廊,旗袍与衬衣脱在床畔。 苏青瑶跌跌撞撞地坐上软床。 于锦铭单膝跪在她大腿的左侧,俯身搂住她的腰,面颊蹭了蹭颈窝,继而用牙齿咬住衬裙的吊带。他的直筒裤因膝盖弯曲,肌肉将布料绷得很紧。苏青瑶身子歪斜着,左臂环住他的脖子,右手压在他的大腿。 男人拨开衬裙的一边,胳膊垫着,推倒了她。 他低头,垂眸一吻,头一低,仿佛在抿堆在玻璃高脚杯里的奶油冰淇淋。舌头在顶端的樱桃打转,慢慢地含在口中吸吮,又啵得一声放出来。于锦铭急促地喘了口气,望着她,吐气喷在濡湿的肌肤。 苏青瑶浑身发麻,醒着却像在做梦。屋里没开灯,开了这个点也不一定通电。她瞪大眼,目光在昏暗里摇晃,影影绰绰只见男人隐约的眉眼。 他的掌心摩挲起腰肢。苏青瑶发出几声微弱的哼音,欢愉仿佛钳子里的脆皮核桃,稍稍使劲,便是一连串噼里啪啦地脆响。 “锦铭。” “嗯,怎么了?” 苏青瑶从于锦铭的怀里挣脱出来,翻身,调换了彼此的位置,换作于锦铭躺下。她直起身,葱白的手指没入发髻,抽出藏在乌发内的小夹子抛掉,晃晃脑袋,长发飘落,骤雨般洒在于锦铭的肌肤,一阵微凉。 她抿唇,双手捧起他的脸。 此番看得清楚了些。 他确是模样出众,任谁见了都要心软。 其实混血儿大多境遇堪忧,两方不讨好。 若母亲是洋人,还好些,算国人去占了洋人的便宜,生出来的子嗣带出去,凡见他的个个感觉面上有光,战场上失去的阵地,在床上杀回来似的。 若父亲是洋人,会稍微不好过,其中道理隐约是——洋人强占了我们的土地,你却张开腿,跑去给敌人当妻作妾,这显然是卖国误国的行径。但叫他们拿枪拿刀去当场叫板,大概率是要支支吾吾的。 苏青瑶两手焐着他的面颊,在尖尖的下巴印上一吻。 于锦铭环住她,抚摸起赤裸的后背,太瘦了,蝴蝶骨硌着掌心,宛如丝绸遮掩骸骨。 他将她怀抱得更紧,亲她的眉心和眼皮,边吻边傻气地自言自语,说,瑶瑶怎么这么好看。苏青瑶受不住这般腻歪的情话,趴在他胸膛,哼哼唧唧被亲着。于锦铭捏住她的手,一路吻到耳垂,又甜蜜又觉得身上冒火,急了不行,不急也不行,进退维谷了。 他扶起她的腰肢,自己也坐起,倚在实木的床头靠背。小臂伸进腿间,大掌捏捏腿心,继而像戳进了开到极点的芍药花,层层花瓣裹着指尖,叫手指骤然陷进去。 “好热,”于锦铭下巴蹭着她的发顶。 苏青瑶听了,羞到一个地步,反倒捂住他的嘴,不许再胡说八道。于锦铭轻笑,靠着她,胸口相贴。她一惊,细眉微蹙,面颊在昏暗里浮出一抹凝固的薄红。 男人怕她难受,扶住腰,叫她悬在半空。苏青瑶反压住他的手腕,自己缓缓坐下。于锦铭吸气,两手握着腰肢,朝上托了托,好使她舒服些。 苏青瑶也非头一回上阵,短暂的无力后,她环住面前人的脖颈,两腿搂紧他。于锦铭屏息,恍如蚂蚁爬满全身。 苏青瑶喘息,身子一软,彻底没了力气。 她小声道:“腿在抽筋。” “那我帮你揉揉。”于锦铭说着,压倒她,手抓住苏青瑶的脚踝,架在肩头,手捏着小腿肚。 苏青瑶的心脏似被一张小嘴嘬着,发紧。她捂着脸,又道:“不……不麻了,锦铭,不麻了。” 于锦铭看她一眼,顺着两腿的弧度滑落,擒住腿窝,摁上去。 他头一低,舌头在腿心的肌肤游走。苏青瑶脖颈发麻,后脑似有一条跟尾椎骨连接的线,他使劲,她的神经便触电般打颤。哼音倾泻而出,似哭似叫,她感觉心脏要碎了,连带整个人都要碎成粉末,风一吹,飘飘忽忽四散。 苏青瑶鬓角轻轻蹭起他的面颊。 于锦铭牵起她的手,五指相扣,体内的热气尽数扑向她。 身旁是通气的窗户,半遮半掩。已是深夜,起初是晴,过半夜,落起小雨。人们已睡去,屋外除黑漆漆的一片外,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雨丝飘落瓦楞,发出缠绵的细响。 第四十章 丈夫与情人 (三) 于锦铭起身关窗,两扇玻璃合拢,卧房内骤然寂寂无声。他转回床榻,温暖的身子覆上她胸口,唇齿触到颈窝。 苏青瑶急忙止住他,叫他别啃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徐志怀容易起疑。 于锦铭顿了顿,继而翻身,躺在她身旁,不说话。 夫妻之实仿佛一个圈,死死将二人套住,这清晰的界限时刻提醒于锦铭,他就是个彻底的外人。 “你……吃醋了?”苏青瑶抬眸看他,幽暗里,眼波如涟漪荡漾。 于锦铭抿唇,面对着面,吐气温和地喷在她的脸蛋,游离着,迟迟不吻。苏青瑶算不准他要何时亲上,眼睛半张半闭,睫毛雏鸟般打颤。他倏忽一笑,接着,舌头撬开她的牙关,搅动口津,热情又粗鲁地吻她,热浪席卷。 “尝到甜的,不醋了。”他道。 苏青瑶噗嗤一笑,手臂揽住他的肩,在后背摸来摸去。 “你太瘦了。”于锦铭环住她的细腰,又说。 苏青瑶苦笑。 他不知,早年的风气更可怖,女人一个个使劲把胸勒平,小胸小脚小胳膊小腿,乍一看好似尚未发育的女童。所以苏青瑶九岁开始束胸,暑天也不许脱,活生生热出一身痱子。幸好过了几年,遇上社会各界反束胸的运动,才扔掉裹胸布。 “从小就这样,身体不大好。”苏青瑶叹息。 那晚,两人依偎着,聊了许多话。 苏青瑶告诉他,明星里她最喜欢阮玲玉,读杂志报刊比读书多,爱吃西洋点心。于锦铭也告诉她,自己看好莱坞电影,特别是卓别林,有时会看儿童片,贝蒂娃娃、米老鼠之类,能下厨,可以从明早开始学做点心。 后来说到家里。他知道她生母跳井自杀那年,她六岁,娘亲刚满二十一。她也知道他还有个叫于锦城的兄长,现如今在南京总统府就职。 彼此聊到眼皮打架,也不知谁先没了声响,如此相拥入眠。 昏昏沉沉睡了八九个钟头光景,转醒,苏青瑶见于锦铭刚冲完凉出来,正打着哈欠。于锦铭低头专心拿毛巾擦着半干的短发,擦完,眼皮一低,正对上苏青瑶的视线。他愣了愣,笑了笑,几步走到床边。 “下午没事,要不要去看电影?”于锦铭将她整个覆在身下。发梢积蓄的水珠撒在苏青瑶的面颊,微微发凉。 “再说吧,”苏青瑶撩起他额前的短发,想背到后头,以免水珠溅进眼睛,“要在天黑前赶回家。” 于锦铭沉默,俯身吻她。 亲着亲着就变了味,他手摸到被褥下,掌心蹭着她的腰线。苏青瑶隐约觉出胯下的形状,脸一红,胳膊推推他。 “别嘛,阿瑶,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于锦铭蹭着她的颈子,边亲边说,“我难受。” 苏青瑶简直被吻到糊涂,没法子,被他压进被褥。 肌肤凉了一阵,但很快热起来,面对面,耳鬓厮磨着,苏青瑶感觉他的颈窝有熬到滚烫的蜜糖香。血气方刚的年纪,一点道理不讲。苏青瑶不明不白被折腾好几回,末了,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对准他肩膀捶了两拳,叫他起火做饭去。 于锦铭恋恋不舍地爬起,套了件直筒裤去厨房。 苏青瑶梳洗罢,穿戴好首饰,长发一丝不乱地挽起,跟做客似的。她去到厨房,已是中午,太阳光照得窗外雪白,连地上成片的花砖也晃动着无数金光。 于锦铭在炖菜,揭开锅,一大团蒸汽冒出来。他伸筷子沾汤汁尝了口咸淡,又盖上,抽出案板,把洗净的洋葱和甜椒切碎,小刀在砧板啪嗒啪嗒响。苏青瑶忍不住笑,她除去干红白事流水席的伙夫,没见过男人做饭。她自己也不下厨,出嫁前有继母,在学校吃食堂,出嫁后靠厨娘,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 “你先吃几口垫下肚子。”于锦铭舀几块煮熟的土豆,盛进小碗,撒盐、胡椒、橄榄油之类的调料拌匀,带着小勺一道递给她。 苏青瑶接过,坐在餐桌边慢条斯理地挖着。 刚出锅的土豆散着热气,扑着眼睛,无端促人发困。 她眨眨眼,恍惚忆起从前在启明女学,女同学们常凑在一起大谈理想丈夫和完满家庭。 勿怪。她们个个清楚自己将来要嫁人,然后马不停蹄地造人,或早或晚。和小孩总想着长大如何如何无差,既然命中注定,不如多想想。 启明女校的学生们多少带点傲气。 说,理想的丈夫……必然读过大学,最好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家中有钱,雇得起佣人干活,会买许多珠宝当礼物。每天按时回家,不许跟同事喝得烂醉,吐得满地,臭的很。最后是要尊重她,娶进家门后,立刻严词警告在外头的其它女人,禁止冒犯她这个端正雅致的妻…… 这些苏青瑶都有,甚至徐志怀从没有过“外头的女人”,不必满身珠翠地跑去给谁下马威。 但。 为什么? 苏青瑶抬头,望向于锦铭的背影。 在那一瞬,她怀疑自己是否太下作,坐在这儿,对徐志怀不公平,对于锦铭亦是。 过不久,牛肉浓汤煮到时间,端上桌,一股子热腾腾的酸气直窜脑顶。 “尝尝,我也半年多没做了,”于锦铭道,“难吃就倒掉,我们出去吃。” “我从没吃过俄餐,比不出好坏,”苏青瑶捏起调羹,浅笑,“所以,这再难吃也是排第一的俄国菜。” 于锦铭垂眸一笑,继而抬眸,深深凝视面前人,正欲说些什么。 恰在此刻,门外冷不丁传来一阵叩门声,打断了彼此的对视。 苏青瑶心猛然一跳,下意识拔高声调,冲玄关喊:“谁?” 门外人无言,又敲门。 咚——咚——咚—— “应该是常君,他可能临时有事找我。”于锦铭说。 苏青瑶觉得也是,心定了定。 “你赶紧把衣裳穿好,别大白天的衣冠不整。”她撵于锦铭回卧房,起身朝玄关去。“我去开门。” 走到门前,苏青瑶又问一遍:“谁啊?” 对面人没答话,只敲门。 苏青瑶搭上门把手,拧下,手指微微颤动。她本能感觉不对劲,可房门一直响,咚、咚、咚,总归是有人在敲。木门一寸寸扯开,仿佛撕裂一匹绸缎。她侧身,从门缝,最先看到一条考究的深蓝色领带,仿佛过电,她打了个哆嗦,仰头望向门外的男人。 “志、志……志怀?你怎么……”苏青瑶勉强做出笑容,肠胃里冷得像盘了条斑斓的毒蛇。 徐志怀不说话,眼光钉住她。 苏青瑶避开他的视线,垂眸,眼珠子在底下迅速一滑,再抬头,倒不笑了。“你怎么来了?工厂不忙吗?有什么事叫小阿七来就行,这么热的天,还麻烦你跑一趟。” 她堵着门,显然是不愿让他进屋。 徐志怀淡然道:“阿七说吴妈惹到你了。” 小阿七,你个嘴没把门的小丫头片子,苏青瑶埋怨了句。 她眨眨眼,脸对着他,再度露出笑脸,道:“小丫头的话,你还当真。左不过是吴妈年纪大了,嗓门也大起来。家里成天吵吵嚷嚷,我嫌烦,出来寻个清净地校对书稿。” 徐志怀心里一紧,目光穿过门缝,望向妻子轻飘飘的笑颜,忽而感到一股森然的寒意在脊椎游走。 他手搭在门板,想推开,他知道以她的力气根本挡不住,却竭力克制,沉声道一句:“没事就好,我怕你觉得哪里受委屈。” “所以志怀,你还有别的事吗?”苏青瑶满手汗,故意提了提声调,想让卧房内穿衣的男人听见。“没事我继续工作了。” 说着,她推门。 徐志怀轻易地抵住,神态舒展开,轻笑道:“好好的,又发哪门子脾气。” 苏青瑶眼神四处溜着,找不到一个踏实的点,两手暗暗使劲,继续往外推。房门被两人里外顶着,却始终僵在原处,过了一会儿,仍纹丝不动。再这样堵门口,倒显出心里有鬼,她垂手,索性侧身放男人进屋,合门。 “谁发脾气了?少胡说。”苏青瑶故作姿态,食指点在他马甲最上端的纽扣,一路滑下去,搭在皮带的金属扣。 徐志怀上前半步,搂住她,掌心按在后背。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男人俯身,硬胡渣轻轻剐蹭着她的面颊,仿佛舌头长满倒刺的雄狮在舔她的脸。苏青瑶背若芒刺,两臂攀着他的脖颈,寒气一簇簇涌现。 她仍是笑:“你吃醉酒了?闲的没事干,来找我发神经。” 徐志怀发了个怔。 他也弄不清自己怎么非要来。她不过是同佣人吵嘴,赌气离家一夜。实在不高兴,把佣人辞退换一批,也很容易。主销收音机的新工厂还有事要处理,入股亚美电台的合约也等着签字。中日停战后,社会各界必将提倡国货业,这一年无疑是联合各方扩张产业的好时机。 可他还是来了。 苏青瑶见徐志怀不言语,仍端着笑,面皮上似是凝固着白脂,或是白蜡。 “志怀?徐志怀!”她有意喊,对面前人,也对屋内人。 徐志怀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讲什么? 说,妻子不在家,他作为丈夫总感觉寂寞吗? 不会的。 徐志怀从不说这样轻浮的话。 “没。”他答。“顺道来看看。” “你先坐,我去倒水。”苏青瑶探查出他并非听到风声来这儿捉现行的,紧绷的身子软了软,满脑子盘算如何搪塞他走。 她踮脚,吻落在喉结,手心抵住他宽厚的肩膀,撒娇般推着他在客厅落座。自己拾起桌面冰裂纹的玻璃杯,一转身,往外走。公寓不大,厨房与卧房挨得很近,苏青瑶脚步停在厨房,心神在之间游移片刻,最终选择拧开卧房门。 于锦铭待在屋内,冷不丁瞧见门板震动,彼此的心跳皆漏掉一拍。苏青瑶探入半个身子,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躲好。于锦铭脸色难看,他不怕跟徐志怀撞上,甚至于他压根不认为自己有错,可苏青瑶怕,他也只能点头。 苏青瑶拉着门,缓缓合拢。临闭合,不知怎得,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咯吱声。也没来得及喘息,她便听廊道尽头传来皮鞋的踩踏声,两耳嗡的一下,血潮简直要从耳道猛冲出来。 就那一声闷响,令徐志怀起了疑。 他站起,拐到狭长的廊道。极局促的设计,蚁穴般将几个房间串联,徐志怀一眼看出是仿纽约市中心的公寓,价格低廉。他想,与其委屈她在这儿拘着,不如干脆在华懋饭店长租个套间。 厨房门大开。 徐志怀站定,左手不远处就是紧闭的卧室。 苏青瑶背对他,脑后刮着凉飕飕的冷风。 她提起茶壶,手臂颤抖着,往玻璃杯内注水。周遭静得出奇,通油烟的小窗开着,能隐隐听见马路来往的人声,偶有喇叭声穿插。 水越倒越满,苏青瑶尽力稳住乱跳的心,转身,诧异地冲他笑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徐志怀本能往左侧紧闭的卧房门瞥上一眼,看回来。“吓到了?” “嗯。”苏青瑶递水。“对了,志怀。我稿子刚弄完,你要方便,我就跟你一起回家,免得等下打电话叫出租。” 徐志怀看着她莹白的小脸,沉默,寒意再度沿着脊骨攀援而上。 她先前说要继续工作,此刻又说文稿校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甜的热气,徐志怀目光越过她,看到餐桌摆着的炖菜,苏青瑶摸索着他的目光,侧过脸,也瞧见了。她没来得转移,也料到他终归会瞧见。 “差点忘了,昨晚买的菜还没吃完。”她的声音在凝滞的热气里挣扎。 “哪买的?” “四、四马路,晚上太闷了,乘电车到处逛了逛。” 徐志怀执调羹尝了口,又到水槽边吐掉:“厨子手艺有够差,这水平在四马路开饭店,撑不过半年。” 苏青瑶嗯嗯啊啊附和一通,复问:“走吗?” “不急。”徐志怀道。 苏青瑶抬眸,正对上他的视线。 男人侧身,半边脸沉湎于黑暗,冷冷的没有表情。在那一瞬,苏青瑶尝到了何为血冷。他知道了……尽管她琢磨不出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但总归是哪里错了,被他看出来了。夫妻同床四年,一些事,是彼此一眼就能明白的。 “志、志怀……”苏青瑶强装着微笑。“怎么了?” 徐志怀尤为冷静地开口:“盥洗室在哪,卧房里?” 说着,他转身大步走到卧室前,拧开房门。 40-60 第四十一章 丈夫与情人 (四) 徐志怀进屋,环顾一圈。 厚呢窗帘紧闭。日头正烈,晒进来,照得眼前一片屋瓦似的灰。他走到床畔,手探进被褥摸了下,温的。继而目光下移,皮鞋尖撩起垂落的床单,黑黢黢的,听不见一声响。他不放心,单膝蹲下瞧了眼,没见到人。 徐志怀吁了口气,起身。 木地板哒哒哒几声高跟鞋响,他侧目,望向妻子颤巍巍跑来。她停在门关,与他对视一眼,竟涨红了耳朵。她不大会撒谎,紧张起来,细软的声调总会不自觉拉高。 其实她再擅长,徐志怀也瞧得出,反倒眼下这些拙劣的谎言能使他稍稍安心。至少……表明她还在他手里。 “你,”苏青瑶勉强吐出几个字,“我,我在这里等你。” 徐志怀不言,当着她的面,拉开衣橱。 樟脑丸厚重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合门,咚的一声,深红的衣柜顶放着的皮箱上悬挂一把的小铜锁,连带被震得直打寒颤,当当两声脆响。 “缺钱了?”徐志怀眼神转到倚着门框的妻子身上,微微笑着。“住这种地方。” “临时找的。家里实在太吵,我待不住。” 苏青瑶两手环臂,手心反复搓揉肌肤上冒出来的小疙瘩,一粒一粒摸过去,越搓越冷。她也不知道于锦铭究竟躲到哪儿了,因而他每走一步,每开一个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她都感觉胃被拧成一团,直想吐。 “听小阿七说,吴妈背地里讲了点闲话,被你听见了。”徐志怀说着,去拉窗帘。 光直刺进来,苏青瑶别过脸,避了避。 “是气到了,所以跑出来,为了跟我闹脾气?”他补充。 “我知道吴妈是你徐家的老仆,没打算叫她收拾包袱走人。”苏青瑶冷淡道。“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别搞得是我无理取闹。”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志怀道。 他推开窗,探身望向楼底,是一片草坪。二楼那家伙兴许还能跳一跳,三楼,蹦下去非死即伤。 要是真跳了,他反倒安心,徐志怀从不跟死人较劲。 苏青瑶抿唇,不自觉瞥一眼盥洗室。 “你是我徐志怀的妻。一个家,从没有为了下人,叫女主人受委屈的道理。”徐志怀关窗,继续和她聊这件事。“你要是觉得吴妈嘴碎,就让管事结掉工钱,叫她回宁波养老去。” 苏青瑶听了,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下。 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好话,就是这副德行。 是他的妻;事情全依她;想要什么?钻石或翡翠;你我磕过头、拜过堂,便该一生一世一双人……苏青瑶时常想,他是否只需要一个妻,至于这人是谁,无所谓,只是她苏青瑶恰恰好嫁给了他,变成他会说话的符号。那现在这些“好”,该多廉价。 古典的婚姻不讲求爱情。 他们是旧酒装新瓶,乍一看新,细一看旧,也是瞎猫抓死耗子,凑巧撞到一块儿,躲不过了。 “我知道了,”苏青瑶道。 片刻的沉默。 “罢了,你就这德行,算我自讨没趣。”徐志怀说着,往盥洗室去。 苏青瑶见他旋开了浴室的门,缓步而入。 她不由阖眸,耳畔传来细碎的踩踏声。 短短几秒,在眼前的黑暗里,她将可能发生的一切想尽了。 苏青瑶从开始就清楚徐志怀迟早会发现这事,有时她甚至会萌发“迟早叫他看见”的冲动,叫他睁开眼看看,她不是他的玩偶妻子,她也是有能耐背叛他、伤害他的。然而此刻,他真要发现了,苏青瑶却有种说不出的怕。 是,锦铭现在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未来呢?他的喜欢是对她,还是因为她是别人的妻,占有起来格外有趣味?倘若真改换门庭,那她岂不是从一个男人怀里转到另一个,从徐太太变作于太太?那和现在,真有区别? 苏青瑶打了个哆嗦,周遭的空气沿着袖管钻入,抚过满身虚汗,变作冷飕飕的阴风再度钻进裙摆。 再睁眼,徐志怀撤出来,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没人。 于锦铭也不在浴室…… 她短促吸了口气,倚在门框,手脚都软了。 短暂的死寂后,徐志怀走到苏青瑶跟前,揽住妻子的肩,亲切问她:“回家吗?” “好。”苏青瑶轻声答。 两人走出房门,并肩下楼,坐上车,分别在一边。彼此分明猜到几分,又不愿先当那个挑破的人,只得不停揣度、推测,反复试探、互相掩掩。夫妻二人望着窗外,一路,谁也不出声。 如此各怀心思地回到家。 工厂还有事,徐志怀到家喝了杯水,便又乘车出门。 他进到办公室坐下,脱力地靠在高背沙发椅,略有些头晕。如有千万斤压在胸口,徐志怀太阳穴突突跳,觉得有什么要破开脑顶,硬生生钻出来,将他活生生撕裂。 秘书敲两下门,进屋递入股亚美电台的合约。 徐志怀接过,强忍头痛仔细读完,签了字。 这是笔大投资。 秘书双手取回合约,西装笔挺地站在一侧,翻了翻,道:“先生您倒一点也不含糊。” “这是只赚不亏的买卖,干成了,几千万吧,大概。”徐志怀闭目养神,淡淡说。“不然我着急请越剧班子过来,又摆那么大阵仗,是为什么?不就为做电台。” 徐志怀算盘打得极快。 如今四乡难民为寻租界避难,麋集上海。人一多,房租就涨,租完房住下来,就该寻点劫后余生的乐子了。电影院本就多,戏院有钱庄的叔伯们捧着,唯独无线电台只有少数几家,收音机销数也不大。 申曲、越剧、弹词、滑稽戏,都是普通市民爱听的玩意儿,若能花钱买个收音机长期听电台,能省去不少进出茶楼书场的费用。小商铺也能以收音机代替弹词家,作为招揽客户的手段。反之,一些需打响名号的店铺,亦能借电台宣传商品。再加他本身是浙江人,宁波帮里熟人多,捧越剧班子容易。 这般,从售卖无线电收音机,到做电台,再到定哪些班子上电台,能一手全兜进去。 闭了眼,头还是疼,徐志怀睁眼,同秘书道:“我记得半月前有一帮学生办报纸,借年初开战的事,狠狠骂了市政府,还点名了几位市议员……有这事,对吧。” “应该是。” “学生办报针砭时事,想必穷得叮当响……”徐志怀垂眸,摸起西装兜里的烟盒,不急不缓地交代。“你找个可靠的办事人,去和学生多套套近乎,叫他们去寻于将军的小儿子于锦铭的资助。他是个有名的爱国青年,战时还募捐钱款给前线将士,会出钱帮他们的。” 秘书看他一眼。 “然后给吴、李两位议员打一通电话。”徐志怀弹出一支烟。“说有空出来吃个饭。” “先生,您这是……” “别问。”徐志怀点烟。“让你做就做。” 秘书虽心存疑虑,却也照做,鞠完躬,退了出去。 徐志怀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沙发椅,头一回觉得周遭静得令人心慌。厂房的机械轰隆隆在响,他置若罔闻,擎着烟,凑到唇边,低着眼深吸一口。猩红的火星无声地亮了一瞬,男人启唇,淡到几近无色的烟雾泄出,徐徐消散。 他知道她撒谎了,还是当着他的面。 但这事讲究个捉奸在床,没见到人,徐志怀也不愿草率逼她。再者,他内心还存有几分自信,认为她绝不可能傻到犯通奸罪,性事上也素来羞赧。兴许是受了委屈,跑出去找小白脸诉苦。她一贯是小孩脾气,糊涂是情有可原。 想着想着,几分为她开脱,几分自欺欺人。 坐到日落,照理说要回家。徐志怀上车,叫司机在市区随便兜会儿圈。快入夜,行道两侧的霓虹灯牌陆续点亮,车在柏油路上走,他端坐在铁房子内,透过玻璃窗,打量来往的行人,一如看展览,光怪陆离。 司机摸不着头脑地绕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先生回不回家。 徐志怀沉思许久,说,要买份点心。 于是掉头去法租界的乔家栅买擂沙圆。买完,见一家印度人开的糖果店还在营业,徐志怀又进去拿了罐咖啡糖和摩尔登糖。 来来回回,好容易折腾到家,一解马甲扣,满身汗。 吴妈殷切地围过来,询问他晚饭的事。徐志怀摆摆手,转而叫小阿七过来,问她太太在哪里。小阿七嗫嚅着说太太早已睡下。徐志怀又问,她吃过饭没。小阿七说没。 徐志怀不说话了。 他垂着眼解开领带,半张脸避开吊灯,暗的,更显出两颊消瘦、颧骨高耸。 再过五个月,便到徐志怀三十岁的生日。看面容,他仍是二十几岁的英朗模样,但少了太多青年人的劲头,此刻郁郁立在原处,倒显出些落魄。 “小阿七,我问你……我对她不够好吗?”短暂的沉默后,他问。 小阿七无措地张张嘴。 这要怎么讲?论钱,肯定是很大方的,论顾家,也完全没得挑。但摸不清症结在哪,徐先生说话办事,总能冷不防气太太一下,然后将妻子惹恼了,自己还一脸很有道理的模样。 “可能先生有些时候,不太懂太太的心思吧,”小阿七含含糊糊答。 徐志怀轻轻笑一声。“她不肯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罢,他抽出领带,提着点心上楼。 苏青瑶说是睡下,实则翻来覆去,满脑子想着哄骗徐志怀的话术。正筹谋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她猜是徐志怀,慌忙闭眼,裹着被褥缩成一团。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畔。他俯身,旋开床头灯,苏青瑶眼前亮了一瞬,接着,他的手臂挡住灯光,阴影随之覆上她白中透着些许淡青的小脸。 “吃点心吗?”他坐到床畔,忽然开口。 苏青瑶睫毛微微颤动。 “乔家栅的擂沙圆,叫他家现煮的红豆沙馅。”徐志怀说话的口吻镇定到可怖的程度。“还热着,冷了就不好吃了。” 苏青瑶自知躲不过,仰起脸,望向他。 他背着光,眉宇间温和的神态好似由几块阴影拼凑而成,似真似假。 男人目光下落,歇在她黑漆漆的瞳仁里。 他抬手,扎着皮革袖箍的胳膊朝她伸去。指腹带着柔意,抚摸几下面颊,继而绕道背后,替她竖起靠枕。 “芝麻馅的卖光了,想吃明天再去买。”徐志怀道。 苏青瑶摇头,撇开脸。“我没胃口。” 她偷情险些被丈夫捉住,自然心虚。 徐志怀是个体面人。 而她犯的事,足以将他作为男人的一切自傲与矜贵,戳得千疮百孔。 “吃两个。”徐志怀看一眼她,眼皮低着,又看一眼油纸包裹的擂沙圆,不急不缓地拆开。“晚饭没吃,空着肚子睡觉,等睡醒又该喊胃疼了。” 他说的尽是软话,虚飘飘跟唇齿间残留的烟草味似的,一个劲往她身上拂。 屋里只开着一盏灯,晕黄的暖光透过喇叭花形的琉璃灯罩,幽幽的,仿佛一个淋雨的梦。 苏青瑶也似被雨打湿,两肩微耸,被褥下,十指逐渐交叉缠绕。“我真不饿,你放着吧。” 徐志怀望了望她,低头重新包好糯米点心,搁在床头柜。 西裤与丝绸被单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转回身,半边身子挡着光,重新面朝她。 “小乖,我们谈谈。” 第四十二章 丈夫与情人 (五) 苏青瑶交叉握着的手紧了紧,细声细气地说:“嗯,好啊,你讲。” “我们几月份成婚的?十一月?”徐志怀说着,没忍住,往裤兜里掏烟盒与打火机。 他感觉自己抽了半天的烟,片刻没停。 苏青瑶点头。 “那今年是第五个年头了。”他平静地阐述。 “好快,”苏青瑶声音发涩,“一晃五年过去了。” 徐志怀衔住烟嘴,点火。 第一口没过肺,白烟沿薄唇扭曲地蔓延。 “突然提这个做什么?”苏青瑶趁他抽烟的空荡,干巴巴地笑。“我们又不过什么花俏的纪念日。” “我也是感觉时间过得快。再过几月我满三十,你生辰迟些,但也马上二十一了。”他吸几口烟,手腕搭在膝盖,烟灰朝外弹。“过了这五年,接着又五年,稳稳当当的。等有了孩子,日子会过得更快……你替她扎扎小辫,给她读点童话,我教她骑马,供她上中西女塾。等学校放假了,一家人去国外度几次假,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徐志怀说着,捏住她的手。 “瑶,这样不好吗?”他问。 苏青瑶不答话,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右手。指尖涂抹着一节半透的番茄红,由浓转淡,小巧的手掌被他**着,冷的骨头,热的皮肉……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鸟,或一只蝶,停在他的手心,他眼下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没准会永远这样捧在掌心疼惜,到死。L&R 但万一呢?万一哪天他恼了……啪得摔下去,粉身碎骨。 “我不知道。”苏青瑶思量了很久,摇头。 “实话讲,我现在很生气。”徐志怀松开她的手,改为左手夹烟。右手转而拾起她颊侧一绺黑发,指缝高档烟草的芬芳轻轻拍在她的鼻沟。“可以说这五年来,我从没像现在这么生气。” 他知道的,她看他的眼睛就晓得他知道,更别提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就她那点拙劣的撒谎技巧,除去她切实地和于锦铭睡过不止一次外,其余的,他能猜到十分之七八。 “但我答应过你,有火不在家里发,更不朝你发。所以哪怕你对我说谎,还是为一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我也没怪你的意思。”徐志怀继续说,语调很稳,右手捧起她低垂的脸,正对向自己。“只一点,别想着再见他。” “瑶,这是底线。”见苏青瑶低眉僵在原处,徐志怀笑了笑,摸摸她的脸蛋,口吻依旧温和而自如。“不然?不然我发一封请柬给他,叫他来家里吃饭,再安排个客房,好给他常住?或者我再多担待担待,干脆出差去,把我的这半边床让给他睡。”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青瑶推一下他的大腿,同他装疯卖傻。“我跟他又不是……” 什么不是?他没亲过你的嘴?没脱了衣服睡一块儿?什么都是了。她心里小小的声音止住未尽的话。 徐志怀不作声,把她向怀中一拉,整个人就挨过去。他启唇,半截舌尖触到她的上唇,口中残留的烟气儿扑过来,轻柔地撕咬着她的呼吸。苏青瑶打着颤,眼神仿若浮萍飘絮,寻不着一处支撑点,在他身上四处淌。 “我知道没有。”他低语。“要有,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跟你心平气和地讲话。” 他边说话,薄唇边倚着她的磨蹭,倒像诱哄。 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睡前擦过唇膏,油汪汪的小嘴微张。徐志怀含住她的唇,喉结上下一动,温热的舌探入,与她搅成一团。 吞咽彼此唾液的声响透过口腔,传到耳膜。苏青瑶数不清代表唇齿交缠的水声响了几下,他忽而松开她,左手递上来,咬住燃烧到一半的细烟,继而抬手,戴着婚戒的无名指擦了擦她挂着涎液的嘴角。 苏青瑶抬眸,怯生生看他一眼。 “我就是有点生气,才——”她拿腔拿调,话音闷在鼻腔。“他刚巧打电话给我,然后说想来送饭,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没想那么多。” 徐志怀听着,半截烟重新递回到右手,此番是将火星对准自己,烟嘴朝她。 苏青瑶望向他举着烟的手。 暖色的灯光下,他的手泛着蜜糖般的黄。 骨节分明,背面纵横着沟壑般的筋络。食指与中指夹着纸烟,米黄的指甲修得很短,肉透出来,是偏白的粉。 焚烧的一缕烟雾自他半环的掌心笔直地往上升。 苏青瑶呼气,烟便乱了。 徐志怀举起手臂,将烟递到她眼前。“抽吗?” 苏青瑶嗓子眼一紧。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徐志怀,又在他镇定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白着一张小脸,被狠狠吻过的唇宛若湿透的海棠花,簌簌地颤动。 他知道她会抽烟。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了又不出声威胁她,只这样平平淡淡摆出来,放在她面前。 苏青瑶无言片刻,回神,赤裸的胳膊朝他伸去,掌心摸到紧实的大腿。她借力,小猫似的往前挪了挪,头一抬,含住烟嘴。徐志怀仍端举着,她便就着他手,深深吸吮,简直要到一口醉烟的地步。 徘徊。猜测。试探。 火星一亮一暗…… 徐志怀沉默,喉结上下滚动两次。 她椭圆形的下巴仰起,脸正对着他,呼——烟尽数喷到他脸上。 徐志怀被烟迷了眼,不由拧眉。 接着,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再看回来,瞳仁泛着细碎的水光,烟熏的。 苏青瑶看着。 缓缓的,她浅笑。 “志怀,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说着,她俯身,脸偎在男人的心口,相当瘦弱的体格,小小一团窝在怀里。 “没。”烟快烧尽,徐志怀在床头柜上摁灭火星,顺势抛掉它。 她隔丝质衬衣啄吻他的心,“真的?” “嗯。”徐志怀应一声,抚摸她的后脑。五指没入乌黑的卷发,沿着发丝滑落,定期烫过,牵牵绊绊的,逐渐缠住他的手。他记得她还没烫发的时候,长发及腰,油光水滑的,像一匹缎子。 苏青瑶直了直腰,唇瓣在他的喉结游移,呵着暖气。“那还生气吗?” 徐志怀掰起她的下巴,又怕力道太大,改为拿虎口托住。 “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见他。”他垂眸,讳莫如深的眼神投入她的瞳仁。“小乖,我们是夫妻,不是过家家酒,凡事要讲责任。” 身子一阵阵麻上来。 “我知道,以后不会了。”苏青瑶答。 徐志怀听闻,松手,有意侧过脸,眼神挪到别处,似是宽心地弯起唇角。 他不爱放自己的心思出来给她看,可苏青瑶总能窥见些许,正如徐志怀所言,他们是夫妻,床上了几百遍,有一些秘密很难瞒住对方。 苏青瑶两条胳膊攀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他。湿热的小舌来回舔着男人的薄唇,继而挤进唇间的缝隙,几番碾磨。 徐志怀静默地定在原处,直至她的舌尖顶到他的舌根,忽得,他手臂一捞,将她拦腰抱起,转身往床内侧一送,苏青瑶便躺倒在他身下。 他去捏她的脚,一手一个,两只大小不一的脚落在手中,没骨头似的绵软。 苏青瑶像被捉住命门,恼羞成怒,完好的那只脚急忙冲他蹬去。 徐志怀见状,顺势握住她的脚踝,曲起,朝两侧掰开。他逼近,胯部隔着西裤顶到腿心,一双手去解皮带。铁器与皮革相撞,发出冷硬的脆响,那声音好似极小的冰雹,泠泠击打着她的肚皮。 啪嗒——他抽出皮带,扔到床榻,纽扣也解了……倒也没急着就这样进去。手钻到睡裙下,沿着细腰一路往上。 第四十三章 丈夫与情人 (六) 起初,力道很轻,渐渐的,他加大力道。 胸口有一阵紧缩。 “嗯哼!”苏青瑶轻喘。 她睁着眼,攥着被单,直勾勾望他。 徐志怀心里动了一动。 他俯身,吻住她,背脊绷成一根弓弦。 脸对着脸,鼻息交接,苏青瑶阖眸,觉出男人的几缕发丝滑落额头,舌头也随之入侵,压着她的,力道大的几近要咬掉舌头,吞下肚带走。一派眩晕里,她抓救命稻草般搂住面前的男人,不停吞咽着,面颊烫得厉害。 吻罢,徐志怀手肘撑在床榻,面颊贴着她的脸蛋磨蹭。 胳膊扎着皮革袖箍,伴随移动,时不时剐蹭小腿。 苏青瑶抽气,背一挺。 徐志怀视线扫过她,低头,吻落在肚脐。 略有些痒,苏青瑶十指挠了挠被褥。她感到侵入腿心的那只手轻压着,一点细碎的疼,但慢慢的,软和下来,像被揉捏软糯的米团。指腹带着薄茧,她觉出后,止不住轻喘,从耳后一直到脖颈全然酥麻。 “志……志怀。”苏青瑶唤他,后脚跟勾住他的肩。 “疼吗?”徐志怀低声问。 苏青瑶晃晃脑袋。 徐志怀垂眸,嗓子眼翻滚出一声“嗯”音,中指擦过,随之没入。跟研究精密机械似的,他专注地操纵着她,整个人绷得很紧,淡青色的筋络自手背生长至小臂,冷淡且性感。 更麻了。 如同被合拢的双手锁在掌心,苏青瑶有一下没一下地扑腾。 她两腿不由收拢,攀着男人的肩,倒像拽他过来吻自己。 徐志怀抽出手,曲起她的腿,压到胸前。上身前倾,当着她的面慢慢张开手,像捅破了蛛网,丝线断裂。应是有意克制的缘故,神态较之以往更为严肃,他便以那般冷静自持的做派,擦拭湿润的指腹。 苏青瑶心慌,眼神溜到一边去,不敢瞧他。 太恐怖了,这男人简直能钻进她的五脏六腑。 “阿瑶,”徐志怀沉声道。“看我。” 苏青瑶抿唇,鼻翼急促地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转回来。 下一秒,徐志怀弓着腰,重新吻住她的唇。 苏青瑶闷哼,压抑的惊呼滚动在口腔,一点点被他吞噬。他挺腰,很顺畅地进入。舌头搅着她的,唾液偷渡过去。苏青瑶猛得哆嗦,在漫长到几近窒息的吻中,环住他的脖颈,两只手在后背抓挠,他倒是还套着衬衣,怎么挠都滑溜溜的摸不到支点。 她感觉自己被推上了一叶扁舟,空捞捞地在湖面飘荡,没有目的,唯一能确定是,连着心门的地方,真真切切是他能钻进来的感觉。 徐志怀粗喘着松开她,自己也脸红头胀。 苏青瑶手臂滑落,胭脂红的指尖,停在他的颊侧,手腕紧贴未刮干净的下巴,一如血滴飞溅在他的脸上。 她仰头,唇瓣颤抖着含住他的下唇。 一下一下地吻,清甜的呼吸印在肌肤。 徐志怀吐气,手推着她的膝盖,狠狠撞进去。 情潮之下,他们像在用两军周旋的力道在交欢。 你进我退,你攻我守。 苏青瑶被顶得抬不住手,唇飞快划过男人的肌肤,头歪向左侧,呜呜的声响被压在舌根翻滚。他在支配她的身体,倒似一柄长刀剖开她幽深的心。苏青瑶微微蜷缩,热流一头浇下,从头冲到脚,恐惧也好,依恋也罢,统统借此倾泻而出。 他拂开妻子面上湿淋淋的乱发,肩膀一字型撑得笔直,自下而上地轻咬她的脖子。此番换作他反复地吻她,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吻到隐有咀嚼声。从锁骨到下巴。 苏青瑶头晕,说不要。 徐志怀没吭声,翻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自己。 后背的汗水浮在凝脂般的皮肤上,恍如雾气飘荡在江面。 徐志怀一寸一寸亲着她臂膊的细汗,香的,这得洗了多少肥皂,喷了多少香水。 苏青瑶瘫软,叫不出声,只剩喘气的力道。 她有点明白谭碧那句——男人嘛,裤腰带松了,脑子也就迷糊了。 可真全身心投入进去,跟一个男人做到萌发出快乐,是很危险的。 她绝不能爱他。 爱了就是认了,要认就得低头,低下头,就一辈子套在这里头,出不来了。 这一晚,他们通宵醒着。他有停止的念头,她反而腻腻乎乎迎上来。快天明,彻底歇下来,苏青瑶迷迷糊糊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最后的印象是……他轻轻拍着后背的手,很暖和。 睡了几个钟头,徐志怀因为作息被迫醒来。 他冲完澡,又拧了条毛巾出来,试着替苏青瑶擦脸。 她皱了皱鼻子,除此外,一点动静也无。 徐志怀见状,帮她简单地擦了下身子,免得她醒来又嫌身上脏。出门前让小阿七去厨房,叫厨子煮一碗海鲜粥,小火慢慢熬着,等苏青瑶醒了端卧房里去,她饿着了要胃疼。 乘车到公司,恰好,安康钱庄的方二爷过来送信用放款的凭证,二人便聊了会儿。 方二爷打趣,说钱庄不是钱生钱的地方,徐弟手里才是。徐志怀笑着客套几句,接着问他有没有兴趣捧越剧班子。方二爷隐约知晓他的计划,但不着急答应,说过几日,等手上的几笔放款收回来再说。 而后聊起方二爷的小女儿。 方小姐预科班快读完,方二爷想着赶时髦,送去国外的女子大学玩几年,镀金回来好嫁人。然而这姑娘看中了另一所学校的男学生,说是在学院组织的交际舞会认识的,现如今嚷着自由恋爱,早早准备好的美国大学也不晓得去不去。 说起来,徐志怀去年过耶稣圣诞夜的安排,还是问他家女儿的。 “这丫头嘴巴甜,哄人一套一套。我说一句不许她谈二流子,她叽里呱啦一通道理扔过来,我犟不过她。”方二爷苦笑。“先哄着吧,小年轻的头脑想一出是一出,指不定哪天吵了架,就分开了。” “是了。”徐志怀点头。 说曹操曹操到。 二人正聊着,方小姐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一把搂住父亲的胳膊,向他讨钱包。大概是要跟男友去约会,半途发现兜里空空如也,这才急忙跑来,求父亲给点恋爱的资本。 徐志怀站在一旁,打趣道:“先掏一遍当爹的口袋,转出去再摸男友的口袋,然后记得把钱攒起来,到冬天和小姐妹去瑞士滑雪。” 方小姐挽着父亲,咯咯直笑。“徐叔叔太有趣了。徐太太在家里过得一定很开心。” “很可惜,她不是特别欣赏我的幽默。”徐志怀摇头,轻笑道。 少女起了兴趣。“哎?徐叔叔,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您不是说跟我差不多大?” “是,大你两岁,很温柔,也很能干。”徐志怀道。 他不爱把商务带回家,也不爱把家事对外四处宣扬,本意是简单敷衍两句,可面前的少女目光炯炯,甚是感兴趣,他便笑笑,继续说。 “偶尔会耍小性子,但不会跟我真的生气。可能因为读的教会学校,喜欢西洋玩意儿,喝咖啡,吃奶油蛋糕和冰淇淋,摩登得很。平日沉迷看杂志小说,也很爱看电影,住杭州的时候,她好几次背着我大晚上偷溜出去看夜场默片,还以为我不知道……” “真好。”方小姐拍手。 “是吗?” “对啊,因为您和太太不是由父母订的婚嘛。这才见几面,就要跟陌生男人定终身,我想一想都感觉恐怖……不,都不是恐怖能形容的,简直吓死人!所以,能像徐叔叔您这样和和美美,肯定是月老亲自来牵线了。” 徐志怀听着,浑身发冷,恍如后腰中了一剑。 第四十四章 风急暮潮初 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连几日,徐志怀总时不时想起方小姐那句“简直吓死人”。他看苏青瑶,好几次险些开口问,“嫁给我,你怨不怨?”可话到嘴边,又没敢说。 她若真回复“怨”,他该如何自处?徐志怀不知。 他已经完全习惯她,再难想象重新花五年与谁结为夫妻。 苏青瑶浑然不觉丈夫内心的纠葛,全心在自己通奸险些东窗事发上。 她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心知玩火自焚,却跟着了魔般管不住手脚。 若回头,继续当她的贤妻,倒也能瞒。可富太太的浮华日子究竟能维持多久?吴妈嘴碎,无非是她结婚五年还生不出儿子,五年生不出,十年就生的出?徐志怀待她好,她知道,也知道自己太对不住他。可他不懂她的苦楚,总以为她待在家是当洋娃娃……里外太多眼睛盯着她,太多规矩立在那儿,一旦萌生打破的念头,便感到无望。 屋里没开灯,怕招虫。苏青瑶两臂搂着膝盖,坐在地板,碧玺耳坠紧贴面颊,阴凉的。耳畔半截魏紫色的宝石被朦胧的月光照亮,圆月亮融化了般,裹着轻飘飘的云雾,浸水般扩散作一团黄晕。 稍一想徐志怀,她全身便涌出深深的无力感,拖着她、拽着她,促使她在美梦里沉沦……不甘心,太不甘心。世上根本没有娘家,有的是父家,从父家出来,径直去往夫家,两家是相对的窄门,过路轿子抬,脚底悬在半空一点灰不沾…… 天啊! 苏青瑶撑着锃亮的地板站起,再热的天双足也套罗袜,走起来,一步一打滑。她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床上,夜色逐渐深沉,楼底传来两声汽车鸣笛声,是徐志怀回家了,她阖眸,脸埋入丝绸褥子,不愿再想。 这般浑浑噩噩混过几日,给文学月报编辑部交完书稿,到六月,上海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晴一阵、雨一阵,日头胀到最大便破裂。天是白的,雨亦是白的,齐刷刷往下坠。 雨歇,气候愈发燥热。 今天是送《良友》的日子,报童照常将新一期的刊物扔在门口。 “现在做生意的花样真多,百货公司搞促销送小礼物,卖报纸的也学会了。”小阿七抱着杂志,边笑吟吟地说,边递出一张炭笔速写画片。 苏青瑶接过,一看,是只耳朵软乎乎的小狗正用爪子擎举横幅,上头写吻你二字。 翻面。 笔记飞扬地写着一串地址,就在法租界的巨籁达路,后缀蔚然书局。 苏青瑶面颊骤然发红,内心轻轻啐一口,埋怨:这人胆子怎就这样大! 她折起画片,捂在手心,蹭得站起,立在原处发了会儿愣,待到两颊热气消退,又颓然坐下。 正思索,吴妈走进来,同苏青瑶说宁波乡下有个亲眷要来投奔,是先生的旧相识的小姑子,问她客房安排在哪里。 苏青瑶从未听徐志怀说过此事,反问:“什么亲戚。” 吴妈忽而直起身板。“是咱们表小姐的小姑子。表小姐原先同少爷有婚约,可惜没成,许给了别家。” 苏青瑶听了,笑笑。 一番话说得简直叫她这个当家主母下不来台,就差明着叫她学浮生六记的芸娘,当贤妻,帮夫君纳一个进门了。 “这事问过先生没?”她问。 “问过了。” “既然如此,那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必再问我。”苏青瑶瞥过画片,倒骤然轻松不少。“我还有事,先走了,你看着安排。” 她霍然起身,撇下眼前的无聊事,携手包出门。 书店的位置与她的住所位于同一条长街。 苏青瑶走到附近,吓一跳,不知此处何时改作学校。 几名过路的学生瞧见她,误以为是来寻人的亲眷,热情地同她搭话。问询后得知,由于年初的战事,国立同济大学在吴淞镇的校舍被炸毁,不少医科的学生奔赴战场、抢救伤员。到寒假结束,为及时复课,学校暂迁巨籁达路的民生坊,等吴淞的校舍重建,师生再集体搬回。 一路说说笑笑,过不久,寻到蔚然书局,几人在门口作别。 苏青瑶撩开短帘,跨进门。 室里略有些暗,四四方方的一间小屋,放眼望去,书架鳞次栉比。左侧是柜台,坐着一个短发少女,两臂搭在桌面,发呆,应当也是同济的学生。 苏青瑶攥紧手包,惴惴不安地在里头绕了两圈,却连于锦铭的影子都没瞧见。她倚着书柜,连连埋怨自己太傻,跟从没见过男人似的,一点沉不住气。 她心下懊恼,索性拿了本过期杂志,慢慢翻阅。 时下的报刊杂志,有些,一翻开,尽是新潮玩意儿,好像东方巴黎这四字,重音不在东方,全在巴黎。有些,冲在战斗第一线,美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俄国各类学者思想,层出不穷。有些则是任尔东西南北风,健康报谈健康,电影刊谈电影,总之,莫谈国事。 她从头读到尾,也不知过去多久,一抬头,目光穿过书架,冷不防撞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锦、锦铭?你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于锦铭大步绕过来,逼近了她。 苏青瑶下意识倒退几步,后腰撞上书柜,砰!她头皮一麻,两肩瑟缩着望向于锦铭。对方也吓一跳,连忙搂住她的腰,胳膊撑在落灰的书柜,缝隙里积攒的快发霉的纸味纷纷涌出,覆盖了两人。 他低头看她。“疼不疼?” 苏青瑶脸一低,仓促地摇头。 她侧身,不着痕迹地逃出男人的怀抱,朝四处环顾一周,方才抬眸,心悬悬的,颤声问他:“你来多久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好久。”于锦铭轻笑。“但你看得太入迷,我不敢打搅。” 他的目光过于灼热,苏青瑶以为自己脸上沾了灰,正要摸,他忽而捉住她的左手腕,指腹沿小臂滑落,又一直摸到上肘,握着。 掌心的温度隐秘地骚扰着她的心。 苏青瑶脸又发烫,右手盖到他的臂膊,慌忙去掰他的手。于锦铭歪头一笑,显出些公子哥的无赖气。他俯身,不肯松,呼气一股一股抚着她的睫毛,任由她五指来回挠手背。 这一下倒把苏青瑶惹急了。 她拽着男人的胳膊,抬起脚,踢他一下。并非气急败坏地使劲去踢,但也动了脚,是传统女人优柔的做派。 于锦铭佯装吃痛地咧咧嘴,眼睛仍笑着,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紧。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万一叫人撞见了,看你能躲到哪儿去。”苏青瑶的眼珠左右瞥了瞥,见四下无人,目光才挪到面前的那张笑脸,瞪着他,气恼地埋怨。“上回长翅膀飞走了,这次怕不是要遁地逃跑。” “干嘛要怕?”他反问。 “你说什么糊话,我是嫁了人的——” “但又不是你想嫁,是他们要你嫁。”于锦铭骤然收敛了笑意,定定地望着她,磊落地反驳。“瑶瑶,要谈道德,徐志怀娶你这件事本身就不道德。我打从开始就说,我没打算拿你做消遣,所以我不是第三者,他徐志怀才是你我之间的第三者。你没什么地方愧对他。” 苏青瑶怔了一下,转过身,轻轻骂他:“你疯了。” “是痴,不是疯。”于锦铭答。 他说罢,顿了顿,好似羞赧地转过头,掌心掩着面,一摸,眼神又移回来。 “油腔滑调。”苏青瑶嘟囔,转身将手中泛黄的杂志塞回书柜,耳轮微微发红。 于锦铭还不懂女人的口是心非,听她这声嘀咕,倒有些发急。 他上前半步,俯身在她耳边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苏青瑶眼帘垂落,不答话,冰凉的手背贴了贴面颊。 于锦铭也沉默,琥珀色的眼紧盯着她。 眼前是一件淡绿色的旗袍,隐约透着鹅黄的白滚边,笔挺的高领托着雪白的小脸,他顺垂落的绸缎朝下望,瞥见腿侧的开缝里透出的荷花粉衬裤。 宛若青纱帐里的粉腮。 于锦铭喉结微动,咽了口唾沫。 她的美丽令他无端心悸,恍如面对盛夏的幽潭,半池翠绿的浮萍聚在一处,水波荡漾间,莫名生出一股森然。 “要去学校里逛逛吗?”默然片刻,终究是于锦铭先服软。“或者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我开车来的。” 苏青瑶侧头,见男人一脸明媚的笑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若换作徐志怀,她这样突然冷他,他是绝不会给她好脸色。或者说,那人好脾气的次数,比上海隆冬下大雪的年头还要少,两人对峙,他总能先把她熬死。 “你又不是同济的学生。”她有意再推他一下,看他是进是退。 “可我是他们学生自治会筹办的宣传报背后的股东,”于锦铭拽拽她旗袍短袖的滚边,“哪有不放出资人进门看一眼报纸的。” “你还办报?”苏青瑶起了兴致,转身面对他。“什么报,专讲什么的?” “医科的学生们聚在一起办的。主讲医学常识,次讲时事,也向学生们征稿,刊载‘一二八’战时见闻。”于锦铭说着,眨眨眼,示意她跟自己出书局,免得扰了其他顾客的清静。 二人出了蔚然书局,并肩走着,白日破云而出,在马路上镌刻出两道狭长的阴影,谁都没带阳伞。 “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向市民科普医学常识是假,宣传抗日是真,”苏青瑶嗓音轻柔。 “主要是学生们的主意。真情假意三七开,不然要惹麻烦。”于锦铭说。“有比没有好,总不能叫他们一直手绘传单到处发。” “办报挂着你的名头,政府查起来,你十有八九要倒霉。”苏青瑶眯眼,太阳光晒得脸颊又开始发红。“倒不如暗地出资,隐匿其后。万一找上门,学生们能随时逃跑。哪怕全被捉,乌泱泱一群人,又有同济的牌子护着,赖不到某个人头上。” “我知道。”他笑。“但我偏不。” 第四十五章 风急暮潮初 下 苏青瑶朝他看一眼。“就你于锦铭胆子最大,迟早被公安局捉去喝茶,关个三天三夜。”她不晓得,自己的目光直直投过去,近乎是在瞪人。 于锦铭见状,笑盈盈地将胳膊伸到她头顶,手掌遮去一小半阳光。 “不算胆大,不过是在做对的事。” 苏青瑶语塞。 “抗日是对的,骂那些个议员也是对的,我不能怕惹事就把眼睛闭上,叫行正道的人走绝路。”于锦铭道。“学生们敢排除万难,我一个将要从军的,有何不敢。虽说许多地方还是要靠家里的面子,但也算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 聊着聊着,两个人迈入一栋洋楼,学生们正上课。上到三楼,有一间房外挂着编辑部的牌子。 他们推门进去,内里一名整理样报的男学生仰起脑袋,叫:“警之先生,你怎么来了?” 苏青瑶下意识朝于锦铭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警之是他的字。大约取“铭其器以自警”的含义。 可眼前的男人如何看也不是能被叫“警之”的人,就像徐志怀的字是“霜月”,取“忠果正直,志怀霜雪”,断不能改作“乐天”。 她腹议,噗嗤一笑,主动将手伸出去。“你好,我是苏青瑶。请问你是这里的编辑吗?” 那少年点点头,搬来椅子,又转身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凉茶,递给她。 苏青瑶头一回进大学,坐在编辑室里,渐渐显出些局促。她小口啜饮完浮着碎末的茶汤,两手交叠摆在膝上,与男学生轻声攀谈,问了许多感兴趣的事。例如,知不知道同济民国十六年开女禁,最早招收的两名女学生如今去哪儿就职了,还有开战时,前线究竟什么情况。 于锦铭见状,不去打扰,独自翻阅起样报。 苏青瑶跟男学生聊了会儿,转头,见于锦铭站在后头孤零零地翻报纸,便从他跟前顺手拿起一份,问:“锦铭,这报多少钱一份?” 于锦铭一愣。 旁边的男学生立刻答:“每份售价铜元四枚,有好大一张。我们不用日本纸,也用不起瑞典纸,同学们写稿大多是义务劳动,算起来,成本很低的。” 说完,他眼珠子偷偷瞥向于锦铭,怕这位大股东觉得资助学生办报只能亏钱似的。 “可以订全年吗?” “订全年反倒要贵些。我们印的少,销路铺不开,要订全年送报到家,得雇专人,或者叫邮局送,七七八八算下来,得十几元。”少年挠挠头。“主要是没找到来咱们报纸上登广告的品牌商,医药报也不如谈明星八卦的街头小报好卖,有一期是一期地出,轻易不敢接全年的客人。” “不碍事,贵就贵点,免得麻烦。”苏青瑶笑笑。“我平时也爱看报,有个相熟的报童。与其你们这儿再雇人,不如我多给他点报酬,叫他来你们这里取,顺带也能帮你们到别家多多宣传。” 她说着,去掏手包。翻了翻,发现适才着急出门,忘带钱了。 苏青瑶又道:“同学,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方便?或者我现在回家取钱,就在附近,麻烦你稍等一会儿。” “我来付吧,”于锦铭插话,不愿叫她用徐志怀的钱。 苏青瑶猜出他的心思,抿抿唇,默许了。 难怪牌桌上的太太们总说,能叫男人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给你花,是女人最大的本事。对此,苏青瑶有些莫名的别扭。她一面因他的示好而窃喜,甚至有些虚荣,一面觉得男人的付账,多少像个彩头,归根结底,是为了滚上床尝腥的。 他们小坐片刻,预备在临时的校舍里逛一圈。于锦铭还想留她吃顿晚饭,可惜苏青瑶赶着回家,不假思索地婉拒。 于锦铭憋得心窝里烧火。 他半点不觉自己有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再说,她又不爱那个男人。可她有她的顾虑,于锦铭也只好把委屈往肚里咽,谁叫他犯贱呢,愿意给她当情夫,没事围着她裙角打转。 他送她出校门,走了一小段路,苏青瑶推推他,不许再送。于锦铭忽然同她耍赖,涎着脸非要讨个拥抱,才许她走。 未等苏青瑶反应,于锦铭右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苏青瑶像被得罪了,右手攀着他的臂膊,来回挠,叫他放手。 于锦铭转而握住手腕,突然笑起来,唇齿间的热气一股脑喷在她的眼角眉梢。 “瑶瑶,我舍不得你走了,怎么办?” “少跟我耍无赖,我不吃这一套。”苏青瑶耳根发痒,睫毛颤颤的。 于锦铭俯下身,面颊轻轻贴着她的腮。“可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憋着。” “不要,像这样全说出来,你回去了才会想我。”他侧过脸,轻轻吻她的唇角。 苏青瑶僵在远处,似被渡了口仙气,肌肤微微透出些粉。每回见于锦铭,她都感觉自己好像能变成另一个人,更无畏、更疯狂、更革命,仿佛一团能将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的烈火。 她使劲推开他,轻声道:“走了。” 于锦铭怅然若失,松开手,两手插在裤兜,立在原处见她渐渐走远,心弦微微颤抖,又忽然叫住她。“瑶瑶!” 苏青瑶驻足,回头看他。 “你想不想再读大学?”他望着远处瘦削的碧色剪影,问。 苏青瑶动动嘴唇,似是说了什么。于锦铭听不真切,急忙上前几步,她却在此刻转身离去了。 苏青瑶一路走回家,见徐志怀戴着眼镜,正坐在客厅的沙发看报。 她摸摸手臂,有意擦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般,胡乱摸了一通,才迈着碎步过去,象征性同他打了声招呼。 “你到哪里去了?”徐志怀摘掉眼镜,看向妻子。 望过来,他今夜的眼眸是潮湿的,像雨夜暗绿色的玻璃灯罩。 “在附近逛了逛。”苏青瑶眼睛朝下一瞥,浅笑道。“今天回来那么早?吃饭没?工厂里的事还顺利吗?” 徐志怀拍了下身侧的空位,示意她坐过来。“吃了,你呢?” “嗯。”苏青瑶应和,轻手轻脚地挪到他身侧。 “可别骗我。”徐志怀侧身,手臂绕过她微驼的背脊,搂过来,简直是在往怀里揣一只养不亲切的小猫。“你也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情况,稍微折腾一下,就要生病。” 苏青瑶连忙抵住他的胸口,掌心一片滚烫,于是手又飞快地折回,松松地缩成拳头,搁在两人心口之间。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她说,吐气一股一股喷在他的下巴,微青。 徐志怀扶住她的腰,没说话,上身压去,濡湿的眼神逼近她。苏青瑶肩膀一缩,连带整个人在他膝头使劲一晃。徐志怀臂弯收紧,将她朝自己提了提,他喉结滑动,似要说话,静了一阵,又没说。 苏青瑶悚然。 四肢百骸萌发出一种诡异的酸胀,是刀尖起舞的滋味。 她想,他多少知道一点的,哪怕他从没捉到现行。 但他始终没直说,兴许是为了体面。 而她那样坏,在外面偷尝完零食,擦擦嘴,还指望回头继续吃他的饭,更不可能说。 两人千回百转的心思,隔白骨、隔肌肤,隔一层薄薄的夏衣,密切缠绕。 苏青瑶直起腰,挣出右手臂,女萝施于松柏般,搂住丈夫的脖子,接着,故意冲他使劲哈了口热气。:“吃了吃了,闻到没?就你事多,烦死了!” 她素来爱干净,再怎么张大嘴使劲冲他喷气,也闻不出异味。 徐志怀挑眉,搂腰的手逐渐上移,抚过后脊,最终停在她的后颈,食指没入发根,其余三指搭在旗袍的高领。 “每天不闹两下我,你就不痛快。”他笑起来。 苏青瑶颈窝一酥,不由拧腰。 男人的臂弯太结实,牢牢锢着她,柳枝般一绺垂落的身子在他掌心拂动。 动了几下,苏青瑶见没法脱身,索性扬起脸,额头紧贴他的颌面,半真半假地说:“没错,徐志怀,瞧见你我就不痛快。” 话音方落,搂腰的手臂略略松上几分。 “好吧,”男人黛色的睫羽一低,掩住眸子,主动转移起话题,“对了,周末钱丰银行的王先生请我去他家吃饭,有空吗?” “替美国人做买办的那个?”苏青瑶蹙眉。“好好的,他怎么想起请你吃饭。” “新工厂的资金有缺口,眼下是跟宁波帮的前辈合作,但银行建起来,钱庄多少吃力。他清楚安康钱庄十有八九填不了这个缺,肯定要过来探我的口风。”徐志怀解释。“你要有空就陪我去一趟,实在不想,也没关系。” 苏青瑶有点奇怪——徐志怀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她思索片刻,怕丈夫还记着客寓险些“捉奸在床”的事,连道两句“有空”。 徐志怀应她:“嗯”。 他拿胸膛发声,困在他怀里,能感觉到胸口闷闷地震动。 “还有事吗?”苏青瑶问。 她边说,边掰开他的手要走。 徐志怀反手拽住她的胳膊,玉似的,发冷。紧跟着,他面庞顺势挨近,一张两颊瘦削、颧骨颇高的脸,背后的吊灯穿过他,有半边的影子罩在苏青瑶莹白的小脸。潮湿的眼神,爬上来,像苔藓,蚕食着眼角眉梢。 苏青瑶下意识去摸眼角。 徐志怀见状,捏住她的腕骨,眼神逼到小巧的鼻尖,是要吻她。 苏青瑶即刻一缩,别过脸……因为……于锦铭吻在唇角的触感还依附在那儿,宛若掩蔽火星的香灰。 野猫偷腥,嘴里留味,大抵如是。 徐志怀支起肩,轻抚她的后脑。“怎么了?” “没什么。”苏青瑶撒谎。“就是有点困。” 指腹逐渐向下,匍匐在绒发间,来回抚摸着微凉的脖颈。 徐志怀端详了一会儿,垂头,两排牙齿露出来,轻柔地咬住她的颈子。苏青瑶嫌痒,晃晃脑袋,盘在脑后的髻骤然垮了,长发乌黑,几近泼满他的面庞。 一团黑。 第四十六章 鸳鸯颈 (一) 他宛若自阴影中钻出,双臂缠紧她的腰,搂着她,调换了彼此的位置。接着,唇间的热气徐徐呼在顺滑的卷发。长发一缕一缕,弯弯绕绕,像个迷宫,簇拥着她的小脸,而他掩藏其中,眼睛瞧不见,唯有青灰色的下巴。 吮吸的力道加重,喉结上下一移,他猛得呼气,满头扭曲的丛林打颤。 “志怀,”她试探性地唤他。 徐志怀吻过妻子的粉腮,神色淡淡地握住她的脚踝,粗鲁地扯掉侧边的盘扣。 淡绿的绸缎下,一抹荷花粉。 他手臂钻入,去拉旗袍里的衬裤。苏青瑶惊呼,两手按在男人的肩,胡乱地推搡。徐志怀蹙眉,任由她抓挠,右臂仍搂着她,衬裤被拽下几寸,然后,整个手摸到里头。修剪整齐的指甲刮过肌肤,衬衣熨烫得笔直,淡灰色的小臂线条,拓印在墨绿色的沙发 。 他太熟悉这种玩法了。 苏青瑶的腰刹那间僵硬了,她觉出男人的手背更进一步,擦过腿间的肌肤,还有一圈金属的冷意,是婚戒。 他更进一步,银闪闪的戒指,嵌入嫣红的入口,仿若为机械鸟镶嵌一只宝石眼珠,而鸟,悠然地张开了细长的喙。 苏青瑶耸肩,觉得自己跟被凿出一个窟窿似的,死死捂在体内的热意沿他的食指,淌出来,流给他看。 徐志怀环抱住她,叫她的头靠到肩膀上来。 曳地旗袍侧边的盘扣全被解开,他在里头一动,苏青瑶便忍不住曲起腿,足尖挂着一节衬裤,盖住了两只大小不一的脚。灯下,在客厅里,彼此好像还穿着衣服,有着体面,可寂静的夜色里,腿心的声儿又太响。 苏青瑶伏在他耳根下喘息。 小腹一点点往下坠,抵着指尖收缩。 她闷哼,眼皮耷拉着,眼神零零散散撒了一地,到处都是,寻不着一个焦点。 “瑶,睁眼,”徐志怀同她耳语。“抱一下我。” 苏青瑶抬眸,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徐志怀弯下腰,额头微低,鼻尖在她的面颊嗅闻,从两弯细眉,到柔和的下颌线,一点点吸着气,然后热气猛地从唇瓣吐出。伴随喉咙低沉的哼音,他手上的动作渐缓,但力道大了许多,一下,一下。 “疼吗?”他问。 苏青瑶碎碎地哼了声,两条胳膊有点挂不住他的肩了。 徐志怀扶了扶她的身子,继而去解衣襟的两粒盘扣。这两粒纽绊开得小,他单只手解不开,又两只手一起,仍是拧不出。苏青瑶见状,手臂溜下来,自己去解。 “上海的裁缝反倒不如杭州的好。”他道。 “赖裁缝干什么。”苏青瑶解开一粒,指尖微微打着颤。“是你手笨。” 徐志怀短促地笑了声。 他胳膊肘支在沙发靠背,右膝跪在她身侧,另一条腿撑地,倒也不嫌累,就这样耐着性子看她解开两粒鹅黄色的盘扣。旗袍扣悉数分离,淡绿色的绸虚虚盖在她身上,边沿隐约透出小胸脯的轮廓。 徐志怀俯身,薄唇触到锁骨。 接着,下移到心口,一口咬住小桃子似的,吞咽。 “轻点,你轻点。”苏青瑶牙酸。 他有段时间没理头,这样突然埋在胸口啃咬,短发并不刺,反倒痒的人心乱。 苏青瑶仰头,面对吊顶的灯光,唇微启,后脑枕着沙发,颈子渗出一层汗。鼻音断断续续地往外冒,“哎、哎、哎——”,变得只会呼气,不会吸气。 徐志怀舔了下上牙槽,拉住苏青瑶的大腿,猛得一拽,紧跟着,吻又覆上。 他阖眸,上身压着她,可看紧贴的姿势,又像他在卑微地依赖她。 肌肤相贴的滋味,很麻, 使得苏青瑶快辨不清哪一部分身体属于自己。浑身一阵凉、一阵热。每次他靠过来,苏青瑶心弦都要紧绷一回,像缠在一起的绳子,越拧越紧,一下重过一下。她竭力忍着、压着。徐志怀亦是如此,神色紧绷,显得极其冷静以至于显出冷酷,唯独眼神潮湿,代替唇舌,寸寸抚过她的肌肤。 压抑着,越忍越痛苦,越痛苦越快乐,直到两个人有一方忍不下去,到濒临崩溃的那一刻,苏青瑶环住他的脖颈,十指没入发丝,轻柔地啜泣出声。 结束,两人陷入一段诡异的沉寂。 苏青瑶头懒懒地倚着他的肩,隔戗驳领嗅闻,颈窝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雪茄味。 徐志怀也不说话,过了许久,他应是想到什么,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你笑什么?”苏青瑶扬起脸,微微皱着鼻子,显出少女的娇媚。 “没什么,”徐志怀望向她,在那一瞬,他倏忽想告诉她,自己是喜欢她的。可他从来不是会说爱的人,也从没有人拍着他的肩膀,直白地表达过喜爱。 于是徐志怀弯弯嘴角,挪开了眼神,装作漫不经心地补充:“就是爽到了。” 苏青瑶拢了拢散乱的长发,斜眼瞧他,神情似是在埋怨他闲的没事乱发疯。 多奇怪的一对夫妻。 像兄妹,像父女,像君臣,像主奴,又像不停算计彼此的仇人……从未谈过爱,却不停做 爱。 户牖之上,一轮白净的残月高悬,夜已经很深了…… 转眼到周末。 苏青瑶收拾好自己,随徐志怀赴饭局。 他俩每每一齐出席社交场合,总显得那样登对,这也是千金小姐当主妇自带的拿手好戏。她们打生下来就被培养作高档男人的高档妻子,不一定要懂今年美利坚正打得火热的民主党与共和党、罗斯福与胡佛,但要懂什么颜色的沙发搭什么颜色的桌子。 接待他们的是王太太,留着时下最摩登的烫发,踩高跟鞋,一身香槟色无袖缎面晚礼裙,耳畔是镶满小钻石的方形耳坠,西洋风情浓烈,据说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进修过。 同为高档货的女人看对方,争奇斗艳的外皮下,是心知肚明的默契。 细枝末节的地方,男人是不懂的,得要这些同为套中人的太太来解读。 她们的世界太狭窄,非得螺蛳壳里做道场,譬如王太太身上的西洋礼服,苏青瑶一眼知道出自 Madeleine Vio 的时装屋。 她嫁人前姓甚名谁,苏青瑶不清楚,自然,这位王太太也不会晓得苏青瑶的名字,只称呼她为徐太太。 这位王太太款款而来,先同徐霜月先生问过好,又亲切地握住徐太太的手,将二位引入内室。 落座,大家说上几句客套话。时钟滴答滴答响,等了会儿,不见男主人来。王太太始终挂着笑,手暗暗地转着无名指的婚戒。苏青瑶装作不知,与她谈论六月将在静安寺路卡德大戏院开演的《刁刘氏》。徐志怀默不作声地啜饮清茶,听两个夫人清脆的谈话声。 临近八点,王太太坐立不安地说了几句奉承话,继而起身拧开无线电,借口说去一趟后厨,实则去找丈夫。 电台低低奏着爵士乐。 苏青瑶失去对阵的敌手,顿时蔫了,靠在沙发上,自顾自抠指甲。 突然徐志怀一条胳膊插进来,握住她的小手,不许她再拨。 “累了起来走走,”他道。“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你怎么知道?” 徐志怀淡淡道:“有传言这位王先生在外头包了个女大学生,也是学画画的,好像怀孕有三个月。我一下车没见他出来,大概知道是那档子事绊住他了。” “看来王太太还没有孩子。” “他夫人据说很强势。” “我懂,十个男人里九个喜欢楚楚可怜的女人。”苏青瑶轻笑,透着股悲哀。“倘若又漂亮又可怜,定然无往而不胜。” “不,我的意思是——她等孩子出生,肯定会想尽办法抢到自己身边。”徐志怀冷峻道。“哪怕从没有什么女大学生,她也会找人来借腹生子。” 他也是大家族出身。 幼年父亲离世后,叔伯兄弟争分家产,少不了欺辱这对孤儿寡母。其间辛酸,徐志怀鲜少提及,可苏青瑶稍一想,也明白他早已看遍这类明争暗斗。 “说到底都是别人的家事,跟我们没干系。”徐志怀补充。 “保不准——爱情嘛,很不讲道理的。”苏青瑶说。“再强势的女人,遇到这档子事,不也要被推出来丢脸?” “爱又能爱几年。这对想当初是自由恋爱,王太太死乞白赖求父亲嫁给他。”徐志怀意有所指。“生活还是困难居多。局势这样乱,两个人能稳当过下去就很好了。既然决心敬告天地、结为夫妻,还是要负起责任。” “是的,是的,”苏青瑶应和两声,又极轻的嘀咕出后半句,“得跟你一样,娶个十六岁小姑娘回家,养个五年,就什么都顺了。” 徐志怀仍想解释,可看到妻子的小脸,想了想,决定等回家再谈。 正在这欲言又止的当口,门外传来激烈的交谈声。 第四十七章 鸳鸯颈 (二) 苏青瑶侧耳去听,勉强辨出几句诸如“叫她去死!”“王翀耀,你也去死!”“我八抬大轿请祖奶奶过门”之类的咒骂。一句接一句,女声尖锐,听来倒像是门外做丈夫的受委屈,娶了个疯女人回家。 她上身前倾,正要细听,却被徐志怀拽回。 正当此时,紧闭的房门忽而裂开一道缝。 王太太满面是笑,挽着丈夫回屋,镶满碎钻的耳坠慌张地闪。 男人见徐志怀,大步上前同他握手,讲美国大使馆那谁谁,正巧打电话来,不小心耽搁了。做买办的,说话做事都带点外国人的面貌,连唇上一撇胡子也刮得很西洋。 王太太听了,转身向苏青瑶埋怨,讲,自家那个就是一根筋,顾头不顾尾,接个电话就忘了今晚的贵客。 王先生哈哈笑两声,应是接了几句逗趣的话,王太太随即捧场地笑出声,前仰后合,像有东西堵在嗓子眼,噎得人合不上嘴。 一时间,郎情妾意,其乐融融。 苏青瑶看得心里发毛,偷偷瞥向徐志怀,只见他与王先生低声寒暄,挺亲切的模样,反正这人对外脾气好得很,坏脾气全攒着冲家里发。 约莫八点,几人吃完饭,男人有事要谈,两个女人便在会客室打发时间。 无月的夏夜,星子稀疏。 黑洞洞的四方天地,里外墙壁涂作灰白。吊顶的几只钨丝灯泡大抵是用旧了,病恹恹的光透过发灰的玻璃,将屋内的人、物,全蒙上一层老旧的暗黄…… “听志怀讲,您以前在巴黎学的美术?”苏青瑶同她搭话。“法国什么样?我都没见过。” 王太太弓眉挑了下,显出些少女的神气。“巴黎?巴黎可比上海自在。虽说上海是全中国最摩登的地方,但骨子里还是中国人的腔调,很矜持,很讲脸面,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处处有人等着看你笑话……徐太太,你懂吗?” 苏青瑶点头。 王太太看她一眼,问她是在哪儿读的书。苏青瑶感到些为难,摸了摸脖子,说是启明女学,毕业就结婚了。王太太笑起来,突然用法语同她问好,苏青瑶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回复了她。 “徐太太法语讲得顶好。”她道。 “见笑了,三四年没说,就记得几句。” “谁不是……”王太太垂下眼帘,摸了摸的婚戒,再抬头,笑着转了话题。“罢了,说来说去,净是没用的事。何况,在外国人眼里,黄种人都是下等货,我又是女人,得是下等中的下等,说到底,还是要回来。” 朦胧的灯光下,女人的脸干瘪得骇人。 归家途中,苏青瑶一直在想这事。 她知道,徐志怀的话在理,别人家的腌臜事,全与她无关,可王太太的笑脸,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也不明白为什么。 难道嫁人都这样,要么做梦,并说这是三生修福,要么发疯,叫着疯、吵着疯、默默地疯,她想,甭管是什么来头,进了这道门,就得按规矩办事。 接着,她又想起黄老板寿宴上,那些对谭碧咬牙切齿的正房太太们…… 这般沉默地回到卧房。 苏青瑶略有些乏。 她踢掉高跟鞋,对镜摘耳坠。 “卡德大戏院的那个戏,想去看吗?”徐志怀将圆顶礼帽挂上衣架。“你跟王太太聊的那个。” “随便,”苏青瑶拇指抵住耳垂后的金弯钩,沿小洞往外推,“你想去?” “没,我问问你,”徐志怀食指松了松领带。“说起来,那姓王的也是糊涂,不觉得?” 苏青瑶停顿片刻。 “养女学生?很常见吧。杜老板、黄老板他们,不也好几个姨太太,进家门和没进家门的区别。”她右耳仍挂着魏紫色的耳坠,左耳的脱下来,握在掌心。“还好意思说别人的家事同我们没干系,分明是你自己想看热闹。” “随口一提,你还较真了。”徐志怀淡淡笑了下,缓步到她身后。“小脾气这么多。” 苏青瑶侧身,有意避开他,两只手继续拆左耳的碧玺坠子。一滴通透的紫在她手心左右摇摆,婉如一只孱弱的蝴蝶。 “多说两句不如你意的,就给我扣帽子,呵,你是从没见过我对你认真。”她取下耳坠,往桌面一甩,空中划过碎光,蝴蝶死于妆台。 “是吗。快五年了,你都没对我认真过?”说着,他一条胳膊伸过来,打背后搂住她。 苏青瑶抬眸,而他也直直望来。两人的目光在冰凉的镜面交汇,像石子,啪得击到一处。 “基本没有。”她轻声回复,叹息似的。“志怀,女人认真起来,往往是很讨人厌的。” “譬如?”他追问。“我倒想不出你惹人厌的模样。” 苏青瑶折身,两臂故意攀住他的脖子,仰着脸说:“譬如,譬如你那个表小姐夫家的小姑子!” “志怀,我同你讲,当太太可真有意思,还没见到人,就能被催促要拿她当姐妹,也不问问人家答不答应。”她娇笑。“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意见不重要,我的意见更不重要,说到底,得看你的意思。我俩一个现在的妻,一个将来的妾,一个过去的十六,一个当下的十七,唯大人您马首是瞻。” 说罢,她胳膊一下从他身上溜走,转了回去。 徐志怀听了,心不大定。 他欠身,缓缓将下颏挨上小妻的面颊,在耳畔道:“的确,认真的女人是不可爱,满腔怨气。” “少烦我,换衣服呢,”苏青瑶掉过头,要去解旗袍扣。 徐志怀见状,俯身撇开她的手。 “我来。” 他说着,搂腰的胳膊猛然一提,抱她坐上妆台。 苏青瑶蹙眉,嘀咕了句“有病”,干脆抬起胳膊,举到他头顶,五指没入发丝,撒气地抓了几回。 男人不作声,专心解她腋下的第一粒盘扣。 食指勾住纽襻边沿,拇指抵住小扣,朝内顶去。指腹与衣料摩挲,恰如情人两瓣依偎的嘴唇。他脱开一粒丝绸攒成的圆纽,指甲不经意间刮到玫瑰色的薄纱,勾出一根蚕丝,卡在甲缝间,飘飘欲飞。 接着,指腹顺侧缝滑落,摸到第二粒、第三粒……一粒接一粒。 裂缝被扯得大了些,玫瑰色的薄纱里绽出香槟金。 他掌心抚摸到纱里的衬裙,软缎包裹的娇躯随呼吸,微微颤动。古人云,娇软不胜垂,以美人喻柳枝,她倒可以反过来,拿新柳比人,袅袅垂下来,一口气呼过去,便惊慌地摇摆。 “瑶,你猜我跟那位表小姐的婚事为什么没成?”徐志怀冷不然开口。 苏青瑶瞥他一眼。“你要么直说,要么别提,我懒得和你玩猜谜语的把戏。” “我十四岁那年,父亲患恶疾离世,叔伯趁机闹分家,母亲靠我是个男丁,拼死争来一间屋子与几亩田地。没几日,那边遣人来退婚,用的大抵是八字不合之类的由头。十多年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他谈自己的过往,却像聊无关人的经历。“后来母亲也病重,回乡休养了半年,这你也知道。鹦姐儿,就是我表姐,嫁的不好,据说在夫家常挨打。她晓得我娘回乡,便主动跑去帮吴妈照料。姨夫兴许对当年退婚的事,有愧,就默许了。” “母亲临走前,交代我许多事,其中一件是叫我往后多照顾点鹦姐。看来,人老了终归会心软。”他接着说。“然而这四五年,她都没要我还人情,也就这回来信托我照拂一下她的小姑子。” “你不必解释,我都随你。”苏青瑶轻声道。“说到底是你的事,我做不了主。” “瑶,我同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这种事,你要是不高兴,”徐志怀弯腰,掌心伸到旗袍内,隔着衬裙拥住她,“我会全依你的。” 像脚发了麻,苏青瑶心里一震,连忙挣了挣。 “这跟你依不依我半点干系没有。”她轻声道。“这种事,归根结底由你做主。哪怕你在外面明着玩女人,我也会撒谎替你瞒,就跟王太太一样。你说王先生糊涂,我反倒觉得他很聪明,拿捏着一个走投无路的……” “苏青瑶,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人?”徐志怀打断她,揽腰的手骤然一紧。 苏青瑶垂眸,深深吸了口气,又抬头正视他道:“可只要你想,随时有权处置我,我没一点办法。社会是这么想的,律法也是这么说的。丈夫可以把妻子送至妓船上作生意,也可以在书寓里再造一个妻。而我唯一能仰仗的,唯有一条——你不是那样的人。” 徐志怀不答话,两眼紧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落霜后青瓷花盆里的乌石子,顶头稍稍融了些,点缀着零星水痕。 第四十八章 鸳鸯颈 (三) 苏青瑶知道他是真恼了,她也从未把话说得像现在这般明白。 “难怪你先前总把自己跟谭碧作比,我算懂了,”短暂的无言后,徐志怀冷淡地笑了声,呼吸喷到她的脸上,很烫。“瑶,告诉我,我哪里让你不满意。我是打你了、骂你了,是在钱上亏待你了,还是在外头玩女人叫你受气了?你要拿这种话来羞辱我。” 他停留在腰间的臂膊愈收愈紧,苏青瑶浑身酸麻,凉意恍如爬山虎,爬满她的四肢,连作一大片惨绿。 她摇头。“没有,志怀,你待我很好。” “那你还想要什么?”徐志怀支起肩,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气到极点,反而镇定下来。“过去的事,我们就当它过去了。行吗?” 苏青瑶张张嘴,没出声。 是呀,还要什么呢?这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的吗?多少人想当阔太太,为此伏低做小,她有福气不愁吃喝,还在这儿找麻烦。 女人这辈子最大的目标,是找一个好丈夫,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再过五年,最多五年,她怀孕。如果生了男孩,将会以他做榜样,而非她。若生的是女孩,她会说,日后务必嫁个好人家,像妈妈这样,因为这是她此生最大的成就。 这美满的家庭将因此更上一层楼。 是啊,是啊,非一根筋地同他闹,究竟图个什么呢? 可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欲望,时不时出来作弄她,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志怀,嫁给你之前,我是想去读书的。”苏青瑶鼻子有点酸,颤颤道。“我知道,那年上海的公费大学根本不招女学生,非要读,得跑去金陵女大,我爹也不可能浪费钱供我读书,读毕业了,也没太多地方会要一个女职员。你用不着教训我。可是——我不该跟你去杭州,我什么都不会,甚至不懂杭州话,要一句一句跟女佣学。” 说罢,她狠狠打了个哆嗦,无声落下泪来。 徐志怀叹了口气,右掌心捧起她濡湿的脸,擦去满脸霜花似的泪。她哭着哭着,哽咽一段连着一段,往外冒。零零散散,水珠碎了一手。 他想:真孩子气,难道随她心意,读大学,便能改天换地? 好比早十几年,他读机电工程,也想着能做彻底振兴工业的大事,那会儿还要有希望、有朝气。 十年匆匆过。忍看朋辈成新鬼。 徐志怀抱紧妻子,俯身,鼻尖碰到她的,薄唇轻吻她泛红的脸蛋。短发被她捣鬼抓乱了,垂首,几缕黑发顺势掉到额前,贴在她眼角。 两瓣唇触到她的唇珠,她小口喘着气,嘴微张,吐息潮湿。徐志怀启唇,含住她的上唇,仅一点,抚过后,又张得更大些,像要咬住对面的小嘴,但挨过去,又只是贴着来回摩挲,缓缓的,叫吐息交融。 兴许是哭得太厉害,把脸哭肿了,苏青瑶感觉不出嘴唇的触觉。 只有一种腻乎乎的滋味在心头游荡,又热又湿,她阖眸,隐有风声传来,楼板下,是西洋钟的秒针在走,他们紧贴在一处,像住在弄堂的鸽笼里,既局促又亲切的滋味。 “我去客房睡……你也早点休息。”徐志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很久才说。 他确是喜爱这个孩子的。 苏青瑶摸摸鬓发,沉默以对。 她听见男人关门出去,然后有两下敲门声,小阿七隔着门扉轻声问她饿不饿。她开口拒绝,嗓音沙哑到吓自己一跳。小阿七又努力劝了两声,见里头不答应,跺跺脚,走了。卧房内重归安宁,苏青瑶落地,跌跌撞撞扑倒在床上,蜷缩着躺了一夜。 第二天睡醒,浑身酸痛。 太阳光透过窗帘,地板有一角晒得橙黄。苏青瑶落地,赤脚踩到狭长的光斑,冰冷的身子逐渐热起来。 她洗了把脸,下楼。 阿七正同吴妈聊天,见太太,她一呆。吴妈旋即站起,迎上来。苏青瑶问她,先生呢?吴妈回,先生厂里有事,一早出去了。苏青瑶脑袋疼得厉害,便叫吴妈让厨子煮点清淡的热汤。吴妈应声去了,留小阿七在原处。 苏青瑶就近找椅子坐下,问:“阿七,先生冲你们发火了,对不对?” 小阿七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骂人了?” 小阿七连忙摇头。“没,先生脾气很好,不骂人。” 苏青瑶勉强笑笑。 “太太是又跟先生吵架了?”小阿七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今早一夜没睡觉的模样,您也是,眼睛都肿了。” “嗯,吵啊。” 小阿七拖曳着尾音,长长“啊”了声,接着嘟囔道:“可在杭州都不吵架······” 苏青瑶看了看小阿七,深感荒唐地笑起来。 “不吵架全靠忍,忍得一时且一时,”她喃喃,“你说在杭州不吵架,天晓得我多少次想冲他摔杯子摔碗……他可有空搭理我?先生众星捧月,这间屋里所有人全围他转。” 小阿七怯生生瞥她一眼,不敢说话了。 苏青瑶额角挨着靠椅,抽抽鼻子,又问:“他今早怎么发脾气的?” “先生问我们里头是谁在您跟前嚼舌根,乱讲主人家的事,”小阿七说,“还叫我们注意点,再有下一次,干脆利落走人。” 苏青瑶听闻,低了眼。 难怪吴妈今早见她,态度恭顺许多,原是他发过火。 “太太,”小阿七唤她,“阿七想问你一件事,你答应不跟我生气,好不好?” “你说。” 小阿七眼睛瞪得圆圆的,悄声对她说:“太太……您是不喜欢先生了吗?” 苏青瑶愣在原处,不知如何作答。 幸而此刻,玄关传来叮叮咚咚的摁铃声,是邮差来给她送本月校对的稿件。 苏青瑶到玄关取手稿,与邮差闲聊了会儿,折回来,小阿七却静悄悄溜走了。 她喝完热汤,夹着油纸包裹的一袋子书稿,走去书房。窗户开着,木框四角钉一块暗绿色冷布,防飞虫,窗棂额外悬卷帘,黄竹所编,放下来,将白光割成碎碎落落的绿影。两面玻璃倒成了装饰。 桌上摆着一叠徐志怀厂里的报表。 苏青瑶替他整理好,暂且放到一侧,自己摊开稿件,坐到桌前,一篇一篇校对。 也不知看了多久,头昏眼花。 她停笔,枕着靠椅,忽而想:干校对收入微薄,又仅靠这一家杂志,终归不是长远打算,除非能给书局校对大部头,或干脆自己写点东西,看能否换点稿酬。 苏青瑶阖眸,恍恍惚惚又记起,自己曾给校报写的旧体诗。太久远了,仅依稀记得一句“灯烬欲成烟”,殷切地拿回家,反被父亲教训一通,大概说她有空不当家教补贴零用,尽搞这些闲事。 日光渗进纺纱缝隙,透入,屋内一片深沉的暗绿,看久了,倒有种寂寞的雅致,恍如古寺长满青苔。 她短叹,不愿再想,越想越头痛。 转眼到夜里,苏青瑶独自用过晚饭,仍不见徐志怀。她也没打算等,洗漱过后,径自睡下。翌日,她去问了吴妈才知道,徐志怀昨夜将近十一点从工厂回来,神色凝重,今早天刚亮,他接了一通电话,又匆匆出门。 具体发生什么,他没说,这人一贯公私分明。 这般一连几日未见,苏青瑶有些分不清他是工作繁忙,还是有意避她,兴许二者兼备。至于她对他是个什么想法,连苏青瑶自己也分不清。爱吗?恨吗?喜欢吗?讨厌吗?……谁知道?总归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 旧式女人的心思,好比层层蛛网下的妆匣,黑漆螺钿,乌沉沉上嵌满流光溢彩的贝珠,半开着,内里透着一抹朱红,未到打开的那一刻,永远不知道里头装着的,是珠宝,还是一只只僵死的青翼小虫。 这天,她取了佣人熨烫好的新一期报纸,正欲展开看,电话铃忽而叮叮作响。 苏青瑶去接。 是丝厂的吴老板,找徐志怀的,说有要事商议。除去他,还有宁波帮的一众富商大贾,明日下午三点,约在礼查饭店顶层。 苏青瑶猜是与丝价起落有关。 九一八后,东北市场步步沦丧,年初沪战大量停工,如今好容易复工,又看过期了的《纽约时报》说华尔街股市突然暴跌。国内的纺织市场长期被日企的廉价产品霸占,为求出路,国产织物大多凭廉价的手工劳力,生产机器难以替代的精工织物出口海外。倘若英美经济动荡,于国企而言,无疑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拿着听筒,柔声表示会转告丈夫,又顺带打探了几句。 “还能是什么事——工人的事。”吴老板重重叹气。“徐太太你也知道,我的厂子设在闸北,沪战一打,厂房炸了个干净。现如今局势稳定下来,重新开工,我等必然要挽回些损失。不然兜里没钱,还怎么做生意。这不,想着叫徐老弟牵头,咱们统一贴布告出去,即日取消礼拜六的休假,下个月工钱按八折发,等纺织品价格升上来,再商议工钱……” 苏青瑶眼皮轻轻一跳,轻轻应和:“是的,是的,真是辛苦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生意场上的事,您不嫌我多嘴就好。” 挂断电话,苏青瑶转回去,继续翻报纸。 她心神不宁地胡乱翻着,眼睛扫过一行行黑框小字:上海兵工厂迁往杭州,经济恐慌的影响,刘长春选手出发……一股脑翻到最后,是学生们办的健康报,开首就拿来骂上海市政府和议员,并非于锦铭所说“打着科普医学知识的名号,宣传抗日”。 细看内容,还不是第一次攻击政府要员,浩浩汤汤写下来,就差说只有门口两头石狮子干净了。 苏青瑶仔细读完,觉得刊载的内容大多在理,但态度过于激烈,获罪与否,全看市政府跟不跟你较真。 她蹙眉,犹豫片刻,打算给于锦铭去一通电话,问清楚是学生们自作主张,还是背后有人驱使。眼下“剿匪”事业火热,莫说日本人打上海,哪怕日军兵临南京城下,也得给剿匪大业让道。此报若不幸被警察厅怀疑跟共党有牵扯,学生们要吃苦,于锦铭也免不了麻烦。 苏青瑶折上报纸,霍然起身,快步走到电话旁,逐个转动拨号按钮。 头一遍没打通,又打一遍,依旧无人接听。 苏青瑶擎着听筒,右手止不住去拧胸口一排横着的小桃模样的金钮子,叫它们在手指尖滴溜溜转。 她鲜有这种忧虑心情。 因为徐志怀总能把事情安排好,不仅安顿好他自己,还能管好一家子,跟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想,反正他神通广大,总能找到解决办法。可到了于锦铭身上,苏青瑶的心总轻飘飘的,怎么也放不下,直叫人窝火。 实在找不到人,苏青瑶转念一想,干脆拨电话给谭碧。 须臾,电话接通。 第四十九章 鸳鸯颈 (四) 苏青瑶开门见山问:“阿碧,贺医生跟你在一块儿吗?” “他去缫丝厂给工人看义诊了。”谭碧道。“怎么,你找四少有急事?” “也不算,”苏青瑶顿了顿,听到对面似有若无的打牌声,麻将稀里哗啦地响。“他不久前资助学生们办了一份健康报,我今天收到看了,里头有些话讲得太过。我想问问,这是他的意思,还是学生们自己搞出来的东西。” 谭碧听后,知道事情敏感,便道:“行,我知道了。等常君回来,我同他讲。” 苏青瑶松了口气,同她道谢。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讲,”谭碧忽而开口,声音压低几分,“你跟四少,现在是什么情况?睡过没?几次了?舒服吗?” “这要怎么跟你说……”苏青瑶兀得红脸。 “瑶瑶,我同你讲真心话,四少这人,做情人顶好,热情、嘴甜,会来事。但当丈夫——靠不住。”谭碧啧了声,直白道。“你跟他床上归床上,床下归床下,千万别犯傻。” 苏青瑶愣了下,奇怪谭碧会说这样的话,毕竟他俩能成,还有她一份功劳在。 “不夸张,我睡过的男人够挤满外滩,看他们一眼,就晓得裤裆屌毛有几根。像徐老板,是个能人,你指望他吃饭绝对没问题,但别希冀他对你伏低做小,聪明人这点最讨厌,只看得起自己。四少恰好相反,跟他过日子,万事没个准数,迟早折腾死你。”谭碧托着电话听筒,揶揄道。“反正按常君的说法,他最迟年底回军队报到。你有机会多玩玩他,等他回南京了,我再替你物色一个。” 谭碧一席话堪称惊世骇俗,苏青瑶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能应答她的词句。好在对方也没继续逗弄她的意思,接着两人聊了几句不成体统的话。而后她那边人上门寻她,两人便挂断。 窗外的一方天地逐渐变暗,帘外滴溜溜滑过几声小狗叫,苏青瑶坐在饭桌前等徐志怀回家,空气里泛着黄,像害了黄疸病。她靠在椅上朝外望,疑心是要下雨,盯了好一会儿,总也不落。 接着,屋外传来车笛声。 苏青瑶惊了下,朝门关望去,看见远处浮现出丈夫的身影。 那男人走到跟前,帽檐低,压着眼睛,鼻子是直勾勾从边沿长出来的一道竖线。 苏青瑶恍恍惚惚地扬起脸看他,他一直在看她。 彼此无言片刻,交汇地视线也飞快地移开。仿佛有一桶颜料泼洒过去,令无形的隔膜显现在二人跟前,谁都想避开,谁又都避不开。 “你回来蛮早,”苏青瑶开口。 他摘掉平顶帽,递给帮佣。“厂里工人体检,我就提早回来了。” “对了,丝厂的吴老板打电话找你。”苏青瑶垂眸,指尖轻轻挠着桌面。“明天下午三点钟,约在礼查饭店顶层,说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商量。” 徐志怀沉默半晌,应一声。“行,知道了。” 苏青瑶实在没话对他说,只好点头,与他同桌吃完饭,便往楼上去。 两人前日才吵过,徐志怀本想躲一躲她,待到两人都消化掉多余的情绪,再坐下冷静谈话。可看她一刻不愿多待的模样,徐志怀莫名有些烦躁,讲不清缘由 他吃完饭,到书房看报表,顺带抽了根雪茄。 桌面还叠着她校对到一半的稿件。 徐志怀逐一翻过,看着看着,不禁笑了下。 单说上学这事,没什么不能答应。他自认为宠她。去大学里当旁听生,玩两年作消遣,难道比买粉钻的花销来得大?复旦最多也就捐栋楼。可他总觉得她哭,不光是为了上学。可妻子心底究竟在想什么,他说不清。 思及此,徐志怀又觉得书房着实有些闷了。 谈情说爱素来不在这个男人的字典里,过日子嘛,凡事不必太计较。他娶她,是真觉得她合适,再说,时局那么乱,朝生暮死,能有个互相依偎的小家不好吗?熬一熬,忍一忍,困难总会过去的。 雪茄哔哔剥剥烧干净,他也该睡了。 客房内暗沉沉的,有股淤积的浊气,不干不净。 徐志怀没捻灯,径直躺上床,溺进一片昏暗,半梦半醒间,他望见窗外的黑夜里缓缓长出一轮金雾…… 这一晚,睡睡醒醒。 翌日午后,徐志怀赴约礼查饭店。 进门,热闹非凡。 全上海数得上号的富商大贾都在,多是浙江人,其中又以宁波人占大头。 生意做到一个地步,人就跟浑身上下抹了油。一干人进来,不着急聊正事,先笑盈盈地聊着中听的话。等谈得差不多,场子基本暖和了,上海商人团体联合会的现任负责人才牵头,叫大家落座,谈起集体降薪的事。 约莫谈了半刻钟,联合会里说话颇有分量的几个前辈拍板——从下月起,丝织厂统一降薪,工钱照九折发,再设个五元绩效奖,叫工人们留个念想。然后取消礼拜六休假,每日延长工时两个钟头,从原先六进六出,改为五进七出。布告自本月二十号开始,分批次张贴。 最早打电话给徐志怀,想叫他牵头的吴老板还有点怕工人闹事,皱着眉头说:“也没必要闹到这地步。万一他们被有心人组织起来,搞罢工,十天半个月不来干……我闸北的厂叫日本人的炸弹轰了个稀巴烂,新厂房刚筹建完成……” “怕什么?他们有胆量这辈子不出工。上海最不缺的就是人,沪战一打,难民全围在这一亩三分地,一块银角子抛出去能抢死八个人,”一旁的男人比了个手势。“还怕他们?政府也是,补贴这那补贴那,死做工的若有这等好本事,早脚底抹油跑日本人面前当孙子了。”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吴老板额头略有些发汗。 “要么薪资暂且不动,仅把工时拉长,到时候能干活的留下,不行的裁掉,再招新的进来。”有人提了个新主意。“女工和小孩比较便宜,也能吃苦。” 这下刚拍板的决议,又叫人商量着商量着,散架了。 犹豫和不满的空气里充斥着商贾们低沉的交谈。 徐志怀嫌聒噪,耐心听了会儿,便起身往阳台去。 不巧,露台有个着黑绸褂子的老人,背着手,与身侧随行的中年男子正谈话。 徐志怀见状,快步上前,恭敬地喊了声。“虞伯。” “哦,世侄来了。”老人狭长的眼睛飞快地眯了眯,右手亲昵地搭上他的肩。“刚才还跟小王讲到你,小王夸你有气魄,新厂子办挺大,一出手就是百万大洋。” “不敢。竟是些赶时髦的玩意,上不得台面。”徐志怀笑笑,取打火机给面前的老人点烟。“虞伯不进去同其他叔伯们聊会儿?” “算了,吵吵嚷嚷的,没意思。”虞伯道。“警察厅那边反正已经打过招呼,有什么事,交给他们处理。” “市政府没说什么?” “他们手头没钱,还指望巧立名目从我们口袋里拿钱。就算闹得太难看,南京那边不高兴,也无非是社会局出面当和事佬。” 徐志怀不响,沉思片刻,沉稳地开口:“虞伯,帮派那边,我想着还是要再打一声招呼。有些事能暗处解决掉,尽可能还是不要惊动上头。何况这回来的,也不全是咱们的同乡。” 老人瞥徐志怀一眼,亦是默然片刻,最终微微点了下头。 “罢了罢了,难得见面,不谈生意。”紧跟着,他摆摆手,语气和缓地转了话头。“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陪我打两局牌。还有苏丫头,许久没见她了,近来可好?” “承蒙您惦记。”徐志怀欠身。“贱内体弱,常年居家养病。待天气凉快些,我再带她出来活动。” “底下新孝顺来几根东北野人参,等会儿叫司机给你送去。”虞伯道。“若不是东三省战乱,这几根野山参,真算不上稀罕物。我本想今年再添点质量上乘的貂皮,眼下看,怕是只能随缘了。” “您想要,我托人去趟哈尔滨。”徐志怀适时说。“哈尔滨做生意的俄国人多,比沈阳、长春好走。” “说到俄国人,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叫于锦铭的小子,你听过没。” 徐志怀一愣,面上仍微微笑着,和气地应道:“听过,我还有幸见过几回。” “这人你少走动。”老人语气骤然低沉,眼皮一抬,老鹰似的紧盯着徐志怀。“奉系跟中央的关系很复杂,张少帅迟早要为东三省的事下野,他是于将军的小儿,论起来也是奉系的人。咱们管好江浙两块地,乱牵扯,总座忌讳的。” 徐志怀听出对面人的弦外之音,脸色难堪了一瞬。“您放心,我做事有分寸。” 虞伯赞许地颔首,又道:“权力这东西,终归只能独享,不能分享。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项羽刘邦争出高下前,我们得守好江东。” 第五十章 热风 (上) 谭碧挂断与苏青瑶的电话,转身去接客。 是楼下跟姑娘们打牌的顾先生上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缓步到谭碧跟前,手臂一把搂住她的腰。谭碧也不慌,笑盈盈地捻住男人的领带,问他怎么不继续打牌。男人不说话,真像喝醉了,一双手沿着细腰落到饱满的臀部,隔着蛇皮一般料子,轻轻拍打两下。 手晓得往屁股摸,那就是没醉。 谭碧在心里冷笑两声,面上不显分毫。她故作姿态地推推男人,唇瓣贴在他耳畔,叫他住手,说楼下有人,语态娇羞。口中呼出的热气一股一股抚过耳垂,直往耳道里钻。十根手指,似一条条斑斓的锦蛇,扫过他赤裸在外的肌肤。 男人被勾起兴致,喉结动了动,伸手要去解西裤。 小弯钩一样的丑陋物体露出来,耷拉在眼底。 谭碧知趣地跪下,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一进一退,简直要嘬出个万花筒。 这事儿做多了真没感觉。 想当初,刚被亲爹送到上海卖进窑子,一晚上接十来个客人,大多是码头干苦力的,脾气坏得很,她张开腿,七八分钟,除了疼什么滋味也没。后来跟姐姐们学了点行业本领,算尝到了欲仙欲死的滋味,可惜,睡过的男人愈来愈多,身子也逐渐死了。翻来覆去老几套,任谁都要厌,还是肯为她一掷千金来得实在。 做完,顾先生满意地拍拍她的脸蛋。 谭碧咯咯直笑,半裸着身子,却有意学婴儿的模样。 她好一通撒娇,顺手捋走男人手腕的名表,又叫他许下百乐门舞厅的位置。末了,不忘拍拍手,叫堂下花枝招展的水嫩姑娘们过来替人捏肩捶背送茶点,没准被看上,转手出去,又能榨点新油水。 送人离开,已是夜里七八点钟。 谭碧想起苏青瑶托自己转告贺常君的事,便换上睡衣,去给他打电话。 电话铃兀自响了会儿,没人来接。 谭碧拿着听筒,耐心地等。 过不久,那头接起。 “喂,这里是维安诊所。” 谭碧歪头,夹住听筒,突然捏着嗓子叫嚷起来。“哎呀,哎呀!难受死了!我没有男人——难受死我了,这可怎么办呀。郎中,想男人的病要怎么治啊!” 那头沉默良久,长吁一口气,无奈又正经地回复:“谭小姐,这么晚还不睡,是有急事吗?” 谭碧噗嗤笑出声,缓了好一阵才镇定下来。 “贺医生可精贵,没事不能给你打电话。”她调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常君顿了顿,忽而脸红。“谭小姐,您少捉弄我。” 谭碧轻轻说:“等什么时候,你这不识趣的家伙来嫖我,我就不捉弄你了。” 她说完,对面却不接话,听筒细微的电流杂音里隐约传来男人的呼吸声,谭碧的心冷不丁一紧,似是被这漫长的寂静逼得略有些慌,又有些痒,总之,很怪。 “好了好了,跟你说正事。”她连忙开口。“阿瑶打电话给四少,没打通,就托我来带话,大概说四少办的报纸有毛病,想问是他的意思,还是学生的。” “行,我回去了问他。”贺常君说。“哦,谭小姐,我在南昌路那家小书局定的报纸,你替我拿了吗?” “取来了——你着急要?” “没事,不着急,我就问一声。”贺常君嗓音不自觉低了几分。 “那没别的事情了?”谭碧似有意,似无意地对他这般说。她讲话,总有股懒洋洋的骚狐狸气,带着苏州人的软糯口音,尾音上扬。“没别的事,我可挂了啊。” 对方不解风情。“嗯,你早点休息。” 说罢,挂断。 谭碧愣在原处,眉头缓缓蹙起,又渐渐平缓。 最终,她发出一声轻笑,仿佛朦胧微雨笼罩下,枝头鲜亮的喜鹊。 至于贺常君,他面对着放回电话机上的听筒,长长呼出一口气。也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凝重,玳瑁边的眼镜架在鼻梁,镜片微微反光。 他抿唇,忽而将手伸进抽屉,拿出一盒火柴,又翻出一个走停的旧怀表,棕黄色的壳子盘得甚是光亮。 贺常君摁开怀表,对着电灯泡,隐约可见内侧镌刻两串长短不一的线条和小点,密密麻麻。从右到左,半圈,从左到右,又半圈。 他看了几眼,又关上怀表,塞回抽屉。 紧跟着,他打棉布长衫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皱到不成型的纸条,其上赫然写:加紧组织群众政治斗争,加紧宣传武装夺取政权。 他盯着它,两手划亮一根火柴,镇定地点燃。 驱车回到公寓,贺常君开门,瞧见于锦铭正在打电话。 他赤着脚,西裤扎着丝质衬衫,可能是要去洗漱前,接到了电话,袖管一直撸到胳膊肘,胸前一排纽扣,开到了腹部。他那不太显的棕金色短发,被顶头的电灯泡直直照着,底下的黑棕托着一片暗金,恍如浮光。 于锦铭听到响动,也抬头看向室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哥,爹是什么个态度?”他转回去问。 贺常君见状,走到于锦铭身侧。 这时,他又讲:“放心,我年底肯定回南京,已经跟小队长打过招呼了。报纸这事我能处理,你多注意身体。” 他聊完,抬起头望向贺常君,道:“你怎么才回来。” “去丝厂做义诊,忙到现在。”贺常君说。“于锦城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我那个健康报出了点问题。学生们也不晓得从哪里征来的稿,看里头骂得痛快,铁了心要印刷出去。结果今早被有心人传到市政府了。”于锦铭耸耸肩膀。“还好被我哥的熟人及时截下,一个电话打到总统府,通知了他。我紧急去撤,发出去的量不大,勉强止损。” 贺常君啧了声。“这招够阴的。” “可不。”于锦铭挑眉,两手插兜。“老阴逼一个!” “我本来也要和你讲这件事——苏小姐今儿看到报纸,想提醒你的,你那会儿大概是出去撤报了,没接到电话。她后来打给谭碧,谭碧又转到了我这儿。” 于锦铭听了,牵起唇角,细不可闻地念了一句。“她心里有我……” 贺常君没听清他的嘟哝,继续说:“锦铭,你在上海结仇了?还是有人对于将军有意见,牵连到你——” “我在上海的对头还能有谁。”于锦铭扬起脸,微笑道。“都说是老阴逼了。” 贺常君愣了愣,反应过来,语气顿时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你打算怎么办,回南京去?我早说过,你跟苏小姐不行的,她是有夫之妇,你不听,非往跟前凑,就找死!” “说什么呢,常君,我是会当缩头乌龟的人?” 于锦铭说着,就近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朝向贺常君,自己反向骑着坐下来,两条手臂挂在椅背。 “我爹从小教育我——不怕打架,就怕打输,打赢吃糖,打输挨揍。” 贺常君推了下眼镜,不答话。 于锦铭以为他是嫌自己说话太过轻浮幼稚,揉揉鼻子,正要站起。贺常君上前一步,两手压在椅子左右两角,居高临下地看向于锦铭,浓眉下大而干瘪的眼睛,似是闪动着异样的光。 “我听女工们说今年纺织业行情不好,可能裁掉一批冗员,工钱也推迟好几个月了。”他低声说。“你倒不如劝学生把精力转到这上头,总比口无遮拦地骂政府好。” 于锦铭笑了一笑,道:“别说了!他们还在为我下午紧急撤报的事生气,骂我是小瘪三,是政府走狗,叫我把资助的脏钱全收回去——可不敢触霉头。” 贺常君收回手,交叉在身前。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轻轻问他:“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资助学生?”于锦铭胳膊肘支在椅背,手心托脸,笑着回答。“常君,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这人做事从不后悔。” 贺常君极低地垂下头颅,又猛得高高仰起。昏黄灯影下,他清瘦的身姿像一支飘荡的芦苇,弯下去,仰起来,眼眸深深凝望着天花板。 “怎么,工作不顺心?”于锦铭问。 “嗯,不顺。”贺常君也抽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慢慢地说。“这世上人太多,虽同是学医,但总归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行径。锦铭,你了解我,我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可有些同行,你说错,他确是照着书本理论给人治病,但你说对,我却如何也看不惯……所以我这几日总想,也许大同社会,终归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 于锦铭宽慰:“常君,你少自寻烦恼。上海待不下去,我们大不了改换阵地,回南京,我替你找门路。钱不是问题,反正我有一口吃的,肯定分你半口。你医术精湛,只是缺少契机。” “或许……”贺常君看看友人,垂眸。 于锦铭见他这颓丧模样,心中颇不是滋味。 他站起身,调转话题。“吃饭没?我发现一家馆子,铁锅炖做的不错。” 贺常君摇头,也起身,随他出门。 八点后这一片市民区限电,故而各家纷纷点起煤油灯,天幕漆黑,闪着星点,踱步其中,只觉周遭一切皆是晦暗不明,看不清前路。 于锦铭与他并肩走着,忽然,两人听见身旁的窄巷传来哐啷哐啷的声儿。于锦铭朝声源望去,恍惚瞧见一个佝偻的人影提着铁桶,一歪一扭地朝巷内跑。紧跟着,一个老阿公推开门,抄起布鞋,吊着嗓子冲黑影骂:“他娘的!共党的传单贴我大门上了!” 于锦铭觉得可乐,一下笑出了声。身旁的贺常君似是被他感染,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两人各笑各的,却也笑作一团。 第五十一章 热风 (下) 隔了几天,贺常君要去丝厂通知体检结果。于锦铭这头跟学生们的矛盾还在僵持,又没等到苏青瑶的电话,便主动提出跟他一起去工厂。 年轻人的热血冲上头甚是吓人,尤其他们知道于锦铭父亲属奉军后,更要反过来大骂他是卖国贼之后,一脉相承地爱惜性命,不肯为这个国家坐牢。 于锦铭不屑辩解。 他众星捧月惯了,素来不在乎别人的议论。 驱车抵达丝厂,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红砖墙,活像个口袋,将厂房整个兜进去。进厂的铁门有两个请愿警驻守,二人拦下轿车,看过贺常君出示的证明,相互一点头,准许放行。 驶入,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展现在眼前,主路两侧是棺椁似的四方建筑,其后蔓延出几条小道,连接着低矮的建筑群。贺常君给于锦铭指了几处,告诉他哪里是工房,哪里是饭堂,最规整的灰黑色砖石建筑是车间,分单双数,东边是一三五厂,西边是二四六厂,但他没进去过,所以也讲不清具体情况。 他们停在一栋洋房前。 里头一等的纺织工程师说厂房的管事在第三车间,两人只得再转出去,到厂子里找。刚进门,大团滚热的雾气猛扑过来,于锦铭挥了两下胳膊,驱散在面庞撕咬的水蒸气。一片片吊在头顶的电灯照得车间内通体明亮,伴随轰轰的机械运转声,仿若身处雷云之中。 这时候,汽笛突得发出两声呜呜地吼叫,继而是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车间一阵骚乱,但很快,吞云吐雾的纺纱机停止运转,女工们谈话声逐渐上涌,叽叽喳喳地响。于锦铭抬头,透过未散的水雾,看见二层亮着的办公室出来一个男人,宽大的成品西服上是一道一道的皱纹。 “大伙应该都听说了,由于国外丝织品跌价,小半年来,这几个丝厂一直在亏本。所以咱们厂打下月起,工钱打九折,日延长工时两个钟头,改成五进七出,多两个小时。”他伏在栏杆上,冲下头说。“但不要灰心,大老板还是很公道的。他讲了,接下来半年,要在各个厂房间开展比拼,做得好做得多,那就有奖金。多出的两个钟头也不叫你们白干,正常算工钱,多劳多得,肯干的,赚的保证比从前多。” 有不服管的呛了句。“少他妈放屁,要扣钱直说……” “能干就干,不干就滚蛋。”男人顿时发了怒。“现在这个行情,各个厂都在裁员。大老板还留着你们这帮好吃懒做的东西,已经是发善心了。这里不养闲人。” 他刚说完,周遭巡视的女荡管一个健步上前,将适才抗议的女工揪出队伍。是个小姑娘,穿褪色的湖蓝色短衫和灰黑色长裤,看个头感觉十四五岁,勉强跨过童工门槛。她怒视,两手冲荡管抓去。荡管也不客气,提起她的胳膊,一脚踢向后腰。 于锦铭皱眉,上前半步。贺常君下意识拉住他的胳膊。于锦铭回望,摆摆手。贺常君放开他,他两手插兜,沉默地站在原处。 “我再说一遍,能干就干,不干就滚蛋,越远越好!”男人重复。“所以能不能干!” 似是被威慑到,人群间稀稀拉拉冒出几声应和。“能干……” “大点声!” “能干!”应答的音量骤然大了,个个像嗓子眼里糊了一口血痰。 “行,回去干活。”他满意地点头。 贺常君趁机举起胳膊,叫了一声。管事这下注意到贺常君,指了指自己的办公室。纺纱机重新开始运转,细雪般的棉絮与滚滚浓雾呜得一声,吐到到处都是。 于锦铭随贺常君去二层,低头望向车间内的女工们,一个个并肩圈在车间里,手中划过一根根纱,一根根线,看去,不像人,像关在围栏里的猪猡。 每日大约四角的工钱,干十几个钟头,这样少的工资在上海讨生活,如何买得起房,做得起新衣,弄得到饭吃呢?但转念一想,外头想进厂进不来,最后流落街头成了地痞流氓,或是暗娼野妓的,也很多。 再往上,浓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贺常君无意久留,从随身的手提箱内取出检查报告,递出去。此次体检由几家诊所联合举办,主要针对未满十四岁童工的体格检查,包括身高体重、心肺功能、呼吸道、淋巴腺等,还有车间工人里泛滥的性病。 “贺医生辛苦。”管事很客气。 “我刚才听你说今年丝织品销路不好,这方面是不是要降价?我最近打算重装一下寓所。”贺常君有意无意地问。 “主要是外销,国内市场还是日企占大头。”管事说。“大老板前几日开会还讲,美国股市崩盘后,整个市场都颓废了,到今年也没好转,再加打沪战……” 说罢,他又望向于锦铭。“这位是?” “于锦铭。”说着,他主动伸手。“学飞行的。” “航空工程?” “飞行员。” “啊呀!失敬失敬。”管事赶忙起身与他握手。 于锦铭笑笑,随口问:“对了,你们大老板是谁?没准我还认识。” “我们老板也刚转到上海,工厂主要在杭州。”管事道。“姓徐,宁波帮里的徐老板。” “徐志怀?徐霜月?” “呦,您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于锦铭灿烂地笑起来。“我跟他啊——那可不是一般的熟。” 管事不知其中曲折,顺势奉承了几句场面话。 没旁的事,贺常君交掉报告,二人便打道回府。 走出车间,于锦铭缓缓收敛了脸上可亲的微笑,若有所思。贺常君猜他是在想厂里的事,可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个主意。一时间,车内气氛显得相当凝重。 回公寓,于锦铭问贺常君去不去沙逊大厦吃饭。贺常君并不饿,但也放下提包随他出去。两人简单点了几个菜,于锦铭要一瓶可口可乐,又问贺常君要不要来一瓶。 “喝不来,”贺常君摆手。“跟咳嗽药水似的,我还是爱喝茉莉茶。” 于锦铭笑道:“常君,你真的各方面都很中国人。” “你不讲东北话?”贺常君白他。 “我从前在哈尔滨嘛。”于锦铭说。“所以刚被我爹接回去的时候,真不习惯,突然多出许多规矩压在身上。现在到了南边,规矩更多。” “起初我听说你一回国就跑去航校参军,还吓了一跳。感觉就你这种自由散漫的富家子,熬不住军校的苦日子。” “主要是巴黎高师待不下去,政治太难学。”于锦铭笑笑。“刚好我哥来信,提到少帅计划入关,我想想与其在国外虚度青春,不如回国参军。再说,我不学得挺好。” 贺常君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就是我爹着急。大哥先天心脏有缺,打小就病恹恹的,跟嫂子成婚六七年了,没一点动静。我又要去当空军,上战场,九死一生。毕竟,学校可立着一块碑,刻——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和阵地同归于尽。” 贺常君瞥他一眼,心想:要是于将军知道你给他找的儿媳是别人的老婆,非气得拔手枪捅你嗓子眼。 两人闲聊着,仆欧们端菜上桌。 于锦铭撬开可乐玻璃瓶的瓶盖,砰的一声脆响。 “过十年,最多二十年,人人都会爱喝这东西。”他道。 “五十年还差不多。”贺常君端起碗,喝他的茉莉花茶。“得要五十年,全中国才能生出足够多你这样又中又洋的摩登小子。” 于锦铭还是笑。 吃罢饭,于锦铭付完账,两人从大厦出来。附近有个老妪挎着篮子蹲守,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走出来,急忙迎上前。像来乞讨,于锦铭手伸进裤兜,都预备掏银角子了,结果她掀开竹篮上的白布,拾起一根篮内的香烟,嘟嘟囔囔地将里头掺的白面儿展现给他看。 于锦铭蹙眉,连连摆手。 兜售白面儿香烟的嬷嬷仔细打量起于锦铭,看他偏棕的发色和琥珀色的眼眸,误以为是洋人,在忌惮公共租界的英国巡捕,连忙背过身,冲他比划手脚。“You know, I know,巡捕不 know,他不 know。” 于锦铭无奈:“不用不用,我不抽,你找别人去。” 嬷嬷直勾勾盯着他,缩着手,冷不丁来了句:“哎呦,小洋鬼子会讲中国话啊。” 说罢,挎着竹编篮子悻悻然走了。 一旁的贺常君笑得前仰后合,拍拍他的肩膀,调侃:“不错,小伙子国语说挺好。” 于锦铭抬腿踢他,回敬一句:“去你妈的!” 谁也没再主动谈起工厂发生的事。 也是,要看穷人,出门就能看。方圆百米的流浪儿,靠捡阔少指缝里没抽完的烟头为生,韭菜似的,割掉一茬老的,过两天立马长一茬新的。 地大物博,盛产苦命人。 往后两三天,于锦铭跑了几趟外头。贺常君忙于义诊,又跑了几趟联合会,没空盯他。过几日,贺常君处理完事,闲下来,收拾起客厅桌面堆放的报纸,突然瞧见于锦铭先前资助学生办的报,专开一期版面报道纺纱厂工人的健康问题。正巧,于锦铭要出门,贺常君及时叫住他,问他报纸的事。 “别瞎说,我可什么都没干。”于锦铭边说,边套外衣,西服的腰线风流又夸张,斜斜收拢下来,近似 X 形,勒着他的细腰。“学生干的事情,跟我没关系。他们还在写文章骂我呢。” 贺常君放了报纸,顿了顿,还想问他什么。他却一理衣领,拧门而出。 “你干嘛去?”贺常君喊。 “走了。”于锦铭折腰,眼眸含笑道。“我要去见她。” 话音方落,跟一阵狂风似的,他匆匆下楼去找自己那辆斯蒂庞克轿车。 第五十二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一) 苏青瑶不知于锦铭要来,也巧,徐志怀难得工作日休息在家。 自从降薪布告张贴,纱厂内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 苏青瑶拨开窗帘朝外望,频频瞧见有法租界的印度巡捕在这条马路巡逻。她记得上海早前有几场工人运动,应当是民国十四年,听父亲讲是日企跟棉纱工人起冲突,手枪打死了十来个人,后来学生们联合工人在公共租界游行,又死了七八个…… 她知道徐志怀有难处。 并非他经营不善,决意降薪,而是整个行业受国外影响,联合起来决定压低薪资。眼下保全工厂,等经济回暖,民族纺织工业便还有希望。同行的前辈一致决定降薪,倘若独他一个唱反调,日后在商界还混不混? 可转念想,自己读书时,出去给有钱的小姐们做家教,有一学期找到的主人家异常苛刻,总说这不好、那不好,期末结课时故意赖账,少给了八块大洋,气得她两天没睡着觉。 这样一思量,面前的男人便又令人恨得牙痒痒了。 主管好几次打电话到家里,说厂房里可能有人在蓄意鼓动工人冲厂,具体是谁,还在找,这些乡下来的贱骨头,一旦结成同盟,嘴巴会很硬,轻易买不通他们。 徐志怀听完,决定先给高级工程师放短假,继而依照绩效排序,不但撤销对车间熟练工的降薪,还反过来涨了三角。并叫人事再三声明,此次内部组织整改是针对普工的业绩考核,最后叫管理部的一干人抓紧时间解决。 不管是用租界的巡捕,还是青帮的打手。 三天之内,整顿工厂,解决不了就滚! 两日转眼过去,明早,便是给管理层的死线。 徐志怀本打算待在家里,待天转阴,又放心不下,想着还是去工厂瞧瞧。苏青瑶适才嫌热,在洗澡。他在楼下唤她几声,过了会儿,没见她应,正要上楼,忽听电话铃响。 他以为是厂里来电话,转身去接,举起听筒,“喂”几声。 那头闻声,发出一声短促的“啊”音,是个男人。但他很快就把声音咽回肚子,不再说话,呼吸声伴随杂音传来,僵持几秒,啪嗒一声挂断。 徐志怀狐疑。 刚巧,苏青瑶洗完澡出来。 她长发披散,面颊与睫毛都湿漉漉的。因为在家的缘故,只穿一条井天蓝的衬裙,垂落至脚踝,并不招摇的胸脯像未开荷花的顶端,有两点尖尖的蒂头顶着丝绸。 “志怀,怎么了?”她扶着二楼的围栏,朝下问。 “刚才有个没声音的电话。”徐志怀仰头看她。 “没声音?” “嗯,打过来不说话。” “谁家打错了吧。”苏青瑶随口应着,摸着扶手下楼。“你要出门?” “去厂里瞧一眼。” 苏青瑶发出一声长长的“哦”。 她扭身站着,手臂撑在楼梯扶手的末端,脑袋一会儿低,一会儿仰,孩子气十足。后颈有痱子粉的痕迹,两手两脚也擦了,从面颊到脚踝,通体雪白。 徐志怀看她,简直像看打哈欠的小猫。 他上前,搂住苏青瑶的腰,下巴蹭蹭脸蛋,轻轻念了句:“霄飞练。” 苏青瑶浑身发痒,压根没听清这男人自顾自嘀咕了什么东西。她蹙眉,小手埋怨地推推他,道:“烦人,要去工厂抓紧去。” 徐志怀记挂着那一通电话,心悬悬的。 他想,该不是罢工的工人打来示威?但再想,又感觉不是。兴许是男人的直觉,他总觉得那通电话跟于锦铭有关,可他又不信那二世祖胆量有这么大,竟敢电话打到丈夫家里来勾引他夫人…… 徐志怀思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便叫她换身衣服,跟自己一起去丝厂。苏青瑶从没去过,想着增长见识,便也答应。 两人进到纺织工厂,几个车间的主管瞧见徐志怀,脸白了一瞬。徐志怀看他一眼,做了个手势,主管心领神会,立刻躬身请大老板进办公室,向他汇报工作。苏青瑶也在里头待了会儿,听他们聊罢工。 管事交代,眼下闹得最厉害的,是闸北,听说已经到砸玻璃、砸纺纱机器的地步。这些工人,要没人当出头鸟,个个都不吭声,可一旦有一撮人闹起来了,剩余的人多少觉得自己也应当沾点好处。 徐志怀听完,一言不发。他拉开抽屉,取出金丝框眼镜戴上,继而看了眼苏青瑶。苏青瑶猜他是想避开自己谈工作上的事,便起身,说去走廊散散步。合门,苏青瑶紧贴门板,隐约听里头说警察厅、扣人之类的话。 她听了几句,往后实在不清楚,也就放弃。 供高级职工上班的独栋洋楼甚是冷清。 苏青瑶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鬼祟的人影。她叫了声,那人不停。苏青瑶下意识加快步伐,跟上去瞧,结果看到一个提着水桶的小姑娘,应当跟小阿七差不多岁数,黑且瘦。 女孩看见她,也吓一跳,脚一抖,踢到了水桶。 “要吃糖吗?”苏青瑶见状,从手包里摸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糖块,轻轻塞进女孩手中,“我请你吃梨膏糖。” 女孩瞪着眼,一口气将整块糖塞进嘴巴,腮帮子鼓鼓的。 “你是来应聘打字员的?”她含糊地问。 苏青瑶摇头。“不是,家里人过来办事,我顺道来看看。” “今天只有一辆车进厂,”女孩嘎吱嘎吱咬着糖果,眼皮一翻,语气很粗鲁地说。“哦,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徐粪桶的婆娘。你们来干什么?是要叫巡捕来抓我们吗?我告诉你,我们一点也不怕!” 苏青瑶脸色微微发白,不知如何回话。 女孩使劲咬碎糖果,甩甩头,提着水桶背对她走了。 苏青瑶留在原处,呆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身回去。 约莫过去半个钟头,徐志怀谈完事出来,阴沉着脸,几个管事的脸色也都不大好看。苏青瑶迎上去,徐志怀见她,神态勉强缓了缓,可依旧很吓人。 等坐上汽车,他似有话想对苏青瑶说,苏青瑶也有事想问他。 二人欲言又止之际,车缓缓发动,开到工厂门关,忽的,远处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苏青瑶浑身抖了一下,忙不迭朝窗外望。她看见四周江潮般卷起人们的呼喊声,一浪接一浪,纺织厂的工人们蜂拥而出,个个手里提着粗长的物件,但跑得太快,她辨别不清。 这百来人将汽车团团围住,土黄色的脸、手、脚,一截截地展露在透亮的车窗前,挥舞着,如同黑云压阵。还有她们手里的铁水管、斧头与棍棒,狂乱地砸在车上,伴随一张张黑瘦的脸,雷阵雨般,发出阵阵轰鸣。 苏青瑶反应过来,先前那个清扫的女孩,是来替罢工委员会打探消息的。 徐志怀拧眉,本能地侧身,将妻子抱入怀中。 “别怕。”他道。 苏青瑶心里乱的很,搞不太清降薪与罢工之间的是非对错,唯有沉默。 外头在喊—— “我们要工钱!要补贴!” “恢复六进六出工时!” “打倒徐粪桶!打倒总商会!” “先生,”司机转头,右手放低,暗暗指向轿车内的暗舱。 里头是枪。 徐志怀抬手,朝下压了压。 司机会意,默默将右手收回。 徐志怀垂眸,轻柔地吻过怀中人的粉腮,叮咛道:“别出来。” 说罢,他皮鞋抵住车门,躬身,硬推开车门。 纺织女工们似是被他主动出车门的举动惊骇到,下意识齐齐地退后一步。 徐志怀自若地走到驾驶座旁,敲敲窗户,司机点头,立刻鸣笛两声。尖利的喇叭声刺破人潮,这下,嘈杂的工人们渐渐停止了呼喊,摩肩接踵地挤在一处,要看看这个粪桶放什么屁。 “谈,可以,派代表出来跟我谈。”徐志怀朗声道。“我妻子还在车里,她身体不好,没必要这样吓唬她。” 女工们听了,左看右看,一阵短暂嘈杂过后,乌泱泱的人群里推出一个年轻女人。 这是厂里学问最好的女工,念过小学。 “你是工会代表?”徐志怀抬眸看她。 “对,我是代表,这是我们自己建的工会!”女工涨红了脸。 “行,”徐志怀轻笑,“跟我进去吧。” 年轻女人深深吸气,拎起胆子,转身从身旁工友手里抄来一柄短斧,提着它,气势汹汹地跟着徐志怀进了办公室。 第五十三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二) 极开阔的一间屋子,摆放一张长到霸道的办公桌,两组沙发,三把座椅,再无其他装饰。墙壁亦是空落,唯独左侧正对沙发的地方挂了一幅秀气的簪花小楷。 那女工识得几个字,依稀辨出一句“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徐志怀快步走到窗边,望了一眼停在门关的林肯轿车。 人潮将汽车堵得水泄不通,个个手拿武器,七嘴八舌地乱嚷,好在暂时没有暴动的迹象。 他蹙眉,转回头对女工代表说:“把斧头放下。” 女工心生警惕,后退半步,反道:“我不跟你废话,就问你,工人们的条件你答应不答应!” “倘使我一条也不答应,你们预备怎么办。冲厂?”徐志怀肩头倚在窗楞,目光时不时瞥向窗外。“砸了我的厂,传出去,往后哪个厂子敢用你。你在老家的爹娘,你的儿女,都不管了?” “徐粪桶,你少威胁我们!”女工抡起斧头,示威般挥舞两下。“我们一天干十个钟头,从天亮到天黑,不吃不睡给你干活,结果你们说降薪就降薪,说裁员就裁员!我们却连一毛钱都要从牙缝里省出来!你们这些老爷,拿钱去嫖舞女,去养姨太太,去当官的跟前溜须拍马,却连每天上工多出的一角钱补贴都不愿给我们留!我告诉你,这件事要不解决,丝厂的姐妹们永远不上工!” “不,我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是在威胁。”徐志怀淡淡道。“你在我这干,起了矛盾,市政府偶尔还乐意发点善心来调解。等我破产清算,厂子转手给外国人,死生就不是你们说了算。到那时候,谁还会给你们撑腰?” 女工紧握斧头,一张脸紫红,嘴唇却渐渐失了血色。 她脑海里盘旋着学来的“术语”,“自发的斗争”、“直接革命的形势”之类的话,可满嘴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兴许是因为连她自己也没搞明白这些词句究竟代表什么含义,又或许正如徐志怀所说的,没人在背后给她撑腰,说什么话都不够硬气。 徐志怀眼皮微抬,打量起女工的神情。 降薪这事,他本就是为了护同行前辈们的利益,才趟的这趟浑水。手头的几家纺织工厂,虽利润大不如前,但仍勉强处于收支平衡的状态,没必要跟闸北似的,非逼着工人搞罢工。可她们放冷枪,把这事牵连到阿瑶身上,着实有些将他给惹恼了。 “降薪的部分,我可以用工厂福利的形式贴给你们,至于工时,没得谈。”徐志怀双手插兜,冷淡地开口。“还是那句话,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滚蛋。不光指你,也指我。你们要在这里干得要不满意,就卷铺盖滚蛋。我也一样,假如下半年丝织品的销路还打不开,我关厂走人。” 徐志怀说着,朝女工的方向踱了两步。他的个头在国人里算是高挑,又是阔肩膀,但并不蠢笨,倒像一座铅灰色的枯山,巍巍然立在人跟前。 女工面对他,心有些慌。 当老板的关厂,兜里还有钱,她们这些穷人,工资全拿来吃饭了,哪还有存款供她们待在家里享福。 这个厂不要,那个厂不要,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人就活不下去。 不过她是个女人,和有力气的男人落魄到一个地步,纷纷去做地痞流氓,指使一帮流浪的小孩蹲在电影院门口偷钱包一样。女人实在过不下去了,还能当公娼。妓女来钱快。可她模样不算漂亮,嘴巴也不会哄男人,大概率要去窑子里。听说那里的女人一晚上要接二十多个客人……天啊,这不得把命丢了。 不行,她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补贴怎么搞,”女工抿唇,斧头朝下压了几寸。 徐志怀道:“一部分涨米贴,一部分变作开工的激励奖。” “放屁!奖金本来就是我们的工钱!” 徐志怀轻轻笑了声,说:“从来没有什么你们的钱,只有我的钱。机器是我出钱买的,工厂也是我出资盖的,包括你们住的宿舍和饭堂里吃的饭。我拿钱买你们过来给我干活,你要觉得自己值钱,大可去别家干活换大洋,我也没跟你签卖身协议不是?” 女工听了,紫红色的脸透出些许青白。“你、你米贴涨多少?” “一成。”徐志怀走回窗边,右手搭在窗沿。 人潮还拥堵在门口,纺织女工们簇拥着中央的轿车,如同蚂蚁围住一粒四方的糖块。 徐志怀望着,短暂地分神一瞬。 他想起,七八年前,自己大抵也像这样,淹没在人群中。那时候罢工为政治多,但有时政治,又像极了谎言,给人以希望,又带来失望。 身在其中,如烈火焚身,遥遥俯视,不过昙花一现。 背后,女工握紧短斧,想抡起胳膊,劈死眼前这个恶毒的男人,可她打了个颤,想起儿女与父母,又觉此物足有千斤重。 她内心挣扎许久,最终,嘴唇动了一动,哑着嗓子说:“不成,不成,还得再涨一涨。徐老板,我们也要过日子。” “三成,我的底线。”徐志怀缓缓吐出这个他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女工再度陷入沉默。 房内,谁都没有话,一派死寂。窗户开着,隐约有风。层云席卷,天渐渐转阴,徐志怀倚在窗边,始终注视着人潮,工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涌上来,听不清,像在呜呜地叫。 良久的无言后,女工开口:“这件事,我要回去跟工友们先商量商量。如果大家不同意,我们会跟你抗争到底。” “如果不同意,我会考虑直接关厂。”徐志怀道。“关厂的损失可比你们一天天罢工来得少。” “不用你提醒,我会跟工友们说的。”女工咬牙。 徐志怀不语,余光朝她瞥去。 他的眼神里含着轻微的嘲笑,嘲笑她们,也嘲笑自己。 窗户的木头缝隙里爬出一只黑蚂蚁,沿着男人搭着的无名指,拾级而上。恰好,徐志怀收手,目光扫到手背上攀援的黑点。他顿了下,甩掉了它。 “行,既然这样,你就回去——” 话音未落,管事打开房门,冲徐志怀道:“先生,先生,来警察了。”他话音带喜,想着警察过来,把这些不识好歹的娘们儿统统抓进去。 不料徐志怀脸一黑。“谁他妈报警的!我叫你们报警了吗?” “没,先生,不是我们……” 恰在此刻,远方传来两声枪响。 第五十四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三) 苏青瑶独自留在车内。 伴随两声尖锐的枪声,她看向窗外。紧凑的人群骤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喊。不知是谁先声嘶力竭地喊了句“他们是框我们的!警察来了!快跑!快跑!”话音方落,百来号人顿时乱成一团,各跑各的道儿,你推我、我推你,背对一众警察往工厂内跑,脚步踏得尘土飞扬,叫嚷声轰轰地连坐一片,像半空打起晴天雷。 “不许跑!”领头的警察怒喝,又放了一枪。 说罢,十来位骑警应着警笛声,策马而出,驱赶猪羊般去追四窜的女工们,想将她们围起来。 只见一些动作利索的女工,提着手里的铁锹棍棒,一溜烟拐进小道。腿脚慢的,跑到半途就被骑警赶上,一鞭子抽到后背。又不知谁喊:“姐妹们,不要怕!跟他们拼了!”于是部分被围困的女工,慌忙举起手中的木棍、扁担、水管,甚至扫帚,发疯似的地朝门口的警察涌去。她们仿佛狂奔的野马所组成的海浪,脑后或长或短的发辫是飞扬的鬃毛。警察见状,不停挥舞警棍。他们顾忌社会影响,不敢真动枪。毕竟政府有政府的裤子要穿,这些宁波帮的大老板跟委员们走得再亲近,也只能算两边偶尔合穿一个裤管,临到关键,依旧是两条裤子。 人潮彻底沸腾。 苏青瑶紧挨着车窗,努力朝外望。 司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仍面不改色,说:“太太,你坐好,等警察把她们全抓进局子,就没事了。” 苏青瑶脸微微发白,手扶着窗,没答话。 两方很快扭打在一起。女工们仗着人多势众,挥起铁做的水管就朝对方砸去。 领头的见形势不妙,再度鸣枪。 砰!砰!砰! 几声枪响在人堆里炸开,大家的耳朵都嗡得一下聋了。 “不得了!不得了!要死人了!警察装子弹要杀人了!”人群中有好几张嘴叽叽哇哇地乱叫。紧跟着,骑警胯下的马受了惊,一声嘶鸣,划过震耳欲聋的喊打声。“跑!跑!跑!马疯了!”又是一声不知从何处钻出的大叫。不少女工听了,丢下武器,想趁乱跑走。另一些女工瞧见,慌忙去拉那些逃兵。 一个说:“你跑什么跑,昨晚上开会,说好要统一战线,我们要团结一致,才能……” 另一个打断:“警察都来了,还不走,去送死?你想死,你找死去,少拖累我。” 正在这时,徐志怀携着谈判的女工代表和管理层下来了。 剩余的纺织女工们看见徐志怀,纷纷调转方向,一拥而上将他包围住。 “警长,”徐志怀维系着冷静的语调,抬了一抬手,朝领头的走去。“您怎么有空过来。” “徐老板,有人举报,你们这里窝藏了共党。”对面道。 “您看您说的,”徐志怀微微一笑,却觉得有股冷气直钻脑壳,“最近各大纺织厂都在进行人事改革,立了点新规矩,工人们可能还不习惯,难免闹情绪。这纯粹是我厂里的事。再说,这都几几年了,上海哪还有共党。” “徐老板,您放心,我们绝没有为难您的意思。”警长答。“但这些人,我们肯定是要带走问话的,上头要走流程。” “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去找厅长,把事情解释清楚,免得您今天麻烦。”徐志怀揣摩着对面人的表情,缓缓道。“当卖我一个面子。” “徐老板,您这就有点不讲理了。” 徐志怀噙着淡笑,侧身,指了指身旁的女工代表。“要么,您今天先带她走,了解一下情况。她是工人代表。” 警长扫过徐志怀身侧那个瘦小的女人,沉吟片刻,勉强点了下头。“也行。” 女工代表不作声,睁大了眼睛定定看向警长。背后聚集的工友们,彼此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的话,接着,她觉出后脊有股力量,轻轻推着她向前。 “阿珍,你去吧,你去。”有许多人说。“你是我们的代表。” 女人使劲咬咬牙,上前半步。“行,我跟你走。” 警长挥挥手,示意两侧警员去给人上手铐。 组织人被带走,余下的女工们待在原处,似还有话要讲。 徐志怀无心理睬,示意管理层跟她们继续谈,条件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依上海的现状,到外面去,不会比这更好。 他大步走向停在门口的林肯轿车。挡风玻璃完好,后车盖砸出了两个坑,前头一个,得送去修。徐志怀拉开车座进去,让司机赶紧开回家。他望向苏青瑶,叫了声她。苏青瑶不应,愣愣地转头瞥他一眼,脸惨白。徐志怀见了,心猛地一疼。 到家,暮色连天,马路边联排的路灯照得洋房的石墙金黑交错。树影照在白墙壁,枝蔓青黑。苏青瑶驻足,突然觉得这些树影很像女工们的眼睛,一双双停滞在窗外。 她失神,咀嚼起适才发生的一切,女工们黑瘦的面庞,部分模糊了,部分清晰的可怕,顿时,心头涌上太多感情。一些怕,一些慌,一些说不清的沉重。 徐志怀怕她跌跤,臂弯始终护着她,走进铁铸雕花的大门。 回到卧房,两人相对坐在矮脚沙发,静了许久。徐志怀剪了雪茄抽,苏青瑶心乱如麻,也想抽一根香,缓缓神,可当着徐志怀,她又不好说。 徐志怀瞧出她的心思,吐出一口烟雾,去衣橱,从自己一件浅灰色西服的口袋摸出一包时下流行的女士烟,用打火机点燃了,递进她的指缝。 “上回见这么大场面,还是民国十六年。”苏青瑶接过。 “那年我们不是去杭州了?”徐志怀手臂撑着沙发的靠背,俯视着她。 “你记错了,我们立冬成婚的。”苏青瑶吸一口,眉目缓缓地松下来。“春天的时候我还在读书。” “是吗,总感觉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那天,姆姆告诉我们,黄浦江有好几十万人在搞革命,鸣汽笛示威的声音传来,音乐教室的钢琴都压不住。”苏青瑶继续说。“第二天,住家的同学回来告诉我们,外头商场都不开了。后来等放课回家,我听弄堂里的老阿公说,搞革命的前后几天,许多电线杆子上挂着人头……” 徐志怀不回话,指腹摩挲她粉白的唇。 “你觉得她是共产党吗?那个女工。”苏青瑶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细烟在指尖发颤。 “我希望她不是,”徐志怀道。 “要枪决的吧,如果是。” “嗯。”徐志怀垂眸,凝望着她的发旋。“龙华寺那边不就是刑场。” 苏青瑶仰头看他。“没必要闹成这样······志怀,你去同厅长说说,真死人了,对你名声不好。” “我没叫人报警,是有人在背地里搞鬼。”徐志怀沉声说。“现在就怕报界再过来掺和,要求社会局出面。这几年国外经济不好,又赶上年初打仗,万一社会局说走协商,两边谈判,叫这事拖个小半年,会有很多厂子撑不住,它们一旦破产,就会有更多人失去工作。” 徐志怀好似回忆起什么,雪茄在他指尖燃烧,仿佛通红的火车信号灯。“从我的眼光看,办实业是很吃力的,可这个国家需要它。帮里的一些前辈从洋务运动挣扎到现在,为赚钱,也为做出点国货,不至于处处被洋人拿捏。但技术、机器、资产,处处不如,连缴的税也不同。除了耗费人力去弥补差距,又有什么办法。或许世上真有一条路,一个主义,能改变现状,叫我们赚到钱,又保护他们八个钟头的工时。可十多年了,我看不到······事到如今,能怪谁呢?怪中国太弱,怪世道太乱,怪你我生不逢时吗?瑶,很多事不是我们说了算。我能尽可能保住我们的家,已经很不容易了,真的。” 苏青瑶旋身,正对他。“所以,志怀,要赶她们走吗?”窗外薄云掠过,月影摇摇晃晃。 “你这样想我?”徐志怀反问。 苏青瑶哑然。 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毕竟他从来不说工作上的事。 “瑶,不可以,唯独你不能这样想我。”他蹙眉,眼神凄凄的。一撇弯月,映进屋,照得他半边脸是明,半边是暗。“你是我的妻,我仅有的家人。” 苏青瑶的脸庞被他的手掌心托着,喉咙也好似被提起,涩涩的,堵着嗓子眼,说不出话。 她眨眼,慢慢落下一道泪。 “爱哭。”他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水,柔声道。“瑶瑶,听我的话,先回老师那儿住几天,好不好?等我把事情解决,再接你回家。” 苏青瑶摇头。“不了,我去谭碧那里住。” 徐志怀看着她,迟疑片刻,才叹了声气。“也行。” 第五十五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四) 第二日一早,苏青瑶便收拾行李,坐车去投奔谭碧。 天还蒙蒙亮,雾似蛇,又似缎,水汽浓稠处,能瞧见一缕缕晨雾倒吊墨绿的树梢,悬坠下来。苏青瑶提着行李箱,往公寓里走。她一路拾级而上,穿过窄道,到门前。屋内隐隐有话音,不等她按铃,门忽得朝内拉开。 “啊,苏小姐,”贺常君连连退后。 “贺先生,好久没见。”苏青瑶欠身。 谭碧听见苏青瑶的声音,风风火火走出。她夹着烟,穿一条姜黄色吊带衬裙,半边胸脯挂在外头,如同两块刚出炉的奶馒头。大抵是刚睡醒,头发拿发网随意兜住,包在脑后。 贺常君似是有意要避她,急忙侧身绕开门口的苏青瑶,匆匆下楼。 苏青瑶摸不准他俩之间的事,转头愣愣问了句:“阿碧,你跟和贺先生······” “什么都没,别瞎想,他这人不行的。”谭碧将烟头凑到唇边,吹了吹,深灰的蒂头飘出一朵猩红的火花。“从没见过像他一样无聊的男人。” 说罢,谭碧把短短的香烟往唇间一塞,抢过苏青瑶提着的行李箱,拉她进屋。两人协力将皮革箱内的衣物,挂进客房的空衣橱。橱内,拿铁丝绕环,挂着一串发黄的栀子花,苏青瑶摸了摸,发现早已干瘪。 收拾完行囊,两人并肩坐在床畔,说了点不着边际的闲话。床太软,坐着坐着没了形,苏青瑶去客厅的沙发拿来两个靠枕,叫谭碧跟她上床,两人并肩倚着枕头聊天。谭碧问起女工冲厂的事,苏青瑶仔细同她讲了,出乎预料,她的态度显得很冷淡,兴许是吃过那样的苦,反倒不愿多听。 临近黄昏,谭碧踢着高跟鞋过来,问苏青瑶去不去公馆玩,就是头一回发请柬请她去的那个,今晚有许多人在那边喝酒打牌。 苏青瑶点头,答应了。她随便捡了身几何纹的旗袍套上,长发拿发带盘在脑后。收拾完去找谭碧,发现她还在化妆。谭碧换一身纯黑的旗袍,真丝料,薄得几乎透明,裙摆学西洋礼服裙,做成鱼尾。她个子高,走起路,摇曳生姿。 苏青瑶倚门,想学好莱坞电影,冲梳妆台前扑粉的佳人吹个口哨。可惜她撮口“嘘嘘”两下,死活弄不出声儿。谭碧瞥她一眼,笑着仰起下巴,鸟鸣般,轻盈地吹出一声哨音。 结伴坐车到公馆,帷幔内,爵士乐夹着清脆的洗牌声慢悠悠荡漾,原是一帮人已经搭好台子开始打牌了。今儿虽不是谭碧出面凑的人,她却自有主人风范,袅娜地上前,与组局的男人脸贴脸地打招呼。 托徐志怀的福,苏青瑶见过这位男主人,搞金融的,很有钱。金融界的有钱,与干实业的有钱,是两个意思。徐志怀的富硕,是看得见摸得着,翻报表能看明白的。但在上海搞金融,多少沾点歪路,钱来得邪气。 “啊呀,徐太太。”果然,他也认出了她。“稀客。” 苏青瑶与他握手,笑而不语。 “苏小姐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请动的贵客,弘祖,你可得招待好她。”谭碧道。 “自然,”那男人微笑,俯身贴近谭碧耳畔。“我有多擅长招待人,你不知道?” “离远点吧,搞得我跟你多亲近似的。”谭碧发完嗲,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带她进包间。 屋内有男有女,聚在一处,抽烟打牌吃酒。 苏青瑶不会打,便叫佣人搬一把椅子,坐在谭碧身边观战。 徐志怀倒是擅长打麻将。记得,她刚嫁过去的头半年,杭州的一些太太给她发过牌局的请柬。苏青瑶去玩了几轮,荷包里的大洋叮当往外丢。徐志怀看不过,抽空跟她一起去了趟,往后再也没有太太敢叫她打牌。 这人搅黄了她的社交,回家路上还要嫌她手笨,捉牌都不利落,迟早叫人欺负。苏青瑶想,还用得着别人欺负,最能欺负人的不就是他吗? 看了一会儿,苏青瑶觉得没趣,顿时犯了懒。然而谭碧正在兴头,她不好打搅,只得被拘在牌桌。恰在百无聊赖的时刻,门外进来一位黑衣白手套的侍从,说有人找苏小姐。 苏青瑶以为是徐志怀发疯,找到这里来了,便意兴阑珊地出门。 抬头一看,是于锦铭。 “你怎么来了?”苏青瑶左看右看,眼神兜了一圈,才落到他身上。 “常君说,上午看见你去找谭姐,”于锦铭始终凝视着她。“我白天有事,没能来找你。刚刚把事情搞完,打听了下,说谭姐在公馆搓麻将,我就过来了。” 走廊时常有人来往,他们面对站着,显得相当客气。 “你现在是跟谭姐在一块儿?” “嗯,暂时借住在她那边。” 一对摩登男女挽着彼此,经过门前。苏青瑶怕两人离得太近,连忙退后半步。于锦铭也低下脑袋,佯装看表。 等那两人嬉笑着登上楼梯,于锦铭走近一步,直勾勾盯着她,几乎要逼她将自己嵌进墙壁。 “现在方便吗?”他问。 苏青瑶眉眼低垂,不言。 她颅顶吊一盏电灯,灯昏昏,照着青底几何纹的旗袍,仿若一个冰裂纹瓷瓶。手脚打旗袍里伸出来,小小巧巧,十根手指,微微蜷缩,粉色的指甲盖,肌肤泛着软黄金般的色泽。 于锦铭见状,更进一步,手背似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小臂。身为混血儿,他皮肤白得过分,淡紫色的筋络浮在手背,指节分明。 苏青瑶轻轻侧身避着他的手肘,皱着眉,又在笑,浑身像有小虫子在爬,巴不得变成瞎子,看不见他。 “苏小姐,我现在是书寓先生盼恩客。”男人冷不丁说,话音带笑。 苏青瑶轻咳一声,连忙道:“我要回去跟阿碧讲一下。” “去吧,我等你。” 于锦铭说完,心里忽得埋怨起她:能住到谭碧家里,但就不来找我,电话也不打,嘴上说,怕那个男人发现,借口罢了,就是无情。 一通数落完,于锦铭回过神,开始讨厌起自己的幼稚。 苏青瑶转回屋内,伏在谭碧耳边,说要先离场。 谭碧扬眉:“徐老板?” 苏青瑶晃晃脑袋。 谭碧意会,随即从手包取出门钥匙,塞给她。“你们去我公寓。按徐老板的个性,晚上十有八九要来电话,你千万别错过。” 苏青瑶点头,接过钥匙。 谭碧端详一下苏青瑶的脸,忽而直起腰,亲了亲她的脸颊。 “玩得开心。”她说。 第五十六章 芙蓉面 (一) 苏青瑶苦笑。 要真能如谭碧所说,一门心思寻开心,就好了。她在心里这般奚落着自己,走出包间。 于锦铭靠着墙壁乖乖在等,听到开门声,眼睛亮了亮。他几步走到她身侧,想牵住她,又怕显得自己太蛮横,将她惹恼,只得收回手,微微弯下腰,叫低垂的影子黏着女人浅淡的两弯细眉。 “去谭碧那里,可以吗?”苏青瑶轻声问。 “好,我去取车。”于锦铭答得利落。 他开车到门口,拉开副座的车门。 苏青瑶提起长达脚踝的衣摆,扶着男人递来的胳膊,坐进去。她鲜少坐副座,起初只感觉视野开阔不少,待车发动,拐到川流不息的街道,一时间被夜里外出游玩的人群堵在中央。 于锦铭摇下他那边的车窗,冲后头的汽车打手号,示意要左转。 苏青瑶望向窗外,临街的电影院悬挂着一副巨幅海报,宣传新引进的好莱坞影片《第七天堂》。正当苏青瑶想仔细看看上头的英文字时,一个癞头摸着车窗,横插进来,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沉默,不停敲打车窗,又拿破抹布在玻璃上挥了两下,继而伸出一张黄黑色的手,向她讨钱。恰在此时,前头拥堵的市民风滚草般随风穿过马路,于锦铭踩下油门,往前去。斑斓的颜色劈头盖脸泼洒过来,正照在她的面颊,是舞厅的彩灯。衣着俏丽的舞女们站在门口揽客,有的百无聊赖,抽起香烟。不远处蹲着两个小孩,等着捡她们没抽干净的烟头。苏青瑶眼前一花,耳畔人声嘈杂,周遭的一切瞬间变得极为混乱,万事没了方向。 于锦铭侧目瞧她,见苏青瑶靠着车窗,也不同他说一句话,很是心不在焉,自己揣在胸口的心突然一慌,突突乱跳。 他想起,自己昨天去找她,正好撞上她跟徐志怀出门。夫妻携手出门,郎才女貌,那么登对。于锦铭清楚,自己不该跟去,可没忍住,非要赶着去犯贱。倒不是爱看自己的心上人同那个男人恩爱的场面,就是肚子里盘着一股暗劲,促使他去比一比,较量一下。 可越看,越恐惧。 他远远瞧见两人从轿车下来,可能是那个男的突然说了什么特别可乐的话,她两肩微缩,缓缓露出柔软的笑意……一如对他笑。 嫉妒。如火烧原野。 所以他在警察局谈完事,回家听贺常君说苏小姐跟谭碧在一块儿,便不假思索地跑来。 他一定要来找她,再多看两眼她对自己的表情……总归是不一样的吧! 驶到公寓门前,于锦铭熄火。 黑透的天,没有月亮的晚上,道边的树影连成片。他没说话。苏青瑶也不好先开口。两人静静的,沉默了好一会儿。路灯下,树影上,恍惚间瞧见一缕乳白的暑气,蚕丝般倒挂,看着看着,又疑心是反光的蛛丝,悬停半空。 “饿不饿?要么我们在外头逛一会儿。”于锦铭轻声问她。 苏青瑶想着谭碧的提醒,怕错过徐志怀有可能打来的电话,拒绝了。 两人并肩上楼,挤着窄窄的楼道。推开门,像站在黑黢黢的洞穴口,光从廊道漫入。苏青瑶进门,弯腰脱鞋,于锦铭默默站在她身后。 他看见曳地的旗袍摆里踢出一对高跟鞋,马蹄跟,鞋面镂空,搭扣不知是水晶还是玻璃,正扑闪扑闪地冲他挤眉弄眼。 卸下高跟,旗袍拖到地板。苏青瑶翘起那只健康的脚,抖了抖。她没穿棉袜,裸足滑出丝绸,结了霜一般,在几何纹的波浪里翻滚。幽暗里,隐约瞧见脚趾泛着肉粉,仿佛白手绢上残留的胭脂,擦去了、干涸了,仍有妩媚的痕迹。 于锦铭有一瞬的失神。 紧跟着,他进屋,将房门合拢。 哐当—— 苏青瑶眼前一黑,急忙转身,想叫于锦铭别把门关死,留条缝。可未等她开口,滚烫的吻劈头盖脸地扑上来。简直是被打了一闷棍,苏青瑶不觉身子趔趄,腿也软了。于锦铭见状,急忙托住她的背脊,右掌捧着后脑勺,稳稳地抱住她。 她觉出对面温热的吐气喷到鼻尖,继而是一声极低的笑从喉咙里冒出来。他先碰了下唇角,又从边缘摩挲到唇珠,舌头舔湿她微张的唇瓣,钻到里头,暖烘烘的焐着她。 于锦铭轻咬舌头,吸吮起她口中的津液。不知见他前吃了什么,丝丝缕缕的口津尝到嘴里,有酸甜的梅子味。他越发起兴,舌尖绕了个圈儿,钻到她舌根,灵活地卷起,勾得她不由张大嘴,发出急促的哈气声。 热,湿,闷。 黏腻的情欲溢出毛孔,人也要变作月光,溶溶地荡漾开。 “放、放……”苏青瑶话不成调,全靠鼻音哼,语调格外软糯。 于锦铭含着她的小舌,使劲嘬了下,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他抱起她,放到进门处的鞋柜上。自己侧过身,右臂环住她的细腰。接着,他头一低,隔着旗袍,薄唇吻在心口。 胸口随呼吸起伏,酥胸似蝴蝶翩跹。他啄吻着一只,左手轻轻抓住一只,入手满是丝缎的冷意,虎口托着底部,捏了捏,只觉柔软得出奇,在手掌心轻轻颤动。他怕捏疼了她,稍稍松手,却又怕绸缎笼罩的白蝶逃出手心,便又松松拢住。 好痒。苏青瑶吸气。 她两条腿止不住晃动,很轻盈,又洁白如雪。脚跟击打着鞋柜,咚——咚——咚——乍一听,宛如水珠一滴滴地掉进铁桶。 酥麻的滋味在手臂爬行,苏青瑶慢慢地低下脑袋,歪靠在他发顶。发髻松了下来,鬓边一缕黑发落到他的颈窝。于锦铭察觉出她的无力,笑了下,两手搂住她的腰,放她落地。自己也坐到地板。 屋内太黑,苏青瑶看不清周围,全靠手去摸。地板阴冷中带着些许潮气,沿着小臂,钻进袍子。她慌忙抬手,往别处一摸,竟碰到他大腿。出乎意料,肌肉在放松时,柔软而有弹性。苏青瑶呆了一下,很快要收回,于锦铭不让,反捉住她的手腕,带她往腹部摸。 苏青瑶耳垂发热,不自觉屏息。 她斜斜坐着,而他近乎躺倒,全靠手肘撑着上身。手在肉体攀援,十指纤细,圆润的指尖跟小蛇似的,滑过肌肤,带着沁骨的冷。 于锦铭有意压低喘息,两手扶直她的腰,掰开腿,叫她两手撑在地板,跨坐过来。 “太黑了。”她嗫嚅。 “没事,我看得清就行。”于锦铭说着,支起身,细心解开旗袍侧边的纽绊。 苏青瑶有些怕。 不是怕跟于锦铭做这档子事。 说到底,偷情、偷情,不就是为这事儿?不然,学小孩儿去游乐场过家家? 她就是本能地觉得自己在其中,掺杂了太多得过且过的滋味……这其中,喜欢只占了一部分,欲望也是……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是企图对抗什么,摆脱什么,证明什么。 究竟是什么?讲不清。 紧固的下摆翩翩然散开,他整张脸埋进腿间,柔软的额发紧贴大腿内侧,口鼻的呼吸从腿间钻进来。他骤然成了潜伏在水草间的大鱼。 苏青瑶捂住眼睛,身子也不受控制地收紧。一如纵身跃入激流,整个人都散架了。小腹涨得厉害,她急促地呜呜叫了几声,夹紧的双腿骤然一松,紧跟着,手撑地,她滑落到地面,蜷缩起来。 于锦铭拇指揩去喷在颧骨的湿液,凑到鼻尖闻,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气味。他侧身,弯下腰,额头贴上她的脖子,想同她说话。 正这时候,电话铃竟响了。叮铃铃的声儿,猛得扎破了爱欲幻化的肥皂泡,仿佛一道刺眼的白光,将隐藏在黑暗里的房屋照亮。令人无端想到电车,两个惨白的探照灯打在这对“奸夫淫妇”身上,叫好好的人变幻作可悲的孤影。 苏青瑶呆了好会儿,方才轻声说:“我去接。” 她狼狈地从男人的西装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擦亮一簇洋火,护在手心,袅袅地飘远。 借着一点亮,走到电话机旁,她身子站不稳,手拎着电话听筒,歪倒在旁边的椅子上,拇指松开了打火机。 “喂。”对面开口。 “我在,”苏青瑶听出对面的声儿,却装作不知,“您好,请问您找谁?” “瑶,我是志怀。”他有点鼻音,又或许是她心不定的缘故,说话声听起来非常混沌。 “这么晚了,是有事吗?” 咔嚓……她问着,重新点亮打火机,墙壁一大片影子, 第五十七章 芙蓉面 (二) “没什么要紧事,”徐志怀道,“你怎么样,在谭碧那边玩得开不开心?” 她没答这句,反问过去:“你厂里的事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下午去了趟警察局,”他说着,咳嗽两声,“瑶,你猜是谁报警的?” “谁?” “是于锦铭。”徐志怀淡淡说。“他跟他那帮学生搞了个工人健康权的专栏,登在报上,号召社会人士的帮助。四少还真是心怀大爱,被指着鼻子骂政府走狗,也不肯放弃那帮没头脑的学生。” 苏青瑶下意识捂住听筒,手指没拿稳打火机,哐啷一声落到地板。 屋内再度陷入黑暗。 “掉东西了?”那头说。 “头梳。”苏青瑶解释。“你继续说。” “姓于那小子的花花肠子,我能理解,谁还没年轻过呢。但,爱逞英雄,又没真本事,就很讨厌。”徐志怀说。“瑶,或许是我年纪大了,在我眼里,这是一个很不讲道理的世界,不属于你们,也不属于我。” 苏青瑶听出他话音里的含混,试探道:“志怀,你喝醉了,是不是?” “喝了一点。”徐志怀低沉地笑了声,默了一下,又说。“还有一点想你。” 苏青瑶畏惧他的这种亲昵,声音颤抖起来:“怎么说说就不成话了。” “行、行,睡吧,早点休息。”他连连说。“跟谭碧在一块儿少抽点烟,你身体不好,抽多了容易咳嗽。” 苏青瑶弯腰拾起落在地板的打火机,握在手里。 良久的沉默后,她轻轻说:“志怀,你不要对我那么好。” 徐志怀直笑。“说什么糊话。我就你一个夫人,不对你好,对谁好?” 苏青瑶在浓稠的黑暗里瞪大了眼睛,鼻翼微张,深深吸了口气,直到肺开始发疼,嗓子眼也疼了,她缩起肩膀,突得,泪水打湿了掌心温热的铁块。 “晚安,你也早点睡,”她轻声说,“厂子的事,不要太操心……还有,你也……少抽点烟,注意身体。” “好,”他答应。 扑撸一声,他挂断电话,留下一串忙音。 那头,于锦铭拨开客房的灯。租赁来的公寓,电灯泡估计有了年数,光晕晕的,像个品质不大好的鹅蛋黄。出门急,衣橱没来得及关,里头挂着她带来的旗袍,一件件垂落,绸的、缎的、丝的,有几件腋下挂着荷包,于锦铭凑近嗅嗅,闻到了干栀子花的余韵。 房门开着,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于锦铭知道是谁打来的,心里乱七八糟。 他踱步到客房外,站在短短的走廊。那话音更清晰了些,于锦铭听着,总感觉她对他讲话,要娇气许多,嗓音嫩嫩的,活像个小女孩。她对他就不是,在他跟前,她是个传统的夫人,他看不透,又分外迷恋这样冷冷的疏离。 其实跑来见她前,于锦铭本打算带点讨她欢心的小东西,可一路风驰电掣,没赶得及。见到她后,又没顾上,结果一声电话铃响,这下真成了他专程过来供她嫖,中途她还要抽空应付一下正房查岗。 他对她是认真的,也想带她去看电影,彼此说说话,使劲逗她笑。可没办法,她心里,是将那个男人排在他前头的,没甩掉他,轮不到来见他。她总说怕他知道,总怕他知道,真搞得他是她的天一样——呵,那男人知道又怎样,他难道打不过他? 于锦铭胡思乱想着,磕了磕香烟,弹出一根,又怕嘴里带烟味,连忙塞回去。 不知过去许久,话音终于止息。他等在屋内,却久久不见她回来。时钟滴答滴答走着,他的心也跟着紧紧地跳。终于,指针走向十点,他实在按捺不住慌乱的心,推门来到走廊,看到她背靠墙壁,坐在电话机下,两臂抱膝。 “怎么了?”于锦铭问。 苏青瑶抬头,黑暗里看得不清楚,眼睛应当是哭红了。 于锦铭见状,走过去,坐到了她身侧。 “瑶瑶,怎么了?”他又问。 苏青瑶静了好一会儿,才摇头:“没什么。” 于锦铭听闻,歪过脑袋,面庞自下而上地靠近她。 “瑶瑶,出什么事了?和我说说。”他柔声道。“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苏青瑶放缓了口吻,同他道:“真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大好。” 于锦铭垂眸,稍显苦涩地笑了下。但这抹苦涩转瞬即逝,他突然身子前倾,带着笑,薄唇贴上她的面颊,一边一个,飞快地各亲了一下。 “锦铭?”苏青瑶讶然,朝后仰去。 他却顺势靠过来,并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手臂用力,揽住她,叫她被泪水浸透了的面庞依偎在心口。滚热的胸口,像雏鸟的巢穴。苏青瑶靠着,有点窘。她撇过脸,嗫嚅道:“我没事……你真是……小题大做。”说着,两腿缩上来。 随着动作,衣料往上提,旗袍开叉间露出半只略显畸形的脚。 苏青瑶赶紧去遮。 于锦铭快她一步,掌心温柔地触到她的脚踝。 “疼吗?”他问。 “不疼,早好了,”苏青瑶暗暗咬牙,话音塞在喉咙管,想把他的手打开。 太难看了,这样的脚。 于锦铭垂眸,不理她,一只手顺着脚踝,抚摸下来。多漂亮的一双脚,羊脂玉般油润。直到脚尖,流畅的线条被拦路截断,小拇指以扭曲的形态朝内弯曲,硌着脚心。苏青瑶在那一瞬合眼,不敢看他脸上的神情。她怕极了,头皮似拿尖头小梳反复剐着,疼且麻。 “像莲花瓣,”于锦铭轻声说,“但莲花还是开在池塘里好,挪到人身上,就很变态了。” 苏青瑶心肝一震,忽然有种极为苦涩的滋味阵阵涌上。 她睁眼,低低道了声:“很丑的。” “没有的事。瑶瑶,你知不知道,我头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所有来玩的小姐里,最好看的。”于锦铭笑着说。“我一下被你迷住了。” 苏青瑶顿时哑然。 好像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真的漂亮吗?她真的有魅力吗?她难道不是一个没有用又娇气的残废吗? 苏青瑶想着,侧过头,在一片黑暗中望向眼前的男人。模糊的眉眼,似乎总是笑着的。于锦铭被她盯得不大好意思,反问:“怎么一直看我,不说话?”苏青瑶笑笑,伸手捧住他的脸。冰冷的小手,在他的体温下渐渐有了点暖意。 她依旧不说话,只抬起下巴,轻轻吻在他的眼皮。 当晚,于锦铭睡在客房,苏青瑶回了主卧,睡在谭碧的房间。她头沾枕头,睡到天光大亮。醒来,她爬起,去客厅,瞧见于锦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转头,望向苏青瑶,道了声“早”。 “你什么时候醒的?”苏青瑶问。 “七点。”于锦铭说。“我固定七点,军校要跑操。” 他又说:“你在谭姐这儿住多久?” “看志怀多久把事情处理完,”苏青瑶道。“你知道,他看我看得很紧,一旦厂里的事情解决,他肯定要来找我。所以——” 见她话说着说着,又不由自主地拐到徐志怀身上,于锦铭有些烦躁。 他一把攥住苏青瑶的手腕,径直问:“瑶瑶,你实话告诉我······你对我是真心的吗?我不怕等,也愿意等你慢慢想明白,做好准备。但我受不了你这样时刻呆在他身边。你凡事都要以他的想法为先,那我算什么?” 苏青瑶错愕,抬头望向于锦铭。 他的眼珠照进晨光,逼近看,颜色很淡,像能捧在手心的玻璃珠,苏青瑶推了下他的胳膊,握着她的手顿时一松,玻璃珠就碎掉了。 相望无言。 沉寂片刻,于锦铭自觉失言,想伏低做小给她道歉。不想,苏青瑶脱开他的手,一声不吭地转身,往主客共用的浴室去。宝蓝色的袍子,衣摆拖曳到地面,仿佛一颗冷硬的蓝宝石。 她缓步走到门前,停下。 “我不知道,锦铭,别再问了。”说罢,开门离去。 于锦铭愣愣看着合拢的门扉,突然感觉自己很廉价。 第五十八章 芙蓉面 (三) 拧开水龙头,水管子半晌放不出热水,苏青瑶站在一旁空等,直至水龙头传来咕噜噜一阵杂音,水流越变越细,最后干脆没水了。 苏青瑶太阳穴突突直跳,转回客厅,扶着沙发靠背挨过去坐下。宝蓝色的绸袍层层堆叠,迎着光,彷如昆虫的甲壳。她侧身,躺倒,虫壳顿时黯淡,衣褶化作窸窸窣窣的暗流,渗入毛孔,凉意潜藏体内无处排解。 客房内隐约响着于锦铭的脚步声。 苏青瑶听着那声响,感觉自己太卑鄙。 她不敢承认,在听到徐志怀说想她的刹那,脑海里第一个想法是抛下于锦铭,带上行李回家去。去告诉他,她爱他,问他,你也爱我对不对?这不是醉酒的糊话,是你的心里话。幸而体内涌现出一股力量抑制住了她,教唆她——凭什么只要他承认爱你,你就要放下介怀?忘掉他从前是怎样贬低你,用鄙夷的目光望着你,一遍遍说别太幼稚、别太愚蠢、别太孩子气……何况,他甚至没说爱,他只是有一点想你,仿佛你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注脚,被偶然的、小小的想了一下。 可紧跟着,她又觉得太对不起他。徐志怀是个好男人,苏青瑶一直这么觉得,有时候,她也会觉得他很迷人,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能在他的目光里将自己碎成无数瓷片……但每到一生一世的关卡,又有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她好怕变成深爱他的女人,让自己人生结束在还未开始之前,因为女人早已习惯为所爱的男人倾尽一切、不求回报。 那一瞬间……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瞬间。 门关突得一响。 谭碧趿拉着高跟鞋,进门来。 苏青瑶望见她,脸一红,胳膊飞快撩起睡袍,将半裸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头。这模样落在谭碧眼里,活像埋在沙土里的小鹌鹑。 “羞什么?男男女女,不就那点东西。我不清楚?”谭碧又好气又好笑,扭着腰进屋。“你是没见过我夜驭十男。” “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打麻将通宵了。”她歪歪斜斜在沙发瘫倒。“难得弘祖在,拿他的钱包好好爽了一回。” 苏青瑶自觉往旁边挪挪。 “不知道你平常看什么报,路上随便买了几张。”谭碧说着,指指手包。 苏青瑶取出一叠整齐的报纸,心口一热。“我不挑的。” “对了,四少呢?回去了?” “没,在屋里。”苏青瑶垂首,指甲盖戳着报纸上“今德国贤妻良母论”几个小字,指尖蹭出一道道油墨印。 谭碧眼尖地瞧出其中异样。“吵架啦?” 苏青瑶不语。 “服气。”谭碧翻白眼。 于锦铭应是听见谭碧的话音,走出来。他装作无事发生,右手胳膊肘撑着沙发靠背,上身前倾,嬉皮笑脸问:“谭姐,打牌赢了输了?” “看你那油嘴滑舌的样子。”谭碧牵动唇角,似笑非笑,眼珠子挪到顶。“输了,怎的,你替我买单?” 于锦铭眼角余光下意识扫过苏青瑶,爽快地答应。“行啊。” 谭碧笑笑,不答话。 于锦铭僵了僵,又很快软和下来。他看向苏青瑶,轻声问:“洗完澡了吗?” “没水。”苏青瑶有意躲开他。 “我去瞅瞅。”于锦铭赶忙直起身,往浴室走。 谭碧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调笑:“真能显摆呀。” 他捣鼓了一阵,敲敲打打,从管子里挤出一脸盆的热水。苏青瑶拿毛巾沾水,简单擦干净身子。收拾完,于锦铭殷切地凑近,问苏青瑶想不想去看电影。苏青瑶觉得自己先前说话太过,心里有愧,想答应,可又不愿同他单独去。她只好拉住谭碧的胳膊,也不吱声,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谭碧瞥瞥她的小脸,嘀咕了声冤家。 三人买票看了一场淘金记。 拥挤的影院,吃瓜子谈天,脱鞋吐口水,小孩在哭,大人在笑,情侣调情,夫妻吵架,你来我往,乱得不行。卓别林的片子是大热门,影院找来专业乐队到现场配音效。大提琴的音调不准,配上演员夸张的表情,更显滑稽。 于锦铭买了一玻璃罐的摩尔登糖果。作夹心的板栗甜极了,谭碧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偶尔摸出两颗塞进苏青瑶嘴里。 放到半途,后排的男青年突然翘起二郎腿,跟女朋友聊起电影,这卓别林啊,如何如何,我看好莱坞电影,如何如何,咱们中国的电影啊,如何如何······苏青瑶的注意全被后头高谈阔论的男青年吸引走,一时间忘了看影片。 散场,临近日暮。几人出来,于锦铭又说请吃饭,于是叫来两辆黄包车,去沙逊大厦。于锦铭拎着空玻璃罐,原打算扔掉,可摸摸上头的余温,又觉得不舍,便一路提在手里。到饭店,谭碧挺不客气,转捡贵的吃。 转眼餐盘空掉,谭碧拿过手包,起身去卫生间补妆。留下苏青瑶跟于锦铭两两相对,空气里有种莫名的淤塞,潮了、臭了,像菜叶堵在水管太久。 于锦铭耐不住这股死寂,开口问她。“瑶瑶,你觉得金陵女大怎么样?我托兄长问了,说可以先当旁听生,等通过学年考试,就办正式的入学手续……不是叫你离婚,我没这个意思。” 苏青瑶心尖一抽搐。“南京?……好远啊。” “好吧,你当我没说。”于锦铭鼻子酸酸地笑了声。“我总搞不清你在想什么。” 苏青瑶苦笑,心道,别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这个时代,面前有千万条路,向左向走,学英法德美俄,看上去,每一条都能走,可每走一步,都需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真是十字街头,万般困苦。 过不久,谭碧甜笑着回来,红唇鲜亮。于锦铭结账,跟在两个姑娘身后,一同出门。 天完全暗下来,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他找来人力车,送她俩上去。苏青瑶抿抿唇,问他停在公寓门口的那辆斯蒂庞克该怎么办。于锦铭说不碍事,过几天贺常君要去找谭碧,到时候叫他开回来。说罢,众人挥手作别。 于锦铭望着渐行渐远的人力车,在原地愣了许久,而后独自往租来的寓所走。 夏夜渐渐吹起晚风,没落雨,却有雨气。上海的天气很怪,热,是潮热;冷,是湿冷。于锦铭走在街上,忽然很想念哈尔滨。虽说那儿冷到眉毛结冰渣,但进屋里,坐在炕上,还是暖烘烘的。 母亲有时会在礼拜日带他去索菲亚大教堂,听晚祷的钟声,回家后,煮白菜汤,米饭里放红肠。睡觉前,她会拍着他的背,轻声唱起沙俄民歌。于锦铭隐约知道,她是沙俄的罪人,一路南下逃到哈尔滨,后来遇到父亲。她自称是他的情人,而非姨太太。情人是出于爱,但爱,总会叫人伤心。 走到夜市的尽头,再往前,仅有零星几盏路灯。 头顶,一抹细弯的月显出鹅黄的光晕。 于锦铭停下脚步,觉得体内的热气,逐渐随呼气蒸发出去,彷徨彻底席卷了他。 是的,我是她的情人,可她不爱我。 至少不像我爱她…… 那头,苏青瑶跟谭碧回家。打开浴室的水龙头,热水管子一抽一抽,叽里咕噜地叫唤。谭碧说明早叫人来修,今晚一起洗澡,先应付一下。苏青瑶答应,去客房拿睡衣。谭碧给她找出新毛巾,跟自己的并排放。 两人拿搪瓷盆,先一人接一盆水,再盖上浴缸的橡皮塞,叫热水慢慢在池子里蓄着。脱了衣裳,苏青瑶是弱柳扶风,谭碧是华容婀娜,剪影交叠一处,热雾湿了镜面。 趁着洗浴,谭碧暗暗问起她跟于锦铭的事,苏青瑶交代得含糊,但谭碧阅遍天下男人,听了三四分,也能大概猜透其中曲折。 按谭碧的想法,男人这玩意儿,最怕动感情。玩玩是很好的,厌了,大不了说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她也知道,女人的身子总爱跟心连一起,分不开,起头是觉得对方年轻,胸大腰细,腹肌八块,可等一脱衣裳,来回搞几次,心就被戳坏了。 “阿碧,要是你,你会选谁?”苏青瑶轻轻问。 “你是你,我是我。要我说,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你谁也不爱。”谭碧一针见血。“至少你对自己的爱,要高于爱徐老板或四少。” “是啊,这就是我。要走不敢走,想留又不甘心。”苏青瑶苦笑,慢慢拧干毛巾,热水顺着指缝往下淌。“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在我背叛他的那一刻,就代表我跟他,已经完蛋了。女人总会为了爱与家庭原谅丈夫,好比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就算他真的嫖了你,要纳你为妾,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一定会原谅他,与你亲热地互称姐妹。反过来,不会的。他要真一辈子不知道,我要真能瞒一辈子,也就算了。一旦他知道——阿碧,志怀是个很高傲的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到底多傲气,但又偏偏是我,亲手砸碎了他的高傲。” “徐老板是傲慢。”谭碧不屑地哼哼。“他要对你上心,在四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把你捧手掌心了。” 苏青瑶张张嘴,没出声。 “小可怜。”谭碧看她那愁肠百结的小模样,直叹气。 苏青瑶道:“我是自作自受。” 谭碧半晌不作声,过了会儿,她突然将手慢慢伸去,握住她的,两人十指相扣。 “阿瑶,选徐老板吧。”谭碧轻声道。“南京政治太复杂,我不想叫你受苦。” 第五十九章 芙蓉面 (四) 苏青瑶听了她的话,沉默地展开热毛巾,擦擦脸。 洗完澡,两人坐在沙发上吃了几块点心,然后漱口上床。谭碧说要与她睡一起,踢踏着拖鞋抱着枕头过来。苏青瑶自觉往右侧挪。两人并肩躺下,有种莫名的兴奋。 苏青瑶牵住谭碧的手,一片黑暗中,她将脸颊慢慢挨近对方赤裸的肩头。洗浴过后,乌黑的长发沁着冰凉的水汽,倾泻在谭碧颈窝。她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学校,大家等熄灯,背着修女姆姆睡到一个被窝,聊《礼拜六》里连载的爱情故事。 谭碧翻身,面对她,胳膊紧紧搂住苏青瑶。她恍惚间回想起自己十四岁前,也曾这样抱过书寓里的小先生,眼对眼、鼻对鼻,胳膊缠胳膊,仿佛同一树干长出的两条枝丫。她那时还很干净,也还有自尊。 两人不说话,很久后,不知谁的手先摸到了对方的小肚子,“好痒的”,有一个说。话音方落,她俩忽得在被窝里打闹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拉你一下,互相挠痒痒肉,像两只小鸟儿。谭碧力气大,一把掀开被子,扑到苏青瑶身上,擒住她的手腕。苏青瑶斗不过她,只得气喘吁吁地求饶。 谭碧俯身,亲了下她的脸蛋,调侃道:“小娇娘涂得什么胭脂,真香。”说罢,足尖勾住被褥,拉回来。 “就知道拿我寻开心。”苏青瑶瞪她,似怨似嗲,娇得不行。 “好啦,我再亲亲你,不气了。”谭碧笑着,又捧起她的脸,在两颊各亲一下。“这一口值几十大洋呢。” 苏青瑶眼皮一低,抱住谭碧的右胳膊,重新躺下。 “阿碧,你是哪里人?”她没话找话。 “苏州的……没同你说过?” “没。” “无所谓,你当我是上海人好了,反正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回苏州。”谭碧道。“上海就这点好,甭管你从哪儿来,只要能在这站住脚,你就是这里的人。” 苏青瑶轻轻应了声,侧躺,额头偎着她的肩。 窗帘拉到中央,留着点街边的光,照进来,水波纹似的。墙壁倒映着两条细长的影子,夜风里飘荡,是晒出去的玻璃丝袜。苏青瑶盯着那影子,恍惚间觉得那模模糊糊的虚影蔓延到地板,爬上额头。 心尖一凉。 她算是哪里人?恍惚间,苏青瑶想。 照理说,她应当是合肥人。她出生在合肥,爹娘都是安徽人。可她八岁跟着父亲来上海,早不会说江淮官话,反倒讲得一口流利吴语。那是上海人?也不算。她太老了、太旧了,古中国的灰鳞粉似的撒了一身,是漆器镶嵌的螺钿,墨黑里一点诡谲的华彩。 她又想起徐志怀。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给志怀,按理说也是宁波人。可丈夫的老家,她只去过两回。 头一回是刚完婚,他说要带她回祠堂,给列祖列宗看。苏青瑶以为是新娘子回乡见长辈,特意带了许多东西。 从杭州坐火车去宁波,一路上,他不说话,只管自己看报。苏青瑶有意讨好,拽拽丈夫的衣角,面颊蹭着胳膊滑到肩头,要与他看同一份。徐志怀似是嫌她烦,翘起二郎腿,稍稍侧身,避开她。 恰巧列车员经过,推车里有卖报纸和龙井茶,苏青瑶想要,小手拍拍他的大腿,细声细气地央求丈夫给自己买。徐志怀哗啦一声折起报,盖在膝上。他瞥了眼妻子,沉下脸,神态有种怪异的尴尬。 “没必要,等下就到了。”他说。 到站,因为东西太多,苏青瑶跑去找来一个挑夫。徐志怀在月台等,见了挑夫,皱皱眉,似是不满沉重的行李。那挑夫挑着担子,将行李搬到车站外,擦擦汗,摊手问雇主要钱。苏青瑶没钱,只得向徐志怀讨。徐志怀听了报价,又是皱眉。 “雇贵了。”他说着,从钱袋里取铜角子。 分明没怪她,可不知怎的,苏青瑶的心咯噔一下,慌了。 说不上来。 两人在徐家的老宅住了五天。 有一晚,他出去。第二天起来,同他家里的女眷同桌用午饭时,才知道,他独自在祠堂呆了一宿。那时,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女眷脸上,泛起微妙的怜悯和鄙夷,好似在说,这才结婚呢,就留不住丈夫了?真没用。 苏青瑶听着,脸上略有些挂不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用完饭,她逃似的回屋,甩掉高跟鞋,扑倒在被褥。前日才从箱子里取出的棉被,散发着老旧的木头味。苏青瑶蜷缩在架子床上,愣愣望着围栏投射在被单的影,也是细长条的,仰头望,是一串精巧的花纹。模糊的天光透过雕花,漏下来。她看着看着,突然哭出声。她好想回家,至少家里的小阁楼是她独有的天地,周末还能去教古诗和钢琴,孩子们喜欢她,太太先生们待她也蛮客气。 可凋敝的大家族出来的女学生,天生要结婚。学法文、英文,练钢琴、书画,都只为了嫁给更好的男人。 父亲说,人有三六九等,富贵女人富贵命,下贱女人下贱命,不一样,她是没吃过苦,才心心念念要出去。真出去干两天,就明白了,跟外面比起来,待在家里有多好。男人在外赚钱养家,辛苦受累,女人只需要在家辅佐丈夫就行。给你谈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你还闹,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越想越难受,索性抱着被子,嚎啕大哭。 哭到累极,昏昏沉沉睡去,晚饭也没吃。 等天黑,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苏青瑶翻身,猜是徐志怀回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床畔。她还没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叫“志怀,志怀……”徐志怀敷衍地应了声,坐到她身侧,伸手去拧旗袍的盘扣。 刚成婚那会儿,他在这事上好像有瘾,三天两头弄。有时一天三四回,不管她乐不乐意。黑灯瞎火的,他脱干净她的衣裳,掰开腿,两手直往腿心摸。指腹摸索到少女花蕊娇气的轮廓,掰开一个柚子般,硬生生分开缝隙,叫拇指压进去。 她喊疼。 他顿了顿,俯身亲她的眼睛,泪痕未干,湿漉漉的睫毛沾湿了他的唇瓣。苏青瑶抬手,想推开他,男人却捉住她的手腕,把纤细的手指塞到后牙槽反复研磨。 可能是不耐烦,没亲太久,他单手拧开西裤的纽扣,膝盖顶开她重新紧闭的双腿,将那物什往娇嫩的穴里塞。 苏青瑶脸埋进枕头,总觉得小腹被插得隆起一块,是他下体的形状,可摸过去,又很平坦。 架子床吱呀吱呀晃。 苏青瑶也随着节拍,在他身下飘飘荡荡。 不知过去多久,她忽然感觉小腹有股热流在往外淌,不是因为舒服,更像在渗血。他们新婚那晚,就搞得被子上沾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苏青瑶记在心里,总有后怕。她才十六,因为营养不良,过年的时候才来了癸水,而在几个月前,她还被关在教会学校,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 她发抖,极稚气又极可怜地哭着说:“出血了,志怀,你停一停,出血了……” 男人的唇短暂地触了下她的耳垂,接着掌心探到交合处,摸了把黏腻的水液,凑到鼻尖闻,没一点血腥味。 “没血。”徐志怀嗓音低沉。“你别动,会滑出来。” “疼。”她抽泣。 徐志怀粗喘着咬住她的后颈,额头抵着她的长发,使劲将她摁下去。 “忍一忍。”他说。 第六十章 芙蓉面 (五) 第二回是他娘离世,要回乡合葬。 徐志怀的母亲病了快三年,病因是胸口长了个瘤子。起初肿囊不过指甲盖大小,往后越涨越大,人也渐渐僵了,躺在床上半天不动弹。徐志怀带她看了不少西洋医生,都说要动刀,他母亲不肯,坚持喝中药调理。 那瘤子不声不响地呆了半年。后来不知怎的,她突然催促起儿子的婚事,说最近总梦见早亡的丈夫,恍恍惚惚感觉人要走,可儿子还没成家,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徐志怀成婚,多少有冲喜的意味在。 结婚后不久,有一次,苏青瑶去给婆婆请安,刚掀开里屋防风的帘子,药香扑面。穿过前厅,进卧房,她见到一个娇小的女人正端坐软榻,套一件宽大的黑绸夹袄,黑绣花裙,裙摆露出一寸的绛紫色绸裤的边缘,底下一双小脚,塞进绣花鞋,如同砚台里干涸的油烟墨,微微反着光。 女人很客气地请她坐,又叫房内的佣人给少奶奶沏茶。 苏青瑶落座,觉得自己像跪在一层层攀援而上的祖宗牌位前。身侧倏忽传来一声脆响,苏青瑶转头去看,白瓷盏落在身边,盖子掀开一道缝,茶雾溢到她手肘衣袖的细褶。些许湿。苏青瑶本能地环起手臂,沿袖口摸到里头,发现小臂起了层疹子,一粒一粒排在指腹下,像茶盏里的白毫银针。 女人望向苏青瑶,和气地同她讲了许多婆婆对儿媳的教导,无非是自己儿子脾气犟,嘴巴不会讲好听话,要个贴心温顺的人儿里外照顾,叫她多顺着丈夫,不要因为任性害了整个家庭,对家务更要下苦功夫,管家要勤俭、要计算、要能吃苦…… 苏青瑶边听边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 聊了不知多久,苏青瑶渐渐有些坐不住,便劝面前的女人早点休息。他母亲颔首,又叫佣人去拿海鲜干货,让苏青瑶提回去。苏青瑶双手接过布袋,告了辞。 她沿着马路牙子一路往下,布袋时不时撞到小腿,高跟鞋也很磨脚,只好走一段,歇一段。快走到主干道的时候,她看到路旁有一块表面光滑的方石,静静窝在老树旁。苏青瑶想着再歇一歇,就脱掉尖头高跟鞋,坐了上去。 秋风吹过,头顶传来细微的鸟鸣。她仰头,见枯枝交错,将黯蓝色的天幕划分作密密的格子。透过的深灰色的线条,隐约瞧见树桠叉里有一个鸟窝,但不见鸟,只听见似有若无的鸟啼声,在梦里似的。 苏青瑶愣愣望着,倏忽悲从中来。 大抵就是从那时起感觉到婚姻喜气洋洋的红绸下掩盖着的血盆大口。 跨进门槛,肩头平白多出许多应当。 后来她随徐志怀回乡送葬,已是他们这段婚姻的第二年。 彼时正值隆冬,偶有雨。 兴许是早知道人要走,真等咽气,倒也没见徐志怀太难过。他披麻戴孝,极为镇定地扶柩送葬。苏青瑶鬓边别白花,守在他身侧,负责招待他的亲眷。出完殡,接着便是等着做头七。 这回再迈进老宅,苏青瑶颇具底气。 她觉得自己在第一年的婚姻里做得很好,努力学算账,仔细打点家务,开始板着脸教训偷懒的女佣。和他相处,很乖、很听话,也事事为他考量,每晚等他回家。虽然徐志怀依旧不多话,可能是觉得同小孩没什么好讲的。但苏青瑶觉得自己真的很有当家主母的样子,如果是在学校,家政课的姆姆肯定会给她一个 A+,让她在圣诞夜站在合唱团的第一排唱颂歌。 可等了两天,也没听徐志怀的长辈谈起“做七”的事儿。到第三天,苏青瑶实在忍不住去问,不料老宅的丫鬟们都瞪大了眼,异口同声地说,“少奶奶,这都已经安排好了,您不知道?”。 苏青瑶以为是长辈故意针对她,便提起裙摆,急匆匆跑去找徐志怀。她晓得徐志怀的娘跟家里的叔伯早年因为分家产的事,一直有罅隙,怕他的叔伯要坏他娘的丧事, 一路小跑回去,摇摇晃晃上了木楼梯,苏青瑶扶着石墙,正想推门进屋,却隔着门板,隐约听屋内的丈夫跟叔伯提到自己。 他说—— “做七的事还得麻烦嬢嬢,小瑶干不了。她比较笨,又怕生,上不得台面。”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丈夫狠狠羞辱了。 可又能怎么样?谁叫丈夫是天,妻子是地,他说她笨,她就是笨,容不得半点反驳。 苏青瑶压在门板上的手缓缓攥拳,安静了好一会儿,接着一步一步沿着楼梯退了下去。 那天夜里,徐志怀回来得依旧很晚。 苏青瑶穿着睡裙,怀里揣着汤婆子,正趴在床上看连环画。她听到门关传来响动,飞快将绘本塞到枕头下。徐志怀脱掉棉袍,露出里头长衫。他挂好衣裳,坐到床畔。苏青瑶四肢并用地爬下床,半跪在他跟前,帮他脱鞋,然后起身,垂下眼帘,装作无意地提起“做七”。 “我已经托大伯母准备了,你就歇着吧,这边跟上海不一样,规矩很多。”徐志怀瞥她,蹙着眉,那神情倒像在嫌她不识好歹。 “你都没跟我商量。”苏青瑶轻声反驳。 徐志怀顿了顿,好似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你干不来。”他嘴硬。“少胡闹。” 话音方落,苏青瑶也不晓得自己身体里哪来一股怨气,逼着她扬起手,一把甩掉了手里的靴子。 徐志怀眉头皱得更紧,赤足下地,弯腰捡回皮靴,转回身,又见苏青瑶坐到床上,鼻子一抽一抽地开始掉眼泪。 “好好的,你哭什么。”他问。 苏青瑶不理他。 徐志怀有些烦躁,大步走回去,强硬地捧起她的脸,一面替她擦眼泪,一面训她。“苏青瑶,一天哭八回,你脸上镶了两个水龙头?” 苏青瑶不敢同他顶嘴,咬着牙,皱皱鼻子,哭得更厉害。 “又娇气又爱耍性子。”他埋怨。 现在想,她大约的确是爱过那个男人的。 苏青瑶躺在床上,细细咀嚼着往事,竟不知不觉睡去了。 她很安稳地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苏青瑶盘起长发,踩着拖鞋推开卧房门。她看见谭碧正坐在客厅的小桌前,左手在翻杂志,右胳膊肘直直撑在桌面,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火星闪烁,一缕轻烟袅娜地往上升。 “阿碧,几点了?”苏青瑶唤她。 听到苏青瑶的声音,谭碧迅疾地合上杂志,颇不自然地转头,目光穿过小臂与上肢的界限,看过去。 “还早,才十点,”她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苏青瑶晃晃脑袋,搬来一张椅子,坐到她对面,目光顺势落到她跟前的《玲珑》上。 “我看看漫画和新衣裳。”谭碧急忙说。 苏青瑶瞧出她的别扭,重新翻开《杂志》,轻轻说:“你读到哪里了?我跟你一起看。” 谭碧耳垂微微泛红,手指在目录界面从上到下全划了一遍。“这都讲了什么?” 苏青瑶看着目录,捡有意思的同她说,什么两个女子的同性爱,男女平等的苏俄,女工被殴,寡妇再婚,舞蹈健美,泳装美女图……谭碧吸着烟,津津有味地听完,又让苏青瑶把她感兴趣的那几篇念一念。苏青瑶便指着报刊上的字,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同性爱那篇牵扯到陶思瑾的案子,苏青瑶先同谭碧细细讲完,才开始念文章。其中刊登了部分陶思瑾的日记,内容写得颇为香艳,然而苏青瑶读得很板正,一本正经地念“当我解开了她衣襟的时候,我已经沉醉在她的身旁了”。谭碧边听边乐,咯咯直笑。 至于苏俄、寡妇再婚权之类的文章,谭碧嫌大道理太多,没意思,便要苏青瑶揭过,找点有趣的八卦。 苏青瑶翻到后头,给她念了篇“大学女士自杀,起因婚姻不自由”,大概说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交了情投意合的男同学,结果回家被父亲包办婚姻,一时想不开,吞金戒指自尽了。 “笨蛋。”谭碧听完,仰起脖子,俏皮地吐烟圈。 苏青瑶笑了笑,同她道:“阿碧,我也要。” “你一大早抽什么烟。” 苏青瑶摊开双手,可怜兮兮地向她讨。 谭碧努努嘴,不情不愿地拿了一根,递给她。苏青瑶接过,把烟含在嘴里,正要去找火。谭碧适时划亮一根火柴,递到她面前。苏青瑶就借着她的手,慢慢看烟头灼烧起来。 “我倒是能理解她,她心气高,又有心上人,容易想不开……真可惜。”苏青瑶吸上一口烟,眼神有些迷离。“阿碧,我原先也很清高,刚跟志怀结婚那会儿,有一回,我听到他跟外人说我笨,怕生,上不得台面……他说的不是重话,可我就是受不了,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好像如何也不能叫他满意。” “哼,说到底是男人的错,有时真想杀光全天下的男人。要是我俩当夫妻,我对你,肯定比他们对你好。”谭碧这口烟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歪歪扭扭的水波纹蛇一般紧贴面颊,魔女似的。“可惜全是瞎想。就算天下男人全死了,也不顶用。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男有溥仪,女有慈禧,一百年前有皇上,一百年后照样有皇上。” “大清早亡了,”苏青瑶道。 “谁管我们谁就是皇上,反正都一个样。”谭碧不屑地说。 苏青瑶听了,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这话千万别往外说,小心哪天警察厅捉你去问话。” “我只对你讲。”谭碧托腮,来回摇着将要烧尽的烟蒂,看烟灰洋洋洒洒地朝四处落,也不嫌烫手。“不过,我说真心话,徐老板在别的事上精明,但在感情上,还是挺傻的。你狠点心,玩玩他,至少钱不愁。” 苏青瑶合上杂志,沉默了好一阵,忽而扬起脸看向谭碧,轻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可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等了他太久。像这样过日子,一天天一天天,不知不觉四年,马上要第五年……阿碧,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四年。” 60-80 第六十一章 千重山 (一) 谭碧如鲠在喉。 她掐了烟,叹息道:“行,随你。” 得到谭碧的肯定,苏青瑶觉得心上的包袱轻了几分。她伸出一只手,指尖碰了碰她的,指腹在她手背来回轻挠。谭碧似是怕痒,一下缩回手,嗔怒地瞪她。苏青瑶仰着脸,只是笑。 两人聊着,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谭碧丢掉烟蒂,转去开门。 进来的是贺常君。他换鞋进屋,见了苏青瑶,很客气地摘下帽子,同她打招呼。苏青瑶点点头,向他回礼。谭碧折回来,给贺常君搬来一张椅子,请他坐,自己则斜斜倚着靠椅旁,又点了根香烟。 “你少抽点。”贺常君道。“一天七八根,把嗓子都抽坏了。” 谭碧冷哼:“多管闲事。”虽这样说,手却将香烟往桌上一摁,折成两节。 苏青瑶看在眼里,微微扬眉,也顺势熄了指缝间的烟。 “贺先生,锦铭呢?他没跟你一起来?”她问。 贺常君抬头看向谭碧,冷不丁道:“谭碧,帮我倒杯水,可以吗?” 谭碧晓得他是要支开自己,便递给苏青瑶一个眼神,示意她有情况就叫她,随后拿上烟盒,袅娜地走开,进到厨房。 待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贺常君转回身,正对苏青瑶道:“锦铭找学生一起处理罢工的事了。这次丝厂集体裁员降薪,报界自诩正直,断不会放过这条大新闻。现在叫学生领头宣扬出去,也好引起社会同情。” 苏青瑶蹙眉,压低了声音。“贺先生,当时警察厅来人,说有共党……闹大了,不好吧。” “共党?苏小姐,您在开玩笑吧,现在上海哪会有共党。”贺常君神色不动,下巴稍稍朝内含了几分,圆框镜的玻璃镜片泛着冷光。 “警长是这么说的,”苏青瑶道,“贺先生,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开玩笑。” “行,我会告诉锦铭的。”贺常君点头,过了一会儿,眼神又望向苏青瑶。“对了,苏小姐,你怎么看俄国的十月革命。” 苏青瑶听了,吓一跳。她思索片刻,较为谨慎地答:“那年我还很小,而且我还没读过关于社会主义的书。” “我知道,”贺常君轻笑,“我就想问问你怎么看苏俄,毕竟锦铭是半个俄国人。” 苏青瑶斟酌着说:“贺先生,我不喜欢谈太大的事,因为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古人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在局中,各有各的看法,说的话、做的事,必然是自己认为正确的。可究竟谁对谁错,恐怕要后来人总结。” “但局中人,总要做选择。苏小姐,革命是一团烈火,不将自己焚烧,便将他人焚毁。”他低声,很温和地说,语调之中又别有一份冷峭与悚然。“只有斗争,永无止境的斗争,非此即彼。” “没想到贺先生是这么激烈的人。” “也不算,”贺常君微笑,“我不过是个背井离乡的东北人。” 苏青瑶的心沉了沉,柔声道:“贺先生,我说点傻话,你莫怪。现在时局这样坏,留给我们的,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苏小姐兰质蕙心。”他笑笑。“给徐老板当夫人,屈才了。” “纸上谈兵罢了。”苏青瑶垂眸。 贺常君摘掉眼镜,在衣角擦了擦。他靠着椅子,不再说话,苏青瑶也无话可说,两人相对坐着,一时间,屋内静极了。谭碧大抵是察觉到客厅的谈话声止息,举着两杯温水出来,放在二人面前。 贺常君接过,又自如地同谭碧说:“谭碧,晚上去看电影,怎么样?我和锦铭来接你们。” “阿瑶,有空不?”谭碧首先问她的意见。 苏青瑶点头,“你们定。” 谭碧一只手搭在座椅靠背,一只掐腰,俯身在贺常君耳畔嘀嘀咕咕了几句。贺常君耳根微红,小声回复她。两人轻声对彼此说了会儿话,再抬头,发现对面的苏青瑶不知何时去厨房拿了黄油和面包,正举着餐刀切冰冻黄油块。她看两人终于聊完,含笑的眼眸扫过两人,贺常君手脚一时不知往哪儿摆。谭碧倒是无拘无束,几步扭到苏青瑶身侧,从她手里抢面包吃。 三人聊到中午,到了贺常君出诊的时间。 苏青瑶提醒贺常君别忘了把于锦铭的车开走。贺常君一摸口袋,啧了声,说锦铭今早出门急,忘给他车钥匙了,等晚上看完电影,送她俩回家,顺道把车取了。苏青瑶想想也行,便与谭碧一道送他下楼。 盛夏将尽,公寓两侧茂密的行道树互相推搡着,连影子也透着零星碧色的暗光。贺常君穿过成片的阴影,在一块阴影与光斑的夹缝处转身,微微弯腰,与大门口的两位小姐道别。 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面颊,摇动着,似要将他点燃。兴许是总站在于锦铭身边的缘故,叫人老忽略他。眼下单拎出来看,他模样蛮好,斯文又端正,红起脸,嫩生生,是个好脾气的男人。 “阿碧,你觉得贺先生怎么样?”回屋的路上,苏青瑶问她。 “你太小瞧我了,”谭碧瞥她一眼,笑得花枝乱颤。“男人呀,对我来说就是过眼云烟。” 很快便到夜里。 临出门,徐志怀突然来电话。 苏青瑶光着一只脚,匆匆忙忙去接。 徐志怀没什么事,纯粹打来查岗。苏青瑶心不在焉地陪他聊,注意力全在帮谭碧挑衣服上。 谭碧蛮看中今晚的聚会,绸的、棉的、蕾丝的、软缎的,反正一件件试。她每换上一件,便学着当红明星的模样,袅娜地走出来,展示给苏青瑶看。她轻盈地转上一圈,冲苏青瑶打手势,询问意见。苏青瑶也拿手势回她,不管那头的丈夫说什么,她都只管嗯嗯啊啊地应。 “晚上要出门?”徐志怀冷不丁问。 苏青瑶呆了下,勉强接上话头。“对,我晚上去看电影。你怎么知道?” “听见高跟鞋的声音了,”徐志怀道。“昨晚干什么去了?” “昨晚也是去看电影,我跟谭碧两个,看了淘金记。”苏青瑶答。“反正没什么事。” 撒谎恰如唱戏,到了那句词,再如何难换气,也要咚咚锵锵地摆起阵仗,顺着演下去。 “倒没见你约我出去看电影,”徐志怀轻笑,“我看你在家也没事做。” “我天天围着你转,还不算事?”苏青瑶轻声反驳,“而且你太忙了,我不想你工作回家,还要陪我出门玩。” “我还以为是你嫌吵,不喜欢出门。”徐志怀苦笑,带着鼻音。上回听,苏青瑶以为他是醉酒,这回听,又像感冒。“看这事弄的。” 苏青瑶脸稍稍往旁边避,胸腔堵着一口淤气般,同他说:“是啊,志怀,到底是谁不想出门……”对他,她总有这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初见便有,总不敢抬头看他,连她自己也奇怪。 “瑶,你回家,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他笑了一笑,半晌,说,“就我和你两个,歇个十天半个月,当休年假。” 苏青瑶没出声,握听筒的手紧了紧。 见她不回话,徐志怀继续说:“去广州怎么样?租个别墅,带你尝尝粤菜。说起来,你嫁给我这些年,居然没去看过海,我愧对自己的宁波籍。现在计划,等快入秋的时候去,你刚好能在外头过生辰,而且那里暖和,干脆过完冬再回来,免得你又嚷嚷着上海冷……” “迟了。”她喃喃。 “什么?”他隐隐有些慌。 “楼下的车子在催,说我们要迟到了。”她慌忙改口,“志怀,我先去了,回来再给你打电话。” “好。”徐志怀应完,仍举着电话,静静等那头传来扑撸一声,彻底挂断。 他放下电话,坐回到书桌前。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屋里就没开灯,他伸手摸到西装内兜,掏出景泰蓝的洋火盒,又熟练地弹出一支烟,用牙齿咬住。他手微微发抖着,点燃香烟,熬了几天,掌心略有些汗。 抽到半途,他霍然起身,几步走到电话旁,拎起听筒拨号。 “转南京,”他抢在接线员前头说。 过了好一阵子,南京那头接通,听筒里传来两声“喂”。说话的是个男子,声调偏高,听上去是个很机灵的人,也略微有些滑头。 “文景,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徐志怀开门见山。 对面呆了片刻,方才回过神,哭笑不得地说:“三年不来电话,好容易打来也不寒暄寒暄。” “你知道,我谈正事从来不寒暄。”徐志怀淡淡道。 他把朋友和生意伙伴分得很清,轻易不愿麻烦老朋友,这次也算牵扯到政治上的事了,不得不给他打电话。 “行,说吧。”对面也很爽快。 “于将军的大儿子,你熟不熟。”徐志怀道。“我记得是叫于锦城。” “见过几面。他身子不太好,听说每天拿人参灵芝吊着命。”那人道。“怎么,你和他有仇?” “跟他弟弟有点。” “你这是叫我参奉系一本?不会吧,霜月兄,狮子大开口了啊。”听筒那头传来一阵笑。 “放心,东北那位少帅明年前肯定要走,他不走,上头睡不着觉。”徐志怀淡然道。“东风到这儿了,你输不了,我从不害朋友。” “于家那位小少爷干什么了?能把你惹急眼。” 徐志怀不言。 “文景,想想这些年过去,丛之回四川,你从政,我搞实业……事到如今,我甚至不再盼望一个民主的政治,只想局势安稳点,政府少伸手,让我们把厂子开下去。”他沉默半晌,拐弯抹角地开了口:“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什么东西?我今年三十了,孔子有言,三十而立。细细算来,我唯一立住的,恐怕只有这个家……所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保住它。” “徐霜月,你有苦水往从之那儿倒,我一刻值千金。”对面人似是玩笑。“我可是听说了,上海闹得很凶,很不安定。要换成其他人,社会局早发威了。现在是看在你们宁波帮的面子上,中央才一直没吭声。” “我会摆平的。” “但愿。”说罢,对面长叹一声,挂断电话。 屋内再度陷入寂静。 徐志怀呼气,转身缓缓踱回椅上。 指尖的一支烟抽尽,他伸手取第二支,递到唇边。薄唇含住细烟,仿佛抿住一片娇弱的花瓣,衔着它,一口接一口用力抽完。 “搞革命,搞他娘的革命。”徐志怀看着扭曲变换的烟雾,嗤嗤笑出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说罢,他抛掉烟头,瘫在靠椅。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 第六十二章 千重山 (二) 苏青瑶挂断电话,倚在墙壁。 她呆呆望向矮柜旁的台灯,灯罩是拿印着纯黑花叶的植绒布改的,底下垂了一串串玻璃流苏。苏青瑶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伸手去勾了下,皮肤骤然一凉,还隐约有些刺痛。她收回手,发现手心留下了几道淡粉色的印。 现在这样,究竟算什么呢?苏青瑶问自己。 恰好这时候,谭碧换好衣裳出来。她见苏青瑶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收敛了笑颜。“怎么了?徐老板说什么了?” 苏青瑶缓过神,若无其事地冲她笑笑。“没事,我们走吧。” 两个男人早已等在楼下。 苏青瑶挽着谭碧下来的时候,于锦铭正跟贺常君闲聊。 他没打领带,一件衬衫,配卡其色的亚麻裤,棕色皮鞋,活脱脱是好莱坞电影里流行的富家子。夏日将尽,夜晚仍有暑气,他聊到半途,大抵是嫌热,便将衬衣袖子挽到胳膊。两条健壮的小臂露出来,肌肤在晕黄路灯下,有着近似蜂蜜水的色泽。 苏青瑶心悬悬的。 她抬手,来回摸了摸脖子,总觉得颈窝睡着一只小虫。 “于少,贺先生!久等啊。女儿家出门慢,两位可别嫌烦。”谭碧还未走到两人跟前,便打起了招呼。 听见话音,于锦铭先是一愣,继而露出笑容,脚步轻快地迎上来。 “怎么会。有机会等谭姐出门,可是多少男人求不来的福分。”他道。 谭碧咯咯直笑。“就你嘴甜。” 苏青瑶碍着上回的不欢而散,没与他打招呼,反倒向不远处的贺常君点头示意。 于锦铭也有意没同她搭话。待几人走到那辆斯蒂庞克轿车旁,他拉开车门,请苏青瑶入座时,赤裸的手臂忽而半环住她,没完全贴上来,似有若无地靠着后腰。 “小心,别撞到头。”于锦铭弯下腰,嘴唇快贴到头顶的发丝,声音小小的掠过头顶。 苏青瑶淡淡应了声,弯腰钻进车内。 几人乘车到今年新开业的国泰电影院。这儿算上海最高档的电影院,背后的资方是外商,放映的影片也大多是外文片,主打派拉蒙影业和米高梅公司出品的美国大片。下了车,由于锦铭领头,带几人到座位。谭碧与苏青瑶坐中间,两个男人被拆开,各坐一边。 “放什么呀?可别是我看过的。”谭碧道。 贺常君答:“西线无战事,战争片。” “没趣,我才不爱看打仗。”谭碧埋怨。她在贺常君跟前总有一种可爱的刁蛮。“中国打的仗还不够多?你还逼我看电影里的人打打杀杀。” 贺常君笑笑,摘下眼镜,没说话。 看完片子出来,谭碧喊饿,众人便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吃饭。里头的桌子油腻腻的,不大干净,好在大家都不挑,各自拿抹布将跟前的区域擦了一遍。 点完大菜,谭碧又要了一壶热酒、一盘马兰头拌香干和一碗盐水毛豆。贺常君加了一份冷的猪头肉,再要堂倌去后厨拿两个生大蒜来,说要下酒吃。于锦铭要开车,不敢喝酒。他问苏青瑶吃什么,苏青瑶想了想,说要半块熏鱼。 冷菜上的快,堂倌到后厨煮了酒,便端着菜碟过来。几人喝着酒,吃着小菜,聊了会儿方才的电影,关于最后的蝴蝶,关于战争。聊着聊着,大概是觉得聊战争太严肃、太沉重,便慢慢转了话头,说起编故事。 谭碧说她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有钱人家,家里的男主人已经老了,但续弦的妻子还很年轻。男主人的亡妻留下两个儿子,长得都很端正。因为男主人常年不在家,时间一长,小妈妈耐不住寂寞,就跟她的继子发生关系…… 贺常君听到半途,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怎么了,怎么了,这多有意思。”谭碧使劲推了下贺常君。“你呀,高高在上久了,根本不知道咱们小市民爱看什么。这继母和继子搞在一起,多抓人眼球!要我说,还得有兄妹阴差阳错相恋,多年前的旧情人死而复生。” “行行行,”贺常君连忙赔笑。“是我迂腐了。” 于锦铭也调笑。“又是母子乱伦,又是兄妹乱伦,就算常君不迂腐,电影检查委员会也不见得能给你拍。” “你还有脸说。前些年,检查委员会那帮老顽固说什么怪力乱神,不利于社会发展,把武侠片全禁了。火烧红莲寺有多好看,他们怎么就不懂呢。”谭碧酒有些上头,边说,边吐着毛豆壳。“日本人拳头硬,不许上海谈抗日,也便算了,那武侠片碍着谁了?真是气死我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尝尝熏鱼。”苏青瑶赶忙打圆场,手里的筷子扒开一块熏鱼,喂给她。 贺常君掰着大蒜,一瓣瓣嚼着,忽而冷冷笑了声,说:“这世道真是怪,指不定哪天发发牢骚,也得被特务连夜捉去问话。” “谁都不想打仗,北伐才结束几年。”苏青瑶淡淡说。“打仗是要死人的。” “人总是要死的。”贺常君说。“苏小姐,我绝非战争的狂热爱好者,但人总要对未来怀抱美好的理想。倘若将来,一百年后,站着我脚下这片土地的中国,依旧过着和现在的我们一模一样的生活,未免也太可悲了。” “所以呢——贺先生,你的理想是什么?”苏青瑶直勾勾望向他。 贺常君停下掰蒜的手。 “回东北。”沉默片刻,他轻轻说。“回松花江畔,找我的爹娘。”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陷入死寂。 于锦铭脸色不大好。 还好堂倌端黄鱼汤上来了。 于锦铭起身,给其他人舀汤。 一阵沉默过后,也不知是谁先开口提了个别的事,场子才渐渐暖起来,后来他们又聊了点其它乱七八糟的事。 苏青瑶喝酒容易上脸,几杯下肚,面颊悠悠然浮现一抹酡红。 酒瘾上来,烟瘾也跟着往上冒。 吃到差不多,她起身,想出去找卖烟的铺子。 于锦铭察觉她要出去,就拍了下贺常君的肩膀,又指向快喝醉的谭碧,示意自己也要出去,叫他照顾好谭碧。 贺常君点头。 于锦铭跟苏青瑶出去,看她站在路灯边。苍绿色烂花绒的旗袍如同枝蔓,一直长到脚背,在路灯下,像误入了亚马逊丛林,交错的绿叶间零零碎碎筛出些光斑,看得到,摸不着。于锦铭望着,觉得自己有点着迷了,他想起初见她,也是这种感觉,飘飘忽忽的。 这是一柄螺钿扇,一些丛林里漏下的光斑,一个很早就嫁了人的女人。 苏青瑶察觉到于锦铭的脚步声,转回头,同他道:“我出来透透气。” 于锦铭看出她是烟瘾犯了,垂眸笑了笑,走到她身侧。 他拿出女士抽的小仙女牌薄荷烟,弹出一支,递到她唇边。苏青瑶肩膀靠着路灯杆,仰起头,愣了下。 “抽吧,专门给你带的。”于锦铭道。 她望着他,慢慢张嘴叼住细烟,含在唇间。 于锦铭熟练地掏出打火机,替她点了烟。 苏青瑶耸肩,深吸进去,又抬手夹住烟,对着他慢慢地吐出来。 烟雾消散在两人呼吸间。 她笑了。 “刚才常君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于锦铭说。“他难得喝酒。” 苏青瑶晃晃脑袋。“贺先生其实是个很坚定的人,像基督教里的殉道者,不怕死,只怕理想崩溃。我也能看出来,他因为你和我的事,对我有些意见,只是碍着你和阿碧,没表现出来而已。” “这是我俩的事,他管不着,你就当他在放屁。”于锦铭急忙说。 苏青瑶垂眸一笑,不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 于锦铭静了半晌,叹了口气,哀恳似的开了口:“瑶瑶,那天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我越想越搞不明白,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呢?” 苏青瑶垂下头,指尖微微发抖,连带细烟也在指缝起起伏伏。“你就当是一个贵妇人想派遣无聊,玩弄了你吧。”她自暴自弃似的说。 于锦铭默然。 也不知静了多久,他开口。 “我知道的,瑶瑶,我知道你还在乎他。”他声音压得极低,喉咙发出隐约的嘶嘶声。“可我爱你。你明白吗?哪怕你对我说,你只是要拿我气他,随手拿我当工具跟他玩激将法,我也不忍心怪你……我只爱你一个。” 第六十三章 千重山 (三) 苏青瑶垂眸,沉默地弹走烟灰。 一粒烟灰落在她的指甲盖上,肉粉色的指尖,缀着点浅灰。未等于锦铭抬手去擦,她就转过手腕,漫不经心地将灰尘吹去了。烟头也被吹了两下,暗红的火光缓慢地蚕食着细烟,忽明忽暗,仿佛她指缝夹着一颗又小又可怜的心脏,正微弱地跳动。 于锦铭喉咙突得一紧,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他怕极了她无端的沉默。 “瑶瑶……”他唤她。 苏青瑶支起肩,再度将烟递到唇边,深深吸上一口,又慢慢吐出来,丝丝缕缕的白雾,像菌丝聚集在她的唇畔。 “要是我想一辈子都这样呢?你打算怎么办。”苏青瑶抬眸,看着他说。“锦铭,难道你永远不成家,就这样陪我耗吗?” “为什么不行?”他不假思索地反问。“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成家又有什么意义?” “我真搞不懂你哪里来的勇气,敢随随便便说这种话。”她突然将烟头摁在路灯柱子上,使劲旋了旋,似是恼了。 “有什么不敢!当着徐志怀的面我也敢说,我爱你,我非你不娶!”于锦铭道。“难道叫我像抓阄一样,随便娶个女人回家?与其过那种稀里糊涂的日子,倒不如一枪毙了我。” “够了!”苏青瑶喊。 她转身,背对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但没再转回来。她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那儿,手里夹着那支熄灭的烟,长长的影子从苔藓似的旗袍底一直爬到于锦铭的脚尖。 于锦铭呆呆望着足尖的黑影,只觉一阵凄惶。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女人,满是旧中国的婉转,又满是旧中国的优柔,可爱又可恶。 “你根本不明白我跟他结了婚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我跟你去了南京,就万事大吉了的。”又是一阵沉默后,苏青瑶搓揉着手里的细烟,开了口。“我太了解志怀了。他要是知道我和你的事,绝不会放过我。我要想走,只能抛下现在的一切,跟你私奔。锦铭,你是个男人。这种事落在男人头上,说不准还要被夸一句风流。可我呢?我会是一个没有和丈夫离婚,就跟情人私奔的淫妇,谁都能来糟践我两句的破鞋。那样,你的家人,未来军政府的人,会怎么看我?你想过没有?” “我当然想过!”于锦铭几步追到她的身后。“我爹一向主张儿女婚事自由,他定不会为难你。我的兄嫂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等我们去了南京,我到颐和路租一栋洋房,专供我俩住,你想干什么都行。至于那些社交场的人,你不必搭理。他们要是送请柬来,你就往垃圾桶一扔,当没看到。瑶瑶,只要你点头,我立马替你找律师,帮你打离婚官司!要是打不赢,大不了,我拿枪抵他脑门上,不怕他不签字!” 苏青瑶听了,心扑通扑通乱跳。 “你有病。”她埋怨。 于锦铭抿唇,脸色掩不住的黯淡。 他自觉已经把心底的话全掏出来同她说了,就差披肝沥胆,拿一把刀子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闪烁其词……那姓徐的究竟有什么好?叫她宁可满肚子委屈地混日子,也不肯信一信他,同他去南京过全新的生活……他真心想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但她不愿,她只是在玩弄他!拿他排遣一下无聊的富太太生活。可他居然还是爱她! 想着,于锦铭使劲抽了几下鼻子。 苏青瑶听在耳中,惴惴不安,吸气声小蝇虫般骚扰着她的神思。 他难道是哭了?不至于吧。哪有男人会因为感情掉眼泪的?可他分明—— 苏青瑶一面掰着手中的烟丝,一面偷偷侧过脸。她看见于锦铭站在身后,低着头,正牢牢盯着自己,对视的那一瞬,他的眼眶骤然红了。 “瑶瑶——”他唤。 苏青瑶抿唇,避开他湿漉漉的眼神,道:“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说罢,她转身,迈着碎步逃回饭堂。 进了饭堂,却没见到谭碧和贺常君。柜台管账的老板娘说他俩结了账,先叫黄包车走了。苏青瑶听了,愣在原处,进退不由。这么晚了,没法儿打出租车,黄包车大概也歇业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靠于锦铭开车送她回家。 于锦铭过了会儿才进饭堂。 “我送你回去。”他走到苏青瑶身旁,指腹蹭了蹭她的袖口。 苏青瑶不张嘴应他,点点头。 两人坐到车里,谁也不说话。 闭塞的车厢里残留着一抹妩媚的甜香,是谭碧身上的香水。 苏青瑶特意选了后座。于锦铭明白她的想法,心中唯有苦涩。他透过后视镜看她,柔声说:“困了没?困了就睡吧,后头铺了张小毯子,你盖上,免得着凉。等到谭姐家门口,我再叫你起来。” 苏青瑶轻轻答应一声“嗯”,接着从靠椅后头使劲扯出一张小毛毯,裹在身上。于锦铭开车很稳,几近感觉不出汽车在移动。苏青瑶坐在车内,呆了许久,渐渐的,大约是酒上头,萌生出些许困意。她阖眸,脑袋靠着车窗玻璃,竟睡去了。 她做了个极其混乱的梦,想起了许多难过的事,可惜睡得太死,她说不上来究竟梦见了什么,只觉愁肠百结,恰如秋夜的白月。 睡醒,苏青瑶睁眼,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竟躺在后车座睡着了。她将脑袋从毛毯里钻出来,却瞧见车门大开,而于锦铭正斜坐在身边,无声地望着天空。 似是察觉到她醒来,于锦铭回首,看向睡在身侧的苏青瑶。他的眉头短暂地蹙起,掌心探到她的面颊,摸了摸她濡湿的面颊,见她并未显露不适,神色方才舒缓。 锦铭?她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是魇着了?”于锦铭说着,五指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擦去水痕,不知是汗是泪。 “做了个梦。”苏青瑶道。 “什么梦?”他问。“是噩梦吗?” 苏青瑶想了想,说:“不记得了。” 于锦铭轻笑。 他手肘撑在座位,尽可能弯下腰,以一种相当难受的姿势贴近了她。月色稀薄的夜晚,他的眼瞳也随之黯淡,成了浓稠的暗褐色。苏青瑶端详地凝望着,直到额头倏忽一凉,才回过神,原是他的额发垂到了自己的眉心。 “我们到家了?”苏青瑶问。 于锦铭答:“在公寓楼下。” 苏青瑶躺在车座,缓了会儿,突然小声说:“锦铭,我有点饿。” 于锦铭呆了下,继而噗嗤一声笑了。 他捏捏她裹在毛毯里的小脸,道:“叫你晚饭光顾着吃酒。” 苏青瑶瘪瘪嘴,懒得搭理他。 “回寓所,我给你下碗面?”于锦铭又道。 “不想吃面。”苏青瑶说。 “你想吃什么?” 苏青瑶想了好一阵子,说:“拿破仑蛋糕。” “行,”于锦铭答应得爽快,“哪家的?我去给你买。” 苏青瑶想了想,发现每回买甜食,都是徐志怀拎纸盒子回家,拆开来,洗好刀叉递给她。她只管吃就行,突然一下叫她说,还真讲不出来。 “算了,不要吃了。”苏青瑶推推他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撒气,大抵是真醉了。 “我带你去华懋饭店,怎么样?”于锦铭反手握住她推搡的小手。“开个房间,然后叫餐。” “少发疯。都什么时候了,人家的厨子不睡觉?”她道。 于锦铭握着她的手,垂下眼帘,慢慢将手指扣进她的指缝,略显傻气地笑了。“那等天亮?一天亮,我就开车去给你买。” “就你闲的没事做。”苏青瑶一边说,一边翻身爬起来。脑后的发髻睡散了,鬓边的发丝纷纷垂落,贴在面颊。她本就瘦小,披着毛毯,活像只小白猫儿,还是脾气顶不好的那类。 于锦铭笑着啄吻她的手指尖。“总不能叫你饿着肚子睡觉。” 苏青瑶指尖轻颤,随着一下下轻盈的吻,酥了半边身子,连带头脑也有些惘惘的。她不由想,自己讲了那般伤人的话,按理说,他理应要赌赌气的。好比志怀,志怀见她甩脸子,都是皱眉头,然后有意冷一冷她的……奇了怪,这人怎么会没一点自尊心呢? 于锦铭不知她的心思,只顾热切地念着自己的想法。“要么去我那儿,我公寓里还有东西可以吃。” 苏青瑶淡淡应了声“嗯”,答应了。 于锦铭难以置信,想再问一遍,又怕她突然改口,便飞快地钻进驾驶座,发动引擎。他一路开得飞快,夜幕下的街道模糊成断断续续的残影。苏青瑶看着窗外,也有些头昏脑涨。 他俩进了公共租界,开过苏州河,停在于锦铭租赁的公寓楼前。于锦铭熄火下车,殷切地为她开门。两人上楼,狭窄的楼道如同一个幽深的黑洞,又似动物盲肠。于锦铭紧紧牵着苏青瑶的手,领她上楼。因为紧张,他手心渗出些薄汗,但不惹人讨厌,好比温暖潮湿的回南风。走到门前,于锦铭摸黑从西裤的口袋里取出钥匙,开门。 “啪”,他摁亮电灯。 第六十四章 千重山 (四) 两个年轻男人合租的地方,不脏,但也不算干净,处处透着散漫。 换作以往,她是绝不会来他住的公寓的,就跟刚开始很固执地叫他于先生一样,总想在两人跟前拉一条线,好似有这个装模作样的界限,她就能随时擦擦嘴,跑回丈夫的庇护下,当她“无忧无虑”的小妻子。 可哪有偷腥的人会偷一次就收手? 于锦铭进屋,叫了几声常君,没听他应。贺常君没回来。苏青瑶见了,突然庆幸自己适才没上楼。她脱掉高跟鞋,穿着棉袜,走到沙发坐下。于锦铭挽起袖子,问她拌个土豆沙拉行不行,家里还有红肠,再煮个汤暖暖胃。苏青瑶说行。于是他进到厨房忙活起来。刀剁在砧板,一下一下,苏青瑶听着,感觉很陌生。她当了五年的妻子,却没进过几次厨房,要从这个角度说,徐志怀是很宠她的。 她不由猜,假如自己同徐志怀说要下厨,会是什么情形……哈呀,那男人十有八九会是一副困惑且质疑的表情,好似在嫌她自找麻烦。 苏青瑶神游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很奇怪。 跟一个在一起的时候,总要拿另一个作对比,好像她一颗心里能住两个男人。不过,西医说人的大脑有两个半球,分属不同的区域,互不干涉。那且当她左半脑装了一个,右半脑装了一个吧。 过不久,饭做好,于锦铭端上桌,掀开锅,一大团热气扑到脸上。苏青瑶挥了挥,朝里头望。是一锅红菜汤。上海不产红菜头,他改用了西红柿,牛肉窝在里头,泛着亮晶晶的油光。他切了几片满是坚果的长面包和两串红肠,配酸白菜丝,又拿来一瓶伏特加和半个柠檬。 苏青瑶把坚果面包撕成小块,沾着汤水,小口咀嚼。于锦铭拉来板凳,坐在她对面,替她舀了汤在碗里,递过去。苏青瑶呷了一小口,眯起眼,暖得耳根微微发痒。于锦铭看见,垂眸笑了下,拿银叉戳红肠吃。 他的睫毛顺着晕黄的灯光垂落,影子印在面颊,小扇子似的。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上头,暗自在心里数起来,一、二、三、四……太密了,数不清。她抿唇,没来头地发笑。 “笑什么?”于锦铭问。 苏青瑶脸兀得发红,“在想这俄餐正不正宗。” “当然不正宗,我这是因地制宜改良版。”于锦铭径直吸了口酸柠檬,接着一口闷了小杯里的烈酒,笑盈盈地说。“要有机会,我带你回哈尔滨。最好是冬天,等松花江冻结实了,我带你从冰上走,叫你看看什么是千里冰封……等太平下来了,一太平下来,我就带你去。” “听起来还好远。” “没那么难的,瑶瑶,没那么难。”于锦铭轻叹。“你看,你现在不就跟我待在一起吗?” 苏青瑶听了,没说话。 于锦铭自讨没趣,垂下脑袋,唇瓣贴着半块柠檬,默默吸吮。他佐着红肠,一口柠檬汁,一口小杯伏特加,喝了小半瓶,倒也没见太醉。 苏青瑶吃到五分饱,起身从沙发上拿了一盒开封的男士烟,点上。墨黑色的天不知何时透出一抹鹅黄色的莲子般的轮廓,夜深云散,月色若隐若现。苏青瑶抽着烟,很快便没了半截。她听见脚步声,转头,是于锦铭走到了她身侧。 苏青瑶抬头瞧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抽烟。 “要不,你就在上海读书吧。”他坐上沙发,冷不丁开口。“淑云你还记得吗?我们去跑马场那次。” 苏青瑶咳嗽一声,掐了烟,鬓边垂下一缕发。“记得。” “她的父亲,应该也能帮到你。”于锦铭胳膊搭在沙发的扶手,嗓音轻且软。“读复旦好不好?淑云说复旦在中央草坪新建的两层小洋楼可漂亮了,红墙绿瓦,叫东宫还是什么的。学校里开大学社会科和中国文学科,都很适合你。” 苏青瑶苦笑,反问他:“那你呢?” “我?我回南京参军啊。实习半年当个少校,然后努努力升个队长什么的。和家里早就说好了的,来上海休息个半年、一年。”于锦铭干笑。“回去也好,说不定哪天我就开着飞机来见你,准叫你在复旦的女同学跟前出出风头。” “骗人,你才不是这么想的。”苏青瑶仰起脸,小拇指撩起鬓边的碎发,别回脑后的发髻。“别老想着哄我,锦铭,你才说要带我去南京,这才过去多久,就改想法了?你还是不懂,我和你做同样一件事,不会有同一个结局。” 于锦铭咧嘴笑了下,眼睛很明亮。 “可这样你会开心,又能上学,又能待在上海。”他说。“说实话,我很不甘心。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听我说这种蠢话,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吧。可瑶瑶,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这种感觉?为什么爱你这件事不能成为我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呢?我不明白。” 苏青瑶想了想,说:“因为——因为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于锦铭听了,脸上浮现出一种在苏青瑶看来是极其愚蠢的执拗。 “去他妈的。”他说。“通通去他妈的。” 苏青瑶听罢,沉默地起身,想去丢掉手里剩下的半截烟头。 于锦铭却猛得从身后牵住她的手指,嗓音干涩道:“求你了,别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苏青瑶侧身,俯视着他,淡淡道。 于锦铭牵她的手骤然一紧,他抬头,望着苏青瑶,灼热的视线好似要一直钻到她冷冰冰的心里。苏青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抽了抽手。于锦铭拽得更紧,接着弯下腰,额头抵在她的手背。喝了酒的缘故吧,面庞烫得吓人。 苏青瑶垂眸,目光落在手背与他鼻梁的交界处。男人炽热的呼吸徐徐喷在手背,接着是零零散散的吻,从手指窝到指尖。她一下觉得自己被揉皱了,十指微微打颤,说不出来的痒。 “去扔个烟。”她再度抽手。 于锦铭一手蛮横地拽住她的胳膊,一手夺过她手里的烟。他起身,将烟头对准垃圾桶轻轻一抛,丢了进去。苏青瑶下意识抬手挡在两人之间,呼吸渐渐急促。她别过脸,又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于锦铭紧跟上前,手臂顺势扣住她的腰,转身把她压回到沙发上。苏青瑶落下去的那一刻没坐好,沿着靠背斜斜滑落,半倚半躺在沙发。她发髻散了半边,长发泼在脸上。于锦铭右腿跪在沙发,一只手撑着靠背,另一只手指穿过乌发,捧出她玉白色的面颊, “瑶瑶,”他弓起背,薄唇落在她的鼻尖,你不可以对一个人说过喜欢,又突然反悔。” 苏青瑶瞳孔收缩,像被捏住后颈提起来那般,方寸大乱。说不上来,就跟胸骨被顶了一下似的,气憋在嗓子眼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她抬起手,环住于锦铭的窄腰。 他也收紧双臂,搂住她,隔着柔软的烂花绒,挤压过来,一节结实的肌肉,一节滑腻的丝绸,中央一粒冰凉的袖扣。 光线稍稍有些发暗。 “锦铭,不值得。”苏青瑶抿唇,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话音未落,于锦铭忽然挨近,吻住她。他的唇是个标准的山峦,跟旧式女子画在眉上的小重山一样,贴过来,贴在苏青瑶微白的唇上,简直是青山一头栽到雾里。苏青瑶启唇,朝他微微呵气。 于锦铭耳根一下红了。他膝盖上移,亚麻裤蹭过沙发,一串细微的摩挲声落了出来,像荒漠中的摇尾的响尾蛇。吻缠紧了她,舌尖绕着她的打圈儿。 他似乎很喜欢这种腻乎乎的滋味。 苏青瑶被吸吮到有些缺氧,连忙推推他。 于锦铭捧着她的脸,舌尖舔过上颚,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他的舌尖还露在外头,银丝藕断丝连。苏青瑶笑了下,食指压上去。于锦铭见状,卷起舌头,把她的手指含在口中。 好痒。苏青瑶缩起肩,打了个哆嗦。 他握住女人另一只手的手腕,指腹压在内侧,从掌心与腕骨相连的那一点微小的凹陷处,朝上轻柔地摩挲,划出一道弧线。 “锦铭……”她语调显然软了。 于锦铭缓慢地吐出她的指尖,侧过脸,在她的手心郑重地亲了下。 睫毛扫过掌心,像触了电,苏青瑶一下攥紧拳头。她枕着沙发的靠垫,小腿微抬。于锦铭顺势抚过,一直划入旗袍,接着抬起大腿,叫彼此挨得更近些。曳地旗袍朝上翻去,全堆在膝上,垒砌成浓绿色的垂烟。 于锦铭直起上身,把额发抓到后头,然后在她跟前一粒一粒地解开了衬衣扣。 他的模样不粗,生得很精细,连身体也是一种克制的健壮,顶风流的那类。偏粉的乳头在胸前肌肉的映衬下,显得些许突出,腹部分明的线条延伸到肚脐,下面是卡其色的亚麻西裤。 苏青瑶“嘶”得吸了口凉气。 跟徐志怀做这档子事,心里总像扎了根小毛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逐渐走向破碎的过程,如同被碾碎了,又被极其温和地拾起,连灵魂都能放进唇齿间咀嚼。 但面对于锦铭,什么魂魄不魂魄的,全不想了,就是心底里有股疯狂的劲儿,使劲推着她以身犯险。 她垂下眼帘,目光无意间落在布料间突兀地顶起,又急忙瞥开。右手食指的指甲一下一下刮着拇指的指腹。 于锦铭心里一动。 他弯腰,尽可能挤着狭小地缝隙,侧躺在她身旁。接着他撩开女人牵牵绊绊的长发,抬起下巴,咬住白中透粉的耳舟,那儿长着软骨,跟吃软糖似的,又咬又舔。 苏青瑶不自觉歪着头瞧他。于锦铭趁机亲她的面颊。苏青瑶抽抽鼻子,启唇,露出一小截舌头。于锦铭后腰一麻,连忙扶着她的后脑,迎面压过去。舌头在口中缱绻地磨蹭,彼此都发出急促的喘息。于锦铭逐渐加重力道,有意勾着她往自己的唇齿间引。苏青瑶轻咬了下他的舌头,头一抬,躲开他。 于锦铭急喘了声,嗓子眼里发出呜呜的呻吟。 他撩起旗袍摆,靠着触感去解侧边的盘扣。大约解了三四颗,他倏忽没了耐性,胳膊径直横插进去,苏青瑶觉得小腹发酸,忍不住踢他。 足尖踹到他的鬓角,软软的,没多大力。于锦铭歪头,将面颊贴在她的小脚上。呼吸徐徐抚过脚背,与此同时,他的手指突然从四角衬裤的底下钻进去,最前端的一个指节没入到濡湿的甬道内,旋了半周。 苏青瑶轻颤,浓绿旗袍的胸口处,萌生出两个暧昧的凸起。 他又伸入第二根手指,浅浅地在穴口摁压。 已经很湿了,水液沿着他的手指流下,挂在指缝。 于锦铭重新去解她腰侧的盘扣,从下往上,一直解到胸前。她这件旗袍是斜襟,单一排凤尾扣延伸到领口。解开半边,他俯身,蜜糖般柔软的发丝泼洒在锁骨,双唇含住那一点不如指甲盖大的朱蕊,细细咬她因为曾经裹胸,至今仍带孩子气。 苏青瑶呜咽,头昏脑涨。 呻吟轻盈地穿过肉体,在身躯间散步。 她本能地想勒紧他的脖颈,可又有什么鬼魅在心底作祟,不停告诉她——别这样,别太投入,一时的感性和冲动终会毁了你。但很快,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也开始教唆她,叫她别想那么多,只管纵身跃入激流。两个念头一个要向左,一个要向右,彼此争得不可开交。 于锦铭支起身,想进去。 她因为男人的举动,整个人骤然悬了一下,飘乎乎地没个踏实的落脚点。但很刺激,快感在毛孔噼里啪啦地炸开。 于锦铭见状,拧开西裤的纽扣,慢慢插进去。 “啊呀,”苏青瑶叫了一声。 第六十五章 千重山 (五) 他连忙停下,手掌撩开她的长发,盯着她看。 苏青瑶觉得难堪,细眉微蹙,眼角微微翻出淡红。于锦铭轻笑,又俯下身,凑过去亲她的眼角。苏青瑶不由发出一声细小的嘤咛,鬓发蹭到他的下巴。 发间满是玉兰花发油的香,于锦铭面庞埋进去,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灯光映在瞳仁。苏青瑶心弦微动。她举起胳膊,叫手心压着他抓到后头的额发,眼珠子划了半圈,垂落。 似是火柴划出一簇火苗,忽得烧红了她的脸。苏青瑶足尖绷紧,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毛巾,被男人拧成一团,不停滴着水…… 结束后,他喘着粗气,抱着她腻了好一会儿,后来苏青瑶嫌脏,要去洗澡,两人才分开。 先是苏青瑶洗漱。她拿了件于锦铭衣柜里的衬衫,当睡衣,两人个子差一大截,衬衫下摆长到膝盖。旗袍衬裙过水晾到外头,上海暑气旺,不下雨,明早就能干。 于锦铭随后进去。他冲完澡出来,瞧见苏青瑶趴在床上看他放在枕边的法文小说,讲骑士与贵妇……不是什么正经书。 他坐下,手肘撑着滑到她身侧。“好看吗?” “下流。”苏青瑶淡淡瞥他,食指翻页。 于锦铭心痒痒。 他手心探入衬衣,摸了摸。 “乱来!”苏青瑶埋怨,合上书。 于锦铭耍赖地笑笑,咬一口她赤裸的后背。 “好可爱。”他亲一下肩胛骨。 “喜欢。”他又亲一下后颈。 苏青瑶心想,这下肯定要留痕迹了,幸好是住在阿碧那儿,不然真难搪塞。 两人闹到天色微明,全无睡意。月光已经完全落下,风吹过帷幔,一下一下。昏暗里,苏青瑶望着窗帘起落,远远退去,又缓缓袭来,周而复始。 她躺了许久,忽得旋开珐琅灯,去偷男人的烟盒。 苏青瑶叼着烟,划亮火柴,手心护着火苗点燃。 青白色的烟雾在晃动的火光间袅娜上升,她甩熄火柴,便瞧不见了。 “你一天不到,抽三根了,”于锦铭披着被单坐起,下巴靠在她瘦削的肩膀。“比我瘾还大。” “在想事情。”苏青瑶说。 屋内稍稍静了一息。 “你喜欢我的,对不对?”于锦铭靠在他伸手,紧紧抱住她。 “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于锦铭说。“我会为你喜欢我这事儿,付出很多。” 苏青瑶低低垂下头。 过了半晌,她抬起胳膊,手盖住他的眼睛,梦呓般说:“嗯,喜欢。” “我爱你。” 苏青瑶无言,熄了烟。 约莫小憩了几个钟头,天光大亮。苏青瑶头痛欲裂,睡不着,也醒不了。于锦铭倒是神采奕奕,进到浴室洗完澡,又刮了胡子,换好衣服下楼给她买早点。苏青瑶赖到他买完早点回来,才懒懒爬起。卧房有一张椅子,上头堆着他还没送洗的衬衣和西裤。苏青瑶将昨夜的衬衣扔到上头。 吃罢了,两人预备回谭碧的公寓。 开出公共租界,行到一段笔直开阔的路段。 于锦铭见四下无人,天气又很明朗,突发奇想,问她要不要试着开车。苏青瑶想尝试,可又怕头回上路,出车祸,把他俩全害死,便拒绝了。 “只开一小段直线,不超过一百米,多了我也没这个胆。”于锦铭说。 “小心我一头撞到树上,把你害死。” “不碍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于锦铭没心没肺地笑着,将汽车停在路边。 他下了车,先给苏青瑶指清楚,哪里是油门,哪里是刹车,怎么点火,怎么熄火。再叫她脱了高跟鞋给自己,赤脚上车去踩踏板,否则万一使不上劲儿,他俩就真成枉死的鸳鸯了。 苏青瑶小脸紧绷,坐上车,两手搭在方向盘上。于锦铭提着她的高跟鞋,绕道副驾驶座坐好。他转头,见她腰杆笔直,跟个鹭鸶标本似的,直直立在驾驶座,一下笑出声。 “没事,很简单的,开直线又不叫你打手号。”于锦铭说。“反正拿稳方向盘,慢慢踩油门,感觉不对就拼命刹车。哪只脚油门,那只脚刹车,你分清楚,千万别搞乱。” 苏青瑶瞪他:“你当我是傻子?” 于锦铭眉毛一挑,不作声了。 她轻哼,转回头,牢牢盯着前方,试着踩下油门。虽说适才顶了一句嘴,相当大胆的模样,可她心里还是怕,脚始终太使劲。但渐渐的,她摸索出些规律,快了松,慢了压,倒也不难。就是方向盘有点怪,稳稳压着不动,车头也会莫名其妙歪掉,要人时刻注意调整。 也不知开了多久,于锦铭忽然说:“慢慢踩刹车,前头要到拐弯的地方了。” 苏青瑶听他指令,稳稳地停下。 她打开车门,要与他换回来。 下了车,苏青瑶才发现她开了好长一段路。她皱眉,莫名生出气恼,心想:这人怎么能这样不靠谱,这样由着性子乱来!万一刚才突然有行人路过,或是杀出一辆大车,他预备怎么办? 苏青瑶想着,沉下脸,狠狠推他。“你不是说就开一小段?” “你开得蛮好,我就没叫停。”于锦铭见她声气不对,连忙解释。“小孩儿学溜冰也这样,大人先扶一下,等他不注意,再偷偷放掉。你看,你不是开过来了吗?也没出事。” 苏青瑶不答,转头就坐到后座。 于锦铭追过去,隔着车窗同她道:“我错了,我错了,瑶瑶,我知道错了。” 苏青瑶还是不理他,指指驾驶座,叫他回去开车。 于锦铭一路低声下气,忙着致歉。苏青瑶其实到半途,气就消了,但面上仍端着软硬不吃的冷架子,非要看他能这般做小伏低到什么时候。 也不知为何,面对他,她总有恃无恐,可劲儿想要糟蹋他。 回到公寓门前,苏青瑶见他仍哭丧着脸,才撤下冷冰冰的态度,搭理他几句。于锦铭显然松了口气,跟着她上楼。 敲门,出来的是谭碧。 她拉开了个狭窄的门缝,拿身子堵着。 “哎!可算回来了,你出门逛了这么久,买了什么回来?”谭碧递给苏青瑶一个眼神,语调高高的,十分轻快。 苏青瑶心下一惊。 未等她说话,谭碧又转头,声音娇嗔地同于锦铭说:“呦,四少,你来接贺医生啦?我马上去叫他。” 话音方落,谭碧一把捉住苏青瑶的胳膊,将她拉到身边,又打手势叫于锦铭留在屋外。 苏青瑶颤颤巍巍地随谭碧进屋,走到客厅。 她看到那儿摆出一张麻将桌。徐志怀坐在右边,眼眸低垂,一手搭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竹骨的麻雀牌。他正对着贺常君。还有一个是上次见过的搞金融的男人,好像叫弘祖。缺出来的位置是谭碧的。 徐志怀见她进来,抬眸,目光移到她身上,上上下下打量。 那一刹那,苏青瑶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像被狠狠捅了一下,紧张得想吐。 第六十七章 惶然 (上) “于少爷不进来吗?”徐志怀看着谭碧,问。 谭碧笑盈盈道:“四少来接贺医生的,说不坐了。” 徐志怀眼神又滑到贺常君身上,手指转着麻雀牌,牌边富有韵律地敲击着台桌,咚、咚、咚……在场的谁也没说话。 短暂的死寂后,他笑。“我看这场一时半会儿打不完,叫小少爷进来坐吧。” 说罢,徐志怀望向苏青瑶,一手仍漫不经心地玩着牌,另一只抬起,食指与中指朝内勾了两下,示意她过来。 苏青瑶不动,无措地瞧了眼谭碧。 “看我这脑子,打牌打糊涂了,连椅子都忘了给你搬,”谭碧从容地接过话头,牵起苏青瑶的左手,“来,我现在带你去。” “不麻烦谭小姐了。”徐志怀放下竹牌,起身,对谭碧说。“于少是南京来的贵客,在门外等久了不好。” 谭碧的手紧了紧,满脸笑意冻在脸上。 苏青瑶见状,右手反过来轻轻拍了拍谭碧的手背。她竭力维持平静,抬起头,与徐志怀四目相对。“我记得客房里还放了张椅子。” “等什么?走吧。”男人的神态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谭碧自知躲不过,抖抖肩,故作娇嗔地埋怨。“哎呀,徐老板真是急性子。”说着,脚后跟一踢旗袍的鱼尾摆,妖妖娆娆地往门关去。 苏青瑶仰头望他一眼,又飞快垂下脸。这下真成了偷腥的猫儿,半夜三更回家,与主人撞了个正着,进不是,退不是,目光罩过来,一身冷飕飕的汗。她转身,两臂抱在胸前,迈着碎步往客房走。 徐志怀同往常一般与她并肩,影子倾斜着入侵到眼底。苏青瑶这才发现原来他俩平日里走路,居然挨得那么近,难怪从前出行,总觉得头顶压着什么东西。 她抬眸,想偷瞧他一眼,探探风头。然而下巴刚侧过去,便对上他移过来的眼珠,黑沉沉,平静如死水。 她屏息,环在胸前的两只手越捂越凉。 “一大早出去散步。”他用陈述口吻提了个问句。 “嗯,有点难受,出去透透气。”苏青瑶抚过鬓发,耳朵略有些痒,总疑心发髻散了。“那个,志怀,厂里的事情解决了吗?” “算解决了。” “什么叫算?” “没人会再来找麻烦,我也还没能处理背后挑事的家伙。”徐志怀道。“捉了一些人,也保释了几个无干的技术员,按之前的方案谈,已经复工了。” “之前的方案?” “三成米贴,六进七出之类的。白闹一大圈,这不,又转回来了。”徐志怀说着,推开客房门。“可惜吴老板。他没撑过去,把机器全转给了德国人。毕竟闸北的工厂轰没了,要想再开工,只能打欠条。就这时候,谁有余钱借给他。况且,他的机器早已经过时,现在这条件,借到钱重新开厂也活不了太久,关厂回老家当地主,还清闲。” 两人进屋,徐志怀合门。 窗帘没束,黑洞洞的卧室,空气里停着浮尘。 苏青瑶心里积着股淤气,声音塞在喉咙管里,嗓子眼直痒痒,但如何也喊不出声。人离魂似的向前进,脚却一步步软了。 她干巴巴应:“这样呀。” “做人不能太贪心。”徐志怀似笑非笑,“瑶,你说对不对?” 苏青瑶坐到床畔,两手搭在大腿边,仰起头,见他立在跟前,有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冷静。 “那我收拾收拾,今天回家?”她强笑。 “不再多住几天?我看你跟谭碧玩得挺开心,都乐不思蜀了。”徐志怀手伸到她耳边,食指捻起一缕发,搓了搓,又绕到她耳后,指腹停在耳垂的背面。 苏青瑶心如擂鼓,声调不由高了几分,以至于显得尖细。“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徐志怀没立刻回话。 他的手逐渐下移,掌心没入少女乌黑的发髻,穿过柔软的发丝,摸到她的后颈。 苏青瑶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他是已经拿定主意,在这玩猫捉老鼠的把戏,还是起了疑,有意要试一试她? 正想着,指腹落到脖颈与肩膀的交接点,停了。他弯腰,冰凉的吻落在她的眉心,接着是眼角。她原是瞪大了眼,感觉他靠近,本能地眯了眯,于是下一个吻轻轻印在眼皮。淡青的胡渣蹭过脸蛋,略痒。 “跟你开玩笑的。”他笑,热气喷在她脸上。“我随便说一句,你都要较劲。” 说罢,他直起身,替她搬椅子。 两人并肩回到客厅,刚放下座椅,便见谭碧领着于锦铭进屋。他俩说说笑笑,走到牌桌边,同在座的人挨个打招呼。 到了徐志怀和苏青瑶。苏青瑶下意识退后半步。于锦铭逼近,一伸手,与她握手,然后转到徐志怀跟前。 “不必了,我没有握手的习惯。”徐志怀说。 于锦铭灿烂地笑着,收回手。“哎呀,那麻烦了。我从小接受新式教育,不会作揖磕头那套。徐老板别介意。” 徐志怀神色不动,回道:“不介意。就像四少你说的,礼数这东西,不学就是不会。” 他俩你来我往,苏青瑶插在中间,茫然地看看对面的,又瞥瞥旁边的,心又慌又乱。她好像被猎人捉到的狐狸,四只脚绑好了,挂在杆子上,就等着剥皮。 谭碧看着,心里暗暗骂一声,赶紧打圆场。“都站着干什么,坐呀,快坐。” 边说,她边偷偷给了贺常君一个眼神。 贺常君会意,连忙起身把于锦铭拉到自己这边。 于锦铭低头看了看麻将桌,笑着问:“谭姐,牌打得怎么样?赢了输了?” “别提了,他们几个狠着呢,也不让让我。”谭碧跺跺脚,有意卖娇。“也就贺医生比较笨,能欺负欺负。” “那咱们来一局?”于锦铭说着,坐到贺常君的位置。“我帮你教训他们。” 他话对谭碧说,可抬眼,目光分明对上了徐志怀。 “哎呦,四少好意心领了。下次吧,下次我找个公馆,专门给大伙儿组个局。”谭碧言笑晏晏,实则心里骂了八遍于锦铭你个兔崽子,真就铁打的骨头,不怕被人家老公揍呗。 “难得遇见,打一局再走也不碍事。”徐志怀冷不丁开口。“谢先生,您呢?” “行,”那位搞金融的男人摊手,“徐老板既然发话了,我小谢肯定要给这个面子。” 话音刚落,谭碧一把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将从徐志怀身侧拽过来。“你们要这么讲,我可就耍赖了。来来来,阿瑶,你坐我边上,替我多看两眼他几个的牌。” 说着,谭碧把新搬来的椅子拖到自己座位边,护着苏青瑶坐下。 这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第六十八章 惶然 (中) 苏青瑶两条胳膊簇着前胸,垂下眼滑坐到椅子上,盯着榉木的麻将桌。 她瞧见几双手伸到桌面洗牌,打太极似的来回搓,声音如同上了年岁的铜钟,闷闷地压在手心。紧跟着,几人各自拾起牌,在跟前立起一道道围墙,隔着矮墙,笑着同彼此讲话。 “谢先生哪里人,”于锦铭问。 “淮安的。”谢弘祖停下理牌的手,侧头看向他。“小地方,于少不一定听过。” “淮安人……怎么想到来上海搞金融?”贺常君立在于锦铭身后,忽道。 “这话说得,这年头,谁不想来上海闯一闯。”男人轻笑着挪走眼神,落回牌上。“倒是贺医生,你一个日本东京大学的毕业生,怎么没去南京给政要当私人医生,反倒来上海开诊所了?” 贺常君瞥了谢弘祖一眼。 他从没对这人提过自己的学历。 “之前在上海有熟人。”贺常君简略答。 “调查科的特派员,是吧。”谢弘祖说。“我记得叫杨、杨……忘了。反正他前年被抓进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政府的事,我这种赤脚医生哪会知道。”贺常君道。“您未免高看我了。” “普通医生可进不了谭小姐的房间。全上海谁不知道,咱们沪上苏小小,是得千金换一笑的?”男人言语微有亵慢。“我早就想见见你。” 谭碧听了,面上要笑不笑。 “到朋友家做客而已,”贺常君淡淡道。“谢先生没朋友吗?” 不等谢弘祖回话,谭碧拾一张二万,在桌面重重一磕,抛了出去。 她娇笑道:“常君,你杵着做什么,去拿张板凳来。” 贺常君转头望了眼谭碧,见她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神态透出些难以描述的复杂。他短促地应一声,低着脸走去客房。 徐志怀抬眼,冷着脸扫视一圈,倏忽笑了一下。竹制的麻雀牌太精巧,落在男人手里,多少显得局促, “谭小姐这儿还挺热闹。”徐志怀边说,边推倒牌队里的一三五万。“吃。” 于锦铭抢白。“谭姐家里有活人气,自然比住大别墅热闹。我就不喜欢那种买了个大别墅,上三层下两层,瞧着挺阔绰。实际上,男主人从不打理,只管指使妻子料理家务,这样的家,我觉得跟住旅店没什么差别,顶没意思的。” 徐志怀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目光直直落在苏青瑶身上。 “于小少爷蛮活泼的。”他嗓音低沉,却有种夫妻间特有的狎昵。“难怪你们一有局,就喜欢叫他。看来是在人堆里厮混惯了。” “啊?这个——”苏青瑶对上他探究的眼神,脑袋像刚粉刷完的新墙,空空如也。倒不是怕,就是,就是想找个地道钻进去,这辈子不出来。 “出来玩嘛,就是要找乐子。成天闷在家里,活得跟个老僵尸一样,多没意思啊。再说,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年,眼睛一闭一睁,很快就过去了。趁现在年轻,当然要多玩玩喽。”谭碧右手偷偷伸到牌桌下,按住苏青瑶不安的手。“徐老板您说是不是呀?” “年纪小,爱玩很正常,我也理解。可凡事有度。”徐志怀心平气和道。 于锦铭打出一张牌。“徐先生说话怎么一副满清遗老的模样,稍微接触点新思想,就跟天塌了似的,大喊国不将国。还是说您高高在上惯了,只会拿鼻孔对人。” 可闭嘴吧!谭碧边听边在心里骂。老娘才把场子救回来,你就跟条疯狗似的来拆台,是嫌这场面还不够乱吗! 徐志怀扬了扬语调。“哦?说说看。” “凡民国的公民,自由恋爱、自由结合、男女平等。”于锦铭掷地有声。“每个人都只属于他自己,而非他的父母。如此一来,无恋爱的婚姻,便是人世间的大罪恶。” “谈欲望但不谈伦常,呵。”徐志怀听到笑话似的。“四少,只有畜生才追求这样的自由。” 于锦铭拧眉,牌砸在桌面。 哐当! 苏青瑶不由屏息,手压在桌角,蓝绿的筋络在肌肤下隐约可见。谭碧抿唇,眼珠子在徐志怀和于锦铭来回一滑,噙着笑的嘴角绷到发酸。谢弘祖眼神意味深长地瞥了徐志怀一眼,又转回来,默不作声地碰了一张牌。 谁也不讲话,唯听桌面牌声噼啪,恰如一阵阵耳鸣。 正巧在这要命的当口,贺常君搬椅子回来,坐到于锦铭身边。 谭碧趁机转舵,咯咯笑着同他搭话。“常君,你坐四少旁边,是要替他看牌呀?” “随便瞧瞧,”贺常君道。 “看归看,可不许上手。”谭碧说。 她话音方落,于锦铭给了张八万。 徐志怀眼皮不抬。“胡了。” 苏青瑶的心顿时一悬。 她看向于锦铭,五脏六腑像有蚂蚁在爬。 他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交叉,下巴搁在交叠的手指,直勾勾盯着对面的男人,灿烂笑道:“徐老板手气真好,难怪做生意能发财。” “四少,做生意不靠运气。”徐志怀淡淡道。“靠头脑。” 于锦铭脸色挂不住了。 他起身,拿出烟盒,冲在座的示意。“不好意思,我去抽根烟。”说着,又拍拍贺常君的肩膀。“你先替我打着,我马上回来。” 贺常君冲于锦铭点头,替了他的位置。 几人重新洗牌。 理好牌,谢弘祖忽道:“光这样打也没意思,咱们不如赌点什么?” 谭碧急忙道:“不赌,穷死了。”心里实则想的是:光打牌,你们几个男的都你死我活,要赌起来,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不赌钱。”谢弘祖出牌,掌心顺势摸到谭碧的手背。“这把谁赢了,谁请吃饭。” “哎呦,胡牌还要请吃饭,你这算盘打得精。”谭碧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弄弄鬓发,甚是娇嗔。 “你要赢了我请客,行不?” 谭碧笑而不语,出牌。 “徐老板?”谢弘祖看向下一个。 “我不一定有空,”徐志怀道。“厂里还有事没处理完。” “徐老板大忙人。”轮到贺常君出牌了。“工厂日夜不停地转,是没空。” 谢弘祖轻笑。“贺医生前几个月是不是给劳工做过义诊?” “十几家诊所联合起来办的一个活动。”贺常君云淡风轻。“我凑个热闹。” 这时谭碧打出一张牌,贺常君正要吃,谢弘祖喊一声碰。 苏青瑶看向谭碧,她笑得有些僵,显然刚才是有意喂给贺常君的。 “贺先生医者仁心。”徐志怀说。 贺常君冷声道:“没办法。日商不守中国的工厂法,也只能我们当医生的做慈善,总要管一管,细菌可不长眼。” 他话里有话。 徐志怀听了,当着几人的面,点烟,不紧不慢地吸上一口。“劳工法······贺医生,我们没这个命,晓得不?” 他无名指戴婚戒,抽烟时,银闪闪的一圈地在唇边微微闪烁。 贺常君嗤笑,不说话,背后于锦铭回来了。 “你们聊什么呢?什么就没这个命了?”他看看贺常君的牌,替他打出一张。 “讲咱们中国人没福气一天只干八小时。”谢弘祖虽是调侃,但语气明显客气许多。“的确,要不然说中国人最能吃苦。” “是嘛?”于锦铭挑衅地笑。“我怎么觉得是谁见不得穷苦人过好日子。” 谭碧眼看这几个又要掐起来,连忙打圆场:“于少就爱开玩笑。” 徐志怀打一张牌。“花家里的钱,没感觉,正常。” “那也没害着谁。”于锦铭说。“刚巧,碰。” 徐志怀冷笑,香烟夹在指缝,一点猩红的火星蚕食着青黑色的烟丝。苏青瑶偷偷瞧去,只觉心脏被灼烧出一个小口,又像结了灯花,正随着烟头的黑灰,徐徐往下落。 他翘起腿,弹走烟灰。“小少爷,不干活,难道大洋和银角子,会跟雨一样无缘无故从天上掉下来吗?” 说罢,他把牌哗啦一推。 自摸胡了,胡的六九饼。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徐志怀望向苏青瑶,勾勾手指。“有空再来玩。” 第六十九章 惶然 (下) 苏青瑶坐在原处,直勾勾盯着他,但不说话,藏在桌下的小手暗暗攥紧谭碧的胳膊。 “不要叫我说第二遍。”徐志怀道。 他的脸上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是一种经过了粉饰的冷峻。 苏青瑶望着,手脚一阵阵发冷,心却在胸膛里滚热地狂跳。突突突,突突突······好像一张嘴,心就能跳出嗓子眼,蹦到外头,在牌桌上继续跳,跳到稀巴烂为止。 她知道他是真动气了,不是在装样。可正是因为这样,叫她更想与他斗一斗,激怒他,告诉他不是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让他也——忍一忍! “不要。”苏青瑶开口,声音仿佛两颗玉珠落入绒布,虽然含混,但足够对面听清。 徐志怀的眉头紧缩了一瞬。 “我和阿碧约好了,明天去南市玩,改不了。”她按捺住狂跳的心,继续说。“要回家你自己回,反正我不回去。” 徐志怀悬停半空的食指与中指,慢慢收回,右手握拳,搁在桌面,左手指缝夹着香烟,灰朝下落,青烟笔直地往上升。 他垂眸,无声地笑了下。 谭碧见状,把面前的麻雀牌一推,笑着说:“哎呀,着什么急。徐老板,咱们不如再打一轮?时候还早呢。” 她边说,边站起来,伸长了胳膊,想要把徐志怀跟前的牌拢到桌中央。 徐志怀似笑非笑地吸了口烟。 紧接着,他换作右手夹烟,手腕压低,将烟头悬停在谭碧的手背上,火星灼烧,如同一个血红的信号灯,正无声地闪烁。 “谭小姐,拉皮条也该有个限度。”他低语。 谭碧仍是娇痴地笑。“您太高看我了,我没那么大本事。” “是吗。”徐志怀弹烟。“看来章议员是中邪了,才抛妻弃女,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给你铺路。” 烟灰徐徐飘落,污了女人白皙的手背。 谭碧垂眸,拭去灰烬,声音低了两度。“徐老板说笑了。” 徐志怀挪开烟头,自若道:“谭小姐是装好人装太久,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谭碧呼吸一滞,连带胳膊上的肉也微微一哆嗦。 “这事跟阿碧没关系,”苏青瑶牵住谭碧的胳膊,像是一只努力立起来的小猫。“志怀,你有脾气冲我发。” “生气?没有啊。”男人和和善善地说。“瑶,我要是生气,你现在应该在回家的路上。” 于锦铭听了这话,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 一旁的贺常君想拦,没逮住。 “你少威胁她!”他几步逼到徐志怀跟前。“她已经说过不回去了,说得很清楚。你这样纠缠有什么意思。” 未等于锦铭说完,徐志怀便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他跟看好莱坞滑稽片似的,眼珠子朝上挪,风轻云淡地扫过对方,快烧尽的烟,递到唇边,吸上一口。 “小少爷,差不多得了,还没上战场呢,就拿自己当护国英雄了。”徐志怀噙着笑,松弛地往椅子上一靠,吐烟。“看在于将军保家卫国的份上,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别不珍惜。” 于锦铭的脸骤然红了,被气红的。 他皱了皱眉,随即又掩饰性地笑笑,可笑得太快,太仓促,倒像龇起了牙。“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客厅的挂钟敲响。 铛——铛——铛—— 空气收紧了,屋内寂静片刻。 等钟声缓缓散去,徐志怀起身,熄了烧到一半的烟。 “劝你踏踏实实找个名门闺秀的意思。”他捻了捻手指。“我还是那句话,找不到,我可以帮你介绍。” “有这个闲工夫,徐老板不如多想想怎么处理劳资矛盾。”于锦铭说。“我听说市政府给你们下了死限,要是不能彻底摆平,就要组织工人和资方谈判了。要走到那步,你厂子还开得了吗?” 徐志怀抬眸,面上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愠色。 “于锦铭,你以为你嘴里喊两句三民主义,在沙龙上谈一谈联俄联共,就能救国了?空喊口号和拜菩萨没有区别,不管是拜美国那套,还是拜俄国那套。”他嗤笑一声,很轻。“醒一醒,小少爷,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靠的不是你自己。所以少幻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老实点,回南京当你的空军少将,跟社交场的小姑娘跳跳舞、看看电影。少在这儿跟我谈主义,凭你的头脑,玩不明白的。” 说罢,他略过于锦铭,朝苏青瑶走了两步。 “十分钟。”徐志怀掀起衬衣袖口,露出里头的腕表,食指朝表盘敲了两下。“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他话音刚落,于锦铭一个健步冲上去,两手揪住他的衣领,砰地一声闷响,将他撞到墙上。 谭碧哪想到于锦铭会突然发难,吓得一哆嗦,手臂打掉了几张麻雀牌。 没等她反应过来,于锦铭就扬起拳头冲徐志怀砸去。他的颈子因为恼怒凸出一道青绿色的筋,小蛇般钻入衬衣领,伏在白皙的肌肤上。 徐志怀身形一晃,朝侧边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 他弯腰,抽出塞在西服口袋的手帕,压了压额角,擦出一道狭长的血迹。徐志怀瞥了眼暗红色的血痕,扯掉领带,在手腕缠了两圈,继而直起身,一个直冲拳击向于锦铭的面门。 于锦铭没躲过,被一拳重重打在右耳。嗡鸣声顿时席卷脑海。他的嗓子擦出一声短促的笑,跟划亮一根火柴那般,转瞬即逝。紧接着,他再度挥拳,你来我往,两人随即撕打在一起。 苏青瑶小脸惨白,也哆哆嗦嗦地僵在原处。她又是尴尬,又是害怕,五脏六腑都搅到一块儿,叫不出声。 谭碧头一个回过神。 她连忙把苏青瑶朝里屋推了几下。 “你别管,我们去拉架。”谭碧说着,瞪向一旁的两个男人。“你俩还傻站着做什么?劝架啊!” 贺常君如梦惊醒,连忙跑过去拉架。 谢弘祖觉得自己倒八辈子霉才遇上这种场面,可谭碧发话,他还是得卖这个面子。 两人合力把他们劝阻开。 贺常君从背后一把拽住于锦铭的衬衣,把他往后拉。 谢弘祖在一旁给徐志怀递手帕,好言相劝:“咱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徐志怀,该醒一醒不是我,是你。”于锦铭刚站定,便咬牙切齿地开口。“国家的事也好,旁的事也好,我至少努力了。你呢?你个窝囊废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徐志怀听闻,甩了手帕,冷着脸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人摁在牌桌上。哐啷——牌堆撒了一地。于锦铭的手臂本能朝后摸去。他抓到一把麻雀牌,想也不想,就砸向徐志怀。 徐志怀为了避竹牌,顺手将他从牌桌拖到地上。于锦铭快速爬起,眼看撸起袖子又要挥拳。贺常君见状,赶紧扑过去,两条手臂圈住于锦铭的上半身,使劲把他往后拽。 谭碧气到胃疼,心想:都说女人神经质,要我讲,男人才最能发神经!女人撒泼不过一时,气过去就算了,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害怕。可男的呢?男的发起癫,谁管得住呦!看看这一个个没用的东西,竟会添乱! “够了,于锦铭,你给我住手!”谭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两个男人中间。“还有徐老板……你吓坏瑶瑶了。” 于锦铭甩开贺常君的手,气喘吁吁地盯着徐志怀。 徐志怀望了眼苏青瑶,一言不发,又转回来,冷着脸,用手指把散乱的短发重新抓到脑后。 “徐老板,今儿弄成现在这样,很难看。与其闹下去,咱们倒不如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当这事没发生过,翻篇吧。再说,瑶瑶刚才吓得不轻,脸色很难看。她身子弱,你是知道的。天色不早了,你先带她回家,好生歇着,不要闹出病来。”谭碧继续说。“我向您发誓,但凡做过一星半点有害你夫妻感情的事,我谭碧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要嫌咒不够毒,那我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徐志怀眉目挟着冷意,沉默片刻,突然抄过身侧小桌上的茶杯,将杯中冷水一股脑泼在于锦铭脸上。 于锦铭目眦尽裂,手臂却贺常君被死死锢住,动弹不得。 徐志怀走上前,面颊微低,以仅有他俩能听见的声调,同于锦铭低语。“小少爷,你管我老婆叫老婆,我俩什么关系?呵。要点脸。” 说罢,他脱下西装外套,给苏青瑶披上。 “别怕,已经没事了,”他极轻地说,“回家吧。” 第七十章 几孤风月 苏青瑶听了,不由扬起脸,望向他。 男人没有表情,浅棕色的唇自然下垂,眼角的弧度也微微下坠。为了与她说话,背佝偻着,吐气抚过她的睫毛。身上的高档衬衫被扯开了领口,皱了,没了西服遮盖,可以看见右臂的袖箍那儿堆积了一块牙白的面料,在客厅的吊灯下,泛着润泽的冷光。 “回家吧,”徐志怀重复,握住她的胳膊。 苏青瑶几近梦游般被他带下楼。 车停在马路牙子边,眼前的沥青路乌油油的,如同一片沼泽,脚踩上去,软的叫人后脊发毛。她被男人牵着坐上车,徐志怀与司机简单交代几句,便没再说话。两人一路沉默,直至车停。 徐志怀打开车门。 苏青瑶没动,坐在原处。 徐志怀食指敲了几下车门,又俯身钻进来,透过后视镜,给前排的司机递眼神,叫他先离开。 苏青瑶慌忙朝另一侧挪,整个人瑟缩了下。 徐志怀不说话,握住她右脚的脚踝,提到轿车皮座。 他解开高跟鞋的金属扣,淡粉色的脓水沿脚后跟的细纹流下来,苏青瑶这才发现高跟鞋把自己的脚给磨破了。 “明天还要和谭碧出去玩吗?”徐志怀忽然开口。“不去了吧,脚都磨破了。” 男人的掌心贴在脚底板,拇指的指腹沿着侧边的弧度,抚上她脚的小趾,顺势压低。小趾适才挤在鞋内,微微发红,脚底板也发红,唯独脚窝那一块儿,异常的白。苏青瑶噎了口气,如同捏成一团的白帕。 他的拇指拨过末趾,继而调转方向,叫食指与中指插入末端两个脚趾的缝隙,扣住,腕骨抵在脚窝。掌心严丝合缝地贴在脚心,滚烫,像有炭火在不停炙烤心脏。苏青瑶启唇,深深吸气。她觉得自己要被这火灼烧得缺氧,虚飘飘的,提不起劲。 “别这样。”苏青瑶开口。“志怀,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直说,说什么?”他抬眸,冷森森的。“问你是不是爱上他了?还是问你有没有和他偷情。” 苏青瑶脸一白。 她垂眸,指尖小心翼翼地伸到他的手背,触了触,呢喃道:“没有,都没有。” 徐志怀不语,嵌入趾缝的两根手指脱出来,中指沿着脚底的弧线下滑,停在脚心,挠了两下。 苏青瑶脚趾蜷缩,肩膀也缩着,试探性地问:“你生气了吗?” “瑶,我不会对你生气。你还小,很多事不懂,像于锦铭那类纨绔,常年在社交场混,很会玩女人,所以你会被骗,我也、我也……”徐志怀顿了下,皱起眉,突然转了话头。“但我不想你骗我,青瑶,你应该清楚,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尤其是你。” 苏青瑶张张嘴,舌头像打了结,发不出声。 徐志怀叹息,整只手握住她莹白的右足,放在手心轻柔地揉捏几下。苏青瑶咬唇,不由提一提苍绿色的旗袍。徐志怀见了,挨过去,亲吻她的眉心。 他的吻总有些曲折,还喜爱从眼角眉梢开始,碎碎的、散散的,如同吻膝下承欢的小女儿。也是,中国人的古典爱情总有些乱伦的情愫。接着,慢慢的,薄唇移到她俏丽的鼻尖,手腕上移,恰如一条粗壮的蛇钻进茂密的丛林,拇指划过小腿,停在腿窝。 苏青瑶猛然吸气。 她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男人,有些糊涂了。 他分明是知道了吧,苏青瑶想,可他为什么还能这样冷静?是不在乎吗? 徐志怀吻过鼻尖,停了下来。 车里的空间太狭窄,再低就低不下去了。 他抬起她的脸。 苏青瑶的睫毛在他手心扑闪,眼神直直望着他,呼出胸口淤积的一口浊气。 “志怀,我们进去吧,”她说。 徐志怀没吭声。 两人在车内无声地对峙了好一会儿,然后是徐志怀先松开手,顶开车门出去了。苏青瑶松了口气,又躲了十来分钟,才进屋。 徐志怀上楼去书房了,苏青瑶就在客厅坐下。 小阿七瞧出这两位主人在闹别扭,抿着唇,给苏青瑶泡了一杯绿茶。 茶叶放太多,浮萍似的,苏青瑶吹开,沿着粉彩瓷的茶碗边沿慢慢啜饮。氤氲的水汽扩散,扑倒苍绿的旗袍领上,绿得近乎潮湿。 “太太,昨天邮差过来送新一期的稿子,我给你放书房了。”小阿七扶着茶几,坐在地板上。“先生跟您说过没?” “他说这个干什么?”苏青瑶反问。 “哎?我还以为先生是怕您耽误杂志社的活计,才把您叫回来的。”小阿七托腮。 “不会,就这么点事情……”苏青瑶下意识回复。“他忙着呢。” “先生赚那么多钱,肯定会很忙呀。”小阿七道。“吴妈告诉我,她从前在老夫人那里做工,空闲时做绣鞋,一个人能养全家。后来大肚子,她洗碗,洗到孩子掉出来,也不碍事。她还说,她家的死鬼只会抽大烟,儿子也是,抽大烟。这样比,先生真是很好很好的男人。” “所以你以后想嫁先生那样的男人吗?”苏青瑶问。 小阿七脸红,挠了挠脖子:“我没有太太漂亮。” “漂亮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小阿七问。“发财吗?” 苏青瑶一愣。 她垂眸,望着茶碗里起伏的叶子,也不由地在心里问自己,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叫她的父母来回答,那一定是她的家庭,但这种说法,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相信了。 倘若是她的丈夫,那答案应该是责任,可她不是自愿承担这份责任的,甚至在签订契约时,她都没到搞懂责任这两个字,究竟代表什么的年纪。 要是换成她的情人,大概会说一个人的自由,不过,对这种观点,她总觉得太空、太远、太理想化,所以仍抱有怀疑。 她想了又想,隐约觉得答案就在嘴边,可一下子形容不出来。 于是苏青瑶勉强露出微笑,头微微歪着,同小阿七说:“大概是吧。有钱真的很重要,我祝小阿七早日发财。” 很快,日头西沉,不知不觉到了夜里。期间吴妈去书房送了一回餐。小阿七也来问她吃不吃饭,苏青瑶说不饿,拿一块三明治就行。 待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实在没办法继续在楼下干坐。 苏青瑶上楼,换好睡衣,走到卧房门口,踌躇许久,才鼓足勇气,推开一道门缝。 她透过罅隙,看见自己的丈夫戴着金丝框眼镜,在床头看报。珐琅灯旁,蜜糖色的面庞,好像伦勃朗油画中的人。他看到半途,忽而折起报纸,去拿烟。 用打火机点火时,眼镜从鼻梁滑落,男人叼着烟,抽出一只手扶了下眼镜。烟雾打唇齿间喷出来,他的五官有一瞬的模糊。 苏青瑶不知该不该进,右脚的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踢着门板。突然,应是走神,她力气使大了,不小心撞到门板,发出相当响的一声“砰”。 徐志怀抬眸望去,见她瘦伶伶的一绺,贴在门边,要进不进,如同怕水的小猫儿。 他似是被这种稚气软化了,便掀开被窝,叫她钻进来。 上了床,苏青瑶半张脸埋进被褥。 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后,她忽然开口:“志怀。” “嗯?” “你那么聪明,谁敢把你当傻子呢?”她冷不丁说。 徐志怀的心猛然一疼。 那一瞬,他险些要质问她——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背着我,跟野男人搅在一起?可话还没到嘴边,他就自觉地咽了回去。 而她已经翻过身,背对着他,佯装沉睡。 徐志怀熄灯,也躺下,但没睡。 不知过去多久,他手肘撑着床垫坐起,没拧床头的珐琅灯,手一伸,摸到床头的打火机。 他摁下,火苗“啪”得一声窜出来,在眼前摇曳。 徐志怀面对火焰沉思片刻,侧过身,掌心护着火苗,递到枕边,照亮了沉睡的妻子。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他无故在心里轻声念出这句,指尖抚过她如云的长发,悉心拿火钳烫过的发丝,缠缠绕绕,一下勾住了他的手。 并非隆冬,更无积雪,可她的确白皙得如同空明的雪夜,红幽幽的一簇火光映着她的脸蛋,照出稀薄的绯色。 他全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对待眼前的这个女人。 离婚吗? 这年头离婚对女人名声很不好,她还小,离婚了,她能去哪儿?谁照顾她,谁给她买新旗袍和新皮草,谁每晚带拿破仑蛋糕?她是很需要花钱的呀。 难道放跟那个姓于的小子走? 不,不可能。他决不容许这种事发生。要是她跟那个姓于的去了南京,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他也想不通她究竟看上他哪点,自己又有哪点比他差。 她难道不觉得姓于那家伙脑子不太好使,愚蠢到惹人发笑的地步吗? 这样一个他完全瞧不起的人,竟然意图抢走他的妻子,这分明是一种羞辱。 徐志怀越想越焦躁,头一回感觉自己的思绪如此纷乱。他松开拇指,火光骤然熄灭,眼前恍惚仍有猩红色的残影。 “小乖,”徐志怀俯身,面庞偎在她阴凉的鬓发,柔声叹息。“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第七十一章 雷雨 有徐志怀在,南市自然没能去成。 苏青瑶只得待在家里,校对编辑部寄来的书稿。随稿件一起寄来的还有她的薪水,足足四十块,说多不多,买两件短大衣就能花光,说少不少,能换到两千只鸡蛋。苏青瑶将支票偷偷放到荷包,又踩着绘有芙蓉花的高凳,扶着橱柜,打开柜子上储藏冬衣的皮箱,将荷包塞进大衣。 时隔五年,再次收到薪资,她感觉非常奇妙,以至于每次路过那个房间,都不自觉地要望一眼房门。 临近入秋,上海突然变得极其闷热。 这天,苏青瑶寄出校对完成的稿件,在躺椅小憩。湘妃竹的折扇展开,盖在脸上遮光,素白的纸面,画一枝桃花,散散落落地开着。扇面题两行小字: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 广播电台正在放越剧,收音机是徐志怀厂里出产的,里头的越剧演员,他也捧过好几名,二者打包成套卖,销路甚好。 唱完了选段,插进一串广告,接着开始放唱片。唱歌的是明月歌舞团新捧的歌手,叫周璇。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听着,半梦不醒,恍如随风乘上一叶扁舟。 就在这时,她眼前忽得一亮,应是有人揭开了盖在她脸上的桃花扇。 那人分明就在她身边,却不说话。苏青瑶有些醒了,但没睁眼,继续装睡。 对方顿了顿,伸手拨开黏在她面颊的碎发。指纹顺着细细的毛流,没入发髻。指腹有一层茧,还有些凉,是无名指的婚戒。收音机里周璇的小细嗓哼着:“鲜血筑抵抗城墙,历过万世百千风浪,雪霜下人自强,同寻中国新方向。” 苏青瑶知道是徐志怀。 他刚参加完国货展览大会的开幕式回来。 战后为抵制日货,国货商人想了不少法子,其中就有这个国货展览会,为了吸引市民,还特意在开幕式举行了个游艺大会,叫来易方朔表演滑稽戏。 苏青瑶碍着前几日发生的事,不想跟他在外头扮恩爱。徐志怀倒也没为难她。 “怎么不回房间睡?”他沉声问。“小心着凉。” 苏青瑶翻身背对他,仍闭着眼。“太闷了。” “回来的时候,恰巧路过书局。” 说着,耳边传来拆油纸的动静。 他拿着书,胳膊从背后绕到她眼前,搂住她。 苏青瑶睁眼,是新出版的《三闲集》。 “我听书局讲,月末大概要发金粉世家,”徐志怀接着说。“你要看吗?” 苏青瑶接过书,轻声回复:“我到时候自己买吧。” “《文学月报》的稿子寄出去没?”他又问。 “寄了。”苏青瑶坐起,顺手将书放在身侧。“你怎么有闲心关心这个?早先还一口一个没必要。” “是没必要,累得要死,又挣不了多少钱。”徐志怀看着她。“但你要是开心,找点事做也挺好。我也就嘴上说说。” 苏青瑶隐约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 “闷死了。”她嘀咕,站起来去开窗。 窗户对着花园,一低头,便看见成片的苍绿。矮墙爬满藤葛,令地上的绿意蔓延到墙头。亚细亚火油公司投资的别墅,西洋气十足,真难想象中国人会做这样直白的布局。 苏青瑶两条胳膊支在窗边。热风迎面吹来,像一头扎进面糊,又潮又黏,直叫人喘不上气。 背后传来脚步声。 徐志怀拧上无线电,啪嗒一声,屋内什么声也没了。他放轻脚步,缓缓走近,然后弯下腰,从身后松松地拥住她。他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低俯过,一直到残留胡渣的下巴蹭到了她的脖颈。苏青瑶浑身一麻,玫瑰色的旗袍绸子绷得紧紧的。 “好热。”苏青瑶话音微颤。 “嗯,要刮台风了。”他道。 徐志怀说的不假。 没过两天,电力局在报纸上刊登了停电通知,街道也张贴了布告。 到台风登陆的那一日,傍晚的云层恰如火烧平原。别墅的门窗悉数锁死,一些地方甚至钉上了加固的模板。室内闷到极点,仿佛一口不透气的棺材。吴妈胳肢窝夹着蒲扇,给佣人挨个发蜡烛,发完,又叫上几个女佣到二楼布置烛台。 很快,火烧云褪去,黑云压城,狂风挟带暴雨袭来。苏青瑶借着卧房蜡烛的微光,划亮火柴,又点燃一根蜡烛的烛芯。窗缝“咝咝”地叫。 点燃烛台,她拿起来,预备去书房找徐志怀。走廊漆黑一片,她擎着蜡烛,随雷雨声从这头浮到那头。突然,窗外雷光乍现,惨白的天刀劈开黑幕,将走廊短暂地点亮。暴雨倒映地板,一如汹涌的海水倒灌。 她走到书房前,敲敲门,里面的男人说了声“进来”。 苏青瑶推门而入。 屋内竟然没点蜡烛,男人溺在暴雨带来的黑暗中,相当松弛地坐在沙发上,把玩着她先前用来遮光的桃花扇。桌面摆了一个玻璃杯,酒还剩一些,架在烟灰缸上的雪茄抽了半根,灰烬间隐有赤色的火星闪烁。 苏青瑶关上门,同他说:“还以为你在办公。” “没,”徐志怀轻笑,转头望向窗外。 到处是黑色,也不晓得他在看什么。 苏青瑶单膝跪在茶几旁,放下鎏金的烛台,紫棠色的旗袍飘忽忽起落。她穿的旗袍要比寻常女子的更长,开叉也低,绲边从小腿肚岔开,露出内里绀青色的丝绸衬裤,衬裤也长到脚背。 烛火同时照亮了他们两个。 “喝酒了?”苏青瑶将酒杯挪远,免得着火。 徐志怀笑了下,放下扇子。“就一点点。” 他上身前倾,望着苏青瑶,手背贴在她的面颊。 “瑶,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在一起五年了,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徐志怀声音低沉。“真的不打算去广州吗?还是说,对那里不感兴趣。要么乘渡轮去香港,我也很久没去看在香港买的别墅了,也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样子。” 苏青瑶静静听完,眼帘低垂。 “志怀,我每次一想到我们在一起五年,我都要狠狠吓一跳,心想,怎么就五年了呢。”烛火的影子来回舔舐着她的面庞,柳眉杏眼、桃腮雪肌,恰如一尊大理石像,雕的是西方的薄纱少女,似幻似真。“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五年?”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要珍惜。”徐志怀轻声说。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苏青瑶推开他的手。“你是什么都见过了,才会说这就是你想珍惜的东西。可我不一样。我什么都没见过。志怀,你不可能明白这种感受,我好像从来没认认真真地想过自己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通通不知道。” 徐志怀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 窗外,倏忽传来一阵阵雷响。 待轰鸣的雷声过去,徐志怀缓缓放下手。 “青瑶,是因为上学吗?”他说这话时,显得很憔悴。“如果是因为上学,我送你去复旦读外文,好不好?要是不喜欢复旦,还有别的学校可以看。沪江?港大?圣约翰?你随便挑。我一向是赞成你读书的,你也知道,对不对?我们结婚的时候,大学根本不收女学生,这谁也没办法。” 苏青瑶默默听着,突然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席卷了她。胃像着了火,酸苦的滋味在胸口游走,手脚都软了,连带身子也微微打着颤。 天知道,她从前多少次幻想过,他有一天同她说现在说的这些话。如果换成一年前,她绝对会感恩戴德地接受,扑进他怀里撒娇,继续爱他,跟在他身后,当她的徐夫人。 可是现在,她只感觉非常非常的难过。 这种感觉,刹那间让苏青瑶再度回到了许多年的那个夜晚。 她一个人坐在楼梯上,满怀期待地固执又愚蠢地等他回家,等啊等,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回来了,然后皱起眉,像是厌烦一样地赶走了她。 为什么要这样?不可以抱一下我吗?不亲亲我吗?不对我说一声“谢谢”或者“辛苦了”吗?不能告诉我,你喜欢我,就像我曾经说我爱你一样吗? “徐志怀,你太自以为是了。”苏青瑶扶着茶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盯着面前的男人,她的丈夫。“凭什么你对我好,我就要接受?凭什么你道歉,我就要原谅?徐志怀,不是你说一句,要送我去读书,我就理所应当地要把从前的事全忘掉……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所以你究竟想怎么样?我给你什么你才会接受?”徐志怀也站起来,个头一下压过她。“苏青瑶,别犯傻了,你难道就不感觉他很蠢吗?” “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徐志怀绕过茶几,逼近她。 衬衫的衣角带起一阵急风,茶几上的那豆大的烛火开始颤抖。 苏青瑶仰起脸,看向他。“是,的确,志怀,他不如你聪明,谁都不如你聪明。” “因为他油嘴滑舌,会说好听话?要想听好听话,我明天就给你买只鹦鹉回来,怎么样?” “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白痴、轻浮,手上一分钱没有,全靠着他爹和他哥汇款,还爱说大话,成天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吗?”徐志怀两手插在裤兜,露出冷笑。“苏青瑶,要是这样,那我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够了,别再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苏青瑶颤抖着后退。“我不是你的犯人。” 徐志怀没有停下,继续说:“可你不是,我认识的小乖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没准你错了。你根本不了解我,事实上,你也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我在想什么。最可悲的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要吃饭吗?我该出去吗?我是要继续读书还是尝试去工作?爱是什么?社会是什么?婚姻和家庭又是什么?我全不知道,因为有你在!”苏青瑶浑身颤抖。“因为你——徐志怀——你!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我的全部!我的丈夫!” “好,我不懂,那你来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一个回答。还是你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我错了。”徐志怀步步紧逼,仿佛一头发怒的雄狮。“如果是想给我惩罚,好,行!苏青瑶,我错了!你满意了吗!” 第七十二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上) “我满意什么!”苏青瑶颤抖。“满意你永远把我当小孩,永远觉得我没有头脑吗?” “能做出那种事,就说明你依然是个孩子。”徐志怀的嗓音冷且缓。“瑶,我不想叫你受伤,我有义务照顾你。” “是、是,反正对你来说,只要负责任就好了。我早就知道。”幽暗中,她的视线触到对方的下颌,消瘦的两颊,几近抿成一条直线的唇,高耸的颧骨,沉沉的眼眸。每一处都无比熟悉,又异常陌生。“不管是谁,是我,或是别的什么女人,你徐志怀都会负责!” 她说着,折腰举起茶几上的烛台。 一点猩红的火焰夹在两人的呼吸间,来回摇摆。 “我从没有过那样的想法。”徐志怀两手仍插在兜里,俯身。“倒是你。你在乎过我,在乎过这个家吗?你跟谭碧那个婊子玩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瞬思考过,我们是夫妻。” “天啊,我还不够在乎这个家?”苏青瑶气极反笑。“徐志怀,你以为你的西服洗完后放在那里,会自己变平吗?你以为家里的佣人只要你一句话,就会乖乖去做事吗?你甚至连皮带扣都是我解的。是,你赚钱,你买的别墅,连我也是你买来的!所以你总那么绝对地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因为我是对的。” “你永远是对的!”苏青瑶尖叫。 她说罢,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喉咙如同被塞进了一个滚烫的铁球,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窗外,云间传来一声巨响,白光翻滚,照亮了暴雨织成的大网。苏青瑶痴望着,自觉被粘在了这铺天盖地的大网中,拼命挣扎,又动弹不得。 她张张嘴,又闭上,又打开,嗓子眼“嘶嘶”得响。 手腕控制不住地颤动。烛台摇晃,蜡泪流淌,积在灯盏,火光倒映其中,两两相望。 最终,她断断续续地呜咽出一句话。“志怀,你总说在一起多少年……那这么多年,你有没有爱过我……” 徐志怀听了,眼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他喉结咽了咽,说:“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 苏青瑶似是早已料到这个回答,眼睛望着他,不说话,神态似哭似笑。 徐志怀也深深望向她。 烛火的映照下,她的面庞格外光洁。 那一瞬,徐志怀像噎了气。 屋外雨声渐急。 “行,我明白了,”良久的沉默后,苏青瑶“嗤”得笑一声,转身欲走。 徐志怀急忙拽住她。“瑶,我已经承认我错了,还不够吗?” “不,不是不够,是我不接受。”苏青瑶狠狠甩开,如同一道降临黑暗的闪电,骤然逼近。“徐志怀,你太自以为是了!凭什么你认错,我就要感恩戴德地接受?这些话,这些事,晚了,晚了,都太晚了!我不接受,我不需要,我也不在乎了!” 徐志怀嘴唇动了几下,没能出声,心中隐隐萌生慌乱。 但下一秒,他便想,自己有什么好慌,犯错的分明是她!这么多年,他哪一点是委屈她了的?别家太太有的,她一定有,别家没有的,她也有,甚至更好。他对她那么好、那么好——现在出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居然还有脸问爱不爱她,有意义吗?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如此下贱的女人! “说这么多,你就是想学谭碧,和野男人混在一起。因为他会说喜欢你,而且完全不用负责!”徐志怀俯视,身形将她完全笼罩。“苏青瑶,但凡你有一点理智,就不会看上那种只会动嘴皮子的货色。” “哈,你管我喜欢谁?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不爱我……” “够了!” 话音刚落,徐志怀伸手,攥紧她的手臂。苏青瑶本能倒退,想要挣脱。徐志怀见状,手上力气更大,带着些不管不顾的意味。他右手抓住她的左臂,另一条胳膊环住她的腰,拎起一只犯错的野猫般,抱住她。苏青瑶尖叫,挣扎中,手一软,烛台坠落。 咚! 火光熄灭。 两人齐齐像太阳穴挨了一拳。 徐志怀锢住她的腰,拖到书桌,继而右手掐住脖子,叫她背对着自己,压下去。 桌面的零碎没收拾干净,苏青瑶猛然栽倒,头撞在一个足有半个拳头大的物件上,不晓得是印章,还是镇纸。盘扣硌着心口,她有些喘不过气,便曲起手臂,上身支起一点,但立刻被他捏着后颈摁下。 脑后的发髻垮在硬挺的旗袍领,一团乌云积在颈子。 徐志怀一手掐住后颈,一手拽起曳地的长旗袍,摸到里头的丝绸衬裤。 裤管似沾满石青矿粉末的毛笔,浸到了如墨的水缸,哗啦一下,颜色褪了干净。白腻的双腿打着颤,手伸进去,肌肤太冷,抖动愈发明显。她呜咽一声,连忙并拢,连带他的手腕也被夹住。 徐志怀缓慢俯身,膝盖从背后撞向她的腿窝,苏青瑶吃痛,手脚彻底软了。他膝盖顶开她的腿,浆洗得硬挺的西裤来回摩挲,手指继续向上,摸到塔夫绸的平角裤,掐着一圈法国蕾丝,指腹粗糙的茧磨着腿心最柔软的地方。苏青瑶的心脏似是被拧了下,后背发麻。接着,食指与拇指拨开两瓣,似捏又似戳。 苏青瑶呜咽,小腿胡乱朝上蹬,两手一个劲儿扑腾。 男人见状,松开她的后颈,抽下领带,把她的双手绑到后背,然后撕开旗袍。 “徐志怀你神经病!”苏青瑶吓坏了,哭喊着骂他。“你去死!你去死!” 她是十足文雅的小姐,不太会骂人,所知的几句粗话颠来倒去讲,嗓音尖细,倒像珍珠鸟歇在手心不停鸣叫。 泪水淌到桌面,浸湿了鬓发。 徐志怀一声不吭,解掉皮带,拿在手里,左手顺势打了一巴掌,又蹙眉,似是想到什么,冷不丁扬起皮带,朝她挥去。啪啪几声,苏青瑶嘴里顿时没了声响,只顾哭。水痕侵到脖子里,好冷。他越抽越恨,臀肉如同初初晕染的胭脂水,幽暗中,看不太清,徐志怀手心抚过,滚烫。 耳后根升起一丝诡异的酥麻,徐志怀眯起眼。 他扔掉皮带,拧开西裤的纽扣,沿着缝隙用力一挤,就塞了进去。 太深了,像被戳了下喉咙管,又晕又胀。 苏青瑶感觉全身的血刹那间倒灌进了耳朵,嗡嗡作响。 徐志怀弯腰,整个人伏在她身上,胸膛紧贴后背。一下,一下,珠扣叮当乱响。他手臂绕到前头,虎口掐住苏青瑶的脸蛋,因为太用力,无名指的婚戒将她的脸蛋磨破了皮。 她一开始被逼着裹脚,后来又被裹胸,所以哪儿都生得很精细、很轻巧,绵绵软软,捧在手里,跟浮云似的,一吹气就能飞上天。 小贱人,小贱人,徐志怀在心里轻轻骂。 要换成二十年前,他就直接把姓于那小子枪杀了,叫她睁大眼睛看看通奸的下场。 徐志怀想着,俯身咬住她的后颈,朝内顶了几下。 苏青瑶实在没劲儿了。 雨大到一个极点,反倒隐匿了电光与雷鸣。 恍惚间,她听见雨声远远近近地翻滚,自己也似被骤雨淋湿,半边热、半边冷,头脸全热起来,烫烫得好似一块烧完了的炭。 徐志怀松口,转而侧头,仔细端详起她黑暗中泪盈盈的面庞。呼出的热气撕咬起刺痛的肌肤,直烧心扉,苏青瑶头皮发麻。周遭太暗,她只觉眼前虚影摇晃,体温、气味和微咸的薄汗,小腹一动一动。 徐志怀莫名笑了下,捏住双颊,意图一口咬死她那般,吻她。 唇齿依偎。 第七十三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下) 男人轻咬唇瓣,舌头闯入檀口,同时挺腰。苏青瑶喘息,使劲别过脸,不许他亲。唇珠沾着口涎,丝丝缕缕落到外头。徐志怀追过去,粗喘的鼻息喷到脸上,额发被汗水浸湿,挨到她同样湿漉漉的脸蛋。 苏青瑶抽噎。似有春风在耳根嗖嗖吹气,徐志怀解开束手的领带,抱住她的腰,反过来,叫她躺在桌面。 雷声已然止息,只剩潮湿的雨声依旧在屋内游荡,似海潮阵阵涌来。 徐志怀搂着她,也像抱住一块浮木。他扯开苏青瑶胸前的盘扣,双襟旗袍,青白的绲边,叫人想到园林的石窗。刚解开,衣襟便急不可耐地垂落,把胸前两团酥软提溜给他看。 他抬起她的腿,从正面重新进去,交叠的身影如同绣满鸳鸯的红罗,被整齐的针脚密密缝到了一处,而在线的末端,针仍别在鲜红的罗缎上,闪着冷光,似乎能一直扎到心脏,害她止不住晃。 大风吹得窗户砰砰响。 徐志怀眼帘低垂,俯视她。 发髻完全散了,乌黑的长发披下来,紫棠色的旗袍敞开,露出玉白的身躯,宛若明代古董花瓶里斜斜开出的白梅,正欲往墙外探去。这样的女人,一个美丽的小贱人,他的妻,在他身下哭泣。 徐志怀俯身,含住颤抖的胸口,忍不住咬。 啊,苏青瑶呻吟,小手攥拳,打在他的额头。 下一秒,她觉出男人湿热的舌苔舔过脖颈。 从锁骨到耳垂。 好痒。 苏青瑶蹙眉,呼吸零碎地往外落。 徐志怀闷哼,猫一般弓起背,右手落在她的脖颈。他眯了眯眼,浮着青筋的手轻轻一捏,包裹她残留着牙印的后颈。 苏青瑶在他的手中急促地喘息,忽而呜呜得叫了一声,彻底泄气了。 他长舒一口气,在她身上无声许久,才起身。他摸黑取来纸巾草草擦拭后,重新整理好衣物。 接着,徐志怀又从翻出抽屉里的烟盒与打火机,指甲盖弹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点上火。漫长的昏暗后,终于有了一点亮光。他搂住脱力的苏青瑶,将她放到沙发,自己则坐在旁边抽烟。 雨声静悄悄地往上涨。 一根烟快抽尽,男人开口。 “你想读书,我捐栋楼供你读,随便挑大学。其余的,我不想明说,你也清楚我要说什么······我真不懂,你把我和你四年多的感情当什么了,过家家吗?” 苏青瑶不吭声。 待到他点燃下一支烟。 “不需要,你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苏青瑶蜷缩着,一字一句说,“徐志怀,我不想再那么在乎你了。” 徐志怀听闻,眉头一颤,眼睛似有一点水光。“所以,你现在是想说……你是要……”他像要说什么。 小贱人,他又在心里骂,明明我什么都给你了,小贱人。 苏青瑶隐约预知到他想说的话。 他深深吸了口烟,吐出去。 “所以,你是要离开我吗?”徐志怀眼圈微红,吐气带着一点杜松子酒的香味,密密匝匝地扑满她的脸庞。 苏青瑶看着眼前的男人,泪水忽得涌上来。 内心轰然一声响。 她知道他可能是爱她的,她也需要这样的爱。因为长久以来,结婚都是女人为之奋斗的一项事业,一门诀窍颇多的行当。许多男人听不得这样的话,倘使令他们知道这些美貌又贞洁的结婚员们心中惦记着只有钱财,而非那一点零星到可怜的才华与俊朗,是要破口大骂的。 可是——可是—— 可是除了爱,她的人生总归还要有些别的东西吧! 苏青瑶呜咽了。 徐志怀眉头紧锁,手掌沉默地抚摸她的脸。冰凉的泪珠顺着指缝掉下去,他不停地擦,很快,他的手心湿透了。 于是他就这样,满手冰凉地得到了妻子的回答。 “会有那么一天的,志怀,我会的。” 话音落下,徐志怀没再出声。 就这样,他抽烟,一根接一根。 直至雨停。 那之后,苏青瑶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变相禁足了。 她打从一开始就料到了如今的局面,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妻子给自己戴绿帽。徐志怀愿意忍到现在,既出于男人的自尊,也出于骨子里对婚姻的忠诚。他是个傲慢的家伙,根本看不上于锦铭那样的纨绔,要叫他承认自己婚姻失败,真不如杀了他。 再说,承认了又如何,总不能叫他客客气气地把奸夫请到家里,然后握着对方的手,说,兄弟,我老婆以后就交给你了,这里有两张车票,你俩快双宿双飞去南京吧! 那是龟丞相才有的肚量。 他徐志怀没有。 没办法,两人只好这样拧着,有一天过一天。 不知不觉,秋天过去一半,很快便要入冬。 有次,徐志怀带回一件貂皮大衣,说是路过瞧见了,就买下来给她当冬装。皮草乌黑发亮,不掺一丝杂毛,给她穿,刚好能罩住脚踝。苏青瑶不想再要他的东西,便冷冷地瞥了眼,故意不搭理他。 徐志怀拎着毛茸茸的大衣走近,略显执拗地给她披上。 “不喜欢?”他问。 “喜欢,”苏青瑶道,“但再好的貂也要看谁送。” 徐志怀揽住她的肩。“你究竟要闹的什么时候?” 苏青瑶学着他的口吻,对他说:“怎么,不高兴?不高兴你忍一忍啊,哈,这不是你最喜欢说的话?你忍一忍呗。” 徐志怀听闻,脸色铁青。 见他吃瘪,她嗤嗤笑了两声,扶着墙一溜烟走。 后来某一天,谭碧偷偷来电话,告诉她,贺常君说,于锦铭的大哥来上海了,两人为你的事大吵一架,弄不好于少要提早回南京。 苏青瑶挂断电话,心中的念头愈发明晰。 她想,如果于锦铭要回南京,她可能也会离开上海,不是非要跟他在一起,苏青瑶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觉得……自己真该走了,应当要离开他了。 恰在这时,小阿七急急忙忙奔进来,讲太太的父亲刚才派人过来,说老家祖父去世,叫先生跟太太赶紧买火车票,回合肥奔丧。 第七十四章 旧时代的残党 (上) 穿过通天的石牌坊,沿刷白垩粉的马头墙向前,看到一棵快被蛀空了的百年榕树,向左转,再笔直开个几百米,就到了苏家老宅。 前清遗留的建筑,高墙斑驳,庭院深深。苏青瑶推开车门,走到大青石的宅门前,仰头望着牌匾上的题字,一时恍惚。徐志怀从另一侧下车,握住门环敲了敲。不一会儿,门童出来,迎两位进去。 他们跨进门槛,迎面是一个天井,放一口大水缸,水面满是绿油油的浮萍。绕过天井,走近了挂着一对白底黑字的楹联的厅堂,堂中已经坐满家中的叔伯兄弟。苏青瑶的父亲被安排在左侧的末座,身穿大褂,皮鞋油亮,通身教书人的气派。他手边站着的女人,一身黑棉布旗袍,头别白绢花。 徐志怀携起苏青瑶的手,快步到苏荣明跟前,客气地鞠了一躬:“老师。” 苏荣明见女婿进门,似是得意,可又碍着高数教授的风骨,要笑不笑地抬眸溜了一眼,继而转头示意身旁站着的妻子,叫她先领两人回房间安顿。 女人点头,领着他俩经过厅堂,台阶步步升高,二进门槛,又一弯,上了楼梯,到了西厢房。光线骤然暗了,只模模糊糊地瞧见二楼的屏门雕麒麟送子,窗户雕葡萄与石榴,密密麻麻。 卧房内的丫鬟还在收拾行李,见主人进屋,匆匆避到一侧。 进到里头,继母坐着同徐志怀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起身要走。 “对了,弟弟呢?”苏青瑶随口问。 “在你祖母屋里。”继母有些心不在焉。“你正好去请个安,毕竟这么多年没见······去了顺道把连耀带回来,你知道,我不方便见老太太。” “晓得。”苏青瑶道。 她送走继母,回来理好东西,预备去老太太屋里请安。徐志怀说要一起去。苏青瑶没理他,转身先往楼下走,高跟鞋踩着木板,啪嗒啪嗒响。徐志怀急忙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挤着仅供一人行走的木楼梯。 老人的房间还在后头。 他们穿过中庭,再进一层院落,走到门前。苏青瑶敲门,听屋里问了句“谁呀”,她顿了顿,一时不知如何介绍自己,毕竟离开合肥的时候她才七岁,想了下,答“是我,苏青瑶,苏荣明的女儿。” “荣明的女儿啊,快进来吧,外头冷。” 苏青瑶进去,看见老太太正搂着小外孙坐在床上,嘴里嘀嘀咕咕不晓得在说什么。男孩低头玩着印着小人头的铁皮罐,瞧见苏青瑶,蛮懂事地叫了声“阿姐”。他胸前挂着一条金锁链,歪歪扭扭地缠着颈子,显然刚套上去不久。 刚到十月,屋里就烧起了火盆,热得人心慌。 老太太搂着苏青瑶同父异母的弟弟,甚是和气地问她:“好多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你这次过来,住在哪里啊?” “还是以前的厢房。” “哦,”老太太应一声,干瘪的手捏捏孙子的脸,摸摸他圆滚滚的肚皮。 过了会儿,她抬起头,目光落到徐志怀身上。“小徐是吧,我常听荣明说起你。” “婆婆好。” 老太太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徐志怀,良久,用力点头。“蛮好蛮好,苏丫头命好。” 徐志怀礼貌地笑笑。 苏青瑶本想直接带弟弟走,可看老太太捧宝贝似的,搂着弟弟,一下摸摸手,一下摸摸头,正玩得热切,不知如何开口。 老人眼里,孙子总比孙女金贵,何况是个多年未见的早已嫁出去的孙女。 苏青瑶没办法,只得坐在凳子上当壁画。 火盆烤着脸,干坐久了,不免犯困。徐志怀弯下腰,轻轻在耳边问她想不想走。苏青瑶给了他一个哀怨的眼神。徐志怀看着她的小脸,忍不住笑。 他刚要开口告辞,门外突然有人敲门,砰砰砰、砰砰砰,跟着火了似的。 “谁啊?”老太太问。 “娘,你可要为我做主!”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黑夹袄的妇人迈进来,径直坐到了老太太身旁,抽出衣襟别着的手帕,脸上泪落得很流畅。 “您快管管荣真那家伙,他非说要给那贱女人分一块田地!咱们早说好了,等爹去了,那块地是要归我的,贴我当年那份帮忙还债的妆奁钱。可不许变卦!荣真也是·······真不像话,一个买来的女人,他那么惦记,还说是为了孩子。我看他分明是看上了,想着纳小呢。爹刚走,他就满肚子坏水。您看看,这像话吗?妈,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老太太皱眉,斜眼看向苏青瑶。“吵吵嚷嚷的,没看见有客吗。” 女人见状,急忙擦干净眼泪,又擤了擤鼻涕,转头盯了苏青瑶几秒,竟破涕为笑,亲热地招呼起来:“大丫头是吧,哎呦,还记不记得二婶婶?你走那年,我才刚嫁进来,一转眼这么大了。旁边这位想必是侄女婿,真是仪表堂堂,难怪二哥天天把你挂在嘴边……” 苏青瑶微微俯身。“二婶婶好。” 那女人瞪大了眼睛望向两人,捏着绣花帕子,不知怎的,肩膀一耸,呜呜得又留下泪。“侄女婿,苏丫头,你俩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快来帮我评评理。” 这下是真走不了了。 女人虽然眼睛哗哗流着泪,但诉起苦来一点也不磕绊,兴许是对太多人讲过,以至于苦楚被反复添油加醋,描摹得如同一段传奇演义。 原来,这位二婶婶早年生养过两个小孩,都得病死了,往后不能再生。二叔叔也动过歪心,想换一换,但二婶婶太能干,家里大小事少不了她,老太太就一直不许。 后来家里的大奶奶,也就是苏青瑶的大伯母,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提议既然不打算再娶,就典一个来,叫村里的媒婆去别人家挑个合适的媳妇,典个三年五载,等生了孩子再打发回去,还省心。 那女人不知姓名,只晓得她养过四五个孩子,因为穷,只活下来一个男孩。其中一个女孩刚出生,就被浸热水盆里烫死了,然而没满一年,她的肚子又大了起来,不但大,而且很尖。这是很不得了的事。 媒婆就是靠这件事儿,说动了老太太,叫她同意给四儿子租一个妻子来,一百元,最多租五年,生了儿子就送回去。 那女人的肚皮果然如传闻般神奇,才第二年开春,就怀上了,到年末,孩子哇哇落地,果真是个大胖小子。 多年心愿得了,二婶婶仿佛终于不再亏欠苏家祠堂放着的列祖列宗,很是轻松,对帮忙生孩子的女人也多了几分感激。 讲到这里,二婶不自觉重复了三遍“我好吃好喝供养她,什么苦活都不叫她干”。 后来,二叔觉得孩子太小,离不开生母,便又拿出五十元给那女人的丈夫,要再续两年,等孩子满两岁,再把他老婆送回去。女人的丈夫认为价格很公道,收了钱,便叫她安心在苏宅里带孩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混着,如今是第三年了。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管我叫娘,管她叫姨,哪有把田分给她的道理?这可是我妆奁钱换来的,乡里的七大人也都清楚。荣真是老糊涂了,也怪那狐狸精,忒不安分,过了几年好日子就把自己当姨太太了,成天不是腰酸,就是头疼,我还指使不动她了。” 二婶絮絮叨叨说着。 老太太眯着眼,像打起瞌睡,干瘪的手仍紧紧挽着孙子的右胳膊。 这时,一直安静摆弄铁皮罐的男孩忽然喊了声:“奶奶,我饿。” 像有人插队,一瞬间,全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男孩身上。 “乖孙饿了,哎呦,哎呦,把奶奶心疼的。”老太太如梦惊醒,赶紧把孩子放下,同苏青瑶说,“侄女婿,苏丫头,我这屋里也没什么正经的吃食,辛苦你俩把连耀带回去,叫后厨做点饭菜。” 苏青瑶乖巧地点头,如蒙大赦般从老太太怀中牵过弟弟。 走出房间,他俩带着男孩回到前厅,人更多了,是最早一批赶来吊唁的亲眷。迈过门槛,满屋的烟和男人臭。继母正坐在角落,靠着椅子发呆。 苏青瑶将弟弟交给她,和徐志怀回了厢房。 稀里糊涂忙了一通,日色渐晚,老宅没牵电线,摸着扶手颤巍巍上楼,进到卧房,便似坠入了一个昏暗的世界。 徐志怀点亮油灯,一边解领带,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苏青瑶有关苏家的事。 他知道苏青瑶幼年丧母,七岁时跟父亲和继母离开合肥,去往上海。没过几年,家里有了弟弟,她就去读寄宿制的教会女学。他也清楚苏青瑶跟父亲的关系不大好,从前以为是她埋怨父亲早早把她嫁出去,才一直闹别扭,如今看,没那么简单。 苏青瑶趴在狭小的窗台。 已经到了亮灯的时候,宅中的仆人们沿着走廊,挨个悬挂风灯,活像富贵人家把玩的纸扎人偶。 晚风吹得灯笼来回摇曳。 “你别问了。我也记不清了。”苏青瑶喃喃,目光越过挂灯笼的仆役。 眺望远方,可以瞧见厢房对面有一扇落了锁的朱门,透过雕花的石窗朝内往,隐约瞧见门后有一口青石垒砌的水井,井上早已长满青苔。 风一阵一阵地刮大了。 第七十五章 旧时代的残党 (中) 苏青瑶兀自望了会儿,回过神,夜已深沉,且渐生凉气。 她从涂着芙蓉花的板凳溜下来,走到脸盆架子前,拿湿毛巾擦了手脸,换了睡裙,回到床边。 徐志怀还没睡,戴着眼镜,坐在床靠外面的那侧,倚着雕鸳鸯戏水的围栏,借煤油灯的光读《三闲集》。 金钩挽着旧帐帘,活像一弯月亮,倒影映在书页,又似一把镰刀。 “还带书来。”苏青瑶脱鞋,四肢并用地爬上床。 徐志怀坐起身,方便她钻进被褥。“怕你坐火车无聊,就顺手带来了。” 苏青瑶装作没听见,盖好被子,背对他躺下。 徐志怀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看了眼她的背影,合上书,默默熄灯。 绣花褥子也是旧的,放在箱底压了太久,铁块似的阴冷。 苏青瑶紧紧裹着被褥,怎么也睡不着。 窗户没挂帘子,廊下的灯笼光进到卧房,腥红的仿佛一只眼睛在暗中窥视。 背后人忽然一翻身,床架子嘎吱嘎吱响。 紧跟着,男人滚烫的大手从背后搂过来,握住她的。 “冷不冷?”他低声问。 苏青瑶不应他,阖眼装睡。 徐志怀捏捏掌中的小手,以为她真睡了,胸膛便挨得更近了些,贴着消瘦的后背,捂着她。 苏青瑶嫌挤,动了动头,后脑勺软软的发丝扫到他的下巴,有些痒。 夜太静谧,徐志怀抱着她,思考他们的婚姻,想着想着,竟忍不住开始劝说自己。 她太天真又孩子气,一时被油嘴滑舌的纨绔骗了,才会犯错。再加上有谭碧那妖女在一旁怂恿,很难不犯傻。这情有可原。为了这个家,他理当原谅她,糊弄糊弄,当什么都没发生,只要她以后不再犯就行。 不点破,他们就还是夫妻,能继续过下去,维持从前的生活。 他会继续对她好,也会改一改自说自话的臭毛病,尽可能顺着她的心意。至于爱不爱……他当面真说不出来,想一想就觉得尴尬。除了盲流子,谁会把这话成天挂嘴边。 徐志怀从没和别的女人相处过,不晓得爱河中的男女该是什么模样。他起头读私塾,后来上新式学堂,身边全是男生。好容易考上南洋大学,读的机电工程系,就挺没情趣的,不似复旦那些读文科和商科的男生。一些联谊会的女学生吧,他看不上,觉得吵闹。至于跳舞、打牌这类的活动,还是为了能跟在虞伯后头同商界的各位攀关系,才学的,陪男人的机会比陪女人多得多。 直到娶苏青瑶。 她是他第一个女人,什么都是头一回……他无法想象失去她,就像没法想象砍断右手。 徐志怀的心渐渐沉下去。 头顶的承尘在暗影中起伏。 他支起胳膊,小心翼翼地凑近,亲了亲她的眉心。 翌日,天刚蒙蒙亮,两人便被楼下忙活的仆人们吵醒。徐志怀擦了把脸,换上一身灰蓝布长衫,牙白长裤,长衫里穿得还是西装的汗衫,银闪闪的袖扣和昂贵的腕表偶尔从袖口漏出来。 苏青瑶坐起,含含糊糊地问他:“怎么想起来穿长衫?” “我看你家男丁都是长衫,我一人穿西服怪扎眼的。”徐志怀道。“再睡个回笼?我去给你拿早点。” “行吧。”苏青瑶靠在架子床的围栏,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徐志怀说着,几步走到床边。 他还没扣前襟,便坐下,顺势将她冰凉的脚揣到袍子里头捂着。苏青瑶挣了挣,腿一抬,一脚踩到他的心口,滚烫滚烫。 苏青瑶心慌慌,连忙扬手佯装打他,娇声道:“烦人!你要走快走,省得吵我睡觉。” 徐志怀抬眸看她,笑了笑,松开她的脚。苏青瑶急忙卷起被子,脸朝内躺下。徐志怀胳膊撑着床,挨过去亲了下她的发旋,方才起身戴上平顶帽,下楼去。苏青瑶听着皮鞋踩在楼梯上的砰砰声,心莫名很慌乱。 少顷,徐志怀领着两个丫鬟回屋,一个端米饺和沙汤,另一个拿一件绣满暗八仙的玄青色女褂,说给她防风穿。 苏青瑶套上满绣的褂子,和徐志怀一起吃完早点,歇了会儿,说下楼散散步。天渐渐亮了,乳白的浮云层层漾开,天地一白。两人在中庭慢悠悠踱步,谈着闲话。 走到东侧厢房附近,正聊着,突然传来一声铜盆落地的动静。苏青瑶循声望去,瞧见一个小脚女人正慌张地瞧着自己。 苏青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辨认许久,才认出这女人是她的大伯母。 大伯母瞧见苏青瑶,也呆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 她尴尬地笑笑,裹成莲花瓣的小脚一摇一摆地走近。“好多年没见,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水灵。” “大伯母好,”苏青瑶欠身向她请安,“这位是志怀,我爹应该跟你们提起过。” “知道知道,荣明常说。”大伯母望向徐志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说。“预备住几天?” “还不知道,等爷爷的丧礼办完再考虑。” “哦,好、好,多住几天,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大伯母说着,手扶着腿,慢慢弯下腰,捡起水盆。“你们慢慢逛,我去倒水。” 待女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两人也转身,往回走。 “她怎么回事?”徐志怀随口问。“见你跟见鬼似的。” “可能是想起我娘了。” 她鲜少提及自己的生母。 苏青瑶扬起脸,继续说:“讲起来,我的脚还是她帮忙裹的。”相当轻巧的口吻。 徐志怀一愣。 “当时哭得太厉害,丫鬟们都压不住我,我娘就这样搂着我的脖子,”苏青瑶做了个环住的姿势,“然后大伯母压着我的腿,帮忙缠足。” 徐志怀垂眸,看向她的左足。“就是那时候坏掉的……” “不是,”苏青瑶继续说,嗓音里一种几近冷峻的平淡。“是后来有一天,我娘突然拉着我,说脚还是太大,将来没有夫家要,就把我压在台阶上使劲缠裹布。结果骨折后发炎。” 徐志怀哑然片刻,轻声道:“老师也不管管。” 苏青瑶顿了顿,颇为复杂地说:“我当晚发高烧,是他连夜把我送进合肥基督医院······那是全合肥唯一一家西医诊所。但我也不怪我娘,她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她也才二十岁,又不识字,一些事,和她讲了,她也听不懂的。” 也是,民国五年,能怪谁呢。 徐志怀慢慢叹了声气,怕触到她的伤心事,便没再问。 到了午后,吊唁的访客陆陆续续抵达。 按规矩,女眷不见客,苏青瑶手里被塞了条麻巾,叫她扎在头上,接着便被撵到后堂,和小辈待在一起。徐志怀反倒成了苏荣明的“儿子”,与其它男丁一起,陪他在灵堂接客。当家的女人们在大厨房钻进钻出,指挥仆人给来客准备吃食。 大伯母的女儿小名叫娟娟,刚满十四岁,在镇上的学堂读书。她听说苏青瑶是从上海回来的,就一直黏着她,央求她讲上海的事。 “我也想去上海,这里实在无聊。但我娘不许,她说那里到处是女流氓。”娟娟神秘兮兮地趴在苏青瑶耳边。“她们把头发剪得和男人一样短,还穿男人的衣服,忒不正经了。我们学堂都不许剪短发的女生入学。” 苏青瑶刚要辩驳,却听不远处的月洞门有人在争执。但没吵几句,说话声便止息了,苏青瑶见二婶婶穿过月洞门,高声道:“想合起伙来欺负我,当我是死人啊!你们兄弟一个德行,一家人做不出两家事。”说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二婶婶怎么了?”苏青瑶问。 “还不是为那一亩三分地,”娟娟剥着蜜桔。“她仗着自己管家,平日没少欺负我们。脾气那么差,活该被嫌弃。” “我听老太太说,二叔典来一个女人,怎么没瞧见她。” “她啊,她就住在那边的小楼里,没事不出来。”娟娟指向东侧的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说是典,和买也差不了太多。孙妈妈讲她男人喝酒摔跤跌残废了,儿子也不晓得被谁拐走,现在可不得使上浑身解数留下来当姨太太?反正是个下贱女人——阿姐,你还是同我说说上海吧,上海的洋人是不是非常多?” 苏青瑶不好评判别人的家事,只好顺着娟娟的心意转了话题,同她聊纸醉金迷的交际舞会,热闹的大世界、堆满洋货的百货公司、各路名媛、明星、贵公子······如同在吹金钱幻化的泡泡。 聊着聊着,天色很快转暗。 苏青瑶挤在后厨的小桌,草草吃了几口晚饭,提早回厢房歇着了。徐志怀还在前厅陪苏家的亲戚们喝酒。老人活到这个岁数,算是喜丧,办的酒席也美其名曰寿酒。请来超度的唱经人含含糊糊哼着曲调,是对是错,在杯碗碰撞的筵席中好像也不那么重要。 约莫九点多的时候,中庭传来细微的谈话声。苏青瑶猜是徐志怀,便披上遮风的女褂,趴在小窗往过道瞧。徐志怀正与身边人闲聊,仆人提着风灯在前头引路。他好似察觉到妻子的视线,突然停住脚步,眼神不经意朝上看去。苏青瑶急忙避开,心突突跳。 不多久,楼梯传来脚步声,徐志怀半身烟斗味,半身酒气地回屋。苏青瑶怕他醉糊涂了,急忙叫丫鬟去拧热毛巾。 她扶徐志怀坐到床边。 徐志怀懒散地坐着,右手伸过去,摸了摸她袖口绣的芭蕉扇,柔声道:“长衫倒还挺配你的女褂。” “难看死了。”苏青瑶撇过脸。“你穿长衫,活脱脱一个老木头柜子。” “小抽屉发脾气了。”他笑着,头靠在她的肩膀。“我是木头柜子,你不就是小抽屉?” 第七十六章 旧时代的残党 (下) 苏青瑶屏息,似是畏惧他话中的狎昵,手心不由按在他的心口,推了推,埋怨道:“醉鬼。” 徐志怀仍是笑,此番带了些闷闷的气音。 他直起身,手臂绕倒后头搂住她的腰,轻轻一提,将她抱到膝上。苏青瑶怕他手抖,害自己摔到地上,连忙揽住男人的脖子。绣褂上密密的丝线扫过他的后颈,略痒。 徐志怀掌心上移,抚摸起她的后背。褂子相当宽松,每摸一下,便有一阵凉飕飕的风钻进衣裳。苏青瑶眉头微皱,不满地捶了几下他的肩。徐志怀真是酒喝多了,竟丝毫不觉痛,反倒侧过脸,问她记不记得苏轼的词。 苏青瑶反问他:“哪首。” 徐志怀头朝右侧歪了歪,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娟娟侵鬓妆痕浅。双颦相媚弯如翦。”说着,他的食指压在她的眉心,沿着右侧的细眉描摹。 “听过,菩萨蛮,”苏青瑶眨眼,睫毛扫过他的掌心。“怎么了?” “这句说的不就是你?”他笑,收回手,更加使劲地搂住她。 “轻薄。”苏青瑶很不自在,连忙挣脱他的怀抱,爬到床上去。 徐志怀侧过身,斜坐着,左手压着厚实的被褥,朝她逼近。“还以为你喜欢轻薄的。” 苏青瑶脸微微发红,不说话。 她眼神先是低着,盯着被褥,又忽而一抬,飞快地掠过他,眼波如秋水。 “喜欢,但你不许,”她道,“你轻薄起来吓人。” “小乖好不讲理。” “跟你学的。” 徐志怀笑得更厉害了。 他身子压低,却抬眸,自下而上地盯着她,冷不丁说:“你方才靠着小窗偷瞧我。” 苏青瑶没想到会被他看见,心弦似被专注的目光拨弄,阵阵颤。她有些慌,因为她的心理应在锦铭那儿,而非在他这儿,他是一个她不该再爱下去的男人。可火烧火燎的滋味那么真切,惊得她急忙撇过脸,身子侧向小床内,嗫嚅道:“我没……” 未等说完,徐志怀握住她的跛足,他的手大且瘦,将小脚捧在手心,嗓音低哑道:“如若是百年前,我来见老师,路过中庭,被你低低这么一瞧,定然神魂颠倒。” 苏青瑶似是被他捏着后颈提起,身子骤然麻了。 徐志怀俯身,凑到她面前,吻轻轻落在唇角。 相当轻巧的一下。 “这回还吓人吗?”他带着醉酒的笑意,问她。 苏青瑶两只手紧紧攥着褥子,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只觉分外慌张。慌乱之下,又似有一丝无奈与惋惜。但凡早一些,但凡早一些……真的,她真的。 少女淡粉色的唇瓣颤了颤,眼神慢慢上移,似娇似怨地同他道:“烦人。” 徐志怀拇指蹭了蹭她的脚背,回道:“也就烦你。” “懒得理你。”苏青瑶抬脚在他胸膛踹了一下,飞快钻进被子。“我困了。” 徐志怀倒也没觍着脸继续闹她。 他慢吞吞起身,从丫鬟那儿拿来热毛巾,盖在脸上。 简单洗漱完,徐志怀上床,放帷帐。他怕夜里起来摸不着煤油灯,索性没熄,昏暗的灯光透过罗缎,将他的身影映在内侧平整的帐子上。苏青瑶朝墙内睡着,察觉到他上床的动静,睁眼看向帷帐。上头的人影一板一眼地移动,活像一出皮影戏。 “睡不着吗?”男人的声音从背后罩过来。 “嗯,”苏青瑶轻轻应,“你怎么也不睡。” “酒喝太多,心脏一直跳。”他说着,完全靠在她身上。 苏青瑶觉得耳垂被烫了下。“是有点。” 徐志怀蹭蹭她的后脑,低低发笑,醉酒的人总是爱傻笑的。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好一会儿,手臂绕倒她前胸,捏着她的下巴扳过来,想亲她。 苏青瑶胳膊挡在两人之间,拿手肘顶开。“你喝了多少?” “很多,记不清了。” 苏青瑶蹙眉,往更内侧挪。“臭死了,烦人。” “小抽屉好爱干净。”他压下来,咬她的脸蛋,“我喜欢。” 苏青瑶被压得胸骨发胀,扬起手打他。徐志怀闷哼一声,突然紧紧抱住她的腰,翻过身,叫她趴在自己胸膛。苏青瑶慌乱地发出两声轻呼,乌黑的长发泼在他脸上。帷幔摇动,床架子一阵乱响。 徐志怀拨开长发,露出她的小脸,宛如一瓣白净的栀子。 她确是极美的,徐志怀想不出有谁会比她更美,好比一场春梦,虽知梦醒之后了无痕迹,可总希望那一刻能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 “瑶。”他忽道。 苏青瑶蹙眉,狐疑地瞪着他,“又怎么了?” 男人沉默,五指顺着她被火钳子一缕一缕卷出来的长发,说:“小乖,不跟我生气了,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苏青瑶听了,觉得很可笑。 她又不是小猫小狗,不高兴的时候,就扔到一边,等心情好了,才知道抱过来亲一亲、哄一哄。 “少骗人。”苏青瑶胳膊肘支在床榻,撑起来,俯视他。“明明有我没我一个样。” “还是不一样的。” “闭嘴。”苏青瑶捂住面前人的嘴。 他不该说这些话。 徐志怀反过来捏住她的手腕,递到唇边,一点点亲。薄唇贴在手心,他抬眸,呼吸渐重,也起身,靠在架子床的围板。他另一只手搭上妻子的腰,手指滑落,从后头蹭进去搅动。 苏青瑶不由自主地抬腰,短促地哼了声。徐志怀低头,脸挨着她乌亮的鬓角,指尖弯曲。 “舒服吗?”他问。 腰骤然酥了,苏青瑶口中的热气呼在他的颈窝。 她蹙眉,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因为用力,骨节微红。 “小乖忍一忍。”徐志怀轻哼。 他扶起她,半拥着的姿势。苏青瑶罕见地居于上位。两条腿打着颤,清晰地感知到被入侵的滋味。应是醉酒的缘故,男人动得很慢,但跨骨忽然一顶,她便天旋地转。 苏青瑶面色潮红,背脊渗出一层细汗。 挺直的背脊被完整拓印在帷帐上,秋风压倒芦苇枝般乱颤。棉绳灯芯噼啪灼烧,不知多久,灯火逐渐消沉,印在帷帐的人影慢慢变淡。喘息也一声急过一声,她被撞得东摇西晃,险些歪倒。 徐志怀连忙扶住她,仰起头,想吻她娇滴滴的乳。苏青瑶不许,胳膊急忙挡在胸前,他的唇只得印在胸脯与锁骨的交界处,舌尖又狡猾地露出一点,舔过她细嫩的肌肤。 架子床如一叶扁舟,悠悠然晃动,不断发出咯吱声。苏青瑶支撑不住,转而环住他的脖子,脸偎着下颌。快感顺着背脊爬上,她耳朵嗡嗡响,唇瓣往他的耳根吹气。 徐志怀显然僵了一瞬。实在太深,又好硬,苏青瑶浑身发抖,觉出一阵热流淌到腿心,像没拧好的水龙头,热水一扭一扭地流下来。流尽了,身段也软了,苏青瑶靠在他肩膀喘息,胸口一起一伏。 灯内的煤油快要干涸,火焰地舔舐着玻璃罩,时明时暗,令帐子上交叠的影化为旋转的走马灯。徐志怀碎碎亲着她的脸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那影子,心底忽而又萌生出春梦将醒似的怔忪不安。 “瑶,我们还是去广州吧,或者香港,之前沪战的时候就说坐渡轮去香港……”如此依偎良久后,徐志怀冷不丁开口,嗓音低哑。 苏青瑶极笃定地打断他。“要去香港,你一个人去。我不会去的。” 徐志怀沉默。 默然半晌,他又说:“瑶,我离不开你。” 苏青瑶不言语。 她真觉得他醉糊涂了,今夜的话,大概明早起来就会忘干净。 煤油灯哔剥烧着,确有“红烛昏罗帐”之感,然而这并非一首花间词、闺怨诗,旖旎的仅有少年时,苏青瑶默默念起后头的“悲欢离合总无情”,忽生伤感。 第七十七章 罗曼蒂克消亡史 (上) 就这样在老宅无所事事地混了几天,苏青瑶终于等来了发引的日子。 天还未亮,她便拉徐志怀起床洗漱,两人披麻戴孝,也来不及吃口早饭,便被二婶婶的贴身丫鬟拉着安排进送葬的队伍。 苏青瑶踮脚,瞧见排在最前的是大伯,两手撑一面引路幡,后头又举着两面引魂幡,其余人手执香火,跟在灵柩后,似真似假地哭嚎着。而她父亲身边只有弟弟苏连耀,不见继母。苏荣明正牢牢牵着儿子的手,俯身交代些什么,估计是叫他待会儿哭响亮些。 伴随一声爆竹炸裂的顿响,盲肠似的队列如白纸扎的舞龙般活动起来。因是一大早出殡,晨雾未散,丫鬟便提着轻便的白纸灯笼,跟在两侧。男仆则举一根长杆,上头挂满红纸爆竹,边走边放,沿途布满浓烈的火药味。一路上,哭声、喊声、念经声、爆竹声,此起彼伏。 走到太阳出来,遇上了路祭。主祭是同乡的齐大人,在前清当过知府。他遣人将祭祀的饭食摆到棺椁前,领头的大伯放下引路幡,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接着,后头举香火的人全跌跌撞撞地往地上跪。 徐志怀见状,扶着苏青瑶的手臂,牵着她慢慢跪地。 齐大人对棺材振振有词许久,烧完了一沓纸钱,才放一行人走。 苏青瑶几近是被徐志怀托着胳膊举起来的。她饿得头昏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这般稀里糊涂地到了坟地,众人又是烧纸又是磕头,哭嚎的声音太大,直教人头疼。 棺材进了土坑,二婶婶挥挥手,叫人来杀公鸡。一刀下去,腥热的鸡血飞溅,喷在棺盖。接着便是挨个磕头。苏青瑶和徐志怀一起磕,第一次,她身子歪了,没跪准,身旁的小婶婶连忙把她提起来,对准了,扑通跪下去,额头结结实实往地上撞了下。 鸡血的腥臭味扑面涌来,苏青瑶胃里酸水翻腾,险些要吐。 她喉咙紧了紧,倚在丈夫怀中勉强站起。 待该磕头的人磕完,盖土、焚香、放爆竹,出殡仪式才算罢了。 棺材一进土,哭声便歇了,人们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疲倦与茫然。 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太阳已升到头顶,徐志怀搂着苏青瑶的肩慢慢下山。他们穿过石牌坊,望见远处的百年楷树,树影摇动,如同草堆熄灭后涌出的烟雾。慢慢悠悠到了那儿,苏青瑶脚疼,实在走不动,暂且歇在树下。徐志怀去给她找吃食,带回两个麻饼和一碗淡茶,茶叶末浮在上头,浮萍似的打转。苏青瑶就着茶水吃了一个,第二个咬了几口,噎得慌,死活不肯吃。 两人坐在楷树下。 那楷树活了百余年,生得极高,枝干旁逸斜出,树叶墨点般挥洒出去,风一动,便发出琴瑟一般的声响。苏青瑶站起,凑近了瞧,发现树干被蛀出一个铜盆大的洞,一排蚂蚁从空心里爬出来。她敲了敲树皮,咚咚咚、咚咚咚…… “接下来是不是圆坟?”徐志怀侧身,问她。 “嗯,要烧三天纸,”苏青瑶扶着树,说,“怎么,着急回上海。” “还好,”徐志怀淡淡说,“约了威尔逊爵士谈生意。” “无线电?” “不是,他早前打听过我的那几间纺织厂,想问他还收不收。” “你要卖纺织厂?” “纺织生意不如以前好做,再加罢工的事,后来又被举报,牵扯到政治,虞伯派人来找我谈过几次话……我想了很久,也感觉没必要。瑶,你知道我的态度。当国家妄图垄断一切,权力通过繁衍传递,自由经济就无从谈起。或许有天,我们这些商人都会成为政客后院待宰的肥羊,永无止境地上供,直至屠刀落下。更不必说,我们的国家甚至难以被称为一个国家。就算要打仗,也需要钱。打仗要靠钱,不然,靠人命?装备比不过,补给跟不上,死十万人、百万人都只是个数字。所以我讨厌所有全凭一腔热情谈论收复失地的家伙,勇气是最无用且最廉价的东西。”徐志怀一口气说了许多,回过神来,自嘲似的笑了下,“算了,都是无聊事。” 苏青瑶沉默片刻,轻轻说:“其实我也想回上海,规矩少,人也没那么死气。” 徐志怀望着她,忽然问:“额头疼不疼。” “不疼,就是饿得没力气了。”苏青瑶抚摸着树说,“摆这么大的排场,关起门,有几个哭得真心。要是我死了,身后事最好能在一天之内解决,不给谁添麻烦。人死如灯灭嘛。” “丧礼还是要的。总不能死了人,往路边一丢,叫野狗分食。”徐志怀像是讲了句冷笑话。 说完,他顿了顿,有所感怀似的同苏青瑶说:“婚丧嫁娶,百年不变。好比这棵树,明朝时它在这里,清代它也在这里,掌管天下的皇帝没了,蜗居伪满洲国了,它还在这里。刀枪、炮火、德先生和赛先生,都没能摧毁它。你看,它的树心都被蛀空了,却还能靠树皮活着。没准再过一百年,它还在,继续注视我们的后代。” “那要是遇上了一个特别大的、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呢?”苏青瑶问。“比如一道天雷劈下,将它点燃。” “真要那样,也没办法。”徐志怀想了一会儿,答。“但我还是很可惜,毕竟是这么大的一棵树。” “也是。”苏青瑶慢慢走到徐志怀身边,坐下。 静了多时,耳畔隐约传来谁家孩童的歌谣声。夫妻二人仔细听着唱词,都猜是白乐天的《长恨歌》。 大约是私塾先生在教唱诗,男孩哼得颇不着调,有一句没一句地唱: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志怀,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早生十年就好了。”苏青瑶开玩笑似的说。“如果我早生十年,没准就真裹了脚,读私塾,做女红。从没上过教会女学,不会作诗,也不会唱诗,可能也不在上海,不知道世界上除了中国还有其他国家。志怀,如果我早生十年,嫁给你,相夫教子、操持家务,那样,我会不会幸福很多?” 徐志怀蹙眉,“别这样。” 苏青瑶歪着脑袋,冲他笑笑:“好吧,我又说傻话了。” “没有,瑶,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志怀似是被她打败,长长叹了口气。他心里有些话想对她说,但从没说过,一下子连恰当的措辞也找不到,万般无奈,只好捏捏她的脸蛋,低声说,“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很好。” 恰在此刻,秋风乍起。身后的楷树开始发抖,层层密密的枝叶从一头颤到另一头。紧跟着,整棵树剧烈地咳嗽起来,树叶纷飞,仿佛一个时代的幕布在缓缓合拢,那么庞大、巍峨,乃至于可怖,无人能影响,每一个注意到它的人,唯有震惊地驻足凝望。 “时候不早了,瑶,我们回去吧。”尘埃落定后,他对她说。 第七十八章 罗曼蒂克消亡史 (中) 苏青瑶没有回答。 她仰头,望向眼前摇动的古树,日光在树叶的缝隙闪动,如同一只只将要落泪的眼睛。苏青瑶看着,觉得日光的碎片掉进了眼睛,眼角微微发凉。她不由眨了下眼,缓过神,挪动脚步往老宅走去,一如水萍被风逐渐吹远。 回到老宅,刚迈过门槛,便听见厅堂有哭声传来。 两人绕过天井,走近了,瞧见二婶婶正跪在地上,攥着白头巾,边擦眼泪边诉苦。四面围满了苏家人,但都不说话,安静极了。老太太也在,坐着右手边的小板凳,身旁是大伯母。 正对天井的主位则坐着适才做路祭的齐大人。 齐大人换了一件黑绸褂,胸前蚕豆似的一排扣子,蝙蝠纹的滑腻布料挂在身上,风从空荡荡的袖子钻进去,从下摆钻出来。他左手端一盏茶,用拇指拨开茶盖,啜饮一口,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今儿齐大人在,我非要把事情说个明白!本就是租来的女人,租期到了,孩子生了,人也该走了。该结的钱,我早结清了,她有什么理由赖在我家?孩子虽说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可我才是她的娘亲。我家那个,也是着了狐狸精的道儿,不为这个家着想,反而胳膊肘往外拐。齐大人,我是实在急得没办法,才来求您做主。”二婶婶抹着泪。 一个男人突然站出来,想拽她,是二叔。 他压低嗓子,愤愤骂道:“你少在这里发疯,丢人现眼,爹上午刚走,你下午就巴着齐大人分田,是几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我是什么意思?苏荣真,你以为我不知道?嘴上说是为了孩子,实际上,你是跟那破鞋搞了几回,把脑子搞没了!”二婶婶吼着,一抬手,白头巾甩出去,扇到他脸上。 男人面色涨红,险些一巴掌扇回去,可抬眼瞄了眼端坐的齐大人,跟衙门的县令似的,便咬着牙,啐了口泼妇,讪讪退下了。 二婶婶颇为得意,挺直腰板,继续说:“至于田产,再明白不过,爹在世的时候,咱们都说好的,我拿妆奁钱还外债,我得这块地,谁都不许分了去。谁要是不同意,咱们干脆分家,我倒要看看,没了我当家,你们这些个好吃懒做的东西能活几年。” “话不能这么讲。”齐大人又一声呼噜,缓缓开口。“古人云,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你这是要一个人坏了整个家啊。” “不,不,怎么会,我是最孝顺的……全家上下都知道,我是最孝顺的。” “我说句公道话,”齐大人仰起脸,拇指合上茶盖,“你既然管家,就大度点。那位给苏家添了男丁,有功劳,你容一容,叫荣真纳了她。你现在有了儿子,日后还能亏待你?至于田产,你也放荣真那儿,哪有女人占着田地的道理。” 未等女人开口,齐大人又说:“你要是不信我,就问问荣明,他是上海回来的大学教员,你问他,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青瑶的父亲愣了下,咳嗽一声,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拿在胸前,端着读书人的派头,开了口。“于情于理,是得照顾一下。” “好,那就按规矩办。”齐大人发话。 “规矩?规矩不是孔老夫子定的吗?”二婶着急了。“齐大人,你饱读圣贤书,也是拜孔夫子的啊!我是三茶六礼定来的,按老夫子的话,我也是当家,怎么还做不了一个典来的女人的主儿?我虽不识字,却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明事理的!” “噫——”齐大人拉长声调。“七出之罪,无后为首,荣真要不念旧情,早休了你,哪还会典来个女人帮你生孩子?你仔细想想,这是不是规矩。” 二婶打了个哆嗦,肩膀垂下去,脊梁也弯了。 这时,苏青瑶的继母似是看不过,快步走过去,想扶她起来。 二婶仰头,愣愣看着她几秒,紧跟着冷不然发起狂。 “少来!你不也是狐狸精!”她瞪大了血红的眼睛,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不是你,芸娘怎么会想不开跳井!苏丫头的脚怎么会坏!我算明白了,你们这些狐狸精,是拐着弯来吃我们,你说,是不是你叫荣明在齐大人面前乱说话的!” 厅堂顿时乱作一团。女人护着孩子连连后退,几个男丁撸起袖子上去拉架,苏荣明和苏荣真两兄弟各自去拽自家的女人。齐大人阖上眼眸,重新端起茶盏。老太太手里拨着佛珠,默念“阿弥陀佛”。 徐志怀侧身,将苏青瑶揽入怀中。 苏青瑶似早已预料,淡淡道:“走吧,不凑热闹了。” 说罢,她推开徐志怀,自顾自往厢房走。 徐志怀望了眼乱糟糟的厅堂,蹙眉,大步追上妻子。 他拽住苏青瑶的胳膊,俯身问她:“二婶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苏青瑶仰着脸,反问。 “说你脚的事。” “没什么,”苏青瑶垂眸,“都是些很寻常的事。” 徐志怀握着她胳膊的手骤然一紧,掐着她的骨头,又缓慢地松下来,但眉头皱得更紧。“算了,随你便。” 话音方落,他放开苏青瑶,两只手自然往裤兜的地方摸去,又因今日穿得是长衫,手摸了个空,只得改为背在身后。 两人面对面,僵持颇久,谁也不说话。 徐志怀莫名有点恼,鼻翼发出短促的一声哼音,转身便要朝厢房走。 “她是我爹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但那时他已经有我娘了。”苏青瑶忽得开口。 “她”指的是继母。 徐志怀驻足,转身看向苏青瑶。 “然后呢。” 苏青瑶垂眸,思索了一阵,道:“我四岁那年,爹留学归来,说要休妻。我娘不肯,开始怨我为什么不是儿子,倘若我是男的,两位老人就会帮她了。这件事闹了快一年,娘家人来过,齐大人也来过,最后还是要休妻……” “有天,我娘把我拽过去,问我是不是也站在狐狸精那边。她在哭,同时又极愤怒。我吓傻了,没说话,她就把我摁在台阶上。她说,没了娘,女儿的脚没人管,之后就嫁不了人。”少女的口吻有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镇定。“后头的事我也说过,发炎、高烧,等我病愈回家,佣人告诉我,她跳井了……就这样、就这样,我说了,很寻常的事。” 徐志怀注视着她,静静立着,许久,问:“你恨她吗?” “志怀,她那年刚满二十,十五岁就生了我。”苏青瑶淡淡道。“她懂什么?” 第七十九章 罗曼蒂克消亡史 (下) 徐志怀如鲠在喉,顿了顿,又问:“那老师呢,你恨他吗。” 苏青瑶垂眸,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 “志怀,我不知道。”她扬起脸,望着男人轻声重复。“或许在父亲眼里,他才是受害者。他不是自己想娶的,是被骗回来的。连我,他也是不想要的。我知道,在他眼里,连耀一个小指就能抵得上我。他的那些钱,只会留给儿子留洋,叫他光宗耀祖,不会给我读私立大学。但,当年要不是他连夜把我送到西洋医院,我可能已经死了……志怀,如果一件事,谁都没有错,谁都有道理,却最终结出了恶果,那究竟是什么错了?” 徐志怀眼角垂落,抿起唇,上身朝她略微倾倒着说:“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分出对错,瑶,你且当是造化弄人。” 苏青瑶听了这话,乌黑的眼眸深深望着他,良久,转过身往西厢房去了。 徐志怀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话却又没能说出口,只背着手,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忙了一整天,夜里洗漱特别早。 灵堂里,和尚还在念经,要念到后半夜才会停。木鱼的敲击声藏在晚风中,徐徐涌来,吹动檐廊下的风灯,光如涟漪荡漾。宅子里的绝大部分仆人都聚到灵堂去了,西厢房这边没人送热水,苏青瑶只好套上先前送来的那件女褂,自己去提。 徐志怀留在卧房,坐在涂着锦鸡的圆凳上抽烟。整个人侧坐,右半张脸朝向镜子,他一边吸烟,一边翻着还没读完的《三闲集》,有一句没一句地看。 忽而听见楼梯起了响动,徐志怀猜是苏青瑶回来,扭过头,便看见镜子里倒映出一个小脑袋,正从门缝里探进来。她头顶的碎发被勾出几缕,一耸一耸的,直跳到他眼帘。徐志怀失神,凝视了几秒,才见苏青瑶提着黄铜水壶,不紧不慢地进屋。 她走到脸盆架子前,倒了半盆热水,继而取下面巾,浸到热水里搓软,然后拧到不会滴水的程度,递给徐志怀。徐志怀将香烟搁到桌沿,接过面巾擦了擦,还给她。苏青瑶折回去,又重新倒了半盆水。 她对着镜子,一点点擦拭,时不时停下来摸摸长发,意图驯服头顶出逃的发丝。 小猫,徐志怀暗暗想。 他几步走到她背后,两条胳膊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苏青瑶转头,毛巾猛得甩到男人脸上。“神经!” 徐志怀俯身,浅笑着在她耳后印上一个吻,继而抱着她坐到床边。 “脏不脏?我还没洗脸呢,”苏青瑶蹙眉。 她白皙得仿若一团春雾,丝毫瞧不出哪里有污渍。 徐志怀掌心捂着她的小脸,使劲揉了揉。“还行。” 苏青瑶瞪他一眼,脸撇到右边,不想理他。 “我上楼时,看到大伯母在训娟娟,叽叽咕咕的,也不晓得在说什么。”徐志怀掌心朝下移了移,压在她的肚皮。“你怎么都没和我说过合肥话。” “我小时候会,后来搬去上海,学了上海话,就把合肥话给忘了。听倒是听得来,非要讲,也只能讲两句。”苏青瑶眼珠子挪回来,拿余光瞥他。“再说,我也没听你说宁波话。” 的确,徐志怀常听她讲沪语,糯得很。 “用合肥话,你该怎么叫我?”徐志怀接着问。 苏青瑶歪头想了会儿,盯着他说:“捞头八基” 徐志怀看着她气呼呼的小脸,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那宁波话呢?”苏青瑶反问。 徐志怀的眼帘微微低垂,一阵漫长的无言后,他捏住她的小手,道:“阿麦……” “什么?” “你问宁波话。”徐志怀抬眸,指腹抚过她的鬓发。“阿妹,我得叫你阿妹。” 似被羽毛扫了下,苏青瑶险些喘不上气。 “烦人。”她睫毛微颤。 徐志怀轻轻笑了笑,静静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忽而问她:“瑶,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就这样坐着聊天。” 苏青瑶听了,不知如何回答,便低下头,不说话,只数着自己微弱的呼吸。 更深夜阑,寂寂无声。她坐在四方的架子床边,面前是她的丈夫。他宽厚的背部遮住了大半光亮,眉眼沉溺在阴影中。她知道他是个可以依赖的男人,可这种能够依赖又令苏青瑶觉得异常恐怖。 她眯起眼,想绕过眼前的他,瞧一眼煤油灯的光,却怎么也瞧不见。 帷幔内,昏昏沉沉,好似一个红木棺材,架子床外,是同样方正的中庭,一层套一层,仿佛讲究的棺外总要再套一层椁。 不知怎的,苏青瑶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母亲的影子——深闺里养出来的女人,小手小胸小胳膊小腿,脚缠三寸金莲,一路坐着轿子抬进苏家,端坐床榻,如若开在龙凤被单上的肉莲花,送到了围墙内,掉进了水井中。 扑通,女人的一生,结束了。 “或许吧,我不知道。”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去,苏青瑶开口。“我其实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从前在家听父亲的,出嫁后听你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问问你们的意见,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你的妻子。我活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从没有自己做过决定。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有时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志怀,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清楚,连一个决定都没做过,那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可是,家里离不开你。”徐志怀握她的手紧了紧,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的错觉。“我也——” 他没说下去。 就这样,又相安无事地在老宅虚度了几日,直到齐大人吃饱喝足,袖子里揣了几根二叔塞的金条,摸摸胡子,大步迈出宅门,徐志怀才说,他们该回上海了。 收拾好行李,摸着扶手的麒麟送子与石榴葡萄,下了楼,走到厅堂。苏青瑶发现,厅堂那对白底黑字的楹联略有些残破,除此之外,整栋宅子和他们来时一样,毫无变化,依旧安静,听不见活人的声响。 前日还有的,是二婶在吵闹。听丫鬟说,她拿了把菜刀,说要砍死那个狐狸精。二叔急了,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夺走菜刀,又给了两巴掌,叫她清醒清醒。然后二婶就不闹了,如今成日抱着典妻生下的儿子,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又亲又吻,非常地愉快。 除了一次,苏青瑶到后厨拿吃食,路过天井,瞧见二婶孤零零地坐在一棵老树下。 那树年纪也很大了,暗绿的树冠一直伸到二楼的小窗边,浓密的枝叶泼墨般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阴影中。 二婶也看到了她,不知为何,两只手痉挛般纠缠在一起,嗓子眼发出几声啊啊的呜咽,紧跟着,她触电似的打了个寒颤,两眼发直,怔怔地呆在原处,嘴仍张在那儿,仿佛下一秒又要开口,叫谁来为自己做做主。 苏青瑶走到她身边,弯腰轻柔地叫了她两声“二婶”。 她不应。 苏青瑶没法儿,便转身,预备离开。 正当这时,女人颤巍巍地开了口。 “太闷了,”她仰起头,苍老的脸上,一半是惨白的日光,一半是灰黑的树影,黑白之间,一滴晶莹的泪在眼眶闪烁。 “苏丫头,实在太闷了。”她说着,风吹起满树苍绿的叶子,摇啊摇,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无声地流到了脖颈。“我受不了了……” 那天下午,苏青瑶找来娟娟,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苏青瑶清楚,自己对苏家而言,早已是个外人,况且她很快要回上海,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娟娟不一样,她还年轻,又进了学堂读书,总该明白一些道理。然而娟娟对此并不感兴趣,比起这些,她更期盼嫁一个好男人。 据说大伯已经帮她寻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境优渥,是做米油生意的。娟娟知道后,开心极了,老宅实在太闷,她一直想出嫁,变成大人,梳妇人的发髻,可以自己管钱,还可以出去玩。 “阿姐,等我嫁了人,爹娘管不到我,我就可以去上海了。到时候你要带我去大世界玩,还有好莱坞电影,我要看三天三夜,”娟娟边说,边去逗雕花笼里的鹦鹉。 鹦鹉上下耸动着脖子,嘎嘎叫:“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娟娟被逗乐了,回头冲苏青瑶说:“它好聪明啊,阿姐你也来玩。” 那一瞬,苏青瑶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她才发现,对娟娟而言,所发生的这一切,都很好很好,没有人不开心,大家非常愉快。 之后,她没再提二婶的事,直到要走,她也没提。 老宅不好打电话叫汽车,徐志怀便租来两辆马车,一辆装行李,一辆送他们去火车站。 马车停在石牌坊那儿。 时候还早,两人便沿着石板路,慢慢朝牌坊走。 此刻,旭日东升,高高悬在天地一白的晚秋。 男人的影子不知不觉漫到苏青瑶的足尖,仿佛一根石杵抵在后背。苏青瑶一下一下踩着脚底的黑影。这是他的鼻子,这是他的眼,这是他的额头……她全认得出。 她踩得太急,一不留神,踏断了细细的鞋跟。 “你看看,”徐志怀埋怨,“说你是小孩,你还不服气。” 苏青瑶眼睛睁得圆圆的,使劲瞪他一下,然后拎起高跟鞋,赤着脚,自顾自地在路上走。 不多久,二人路过楷树,又隐约听见谁家孩童的放歌声,依旧是白乐天的《长恨歌》。苏青瑶说她会唱这首诗,是弄堂的一位先生教她的。徐志怀顺势叫她唱两句。苏青瑶按照记忆里的旋律,哼了几句,然后清清嗓子。 伴随着飒爽的秋风,她以吴侬软语唱: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唱完,苏青瑶畅快地笑起来,两手拎着断了根的鞋子,朝石牌坊跑去。 “我要走了,志怀,我要走了!”她叫嚷着,轻盈地跃过百年牌坊的沉重阴影。旗袍摆在风中拉开,恍如一面飘扬的旗帜。而她乘着风掠过地面的阴影,走到了和煦的日光下,转过身冲他轻盈地呐喊。“你要跟过来吗!” 徐志怀插着裤兜,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两侧绿树森森,像石做的塔楼。 “跑慢点,小心摔跤。”他笑着说。 第八十章 风声 (上) 抵达上海南站,天略有些阴沉。 于锦铭叫来一辆出租车,回到公共租界的寓所。 上楼,他瞧见门口放着七八本新书,叠成一摞。头一本书的下头压着一张纸笺,刚拿起,晚香玉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不必看便晓得是谭碧。 于锦铭抱起书,进屋,搁到客厅的圆桌。 他喊了两声常君,没人应,大抵是出门诊去了。 圆桌上摆着一些零钱,两只英国产的骨瓷茶杯和仅有一截残烟的烟灰缸。贺常君不抽烟,平时这只烟灰缸只有于锦铭在用,可他分明记得自己临出门前倒过烟灰。 于锦铭若有所思地拾起残烟,嗅了嗅,有股呛人的劣质烟草味。这显然不是谭碧留下的,她和苏青瑶一样,抽的都是口味清淡的“小仙女牌”。 看来他不在的时候,家里来过一位神秘的客人。 于锦铭观察着半截香烟,联想到兄长同自己说的话,眉头微蹙。 他原以为兄长这次来,是为了苏青瑶的事,可等见了面,才知道是父亲中风了。 于锦铭听后,一时有些慌乱:父亲的身体向来硬朗,好端端的怎么中风了?没一点征兆。要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兄长的“机要秘书”怕是干不久,自己更不必说,甚至整个于家,在眼下这个敏感时期能否保存下来,都成问题。 事发突然,于锦铭夜里打包行李,第二日天未亮,赶最早一班火车,随于锦城回了南京。 从下关车站出来,约莫开了半钟头,便到了静养的公馆。汽车穿过雕花铁门,驶入栽满槐树的庭院。应是移植来的老槐树,树冠大得骇人,一仰头,只见苍绿的枝蔓朝四周延伸,蛛网似的,似要将底下的过客一把罩住。 卧房紧挨着槐树林。周礼有言,三公立于槐下朝觐天子,故槐官相连。可从窗户朝外看,绿荫浓到发黑,平白增添了些阴嗖嗖的鬼气。 于将军大病一场,老了许多,幸而精神矍铄。他见到小儿,又是叫他敬礼,又是叫他走正步,一通折腾完,才肯让护士搬椅子。 他同于锦铭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讲汉爷戒了毒,还公开讲话,他们放弃东北是不得已,不能惹恼了日本人,但终有一天会打回去,大丈夫能屈能伸……又讲,你大哥在国民政府里的差事不好做,他心脏不好,梁丫头又一直没怀孕,你要多听他的安排……还问,于锦铭是怎么和宁波帮结的梁子。 于锦铭不好说是为了女人,只得含混道:“打牌时起了两句口角。” “江浙那帮做生意的,蔫儿坏,你做事多注意点。”于将军骂他。“二十来岁的人儿了,还虎了吧唧的。” 于锦铭挠挠头发,勉强笑了笑。 聊完,于锦铭走出房门,心有戚戚焉。 于锦城站在窗边,浓绿的树影在他苍白的脸上蠕动。较之有俄国血统的于锦铭,于锦城略矮些。他先天心脏有疾,时常走不动道,故而学洋人的模样,手中常擎一根文明杖,全当拐杖用。 见弟弟出来,于锦铭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于锦铭点头,两人走出公馆的大门,没走几步,于锦铭觉出有人尾随,于锦城压下声,嘱咐他不要声张。两人一路往山下走,聊了一些南京的事,中统、剿匪、特务、告密……诸如此类。 聊到最后,于锦城停下脚步,道:“锦铭,你是个男人,要为很多事考虑。”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于锦铭没吭声,转头望向另一侧的树林。 深秋已至,一路层林尽染,黄叶转红,恰如金箔纸上渗出了滚热的鲜血。 突得,公寓楼下传来一声汽车嘹亮的鸣笛,他如梦方醒,将烟放回原处。 到了夜里,估摸七八点钟的光景,贺常君回公寓。 他进门,屋里黑黢黢的,一开灯,吓一大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开灯。”贺常君道。 “下午回来的,四五点差不多。”门口正对一扇绿玻璃窗,于锦铭坐在一把西式的咖色扶手椅上,靠垫被红棕色的皮革包裹。椅子紧靠墙壁,墙壁又极高,阴影压下,在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出一道分界线。 “吃过饭没?”贺常君放下随身携带的皮包,又问。“要不一起出去吃?我请客。” “行,”于锦铭虽这么说,却没动。 贺常君走到圆桌旁,整理起那一摞新书。“伯父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于锦铭说着,弹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要抽烟吗?” 贺常君狐疑地望他一眼,“你傻了?我不抽烟。” 于锦铭不答话。他摁下打火机,凑近晃动的火苗,将香烟点燃。 “于锦城跟你讲什么了?看你那一脸死样。”贺常君问。“让你回南京?” “没,他就是训了我一顿。”于锦铭淡淡道,“对了,杨先生今年放出来了。” “谁?” “先前上海调查科的特派员。不记得了?你是受他引荐,才成了社会局局长的私人医生。上回在谭姐的麻将局,那个叫谢弘祖的家伙还提过。”于锦铭笑了下,站起来,影子长长地拉出去,贺常君低头看,恍如虫群爬到了脚底。 “记得。”贺常君的嗓音忽而干瘪。 “我哥同我说,去年四月份,中统捉到了一条大鱼,供出了不少情报。中统的陈先生本想靠他捉到周少山,但对面下手更快,灭了叛徒全家,仅留两个年幼的孩子。”于锦铭说着,缓缓走到贺常君身侧。“后来这个叛徒指认了不少潜伏在高层的间谍,其中就有调查科的杨先生。万幸,由于证据不足,再加杨先生风评很好,深得科长信任,才给放了出来。” “那挺好,”贺常君后退半步,望向于锦铭。他戴着圆框眼镜,目光藏在镜片后。“杨先生为党国付出许多,不该蒙受叛国叛党的冤屈。” 于锦铭叼着香烟,眼神有些微妙。 “中统因为我的缘故,去找了大哥,简单问了下你的情况。不管是为什么,你要多注意。”他说着,将烧出的灰烬弹在圆桌上的烟灰缸内。“还有,国联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明确了日本的侵略行为。” 贺常君的嘴角微微一紧。“然后呢?” “日本拒不承认,以退出国联相威胁。”于锦铭沉声说。“国际方面还在斡旋,起码侵略已经板上钉钉了,总归……” “没用的,”贺常君难得极其强硬地打断了挚友,“锦铭,我这话已经说得不想再说了。我们想回家,想回沈阳、回哈尔滨,只能打,堵上一切去打,打到你和我全死了,流干最后一滴血,打到这个国家只剩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完成大统一。锦铭,你是军人,应当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于锦铭垂眸,没有回答。指缝的香烟毕剥燃烧,焰心火红,蚕食着烟丝,一道微白的烟直直往上升。沉默太久,烧透的灰烬寸寸变长,落到无名指的关节。见状,他挥挥手,烟灰四散而去,恰如南方的飞雪。 “算了,无所谓,不抵抗是司令和委员长的共识,我没资格评头论足。”贺常君呼出一口热气,冷冷地笑。“反正留在关外的,不是他们的爹娘。” 说罢,他拾起书,一本本塞进随身皮包,预备离开。 “常君,所以呢?”待挚友走到门关,于锦铭冷不丁开口。 他伸长胳膊,食指与拇指捏着短短的烟嘴,朝烟灰缸摁去。赤红的烟头与内里余下的半截残烟相撞,红星熄灭。 “什么所以?”贺常君侧身回望,面上仍带着愠色。 “所以,你是共党吗?”于锦铭轻声问。 贺常君望向眼前的男人,缓慢地眨了下眼。 夜已深,明月的凉影贴着窗楞,四处并无半点动静,唯有楼下的野狗发出两声犬吠,幽幽然爬进屋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终于,他转身,背对于锦铭。“讲实话,我宁愿我是。” 话音方落,背后响起子弹上膛声,细微且干脆。 “砰。” 80-100 第八十一章 风声 (下) 贺常君僵了一瞬,如坠冰窖。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侧身,看向于锦铭。只见他举着银闪闪的勃朗宁手枪,没有子弹,声音是从他嘴里蹦出来的,不是枪膛。 贺常君呆了两秒,手脚一点点暖回来,接着,血流上涌,从脖子红到额头。 “于锦铭!”他似是真恼了,嗓门大到震天响。 于锦铭耸耸鼻子,将手枪别回后腰,笑了。 “逗你玩儿的,别生气,”说着,他大步上前,亲热地搂住贺常君,“晚上我请你吃饭,行不。” 贺常君没说话,右手摘下眼镜,左手拎起长衫的衣摆,绕着圈擦了几下。 于锦铭拍拍他的后背,又转身走到圆桌,拿出一份文件冲贺常君晃了晃,道:“常君,我这次去南京,碰见了几位中统的干员,这是他们的名单,你过几天记得提醒我买礼物。” 贺常君的目光直直落在那份名单。“行。” “还在生气?想我俩从前打雪仗,我把你整个人埋雪堆里了,都没见你脸这么臭。”于锦铭说着,敞开风衣,两手插兜,内里是一件玳瑁纽扣的羊毛马甲,金盏黄的真丝领带,衬衫熨得硬挺。 贺常君抬眸瞥他一眼,抬起脚,狠狠踹过去,“妈的于锦铭,你个虎逼!” 于锦铭没避,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说吧,去哪儿吃饭?好好宰我一顿。”他仍是笑着。 “还用你讲?”贺常君道。 两人坐上那辆招摇的斯蒂庞克,开到法大马路的西餐厅。 贺常君从冷餐点到甜品,主菜要了一份价位最高的牛排。他用餐刀切开焦黄的表面,淡粉的血水染上银制的刀面,流到餐盘。一块块半熟的牛肉,跟被千刀万剐似的。他吃的很仔细,喉结一耸一耸,不怎么说话。 于锦铭点了一杯白葡萄酒,怕醉,小口呷着。 “我爹老了许多,”酒水喝去半杯,他忽道,“时间过得真快,我现在回忆他的面孔,还是我十来岁时的模样,很健壮,让我骑在他肩上玩骑大马,带我去沈阳航空学校。大姨一直说我和爹的性子像,大哥的脾气更像大太太,我却一直没什么感觉。” “一晃许多年。”贺常君停下刀叉。“我有时看你,也时常恍惚,总想起你我读高中的日子,后来你去巴黎高师读政治,我去日本读医科,皆是半途而废,你回国后,去杭州学飞行,我比你晚一年,回了东北老家,又因九一八,与爹娘诀别,成了无根的游子。” “事发突然,军队又撤得急……好在沈阳乱了一阵就安定下来了。”于锦铭道。 “不,够了,别再说了,锦铭,真的够了。”贺常君皱眉,眉心一道一道的纹路,一如火山口的岩石。“我们的乡亲留在关内,留在满洲国。满洲国是什么?我不知道。溥仪退位多少年,怎么又成了皇帝?大同、大同,看看这个年号,何为天下大同?我太累了,累到了无比愤怒的地步。” “是啊,常君,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说的那些话……”于锦铭轻笑,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真的能回家吗?战乱真的会停止吗?国家真的能强大起来吗?还有她……” 说到“她”,于锦铭垂眸,目光落在高脚杯,玻璃倒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孔。 “她真的爱我吗?” 贺常君嗓子眼一紧,眉头渐渐松了。 “苏小姐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士。她博学、通透、心思缜密,同时也软弱、敏感、意志不够坚定。”贺常君说。“我想她是喜欢你的,但不是非你不可。因为在爱你之前,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于锦铭思索片刻,问:“爱是不求回报的,对吧?” “也可能是有缘无份。” “你讲得我开始害怕了,”于锦铭说,“就像有时候,我会害怕,怕以后的人骂我们是懦夫,不放一枪就让出了东北。” “不会的,锦铭,我们迟早会回去,哪怕为此付出一辈子。”贺常君缓慢且坚定道。“很多事,要等我们死后才有答案。” 于锦铭裂开嘴,痛饮一大口酒水,继而放下玻璃杯,两手撑在桌面,搭成金字塔的形状。 “常君,就算你是那边的人,我也会放你走。”他眯起眼,像只尾巴蓬松的红毛狐狸。“你是我的朋友,我从不背叛朋友。” 贺常君的手缓缓攥拳,略显哀愁地笑了。“少说大话。” “是在说大话,”于锦铭轻轻笑,“但不是说假话。” 贺常君垂眸,看向盘中淌着血水的肉块,没说话。 吃罢饭,出了餐馆,街上似是起了夜雾。两人站在雾气弥漫的街道,恍惚是在梦中。水雾悬在半空,一片灰白里,孤零零缀着两盏鹅黄色的路灯,如同两轮晕开的圆月。 于锦铭坐到驾驶座,亮起前方的车灯,好巧不巧,两道刺眼的灯柱笔直打在贺常君的胸膛,如同两柄利剑插入他的心口,又在身后划出几道扭曲的黑影。于锦铭探出车窗,挥挥胳膊,示意贺常君上车。 “不了,我还有事,”贺常君提着皮包,说。 于锦铭挑眉:“大晚上的,不用我送你?” “我去找谭小姐,你也要送吗?”贺常君反问。 “行,那我回家。”于锦铭连连说着,开动汽车。 贺常君目送于锦铭远去,接着一个人沿法大马路走到南京路,乘有轨电车。电车人挤人,走到一站,便“铛——铛——铛——”地响铃,眼前一阵明、一阵暗,霓虹灯轻轻搔着他的面皮,透着股脂粉香,难怪说上海的夜景是天下一绝,原是佛教的孽镜地狱。 不知不觉,到公寓楼下。入夜,别处都消沉了,这儿却像刚睡醒,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着灯,不是夺目的光,而是被绸的、麻的、棉的、丝绒的窗帘,欲盖弥彰地掩了半边。那没拉严实的缝隙里隐约传来嬉笑打闹声,如一座红粉魔窟。 贺常君上楼,走到谭碧的家门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拖鞋的趿拉声,她问:“谁?” “是我。”贺常君手心贴着房门。 谭碧开门,身上披一件宝蓝色的丝绸睡袍。那袍子没有系带,松松挂在身上,软料子,她身子稍一动,便能从丝绸变化的纹路上看出女人胴体的轮廓,一道一道,涟漪般变化。 “你怎么来了?”谭碧放他进屋。“有急事?” “算不上,”贺常君不知说什么,便随意捡了件事讲,“锦铭回来了。” 谭碧揶揄地瞧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去厨房给他倒茶。 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来意再清楚不过,一个男人,大晚上来她这儿,又是独身前来,不为那档子,还为什么?贺常君这人,她不反感,甚至能说喜欢,他要是想和她当一夜夫妻,她不打算拒绝。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儿。说好听点,是沪上苏小小,是艳压上海滩的交际花,难听点,也就是张开腿卖的。 可谭碧心里又有一点说不清的失落,总觉得自己要是跟他真发生点什么,反倒是很值得惋惜的一件事。 她端着水杯折回来,见他端坐在会客室的沙发,随身皮包放在膝头,两腿紧闭,真是处子该有的模样。 “于少爷怎么样?”谭碧半蹲,茶水端到他跟前。 “瘦了许多,”贺常君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又说,“苏小姐呢?回来了没。” “我还不知道,但应该就这几天了。”谭碧一撩衣摆,席地而坐,手肘撑着茶几。“怎的,于少想得紧?” “没,是我想问。”贺常君轻声说。“谭小姐,我本来很反对他们,尤其反对锦铭,因为我知道,他对苏小姐的爱,远比苏小姐对他来得浓烈。是他一直在付出,跟一条小狗似的,不停摇尾巴,讨女主人欢心……可他太认真,我也忍不住信了。某种意义上,锦铭是个很单纯的人,付出从不求回报。日后,倘若中日两国开战,锦铭不幸为国捐躯,七尺之身在九天焚烧,苏小姐能为他流一滴泪,对他而言,便已经足够。” “你这么说,只因你不是女人,”谭碧撑着茶几,缓缓站起。 第八十二章 镜花水月 她双手压着宝蓝色的绸袍,立起来,如同拔地而起的塑像,洁白的面庞在灯影下,蒙上一层堪称肃穆的阴影。 “你们抽了人生中无关紧要的一年,来这个堆满了红粉骷髅的上海滩玩感情游戏,玩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可我们呢?四少是痴心一年,还是痴心一辈子,全由他说了算。实在不行,还有他爹兜底。玩几个女人嘛,哪怕玩死了,也不过是老爷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谭碧抬起眉毛,继续说。“我有时真羡慕男人,不嫖是君子,嫖了是浪子,左右有个好名声。” 贺常君听闻,默默摘下眼镜。 谭碧瞥他一眼。大抵怕自己语气太重,吓坏了对方,她腿一抬,轻盈地绕过茶几,紧贴着贺常君坐下。一只素白的手自然地搭在男人的大腿,面上却是一派无知无觉的天真。 “话说,你今夜来我这里,就只是为了替于少问阿瑶回没回来?” 贺常君僵了一下,方才侧过头,望向谭碧。 失去了镜片的遮挡,谭碧忽得发现,面前这人的眼珠黑得出奇,叫她想起冬夜的湖泊,人一头栽进去,便会无声无息地沉底。 “我的书快写完了,还剩最后几页。”男人抿唇笑笑,说。“想来问你,愿不愿意替我作序。” “胡来,我不识字。”谭碧轻轻打在他的腿上。 “你说我写,不就行了?”贺常君道。 似被指甲轻轻剐了下心头肉,她急忙背过脸去。“少在我跟前发癫,这种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是吗,好可惜。”贺常君嗓音轻柔。 谭碧腰有些软,连忙挪了挪身子。“书写完,是要交给书局?” “嗯,就是常叫给你帮我带书的那家书店,他们会印一些在店里售卖。”贺常君说。“我预备把书交出去后,就离开上海。” “打算去哪里散心?” “往西走。”贺常君低语。“以后可能不回来了。” 谭碧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险些挂不住笑。她清楚他们之间干干净净,他是来是去,全由他自己,她不该多嘴。可那一瞬,她心里平白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什么时候?”嬛 贺常君垂下头,沉思片刻,又抬眸望着她说:“最多半月。” “你的诊所呢?诊所不要了?还有你那么多病患?你可是社会局局长的私人医生,说不干就不干了?”谭碧站起来。 贺常君目光沉沉。“谭小姐,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谭碧右手撑在茶几,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掌心扩散,沁得手心阵阵发冷。屋里闷得很,她忍不住去开窗,风吹入,紫到发黑的帘子扑到她身上,天上没有月亮。谭碧拨开窗帘,又折回来,随手拾起桌上的一条发带,往他身上扔:“那你走吧。” 发带轻飘飘落在他肩膀,贺常君拾起,缠在手腕,微微笑着说:“谭小姐,其实我是个特别坏的男人。” “看出来了。”谭碧睨了他一眼。“先前都是在跟我装样儿呢。” “那倒没有,”贺常君也起身,从随身皮包内抽出一叠稿纸,递给她。“这是书籍的备份稿,想拜托你替我保管,以防书局那边出现问题。” “你就不怕我换名出版,霸占你的成果?”谭碧接过,随意翻了翻,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和手绘插图。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求它为我谋取名利。”贺常君重新戴上圆框眼镜,“只要有一个人买了,看了,知道现如今上海娼妓泛滥的现状,愿意洁身自好,为公共卫生事业做出一份贡献……我所做的一切也算值得。” “你们男人就爱说大话,动不动以天下为己任。” “是大话,却不是假话。” 谭碧唇角微微一紧,嘴里含着水似的同他说:“是要走了吗?” “嗯。” 谭碧点头,送他到门关。 过道的天花板中央,悬着一个电灯泡,亮着,黄橙橙的,仿佛一只暧昧的眼睛。 “对了,认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字。”贺常君迈过门槛,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谭碧说。“我叫子佩。” “贺子佩?”谭碧咯咯笑。“天啊,难听死了。” “钱,”他温柔地纠正,“钱是我母亲的姓氏。” “行行行。”谭碧扶着门框。“没别的事了?” 贺常君低头一笑,道:“还有。” “嗯?” “阿碧,能认识你,子佩三生有幸。”话音未散,他上前半步。 男人长衫的领子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草药、墨汁和酒精混合的气息,轻轻拍在面颊。接着,他的右臂绕到身后,没有搂腰,只虚虚地环住了她。 是时,楼梯口隐约传来一对男女的嬉闹声。男的喝醉了,正要亲美人儿的嘴,美人自然是肯的,她干得这一行。可不能太急,显得自己好拿捏,便装模作样地推脱。可没过一会儿,嘴也亲了,衣裳也脱了,暧昧的喘息潮水般漫上来,冲洗着谭碧的脚踝,触感温凉。 她屏息,觉得自己的心在发霉,毛茸茸的菌丝正在蚕食脏器,浑身轻飘飘的,很痒。 他如果……她是会,是会…… 贺常君望着她的眼眸,缓缓俯身,面庞贴在她的脖颈。 比热吻更疏远,比拥抱更靠近。 一个不可琢磨的磨蹭落在粉腮。 “晚安。” 他说完,转身走下楼梯,一步步消融于黑暗之中。 留下谭碧独自在玄关,失神许久。 她不明白,男人夜里来找她,不就为那档子事吗?不然能为什么?还是说,他是看不起她?嫌她脏了?不、不会,贺常君不是那样的人。但—— 谭碧胡乱想着,摸不清他的意图,甚至快要理不清自己的想法。 她究竟是想叫他留下来,在自己怀中春风一度,夺走那童子鸡的初夜,还是就这样什么也不发生,让他永远和无数枕过玉臂的男人区分开?谭碧糊涂了,或许她都想要,又都不想要。 屋内响起了电话铃声。 谭碧合上门,匆匆去接,“喂?” “阿碧,是我。”对方说。 第八十三章 花凋 (上)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应答声,苏青瑶歪头夹住电话筒。“在吗?阿碧。” “在。”谭碧使劲咳嗽两声,像要把哽在心里的浊气呕出去。“你回上海了?” “今天刚到,”苏青瑶说,“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夜里忘关窗户,被风呛到了。”谭碧说着,回身看向窗户。黑紫的帘幕微微起落,似人的呼吸。“你这电话来得太不凑巧,稍早一些,贺医生还在这里,能帮你给四少带两句话呢。这段时间没你的消息,可把他急坏了。” “他,还好吗?”苏青瑶压低嗓音。 “还好。”谭碧说。“你不在的时候,他回了趟南京,据说是于将军病了。贺常君说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 谭碧调侃:“怎么,想他了?” “也不算,”苏青瑶睫毛低垂,手绕着电话线,一圈一圈缠在指尖。 她安静片刻,又缓缓开口:“阿碧,你可以帮我找一个律师吗?” “律师?” “我打算和志怀离婚。”苏青瑶道。 说完这句,她恍惚许久,方才继续:“阿碧,以现在的情况,要是我单方面提出离婚,得打官司。可他从没打过我,没有虐待我,让我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对我的父亲也很恭敬……这样的离婚申请,法院很可能不答应,家和万事兴嘛。所以我想找个好点儿的律师——试试看吧。如果诉讼的过程中,他同意和平地分开,那就撤销诉讼,自主离婚,那个简单些……我不分他的财产,不问他要抚养费,戒指也退给他。至于聘礼……这个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办,那笔钱在我爹那儿,肯定没法退还,实在不行,我打个欠条给他……” 谭碧不作声。 “我这次回合肥,看到家里的女眷,总觉得恍惚,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你知道吗,有时我回忆从前在杭州的日子,也是这般恍惚,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做,总之不明不白的,时间就从指缝流走了。”苏青瑶说。“这几日,我总做梦,梦到与志怀撕破脸,他叫我滚出去,大骂我是不要脸的贱货。我明知是梦,却还是泪流满面,兴许是因为我还爱他,毕竟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是我对不起他,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夜深了,只亮着电话机旁的这一盏灯,灯光之下,女人如一面矮矮的白墙,爬满了藤蔓的阴影。 谭碧咽了咽嗓子,艰涩问她:“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预备去各大书局碰碰运气,最好能做一个全职的校对员,不行便去百货大楼,或是当电话接线员。” “瑶瑶,太不值当了。你倒不如一剂猛药毒死徐志怀,当个富有的寡妇!”谭碧听得心酸。“男人的德行我最清楚。瑶瑶,你与他离婚,他难道会伤心?你不分他的财产,不要他的抚养费,难道他会感激?大错特错!不出一年,他便会另娶美娇娘,在背后同新人笑话你,骂你不识抬举哩!我是最反对你离婚的,再不济也是改嫁。论手腕,于锦铭是嫩了点,可他真心对你好,你只管享受呀。” “我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我会为了生活,出卖身子,到窑子里接客吗?会被奸人掳走,会被地痞强占吗?会到街边讨饭吗?我全都不知道。”她无比镇定地说着那些吓人的话。“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算我自食恶果。” 说完,两边都静了许久。 寂静中,苏青瑶深吸一口冷气,酸意阵阵漫上鼻腔。“阿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跟别人说,也不许笑话我。”她嗓音胆怯。 “好。” “在合肥的那些天,有一晚,他吃醉了酒,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的小抽屉……这是他对我说过最甜蜜的话了。我很开心,那一瞬,我好想永远和他这样生活下去。”她说,有一点哭腔。“这样的想法吓坏了我。我怕他是在说糊话,是心血来潮。等我们回到上海,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嫌我蠢笨,说我太幼稚、太愚蠢、太天真,什么事都做不好。” “你不笨,瑶瑶。”谭碧安慰。“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 “阿碧,如果他这话说得早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未等谭碧回答,她便泪光盈盈地笑了。“呵,我在说什么傻话,破镜难圆、覆水难收,错已经犯下,还谈什么回头?不是他的错呀。是我,我辜负了他。可总有些事,明知是错事,还是犯傻去做了。” 谭碧眺望着窗外漆黑的天,极远处,有一两点霓虹灯闪烁。她沉默着低头,睫毛颤动,半晌才说,“别哭,别哭,我支持你,只要你下定决心。哪怕天下人反对,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苏青瑶道一声谢。 她挂断电话,将电灯啪得一关,上楼。眼前一片黑暗,好似无垠的大海,耳畔隐约传来秋夜飒飒的树叶摇动之声。她走进卧房,见一点微弱的光亮,是他留的灯,在床头的珐琅灯下。 徐志怀已经睡下。 苏青瑶上床,靠着软枕,借灯光打量起丈夫的睡颜。 她冷不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正式见他,也是第一次与他约会的场景。 是在家里。父亲为了招待他,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叶。后母则破天荒地打开妆奁盒,说要帮她梳妆。苏青瑶很不高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要嫁人了,还是一个她从没见过、从不了解的人,因而一直垮着小脸,娃娃似的任由大人摆弄。 约莫下午三点,钟声响起,过不久,门关传来门铃声,一下、两下,未到第三下,父亲便殷切地开了门,迎他进屋。苏青瑶坐在镜子前,侧耳听着门外隐约的说话声。男人话不多,说两句便会停顿很长一段时间。 苏青瑶有一句没一句地辨认他低沉的嗓音,渐渐有种从未有过的触动从心脏萌芽,紧紧得往喉咙走,像要一直爬到舌头,再从那儿开出一朵花。 正巧,继母要去找珍珠发夹。苏青瑶趁机跳下板凳,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趴在地板,打二楼木栏杆的缝隙,朝客厅张望。那个男人穿着得体的西服,打着深蓝色领带,双手交握在膝头。 他似是察觉到少女好奇的目光,不由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苏青瑶的目光触到他的眉眼,吓得连忙缩回,耳根痒痒的。她趴在地上,疑心他瞧见自己了,心一横,干脆披散着长发,跑到客厅。 想来……那种感觉大约是喜欢吧。 过去太久,连她自己也不敢确认。 苏青瑶想着,鬓边一缕乌黑的长发不慎落上他的眼皮,她急忙去捋,紧接便是一滴微凉的泪,毫无征兆地落在男人的面颊。 她俯身,伏在他温热的胸膛,数着强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 过了几日,徐志怀要去见威尔逊爵士,商量转手纺织厂的事。现如今丝织品的价格被日货打压,再加几月前丝厂工人集体罢工,停工损失颇大。不少工厂选择及时止损,停办工厂。能在这个当口将纺织厂卖掉,也算甩掉烫手山芋,可惜最初振兴国货的口号,经过这一通折腾,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青瑶替他张罗礼物。她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威尔逊太太最爱收藏明清古董,几经周折,苏青瑶给他找来一个乾隆年间的粉彩镂空瓷瓶,又四处赔笑,终于搭上线,请到威尔逊太太去沙逊大厦顶楼的花园阳台喝下午茶。 尽管如此,交涉依旧不大顺利,徐志怀早出晚归,成日不说一句话。苏青瑶心知他眼下困难,预备等过完年,再提他们感情上的事。 这样又过一个礼拜,正是十月,报童来送当月校对的稿件。苏青瑶拆开信笺,发现里头没有手稿,反倒有一封言辞恳切的解聘信。 信中说,由于本刊被当局查禁,不得出版,故而解散编辑部。 第八十四章 花凋 (下) 苏青瑶折起信笺,趿拉着拖鞋,一步一停地走到楼梯口,坐了许久。千愁万绪,梗在心胸,半句也说不出。一旁的阿七见她神色凝重,忙问发生了什么事。苏青瑶抿唇,告诉她《文学月报》停刊的消息。 小阿七听后,忿忿不平,骂:“政府一天天不干点实事!成天不是禁这个,就是禁那个,报纸这儿一个框框,那儿一个圈圈,打架的电影也不许看,要我说,指不定哪天咱们在家讲讲话,也要被警察厅捉去了!”童言无忌,骂起人也格外爽快。 苏青瑶听了,又低眉笑了下。 她掸一掸晨袍,起身,吩咐小阿七将熨好的报纸全部送到书房,尤其涉及招聘广告。 小阿七说:“可是太太,先生说书房他要用。” “或许家里应该有两个书房,他一个,我一个,”苏青瑶回眸望她一眼,“阿七,没准以后你也需要一个。” 说罢,她脚步轻快地上楼,翻出信纸,旋开钢笔,给编辑部回信。她落笔,先是感谢周起应主编这半年对她的照顾,随后询问是否方便写一份推荐信,以便她到其它编辑部求职。男人的书桌高而宽阔,她坐在皮椅,写字总觉吃力,可这吃力中,又有一份难得的真实感。 写完,苏青瑶捧起信纸,放到唇边轻轻吹,甲虫壳般的浓黑墨迹在淡粉的唇前,微微闪动,又渐渐干涸,留下纤细而有力字迹。 折起信,塞进信封,便要去洗漱,晚上还有宴会要去。 是请钱庄的宋小姐做得局,她嫁了个意大利人,认识的洋人多。其中,有位西泽克先生,早年与威尔逊爵士相识,名下的怡和纱厂也在上海做纺织生意。若能说动他,使他与威尔逊爵士一起接手徐志怀的纺纱厂,也算让厂里的女工有个去处。 约莫五六点,日头偏西,苏青瑶收拾好出门。新一年的旗袍还没做好,她穿得是去年那件螺钿紫的软缎旗袍,头上、脸上、手上,空空,乌发云鬓,衬得小脸白如玉。 徐志怀一早去纺纱厂,家里只剩备用的福特车。 苏青瑶乘车赴宴,寒暄了一圈,好容易见到西泽克先生。不曾想,对方竟认得她,径直称呼她为“Mrs. Xu”。 苏青瑶暗暗一惊,忙问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西泽克先生解释,淞沪停战后,徐志怀请戏班在黄金大戏院演越剧。他在场。当时苏青瑶忙着和其它贵妇人聊天,所以没见到西泽克。但徐志怀向所有的合作伙伴介绍过她,云淡风轻道:“那是我太太。” 西泽克先生紧跟着告诉她,纺织厂的事,徐志怀早已与他谈过。具体要不要接手,以什么价格接手,怡和洋行的股东们还需要讨论。 苏青瑶听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嘴巴干的厉害。 是啊,这么大一桩生意,哪是她送些礼物,说说软话,就能谈成的?真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徒增笑料。 苏青瑶自嘲着,择了处僻静的角落坐下。 她想:自己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要不就这样跑了?可看看舞池里旋转的宋小姐,又怕自己突然离场扫了她的兴致,便问侍者要来一杯冒着气泡的香槟,默默啜饮,希冀这样做能显得自己合群些。 爵士乐编织着羊皮鞋底的摩擦声,如同响尾蛇在摇尾巴。眼前是手舞足蹈的人们,苏青瑶盯着一位小姐的丝绸舞裙,裙摆缝着一串串彩珠,随摇摆而甩动,“刷剌剌,刷剌剌”,乱花迷人眼。 正当她出神呆看的时候,身旁突得传来一声咳嗽。 苏青瑶扬起脸,“啊?你。” “苏小姐,好巧。”于锦铭两手插着裤兜,倚在墙壁,不去看她。 苏青瑶连忙扫视一周,窃窃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为了见你,”他睨她,故作轻佻。“你一走小半月,半句话没留,害我的眼泪都流干了。” “这样啊,”苏青瑶抬头,白莲子般的面庞清晰地映在他的瞳仁,“难怪你瘦了许多。” 只因这一句,于锦铭僵硬的身子忽而松软下来。 他一杆秤般笔直肩膀向她倾倒,低声道:“没办法,为伊消得人憔悴。” 苏青瑶抿唇,头偏到另一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墙壁经过廊道,走到无人的露台。眼前忽得一暗,倒像失明,天空将圆未圆的月被薄云遮去,只留一轮鹅黄色的残痕。晚风阵阵袭来,风吹树,树摇风,恍如海潮将退。苏青瑶不由环住胳膊。于锦铭见状,脱下西装披在她肩头,胳膊又从背后绕到前边,拧上一粒纽扣。 苏青瑶仰头,发丝勾住他衬衣的纽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一段时日未见,她显得有些拘谨。 “猜的,”于锦铭说,“最近到处传徐老板要将手里的纺织厂出盘,搞得这几天,我身边人人感慨上海的工业江河日下。” “上海这几年金融业发达,实体业都不大景气。” “你明明最讨厌这种社交场合,还跑这跑那儿的。”于锦铭酸溜溜地说。 “没办法。”苏青瑶苦笑。“这也算是我的责任。” “所以,你那天回去……他有说什么吗?” 苏青瑶直起脖子,后脑勺对着他。“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于锦铭不自觉伸手,捻住套在她身上的西服纽扣,食指轻轻拨弄。洁净的肌肤与男士香水融合,有着温暖的香气。“对不起,上次给你丢脸了。” “我没那么想过。” “这次回南京,兄长同我说了许多事,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他说。“瑶瑶,你打算拿我怎么办?给我一句话吧,我按你的意思做。” 苏青瑶不言。 她的目光翻过露台的栏杆,朝远处的天际线奔去,所见之处,大大小小的虚影皆漂泊在起伏不定的晚风中。 “再等等……”默然良久后,她开口,手搭上男人结实的胳膊,一寸寸握紧,“我想等他处理完工厂的事,再……应该不会太久。” 于锦铭沉默片刻,松开手,侧身转到她面前。 他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交叉背在身后,俯身,在面颊落下一吻。 “好,我等你。” 九点多,宴会终于散场。苏青瑶坐车回家,一路上,心悬悬的,不大定。进了屋,发现徐志怀正在客厅看报,戴着眼镜。 “怎么还不睡?”苏青瑶走到他跟前,半跪在地毯,收拾茶几上散乱的报纸。 “还早,”徐志怀敷衍地应一声,镜框低低地搭在鼻梁,眼珠移上来,半个露在外头。“你去见西泽克了?” 苏青瑶点头。“嗯。” “这种事用不着你操心。”他很无奈。“你又不会做生意。” 苏青瑶沉默,掌心抚平报纸。 徐志怀以为她又在耍孩子脾气,便顿了顿,转开话题。“对了,小阿七说你干校对的杂志社被查封了?” “是。” “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这份差事,乱七八糟的人办的莫名其妙的报,成日除了攻击政府无所事事,没了正好。”徐志怀说。 报纸理好了,苏青瑶扶着茶几站起。 “志怀,这是我自己的事。”她一字一句道。 “别任性。”徐志怀蹙眉。 又是一次停顿,再出声,他道:“我托人去复旦问了你入学的事。今年先这样,明年开学了你去旁听。旁听生比较轻松,也自由,有时间照顾家里。毕业证和正式学生一样,不用担心。等毕业了,你要是还想出去找点事做,打发时间,可以到宁波帮的叔伯家,教他们的孙女弹钢琴。你不是挺喜欢小孩的?” 苏青瑶垂眸,睫毛轻轻颤,一种虚飘飘的感觉涌了上来,吃醉了酒般无力。 她张张嘴,干涩道:“不用,我自己会考,考到哪里算哪里。” “好了,不要那么幼稚。”徐志怀伸手,想拉她到身旁坐下。“读复旦不够你忙的?你要是考北平、考天津,这个家怎么办?” 苏青瑶听了,似是被拘在原处,进退不由。 “这不是我的家,我在这个家里说不上话。”她直直看向徐志怀。“这才是让我最苦恼的地方。” “怎么会?”徐志怀听了,困惑地发出一声笑。“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家里的事全由你安排,怎么就说不上话了?” “我知道,你我看待这个问题时,角度完全不同。可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苏青瑶两手环在胸前,退后半步。“志怀,这个家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你。” 第八十五章 玩偶之家 “荒唐!” “你以为我说这话,心里好受吗?讲这些,不是想和你吵架,我们已经争吵过太多次了。”苏青瑶泄出一口气。“先这样吧,我今晚去谭碧那儿过夜。” “好了,不要那么幼稚。”徐志怀起身,不自觉重复。“苏青瑶,我还不够你随你的心意吗?你要和谭碧做朋友,我答应了。你要找个事情做,我从没阻拦。你要去上学,我也帮你弄好。你现实一点、理智一点,好不好?” 说完,他叹息,又道:“还不够吗,阿瑶,我所做的一切,我们、我们——” 突得一下,男人哑了。 心微微疼,像指甲的边缘处长出许多毛刺,原是用镊子轻轻撕扯,然而一不留神,拉出一片鲜红的血肉。 “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绝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苏青瑶抬头,眼里蒙着水雾,一眨不眨,生怕雾凝成了雨。“相反……志怀,你在我心里,也一直都很好。” 徐志怀薄唇抿成一条线,喉结上下一动。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他有什么地方亏待她了?令她敢这样羞辱他,把当他傻子耍?都这样了,他竟然还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算了,只要她真心悔改,他愿意假装这些事从没发生过——这或许是一个巨变的时代,可他早已不是能再革新的人。 钟在走,滴答滴答。 “那是为——” 话未说完,苏青瑶抢先一步。 她颤声,同他道:“你知道吗,从前我一直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就和你在合肥时,说的那样……如果当时真是那样就好了……可惜没有如果。” “从前,你是说在杭州?那时候你才多大,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向你抱怨我工作上的事吗?” “不一定非得是工作上事。”苏青瑶缓缓说。每说一句,便有一股血味涌入嘴里,杜鹃啼血般。“我想知道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想让你知道我过得怎样。可你不屑于让我知道你的想法,也不屑于了解我的心思,好比我是你养的一只鸟、一只猫,你叫我吃好喝好,穿好看的衣服。而我要在你闲暇时,逗你开心。志怀,如果一对夫妻,连关爱彼此都不肯,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我说了,那是因为你太小,根本不懂我的想法——哪怕现在,你依旧跟个小孩子一样,在说糊话。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苏青瑶垂眸,轻轻一笑。 她知道他不明白,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甚至会觉得她是个贱货,背叛了他,还在这儿竟说些疯话。 “好吧,那我祝愿你早日找到一个真正的女人。”话音方落,她转身。“很晚了,我该走了。” 徐志怀没动。他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躲到楼上,哭一阵,哭完就好了。可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徐志怀莫名有些慌。 “青瑶。” 她没理。 “苏青瑶!”他又喊一声。 她依旧没理。 钟在走,滴答滴答。 徐志怀宽阔的肩膀微微耸立,神色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挣扎中。 很快,她走到门关,突然转身,看向徐志怀。 他张嘴,预备说什么。 还未吐出一个字,钟声冷不然闯入。“铛——铛——铛——”,如同吭哧吭哧驶进桃花源的火车,滚滚浓烟里杀出铁浆和洋火浇筑的骑兵,挥舞着刀枪剑戟,誓要将一切都砸个稀巴烂,什么父子亲、什么夫妇顺,全要和阻挡铁轨的坟墓一起被碾碎了。 他们在震荡的钟声间彼此相望,隔着几步,又隔了很远。 许久,钟声渐息。 她离开了。 房门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唤。 他没拦。 走出家门,夜连夜,不知几更天。 苏青瑶走出巨籁达路,一路向左,寻着路灯去找公用电话亭。今夜的月亮和泪珠一样,大而明亮,摇动的树影间,偶有一两声鸟鸣。她走走停停,直到高乃依路上一处正在修建的教堂,终于累了,手一撩旗袍摆,卡在腿窝,蹲在街边。 秋风抚过行道树,将满树的叶子撩拨瘦了。 苏青瑶静静听着盈耳“沙沙”声,一直蹲到脚发麻,才起身,掸掸灰尘,朝租界的警察厅走去,预备问他们借电话。 到警察局,大堂到处亮着电灯,接待处只留一个年轻小伙。 苏青瑶走上前,好声好气地央求了一会儿,借来电话,拨给谭碧。 叫接线员转接过去,却没人接,又等了许久,依旧没声儿。 正在这当口,两三个巡警拷着一个粗粝的男人进来,路过苏青瑶,与同事嘀咕了几句。苏青瑶顺势打量起那被捉来的犯人,看着像拉洋车、搬砖头的苦工,却穿了身读书人的长衫,不过那长衫已经很旧了,上头打着两个补丁,一个在心口,一个在后腰。 少顷,新进来巡警直起腰,又朝其他人动动脑袋,示意将犯人带走。 苏青瑶有些好奇,放下电话,试着与那位将她带来警察厅的巡警攀谈起来。 巡警瞥她,道:“几个密谋罢工的,据说跟共产党有关,躲租界来了。” 说罢,他鼻子一哼,牛打喷嚏似的,又粗着嗓子问:“你电话打完没?” 苏青瑶连忙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摁下于锦铭公寓的号码。 未等这口气吐出去,电话便打通。不知为何,那头一阵一阵的杂音,像脚步声来了又去。苏青瑶不敢出声,紧紧攥着话筒。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于锦铭的声音:“喂,哪位?” “锦铭,是我。”苏青瑶轻轻开口。 于锦铭语气骤然和软,“怎么了瑶瑶,这么晚打电话来?” “我在法租界的警察厅,”苏青瑶抿唇,“你能不能来接我?” 于锦铭顿了顿,说:“刚好,我正要去接常君,他还在谭姐那儿。这样,我先来接你,然后我们一起去谭姐那儿,好不好?” 苏青瑶听了,一下吐出那口噎在嗓子里的闷气,道:“好,麻烦你了。” 他带着些许苦涩,笑道:“瑶瑶,别这样跟我见外,其实我也……帮不到你什么。” 放下电话,苏青瑶抬头看向挂在墙壁的圆钟,已是子夜。 是的,子夜了,徐志怀掀开袖口,低头瞄一眼手表。 他仍坐在沙发,面前放着工厂的财务报表,茶水喝到一半,早已凉透,却没再添。他放下左手,继续看白纸上密密麻麻的油印字。 与威尔逊爵士的洽谈,是徐志怀自创业以来,从未有过的不顺。 英方应是听说上海纺织业集体降薪时,他厂里的女工集体罢工,手持武器堵了他的车,险些将车砸得稀巴烂的事。两方会谈,对面竟提出,接手的前提是人员整合,说白了是叫他厂里的合同工滚蛋,换一批包身工上来。 徐志怀自然不肯,只说可以开除当时参与罢工的女工,其余的人,得按合同办,他不出这个遣散费。至于转手后,威尔逊爵士想不想留这批工人,以及用什么方式赶她们走,与他毫无关系。 英方见徐志怀态度坚决,立刻改了话头,说接手纺织厂的事,董事会内部要再讨论。 他们清楚,早两年形形色色的公债库券吸光了老百姓手里的现银,接着在去年突然暴跌,导致物价飞涨,中国本土生产的货物水涨船高,进口货因是大工厂生产,反倒成了实惠的商品。火柴厂,肥皂厂这类日用品倒闭一批,然后就轮到了缫丝厂,纺织厂。 又恰逢沪战,四里八乡的人全涌到上海,人力从未有过的廉价,而物价是从未有过的高昂。好几万的机器搁在厂里就是废铁,可他开工一日,发一日工资,就是往无底洞里扔金子。 洋人那点心思,徐志怀一清二楚。 他若不管工人死活,自己拍屁股走人,从此不当老板,行得通。可他真不甘心。他参加过五四,见证过五卅,呵,谁没年轻过呢?在他之前,有崇拜康有为的青年,有跟孙中山建国的青年,各式各样的青年。一浪接一浪地打过去,转眼消散无踪。徐志怀早已对震天响的口号失望,如果说有什么是真切能拿在手里,唯有实业…… “先生,这么晚了,我们要不要去找一找太太……万一遇到歹人……”小阿七怯生生拎来一壶热水,将泡了又泡的茶杯再度注满。 徐志怀瞥她,手边伸到内兜,去拿香烟。 “太太也不是真心说那些话的。”小阿七鼓足勇气,继续说。 “随她去。”烟叼在嘴里,徐志怀低头又看一眼表。“大晚上的,能走多远?” 小阿七嘀咕:“都快一个钟头了。” 徐志怀夹住还未点燃的香烟,手指使劲,突得一拧,揉碎它。 “叫司机把车开出来,我去一趟警察厅。”他分明面向小阿七,可目光穿透她,落在一个虚空的点上。“你们带上灯,把附近的几条街都找一遍。” 说罢,徐志怀皱着眉,掸去掌心残留的烟草,自嘲似的笑一下。 “还以为在合肥……我们已经和好了。”他对自己说。 【IF线番外】此地空余黄鹤楼 (上) 【出轨前,谭碧给了苏青瑶一个钥匙。如果苏青瑶没用那个钥匙,没有打开那扇偷情的门,会发生什么?】 苏青瑶正思考一件事,关于怎样躲避苦药。 在 1934 年的秋季。 起因是徐志怀想要个孩子。 他知道,便委婉地提出,要从家族里过继一个来。她本打算同意,可真等那孩子被吴妈带到跟前,她又慌得拿不稳茶杯。货物般被运到陌生人家中的幼童,要成为她的孩子,叫她母亲……这算什么? 没别的办法,孩子总是要生的,周围人都安慰她,她年轻,要个孩子很容易。 就这样,喝药成了她的课业。 临近年关,工厂停工,徐志怀留在家中,一直待到元宵。他带她出门,看灯、看烟火,逛庙会,药是照常喝,但含着麦芽糖,尝不出苦味。徐志怀知道她体弱,本不抱希望,想的还是过继,或是去领养。可日日喝,竟也发生了奇迹。到气温回暖,她开始孕吐。 凡知道的人,都很高兴,没有人不高兴。 自此,苏青瑶停了一切活动,只管在家观察肚皮,看它一点点变大,仿佛结果,要把花的养分统统吸干,然后从虚空中拉出一个生灵。 那年夏天格外热,她怀着孕,双足发面似的膨胀,尤其是残缺的那只脚,像个畸形的瘤子,黏在她身上。痱子粉没日没夜地往身上扑,脱发,还吐,常常吐到两眼发黑,躺在浴室,数天花板的马赛克瓷砖,一如睡在阴凉的停尸间。 徐志怀忙于扩展业务,很少在家。有一回,他回来取文件,看到她吐完了,躺在地板,死去多时般一动不动。他叫小阿七过来,扶她上床,之后匆匆走了。 等夜里回家,他盖住她的眼眸,轻轻说,只生这一次,不要第二个。 其实她连这个也不想要,但肚子已滚圆,这话说不出口。 怀胎十月,儿子出世,苏青瑶如释重负。 徐志怀给他起名——徐明荐。 上则顺于鬼神,外则顺于君长,内则以孝于亲,如此之谓备。唯贤者能备,能备然后能祭。是故贤者之祭也,致其诚信,与其忠敬,奉之以物,道之以礼,安之以乐,参之以时,明荐之而已矣,不求其为。 明荐。 字玉絜。 来到人世的头一年,孩子离不开母亲。 苏青瑶自觉地搬到婴儿房住,离卧房很远,在走廊的另一头,以免婴儿半夜啼哭,打扰到徐志怀。他去年将纱厂转给了英商西泽克,如今忙着搞通讯制造业,要早起。 婴儿房布置得洁净又柔软,如同蚕茧,拉上帘子,就像蚕吐着丝,将人一点点包在里头,分不出春、夏、秋、冬。 她把这话讲给徐志怀听。 徐志怀抬眸,眼珠子上移,瞧了一眼。 “要不要去看电影?” 说完,他给了她一些钱。 当晚,苏青瑶把孩子交给小阿七和吴妈,独自去了电影院。她留到夜场看最后一场的米老鼠,归来天幕漆黑。徐志怀已经到家,脸色不大好。吴妈抱着孩子,埋怨她不该出去那么久,孩子哭了一天,嗓子都哑了。 苏青瑶听闻,径直上前抢了孩子抱到怀里。孩子又哭了,呜呜哇哇,简直是个来寻仇的魔鬼。她听着,心里发毛,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怨气,转过身,似是打算把他扔到房间里,关起来,最好能塞回肚皮,叫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可恶,可恶,可恶——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孩子可恶? 徐志怀吓一跳,几步追上前,手臂使劲揽住她的肩,眼神则示意小阿七抓紧把小少爷抱走。苏青瑶扬起脸,望向徐志怀,又从他漆黑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惨白的脸,满头的汗,耳畔一对翡翠珠,前前后后摇晃。 她愣愣望着,突然,身子一软。 再醒来,已是午后。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紧贴脸颊。徐志怀守在她身边。他用冷毛巾替她擦脸,说她发烧了,睡到现在。 过很久,徐志怀皱起眉,又沉声说:“青瑶,你是当母亲的人了,别那么任性,好不好?” 一阵沉默后,苏青瑶喉咙里撕扯出一声:“好。” 万幸,孩子长得很快。 尽管无人帮助,她还是竭尽全力挺了过来,和每个女人一样。 人们都说,明荐长得像父亲,爷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苏青瑶起初不觉得,总抱着他上下打量,想从孩子的脸上挖出些自己的影子。她是小圆脸,孩子也是,她是杏仁眼,孩子的眼睛也又大又圆……可惜孩子越长越大,圆鼓鼓的脸蛋里生出棱角,越来越不像她。苏青瑶也慢慢接受了。像父亲也好,他的父亲相当英俊。 明荐开始识字那年,是 1937 年,日军打开山海关,刀锋直至中原,大军南下,再度朝吴淞口开炮。 战争开始。 徐志怀指挥员工将厂内的机器运入租界,尽可能在日军攻占前,留下空厂。公司人手不够,苏青瑶便将儿子托付给小阿七,带佣人一起帮忙。转眼,日军突破大场放线,国军节节败退。财务坚守到最后一刻,清了账,才请辞。徐志怀也遣散所有员工,带着她躲入租界。隔一条河,那头炮火如烟火,这头锣鼓似枪声。 在租界尚不足月,徐志怀得知国军将沿南京沪铁路一线撤出上海,当即决定,带全家人离开。因是逃难,一切从简。小阿七留在上海,吴妈回宁波老家避难,短短几日,别墅人去楼空。 他们从租界启程去金华,途经宁波,徐志怀匆匆回了趟老家,给母亲上香磕头,又留下钱财分与叔伯。在金华住了半月,听闻前线战况不利,动身往内陆去,又经浙江衢州,江西赣州。 在赣江,有一段艰难的水路。逃难者太多,一群人工蜂般挤上船,苏青瑶紧紧抱着明荐,蜷伏在船舱最里。正是十一月,快入夜,江面温度骤降。徐志怀脱下大衣,盖在妻与子的身上,独自挡在他们身前。船夫将小船停靠岸边,下了锚。江雾弥漫,夜风阵阵吹来,船舱内的众人在摇动的水波中勉强睡去。半夜,忽而有犬吠。众人惊醒,明荐也醒来,缩在苏青瑶怀中,呜呜要哭。苏青瑶紧紧捂住他的嘴,眼泪一颗颗落在他的脸上。远处的灯光越逼越紧,等到眼前,幸好,虚惊一场,只是过往的船只。第三日,他们上岸,坐驴车进城,便听上海宣告沦陷的消息。 如此,又过广西、贵州,至重庆。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1940 年,战事陷入焦灼。 多年后的人将这段日子称为黎明前的黑夜。可在当时,只是黑夜。 留在上海的工厂半数被炸毁,侥幸躲过一劫的,也改换姓名,无法追回。徐志怀大抵是挫败的,可他从不说,她也只靠猜。日子好似平稳下来,一家三口住进一栋洋人转手的洋房。儿子越长越高,快到读小学的年纪。苏青瑶总觉得自己很忙,又不知在忙什么,唯一记得的,是参加晚宴,替前线将士募捐抗战费。 某个冬日,落着雪的夜晚。 她在空军的募捐宴上,偶遇于锦铭。 听身旁的贵夫人说,他战功卓越,已荣盛队长,两个月前不幸负伤,从前线退到后方疗养,如今痊愈,不几日又要奔赴沙场。 苏青瑶隔着人群望向他,于锦铭似有所感,转回头,也看到了她。短暂的对视,谁也没靠近对方。到晚宴结束,有个士兵模样的人拦住她,说雪太急,小队长想问问夫人,他能否送她回家。 苏青瑶答应了。 再见面,心如止水。 七年,足够改变所有人。 错过就是错过。 雪粒子打在车顶,恍惚戏曲开场前的鼓点,只是这鼓点敲了一路,也听不见一声哀转的戏腔。 招摇的斯蒂庞克轿车停在路边。 于锦铭要来一把漆黑的大伞,撑开,绕到她这边,替她开车门。 于是又走过一段路,依旧默默无言。 他穿着过膝的军大衣,手套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伞高举,始终慢她半步。雪声窸窸窣窣,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像在挠痒。 于锦铭送她到门关,映出雪光回望,只见来时的路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她轻言道别。 他微笑,俯下身,面颊轻轻贴上她的,极短的一瞬,稍纵即逝。 “晚安。”他说。“苏小姐,晚安。” 第二日一早,空军奔赴前线,而苏青瑶直到一周过去,才知道这个消息。彼时,明荐正掰着手指算数,稚嫩的嗓音念念道:一加一等于一,二加二等于四……四个月后,新的报纸送来,翻开,于家次子驾驶战机与五架敌机低空缠斗,击落两架后,机身多处中弹,最后关头,他放弃跳伞求生的机会,选择驾驶飞机撞向日机,壮烈牺牲。 苏青瑶放下报纸,失神片刻后,她撕下那页,又觉得太大,便拿起剪刀。 刊印的照片模糊不堪,她越剪越小,这下更看不清了。 她扔下剪子,将两个拇指大的相片夹进书中。 徐志怀很晚才回来。 车开到楼下,苏青瑶从二楼的阳台往下望。 春风沉醉的夜晚,空气里浮着游丝。随着刹车声,后座车门忽得一开,下来一位短发女人,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型,穿一身镶满水钻的浅粉色舞裙,在车灯的余光中,慢慢摇曳着。宛如一枝粉芍药,轻盈地张开花瓣。下一秒,徐志怀也从后座下来。他扶着车门,冲她俯身道别,随后上了台阶。女人朝他招手,又说了什么,苏青瑶没听清,但神情非常亲昵。 她匆匆到楼下,迎接丈夫。 徐志怀喝了不少酒。 他张开双臂,苏青瑶熟稔地替他解领带、脱风衣。男人垂着脸,定神瞧了她好一会儿,冷不然一笑。 “怎么了?”苏青瑶问。 他撇过脸,只管继续笑。 苏青瑶抿唇,挂好大衣,转回来时,突然问他:“志怀,我去把头发剪短,怎么样?” “不许,你长发好看。”这答得倒是挺快。 苏青瑶懒得搭理他,进浴室放洗澡水。 那天晚上,苏青瑶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坐在看守所的里,鬓角靠着围栏,浑身湿透了,又冷又重。而徐志怀站在监牢外,也是半身雨。她仰头,看向他,既熟悉又陌生。 苏青瑶嘴唇动动,说不出话。 只听男人冷冷一笑,自嘲且轻蔑地开口:“苏青瑶,你我夫妻四载,原是我误你青春。” 惊醒,天还未亮。 她躺在床上,听着丈夫均匀的呼吸声,忽然想——他若是移情别恋,爱上了某个美丽的女子,她是否就能从中获得一个解脱? 【IF线番外】此地空余黄鹤楼 (下) 于是,苏青瑶开始了等待。她等,一直等,等到 1945 年,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她收拾行李,一家人回到上海。 十月的某一天,徐志怀回家,突然叫她收拾行李。 他说:“要打仗了。” “怎么会,不是刚胜利……” “逐鹿中原。” 于是,他们又匆匆乘坐渡轮,前往香港。 自那之后,大陆的消息,就成了一个信号不佳的电台,偶尔传来一两声或喜或悲的呜咽,比如内战爆发,比如败退台湾,比如新中国成立…… 搬到香港,生活重回安宁。 有天,她收拾旧物,翻出一本旧书,里头飘出一张枯黄的纸片。 苏青瑶捡起,看着那张从报纸剪下的人像,愣了很久。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男人的样貌,只能勉强回忆起,他很高,是个混血,有着琥珀色的眼睛和棕褐色的短发。外头传来明荐的声音,他新写了一幅字,是徐志怀要求的。在一张新如积雪的卷轴上,两排墨字,恍如两人并肩而行,留下了一串淡淡的足迹。徐志怀问儿子写了什么,徐明荐说,“昔人已随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对谈声细微,苏青瑶垂眸看向黄到枯萎的纸张,起身将它丢进垃圾桶。 明荐成绩很好,念完高中后,极顺利地考上了香港大学。徐志怀不大满意,他认为男子当志向远大,而非囿于岛屿。苏青瑶温声细语,劝他等明荐大学毕业,要读研究生,再赴美留学也不迟。徐志怀又责怪她太宠儿子,苏青瑶只笑笑,不说话。开学前,苏青瑶送儿子去,她人生头一次步入大学。可惜没待多久,就被儿子撵回来,十七岁的少年,身边跟着母亲,觉得丢人。 回来,她准备晚餐,等徐志怀回家。 饭桌上,苏青瑶冷不丁说:“志怀,我去上大学,怎么样?” 徐志怀瞧她一眼,觉得她奇怪。 苏青瑶垂眸,低下脸,嘴角挂着笑,同他解释:“有点舍不得明荐”。 徐志怀摇摇头,柔声埋怨她:“慈母多败儿。” 其实说出口的那一刻,苏青瑶也在笑话自己。她已是四十岁的老女人,却还一天到晚说胡话。 等他吃完,她与佣人一起收拾碗筷。徐志怀在客厅看报表,淡酒与烟早已备好,只等他伸手。到点上床,各睡一边,老夫老妻,年少时的旖旎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夜里有雨,打在庭院的芭蕉,苏青瑶数到天明。 夜连夜,雨连雨。很快,明荐自港大毕业,听从父亲安排,去哈佛深造,读的经济学。这次苏青瑶只送到机场。有几次,苏青瑶提出想去看看,但都被徐志怀否决。他责备她太溺爱儿子。 徐明荐二十五岁成婚,和他父亲一样。新娘是香港富豪的千金,二十二岁,刚从大学毕业。徐志怀依照旧俗将婚事登报,向社会各界宣告这段婚姻。婚礼隆重而喜庆,苏青瑶身处其中,像看了一场匆匆的烟火。眼前的生活光怪陆离,而她的眼眸却日益呆滞。过几年,徐志怀宣布退休,将公司移交给明荐。又过几年,她当了奶奶,可惜,孙子也不像她。 转眼到 1969 年,香港政府公布“一夫一妻制”婚姻法案,彻底废除纳妾制,并于两年后正式施行。 几家欢喜几家愁。 是日阴雨。家中的帮佣请假,苏青瑶泡了一壶绿茶,端去书房。徐志怀在看报,窗外雨声潺潺,好似一把新做成的折扇,展开来,扇面洁净,不沾半点油墨。 她沉默地听了会儿雨声,忽然问起重庆的那个女人,不太记得具体的样貌,只说很美丽。昔年在二楼惊鸿一瞥,见那人从车门里斜斜地开出来,长裙、胜利卷,冲他回眸一笑,甚是烂漫。 过去太多年,徐志怀压根不知道她在说谁,只叫她别瞎想,什么都没有。 这方面,他一向磊落。 “这样啊,”苏青瑶浅浅地笑。 口吻却像在说——好可惜。 耗尽一切般,第二年晚秋,她病倒,住进医院。 两个男人给她请了最好的医护,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静养。徐志怀常来看她,坐在病床边,很久不说话。有时候,他会抱怨,说家里一团乱,佣人总偷懒。苏青瑶听了,笑而不语,她伺候了他一辈子,掌家这方面,他是个彻底的门外汉。 他们也会谈起从前。 杭州、上海、重庆、香港,两次淞沪会战,十四年抗日战争,远渡重洋、漂泊异乡几十载……他们也算共患难、同富贵,伉俪情深。 一次,徐志怀聊起初见她的场景,稚嫩的少女,黑发如瀑,一张珍珠似的小脸。他说他一见钟情,她不信,徐志怀说自己也不信。所以是真是假,苏青瑶病的太深,已不想细究。之后,他又提到一个姓于的家伙,说那个雪夜,他送她回家,他知道。然而苏青瑶想了很久,都记不起是哪个夜晚。按理说,如此罕见的大雪,她理当刻骨铭心。 可能是真老了吧,她偶然间听到医生说,时日无多。 从冬到春,缠绵病榻,一度昏迷不醒。快入夏,连续落了几日的雨,苏青瑶唯一的消遣便是听雨。雨声滔滔,梦中是西湖山水,碧绿如洗。十六岁的她趴在窗边,见春花随流水逝去,绿意一寸寸爬满眼睑。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苏青瑶猜是徐志怀回家,她想见他,又怕他责备她幼稚。 脚步声愈发清晰,苏青瑶醒来,是徐志怀到医院看她。 她向他描述那个关乎杭州的梦:山雨似瀑布,映照着连绵的绿叶,凉气横生。边说,她边用手慢慢比划,绸缎挂在瘦削的骨,也如风雨飘荡。慢慢的,她说到上海,上海也有一场如此大的雨,汽车泡在水里,当航船用。也是在那晚,她再一次见到谭碧,如冷火在雨中燃烧。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谭碧。 徐志怀不记得。 “是个美到叫人说不出话的女人。”苏青瑶说。 “无所谓,反正都不如你,”他讲这句时,相当自豪,简直是自夸。 苏青瑶笑了,胸骨阵阵发疼。 她说:“烦人,志怀,你真的好烦人。” 他也笑了,玩笑似的说:“不许。” 她笑得更厉害,挥挥手,要赶他走,说困了。徐志怀替她摆好枕头,掌心蹭过她留了一辈子的长发,吻在眉心。 她睡下,没再醒。 1971 年,苏青瑶因病离世,葬于将军澳。 山上的墓园,修了一座小小的坟,坟上雕琢着可爱的小天使。 后来清点遗物。 旗袍,珠宝,瓷器,旧书,未用完的口红,泛黄的结婚照、模糊不清的毕业照,一本又一本的账簿记录家庭开支……他们扔了一部分杂物,一部分束之高阁,珠宝分给儿子,叫他未来传给他的儿媳,有些旗袍捐赠给了博物馆,有些仍留在衣橱,徐志怀偶尔会把玩她留下的物件,看看两人的照片——也没什么照片,他不爱拍照,连带她的照片也很少。毕业照是一张大合照,面孔难辨;结婚时有一张双人照;生明荐后有一张抱着孩子的;战时在重庆有次春日出游,因为难得,所以笑得很开心;战后在上海留了一张全家福,便乘渡船去了香港;明荐读中学、考大学;陪他出席英方举办的晚宴……总之,一双手能数得过来。 相片日益褪色,人也逐渐衰朽。 又过了很多年。 某天,徐志怀发现,她黑漆螺钿梳妆匣的隔层下,压了一张离婚呈请,上头填满了字,密密麻麻地论述自己的婚姻已破裂至无可挽救。 唯独没上交法院。 徐志怀不明白。 他困惑、暴怒,想将她的魂从阴曹地府里招回来,抓到跟前,质问她,他对她那么好,她究竟有什么不满意。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觉得她左不过是神经敏感,一时想不开,同他赌气,才写了这些荒唐的话。她总是这样,幼稚、天真,充满了孩子气。 都不重要了。 一缕香魂已入土,徐先生此生婚姻美满幸福。 第八十六章 海上花 苏青瑶坐在板凳上,一圈一圈数着转动的秒针,竟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恍惚间,她觉出有人走到面前,蹲了下来。苏青瑶的心突得窜到嗓子眼,一口冷气涌进喉咙,险些噎住她。 她睁眼,呆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男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苏青瑶问。 “刚到。”于锦铭仰起脸,几缕额发落到眼前,应是有段时日未剪。他小心翼翼地牵住少女的指尖,五指收拢,太轻柔,倒像她拉着他不撒手。“走吧,我带你去找谭姐。” 苏青瑶点点头,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忽得拉住于锦铭。她踮起脚,想伸手将他落下来的发丝捋到头顶。可他个子太高,苏青瑶胳膊抻到最直,也摸不到他的额头。于锦铭愣了下,瞳仁霎时张大了些,接着很乖很乖地弯下腰。 “头发要剪了。”苏青瑶淡淡道。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叫他的心肝脾肺全乱套。 离开警察厅,只见月光白蒙蒙地照在地上,一片寒光。苏青瑶坐上他那辆斯蒂庞克轿车,透过玻璃窗,看着眼前的景色随着引擎的发动开始摇摆。 不多久,他们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公馆前。 苏青瑶狐疑地看向于锦铭。于锦铭拔了钥匙,同她解释,谭碧今晚有局,又问她要不要在车里等着。苏青瑶想了想,说不用,开门下车。两人并肩走过一段青白色月光铺成的沥青路,在门关揿铃。 少顷,一个高瘦的男人打开一道门缝,目光从缝里伸出来,将他俩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找谭姐的,”于锦铭抢先一步说。 男人眼神游移了会儿,慢吞吞让开。于锦铭推门,让苏青瑶先进。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便浸泡在暖黄色的灯光中。一群人在大堂跳交际舞,脸贴着脸,唱片转得飞快。 紧贴墙壁绕开舞池,走到二楼,扑鼻的脂粉味。上到三楼,一间套房的门口站着两个壮年男子。于锦铭上前,说是谭碧叫他来的。守卫交换眼神,其中一个进了屋。 很快,那人出来,说于锦铭可以进去,至于苏青瑶,则安排了其它的房间,让她先去那里等候。 于锦铭不放心,送苏青瑶到等待的房间里,才折返。 他进屋,见宽敞的客厅中央,摆一张麻将桌,四方坐着四个男人。三个人手边摆着陶瓷的烟灰缸,满是烟头。零星的火光如同蚕的口器,吐出一缕缕蚕丝般的余烟。 离房门最近的是贺常君,他听门关有动静,第一个转过头。 看到是于锦铭过来,贺常君紧绷着脸,没说话,眼角眉梢隐隐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左手边是上回见过的谢弘祖。 他望向于锦铭,泰然自若地笑了。“呦,于四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于锦铭冲他礼貌地点点头,目光转到右边,看到一个面颊消瘦、眼眸狭长的男人,他没见过,但本能觉得此人是个狠角儿。若是苏青瑶在场,兴许能认出这个男人。她曾在谭碧的公寓见过他。当时她去找谭碧,这男人刚巧从里头出来。 最后一个男人,坐在贺常君对面。他约莫三十来岁,不超过四十,梳着油亮的背头,打扮相当讲究,领口别金针,袖扣也是金的,烟灰缸边放一双褐色的羊皮手套。 而谭碧正坐在这个男人身边。她穿一身乌青色的倒大袖旗袍,明黄色的圆领长马夹,手托腮,翘着二郎腿,露出一截深紫色丝绸衬裤,头发用丝巾全然包裹,望去恰如一尊泥金色的菩萨。 瞧见于锦铭,谭碧既不打招呼,也不笑,端坐原处,指间夹一根薄荷烟,烟笔直往上升。 “陈主任,什么风把您吹这儿来了,”于锦铭快步上前,隔着牌桌伸手,先与这位打招呼。 陈道之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牌理好,方道:“先前听南京的同事讲,于锦城急急忙忙把你叫回去,像有什么大事……现在怎么又回上海了?” “哪有什么大事,就是父亲想我了,叫我回南京尽孝心。”于锦铭收回手,笑道。“看完就回来了,我这人在家里呆不住。” 陈道之又瞥他,似笑非笑地将手搭在谭碧的腰上,狎昵道:“你叫来的?” “也不爱看看几点了,”谭碧娇嗔道。“人家贺医生就是来送个药,非扯着他打麻将……” “我看贺医生精神头还挺足,”谢弘祖笑着说,“阿碧,你可别自作主张,扫了别人的兴致。” 谭碧“呵”得一声轻笑,不接话。 “没事,接着打吧,我明天没有病人。”贺常君淡淡说。“陈先生呢?您可是调查局主任,我怕打到日出,耽误您第二天办公。” “不碍事,”陈道之漫不经心地开口,“这几日有租界巡警帮忙,将那些搞罢工的,抓了七七八八。至于剩下那些,急不得,得叫他们每日活在恐惧中,然后主动露出马脚。譬如我昨天去书局,捉到的那对小夫妻。” 说着,男人脸上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不是夫妻,看上去像一对普通小夫妻,实际是两个潜伏上海的间谍,充当其它间谍们的情报枢纽。两个人被带到地牢,也就花了两晚上,全招了……” 谭碧急忙道:“行了,打牌呢,说这样吓人的话。” 于锦铭垂眸,手暗暗抚上贺常君的肩,故作轻浮道:“常君,要不我替你打几轮?我好几天没打牌了,手痒。” “别瞎凑热闹。”贺常君推开他的手,摘下圆框眼镜。“有空在我跟前逞英雄,倒不如先把苏小姐照顾好。” 于锦铭抿唇,仍看着他,一时进退两难。 “好了,别担心。”贺常君声音压得极低。“苏小姐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必定有缘故。锦铭,你要担起责任,照顾好她。” 于锦铭又看向谭碧。 谭碧也偷偷使眼色,叫他先走。 “行,你打完了就叫我。”于锦铭说罢,向陈道之微微欠身,转身欲走。 这时,贺常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 “锦铭,”贺常君伸进长衫,摸出一个旧怀表,抛给他。“我的表坏了,有空记得帮我去修。” 第八十七章 捉奸在床 (上) 于锦铭握住被他心口焐热的怀表。是他常带在身边的那只。 “千万别忘。”贺常君重复。 于锦铭点头。“一定记得。” 他将怀表揣在内兜,走出门,一脚踩在长毛地摊,皮鞋突得打滑,险些栽跟头。迎面是大堂顶的吊灯,被唱片机挤出来的爵士乐推得东摇一下、西晃一下,小刀般的水晶倒吊着,看起来像一只从黑色幕布里钻出来的眼睛。于锦铭与它对视,总有些不踏实。 苏青瑶等在房内。 她无所事事,便用脚量着套房的尺寸,兜了一圈。 累了一日,那双不争气的跛脚走起路,跟戏台上的角儿似的,颤颤巍巍。舞曲从门缝爬进来,苏青瑶听着,冷不然想起《惊梦》那一出,依稀记得杜丽娘在戏台陈词,道: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昔年听,只觉可笑,怎有人因春情而亡?如今回忆起,竟心有戚戚焉。可杜丽娘去阴曹地府走一遭,能死而复生,而她苏青瑶死了便是死了,再无回魂的可能。 这般想着,她手撑着墙壁,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印在地上的人影,恍惚觉得那是一摊蠕动的泥沼,要往她身上爬。 房门轻轻一颤。 于锦铭侧身进来,后背靠着木门,一仰头,将它合拢。 “怎么就你一个人?”苏青瑶道。“阿碧呢?” “谭姐他们……”于锦铭欲言又止,“他们在打麻将,打完了就过来。” 说罢,他垂眸,神色凝重地停顿片刻,再抬头,便带着微笑问她:“你呢?大晚上,怎么整警察厅去了?” “没找到公共电话,就去警察厅借了。”苏青瑶道。 于锦铭抿唇,几步走到身边,带她到床畔坐下。 他一手绕道后背,一手环在前腰,脸也随之低下,温热的面颊轻轻摩挲着鬓角。仿佛一场轻薄的春雨。 “怎么了?”苏青瑶问。 她抬头,从他湿淋淋的眼神里看到自己——惨白的一张脸,微微透着青,如同一块坚硬的玉石。 “没什么,就是好想你。”他说。 吐露的呼吸似逆流渗入皮肤,阵阵涌上心头,苏青瑶骤然软了。 他是爱她的。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笃定地确认过别人的爱,甚至比她自己的心思都要确定。 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或许是因为和徐志怀在一起待久了,她的想法总要排在很后面。不喜欢也是喜欢,喜欢也成了不喜欢,一套为人妻的标准闸刀般悬在头顶,而在众多守则中,第一条便是以丈夫的喜好为先……她已经太久没做过决定。 只那一瞬,苏青瑶心弦微微一颤,望向于锦铭。 这次,她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柔软的、流淌着的琥珀色,叫她回忆起在女学读书时,蒙蒙朝阳穿过的教堂的玻璃,落在长椅和地面,伴着管风琴声,脚尖追逐光斑轻轻踩下,美丽且虚妄。 苏青瑶呼吸一滞。 “锦铭……”呼气喷在他的耳边。 “嗯?”胸膛震动,他有一丝甜蜜的窒息。 柔荑撩起蓬松的额发,恰如手指拂过金色的草地。 “谢谢你。”她叹道。“谢谢你今天带我过来。” 于锦铭启唇,刚要说些什么,忽而大堂传来一阵高亢的小号声,堵住了他的咽喉。夜半了。舞池内,前来寻欢作乐的人们在地板上留下无数凌乱的脚印,乐声、脚步声与谈笑声,极富节拍地敲打着玻璃窗,窗外,秋风在灰黑色的树杈内打着旋,枯叶随风而去,一片追着一片,的确,到了衰败的季节。 徐志怀下车,裹紧纯黑的羊毛大衣。 司机也赶忙下来,脚步匆匆地走到门前,为雇主开门。 警察厅的接待处有一位年轻小伙。 徐志怀见到他,熟稔地上前,递出一根香烟,接着从衣兜取出一张相片,指向身披婚纱的女人,道,这位是他的妻子,晚上两人吵架,她离家出走了,请问今夜是否方便出警搜寻。 那小伙眯起眼瞧了瞧,叫来另一位年长些的巡警。“这是不是刚才过来借电话的那个人?” 巡警过来,点头。“就她,没得错,个小姑娘卖相瞎嗲。” “她在这里?”徐志怀问。 “没,她被一个男的接走了,大概这么高,人很白。”小伙伸长手臂,比了个高度。“说要一起去找谭——谭——” “谭碧?”徐志怀挑眉。 “对、对,就这个名字。” 徐志怀收回相片,低沉地道一句谢,转身离开。 风愈发紧了,灰黑色的叶浪从这头翻滚到那头。男人站在树下,沉默地点燃一支香烟,没抽到三分之一,便抛掉,转身同司机说:“回去。” 到家,徐志怀先打了几通电话,问谭碧今夜在哪儿——要是谭碧在家,自然是由她来接人,不必让姓于那小子去警察厅,除非她今夜有聚会,恰好不在,才会由那家伙过来接人——他问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得知谭碧今夜在谢弘祖名下一个的公馆,招来一帮男女通宵跳舞。 徐志怀挂断电话,叫管事去将所有外出找太太的佣人叫回来,自己则转身上楼,朝卧室走去。他开灯,进到衣帽间,打开柜门,最底下有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 徐志怀单膝跪地,手指紧贴冰冷的旋钮转了几圈,打开保险柜,面无表情地取出一把银白枪管、皮革枪托的手枪。 他又取出一盒子弹,继而起身,走到桌边,卸下空弹匣,将子弹、手枪、弹匣一一摆在空无一物的桌面。 男人两手撑在桌面,面对手枪,一阵短暂的无言后,他开始给弹匣上子弹。佣人陆续回来,交谈声打门缝里钻进来,可徐志怀只管数子弹,一颗、两颗、三颗·····共七颗,装满了。 他将还未上膛的手枪放入大衣的内兜,转身回到衣帽间,对着穿衣镜将大衣理平整,然后顺手拿起一根实木的文明杖,镇定自若地下楼,重新坐上乌黑的轿车。 第八十八章 捉奸在床 (中) 夜已深。 浓稠如石油的夜晚,唯独此处公馆灯火辉煌,仿若臃肿的黑纱帐里藏着千盏燃烧的油灯。滚热的灯油一如模糊的爵士乐,从窗缝、门缝里一声声滴出来,淌到大门外,粘住了男人脚底。 徐志怀垂眸,瞟了眼门底渗出来的光亮,按铃。 “你找谁?”高瘦的男人拉开一道门缝。 徐志怀冷淡地开口:“谭碧,在不在?” “不好意思,谭小姐今晚不接客,”说着,男人便想合门。 徐志怀轻巧地一抬手腕,文明杖的前端插入缝隙。 “我说了,找谭碧。”他重复,面无表情。“在,还是不在。” “先生,谭小姐今晚已经有约了,恕不接待。”男人脸上显然带了几分愠色。“您要再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 徐志怀听了,微微眯眼,薄唇抿作一条暗粉的线,继而唇角向上微微牵动,眉头却压低,缓慢将手杖撤出。 守门的男人悄然松一口气。 正当此时,徐志怀突然抬起手杖,狠狠撞向门板—— “咚!” 一声闷响。 于锦铭往前半步,脚尖撞到了床脚,两臂紧搂着腰,抱住她,脸低下去,埋在颈窝。发丝蹭着脖子,苏青瑶的心轻飘飘地痒。她侧身,见他重新抬头,仔细地盯着她。 “怎么了?”苏青瑶小声问。 于锦铭静了一会儿,突然小孩似的笑起来。 “没什么。”他深深弯着腰,额头抵着她的。“就是很开心……看到你开心。” 眉眼逼得那样近,近到快看不清他的脸。 额发落在她的眼角,发丝间里藏着小小的皂荚香,粉扑似的拍在脸上。苏青瑶听着房门外欢快的舞曲,一时失神。真的对吗?这样做?这样……她犹移地想着,眉心忽而一痒。抬眸,原是他俯身凑过来。于锦铭喉结上下一咽,再度亲她的眉心。苏青瑶苦笑着蹙眉,抬手抵住他的胸口,背脊绷成一根伸长的皮筋。 “不要弄了,好痒的。”她说。 于锦铭却呢喃。“喜欢。” “什、什么?”她没听清。 舞曲越发急促,他在管弦乐细小的杂音里,含着微笑倾诉:“说喜欢你。” 苏青瑶听闻,默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整日想着、盼着,要围着你打转,可又知道你有自己的安排,不容干涉,便只能忍着、等着。你偶尔肯理我一下,我就高兴到飘飘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瑶瑶,我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都是别人围着我打转。”于锦铭继续说,语调轻且急。“讨厌吗?瑶瑶,我说这些话。会不会太蠢了?” 苏青瑶咬牙,无言以对。 如同火车轰隆隆驶过铁轨,带出一团白雾,而她是那个新铸成的轨道,在鸣笛声中止不住震颤起来。 舞曲响起了属于它的最后一个音符。 是一声上扬的小提琴。“呜”一声,顺滑地泼洒出去,亮闪闪的音符在半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接着噼里啪啦地落下。一曲奏罢,该换舞曲,舞池中央的摩登男女不约而同地往边缘撤。 徐志怀迈入大堂,一袭黑衣,擎着手杖,径直贯穿了舞池。 谭碧探身,瞧见徐志怀的身影,赶忙拉来一名侍者。 “快去叫于少出来。”她竭力捺低声音,说得飞快。“赶紧的。” 说罢,谭碧拎起衣摆,匆匆下楼。 “哎呦,徐老板,稀客呀。”她停在楼梯上,慌乱地挤出笑容。 徐志怀开门见山:“苏青瑶呢?叫她出来。” “不好意思,徐老板,阿瑶不在我这儿。”谭碧两手抱在胸前,无名指上沉甸甸的钻石戒指,将上臂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这大晚上的,都过零点了,您跑我的场子找老婆,怕是来错地方了吧。” 徐志怀轻笑,一抬手臂,文明杖顺着惯性往上窜。 他轻巧地握住手杖的中段,走到谭碧跟前,头不动,眼珠子移上去,冷冷道:“滚开。” 谭碧后退半步,脚后跟踩在上一级楼梯的边沿。 “徐志怀我警告你,今天我这里有贵客。”她不自觉转头,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又飞快转回来,拿身子堵住徐志怀。“我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得明天再说。” “把苏青瑶叫出来,”徐志怀盯着她,一动不动。“或是滚远点。” “徐老板,您这样不给面子,别怪我不客气。”谭碧似笑非笑地撇过脸,胳膊往扶手一搭,冲大堂喊:“来人,送客!。” 话音未落,一道残影冲她袭来,速度极快。 谭碧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虚影,吓得脚一软,竟原地滑了一跤,“咚”一声,半跪在台阶。正见那物什将要砸到头上,又突得悬停在半空。谭碧惊魂未定地抬头,才看清,险些一棍子将她打下楼的,是徐志怀握着的手杖。 男人嗤笑,手杖的尖端稳稳地移到谭碧的眼珠子前,再进一步,便要活活捅进去了。 “谭小姐,你真该庆幸。”徐志怀一字一句道。“庆幸我不打女人。” 说罢,他绕过谭碧,上楼。 “苏青瑶!” “……你听见没?”苏青瑶望向门关。 “什么?” 苏青瑶没应,侧耳仔细辨着屋外的声响,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 于锦铭紧紧抱着她,说:“我去看一眼?” 苏青瑶脑袋稍稍歪斜,含着下巴道:“好……应该是阿碧来了。” 于锦铭颔首,起身。 苏青瑶坐在床边,十指捋着卷发。她两手将长发统统拨到左侧。于锦铭见了,忍不住在离开前俯身吻住她。唇齿相贴,舌伸到她的唇中,于锦铭越吻,越有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好似猴子捞月,满心欢喜地以为用手掌握住了月亮,可等捞上来,不过一摊盛着圆月倒影的湖水。 舞曲停了许久,一直不见重奏,大雾弥漫般,也不知那雾里藏着什么,只隐约听见交谈声,是浓雾里偶有的一声鹤鸣。 苏青瑶阖眸。 恍惚间,她再度听见有人在叫她,但唇舌被痴缠地撕咬,她没能说出口。 第八十九章 捉奸在床 (下) “咚,咚,咚。” 下一秒,走廊响起几下木杖击地的声音。 徐志怀停在门前,听见了屋内的嬉闹。 他将文明杖夹在腋下,右手探入大衣,握住枪柄,取出,上膛,左手握住门把手。 打情骂俏的嬉闹转为娇吟,徐志怀不觉全身一冷,但又立刻灼热起来,像吞了铁浆,烫烂了五脏六腑。他屏息,犹豫了两秒,后槽牙一硬,肩膀顶着房门,强行闯入。 枪对准了床,手指搭在了扳机。 只见被浪中仓皇爬出一张灰白色的脸,细长眼睛,嘴唇红艳。 不是她。 “啊——”女人发出尖叫。 谭碧听到叫声,赶忙撑着楼梯扶手,爬起来。撩开旗袍摆一看,膝盖磕出一块淤青,皮擦破了,正渗着血珠。顾不了那么多,她连爬带走地上了二楼,见徐志怀拿着枪出房门,血冷了半边,险些跌坐在地。 幸而下一秒,她又见一个胖男人骂骂咧咧地追出来,只穿了裤子。徐志怀枪口对准他的脑门,男人顿时成了哑巴,他挥一挥手,赶畜生似的让那男人回屋。左手拎着文明杖,杖头灵巧地一勾门把手,合门。 从大悲到大喜,极短极短的一瞬,谭碧似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 她咬牙,拼力追到徐志怀身后。 “徐志怀!徐志怀,站住!你想干什么!” 徐志怀驻足,手中仍紧握上膛的枪。 “谭碧,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他侧身,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再跟过来,我连你也杀了。” 谭碧强撑着,嫣然一笑。“徐老板口气真大,上海可不是你一手遮天的地方。” 徐志怀不言。 他垂眸,灯光照在密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正在沉默时,公馆外刮起了大风。风很大,摇动的树叶追着风,呼啸声震耳欲聋。雨还未到,玻璃窗已微微颤动,大堂的男男女女开始在谈论雨,要下雨了,下一首舞曲已经准备好,他们谈论着雨,步入舞池。 一首激烈的舞曲随雨声迸发,大小提琴合奏,磅礴而浩大。 徐志怀似是被乐曲感染,露出一个略显嘲讽的微笑,继而冷不丁朝谭碧抬起枪口。 “砰。” 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关望去。 “小谢,出去看一眼。”短暂地沉默后,陈道之发话。 谢弘祖得令,起身离席。 他到走廊,瞧见谭碧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脚边的地毯多出一个弹孔。 谢弘祖冷着脸,脚尖使劲踢她,继而弯腰。 “怎么回事?” 谭碧转头,愣了一会儿,方如梦初醒般拽紧眼前男人的袖管。 “是徐志怀,”她尖着嗓子说,“扶我起来,我要去找阿瑶,徐志怀找来了,他带了枪。” “谭碧,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谢弘祖眯眼,脸上带笑,右手抓住她的脸蛋,五指鹰爪那般陷进去。“陈主任留你在这儿,是器重你。识趣点,少管闲事。” 谭碧脸一干,太多念头在她脑海闪过。“什么日子?你说。” 谢弘祖左手插兜,仍笑着,无声比了个口型——抓间谍。 “噗啦——”,丝绒窗帘被狂风推入,跌跌撞撞地在她眼前展开,像临行前,给犯人戴上了头罩,漆黑一片。 半空响起一声闷雷。 徐志怀再度来到房门外。 他搭上把手,暗暗拧动,锁了,打不开。窗外夜雨渐急,如哇哇叫唤的乌鸦,成群扑向窗户,将自己砸了个脑浆横流。他垂眸,恍如被这震耳欲聋的雨声淋湿,忽而有些犹豫。他想起方才的那张白脸红唇,如果刚才是她,如果真的是—— “烦人。”雨幕中透出一声响,她轻轻柔柔道。 徐志怀嗓子眼一紧。 他能想到她说这话的神态:脸低着,乌黑的眼珠子朝上瞥,细眉似蹙非蹙,唇微抿,一抹春日的海棠粉。倘如在那时,伸手捉住她的胳膊,她象征性地闹一下,想要挣脱,叫玉润的胳膊在指缝里颤动,再握紧,便不动,只瞪大眼睛瞧你,一种娇憨的埋怨。 仿佛烈火灼身,徐志怀变了脸色。 他握住枪,上膛。 第二颗子弹,打破门锁。 汹涌的舞曲混杂着枪响涌入,屋内的两人被惊动。 那时,苏青瑶正坐在于锦铭怀中,衬裙翻到大腿根,右臂搂着脖子,与他耳语。听到枪声,于锦铭下意识搂紧苏青瑶,从床畔滑落,坐到地板,将她挡在内侧。 耳边的脚步声疾如骤雨,苏青瑶还没缓过神,仅一呼吸,又是一声尖锐的强项。于锦铭手掌压住她的头,猛地一按,子弹擦着发丝打入墙壁。她张大嘴,冷气倒灌入喉,没能叫出声,再一抬头,目光正对上走来的丈夫。 他要杀了她,只一眼,苏青瑶便确定了。 徐志怀再度举枪。 苏青瑶阖眸,却没听见枪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咚”,接着耳边一阵乱响。 她睁眼,看到于锦铭突然从地上暴起,一下扑倒对方,单膝跪地,两手死死摁住徐志怀持枪的右臂。一方意图挣脱,一方拼死阻拦,两方因此产生了短暂的僵持。苏青瑶不敢抢上去阻拦。她四肢并用地爬起,光着脚,要跑去门外呼救,衬裙湿透了,后背一大片汗渍。 啪嗒啪嗒,黏腻的脚步声掠过,地上的两人仍在僵持。 徐志怀眉头拧紧,青筋绿苔般从手背长出来。 于锦铭大抵是想放掉徐志怀枪里的子弹,尽全力压稳了他的右手,叫枪口对准墙壁,强行摁下扳机。 砰——第四枪,子弹穿墙而过,极响。 巨大的后坐力令两人的胳膊同时一麻。 徐志怀先一步反应过来。他抬左手,手肘冲他的太阳穴来了两下。第一下砸中了对方,到第二下,于锦铭上身微抬,朝后躲闪。徐志怀趁机挣脱了束缚,左手扒住床脚,猛然坐起。手臂仍有些麻,还剩三颗子弹,他怕射不中,便没放枪。于锦铭则蹲在地上,左手扶着墙壁,右手朝后探去,摸到了立在拐角的小桌的桌腿。于锦铭依稀记得桌上摆有一个粉瓷花瓶。 彼此对视,沉默片刻。 两人缓缓站起。 第九十章 玉碎 (上) 一呼吸的工夫,于锦铭抄起背后的花瓶,朝对面扔去。徐志怀见状,边举起左臂格挡,边往后退去。于锦铭此刻是不要命了,热血上头,花瓶刚脱手,便直冲上前,手握拳,挥向他的脑袋,一拳、两拳……徐志怀边躲边退,鼻腔一阵湿意。 第三拳与第四拳落空,第五拳打中,到第六拳落下,他快到门关。 徐志怀终于站稳,一把抄起留在门关的手杖,挥向于锦铭。 于锦铭灵敏地护住脑袋,压低身子,咬牙挨了一棍子,继而在第二次袭来前,反手抓住手杖。他两只手一齐攥住文明杖的两端,徐志怀只有一只手,敌不过他,被压得再度朝后退,一直退出房间。 咚! 徐志怀撞上走廊的墙壁。 雨往下降,急促的舞曲却烟熏火燎似的朝上飘。 于锦铭紧咬牙关,两臂抻直,手杖在角力中逐渐上移,扶手那头渐渐逼到徐志怀下颚。他并没有致对方于死地的意图,但也真想给眼前的男人一点颜色瞧瞧。刚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子弹怕是已经射穿了他和瑶瑶的脑袋。 徐志怀蹙眉,抬脚踢向对方。于锦铭及时躲开,上身一倾,手杖更进一步,眼见要勒住脖颈。 恰在此时,传来一声呼喊。 “锦铭!” 于锦铭偏头。 是苏青瑶折回来了。 因她这一喊,于锦铭分了心。徐志怀抓住机会,干脆松了拿手杖的左手,结实的文明杖因惯性冲他的咽喉砸去。于锦铭一踉跄,往前扑。徐志怀咬牙,重新抬枪,枪口正好顶住腰腹。 短促而尖锐的爆裂声,子弹射中于锦铭的腹部。 于锦铭闷哼,鼻尖一耸,渗出一滴冷汗。 他半截身子一麻,连连后退,退到敞开的房门前,后背倚着门框,整个人滑下来,接着眉毛眼睛一起颤抖,亮亮的一滴水珠在眼眶滚。 鲜血在衬衣渐渐晕开,仿若从血肉里长出一枝艳丽的牡丹。 徐志怀不由喘息,低下头,拿衣袖擦了擦鼻子。 再一看,果然,被打出血了。 徐志怀看着血迹,突然扯起嘴角,轻蔑一笑。 他丝毫不乱,仅一喘息,便又抬起枪口。 眼看他要补下一枪,苏青瑶脑袋嗡得一响,飞蛾扑火般直冲上去,撞歪了男人的胳膊。枪口抬起,子弹脱膛而出,而她正在枪口边,射击声几近将耳膜炸碎。 一片混乱中,苏青瑶滑倒在地。未等她反应过来,射出的子弹反弹在吊灯,灯泡如藏在幕布后暧昧的眼睛,一眨,又一眨,闭上。窗外闪电坠落,雷声如硝烟弥漫。苏青瑶趴在黑暗的重压下,肩膀一疼,被人强硬地拽起。 “瑶瑶!”于锦铭嗓音嘶哑。 苏青瑶实在没力气了。 她任由男人拖拽,膝盖跪地,右臂被拎得很高。 接着,余热未消的枪口顶在她的脑门,苏青瑶被迫仰头,昏暗中,闪烁的白点拼凑出了徐志怀的脸——严肃的、冷漠的、怨恨的,似乎要置她于死地的。 那一瞬,苏青瑶的内心浩浩荡荡一无所有,连最该有的恐惧也消散无踪。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志怀,看着他将枪口顶在眉心。 只待食指摁下。 砰!砰!砰!同一时刻,不知是谁连开三枪。 枪声完全盖过了舞曲与雷鸣,享乐的爵士乐被打断,杂乱的尖叫贴着耳膜飞过。徐志怀眉头皱紧,顿了一秒,一手仍紧握着枪,另一只手拽住苏青瑶的胳膊,大步往楼梯走。 未等走到,便见不远处,贺常君破门而出,手里举着枪。 贺常君也看见了他们。 来不及多说。 门后紧跟着走出另一个男人,眼眸狭长,是牌桌上唯一的“无名氏”。然而徐志怀一眼认出了他,是青帮的人,姓屠,名青。 屠青抬手,冲贺常君又开一枪。 贺常君弯腰躲过,侧身回敬两枪,边打边往走廊另一侧跑。 子弹打在天花板的巨型吊灯,像顽童用力将皮球砸在墙上,刺啦啦一阵乱响,接着,皮球反拨过来般,灯影剧烈摇晃。乐队缩在角落,手忙脚乱地打包乐器,提琴嘲哳、管弦呕哑,堂下宾客尖叫着四处窜逃,舞鞋掉落一地。 徐志怀俯身,手心摸到苏青瑶的软腰,左臂携着,将她一把提起,连拖带抱地想带她下楼。 苏青瑶脸蛋被迫偎在他大衣的硬扣,面上泪痕斑驳,浑身又冷又热。她挣扎,仓皇中,米粒似的小牙咬在他的耳廓。 徐志怀吃痛,但没放开,搂腰的手更紧些,硬是把她拖到一楼的大堂。 一位宾客伸长了手臂,叫侍从快点开门。门锁打开的那一刹那,狂风夹带黑雨,一阵一阵泼洒进来。枯枝败叶也随风涌入,险些淹没了女士们遗留下的高跟鞋。 近乎怨灵呜咽的呼啸声追在贺常君身后。 他与屠青你追我赶,短短一两分钟,绕着环形布局的二楼跑了近半圈,瞧见了负伤的于锦铭。 于锦铭扶墙站起,左手攥着留下的文明杖,鲜血涌出衬衣,白布上多出几道扭曲的线条。 贺常君一咬牙,眼神示意于锦铭赶紧躲进房间,免得被流弹射中,继而转身朝后连开五枪,不管打不打得中,全为压制对方。 屠青后退,躲到墙壁隆起的夹角处。待五声枪响完毕,他抓住时机,冲贺常君举枪。摁动扳机,并无枪声。男人一悚,意识到弹匣打空。他立刻往后退去,想抽空换弹匣。 一方子弹刚刚打空,另一方将要去换弹匣。 屏息间,枪声在此刻停歇。 负伤的于锦铭反应却最快。 “常君!”他喊,抛出手杖。 贺常君利落地接过,冲屠青的脑袋挥去。 嘭!一下。嘭!两下。 屠青摔倒在地,鼻腔渗出一摊鲜血。 “钥匙。”于锦铭又抛出车钥匙。 贺常君将它揣进长衫,促喘着,取走屠青的枪和弹匣。他把文明杖还给于锦铭,用随身携带的手巾暂时塞住伤口止血,然后重新给枪上膛,接着一手拿枪,一手扶起于锦铭,走到楼梯口。 徐志怀正挟着苏青瑶,在大堂,欲往门关去。 两方再见,于锦铭本能大喊:“瑶瑶!” 闻声,徐志怀回眸。 风灌入,大衣紧贴着腿,扬到身后。 贺常君见状,迅速举枪瞄准对方。 两人相隔近二十米,拿着手枪,谁也无法保证能打中。 “贺常君,我劝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徐志怀说。 说罢,他高举手臂,一枪打在吊灯。 伴随一阵脆响,灯泡碎裂,公馆顿时陷入黑暗的泥沼,众人只听疾风如擂鼓,乱步似飞雪。 贺常君咬牙,干脆驮起于锦铭,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他趁着黑暗,挤在骚动的人流中,出公馆,找到斯蒂庞克轿车,开门,让于锦铭躺在后座。 “不行,不能放他们走,瑶瑶会死的。”于锦铭脸色发白,怀中一滩血。 贺常君发动汽车,恨恨道:“傻蛋,那也得你先保住命!” 笔直的两束车灯将严密的雨幕割开一道口子,贺常君猛踩油门,闯进去,如同蚯蚓在地道蠕动,轿车在浩瀚的黑海里,一路朝公寓狂奔。 他们很快到公寓。 贺常君停车,拽住于锦铭的脚踝,拖出来。 他的皮肤有点冷,不是什么好征兆。 好在于锦铭意识清醒,右手扶着贺常君的肩,硬撑着上楼。 全湿透了。 雨水沿衣裳,从门关淌到客厅。 “来不及打麻药,你忍着点。”贺常君取出医疗箱,又拿来一瓶高浓度伏特加,递给他。 于锦铭平躺,猛灌一口烈酒。“少废话。” 衬衣黏住了伤口,贺常君小心翼翼地剪开被血浸透的白布,开始清创。他没在伤口发现子弹,也没瞧见贯穿伤,松了口气。 “可能是你皮带系得高,金属扣挡了一下,叫子弹擦过去了。不然那么近的距离,内脏都给你打出来,流一地。”贺常君道。“躺好,我给你包扎。” 于锦铭无声地笑了笑,惨白的脸上浮出些许红晕。 “行了,我没事。”他轻轻说。“你快跑。” 贺常君抿唇,眼皮低着,不搭理他,用双氧水冲洗完伤口,拿起手术剪,开始清理因灼烧而坏死的血肉。 一剪子下去,于锦铭龇牙咧嘴,右手握拳,狠狠捶向地板。 “你不问我是不是间谍了?”贺常君问。 于锦铭躺在地板,偏头看向贺常君,又咧嘴一笑,怪傻的。 贺常君猜他是酒上头。 “是又怎么样?”于锦铭反问。 贺常君剪出一段纱布,“那说明我利用了你。”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于锦铭道。 第九十一章 玉碎 (下) 徐志怀将苏青瑶扔进后座,继而取出手枪,别在腰后。男人望着她,她也回望,睫毛挂着细碎的雨痕,像蝴蝶的鳞粉,在夜色中微微颤动。他蹙眉,利落地脱下大衣,蒙在她头上,然后镇定地坐上副驾驶座。 “开车。”他对司机说。 瀑布般的雨,浇在别克轿车,寂静不知蔓延多久,车停。 徐志怀推开车门,冒雨绕到后车座,拽出苏青瑶。苏青瑶跌下车。轰鸣的雨声迎面而来,电光闪烁,两人一瞬的失聪。徐志怀弯腰,大掌揩去她面庞的雨水,手臂绕到背后,一使劲,扛在肩头。 剧烈的雨,在开门进屋的一瞬,折射出万千根交错的丝线。 佣人正等在客厅,见两人这副模样,都愣了下。 “啊,太太!”小阿七惊呼。 突然一阵惊雷炸开,由远及近。头顶的电灯一闪,又一闪,滋滋啦啦哀鸣几声,紧跟着,整栋别墅随震耳欲聋的雷响,打了个寒颤。 徐志怀没理。 他穿过晦暗不明的楼梯,到二楼,径直走入卧房。徐志怀将苏青瑶扔在沙发,自己去浴室拿了干毛巾,先盖在头顶胡乱擦了擦,再沿脖子揩一圈。 苏青瑶小臂撑着沙发坐起,抬头,见徐志怀从浴室出来,走到自己面前。她仰起脸,浑身湿透,冷得说不出话,五指绷紧,指尖摁进沙发。 一阵无言后,他开口:“说话。”掌心钳住少女濡湿的脸蛋。 苏青瑶沉默地盯着他,一粒雨珠在对方发尾闪动,摇摇欲坠。 “之前不是很能说吗?”徐志怀手指用力,柔润的小脸随之变形,皮肉填满指缝。“现在知道装哑巴了?晚了点吧,苏青瑶。” 苏青瑶缓慢地眨一下眼,哑着嗓子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要我说什么。” 徐志怀浑身一紧,挂在发梢的雨珠落在耸立的颧骨。 小贱人,他暗骂,松了手。 徐志怀转身,背对她急急走出几步,又两手插兜,侧过身,冷峭地质问:“这么多年,苏青瑶,我对你那么好……你究竟有什么地方不满意?” “的确,徐志怀,你对我很好,好到我连一个向法庭提请离婚的理由都没有。”苏青瑶咬紧牙关,雨水蛇一般在身上爬过。“可同样的,你也从没真正瞧得起我……在你心里,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家庭里,丈夫和妻子是不一样的。你喜欢我就像喜欢你的工厂,你对我好,只因为我是你的妻子,而你需要一个家庭,来向你的母亲交代……” “这就是你的理由?觉得我瞧不起你,就去——通奸?”徐志怀气极反笑。“你有什么脸说这些话,难道是我让你去做荡妇的?是我逼你和那小子脱了衣服睡到一张床上?……还是他逼你了。他诱奸你了。” “没有任何人逼我,”苏青瑶说,“就像你说的那样,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你的妻是个彻头彻尾的淫妇。” “呵,”徐志怀冷笑。“苏青瑶,你把我们四年、快要五年的婚姻当作什么了?难道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的四年就是个笑话!” “难道不是吗!”她说着,呼吸颤抖,有一丝难抑的哭腔。“这些年,我对你何尝不是尽心竭力。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费尽心思想叫你满意。可婚姻真的只是这样吗?只是你发话,而我去服从吗?难道我的用处就是穿上漂亮衣服等你回家,然后在你早晨出门前替你系领带吗?夫妻之间需要爱吗?徐志怀,你又爱过我吗?天啊,我有那么多的困惑,而你只觉得我愚蠢!” “够了!” 这个回答似乎激怒了他。 徐志怀拔出手枪,当着她的面,做了一个上膛的动作。 轰隆——电灯再一次开始闪烁。 “你跟他做了,是不是。”他走近,膝盖触到她的手背,枪口紧随其后,顶在眉心……如同一个冰凉的吻。 苏青瑶瞳仁放大,沾满水痕睫毛在枪口下扑动。 奸夫淫妇浸猪笼,通奸之罪判三年。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对,我和他睡了,”苏青瑶一字一句答。“不止一次。” 徐志怀眼角闪过一次细微地抽搐。 他枪口移动,挑起她的下巴,手腕使劲,枪口往前顶。苏青瑶不由后仰,背脊紧贴皮革沙发,退无可退。冰冷的火器压着喉咙,紧紧往下走。四目相对,男人抿唇,肩膀微微耸立,神色在几番微妙的挣扎中,逐渐演变为一种可怖的冷酷。 “你真该死,”他咬牙切齿。 话音方落,雷鸣撕裂云层。咔嚓!灯泡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耳畔,雨声噼里啪啦炸着,响声震耳欲聋。 突得,他一手握住她蜷缩的小腿,右膝跪在沙发,膝盖顶入。 冰凉的枪口划过湿漉漉的肌肤,钻进腿心,是带着硝烟的蛇,一直爬到她的小腹,顶在那儿,无声地撕咬起她的背叛。苏青瑶呼吸渐急。她抬起小臂,朝前探去,指尖勾到他的领带,滑溜溜的。她猛得抓住,男人随之俯身,呼吸萦绕在额顶,可她什么也瞧不见,唯有鬼魅的人影在眼前攒动,如同眼睑停了一只飞蛾。 他左臂撑在沙发的上沿,黑暗中,发梢残留的雨水一颗颗落在她的眼下。苏青瑶咬唇,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 耳畔暴雨翻滚,简直是可怖的疫病。男人见状,手腕旋转,小腹被枪口戳得凹进去。一苏青瑶耸肩,嘴唇咬出了血,强撑着咽下尖叫,后脊冰凉,分不清雨水和冷汗。 两人对峙。 不知钟表转了多久,雷鸣逐渐止息。 楼下传来佣人微弱的话音,继而是脚步声,应是要去查看电闸。 徐志怀冷不然发出一声嗤笑,吐气从上方扑到她的面庞。 “你口口声声说你有自尊,”他低语。“苏青瑶,难道我没有吗?” 说罢,男人起身,扔掉手枪。 吊灯闪烁,回电了……灯下是一对狼狈不堪的夫妻。 “我明天会打电话给老师,叫他带你回去。”徐志怀淡淡说着,一边整理着衬衣袖,一边往门关走。“我管不了你了。” 苏青瑶沉默。 一声门响,他离开。 苏青瑶滑落沙发。 她鬓角挨着坐垫,手背抹了抹脸,唇角刺痛,擦出一道血痕。 手枪留在地毯。 苏青瑶偏过头,愣愣望了它好一会儿,四肢并用地爬去捡起来。她跪坐在地上,手指发抖地拆下弹匣,拉开枪膛,食指往里摸去……空的,一共七颗子弹,他先前打完了,里头什么也没有。 苏青瑶放下枪,舌根挣扎的气音拼凑出一声短促的“啊”。慢慢的,她垂着脸,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更像是在哭,但不论如何,都结束了。她用光了所有力气,倒在地毯。两条冷且湿的胳膊搂住脸,婴儿那般的姿势,就这样躺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雨还在下,不过小了些。 而她不知何时被人搬到了床上,换上了干燥的睡衣。翻身,瞧见小阿七打了地铺,睡在床边。苏青瑶想叫醒小阿七,问一问昨晚的事,可一开口,空气从嘴里灌进去,顿感刺痛,像肺里插进去一根钢针。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响。 有人来了。 这么早,会是谁? 第九十二章 夜奔 (上) 徐志怀也听见了鸣笛声。 他坐在客厅,十指交握,搁在膝头。 紧跟着是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叮铃铃……叮铃铃……”,猫爪挠地毯似的,打玄关钻进来。昨晚才发生那样大的事,今儿又一早有来客,扫地的女佣踌躇地瞥向男主人,不敢去开。 “去看看是谁来了。”徐志怀低声道。 女佣欠身,跑去门关。 拉开门,门后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面色苍白,像石膏像。他见了女佣,露齿一笑,眉目和软地请对方让自己进去。女佣警惕地退后两步,让那男人等在原处,自己转回去,同徐志怀报告。 徐志怀听完,不知为何笑了下。 他翘起腿,眼神仍低着,看着自己的手指在轻微地颤动。 “叫他进来吧,”徐志怀说,“早晨太阳大,把于少爷晒坏了,我赔不起。” 女佣点头,又折道去门关。 听是徐志怀叫自己进去,于锦铭脸低了低,沉默片刻,右手朝夹克内探了下,继而抬头,大步迈入。 清早的客厅还有些暗,于锦铭一路背光,走到徐志怀面前。徐志怀眼珠上移,盯着他,眼眸微眯,将这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诚然,身为混血儿,他个头颇高,身姿笔挺,夹克短,显得腿相当长,模样算得上英俊,有好莱坞明星的架势,可细看,也算不上精巧,满是斯拉夫人的粗大。至于性格与头脑,更没什么好说,“二世祖”足以概括。 不过是这样一个平庸又无能的男人,怎么看都瞧不出有什么出彩。 她怎么能和这样一个东西……徐志怀想不通,甚至觉得屈辱。 “你居然还敢来?”他道。 “瑶瑶呢。”于锦铭正对着他。“你把她怎么样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徐志怀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站起,两手顺势插进裤兜。“于锦铭,我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没去法院告你通奸。你如果识相,就带着你的共党朋友,立刻滚回南京。至于我跟我妻子之间的婚姻、感情……用不着你操心。” “呵,通奸。”于锦铭也笑了下。“徐志怀,你只把她当作炫耀的资本,从没真的在乎过她,有什么资格以丈夫自居!何况,她不爱你,甚至不是自愿嫁给你的,你只不过是与她的父亲达成了协议,也配管她叫妻子?在判我通奸罪前,理当先判你们之间的婚姻无效。” 正说着,头顶似有一阵脚步声,硬底的拖鞋在木地板走过,趿拉地响。 于锦铭下意识朝楼梯口看去。“瑶瑶!” 徐志怀一个健步,挡在他身前。 “发完疯了没。”他不耐烦地说。“发完就滚蛋!” 于锦铭咬紧后牙,一股热气从心口涌出,在嗓子眼乱窜。 他上前半步,从怀中掏出手枪,稳稳地对准徐志怀的脑门。“我要见她,现在。” 徐志怀挑眉,面不改色道:“不然?你要开枪?” “你以为我不敢?” “于锦铭,你别太搞笑。”徐志怀冷淡地说。“现在全上海谁不知道你——于将军家的小少爷,睡了我老婆?谁不知道我头顶绿油油一片?你要是跪下来求我,我没准会如你的意。但现在……只要她仍是我名下的人,那你最好不要妄动。” “她谁名下的人也不是!我也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地发慈悲。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和她离婚。”于锦铭挪动脚步,枪口更近一步。“徐志怀,我警告你!如果你敢伤害她,我一定会杀了你!” 徐志怀扯着嘴角轻蔑一笑。“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撒泼。我说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就算我把她扔到杭州关一辈子,她父亲管不着,律法管不着,更轮不到你这个第三者过来指手画脚。”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上前,反握住眼前的枪口,抵在眉心。 “有种就开枪,小少爷。” 于锦铭食指搭在扳机。 锃亮的银灰色枪管在两人的僵持中发出细微的震颤。 于锦铭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次,和她离婚。” 砰! 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传到卧房。 小阿七一个激灵,醒了。 她鲤鱼打挺似的坐起,一转头,便瞧见挣扎着下地的苏青瑶,惊呼道:“太太!太太你在发烧。”说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扶住她。 苏青瑶拨开她的手,嗓音沙哑地喊:“我没事,你快去楼下看看。” 小阿七慌乱地点点头,拧开房门,飞奔出去。 她站在楼梯口,见铁链子吊着的顶灯碎了好几个拳头大小的灯泡,猩红与石青的一片片菱形图案,此刻裂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玻璃,洒在台阶,如同落了一地的碎雪。 乒!又一声脆响,白瓷花瓶落地。小阿七视线上移,瞧见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拳,其中一个正是家里的男主人。下人们面面相觑,想阻拦又不敢。 小阿七也吓得连连退后:“先……先生。”细如蚊蝇的一声。 徐志怀钳住于锦铭的手臂,将他掀翻在地,自己也负了伤,颧骨青黑。他一脚将地上的手枪踢远,眼神示意观战的佣人过来,把地上的男人扔出去。 于锦铭仰躺在地,腰间一阵巨痛,疑心是伤口开线,冷汗一下就爬满了后背。他咬牙,青筋在额头颤动,手臂撑着地板,强撑着爬起。掌心朝茶几一摸,猛得抄起上头的烟灰缸便冲面前人砸去。 徐志怀没能避开,结结实实挨了这下。他踉跄几步,头顶觉出些湿意,一摸,满手血。不等他反应过来,于锦铭揪住他的衣领,几拳砸下,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溅在地毯。 见了血,众人也反应过来,一齐叫喊着拉开两人。 小阿七哒哒跑下楼,搀着徐志怀,关切地问:“先生,先生你没事吧,夫人叫我下来看看你。” 徐志怀眼神复杂地瞧了眼小阿七,又转头看向于锦铭,目光冷下来。 他接过帮佣递来的湿毛巾,摁住头顶的伤口,低低说:“送客。” 于锦铭正被三个人紧紧勒着,两条手臂各被一个人搂住。 他并不想为难下人,使劲挣脱他们的手,拉了拉被扯得歪七扭八的夹克,站定了。 “这件事没完,”于锦铭丢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徐志怀攥紧毛巾,一把扔到地上,恨恨道:“滚!” 待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关,小阿七急急忙忙打了家庭医生的电话,叫他来处理伤口。人很快到了,给徐志怀上了红药水。小阿七守在一边,嗫嚅着让医生也上楼去看看,夫人发烧了。 徐志怀听了,冷笑一声,轻声地自言自语:“还看什么,叫她去死。” 话虽这样说,医生还是上了楼。 过不久,医生下来,嘱咐小阿七几句。 这时,徐志怀绕开两人,独自走到二楼,进到卧房。 天渐渐亮了,乳白的晨光升上去,泼在她的肩头。苏青瑶坐在床上,蜷曲的长发散落,枝枝蔓蔓,一片漆黑里含着巴掌大的苍白小脸。身上是惯常穿的那件英式女袍,昨夜他叫小阿七进屋给她换的,还好换了,没换今早怕是烧得醒不过来。 徐志怀见了,顿感恍惚。他们刚成婚时,她便是这样,文弱又安静,个头也只到他心口,可以随时放在手上把玩似的。那时他同病中的母亲说起过,她太瘦弱了,其实他是喜欢的,像苏东坡写的回文,“细花梨雪坠,坠雪梨花细”,缠缠绕绕。但说出口,怎么听都像厌恶。母亲听后,紧紧拉着儿子的手说,“小顽,你是成了家的男人,将来一定要对她好。” 徐志怀自认为听进去了。 这些年,凡是在他接受范围内,都想着给她买最好的东西。 他对她这么好——他对她这么好—— 听到脚步声,苏青瑶转头,看向丈夫。 “等下我就给你家里打电话。”徐志怀进屋,语气平静。“叫老师把你接走。” 苏青瑶睫毛微颤。“父亲不会让我们离婚的。” “那不关我的事。”徐志怀淡淡说。“你往后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 话音方落,苏青瑶咬唇,冷不然颤抖起来,微微的起伏,像雨珠落在琴弦上,发出孱弱的声响。 第九十三章 夜奔 (中) 她掩住自己的眼睛,头垂下去,颤抖得愈发厉害,似是哭了。 徐志怀不由别过脸。 他倚着门框,看着白墙上的一点凹陷,不知是什么时候磕碰到的,指甲盖大小,像一个疮疤。他望着,眼神渐渐放空,冷不然疑竇起自己是否正身处梦中。天阴着,窗外传来隐约的雷鸣,“轰隆隆”,由远及近,令人无端想起注满开水的热水瓶,而他此刻正闷在瓶胆中……他想大叫,想抡起重物砸碎些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好将胸口那股恶气发泄出去,从这无边的梦魇里清醒过来。 徐志怀唇角一紧,拧回头,冷冷道:“哭什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苏青瑶掌心摸过脸上的泪痕,突然抬起头,紧盯着丈夫。 她双眸充血,眼白的一半被鲜红占据,连眼眶中残余的泪水也被浸染成了胭脂色。 “你要真对我好,也不至于结婚这么多年,都不清楚我爹的为人。”她说。“在他眼里,我最大的价值就是嫁给了你,你是他的金龟婿。你要送我回家……倒不如昨晚就把我杀了,给我一个痛快。”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难堪地步,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苏青瑶,你自作自受。”他又笑,肩膀微微耸起,大抵是牵扯到额头的伤口,笑颜略显狼狈。 苏青瑶抽气,一行泪水血似的从眼眶流到锁骨,随之湿透了她的心。 “徐志怀,我真讨厌你这一点。”她自嘲,喃喃低语。“对你来说,我大概只是实现你理想家庭的工具。你到了年纪,你母亲病重,你需要成家,于是你找上了我。而我爹又正好看上了你的钱。” “你想太多了。” “是吗?可这是我的切身感受……”苏青瑶嗤笑,笑声如裂锦。“你不需要我,就把我晾在家里,当我不存在。等你需要我了,我又突然成了你的小乖。你心情好,就偶尔赏赐两句好话,说什么一生一世;心情不好,就轻易地把我扔掉……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够了。说这些有意思吗?看看你做的事,你有什么脸说这些话。” “因为我爱过你!是你不爱我的。”苏青瑶说。“这些年,我四年如一日地操持家务。记住你所有的合作伙伴,逢年过节给他们送礼,为你讨好那些富太太,生怕在外头丢了你的面子,怕回了家,你要给我冷脸看。然而这一切,在你眼里一文不值。我曾经倾尽全力去讨好你,却连一句辛苦和爱都得不到,凭什么呢?这不公平!” “爱我?爱我就是让我……让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不想这样,”苏青瑶嘴唇颤动,“但我又必须这样。” 太荒唐了,徐志怀气极反笑。“行了,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告诉我,你有多爱他?——差不多得了,别叫我犯恶心。” “至少他不会说我蠢笨。”苏青瑶大口喘气,声音也细微下来。“我真的很累了,志怀……这种感觉,你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懂。” 少女泪眼婆娑的模样映入眼底,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如此可怜又如此可恶。 小贱人!小贱人!你的爱就是背叛我吗?徐志怀险些脱口而出。是你毁了我们的婚姻,是你毁了我!我对你那么好!那么好!我是那么…… 爱你。 俆志怀看着,深色的唇颤动几下……没出声。 算了,他想。她非要这样,他又有什么办法? “现在你说的这些话,一点意义也没有。”徐志怀扶住门框,转身。“总之——你先回娘家去,冷静一下。其余的,再说吧。” 说罢,他合门。 关门声如同一次枪击。 苏青瑶应声倒地。 她脸朝下,趴在被褥,喉咙发紧,后背剧烈地起伏着,像要把心肝脾肺全掏出来那般,无声地落下泪来。 一滩泪水浸透床单,手脚也愈发冷了,唯独脑袋火烧似的疼。她早已决定自己不该再爱他,因为她觉得相爱的人至少要倾听彼此的想法,如果他都看不起她,又如何能称得上是夫妻。可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她又本能地感到了难以抑制的痛苦。或许是她想通过伤害他来证明一些他不说出口的东西,或许是她还爱慕他,作为苏青瑶爱慕徐志怀……如同踩着高跷装了一辈子小脚的女人,脱了尖尖细细的小脚鞋,反而不会走路了。 太多感情堵塞在喉咙管,她一张嘴呼吸,便翻江倒海地干呕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苏青瑶扶着床榻坐起,从枕头套里掏出一张发皱的纸条。 是家庭医生偷偷带来的。 上头写着时间、地点,以及一条于锦铭的留言。 他说,他会先挑衅徐志怀,让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这边,再借杜老板的名头,假意从中调和,将他约出。等徐志怀一出门,她便抓紧从后门逃走,他已经买通了一个打扫卫生的杂役。等到了约定地点,他会来接她,然后跟贺常君一起,趁夜色离开上海。 苏青瑶攥紧纸条看了又看,最终合上眼眸,一阵死寂后,她拿定了主意。 她下床,将纸条撕碎,冲入下水道,接着翻出自己这段日子积攒下的稿费,吃力地从衣柜底下抽出一个皮制的手提箱,打开,悄无声息地开始收拾行李。 她先去翻首饰柜。柜子最里面有一个落了灰的匣子,打开,是一些金银玉器,她母亲留下来的,与徐志怀不相干。然后她打开衣橱,取出几件换洗衣物,裹住稿费和首饰,叠好了放进去。 “咔嚓!”苏青瑶合上旋钮,心也为之震动。 她竖起手提箱,坐到床边,头晕得厉害。抬手一摸,火烧云似的,从额头到脖子,都烧得滚烫。苏青瑶摸了两圈,竟吃吃笑出声。天晓得,她曾无数次在梦里想过离家的场景,但没有一种像现在这般狼狈。 的确,正如徐志怀所说,一切是她自作自受。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去承担。 苏青瑶脱下婚戒,郑重地摆在琉璃灯下。 门缝外,一阵窣窣的议论声。 是小阿七和吴妈。 “先生还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真是吓人。”小阿七凑到吴妈跟前,竭力压低嗓音,声儿柳絮般从嗓子眼往外飘。“唉,你说白天来的那个外国人是谁啊?你见过没?” “这还不清楚?咱们太太的姘头。” “啊呀,太太吗?不可能的吧。” “哼。我早看出来了,她就是那种不安分女人,活脱脱一个骚蹄子。”吴妈道。“可怜先生,沾了这么一个不检点的破烂货。” “可是、可是太太人那么好,她做那种事,总归是有原因的吧。”小阿七小声辩驳。“太太对我很好,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你个小丫头不晓得外头的世界有多险恶。那些工厂里的女的,一天做十个小时的工。再看她,吃好的穿好的——更别说乡下的女人了,一年到头没个歇,伺候老、伺候小,小孩也在水稻田里生。”吴妈冷笑。“她有什么不知足?先生已经对她很好啦!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阿七,你将来可不能这样,嫁到夫家就要有当媳妇的样子,话要少,做事要勤快,不要自作主张,更不能和丈夫怄气。你只要肯吃苦,把家操持起来,生个儿子,等儿子长大了,也成了家,你日子就好过了……当然,你也要把眼睛擦亮,找个肯吃苦的老实男人。” 小阿七听后,瘪瘪嘴,不吭声。 她觉得吴妈这番话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恰在此时,楼下响起电话铃,“叮铃铃、叮铃铃”,脆脆的,像薄冰。小阿七趴在栏杆,朝下望,瞧见先生经过客厅,去接电话。过了会儿,他折回来,到客房换了身新衣裳,大步出门去了。 吴妈也要去后厨帮忙择菜,留小阿七一人在原处发呆。表针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到了整点,钟响了。小阿七如梦方醒。 她转头看向卧室,只见房门紧闭,好似坟前立着的一座四方的石碑,而碑文空空。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太太是喜欢先生的呀,先生也喜欢太太,尽管他们从未说过,但她看得出来。分明是两个相爱的人,为何会走到了这般田地?小阿七想不明白,只觉得有股热气钻进胸膛,烧得心口滚热。 她走到卧室的门外,踌躇许久,最终鼓足勇气,推开房门。 “太太?太太!”她喊。 没有回声。 第九十四章 夜奔 (下) 苏青瑶搂紧皮箱,坐在后座。 轿车缓缓停下,等前头的行人过马路。仍是午后,天却阴得像日暮,层层积雨云堆满了头顶,快要下雨,总是闷得透不过气。走路的、骑车的、拉车的,挤在一处行进,如同雨季的山洪挤在了一道窄窄的沟谷。苏青瑶隔玻璃看着,心也乱得不成样。 不一会儿,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引擎重新发动。苏青瑶随惯性朝后一晃,后背贴在皮座,她抓着皮箱的手不由一紧,心也跟着一下收紧,吊在嗓子眼。 只见他开了个大转弯,飞快地掠过一个个华贵的木制橱窗,拐到了一间不起眼的裁缝铺前停下。 苏青瑶猫着腰,拎着箱子下车,踮起脚跑进玻璃门。 沉暗的店面,悬挂着一匹浅月白的杭绸,光泽就像冰块一样,泠泠然照着她的五脏六腑。绕过它,走上二楼,谭碧正等在那里,抽烟。 见她,谭碧殷红的指甲掐了烟,红唇微动,没能说话。 苏青瑶走过去,放了手提箱。“阿碧。” “真要走吗?”谭碧低低问,指尖来回搓着纸烟。“没一点挽回的余地?” “嗯。”苏青瑶点头。“他说要送我回家……你知道,我与我爹关系不好,真回了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倒不如咬咬牙走了。” 谭碧听闻,牙齿咬紧,猛地扬起手,甩掉那半截残烟。 “我那天不该叫你出来玩的!是我害了你。”她胳膊撑在柜台,隐有哭腔。“你当你的徐夫人,本来是有大好的前途,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那于锦铭原先和我说,来上海混个一年半载,便要回去当他的空军少爷,我才想着引给你,叫你解解闷。这个世道,有一天过一天,各寻乐子罢了……我真没想到于锦铭是认真的,徐志怀也是认真的……天啊,我牵了那么多姘头,竟会害到你身上!” “阿碧,别这样……这是我的决定,你要信我。”苏青瑶咬唇,泪水突然沿着面颊往下落。她背过身,潦草地擦了几下泪,又牵住谭碧的手说。“哪怕全天下的人不信我,你也要信我。我是迟早要走的。” “不行,我不许,于锦铭靠不住的。”谭碧道。“我一直说,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两头骗。于少心思单纯,你拿捏得住,况且他又不在上海久呆,到了入伍的时候,且把他打发走,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不是叫你和他过日子,他能过什么日子?做于太太你还要吃苦。” “天底下又哪个男人靠得住?”苏青瑶牵动唇角,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态。“其实,我也不一定和他在一起,你懂吗?我只是觉得我要离开上海,离开志怀了。人生能有几个四年,难不成我要当四年的徐太太,再去当四年的于太太?” “那钱呢?你这一走了之,钱怎么办!”谭碧又道。“你与徐老板四年夫妻,也算为他尽心竭力,留下来与他打官司,要点抚养费也好啊。” “怎么可能,是我与锦铭通奸在前。”苏青瑶苦笑。“他没叫警察厅捉我去蹲监狱,没以通奸罪状告法院,判我个两三年,已经算仁厚了。” “那你留在我这儿,我供你读书!” 苏青瑶愣了下,一路绷紧的神经直到此刻才忽得松弛。她望着眼前的女人,长吁一口气,微微笑着说:“傻瓜,你哪来的钱。” “还说我?你也是,好一个糊涂鬼!”谭碧气急,甩开她温凉的小手。“我做婊子就算了,我是下贱命。可你呢?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也去当妓女?” “如果真到那一步——”苏青瑶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了,“如果真到那一步,算我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好怨恨的。” 谭碧无言以对。 她转过身,走到窗台前,颤抖着又点了一支薄荷香烟。灰白的天,落下微微的雨,恍如千万条细细的皱纹,一道深一道浅,越来越冷。冷——冷的,豆大的雨水,从屋檐摔到沥青路,滴答滴答地催促。一支烟焚尽的时光,两个女人都像老了几十岁。 苏青瑶侧耳听雨,许久,她问:“贺医生怎么样了?” “他?他和于少在收拾东西。”谭碧弹走烟灰,望了眼手表。“再等等,应该快了。” “我不是问这个。”苏青瑶低语。“昨晚——有人想杀他。” 谭碧胳膊悬在半空,积攒的烟灰一直落到手背,她才甩甩手,嗤道:“活该,他是个大骗子。” 话音方落,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青瑶机敏地提起行李,搂入怀中。 脚步越来越近,人还未到门口,便先瞧见了棕褐色的短发。 是于锦铭。 他看到苏青瑶,眼睛亮了一亮,几步冲上前紧紧抱住她。苏青瑶却像丢了魂,过了会儿,才把散乱的魂魄收回来。她抬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他却搂得更紧,鬓发扫过脖颈,她有些痒,不禁缩起脖子,依偎在他耳畔,轻声说:“别担心,我没事。” 贺常君紧跟着于锦铭上来。 他换了一身灰黑色的呢大衣,戴着一顶西式礼帽,不变的是那副圆框眼镜。 见到他,谭碧略有些尴尬。她抬高手臂,夹着细烟,飘忽忽地嘬了一口,又别过头,装作欣赏窗外的风景。 雨势渐急,天与地的界限开始消融,像一场只会出现在梦里的雨。 贺常君径直走到谭碧跟前,脱下礼帽。 “我不知道——”谭碧正要抢在他前头开口。 贺常君抬手,难得止住了她的话头。 他温和地说:“嗯,我知道。” 谭碧指尖一颤,险些掉了烟。 她咬牙,飞快地瞥他一眼,又转回去。“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让锦铭先带苏小姐离开,用租来的汽车。等他们快要离开上海,我再开锦铭的斯蒂庞克出城。” “我还以为你不会开车。” “踩油门还是会的。” “你们不一起走吗?” “不,兵分两路。”贺常君说。“这样安全点。” 谭碧咬唇,将烟灰抖到窗外。“你小心,那个书店的老板昨晚被抓走了,而且他们好像、好像还在——” “嘘。”贺常君竖起一根手指,悬停在她朱红的唇上,又一次止住她的话头。“我知道。” 谭碧不由瞪大双眼,死死盯着他,不作声。 她有些分不清眼前的男人是真是假了。 “对了,这是锦铭存在我这儿的钱,给苏小姐的,你拿好。”贺常君低头说着,从大衣的夹层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出去。“我也往里头补了点,万一我们出了什么事,这笔钱应该能帮到你们。” “我缺钱会自己想办法,”谭碧接过信封,摸起来很薄,应当是现金支票。“这钱归瑶瑶。” “说心里话,从一开始,我其实就不赞同锦铭和苏小姐在一起。”贺常君自嘲似的笑一下。“锦铭太年轻,他不明白真正的爱是牺牲、是隐忍,是一件注定痛苦的事……” “那你还怂恿于少私奔?”谭碧冷哼。“我是最不赞成私奔的。” “因为我不敢啊。”贺常君笑着说。“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锦铭的一点——愚蠢的勇敢。” 第九十五章 盛筵易散 良会难逢 (上) 谭碧怔了一怔,连忙将香烟递到唇边。火星已经要烧到手指了,她却浑然不知,只顾用涂满口脂的嘴唇反复咬着烟嘴。 唇印斑驳。 贺常君拨开袖口,看一眼腕表。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锦铭,你先带苏小姐走。” 于锦铭颔首,拎起苏青瑶的行李箱,带她下楼。 谭碧则佯装淡然地点走烟灰,问他:“这就走了?没别的事要交代?” “我的书。”贺常君沉思片刻,同她说。“书局的同志昨夜已全部被捕,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让它面世……备份稿留在你这儿,若有可能……替我把它出版。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心愿了。” “行,我记着了。”谭碧将烟头压在窗台,火星微微闪,一下、两下,彻底熄灭。 贺常君重新戴上平顶呢帽。 “别了,谭小姐。”他说罢,转身下楼。 谭碧合眸,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声声远去,直至消失无踪的那一刻,她睁眼,眼眶微微湿润着,指尖抖着,给自己又点了一根薄荷烟…… 走出裁缝铺,于锦铭已按照约定离开。贺常君停在门前,瞧见漫天的雨,细铁丝般竖立,直插下来,建成一座潮湿的监牢。雨声越来越大,他撑开伞,压低礼帽,就近招呼来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力车夫,拜托他载自己回公寓。 雨顺着篷子流淌,溅湿了裤管,贺常君不为所动,只望着前方那双溅满了泥点子的腿,见他一步步艰难地奔跑。 跑到公寓楼,贺常君下车,抽出钱包内剩余的钞票,全给了车夫。 他撑伞,涉过积水的长道,两旁栽种着郁郁的行道树。 “哑——哑——”,贺常君寻着声音,仰面看那站在树杈上的乌鸦,雨水透过浓绿的叶片,落在油亮的羽毛。而它纹丝不动,铁铸一般站着,也在盯着贺常君看。乌鸦的后头,是一排窗户,而在窗玻璃后,似有三三两两的人影鬼似的徘徊。 贺常君蹙眉,定睛去看,人影又消失不见。 他们来得比想象的早。 贺常君擎举着雨伞的手浮出两条青筋,另一只探到衣兜,摸了摸,钥匙还在。脚步稍稍一顿后,男人头更低,匆匆往停车的方向去。 “哑——哑!”乌鸦又冲他叫。 紧跟着,背后似是有人声。贺常君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耳边再度被雨声充盈。静了一会儿,绵密的雨声忽然动摇起来,一阵脚步声出现,并紧紧跟在他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背后传来一声呼喊:“你干什么的?” “你干什么的?”城门口的警察举起警棍,敲了两下车身。“上头有命令,这南门、北门都封了,没什么大事,改天再出城。” 于锦铭摇下车窗,笑道:“家里有急事,得回去一趟,还请您行个方便。” “有什么急事?”警员没好气地说。“我可告诉你,今天上海封城,你要是识相,就老老实实开车回去,别给自己找麻烦。” “哥,哥,真有急事,”于锦铭连忙换上讨好的笑脸。“家里今早发电报过来,说父亲中风,我正急着带老婆回家呢。” 警员弯下腰,打量起车后座的女人。她脸色苍白,怀中搂着一个手提箱,看起来确实像要回家奔丧。 “去哪里?”他问。 “南京。” 警员眉头紧皱,直起腰,道:“行,你登记一下。”说完,他要来表格与钢笔,递进车内。 于锦铭自然不可能填本名,但也不敢乱写,怕当场露馅。他执笔,灵光一闪,想起穆淑云有个堂哥,依稀记得叫穆源,便借了他的名字与穆家的地址,填了上去。 警员应是不识字,看都不看,便叠起表格。 “对了,哥,”于锦铭从怀里摸出一包烟,趁机递给那位警员。“今天是什么日子,好端端的,封城做什么?” “少废话!”警员大声呵斥,眼睛却滴溜溜地朝周围瞄了一圈,他见同事没往自己这边看,指尖立刻灵活地夹住对方递来的香烟,压低声音说。“这是上头的命令,我哪晓得缘由……但我听在法租界干事的兄弟说,这是要抓共党嘞。” 于锦铭心弦一紧,脸上仍强堆着笑意。 “您辛苦。”他殷勤地笑着,同警员点头致意后,绕开路障,发车驶出城门。眼前是一条灰白的路,雨势磅礴,轿车飞驰,有如渔船在暴雨天出航。 不知开了多久,于锦铭突然感觉方向盘一沉,怕是车子要熄火。 他使劲打转方向盘,轻踩油门,慢慢靠边停下。 “怎么了?”苏青瑶立刻问。 “可能是雨太大,把车搞熄火了,别担心。”于锦铭转头,看向苏青瑶。“你还好吗?脸色好差。” “我没事。”苏青瑶摇头。 于锦铭不放心,挤进前座中央的缝隙,伸长胳膊去摸她的额头。 “要命,”他惊呼,“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跟我说!” 苏青瑶仍是摇头,眼神略有些迷离道:“贺医生呢?他什么时候过来?” 于锦铭看一眼手表:“应该快了。” “这样不行,我得给你找个医生。”他又说。“再不济也得把药吃了。” “我没事,”苏青瑶重复。她嗓音似是被淋湿了,疲软一滴滴渗出来。“先等贺医生过来吧,我怕他出事,而且他也是医生。” 于锦铭欲言又止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同意。 他转回身,后脑勺倚在软皮座椅。耳畔雨声如瀑,滚热的心也似被它浇熄,他后颈发凉,头脑晕晕涨涨,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玻璃缸里游动的热带鱼。想抽烟,但这不是一个抽烟的时候,于锦铭摸了下烟盒,又抬头,通过后视镜看向苏青瑶。她乌黑的鬓角靠在车窗玻璃,发呆,白的脸,黑的发,默默无言。 于锦铭看着,心头升起一阵焦躁。 他两手压向方向盘,心一横,道:“我记得附近有一个修道院,先带你过去,问问他们有没有退烧药。” 说罢,他重新点火。 车身在冷雨中不停发抖,终于,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于锦铭猛踩油门,朝修道院驶去。 雨幕重重。 这般大的雨,堪比葬礼,贺常君唏嘘着,左手悄然探入内兜,握紧手枪。 他云淡风轻地转身,帽檐压住半张脸。 “你干什么的?”一个浑身黑色的男人追到跟前,又问了一遍。 “路过。” “你是不是住这里?” “不、不,来替人取车。”贺常君有意将声音压低。“请问您是——” “取什么车?”那人一手举伞,另一只手吃力地掀开大衣,摸出装在裤兜的证件,亮给对方看。“老实交代。” 贺常君瞥向不远处的斯蒂庞克,硬着头皮道:“那辆车。”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眉头一紧,厉声喝道:“你跟我们回一趟警……” 话未说完,迎面一声枪响! 子弹径直射入胸膛,那人浑身一震,直挺挺倒下。鲜血浸湿了贺常君的皮鞋,他面无表情地扔伞,两手举枪,冲他眉心补上一发子弹。 枪声盖过雨声,也惊动了公寓内搜查的巡警。 其中一个拉开窗户,大喊:“站住!” 贺常君顾不上太多,撒腿就跑。他狂奔十几步远,忽听背后一阵错乱的枪声。因为离得远,这几下都没打中。枪声歇了,他们要追来了。贺常君浑身湿透,狼狈地冲到轿车边。他抹了把脸,听到头顶一声“哑——”。 他悚然地抬头,只见树上的乌鸦张开翅膀,飞入茫茫大雨。 “站住!”又是一声。 近了,更近了。 雨幕中,远处的那些人全瞧不清面目。 贺常君咬牙,迅速取出钥匙,钻进驾驶座,发动汽车。两束车灯如同匕首,朝来人捅去,他们举枪,对准挡风玻璃。贺常君猛踩油门,径直朝前撞去。枪声与引擎的轰鸣声齐发,又擦肩而过。 挡风玻璃上多出两个弹孔,贺常君把稳方向盘,冲入马路。噼里啪啦的响声,分不清是雨还是子弹。他转头,瞧见两辆轿车紧追其后。副驾驶座探出一名警员,拔出手枪,要冲轮胎射击。 贺常君本能伏低身子。他见前方有个岔路,手臂一轮,朝右猛打方向,来了个急转。背后的车也跟着急转。再往前,快到人员繁杂的商业区,但开过这段路,就能直奔北城门。 突然,迎面闯入一个电车轨道。“铛铛铛——”电车要来了,是明黄色的火炬。贺常君用力踩下刹车,与人掰手腕般,拧动方向盘,让斯蒂庞克来了个直角转弯,继而迅速衔接油门,正对着电车的方向,轿车好比骏马般,沿轨道飞驰而去。 等警车追上时,电车已然横在眼前,一辆警车猛踩刹车,有惊无险地停下,发动机也因此熄火。另一辆则提前转弯,对贺常君紧追不舍。 雨太大,看不清后视镜。贺常君飞快地回头,见那辆车追在后头。转回来,瞧见不远处立着信号灯,猩红的,如鬼的眼睛,正注视着下方那几位等待过路的人。 贺常君浑身绷紧,雨水混着冷汗在后脊蠕动。 “嘀——嘀——”他拼命砸喇叭,脚挪到刹车。 不行!不行!来不及了! 他屏息,面目狰狞地再度旋转方向盘。 那一瞬,贺常君如同上了冰场的花样滑冰员,低着身子,加速到极点,马上要随激烈的奏鸣曲,起跳、飞旋、落—— 轰! 车熄火,他撞飞了消火栓。 第九十六章 盛筵易散 良会难逢 (中) 于锦铭急刹车。 他用膝盖顶开车门,拿上副驾的油纸伞,一头闯入大雨。车旁,是一座天主教教堂,石铸的十字架下,写有“七苦圣母堂”五字。于锦铭跨过台阶前的水坑,几步到门前,拿铜环砰砰砰得敲门。敲门声一时盖过雨声,雷鸣似的。不多久,一位白人神父过来开门。 两人一番交涉后,神父神情勉强地点点头,让开路。于锦铭露出笑意,赶忙折回来,拉开后座的车门。他搂住苏青瑶的肩,扶着她踩过水坑,伞也朝她偏去,将她严严实实罩住,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左肩已被雨水淋湿。 这般艰难地淌进教堂,苏青瑶头晕得更厉害。于锦铭连忙抖落伞上的雨水,扶着她来到大厅,到信众聆听布道的长椅坐下。雨天,灰扑扑的彩色玻璃簇拥着中央的圣母玛利亚塑像,她心口被射入七根金灿灿的利剑,光华反射着眼下的蜡泪,乌黑的眼眸,目光燐燐,凝望着面前孱弱的女子。 于锦铭脱下外套,甩掉残留的雨珠,继而盖到她身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神父拿药。”他吻她滚热的额头,心也跟着被烫了一下。 苏青瑶没力气说话,只眨一下眼。 脚步声渐远,唯听窗外雨声磅礴。苏青瑶无力地靠在长椅上,与圣母——教义中以处女之身诞下耶稣的母亲对视。她恍惚中,回忆起从前在启明女学见到的修女姆姆们。她们总是乐此不疲地谈论圣母的美德,教导膝下环绕的小羊羔们若是未来嫁为人妇,定要忠于家庭,免受撒旦的蛊惑。 说完,修女姆姆们会慈爱地抚摸女孩们的额头,亲吻她们柔嫩的脸蛋,然后背诵几句《以弗所书》中的真言:你们作妻子的,当顺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顺服主。因为丈夫是妻子的头,如同基督是教会的头;祂又是教会全体的救主。教会怎样顺服基督,妻子也要怎样凡事顺服丈夫。 苏青瑶并不信教,但她信任教导自己的姆姆们。她们学识渊博,漆黑的修女服凛然不可侵犯,所教导的话总归有道理……究竟是哪里错了?苏青瑶不明白。是因为她向他索求爱与尊重吗?就像她曾经对他付出的那样。可如果一个妻子渴求丈夫的爱是一个错误,如果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要求尊重是一种罪过,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苏青瑶搞不懂,头越来越疼。 雨声穿过彩色玻璃窗,传到耳朵里,有一种极不真切的感觉,如同一场将醒未醒的梦,纵然梦外人声鼎沸,进到梦中,也会变得模糊不堪。 于锦铭去了许久都没回来,苏青瑶有些不安。她低低喘息了一会儿,强撑着长椅,摇晃地站起,又一路扶着墙壁,往里走。 虽是西洋的教堂,内里还是不免沾染了中国气质。在前厅与后房之间,有一处天井,因暴雨,水汽横溢。 苏青瑶走到那儿,实在走不动,便扶着墙壁,慢慢坐到地上。灰沉沉的天,飘摇的雨,水流顺着瓦片哗哗流淌,一直爬到屋檐下的平地,积成一摊。水面清明如镜,苏青瑶低头照水,冷风路过教堂,泛起了涟漪,她投入其中的那张苍白的小脸,顿时裂成无数碎片。 手脚软的厉害,苏青瑶合上眼,太阳穴突突跳,好比无人接听的电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停回荡。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徐志怀拿起听筒,皱着眉头说:“喂,警察厅吗?” 对面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长串。 大意是他们已经抓住了一个,刚开始审问。另一个冒充穆家少爷带着徐夫人出城了,打北城门出去的,现在也派人去追了,请他稍安勿躁。 徐志怀听了,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怒意。他冷冷道:“从法律上说,在我签署离婚协议或法院正式判决前,她仍是我的妻子。我不管你们要抓谁,这次行动又牵扯了谁,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在乎。现在他们两个拐跑了我的妻子,我必须跟你们一起去。” 对面顿时陷入沉默,许久后,警察厅似是极勉强地答应。 徐志怀淡淡应一声,挂断电话。 他叫来司机,上了别克轿车,直奔北城门。到城门口,见到了聚集的警察。他们带着帽子,制服臃肿,腰间别一把手枪,制服的皮带绑得很高,几乎绑在了肋骨下,乍一看好似芭蕾舞女郎。 其中一个职级较高的警员冒雨走到车窗前,要同徐志怀打招呼。徐志怀摇下车窗,抬一下手,免了他的寒暄。他询问事情的进展。警员哈腰儿,对他说,上头已经下令展开地毯式搜寻。 徐志怀没说话。 他从风衣内兜取出一个银匣,抽出一支瘦骨嶙峋的香烟,含在口中。 “啪嗒”,打火机冒出一簇摇曳的火光。 他垂眸,细烟在暗粉的唇间颤动两下,顶端变为闪烁的猩红。 车窗摇到一半,水珠溅到皮座,有些冷。 徐志怀抽着烟,突然想起她还在发烧……就那么爱吗?叫她发着高烧,宁可冒着身败名裂,乃至于蹲好几年牢的风险,也要私奔。他想不通,他觉得他对她已经够好了,究竟有什么不知足……退一万步讲,她若真有不满,大可以说出来,他也会…… 唇间的火星急促地闪动,在雨声中燃烧。 可悲啊,徐志怀,真是可悲,他夹住烟,嗤笑一声。 忽得,他想起苏青瑶正发着高烧,作为医生的贺常君又被抓了,以于锦铭的心性,两人应当走不了太远。 徐志怀夹着香烟,招来一名警探问:“出了城门,哪里还有诊所?赤脚医生的也算。” 警员摇头。 徐志怀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隙一缩,纸烟发皱。他垂眸,短暂的沉默后,又问:“修道院呢?有没有,洋人办的那种。他们一般会有进口药。” “有的,有的,”警员道,“离这里不愿,开车大概十五分钟。” “他们在修道院,”徐志怀嗓音发涩。“去,请示一下局长,问能不能分一支小队去修道院,带上我一起。” 他手腕放上车窗玻璃,一如上了断头台的囚徒,指尖颤动,烟灰飘落,只一瞬,火星被浇灭。 徐志怀望向车窗外,从天而降的雨水,纷纷落在了苏青瑶的眼前。 她靠着开始剥落的白墙,不知多久,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青瑶强打精神,抬起眼皮,看见了一袭黑袍的神父。棕金色的短发,蓝灰色的眼睛,典型的白种人。苏青瑶不敢贸然判断他的国籍,便迷迷糊糊地用英文道了声好。对方用国语回复,仍有口音,但十分流利,兴许是多年来给市民们布道的成果。 “怎么是您?于锦铭呢?”苏青瑶口齿不清地问。 “他在帮我整理药剂瓶,很快就好。”神父说。他左手拿着一杯水,右手同时握着阿司匹林和抨抗的药瓶,弯腰递给苏青瑶。 苏青瑶接过,倒出两片药剂,吞了下去。 谢谢您愿意收留我,她刚想道谢,对方却先一步开口,低声说:“你应该回家。” 苏青瑶一愣,她想,回家,去哪儿呢?哪里是我的家? “你跟一个男人跑掉,你的父母会很着急。”神父继续说,两手插在袖口。“你应当回去。” 苏青瑶抬起头,看向神父,唇角微扬。 她轻声说:“Father,我不是从父母的家里跑出来的,我是从丈夫的家里跑出来的。我犯下了不可奸淫之罪,是不贞洁的女人,但我不信仰上帝,也不打算向您告解。” 神父沉吟片刻,道:“你曾信仰主?” “不,我只是在教会女学读的中学。”苏青瑶说。“离这儿不算太远。” “你是一个有教养的孩子。”对方叹了口气,柔声劝解。“不应当再错下去了,回去吧。婚姻,人人都当尊重,床也不可污秽。因为苟合行淫的人神必要审判。” “神父,您知道吗?我是启明女学毕业的。”苏青瑶先是一笑,继而那张柔弱了太久的小脸上,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愤懑、有困惑、有不甘、有哀伤……她望着眼前的黑袍神父,话音颤抖着说。“我是启明女学国民科毕业的,非常好的学校。我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国文、文课、科学、算术,四门主课,英法两文辅修,与烹饪、缝纫、钢琴等副课,其中只有算术与体育是 B,剩下的全部是 A 或者 A+。然后呢?然后我嫁人了。我学会一切都没用了!而我的丈夫,不管如何努力,他都吝啬于给我一个 B。我努力了那么久,我爱了他那么久,配不上一句爱吗?……配不上吗?” 神父不言,身后雨声如注, 一道泪水滑落,苏青瑶急忙擦去,右手的手心虚虚地掩住半张脸。短暂的沉默后,她仰起脸,雨幕映照着少女的面颊,如此白皙,堪比新雪。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她开口,轻柔却坚定地说:“所以我要走,必须走。哪怕我知道这很可能会失败,哪怕我清楚自己从未真正地见过这个社会,我不过是一个愚蠢的金丝雀。但是,神父,但是,给我一个机会吧,给我一个选择吧,就算是错误。不是俆夫人的苏青瑶究竟是什么样?我想见见她。” 神父沉默了。 许久,他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 正当此时,教堂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第九十七章 盛筵易散 良会难逢 (下) 神父闻声走到大门前,用力拉开一道缝隙。 嘎吱一声,乱风裹挟雨珠自缝隙闯入,吹口哨般呜呜哀鸣着,雨太大,打开的瞬间眼前霎时一白,恍惚要患上雪盲症。 门后是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员。 见开门的是个外国人,他的脊梁骨不由弯了些,颇为和气地问:“神父先生,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个子很高,女的跛脚。”说着,他从怀中拿出相片,递过去。 神父看一眼照片,又不禁挪开了眼神。 “没有,”他顿一下,蹙着眉头说。“雨太大,没人会来教堂。” “不好意思,神父先生,方便让我们进去吗?”对方一面收着照片,一面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我们在搜查逃犯。” 神父迟疑片刻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他请对方后退几步,表示自己要先关上门再一口气拉开。然而他关上门后,并未立刻开门,而是挥舞着手臂,冲坐在过道的女人打了个手势。 快走!他好像在说。 苏青瑶会意,连忙扶着墙壁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内跑去。穿过圣堂,是一间间忏悔室,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多人,可能有十几个……苏青瑶悚然,瘦削的肩膀蹭着墙壁一路朝内逃。再后头是神父平日传教的办公区,苏青瑶想躲进去,手还未搭到门上,便与开门出来的于锦铭她撞了满怀。 “瑶瑶?”他抱住她,险些喊出声。 幸好苏青瑶反应够快,及时抬手捂住了他的唇,叫惊呼憋在嘴里。 “警察,警察来了,”她气若游丝地呢喃着,整个人栽倒在于锦铭的胸膛,顶着他回了房间。 于锦铭双臂紧搂着她,连连倒退,心坎突突地发跳。出来时顺手关了灯,此刻倒退着回屋,恰如钻入幽暗的隧道,四面漆黑,唯有拉到一半的窗帘孤独地闪烁着白光。 进了屋,她又反手去关门。极轻的一声“咔嚓”,她拧上锁,似是耗尽浑身力气,竟顺着门板滑落,瘫坐在地。 于锦铭单膝跪地,想伸手去扶她,却被苏青瑶推开了手。他抬手碰了碰额头,滚烫。男人心惊,急忙抹黑拿来玻璃药瓶,又倒出两粒醋柳酸片送到她唇边:“快把药吃了。” 苏青瑶抬一下手,比着口型说:“吃过了。” 又听门外似有说话声,可能是警员在搜查忏悔室。 她抬头看向于锦铭,见他眉头紧皱,右手死死摁着门板,不由惨淡地笑了下。她忽而觉得眼前的男人很可怜,而自己又卑鄙无耻到极点,因为她一直都知道,她或许爱他,但没有那么爱他,先前的不走,如今的走,归根结底是为了她自己。她利用了他,害他要因为通奸罪与破坏家庭罪上法庭受审。 思索间,一串脚步声响起,含糊的话音越发近了。“没人”,“这里也没有”,“空的”,“下一间呢”,一声明晰过一声,全然破碎的话语,你说完我说,应是来了许多人,多到他们无路可走的地步。 “瑶瑶,你留在这里,”短暂的沉默后,于锦铭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出去对付他们。” 说罢,他起身便要开门。 “等一下,”苏青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拽住他的胳膊。“贺常君,你跟贺常君约定兵分两路,然后在城外会和,是吗?” 于锦铭点头。 “按理说,他早该到了,可他没来,反而是警员先一步追到了这里。”苏青瑶叹息。“锦铭,贺常君……是那个,对吧。” 于锦铭听后,脸上的血色顿时消退干净。 他又点一下头,嗓子眼发干。 脚步声逼近,如同一把高悬在头顶的铡刀,马上要来到后颈。 苏青瑶闻声松开于锦铭的胳膊,蹭着门板无力地站起。 “你跑,我出去。”她说,语调平静。“我一个人是没法跑的,我连路都走不动了。所以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快翻窗。” “别开玩笑了。”于锦铭竭力压低声音,颤抖着说。“瑶瑶……你听我的话,乖乖躲在这里,好不好?我想法子把他们打发走。” “他们如果真抓住了贺常君,那你肯定脱不了干系。”苏青瑶垂眸,淡然地抚平他前襟的褶皱。“再说,你又有什么法子?他们既然敢出警抓人,就说明没有顾及你四少的身份。” “不行,我不许!”于锦铭咬牙。雨声越发急切,身后灰白的帘幕也愈发稠密,他挺拔的身姿拓印在门板,摇摇晃晃。“你呆在这里,好不好?相信我,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的,我一定——” “你没有办法的。”苏青瑶轻柔地打断。“锦铭,别犯傻了,真的。” 于锦铭浑身一颤。 他低头,眼鼻一酸,再抬头,眼眶通红。 苏青瑶也不知该说什么。 太多不成句子的字词堵住了嗓子,最终,她只是仰起脸,掌心抚上男人的侧脸,鬓边柔软的短发落在指缝。 “对不起。”她说。 一声细响,近似玻璃碎裂的声音,她打开门,翩然而去。 挤在走廊的警员们纷纷停下脚步。 他们看见一个洁白到近似雾气的女人扶着墙壁,迎面走来。周围一步一步地静下去,直至她站定。没有人着急开口,他们都紧盯着眼前这个孱弱到随时会倒下的女人,如此可怜,如此美丽,任谁都不会想到,她会是一个跟奸夫私奔的荡妇,一个令人作呕的、早四十年理应被扒光衣服游街示众的潘金莲。 “我是……苏青瑶。”她说。“警员先生,你们是来抓我的吗?” 神父闭上了眼。 “怎么就你一个?”领队的警察说。“于锦铭他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苏青瑶说,“他把我送到这里就离开了。” 对方并不信,手里掂着警棍。“苏小姐,你与奸夫通奸私奔,这起码要蹲一年以上的牢房。我警告你,你现在已经犯下了重罪!但如果你能老实交代,我们算你大功一件,到时候在法庭替你说说情,那样你还有轻判的可能。” 她依旧摇头。“我不知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领队扬起警棍,示意道。“带走!” 警员彼此交换了下眼神,给女人带上手铐。其中两名警员押着她朝外走去,其余的则留下继续搜查。 他们路过了忏悔室,忏悔室的窄门被悉数打开,散发着极淡的湿木头的气息,也许这就是罪恶的味道。穿过忏悔室,过天井,便又回到圣堂。大门沉重,门外风急,右边的警察松开手,小跑着去开门。 他双手握住铜把手,掀开戏台上猩红的幕布般,猛然拉开大门。 涌入的狂风如同荒海的波涛,而雨珠在其中飞舞,恰如点点鱼鳞,飞快地沾湿了众人的眼睛。苏青瑶别过脸,低挽的发髻被乱风吹散。她双手带着镣铐,被警察推着后背,一直走到敞开的门前。 急雨瀟瀟,将天地洗刷成一片茫茫。 苏青瑶不由止住脚步,回望圣堂中央的圣母像。 圣母玛利亚的脸已然湿透,淡金色的泪顺着苍白的脸宛延流淌,流入被七把利剑贯穿的心。 她转过头,看到了前来缉拿她的警察。 以及徐志怀。 男人推门从车上下来。司机早已等在车门后,适时地上前为他撑伞。徐志怀朝敞开的教堂大门望去,只觉眼前游动着许多黑点。 他穿过列队的警察,来到最前,也见到了那个女人。 隔着重重雨幕,两人对视。 只一瞬,身旁警察又推她的肩,催促犯人快走。苏青瑶迈过门槛,恍如被狂风托起的一朵乳燕,在圣母的泪光中,轻盈地滑入暴雨,来到他的面前。 暴雨顷刻间浸湿了衣衫,而她仰起脸,满面水痕。 徐志怀的思绪在那一刻消散无踪,原先所想问的、想咒骂或质问的言辞统统不见了。他脑海空空如也,只留下眼前这个女人,如同海潮退去后遗留的漆黑礁石。 她深深望着他,话音颤抖,又有一丝哽咽,但语调平静,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去执行上天派给她的毕生使命般! 她对他开口。 “志怀,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丈夫,而我,我苏青瑶,也不再是你的妻子了……” 说罢,雨如泪下。 背后再度响起警察的催促,她被带上警车。 第九十八章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短暂的停留后,警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苏青瑶不确定是不是于锦铭被抓了,她探头,想朝外瞧一眼。警员却在此刻发动了引擎。被暴雨模糊的景物在眼前飞逝而过,她就这样以通奸罪被带进了拘留所。 拘留所呈“十”字形,被中庭分割成四块区域,分别关押男犯与女犯。打窄木门挤进去,一直踉踉跄跄地进到牢房,她才被警员脱下手铐。砰的一声,木质的牢门合拢,看守从外头落了锁,关上了小窗。 是个六人监牢,但现在只关押着苏青瑶一人。灰白色的石砖墙壁上嵌着床板,上头铺一层稻草,因是雨天,摸去总有种若有若无的湿意。苏青瑶坐到稻草上,旗袍仍在滴水,晶莹的水珠落到小腿,又滑进鞋里。 浑身都冷得发抖,唯独额头滚烫。 她头疼的厉害,勉强移动僵直的四肢,躺到床上,开始后悔自己没拿上那瓶醋柳酸片。真躺了上去,苏青瑶才发现稻草里有一股湿哒哒的尿骚味。毕竟恭桶也放在房间里,它的旁边就是一个铁质脸盆。 正对牢门的是拿来透气的窗户,很高,也很小,只有三两个拳头拼在一起那么大。苏青瑶将凌乱的长发堆到一起,当作枕头,垫在后脑勺。她见纷乱的雨水穿过窗户里竖着的铁栏杆,落入屋内,雨丝细小、透明,恍如飞虱乱舞。 苏青瑶出神地望着雨丝,不知道过了多久,竟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门口的地上多出一个碗,碗里有两个馒头,几筷子腌菜。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老鼠撞翻了碗,正扒着馒头碎屑啃食。苏青瑶怕自己眼花,翻身去看。可那老鼠听到动静,迅疾地逃走了。 兴许是心理作用吧,在拘留所的第一晚,苏青瑶彻夜未眠,光顾着听老鼠在床底爬来爬去,吱吱叫唤。有几次好像已经爬到了她的耳边,叫声格外清晰,但她伸手去赶,又只沾了一手稻草屑。 就这样熬到东方破晓,老鼠的鬼影子消散。苏青瑶翻身面向墙壁上那些不甘的划痕,算是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靠着体温烘干了衣裳,苏青瑶四肢酸疼到近乎无法动弹。 拘留所的早饭是一碗稀米汤,她几乎是爬过去,端起碗,跪坐在门前,小口将上层的米汤舔干净。糙米粗糙到难以下咽,苏青瑶逼着自己吃了一点,吞咽时,米粒跟沙子一样噎在嗓子眼。 苏青瑶实在觉得反胃,无奈放下了。 她往发髻中摸索,抽出一根珍珠发簪,拿去贿赂看守。于是,她在晚餐喝上了一碗热汤,以及拿到了半瓶醋柳酸片。吃完药,昏昏沉沉,蜷缩在稻草上再度睡去。晚上大概又有老鼠出洞,万幸,她听不见。 就这样,她又在拘留所内熬过了两天。 在第四天的子夜,连绵的雨终于停下脚步,云散月出,苏青瑶透过小窗,望见月亮升到半空,周遭没有一颗星子。 如此清朗的明月,照得万物一片霜白。 苏青瑶望着,有些气短。 她没吃晚餐,午饭是把馒头撕开泡在冷水里灌下去的。贿赂来的药快吃完,可她仍病着,已经退烧,但心口突然开始隐隐作痛,躺在床上,也常常喘不上气。 月色如海波般,从狭窄的创口涌入,冲洗着她那瘦长的影子。 面对着无瑕的月光,苏青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一柄斧头劈开冰山般,连日来积累的情绪陡然爆发。她止不住去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自私、太下贱,想要的太多而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不是自己无能又无耻,天生是个贱货,所以才要被关进监狱、被带上法庭,去接受法律的严惩? 是不是自己当初只要保持对丈夫忠诚,顺从他、崇拜他、理解他,爱他,当他的小女孩、小娃娃、小乖,然后等、等、等——等到他某一天幡然醒悟,等到某一天奇迹发生,突然学会了去表达爱,等到那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时候,她就能收获幸福。 是不是身为妻子,忠诚于自己的婚姻高于一切,哪怕这并不是她所缔结的?是不是身为爱着他的女人,渴求他的爱与重视,是一种过分的奢求?是不是身为被他爱着的女人,不可以拒绝他的爱,不可以狠狠伤害他,一如不可拒绝天理? 或许吧!或许吧!通奸不可饶恕,世人都这么说。 可那样的话……苏青瑶又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 徐公馆的女主人吗?可那不是她的家,只是徐志怀的家,没有一个主人会连自己的朋友都留不下。 徐志怀的妻子吗?或许吧,毕竟人人都称呼她为徐夫人。可他们在一起过的日子,根本不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他宠爱她就像宠爱自己的小女儿,时刻觉得她愚蠢,又处处疼爱着她,给她买昂贵的礼物,又限制她的零花。但夫妻不是父女,而她也早已长大。更何况,哪有一个父亲会不停地和女儿上床? 想到这里,苏青瑶头疼欲裂,昏迷了似的,神思左摇右摆,寻不出一个头绪。她蜷缩,泪水断断续续地落下来。秋蝉的哀鸣伴着床底老鼠细细的叫唤,森森地在地牢里徘徊。 后悔吗?谈不上。苏青瑶清楚,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让时间倒流,她还是会接过谭碧的钥匙,打开那扇房门。 因为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是一件不得不做的错事。 只是害怕,前所未有的恐慌,清晰无比。 有夫之妇,与人通奸者,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 她那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丢不起这样的脸,更会将失去徐志怀这个女婿的怨恨撒到她身上。他大约会一纸书信送进监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将她扫地出门。 贺常君被抓,于锦铭必然会受牵连,还不知他的父亲能不能保下他,哪怕费力保下了他,也定然不愿意去保释一个祸害他小儿子的女人。 或许这就是注定的结局……她是个荡妇,理应用这条贱命来洗刷丈夫损失的尊严。 那,出来之后呢? 苏青瑶不知道。 她艰难地翻身,望向青灰色的石砖墙。它上头遍布白色的划痕,一道又一道,是从前那些被关押在此的女囚所留下的划痕,似字而非字,一如激烈的吼叫,字句不连贯,而响声震动天地。 苏青瑶盯了许久,理智涨潮般重新覆盖了脑海。 她想:现在攒下来的钱足够租下一个小阁楼,外加小半年的餐费,这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开销。我有启明女学的高中文凭,可以试着去问问校对的工作,可以代写书信,当接线员或百货商场的接待员小姐,还有小学、初中的代课教师。不论如何,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所以不管决定之后是什么,我都要学会去承担。 思及此,她沉重的心也随之一轻。 泪水也在无声中渐渐流干了。 苏青瑶翻身,平躺在稻草上,闭上了双眼。 她对自己说:事已至此,我愿意承担一切代价。 第九十九章 此身终将何处去 (上) 又过去两天,到第六天的晚上,屋外忽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苏青瑶勉强从床上下来,瘫坐在地,见门缝里晃动着火烛的微光,越逼越近。 牢门打开,看守留在门外,徐志怀与他点头示意后,接过一盏点燃的洋蜡烛。他进来,走到苏青瑶跟前,蹲下身,将蜡烛摆到她跟前。 烛火同时点亮了两人的面容。 苏青瑶看向他的丈夫,突然觉得他憔悴了许多,也许是因为下巴的胡渣没刮干净,是因为刀片钝了吗?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去换新的剃须刀了。 徐志怀也抬眼看她,瘦了一大圈,而且浑身脏兮兮的……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 都沉默着。 良久的沉默。 除去沉默无以相对。 蜡烛不知不觉烧去了一寸,徐志怀才起身,双手插在西裤深兜。 “姓于那小子被调查科带走了。”他嗓子低沉,些许的漫不经心。 苏青瑶沉默,垂头盯着蜡烛的火焰。 她饿得很,又头疼、心口抽搐,喘不上气,几乎说不出话。 “姓贺的那个也是,我估计活不了。”徐志怀补充,居高临下地望向妻子。她躬身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乌发垂落,快扫到他的鞋面。“你看,到最后还是我来保你。” 她依旧不出声。 徐志怀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他唇微抿,似乎在嘲讽谁那般笑一下,又开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苏青瑶竭力思考片刻,而后抬起眩晕的脑袋,轻盈且飘忽地同他说:“往后?往后我们要离婚了,是不是?” “我已经找过律师,等你出来,我会叫人把协议直接送到警察局。签完字,你我就再无瓜葛。”徐志怀垂眸,扫过她,彼此都是难以描述的神态。“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小阿七呢?”苏青瑶反问。 当年是因为她的央求,徐志怀才雇佣了小阿七。 “和从前一样,”徐志怀淡淡说,又像在暗暗告诉她,有她没她一个样,他优渥的生活不会为此受到丝毫影响。 苏青瑶又问:“那……那我可以把我的书带走吗?” 徐志怀听了,一种莫名的羞恼忽而涌上心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般难堪的田地,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何还能装得如此无辜,小贱人、小贱人!他给过她机会,他不是没给过。 “你有什么书?不是都扔了吗。”男人冷漠地嗤笑。“家里有什么东西是你出钱买的?” 他来,或许心里的某一部分,还是期待看到她痛哭流涕地向他忏悔的。 苏青瑶无力地笑一下,头又垂下去,心脏像被拧干的麻布衫,真要喘不上气了。 “随便吧,”她始终跪在他跟前,“你说了算……” “不然?”徐志怀挪开眼神,抽出手,打西服的内兜里摸索出一支香烟。“苏青瑶,是你背叛了我。” 他含住伶仃的细烟,点燃,衔在口中含糊地说:“你真该庆幸,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不是光绪年,律法只叫你坐牢一年,而我对你也已经非常仁慈。” “是啊,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许多事都比从前啰嗦了。”苏青瑶忍不住笑。“有议员、有总统、要搞选举,东边打西边,北边打南边,大家不裹脚,也不留长辫子了。要是光绪年,哪用找律师呢,你大可一纸休书将我赶走,或是再娶八房姨太太,生十来个胖小子,给你徐家开枝散叶。” 徐志怀猛吸了一口烟,后槽牙咬紧着说:“原来在你眼里,我们四年的婚姻是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行,我知道了。” “我从没那么想过。”苏青瑶晃晃脑袋,珠大的泪水一粒粒落,话音很轻,她也压根喊不出声了。“我现在说的话,你大约一个字也不信了……但我曾经很在乎这段婚姻,甚至比你在乎的多。” 徐志怀的烟在指缝中颤抖。“你在乎的表现就是和别人上床?苏青瑶,别撒谎了,有意思吗。” “正是因为我在乎,所以格外的恨。”苏青瑶在落泪。“我恨你,更恨我自己,恨自己那么没用,那么窝囊……是,你对我并不坏,与一些男人比起来,非常非常好。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付出,就是恩赐,是宠爱。而我为家里所做的一切,就是理所应当……” 香烟紧紧地燃烧着,徐志怀弹走烟灰。“随便你,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这是事实。”苏青瑶咳嗽着纠正他,烛火摇曳,洋蜡烛在两人之间流泪。“就像你说的——和从前一样——我的存在与否于你而言并不重要,你只是结婚了,然后有了个妻子,能满足你的性,偶尔满足情感。离婚了,你还是会过得很好……”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顿了顿,手背擦了几下脸,继续说:“大概在我出狱之前,你就会再婚了吧,你很富有、也很迷人,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一个比我更年轻、更漂亮、而且不残疾的女人。她同样会跟你上床,为你操持家务——这就是事实。志怀,你从没爱过我,也瞧不起我,更不在乎我!” “那于锦铭呢?他给你什么了?他给你什么劳什子尊重、爱、尊严了?没有。他只是动动嘴皮子,拿你当消遣。他什么都没给你,但你就爱到非要跟他私奔。”男人话音到这里便止息了,心里却发疯似的往下想:闭嘴,苏青瑶,你就是贱的发慌,你苏青瑶骨子里就是贱女人,有男人来勾引你,你就洋洋得意会想出轨。 “不,我对他,可能谈不上爱。”苏青瑶摇头。“他很笨,说好听点是重感情,明知贺医生是那个,自己是奉系的人,但还是要拉着他跑……只是——我、我至少他那里有存在感,我也想叫人在乎我。 那你呢,你爱我吗?志怀,四年了,今年是第五年,我们马上要离婚了,我要进监狱了,我依旧不敢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够了!你现在一口一个我不爱你,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开脱!你到现在了都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吗?”徐志怀冷冷道。“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跟于锦铭眉来眼去,不会在冒着炮火还带你去看医生,更不会……来这里。” 香烟在指尖颤抖,他吸气,凑到唇边,猩红的火点猝然发亮。 苏青瑶,难道在你眼里,我不会受伤吗?徐志怀险些要质问他,但自尊不容许他说出口,显得太窝囊。于是他反复地劝说自己,这个女人不值得,她轻佻、愚蠢、肤浅,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他是看走了眼,这一切都只是个错误。 “所以都是假的吗?你对我,我们——”一团烟雾吐出,模糊了男人的面容。 他的嗓音低缓,显出些许孱弱。 苏青瑶太清楚徐志怀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想问:我们的四年婚姻、所组建的家庭、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都是你的逢场作戏? 不是,苏青瑶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如果都是假的,她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她大可以当个称心称职的结婚员,大把地花丈夫的钱,去拍卖行买最昂贵的珠宝,穿梭在社交场上,日日醉生梦死。 而不是当了他四年的妻子,连捐给东北义勇军的钱都要一块钱一块钱攒。 她是真的爱过他。 但太迟了。 这些话都来得太迟了…… 过多的悲伤一涌而上,堵在她的嗓子眼。苏青瑶心跳得厉害,近乎要窒息似的,她匍匐在他跟前,只颤抖地摇头、咳嗽,要把心肝脾肺全吐出来一般,她嘴唇颤动,没能说出话。 “行。”他冷笑,哼出一声短促的鼻音,侧身往门外去。 苏青瑶并没有力气追。 她瘫坐在地,手臂搭在濡湿的稻草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 男人几步行到门关,出了门,又止步。 门外昏暗的煤油灯光刻刀般将他的身影裁下。 他冷冷一笑,自嘲且轻蔑地开口:“苏青瑶,你我夫妻四载,原是我误你青春。” 说完,弹了烟灰,拂袖而去。 第一百章 此身终将何处去 (下) 徐志怀一口气走到拘留所的大门前,天黢黑,一粒星子也无,十足的闷人。乌亮的别克轿车停在门前的梧桐树下,大抵是瞧见雇主出来,司机冷不然发动引擎。 轰轰几声,轿车笔直地掷出两道光柱,贯穿胸膛 。徐志怀下意识眯起眼,摸出烟盒,又点上一支。他浸泡在乳白色的光晕内,一连抽了好几口,意图压下心口那股空捞捞的滋味,可越抽越不顶用,反倒叫手脚虚软。 罢了,男人朝前丢掉还剩大半截的香烟,踩灭它。 他上车,汽车发动,行道两侧的路灯一段有一段无,眼前也一阵明一阵暗。忽而大片树叶的虚影袭来,拓印在他高耸的颧骨,原是开进了租界,两侧的路灯与霓虹灯连绵不绝。 离魂似的回了家。 佣人讲家里来客人。 徐志怀脱去大衣,进了客厅,见到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右手拿着倒威士忌的酒杯,正嬉皮笑脸逗着小阿七的男人,愣了愣。 “你怎么来了,有事?”徐志怀问。 “徐霜月,你三年没见老朋友,见面第一句就这个?”张文景耸肩。“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徐志怀没吭声,只狐疑地盯着他。 和沈从之一样,张文景也是徐志怀在南洋大学的老朋友。他是上海人,父亲是银行家,毕业后直接去了交通部路政司,干了四五年,后来一路升到交通部次长,又被调任,去了行政院当秘书长。当年徐志怀结婚,他与沈从之一起来婚宴,坐同一桌。 张文景仍笑着,指一下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听说于家那个混血小少爷,跟间谍扯上关系,被调查科抓走了。”男人语调偏高,前后鼻音不分,听起来滑溜溜的,极容易脱手。“我还听说,有个女人跟他一起被抓。” “有话直说。”徐志怀也翘起腿,两手交握放在膝前。 “我可是在关心你。”张文景懒懒道。“于锦城早我一步出发,现在估计已经到调查科了。有他在,混血小少爷估计能保下来,毕竟他于家也是真刀实枪拼出来的家底,多少要给点面子……怎么样?要不要我趁乱再去参他们一本?” 徐志怀瞥他:“你就不怕跟奉系闹矛盾?” “哦,还没跟你说。”张文景的坐姿直了些。“正如你所料,那位少帅可能要暂时下台,跑美国去避避风头,平息一下国内压力。” “这么快?”徐志怀蹙眉。“我还以为他跟委员长亲如兄弟,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起码能扛个一年工夫,到明年的九十月。” “总要给个交代。”张文景胳膊肘撑在沙发的靠手上,手指提着矮口的玻璃杯,来回摇晃。“日本人迟早要攻打热河。如今屯扎在那里的东北边防军与民间义勇军,兵力约二十万,辽宁的关东军,兵力十多万。二十万打十万,再输,就册那该打到长城脚下了。霜月,上回在长城开战,好像还是清军入关?” 徐志怀颔首。 “手里没枪没炮,又要打不打,含含糊糊。”张文景道。“这种状况,再加十万兵力,也是要输。” 徐志怀沉默片刻,低微而漫长地叹了口气,叹道:“局势这般坏。” “满洲国都建了有半年多,你说这个。”张文景冷冷笑一声。“你虞伯支持委员长上台,我爹把我往交通部送,不都是想叫商人在财政上有点发言权。结果?” 徐志怀听着,从怀中取出一支香烟,递给对面,自己也拿了一支。各自点上火,徐志怀挪近了烟灰缸,张文景则直接点在没喝完的威士忌里,黑灰飘落,默默无言,配上幽寂的深夜,更显沉闷。 徐志怀手腕横在沙发扶手上,没怎么抽,任由火星蚕食着烟丝。 “文景,我已多年不谈政治,对各类主义也是避而远之。你是知道的。”徐志怀嗓音低沉。“从五四到现在,十三年弹指一挥间,改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改变。” “我懂。”张文景叹息,放下了漂浮着一层灰烬的酒杯。“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 “所以这七八年来,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专心发展实业,娶妻生子,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去努力握住点什么。”徐志怀说着,手逐渐收紧。“可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 “看来我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张文景沉下脸。“难怪你同于家不对付。” “从之回四川前来找过我。”徐志怀垂眸,肉粉色的指甲盖轻柔地弹动香烟,恰如蝴蝶挥舞羽翼。“他说,我与他都是失败的人。” “从之这人最丧气,你少听他的话。”张文景摆手。“他家没后台,刚进交通部就被调到路局当工程师,一干三四年,我说找人托关系帮他调出来,跟我待一会儿坐办公室,他还不肯。这下可好,回奉节教书去了。” “我倒觉得他说的不错。”徐志怀轻笑,宽厚的肩膀一抖。“文景,我今年三十岁了,已无父无母。实业搞了七八年,国货做了五六年,市场依旧乌烟瘴气。现如今我的家庭……我的家庭,就像我的事业一样,曾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 “霜月,你别想太多。你就当她是个臭婊子、万人骑,随便来个花花公子就被勾走了!”张文景紧皱着眉头,将还在燃烧的烟蒂扔进酒杯。“天底下女人那么多,你找不到一个称心的?凡事向前看,懂事的女人多的是。” 对面人骂得挺难听,徐志怀倚着沙发,不知说什么,便再度陷入沉默。他倒也不是没话说,只是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索性什么也不说。 他盯着在指尖灼烧的火星,忽而想起母亲离世前,曾拉着他的手,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家里,收一收坏脾气,他是成了家的男人,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不能再由着性子做事。徐志怀记下了,也觉得自己做到了,可结果还是—— 张文景见他神色不对,随即止了声息,转而问他:“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找了律师起草离婚协议,”徐志怀低声道,“她现在人在拘留所。” “大概判几年?” “两年,少的话可能半年。” “便宜她了。”张文景嗤笑。“要不是于四少和间谍牵扯上,自身难保,她没准早跟人家双宿双飞了。你不抓紧时间疏通关系,让她蹲个十年八年,竟然还有空在这儿悲春伤秋?徐霜月,你疯了吧。” 徐志怀摇头,说:“我只是不明白。” 张文景静候下文。 “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徐志怀叹息似的说着,心脏快要沉到胃里,绞痛。 四年了,他与她同床共枕、朝夕相对,自以为了解她……直到现在。倘若她真的如张文景所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婊子,那他这四年所感受到的一切,所度过的时光,都是假的吗?要是那样,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不明白。 香烟越烧越短,直到烟蒂快烧着手指,他方如梦初醒般,摁灭了烟头。 “算了,也无所谓了,”一声微微的叹息过后,徐志怀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似是强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般,又糊弄自己一句,“先这样吧。” 说完,他抬起手腕,将压弯的烟头丢进烟灰缸。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 张文景不由向窗外看了一眼。 下了两场雨,天气骤然凉了,一阵冷风吹过梧桐,落叶飘零,如同破碎的心。 100-120 第一百零一章 孤独者 (上) 转回头,张文景起身去拿了两个新酒杯,倒满威士忌,一杯拿在手里,一杯递给他,重新坐回沙发。 两人默契地转了话头,聊了一会儿历史与时政,徐志怀谈到转行去做通讯工程,张文景又说起部门内的趣事。他是独身主义者,又是欢场的常客,谈论花边趣闻很是自然,徐志怀对这些东西不大感兴趣,但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 一直聊到精神颓靡,都不得不休息的时候。 徐志怀叫佣人把客房收拾出来,给张文景住,自己则回了卧室。他推门,瞧见门口摆着一双细跟的牛皮高跟鞋,鞋面绣着烟粉色的芙蓉花。徐志怀想避开,却又一不留神被它小小地绊了一跤,愈发心烦意乱。 换洗的睡衣不知被下人放到哪里去了,以往都是叠好了放在衣架旁的皮凳上,一弯腰就能够到。兴许是饮酒的缘故,徐志怀在衣柜里翻找了一会儿,没寻见,便想发火,将那群无能的佣人狠狠训斥一番。但夜已深,又有客,徐志怀转念就放弃了。再者,昨日厨师才离职,要是今晚又训人,家里免不了人心惶惶。他无意间听到负责清扫卫生的女佣和小阿七闲聊,说厨师是觉得女主人走了,留下的男主人着实挑剔,不好相与,怕日后闹得不愉快,索性主动辞职。 衣柜里堆满裙衫,一件件软得似水,在他指缝里滑溜溜地扭动。衣柜最下层是一排的高跟鞋,因她脚的缘故,都得单独定制。鞋跟颇高,齐刷刷摆着,像永远踮着脚尖起舞的芭蕾舞女郎。 女人在装扮上费的心思总是更多些。他也乐于装扮她,就像每个商人都乐于向旁人炫耀自己所拥有的资产那样,用珍珠、翡翠和钻石。但如今人已离去,留下的裙衫便显得格外讽刺。 徐志怀望着衣橱,心想,自己得找个时间,把这些东西全部处理掉,最好能当掉,不行就全拆成散布。 他边想,边拿了一件丝质的衬衣,暂且当作睡衣。 草草洗漱过后,上床,依旧辗转难眠。 万籁俱寂的深夜,秋风微凉,唯独窗台之上寒蝉凄切。一声、两声,徐志怀平躺,阖眸默默数着,好似这样就能将自己头脑中杂音清除。 枕边残留着发油的芬芳,国货售卖的发油不过那几个味道,茉莉、桂花、蔷薇与白兰花。 徐志怀闻着,有一瞬的懊悔。他觉得自己当初应该从列女传里挑一个女人,或是回老家找一个老实、孝顺、以致于木讷的妻;而不是一个看起来漂亮端庄,实际放浪不堪的小贱人,像多瓣茉莉、像白兰花……小贱人、小贱人,颅内的噪音大过了蟋蟀的鸣叫,他又忍不住咒骂,喉咙管里残存的酒液顺着呼吸,涌上脑袋,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他从未如此疲倦过。 眼见多年来笃信的一切逐渐崩塌,留下一片废墟,而他正坐在废墟之中,迫切地想找一个人去怪罪,从而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他想:也许文景说的对,天底下女人那么多,找不到一个称心的?对的,对的,再找一个就是,上海的女人很多,他完全可以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当苏青瑶从未存在过,抹去她的一切痕迹,去当铺处理掉那些皮袄,转手卖掉珠宝,熔掉黄金白银,打造成新的首饰,也可以送给新的人。 然后重新开始。 她通奸有罪,离婚不分他一分钱的财产,他也费不着给赡养费,当年花出去的彩礼,就当买了她四年,真要细细计算,他也相当慷慨,她没什么地方有理抱怨。 等这段时间过去,等风波平息,他的生活依旧美满无比。 但是……但是——但是! 耳畔忽而一阵自行车的铃响,叮铃铃、叮铃铃……天亮了,报童来送报,是苏青瑶订的报纸,夫妻俩都是读报的人,她还会剪报,他有时没空,会端一杯咖啡,直接读她剪贴好的内容。 车铃声远去,白日上移,太阳躲藏在层层云幕后,天气欲雨不雨。 徐志怀睁眼望向灰白色的天花板,分不清这一夜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 他起床,换好衣服下楼,见张文景已经在桌边吃起小笼包。 “早,”张文景招呼他一声。“刚叫人去买的早点,坐下吃。” 徐志怀点头,坐到餐桌旁看起报纸。 本日要闻:宁古塔附近有剧战,刘文辉缩短川北防御,蒋任郭外峰为农村救济处长,三十七军克复黎川,顾维钧对美发表播音演说,伦敦失业者二次示威。 “有没有什么大事?”张文景咬开热腾腾的小笼包,蘸镇江香醋。 “没。”徐志怀淡淡道。“东北义军在黑龙江跟日本人打,四川军阀混战、二刘大战,郭外峰任农村救济处长,国军在江西搞围剿,以及欧美经济一塌糊涂,外贸萎靡……你看,没什么变化。” “郭外峰?好耳熟的名字。” “证券交易所的常务理事。”徐志怀翻动报纸,眼神挪到“破天荒好书大拍卖”这条广告上。“我结婚的时候,他送了我几千股。” “有点印象。”张文景搁筷,拿毛巾擦嘴。“你不吃点?” 徐志怀眼皮不抬,淡淡道:“没胃口。” 张文景扯着嘴角,不屑地笑一下,应是想再狠狠贬低一番徐志怀那关在拘留所的前妻。好在小阿七过来送电报,及时打断了他未出口的冷嘲热讽。 电报从重庆发来,徐志怀接过,展开一看,上头只不过二十几个字:“弱女孤苦,若系狱,再岁出狱,无所恃赖,必沦落风尘,霜月慎重。” 落款:从之 张文景好奇地探头过来看。他先瞧见沈从之的署名,再读完了电报内容,不由指责:“好一个沈从之,我叫他发电报来安慰安慰你,他倒好,怎么什么事儿都能当老好人。” 说着,他又招手让小阿七拿纸笔来,写:“武大郎体谅潘金莲?你沈从之少发癫。” 张文景唰唰几笔写好,随口让小阿七去送电报。可人还没出房间,门关又一声铃响,说有一封电报送给张先生,依旧是从重庆发来。小阿七便转回来,先将新的电报递给他。 张文景打开电报,里头不过孤零零两个字:家贫。 沈从之这是算到他要发电报骂人,提前后退一步,把手一摊,表示自己口袋光光,发不起电报,更懒得和他争。 张文景气不过,将电报稿纸拧成一团,提笔又写:少来,不过一字两角银钱,我出! 他写完,递给小阿七,让她去电报局发给沈从之,接着又转头看向徐志怀,提议两人出去散散心。 徐志怀婉拒,说要去新厂办事,等晚上再说。张文景说行,又说自己要去市政府走一趟,问徐志怀借他那辆福特汽车。徐志怀点头,让他直接跟司机说。讲完,他叠好沈从之发来的那短短二十余字,放入裤兜。 新工厂建在杨浦,乘车过去的路上,徐志怀一件件想着自己要做的事。他想了很多、很久,可真到了,又一下无从做起。站在二层,他俯视着流水线上的装配工人,觉得周遭一切是如此井然有序,反将他衬得格格不入。 这是徐志怀从未有过的感受,仿佛一只终身紧闭外壳的蚌,不知怎的,被一粒细小的白沙侵入了。现在这粒沙子卡在他的心头,只稍稍一想,便能感受到那种硌人的滋味。 但这不对。 他们已经是要离婚的人了,等签完字,各走各的路,她坐不坐牢、坐几年牢,干他什么事?她不是喜欢那个姓于的小子,叫他去救啊?自己选错了路,又怪的了谁? 徐志怀胡乱想着,朝兜里摸去,想拿银质的烟盒。手伸进去,指尖却碰到那张电报稿纸。沈从之的话如烛火一般,在他幽暗的脑海深处闪烁——“再岁出狱,无所恃赖,必沦落为妓”,是的,徐志怀内心深处一直清楚会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他只是强逼着自己不去想。是为了报复她吗?也许。毕竟离婚总这样,一方想叫另一方跪地求饶,为此不惜变得比最深的仇人还要面目狰狞。 可当沈从之将这种可能说出来,赤裸裸摆到他跟前,徐志怀又跟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似的,头昏眼花,摸不着一个方向。 他一面为自己从未有过的优柔寡断感到耻辱、愤怒,一面在想,难道他真要对自己说“无所谓,到大马路接客也是她自找的”?不,这话他真的……真的…… 徐志怀长叹一声,转身回办公室处理报表,直到傍晚回家。家里突然缺了女主人,晚饭也一时没着落。新厨子还没找到,家里做不了大菜,至多让吴妈去煮个面、炒个白菜,或是打电话给饭店,再派人去打包点饭菜回来。 别墅的窗户全开着,徐志怀坐在沙发上,眼见赤红的太阳一寸寸沉落,稀薄的云层也逐渐消散,留下一片清亮的蓝夜,像凝固的海。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外寂静。 第一百零二章 孤独者 (下) 徐志怀起身接起,是张文景。他人在五马路的一家宁波堂子里,招呼徐志怀去喝酒。徐志怀也没别的事可干,欣然答应。 别克轿车绕过三菱洋行大楼,开上广东路,徐志怀瞧见了停在楼下的福特车,便让司机停下。堂子里闹哄哄的,徐志怀一路走进去,到了相对僻静的座位,碰巧遇见一个宁波帮的伯父过来喝酒,身边是一个年轻的小脚女人在陪酒。两人简单寒暄后,徐志怀上楼,来到张文景跟前坐下。 他点了两壶杨梅烧酒,几道下酒菜,白青色的瓷碟依次摆开,盛着糟鱼、咸螃蟹、醉泥螺和豆干,还点了两个宁波娼妓来陪酒。 隔着一道帘子,穿过走廊,就是留客的卧房。 来客如果想睡女人,就到那里另开房间。 “我在这里有存酒,”徐志怀落座,“要不先喝我的?” 张文景瞥他,笑道:“怎么,你常来?” “嗯,谈生意。” “有没有熟悉的姑娘?”张文景促狭地调笑。 “有个会唱武林调,琵琶弹得还可以,把她叫过来?” “算了吧,我听不来你们浙江人的调调。”张文景并起筷子,眼神示意徐志怀身边的女人倒酒。 十多岁的小姑娘,娇软的身子贴过来,脂粉发油满是茉莉香。她生了一张小圆脸,耳畔挂着珍珠耳坠,眉毛剃得极细长,是时下最登样的细弯眉,苏青瑶为了画这种眉毛,也经常拔眉,因而徐志怀知道。身上穿的是一件豆绿色的棉纱旗袍,学阮玲玉的样子,开衩到膝盖以上,露出修长的腿和一双踩着高跟鞋的小脚。 酒斟满,徐志怀垂眸,朝她点一下头。 少女抿唇而笑,用宁波方言同徐志怀搭话。 “以前没见过你。”徐志怀道。 “刚来两个月。”少女的嗓音很干脆,讲起方言像鹅卵石落到地上。“先生果真是熟客。” 徐志怀不咸不淡地应一声,转回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从端午储藏到深秋的杨梅烧酒,甜味与酒味都十分醇厚,冰凉的酒液淌过喉咙,一路进到胃里,逐渐升温。 他一连喝了三四杯,才拿筷子,夹起一块咸蟹。 “许多年没回宁波了。”徐志怀忽道。 “好端端说这话,难不成你要学从之,到乡下教书?”张文景挥动筷子,夹碎盘子里的糟鱼。 “想想罢了,一回去就要应付人情往来,太花钱。” “回去也好,散散心,免得你触景伤情。”张文景说。 徐志怀眼皮一跳,口气仍淡淡的:“胡说八道。” “这是事实。”张文景耸肩。 他小口啜着烧酒,吃光了甜口的糟鱼,又与徐志怀聊了会儿闲话,顺带逗一逗身边陪酒的长三。男人的手臂环住女人的细腰,手指自下而上掐她微微颤的胸脯。 徐志怀心不在焉地应着张文景的话头,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咸蟹与醉泥螺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海腥味,他口舌灵巧地嗦着螺肉,等泥螺壳装满了拳头大的青瓷小碟,一旁的小倌人便会替他收走。 不一会儿,一壶杨梅烧酒喝完,还剩一壶。但张文景嫌杨梅酒太甜,便起身离座,打算选一壶其它的。 等着张文景选酒的工夫,小倌人又与徐志怀攀谈起来。夜色低沉,弹唱之声嘈嘈切切,来此的客人大多酒足饭饱,嬉闹的话音也逐渐大了起来。小倌人的话音压不住他们,嘴唇便往徐志怀耳边凑。 她也是个相当漂亮的小姑娘,粉白的脸,嫣红的唇,像一只稚气的珍珠鸟。 徐志怀看着她,突然想起刚结婚的时候,苏青瑶也差不多是这样……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琵琶声愈发急切。 徐志怀眉宇间显出一丝挣扎。 他倒酒,倒得很满。 一口气喝掉半杯,徐志怀温声问起身边的小倌人,问她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他对外面的女人总是更和善。 “蛮好的,阿桂姑姑很照顾我,”少女歪头一笑,笑意里掺杂着些许扭捏。她怯怯地瞧他一眼,眼眸里随即映照出男人的面孔,说不清是期盼还是畏惧。“就是……就是我不大做得来那事儿。” 眼波流传,含情脉脉的眼神递过来,徐志怀当即便懂了弦外之音。 她知道他有钱。 她希望他睡她。 大约觉得他是个和善的客人,模样不差,看上去也不会太吝啬钱财。堂子里的女人总要过这一关,先上一个男人的床,再上百来个男人的床,运气好的能在茫茫苦海中抱住一根浮木,勉强上岸,运气不好的便在嘈杂的妓院内浮沉,日复一日,昏昏沉沉地静候容颜老去。 徐志怀在那一瞬涌出许多想法。 其中一种是怨恨。无法遏制的怨恨,宛若黑炭内残余的火星,在心口暗暗地燃烧,促使他去做点什么,好让自己脱困……而理性也在一旁教唆,说,他马上要离婚,不必对任何人负责,更别提他的前妻因犯通奸罪关在拘留所,他哪怕在妓院嫖到下个月,于道义上都毫无污点。 可脑海里又有一个微妙而含糊的念头,散发着柔软的玫瑰花香,在轻轻问他:如果在这里的……是她呢? 如果是她,那也算老姑娘了。在长三堂子,超过二十岁就是老姑娘,何况她坐了两年牢,又只裹了一只脚。 两只脚都裹了,讨旧人欢心;两只都没裹,讨新人喜爱。 而她夹在其中,不伦不类。 为了生存,她得努力将自己卖出去,不停卖,卖到香消玉殒。那他呢?他会在某个妓院谈生意时碰到她吗?会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吗? 他又能……真的装作毫不在意吗? 徐志怀想着,垂下手臂,放到腿上。塞在裤兜里电报稿纸像一柄无比锋利的小刀,快要割破他的掌心。 小倌人见他没有回应,眼神不着痕迹地收回来,闷声为他斟酒。 琵琶声打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忽高忽低,忽清忽浊。 徐志怀凝神听着,手指曲起靠在嘴唇上,冷冷地微笑,齿间细微的笑音如雄狮奔跑后的喘息。 不、不,那又怎么样? 活该,你自己选的路,你自作自受。小贱人、小贱人!你应该很得意吧,这样狠狠地羞辱了我,把我傻子一样玩弄,很有意思吧,很有成就感吧。难道还指望我会去救你吗?我难道会去救你吗!不会的,苏青瑶,我绝不会……你,我……天啊,苏青瑶,天啊! 硿——极远处,似有琴弦断裂的声音。 徐志怀惊醒般抬起头,见张文景拿着黄酒折回来,放到他跟前。男人坐下,身子朝外侧,手伸到外衣的内兜摸烟。长三见状,识趣地拿来火柴盒,替他点上。 “抽不?”张文景说着,递出一支香烟。 徐志怀含在口中,拿出打火机点燃。 “你比我抽的还呛。”细烟上下一动,烟雾泄出来,他说。 张文景牙齿叼着烟开口:“提神,不抽干不动活。” 说着,他咬住烟嘴,拿起酒盅斟满玻璃杯,又道:“对了,于锦城这两天可能会来找你。” 徐志怀狐疑地瞧向他。“你怎么知道?” “瞎打听。”张文景说。“我猜他是怕你去法院告他弟弟。毕竟于四少通敌卖国的罪名大概率坐不实,但破坏家庭罪是实打实的,搞不好也要判一年。” 徐志怀点头,胳膊肘撑在桌面,指缝夹着细烟。 他静了一会儿,而后佯装不经意地转了话头,与对面人聊起闲事。低沉而沙哑的谈话间,酒壶又空了,留下一桌残羹冷炙与惨白的烟灰。徐志怀结账,两人出门。 月亮已经升到了天幕中央,是极静的夜。 晚风一阵阵地拂上来,微微发冷,这深秋的清气催人泪下般叫两旁的行道树凋光了黄叶,两人踩着树叶,慢悠悠地走,悉悉索索。 走着,徐志怀忽而想起来白日的事,便问他:“从之有发电报回来吗?” “要回也得等明天。”张文景耸肩。“但他估计也不会回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上学那会儿,他一瞧见率典有想找你吵架的苗头,就躲得远远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志怀想笑但没笑出来,只唇角动了动。“从之是这样。” “搞不懂他有什么好劝的。”张文景愤愤道。“什么事他都能劝。” “他有他的道理。” 张文景紧蹙着眉头,不满道:“搞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婆婆妈妈的,都不像你了!等于锦城来了,你敲他一笔大的,然后让他带他弟弟滚回家去。至于那个‘潘金莲’,纯属自找。你少听沈从之的鬼话。她就算出狱之后当妓女,又与你何干,谁逼她通奸了?” 徐志怀没说话,吸烟,大团烟雾呼出来,在面颊结网。 张文景见状,不由啧了声,嗤笑道:“不听就算了,无所谓你。” “其实你说的那些我都清楚,我也很赞同。”徐志怀指间夹着细烟,说着,灰烬一寸寸地烧。 “但我总忍不住去想从之的话。” “你太自寻苦恼。” “不,你不明白,”他的声音很稳,青筋却在额上跳动。“她与我共同生活了四年,这是第五年……我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晚上闭眼前,最后看到也是她……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过往的日子,又算什么? ” “少来,”张文景冷冷地笑。“我养只小猫小狗,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它还知道感恩我,冲我摇尾巴!” 徐志怀听了,突然顿住脚步。 张文景回头一看,见他停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掐在拇指间的香烟快烧到头。万物都静了下来,月色穿透摇动的树杈,照在男人肩头,背负着沉重的霜雪般,半边莹白。 张文景张张嘴,想开口,又觉得他有话要说。 果真,男人垂眸,指尖微微一动,弹走了剩余的烟灰。 嘶——火星熄灭。 他抬眼,抿紧的唇角急急一颤,又渐渐松弛,眉头却又抖起来,慢慢的,一点水痕在眼眶颤动,他提起一口气,呼出来,两行清泪随之落下。 “张文景,她不是一条狗。” 第一百零三章 啊,朋友再见 (上) 张文景无言以对,便垂下眼,不去看他。 少顷,他又听见低微的脚步声,抬头便见徐志怀走到跟前。他已恢复了往常那副冷淡的面孔,高颧骨,薄唇,月色涂抹下,一层浅灰色的阴影,海崖般冷峻,好似方才的落泪不过一场幻觉。张文景的嘴像黏在了一起,没能张开,徐志怀沉默着指一下手表,示意两人该回去了。 直到打开车门,车灯亮起,张文景才发现男人的眼眶内有一丝微红,如同一道隐秘的伤口……谁都没再说话,就这般沉默地回到家中。 躺上床,张文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总不是个滋味。第二日天一亮,市政府刚上班,他便乘车出门。他在市政府里有个熟人,与调查科那头也比较熟悉,张文景找到他,同他打听起于锦铭的事。 “就知道你小子会来看热闹,”男人听完张文景的来意,揶揄地笑了。“你是没瞧见,昨天尊贵的于大少爷去到调查科,那个热闹的。” “所以究竟是什么情况?于家那个混血种。”张文景也随着他笑一笑,问。“不会已经放了吧。” “陈副科长亲自办的案子,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 “他这回带着调查科快刀斩乱麻,一连杀了好几个,包括于锦铭身边那个医生,过几天也要送去龙华枪毙。看这架势,大抵是想给上头交成绩,哪能那么容易谈下来。” 正说着,走廊过去一个拿材料的人。 “你看,正要去监狱。”那人抬一抬下巴。 张文景瞥一眼匆匆路过的公职人员,又转望向窗外,注视着层层黄叶下的雪铁龙轿车。车很快启动,开了出去。 它一直开进龙华监狱。 于锦铭正坐在局促的审讯椅上,两手交握胸前。面前是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盏灯,他的眼神紧盯着钨丝灯泡投射出的那块巴掌大的光晕,一眨不眨。 第八天了。 他们反复问他与贺常君是什么关系,与乱党是什么关系,是否已经被策反。他们拿出他帮助同济学生们办的《健康报》,质问他为什么宣传抗日,为什么煽动学生,是不是反政府。他们向他描述如何审讯的贺常君,“先给他灌凉水,把肚子灌得鼓鼓的,然后绑住脚,吊起来,叫吐水”,又是如何对他的下线——那对书店的年轻夫妻——用的刑。他们说完,便问他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想要上刑,又问他,想不想救贺常君,他们或许可以网开一面,给他一个痛快,只要他愿意开口。 他们问…… 着实问了太多,越往后,于锦铭越记不清这群特派员的问题,只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他不知道贺常君现在是死是活,他不知道瑶瑶被带上警车后去了哪里、有没有受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于锦铭头一回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无力感,他成了一只被罩在玻璃杯中的小虫,一下又一下地撞着杯壁,直到被碾死的那一刻…… 吱呀—— 透过石砖墙的缝隙,传来铁门被拉开的涩音,紧跟着,守门的狼狗惊醒,冲来人狂吠不休。于锦铭望向门关,一个拄着文明杖的男人进来,是于锦城。 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叹了口气,说:“我与张叔通了电话,由他出面和调查科沟通,先将你从这里保出来。届时你回南京,老实待在家里,让中统观察个一年,再去空军部队报道,也算你戴罪立功。” “常君呢?他怎么办?” “陈道之负责的行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锦城顿了顿,选择将话说明白,“锦铭,他必死无疑。” 于锦铭嗓子眼一塞,怒吼在其中翻滚。他咬牙,额上青筋颤动,又浑身一颤,想站起来掀翻眼前的桌子,想将那群宵小之徒统统枪毙!可他做不到。他促喘着瘫坐回去,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血腥味弥漫。 “哥,我跟常君从中学起就认识,到现在六年多了。”于锦铭道。“他是个好人。一个深爱国家与故土的好人。” “好人是最无用的,”于锦城淡淡说。“尤其是政治,最不需要好人。” “他妈的,狗养的东西,”于锦铭嘶嘶发笑,扭曲的笑意漫到脸上,更像是哭。 笑完,他撇过头,身子骤然虚软。 “那,瑶瑶呢?”他问,声音更低了。 “谁?” “和我一起被抓的人。” “在拘留所。”对方皱眉,“怎么?” “可以……救她出来吗?”于锦铭说,那声音简直是央求。“她跟这事儿没一丁点关系。” 于锦城气极。 “别幼稚了。”他冷着脸说。“这是上海,不是沈阳。我能将你保出来,已经是奇迹。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都已经大祸临头,你居然还想着你的情人?” “哥,你不明白,她不应当……”于锦铭两手紧紧交握在胸前,青筋爬出来。 他嘴唇颤抖着说: “上海通奸的男女那么多,社交场上,那些人,明明大家都在做,不是吗?南京也一样,那些宴会,那些姑娘……就非要去抓她?她又不是自愿结婚的。所以——所以——” “锦铭,爹一直很宠你,我也很宠你,家里人大多是顺着你的。”于锦城打断了他。“但这个世界,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这不公平。” 于锦城摇头。 “要我说真心话,锦铭,这都是你的错。”男人起身,眼帘低垂。“能闹成现在这样,贺常君也好,苏小姐也好,都只因为你太不成熟。你要是能早一点发现他的身份,在他被盯上之前,送他逃去国外,或是香港,而不是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也不至于要上刑场。苏小姐也一样,你闹到她家里,惊动了她丈夫,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自己还叫调查局盯上……警察厅难道要装聋作哑,放她回家?” 于锦城说完,无言了一会儿,随后长叹道:“锦铭,你怨不了谁……事情能发展成现在这样,知足吧。” 于锦铭一动不动,良久,他宽且平的肩膀急急地震颤起来,如同摇摆的秤杆,在颤动中,他弯腰,额头靠在冰冷的桌面,张大嘴,因窒息而发出剧烈的喘息。 而另一间房内的贺常君,也沉默。 “你还有时间,”对方看表,“真没什么要交代的?” 贺常君摇头。 镣铐碰撞,细碎的响声。 “别急着回复,想清楚了再说,”陈道之呼气,有微弱的鼻音。“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贺常君听后,仰起下巴,俯视着对方,眼神平静。 “我的家,”过许久,他笑着开口,舌尖微微颤。“在沈阳。我的爹娘,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住在那里。可是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之后,我抛弃了我的爹娘,离开了我的家乡,不停在南方流浪。一个流浪者,先生。如果国民政府不考虑夺回我的家乡,我会找到另一个愿意发动战争的组织,如果没有那个组织,我就自己创建一个,召集所有游子,带着他们流干最后一滴血……” 陈道之不为所动。 这些乱党成员的胡言乱语,他已听了太多。 “那我也不浪费时间了。”他冷冷道。“还有遗言吗?” 又是一阵的短暂的寂静。 然后他说。 “我年幼时,在学堂读书,有一次随堂考试,要默写……我现在还记得考了什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仁至义尽,我如今没什么愧疚了。” 很多年后,于锦铭荣升空军上校,那时抗战刚刚胜利,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签署了投降协议。全中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自然包括大队里那帮空军少爷们。其中一个吵着说要给小队长开庆功宴,另一个说不能叫小队长,他升了职,得改口,叫队长。说完,一帮人怪模怪样地冲于锦铭敬礼,喊“队长,队长,于队长”。见他们这副德行,于锦铭就知道今晚的庆功宴得自己买单了。 众人来到附近的一家酒馆,老板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用七八年前的收音机,放着《恭喜恭喜》。 冬天已到尽头 真是好的消息 温暖的春风 就要吹醒大地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恭喜恭喜恭喜你 于锦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靠着座椅,跟着沙哑的乐曲哼唱几句。 哼着哼着,他望向窗外川流的人群,突然回忆起很多年前,他在学堂读初中,有一次随堂考试,要默写。他太贪玩,没有复习。于是考试前,他央求贺常君,叫他把卷子垂下来,给自己抄两道。 “常君,常君,你要是给我抄了,我以后给你当小弟,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打回去,哪怕要了我这条命。”他当时这样说。 于锦铭还记得他抄的那道题——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第一百零四章 啊,朋友再见 (下) 透过半敞的房门,能瞧见办公室内粉刷干净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装裱精美的字画,上书:尊德乐义。 谭碧歪着脸,抿紧了唇角,紧盯着那四块墨团。 她不识字,看来看去,也只看出这一处浓些,另一处淡些。 走廊的板凳又冷又硬,她坐了许久,连男人的影儿都没见着。眼见要到下班时间,小职员三三两两地路过。谭碧等得有些急,起身再一次去敲门。秘书出来,给她的回话依旧是再等等。三言两语讲完,门一关,又将她给堵了出去。 谭碧没办法,踢踢腿,坐回冷板凳。 她听着钟表滴答答走,胸口的气也一寸寸短下去。 过不久,远处走来一个男人,是谢弘祖。谭碧瞧见他,脸上先是一喜,随后是一怒,但下一秒,喜与怒都消散干净,留下一张笑吟吟的面庞。 她扭着腰迎上去,拦住男人。“呦,谢老板,过来办事?” 谢弘祖见了她,也笑一下,道:“来找陈科长?” 谭碧不答话,只管笑,低了头,身子不动声色的挨近对方。 谢弘祖眼皮垂露,手臂环住女人的细腰,声音放轻了。“谭碧,你要是来干别的,他兴许还会抽空见你,但要是想来求情……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你们这些人,好大威风。”谭碧听闻,下巴往侧上方一挪。“利用我的场子设局,诓骗我,把人抓走了,对我竟然连半句交代也没?” 女人的吐气尤为湿润,呼在男人的喉结,蔓延出一种潮湿而炽热的亲密,如同夏季腐烂在地沟里的树叶。 “你想要什么交代?”他说着,手伸到衣裳里,掏来掏去,摸出个丝绒方盒,塞进她手心。“这个够不够。” 谭碧松松地捏在手里,不用打开,便晓得里面装的是珠宝。 货腰娘,卖身子为金银,拉皮条为金银,做好人为金银,当坏人也为金银。 她来理应为讨赏。 “别开玩笑了,”谭碧心中窝火。“你们在我的地盘,又是打枪,又是出通缉令,这一闹,往后谁还敢来我的场子玩?” “说笑了,谭小姐的靠山又多又硬,卖出去的人情几辈子收不回来。”谢弘祖吃吃笑,虎口狠狠拧了下她的软腰。“全上海谁敢不卖您的面子?” 谭碧吃痛。 “少同我耍嘴皮子。”她咬牙,低声道。“直说吧,于家的小少爷和苏小姐被你们关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在监狱里。”谢弘祖望着谭碧雪白的脸,低头。“不过,你来找陈科长,最想问的应当不是这两个人吧。” “你什么意思?” “旁人看不出来,我还是知道的。”男人笑,捏捏她的尖下巴。“得亏你遇到的是我,要真见了陈科长,他非得扇你两巴掌,好让你这臭婊子长点记性。” 谭碧面皮发冷,嘴上仍挂着笑,两手使劲一推,连方盒一起推了过去。谢弘祖没及时接住,方盒落地,滚出一只火油钻戒。谭碧瞥了眼地板上亮闪闪的钻戒,眉头微蹙。谢弘祖则耸肩,笑了笑,弯腰捡起钻戒与方盒。 他捏着戒指凑到唇边,呼——吹了下,又说:“谭碧,你有空在这里白费时间,不如跑去龙华,没准……” 说着,谢弘祖将钻戒塞回丝绒礼盒,继而撩起袖子看了眼腕表。 “从这里到龙华监狱要多久?”他似笑非笑地说。“你现在开始跑,路上不堵车的话,没准还能在围墙外听个响。” 话音方落,谭碧像被戳出一个孔的巨大气球,立在游乐园门口,伴随着摇摆,阵阵虚弱。她微微发颤地朝后退,咬牙,牙也发酸、发苦。退了几步,见面前的男人不似在开玩笑,她陡然一激灵,转身朝门外奔去。 跑到街上,人潮汹涌。“过来,过来!”谭碧声嘶力竭地喊。一辆轿车摁着喇叭靠近,还未停稳,谭碧便打开车门,钻进去。她打皮包里胡乱掏出几枚大洋,扔到前座,说去龙华寺那边,越快越好。 司机左胳膊打转方向盘,右胳膊一伸,将大洋拾起来,塞进口袋。轿车嘟嘟地响着,转了方向,往南郊疾驰而去。 谭碧靠着皮座椅,手脚都软透了,全靠心中那一口气硬撑。 她望向窗外,天色开始发灰,霓虹灯接二连三地亮起,吸引那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走入舞厅。 对啊,对啊!谭碧自从来上海,满眼所见的便是这般情形,纵情声色、纸醉金迷,浑然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什么道德,什么廉耻,统统扫进垃圾堆!沪上妓女千千万,没饭吃谁干这一行? 是啊,是啊!想这七八年,她谭碧手里栽过多少男人,坏了多少桩婚姻,又给多少春闺中人牵过线、搭过桥?既然已经到了新时代,大伙儿就该通通出来,抛去那些世俗教条,脱光了衣服在欢乐场中较量! 这种事她不知干了不知多少回,自以为看透了所有人,嘲笑道德的虚伪。 可偏偏,偏偏这次—— 谭碧想着,不由攥紧拳头,猩红的指甲将掌心抠破了皮。 汽车鸣笛一声,谭碧回神,眼前五彩的霓虹灯赫然变化成了萧瑟的乡村景象。秋风灌入车窗,吹乱了鬓发。谭碧探出脑袋,远远望见了不远处的龙华塔。司机将汽车开到龙华寺附近的一片空地,停下,便欲打道回府。谭碧赶忙拦下他,急匆匆地掏出皮包,摸出几块银元塞进司机手中,请他留在此地等她回来,并许诺送回家后会再给他三十大洋作为报酬。司机勉强答应。 谭碧下车,朝龙华寺的方向奔去。 此时寒日西颓,天也随之压低,黑亮的仿若一块冷冰冰的生铁。 铁铸一般的乌鸦停在枝头,盯着女人狂奔的背影。 或许是她跑得太快,又或是秋风愈发紧凑,两侧的林木突然开始发抖,哗啦——哗啦——海浪般的响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 那声音拍在粉白的脸上,不知为何,谭碧忽然想起贺常君前来道别的那个夜晚。凉风拂面,吹到面颊,却是滚烫。那是她人生中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想主动挽留一个男人,留下他,叫他睡在身边,吻他的脸、咬他的唇。 可她也清楚,他绝不会留下,绝不会睡她,因为他什么也不要,就和苏青瑶一样,他们没有企图,所以她什么都给不了。 乌鸦扑动翅膀,在身后嘎嘎叫。 谭碧不听,只管往前跑。 她不断往前跑,跑过湿润的荒草,跃过崎岖的石子路,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飞掠云端。快了,快了,龙华寺的牌匾近在眼前,等跑过它,再往前一段路,便能到监狱的墙垣。 为什么非要去呢?明明什么都做不了。 谭碧也不知道。 她想,谢弘祖那混球恐怕在和陈道之一起讥讽她吧,嘲笑说,“不过是一个婊子,装什么仁义?”没错,她就是个臭婊子,从十四岁被爹娘卖去老爷家当丫鬟,从十七岁在书寓里开始接客,从二十三岁开始拉皮条,她谭碧就是个臭不可闻的婊子,害过人,也被人害过,早已不干净,也不屑于装干净。 但——人活在世上,一辈子,总有那么一次,可以不用当婊子的吧! 谭碧在心中喊完这一声,力气也随之用到极点,一步比一步慢得停了下来。她大口喘息几下,又硬逼着自己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那天的尽头,逐渐升起一轮淡淡的月亮。 月光随秋风迎面吹来,泼洒在脸颊,冰冷的如同纷飞的雪。 前面就是龙华寺,寺庙门口的横额写“敕赐大兴国慈华禅寺”几个大字。 禅门落锁,门前一片灰白。 谭碧蹒跚着走上石阶。皮鞋搭扣不知何时断裂,溅满泥点。她扶着寺庙前古老的木柱,脱去鞋袜。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恍惚间,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月光压在她的头上脸上肩上,一层又一层,茫茫大雪过后般,什么都没有了,连乌鸦也绝了踪迹。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间,不远处猛然几声行刑的枪响。 “砰!砰!砰!” 谭碧本能地耸肩、仰头,见成群的麻雀飞出枯树,无数黑点好似飞溅的鲜血,洒满天空…… 第一百零五章 就让这雨落下 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窗外似乎在下雨,角落漏水的滴答声传到苏青瑶耳中,一下轻、一下重,她想爬起来瞧一眼,又实在没力气,只得继续睡在仍旧散发着骚气的稻草上。 合上眼,又半梦半醒地躺了大约半刻钟,忽听耳畔传来一下落锁声。苏青瑶惊醒,竭力翻身坐起,见门外进来一名警员。他没多说什么,只招招手,叫她出来。苏青瑶缓慢地点一下头,扶着床板,站起身。 警员等在门关,凹陷的眼窝紧盯着眼前女囚慢吞吞的动作,似是不耐烦,便径直走过去,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出牢房。苏青瑶跌了一跤,但警员脚步未停,她只得胡乱地爬起来,身上的旗袍早已黑一块灰一块,也不缺这一跌。 迈出拘留所的窄门,恰如蛛丝的雨网迎面拂来。 警车停在门外,苏青瑶被戴上手铐,押解上车。她不确定此去是否是要上法庭,只望着窗外变幻的景象——马路上喇叭狂吠的轿车,百货大楼前打情骂俏的摩登男女,蓝布衫的市民挎着一篮鸡蛋走过,捡烟头的流浪儿深深弯下腰,在人们胯间钻过——心脏如同被绣娘的长指甲一缕一缕劈开的丝线,因连日的感冒隐隐作痛。 很快,警车停在法租界警所前。 警员将她带进去,领入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名西装革履的律师正等在房间里,他与警员低声交谈几句后,警察脱下她的手铐,走了出去。律师则转身走到桌前,冲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小姐,我是徐先生的代理律师。”他说。 苏青瑶听了,不由愣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便停在原处轻笑着说:“我还以为我们会直接在法庭上见。” “徐先生已经撤回起诉。”律师道。“他委托我来与你协议离婚。” 他说着,拎起公文包,咚得一声放到酱油色的桌面。紧跟着金属扣啪嗒两声,律师从中抽出两张写好了的白纸与一支漆黑的钢笔,摆到对面,又抬眸瞥她一眼。 苏青瑶脸转到另一边,眉眼低垂,唇角紧了一紧,方才下定决心般,走到律师对面坐下。她拾起拟好的协议,沉默地看起来。屋里安静过头,连翻动纸页的声响都似一下下颤栗,苏青瑶便在纸页的哀鸣中,看那个男人对这段婚姻的最终安排。 他放弃以通奸罪向法院起诉离婚,改为双方私下协议离婚。这四年来一切财物,归徐志怀所有,离婚后他不再承担任何抚养义务,同时也不向苏青瑶索求赔偿。自签署协议后三日内,女方需搬出男方位于巨赖达路的别墅,从此男婚女嫁各干自由。口说无凭,立此为证。 下方书“立离婚书人”五字,再往下留了一段空白,徐志怀已经签上了他的姓名,就等苏青瑶签字画押。 苏青瑶一条条看到最后,头顶传来律师的声音,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呢?苏青瑶想着,抬头看向代理律师,瞧出他眉眼间微妙的神态。 徐老板真是心善,他八成在这样想,受了如此大的羞辱,还愿意搭救前妻,属实人格高贵。 苏青瑶五味杂陈,只得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要是没问题,麻烦您在协议上签下字,就签在俆先生的旁边。协议一共两份,你们二人各执一份。”律师说着,弯腰从腿侧提来一个箱子,递给苏青瑶。“以及您的东西,俆先生已经托我带来了,免得您再跑一趟。” 是她私奔时带走的那个皮箱——这就是她四年婚姻所剩下的东西:三两件母亲遗留下的金银器,四五件换洗的衣裳,以及一笔微薄的稿费。 苏青瑶双手接过箱子,侧身放到脚边。 她咳嗽一声,弓着肩说:“我还以为他会来。” 律师淡淡答:“徐先生最近比较忙。” “是,他总是很忙。”苏青瑶点头,又摇一下头。“讲起来可笑,四年多、快五年的夫妻,我却始终搞不懂他的想法。跟患了疑心病似的,这一秒觉得是真,关于这段婚姻、关于他、他的情感、我的情感……可下一秒又开始质疑起来,觉得这全是假,我不过是他花重金买来的玩偶,我的情感是一个可悲错误……没想到,最后连分开也是这样……” 句子越来越长,话音也越来越低,到后头,近乎是喃喃自语。梦呓似的说完,苏青瑶立起左臂,手心撑着滚热的额头,一阵阵的眩晕。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大抵是在监狱内病了、饿了太久,连说话也变得吃力。 为什么呢?她想。他是在可怜我吗?在发善心?徐志怀那样高傲又冷酷的人,也会发善心吗? 对面的男人保持着一种专业的沉默。他是个经验老道的律师,处理过太多离婚纠纷,她的埋怨与低语算不得什么。 她闭上眼,保持扶额的姿势,约莫有一分钟,而后短促地吸了口气,回过神。依旧冰冷的掌心顺腮颊滑落,转而提起钢笔。 拧开笔盖,金色的笔尖悬停在徐志怀的名字旁,微微发起抖,一滴极细小的墨汁随之落下,污了男人写“怀”字时最后那重重的一点。 她茫然地抬头,望向律师,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翁动。不等她挤出声音询问,律师便打断,说不碍事,叫她只管签。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苏青瑶动笔。 笔尖锋利,落在纸张上,一笔一划都发出沙沙的声响。横折竖弯钩,纤细的三个字垂直坠下,与男人的姓名对齐,并排站立,就像他们结婚请柬上的油印字。 她签完,律师拿走瞧了一眼,确认无误后,在“证人”二字的下方签署自己的姓名,并写下日期“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他将干净的那份文件折好,放入公文包,继而起身,冲苏青瑶礼节性地点一下头,离开。 沾染上油墨的协议被留在桌面,苏青瑶望着纸上的墨点,不由悲从中来。 她心有不甘地做出选择,一路往前,执拗地走到眼前这般近乎众叛亲离的境地,好像终于能拥有什么,但又确实一无所有。 接下来要往哪里走,要走到哪里去?恐怕现在没人能回答。 都结束了。 她提起手提箱走出警所。 白的天,白的雨,似有若无,空得令人眩晕。 苏青瑶没有伞,没有来接她的人,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家。她提着仅有的皮箱,在淡烟似的细雨前停留许久,接着深吸一口气,步入霏霏的雨雾。 警所不远处的拐角,停着一辆福特轿车。 于锦铭额角靠在后座的车窗,远远地看着她走进细雨,消失在一片皓白之中。秋风乍起,漫天的雨丝斜垂着,拉成一根根丝线,宛如挂在树枝上的蛛丝,闪动着银白色的微光。于锦铭仿佛被这阴冷的暗光刺伤,眼前霎那间模糊了。 一旁的于锦城两手搭着文明杖,转头望向弟弟。 他看他的眼角逐渐变红,眼眶中浮现出一点亮亮的水痕,又缓缓地暗了下去。 于锦城转回头,低声说:“早点回家吧,娘和二妈妈还计划着给你过二十一岁的生辰。” 于锦铭一动不动。 “锦铭,你不是糊涂人。就你这点儿风流债,哪怕摆到台面上,也算不了什么。错就错在你在上海招惹了宁波帮的人,还把它闹大了,又撞上贺常君……关键就是贺常君,这件事足以让你上一次军事法庭,你知不知道?”于锦城又说。“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让徐志怀同意撤诉。事情能成现在这样,你应当知足。所以说,锦铭,你听我的话,先回南京接受调查,要是日后还舍不得那个女人,便将她接到南京。或是有其它看中的,只要在我手下,我给你包着。” 于锦铭听闻,倏忽垂下脑袋,鬓角与玻璃窗摩擦出极响亮的噪声。他脖颈弯成一只熟虾,脑袋埋进臂弯,肩膀急急地颤抖起来,像在痛哭,可听不见一丁点哭腔。于锦城不作声,没话可讲,这事儿没商量。他叹了口气,看向窗外。雨渐急,一片沙沙声,听着令人心口发冷。 于锦城握文明杖的手不由紧了一紧,他回头又朝弟弟看去,却见他已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哥,对不起。”他并没有哭,相反,以无比平静的语调开了口。“我们回南京吧。” 第一百零六章 世事漫随流水 十一月十五日一早,他们启程回南京。 一名调查科的干员随行。说是随行,实则监管,大抵是怕于锦铭半途逃跑,买一张机票溜到美利坚,到时负责收网的陈副科长失了面子,不好交代。不过有于锦城在,也谈不上严加管教。因而此人一路上喝茶看报,半句话不说,兄弟俩也当他不存在, 快车晃悠悠地驶了快五钟头,过了常州,往镇江驶去。 于锦铭靠着软垫,眺望远处连绵的山峦。灰白无云的天幕下,山脉是一条条青绿色的线,画线的毛笔太湿,淡墨层层晕染开。于锦铭一言不发地看着,偶尔喝几口热茶。茶水喝了又续,又过三四个钟头,总算到下关车站。 七八个中央政府的人正等在出站口,那几人见了他们,径直带上车,往“党务调查科”去,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核查与盘问。问题的答案于锦铭已然烂熟于心,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暗沉沉的方桌前,两手交握,放在膝盖上,镇定地回应着对方的盘问。金色的笔尖摩擦着柔软的白纸,窸窸窣窣,响了许久,一直折腾到深夜,兄弟二人才从办公大楼出来。 于锦城提前打过招呼,叫家里的司机提早过来。一辆凯迪拉克轿车等在铁门外,两人上车,刚开出一小段路,于锦铭便通过前座的后视镜,瞧见了后方尾随的车辆。他下意识转头望向兄长,于锦城却神色如常,应当是早已发觉。 不多时,汽车停在家门前。楼上的灯全熄了,只有进门的客厅留了一盏灯。鹅黄的灯光隐约照出洋楼边栽种的槐树,枯槁的枝干朝四面伸去,夜里冷风微微,枝丫晃动,如同监牢内将死的囚犯从铁栏杆里伸出的手。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门前,于锦城抬手揿铃。一名守夜的仆人起来开了门,另有一个女佣上楼去。少顷,三楼下来一位少妇,身量颇高,体格丰硕,裹着一件宽大的丝绒睡袍,右手搭在扶手,左手掩着衣襟。 她眯起眼,瞧见大厅里的两人:“这么晚?出事了?”说着,快步走过去。 于锦城不答反问:“父亲呢?” “睡下了。”女人道。“饿不饿?母亲特意给你们做了手擀面,左等右等不见你们回来,汤头就一直在灶火上熬着。”她词句如珠串般一口气说完,又歪过头,看向丈夫身后的于锦铭,笑道。“可算回家了。” 于锦铭勉强笑笑。“嫂子好。” 算上于锦铭的母亲,他的父亲共有四个女人。正房是定的娃娃亲,身子不好,生了于锦城之后,便一直在养身子,管不了事。于锦城也随母亲,一出生心脏就有毛病。二房是大太太的堂妹,起先是来他家照顾堂姐的,后来住的久了,莫名其妙就收了。撤离时,二太太回乡下探亲,没能带上,就留在了沈阳。三太太读过书,高中肄业,和于锦城的妻子梁秋一起负责管家。 正说着,司机提着于锦城的行李进屋。 梁秋瞧了一眼,又笑着说:“怎么就这点东西?还都是锦城的。锦铭,你行李呢?” “扣的扣,毁的毁,他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带回来,”于锦城淡淡答。 于锦铭唇角微抿,没吭声。 梁秋见状,连忙拍一下于锦城的胳膊,打起圆场。她招呼两人先去小厨房坐,自己去叫厨娘开火煮面。 厨房也只留了一盏灯,钨丝灯泡悬在头顶。于锦城把手杖靠在椅子腿上,坐下,于锦铭在他对面,兄弟谁也不说话,听着文火灼烧砂锅的细微声响。 不一会儿,梁秋回来,拉开椅子坐下,亲热地问起于锦铭在上海的生活。于锦铭只管扯着嘴角微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胡扯,语调轻且慢。面上来,热腾腾的,熏人眼。于锦铭拿起筷子,头埋下去,卷起面条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一下堵住了嘴,中断了谈话。 于锦城见状,拿筷子剃着酱大骨,与妻子聊起家中的琐事。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好些了,中央医院的医师每天过来给他做按摩,就是还不能下地。” “多陪陪母亲,叫她别操心。”于锦城道。“三妈妈也是。” “嗯,我心里有数。” 于锦铭默默听。 吃罢了饭,几人上楼,各自回屋就寝。 于锦铭睡得是客房。 他回屋,睡倒床上,褥子带着一股樟脑丸的气息,家具也有些日子没清扫了,灰白的尘埃在眼前轻飘飘地飞,像害了眼病。他睁大了眼睛,呆想了一阵,脑海中闪过许多事物,从民国十五年高中毕业,到民国十八年,从巴黎高师辍学回国,去杭州报考笕桥航校,再到九一八爆发,一家人撤到南京,他刚巧毕业,去上海。 太多的事在脑海浮沉,可都模糊了面目,成了寒冬江面上的浮冰。 不知这般躺了多久,于锦铭口干,坐起倒水,水壶是空的,毕竟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他拿上杯子,出门去找热水壶。回来时,路过哥嫂的卧房前。 “爹娘太宠他了,把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屋内隐约响起男人的声音。“早知道,当初就该在南京挑个好姑娘,直接把婚事办了。” “是啊,闹成这样……”梁秋叹息。“军事委员会那边,吴先生有给你回话吗?怎么说的?” “禁闭是逃不过了,总之先观察一段时间。”于锦城冷冷道。“别的都好处理,唯独这种事……上个月,川系的刘将军调动二十万军队剿匪。这种时候,上头很敏感,所以具体怎么办,还要看陈道之的态度。” 又是一声重重的长叹,梁秋默了片刻,又问:“对了,那个女的呢?锦铭的相好。” “从牢里放出来了。”于锦城蹙眉。“为此还欠了宁波帮那边一个人情,得去社会局通路子,叫他们以后对那帮浙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王八犊子,真会惹事。” “还以为你们要把她给领回家,”梁秋靠在他肩头。 “有夫之妇与人通奸,能是什么正经人?带那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回来,铁定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于锦城说。“那女人太有心机,把锦铭骗的团团转,都进监狱了,还想着救他。” “锦铭没跟你闹?” “闹也没用,我这次铁了心。” “还说爹娘宠他,你也有够宠他的。”梁秋吃吃笑两声, “没办法,就那么一个弟弟。” 说罢,于锦城咳嗽两声,话音渐渐低下去,消失无踪。 于锦铭眼帘低垂,端着水杯,静悄悄地走过回廊。 夜风起来了,回屋,便见窗帘翻飞,他这时才发觉窗户没关,随手放下茶杯,走到床前。 南京城今夜是个晴天,一抬头,便瞧见夜空上那大而圆满的月亮。 黑中透蓝的天空,发软,放眼望去,一粒星子也无,唯独明月当空,多像黄粱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于锦铭斜倚窗边,怔怔地与之对望,见月色沁凉,心口也随之发冷。他下意识朝胸膛摸去,那儿挂着一个早已停下的怀表,是贺常君叮嘱他一定去修的那只。于锦铭取出怀表,握在掌心,指腹沿着冰冷的边沿摩挲许久,忽而触摸到一条隐秘的细缝,像曾经被主人撬开过,因而有了松动。 他后颈一麻,指甲慌忙撬开轻薄的金属后盖,掀开来,稀薄的月光下,他瞧见了一圈短短长长的刻痕。 从左摸到右,又从右摸到左……于锦铭一字一句地默读出那条贺常君留下的消息。 他说:于兄勿念我,我为革命死。 第一百零七章 往事已成空 “咔”一声脆响,于锦铭合上后盖。他手臂颤抖着将怀表挂回心口,胸膛又一下凉了,再度举头望明月,昏黄的月晕是朦胧的泪眼,在他干涩的眼眶倒映出泪的光晕。 眨几下眼,眼前的圆月一寸寸残败,一片片凋谢,到农历后半月,晚风愈发冷峭,巷子里传来商贩的吆喝,忽长忽短。 苏青瑶推开小窗,探身望向楼下路过的馄饨摊,又转头问谭碧想不想吃小馄饨。谭碧卧病在床已半月有余,刚病愈,胃口稍稍转好,便说要吃。苏青瑶点头说好。她在阴丹士林布的旗袍外,套一件浅灰的旧毛线衫,摸了几枚铜板,带好钥匙,又拿上一个大碗,白瓷的。 楼道昏暗,扶着粉刷白净的墙一层层下去,男女调情的声音是藏在厚厚棉花里的针。走出去,冷风扑面,苏青瑶叫停挑担子的商贩。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不会国语,苏青瑶改口用沪语问他拿油纸包了五个生煎,又要了一碗馄饨,盛的满满的,足够两人分着吃。葱花浮在清汤上,白白绿绿。 苏青瑶端着碗,搂着油纸,回公寓。 走到三楼,正巧撞上一个男人,满身酒气,嘟嘟囔囔地倚靠着扶手滑下来,话音含糊,似是在骂人。苏青瑶缩到角落的阴影里,想让他先走。可对方已经发现了她,冷不然露出笑脸,径直凑近,如同街边流哈喇子的野狗。 同醉鬼没什么有道理可讲。苏青瑶蹙眉,侧过身又想绕开他。男人伸出胳膊,笑嘻嘻地摸上她的腰,想同她认识认识。苏青瑶被堵在角落,神经与汗毛一同竖了起来。那样逼仄狭窄的楼道,门板、地板里积攒着一股陈旧的尿骚味,是鸦片膏的气息。 她一下慌了,声音尖细地喊他滚蛋。男人不听,或许是当作调情,谁叫她出现在一栋妓女住的公寓,清白的女人哪里会在这里。于是脸凑过来,嘴张开,夸她漂亮,口腔里散发着古怪的骚味,抽完了鸦片出来的。 那一瞬,苏青瑶突然意识到——她如今是没了“主”的东西——多可怕的念想,短短六个字,既好又坏,像是什么可怖的寄生虫,长期寄居在体内,留着它不痛快,切了它又要死。 苏青瑶心狂跳。 她一咬牙,一跺脚,手臂一扬,举起热馄饨朝对面泼去。男人被泼了半身,汤水渗到衣领,烫得他吱哇乱叫。苏青瑶抓住机会,抬腿踢在他的膝盖,然后拼命撞开他,头也不回地冲上楼。 合上门,苏青瑶倚着墙壁,手脚发软。 她趿拉着步子,去到厨房。放下碗和油纸,手腕一阵刺痛,苏青瑶望去,才发现热汤也泼到了自己的手上。 卧室传来谭碧的声音,问苏青瑶怎么去了那么久。 苏青瑶愣了许久,望着被烫伤的肉粉色的伤口,而后笑笑说:“没什么,跟卖馄饨的阿公闲聊了一会儿。”边说,边将仅剩的馄饨倒入一个新的小碗中,拿抹布细细擦净碗边,又问,“馄饨要辣油吗?” 谭碧说要一点点,苏青瑶温柔地回一声“好”。她拧开水龙头,叫冷水冲淡红痕,而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将馄饨与煎包拿给谭碧。 “大晚上的,买这么多包子?”谭碧惊呼。“馄饨就买一小碗。” “我喜欢吃煎包。”说着,她夹起一个生煎包,低着脸,小心翼翼地咬开边缘,滋溜吸上一口。热乎的肉汁顺着喉咙淌到胃里,绵软的手脚也回暖了些。再张大嘴,往里塞,焦黄的面皮咔嚓咔嚓响。 谭碧笑了,边吃馄饨,边与苏青瑶闲聊。聊着聊着,不免谈及未来。苏青瑶出狱后,无处可去,只得暂时投奔谭碧。而谭碧自龙华归来,大病一场,正需要人照顾。 她们这般相互依偎,一连过了七八日,风平浪静。苏青瑶的家人没有来找过她,也是,苏荣明那般好面子,又深深地“爱”着他的女婿,哪会再管她这个败坏家门的女儿。至于谭碧,没有恩客,也没有请柬,毕竟她的场子上个月才响过枪声,宾客们四散逃亡,惶惶如丧家之犬,谁还敢和她有联系。 两人躲在这小小的寓所,好似外界的纷纷扰扰,都与她们断绝了干系。 可如今谭碧病愈,自然要重操旧业。苏青瑶也不会一直呆在这里。于是谭碧喝一口清汤 ,问她之后的打算。 苏青瑶想了想,说:“还是打算去南京。” “在南京有熟人吗?”谭碧问。 “去考金陵女大。”苏青瑶轻声道。“我上中学时,上海的大学尚未开女禁,授课的修女姆姆提过,我们之中有想继续学业,又无力承担出国留学费用的,可以报考金陵女大。虽然金陵女大是美国人办的基督教学校,与法国天主教学堂并不相同,但同是圣父的奴仆,又在国内,考试上、经济上,都会好些……阿碧,我们的选择没那么多。” “这些事我不懂,只能靠你自己拿主意。”谭碧叹气。 苏青瑶安慰她:“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文学月报》的主编周先生给我回了信,说愿意帮我写推荐信给南京那边的朋友,帮忙找一份校对工作。钱不多,但一日能吃上一顿饭,不至于饿死。” 谭碧闻之,心头一酸,正想说这钱她来出,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赶忙放下瓷碗,连连道:“我真是病糊涂了,这么大的事都能忘。”说着,她走到衣橱前,一通翻找,从最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苏青瑶。 “有一天夜里,很晚了……贺常君来找我,塞给我一叠书稿……这个就夹在书稿里。”谭碧缓缓说。“我想是给你的。” 苏青瑶接过,拧过身子,面向煤油灯,瞧见支票右下角龙飞凤舞地签着“于警之”三个大字。 那是他的字。 铭,名其器以自警之辞也。 苏青瑶没说话,将支票放到膝上。玻璃灯罩内,火焰耸动,拓印在女人苍白的面颊,赤红色的影子一跳一跳,像心脏。而她的睫毛,也随灯火一并颤动起来。 谭碧也沉默着点了一支烟,走到窗边抽起来。楼下出来三个人,一男两女,男的一条胳膊搂一个,上了汽车,这大半夜的,又不知要去哪个舞厅寻欢作乐。谭碧见了,随手将烟灰点了下去。 许久的沉默过后,苏青瑶站起身,将支票小心收进自己的皮箱。 “阿碧。”她忽然开口。“你说,当初我要是果断些,直接跟锦铭跑了,局面会不会比现在好?那样贺医生就不会被枪毙,锦铭不会被调查科带走,你也不至于大病一场……” 谭碧错愕地望向她。 香烟快烧到头,凑近了手指。 “在牢里的时候,我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想,是不是错了……”苏青瑶说着,坐回去,静静地坐着,难以形容的神色,太多感情积压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如同在与翻滚的江潮搏斗。“万一我所选的一切,全都错了,大错特错,他们才是对的,而我,分明错得离谱,却浑然不觉……父亲总说我想的太多,女人想太多是有害的。的确。你看现在,折腾来折腾去,害了你,害了贺医生,同时害了两个男人……” “别傻了,瑶瑶,哪有什么正确的选择。”谭碧将香烟丢出窗外,掸了掸手。“这就是我们的命,我只管拼死往前走。” 苏青瑶先点头,又摇头,微微的笑。 谭碧看着她,想起初见时,一件胆矾蓝的美人氅下,法国蕾丝的旗袍,鬓边簪铃兰烫花微微颤。如今竟要为一天吃几顿饭发愁。她说她害了她,她又何尝不是害了她,害了四少,害了常君?更可悲,她原是想帮她的,因为她是唯一一个真心看得起她的人,但她太笨了,想帮他们,却害了他们。 谭碧想着,眼眶刹那间湿了。她上前,紧紧搂住苏青瑶。 苏青瑶也歪头,面颊轻柔地靠上谭碧的胳膊,温热的,有牛奶的香气。她埋在温暖的臂弯中,许久,才轻声说:“阿碧,我很害怕。” “我知道,”谭碧俯首,面颊埋进少女柔软的长发,低语道。“我也是……” 第一百零八章 爱欲与哀矜 (上) 煤油灯摇曳许久,耗光了灯油,噗嗤一下,骤然熄了,卧房陷入一片黑暗。幽暗之中,水龙头滴水的微响,咚、咚、咚……等天亮,苏青瑶出门,将带走的那几件衣裳拿去当铺换现钱。 红的、紫的、金的,柔软的绸缎彩霞似的飘出来,飞进黑黢黢的当铺,一去无影踪。唯独有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苏青瑶实在舍不得。 她听当铺里伙计的算盘声,掰手指头算,这一件,可供她一月餐费,要是留下,得效仿古人两个月,一日两餐以饱腹。思来想去,苏青瑶咬咬牙,硬留下来。 她将兑现的大洋装进布袋,走出当铺,乘电车去南市。难得的好天气,太阳照着亮闪闪的轨道,一如照着浮上水面的鲫鱼。苏青瑶靠着车窗,望着一闪而过的街道和来往的市民,头脸都被太阳晒得滚烫。 无多时,电车铃响,苏青瑶下车,进到集市。 摊位上的棉布袍价钱比百货大楼里售卖的洋装实在许多,苏青瑶便用兑现的银钱买了几件冬装:一件黑色的棉袍,乍一看像男装,但耐脏又暖和;一件灰蓝色的罩袍,可以穿在棉袍外;一件粉莲花色的高领旗袍,略贵些,足足要十一块,但做工精细,可以在见贵客时穿。 苏青瑶拎着粗布袋子,路过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她站在摊前,踌躇许久,最终决定买下一个藤镯,木色的小圈儿,戴在手腕,玲珑可爱。 正把玩,忽听不远处人声嘈杂的茶馆里传出无线电的声响,播放着某首日文歌谣。不知是哪个旅居上海的日本人点播的歌曲,琵琶声铮铮,催人断肠。 “声音调小点,闹人。”徐志怀开口。 小阿七听闻,悻悻然拧完收音机的旋钮,轻手轻脚出去。 一转眼,那桩丑事过去半月有余,徐志怀的生活与往常并无多大变化,依旧是上班、回家。虽然为隐瞒调查科的行动,陈道之封锁了当晚的消息。徐志怀对外也只说与妻子情感破裂,两方自愿离婚。但在场的宾客颇多,又是开枪,又是抓人,动静很大,私下还是流传出了不少闲话。 一个男人在外头嫖了妓女、养了小老婆,那他的女人是既可怜又无能的。 而一个女人犯下通奸罪,她的丈夫往往滑稽又可笑。 一个传一个,流言越传越夸张。 徐志怀不屑于浪费精力在这上头,索性两点一线,过他的生活。他叫小阿七把那个女人的东西全收拾出来,该卖的卖、该扔的扔。可她染指过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真要搬空,这个家怕是一点活人气都要没有。徐志怀无奈作罢,使唤小阿七把理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去。 十二月的上海,有一种湿哒哒的冷,连日的冬雨过后,天空终于放晴。徐志怀膝上盖着毛毯,在书房看报,收音机呜呜咽咽,调低了音量,反倒显出曲调的鬼气森森。 徐志怀勉强听了一会儿,心烦意乱,起身关掉它。 “啪嗒”,书房内陷入死寂,安静到可以听出寂寞的声音。 天阴了,又是几场冬雨过去,新年将至。 徐志怀因操心新工厂的无线电的出货量,没怎么管过年的事,吴妈又刚巧重感冒,这个年,没做大扫除,也没买年货,一直到除夕夜当晚,小阿七才想起给门口贴春联。 大年初一,到处都很安静。徐志怀望着家门口的春联,忽而有一种紧迫感。 按虚岁算,过完年,他就要三十二岁,同龄人的孩子都已经开始读书。若想搭上“三十而立”的快车,今年订婚,明年结婚,后年生孩子,按部就班,等孩子办周岁宴,是民国 25 年,公元 1936 年,他三十五岁,然后歇两年,到 1938 年,抓紧时间再生一个,这般,“夫义、妇听、长惠、幼顺”,一如先贤所言。 至于前妻,两人已离婚三个月。她出狱后不晓得跑到了哪里,也不回父亲的家,大约是跟谭碧混在一起。算了,多余的他管不了,谁叫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肤浅、愚蠢,还能怎样?他已经发了慈悲,跟于锦城做了交易,将她放了出来,仁至义尽。 徐志怀相当顺利地说服了自己,于是,给张文景打去电话,问他在上海的熟人亲戚里,有没有靠谱的介绍人,能帮忙牵姻缘线的。 “你振作的倒挺快,我临走前,还以为你要再伤神几个月。”张文景笑着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不就是女人,多的是。” 徐志怀淡淡道:“那就好……这个家总归是需要女主人的。” “我懂,一定给你找个老实听话的姑娘,当然,模样也不会差。”张文景说。 徐志怀眼皮抬了下,本想否认,但张文景那头正巧有急事要处理,匆匆挂断电话,徐志怀便也默认了。 相亲的事起初不大如意。 与他同龄却还未结婚的,大多是被休弃或离异,比他略小一些的,则以崇尚独身主义和自由恋爱的摩登女性居多,他要想找一位保守而娴静的淑女,只能再往下,往十七八岁,二十岁出头看。 后来有一位介绍人上门,向他推销一位姜姓小姐,父亲是做香烟的,家境殷实,上头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下头有一个弟弟。姜小姐本人今年芳龄十九,刚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知书达理、温柔娴静,模样也很周正,介绍人说她堪比当红的女星徐来、阮玲玉。 “在师范学校读的什么?”他随口问。 “国文。” 徐志怀点点头,说,行,见见吧。 两人去看阮玲玉的新电影,散场,又去咖啡厅。 姜小姐远不如介绍人吹嘘的漂亮,瘦到见骨,穿一件曳地旗袍,踩着高跟鞋,旗袍摆盖着脚面,显得人愈发瘦长,或许是出门太着急,粉擦得不够仔细,面庞雪白,胳膊却发黄。 念在她读国文系,徐志怀与她聊了几句文学上的事,关于苏轼、杜甫、鲁迅、徐志摩,她一直低着头,心不在焉的应和,他说话,她就说对,他声调高了,她就微笑,如同河岸边一丛丛的芦苇荡,随风摇摆。 喝完咖啡,徐志怀打电话叫司机开车过来。是家中最常用的别克轿车,车身乌亮。两人并排坐在后座,各自守着一扇车窗。 他把人送到家门口,驻足。 徐志怀看着眼前的少女,见她立在路灯下,背着光,面孔模糊不清,但裸露在外的鹅黄色的肌肤,如同黄鹂鸟柔软的羽毛。女人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温和、娴静,一个典型的大家闺秀,行为举止很有教养,家世也比上一个更好。 理智告诉他,可以定下了,她应当是个能相夫教子的贤内助,而他应当给对方一个离别吻。 于是高尚的理智压倒了一切,他走近。少女好似预见了将要发生的事,闭上眼。卷翘的睫毛依次排列在灯下,一动不动,任君采撷的模样。 徐志怀正要弯腰,吻她的唇或眉心,忽而又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袭来,过往紧紧缠上他的脖子。 闪回般,他想起自己五年前,也是这般,将一个少女送到家门口。那时他家还在杭州,来上海也没租汽车和司机,看完电影出来,天已黑透。他去打电话叫出租车,而她等在大戏院门口。 回来时,徐志怀见她不知从哪儿买来一小包栗子,捧在手心。少女拾起一颗栗子,咬碎了它,专心致志地咀嚼着。吃完一颗,她便将食指与拇指放到纸袋边缘擦拭,一口气吃了四五颗,她突然停下来,歪着头,不知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接着笑一下,又努努嘴,多像一只珍珠鸟。 徐志怀猛然失神,不由停在门关。 可没等几秒,对方便发现了他,可能是觉得吃栗子不雅观,她匆匆把装热栗子的纸袋藏进宽大的衣袖,然后抬起手,缩在胸前,防止纸袋掉落。徐志怀走过去,低头,见她长发披在肩头,如同一匹黑亮的缎子。她也随之仰头看他,月色与霓虹灯交相辉映,那张晶莹的小脸,痴痴望着,漂亮得出奇。 等待的吻迟迟没能落下,姜小姐睁开眼,有些失落。她的父亲很看好这桩婚事,虽说对方大自己十三岁,但有钱有权,模样英俊,人品也好,还没有小老婆。这样的男人,大三十三岁也是无碍的。何况,她的两个姐姐嫁的不是很好,家里也等着用钱,拖拖拉拉,磨蹭到二十七八,再想往上嫁就难了。 徐志怀回过神,发觉了自己的失态。 他抱歉地笑了笑,主动送她进家门,交到她父亲手中,又坐着聊了会儿天,才告辞。 回到家,徐志怀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要求不能太高,到了他这个年纪,万事都很紧迫。爱情是婚姻里最多余的东西,夫妻只要结了婚,上了床,生个孩子,处着处着就会有感情了——前提对方是一个负责任的、忠诚的、贤惠的女人。他上一段婚姻失败的症结便在于此——没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徐志怀觉得自己已经重新掌控了人生,叫它驶回了正轨。 过两天,介绍人上门做客,打探徐志怀的口风。徐志怀说再考虑考虑,但给了他一笔说媒钱。 介绍人带着喜讯去了姜小姐那儿,姜小姐的父亲喜笑颜开,母亲与四个姨太太一齐围到姜小姐身边,赞叹她好福气,又问她约会的情况。 少女听了,羞答答地坐在桌边。她压根记不得出去约会做了什么,因为没什么用,结婚才是硬道理,但迫于家人追问,只得胡说八道了一通。好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姜小姐说得再离谱也无人发觉。 第一百零九章 爱欲与哀矜 (中) 住家佣人往往最先察觉主人的动向。 吴妈是第一个念叨起新太太的。她挎着菜篮子,四处打听一番,归来时便像模像样地描绘起姜小姐的模样——瘦高个,文文静静的,瞧着很老实,模样欠一点,但妆一画,也蛮漂亮,家里做香烟生意,钱很多,不跟上一个一样,是贪先生的钱才嫁进来。而且新太太家庭幸福美满,爹娘都在,底下有个小弟弟,她还会给弟弟买零嘴。看看之前那个,对弟弟不闻不问,哪有长姐的模样,还读过书呢,哼哼,还不如我,我在宁波老家,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孝女。我早知道那个女人不行,不牢靠,先生不听我的话,才吃了大亏。 小阿七坐在小板凳上剥花生,听着听着,冷不然停手。 “吴妈妈,你操哪门子心?”她站起身,满手碎屑飘到蓝布裙上。“你儿子不争气,就把先生当儿子,可先生自己有亲娘,才不会把你当妈妈呢!” 吴妈先是一愣,接着眉毛翘竖,双眼瞪圆,带着怒容正要诘问小阿七。然而小阿七咬着牙,油亮的长辫子一甩,扭头便走。吴妈像一团火堵在了心口,身子骨刹那间软了。她坐到板凳,抽出塞在衣襟的手帕拭泪,喃喃自语道:“作孽哦,作孽哦,你们都是来跟我讨债的,诚心想气死我。” 旁的佣人见了,纷纷围上去劝慰。毕竟上一任女主人走了,下一任女主人还没来,这新旧交替的档口,是她在负责管家。 小阿七一路走到楼梯口,听着身后隐隐约约的抽噎,于心不忍,便停下脚步,想回去认错。这些年,吴妈对她一直都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偷偷给她留一份。像去年的耶稣圣诞节,太太给佣人放假、发节日红包,她给她买了一大罐冠生园的软糖。 可转念想到吴妈方才的那番话,小阿七又愤愤不平起来。 太太对先生还要怎么用心?衣食住行,哪样没打点好,回家了连外套都不叫他费力脱。对佣人也是,态度和善,从不刁难人。有几次,先生应酬回来喝醉酒,发脾气乱扣工钱,还是太太想法子偷偷补上的。是,她犯了错,对不起先生,但她从前的那些好,都不作数了? 她想:如果当太太就是去受窝囊气……那我这辈子都不要嫁人。 可不管佣人抱有何种态度,徐公馆即将迎来一位新太太的消息,倒是一日比一日分明。 吴妈因那日被小阿七戳中了痛处,故意与她怄气,瞧见有她在,便要仰着下巴说两句新太太的好话,如同一位充满怨恨的母亲,咬牙切齿地诅咒离家的女儿,好叫她迷途知返,早日回归自己的怀抱。 新来的一个女佣,比小阿七年长五岁,早前在一户遗老家里做活。她嗑着瓜子,笑嘻嘻地对小阿七说:“瞧你这呆头呆脑的模样。你是旧太太带进来的人,如今又得罪了吴妈,等新太太过门,哪会有你的好果子吃?我要是你,就开始找下家了。” 小阿七听了这话,整夜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这些事,越想越伤心,眼泪湿透了桑叶枕。就这样一连恹恹地思忖了好几日,小阿七终于下了决心。她去书房找到徐志怀,同他说要离开。 徐志怀正在看财报。 他听闻,略有些讶异,不禁反问她缘由。 “先生,我是因为、因为上一个太太,才来的这里,现在家里要有新太太了,”小阿七低头拧着手,磕磕绊绊地说。“吴妈说,新太太的娘家很有钱,那应该会带自己的丫鬟来……那样的话,我还是想回老家去……” 徐志怀皱眉。 “随便你,”他默了一阵后,开口,依旧是冷淡的语调。“想走的话,去和管事说,他给你结了月钱,你随时能走。” 小阿七深深低着头,恭敬地鞠了个躬,道:“谢谢先生。” 咔嚓一声,房门合拢,屋内霎时间黯淡下来。徐志怀将那份喜人的报表放到一旁,瘫坐在扶手椅。寒风微微,吹动垂落的青竹卷帘,灰白的日光被分割成一条一条,投射在桌面,水波荡漾般,在男人眼底晃动。 徐志怀看着,有些头晕。 他扶额,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怨气,暗暗骂起小阿七:走吧,走吧,都走吧!吃里扒外的东西!跟你的主子一个模样,对你再好也没用,水性杨花、轻浮浪荡。 骂完,徐志怀心里没有一丝痛快,那根刺依旧扎在心头,叫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风紧了些,竹帘摇摆得更厉害,白光爬到脸上,时不时拂过眼眸,扰乱了他的心神。 与什么对抗般,他再一次竭力地劝说自己:姜小姐各方面都很合适,尽管他们才见了几面,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但等结了婚,一切都会好起来。似乎在他眼里,结婚成了一剂灵药,只要服下,就能令他的生活驶出泥潭,重回正轨。 没过几日,姜家派出一位表亲,借着徐志怀参加杜老板宴会的工夫,又来探他的口风。 对方有意无意地透露了姜老爷的报价,即迎娶姜小姐的聘礼。是个公道的价钱,比他前一段婚姻便宜了起码一半。徐志怀本打算给个准话,答应下来,可话到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口,只得含糊其辞,又搪塞了一番。 归家,佣人大多歇下,客厅留着一盏孤零零的灯。徐志怀脱下外套,随手扔到沙发,照常往书房去。摸黑走到一半,客堂的电话铃响了,徐志怀又转身去接。 拿起听筒,便听那头传来一声:“喂,霜月兄,是我,从之。” “你怎么舍得打电话?”徐志怀不由挑眉,诧异地问。“还这么晚。” 沈从之干笑两声,夹杂着电流,听不大真切。 “是挺晚的,电话局等会儿要下班,我与你长话短说。”他道。“承云告诉我,你认识了一位姜小姐,正打算与她结婚。我想来问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承云是张文景的字。 “不算是真。”徐志怀道。 “那就是有这个打算了。”沈从之讲完,顿了下,又说。“当年你结婚,承云跟我打赌,赌你将来会不会离婚。他说你这种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不可能离婚。我说不一定,你脾气太硬,只有别人顺从你,没有你顺从别人。如今他欠我一千大洋,我才有钱给你打电话……” 徐志怀敏锐地预感到沈从之将要说出口的劝告,径直打断他:“你有话直说。” “霜月,婚姻不是一男一女办了婚礼,便万事大吉。”沈从之说。“结婚的事,我还是劝你慎重。” 徐志怀冷笑,道:“一年前,你我见面,谈起诗韵。你嘴里一口一个人总要往前看。怎么,到了我身上,这话就不作数了?” “那不一样。”沈从之叹息。“诗韵是个弱女子,常法又——霜月,你为了不谈国事,而去谈家事,现在家事也没法谈了,便要急着结婚,去掩盖上一段婚姻的失败?” “是她背叛了我、背叛了家庭!”徐志怀被踩中尾巴般,骤然拔高声调。“这场婚姻会失败,难道是我的错?沈从之,我听了你的劝告,借着于锦城给的台阶,疏通关系放她出狱,这已经是极限。我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相反,我给过她太多机会了。而她呢,一次次地欺骗我,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我难道没有自尊吗?” “那你娶姜小姐,又有什么不同?”沈从之平静地反问。“再结一次婚,证明你的人生还行驶在阳康大道上?别自欺欺人了。” “呵,谁知道,没准这一段会比上一段更成功。” “就像你曾经回答我的,从前那个追问华夏前路在何方的徐霜月死了,是啊,那个说科技救国的沈丛之也死了,留下的是一个在重庆教孩子们之乎者也的鳏夫……徐霜月,你曾是我们之中最清醒的,现在却要当我们之中最糊涂的。”沈从之继续说。“醒醒吧!再没什么正轨,你出于一己之私,草率地再婚,对你自己有害而无益,对那位姜姓小姐也十分不公平。” 徐志怀没再说话。 “丛之,我有时……会非常恨她。” 良久的沉默后,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语调低沉。“恨她骗我,拿我当傻子。你知道,我最受不了这点。”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徐志怀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是除我母亲外,唯一爱着的女人。可她狠狠背叛了我,残忍地毁灭了我的一切后,又抛弃了我……丛之,我被她毁灭了……我很痛苦……” ……挂断电话,徐志怀上楼。百无聊赖的生活,如流水般从指缝中流去。他兜兜绕绕一圈,不知往何处去,便还是转到书房,开了一瓶洋酒。喝完,徐志怀头有些晕,热气乱糟糟地堆在面上。 起身时,一不留神,他身子撞到书架。柜子猛得一抖,啪嗒一声,掉出一柄折扇。 徐志怀俯身捡起。他不知自己刚才那一下,磕破了头,几滴鲜血落在半开的扇面,顺着粉色的桃花徐徐晕染。沙发就在书柜的不远处,扶手搭着一张羊绒毛毯。原先苏青瑶读书读累了,会在这里小睡。 徐志怀踉跄着躺上沙发,打算将就睡一晚。 恍惚间,他想起有一次,她在这里读《四时幽赏录》,读了很久,不知何时睡去,肚皮上卷着毛毯。徐志怀怕她翻身,掉到地上,就坐到沙发旁。她似乎察觉到身旁有人,头凑过来,枕在他的膝上。温热的鼻息搔着他的手心,男人忍不住发笑,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想着要能这样过一辈子,该有多好。 那一夜,徐志怀睡得很不踏实。待到醒来,已是天亮。他额角隐隐作痛,伸手摸去,那儿多出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痕,目光朝地板看,瞧见一柄半开的折扇,扇面绘有一枝桃花,桃花旁,血迹点点。 徐志怀捡起折扇,认出是苏青瑶在夏日常用的那把。 果然,她留下的东西太多,零零碎碎,他这辈子都清理不干净。 翻过来,扇子背面以娟秀的字迹题着一行宋词: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耳畔冷不然传来“簌簌簌”的细碎响动。 徐志怀拿着扇子,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只见千万片碎屑飘落,笼罩全身,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好干净,原来是在下雪。 第一百一十章 爱欲与哀矜 (下) 下雪了。 苏青瑶“呀”得一声,合上小窗,免得寒风吹熄了屋内仅有的一盆炭火。 已经到了午餐时间,阁楼内却依旧渗不进光亮,漫天飞雪一下,更是昏天黑地,分不清日升月落。房顶低矮,苏青瑶微微弯着腰,挪回木板搭成的小矮床边,坐下,又听床板“咯吱咯吱”叫唤两声。 火盆放在床尾,黑里透着点微红。苏青瑶怕它熄,拿过被褥上的旧蒲扇,将火扇得稍微旺了些。冷是照样冷,但瞧见了火光,心里总归多了些安慰。苏青瑶对着火盆,伸出双手,十指上,红红白白,满是冻疮。 待到手指头不那么痒了,苏青瑶点燃煤油灯,继续温书。 忽得,楼下起了响动。 苏青瑶拿着书,出门去看,果然是房主回来。 房主姓王,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婆。 她曾经有个丈夫,八年前去世了;有个儿子,被抓走参军了;有个女儿,还未成年便得热病死了;还有个女儿,刚生下来就被抱走了。好在奋斗了大半辈子,她从生活吝啬的手心里,抠出了一栋房。将空房间出租,再出门捡一捡玻璃瓶,在家编一编草帽、织一织毛衣,倒也能维持生活。 苏青瑶租下阁楼后,时常帮她烧火做饭、打扫卫生,一来二去,便与对方亲热起来。她有着婆婆的好心,也有着婆婆吝啬,譬如苏青瑶为了洗澡,把热水烧得多了些,便免不了一场大呼小叫。 见到苏青瑶下楼,王婆婆放下油纸伞,仰头问:“小姑娘,你阿吃过啦?” “还没呢,我等下再去吃,”苏青瑶笑着说。“您呢?吃了吗?” “我吃过赖,还给你带了一块洋山芋。”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烤土豆,塞到苏青瑶手上,然后竖起手指,在嘴上比了比,再拍拍肚子,说:“不管干嘛事,都得先吃饭。” “是、是,谢谢婆婆。” “还有一个事情,”王婆婆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递过去。“这个阿是你的信?” 苏青瑶接过,瞧见信笺上的谭碧二字,不由露出微笑。她连声道谢,拿着信回到阁楼上。雪似乎更大了些,簌簌地击打着屋顶的瓦片,时急时缓,乐观点想,倒是可以当成来自天宫的韶乐。 她佝偻着坐在床畔,将煤油灯拧得更旺。 对着摇曳的灯火,苏青瑶拆开信,认真读起信上歪斜的字符。 青瑶我妹: 你离开上海要有三个月了,有没有吃饱饭,睡好觉?上海现在很冷,南京应该更冷,要多穿衣服。你走之后,我去一个夜校学写字,校长竟然以前是常君的病人……算了算了,伤心的事不说。我想告诉你,毛笔写字很难!钢笔更简单。我抄女先生的字,写了一首诗给你,放在信封里。这是我第一次写信,寄给你,因为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非常非常想你! 你的碧 苏青瑶读完,从信封里倒出一张折叠平整的砑花纸,展开,瞧见上头以浓重的墨汁写: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拿着信,蓦然湿了眼眶。 苏青瑶急忙抽出手帕,盖在眼睛上,一下后仰躺在床榻,无声地颤动着。许久,泪水湿透了手帕,盖在面颊上,一阵阵刺痛。她止住抽噎,翻身起来,从箱子里抽出信纸和钢笔,到书桌边给谭碧回信。 亲爱的碧: 今日收到了你的来信,不胜欢喜。还请放心,我在南京一切安好,尤其是房东婆婆,十分可亲。南京的冬天的确比上海要冷,下了很大的雪,不知何时能停。好在我不常出门,全心在家备考,带去的棉袍足够御寒。闲暇时,我译了几首英法的小诗,寄给各个报刊杂志,换得几块钱的报酬,好对付煤炭钱。 听你说去夜校识字,我真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虽说女子识得几个文、通一点文墨,到社会上也无多少出路,可一想到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可常常通信,便恨不得发生奇迹,叫你一觉睡醒,便认识了全天下的字。贺医生如果在天有灵,喜悦之情一定只比我多,不比我少。 你在上海也要照顾好自己,少饮酒,酒多伤身。 期待你的回信。 青瑶 苏青瑶落笔,小心翼翼地吹干油墨,放进信封。第二日午后,雪停,她套上棉袍,一路打滑地赶去邮局,将信寄出。 谭碧的回信在快要一个月后。 MY LOVE 瑶瑶: 今天(十日)下午去邮政代办所,拿到了你信。邮差太懒,让我自己去拿,我骂了他们一顿,看他们下次还敢不敢! 看到我写英文字,有没有吓一跳?我专门向女先生问来的,今后也是懂洋文的人了,没准以后还能钓个外国的爵士玩玩。 说到洋人,有一件事,简直气死我。三号那天,我陪客人去西泽克先生的宴会,竟然撞见了徐志怀。我听别人说,他好事将近,要和一位家里做香烟生意的姜小姐结婚。姜小姐的父亲在跟徐老板抬价呢。他家里的佣人,到处讲姜小姐多么多么好,你多么多么坏。说你每天在家打佣人、骂佣人,还想害死徐志怀抢占财产,幸好徐老板英明神武,把你赶了出去……哈呀!哪有这样颠倒黑白。 他难道忘了,那天晚上他带手枪,想将你和于少统统打死的事?提到就生气,气得我恨不得叫子弹打中你,好把他送进监狱判个七八年,又庆幸你有福气,没被打中。哼,早知如此,真不如让流弹打中我的脑门,免得听他徐家人胡言乱语! 哎,说了很多,但全是气话,谁又斗得过徐老板?随他去吧,祝那位十九岁的姜小姐好运喽。你也别多想,调查科封锁了消息,大部分人只当你们是和平离婚,上海滩不缺奇闻,很快会有新的话题。 记得快快给我回信! YOUR 碧 苏青瑶读完信,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不知如何回复,便放下信笺,出门散心。寒风中隐约有了春的迹象,身上的棉袍也一日必一日累赘。街边有叫卖烧饼的,苏青瑶买了一个甜口的当晚餐,里头给的糖少到可怜。她拿着烧饼,坐到一户人家门口的石台阶上。家门口栽了一棵不知是明朝还是清朝栽种的古树,落光了树叶,枝丫横斜,蛛网般笼罩着树下的行人。 苏青瑶晒着太阳,慢慢吃烧饼,冷不丁的,回忆起在合肥,坐在楷树吃吃油饼。那时她说,如果她早生十年就好了,把脚一裹,什么都不想,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过得一定比现在幸福……可惜她只裹了一只脚,也没有早生十年,只好随着那场无可抵挡的灾难一同毁灭。 今夜月色清朗,苏青瑶在楼下徘徊,直到寒风吹进脖子,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到阁楼上,已是十点钟了。 煤油用得太快,苏青瑶略有些吃不消,便点燃一根廉价的黄蜡烛,开始回信。 亲爱的碧: 终于收到了你的回信,已是十八日,习惯了以往发电报、打电话的便捷,更令我觉得如今等信的日子漫长无比。万万没想到你会写英文,把我吓了一跳。外文的学习和国文一样,需要多听、多写、多练,等国文基础扎实后,可以试着学一学英文。学堂里第一年教授英文,用的是《英文法程》,学校附近的书局应当可以买到,课外读物可以用《伊索寓言》(Aesop''''''''s Fables)。希望能帮到你。 我曾与你说过,我是在启明女学读的中学,一所法国天主教徒创办的教会学校,只是不强制要求学生信教,并减少了宗教课。但照顾我们的修女姆姆,曾反复教导我们,婚姻是上帝的旨意,不可违背,否则必将遭受惩罚。这与父母所教育的,社会所提倡的“出嫁从夫”、“贤妻良母”不谋而合。 大家都这么说,应当有它的道理——直到现在,我也时常这样想,怀疑自己选择是错误的,同时害怕自己太过愚蠢、傲慢,正一步步走向深渊却不自知。但与此同时,我也愿意承担现在的这一切。追求仁义的人得到了仁义,没什么好怨恨的,反之,心满意足。对志怀也是如此。我的情感既想不顾一切地离开他,又隐隐希望回到他的身边。 这种矛盾的心理,并未随着离婚远离,相反,在我离开上海后,愈演愈烈,我常常因此陷入抑郁,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其中的缘由。 志怀是个无比骄傲的男人,从我背叛他的那一刻起,我与他此生便再无可能,我不敢奢望他有朝一日能懂得我的情感、理解我的选择。他也永远不会这样做。在他看来,我不过是潘金莲之流,世人眼中或许亦是。 至于志怀再婚一事,我没有资格去谈论他的选择。遇上我是他的不幸,恐怕我这一生都要为此赎罪。 真不知如何诉说我的情感,太乱、太杂,万千思绪,尽在信中。祝你安好。 青瑶 第一百一十一章 娜拉走后怎样 (上) 这封送出的信迟迟未得到回复,转眼到了阳春三月。 臃肿的棉袍不能再穿。苏青瑶到市场上买了六尺蓝布,借来针线,一面回忆着中学家政课的内容,一面照着借来的书本,给自己裁了一件筒裙。王婆婆问邻居的儿媳要来几件旧衣服,洗干净了,送给苏青瑶作春衫。 快要半年未曾烫发,一次次拿皂荚揉搓后,逐渐变回从前的直发,越长越长。苏青瑶从门口的桃树上折一截细枝,当作盘发的簪子。人也瘦了许多,脸白得厉害,更显得长发乌黑,似一幅白描画 阁楼天光太暗,灯油钱消耗不起,苏青瑶四处探寻,在附近找到一间茶馆。 茶馆不大,堂前只雇了一个小伙计,人一多,忙起来,掌柜也要撸起袖子,为穿长衫的客人的端茶送水。掌柜见苏青瑶每天抱书来,知道她是备考的学生,容许她一杯茶坐一天。有时苏青瑶坐到天黑,便帮忙扫地擦桌。 时间一长,不少老顾客也认识了她。他们偶尔会凑过来翻翻她的书,与她大聊刘关张,说一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大话,或是拿一张纸来,叫她代笔写信或为他们读信。 作为酬谢,苏青瑶续了又续的淡茶旁,常有一小盘花生或瓜子。 在茶馆的日子简单而愉快,但在这愉快之中,也有小小的苦恼。那就是要时刻留神自己的财物,如果看管不好,下场就是短短十天,毛笔失踪了四支,不知被谁顺走。还有一次,她买了两个苹果当午饭,不过去柜台续茶的工夫,就不见了。苏青瑶没办法,只好不停喝茶充饥。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譬如上月她寄出的一篇法文长诗的译稿,已经在杂志上发表,三元的稿费却迟迟没有寄来。苏青瑶等了又等,最终还是拉下脸,给编辑部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抗议信。 这个月,汇票总算寄来。苏青瑶去邮局取完钱,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明天要去吃鸭血粉丝汤,加双份的鸭杂,还要点一份生煎包。 暗自高兴着,她路过一家新开的面包房。玻璃窗内摆着各色的西洋点心,苏青瑶不由自主地停在拿破仑蛋糕前,盯着酥皮上雪白的糖霜。 少顷,一位年轻太太抱着她的儿子走进面包房。太太穿着上海当下最时兴的拼接旗袍,上半身是鹅黄色的绸缎,下半身是月白。怀中的男孩则穿着白衬衫和长裤,两条胳膊紧搂着妈妈的脖子。 进到店里。母亲将儿子放下,挑选起点心。男孩东张西望,目光最终落在橱窗边的拿破仑蛋糕。他跑去,低头看看蛋糕,又仰起脸望向对面的女人。苏青瑶温柔地冲他微笑。恰在此时,年轻太太拿着装有两个哈斗的纸袋,走过来。隔着一面玻璃,她望向苏青瑶。一瞬间,玻璃仿佛消融了,令她们的脸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紧跟着,女人蹲下,轻声问儿子是不是想吃。男孩用力地点头。他的母亲便牵着他的手,捡起一块石子般,买下蛋糕。 两人离去后,苏青瑶站在玻璃窗外,出神许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等到第二天,当晚,苏青瑶便跑去路边的小店,买了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多加鸭肝和鸭血,八个刚出炉的生煎包,猪肉馅的。她吃干净,留下几枚几角小洋,飘飘忽忽地走到街上。 华灯初上,反过来照亮了愁云惨淡的天幕。入夜,晚风料峭,吹着绿色的衫子,拂动杨柳般,叫春衫宽大的袖管从这头荡到了那头。胃里一口气塞了太多东西,头脑发蒙,苏青瑶沿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走,许多凌乱的思绪冒出来,又消退。 不知走了多远,直至头脑发倦,她停下脚步,一抬头,见愁云散去,夜空繁星点点。 又过半月,考试的日期越来越近,复习也愈发紧迫。 各个学校采取自主招生,考试科目与范围不尽相同,但大体包括国文、数学、外文、历史、地理、化学、物理这七门。 苏青瑶的优势在文科,算术课向来成绩平平,而物理与化学更是她在女学鲜少接触的。当了快五年的富家太太,如今想重新做回女学生,要付出比寻常考生多几十倍的努力。 她白日在茶馆里复习,夜里回到阁楼,要抽时间翻译、校对稿件,又要与蚊虫作斗争。阁楼常年不见光,入春后,天气一热,连续几天的大雨一下,这儿便成了虫蚁繁衍的温床。 小虫侵扰,苏青瑶整夜睡不着觉,躺在木板床上想错题,又忽而思及人生之脆弱,到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地步,仿佛这次招考,是她人生迎来转机的唯一机会,若是考不上,便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电光火石间,恐惧如夜晚的潮水,涨上眼眸。她翻身,望向闯入屋内的那一片银白的月光,平整地铺在地上,倒像放了一面镜子。而她面对月光凝成的明镜,默默垂泪,湿透枕巾与被褥。 天亮后,苏青瑶照常带着笔墨书本下楼。王婆婆正烧火做饭,见她两只眼睛肿成两个小桃儿,吓一跳,硬给她煮了两个热鸡蛋,叫她敷在眼皮上。等眼睛不疼了,再把鸡蛋吃掉,补身子的。 苏青瑶依言照做。 等鸡蛋冷却,她不舍得吃,便揣进布包。出门先去一趟邮局,询问有无回信,得到否定答案后,苏青瑶提笔,又给谭碧去了一封。 亲爱的碧: 上月发给你的信,可曾收到?过了一月仍未收到回信,不知是邮局弄丢,还是你琐事缠身,未能抽空回信?十分思念你,记得常常来信。 近几日南京回暖,棉袍已不能再穿,幸而有王婆婆帮助,无偿得了几件倒大袖,叫我省下一笔钱,好多买些食物,填饱肚子。大抵是备考的缘故,食量大得吓人,怎么也吃不饱,每日一睁眼便要为三餐发愁。 此番写信,是想同你说说那些久蓄于中所欲说的话。 不知你是否收到我的上一封信。上封提到志怀与我已经破灭的婚姻,此封便想接着志怀讲下去。 我与志怀婚姻四载,他素来疼宠我。但这种宠爱,不知怎的,时常令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直至前夜辗转难眠,挑灯读《道德经》,见老子曰:“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恍然明白我的惊恐,以及对志怀的怀疑、不满与怨恨是从何而来。 宠者在下,贵者在上。得宠是卑下的,受宠之人得宠也惊,失宠也惊,这便是宠辱若惊。 父亲将我许给他时,我刚满十六,孤身一人来到杭州,吃穿用度全依赖他,遇到了麻烦,也只能求助他。我各方面都低他一等,年龄、学识、财力……纵使我自认为用尽全力,去当一位合格的妻子,也无法触碰到他理想的标准,使他满足,反之,从他口中得到的似乎永远是幼稚和任性。 在世人眼中,我也不再是一名女学生,而是一个妇人、一位太太,评判我优劣的标准,不是成绩单上的数字,而是能否让丈夫感到满意,似乎我往后人生唯一且重要的事,就是令他没有后顾之忧。我因此惊恐不安,而这种惊恐又滋生出怨恨与怀疑,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同你说这些,并非是为我所犯下的罪孽狡辩或开脱,我也无力去改变他人的看法。 可,阿碧,我想知道,要过多久,人们才肯原谅一个通奸的女人,一百年足够吗?——大概不够吧,毕竟像我这样的女人,为社会伦理道德所不容。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天,人们看到我苦苦追寻的那个答案后,能够宽恕我。会吗?——这个问题,或许我们有天会有答案,又或许永远不会有。 一不留神竟写了那么多的话,希望你不会厌烦。 祝你幸福,快乐。 你的瑶 第一百一十二章 娜拉走后怎样 (中) 我的瑶瑶: 你的第一封来信我在八日就已经收到,没有寄丢,只是那时我正帮湖州的顾家少爷征召舞女,为他的百乐门大舞厅开业做准备,从早忙到晚,晕头转向,没能立刻回信,后来竟忘了这事。等到记起,第二封来信已经送到。 看完你的信,我真不知要如何安慰你才好,那些太深的道理我不懂,只希望你别再自寻烦恼。 你说你在世人眼中,是不知廉耻的潘金莲,那我呢,不过是卖笑卖身的下贱妓女,为了钱,管对方有几房太太,照样要插足进去,破坏他人的婚姻,把他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讲实话,在遇到你之前,我做了太多的孽,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一个女人愿意亲近我、理解我,可老天爷给我送来了你。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我,救了我一命。所以哪怕全天下都不理解你,我也会与你站在同一边。 再说,为什么要担忧百年之后的事?百年之后,我们都死了,躺在棺材里,变成了泥巴,管他们原谅不原谅!叫他们见鬼去吧,我们痛痛快快地活! 随信寄来一罐摩尔登糖,一包牛肉干,一件百货大楼买的洋装。 春天开花了,要穿新衣服,多出去走走。 你的阿碧 苏青瑶合上信,打开邮寄来的纸箱,取出一件中袖的水手服,棉布柔软洁白,“V”型的领口前打着一个藏蓝色的蝴蝶结。 她捧着衣服,一下笑了,恍惚间时光倒转,回到了五六年前。苏青瑶坐在床畔,仔细地盘起头发,然后小鸟儿似的飞出阁楼,落到咖啡馆,拿校对文稿的工资,喝了一杯心心念念的咖啡。 就这样一天天按部就班地备考,到七月,国立中央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与国立交通大学、复旦大学、国立同济大学、沪江大学等上海学校,陆续在报纸上发布招生考试的公告。 苏青瑶剪下公告,按照时间排布,粘贴到笔记本。 她计划,自己第一志愿还是去考金陵女大。 国立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考试相冲突,国立中央大学的中国文学系有黄侃先生教授音韵学、王伯沆先生教授宋学,外国文学曾有闻一多与徐志摩,如今有陈登恪专教法文。金陵大学文学院主任由刘衡如先生担任,外国文学曾有赛珍珠担任教授。苏青瑶犹豫许久,最终选择报考国立中央大学,学费更低。 如果来得及,期间还要回一趟上海,去参加沪江大学的考试。 苏青瑶给谭碧寄了一封信,告诉她有关考试的消息。谭碧收到后,比苏青瑶还要紧张,在回信里千叮咛万嘱咐,怕她冷了、饿了,影响发挥。 写好,她拿着信封下楼,送到公寓附近的邮政代办处。代办处放着不少旧报纸,谭碧随手拿起一份,只见头条要闻赫然是:热河沦陷,副司令张学良引咎辞职。又拿起一份,写的是喜峰口大捷,英雄们提着大刀向敌人砍去。 折回去,远远瞧见门口多出一辆凯迪拉克轿车,谭碧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加快脚步。正要路过那辆豪车,前座的车门突然打开,出来一名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拦住她的去路。 那男人上前一步,弯腰拉开后座的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上车。谭碧微笑,目光悄悄朝车内瞥,瞧见后座坐着一个男人。她第一眼觉得他眼熟,再看第二眼,方才认出他是于锦铭的兄长。 “谭小姐,”对方先打招呼。 谭碧也不扭捏,边关车门,边笑道:“于先生,您怎么来了?四少呢?” “锦铭刚结束监禁,紧跟着就被派去部队。他临走前,托我来上海一趟,把这封信给你。”于锦城不紧不慢地说。“你应该不识字,那最好找个靠谱的读信人,免得又流言四起。” 谭碧接过信笺,捏一捏,很薄。 “四少……还好吗?” “好?”于锦城转头盯她。“笕桥中央航校的优秀毕业生,被当作囚犯,监禁了快一年,期间一切通讯都被监视,好不容易放出来,又被赶到陕西战斗,你觉得算好?” 谭碧抿唇不语。 于锦城冷冷笑一声,重新平视前方,道:“我不管锦铭在信中说了什么,但从今往后,他都不会再与你、与那位苏小姐有什么瓜葛。就当这些事从没发生过。” 谭碧听了这话,很是恼怒,一时心想:要不是你弟弟非要到徐志怀跟前显摆,与他几次三番地较劲,瑶瑶哪会走到这般惨淡的田地!常君又怎会被陈道之盯上! 但她面上不显,只笑吟吟道了声好,便打开车门,预备离开。 这时,对方却突然开口,又叫住她:“谭小姐,我也有苦衷,希望你和苏小姐多加谅解。” “苦衷?谁没有呢。”谭碧收回手,看向于锦城,嘴角依旧噙着笑。“于先生不妨详细说说。” “如果是五年前,大帅还在、东北还在,那时的我也许会支持锦铭。”于锦城避开她的眼神,转而望向车窗外。路边三两孩童欢笑着跑过。“对朋友讲义气,勇于追求自己爱的人,做想做的事,无需在乎外界的看法……这是我与家父从小教育他的。锦铭是个好孩子,曾经的我希望他能一直勇敢下去……但,谭小姐,不是五年前了,我们离开家乡,仓皇逃窜到南方,已多年不见大雪。” 谭碧再度沉默,眼帘低垂。 “家父在病榻之上常说,有朝一日,打回东北去。但我清楚,这个有朝一日,不是今年,也不是明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等不到家祭,我病榻上的父亲能等到吗?我不知道。”说着,他咳嗽两声,嗓音低沉。“午夜梦回,我也常常恐惧若干年后,世人指责我们不战而退。” “于先生想多了,没人会责怪你们。”谭碧微微挑一下眉,嘲讽着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打败仗。就算打到家门口,坦克开到黄浦江畔,大家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谭小姐,贺常君的事,远比你们想的严重。”于锦城冷不然转了话题。“大家能保住性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还请您和苏小姐别怪罪锦铭,他尽力了。” 提及贺常君,谭碧指尖微颤,眼眶中似有一点盈盈的泪光。 她咬牙,柳肩先是一紧,又是一松,继而推开车门,佯装轻巧地留下一句:“于先生说笑了,那呆子是自作自受。”说罢,离开。 回到家,谭碧打开客厅电灯,取拆信刀裁开信封,展开于锦铭的来信。 谭姐: 自上海一别,半年有余,不知你是否安好。过去的一年,我在调查科的严密监控下,形同隐居,怕再度牵连你们,不敢来信。如今好容易出来,又要立刻前往晋陕区空军部队,只得在离家前,匆匆写下这封信。 为国效忠是我的毕生梦想。如若我上战场,是为夺回东北,赶走日本人,返回家乡,虽九死其尤未悔。可此次去,却是要举刀向同胞,我为此痛苦不已。兄长总说政治——政治,政治带来了热河的又一次惨败,带来了东北军的白白牺牲。盛宴之下,是什么?繁华之下,又是什么?这些问题,凭我恐怕永远想不明白,要是常君还在就好了,他比我聪明太多。 我并不怕死,只怕死得毫无价值。但军令如山,不可违背,我也不过是一粒灰尘,随风飘荡。可怜我活到二十一岁,方才明白这个道理……这一别,生死难料,我不敢奢求能再和青瑶重逢,随信汇来一张支票,可去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兑换。钱的事,还请为我保密。若非我主动招惹,她想必还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徐太太,怎会…… 唉,错已铸成,说再多也无用。如今我两手空空,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与最爱的女人,只剩一地的错误与悔恨。 未来,还请你照顾好瑶瑶,也照顾好自己。使你为我受累,万分不安,但实在无人可托,只能劳烦你。 锦铭启 谭碧拿着信,久久放不下。她不知该不该告诉苏青瑶,这般坐立难安了好几日。然而,不等她先寄信,便收到了一封从南京发来的电报。打开只有短短六个字——金女大,考中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娜拉走后怎样 (下) 等到正式入学,又过一个多月。 苏青瑶用贺常君交给谭碧的那张支票,付了学费,又买了些日用品,余下的钱转存到自己的账户,用作明年的学费。 开学前一晚,谭碧特意坐火车赶到南京,送她入学。刚见面,谭碧显得很兴奋,坐在黄包车上,拉着苏青瑶聊了一路。但到了租屋,上了阁楼,她又忽得陷入沉默。 两人弓着腰,坐到木板床边。苏青瑶点亮油灯,挪近,谭碧突然尖叫,跳下床,苏青瑶回头一看,原是一只臭虫爬进了被褥。她随手拿来一本书,卷成筒状,咚咚几下,将臭虫敲晕,赶下床铺。再转头看谭碧,她的脸色发青。苏青瑶误以为她是吓着了,便提议改去旅店住一晚。谭碧却摇头,紧紧搂住苏青瑶的胳膊。 第二天一早,她们坐公交车往金女大去。校门口已有许多人,苏青瑶一手拎着东西,一手拉着谭碧,往内里钻。拎着东西迈过校门,她还有些恍惚。就这么进来了?从今往后,她就是一名金女大的学生了? 负责接新的是一位白人女教师,短发,穿绵绸衬衫与碎花半裙。她见这两人在校门口徘徊,便走过来,问是哪个系的学生。 谭碧不由低了头,苏青瑶下意识望她一眼,随后紧紧挽住谭碧的手,说:“我是国文系的新生,她是我姐姐,特意从上海来的。” 那名白人女教师笑了。她介绍自己是教育系的主任,姓华,又很和蔼地叫来一名穿白布旗袍的女学生,叫她带两人去寝室。 她们来得早,屋内只到了一个室友。少女四肢修长,肌肤晒成了蜜色,脸蛋肉嘟嘟的,眼睛又很大,孩子气十足。她斜斜地坐在板凳上,百无聊赖地玩着头发。一旁,她的保姆正为她铺床。 对方见了苏青瑶,主动上前打招呼。两人分别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眼前的少女有一个颇具西洋味的名字,叫陶曼莎,原是湖南人,父亲在中央政府工作,因而来了南京。苏青瑶碍于过往,只简单地说自己是合肥人,小时候全家搬去上海,父亲是大学教员。身旁的谭碧是她的义姐。 陶曼莎望向谭碧,不由瞪大眼睛,赞叹一声:“你打扮得可真好看,耳环从哪里买的?我也想要。” 听了这话,“久经沙场”的谭碧意外了呆了呆。苏青瑶见状,笑着搬来椅子,叫谭碧先与陶曼莎聊,自己去铺床。 她抖开被褥,听身旁两人闲谈。 陶曼莎玩着发尾,说:“南京是挺繁华,但好多登样的东西,还得从上海买。” 谭碧笑着答:“你要是喜欢,等我回上海,买一份寄给你。” 两人热络地聊完衣裳,又聊舞厅,再聊花边新闻。谭碧是欢场老手,精通各路小道消息,引得陶曼莎啧啧称奇。 过不久,余下的两位室友也来了。一位穿着樱桃红的旗袍,开衩到膝盖,脚踝带着金圈儿,嘴唇也涂得红红的。她由母亲送来,还带着三个佣仆,名字是贾兰珠。另一位生了一张桃子脸,淡蓝旗袍,里头穿白绸衬裤,披一件蕾丝披肩,叫曹雅云。送她来的是父母亲。 都是花季少女,等长辈一走,她们便很快熟络起来,当晚就约着一起去酒店吃饭。 明月照千里,银箔般的白光下,分不出良贱,少女们只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夜。 谭碧在南京短暂留了三天,便要回上海。苏青瑶送她去下关车站。两人在站台依依惜别,谭碧欲言又止,似有满肚子话想说,又没能说出口。 汽笛声近了,列车呼啸而来。谭碧松开苏青瑶的手,将要上车,又突然问苏青瑶:“青瑶,假如四少现在过来找你,要同你结婚,你会跟他走吗?” 苏青瑶一愣。 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浓稠的白雾笼罩了她。火车到站了,谭碧随人流上车。人们的肩头止不住摇动,她回首望她,忧郁的眼神浮在上头,恍如浮萍。 坐上公共汽车,苏青瑶仍想着谭碧的话,心乱如麻。 她将额头贴在车窗,随着颠簸,咚咚咚地撞着玻璃。很快,车开到了鼓楼医院,下一站是鸡鸣寺。苏青瑶看向窗外,衣着鲜丽的男男女女从眼前划过,有洋人,也有国人,流星似的,红衣蓝衣,交织在一处,多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望着,想,如果锦铭现在出现,大概还是开着那辆招摇的斯蒂庞克轿车,怀里搂着一捧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男明星。他喜欢她,她知道,他会对她好,她也知道。 但—— 景物飞逝,汽车绕过玄武湖,往钟山去。离开了喧闹的市区,四周刹那间安静下来,极高的青碧色的山上,传来一两声鸟啼,悠悠回荡,仿佛这天地万物间,只剩她一人。她不再是徐太太,也不是苏小姐,而是苏青瑶,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国文系大一新生。她给了她自己这个身份,在这广袤的天地间为自己找了一个小小的立足点,谁也拿不走。 苏青瑶的眼眶刹那间湿润了。 她知道她一定会拒绝…… 回到学校,陶曼莎通知她周三要全面体检。金女大重视体育,新生入学后,校方会建一份健康档案,年年检测。到体检那天,众人排着队,穿梭在各个教室内。测完,教员说苏青瑶太瘦,体重不合格,又被诊断贫血,叫她每天上午十点去食堂吃专门的营养餐,不要钱,吃到体重合格为止。 之后的几天,教员又派来一位历史系的学姐,给她们宿舍当“姐姐”,辅导新入学的“妹妹”,称之为“姐妹班”制度。学姐人很可靠,就是话少,很古板的模样,搞得大家在她面前都不怎么敢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学校正式开了课,苏青瑶便按照课程表,按部就班地生活。国文系主任陈斠玄教授讲课飞快,每次下课留作业,第二天便要交。外文课采用全英文教材,而苏青瑶自小学的是法语,上起来也颇为吃力。选修的宗教课,由美国圣公会的传教士担任,非常喜欢拖堂。 加之,她为了能多一份收入,维持生活,向学校申请了图书管理员的职位,每月可拿几小洋的补贴。每当下课铃一响,她就得带着作业赶去图书馆,一面做作业,一面整理图书。做完了,还要写文章,或翻译法文诗歌,投给报刊杂志。等到傍晚快闭馆,她才会去食堂吃晚餐。回到寝室,简单收拾完卫生,还要抽空去锻炼。 学校体育课的考核相当灵活,可以根据学生的身体素质和兴趣爱好进行调整。苏青瑶因体弱与跛脚的缘故,被安排到舞蹈、射箭和打门球的队伍里,跟同样体弱的曹雅云结伴。贾兰珠喜好球类,选了排球课与网球课。唯独陶曼莎,体力太好,被教师安排到了田径队,每堂课都要跑五十米。 因而一到体育课,她就眼泪汪汪地目送去花园上交际舞课程的苏青瑶与曹雅云,和去草坪打排球的贾兰珠,然后气哼哼地换上黑色棉纱的束脚裤。 四人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日渐熟络起来。 苏青瑶得知,陶曼莎的父亲忙于政务,很少在家,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家中的大小事,全由她在洋行上班的哥哥做决定。贾兰珠的母亲是第三房太太,很得宠,上头有一个姐姐,下头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曹雅云全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与另一家基督徒订了婚,男方在金陵大学读书,打算一毕业就结婚。 关于她自己。苏青瑶说她幼年时,母亲跳井自杀,脚也是那时残疾的。后来父亲另娶了一位继母,搬到上海,生了儿子,所以她与父亲关系不大好。之后的结婚、出轨、私奔、离婚,只字未提。 兴许是课业繁重的缘故,给杂志社的投稿屡屡受挫,苏青瑶觉得这样来钱实在不稳定,便到外头找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兼职,每周去四次。室友们知道了,纷纷反对。但钱的问题就像五指山,一旦压下来,便叫人喘不过气。其余的女孩都有家庭支撑,苏青瑶万事只能靠自己。 三人商量后,陶曼莎主张将自己的旧自行车拿出来,教苏青瑶骑,这样比走路轻松方便,也能赶在食堂晚饭结束前回来。刚好贾兰珠也会骑,就跟陶曼莎一前一后,扶着车子,教苏青瑶骑车。 起初,苏青瑶宁死不屈,但被陶曼莎捏着后颈,硬赶上了自行车。她扶着车把手,车哆哆嗦嗦,得了大病似的。陶曼莎极有信心,叫贾兰珠扶住车座,指挥着苏青瑶踩脚蹬。 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开起来了。苏青瑶屏住呼吸,注视着前方。阳光照在宽阔的柏油路,闪闪发亮。忽得,她想起于锦铭让自己开车的那次。有什么可怕的?难道骑自行车会比撞车更可怖? 这般想着,苏青瑶使劲一蹬,车平稳地蹿了出去,第二脚很快跟上,力道弱许多,但不碍事,她依旧在前行。陶曼莎兴奋地大叫,贾兰珠趁机放了手。一旁的曹雅云吓得不敢看,捂着眼睛大喊:“小心,小心,别摔跤了。我害怕!你们慢一点!” 话音刚落,苏青瑶扑通一声,摔进草坪,没了动静。 贾兰珠肩膀一抖,连忙赶过去,曹雅云也拉着陶曼莎跑过去,路上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嘟囔了句“都怪你”。然而等这三人跑到,苏青瑶突然伸手,将她们全拉了下来。 四人躺在草坪上,只见阳光洒落,满树碧绿的叶片随风抖动。抖动、抖动……时光在叶片中闪烁,变黄,纷纷而落。在冬天到来前,苏青瑶学会了骑自行车,也拿到了家庭教师的工资——每月十元三角,用刚发行的钞票付的,南京政府颁布了新的法令,为防止白银继续外流,逐步将大洋收回国库。 很快便是耶诞节,学校安排了平安夜的唱诗活动和圣诞夜的舞会,唱诗活动曹雅云会参加,三人约好准时去捧场,而且有免费的烤鸡、奶酪和黄油面包吃。舞会则是和金陵大学的联谊活动,一些国立中央大学的学生也会偷跑过来,陶曼莎预备在舞会上交个新的男朋友。但等耶诞节过去,便是期末大考。舞会是欢快的,考试是痛苦的,按贾兰珠的话说:“学了跟没学一样,打开课本就头晕”。 尤其是陈教授的课,最难过关。他教的文学史的结课作业里有一项,是写古体诗。苏青瑶写完了前三句,为“一榻卧寒更,千钟梦里鸣。孤灯愁复续,残月夜初明。自笑生前事,还随此地情。”最后一句如何也得不出,便先将前三句交了上去。陈教授容许她缓一缓,切磋琢磨最后一句,但要赶在期末前交。 圣诞夜舞会在金陵大学的会堂办。 当天夜里,苏青瑶换上当初那件咬牙硬留下来的薄纱旗袍,借来一件贾兰珠将不要了的毛皮大衣,与室友们一起,坐着校车,跟着生活辅导员进到会堂。 她们出发的迟,抵达时,会堂里的乐队正演奏舞曲,舞伴们互相搂着,在大厅中央不停旋转。锃亮的皮鞋与白色的丝袜,在裤腿与裙摆下打架。 贾兰珠与陶曼莎欢呼一声,立刻陷入了这欢乐场。曹雅云应付不来这类场合,紧紧搂着苏青瑶的胳膊,好在不多时,她的未婚夫便赶来“护驾”。曹雅云随他离去,留下苏青瑶一人,遥望这金黄色的舞厅。 她有些恍惚,思绪不禁回到前年的耶稣圣诞日,像过了很久,又像发生在昨天——徐志怀破天荒地带她出去过节,饭桌上却因为学生为“九一八”抗议而闹了不愉快,之后他拉她去跳舞……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她,胳膊搂住腰,彼此默数着一二三、一二三……那时候,苏青瑶简直气疯了,气自己是个站不稳的残废,也气他为什么不肯多体谅一点自己,总那样自说自话! 接着,她逃开,便遇到于锦铭,老天爷递来的救命稻草似的,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于锦铭去了哪里,她不知道,过得怎样,她也不知道。他那样突然出现,又忽然离去,不留一点消息。至于徐志怀……他大概已经娶了姜小姐,过上了美满的生活,而她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他就是那样的男人,她一直都知道。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正暗自伤怀,恰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个男生。 “同、同学……” 与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同学不同,眼前的年轻人将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身着一件黑色袍褂,戴着方框眼镜,话音很低,显得胆怯,但又轻缓,似是个耐心且温柔的人。 “同学,我可以请你跳舞吗?”苏青瑶没答话,他便鼓足勇气再问。 上了一个学期的交际舞课,她分明已经非常习惯跳舞,也跳得很好,日常考试都拿了 A,但此刻面对那只伸过来邀舞的手,苏青瑶却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手交出。 她抱歉地笑笑,婉拒了那位男同学,起身,独自离开灯火通明的会堂。 寒冬的夜,漫天石青的云,稀薄的云层,浮出鹅黄的残月,只一弯,恰如剪下的长指甲。 苏青瑶走在月下,人影相照,沿着瘦长的石子路延伸,冷冷的一片。 寒风吹起她的衣袖,拂过面庞,擦去了舞厅内的满面热气。熟悉又陌生的舞曲、灯火与欢笑,都被抛在脑后。她两手交叉,塞进另一只手的袖口,一路迎着冷风,孤魂般游荡。走着走着,温热的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流下来。 不为别的,只因世事变幻无常。 跳舞也好,跛脚也罢,从前的那些事,她现在都不气了,因为她都不怕了。 可一切都变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逃离 (上) “没什么好瞧的,和往年差不多。”徐志怀说着,折起报纸,盖住了百货商场的促销广告。 小阿七努努嘴,悻悻然缩回脑袋,继续闷头拖地。 她本打算等先生跟姜小姐定了亲,就卷铺盖走人,可徐志怀从冬天磨蹭到春天,拖了小半年不给姜家准话。姜先生急了,屡次派人来催。女儿家的青春年华转瞬即逝,现在是最抢手的时刻。像他这样,实在不厚道。 徐志怀一面劝说自己应当抓紧时间结婚,姜小姐各方面都很不错,一面又想着沈从之的话,举棋不定。一来二去,姜家不乐意了,先一步禁止姜小姐再与徐志怀见面,免得坏了女儿的名声,并开始为她寻觅下一位如意郎君。 不到半年,报纸上便刊登了姜小姐的喜讯。男方是一名保险公司的经理,大她三岁,父亲厉害些,是苏州两家丝绸公司的董事。 瞧!这才是结婚员该有的架势。 跟姜小姐的婚事没成,小阿七便也装糊涂,没再提离职的事。 但走了一个姜小姐,又来了一位江小姐。江小姐模样相当漂亮,红唇油亮,十指丹寇。她与徐志怀刚见面,便亲昵地搂上来,送了一个贴面吻。据说,江小姐高中时交了五六个男友,其中一个为她自杀,两个为她打架。徐志怀招架不来,就不成了。 他最满意的是一位姓林的小姐。 林小姐的祖父是前清重臣,父亲是有名的书画收藏家,本人写的一手好字,留过洋,学的油画专业,玉照时常刊登在《玲珑》杂志,堪称名媛典范。徐志怀请她看电影、喝咖啡,看了四五场,喝了七八杯,林小姐都很得体地出席了,与他交谈,口吻也是淡淡的,十足的温婉贤淑。 这次,徐志怀觉得自己考虑的很清楚了。 林小姐各方面都上一任很像,但从家境到脾性,都比上一个好。 他找了一位中间人去求亲,不曾中间人想碰了一鼻子灰,讪讪而归。 这时,徐志怀才知道,林小姐身边多的是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他,觉得他出身低微,父辈不过是宁波的乡绅,家底不够厚实,还比自己大十岁,又离过婚。 最令林小姐反感的,是徐家佣人的闲言碎语。她认为,已经离婚,佣人却还在说前主人的坏话,要么是这位徐老板拎不清,管不住仆人,要么是他忒没气度,指使下人这么干。能这么对前妻,保不准这么对自己,很不可靠。 对方既然是这个态度,徐志怀也不打算自讨没趣,去辩解什么,只当从没约会过。 这般折腾来、折腾去,上海的咖啡厅都要喝遍了,婚事也没能有个着落。 张文景被惹急了,一通电话打来,数落他:“徐霜月,你别太过分!要比你小的,没结过婚的,没交过男朋友的大美人。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起码读到高中,国文功底深厚,精通一门外语,品味高雅,性情温和,擅长操持家务,不是洋人、不是混血、不是北方人,还要两年内为你生孩子……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姑娘?我上月宫给你把嫦娥请下凡,行不?” “有的,”他脱口而出。 ——曾经有过。 张文景听他那笃定的口吻,又气又笑,左手叉着腰问:“徐霜月,你究竟想怎么样?给我个准话。” “你看着来,我没什么要求。”徐志怀淡淡道。 “江小姐不是挺好?摩登女郎。” “聒噪,过于活泼。” “那王小姐?从小养在深闺,读《女则》,娶回来还能给你绣绣手帕。” “木愣愣,没情趣。” “那就董小姐,董小姐的性格最好,知书达理,一个娇娃解语花。” “不太合眼缘。” “得,你又嫌人家不够漂亮——谢小姐?谢小姐总行了吧!介绍给你的姑娘里,她的模样最好,年龄也最小,才十六岁。” “她连国语都不会说……” “那你都娶回来吧,反正也养得起,一周七天,每天换一个,各取所长。” “我坚持一夫一妻制。” “所以徐霜月,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说了?都可以,我没什么要求。” 话音刚落,嘟嘟两声,张文景挂断了电话。 不知不觉,东方刮过,西风袭来,又是一年耶诞节,转眼便是新年。今年的冷流来势汹汹,出人意料地在年前下了一场细雪。霜雪漫天,但只下了前半夜,过了子时,明月拂去云层,冷冷的月光映照着薄薄的残雪,静到令人窒息。 徐志怀拉开窗帘,望向荒草萋萋的庭院,惊觉时间过得这样快,竟让石板长满了青苔。淡且白的月色,簇簇的碎雪,掩盖着一道道苍青色的痕,如同一颗陈旧的心。 思及为结婚折腾的这一年,徐志怀发自内心地感到厌倦。可传宗接代,完成母亲的遗愿,是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一如他认为男人赚钱养家天经地义。 张文景问究竟想怎样……呵,他也不清楚。他想让自己的人生重回正轨,娶妻生子,过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可当那些“可供选择的妻”坐到面前,他的心中又萌生出一种难言的异样……或许沈从之说得对,他太擅长自欺欺人。 极漫长的一声叹息,徐志怀放下窗帘,阴影笼罩面庞。他决定,来年把结婚的事放一放,先把跟德国西门子公司合作敲定,接下政府的通讯业务——这也是于锦城曾许诺过的“方便”。 民国二十三年,六月过后,徐志怀拿着盖有西门子洋行上海总部公章的建设方案,坐火车去南京找张文景。 张文景靠着办公桌,翻了翻文件,挑眉发出一声笑。 “德律风根?”他瞥向徐志怀。 “通用电力公司和西门子公司的合资企业,主营无线电。”徐志怀道。“西门子在南京也有办事处,做通讯设备。” “我只是坐办公室,又不是痴呆了。”张文景说。“要说消息灵通,还得看你徐霜月。我前脚接到通知,说交通部从今年开始,要在南方大范围铺设电话线,无线电塔建设也得跟上……后脚你就把这东西拿给我看。” “只是运气好,凑巧赶上,给你们锦上添花。”徐志怀从容地放下皮包,皮革袖箍紧勒着胳膊。“交通部内部有什么决议,我不清楚。” “这可是对本对利的生意。”张文景朝门关瞧了眼,继而压低声音,探身凑近他。“跟我讲实话,你是想当买办,还是要搞垄断。” “纺织工厂做不下去,改个行。”徐志怀移开眼神。“别想太多。” “你能重回本专业,发挥所长,电机试验课的汤姆生教授要是知道,想必会很欣慰。”张文景将文件合拢,塞进办公室抽屉,继而轻巧地掸了掸手。“人我可以帮你引荐,但成不成,我说了不算。” “这用不着你说。” 听他这话,张文景笑着摇头,上前拍一下老友的后背,道:“行了,你难得来一趟南京,咱们不谈正事。找个地方叙叙旧。” “去哪?”徐志怀边说,边抬起手腕,露出衬衫衣袖下的腕表。“先说好,大白天的,我可不去妓院喝酒。” “游泳,怎么样?”张文景提议。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逃离 (下) 话音方落,张文景拿上车钥匙,冲徐志怀晃了晃。徐志怀点头,随他下楼。张文景开车,带徐志怀去到紫金山上的陵园新村。那里是政府要员的住宅区,张文景有一套公寓,内部的游泳池建了没几年,还很新。 泳池内铺满白色马赛克,周遭草木环绕。正值春夏之交,树叶绿得鲜明,倒映在清澈的水池中,放眼望去,尽是晃动的玉色。 张文景叫佣仆拿新的泳裤来。两人脱了衣裳,下水在赛道内游了几个来回。张文景比不过徐志怀,逐渐泄气,慢慢停下,浮在水面“随波逐流”。 “说起来,读大学的时候,我们为了应付体育考试,三天两头往游泳池跑。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说话间,暖风吹动满树的枝叶,几片叶子落到池面。 “是你们为了应付考试。”徐志怀纠正。 “行了行了,知道你游泳课成绩全年级第一。”张文景合着眼睛,浮在水面。“对了,你结婚的事,什么个情况?” “就这样。”徐志怀几下游到飘落的树叶旁,拾起。 “完蛋,我又欠从之一千元。” 徐志怀狐疑地看向他,说:“你跟沈从之怎么成天拿我打赌。” “习惯了。”张文景一个翻身,海獭般,从水里立起。“从之那家伙,要能把情商挪一点到官场上,也不至于回重庆教小孩子读之乎者也。想从前,你一跟周率典起矛盾,我俩就打赌,看谁会先服软。我十赌九输,他一猜一个准,那时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八面玲珑的人,结果是个榆木脑袋。”一不留神,提到了不该提的人。张文景说完,才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话头。 徐志怀游到泳池边,将叶片扔进草丛,冷淡地说:“因为我是对的。” “什么对的?” “你说我跟周率典。”哗啦一声,徐志怀撑着纯白的马赛克瓷砖,上了岸。水流带着似有若无的绿意,顺着脖颈淌到颈窝,流过紧实的后背,停在小腿,水珠微微闪动。“你们误会了,我没跟他起过矛盾,更谈不上服软。是他每次犯错都不肯承认,而我从来都对的。” “徐志怀,”张文景连名带姓地叫。“不是所有事,你都是对的……尤其在率典的事情上。” 徐志怀没说话。 发丝尖端细细的水珠滴下来,落在鼻尖。 他随手捡起搭在塑料椅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下脸,搭在肩头。 “都过去十几年了,一次次旧事重提,有什么意思。” 五天后,他回上海。 当夜,起了大风。狂风呼啸,摇动别墅外的梧桐,枝干敲打窗户,茂密的叶片震颤着,沙沙作响,像雨在哭泣,又似风在怒吼。徐志怀独自躺在卧室的大床,听着嘈杂的风声,做了一夜乱梦。 恍惚间,他梦见自己再度站在医院的走廊。多少年了?九年了吧。也是这样的季节,由春入夏,他从学校一路骑自行车赶来,汗水浸透衬衫的衣领,混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更是难闻。 他紧皱着眉头,快步走到病房前,敲门。是张文景为他开的门。他招招手,侧身让他进来。 徐志怀望向屋内,沈从之也在,戴着圆框眼镜,望他一眼,脸上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神色。他垂落眼眸,避开沈从之的眼神,望向病床。一滩暗红色的血,浸透被单,床单盖住了床上人的头,看不清面容。 病床边,还守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见他来,女人突然拿起矮桌上的剪刀,朝他刺来。 “徐霜月,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你怎么不去死!” 他惊醒。 风已停息,天还未亮。 徐志怀坐起,后背满是冷汗。他下床,简单洗了个澡,换一身衣服,想到花园里去散散心,但刚走到楼梯口,便意外撞上小阿七。 “怎么不睡?”徐志怀问。 “先生,快天亮了。”小阿七答。“要起来给您熨报纸。” 徐志怀点点头。 他似是仍沉浸在梦中,靠着扶手,缓缓坐到楼梯。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徐志怀冷不然开口:“阿七,我问你一个问题。” “先生请讲。” “你觉得太太是什么样的人?” 小阿七咬唇,小心翼翼地说:“前太太吗?太太她……对我很好。” 徐志怀低低地嗤笑,“确实,她对我有对你一半的好脸色,我就心满意足。” 小阿七神色复杂。 她站在楼梯长长的扶手旁,五指扣着木头上的清漆,犹豫许久,怯怯地开口:“先生,在杭州的时候,太太每天都盼着你回家。有一年,我记得是秋天,太太说是和你结婚的日子,让我陪她去买蛋糕和礼物。我们去了很多家,才买到她想要的蛋糕。回来时,她对我说,他会喜欢的吧,他会喜欢的吧。我也觉得,先生你应该会喜欢。” “可那天你应酬到很晚,回来的时候,阴沉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大家都不敢说话。你问太太为什么买那么大的蛋糕。太太说,今天我们结婚了,想庆祝一下。你说,蛮好的,那你慢慢吃。就这样,你去书房了。太太一下就哭了,没有声音的哭。她知道先生你不过节,连自己的生日也不怎么过,但太太是想过的,她把东西布置都好了,可你不在乎。” “太太只哭了一小会儿,就停了。我走过去,她紧紧拉住我的手,对我说,太不公平了,又说,自己很蠢,只是一个用来过家家的玩偶。这是什么意思?先生,我直到现在也不能完全明白。吴妈妈说,太太是被宠得太好,无事生非,这些都是妻子该做的。先生你又没骂她,还给她买很多很贵的衣服穿——有时候,我觉得吴妈妈说的对,但有时候,我又感觉她说的一点儿也不对。其实太太只比我大三四岁吧,但大家只会把我当小孩,是因为嫁人吗?不管是十三岁,还是十五岁,只要嫁了人,就不是小孩了吗……” 竹筒倒豆子似的,小阿七说完了。 徐志怀沉默。 天色一点点亮起,昏暗的别墅内,泛起淡淡的幽蓝,如同大海荡漾的波涛。 小阿七不知自己是否触怒了男主人,站在原处,很是尴尬。她踮起右脚的脚尖,转了转,正打算偷偷溜走,他抬头,又开口。 “阿七。” “嗯?” “万一是我错了,该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日落之前 (一) 在金女大就读的第三学期,苏青瑶的体重总算碰到了合格线,不必再吃营养餐。 陶曼莎噘嘴,艳羡地说,自己跑步把腿给跑粗了,难看的要死。贾兰珠翻着《玲珑》,反驳她,这叫健康美,时下最流行,你看看画报上的模特,各个手里拿网球拍,佯装运动健将。曹雅云半掩着《金粉世家》,揶揄起陶曼莎,谁又说你胖了,那个姓杨的小伙子? “他敢!”陶曼莎嗓音高高的。 话音刚落,贾兰珠扑哧一声,笑了。 苏青瑶听着她们的闲聊,也含着笑,给自己的捆书带上绣出几朵紫金草。 下午第一堂是固定的家事课。这学期教刺绣和缝纫,等到结课,每位学生都要交一套小孩的衣裳,捐赠给育婴堂。 陶曼莎的手艺活最差,回回上课,不是扎到手指,就是扯坏了布,课后作业总要央求苏青瑶帮忙缝两针。一想到下学期要学育婴和看护,集体到婴儿园、幼稚园实习参观,她就一个头两个大。 家事课结束后是英语课,新教师是从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来的,十分严厉,上课前免不了一场随堂小考。贾兰珠已经连续两次小考不合格,见到那洋老头的面孔就打哆嗦。 好容易挨到下课,室友们结伴去吃饭。 苏青瑶则先去邮政代办处,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代办处的嬷嬷翻找了一阵,抽出一封递给她。苏青瑶接过,见邮戳是从上海来,必然是谭碧的信。 她打开。 青瑶我妹: 上月二十八日寄出一封信,等到这月十号才收到回信,耽搁快半个月,中国的邮政真是太可以了!十三日就想给你回信,可新来的舞女很不伶俐,又临近双十节,百乐门的客人好多,吓人,我陪客人跳舞,玩到半夜,回家就睡觉,睡到日落,错过了时间。星期日邮局不办事,要等到周一才能去寄,便趁现在给你写信。熹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又是一年。你在学校怎么样?要多睡觉,少看书,书是看不尽的,还要常常出去玩,去跳舞、看电影,认识一些可爱的男同学。上回寄给你的阴丹士林布的抹袖旗袍,还合身吗?你随信寄来的毛衣我穿过了,很舒服,这个天气穿短袖的旗袍,再套一件毛衣,刚刚好。你也要记得给自己织一件,别总想着给我做。顾少给我的待遇很好,这些我可以自己买。 说起来,上海为了庆祝双十国祭日,街道上处处挂起了彩旗。“和平社”还做广告,说要复演一出旧戏,叫什么“孙总统广州蒙难,夫人出险”。讲的应该是政治上的事,我不太懂。总之,上海现在是和平的不能再和平了,提到三年前和日本人打仗,军舰开到了黄浦江,简直跟梦一样。 但不知为什么,我在街上看到那些彩旗,还有敲锣打鼓的庆祝队伍,回家后,突然很恍惚,然后那晚莫名其妙的,梦见了贺常君。梦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记得,醒来后,只觉得伤心。 他的骨灰还在我这儿,当年花了好几根金条偷偷买来,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的缘故,他才进了我的梦。我想过很多次,要把它葬了,可又怕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埋在了上海,不能与故乡的亲友团聚。 瑶瑶,我真是恨他呀!他那样的男人,无私却又自私,他死了,痛快了!留下我们这些人,因为他的死,时不时经受痛苦!希望能在我活着的时候,有机会去东北。我要将这陶罐子丢进松花江,一了百了! 唉——想念你,可惜事情实在太多,没空去南京看望你。你呢,放寒假回上海吗?要是过来,我收拾一下房间。 爱你的碧 信的背后,谭碧留了一个嫣红的口红印,苏青瑶不小心摸到,指腹微红。她看向如同石榴的手指尖,莞尔一笑。 双十节那天,学校放假。贾兰珠要回家,曹雅云要跑去金陵大学见男友,两人都有安排。陶曼莎也打算回家,但见苏青瑶落单,加之要她帮忙完成家事课的作业,便请她到自己家里玩。 陶曼莎的父亲出差去了,母亲在房间里念佛,出来迎接的是她的保姆。苏青瑶跟在陶曼莎屁股后头,坐到客厅,从手袋里取出针线与绣帕,还有一本用来解闷的小人书。陶曼莎叫保姆送来热可可,又指挥她去开收音机。 收音机里正放着周璇新发的歌曲“五月的风”,扬琴慢慢地奏,周璇慢慢地唱:假如呀,云儿是有知,懂得人间的兴亡。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苏青瑶正指导陶曼莎绣花,忽得,听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望去,见到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男人下楼,是陶曼莎的哥哥。 苏青瑶在学校里见过他几次,都是来给妹妹送东西,并且他每次来,都会买一些饼干、糖果,送给室友们,请她们多包容妹妹的坏脾气。 男人也看到了她们。 他快步下来,笑着向两人打招呼,询问她们怎么不出去玩。陶曼莎先是埋怨了几句学堂的教师,接着看看兄长,又看看身边的苏青瑶,突然留下一句“等下回来”,便飞似的跑上了楼。 苏青瑶目送她的背影,哭笑不得。 她接过被丢在沙发上的皱巴巴的绣帕,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帮陶曼莎继续绣银杏叶。一粗一细的两根绣花针,粗的别在帕子上,细的捏在手上。白皙的手指,淡粉的指甲盖,压在雪白的帕子上,又一点点绣出金灿灿的叶子。 那位陶先生站在楼梯口,看着苏青瑶。他从没见过美丽成这样的女人,仿佛淡而白的秋月,悬挂在薄雾之中。男人冷不然被打动了。他坐到苏青瑶身边一个单独的小沙发,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苏青瑶礼貌地与男人闲谈,不知不觉,叶子快要绣完。她起身,同男人道别,去楼上找陶曼莎。从那之后,陶曼莎的哥哥再来学校看望她,送给苏青瑶的糖果,总会比旁人的包装精美些。 很快,第三学期结束。曹雅云与男友一同回老家,贾兰珠随母亲出国度假。苏青瑶要给孩子补课,选择留校,打算临近过年,孩子的课程结束,再去上海与谭碧团聚。陶曼莎的家就在南京,两人因此常常见面,有时也会遇到她的兄长。 有一次,苏青瑶在陶曼莎家里吃饭,吃到一半,正巧遇上落雪。陶曼莎提议留宿一晚,苏青瑶没有带换洗的衣物,便婉拒了。吃完饭,雪已停,苏青瑶预备回学校。同在餐桌上的陶先生担心她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说要开车送她回去。苏青瑶再度拒绝。于是陶先生改了说辞。他拿出一把伞,说天太黑,起码护送她到车站。对方盛情难却,她怕自己再拒绝,显得不近人情,便勉强答应了。 微雪过后,地面尤为湿滑,路灯照耀下,渐融雪水反射出浅黄色的冷光,苏青瑶裹紧红棕色的围巾,与男人相隔半步,在伞下慢慢地走。快到车站,苏青瑶想让他送到这里就停,他却拿出两人份的硬币,应当是真想送她到校门口。 两人站在站台。 苏青瑶将围巾拉得更上,盖住口鼻和耳朵,扎紧。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高个子,穿着考究的黑色羊绒大衣,衬衫、领带与皮鞋,戴着呢帽,灯光下,皮肤有着近乎蜜糖般的色泽……忽而有一种强烈的恍惚。 男人察觉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 苏青瑶晃了晃脑袋,说:“陶先生,我看你好像有话想说。” 男人抿一下唇,移开了目光,微微笑起来。 “我在想能否追求你。”他轻声道。“可又怕说出来,会破坏你与曼莎之间的友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日落之前 (二) 苏青瑶听闻,不由垂眸望向地面。 斑驳的雪融化成一滩有一摊破碎的水,彻骨的冷,凌乱闪烁的水光中,又似乎能看出她苍白的面容。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低声说:“陶先生,我结过婚。” 男人一愣,干笑道:“令尊是有给你定了结婚对象吗?现在是二十世纪了,父辈的婚约是可以取消的,你不必太担心。” “不,我十六岁结婚,二十一岁离婚。”苏青瑶一面淡淡地陈述着,一面斜着眼睛,偷偷观察起男人的神态。“并且,不是他休了我,而是我背叛了他。我犯下了通奸罪……如果您有追求我的想法,我想,我应当把这件事提前告诉您。” 男人刹那间沉默了,神情微妙而有趣。 苏青瑶淡淡笑了,笑容藏在围巾下,难以描述的神态,有几分唏嘘,但并非遗憾。其一,她对眼前的男人从没有非分之想。其二,她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她不是处女,离过婚,并且是因为犯下通奸罪。鲜少有男人能同时接受这三点,尤其是第三点,这是逃不过的事实。 公共汽车来了,陶先生默默送她上车,随后离开。 苏青瑶回到宿舍,脱掉围巾,倒头便睡。 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她打开门窗,目之所及,满是雪白,一丁点的脏污也没有,连树杈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麻雀的啼叫,也干净异常。看来趁她不注意,金陵城又偷偷下过了一场雪。苏青瑶洗漱过后,换上最厚实的衣服,出门散步。 她走在金女大的校园,漫无目的地赏雪,兜兜绕绕,不曾想竟碰见了吴校长。吴校长穿着简朴的棉衣,戴一个圆框眼镜,长发偏分,梳在脑后,挽成一个工整的发髻。苏青瑶见了她,立刻敬畏地站到路旁,微微俯身道:“校长好。” 吴校长笑着对她点点头。“苏同学,这么早起来锻炼身体?” 苏青瑶没料到校长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又是惊,又是羞,一时低下了头,没说话。 “陈斠玄与我提过你,夸你古体诗写得不错。”吴校长和蔼地说。“现在的学生,肯在古体诗上用工的不多了。我记得你是在图书馆勤工俭学?要是有兴趣,你可以在那里张贴公告,组织一个词社,或是多写一些诗词,发到报刊上。” “我知道了,谢谢校长。”苏青瑶的面颊浮上一层红晕。 “好,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要是家里有困难,也和我说。” 提到问题,苏青瑶心弦一颤,倾诉的欲望漫上的咽喉。她道:“校长,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很难描述,但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不知道您是否有空为我解答。” 女人点头。 “我出身在一个旧式家庭。父亲先在祖父母的指挥下,迎娶母亲,生了我,之后又为迎娶恋人,想与母亲离婚。母亲受不了打击,投井自杀。而父亲为开始新生活,带着我搬去上海。过两年,他与新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全新的孩子,一个男孩。”苏青瑶缓慢地说。“父亲对我并不差,他教我识字、诵读经典,把我送到学费昂贵的启明女学。但他并不喜爱我,至少不像喜爱他的儿子那样,发自内心地爱我。而我的继母也同样疏远我,兴许是负罪感吧,她似是畏惧我的存在。” “我喜欢在启明女学的生活,就像喜欢呆在金女大。可能是因为,这两个地方是真正接纳我的。在学校,我不是一个被故意忽视的女儿,无法得到丈夫肯定的妻子,没有姓名的太太,而是一个会被老师夸奖的好学生,能获得许多存在感。” 说着,身旁传来一阵沙沙的细响,原是几只停在枯枝上的伯劳鸟展翅而去,轻盈的积雪随着枝丫震颤,从树上滑落,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花坛乌绿色的宽阔叶片。 苏青瑶不由侧目,望了一眼,随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但越是学习,我越能感觉到,我所经受的一切,不是某个人的错误,也不是我离开了,就能当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一如当下的中国,不是组织几次游行,打了一场胜仗,便能解决的。” “老师,我不是一个领导者,比起上街发表演说,我更喜欢在阁楼里做学问。也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相反,我喜欢孩子,渴望一个真正的家庭。在那个家庭里,妻子和丈夫在乎对方的思想,彼此关爱,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也没有谁统治着谁,他们全凭自己的意愿结合,主动地、自愿地牺牲一部分自我,去完成一种崇高的、发自人格的爱。人与人之间的爱。那样的婚姻,才能称之为婚姻。而当他们不再愿意继续时,社会也容许他们自由地离开,回归一个独立的人……可中国太难改变了,它已经流过许多鲜血,未来恐怕要流更多的血,而人在社会面前,又是那样渺小和脆弱。” “所以有时候,我会冷不然感到恐惧,从而怀疑自己的决定。”苏青瑶环住胳膊。“如果我的想法,我所苦苦追求的一切,都是错的,该怎么办?” “你说你是启明女学毕业的?” 苏青瑶颔首。 女人笑了,说:“巧了,我也是启明女学毕业的,这样说起来,我还是你的老学姐。” 她一面说,一面将苏青瑶拉得近些。 北风微微吹拂,风与雪扑到脸上,融化成水,如同在面颊贴满了透明的水晶碎片。 “我与姐姐少时为读书,以吞金自杀相威胁。父亲怕了,才同意把我们送进学堂。”她说。“所以每年开学,我看到许多父母送女儿来金女大,想到你们不必闹自杀,便能有书读,心里便是说不出的安慰。遥想民国八年,我作为金女大的首届学生毕业,加上我,全校只有五名学生。再看现在,有十个系科,近百民学生。” “自我成为金女大的校长,教育便成了我践行一生的事业。你们就像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们能努力成为具有强健体质与优美举止的女性。一个优秀的人,自然会是一名好妻子、好母亲。但更重要的,你是一个社会的人,要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来帮助他人。” “你不需要证明什么,改变什么,去做诗吧,多写文章,与陈教授一起研究汉魏六朝诗歌。做自己喜爱的事,结交朋友,同时帮助他人,存在的价值便在其中。这就是金女大校训的含义。厚生——人生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 说罢,女人温柔地拍了拍苏青瑶被冻红的脸蛋。 “不早了,去食堂吃饭吧。” 不知不觉,太阳推开稠密的云霞,升到了头顶。 寒假过得极快,转眼又到了开学的时候。贾兰珠从纽约旅游回来,给她们一人带了一支蜜丝佛陀口红。曹雅云则是拖了一袋果蔗来,说是奶奶非叫她带上,分给室友吃。陶先生应是没将苏青瑶的往事跟妹妹说,陶曼莎对苏青瑶一如往常,还抱怨她不来找自己玩,让她整个寒假都很无聊。苏青瑶则在图书馆开放后,贴出一份公告,邀请志同道合者组建词社。 同年,即民国二十四年,她以碧瑶作笔名,开始尝试给《女声》、《妇女生活》杂志撰稿。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日落之前 (三) 极大的风。 吹得门窗砰砰响。 于锦铭折起写到一半的信,拧上墨水盖,手朝马裤的深兜摸去,正打算抽根烟,提提神,便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走到门边,掌心握住把手,肩膀靠在门板,侧身拉开一道缝。 “锦铭,你家里人来了。”原是小队长。 “马上。”于锦铭点一下头,合门。 他套一件深灰的军服外套,穿好马靴,戴上皮手套,顶着风走出宿舍,去到接待来客和召开会议的平房。刚迈进大门,面前突然扑来一个娇小的人影。于锦铭本能去接,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她。少女也紧紧搂住于锦铭的脖子,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 “锦铭哥!”她贴在他耳边喊。 少女的嗓音清脆响亮,于锦铭耳根一麻,连忙放下她。 他皱眉,望着眼前身穿洋装大衣的少女,仔细瞧了一会儿,忽而伸手捧住她的脸蛋,笑道:“穆淑云,你怎么来了?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啊呀,我是跟于锦城一起来的!你快松开。”穆淑云佯装被硬邦邦的手套扎痛了脸蛋,挥舞着胳膊挣开他。她转身往回走了几步,继而招招手,示意于锦铭跟上。 少女在羊绒大衣下穿了件洋裙,裙摆蓬松,走起路,一颠一颠。 于锦铭跟在她身后,进到会客室。于锦城正拄着文明杖,在屋内踱步。见到兄长,于锦铭低头笑了下。他先给穆淑云拉开座位,她坐下了,才绕到于锦城的右手边落座,嘴上不忘调侃一句:“政务秘书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男人摆了摆手,也坐。 “你怎么有空?”于锦铭问。“还从上海把淑云给带来了。” “有事来西安,顺便过来看看你。”于锦城解释。“淑云去年毕业,回了南京,听到我要来看你,也吵着闹着要来。” 于锦铭望向穆淑云。“从中西女塾毕业了?准备考哪所大学,还是出国?” 穆淑云趴在桌子上,摇摇头:“没想好。” “现如今,英法德都已经是过去式。”于锦铭道。“你要是打算留学,就去美国。” 于锦城却插话道:“读书的事暂且放一放,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说罢,他递给穆淑云一个眼神,示意她先出去。 门扉轻轻一声响,屋内只剩兄弟二人。 暂时的寂静。 “怎么不装蒸汽锅炉,”于锦城蹙眉,打怀中摸出烟匣子。“不冷吗?” “还好,军区宿舍都这样。”于锦铭边说,边摘下手套,起身去点火盆。“我也不怕冷。” “父亲很想你。” 于锦铭用打火机点燃盖在火盆上的麻杆,凑到唇边吹几下,火星飘散,面庞霎时一红。 “他身体怎么样,还好吗?”他问。 “就那样。”于锦城缓慢地吸着烟。“日常生活都没事儿,上前线指挥是难了。父亲戎马半生,想是心里那关过不去,脾气一年比一年坏,常冲三妈和你嫂子发脾气。” “辛苦你们了。” “一家人,应当的。”于锦城点头。 话音落下,屋内再度陷入沉寂。 窗外北风呼啸,沙尘与朔雪满天飞,纠缠在一处,混杂成黯淡的灰白。一阵阵横着刮过去,难分彼此。 “你话少了许多,”短暂的两两无言后,于锦城再度开口。“倒显得我啰嗦了。” 于锦铭笑一笑,引燃煤炭。“那时太不懂事。” “我这次来,有两件事。一个是想谈谈你的婚事。”于锦城伸长胳膊,点走烟灰。“你今年也二十四岁了,升了少校,穆家跟咱们是世交,淑云你也从小就认识……” 于锦铭打断他:“我不想谈这事儿。” “为什么?因为那个女人?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 “四年。”于锦铭又一次打断兄长。“从民国二十一年到民国二十五年,整整四年。算上我在上海呆的那一年,五年。” “四年过去,她或许早已改嫁。”于锦城道。 “那样不是很好吗?”于锦铭语调微扬。“她找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所以你是在跟我犟什么?” “哥,从看着她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奢求能和她重逢。但我很清楚,我还爱她,这跟她有没有改嫁,爱不爱我,都没关系。我不能怀着爱她的心,去娶任何一个女人。这样的婚姻,对淑云来说,公平吗?”说着,于锦铭轻微地摇摇头,继而弯腰拿起钳子,翻动炭火。 火光倒映在褐色的瞳仁,猩红的碎屑四处飞散。 于锦城叹息,熄了烟。“我还以为你已经成熟了。” “如果那样才算是成熟,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成熟了。”于锦铭道。 “算了,我也没想着你能答应。”于锦城道。“我打算过继一个孩子来,将来我要是死了,由你来照顾他,照顾梁秋,照顾这个家。” “行。”于锦铭点头,坐回到男人身侧。 风的声音逐渐消减,震动的门窗随之安分下来,听着炭火哔剥作响,两人的脸上都添上了几分暖色。 “还有一件事,跟西北局势有关。”谈到这儿,于锦城压低了声音,警惕地扫视一圈。“委员长十月底,来过一次西安。刚下飞机,他就当着司令的面,将曾扩情骂了一顿。曾扩情这个政训处处长,说白了,就是安插在西北的眼线,用来盯着我们东北军和西北军。委员长这一骂,着实让我拿不准态度。等到了晚上,司令向委员长提出共同抗日,委员长又将他训斥一顿。现在十二月,我们又来西安——锦铭,你是军方的人,又在晋陕区待了这么些年,你实话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司令这是要做什么?” 于锦铭听完,淡淡问:“司令的机要秘书,你认识吗?” “听过,记得姓苗,”于锦城道,“他不是因为公开反对委员长,畏罪潜逃了?” 于锦铭扬眉,伸出食指,朝窗户指了下。“机库里有一架飞机,将他送到了华北。” “荒唐!”于锦城猛然起身,可下一秒,又深深弯腰,伏在弟弟耳边,咬牙切齿地骂。“你们在政治上怎会如此无知。” “哥,我从小到大都很崇拜你,也赞同你对政治的看法。”于锦铭垂眸,轻笑着问兄长借来一根香烟,含在唇间。“但你不在前线,不明白东北军上下的想法。” “司令要真打算那么做,才是要彻底毁掉东北军。”于锦城说着,拄着文明杖走到窗边。风仍在刮,他透过斑驳的玻璃窗,往外望,近处是茫茫荒漠,远处是一片灰白。 “从前的我,提到参军、打仗,总是很自豪。说些以身报国的大话,讲什么,赶走敌人,夺回东北,返回家乡……呵。”于锦铭点火,淡红的嘴唇上下一动,吐出一口烟雾。“但打仗……就是在杀人。空军只是不太见血,但炸弹扔下去,所杀的人,不比架起机关枪扫射所杀死的人,要更多吗?” “锦铭,你的想法很危险。” “不,哥,你没懂我意思。”于锦铭夹住香烟,左手放在桌面,食指轻轻敲击着。“服从命令是军人的使命,我也很赞同这点,既然参了军,我就会遵照上级的指令,战斗到最后一刻。但我也同样想说,西北的将士,包括我在内,都已经快到极限了。日本人扶持的伪军进攻绥远,中央军奔赴战场,东北军作壁上观,谁又能受得了。” 于锦城咬牙,正想要反驳,却听北风中传来一句似有若无的沙哑歌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他后背一冷,寒毛直竖,耳朵靠在玻璃窗上,屏息去听。的确,是有人在唱歌,唱着九一八与流亡。 于锦城手脚冰冷,忙问:“怎么回事?” 于锦铭没吭声,只给了他一个复杂的眼神。 于锦城会意,神色复杂地扶住窗框。“离这么近?” “嗯。”于锦铭应了声,又笑道。“前日队长还和我说,这是攻心战,对面知道东北军驻扎在附近,便计划用这法子,将我们的军心搅乱。” 大风将一支沙哑的歌谣撕裂成无数碎片,与雪、与沙,一同袭来,锤击着门窗。“砰砰砰、砰砰砰!”风起来了,火盆噼里啪啦地烧。 于锦城觉出了胆寒,失神地站立在窗前。 见兄长沉默,于锦铭弹了弹香烟,继而鼓起腮帮子,孩子气地吹走烟灰。 他仰面,黯败地笑道:“项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我们现在,也是四面楚歌啊。” 于锦城转回头,望向弟弟,不言。 他们在于锦铭所处的空军宿舍短暂停留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坐飞机返回西安。于锦城叫下属送穆淑云回上海,自己则住在临潼的办公处。他想着弟弟的那一番话,心中总是不安,这般惴惴然到了九号的中午,忽听屋外一阵嘈杂。于锦城起身,拨开窗帘,瞧见窗外有一群穿着棉衣的学生们,举着纸旗,浩浩荡荡地走来。 于锦城眉头一紧,连忙披上一件大衣,下楼问卫兵发生了什么事。卫兵答,今天是北平学生南下请愿的周年纪念,学生们要到政府游行。 北平学生南下请愿?于锦城想起来了,是 1931 年的冬天,北京、上海各校的学生组织起来,跑到南京政府前,要求抗日。学生们砸了外交部,打伤蔡元培,军警也奉命开枪,意外杀了胡适的学生。 五年了,竟然五年了。 他突然加快了心跳,匆忙换上皮鞋,从后门悄悄出去,再绕到前门。如同被巨浪吞噬,他走到街上,顷刻间被吞入了游行队伍中,被推着往华清池去。路上,不知是哪位学生往他手里塞了一幅标语,待到于锦城回过神,低头一看,只见上头以浓墨写:“一致抗日”。 突然,街上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一辆车停在了游行队伍前,车上下来两个人,于锦城认出了那两个人,分别是司令员和王军长。他们应当是在劝学生们回去,于锦城很努力去听,但周遭的抗议声太大,只零零散散地听到张司令在说:“同学们稍安勿躁,先回去,去了华清池,军警要开枪的。我国仇家恨集于一身,是愿意抗日的。相信我,我三天之内,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而同学们说。 “大家不要信他们的谎话!他们把东北送给了日本人! 他们要当亡国奴,但我们不当!我们誓死不做亡国奴!” 话音方落,又是好一阵的喧嚣。于锦城推开学生们,奋力挤出拥挤的人潮,想赶紧回去,给弟弟发一份加急电报。正要转身回去,又听背后传来排山倒海般的歌声。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 流浪!流浪!整日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歌声越飘越远,于锦城仓皇逃窜般,回了住处。 关门的刹那,他竟潸然泪下。 当天下午,于锦城发出一份加急电报,给于锦铭。而于锦铭似是早已预料,读完电报,淡然投入火盆。 身旁的小桌上,是他那封始终没能写完的信。 信上涂涂改改,只留了一句话—— 常君,战争要开始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日落之前 (四) 因是在早春起社,便取名随柳社,取傍花随柳之意。 随柳诗社起先由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的黄季刚教授帮忙指导。黄教授是章氏门下大弟子,在声韵学与训诂学上有很高造诣。然而一年不到,黄教授不幸病逝,便换了胡小石先生来当指导教授。 自从有了诗社,苏青瑶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到大三,课程越发满了。她便辞去图书馆的职位,专职当家教。新雇主是刚从北京搬来的德国人,西门子公司的雇员,家中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与刚出生的儿子,分别叫格蕾特和托马斯。 苏青瑶负责教格蕾特中文,课间带她跳舞、弹钢琴和做游戏。两人起初以英文交流,后来苏青瑶自学了几句日常用语,两人又开始一半英文、一半德文地交流,偶尔蹦出几句中文。 不必上课与骑自行车去授课的日子,苏青瑶便待在诗社里作诗撰稿。 诗社是东南角的一处平房,外头种了几丛翠竹,每逢春夏之交的雨季,沙沙的雨声串联成线,雨帘倒映着竹林,映入眼帘,一片干净的绿,衬得小小的庭院恍如传说中仙人居住的碧城,好似一切凡尘的困扰都远离了她,叫她得以躲避在此,写“此君无俗念,新月到天明”这类轻灵飘逸的诗句。 这般忙碌着,一年光阴转瞬即逝。等大四开学,苏青瑶要准备毕业论文和去杂志社实习,便在第七学期,某个落叶纷纷的秋日,告别了诗社活动。临走前,她去到竹林,用毛笔在碧绿的竹子上写下“翠竹长含雾,寒藤袅袅霜。愿君依玉树,千岁有馀芳”,作为告别。 整个大四最重要、也是最令人头疼的一件事,便是论文。 苏青瑶的论文方向是南朝诗歌与道教,导师是准备写汉魏诗歌研究的陈教授。想用半个多学年,写一本如何出彩论文,绝不可能,苏青瑶也只是尽可能地写。金女大、金陵大学与国立中央大学的图书馆都跑遍了,借来的参考书堆得比上半身还要高,其中一些着急还的,得挑灯抄写。反正是半懂不懂,囫囵吞枣地看完、抄完了,才虚飘飘地开始做论文。 写了两个月,完成了,苏青瑶硬着头皮进办公室,心惊胆战地将稿件递给导师。 大抵是她确实下了苦功夫,过几天一稿送回来,陈教授的批语颇为温和,叫苏青瑶高悬的心稍稍放下。紧跟着是修改、抄写第二稿,然后是三稿。 抄到第三稿,送过去时,陈教授突然问苏青瑶有没有考研究生的打算。 如果她打算考,他推荐她去清华,刘叔雅教授在那儿研究庄子,跟着他把道家文化梳理清楚,再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定定心心的,一辈子就专注做这一门学问。缺点是北平太远,气候也不好,沙尘一刮,昏天黑地。 或是去国立武汉大学,武汉要近一些,徐天闵教授专攻诗学,跟着他学习,也能有所进步。当然上海也有许多好学校,就是学费贵了些。 但不论怎样,如果对做学问感兴趣,还是推荐她去考个研究生,再到国外游学两年,回来后进大学当教授,不敢说有多富贵,但也能用学问谋得衣食住行。 苏青瑶很心动,但转念想到那张快要被自己花光的支票,又不免打起退堂鼓。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于锦铭提早存下了一笔钱,是她的幸运,贺常君将这笔钱转交给谭碧,也是她的幸运,最后谭碧又爽快地将这笔钱转交给她,更是幸运。能靠着如此多的万幸,安安稳稳读完大学四年,已是奇迹中的奇迹,至于研究生……唉!苏青瑶心烦意乱地想着,打算先工作一段时间,有了积蓄,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又过一个春天,临近六月中旬,该结束的论文都已结束,到毕业的时候。 学生们统一穿着雪白的细棉布旗袍,短袖的,露出同样雪白的胳膊。衣襟上别着各色的小花,再在旗袍外套一件学士服。长发的女同学都盘了起来,短发的也拿卡子别好,方便戴学士帽。学校请了摄影师,先在草坪上跟校长与各系的教授一起拍大合照,拍完了,学生们再分别合影。 同寝室的四人自然要合照留念。 贾兰珠知道苏青瑶生活拮据,便大手一挥,包了她拍照的费用,当作这四年来,陪她过话剧台本的回礼。拍完,不知怎的,陶曼莎哇哇大哭,见她哭了,曹雅云也抽出手帕,暗自垂泪。苏青瑶和贾兰珠一人搂着一个,连连劝慰,到最后四个人发誓,分开后一定常常给对方写信,才勉强止住啜泣声。 陶曼莎与贾兰珠约好毕业后要去北平玩两个月,所以最先搬出寝室。曹雅云等到金陵大学的男友也拍完毕业照,才与他一同离开。她的男友不怎么说话,笑起来颇为腼腆,似乎很爱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友。 而苏青瑶在七月到来之前,在南京租下了一间地段不错的房子,正式离开学校。 搬入新家的第一天,正好是七月七日。 她忙活了大半日,将屋子收拾干净后,出门,难得奢侈地去面包房买了一块拿破仑蛋糕回来。 半个手掌大的拿破仑蛋糕,士多啤梨对半切,撒上糖霜,铺在顶层的酥皮上。七八层的酥皮之间,是满满的奶油和芝士酱。 苏青瑶拿着勺子,从边角一点点地切。 她一面很珍惜地吃着,一面拧开钢笔,给谭碧写信。 亲爱的碧: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我竟已从金女大毕业。回想离开上海的那天,仿佛还在昨日,一转眼便是四年过去。 我今早雇来一个车夫,将最后一批东西搬上车,彻底搬离宿舍。交还钥匙时,我又遇到了华女士,就是我们一起去学校报到那天,在门口遇到的美国教授。她知道我毕业了,便搂住我,吻了我的面颊,说“愿上帝保佑我”。多巧啊,进学校遇到的第一个教授是她,离开时,遇到的还是她,这或许就是命运。 给各个编辑部投去的简历暂时还没有回信。但你别太担心,稿费和家教的费用已足够我的日常开销,只是如果能尽快再找到一份本职工作,作为支撑,日后才能存的下来钱,考虑更多的事。 说心里话,待在金女大,还有种做梦似的感觉,现如今离开了校园,才切实地感觉到新生活要开始了……今后会越来越好的,阿碧,我相信。 爱你的瑶 写完,也吃完了蛋糕。 苏青瑶放下笔,打水洗脸。 刚迈入七月,蝉鸣声隐隐约约地起来了。苏青瑶站在门边,仰头,目光穿过槐树摇动的枝叶,望着蓝黑色的天。没有月亮的夜晚,几粒黯淡的星辰在天空闪烁,云彩时不时飘过,遮蔽了仅有的光源。七月的夜晚,一眨眼是亮,再一眨眼便暗,明明灭灭,无端令人心生恐惧。 远远的风刮起她灰蓝色的布衫,云层聚集,天完全黑了,瞧不清人影与树影。 苏青瑶倒了水盆,回屋睡下。 那是极其漫长的一个夜晚,漫长到八年才得以结束。而此刻的苏青瑶,浑然不知未来,她只是在飘忽不定的乱梦中,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北方的枪响。 第一百二十章 迁徙 到后半夜,突然刮起大风,漫天薄云被扫空,只剩一弯冰冷的镰刀似的月,高悬在乌蓝的天幕。这股大风接连吹了几日,灌入口中,涌入肺腑,吹得人失魂丧魄。而当风好容易止息的那一日,夜空依旧乌蓝,残缺的月照着漆黑的别墅,漆黑中,响起了不绝的电话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小阿七恍惚间听到了电话铃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眼,望向床上均匀呼吸的吴妈。她手里拿着蒲扇,盖在肚皮上,睡得正香。正疑心那串电话铃声是自己的幻想,小阿七又听见了那串铃声。这下确认了不是梦,可谁又会在半夜打电话来? 想着,她拎起一盏煤油灯,趿拉着布鞋,往客厅去。 还没到,电话铃声戛然而止。小阿七不由加快步伐走过去。客厅没开灯,她举高煤油灯,隐约瞧见电话边,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黑影上,又点缀着指甲盖大的火星。小阿七吓一跳,连连退了几步后,才认出是先生。 徐志怀嘴里含着香烟,将听筒从右手递到左手,继而夹住香烟,随手点去烟灰。 “好,没问题……今晚?方便的,都过来吧。没事……是得商量。”他低沉地应着,抬一下手,示意小阿七去开灯。 “啪嗒”一声,钨丝灯泡亮起来,这下能看清了。 男人应当也是被吵醒,只套一件深蓝色英国产的真丝丝绒睡袍,便急匆匆地下来。睡袍松垮地套在身上,凌乱的几何暗纹一直垂到脚背淡青色的血管,腰间系一根长带子,同样耷拉着。 “是,我知道北平战局不顺,越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是要团结一致……”他说着,皱起眉,又将香烟含在唇间,右手将额前的碎发捋到后头。“没事,您先过来,虞伯和刘叔都要过来。大家在一起,也好商量事。” “行,行……”他连连应着,挂断电话。 烟头快烧到手指,徐志怀走到茶几,将香烟扔进玻璃烟灰缸。 好几日了,自从战事起来,烟灰缸就没干净过。 烟灰缸边放着两盒烟,徐志怀从其中一盒里又摸出一根香烟,点燃了,坐到沙发上继续抽。 “去泡一壶茶,准备些点心,有客人要来。”他道。“一壶可能不够,多泡几壶,再拿几盒香烟出来,放茶几上。” “这么晚?”小阿七道。“要把吴妈妈叫起来吗?” “你一个够了,”徐志怀道。“大晚上的,别搞出太大动静。” 小阿七缩缩脖子,遵命去了。 少顷,别墅外一阵汽车喇叭的乱响。徐志怀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裳,将来客招呼进来。来的全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实业家,他们同徐志怀点头示意,进到客厅,彼此短暂的几句寒暄后,商谈的话音便被一种既紧凑又压抑的氛围笼罩。 小阿七放下青瓷茶壶,正压在今日份的《申报》上。时事最头条那一栏,以加粗加黑的字体写:日军在华北挑衅。正文为:本月八日晨一时,驻扎丰台的日军,借口在卢沟桥演习时,失落日兵一名,要求入宛平县城搜查…… “我还是那句话——北平要是守不住,下一个就是上海。”不知是谁先开了口。“这跟 32 年那次一模一样,日军打完东北,接着不就是上海?战端一开,我们在座的厂子都守不住。你再硬,硬的过大炮?” “站着说话不腰疼。”另一人道。“你个肥皂厂,说迁就迁了。我锻钢厂,千百来号人,几千吨的机械,说迁就迁?怎么迁?往哪儿迁!少跟我谈 32 年,32 年,日本人的战机在我头上飞,子弹在外面打,我都没怕,工厂都是照样开工。” “糊涂!你才是最该走的。什么肥皂、牙刷,都是轻的,等日军打过来,第一个就占了你的锻钢厂!” “行了行了,北平都还没沦陷,你们慌什么?又不是第一天打仗。着急忙慌搬了,结果后面又不打了,不成了个傻子?要我说,再等等,静观其变——假如日军真打到上海,我们到时候再组织人手搬迁,也不迟。” “别开玩笑了。全中国的厂子,都在沪、苏、杭三地。上海几千多家工厂,万一落入日本人手中,迟早会变成子弹打穿你的脑袋,打死你的妻儿。现在不急,什么时候急?” 你来我往,客厅已太过嘈杂。 徐志怀默默抽了两支烟,端起茶几上凉了的龙井茶,一口气喝干。 他起身,走出厅堂,去到阳台。虞伯正在那儿,拄着拐杖,遥望着头顶的树枝。焦躁的蝉鸣声中,连绵的青黑色枝叶震颤着,恰如乌鸦张开羽翼。徐志怀低头,俯身冲老者行了个礼,将屋内的情况简单转述给了他。老人听完,默默不言语。 树叶沙沙作响。 无言良久,他开口:“霜月,你拿个主意吧。” “我觉得,还是得迁,”徐志怀道。“先迁去汉口。” “汉口?” “公路、铁路都支撑不了这么大的搬迁,只能走水路。汉口从各方面看,都最合适。” 老人长叹一声:“花费巨大,生死难料。” “叫常必诚常先生的工商联合会牵头,向中央政府提交申请,要求政府协助内迁,提供资金帮扶,不行就叫他们给无息贷款。”徐志怀低声补充。“北平与沈阳不同,毕竟是曾经的国都,文化上、政治意义上……山海关一旦告破,日军不论向内还是南下,都很难阻挡,上海是必争之地。况且,这次的进攻尤为激烈……虞伯,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虹桥机场,五天前秘密入驻了一个团,驻扎的海军也已设立封锁线。”虞伯望向徐志怀,又挪开目光,注视着远处微弱的灯火。“你的预感不错。” “我听说,余先生被日本人打电话了?” 老人微微点头。 “日用品兴许还能等,但重工业必须抓紧时间迁。”徐志怀沉吟。“决不能落入敌手。” “那就按你说的,先联名将申请递上去。”老人又是一声漫长的叹息。“小徐,政治有许多选择。但卖国贼,我们是绝不能做的。” “我明白。”徐志怀颔首。 搬迁倡议十四日递交,国民政府在二十八日达成共识,决议帮助民营企业内迁。第一批内迁的是钢铁、橡胶、水泥等重工业,第二批为轻工业。随后,政府表示将拨款五十六万作为迁厂补助。但这笔钱款与搬迁费用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反而令一些企业加重了对搬迁的顾虑。 部分厂主认为,日本定会顾忌英法美德四国利益,不敢动上海,一如 1932 年那次,打了几个月,也就停战了。还有一部分厂主不打算内迁,而是搬去更近的香港,或广州,希冀能倚靠英国的影响力,减少战乱影响。 报纸上的消息也是忽战忽和,一下是非战不可,一下又说可以和谈。 就在南方这般来回的商议的同时,北方的战火正熊熊燃烧。战火在曾经的天子脚下燃烧了将近一月。枪炮下,鲜血染红了斑驳的朱墙。直至二十九日晚,宛平城失守,日军占领北平。第二日一早,北京市民打开家门,换了人间,然而不到一日,战机便开到了天津市上空,一日激战后,守军弹尽粮绝,天津随之沦陷。 正式的迁移通告,直到八月十二日后才下发。 徐志怀得知后,决定先搬走大部分的精密仪器与熟练的技术工,运到汉口,余下一部分的器械与高精尖的工程师暂时留守上海,以防真的开战,通讯设施被日军空袭破坏后无人可修。 然而也不过是一夜的工夫,八月十三日,上海开战。 第二日,南市遭到空袭,陷入一片火海。火光冲天,将无数房屋焚为平地,数以万计的灾民携家带口,再度朝租界涌去。徐志怀紧急将一些高级工程师和他们的家眷迁入了公共租界,普通工人则领到了一小笔补贴。但工厂不能停工,不管是他,还是所有的工人们,都要尽可能保持生产线的运行。 这场仗也的确是徐志怀从未见过的凶猛。 某一天夜里,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徐志怀惊醒,下楼一看,城内两军交火所产生的巨大声响,竟然震碎了一楼的玻璃。 还有一次,上海是阴天,本是最不可能发生空袭的日子,徐志怀叫一个佣人去电报局,给张文景发电报,询问南京的情况。然而当天下午,天气突然转晴,全市拉响防空警报,那个佣人再没回来。 枪弹的火舌越烧越近。从闸北收缩到龙华。好在国军作战凶猛,二十一日,日军大举进攻吴淞口,两军决战十余日,国军竟将前线日军消灭殆尽。捷报一传到后方,上海市民无不欢欣鼓舞!他们想着,八一三那次,十九陆军打了一下,便不打了,还能让日本人和谈,这次可是全力抵抗,胜算大大增加。也许呢,没准的——失掉了那么多的土地与同胞,我们总要赢一次的吧!上海一定能保住的呀! 不料到九月,日军调来大批飞机与军舰,强攻吴淞炮台。十二日,军队顶不住攻势,被迫转移阵地,宝山随之沦陷,国军也进入了防御战。 也就是在这当口,徐志怀收到了交通部从南京发来的加急消息——多路电话设备受损严重,急需技术支持。 120-140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用什么来面对你,在重逢的时候 (上) 原先七个多小时的行程,这次足足开了一天一夜,才抵达下沙火车站。 徐志怀提起皮箱,戴好帽子,与同行的工程师一起下车。 他先去售票处,给自己买了一张回程车票,明天最早的一班。眼下日军已经攻破宝山,越迟回去越危险,何况上海那边还需要他坐镇指挥,因而徐志怀并不打算多留。买完,他出车站,天空半晴半阴。 出租车已经很难叫到,门口的台阶上倒是坐着几个黄包车夫,他们麻木地等待着,等客人,又或等那一声空袭警报。 徐志怀招手叫来两个车夫,一个送工程师去中央广播电台,另一个拉自己去西门子驻南京办事处一名高级雇员的家里。上海已经陷入僵持战,徐志怀对局势并不乐观,他打算与西门子合作,委派几名尖端工程师从法租界转移到南京,负责持续维护南京方面的通讯。 黄包车晃悠悠地开动了,在布满伤口的马路上左摇右拐,躲避着弹坑。 路边停着几口棺材,棺材旁,有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烧纸钱,烟雾弥漫。不远处,大人们穿过白雾,正在废墟中寻找尸体碎块。他们拿着铁锹,翻开木梁和瓦石,抱出亲人的头或脚,一个接一个放进木棺内。 徐志怀看着,低声询问车夫,知不知道哪里被炸了。 车夫答:“都被炸了,先生您不知道,二十二号那天,鬼子一天轰炸了六回。” 徐志怀又问他死了多少人。 黄包车夫仰了仰脑袋,以一种奇特而夸张的口吻说:“不知道,但听说中央医院那里,有一个小防空洞挤了三十几个人,炸弹扔下去,只活了四五个。那四五个人好像是躲在洞的中央,跟包子馅儿一样,外头的皮全死了,馅没事。” 徐志怀转回目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死亡令城市变得太过安静,他有些烦闷,便随口问了句:“你的车是租的还是买的。” 车夫说,“当然是租的。”接着又说。“鬼子不炸坏人,尽炸好人,我做梦都想叫炸弹把车厂子老板炸死,嘿嘿,那样这车就归我了。哎呀,这天杀的老天爷。这不长眼的老天爷!” 正说着,路旁窜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牵着一条无主的手臂。她的脸是猪肝红,衣裳是宝石蓝,红与蓝的对比是如此明显。目光顺着她的小手,望到另一条青黑色的手去,那应当是一个女人的手,无名指上勒着一圈细细的金戒指。是她的妈妈?还是姐姐?车夫停下脚步,咒骂她一声,叫她快走。小女孩听了,依旧紧紧牵着那只断臂,仓惶爬上了废墟。 不知不觉到了目的地,徐志怀掏出皮夹子付账,又加了十几块当辛苦钱。 车夫捏着钞票,满脸是笑。 他点头哈腰地说:“先生您什么时候还要坐车,我来接您。” 徐志怀摇头说不用。 车夫将钞票塞进腰间的布袋,提起车把。“好嘞,谢谢先生,祝您平安。”说着,他迈开步子远去了,宽厚的背,细小的脖子,奔跑的模样多像一头健壮的骡子。 徐志怀默然片刻后,走到那栋花园洋房前。 他正待揿铃,忽而听门内传来一阵轻柔的钢琴声。它响了一阵,突然断了,再响起,又变得断断续续。 徐志怀狐疑地摁铃,不一会儿,女佣过来开门。他跟随女佣上了二楼,并没有听到钢琴声,取而代之的是女孩的笑声。突得,房门打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女佣连忙介绍说,这位主人的女儿,叫格蕾特。 “你是爸爸的客人?”她用中文问。 徐志怀走近,脱帽向她问好。 少女推开书房的门,像公主一样,不急不缓地提起雪白的棉纱半身裙,同男人回礼。 徐志怀抬头,瞧见屋内还有一个女人,正在擦拭钢琴的盖子。应当是格蕾特的家庭教师。见她的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缎子般柔滑的黑发,垂到腰间。然后是黑发盖着的浅灰棉布旗袍,旗袍略大。那一瞬,徐志怀的脑海里短暂又模糊地想起了少女时期的前妻,她也有这样笔直的黑发。 一个莫名其妙的联想,徐志怀蹙眉,感觉这个念头很荒谬。离婚都已经离了四年,他为什么还要想起九年前的事。 但下一秒,那名家庭教师放下细软的棉布,微笑着转过了身。 两人的目光在窄窄的门框内相遇,不由地一错愕,同时愣在原地。紧跟着,徐志怀似是怀疑自己眼花,要仔细确认般,他上前半步,苏青瑶则微微耸肩,后退半步,紧挨着桌子。 她似乎变了许多,他想。 他好像什么也没变,她想。 她/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同时想。 “Frau Su?” 一声呼唤,拉回了苏青瑶的思绪。 她抿唇,先一步避开徐志怀的目光。她蹲下身,同女孩招手,温柔地说:“Gretel,Sei nicht frech, komm schnell zurück zum Unterricht.” “Verstanden,Frau Su.”女孩欢快地应。 徐志怀若无其事地带好帽子,见门缝一点点变窄。女佣关上房门,锁舌咬住门框锁槽,男人的心也随之“咔嚓”一下。因为无所适从,他将左手插在浅灰的西裤兜内,冷着脸,跟女佣朝那名德国雇员所在的房间走去。 “现在还上课?”徐志怀淡淡问。 女佣点点头,解释道:“那个女老师给小姐上课有几年了,小姐和主人都很喜欢她,就跟一家人一样。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她打算再干两个月,主人同意了,还说要再给她一笔预支款。” “好几年?”徐志怀挑眉。 不可一世的于家居然会让少奶奶出来当家教?还是姓于那小子被于家扫地出门了?算了,随便她,无所谓,跟我没关系,她自找的。 “嗯,从三年开始吧。她一开始是兼职,周六日来。因为是金女大的学生,还是主人的朋友介绍的,所以就用了。后来才成全职。” 她果然还是去读书了……行吧,看来当家教是她上学之余的消遣……她就是这个德性,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来折腾去。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非要出来当家教,就这么有责任心?她的责任心,要能分一半在婚姻上,他们都不至于——姓于的是没脑子吗?也不拦着。算了,他就是没脑子的东西,不能对他的智商有过高期待。无所谓。爱怎样怎样,又跟我没关系。 “现在这个情况,还是早点走比较好。”徐志怀似是不经意地说。“我看她挺漂亮的,没丈夫吗?家里人去哪里了?就这样一个人,感觉很不安全。” “这我就不知道了,”女佣歉意地笑笑。 看来是被姓于的抛弃了……也正常,我早料到了,破坏人家婚姻,勾引人家妻子的男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看就是随便玩玩,来上海找消遣,玩玩就过去了。就她蠢得要死,上了勾。我不是告诉过她?她不听——谁叫她不听,看看,落到这个下场,自作自受。反正跟我没关系,都离婚了,谁还管得了谁,最好就当不认识。 “但应该没有,”女佣说。“她好像连家人也没有,一个女人在这里,同时做好几份活儿,蛮可怜的。” 徐志怀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 “那她……”他低声地开口,还要再问。 但女佣停住脚步,告诉他到了。 徐志怀慌忙收拾好心情,大步走进房间。他一手停在裤兜,另一只手伸向面前蓝眼睛的德国人,问候道:“Guten Tag.” “Herr Xu, es freut mich, Sie kennenzulernen.”对方道。 而另一头,苏青瑶带着格雷特回到钢琴边,仍有些心神不定。她没想过会再遇见他,更别提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她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他们已经分开四年了,回想曾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近得像是昨天,又远得像是上辈子……或许,他们装作不认识对方,才是最好的选择。 女孩看不出老师的心思,坐在板凳上,自顾自摁着钢琴键,胡乱编着乐曲。一声一声接着一声。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回过神,带着女孩将跳跃的音符编织成乐曲。太阳逐渐扫空了阴云,天幕碧蓝如洗,灿烂的日光照到苏青瑶的脸上。这本该是令人心情舒畅的天气,但在眼下,却成为了最危险的信号。 过了会儿,格雷特感觉累了,想让苏青瑶和她一起玩娃娃。苏青瑶摸摸女孩的额头,笑着同意了。她们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婴儿装扮的素瓷玩偶,一个布老虎和一个草编的小蚂蚱。格雷特假装自己是茶话会的主人,而苏青瑶是她的女管家。 可就在格雷特分配好角色,兴致勃勃地要举办一场聚会时,街道上突然响起了尖锐的防空警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用什么来面对你,在重逢的时候 (下) 警报声仿佛一团浆糊,完全糊住了耳膜,令周遭的人除它之外,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苏青瑶牵住格雷特的手,看了眼钟表,指针快指向两点,随后镇定地离开书房。 宅邸的三四名佣人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热水瓶、罐头食品、手电筒和手提灯,统一放到篮子里。纱布、酒精、乙醚,在专用的医药箱内,还有浸醋绷带——用来防毒气弹。 幸运的话,这场空袭一两个钟头就会结束,如果不幸,他们得在防空洞呆到天黑。 格雷特紧张地攥住苏青瑶的手,掌心满是汗。 苏青瑶见状,干脆抱起她,轻轻吻她的脸蛋,贴着耳朵告诉她别担心,老师会保护你。说着,她搂着格雷特上楼,打算先去三楼找她的母亲和弟弟。她的弟弟托马斯还不会说话,而母亲自从生产后就很虚弱,抱不动儿子。 刚迈上楼梯,长达半分钟的警报声突然停歇,接下去将会是半分钟的停顿。这是预先警报,会重复三次,用时三分钟,一般在空袭到来前半个小时开始。苏青瑶加紧步伐,抱着格雷特来到三楼的主卧。 那位德国夫人已经起来了,可怀中的小男孩正哇哇大哭,两手推搡着母亲的脸,不肯离开自己的小床。苏青瑶放下格雷特,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女孩便扑进妈妈怀中。接着,苏青瑶与疲惫的夫人对视一眼,便去到男孩身边。她两手抱起他的腰,一咬牙,将哭闹的孩子强行抱入怀中。 第二次预警响了。 三十秒,又三十秒。 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下到二楼。 一名女佣拎着皮包急匆匆路过。 苏青瑶看到她,步伐顿了一顿,下意识问:“先生人呢?” “啊?” “今天来的那个客人。”苏青瑶反应过来,连忙纠正自己的措辞。她抱着哭闹的男孩,和女佣一起,一面匆匆往门口走,一面问。“他和迈耶先生出来了没?” 正在说话的当口,第三次防空预警拉响。 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女佣发抖般点头,指向防空洞所在的方向。苏青瑶转头望去,窗户正对街道,街道上快速闪过仓惶寻找防空洞的行人,好似受惊的麻雀,在这片白茫茫的大地各自寻找归处。男孩搂着她的脖子,仍旧在哭,泪水湿了她的肩膀。 苏青瑶脚步不停,与众人一同出了洋房,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要把房门开到最大,以免被气浪摧毁。 她看到徐志怀脱了灰色的西服,随手扔到地上,衬衣袖撸到手肘,正与迈耶先生一起在草坪上铺设德国国旗。 上一面国旗是三天前被毁的,被炸弹的气浪撕碎。现在物价飞涨,布匹越来越难买到,他们为了延长使用时间,尽可能在空袭到来前铺开旗帜。 苏青瑶从他身后绕开。徐志怀本能朝她望了一眼,只瞧见了纤瘦的背影。他抿唇,扯紧了德国国旗。 小跑到防空洞旁,见迈耶夫人与格雷特已经在女佣的搀扶下,进了防空洞。苏青瑶将托马斯也送进去,随后转身跑回草坪。 长达三分钟的预警已经结束。 等再一次响警报,就代表日机已经进入南京城上空,甚至是出现在他们头顶。 徐志怀瞥见苏青瑶的身影,低吼道:“你来干什么,快去防空洞!” 苏青瑶没回。 她单膝跪地,一面拿起铁钉,帮他们固定旗帜,一面询问迈耶先生现在的时间:“Wie sp?t ist es, Herr?” 瘦高的德国人看了眼腕表,答:“Es ist 2:15.” 徐志怀蹙眉,用中文问苏青瑶:“预警什么时候响的?” “两点缺一点。”苏青瑶道。 徐志怀点头,低声催促对面的德国人:“Es sind noch fünf Minuten, und wir müssen uns beeilen.”(还有五分钟,我们得抓紧时间。) 说完,他们沉默,等待死神来临前的寂静中,唯有急促的呼吸声与铁钉碰撞的碎响。 街上不断有人经过,大人带着小孩,年轻人背着老人,他们都是要去公共防空洞内避难的穷苦人。时针滴答答转动,没人知道日军具体还剩多长时间抵达,或许还有十分钟,又或者就是下一秒。 最后一批路过门前的,是一家四口。男人背着母亲,妻子抱着女儿,他们身后跟着一只快乐的松狮犬,不停摇着尾巴,以为主人带它出来玩耍。 很快,三人布置好旗帜,跑向防空洞。洞内的人伸出手,先将迈耶先生扶进去。徐志怀紧随其后,不知为何,苏青瑶是最后一个跑到的。 只一呼吸的工夫,真正的空袭警报响了。 “呜——” 六秒的警报,又六秒的暂停,随着短促的警报声,众人脖颈的动脉噗噗直跳。 徐志怀飞快地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云层间,战机若隐若现,逐渐逼近,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见。他在那一瞬,脑海里闪过黄包车夫那句包子与包子馅的比喻,几乎这个念头闪烁的同时,他本能地拽住苏青瑶的胳膊,将她先塞进去,自己断后,堵在了防空洞的最外。要是弹片和气浪涌进来,应当会先炸死他。 不到两分钟,警报声结束,紧跟着,吹口哨般,头顶传来了敌机掠过头顶的呼啸声。 蹲在防空洞内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侧耳倾听,那声悠长的轰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逐渐远去。 四周重回安宁。 也许日军今天的目标不在这一带。 大家都松了口气。 徐志怀瞥向身旁的苏青瑶,看她坐在地上,两条胳膊环在胸前,眼睛不晓得在看哪里,大概在发呆。总之,还跟小孩子一样。 鬼使神差的,他一下很恼怒,觉得她真是疯了,空袭预警已经结束,她还有胆跑回来帮忙钉旗帜,她以为就她那个残废的脚,能跑得过飞机? 徐志怀咬一咬牙,想说她,幸好话没出口,理智就及时赶来,劝阻道:他们已经离婚四年多,完全是陌生人,她爱怎样怎样,死了也不管他的事。 男人目光落在面前的木梁,一阵沉默后,他淡淡道:“运气实在差。” 苏青瑶低着脸,没应。 “上次空袭是什么时候?”徐志怀又问。 苏青瑶仰起脸,望着男人的下巴,轻声道:“你是要和我说话?” 徐志怀反问:“嗯?我们不和对方说话?” “我以为我们要装不认识。”苏青瑶闷闷地说。 他原先也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但毕竟肩挨着肩躲在一个防空洞内,一句话不说,反倒很奇怪。 徐志怀两手插兜,没应这句。 苏青瑶倒也不在意。 “你的东西。”说着,她从袖管内掏出一个夹着火车票的薄皮夹,递给徐志怀。 徐志怀接过。 原是他放在西装内口袋里的皮夹,里头有火车票、证件和大额的纸钞——他一贯习惯将贵重物品放在那里。 徐志怀将皮夹塞进裤兜,一时又难受又生气。 他冷哼一声,嘲讽道:“钱包能比你的命重要?苏青瑶,你什么时候蠢成这样了。” “还好,来得及的。”苏青瑶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 “习惯了。”苏青瑶说。“预警一般提前半小时,最短提前二十分钟,两点十五还没响空袭警报,说明提前了三十分钟。空袭警报有三分钟,距离飞机投弹又有一两分钟的时间……”苏青瑶讲着,抬头望了眼徐志怀,不曾想对方也牢牢盯着她。 苏青瑶误以为男人在质疑自己的话,便解释:“我住的地方离防空洞有点距离。” 徐志怀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约莫半小时,周遭依旧安静。正当众人以为空袭过去,预备派个人出去看看时,他们头顶再度传来刺耳的呼啸。 第二波战机抵达,炸弹一个接一个地落下。 轰!轰!轰! 大地剧烈地抖动,防空洞也微微打着颤。托马斯又哭了,格雷特也开始哭,惊恐的哭声中,又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犬吠,那是从地面传来的。迈耶夫人紧紧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一旁的女佣紧绷着脸,从篮子里拿出手帕,帮两位小主人擦脸。 一个炸弹落在他们附近,怀疑就在最近的街角。 掀起的烟尘与四散的硝烟味涌入防空洞,人们不约而同地弯腰低头。迈耶先生有些紧张,冲一名男佣人打手势,示意他把浸醋绷带准备好,以防日本人投毒气弹,尽管这点日本当局一再否认这点。 爆炸声楔子般,一下下打进人们的耳道。 没人说话,即使说话,他们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于是他们静静地呆在防空洞内,如同活人躺进窄窄的棺材,在黑暗里什么都不想,又或者想尽了自己的这辈子…… 徐志怀一手插兜,背靠防空洞的墙壁。 他侧头,看向脸埋进臂弯的苏青瑶,又冲里面的佣人打手势,要来一张薄毛毯,随手盖在她头上。 “会没事的,”那一声呢喃顷刻间被爆炸声吞噬,谁也听不见。 轰炸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在几乎要失聪时,终于停歇。 但解除警报没响,说明敌机还在南京上空盘旋。 大约六点,城市上空终于传来了一声连绵的“呜”,警报持续三分钟,象征危险解除。 人们依次从防空洞出来,先是男人,再是女人,最后是小孩。 草坪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尘埃中,有弹片的碎屑。 果然有炸弹落在他们附近,就在街角。那户人家也躲进了自己的防空洞,无人伤亡,但后屋被炸毁,多出一个深坑。 落日照着大地的伤口,黄与红的血静默地流淌。 众人疲倦地回到洋房内。 苏青瑶和迈耶太太一起上楼,帮忙安抚两个孩子。徐志怀和迈耶先生还没谈完事,回了书房,尽管刚经历了空袭,但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平息心情。 天边的金红色很快黯淡,柔软的深蓝色弥漫天空,云层渐渐浓密起来。 哄两个孩子睡下后,苏青瑶觉得时间不早,打算离开。迈耶太太表示只要她愿意来,不管做什么、待多久,都愿意给她按一天的工钱算。现在局势紧张,孩子年幼,她的身体又很差,离不开苏青瑶这个帮手。 苏青瑶的自行车停在后院。她推着自行车,绕到正门口,正好撞见出来的徐志怀。男人手里拎着落了灰的西服,熟稔地摸出一包英国烟,还没开始抽。 “你又要跑哪里去?”他问。 “回家啊。”苏青瑶扶着车把手。“你谈完事了?” “嗯。”徐志怀将烟盒塞回上衣,走下台阶。“打算找个旅店住下。” “什么时候的火车?”她接着问。 徐志怀一直走到她跟前,两人也就一个小臂的距离。“明天最早一班。” “空袭刚结束,你今天不一定能打到车去火车站附近。”苏青瑶说。“旅店看运气吧。” “那就没办法了。”徐志怀一本正经地说。“睡大街吧,问迈耶先生要一张毛毯。” 苏青瑶被逗乐,无声地笑一下。 她歪了歪脑袋,思考一段时间后,忽而问他:“那你……要不去我那边将就一晚?” 第一百二十三章 爱的箴言 (上) 徐志怀移开目光,左手抖了抖落灰的西服——挺多余的一个动作。 “方便吗?”他低头,将烟放回内兜。 苏青瑶看着他说:“还好,毕竟是特殊情况……还是你不方便?” 徐志怀没回话,又去拍衣服上的尘屑。 苏青瑶见状,头转到另一侧,微微鼓起嘴,像舌苔上放着一块水果硬糖。 “那你睡大街吧,我走了,”她说着,手指一捋灰布旗袍的下摆,便要跨上自行车。 徐志怀突然几步走下台阶,跟在后头说:“我无所谓,随便你,你方便就行。” 苏青瑶回身,瞧见他跟来,便从车座的另一侧滑下。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个自行车,慢慢地走。 落日在身后沉没,圆月在眼前升起。刚经历过空袭的夜晚,万籁俱寂,刺鼻的硝烟味里,忽而飘来一两声斑鸠的啼鸣,“咕、咕咕……”,徐志怀循声望去,只见树影婆娑,那灰绿色阴影随他们的步伐,先蒙上他的眼睛,接着用末端扫过苏青瑶的面颊。像微醺时登上了同一艘乌篷船,窄小的船舱里只有他们二人。而他们各自坐在一边,谁也不说话,只从各自的窗口瞧各自的月,可这悬在宝石蓝的天幕上,缺了一角的青白色的月,分明只有一个。 “你一个人住?”徐志怀的目光顺着枝杈摇动的倒影,滑到身侧人的面庞,先开口。 “也不算是一个人。”苏青瑶道。“我租了个单间,房东原先住在二楼,上周买票去汉口避难。同一层的对角还有一个租客,但两三天没回来了。” “住多久了。” “几个月,半年不到。” 聊着,他们拐了个弯,面前那一段路,在几日前遭到了轰炸,又遇上近两天落雨,弹坑里积着浅浅的水。路旁的房屋也被炸弹的气浪掀翻不少,但在高高低低的瓦片下,仍能看见昏黄的灯光。是啊,炸就炸吧,不管炸成什么样,他们也只有这一个家。 “没想到你会在南京。”徐志怀顿了顿,再度开口。 “想来读书,”苏青瑶轻声应。“就考来了。” “怎么不留在上海?上海学校不也挺多的。”他又问,心里却想:是为了找姓于那小子吧,哈,真是痴心。 “从前在启明,修女姆姆推荐我将来去金女大,所以我就来了。”苏青瑶淡淡道。“你呢?还住在法租界?” 话出口的那一瞬,她想:他那样的男人,应当会像刮掉脏污般,彻底摆脱过去。 “嗯,”徐志怀说,一种挺无所谓的态度。“之前想过要搬,但东西太多,就继续住了。” “这样啊。” 似乎是一声小小的叹息,像石子投入了湖泊,咚的一声,因她的走神,自行车的后轮不慎划入身旁的弹坑,炸弹坑里积着水,水里倒映着的那一轮清朗的秋月,刹那间被打碎。 苏青瑶有些慌神。她连忙弯腰握住车座,想把自行车拖上来,可弹坑太深,泥地湿滑,她越往上拽,后车轮陷得越深,可不去拽,车头就要往下掉。正当她进退维谷之际,一条手臂环过来,将她捞出了泥潭。 徐志怀拎起老旧的自行车,放到身侧。 “我来吧。”他说着,推起自行车。 先前的对话彻底没了下文。 他们继续走。 苏青瑶手上没了东西,一下变得很不自在。她放也不是,举也不是,只好佯装自己畏惧这迎面吹拂的秋风,双手环臂。远方天地相连,在这条连接的细线上,错落地排布着高低不一的房屋,像越来越快的心跳。徐志怀的步子则慢半步。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她身后,心里还有话想说,可叫他说,又实在觉得尴尬。的确,现在这个时候,问什么好像都显得刻意。 晚风一刻一刻地扯紧了,耳畔是绵绵的树叶的呻吟。他们穿过这条路,身侧弹坑里的积水起了涟漪,总叫人疑心是这船太晃,摇橹击碎了沥青路,才叫这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月亮。 就这般虚飘飘地随晚风走到一栋两层高的民房前,苏青瑶停下脚步,去掏钥匙。徐志怀将车停到路边,等她。苏青瑶开门,让徐志怀先进去,接着伸手要搬自行车。徐志怀自然不会叫她搬,径直拎起来,问她要放哪里。苏青瑶说搬到屋子里,不然会被偷。徐志怀点头,叫她先进屋。苏青瑶听了,犹豫了下,才进屋开灯。 尽管是老屋,但也接上了电灯线,只不过苏青瑶平时舍不得开,都尽可能在白天把事情做完,实在要熬夜,就用煤油灯,那个省许多。徐志怀帮忙把自行车搬进屋,停在门厅。苏青瑶将房门落锁,哐当一声,转回身,正对上徐志怀投来的目光。 这一下,她才觉出这斗屋的逼仄。 她本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空袭刚过,他明早又要赶火车,不好找落脚的旅店。他们四年未见,又只借住这一晚上,她以为这没什么…… 苏青瑶不由躲开男人的目光。 她脚步匆匆地进到卧房,招呼他进来。 狭窄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大木箱,一个放脸盆的架子,一张书桌和放在书桌前的椅子。地拖得很干净,门关又放着一双拖鞋,徐志怀怕沾满泥沙的皮鞋脏了她的房间,故而站在门关,迟迟不敢进。 苏青瑶换了拖鞋,拿上抹布,去脸盆架沾湿后,铺在徐志怀跟前。徐志怀会意,在湿布上反复踩过了,才进。 “我可以光脚的。”他说。 “又不是在家里,这没铺地毯,”苏青瑶低着脸说。“况且,你是客人嘛。” 听她这话,徐志怀不由静了半晌,心道:是啊,现在她是主人,他是来客,他得听她的安排了。 正暗自感慨,他又听苏青瑶问:“你饿不饿?要不我去厨房煮点东西。” “我还好,”徐志怀说,“你该饿了吧 。” “有一点。”苏青瑶边说,边踩着才脱下的蓝布鞋,趿拉着朝外走。“那你先坐会儿,我去烧饭。” 话音飘落,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前。 屋内只有一张椅子。徐志怀便走到书桌前,拉开靠椅,略显局促地坐下。书桌陈旧,一脚拿废报纸垫着。右边紧挨着一张窄床,薄被盖住了枕头。她虽不在房间,却又处处是她的感觉。这便是主客之别?他想着,转回头,见桌上是散落的书籍与稿纸,纸上密密麻麻用钢笔写着未完成的诗句与翻译的法文小说,字体娟秀,还有几封信,是杂志社寄来的稿费。 徐志怀看着,说不清的心情,只觉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落寞。他目光上移,落在立着的一张相片上——四名少女统一穿着曳地的白旗袍,领口别花,并排站在一起,搂着彼此的胳膊,甚是亲密。 他凑近,认出相片底端的那一行小字:民国二十六年,金陵女子文理学院。 应当是她和朋友们的毕业照,徐志怀猜测着,又感慨,十三年过去,校园生活似乎还是那样,学生们上不同的课,面对不同的教授,对付不同的作业,怀抱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年又一年,最终停留在毕业时,照相机那咔嚓一声响。 少年人自以为读了点书,出来就能赚到钱,能拯救国家与民族,呵,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而在诸多荒唐中,唯一值得真切高兴的,是有了新朋友。 朋友?徐志怀愣住了,那一瞬,他想起自己。 在漫长的失神中,过往那张被他刻意忘却的毕业照再度浮现,似是能与眼前这张合照重合……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恰在此时,门关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她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爱的箴言 (中) 苏青瑶端着一个大托盘,上头摆着一碟满是盐花儿的腌鱼,旁边还加了两块红腐乳和一个切半的咸鸭蛋,一碗热腾腾的蒸梅干菜,就是肉少得可怜,两碗阳春面,上头架着筷子,其中一碗多加了一个溏心蛋,一小盅黄酒和两个陶杯。 她侧身,用肩膀顶开房门,进屋,将托盘放到桌上,又分别端出碗、筷、杯、碟,有溏心蛋的那碗阳春面是给徐志怀煮的,她特意端到他跟前,接着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黄酒,又拿着酒盅在他跟前晃了一晃。 “我来吧,”徐志怀说着,从她手上接过酒盅,指腹险些擦过她的手背,好险。 为掩饰这慌乱般,他斟满酒杯,一口喝干了。淡味的老黄酒,极陈旧的味道,难说好喝与否。苏青瑶见状,拿起陶杯,客气地朝他回礼,也一口饮干了。 冷酒入喉,传到四肢百骸,已是火热。 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也有了几分和软。 屋内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苏青瑶只得坐到床畔,斜着身子,与他同桌吃饭。她夹起咸鸭蛋,放到手上。径直剖开的鸭蛋,还未去壳,她弯腰,很仔细地剥起来。 徐志怀余光瞧去,白中透着淡青的壳,以及同样颜色的手指。 “你平时就吃这些?”他问。 苏青瑶朝他看去:“那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开张的小饭馆,给你打包一点吃的回来?”说着便要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志怀连忙道。 他夹起一块腌鱼,睫毛微微颤动,应有话想说,可又偏生不说,千回百转后,最后只低低吐出两个字。“算了。” 他这样,她也没话好说。 热腾腾的阳春面,筷子一翻,就涌出一股热气。徐志怀用筷子尖挑起一点腐乳,拌到面汤里,然后就着梅干菜和几片薄薄的猪肉,一口一口地吃面。 然而细面吃到嘴里,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他从未想过她做饭的情形,没什么缘故,就是难以想象。她的那双小手,不过他半掌,雪似的,一碰就化,能拿得动菜刀,沾得了鱼血?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成了机缘巧合之下偶遇的前夫,因主人好心邀请才得以来此借住的客人。她的生活好像已经不再需要他,他所担心的一切都仿佛是自作多情。如果是那样,他也应该……当她从不存在。但,看看四周,这样的生活,未免太辛苦了……她不该、不该…… “你梅干菜哪买的?”徐志怀冷不然问。 “自己腌的,怎么了?”苏青瑶下意识夹了一筷子梅干菜,尝了尝,蛮好的,没有异味。 “你要是从哪家买的,我还想之后叫朋友寄点给我。”徐志怀道。“很长一段时间没吃了。” “家里的厨子不是会腌?”苏青瑶反问。“他腌的可比我好多了。” “孙师傅走了。” “走了?” “走了四年多,”徐志怀道,“你走了他就走了。” 苏青瑶听闻,忍不住模仿徐志怀惯常说话的口吻,调侃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要收一收自己的臭脾气,你看,现在连厨子都被你气跑了,叫你不听我的话。” 她的语调轻且软,羽毛般轻盈地在半空旋转。 徐志怀知道她在开玩笑,却也似被戳中了软处。且当是吃人嘴短的缘故,他又喝干一杯黄酒,摸了下鼻子,道:“你不要乱说。” 苏青瑶转头,撑着下巴笑起来,似是想避开他。但房间这样小,他们又坐在同一张桌上,连对方有几根睫毛都能数清楚,避不开的。 “你想吃的话,要不明天带一点走?”她面朝着墙壁,盯着上头略有些脱落的墙皮。“我这儿还有很多。” “不了,你留着自己吃吧。”徐志怀轻声说完,又问。“现在南京的物价怎么样?应当涨了不少。” “主要是药品、沙袋之类东西在涨……天生药房和远洋办事处遭到轰炸后,药品涨得就更厉害了。”苏青瑶转回脸,故作轻松地说。“幸运的是,有钱人都从扬子江坐船跑了,人口减了不少,少了许多竞争对手。” “钱还够用吗?”他几乎本能地在问。 苏青瑶没点头,也没摇头。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只摸着脖子,淡淡地微笑着说:“我不打算问你借钱。” 徐志怀错愕地看向她,愣了一愣。 他没想过要她借…… “行,随你便。”说着,徐志怀拿起筷子,就着那点可怜的咸鱼与梅干菜,慢慢地吃酒。 苏青瑶则闷头吃面,没有剩,连飘着青葱的热汤也喝光了。但她吃完的时候,他还在吃,她也不好立刻收拾,便坐在原处发呆。 她手肘撑着桌面,手背靠着面颊,见暖黄的电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将棱棱角角都涂抹了出来,显得人异常严肃,不好亲近。苏青瑶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十六岁,便是被他这模样吓到了,成婚头两年也一样,时时畏惧,他有再小的不满,也会被她无限放大,拿来折磨自己。 她的世界曾经只有他——多可怕的一件事。 默默地想到这里,苏青瑶取过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 她不清楚自己现在这样,是想招待客人,还是为了在他跟前显得不那么狼狈。或许在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处隐秘的地方,想争口气,告诉他,没有你,我也能把自己过好,你从前的那些看法全是错的,我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但不论怎样做,她现在的生活都没法体面。 刚毕业就遇上打仗,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能赚钱的地方少到可怜,而在这少得可怜的入账中,她还得精打细算,从日用里一点点挤钱,慢慢把那张拿来付学费的支票钱补上。 如今的她,过得连教堂里的修女都不如,更别说从前和他在一起过得富太太生活。 倘若这样想,反倒他是对,她是错了。 苏青瑶苦涩地笑一笑,起身收拾碗筷。酒壶快空,她将碗筷送到厨房,顺便添了些黄酒,鱼干和梅干菜。 转回来时,苏青瑶见他眼角微红,知道他是有了酒意。 “黄酒的酒劲在后头,你小心点,明天还要赶车。”她把重新装满的酒壶放在男人跟前,轻声提醒一句。 徐志怀仰头瞧她。灯光下,她面庞的轮廓好比月晕,清清淡淡的一痕,好像他拿食指一戳就能摁出一个浅浅的印子。 “想吃醉蟹了。”他手臂伸直,搁在桌面,忽而含混地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 “少来。就算有,你也别想。你们宁波人就爱吃这种乌糟糟的臭东西,到时把我房间都弄臭了。”她轻轻地打趣。“留你吃饭,还要这要那,不满意就睡大街去吧。” “怎么动不动就让我睡大街。” 她笑道:“你自己说要睡大街的,少赖我。” 徐志怀也笑,很舒服地呷了一口黄酒,可紧跟着,眼光又渐渐消沉下去,笑意也黯败了。 他垂头,心里想问她许多事,可没法问出口。 徐志怀这样的男人,素来以显露自己的情绪为耻,示弱可耻,讨饶可耻,无知也可耻,甚至连展露爱的渴求也值得羞耻。 何况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 他当然恨她,恨她背叛了自己与婚姻里的承诺——我老婆是被别的男人睡过的。可他又没法将她视为仇人,仇人需要持续的恨,可他的恨,恨了一阵后,便开始不忍心。就像现在,他看她这样生活,总忍不住想,她怎么能做饭呢,就她那双小手……当然也做不了陌生人,他们太熟悉对方,一个动作,一句对话,一个眼神,就会将他们出卖。至于朋友?别开玩笑了,没有像这样怀带着恨意的朋友。 徐志怀摸到西服的内兜,掏出一支英国纸烟,衔在嘴里,点了火。 “狠心的女人,我一个人,也很可怜的。”他呼出一口白烟,低声道,算是与她在打趣。 苏青瑶的心被他的话飞快地刺了下,陷入沉默。 如果是现在的她,一定能做出比当初更好、更体面、更能保全所有人的选择。 可没有人能越过从前,径直来到现在。 她绕到另一侧,取来文稿,坐回到床上,靠着桌子,接着翻译法文小说。徐志怀喝完酒,见她低头专心翻译,便端着剩下的碗筷,摸黑去了厨房。回来时,她仍在工作,他便从书桌上取来一本《翡冷翠的一夜》,叫她坐到椅子上,自己转去坐床。 不知过去多久,她停笔,到了就寝的时候。 苏青瑶去木箱里抱出一床替换的被褥和一卷凉席,给他打地铺用。屋子小,他要睡,也只能睡在她床边。铺好,她拿着衣服去外面洗漱,换了身白棉布的睡衣与睡裤。回到屋里,她问徐志怀困不困。徐志怀在她出去洗漱的时候,从床上下来,坐到椅子上,仍在看她买的书。 他抬头,说等下再睡。苏青瑶便点上蜡烛,放在他跟前,继而熄了电灯,自己先坐上床,梳着瀑布似的长发。 一下两下的沙沙声,忽而在屋外响起,不出几秒,便陡然急促起来。 “你听,”苏青瑶侧耳,脸上慢慢地展露出笑颜,落在他眼中,就是女孩那样稚嫩的笑容,柔软无比。“下雨了。” “要是能下到明天,就不会来空袭了。”她放下木梳,补充。 徐志怀也合上书,说:“是啊,希望能下到明天。” 窗外,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地洒落,哗哗地清洗着沾满尘屑的屋顶。 他们面对坐着,望向彼此。 暗哑的烛火,肌肤是浓厚的蜂蜜色,他的手放在她写作的桌上,垂下来,很瘦削,无名指上仍留有一圈斑驳的痕迹,那里曾经戴着一枚银白的戒指。 而她是那样洁白,哪怕是在红黄交错闪动的烛焰旁,面庞依旧如同透亮的碧玺。豆大的火随呼吸摇摆,照着她眼睛,眼珠清凉,如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泪。 他们之间的婚姻——或许能称之为婚姻的东西,早已毁灭,那爱呢?被责任、义务、不甘和怨恨,无数错误与尖细伤害所掩盖的——独属于人的情感。 在这固执的沉默中,他终于开口:“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爱的箴言 (下) 苏青瑶垂下脸,用手指代替木梳,自上而下,轻抚着落到床板的乌发,一下又一下。 “还行,不好不坏。”她回答,脸仍低着,眼睛却朝上瞥。“你呢?” “也差不多。”徐志怀说着,不由咳嗽一声,吹动了手边的烛火,险些将它扑灭,也叫屋内短暂地一暗,如同失明。“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苏青瑶听闻,冷不然想到很久之前谭碧寄信来,提到过徐志怀要再婚的事,具体那位小姐姓甚名谁,她不记得,但那时他们似乎爱得很热烈,一度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因回忆起这件事,苏青瑶手指止不住绕着发丝,忽而有种冲动,促使她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再婚了,还是一个人? 但理性很快就将这个念头压了下来。是,或不是,就算问出来了,又能怎样?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若是,那她欠他一句“恭喜恭喜”,若不是……她做了那种事,他也绝不会原谅她。而她也不可能死乞白赖央求着,非要回到他身边。 手指梳到发尾,落在木板床。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开口:“生意怎么样,还好做吗?” “转行了。”徐志怀说。“现在在做通讯,但大差不差,都是开工厂做产品,再想法子卖出去。” “你转了四年的行,可算转完了。”苏青瑶轻声叹息。“不过现在上海打仗,你的厂子怎么办,还是跟一二八一样,先停工?” “不,迁了。” “迁去哪里?” “汉口。”话音方落,徐志怀顿了一顿,又对苏青瑶说。“你也应当去汉口,南京太危险。” 苏青瑶抿唇。 她不是不想走,是没钱走。 “再等等吧。”苏青瑶道。“如今开战几月,中央政府却还没搬迁,应当是下定了决心要抗战,打算死守上海。一二八的时候,也到处传要沦陷,但最后也只是虚惊一场。” 徐志怀觉得她的话在理,毕竟张文景人还在南京,便道:“行,那你自己看着办,要实在不行,那就……” 话未说完,屋外打起雷鸣,深蓝色的天幕潇潇地下起微白的雨。雷雨声之大,呆在屋内也好似能被淋湿。徐志怀的话音被这一掐,就断在那里,随雨水流去。他靠着书桌,翘起腿,往怀里去摸第二支烟。 “对了,小阿七,”此番换为苏青瑶开口,续上断裂的话音。“她还在你那边做活吗?” “还在,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换佣人,能用就一直用。”徐志怀垂眸,点起烟。“你要是有空,可以回上海看看她。” “好,”苏青瑶微微笑着点头,“等停战了,我就回上海。” 徐志怀也笑一下。 他换作左手夹烟,手肘撑在桌面,朝桌上摆着的相片看去,不经意地问:“这是你同学?” “嗯,室友。”苏青瑶说。“讲起来,我记得你从交大毕业的时候,也拍过几张这样的合照。你,沈先生,张先生,还有一个很英俊的男生。” “多少年前的事。”徐志怀低声道。“你就跟沈从之见了一面,居然还能记得他。” “见了两回。结婚的时候,他们两个单独坐一桌,作为你的朋友。其余桌则是你的生意伙伴,所以记得很清楚。”苏青瑶说。“还有就是他来上海找你那次……沈先生看起来是个很好的朋友,当年他来找你,你训他训的太过火。” “过火?我就差把事情给他全做了,是他自己不争气。”徐志怀讲这话时,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他一个南洋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从在交通部当工程师,沦落到回四川当教书先生,这不就是步步走下坡路。哪句话说错了。我分明是对的。” “你总这样。”苏青瑶放轻了嗓音,半是无奈,半是叹息。“沈先生来找你,大概是想从老朋友那儿得到一些支持与安慰,毕竟,他可能只有你这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了……沈先生何尝不知道你的那些话是对的,但他不是你,志怀,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理性,那么有魄力,可以永远的对下去。” 徐志怀听闻,手指抖了一抖。 他看向她的毕业照,想起张文景的话,脑海内又闪过许多从前的事,最终,他长舒一口气,随手点走烟灰。 “不,我也不总是对的。”徐志怀说着,将香烟叼在唇间,如同舌尖缀着一朵鲜红的花,同时,他灵活地又拿出一根,示意她。“抽烟吗?” “好。” 苏青瑶的语调才扬上去,他就起身走过来。兴许是屋子太狭窄,只两步,他的身形便近得几乎要推倒她。他移到床畔,挨着床边坐,将那只香烟递到她面前。怎会这样近?她连抬手去接的余地都没有。 潇潇暗雨打着瓦片,风从缝隙吹入,烛火摇曳,扰乱了他们对坐的身影,心神也随之摇动。 苏青瑶垂眸,右手撑着床板,睫毛颤抖着,启唇,含住他递来的细烟。徐志怀放下手,要去拿打火机,而她直起脖子,靠近了,用自己唇间的香烟贴上他的。 烟草相贴,细微的灼烧声。徐志怀顿时后颈一麻,怕自己身子不稳,将含着的香烟晃走,手臂不自禁地绕过去,撑在她腰后的床板,继而用力吸气。烟头刹那间变得猩红,点燃了她的那支,然后呼气,烟雾弥漫在两人间。 苏青瑶因为缺钱,四年不曾抽烟,他惯常抽的牌子又比她喜欢的薄荷烟劲儿大,眼下猛地去抽,有些醉烟。她连忙抬起右手,夹住香烟,上身朝后仰去。他以为她要跌倒,连忙去扶,隔着一层柔软的棉布,抬住了后腰。 明明是被扶住,却似被狠狠拧了下,疼且麻。苏青瑶不由耸肩,右手夹着香烟滑落,搭在床的边沿。 这下,挡在两人之间的手也消失无踪,猩红的火点正对着她,火钳子一样要往她心口戳。曾经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海潮般一层一层地涌上来,马上就要淹没她。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她爱过,也深深怨恨过,有愧疚,也有不满,既想看他认错,又想求得他的原谅……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挣扎。 但现在不是犯糊涂的时候。 就算,就算!他们真的还是……那之后呢?他难道会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完全放下她从前做过的事?难道她会欢天喜地地收拾铺盖,辞了工作,跟他回上海,躲到租界,当一对爱侣?不会的,都不会…… 不犯错就不知道错,知道是错就不会去犯,这是个难解的悖论。 况且她离开,是为求得一个答案。现在那条路她还没走到头,至多走了一半,还没到回去的时候。 徐志怀也紧绷了。 他咽了咽嗓子,掌心上移,抚过腰肢,贴在她的后心。她变得比他记忆里的还要清瘦,从前的她就已经够瘦了,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亲。 徐志怀左手夹住烟,弯腰,低伏着身子,靠近她,快要吻上。 “呛到了?”他嗓音沙哑地问。 温热的吐息扑在她的眉眼,苏青瑶抬眸,瞧他一眼,又落下去。 “太久没抽了,有点晕。”她嗓音本就轻柔,所以听起来还算平稳。 “好吧,我的错,”徐志怀懒懒地笑一下,哄着她似的,轻拍了两下后背。 苏青瑶莫名觉得痒,脖颈垂得更低,鬓边的长发落到前头,几缕乌发搔着他的脸。 那一瞬,徐志怀有一种冲动,想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回上海。 有了这个念头,徐志怀的脑海里立刻铺陈出许多理由与计划:她一个年轻女人,异常瘦弱,身体也不好,像现在这样独自呆在南京,太危险。还不如回上海,彼此有个照应。哪怕是回她父亲家,也比现在好。虽说老师因为当年的事,觉得失了脸面,说要断绝父女关系,但毕竟是亲生女儿,现在又在打仗,叫她继母开解开解,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正想,她突得啊呀了一声。 原是她手指放得低,香烟烧上来,烫到了。 苏青瑶扔掉它,右手放到唇边,呼呼吹气。 徐志怀也回过神。 他收回手臂,慌乱地站起,背对着她继续抽烟。 雨还在下。 “你明天最早的一班,是几点?”苏青瑶问。 “五点半。” “下沙车站?” “嗯。” “好早,天还没亮呢,要是想吃早饭,今晚就不能睡了。”苏青瑶说。“你打算怎么去,要不要我把自行车借你用?” 徐志怀说:“还好,走去也不算太远。” “得再早半小时。” “一小时吧。”他说。“稳妥些。” 苏青瑶点头称是,又说:“那你安心睡吧,要是半夜来空袭,我会叫醒你的。” 边说着,她边曲起腿,小脸贴在膝盖。说完,两人没了声响,只默默听着雨声。很快,他抽完烟,径直出门洗漱。过了许久,他回来,她已面对墙壁躺下。徐志怀吹灭蜡烛,只脱去皮带与鞋袜,和衣而睡。 雨声潺潺,湿的不仅是房檐。 徐志怀合眸,又觉得带她走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 理由有很多。 首先,现在上海在打仗,南京只是空袭,他要是带她走,是把她从非战区往战区带,太不理智。万一上海沦陷,日军也不会立刻兵临南京城下,南京作为首都,政府断然不会轻易舍弃,若是去了上海,一旦沦陷便无处可逃。 其次,都已经分开四年,这才见一面,就说要带她走,算什么?她既然选择跟一个他完全看不起的、轻浮愚蠢且下贱的男人通奸,就说明她根本不爱他。他说要带她走,她若拒绝,那他就纯粹是犯贱,赔了自尊,在她跟前自讨没趣,惹她嗤笑。不如就这样离开,往后余生,他过他的,她过她的,就过日子,过着过着,总有一天,他们谁也不会再想起谁,毕竟偶遇的巧合,不会发生第二次。 徐志怀想了很多。 那一夜,睡了,又好似没睡。 徐志怀醒来,看手表,差不多四点,到了该出发的时候。 雨已经停了,她还在睡,半夜翻了身 ,正对着他,被窝里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他们不过一个床上,一个床下的距离。徐志怀背靠在她的床沿,望向那熟悉又陌生的睡颜,突然觉得特别残忍。 他好像确实的、真正的、只爱过她一个人,可他发现的太晚,不在乎的太久,而这种不理智的、没道理的爱,又比他所预料的强大太多……那一瞬,他感觉到痛苦,痛苦到,开始暗暗诅咒……要是她死了该有多好,干脆死在南京算了……要是她死了,他或许就能解脱……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也不至于这样……折磨我。 徐志怀咬牙,沉默良久,继而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起身,抹黑穿好鞋袜,拿上外套,预备离开。走到门前,搭上门把手,又不自觉地转头望向木板床,他驻足片刻,折回来,站在书桌前,借着窗外令人目眩的微光,摸出塞在西服内兜里的皮夹。 徐志怀从中取出一两张百元的法币,留给自己,其余的全拿出来,大约有一千多,夹在她昨夜未完成的翻译稿件中后,便打算走。然而迈出一步,又把脚收回来,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声气,从皮夹里又取出一张还未去银行兑现的汇票。这笔钱应当足够她买船票去汉口,再租上一间房,过个大半年。 初秋的清晨,彻夜的冷雨过后,起了大雾。 徐志怀穿上外套,朝车站的方向走去,湿重的水雾蒙在头上,恍如一头扎进波澜不定的湖塘。 他没走多远,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志怀——” 徐志怀回头,望见重重的雾障中,逐渐浮现出苏青瑶的身影。她披散着长发,穿一件宽大的青白色旗袍,朝他跑来。徐志怀僵在原地,第一个念头是,害怕她发现了自己留下的钱,特意跑来还他。要是她还了,两个人就真的一点牵连也没有了。 他不想那样。 苏青瑶小跑到徐志怀跟前,驻足。这时,徐志怀注意到她手上拿着灰黑色的围巾。她垂眸,略显苦涩地微微一笑,又仰起脸,举起围巾。无需任何言语,徐志怀自然地弯下腰,她踮起脚,给他戴围巾。 “路上小心,”她仔细地系好围巾,一字一顿地说。“回了上海,也要小心……” “好。”他弯着腰,点头。“等停战了,你来上海,小阿七很想你。” “嗯,我会的。”她也点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当我们谈论战争 (上) 九月二十四日 晴天,但云层很低,所以没有空袭。心里很不安,骑自行车去药房补充止血棉,以防万一。路上听到茶馆的收音机在放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由上海殡葬机构理事会点播……不知上海战况如何,听说宝山县城已经沦陷,许多妇女被抓走,当天便建起慰安所…… 九月二十六日 昨天从早到晚,轰炸了四回,在防空洞蹲了一天,也饿了一天,直到凌晨下起小雨,才离开。回家倒头便睡,睡到被饿醒,胡乱煮一碗清水面充饥。 公共防空洞里有个男人,每次跑警报,总要占据最好的位置,把抱孩子的妇女挤到外围。他人又很胖,一个人站的地方能塞两个。昨晚有人受不了,揪住他骂了一通,说下次来,要把中央的位置留给孩子,否则把他扔出防空洞。 九月二十七日 三次空袭……就着热水啃了一个红糖馒头,蹲在防空洞里睡了一觉。回来时,买了一个二手收音机,得知战线已经推到罗店,中央军与各地方军共七十万,集结上海。罗店下方就是京沪铁路线,如果守不住,南京与上海就会断联。 另,迈耶先生说,日内瓦已经向日本政府提出严正抗议,要求立刻停止无差别轰炸。唉,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停止。抗议又有什么用?难道政府之前没有向国联提出过抗议! 九月二十八日 晴天,时刻担心空袭警报响。下午有几架飞机飞过,遭到高炮中队的射击。看它们的方向,是往上海去的。整个华北都成为了日军的轰炸区,它们秃鹫一样在头顶盘旋,我们却无能为力。 希望明日有雨,想什么也不做,就待在家里睡觉。 九月三十日 连续两天有雨,大雨,茫茫一片。 如果明天雨能小一些,就骑车回一趟金女大。 苏青瑶停笔,合上日记,并将钢笔注满水,别在本子上,然后把它塞进一个惯用的布包,包内,还放着一些急用的药品和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收拾完,她上床,用一声叹息,吹熄了蜡烛。 这一觉睡得很短,还没感觉睡去,就被防空警报吵醒。苏青瑶在睡衣外匆匆套了一件袍子,左手拎起布包,右手拿了一个馒头,就踏着布鞋冲出家门。天刚亮,七八点钟的光景,满大街跑警报的人。但才响了一段预警警报,就不响了,猜是假警报。大家跑到防空洞附近,但不进去,都仰头看着天。 过半钟头,空袭警报没响,飞机也没瞧见,众人尽作鸟兽散。 苏青瑶趿拉着布鞋,回了家,洗漱用饭后,骑自行车去金女大。 因上海开战,吴校长决定和金陵大学、国立中央大学等学校一起,带领学生西迁至成都、武汉。如今的金女大,由教育系的华群女士管理,她是美国人,万一沦陷,日本人也不敢对她做什么,至少她们是这么想的。 华女士还认得苏青瑶,见到昔日的学生回来,很是开心,从自己的物资里开了一个杏子糖水的罐头招待她。苏青瑶也带了一盒阿司匹林,给华老师。 万里无云的晴日,意外没响警报,两人坐着聊了会儿天,讨论战事。各国的领事馆已陆续发布公告,表示将派飞机将停留在南京的外籍人员送回本国。但华女士说自己不打算走,她答应吴校长要保护好金女大,还要和金陵大学的其它外籍教授们一起照顾难民。她又建议苏青瑶搬回到金女大住,既可以帮助难民,又可以彼此照顾,比她一个人在外面来得安全。 正聊着,头顶突然传来飞机的呼啸声。 她们害怕是防空警报又坏了,急忙跑到屋外,见一名教职工站在空地上,手里拿着望远镜,对准天空逼近的飞机。华女士去询问情况,她则兴奋地叫道:“没事,那是我们的飞机!去上海的!” 苏青瑶听闻,胸口一闷。 她向那名教职工借来望远镜,此时飞机已经远去,她朝着它离开的方向,使劲看,隐约瞧见了模糊的国徽。 “它从哪个方向飞来?”苏青瑶问。 教职工指向南方。 民国二十六年,杭州苋桥机场。 于锦铭加快脚步,蹬蹬蹬,跟着高大队长下楼。 他们健步如飞地走到停机坪,飞行小队已排成一队,在此等候。不远处,三名机械师正在抓紧抢修一架霍克战斗机,两名地勤人员在装弹。才经历过大轰炸的机场,四处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大队长走到队伍前,站定,于锦铭也从他身后,小跑着回到队伍,带领战友开始报数。“一、二、三……”皮靴一声声踏在地面,犹如鼓击。 报完,大队长朝众人行了个军礼,又背手说:“收到前线战报,敌军调兵南下,转攻大场镇。现在需要一个人驾驶战斗机前往蕴藻浜战线,配合中央第九集团军,减轻日军轰炸压力。”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的年轻人。 “现在有五架飞机正在飞往大场阵,两架甲式四型战斗机,三架九六式陆上攻击机,携带五十多枚炸弹。”他继续说。“谁想去?” 不等说完,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高以民大队长点头,从中点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瘦高个儿出来。 “小六,你去。”他说。“人能活着回来,就回来。回不来,把飞机开回来。要是飞机也回不来,就人机俱灭,断不能落入敌手。听清楚了吗!” 那个姓刘,被称为小六的男人立正敬礼,喊道:“遵命!”说罢,他出列,朝正在抢修的霍克战斗机跑去。 同时,大队长又下令:“其余人,收拾东西,准备去南京。” “是!”又是异口同声地回应。 这十来人行过军礼,便解散,各自往宿舍跑去。于锦铭却留下来,几步走到高以民跟前。 “队长,小六不能去。”他道。“我去。” 高队长似是早料到他会找来,旋即转身,背对他,一面压低军帽,一面往回走。 “于锦铭,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说。“你给我赶紧回宿舍收拾东西,下午就要转去南京。” “我没有意气用事。”于锦铭比他高出半个额头,步子迈得大,几下便追到身边。 他冷声道:“现在大场有五架飞机,等我们去了,日军必然要增派战机。一架战机,带八吨炸弹起飞,既要完成轰炸,又要完成诱敌任务,以小六的技术,去了就回不来,他是干侦查的材料。我去!我去,还有回来的可能。” “于锦铭,我不愿轻易用你,因为我知道,你是我们之中飞行技术最好的。”高以民停下脚步,压低嗓音道。“要是上海失守,还有南京的战斗在等着我们,假如南京也失守,往后还有别的战斗。但你只有一条命,死了就是死了,我要为整个中队考虑。” 于锦铭摇头。 “队长,你我都清楚。吴淞没守住,宝山没守住,罗店僵持不下,现在打到了大场……大场要守不住,日军就该入市区了。到那时,我们必败无疑。”他说,每个字都很坚定。“这次战斗,上海投入约七十万兵力,上海若是沦陷,南京还能拿什么守?” 高以民沉默。 这种安静不过一瞬,他吸气,呼气,便下了决定。 “他去,可以人机俱灭。你去,必须给我活着回来。” “遵命!”于锦铭踏地行军礼。 他快步跑到霍克战斗机旁,小刘已上了飞机,正在跟维修的机械员做最后确认。这架飞机上一次开回来时,机翼被击中,飞行员身中三弹,刚被他们这群战友拖下飞机,就瞪着眼睛咽气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但他保住了这架比他命还重要的战斗机。 于锦铭站在飞机旁,左手握拳,敲了两下机身,继而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下来。 “于哥,”男人探出脑袋。“怎么了?” 于锦铭冲他笑起来,顶孩子气的那种,露出一排雪白的门牙。 “我跟队长说,你刚结婚一个月,要回家陪老婆。”他说。“队长就让我来替你了。” “别开玩笑了,我至少结了婚,你还没结。”小刘皱眉,猜出于锦铭的用意。“军令如山,大队长让我去,我就去。” “也是大队长让我来替你的,军令如山。”于锦铭说着,冲地勤挥舞胳膊,叫他们把外挂的登机梯推来。“不信你自己去问高队。” 小六没办法,麻利地翻下飞机,低声骂道:“要你多管闲事,我不用你替。” “我可不是为了救你。”于锦铭耸肩,轻松地笑着,与他交换位置。 “那你发什么疯。” 于锦铭脸上的微笑凝固在唇角,手指不停,飞快地系上安全带,接着是黑皮的护耳帽和墨镜。一名抢修的机械员跑到飞机前,两手竖起大拇指,高高举起。于锦铭也回他一个手势。 做完,他转头,冲队友微笑着轻声说一句。 “上海不能亡,她在上海。” 谁在上海?来不及问,地勤兵便招呼他下来,要撤登机梯了。引擎轰轰作响,男人落地,转头见驾驶座上的于锦铭掏出一个银制怀表,祈福般,放到唇边短暂亲吻一下,然后塞回胸口。 他推动操作杆,巨大的飞机缓缓驶出,继而轻盈地飞上蔚蓝色的天空,恍如一只雨燕。 第一百二十七章 当我们谈论战争 (中) 从杭州到上海,不到二十分钟的航程。于锦铭推动操作杆,穿过云层,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晴空。太阳热烘烘的,晒得人头脸发热,每逢这时,于锦铭都会想,要是飞行不为打仗,该有多好,开着飞机在蓝幽幽的天幕中遨游,就像吃饱饭,晒着初秋的暖阳,在西湖旁散步。 可惜闲适转瞬即逝,很快,他来到蕰藻浜、走马塘一带,听见了远处闷雷般的交战声。下一秒,地面交火的硝烟闯入视野,于锦铭随即驾驶战斗机爬升,躲开遮蔽视野的烟雾,飞行速度也随之放慢。 他在云层之上,俯视下方,发现了盘旋在大场镇上空的轰炸机。正要俯冲射击,却见一架护航的驱逐机突然偏移轨道,仰起机头,朝他冲来。 于锦铭当机立断,朝对方开火。枪声近乎同时响起,由于相隔较远,子弹在高空来去,连成一根根绷紧的琴弦,震颤着发出冰冷的“咻”音。 霍克机的最快速度和最高升限都比不上日机,短短几次呼吸的工夫,对方便爬升到同一高度。但优势在续航能力和大口径机枪,于锦铭见对方逼近,便推动操作杆,尽可能遛着他跑。 两机在高空你追我赶,正当于锦铭预备放缓速度,再度爬升时,另一架九六式飞机赶到,包抄过来。两架敌机一左一右,飞快地逼近霍克机尾部。彼此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一旦开枪,子弹射过来,很可能直接击毙驾驶员。 驾驶员的技术无法弥补飞机性能的差距。想爬升高度,占据制空权,飞机必然减速,那样不出片刻便会被敌机追上,继续遛“狗”,或许能撑一会儿,但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 眼见身后两架飞机越逼越紧,于锦铭心一横,咬紧牙关,突然拉杆到底,向右,战斗机突然朝右上方划出一撇,悬在半秒。然后又猛地放松驾驶杆,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人与飞机一起下坠。这样一起一落,两个力同时牵引着战斗机,令它如同踩住了急刹车,飞行速度骤降,在空中轻盈地完成了两次翻滚。 身后的两名日机飞行员没料到他的突然减速,竟擦着霍克机直冲而去。这下,被追击者成了追击者,进入了霍克机的机枪瞄准镜内。 于锦铭顾不上头晕,全力加速,追在两人后头,瞄准,开枪!机枪一响,击中一架的驾驶舱。不知是打中了敌机飞行员的哪里,那辆飞机旋即发出一声哀嚎,失控地旋转。又一响,击中了一架敌机的机翼,打得机翼上日本国旗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于锦铭不敢掉以轻心,紧咬着它的屁股,再度开枪,打中了敌方的引擎。飞机朝不远处的山峦坠去,同时,驾驶舱内弹出一个人影。 于锦铭瞥了眼跳伞逃生的飞行员,操纵控制杆,在空中来了个大转弯,返回战场。 为了减轻飞机重量,弥补速度上的不足,他们将部分战机配备的无线电拆除,作战时,用一战战场上打手势的方式与战友沟通。而日军所产的战斗机配有无线电通讯,空对空通话距离五十公里,这边飞机降落,那边余下的三架敌机已经收到信号,等着他自投罗网。 于锦铭刚一折返,便陷入敌人的机群。机关枪的扫射声冰雹般砸在他的脸上,他左冲右突,冲乱敌人的机群。 座椅中了几弹,右肩也一阵剧痛,或许有伤。至于是擦伤还是中弹?于锦铭管不了那么多,他手一模脖子,头还在,再看一眼油箱,还剩一半。那就没到返程的时候。 他闯出敌人的机群,背后紧跟着一架飞机,两人的距离不足百米,对方四架机关枪齐发,于锦铭坐着的驾驶椅后额外焊接上去的钢椅靠背,被子弹打得叮当作响。只要有一颗子弹击穿钢板,射入腹部,他就必死无疑。 于锦铭后背起了冷汗。他拉起操作,熟练地做出殷麦曼翻转。翻跟头般,飞机朝上拐了个弯,人机顿时颠倒。赶来的日机紧咬在身后,两机头对着头,擦着彼此而过。于锦铭颠倒着,在那一刹那瞧见了日机中飞行员的面孔,也不过是一张年轻人的脸,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戴着差不多的眼镜。 极为嘹亮的一声“呼!”,于锦铭驾驶飞机翻了回来,同时快速爬升,拉高距离,一眨眼工夫便隐入云层之中。日机失去目标,也预备攀升,就在此时,于锦铭驾驶飞机不怕死地俯冲回来,老鹰抓兔子那样,用机枪当作利爪,突突突!射出一长串枪弹,打入敌机。 霎时间,战机涌出一大团烟雾,滚滚而上。 于锦铭怕对方舍命撞机,强忍着接连几次高空翻转的眩晕,瞄准油箱,立刻补了一梭子弹,亲眼看着那团浓烟拖曳出一条白色的尾巴,直挺挺地坠落。 不等他喘息,剩余两架飞机追到跟前。于锦铭见子弹快要用尽,想也不想地加速,朝市区飞去。两方距离也越来越近,机关枪的扫射声擦着他的鬓角过去。于锦铭估算着敌机的油量,再一次朝地面俯冲,用高度换取速度。果不其然,其中一架敌机停止射击,主动返航,另一架仍紧追不舍,或许在等待支援。 于锦铭见又要被追上,再度降低高度,稀薄的云彩抚过面颊,阔别五年的华安大楼出现在眼底。他看到自己位于公共租界的边缘,眼前便是昔日的跑马场,可喧闹的马赛化为泡影,观赛的人儿也不知所踪。 租界巡警登上临时搭建的瞭望塔,分别张开一面美国国旗与一面英国国旗,奋力挥舞着,向两人示意,禁止他们再往前。于锦铭也是算准了这点,才故意往租界方向开,希冀日军顾忌国际影响,不敢在租界开枪扫射。 但敌机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它越追越近,想将两方距离控制在五十米以内,这样他就有把握一枪射中引擎,甚至直接射死飞行员。 于锦铭攥紧操作杆,再看一眼油箱。 他两挺机枪内的子弹所剩无多,机油也要用尽,肯定回不去杭州。既然如此,那就搏一搏!现在就是赌!赌谁胆子大,赌谁更怕死。他也已经准备好了,不大了就撞机,一命换一命! 心下想着,他拉动驾驶杆,突然停掉油门,然后继续拉杆。战斗机如同一条受惊的眼镜蛇,直直地竖立起来,悬停空中三秒,紧跟着失速下坠。这简直像野狼追逐羚羊,一直追到悬崖边,结果羚羊冷不然地跳崖一样,消失在视野。 等到日军飞行员反应过来,驾驶飞机俯冲时,于锦铭已经在急速的下坠中,有条不紊地重启油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重新占据上位。 “快看!飞机,飞机!”不知是谁大喊。“空军来参战了!” 话音未落,躲在公共租界内的市民,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纷纷仰头望向半空狗一般互相撕咬对方的尾巴的战斗机。 “空军来参战了!快看!快看!”他们一齐大喊。 人们盯着两架飞机彼此纠缠,朝地面冲去。高度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降到这个地步,哪怕双方弃机而逃,选择跳伞,落下来也是一死。要么杀死对方,要么同归于尽,没有别的选择! 于锦铭咬紧牙关,脑海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死去的战友,沉重的雨水,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沈阳,雪,龙华监狱,半截的烟草……女人的小拇指轻轻划过手背的瘙痒。他瞳孔扩大,紧盯着敌机机翼上猩红的圆日,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妈的,给老子死! 他瞄准眼前飞机的油箱,开枪! 子弹刺破气流,扎入油箱,轰然一声,敌机起火。于锦铭隐约见一个火球从驾驶座跳下,降落伞张开的刹那,便被火舌吞噬。两机贴得太近,黑烟与火浪紧跟着朝他扑来,于锦铭脖颈一阵刺痛,大抵是被热浪烫伤。他尽可能拉起操作杆,钻出黑烟。地上的人群见到他冲出黑雾,顿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这响声传到九霄,落在于锦铭耳里,已是细不可闻,仿若春夜杜鹃鸟的啼鸣。 他咧嘴笑一下,调转方向。 然而才送出一口气,于锦铭又立刻将冷气吸了回来。 油箱开始亮红灯。 于锦铭屏息,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万一呢!万一它能挺住,不需要飞太远,只要能飞到浦东或松江,找一片荒地迫降,再跟驻地的陆军联系,就能保住飞机。 他拉起操作杆,重归于蓝天,朝松江方向急速飞去。红灯的闪烁愈发频繁,不到他预估行程的一半,飞机、驾驶杆、人,突然开始急速抖动。动力不足,飞机失速,机头向下一栽,要保不住了。 于锦铭被震得下牙齿打上牙齿。他蹙眉,爱怜地抚摸了下座椅,随后左手拉开保险带的扣襻,右手猛推操作杆,机头直直坠落,而他借着这股惯性,掉出座舱,张开降落伞,摇摇晃晃地,扑倒在一片金黄的麦田。 雪白的伞衣徐徐飘落,盖在他的身上,慢慢地,渗出一摸浅红。 于锦铭艰难地翻了个身,一摸右肩,满手的血。 果然……他苦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当我们谈论战争 (下) “醒醒,快醒醒……”耳畔传来轻而急切的呼喊。“徐先生?” 徐志怀一个激灵,挺身从躺椅坐起,看向眼前的助理。男人被吓得后退半步,咽了咽嗓子,嘴巴张开,刚要说话,便听不远处传来滚地雷一般的轰炸声。 这下不用再多说。 “打来了,”徐志怀起身,顺手掸了掸直筒裤上的折痕。在厂房一连睡了几天,整个人如同过分脱水的羊毛衫,干净得发皱。“打到了哪里?” “大场镇,两军在走马塘一带交火。”助理道。“军队通知我们立刻撤离。” “给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打过电话了吗? “打过了,等我们到了,巡警就开铁门。” “行。”徐志怀点头。 他走出二楼的办公室,到了走廊,见下方的生产线已隐隐骚乱。余下的几十名工人听着远处的炮火声,短暂地望向彼此,嘴唇翕动,话音压在舌根,窃窃私语着。他们瞥见徐志怀出来,又不约而同地垂下脑袋,继续组装电报机。 “大家停一下。”徐志怀双手撑在栏杆,开口。“刚收到军队通知,日本人已经打到大场镇。现在所有人不要惊慌,听组长安排,把设备依次拆除,搬上货车,然后去财务那里排队打卡,确认工时和居住地址。做完,就在后门排队,分批次上车,在天亮之前,我们要全部撤进公共租界。记住,所有的设备都要拆除带走,连一个螺丝钉都不要留下,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话音方落,几名领头的工人走到前头,招呼起组员。一番短暂的交谈过后,众人有条不紊地开始分头打包器械。 徐志怀脚步匆匆地下楼,正撞见要上楼找他的后勤。 他赶忙抓住对方问,车开来了吗?后勤摇头。他又问,什么时候能到?对方答,起码要一个钟头。徐志怀低头看一眼手表,指针约莫指向晚上九点十五点,转而询问紧跟在身后的助理,日军距离我们有多远。助理支吾道,直线距离八公里、九公里差不多。 徐志怀蹙眉,说,就当是八公里,没有交火,他们连夜行军也得明早六点才能到,我们还有时间,任何人都不许惊慌。助理点头,稳住声线说,要不先让司机把您送走。徐志怀笑了下,道,我走了,厂子不得乱套,你要是没睡醒就去办公室补一觉,少出馊主意。助理听闻搓了下手,不吭声。徐志怀见状,顿一顿,补充,车到了,先把勤杂工和女工送走。 正说着,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咔嚓”。徐志怀还未来得及仰头去看,眼前便陷入一片漆黑,紧跟着是工人们的惊呼与尖叫,化不开的漆黑中,他听到有人大喊:“鬼子来了!”又听有人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身后的助理摸着黑,拍打几下扶手,击军鼓一般,大喊着:“别吵,别吵!只是停电!不要慌!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许动!”他声线发颤,也有些怕。 这时,一束光自二楼的凭栏处打下,是最后一位留在厂房里的工程师。他右手拿一个应急手电筒,左手夹着两个,咯吱窝又携着一个,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先将亮着的手电筒递给徐志怀,接着打开左右的两个手电筒,分发给后勤跟助理,咯吱窝里夹着的留给自己。 徐志怀吩咐助手与后勤去安抚工人,转头又低声问工程师:“跳闸了?” 工程师摇头:“估计是电缆被炸断了。” “应急发电机呢?” “在库房,我这就去。” “我跟你一起。”徐志怀边说,边单手去解双排扣呢大衣的赛璐璐纽扣。 他们匆匆赶到库房。工程师踮起脚,举着手电筒检查水箱内的冷却水是否加满,徐志怀则蹲下,用胸口与大腿夹住手电筒,头低着,给发电机接线。启动发电机,一股浓烈的柴油味扑面而来,少顷,头顶的电灯陆续亮起,点亮了灯下如释重负的两人。徐志怀捡起一块抹布,草草擦过满手的柴油,又低头看一眼手表。 赶回厂房,货车已经到了,停在后门。 女工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爬上漆黑的货车后箱,肩挨着肩,站在部分拆装完成的机械旁。徐志怀举起手电筒,一张张枯黄的面庞从光下掠过,木讷的眼与脏污的手,如同浅滩黝黑的砂石。他垂眸,眉头皱一下,而后上前,将拿着的手电筒递给站在靠外的一名女工。 “辛苦了。”徐志怀微微俯身,郑重地致谢。“感谢你们工作到最后一刻。” 说罢,车门关闭,吞噬了那一抹亮光。 货车吭哧吭哧地远去,徐志怀撸起袖子,回厂房跟余下的男工一起继续拆卸机器。 远处的炮火声响一阵、熄一阵,仿佛在梦里听见了极大的火车轰隆隆驶过。等货车再度折回,他们将所有贵重机器和部分值钱的零部件搬上去。到第三趟来,男工带着余下的零件爬上车。徐志怀从工程师手中接过手电筒,叫他和后勤合力将发电机抬走。 又是一声“咔嚓——”,空荡荡的厂房再度陷入黑暗。 徐志怀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门外,重新拧上赛璐璐纽扣。 是夜,寒冬天色,毫无月光。 只在极远处,应是交火的地方,能瞧见深蓝色的云层间翻滚出一道似有若无的血痕。 助理驶出那辆别克轿车,停在徐志怀身后。他们是最后一批走的,在镇定地依次送走所有女工、勤杂工、重要的设备、男工与零件后,身为老板的徐志怀坐上汽车。他低头再看一眼表,已是凌晨三点。 炮声越发清晰。 “徐先生,很荣幸能与您共事。”助理透过后视镜,看向徐志怀,发动引擎。 夜色被一页一页地揭过,眼前的天色逐渐变淡,煮沸的鱼汤般,泛出乳白。稀薄的晨光照在乌亮的别克轿车,车辆飞驰,路过一片广阔的棉花地。棕褐色的枯枝托举着白色的棉絮,一如捧着圆滚滚的人头。在雪白的“人头”之上,又呼啦啦飞出一面写着浓黑“死”的白旗,“死”字左右各写着小字,翻飞中,只瞧清楚了一句“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徐志怀透过车窗,望见一名青年,正擎着那面白旗。深秋的风吹过,压倒棉花,露出雪白棉絮下无数士兵似蜡渣黄的脸。深秋的天,他们赤脚穿着草鞋,蹲在棉花地里,手中的汉阳造步枪,有些用麻绳系着机柄,背后是一柄大刀,腰间是两颗手榴弹。 士兵也听见了汽车的排气声,可谁也没抬头,只静静等待着。 等待天亮,等待死亡。 等待将遍野的白棉花染成一个个血红的头颅,悬挂在广阔的原野上。 在天光大亮前,两人及时赶回公共租界的围栏内。 过了铁门,仿佛进到一个新世界。路旁,卖早点的小贩已然支起铺子。天太早,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商贩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正热切讨论着昨天下午坠机的事——大约是一位国军的飞行员,英勇抗敌,在他们眼前射下了一架日军飞机。许多市民为了庆贺胜利,不顾危险,拿着铁钳、剪子,翻出租界,从那架飞机的残骸取下铁片,当作纪念。 停好车,徐志怀叫助手去买一份当日的报纸,自己去安顿工人和运进来的机器。战线已经推到大场镇,距离苏州河也不过十几公里,局势很不乐观,最后一批机械也要抓紧时间送上轮船,运往武汉。 工人们聚集在窄窄的苏州河畔。 他们见到徐志怀,纷纷朝他涌去,将他围在中央。徐志怀一抬手臂,招来财务,让他将人员登记在册,这周内算好加班费和补贴,结清工钱,以及这周所有员工在租界内的住宿费用,都由公司报销。 其中一名女工问:“徐先生,我们接下来是要去武汉吗?” “你们都是熟练工,如果想去武汉,可以和机器一起上渡轮。”徐志怀道。“我会帮你们安排。” 工人听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说话。 “你们抓紧时间考虑,要走,这周就该登船了。如果不走,就尽快想办法找个谋生的活计。”徐志怀笑了下,自嘲似的说。“哪怕天塌下来,也是要做活的。” 一直忙到午后,徐志怀才终于坐上别克轿车,离开公共租界,经市区回到法租界的别墅。他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裳,预备下楼叫吴妈煮完馄饨,刚下楼,便见小阿七挎着竹篮子,摸着泪回来。 徐志怀坐到沙发,问她怎么回事。 小阿七说,街上有人被活活打死了,警察跑过来,好乱好乱。 “什么人?” “给日军当翻译的汉奸。” 徐志怀挑眉。 “卖猪肉的刘伯和我说,宝山有汉奸,召集了很多土娼,献给日本人,还有好多姑娘被他们抓走了。很多人想跑,但房子被电网围住,碰到就被电死。”小阿七轻声解释。“大家很生气,就自发组成队伍,到街上抓汉奸,抓到一个打死一个。我去买鸡蛋,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人跑到大街上,就被抓着衣领打死了。” 小阿七说完,低头望着地板,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她咬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轻声问:“先生,我也会被抓走吗?” “不会,只要你老实呆在租界,别往外跑,”徐志怀冷声道。“市区也不要再去,也要不安全了,要买东西就在租界买,贵就贵点。” 小阿七抹泪,用力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那太太、太太在南京,会不会出事?” 徐志怀一愣,诧异她怎么知道自己见过苏青瑶,但转念一想,猜是她给他的围巾,暴露了秘密,便道:“你怎么知道是她的围巾。” “那下面有绣字,太太很早以前教我怎么绣,可我没学会,所以猜是她。” 徐志怀没说话。 良久无言后,他道:“围巾晒干了没?拿来我看看。” 小阿七跑去取了,拿回来,徐志怀放到膝头,果真在围巾的末端发现四个绣字:长乐未央。大抵是为了防丢,又为了美观,才绣了吉祥话在上头。 “别担心,南京很安全。我在中央政府干事的朋友还没撤离,要真的有危险,他们就早跑了。”他折起围巾,低声安慰着小阿七。“再说,南京也有租界,真打起来,她会跑去租界避难,不会有事的,不会……”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雪、山 (一) 于锦铭从梦中醒来,吃力地拨开雪片似的降落伞,看见了生冷如铁的月亮。他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只痴痴望着明月,直至天尽头发出微红的霞光,由远及近,照亮了金黄的麦田。晨风微微,晚秋的麦浪泛起涟漪,涉水采薇般,一个庄稼汉打远处走来,瞧见躺在田地里的于锦铭。 他起初有些怕,扛着锄头,瞪大眼睛围着他看。于锦铭听见麦田里的沙沙声,知道有人来,就咬紧后槽牙,挤出仅剩的力气,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军人手牒”,高举着,大喊自己的身份。 那军官证又皱又染上血,那农民也不识字,满口方言。但他认出了于锦铭军服上的徽记,一下抛掉锄头,边朝村庄狂奔,边高呼:“伊是阿拉额空军,快来救伊!伊是阿拉额空军!” 不一会儿,田野上站满了人,整个村庄的百姓都出动了!一窝蜂地涌出来!人群中走出四个中年男人,他们搬来一架竹床,不由于锦铭多说,就将他抬上去。四周的人围在竹床边,时不时喊着“当心点,当心点!”,跟着它摇摇晃晃地进到村子里,放到最有名望的一户人家的草席上。 方圆三里,只有一个巫医。也算不得是医,帮村人通灵问鬼神的次数,比开药方的次数多得多。 这半吊子的医骑着一匹瘦弱的驴,哼哧哼哧跑来,见到于锦铭的枪伤,黄渲渲的脸白了半边。 他摸着长胡子,同身旁的村民嘀咕几句。于锦铭听不懂的他们含混的沪语,怕他们胡来,反复问他要干什么。巫医招呼小童熬了一碗汤药,执拗地给他灌下。于锦铭喝完,顿感四肢无力。巫医上前,掌心摁在他的额头,虔诚地念诵经文。 少顷,屋外进来一名老人,端着装满黄泥的面盆,又进来一名妇人,送来两块干净的毛巾和一盆热水。 巫医沾湿毛巾,替于锦铭洗净伤口。一盆清水转眼化为血水,妇人进进出出,换了三四次热水才算完。接着,那巫医用孽子挑出皮肉里的碎弹片,再往伤口涂抹黄泥。于锦铭听着耳旁时近时远的祝祷,迷迷糊糊地受着,竟不觉疼。 前线战局瞬息万变,于锦铭自知不能久留,处理完伤口,便请村人想办法,将自己送到松江城。张发奎司令的军队驻扎在那里,他们可以帮他联系到空军部队。 众人听闻,不敢耽误,当即推举出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驾着牛车,载他赶往松江城。得知他要走,有个头发花白的阿婆匆忙蒸熟四五个白面馒头,沾满红糖,拿薄棉布裹着,颤巍巍塞到他怀里,叮嘱他在路上吃。 于锦铭吃力地坐上牛车,一屁股栽进稻草。 此时,太阳已升得极高,日光将村民们泥黄色的脸晒成金红。负责护送的男人坐上车,挥动鞭子,老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路上,男人问他:“侬是啥地方人?” 于锦铭说:“东北人,哈尔滨的。” 男人一扬鞭,又问:“侬今年几岁啊?” 于锦铭答:“二十五岁。” 那人听闻,叹了口气,道:“侬年纪个轻,出来打仗,怕不怕?” 于锦铭本想说不怕。 因为他是军人,对方是老百姓,他是来保护他们的,绝不能露怯。 可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父亲差不多大的男人,面庞黝黑,背脊宽阔,于锦铭不由涌上一阵酸楚。 “怕。”他轻声说,语气平淡。“但我身前是上海,身后是南京,这两个地方都有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死,死就死了,去阎罗殿见弟兄。” “好!打外仗,阿拉勿怕!侬怕了,小鬼子就吱哇乱叫,都过来欺负侬。”男人提高声调,倒是豪气万丈。“阿拉齐心协力,晓得伐?” 于锦铭勉强笑笑,将话题引向他,问起他的家里人。 男人淡然道:“吾儿子就在市里向,伊是炮兵练习队的学生。” 说罢,头顶再度传来日机引擎的嗡嗡声,它们从头顶飞快掠过,前往战区,开始新一天的投弹。 上海一连几日的大晴天,炸弹也一连几天地投。 从月初投到月中,蕰藻浜、走马塘战线接连吃紧,战亡的将士太多,到以亡者的血肉作胸墙的地步。随着一声声炮击,胳膊与腿炸得满天飞,挂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梢。川军顶不住换桂军,桂军顶不住就换匆匆到昆山补充完新兵的中央军。 顿悟寺战地夺回来了又失,与之相对,租界高墙内的宵禁一改再改,从九时,放到十时、十一时,最后到十二时。 不知亡国不亡国,上海大约要亡。 风雨欲来之际,躲入租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疯癫的狂欢。 他们争相挤入灯火通明的赌场与舞厅,从橙黄的房间进入红色,从红色钻入蓝色,好似爱伦坡笔下普洛斯佩罗亲王的化装舞会,在极度的狂欢走到尽头时,迎接红死魔的降临。 好容易从旋转门逃出,来到寒气逼人的夜幕下,又会撞见街上花枝招展的妓女。她们的数量一晚比一晚多,好几次徐志怀坐车回家,都遭到她们的拦截。最大的快五十岁,最小的才十四五,敲打着车窗,脸蛋紧贴上来,厚厚的脂粉下,一团孩子气。 局势越来越坏,收音机从早开到晚。家中的电话响了又停、停了又响,语气急促地传递着各路消息——谁谁谁找好了人,打算乘渡轮逃去香港;谁谁谁跟外国大使有关系,预备一张机票飞美利坚;谁谁谁投靠了维稳会,也就是要当汉奸。 徐志怀只缄默地聆听着那头嘈杂且混乱的声音。 直到二十日深夜,客厅冷不然响起一通电话。 徐志怀披一件法兰绒睡袍,匆匆下楼接起。 “喂,徐老板……”女人话音慵懒。 “谭碧。”徐志怀听出那头的话音,皱眉道。“有事?” 自五年前那件事后,他们便再无联系,仅在社交场上偶有碰面。 “你们宁波帮的傅爷,前通商银行董事长,你认识的吧。” 徐志怀应一声“嗯”。 “他好像跟日本人有牵连。”谭碧压低声音。“我听说,他前天在家里组麻将局,想拉人入伙,等沦陷后建一个新政府,有人推举了你。” 徐志怀呼吸一滞,冷声道:“他预备派谁来请我。” “可能是邵爷。” “盛杏荪的……” “嗯。” “如果我不答应——” “他们会杀了你。”谭碧打断,压低嗓音。“据我所知,日本人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他们很想争取到你,推你做商界代表,租界里也有很多他们的人。总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徐志怀沉默片刻,迟疑地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老板,你忘了?我有许多的干爹、许多的姘头与许多送上干爹床的干妹妹们。”她冷淡地说。“男人嘛,裤腰带松了,嘴巴多少也就松了。” “为什么要帮我?”他又问。 她却嗤嗤笑一声,幽幽感慨道:“徐老板,你可真不懂女人心。”说罢,挂断电话。 那通电话结束后的第六天,仅短短六天。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六日,大场镇陷落,国军全面内撤,日军兵锋直指上海市区。近了,更近了!要再往下,便是连接上海与南京的交通要道——京沪铁路。上海投入七十万兵力都守不住,南京还能守住吗?更别提苏州、无锡、杭州……多可悲,末日与末日,竟还有个先来后到。 彼时,八十八师陈兵闸北,为保全主力,奉命撤到苏州河以南,只留下部分兵力镇守四行仓库,没人知道里面有多少士兵,只听苏州河对岸彻夜的枪声,比夏日最暴烈的雨还要猛烈。 同日晚,一辆敞篷的福特车带着邵家的请柬来到巨籁达路。 徐志怀收下请柬,客气地道一声谢。送走对方,他立刻叫来小阿七,递给她一封信,说:“要是明晚我没回家,就拿着信去找虞伯,虞伯找不到,就去找杜先生。记住了没?” 小阿七捏着信纸,点头如捣蒜。 第一百三十章 风、雪、山(二) 翌日傍晚,那辆敞篷的福特汽车,准时停在别墅门口。 徐志怀自然不会坐他们的车,便派下人去知会一声,让他们届时在前头领路。 他对着镜子,用纯金领针固定住卡其色菱格纹的领带,又从保险柜取出手枪,检查过子弹,小心塞入浅灰羊毛西服的内兜。穿戴齐整,下了楼,坐上车。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法租界的围墙,朝虹口区开。 公共租界属英美管辖,开战后,租界北部的虹口区被日方占据。很快,他们开到日军驻守的关隘,引路的福特车内下来两个人,一个掏证明,另一个冲守卫的日本兵鞠躬,后背和腿折成标准的直角。 几人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终于,领头的日本兵大手一挥,准许他们通行。 司机握紧方向盘,两腿微微发着抖,踩下油门。汽车缓缓驶入日军防区。徐志怀背脊笔挺地坐在后座,余光瞥向窗外的士兵,而一个个日本兵也紧盯着窗内的人,刺刀锃亮的虚影逐个划过车窗玻璃。 然而好景不长,临到防区的铁丝网,一行人再度被守卫的日本兵们拦下。 下来的又是那两人,又是递通行证明和鞠躬。但这次,好像是因为手续不够齐全,他们被迫停在铁丝网外,久久不得进入。忽得,一名看似是队长的日本兵发出一声响亮的吼叫,接着叽叽哇哇冲身边的亲兵说了几句。那人听令,扛着装有刺刀的长枪,朝徐志怀所乘的汽车走来。 “先生?”司机慌张地抬起头,望向后视镜。 两人的目光在冰冷的镜面相交。 徐志怀蹙眉,低声道:“冷静,先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说话间,日本兵走到驾驶座旁,猛烈地敲打起玻璃,示意司机摇下车窗。司机一动不动,目光上移,再度落到后视镜。他见镜中的徐志怀微微点了下头,牙一咬、心一横,强忍恐惧,将车窗摇下一半。 其中一名引路人见状,几步跑来,谄笑着挡在日本兵前。 那日本兵眉毛倒竖,不由分说,扬起手就是四个巴掌,“啪!啪!啪!啪!”。而这边的人,边被打,边笑,边鞠躬,边道歉。这般陪着笑脸,受了好几下耳光,那日本兵的脸色才好转,停下手,重新与他交涉。 两方隔了一段距离,徐志怀也不懂日语,难以猜出日本兵具体说了什么,但唯独对方一句带笑的发音,徐志怀听得异常清楚。 他说:“シナ豚。” ——支那猪。 过了许久,这群拦路的日本士兵才展露笑颜,放他们进入。 汽车开到一栋灯火辉煌的公馆前,停下。 徐志怀让司机等在外头,自己孤身一人走入公馆。 他穿过前厅,还未进到四方的正厅,便听大门后传来一连串咚咚的小鼓声。推门,进到正厅,见里头早已坐满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正听戏,不听的围坐在左侧漆黑边座嵌青蓝色点翠的屏风后打麻将,洗牌声推过去,倒回来,稀里哗啦,恰如急促的骤雨。 徐志怀走近,辨出台上的昆曲武生唱的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宝剑记》中夜奔那一折。 邵示军邵先生做东,见他来,满面是笑地起身去迎。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容长的面孔,身材瘦削。徐志怀客气地与他寒暄着,落了座,就在他的右手边,正对戏台,台上的铜锣、铜铙、铜钹被电灯齐刷刷照着,金光闪烁,反射出的光径直镀到人脸上。 “徐老板果真是难请的贵客,到的这么迟,叫我好等。”邵先生是余姚人,讲起话,口音十二万分亲切。 “路上耽搁了,怪我家的司机太糊涂,忘了申请通行证。”徐志怀微笑,从怀中取出一包纸烟。他弹出两支,先递给对方一支,再含住一支。“让邵爷久等了,徐某这就自罚三杯。”边说,边抬手,作势要招呼侍从送香槟酒杯。 “徐老板说笑了,我哪敢在您跟前称爷,论年纪、论地位,我称您一声哥还差不多。”男人上前,胳膊强压下徐志怀举起的手。“也怪我糊涂,忘了叫手下人把通行证提前送去。来人,快,去批一份证明来。” “两份,还有一份给我家的司机。”徐志怀顺势道。“他等在外头的别克车里,批好了,直接给他。” 邵先生笑呵呵应下。 他翘起腿,指缝夹着细烟,同徐志怀感叹:“讲真,现在不比从前,打起仗来真是寸步难行。好在大部队已经撤离,上海马上就要安定下来了。” 徐志怀垂眸,取出打火机,点烟。 “乱有乱的好,安定有安定的好。像我这种开工厂的,生产线停一日,便多一日的损失。”他下巴微仰,吐出一口灰白的烟。“而邵先生您光是手中囤积的奎宁丸与阿司匹林,就价值百万了吧。” 邵先生笑笑,露出一排白净的牙。 徐志怀也笑一下,漫不经心问:“傅爷呢,怎么不见他老人家?” “傅爷身体不大好,傍晚吃过药,睡到现在还没醒,我也不好去叫他。”男人肩膀挨近徐志怀,话音藏在舌根下,嘶嘶作响。“倒是徐老板,近来可好?我要是没记错,你的厂子设在大场镇,机器员工什么的,撤出来没?” “承蒙您关心,都撤出来了。” “现在通讯业很重要,电报、电话……”邵示军肩一耸,也取出打火机点烟。“这些要是断了,不就成了个睁眼瞎。” 徐志怀颔首,低沉地道一声“是”,目光望向戏台上的武生。 他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做出个云手,嘴里正唱道:“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邵先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台上的“林冲”,慢悠悠吸着烟,感慨道:“你看那林冲,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却被步步逼上梁山,可悲可叹——现如今也差不多,人人皆是泥菩萨,只求能过河。” “林冲是雪夜上梁山,不是连夜去投靠高俅,”徐志怀说,“要是献上妻女,投靠高俅,这戏就没法演了。” 邵先生吐出一口烟雾,赞叹:“徐老板说的是,还是您对戏文的研究深。” 徐志怀弹走烟灰,不言,欣赏着台上武生的一招一式。他见他两手举过头顶,作怒发冲冠状,敞开嗓子连声唱“叹英雄气怎消?叹英雄气怎消?”,眼神一低,落在焚烧的烟头,见猩红的火焰寸寸逼近指尖,不由悲从中来。 他掐灭烟。 装模作样地看罢了戏,不等徐志怀起身,邵先生便摁住他的胳膊,笑道:“看看时间,傅爷也该起了,徐老板不妨与我同去。”徐志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上到三楼,喧嚣声自脚底远去,倒似入了天宫。 一位身着月白熟罗长衫的高个男人立在套房前,为两人开门。 傅爷在饭厅吃鱼翅羹。 他是个身材干瘦的老者,面价凹陷,下垂的眼睛戴一副圆框镜,唇上留一撇胡须,穿万寿纹的绸衫与乌亮亮的长裤。邵示军几步过去,同他耳语。傅爷点头,放下调羹,看着徐志怀,抬手朝身旁的座位指了指。 徐志怀不动,恭敬地道一声:“许久不见,傅爷身体可好?” “还成,就是无聊的紧。你知道的,自打两年前,我被杜先生踢出通商银行,就成了个没用的老头,成日呆在家里,同小辈们打牌。若非小周前几日来找我,说发现一门好生意,我恐怕就要搂着牌桌入土了。”傅耀宗不紧不慢地说。“这次让小邵叫你来,也是想问问你对这笔买卖感不感兴趣。” “您请讲。” “虽说现在四行仓库还有陆军驻守,但大势已去,上海沦陷是板上钉钉的事。与其悲春伤秋,不如早点想明白接下去的路。我听小周讲,日军大将松井先生想重新征收鸦片税,选了个台湾人来负责。你瞧瞧,好玩吧,他哪里晓得,上海终归是我们说了算,扶一个台湾人,管什么用?成不了气候。”他说。“鸦片嘛,跟香烟差不多,香烟要征税,鸦片自然也要。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就等着我们去谈。” “傅爷说笑了,我是个开工厂做实业的,不了解这里面的门道。”徐志怀道。“何况,我们开门做买卖,是文明人,却要和一个军官谈生意?不妥吧。傅爷,松井上将手里有几千万把刺刀,几千万柄轻机枪,我们也有吗?” “日本弹丸之地,炮弹杀得进上海,管不住上海。投在谁门下不是投,要你表个态度罢了。”男人抽动唇角,皮笑肉不笑。“志怀啊,我一直很看好你,对你的爱护,也从不比虞和德少。这是个好差事。入了伙,凡事叫小周去忙,不用你多操心。” “谢傅爷抬爱,您跟虞伯都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辈,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上海商界。当年的恩情,徐某始终记在心上。”徐志怀道。“可依我愚见,凡是合作,最好两方实力相当,如此方能互利互惠。或是我方强,对方弱,我方看中对方的能力,只出钱不出力,图个省心。若是我方处于弱势,便处处受人拿捏,低声下气、点头哈腰……诚然商人最不关心国家大事,徐某人亦如此,但什么生意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什么生意终将昙花一现,我自认为能看出……” 傅爷紧盯着他,不发一言。 而他迎着对方冷冽的目光,眼帘低垂。 “支那猪,我是绝不做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风、雪、山 (三) 说罢,徐志怀拱一拱手,留下短促的一句:“傅爷,告辞。”转身欲走。邵示军见状,猛然站起,打算阻拦。傅爷却抬手止住他,淡淡道:“随他去,都是同乡,何必闹得抹不开脸,外头自有人会与他讲道理。”徐志怀依稀听见这话,更不敢久留。他右手按在西服,掌心描摹着手枪的轮廓,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楼。 欢愉的嬉闹声逐步明晰,挤进狭窄的楼梯,一浪一浪地扑在身上,湿了衣角。徐志怀从中游过,快步走到里厅。 戏台上,那林冲奔逃,已下了场,而手拿锣鼓的乐师端坐台前,咚咚锵锵,又要开唱。满台的金光被搅碎,掺着女人的金首饰,男人的金腕表,东摇西晃,乱得分不清形状。徐志怀加快脚步,将丝竹管弦之声抛在脑后,快步走出公馆。 开门,湿潮的寒气迎面袭来,冬夜大雾弥漫。 他一径上了车,连声催促司机离开。司机也不含糊,深踩油门,用铅笔在柔滑的纸面划出一道弧线般,驶出公馆。徐志怀问司机有没有拿到通行证。司机一呆,说,什么通行证?从没有人找过我。 徐志怀阖眸,心顿时沉到胃里,想着:恐怕真要死在这。 果不其然,车开到防区的铁丝网前,就被日军逼停。 那七八个驻守在此的日本兵转动探照灯,照向挡风玻璃。那光太过刺眼,司机不由地闭紧双眼,等再睁开,其中一名日本兵已端着装有刺刀的长枪,快步走到驾驶座的车窗旁。 砰砰!砰砰砰! 那士兵接连不断地敲打玻璃,嘴唇夸张地咧开,在说些什么。司机面对锃亮的刺刀,硬着头皮摇下车窗。车内的两人皆不通日语,只听出对方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说着说着,他忽而一抬手,将半截刺刀伸进车内,险些戳穿司机的腮帮子。 “シナ豚!シナ豚!”他连声大骂,又退后几步,将枪口与刺刀朝下压了压,大抵是叫他快些滚出来。 司机浑身颤抖着,推开门,胸膛迎着黑的枪口、白的刀刃,走下车。 擦洗干净的皮鞋踩到潮湿的马路,倒像上了冰面,他两腿颤巍巍的,险些滑倒。日本兵却似被他的恐惧逗乐,刺刀对准他的心口,猛然突刺。司机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摔在车门前。 徐志怀见状,右手摸入内兜,攥紧手枪,别在后腰,推门下车。 日本兵随即将枪口对准他。 徐志怀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继而镇定地用英语叫他的长官过来。那日本兵不通英文,但听出他口中所说的不是支那猪的音调,犹豫了会儿,才放下枪,转身跑回探照灯旁。 趁着这个空挡,徐志怀几步去到司机身边,扶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他拽起。 “先、先生……我们……”司机满手冷汗。 “我拖累你了。”徐志怀在他耳边道。 来不及细说,那名日本兵带了三名士兵折返。其中一名瘦高个走到徐志怀跟前,用蹩脚的英语质问他们的通行证在哪里。此人的左右肩缝有军衔,应当是这群人的小队长。徐志怀尝试解释自己是傅爷的宾客,家里突然有事,急着赶回去。对方摇头,同时举起枪,说,没有通行证,任何人别想出去。 徐志怀进退不由。 风声一丝一丝地扯紧了。 他垂眸,沉思片刻后,带着笑,相当低声下气地说:“请帮我打一通电话给杜先生,他会派人送通行证来。” 提到杜先生的名字,日本兵有所松动,怕杀了什么大人物,便给手下一个眼神,叫他去打电话。随后,这几人当着徐志怀的面,毫无顾忌,也毫无交涉地搜刮起他们那辆别克轿车。徐志怀站在车边,高举双手,看他们摸出留在车上的皮包,分光里头的法币,又拔出车钥匙,拿在手心。 汽车发出一声悲鸣,车灯熄灭,众人眼前霎时暗上几分。 徐志怀看着,一动不动。夜过的非常慢。风声,呼吸声,树叶的动摇声,甚至大雾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些细微的声响侵入徐志怀的脑海,将占据中央的“死”字描摹得愈发清晰。 死——死——若是就这样被枪打死、被刺刀捅死……何其仓促。 他不禁想起五年前,五州大药房的项先生,因拒绝与日方合作,与十一名职员一同被杀害,连尸骨都没找回。 不知过去多久,那名前去拨电话的士兵跑回来,俯在小队长耳边嘀咕一阵。那日本兵的队长点头,转而用蹩脚的英语叫他们呆在这里,等下会有人来接。 徐志怀松了口气,想问他们要回车钥匙。 然而那日本兵瞥他一眼,冷不然皱起眉、瞪大眼,阴冷着一张蜡黄的脸,对着徐志怀举起枪。他哪管面前的“豚”昔日是哪里的什么大老板,便用枪托便朝对面人打去。徐志怀来不及避开,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连退几步,撞到身后的车门。紧跟着,两名士兵靠过来,把他堵在车边,挥枪便揍。 “徐先生!”司机大喊,想阻拦。 一位日本兵见了,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接着抬腿,几脚过去,踹翻他。司机在地上滚了一圈,眼睛正冒金星,恍惚间又见那日本人走过来,轮圆了胳膊,连打他七八个耳光。抽完了,啐他一口唾沫。司机抹了把脸,满手鼻血。 徐志怀被刺刀正对着心口,不出一声。 他觉出额头略有些湿,但不敢伸手擦拭,任由鲜血流到眼角。 就在这时,铁丝网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鸣笛。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浓重的夜雾里,袅袅走出一个女人。她卷发蓬松,踩着高跟鞋,腿上穿丝袜,身上裹一件乌黑发亮的貂皮大衣,完全罩住里头的短旗袍。人还未走到跟前,风里便提前传来一阵甜香。 “谭碧。”叹气一般,徐志怀念出女人的姓名。 谭碧高举着通行证,快步走来,挡在徐志怀跟前。 她身后跟着一辆雪佛兰轿车,驾驶座下来一个男人。徐志怀起初没认出这人的身份,但等他走近一看,原是那个叫屠青的家伙,青帮的人,想来也是谭碧的姘头之一。去谭碧家打牌那次,到公馆捉人那次,他都在。 难怪杜先生的通行证来得如此及时。 屠青会说日语,语速飞快。 双方侈侈不休地商谈,好一阵过去,日方才同意放行。 这时,谭碧瞥见队长手里的车钥匙,又转头望一眼徐志怀的别克轿车,心下了然。她走到那名小队长跟前,屈膝,笑盈盈地摊开双手。那日本兵极不情愿地交出车钥匙。谭碧接过,立刻转头抛给徐志怀。 “快跑。”她冲他比口型。 徐志怀嗓音沙哑地道一句:“多谢。”随之扶起司机,坐上车,向租界疾驰而去。 惶惶然地奔逃进法租界的围墙内,车停在昏黄的路灯旁,熄火。 徐志怀下车、关门,恍惚间,听背后的别克轿车内,传来司机隐忍的哭声。他开门,见佣人们聚在客厅,等着他。小阿七瞧见徐志怀额头凝固的鲜血,惊叫一声,连忙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医生。 徐志怀只无力地摆摆手,说:“没事,都散了吧。” 他踉跄着回到卧室,脱去衣服,依旧习惯性地躺在右侧,将左侧空出。 窗帘布寸寸红上来,分不清亮起的是朝阳还是战火。徐志怀望着眼前混沌的景象,嗓子眼像被堵住,简直要喘不过气。他的身体向来健壮,在此时,竟也有病倒的预感。 她要是还在身边就好了,徐志怀闭上眼,咀嚼着在脑海浮沉的诸多念头,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初明。 徐志怀起身,头疼欲裂。 他去浴室洗过澡,将印上血痕的枕头和脏衣服一起扔到竹筐,继而换一身新衣,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乘电车去到公共租界。两军正在那里隔着苏州河交火,而他下车,正巧望见苏州河对岸的四行仓库上方,迎着微弱的晨光,升起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雪、山 (四) 局势坏到这个地步,徐志怀不得不走。 他命佣仆将家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该扔的扔,该变卖的变卖,这样哪怕别墅未来被日军强占,也能将损失降到最小。他走后,佣人们的薪资会发到来年二月,待这三个月的凛冬过去,就必须各寻出路。 至于较为亲近的两位——吴妈与小阿七。以吴妈的年纪,走不了远路,要么留在法租界,要么躲到宁波乡下。而小阿七,徐志怀问过她,是想留下看家,还是一起走。小阿七说,我留下来看家,还有照顾吴妈。徐志怀说行。 其余东西都好处理,唯一麻烦的是家中汗牛充栋的藏书,留在家里怕日军抢砸烧,埋在地里怕虫蛀,转手又没人要,带又带不走。 幸而徐志怀有一位认识的书商,是在霞飞路上开书局的日本侨民,姓杉原,京都人,总穿一件灰西装,戴金丝边的圆框眼镜,卖一些日文书,《平家物语》、《陡然草》之类。徐志怀从前在他那里为苏青瑶买过不少东西。 因上海战乱,杉原先生打算乘渡轮,带多病的女儿回日本,得知老顾客打算处理藏书,便同意接手。 他上门,雇来的驴车停在屋外。徐志怀请他进书房,叫下人倒一杯热茶,递给他,客气地询问他女儿的身体情况。对方上身微俯,一一答了,继而一面整理藏书,一面忧心地问起徐志怀未来的打算。 就这样,两人淡淡地闲聊,聊着聊着,不免谈及战争。 杉原以说日语那般的喃喃腔调,叹息道:“中国和日本就像一个大家族里的兄弟,哥哥和弟弟变成现在这样,真是太不幸了。” “人与人之间,可以亲如兄弟,但处于战争中的两国,没有情谊可言。现在,日本政府不把中国的百姓当人,很快,中国政府也不会再把日本民众当人。杉原先生,战争来了。它的力量将远超我们的想象,不仅摧毁肉体,还会干扰精神,令我们陷入疯狂。”徐志怀轻声说。“但不论如何,我十分感谢您的帮助,祝您一路顺风,也祝令媛早日康复。” 杉原听闻,缓慢地摇头。 他蹲下,小心地打包着书籍,将《白居易诗选》叠放在《源氏物语》上,轻声重复:“徐先生,这太不幸了……” 徐志怀不答,转头望向窗外,此时正微微下着雨。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令本就坎坷的乡间的小路变得更为泥泞。好在拉车的老牛见惯了风浪,任凭头顶执行轰炸任务的战斗机如何咆哮,它依旧甩着尾巴,步伐稳健地载着两人来到城门口。 于锦铭吃力地爬下牛车,从鞋垫下摸出仅有的七八张钞票,取出几张,塞给送他来的爷叔。 他原先计划的很好。 打算先赶到松江,去找驻扎在县城的第八集团军,那里有军医可以帮忙处理伤口。之后休整两日,再走京沪铁路,赶去南京与空军第四大队汇合。然而,当他乘着牛车,抵达松江城时,敌军已全面突破大场镇,开始强渡苏州河。 辞别爷叔,于锦铭进城。 城内此时一片混乱,放眼望去,尽是轰炸后的废墟。警察与县政府的公务员悉数逃离,百姓也背上破布包袱,开始流亡之路。中央军被调走,仅有一个保安大队驻守松江城。大队里没有军医,缺少药物,粮食紧缺,更要命的是,通讯不灵,此时几乎失去和中央的联系,所收到的最后一条讯息是日军在金山卫大举登陆,应当是想来个前后夹击,彻底消灭撤退的中央军。 这下,就算于锦铭异想天开,想靠双腿跑到南京,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避开日军部队了。 听到这个消息,于锦铭不觉浑身一冷,但又很快灼热起来,如同猛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他静默许久,想着“凯旋作国士,战死为国殇”,长吁一口气,冷静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死守松江城。”接着,他问他们要来子弹,填满随身的手枪,又拿了三个土制手榴弹,一把轻机枪。 漫天的雨,一缕一缕地随风飘落,从容不迫,但很快,这些纤细的雨丝被编织成柔滑的缎子,急急地抛向创伤遍地的泥土地。灰白的云越发沉重,一眨眼工夫,天暗下来。 于锦铭端着枪,站在石砖砌成的古老城楼上,不出片刻,就浑身湿透。 忽然,他看见远方有一支部队正朝松江城赶来。 于锦铭赶忙去叫守城的卫兵,可他们大多营养不良,夜里视线很差,纷纷说看不见。于锦铭不信,要来望远镜,冒着冬雨,登上城楼的最高处。 他望见在大雨和大地的交界处,远远地飞出一面残破的血红色旗帜,紧跟着,奔腾的马蹄声传来,只见旗帜下方,跑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马上有一位急先锋,背后是踩着草鞋,拿着长枪、大刀的士兵们。他们越来越近,穿过绵密的雨幕,来到城下。 又听马背上传来一声怒吼,他咆哮:“俺常山赵子龙来也!” 是国军第 43 军,即四川军。 这支部队原驻贵州,靠一双腿徒步到长沙,才终于坐上火车,前往上海。一下车,他们便奔赴大场镇,与日军苦战七昼夜后,万人的部队仅剩五百余人。 保安大队慌忙打开城门,迎他们进来,然而问及部队人数,不过一百余人。刚萌发的希望顷刻间破灭,这三四百人,便要死守这松江县?领兵的旅长却讲:“赵子龙单骑救主,何况我们还有一些兵。” 不多时,统领这支四川军的郭军长赶到,带来尚能作战的百余人。 于锦铭将自己的军人手牒交给他们,讲明情况后,终于见到随行的军医。 此刻,敷在伤口的黄泥完全湿透,渗了进去,黏进皮肉里。军医只好为他重新清创,然后取干净嵌在皮肉内的碎弹片,简单包扎完伤口,用碎报纸包了四五粒止疼药、两三粒消炎药,其余全看他的自愈能力,以及老天爷的造化。 于锦铭的军衔是少校,因而来了一位同级别的连长与他沟通。 那名连长带来一份从日军手中收缴来的地图,告诉于锦铭,眼下大部队正朝苏州、常熟、嘉善、无锡转移,上海北站被敌军占领,几十万大军挤在撤退的路上,没有车马可以供他使用。唯一可行的办法是随陆军大部队撤到苏州站,来得及,可以坐火车去南京,来不及,就与驻守在吴福线吴福线是在苏州吴县—常熟福山修建的防线,与锡澄线(无锡—江阴);沿海的平嘉线(平湖—嘉兴)、宜武线(宜兴—武进)一起,号称为“东方马其诺防线”,是上海沦陷后,用来抵御日军攻破南京的外围防线的陆军汇合,坐他们的卡车。 于锦铭点点头,收好地图,表示明日一早就出发。 他一口气还没松下,当夜,分明下着小雨,竟也来了空袭。 看不清有多少架战斗机在头顶盘旋,只知道闪光弹接连不断地落下,一团又一团的白光在地面盛开,比太阳下的积雪还要明亮。它照耀着人们惊恐的脸,恣意怒放,又在开到极点时徐徐凋谢,黑暗袭来,死亡的阴影迅速爬上人们的面庞。伴随一阵机关枪的突突声,密集的子弹仿佛盛夏暴雨后乱飞的白蚁,它会反弹,会乱窜,会在某次转身打入心口。 他们的飞机太少、太落后,又因空军部队后撤,制空权完全掌握在敌人手里。 于锦铭眼睁睁看着老天为他们哭了一宿,也看炸弹炸了一宿,惊觉上苍的泪水在枪炮前原是如此孱弱。松江被枪林弹雨包围,他没法离开。他随守军一直抵抗到第二日傍晚,冬雨不停,战火稍歇,众人迎来暂时的喘息。 也在这当口,又一支部队冒雨赶来支援——第 67 军,昔日的东北军主力,带来共两个师的兵力。 于锦铭听他们开口说话,满耳的乡音,一时竟潸然泪下。 有一位姓邓的军官,三十来岁,最初在东北讲武堂深造,又在于锦铭父亲手下打过仗,认出了于锦铭。 他坦言,兵败如山倒,上海这场投入七十万人的战斗已毫无胜利的希望,他们赶来松江,不过是希望用自己的命,为大部队的撤离争取时间。如若一条命,能换一分钟,便是胜利。 于锦铭提出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守城。 邓叔拒绝。 “培养一个飞行员的成本太大,不是给一把枪,给一个手榴弹,拉到军营里训练两周,就能上战场的。你不是陆军,不该死在这里。”他淡淡道。“军人没有自己的意志,上级的指令就是你的意志,现在我命令你活着回到空军大队。” 于锦铭敬礼,遵命。 那是他留在松江县城的最后一晚。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围聚在古老的城墙边,轻声讲述着久远的传说,关于闯进屋里的黄大仙,关于星落秋风五丈原,关于广袤土地和家乡的爹娘,奔腾的河流与绵延的山脉。 一说:“俺们东北人不是孬种。” 二说:“魂儿是最轻的东西,身死之后,它乘风飞回祖坟,到九泉下见太爷太奶。” 翌日,天刚破晓,雨仍未停歇。 于锦铭揣着大娘给的那几个红糖馒头,和邓叔赠送的一壶冷酒,独自上路。 他根据日军那份极为精确详识的地图,从早走到晚,从晚走到早,雨水湿透军服,冷到双足失去知觉,唯有痛饮冷酒取暖。不知走了多久,他在满是弹坑的路边发现一个受伤的陆军士兵,身中数弹,被射穿膝盖,奄奄一息,正哀嚎。 于锦铭跑过去,扶起对方,见他还有一口气,忙问知不知道大部队在哪里。 他说在前面。 于锦铭心中一喜,又猛然一悲。 他带不走他,也救不活他,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那人便道:“兄弟,做做好事,补我一枪。” 于锦铭咬牙,摇头。 他为节省子弹,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军,甚至不能掏枪给他一个解脱。于是他取出军刀,小心地捧起地上人的后脑勺,将刀口对准他。 对方瞪大眼睛,哀哀地落下一滴浑浊的泪,合上眼眸。 噗嗤一声,恰如敌人的嘲笑,于锦铭利落地割断他的气管,将他抛到青黄色的田野,盘旋的鸟儿纷纷落下,停在亡者的胸膛。 于锦铭不言,擦净鲜血,朝前走。走、走,走了一段路,他突然紧握着军刀,仰头发出孤狼般的长啸,“啊——啊——”冷雨和热泪逆着寒风流进嗓子,刺痛无比。可他不擦,只管拖着冻僵的两条腿朝前走,向前,向前,向前…… 直至无边的夜色下,隐约响起低微的歌声。 “中华男儿血,应当洒在边疆上。 飞机我不睬,大炮我不慌。 我抱正义来抵抗! 枪口对好,子弹进膛。 冲!冲出山海关, 雪我国耻在沈阳。 中华男儿汉,义勇本无双。 为国流血永不亡。 凯旋作国士,战死为国殇。 精忠长耀史册上,万丈光芒!” 于锦铭狂奔而去,望见茫茫黑夜,十几万大军,挤在一条泥泞的公路上。 那就是大部队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风、雪、山 (五) 于锦铭冲上前,随手拉住队伍末尾一名炮兵营的士兵,问他的连长在哪里。 那名士兵说,连长弃军逃跑了,指挥官也畏战跑了,只留下两件破烂的军服,前头应该是总部队,要从南翔去昆山,但也不确定,兵败后,部队完全失控。大炮太沉,他们这些走得慢的人看不见路,只管跟着前面人的走,兄弟你有没有吃的,我快两天没吃饭,炊事兵死了,行军锅被打烂,包袱里还有一只生辣椒和三根偷偷从田里挖来的萝卜…… 于锦铭听闻,将怀中的红糖馒头掰开半个递给他,轻声道谢,又朝队伍前方赶去。茫茫寒夜,细雨微朦,遍地的炮弹坑内积满了水,一不留神就会跌入其中。纵使空军作战服的做工已经非常精细,相当防寒,他的两腿也是冷到发烫,仿佛被架在火堆上灼烧。 走着走着,终于等到天明。雨停了,太阳从眼前升起,照亮万物。可放眼望去,不论是远是近,皆是断壁残垣、尸骸遍野。 于锦铭随队伍走走停停,到了昆山,又步行到苏州。此时古城苏州家家门户紧闭,阒无一人,火车站几乎被炸毁,司令部也已走空。这支陆军部队预备前往镇江继续寻找司令员,而于锦铭计划直接前往南京,便与同行的将士们道别,脱离了队伍。 他进城,一径向西走,路过相门城墙,见到巍峨的北寺塔,经过河畔萧条的街市,店铺门板上大多贴着减价的条子。边走,边摸怀中揣着的几张法币,想买点东西吃,没有;想找个旅店洗澡睡觉,也没有。细雨微朦的冬季,青灰的石板路间积着浅浅的水洼,反复踩过,积水浸湿鞋袜。 就这样走到傍晚,于锦铭饥困交加,坐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靠着门板睡去。睡得正香,突得,他觉出背后传来几下响动,猛然惊醒。仰头一看,原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大清早开了门,正盯着自己。 于锦铭咳嗽几声,嗓音沙哑地同她解释情况。她却摆摆手,不回话,想来是语言不通。于锦铭又指身上军服的标志,再指一指嘴,然后两手交叠,放在耳边,做出睡觉的姿势。也不知道老婆婆看没看懂。她一转身,进了屋子,再出来,左手端一碗糙米饭,右手端一碗熬煮成糊状的野菜汤,递给他。 于锦铭举起双手,接过,坐在门槛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直吃到肚子又胀又疼,才放下。他靠在长条状的门板,微微喘气,大约是太久没吃饱饭,反胃的感觉阵阵涌上。 愈发明朗的晨光落在他的面庞,半边尘土,半边血痕。老阿婆摇摇头,叹息着再度进屋,为他端来一盆热水。于锦铭洗净脸、手,拿毛巾擦一擦裤脚,站起身,见太阳升起,光芒照耀着遍地的青石砖,水洼闪闪发光,如同一块块金砖。 于锦铭看着,想到上海已经保不住,日军占领了京沪铁路,沿铁路杀来,下一个便是苏州。可兵力都在往南京集中,苏州作为保卫南京的防线,是不守的……用无数人描绘出一个古城,需要一千年的时光,而叫它化为废墟,只需一夜的炮响。 “阿婆,鬼子要打过来了,你赶紧快跑。”他边说,边跟她比划, “弗啘,我年纪度了,白不动的,倷夸点白。”她连连摆手。 于锦铭见之,心如刀绞。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给她。要放在平时,这十元够买两麻袋的大米,五十斤的食盐。接着,于锦铭好一通比划,问哪里能坐船,老阿婆给他指了个方向。他再三谢过阿婆,再度上路。 又走大半天,到外城河,河岸边停靠一艘乌篷船,船舱内住一对捕鱼为生的夫妻,都用蓝布包头,满身的鱼腥味。于锦铭上前,深深弯着腰,请求他们送自己到古运河。 渔夫会一些国语,询问他要去哪儿。于锦铭说自己是空军飞行员,在上海坠机,因铁路被炸毁,他打算从苏州坐船,走京杭大运河,到镇江,然后沿长江去南京跟大部队汇合。 渔夫听闻,拍着胸脯说:“既然是当兵打鬼子的,那我说什么都要送,上船吧!” 于锦铭感激地无以言表。 他上船,见船夫利索地解开绳索,荡桨向京杭大运河而去。船舱内,渔夫的妻子盘腿坐着,正编渔网,手边有一土灶,灶上温着腥且鲜的鲫鱼汤,咕噜咕噜冒着泡。那女人朝她咧嘴一笑,含含糊糊地冲他说了几句,于锦铭听不懂,只觉嗓音柔美。女人又招手,示意他坐过来,为他盛上一小碗鱼汤。 空着肚子,淋着雨,不眠不休地走了三天,可算尝到肉味,于锦铭脸埋进去,舌头来回舔着碗,一点点吃尽了。吃完,全身渐暖。于锦铭长舒一口气,靠在船舱,望着脉脉的江水,逐渐有了困意。 他合上眼,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能活到现在,全靠百姓热心搭救,有这样的百姓,我们绝不会亡国…… 梦里依稀听见“彭彭”的敲击声, 是渔夫奏响了渔鼓,也是有人敲响了房门。 “摄影师来了,华女士叫我们赶紧集合,你动作快点。”门外人着急得很,不等苏青瑶开门,便对着窗户喊。 “马上!”苏青瑶对着镜子,一面朗声应,一面拿火柴灼烧后的黑炭,仔细描了眉,又抚平旗袍,确保没有褶皱,才出门。 不久前,迈耶先生带着家人,乘坐德国大使馆派来的飞机撤离,临走前,他给了苏青瑶多一倍的工资,并叮嘱早日离开南京。之后,苏青瑶听取华女士的提议,暂时搬回金陵女大的校舍居住,帮助他们照顾难民。 走到教学楼旁,见金女大仅剩的十余名员工在摄影的指挥下,排成两排。华女士与担任舍监程女士并排坐在前排的最中间,一位穿翻领大衣,一位里头穿旗袍,外头披斗篷。后排从左到右,由低到高地站着,苏青瑶个子矮,站在后排靠右的位置。 上海的情况,他们通过广播电台多有了解,清楚上海一旦沦陷,日军的兵锋必然直指南京。这段时日,沪苏常锡等地的难民陆陆续续地往南京逃,数量一天比一天多。国民政府也在商议如何撤离平民,可六朝古都,六十多万的百姓,船太少!车太少!撤离何谈容易。政府迟迟不下通知,同时,船票价格飞涨,有人脉、买得起船票离开的富商大贾寥寥,而贫苦之人又有多少能有破釜沉舟的决心,用脚板逃出一条生路。 风雨欲来,人心惶惶。 也正因如此,华女士才提议请摄影来帮他们拍大合照。 咔嚓几声,摄影从兜布下钻出,比了个大拇指。 他说,照片最快一周,最迟一个月,十二月中旬前一定送来。 拍完照,苏青瑶换了身耐脏的旧棉袍,与一名瘦高的员工一起,去后厨洗菜。天寒水冷,两人将一把把塌菜浸到水盆里,洗去泥沙,不一会儿便两手通红。 “看来真要打起来了。”那名职员轻声说着,朝手心哈气。 苏青瑶点头,利索地甩掉菜叶上米粒大的小虫,道:“听广播说,守在四行仓库的谢团长已经向英方投降……” “我记得你家在上海?” “嗯……不过,他们应该都躲进了租界,”叹息般,苏青瑶说,“你呢?” “就在南京。我预备过几天把爹娘接来,要么住在这里,要么去金陵大学,牧师会照顾他们。”对方说着,忽而抿唇一笑。“你知道吗,这种时候,我们信上帝的就有福了。” “为什么?” “可以先进天堂。”她平淡地说。“你看,主是垂爱我的。” 苏青瑶哑然。 而那名职员没有发觉苏青瑶的无言,继续问:“要是真打进来,你打算走吗?” 苏青瑶沉思许久,抬头,镇定地答:“嗯,但我会留到不能再留的时候。” 夜里再度落起小雨,一阵紧一阵松,洒在玻璃窗。窗边,垂着一根长长的电线,末端倒吊一盏电灯,孤零零地亮着,那光像害了黄病,没有半点生气。苏青瑶坐在书桌前,看着玻璃上的雨水枝蔓似的扭曲、生长,手脚冰凉。 雨下整夜,不等破晓便悄然离去。 当徐志怀醒来,推开窗,望见花园的石子路水迹斑驳,恍若地母在夜间涕泪交颐,留下满面泪痕。 他套上驼毛大衣,带一把黑色长柄雨伞,坐车去见怡和洋行的西泽克爵士。抵达咖啡厅时,对方还没来,徐志怀选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要一杯意式咖啡。深棕的皮质座椅,全然仿巴黎左岸的腔调,可座椅扶手破了皮,露出海绵,满是战乱的狼狈。 不多时,西泽克爵士赶来。 “后天上午十点,会有一架飞机,从上海飞往纽约,”他说着,摘下礼帽,从厚重的大衣内摸出一张机票,放在茶几,朝徐志怀推去。“现在上头还有一个空座位,人情价,只需一百根金条。” 徐志怀瞧见机票,先是错愕,没料到他会送上这样一份大礼。紧跟着,一种闷热的感觉,涌上心头。尽管他已将绝大部分机械运到汉口,员工也悉数坐上渡轮,但在紧盯机票的那一刻,徐志怀还是犹豫了。 对政治,他早已失望透顶,没有信心去赌这场战争的输赢。战事一开,谁知道要打多少年?乐观些,三年、五年;悲观些,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倘若打到最后,流进了全中国千千万同胞的血与泪,换来的依旧亡国灭种,该怎么办?中国不是第一次打败仗了。它已经失败了快一个世纪,未来也将继续失败下去。 或许,他应该买下这张机票,抛弃父母的坟墓,曾经的爱人,苦心经营的事业,永恒的故土,远走高飞,去美国,至少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那才是符合理智的行为。 正沉默,咖啡厅的无线电收音机陡然变了声调,整个上海的电台都突然终止正在播放的节目,转而播报起同一条要闻。 “亲爱的上海同胞们……” 滋啦的电流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是现任上海市长俞鸿钧。逐渐的,四周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连呼吸也放轻了。一时间,上海的天与地之间,只回荡着男人念文稿的声响。 徐志怀垂头,默默听完,眉头轻微的蹙起,又松开,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眼睛泛起一点点的血红。 “多谢您的好意,”他低哑着喉咙。“但我不会走,我的家在这里。” 1937 年 11 月 11 日,上海市长俞鸿钧发表《告上海同胞书》,沉痛宣告上海沦陷 11 月 12 日,淞沪会战结束 沪宁铁路线被日军占领,上海与南京之间几乎彻底断联。 11 月 18 日,古城苏州失陷。 11 月 19 日,嘉兴沦陷 11 月 20 日,国民政府发表《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 11 月 24 日,湖州吴兴沦陷 11 月 27 日,重要工业城市无锡被攻陷 11 月 29 日,常州沦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昨日世界 (上) 乘渔船从长江入秦淮,夜幕低低垂落,一声沉闷的击楫将于锦铭敲醒。他钻出船舱,目光放远,望见疏疏的月色下,秦淮河水分外稠密,荡也荡不开。两岸草木翳翳,树叶交缠间,闪着两三点微弱的火光,照出晃动的人影,是一些妓女,一些小贩,一些乞丐,身后的房屋高高低低,大半是坍圮了的。 渔夫将船泊进雪亮的汽油灯丛中,系了麻绳。于锦铭掏出余下的钞票,约五十元,尽数塞给渔夫。那老伯不肯收,但拗不过于锦铭坚持,勉为其难地抽了二十元,又挥手叫妻子拿来一条风干的咸鱼,送给于锦铭。他热切道:“你是上阵打鬼子的,不能饿肚子。”于锦铭深深弯腰,谢了又谢,方才与他道别。 他一个健步跃上岸,目送小船摇着木浆远去,不知这对夫妻未来将要去往何方。 此时的南京城内,处处是修筑防线的守兵。 于锦铭向他们出示自己的军官证,然后经过陆军营漫长的上报、上报时找不到人、打电话来回确认,总算坐上归队的卡车。空军驻扎在中山陵图书馆后。四大队的队友得知于锦铭大难不死,今夜便要归队,纷纷围聚在一起,边打纸牌,边等着迎接他。 伴随几下刺耳的鸣笛划破夜幕,纸窗忽得映上一层姜黄色的光晕。战友们猜是于锦铭到了,连忙放下牌,套上飞行员夹克跑出去。他们见一辆大卡车横在门前,于锦铭高举着鱼干,从车上一跃而下,张开双臂,飞奔而来。 “好小子,算你命硬!有没有受伤?让我给你两拳看看!”高声叫嚷着,七八个小伙子搂成一团。 于锦铭好容易从中挣脱,大笑着将他们挨个儿抱过去。抱到最后,没瞧见小六,他咧着嘴问:“小六呢?该不会睡了吧!太不是兄弟!” 大家朝彼此望了一眼,没说话。 于锦铭心弦一紧,正要开口问,抬头,见队长高以民背着手站在门口。他急忙跑到队长跟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立正道:“空军第四大队飞行员——于锦铭,归队!” 高以民唇角微扬,算是欣慰地笑了下,同他道:“回来就好……吃饭没?我叫炊事员把剩菜热一热,晚上有炖猪肉。”说着,转身朝内走, 于锦铭冲队友们挥挥手,紧跟上去,路上不忘举着咸鱼说:“我这一坠机,还白得了条咸鱼,刚好明儿午饭给队里加餐。” 两人走到在图书馆临时搭的饭堂,里头架着几个桶。炊事兵知道高以民和于锦铭都是东北人,算为了庆祝归队,大晚上去仓库摸来两把酸菜,下到带皮的炖猪肉里,咕噜咕噜煮到滚烫,一开锅,满屋的热气。 “对了,小六呢?”于锦铭吃着,问。 “牺牲了。”高以民平淡地说。 于锦铭嗓子眼一噎,酸菜卡在嗓子眼,下不去。 “试飞的时候,机件失灵,一起掉下来,人机俱焚。”高队继续说。他点上一根烟,又朝于锦铭抛去一根。“引擎烂到这地步,叫飞行员因飞机死,真他娘的窝囊。” 于锦铭不响,搓搓鼻子。 他低下头,继续吃,滚热的水汽熏着眼珠,微微发湿。 半晌后,他再度开口,问:“小六老婆呢?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高以民道。“上周你师娘陪着她来领了小六的铭牌和几件衣裳,哭得瘫坐在地上拉不走,劝了好一阵才送上车……可怜,小丫头结婚才不到半月,父母都不在身边,往后还不晓得怎么过。” 于锦铭嘴里发苦,连忙转了话头。“师娘怎么样?” “她蛮好的……”高以民顿一顿,指尖弹走烟灰。“我已与她说好,倘若哪天我死了,她拿我的抚恤金照顾女儿、照顾自己,改嫁找个好男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一定要对我们女儿好。若是残废,就一定自杀,与其拖累她,还不如一手枪死了,痛痛快快地走。” “这成什么话!师娘不会同意的。” “锦铭,军人不宜有家室。”他说着,微微点几下脑袋,又仰头发笑。“后悔了,早知道跟你一样,单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杀几个鬼子就值回本了。” “多杀几个哪能够本,起码打下一百架飞机,带炸弹把富士山踏为平地。”于锦铭拾起桌面上的香烟,勉强哈哈笑着,问对方借火。“咱们还剩多少架飞机?” “二十架,差不多。都在图书馆后的树林里。” 于锦铭险些没拿稳烟。 “天杀的。”他喃喃。 “上海一战,投入过大,如今一群残兵败将困守金陵城……守不住的,不过是拿命来拖延时间。加之南京是个绝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撤都不好撤。日军大部队一旦杀到,关上城门,便是瓮中捉鳖。”高以民说。“但委员长的意思是,南京毕竟是首都,是孙先生安寝之地,断不能不战而退,至少也要守上两周,向国际社会表明中国抗战到底的决心。” “留下指挥南京的司令员是谁?” “唐孟潇。” 于锦铭是奉系出身,地方军阀的儿子,对各地军阀以及中央内部派系斗争多有耳闻,听到司令员的名字,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问:“高队,你觉得唐司令能指挥得了……” “我不知道。”高以民摇头。“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听取号令,等到最后的关头,以身殉国。” 他们已经不谈守得住或守不住,只能谈死或不死。 “但假如老天有眼,给四大队一线生机,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担起我的责任,照顾好弟兄们。”高以民吸一口烟,补充。“在航校的时候,我当你的教练,就觉得你是个好材料。自己技术够硬,也能团结战友,就是少爷气太重,做事冲动。要再给你两三年磨练磨练,没准未来能当个中将,可眼下这情形,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万一我死,你要担起责任,以国家大义为先。” 于锦铭听后,没再像从前那样说要死一起死的大话。 他沉默片刻,继而郑重地点头,低声道:“我明白。” 高以民站起身,嘴唇里含着香烟,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吃完饭,于锦铭回宿舍。推门进去,见队友们抽着烟,正围在一起打扑克,吵得要命。烟草能很好的提神、止痛,因而一些参军前烟酒不沾的士兵,进了部队,也纷纷成了吞云吐雾的高手。赌桌则是从图书馆偷偷搬来的,上头摆满枯黄的小草当筹码。 于锦铭侧身,挤进去,其中一位战友给他指了个空床位,他就走过去,呆坐着。说是床,不过是在几根木条临时钉起来的架子中央绷了一张网,然后一排又一排地列在那儿,整齐的如同山坡上的墓碑。 床底放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靴,于锦铭拿起来,放在膝上反复看,小牛皮鞣制的,做工很精细,像德国货,想他六年前在上海,这样的鞋有十几双呢。 于锦铭拎起皮靴,高举着胳膊晃一晃,冲打牌的那帮人笑着问:“这谁的鞋?不赶快领走我就私吞了。” 打牌的少年们头也不回,只听烟草焚烧出的迷雾里,不知冒出了谁人的声音,轻柔且平淡地说:“小六留给你的,他说这双皮靴你穿着比他帅。” 第一百三十五章 昨日世界 (下) 苏青瑶是被汽车喇叭声吵醒的。 警报声一般的鸣笛,令她本能地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披上蓝布袍,匆匆跑到屋外。初冬的寒风猛烈地吹拂着,长发随风摆动,在眼前乱作一团。她连忙拨开及腰的乌发,拢在手心,终于,视线明晰,她远远望见阴沉的天幕下,一辆军用卡车驶来,停在门口。 跑到大门口,发现金女大的舍监程瑞芳女士正在那儿和韩湘琳韩先生交谈。 “怎么起来了?”程女士望向苏青瑶,温声道。“再多睡会儿,昨晚忙了一宿。” 苏青瑶摆摆手,笑道:“没事,我不累。”说着,又向韩先生问好。 韩先生是西门子洋行代理人的助手,一个山东大汉,标准的国字脸,人生得很厚实。 他此番来,是给金女大送大米和面粉,还有十几罐汽油,要送往鼓楼医院。 鼓楼医院背靠金陵大学,医护人员大多已经离开,只留下二十来人,由威尔逊医生与特里默医生主管。苏青瑶大三的家政课要学护理,就是去鼓楼医院实习的,负责带她们的是护理员海因兹小姐,她已经六十多岁,也选择留在鼓楼医院。 韩先生说,开车来的路上遇到守军,把他硬赶下来,说要征用卡车。他费了好一番劲才脱身,但也损失两罐汽油。“他们也是闹急眼了,见到物资就要强征。” 程女士长吁一声,问他,负责管理上海南市难民区的饶神父有没有回电报?韩先生答,回了,但日本人否决了建立安全区的申请,不过拉贝先生很乐观,觉得还有斡旋的余地,他已经给德国发去电报,希特勒保佑。程女士重复道,好吧,希特勒保佑。 苏青瑶接着问,唐生智那边给答复了没?还要多久军人才会撤出安全区?韩先生想了会儿,说,大概要两周。程女士摇头,当兵的不撤离,日本人绝不会承认安全区。苏青瑶笑着安慰道,程老师,换个思路,这样说明至少还有两周的时间,南京才会沦陷。 韩先生笑了,道,小苏应该跟他去国际委员会帮忙。程女士也跟着笑。她慈爱地摸摸苏青瑶的后背,像抚摸小猫那样,说:“这是我们金女大的优秀毕业生,可不能被你们拐走。” 正说着,一个女人走过来,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男孩。是韩夫人,她姓邹。苏青瑶迎上前,带两人去校舍小坐。 这几天,金女大余下的这十几人,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地收拾屋子,整理出六栋楼房,用来收容难民,预估能住下两千人后来由于难民剧增,收容人数大大超过预期,6 栋楼房就收容了 1 万余人。可华女士担心不够,让他们再收拾出两栋。 苏青瑶让韩夫人把儿子放到铺好的床上,又给她搬来一张椅子坐。自己则在一旁,边与她闲聊,边抓紧时间清空屋舍。 “天越来越冷,”韩夫人说着,解下绒线围巾,盖在儿子的肚皮。 “是啊,南京的冬天可比上海冷多了,我待了四五年,都没习惯。”苏青瑶说。 “小苏的家里人在上海,是吧。”她说。“早知道你应该回上海,和家里人在一起。” 苏青瑶点点头,垂下眼。 “韩先生也没去济南。”她抖着毛毯说。 男孩似是被灰尘呛到,肚皮卷着妈妈的围巾,翻了个身,改为侧躺。 “老韩跟我讲,要走可以走,但走了,良心上总过不去。拉贝先生需要他。先前他让我带孩子去济南,可我放不下他,不如一家人在一起。”女人低头,边拍着儿子的背,边轻声说。“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苏青瑶唇角紧一紧,说:“九一八东北开战后,上海有许多学生举行抗日游行,人多到把大马路都堵死。我很伤心,却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家里人也说,这种游行啊、示威啊,是无用功,政府不在乎。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一直都很对,后来那些南下北上去请命的学生,其中有许多白白丧了命。” “可……我们的情感呢?对一件事的质疑、犹豫、愤怒和怜悯。这些情感,就只是愚蠢吗?”苏青瑶接着说,嗓音平静且轻柔。“不是的。总有人会在乎。我在乎,你在乎,韩先生和程女士在乎,华老师、拉贝先生,威尔逊医生,他们作为洋人,也在乎。啊呀,留下来大概是错误,但吴校长告诉我,人的意义不光是为自己活着。” 韩夫人低头,抚摸起儿子的脸蛋,再抬头,问苏青瑶:“小苏以后有什么打算?等打完仗,局势稳定下来。” “我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住,再南方一点,最好能住在依山傍水的半山腰,有许多树、许多花。整日吟诗作对,赏玩古籍,就像竹林七贤。有可能的话,再养一只小猫。”苏青瑶说。“总归就是很平静的生活。” “不考虑结婚生子吗?你这么漂亮,孩子也会很漂亮。” “如果我能生得出。”苏青瑶歪着头说。“我从前很怕生小孩,不知道为什么生。为传宗接代?可孩子不是工具呀。但现在,我觉得如果我能有一个孩子,我会知道要怎样爱他、尊重他。孩子是很好的,充满了希望,能让未来越来越好。” “你会是个很好的母亲。” 话音未落,床榻上的男孩忽而发出几下嘤咛,呜呜要哭。 韩夫人无奈地笑了。 她朝苏青瑶投去一个满含歉意的眼神,抱起儿子到走廊,轻柔地哄着。 临别,苏青瑶跑去宿舍,将昨晚连夜缝制的德美两国国旗与纳粹党旗交给韩先生。她之前当家教时,帮迈耶先生制作了不少德国国旗,缝制起来驾轻就熟。韩先生拿出一面德国国旗与一面纳粹党旗,一左一右挂在卡车外。 大家认真地拥抱,挥手,告别。 晚餐的稀饭煮得很稠,有一碗煮白菜汤和半个红苹果。餐桌上,一名职工给苏青瑶带来了从上海寄来的信,谭碧寄来的。她跟苏青瑶说,邮局过几天就要正式关闭,只留一个小邮局,但把信件投入信箱,不时会有人来取。 吃到一半,屋外突然响起防空警报。苏青瑶已经非常习惯警报声。她将谭碧的来信塞入衣襟,又找来一支钢笔与几张白纸,折好后也塞进衣服。苹果才吃一口,就拿在手里,跑去防空洞。 投弹声接连响起,而她蹲在洞中,借着煤油灯的微光,拆开信。 一封来自七天前的信。 青瑶: 军队撤离了,上海很快就要沦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次学乖了,提早进入公共租界避难。日本人一直在开枪,一直在投弹,好多人跑进租界,好多人在外面,不知道是死是活。 租界内流言四起,好多人说中国要亡了,瑶瑶,亡国之后会是什么?难道以后我们就是日本人了?我要改名叫川端绿子?啊——有时我站在公寓的阳台,在苏州河的这边看那边,觉得人生就像一场大梦,上海早已不再是我们的上海,它已成为一座残破的孤岛。瑶瑶,告诉我,中国不会亡,好不好?你是我认识的女人里最有智慧的,你说的话总会成真。 徐志怀也在租界内。如你所料,日本人盯上了他。我叫屠青向杜先生求情,保了他一命。他接下来估计要离开上海,听说政府已经安排好船只,先送他们这些大人物从杭州走,去汉口。等局势稳定一些,我大概也会去汉口。 你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你也要躲进租界,知道吗?一定一定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能失去你。 想你的碧 苏青瑶读完,拿大腿垫着信纸,拧开钢笔。 阿碧: 听到你平安的消息,我真的叫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我现在住在金女大的校区内,从前的老师在保护我,你别太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国际安全委员会也正在和中日双方沟通建立安全区的事,相信不久后就能获批。这个安全区就跟在南市建立的那个难民区一样,不允许任何军人进入,我希望这块中立地带,能保护广大民众度过战乱。 南京的邮局快要关闭,接下来通信会很不方便。你如果打算离开上海,去到汉口,记得给我多写几封信,以免邮局丢失信件。如果遇到十万火急的情况,我也许会借委员会的电报机,给你发电报。 还有,如果你遇到志怀,提醒他千万千万小心。他的身份特殊,日本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上海沦陷之后,租界内一定会有许多汉奸,想用他的命去邀功。 愿不久后你我能相见。 深深思念你的瑶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两地书 谭碧读完最后一个字,唇舌反复咀嚼着“相见”二字,折起信,塞进抽屉。 新租的公寓比原先的小一半,火盆毕剥烧着,屋内闷得厉害。她开窗,望向苏州河对岸,漆黑一片。陆军撤退,那烟花般的炮火声也随之销声匿迹,而曾经在废墟上抛洒一地的鲜血,也不过是春节喧闹过后,满地的碎纸屑。 常说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确,谭碧不觉得沦陷是多大的事,当兵的走了就走了,他们不是第一次来,第一次走,仗打完了,人还要继续生活。可每逢夜深人静,她望一望苏州河,想到上海此后便是日本人的地界,而她可能要改名字、说日文、穿和服……心口总会微微发疼,说不出缘由,大抵是因为她才学会写汉字。 正在小窗边久久徘徊,玄关突然响起一阵揿铃声。 谭碧回神,去开门。她见门缝里男人严肃的脸,吓一跳,险些将门顶回去。而门外的男人及时地扶住了房门,平淡地开口:“谭小姐。” “呦,徐老板,稀客稀客。”谭碧眼皮一低,唇畔扬起笑,松了手,妖妖娆娆地请徐志怀进屋。边走,朱红色的指甲边将墙壁上的电灯挨个拨下,啪嗒啪嗒,开关与脚上的绣花拖鞋一齐响。 徐志怀跟着她进屋,离了一段距离,脚尖连女人被灯光拉得修长的影子都没沾到。 两人走到一对小矮凳边。 谭碧指指其中一个,笑道:“您老大晚上跑来,为的什么事?有话直说。” 徐志怀瞥一眼,并不坐,淡淡地说:“我朋友有一张机票,飞美国的。我可以买下来送给你,作为交换,希望你能联系青帮的人,送我离开上海。” “宋子文不是开出一张名单,计划将你们这群达官显贵运去后方?”谭碧挑眉,环臂立在他跟前,细眉微挑。“怎么?大名鼎鼎的徐老板该不会没上榜吧。” “我要回一趟宁波老家。”徐志怀道。“再者,日本人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跟他们一起走太危险,我并不信任宋家人的办事能力。”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蹙着眉头继续说:“只要谭小姐同意帮忙,我立刻将机票双手奉上,另加五十根金条,作为你去纽约的费用。” “好笑,我连国文都认不全,还去美国,徐老板别太幽默。”谭碧朝后退几步,靠在墙壁,朱红的指尖搔着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肌肤。 “你可以送人,或者卖了换成金条。”徐志怀说。“现在这时候,一张机票值万金。” “万金又怎样?现在这世道,指不定哪天我就被日本人抓去慰安所了。” 徐志怀不应,沉默半晌后,又开口:“既然谭小姐不愿,我也就——” “记得吗?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第一次打进上海。”突得,谭碧打断他。“那时我去找瑶瑶,确实是走投无路。” 她侧身,肩头倚着墙壁发笑,只是这笑太酸楚,令眼里闪着水光。“我难道那般没眼力见,看不出你有多厌恶我?你这样的男人我见多了,眼睛长在头顶,大大的正人君子,十二万分清白。可瑶瑶不同,她不厌恶我,不畏惧我,也不同情我。她理解我。所以我抱着一线希望去了……现在想想,要是没有她,我早不知死在哪条街上……所以只要她肯开口,我都会倾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望。” “徐老板,我不用你的机票、金条,或是其它什么,我不跟你做交易,你不配与我做交易。我谭碧是个臭婊子不假,但赵盼儿也会为宋引章两肋插刀!”说着,嗓子突然干得很,谭碧使劲咽了一咽,转回头,紧盯着徐志怀说。“现在这就是她的愿望——她希望你能平安。” 谭碧这一番话说的叫徐志怀没了话。 他垂眸,目光落在客厅的地板砖,看见一块又一块黯淡的方砖上,依次盛放着小小的这红色花朵,相当精巧。巨籁达路上,那栋豪华别墅的卧房浴室,铺的也是这样带有图案的瓷砖,杭州那栋早已变卖的洋房也有,不过是铺在去小花园走廊。这些自然是苏青瑶的手笔,徐志怀记忆里的她异常爱美,衣橱里塞满旗袍,别在腋下的手帕要用丝线绣上短短的名字。餐碟要成套,冬夏各不同,有的窗户挂窗帘,有的要钉竹帘,竹帘还要分翠色的、鹅黄的与深绿的。 没有男人不爱美丽的妻子,他也乐于在这方面出钱。 可她做出那种事后,徐志怀的心态陡然变了。他偶尔会对自己说,苏青瑶就是一个浅薄、肤浅与轻佻的女人,被于锦铭那种花架子勾走,一点不奇怪,是他看走了眼,白白浪费了感情。但在此时此刻,不知怎的,他再度回想起在南京见苏青瑶的那一面,她套着宽大的棉纱袍子,住在狭窄的房间,从墙壁到地面,干干净净,一点花样都没……有种难以言表的感情,不断地扑闪,疑心是不慎吞下一只蝴蝶,叫它在胃里挣扎。 神思如蛛丝,挂在破败的窗沿轻飘飘地荡,连带着他的睫毛,也轻微地颤动。 “你未来有什么打算。”他冷不然说,全然无关的一句话。 谭碧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扯起嘴角笑着说:“黄浦江上还有几艘英国轮船,那儿的货仓还塞得下一个貌美却无用的女人。” “那谭小姐多保重,”他点点头,转身欲走。“多谢。” 谭碧见状,顿时呆在原地。 她搞不懂这个男人怎会如此无情。 上海沦陷了,日军沿着京沪铁路线一路杀过去,很快就要到南京。连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妓女都明白的事,他徐志怀难道会不清楚?还是对他来说,苏青瑶不过是个通奸的前妻,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徐志怀,日本人很快会打到南京……”一团怒火灼烧着嗓子眼,谭碧咬着牙,几步追上。 徐志怀停在门口。 他伸手,要握住门把手,头也不回地出去,却又似怕它灼伤了自己的手心,悬停在半空。 这般在门前迟疑良久,他放下,背对着谭碧问:“所以?” “什么所以?你不知道吗,瑶瑶现在人就在南京,她在南京啊!你当年那样对她,将她赶出去。她现在还是写信来,恳求我去救你,你呢,你难道就不会担心,不会难过吗!” “那谭小姐想叫我怎么做?”昏黄的电灯下,男人侧过脸,面孔冷淡、英俊、眉目分明。“单枪匹马冲去南京,把她救走?都这个时候了,还请您现实一点……” “徐志怀,你个没心肝的畜生!”谭碧气得浑身发抖,上齿砸着下齿,硬生生将骂声砸出来。“滚!给我滚出去!” 徐志怀不言。 他冷冷看着眼前妩媚异常的女人,见她扶着墙,急促地喘息。 “谭小姐,你有什么立场说这番话。当年如果不是你教唆她,不是你蓄意破坏我们夫妻感情,那她现在应该跟我待在一起,非常安全。”徐志怀道。“有力气责问我,不如去找找你帮忙牵线的西门庆,他人在哪里,怎么不去救她。” 谭碧听了,一股发酸的热气猛然从胃里涌上,卡在喉咙,如何也呕不出。 她被戳中软肋,身子依旧不停地颤抖,只是这颤抖直发虚,令手脚都失去力气。她完全靠在墙壁,嫣红的嘴唇动了一动,张开几寸,热气丝丝缕缕地喘出来:“我没想到……你对她是认真的。” 在上海滩的客寓内偷情的男女,谭碧见过太多。丈夫偷完妻子偷,妻子偷完丈夫偷,爱欲混乱不堪。她曾以为他们也是那样,毕竟她见徐志怀的第一面,是他与其它商人一起到她的妓院里喝酒。 “谭小姐,我凭什么看得起你,你为我做过什么好事吗?没有。”徐志怀转回头,握住了把手,手心有一点虚汗。“事到如今,她已爱上别人,宁可坐牢也要与我离婚,我自然也不对她负有任何责任。” “不、不,你不懂,她不是为爱……对她来说,有比爱更重要的事,”谭碧叹息,靠着墙壁滑落。“算了,算了,你走吧,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去,等我电话……” “多谢。”说罢,徐志怀开门。 房门外是鸭肠般狭窄的楼道,石灰的天花板上,悬着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灯泡,幽幽的灯光照着走廊,抬眼望去,如同泛着冷光的松烟墨。徐志怀合门,拿起一把剪刀般,裁断了背后的光线。他眼前霎时间一黑,只得摸着扶手下楼。 木扶手像是被虫蛀了,布满小洞。徐志怀挨个儿摸着孔洞,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越往下,那份难以形容的情感,便在心里挣扎的越厉害,海浪似的,将他从东岸拍到西岸,又从西岸卷回到东岸,翻来覆去,直到从他心底逼出一个可怖念头——假如她死。 突然,头顶一亮。 徐志怀抬头望去,只见青白色的灯光倾泻而出,滔滔如江水。啪嗒啪嗒,谭碧踏着绣花拖鞋,从中走出,来到楼梯口,居高临下的。徐志怀抬头,迎着光,眯起眼去看,瞧见她两条胳膊环在胸前,兜着许多信纸。 白花花的信,随着她一扬手,他的头顶飞起漫天的大雪。 “徐老板,你真是不懂女人心。”谭碧轻声说完,转身回了房间。 她没关门,玄关的灯泡嘶嘶作响。徐志怀借着光,弯腰捡起一封信,边缘有半截戳印,显示是从南京发来的。他打开,看到“遇上我是他的不幸”,手一抖,不敢再看。他将信塞到大衣的内兜,又半蹲在地上,去捡起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太多了,内兜塞不下,其余的只好拿在手里。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的公寓楼,只觉脑海不断闪烁着死字。司机等在铁门外,见徐志怀,不由讶异地叹了声,“哪来这么多信”。徐志怀不答,坐上别克轿车。无数霓虹灯牌在车窗外盛开又凋谢,终于,他回到家。 徐志怀拿着信,进到书房,屋内正播放着交响曲,原是他怕错过重要通知,一直开着收音机。他走到书桌前,将信摊在桌面,不知要不要看。 就在这时,他听到收音机内传来南京开战的消息。 民国二十六年(1937 年)12 月 1 日,日军兵分三路,朝芜湖、南京、镇江发起进攻。 南京保卫战打响。 从军事上看,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第一百三十七章 特别远,非常近 (上) 开战那日是个大晴天,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 苏青瑶意外地起了个大早,没等程女士的孙子来叫,或是日军放炮,便从睡梦中醒来。她望向窗外,天仍黑着,如同平静无波的小谭,漂浮着静止不动的云彩。 简单的洗漱后,她穿上厚实的青布旧棉袍,戴一条青冥色的绒线围巾与一双晴山蓝的手套,卸了锁,推门而出,正撞上一阵斜斜的北风。寒风拂面,吹乱了鬓边细软的碎发,也无声地搅动起头顶这幽深的潭水。苏青瑶将碎发抚到耳后,见天与地交接的极远处,微微闪动着猩红的火光,火光之中,又飘出几缕轻烟,紧跟着,一两声沉闷的炮响传来,“轰隆——轰隆——”,近似暴雨前的雷声,太过含糊,总令人疑心是自己神志不清。 正当她预备走近些,看看火光的真假,头顶冷不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这下所有人都醒了,边穿衣服,边进防空洞。总务处的陈主任点燃煤油灯,放到中间,教生物的邬教授掏出跑警报时往怀里揣的三个冷馒头与两个水煮蛋,掰开分了出去。大家围聚在微弱的灯光边,听着屋外忽远忽近投弹声,谈起这几日的任务: 西康路离金女大最近,整条路都要插上白底红圈红十字的界旗,以此划分安全区。 把美国大使馆送来的那一面最大的美国国旗铺到草坪上,警告日机。 让妇女儿童率先进入安全区,尤其是婴幼儿和花季少女,其次是年迈的女性,遣返所有男性难民,指引他们去金陵大学避难。 登记难民情况,一天两次施粥,维持秩序。 想办法搞来更多的粮食,并运进学校。 …… 低微的话音时不时被轰炸声打断,但他们总能抓住轰炸的间隙,快速续上。就这样,随着微弱却连绵不绝的交谈声,众人一件件分配好工作。 等解除警报响,苏青瑶爬出防空洞,天光大亮,带着病色的太阳照亮了整个校园。环顾四周,苍白的日光下,看不见交火的硝烟,唯有越来越清晰的爆鸣声在远方闪烁。听上海电台消息,日军宣称三日内将攻入南京。再不能拖延,苏青瑶往怀里揣了半块馒头,别上十字袖标,携着旗帜,骑上自行车,往西康路去。 然而不等她到西康路,从城外涌入城内的百姓便将她堵在半途。 大约有几千人,偕老带幼,背着、拎着、扛着灰扑扑的包袱,填满了汉口路的每一寸缝隙。数不清有多少张泥黄色的脸在眼前摇晃,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唾沫飞出来,吵着、闹着、哭着、骂着,往里面挤。后头的往前面一挤,前面的就往地上倒,海浪击打礁石般,一层连着一层,声浪一时间盖过了迫击炮轰击城门的炸裂声。 一些孩子牵不住大人的手,扑通趴在地上,就要被后来人踏死。 苏青瑶心惊,也顾不上插旗,急忙推着自行车挤到路边的电线杆,然后扶着杆子,费力地踩上自行车的后座,挥舞旗帜。 “不要挤!不要挤!大家排好队,让妇女儿童先走,前面就是金女大!”她大喊。“男人从两侧离开,走北平路去金陵大学!不要占道!不要占道!学校只收女人小孩!不要浪费时间!” 不知喊了多久,直到嗓子干哑,紧密人潮才有所松动。苏青瑶紧紧搂着电线杆,跳下自行车,预备继续逆流而上,去西康路插旗。 这时,一个发须皆白的老爷爷挤到苏青瑶身边,右手牵着一个扎红头绳的小女孩。他问:“我和我孙女一起去学校,行不?孩子小。”苏青瑶说:“孩子可以进,大人不确定。”他又说:“我儿当兵去了,儿媳被鬼子抓走了,屋里东西也被抢光了,现在家里只有我俩,也不行?” 苏青瑶抿唇,脸白着,摇摇头,说不行……不行,金女大实在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她们必须优先保护妇女儿童,甚至连一些年老的妇女都无力庇佑,只能劝说婆婆们留下儿媳,母亲们留下女儿,她们最容易被日军盯上。如果爷孙必须待在一起,他或许可以去其它难民所撞撞运气,像西门子洋行,金陵大学神学院,鼓楼医院旁边的陆军学校…… 老人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说,好吧,我回家去,人老了,进学校也活不了多久,白白浪费粮食,倒不如死在家里,安安心心的。你们是读书的好心人,要好好照顾桂香,她被日本兵欺负了,就在谷仓里,好几天不说话。 苏青瑶听闻,心酸到窒息。 可眼下不是伤感的时候,她咬紧牙关,帮老人从人群中寻来一名抱着婴孩的年轻女子,恳请他们互通彼此的姓名与住址,然后将女孩托付给这位年轻的母亲,让她帮忙带入金女大。 女孩好似预感到了什么,攥着爷爷的手,猛地哭了。那母亲怀中的婴孩也跟着大哭。哇哇的哭声是一朵人潮内小小的浪花。 老人见状,用袖口胡乱地擦净孙女的热泪,接着脱开她的手,塞到对面人手中,说,快跟嬢嬢走,走到学校里就有稀饭吃,爷爷过几天再来找你。女孩听不懂,只是哭,年轻的女人也没办法,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拽住女孩的胳膊,强拉着她,再度迈入人潮。苏青瑶浑身抖了两下,俯身对老人鞠了一躬。老人也对她微微鞠躬,继而转身,蹒跚着离去。 苏青瑶目送他被人潮吞没,转身偷偷擦去眼眶的泪水。 她重新握住自行车的把手,沿道路的最边缘,逆流而上,骑到这条路的尽头,也就是汉口路与西康路的交界处。娟秀的清凉山显现在眼前,远望,冈峦重叠,朦胧的青霭笼罩在山头,仿佛传说中的雪狮子那柔软的毛发。 苏青瑶停下自行车,逐个在街边插旗,因左足微跛,跑步的姿态活像一只小鸭子。 插到一半,空袭警报声冷不防地响起。她回头看,汉口路接踵比肩,肯定来不及去防空洞。再抬头,望见七架飞机正在清凉山附近盘旋,其中五架涂装着红膏药,另外两架是中国的飞机。 它们飞得很低,快压到人们头顶。 引擎发出巨大的怪叫,与警报声交织,恰如一柄钢刀,来回刮着人们纤弱的神经。 突然有人大喊:“死啦死啦!鬼子放炸弹!我们都要死啦!”话音未落,“咻——”,仿佛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不等人反应,大地震颤,两股黑烟直蹿上天。 投弹后的热浪向苏青瑶袭来,她一下被掀翻在地。人群也彻底混乱,一个踩着另一个的头,朝安全区内挤。苏青瑶搂着旗帜,四肢并用,爬到墙角,两手抱头,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鬼子是真要在安全区投弹! 然而下一秒,半空响起一连串哒哒哒的机关枪声。苏青瑶两条手臂护着头和脖颈,仰头望,隐约看见一架中国的飞机挡在日机前,用机关枪逼退对方。日机不甘示弱,打算与他对射,可对方飞快地升高,随之是一个华丽的回旋,紧擦着日机飞过,吸引敌机追随自己而去,一套动作干净利落,堪比传奇小说中最杰出的刺客。 苏青瑶眼见那一架飞机在战友的配合下,与敌人低空搏斗,你来我往,一方较量,击落了敌人的两架飞机!这令慌乱的百姓吃了颗定心丸,纷纷停下脚步,大喊“好!好!好样的!” 苏青瑶见此情形,简直要急得昏死过去。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心一横,站起身。 因是在十字路口,也就是在队伍的最末端,她使出全身力气,扬起安全区的旗帜,大喊:“继续走!往前走!不要停留!女人小孩先走!所有男人从道路两侧离开,走北平路去金陵大学!不要占道!不要占道!” 不一刻,身后再度响起机关枪扫射的声音。 苏青瑶回望,看见一架涂装着民国国旗的飞机突然打了个哆嗦,应是被击中了油箱,然后朝清凉山撞去。蒙着薄雾的雪狮子痛苦地吐出一口黑烟。好在飞行员动作够快,及时弹出驾驶舱。 雪白的降落伞,孢子一般,蓬蓬地在半空飘荡。苏青瑶见状,一时间松了口气,据她所知,不论是习俗,还是日内瓦公约,都规定不可以射击跳伞逃生的飞行员。可苏青瑶没想到,什么日内瓦公约,什么红十字会,什么安全区,在日军眼里全是废纸! 随着密集的枪声响起,她眼睁睁看那弹出机舱的飞行员被机关枪打穿…… 鲜血飞溅,染红降落伞,无数碎片随气流卷到上空,落入于锦铭眼中。 他直直地望一眼所剩无多的油箱,又看向盘旋的日机,眼前又黑又红,快要分不出敌人的方向。无奈,他只得推动操纵杆,驾驶飞机返航。 轰轰的引擎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滑入中山陵的临时机场。 两名地勤兵冲上前,将于锦铭从机舱里拖出,放上担架。此时于锦铭眼前漆黑一片,他胡乱握住不知是哪个地勤的手腕,说自己遇到了日机的围堵,同行的一名苏联志愿军跳伞后被日军用机关枪扫射。地勤兵边点头,边叫他快闭眼。他眼珠充血,一片红,看上去简直要滴血。闭眼前,于锦铭恍惚看见一位战友接替自己,钻进机舱,轻盈地飞上天空。 第一百三十八章 特别远,非常近 (中) 被地勤用担架抬进战地医院,于锦铭眼睛蒙着纱布,躺在床上歇养了三天。期间耳旁爆炸声不休,令于锦铭总疑心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一次,护士给他换药,他问她,这是不是幻听。护士说不是,的确是日军在投弹,中山陵快被炸平。他又问现在打到哪里。护士不知道,出门问一位军长,回来告诉他,打到了雨花台。 于锦铭点点头,不再说话。 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统领的战前宣讲,正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誓与南京共存亡”,然而不止息的炮声仿佛一柄剪刀,将字句无情地剪成碎屑,抛向天空,一如天上地下一个接一个地牺牲的人的血,烟花般,在胸膛飞溅。 长长的等和短短的死,就这样共同构成了一场战争,它周而复始地行进,如此可怖,不因任何人的负伤而停止。 第四天一早,于锦铭拆掉纱布,眼前还有些红,但已能看清东西。他洗漱更衣,去到高队的办公室,请求再度出战,却见高以民正拿着听筒,在与总队打电话。 他骂:“妈了个八!是谁拍着胸脯跟老子说,咱们这次要跟鬼子们决战南京,誓死保卫首都,现在又突然说撤……妈了个八!你们是打是撤要给个准话,这样朝令夕改,动摇军心!” 对方讲了很长一段话。 高以民气冲冲地说:“少废话,九号究竟撤不撤,什么时候撤,是空军单独撤,还是跟陆军一起撤,坐哪条船,一句话的事。但别怪我没告诉你,士气一旦萎靡,就很难振作,到时候别再改口跟我说要多坚持几天。” 对方又啰啰嗦嗦讲了一通。 高以民不听了,啪得挂断电话,一转头,瞧见于锦铭站在门口。 他叹了声气,招手让对方进屋。 “队长,”于锦铭行军礼。 高以民拉开椅子,低头翻着桌上的文件,一抿唇,停下手,掌心撑着桌面,后背紧绷地站在桌前,许久,似乎耗干精力,兀的瘫坐在椅子上,食指微微抬动着,喃喃道:“去,叫弟兄们收拾东西……” “连一个月也守不住?”于锦铭轻声问,那语气简直是哀求。 高以民慢慢垂下眼睛,说:“守不住。” 于锦铭张嘴,本能地想再说些什么,可能是非要留下以死殉国之类的废话,但他这回一个字也没说,往后也不会再说,只在短暂的沉默后,舌尖颤抖道:“那撤吧,我去通知弟兄们。” 高以民点头,又摇头。 “我们实在对不起首都的百姓……” 正哀叹,电话铃再度响起,不知是谁打来。 叮铃铃——叮铃铃—— 那尖锐的铃声响了许久,堪比横冲直撞的电车,回荡在别墅内,直至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将它盖过。 小阿七急匆匆接起,刚说完“你好”,便见男主人一面系着风衣腰带,一面下楼。双排扣的风衣,领口的铜扣紧挨下巴,闪闪发亮。 徐志怀接过电话,道一声:“谭小姐”。电话那头并未传来谭碧标志性的甜笑,而是略带沙哑的嗓音。她开口:“徐老板,我长话短说。”徐志怀掩住听筒,道:“请讲。”谭碧话音更低,往耳朵里吹气似的,讲道:“下午两点整,霞飞路放红招牌的咖啡厅的后门,就你一个人来,法币不管用,带金条,也别带什么行李。”徐志怀说:“明白。”挂断电话。 小阿七紧张兮兮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徐志怀拍拍她的肩,掏出一串家门钥匙,交给她,并说,他走之后,就得麻烦她来看家,往后如果日本人要强占房子,快点跑,千万不要与他们争。小阿七隐约觉察出他这一走,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相见,不由眼泪涟涟。她放好钥匙,抽噎着说:“外头冷,先生再添一件衣服。”于是徐志怀围上那条灰黑的长围巾,戴一双羊皮手套。 到两点,徐志怀准时抵达咖啡厅后门。一辆低调的福特车正等在那里,侧座车窗摇下,是谭碧。徐志怀目光绕过她往里看,瞧见驾驶座上的是青帮的那个打手屠青。 谭碧抬手,指向后方。徐志怀正要去拉后座的车门,却被谭碧制止,说:“徐老板未免把逃亡想得太轻松,又没有通行证,哪还有后座给您,是后备箱。”徐志怀浑身一僵,看着谭碧的神情不似作假,只得打开后备箱,硬钻进去。 轿车开动,猛得向前一冲。徐志怀蜷缩在后备箱,也随着惯性,鼻子结结实实地撞了下。好在之后的路都开得相当平稳,车子富有节奏感地前后摇晃,像极了一艘在江面漂泊的小船。 过不久,车停,后备箱外传来日本人含糊且急促的话音,想是到了关隘。徐志怀躲在后备箱内,下意识地放轻呼吸,猜测着那些含糊的话语。就在这时,日军的声音陡然拔高,举起枪托,狠狠砸向后车盖。“砰砰砰!”,剧烈的声响不断冲击耳膜,徐志怀一动不敢动,闭紧双眼,强忍着恐惧与反胃。好在下一秒,谭碧卖弄风情的娇嗔笑声响起,日军停手,紧跟着是一阵漫长到窒息的对谈。 他们滞留了约莫半个钟头,才得以再度启程,有惊无险。 这次一口气开到奉贤的郊外。 谭碧下车,打开后备箱,环臂看徐志怀四肢并用,狼狈地从里头爬出,面庞不禁浮出一丝促狭的微笑。蹲了太久,徐志怀的脚麻得很,险些站不住。他扶着后车盖,半个身子靠在上头,紧皱着眉头不作声。谭碧见状,撇过头,噗噗地笑出声来。 她摸出烟盒,点燃其中一支,又把烟盒递到徐志怀跟前,问他要不要。徐志怀犹豫片刻后,道一声谢,抽出一根女士烟,用放在风衣内兜的打火机点燃,含在唇间,慢慢地吸着,舌尖尝出了一丝薄荷的清凉。是苏青瑶从前抽的那种,小仙女牌薄荷烟,徐志怀依稀有印象。 他夹住细烟,出神地眺望眼前的这片旷野。 只见一层稠密的雾霭,覆盖着青褐色的野草地,分不清是战火焚烧后残余的硝烟,还是深冬的寒流。七八棵杜英树疏疏朗朗地站在原野,被刺刀剥去外衣,露出乳白的树芯,一圈又一圈,树梢叶子落净,杂乱的枝丫挂着雾气,似白布缠棺竖旒旐。 薄暮冥冥,鸟兽绝迹,一切都凝固了,唯独指尖的白烟,在紫红的晚霞下笔直地升。 “徐老板接下来是准备去宁波?”谭碧开口。 “嗯,最后再回一趟家。” 谭碧道:“现在兵力都在往南京集中,杭州还比较安全。你从杭州过,经绍兴去宁波,离开的时候,别回杭州,去金华,再去衢州,进江西赣州,走赣江水路。” 徐志怀没料到谭碧会计划地如此周详,一愣神,嗓子干干地说:“谭小姐费心了。” “那不然?我办事可相当牢靠。”谭碧瞥他。“地图带了没?没带我这里也有。” “带了。”徐志怀含住香烟,抽上一口,缓缓道。“我给家里的佣人留了一箱金条,你日后要是有需要,可以随时去取。” 谭碧笑笑,无奈道:“好吧,徐老板盛情难却,我也就不推脱了。” 说着,她点去烟灰,默然半晌后,又说:“不过我应该不会去取。不为其它,就是想告诉你,我帮你纯粹是为瑶瑶。” 徐志怀垂眸,目光落在指尖闪烁的火星,阵阵苦楚漫上心头。 “别说得像我欠她,我没求她帮忙……”他咬紧后槽牙,冷淡道。“没有你,我也能找到其它路子出城。” 短短一句话,便把谭碧气得胃里冒火。 她含着薄荷烟,使劲嘬上几口,头一歪,阴阳怪气道:“呦吼,既然徐老板这么能耐,那就跟我们回城呗。我倒要看看,你回去是当汉奸,还是当尸体。” 徐志怀唇角紧了紧,不吭声。 谭碧得意地笑笑,举着烟,一阵寒风吹过,几点火星随风落到手背,细微的灼烧感。她甩甩手,又捋了把长发,看天幕寸寸暗下,更显出旷野的神秘莫测。谭碧深深望着,想到南京开战,邮政暂停,瑶瑶音讯全无,而自己在上海前途未卜,今日又要送别徐志怀去宁波——虽说两人关系不好,但也算相识一场,战乱年代,这一走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顿觉感伤。 “徐志怀,我讲心里话……她还是爱你的……”谭碧叹息一声,笑意退潮般淡去。“她很少请我帮忙。去南京后,她曾有好几个月吃不起饭,那么难,都没叫我帮忙。五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恳求我,为了救你。我想,是因为她十六岁就跟了你,你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男人,有特殊含义。而你确实还不错。只是有时候,女人会对所爱之人计较很多,反复确认你爱不爱我、你有没有爱过我……” “你呢?徐志怀,你在乎过她吗?其实我觉得没有。”谭碧继续说,声音落在风里。“你只是需要一个符合你要求的妻子,作为回报,你会在她身上毫不吝啬地花钱。可这些东西你也能随时转手送给其它女人,只要她们能和瑶瑶一样,满足你想要的……我说这些不是想跟你吵架,没什么好吵,你这一走,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只是觉得好笑,你一直讲自己多么珍视家庭,但在那个家庭里,你是唯一的主人,瑶瑶不是。” 徐志怀听闻,想说些什么,可不等他开口,前方忽而传来一声嘹亮的嘶鸣。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骑着马,来到两人跟前。谭碧掐灭烟,走向来人,简单地交谈后,她转身,冲徐志怀招手,喊道:“徐老板,你的坐骑来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特别远,非常近 (下) 徐志怀走近,望向眼前健硕的棕马,哑然失笑:“我以为至少会有一辆车。” “天啊,徐大老板知足吧!没给你一头驴就很不错了。”谭碧耸肩。“骑马至少潇洒。” 徐志怀不响,自来人手中接过缰绳,纵身上马。 谭碧见状,同他摆摆手,转身便要走。 男人却牵住马头,冷不然开口,续上适才被打断的话语。 “谭碧,我当年娶她,确是为了满足家母的遗愿,对她本人并无多少感情。”他轻声说,一字一句。“但四年婚姻,朝夕相伴,她是除我母亲外,我唯一在乎的女人。” 谭碧听闻,两手插在大衣口袋,侧身回望。 茫茫旷野内,漂泊不定的夜风吹乱了彼此的乌发。 “所以你有什么立场说那些话来质问我?”徐志怀道。“这桩婚姻中的是非对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呵,徐老板既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何必假惺惺地说要论是非。直接说全是苏青瑶的问题,是她不识好歹,辜负了你宝贵的真情,不就好了?”谭碧冷笑两声,讥诮的话音夹杂着寒风递到他耳边。“你还是快滚吧!再待下去,我怕忍不住把你拉下马。” 说罢,谭碧头也不回地上车。 徐志怀停在原地,目送那辆福特轿车消失在视野,方才调转方向,策马而去。 他一路狂奔,走小路从奉贤连夜赶到嘉兴海盐。海盐县城十一月二十日已经沦陷,好在兵力都在往南京集中,驻扎在此的日本兵又大多沉浸在皇军高歌猛进的喜悦中,排查并不严密,徐志怀只在入住旅店时,被要求登记姓名。事发突然,他毫无准备,仓皇中胡乱给自己起了个假名。短暂歇息一晚,趁天还未亮,他接着上路,赶到海宁,随后变换线路,贱卖了马匹,用假名乘上一艘小火轮,过钱塘江。 此时,太阳已完全沉落,只留一片绛紫色的天,照着白青色的茫茫江面。波涛起伏,仿佛一匹光滑到不沾水的软缎,因风发皱,柔滑非常。 然而不过眨眼工夫,天幕陡然褪去颜色,暗哑的云雾间,缓缓浮现一轮镰刀似的残月。冰冷的月光照亮了钱塘江,也照亮了扬子江。无数炮弹划破月色,落入滔滔江水,银鱼白的浪花溅湿了岸边人。 于锦铭跳下卡车,第一眼所见的便是炮火簇拥中,奔腾着的长江。 江岸边麇集着等待撤退的士兵,因怕被投弹,没有点灯,一个个蜷缩在黑暗中,紧握着自己的东西。高以民从副驾驶座下来,打起手电筒,想找到眼前这支队伍的首领,询问渡轮什么时候能到。可他迎着炮声,在人堆里问了许久,士兵们都摇头说不知情。 高以民见状,大感不妙。他叫来于锦铭,道:“完犊子,咱们被堵在这儿了。”于锦铭皱眉,问:“不是约好了今晚撤,船呢?”说着,他朝江面望去,那里漆黑一片。高以民冷笑,骂:“狗日的王八蛋!我就知道信不过他们。” 话音未落,战机引擎的轰鸣声忽得逼近头顶,不等众人抬头,照明弹仿佛一阵流星雨,落在江岸,迸发出刺眼的白光。紧跟着,杂乱的枪声自后脑勺传来,“咯哒咯哒咯哒——”,又密又急又广。岸边一时人群大乱,各种声调的方言,各种高低的呼喊,齐齐响起。人们在极白与极黑的世界里,互相推搡践踏,四散奔逃,躲避着机关枪的扫射。 于锦铭也被混乱的人流冲走。他抬起右臂,手肘朝前,拼尽全力地冲出白色的烟瘴,一头扎进黑暗的密林。 从白到黑的转换太过迅疾,于锦铭眼前暗红一片。他抬手摸,脸是湿的,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血。他肩膀颤抖,低头,大口喘息,眨眼间,视线逐渐清明,恍恍惚惚瞧见一个大得出奇的石块在脚底板颤动……弯腰一探,原来是个人头,还温热。 日机不知在上空盘旋了多久,终于,枪声停了,轰鸣声逐渐升高,轰炸结束。 逃命的士兵们稀稀拉拉地往江岸走。 于锦铭走在队伍的中后方,看见两名二十多岁的老兵架着一名十六七的陆军新兵的胳膊,往江边拖。 那新兵口吐白沫,两脚踢腾,嘶哑着喉咙喊:“娘呀娘呀!我的娘——娘亲,毛毛头要回家。”两名老兵见状,放下他,其中一名使劲揍了他几拳,又狠狠踢他两脚,骂道:“别他妈喊了!”新兵吃痛,两手护住头颈,趴在地上,面对着砂石,肩膀抽搐着,先是嚎啕大哭,哭完便不再说话。 周遭也渐渐安静下来。 只剩江潮,还有月光。 就这样,众人在江岸呆坐到天亮,才等来两艘接应他们前往武汉的渡轮。 等安全登上船,人人都松懈下来,到处寻找吃食。 大约是饿了太久,于锦铭反而丧失了觅食的欲望,便留在甲板,木然地眺望着眼前赤红色的江面。一时间,他的脑海涌现出许多念头,关于战争,关于国家、土地、人民,关于他自己的人生,关于贺常君和苏青瑶,可一切的想法都支离破碎,遭受过轰炸般,难以成形。 少顷,战友过来喊集合。于锦铭脱掉落满灰尘的飞行员夹克,搭在臂弯,回船舱听高队宣读空军阵亡者的名单。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另一大队的大队长,名叫魏宁,据说是在下关附近坠的机。 一个个姓名从舌尖轻松地吐出,每一声响代表一条年轻的生命。于锦铭听着,忍不住想,要是阵亡的是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空军往往没有尸体,所以他战死后,地勤会帮忙收拾遗物,和铭牌一起,交给他的家人,方便他们建一个衣冠冢。家人会选一张好看的相片,买一个空空的坟,假装里面装着他的血肉与魂魄。政府会分发抚恤金,每个月几十元,运气好,他或许能赢来一块小小的奖章,再好些,名字能刻到某块巨大的石头上,和其它烈士排排坐……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没有,可那些活着的人呢?他的家人,他的爱人…… 渡轮紧赶慢赶,冒着时而袭来的炸弹与机枪,开了三天,抵达武汉。经过短暂的休整,空军上下也已重新振作精神,做好了再度上空迎敌的准备。可等下船,却被告知不必再飞去南京战场。 原来,在这短短的几日,南京战局急转直下,高层宣布全面撤军。 第一百四十章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 (上) 众人闻此消息,或怒目圆睁,或掩面叹息。 于锦铭无言,眼帘低垂着,侧身望向滚滚东逝的汉江。他见天尽头,一轮血红的太阳正缓慢地沉入江水,鲑鱼红的霞光从天上染到了江下,连成一片,如火烧平原。 “要死要死!你们快看,烧起来了!紫金山在燃烧!” 密到无法落脚的人堆里,不知是谁喊了这句,只知顺着她的话音,朝紫金山望去,赤色的晚霞里,飞入千万只鸟雀,接着,眨眼的工夫,稠密的黑烟升腾起来,追赶着鸟儿的尾羽,火越烧越大,扭曲的赤色焰苗又在追赶黑烟,一层攀着一层往上涨。随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紫金山全然置身于火海,它激烈地颤抖着、挣扎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苏青瑶站在昔日用来上舞蹈课,今日已被过多难民踏平的花园内,目睹了这一幕。 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怆与恐惧在她心头奔腾,急急地、紧紧地,要从喉咙往舌尖走,可这情感又太多太乱,一时堵在嗓子眼,如何也吐不出。 她张张嘴,脑海里只剩下一句古老民谚——紫金山焚则金陵灭。 苏青瑶正呆望,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后背,转头去看,是邬老师过来送煤油灯。 炮声太响,两人只能紧贴对方的耳朵说话。邬老师讲,沈牧师下午过来,说军队今晚撤退。苏青瑶心情沉重,不由叹了声气,询问她其它安全区的情况。邬老师说,很多士兵在往安全区内逃,警察也拿上了步枪。 苏青瑶又问,现在日本人打到了哪里?邬老师说,就在中山路,鼓楼医院前边,机关枪突突突响。接着说,听新来的难民讲,外头乱得一塌糊涂,遍地的长枪刺刀,都是逃兵丢下的。 苏青瑶垂眸,苦笑道:“打仗哪有不乱,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对方听闻,抬手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宽慰道:“没事的,别怕,等过了今晚就好。你看上海,军队撤离,日本人进了城,局势不就很快稳定下来了?”苏青瑶点一下头,依旧苦笑着,连连道:“但愿如此。” 说罢,她接过煤油灯,挂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矮树上,又借晕黄的灯光与赤红的火光,将难民随地屙的屎扫进花坛,并同躺在石子路上观火的女人们又一次强调,要注意卫生,去卫生间上厕所,勤洗手,以免引发霍乱。 收拾完,她与邬老师一起回校舍,期间路过大楼,遇见程女士满脸疲倦地从教学楼出来。这几栋教学楼,原先计划住两千多难民,不料人数暴涨暴涨,大大超过预期,现如今楼内每一条走廊、每一寸地板,都挤满了人,以致于无法躺平睡觉,要一部分人睡,另一部分站,到点了彼此轮换。 程女士累得步履蹒跚,但见她们,仍是努力笑着去打招呼。邬老师几步走过去搀她,顺便将撤军的消息同她讲。程女士唇角紧了紧,拿出别在腋下的手帕,背过身拭泪。 苏青瑶站在一旁的廊下,听炮声越来越近,想到短短半年,北平没了,南京也没了,国都再度沦陷,几千年汉唐宋明的文脉怕是要就此断绝,而她也要沦为亡国奴也。 晚饭是一碗温热的稠粥,里头加了半个鸡蛋黄,还有一碟咸菜头。吃完,没有饱腹的感觉,可想再吃,也确实没有。苏青瑶洗过碗筷,拎一个煤油灯,往自己的宿舍去。此时的南京,俨然一座与世隔绝的死城。邮政早已关门,没有报纸和广播,又断电断水,接不到任何电话和电报。 苏青瑶回屋,锁上门,放下灯,用灯罩内的火点起菜油灯。寒冬的晚风吹得手指通红,她摊开手,凑到油灯旁取暖。掌心被灯罩的铁丝勒出一道深沟,待到手稍一转暖,便火辣辣地疼。 累了一日,换作平时,她定然沾枕头就睡,可今夜的炮声密得没有一丝空隙,猩红的火光透过纸窗,在身上不停地抖动。她面对红光,心中有恐惧,有紧张,也有一种麻木的勇敢,如同一根木支柱,直直地顶着她的背脊,叫她不要害怕。战争面前,恐惧意味着死亡。 况且,人活这一世,过得再坏,坏不过一死,既然已经知晓最坏的下场,就更没什么好怕。她打算明天去拿一把耗子药,揣在兜里,如若将来真走到绝路,实在走不下去,她就去死。 辗转多时,依旧难以入眠,苏青瑶索性垫高了枕头,披上旧棉袍,抽出一本尚未读完的《桃花扇》,顶着炮火声继续看。 这般一直读到扬州失陷,南明灭亡,史可法投江殉国,苏青瑶倚着枕头,回想起开篇那句“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顿时泣不成声。 灯盏里的油浅,灯草熬不到月升半空,便熄灭。苏青瑶头蒙在被窝里,哭到泪干,身体与精神都累到了极处,才渐渐有了倦意。 她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冷不然听见门响。起初以为是梦,但那声响越来越大,不似做梦,她一个翻身从床上弹起,裹着棉袍,急匆匆开门。 门外的邬老师拉住她的手腕,说,校门外聚集了一群士兵,叫她同去看看情况。苏青瑶点头,转身锁了房门,跟着她跑到校门口。 肃穆的寒风中,屹立着十几名衣衫褴褛的士兵,他们前方的担架上,躺着一名伤员,但穿着不一样的军服。苏青瑶跑到跟前,看到他的领章,认出这是一名空军上校。 陈主任早她们一步到,正隔着铁门与领队的军官交涉。 他问:“你是他们的长官?” “不,我是连队的军医。”领头人说。“连长死了,其它的长官也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我军衔最高,所以由我带队。” 邬老师扫视一圈,问:“不是说今晚要撤军?你们怎么还不走?” “船都在汉口,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等到,就干脆不走了。”对方淡淡道,手指向地上昏迷的男人。“这是我们在挹江门附近发现的伤员,想着金女大距离最近,就送来了。” 正说着,华小姐与程女士赶来。 华小姐了解完情况,让程女士与两名士兵一起,先把伤员抬进屋,随之提议让这群将士放下武器,作为俘虏进到安全区避难。 然而那领头的军医没有一丝迟疑地摇头,断然拒绝道:“当死的死,当活的活。我等从军的,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再说,我们枪里还有子弹,回去不是去送死,而是打算再杀几个鬼子。你们要努力活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杀回来。我们国家不会亡。” 负责守护金女大的众人望向彼此,沉重地说不出话。 一阵窒息的沉默后,陈主任最先开口,问他们离开前还需要什么。队伍里的一名将士想了很久,说想喝水。于是众人提来几桶冷水。这十几名士兵围在水桶旁,脱了帽子,头埋进去,咕咚咕咚喝饱水,又把随身水壶灌满,剩下的,则用来洗脸。 清水顷刻间化为血水,而他们抹了把脸,甩甩手,重新列队。天际仍是黑红色的,忽明忽暗,他们本就涨红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是红得在滴血。 只听那名领头的军医大喊一声:“弟兄们,走!跟鬼子们拼了!” 身后的士兵们也跟着举起枪,异口同声地吼道:“好——杀啊!” 话音未散,一行人头也不回地朝雨花门冲去,笔挺的背影顷刻间便被漆黑的夜色与炮火的红光吞没。 这注定是难熬的一夜…… 一行人回到校园内,程女士简单查看了那名空军的伤情,说子弹还留在体内,伤口发炎,得送鼓楼医院。 陈主任从男人怀里翻出军官证,确认他是国民空军第一大队的队长魏宁后,便说今晚日军攻城,路灯又断电,实在看不清楚路,等天一亮,他就开车送他去医院。 可陈主任一个人在前开车,还需另一个在后照顾伤员。 这时候,苏青瑶看着担架上的男人,以及他空军战斗服上两颗星的领章,很仔细地想了,站出来说:“我去吧。” 大伙儿听闻,都不让,纷纷说:“你年纪最轻,脚又不好,万一今夜南京彻底失守,日本人闯入安全区,把你抓走,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老师们的话,苏青瑶无比清楚,也和每个女人一样恐惧被敌军抓走,然后毫无尊严地、绝望地死去,因此,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强咬着牙,发着抖说:“程老师是唯一的护理,现在大楼里有八个孕妇,万一临盆,最需要的就是她。华小姐是美国人,不会被抓走,但她要保护整个金女大的难民。有一定护理知识,懂一些日语,能和他们交流,且没那么重要的人,只有我,我去最合适。” 在场的人见她去意已决,不再阻拦,只握着她的小手,叮咛着小心、小心,千万要小心…… 炮火响了整夜,谁也没再睡。 第二日,天微亮,他们出发。 140-160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 (中) 空袭还在继续,投弹声接连不断地落下,警报却不再响。 苏青瑶将那名叫魏宁的空军上校抬到汽车后座,自己也钻进去,紧紧搂着他。而陈主任拧了钥匙,发动汽车。金女大位于安全区的最西,鼓楼医院则在最东,二者由一条汉口路相连。披挂着美国国旗的小汽车驶出北门,一路向东,很快进到上海路。上海路到处躺着死去的百姓,隔着一层因轰炸不停发抖的玻璃,苏青瑶望去,眼前只剩黑白二色。黑的是街道上的弹坑,焚烧后飞扬的灰烬与干涸的血迹,白的是惨淡的天色、弥漫的硝烟与苍白的尸体。 陈主任小心躲着道路上遗留的手榴弹,笔直地朝前开,想经过陆军大学,直接到鼓楼医院。不曾想,刚驶入十字路口,汽车便迎面撞上一群日本兵,大约是先遣队,从南边的新街口方向过来,步行,个个端着刺刀与卡宾枪。 苏青瑶最先发现他们。 她搂住伤员的手臂顿时一紧,埋下头,同陈主任低吼:“快转弯,走北平路!”话音未落,陈主任打转方向盘,背对部队猛踩油门。可来不及了。那群日本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端起步枪就冲汽车射击。子弹打在后备箱,下冰雹般,乒乒乓乓乱响。 乱窜的子弹应是打中了一个轮胎,汽车猛地一颠簸,紧跟着,一股刺鼻到足以掩盖尸臭的橡胶灼烧的气味涌入车内。 苏青瑶心提到嗓子眼,右手死死拽住门把手,左手把魏宁抱得更紧,屏息着,同陈主任大喊:“往前开!不要停!” 陈主任听闻,也顾不得前面的路上有没有手榴弹,一咬牙,油门踩到底,叫车轮碾着同胞的血肉,摇摇晃晃地朝前冲去。只听枪声渐远,消失在身后,苏青瑶勉强喘了口气,仰起脸朝车外望,被焚毁的行道树后,赫然是金陵大学的校舍。再往前开一段路,便是鼓楼医院。 她心里猛然一轻,正想与开车的陈老师说这个好消息,抬起身,目光正对上他鲜血直流的右臂,暗红色的血液浸透衣衫,染红整个袖管。再回头看,后车窗已被打碎。 “陈老师,你的手——”苏青瑶开口。 随着她的呼喊,男人紧咬的牙关缓慢松开,失血的双唇呼出一口雪白的热气,使劲踩住油门的右脚也无力地放下,车停了,他整个人瘫坐在座位,满身冷汗。苏青瑶见状,急忙下车,拉开驾驶座的车门。 陈主任意识清晰,就是失血太多,没法再开车。 “老师你坚持一下,我们离鼓楼医院很近了。”苏青瑶牙齿打着颤,边说,边跑到路边,捡起一根漆黑的树枝,叫男人夹在手肘窝,然后脱下围巾,折成一根长布条,当作止血带,绕在右臂紧紧打了个结。 紧急止住血,男人的脸上多出几分血色。他促喘着对苏青瑶说:“别管我们,快去金陵大学找帮手。” “不行,不能留你们在半路,”苏青瑶讲完,话音顿一顿,后脑勺忽而一硬,心跟着一横,想着豁出去了,便说,“陈老师,你去后座扶伤员,换我来开车。” “你会开车?” “以前开过一次。”苏青瑶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说罢,她扶陈主任到后车,自己坐上驾驶座。 合上车门,苏青瑶拧转钥匙,重新打火,然后两手放到方向盘,握紧,指尖微微发抖。前座与后座的视野全然不同,她牢牢地盯着前方,看见遍地的残肢断臂,一些被挡在路中央,一些被清理了,堆放手推车上,垃圾一样,他们的手和脚好似在动,或许还没死,可他们也没法去救。 苏青瑶瞪大眼睛,脑海内,一些极久远的记忆浮上来,令她猛然回到上海的街头。那一天,天气明朗,两侧的法国梧桐长满了黄绿的叶片,遮住了头顶的天,来回摇动。就那么一次,她只在那天开过车。 想着,深吸一口冷气,她踩下油门,后背往座椅一靠,叫汽车顺利驶出。 好在路短,不过七八分钟,他们抵达鼓楼医院。苏青瑶扛着伤员魏宁,蹒跚着,与陈主任并肩进门。刚迈进一步,浓稠的血腥扑面而来,他们彼此扶持着穿过大堂,爬楼梯上二楼,想找到一名能帮忙清创的护士,或是外科医生,然而到楼上,目及之处,过道内,坐着、站着、躺着不知多少病患,他们彼此依偎,目光麻木地看着满地的血与肉。惨叫从过道的更深处传来,一声声,尖锐无比。 医院的情形比街道惨烈千百倍,苏青瑶再也支撑不住,不停干呕,可胃里空空,再呕也吐不出东西。眼泪和冷汗糊满了巴掌大的小脸,她扛着伤员,眼前一片白茫地往前走,直至陈主任抓住一名行色匆忙的护士,将昏迷的魏宁转交给她,自己也跟着她去取子弹。 苏青瑶觉出肩头猛然一轻,继而两脚也变得虚飘飘,使不上劲,只得靠着医院的石灰墙,瘫坐在地。昏昏沉沉间,她仿佛看见无数苍白的残肢围在她身边飞舞,不知是谁的手、谁的脚,但它们都没有伤害她,只是上下舞蹈着,发出古老而低沉的悲鸣。 不知过去多久,苏青瑶勉强缓过神,扶着墙壁站起,一转头,恰好碰见陈主任打着绷带走回来。 他说自己运气好,子弹只是擦过皮肉,没打进去,又说,他现在要回金女大,下午有一辆送米的卡车要过来,他得去接应,然后说,现在街上太乱,叫苏青瑶先留在鼓楼医院,他回去后,会让华小姐联系安全委员会,拜托金陵大学的塞尔教授送她回来,有外国人在,安全些。 苏青瑶点点头,答应了。 送走陈主任,苏青瑶向一名护理人员讨来一碗凉水,喝干,又同他们取来纱布、止血带、酒精棉等物,为前来医院的轻伤病患止血清创。 枪声一阵急过一阵,鼓楼医院紧挨中山路,只要将目光移开,穿过窗框,就能瞧见这条路上越来越多的日本兵,他们举起枪,对准逃亡士兵的后背,“砰!”一声,一条人命,再“砰!”,第二声,又一条人命,有的开着开着,不想浪费子弹,就冲上去,挺起刺刀,给人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叫心肝脾肺肠胃呼啦啦地流到泥巴地。 苏青瑶催眠般默念着“不要怕,不要怕”,好让自己忽略那暴雨般的枪响。她屏住呼吸,弯下腰,专注地为面前的伤者包扎伤口。这些人,或许今天包扎了伤口,每天就会死在枪弹、刺刀和毒气下,但至少他们又活过了一天。像这样,一天又一天地努力活下去,不知不觉就是一辈子。 时间在一张张扭曲的脸上飞逝,灰白的天转眼变黑。待到日头完全落下,一名护士找到她,说威尔逊医生给他们送来的男人动了手术,现在人已经醒了。 苏青瑶听闻,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病房。 房内挤着十余名病人,有的睡地板,有的睡草席,有的睡病床,歪七竖八地倒在一块儿。魏宁坐在靠内的一张破草席上,盖着沾了血污的被褥。他直到苏青瑶走到跟前,才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 “不是,是昨晚有一群士兵把你抬到了金女大的后门。”苏青瑶扶着墙,坐到地上,同他简要地解释起来龙去脉。 魏宁闻之,久久不言语。 苏青瑶脸微垂,用被血与酒精泡得发皱的指腹,揉着酸软的小腿,轻声说:“你要是同意放下武器,跟日军投降,就能作为俘虏进到金陵大学里避难。如果不打算投降,那就得想办法跑。” 魏宁蹙眉,忽而拉苏青瑶到跟前,耳语道:“我的手枪在哪里?” “放在我房间,”苏青瑶说,“但现在满大街都是武器,你出门就能捡到步枪。” 正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苏青瑶回头一看,是塞尔教授来接她。她同塞尔教授打一声招呼,继而转过头,叮咛魏宁好好休息,日军的大部队还没进城,总司令得等到后天才会到,就算打算逃跑,那也还有半天的工夫养足精神。 魏宁点头,握住苏青瑶的手,郑重地道谢。 离开鼓楼医院,夜已深沉,苏青瑶坐上轿车副座,与塞尔教授一同返回金女大。快到校门口,苏青瑶却远远瞧见那儿停着几辆贴着“红膏药”的军用卡车。不等他们下车,两人便被日军拦住,往铺有美国国旗的大草坪赶。 邬教授与程女士正站在那里,但不见华小姐与陈主任。她们面前是一队日本士兵,人数不多,但装备齐整,背后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女,彼此牵着手。 为首的军官看到塞尔教授,脸色一沉,示意一名日本兵出列,将他单独带走。白日的恐惧还深深印在脑海,苏青瑶见那日本兵越来越近,怕塞尔教授离开后,他们更加无所忌惮,慌忙抬手拽住他的衣袖。 然而这举动落在那名日本兵眼中,不由分说地扬起手,一巴掌将她抡倒在地。 苏青瑶眼冒金星,被抽走了脊梁骨那般,软踏踏倒在地上,叫都叫不出。不等喘口气,恍惚间好像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脚踝,要把自己拖走。她尖叫,十指扣地,拼了命地往前爬。 塞尔教授见状,猛地扑过来,紧搂住苏青瑶的肩,将她护在身下。下一秒,日军的枪口就对准了他的眉心。 苏青瑶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蜷缩着,就像结茧的蚕,嘴里大声重复:“てんのうへいか,ばんざい!てんのうへいか,ばんざい!天皇陛下万岁!” 面前的军官似是被她的讨饶逗乐了,抬一下手,用马鞭指向苏青瑶。身侧的副官会意,一把将苏青瑶从塞尔教授怀里拖出,拽着她的胳膊,提起来。苏青瑶个子矮,身量轻,腿又发软,站不住,被对方这样拎着,两脚悬在半空。 “日本语が喋れるか?你会说日语吗?”那名军官大概是这样问的,苏青瑶听的不太真切。 苏青瑶毛发倒竖,牙齿打着颤应到:“はい是的……” 对方挥挥手,命手下放下苏青瑶,既是作弄,也是威慑,命她顶着青肿的脸,站在众人跟前,充当自己的翻译员。 这位军官的用词并不难,语速也比较慢,苏青瑶得以流利地为他们翻译:“天皇是仁爱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只要你们肯交出中国的军人,我们不会为难你们,中国和日本终将融为一体,这样国家才能更加强大……” 还未翻译完,背后传来几声响亮的呼喊,是华小姐带着三名来自红十字会的洋人赶回来了。她冲到这群日本兵跟前,张开双臂,老母鸡保护小鸡们般,用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所有的姑娘,并用英文冲他们喊:“这是美国的学校,请你们离开!” 有多名外国人在场,这群日本人又只是先遣军,因而不敢造次。他们鞠躬,道歉,留下几句宣扬皇军仁爱,与要求他们交出窝藏的中国军人的话后,灰溜溜地离开。 苏青瑶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放下的,对方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觉浑身发软,没有一丁点力气。程女士将苏青瑶搀到自己的房间,烧了一壶热水,用热毛巾为她擦脸。氤氲的水雾铺在脸上,非常舒服,苏青瑶勉强捡回了魂儿,喃喃问:“陈主任呢?”程女士说:“下午被日本人抓走了,华小姐在找他们的军官要人。”苏青瑶听闻,木木的,一动不动。 程女士短促地叹了口气,打开橱柜,从最深处悄悄摸出一个糖罐子,拿了一把摩尔登糖。她坐到床畔,喂到苏青瑶唇边。苏青瑶张嘴,含住一颗,缓慢地眨了下眼,然后泪水连连续续地落下,湿透了衣襟。 程女士抱住苏青瑶,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好孩子,好孩子,没事就好……你已经很勇敢了……” 当天夜里,华女士雇来警备执勤守卫学校,同时有三名美国人留在校园内帮忙巡逻。尽管如此,校园内依旧有女性被半夜撬锁、翻墙闯入的日本兵抓走。收容了将近一万妇女儿童的学校,从中抢走四五名女性,就像摸彩。诚然,她们会哭会尖叫会反抗,但他们有拳头刺刀和长枪,一旦被抓上车,盖上苫布,那些女人也就认命,陷入比夜色还要浓重的沉默。 她度过了美好四年的金女大,竟要沦为日本人的妓院。 这一夜,苏青瑶像老了十岁。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 (下) 难得安静的夜晚,没有炮响,苏青瑶蜷缩在床榻,透过纸窗的小窟窿,盯着茫茫夜色,好似一头钻进了漆黑的羊肠,曲曲折折,没了后路,却也摸不着前路。她翻身,躺在床上,发着抖,神思在幽暗的房屋内摸索着未来。 理性地说,不论开战前后,她一个孤身的弱女子,手头又没多少钱,孤身逃亡危险重重,留在金女大与老师们呆在一起,至少有饭吃、有屋睡,那些日本人似乎很害怕白人面孔,或许等过几天,总司令松井抵达南京,跟拉贝先生商谈后,局势就能稳定下来。 但她翻了个身,转念想,日军见人就杀,当着塞尔教授的面,不也一巴掌甩过来,把她打倒在地吗?真等大部队进城,完全控制了南京,他们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苏青瑶想着想着,闭上眼,黑白二色的上海路再度显现在眼前,然后是血淋淋的鼓楼医院,紧跟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魏宁的脸,一个空军上校,落入日本人手中必死无疑,相反,如果有他在,拼死搏一搏,或许……刺绣那般,她一针一针地将那个大胆的想法缝出来。冰冷的恐惧贴在面庞,万籁俱寂的夜晚,唯一响着的,是过去几个钟头还在乱跳的心…… 万幸,陈主任只是被日本人抓去做了一日的苦力,第二天一早就被华小姐领回来。 他蹒跚着回到校舍,向同事们讲述市区的情形:鬼子到处杀人,处决了很多国军将士,把他们用链子拴起来,背对自己,然后开枪。现在城内遍地尸体,能垒到大腿那么高,他们还抓了许多男丁去干活。他埋头干了一天,主要是掩埋尸体和清扫垃圾,从早到晚,没有水喝,更别提饭…… 正说着,门关冷不然传来“咯吱”一声响。众人转头,见苏青瑶推门进来,吃了一惊。她不知何时剪去了及腰的长发,一直修到耳朵上,又穿着臃肿的棉袍,乍一看,像是个发育未完全的病弱少年。 苏青瑶过来,是为叫众人去中央楼的教工食堂吃饭。 吃饱,她回屋,给房门上锁。靠窗的书桌摆放着一个包袱,里头装着她多年来都舍不得穿的那件蕾丝旗袍,两件换洗的内衣,母亲留给她的首饰。包袱旁,又放着三个纸叠的药包、一把手枪、一张军官证、一个碎布头缝成的钱包,与一张汇款支票,末尾处端正地写着徐志怀的姓名。 她拿起支票,看了很久,然后解开盘扣,将支票小心塞进内衣。手枪里还有子弹,怕走火,和军官证一起,拿棉布裹了兜在袍子内,药与钱包都塞在口袋。 装好东西,苏青瑶找到华女士,说想去鼓楼医院看看魏宁的情况。刚好,华女士下午要去安全区委员会总部,可以顺道带着她一起走。 两人并肩挤在后座,聊起陈主任带回来的见闻,嗓音低沉。 华小姐安抚她说:“拉贝在和日本的总司令商量恢复水电供应,相信很快就会好起来。”苏青瑶却摇头,说:“不,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只会越来越疯狂。”华小姐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温柔而有力地握住她的小手,说:“别怕,你是一个好孩子,不要恐惧,上帝一定会保佑你,哪怕你离开了凡尘,主也会接你去天堂享乐。” 很多很多年后,久到苏青瑶自己和眼前的华小姐一样,成为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女性,她才得知,华小姐,即明妮·惠特琳女士,不久后将拯救成千上万的妇女儿童,同时也将遭受到极其歹毒的诽谤,人们指责她故意出卖难民,将金女大变成了日本人的妓院。她因此饱受抑郁症的折磨,最终在民国二十九年返回美国治病。 第二年,惠特琳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不惜侵犯上帝的诫命,在公寓内饮弹自尽,年仅 55 岁。 而她最亲近的助手——程瑞芳女士,金女大的舍监,在民国三十五年,即 1946 年,以七十一岁的高龄前往东京,在远东军事法庭上宣读了自己的证词。 不足四平方公里的安全区,很快便从这头开到那头。 车停,苏青瑶下来,与华老师挥手告别。 她快步走入病房,见魏宁依旧坐在那张草席上,便走到他旁边,靠墙坐下。魏宁眯起眼,打量她许久,才认出眼前的短发女人是昨天送他来医院的美丽姑娘。 医院每一处都散发着鲜血与消毒水混杂的气味,苏青瑶嗅闻,唇角紧一紧,开口:“现在的形势很严峻,成千上万的日军正在进城的路上,已经入城的先遣部队正四处围剿困在城内的士兵,见到一个杀一个……等日军完全掌控了南京,一定会对安全区进行搜查,你如果继续呆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 “到那时,不仅你要丧命,还会牵连安全区。”她背着光说话,面容模糊不清。“拉贝先生说,日军的司令要等明天才会到。你如果能趁现在离开,或许还能活着回到部队,继续战斗。” 魏宁听后,顿一顿,压低声音道:“我迫降前,给九大队私藏了一条汽艇,放在定淮门,离金女大不远。” 苏青瑶没想到他还有汽船,信心顿时足了几分,但她也相当谨慎地说:“日军都在往挹江门涌,定淮门距离挹江门也不远,也不安全。而且,外秦淮河不是被污泥堵了?汽船能开吗?” “能,船藏在芦苇荡,只等夜里江水涨潮。”魏宁说。“但我没车,又不可能走去城门。一旦上了长江,便是无止境的漂流,没有水、没有干粮,加之日军还在扫荡,万一被扫射……” 苏青瑶起身,掸了掸棉袍。“我带你走。” 魏宁仰头,惊诧地看向她。 “我去求华女士,让她联系《纽约时报》的记者德丁先生。他是美国人,有记者证,还有日本大使馆的承诺书。没有长官在,这些日本兵不敢伤害他。”苏青瑶说。“加上有你在,我想,他应该不会放弃这么好的专访机会。毕竟从前这些外国记者能拍什么,不能拍什么,都有专人看管。” 魏宁默认了她的话。 “我会基础护理,手头还有几瓶药,懂一些日语和德语,能说法语和英语,也能听懂江南地区的方言,能做饭、能缝衣服,还认识路。”苏青瑶继续说。“你我一起走,活下去的几率更大。” “然后,这里有四颗烈性老鼠药,含有氰化物成分。两颗给你,两颗给我。”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纸折的小药包,拿出其中一个,塞入魏宁掌心。“如果不幸被俘,就服毒自尽。” “不,你还是呆在金女大,”魏宁推开药包,“危险不说,就算是自尽,这办法对你来说也太痛苦。” “没什么会比被日军抓住更痛苦。”苏青瑶淡淡说着,放回去一个药包,另一个仍拿在手上,攥紧了。“要走,今晚就走,没时间犹豫。” 她的语气镇定到一种可怖的地步,令男人后背发冷,心头涌上一阵热意。他正襟危坐,静静盯着她的眼睛,良久的沉默后,魏宁扶着墙壁站起,对苏青瑶用力点一下头,热泪随之洒在胸前。 “好!”他咬牙。“左右一条贱命,就拿来赌赌看,老天爷是想叫我们死,还是让我们活。” 苏青瑶垂眸,木然的面庞缓缓地绽放出一抹浅笑,苍凉的,如同冬夜的一弯残月。她莫名地想起五年前的夜晚,自己发着高烧被关进拘留所,睡在稻草上,与老鼠为伴,真是绝望到一个极点,人反而变得坦然……现在也是类似的感受。 “我们走。”说罢,她领着魏宁从鼓楼医院的后门,进到金陵大学。学校昨日收留的一百多名国军将士全被日本人带走,塞尔教授将他们留下的手榴弹交给魏宁,苏青瑶也将偷藏的手枪还给他。 接着,塞尔教授开车,送两人去金女大。华小姐已回校。苏青瑶拉她到宿舍,说了自己的计划。华小姐起初极力反对,这段日子,她听了太多年轻姑娘被日军轮奸的消息,不想让悲剧发生在自己疼惜的学生身上,但经不住魏宁和苏青瑶的轮番劝说,勉强同意。 于是,夜里九点,苏青瑶带着轻便的包袱与干粮,坐着德丁先生的汽车驶出了金女大。没有开车灯,老旧的福特车借着微弱的月光,在破败的道路上飞奔。来自下关方向的枪声一阵阵扫过,他们静默地聆听着,穿过定淮门,来到芦苇荡漾的江畔。 漆黑的江面,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第一百四十三章 西湖梦寻 (一) 魏宁卷起衣袖与裤腿,进到芦苇荡,随“突突突”的马达声,汽艇晃悠悠开出来。怕搁浅,他没敢靠岸,苏青瑶便将绒裤卷到膝盖上,一手拎着鞋袜,一手拎着长袍的衣摆,踩着污泥,涉过刺骨的江水。 爬上船,魏宁帮忙卸下她扛在肩头的包袱,放到甲板。苏青瑶从中取出手电筒,打开照向魏宁。突,突!又是两声闷响,引擎重新打着了火,催促汽艇前进。紧跟着,下关码头忽然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枪响, 苏青瑶侧身,手电筒照向身后的江面。 只见一具具青白肿胀的尸体随江流漂泊,眼睛或睁或闭,四肢或完整、或残缺。江潮,升升落落,他们起起伏伏,直到长江——这位半个华夏的母亲——温柔地张开怀抱,带着她的孩子们魂归江底。 苏青瑶失神地注视着这一幕,仿佛面对地狱绘卷中所描绘的黄泉。 魏宁扶着船舱,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声难以压抑的低沉哀嚎,转瞬即逝。 他哭了,默默地。 苏青瑶也没说话,关了手电筒,蜷缩进船舱。舱内过于狭窄,她侧身躺在板子上,鬓角枕在甲板,两臂搂住膝盖,合眼。汽船破不开风浪,摇动着前行,似风絮飘萍。 江面鳞浪层层,映着一弯朦胧的银月,闪闪发亮,仿佛无数细小的眼睛在黑浪中开闭。 苏青瑶枕着寒冷的江水,深思随之荡漾。 恍惚间,她梦见十六岁那年的杭州,也是这般严寒的天气,罕见地落了一场大雪,一连落了三天,覆盖了山川平原。依稀记得那段时日,徐志怀凑巧回宁波看望养病的母亲,不在家。苏青瑶便窝在书屋,膝上盖一张毛毯,读徐志怀的藏书。 书柜里,一大半是徐志怀读大学时的课本与各类参考书,高等代数、解析几何、工程图画之类,另一小半的品类很杂,有虫蛀了的《新青年》,泛黄了的《彷徨》,翻翻折折太多次以致于开线的《范文正公文集》与《东坡七集》。苏青瑶读着,时不时看到徐志怀从前在书页上的批注,钢笔的字迹已经很淡,但他下笔重,留下道道横折竖钩的笔痕。 雪愈下愈大。 苏青瑶侧耳听着簌簌的落雪声,忍不住放了诗集,趴在窗台看雪。细雪沿山脉深深浅浅地积着,越积越多,直至在上面画出一条条银白的亮痕,如同泪痕冻在美人的面庞。 江南很少见到这般大的雪,苏青瑶越看越兴奋,想学张岱,拥毳衣炉火畅游西湖。可徐志怀不在家,没人能带她出去。而她口袋空空,听不懂杭州话,又没有相熟的朋友。家里的佣人也不怎么搭理她,总当她的话是耳旁风。这些佣人是徐志怀的佣人,不是她的,并不将她看作雇主。叫一群三四十岁的帮佣听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号令,也确实很难为情。再者,苏青瑶算不得豪门出身,家里只雇过一个保姆,专门照顾弟弟。纵使她再如何努力地端起太太架子,也只会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令自己羞愧。 所以还是不去为妙,免得底下的佣人跟徐志怀告状,说她任性,下那么大雪,还非要出去玩。 等到第三日,雪将停,别墅大门外忽而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响,是徐志怀回来了。 苏青瑶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地冲到一楼,喊佣人拿热毛巾。玄关隐约有说话声,男人的脚步快,一眨眼工夫就到门口。热毛巾大概来不及,她只得空手迎接。 门关发出一声短促的咯吱,男人进屋,头上肩上沾满碎雪。他侧目,瞧见苏青瑶,便微微俯下身。苏青瑶踮起脚尖,替他脱下围巾,搭在臂弯,然后去解大衣纽扣。她怕他弯腰太久,会累,便想加快动作,但越着急越乱,反而用了更多时间。 苏青瑶将大衣挂在入门处的衣架,徐志怀掸了掸发顶的碎雪。这时,女佣端着铜盆过来,苏青瑶五指荡到盆里,一试,水温比体温还低。她垂着脸,硬着头皮把毛巾拧得干干的,给徐志怀擦脸。徐志怀没说冷,只明显地蹙了下眉,苏青瑶离他那样近,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慌。 他还有工作,换了棉拖,便去书房。九月份供给三友实业社的一笔布料单子出了点问题,急需他在年前理清账本。 苏青瑶跑去厨房,见热水瓶就摆在灶台旁。她拎了拎,里头是空的,转头找佣人,问她:“热水瓶里没水了,怎么不烧?” 女佣瞥她一眼,嗓音尖细地回:“小姐,你之前没叫烧,现在着急忙慌要,哪里来得及?凡是都要讲个理!我脾气软,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给徐家做工这么些年,人人都说好。太太有意见,咱们就去少爷那儿评评理。” 苏青瑶不是傻子,知道对方这是摆明了是要欺负自己。当着男主人的面都敢这样糊弄,往后只会更难管。于是她鼻子深深吸了口冷气,竭力端起架子,冷冷道:“要去找志怀评理,行啊,去就去。” 说着,她甩头朝书房去。 徐志怀正看报表,听见叩门声,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苏青瑶推门,打开半边,转头叫女佣。对方倒也不客气,侧身就进去了,苏青瑶跟着进,顺带轻轻合上门。两人一同走到徐志怀跟前,不等苏青瑶开口,女佣先叫了声“少爷”,行了个福礼。徐志怀抬头,看看女佣,又瞧瞧苏青瑶,摘下金丝框眼镜。 “有事?”他问。 女佣垂下头,不吭声,毕恭毕敬的。 苏青瑶的视线在丈夫与女佣之间走了个来回,一抿唇,说:“家里没热水了,她也不晓得烧,还故意磨蹭,端冷水过来。”她才十六,还没学会跟男人告状的技巧,讲话像学生对老师。 徐志怀听闻,撑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埋怨道:“这么点事……” “唉,少爷,太太年纪小。”女佣说。她看面相是顶老实的那种妇人。“我同她讲了,今天确实没空,之前不说烧,现在着急要,哪里来得及。可她不听,非要来找您。” “行了行了,你现在去烧一壶。”徐志怀素来受不了这类琐事,不耐烦地摆起手。“出去吧。” 女佣见状,行了个礼,有恃无恐地离开。 苏青瑶看着女佣的背影,转回头,想同徐志怀解释,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们是见她好欺负,才将她的话当耳旁风。 然而未等她开口,男人的话音就抽在脸上。 “你有时候也太小题大做。”徐志怀垂眸,看着手里的文件,同苏青瑶说。“她不烧,你烧,不就行了?顺手的事,也要过来闹脾气?” 苏青瑶赌气,拧着手,转过头嘀咕道:“哼,我不会烧。” 徐志怀听到了,轻笑一声,说:“你会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来。” 他是觉得苏青瑶生闷气的模样很好玩,才笑。徐志怀并不讨厌她的孩子气,反倒认为这是一种撒娇,顶可爱的那种,像小奶猫玩毛线球,玩着玩着,把自己缠进去。 苏青瑶却似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头颈低垂,手指交缠地更紧。 “我、我以前没学过管家,家政课是教我们自己烧饭,还有做衣服……”她开口,有一点结巴。“而且她们是故意的,后厨一点也不忙,只、只是烧个水啊。我说的话,她们根本不听,一直糊弄我。我知道你很忙,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就是很难受,所以——”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徐志怀打断她,完全是在教育小孩。 “我知道,可是……” 苏青瑶张张嘴,有很多话想说,但她看着徐志怀的表情,能感觉到,他压根不在乎她的烦恼。在他看来,既然他娶了她,她就应当处理好这些事,这是她的职责。她顿时哑了声,深深垂下头,沉默地掰了会儿手指,才找回声音。 “对不起。”她低低说。 “没事,出去玩吧。”徐志怀道。 苏青瑶离开书屋,站在走廊上,不知道去哪里。他不在家,她可以躲在书房里读书消遣,现在他回来了,书房就是他的专属地盘,思来想去,能去的好像只有卧室。于是她回卧室。 六点的时候,徐志怀接了个电话,又出门,大抵是同行有约。他不在,苏青瑶的晚饭也就糊弄。吃完,搬来一张椅子,坐在窗边痴痴望着雪。昏黄天幕的包围中,雪不定地飞,隐有见停的架势。苏青瑶看着,心想,雪一停,她就要求徐志怀带她去断桥看残雪。 徐志怀天黑了才回来。彼时苏青瑶已经睡下,她恍惚听到房门响,猜到是他回来,便揉着眼睛爬起。徐志怀拧亮床头灯,见她睡眼惺忪地坐在被褥上,小腿和脚掌并在大腿外侧,唯独两只小脚露在睡裙外。他淡淡笑了笑,俯身亲她的脸蛋,又吻她的上唇。 男人的脸冷冰冰的,贴过来,苏青瑶被冻醒了。 “下雪还出去。”她说,口齿不清。 “吴先生约我吃饭。”徐志怀道,吐气带着清冽的酒香。“有笔单子在。” 苏青瑶点头,四肢并用地爬下床,给他拿拖鞋、浴巾、睡袍,去卫生间给浴缸放水,怕他受寒,又跪在瓷砖,弯腰从最下头的橱柜里摸出装了艾草的药包。她弄完,他换了浴袍去洗漱。 折腾了约莫半个钟头,他也上床。 熄了灯,徐志怀很快睡去,苏青瑶被半途吵醒,如何也睡不着。 她背过身,脑袋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白天的事,雪落的声音渐渐止息,万籁俱寂的黑夜,似是爬出了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钻进她的心扉。 那一瞬,十六岁的苏青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独属于妇人的恐惧。 她想起从前在学校,几个同学的兄长都是娶亲之后讨了小,要是她再这样没用,管不好家,他会不会也讨个姨娘回家?苏青瑶不知道。毕竟他不是因为多喜爱她,才娶的她;毕竟这种事永远不是她说了算…… 苏青瑶害怕地翻身,在黑暗中辨认着徐志怀的面孔。鼻息离得那样近,温热的,带着些许烟草的香气,扑在眸子里。 徐志怀似是被她折腾醒了,含糊地问:“又怎么了?” 苏青瑶不敢说心里话,胡乱找了个借口说:“有点冷。” 他不答话,被窝里的手臂搂住她的腰,揣小猫似的,将她圈在怀里,接着掌心往下摸,托起大腿根,让她的那对冰冷的小脚紧贴在自己腿上。 苏青瑶闭眼,脸贴在他的心口,确实暖和很多。 “还冷吗?”徐志怀问,嗓音低沉。 苏青瑶晃晃脑袋。 头顶的发丝不停搔着下颚,弄得他心里发痒。 “明年我把吴妈叫过来,”徐志怀开口,掌心落在她的后背,温柔地拍打着,一下又一下。“她是我家的老佣人,也算看着我长大,你以后就听她的话。” 苏青瑶想要拒绝,却又没理由。她一个人来杭州,连个陪房的女佣也没,父亲一早将彩礼钱收去,说弟弟还小、家里要用,小徐会对她好,她嫁过去没有用钱的地方……她要是口袋里有钱,她就把这群人全赶走,自己出钱雇帮佣。或是干脆不用她们伺候,她从前也是自己照顾自己,未来也能自己照顾自己,谁的眼色也用不着看……但现在什么也没有。假如丈夫不支持她,那她在这个家就什么都不是。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轻声说好,也只能说好。 第一百四十四章 西湖梦寻 (二) 翌日,雪初霁,处处是淡薄的流蔼。 徐志怀一清早起床,说要去灵隐寺,替母亲还愿。他母亲还在杭州的西医医院治病时,曾去灵隐寺替儿子求过姻缘,好让自己走得安心。如今徐志怀顺利成婚,是时候回去给菩萨们送点好处。苏青瑶还困,听了他的话,窝在被褥里含糊地说化雪最冷,不想去。徐志怀没把她小小的抗议放在心上,径自洗漱后,下楼去吃早点。 过不久,苏青瑶睡醒。她翻了个身,没听到楼下有动静,以为徐志怀已经出门,便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发呆,食指一圈圈绕着乌发。不曾想,徐志怀凑巧在此时折回,抓她个正着。这下没法抵赖,苏青瑶只好起床,陪他出门。洗完澡,佣人送来早餐,摆在起居室的矮桌。几个笋丁香菇馅的素烧麦,一小碗白米粥,一碟酱瓜,半碟雪菜和两块绍兴的红腐乳。 徐志怀坐在桌边一把包豪斯风格的扶手椅上,喝着热咖啡看早报。他见苏青瑶出来,指一指早点,说:“随便吃点,先垫垫肚子,等从灵隐寺回来,我带你去楼外楼吃饭。” 苏青瑶听他的话,拾起筷子。礼佛前不能沾荤腥,素烧麦缺乏猪油,干硬得过分。她就着甜口的红腐乳,勉强喝了半碗米粥,起身去梳妆台。少顷,徐志怀看完报,端着咖啡凑过来,看妻子梳妆。 只见她熟练地将长发分成四份,用手指绕着、掌心拖着,卷成花骨朵儿似的形状,用卡子分别堆在耳边,然后慢悠悠地转到衣橱前,换上一件废领的白色倒大袖与淡青的衬裤,再穿一件内里缝有皮草的连身倒大袖旗袍,外层是杭绸,织出近似江波海浪的纹路。接着穿一双针织的白袜子,戴一个挂在衣襟上的翡翠佛手佩,最后添一件羊绒披肩。 好容易穿戴齐整,她又跑回梳妆台,往脸蛋、耳垂和脖子上涂雪花霜,嘴巴则用唇膏涂过,随后又抿了点淡红的胭脂。 徐志怀等得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再三催促她动作快点。 苏青瑶被他催得心慌,拿起一瓶新买的法国香水,泄愤似的使劲去捏上头的橡皮球,心想:熏死你,熏死你。 徐志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人小脾气大。”他像在数落她。 临出门,已是十点整,天与地依旧是浅淡的灰白。两人坐进狭窄的福特汽车,向灵隐寺驶去。徐志怀靠左边坐,望着窗外的雪景,一言不发。苏青瑶想同他聊点闲话,缓解一下车内沉闷的气氛,可见他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就瘪瘪嘴,靠着车窗,专心欣赏起玻璃外的雪景。 江南的冬景不同于北方,再冷也带着绿意。莹白的瘦雪下,漆黑的光秃秃的树干,苍绿与鹅黄交错的阔叶,枯黄的忧愁的垂柳,随飞驰的汽车交错生长,层层叠叠。直至开到西湖旁,眼前豁然开朗。如镜的湖面,烟波浩淼,远望,天、雾、雪、湖,皆是一白,又白得各不相同,似用淡墨在湿润的宣纸上点染,墨慢慢的漾开,才成了眼前的景色。 苏青瑶靠着玻璃窗,痴痴望着,去看断桥残雪的想法又冒了出来。她犹豫了会儿,同徐志怀轻声说:“从灵隐寺,我们去西湖玩,好不好?” 徐志怀淡淡道:“我随便。” “那就去?”苏青瑶试探。 “你想去就去。” 苏青瑶听闻,面庞低垂,不说话。 她想听的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行,我带你去。 汽车停在灵隐寺的山门前,门上悬挂匾额,写有“灵隐古刹”四字。 两人下车,走石阶上山。 徐志怀走在前,苏青瑶跟在后,一个不说话,一个不敢说。 雪后初晴的山寺,万分幽寂,林间偶有几声清亮的鸟啼。起初,苏青瑶还有闲情逸致赏雪,但南方的雪易化,轻轻踩过便成了冰水,不一会儿,鞋袜便湿透,冷意顺小腿爬到后颈,两只手也冻得通红。她强忍着难受,跟在徐志怀的身后。可男人的脚步越来越快,苏青瑶竭力追了一段路后,渐渐跟不上他的步伐,被甩在后头。她那只畸形的小脚被冻得麻木,更走不动道,最终咚得一声,扑倒在台阶上。 徐志怀没听见她滑倒的声响,继续往前走。 苏青瑶扶着上一级的台阶,缓缓坐起,抬头一看,徐志怀已然走远,她慌忙喊:“志怀!志怀!等等我。” 徐志怀驻足,看向身后。 “怎么了?”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边问,边下了几级台阶。 “我走不动了。”苏青瑶道。 “叫你穿那么多。”徐志怀叹了口气,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所以我才不爱带你出来。” 苏青瑶垂眸,心冷冷地暗自嘀咕:“又不是我要出来。” 徐志怀见她坐在台阶上不答话,又问:“还能不能走?不能走就自己回去。” 苏青瑶望望下山的台阶,被踩过的地方大多结了冰,一眼望不到头,再看看不远处的飞来峰,想着进了寺院,能问僧人讨一口热水,便爬起来,朝徐志怀伸长了胳膊,无声地央求着他牵一牵自己,手实在冷。 然而徐志怀讲完话,便转回身,不声不响地继续往山上走。在他看来,等苏青瑶这样不紧不慢地爬到寺院,天都该黑了,倒不如自己先上山,问僧人要来热水,再借一间有火炉的房间,等她到了就能用。 苏青瑶面对徐志怀的背影,悻悻然放下手。 她面庞低垂,一级一级地爬着落雪的阶梯,不由地心想:他肯定又在嫌我多事……这样一个念头扎在了心里,悲观的情绪便如潮水般涌来。她真想明天就跑回上海,回启明女学的校舍!但这些都不可能,她不再是小孩、也不是女学生,而是徐志怀的妻子,妻子就要做妻子该做的事,首要的便是体贴丈夫。 这些道理她都懂,出嫁前,周围人已反复和她说过——十六岁结婚不早,跟你这样读完女中的,就更少。那些乡下姑娘,十三四岁就结婚,十六七岁的时候,孩子都两三个。那些贫苦人家,没饭吃,没衣服穿,更别提读书识字、学什么英文法文。人活在世,不可能事事圆满,要学会知足。徐先生是个好男人,这是一桩好亲事,大家都很满意,你也该懂事了,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 他们说了很多,唯独没说万一她过得不好该怎么办。 彩礼钱已经收了,姑娘也已经嫁了,除非徐志怀铁了心休妻,否则绝不会离。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段回旋的石阶,苏青瑶遇到一位扫雪的僧人。她问他灵隐寺还有多远。对方说不远,再走几炷香的工夫。苏青瑶又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位先生,高个子,穿着羊绒大衣,很英俊,但板着脸,不好亲近。那名僧人点头,说有看见。苏青瑶问,他在哪里。僧人答,早走过去了。 听了他的话,苏青瑶也不再抱希望,同僧人温声道谢后,独自进了灵隐寺。 她在寺内随意找了一处青石凳坐下,脱去鞋袜,用红的略有些发痒的手指拧去棉袜里的雪水。面前是一段姜黄色的墙垣,被雪光映照着,更显明亮。积雪的瓦片上,停着几只麻雀,苏青瑶边穿袜子,边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心情好了些,同时也可惜手头没有稻米。 恰在这时,一位沙弥跑来,询问她是不是徐夫人。苏青瑶还没习惯“徐夫人”这个称呼,本能地要摇头,她被叫了十几年的苏青瑶,突然改了姓,非常怪异。还好,她及时地反应过来,点头称是。 沙弥说:“徐先生在大雄宝殿,叫您过去。” 苏青瑶叹了口气,起身,回望一眼瓦片,停歇的麻雀不知何时飞去,不留半点痕迹。 徐志怀已替母亲还愿,布施了一大笔钱财。他等在门口,见苏青瑶面色惨白,皱一下眉,拉着她的胳膊到大殿后头的寮房,里头烧着火炉,炉上烧着热水。 苏青瑶烤着炉火,又喝了几杯热茶,身子逐渐回暖,脚却依旧没有知觉,怕是冻伤。 徐志怀沉声问她:“不冷了?” “不冷了。”苏青瑶深深低着头,不让他瞧见自己的脸。 徐志怀又道:“来都来了,等下一起去求个签,看看明年的运气。” 苏青瑶应一声“嗯”。 就这样,他们无言地小坐片刻,之后去天王殿求签。徐志怀摇出来的签文不好不坏,苏青瑶的却是下下签,签诗曰:蛩吟唧唧守孤帏,千里悬悬望信归;等得荣华公子到,秋冬括括雨霏霏。解签的师傅说,她命里有生死劫,在二十五岁之后,三十五岁之前,需要想办法化劫。 徐志怀听闻,顿觉没趣,便对苏青瑶说:“时候不早了,下山去吃饭。” 苏青瑶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下山,依旧是徐志怀走在前头,苏青瑶跟在后头。 积雪被扫去大半,石阶结着一层薄薄的碎冰,更要警惕滑倒。苏青瑶的双脚还是没有知觉,勉强走了一段路,抬头看向前方男人的背影,又要消失在眼前。她想赌气放慢脚步,故意与他拉开距离,或是干脆躲起来,叫他来找自己,可转念想起上山时的情形,便知道他这人,绝不会回头瞧她,走慢了,也只会嫌她碍事。 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想起昨日的事,心头涌上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个男人走,是为了回家吗?可那不是她的家,他也完全不在乎她。 只因这一个念头,苏青瑶没了下山的力气。 她停下脚步,坐在石阶,喉咙管像漏了风,“呜”得一声,流下泪来。 徐志怀原是走出了一段路,转头发现她没跟上,便停在原地。他左等右等,不见她来,才往回走,看见了正坐在石阶上擦眼泪的苏青瑶。 “又摔倒了?”他问。 苏青瑶撇过脸,抽噎着说:“没有。” “那你哭什么?”徐志怀道。“有什么好哭的?” 苏青瑶不理,坐在石阶拭泪,手背冻得通红,抹得小脸也通红。 徐志怀站在一旁,觉得很尴尬,心里也有点急,就蹲下来对她说:“你差不多可以了,丢不丢人,万一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苏青瑶听他这话,觉得他是嫌她在外头丢他的脸,心一酸,眼泪掉得更厉害。 她边哭,边想着要去哪里找个棍子揍他一顿,好叫他哭,叫他伤心,叫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太强大了,似乎坚不可摧,世上没什么能打败他。 徐志怀看着她泪盈盈的模样,思来想去,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非要说,就是她抽到了下下签,那和尚还胡扯了一番生死劫。思及此,徐志怀无奈地啧了声,手摸到她的披肩里头,摘下挂在衣襟的翡翠佛手佩。 “你坐在这里,不要乱跑。”说罢,他转身往山上走。 苏青瑶坐在原处,暗自啜泣一阵,逐渐止住了抽噎。早餐吃的那点米粥全转化为了热量,她搂着胳膊坐在台阶,一时饥寒交迫。好在没过多久,徐志怀拿着佛手佩回来,扔到她怀里。 “找师傅开了个光,”徐志怀双手插兜,说。“求签都是骗人的,你以后不要听那些和尚的话。” 苏青瑶两手合拢,手心捧着佛手佩,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不是因为求签才哭,便顺势说:“知道了。” 徐志怀笑了笑,单膝跪在她面前,虎口撑在苏青瑶的下巴,食指与拇指搭在她有些哭肿了的脸蛋,轻轻地掐。 “哭包,脸都肿了。”他说。“也不觉得丢脸。” “徐志怀,你好烦人,”苏青瑶轻轻打他的手背,站起来,也不顾台阶湿滑,闷头往下走。“我最讨厌你了!” 这次她没走太远,他便从背后叫住了她。 “苏青瑶。” 苏青瑶回望,心中有小小的期盼,也恐惧他会因她的小脾气而冷脸。 “我有时候真受不你。”徐志怀说着,漫步到她身旁,俯下身。“上来,我背你。” 苏青瑶眼神溜到一侧,扭捏了下,继而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她还没发育完全,又因裹脚、束胸和家中父母有意的节食,体重很轻。徐志怀背着她,掌心就像托着一朵云。 “还去不去断桥玩?”他问。 “去。”苏青瑶说。 “但先去楼外楼吃饭。” “好。”她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非常暖和。未干的泪水全蹭在毛衣,领口有淡淡的,晒干了的橡木与龙涎香混杂的气息。 在那一刻,她……又很爱他,又特别恨他…… 模糊的,耳畔传来几声鸥鹭的啼鸣。 苏青瑶枕着甲板醒来,覆了满头霜雪,恰似一夜白头。 第一百四十五章 西湖梦寻 (三) 江面簌簌落着雪,雪粒夹杂在发丝,随梳理长发的手指,融化成水。苏青瑶抬头,一阵寒风吹来,飞雪扑到了脸上,沾满睫毛。应是驶离了南京城,两岸的青山夹着江流,山川之间,万籁俱寂,唯有一两声鹭鸟的鸣叫。 一夜似睡未睡,醒后仍像身处梦中。苏青瑶扶着甲板坐起,倚在船舱。她望着灰白色的江面,止不住地回想起昨夜所见的地狱绘卷。被强压下的恐惧刹时涌上心头,与那场久远的梦汇到一处,剜着心口。 回不去的杭州,早已沦亡的上海,尸横遍野的南京,她的爱人、朋友、故乡与故国……完了,完了,都完了,繁华的江南付之一炬,而她顺长江水漂流,不知明日是生还是死。 苏青瑶垂下脸,左臂环抱身子,整个人蜷缩着,肩膀一耸一耸,近乎要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那般,失声痛哭。滚热的泪水将双颊的雪花融化,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泪,只见一颗颗豆大的水珠沿着通红的脸,不停地往下流,渗入棉袍的衣领,害她整个人都湿透了。 魏宁被她的哭声惊动,翻身坐起,望向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 他这才意识到,她昨晚不是不怕,而是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恐惧,直到现在离开南京,才敢发泄出来。 就这样,苏青瑶哭了很久很久,哭到虚脱。 她侧躺在船舱,听雪淹没江面。 汽艇马力小,舱内又只有一桶柴油,开不到武汉。 苏青瑶决定先乘船去铜陵,那是个小地方,就算有日军,也不会太多。他们在船上,蘸着江水,吃了一个干硬的馒头。苏青瑶替魏宁上药、更换纱布,两人聊了几句闲话,魏宁又对苏青瑶说,希望抵达铜陵县后,苏青瑶能帮他寄一封信去汉口。 苏青瑶问他,是寄给谁的。魏宁说,给他的妻子,她就住在汉口的空军家属院,他得第一时间告诉她,他还活着。苏青瑶点点头,没说话。 魏宁见状,迟疑地发问:“你呢,不写信给家里人?” “已经很多年不联系了,”苏青瑶苦笑,下意识躲开他的目光。“我是逃家出来的。” “为什么?”魏宁挑眉,似是想起什么。“逃婚?” 苏青瑶诧异地瞧他一眼。 魏宁看出自己猜中,笑一笑说:“我家小妹也是逃婚去读书的,跟你差不多岁数,爹娘是抓了又逃、抓了又逃,最后闹得实在没办法,才给她退了亲,放去美国读医。” “也不算是因为逃婚……有很多原因。”苏青瑶转过头,面对一望无际的江面,嗓音很轻。“只是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的确很幼稚,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敢做,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因此伤害了很多人。”讲到这里,她抽抽鼻子,又有想流泪的感觉。 魏宁不想自己戳中了她的痛处,连忙安慰起来,说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想,父女哪有隔夜仇。她愿舍命带他逃离南京,这等胆魄,称得上当世奇女子!爹娘要是知道,为她高兴来不及,怎么可能怪她…… 苏青瑶听着魏宁笨拙的安慰,无奈地笑了一笑,表示自己没事。 接着,她又轻微地晃了晃头,喃喃道:“不,他不会原谅我的。” 汽船从早开到晚,终于抵达铜陵。 魏宁太显眼,不能上岸,便留下照看汽船。苏青瑶脸上抹泥,乔装成难民,独自进城。她也留了个心眼,将零钱袋与几瓶抗生素裹进棉袍,最贵重的支票则塞在内衣里,紧贴心口。万一魏宁背信弃义,带着干粮乘船逃跑,她身上也留有最重要的钱与药。 万幸,战火尚未烧到此处。 苏青瑶确认城内安全后,去到城内的一间客栈,用假名定下一个房间,并向旅舍的老板娘打听到有民船将要去九江后,悄悄折返回江岸,叫魏宁藏起汽艇,随后带上他们所有的行李,随自己进城。路上,他们约定,余下的旅途中,彼此互称兄妹,从无锡逃难来。 当夜歇在旅舍,简单的洗漱后,苏青瑶搬来一把椅子,坐到窗边守夜。她负责守上半夜,灯火未熄,安全些,等十二点过去,便轮班给魏宁。 落雪的寒夜唯有凄清二字可以形容。黑沉沉的云暮伴着影子晃动一般的雪片,笼罩了江面。苏青瑶痴痴望着窗外,看见一个拳头大小的光亮在远处起落,大抵是渔灯。 那一盏明亮的渔灯倒映在波动的江面,在船上人看来,更像是一轮橙黄的圆月映入了有情人的眼波。 徐志怀屈膝坐在舱篷的最外侧,沉默地注视着层层水波中的假月亮。 同船的旅客皆已睡熟,昏暗的船舱内,偶尔传出几声呓语。他却清醒地过分,听着他人均匀的呼吸,回想自己一路隐姓埋名,躲避空袭、日军与匪徒,从杭州逃到宁波,路途所见之处,皆是残垣断壁、尸横遍野。 到老宅,短暂停留一日,徐志怀仓促地给父母上香磕头,又分出不少钱财给宗族内的叔伯后,改坐汽车往九江赶。然而路上的桥梁大多被撤离的国军炸毁,汽车停在半途。无奈,他只好坐上一艘摇橹的木船,往九江去。 细雪逐渐覆盖了乌发,冬夜愈发安静。徐志怀独坐着,不知为何,一种寂寥而幽远的茫然从心头升起。他想起五年前,那次日军攻打上海,形势同样危机,但他丝毫没有茫然……或许是因为有她。她在身边,他凡事都有个方向、有个目的……现在没有了。 思及此,徐志怀不由地合上眼眸,想借睡意逃避那份愈发强烈的情感。不知过去多久,渔船在江潮的颠弄下悄然驶过铜陵,梦境也如潮水般,逐步将他淹没。 半梦半醒之间,徐志怀回忆起自己二十五岁那年的隆冬,江南大雪,雪停之后,是漫天匝地的银白。而他踩着结冰的台阶,背着她从灵隐寺下来,彼此默默无言,显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疏远,唯一可亲的是少女紧贴着颈窝的面颊,散发着孱弱的花香。 这般走回到那辆略显陈旧的福特汽车,司机开车,往楼外楼去。苏青瑶倚靠车窗,歪斜地坐在右侧,头低垂,仍是眼泪汪汪。徐志怀怕她冷,侧过身,右臂一捞,将她的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苏青瑶不愿他在白天看她的脚,本能地朝内缩,不料他手指一拢,握住脚踝,叫她挣脱不开。 徐志怀默默替她脱去鞋袜,露出两只冷冰冰的小脚,苍白又纤瘦,捧在掌心,恰似两只留在枝头的玉兰花,只不过其中一只快要凋谢,花瓣有所残缺。 苏青瑶见状,眼眶红红的,看着又要落泪。 “你放开,烦人。” “你鞋穿太薄了,带跟的皮鞋容易进水。” 徐志怀并不懂苏青瑶敏感的小心思,两只手捂着左脚,问她。“怎么不穿棉鞋?” “没有棉鞋。” “你鞋柜里几十双鞋子,没一双棉鞋?” 苏青瑶嘴巴里含了口水那般,含混地嘀咕:“不好看嘛。” 那时,女式的靴子还没流行,她出门,一般穿得还是皮鞋和绣花布鞋,棉鞋、毡鞋都太村气,和旗袍、皮草搭在一起,简直不成体统。 “棉鞋不肯穿,受冻了又要叫,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徐志怀柔声埋怨着。“走累了要哭,摔跤了要哭,佣人忘记烧水你也哭……嗯?怎么这么爱哭?” 他从小到大,鲜少与异性接触,自读私塾至上交大,身边都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交大倒是跟有女学生的私立大学搞过几次联谊会,但徐志怀当时认为这纯粹是浪费时间,那些女学生大多头脑空空,干不了实事,只会给他添麻烦。 要命的是,他说这话时压根没避着人,不幸被其它学校的女生听了去,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知道交通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徐志怀成绩很好、脾气奇差,十分地厌恶女性,决不能与之交往。 加上他年幼丧父,又天性好强,自己能做到的事,往往要求身边人必须做到和他一样。所以对于苏青瑶的一些行为,徐志怀只觉得奇怪。 苏青瑶听着丈夫的埋怨,不应话,只晃荡着右脚踢他的小腿。徐志怀由着她踢了好几下,才腾挪出左手,一把包住她的脚尖,放在膝头。 这下,他一手握住了她的一只脚。苏青瑶整个人横过来,几乎要躺在车座上。她连忙屈膝,一条胳膊搂着皮质的靠背,一条朝后,手肘撑着车门,生怕司机急刹车,害自己滚下去。徐志怀倒不怕,他知道他能在司机急刹车前,将她抱到怀里。 “说你是哭包,你还不服气,一天哭八回,水库都没有你能放水。”说着,他自顾自笑起来。“受不了。” 苏青瑶红着脸反驳:“受不了就别受,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我们各回各家。” “那不行,你已经嫁给我了,”徐志怀说着,解开一粒大衣纽扣,将她的两只脚塞进毛衣。 滚热的腹部与受冻的小脚紧紧依偎,体温烧着脚心,令她忍不住蜷缩起脚趾。脚在毛衣里乱动,足尖搔着肌肤,弄得他心口发痒。徐志怀握住脚踝,坐过去,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苏青瑶枕着他宽厚的肩,鬓角靠在适才被她用来吸泪的衣领,还湿湿的,仿佛一块柔软的苔藓。 有了他的供暖,她冰透了的双脚很快暖和起来,又是蜷缩,一手靠在他的胸口,一手垂在自己的腹部,猫儿般的睡姿,呆久了着实惹人发困。 苏青瑶不禁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睡,”徐志怀淡淡道,“等到了我再叫你。” 苏青瑶应一声“嗯”,带着鼻音。 为防止她从座椅滑落,徐志怀轻声叮嘱司机开得慢些,同时,手臂不自觉收紧。 他垂眸,仔细地观察起苏青瑶,看着她耳畔卷成花骨朵的长发,莹白的耳垂,柔软的脸蛋和透明的绒毛,修长的脖子,还有粉红色的手指头……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还是个孩子。但他隐约感觉到,他所想的这种孩子,不同于真正的孩子,而是集合了他所有亲昵的可爱称呼。 徐志怀抬起头,下巴靠在她的发顶,蹭了两下。目光正对车窗,不知何时,云雾散去,雪后初晴的午后,远山、西湖、白雪,交相辉映,渺渺茫茫,吞没了一切杂音。而他搂着妻子,出神地望着明亮的雪光,忽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柔情涌上心头。 民国十七年,恋爱还是个颇为新鲜的词汇。但在那一刹那,徐志怀人生中头一次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很麻烦也没关系,毕竟是她。 “苏青瑶?”他开口,那时还比较习惯连名带姓地叫她。 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应:“嗯?” “没什么……没什么。”徐志怀淡淡地笑了一笑,深深地低下头,要去吻她。一个个孤零零的轻吻从面庞落到了唇瓣,他嗅着她的鼻息,好似在暗道里摸索的动物,只顾向前,却分不清这样走下去,是会离得还近还是更远。 第一百四十六章 西湖梦寻 (四) 到楼外楼,徐志怀开了个二层的雅座,房间不大,两人相对而坐,彼此距离不过是他伸长了右臂。苏青瑶低头看菜单,因是靠着他睡觉,额头被压出一道红痕,徐志怀看着她,想起古时女子所画的额黄妆,不由地笑一下。 一本手写的菜单从前往后又从后往前,翻了半天,苏青瑶觉得自己口袋里没钱,全靠徐志怀养活,而他也不是大手大脚的人,怕点多了,他会说“点那么多,你吃得下么?”之类的话,便只要了一盘清炒菜心和一碗鱼头豆腐。她点完,徐志怀抽过菜单,又加上一盘霉干菜焖肉,一盘炸鳝丝,一盘白灼虾,一盘西湖醋鱼,一碟酱鸭舌,两碗白米饭,一大碗绍兴黄酒,再拿点黄泥螺来下酒。 黄酒与泥螺最先上,酒冒着热气,然后是酱鸭舌。徐志怀端着酒碗呷上一口,继而熟稔地吃起泥螺,将软壳吐到餐盘。苏青瑶两只手拿起一双筷子,对齐,小心翼翼地夹住一个酱鸭舌,要在软骨上雕花那般啃食,嘎吱嘎吱,直至咬到筷子头。 雅间内一时沉闷无比。 苏青瑶吮着筷子头残留的酱汁,想要跟徐志怀说说话,就和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那样。但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更不想自己一开口,就被他嫌弃幼稚,说像小孩。他比她大九岁,苏青瑶嫁给他,不免地会希望他能多照顾自己。可惜,事与愿违。 正想着,堂倌进来布菜。餐盘排满了一桌,到处冒着热气,苏青瑶险些看不清他的脸。模糊的热气中,徐志怀夹起一筷子的炸鳝丝——是用油炸过的鳝丝与冬笋、金华火腿同炒,撒上发丝粗细的葱丝,黑白红绿四色叠在盘中,冒着油光——左手同堂倌指一下鱼头豆腐,又指一下苏青瑶,示意舀一碗热汤给她。 苏青瑶拿汤匙喝了一口,下一秒,她飞快地吐出舌尖,连连呼着热气说:“好烫,好烫!” “猫舌头。”徐志怀弯起唇角,笑话她。“今天怎么了?格外的笨。” “只是被烫到了。”苏青瑶嗔怒地瞪着他,说。“你讲得好像你这辈子永远不会被烫到一样。” “我说的是实话,”徐志怀道,“你这人又笨,又很爱哭,脸上跟装了两个水龙头似的……所以我才说叫吴妈过来。有她在,我放心些。” 起先是开玩笑,当不得真,苏青瑶也不在意,但他说着说着,话题转到家务事上,听着总感觉有些变味。她拿着竹筷,尖头来回拨弄着惨白的鱼眼睛,嗓音低微地说:“志怀,你不能这样讲我……” “这有什么?”徐志怀漫不经心地反问。“我们是一家人。” 苏青瑶不吱声,筷子一用力,插进鱼的腮部。 “那也不行……”她嗫嚅,小脸简直要垂到面前那碗乳白的汤里。“你对别人都不这样。” 的确,徐志怀对外面的女人要客气许多,称得上是彬彬有礼。 “我不是说了?我们是一家人。”徐志怀笑了,觉得她提了个傻问题。“外人是外人,家里人是家里人。” 他这样讲,苏青瑶也就无话可说。她低头,小口呷着鱼汤。徐志怀见她只喝汤,不吃饭,便替她剥了七八只河虾,虾仁放进一个巴掌大的白瓷小碗,淋上玫瑰醋与淡口的酱油,递到她手边。 “鱼就不要吃了,你怕腥。”徐志怀说。“杭州的鱼不新鲜,远不如宁波的好,” 吃完饭,两人驱车往断桥走,此时日色淡去,余晖向远山倾斜,雪光恍如湖泊银白色的涟漪,止不住的闪动。等下车,天更暗,远处的孤山几乎要辨不出轮廓。他们远远瞧见一道平缓的弧线横跨在鷃蓝的湖面,那便是断桥。桥面积雪斑驳,一笔有,一笔无,断断续续,清寒而静寂,似是宋明文人画才有的景象。 徐志怀走在前,苏青瑶跟在后,两人慢悠悠地上了断桥。 湖风夹着细雪迎面吹来,从脖子灌进了胸口。徐志怀竖起衣领,看向苏青瑶。她正掸着桥上的积雪,将它们都拢到一处,捏成小小的雪球。 不知为何,徐志怀望着少女柔软的面颊,忽而想起年幼时,母亲给他讲白蛇传,讲到白娘子许仙断桥初会,总会添上一句:“一日夫妻,百世姻缘。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眼下想来,竟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滋味。 思及此,徐志怀两手插兜,跟在她身边,问她知不知道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苏青瑶朝被冻红的手指头呼呼吹着热气,说,怎么不知道,我又不是不识字。徐志怀淡淡一笑,说,小时候,母亲总给他讲这个故事,还有梁祝,也常讲。 苏青瑶听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知道他是个孝子,若不是他母亲病入膏肓,非要在生前看到他成家,好给他九泉之下的亡父一个交代,他也不会想着来娶她。 也因为这个缘故,苏青瑶时不时会想,要是他那天去上海谈生意,没去拜见她的父亲,而是去宁波帮内某个叔伯开的钱庄贷款,见了他们的女儿,是不是也就那样定下了呢? “妈妈的病怎么样了?”苏青瑶问。 “也就那样……天不由人,谁也没办法。”徐志怀长舒一口气,说。“我能做的,也只有让她走得舒服些。” 苏青瑶点头,轻轻地应他一声“嗯”,继而松开正在捏的雪人,转身靠在他胸口,脸蛋埋在柔软的毛衣,小手也顺势钻进大衣口袋,握住他的手。 “会没事的,志怀,你别太担心。”她说。 这话在徐志怀听来,是完全的废话,解决不了任何实事。但他此刻垂下眼眸,看着苏青瑶头顶小小的发旋,心突得一软,搂住她的肩,抱入怀中。肌肤相贴,十分的温暖,徐志怀俯身,吻她的眼角,身影交叠,好似绀色的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个彼此依偎…… 一觉睡醒,渔船停靠岸边。不定的湖波轻抚船舱,忽上忽下,悠悠然地摇晃,徐志怀靠着舱壁,似是还身处梦中。 这般呆了半晌,天色逐渐变白,各种零碎也跟着响起,婴孩的哭闹声,夫妻间的交谈声,男人咳嗽吐痰的声音,女人唉声叹气的声音,在这狭窄的空间内紧密地织造。不一会儿,越来越多人睡醒,陆续有旅客起身,去到岸上散步。 徐志怀也跟着起来,上了岸,询问船夫他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船夫说,在安徽池州。徐志怀又问他,什么时候能到九江。船夫答,还要两天才能到,前方河道狭窄,多礁石,只敢在白天开。徐志怀点头,道一声谢。 他记得池州有个国民政府派的专员公署,不晓得跑了没,若是没跑,还能向那边借个电报机,发一封电报问问已经撤到武汉的张文景,他厂子里的那些个大型设备运没运到。 正盘算,恰巧,同船有一对夫妻,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男婴今早睡醒后突然开始发烧,躺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成人携带的阿司匹林药片,婴孩吃不进,作丈夫的想进城买药,便想请渔夫明日再发船。 船夫不答应:“开什么玩笑,现在到处都打仗,说不准明天鬼子就打过来了,那飞机,那大炮,轰轰轰炸下来,我这船跑得过它们?早就已经讲了,前面不好走,一天最多走半天。再不快点,全船的人都不活了,就等你一个? “师傅您想想办法,我们也实在……”男人道。“您看看这孩子,您看看,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病死。” “不成不成。”船夫背过身。 徐志怀见状,将男人拉到一边,提议说,他也有事想进一趟城,可以帮忙买药,但现在这样肯定来不及,得要他拿点值钱的东西出来,送给船夫,叫渔船多停两个钟头。他能来得及回来最好,赶不上,他们一家也不至于分离。 那男人像见了救星,对徐志怀千恩万谢。徐志怀摆摆手,说不必,径自上路。他运气不错,刚好遇上贵池县的赶集日,没走出几里地,就碰到一个骑着毛驴的农家,要进城赶集。 徐志怀坐他的车,进了城,跑到专员驻扎的办公处一看,空空如也,只剩破损的告示在门上飘摇。来不及沮丧,他马不停蹄地赶去药房,抓了药,然后在集市花重金雇了一辆马车,赶回口岸。 万幸,船没开,那男人见徐志怀回来,近乎喜极而泣。不多时,他冲好药,给孩子服下。婴孩的哭闹声逐渐停止,船夫也举起撑杆,开了船。男人松了口气,走到徐志怀身边再次道谢。 徐志怀抬眸瞥他一眼,拿出香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对方。男人弯腰接过,又问他借火。两人各自点上,站在甲板,边抽烟,边闲谈。徐志怀得知,这一家是从扬州逃难出来的,便顺口问了句南京战况如何。 “南京?南京十三号就沦陷了,你不知道。” 徐志怀一呆,唇角随之一紧,香烟在唇间上下抖了抖。 他从上海到宁波,又从宁波到池州,一路狼狈逃窜,南京沦陷的消息并未传到他的耳中。 徐志怀含着香烟,嗓音嘶哑而含糊。“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听广播说,政府打算死守南京……毕竟是首都。” “广播哪里有个准,广播当初还说中央死守上海。” “那南京……南京的租界。” “不晓得,”男人摇头,使劲吸了一口烟。“唉,还能怎么样,反正就是杀人、抢劫,鬼子没有人性的。”说着,他咳嗽两声,再开口,说的也无非是掳掠奸淫杀……徐志怀听着听着,出了神,脑袋嗡嗡地响,分不清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梦是真。 男人见他脸色不佳,叹了声气,问他是不是有熟人在南京。 徐志怀连忙夹住香烟,积着的长长的烟灰猛地一抖,落在手背。 “不,没,没有的,”他不断地摇头否认,“我就问问,我没什么认识的人在南京。”说罢,逃一般,躲进船舱。 他坐到最里的一个漆黑角落,后背靠在舱壁,手脚倏忽软了,跌在地上,像有几十斤重。紧跟着,喉咙嘶嘶作响,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徐志怀使劲咳嗽,兴许是太用力,咳出了血,嘴里弥漫着淡淡的甜腥。他含着口中的血味,心乱如麻,一下想着他们在南京的分别,一下想着梦中的西湖…… 大片日光挤入木板缝,惨白的,随航行的小船,时明时灭,太像夜晚的炮火。徐志怀心慌,手掌蒙住双眼,他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眼见为实,没看到报纸,绝不听信道听途说的流言。 渔船开了两日,按时抵达九江,庐山近在眼前,天空微微飘着雪。 可惜现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游览名胜古迹的心思,徐志怀一下船,便跑去庐山站定第二日的火车票。九江与汉口之间没有直达铁路,坐火车,得先坐南浔铁路从九江去南昌,再经过长沙绕去汉口,但算起来,花费的时间少一些,火车的头等座也比坐船舒服。 车站有不少衣衫褴褛的卖报童,兼任扒手。他们在站台内兜圈,稚嫩的嗓音喊着:“卖报——卖报——”,声声黯黮。 徐志怀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盯到一名报童主动走过来,挤着满面的笑容,同他推销手里的报纸。 “先生,发发善心,买一份报吧。” 徐志怀问他:“最近有什么新消息?”话音慢且低沉。 “有的有的,”报童说着,低头翻找出一张报纸,递到徐志怀跟前。 徐志怀垂眸,看向眼前那张发皱的报纸,头版头条的标题赫然写着——日军杀人盈万。顷刻间,脑内轰然一声巨响,仿佛万物都被焚毁,只余下灰烬一般的雪片将他笼罩。 “先生,买一份报吧,就买一份也好,您发发善心,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报童见他不答话,苦苦哀求。 徐志怀木然地抬眼,看向报童,看向他背后呜呜驶过的火车,看着雪片跌入火车烟囱喷出的大团大团的浓烟,看向眼前这一切。 而他也仿佛要淹没在漫天飞扬的细雪中。 “好,我要一份。”男人说,嗓音干哑。 第一百四十七章 痴虫 (一) 苏青瑶睡醒,天光大亮。她吃力地坐起,见魏宁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笔,一手压纸,低头写信。 她刚想叫,不等开口,魏宁便转头问她:“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急,你先写。” 说罢,苏青瑶趿拉着那双溅满泥水的棉鞋,带着脸盆,到外头打水。大雪初晴的冬日,尤为湿冷。苏青瑶顶着老板娘的白眼,倒了满满一盆的热水。洗漱过后,她对着脸盆里扭曲的人影,以手指作梳,理着头上可怜的短发。原先及腰的乌发,被几下剪到耳朵上,癞头乞丐似的,怎么弄都不好看,苏青瑶泄气地放下手,胃里沉甸甸的。 回到房间,魏宁写好了信,交给苏青瑶,紧接着问她要不要也写一封信寄给家里。笔递到眼前,苏青瑶面对着它沉思片刻后,问魏宁要来两张信纸,先写下一封报平安的信,打算寄给她五年没有联系的生父与继母,然后写了一封简短的信,预备寄给谭碧。 她在信中写—— 阿碧: 南京失守了,日本人在城内实施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无数百姓惨遭毒手,男女老幼,无一幸免,首都成为了比炼狱还要可怖的存在……万幸,我还活着,还有手有脚,能给你写信。眼下我已离开南京,要去往武汉。未来的路大概会更加艰险,我时刻做好了死的打算。 阿碧,你如果还在上海,收到了我的信,千万照顾好自己,我也不能失去你。 爱你的瑶 写完,苏青瑶将信送去邮局,回来的路上经过早餐铺,买了两笼汤包,带回旅店。去九江的民船要到后天才发,苏青瑶与魏宁经过短暂休养,再度启程。彼时天色阴沉,灰白的云层似乎预示着新一场风雪的来临。 船上,魏宁与苏青瑶闲聊,无意中谈到了自己的家庭。他是辽宁人,父亲是当地的一个大地主,母亲是他的三姨太。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不必继承家业,就怀着报国的热情考到了东北讲武堂,读的骑兵科,后来因为成绩优异,他得到赴法国留学的资格,考入了牟拉那高等航空学校,才成为了空军。 归国后,适逢“九一八”事变爆发,他们举家南逃。魏宁在一位朋友的举荐下,到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担任教员。他这一干,就干了足足五年,期间结实了当小学教师的妻子。可惜好景不长,成婚后没两年,日本就向上海开战。 苏青瑶听到“笕桥中央航校”这几个字,顿觉恍惚。 她依稀记得于锦铭也是从笕桥中央航校毕业的,她见他的第一眼,他便是这样介绍的自己。 想到这里,苏青瑶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太久远了,他们已五年多没有见面,没有通讯,没有任何来自彼此的消息。此时漂泊在长江上,回想过往的日子,华服、电影、咖啡、拿破仑蛋糕……简直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既熟悉又陌生。 “苏小姐在金女大,应该被很多男生追求过吧。有没有心仪的男同学?”魏宁问她,像把她当成自己那个抗婚逃跑的妹妹。再说,两人这一路逃难,也称得上一句生死之交。 苏青瑶垂下脸,低声说:“一直在勤工俭学,没空想这方面的事。” 魏宁笑了,继续说他与他妻子的事,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苏青瑶如何找一个好男人。魏宁与妻子感情甚笃,美中不足的是二人成婚三年有余,一直没能要上孩子。不过,紧接着,魏宁话锋一转,笑道:“现在想,没孩子也是件好事儿,孩子生活在这个时候,根本是受罪。” 苏青瑶心不在焉,顺口随着他的话说:“对的,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她一个女人带着小孩……”话未说完,她忽得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失言,连连同魏宁道歉。 魏宁摆手,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很伤感。 尽管他从参军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亲朋也纷纷对他说,“高高兴兴去吧!你是为国效力!”但此刻,魏宁盘腿坐在船舱内,回忆自己在南京坠机,险些命丧鬼子的枪弹之下,又想起随南京政府迁移到汉口的妻子,心如刀绞。 “至少现在还活着,”魏宁喃喃,“明天到九江,后天九江转南昌,大后天南昌再绕长沙,快的,快的,我很快就能到武汉……” 苏青瑶见魏宁满脸惆怅,愧疚不已。 她默默走出船舱,来到甲板,远远望见长江尽头,升起一轮朦胧的残月。月下是黑中泛着蓝意的山,左高右低,中间平缓,形似一只在月下酣睡的野兽,满山的树便是它柔软的毛发。 苏青瑶看看山,又看看月,不由想起山海经中的字句。 船越泊越远,夜风挟带着似有若无的细雪,扑到脸颊,她眼眶凉透,微微发湿,心道:如此美景,断不能叫它灭亡。 殊不知,同一时刻的汉口,于锦铭等在空军队长合住的宿舍大楼外,仰着头,透过稀疏的叶片,望着她所注视的月亮。 他没等太久,约莫过去一个钟头,远处投来两道笔直的光束,跟着,一辆军用汽车停在身前。高以民先下车,继而从后座牵出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旁人都管她叫高太太,四大队的小伙子们则统一叫她师娘。 “高队,”于锦铭行军礼,又俯身朝高以民身旁的女人腼腆地笑了一笑,问候道。“师娘好。” “大晚上的,有什么事?”高以民边说,边带于锦铭进到家里。 两人在客厅落座。高以民打开烟盒,向于锦铭抛出两支,自己点燃一支。于锦铭夹着并未点燃的香烟,放低声音,同高以民说起那批苏联援助的 N-16 驱逐机。四大队经南京一战,战斗机紧缺,他想让高以民问上头多要几架这批苏联支援的新式飞机。 高以民也想要,但战斗机紧缺,给四队多分一架,三队、五队和几个中队就会少分一架,处理不当,队伍之间很容易起冲突。可不去要,他手底下的弟兄们没有战斗机开,还算什么飞行员?前往徐州作战的指令已经下来,少一架飞机,就是让弟兄们多十分的危险。 正商量,师娘拎着一个青花瓷茶壶,为两人奉茶。 “师娘,你们这么晚去哪里了?”于锦铭喝着红枣茶,问。 “去看魏太太了。” “什么魏太太?” “魏队的老婆,”高以民接话,食指弹了下烟灰。“轰炸九队的魏宁,在南京牺牲的那个。” “哦——”于锦铭点头。“是过去叫她领抚恤金?我还以为是地勤负责。” “你这混小子,没成家,一点都不懂事。”师娘坐到高以民身旁,眉头紧锁,埋怨起于锦铭。“你们这群当空军的,隔三差五出任务,飞来飞去,跟日本人打仗。我们也只能辞了工作,跟在你们屁股后头到处跑,把一颗心悬到天上,日日夜夜求你们能平安回来。现在魏队长光荣牺牲了,一了百了,留魏太太一人活在世上,未来真不知道该怎么活……我看她头也不梳,鞋也不穿,搂着军服痛哭的模样,真像是瞧见了未来的自己。”讲着讲着,她眼里泛起泪花。 “唉!锦铭还没结婚呢,你可别吓唬他!小心他听了你这话,当一辈子单身汉!”高以民搂住妻子的肩,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于锦铭。 于锦铭笑笑,表示没事。 女人长叹一声,哀怨地说:“我讲的是实话,没我们这些女人给你们操持家务,哪有你们在天上的潇洒。” “是是是,夫人说得对,”高以民打趣,“锦铭你看,你高队这个家是不是全靠你师娘?” 于锦铭点头如捣蒜。 女人破涕为笑,朝高以民投去一个嗔怒的眼神,起身道:“行了,我去拿点零嘴,你们边吃边聊。” 高以民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转回来,同于锦铭继续讨论苏联支援的那批战斗机的事。 两人谈到零点才结束,高以民与妻子送于锦铭到宿舍门口,挥手道别。 走回寝室的路上,于锦铭迎着愈发剧烈的寒风,脑海里冷不然浮现出高队长和师娘的笑颜,随之联想到阵亡的魏宁和他的妻子魏太太,心口突得一冷。 他想:这种幸福能维持多久?没准下一次起飞,他们就会命丧黄泉。 过了三天,公历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农历的冬至。由于四队里大多是北方人,师娘便拉着其他几位空军太太,包了几脸盆的饺子,送给四队的飞行员们当晚餐。 于锦铭吃饱喝足,骑着摩托车,同战友们一起跑到汉江边看渡轮、打水漂。天色漆黑如墨,港口却灯火如织。伴随着汽笛嘹亮的声响,浓烟涌入云层,一艘艘庞大的轮船靠了岸,工人们忙着搬运货物,身着皮袄的商人们在岸边的各大外国银行进进出出。 其中一名战友感慨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咱们跟日本比,军备差距实在太大……上海开战后,他们开着轰炸机,无差别轰炸整个华北地区。现在又占领了首都,能沿着长江朝内陆轰炸,这一路不知炸毁了多少渡轮……” 此话一出,士气不免有些低迷。 另一人冷笑,弯腰拾起一块碎石朝江内扔。他道:“没技术,造不出飞机;没钱,买不来飞机。就算有钱,东海被占了,海运走不了,靠苏联绕道从兰州转运来的那几架破飞机,连日本空军一个小拇指都比不上。输完北京,输上海,输了上海,又输南京。这还打个屁,拿什么打?” “还能拿什么打?拿命打。”于锦铭笑笑,捡起一块薄薄的碎石片,手腕倾斜着,朝江面丢去。 咚咚咚几声,石片在水面上向前弹跳了好一段距离,沉入水底。 “大不了在飞机上挂满炸弹,撞死他们。”于锦铭掸着掌心的灰尘,口吻分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 同行的战友也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们听于锦铭这么说,纷纷嚷起来,大声喊道:“说得好!要命一条,要命一条!” 众人在港口玩闹一阵,骑着摩托车,回到飞行员宿舍。 于锦铭简单洗漱后,安然睡下,到半夜,走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他的宿舍门被敲响。于锦铭一个激灵,翻身下床,还没开门,又听战友的房门接二连三地响起。他心里更慌,袜子也顾不上穿,就冲去开门,却见到几个神色慌张的女人在走廊敲门。 “师娘?”于锦铭喊住其中一个披着羊绒围巾的女人。 高以民的妻子应声回头,同于锦铭道:“快快快!锦铭,魏太太失踪了,房间里留了一封遗书。九大队人手不够,过来找我们帮忙,你高队在外头等,你们拿了手电筒,赶紧帮忙去找,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魏太太?什么闹自杀?”同队的几名战友打开门,睡眼惺忪。 “轰炸九队队长的老婆!南京阵亡的那个!”于锦铭说着,套上鞋袜,拿着飞行员夹克,朝屋外飞奔而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痴虫 (二) 他冲出宿舍楼,迎面撞见两束雪白的车灯,眯眼仔细一瞧,高以民正站在汽车旁,与九大队的副队长飞快地讲着话。于锦铭几步跑过去,低低喊一声“高队”。高以民蹙眉,点一下头,弯腰从副驾驶座捞出一个手电筒抛给他。 少顷,又有几名四队的飞行员陆续出来。于锦铭跟他们一起挤进汽车后座,高以民坐在副驾驶座,由九队的副队长开车,驶入军区的家属院。 车刚停,一名地勤便急匆匆地过来,说有人看见魏太太带着几件衣服,独自往河边去了,对方以为她是去洗衣裳,就没拦。九大队的副队长气得拍方向盘,骂了句,大晚上洗什么衣裳!接着问,是什么时候瞧见的。地勤说,大概在两三个钟头前。 于是一行人又急急地往河边赶。 开到附近,众人怕不小心错过魏太太,纷纷下车,四散开来搜寻。 这一夜,是有星无月的寒夜,连耐寒的乌鸦都躲进巢穴,睡得静静的,不出一丁点声。 于锦铭踩着时不时下陷的淤泥,沿河岸一路喊:“魏太太,魏太太!魏太太——”高举着的手电筒来回扫着一旁漆黑的河流,河面平静无波,却不似镜子能反光,倒像是一个无痕的漩涡,静静将光线全吸了进去,无端得令人胆寒。 不知在烂泥地里蹒跚了多久,于锦铭从东走到西,眼见要走出军区。他停下脚步,心里盘算着回头,结果手电筒一扫,冷不然瞧见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似是有个人形的黑影在颤动。那模糊的影子自腰部以上浮在黑洞洞的河面,两臂环在胸前,怀中像是还抱着一个半截的人。 于锦铭心脏突突跳,试探着喊:“魏太太?魏太太,是你吗?” 对方不答话。 于锦铭见状,心跳的更厉害。他屏住呼吸,一手拨开枯萎的芦苇从,一手举着手电筒,朝芦苇荡深处走去,每走一步都在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眼,将芦苇杆或什么废弃垃圾错看成了人。 河水逐渐没过小腿,手电筒圆形的光圈打到那黑影的跟前,于锦铭这下看清了,确实是个穿旗袍的女人,短发,烫过没多久,蓬松地堆在额头,呈现出规整的波浪形。她怀中抱着一件礼仪用的冬季军服,于锦铭视线下移,看到军服衣领缝着的领章,金底红条纹,上头有三颗立体三角星,代表上校军衔。 “魏太太?”他再一次呼唤。 女人仍不应。 于锦铭前后看了看,既想要回去找战友,叫他们过来,又怕自己走了,对面人想不开,扑通一声跳河里。 他进退两难,只得扯着嗓子大喊:“高队!高队!我找着人了!” “不许叫!”女人突然开口,兴许是太久没说话,红唇黏着牙齿,话音含糊且沙哑。“你再叫我就跳下去。”说着,她抱着军大衣朝后退一步,无波的河面霎时间激起层层涟漪。 于锦铭慌忙闭上嘴,也跟着她朝前迈了一步。 两人相距约两米,脚底是淤泥和被踏倒的芦苇杆。于锦铭估算着彼此的距离,想纵身一跃,直接冲上去拽住对方,将她强拉上来,但也怕一下子没抓住,反而激怒了她。思来想去,于锦铭还是选择保持现有的姿势,两眼紧盯着眼前的女人。魏太太也同样害怕于锦铭会冲过来,阻碍她寻死,可究竟跳不跳,她其实也没做好百分百的准备,总觉得心里沉甸甸,一口气噎在嗓子里,放不下。 于是两人就这样默默对峙着,谁也不动。 激起的涟漪重归平静,云淡了些,漆黑的河面倒映出漫天繁星。 终于,于锦铭熬不住,带着讨好的笑脸,小心翼翼地开口:“魏太太,有什么事,我们上来说,好不好?” “你是哪个队的?”女人冷冷问。 “四大队,开驱逐机的。”于锦铭说。“我姓于,你管我叫小于就好。” “成家了吗?” “还没,”于锦铭答。“但我曾经有个心上人,已经分开五年多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过的怎么样,是死了还是活着,所以我多少明白你的感受——” “呵,”女人惨淡地笑了,“你不明白。我在笕桥航校认识他的时候,他跟你差不多大,瘦高个,笑起来很大声,一下就把我迷倒了。后来我娘知道,说什么也不许我嫁空军。我不服气,还说,不碍事,他是航校的教官,不上战场。再说,南方的局势不是很平稳吗?哈,谁想到,这才打了几个月,他就这样走了、走了……连个尸体都看不见,连个敛尸的人都没有……你看看这衣裳,我埋这衣裳当他的坟,不可笑吗?” “魏队长是为国效力——” 于锦铭刚张嘴,就被魏太太打断。 “我当然知道他是为国效力!”女人嘴唇颤抖。“所以我总对他说,开开心心去吧,你能上阵杀鬼子,我为你高兴。他也常说,男子汉大丈夫,战死沙场,死了也甘愿。现在他死了,舒服了!甘愿了!可我不甘愿!我是哄他的、骗他的,说一万遍大道理,他还是走了。他才三十岁啊!” 于锦铭听闻,一时气短,没了话。 因为他也在寄回家的信里重申过无数遍“为国尽忠,死而无憾”。兄长于锦城替父亲所写的回信里,也说过许多次“男子汉大丈夫,当胸怀大志,上阵杀敌”。可他知道,他写那些话,多少是真的甘愿,又有多少是为了安慰父亲。而父亲让兄长写那些话,大抵也是相同的出发点。 他们为了减轻痛苦,彼此安慰,不断说着好听的谎话,谁也没点破对方。 思及此,于锦铭垂眸,望见星光倒映在河面,泪光般闪烁。 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声说:“魏太太,快跟我回去吧。你想想,魏队在九泉之下,看到你这副模样,他难道能安息?” 话音方落,女人便狠狠打了个颤,两行热泪顺着面颊,陆陆续续地落在河面。微小的波澜圈圈荡漾开,涟漪无声地搅碎了水面倒映出的一粒粒星子。 于锦铭以为自己说动了对方,手臂伸长,想拉对方上岸。 女人却道:“我怀孕了。” 于锦铭的胳膊悬在半空,动弹不得。 “上海开战后,你们一直在打仗,我就没敢和他说,怕乱了军心。”她轻声说着,后退一步。“谁叫我嫁给了他。他以国家为先,我以他为先,女人嫁了人免不了这样,万事由不得自己。” 于锦铭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竭力维持着柔和的口吻,劝慰道:“那你更得上来了,别伤着孩子。” 魏太太再度后退,摇头:“刚接到他阵亡消息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想,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去医院堕掉他,我舍不得,这是魏哥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但留下他,我未来不好嫁人,嫁了我也良心不安,我这辈子只爱过魏哥一个。可叫我独自把他养大,又太难太难。他的爹娘从辽宁逃到杭州,现在又从杭州逃到四川,早已家财散尽。我的爹娘自打上海开战,便没了音讯。至于他的抚恤金……呵,死的人那样多,政府能否落实都还是个问题……如果你是我,你有什么办法? “我、我……”于锦铭张开嘴,冷气灌进嘴里,牙根发酸。 “你说不出来。”她含泪冷笑。 “我也想不出来。”她又道。 “所以后来孩子没了,我感觉很轻松,医生说是我悲伤过度,我倒觉得是孩子懂事,知道妈妈为难,就静悄悄回去了。”越说,她的语气就越平静,泪水依旧默默地流。“你就当我是自私吧,这仗一打,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国破家亡,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活。” 说罢,女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将肚子里该说的话都呕了出来,吐了干净。手脚逐渐发软,她不由地弯了腰,接着如一根被风吹动的柳条般,突得转过身,决然地栽进河里。 扑通一声巨响,水花溅湿了于锦铭的面庞,像流了满脸的泪。 于锦铭见状,管不上许多,拔出配枪,砰砰砰,朝天上放光了子弹,然后一把脱了夹克衫,扔掉手电筒,跟着她跳进河里。 河水太浑浊,他潜入水中,什么也看不清,两只手拼命朝下摸索,捞来捞去,摸了一手腐烂的芦苇叶。他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又猛地扎进去。如此往复了四五回,再度浮上水面,于锦铭大口喘气,身子冷得快没知觉,头也晕了,分不清眼前颤动着的是涟漪还是星辰,只觉得黑色的天与黑色的河连成一片,渺渺茫茫,他身处其中,是极其微小的一个圆点。 恰在此刻,战友们寻着枪声赶来,一个个手电筒照亮了水中的于锦铭。 于锦铭奋力仰着脖子,嘶吼道:“人跳水了!快找船来!” 其中一名不会水性的战友听了,立刻将手电筒塞给身边人,自己撒开腿,跑进汽车,开车回军区找人帮忙。余下的人,该打手电筒的打手电筒,该下水的下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能捞上人的希望愈发渺茫。过不久,救援汽艇赶到,这群飞行员纷纷爬上甲板,换成腰部绑着绳子的水上警察。 于锦铭瘫坐在昏黄的探照灯下,身体不断打着哆嗦,双眸紧盯水面。 不多时,水警捞上来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摸一摸手腕,似乎还有脉搏。众人齐心将她送上救护车, 于锦铭也跟着上岸。 他刚落地,忽而浑身一软,栽到在路边。下一秒,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湿透的胸膛仿佛被火灼烧,滚热不已,令他不由地想脱掉仅剩的衣物。好在一名战友发现了他的异样,赶忙招呼来两个人,扛起于锦铭,塞进汽车,跟在救护车后头,朝军区医院疾驰而去。 驶到医院,天微明,一行人将魏太太推进急救室抢救。于锦铭则被同行的战友送到一间病房,脱光衣服,往后颈和两个腋窝各自塞一个热水袋,然后盖上被褥。 于锦铭蜷缩在病床,恍惚间,他梦到五年前上海的那场暴风雨,他眼睁睁看着苏青瑶离开,留下一个淡然的、决绝的背影。一晃神,他来到审讯室,兄长拄着手杖,坐到跟前,冷淡地告诉他贺常君将要被枪决。紧跟着是他第一次开飞机上战场,执行轰炸任务,炸弹落下去,毁灭的却是同胞。还有松江的士兵,苏州的百姓,南京的市民,尖叫、鲜血、断臂,头颅……过多的往事化作乱梦,一股脑涌上心头,所有的画面拼接在一处,河水般溺毙了他的神思。 于锦铭在梦中,为此痛不欲生。 醒来,天光大亮。 于锦铭坐起,看到床边的板凳上,放着一套干爽的制服,转头看向床头柜,瞧见了贺常君留给他的旧怀表。 他穿戴齐整后下床,爱惜地将怀表挂回到脖子,塞进衣领,紧贴着心脏。 走出病房,于锦铭恰好撞见一名查房的护士。他走上前,问道:“魏太太怎么样了?就是早上送来急救的那个。” “溺水的?”护士反问。 “对。” 护士垂眸,微微摇头:“没救回来。” 于锦铭唏嘘不已。 他有预料到这个结果,可真的发生了,又不免萌生人生翕歘云亡的感慨。 “她什么时候走的?”于锦铭叹了口气,说。 “凌晨三点多。” “那现在几点了?” 护士看一眼手表,答:“九点。” 民国二十六年,公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早九点,从长沙出发,前往武汉的最早一班火车抵达站台。 苏青瑶下车,在站台买了一份报纸,翻开第一页,便看到圣诞节大促销的广告。魏宁好奇地看了一眼,说,圣诞节的广告怎么现在就登。苏青瑶指着日期,同魏宁说,是我们逃命,把日子逃糊涂了,其实明天就是平安夜。 魏宁愣了一愣,而后说,他大难不死,想顺路买束花送给他老婆,庆祝一下。 苏青瑶打趣,说他都到了汉口,却不立马飞奔到军区,看来是近乡情怯。 魏宁垂下头,摸摸鼻子,笑而不语。 苏青瑶见他这幅神情,也不由地笑了,点头说好。 第一百四十九章 痴虫 (三) 两人说说笑笑,结伴去到市场。 十二月末,花木凋零,唯一盛开的是鹅黄色的腊梅。但腊梅适合清供,不适宜捆成花束送人。魏宁兜兜转转几圈,瞧见不少用塑料做的假花,便想买它替代。苏青瑶却说假花大多用来祭奠亡者,太不吉利,提议他去买女儿家常戴在鬓边的绢花,作为礼物送给妻子。 魏宁觉得苏青瑶说的在理,就改道去首饰铺,买下一朵粉菊花。苏青瑶则挑中一条湖绿的围巾。她用围巾包住狗啃似的短发,往头上一扎,再绕到脖子,这样一来,旁人就看不见她糟糕的发型,只会将注意力放在那张秀丽的面庞。 离开首饰铺,魏宁雇来一辆马车,往军区去。很快,车开到铁门前,一个配枪的门卫将他们截停。能证明魏宁身份的军官证一直在苏青瑶手上,若非如此,她绝不敢与他同行。苏青瑶拨开车帘,将军官证递给门卫,对方看过,急匆匆进到门房,打电话向上级核实情况。 魏宁在车内坐立难安,时不时掀开车帘,看门卫出来没。约莫半刻钟过去,门卫折回来,放他们进门。 随着铁门开启时的嘎吱声,魏宁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他听着哒哒的马蹄,手掌来回抚摸着膝上装绢花的木匣,唇畔泛起笑意。苏青瑶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克制不住的笑容,不禁被感染,也放松下来。 马车来到九大队的驻地,魏宁扶苏青瑶下车,带她往里走。九队已接到上级的电话通知,副队正在家属院前等候。 他见到魏宁快步走来,先是一喜,跑跳着迎上来,可展开的双臂还未搂住对方,不过眨眼功夫,脸上狂喜的笑容倏忽扭曲,一阵莫大的悲哀席卷而来,令他两腮急促地颤动,笑脸成了哭脸。 “魏队,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啊!”他几乎是扑倒在男人跟前。 “哭什么哭,我还活着呢!”魏宁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笑着安慰对方。“老话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回来是享福的,可不是来看你哭丧。” 说着,他转身介绍起苏青瑶:“行了,快起来,见一下苏小姐,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副队千言万语梗在喉咙,无处说起。他看看队长,再看看他身后裹着湖绿色头巾的少女,猛地抽噎一下,用袖管胡乱地擦过脸,领两人走到魏宁的房间。房门半开,屋内一片死寂。几人在客厅落座,副队给魏宁和苏青瑶倒上热茶。 魏宁放下木匣,环视一圈,笑着问副队:“你师娘呢?不会又去找四大队的高太太打牌了吧。” 副队手一抖,险些没拿住热水瓶,瓶口的热水飞溅,几滴泼到了苏青瑶的手背,微微的疼。 “队长,我们去卧室说。”他直起腰,同魏宁招手,又对苏青瑶点头。“苏小姐您小坐。” 说罢,他拉魏宁进卧房。 苏青瑶解开包头的围巾,小口啜着热茶。散碎的茶叶在杯底浮浮沉沉,最终完全沉落,如同一条死了的青鱼,沉进塘底的淤泥。她拿起热水瓶,正要续茶,忽听卧房起了异动,像在争吵。 苏青瑶担心地走到房门前。 她听见里头传来两个模糊的声音。 一个说:“我寄信了,我寄信了!你们怎么会没收到!”另一个说:“江浙皖一带在打仗,信寄的慢,寄丢了也是常有的事……” 一个发怒了,说:“混蛋!你们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呆着!长脑子了吗!那么大一个活人,不见了,你们不会立刻去找吗!”另一个流着泪,说:“队长,弟兄们发现师娘不在,就立刻去找了,我怕九队人手不够,还去找四大队的高队长帮忙。可是,可是……太迟了。队长,太迟了。” 一个大哭起来,说:“要是在九江,我能早一天出发……要是火车开快点,没准就,没准……老天爷,我魏宁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么对我!”另一个哽咽地说:“魏队,弟兄们需要你,国家也需要你……你要为之复仇,赶快振作。” 两个声音交织,逐渐衰弱,最终余下一声声悲凉的哭嚎。 苏青瑶心如刀绞。 她自觉不大适宜再呆在此处,便重新戴上围巾,转身走出房间,去外头换换气。侧门衔接着一块小花园,花园内有一个极高的松树,松枝上停着两只乌鸦,兴许是知道这里有丧事,正冲苏青瑶嘎嘎笑着。 忽得,前门响起汽车的鸣笛声,吓跑了怪笑的乌鸦。 苏青瑶并未将这声鸣笛放在心上。她仰头,出神地望着苍绿的松枝与灰白的天,指甲盖无意识地掐着围巾边缘。殊不知,于锦铭跟在高以民身后,正从前门的汽车下来。魏宁平安归来的消息很快传到四队,高太太与魏太太关系要好,于锦铭又是跳水的当事人,高以民就带他来这里,想尽可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好让魏宁多些安慰。 房门虚掩,高以民敲敲门,没人应,就带着于锦铭径直走进去。 魏宁哭过一场,佝偻着腰,倚在床头抽烟。这一哭,像哭掉了他十年的寿命,从头到脚,难以言说的憔悴。 高以民同他打过招呼,简单讲了他所知道的,着重在凌晨魏太太被送往医院救治。接着是于锦铭,他依照记忆,断断续续地复述魏太太跳河前所说的话。 说到那句“可我不甘愿”时,魏宁蓦然流下两行热泪。 他吸烟,道:“忠孝不能两全,家国不能两全,是我害了她。” 不过,于锦铭没有告诉魏宁有关孩子的事,人已死,无可挽回,说出来毫无益处,反而在他的痛苦之上,再添一层痛苦。 于锦铭说了很久,才说完,魏宁指缝里的香烟也随之烧到尽头。他再点上一支,含在嘴唇,沉默地吸着。众人坐在卧房,谁也不说话,出神地听着烟草灼烧的声响。 直至一阵漫长的沉默后,高以民看一眼手表,起身告辞。 于锦铭走在前,要替队长开门。 还未拉开,他瞥见门缝里显出一截湖绿色的围巾,原是苏青瑶在小院里待了一会儿后,觉得时间差不多,走回来了。但在那一瞬,于锦铭并不知道门后的人是谁,他只觉出一股推力传来,连忙后退几步。 下一秒,那扇木门徐徐打开,显露出一个女人的脸。她用围巾包着头,几缕碎发落在额前,从头顶到下巴,那一圈的湖绿色衬得她的眉目是那样鲜明。 于锦铭脑袋轰的一声巨响,霎时间从尾椎一直麻到头顶。他抬起右手,颤抖着要朝她伸去,可刚抬起,就收回来,攥成拳头。他觉得是她,又好怕不是她,而是错认、是误会、是一场梦。最终,他启唇,舌面黏到上颚,吐出了许久没有说过的那两个字:“瑶瑶……” 苏青瑶一时有些失神,不由地后退半步。 这跟她先前在南京见徐志怀的感受完全不同。徐志怀与谭碧同处社交场,偶尔会碰见,即使不见面,她也会从其他人口中听到徐老板如何如何。因谭碧的缘故,苏青瑶时常会收到有关徐志怀的消息,再见面,尽管惊讶,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在心里的某一处模拟过与他重逢的场景。 但自从教堂一别,于锦铭就彻底从她的世界失踪。五年了……不知不觉,竟过去五年,掐指一算,他们分别的日子已经远远超过了在一起的。这五年间,她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他再见。 而他此刻出现的又是这样的突然,不让她有多加思考的工夫。苏青瑶愣愣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同样不敢确定,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她记忆中的于锦铭,似乎没那么高,没那么瘦,也没那么黑,见人总是带着无忧无虑的笑脸,而非眼前这般,紧皱着眉头,眼眶中含着泪。 泪?苏青瑶回过神,看向于锦铭。 他眼眶变得通红,里头闪动着泪光,又低沉地喊她一声:“瑶瑶……苏青瑶?” “你……”苏青瑶恍恍惚惚的,分不清左右。“你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于锦铭险些要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大声问她。这几年你究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上海开战后,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照顾你?你是怎么来得汉口,又是怎么认识的魏队长? 实在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噎得他嗓子好疼。 幸好,一旁的高以民及时站出来,缓解了两人之间僵持的气氛。 他问于锦铭:“锦铭,你认识这位小姐?” 于锦铭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点头道:“认识,她——”话到这里,舌头打了结,于锦铭难以形容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得对高以民说:“她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有五年没见了。” 这句话也像是给苏青瑶递了个台阶,让她虚飘飘的神思找到了立足之地。她俯身,向高以民问好。高以民也客气地低下身子,同她作了一番自我介绍,接着又问她,是不是来找魏宁的。 “算是吧……”过程太过曲折,苏青瑶一下子不晓得怎么解释才好,况且,她也不想当众诉说这一路的狼狈。思索着,她垂眸,尽可能简要地说:“我在去九江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魏队长,就与他结伴来了汉口。” 苏青瑶的语气十分平淡,于锦铭却被这短短的一句话,吓得脸色发白。 他急促地问:“你一个人去九江?那谭姐呢,她不和你在一起?” “她应该还在上海。”苏青瑶轻声答。 高以民转头望一眼安静的卧房,想着站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实在不像样,便问道:“苏小姐,你定好旅店了没?要是没有,不如先跟我们回去,四队的宿舍楼还有几间空房。” “好,那就麻烦高队长了。”苏青瑶弯腰道谢。 她拿起行李,跟着高以民出门。于锦铭走在最后,关了房门,而后几步追上苏青瑶。几人走到汽车旁,高以民最先坐上副驾驶座,于锦铭是负责开车的司机,苏青瑶自然坐到了后座。 到车上,依旧是谁也不说话。 于锦铭偶尔通过后视镜,看到苏青瑶湖绿色围巾的阴影,模模糊糊的,黏在他的眼角,恰如一块潮湿的苔藓。他一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一手摇下车窗,好让那湖绿的影子更清晰些。这时,一阵冷风从车窗灌入,于锦铭深深吸气,再长长地呼出,终于有了点切实的感觉。 第一百五十章 痴虫 (四) 回到四大队驻地,高以民请管理员帮忙,安排了一间僻静的单人宿舍,又让妻子拿一床被褥,给苏青瑶用。高太太点头,进储物间,刚要搬,一双胳膊突然横过来,将被褥接了过去。她仰头一瞧,原来是于锦铭。 “师娘,我来吧。”他说。 高太太看着于锦铭古怪的神情,一愣,又随即察觉出端倪。 “锦铭,那位苏小姐,与你是什么关系?”她挤着眼睛问。“女朋友?” “称不上……”于锦铭苦笑。“五六年前的事了,说来话长,而且真讲起来,师娘您是要骂我的。” “吁,不就是谈朋友。想当年你高队为了娶我,跟我爹、我大伯二伯在祠堂里动手,险些砸了太爷的牌位。你还能闹得比他凶?”女人推了下于锦铭的后背。“行了,赶紧送她回房间吧,我就不跟去煞风景了。” 于锦铭颔首,抱起被子走到厅堂。苏青瑶望向他身后的高太太,见她没有同去的意思,便与高氏夫妇轻声道别。 两人去到宿舍,推门,灰尘冷不然扑到脸上,迷住眼睛。苏青瑶拉起围巾一角,遮住口鼻。于锦铭放下被褥,为她打来一盆温水,往地上洒了点,压住灰尘,接着又去拿扫帚扫地。苏青瑶也不好意思闲着,浸湿抹布,去擦床板。围巾时不时往下掉,她擦几下,就要停下来拉围巾。于锦铭瞧见,问她是不是冷。苏青瑶不答,当没听见。 简单收拾完,于锦铭让苏青瑶先坐。 他出门接一壶冷水,放到屋内的小炉上烧。 旧炉子,旧水壶,随温度的升高,壶嘴呜呜咽咽地叫。 苏青瑶坐在床畔,正用毛巾擦手。于锦铭拖来一张椅子,坐到她面前。他不安地翘起腿,放下,又翘起,又放下,最终两手搁在大腿,垂首紧盯着皲裂的手背。 分明是在梦中见过千百次的人,但真到跟前,不知怎的,哑口无言了。 彼此默默无言,听愈来愈响的烧水声。 安静许久,苏青瑶率先开口:“真是——好久没见。” “是啊,”于锦铭想看她,又怕看她,睫毛颤动。“怎么就五年了。” “果然,你还是去参军了,”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他领口的金色三角。“什么时候的事?” “民国二十二年。”于锦铭答。“因为常君那件事,我被囚禁了一年,后来经过军事法庭的裁定,被派往陕西……”讲到这里,他停住,实在说不下去。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回忆那两年多屠戮同胞的飞行,简直是太痛苦、太可笑、太荒诞了! 他苦笑,尽可能轻松地同她说:“我在陕西呆了几年,到二十五年,汉爷与杨将军兵谏蒋委员长,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当初不是闹得很大嘛,国共停战什么什么的。东北军失去汉爷,又爆发了一次内斗,慢慢也就散了。加之北平沦陷,我顺势被调职到杭州,编入空军第四大队。哎,其实没什么好说,就是跟着部队四处跑,保卫上海,保卫南京,现在保卫武汉……刚才你见到的高队长,是我们四队的大队长,也是我在航校的教员。” “我听魏宁说,他之前也是笕桥中央航校的教员。” 于锦铭点头:“难怪师娘和魏太太那么熟。” 提及魏太太,他的心猛地一疼。 “说说是过去了五年,可仔细一想,竟然没一点儿感觉。”于锦铭抬起头,刻意地朝她扬起笑脸。“没准人就是这样,到了一个岁数,就开始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况且,我本来就是不着调的人,就更……所以,真没什么好讲。” 换作五年前,于锦铭绝不会说这样丧气的话。 他也知道自己变了许多,以致于回忆起从前的自己,竟会感到陌生。 苏青瑶听后,没出声。 于锦铭放在膝上的右手缓缓攥紧,掌心满是汗。 先前喉咙里堵着的那一句句话,此时变成了一阵阵的怕。 他不奢求她爱他,关于这件事,于锦铭早就想明白,且下定决心了。他爱她,完全出于自己的情感,与她无关。不为别的,只因他这人从不欺骗自己的内心。 可他好怕自己变得惹她讨厌,怕她介怀他当年所犯下的错误,怕两人往后永远都是这样,没话可讲了…… “怎么屋里还戴围巾,是不是冷?”说着,于锦铭起身就要去烧火盆。 “没、没,不用了,我不冷。”苏青瑶急忙阻拦。 于锦铭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了?” 苏青瑶避开他的目光,心想,他已是第二次问,自己要再装傻,当没听见,未免显得太别扭,便在一阵迟疑后,摘下围巾,露出那一头凌乱不堪的短发。她垂下头,不愿接触对方的眼神。而面前的于锦铭看到她这副模样,惊诧地说不出话。 他嘴唇颤动,一眨眼,泪水盈眶:“瑶瑶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逃难嘛。”苏青瑶轻柔地说。“长头发太麻烦,又显眼。” 她重新系上围巾,包住头发,左右转转头,同他开玩笑:“你看,这样戴围巾,头发不容易被吹乱。” 这下于锦铭再也忍受不住,别过脸,簌簌泪下。 “对不起,瑶瑶,对不起,”他说。“是我太没用了。” “锦铭,你别……”苏青瑶叹息,伸手想将他扶正。 不料那一声“锦铭”,倒像狠狠刺激了他。 于锦铭反握住苏青瑶递来的右手,紧紧攥在掌心。他浑身颤抖,背在抖,手在抖,连牙齿也在抖,连带着苏青瑶的手臂,亦如微风拂落夜般,微微颤动。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当初我要是能早一步,把常君送到国外,他就不会被抓住,更不会被枪决。当初我要是能成熟一点,提前给你铺好后路,你也不会进监狱,更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吃那么多苦。当初我要是、要是不去招惹你,就好了……瑶瑶,是我害了你。” 他说得又急又乱,一口气讲了太多的当初,每一次出声,都好似在验证那句古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青瑶端坐在于锦铭跟前,听不大清楚他所说的话,只觉他颤抖得愈发剧烈,简直要把骨头给摇散架。 她抿唇,左手搭在他深深弯曲的背脊,安慰道:“锦铭,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决定……” 于锦铭听闻,攥着她的手陡然一紧,又缓慢地松弛,最终伴着他长长呼出的那口热气,彻底放开。 眼角还残留着泪光,他抬手揉去,再开口,嗓音沙哑。“这些年,我因为常君的事,怕连累你们,不敢寄信,还以为你一直待在上海,和谭姐在一起。” “我原本是和阿碧住在一起的,后来为了考大学,才去了南京。”苏青瑶说。“也是民国二十二年。” “读的哪所大学?” “金女大,读的中文系。” “好,金女大好,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于锦铭低声感慨着,想到了她的学费。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托兄长送给谭碧的那张支票,又觉得时间不大对得上,便问,“学费是谁出的?谭姐吗?” “阿碧说,贺医生在被抓的前几天,带着一份自己编写的书稿去见过她。”苏青瑶解释。“书稿内夹有一张支票,里面的钱差不多够我付学费,签的是你的名字。” 于锦铭听后,眼睛不由发酸。 那是贺常君与他约法三章后,替他提前存下的钱。 “我欠常君太多……”于锦铭掩住脸,长长叹了一声,又问道。“那你是今年刚毕业?” “嗯。毕业后当了一段时间的家教,之后就是上海开战。” 讲到这里,苏青瑶停住了。 她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对他隐瞒了南京沦陷时,自己正身处南京的事。 “上海沦陷后,国民政府组织民众撤离,我也跟着坐轮船离开南京,然后遇到了魏队长。” “在九江碰见的?” 苏青瑶迟疑地答:“对,在九江,他逃到了九江。”先前她说在九江碰见魏宁,是顺口胡说的,眼下被他冷不丁这么一问,险些没反应过来。 她心虚地移开眼神,半真半假地继续往下说,讲她是怎么碰见了受伤的魏宁,又是怎样坐火车到的汉口。 说说叹叹,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掠过许多往事。 苏青瑶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可直至讲完,她都没流一滴眼泪。兴许是这一路走来,实在太累,连流泪的力气都被耗尽。 而对面的于锦铭听完她的这一番话,面色惨白。 他动动失血的嘴唇,想说话,却觉得自己所有的话在她刚才平淡陈述的衬托下,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说什么呢?问她缺不缺钱?问她有没有地方住?需不需要他帮忙?这些可笑的言语如同刀片,来回割着他的嗓子,一开口,喉咙眼似是冒着血沫,弥漫着淡淡的甜腥。 他低头,盯着地板,又抬头,偷偷地看了眼苏青瑶。她侧着脸,望向窗外,无比阴郁的天,一根掉光了叶子的树枝自窗框的右下角斜斜地生长,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于锦铭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心慌到快要把心脏从口中呕出来,便匆匆移开目光,往自己的手背看去。下一秒,苏青瑶转头看向于锦铭,他眼帘低垂,睫毛盖住褐色的眼瞳,指尖颤动,似乎在数着手指的关节。她颦眉,挪开视线,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感。 好在这时,烧水壶响起。 于锦铭抓住救命稻草般,去到炉灶边熄火。 “那你接下来……有打算了吗?”他背对着苏青瑶。 “还没。”她说。 “瑶瑶,你、你要不先住在这里,”于锦铭声调突然高了好几个度,“至少能有个着落。” 苏青瑶下意识想拒绝,可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犹豫许久,还是点头答应。得到肯定的答复,于锦铭长舒一口气。他提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小声叮嘱着:“小心烫。” 待到灰白的天色泛出蓝意,于锦铭起身告辞。苏青瑶也跟着起来,说送他。他们并肩走出宿舍楼,晚风起来了,吹得她的围巾起起伏伏。于锦铭两手插着飞行员夹克的口袋,笑着叫她回去,不必再送。苏青瑶说一声好,挥挥手,转身进门。 于锦铭注视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鼻翼短促地喷出一股热气,独自步入碎石铺成的小道。 他走着、走着,不禁思考起自己与苏青瑶的未来,继而追忆起曾经发生在战友身上的悲剧—— 小六死了,留下他新婚的妻子。 魏队长九死一生地回来,他的妻却阴差阳错地投水殉情。 这些人、这些事一个个、一件件摆在于锦铭面前。他久久徘徊,想着方方面面,任由凛冽的寒风吹乱了深褐的短发。 打到现在,于锦铭已不敢奢求活着见到日本投降,战死沙场是最好的结局,若是不幸残废,瞎眼、断腿、瘫痪,倒不如死了痛快。 那她呢? 他知道她心肠软,若是他哭着喊着逼着她留下,她没准会留。但这不公平。于锦铭自知为国家捐躯、死而无憾,驾驶飞机撞向敌机,换来轰然一声响,是他的追求。可这最不幸的代价却要让她来背负。不,不该是这样的,她理当有她的追求。 况且,假如他真的不幸残废,他是绝不愿拖累她的。可到了那个时候,哪怕他表明不要她照顾,铁了心叫她离开,她又真的能走?世人会如何看她?他已经害她去过一次监狱,绝不能叫她去第二次。 思及此,于锦铭停住脚步,双手掩住面庞,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哀鸣。 第一百五十一章 痴虫 (五) 送走于锦铭,苏青瑶侧躺在木床,胳膊垫着头,沉默。背后油灯未熄,人影映在粉墙,随呼吸起伏。 她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机会再遇见他,此番意外相逢,真跟太阳穴挨了一拳似的,昏昏沉沉,搞不清要以何种态度面对才好。眼下于锦铭离开,苏青瑶躺在久违的床榻,呆望着倒影,逐渐静下心,回忆起从前和于锦铭在一起的日子。 那时,每每见到他,她的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像常年潜水的人终于浮上水面,短暂地换了口气。 但今时不同往日。分别的这五年,苏青瑶自知变了许多。而他似乎也变了不少,不再是从前那个潇洒自在的于锦铭,而是一名抗击日寇的空军飞行员。上海回不去了,他们……大概也回不去了…… 苏青瑶沉思着,翻了个身。 窗缝漏风,吹动灯芯上的火焰,扑闪、扑闪,快要耗尽,连带她脑海中于锦铭的面容,也变得模糊。她阖眸,听时钟滴答滴答,走到半夜。灰云隐住残月,她辗转反侧许久,睡去,在梦中落泪,为许多事。 睡梦中,传来一阵刺耳的警报,接着是响亮的脚步声。 苏青瑶以为是防空警报,翻身下床,正要去拿装有必需品的布包,又听喇叭播报,原来是通知四队到楼下集合。 苏青瑶推开窗,窗台正对宿舍楼下方的空地,那里停着两辆卡车。混沌的天光下,一群年轻人陆续跑到卡车前,蚂蚁般得排队列阵。几位太太披着大衣,趿拉着棉拖,出来送行。 苏青瑶看着,突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这一去,不知能否回来,男人鹰似的飞走了,留女人孤零零地活成一只机械鸟,在八音盒上苦苦歌唱。她探身,想在队列中搜寻出于锦铭的身影。可他们穿着同样的作战服,戴着相同的帽子,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高以民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催促队员上车。 难道就要这样再一次分开吗?明明才见面,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 苏青瑶搭在窗框的手指一紧,目光快速扫过,最终在队伍的前列,发现了一个高挑的男人。他比旁人要高出半个头,身姿笔挺,两手插在口袋。尽管戴着飞行帽,护住耳朵,看不清那个男人的发色,但她觉得那就是他,没什么理由,就是他。 苏青瑶启唇,想喊住他,“锦铭,锦铭,于锦铭——”,可转念一想,这样做有什么用?不过是给他徒增负担,便长叹,叫未说出口的话散入风中。 于锦铭似有所感,抬起头,在密密麻麻的小窗间,看到了苏青瑶。她的身后是空白的天,冬夜的清晨,雾蒙蒙的,没有半点令人印象深刻的色彩。而她倚着窗框,左手也搭在上头,右手掩住厚棉袍那僧人般的衣襟,暗蓝的棉布从脖颈流到脚踝。 他强颜欢笑,朝那美丽而模糊的影子抬了下手,转身登上卡车。 “啃啃啃……”,引擎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卡车远去,留下一团呛人的烟尘。 苏青瑶合上窗,坐到床边,一时无比的茫然,仿佛昨夜那盏烧尽了的油灯,灯芯草的捻子熬到极点,溺死在盏底所剩无几的豆油中……出神许久,耳边响起几下敲门声,苏青瑶开门,来人是高太太,带她去吃早饭的。 路上,苏青瑶问高太太,高队这次是去哪里。高太太说,南昌附近的三家店机场,日本人要轰炸南昌。苏青瑶惊出一身冷汗,她与魏宁离开南昌也不过七天。她又问,是只有四队去吗?高太太说四队和七队。 “像这样出一次任务,大概多久会回来?” 高太太没心没肺地笑了。 “谁知道呢?”她道,“等着吧!” 吃完早点,又被硬拉去牌局。 火炉烧得极暖,女人们个个像醉酒,双颊红得滴血。竹骨牌从一边被推到另一边,稀里哗啦地响。砝码垒在手腕,几根葱白的手指摆在鹅黄色的牌背,上头闪烁着大大小小的戒指,黄金、钻石、白或粉。有几位会抽烟,打着打着,掏出巴掌大的烟盒,一手理牌,一手夹烟。猩红的烟头袅娜地升着白烟,刺鼻且干燥,蕴藏着许多往日的气息。 苏青瑶盯着牌局上一双双拥挤的手,一时有些喘不过气。她弯腰,伏在高太太耳边,说要出去走走。高太太忙着打牌,点一下,没多说什么。苏青瑶放轻脚步,迈出大门,一阵寒风袭来,将额发吹到脑后。 她四处张望着,找到了一位地勤兵,向他打听九队的位置。托这位地勤先生的福,不多时,苏青瑶便乘小汽车到了九队驻地。她依照记忆,找到魏宁的房间。户牖紧闭,苏青瑶试着敲门,没人应,再敲,方听门后缓慢地传来一声:“谁——” “魏先生,是我,苏青瑶。” 过了好一阵,魏宁才开门。 苏青瑶见到他,着实吓了一跳。他像在这一夜的工夫,度过了数十年的光阴,浓密的乌发间生出许多白发,仿佛淋了满头的水,又结成冰,久久不曾融化。 两人落座,简单寒暄几句后,苏青瑶迟疑地开口:“魏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我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南京沦陷后,我还留在那里。您能否帮我隐瞒一下,就说您是在九江遇到的我?尤其是四大队的于锦铭,主要是他。” 魏宁投来疑惑的目光。“为什么?” “他要是知道南京发生的事,会哭的,”苏青瑶忘记自己已经剪成短发,下意识地去别,食指伸到耳畔,摸了个空。“我不想给他增添负担。” 魏宁长叹,答应。 待到一盏茶见底,苏青瑶告辞,魏宁送她到宿舍楼的大门口。两人并肩站在房檐下,听北风在耳边呼啸,吞没了一切杂音。 魏宁不禁感慨: “我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 “正好,我们的国也快要什么都没有了,和你正相配。”苏青瑶微微仰起脸,看向他,苍白 的面容一如北风。“魏队长,你多保重。” “多谢,”他重重点头。 苏青瑶借住在军区宿舍,一住就是两个月。期间她往上海寄去了六七封信,给谭碧、父亲和小阿七,每一封都附上了现在居住地的地址,但都没得到回复。苏青瑶等得心焦,却也无可奈何。 到一月初,从上海迁到武汉的《申报》 举行校对员招考。苏青瑶报名。招考包含笔试和面试,苏青瑶咬咬牙,给自己买了一件灰蓝色的旗袍。因物资短缺,衣领是拿塑料片做的,相当硌人。时下流行的衣摆较之从前短上不少,勉强盖住小腿,露出她那双大小不一的脚。然后找一家理发店,将狗啃似的短发烫成水波纹。一扭一扭的发丝垂落面庞,蓬蓬的,总算不难看了。 考试很顺利,苏青瑶以笔试第一名、面试第五名的成绩被录取。找到工作后,她曾考虑搬离军区。但高太太看出于锦铭对她有意,怕他回来,见不到她,便再三挽留,说魏太太走了,她一个人太孤单。苏青瑶拗不过,便继续住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间,新年将至。 一天上午,高太太收到总部发来的消息,说四队能赶在年前回来。这并不算好消息。飞行员整队脱离前线,说明南昌的形势不容乐观,战线很可能会推到武汉。不过,对这帮空军太太而言,丈夫能平安归来,就已足够。 她们扫灰、洗衣,摆在箱底的香炉、烛台都拿出来仔细擦过,蜡烛、梅花、神仙图,一一摆出。这般忙活了七八天,到除夕那日,一大早,苏青瑶就跟着高太太和其它几位空军太太一起做年菜。忙到下午六点,她们陆续将饭菜摆上桌,该来的人却没回来。 转眼,时钟指向八点。高太太显然紧张起来,她靠着电话边的墙壁,同众人说着并不有趣的趣闻。等到指针指向十点,还没见人影,打电话问总部,说可能是遇到了气象问题。 苏青瑶蜷缩在沙发,困得快睁不开眼,高太太见了,苦笑着让她先回屋休息,别跟她们这些做妻子的一起熬夜。苏青瑶点点头,回到房间。她和衣而睡,打算打个盹儿,只睡一个钟头,就起来陪高太太她们守夜。 但不知怎的,她躺在床上,半阖着眼,竟昏沉沉睡去,直至门关响起一声细微的咯吱声,继而是几下门响。“咚——咚——咚——”沉闷又缓慢的响声,简直是从另一个国度传来的低吟。 苏青瑶被不寻常的动静唤醒,坐起。 “谁?”她问。 那人站在门口,没说话,房门半开,门缝中显出一个人影。 “锦铭?”苏青瑶猜是他。 于锦铭低沉地应一声,又问:“方便进来吗?” “没事,你进来吧。” 她说完,于锦铭进门,脚步轻轻地走到床边,扶着矮床,跪坐在床畔。他抬头,在黑暗中辨认着她眉眼的轮廓。一丝丝清冽的寒意,在鼻尖漾开。苏青瑶头颈后缩,分不出是他从外头带来的冷气,还是她摆在窗台上用水养着的水仙。 “锦铭?”她开口。 话音方落,窗外冷不然升起一道莹白的光束。 砰—— 一朵金色的烟花在天边盛开,点亮了他的面庞。热糖浆似的眼瞳倒映出烟花明亮的尾巴,眼睛里滚动着的,似是花火的光点,又似是将要滚落的泪花。 苏青瑶眨眼,见烟花一瓣一瓣地凋谢,视线再次变得模糊。就在这时,一阵凉意爬上她的指尖。苏青瑶指节曲起,往后缩,他追上,手掌一下扣住她的指缝,牵起来,紧贴在同样冰冷的脸颊。 肌肤与掌纹依偎,温热的泪水,很快浸湿了她的手心,誓要将苏青瑶泡发那般,渗出指缝,汇成一道清亮的溪流,在瘦削的腕骨蜿蜒,逐渐发冷,没入袖子内缝着的羊羔皮。 “瑶瑶,新年快乐。”他温柔地说。 第一百五十二章 红尘飞雪 (一) 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咻——”,几朵烟花拖着明亮的尾巴,一齐升空。 焰火倒映进屋内,苏青瑶眼前一片雪白,吞没了对面人那模糊的轮廓。她眨眼,又听一声剧烈的“砰”,烟花升到了最高点,绽放开来。在混乱的色彩中,她又一次看清了男人的眉目,他眼眶通红,泪痕斑驳,面上却微微笑着。 苏青瑶唇角抿紧,看烟花坠落,屋内一寸寸暗下,他的面容也再度堙灭于冬夜。 她屏息,牙关一紧,又一松,眼眸低垂,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刚到吗?”她垂头,嗓音沙哑地问。 “嗯,刚到。”于锦铭答。 苏青瑶又问:“高太太她们呢?” “在楼下。” 她睫毛颤动:“哦,我们也下去吧,别让他们等。” “不……不着急。”于锦铭阻拦。 他看着她的眼睛,或许是眼睛,太黑了,分不太清,总之是深深凝望着,然后缓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苏青瑶收回,放在曲起的双腿,心中五味杂陈。雪白的臂膀灌了铅似的,既冷,又万分沉重。她嘴唇微微一动,想说话,无话可说,便继续沉默。而他仍跪坐在床畔,胳膊伸直,搭在她的身侧,与蓝盈盈的旗袍隔了约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又是“咻咻咻”的几声响。 窗外的烟花接二连三地炸开,叫斑斓的色彩撒了漫天。屋内的他们凝固原地,久久对望,一动不动,相对的身影被拓印在粉墙,一高一低,斑驳的,忽而一下明亮,忽而一下黯淡。 不知多久的相顾无言,在某次烟花奔向天空的瞬间,于锦铭开口:“瑶瑶……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 苏青瑶听了,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恐慌——他要说什么?说战争嘛?说五年前的教堂吗?说他们的现在的感情,以及不可见的未来吗?说了她又该怎么回答呢?——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脑内闪过。 方才升空的光束接连炸开,碎屑划出数道凋零的轨迹,熄灭。 她的五指下压,指尖逐渐没入深蓝的布料,像是在一步步往海里走。 “这两个月,我在南昌,一直在想我和你的事,从认识到现在,所有的事,”于锦铭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并不是没想好要怎么说,相反,他这番话已经思考了太久,久到在梦里都能背诵。只是,真到了要说的关卡,他才觉出其中的艰难。 换作五年前,他大抵就直接开口,央求她:“你嫁给我,好不好?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但现在的于锦铭没法说这个话,军人不宜有家室,哪怕他说了,也不过是逞一时口快,没办法真的为她的后半生负责。 没人能对抗一场世界大战。 于是,就像下定决心,要亲手将自己砸碎般,他望着她的眼睛,尽可能平静的、温柔的告诉她:“瑶瑶……我爱你……分开的这五年,每时每刻,我都爱着你。” 苏青瑶背脊一僵,手脚冷冷的,嗓子眼却像着火,极热。 这是她最害怕的话。 因为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留下来吗?不可能的,苏青瑶稍稍一想,就知道不可能。从一开始,她想要的就是一个决定,一个属于自己的决定。她不是安娜,他亦不是渥伦斯基。所以在那一刻,苏青瑶的理性与情感前所未有地达成了一致,都在反复劝告着,绝不要留。 但她也不愿讲出来,伤了他的心。 “锦铭,我……”苏青瑶启唇,舌尖颤动。 “不,瑶瑶,你先听我说。”于锦铭打断她。“常君还在的时候,曾经问过我,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说不知道,瑶瑶,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喜欢和你待在一起。那时候常君听了,和我说,爱一个人不是嘴上说说,是要承担责任的。参军也是一样,远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当时的我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直到他走了,我真的上了战场,才明白他说的话都是对的。” “这五年来,我时常后悔,想,当初我要是听了常君的话,没和你在一起,而是单纯地作为一个朋友,去帮助你,我们会不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如果我能成熟一点、理智一点,把常君的话听进去,是不是也有可能保下他?”有一根银线吊着他的脊椎般,他望着眼前的苏青瑶,继续说。“每当我想到这里,都恨不得用我的命去换常君的命,可缓过神,我又立马开始笑话自己,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一切都太晚了。” “那是贺医生的选择,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苏青瑶说着,抚上他的后背,“我也一样,没有任何人害了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他的选择,这是你的选择!但是——但是——”于锦铭说着,上身前倾,发顶快要挨到她的下巴。 他哀叹:“我放不下……常君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最爱的女人,我真的,放不下……” 苏青瑶闻之,如鲠在喉。 隔着硬挺的军装,她弯腰,带着一点怜惜的神情,来回抚摸他颤抖的后背。 烟花轰隆隆得响着,极其壮烈,似要把眼前的整个世界都炸得稀巴烂。 于锦铭听着,感觉自己也要被这剧烈的轰鸣声炸成碎片。 他吸气,吸到肺部有肿胀的滋味,再将这口气长长地叹出来,说:“瑶瑶,我爱你,我大概这辈子都会爱你。可是——我不能再害你了,我已经害过你一次了。” 苏青瑶从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她抚摸着他背脊的手刹那间僵直了,停在原地,上不去下不来。 一朵朵怒放的花火涂抹在她苍白的面庞,过于复杂的色彩,如同一只只斑斓的蝴蝶,张开翅膀,停歇在她的嘴巴、鼻子和眼睛。眼眶里闪动着的泪光,比面庞更为晶莹,碎光在那一点起舞,似是许多只小粉蝶,围聚在这一处,贪婪地吸食者露珠。 渐渐地,她颤抖,连带这些脸上的蝴蝶也止不住地晃动,频频扇动着翅膀,翩然欲飞。忽得,声音消失了,漫天的烟花悉数凋零,蝴蝶纷纷飞去,万籁俱寂的冬夜里,她僵直的手臂滑落,垂到身前,双眸止不住得滚下泪来。 “别哭,瑶瑶,你不要哭。”于锦铭在黑暗中捧住她的脸,用手拭泪。“参军报国是我的梦想,现在国难当头,我不可能躲到大后方,当一个逃兵。但我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幼稚,只顾自己,不考虑你的未来。这是最好的选择。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决定。” “你不要再说了,锦铭,你不要再说……” “让我说完,瑶瑶,这次我活着回来了,不代表我下一次还能活着对你说这些话。”于锦铭握住她的手。“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我会爱你到死。这是我自愿的,不需要任何回报。自从我们在教堂分开,我就没想过这辈子能再见到你,所以现在能看着你,说这些话,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苏青瑶听了,两手挣脱出他的手心,继而上身前倾着,胳膊摇摇摆摆,反握住他的小臂,攥得很紧。 掌心湿湿的,分不清上头是汗还是泪。 又听楼板下传来响动,底下人放完了烟花,回了房间,入席吃饭。兴许是于锦铭上楼前,同高以民打过招呼,并没有人来敲门。短暂的说话声后,是收音机里模糊的乐曲声,小提琴、大提琴、钢琴、一连串西洋乐器所弹奏出的抒情曲,恰如柔滑的海波,冲散了苏青瑶的五脏六腑。 “对不起,锦铭,我没办法像你爱我那样爱你。”她开口,吐气湿润了他的睫毛。“我太自私了。” 听了这话,于锦铭垂眸,沉默了一会儿,笑了。 “没关系,瑶瑶不需要像任何人,”他轻声说。“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那你呢……锦铭,那你呢?” “其实我也不希望要你留下。”于锦铭道。“这是真心话,我不会骗你。” 因他这一句话,苏青瑶绷紧的指尖骤然松弛。她放开他的手臂,深深弯下腰,似被大雪压下的墨竹,发出阵阵低微的啜泣。于锦铭仰起脸,默默将她黏在面颊的湿发捋到耳后。 良久的沉默后,她唤他:“锦铭。” “嗯?” “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于锦铭伏在床畔,头枕在曲起手臂,笑微微地同她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一晚,他们没有下楼吃年菜,只这样对坐着,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不知不觉,玻璃窗外显出一抹浓郁的鱼肚白,预示着新年的到来。苏青瑶送他下楼,到门口,她又多送了一段。两人并肩走在小道,清晨的光尤为朦胧,照到上头,就像踩着堆叠的轻纱,时时疑心不是真的踩到了地。 回到宿舍,于锦铭洗漱完,躺在床上,做了个很漫长的梦。梦里人声嘈杂,嗓音尖尖的,是在说上海话。他低头,瞧见身前是一张四方的矮桌,自己正坐在桌前。矮桌上摆着几碗肉菜,一碟下酒的炸豌豆,一壶黯黯的黄酒,两个巴掌大的陶杯。于锦铭抬起头,环顾四周,灯光昏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唯有矮桌对面的人,看得十分清楚。 他穿着因浣洗而微微发白的长衫,戴着圆框眼镜,脖子前倾,正擦拭手中的竹筷。 “常君……”于锦铭放低了声音,胆怯地唤。 贺常君扶一扶眼镜,狐疑地看向他。“怎么了?” 于锦铭启唇,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的牙齿打颤了,砸碎了话语,声音七零八落,碎了满地。 他问:“我是大英雄,对不对?” “嗯,”贺常君笑着点头,“当然。” 第一百五十三章 红尘飞雪(二) 大年初一,照惯例,开门要放炮仗。 天还未亮,徐志怀便听门缝传来一阵孩童的嬉闹声。三四双皮鞋踩着地板,砰砰响。他蹙眉,撇下盖在额头的湿毛巾,翻了个身。又听一声快活的“走!”,脚步声逐渐远去,紧跟着,公寓楼下响起一连串鞭炮声,噼啪作响。徐志怀强撑着病体,坐起,披一件钴蓝色睡袍,下床,拿热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继而找出一个不锈钢小盒,从棕瓶的阿司匹林药片,吃到铝盖的抨抗。 服完药,他坐到窗边的扶手椅,给自己量体温。孩子们的笑声推着硝烟涌上四楼,徐志怀看了眼玻璃窗,见窗外烟雾缭绕,不禁庆幸自己现在什么都闻不到,反倒少了一件烦心事。一面想,一面去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花旗银行的贷款合同,戴上眼镜,坐回扶手椅,仔细翻看起来。 抵达汉口后,徐志怀第一要紧的事,是去港口的政府办事处,查询自己去年十月从上海发往汉口的那两艘渡轮。办事处的人查询了货轮号,却说,这两艘船,一艘还未抵达汉口,一艘遭遇日军轰炸,确认沉船。 徐志怀听闻,失神许久……这两艘渡轮上不仅有贵重机械,还有愿意跟从工厂迁往武汉的数十名熟练工…… 好在小阿七帮忙寄出的财物走的陆运,平安抵达。徐志怀签收后,从个人账户上支了一大笔钱,再根据员工合同上的地址,给每位遇难员工的家属寄去一笔抚恤金。然后就是不停地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出发前,徐志怀买了美亚保险公司的财产险,一家业务横跨太平洋的美国企业。但可能是像他这样因日军轰炸遭受损失的中国企业家太多,电话那头始终拖拖拉拉,不肯理赔。至于先前给过保证的国民政府,坦然表示国库里的钱都变成了子弹,用在了战场上,对他的损失只能深表遗憾。 没办法,徐志怀只好向汇丰银行贷款,打算先筹集资金,再走走关系,看能否绕开日本人停在太平洋上的军舰,向美国订购新的器械。 大抵是劳累过度,还未来得及走完贷款手续,徐志怀就病倒了。 合同读到第三页,忽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多出一两声绵长的呜咽。这座租界内的联排公寓毗邻长江,临近九点,码头到了最热闹的时候。远远的汽笛声与近处的鞭炮声相呼应,徐志怀坐在窗边,头疼欲裂。他瞧一眼挂钟,取下温度计,一看,快到四十摄氏度,仍在发烧。 徐志怀放下合同,闭眼,靠着椅背打盹。 不知过去多久,鞭炮燃尽,留下满地碎纸屑,红红的,似是谁不幸遭遇了枪击,留下一滩还在冒着热气的鲜血。 世间重归安宁,暖炉毕毕剥剥地烧着,烤得人意志醺醺然。徐志怀侧身,背对窗户,神思逐渐模糊。恍惚间,他听到门缝里传出一声刻意的压低了的女人的声音,再抬头看,眼前是一扇紧闭的黑褐色木门,上半截镶嵌着透亮的西洋玻璃。黄昏时分,太阳已没入西山,踮起脚朝屋内望,依旧是黑影重重,不见人影。 徐志怀隐约知晓是进到了梦中,可又不愿承认,便放任自己沉沦。他看看手脚,都小了一大截,再摸摸头,短发还未覆到额前,刺猬似的悬在半空,约有两指长,身上是一件浅灰的夏布长衫,倒映出门外香樟树浓密的枝叶,正随着一阵热风,左右摇摆。 “少奶奶,你决不能答应!那几亩田本来就是少爷的,少爷走了,也得归小少爷,哪有被他们分了的道理!七叔公摆明了是在欺负你!”是吴妈的声音,他记得。 “算了,你少说两句。”屋内传来另一个低柔的声音,是他的母亲。“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一个寡居的妇道人家,还能与他们斗?” “不是我说,少奶奶呀!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小少爷考虑。”吴妈嗓门大了些。“他们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您拦着我,我早就拆了他们的房门,闹他个鸡犬不宁!” “小点声,小点声……” 正说着,妇人似是察觉到伫立在门外的徐志怀,望向门关,顿住了话音。 徐志怀见状,敲两下门,进屋。他穿过鹅黄的门帘,瞧见雕花的拔步床上,坐着一位身着藏蓝色杭绸大袄的妇人,正微笑着望着自己。这便是他的母亲。妇人身旁,站着一位高且胖的女人,是年轻时的吴妈。徐母清一清嗓子,冲吴妈递了个眼神。吴妈会意,朝徐志怀稍稍福身,快步离开。 待门合拢,传来一声细微的咯吱声,徐母方才转回头,问儿子:“小顽,今日放课怎么这样早? “夫子说什么武汉起义,革命党人光复杭州,又说接下来几天宁波可能会很乱,就叫我们早点回家,过几天再去学堂。” “哦、哦,这样啊,”她点着头说,“夫子可有留功课?” “有,”徐志怀老实地答。“我等下就去书房。” 妇人笑了,招一招手,示意他到床边来。 徐志怀垂着头,走到母亲身边,伏到冰冷的黄梨花木的床上。昏暗的旧平房,西斜的日光穿过如意纹的窗框,涂抹在他的额头,鼻梁仿佛停着一只蜻蜓,半透明的翅膀挡住眼眸,叫所见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娘……”他开口。“叔公是不是要和你分家?那我们以后还住在这里吗?” 女人愣了一下,安慰道:“当然住在这里。这是你的家,怎么会不让你住?” “刚才吴妈妈说什么田地——” “哎呀,这是大人的事,你还太小了,有很多东西你不明白。” “反正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钱。”徐志怀声音低低的。“等我长大了,要赚很多钱,多到这里没有人敢瞧不起我。” 女人听闻,轻笑出声。 她温暖的手指梳理着儿子刺猬似的短发,柔声道:“小顽,你要认真读书,仔细完成夫子的功课。阿娘不求你赚多少钱、当多大官。但男子汉大丈夫,要胸怀大志,将来努力成就一番大事业……” 忽然,有人敲门。 徐志怀睁眼,皱着眉头问:“谁?”一张嘴,嗓子哑了,险些发不出声。 “是我,张文景。”对方说。 徐志怀艰难起身,开了门。 张文景进屋,站在门关,边脱羊绒大衣边问:“吵醒你了?” “没,”徐志怀道。“就打了个盹。” “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好点没?”说着,张文景拎着大衣,朝里走。 公寓不大,原先的客厅被徐志怀暂时用作了书房,放着一张紧挨着粉墙的书桌,桌上凌乱地摆着许多泛黄的信纸。桌前有一把靠椅,张文景随手将大衣随手搭在上头,继而右臂撑在椅子靠背,两脚一前一后地站立,像一道斜杠。 “没事,”徐志怀跟在他身后,淡淡道。“小病而已。” 张文景不信他的鬼话,一口气不断地问:“还发热吗?几度了?吃药没?要不要再去一趟医院?” “我说了——没事。” “行,随你。”张文景耸肩,不再强求。 他靠着椅子,眼神随意一溜,就跑到了书桌上。 “好家伙,你哪来那么多信?”张文景伸出食指,对准满桌发黄的信纸。 “别动!”徐志怀喝止。 他飞快地走过去,将信笺归拢到一处,叠放进抽屉。 张文景长长地“咦”了声,好奇地问:“谁给你写的,上海总商会?还是杜先生?不会吧,杜先生不是逃到香港避难去了,难不成要把你请去香港?” “不是,你别瞎猜。”徐志怀避而不答,侧过脸咳嗽两声。“行了,有事说事,你找我做什么。” “哦,也没什么要紧事。”张文景说。“就是我昨天跟从之通了电报,说了你的情况。从之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去重庆,到他那边住,彼此好有个照应。现在你的轮船被炸了,公司破产了,贷款没批下来,与其留在汉口无所事事,不如先去重庆。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也要搬去重庆。” “你什么意思,日军要打汉口了?”徐志怀蹙眉,反问。“别告诉我,汉口也守不住。” “有点困难吧。” 徐志怀忍不住冷嘲:“补贴出不起,仗也打不赢,我们交的税款都被你们用到了哪里?” 张文景两手一举,作投降状。“我是交通局的,您这问题,得反馈给别的部门。” 徐志怀低沉地冷笑,道:“我考虑一下。” “就先这样。你要是想好了,打电话给我,我叫秘书给你买去重庆的船票。”张文景拎起大衣。“下午还有事,先走了。”说罢,一阵风似的离开。 送走张文景,徐志怀坐到书桌前,骨头散架般靠着木椅,后脑隐隐作痛。他伸手,摸到抽屉,食指与中指夹住其中的一封信,拿出来。写信人用的是深蓝色的钢笔水,因时间久远,墨已淡去,留下淡淡的痕迹,仿佛一个哀怨的幽灵,在信纸上徘徊,低叙着“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他理应恨我”之类的话。徐志怀一字一句地读,越读头越疼,便放下,闭上眼,手心撑着滚热的额头,失神许久。 少顷,他翻开电话簿,起身去打电话, 电话接通,徐志怀开口:“喂,王先生吗?是我,徐霜月。打电话是想问问,上次托您找的人,有消息没?” 对方说了什么。 徐志怀沉默。 短暂的无言后,他道:“我知道可能性不大,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辛苦您再看看……汉口火车站,码头,汽车站……”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接着说:“徐先生,您要是坚持,我就帮您继续找着……但您也要有心理准备,毕竟——” “行,那麻烦了,”徐志怀微微点头,“我明早就把钱送过去。” 挂断,徐志怀又拨电话给张文景,是秘书接的,看来他还没到办公室。徐志怀让秘书转告张文景,说他愿意去重庆。放下电话,他拉紧窗帘,躺在软床,被子蒙着头,昏沉沉睡去。 说要走,那动身也不过这几天的事。 徐志怀一连烧了几天,到出发的前一日,体温总算降到三十八度以下,但仍浑身乏力。翌日午时,他雇人拖着行李,在汉口码头登船,张文景为他送行。徐志怀上轮船,喝一杯淡茶,吃了两片面包,又是倒头就睡。 起初睡得不深,能听见行船时江浪翻涌,慢慢的,他睡熟,再度站在老屋的门外。已是十几年后,昔年剔透的玻璃积了一层难以擦洗的污渍,雾蒙蒙的,愈发透不进光彩。 徐志怀敲门,进屋。吴妈正服侍他的母亲喝药,见徐志怀来,福了福身,快步离开。徐母则拍了两下拍被褥,示意儿子坐到身边。 徐志怀顺从地走过去,深深弯腰,问:“最近身体好点没?” “好多了。你别太担心,人年纪大了就会这样。”徐母说着,反过来操心起他。“你呢,家里怎么样,小瑶还好吗?” “都好。” 妇人说着,抬手,一点点抚平儿子西服肩膀的褶皱。“小瑶岁数比你小,又是一个人来的杭州,你平时要多多照顾她,知道吗?” “知道。” “成亲以后,就完全是大人了,不能再和从前一样,说话、做事只顾自己,不顾及他人感受。你要学会迁就别人,多听他们的想法,尤其是家里人的话,明不明白?” “嗯,我明白的。”徐志怀一板一眼地答。 她叹气,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发,感慨:“算了算了,真是没办法。谁叫小顽头发硬,连带着心肠也硬。” “这不好吗?”徐志怀反问母亲。 女人垂眸想了会儿,微微摇头。“性情太过刚强,容易伤到身边人。” 徐志怀沉默。 “小顽,娘亲很担心你,”她缓缓说,“你父亲走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等我走了,就只剩你和小瑶两个人了。小瑶呢,性情温顺,话也不多,是个好孩子,我能看出来。反倒是你,从小到大,不管做什么,都要与人争个高低。今后,如果遇到不舒心的事,你多让让小瑶,说点好话,不要那么固执。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你一定记住这点。” 听了她的话,徐志怀忽而浑身震颤,后颈连接头的那根筋绷得直直的,似有千军万马压在心口,重的人喘不过气, “娘……我好像犯了一个错。”他说。 “怎么了?” “我、我太自大了……没料到,南京会……娘,我应该带她走的。”他嘴唇颤抖。“因为我,青瑶……她……她……” 话未说完,低哑的喃喃声被渡轮外骤然响起汽笛吞没,“呜——”,轮船驶入巫峡,两岸青山连绵,满山猿猴被轮船惊起,一时间,无止息的猿鸣在青苍的林木间回荡。 病中的徐志怀因这摧心剖肝的猿鸣,连连续续地落下泪来。 “她还在南京……” 第一百五十四章 红尘飞雪 (三) 轮船走走停停,数日后抵达重庆。 那是个阴沉的大雾天。群山环抱江流,江水又淹没岸边郁郁的榕树,树影倒映江面,被浓雾的涂抹,仿佛一碟浓绿色的颜料,溶化在波涛之中。 徐志怀下船,深蓝的绒线围巾织得很长,一头垂在胸前,一头落在后背,飘飘荡荡。沈从之等在码头。徐志怀淡淡叫一声“从之”。沈从之不言,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转而招呼车夫帮忙,将徐志怀的行李转移到他租来的马车。 “路上怎么样?承云说你病了,好点没?”坐上马车,沈从之说。 兴许是太久没有乘马车,徐志怀有些头晕。 他靠着车厢,恹恹地答:“还行。” “还行就好。”沈从之道。“反正你现在这个情况,也确实做不了什么,不如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徐志怀沉默,侧过脸,面对大雾弥漫的重庆。 马车爬上一段缓坡,只见浓雾之中,冷不然射出几道朦胧的光束,像是电灯。再一眨眼,两三幢欧式别墅逼到跟前,别墅紧挨街道,街道上走着的,不是西装革履的青年,就是挽着夸张烫发的女郎。 应是进了市区。 “等下就到了,”沈从之从另一个窗子伸出头,给徐志怀指方向。“前面那幢吊楼,背对山峰的那个,瞧见没?” “嗯,”徐志怀应一声,转头看向沈从之,惊觉自民国二十一年,两人在上海仓促地会面后,便再未相见,直至今日。 好在人长到一定岁数,容貌便不会发生剧烈改变,徐志怀看着沈从之 ,一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老了,还是依然年轻。大抵还是老了吧,年轻的他从不会认为自己犯错。 徐志怀稍稍偏移了目光,似是随口问:“你现在干的什么工作,当教师?” “刚转到南渝中学,教数学。”沈从之似是不愿多谈,转了话题。“对了,你知道南渝中学的校长是谁不?” “谁?” “南开校长张伯苓。”沈从之说着,笑起来。“还记不记得,当年学联来上海开大会,我们几个去凑热闹,回来的路上,你嘲笑南开学子学问浅,蠢笨如猪。” 徐志怀躲开他的眼神。“不记得……” “也是,一晃许多年了。”沈从之长叹。 感慨着,马车驶出别墅区,停在吊楼前。两人搬行李上楼。吊楼一面临街,一面靠山,屋内也是半明半暗。只有一间卧房,得知徐志怀要来,沈从之早早将自己的东西搬到客厅,将卧房让给他。客厅同时也是餐厅,现在又兼具了卧室,更显拥挤。放好行李,沈从之又下楼取电报。 “你人还没到,承云的电报就来了。”沈从之挥着手中的电报。“他托我向你问好,叫你保重身体。” 徐志怀咳嗽两声,问:“武汉怎么样?” 沈从之垂眸,翻看着手中的电报,道:“武汉……说是很冷啊。” 铅灰色的浓云覆盖了汉口上空,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 苏青瑶对着书桌上缺了一角的镜子梳头,书桌紧挨窗户,抬头,便见微风摇庭树,树叶瑟瑟响,冷出一种强烈的紧缩感。她系上绵绸发带,忽听身后响起敲门声,走去开门,是高太太来叫她一起去联谊会。在战争与战争的狭窄间隙,这是军官们少有的可以放松的时刻。 坐车到公馆,蒸汽锅炉烧得屋内暖意融融,苏青瑶脱下大衣,露出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旗袍,是五年前咬牙硬留下来的那件好衣裳,也有两三年没穿。在场的多是高级军官与其家眷,苏青瑶站在其中,多少显得过时。她扫视一圈,在人群中发现了于锦铭。男人抹了发蜡,将蓬松的发丝服帖地梳到后头,身上是礼仪用的将官礼服,深蓝色,腰间勒着一条皮革带,收的很紧,胸前挂着淡金色的绶带,领口的金星代表军衔。 他正跟在高以民身旁,与一名机关政要交谈。 苏青瑶怕打扰到他,暂时避到另一侧的小客室。那里面大多是军官家属,华冠丽服的男女挤了满满一屋。苏青瑶挨着垂花门,静静看着他端着香槟杯社交,暗金色门帘的阴影印在她的腮颊,摇摆。 兀自发了会儿呆,她折回去,望见于锦铭独自坐在沙发上,指缝里夹着细烟,发呆,似是不知道她会来。 苏青瑶从背后靠近。 于锦铭低垂着眼帘,正出神,突得,视野里闯入一只白中透着淡青的手,因为瘦,骨节分明。他顺着手腕朝上看,目光落在女人的面庞,顿时有些恍惚。 眼前的女人,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有太多不同。她更瘦,五官更清晰,目光更镇定,说话更从容。但她们又分明是相通的,身上散发着同样的香味,话音同样的轻缓,容颜同样的美丽,对他又是同样的……残忍。 “你怎么来了?”于锦铭问。 “高太太叫我来的。”苏青瑶坐到他身旁,与他隔了一个小臂的距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高队长呢?” “应酬去了。”于锦铭道。“刚才有几名政府的高官过来,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可别是追究我们打败仗。”讲完,他自嘲地干笑两声,又感觉这个笑话实在差劲,连忙收住笑容,假意去灭烟。 “我还以为只有将军那一级的才要应付政客。”苏青瑶说。 “空军人少,”烟头触到烟灰缸,他手臂弯曲,目光穿过臂膀下的空隙,温柔地看向她。“而且遇到了,就顺便打声招呼。” “这样啊。” 于锦铭点头,收回手臂,靠在沙发,短暂的沉默后,他嗓子干干地问:“最近工作怎么样?” “蛮好的。”苏青瑶说。“现在这时候,能找到一份不是女佣、不是女工,也不是舞女的工作,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你钱还够用吗?要是不够的话,我——”他掌心压在两人之间,侧身面对她,上身不自觉前倾。 “不了,还欠着你金女大的学费钱呢,”苏青瑶微微笑着,看着他摇头,像在打趣,于锦铭不敢确定。“那笔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不许还!”于锦铭打断她,蹙着眉,语气带了点哀求。“我们已经……就是,已经……所以不许……不许还。”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声轻柔的叹息,拂过她的面颊。 苏青瑶垂下脸,嗅到些许近似乌木的苦味。 “没关系的,瑶瑶。你就想——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再花个十倍也无所谓。”他说着,手伸到她的耳畔。“别动,头发上有东西。”温热的指腹擦过耳轮,勾下一缕丝线,卡在指甲缝,飘动,一如她的呼吸,被他低头一吹,不知落到了哪里。 苏青瑶屏息。 正当此时,客室内传出一阵西洋音乐,伴着作为最高音的嬉闹声,朝他们靠近。苏青瑶起身朝声源望去,只见一群人从客室内涌出,来到大厅,正招呼帮佣过来拖开家具,好空出场地跳舞。 苏青瑶见状,退到角落,方便侍者搬桌挪椅。于锦铭也起身,随着她退到角落。两人挨着墙壁,影子斜斜地拉出去,重叠到一处。 只一眨眼功夫,客厅便被他们占领。高亢的管弦乐搅乱了华服,军服衣袖上淡金色的刺绣覆盖了杭绸旗袍腰肢上钉珠攒成的柳叶,戴着玉镯与金桌的手腕,靠在硬挺的肩章,皮鞋、高跟鞋踩着地板,铿铿锵锵,皮影戏似的在眼前摇摆。 于锦铭以为她还和从前一样,不跳舞,便弯腰问她:“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苏青瑶转头,看着眉目带笑的男人,轻巧地反问他:“不跳一曲吗?” 于锦铭喉结上下一动:“你……会跳舞?” “我在金女大的体育课,主修舞蹈和弓箭。”苏青瑶说。“以我的脚,总不能去选短跑。” 说着,她抬手,小臂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做了个邀舞的姿势。“少校,赏个光?” 于锦铭直起腰,面对着苏青瑶,心跳得厉害。他也奇怪,自己怎会有待嫁少女的羞涩,但面对她,又似乎一切都讲得通。 像要化为卵石,投入她湖泊般幽静的眼眸中那般,他牵住她递来的手,五指合拢,捏住指尖,然后上前半步,左臂搂住腰。进到舞池,跟随音乐,于锦铭迈开步伐,分明是和周围人没有任何区别的舞蹈,却令他有种别样的滋味,简直像在末日的边缘起舞,心口既热又冷。 他们旋转,一圈又一圈,接连跳完了两支舞曲,方才停歇。于锦铭被暖气烤得双颊泛红,脖颈满是细汗。他拉苏青瑶去露台,开门的刹那,寒冬驱散了闷热。于锦铭连忙脱下深蓝的军服外套,披在苏青瑶肩头。外套下,是米灰色的毛衣和白衬衫。接着,他弯腰,从军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烟盒,打开,递到苏青瑶跟前。 苏青瑶从中取出一支,夹在指间。于锦铭又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用手护着,打着火。苏青瑶点上,背过身,靠在栏杆吸烟。嫣红的嘴唇,撮起来,小的如同樱桃,随后舒展,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你不抽吗?”她歪头看他。 “不了,我看你抽就行。” 香烟递到唇边,她深吸。 这时他又问:“瑶瑶,其实我在想……你考不考虑去重庆?” “重庆?”苏青瑶狐疑地看向他,指甲盖一颤,点走烟灰。 “嗯,”于锦铭颔首。“政府要员计划集体迁去重庆,所以我想,你要不干脆和他们一起去……武汉,毕竟武汉……” 他没再说下去,但她明白他的意思——扬州沦陷,徐州开战,日机正在逼近武汉。 苏青瑶听闻,唇瓣微启,苍白的烟雾涌出,恰逢一阵晚风袭来,吹乱了升起的烟雾与军服前挂着的绶带,暗金色的微光倒映在她眼底,止不住地闪动,恰似一道金色的泪痕。 “锦铭。” “嗯,我在。” “你说……这会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红尘飞雪 (四) “不知道。”于锦铭摇头,双臂垂在露台的围栏。“瑶瑶,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后天……生死、胜败……现在的我,没办法再跟你讲什么‘一定会再见’之类的大话,甚至连细想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了。” 苏青瑶听闻,微微地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 她侧身,右臂伸到围栏外,烟灰徐徐飘落,露出红豆大小的火星,一闪、一闪……最终熄灭。 回程坐的是高以民的车。 于锦铭开车,苏青瑶坐在副座,后座是高氏夫妇。中央悬着一面后视镜,苏青瑶透过镜面,看向后座的高以民,不知为何,她感觉高队长对她的态度有种微妙的改变,大约是上车前,她向他问安,而他眼神掠过了她。但下一秒,苏青瑶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毕竟这两个月,高氏夫妇待她都相当客气。 车开到军区的宿舍楼,几人道别,各自回房。 高太太摘掉首饰,帮高以民脱军装。高以民双臂打开,一动不动,应是在想事。待脱去外套,他冷不丁问妻子:“柳媛,你觉得苏小姐为人怎么样?” “苏小姐?她人挺好的。”高太太边说,边低头整理绶带的穗子。“怎么了?” “刚才晚宴上,中统的陈主任过来,跟我打探锦铭的事。”高以民道。“我以前好像跟你提过,说锦铭比较特殊,他进队伍前,被牵扯进一桩跟那边有关的案子里,后来因为中统没有确凿证据,加上他的来头太大,才勉强放了出来。” “有印象。”高太太背对着他叠衣裳。“然后呢?” 高以民继续说:“陈主任好像认识苏小姐,跟我讲了些有关她的事。” 高太太停下手,回头看向丈夫。 “苏小姐她……嫁过人。”高以民眉头紧皱,难以启齿。“然后她跟锦铭从前也不是男女朋友,怎么说呢……她曾经因为通奸罪被捕,差点蹲监狱,是锦铭他哥哥疏通关系,加上她的丈夫放弃诉讼,才把她放出来的。” 高太太惊疑道:“不会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陈主任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高以民道。“现在想想,她一个人在外面逃难,只字不提自己的父母兄弟,的确不像正经人家的姑娘。” 高太太嘴唇翕动,想为苏青瑶说两句好话,可面对言之凿凿的丈夫,她又本能地闭紧了双唇。 “所以——”高以民短促地吸了口气。“苏小姐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这里是军区,我对她不放心。” 高太太的心像被掐了一下,为难地说:“可我看锦铭很喜欢她。” “锦铭太年轻了,所以看不出她的品行。”高以民摇头。“通奸这种事,她能干出一次,就能干出第二次。如果他们真在一起,这往后聚少离多,万一哪天她背叛锦铭,该怎么办?” “不会的。”高太太辩驳。“她一个女儿家,把老魏从九江一路带到汉口,没有她,老魏这条命早没了。难道这还不能说明她是个好姑娘?” “你讲的这些和她的人品没关系。”高以民态度强硬。“我是为整个队伍考虑,也是为你考虑。柳媛,你有时候太单纯,容易被人骗。” 高太太不言。 良久,她叹气:“行,我明白了。” 虽说答应了丈夫,但究竟要怎么开这个口,高太太着实想了好几日。毕竟当初苏青瑶一找到《申报》的工作,就提出要搬走,是她极力挽留,她才继续住下来的。又过两三天,这天的傍晚,苏青瑶下班回来,高太太找到她,说想请她吃饭。苏青瑶觉得奇怪,但还是点头答应。 两人去到附近的一家西餐厅。饭桌上,高太太有意无意地问起苏青瑶的父母。苏青瑶顿时警惕起来,含糊地说自己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父亲续弦,与继母生了个弟弟。高太太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又问她是怎么认识于锦铭的。苏青瑶隐约猜到她的意图,一瞬间,有种说不出滋味萦绕在心头,像是用长指甲不断撕着伤疤上的痂。她垂眸,叉子拨弄着土豆色拉,只说是在聚会上认识,有一个共同的好友。 草草吃完,她们走路回军区。分明已经到了三月,武汉却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寒风一日比一日紧凑,吹光了行道两侧的树叶。苏青瑶没戴围巾,冷风嗖嗖得往棉布袍里钻。高太太则竖起了貂皮大衣的衣领。走到半途,突然下起了细碎的冬雨,雨里似是有冰晶,砸着头脸,冷到产生了细微的灼烧感。 她们迎着风,小跑了一段路,瞧见一家关门的小店,便躲到它的屋檐下。苏青瑶拍去袍子上亮闪闪的水滴,双手愈发僵冷。她抬头,正想和高太太商量如何回去,却见她神色凝重地望向自己,开了口。 “苏小姐,其实今天叫你出来,是有事想和你说。” 苏青瑶挺直腰,右臂不由地环在胸前。 “您说。” “就是……苏小姐,您认识中统的陈道之陈主任吗?” 苏青瑶细想了一阵,摇头。“应该不认识。” 高太太抿唇,脸朝右边侧,挪开了眼神。“前几天的联谊会上,陈主任找到以民,向他打听锦铭的事,顺带……提到了您的前夫。” 听到“前夫”二字,苏青瑶怔了一怔,冻僵的手脚忽而发软,如同将冻梨塞进暖炕,腐烂一般的软。但很快,她回过神,顿悟了那晚高以民态度微妙的原因,再看向眼前神色复杂的高太太,青白色的面庞,连最后一点被冻出的红晕也迅速地消退了。 “我们这里毕竟是军区,先前是因为魏队长和锦铭的缘故,才——我们没有评判您的意思,这是您的私事,但如果是犯罪……”高太太越说越小声。“以民觉得,您可能还是……”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明白。 苏青瑶后退半步,拨一拨短发,柔声道:“巧了,我正也打算搬出去。这里什么都好,就是上下班太不方便。”指尖抚过面庞,木木的,毫无知觉。 高太太欲言又止。 她犹豫片刻后,转回眼神,看着她说:“苏小姐,锦铭、锦铭他真的很喜欢你,我是很赞同你们的,可是以民!他……要不我还是回去劝劝,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我想,应该没有。”苏青瑶合眸。“我曾经的确因为犯下通奸罪,被警察厅抓走。” “是因为你前夫吗?他对你不好?”高太太显得很无措,她觉得苏青瑶不是那样的人,她还是想为她找点理由。 “他对我很好。”苏青瑶道。“虽然我是被父亲包办的婚姻,但真说起来,他对我,比这世上绝大部分丈夫对妻子的都要好。” “那是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自私吧……高太太,我是一个很自私的女人。”说着,风起来了,她如同一支随风摇曳的芦苇,止不住地颤动。“没办法做一个贤妻。我想得太多,总会不甘心,要是我没嫁人呢?要是我能上大学呢? 我会是什么样子?他又爱我吗?在乎我吗?如果爱我,为什么反复指责我幼稚和不懂事?又凭什么要求我围着你转,而你总是不尊重我的想法。但在想这些的同时,我又会深深地怀疑,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养活自己,他对我已经很好,也许是我太任性、太不知足……现在回头想,我当初如果能再早一点做决断——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我本来就是要走的。”苏青瑶苦笑着,继续说。“高太太,今晚的事,我会当没有发生过,你也永远不要和锦铭说。高队长是为了他好,我能理解。” 高太太愣住了,无言以对。 过不久,风雨渐息,鸽蓝色的夜幕下,两个女人沉默地走回军区,停在宿舍楼下。 即将分别时,苏青瑶忽然问面前的女人:“对了,认识那么久,都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一直跟着别人管你叫高太太。” “柳媛,柳树的柳,女字旁的媛。” “高柳媛?” 女人摇头,道:“我是婚后从夫姓的,本姓吴,口天的吴。” 苏青瑶点头,然后微微俯身道:“吴小姐,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说罢,她转身,吴柳媛停在原地,见她随风远去,瘦弱的身影被夜色一口吞入腹中,消失无踪。而她回到家中,坐在床畔,心头缓缓地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 真是漫长的一夜…… 翌日午后,苏青瑶带着水果篮子,上门拜访吴柳媛,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到后天,于锦铭就开着汽车过来,帮她搬行李。 紧跟着,一场百年难见的暴风雪袭击了武汉。 台儿庄战役打响。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红尘飞雪 (五) 亲爱的碧: 你如今在哪里?过得还好吗?之前给你寄去的那些封信,可有收到一封?如有收到,请尽快回信给我,我很担心你。 现在我人在武汉,找到了一份校对员的工作,与两户人家合租在长江边的一间公寓内,薪资勉强能支撑生活。但汉口也非久留之地。日军日渐逼近南昌,敌机也已在头顶盘旋,汉口物价疯涨,富人们开始往重庆转移,一切都像是南京开战前的重演。 这段时间,我给留在金女大的老师们写信,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也许是日本人为了掩盖暴行,切断了沦陷区与外界的交流……世人何时才能得知他们的罪行?他们又何时才能遭受审判?不得而知。最怕的是我们再度战败,国破家亡,南京流过的血与泪,从此被扫进废墟。 幸而三月的武汉,迎来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拖慢了日军行军的步伐。等风雪过去,我也要启程前往重庆。希望重庆是这次逃亡的终点,我不必进一步西迁。等到了重庆,我会再给你寄信。愿你一切都好。 深深思念你的瑶 苏青瑶停笔,吹干深蓝色的钢笔水,将叠好的信纸装入信笺。窗外,风携着雪,呼呼朝右刮,形成一块有着横向纹理的幕布。 屋内没生火,写了一会儿字,手背就冻得通红。她搓搓手,脱去外袍,钻进早早塞了汤婆子的被窝。伴着不间断的风雪声,少顷便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翻了个身,恍惚听见玄关处传来一阵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苏青瑶翻身坐起,抓起深蓝色的棉袍披在肩头,趿拉着拖鞋去开门。路过玻璃窗,屋外雪势逐渐疏朗,从一块幕布变成了一道珠帘,珠帘后,近处的矮楼,远处的长江,皆是模糊的蓝白。 鹤灰色的木板门被打开一道五指宽的缝,缝隙中的男人满头满脸的雪,深褐色的眼眸点缀在残雪之中,微微眯起,正冲她微笑。 “吵醒你了?”于锦铭开口。 苏青瑶摇摇头,讶异地问:“你怎么来了,外头不是在下大雪?” “还好,雪小多了。”于锦铭笑着,草草掸去身上的积雪,脱鞋进屋。“再说,我想见你,也只能趁现在。这么大的风雪,我们飞不了,日本人也飞不了,等雪一停,我就不好出来了。” 屋内并不比屋外暖和多少,他穿着粗毛线织的厚袜子,也阻隔不住脚底的一阵阵凉意。于锦铭回身,瞧见她肩头松垮地披着一件旧棉袍,手、脸通红,不由地皱眉。 “怎么不点火盆?”他脑袋稍稍歪着。 苏青瑶不好意思说是因为煤炭太贵,便含糊道:“被窝里不冷。” 于锦铭似是瞧出了她的小心思,猫着腰,四处找火盆。苏青瑶扯紧衣襟,跟在于锦铭身旁,见他利索地点着炭火。不多时,屋内暖和起来,碎雪缓慢融化,浸湿了他的短发。苏青瑶抬头望向面前濡湿的男人,一晃神,误以为是窗外倒映进屋内的虚影。瞧着瞧着,心尖也随之湿冷,她指一指书桌前的板凳,叫他坐,自己去橱柜取来一条干毛巾,递给他。 “开车来的?”苏青瑶倚着书桌问。 “嗯,”于锦铭把毛巾盖到头上,胡乱地搓。话音被埋在毛巾下,显得很闷。“但车开到中山大道突然熄火,我就只好走过来了。” “瞎搞。”苏青瑶埋怨。“你要是感冒,还上不上战场? ” “没事,我心里有数。”于锦铭放下毛巾,吸了口气,把落在眉心的碎发吹回上去。“我和你讲,路过夷玛路(今黎黄陂路)的时候,我看到两个黄头发的小俄国佬在打雪仗。小俄国佬算半个大俄国佬。既然他们没事,那我也不会有事。” 苏青瑶被他的胡话逗乐,笑一下,接着说:“什么急事不能打电话,非要冒雪过来?” “来给你送船票,”说着,于锦铭摸出口袋里的渡轮票。 他捏着船票的右手先是往后一缩,又往前进了进,送到她的眼底。 “瑶瑶,你收好。” 苏青瑶眨一眨眼,不去接,心猛地提到了气管。 她借窗外绵密的雪光,盯紧着上头那黑亮的“重庆”二字,询问的声音更低了。“什么时候?”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礼拜天,上午九点一刻。” “好快……”她喃喃。 早知道要走,可船票递到眼前,她又本能地想要逃避,不愿把这件事挑得太明白。 这太伤人了。 “不快,我还嫌太迟了,”于锦铭将船票放到桌面。“早点走安全。” 苏青瑶不言,拾起船票,放进书桌抽屉。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于锦铭噗嗤一声笑了。他抬手,掌心盖住她的眉眼。“没事的,瑶瑶,你就安安心心地去重庆生活,其余的,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你——”苏青瑶启唇。 还没说几个字,他的手心便下移,掩住了她的唇。 她睁眼,俯视着面前的男人,而他仰起头,眼神中有一丝哀求。 雪是越来越小。 “瑶瑶,你如果问我想不想叫你留下,我想,很想很想。我私心希望这场雪永远不会停,日本人永远被阻拦在南昌,抵达不了武汉。那样,我就不用去面对那些事,可以躲在这间小屋子里,和你在一起,不必去管外头那些纷纷扰扰。”于锦铭说着,掌心侧移,捧住她的面颊。“但它会停的,瑶瑶,它会停的。” 苏青瑶叹息,掌心叠在他的手背上,反握住他的手。万千心绪积压在心头,却整理不出一句明晰的话语,只得叮嘱道:“要平安回来。” “好。”于锦铭笑着答应。 说罢,他放下胳膊,起身去给她搬板凳。苏青瑶趁这时穿好棉袍,又将火盆挪近些。摆好凳子,两人对坐在桌旁。于锦铭手肘支在桌面,撑着额头,一时没了话题。分别在即,似乎一开口就会是那些沉重的事,但他真的不想再谈那些,为她,也为自己。 于锦铭知道,苏青瑶是个心思很重的女人,所以他时常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但他希望她在面对他时,能开心一点。 好在不久后,风雪逐渐停息,于锦铭看了眼手表,预备告辞。 苏青瑶戴上围巾,送他到公寓大门。于锦铭笑着劝她回去,外头太冷,苏青瑶却说好容易雪停,想顺便散散步。于是两人肩并着肩,往中山大道走去。 大雪过后,万物都失去了原有的轮廓,满眼只有积雪的莹白。 他们沉默地走着,穿过逼仄的小巷,绕过马路,来到一片旷野,凑巧遇上了一群打雪仗的孩子。十七八个个头才到大腿的小孩,大笑着,在雪地里追逐打闹,藕断长的胳膊扬起雪花,粉末一般在半空乱舞。 孩子的不远处身旁,站着一个白人摄影师。他一手托举着照相机,另一只手在换胶卷。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毛,极其浓密,近乎要连成一条毛茸茸的直线。 苏青瑶止住步伐,好奇地看向他。而他似乎感知到苏青瑶的目光,转头回望,冲苏青瑶咧嘴一笑。于锦铭瞧苏青瑶感兴趣,便高高兴兴地拉她过去打招呼。兴许是于锦铭身上那一半的高加索人血统起了作用,对方很快放下警惕,用略带匈牙利口音的英语与他们聊起天。 一番交谈后得知,眼前的男人叫罗伯特·卡帕,是一位战地摄影师,曾经参加过西班牙内战,这次来到中国,本来是想去“红色中国”拍摄,但没能成功。 说到这里,卡帕神秘地挤了挤眼睛,说:“但我的朋友去了。他是第二次去那边,第一次在 1936 年,那时候张和杨两位将军还没被抓。” 苏青瑶听闻,抬头看向于锦铭。 他挑眉,唇畔带着笑,饶有兴趣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个戴报童帽的男孩搓圆了雪球,朝他们砸来。 于锦铭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苏青瑶的小臂,将她拉到身后。雪球砸在他的胸膛,扑簌簌地滚落,于锦铭随手掸了几下雪珠儿,一抬眼,瞧见始作俑者吐着舌头,正冲他们做鬼脸。 于锦铭见状,突得起了兴致,抓起一把雪,朝男孩挥去。男孩挥舞着双臂,哇哇乱叫,把迎头砸来的雪花打落在地,然后尖着嗓子,喊来几名伙伴,一起攻击于锦铭。雪球乱飞,砸到了其它的孩子,那些孩子们也纷纷抓起雪球反击。就这样,参与战局的孩子们越来越多,他们你追我赶,踩乱了积雪。 一旁的卡帕趁机举起了相机。 苏青瑶原先只打算观战,不曾想,一个男孩踉跄着跑到她身后,想借此躲避攻击,然而下一秒,他就一头栽进了厚厚的积雪。 “哎呦,”苏青瑶惊呼,弯腰去扶男孩。忽然,一个雪球冷不丁地从对面袭来,正正好打在她的脸上。苏青瑶抹掉冷雪,抬头看到于锦铭单膝跪地,两手扒拉着雪地,又要揉一个雪球来打她。她连忙起身,朝前迈了两步,右脚脚尖绷直,勾起积雪,朝他踢去。 随一阵微弱的北风,细小的雪粒飞了他满脸。于锦铭缩着脖子跳起来,大笑着,转身逃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苏青瑶有没有赶上。而苏青瑶两手插兜,追在他身后,身子一颠一颠地,仿佛一只雪兔。那些被于锦铭追击过的孩子看出了他不敢攻击苏青瑶,便立即联合起来,发动反攻。他们跟着苏青瑶,有的堵住前路,有的从侧边截断,最终一拥而上,把于锦铭撞倒在雪地里。 “赢喽!赢喽!”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孩子们胡乱地抱成一团,再度滚进雪地里。 苏青瑶蹒跚地走到于锦铭身旁,俯身,两手撑着膝盖。 于锦铭平躺在地上,瞧她探身过来,面颊通红,粉唇里喘着热气。 “瑶瑶——”他撒娇,伸长手臂,想叫她拉自己起来。 苏青瑶却轻轻打开他的手,“哼”了声,然后蹲下,两臂搂住一大捧雪,一股脑糊在他脸上。 “啊啊啊!瑶瑶你欺负我!”于锦铭擦着脸,一个鲤鱼打挺地翻坐起来。 苏青瑶有意朝他甩手,叫掌心融化的雪水溅到他脸上。“少来,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说着,又要推倒他。 于锦铭举双手求饶:“好了好了,不玩了。再玩就真来不及回去了。” 话音方落,他爬起,弯腰拍去苏青瑶衣摆的雪花,又原地跳了几下,抖去自己身上的。 卡帕先生走过来,说已经拍到了心仪的照片,下周这些孩子们的照片,将和在台儿庄浴血奋战的士兵的照片一起,寄给纽约的《科利尔周刊》。 临别,他问于锦铭和苏青瑶,要不要给他们拍一张合照,作为留念。 于锦铭欣然答应。 他一手紧紧地搂住苏青瑶的肩,一手插在飞行员夹克的口袋,腰杆笔挺。 苏青瑶扯一扯围巾,莫名有些紧张。 她两手交叠在腹部,发旋儿朝他的下巴稍稍倾斜。 咔嚓! 两人并肩的身影被记录在胶片上。 于锦铭笑着问来卡帕的住址,这样等他洗出胶片后,好上门去取。苏青瑶估计自己留不到洗出胶片的日子,便让于锦铭领到照片后,拷贝一份寄给她。于锦铭点头说好。 这么一耽搁,等快走到中山大道,天色已是蓝中发黑。路灯还未燃起,商铺也还未点灯,两人在灰暗的街道,慢悠悠地闲逛,不知不觉,苏青瑶走到了前面,于锦铭跟在她身后,两人相差半步。 于是,于锦铭望着她的背影,柔声呼唤:“瑶瑶。” “怎么了?”苏青瑶止住脚步,侧身看他。 “瑶瑶。” “嗯,我在听。” “瑶瑶。” “我听到了,你说话。” “瑶瑶。” “于锦铭,你神经病!”苏青瑶嗔怪着,像是被惹恼,猛然加快了步伐,将他彻底甩到身后。 于锦铭仍在笑,不紧不慢地追着她的背影,不停地喊“瑶瑶,瑶瑶,瑶瑶……”一声比一声响亮。他越是喊,苏青瑶的步伐越是快,有意与他怄气般,她迎着寒风,气喘吁吁地往前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 路中间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扫除,白皑皑的雪上,留下一串纤瘦的脚印,但很快又被身后的更大、更重些脚印覆盖。于锦铭喊了不知多少声,忽的,他放缓语调,同她说,“瑶瑶,我昨天去见了魏队。” 苏青瑶转身,面对着他,倒退着往前走。“魏队长还好吗?” “好多了,”于锦铭说,“已经顺利归队,在积极准备接下来的远程轰炸计划,计划跨海飞行,直接轰炸日本本土。” 苏青瑶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目光放远,滑出两侧高耸的楼房,望见了天尽头那骨头一般鱼肚白的长江。 水向东流,没有人能回头——她的脑海内无端端地冒出这句话。 “瑶瑶,你还记得吗?上次的聚会,你问我,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说我不知道。”于锦铭继续说,很放松的样子,“后来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害怕……嘴上说着大丈夫理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但心里最深处,还是怕死的。” “锦铭,其实我也一样。”苏青瑶叹息。“我……我不想伤害你,但是……” “我明白。”于锦铭连连点头。 苏青瑶心里一痛,别过脸说:“锦铭,你别对我那么好,我有时宁可你对我坏一点。” “那还是算了,”于锦铭吃吃发笑,“谁叫我就喜欢你这样女人,这是命。” “什么样的女人?” “冷酷的。” “神经。”苏青瑶轻哼。 于锦铭直笑。 笑完,他低头,一次深呼吸后,又带着更大的笑容,面对着她说:“但现在我又觉得,如果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也没关系了。” “为什么?”苏青瑶问。 尾音消散的刹那,左右两侧的路灯逐一亮起,店铺也接二连三地亮起灯,灯烛拥簇着狭窄的石板路,灯光照着雪光,温暖了这条寂寞的街道, 于锦铭驻足,在朦胧的光晕中,轻声答:“因为已经没有遗憾了。” 苏青瑶听后,愣在原地。 “能再遇见,能一起跳舞,能像这样慢慢地散步,碰到一群孩子和他们打雪仗,能有机会拍一张合照……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即使明天、后天,未来的某一天,我死在了战场上,也不会任何的悔恨。”于锦铭顿了一顿,接着说。“如果非要讲,还有什么恐惧的,大概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活到头发全白了,坐在书桌前,桌上放满了你写的诗词研究。你的身边要有一个疼爱你的丈夫,有一个聪明又听话的孩子,然后孩子又生了孩子。瑶瑶,我想,这场仗是为千千万同胞打的,是为常君打的,也是为你打的。” 苏青瑶望着他英俊的面容,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她咬紧牙关,脊椎一紧,一松,慢慢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 “锦铭。”她喊他。 于锦铭眨眼,只见夜色笼罩了茫茫的雪地,远近的界限几于泯灭,上下一白的世界,唯独她是沉静的深蓝。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她说。 于锦铭笑道:“我也是。” 第一百五十七章 巴山夜雨 (一) 一场噩梦后,徐志怀惊醒,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即是重庆沙沙的雨声。紧接着,开门声传入屋内。徐志怀下床去看,原是沈从之下班回来。他左手拎一袋子冬梨,右手掸着蓝布大褂上的雨珠,油纸伞斜靠在门上,正往下滴水。 “怎么样?身体好点没?”沈从之把梨放到餐桌,问他。 徐志怀靠着墙壁,嗓音低哑地答:“还行。”说着,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他。 沈从之摆摆手:“早戒了。” “怎么戒了?” “想省点钱,家里要用。”沈从之坐到沙发上,腰深深弯着。“小玉去年上中学,花费更大了,父母二老上了年纪,身体也愈发坏了……好在因为中日开战,各地学校纷纷内迁重庆,叫我谋得了个中学教师的职务。”讲到这儿,他摇头,干瘪而苦涩地笑一声,继续道。“唉,这样讲,感觉自己实在是没良心,国土沦丧、同胞受难,我却在庆幸自己有了份体面的工作。” “现在这时候,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徐志怀收回香烟。 沈从之只是苦笑,没作声。 他顿了一顿,又说:“对了,诗韵来重庆了,和她丈夫一起。” “那个公司职员?” 沈从之点头,道:“还有他们的儿子。” 徐志怀握着烟盒,顿在远处,没答话。 心脏好似被一根柔韧的鱼线吊起,高悬半空。 “我跟她约了这周六,想一起吃顿饭,你要不要去?这么多年没见,当年大家也算是朋友……”沈从之继续说。“霜月,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想诗韵也……” “没兴趣。”不等他说完,徐志怀转身,回了卧室。 沈从之没说出口的话哑在嗓子眼。 他抬头,望着徐志怀回屋的背影,长长叹气。 徐志怀合拢房门,一头栽倒床榻。 他想,他是绝不会去的,去了搞得像自己主动求和。但当年的事,他才是对的,他早说过,是周率典不肯听,他自己害死了自己,谁也怨不得,他没有任何对不住谢诗韵的地方! 窗外冬雨稀疏,长短不一的雨线,垂在灰绿的岩岑间,随山势流入山谷。在这茫茫的雨雾间,天、地、人、物,浑然失去界限,唯有西边天角掀出些许橙黄的光亮,想是太阳挪到了西方。 徐志怀出神。 渐渐地,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周率典,应当也是在这样一个潮湿的阴雨天。 民国八年的上海,刚刚入夏,便是梅雨连绵。 窄巷布满大大小小的水坑,积水反射日光,亮得吓人。徐志怀提着箱子,迈过这条明亮的河流。然而还未走到下榻的旅店,风云突变,雨哗哗落下。徐志怀顾不得太多,狂奔回旅社。跨过门槛,他头颈湿了一片,下身也被泥水打湿,唯有中间那一截算是干爽。 茶馆老板站在柜台后打算盘,斜着眼睛,拖拉着嗓子发出一声悠长的“伊——”接着说,“来住宿的学生?” “是,麻烦开一个单间,”徐志怀手伸进长衫,摸出几枚银角子。 掌柜的拇指拨了几下掌心的银角子,说:“来考试的学生太多,没有单间了,合住行不行?” “几个人合住?” 掌柜竖起两个指头。 徐志怀稍一思索,点头:“行。” 掌柜也不多话,收了钱,招手让他跟上自己。他将徐志怀带到一间平屋前,敲两下门,“吱——”,一名青年人开了门。 他与徐志怀年纪相仿,穿一身织锦缎海崖纹的长衫,头发蓬乱,容貌意外的俊秀,活像话本里进京赶考时,会遇见狐妖投怀送抱的书生。 对方露出牙齿,笑吟吟问:“王掌柜,有事?” 适逢上海各个大学招考,前来住宿的学生太多,掌柜并无多少殷切的服务意识,指着徐志怀,同那名年轻人介绍完情况,留下一把钥匙,走了。徐志怀进屋。一间平房,前后两扇纸糊的窗户,左右两边各一张床,中间拉一道被虫蛀了的竹帘作为隔断,又各自给了一个书桌,桌上一盏油灯。他没多说话,放下手提箱,开始铺床。 那年轻人却拿了两个枇杷,走过来,自报家门道:“敝人姓周,名率典,字常法,江西吉安人。同学贵姓,台甫?” 徐志怀头也不抬地答:“徐志怀,字霜月,宁波人。” “听王掌柜说,你也是学生?来上海考哪所学校的?”说着,对方要把枇杷递到他手上。 “南洋公学。”徐志怀指向书桌。“放那里就行。” 周率典眼睛亮起来,围在他身边问:“什么系?” “电机工程。” “巧了巧了,我也打算考南洋公学的电机工程,”周率典道。“说不准我们以后会是同学呢。” 南洋公学的考题出了名的刁钻,数理化好几次是全英文出题,国文这项必考科目更是难得出奇,电机工程又是所有科系中,分数最高的那一类。因此徐志怀听了周率典的话,斜睨他一眼,心里有几分不屑。 对方倒没把徐志怀的冷淡放在心上,傍晚雨一停,便又热情地跑过来,说要请他吃饭。 两人走去附近一家饭铺。由于住宿的旅社离南洋公学很近,又是周六,店内不少外出觅食的南洋学子和跟他们一样,前来备考南洋大学的中学生。 彼时,五四热潮刚过,二十六日上海两万余名学生集体罢课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们刚一落座,就听邻桌有醉酒的学生在演讲,那人面庞通红地念诵:“……我们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节,破坏旧伦理,破坏旧艺术,破坏旧宗教,破坏旧文学,破坏旧政治……只因为拥护那德、赛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话音方落,周围一阵叫好,众人砰砰砰地拍打着桌面,那声音简直要掀翻屋顶。店家很是苦恼,又爱惜这帮学生的爱国热情,便跑过来,挥舞着双臂,劝道:“好了好了,同学们,大家都小点声,别吵到别人。” 徐志怀一门心思扑在备考上,对众人讨论的“新青年”不感兴趣。 他取来一双筷子,在茶杯里洗了一洗,盘算着明天去街上买点礼物寄回宁波给母亲。 周率典却托着腮,兴致勃勃地听他们大谈《新青年》最新一期五月刊上鲁迅的“药”,李大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和胡适的“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 正是血气方刚、愤世嫉俗的年纪,又恰好撞上轰轰烈烈的学运,男学生们围聚在一起,喝酒、谈天,时而振臂高呼,似乎明年、后年,甚至明天、后天,中国人就能站起来,再不必割地赔款,去受谁的屈辱! 跑堂的上完菜,又为他们斟了两杯热茶。 徐志怀蹙眉,叫堂倌换一杯凉茶,接着举起筷子,敲了敲对面人的空碗,道:“想什么?菜上来了,还不吃。” 周率典眼珠一转,冲他笑:“在想能不能从在校学生那里打听到出题的老师,然后压一压考题。” 徐志怀冷哼:“白日做梦。” 周率典耸了耸肩,仍是笑。 他喝茶,茶水刚进嘴巴,就立马被吐了回去。 “哎呦,烫死了,烫死了!” 徐志怀忍不住白他一眼。 不知周率典瞧没瞧见徐志怀的白眼,或许看到了也不在意,他连续哈了几口热气,振作起来,飞快地动起筷子,埋头吃饭。 这相见的第一面,算不上相得甚欢,也算不上扞格不入。好在两人年龄相同,家境相当,都要报考南洋公学的电机工程系,复习的科目一致,同住屋檐下,也就日益熟悉起来。两人总是一起出门吃饭,谈些考试的事情,偶尔也会谈及彼此的家庭。 周率典出身书香世家,是家中最小的儿子。 他家祖上世代从仕,最早能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江西也的确是出状元的地方。不过到了雍正后,大抵是松懈了读书,周家人渐渐变得无官可做,连当吏役都很困难,族人们便清闲下来,以收田赋为生,这样混了几代,到晚清,浙江沿海一代乍富,江西则日渐衰颓,周家人便重拾了当官的心思,开始仔细地教育起儿孙。 备考的日子又紧凑又无聊,眼见着天气一日比一日热,焦虑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强烈。 徐志怀学得实在烦了,就一个人乘车去爬附近佘山。 一次,他登山时撞见了一所女学的郊游队,领队的是一群穿黑袍的白人修女。其中一名挥舞手臂,用法文朝徐志怀喊话。徐志怀不会法文,便用英语回答。修女听了,也改用充满法式风情的英语,请他让出一条道。 徐志怀答应,侧开身,后背紧挨灌木丛。 女童们穿着统一的罩衫罩裤,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露出额头与鬓角。 有一位女学生的似是脚不大好,走在队伍末尾,摇摇摆摆的,像只小鹌鹑。但她的头发格外的长和黑,打成的辫子盘在头顶,被太阳一照,乌亮亮的。她最后路过徐志怀,对他说了声“谢谢哥哥。” 徐志怀没看清她的脸,但声音很软糯,以致于送别女孩后,他不禁开始想:要是我以后的女儿也这么可爱就好了。紧跟着这个想法,徐志怀又想,他要是不读书,或是舅舅家没那么势利眼,跑来退婚,没准也就顺顺当当跟鹦姐儿成婚,可能连孩子都生了。但想到这里,徐志怀摇头,觉得结婚生子也不过那么一回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很没意思,不如一门心思学习,那个才是最划算最实在的。 周率典则不同,他闲暇时爱去茶馆酒肆,与人畅聊时事、政治、文学和种类繁多的“主义”,顺带交朋友。 某日,他领回来一个穿着过长布衫的男青年,名叫沈从之,说是从四川南充跋山涉水来的上海,也决心要考南洋公学的电机工程系,但身上钱不多,问能不能在他们的宿舍打个地铺。 兴许为了说动徐志怀,介绍完,周率典还补上一句:“从之数学很好,百年一见的神算子,可以帮我们补习数学。” “不用,我数学好得很。”徐志怀拒绝。 沈从之站在徐志怀跟前,听了他的话,愈发局促,他两臂缩在身前,背佝偻着,人也跟着小了下去。 “哎呀,你别管他,徐霜月就这个性格,你跟他混熟了就行。”周率典说着,胳膊搂住沈从之的脖子,带他往外走。“过来,我带你熟悉一下周边环境。” 从那一天起,沈从之就莫名其妙地在他们的房间打起地铺。他为了节省开支,在平屋外搭了个土灶台,自己动手做饭。这样一来,徐志怀和周率典也不像从前那样出去吃饭堂,而是每日端着碗等着沈从之开火。 沈从之的字是子善,沈子善,他父亲起的,缘是他父亲只在私塾上了两年学,会读《论语》,最熟练的是那句“择其善者而从之”。沈从之一直觉得这个字念起来不好听,便让人直接称呼他的名。都民国了,字不字的,远没从前那么讲究,“从之”听起来也很像是字,叫起来也更顺口。不过,沈从之称呼别人,倒是万分恭敬,不论多熟悉,都以字相称。 有了沈从之,周率典似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声音大了起来,话也多了不少。 徐志怀躺在发潮的竹帘后,时不时听他喊: “老表,老表,帮忙递个水壶。” “老表,老表,这道题怎么做,你来教教我。” “老表,老表,我抄了一份前年入学考试的试题,你与霜月兄赶紧过来看。” 备考的时间先慢后快,不知不觉,到七月。 三人走入南洋公学的考场,连考三天三夜,一次三小时,做得头晕眼花。好容易到最后一天,考试结束,周率典出考场,竟扶着路边的梧桐树,吐了。沈从之围在他身边,又是抚背,又是递手帕。 徐志怀看着,忍不住嘲笑他:“小少爷也太娇气了。” 周率典回嘴:“徐霜月,你这张嘴是不是茅坑里的顽石变的!” 不几日,到公示成绩的日子,几人结伴看榜。周率典的国文很好,成绩名列前茅。数学的确弱了些,但其他科目称得上优秀,总体处于中上游水平。沈从之相反,国文成绩拉了胯,但也在安全线内。 至于徐志怀,榜单从上往下数,第四个就是他的名字。 周率典看了又气又笑,往日徐志怀那些鼻孔看人的傲慢行径,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巴山夜雨 (二) 张文景是入学后才认识的。 搬宿舍那天,他一人带了四个挑夫、三个老妈子、两个乳娘。众人一窝蜂地挤进宿舍,挤得其它人走不动道。张文景一眼相中靠窗的下铺,并忽略了正打算在那里铺床的沈从之。沈从之倒也不跟他急眼,默默拧紧自己从老家背来的辣椒罐,爬到上铺。 周率典见了,忍不住同与下铺的徐志怀耳语:“新来的同学看起来不大好相处。” “不就是又来了个小少爷,”徐志怀翻动书页,余光朝张文景瞥了一眼,继而低低笑着说。“我错怪你了,你在他眼里,恐怕也就是个穷乡下人。” “哎?你这人!”周率典吓得像要上手捂他的嘴,但弯了腰,也不过拿手背打了下他的胳膊。 徐志怀却为自己的妙句笑了一下。 民国八年的上海,各类主义杂草般疯长,青年们争相传阅《新青年》,大谈救国与救民。彼时的学生不谈主义,就好似失掉了做青年人的意义。 所以寝室中的四人,也各有一类主义。 沈从之自诩为无政府主义者,理由是国民被几千年来的皇权毒害太深。张文景赞成资本主义,十分之八是出于他有个财大气粗的银行家父亲。周率典原先和沈从之一样,是无政府主义的拥簇者,但等借来《新青年》的“马克思主义专刊”,又开始思考起马克思主义挽救中国的可能。 至于徐志怀,他对这些闹哄哄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他是个务实的人,对未来极具规划,入学时就做好了打算——认真学习,通过考试,读书之余去游泳馆锻炼身体,最终以优异的成绩从南洋公学毕业,找一份高级工程师的工作,然后把母亲接到身边照顾。 但非要说,他会觉得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主义讲得最好,因为不谈经济而谈革命,就像不让士兵吃饱饭而叫他用命去打仗。 一日,黄昏后无课,徐志怀回到宿舍。 寝室只有他一个。 周率典被张文景去联谊会了,晚上要跟南洋女子师范的学生跳舞,两人穿着黑西装,系着蓝丝巾,袖口缝着光亮的银扣,闪的人眼睛疼。周率典本想拉徐志怀一起去,但被徐志怀拒绝,理由是不会跳舞。沈从之则是要去勤工俭学,天黑之后才能回来。 他躺在竹席,金红的晚霞搅拌着乳白的云,透过窗户,碎碎地洒满他的全身,如同是从肌肤下生长出千万朵金盏菊。床头的小书柜里,摆着周率典新买的《朝花夕拾》。徐志怀将它取下,垫高枕头,翘着腿,胡乱翻看。 火烧云淡去,一阵疾风袭来,落叶飘零。 昏暗中,往昔的浙江浮现。 徐志怀想起,他开蒙时候,读的也是《鉴略》,父亲在一间昏暗的海棠书屋教的他。仙翁与白鹿结伴而行的画卷,浓厚的墨汁,散发着樟脑味的线装书。父亲站在小桌前,大声念一句,他跟一句,念了三十多行,就叫他自己念。纸窗与矮墙夹着的绿苔中,栽着七八株海棠。每逢落雨,雨打海棠,遍地残红。 回忆里在下雨,屋外也冷不然响起雨声。 蛮不讲理的暴雨,冲垮暑气,也似巨浪翻涌般,吞噬云霞,顷刻便将这小小的房间送上了漆黑的海面。徐志怀在这颠簸的船上默默地读,越读,越是悲哀。他的眼前隐约浮现出父亲的面容。他是个儒雅的乡绅,话不多,方下巴,面颊消瘦,看上去非常严肃。乡人都说他长得像父亲。 门关传来脚步声。 周率典抖去西服上残存的水渍,进屋。 他瞧见徐志怀蜷缩在被窝里,便走过去,问:“怎么了?生病了?要不要去找校医?……徐霜月,你别不说话。” 半晌,徐志怀应他一声:“没事。” 周率典不信,坐到床畔。 徐志怀觉出木板床下陷几分,后背僵了僵,说:“我……突然想起我爹,一下心情不大好。” “令尊是——” “走了,很早就走了。” “什么缘故。” “得病……母亲特意从杭州请的中医大夫,给他开了许多偏方,命没续上,反倒让他走得更加痛苦……”他头埋在被窝下喘息。“父亲咽气后,我举着香,跪在他的尸体旁,不知为什么,我没能哭出来,可能是害怕。乡人都说我不孝……他很严厉,但对我很好。” 他讲完,周率典也没说话。 “常法,这件事你不准说出去。”再开口,徐志怀换上略带警告的口吻。 周率典拍几下他的肩,安慰道:“我不会。”说罢,他转眼瞧见《朝花夕拾》,豁然雾解,于是又问他:“好端端的,你不温习课本,怎么有闲情逸致看我的书。” “没事干。” 周率典低头笑了一笑,鼻翼咻咻得呼着热气。 “霜月,我知道你不爱凑热闹,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是真的要变一变了。”他温和而缓慢地说。“你知道我什么读电机工程吗?就是为了变一变这个世界。赣西多山地,多丘陵,说好听些,是民风淳朴,难听些,就是与世隔绝。我总想,若是吉安能通铁路,乡人得以与外界多多接触,思想也会随之活跃。那样……中国或许也会慢慢变得强大。” 徐志怀并不回答,一阵沉默后,再开口,反倒转了话题。“怎么就你一个,张承云呢?”说着,他翻身坐起。 “他还在那边玩。” 徐志怀猜张文景又要教女学生做“新女性”了,便换上往常那副淡然的、又带了点嘲讽的口吻,说:“看来你是白跑一趟。” “也不算——” 徐志怀挑眉。 “遇到了个女生,”他接着说,“她明天要交的英文翻译还没做完,我就先送她回学校了。” “风流。”徐志怀道。“这么风流读机电工程。” 周率典禁不住他的调侃那般,站起身,脸转过去,手背搓了搓脸。 “那女学生叫什么名字?” “诗韵,”他面庞微垂,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谢诗韵……” 徐志怀见谢诗韵的第一眼,就不大喜欢她。 个儿太高,人太壮,讲话的口气太硬太干脆,留着最时兴的波波头,十有八九是个刁钻的女人。 同样,谢诗韵对徐志怀的印象也不大好。缘是在见面之前,她就听说南洋公学电机工程系有个“精神病”,性格傲慢得出奇,曾多次在联谊会上对其他学校的学生指指点点,说他们脑子太笨。因而每次聚会,徐志怀若是在场,她便会提醒同去的女伴——千万别被徐霜月那张还不错的脸蛋欺骗到!他这个人,自大至极,毫无绅士风度,看谁都是蠢货,决不能与之交往!每每讲完,她还会暗自嘟囔一句:“搞不懂率典怎么会和那种人当朋友。” 其实徐志怀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跟周率典作朋友。他一贯厌恶蠢货,尤其是满口振兴中华,实则夸夸其谈的蠢货。但周率典不一样,他确是有一套行动计划:每周日会去夜校培训工人,发传单号召上海市民支持国货,给谢诗韵参演的爱国话剧社搬凳子,给前来看话剧的观众发水果……徐志怀有空,也常常和他一起,到街上发传单,为话剧社写几幅大字。 南洋公学的第四学期,有一门高等数学,由苏荣明教授担任授课教员。这是一门基础课,苏教授又是出了名的课堂纪律松散,给分爽快,因此,不少学生动了逃课的心思,周率典便是其中之一。 在他的怂恿下,向来对数学自负的徐志怀,也跟着逃课,甚至逃的比怂恿者还要厉害。风和日暖的午后,他骑着自行车去给做学报联系广告商,跟他们扯皮投资金额和广告位的大小,每谈成一笔,心中便洋溢着难以言表的舒畅。若是遇到小考,他就在前一夜,靠沈从之的课堂笔记自学。 这样一直混到期末,徐志怀进入考场,傻眼了。被一代代的学长们奉为全校最能混日子的苏荣明教授,居然在今年的考试下了狠手。考试结束,电机工程系哀声一片。徐志怀也没底,跟同学们核了答案,一番估算后,猜测自己大概能及格。然而对他这样要强的人来说,“及格”二字,已足够羞耻。 但真正羞耻的是公示成绩那天,徐志怀站在榜单前,找了很久,最终在标红的补考那一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原是苏教授今年改了批卷方式,跟美国来的汤姆森教授学习,采用扣分制。每错一题扣分,能连续扣到负分。而徐志怀就是以零点三分之差进入挂科行列的倒霉蛋。他面对着通红的公示成绩,脸色铁青。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全宿舍都挂了,今年高等数学的合格率不足百分之十五。 挂科在南洋公学稀松平常,没补考过,真不能说读过这所学校。可令徐志怀难受的是,放榜后他重新算了一遍,结论是哪怕按扣分制,自己也能过及格线,而不是去补考。 他越想越睡不着觉,某天,一掀被窝,跑到跟着苏荣明做毕业论文的学长处,要来苏教授家的住址,然后骑着自行车,跑到了南京路。 洋房老旧,他踩着吱呀怪叫的楼梯上楼,敲门七八下,“咯——”一声,紧闭的房门开出一道缝隙。徐志怀平视过去,没瞧见人,再低头,瞧见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仰着头,警惕地打量自己。 她是那种谁见了都会说漂亮的小女孩,很瘦,圆脸,但下巴尖尖的,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辫子,头顶左右两侧各自戴一个淡蓝的蝴蝶结。 “我找苏荣明教授,我是他的学生,”徐志怀弯腰,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他在家吗?” 女孩摇头,抿着唇,仍紧紧盯着他。 “你是他的女儿?” 女孩犹豫了下,点头。 “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徐志怀又问。“我有事找他。” 不等女孩回答,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瑶,谁来了?” 女孩听闻,猛地合门,紧跟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徐志怀蹲在门外,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吓到了她。正疑惑,房门又一次被打开,这次开门的是一个盘发的女人,像刚才那个女孩的母亲。徐志怀向她说明来意,女人点头,客气地请他进屋小坐。她沏茶,说苏荣明在邻居家打牌,她现在去找他。讲完,匆匆下楼。 两间连通的客厅,能一眼望尽。徐志怀坐在小桌边的板凳,抿了口热茶,见适才与他过打招呼的女孩趴在一旁的小桌上,埋头做数学题。她在卷子上写两下,就要停下钢笔,在草稿纸涂涂画画一阵,有时还要竖起手指,算一算加减。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兴许是出于无聊,徐志怀竟鬼使神差地起身,探身过去,弯腰看她算术。 凑近了才知道,她刚刚在草稿纸上涂涂抹抹,不是为了打草稿,而是画小猫、小狗、小兔子……看来比起算术,还是画画更得她的心意。徐志怀瞥了眼女孩柔软的发旋,心想:苏荣明一个高数教授,女儿数学居然这样差。但他又想,自己数学这样好,居然被一个混日子的教授送去补考,顿时胸闷气短。 纸笔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徐志怀背着手,看她为一道联立方程式算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便指着题目说:“x 等于二,y 等于六。” 女孩不吭声,瞪大了眼睛望他。 徐志怀啧了声,食指用力摁着试卷,重复道:“答案,二、六。” “哦,”女孩乖巧地填上数字。 做完这一道,她翻面,继续写下一道大题,然而抄了一遍题目上的公式,她就不动弹了。笔尖开始往草稿纸上跑,画出几道线条,眼看着又要开始画小猫脑袋。 徐志怀皱眉,不禁问:“你在哪个学校上学?” “启明女学。” “这么笨还上启明女学?”徐志怀笑话她。 他不过随口一说,逗小朋友嘛,又是小女孩。可她听了他的话,执笔的手突得轻轻一抖,笔尖渗出一滴蓝黑色的墨水,扩散开,模糊了方才写下的数字。 “你不要这样说……”女孩深深地低头,轻声反驳他。“我,我也是很用功的。” 她说完,门响,苏荣明与他的妻、子回来,夫妻俩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并排站在一起,更像是一家人。 徐志怀转头,想同女孩说,你爹娘回来了。然而女孩子不知何时卷起课本,静悄悄地往阁楼去,脚步声轻轻,也像只瘦弱的小猫。 第一百五十九章 巴山夜雨 (三) “电机工程系的徐同学,没认错吧,”苏荣明开口,叫回了徐志怀的目光。“你这学期逃了我不少课。” 徐志怀赔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垂着脑袋,胡乱应:“啊……嗯,是,我是。” 苏荣明两手背在身后,迈着方步进屋,拖拉着语调问:“徐同学——礼拜天过来,有什么事? “苏先生,”徐志怀亦步亦趋地跟在苏荣明身后,“我想看一下……试卷。” “哦,是对我的评分有疑义。” “没……” 苏荣明冷笑一声,教训起徐志怀:“电机工程系的徐霜月同学,入学考试第四名,去年期末也是位列第八,今年被我教成了不及格,看来是鄙人才疏学浅,不配教你了!” 徐志怀低着头,不敢说话。 见他不回嘴,苏荣明自觉得了势。他挺直腰板,继续说:“年轻人要收一收傲气,别以为考了几次第一,就狂妄自大,目无尊长……”诸如此类的逆耳“忠言”不断往外冒,徐志怀站在他跟前,左耳进右耳出。 好容易听完训话,苏荣明松口同意回校后给他看卷子,徐志怀老老实实地鞠了一躬,出门、下楼,给自行车开锁。正弯腰,忽听头顶传来一声细微的吱呀,又似是鸟叫。徐志怀仰头望去。只见四方的木窗内,探出一个小脑袋,她乌黑的长辫子一直垂到窗框,两只蝴蝶结随风轻舞。 是刚才开门的那个女孩。 大约是阁楼太暗,她才开了窗。 她闷闷不乐地趴在窗台,一低头,也瞧见了徐志怀。 女孩先是一愣,继而鼓起嘴,使劲瞪他一眼,猛然拉上窗子。 难道是在气自己说她笨?徐志怀腹诽,跨上自行车。哎,现在的小孩子也太记仇了。 然而,徐志怀与苏荣明教授的孽缘并未止于此。一年后,上海各高校几十名学子因为游行反对孙传芳被捕,徐志怀与周率典也在其中。此事很快惊动各校的校监,后来,出面帮忙保释的教师里,就有苏荣明教授。 出狱后,周率典是越挫越勇,很快振作起来。他联系学联,希望能联合工人,尽快组织第二次示威。他总是高声同其余三人说:“现在学生的力量是被小看了的!如若广州国民政府能除掉军阀,统一南北,那将会是中国站起来的第一步!” 徐志怀听后,却发出一声嗤笑。 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怀疑。 手握重兵的北伐军解决不了的事,几百个学生又能做什么? 那些鼓舞着学生用血肉去堵上枪炮的文章,在背后摇笔杆子的人,难道会在斗争时,冲上前,用心口堵住第一颗子弹? 就算青年人甘愿为理想而死,为中国的未来付出生命,又真的能换来什么黎明? 看看周围吧,民国八年与光绪二十四年究竟有何不同,不过是留着辫子抽鸦片,换成剪了辫子抽鸦片。为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头,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没有。最多会成为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中,那些围观者们的谈资。 徐志怀想着,心口涌上一种极深的冷意 于是,在那此后,他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也会继续从前的宣传活动,但更多时间,用在了闭门学习上。到大三的上半学期,他在一位来上海行商的同宗的伯父的介绍下,开始跟着一位镇海的前辈学做纺纱生意,也是在那时候,他有幸认识了虞伯。 徐志怀的这些想法,周率典全都能理解。 可比起他的顾虑,他更想让他明白,国家、民族的存亡问题,已是迫在眉睫,一旦灾难来临,没人能在这场巨变中独善其身。自古不乏舍身取义者,如若因为革命会流血,就放弃革命,人人只想着要怎样活,而不敢直面如何死,那么华夏千百年的文明,才会真正的迎来死亡。 他曾试着将这些话讲给徐志怀听,告诉他,他这样选择,的确有他的道理。但不论他怎么去尝试沟通,得到的似乎都只有傻、错、蠢、没必要、没意思、放聪明点、早日清醒…… 两人的矛盾爆发在民国十四年的五月三十日晚,那天下午,为反对日本纱厂私自枪杀本国工人,几千人在南京路进行游行,遭到老闸捕房驱赶,巡捕当场拘捕一百多人。上海市民得知此事,群情激奋,当即围住老闸捕房,进行抗议,不料巡捕房捕头下令开枪,当场枪杀十三人。 周率典得知此事后,计划带领学社的社员参与第二天的抗议。沈从之不赞同,觉得太危险。英国巡捕房在上海街头架起机关枪,随意扫射,杀了三个过路人,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但在周率典的劝说下,他愿意尊重他的想法,并打算跟着一起去,这样彼此有个照应。张文景认为周率典是个成年人了,他做这件事,是他的自由,他祝福他成功,转头帮他们这支示威队伍提前联系了医院。 唯独徐志怀严词反对。 他说他脑子坏了,竟然想去白白送死。 但周率典说:“我不能坐视不管。” 他说轮不到你去管,你只是一个学生。 但周率典说:“青年人不去管,谁去?老人与孩子去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很快从理念之争,变为情感上的互相攻击。 他们争吵。 “你只是在自我感动。”徐志怀骂。“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你错了,你就是不承认你错了。” “徐霜月,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周率典喊。“现在整个上海都已经愤怒了,你看不到吗!你平时最珍惜自己的尊严,到了现在,你就没有尊严了吗?我们上街,不是求死,是为了保护更多人不必去死。难道要等到某天,大半个中国都落入敌手,我们被迫龟缩到什么武汉、重庆,到那个时候,你才能醒悟吗!” “周率典,别再跟个小孩一样了,行不行!”徐志怀腰板挺直。“你动脑子想想,你的死尸算什么东西?用命去换舆论,值得吗?” “值得。”周率典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因为我不是你,徐霜月,做不到你那样的理智、冷静、高高在上。我能看到我的国家、我的同胞,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所以我宁可死,也不愿意将就地生活在一个甘心受着百年屈辱,未来还将继续受辱的国家!” “行,随便,想找死就去,你个贱种自找的。”徐志怀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耸耸肩,转过身去。“反正我已经说了,周常法,你会死的半点用处也没有。” “霜月!”沈从之看不过,出声呵止。 徐志怀不理,径直离开,留下一声震耳欲聋的砸门声。 待这声音消散,许久,周率典拉住沈从之。 他长叹一声,苦笑道:“从之,你别怪他,他就是那样的性格。” 沈从之忧愁地点点头,不言。 “我也不是要逼他和我一起去,更不是逼他认同我,你知道,我从没有这个想法。”周率典轻声说。“我只是……只是以为他会懂我,我一直以为他是懂我的,从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沈从之舌苔发苦,更是发不出声音。 周率典苦笑着,抚了几下沈从之的后背,继而使劲拍一下他的肩膀,站起来说:“如果我明日不幸遇难,麻烦你在葬礼上,替我向志怀道歉。” 沈从之点头答应,又握住他的手说:“常法,千万要小心。” 周率典却轻松的笑了。 “不要害怕,从之,人终有一死,能为希望而死,也算是我的光荣。” 然而徐志怀没有出席周率典的葬礼,仅仅为了准备国文课的随堂测验。 沈从之与张文景去找他。 他则淡淡地说:“我早说过,我是对的。” 十余年后的现在,民国二十七年,沈从之撑着一柄泛黄的油纸伞,游荡在细雨霏霏的山城,回忆起周率典临死前的那些话,不由悲从中来。 阴雨沉沉的寒夜,远近的景物全埋藏在雨雾内,看得人手脚发软。沈从之裹紧长袄,走在回家的路上,风钻进人的五脏六腑,吹得骨头散了架,往四面八方滚。天边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月的轮廓,沈从之来到坡下,望见坡路上有一束发抖的亮光。 靠近,他瞧见了一个被风撕扯的男人,高大并憔悴,傲慢且孱弱,佝偻着背,紧绷着脸,蹒跚、摇晃着往下走。 沈从之认出了那人,便停下脚步,石缝间的积水顺流而下,浸湿了他的棉鞋。 “徐霜月!”他喊他。“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徐志怀道。 “怎么没带伞?” “出来的时候雨不大。” “重庆的天,说变就变,尤其是现在。”沈从之走到他身边,又问。“你出来锁门没?” “没。” “哦豁,我家要被偷了。” “沈从之,你换个地方住吧,”徐志怀咳嗽着说,“我出钱。” “算了,”沈从之垂眸。“阿沁生病时,我问你借的那三千大洋,到现在还没还呢。” “小钱。” 沈从之抿唇笑了一笑,没说话。 回到家中,房门虚掩,不似被贼人光顾。 沈从之点起蜂窝煤炉,煮一壶红糖姜茶。水开了,两人各自饮上一大碗,回屋就寝。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约莫十点光景,忽而有人捶门。沈从之披着棉袍去开门,来的竟是张文景。 他进屋,递给沈从之一包卤鸭,问他:“徐霜月呢?” 沈从之指向卧房。 “不是吧,你就住这破地方?”张文景环视一圈,指着隔音效果并不好的门板,笑道。“他也就跟着你住这儿?” “小点声,”沈从之见状,摁下他的胳膊。 张文景顺势将两手荡到身后,手拉着手,连连摇头:“啧啧啧,从之,你混成这样,我一点也不奇怪,倒是徐霜月……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徐霜月居然也有今天。” 话未说完,徐志怀套着一件与吊楼格格不入的丝绒睡袍,走了出来。他左手拿烟盒,右手握着打火机,嘴里叼着一根已经点燃的细烟,随话音上下抖动。“你怎么跑重庆来了?” “还能因为什么,”张文景耸肩,摊开手,问他讨来一支香烟。“徐州战况不顺呗。” “武汉现在什么情况?”沈从之放好卤鸭,折回来。 “武汉?”张文景点起香烟,淡淡道。“武汉开战了。” 第一百六十章 巴山夜雨 (四) 此话一出,几人皆是沉默。 一种无需多言的紧迫压在众人心头。 良久的寂静后,最先开口的是张文景。他右手夹着烟,颇为夸张地耸一下肩,轻松地说:“行了,不说这些……我今天刚到重庆,你们不请我吃顿好的?” 沈从之顺着他,勉强笑了笑,道:“我可请不起你。” “啧,哪能叫你请,要请也是他请。”张文景手中猩红的烟头一转,点向徐志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徐志怀点头答应。 待太阳落山,一行人乘车前往首都饭店。他们在窗边落座,点完菜,正聊天,徐志怀忽而瞥见一对衣着光鲜的夫妇,带着一个两岁的男童进来。女的是瘦高个,短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型,穿浅灰色的羊绒大衣,别一枚钻石胸针。 徐志怀立刻挪开眼神。 不为别的,因为那位妻子就是谢诗韵。 张文景也瞧见了她,一时有些意外。但他细想,也感觉正常,重庆的高档场所就那么些地方,他们同属一个圈层,总归会碰到。 谢诗韵似有所感,目光同样移过来,瞧见窗边的三人,显然吃了一惊。她同身旁的丈夫耳语几句,走到餐桌旁,叫一声“从之”,叫一声“张文景”。 张文景嬉皮笑脸道:“这么多年没见,诗韵是越来越漂亮了。” “你倒是还和从前一样,油嘴滑舌。”谢诗韵笑吟吟说着,搭上张文景的肩。下一秒,她的视线扫到徐志怀,笑意蜕皮般淡去。 “哼……徐霜月,你还没死呢。”谢诗韵道。“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沈从之见状,连忙起身,挡在了谢诗韵与徐志怀之间。他温声道:“诗韵,你怎么来了?上回说的事……”说着,他做了个手势,有意将她引开。两人走到不远处,面对面,低声商量些什么。徐志怀侧目,看一眼,又心烦意乱地收回目光,结果眼神一转,正对上张文景。 “不是我说,你俩这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说。 “谈不上,”徐志怀垂眸,躲开张文景的视线,转而盯着光洁餐盘,盘中倒映出他的脸,一张消瘦的脸,下巴青白。巴掌大的空间,两张脸紧凑地挤在一块儿,难以呼吸。“我没有亏欠她的地方。” “霜月,你不能这么说,” 张文景放低了声音。“当年的事——” 话音未落,沈从之折了回来。 张文景便及时止住话头。 不多时,菜端上来。三人要了两瓶花雕酒,沉默地喝着。吃到一半,收音机放完了爵士乐,滋啦的电流声后,是晚间的新闻节目:徐州沦陷,武汉开战,以及首都沦陷后,某妇曾在青天白日之下遭敌兵十七人轮奸…… 结完账,几人乘车回去。张文景坐在前座,沈从之与徐志怀一左一右地进后座。车缓缓开动,天幕随之逐渐沉落。浓云被撕开一道缺口,将要塌陷般,洒下一阵急促的雨。 雨声沙沙,徐志怀手肘撑在车窗边缘,掌心盖住口鼻,开口:“从之……谢诗韵找你干什么?” “没什么,就叙叙旧……我们也很多年没见了。” 对答间,来到一段漫长的上坡路,汽车爬坡,人朝后仰,后背紧靠在皮垫,心也不由地往上提了几分。 “呵,不管过去多少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徐志怀扶住车窗。“你不是说她结婚了,见过她丈夫没?什么样的人?” “蛮好的,”沈从之说,“我也只见过一次,具体的说不上来。” “我还以为她打算一辈子守寡,”徐志怀带了点挖苦的意味。 “霜月,”沈从之叹息,“她有她的苦衷。” 徐志怀一时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嘴唇微动,似是有话要说。然而汽车猛地前后颠簸,大约是遇上了被风吹断的树枝。待到车辆平稳,驶出坡道,徐志怀咽了下嗓子,冷冷地说:“是,全天下就没有你沈从之体谅不来的人。” 沈从之听闻,紧紧地皱起眉,但没去接他的话头。 很快,出租车停在吊楼前。雨仍在下。沈从之应是酒劲上来,下车时,不慎绊了一跤。还好张文景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徐志怀从后备箱取出一把大伞,帮两人撑着,上楼进屋。 张文景将沈从之扶到沙发躺好,然后去搬椅子。徐志怀甩掉雨伞上的水,打开电灯。“啪嗒”,屋内亮起,像洋人兜售的玻璃摆件,黄橙橙的玻璃中,装了两个瓷偶,便是他与沈从之。 椅子搬来,徐志怀坐到沙发的右斜方,张文景挨着沈从之坐。 沈从之人不大舒坦,瘫在沙发,时而咳嗽,时而擤鼻。张文景拍他的后背,咚咚咚的声音,似是在敲打木门。徐志怀坐在一旁静静守着他们,等着,取出香烟盒,衣服摩擦,摁下打火机,火苗窜高,烧着烟草,沉默……这该死的沉默,塞满了琐碎的声音。 “霜月,诗韵是一个弱女子,她不可能不嫁人。”终于,沈从之开口,嗓音低沉。“从前能供女子谋生的职位太少,现在又遇上战乱……哪怕她去当女教员,或是女接线员,勉强赚到了钱,也会被各色人等欺辱。这是没办法的事,不代表她辜负了率典。” 徐志怀头后仰,含着香烟说话,烟气一缕一缕地往外冒: “她既然不是率典的未亡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声音轻,一点怄气的意味。 “徐霜月,你我认识有十多年了。这十余年来,你有体谅过谁吗?没有。”沈从之自问自答,语调平静。“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自以为是。” “你什么意思。”徐志怀所说的话比起疑问,更像是肯定。“你也觉得率典的死是我的错。” 沈从之靠着沙发,没吭声,唇角抿紧。 “霜月,时候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张文景见气氛不对,适时出来打圆场。 “从之喝醉了,我送他回房间。”说着,要去扶他。 “我没醉,”沈从之拨开张文景。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沙发,脚步不稳地站起。“你别问我,你问你自己。” “少来这一套。”徐志怀手肘撑在扶手椅,手往上抬,头埋进臂弯,完全藏住了脸。 “你只用说是,还是不是……沈从之,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怨气。” “怨气?不,我从没有怨恨过你。”沈从之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值得……”他长吁。“霜月,这么多年过去,你对当年常法、对诗韵,就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愧疚吗?” 徐志怀听闻,身体紧绷。 面前那红豆大的火星映入漆黑的眼瞳,来回抖动,恰似一道流血的伤口。 “算了,我懒的多说。反正不管说什么,我们都是错,只有你一个人是对。”沈从之左臂撑在沙发,整个人近乎伏在上面。“你徐霜月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药可救……可惜,率典没能早一点看清你。”笑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要呕吐似的。 “我送你回房间。”张文景搀住沈从之。 徐志怀仍坐在原处,额头靠着手腕。他闭上眼,听见空落落的客厅里,响起几下细碎的脚步声,骤雨敲窗般的响动,笼罩了他,也将他淋湿。 太冷了。 “沈从之,你以为,率典死了……我不伤心吗?”徐志怀微微打着哆嗦,畏惧什么一般,说。 他仰起脸,嘴唇含住快要燃尽的香烟,缓慢地吸上一口。 沈从之听闻,停下脚步,连带张文景也停下。 “我只是不说……”徐志怀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烟雾霎时模糊了他的眉眼。“就像我那艘载满了工人的轮船,百来号人,半路被炸死了,政府连个交代都没有。我有和你们提过半句吗?没有。因为没意思。” 灯光直打在男人的头顶,因是弯腰,晕黄的光线从额前倾泻到背脊。 手肘支在油绿色丝绒布的扶手,香烟拿在指缝,红豆大的火星悬停在那张阴郁的面庞前,一闪、一闪…… “说了又怎样?”他点去烟灰。“说了,率典就能活过来吗?不会,都不会——” “不是说与不说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徐霜月,是你一直在逃避。”沈从之几步走回来,两手撑在沙发靠背,口气显得极为悲哀。“请愿从来是要流血的。这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徐霜月,你不能因为它流血了,就否认他,对他的牺牲不屑一顾……常法是伤心死的,你懂吗?他是因为你伤心死的。在他心里,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是他的知己!如果连你都不理解他,不支持他,他还能找谁?这才是最让我生气的地方!” “正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活下来!”徐志怀将手搁在膝上,佝偻着背,一字一句道。“从之,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死了多少人?北伐军进沪那天你也在,你亲眼看到了,马路两边的电灯上挂满了人头。流血!流血!这二十年中国人流的血还不够多吗?可流血又换来了什么。你扪心自问,我们的国家,二十年了,有任何的改变吗?” “你看,这就是你的问题。”沈从之仰头,深吸一口气,神情似哭似笑。“所以我才会替常法觉得不值……” “我也替他感到不值。”徐志怀站起身,扔掉那点可怜的烟头,踩灭它。“从之、文景,你我都是经历过五四的人,我说的这些话,你们应当再清楚不过……军阀从不把学生的命当命,把百姓的命当命。袁世凯、段祺瑞、孙传芳、张作霖、吴佩孚,五四、五卅、三一八,直到今天,直到现在,过去不会,未来也不会……”说到这里,他大笑,哭一样荒唐且扭曲的笑脸。“中国、中国它实在太难改变了!做任何事,都要流血,甚至流了血、断了头,也没有丝毫用处。一千年前如此,一千年后亦是如此。 我失望过,你失望过,外面那些年轻人,他们终有一天也会失望——所以我才说,周率典白死了。我劝过他,他不听,他非要去,他活该,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活该去死!” “说够了没?” 沈从之昂首冲上前,抬脚向他踹去。“徐志怀,我日你个仙人板板!老子忍了你十三年了,再忍就真成龟儿子了!” “从之,从之!”张文景一把拽住他胳膊,强行拉回来,“霜月还在生病,他脑子不清楚,你别跟他计较。”接着一转头,对徐志怀吼。“徐志怀,你少说两句!从之喝醉了,你也喝醉了?” 沈从之一个踉跄,顺势跌坐在沙发。 “徐霜月,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被抽筋拔骨般,他深深弯腰,右手摁在胸膛,要把心挖出来给他看一样,喘息说。“率典牺牲的前一晚,你俩吵完架,率典来找我,他说,从之,你别对霜月有意见,他就是那个性格,我不怨他……只不过,我以为徐霜月是我的知己,他应该懂我的。他以为你懂他,徐霜月,他以为你能懂。”沈从之复述着,潸然泪下。“就因为他的话,这么多年,你为了逃避率典的事,不联系我和承云,我一点没怪过你。我对自己说,霜月人是很好的,他就是那个性格。” “可是……五四是呐喊,呐喊之后是彷徨,彷徨彷徨——你徐霜月不能彷徨一辈子啊!” 160-180 第一百六十一章 巴山夜雨 (五)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想看到周率典心口他妈的被打了一个洞,躺在医院里,身上盖着白布吗?你以为我想让他死吗!”徐志怀青筋暴怒。“但他不听我的,他个贼笨佬、鞋荸荠非要去,我没办法。我只好对他说,你周率典想去死就去死!我拦不了你,你去死,死了最好,等你死了就能证明我说的话才是对的!——沈从之,该死的、该死的!我居然是对的!” “对?对在哪里?对在常法死了,躺在医院,你一眼不看转头就走?对在你身为他最好的朋友,不去参加他的葬礼,躲在寝室复习功课?徐霜月,你个龟孙,你简直无药可救!” “我无药可救?”徐志怀哈得笑了声,血气上涌。“沈从之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你一个南洋公学出来的高材生,沦落到这个破地方当一个破中学教员,当年阿沁拿她的嫁妆钱供你读大学,你对得起她吗?” “你再提一句阿沁试试?”沈从之拍案而起,右手一捋左手的袖子。“徐志怀,你别以为老子怕你!” 张文景见状,一个箭步冲到沈从之跟前,张开双手,挟住他的胸膛,手肘卡在腋下,将他使劲往回推。 “张承云,你给老子滚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沈从之挣扎,身子朝左扭,要推开他。 两人扭到一块儿,左手推右手,右手拨左手,简直像在面对面打太极。 “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周率典都死了十几年了,我们三个的岁数加在一起都要一百岁了,都给我消停点!”张文景忍无可忍。“册那,吾宁受伐了你两个乡下人了,能不能讲点文明!” “那阿姆希匹,你个小赤佬闭嘴,这里有你什么事。”徐志怀火上添油道。“我哪句话讲错了?沈从之你混成这个鬼样子,还有脸来教训我!” 话音刚落,沈从之就一脚踹在张文景的小腿,长衫的袖子糊到他脸上,两臂突然使劲,撞倒了他。张文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没来得及翻身,沈从之就冲到了徐志怀跟前,朝他脸上狠狠来了一拳,然后再来一拳。徐志怀踉跄着后退几步,却并不还手,又红着眼睛挨了他的下一拳。 “我怎么了?我混什么样我都问心无愧。”沈从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摁到窗户上。“至少我没有对不起别人,至少我尽我所能的,去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兄弟!不像你,你龟儿勒门牛批!你把对你好的人都逼走了,你朋友死了!老婆跑了!公司破产了!这就是报应——报应!你徐霜月就活该孤家寡人一辈子,死了连个拔坟头草的都没有!” 徐志怀后槽牙咬紧,反握住沈从之的手腕,欲将他的十指掰开。眼眶寸寸泛红,隐忍着,与他角力。沈从之指节被拧得酸疼,上身朝左一倾,近似摔跤的姿势,将他掀翻在地。徐志怀在地上滚了半圈,踉跄着爬起。 “难道我没有尽力吗!我,我也尽力了。”他惨白的嘴唇颤抖。“但他们还是离开了我——率典,她,他们。沈从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率典还活着,因为死人是没有未来可谈的……这些话,我和他讲过不止一次,可他听不进去,他总是那么幼稚!天真!做事不顾后果!最终自作自受,害了自己,害了诗韵,害了我,我最恨他这一点。” “闭嘴!徐霜月,你还不明白?常法,是你的朋友,他他妈的不是你的奴隶!别再那么自以为是了,搞得好像全天下只有你最清醒,你最正确!”沈从之骂着,几步冲上前,再度挥拳。 徐志怀并不还手,被打得头朝后仰倒。 随一声沉重的闷响,他的后脑勺撞到玻璃窗,嗡——眼前的人脸顿时裂成无数碎片。窗上雨痕密密,扭曲地流淌,蛛网一般,而他此刻正被困在这罗网的中央。 “对!革命是要流血的!我们都知道,率典也知道,所以我们从没把率典的死怪罪在你身上。但你不能因为流了血,就不去革命。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对错来区分。”沈从之促喘着,分不出是汗是泪,湿润了他的眼眶。“那天你们吵完架,你知道率典对我说了什么?他说,如果我死了,替我在葬礼上向志怀道歉……因为你有你的道理,他不该对朋友发火。” 徐志怀听闻,下颚剧烈的抖了一抖。 一种莫大的恐惧袭来。 “但你没去,我也一直没将这话转达给你。”沈从之接着说。“你不配,徐霜月,你不配!” 徐志怀听闻,后背靠着窗户,顺着它,滑落在地,肩、背、手臂与双腿,都垂了下去,透着一股软意。 巴山的夜雨淅淅沥沥,难怪被古人称为凄凉之地。 而他在雨声的围堵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 “从之,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徐志怀的话音颤抖着洒下。“我……很累,也很痛苦。” “你病了,”张文景叹息。“所以我才让你来重庆,从之在这边,好照顾你。” “不,不,不是病。”徐志怀摇头,眼睛有一点湿润,兴许是雨太大,水雾无声息地侵入了门窗。 他深深吸气,道:“是我错了。” 他极少说这样的话,一旦说出来,就像给人看软肋。于是说完,便没了声响。徐志怀瘫坐在地,手指摸到衣兜内,取出一支白森森的细烟,递到唇边,也的确像抽了自己的肋骨,拿在眼前端详。 一阵沉默,满屋鸦雀无声。 “霜月,没有人能躲一辈子。”沉默过去,沈从之叹息。他掌心掩着眸子,拭去泪水。“你不可能永远欺骗自己,一遇到伤害,就开始糊弄自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去走你所谓的正轨……总有一天你会累的,就像现在。”他的语调越发平稳。“不光是率典的事,其它的事也一样。霜月,我真不希望看到你老了,快死了,还在欺骗自己,过一种伪装的生活——所以我才会反对你再婚。我很担心你。” 徐志怀肩膀一颤。 他转头,额角挨着粉墙,半边脸留给沈从之,半边脸隐入黑暗。潮湿的石灰屑似被雨声震动,纷纷而下,白了黑发。他嘴唇微动,烟没有点火,只咂摸烟嘴,任由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良久,他发出声音—— “太迟了。” 徐志怀抬起下巴,手指夹住被唾液浸湿的香烟,短促地吸了口气。 “说着些,太迟了,都太迟了……”微红的眼眶一眨,泪就顺着消瘦的面颊流了下来。“她没去汉口,她还在南京。” 沈从之一愣,没听懂徐志怀说的是哪个她。 倒是一旁张文景先反应过来,一手插着裤兜,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地感慨:“徐霜月,你要是喜欢她,就把她抓牢一点。不喜欢就果断踹走,换下一个,天下女人多的是。弄成现在这样,你——算了,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我没话讲了。” “从之,上海开战后不久,我去南京办事,偶然遇到了她。”他继续说,香烟在指缝间来回转动,随着揉搓,化为碎屑。“整整四年,我没想过会再遇见她,但见到了,又感觉和以前一样的熟悉,好像四年分开从不存在。可能是因为我还在住在我们曾经的家,可能是因为她的书、她的衣服、扇子、香水、首饰,都还放在那里,放在那个家里。” “她变了很多,一个女孩的二十岁和二十五岁,总归是有很大区别,但我并不讨厌这种变化。” 徐志怀合眸,脸埋进臂弯,泪水浸湿脸庞,湿透了衣衫。 耳边雨声潺潺,与那晚类似,但远没那么寒冷。他记得她坐在床畔的模样,歪着头,长发垂落,侧耳听雨声。不经意间,一缕阴凉的黑发扫过他的手背,被咬了一口似的,他的心既疼又痒,是被她刮出了一条渗着血珠的伤口,伤口里留下了她肌肤的气味,是带水的白玉兰与宝珠茉莉,很香。 “第二天,我要乘火车回上海。那时,我是有能力带她走的。外面在打仗,她一个人,留在南京,太危险了。我也应该去问她,要不要一起走。但那时我看着她,又突然非常恨她,恨她背叛了我,毁灭了我。我忍不住想,她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一了百了,那样我就不会痛苦了。就像我对率典说的,你死了就能证明我是对的。但从之,我真的没料到上海会沦陷,就像我没料到巡捕会当街杀人。我以为最多就是蹲监狱……” “她说的对,我们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说过话。” “我也从没认真地听过她的想法。” “可现在我想和她说正经话了,又太迟了,一切都毁了。” “上海之后就是南京,南京!南京……。” “她在南京……她又那么美。” 第一百六十二章 流水、落花(上) 从武汉至重庆,先过白帝城,再过十二峰。苏青瑶早张文景几日登船,启程后,一路上黑云满江,斜风细雨大作,少有能安息的时刻。直至开船后的第四日,好容易雨停,又升起浓雾,苏青瑶靠着甲板上的栏杆,见云雾翻腾,碧绿的山峰隐匿其中,时不时传出嘹唳的猿啼,心中顿生“浮生若梦”之感。 正发呆,忽听身后有人叫了声“小友”,苏青瑶回头,原来是袁先生。 袁先生是她在船上认识的,房间与苏青瑶的相邻。他本是汉口美最时洋行的财务,因徐州战局不利,便计划投奔提前抵达重庆的妹妹一家。据他说,他的妹夫是中央政府的高级官员,姓陶。 苏青瑶笑一笑,与他聊了会儿天。 绕过神女峰,巴蜀的天气日渐清朗,艾背绿的长江卷着两岸青山的倒影,层层向前。登船后第六日晚,轮船靠岸,停在朝天门码头。 天已昏黑,苏青瑶一手提皮箱,一手搀扶着袁先生下船。 岸上亮着几盏巨大的探照灯,照得空气泛出乳白。走到码头,四处是噪声,下船的、运货的、等人的、揽客的……两人避开嘈杂的人群,走到路灯下。 这时,人堆里响起一个尖且脆的女声,“舅舅!”,苏青瑶转头看去,没瞧见人,却又听见一声,“哎,青瑶?青瑶!”,话音未落,人堆里挤出来一个身穿及踝貂皮袄的年轻女子,竟是陶曼莎。她的身后是许久未见的陶先生。 距离毕业分别那天,明明不到一年的工夫,可面对陶曼莎,苏青瑶却感觉与她相隔了上千年的光阴。 “好久没见了,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陶曼莎跑跳着奔到苏青瑶跟前,牵她的手,“还跟我舅舅在一块儿?” “曼莎,你跟苏小姐认识?”袁先生问。 “她是曼莎的大学室友,”陶先生在一旁答。 “巧了,巧了,”袁先生笑起来,提议道,“既然如此,小友今夜也别去什么旅店了,就跟我们一同回去吧,刚好能跟曼莎叙叙旧。” “好!”陶曼莎大叫着,抱住苏青瑶。 淡淡的香水味传到鼻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苏青瑶缓慢地眨一下眼,勉强回过神,轻柔地拍了两下陶曼莎的手臂,低低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没事,苏小姐不必客气。”陶先生接过苏青瑶的皮箱。 抵达陶家,洗漱过后,陶曼莎拉着苏青瑶,躺在床上,分享起自己和朋友们近况。她讲,开战后,贾兰珠跟着母亲跑到了美国纽约,曹雅云与男友结婚,现在在广东。唯独苏青瑶,去年八月后,就像人间蒸发,彻底没了音讯。苏青瑶说,自己毕业后留在了南京。陶曼莎听后,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有父兄庇护,只晓得打仗了,南京沦陷了,日军进城了,但打仗究竟是什么样,日军是什么样,都是雾里看花,摸不清楚。苏青瑶不忍心破坏她的纯真,便没说自己逃难的事。 聊到天将破晓,陶曼莎终于熬不住,翻身睡去。 苏青瑶却久久无法入眠。 反正睡不着,不如出去透透气,这般想着,她蹑手蹑脚地下床。二楼与三楼向阳的主卧都有一个露天的阳台,苏青瑶拧开门,走出去。 清晨,万籁俱寂,深蓝的天幕下,雾霭炉香似的浮动。苏青瑶趴在横栏,静静地眺望远方。天尽头,缓慢地漾开一抹金红色的光晕,快到日出的时间。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苏青瑶转头,瞧见隔壁卧房的阳台门被推开,陶先生穿着睡袍,一面低头点燃香烟,一面走出来。 “苏小姐?”男人瞧见她,先一惊,继而一笑。“早。” “啊……早。”苏青瑶垂眸,有些许尴尬。 “曼莎呢?还在赖床?” 苏青瑶不由笑道:“不是,她刚睡。” 陶先生侧身,小臂搭在栏杆上,温声道:“那苏小姐是一夜没睡?” “在船上睡太久了。”苏青瑶轻声答。 “还是要多注意休息,”说着,男人低头衔住香烟,从睡袍的口袋里掏出烟盒,底部对着横栏,轻轻敲了两下。 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烟盒,红纸壳的哈德门牌香烟。她记得徐志怀一直抽的也是这个牌子,有段时间,他为了交际时递烟方便,跟着宁波帮的叔伯抽过一段时间的三炮台,但后来可能是不习惯,就换回来了。 似是察觉到对方投来的目光,男人回望过去,含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目光接触的瞬间,苏青瑶移开视线。“就是觉得陶先生有点像我的一个……熟人。” “哦?” “但你比他脾气好多了。”苏青瑶补充,语调上扬,带了点打趣的意味。 男人不言,抽了口香烟,夹在指缝。 苏青瑶见状,尴尬的心情愈发剧烈。 她伏在栏杆上,佯装无意,以尽可能轻松的口吻说:“方便借一根烟吗?” “你会抽烟?”陶先生翻开烟盒,递出一根。 苏青瑶扶着栏杆,接过,又从他那里借来打火机。 “偶尔抽,”说着,她点燃香烟,默默地吸上一口。“这样一看,我就完全不像是小妹妹了,是吧,”半是调侃,半是在挖苦自己。 “我从没觉得你是妹妹,”他淡淡道。 苏青瑶愣了下。 她不确定是她在自作多情,还是对方这话确实有那么点暧昧的意味在。 于是她咽了咽嗓子,短暂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您……没有阻拦曼莎与我交往,”指的是她犯通奸罪。 当时她有胆对他说这件事,一方面是赌徒心理,觉得以他平日的行为举止,应当不会将此事大肆宣扬,另一方面也存在毁灭性情绪,想用这种方式彻底拒绝他。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陶先生道,“至少从曼莎对你的描述里,你不像是……怎么说呢……潘金莲?”说着说着,他被自己说的话给逗乐了,笑起来。 “有很多原因。” “比如?”陶先生挑眉。 “比如——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苏青瑶半举着香烟,涟漪一般,面上漾出微微的苦笑。太阳爬到半坡,晨风拂过,烟灰一如烟花燃尽后的纸屑,从阳台飞落。 男人哑然。 第一百六十三章 流水、落花 (下) 第二日,简单用过午饭,苏青瑶叫来黄包车,去城区的邮局。 武汉开战了,邮局里挤满逃难来的人,来写信,来寄信,来问信的下落。一颗颗头颅,或黑或白,在橙黄的吊灯下摆动,恰如随风飘转的蓬草。苏青瑶夹在其中,被推搡着,挤到柜台前。 她买了四张邮票,一封寄给谭碧,一封寄给父亲,一封寄给小阿七,用的巨籁达路的那个住址,最后一封是寄往南京,给华小姐。 兴许是邮局里太闷,出来后,走到日光下,苏青瑶一阵头晕目眩。她捂紧胸口,艰难地呼吸了好一阵,视线才清晰起来。兴许是气温变化太大,受了风寒,苏青瑶猜想着,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 在陶家一连住了七八日,苏青瑶早出晚归,去找工作。 唉!逃难者太多,在短短几月飞速涌入这样一个崎岖的山城,挤在这里,简直要将为数不多的谋生的法子挤没。 她找工作的路颇为不顺,各大学校才开学,不招新教师。从武汉搬到重庆的各大工厂,大多还在整顿,没有向外招文职人员的计划。没办法,为保持生计,苏青瑶睡得很少,吃得也很少,白日去找工作,到夜里,就熬夜做翻译和写稿,虽然来钱慢了些,但总比吃空饷要好。 这天,回到陶家,进了铁门,便见陶曼莎打着哈欠,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 陶先生也刚从政府大楼回来,顺路带了两份奶油蛋糕。陶曼莎吃着一份,另一份,陶先生笑着说是给苏青瑶带的。苏青瑶听闻,暗暗吃惊,还有一丝难为情。“西点店刚开业,买一份送一份,”陶先生适时道。苏青瑶这才连声道谢,坐到陶曼莎身旁。 “哥,你继续说,”陶曼莎舔着勺子上的奶油,牵回话头,“你在政府大楼遇到了张秘书,然后呢?” “这有什么然后。就打了声招呼,随便聊了会儿。”陶先生说着,拇指摁住茶壶盖子,倒了一杯红茶。“哦,对了,上海的那位徐先生来重庆了。” “哪位?” “前年给你王叔送金佛塔的那位。”陶先生感慨。“真没想到他会来重庆,我听说虞洽卿现在还留在上海,杜月笙跑去了香港避难。” 苏青瑶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 “可能在这边也有关系吧。” “也是,他看起来跟张秘书挺熟。” “不知道他长什么样,”陶曼莎抻了个懒腰。“按我的经验,特别有钱的人,要么极帅,要么极丑。” 陶先生笑道:“你要真想见,明晚孔夫人办慈善晚宴,他十有八九会去。我可以把你带去见一下,灭了你的好奇心。” 听到这里,苏青瑶的心头生出一丝异样。 她盯着深陷在奶油里的长勺,轻声问:“曼莎,你们说的是哪位徐先生?” “徐——霜雪?是这个名字吗?”陶曼莎托腮。“哎呀,反正是很有钱的一个大商人,你肯定不知道。” “是徐霜月,”纠正完,陶先生眼神一瞥,看向苏青瑶,见她眼帘低垂,淡淡的神情,并不像对这人好奇,便问,“怎么,苏小姐,你认识?” 苏青瑶的心似被尖针刺了下,颤动着,滚出一滴血珠。 她飞快地摇头:“听说过。” 说罢,苏青瑶又扯着笑脸,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陶先生说笑了。像我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白屋之士,怎么可能认识他呢。” 陶先生启唇,似乎还有话想问。 不过,没等他出声,陶曼莎高亮的嗓音就抢在前头冒了出来:“哥,明天晚宴什么时候?” 陶先生答:“九点的样子。” “那来得及。”陶曼莎说着,望向苏青瑶,目光灼灼道。“青瑶,明晚我们一起去吧,不然我一个人太无聊了。” 苏青瑶推脱:“不了,我没有合适的衣裳。” “我的借你穿,” 陶曼莎两手合住她的手,掌心湿热,“就是稍微大了些,但也不碍事。” “还是算了,太麻烦你们。” “这有什么麻烦的!”陶曼莎陡然拔高声调。 她一甩辫子,脑袋微微歪着,娇声问兄长。“哥,你的车能塞下我们两个不?” 男人点头:“能。” 陶曼莎冲苏青瑶扬起下巴,一脸神气。 苏青瑶无奈地叹气,只得答应。 晚饭后不久,陶先生勒令妹妹上床睡觉。苏青瑶坐在卧室配套的小客厅,读白日买来的报纸——武汉空战我又大捷;我们的胜利,我们的英雄;二一八武汉空中歼敌勇士合影——她草草略过头条,着重在夹缝里找招聘启事。 夜深了,缺了一角的明月浮在绀青色的夜空,睡莲般在流云的涟漪中荡漾。渐渐的,晚风袭来,霜白的月光被吹入屋内,带来一两声渺茫的吆喝声,是为失眠者提供夜宵的馄饨摊。那声音尤为苍老,在早春的寒夜,透着一股将死的潮湿感。 苏青瑶听着听着,竟有些喘不上气。 她放下报纸,蹑手蹑脚地拧开卧房门,朝内望。 一道黑亮的丝绒窗帘,遮住了惨淡的月色,阻隔了嘈杂的人声,也拦住了贫穷、疾病与伤痛,甚至能抵挡战火。少女安稳地睡在软床,偶尔发出一两声含混的梦呓。诚然,有这样的家庭,陶曼莎一辈子也不必为生计发愁。她可以来重庆,也可以去美国,可以继续吃英式下午茶,穿法国时尚屋的订制礼服。战争、动乱、民族的存亡,几乎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跳舞、看戏、喝咖啡、打网球,等到再长几岁,就可以在父母的安排下,去与一群门当户对的青年社交,再在其中,选一个比较称心的结婚。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亦或两者皆是。 苏青瑶此刻看着安睡的陶曼莎,忽而涌起一种极深的迷茫。 她既希望陶曼莎能这样一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毕竟她离家后所经历的一切,完全称得上是悲惨,但她也不愿承认自己的遭遇是离家的报应,是错误,是活该。吆喝声渐远,夜晚重归岑寂。苏青瑶合门,转回客厅。她斜躺在沙发,额角枕着沙发扶手,出神,想起吴校长的劝告,说,要努力成为一个社会的人,帮助他人,人生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但这何其之难,何其之难! 沉思间,月光银灰色的凉影罩在鬓发,又如水流进她的眼眸。胸闷的感觉再度袭来,她下滑,完全躺下,胳膊曲起,脸埋进臂弯,微微地喘息。牛皮沙发散发着淡淡的皮革香,苏青瑶嗅着,一下想到徐志怀,有种难以言表的感受堵塞在心头。 想去见他,又怕去见。 想见面是没有理由的,非要说,就是自南京一别,先是上海沦陷,又是南京沦陷,中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在这个人生如浮萍飘泊的时代,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死,因此,她想见他一面,就是见一下,看一眼,毕竟他是她现在为数不多的相熟的人。 但在隐隐作痛的想念中,又掺杂了许多别的顾虑。 她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用什么理由去见。他们离婚多年,分隔两地。他对她,应当已经没有多余的情感,唯独她一直在计较从前的事,爱啊、恨啊、怨啊,自尊啊……既然如此,就算她去找他,两人见面,能有什么不得了的结果吗——不会的,徐志怀那样的男人。 苏青瑶想着,从内兜摸出汇票。 她看着上面的“徐霜月”三字,久久不动。 见——还是不见? 第一百六十四章 情天恨海 (上) “去见一面吧,”沈从之开口。“跟诗韵好好谈谈。” 雨渐渐停了,两人倚着粉墙,肩并肩,看月光一寸一寸地步入洋房。 “诗韵……有东西要给你。是率典留给你的。”沈从之接着说。“她一直在等你。” 徐志怀后背轻轻一颤,抬头,令瘦削的腮颊触到了月光,如同镀银,薄薄的、银灰色的一层。脸歪倒,额头挨着尺骨,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去,待到睫毛的泪痕被风吹干,他转头,望向沈从之,轻声道了句——“好”。 后半夜没有雨,新租来的洋房也比吊楼宽敞舒适许多,徐志怀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 翌日,天光大亮,他裹着睡袍下楼,见张文景已经起来,正坐在餐桌前吃早点。徐志怀问他:“从之呢?”他说:“还在睡。”徐志怀“嗯”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来吃饭。 张文景冷不然说:“我今早给谢诗韵打了个电话,问她晚上方不方便。” “怎么?” “夜里孔夫人的慈善晚宴,她也要去。” “就她一个?” “还有她儿子,”张文景道,“她丈夫临时有事。” 徐志怀又低低地“嗯”了下。 张文景借着去拿面前的松木黄油刀,飞快地瞥他一眼,带了点试探的口吻说:“昨晚从之喝醉了,情绪有点激动。” “我明白。” “你知道的,我一向很崇拜你,你做的事,我大多会赞同……但率典是个好人,也是我们的朋友。”张文景来回往烤吐司上抹黄油。“当年他出殡,你没来,从之找到我说,他担心哪天他死了,你也不来,也只有一句活该去死、自作自受。后来他同我反复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从之家境不好,运气也差了点,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他是真把你当兄弟。” “我让你们心寒了,是吗?”徐志怀闻之,停筷。他两手交握,郑重地放在跟前,依旧是淡淡的口吻,却能听出一种别样的温柔。“抱歉。对你,对从之,都是。” 张文景听了这话,活像一只被人捏住后颈拎起的猫儿,竖起了汗毛。 “哎——你这人,”他别过脸。“算了算了,都过去了。” 用完饭,徐志怀带着小阿七寄来的礼服,跑去市区找裁缝熨烫,如若来得及,最好能把腰围改一改,这小半年工夫,他瘦了不少。 待到日落时分,张文景驱车来接。 福特轿车颠簸着下了山坡,过了树林,进到渝中半岛。徐志怀靠这车窗,在脑海内将见面后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一一排演过去。不多时,汽车停在一处公馆前,徐志怀下车,方觉春夜寒凉。 他正一下蓝黑条纹的领带,走进公馆。 花厅内站满人,徐志怀端来香槟,与他们一一应酬过去。其中有一位是上海的吴老板,从前做纺织厂的,纺织工人集体罢工那次他也在。和徐志怀一样,他这次来晚宴,也是想拉拉关系、找找投资。吴老板告诉徐志怀,虞会长今年大概要从上海来重庆,想到时候,让他帮忙美言几句。 这边正聊着,一名侍从静悄悄走过来,同徐志怀说,楼上宋先生找。 徐志怀挑一下眉,放下香槟杯,同吴老板微笑致歉。他随侍从穿过花厅,再上二楼,又有一间小客厅。这间房所用的电灯似乎比外头的更亮,钻石似的。一张圆桌摆在中央,桌上是雪白的桌布、印花的扑克牌与花花绿绿的筹码,几个男人围着桌子打牌,女客陪伴在身边。 徐志怀进屋,却没人搭理,看来是有意要晾一晾他。他倒也不心急,踱步到牌桌边,背着手在一旁看牌。等到一轮打完,那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宋先生才抬起头,冲徐志怀露出一个和善至极的笑容。 “徐先生来了——请坐请坐。”他起身,将徐志怀引到一处相对的沙发。 各自落座,宋先生取下眼镜,擦一擦,又戴回去,笑眯眯地开了口:“徐先生,今日请你来,是想与你讨论一下国家通讯的事。” 徐志怀一听“国家通讯”这四个字,便猜对方是想搞兼并,拿他当帮忙敛财的傀儡。 果不其然,紧跟着,对面人便说:“你也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最要紧的军事,其次便是重工业、通讯这一系列的行业。打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总座希望能尽可能地招揽人才,为国家效力。” 徐志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说搞实业不是搞金融,得先有钱投过来,机器和工人都进了工厂,事情才有搞头。但做生意,一半靠自身的胆识和眼光,一半要靠大环境。所以讲到这里,徐志怀又转了话头,说,宋先生要是看得起徐某人,不妨以个人名义入股,等商品生产出来,投入市场,同样能为国家效力。 宋先生笑而不语。 两人再度客套了一番,约定有机会再联系。 离开客厅,徐志怀独自下楼,拐进走廊。走廊两侧装满壁灯,贴有法国风味浓郁的壁纸。没走几步,忽然,他看见走廊那头走来一个身着礼裙的女人,浅粉色舞裙,镶满水钻,站在灯下,湖泊般波光粼粼。 “张文景说你被宋先生叫去了,”谢诗韵拿着挎包,几步走到他跟前,“事情谈得怎么样?” “还行,”徐志怀不自觉地把手插进口袋。“政府的高层,你知道的。” 谢诗韵点点头,指向花圃。 徐志怀与她一同走出去。 紫红的天色渐暗,泛出漂亮的深青,二人默默穿梭在绿植间,许久不言语。 半晌,徐志怀开口:“率典的事,我很抱歉。” 在齿间咀嚼过无数次的一句话。 谢诗韵的脚步一顿。 “真稀罕。”她冷冷地笑。“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从徐大老板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徐志怀默不作声,陪着她继续走。 见他不回嘴,谢诗韵牵了牵僵硬的唇角,道:“徐志怀,我是真恨你……老天爷真不公平,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却没死。” “谁说不是呢,”徐志怀仰起头,感慨。“我也宁可是我死,他活。” 谢诗韵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时哑住。 含糊的春夜,微微的风,微微的雨,微微地拂过发梢。 叶片疏朗,青白的月光漏下来,碎碎地洒在徐志怀的眼睛里。 他望着,长吁道:“可惜,现实往往如此,那些善良的、真诚的、有理想人,总是死的那么早,因为他们除了理想,什么都不要。” 谢诗韵听闻,瘦削的肩膀微微一动,眼底闪烁起细微的泪光。 “你肯定在背后说过我嫁人的事,对不对?”短暂安静后,她开口,带着一丝哭腔。 徐志怀理亏,垂着脸,不敢吭声。 “我一猜就知道。”谢诗韵看他这吃瘪的神情,叹息着说。“但我没办法。徐志怀,一个女人靠自己的双手,过上体面的生活,这究竟是哪个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事?与其出去当什么接线员、售货员,跌了自己的身价,不如找个家境殷实的男人结婚。” “但率典不一样……他是个好男人。”她双手环臂,继续说。“我越是知道他有多在乎你,越是气你那么绝情。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与他在一起,他张口闭口,总说霜月如何如何。你过得好,他开心;过得不好,他难受。哪怕是你犯错,他也会出面替你打圆场,说,霜月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那个脾气……这样好的人,将你引为知己,你不能用活该去评价他的牺牲。” “诗韵,在我心里,他也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挚友。”徐志怀轻声诉说。“但那时……我既痛恨他不肯听我的话,牺牲自己,抛弃了我,也畏惧面对他的离开。似乎只要反复论证我是对的,他是错的,去指责他有多蠢、多活该,就不会为他的死感到痛苦。”讲到这里,他停顿,短促地哀叹一声,才接下去说。“的确,从之说得对,我不配当他的朋友。” 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令谢诗韵手指一紧,掐住胳膊,心也提到嗓子眼,突突乱跳。 她紧绷,脚步颤颤地走出一段路,来到月下,方才呼出一口热气,苦笑说:“没办法,谁叫你徐霜月就是这个性格。” “这个性格伤害了很多人,”徐志怀望向她。“而我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谢诗韵嘴唇抖动,要说话,话音又卡在咽喉,久久说不出。 她拧开挎包的旋钮,取出一个布包,再小心翼翼地解开它,露出里面的旧书。 橙红的封面,有三个并肩的巨人,坐在与坟墓一般高的靠椅,仰望着巨大的蓝色太阳。 “率典托人从北平给你买的。”谢诗韵嗓音沙哑。“当年北平那么乱,他还求人给你带书,真是疯了。” 徐志怀双手接过,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筋骨分明的钢笔字。 写:赠霜月兄。 蓝墨水已淡,如干涸的泪。 徐志怀抚过字迹,好似被夺去呼吸,止住脚步。 过多的往事倾轧而来,挤满他的五脏六腑。每一件往事都在体内发出一声低微的声响,乱糟糟、闹哄哄,吵得他浑身发抖。他合上书,两手颤抖着放回布包,抬头,见眼前闪过一只红嘴蓝尾的喜鹊,又在眨眼间湮灭于黑夜。 “徐霜月,”她出声,叫回他的神思。 徐志怀转头,望向谢诗韵。 他笑了一笑,又问。“对了,上回从之找你,跟你说什么了?” “他来劝我原谅你。”谢诗韵说着,突得笑了。“你还不了解从之?他就是这样,当了十几年的和事佬。”笑着笑着,她眨眼,两道清泪忽而顺着面庞流下,又说。“如果没有他,当年我可能一冲动,就跑去跳黄浦江,跟着率典去了。” “抱歉……”徐志怀垂眸,轻拍她的后背。 同时他想:幸好有沈从之,要是没有他,自己可能真的会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生子,欺骗、蒙骗自己,还为此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走在人生的正轨上……那样软弱的徐志怀,叫他自己都看不起。 在他思索的时候,头顶黄葛树的树叶有一下不可察觉的抖动。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情天恨海 (下) 穿过郁郁的树叶,朝上望,是雪白的露台。 苏青瑶扶着栏杆,目光透过叶片,瞧见屋内出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身姿笔挺,穿着考究的西服,女人长裙曳地,宛如一枝轻盈的粉芍药。 他们低声说话,走到阳台的右前方,那儿叶片疏朗,月光漏下来,照亮了他们。 只一眼,她便认出徐志怀。 是徐志怀,是他,她绝不会认错。 再看他身旁的女人,应是某位名媛,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踩着细跟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苏青瑶止住脚步,敏感地摸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还是很短,將將盖住耳垂,再低头看衣裳,半旧的绵绸旗袍,洗褪色一样的淡紫,堪堪盖住沾满泥土的旧皮鞋。 离得远,听不清交谈的内容,但徐志怀应是同她说了什么,惹得面前的女人突得笑了一声,继而面颊一歪,带着笑意,簌簌流泪。徐志怀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也靠过来,头偎着他的肩,手臂环到他后背,无名指戴了一颗拇指的指甲盖大的钻戒,经月光一照,闪得惊人。 她是谁?是他的生意伙伴?是哪位富商政要的夫人?是他的朋友,又或是他的爱人? 都有可能。 苏青瑶启唇,要喊他,又抿紧,退后了半步,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轰然炸开,又快速熄灭。 不管她是谁,现在都不是个过去打招呼的好时机。 苏青瑶站在原处,看着他们结伴远去。 她心里打着鼓,想了一想,决定先悄悄跟过去,等他忙完了,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再去见他。因为她今晚决定来见他,并没有什么图谋,只是……想再见一面。哪怕他已经再婚。 苏青瑶思量着,转身,几步回到走廊,随着他的方向,朝公馆那头走。 一下楼,人就多起来。 苏青瑶夹在稠密的宾客间,窒息的滋味再度涌上,掐住她的脖子。 她猫着腰,想挤出人群。同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夹杂着尖锐笑声的恭贺—— “陈处长,陈处长!恭喜恭喜!”不知是谁在说话。“以后您就是中统的一把手了。” 苏青瑶听到话音,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恰巧对上了一个男人的目光。 她没认出对方是谁,但对方第一眼认出了她。 陈道之余光瞥见女人朝花园方向走去,挑眉。 他简单应付完身旁赶着拍马屁的男男女女,走出人堆,低声喊:“谢宏祖,你过来。” “怎么?”另一位打着花领带的男人快步走到他身边。 “记不记得那个姓苏的女人?”陈道之问。“五年前查共党,牵连到于家小少爷的那次。” “有印象。”谢宏祖微笑。“也是个美人。” “我刚才看到她往花园方向去了,紫色衣服,短头发。”陈道之淡淡地说。“先前我在汉口,提醒过空军四大队的高以民,把她赶走……没想到她又跑到了这里。” “不愧是跟谭碧混在一起的骚货,的确有点本事在。”谢宏祖略显吃惊,随即话锋一转,道。“但看她的样子,应该不是特务。” “毕竟是孔夫人的晚宴,还是稳妥些好。”陈道之摆手。“你去找警卫,把她赶出去,不听话就抓到拘留所关两天。” 谢宏祖点头,叫来两名警卫,一行人打着手电筒,追到花园。 快到子时,月亮升到头顶,衬得夜幕越发森冷。 苏青瑶追着徐志怀消失的方向走,边走,边在心里描摹与他再见的场景,要做什么表情,用什么口气,说什么话,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哪种都不合适。 她忐忑地向前,衣角擦过叶片,掀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噪音。 这时,她被身后人叫住了脚步。 “苏小姐。” 苏青瑶回眸,盯着眼前的男人,许久,反应过来。“谢先生?”她与陈道之只在徐志怀捉奸的那晚,短暂地打过照面,但谢宏祖她见过几次,其中一次还是在谭碧家打麻将,印象颇深。 “借一步说话。”他指向不远处。 苏青瑶目光扫过他身后的警卫,警惕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灌木丛。谢宏祖见了,不耐烦地啧一声,猛然上前,擒住她的大臂。苏青瑶慌乱地扬起手,想甩开,同时尖叫出声。然而她刚发出一声短促的“啊!”,音调还未拖长,谢宏祖抬手便是一巴掌。他拽住她后脑勺的头发,将她撂倒。苏青瑶失声,跌进灌木丛中,浑身震了一震。眼前的事物乱成一片,眩晕症,她觉察出一双手朝自己伸来。“放开我!”她喊,挣扎着爬起,结果迎面又是一巴掌。 谢宏祖打完,给警卫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走上前,一人拽着她的一条胳膊,要将她拖到外头。苏青瑶被拽起,趔趄着往前扑。这般连拖带拽,从侧门拉到门口,扔进一辆汽车。她半边挂在车外,半边趴在车座,绸制的旗袍被树枝刮破了衣摆,露出细长的双腿。警员多瞧了几眼,扔她进车里时,也趁机摸了几下。 谢宏祖两手插兜,站在她面前,轻快地吹了个口哨。 “苏小姐能耐不小,被四大队赶出来了,还能混到这里来。”他调侃。“这又是攀上了哪位高官?” 苏青瑶咽下嗓子眼的血味,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掉。“谢先生……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你。” “没有,是陈主任不大放心你。”谢宏祖耸肩,“谁叫你忍不住寂寞,睡到于小少爷床上,于小少爷又曾经和地下党扯到一起,所以只好请您去拘留所住两天了——苏小姐,别让我难做。” 苏青瑶闻之,寒毛卓竖。 贺常君就是死在他们的枪下。 她咬紧牙关,硬顶着胸膛仅剩的那口气,滑出车座,半跪在地上,继而撕扯开脸皮,竭力谄笑着,同谢宏祖说:“您要是不想看见我,我立刻就走,往后绝不会再出现在你们跟前。”声音很轻,血沫一丝丝涌。“何必兴师动众。” 谢宏祖挑眉,笑而不语。 苏青瑶扶着车门,慢慢站起,试探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山路挪。挪到二人相差七八米远,她转身,仓惶逃去,一头扎进山林,不见踪影。 谢宏祖拿手电筒,往林中照了一圈,没瞧见她的身影,也就不再追,只让警卫守在门口,别让她再跑回来。交代完,他转回宴会厅,凑巧赶上拍卖会开始。 他坐到陈道之左手边,说:“事情办好了。”陈道之点一下头,问:“抓拘留所了。”谢宏祖说:“没,放走了,我一向对美人心慈手软。”又说,“不知道是谁把她带来的。” 陈道之说:“应该是公债司司长的儿子,刚刚陶司长的女儿在问警卫,有没有看见她。”当然,他们都故意说没看见。谢宏祖啧啧称奇,说:“没想到她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实际上是个骚狐狸,可能比谭碧还要有手腕。”陈道之顺着话头问:“谭碧现在怎么样了?”谢宏祖摇头:“不知道,还在上海吧。” 陈道之点头,微笑道:“等散场,我去跟财政部的陶先生说一声,别让他的宝贝儿子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骗了。” 谢宏祖跟着发笑,接着说:“对了,许爷跟那位田太太最近打得火热,想问您借一下场子,礼拜天用。” “田太太?哦,我记得她的丈夫是统计局一名科员?” “是。”谢宏祖不禁揶揄。“一个小科员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陈道之听闻,也打趣:“自古英雄惜美人,许爷果真是个风流人物。” 话音方落,屋外有一阵细微的响动。 夜深了,下起雾般的毛毛雨。 说变就变的早春,猫头鹰在雨中发出令人悚然的呼叫。 “咕——咕——咕”,那声音断断续续,萦绕耳畔。 苏青瑶淋雨下山,身上又出了汗,绸布因这汗水完全黏在身上,像另一层皮肤。重庆地势崎岖,不多时,脚后跟就磨出水泡,又疼又痒。促喘着,又走了一段路,鞋跟也断了,本就是廉价货。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如果她有朝一日发达了,也家财万贯了,定要找个机会去到徐志怀面前炫耀,告诉他,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无知和没用,你也不会永远都是对的。 而此刻,苏青瑶趿拉着鞋子,一步慢过一步地下山,忍不住自嘲:我真是傻透了,居然会想着来见徐志怀。 他们的婚姻早就结束了。 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他喜欢谁,讨厌谁,过什么样的日子,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就像她现在不管做什么,他都管不着。 一如多年前玉石俱焚时说的那样——我不再是你的妻子。 所以就算她执拗地去见了,又能怎样? 她那样伤害过他,他看她,难道就不会去想……这个女人被别人上过吗? 因这刹那的念头,苏青瑶如被扒皮抽筋,浑身酸软。 她失魂落魄地走、走……走到细雨初歇,云层散去,树林的缝隙里浮出一抹淡月。苏青瑶追着月亮,走出山坡。月亮越来越淡,天亮了,但离公共汽车发车还有几个钟头。她捏着薄薄的纸币,等在站台。初升的日光比月亮还要惨白,笼着她纸片薄的身体。 走回陶家的洋房前,快到中午。 苏青瑶举手揿铃,摁了好一阵,才出来一个女佣。 看到是她,那女佣一声不吭地回了屋,过几分钟,再出来,手里拎着她的包袱。“苏小姐,老爷说今天家里有位亲戚要来,不方便留客。”说着,从栏杆的缝隙里递出。 苏青瑶愣了一下,看着包袱,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是和高队长那次差不多的情况……可曼莎不是她的朋友吗?她们一起在金女大生活了四年,难道她也…… 思及此,她舔了下干裂的唇瓣,颤抖着问:“曼莎呢?她——” “小姐还在睡觉。”女佣打断。 苏青瑶抿唇,肩膀剧烈地上下一抖,彻底没力气说话了。 “快走吧,不要堵在这里,”女佣又冷冷地说。“别给脸不要脸。” 苏青瑶默默接过包袱,拎着它,沿公路往山下走。 坚持她一路走下来的那口傲气,似乎要被这愈发孱弱的身体摧毁。她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吃力地挪到路旁,坐到一颗巨大的榕树下。她额头靠着粗糙的树干,泪水织成面纱,罩在脸上。一排蚂蚁顺着指尖,爬上她梅枝般的手腕,没入袖口。 现实的困境和理想的困境同时包围了她。 难道我的想法是错的吗?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她想着,喉咙深处呕出一声低微且苍凉的笑音,然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晕厥前的最后一幕,是路边有个粗布长衫的青年朝自己跑来,嘴里喊着:“小姐——小姐——”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七日之围 “小瑶,小瑶?” 睡梦中,一只冰凉的手在摇晃她的肩膀。 苏青瑶抬头,看见一个一张素白的脸,正噙着笑,抚摸她的额头。苏青瑶侧躺在女人膝头,愣愣望着她,倍感熟悉。她分明认识眼前的女人,只是过去太久,记忆落了灰,让称呼停在了嘴边,久久说不出。 “哎呦,弟妹,可把你们好找。” 还未回过神,又一个声音传来。 苏青瑶闻声爬起,转头望向说话人,是她的大伯母。 “荣明回来了,你不快带小瑶过去见见?”大伯母迈着碎步,摇着蒲扇,走到跟前。“哦!齐大人也来了,你记得换身衣裳。”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那个女人。” 大伯母面露难色,不言语。 女人抿唇,扶正苏青瑶,站起。 她身穿蜜合色的大袄,石青的鱼鳞裙,一双巴掌大的绣鞋,右手拿着一柄绣着杜鹃的团扇,她折腰,用这扇子拍了拍裙子,掸去灰尘。 苏青瑶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是她的妈妈。 她再看自己,小手小脚,浑然孩童模样。 合欢树下,蝉鸣聒噪。 女人站在树下,冷冷道:“我看他是铁了心要休我。” “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大伯母安慰。“与其这样闹下去,不如你肚量放大些,替荣明把那位邓小姐纳了。” “我提过!嫂子,我难道是心胸狭窄的人?是她不肯做小。”女人说。“什么离婚,什么恋爱,全是洋人教坏了他。早知如此,老太太就不该让他去留学。” 竹筒倒豆子般,她一口气讲完,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女儿,改口道:“算了,我等下就去。” 大伯母颔首,摇着扇子远去。 “妈妈?”苏青瑶去扯母亲的衣袖。“爸爸又带姨姨来了?” “可不是,那个坏女人又来了,”她嘟嘟囔囔地蹲下,拍去女儿青绿纱衫上的灰尘。 “但我觉得姨姨很好啊,”苏青瑶说,“她上次来,给我买了一大罐奶糖。奶奶屋里也有奶糖,但她只给堂哥,不给我。” “好什么好,她最坏了!”女人狠狠戳一下苏青瑶的脸蛋。“你喜欢她?你要让她当你的娘亲吗?” 苏青瑶头甩成拨浪鼓。 “嗯,这才对。”女人灿烂地笑了。 她抱起女儿,足足转了七八圈,才气喘吁吁地放下。接着,她回屋,换了身衣裳,独自走向挂着楹联的厅堂,去见那位德高望重的齐大人。 挥别母亲,苏青瑶拿着她留下的团扇,在西厢房的花圃里扑蝶。 玩了一阵,觉得没意思,便出了后园,往中庭走。 路过书屋,她听见格窗内传出沉闷的读书声,时断时续,是老夫子在给大伯的儿子上课。 她停下脚步,仰起小脑袋,呆愣愣地听老塾师拖拉着语调,讲鲁哀公六年,孔子遭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弟子馁病。 孔子召来弟子,问:“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 ——我的主张难道不对吗?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苏青瑶还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五岁,仅仅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 女儿家嘛,认识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读熟《女则》、《内训》,再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然后嫁出去,就差不多了。 孔子的问题,以颜回的“世不我用,有国者之丑也”作结,书屋内的话音也随之停歇。 苏青瑶回过神,跑回后宅的西厢房。 她进屋,掀了蓝布帘子,走到卧房,见昏暗的拔步床上,母亲正伏在大伯母的怀中哭泣,肩膀一耸一耸。 听到脚步声,女人直起腰,盯着站在床边的苏青瑶,脸色灰白。 “可惜了,要是个男孩多好,”大伯母感慨,“要是儿子,老太太兴许……” “妈妈,”苏青瑶上前,搂住母亲的腰,也打断了大伯母的话。 女人不言,侧身,两只冰冷的手捧起女儿的脸蛋,托在掌心。 这般端详许久,她开口:“我要是被休,这孩子就归荣明了。” 说话间,天黑了,忽然下起雨。 大伯母看一眼窗外,转回头,重重叹息:“唉!” “那个女人一定不会管小瑶的。”她继续说。“嫂子,你看她那双大脚,一看就没家教……她要是让小瑶也变成那样,将来怎么能嫁好人家?” “是啊,是啊,”大伯母连连点头。 苏青瑶看到母亲因这一下的赞同,眼底闪起泪光。 “嫂子,去帮我把裹脚布拿来。”她垂眸,泪水像凋谢的紫藤花一样落。“她不管,我管,别的我管不了,唯独这件事,我不能让她害了小瑶。” 大伯母点头,依言去取来新得裹脚布,长长的白布,令苏青瑶想起说书人口中的吊死鬼。她怕了,本能地跳下床,要跑出去。她的母亲却从身后紧紧搂住她,泪水顺着衣领流进了脖子。苏青瑶直发抖,看着大伯母将裹脚布递给母亲,又接替母亲,死死摁住了她。 女人脱去苏青瑶脚上的绣鞋,露出一双已经缠上白布的脚,剪去,露出巴掌大的小脚,足尖如鸟喙。她抽了抽鼻子,重新为她裹足,这次用的力气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大,裹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 她哭着扯紧裹脚布,说:“没了娘,女儿的脚没人管,以后就嫁不到好人家。”又说:“嫁不到好人家,她这辈子就完了,一个没了娘的女儿家,一个爹不管的女儿家,怎么活,怎么活?”温热的泪滴在苏青瑶的额头、眼睛、鼻尖和嘴巴,是一个个绝望的吻。 苏青瑶伸直手臂,想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水,可不论怎么使劲,她都碰不到她的脸庞。 滔滔雨水,浇淋在瓦片,激起一阵白雾,浸湿了徽州闻名天下的木雕,黄木上拈花含笑的观音,似是含着泪光,静静地望着昏暗屋内的母女。她们手摁着手,腿压着腿,骨贴着骨,肉黏着肉,分不清彼此。 突然,苏青瑶感觉左脚发出一声清晰的咔嚓,短促的酥麻后,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双臂乱挥,拼了命的尖叫和哭喊。叫声高到一个地步,又蓦然失去了所有声音。就在她将要昏厥的那一刻,有人一脚踢开房门。 狂风紧随其后,涌入昏黑的屋舍,吹得女人宽大的衣袖哗哗作响。 “毒妇!”男人怒斥着,几步冲上前,抢走女儿。 女人瘫倒在地,呆了几秒,这才如梦初醒。 “天啊,天啊,我干了什么……”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想从丈夫手中夺回孩子。“小瑶,妈妈在这里,小瑶,我的女儿,”喃喃着,她扑来,披散的乌发、绣满了五彩蝴蝶的黑褂子、深青色鱼鳞裙连成一条长长的锁链,曳在地上。 男人悚然。 他抱紧苏青瑶,用力挣开眼前的女人,一脚踢开,同时高喊:“老王,去开车!赶紧送西医院!”边叫司机,边冒雨冲出厢房。她的继母也察觉到异动,慌忙拿上两把油纸伞,赶来,护送着两人到大门口。 四人坐上汽车,冒着暴雨,赶往西医院,那是当年合肥唯一的西医院。苏青瑶睡在病床,人生头一次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她听见医生压低了声音,与父亲说话,陌生的语言好似钢琴混乱的音符,一声,两声,慢慢组成乐曲。后来,苏青瑶读到启明女学三年级,才知道,医生是在说她的左脚变不回去了…… 耳边冷不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苏青瑶醒来,睁眼,是护士过来查房,再仔细一看,瞧见她的胸牌上写有“重庆市义林医院”。她干裂的嘴唇颤动,挣扎着,抬手捏住床边晃动着的衣角,冷汗浸湿了面庞,模糊了眉目,只留下一张雪白的皮包裹着同样白森森的骨。 “护士小姐……我要死了,”她呻吟。“我好难受,我要死了……” 那护士闻声,立刻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体温透过肌肤,传到她冷硬的骨头,苏青瑶瞪大眼睛,盯着探身过来的护士,可怎么看,眼前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她眨一下眼,那模糊的五官骤然清晰,却不是护士,而是她的母亲。 “没事的,没事的,”温柔的嗓音,似乎是她的母亲在说话。 苏青瑶鼻头一酸,豆大的泪从眼睛滑落,湿了枕巾。 “妈妈,”她哀哀地呼唤,“我好怕,妈妈……妈妈……” 呢喃一声轻过一声,眼前的人影也愈发模糊,苏青瑶无力地松手,合眸,再度陷入黑暗。 也不知在其中浮潜多久,她恍惚中,神游到一片断井颓垣的废墟前。 眼前荒草萋萋,唯有一口古井,井口弥漫着森森冷气。 苏青瑶心肝一震,哪怕只对着半开的朱门瞥过一眼,她也能认出,眼前的枯井正是她母亲自杀的那口井。她垂眸,漫步到长满青苔的古井旁,扶着地坐下,且将古井当作母亲,依偎在她的身旁。 “妈妈,”第一声呼唤,她便湿润了眼眶,“妈妈,我好想你。” “我……好累。” “我……也好害怕。” “外面、外面在打仗,死了很多人,上海、南京、杭州、合肥……全部都……全部。”她哽咽着说,蜷缩起来。“阿碧一直没有给我回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了。父亲也没回信,他一定羞于生了我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曼莎讨厌我,她不能和我这样的人交往。还有志怀……他、他……妈妈,他……” “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呢?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吗?” “妈妈,妈妈,你带我走吧,我已经——真的已经——” 苏青瑶大哭,哭得声哑力竭。 随着流淌的泪水,她的手脚越来越冷,渐渐的,三魂离了七魄,像要扑通一声,投入井中,化为永远被困在此地的水鬼……她大约是真要死了吧。 可就在此时,苏青瑶的后背忽而一暖,有人搂住了她。 苏青瑶抬头,泪眼婆娑中,看到了她的母亲,仍是死前的容貌,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正是青春年华。 她擦去女儿满脸的泪水,然后张开双臂,将她揉进怀抱,越揉越小,揉回成那个五岁的女童,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当然,这是梦,是黄泉,也是神经错乱!但——但不管是什么……妈妈,妈妈…… “小瑶不哭了,好不好?”她问。 “嗯。” 重新变回女童的苏青瑶趴在母亲甘甜的怀抱中,终于止住哭泣。 女人笑了。 她抱起女儿,用那双完全裹住了的小脚,轻盈地奔跑起来。 “飞喽,飞喽,小瑶快往天上飞!” 随一声声高喊,她抱着女儿跑出用铜锁和纸条封死的朱红色的门,跑出弥漫着药香的后厢房,跑出烂木头味的中庭和挂着白底黑字的楹联的厅堂,甚至跑出了大青石的宅门和白垩粉的马头墙。 苏青瑶坐在她的肩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好像真的能飞上天空。 她畅快地尖叫起来,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融化在风中。 跑——跑——跑——女人越跑越快,翠鸟在林间穿行那般,跃过石板,跑到那棵百年的楷树前。楷树是那样的大,那样的美,树根深扎泥土,树冠直达苍穹,明朝时它在这里,清代它也在这里,掌管天下的皇帝没了,蜗居伪满洲国了,它还在这里。 刀枪、炮火、德先生和赛先生,都没能摧毁它。 她停在树前,放下女儿。 “妈妈……”苏青瑶喊。 女人不答,蹲在她身前,微笑着替她整理好额前的碎发。 苏青瑶察觉到了笑容下的分别,眼泪湿了面颊。 “妈妈,”她拉住母亲的手,“妈妈,不要。” “别怕,小瑶,别怕,你是勇敢的宝宝,”她轻柔地抚摸女儿的面颊。“听妈妈的话,要高高地飞上去,不要和妈妈一样待在这里。”她低头,亲吻女儿的额头、眼睛、鼻尖和嘴巴。“我的小瑶永远不回头。” 话音落下,一阵春风袭来,卷起苏青瑶。 母亲松开了女儿的手,女儿也慢慢地松开了母亲的。虚幻的世界里,苏青瑶感觉自己真的飘到了天上,攀着楷树,越升越高……她低头看去,那深深的祖宅,不是屋舍,分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墓碑……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心口蔓延,接着,似是有什么东西猛地踩住了她的胸口,要把她酸涩的心挤压出来那般—— 苏青瑶再度惊醒。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于是她转身离去 医生说是有好心人叫了救护车,把她送来的。因为感染了阿米巴痢疾,昏迷七天,打了三次强心针,才救了回来。 他问苏青瑶,是不是喝了生水,或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这么一提,苏青瑶想起与魏宁结伴逃出南京时,喝了一路的长江水。大抵就是那时候感染的寄生虫病。医生听闻,摇头叹息,又问苏青瑶,她的亲人住在哪里,医院可以帮忙通知他们过来。 苏青瑶听闻此言,坐在病床上,许久不言语…… “小姐,您……擦擦泪。”医生说着,取来一块毛巾,递到她跟前。 我哭了吗?苏青瑶抬手摸去,竟满脸是泪。 她接过毛巾,埋下头,紧紧地捂住面庞。 话音像水珠从未干透的毛巾里拧出来。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她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俗语云:“病来如山倒”。 苏青瑶静养两周,才痊愈。 她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付清住院费。 做完这一切,苏青瑶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想了很久。 一日,她在“大公报”上看到了金女大的招生信息。 和其它高校一样,抗战爆发后,吴校长带领着绝大部分师生西迁,迁移到了成都。苏青瑶轻柔抚摸报纸上的黑字,不禁想起自己毕业时,陈教授曾问她想不想考研究生。她仔细算了手头可怜的几张钞票,加上典当的财产,勉强能付清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于是,她从早思量到晚,将最坏的情况考虑过去,最终心一横,便决定离开重庆,前往成都华西坝,拜访金女大校长,请她为自己写一封推荐信。 再次见到吴校长,苏青瑶百感交集。她将南京发生的事情与她说。吴校长听着,泪涟涟,她攥紧苏青瑶的手,道:“金女大永远不会忘记华小姐,金女大的学子也不会忘记她。”许久过去,两人勉强止住泪花。苏青瑶说向她明了来意,吴校长点头答应。 她为她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并给目前在国立暨南大学任职的陈中凡教授写信,拜托他也为苏青瑶写一封推荐信。他是苏青瑶本科论文的指导教授,也是金女大当时的国文系主任。 不几日,陈教授回信,也很长,言辞恳切。 他在信中说:既然要读研究生,就非顶尖大学、顶尖学者不读。自己有一位至交,名胡光炜,任职国立中央大学。二人有一位共同的老师,叫陈三立,他的儿子便是陈寅恪,眼下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朱自清、闻一多、王力、罗常培、刘文典,都在那里。她若是去了,一定能学到真学问。做诗学研究,要耐得住寂寞,不怕困苦,切勿半途而废。 苏青瑶逐字逐句地读着信,泪如泉涌。 于是南下,先到桂林,又到南宁,历经艰险,抵达凭祥县。出镇南关时,她两脚的水泡溃烂,难以行走,便低价买来一匹病弱的老牛,骑着它,慢悠悠地从两山之间走过。青山黄土,碧云白日,胯下的老牛甩着尾巴,驱赶着蚊虫。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想起千年前老子骑着青牛出函谷关,出关后不知所踪,一时百感交集。 离开镇南关,她先到越南同登,再坐火车到越南河内。越南是法国殖民地,而苏青瑶的第一外语就是法语,故而畅行无阻。抵达河内后,要乘滇越铁路进入昆明。她买票上车,竟发现车厢内挤满了迁徙的学生,都是要去联大读书的。他们席地而坐,或是坐在行李上,唱歌、谈天、打扑克。苏青瑶也学他们的样子,放下包袱,坐到角落。 火车吭哧吭哧地开。 它爬过群山,越过江流,伴着声声猿猴虎啸,发出悠长的汽笛。突然间,不知是谁触怒了天公,“轰隆隆——”,乌云密布,降下热腾腾的雨,落到泥土地,激起一阵白烟。再一眨眼,激烈的雨幕包围了车厢,乱七八糟地落。青年们在雨中,尽情地歌唱,他们唱四季歌,唱长城谣,唱流亡三部曲,唱义勇军进行曲。他们越唱越多,越来越大声。 苏青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跟他们一起哼唱起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一首歌接着一首,火车拖着云雾,驶入云南。 昆明的天空,要比别处的更为敞亮,来到这里,苏青瑶的心境也变得开阔许多。 人还活着,就总能想到办法活下去。抵达昆明后,借一位同车的联大学子的光,苏青瑶得以蹭住进联大的南院,用洗衣拖地抵扣床位费。不久后,她在当地初中找到一份教员的工作,每日需骑一个多钟头的自行车,给孩子们上学。余下的时间拿来备考,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好在,刻苦是有回报的。 第二年,她考入清华研究院,师从清华教授刘文典。 苏青瑶依旧在写信,兜里但凡有一点钱,就会去邮局,往记忆中的老地址寄信。从南京流落到昆明,她记不清究竟寄出了多少封信,给谭碧、给她的父亲,给巨籁达路的公寓旧址。这样一封又一封,一月又一月,眼睁睁看物价疯涨,如脱缰野马,邮票钱从几角涨价到了十几元法币。 这天,是一个阴沉的雨日。邮差送来一封信。信封盖着上海的邮戳,没有署名。苏青瑶拿到信,直发抖,她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展开信,讶异地发现这是小阿七的回信,但不是小阿七所写,而是由她的丈夫代笔。 她告诉苏青瑶,上海沦陷后,有日本兵上门找过徐先生,他们得知他已经离开上海,大发雷霆,砸了家里不少东西。她当时联系不上徐先生,就自作主张将别墅变卖,买了一间不起眼的平屋,带吴妈住下。多余的钱换成金条,偷偷埋了,具体的地址和徐先生说过,他现在人在重庆。今年三月,她和一位造船厂的机械工结婚,还赶时髦办了集体婚礼,由吴妈来当她的母亲。她十几岁就被父母卖给徐志怀、苏青瑶这对先生太太,所以她看苏青瑶,就像看待最好的姐姐。得知太太平安无事,真是没法形容的高兴!希望打仗能快快结束,他们能回上海团聚! 苏青瑶已经许多年不被叫太太,猛然听见,恍惚许久。 回过神,她铺开信纸,拧开钢笔,打算给小阿七回信。可惜,空袭警报很不凑巧地响了,苏青瑶拿着信纸,跟着同学们跑警报。大伙儿有说有笑地在山地狂奔,进到防空洞,听着震耳欲聋的投弹声,从容地谈论未来流亡东南亚的打算。空袭持续将近两个钟头,熬到结束,一位哲学心理学系的同学跑来,说山坡上有一位学弟牺牲了。苏青瑶就扛着铁铲,过去帮忙埋尸。 折腾到天黑,又到了上课的时间,夜里是朱自清先生的课,不好逃,他会随堂测验,闻一多先生的好逃。苏青瑶只好等到第二天一早,跑去市场买了些菌子油、饵块之类的特产,随快信,给小阿七送去。 在信中,她让小阿七别再叫她太太。 徐志怀还是她的先生,但苏青瑶早就不是她的太太,往后直接叫她的名字就好。 ——苏青瑶。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只得一生 (上) 汉宫毛肚火锅店外,一名国立中央大学的男生喝醉了酒,右手搂着彼此的肩,左手拿着最新一期的“中央日报”,正引吭高歌:“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报纸随歌声在空中轻舞,隐约可见头版刊登了飞机坠落的照片,旁边是在武汉空战中阵亡将士的姓名,有:陈怀民、张效贤、高以民、魏宁…… “这些年轻人啊,”沈从之坐在街边的小桌,听着身后的歌声,感慨,“将来大概是要上战场的吧。” 重庆吃火锅的小馆,多是低桌子、高凳子。张文景弯腰,手肘搭在油腻的桌面,同沈从之说:“武汉开战,沿长江南北两岸,从河南到南昌,共部署五十多个军,近一百万人。照这样打下去,人人都要上战场。” 说话间,跑堂的过来,送来两壶刚从地窖舀出来的淡口黄酒,又为三人摆上酒杯。 徐志怀斟满一杯,啜饮着,听二位挚友闲谈。 “我们一步步躲,一步步退,”沈从之直起腰,端起一盘老肉片,提前下进铜锅。“退到了现在大家都躲到了重庆,是真不能再退了。” “再退也不过是一死。人总是要死的。”徐志怀道。“重庆待不下去,就再往内迁,倘若被打倒亡国,就流亡马来,犹太人流亡数千年,也没有灭种。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文景、从之,你俩三十五。未来能活到七十岁吗?我看不一定。照这样的算法,我们的人生已经过去一半。既然如此,与其恐惧,不如好好把握余下的一半人生,往后不管发生什么,我觉得我都可以接受。” “好家伙,徐霜月你被揍了一顿,心态倒是好了不少。”张文景调侃。“从之,有没有后悔自己打迟了?” 沈从之轻微地摆头,笑而不语。 “悲观到了极点,也就乐观了,”徐志怀五指松松地握着酒杯,拿在手心旋转。 适时火锅沸腾,众人纷纷下筷子捞肉片。 吃了几口,沈从之撸起袖子,帮忙下蔬菜和羊肉,然后握着筷子尾端,七上八下地涮毛肚,往其他人的盘子里夹。 张文景捞起一块羊肉,转了话题:“对了,霜月,宋主任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要不要答应?” 徐志怀沉吟片刻,答:“搏一搏吧。” “宋家人可不是好惹的,跟他们合作,小心被吃干抹净,赔的连裤裆都不剩。”张文景说。“到那时,我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徐志怀说。“但中国不能没有民族企业,我也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么凄惨的地步。”话虽这么说,但他心底其实也拿不太准。 “好!”沈从之握拳,蜻蜓点水般,关节飞快地敲一下桌面。“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这才是徐志怀,这才是徐霜月!”他又击掌而笑,“况且,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大不了和我一样。” 张文景虎口托着太阳穴,笑道:“和你一样什么,死老婆、当鳏夫?” 徐志怀被张文景突如其来的俏皮话逗乐了,嗤嗤发笑,只是这笑意深处又埋藏着一种别样的哀愁。 “谁要当鳏夫谁当,”他一口饮尽杯中的冰酒,略显戏谑的口吻,轻声说。“我可不要当。” 说罢,几人皆是大笑。 白烟涌起,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而那青年人嘹亮的歌声,也在烟雾的遮蔽下,逐渐淡去。 “我突然想起来,上中学那会儿,好像也有一首同学歌,”话音续上了远去的歌声,张文景抽一抽鼻子,双颊被辣椒和冷酒折磨成了猪肝色。“怎么唱来着?光阴、光阴似流水,不一会,课毕放学归……”极其糟糕的歌声,堪比苍蝇哼哼。 徐志怀却似是被勾起了回忆。他食指敲击桌面,找到节奏,继而嗓音低沉地续上了歌声。“我们仔细想一会,今天功课明白未,老师讲的话,可曾有违背……” “你俩怎么都会唱,”沈从之嚼着毛肚,疑惑地瞥向徐志怀,又瞧一眼张文景。“我在学堂从没学过。” 张文景嘲笑道:“因为你是乡下人。” “你苏北佬。”沈从之难得反唇相讥。 张文景撇撇嘴,无话可说。 一旁的徐志怀眼底含着笑意,看着两位旧日的同窗,唇间仍哼唱着十几岁时,学会的歌谣。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大家努力呀,同学们,明天再会……” 于是乎,青年人的歌声被另一种久远的旋律覆盖,那声音早了十年,苍老了许多,疲倦了许多,但它从戊戌变法到五四运动,又从五四运动到全面抗战,万般艰难地流淌下来,如同奔腾不息的黄河长江。这是“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是“我们一路莫徘徊,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愈是哼唱,他愈是觉得有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 沈从之不胜酒力,等到吃完饭,已经醉得走不了直线。张文景两手擎着他的腋下,预备先送他回家,再回专供政府要员居住的公寓。徐志怀还想散散步,就先不与他们一起乘车回家。 适逢阳春三月,子鹃夜啼,望帝泣血。 既有弥漫着略带涩味的杜鹃花香,也有因雨水而腐烂在地的青翠枝叶。 万物的生与死,都在同一时刻涌现。 三人在十字路口挥别。 夜幕深沉,徐志怀走在湿淋淋的石子路,面对着夜色,心里忽而涌现出淡淡的茫然,想着:要往哪里去?这茫然使得积压在心口的愁闷愈发浓烈。 正当这时,沈从之突然喊住他。 徐志怀回眸。 他见昏黄的路灯下,沈从之面色枣红,戏台上的关公也不过如此。 下一秒,他深吸一口气,铆足力气,朗声同他喊道—— “霜月兄,前路坎坷,一定小心!” 顷刻间,山城浓雾一般的细雨,成片地移过来,晴和雨的变幻不过眨眼功夫。 徐志怀不答话,只高举起手臂,冲他用力地挥舞两下,然后背过身,挺直腰杆,孤身走入那漂泊不定的夜色中。 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乱走,连醉酒的滋味也是微微。 他走上山坡,远眺,目光尽头悬着一抹浅淡的红痕,浮在半空,分不清远近,猜测是某户人家挂在走廊的风灯。 徐志怀本就是徜徉,瞧见了红光,便顺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慢悠悠地走到红光所在的大门前,徐志怀看匾额,方知此处是一处不大的寺庙。庙内并无念经声,可能僧人挂上灯就回禅房睡觉了。的确,夜已深,他两手插兜,站在暗金的匾额下,周遭除却风、雨和一两声的子规啼鸣,别无其它。 兀自看了一会儿,徐志怀一步跨下三个石阶,转身,沿着外墙继续走。 这庙宇大抵是已经老透了,朱墙乌瓦、垣墙坍圮、荒草萋萋,一如古老的华夏文明,快要气绝。 他感慨,在夜雨声中漫步,心中那说不清的哀愁越发浓厚。不知怎的,他忽而想到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又想起唐明皇梦回长生殿。想到唐明皇不是好事,因为那样,他就会连带着想起长恨歌,想起长恨歌,就会想起合肥那棵百年的楷树…… 他曾在树下说:“婚丧嫁娶,百年不变……好比这棵树,没准再过一百年,它还在,继续注视我们的后代。” 她却说:“那要是遇上了一个特别大的、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呢?比如一道天雷劈下,将它点燃。” 现在这场灾难来了,毁灭了大半个中国。雷峰塔轰然倒塌,楷树付之一炬。所有百年不变的事物因此发生改变。 他却再没机会告诉她,你那时候说的是对的。 雨依旧在下,绵绵的,打湿了他的面容,腐蚀了他的骨头。 徐志怀骨架松垮往回走,上坡、下坡……过了一些时候,头顶如大江潮水般的云流,断了、淡了,雨渐渐停息,可惜停的太晚,他已湿透。 回到吊楼,徐志怀换上睡袍,坐在书桌前抽烟,沉思。 桌面摆着一叠用细麻绳捆扎着的信,是谭碧扔给他的那些,跟随他从上海一路辗转到重庆。这些信,他在上海、重庆各看了一部分,但也有很多没看,还是因为怕。怕在信中看到太多她的想法,怕这些想法会刺伤了他,更怕看到那些“本可以——却——”。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怯懦的男人。 火星快烧到半截,他夹着香烟,逐一展开信纸,一封接一封地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只得一生 (下) 信封从指腹划过,时间由远及近。 他看她在南京备考,睡在阁楼上,盖着旧棉被,用衣服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看她不敢买煤炭,甚至不敢吃饭;看她考中金女大,办诗社,给杂志做翻译,拿到奖学金;看她勤工俭学,骑自行车去做家教;看她拿到工资,欢天喜地地去买拿破仑蛋糕…… 她散散慢慢地谈,他抽着香烟听。 信与人、说话者与听话者之间,慢了四年,又是一个四年。 春阴的午夜,雨初歇,风未止,屋外的梨花被细雨打湿,纷纷而落。 忽而,一声轻柔细微的声息,在神思深处响起。 “你……爱我吗?” 徐志怀循声望向窗外,似有若无的一抹月色,在阴云中显露。湿透了的梨花雨,被孤魂一般的月光照亮,恍惚间,拼凑成一个少女纤瘦的身影,摇摇摆摆地闪到了他房里。组成她身体的花瓣,太白、太干净,片片倒映出了信中的文字——所有的信,所有的话。 分不清是梦是真。 徐志怀扶着靠椅起身,一如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想要走到她面前,抓住她,但不知为何,他迈不出步子,只得困在桌边,看她神色悲戚,独自在屋内徘徊、低语。 “阿碧,我从前总是问他这个问题……你爱我吗,徐志怀?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耳边确凿听到她哀伤的低语,眼前却是被小楷淹没的、梨花所拼凑出的身影,柔和到近乎透明,在春夜里飘忽不定。 徐志怀痴痴望着,似被魇住,口舌难开。 “但他从没有回答过我……我永远在猜,猜他的想法,他的心思……” 苏青瑶,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在心里答。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我要是不爱你,就不会—— “可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奇迹发生了,他说他爱我,我又能相信吗?” 为什么不能!苏青瑶,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我是说真正的爱,作为苏青瑶,他对我……我……” 别开玩笑了,我的爱哪一点不是对你!难道我爱过其它什么人? “这太难了,阿碧……妄图去谈理解……我有时连他是不是在乎我,都不敢确认……” 你喜欢看书,口味偏甜,厌恶腥味,爱一切美丽的事物,所以早春要养水仙,入伏后要养碗莲。你点心最爱吃拿破仑蛋糕,因为在启明女学上小班时,你总看同学吃,自己却从没吃过,此后便有了一种补偿心理。你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阮玲玉,从情欲宝鉴开始,就喜欢她了。后来恋爱与义务上映,你拉着小阿七偷偷溜出去看,还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青瑶,我知道,我只是……喜欢你有小心思时候的表情……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娇气、爱哭、多愁善感……我全都知道,不是吗? “毕竟,他从来不听我的意见,也从不把他的事情告诉我。” 那是因为——因为—— 徐志怀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哑了。 因为他不相信她能解决那些事。 所以她有心事他不听,他遇到了麻烦,也从不讲。 “但说回来,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可能是习惯了吧,小时候有父亲,长大后有志怀,我不用费力气去思考那些,只要能让他们高兴就好了……” 你不用讨我欢心。 这话他答得声息微弱。 因为徐志怀清楚他是怎样一个固执且强势的人,但两人在一起,总会有冲突,总需要有人退让,而那个人从不是他。 “志怀他对我一直很好……可他的这种好,时常让我惊恐。我怨恨他不爱我,爱、我;我也怨恨他对我那么好,有时,我宁可他对我坏一点,好让我有理由朝他发泄一通;但我最恨的,是我自己,我恨我为什么那么不中用。” 我是……因为爱你,才对你好的。他在心中艰难地诉说,字句如古佛身上的金屑,片片剥落。 可怜的是他也刚搞明白这件事。 “阿碧,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你爱一个人,同时又会非常恨他,渴望伤害他,以此证明,你不是某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太糟糕了,用那样的方式结束婚姻,左右伤害了两个人……我很后悔。” 徐志怀听着,心脏似是被掏空。 他再度产生了将要被她毁灭的痛感——另一种方式的毁灭。 “算了,都算了吧,现在再谈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从我背叛他的那一刻起,我与他此生便再无可能。” 不是的! “他永远不会明白我的情感。” 不是的。 “在他看来,我不过是潘金莲之流,世人眼中或许亦是。” 不是的…… 他连连否认,霎时冷汗如泉涌,呼吸也一下急过一下。止不住的促喘令痛苦压缩到极点,彻底压垮了他。他侧过涣散的身躯,右臂伏在座椅上,颤抖着,挤出一丝声音——干哑而粗糙的声音。 “那你呢?苏青瑶,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话音方落,霜色的身影微微一动,转过来,面向徐志怀。而倒映在她身上的秀丽小楷,随之变幻了模样,信中的一个个“他”字,变成了“你”。 “我怎么可能没有爱过你!”虚影说着,走近。 她的面目逐渐变得清晰,泪水是雨水,从梨花瓣里滑出来。 “从十六到二十一,从二十一到二十六,志怀,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年?”那虚影发起抖,带雨梨花飘落在他的面颊,分不出是谁的泪。“可是,可是……除了爱,我的人生总要有些别的东西吧!” 话音极远又极近,徐志怀伸手想去抓住她,可白光一闪,消失在眼前。 他着了慌,举目四望,在玻璃窗外,看到莽莽苍苍的春夜浮出一轮圆月,月下有一截白绢似的身影,彷如是她。 徐志怀见了,狮子似的奔出吊楼,却误入一片荒园。 雨后的月亮极冷,精铁一般的寒光,照出了这荒芜的废墟。 而她的身影似近似远,在他面前。 徐志怀追着她,沿杂草丛生的小径向前,跑过绿暗长亭,目之所及,是金粉剥落的凤阁龙楼,朱漆斑驳的木门墙柱,是已成断肢残骸的百年楷木,是积满浮萍的池塘旁,一叠叠乱堆的太湖石。竹冷翠微,杨柳堆烟,试问唐明皇追杨贵妃,柳梦梅追杜丽娘,是否都经过这片废园? “青瑶……青瑶……”他呼唤那幽影,“你会回来见我的,对吗?青瑶……总有那么一天!” 她垂泪:“不会再有奇迹发生了,我已经不相信奇迹了。” “不,青瑶,不要抛下我。”他说,眼里有了泪花。 “太迟了。” ……这段感情里,所有的一切。 说罢,那幽影转身离去,将要消散在月下。 徐志怀浑身战栗,快步追去,想抓住她,可胳膊一动,竟惊醒。 微弱的晨光挤满了信纸,涂满了桌前的他的面庞,完全是惨白的一张脸。 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六年来,他从没有一刻真正地走出过与苏青瑶的关系。 从她出轨的那一刻起,两人就站到了平衡木上,开始周旋。谁也不能离开谁,谁也无法靠近谁,又在潜意识里觉得对方会永远待在那一头,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去恨、去爱、去计较,去诅咒。这是两个人的博弈,两个人的战争,两个人的爱和恨,永远无法停止,永远不能抽身……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毁了就是毁了——虚空,一个可怖的黑洞,长满霉菌的灰青色的心。 徐志怀恍如雷峰塔刹时倒塌,只剩一片灰白的砖块,哀鸣滚动在他的喉间,嘶哑地翻滚。又听亮黑红眼的噪鹃跳上枝头,叫:“呜哇哦——呜哇哦,呜哇哦——”。它压弯树枝,昨夜的雨珠纷纷落地,长短不一的叫声,听起来真像是在喊“苦啊——苦啊!”在泣血杜鹃的催逼下,他发出微弱的悲声,涕泗纵横。 第一百七十章 离歌 徐志怀记不清自己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但总归是一天天、一月月,慢慢地熬到了头。因为不管怎样,仗是要打的,日子也是要过的,天亮与天黑就像涨潮与退潮,不断侵蚀着人的躯体,反复冲刷,将一切淘洗干净。 而等他终于在浪潮声中回过神,已是寒冷的冬季。 这天,是农历十一月中旬,几轮轰炸结束,重庆迎来了连绵的阴雨。张文景的秘书接连被炸死了两个,他自觉运势不顺,待到冬雨初停,便急切地说要去华岩寺烧香。 徐志怀与他同行。 两人结伴上山,点了三根佛香,在佛堂前拜过菩萨。张文景打算给各路菩萨佛陀送点好处,帮忙给自己转转运,至少保住下一个秘书的性命。徐志怀对这些不感兴趣,就说想四处看看。他与张文景约好时间,到点了在大殿外的廊下会面。 此时日过中天,渐渐往西跌落,然而他独自走了一会儿,忽而刮起寒风,被吹乱了的浓云完全遮蔽了日光,眨眼功夫,雨又下来了。大雾一般的细雨,将他笼罩,分不清前路,也瞧不见归途…… 徐志怀只得随着心意乱走,不知不觉,走到寺院一处似是荒废的偏殿。枯草深处,隐有琵琶声传来,凄凄切切复铮铮。 徐志怀寻着琵琶声,走近一个房门半开的庙宇,昏暗的屋内点着油灯,油灯旁坐着一个瞎眼的老者,就是他在弹琵琶。油灯是为身旁膝盖高的男童点的,他伏在油腻腻的桌面,玩一只发黄的草编蚂蚱。 徐志怀快走到门前,那盲老者兴许是辨听出脚步声,停下琴音。 男孩也瞧见了男人,直起腰,大声问:“先生来算命吗?” 徐志怀驻足,停在屋外,一时哑然失笑。 原来是专替香客算命的相士。 徐志怀不信命。在他看来,如若凡尘的一切,都由老天爷决定,未免太过悲惨。自然而然的,他也不信鬼神,不信地府,笃信死了就是死了,烂肉一团,迟早被鸟兽虫鱼吃干净。 所以周率典在世时,常说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兴许是见他不回话,那瞎眼老者头一歪,又弹起琵琶。那声音在闪烁着银光的迷蒙云雾穿行,一下一下,极猛烈,银刀那般剖人心肝。徐志怀听着,似是被捅了一刀,背微微弓着,向前两步,站到了木屋的檐下。 “我问别人的,”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行不行?” 琴声再一次断了,干哑的嗓音冒出来:“是男娃女娃。” “女的。” “多大了。” “壬子年出生,”他说,“今年 26 岁。” 老者又问:“有生辰八字没?” “有,我可以背给你听。”徐志怀答。 这东西还是在正式结婚之前,通过苏家媒人送来的庚帖知道的。 一市尺多长的红帖,装裱精美,封面用工楷写“百年好合”之类的吉祥话,翻开第一面,就写着新娘岁数和生辰八字,再翻一页,签着她父亲的名字。 徐志怀记得当时看到了,还在想,一个小姑娘,长得那样漂亮,却是个跛脚,又是在隆冬的子夜出生,总感觉很可怜。 这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他记到了现在。 瞎子将琵琶横放在膝盖上,转动琴轴,给琴弦调音。徐志怀俯身,将八字报给他听。瞎子点头,摸出三枚铜钱,掷六次,又掐几下手指。他重新竖起琵琶,一面弹奏一面咏唱起八字主人的身世,说她福薄,说她体弱,说她心气儿高,说她思虑重……这算命的瞎子扶着琵琶,在板凳上左右摇晃,真像是通了灵,能看破什么天机。 鼻音嗡嗡作响,萦绕在徐志怀耳边。 一曲唱完,他问徐志怀,想问什么。 徐志怀后背发凉,右手紧了又松。 良久,他嘴唇动了一动,问:“我想知道……她……还活着吗?” 瞎子听闻,指尖在琴弦上拨出几声呕哑嘲哳的曲调,又使劲压住。 “很难啊,先生,现在这个世道,这样一个世道……”那瞎子喃喃着,话锋一转,又含糊道。“但这位小姐是苦尽甘来的命……我想,她应当还活着……吃了很多苦,但活下来了。” 只因这一句,徐志怀心弦骤然拉紧,又缓缓地松弛。 他并不信眼前的瞎子能看破什么天机,但他愿意相信她没死。 “多谢,”徐志怀说着,掏出几张钞票递给瞎子,又额外给了旁边的男孩几块零钱,叫他明早去集市买零嘴吃。 再看一眼腕表,张文景差不多该出来了,他转身欲走。 临行,身后的算命瞎子冷不然叫住他。 这时,徐志怀已步入雨中。 他侧身回望,见雨丝织成的密网后,那盲老者端坐油灯旁,怀抱琵琶,眼眸低垂,宛若一尊泥金的佛像。 对方问:“先生,那位小姐是您的什么人?” 徐志怀语塞。 是啊,她是我的什么人? 一个离婚六年的前妻。 一个背叛了我的贱人。 一个我唯一爱的女人。 一个……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的……苏青瑶。 漫长的沉默后,徐志怀微笑着开口:“她是我的妻子。” 说罢,转身离开。 走出昏暗的庙宇,站在廊下,他见漫天细雨被凝成了更小的雪花,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舞,恍如尘埃。 不多时,张文景也出来,手腕多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 “你做什么去了?” “算命。”徐志怀说着,走到廊道的瓦檐下,半边身子曝露在外,又转头问他。“忙完了没?走不走。” “走,”张文景点了下头,又问。“你算的什么?平安,事业,财运,姻缘?——姻缘。” “算是吧。”徐志怀说着,朝下山的路走去。 张文景哈哈笑两声,快步跟了上去。 雪细,两人并肩而行,如同穿行在尘埃飞扬的古都,那里经历了一场只在炼狱中才能见到的大火,于是万物燃尽,留下曾经记载着文明的纸屑,纷纷扬扬,积满肩头。 张文景耐不住寂寞,一面走一面说:“财政部公债司的陶司长,有个女儿,今年才二十四岁,人长得漂亮,金女大毕业的。缺点嘛……就是有点娇气,但再娇蛮,也不可能比你之前那个更恶毒,所以说——这位绝对是你理想中的女人。怎么样!要不去见见?我打包票,这次你一定会满意。” “不用了。”徐志怀断然拒绝。 张文景挑眉,以夸张的口吻去问:“你该不会还在想你那个前妻吧!徐霜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 徐志怀没回答,继续向前走。 轻薄的雪灰在眼睑融化,流下来,湿了他的面庞。 “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张文景长吁一声,放低了声音。“她早就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徐志怀转头静静地看着张文景,并不说什么。 张文景接着说:“就算她还活着,又怎样?她背叛了你,你喊巡捕房把她扔到看守所,你们两个是撕破脸了的。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你难道还想着和她在一起?” “没准呢?”徐志怀笑了笑,哀伤的。“没准能等到一个奇迹。” “别说笑了,”张文景停下脚步,俯视着他,“等?你打算等多久?一辈子吗?” 面前就是下山的石阶,徐志怀快他几步,此时已走下几级。 他站在下面,仰视着张文景,声音很轻。“可以是一辈子。” “还是算了吧,”张文景耸肩,夸张的西服垫肩像一个被举起的杠铃。“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徐志怀摇摇头,笑了。 “文景,人这一生其实也是很短暂的。”他说着,脚步轻快地走下石阶,背影转眼湮灭于这场没道理的细雪。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古月今人 (上) 过冬,又是一年的春和。这一年,苏青瑶提前修满学分,开始做毕业论文。同时,她受闻先生推荐,去到云南省立第一中学当教员,教国文。学校距离联大宿舍太远,苏青瑶就住到了那边的教员宿舍。 课程大多安排在上午的第一、二堂,苏青瑶上完课,会在办公室做教案和准备毕业论文。 一间办公室里有四五名教师,大多已婚。其中一位教英文的教员,姓郭,是单身,知道苏青瑶也是独自一人后,总要坐到她对面吃午饭。苏青瑶不想闹僵同事间的关系,只得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他问她的父母,苏青瑶含糊地说在上海。他又问苏青瑶是一个人来昆明求学。苏青瑶干涩地“嗯”了一声。 郭教员叹息,带了点怜惜的口吻说:“你这样一个独身的女人。” 苏青瑶抿唇,礼貌地微笑道:“你也是一个独身的男人。” “这不一样。” “我在努力让它变得一样。” 郭教员听闻,哈哈笑,或许是觉得她很幽默。 这样教了几个月,苏青瑶逐渐跟学生们混熟,常给他们带鸡蛋果、软糖之类的零嘴作为奖励,授课之余,会为他们读一些通俗小说解闷。学生之中,有一位女学生,叫王欢,同学都管她叫阿欢。她是极用功的学生,笔记一丝不苟,班里的同学也很服气她。 苏青瑶每次讲故事,她都会腰杆笔直地听,有时,没能讲完,她便会在放课后蹑手蹑脚地凑到苏青瑶跟前,问能不能把书借给她,让她能继续看后面的故事。苏青瑶自然答应,便让她每日放学后,到教员办公室继续读。 自此,每到黄昏,学子们拎着书袋,跑跳着冲出学校。阿欢就会怯怯地敲响房门,走进办公室。苏青瑶会泡一壶淡到尝不出味道的凉茶,看一旁的阿欢读书。 她有时忍不住想,就这样在昆明呆一辈子,教书到老,也不错。可有时,她看看阿欢认真的模样,又会怀疑自己真的能为人师表吗?我的能力、我的性格、我不堪的过往……但随着阿欢的读书笔记越写越多,苏青瑶的心渐渐静下来。她想,不管怎么样,只要她认真仔细地教,踏踏实实地教,就可以了。 然而,有一日,阿欢合上书本,如往常一般,同苏青瑶道别。苏青瑶送她出校门,她却告诉她,她以后不来了。苏青瑶很诧异,问她为什么。阿欢说:“我要成亲了。” “怎么会?”苏青瑶心口疼胀。“你还小……” 阿欢摇摇头,长辫子在身后来回甩。“苏老师,我已经十六岁了。” 苏青瑶眼前一花,恍惚间,她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浮现在阿欢身后,也是十六岁,也扎着长辫子,只不过她更矮小、更瘦弱。苏青瑶眉头抖动着蹙起,仔细看向虚影,她看清了,那分明是自己的脸。苏青瑶打了个冷颤,一时间,许多年前的声音再度逼到了耳畔,在责怪她:“你已经十六岁了,家里供你读完了中学,还不知足吗?徐先生人品好,也会对你很好,你现在太小,你不懂,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人不能什么都要……” “铛——铛——铛——” 学校打起晚钟,叫回苏青瑶的神思。 她定睛一看,阿欢拎着书袋,已经在黄昏下走远。 苏青瑶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彻夜未眠。 翌日上班,她将这件事告诉校长。校长怀揣教书育人的理想,从戊戌变法一路走来。他得知后,将教员们叫到办公室,一起开会讨论。教员们各执一词。这个学生成绩好,读书刻苦,他们都清楚,也很惋惜。但女学生结婚与否,是她们家里的私事,教员贸然出面劝阻,会激起家长的反感,也会影响学校的声誉。 各方乱音之中,苏青瑶起身,说:“这样吧,这周末,我去做个家访。” 散会,校长将她单独留下谈话。他其实很犹豫,如果是父母打着、骂着,不许她读书,大家十有八九会想办法帮忙劝说,但成婚——成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毕竟按乡下人的习惯,那孩子也确实到了成婚的年纪,学校出面插手,总感觉没理。 苏青瑶听着,不断地点头。 他的每句话,她都认可,很切实,很符合实际。 但是—— “校长,她难道是一条狗吗?”她轻轻地说。 老校长蹙眉,困惑地看向她。 “她还在读书,没关系;刚满十六岁,没关系;被父母包办婚姻,没关系;不了解未来的丈夫,也没关系;尽管她还是个孩子,以她的年龄、见识,不可能明白什么是家庭、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责任,但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未来的丈夫给她饭吃,给她钱花,宠她、爱她,大家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笑盈盈地在婚宴上说恭喜、恭喜!……难道她不是未来的新青年吗?难道她没有思想和自尊吗?难道——她是一条狗吗?” “他们也许能过得很好,”老校长缓缓地说。“我们作为外人,贸然阻止,反而破坏了一桩姻缘。” “正是因为他们可能相爱,才更不应该是这样的开头……”苏青瑶似是想到什么,眼里闪动着些许的泪光。她咬牙,深深吸了口气,遏制住那微妙而苦涩的心情,诚恳地低下头:“校长,您放心,我只打算去问问学生的想法,她若是不愿,我们作为教员,可以试着和学生家长沟通。但如果……这确实是她想要的,我也希望她能过得幸福。” 有了这句话,老校长安心不少,点头同意了。 周六日一早,苏青瑶去东城采购。自从美国宣战,飞虎队来到中国,昆明东城就多出了许多美国货。苏青瑶在地摊买了一大筒黄油、两个午餐肉罐头和一袋橘子,带着它们去阿欢家。 开门的是阿欢的母亲,兴许是涂了胭脂,脸蛋红扑扑的。苏青瑶将礼物递给她,说自己是阿欢的国文教师,来看看她。女人很兴奋,连声道谢,而后道:“丫头在试嫁衣,”她说着,领苏青瑶进到卧室。 昏暗的房间,已经系上红纱。阿欢坐在床边,鲜红的袍子,纤细的手指,红盖头蒙住了肉嘟嘟的脸,活像一个瓷偶,摆在床头。 她像是怕她,蒙着盖头,始终不肯摘。她娘叫她喊先生,她也不叫。阿欢母亲嗔怒地推了下女儿的肩,又对苏青瑶说:“这孩子,要出嫁,会害羞了。”苏青瑶也笑笑,摆手说没关系,又说,想和阿欢单独聊聊。她母亲同意了。 吱呀——卧房门合拢。 苏青瑶扶着床沿,蹲在她跟前,唤:“阿欢。” 阿欢咬着嘴唇,侧过身,嗫嚅地应:“苏老师……” “阿欢,你要成亲了。” “嗯,啊,是啊……” “你想嫁人吗?”她柔声问她。 红盖头下的阿欢沉默许久,轻轻地答:“我不知道。” 苏青瑶接着问:“要是不想嫁,我们就不嫁了,好不好?老师帮你去说。” 又是一阵沉默过去,阿欢磕磕绊绊地说:“但那样的话,阿妈会很伤心,她在村子里会抬不起头……而且阿爸说,那户人家里有五十头牛,那个人也勤快老实,他喜欢我,他会对我很好很好,我嫁过去是享福的。” “所以你是想嫁人吗?”苏青瑶眼眸发涩,问她。 听了这话,阿欢突然发起抖,带着哭腔说:“苏老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苏青瑶的五脏六腑霎时间酸透了,险些流泪。 但她眼睛瞪大,强忍住眼眶里的泪花,右手紧紧握住少女膝上的双手说:“没关系,不知道也没关系,你还小,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但答应老师,嫁了人,也不要忘记读书,没有老师,你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当老师。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你一定能做到的……然后,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来找苏老师,不要怕,老师会帮你的。”话音似玻璃弹珠,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阿欢皱皱鼻子,泪水陆陆续续地从盖头里落下来,滴在她的手背。 “嗯。”她点头。“我答应你。” 苏青瑶从旗袍的衣襟里掏出棉手帕,默默地擦干她的泪。 婉拒了阿欢母亲的留饭,苏青瑶离开。 她推门,见天幕高悬着一轮亘古的明月,照出一百年前,也照出了一百年后。 沉思着,她慢慢地走回学校,竟巧遇了外出散步的郭教员。他问苏青瑶家访怎么样?苏青瑶一五一十地说了。郭教员摇摇头,叹惋道,看!他们果然什么都做不了,苏青瑶是白去一趟,白费力气!苏青瑶点点头,说:“但去了总比没去好,至少尽了教员的责任。”郭教员讪笑:“是的是的,”而后他又以玩笑的口吻说:“乡下从来都是这样的,很正常,只怪苏先生是上海人,还没入乡随俗。” 苏青瑶唇角一紧,陷入沉默。 这般默默地走到十字路口,两人的住处各在一边,到了分路而行的时候。 此时,苏青瑶才开口。 “郭先生,”她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像云像梦,像是一个不存在的理想。“倘若一百年后……我们脚下的这泥土地……还有不足月的女儿被扔山间弃婴塔,还有新埋的女尸被结阴曹地府的婚,还有想结婚的接不了,想离婚的离不掉,有良家女被卖作高官妓,有女学生被骗作富人娼。那从前,为变一变这华夏而断头的志士的命,如今,天上地下凡拿枪杆子打日本人的命,从古至今无数可怜女子的命,全都——白死了……” 说罢,她微微俯身,没有客气地道别,径直转身离开。 昆明的旷野一望无际,她孤身一人在其中跋涉。 不多时,风起来了,呼啸着,吹得她乌发乱舞,草、树、云,也全在颤抖。 而她顶住狂风,迎着月亮走,泪水从眼角流进了喉咙。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古月今人 (下) 它太苦、太涩,堵住了咽喉。 她像是哑了,发不出声音,舌尖颤动,是一下下急促而细微的喘息。 苏青瑶白枕鹤似的在旷野穿行,眼前是被狂风搅碎了的铁一般的月光,月的碎屑中,又闪现出许多人影,小巧的身形,稚嫩的脸庞,在她眼前乱舞。 苏青瑶一阵眩晕,不由地放缓脚步。她促喘着,垂首拭泪。杂乱的人影也随泪水,渐渐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是她。尽管面目溶解在了月下,但她知道那是她,十六岁的她,因为太害怕去杭州,太害怕要脱光衣服睡在一个陌生男人身旁,而离家出走。她带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服,一本她最喜欢的杂志,以及从七岁起就陪着她睡觉的布偶绒绒。钱袋子塞在筒裙的口袋,是她帮邻居照顾小孩得来的。 她带着这些东西,跑上电车,听着清脆的叮铃铃声,坐到汽车站。她茫然地站在售票窗口前,不知道能去哪里。她没有可以收留她的亲戚,没有一个愿意保护她的大人,她已经毕业了,回不去女学,而她的朋友,和她一样,也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于是,她胡乱买了一张去松江县的汽车票。等发车,颓日沉红,她靠在车窗,看自己驶入霞光中,一如步入血海。 车停,天幕漆黑,商铺大多已经闭门。她跳下车,所面对的是一个与南市完全不同的世界……凄清、荒芜,简直是一片废墟。彼时的苏青瑶走在荒草萋萋的土路,脑海发了疯似的同她复述起那些关于流氓、小偷和强盗的故事,有被肢解的舞女,有被拐卖的女童,她们被砍断了、剁碎了,抛入黄浦江的波涛,最终化为小报上的一个惊悚奇闻。 她紧紧抱着布包,环顾四周,这漆黑的、恐怖的世界,唯一熟悉的,是冰冷的月光,永远高高地悬在夜幕中央。密林暧昧地摩擦起树叶,沙沙作响。忽的,满树乌鸦惊叫,“嘎——嘎——”,一声高过一声。十六岁的苏青瑶转身看去,隐约瞧见一个庞大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一瞬,她吓坏了,搂着布包,孤零零地蹲在荒野上,放声大哭…… 苏青瑶走近,垂眸,沉默地凝望着那哭泣的虚影——蝴蝶一样的肩膀震颤,简直要哭到把胃吐出来。 泪水再度涌上她的眼眶,回忆袭来。 她记得,那晚来的是一位拾荒的婆婆。她把她交给警厅。苏青瑶在那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她父亲与继母赶来。苏荣明大发雷霆,说他费尽心思为她觅得良婿,她却不知感恩。苏青瑶深深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回家,几次睁眼与闭眼,日子很快要到启程去杭州的那天。苏青瑶的继母替她检查行李。她拿出了她上学穿的蓝布衫,她漂亮的蝴蝶结发夹,和她的玩偶绒绒。苏青瑶坐在床上,动了动嘴唇,没出声。因为继母是对的,把绒绒带去杭州,能放在哪里呢?难道放在她和她丈夫赤裸的身体之间吗?太荒唐了。 苏青瑶默默地看着皮箱,就像看着自己广告单一样的人生,正面是父亲的女儿,翻页是徐霜月之妻,这两个字已经占满了页面,没有其他文字可供在上头书写。她突然好恨她的那个“丈夫”,恨他是如此的庞大和强势,竟蛮不讲理地挤走了她曾经所拥有的一切,而在他们可怜的三次会面里,他甚至都没说过他喜欢她…… 然而往者不可谏,此时的苏青瑶,只得对着大哭的幻影,喃喃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害怕,都会过去……” 似乎是听到苏青瑶的声音,少女抬起头,回望她。 万古如一的明月消弥了岁月。 少女站在十三年前,哽咽地问十三年后的女人。 “真的吗?真的都会过去吗?” “会的。”苏青瑶轻声答。“都会过去。” 她用袖子擦擦眼泪,站起。 “那结婚……结婚是什么感觉。” “像做梦。” “噩梦还是美梦?” “都有。” 少女咬住下唇。 “他……徐先生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会打我吗?会骂我吗?” “不会。”苏青瑶摇头,神色有难以掩饰的哀伤。“相反,他会对你很好,给你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和珠宝。但……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 苏青瑶几乎毫不犹豫的回答:“你自己。” “自己?” “苏荣明女儿和徐志怀妻子之外的……你自己。”苏青瑶告诉她。“能让在你死前,挺起胸膛对自己说,我也是很厉害的……那个自己。” “看来你还是离开他了。” “是的,在你的五年之后。” “就你一个人吗?是怎么走的?我想不出来。” “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苏青瑶苦笑。“那是个糟糕的决定。” “多糟糕?” “不如直接抄起酒瓶狠狠砸碎他脑袋。” “那真的是很糟糕了。” 苏青瑶点头:“是啊,是啊。” “后悔吗?” “有一点。”苏青瑶长吁。“因为这不仅伤害了他,还牵连了其它人……那个人也是一个相当好的男人。” “所以你爱他吗?还是……非常的恨?” 苏青瑶听闻,喉咙发紧,张口无言。 爱?恨?她分不清。 因为她的丈夫和徐志怀这个人,偏偏是同一个。 她想咬他,想吻他;想推开他,想依偎他;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狠狠砸碎他的自尊和傲慢,又在离开后,长久地为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感到痛苦,去想,她当时应该做出更好的选择,但她没有。 远离与靠近,思念与忘却,所有背离的词汇同时涌现。 她应该是恨他的,真的恨,可单纯去恨一个人也不是这样,爱一个人才是。 但这一切都结束了,从她离开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念头,旷野发出低沉的悲泣,飓风袭来,吹散一切。月光被风声割断,片片坠落,月下的幻觉也消散在乱影中…… 苏青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教员宿舍的。 她脱去外袍,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早春,她在徐志怀的臂弯中睡了一觉,醒来,窗外是乱蓬蓬的鸟叫。他们曾经有无数个清晨是这样,她醒了,但怕吵醒他,就不动。等到他醒,会翻身过来亲她的眼睛和面颊。 但这次,她直接坐起,手心撑着床榻,俯视着他。 徐志怀睡眠浅,她一动,他也就醒了。 四目相对,她凝望着他,许久,眼泪无声滑落,一滴滴,落在他眼下的那一块皮肤。 他眨眼,她的泪便沾湿了他的睫毛。 “怎么了?”他问她。 “没什么,”苏青瑶摇头,“你不明白的。” “说说看?”徐志怀举起右臂,食指将她垂落的长发别回耳后。“也许我明白。” 苏青瑶也抬起手臂,掌心盖着他的手背,让面颊靠在上头。 “不,你不明白……不明白我有多希望自己从没爱过你。” 说出这句话的刹那,苏青瑶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她突然惊醒,目光正对上乳白的晨光,一下秒,眼前又忽得一暗。 缘是昨夜忘记关窗,使遮光的布帘被风吹起。 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坐起,曲起腿,脸埋进臂弯。这时,她忽然听见门外高声喊:“苏先生!苏先生!有你的信!”苏青瑶听了,使劲晃晃脑袋,披衣下床。她开门,是负责管理信箱的校工。苏青瑶俯身,连连道谢,接过他手中的信,低头一看,信封上竟写着谭碧二字。 苏青瑶迫不及待地拆开。 目光落在信纸,第一眼便瞧见她写“青瑶我妹”,短短四字,令她悲喜交加。 谭碧在信中告诉苏青瑶,她替她救出徐志怀,并帮他离开上海后,租界的局势越发紧张。她怕被日本人暗杀,也怕被汉奸举报,就随屠青跟着杜先生逃去了香港,不曾想香港沦陷,迫不得已,她又回到上海,但从此隐姓埋名,居无定所。直到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府,上海的局势逐步安定,她才敢回到从前的居所,也因此收到了苏青瑶的信。 在长信的末尾,谭碧问她,要不要回上海。 第一百七十三章 故园 自从收到谭碧的信,苏青瑶便开始考虑离开这里。但长沙开战,来时经过的越南也被日军占领,她独自上路,势必会遇到许多危险。万般无奈,苏青瑶只得强压下奔回上海的心,继续在昆明教书。 在省立第一中学任教快半年,她完成毕业论文的初稿。刘教授的性格,不似本科的陈教授温和,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能入得了他法眼的学者,唯陈寅恪先生一人。苏青瑶心惊胆颤地递交论文,果不其然,被臭骂一通,于是开始二稿、三稿……不知不觉,一年过去,她带的这一届学生要升高二。 放寒假的前几天,又来空袭。警报响起的瞬间,苏青瑶仿佛一只机警的牧羊犬,指挥学生们往防空洞跑。待日机过去,她钻出防空洞,又牵着学生的小臂,将他们一个个拉出来,同时嘴唇翕动,在无声地清点人数。 一二三四……数着数着,苏青瑶胸口泛起一种奇异的酸甜,想起从前吴校长说,她少时为读书,以吞金自杀相威胁,如今看到自己的学生不必闹自杀,便能有书读,便是说不出的安慰。她看着从身边跑跳着出来的学生,默数着:十三、十四、十五……苏青瑶记得,她所教授的这个班,共有三十八名学生,女生有十七名。这十七人,和男同学坐在同一个教室,读一样的教材,未来也可以报考同一所大学,所面对的世界也与苏青瑶少女时的,大有不同。而等这些孩子长大,就会去教育新的孩子……她相信中国人有这样的韧性,只要双脚还踩在土地上,就有力气一直走下去。 怀着这样的想法,苏青瑶数到第三十七,手臂下意识地往防空洞内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她记错了,现在的班里只有三十七人,阿欢走了。 心里骤然一空。 最后一课,布置完假期作业,学生一窝蜂地奔出学校,像在笼子里待了太久而变得神经质的鹦鹉。放寒假了,苏青瑶也要回联大,继续和论文打架。临走前,她又想起阿欢,便去拜访她的母亲,拿到了她丈夫家的住址。 翌日,苏青瑶去到阿欢的夫家。迈进门槛,便见阿欢站在檐下,一手抚着隆起的肚皮,一手的食指对着地板,指挥女佣拖地。 十七岁的少女,却挺着一个篮球大的肚子,孕育生命的慈爱母性,与少女的稚气交错闪现在面庞,有种在卓别林的滑稽戏里才会出现的荒诞感。苏青瑶看看提来的沃柑,也不晓得她能不能吃。 阿欢请她进屋。两人坐在床畔,大红的被褥,绣着戏水鸳鸯。苏青瑶把枕头和被褥堆叠起来,垫在阿欢的腰后。彼此聊琐事,阿欢在学校有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苏青瑶就把那几个女孩的近况告诉阿欢。然而学堂与家庭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阿欢摇摇头,说她们已经很久不来往,转而开心地叫苏青瑶摸她的肚子。她说已经起好了这孩子的名字,叫继宗。苏青瑶问她要是女儿呢?阿欢说还没开始想。苏青瑶说,起个好的,像你的名字一样,欢欢喜喜。 阿欢笑笑,反过来问:“苏老师的孩子是留在上海了吗?” “没。”苏青瑶也微微笑。“我没有孩子。” “怎么会?老师不喜欢小孩吗?” 苏青瑶顿住,笑意霎时间淡了。 “不是的,我很喜欢孩子,也很喜欢你们,”沉默片刻后,她说。“但我一个人,要怎么生?” 阿欢惊奇地瞪大眼睛,问:“男友呢?” “也没有。” 她眨眨眼,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以前有过爱的人……又爱又恨,以至于后来对他的恨超过了爱,所以后来就分开了。”苏青瑶轻声解释。“但没关系,老师现在一个人,过得也很好。” 阿欢迟疑地点头。 苏青瑶见状,转了话题:“这次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想不想要老师的书?就是你从前看的那些。老师要回联大了,将来可能离开昆明,书太重,带不走。” “要。”阿欢点头,声调高高的。 过几日,苏青瑶如约给阿欢送书。那是昆明最常见的晴天,蓝天、金日,空气白得好似新造出来的宣纸,绿树藏在纸后,有个淡色的轮廓。两人在门口分别。苏青瑶走出一段路,回眸,见阿欢仍留在门口,便招手,示意她回屋。她转身,又走出一段路,再回眸,见阿欢仍守在原处,一动不动。天蓝得瓷实,压在她们头顶。苏青瑶迈着大小不一的脚行进,时不时回头,见阿欢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 夜幕降临前,是极为辉煌的落日,苏青瑶独自走在原野,远处扭曲的怪树,近处杂乱的绿草,都洒满了金屑。忽然的,头顶传来轰轰的响声,是日机吗?她仰头去看,并不害怕。 也在那一刻,苏青瑶坚定了回上海的决心。 她知道,不管路上发生什么,她都能应付得来了。 完成答辩,已是来年。苏青瑶受闻先生帮助,留在联大当他的助教,助教满一年以上,就有机会升讲师。午夜,她坐在书桌前,听到了屋外清脆的鸟鸣,也听到了遥远的斯大林格勒响起的枪炮声……战火愈发激烈,回乡之日遥遥无期。但在这持久的混沌的黑暗中,又能隐约瞧见胜利的曙光。 又过两年,日军节节败退,敌机远离昆明上空。 终于等到可以回乡的时刻。 苏青瑶当即向闻先生递交了离职申请。 离别前,闻先生刻了一枚苏青瑶的姓名章,赠予她,并告诫:“读书难,女子读书更难,断然不能颓废懒惰。”苏青瑶听教。而她的导师刘先生,虽然跟谁都合不来,但颇为护短。他帮苏青瑶写信联系了门下一位姓马的学生,引荐她去香港大学执教。 出发的那天,正遇上联大学生们游行。昔日的青年老了,新的青年们接过了号角。他们擎举几十个手缝的旗帜,嘶哑着喉咙高喊:“反对内战”,“中国万岁”,“我们需要和平”。 苏青瑶轻装上阵,骑着一匹矮脚的滇马,缓缓穿过游行队伍。马儿脚步沉重,缓缓走出校园,背后的呐喊声渐行渐远,似是台风来临前令人窒息的热浪。 回乡之旅,堪比千里走单骑。 苏青瑶与一群茶商结伴,走得千年前的茶马古道,抵达成都,再从成都换火车,缓慢而艰难地向东行。 动身前,局势已趋于稳定,苏青瑶知道自己很可能在路上迎来迎来胜利。可真等到那天,八月十四日,她下榻江西九江的一间旅店,在山村。午夜时分,因一声足以震动大地的锣响,苏青瑶从睡梦中惊醒。她望向窗外,见当地的村民们蜂拥而出,敲锣打鼓,人人高举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在群山间不断地嘶鸣着,再遥远的欢呼声,此刻也近的像在耳畔沉吟。 ——这是苏青瑶此生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象。 第二天一早,再出发,遍地红纸屑。苏青瑶在山林间穿行,清风拂面,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没有直奔上海,而是向北,先回了一趟合肥老家。 祖宅荒草萋萋,前方那棵通天的古树被完全蛀空,歪斜着,三两只麻雀在枝头鸣叫。苏青瑶喊住一位过路的乡人,向他询问有关苏氏一族的消息,对方却说早已分家,族人有的早亡、有的惨死,有的逃亡别处,有的当了汉奸,有的搬到国外…… 苏青瑶谢过那人,又问他借来一把铁锹。 她跨过残败的门槛,环顾四周,屋内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搬空,绿植爬满墙壁。按照记忆,穿过中庭,走到后厢房,她找到那扇紧闭了二十余年的朱门。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血红的朱门也变得斑驳。 苏青瑶举起铁锹,一下砸断了被风雨锈蚀的铜锁。 来到那口长满苔藓的古井边,太阳晒得石砖温热,苏青瑶小心地坐下,鬓角依偎着井壁,闭上眼睛,就像趴在母亲的怀抱。 “妈妈……我来看你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碧瑶 嘴唇翕动许久,最终只有一声发出,苏青瑶靠在井边,泪如雨下。哭罢了,她起身,铲掉井边杂草,将青石井栏冲洗干净。 做完这些,她久久伏在石井边,与母亲道别。 正当这时,古井的杂草丛中传来一声猫叫。苏青瑶循声找去,发现一只瑟缩的三花猫,不过三个月大。它耳朵压低,朝两边展,正警惕地冲苏青瑶哈气。 苏青瑶环顾四周,没看到母猫的踪影。 “你也没有妈妈了吗?”她柔声叹息。 小猫好似听懂了她的话,耳朵慢慢竖起,走出来,来回蹭起她的小腿。 苏青瑶见状,抚摸两下它的脑袋,而后拎起后颈,像刚完成分娩的母亲那样,将它抱入怀中。 “好吧,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了。”她喃喃着,碰了下它的额头。 有了小猫的陪伴,余下的旅程走得飞快。 抵达上海站那日,是下午,火车轰隆隆地驶入站台,呕出一团白烟。苏青瑶隔着车窗玻璃,看向拥挤的站台,挑夫、村妇、先生、阔太太、流浪儿……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仿若花窗玻璃的碎片,一点点拼凑出上海的轮廓。 下车,她招来一辆黄包车,朝谭碧信中的住址奔去。 目光擦过车夫湿透的背心往前看,熟悉的景物迎面扑来。穿云的高楼亮着几百只玻璃眼睛,眼睛下方,张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是斑、是痣、是痘。再往下,凌乱的线条戛然而止,成了一道笔直的沥青路,路旁无穷尽的电线杆,则是都市整齐的牙齿。“叮铃铃,叮铃铃——”,电车发出急促的呼喊,在唇齿间穿梭。马路的尽头,走来一群摩登女郎。她们穿着短到膝盖的旗袍,烫发高高耸立,堪比违章建筑。 苏青瑶与这张独属于上海的脸对望,感受它的呼吸拂过面庞,吹起了她那从古老中国的另一头带来的棉手帕。 跑到一处弄口,车夫停住脚步,问苏青瑶是哪一号。苏青瑶愣了愣。她在昆明的广阔天地呆太久,忘了弄堂有多曲折。失神了好一会儿,她才将门牌号告诉车夫。车夫拉着她七转八转,转到一扇赭红的门前。 车夫笑道:“小姐看样子不是上海人吧,来看亲戚的?”听到这句近乎“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话语,苏青瑶猛然一哀。嬛 启程前苏青瑶给谭碧去信,告诉她,她要回来。但没说具体时间,因为路程太长,她也没法给准话。所以谭碧完全不知道苏青瑶今天会来。彼时,她开着收音机,足尖打着节拍,跟着周璇细细的嗓音,学唱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歌声零零落落得飘到了窗外,掉进苏青瑶的耳朵。她踌躇地站在楼下,踮脚朝窗口望,只见深蓝的天幕下,两根葱白的手指夹着一根灰白的烟,伸出来,指尖血红、烟头赤红,二者上下一舞,烟灰飘落。 苏青瑶心霎时酸透,涩着嗓子喊:“阿碧,阿碧——” 话音未落,屋内的歌声便断了。 谭碧扶着窗框俯望,看到一个穿蓝布棉衫的女人,很瘦,但很精神。她也见到了她,仰起脸,微微笑着说:“是我,阿碧。”谭碧慌忙掐灭烟,根本来不及回话,转头就扎进了房间。 咚咚锵锵,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木质的楼梯。 拉开房门,眼前霎时雪白。 “瑶瑶,你、你——”谭碧晕眩地张开嘴,喉咙里数不清有多少话争相往外挤。“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苏青瑶站在门前,唇角紧紧地笑。“一下车就来了。” “累不累?” “还好。” “那,那,”分别多年,乍然相逢,她一时有点摸不着想说的话。这时,她眼神一低,瞧见了缩在苏青瑶怀里的小猫,便笑着问。“唉?这猫儿哪来的?” “路上捡的,”苏青瑶说着,托起三花猫。“来,拿破仑,跟干娘问好。” “喵呜——”那只叫拿破仑的三花猫竖起了它的大尾巴。 谭碧见状,指尖递到它的鼻子前。拿破仑凑过去嗅嗅,没表现出反感,谭碧才伸手挠它的脑门。拿破仑颇给面子地咕噜几声。 摸完,气氛稍稍和缓。 谭碧这才后知后觉道:“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 合紧房门,苏青瑶放下拿破仑,让它在一楼适应。 谭碧双手抱胸,上下打量她,语调高高道:“瑶瑶,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没办法,昆明太晒,”苏青瑶看向她,道。“别光说我,你也是……阿碧,你胖了呀,这哪还有以往沪上苏小小的样子。” 这话如若四两拨千斤,一下卸掉谭碧心头的重压。 “光吃饭不干活,可不得胖。”谭碧噗嗤一笑,学着以往的模样,扭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怎么,嫌我年老色衰了?” “哪会呢。”苏青瑶也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谭小姐艳冠上海滩。” 谭碧吃吃笑,主动撞了下她的额头。 苏青瑶也撞回去,“咚”得一声。 “哎呦!这么大力,苏青瑶你出去学武啦?”谭碧推她的肩,嗔怒道。“真的是,上楼上楼。” 苏青瑶微微笑,不言语,与她手挽手上楼。谭碧问她这一路辛不辛苦。苏青瑶自然说不辛苦。可能是为证明这点,她讲述起路上碰到的奇闻。楼梯的咯吱声,随女人的话音,一下一下响,好似穿插在戏曲唱段里的小鼓声。 谭碧听着一路的奇闻,咯咯笑,越笑越大声。 兴许是笑的太猛,后来竟笑乱了套,肩膀一耸一耸的,抖出了泪花。 她松开苏青瑶的胳膊,先一步冲进二楼的卧房,抽下挂在脸盆架子的毛巾,边拭泪,边用笑盈盈的语气说:“你说,瑶瑶你继续说,那个瘌痢头,然后……” 泪珠能擦去,话音的颤抖却怎么也止不住。 苏青瑶走过去,轻抚她的后背。 女人低微的抽噎,是春夜的雨打竹林,缠绵许久方得止息。 “阿碧。”隔了半晌,苏青瑶柔柔唤她。 谭碧抬头,依旧是颤声:“当年,南京、南京成那样,我还以为你死了……”说着,泪又下来了。 苏青瑶拿过她手里的毛巾,捧起她的脸,轻轻按着擦。 “没事了,不哭,没事了。我不是活着回来了吗?”分明这样说,她自己却也禁不住湿了眼眶。 谭碧摇摇头,反握住对方的手腕,止住了拭泪的动作。她抽回毛巾,随手扔到脸盆里,继而拉苏青瑶坐到床边。一个瘦了两圈,一个胖了两圈,两个女人,相对而坐,太阳沉落,令二人的剪影时隔多年再度交融。 谭碧问她究竟是怎么离开南京的,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苏青瑶沉吟片刻,将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件件和她说。南京、汉口、重庆、昆明,再回到上海,一路走来,不知多少次面对九死一生的时刻,怀抱着必死的决心。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她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真是奇迹。 谭碧也把自己的这几年告诉她。如何去的香港,又如何从香港回来,隐姓埋名、蜗居弄堂。谈到近况,她告诉苏青瑶,她用积蓄就开了一家小舞厅,退居幕后当经理。凭借从前在百乐门工作的经验,舞厅生意不错。夜校还在上,每周三次,她现在可以用英文点餐,还会自己做账了。 彼此一句接一句地倾诉,面腮残存的泪痕逐渐干涸。夜幕降临,霓虹灯接连亮起、闪烁,光斑穿过玻璃窗,金鱼般在屋内游动。话音则是水缸里的泡泡,越发稀疏。直至说完的那刻,她们久久凝望对方。不知是谁先笑了,扑哧一笑,另一个扑过去,抱住对方,肉贴肉、骨贴骨,双双倒进软床。 “瑶瑶,我很想你。”昏暗中,谭碧呢喃。 她伏在她的肩头,温热的脸蛋与她紧紧偎贴。 苏青瑶搂住谭碧的脖子,喟叹:“我也是……” 久别重逢,晚饭自然要出去吃。谭碧打电话叫出租车,去罗威饭店。路上,谭碧问她,这次回上海,是预备长住,还是单纯回来看看。苏青瑶说不久住,她拿到了香港大学的聘书,得在九月开学前赴港就任。 苏青瑶在谭碧家住了小半月,渐渐找回在上海生活的步调。长旗袍与手推波都不再流行,她接受不了夸张的烫发,只去裁缝店改短旗袍,毫不在乎自己大小不一的脚会暴露在外。 苏青瑶本打算先去见小阿七,再去打听父亲一家的下落。但这天,她收到《申报》编辑部寄来的稿费,去银行兑钱时,在柜台前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似乎是她的继母。算起来将近十年没见了,苏青瑶第一眼看到,没敢认。那女人取完钱,走向大门。苏青瑶加快脚步,跟上,看清了她的脸。是她,只是老了太多。昔日涂红唇、着洋裙,留洋归来的女学士,究竟何时变为了满面皱纹的老妇?苏青瑶想着,一惊。 思索间,那女人步履匆匆地离开银行,要去搭电车。 苏青瑶快步追出去,叫住她:“阿姨,等等,阿姨!” 那女人回头看到苏青瑶,双眸骤然睁大。 随继母回家,她递上一杯香片茶。 苏青瑶两手接过,轻声问:“爹呢?在上课?” 女人嗓音干哑道:“他还在睡……他,他……” 她告诉苏青瑶,八一三上海开战后,交大校园被日军侵占,他们原先的家也待不下去了,只得随学校搬入法租界。后来交大被汪精卫政府接管,许多师生不愿合作,愤而离开上海,前往重庆九龙坡分校。 苏荣明理应要去重庆,也早该去,因为分校刚建立,就设立了电机系的班级。可他怕枪炮,怕日本人,宁肯受伪政府管辖,也不愿冒风险内迁。于是教员内传起闲话,指责他是毫无骨气的卖国贼。加之他执教多年,并无多少学术成果,系主任便找他谈话,希望他休一个短假。苏荣明自觉受了极大的侮辱,一气之下,竟提交了辞呈。 谈话间,走廊深处响起黏腻的咳嗽声,“啃啃啃,啃啃……”。继母说一声抱歉,起身去卧房。客厅逼仄,墙面发灰,衬得家具更是老旧。苏青瑶独坐其中,望见剥落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神龛,神龛内端坐一尊玉观音塑像,肩头落满灰尘。她望着,突然感觉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直往上钻。她想起来了,九一八事变后,她和徐志怀从杭州搬来上海,回父亲家时,见到的便是这尊观音像。 时光就在两次对望的间隙里,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恰在此时,继母回来。 苏青瑶收回目光,低声问:“他这是……病了?” 继母长吁:“病了都快三年了,医生说,可能熬不过今年。” 苏青瑶不言。 继母短叹,续上先前没说完的话,继续讲:“离职本来也没什么,再找一份工作就是,可你爹偏听了什么朋友的话,投资做汽车厂,这才——!早知道,就该让他去中学找一份教职,混混日子。出了这事,你弟弟大学读了两年,就退学去银行当职员了,现在全家就指望着他那一份薪水活。要不是徐先生时不时寄钱来接济一下,你爹的命早就……”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探身问苏青瑶:“对了,你跟徐先生还有联系吗?” 没料到会听见徐志怀的名字,苏青瑶呆了半晌,方才悄声道:“没,没有……” “我们也快一年没收到他的信了,”女人叹息。“上回来信,他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苏青瑶听闻,心一紧。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逢之前 继母并未瞧出她的异样,接着问:“所以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不给家里写信?” “我有寄信给你们,”苏青瑶嘴唇干涩地说。“写的旧地址……可能邮递员送丢了。” 继母听闻,抽出手帕擤擤鼻子,不吭声。 也许他们曾经收到……但被她的父亲扔掉…… 苏青瑶静了半晌,又说:“开战前,我也给你们写过信。” “你不要怪你父亲。”女人嗫嚅。“毕竟你当年做出了那种事……要不是政府里一位姓于的先生帮忙把事情压下了,这传出去,他简直没法做人!他的名誉,他的工作。还有你弟弟,他还在读书,万一被学校里的人知道……”讲到这里,她攥紧手帕,缓了口气说。“算了,都过去了。你现在住在哪里?要不搬回家来,多个人多个照应。” 她这话说得苏青瑶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幸得仁慈的教皇的赦免,只等掏钱买完赎罪券,就可以上天国了。 苏青瑶不免心灰意冷。 “不麻烦你们了,我现在和朋友住在一起。”她侧过头。 继母遇了冷脸,不安地举起手帕,擦擦额头,又说:“对了,你爹醒了,要不要去看看?” 苏青瑶微微叹息,说好。 她跟着继母走进房间,停在门关,见半透光的粗布窗帘上,摇晃着立起一个消瘦的人影,被继母斜插在空旷的床榻。苏青瑶心悬悬地穿过暗影,来到他跟前,这下看得更清楚了,老人佝偻着,层层皱纹下,几乎瞧不出从前的轮廓。 继母知趣地离开,留下父女二人。 苏青瑶侧身坐下,望向眼前的老人——她的父亲,一时无言。 “你怎么来了?”苏荣明道。 “去银行取钱的时候,碰巧遇见阿姨,就顺道过来看看你。”苏青瑶垂下眼,轻声说。“她说你病了……怎么样?” “人老了不中用,没办法的事,要死谁也拦不住。”顶悲凉的一句。 “你多保重身体。” 他缓慢地点一点头,问女儿:“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刚回,没多久。”苏青瑶淡淡道。“从昆明回来的,路上回了一趟老家。” 苏荣明的神情有些许的松动。 “老宅那边,人都走光了吧。” “嗯,”苏青瑶颔首。 他见之长叹:“这仗一打,什么都乱套了。”说着,眼里隐约有泪。 见父亲这样,苏青瑶心里不大好过,缓了缓口气道:“都过去了。” 苏荣明盯着她,摇两下头。 片刻的寂静后,他又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清华的刘教授引荐我去香港大学任教,已经下了聘书。”苏青瑶说。“九月前会到那边去。” 苏荣明听闻,又是一声长叹。 “蛮好的,”他合上眼,似是倦了。 苏青瑶便知趣地起身:“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说着,她起身走到门前,拧开把手。 这时,身后传来那个传来苍老的声音,同她说:“路上小心点,你一个女儿家。” 苏青瑶听到这句话,一时愣在原地。 她当然怨他,理由太多:他对她的父爱,不及对儿子的五分之一。他跟风炒股票,败光家产,就想把她嫁给徐志怀,哪怕她的成绩完全够得上国内任何一所女子大学。后来徐志怀给的彩礼钱,他也全收走了,一分没给她,连个贴身的丫鬟都没给她雇……所以嫁给徐志怀的那四年,在杭州,她很少给他写信,也几乎不回上海见他。 苏青瑶有时午夜梦回,会想,要是当年他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嫁,或是给她一笔妆奁钱,带去杭州,她的未来是否会大不一样?但这不可能发生,当时的苏荣明绝不会那么做,就像不管重来多少次,苏青瑶都必定会接过谭碧递来的那把钥匙。 十几年过去了,她走了,又回来了。而他老了、病了、快死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他现在会对她有些许的愧疚吗? 苏青瑶扶着门框,想着,百感交集。 但她早已经过了和父母大吵一架的岁数,只转身,轻轻地说:“好,我知道的。” 临别,继母拿了一篮水果,给苏青瑶,叫她带回去吃。苏青瑶谢过,掏出今天还未来得及兑换的稿费,递给继母,然后让她抄一份徐志怀先前寄信来的地址。 “我之后会每个月给你们打一笔钱,直到父亲走……你们欠志怀的钱,我也会想办法替你们还上。”苏青瑶说。“他是好心,但这样伸手拿外人的钱,很不好。” 继母觉得她说得在理,点头答应。 离开那栋逼仄的民房,苏青瑶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天昏昏地降下来,远近皆是橙黄。她手里拿着纸条,折叠齐整的边缘有如小刀,割着手心。突然,她心一横,想把这东西撕个稀巴烂,扔到垃圾桶里,再也不去看。但真摊开手,她又狠不下这个心。 犹豫着,苏青瑶慢慢走回家。谭碧正蹲在门口喂拿破仑。她便也蹲下摸猫。谭碧问她去哪儿了,回来得这么迟。苏青瑶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跟谭碧说。谭碧默然片刻,告诉苏青瑶,当年她送徐志怀离开上海,他也给她留了一笔钱,但她分文未取。苏青瑶听了,摸猫的手稍稍有些用力。拿破仑抗议地举起爪子,作势挠她一下,跑了。 谭碧瞧她心魂不定,笑道:“有一说一,徐老板别的不行,给钱还是很大方的。” “他就是那种人。”苏青瑶咕哝。“没办法的。” “所以你打算给他写信吗?” 苏青瑶动了一下嘴唇,但没说话。 “瑶瑶,女人到了这个岁数,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好比你一走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不过弹指间的事。”谭碧坐在门槛,点起一支香烟。“也可能是因为打仗,枪啊、炮啊的,让我忍不住不停回忆过往和平的日子,不知不觉,把那段时光拉长了。” 苏青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却笑笑:“快就快吧,我就这样跟你过一辈子,不也挺好的?难道我们养不起自己?” “不一样。”谭碧嫣红的指甲盖一颤,弹动细烟。“我的早已经死了,你的还活着……” 说的是贺常君。 “活着也已经过去了,”苏青瑶垂眸,嗓音随着她指尖乱舞的烟灰四散飘落。“我和他早就完了,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忘……”她自嘲地笑一声,“我也不可能低头认错,哭着喊着求他原谅,我又不是神经病。” “那他为什么给你爹寄钱?” “他跟我父亲师生情浓。” 谭碧直笑。 这一晚,苏青瑶辗转难眠。翻来覆去间,月上中天。涣散的月光下,她披衣坐起,想起了那次在重庆,两人近在咫尺,她却没追去见他,是觉得他们离婚多年,不必再见。况且,她也不要那么狼狈、那么可怜地去见他。 而如今……苏青瑶两臂环着小腿,脸偎在膝盖上,惆怅许久,最终定一定神,决定先去向小阿七打听一下情况。 至少……她得把欠他的钱还上。 小阿七在厂里做女工,晚上七点才放工。苏青瑶算准了时间去,但到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开门的是吴妈。她见到苏青瑶,怔了一会儿,颇不自然地请她进屋。苏青瑶把礼物递给她。吴妈嘟嘟囔囔:“啊呀,太太你来就来,带什么东西……”说着,把东西送进厨房,又为她沏茶。 苏青瑶双手接过茶杯,道谢,心里忽而有婆媳七年不见,一笑泯恩仇的感触。老一辈的佣人主奴观念很重,照顾小姐的要做陪嫁,照顾少爷的要当终身的老妈子。无怪她当年将徐志怀视为儿子,而将她看作愚钝的媳妇。 不多时,小阿七归来。 两人对坐,聊过了近况,苏青瑶才向她询问徐志怀的事。 当初她的回信里,把话说得很绝,完全是与徐志怀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加之徐志怀只是小阿七从前的雇主,而非长兄,她也就没敢和他提苏青瑶的事。同样的,她也没对苏青瑶多说徐志怀的事。 此时听到苏青瑶问起,小阿七颇为兴奋。 她告诉她,她走后,家里的东西没丢也没变,直到上海沦陷,大部分的物什都被闯入的日本人损毁了,余下的大多寄去重庆,还有一些不方便留的,就变卖。但苏青瑶留下的小东西,她尽可能地保存了下来。 “太太,你的扇子,我还给你留着!”说着,她跑跳着冲进卧房,翻箱倒柜,摸出一把折扇。 苏青瑶展开扇子,见扇面绘有一枝桃花,桃花旁,是褐色的点点血痕。翻过来,扇子背面题着:最妨他、佳约风流…… 这首词,她写过两次。 一次在折扇上,只一句。 一次写成条幅,装裱后被他挂在办公室。 苏青瑶两手拿着折扇,睫毛颤动,似要哭也似要笑。 这笑与哭争斗许久,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她合扇,问小阿七:“先生还在重庆吗?” 小阿七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去香港了,走得很急……听说有人在追他。” 苏青瑶蹙眉:“没回上海吗?” “就呆了两天。” “宁波呢?” “没回,直接从上海去的香港。” 他人在重庆多年,好容易等到胜利,却走得这样急,除了政治上的缘故,不会有其他。苏青瑶不觉再度发出一声长叹。 “阿七,你知道他在香港的地址吗?”她问。“我九月也要去香港,有些东西想还给他。” 第一百七十六章 独立与归属 一个月的时光,说长长,说短短。转眼要到九月。留到最后一周,实在不能留,苏青瑶才开始收拾行李。看似没什么东西,却也收拾了好几天,到最后理出来,足足有两大箱。拿破仑被单独关在笼子里,笼内铺上苏青瑶的衣服,盖上毛巾,作为随身行李。 这天一早,谭碧打电话叫来出租车,送她去码头。 汽车在晓雾里缓缓驶出法租界,拐弯,来到南市,还未出城门,竟迎面遇上一群游行示威的队伍。他们用竹竿做旗子,长的挂上大旗子,短的挂上小旗,人排成了人墙,旗连成了旗海,一眼望不到头。 不出意外的,她们被拥挤的人潮拦在了半途。 司机愤愤地摁着喇叭,催促这帮游行示威的学生们赶紧让道。 但在民众滔天的呼喊声中,喇叭的抗议好比海中的浪花,眨眼就没影了。 苏青瑶坐在后座右侧,靠着车窗,觉察出一丝熟悉的闷热。 她低头,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一小瓶花露水,又从腋下抽出手帕,沾了点花露水,擦在脖颈。 “瑶瑶,帕子。” 耳边忽而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苏青瑶一木,呆了片刻,方才转头望去。 但面前的分明是托腮的谭碧。 “怎么了?”她察觉到苏青瑶的目光,转头问。 苏青瑶微微摇头,轻声说:“早知道换条路。” 说话间,游行队伍裂开了一道小口,司机见缝插针,想挤进去,结果刚钻进去一个车头,就又被稠密的人群塞在了原地。这下退不出,进不去,彻底动不了。 “光屁股的时候游行,上学堂的时候游行,现在出来干活了,还在游行。这一天天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司机埋怨着,再度摁喇叭泄愤。 “嘟——”刺耳的鸣笛声勉强将稠密的人潮声划开一道小口,但这声音未落,轿车突然被推得向前狠狠一动,车内的众人随之前倾。 苏青瑶两手扶住副驾驶座的座椅靠背,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男青年从后车厢爬上车顶,振臂高呼。 他黄色的脸涨得血,举着标语,嘶吼着:“反对内战——争取民主——” 周围人纷纷挥旗应和:“反对内战——争取民主——” 他又喊:“我们要和平!” 周围也跟着呐喊:和平!和平!和平! 苏青瑶见状,低头看一眼手表,果断要求下车。 她同司机说一声抱歉,付了双倍的车钱,拎起行李,带着谭碧一起,挤入人潮。身侧擦过一张张绷紧的青年人的脸,红的、青的、白的,皆是勇武之人。苏青瑶紧紧牵着谭碧的手,带着她穿过浩荡的呐喊声。 突然!一声枪声响起。分不清哪方先开火,但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枪响袭来,游行队伍大乱。苏青瑶听到枪声的第一秒,本能地抬手,压低谭碧的后脑勺,然后拉住她的胳膊,熟练地带着她跑到屋檐下躲避。 抬头,她看见奔逃的人群激起一阵飞扬的沙土,遮蔽了前路,剧烈的脚步声震动了背后的玻璃窗,连带着苏青瑶的心,也狠狠地震颤了下。 战争之后如果还是战争——那? 她望着茫茫的“黄雾”,久久无法回神。 不知多久过去,尘埃落定,人群与枪声都散去了,被旗帜覆盖的沙土地上,似有一抹狭长的血痕。 苏青瑶喉咙紧紧的,发不出声音, 短暂的沉默后,她叹了口气,转身扶起谭碧。她们寻了处小茶厅,点了两碗凉茶,打算坐下来缓一缓,再去找车子。铺子里,重新悬挂起孙中山的肖像,一旁的楹联是那句再熟悉不过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物价一天一个样,喝完茶结账,谭碧拿着鼓鼓囊囊的钱包,玩笑似的埋怨道:“真神经,青天老爷们哪天印个一千万的纸币给我花花。” 新租来一辆汽车,她们紧赶慢赶,在开船前的半小时,抵达码头。 再看一眼手表,还有道别的时间。 苏青瑶便不着急登船,寄存了行李后,与谭碧肩并肩地沿着码头漫步。码头远离市区,海浪声起起落落,拍碎了日光,只有绝代佳人心碎,才能哭出如此妙不可言的波光。 “寒暑假肯定会回来的。”苏青瑶说。 谭碧揶揄道:“寒暑假哪里能够,你要努努力,在那边站稳脚跟,然后跳槽回上海的大学。” 苏青瑶低头微笑:“好,我努力。”又说。“你也努努力,把歌舞厅开到香港去。” 谭碧咯咯笑。 笑完,她道:“去了香港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常给我写信。” “一定。” “那明年见。” “明年见。” “约好了。” “约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拥抱。 汽笛声呜呜,苏青瑶登船,与谭碧挥手道别。 很快,轮船开了,苏青瑶站在甲板,看着故乡和故乡上那倩影越来越远,化为连接地平线的一条短线。眨眨眼,泪水湿透面庞。不知为何,她感觉这次再见可能会是永别。这时,头顶传来几声海鸟的啼鸣,苏青瑶擦干泪,仰头望去,黑身白头的白顶玄鸥振翅飞过。她的目光追着成群的海鸟,望向茫茫大海的尽头,那里就是港岛…… 目送渡轮远去,谭碧乘车回家。 进门,少了拿破仑的迎接,不觉有些寂寞。 她背对房门,抬脚轻轻踢向木门,关紧。甩掉高跟鞋,放了手包,进屋,先穿过厨房。灶台上放着苏青瑶昨天给她炖的老鸭汤,还没喝完,谭碧将瓦罐搬到餐桌,推开小窗,黄昏姗姗来迟,晚风攀着树枝摇晃,隐约摇来桂花的芬芳。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从床头捡起苏青瑶手织的奶白色毛线毯,绒绒的,像她柔软的长发。 谭碧披着毯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靠椅上。 她合眸,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晚夏的夜晚,她和苏青瑶在露台初见,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没有恨的眼睛,惧怕、厌恶、评判、揣测……这些感情都没有。那个雪白的女人只是看到了另一个女人。 落日降得更低。 橙红的,饱满的圆日。 谭碧睡在火红太阳的倒影中,再一晃神,见到了贺常君。 他依旧穿着臃肿的棉长衫,背对着她,整理药柜。而她仿佛是回到了苏州,回到还没被父母卖进窑子的时候,用一根小巧的银簪子盘着长发,挎着竹篮走过街头,人人都夸她漂亮。 晚霞爱抚着她的面庞,在似梦非梦的幻境里,她两臂趴在柜台前,娇娇地喊:“贺医生!”男人抬头,冲她腼腆一笑。谭碧突然哭了,泪水浸透了衣襟,却很快乐。他见了,并不说话,只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知道,等时局再安定些,她就会自费将他的书出版,告诉全天下人,上海有千千万的妓女,她们也是人,她们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之中的许多人在生病,也急需治病。她们不全是因为自甘堕落,才当的妓女,她们本可以有别的人生路走。 现在没有谁能拿捏她了。十余年轰轰烈烈的国仇家恨,那些达官显贵,当死的死了,当跑的跑了。而她谭碧还屹立在这里。她有挚友、有爱人,能写会算,又是这样的美丽与伶俐,独自生活,只需喂饱自己的嘴巴,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办法活下去。 她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馨香的睡梦中,响起几下敲门声。 “咚,咚,咚。” 谭碧醒来,起身去开门。窗帘紧闭的屋内光线昏沉,门缝如同蒙眼的纱布,一层层揭开了,光从楼道里照到了她的眼睛里,她也看清了门外身着军装的男人。 高个儿,皮肤偏白,褐色的短发与蜜糖色的眼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腮部的一道疤痕。 分明是狰狞的伤疤,但他咧嘴一笑,又像是迷人的酒窝。 “啊……于少。” 于锦铭弯腰摘下军帽,眯着眼睛笑道:“谭姐,好久不见。” 第一百七十七章 爱人再见 (一) 轮船驶入海港,在一个燥热的晴日。 汽笛发出“呜——呜——”的长啸,啸声未落,满船的乘客便骚动起来,脚步声齐齐地往甲板涌。这是一艘小轮船,人一乱,整艘船便开始摇。苏青瑶扶着小床,望向圆窗外,见海波喜怒无常地起伏着,将倒影吞没。 不多时,人潮过去。苏青瑶带着行李,弯腰钻出船舱。 她直起身,无数广告牌迎面撞来。花花绿绿的铁牌写满巨大的英文与国文,沿山势,层层堆叠上去,令人联想到重庆,但远比重庆夸张。重庆层层而上的是山石,绿意绵延,瞧去还有几分亲切,而香港码头耸立的广告牌有如罗汉、观音,高坐云端,威不可测。 无端的,苏青瑶生出些许惧意。 码头停着不少揽客的汽车。她坐上其中一辆,挤进闹市,途中所见的一切事物,都似被压缩后拉长,楼房、店铺、车和人,扭曲着向上长。汽车颠簸着,停在一栋斑驳的旧楼前。苏青瑶拎起行李,侧身步入窄门。预订的旅店在三楼,她爬楼梯上去,芜杂的话音穿过墙壁,挤在楼道,国语、粤语、印度语、越南语……口音混杂一处,似是打翻了调色盘。 店主是一位闽南女子,一口流利的粤语与闽南语,但国语糟糕,苏青瑶费了不少劲,才登记好姓名。进到房间,天已黑,霓虹灯代替月亮,逐渐亮起。她平躺在硬床,枕下是一对争吵的印度夫妻,陌生的话音搔着她的发根。 异乡旅店的第一晚,苏青瑶做了一夜的乱梦。 醒来,她浑身乏力,便又在旅店恹恹地窝了一日。 待到第三天,精神稍微养好些,她出门。 来香港的头等大事,自然是去香港大学报道。 日军八月才完全撤离,学校延迟了开学日期。行政人员表示,供给教员的职工宿舍还需要时间维修,开学前,苏青瑶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住宿。好在,她住的旅店相当实惠,连住半个月也不成问题,这件事算是解决。 第二件大事,是要去找徐志怀还钱。 这天是艳阳天。 苏青瑶换上一件涧石蓝的薄纱短旗袍,对着沾满水渍的小镜,盘起长发,来回比着银簪子和绿玉花,看戴哪个更恰当。许久未见,终于要见,总有种上战场的滋味,生怕见了面,还没开口,就输了气势。 踌躇许久,她摸出一对珍珠耳钉。 涂上淡红的口脂,苏青瑶用纸包好汇票,塞进衣襟。出门,乘公共汽车离开闹市,来到浅水湾。不大的海滩上,汇集着许多前来晒太阳的游人。日光下的浅海,呈现出柔和的蓝绿色,恰似青提葡萄,比初来时所见的大海要亲切不少。 可惜此时的苏青瑶无暇顾及美景,只想快点赶到徐志怀的家门前。 她走到换乘车站,不多时,又等来一辆公共汽车。 车门关闭,司机不要命似的踩下油门。汽车从海岸疾驶入深山,车窗外的景色陡然从海岸来到山林。苏青瑶扶住座椅,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要被甩出体外。未等她反应过来,更大的惊喜来了,前方是一段碎石遍地的山路,车身上下震颤,颠的人心肝乱颤。苏青瑶扶住车座,合眸,颠簸中,她想起当年八一三上海开战,他说如果真打进了上海,他就带她来香港……转眼,许多年过去,她在香港,他也在香港,但除了这点,其余的一切都变了。 不多时,汽车平稳下来。 苏青瑶睁眼,再度看向窗外。 海完全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粘稠的山林,尖锐高亢的鸟鸣在其中盘旋。这时,公交车突然急转,密林又冷不丁托出一片辽阔的山中湖。湖面波光粼粼,随清风舞动,有如活物,令人悚然。 从海到山的变幻,不过片刻功夫。 苏青瑶一时神思涣散。 绕过山中湖,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从对面驶来。里面的应当是一家四口,一对夫妻和两个男孩,还带着一条白毛的狮子狗。它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苏青瑶听到了车内的男孩们高亢的尖叫。 好容易抵达站台,苏青瑶脚步虚浮地下车,暗暗发誓以后能骑自行车就骑自行车,绝不轻易麻烦香港的公共汽车司机。 按照小阿七给的地址,目的地距离站台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 苏青瑶徒步走到别墅的铁门前,揿铃。 不多时,女佣过来,隔着铁栏杆,一双狐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您好,”苏青瑶上身微俯。“请问徐先生在家吗?” “请问您是——” 绵长的尾音,似是缠在小拇指的细线,缓缓勒紧了。 苏青瑶咽一咽嗓子,相当客气地说:“我是徐先生的……朋友,一个老朋友,来向他还钱的。” “那您来真不巧,先生刚出门。”女佣笑道。“您着急吗?要是不急,不如先进来坐会儿,没准等等,徐先生就回来了。” 苏青瑶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随一声刺耳的“吱呀”声,苏青瑶跟着丫鬟穿过铁门,走向灰白色的别墅。别墅前是一片苍翠的草坪,草丛高得快没过小腿。一条狭长的鹅卵石小径,衔接花园与别墅,许久未曾打理了,光滑的路面长着浅浅的青苔,夹缝间荒草丛生。穿过它,苏青瑶进到屋内。 “您先在客厅坐,”丫鬟说着,去招呼另一位大丫鬟烧水泡茶。 沙发在一组四联的黑漆屏风后,屏风上绘有花鸟树石。苏青瑶绕过去,坐上沙发,看到皮质的座椅上放着两件衣服,一件外套,大一点,一件是衬衫,很小巧,但都是男孩的衣服。她盯着衣裳,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坐,坐哪儿都感觉自己有些碍眼。 正发愣,那名引路的丫鬟端着茶水折回来,笑吟吟地又说坐。 苏青瑶这才接过茶,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她端着茶盏,小口啜饮着,耐心地等。头颈低垂,屏上的花鸟树石映在她深蓝的纱袍,静默的,没有一丝颤动。不知过去多久,茶水喝干,连残存的水珠也蒸发干净,她忽听屏外有人问:“来得是什么人?”另一个声音答:“说是先生的老朋友。”那人说:“什么时候来的?”对方答:“好一会儿了,四五个钟头都有了吧。”于是问话人说:“叫她别等了,先生他们今天出门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苏青瑶听了这话,突然想起上山时撞见的那辆别克轿车……除了他,应当没别人。 鞋履踢踏踢踏响两声,丫鬟走到了跟前。苏青瑶不想被丫鬟赶客,便抢在她的话头前开口:“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改天再来吧,”说着,取出汇票,放在桌面。“方便把这个纸包交给徐先生吗?辛苦您了。” 女佣一愣,忙问:“小姐,您这是——” “你就跟他说有个姓苏女人来过。”她起身。“他应该是知道的。” 留下这句话,苏青瑶俯身辞别。 她依照来时的路,走过小径,出了铁门。 灰白色的别墅伫立身后,似一个暗沉的旧梦。 出发前,苏青瑶幻想了无数种相见的方式,或喜或怒,但没有一种是眼下这种情况……沿迂回公路下山,她由衷的萌生了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挫败感。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呢,谁还等着谁呢? 他能结婚生子,过上理想的家庭生活,她应该为他高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的难受。 苏青瑶一步慢过一步地走过盘山公路,下山。 回到浅水湾,已临近日暮。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嬉戏的游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回石径,甩甩腿,抖抖衣服。苏青瑶却逆着人流,往海边走去。 霁蓝的海水层层涌来,击起浪花,溅湿了她的鞋面。苏青瑶怕皮鞋开胶,脱下它,拎在手里,赤足沿绵长的沙滩向前。日更低,海更近,涨潮了,涛声驱赶着游人的话音,逼近的海沫一下漫没了脚背,寒意透骨。 苏青瑶肩膀微耸,双臂环抱在胸前。 海波映照夕阳,嚼碎了暖色的霞辉,吐出一抹凄艳的白光,在她的心底冷冷地摇烁。这下是真了结了,苏青瑶踩着湿软的砂砾,继续走,冷意席卷全身,她亲手断绝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从此再也没有见面的理由。 边想边走,一直走到沙滩尽头,面前是一块漆黑的礁石,她回望,见惶惶不安的落日被海水吞入腹中,天与海湮灭了分界线,连带她自己,也因身上的薄纱旗袍,被迫融入了这苍茫的世界,云霞、日色、游人,全部消散了,唯有满眼的回青色。 徐志怀曲起右腿,坐在礁石上,静静遥望着圆日被海潮吞噬。 同是一片海,赤柱涨潮的景象显然要更壮观。 “今天麻烦你了。”谢诗韵走近,斜靠礁石。“还特意带我们出来玩。” 谁能想到,在重庆纸醉金迷地过了这么多年,她的丈夫竟会在胜利前夕,炒金子炒到破产,还背了一身债务。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家里的古董变卖了好几轮。谢诗韵自觉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便找律师想办法离婚,并带走两个孩子。离完婚,自然要想办法找下家,她抓紧时间,在社交界抓住一位美国富商,潦草地做了公证。 从大陆去美国,香港是中转站。于是,她趁着等飞机的间隙,去拜访徐志怀,本打算单纯的见一面,坐着聊会儿天,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出,带她的孩子们去沙滩玩。如此亲切的徐霜月,比她死一百个老公还要惊悚。 “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徐志怀问。 “后天晚上的飞机。” “这么赶。”徐志怀挑眉。“要不要我送?” 谢诗韵摇头。 “其实你可以留在香港,”徐志怀缓缓道,“你父亲留下的遗产足够养两个孩子,而且我也会帮你。” “嫁人好比做买卖,第一笔不成做第二笔,第二笔不成就赶紧做第三笔,”谢诗韵轻笑。“他的年纪是有些大了,但我也没有多年轻……他有庄园,有酒厂,也愿意养我的两个孩子,没有更好的选择。” 徐志怀没有再劝。 他沉默片刻,顶严肃地叮嘱:“行,那你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们。” 谢诗韵听闻,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扬起唇角。 她强忍着笑意,戏谑道:“徐霜月,你——变了很多啊。怕不是鬼上身。” “人总是会变的。”他说着,走下礁石,然后转头去牵谢诗韵。 谈话间,海水逼得更近,落日压下,天似是塌了一角。可戏水的两个男孩浑然不觉,依旧欢快地追逐着小狗,跑上沙滩,大叫着:“妈妈!妈妈!” 谢诗韵望了他们一眼,不由叹气。 她紧握住徐志怀的手,爬下礁石,低声问:“所以,你还在等吗?” 徐志怀不答话,掸一掸裤子上的灰尘。 “她大概率已经死了。”谢诗韵说。 “我知道。”徐志怀淡淡道。“张文景已经说过很多次。” “那你还——” “但万一呢,她活着回来了。”徐志怀依旧是淡淡的口吻。“而且现在的生活,也很不错,没有重庆那些弯弯绕绕。” “你这是被宋、孔两家搞出心理阴影了。” 徐志怀耸肩:“民族实业死路一条,早死早超生,晚死倒大霉。” 谢诗韵噗嗤一笑。 “真不像你。”她轻声重复。 徐志怀笑了一笑,不言。 太阳落山之前,徐志怀开车,送谢诗韵和她的两个儿子回浅水湾饭店,然后驱车回家。天还未彻底黑透,发着奇异的暗蓝,徐志怀打开车灯,沿着盘山公路,从辽阔的海岸走向深邃的山涧。 经过一段碎石路,车身颠簸,近似海浪推拉船舱。 徐志怀打转方向盘,震颤中,回忆起自己抛去重庆的工厂,仓惶从上海逃往香港的路上,曾遭遇了一场激烈的暴风雨。飓风吹得客舱左摇右晃,他独自躺在窄床,也觉得神思涣散,不禁去想,若是像这般葬身海底,亦是不错的归宿。 彼时,忽闻船中有歌声,唱的是: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满船的江南人听罢,无不泪流。 家、国、故乡纷纷溃散,他还能去哪里?不过是在孤岛彷徨的幽魂。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迈进家门,女佣便迎上来,说今天有一位小姐上门来找。徐志怀猜是香港的商帮又给他送请柬了,便微微蹙眉问:“哪位小姐?”女佣答:“她说她姓苏。” 徐志怀一惊。 但下一秒,他就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姓苏”并不能代表什么,对方有可能是苏荣明的妻子,可能是苏荣明派了他家的某个亲戚来,也可能凑巧是同姓。毕竟这样的失望,在漫长的离别中,他经历过无数次。 “那位小姐长什么样?”徐志怀牙关紧紧地问。 女佣回忆着,向他形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头发,很瘦,个子不高,脸也小小的,话音轻柔。 讲完,她又道:“那位小姐给您留了东西。” 徐志怀连忙从她手中接过纸包,打开,是一张汇票,末尾清晰地签着他的姓名。 是她,一定是她,这下不可能再有错了,绝对是她! 狂喜与震惊龙卷风那般涌来,近乎将他掀翻。徐志怀胸口闷热,一时喘不过气。他攥紧汇票,眼眶骤然湿了,腮部也微微发着抖。他走向沙发,手心扶着靠背,缓缓坐下,握有汇票的手臂竖在靠手,头埋进臂弯,后背打着铃一般,震颤。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看见,她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但他伸手去碰,摸到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那尸体嘴里喃喃着:“太迟了,志怀,都太迟了。”无数次惊醒,无数次彷徨,直到今天,他终于等到了答案,她还活着,苏青瑶还活着…… 他伏在沙发,促喘许久,好容易平稳了心情后,抬头,再度看向上头褪色了的签名。 冷不然的,一丝隐痛涌上心头。 苏青瑶,你究竟在想什么?徐志怀心道。 那么多年过去了,期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她却像出门看了场电影那般轻巧,留下汇票,转头就走,没有半点留恋! 她有什么不能等的?他又不是死外面永远不会来了,她等不及,好歹留下旅店住址,或是电话号码给他,好让他去找她,非要这样折磨他?思及此,徐志怀的心里又涌出一种极深的悲观。是啊,她为什么不留地址?提问的那刻,他脑海内冒出第一个的想法是她已经结婚生子了,这是最合理的猜测。但紧接着,他想到女佣说她是一个人来的。上山路陡峭,她的脚又不好,如果已经结婚,她的丈夫应当会陪同吧,徐志怀暗自猜度着。可依照这样的推论,她没留,只能说明……她是单纯的,放下了。 因为从前那些他狠狠伤害了她的错事,她对他一点多余感情也没有的—— 放下了。 指尖的汇票飘向茶几,徐志怀靠在沙发,久久沉默。 第一百七十八章 爱人再见 (二) 兴许是被海水冻着,翌日醒来,苏青瑶头痛欲裂。 她平躺在窄床,大口喘息。潮湿的空气挤入口腔,进到肺部。肺却像个漏气的轮胎,一口冷气进去,半口从破损的缺口出来,怎么都不爽快。正当这时,被窝里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拿破仑。它饿得不行,委屈地在她耳边喵喵叫唤。 “啊呀,拿破仑不要叫,”她侧身,手指虚软地挠挠它的下巴,“妈妈难受。” 拿破仑才不管这些,一屁股坐到她黏腻的长发,爪子吧嗒吧嗒地刨枕面。 苏青瑶没辙,只得强打起精神,下床穿衣。 她去最近的市场买了些鸡杂和猪肝,又在小摊买了一份萝卜糕,胡乱对付吃了。 归来时,凑巧遇上疾雨。 滚圆的雨珠在沥青路上弹动,激起一阵白雾。苏青瑶紧挨着临街的店铺,往回走,几近看不清前路。走过一段路,雨势越发大了,滔滔雨水汇集溪流,冲下山坡。苏青瑶连忙踮起脚躲避。然而一不留神,狂风袭来,商铺檐下悬挂的雨帘被吹断了线,噼里啪啦地砸了她一身。 狼狈地赶回旅舍,衣衫与鞋袜统统湿透。 路过柜台,店主喊住苏青瑶,说有一份她的电报。苏青瑶接过一看,居然是留在昆明执教的同学寄来的。她谢过店主,夹着抄电纸回房。 拿破仑正趴在玄关,一听门响,立刻跳起来,两个爪子搭着她滴水的旗袍,扒啊扒。 “好了好了,乖宝宝,妈妈带饭回来了。”苏青瑶随手将抄电纸放到餐桌,弯腰,一只手搂着它的肚皮抱起,带去饭碗前。 喂饱拿破仑,又洗过澡。苏青瑶穿着谭碧送给她的睡袍,坐到餐桌边。 此时天已经黑透,一盏巨型的霓虹灯广告牌,在她面前亮起。 红光照亮挂满雨点的玻璃窗,反射出一场血海。 苏青瑶划亮火柴,点燃煤油灯的灯芯。 “嗤”一声,细长的火苗窜起,划破了映照在她面庞的血光。 苏青瑶罩上玻璃罩,旋拧灯芯,继而在血红与橙黄的缠绵中,展开抄电纸,只见上头写着: 闻先生遭特务刺杀,于联大教职员宿舍门前身亡。 忽得,窗外闪过一道白光,匕首那般,插入她的眼眸,周围倒影的红光则是自伤口涌出的泊泊鲜血。 苏青瑶面对着电报纸,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她前倾,将那一行字凑近昏黄的油灯,一字一字地读,依旧是:“闻先生……特务刺杀,身亡……” 一位良师,一位诗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离别前,对方勤奋学习的劝告犹在耳畔,转眼功夫,说话人就成了一具尸体。苏青瑶混乱地想着,后背刺骨的冷。她抬头,看到眼前的红光寸寸褪去,乌云来袭,催动了风雨。刀一般的风,箭一般的雨,挤入门窗缝隙。灯火受惊,扑通扑通地跳,使颤动的眉眼也是一会儿姜黄,一会儿纸白。万般思绪的挤压中,她茫然地抽出信纸,想给那位同学回信,问清楚细节。 钢笔在稿纸上凌乱地狂舞,她写“节哀”,写“先生的妻小如何”,写“你也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政治的动荡……”,写着后句,同时用密集的横线涂抹前句,字字句句不成篇章。 写到“抗战的胜利,是千万同胞用血泪所换”时,忽得,楼上传来一声脆响,“啪!”,兴许是摔碎了暖水壶。苏青瑶受惊,两肩瑟缩着,望向天花板。只见一只米粒大的黑背蜘蛛,倒挂在蛛网,顺一缕细长的蛛丝滑落,无力地被风推搡着,左摇右摆。 时代是如此巨大,她无处可躲。 只因这个念头,下一秒,苏青瑶的耳畔冷不然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她清楚,上一场战争已经结束,这些不过是她的幻听。 可警报声拉扯着记忆,拖拽着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爆炸、鲜血与哀嚎,一齐挥拳击倒了她! 她滑落板凳,跌跌撞撞地爬到角落,捂住耳朵,头埋进膝盖,蜷缩起来。 数不清多少头颅,排成队,随着警报声,蹦出来,大笑着,在她的脑海中狂舞。是被埋葬的学生,是躲藏在金女大的难民,是仓皇逃窜的男女老少,是从她嘴里翻译出的那句——天皇是仁爱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 不!不!她想尖叫,但嗓子哑了,完全叫不出声。 嘶吼扯碎了气管,灯火动摇的愈发激烈。她剧烈地发抖,抖出一身冷汗,冷汗透湿后背,乱发也如藤蔓,黏在汗涔涔的肌肤。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战争已经过去了,苏青瑶不断地安抚自己,都说苦尽甘来,付出了如此惨痛代价的我们,往后一定会迎来和平。 可是……可是…… 苏青瑶闭紧双眼,脑海中却浮现出离开上海前,尘埃中的那一抹血迹。 心底那份最坏的预感成了真。 战争之后,出走之后……这一切的之后……她的未来,民众的未来…… “噗!”似一声轻笑,火光熄灭,青烟袅袅升起。 彻底陷入黑暗。 苏青瑶浑身震了一震,紧跟着,一滴、两滴、三滴……猩红的血珠渗出鼻腔。 她扶着墙壁站起,双臂朝前探寻着,踉跄着地下了楼梯。 鲜血流淌,浸湿衣襟。 过路的住客见了,无不骇然。 苏青瑶蹒跚着走到柜台,隐约看到前方有个女人的影子,应当是店主。她抬手,朝那虚影所在的方向,轻飘飘地勾了下,无力地比出口型:“医院……”未说完,她双脚一软,晕厥过去。 “小姐,小姐?”店主大喊。“快叫救护车来!” 众人合力将她送到医院,已是凌晨。负责登记的护士向店主询问患者身份,店主只知道她的姓名,且刚从大陆过来的。这样的事护士见了太多,孤身来香港逃难,没有亲眷,也没有担保人,在医院孤零零死去,连个帮忙送火化场的熟人都没有……她长叹,无奈报警。 翌日,一名警员受派前往旅店。 他在那个女人的皮包内,发现她的派司照,派司照内夹着一张便条,上面写有地址。按照地址,警员驱车前往浅水湾,停在一幢别墅前。摁铃,走出一名女佣。警员向她出示证件后,被引入别墅,进到书房。 男主人端坐书桌后,低头翻阅报纸。 听到两人的脚步,他抬头,鼻梁上的细边框的眼镜微微反光。 “怎么了?” 警员上前,再度出示证件。 彼此交换姓名后,他拿出派司照,询问对方是否认识这个女人。 徐志怀接过,看向上头模糊的黑白相片。 相片中的女人微微低着面庞,小巧的桃子脸,细弯眉,瞳仁极黑,因照相馆的灯光只从一侧打来,使得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他右边眼皮一跳。 “认识,”再开口,嗓音干涩到略微发哑。“她这是……出什么事了?” 警员不答,反问徐志怀:“请问您二位是什么关系?”徐志怀垂眸,停顿片刻,还是说:“亲属,我算是她的亲属。”警员颔首,解释起来龙去脉。听罢,徐志怀问他要来医院的地址。等送走警车,他立刻叫来司机,开车赶去医院。 昨夜的雨仍在下,凄凄凉凉地落。 轿车从山中驶到海岸,又进入闹市。路上,风摇树叶的细响,海潮翻滚的呼啸,电车驶过,叮叮当当的摇铃声,都被密密的雨帘遮挡。徐志怀侧耳倾听,只觉渺茫,一如记忆里苏青瑶的面容,被蒙上了一层轻纱,眉眼、嘴唇、身形,都在岁月的切磋琢磨中逐渐失去了轮廓。 想着,徐志怀转头看向车窗。 淡白的玻璃上,倒映着一个同样含糊的面孔。 也是,太多年了,换作是她,应当也不记得他的样貌。 他带了点自嘲意味的笑,转回头,靠在皮质的车座,阖眸。 似被缠绵的雨声淋湿,缓缓的,徐志怀的胸口渗出一抹凉意。 如果谁也不记得谁,那再度相见,应当说些什么? 他问自己。 唯有沉默吧。 思绪行到这里,胸口的那一股冷意牵住了他。他想: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了。冷意弥漫,溢出了心房,令他开始往更坏处去想:她身体那么差,能不能活下来,还要打个问号。这个念头刚划过脑海,徐志怀便心神不宁起来,忍不住思考抵达时,可能会听到的坏消息。他将这些可能发生的坏事逐一排列,一直举例她重病将死……她如果就这样病死,那…… 赶到医院,徐志怀拿到就诊单,看上头说她是急性肺脓肿,去问医生,医生说她天生体弱,从前心肺又有损伤,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厥。他刚给她注射完青霉素,但具体情况还得等人醒后,照过 X 光才知道。交代完,医生不忘安抚徐志怀这位“亲属”一句“不要太紧张,积极治疗,最快三四个月就能康复”。 徐志怀连声称谢。 交清医药费。转回来时,遇到了查房的护士。护士告诉他,病人已经醒了,问他要不要去探望。徐志怀自然要去。 他跟随护士的指引来到病房前,驻足门外,伸手轻轻地按在门把手上。 房门紧闭,徐志怀垂眸,细数起自己的呼吸:一、两、三、四……吐息依次拉长,怕惊扰到门后似的,逐渐微弱。 直至完全平缓的那一刻,他掌心用力。 “呼——” 门开了,苍白的窗帘如海浪泡沫般袭来,因携着冷雨的狂风,上下翻飞。 徐志怀愣在泡沫里,看布帘震颤,似被骤雨击碎的湖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扩散,帘上的波痕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终于,灌入屋内的南风平静下来,窗帘也缓慢垂落,覆盖在病床,勾勒出一个起伏的轮廓。 他呼吸一紧,想上前揭开帘布。 也就在这时,过路的风从后方拉起窗帘,白帆那般高高扬起,为他露出了适才遮挡着的女人。 匍匐在病床,薄薄的一片,凋敝了的玉兰花瓣。 第一百七十九章 爱人再见 (三) “你,”病床上的白影被惊动,缓缓坐起,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徐志怀侧身合门。 “有个警员拿着你的派司照来找我,说你病重,”他讲着,朝那团白影走去。眼看着要挨到床边,又踌躇不前,停在了几步之外,怕靠得太近,反叫她烟消云散般。“身体怎么样,还难受吗?” 苏青瑶不愿、也不敢看清他的眉目,便垂眸,叫目光暂时停歇在指尖。 “不难受,”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没什么大事,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说着,微微笑,似用指甲在石膏上刮擦出一道僵硬的划痕。她指向病床不远处的椅子,又道:“快坐吧,站着累。” 徐志怀依言照做。 于是离得更近,近到膝盖与垂落的被角仅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也正因如此,徐志怀感到一丝局促,迫使他先低头,顿了几秒,才抬头细细地观察起她。 女人半倚在软枕,乌发垂落,积在泛着死灰的枕面,仿佛一汪早已死去的泉眼。发丝紧贴面庞,勾画出一个瘦窄的心型。徐志怀短促地失神,缘是在他脑海里,她始终是个饱满的小圆脸,而如今颧骨如湖底的礁石,在枯水期显露出来,两腮的线条因此变得锋利,下巴也尖了。 难怪女佣形容她时,会说很瘦。 真的瘦了太多。 徐志怀想着,目光移动,从眉毛划到眼睑。进门后,他就没见到她正眼看向自己,眼帘始终低垂,阴郁的睫毛遮住双眸。这又令徐志怀感到了熟悉。过去,现在,她都是这样,靠在软塌上,低着眼睛,默默地想自己的事。 男人的目光比画笔还要细,画笔是一涂一抹,成片的,他却是毛笔上的一根狼毫,从额头到脖颈,一丝一丝得去看。 渐渐的,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开始重合,同样的乌发、小脸、淡如烟的细眉,粉白的嘴唇……但真到了要把她嵌回原位的时候,他又惊觉岁月令视线与回忆之间,生出了许多缝隙。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开口,“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吧,”她应答着,嘴里莫名地发干,“你呢?” “我挺好的。”徐志怀说。“和从前差不多。” 苏青瑶低着脸,颔首道:“那就好。”接着就没说话,也没话说。 徐志怀见状,后背朝椅子的靠背挪了挪。 他自觉有许多话要说:当年我们在南京分别后,你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那天你来,又为什么留下汇票就走了? 可这些追问乱如细麻,缠在心头,找不出任何一个话头,能将它们牵引出来。 的确,电影幕布上的男女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相见,往往无言。就算编剧想让他们开口说话,讲的也不是过“啊啊嗯嗯”的气音。若是有月亮,这出戏还好排一些,可以借用它的阴晴圆缺,来向对方暗暗诉说这些年的悲欢离合。 可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白天、雨天,徐志怀只得坐着、看着,任由喉咙里挤满翻飞的词句。 见他许久不说话,苏青瑶的瞳仁往上,想偷瞟他一眼。然而他一直在看着她,所以她抬眼的刹那,就被抓了现行。 四目相对,苏青瑶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过脸躲避。 她微微吸气,重新认真地打量起他——他的外貌与从前相差不大,就是衰瘦了一些,胡须的青影重上几分,戴着一副方框眼镜,顶文气的。非说有什么大的区别,是他的神态,像不慎闯入一个摆满宋代青瓷的房间,面皮紧绷着,小心翼翼的,生怕撞碎了什么。 “你瘦了。”她咽一咽嗓子,说。 徐志怀唇角上扬,玩笑道:“不是老了吗?” “不是,”苏青瑶摇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老了吧。” “不一样,我是老了,你是……”他停住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她的变化。 长大?太说教了吧。 成熟?似乎也不妥当。 最终他轻声说:“你是往前走了。” 苏青瑶没料到徐志怀会说这样的话,顿时心口发紧。 “人……总是会变的。”她的指尖轻柔地搔过被单,曲起。“况且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 “嗯,在南京。”徐志怀这一声的音量明显大了些,是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可以询问她的话头。“沦陷后,多亏有谭小姐帮忙,我才能离开上海,前往汉口。——你呢?你怎么没坐船去武汉。” “去了,去的比较迟。”苏青瑶淡淡地说。 她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必然要追问下去。既然如此,不如由她主动地说。于是在讲完这句话后,苏青瑶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在南京沦陷前,跟着政府安排的渡轮,平安撤到了汉口,然后在《申报》工作,直到《申报》搬回上海。那之后,她刚好攒够了钱,就跟着一位相熟的女学生乘火车去昆明求学。一路都是很平安的、很顺利的。她凡事只告诉他一个大概,真假参半,好不让他起疑。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苏青瑶自觉不必和他说,说出来,反叫他觉得自己可怜。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好比现在,不论多难受,她都要硬忍下来。 谈话间,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急促的雨从古树的肥叶滑落,继而被一阵疾风带走,刮过窗户,窗帘再度涌来,似蚌含珍珠那般,近乎将她完全裹住。徐志怀慌忙起身,拽住帘子一角,几步走到窗边,将它拽回。 密密的雨,似要将天地缝到一处, “怎么不关窗。”他问。 “想透透气。” “关上吧,好不好?”他柔声道。“免得受凉。” “好,关上吧。” 话音从背后传来,徐志怀合拢玻璃窗,在上头看到了她望过来的倒影。 冷香的,阴郁的一张小脸。 徐志怀当然知道她在说谎骗他。 要是真如她所说的,一切顺利,医生又怎么会说她肺部有旧疾?哪怕是他,一个自诩聪明的,真的有钱有人脉,且得偏爱的男人,从头到尾经历了这长达十四年的百年未有的重病,也已是千疮百孔。 何况是她呢。 但她不愿说,他也没有资格问。 他折回去,将正面相对的椅子侧过来,再拉近一些。这下就差不多是完全挨着床单了。再落座,胳膊擦过被单,推出两三道褶皱。苏青瑶低头去瞧,长发顺势滑到身前,柳絮般,不知何时从何处飘来,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夏天,长袖的薄衬衫,袖口捋到手肘。发尾沿着小臂上的青筋抚过,像对着他的嘴唇哈了一口热气。但下一秒,苏青瑶就反应过来,抬手将发丝重新拨回脑后。 她低着脸,抬眸瞧他。 他唇角是紧的,手臂也是紧的。 苏青瑶的唇瓣微微张开,无声地翕动几下,又很快合拢。 其实她也想问他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毕竟她说了她的,出于礼貌,也该回问他一句,在重庆过得如何。但苏青瑶转念想,问这些,难道不会冒犯到他吗?从前的那些事,对她,是一条必经之路,当年除了这样做,似乎没有其它的选择。但对他,则是一种纯粹的伤害。既然如此,她何必问?何必说?问了、说了,也不过是徒增对方反感。 他们早已不是同路人。 于是两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踌躇着,犹豫着,许久不言。 雨丝风片,刺断人肠。 忽得。 “你——” “我……” 声音同时出现、同时消失,纠缠到一处,分不清彼此。 两两对望,一俯一仰,最终是苏青瑶先移开目光。 “你先说。”她的面庞朝右下方划落,一道短促的弧线。 徐志怀也低头,掌心抚着床单上的皱纹,一下又一下。“你来香港做什么?” “来工作。” “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是长期工作。”苏青瑶头更低,几缕乌发垂落。“我有一个学长在港大任职教授,导师就写信把我推荐过去了。” 徐志怀听闻,压在折痕上的手突然一顿。 “辛苦了……”他说着,抬头看向她。“你一个人。” “你不也是一个人。”苏青瑶笑了笑,下意识地说。 可话刚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想着,他应当不是一个人了,讲这样的话,似乎越界了。 “不一样,我没生病。”徐志怀也无声地笑一下。“钱还够用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着,他抬手,触到她的额头。 指腹微凉,触过来,豆大的一点。 苏青瑶似被雨声打湿,柳叶肩微耸,五指也曲起。随颤动的睫毛,她屏息,余光见他指尖上移,食指将黏在额角的一缕乌发撩起,又顺着面庞的弧度滑下,别到她的耳后。直到指腹触到耳垂的背面,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后撤。徐志怀也意识到了这过分的亲密,往回收,动作太急,竟勾出了她的一根长发,夹在指甲的缝隙,轻飘飘地舞。 “没关系的,我自己会处理的。”苏青瑶双臂环在身前。“太麻烦你了。” “好……你要是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徐志怀去摸口袋,发现自己出门没带名片,就说。“我等下把号码留给护士,你问她们要。”怕她拒绝,他又补充。“你一个人,初来香港,我们也算是……认识。” 苏青瑶只是点头,没出声回答。 她这样,他一时也没有话可说,眼光略略消沉。 他抬手看腕表,已是六点多,刚来医院时,好像才不到两点。 “时候不早了,”徐志怀说,“你好好休息。” “啊,雨……”她闻声,下意识看向窗户,雪亮的天,几乎看不出雨珠的轮廓,便微微地叹息,“雨小了。”紧接着转回来,面上换作微微的笑。“正正好,不然刚出去,就要被淋湿了。” “那我走了?”他语调上扬,是希望她挽留他再坐坐吗? “好,”苏青瑶说,“路上小心。” “我明天再来看你。”徐志怀起身,望着她说。讲完这一句,其实就可以走了,可他却在原处停了两秒,唇角稍稍一紧,然后弯腰替她掖一掖被角,道:“小心着凉。” “我知道的,”苏青瑶说着,在他抚过的被面摸了摸,温凉的。 徐志怀又重复道:“我走了。” “嗯,注意安全。”她也在重复。 说要走又迟迟不走,要留的话偏又说不出口,徐志怀站在病床旁,点了下头,还是转过身。 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合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病房安静下来。 苏青瑶侧躺着,伏在枕上,面朝门关,但目光放远到眼前一片朦胧,眼里的雾气浓重,许久,凝成泪珠滴落,两滴、三滴,打湿乌发。 第一百八十章 爱人再见 (四) 究竟因何而哭?苏青瑶讲不清。 为他,为自己,为时隔多年的重逢,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竟使自己这般孱弱与潦倒,以至有种在与他的战争中落败的不甘愿?为漫长的战争之后又将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值得哭的理由,可又处处是哭的理由。 她侧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逐渐的,瞌睡淹上来,她于梦中神游至一处废园。正是黄梅季节的傍晚,橙红的天下着金色的雨,热腾腾的,不断敲着丛丛斑竹,竟将叶片击碎了、溶化了。热雨飞溅、绿意泼洒,铺满坍圮的粉墙。一时间,树、墙、石、竹,全然失去轮廓,唯有碧绿的碎影,零零落落地颤动,连带在其中魂游的苏青瑶,也变作一缕寻不着归处的香魂。 雨哗哗落,恍惚,一声呼唤渐近,喊着“青瑶,青瑶——”。低沉的、温和的嗓音,苏青瑶一听,便猜到来人是他。她想寻着声音去找他,可迈出两步,又畏惧地退回。她躲在墙后,发顶是盘根错节的紫藤树,叶片浓密,绿到刺眼。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青瑶——瑶瑶——瑶——阿妹——”,一声声唤着,每开口一次,她就确定一分来的人是他。她细数着呼唤,想去见,又不愿去见,见了又怎样,他难道会欣然接受她吗?她难道会欣然接受他吗?放下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愁肠百结中,黄金雨从树叶的间隙掉落,淋湿她的额发。像是在玩捉迷藏,他的心和她的心在捉迷藏。而她躲着,始终没露面,直至呼唤从墙的那头经过,渐行渐远,她扶着断裂的墙壁,化入雨中。 醒来,枕上的薄泪已然干涸。 苏青瑶躺在病床,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侧身望向窗外。的确在下暴雨,蛮不讲理的雨珠,如同幕布,遮盖住窗外的郁郁的绿树。 下到八九点钟的功夫,护士过来打针。钢针刺入肌肤,叫青霉素注射液钻入血管。打完,苏青瑶请求护士给旅店老板娘打一通电话,让她帮忙给拿破仑喂饭,等她出院,一定会酬谢她的。护士欣然答应。 送走护士,苏青瑶趴在床上,听着激烈的雨声,不由猜测:这么大的雨,徐志怀今天应当不会过来。 然而正这样想着,门关响起两下敲门声。苏青瑶侧头,瞧见那个男人推门进来,裤腿有一道一道的水痕。他走到病床边,见她正面趴在枕上,长发捋到身前,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湿湿的、腻腻的,徐志怀很想弯腰摸一摸,但以二人现在的关系,显然不可能。他薄唇微抿,忍下心中的异动,唤她:“青瑶。” 她刚想坐起。 徐志怀随即抬手制止。 但她趴着,他实在不好与她讲话。站着太高,坐着也太高。徐志怀踌躇地停在床畔,一阵手足无措后,他俯身,手心压着床单,单膝跪地。 两人的目光齐平。 “你来了,”苏青瑶伏在枕上,轻轻道。“好早,今天是不忙吗?” “还行,没什么要紧事。”徐志怀手肘撑在床榻,压住了被角。“你感觉怎么样?好一点没?” “好一点了。” “嗯,”他颔首,应道,“别担心,很快就能康复的。” 苏青瑶却微笑:“你不用安慰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她口气轻巧,也的确如她所说,早已习惯病痛。一路走来,她病了又起,病了又起,尽管孱弱,却未被彻底打倒,一如这个国家的十四年。 可这话落到徐志怀耳中,就裂成了碎玻璃,扎在心头。 他垂眸,暗暗叹息一声。 呼吸湿热,降落在苏青瑶的面颊,一如隆冬的公交车,里头塞满乘客,摩肩接踵,所呼出的热气驱散了寒意,令车窗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只待指尖划过。 而现在她就是那个玻璃窗,在他的面前。 “生病还是不要习惯为好。”徐志怀苦笑着说。 苏青瑶下巴微低,目光缩了缩。 下一秒,她转了话头。“你快坐吧,像这样跪着,成什么样。” “我想和你说说话。”他声音极轻,但彼此距离太近,她听得相当清楚。 苏青瑶五指不自觉曲起,稍稍用力,指尖陷入床单,就像嵌入自己的皮肉。 “坐着也能说话。”她低着眼睛道。 “坐下来就膝盖对着你了,”他笑一声。“不好。” “现在这样更不好……叫人看见,成什么样。”苏青瑶抬眸,模仿着他的笑一般,扬起唇角。“去问问护士有没有矮凳子吧。” 徐志怀凝望着她,微笑着点头。 他出门,不多时,拎着一张小凳回来,在床边坐下。其实这样视线还是会比她高一点,所以他一直弯着腰,尽可能让她不用抬头,就能看到自己。 “对了,我来的时候,碰到值班护士在打电话,说你的拿破仑什么的……”徐志怀说。“什么情况?” “没什么,我养了一只猫,名字叫拿破仑。”苏青瑶解释。“医院里不能带猫,我就拜托护士小姐给旅店打电话,让老板娘帮忙喂一下。” “拿破仑?哦,拿破仑蛋糕。”他一下猜到。 这份过分的熟悉,令苏青瑶无端地生出一丝带着恐慌的窘迫。 她低头,下半张脸埋进枕头。 “要不我去帮你喂?”徐志怀瞧她,头朝左歪了歪,眼神离得更近。“猫不是人,留它独自呆在旅店,交给陌生人喂饭,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你哭鼻子的。” 尾音稍稍上扬,是一种相当亲昵的调侃。 苏青瑶却更慌了。 “太麻烦你了。”她再度说。“我自己可以——” 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青瑶,你不要……”然而这也是一句没说完的话。 徐志怀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再开口,语气强硬不少。 “我去吧。我下午就去。”他两手交握,放在身前。“你旅店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苏青瑶觉得自己拗不过他,而且再拒绝下去,场面会变得很尴尬,便将旅店地址告诉他。但她紧跟着想,她不能欠他人情,叫他白帮忙。如果是托老板娘帮忙,她无非是送点礼、给点钱,好还清的。但她的那点钱、那点礼,徐志怀绝不可能收。 她思索片刻,观察着他的神态,试探性地说:“多谢了……我以后请你吃饭。” “不缺你这一顿饭,你现在好好养病就行。”徐志怀笑。“还有,港大那边你打过招呼了没?” “还没。”苏青瑶摇头。 “那我明天去,来不来得及?”他紧跟着问。 180-200 第一百八十一章 桃花扇底送南朝 (上) “不,还是不用了吧,太麻烦你了,”苏青瑶头摇得更快了。“我会给那边写信的。” “你还在生病,”他蹙眉。 “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就好。”苏青瑶不去看他,执拗地坚持道。 徐志怀听闻,似是忍受不了她刻意表现出的逃避的疏离,站起,侧过身,背对着她,手塞进裤兜,里头装着一盒香烟,用冰冷的银匣子装着。但医院里是不能抽烟的,他也只是摸一摸,寻求一下心理安慰。 他想:她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把话说得这样坚决,是连朋友都不肯与他做了?要是她真这样想,那他……他也不会再来打扰她了。 因最后的这个想法,徐志怀的心咯噔一下,坠到胃里。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偷瞥她——手肘曲起,垫在枕头上,而她的头又枕在雪白的臂膀,眉眼低垂,默然沉思——他不由想起读信的那晚,近的一如昨日,他在不可思议的明月中大梦一场,梦中,她垂泪道:“都太迟了。” 太迟了,徐志怀咀嚼这几个字。 本以为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的人,居然会随着胜利,再度出现在面前……要是换作从前,他说不许就是不许了。不许走,不许动,不许离开我,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你我之间存在着斩不断的联系,逃不开的责任。但现在……现在他不想,也不能逼她……可又真的……舍不得。 徐志怀的手摩挲着兜里的银匣,握紧。 他深深吸气,回过头,温声与她说:“如果你坚持……就按你说的办吧,别太累着自己。” 尾音长长的、淡淡的,似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拂过苏青瑶的耳郭。 她抬眸,望向他的背影,脸有一点侧过来,硬朗的线条,如铅笔涂出的素描画,凌厉的同时,又因橡皮的作用,显得模糊。 分明是从前那个人,又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他是在难过吗?苏青瑶不确定,心脏随之紧缩成拳头大的一团。 她嘴唇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吹散他的叹息。可一开口,太多话蜂拥而上,堵住喉咙,噎得人喘不过气。当然,她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粉饰粉饰、敷衍敷衍,可她说不出、说不出……胸口分明塞了那么多的思绪,到嘴边,唯有漫长的沉默。 良久,她出声:“好。” 轻柔的一声应答,尾音似琴弦震颤。 徐志怀听了,顿了一顿,继而微笑道:“那我先帮你去喂拿破仑。” 苏青瑶点点头,将旅店地址告诉他,又补充:“你不要买鱼,它不爱吃鱼。” “还挺挑嘴,果然是你养的猫。”徐志怀说。“那它爱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牛肉、鸡蛋,还有鸡肝鸭肝之类。” “行,没问题,”说着,他转身欲走。 “那个,你,”她想到什么似的,出声喊住他。 徐志怀一手握住门把手,转身回望。“怎么了?” “你明天还来吗?雨下那么大……我是说,雨太大了。”她迟疑地说,究竟是想叫他来,还是雨太大了,劝他别来? “来的,喂完猫就过来。” “雨很大,别感冒了。” “要是生病,就一起在这里住院吧。”他说了个冷笑话。“还省去司机开车的工夫。” 苏青瑶听闻,先是愣了下,然后忍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快去吧,”她说,“路上小心。” 徐志怀颔首,离开。 房门合拢,苏青瑶靠着软枕,不禁摇头。 她的唇角仍向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苏青瑶却像意识不到自己还在笑那样,低着下巴,埋怨了句:“烦人。” 徐志怀兴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责怨,站在医院大门前,捻一捻发痒的鼻头。留在驾驶座的司机一手撑着一把伞去接他。雨依旧哗哗下,路面积满泥水,徐志怀走过,被溅了两排泥点。但他毫不在乎,上了车,随手掸两下,便让司机快点发车,先去市场买些牛羊肉,再去苏青瑶暂住的旅店。路上,雨越发大了,密到近乎看不出在下雨。雨帘后,偶有一两声细嫩的鸟鸣,嘹嘹呖呖。徐志怀静静望着,并不觉得这场暴雨有什么恼人的地方。 停车,进旅店,短短几步路,又湿了大半身。徐志怀单手拧着滴水的衣角,上楼,问老板娘拿来钥匙,而后提着商贩片好的牛肉,步入客房。 狭窄的单人间,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 空空的,没看到拿破仑的影子。 徐志怀猜它是嗅到生人的气味,躲起来了。 墙角摆着两个瓷碗,都空着。徐志怀便把买来的牛肉倒入其中一个碗,又拿起另一个,出门装满水。返回时,刚拧动门把手,就听见屋内一通乒乓乱响。他连忙进屋,寻着声音瞧见衣橱顶上,趴着一只绿眼睛的长毛三花猫,两耳朝后,正冲他低吼。 “拿破仑,拿破仑。”徐志怀唤它。“嘬嘬嘬,嘬嘬。” 然而拿破仑丝毫不给他这个陌生人面子,匍匐在柜顶,“呜——呜——”得低吼,跟头小老虎似的。任由徐志怀在底下“嘬嘬嘬”半天,也不肯下来吃食。徐志怀没法儿,弯腰捡起一块牛肉,拎到它跟前,想用诱哄法。这招稍微起了点作用,拿破仑突然炮弹般从柜顶跃下,张开爪子,朝徐志怀的脑门扑去。徐志怀连忙后退两步,勉强躲过成为它踏板的命运。但拿破仑身手敏捷,刚落地,就向前发射,一路窜到床底。 徐志怀只好端着碗,又蹲到床边。 “拿破仑?法兰西之王?”他放下碗,对着黑黢黢床底里一双锃亮的圆眼睛说话。“开饭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发炮弹冲出。 这次徐志怀看准时机,两手并用,及时摁住了它。不料拿破仑反手就是一爪,挠花了他的手背,然后张开嘴,哈着气朝虎口咬去。徐志怀急忙放开手,结果拿破仑趁机举起爪子,一记重拳,再度挥在他的手背,挠破了衬衣。这下算是被打服了,徐志怀站起,连连后退,拿破仑却还嫌不够,甩着蓬松的大尾巴,追着徐志怀的脚踝咬,直到将他逼退到房门前,才龇牙咧嘴地跑回床边,一头扎进饭碗。 它头埋得太猛,险些将瓷碗掀翻。 两方初次见面,以徐志怀手背负伤告终, 徐志怀靠着门板,看看手背肉粉色的伤口,再看看拿破仑——它埋头吃饭,吃两口,就要冲他恶狠狠地哈下气,再吃两口,再哈气——他突然感觉拿破仑就像苏青瑶和谭碧的私生女,而他是个等待考核的继父,需要使出浑身解数,讨这个继女的欢心。 “跟你妈一个德性。”徐志怀无奈道,“长得可爱,凶起来要命。” 发生了这档子事,翌日,徐志怀驱车去医院探望苏青瑶,放下给她买的水果,刚落座,便同她说:“难怪你给它起名拿破仑,真够凶的。” “它怎么了?”苏青瑶问。 “我给它喂个饭,它追着我挠。” 乱讲,苏青瑶在心里说。 毕竟拿破仑在她、在谭碧面前,一向是只粘人的乖宝宝,可以随便摸、随便亲,使劲揉肚皮也不生气。 尽管这话没说出来,但是狐疑的眼神出卖了她。 徐志怀轻笑:“你还不信,”说着,他搬动椅子,靠近病床,手伸过去给她看。 手背上的抓痕还鲜红,显然是新挠的。 苏青瑶抬手,试探性地抚过伤口,轻声问他:“疼不疼?” “还好,小伤。”徐志怀说。“不过它的爪子是真的利,把我衬衣都抓破了。” “你不要逗它,拿破仑胆子小。” “没有逗它,它就是脾气太差,见到我就哈气,”徐志怀道,“跟见仇人似的。” “它是一只小猫,它懂什么,见到生人肯定会害怕的。”苏青瑶嘀咕,那口气简直是溺爱子女到不讲道理的慈母。 因而徐志怀紧跟着就调侃起她:“慈母多败儿。” 苏青瑶说这话时,就知道自己理亏,但被他这样玩笑似的轻轻一戳,恰似被瓷调羹切开一道口子的汤圆,流出红豆沙的馅。她面颊浮上一抹薄红,嘴唇动动。徐志怀看着,以为她要再说两句强词夺理的话,其实他也很乐意见她冲他撒没道理的小脾气,那样显得两人亲近些。可她没有说话,低着脸,指腹滑过浅蜜色的肌肤,朝上,挪到手腕。 “我还得赔你件衣裳。”她拨动他袖口的赛璐珞纽扣。 “不了,它是只猫,不懂事。”他看她。“是我活该,谁叫我非要招它的。” 苏青瑶一时羞恼,埋怨道:“我随口一说,你还记心上了。” 徐志怀带着笑意反问:“不可以吗?” 他笑得她无法自处,苏青瑶稍稍别过脸,道:“随便你……” 第一百八十二章 桃花扇底送南朝 (中) 薄薄的一抹红痕浮在雪白的面庞,飘在池塘的海棠花。 徐志怀看着,忽而有种想吻她的冲动。吻她毛茸茸的鬓发,吻她冰冰凉的脸蛋,从前吻过,所以现在这般想的时候,那种既冷又热的感受就变得尤为具体。他垂眸,感受着交替袭来的热流与寒流,一阵又一阵,冲刷着胸口,没有多余的举措。 苏青瑶眼睛瞥回来,见他不言语,指尖就又触了下他衣袖的纽扣。 “要不,我还是托老板娘喂吧,”她道,“它对老板娘还蛮亲近的。” “不碍事,多喂几次就熟悉了。”徐志怀低着眼,目光挪到她的肉粉的指甲盖。 “那你拿一件我的衣服走,”苏青瑶提议,“给拿破仑垫着当窝,没准能让它安心些。” “好。”徐志怀答应,又问她。“要不要帮你把行李箱里的衣裳拿来。” 苏青瑶点头,说:“箱子里还放着一本《谢康乐集》,可以帮我一起带来吗?” “不读小说?” 苏青瑶笑着答:“要卖文换取医药费。” 青霉素注射液是进口药,价格不菲。徐志怀听了,很想说“我帮你付”。这笔钱对他来说相当轻,对她而言却很重。但他知道,她要的恰恰就是这份沉重,能像一个完全的人那样,照顾自己、安排自己,靠自己活下去,便忍下这句话,改口问:“笔记本可以随便拿一本吗?” “只有一本,”苏青瑶说,“红格子的。” “好。”徐志怀答应。 说罢,他靠在椅子上,与她聊了会儿细微的闲话。她的话音轻,他的话音低,一个是云,一个是地,靠绵绵细雨缝合。不知谈了多久,护士过来,带苏青瑶去做 X 线检查。徐志怀陪着一起。做完,他问医生情况。医生指着肺部浓密的团状阴影,同他说是细菌感染引发的,得加大青霉素用量。徐志怀蹙眉,沉吟片刻后,他让医生尽管开药,不要有顾虑,她如果实在付不清,他会帮忙付掉医药费。 回到病房,苏青瑶恹恹地侧躺在床上,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惨白的褥子,细微的震颤,所裹着的沉闷的咳嗽声一如鼓响,“咳咳咳”,“咚咚咚”,二者有着类似的节奏。徐志怀见了,连忙给她倒水。几步路的工夫,苏青瑶咳得更厉害,眼冒金星,整个人蜷缩成一弯月牙。哪怕徐志怀扶起她,将杯沿贴在下唇,她的嘴唇也因止不住的颤抖,啜不进一滴。 “我去叫医生,”徐志怀放下玻璃杯,起身欲走。 苏青瑶摁住他的手,用力晃晃脑袋。 简直要把肺从嘴里呕出来那样,她剧烈咳过一阵后,上身虚软,倚靠软枕。 “这个病就这样……叫医生也没用。”苏青瑶脖颈微低,长发落到前身,像有意不让他看清自己的病容。“不要紧,睡一觉就好。” 讲着,她下滑,伏在枕上,面庞几近完全陷入乌发。 徐志怀觉察出她话语里潜藏的抗拒,叹了声气。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保重身体。”他起身。“苹果放在桌上,想吃的话,让护士帮忙削一下皮,自己别动刀子。” 苏青瑶点头,轻声应一句“好”,又说,“明天见。” “嗯,明天见。”徐志怀弯腰,替她将凌乱的乌发拨回到耳后。 离开医院,他如昨日一般,先去市场买肉,再驱车去往旅舍。 拿破仑可能知道这人是妈妈派来的喂饭工,听见门响,就窜上衣柜等候。这次徐志怀不敢招惹它。他清理掉残羹,填上新肉,端着碗放到衣柜下,自己则倒退着,撤到木头钉的小床旁。拿破仑警觉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方才跃下衣柜,大快朵颐起来。 小床旁摊着一个行李箱,里头是她的所有家当,样样收拾得齐整。徐志怀合上行李箱,打算带回自己家,以防小偷光顾。若非拿破仑太过凶悍,他也要把它接到别墅去。但看现在这情况,恐怕还没到家,他的脸就要被它挠成八瓣了。 徐志怀拎起行李箱,正要走,埋头吃饭的拿破仑被脚步声惊动,骂骂咧咧地跳上方桌。它尾巴一扫,竟掀翻了背后的玻璃杯,水倾倒出来,浸湿了一旁的信纸。徐志怀慌忙赶去抢救,拿破仑则在这时纵身一跃,重新占据柜顶。 “拿破仑,你看看你!”徐志怀斥责一声,抖去信上的水渍。 墨字已然化开,他俯首细读,在含糊的混沌中捡出零星几个字:“节哀”,“特务”,“千万小心”,“内战”……字迹模糊、行文凌乱,但足以让徐志怀猜出她回信所为何事。 残余的水沿着桌沿往下漏,一滴、两滴……似转动的秒针,滴答、滴答。徐志怀靠在桌边,垂下手,默默听着滴水声,像听着时间从耳旁流走。 仔细算算,从开战到如今,多少年了?有十四年了吧!十四年的光阴,竟还换不来一个安息。他清楚记得胜利那天,他在重庆,屋里屋外挤满了炮仗声。张文景开车过来,说今天是百年未有的好日子,要下馆子庆祝庆祝。沈从之欣然答应。他挂上大红鞭炮,去书房叫反复听广播的徐志怀。几人坐上车,疾驰入拥挤不堪的市区。全城的人都出来了,比过年还热闹,路上行人见了彼此,不论认识与否,皆是拱手笑道“恭喜!恭喜!”,恭喜大家躲过了枪炮,逃过了刺刀,忍饥挨饿地活了下来!徐志怀望着,也被这狂喜感染,一路带着笑,大步走到同样人满为患的饭馆。 张文景开了一间包厢,几人吃饭、谈天,喝着酒,说投放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说已逝的罗斯福,说国民政府发行的黄金储蓄券,说飞涨的物价,以及未来,他们的未来,中国的未来。 谈着,声音变低,笑意逐渐褪去,余下的是一片荒芜,一种更深的茫然。 “政治,是很复杂的。”张文景说着,去合拢门窗。 窗外的狂喜顿时变得模糊不堪。 沈从之不言,微微叹息。 他们知道的,他们都知道的。 在阴霾般的忧愁的笼罩下,他们吃完饭。 “我先走了,”徐志怀最先起身,举杯,将残余的冷酒一饮而尽。 正回忆,头顶的拿破仑发出一声绵长的叫声。 徐志怀回过神,举着信,一时五味杂陈。 第二天,是个阴天。 他如约来,带着她的换洗衣裳、红格子笔记本,以及两本书。 苏青瑶精神不错,见徐志怀进门,笑着打起招呼,问他:“拿破仑昨天怎么样?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徐志怀答:“比之前乖一点。”苏青瑶点点头,应:“那就好。”表情却像是在说:你看,拿破仑就是个乖宝宝,你先前竟然还说它凶。 徐志怀弯起唇角,将书和笔记本递给她,接着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读起自己带来的《老残游记》。苏青瑶瞧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倚着软枕,翻开万历本的《谢康乐集》,静静做着注释。 屋内一点声音没有,玻璃窗外,斑鸠远远地鸣。 躺在床上工作,总不如端坐书桌前有干劲。苏青瑶看了差不多半个钟头,便萌生困意。她揉一揉酸胀的脖颈,左转转、右转转,听骨头咯吱咯吱响。上下左右都拧过,她侧头,看向一旁的徐志怀。他翘着二郎腿,左手拿书,右手的手肘撑在床头柜上,穿得是浅灰的丝质衬衫,领结与领带都被舍弃了,裤子是亚麻的,有一些皱痕,看上去很好摸。 “说起来,从前家里的那些书,大部分都被卖掉了。”他眼帘低垂,翻动书页,不似发觉她在看他,但又好像是知道她在看他而故意开口。“挺可惜的。” “小阿七那边倒是留了一些以前的东西。” “你去见小阿七了?” “嗯,还是她给我的你现在的住址。”苏青瑶说。“她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徐志怀说。“可惜我当时在重庆,没能参加婚礼,就托人寄了几件金首饰去。” 苏青瑶轻笑:“你出手也太阔绰,搞得我的都不够看了。” “你寄了什么?” “昆明的一些特产。” “没关系,阿七可能还更喜欢特产。”徐志怀也笑,看向她。 苏青瑶飞快地眨了下眼,探身托起他手中的线装书,瞧向书封。“怎么突然想起来读这本?” “实在闲的没事干,打发时间。” 苏青瑶从没想过有天会把“徐志怀”和“闲的没事干”画上等号。 “别告诉我,你计划退休了。”她是玩笑的口吻。 “不算是退休……暂时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徐志怀合书,放到床头柜。“一开始做实业,确是有救国救民的抱负。不光是我,身边的叔伯,同辈的企业家,多多少少有振兴民族工业,将国货发扬光大的理想。但救国,不是我们这些商人能做到的。所以渐渐的,做生意更多是想着养家糊口,给家里人一个好的生活……”说到这里,他顿一顿,看向苏青瑶。 苏青瑶抿唇,眼神闪烁,避开他。 徐志怀便也移开目光,继续说:“等到上海沦陷,我逃到汉口,运输的货轮被日机炸沉,保险公司不予理赔,政府推诿补偿金,我算是彻底破产,因而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在后来去了重庆,有从之照顾着,才日渐振作,那时想着时局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与其逃避,不如去面对,英勇的死总比颓废的死要好。” 苏青瑶听着,点了点头。 “但没想到,举国上下,艰苦突围八年,得到的却是一个困乱不堪的金融市场。”徐志怀说着,不由望向苏青瑶,冷不然感觉这满目荒芜中,好像只剩眼前这个人是可亲的了。“实业,我还是想做的,只是没想好具体要做什么……有些厌倦了,从上海到重庆,又从重庆到香港,一直漂泊……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大多时间就待在家里,天气好的时候,去山上走一走,去海边走一走。” “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苏青瑶柔声道。“你很少休息。” 徐志怀低眉而笑。 笑了一会儿,他重新看向她,目光温和。“那你呢?” “我?” “你接下来。” “当然是去教书。”苏青瑶浅笑着说。“我的人生到现在,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当然要一直做下去……我蛮喜欢教书的,看着那些孩子长大,一届又一届,一代又一代,好像一个百年解决不了的事情,还会有第二个百年。” 徐志怀颔首,带着些许落寞的微笑。 没再说话。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斑鸠走了,麻雀来了,成群结队地停在屋檐下玩闹,“啾啾啾,啾啾啾”,听得人心弦缓缓拧紧。 “其实你也就说说,”突得,苏青瑶开口,“像你这样争强好胜的人,叫你不做实业,整日歇在家里,跟把你千刀万剐一样难受。” 话音轻轻吹过,如同剪刀,将男人紧绷的心弦剪断。 徐志怀拧眉,神色忽而凝重,简直是被冻住了。紧跟着,他磨牙紧了一瞬,似是在咀嚼某种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扩散,浸润了面庞,使得他的眼角发出细微的颤动,微弱到除非贴在他的面庞,否则看不见那被戳中肋骨般震颤的瞬间。 “瑶,不要那么熟悉我。”他叹声。 第一百八十三章 桃花扇底送南朝 (下) 熟悉吗?苏青瑶垂眸,心门低微地颤动。要是他们真的彼此熟悉,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 之后两人又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 时间在细碎的话题间悄然流逝,日光斜斜地照在徐志怀的面庞,金红的。到了该走的时候,他起身告辞,不与她说再见,而说:“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又明天,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来病房,向她汇报拿破仑的近况,给她送换洗衣裳,带花、带水果、带甜点心。苏青瑶的病症时轻时重,反复无常。精神好的时候,他们会谈天,谈很久,既聊过去的事,也聊现在的事;说小事,也说大事。精神坏的时候,则一句话也不说,紧挨着坐着,彼此默默看书、发呆,直至颓日沉红。 不知不觉,雨季过去,晚风偷偷变换了音调,发出近似洞箫的萧索的声音。 而她的病也在川流不息的青霉素注射液的帮助下,逐渐有了起色。 这天,徐志怀照常来病房找她,却撞了个空。问护工,说她到后楼的草地散步,徐志怀便放了点心,匆匆往后楼走。他路过走廊,听楼下传来明朗的笑声,循声找去,望见苏青瑶站在草坪上,正陪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孩玩抛接球游戏,长发随捡球与抛球,春柳般轻柔地摆动,又恰逢难得和煦的晴日,阳光清透,照遍全身,令乌发闪动着柔腻的光泽,更衬得雪肤如冰壳,有着细微的冷光。 徐志怀一时愣住。 鬼使神差的,他举起手,拇指的指腹隔着玻璃,轻抚过她的身影。 回过神,他下楼,迎面朝她走去。 皮球刚巧传到苏青瑶手上。 她冲他笑一笑,将球抛给对面的男孩,朝徐志怀走去。 “你今天来得好早。” “嗯,家里没什么事,”徐志怀应着,问她,“这是谁家的孩子?” “隔壁病房的。” 正聊着,那孩子突然大喊:“阿姨!阿姨!”苏青瑶望去,见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想要继续游戏。苏青瑶转回头,对徐志怀的笑从欢迎转为了致歉,继而朝男孩走近几步,点头示意他将球抛过来。 男孩高高举起手臂,叫皮球悬在头顶,然后猛然用力,朝苏青瑶抛来。苏青瑶仰着脸去接,没接住,皮球越过头顶,朝徐志怀袭来。他后退几步,想避开,那球却认准了他,一下砸到他腿上,顺着裤管滚落。 徐志怀见状,足尖勾起皮球,脚背用力,将球颠到手心。 他看看对面的男孩,又看看苏青瑶,不知该抛给谁。 苏青瑶望着他,宽松的白衬衣、白裤子,怕入夜会冷,衬衫外套着一件薄薄的 V 领毛衫,像是一位随时准备上场打马球的英伦绅士,偏生手里拿着一个沾着泥巴的旧皮球。 她拨了拨头发,又笑了。 “志怀,”苏青瑶喊,“你抛给我,抛给我。” 徐志怀听话地转向她,叫球轻轻地脱了手。苏青瑶接过皮球,又抛给了男孩。然而男孩抱住皮球,再度将皮球瞄准了徐志怀。球扑到跟前,徐志怀不得不接,接到手,又扔给苏青瑶。就这样,两人陪着男孩,稀里糊涂地玩耍起来。 玩了许久,男孩体力不支,护工便牵他回病房。 那孩子却抱着皮球,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道:“叔叔阿姨再见!阿姨,我们明天再出来玩!” 苏青瑶与他挥手道别,见他一步三回头得消失在眼前。 徐志怀在一旁,掸着手上的灰尘,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房间休息。苏青瑶说不累,难得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徐志怀点头,提议去树荫下走走。 他们肩并肩朝南洋杉的阴影行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小孩。”徐志怀说。“我们在南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带孩子。” 苏青瑶笑着点点头,应道:“可不是,后来去了昆明继续带。” “刚才那个小孩还挺乖的,不像一般的男孩,皮得不行,简直是讨债鬼。”徐志怀说。“这方面女孩要好很多,比较懂事。” “我一直以为你更喜欢男孩。” “不,还是女儿好。要是儿子生下来,脾气太像我,我和他恐怕会打起来……但以前觉得养男孩能当接班人,养女儿的话,总有种便宜了外人的感觉。” “现在?” “现在我都赋闲在家了,说这些,”徐志怀笑笑,“而且现在是民国三十四年,又不是民国四年,给她娶个上门女婿,改跟她姓,孩子也跟她姓,不就行了。”接着又反问她。“你呢?” “我?我都喜欢,小孩子都是很好的……”苏青瑶说着,忽而想起什么,唇角噙着的那抹浅笑渐渐褪色。 徐志怀看向她。 密密的草丛,高且深,苏青瑶趿拉着拖鞋,脚踝深陷其中,一步一步,涉水那般走着。 片刻停顿后,她语气淡淡地续上了话头: “在昆明的时候,有两年,敌机来得很频繁……你知道的,他们是发现哪里有人就炸哪里,不管下头是驻军还是平民。联大没办法,就改为夜间上课。那段时间,我白天没事,会去市场闲逛,虽说口袋里没什么钱,但看看新采的菌子、刚开封的市酒,也会让心情好起来。” “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隔三差五空袭,东西也越来越贵。大人养不起,就把儿女装在竹篓里,背到市场和瓜果蔬菜一起卖,如果实在没人买,就把孩子随意丢掉,我走在路上,有时会看到野狗啃剩下的,小小的骨头。” “后来读到研三,去省立第一中学实习,我每每看到教室里的学生们——朝气蓬勃地活着,健健康康的——都会想,他们应当有全新的生活,我们所未拥有过的生活。” “所以志怀,我觉得小孩子都是很好很好的,充满了希望。他们当然会吵闹,会尖叫,会乱撒脾气,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就像深山里的野兽,吃人、撞树,都是一种天性。没能悉心培养好他们,是成年人的过错。” 徐志怀听着,突得一顿,觉得两脚沉重,实在难以走下去。 苏青瑶并未立刻发觉他的止步,仍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停下。 她回首,见他正神色凝重地注视着自己。 一种她无法形容的目光在看她,感佩的、伤怀的,既喜又悲,密密地编织成一道帘幕,遮蔽了他的眼眸。 “怎么了?”苏青瑶轻笑,问。 徐志怀不言,单手插着口袋,朝她走近几步,缓缓的步子。 苏青瑶也不急,停在原处,等他。 默默无言间,微凉的秋风吹过,吹皱裙摆、吹乱鬓发。在杉树林的合围中,草丛荡漾,汁液渗出来,遍地皆绿。 终于,他走到她身旁。苏青瑶拨开被风搅乱的鬓发,头微仰,仔细辨着他的神情,猜他为什么止步,是因为她刚才的话?她琢磨,心暗暗地跳动。而他面庞低垂,也在看她。他凝望着,不由想:他要是能替她承担这一切该有多好。可紧跟着又想:她在战争中所经历的、所承受的,远超于他,无需他来为她承担什么。 徐志怀是个非常男人的男人,不善于表达自己感受。 此刻,他面对她,动一动嘴唇,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转念又担心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反倒破坏了眼下的气氛。所以他没作声,只稍显哀伤得对她笑了一笑。 看他笑,她也回一个浅笑,手指向草坪。 两人肩并肩,继续走,从一片绿意走向另一片,南洋杉密密层层的叶片沙沙响。 “我和医院商量了一下,”他突然开口。“过两天可以把拿破仑带到这里来。” “这里?草坪?” “嗯。” “它不挠你了吗?” “不挠了,再挠下去,我要没衣裳穿了。”徐志怀用眼睛笑一笑。“它现在是动口不动手,喂饭不及时,偶尔要骂我两句。” 苏青瑶也笑着答:“那你把它抱来吧,我也想拿破仑了。” 徐志怀点头,停在了树荫下,又道:“对了,你的旅店……青瑶,我在想你要不把旅店给退了。” “怎么了?” “旅店鱼龙混杂,总把拿破仑独自关在房间里,感觉很不安全。”徐志怀说。“既然它现在跟我熟悉起来了,不如干脆搬到我那边去,还有女佣可以帮忙照顾。” 他的话掷地有声,理由充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很有道理。 苏青瑶听了,下意识就要答应。 但她转念一想,现在托他上门喂猫,并非多麻烦的事,可要是将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那又是一笔人情债,还也还不清,说也不说开……一如他们现在,也是牵牵扯扯的。 “况且我现在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做,”他一眼看出她怕欠他人情,便不动声色地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有拿破仑陪着,能排遣一下无聊。” 苏青瑶隐约嗅出了他话音里那一点故意,调侃道:“小心它在你床上撒尿。” “那也是我的错,怪我没能揣摩出法兰西之王的心思。” “神经兮兮的,”苏青瑶忍不住笑一声,面对面的,推了下他的胳膊。 徐志怀双手插在口袋,顺势后退半步。 苏青瑶也随之朝他走近半步。 不曾止息的微弱的风,搔着树梢,日光打绿叶的缝隙间滴落,迎面洒进她的眼眸。视线霎时花了,裂成无数碎片,彩光闪烁,如同在看万花筒,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又都不是他。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有拥抱他的冲动,一定会很暖和。但是……但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想着,她手指蜷曲,收回来,定一定神,说:“医生说,如果我恢复的好,再过半个月就能出院,到时候就把拿破仑接回来。” “你预备住哪里?旅店?” “打算租一间小公寓,毕竟是来长住的。” 徐志怀垂眸,顿了顿,说:“要是短时间内没选到心仪的租屋,可以先住到我那边,二楼是空着的。” “不,不用了,”苏青瑶轻声说着,两手环在身前,倒退到原位,“我还是自己租一间公寓吧。” “行,那我帮你看看。”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迈出脚步,继续朝前走,没有给她再一次拒绝的余地。 第一百八十四章 孤岛与“孤岛” 送走徐志怀,苏青瑶照常打完青霉素,卧在病床休息时,护士再度叩响房门,交给她一封从上海寄来的短信。 苏青瑶接过,展信一看,果然是谭碧。 信的内容很简单,一是问候她的身体情况,二是谈到了最近那风雨欲来花满楼的气氛——上海物价飞涨,股价也在发疯,大批企业倒闭,手头纸钞却多得塞不进皮包。乱象丛生的时刻,一如站在玻璃建造的万米高塔,虚悬着,时刻疑心自己将要坠落。 日本投降,抗战胜利,这本是百年未有的喜事,但…… 苏青瑶拧眉,沉默地将信对折叠好,放到床头柜。 熄灯,平躺在病床,她疲倦地睁着眼睛,看到白色的病房在呼吸,窗帘低微的起伏,似有若无,是夜风从木头窗框的缝隙渗入。她看着,心里乱乱地想:要是再度开战,又会打多少年?又有多少人要在这场战争中丧命?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思考这种事,着实损耗精神。不多时,困意袭来,苏青瑶紧蹙着眉头入睡。她睡得很浅,梦中,她躺在累累白骨之间,仰望着,见蓬勃的黑烟滚滚而上,飘向苍白到没有一片云霞的天幕。她想站起,想急呼,想狂奔,可费劲力气,驱动僵死的手臂,递到眼前,也不过是一块如玉的白骨。 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也是组成这骸骨堆的碎片之一。 苏青瑶惊醒,可这醒,醒的并不不彻底,她翻身,低喘着,再度睡去。这般睡睡醒醒、梦梦真真,体内郁气渐浓,苏青瑶伏在床畔,喝喽喝喽地喘息。 又一次醒来,她实在睡不过去,便坐起,拨开频频低喘的窗帘。 窗外,凌晨的香港被大雾笼罩,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前路,也寻不到归途。 苏青瑶伏在床边,不安地凝望着,神色凄然。 不知出神多久,雾中冷不然响起两声鸣笛,接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拨开逐渐融化的雾气,脚步轻快地走近了。苏青瑶知道是他来,披上一件薄围巾下楼。香港的天,说亮就亮,当她走到一楼,推门,迎面是朦胧的金光。 徐志怀站在草坪等她。 “拿破仑,拿破仑,”苏青瑶小跑到徐志怀跟前,连声唤着,从箱子里抱出拿破仑,啾啾啾得亲它的小脸,嗓音尖嫩地嘀咕。“有没有想妈妈呀?妈妈好想宝宝,快让妈妈亲亲。” 徐志怀被她肉麻得受不了,不由地晃了晃头。 他右臂绕到苏青瑶身后,半悬着,护她走到树荫处,继而取下披肩,铺在草地。苏青瑶缓缓坐在披肩上,抱婴儿那般,将拿破仑搂在怀中,捏捏粉爪子、揉揉小脸蛋,再啵啵啵得亲它的额头,一直亲到嘴角沾上猫毛。徐志怀则坐在她身旁的草地,看着她和她的猫。日头上来,愈发浓郁的泥金拓印出凌乱的树影,在眼前摇动。 “别动。”徐志怀说着,小臂撑着草坪,朝她的方向斜卧。 苏青瑶转头望去,目光正对上他伸来的手指,小指弯曲,指甲勾住她唇角迎风飘舞的细毛,一抬,随意撩了去。 两人坐的并不靠近,他这样卧倒下来,凝望的眼睛就悬在手肘边。 “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徐志怀问。“昨晚没睡好?” “有一点。”苏青瑶垂眸,勉强笑笑。 “我去叫大夫。”说着,他就要起来。 “不用,我没事的,”苏青瑶赶忙制止。 说罢,她顿了一顿,继而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谭碧来信的事告诉他。 徐志怀一字一句地听完,不言。 大雾后的草坪,仍有一些潮湿,他们坐在上面,任由露水浸染轻衫,留下一条条暗色的水痕。 幽微的寒意。 “从之现在人还在重庆,我上周刚给他发过电报,”再开口,徐志怀的语气沉重不少。“沈从之,还记得吗?长得一脸老好人相的。” 苏青瑶颔首:“记得。” “我叫他抓紧时间坐飞机来香港,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 “娘额错逼,因为他脑子不灵清,搞七廿三。” 苏青瑶太久没听他用乡音骂人,眼下猛得听见,忍不住吃吃发笑。 她两手捂住拿破仑的耳朵,捧着它的小脸道:“宝宝乖,我们不听他说脏话。” “这算什么脏话,我是恨铁不成钢。”徐志怀挑眉。“沈从之这人就是笨,该清楚的时候不清楚,不该清楚的时候瞎清楚。” “沈先生是脾气好,不跟你计较。”苏青瑶抱起拿破仑,“哪有你这样,天天说别人笨的,换成其他人,早和你急眼了。” 徐志怀轻轻一笑,“他替你训我,你替他训我。” “我说的是实话。”苏青瑶俯身,面颊蹭着猫儿柔软的三色皮毛。 “嗯,我知道。”徐志怀轻声感叹。“你是对的。” 苏青瑶喉咙里闷闷得应一声,脸更低。兴许是挨得太紧,拿破仑后腿踢蹬,喵喵大叫着抗议,叫声尾音圆润,真跟叫妈妈似的。苏青瑶赶忙松手,拿破仑趁机从她怀中跃下,屁股一扭,侧躺在草坪,悠哉悠哉地舔起毛。 徐志怀也想摸摸它,手刚递过去,就立刻被拿破仑抬爪子警告。 一双绿眼睛威逼着,令他讪讪收回手。 “你老这样,”苏青瑶埋怨,“也不管它愿不愿意,就上手摸。” “饶了我吧……我慢慢改,一定改。”他无奈地笑一笑,又温声同她道:“话说,你要不给谭小姐回封信,叫她来香港……万一战事再起,又不知要乱多少年。” 苏青瑶听了这话,牙关微微一紧。 许久,她叹息:“好,我问问她。” 这封信删删改改好几日,方才寄出。不光是力劝谭碧来香港,还与她说了在香港与徐志怀重逢的事。寄出信,就像切断风筝的线,任由它在山海飘荡,谁也不知它何时才能归来。苏青瑶静静地等待,日复一日。养病的生活总是枯燥,打针、吃药,精神稍微好一些,就得抓紧时间工作。 徐志怀常来看她,彼此相对坐着,聊一些闲话,又因为这些没意义的闲话笑个半天。他几乎是每天来,偶尔有事情,会隔一天来。一次,他三天没来,苏青瑶就忍不住想:他好像很久没来了。 等到谭碧的回信,是在半月后。 彼时,苏青瑶肺部的阴影淡去大半,可以出院,改为居家静养。她付清医药费,搬到太平山山腰的一间小公寓。一室一卫一厨,每个房间都不大,相对的,价格低廉,而且离香港大学颇近,方便上下班。苏青瑶最喜爱的,是它外拓出去的阳台,正对满山绿树,树下盘踞着灰白的怪石,东一块、西一块,零零散散,如中国画里的留白。 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读到的却是谭碧的拒绝。 她说,她将半生的积蓄都投在了这家舞厅,手下十几号姑娘还指望着工钱养活家里,她不能一走了之。况且,躲去香港,不过是异乡异客,她躲了这么些年,实在受够了!如果真打起来,真要死,她也要死在黄浦江。 苏青瑶读到这里,放下信,真想找根烟抽。 十余年飘零,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兴亡百姓苦。 她跛着一只脚,在屋内徘徊,重新落座。 往下读,见在信的末尾,谭碧写:“瑶瑶,你走后,于少来拜访过我。他没久坐,就有急事回了军部。他说,等他去南京办完事,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东北,安葬常君。有他照顾,就算真的开战,我也能保全自己,不必为我担心。” 冷不防读到于锦铭的姓名,苏青瑶一时失神,愣在桌前。但几下呼吸的工夫,她的胸口便涌起一股由衷的欣喜——他还活着,太好了。 她取出一张信纸,提笔,想问问于锦铭的近况。 可不知怎的,笔尖触到纸面,又忽得一下没有话说。 当初抱着彼此从未出现过的心分别,如今他活下来了,她除去祝贺,似乎寻不到其他可讲的话。 钢笔驻足太久,墨水浸染纸面,扩散,一如脑海中于锦铭的面容,在彼此道别时漫天雪光的拥簇下,略有些模糊和褪色,但又因此留下一个无比漂亮的轮廓,挺拔、真挚,永远不会老去,永远不会改变。 苏青瑶放下笔,枯坐许久。 来信被放在抽屉,一放就是一周。 这一天,徐志怀打电话到她公寓,说他下午过来,给拿破仑送罐头。生病的那两个多月,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里,每天吃好的、玩好的,把小家伙嘴都给养刁了。 苏青瑶欣然答应。 等过了晌午,她往门缝塞了一份旧报纸。这样他过来,推门就能进。转回书桌前,苏青瑶继续给《谢康乐集》做注释。时钟滴滴答答响,响到下午三点,她觉得时间差不多,就泡上一壶龙井茶,等他来。沸水趴在壶嘴,朝外呕着水汽,吐着吐着,吐干净了。白气散去,临近五点,这个善变的城市倏忽沉下脸,散发出淤塞的腥味。 也许是要落雨。苏青瑶想。 果不其然,不出一刻钟,林间便有水声传来。 淡淡的风,潇潇的雨,黯兮惨悴。 苏青瑶听着雨声,又想:“他大概不会过来了”,便合拢房门。 她没有开灯,侧躺在床榻听雨。盈耳的沙沙声,绵密得像在摇砂槌,青山被摇碎,失去形状,只剩一个含糊的轮廓。这碧绿的轮廓映入户牖,浸染出一个淡青的小屋,是宋徽宗钟爱的青瓷。 忽得,耳边冒出几下薄脆的铃响。 苏青瑶闻声坐起,趿拉着拖鞋到门关。 门后,是个湿漉漉的男人。 他右手环着一束洋紫荆,怕被雨打坏,有一半掩在水痕闪动的风衣内。 细长的枝条,有花无叶,肥大的紫红花朵,密密层层地挤在怀中,颤动。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她扶着门框说。 “说好要来的。”边说,他边递出花束。 苏青瑶接过那一捧洋紫荆,请他进屋。徐志怀弯腰,在玄关换拖鞋。苏青瑶侧身让出空位,左手搂花,右臂横在他的头顶,踮着脚尖,摸索电灯开关。 细长的玄关,好比一根透明吸管,但同时挤着两个人。 徐志怀先一步换好鞋,半蹲着,见她还没摸到开关,便直起身,说他来开。苏青瑶刚想说不用,而他已经起来。尽管后背挨着墙壁,但还是撞到了她怀中的洋紫荆。花束险些跌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扶,指腹无意间擦过她的胸脯,花束在抖,她的身子也抖了一下。 真是挤。 苏青瑶慌忙缩回手臂,后退,半步都容不下,往后一倒就是墙壁。 真是挤。 “啪嗒。” 灯亮了,照出两个相对的男女。 “我去给你拿毛巾。”苏青瑶低着眼睛,转身往浴室走。 他跟着她进屋。 苏青瑶抽出一条干毛巾,递给他,又问:“下雨天,你从哪里买的花?” “顺路买的。”徐志怀擦去残留在风衣上的水痕。 他告诉她,他下午有会议,耽搁了两个钟头。会议一结束,他就出发来找她,那时还未落雨。不曾想,开到皇后大道,竟遇上堵车,就更迟了。 从浅水湾到太平山,要穿越整个上环,走一趟,最快也要一个钟头。 那时候,徐志怀在车内,止不住地看腕表,怕到的太晚,她已经睡下。正想着,窗上淅淅沥沥,陡然落下一阵行雨。他转头望去,看到成片的霓虹灯牌下,有一位挑竹担子卖野花的妇人。碧蓝的雨夜里,竹篓里泛滥着洋紫荆,一蓝一红,鲜亮无比。他觉得她会喜欢,便去买了一捧。 “就当作迟到的赔罪吧,”他说。 苏青瑶不言,花瓣恰似火焰,快要烧到她的身上。 她抿起嘴唇,片刻的沉默后,轻轻道:“茶壶里有龙井,就是有点冷了。你先坐,我去把花放了。” 徐志怀点头,坐到餐桌旁,看她插花。屋内安静了一会儿。他喝着冷茶,突然自顾自地笑起来。苏青瑶一头雾水,侧身问他:“你笑什么?”徐志怀回答:“想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给你带花,你臭着一张脸,死活不肯收。”苏青瑶头微微歪着,努力回忆了会儿,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件事。 但她的记忆和他不同。 “明明是你把花递给别人了。”苏青瑶将紫荆花插入瓷瓶。“是二次约会,你买了电影票,要带我去约会。当时我家里有一位女同学做客,你带着花来,像是要递给我。我没立刻去接,然后你就当着我的面,转手送给了我的那个同学。她后来还问我,说这男的是不是脑子有病。” 紫红的花,闷青色的瓶,相互映衬着,别有一番雅趣。 “那你为什么不立刻收?”徐志怀问。 “因为我讨厌你。”苏青瑶轻声说。“完全不认识的一个男人,突然要成为我的丈夫,也不问我喜不喜欢,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讨厌的。” 说完,她向旁边一瞥。 徐志怀并不说什么,望着她。 “那你呢?”苏青瑶散散慢慢地走到他跟前,装作不经意地转了话题。“为什么把花递给我同学?” “因为太尴尬了。”徐志怀笑道。“你没伸手,我就觉得你不喜欢,但花已经递出去,要是没人接,总感觉很丢脸。我当时看到你身边还有人,就想着塞给她,至少不浪费。” 苏青瑶忍不住翻白眼。 徐志怀看着她,笑得更厉害。 苏青瑶折身,推一下他手臂,怪罪道:“还在笑?烦不烦人。” 徐志怀不言语,反握住她的手腕。苏青瑶似是触到木头的毛刺,要抽回。他的手一松,再一紧,掌心抚过腕骨,握住指尖。不过是寻常牵手的姿势,却莫名令她发麻。苏青瑶立着,腰朝旁边的餐桌靠,右手撑在上头,像古画里凭栏的仕女,眼帘低垂,俯看着他。以往全然梳到脑后的额发,如今落到前面,遮住了太阳穴。发下,隐约可见他的睫毛,笔直的,和他的头发一样硬。他睫毛低垂,目光落在她的小手,轻声道:“胖回来了一些。” “在医院吃了就睡,可不得胖。” 她说话的时候,他松开了手。 苏青瑶的左臂悬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便叠在了右手上。 “你是没见过我最壮的时候。”她继续说。“在金女大读书那会儿,学校免费给吃营养餐,一天吃五顿,每天都要体育锻炼。” “你体育课上什么?” “射箭和舞蹈,”谈到金女大,苏青瑶浮出一抹浅笑,既喜又悲。 “这么厉害。”徐志怀手肘支在桌面,掌心拖着头。“以后得请你教我射箭了。” “你还是打高尔夫球去吧,”苏青瑶笑笑,掉头欲走。但挨得太近,迈开半步,小腿就不慎撞到他的膝盖。她被绊了下,手朝后摸,想扶住餐桌。徐志怀也在同时伸手,扶住她的后腰。 一声“哎”的工夫,苏青瑶站稳,徐志怀也放下搀扶的手。 她看一眼徐志怀,脸蛋毛毛的,庆幸还好没摔到他身上,不然太尴尬。可眼神一低,她瞧见她旗袍的下摆扫过西裤,轻薄的棉布,搭在大腿上,似要被他的双腿夹住。毛茸茸的滋味愈发剧烈,苏青瑶连忙转头,朝旁边撤,抚一抚衣摆的褶皱。 “房间太小了,”她咕哝,“都站不下人。” “还好,”徐志怀道,“小也有小的好处。” 想的时候不觉得,话说出来,莫名有些异样。 于是他补充:“小房子好打理。” 苏青瑶摸一摸鬓发,眼神像一根银丝上串着的两粒黑玛瑙珠,滑来滑去,最终滑到墙壁上的时钟。 “都八点了。”她小声说。 她这里只有一张床,廊道又窄,没地方供他留宿。 他一定是要走的,或早或晚。 “回去得九点多了。”徐志怀会意,起身。“那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两人似乎都不打算在今晚让事情发展到更危险的境地。 苏青瑶撑着一把油纸伞,送他到大门前。 汽车亮着两道银白的车灯,像是雪痕。 本该是互道再见的时刻,她也说了“路上小心。” 而他走下两节台阶,又转回身,头微仰着唤她:“瑶。” 苏青瑶心紧起来,应:“嗯。” “我可以吻你吗?” 第一百八十五章 哀江南赋 (上) 分明是疑问,口吻却不容拒绝。 苏青瑶紧缩的心一下子提到咽喉,勃勃跳动。 她想将这句话归结为他一时兴起的玩笑,可看他的神情,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它错认为一个笑话。但要不是玩笑,他说这话,又是为了……她心里一阵着慌,不敢想下去。答案分明呼之欲出,两人间又偏生隔着那么多、那么重的往事,被重重岁月遮盖,落满灰尘,以至于谁也不敢先去揭开幕布。 于是乎,压着,拧着…… 苏青瑶嘴唇翕动,欲说还休。 徐志怀见她不答话,两手插在口袋,迈上一阶台阶。 苏青瑶下颌稍低,眼神靠在胸前因呼吸微微起伏的棉绸,洗到略微发皱的旗袍,牙白的底布上,是一道道远天蓝的竖条纹,纹路细,从肩膀笔直地流到膝盖,也像淋了雨。 他轻笑,望着她重复:“可以吗?” 苏青瑶闻声,牙关紧了紧,眼神转回去,再度落在他的眉眼。 两两对望。 他的眼神逼过来,厮磨着她的目光。 苏青瑶屏气,手腕不受控地倾斜,孱弱的雨丝顺着伞面几笔涂抹出的合欢,滑到他后背防雨的挡片。风衣兴许是涂过蜡,隐约有一层薄膜,浅浅的雨痕停在上头,恰如蛛网。 几下视线纠缠的工夫,徐志怀抬腿,要再上一层台阶。苏青瑶直愣愣地盯着他的面容不断放大,又突然的,朝右侧。她慌张地眨眼。睁开的那一瞬,眼前尚且朦胧,而他消瘦的面庞已然靠近,贴在她的腮颊,微凉的触感,还有一点刺挠,像苍耳,是青灰的胡茬。 “晚安,早点睡。”他沉声说着,吻在她粉白的脸蛋。 不可捉摸的道别吻,清清淡淡。 苏青瑶头朝左侧,正对上他的眼眸,眼角有一道尾端上挑的细纹。老了,都老了,时光匆匆流去,他们还是从前那个人,又都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她启唇,依旧是要说而未说的模样。吐息抚过男人的唇弓;他看着她的小脸,睫毛颤动。唇与唇之间,离得有多近?三根手指的宽度,或是两根? 分不清。 唯有鼻息缠绵。 许久,苏青瑶开口:“你也是……早点休息。” 徐志怀垂眸,温和地笑了下,说:“好。” 他转身上车,冷光闪烁,剪刀铰碎了她的心绪。苏青瑶将油纸伞靠在肩膀,看他摇下车窗,下巴微抬,用神情示意她回屋。她也同样不需要说话,只摇摇头,抬一下手,意思是让他先走。徐志怀会意,让司机发车。 随一声轰鸣,福特车远去。 没了残雪般的灯光,雨丝也变得消沉,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苏青瑶收起伞,回到狭窄的公寓。 许是因在雨中驻足太久,布鞋不知何时湿透。她脱鞋,赤脚走在地板,湿冷的滋味一缕一缕地上涌。送徐志怀下楼时没关灯,拳头大的电灯泡,黄橙橙的仿佛正月十五的月亮。她从月亮下走过,取出一柄斑竹作主干的竹篦子,坐在床上梳头。万千烦恼丝打了结,得一绺绺理。玻璃窗外,雨丝爱抚着青山,树叶低吟,沙沙声回荡在逼仄的公寓,像鼓足了力气对着群山呐喊,呼出去一声,收到的是一重又一重的回响,寂寥疏阔。 两个人站着嫌挤,一个人坐着又感觉空,多奇怪,这屋子忽大忽小。苏青瑶想着,唇角向上牵动,不由笑起来。 她笑微微地放下篦梳,双手抚着鬓角,将长发先朝后捋,再下移,手心贴在面庞。掌纹触到他吻过的地方,肩头忽而一下颤动,酥麻感在指缝噼里啪啦地炸开,疑心是静电,有些发麻。她躬身,整个人蜷缩在软床。他分明已经走了,她却仍有种无处可避的错觉,触电般的喜悦,如此醒目。 分别十几年,自然有人曾向她表达过好感,其中有苏青瑶觉得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但始终没有一个男人,让她觉得避无可避。说心里话,她内心的某一处,早已对婚姻与爱情失去了期待,一想到与某个男人交往,就意味着某天必须去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是处子,之前为什么结婚,又为什么离婚……能怎么解释?说了也像是为自己开脱。 她是一个被社会在道德上判了无期徒刑的女人。 想结婚,除非瞒对方一辈子……天下有多少事,能瞒一辈子? 想到这里,她面上的笑意缓缓褪色。 夜更深,万物都失去了应有的形貌,被概括为一种笼统的黑。 苏青瑶拉上窗帘,熄灯。 她侧躺在床榻,头枕着小臂,静默许久。 残留在面颊的酥麻逐渐转变为一种隐隐的刺痛。 她想:寻常男子看到报上女子因通奸被捕的新闻,都会觉得是自己被戴了绿帽,要愤愤然叱骂几声,恨不得当一回血气方刚的武松。 何况是他呢。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说忘记,是一种自欺欺人。 除非放下。 可他凭什么要放下?他又放得下吗?就算他现在放下了,以后万一后悔,旧事重提呢? 她也一样。 同一个人,能产生两种完全不同的爱吗?谁能保证,他与她不会重蹈覆辙呢?当年是她选择的离开,又怎么可能回去呢? 苏青瑶思索着,翻身,手肘弯曲,脸埋进臂弯,心绪愈发缭乱。 不知沉寂多久,耳畔挤进来几声娇气的猫叫。拿破仑一觉睡醒,“猫——猫——”得喊着,跳上床铺,一屁股坐在它妈妈的头发上。 苏青瑶惊呼,用力拍了下它的屁股,继而从拿破仑敦实的身板下把头发一绺一绺地扯回来。“坏小猫”,她埋怨着,一把将它摁倒,肚皮朝上。拿破仑扭扭屁股,意图逃跑。苏青瑶一手擒住它的一只爪子,左右挥舞着,自言自语道:“怎么那么傻,怎么那么傻?压疼妈妈了,知不知道?” 拿破仑“咪呜咪呜”叫唤。被她蹂躏一阵后,它举起肉垫,拍在苏青瑶的手背,婉拒了妈妈的魔爪,然后两腿踢蹬,扭着腰逃出了她的怀抱。眨眼的工夫,纵身跃上一旁的橱柜。柜上放着一个小型收音机,随着它的动作震了一震。苏青瑶慌忙翻身下床,稳住收音机,转头再看,拿破仑轻盈地跃下桌面,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苏青瑶倚着橱柜,无奈叹气。 不过它这一闹,反倒叫苏青瑶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她垂眸,一手撑着柜面边沿,一手搭在收音机上,百无聊赖的,拧动旋钮。 指尖响起嘈杂的乐声。 钢琴声圆润、贝斯声爽脆,单簧管的声音又甜又滑,小号、长号嘟嘟得给它们伴舞,乱乱地挤满了公寓。 越是热闹的爵士乐,越显得雨夜寂寥。 苏青瑶侧耳倾听,略显忧愁地笑了。 她暗粉的指甲拨动旋钮。 变调。 演的是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 变调。 唱的是昆曲《桃花扇》第三十八出“沉江”。 她开着无线电睡觉,电流的杂音串起丝绸般的华尔兹、宽亮爽脆的绍兴戏,说书人在讲《西汉演义》,刘邦项羽逐鹿天下;新闻播报员侃侃而谈,送来了战争的前奏。 民国三十五年,东北再度爆发军事冲突。 十四年的战争自东北始,如今内乱再起,难免令人心生不祥之感。 苏青瑶记得谭碧来信说过,要跟于锦铭一起前往东北安葬贺常君,便慌忙写了一封回信给谭碧,叮嘱她务必躲在上海。倘若东北开战后,上海紧跟着开战,一定抓紧时间来香港,不用担心钱的事,她会想办法照顾她。并随信送去一张汇票。苏青瑶来香港前,将存款兑换成港元,这张寄去的汇票也是港元户头,眼下法币暴跌,港币要比法币保值的多。 至于于锦铭,她思索许久,在回信里写下一句问安:阿碧,他过得还好吗? 寄出信,在暴风雨来临之前。 她徒步从邮局回到公寓,临近黄昏。斜阳照入户内,害了黄疸似的光晕,照得公寓似笼屉一般闷热。苏青瑶坐在屋内,既为了将要到来的内乱心慌,又为了那说不清的吻心烦,两方逼迫下,她冲了个澡,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决定出去走走。 第一百八十六章 哀江南赋 (中) 和门房打过招呼,离开公寓,步入一条绿叶铺就的山径。这并非是一条幽僻的小路,平日上下山,大多要走这一条路。但不知怎的,今日路上只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 心里颇不宁静,步子也相当紧凑。不多时,她来到一处生长着大片竹林的拐角。竹子杂且碎,一丛丛狂乱地长,叶片高到了树杈。苏青瑶驻足,看着细瘦的竹竿,想起从前在金女大创办随柳社,诗社外就种了几丛斑竹,竹竿粗壮,斜斜地靠在粉墙,绿得透亮。 因这样一个短暂的念头,苏青瑶惦念起江南。 分明是出来散心,不曾想触景伤情,更是忧愁。 她揪下一片竹叶,在指尖把玩。忽的,背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没见到人影,但落叶的沙沙越发明晰。苏青瑶凝望,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逆着西斜的日光,从山腰下来。 是徐志怀。 他穿着一件垫肩收腰的薄外套,双排扣,剪影方才显得如此挺括。 两人正巧撞在这条必经之路。 “你怎么来了,”苏青瑶走到他身旁。“不是说今天有事,明天上午过来?” “明天有个临时会议。”徐志怀解释,“刚好家里做了牛舌,想想给你们送来。” 苏青瑶眨一下眼。“牛舌也要送?” “拿破仑爱吃。” “真的是……”苏青瑶埋怨,“你天天给它吃好喝好,把它宠坏了,我以后可怎么养。” “那我一直养,负责到底。”他轻松地开起玩笑,又说。“你不在家,我把东西放门房了。” 苏青瑶莞尔一笑。 “那你现在是着急回去吗?不急的话,我腌了一罐梅干菜,你刚好带回去吃。”片刻的沉默后,她侧头问。“或者是一起走走?天气挺好的。” “不急,一起走走吧。”他答。 那便一起走走。 静静地、慢慢地在秋日的林间漫步,肩并肩,手对手,朝山顶行去。 山磝磝,树蓊蓊。 除却嘹呖的鸟鸣,别无其它声响。 绿意越走越浓,脚下的山路也愈发狭窄。两旁的草木推着这对男女逐渐靠近,彼此间的距离一步步缩短。在这时,苏青瑶抬手,想将落在额前的碎发捋到后头,也在那一下,手肘不慎撞到了他的臂膀。她低低“啊”了声,本能地看向他,继而朝左侧挪开脚步。他也本能地朝她看,步子没停,眼神飞快地从脸上滑到脚下。 分别的年岁里,曳地的长旗袍已经被摩登女郎抛弃,换成了更为干练的及膝旗袍。她也追随潮流,改穿一件蚌白的短旗袍,矮领子,略微掐出腰线,如同定窑的白釉柳叶瓶,肩头与裙摆处缝有斜角相对的绣片,显然是拆的别人的旧衣,补到这件衣服上的。靛蓝的掐牙环绕着中央的图案,太湖石、枯梅与流水,细细小小,缠缠绕绕。 再往下,是一双大小不一的脚,泰然袒露旁人眼中,稳步前行。 如果是从前,她一定不会愿意露出来。 徐志怀挪回目光,笑道:“我们穿得像两个季节。” 苏青瑶闻言,反问:“你不热吗?穿外套。” “晚上会冷,尤其在山上。”徐志怀说。“你小心着凉。” “没事,你穿的多。”不经意的一句话,随着步伐,顺口说了出去。 待到话音落地,苏青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刚刚那句话里奇异的亲昵感。她唇瓣动了动,手不自觉地收紧,夹在指缝的竹叶被揉出植物独有的辛香。 “也是。”徐志怀回复。“我穿得多。” 苏青瑶应声,眼帘低垂,让被蹂躏得发软的竹叶从掌心飞走。 接下来的路,她提着心在走,尽可能避免与他接触,生怕自己心乱。山径似漏斗,越往里,越紧凑。就这样紧紧地走了好一阵,直至一个陡峭的斜坡。徐志怀两步迈上去,转身,想拉苏青瑶上来。苏青瑶瞥他一眼,又飞快地叫眼神挪到土坡。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她轻声重复。 徐志怀点头说好,等她。 泥地湿滑,又无石块作台阶,苏青瑶试了两回,都没能上去。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原点,一时有些心急,竟不等站稳,就又朝着斜坡冲上去,结果一脚踩空,险些摔跤。 “青瑶。”徐志怀急忙喊。 “我没事,”苏青瑶连连摆手,踉跄着滑下土坡。 她拍拍灰,重新站稳,短暂的沉默后,为自己的逞强露出一抹略显羞赧的微笑。 “那个……志怀,你搀我一下,可以吗?” 徐志怀垂眸,要笑又没有笑的模样,眼角显出微微的痕迹。 他弯腰,手伸到她跟前,让她牵。 苏青瑶不敢真的牵手,只握住他的手腕。 他也反过来,握住了她的腕骨。 两条手臂拉成一条直线,他拽着她,登上斜坡。 “真是闲得没事做,来爬野山来了。”苏青瑶松手,假意去拨鬓发。 “可不是。”徐志怀应着,俯身替她拍起衣摆的灰印。 掌心轻轻落在膝盖,苏青瑶小腿一麻,如同刚拿出烤箱的酥饼,稍一用力,便是满地碎屑。 她退后半步,脖颈低垂道:“别弄了,等下还会弄脏的。” “当心回家洗不干净。”他抬头,看着苏青瑶紧张的小脸,又含笑道。“算了,要是实在不好洗,就买一件新的。” “好洗的……”她低语,眼睛转到前方。“快走吧,离山顶还有好远。” 徐志怀颔首,与她继续走。 窄路走到尽头,忽而出现一道极大的弯。转过去,秀英竹的丛丛绿影内,响起孱弱的流水声。两人对视一眼,循着水声,绕过竹林,一条蜿蜒的溪流映入眼帘,溪水过于清澈,以致于远远看去,叫人疑心河道是干涸的。 西斜的日光透过树影,洒入流水,金光随波而去,熄灭在溪流尽头的一汪小潭。 豁然开朗。 潭边生长着一棵巨型紫藤,倚着光滑的山石。苏青瑶大病初愈,爬到这里,难免疲惫。她提议在这里歇泊片刻。徐志怀欣然答应。苏青瑶便捡走石头上的枯枝败叶,又用一根带着树叶的断枝,掸去石上的虫蚁,坐在了紫藤下。 “可惜不是紫藤花开的季节。”徐志怀站在山石旁,看向密密的叶片。 苏青瑶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手心抚摸着野紫藤粗糙的主干,笑微微地说:“那等明年开花的时候,再一起过来吧。” “明年……”徐志怀暗自咀嚼着这两个字,心想:他们还会有明年吗? 漫长的战争,令他们分别的时间太长,重逢的时间太短,在这场灾难的撕扯下,彼此也改变了太多。 似乎再没有明年可言。 想着,徐志怀忽而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他远眺,目光落在溪上跳跃的浮光,随风飘落的竹叶,树林间颤动的鸟儿的虚影,绕了一圈,最终又落回到苏青瑶身上。她右手肘支在一块突出的山石,撑着额头,面对潭水发呆。几缕额发逃出了发绳,轻飘飘舞动,在愈发浓厚的日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浅金色,极其柔软。 徐志怀看着,又想:如果没有明年,此刻也是好的。 他朝她迈出半步,掌心扶着怪石,说:“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呆在家里养病,看看书、摸摸拿破仑。”苏青瑶道。“唯一的不好,大概是天气太闷,下午出门送信,弄得一身汗。” “给谭碧。” “对的。” “她来不来香港?” 苏青瑶摇头,说:“但我还是想劝她来,那边……就——”她细眉微蹙,放轻了声音。“志怀,你知道东北最近的情况吗?” 徐志怀会意地点头,道:“谭碧是要去东北?” “嗯。”苏青瑶应完这一声,嗓子骤然阻塞。 她的唇角干紧,未说完的话也似脱了水,干巴巴地黏在舌苔,吐不出去,咽不下来。 这些事,不该谈的……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可像这样继续这样交往下去,他们终有一日会走到那步,谈及那些事……他们现在算什么?他又是怎么想的?太阳落得更低,金光穿过密林的缝隙,照在她的发顶。热浪袭来,额头浮出细细的汗水,似沾黏在玻璃窗的雾气,若有若无。腋下的盘扣塞了一条巾帕,她站起,低头抽出帕子,借着擦汗,稍稍侧过身,这样至少不用完全地面对他。 “阿碧她……要去安葬贺医生。”苏青瑶的声音更轻,补充。 “一个人?” “不是。” 徐志怀大致猜到,没出声。 苏青瑶不确定是她说的太轻,他没听见,还是他听见了,但有意不说话。 理应是后者。 她再度垂首,将帕子塞回到原处。 是的,不该谈的,能保持现在这样相敬如宾的状态,已经很不容易了。 还是聊点别的吧。 “我听说长春的局势很紧张。”她的舌尖微颤。“你说,那里会不会再打起来。” “肯定会,”徐志怀两手插兜,从背后走近。 苏青瑶察觉到他的靠近,侧过身,再后退两步,停在腕大的藤边,半倚着。层层密密的紫藤叶罩在她的头顶,一片阴云,面庞隐藏在碧色的虚影,眉目模糊。 徐志怀驻足,与她两步之遥,继续说:“我离开上海的时候,东北的局势就已经很糟糕,三方势力汇聚满洲里,开战是迟早的事……”他话音低缓。“何况,从古至今,只有共患难,没有同富贵。” 讲到这里,徐志怀停顿片刻,因为一些太赤裸的话,他不想说,也不忍说。溥仪退位那年,他九岁,已经记事。之后中华民国建立,北洋政府,五四热潮,北伐战争,九一八,七七,漫长的抗战,他完整地品尝了三十余年的风云变幻。如今来到香港,躲入这密林,山石、浅溪、小谭、枯藤与一位过去的爱人,不过是“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转蓬”。 再开口,他语调忧伤。“于我们而言,战争太长,胜利太晚,但对于当权者来说,原子弹或许来得太突然,胜利来得太快,他们宁肯多打几年,先完成地盘争夺,再迎来抗战结束……命运总会在胜利的狂喜后安排一场灾难。” 他断断续续地说。 她专注地听。 讲完,他温声询问起她的意见:“瑶,你觉得呢?” 苏青瑶稍稍停顿了下,苦笑着答:“你说得对,我也这样想的,只是……有点伤心。” 第一百八十七章 哀江南赋 (下) 八年间曾守望相助的百姓,如今要被迫调转方向,见证一场同胞间的内战。 她为所有死去的人伤心。 “我也是。”他叹息。 男人温热的吐息消散在她的鼻尖,一如化雪。苏青瑶不由放缓呼吸,斜倚山石,沉默了下来。她目光下视,指尖拨动石缝长出的杂草,颤动,不论是她的心,还是草叶。天在无言间压低,云端寸寸染红。徐志怀注视着她,耳畔,群鸟高阔的啼鸣一声高过一声。 好像一切都停止了。 偌大的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 许久,他感慨:“好安静。” “感觉在梦里一样。”她轻笑,抬眼,睫毛有着淡淡的金光。 “你觉得自己在做梦吗?”四目相视,他也随着她,流露出几分笑意。 “人一旦到了某个岁数,就自觉浮生若梦,一天过得和孩童时的一刻钟那样快。”苏青瑶噙着笑。“尤其是胜利后,常常感觉在做白日梦,分不清是梦见了停战,还是真的已经停战,更别说来香港,又遇到了——” 你。 她咽下最后那个字。 徐志怀续上她的话头,说:“是。有时我半夜做梦,会梦到空袭警报,然后突然惊醒,就再也睡不过去了。” “你在重庆,也会有空袭?” “日本人哪里是不炸的。”徐志怀短吁,又苦笑道。“不说了,好不好?这年头,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谈那些死不死的……算了,都过去了。” 志怀,真的过去了吗?苏青瑶睫毛颤动。在你的心里,从前那些事,你和我……你明白,能谅解,我……十六岁的我,二十岁的我,作为徐夫人的我……志怀,志怀,我为什么又要遇到你。 “有些事,是很难忘的。”她轻声说。“哪怕你忘了,旁人也可能会记得。或是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突然想起来。” “那你觉得要怎么做才好?如果不忘。”他问。 但也不是在问这个。 苏青瑶低着下巴,摇头。“我不知道。” 徐志怀便道:“总是把难题抛给我。”语气里有一丝亲昵的责怪。 “谁让你聪明呢。”苏青瑶戏谑。“全天下你最聪明。” 徐志怀忍不住发笑。“怎么听起来像骂人的话。” 苏青瑶也笑。 笑过一阵,苏青瑶指一指昏暗的天,说:“好了,快走吧,不然太阳要落山了。” 两人强摁下异样的气氛,继续朝山顶进发。再往上,石板路面被野草蚕食,逐渐散乱。徐志怀走在前头,踩平发疯的杂草。苏青瑶跟着他的背影,沿拥簇的山径,走到尽头。这里就是太平山的最高处,徐志怀停住脚步,侧身让出位置。 苏青瑶上前。 由近及远,她看到碧绿的山脊蒙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楼房高低不一,如同巨兽的牙齿,再往后,是青灰的似镜一般大海。海的尽头,悬着金红的落日。天幕仍是冷酷的湛蓝,云也是死的,静默地等待灼烧的那一刻。 “好美。”她感慨。 他们并肩坐在山顶。 起风了,晚风吹动苏青瑶的鬓发。她弯腰,两臂环在胸前,捂住前胸。徐志怀见状,脱下大衣,披在了她肩头。苏青瑶左手搭在右肩,牵着衣襟,脸靠着膝盖,侧头望他。徐志怀右手撑在草地,肩膀侧过来,头靠近。 他眼帘低垂,似乎是要吻她,又或者只是看着她。 鼻尖相对,约莫一指的距离。 任何一方只要稍稍前倾,就能吻上对方的嘴唇。 苏青瑶的心砰砰直跳。 她的目光穿针引线,绣起他的眉目,半侧面,颧骨颇高,面颊消瘦,显得神态凌厉。她注视着,绣相逐渐具体,一种细而尖的欢欣刺着心头,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因为从前有无数相同的瞬间——在他背她从灵隐寺下来的时候;在第一次淞沪会战,他拉着她的手,说不会抛下她的时候;在合肥,他说她是他的小抽屉,两人坐在老宅的古树下,谈那棵百年古树如果遇上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会怎么办的时候……但就和从前一样,在她爱他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在耳边低语。 以往那个声音会说:“他不是因为爱你,才和你结婚的。他根本不在乎你,也完全看不起你。你甘心就这样活一辈子吗?” 而现在,那个声音说:“你忘了当初是你自己选择离开的吗?你忘了自己说过,愿意承担一切代价吗?颠沛流离十余年,你难道还没看清,代价就是被驱逐?他不会发自内心爱你的,不会!任何人都不会!” 婊子,母狗,荡妇,红杏出墙的骚货,道德败坏的贱人,她一声声在心里把她觉得他可能形容她的话,提前一一骂过去了。 这并非徐志怀所说的话,但都是切实存在的话。 世俗的看法,曾经造成的伤害,一触即发的内战…… 嘈杂的声音快要将她淹没。 她后牙槽咬紧,粉饰过话音,开口:“你说……要是开战,大陆会不会禁止出关?” “很可能。”徐志怀答。“所以谭碧要是打算过来,能早尽早,一旦打起来,什么事都说不准了。” “真打起来,我们也很难回去吧。”苏青瑶叹着,转头眺望远处的海。“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许多文人学者在香港避难,后来香港沦陷,他们一些回到内陆,一些就客死香港,再也回不了故乡。” 尾音消散在薄暮,此时天幕已是一片透着乳白的浅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落日迫近海平面,蜜黄、榴萼黄、燕颔红、赤红,云霞灼烧,汪洋沸腾,天地皆被瑰丽的玫瑰红包裹,溶作了一团。他们谁也不说话,安静地欣赏异乡的落日。很快,玫瑰色开始变得暗淡,海也熄灭,深蓝的层波浮出一道道浅白的纹路。 葛巾紫、搪瓷蓝、苍蓝、灰蓝。 这是最后的一抹夕阳。 苏青瑶在这时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辉煌的色彩里,响起她柔和的嗓音。 “志怀,我们回不去了吧……”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多少恨 (上) 徐志怀后颈僵了一僵。 回不去的究竟是故乡,还是他们? 他在心里追问着,转头看她。 而她已经将视线转回前方,静默地注视落日。暗蓝的面颊,如同蓝夹缬的阴影,徐志怀凝望,像有什么东西梗死在了体内,正随胸膛的起伏而冷冷地抽搐。一下,一下,又一下……庞大的、朱砂色的日影沉入涨潮的海湾,晚照被波光晕染,一个爱人的心脏破碎,血液汩汩流出,也不过是此番情景。 静静的,夜幕降临。 他们下山。 苏青瑶扶着沿路的树藤,走在前面,徐志怀跟在身后,与她隔着两级台阶,能瞧见女人盘起的发髻里,漏出几缕乌发,黏在后颈。这也是没有改变的一样东西。往日的回忆从碎裂的缝隙里渗出: 他想起某个清晨,他醒来,吻她的面颊,她迷迷糊糊地靠过来,枕在他心口,一切都静止了,他闻到她发上涂抹的茉莉发油,可以说是过于香了,徐志怀不喜欢,但因为是她,似乎就没事。 他想起他们曾经同坐一辆火车,相对坐着,他读报纸,她看着窗外。偶发的一刻,他从报纸的上端看到她莹白的小脸,车轮摩擦铁轨,轰隆隆的行驶声从耳畔划过,飞快的,谁也抓不住,像是能载着一个时代,这样轰隆隆地逝去…… 突然,她停下脚步,侧身对他说:“好像下雨了。” 如梦初醒般,徐志怀也停在原地,听见了丛林间响起的沙沙声。 的确,蒙蒙的小雨。 “快走吧,等会儿雨要下大了。”她轻声说着,加快脚步。 回到山腰的公寓,雨更密。徐志怀让苏青瑶赶紧去洗热水澡,换身干衣服,免得着凉,又进医院。他自己拎着外衣,去阳台抖落雨珠。阳台有半弧形的顶棚,外围一圈栏杆,雨潇潇洒洒地扑进来。 拿破仑正窝在床上睡觉。它听到响动,警觉地爬起,跟着徐志怀的脚后跟跑到阳台。徐志怀胳膊搂着大衣,蹲下逗拿破仑。拿破仑抬手就与他打拳击,肉垫砰砰砰地打在他手背,没伸爪子,只是瞧着唬人。 他们玩了一会儿,苏青瑶裹着头发出来。她穿一件缎面吊带睡裙,外套一件宽大的晨袍,完全罩住了身子。这两件衣裳的原主人应当是位瘦高的白人女性,穿在她身上,裙摆拖地,领口也要低上一些。 苏青瑶解下毛巾,一面擦着头发,一面走到阳台。 这里自然没有可供徐志怀更换的衣物,她便叫他洗久一点,她好用炭盆把衣服烤干。 徐志怀依言照做。 他洗完澡,等在浴室,顺手收拾掉下水口的长头发。少顷,浴室门被敲响,门缝钻进一条纤长的胳膊。徐志怀接过递进的衣物,穿上衬衣与长裤,出去,见苏青瑶蹲在衣架旁,上头挂着他的外套,而她拿着银剪子,正绞着边角的线头。 她换了件翻领的白色蚕丝衬衫,因太过老旧,而显得透明。衬衫也大,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下身是一条靛蓝的麻质直筒裤,同样是宽松的。 浓绿的群山,雾蒙蒙的雨帘,火炭的红光吻着她的脸,亲热地抖动。 徐志怀坐到一旁的沙发,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多时,乌云扩散,完全遮蔽天幕。雨声汹涌如瀑布,阻拦了徐志怀意图离去的脚步。他不得不留宿。于是用过夜饭,苏青瑶放下客厅与卧房之间的珠帘,又让徐志怀帮忙搬来一面屏风,摆在长条的沙发前,做出隔断。接着,她从橱柜取出两件毛毯,铺在沙发。 “沙发可能嫌小,”苏青瑶说,“要不你睡床,我睡沙发?或是打地铺?” 徐志怀道:“不麻烦了,就一晚上。” 洗漱过后,熄灯,黑暗更凸显出雷雨的激烈。 徐志怀侧躺沙发,小臂垫着鬓角,像被钉死在书脊厚标本匣。如她所言,沙发小了,挤得人呼吸紧促。徐志怀挪动身子,改为平躺。棺材里的姿势。他深深吸气,雨声漫上心门,觉出些许凉意。 晃神的工夫,地板传来轻轻的拍打声,紧跟着是两声猫叫。徐志怀猜是拿破仑跳上了她的床。果然,屏风后传来她起身的动静,下一秒是轻柔的笑。她掩着嘴唇,教训不睡觉的猫儿,嘀嘀咕咕。 他听着。 细碎的声音,在男人冰凉的、覆盖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心脏上,踩出一串脚印。 眼前是充满噪点的天花板,徐志怀望着,再度咀嚼起她的话——我们回不去了吧。 扪心自问,徐志怀并不想回到过去,重新过在杭州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是错的,他伤害了她却不自知。他们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发生了那么多事,分开了那么多年,时间改变了太多。不光是她,他也一样。 五四的他、“黄金十年”的他、抗战的他、流落港岛的他,都不一样。 那就这样结束吗?平淡地分开,成为彼此口中那个“认识”的存在?不,他不许,很不容易才能相聚的。老天,给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她是他此生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 可是,苏青瑶。 你还爱我吗? 答案应当是否定。 思索间,低微的话音越来越轻,屋内重新被风雨声掌控。 徐志怀又一次翻身,面朝沙发靠背。 沙发弹簧吱呀,像在叹气。 苏青瑶听着他的辗转反侧,腰直直地躺在硬床板。 她清楚,以徐志怀的性格,必然能听出她的一语双关。 毕竟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男人。 也许他明天就会离开,再也不回来。苏青瑶悲观地想。是的,他们回不去了。她背叛了他,他不可能对从前的事毫无芥蒂,哪个男人能?与其像现在这样,粉饰太平,弄得朋友不是朋友,情人不是情人,还要忧心未来哪天翻旧账,化身为仇人,不如趁着隐患爆发前,体面地道别。 思及此,苏青瑶脸朝下,埋进被褥。 眼睛与被面粘在一起,潮湿的面庞一阵热、一阵冷。 许久,她累了,在雷雨声中辨听着沙发持续不断地吱呀叹息,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径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来,仍在下雨,林间浓雾弥漫。 苏青瑶下床,拨开珠帘,还未走近屏风时,喊了一声“志怀?”,没人应。她呼吸发紧,绕过屏风,看到沙发空着,又朝厨房喊了两声“志怀,志怀。”也没人应。 她想:他应该是走了。 然而就在这时,半掩的房门被推开,男人进屋,正对上苏青瑶,脚步顿了顿。 “门房说昨晚雨太大,下山的公路发生滑坡,暂时走不了了。”徐志怀合门,淡淡道。“看来还要麻烦你一晚。” 苏青瑶听闻,胸口提起一口气,同时又莫名松了口气。 “没关系,一点也不麻烦,”她眼帘低垂。 早已经过了饭点,他们就将剩下的两餐合并到一起吃。 苏青瑶炖了一盆雪菜鱼汤,炒青菜,将他昨日带来的牛舌煎熟,主食是蒸年糕,然后单独给徐志怀温了两碗黄酒,下酒菜是红膏呛蟹与蒸牡蛎。她顺带搬出腌梅干菜的罐子,分装到饭盒里,叫他好带回去吃。 饭后,苏青瑶拿上一本书,躲回屏风后的小床,坐在床沿。 徐志怀也从她的书桌上拿了一本书,靠在沙发。 这两人,谁也看不见谁,谁也没有动静,是否真的在读书也未可知。 暴雨如注,连青山也被浇灭了颜色,简直像世界末日。 而他们被困在这里,就他们两个人,隔着一面屏风、一道珠帘,各有各的心思,又都故意装出波澜不惊的态度。 不知过去多久,屏风那头起了响动。 徐志怀起身,去到阳台。 外套还挂在那里晾晒,徐志怀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来到她身旁。 “有打火机吗?” 苏青瑶摆头:“没,你用火柴吧。” 说罢,她绕开他,弯腰在客厅的小柜里摸出一盒火柴。 徐志怀跟在她身后,苏青瑶没注意,转身,险些撞上他的胸膛。有他在,屋子又变小了,这间公寓塞不下两个人。苏青瑶无可退,也不得进。过长的晨袍罩在他的脚背,亲吻着男人脚背的青筋。她腰靠在柜子,头朝后微仰,从底下望上去,他的五官硬朗,沉默而英俊。苏青瑶竭力屏住呼吸,但还是有几下急促的吐气拂过了他的下巴。徐志怀低着头看她,一道细长的红光映在她的鼻沟……火舌、火舌,真和舌头一样,舔着小脸。 “不知道明早雨会不会停。”苏青瑶轻声念着,划亮火柴,手递过去。“不然你的会议就泡汤了。” 徐志怀稍稍俯身,低头,金丝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 他见状,嘴唇一动,就着她的手,叫香烟衔上火星,继而无名指朝上推,含着烟嘴,仰头呼出一口烟雾。 “下雨天,正常。”徐志怀轻且淡地开口。“香港总是在下雨。” 是因为昨天她的话吗?他似乎一夜之间冷淡了许多。 苏青瑶甩一甩火柴,熄灭火星。 她别过脸,微微笑道:“杭州梅雨季不也一样?” “杭州好多了。” “行了吧,你眼里浙江总是好的。”苏青瑶揶揄。“不如干脆说宁波最好,梅雨季再闷热,也是美的。” 徐志怀笑一笑,夹着香烟说:“你非要类比,倒是跟重庆比较像。” “像在一出门就要爬梯坎儿吗?”苏青瑶打趣道。 徐志怀听闻,若有所思地瞧她一眼。 他抬手,含住香烟,掌心遮住逐渐淡去的笑意。 “码头也挺像,朝天门码头和皇后码头。”徐志怀吸烟,嗓音低沉。“区别是朝天门晚上不点灯,到处黑漆麻乌的,要人命。” “点灯的呀,怎么可能不点灯?”苏青瑶纠正。“码头上不是架着两个汽油灯?” 徐志怀慢慢地吸上一口香烟。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他哼笑一声,吐出烟雾。 苏青瑶察觉到他话音里的异样,看向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他态度骤变的缘由。 徐志怀也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听你这话,是去过重庆?什么时候。” 苏青瑶怔了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掉过头去,唇瓣颤动,想赶紧编一些谎话来遮掩,同时又知道她撒谎,他十有八九能看出来。两难之下,她开口:“和同学去过一次,暑假的时候,四三年吧,拜访一位姓胡的教授,他是我导师的朋友,在国立中央大学……”话讲得隐隐发乱,她手指不自觉一松,火柴盒滑落地毯。 “咚”得一声,敲在心门。 苏青瑶下意识低头去找。 两人离得那么近,她从正面弯不下腰,便稍稍侧身,右手撑着身后的柜子。眼神在地毯的勾莲花纹上乱跳,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不是真心要找火柴盒,只是为了躲避他的目光。徐志怀自然也能看出。 他左手夹住香烟,结实的胳膊夹着她的腰,撑在柜子。指缝的火星信号灯一般,在苏青瑶眼底闪烁。她没办法再俯身了,低下去,胸脯的尖端会很刻意地蹭到他的小臂。但她依旧垂着头,后脑勺的发髻与后颈勾勒出一道新月似的弧线。 徐志怀见状,右手伸过去,食指擦过她的下巴尖,朝上,搭在面颊,转而用虎口掐住下巴,接着,他冷不然用力,将她的脸挪向自己。 两两对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多少恨 (中) “有意思。” 徐志怀冷淡地笑一声。 苏青瑶似被这笑音刺伤,后腰倚着矮柜,隐隐发胀。她嘴唇翕动,想解释,可事如乱麻,无从说起。说她曾经去找过他?说她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说她被赶出宴会,因为通奸罪?雾灰的天幕寸寸暗哑,屋里还没来得及开灯,到处灰扑扑的,似是鎏金狮子铜炉内积攒的沉香灰。 她的自以为沉默的瞬间,或是他眼中漫长的半分钟。 徐志怀看着她,松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左手指缝间细烟,递到唇边,从容地吸上一口。 喷出,薄薄的烟纱蒙住她的眼。 苏青瑶心悬悬的,唤他:“志怀。” “嗯,”他低沉地应了声,等着她的解释。 苏青瑶却抿唇,头侧过去,双肘朝后支在柜面,眼帘再度垂落。 见她这番模样,徐志怀又是一声哼笑:“算了,随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手中的香烟烧到寸长,他用指节折弯它,兀自转身折回屏风后。 苏青瑶靠着矮柜,一颗心坠到了肋骨。她在原处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拨开珠帘,一步慢过一步地走回床榻。 她坐在床沿,望向那件黑漆边的三折围屏,屏心的灰绸上,远远地绘着一座雪山,山下是平如镜的海。山与海的那头,一点动静也无,使人怀疑他是否还留在那里。苏青瑶看着,踟躇了。她变为一盏散线的珠子灯,随时间流逝,米珠一粒粒往下落,每一粒都是一个念头,关于是否要告诉他,她去过重庆,她找过他……想着,苏青瑶躺上床,转而望向窗外的天。 稠密的灰云间,倏忽划过一道刺目的白光,割开天幕,恰如天河决堤。她眼瞳一冷,阖眸,耳畔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 轰!轰…… 思绪碎了一地,她侧躺在硬床,如何也睡不过去。眯起眼看向墙上的钟表,时针约莫指向七点。屏风那头始终没有动静,苏青瑶觉得徐志怀早已然睡熟,便想起来倒杯水喝。 她蹑手蹑脚地披上晨袍,走到祖母绿的珠帘前。 忽得,沉闷的空气里,发出一声小小的—— 啪! 拳头大的灯泡冷不然睁开眼,橙黄的瞳仁监视着屋内的二人。 苏青瑶如被施咒,当即定在原地。 她看向对面的那个男人——黄黯黯的灯光映在他那张硬线条的脸上,宽额,高颧骨,腮颊因岁月而变得消瘦,在下颚形成一道分明的折角,斜斜收拢下去。锋利、俊整,每一笔都干净利落。在他脸上,光与影是成片的,也因此,眉眼得以隐匿在铅灰色的阴影里,神态不可测。 “怎么还没睡?”苏青瑶左手牵住晨袍的右襟,指尖磨着绢布,来回滑动。 “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徐志怀挑眉,硕长的身姿拓印在白墙,颈处有两个凸起的尖角,是解开的衬衫领。“睡不着?” “有点。”苏青瑶悄声应着,缓步走到墙边。 公寓装了两个电灯开关,一个在他那边的客厅,一个在她这边的卧室。 屋子小,用门帘做的隔断。 她摁下开关,又是短促的一下,“啪”! 电灯熄灭。 “好刺眼……”她呢喃。 话音飘忽忽传到客厅,扰动门帘。 将黑未黑的时刻,隐约能瞧见门帘在颤动,恍如不慎砸碎了一面镜子,镜面开裂,碎片倒映出她的身影,无数的身影,覆盖了他的双眸。 徐志怀盯着女人似有若无的轮廓,良久,再度拨动开关。 清脆的响声。 灯亮。 “苏青瑶,我问你,”他淡淡开口,目光与步伐一齐逼近。“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算,”苏青瑶呼吸紧促,含混道:“算……” 喃喃的间隙,他走近,逼到帘幕前,骨节不经意扫过珠串。一条条祖母绿的圆珠左摇右摆,彼此撞击,细微的响动恍如细雨落在湖面,弧光反射,是涟漪层层荡漾,陡然扰乱了男人的面容。 苏青瑶看得眼花,屏息,指尖往上一推。 灯灭。 徐志怀随之止步,停在了珠帘后。 又一次的躲避。 徐志怀垂首,无奈地笑了下,继而是一声低微的叹息。 “瑶,”他开口,“经历了那么多,都到现在了,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对我说的吗?” 苏青瑶闻声,斜也了徐志怀一眼,见他的目光始终钉在自己身上,掐着她,非要在今夜逼出个结果。她着了慌,连忙垂下脸,半倚着墙壁,不答。 徐志怀便接着问:“你去过重庆,你知道我在重庆,对不对?” 疑问的语调,笃定的口吻。 他总是这样,能一眼将她看穿。 苏青瑶知道今晚他是不可能放过她了。短暂的沉默后,她叹了口气,施施行至帘幕前,隔着下坠的珠串,同他道:“是……我去过重庆。” 徐志怀切齿。“哪一年的事。” “民国——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二十七年,”他低眉,字句在唇齿间咂摸。“那年我刚到重庆不久。” “嗯,我知道……”苏青瑶塞着喉咙。“我知道你在重庆,还知道你跟交通部的张文景先生一起,去参加孔夫人的晚宴。” “那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八年,整整八年!他托遍了熟人,问遍了码头和火车站,就是想得到一丁点她平安的消息!而她呢?竟冷酷无情到这个地步……是,他辜负了她的爱;是,他眼中四年完美的婚姻是以牺牲她的幸福为根基的。她恨他,她不愿再见到他,他都明白!他错了个彻彻底底!但——至少留个口信吧!告诉他,她还活着……不是在南京约定过吗?要再见面的。 苏青瑶听到他的质问,酸胀猛然涌上,堵住喉舌。 见你……然后呢? 听你说我是一个婊子吗?被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然后发善心可怜我吗?还是憔悴得到你面前乞求忏悔?不、不,我宁可受苦,我宁可走! 她掉过头不去看他,牙关咬紧,连带着背脊也紧成了古琴上的一根弦,微微颤动。 “说话,苏青瑶,”见她再度沉默,徐志怀掀开珠帘一角,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哑巴了吗?说话!” 衣袖打乱了珠帘,稀里哗啦,乱雨似是下到了眼前。苏青瑶浑身一冷,弓起肩,去掰、去拧、去揪他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控制住胸口那一阵酸苦的窒息!可越是这样想,颤抖就越激烈。 你推我拉,纷乱的纠缠中,她的两根手指突破重围,扣进他的手心,朝上顶,湿热万分。徐志怀掌骨被戳得酸胀,下意识想松手,又怕自己一旦松开,两人就彻底完了!她又会沉默,她又什么都不说!他心抽搐着,想:还能有什么原因,让她不来见他?除了她恨他,他没有其它答案。可这是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思及此,徐志怀手一紧,想将她拉到跟前。苏青瑶不甘示弱,与他角力。 两两僵持,直至谁也无法承受的那刻。 苏青瑶仰起脸,眼眶含着一滴欲坠未坠的泪珠,面向他。 “我以为……”她启唇,泪顺着脸滑落。“我以为你还恨我!” 徐志怀眉头急急一颤,五指霎时松开。他手悬停在半空,见苏青瑶收回胳膊,欲往后退,关节不由地伸直,要往前够,却在一下秒又犹豫地曲起。他看着她,眼角细微地抖动,缓慢地,睫羽显出一抹凄凄的冷光。 漫长的雨声过后,他说—— “我恨过你。” 轻且平的一句。 苏青瑶没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霎时僵在原处。 她鼻翼翕动,轻轻抽了一口气,那酸胀的冷气涌到眼睛里,化作泪水填满眼眶,用不着去眨,便湿透面庞。 徐志怀见状,捧起她的脸,轻轻地拭去泪痕。 天完全黑了,一切皆是影影绰绰,包括他掌心捧着的小脸,都有些面目模糊。简直像梦一样,这个念头冷不然袭击了他。徐志怀朝她俯身,像是确认,指腹沿腮颊的轮廓,细细摩挲下来,最终落在耳垂。 “我……我等了你很多年,很多年……”他出声,一字颤抖过一字。“所有人都在劝我不要等了!你已经死了!一九三七年,一个人,在南京……” 南京。 讲到这两个字,徐志怀突然咽住,托着下颌的手指剧烈地发起抖。 苏青瑶知道他为何沉默,流着泪,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唤他一声:“志怀。” 徐志怀不言,拇指点在她的唇瓣,请求她先不要说话。 再开口,他语气分外惆怅。 “我知道他们说的话是对的。你死了,你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很可能和某个男人在一起,结婚生子……等,没有任何意义。错已铸成,失去的事情不会再回来,我应当理智一些,彻底忘掉你,往前看,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但我做不到。” “瑶,我做不到。” “我总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你还活着,万一、万一,我能再遇见你!万一我们能,还能重来……万一,奇迹发生……” 谈到奇迹,徐志怀再度顿住了。 他摩挲着手心托起的小脸,神情既喜又悲——喜的是他乡遇故知,悲的是破镜难重圆——他眼帘低垂,试探着贴近她,眉眼间浮出些许胆怯。 “所以,小乖,奇迹发生了吗?”他温柔地询问。 第一百九十章 多少恨 (下) 似被话音压垮,苏青瑶的身子不受控地松软下来。 她抬手,覆在他颤抖的手背。十指微微发凉,是触到了从他指缝渗出的泪花。多像在浅滩漫步,黑暗中的肌肤是夜晚的沙粒,凸起的骨节是礁石,泪水冲刷彼此的掌心,则是灰白的浪花席卷海岸。 而她也如将脚背探入海中那般,踮起足尖,吻在他的唇角。 羽毛般的鼻息,落在眼下。徐志怀屏住呼吸,生怕将她吹跑。可雨声纷乱,珠帘摇动,不知是哪方的作用,眨眼的功夫,竟带走了这个吻。 他只得别过头,按她来时的路径,亦步亦趋,反过来吻她。 第一下是额角的鬓发,缠缠黏黏,险些勾住舌尖;第二下是眉尾,连带着眼角,他感觉到她紧张得皱起眉头。于是第三下就落在了眉心,然后是眼皮、眼下、鼻尖、鼻沟、上唇。涉水而行,渐行渐深。这不是梦,也不是恨。他重拾呼吸,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气,是唇舌间呼出的吗?他以吻探求。 唇齿相贴、舌尖相触,如同两块热化了的糖果,隔着薄薄的糖纸,粘连在一块儿,非要扯开也是拉丝的。他也不想再被分开,手臂紧搂住她的腰,脸压过来,苏青瑶能感觉到男人潮湿的睫毛。爱情总在哭泣之后来临。她短而急促地呼吸,舌头在他口中兜圈,被吸吮着,顶在了上颚。 冷而急促的雨声,冷而坚硬的绿珠,冷而含糊的泪水,与炽热的吻一起,贴在脸上,分不清谁是谁。 久别重逢的吻过于激烈,她渐渐喘不过气,近似缺氧,晕头转向地要往下坠。宽大的衣袍先行一步,那牙白的绢、浓紫的花、浅金的系带,寸寸下滑。徐志怀便顺势搂住她,一同降落。相对而坐,苏青瑶膝盖朝右,一条小腿垫在另一条下。徐志怀则是侧坐在她右侧,曲着一条腿,一手搭在膝上,一手从前方绕过,环着她的腰。 隔在中间的珠串彻底乱了套,震颤间,甩过男人的后背,从宽厚的肩膀滑到前端。 苏青瑶前倾,手搭上他的肩头,要替他拨去珠帘。 徐志怀却趁机收紧臂弯,搂紧她。 苏青瑶朝前一晃,下移,环住他的脖子。她睁大眼睛,仔细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要说些什么。但他被她探寻的目光盯得突然窘住了,就什么也没有说,手心扶住她的后脑,再度吻过去。 唇。贝齿。舌根。 绕了个圈。 耳垂。颈子。锁骨。 蔓延而下。 她喘息,揪紧他的衬衣,指尖在后颈扯出一道道折痕。 大雨磅礴的夜晚,万物泯灭了应有的轮廓。 偶有白光闪现,短促地擦亮彼此的肉体,也因此,紧随而来的雷声变得亲切动人。 他说他想开灯,看看她。她不许,脱开他的怀抱,朝后倒去,一手用宽博的牙白衣袖遮住了下半张脸,另一只用手肘撑住地板。含糊且柔和的轮廓,在黑暗里起伏,令他联想到雪后的山峦。 徐志怀低低笑了声:“好吧。”他应着,右手顺势托起手边的裸足,不知是哪一只脚,但他从没有太在意过这件事。如今的苏青瑶也不在意这件事了,只因羞赧,紧紧闭上眼,感受着他的手指顺着脚踝向上,先摸到小腿肚,接着是腿窝,然后撩开晨袍的衣摆,中间的三根手指从衬裤的边缘钻入,将它别开。 指腹抚过,她闷哼一声。 徐志怀弯腰,额头靠在她的膝盖。 “这么害羞吗?”他含笑着低语,侧过头,吻落在腿窝。 她察觉到他的意图,掩着脸,颤抖地曲起腿,肌肉也朝上收紧。 徐志怀见状,手腕一转,退出来,自下而上地握住她大腿内侧的软肉。扶牢了,不叫她躲。“放松,放松……”他轻声诱哄着,一声低语是一个吻,依次朝上蔓延,直至腿心,顿住了,毕竟是第一次给她做这样的事。苏青瑶感受着他的呼吸,死死揪住衣袖,指尖发白。 她眼角颤抖着往裙摆方向瞧去,看到他支在大腿的手,上下一模,接着是他硬而直的短发和半个额头。他的头正夹在她的两腿间,匍匐着前进,近、近,缓慢抬起,黑色丛林里露出了他的眼睛。如同一只啄花鸟张开嘴,伸出舌头,用尖而硬的前端,试探着抚过肥厚的花瓣,沾湿本身就微微发粘的雌蕊,然后顺着它,埋进去,往蜜壶里钻。 温热的气息吹到最里,苏青瑶呻吟,脚后跟禁不住踩住地板,朝前踢蹬。 他熟稔地改换姿势,一手搂住她的腰,往上托,一手圈住她的大腿根,朝前拉,这样离得更近。 突然半身悬空,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两手靠在额头,袖子滑到小臂,倒过来堆在脸上。她带泪,侧头咬住一截白绢,绢上满是紫藤,随着腰肢的来回摇动,米粒大小的花瓣簌簌往她的眼睛里落,很快填满了瞳仁。眼花了,头脑也乱了,她松口,在袖子与袖子的夹缝间大口喘息。 太过刺激,简直是乘着独木舟在峡谷漂流。 “志怀,志怀……”她唤,有一丝哭腔。“慢一点。” 慢点用那把热刀子剖开她的小腹。 徐志怀听闻,停一下,继而如她所言,慢一点、慢一点,细细地扫过去。 伏在地面的雪山融化了,却不见冰泉水,原是被啜饮了去。 她知错,又带着鼻音说:“你别,你别!” 意料之中的屈服,他退出来,解开她晨袍的系带,右手托起脚后跟,握着脚踝,翻上去。裙与袍开到极致,花瓣凋零,从中结出一个饱满的果实。他用食指与无名指将它分拨开,挤进甬道,沿着内壁搅动,再勾出来,满手的汁液。他俯身含住,吃干净,继而在核心戳弄,又往下滑了进去,进进出出,啄食一般。 下体与上身连着一根紧绷的弦,那头弹动,这头便震颤,随着两方一高一低的喘息,二者的频率越发急促。苏青瑶支撑不住,忽而挺腰,腿根夹紧,遮挡面庞的衣袖随手臂往上滑,猛然撂到头顶,手腕往上顶,一秒、两秒、三秒,酸胀的小腹放松下来,手臂也在额角旁画了条弧线,无力地摊平。 他松手,低头用衣袖擦拭嘴唇和下巴,银质的袖扣微微闪光,暗调的银灰色,点缀唇角,反而比水渍更加清晰。 指甲盖大小的反光映入眼中,苏青瑶蓦然红了脸。 她侧身,蜷缩起来。 徐志怀见她竟畏缩到这般地步,哑然失笑。 “起来,地上冷,”他弯腰,吐息呼在她的耳垂。 苏青瑶不言,手肘撑地,缓缓直起身。宽大的晨袍随之滑落,露出白润的肩头,肩上是一条云水蓝的细线,吊着贝壳样的布片,挡在胸前。袖子仍卡在手肘,她知道他在看她,便抬手,衣袖挡住下半张脸,眼眸浮在一条条垂直下坠的紫藤花上,漂过去,一种无声的、甚至于诱惑性的同意。 徐志怀喉结上下一移,突然拦腰抱起她。 雨夜里,昏暗狭窄的公寓,几步路也走出天长地久的感觉。 苏青瑶懒懒地搂住他的脖颈,歪头,倚靠在肩膀。她瞧见他下颌利落的线条末端,残留着淡青色的胡渣,鬼使神差的,她竟将嘴唇贴过去,刺挠得像在亲卷耳,令她忍不住阵阵发笑。 “乖,别乱动。”徐志怀沉声劝阻,脸微低,在她左眉的上端,印上一吻。 苏青瑶反道:“是抱不动了嘛?”边说,鼻尖边在他的面腮嗅闻,从下巴到耳垂,她仰起头,同样是轻轻的吻,吹在他的耳畔。 徐志怀不言,三步作两步,将她抛在床榻。苏青瑶仰天躺在枕头,见他侧身坐在床沿,一条手臂横着,越过小腹,箍住她的腰。她伸直手,指尖落在他的心口,想拽一拽他的衣领,从上而下,第三个纽扣还咬死,她觉得可以再往下一粒。 他要更直接一点,擒住她手腕,牵着往腰间探去。 金属的皮带扣,表皮光滑的腰带,棉质的西裤,赛璐璐纽扣,然后……然后……要她解开吗? 苏青瑶心慌,往后缩。 他见状,欺身而上,膝盖压在床单,小臂撑在耳侧,俯身吻她。 嘴唇压下来,挤着心脏,她想躲,偏生又被禁锢在窄床。他喘息,探入敞开的绢袍,隔着睡裙揣捏着胸乳,摸得它顶起两个尖端,然后拨开肩带,握在手心。苏青瑶闷哼,腿往上抬,不料正撞上进一步男人碾近的膝盖。她腿发麻,忍不住哼唧一声。 他听了,低头碎碎地亲着她的唇角,同时用膝盖前进,顶开并拢的双腿。肌肤与布料磨蹭,被电击一般,腿间酸胀的滋味,顺着脊椎,传到她的头顶。 第一百九十一章 昨夜梦魂中 (上) 苏青瑶小小地哈气,头侧到另一边,对上他的衣袖,纸白的袖口有一处比别处更为暗沉,是被刚才的热流打湿。 因这个细小的发现,她小腹一下收紧,耸起肩,想往上缩。 徐志怀见了,直起腰,左手握住她的大腿,朝自己的方向猛然一拉。床单皱起来,一道道的纹路,层浪般在交缠的双腿翻滚,停在她心口的右手转而扯开睡裙。“刺啦”一声,老旧的丝缎经不起他的蛮力,裂开一道细长的开口,像笑颜,弯起的淡蓝色嘴唇里,脉脉地含着一粒红豆。他俯身,与那道丝绸的裂口接吻,齿牙衔住那粒豆大的朱蕊,轻柔地研磨,令它像发肿一样的胀大了。 一种酥痒而柔软的滋味,轻飘飘地在脑海飞旋。 苏青瑶受不住,两手扣住枕头两端,十指陷进枕面。一个方便被顺势脱去仅剩衣裙的姿势。她心口随扑洒过来的呼吸起伏,双腿微曲,后脑蹭着软枕。耳畔堵满沙沙声,是暴雨,也是枕头里缝的决明子与艾叶在摩擦。这声音完全盖过她自己嘴里发出的“啊啊”的喘息。但对徐志怀来说,她的喘息要远大过雨声。 他松口,指腹别去连接尖端与唇舌的唾津,掌心撑住床沿,支起身。 跪坐,摘掉眼镜,几下解开手表带,将二者扔到枕边,继而扯下领带,脱去衬衣,“啪”得松掉皮带的金属扣,接下去是塑料纽扣,紧紧束缚鼓起。 徐志怀见苏青瑶躺在身下,垂着眼,细眉微蹙,软绵绵的手不断地挠着枕面,倏忽萌生胁迫她的心思。 他弯腰,握住她的一只手腕,拉倒跟前。苏青瑶困惑地看向他,直至他牵着她的手,再度触到胯下。肉粉的指甲拨到藏在绀青色西裤裆部两道规整的缝纫线后的圆扣,苏青瑶的脸一下红透了。 “你要做就做!”她细声细气地惊叫,手肘夹着被角,挡在胸前,一面慌乱地朝床外挪,一面扬起空余的手,“啪啪”几下,打在胳膊。“不许,不许搞这搞——”话未说完,她一不留神,人朝后仰,险些摔下床榻。 徐志怀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后背,扶回床铺边缘,自己也与她坐到了同一边。 眼对着眼,他似笑非笑地问:“好好的,怎么还打人?” “谁叫你……谁叫你……”她说不出口,拧眉。 徐志怀轻笑,抬手,掌心覆在她的眉间,因为手大,连带盖住了她的眼眸。 苏青瑶脸热烘烘的,改口嗔怪道:“你爱看自己一个人看,我不要看。” “那就不看。”徐志怀说着,放下手。 他侧身,再度握住她的手腕,引入被褥下,摸到纽扣,从上到下,一、二、三……孩子也能摸清楚的数字,她眼帘低垂,睫毛微微颤抖着,一粒粒解开,指节擦过里面的布料,火燎般的灼烧感。她想抽手走人,却没能拧过他,被拉着,往深处探去。炽热愈发靠近。苏青瑶心一横,随了他的意愿。于是那东西弹出来,打在手背,顶端仿佛在滴水。这下真要跑了,她猛然收回手,捂着胸口,免去了羞愤欲死的下场。 徐志怀早料到了她的反应,无声地笑了下。 他翻身压倒她。 她小小地惊呼。 已经很湿了,他轻巧地吻着她的脖子,挺腰,顶到最里。苏青瑶深深吸气,感觉小腹阵阵抽搐,仿佛一个灌满热水的陶壶,被用硬木塞堵住了壶口,然后颠来倒去地摇晃,晃得水流溢出,顺着木塞一滴滴往外淌。 “志怀……”她扭捏地唤他。“有点难受。” “哪里疼?”他停下。 “肚,肚子。” 徐志怀听闻,掌心盖在肚脐,问:“这里?”苏青瑶晃晃脑袋。他上移,挪到胃部,又问。她依旧摇头,眸子水盈盈的。徐志怀猜出她的意思,掌心捂住小腹,慢慢地退出来,留前半段在浅口处厮磨。很快,她松弛下来,又逐渐地转入沉迷,似是一个赌徒,虽金盆洗手多年,但只要重返赌场,勿需太久,就又会被套牢了。 她喘息,夹住他的腰。徐志怀狠撞几下,退出来,继而弓起背,伏在她身上,以深深浅浅的频率来回探查。腰动得快而有力,她也被撞得左摇右晃,一下仰起脸央求要接吻,等他吻住了,她又不受控地转过头,倒向左侧;一下又深深低下头,小猫要跟主人碰头那样,顶着他的肩膀。 意乱情迷到这个地步,谁都有被冲垮的感觉。 徐志怀单手撑在她耳畔,另一只手忍不住扶牢了她乱动的脸,去咬她微红的脸蛋、圆润的下巴和细嫩的脖颈。面对眼中可爱到一个地步的事物,总会萌生施虐的冲动。他在浅处徘徊,会用力地吻,突然走到深处,则是轻轻地咬。 两个地方同时进攻,苏青瑶眼前闪动出零星的白点。她吸一吸鼻子,忽而轻声抽泣起来,后脊的那根弦陡然拉紧了,甬道如正在吞咽的喉咙,本就深深含着一块硬物,结果小舌一动,将它往更里的地方一送。 收缩的感觉,立刻传到他那头,徐志怀闷哼,停在原处。 他见她眼光失神,小臂揽着后颈,扶起她,坐到自己怀中。她两条胳膊虚虚地环住他,脸在靠在肩上,随他而起落。面对面拥抱,肌肤紧贴,彼此不留一丝空隙。深而慢的十余下,徐志怀仍嫌不够,便让她背对自己。跪是跪不稳了,他扯过乱得分不清边角的被褥,垫在她肚脐,从后头进去。 快感一浪一浪的拍过,到现在,是要溺死人了。苏青瑶脸靠着枕头,脚趾蜷缩,小腿细微地抽动。他往前进,喉间发出低微的“嗯”音,一下重过一下。她的脸也就一下下地往枕头里埋。 苏青瑶毫不怀疑会在高潮的那一刻将自己闷死。毕竟极致的快感有着近似死亡的眩晕。好比哈姆雷特演到最后的宴会,群贤毕至,毒酒、阴谋、背叛与复仇,戏剧抵达了最高处。雨声急促如鼓点,恍惚间,有人亮出长且坚硬的佩剑,伴随粗重的喘息,刺中她的后腰,贯穿了小腹。 苏青瑶先是头皮一麻,随后这令人失神的酥麻感迅速传遍全身。她彻底软了,双目涣散地侧身倒去,匍匐在床榻——在一处微缩的舞台。 于是大幕闭合。 许久,帘后传来一声,“啵”! 近似水沸的声响。 他抽身,拧开床头柜上的珐琅小灯,拾起被挤到角落的衣裤,替她擦净腿心。 而她伸出双臂,要他躺过来。 徐志怀依言,搂住苏青瑶,手心抚开她粘在脸上的发丝,又勾起小指从嘴角撩起一缕。 拉开被褥,躺下,肌肤在被子下摩挲,像沙锤,摇出稀碎的尾音。 事后总是神思混沌。苏青瑶枕着他的手臂,默默听着雨流。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想抽烟。但肺炎才好没多久,不能又把自己害进医院,她便拽着被角,翻身,想以吻代替。 苏青瑶伏在他身上,唇贴着唇,舌尖钻入,撞到了牙齿。她退出来,嗔怒地瞪他一眼。徐志怀发笑,掌心压着她的后脑勺,反过来吻她。热腾腾的舌闯入她的口中,上下摆动,搅出津液,又牵着她的舌头渡到自己这边,跟要咬掉她的舌头一样,吞咽着。苏青瑶呼吸吃紧,手指朝上摸索,触到他颤动的喉结,觉得这像他的另一个心脏,在指腹下勃勃跳动。 吻在快要断气时终结,苏青瑶趴在他胸口喘息。 雨声过重,像一个坏掉的收音机,持续不断地发出杂音。那音浪震耳欲聋,包围了房间,刷得粉白的墙壁、垂落的祖母绿珠帘、深褐的窄床,连带赤裸的二人,挤成了它的一部分,滞涩、沉重。 两人谁也没说话。 徐志怀勾起一缕披在她肩头的乌发,见它顺滑地落下,又去勾第二缕、第三缕,发丝绕着指窝反复旋转,看它要怎样才不会滑落。但好像不论怎样纠缠,涂满了茉莉发油的头发都会从指缝溜走。 苏青瑶蜷缩着躺在他怀里,小手搭在他胸口,静了一会儿,而后自然而然地触摸起他的皮肤,顺着肌肉的纹路,一直到肋骨。她摸索着骨头的轮廓,顶多是拨弄弹簧的力道,却令徐志怀生出一种莫名的隐痛。 他停下手,低眉看向她。 毫无预料的。 徐志怀突然说:“我爱你。” 他应当是第一次对醒着的她说这句话。 话音很低,也有些含混,苏青瑶不免疑心自己是幻听。她抬起脸,诧异地看向他。而他已经转开了眼神。苏青瑶想追问,他则翻了个身,压在她身上,有意用密密的吻覆盖适才的那句话。 苏青瑶搂住他的脖子,小臂紧贴在微微发汗的后肩,突然觉得像是抱了一大卷浅蜜色的精纺羊毛,温暖,结实,又确实有点扎手。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乐,在爱浪的颠簸中,窃窃地笑。徐志怀虎口掐着她的下巴,脸掰过来,吻她,舌头吸吮得发麻。他问她在笑什么。苏青瑶就把羊毛大衣的比喻告诉他。徐志怀听后,看着她,也低低地发笑。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昨夜梦魂中 (下) 笑音带出的吐息恍如湿纱布,蒙住她的口鼻。 苏青瑶呼吸一滞,挪动身子,想翻身趴回他胸前。徐志怀不许,怕她逃走一样,吻过去。苏青瑶脸朝右一侧,躲过,叫薄唇落在耳垂与面颊的交接处。徐志怀贴着肌肤,呵得笑了声,像是拿她没办法。他肩膀一抬,头又要追过去。不曾想,苏青瑶忽而掉过脸,扬起下巴吻他。 舌尖在唇瓣上下一碰,钻入,在他口中绕了两圈,继而勾起舌头,往自己嘴里引。他什么都大她两号,连舌头也是,在她的唇齿间纠缠,像堵住了咽喉。苏青瑶时不时咽嗓子,小舌颤动,一吸一吸,简直要把他的魂魄如美酒那般啜饮。 徐志怀搂腰的手臂稍稍放松。苏青瑶趁机侧身,朝内侧挪了几寸,然后撑着床榻坐起。长发如瀑,飘飘洒洒地在他的眼前拉出一道帘幕,晕黄的灯光混杂着发油的香气,扑打在脸上,过分的茉莉香,亲亲热热地与他的嗅觉嬉戏。 徐志怀侧卧,曲起右臂,垫在脑后。 他左手轻握住一缕垂落的发丝,问:“怎么不烫卷发了?” “穷的,”苏青瑶拍向他的手背,“怎么,你觉得我卷发好看?” “都好看,”徐志怀松手,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来,从前你隔三差五找师傅用火钳子烫头,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卷发。” “那时候想显得成熟些,免得你总说我像小孩。”苏青瑶说罢,莞尔而笑,因为怕被别人说是小孩这种念头本身就很孩子气。 她将长发拨回耳后,俯视着男人,转念想:“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地盘,她不可能会是当孩子的那个,”不禁笑起来。她弯腰,吻他的唇珠,舌尖触到唇缝。徐志怀顺势含住她的下唇,手臂环住细腰。吻着,他手肘朝后,撑着床板坐起。苏青瑶见状,一手扶在肩头,一手横在他的颈后。 两两对坐,亲吻黏腻而热切,很快溢出唇舌,转而印在下巴、脖子、锁骨,开始往胸口去。苏青瑶忽而一羞,身子往前压,想从正面推倒他。徐志怀却抢先一步,搂住她的腰,翻身将她压下。苏青瑶嫌他重,仰起脸,轻咬一下他的唇瓣,两手推推胸口,要自己在上头。徐志怀轻笑,握住她的一只手腕。 亲吻像两方的军备竞赛,做爱也可以是一场战争。 而他们争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珐琅灯盏漾开灯泡的暖光,映在粉墙,拉出一块无波的电影幕布。随着唇舌相交的吸吮声,幕布上,翻出两个相叠的剪影,手连着手、唇贴着唇,彼此缠绕,如同一段令人眩晕的蒙太奇剪辑。 可怜的窄床容不下这样的颠簸,一不留神,两人竟卷着被褥,翻到幕布边缘,眼看就要掉出去。幸而徐志怀反应够快,搂紧她的肩,及时充当了肉垫。紧跟着,“咚”得一声,双双滚落,落在长方形的地毯上。毯子的边缘是一圈象牙白,内里是四方的玉纹蓝,花枝从白的边缘向蓝的内圈生长,簇拥着忽而坠落的二人。 苏青瑶从被褥里钻出脑袋,埋怨了声:“都怪你。”徐志怀浅笑,掌心抚过她的肩头,顺着光滑的后背,停在腰窝,然后抬起下巴,又去吻她。 轻柔且细密的吻,像糖一样腐蚀牙齿,令人酥软。 苏青瑶趴在他怀里,感受到男人湿热的鼻息和硌人的下体同时贴上肌肤。她心弦颤动,喉咙里发出两下轻轻的“呜”音,给热吻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接着直起身,低头,手摸索到被褥深处,扶稳顶戳腿间的那物,缓缓套进去。 闷哼即刻从她的喉咙,转到他的唇舌。 苏青瑶闻声,头垂得更低。 她拽着被角掩在胸前,唇角紧紧地摇摆。 吸气,呼气。 跟随呼吸,圆圆的肚脐一下进、一下退,往下的小腹,一下收、一下放,连带着濡湿的甬道,亦是跟着节奏,一紧一送,控制着他在最深处的那一点反复摩擦,磨出咕叽咕叽的水声。恰如泉眼从地底涌出,她腿心忽而一湿,泉水润泽了漆黑的森林。 徐志怀被夹得后腰发麻,是一种局部的休克。 他低喘,沉声叫她动一动,指起伏的那种。 苏青瑶听了这话,脸埋进被面,停下来。 “不要,”她细小的声音从褥子里探出头。“好累的。” 徐志怀闻声,无奈地支起上身,左掌掐住她的腰,右手绕到身后,托起臀部。一次吸气的工夫,细碎的摩挲便转变为密而急的拍打。如同欧洲的贵妇人乘坐马车,驶入一条布满石子的乡间小路,止不住地颠簸。 她骨头打颤,生怕会散架似的,慌忙搂住他。额头靠在颈窝,肩膀依偎在胸口,皮贴皮、骨贴骨,肌肉因为愈发用力地顶腰,一下下撞到她的肚子。小腹被两头夹击,阵阵发麻,苏青瑶受不了,攀附着肩膀去吻他,自下而上,把他的舌头勾过来。 拥抱、接吻、欢好。 一切皆是那么紧凑、缠绵,不留一丝缝隙。 苏青瑶似被热水软化,有种想说也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不再满足于仰吻,原先环着肩膀的双臂向上,十指陷入他的短发,抚摸着发根。徐志怀闷哼,托着她的臀缝,用劲顶她几下。小腹深处传来微微的胀痛,苏青瑶搂他搂得更紧,一面与他顶着舌头,一面动起腰。突如其来的主动令内壁加快了收缩,一张一合,咬得徐志怀喉结颤抖。他吮着她的上唇,叼小猫一样的吻法,叫她暂时别动。苏青瑶没能听进去,反而将腿缠紧,腰肢起伏得愈发激烈。 绿萝绕松柏,反倒要将树干绞死。 徐志怀仰头,喉结往上提,身子也稍稍朝后仰。几下促喘过后,徐志怀侧头,眼神斜下落在下过雨的密林,手探入其中,凭借经验,中指一弯,勾住那一颗嫣红的圆珠,在指腹按压搓弄。 剔透如琥珀糖的蜜色灯光内,他的指头是小小的子弹,射来,让她在无止息的颠簸中被击碎了。苏青瑶惊叫,腿心陡然夹住手腕,毛巾似的拧起,拧出一股热流,朝他迎头浇下。徐志怀小腹随之收紧,顿了一顿,继而用双手扶住她的胯骨,托着她起伏。 快感在刺激下积蓄为海潮,一浪高过一浪,扑向海岸漆黑的礁石,击打出无数泡沫。苏青瑶支撑不住,弯下腰,伏在他胸口。四肢百骸顿时化为水流,淌出来,一股接一股地涌出,从她这里流到了他那里,顺着尾骨一路传到后颈。徐志怀低喘两声,紧蹙着眉,冷不然抽出,叫海沫飞溅。 下一秒,海波回转。 他两手擒住她的脚踝,面对面推倒了她。 腿弯曲着翻上,膝盖快要顶到心口,压得苏青瑶近乎无法呼吸。她启唇,正欲抗议,他就以这样的姿势重新进去,一下捣入最里,又一下退到最外。 如此反复,苏青瑶本就碎裂的神志,似被药杵细细研磨,成了粉末。她蜷起脚趾,想在粉屑里归拢出一个形状,于是越收越紧,身体紧到一个地步,小腹抽搐,突然锢住了他。徐志怀头皮发麻,被迫悬停。他强忍快感,抚摸她的脸,叫她放松、放松……苏青瑶听不清,反握住他伸来的右手,脸贴在掌心。有一瞬的疼痛闪过,她的四肢缓缓放软,潮水彻底失控。徐志怀背脊一僵,良久,才渐渐松弛。被海浪掀翻那般,他搂着她躺在地毯。 少顷,浪潮褪去,礁石间泻出海浪拍打出的白沫,多到礁石微微发白。 这次是真倦了。 徐志怀翻身,抱住她,抚摸她赤裸的后背。 苏青瑶吸一吸鼻子,脸偎着他的颈窝,干燥的、有一丝灼烧的香气,是烟草,还有皮革、檀香,一丝金丝枣和蜂蜜混杂的味道。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正确的决定,毕竟没人能预料未来。时代的变化是如此激烈,几乎每次转弯,都会带来常人无法承受的震荡。但这也是抉择的美妙之处,永远在选择道路,永远在承担代价。 不知多久过去,他说:“雨停了。” 苏青瑶闻言,侧耳仔细辨听,果然只有一两声雨珠从屋檐掉落,断断续续。紧接着,气味从声音背后走出来,身边的一切闻起来都显得格外浓郁,尤其是性爱过后肌肤的气味,沉甸甸地积在床褥,很闷。 她抖开皱得不成样的晨袍,披上,走到窗边,想开窗透透气。 推开,木框缝里的积水门帘似的落下去,不慎蹭过,弄得小臂满是水。苏青瑶愣了下,举起胳膊。不等她四处找毛巾去擦,徐志怀也走过来,用手替她捋了一把。他手横到窗外,甩去水珠,换来的却是她娇嗔的埋怨:“你怎么一点也不讲究。”别别扭扭的表情,惹得他忍不住亲她的脸蛋。 “我去拿毛巾。”亲完,他借着珐琅台灯微弱的黄晕,去到洗手间,拧了条热毛巾回来。 苏青瑶接过,坐回窄床,擦脸、擦手、擦腿,连指窝也擦净。 徐志怀则坐到她身旁,虚虚地握住手腕,又顺着腕骨滑到手上,握住。手牵着手,手指在指缝穿梭,苏青瑶低头看着,想起小时候跟女同学编发绳,一人拿着一根毛线,富有节奏感地将它们缠在一块儿,恰如此刻,肌肤紧贴,恋恋的。 她躺上床,潮湿的夜风吹进来,挤得玻璃窗咯吱咯吱得呻吟,然后扑粉一样,拍在脸上。苏青瑶空出一只手,拨开乱发,转头望了眼窗户。住在公寓上层,颇有独上高楼的滋味,面对因暴雨而褪色的青山,便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苏青瑶心中一悸,惆怅的滋味冷不然翻上来。 她看向眼前的男人,启唇:“志怀。” “嗯。” “我,”她慢慢地蹙起眉,“我……”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徐志怀道,“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 “没关系吗?” 徐志怀笑笑:“只要尽量别超过八年,那太久。” 苏青瑶随着他露出一抹微笑,那笑又慢慢凋敝,沉默了下来。好在这次并未持续太久,她深吸一口气,开口:“我、我其实没能坐上政府撤离的渡轮……船太少,人太多,战火来得太快,一天一个样……根本安排不上……所以我是一直到快要沦陷,才和一位与大部队失联的军官结伴,乘汽船从长江逃走的。” 徐志怀握她的手发紧。 “我们夜里坐船,漂到铜陵,那是个小城,没碰到日本兵。之后弃船去九江,然后坐火车从南昌中转,抵达汉口。”苏青瑶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接下去说。“上海沦陷后,《申报》搬到汉口,我去那里应聘了编辑。后来上海局势稳定了一些,《申报》打算搬回去。但那毕竟是沦陷地,我想了想,还是要走的。” “然后就去了重庆。”徐志怀接话。 苏青瑶点点头,苦笑着说:“我在重庆遇到了金女大的舍友,她收留了我。她的哥哥有次去市政府办事,遇到了你,我这才知道你人在重庆……当时有个慈善宴会,他们说你会去,我也就跟着一起去了,然后看见你和一位小姐在一起。” 讲到这里,徐志怀有了印象,连忙解释:“她叫谢诗韵,是我从前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的女友。” 苏青瑶黯淡地笑了笑,道:“我本想等你们谈完话,再去见你的,但意外撞到了中统的那帮人……杀贺医生的那帮人……你知道,当年那桩案子牵扯很广……所以,所以那晚我就走了,紧跟着生了一场大病。” 讲着,突然停下来,不知如何说下去。 徐志怀托起她的手,送到唇边怜惜地吻着。 苏青瑶翻过手腕,指尖触到下巴,上移,转而由她抚摸起他的面庞。 “病好后,我有想过再去找你,报一声平安。但又觉得实在没必要。我们已经离婚多年……我不想面对你,不想面对曾经那些事,更不想被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觉得与其这样纠缠,不如去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当时金女大搬迁到成都,我就去成都请求吴校长帮忙。她与另一位文学院的教授,联名为我写了推荐信,推荐我去西南联大。于是我就乘火车去了昆明。”她长叹。“我不知道你在找我。” 徐志怀静静听完,又去牵她的手。 分别十余载,再没什么比十指相扣更加亲切。 良久的沉默后,他平静地开口:“瑶,这么多年,我不断地在懊悔一件事……就是你我夫妻四载,我竟然从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 苏青瑶听了,一时如鲠在喉。 她叹息,幽幽地说了声:“对不起……”又握紧了他的手,说。“但我从不后悔离开你。在金女大的生活,在昆明的生活,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哪怕因此带来了很多痛苦……我宁肯要这种痛苦。” 徐志怀垂眸,脱开她紧紧夹着他的手,反过来松松地包裹住她。 五指蜷缩,躺在他的手心,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我想……”他开口,嗓音温柔。“香港应该也会让你拥有很美好的时光。” 第一百九十三章 海滨故人 (上) 话音落地,苏青瑶被他握着的臂膊发起抖,肌肉一丝丝地朝肩头抽搐。她想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热流从手掌一路传到心房,苏青瑶面庞低垂,眼泪连连续续地落下来。 徐志怀轻叹,搂住她的肩,指腹擦着濡湿的脸。苏青瑶偎依在他怀中,紧闭的唇齿泄出几声抽泣。鼻息扑在男人的喉结,他咽一咽嗓子,沉声道:“没事了,没事了……”说着,他抱她躺下,俯身亲吻她泛红的眼角。苏青瑶抽抽鼻子,手摸索到他脖颈,继而如交颈天鹅般,将脸贴过去。她闭着眼,泪珠一颗接一颗划过他的后颈,良久,才慢慢止住。倦意逐渐上涨,漫过眼皮。 徐志怀察觉到她呼吸放缓,在耳畔轻唤两声:“瑶,瑶?”苏青瑶懵懵地应他一下。徐志怀无声地笑了笑,小指撩开她面颊的一缕湿发。 “爱哭……”他柔声埋怨。 第二天一早,苏青瑶是被猫叫声吵醒的。 她眼睛睁开一道缝,隐约瞧见拿破仑正撅着圆屁股,往脸上拱。它咪呜咪呜叫唤,尾巴尖扫过苏青瑶的额头,大有不拍屁屁誓不罢休的架势。 “好好好,拍屁屁,拍屁屁,”苏青瑶无奈,小臂垫着脑袋,侧身,哄小孩似的拍打它的尾巴根。 拿破仑被拍爽,长叫变短叫,身子一扭,挤进臂弯翻滚。苏青瑶还在犯困,闭着眼勉强拍了会儿,实在手酸,垫在脑袋的胳膊也发麻,便想干脆起床,穿了衣服,再回来伺候它。正当这时,一双手递过来,抱走拿破仑。 “不要打扰妈妈睡觉,”他低语。 苏青瑶听出是徐志怀的嗓音,顿时清醒大半。 她本能要睁眼,又忽而被羞怯制止,怕见到他,回忆起昨夜的种种……尤其是被褥之下她还赤裸。内心几番挣扎,心一横,她打开眼睛,见徐志怀抱着拿破仑,食指挠着它的下巴。 “醒了?”他看她。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她下巴往被子里缩了缩。“不是说有会?” 徐志怀坐到床沿,“想等你醒了再说。”本是看着她说的,但话讲出口,没来由的,他突然觉得这话太不符合自己的调性,深情款款,似在发神经,便垂下眼。拿破仑跳出来,凑回到苏青瑶跟前。他就顺手摸了摸它的后颈。拿破仑见状,两只爪子攀住他的手背,张嘴欲咬,幸而苏青瑶及时摁住了它的小脑瓜。 “起来吗?还是再睡会儿。”徐志怀收回手,问。 苏青瑶细声细气答:“起来。”她的肩膀躲在被褥下,眼珠直盯着他,像能用目光将他推搡出公寓。 徐志怀忍不住笑。 他起身,吻一下她的额角,转到屏风后,方便她穿衣。 苏青瑶套上堆在地板的晨袍,去到浴室。洗漱干净,她换上一件夹竹桃色的回字纹旗袍,木梳沾上清水,梳平长发,对着镜子盘起,再用发网兜住。徐志怀趁这个空挡,给司机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 待她打理完,车也开到。 苏青瑶愣了愣:“这么着急,现在就要走?不等吃过了早饭再……” “得回去换套衣服。”徐志怀解释。“路上起码得开半个多钟头。” 提到换衣裳,苏青瑶瞥向他皱到不成样的衬衣,脸颊微红。 她侧身,取一柄油纸伞,说送他出门。公寓的门房说,暴雨推倒了一棵南洋杉,横在山路中央,能通人,汽车暂时还上不来。苏青瑶便一路送他到山腰。 雨后万物焕新,秋色净如洗。 柏油路闪着水光,仿如一匹反光的软缎。两人散散慢慢地走在上头,神经是软的,话音也是软的。她告诉他,港大给她发了通知,校舍重修完毕,下周就可以开始上课。他问她身体吃得消吗?她点头,说没关系,又说这些年已经习惯工作,因病停下,反而难受。徐志怀不言语,心里有一丝不情愿她去上课,就像现在不大愿意回去开会。 不知不觉,走到那棵斜卧的南洋杉,一辆别克轿车正等在树干后。徐志怀让她先回去,苏青瑶却叫他先走,她再回公寓。绕过树干,拉开车门,徐志怀见她仍留在原处,就又说让她赶紧回去。苏青瑶则挥手,示意他快点上车。 又不是再也不见,道别竟成了惜别。 送走徐志怀,苏青瑶折返回去的路上,树叶残留的雨珠时而滴落,星星点点,抛洒在头脸,很是爽快。她仰望着缝隙里抖出来的水珠,忽然想:如果没有这场雨,他们可能也就那样了…… 那日过后,两人心境各有不同。 徐志怀这头相当迫切地想把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一是刚刚和好,他总觉得在做梦,生怕她突得变脸,又转头溜走;二是他成日在她的公寓进出,唯恐左邻右舍误解她是他包养在外的情妇,凭白招来许多闲言碎语。 苏青瑶倒是不在意。 在她看来,两人眼下算是和好,但最终能不能走回到一起,还得长久地相处下去才能知晓。昏头昏脑地复婚,就是又被一纸婚书绑住,反而叫她心里不够安定。再说,千百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不是到了年纪,就急匆匆地出嫁?好似不是在结婚,而是在逃难,背后追逐的野兽叫三十岁大关,没能在它到来前及时躲进婚姻的避风港,就要被嚼碎了,吞进肚子,再排泄出来,成为肮脏的没人要的老姑娘。 赶成这样,逼成这样,古中国生产的瓷玩偶们有几人是出于自身的意志,正儿八经地恋一恋的?也就是不讨厌,还可以,依赖成瘾,但凡有人肯照顾,就心旌摇晃、心满意足了。 好在苏青瑶早已被嚼碎、消化,成了“残渣”。 她一个人在香港,有傍身的“手艺”,能喂饱自己的嘴巴,确实没什么好着急。 苏青瑶不急,徐志怀再急也没用。何况十年八年都过来了,也不紧着这十天半月。他也就放宽心,跟随着她的步调,每天相见、道别,喝咖啡、吃茶点,看夜场电影,在散场后,被她带去熟悉的饭铺吃鸡汤馄饨,向彼此述说没必要却忍不住非要说的话。阳光明媚的休息日,他开车接她到浅水湾游泳,她不会,他就手把手教她,并少不了强调他是交大游泳课年级第一。如此这般,一日一日地从虚空里恋出个模糊的形状。 这天,徐志怀去见邵家的邵仁标,谈过香港地产未来的走向,出来,日色西斜。他看一眼腕表,快到苏青瑶下班的时间,便叫司机开车往薄扶林道去。初冬,行道树的枝叶绿得发灰,别克轿车徐徐爬上柏油山道,徐志怀看向窗外,见重重绿影扫过眼眸,心也似被扫去一层薄灰。 还未放课,车便停在本部大楼旁的山道。 徐志怀靠着座椅,等着,想起从前周率典抹个油头,兴冲冲跑去等谢诗韵放课,徐志怀还批评他真是闲的没事干,浪费时间,有这工夫不如多想想后天的工程图学基础课……谁能想到若干年后,竟也轮到他自己来干这无聊事? 不多时,红砖大楼的尖顶响起钟声。 钟声未停,大门便被推开,学生们吵吵嚷嚷地涌出来,声量一时盖过了敲钟声。徐志怀在人群中查找,隐约看到一个娇小的人影走出大门。上班日,苏青瑶难得穿洋装,一身钴蓝色连衣裙,外翻的衬衫领,领下系一条长丝巾,胸前的赛璐珞纽扣仿的牛角质地,腰间扎细腰带,裙摆两道褶,及膝 ,笔直垂落,看去细细长长的一条,相当干练。 她走了几步,驻足,停在圆洞形的门廊处。 原是有一位女学生叫住她。 苏青瑶侧身,与那位女同学交谈,时而在对方递来的课本上指一指。 徐志怀远远看着,心想:天底下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求知若渴的学生了? 好不容易等她讲完,一级级走下白色扶手的台阶,拐入山道。徐志怀摇下车窗,冲她招手。她与他对上眼神,忍不住笑起来,又慌忙转开脸,故意装作没瞧见,手指掩着唇,与在路旁等校车的学生们一一道别。 徐志怀手臂撑在车窗,继续等。不曾想她说完道别,竟兀自朝山下走去。徐志怀奇了怪,叫司机掉头,慢慢跟在她身后。 刹车板一踩一松,行至一处极大的弯道,拐过弯,前头的人竟突然没了踪影,徐志怀皱眉,正打算下车去找,结果转头就遇上了苏青瑶圆润的小脸。她敲敲玻璃窗,示意他给车门解锁。 并排坐到后座,徐志怀目视前方,佯装不经意地问:“怎么还特意兜一圈?” “谁叫你那么显眼,”苏青瑶挪到他身旁,卸下皮包。“上了你的车,学生怎么看我?” “不会吧,这辆是老车子了。” “是你这个人太显眼。”苏青瑶笑道。“学校里的讲师不是丧偶,就是结婚多年,没有我这样的。” “所以你在学校里还是独身?”徐志怀挑眉。“小心鳏夫纠缠。” “不会,他们以为我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你是吗?” “我可以是。” 徐志怀心里有点异样。 “但我没去当,”苏青瑶接着说,“因为有你在。” 一种异样转变为一种新的异样。 徐志怀捺住心尖毛绒绒的触感,停顿片刻,又道:“一起去吃饭?我订了位置。” 苏青瑶点头说好。 闲散地谈着天,汽车开过干诺道中,到皇后像广场附近,停在一幢典型的欧式建筑前。徐志怀下车,替她拉开车门。苏青瑶挽着他进到饭店,客人与仆欧大多是洋人面孔。一只白手套递上菜单,她翻开一看,方知是法国菜。 “我还以为你要带来我吃上海菜。” 苏青瑶看着菜单,道。 “想吃上海菜,不如回家,”徐志怀说,“新雇来的厨子是上海人。” “唉?不是宁波人?” “有宁波厨子了。” 苏青瑶抬眸,目光在他的眉眼间兜了个圈,又绕回菜单。 她浅笑,专心点起餐,要了两瓶开胃酒。如今苏青瑶对待食物,有种劫后余生的珍惜,因而吃完饭,人有三分醉、九分饱,懒懒地靠在椅上,望向窗外——圆日没入远方的维多利亚港,留下一片玫瑰色的天,笼罩着一排排白色的圆拱门。皇后像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尖顶的亭子,从前那里放着一尊巨大的维多利亚女王塑像——苏青瑶回忆自己曾去过的地方,哪怕是被称作“东方巴黎”的上海,也是东方包裹着西方,此刻却是一个近似伦敦的城市含着两位古中国的来客。 她看着,同对面人说:“志怀,我们出去走走吧。” 走?去哪里?漫天盛放的玫瑰凋谢了,花瓣发蓝、又发黑。蓝黑色夜幕的尽头,闪烁着一粒粒“星子”,是停泊在维多利亚港的航船。于是他们坐车,朝着群星驶去。到海岸边,徐志怀拉开车门,搀着苏青瑶下车。 在这初冬的夜晚,他们沿港湾漫步。 三分的酒意经风这么一吹,化为了七分。 微微含着腥气的晚风迎面袭来,拨乱了二人的乌发,乱舞着。苏青瑶解下脖子上的丝巾,边走,边用它包住长发。她捻着丝巾的两角,绕到头顶,想打个结头,可摸索半天,都打不牢靠。徐志怀见了,靠过去。 两两止步,他站在她身前,低着脸,仔细将结头系紧。 轮船装载的汽油灯自背后照来,冷硬的白光涂满女人的面庞,一如打开珍珠蚌后所见的内壳,光洁瓷实,有着迷离的幻光。 他面对她,忽而有苍老的感觉。 他也将这话倾诉给她听。 “突然说这种话?”苏青瑶歪头,噙着笑道,“在国外,你我都还算是壮年人呢。” “谁告诉你的,”徐志怀两手插在风衣口袋,衣领随风轻微地摇晃。“你办公室隔壁外文系那个英国佬,叫斯特林的红脸关公?” “有毛病,”苏青瑶上前半步,打他的胳膊,“我自己悟的,不可以?” 徐志怀笑笑,目光转而望向浮在船灯上的明月,叹了声气道:“谁叫我骨子里是一个中国人,还是顶老套的那种。” 他背着光,眉眼有些许模糊。 苏青瑶仰起脸,看着,仿佛被按住了休止符,呼吸停顿下来。 正是涨潮的时刻,海浪层层涌来,拍向岸边,尖端挤压出雪花似的白,又转头退去。“轰——轰——轰——”,像火车,像炮弹,但比这些东西都要广大、冰冷与汹涌。唯一可比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同样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席卷而来,浸没大地,又随着一颗原子弹的落下,轰然离去,留下遍地残骸。国、家,世界的格局,个人的命运,男女的情爱……都被这一场惊天大战完全颠覆了,随着它聚而又散,直至现在,即将迎来尘埃落定。 许久,她开口,嗓音轻柔。 “老了……也很好啊。” 第一百九十四章 海滨故人 (中) 徐志怀听闻,低垂的睫羽朝上微微一颤,目光转回来。额前瓷白的光晕被筛下,亮亮的一道,横在鼻梁,眉目也因此清晰了些。苏青瑶与他对视,心口忽而生出一种难言的隐痛。身后涨潮声愈发响亮,她听海浪撞向港湾,哗啦哗啦,推着头巾逆着面庞朝前飞。 有一点冷。 她偏过脸,摸了摸鬓边并未落下的乌发,继而唇角牵出一抹笑,说:“志怀,我想中国人,恐怕是天下最着急的民族了。出名要趁早,结婚要趁早,什么都得趁早,连买个菜都得赶早,生怕去迟了,菜就不新鲜。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话落到实处,倒像给全中国人派了任务,到了年龄,完不成任务,就是犯了滔天大罪。搞得人恨不得一出生,就学富五车,从此只走正路,当板正的人……但这怎么可能呢?许多事,只有等老了才知道。” 徐志怀不言语,定定地望着她,稍久,微微的笑。 “你说的对。”他沉声说罢,顿一顿,又故意揶揄她道。“苏老师,听教了。” 苏青瑶脸一红,扬起胳膊,又要去打他。手挥到徐志怀跟前,被他握住了腕骨。他五指收紧,朝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她便顺势上前半步。本就离得近,这一挪,完全挪到他怀里。苏青瑶仰起脸,含笑看他,嘴唇翕动,大抵是又要说他烦人。四目相对,雪片似的光照进她的眼睛,透亮的,令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徐志怀注视着,有种说不出来恍惚感。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冷不然想起这句词。 港湾作床榻,海浪如帷幔,船灯似银灯。 在他乡,在英国统治下的中国,在这一片遗弃之地。 竟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徐志怀不禁发笑,松了手,转而搂住她的腰。 “你又笑,”苏青瑶嗔道,“笑什么?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 徐志怀答:“在笑假如是做梦,该怎么办。” 类似的话她曾在山上说过——感觉在梦里一样。 是啊,他们分开了太久,在没有彼此存在的时间里,又发生了许多艰难的事。十余年的光阴水一样得从指缝流去了,哪怕是顽石,也会被它侵蚀得千疮百孔。 与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苏青瑶时而会想,她这么选是对的吗?这一切又都是真的吗?抗战结束了,她来到香港,崭新的地方、崭新的世界,她又遇到了他,从此一切都可以走向新……怕不是梦吧。 多怕是梦,苏青瑶这般思忖着,踮起脚,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徐志怀见状,顺势弯下腰,将她搂的更紧。苏青瑶歪头,脸颊偎在他的颈窝,新洗过的衬衣领散发着皂荚干涩的气味,脖子还有一点酒气,一点烟草味。 静静的,她默了一会儿,轻声在他耳畔说:“志怀,不是在做梦。” 徐志怀却侧过脸,轻叹道:“是梦也没关系。” 边说,边吻她的眼角和腮颊。嘴唇蹭着肌肤,一路往下,吐气愈发湿暖,弄得人后颈酥痒。苏青瑶抽一抽鼻子,放松了紧搂住他的手臂,直起脖子,哼道:“在外面呢……你喝醉了。”埋怨着,她脸微低,下巴朝右下角侧去,掩住了面颊那抹幻光。 幽隐里,樱桃大的唇瓣反倒显出珍珠般润泽。 “没醉,”徐志怀俯身,追过去,含住她的上唇。 苏青瑶肩头微微一耸,睫羽止不住地轻颤。徐志怀便松开。苏青瑶真以为他不吻了,眼珠不由往上瞥,偷瞧他。而他似是料到她的反映,轻巧地捉住了她的目光。苏青瑶似被他的眼神烫到,颊晕微頳,眼波怨怨地推他一下。徐志怀低眉,再度吻上。舌头闯进来,热腾腾地搅动,饱胀到要将她塞满。苏青瑶双臂重新收紧,接住了他的吻。 耳鬓厮磨,磨下了包发的丝巾,绸缎迎风扬起,翩翩欲飞。苏青瑶闷哼,竭力躲开他的舌,说,头巾要掉了。他搂回来,说不碍事。她忙说,不行,头巾要飞走了。他说,没关系,明天再买一条赔给她。她听了,有意与他怄气,舌尖推搡着他,从自己口中顶到了他的唇齿间。他腰更低,罩住她,吻也更深。她得以将手肘支在他肩上,指腹抚到他脑后硬刷刷的短发。 维多利亚港那金白交错的船灯,因浪花起伏不定。此时有轮船靠岸,烟囱管呼出一口白雾,包围了他们。 迷雾里,汽笛一声声传上来,呜呜呜,呜呜呜,一阵接一阵,简直要把心肝震碎。 吻罢,苏青瑶手握拳,促喘着打他的肩头,嗔怒道:“浪费!” 徐志怀只笑,环住她的肩。 两人又重新走动起来。 “你明天上午有课吗?”徐志怀问。 “没,”苏青瑶仰头望他,“怎么了?” 他带着笑说:“晚上睡我那边。” 徐志怀的旧别墅位于浅水湾旁的山腰,距离香港大学,起码有半小时的车程,还得麻烦司机接送。而苏青瑶现在住的公寓,就在太平山,徒步去学校,也不过十来分钟。所以苏青瑶不大爱住他那边。但她的公寓只容得下一人一猫,两个人住着实嫌挤。徐志怀提过干脆在太平山再买一幢别墅,作为两个人的新家。可苏青瑶颇为犹豫,总感觉这样,是不是进展太快了? 苏青瑶摆正脑袋,思索了会儿,说:“志怀,我在想……我要不去考个汽车驾驶人执照,这样出入方便些。” “不是有司机?” “太麻烦了,”她皱皱鼻子,“而且自己开车,自由些。” 徐志怀点点头,说:“行,那我把这辆别克车换给你,我买一辆新的。” 还顶有心计的一句话,他知道他说要出钱给她买车,她断然不会接受。 苏青瑶身子朝右斜,肩头顶了下他的胸膛,反问:“为什么不直接买新的送我?” 徐志怀挑眉:“你要的话,我们明天可以去看。” “不要,”苏青瑶侧身,从他的臂弯里脱出来,面对着他,倒退着走。“等我考到了再说。” 说话间,海风扬起她的长发,有一缕抚到了他的手背。徐志怀抬手去撩,善变的风却调转方向,叫发丝飞快地从指尖溜走。他收回手,插在口袋,说好。她则抚平乱发,挽住他的胳膊。 到家,已是深夜。 洗漱过后,苏青瑶穿着宽袖的翡翠色浴衣出来,见徐志怀戴着眼镜,正靠在床头看文件。身旁亮着一盏珐琅灯,朦朦胧胧地照在他的侧脸,有着近似琥珀的色泽。苏青瑶放下了竹编的窗帘,从另一侧上床。她头枕在徐志怀膝上,背对他侧卧,鼻尖对着摊开的报告,上头印着龙马影片公司、邵氏父子公司之类之类的小字。徐志怀垂头,伸手去摸她的脸。苏青瑶反手捉着他的,从指窝到指尖,轻柔地摩挲。 徐志怀轻笑,手垂在她跟前,任由她作弄,自己则继续看文件。灯下的寂静浓如蜜酒,令人微醺,许久,她有些倦了,打起哈欠。徐志怀撩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声说:“想睡就睡。”苏青瑶则说:“还好,等等你吧。”徐志怀笑了笑,有种难言的感受。他抬手,掌心盖住她的眼睛。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瑶,你搬过来住,怎么样?”苏青瑶合上眼,含糊地说:“好累的,遇上早课,六点就得起……” 徐志怀再度默了片刻,道:“只因为这个?” 苏青瑶一愣,神志清醒几分。 “你是被战争挤回我身边的。”他继续说。 “谁不是呢,”苏青瑶幽幽叹了口气,翻身,仰面对着他。“假如没有战争,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说着,她抬起胳膊,去抚他消瘦的面颊。衣袖缝着两三朵紫鸢尾,翠色的底布衬着,尤为鲜亮。“志怀,其实……我是有点害怕的。怕自己不该和你在一起,怕这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未来会重蹈覆辙。我们终有一天会恨对方,因为过去的事——但同时我又在想,选错了也没关系,关键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用谁来为我做主。所以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相信我都能承担代价。” 听她这样说,徐志怀心里一沉,神色也凝重起来。 苏青瑶觉得他可能并不想听到她的这番话,收回手,缓缓坐起。 短暂的寂静。 正当她想随便说些什么,将先前的话遮掩过去时,他握住了她的手。 “瑶,我还是想和你结婚。”十指相扣,徐志怀的口吻淡然且郑重。“因为我……”他突然止住话音,下面的话于他而言,似是难以启齿,以致于他侧过脸,要用近乎难堪的表情说。“我爱你。” 苏青瑶似是被针扎出了一个小洞,鼓胀的心脏很快泄了气。 她垂着头,手朝前,与他缠得更紧。 “你以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徐志怀不满地啧了声。“不像个男人……” 话音未落,就被苏青瑶窃窃的笑音打断。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发现什么?” “你很笨。” 说罢,她抽出手,食指在他眉心点了下,作势要溜下床。徐志怀搂住她的腰,朝怀里一拉。她的后背靠在他胸口,衣袖下坠,露出脖颈和肩头。吻落在上头,既热又冷。爱欲海一般延展开,无边无际。苏青瑶闷哼一声,侧头,说她不跟醉酒的男人上床。他笑,问她真假。她眼珠一滑,抿着唇不说话。那他就当是假的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海滨故人 (下) 这一晚折腾到快天亮才结束。徐志怀睡得极沉,醒来,手朝身旁探,被褥温热,却并没有人。他便起身套上睡袍,微皱着眉,边系腰带,边往紫檀围屏去。 绕过围屏,果见苏青瑶。 她对镜梳妆,红木的梳妆台,嵌有三面教堂彩窗形状的镜子。妆台靠窗,遮阳的竹丝画帘拉了一半,将下半部分的山石折叠成几条模糊的细线。日光照亮了上半的鸟雀与芙蓉花,又从篾丝的缝隙里,漏出一棱一棱的金痕,印在桌面的力士香粉盒上。而她身着玲珑的缎面旗袍,背对他梳发,一下下,几缕断发逃出梳齿,飞入金痕里旋舞。 徐志怀看着,眉头渐渐松下来。 他停在雕花屏风边,看她将长发一股脑梳到后头,盘成一个饱满的圆髻,继而拿起一块宝蓝的圆形粉饼盒,取出粉扑,在眼下轻轻按压。香粉拍在脸上,即刻没了踪迹,徐志怀望着她镜中的面容,着实瞧不出擦与没擦的区别。放下香粉盒,她转而去拿三花牌的腮红盒,盒子上印有一位白人女郎,正托腮远眺。腮红从眼下拍到面腮,柔美的桃粉色,可她或许是嫌太浓,又拿了一块科蒂牌的粉饼压了压。 耳环放在抽屉,苏青瑶侧身低头翻找了会儿,取出一个方型的螺钿首饰盒,拧开,里头放着一对翡翠耳坠。她戴上,抚了抚额发,接着在桌上林立的口红里,拿起一根露华浓的口红,豆沙色。她唇瓣微张,神情专注地涂抹,似是在解算术题。 徐志怀见状,不禁笑了下。他走到她身后,指尖触了触耳坠。三个圆环串联成的耳坠子左右摇摆,惊动了她。苏青瑶拿着口红,转头望向徐志怀。她见他几缕碎发落在额前,一幅刚起的邋遢样,莞尔一笑,刚涂过口脂的唇瓣晶晶亮。 “还以为你要睡到下午呢,”苏青瑶说。 徐志怀也随着她笑笑,左手搭在她肩上问:“几点了?” “十一点多,可能快十二点了。”苏青瑶答,将口红旋回去。“你快去洗漱,等下好吃午饭。”说着,她侧身,胳膊支在靠椅上,指一指他的下巴道。“该刮胡子了,你看看,这里都要黑了。” 徐志怀抬手摸了摸,是有些刺。 他笑笑,表示知道,转了话头:“下午几点的课?” “一点半。” “啧,有点赶。” 苏青瑶推推他的腰,埋怨:“那你还有空在这里说闲话?” 徐志怀应下,俯身吻过她的发旋,转身去浴室。 洗完澡,他换上衣裤,下楼到餐厅。餐厅在二楼,衔接阳台的大门被打开,长餐对着碧蓝的海湾,正午阳光明媚,照得碧蓝的海波,金色、蓝色、罅隙里的银白色,层层荡漾。 苏青瑶正往烘面包上抹黄油。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徐志怀,道:“我们起太迟了,厨房来不及做饭,随便吃点吧。”徐志怀颔首,坐到桌边切他的牛排,说:“晚上叫厨子做上海菜,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苏青瑶摇头:“今晚可能不行,明早九点半有课。”徐志怀忍不住道:“你可真够忙的。”苏青瑶放下面包,擦擦手,笑道:“风水轮流转。从前你忙,现在我忙。”徐志怀顺着她的话,道:“那得我来伺候你了。”苏青瑶夹起方糖,扔进咖啡杯,用小勺慢慢搅着,笑着说:“徐老板少来,从来只有别人伺候您的份。”徐志怀不作声,认下了她的打趣。 吃完饭,徐志怀让女佣去喊司机把汽车开出来,打算送她去学校。 两人在门关换鞋。苏青瑶蹲着系皮鞋搭扣,起来时,左边的耳环不慎落进旗袍领内,还勾住了一缕碎发。徐志怀瞧见,让她别动,小指轻柔地将耳环勾出来,接着将绞进去的发丝抽走。 “也算是伺候过你了。”他淡淡道。 若是滑腔滑调地说这话,是颇为令人生厌的,可他从表情到语气都相当严肃,简直是拍着胸脯自证,就显得相当好笑。 苏青瑶听了,强忍着笑意,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她本打算亲脸,可凑近了,又想着吻下去必然要留一个口红印,便拨开他的衣领,将唇轻轻印在了右侧锁骨。 “这样看不见了。”她替他将衣领拉回来,拧上最顶端的赛璐珞纽扣。 徐志怀没有留唇印的顾虑,紧搂住她的腰,吻在面颊。 “香得要命,”他松手。“头都要晕了。” “熏得就是你。”苏青瑶挑眉,“咔嚓”一声,拧开房门。 从浅水湾旁的小山下来,先是满眼的浓绿,再是海岸边深浅不一的蓝,接着进到市区,颜色一下杂了,东一块西一块,零零碎碎,如同上蹿下跳的玳瑁猫。乌黑的轿车越开越快,车窗外的景物被抽拉成无数横排的细线,苏青瑶静默地看着,一时晃了眼,时间也似被拉成线条的风光,在眨眼间逝去。当她回过神,定睛朝前看,自己已从后座换到了司机位,一个多月的时光,她考到了驾驶执照,正独自开车往香港大学去。 刚迈入十二月的香港,天气清凉,她开着车窗,驶上浓荫遮蔽的柏油山道,干爽的空气浸润到毛孔里,说不出的爽快。 到学校,她拎起皮包进教室。学生们陆续进来,见了她纷纷喊:“苏老师早。”苏青瑶笑着挨个回:“早。” 上午第一堂课,又临近耶诞节,要举办战后港大的第一个圣诞舞会,十个学生里有九个是死的,任你讲得再好也没用。苏青瑶无他法,只得随堂点名提问,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叫活。不多时,放课铃响,她抓紧最后时间,交代起圣诞舞会后的大考。学生们唉声叹气地应着,作鸟兽散。苏青瑶也收拾东西,开车回浅水湾。 书房的菊花快开败,她顺路买了一捧零纹彩纸包裹的花束。到家门口,先去看邮箱。给谭碧的信已寄出整一个月,却始终没收到回信,不知是因为她太忙,忘记回信,还是遇到了麻烦。 希望是前者。 想着,苏青瑶打开信箱。 里头有一封信,不过是给徐志怀的。 苏青瑶略有些失落地取出信封,回了家。徐志怀还没回来,她先去到书房,搬下博古架上的梅瓶,将菊花与蓬莱松换作新买的鲜花——牡丹、芍药、花毛茛、竹叶兰,都是粉白的大花,挤在瓷白的小脸下,如云似雾。 正专心侍弄,后颈冷不丁一麻。 苏青瑶耸肩:“哎!” “头这么低,等下又要喊脖子疼。”徐志怀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捏了捏她僵硬的后颈。 “今天怎么这么早,”苏青瑶转身。“跟邵先生谈得还顺利吗?” 徐志怀停顿片刻,淡淡答:“一般。” “谈不拢就谈不拢,又不是穷到要吃不上饭,等着你这笔生意落实。” 徐志怀笑道:“那你未免太小看我。” “是怕你辛苦。”说着,她牵起他的左手,掬水似的合在掌心。 拇指沿掌纹摩挲,湿且暖。 一种软溶溶的感觉泛上心头,徐志怀垂眸,反将她的两手扣住,包在他的一只手里。 “谈得拢,迟早的事,”他凑近道,相当笃定的口吻。 苏青瑶轻笑,又想起重庆的来信,就暂且脱了他的怀抱去取。折回来,身影依旧是交叠的。徐志怀拆开信,默默读。苏青瑶问:“谁的信?”徐志怀答:“沈从之的。他预备下周三出发,带女儿乘船来香港,大概周五到维港。” 苏青瑶听闻,想起这位沈从之先生原先坚定地不来香港,如今又突然改变主意要来,最大的可能,是内陆局势进一步恶化…… “好,等我明天下班,就去帮他们订酒店。”她捺住心中隐忧。“志怀,你比较熟悉沈先生,记得提前订饭馆,或是写一份单子,让佣人去买菜,好为他们接风洗尘。礼物也要买两件,沈先生的女儿多大了?” “从之是老熟人,用不着这么隆重。” “老熟人,更得加倍招待。”苏青瑶纠正。“哪有厚待外人,苛待亲友的?” 徐志怀被她堵得没话,无奈道:“行,按你说的办。” 苏青瑶戳一下他的腰:“我有理,当然按我说的做。” 徐志怀笑而不语,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腕,别开,下巴一抬,将要吻她的唇。苏青瑶肩膀突得一缩,脸朝后撤,不许他吻她。徐志怀扑了个空,顿在原处,定定望她。苏青瑶眼眸含笑,直起上身。她有理,该是她吻他才对。于是,她侧着下巴,俯身含住他的上唇。 吻是快烧干的沉水香。 第一百九十六章 蓦然回首 (一) 翌日有早课,苏青瑶批改完学生的作业,便先睡下。 徐志怀拿着沈从之的来信,去到书房,开灯,钨丝灯泡照亮手中的信纸,墨迹微微反光。 他戴上眼镜,坐到桌前读信。 霜月吾友: 别来无恙。 日前接承云来书,信中言道,于家长子于锦城因中统清算已被提请离职。承云与于锦城同在一处办公,见其祸及门庭,身处险境,难免心生惴惴,言辞间多有忧惧之意。今战乱将起,党派争锋。吾一介书生,恐祸及自身,累及家人,使子女蒙难。遂欲南下,偕独女远赴香江,暂寻避世之所。兹定于下周三启程,料周五可达维多利亚港。 另,承云之事,盼勿传于外人。若多口生非,恐反生祸端。 苍天不佑,惟以盼平安为愿。 从之 敬上 十一月七日 看罢,徐志怀拉开抽屉,取出一盒装烟草的铁罐,用镊子夹出些许烟叶,铺在在金属托盘,碾碎了,塞进红褐色的短烟斗。又去拿火柴盒。细长的木棍,伶仃如芭蕾舞女郎。他靠在座椅,划亮,引燃烟草,在唇间画出一个猩红的圆点,似指甲盖大的血钻,止不住闪烁。木质香蔓延到舌苔,微苦,他翘起腿,不紧不慢地抽。 哔剥声里,袅娜地升起青烟,朦胧的灰白,恍如稀疏的雪帘,遮盖在眼前。 恍惚间,徐志怀想起一个雪夜,是在贵州,他曾在那里见过于锦铭一面。 那是民国三十年,隆冬。 徐志怀受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的邀请,乘飞机前往贵州参加“献机”活动。负责接待的是空军的后勤兵,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开一辆老旧的小汽车,等在机场。他们护送徐志怀去酒店休息,到第二天上午,又接他去新建的航空发动机制造厂参观了一圈。 晚宴安排在第三天夜里,规模不大,往来的不是商界的熟人,就是军部的长官。 徐志怀脱下大衣与宽檐帽,交给佣仆。大衣里是标准的戗驳领黑西装、马甲、白衬衣、一条暗红色深蓝蜂窝格的领带。他步入宴厅,与诸位政要一一寒暄,如此绕了一小圈,走到了宴厅的东南角。那儿竖着一块画屏,屏后格外喧嚣。 徐志怀绕开屏风,才发现后头摆着几张大靠背的皮沙发,坐满了穿紫貂的名媛太太,她们与几名穿军服的空军飞行员聊天,铃铛一样在笑。 其中有一位飞行员,身材尤为高挑瘦削。 他背对徐志怀,双手挽在背后,频频点头,附和着别人的话题。 电灯照耀下,那人的发丝泛出近似蜜糖的色泽。徐志怀瞧见,觉得眼熟,又一下想不起因何觉得熟悉。 正当此时,徐志怀身旁负责接引的地勤兵喊了一声:“于队。”话音方落,那人回过头来。徐志怀见了,一下蹙起眉。 姓于的少爷兵,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徐志怀暗自在心里嗤笑一声,觑起眼。 他不知道他会在,如果他知道,他不会来。 于锦铭见到徐志怀,眉头动了动,大概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地遇上。 负责接待的地勤兵自然不知上海的旧事,见徐志怀神情微妙,误以为他是不认识眼前人,才一时尴尬,便热心地介绍起于锦铭。 他说,于队是武汉会战的英雄,曾三度坠机,去年因为负伤严重,暂退到昆明的中央航校休养,下半年刚复职。 “好了好了,这讲得也太夸张,”于锦铭笑一笑,主动迎上来,朝对面人伸出手,欠身道。“徐老板,欢迎。” 徐志怀象征性地浅握一下,道:“于队长。” 待他握完了,垂下胳膊,于锦铭才将自己的手收回。 他转头,笑眯眯地交代起自己身边一个挺拔的小伙子:“小梁,别杵在这里,还不快带贵客落座。” “是!”那姓梁的年轻人行了个军礼,与地勤兵一起,将他引到安排好的座位。 这类筹款的场合过于官派,再高声的宣讲也显得沉闷,好在裹脚布没缠太长,便到了募捐环节,钱捐了,宴饮也就开始朝尾声进发。 不多时,酒喝尽,宾客陆续辞别。徐志怀也预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叫来那名负责陪同的士兵,让他把车开出来。对方却说,雪开始下大了,道路湿滑,车不敢开快,所以现在客人们都堵在前门,得等等再走,除非是从后门出,后门人少。徐志怀说后门就后门,不打紧。那名后勤点头,快步离开。 徐志怀也穿上大衣,手拿呢帽,往后门方向走。 他推门,正撞见一个高瘦的轮廓躲在这里抽烟。 宴厅金色的灯光自门缝泄出,勉强照出他木刻似的半张脸,以及军装领子上的两粒三角形。 巧的很,又是于锦铭。 徐志怀低头戴上呢制的宽檐帽,预备忽略他,径直离开。 他大步流星地出门,几步就到屋檐下,面对着挂在檐角的雪帘。 然而一个声音冷不防从背后传来——“徐老板!”声音脆亮,混有浓重的笑意。徐志怀被迫止步,回望,见于锦铭夹住唇间的香烟,爱惜地吹灭了它。他食指与拇指捏着细烟,暂且倒着插入胸前的小口袋,等会儿好点上继续抽残烟。 弄完,他扬着笑脸,对徐志怀说:“您这是要回去?不再多留一会儿?” 徐志怀板着脸道:“不了,明早还要回重庆。” 一问一答间,在这害了眼翳病般的白茫里,缓慢驶来一辆汽车。它开着远光灯,车前惨白的灯光映在积着薄雪的柏油路面,两种不同的白拼接到一处,恰如一道陈旧的刀伤。 车停在楼梯下。 于锦铭余光瞥了眼,含笑道:“今晚辛苦了,路上小心。” “应当的。”徐志怀抬一下帽子。“那我先走了。” “嗯,徐老板慢走,”于锦铭说着,抬起手臂,掌心朝上,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似是要护送他下楼梯。“我替全体将士,感谢您为抗战事业做出的贡献。”走路时,他左肩不自觉朝下沉,似是有腿伤。 徐志怀瞥见,立即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于锦铭随之停步,站在他跟前。 “说笑了,谈不上贡献,”徐志怀淡淡道,“只希望飞行员们能省着点开,买飞机、造飞机,哪样都很贵。” 于锦铭听闻,笑笑:“一定。” “不必送。”徐志怀沉声留下这句,转身。 他手插在大衣兜,一步一步下楼。雪下大了,一簇簇玉絮夹着烟霭飞落,黏在他的睫毛,模糊了视线。徐志怀眨眼,往事随融化的雪粒,从记忆深处流出。九一八的游行,第一次淞沪会战,纺织工人集体罢工;麻将桌的互殴,公馆里的枪响,暴雨中的追捕……这些事究竟发生在昨日,还是许多年前?他简直分不清。 他坐上车,蜜色的灯泡光,淡淡的,浸润了全身。 “啃啃啃啃……”冷天的引擎起步前总要狠狠咳嗽几下,才能发力。 徐志怀回过神,斜眼,透过车窗,看到于锦铭仍留在原处。他靠着石柱,静默地注视着飞雪。冬季的空军尉官服相当厚重,压在肩头,几近将他吞噬。下一秒,后门被推开,一道狭长的金光内,蹦出一个编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她高举着双臂,吵嚷着要他抱。于锦铭拗不过,无奈地笑着,弯腰抱起她,让她侧坐在结实的手臂上。女童身后,紧跟着走出一位身穿皮草袄的妇人。她款款而行,来到于锦铭跟前,含着笑,低头扯一扯女童上缩的棉袄。 徐志怀想:那应当是他的妻女。 第一百九十七章 蓦然回首(二) 伴随灼烧,血点被烟灰侵吞,寸寸黯淡下来。 他揿灭了烟斗,起身回卧室。 房间里亮着一盏晕黄的珐琅灯,是苏青瑶特意留的。徐志怀缓步走到窗边,见她已然睡熟。侧卧,长发披肩,露出半张小脸。他伸手比了比,同自己手掌差不多大。睡久了,一只手跑到了外头。徐志怀想将它塞回被褥,可她倒像有意与他作对,他往里推,她偏要往外跑,怎么弄都弄不进去。 徐志怀放弃了,掌心覆在她的额头,无奈地笑了下。 故意的,是不是? 他想着,正要直起身,又听她喃喃:“志怀……志怀?” “嗯,”徐志怀挨近,嘴唇贴在她耳垂。“吵醒你了?” “没……”苏青瑶眯睎着眼,朝内拱了几下身子,给他让出空位。 徐志怀坐下。 “几点了?”她又问,黏糊糊的,嘴巴都没打开。 徐志怀不答,小臂撑着床,有如夜间动物般,寻着气息,碎碎地吻她的脸蛋。 “瑶。” “嗯。” “小乖。” “嗯?” “靠过来。” 低微的呼唤,分不清是说出来的,还是吻出来的。 苏青瑶被肉麻到了,眯着眼,直笑,笑到睡意全无。 她坐起,与他调换位置,叫他靠着床屏,而她平躺下来,蹭着一层深蓝的丝绒,半枕在男人的大腿。 “怎么还不睡?”她问,右手举起,想撩他的额发。可惜手不够长,没碰到。 徐志怀见了,相当自觉地俯首。 苏青瑶笑了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他的额发,接着问:“是因为沈先生吗?” 徐志怀被猜中心思,稍稍沉默一会,才埋怨:“沈从之个蠢货,当初让他跟我一起来香港,船票都给他订了,不肯,非拖到现在……早几个月来,他女儿还能赶得上开学,哪像现在,又要白白浪费半年。” “沈先生有他自己的考量。”苏青瑶说。“你担心就直说,别总是数落别人。”五指在发间穿行,弹奏钢琴般拨弄着,似乎要从中编出个小辫。 “担心什么?是他自己的问题。”徐志怀挑眉。“我说得是实话。” 苏青瑶忍不住笑道:“头发好硬,长长了也硬——但没你的嘴巴硬,徐志怀,你全身上下最硬的就是嘴。” 徐志怀不言,托住她的后颈去吻她。唇齿相依,舌头卷进来,好吧,好吧,他的嘴是软的,硬的是其它地方。软缎的睡衣踢到地板,雪青的底上开着小小的合欢花。她再度熟睡,偎依在他怀里,呼吸喷在耳垂。徐志怀环着她,手臂绕到身前,中指的指腹恰巧碰到她的肚脐,没来由的,他一圈圈地抚,似是能从她身上捏出一条脐带。夜静极了,偶有一缕晚风钻入,似有若无地吹到人身上,凉浸浸的。徐志怀闻着她均匀的鼻息,也静悄悄地睡去。 转眼到一周后。 渡轮抵达维多利亚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苏青瑶与徐志怀一同去接。 沈从之与她还能认出彼此,倒是他的女儿小玉,出乎苏青瑶的意料。少女今年刚满十六,那算算,沈从之应当是二十七岁左右有的孩子。这样看,生得也不算早,是他们太迟了。思及此,苏青瑶对着那张青春洋溢的面庞,略有些惆怅。 寒暄过后,几人乘车到浅水湾饭店,放了行李,又去楼下吃饭。饭厅经西斜的太阳一照,似麦芽糖吹的糖塔。席间,沈从之拜托苏青瑶辅导小玉功课。上香港的学校,英文得过关,然而自家女儿最差劲的就是英文。苏青瑶欣然应允,并主动请缨,要帮她挑选心仪的大学和准备入学考试。 酒阑人散,沈从之和女儿先回屋休息,约好明日再见。翌日是休息日,苏青瑶与徐志怀作导游,开车带他们去赤柱游玩。这里是监狱,也是渔村,但海景比浅水湾洁净,少了花花绿绿的巨型广告牌,放眼望去,天、云、海,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苏青瑶租了一艘小型帆船,停泊在港湾。 交接的海员领众人登船,看过徐志怀的帆船驾照后,重新上岸。他在岸边用力一推船尾,叫帆船晃悠悠离岸。海风迎面,一阵阵吹鼓了风帆,雪白的小船在徐志怀的掌舵下,仿佛一块从小刀滑到铸铁锅的黄油,“滋溜”一声,在浑厚的大海中疾驰,眨眼功夫,便行至海中央。往后看,隐约能认出赤柱的礁石;向前眺望,有一抹岛屿的轮廓,山势颇高,望之如蓬莱,是最南端的蒲台岛。 徐志怀见状,指使沈从之收风帆。苏青瑶听了,连忙起身,帮着一起拉帆绳。不能叫客人起来忙,而她这个东家无所事事地坐着。 收起主帆,帆船自在漂泊。 几人坐在甲板,背靠软垫谈天。 日光垂落,千万条流苏,逗弄着镜一般的大海。不知过去多久,海面逐渐漾起薄薄的金雾,波浪起伏,引得船体摇动。 徐志怀感觉要变天,又看腕表,快到四点。他估摸玩得差不多,便说回去。小玉刚出海,还挺兴奋,跟成年人待一起久了,不自觉垮了脸。苏青瑶瞧见,就招呼她一起去放帆。她们合力解开控帆索,正顺风,主帆垂落,船如离弦之箭,朝前方驶去。徐志怀随即打转船舵,海面被划破,激起一道等肩高的白沫。 小玉是山城中人,人生头一次见海,是从上海登船来香港。不过堵在呜呜怪叫的汽轮里,闷得慌,哪有在帆船上来得刺激!她一手紧握绳索,一手张开,发出高亮的笑声。苏青瑶注视着少女的笑颜,也禁不住微笑。 帆船靠岸,沈从之第一个下船,跟等候已久的海员一同将船系在岸边。浪打湿了船头,苏青瑶生怕小玉跌跤,在身后小心护着她上岸。然而轮到她时,冷不防一道海浪扑来,船朝左倒,苏青瑶人朝后倾,幸而徐志怀眼疾手快地抱住她,才避免了人仰马翻的惨状。 “小心点,别光顾着扶别人。”徐志怀抱起她,一跃上了岸。 因为要乘帆船出海,苏青瑶穿得很轻便,一件绸制的白衬衫,领口系一条花色丝巾,下身是卡其色的长裤和平底鞋。所以徐志怀抱她的姿势也很随便,双手搂住腰,朝上一送,右臂趁机托住她的臀部,就扛起来。 苏青瑶搂着他的脖子,一阵脸热心跳。 她低头,目光落在他的鼻,嗔怪道:他也太不拿沈先生当外人!又想,还有孩子在呢,他这样,小玉见了像什么话。 想着,身子往下一坠,她飘忽忽落地。 不知是因为徐志怀这一抱,还是因为确实天色尚早,沈从之建议在沙滩散会儿步。小玉丝毫不感兴趣,耸起肩,发出一声长长的“唉呀”。苏青瑶这时也有点羞窘,想躲开沈从之,便说她带了排球,在车上,问小玉想不想打。小玉听后,立刻跑跳着搂住苏青瑶,吵着要与她一同去拿排球。 徐志怀与沈从之被留在海岸边。 日色西斜,赤金的暮色穿透二人的胸膛,在砂石上撕扯出两道瘦长的黑影。 那影一直延伸到海岸,到了涨潮的时刻,海浪一层比一层高,打来,顷刻间便浸湿了沙滩,也吞食了他们狭长的头颅。 “走走吧,”沈从之说。 徐志怀颔首,沿着海岸线,与沈从之并肩在沙滩漫步。 “来香港还习惯吗?”他开口,难得的主动问候。 难得到沈从之愣了几秒,才敢确认这不是幻听。 “习惯,”他回复,“苏小姐安排得很周到。” “那就好。” “你呢,霜月?”沈从之反问,“你怎么样?” “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现在好多了。”徐志怀想到什么似的,露出淡淡地微笑。“过的再差,也比重庆好,至少不必隔三差五逃警报,担心哪天炸弹落下来,丢了性命。” “这倒是。” 沙滩尽头是断断续续的礁石,沈从之点着头,走到一块被海浪打磨光亮的礁石上。海风迎面,丈青的长衫被风卷着翻飞,露出内里灰黑的绸裤。他背手,深深吸气,尝到了一阵苦咸。 经过漫长战争的人,容易有白驹过隙的苍凉之感。 他长叹:“真不能细想……跟梦一样,好似昨日我们还在谈论抗战知道哪年结束,今朝便已迎来胜利……眨眼工夫,你我都成晚年人了。” “中年,”徐志怀连忙纠正。“好容易我不说丧气话,改成你说。” 沈从之抿唇笑笑。“我一贯是最丧气的人,你跟承云,哪个都比我有拼劲。” “也对,”徐志怀欣然应下对方的自嘲,随着他迈到礁石上。 不过既然已经提及张文景,他也就顺着话头问起来:“话说张文景,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伴君如伴虎,忧心倒台中。” “一点脱身法子也没有?” 沈从之轻微地晃了晃头,幽幽道:“不知道,他的情况,说不准,我也不敢说。” 正说着话,一阵“哗哗”声袭来,由远而近,直到耳边。 徐志怀转头看向南海。 浪声过去,他再开口,嗓音低沉。“从之,你还记不记得,日本投降,一个月,只一个月,重庆的金价就暴跌七成……接着物价猛跌,生产出的商品卖不出价,民族企业相继倒闭。于是紧随而来的就是物价狂涨,莫说金价,连粮价都是两小时涨一次……经济完全乱套。” “记得。” “我很痛心。”徐志怀口吻淡淡的。“同仁排除万难扛过了抗战,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一切,却在战后顷刻间化为泡影……” 临近日落,天幕挤满浓云。 粘稠的云层下,是涌起的海浪,前后高低层次分明,井然如阅兵典礼,排排步兵踢着正步行至礁石,撞了个粉身碎骨。 “但也习惯了,”他又说。“没办法,民族实业死路一条。” 沈从之苦笑道:“那你来到香港,不趁早退休,安安稳稳过你的小日子,怎么还成天跑来跑去、搞这搞那?” “哦,因为我贱。” 沈从之听闻,嗓子眼咕噜一声。 徐志怀狐疑地瞥向沈从之,奇怪他怎么不笑。 沈从之也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心想徐霜月这话是玩笑还是认真。毕竟他的幽默总是怪模怪样,这么多年,他就没搞明白过。 两人的眼神你擦过我,我擦过你,兜兜绕绕,最终对上。 相视一笑。 徐志怀两手插兜,轻松地走下礁石。他指一指来时路,沈从之也就跟着跃下,一面与他继续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面谈些未来的打算。 徐志怀让沈从之到他这边指导工程师,薪酬好说。沈从之则说让他考虑考虑,毕竟身边还带着小玉,得照顾她。徐志怀道,不要紧,小玉已经十六岁,能照顾好自己,要是他不放心,完全可以寄养到他这边。沈从之眯眼笑道,不成,太打扰你们。 聊着,两人折回出发地。 苏青瑶和小玉比他们回来得早,脱了鞋,在沙滩上打排球。徐志怀驻足,默默注视着落日前那对你追我赶的身影。苏青瑶只能单脚发力,跑起步来,一颠一颠的,追着半空的排球。日光由金转而橙,渗出云的缝隙,波纹状的柔光,倾泻在她身上,好似通过碎裂的镜子看倒影。 “从之,你要不把小玉过继给我。”徐志怀冷不然开口。 “徐霜月,这才五点半,你做什么黄昏梦?”沈从之声调高了几分。“我就这一个女儿。你想要自己生,少来捡现成的。” “又不是我说了算,”徐志怀说,“这要看她的想法。” 然后顿了顿,接着说:“也无所谓,都这个岁数了。现在想起从前执着于传宗接代,真够幼稚的。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好传,几颗炸弹下来,三两分钟,不管老的少的,全完了,更不必说美利坚的原子弹。” 沈从之哭笑不得,轻轻骂:“那你说个锤子。” 徐志怀“啧”一声:“沈从之,你怎么回事,越老越没素质。” “我说国语一贯很有素质,”沈从之揶揄,“但老子说四川话,那就是你个瓜娃子。” 徐志怀斜眼,回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第一百九十八章 蓦然回首 (三) 苏青瑶本是在中环预订了饭店,但冬日的天色,转眼便漆黑。沈从之提议在附近吃饭。客人既然表态,苏青瑶自然顺着点头,只是心里惴惴的,自觉亏待了他们。徐志怀瞧出她的不安,搂着她走在最后,悄声劝她宽心,从之是朋友,不必把主人的担子背得太重。苏青瑶紧抿的唇角这才稍稍放松。 夜幕降临,蒙着粗布的方窗内,一丛丛细小的鹅黄暖光弥漫开。 众人走进一家饭铺,点菜。恰逢今日渔船回港,捕来一条石斑鱼,足有手臂长。垫着葱姜清蒸,送上桌,腾腾热气熏得人面色红润。黄酒也是温过的,徐志怀与沈从之对饮,说说笑笑间,苏青瑶也陪着喝了几杯。 热酒下肚,苏青瑶才反应过来,待会儿还得开车回去,不能喝酒。于是待到酒阑,她起身,说去借电话,叫司机过来。天太黑,徐志怀不放心,要和她一起去。 出门,海风袭面。 苏青瑶畏寒,缩起肩,拉一拉衣领。 徐志怀见了,边脱外套,边埋怨:“出门前让你多带一件风衣,你不听。” “白天不冷嘛。”苏青瑶套上风衣,低头拧扣子。“在海上也不冷,就晚上,突然冷起来。” 徐志怀弯腰,自下而上地帮她一起拧。 “你还挺有理。” “没理,我是强词夺理。” 说着,一大一小两只手,相会于肚脐的那粒纽扣。徐志怀直起身,握住她的手。他习惯手插在兜,口袋被焐得暖烘烘,苏青瑶一手扣住他的指窝,另一只手插在口袋,身子逐渐暖起来。 两人沿海岸线走去,一面是山,一面是海。 “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他问。 “挺好的,”苏青瑶点点头,又说。“我都不知道你会开帆船。” “我父亲在世时,偶尔会带我去海边玩……不过那时的渔船,跟现在有很大不一样了。”徐志怀说。“来香港之后,闲的没事干,就长租了一艘游艇,跟着海员学开船,方便出海散心。” “我还以为你是大忙人呢。”苏青瑶打趣道。“忙着在香港的商界杀伐。” 随着话音,她缠在一处的手指,微微动两下,磨他的指窝。 徐志怀笑笑,不想让她知道,是因为她来了,他才重新忙起来的。 “那你呢?”他反问。 “什么?” “过年。” “我?我很无聊的。做的都是过年该做的事。跟着继母去百货大楼买新衣服、买蜜饯,做寒假作业,躲到阁楼偷偷看《礼拜六》……”苏青瑶说。“一到过年,我爹就爱喊牌友来家里打牌。那些人见到我是跛脚,难免要多问话,很麻烦。所以他们就叫我去阁楼,让连耀待在客厅。” 讲到这里,苏青瑶顿了一下。 因为想起自己来香港前,与父亲的那次见面。 她不好意思说,她听到弟弟没读完大学,心里有种别样的痛快。看完病床上的父亲,出来,给继母自己赚得那笔稿费,既是念着他们过去那些微小的零碎的爱;也为那种奇异胜利感,好似示威,告诉他们,你们看走了眼,自己才是更强的那个孩子。 她在心底叹了声,再开口,转了话锋。“不过那时我也确实有点怕生,不爱喊人,又很瘦小,不讨大人喜欢。” 徐志怀听着,在脑海搜寻起苏青瑶新婚时的样貌,确实是小小的一只。跟他站在一起,脸刚好能埋在胸口。再看现在,他转头,发丝飘乎乎扬到肩头。他肯定没再长,是她长高了。毕竟那时她刚满十六,发育尚未完全。 “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你会不自在。”他放轻了声音。 “有一点点,”苏青瑶说。“但沈先生人很好,小玉也是,又聪明又开朗。” “我看你跟她处得很好……先前住院,你跟病房的那个小男孩也玩得很好。” “当然啊,”苏青瑶笑了。“要不然我怎么会选择去当教员?” 徐志怀侧目,看向她。 正是涨潮的时刻。 漆黑的海,一浪高过一浪。 潮水声稠且重,压在耳膜,仿佛盖了一床在梨木橱柜压久了的厚被褥。 而裹在褥子里看爱人,温暖而忧愁。 “怎么了?”她问。 “在可惜。” “可惜什么?” 徐志怀忽而短叹:“可惜沈从之只有一个女儿,不然还能问他讨一个来。” “听你这话,是已经问沈先生讨过小玉了?” “嗯,”徐志怀理直气壮地答。“但他不同意,叫我少做黄昏梦,想要自己生。” “不自己生,难道去偷?”苏青瑶被风吹得微醺,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吃吃笑。“今晚我们摸黑进浅水湾酒店,把小玉塞麻袋里就跑。” 徐志怀静静地听了她的话,并不说什么,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话里的话在无声中酝酿得愈发明晰。 苏青瑶与他对视,如同蜗牛伸出触角碰到了盐,眼神不由下坠,要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先前那几杯黄酒的酒劲淹上来,令腮颊的烟粉蔓延到眼角,她脖颈也跟着垂落,以手背反复抚着面庞,麻麻的。 一阵浪声后,他再度唤:“瑶。” “嗯……” “瑶。” “志怀,我在呢。” 徐志怀本想问她,你觉得我们要是有孩子了,会是什么样? 但转念想,结婚都八字没一撇,何谈要孩子。再说,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她的身体又不好,没必要去冒那个风险……还不如偷沈从之的。 “一起去偷吧,今晚就去。”于是他玩笑道。“等下回去就给沈从之下蒙汗药。” “胡说八道什么呢,”紧起的心弦咯吱咯吱地松下,苏青瑶嗔怪,推他的后腰。“快走吧,等下看不清路了。” 他们沿着山坡往上走,赤柱监狱的左后方,建有英政府办公人员的公寓。徐志怀在那里借到了公用电话。最近这里才处决了一批战犯,苏青瑶捧着听筒,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她低眉,同那头的司机说:“你再带个人开车过来吧,五个人坐一辆车,怪挤的。辛苦。”谢过门房,与徐志怀并肩出来,安葬犯人的坟场就在右手边。 坟场后,是上升的海,海上生一轮荒凉的明月。 他们面对月光下来。 归途抄近道,路过海滩。 苏青瑶步子小,在沙滩更是迈不动腿,因而慢他半步,走在他身后。徐志怀替她挡风,顺带提起傍晚与沈从之在这里散步,对方长吁短叹自己已是晚年人。 “中年,沈先生还年轻,算中年人。”苏青瑶连连纠正。 “我也这么对从之讲。”徐志怀说着,自顾自地笑。“不过晚年人也没关系,且当老夫聊发少年狂——等有空了,领他去赛马会玩,跑两圈估计就好了。” “又开始说不好笑的冷笑话逗自己了。”她道。“好烦人啊你,徐志怀。” 带笑的话音晚风潮水一般,拂到后背。 他们回到饭铺,结完账,几人共坐在小桌谈天。 小玉胳膊缠着苏青瑶的手背,同沈从之道:“爸爸,苏阿姨说要带我去吃芝士蛋糕,还要带去我看夜场电影……”不等她说完,沈从之道:“不会是今晚吧?”小玉连忙挥手:“怎么可能,是明晚!”沈从之转向苏青瑶,客气道:“给您添麻烦了。”接着无奈地答应:“去吧去吧,别玩太疯。”得了父亲的应允,小玉欢呼一声,终于舍得松开苏青瑶。 司机来得很快。 两拨人各自坐上回程的汽车,视线逐步被迷乱的灯火占据。 开到半路,忽而落起行雨,一声、两声,连绵成无数声,游丝那样胡乱地浮在半空。苏青瑶额头抵在玻璃,带着黄酒的余韵,呆看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潋滟的霓虹灯光。红、黄、橙……交错,好似融化的水果棒冰,看着就觉得粘手。 她想起小玉,想明天带她去哪里吃甜点,想接下来如何安排她的课业。 然后又想起徐志怀那句偷孩子的玩笑话。 莫名的,面颊红扑扑地微笑。 她向来喜爱孩子。一部分出于弥补自己童年的不幸,一部分是认为将来必胜于过去。中国——太难改变。任何事的改变,几乎都要血;而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变。不过,改变总会到来,至于是什么时候,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三十年,也可能是五十年——那个更遥远的未来,她肯定看不到,哪怕活到那个岁数,也早成了老糊涂。但孩子们还能看到,所以她对他们总是充满耐心。 可对于自己要一个孩子,她与徐志怀一样心存顾虑。因为身体、年龄,是否要再走入那个制度,以及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自由自在地成长,不必背负任何来自父母的额外期待,只管去享受爱、去体验这个世界……偏生徐志怀是个非常好强的男人。 苏青瑶乱乱地想。 她以手托腮,望向徐志怀,几缕长发落到眼前。 “怎么了?”徐志怀察觉到她的目光。“在想什么?” 苏青瑶答:“想你。” 徐志怀略怔了怔,觉得自己应当开口说些什么,接住她的话。然而确实无话可说,他不是口舌伶俐的男人,便无言。苏青瑶莞尔一笑,另一只手伸到座椅的接缝。徐志怀会意,也把自己的手递过来。她不去握,低着眼,曲着食指挠了几下他中节指骨的凸起。徐志怀嫌痒,平放的右掌微微隆起。她又去蹭他手背的青筋。徐志怀受不了,反扣住她作乱的手,压在掌心。苏青瑶假意往回抽,他握得更死,皮质坐垫吱呀吱呀。 再开口,他说:“我们到家了。” 汽车在潇潇细雨中停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蓦然回首 (四) 不几日,沈从之在英皇道租了一间房,带小玉搬了过去。 此后苏青瑶每逢双日,下课后,便会开车去那里辅导小玉功课。 那是一栋四居室的公寓,约莫有苏青瑶公寓的三倍大。父女俩各一间卧室,一间盲肠似的厨房,贴有青白瓷砖的手术台似的浴室,还有狭窄到只能容纳一人站立的阳台,算是香港特色。 搬家那日,苏青瑶与徐志怀来帮忙。徐志怀皱着眉头数落沈从之,叫他租大点的公寓,毕竟带着孩子,手头紧可以问他借。沈从之低头笑笑,无声婉拒了。这些年他欠了徐志怀不少钱,从银元借到法币再到美金,始终没能还清。 一个鳏夫,膝下一个女儿,肩上四个老人,稍微有点积蓄,老天就会来对付他,让他莫名其妙的花掉。 这天,苏青瑶侧身挤在桌边,批改小玉的作业。屋内啪嗒啪嗒响,是绒线拖鞋拍打地板。少女坐累了,在屋里来回走,脚步很痛快。在这之中,逐渐又响起了另一重富有节奏感的声响,是沈从之在敲门。 他拎着茶壶进屋,见此情景,怪了句:“小玉,怎么光顾着玩,也不给嬢嬢搬张大点的椅子。” “不碍事,”苏青瑶忙说。“这样坐刚好,挺宽敞的。” 有了苏青瑶撑腰,小玉撇嘴道:“啊呀,爹,你快出去、出去,少来管我,我好得很呢。” 沈从之无可奈何地摇头,上前给两个空瓷杯续茶。 斟满,他又道:“对了,苏小姐,霜月托我找几张读书时的合照,想借去复印。但我最近有些忙,您要是方便的话,可否帮忙带一下?” 苏青瑶当然点头说好。 待下课,她转去找沈从之。 主卧不大,但陈设少,显得清净。 沈从之从床底的皮箱取出一本厚实的红皮相册,打开,一页页揭过。苏青瑶站在一旁,不禁多看了两眼。揭到某一页,是一对新人在牌匾前的合照。新郎官是沈从之,着西装,左手拿毛毡帽,右手挽着新娘。新娘子是个扁圆脸,戴圆框眼镜,头顶是鸡冠似的半弧花环,花堆得很密,蓬蓬的头纱一直垂到脚踝,身上穿缎面旗袍,裙摆刚过膝,应是粉红色的。苏青瑶小时候见过,是那时流行的新娘嫁衣。 沈从之察觉到身旁探究的目光。 他侧过脸,指着笑靥如花的女子,介绍道:“阿沁,我的内人。” 苏青瑶曾听徐志怀提过几句,说沈从之结婚很早,与发妻门对门长大。不幸的是,她在小玉出生后每两年,就因病去世了。 怕触及他的伤心事,苏青瑶颔首不语。 相册翻动,下一页是夫妻二人在照相馆的合照,背景布是摩登的西洋公寓,前头摆着两个中式的花几,放盆栽花卉。沈从之是衬衫配直筒裤,穿着皮鞋,一派学生气。女人仍戴着圆眼镜,但剪成了短发,穿着两截式的倒大袖与筒裙,刚好与之相配。 “这是大一升大二过暑假,她来上海看我。”沈从之轻声说。“我家境不好,能去上海赴考,靠的还是阿沁的嫁妆。所以考中后,口袋基本就空了,得到处找兼职养活自己。大一那年的暑假,承云给我介绍了一份洋行的零活,我就没回家,留在上海打工……” “那时候从资州到上海,得先坐马车到重庆,再坐船到汉口,然后是几天几夜的火车。很辛苦,也很危险。可她还是来看我了,一个人。”他声音愈发轻了。“我那会儿也年轻,心气儿高,非拽着她去照相馆留念,跟她发誓毕业后进交通部当工程师,谋个一官半职,让她享福。当年做工程师也的确是条很好的出路,没想到后来……”讲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是复杂的一声笑。“说来好笑,当年为了在阿沁跟前显得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可劲儿让她花钱、买礼品带回家,给家里的长辈。等她走后,我穷得吃不上饭,还是霜月救济的我。” 苏青瑶低眉,体贴得微微笑一下。 沈从之继续翻相册,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在指腹划走,布衫、筒裙、两件式马甲、曳地长旗袍……最终停在女人端坐在太师椅,两手怀抱满月婴儿的瞬间。 “阿沁很聪明,也比我能干得多。”再开口,他看向苏青瑶,笑是苦的,眼睛也是苦的。“苏小姐,你说要是当初换成她上大学,没准她会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那个。” 苏青瑶听闻,心顿时胀大了,胀得有几分难言的阻塞。 或许吧……可成就一番大事业,哪有那么容易? 她咽一咽嗓子,劝慰道:“沈先生,即使您想……那时候南方又有哪所公立大学会收女学生?就算奇迹发生,她斥重金去读了教会大学,二十年前的社会又愿意给她一份体面的职业吗?您毕业了,能进交通部当工程师,而她要想做政府职员,除非一辈子不结婚生子,否则就立刻辞退。谁也料不到后来大学会集体开女禁,谁也料不到后来女人也能独立出来谋求一份职业。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她话音说得很低,很慢,嗓子沙沙的,是想到了自己。“沈先生,你已经尽力了,不要把命运的无常都归咎到自己身上。我想阿沁小姐也是,她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沈从之垂眸,目光回落在相册。 他默想着苏青瑶的话,许久,叹了声:“是啊——就是不公平的,这个世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相册再度被翻动。 翻完了阿沁的相片,后头便是他们大学时期的照片。 苏青瑶这时候才探头过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合照,像在礼堂拍的,两排长桌,依次摆着圆盘与刀叉。出席的男大学生统一衬衫长裤,有的打了领带或领结,正交头接耳。 “这应该是大一的时候,学校过圣诞节。”沈从之单手捧着相册,指道,“霜月在这里,这儿。” 苏青瑶循着手指,看到挤在右上角的四个男人。 一个把腰弯得很低,她猜是沈从之,他右手边与他说话的,应是张文景,穿着全套量体剪裁的西服。徐志怀应是注意到这个方向有摄影师,才将脸转向镜头。在他身后,有个男人夹在沈从之与徐志怀之间,正起身,把调味碟里的东西往外倒,露出半张脸。苏青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依稀想起,自己很多年前曾在徐志怀收藏的照片里见到过。 “沈先生,旁边这位是?”她问。 “哪位?这位?”沈从之手指朝旁边移了移。 “对,”苏青瑶颔首,“这位先生我好像没见过真人,也是志怀的朋友?” “啊……霜月居然没和你说,”沈从之声音忽而放低,几近是自言自语。他往后翻了两页相册。圣诞节之后是运动会,操场立着高高低低的旗帜。刚巧,这张照片再度出现了那位苏青瑶不曾见过面的男人。是单人照,他穿一件汗衫,肚子上别着号码,立在横杆后,正欲助跑起跳。 “他叫周常法,名率典,江西人,跟我们是同一个宿舍的,与霜月上下铺。”沈从之简短地答。“后来因为在公共租界发传单,反对四提案,被英国捕头当街枪杀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要毕业那年……”沈从之轻声说。“很多年前了。”他说着,从相册里抽出照片,递给苏青瑶。“这张麻烦您一起带给霜月吧,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问他比问我好,他跟常法是好兄弟,一起蹲过拘留所的交情。” 苏青瑶接过,紧紧捏着相片一角,不知说什么才好。 沈从之却已经翻页。 他告诉苏青瑶,相册里只有一部分照片是学校请的摄影师,比如耶稣圣诞节的晚宴。余下大部分照片都是张文景拍的。他有个小照相机,斥重金购入本意想跟女生搭讪,结果进了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这座彻底的和尚庙,莫说女性,宿舍楼下的野猫都不见得有母的。 不知翻找几页,沈从之停手。“找到了。” 苏青瑶回神,又凑过去看照片。 原来徐志怀要的是一张合照,在某家工厂的大门口拍的,四人并排站立,都穿着方便活动的宽松西服。与圣诞晚宴的坐位一致,沈从之与周率典居中,张文景在沈从之身旁,徐志怀在周率典旁边,站在最右。他个头高,腰板子挺得很直,又背着手,绷着脸,派头十足,跟谁欠了他二五八万死活不还一样。 “我们都说难得拍照,笑一笑,但他不肯,非说笑起来不正经。”沈从之指着他,微笑道。“结果你看,不笑,不笑看起来不也是个憨批。” 苏青瑶被逗乐,含笑问:“你们去工厂做什么?” “大三出去实习,”沈从之说。“在虹口那边。我记得刚好碰上虹口游泳池开业,霜月闲的没事干,就托承云的关系,喊我们去那里游泳。” “虹口游泳池?我好像也去过,”苏青瑶低头看照片,在淡漠的树影里寻出些许关于虹口的记忆。“继母带我和弟弟去过几次。” “我们读大三,那苏小姐应该是——” “读高小,差九岁嘛。” 沈从之愣了愣。 他当然知道苏青瑶比徐志怀小差不多十岁,但想到徐志怀已经开始实习,准备步入社会,而眼前的女人还在常识课上认识火星、木星和天王星,有种说不出的恍惚。这要是办婚礼,徐霜月当伴郎,她还可以勉强当花童呢。一场婚礼,伴郎娶花童,听起来就十分诡异了。 沈从之抿唇,遏制住乱想,道:“苏小姐,我其实比霜月还要大一岁。” “啊?我还以为……” “没想到吧,论岁数,他才是最小的那个。”沈从之说。“我和承云早他一年出生,常法与他同年,但要大他三个月。” “所以论年龄,志怀才是小弟?” “当然,要不然我们会那么宠他。”沈从之挤挤眼。 苏青瑶噗嗤笑出声来。 是时,耳畔又响起一阵爽脆的脚步声。 第两百章 蓦然回首 (五) 房门始终开着,小玉径直闯进来。她单手叉腰,问他们在聊什么乐事,笑得这么厉害,都不带她。沈从之说在看相册,问她要不要看,里头有老爸年轻时的样子。小玉切一声,说:“没意思,我才不和你们玩。”然后一甩头走了。 “这孩子,一点礼数没有。”沈从之搞不定女儿,只得叹气。“见笑了。” “没有的事,小玉还是个孩子呢。”苏青瑶暖融融地笑。“小孩活泼点好,等长大,就没那个精气神了。” “不小了,过完年就十七岁了。” 沈从之本是随口一说,苏青瑶听了,却有片刻的失神。 她垂眸,也稍稍低下脸,唇角仍是上扬的,但那笑看着总觉得透着一种难言的戚戚然。 沈从之莫名联想到自己适才花童与伴郎的比喻,思绪如同被绊了一跤,踉跄着踉跄着,回想起与她第一回见面——在大红桌布铺成的圆桌前,她摇摇摆摆地迈着碎步,被徐志怀领到桌前。两人挽着手,但不像夫妻,像大哥带小妹,也像父亲带女儿。 近到跟前,男的穿黑西装,女的着白婚纱,都是新派打扮,却处处洋溢着古中国的乱伦性。张文景先起身,沈从之记得很清楚,他是听到身旁椅子刺耳的摩擦声,才回过神,着急忙慌地去拿酒杯。 “我的大学同学——张文景,沈从之。” 一声板正、庄重的介绍。 将新娘摆到沈从之眼前。 小,这是他的第一感受,恐怕也是其他人的。玫#瑰 全方位的小。 唯一庞大的是婚纱。 为父母而举办的婚礼,一切都是那样的潦草、糊涂。沈从之打从收到请柬到出席婚礼,不过两周,险些买不到合适的贺礼。为他们满打满算,恐怕也就一个多月。这样短的时间,裁缝把缝纫机踩冒烟,都来不及做礼服。徐志怀是从衣柜里拿了一件,而她,就租别人的凑活。 她体格比原主人小,比一般的女学生也小,套在身上,分明是孩子偷穿大人衣裳。为强求合身,不叫人走到半途,衣裳掉下来,背后弄了三个别针。但领口依旧很大,围着脖子,像水桶里竖着一根竹竿。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茫然地在笑,好像逢年过节,被大人推到跟前展示才艺,胸口挺得鼓鼓的,眼睛直盯着他和张文景,要竭力来一出能赢得喝彩的表演。 然而开口就泄气。 她双手托着小小的瓷杯,嗓子嫩嫩地说:“张先生好,沈先生好。” “好,好,”沈从之点头喝酒的同时,暗自怀疑了一下,这姑娘确定能喝酒? 目送他们去到下一桌,他落座,那一刻突然非常担心徐霜月。这人自诩绝顶聪明,怎么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竟会处理得这样不明不白!就在那时,张文景凑过来,问他知不知道新娘子的来头。沈从之摇头,他也不知道。周率典去世后,徐志怀就有意躲着他们。这次结婚是实在没办法躲了,才给他们下请柬。 张文景又说:“下面就等着吃百日宴了,现在回去准备起来,明年刚好能送。” 沈从之却喃喃:“这也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 人家婚宴上,沈从之不好把丧气话说得太明白,便含含糊糊道:“婚姻这个事,谁也说不定。” “别人不一定,徐志怀是一定。他这种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不可能休妻。” 沈从之对大局的判断总是糊涂,但对人,一贯看得准。 他摇头道:“不是这样讲。霜月的脾气太硬了,向来只有别人顺从他,没有他听从别人。” 张文景顺着话头说:“那打赌?” “赌多少?” 张文景竖起食指。 “一百?” “一千。” “行。” “哈,输了裤裆别哭鼻子。”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如今,当了许多年父亲的沈从之,再度面对眼前这位步入中年的女人,突然感觉残忍。 “苏小姐,”他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您说。” “你觉得霜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强。” 这个近乎脱口而出的第一反应,令她眉头微蹙,无奈又苦涩地微笑起来。 苏青瑶低下脸,抚一抚鬓边的碎发。 短暂的停顿后,她接着说:“也可能是因为太好强吧,所以他受不了自己软弱的那面,世俗上、情感上……各方面的软弱都是。他一旦察觉到自己可能处于弱势地位,就会立即警戒起来,为了保护自己,故意去说不中听的话,伤害身边人,或是干脆不说话,扔下一句‘你爱怎么想这么想,随便你’,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很孩子气吧——不过,这话不能对他说,说了他也不承认。他肯定会拉下脸反驳,哪里像小孩子,你不要乱讲,都一把年纪了。” 说着,她又笑了。 这回不是苦笑。 “我知道,”沈从之轻轻答。“也习惯了,这么多年……唉,谁叫徐霜月就是这种人。” “是啊,他就是那样的人。” 苏青瑶叹了口气。 “其实苏小姐,在你们离婚后,承云——就是在国民政府工作的那位,给霜月介绍过很多与他相配的小姐。”沈从之看着她,继续说。“我当时极力反对,不愿看他一错再错,为了逃避,或为完成虚无缥缈的三十而立,草率再婚,耽误自己的人生。” 苏青瑶记得这件事。 当年谭碧来信与她说过,他要与一位姓姜的小姐订婚。对方家里做香烟生意,应当是模样、人品、家世,样样都出彩的名媛。那会儿,他家里还传出不少流言,说她勾结情夫,企图害死亲夫霸占财产,堪称当代潘金莲。幸好徐老板英明神武,及时将她赶走。 她低眉,听沈从之继续说。 “他起初不听——我的劝告,霜月从前都不怎么会听。在他眼里,我不是个男人……虽然我是男人,但在他的世界观里,我不够男人。对徐霜月来说,全世界可能就他一个够男人。”这话有点绕,绕到沈从之把自己说乐了。“所以他无头苍蝇似的折腾了一年多,请人吃饭,请人喝咖啡……好在,他没相出什么名堂,连手都没拉上,还把做媒人的承云惹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上海沦陷,他辗转逃到重庆,与我住在一起,一呆就是七年。”他说。“这七年,霜月变了许多,性子平和不少,很多事情的看法,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说心里话,苏小姐,作为霜月的朋友,我那时真心希望他能重新开始。毕竟活在战争中,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既然他已经想明白、想清楚,那么试着去找一个相爱的人,在看不到头的战火中相依偎,对他是有好处的。” 苏青瑶默默听着,点头应:“对的,我明白。” “期间承云也张罗到了很合适的人,家世、外貌,各方面,承云甚至专门为此列了一张清单,”沈从之道,“但霜月一概拒绝,说没必要……真不像他,对吧。” 他笑了。 苏青瑶怔了怔,看向沈从之。 他也与她对望,温声道:“真没想到你们会重新在一起。” “我也没想到。”几秒的无言后,苏青瑶如实地答,嗓子有一点涩。“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按他的性格,应该早已经再婚了。毕竟当年他娶我,是为了圆他母亲的心愿,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就像沈先生您说的,那样做更像徐志怀……所以我来香港后,去找他,主要是想再见一面,确认他还活着,以及还掉欠他的支票……” 假如没有她的大病,也没有那场暴雨,他们恐怕会继续僵持下去。 “那苏小姐呢?为什么没有再婚。”沈从之反过来问她。“你还年轻,也很优秀,而且一个女人——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抗战这些年,到处兵荒马乱,如果有个可靠的伴侣在身边照顾,身体上、心理上,都会好很多。” 苏青瑶沉默。 她本想找借口说:因为没有合适的。 但其实有,在南京的四年、在昆明的七年,都曾出现过不错的异性。 她的理性也曾千百次地告诉她,她应当埋葬过去,去寻找一个新的人,开始全新的恋情,过全新的生活,而不是出于愧疚选择于锦铭,更不是再去想徐志怀。尤其是徐志怀。事实也确实如此。她不说,又有谁知道她的过去。昆明与上海一西一东,找个爱她的体贴的好男人,在大后方结婚、生子,至少不用在空袭时,跟腐烂的骷髅躺一个棺材,饿到急眼,满地抓田鼠炖汤喝……于情于理,这都是最佳选项。 那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 没有再嫁,甚至连新的恋情都没有过? 到底是在坚持什么呢? 她问自己。 沉默间,喉咙忽然哽住了,热泪涌上眼眶。 为遏制这突如其来的失态,苏青瑶眼眸微微睁大,小口地吸着冷气,薄薄的身板也因此不自知地颤动,如同小小的铃铛,在时代的乱风中喊、喊,喊出一个同样小小的答案—— 因为那不对。 因为那都不是她想要的。 安稳、金钱、地位、名望……世俗的一切,本质都不是她想要的。从前她不明白自己生活的这个社会是什么样子,也没机会明白——还未成人便先嫁人,终日躲在门缝里看世界,如惊弓之鸟,恐惧一旦离开丈夫,妻子就无法生存。 不光是她,无数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轻易葬送了。 但现在她明白了,也成为了一个能对自己负责,对社会有益处的人。 她早就不需要他了。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还在这里? 一瞬,或半生在这沉默中滔滔逝去了。 苏青瑶开口,轻声道:“沈先生……那不一样。” 200-207 第两百零一章 十七年中多少事 辞别沈从之,她带着包好的相片走出公寓。 渐日晚,目及所至处一片酱紫。 她坐上车,日暮的凉风起来,吹得一乘无轨电车滑过眼前,留下一串叮叮的尾音。发动汽车,迎风驶入亚厘毕道,漫天晚霞燃尽成灰。路灯逐一亮起,她踩下油门,绕过欹斜的青山,驶过浩瀚的碧海,来到铁门前。 汽车停在路灯旁。 苏青瑶不着急回家,而是打开零物房。这里放着一盒火柴与一包开封的纸烟,是徐志怀留下的。她取出香烟与火柴,摇下车窗,靠着皮座,点起来默默地抽了。 火光在唇间闪烁,一亮一暗,仿佛快要结束的信号灯。 她不该爱他的。 她想。 也不该和他在一起,因为从前那些事。倒不是怕他变脸,徐志怀不是那样的人。他有许多气得叫人跳脚的地方,但这点不在上面,苏青瑶很了解。她犹豫的更多是未来可能面对的外界的窘境,曾在武汉遇到,又在重庆遇到……当初离开那个家,苏青瑶想:我要看看究竟是这个世界正确,还是我正确。可岁月并没有判定她对,也没有判定她错。她得到了许多东西,同样也失去了许多…… 她的理性告诉她,她人生的最佳选择是躲藏起来,做一个彻底的独身女性,对过往缄口不言,养几只和拿破仑一样可爱的小猫,白天教书育人,傍晚往口袋里塞满糖果,送给过路打闹的孩子们。 然后默默地老,默默地死。 那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自由自在,谁也管不着她,她也不必为谁负责——她可以接受,也能够适应。 苏青瑶吐气,胳膊横到车窗外,看烟雾融化在蜜糖般粘稠的灯光中。 她望着,倏忽想起一个夜晚,也是冬日,床头开着小小的琉璃灯,照在床铺,恰似一块凝固的麦芽糖。徐志怀搂着她,已然睡熟,她在他枕边,靠在胸口,默默地掉眼泪。早忘记了为什么哭,总归是因为什么事又触碰到了这段婚姻里那微小的痛楚,感觉委屈。泪水湿了棉布,徐志怀被扰醒,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哭了。她说是因为上床的时候不小心撞到脚趾,很疼。这明显是扯谎。他叹气,掌心擦着她的脸蛋,埋怨:“这点小事也要哭”,又抚着后背问:“要不要请医生?” 苏青瑶不答话,只抽着鼻子,不停摇头。 徐志怀便又叹了声,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此刻也想反问他这话:我该拿你怎么办?徐志怀,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烟头积攒了一截香灰,苏青瑶轻轻点走,将脸深埋进臂弯。 从前的一桩桩旧事转回到眼前。 温存的断片,一闪一闪地在脑海播放出来了:合肥的古树,西湖的雪;铁罐里的牛奶糖,餐碟上的拿破仑蛋糕;卧室翻飞的窗帘,浴室的马赛克瓷砖;水榭戏台上唱越剧的小生与花旦,她闲来无事题词的桃花扇,被他要走装点办公室的书法长卷;旧式的梳妆台,摆着花露水的玻璃瓶,口红的金属管,装痱子粉的纸盒,她扬起手,故意把香粉拍进他的咖啡……苏青瑶禁不住微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惦记着那些。 零零碎碎的,渗透了她的生命,纠缠了她半生。 可活在这个大时代,一个人耗尽力气,能握住的也就那么三两样零碎的物什。 “叭——叭——”远处响起尖促的喇叭声,是最后一班公交汽车驶过浅水湾。 苏青瑶回神。 夜已经很深了,她决定不再继续想下去,于是掐灭香烟,下车。 深夜的草地是一片平静的黑海,空气弥漫乳白色的光雾,月亮嵌在云影中,只一半,玉璧也只有一半。她朝那栋老屋走去,想起第一次淞沪会战,他说要是日军打到上海,他就带她到这里避难。后来战火蔓延,它却奇迹般的挺过了炮弹,始终伫立在这里,直到现在,一个与从前几近完全两样的世界。 她来到门前。 三楼有一扇明黄的门窗,应当是书房。苏青瑶拿出钥匙开门,佣人大多歇下,客厅静极了。她放下皮包,上楼,轻轻拧动把手,进到书房。一扇光亮的屏风立在眼前,隔绝了视线。她走近,黑漆的屏面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是一个清瘦的女人,仔细看她的眼尾,隐约生出了几道细纹。 年华似水般流去了,从彼端到此岸,全然一片废墟了,残存的,唯有屏风这头与那头的他与她。 苏青瑶缓步绕过屏风,走到他跟前。 徐志怀抬头,方框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了一点。 “回来了,”他起身,低头掸一掸绒线衫,“怎么这么晚?” “沈先生让我给你带照片,翻相册耽误了一会儿。” 徐志怀点头,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累不累?” “有一点。” “浴室给你烧好水了,早点休息,”他说。“明天好像又是早课。” “上午第二堂,也没那么早。”苏青瑶平视低头的他。 那一刻,她突然明晰了。 害怕什么呢?她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要是想走,明天就可以走,她的账户里有存款,港大的教职工宿舍也已经修好。哪怕有天,港大因为她的过去解雇她,她也不怕。她有头脑、有文凭,有手有脚的,肯定能找到新工作。除此之外,她还有老师、有朋友,有谭碧,有全天下最可爱的小猫——拿破仑。 她来这里,只因为她想。 苏青瑶凝望着眼前的男人。 嘴唇翕动,欲语泪先流。 “怎么了?”徐志怀一下乱了,两手托起她的脸。“发生什么了?” 苏青瑶不言,踮起脚,手臂兜住他的脖颈。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脸埋入颈窝。头顶的吊灯穿过梅瓶内拥挤的花束,灰影倒映在女人雪白的手臂,左右颤动。 泪水湿了脖颈,徐志怀弯腰搂住她,鬓角挨着她的发顶。“好了好了,不哭了,沈从之那小子跟你讲什么了?和我说好不好?你和我说。” 要说的太多了。 错位的相遇,新旧的矛盾,在革命之路上的分歧,漫长的抗战,始于她十六岁、终于二十一岁乱梦似的婚姻,夹在其间的忽视、背叛、贬低、欺瞒,互相伤害,曾经所有的一切……这一切。 最终,她说: “太好了,志怀……我们还能遇见。” 徐志怀震了一震,后脊先是一紧,又缓缓地松下来。 “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他温柔地问。 “就是突然想到了。”她闷声答。 徐志怀没说话,搂她搂得更紧。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瑶,其实我没想过还能和你在一起。”话音很沉,往她的心口压。“打仗,你一个人在南京,又过去那么多年,再加上从前的我、我……总之就是不可能了……所以这些年,我只希望你能活着,如果命运眷顾,最好能和你见一面。就这样。没有别的了。” 苏青瑶听着,湿涔涔的脸往更深处埋。 一点窒息的感觉。 她低声的,有些许哽咽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应该,也不可能。所以想着,能见一面就好了,知道你还活着,把欠你的支票还给你,然后就……就……” “我明白,我明白。”他轻轻拍她的后背。 过了一会,他又说:“瑶,我希望你幸福。” 像被冻住手脚,苏青瑶霎时间僵住在他怀里。慢慢地,似乎有股热流从心口逆流到鼻腔,她搂他的手臂逐渐软下来,两行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到他的衬衣,一串串的。徐志怀用手去接,怎么都接不尽,浑身湿透了,因为她。 “这么爱哭,是脸上装了两个水龙头?”他带了点笑音说。 苏青瑶闻声,手肘用力推了下他的腰。 但他没被推走,反而更低地弯下腰,环抱住她的肩。 “不哭了,好不好?眼睛哭肿了,明天学生看到,要议论的。” 苏青瑶不答。 她垂着脑袋,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声。 第两百零二章 春帆楼下晚涛哀 怕她眼睛哭肿,徐志怀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折回来,顺路倒了杯温水递给她。苏青瑶靠着软枕,啜饮几口,又取过毛巾敷在眼睛上。徐志怀侧身坐在床边等。两两对坐,谁也不说话,只听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响,多像在落雨。 不多时,毛巾温冷,苏青瑶暂且将它搭在床头柜。 额前几缕碎发散落,徐志怀伸手替她掠了上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沈从之究竟和你聊什么了吧。”他放下手,问。 苏青瑶低着脸,顿了顿,抬头。 她看向他道:“他给我看了你大学时的相片,里头有一位姓周的先生……沈先生说是你的挚友。” “沈从之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调嘴弄舌的。”徐志怀明显哑了下,而后颇不自然地问:“就这样,还有吗?” “还讲了张先生帮你张罗相亲的事。”苏青瑶补充。“说你那段时间见了很多姑娘,险些要跟其中的一个订婚,幸好他及时打电话来,骂醒了你。” 徐志怀垂眸苦笑一声,没说话。 钨丝灯泡下,睫羽覆盖了眼帘,镀着半圈淡黄色的弧光,似夏夜观雨,雨丝成帘挂在屋檐。 苏青瑶看着他,百般滋味沉在心头,因为他,也因为自己。 她肩膀稍微前倾,指尖有一丝颤动地抚上他的面庞,唤:“志怀。” 徐志怀反握住苏青瑶的手。 “讲起来很麻烦,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四指朝内摸,扣在掌心。“要听吗?” 苏青瑶点头。 “我怕我话太多。” 在他看来,话太多也不够男人。 “不会,”苏青瑶道。“我想听你说。” 徐志怀听闻,眉间的纹路细微地向上牵动,应是在思考要从何说起。好在此次的相顾无言仅片刻,他松下手臂,交握的双手横在两人间,两个人也只有这一拳的距离。他缓声开口:“率典是我……最好的兄弟。”像倒抽一口冷气,徐志怀握她的手,忽而有一点紧。但不过一瞬的工夫,他放松,话口也随之松弛下来。 他从和周率典相遇开始说,告诉她,他们是在上海备考时认识的,因为他,他才认识了沈从之,等到考中交大,张文景才加入进来。四人是舍友,当时正值新文化运动,他们也和其它的青年一样,响应五四号召——集会、游行,办报刊,发传单,排演文明戏,组织罢工,手挽手蹲拘留所……周率典是他们中最积极的那个,但凡遇到集会,就会去帮忙举旗。而他跟他的关系最为要好,所以常去帮忙,也曾与他无数次彻夜长谈民主、自由、革命、新中国等诸如此类的事物。 但…… “但在我看来,这种热闹不过表象。”徐志怀道。“当游行队伍散去,中国依旧是那个中国。一切都没改变。” 苏青瑶听着,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 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重新讲起来,简直像在拍厚棉被的灰。那些陈旧的字句在灯下飞扬,呛得人喉咙发痒。徐志怀咽一咽嗓子,继续说。三言两语,时间拨回到民国十四年。那年春天,上海学子组织示威游行,抗议日商枪杀中国劳工。周率典执意要去,他不同意,两人大吵一架。他冷笑着诅咒他快去死,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结果一语成谶,第二天,他真死了,被英租界捕头射杀,横尸街头。 而他只草草在医院看了一眼,之后也没去送葬。 因为——逃避。 对她、对周率典,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他畏惧自己所拥有的情感。 徐志怀停住,没再说下去。 他抬头,侧一侧身子,朝内坐了些,双眸也因此曝露在灯光下。眼尾下垂,眼珠靠上,黑镜子似的瞳仁。苏青瑶与他对视,在里头看到了倒映着的自己。她舌苔发苦,急迫地想说些什么,然而此刻不论说什么宽慰的话,都会显得像空言。呐喊过后是彷徨,他们都曾深切体验过。因此她端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说话,只将握他的手紧了紧。 “我知道,你从前一定很怪我。”徐志怀忽说。 两人离得那样近,吐息随着话音,湿了眼下那一小块肌肤,似落泪而无泪。 苏青瑶屏息,摁住心门发抖的小铃,不叫自己三十来岁了,还哭了又哭。 她眼眸微微睁大,应一声“嗯”,又低眉,苦笑道:“你也恨过我。” “不,不完全是恨。”他说着,垂下肩,额头因此挪近。“更多的是……慌。” 苏青瑶视线最上端晃出淡灰色的虚影,像是他的额发。 她的心突突往上跳,抬眸,抿唇笑道:“我从前以为你这样的人,永远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还是会的,只是比较少。”徐志怀说,声音像进水的唱片。“从之说的不假,我那段时间的确见了很多人,想要尽快再婚,以此证明我是对的,我的人生还行驶在正轨上,我还是一个社会意义上,成功的男人。但——” 但他做不到。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再婚了。”苏青瑶续上他未尽的话音。“在南京读书的时候,阿碧给我写过信,提到了你要订婚的事。” “嗯,我知道。”徐志怀点一下头。“离开上海前,她把你和她的通信扔给了我。” 这点谭碧从未与她提起过,苏青瑶呆了呆。 她试着回忆那些信上的痴言,轻声试探:“你看了?” “看了,撤到重庆后,才有勇气看的……太迟了吧?” “我们有哪件事,是没迟的?”苏青瑶反问。细细两条柳叶眉微微颤,是水面扩散的涟漪。 徐志怀对着她,恍如凭栏望湖水,有种柔软的哀愁。 半生过去了,他和她还能回到这里。 奇迹中的奇迹。 他垂眸,沉吟片刻后,发出一声长叹。 “太难了。”徐志怀自嘲似的感慨。 “两个人在一起,是会比独身困难。”苏青瑶轻声说。“尤其是我们两个。” “不,我是说爱一个人。”徐志怀松开紧握的手,侧身搂住她。额角偎着她的鬓发,呼吸近在耳边。“爱一个人,太困难了……包办婚姻要简单许多。” 苏青瑶听了这话,一下笑了。 “徐志怀,大清都亡了三十五年,早不流行那套了。”她笑得胸口震颤。“你且忍着吧!未来恐怕还要这样困难个三十年。” “三十太短,五十年吧,”他笑。“我努力努力。” 话音方落,他低着脸,要去吻她。 鼻息逐步逼近,湿热的触感一寸寸漫上肌肤。苏青瑶颤颤合眸,后背挺直,还有一些僵。徐志怀看着,握她的掌心微微发湿。两人都有种奇异的紧张感,上次这么紧张,恐怕得是新婚。因为同属于人生第一次。昏黑中,他触到她的上唇,轻柔的,几近于无。苏青瑶眼眸睁开一条缝,瞧他一眼,然后扶住他搂过来的双臂,仰面啄吻回去。一下在嘴角,一下在唇上。徐志怀上身便更低,紧搂住她的腰,把人往后推,抵在了床头。 红木的床架子,羊毛的绒线衫,苏青瑶被夹在中间,后背冰凉,面前滚热。她曲腿,手往上移,不等她环住脖颈,他就压过来,近乎是吞的,勾住她的舌头。唇舌被搅动,津液与呼吸全到了他那边去,心口因缺氧隐隐胀痛。苏青瑶嘤咛,不禁转头躲开他,促喘起来。徐志怀见状,掌心从下头托住她的脸,不叫她脑袋乱晃,然后从腮窝亲过来,鼻尖、唇珠、脖颈、锁骨、胸口,密密层层,让她躲不开。 苏青瑶两臂搭在他后背,眼见他的头一点点低下去,直至低到一个地步,她控制不住,十指用力揪紧了绒线衫。 “志怀。”话音有一种奇异的哭腔。 “嗯。” “志怀。” “我在,我在的。” 话音第一下在肚脐,干燥的,第二下在腿间,濡湿的。 被啜饮却有醉酒的晕眩,苏青瑶头朝上仰,背脊靠着床头板耸动。 本来要说的话,顿时说不下去了。 等到能重新开口,已经是后半夜,床头亮着小小的灯,珐琅玻璃罩子,画着团团的靛蓝色祥云和指甲盖大的红蝠。苏青瑶趴在枕上,对着晕黄的暖光出神,感到了久违的平静。背后有一阵响,是徐志怀洗完澡出来。他压着她的后背,问她怎么还不睡。苏青瑶脸埋在自己的胳膊里微微笑,说,等他回来再睡。徐志怀说不用。苏青瑶却说,是你脚步声太大,不等你回来,睡着了也会被吵醒。徐志怀语塞,手拢着后脑的乌发,想吻她的脸,但她故意把脸往下凑,唇只得落在额头。 苏青瑶轻轻笑。 她翻身侧卧,手掌拖着头,看向他。 良久,她开口。 “志怀,沈先生讲完你相亲的事后,问了我一个问题。” “沈从之这人就是啰嗦,”徐志怀无奈地埋怨了句,又道,“他说什么了?” “他问我抗战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再婚。” 徐志怀明显顿了下,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那不一样。”她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志怀,我从前真的特别恨你,总是想,如果没有你,如果你不是对我那么好,我大抵不会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没用的人。要是我不是刚中学毕业就嫁人,要是公立大学招收女学生,要是我能迟一点遇见你……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话音像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徐志怀觉出一点酸痛。她继续说。“但我偏偏最爱的也是你——好没道理。” 徐志怀听罢,用力在被褥下搂紧了她。 “对不起。” 他们费尽周折,才在古中国坍圮后的废墟里摸索到谈论爱的门票。尽管它来得实在太晚,从民国建立到北伐战争,从九一八到七七事变,关于个人、夫妻、家庭、社会、全中国,世界大战——极大与极小之间那条绷紧的细线。 但它终归是来了。 次日清晨,刚蒙蒙亮的时候,天有些冷。 苏青瑶睡醒,很深地埋在被窝里。窗外群鸟乱叫,隔着被褥,闷闷的,有种磨砂感。她听了许久,才钻出头。徐志怀还在睡,头发乱糟糟。苏青瑶摸摸他的脸,然后手往上伸,故意把头发弄得更乱。她为自己这孩子气的行为发笑。 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是帮佣在做早点。 苏青瑶也起身洗漱,套上旧晨袍,下到二楼。 餐桌放着刚送来的报纸,苏青瑶拿起一份,坐在桌前。 正读着,一杯热牛奶递到眼底。 苏青瑶抬眸,见徐志怀拉开椅子坐到跟前。 “醒这么早。”他道。 “要上课。” “几点钟?” “十点。” “那让司机送你去,这样在车上还能再眯一会儿。” 苏青瑶瞥他:“你不送吗?” “也送。”徐志怀笑笑,又往她手中的报纸瞧。“上头说什么了?” “我也才开始看,”苏青瑶说着,低头看向展开的香港工商日报。 头版以黑体印刷:马歇尔元帅奉令使华,调处国共冲突。 耳畔传来一阵细响。 起风了。 通往二楼阳台的棕褐色窄门没关严实,呜得一下,曳地的蓝布窗帘被掀起,搪瓷蓝的阴影覆在两人的面庞,冷风从底下袭来,吹乱了报上有关战争的消息。 第二百零三章 北国与南疆(重发) 坐在火炕上的谭碧也听到了风声。 她望向窗户。灰蒙蒙的玻璃外,大如棉絮的雪片纷纷而落,抹平了远近的界限。她疑心是飞雪在拍打窗棱,便低下头,接着读苏青瑶的来信——“我这里一切都好,教员的工资也颇为可观,手头有些余钱,寄给你傍身”——随信有一张支票,谭碧看了眼金额。 “还说寄一点,”她哑然失笑,“全寄给我了吧,笨蛋。” 正自言自语,门关再度传来拍打声。 这次听清了,是平屋的房门在震动。 “谁啊?”谭碧喊着,披上裘衣,走到门前。 那人答:“谭姐,是我。” 谭碧辨出于锦铭的声音,落下门栓,两肩紧缩着开门。 刚打开一道缝,寒风带雪涌入,一拂一拂地刮过脚背。 “快进来!”说着,她猛得拉开房门。 于锦铭闻声,尽可能侧着臃肿的身体,挤进屋。 前脚迈进,后脚谭碧便用肩膀顶上房门。 她闩好门,望向于锦铭。 男人裹着一件厚实的呢大衣,胸前两排纽扣,腰带勒得很紧,下身套着黑色直筒裤,裤脚塞进皮靴,也很紧。头戴羊羔毛的护耳冬帽,积满雪。他摘下帽子,随手放到一旁矮脚桌,然后牙齿咬住皮手套,扯下来。满头满脸的雪,进屋遇热融化,湿淋淋的。 他用力抹了把脸。 “于少,您这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这么着急?”谭碧拧着眉头苦笑。“下雪天还跑来。” “来送东西,”于锦铭笑着往怀里掏。摸索许久,他取出一个深色纸袋,上头盖着大红印章。“常君的档案,送到了。” 谭碧接过,刚看两行,便警觉地抬头,眼神飞刀似的掷向窗门。屋外唯有飞雪,斜斜地刮。她不放心,惴惴地走过去,贴紧窗玻璃朝外头瞧了眼,确认没有尾随者的痕迹,方才转回身。 “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谭碧低语。 “汉爷的四弟,是东北大学校长,也是……那边的人。”于锦铭垂眸,轻声答。“他母亲是大帅的四夫人,皇姑屯爆炸后,搬去天津居住。我父亲那时曾暗中接济过他们。先前路过沈阳,我私下去拜见过他,托他帮忙,向那边打听一下常君。”讲到这里,他复杂地笑一声,话音更低地道。“当然,最主要也不是为了拿资料。” “你千万小心。”谭碧干涩道。“现在这气氛,我都能感觉出不对。” “放心,我有数。”他依旧是微笑。 谭碧叹气,拿着文件袋,引他往炕头去。两人进到里屋,炕上垫着一层棉花褥子,一层格子被单,再往上立一张小桌。谭碧这才想起桌上还放着苏青瑶的信。她三步做两步,赶到桌边抽走信纸,塞进火炕旁的木柜。 尽管她动作很快,但于锦铭还是瞧见了邮戳,香港寄来的。 之前也陆续有香港的信寄来。外来信件要过军部,所以于锦铭知道。这样频繁地来往,说明寄信人与谭碧相当亲近,再加上她那慌张的模样,显然是怕被他瞧见——想想,也只有那个人了。 于锦铭瞥了眼谭碧,没说话。 谭碧自然也觉察出于锦铭目光中的异样。 她颇不自然地清清嗓子,问他冷不冷,灶台里温着一壶淡酒,还有点小菜,可以边吃边聊。于锦铭知道她是有意调和气氛,点头说好。谭碧放了文件袋,去拿酒菜。于锦铭则解开皮带,脱了大衣,斜坐在炕头。里头穿着一件棕褐色的毛衣,粗毛线织的,显得人很壮实。 少顷,谭碧端着托盘回来。木托盘上摆着一壶白酒,四样小菜:花生米、盐水毛豆、血肠、豆腐丝,两个酒杯实在放不下,夹在指缝。于锦铭见了,慌忙从她手里接过托盘,放到矮桌。谭碧左右一边各放一个酒盏,又搬上酒壶与菜碗,撤走了托盘。 雪默默下。 重新落座,两人各在一边。 谭碧打开文件袋,问:“你看过了?” “嗯。”于锦铭应着,为彼此斟酒。 谭碧颔首,仔细看起文件。这里头有他手写的自传,入党申请,以及一份他当年在中共特科的上级,一位姓李的先生口述记录的说明。 贺常君,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十岁随父母搬迁至奉天,就读奉天省立第一中学——他跟于锦铭就是在这里相识。所以他本名叫贺常君并不假,也假不了,但也确有另一个名字,钱子佩。 这个名字常在行动中,作代号使用。 谭碧心门一震。 她回忆起曾经的那个夜晚,他来找她,在她耳边说:“我叫子佩,钱是我母亲的姓氏……”蒙尘的话音涌现,一句一句逆流而上,往上,有一句是“离开上海,往西走,以后可能不回来了……”。西,是哪个西?江西、湖南根据地的西,还是西天的西?谭碧的眼睛陡然酸楚了。心狠的男人。 “谭姐。” 谭碧抬头,一两滴泪随之滑落。 她连忙别过头擦脸。 于锦铭适时从裤兜里取出烟盒,向她倾倒。谭碧抽抽鼻子,去橱柜拿来烟灰缸,摆在两人之间,然后伸手过去,很老练地拾出一支,叼在嘴里。于锦铭又递了打火机。等她点上火,他自己也敲出一支香烟,点燃,深吸进去。 呼气,烟雾弥漫。 “常君应当是赴日学医的时候,加入共产党的。”于锦铭道。“民国……二十年,皇姑屯事件爆发,我退学回来,报考中央航校,他留在日本完成学业。后来我毕业,又适逢九一八事变,本打算直接入伍,为国效力。不想被父兄阻拦。他们说,希望我先娶妻生子,为于家留后。我傻傻的信了……其实不是,不是的,”他又吸一口烟。“撤离东北是汉爷和委员长一致的决定,那时参军,不过是将枪口对准同胞,他们是为了保护我才……” “于少,你也别太——”谭碧正要宽慰。 于锦铭却阻止了她。 他摇头,继续往下说:“我去到上海,租住在公共租界。后来有一天,门铃响了,我开门,竟然是常君。他说他在上海行医,手头有些拮据,问我能否合租。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自然是爽快答应,让他搬来,用不着出什么房费。现在想,我到上海,他是从哪得来的消息呢?”说罢,兀自笑了。 谭碧看着他笑吟吟的模样,问:“于少……你怨他吗?” “怨什么?” “要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 他们命运的改变,都源于贺常君被陈道之设局抓捕的那一晚。 于锦铭默了下,继而以肯定的语气道:“怨什么。”他抬起胳膊,夹着香烟的手去拿酒杯,一口闷下。喉结上下一移,接着说。“我在那之前,就知道他是中共的特务,但更重要的是,他是我朋友。”讲着,他肩头朝上耸了耸,长吁一口热气。“我只怨我太没用,徒有报国的热忱,却没有报国的智慧,没能及时送走常君,也没能把她给……反倒害了她。”眉头紧皱着,悲哀的笑。 “是,许多事,也没有办法。”谭碧垂眸,想:若非当初她劝说瑶瑶放手去试一试,若非她发请柬邀贺常君来赴陈道之鸿门宴……可惜,这些若非太早,早到已模糊不堪。谭碧咀嚼着舌根的苦意,轻声道:“何况他是自己选择了死。就算你说要送他走,他也不会答应。” 于锦铭不言,举起描金鸡的酒杯,默默啜饮。 谭碧手肘撑在矮桌,吸烟。 待到看完文件,她将资料袋放到一边,夹花生米吃。于锦铭为她添酒。酒壶越来越轻,他掀开盖子瞧了眼,然后全倒入自己的酒杯,一口喝干,起身去灶台添满。 转回来,于锦铭放了酒壶,问:“谭姐,我可以脱鞋吗?” “脱吧,还问我。你们北方人不都这样?”谭碧无奈道。“而且你我认识多少年了。” 于锦铭也随着她笑笑。 他脱下皮靴,一脚踩在炕上,另一只盘在腿下。 热酒氤氲的薄雾里,气氛逐渐放松下来。 两人聊起别后的景况。 谭碧告诉于锦铭,那件事后,陈道之一流抛弃了她,好在杜先生那边还愿意收留。她退居幕后,在百乐门做起领班,攒了不少钱。后来抗战爆发,她跟一个姘头逃难去香港,没想到香港也沦陷,她只得返回上海,隐姓埋名几年,直到汪伪政府上台,才敢出来活动。 “你呢?被调去什么晋陕区空军部队后?”谭碧问。 “开飞机,打仗。”于锦铭头朝后仰,眼睛微眯着,看唇间喷出的烟雾,声音也疲倦了。“从前没上战场,总幻想着当英雄,轰轰烈烈。但真打了这么多年,才发现……无非是等待。等着命令下达,等着飞机升空,等着吃饭、睡觉,等着死。” 说话间,烟蒂迫近,快烧着手指。 他灭了火,又去取第二支。 “西安事变爆发不久,我被调到飞行四队,给高以民队长作副队,驻扎在杭州。高队是我在航校的教员,人很年轻,也很器重我,就像我的老大哥。”于锦铭擎着香烟,接着说。“后来日军进攻上海,我驾驶飞机迎战,不慎坠机,幸得百姓相助,才奔逃到南京跟大部队汇合。可有什么用呢,去南京……南京,也没守住。”他点去烟灰,神情淡漠,打过太多仗,人早就麻木,叙述从前那些生生死死,简直像在别人的故事。“只得再往后撤,一路撤到武汉,驻扎下来。” 提到武汉,谭碧暗自警惕起来。 苏青瑶曾与她说过在武汉遇到于锦铭的事。 然而他并没有提这件事。 “武汉会战打了四个多月,三次大空战,牺牲了无数弟兄,其中就包括高队。”于锦铭说。“随后,我接替他的职位,成为了四队的队长。” “所以你的腿和……”谭碧食指在面颊前晃了一下。 他笑笑,腮颊上指长的疤痕凹进去,粗看还以为是一个天生的酒窝。 “坠机,”于锦铭淡然答,“再受老天爷眷顾也会有失宠的那天——也不是什么大事,命还在。” 是时,谭碧指缝间的香烟将要燃尽。她左手食指与中指捏住后半截,将猩红的火星对准烟灰缸底,来回搓揉。烟丝与玻璃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啃咬着硬纸板的老鼠。于锦铭拿过烟盒,问她还要不要再来一支。谭碧婉拒,执起酒杯,喝干了。 于锦铭改为盘腿坐,一手摁在冰冷的足踝。 有如老僧入定,就这般默了半晌,他重新续上话头,对谭碧讲:“高队阵亡,他的妻子、我的师娘,按理说领完抚恤金就该离开。但高队父母双亡,而师娘为了嫁给他,早跟家人闹掰,多年未有联系。外头兵荒马乱的,她又带着一个女儿,能去哪里?而我们这支队伍失去了队长,也需要一个主心骨。于是我劝说师娘留下,承诺会替高队照顾她们母女一生。”他垂下脸,目光偎着玻璃烟灰缸里白灰,似要在灰烬里勾勒出那个夜晚。 那个晚上……酷热的夏夜。 他狂奔到家属楼,敲响房门。砰砰砰,砰砰砰……房间里没开灯,沉闷的暗影里,浮出一双哭肿了的眼睛。他被请进屋,落座,再没有明亮的瓷器与甘甜的热茶。取而代之的是一盏油腻的陶杯里倒了半杯的凉水。于锦铭弯腰,陈恳地将自己的打算与她说了。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她有人供养、照顾,队员们也需要一个可靠的长姐,在后方照顾妻儿,作为支援。 然而她嗓音沙哑地对他说:“锦铭,有件事,我一直没能和你说,我该和你说的。” “什么事?” 漆黑的屋舍内,女人端坐,目光闪烁。 “那位苏小姐,是被我赶走的……中统的陈处长告诉你高队,说她勾引你,让你和他通奸……你高队觉得她不正经,留在军部迟早会害了你,就让我……请走了她。” 窗外呼呼一阵响,寒风卷着雪片横着刮过。 漫天的雪,完全是阴的。 于锦铭转头瞧了眼震动的窗门,举杯饮酒,又深深地吸几下烟。 他手肘撑在桌面,笔直竖在那儿。香烟被举得很高,悬在眼角,顶端的火光正发抖,染红了眼圈,应是有了几分醉意。 谭碧静静看着,五味杂陈。 “想不到,你居然就这样结婚了。”她说。 “没,没有的事。”于锦铭解释。“她还是我师娘,我负责供养她,她帮着我洗衣做饭之类……我是很敬重她的。” “不过时间一久,我看他们的女儿,确是跟看亲生女儿没什么两样了。”他补充。 谭碧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 她拿起筷子,就这血肠与豆腐丝,又吃几口酒,而后咽了咽嗓子,试探地问:“不考虑找一个?” 她问得相当郑重,于锦铭却似听了玩笑话一般,笑得胸膛震颤。 “谁要我?年老色衰,残花败柳。”他怪腔怪调地揶揄自己。 “算了吧,于少。”谭碧噗嗤笑了。“哪怕你和爱慕你的小姑娘直说,自己曾经勾引过他人的妻,她也只会觉得你是年轻不懂事,为爱痴狂,反而要更爱你哩!”她伸直手臂,指头在桌面敲两下。“你看,戏文里,王宝钏得知薛平贵娶西凉公主前,薛平贵还得反过来问问王宝钏的贞洁。” 于锦铭没有否认。 抗战后的空军是天之骄子,爱慕他们的女人恐能叫这四方的屋舍毫无立足之处。 然而这爱也谈不上什么真正的爱,不过是年轻人一厢情愿地在追逐幻梦。 烟头毕剥灼烧,灰烬飘零,落在他的长裤。 于锦铭随手掸掉,依然是说:“实话,我现在已经不考虑这些,老了,真的老了。” 谭碧本想反驳,说你要是算老,我就是老上加老。的确,掰指头算岁数,她只比徐志怀小。可当她的视线落到他的面目,见灰白的雪光反射到屋内,映在他的面颊,半边明、半边暗,明暗的交界将骨骼描摹得异常明晰,像在乡下狭小的石板平房里,陈放了一块顶到天花板的太湖石。她一惊,觑起眼细看,看见他鼻翼至唇角的法令纹,圆弧似的一道弯钩,嘴唇也变得有点扁。 他说得不假。 老了,真的老了。 激荡的青春期早已过去,那些呐喊、批判、斗争……时代的浪潮将他们改造成了近乎两样的人,人生的境遇也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她忽而感到一种干净的荒凉。 “小时候,我常跟着父亲到武堂,看那些锃亮的军械。我崇拜他,也崇拜他的弟兄,因此读了许多侠义小说、骑士小说,幻想某天,我开着飞机,威风凛凛地上战场、立军功,然后在口袋里插着鲜花,骑着大马,追逐我所爱的人。可现实……很难的。要当英雄,必须牺牲许多自身的东西,才能去承担更多。”于锦铭嘴角噙着笑软下来,温柔的,像雪。“所以还是常君说得对啊!我那时太年轻,嘴上说着要当英雄,却不明白什么是英雄——可惜这道理我明白的太晚。” “这样……你开心吗?” “当然。”于锦铭挑眉。“谭姐,这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 “那,你未来是什么打算?” “未来……”他的目光放远了。“最近的未来依旧是打仗。很残酷,但在那个全新的中国真正建立起来之前,只能不断地流血、流血。但希望,在流血流到一个地步后,我们能安定下来,全力打造一个新世界。” 天已经很暗,雪愈发绵密,到了该说告辞的时候。 于锦铭站起,重新套上夹棉呢大衣,紧紧地系了皮带,穿戴好皮靴与护耳冬帽。谭碧也裹上裘衣,与他一同走到门关。开门,寒风与雪片扑在脸上,顷刻功夫便迷了双眼。“谭姐,明早见,”于锦铭道。明天要一同去松花江畔,安葬贺常君的骨灰坛。谭碧点头,叮咛道:“路上小心。”于锦铭裂嘴笑笑,转过身。 两人就在门关分别。 谭碧倚扶着咚咚作响的门板,目送他远去。苍黑色的天,蓝白色的雪原,平整如新烫过的棉布,摊开来,一眼望不到头。她默默见那个高挺的男人蹒跚前行,往最远处那一道笔直的线走,越变越短,越变越小,逐渐淹没在这稠密而不定的雪夜中。 第二百零四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上) 翌日雪停,于锦铭如约前来,开一辆黑色的轿车。谭碧抱起擦得反光的瓷罐,坐到副座。正当晌午,太阳高悬头顶,本就一望无际的平原在晴朗的此刻,更是有如明镜一般。而在积雪上跋涉的汽车,是浮在镜面的灰尘,随风飘到松花江南岸。 车停,于锦铭先下来给谭碧开门,接着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铁锹。面前是冰封的松花江,两人沿江岸走走停停,想为贺常君选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作墓地。他们走了许久,来到岸边一棵尤为高大的松树下,树枝镶满雾凇,恍如月宫琼树。 “就这里吧,怎么样?”谭碧问。 “行。”于锦铭说着,挥动铁锹挖土。 黑土被冻得坚实,他脚踩铲头,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挖,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谭碧抱着瓷罐在一旁看,玩笑道:“要是早几个月来,还能直接把他扔河里,省得你累一身汗。” “说得没错,太不凑巧了。”于锦铭拄着木柄,笑道。 “而且还能享受免费祭拜。”谭碧拍拍瓷罐,继续说。“每年端午,跟在屈原的屁股后头吃几口粽子,很划算的。” “不止。顺水而去,他还能畅游吉林、黑龙江,一路看美景。”于锦铭笑微微地应答着,又是一铁锹下去。“谭姐听过吗?那首歌,流亡三部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说着,哼唱几句。 冰碴与铁块相撞,发出阵阵沉闷的叮当声。伴着这声响,他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直至在树下掘出一个椭圆形的深坑。于锦铭退到一旁,掸掸袍子上的灰尘。谭碧上前,将瓷罐小心放进去,用手掌覆上了第一层黑土。于锦铭将铁锹靠在松树上,蹲下身,与她一起埋土。 两人用手缓慢地筑起一座坟冢。 于锦铭蹲在坟前,恍惚不已。 就这样结束了? 是时,一张手绢递到眼前。 于锦铭接过,擦擦手,递还给谭碧。 他茫然地起身,两手插在兜里,绕松树兜了个圈子。转回来,见谭碧站在坟前,低着脸,头顶满是雾凇,明晃晃、白亮亮,照得女人霎时间苍老了,恍如生了满头白发。 她可是在心里与常君说话?于锦铭猜想着,朝别处走了几步,主动避开。 大雪过后,人鸟声俱绝。 他缓步走到江畔,面对失而复得的故乡。 目及所至处一片白茫,封冻的江面在日光下鱼鳞般层层发亮,令人不禁想起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好在这不是什么飞鸟各投林,江面如此广阔,反倒使人有种狂吼一声的豪情。 正凝望,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几声鹿鸣,“呦,呦……”,像失败的口哨声。 是梅花鹿吗?于锦铭四下看看,在被雪覆盖的枯黄草丛里,瞧见了两只好奇的傻狍子。 他挥挥胳膊,它们不动。 他吹一声口哨,它们也不走。 于锦铭心里就想: 狍子知道它们被侵占了家园吗? 狍子知道它们回归故乡了吗? 这样的傻问题,现在的于锦铭已经没有可问的人了。因为他早过了嬉皮笑脸说傻话的岁数,成为了一位教官、队长、一个小家庭的顶梁柱,完全的男人。而那个最愿意听他说傻话的人也已经走了许多年。想到这里,于锦铭感到一股泪意涌上眼眶。他急忙把脸调转回去,对着松花江——他们的母亲河。 先前未哼完的曲调霎时间又在脑海响起。 流浪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就是今天了,就是今天了!于锦铭在心里呼喊着,一时悲从中来。他先是呜呜的几声,接着就滚下热泪来。那呜呜的哭声洞箫般,逐渐转为长啸,像失群的孤狼般在冰原嚎叫,一声长过一声,连绵起来,终于喊成了句子。 他在喊:“常君!抗战胜利了——我带你回家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回家了——我们回东北了——” 谭碧倚着老树,听江面回荡着男人的长嚎。 两岸麻雀皆被惊动,扑啦啦飞满天空,又四散离去。 她仰头,叫泪水汪在眼睛。 喊完,他佝偻着腰,气喘吁吁地蹲在江畔。谭碧走过去,帮他拍背顺气。过了会儿,于锦铭重归平静,只蹲着,不说什么话。又过了会儿,他起身,用手套擦擦刺痛的脸,继而低眉,对谭碧歉疚地笑一笑。 谭碧见状,轻声道:“走吧。” 这里距离停车的地方有相当长一段路,于锦铭便带谭碧走上冰面,预备横穿过去。他告诉她,他小时候每到隆冬,松花江完全冻实,他的母亲就会带他来这里溜冰。那个谜一样的俄罗斯女人,有着砂金色的长发和浅褐的瞳仁,这两种色彩和黑色调和,成了于锦铭所带的更为浓郁的棕褐色。 “所以于少有俄文名吗?”谭碧问,有意彼此间驱散过于沉重的气氛。 “有啊。” “叫什么?” “萨沙·穆拉维约夫。”于锦铭说。“打仗的时候,我跟苏联志愿军交流,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又补充。“不过我还是喜欢被叫于锦铭,习惯了,而且我觉得比起俄罗斯人,我更多是个中国人。” “还是东北人,对吧。” “对,哈尔滨的。” 谭碧的母语是苏州话,被卖到上海后才学的国语,所以讲国语也带着说吴语唱歌似的含混腔调。于锦铭讲话却是很标准的国语,字正腔圆,一点不显,但此刻他微笑地说“哈尔滨”,却突然有了很明显的方言腔,像个会养老鹰的土匪,诨名座山雕。 谭碧忍不住笑了。 于锦铭也跟着她哈哈大笑。 头一回上冰面,谭碧怕摔跤,步子迈得小,鞋底刮着冰层,咯吱咯吱响。于锦铭与她并肩而行。两人慢慢地走,松散地聊着天。于锦铭问她要不要在哈尔滨多住几天。谭碧说都行,她也没什么事,接着反问于锦铭预备在这里待多久。于锦铭说他告假到新年后,太久没回家了,他想在这里好好过个年,除非内战突然爆发,否则不会离开。 但内战……也并非极遥远的事。 忽然,于锦铭开口:“对了谭姐,我问你个事儿。” “你说。” “那封信,是瑶瑶寄来的吧。” 谭碧唇角紧了紧,没说话。 这对于锦铭而言,算是默认。 他停顿片刻,轻声问:“她……怎么样?” 谭碧斟酌地回答:“挺好的。” 简短且含糊三个字,令于锦铭侧目。 谭碧余光瞥见了他的神情,应是想继续问下去。也是,一句“挺好的”,哪能敷衍的了他。于是她转头,赶在对方发问前,扬起笑脸。 她补充:“她研究生毕业后,去大学里当教员,虽然还只是讲师,但供自己是绰绰有余。”讲到这里,谭碧犹豫了下,思考是否要说瑶瑶婚恋上的事。她去信说于锦铭上门找她,而她回信只是问安,显然是没有要与他再续前缘的打算。至于锦铭这头,谭碧摸不准,觉得他既不像完全放下,又不像非要去找她。就怕他从她口中得知了瑶瑶的近况,心血来潮,鲁莽地跑去寻她。那不是给瑶瑶添麻烦?要不不说,问起来就讲不知道,或是干脆说她再婚了?各种念头在脑袋里纠缠,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哦,她还养了只三花猫,叫拿破仑,很机灵。” “嗯,那就好。”于锦铭点点头,双手插进皮袄的口袋。 这样云淡风轻,反叫谭碧起了嘀咕。 两人此时行至半途,周遭皆是渺茫的灰白。 人在冰上走,江水在极深处流。 一阵无言过去,于锦铭短短地叹了声气,说:“抗战的时候,我曾见过她一面,在武汉。”像出现在说书人嘴里的开头,惊堂木一拍,话说哪朝哪代,出了个什么事……他也确是如讲故事那样,将在武汉的经历讲给她听。 武汉的事,谭碧早已知晓,但从于锦铭的口中再听整件事的经过,又是另一番感受。 他先说一个女人的投水自尽,再说一个男人死里逃生却迟来一步,之后是毫无预料地与苏青瑶重逢,中间还穿插了小六的牺牲。这样一个个讲,讲到苏青瑶告诉他,她相中一间公寓,预备搬走时,于锦铭不由得苦笑。 “我还以为她单纯是为了上班方便,直到高队阵亡,师娘才告诉我,是高队听了陈道之的话,认为瑶瑶……所以赶走了她。”他道。“说实话,谭姐,我那一刻很生气,甚至想收回先前的决定,随便她们自生自灭去——但我没那么做,还是选择跟师娘一起生活了。”他停了一停,继而笑着反问。“太懦弱了吧?” “不,我能理解。”谭碧摇头。 于锦铭为人太重义气,谁都不想辜负。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于锦铭却说:“可我总觉得对不起她。” 谭碧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对不起?你跟你那个师娘又不是夫妻。再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算是很贞洁的。” “我不是说这个,”于锦铭笑笑,垂下眼帘。 冰原一时陷入静默。 前方隐隐浮出松林的轮廓,他们快到岸边。 于锦铭开口:“谭姐,你知道的,在那件事上,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她不是自愿嫁人的,是她父亲逼她嫁的。她对她的丈夫,不应当负有忠贞的义务。我爱她,只要她也爱我,那她的丈夫才是不道德的第三者,该受世人谴责的那方。但……” 但现实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高队待我很好,站在他的角度,赶瑶瑶走,也是为我好……谭姐,为我好的人有很多,可我实在没办法认同他们的想法。”于锦铭放缓步伐,自言自语似的说。“究竟什么才是道德呢?它有一条固定而明确的准则吗?譬如说自杀,信基督的洋人认为自杀是大罪,自杀者上不了天堂,见不了主。对日本人而言,它却是至高荣誉,因此不惜以自爆的方式,为他们天皇尽忠。当然,自杀与通奸是两样的。自杀是一个人的事。我只是觉得……”他长吁,白烟模糊眉眼。“通奸有罪,但这么多年,我未见有什么惩罚。惩罚全落在了她身上。” “人活在这个社会上,有时候不得不……”谭碧嗫嚅。“于少,不是所有事都能论个是非分明。” 于锦铭听了这话,眉头急急一颤,喉结紧紧地往上提。 许久,他微微发抖地松下来,呵得一声笑了。 “这样的道德,我不接受。” 他没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 如雾的松杉林随着脚步逼近,苍苍茫茫。 谭碧朝着它无言地走着、走着,追想起了一个女人的面庞,白里透红,腮颊的红模糊,薄唇的红明确,永远被勾勒成爱神弓箭状——那是她在上海时的脸,浸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就像被泡在福尔马林罐里的珍奇动物,在一场场马戏里被捧出来展览。 朝如青丝暮成雪,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 她轻悄悄地唤:“于少。” “嗯?” “你还爱她吗?” “爱。”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谭碧的心被朝下牵了牵,那一瞬间,又在说与不说间为难起来。 好在还没拿定注意,于锦铭就接了下去:“但不是非要在一起才叫爱,有时,不在一起反倒成全了爱……谭姐,这是常君教我的——他对你应当也是这种想法。” 谭碧听闻,顿时震了一震,偏头看向于锦铭。而他正微笑地望着她。是时,一阵北风自西伯利亚冰原呼啸而来,拨乱了他蓬蓬的短发。于锦铭转头,自在地迎上去。他孩子气地张开双臂,行走在松花江上,风卷起他羊皮的袄子,翻飞着,好似下一秒就要乘风而起。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连声感慨。“谭姐,十五年前,我在上海认识你,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未来会是今天这个模样。” “是的呀,”谭碧在他身后,故意挤起嗓子,泪花里的玩笑声,尖且易碎。“我当初只想拿你们哥俩解解闷,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我会变成牛皮糖,甩都甩不掉了,是吧!”于锦铭大笑。 松林近在眼前,他几大步跨上江岸,转身,面对走近的谭碧,两手背在身后。 声音陡然放轻了。 “谭姐,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替我带句话。”他笑着问。 “什么话?”谭碧问。 “帮我转告她,我很好,希望她也好。” 第二百零五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中) 他们坐上车,驶离松花江,一路的积雪,一路的白。直至进入中央大街,红红黄黄的俄式建筑出来,才增添了几分生气。一连下了几日的雪,好容易放晴,行商的人都出来了,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谭碧想买点特产,随回信寄给苏青瑶,便叫于锦铭停车。于锦铭刹住车,问,他是一起去,还是在车上等。谭碧说不用等,让他先回旅店,自己可以搭公共汽车。于锦铭又问:“真不用?”谭碧道:“真不用,我还会跟你客气?”于锦铭听后笑笑,目送谭碧离去。 他重新发动汽车,驶入傅家甸,停在十六道街尽头的新世界饭店。 那是一幢向两面延伸的鹅黄色大楼,楼上插满了庆祝抗战胜利的小旗。正面镶嵌一扇圆拱形玻璃,玻璃下是高高的拱门。 进到大厅,两个乌发白肤大鼻头的犹太人在大理石圆柱旁,叽叽咕咕说着话。于锦铭有意放慢脚步,经过二人,听见他们在讨论下周是否要乘飞机离开哈尔滨,局势日益紧张,万一苏联驻军和中国的军队起了摩擦……于锦铭掠过他们,往四楼去。 到客房门口,于锦铭拿钥匙开门,进去,解开皮袍扔到沙发靠背。 一旁摆收音机的小圆桌下压着一张纸条,原先没有的。 他瞧见,抽出便条,里头仅寥寥两行字: 苏宗泉、张寿篯将抵哈市,请予以接应。 留函自毁。勿失密。 正看着,门外冷不丁响起脚步声。于锦铭转头,同时将纸条折成四折。脚步声渐近,谈笑声也靠了过来,吵吵嚷嚷的全是英文,应是隔壁行商的美国佬携女伴归来。 他们热热闹闹地过去,屋内重回寂静。 于锦铭松了口气,捏着手中的纸条,走到窗边。四扇并排的大窗,两侧褐色的丝绒窗帘框住玻璃外连绵的雪光,似是一幅以白为名的画作。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从裤兜摸出打火机,点燃便条。一簇细长的火光朝上伸展,快烧到手指,他甩甩手,丢出窗户,叫灰烬随风而去。 折回来,坐到沙发,于锦铭摸出一支烟点上。他两指捏着香烟,深深吸一口,继而弓起腰,手肘支着膝盖,缓缓吐出。 灰白的烟升到雪白的窗户,屋子里静得简直要浮出个静字。 他指甲盖弹弹烟灰,又吸几口,继而夹着烟,长臂一伸,拧开收音机。 无线电接收到异国的电台,正播放一首俄文歌曲,手风琴与口琴响得统一。于锦铭背靠沙发,跟着女歌手轻柔的嗓音哼起来,同时在心里将一种母语翻译为另一种。 歌里唱的是: “苹果树和梨树上开满花朵,雾在河上飘过; 喀秋莎站在岸上、陡峭的岸上,开始唱歌。 她唱得是草原的雄鹰,她唱得是心爱的人儿……” 伴着悠扬的旋律,他从内兜取出一块用手心盘得油亮的怀表。银质的外壳因曾被坠机的烈火炙烤而变形,底部凹进去一块,导致卡扣难以合拢。他拨开盖子,表芯坏了一直没修,指针蒙着薄灰,永远停在了十六年前。在银盖内侧,贴着一张核桃大小的合照,合照上两人的面目早已模糊不堪,隐约能瞧出是一男一女,并肩在雪地。 于锦铭对着那小小的椭圆,尝试回想那个人的样貌——矮个子,很瘦,瓷白的皮肤透着抑郁的淡青。是短发还是长发?他记不清,且当是长发吧。长发拢着巴掌大的小脸,细眉,杏眼,尖下巴,好似一把装在黑漆描金妆奁里的象牙扇。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不长这样。 他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有时早起刮胡子,他对着镜子,看到自己那凸出来的颧骨,锥子似的,像是能戳死人。白人老得快,有白人血统的混血儿同样容易显老。但在相片里、在过去里,谁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一支歌曲快到尾声。 它唱: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于锦铭由衷地笑了。 赤红的烟头迫近,他灭掉火星,合起怀表,起身去卧房拿纸笔,要给师娘写一封信,告诉她很快暴风雪就要来了,要多多注意。卧室窗帘紧闭,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纸笔。里头还塞着一封张学铭寄来的信,信封压着一个文件袋,是昨天带去给谭碧的那个。被撕开的封口处露出资料的一角,于锦铭坐在床头,久久凝视着上头的贺常君三字。 他知道,再过几十年,等他们再度重逢的时候,他一定会有许多关乎新中国的见闻要与他聊。 收音机仍在响,一首歌唱罢了,换作另一首。 隔几重木板,萨克斯与钢琴抖着肩膀跳起恰恰舞,你进我退、你退我进,银嗓子姚莉在这使人头晕的旋律里,滑溜溜地唱:“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谭碧挤在大罗新寰球百货店,周遭亦是看不尽的玫瑰红:广告单,包装纸,圣诞老人的棉袄,商场中央枞树上挂着的红袜,被冻红的小孩的脸蛋与母亲的手。 她猫着腰,在这混乱色块的围剿下,飞快抽走两包同记工厂生产的酒芯糖。 挣扎出人堆,谭碧逃到挂满小灯泡的圣诞树旁,清点起战利品。 哈尔滨灌肠,“金地”白熊棉袜,麻花形的“拉斯克”,金银纸包的奶糖、酥糖、软糖、酒芯糖和咖啡糖……零零碎碎装了一袋。谭碧拎在手里,已经可以想见她收到东西时,暗暗埋怨她的模样了。她含着笑去结账,马上就是圣诞节,百货商店在做活动,可以凭发票抓彩。谭碧抽中一块棉手帕和三块作安慰奖的小人酥糖。 出来,天已昏黄,广告牌陆续亮起彩灯。 她往车站去,路过集市,看见好一群人围在一处高声谈论什么。谭碧以为是在卖特产,便凑上前,谁知人墙里头是一名妇人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女童剪着齐耳短发,穿一件脏棉袄,睁大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 是卖孩子的吧,谭碧腹议着,与女童短暂地对上了眼神。她生了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和谭碧尤为相似,但因为年纪小,所以脸颊肉嘟嘟的,是个短胖的瓜子。触电般,谭碧连忙扭头,预备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留住了她。 “这小嘎真是日本人?” “嗯呐,这嘴里说的都是鬼子话。”那妇人讲着,推推身旁的女童,应是想让她开口说两句以表明身份。“她爹跑掉了,娘冻死了,把她丢在屯子里。我家三张嘴等着吃饭,自己的孩子都送出去两个,实在拉扯不了,你们谁行行好,把她带走。” 谭碧回头,仔细打量起那女童,粉雕玉琢的,的确不像是出生在贫苦人家。 她想:怕是难了,都说父债子还,这些年他们日本人杀了多少中国人,老的少的,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现在他们战败,跑走了,抛下孩子在这里……不叫她偿命已是心善,还收养她?哼,大概是要被扔在路边,活活冻死饿死。 想着,又听见一个男人问:“她能讲中国话不?” 妇人摆手。“捡回来就没讲过话。” 另一个人接话:“这咋整?别不是个哑巴。” “唉,你多教教就会了。”她答。“还小呢,总不能眼看着死掉。” 周围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出声。 一阵缄默后,他们叹息着低语:“不成不成,不成不成。”说着,摇着头,人墙松动起来,很快便要散去。 谭碧侧身,也打算跟随人流离开。 这就是命。她迈出一步,想。又不是能传宗接代的大胖小子,还是个日本人,谁会来多管闲事?譬如她,因为家里吃不上饭,十几岁被亲爹卖到窑子里,又有哪个神仙菩萨来救她了? 可那妇人是抱定主意,今日一定要找到人,把这孩子托付出去。 否则扔到大街上,活不过两天。 她随手拉住一个过路的老汉,急急道:“哥,慢点,哥,再看看。你瞧她这模样,多叫人稀罕,带回去给你家娃当媳妇也——” “谁家会养个日本媳妇,”那人推脱,“这传出去,我家还怎么做人。” 她立马追上去:“你看你那边哪家没讨老婆的,能不能送去,小孩长得很快,也就七八年工夫。领回去给口饭吃就行。” 谭碧闻声,顿住脚步。 她再度回眸。 那小东西兴许是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呆看着带自己来集市的妇人与一位陌生的老汉交涉,不停比划着手势。她眨眨眼,热泪顺着小脸流进脖子,天太冷,泪痕冻在脸上,她抬起袖子去擦,棉衣也被冻得硬邦邦,脸被擦红一片。 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谭碧在心里暗暗骂着,不知为何,想起了从前。 是雨过天晴的一天,她被仔细地洗了脸、梳了头,辫子扎上红毛线。离家前母亲给她煮桂花鸡米头,加了好几勺白糖。她弟弟哭喊着要抢,被母亲一巴掌打走。吃完,父亲让她坐上驴车,把她带到城里。窑子点着大红灯笼,红的光照着白的脸,她沉默了一路,却在那时冷不丁哭了。也是这样默默地哭。泪水像两道蜿蜒的血河。 她不禁走过去。 刚巧抽奖得来了一条手帕,谭碧掏出来,递到女童跟前。对方抽泣着接过,擦擦脸,捻一捻鼻子。泪水浸湿了胸口,冻成了亮闪闪的冰晶。她见了,抽回手帕,蹲下替女孩擦衣服。兜里还有三块小人酥糖,她也拿出来给她。 女童小心地拾起一粒,捧在手心,窃窃道:“ありがとう。”然后拨开蜡纸,将糖块含在嘴里。 谭碧没学过日语,但上海沦陷后,日常免不了跟日本人打交道,听得来最常用的那几句。 她回:“大丈夫です。” 因为凭借记忆模仿发音,谭碧说得相当含糊,近乎是谐音的“呆胶布”。 女孩却眼光亮了亮。 妇人还在劝说那个老汉。谭碧转头看向他们,忽而有一种冲动,要把这孩子带走。她想,于锦铭多少也是个空军中校,没准能跟日本或美国那边的什么人说上话,帮这孩子找到父亲,至少是送回日本。要是找不到,就送到慈幼院。倘若实在没人接手,那她也不是不能……正思索,手指突然被牵动。谭碧低头看去,原来是那个孩子。她拉住她的手指,头仰着,小小的脸蛋、小小的手,似一朵含苞的玫瑰。 有够鬼灵精,是看出她想带她走,立刻缠上来了?谭碧猜想着,竟感到安心。因为在这世道,只有够鬼的女孩才能活下去。 触电似的暖流涌上心头,她脸一热,颤栗着用掌心包住女孩的小手。 “喂!大娘。”谭碧喊。“你这小姑娘是不是不要了?不要我带走。” 第二百零六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下) 只用这么一句,便将孩子领走。 还是坐公交车回家。冬日班次少,车内挤满了人,谭碧一手拎东西,一手环住女童的肩。天刚放晴,积雪还没铲干净,汽车摇晃着着向前开,整车厢的人成为一体,忽而往左倒,忽而朝右靠。谭碧在这富有节奏的晃动中低下头,看着女孩圆滚滚的脑壳,像个刚探出头的小蘑菇。 她微笑,又有些恍惚:万一找不到她的父亲该怎么办?万一没办法送回日本该怎么办?万一没有慈幼院愿意收留,该怎么办?由她来收养,不是不行,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能当得了母亲吗?她连自己的娘亲长什么模样,都快要记不起来。更别提母爱,那又是什么东西? 这般胡乱想着,车到站,谭碧牵着女孩下来,又在站台附近雇来一辆黄包车。 她们坐上去,依旧是环搂的姿势。黄昏过去,绛紫的天幕里微微起了晚风。车夫动起来,那夹杂着冰晶的风直往人脸上吹。女孩埋头,依偎在她怀中。谭碧见状,忙从脚边的纸袋翻出一条围巾,包住她的脸。 到家门口,天完全黑了,积雪是苍苍的靛蓝色。 谭碧牵女孩进屋,放了东西,摁亮电灯。在东北过冬,暖炕得成天成晚地烧,因此里头与外面全然两个温度。谭碧搓搓发麻的双手,脱去女孩身上的脏棉袄,然后去厨房倒一脸盆热水,拉她坐到炕头擦脸擦手。 弄完,她摆开纸笔。 钨丝灯泡悬吊头顶,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桌边,似一对糖人。 “你叫什么名字?”谭碧边问,边写下一个“名”字。 日文汉字与中文相通。 女孩沉默片刻,拿起钢笔,在“名”旁写下:田中令子。一笔一划,很是用力。她怯怯地瞥向谭碧,见对方朝自己点头,抿起唇,又在纸上画出一个长发的女人,写着“母亲,亡”。停笔,她抬头,眼里有微微的泪光。 “嗯,我知道。”谭碧道。 她俯身,凑到纸面写“知道”,令子看不懂,于是写“明白”,还是不懂。她挠挠头,尝试着写下“理解”,对方总算懂了。谭碧松了口气。她拿过白纸,写下“日本”,然后指一指令子,再指一指日本。 “你,家人,送你回去,这里。”她说。 令子紧握钢笔,看着对面人的手势,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低头,哆嗦着写下一个很短的日文,可能是她家的住址,谭碧看不懂,但紧跟着,她画出了一个小房子,里头住着两个长着皱纹的笑脸,可能是爷爷奶奶,随后也用力地写下一个“亡”字。 她知道她回不去了。 令子咬着嘴唇,一下大哭起来。 “啊呀!不许哭,才给你洗的脸。”谭碧侧身,搂住女孩的肩膀,手一勾,且将枕头巾作面巾,用力擦着她冻伤的脸。“哭什么?你还活着呢,不许哭。”她埋怨。“再哭把你丢出去!”然而她埋怨得再狠,女孩也听不懂,只顾嚎啕大哭。谭碧叹气,垂下脸,将她搂得更紧。“好了好了,乖乖不哭……”她喃喃,拍打起女孩的后背。令子却哭得更凶。她攀住谭碧的脖子,像抱住浮木,整个人挂在她的身上。 不知过去多久,令子终于哭累,手脚软和下来,蜷缩在她的臂弯,偶有一两声抽噎。 谭碧拨拨她濡湿的发,把纸笔拿到跟前,在日本与她的名字间画出一道直线,写下“一定”,又怕她看不懂,便一口气将同义词补充上去,“肯定、必然、必须、绝对”。令子趴在她的膝头,看懂了。她说了句日语。谭碧听不懂,不过听口气,大概是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收留她?为什么愿意送她回日本?她的父亲为什么抛弃她和妈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是说东北的土地肥沃得能捏出油,我们是来帮助他们实现大东亚共荣吗?……以上所有的为什么,都有一个统一的答案。 谭碧无言。 许久后,她写:战争。 战争二字,中日也是相通。 “战争已经结束了。”谭碧边说,边在那两个字上打了个叉,接着动笔,画出一个蘑菇头的小女孩,她笑着,领口戴着盛开的小花。“你还是个孩子。” 火在灶台烧,噼噼啪啪响,但传到卧室,仅留下微弱的响动。 像在听去年的烟花。 谭碧背靠墙壁,缓慢抚摸她的后脑。累极、饿极,令子在这安抚下,昏沉沉睡去。谭碧趿拉着棉鞋,从行李箱翻出一件短衫,充当孩子的睡裙。她给她换了衣裳,掩好被角,又摸出打火机。啪嗒,一簇柔软的火苗浮上殷红的指甲,涟漪般摇动。谭碧弯腰,点燃烛台上的黄蜡烛,熄灭了电灯。 她伏在小桌给苏青瑶写信,告诉她近来所发生的一切。 关于自己,关于于锦铭,关于贺常君的葬礼,关于战后的东北,以及今天遇到的这个叫令子的女孩……她写着,一张纸不够,又另取一张。蜡烛越烧越短,烛泪淋漓,流到椭圆形的托盘上,凝固成一条条亘古的河流。 歇笔已是深夜。 她对着烛火,默念两遍信笺,又想起什么,便大笔一挥,补充:对了瑶瑶,替我向徐老板问好,告诉他,他留的那些“小黄鱼”,我分文未取。待他再办婚礼,记得待我客气些,否则我将当场劫持新娘。 写完,她被自己的俏皮话乐得咯咯直笑。 谭碧折好信纸,吹熄蜡烛,上床。耳边凉飕飕的,是令子的呼吸。她翻身搂住女孩,小小的身体窝在怀里,腿靠着腿、心贴着心,谭碧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春天的大地,非常柔软,同时又非常坚实…… 到了次日,她一早起来,坐公交车进市区。 谭碧先去电话局,给于锦铭打电话讲令子的事。于锦铭告诉谭碧,东北沦陷后,日本政府组织了一批贫民移居东北,令子的父母应当就是“日本开拓团”的一员。现在日本宣布战败,军队自顾不暇,更不可能会去管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谭碧听闻,叹了口气,问他有没有办法找到令子的父亲,或是想办法把她送回日本。于锦铭沉思片刻,说,成年人倒还好办,国共美三方正在计划遣返日本侨民,但令子年纪太小,得找个愿意收养她的人,才好上路。 “给你添麻烦了。”谭碧苦笑。“要是实在找不到人,我来养就是,毕竟是我一时冲动……” “太见外了吧,谭姐,”于锦铭笑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当务之急是先找个会日语的来沟通。” 谭碧点头称是。 她长吁,感慨道:“于少,你说他们来的时候,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吗?” “不会的。”于锦铭说。“在战争的开端,人人坚信自己将会是胜者,然而到最后,失败才是常态。” 挂断电话,谭碧去到邮局。 一场漫长的战争结束了,下一场战场还未开始,柜台颇为清净。 她给信封贴上邮票,重新打包好买来的糖果,随信一起寄给苏青瑶。 出门,太阳出来了,日光照着积雪,仿佛两面相对的明镜。 谭碧裹紧围巾,独自朝家的方向走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只是谁也不会料到,这将会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通信。 第二百零七章 创世纪 苏青瑶展开信。是小阿七寄来的,内容很简单,说吴妈得流感,中药喝了半月不见好,上海物价飞涨,实在买不起西药,便想叫太太帮忙从香港寄。她读完,折起信纸,计划节后去一趟药店。 帮佣一早领了赏钱和礼物,去过圣诞节了,满屋子静悄悄。 苏青瑶放下皮包,上楼去找徐志怀。 近到书房,她听见里头有人声。 一人说:“你脑子被驴踢了,看不出这是鸿门宴?还配合了解情况,他们就是诓你回去。你要信,不等出码头,就被他们扣下。到时候我还得想法子捞你。” 另一人则说:“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做这么下作的事。” “沈从之,你管闲事的脑筋但凡用三分在正事上,都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徐志怀冷笑。“听我的,回电报说不方便,他们问什么时候方便,就说下周。下周之后再下周,永远都是下周。他们撑不了太久,马歇尔来来去去调停多少次,能停战早停了。” “话虽这么说……可……” “那随便你,少拖累我,”徐志怀受不了沈从之这磨唧样,擎着烟,忿然道。 好在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弹弹烟灰,找补道:“我也是关心你。” “我知道。” 徐志怀别过脸,又吸几口烟,缓声问:“张文景怎么样?” “不好混,还得坚持着混下去。”沈从之答。 “办于家我是料到的,张学良被软禁多少年了,东北的事早不是他们说了算,也不该再由他们说了算。”徐志怀道。“但想连张文景一起办,是真卸磨杀驴了。” “所以承云讲,他难就难在,不姓蒋宋孔陈,又是个资本家的小儿子。” 徐志怀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等他们差不多聊完,苏青瑶敲门进屋。沈从之窝在丝绒坐垫的扶手椅里,见是她,便站起来招呼一声。“苏小姐回来了。”苏青瑶点头回应,微笑道:“刚放课,沈先生快坐。”学校的耶诞节假期,从平安夜的中午开始放,她的课刚巧排在上午最后一堂。沈从之拿起平顶帽:“不坐了,正要走呢。”说着,他戴上呢帽,往门口去。苏青瑶跟上去道:“我送你。”沈从之笑着摆手:“不了,整个香港才多大,几步路就到了。” 尽管如此,苏青瑶还是送他到门口。 两人走出圆拱形的雨棚,肩并肩,踩着铺在草坪上的石阶。 “沈先生,”苏青瑶轻轻地开口,“方便问吗?刚才您和志怀——” “没什么不方便的。”沈从之苦笑。“说来说去不过是钱的事,哪怕上海的鸡蛋涨到五千法币一枚,蒋委员长也不会承认经济正在崩溃。可惜,纸钞能加班加点地印,钱可不会像雨一样落。”讲到这里,他顿了顿,面上的苦笑转为讥讽,又随着一声叹息,变为哀愁。“霜月说得对,回去就是羊入虎口。我也不可能抛下小玉,头脑一热去赴鸿门宴,只是……国家、国家,毕竟自己的家在里头。” 苏青瑶听着,紧蹙起眉头,一下回忆起陈道之那行人,又想派特务来香港刺杀一个人,于中统而言也并非难事。 “苏小姐,”沈从之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香港到底是英国人在管,不必多虑。” 苏青瑶觉得有点窘,便问:“张先生呢?” “我倒是最不担心承云,他多少有个好爹。”沈从之笑道。“俗语说‘虎死不落架’,好比于家,在军界这么多年的威望,大儿子走了,小儿子还在空军部队,这时候急流勇退、主动请辞,反而是件好事。” 苏青瑶愣了愣。 一直以来,她对于锦铭家庭的了解,仅限于是奉系,跟在大帅、少帅的鞍马后。因而先前听到他们谈及于家,她丝毫没往那方面想。直至此刻沈从之再度提及,说空军部队的小儿子,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于家指的是什么。 “但愿……”苏青瑶长吁,“这十几年,国人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走到敞开的铁门,两人道别。 苏青瑶回到书房,见徐志怀翘着腿,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抽烟。他听到开门声,转头道:“沈从之走了?”苏青瑶点头,走过去,本打算坐在沈从之先前坐的位置,结果他伸手,拉她坐到腿上。 苏青瑶一手揽他的肩,另一只手从他的指缝抽走香烟,折弯了。 “不许抽,你抽了我也想抽。”说着,她轻轻一抛,将香烟丢进烟灰缸。 徐志怀空了的右手搭上她的膝盖,问:“出去这么久,沈从之又跟你叽叽歪歪什么了?” “没,是我主动问沈先生的,刚才在书房外头听到你们在讲话,”苏青瑶道,“怕你被特务绑票。” “不至于,”徐志怀笑笑。 他想,自己应该和她多讲两句,不能什么话都让沈从之抢在前头说,显得他很没存在感。但转念想,政治上的事,讲了也没用,她是做学问的,说出来反倒害她伤神,何况是在这过节的关头。 “让你担心了,”徐志怀柔声说着,绵绵地吻她的眼睛,又露出腕表。“对了,你不是说晚上要去参加学校的圣诞舞会?” 苏青瑶低头看看时间,的确差不多。 她从他腿上下来,去浴室洗澡。裹着浴衣出来,徐志怀已经在换衣裳。灰呢的窄腿裤上,是一件天蓝色细条纹的白衬衫,领子别两根米珠领针,正在打领带,绛红底子上是极细的暗金色斜条纹。领带的结头不够板正,苏青瑶在浴衣上擦擦手,给他重新系了一遍。 她要穿的衣服,徐志怀提前放在床上。 最上头是一件棉布的锥型胸衣。 现在是民国三十五年了,好容易走出长达百年的裹脚与缠胸的阴影,女人们报复性地要把独属于女人的一切摆到台面,譬如子弹一样的胸衣,短到膝盖的旗袍和收紧的腰身。只不过,苏青瑶自少女时代解开裹胸布后,要么不穿,要么穿一层吊带衬裙,刚开始穿有筋骨的胸衣,总是摸不到搭扣。 她在床畔,耸起肩,两手绕到背后摸索。 突得,一双手插进来,替她扣上。 苏青瑶转头,身后当然是徐志怀。 他垂眸,专心扯平胸衣下围褶皱的棉布,还未穿外套,领带直往前跑,抚在她的后腰,像另一只发凉的手。她脸发红,一扭身站起,穿衣。天青色的短旗袍,用缎面而有釉色的质感,从右肩到左膝贯穿一支钉珠亮片的蓝白花卉。侧边拉链开到腋下,苏青瑶勉强拉到侧乳的位置,回眸瞧他。他坐在床边,分明看懂了她的意思,但不动。苏青瑶只得抬着胳膊,嗔道:“志怀,你帮帮忙。”徐志怀起身,替她拉上去,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叫我帮。”苏青瑶推一下他的腰。“刚才不用,现在用。”说罢,她绕开他,坐到梳妆镜前。 头发也与十年前大不一样。 从前流行把头发往下烫,蜷蜿鬓边,如今时兴朝上卷,高高隆起,越威武越好。苏青瑶没烫发,做不出那高耸的山头,况且是学校举办跳舞会,不宜夸张,便将长发盘在脑后。徐志怀靠着妆台,给她递卡子。 梳妆完毕,苏青瑶与他一同出门。 两人都会开车,便让司机也放假。开车到中环,出来过节的人实在太多,徐志怀找了个地方停车。他下来,绕到另一边开车门,苏青瑶扶着他出来,抚一抚衣摆,怕起褶子。她看完自己的,又去拍他的。徐志怀举起手,由她打被子似的围着拍了一圈,然后放下胳膊,揽住她的肩。 路过圣约翰教堂,五彩的玻璃窗内已经响起圣歌。他们聊着天,伴着湿润的和声往山上走,像穿越漫天的大雾。雾后矗立着一幢灯火通明的建筑,似白金汉宫,不过是粉红色的。那便是主楼。 苏青瑶不自觉快上半步,将他引入庭院。 因为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学校弄来很大一棵枞树,缠上一圈圈彩色灯泡,摆在这里作圣诞树。前来参加跳舞会的学生,都要拉着摄影师来这里留影。 苏青瑶不想惊扰学生们难得的欢乐气氛,便领着徐志怀,背着棕榈树的阴影走入陸佑堂。他们朝大礼堂的方向去,教职工应当都聚在那里。刚拐弯,两个女生迎面走过来,恰好是她班上的。 学生见老师,有如小鸡见老鹰,腰杆一下挺起来。 苏青瑶轻笑,同她们问好。她们紧着小脸,回了声好,然后手牵手,皮鞋跟踏着地板,哒哒哒跑走了,是急着要说悄悄话。可惜走得不够远,女生夹着笑音的议论被两人听见。她们麻雀似的说:苏老师带了一个男伴来,会是谁?是我们学校的吗?好像没见过。也许是男朋友。不会吧,我以为会是顶文雅的那种,而且感觉年纪有点大。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会是大哥吗?也可能是年纪轻的叔叔。嗯,没错。果然是苏教员的亲眷吧,模样很英俊呢。 苏青瑶强忍笑意,瞥向一旁的男人。 徐志怀冲她挑了下眉头,低下脸,嘴唇靠近耳轮唤:“阿妹?” 苏青瑶听了,脸撇到一边,步伐顿时紧凑起来。 徐志怀跟着她来到大礼堂外。门口的墙壁挂有歌德的名句:“永恒女性自如常,接引我们向上。”苏青瑶脖子红红的顿住脚,望望他。徐志怀便挽着她的手臂,推门进去。乐队正演奏舞曲,舞伴们互相的握着手、搂着腰,在礼堂内摇来摇去。不跳舞的多是教员,站在后头监护着学生们。苏青瑶走过去,将徐志怀逐一介绍给到场的同事。 “徐先生,幸会幸会,您是苏教员的——”一位着长衫的教授犹豫了。他感觉说男朋友太时髦,而且好像只有小姑娘才好说是交男朋友,苏教员多少过了那个年龄。至于更进一步的关系,没看到有钻戒,不能胡乱添名头,因而十分克制地道:“朋友吧,朋友。” “久仰久仰。”徐志怀微笑着与他握手,心里一时有点后悔——自己出门应当戴钻戒,这样介绍的时候,还有机会捞个未婚夫当。但也无妨,现在可以提前打好关系。徐志怀从侍者的托盘取来香槟酒杯,与他们自然地攀谈起来。 他这人对外自有一番应酬的本领,好像为社交专门打造了各色面具,所以从前苏青瑶总觉得他待外人比对自己友善,对他来说,隔着面具的亲切是不熟,熟了才要摆臭脸。 舞曲间隙,教育系的一位女助教来请苏青瑶跳舞。她是初学者,生怕踩中舞伴的脚露丑,便想请相熟的女友跳几轮练练胆。对方主动邀请,苏青瑶不好意思拒绝,便跟徐志怀打了声招呼,牵起起她的手,步入舞池。 苏青瑶跳的是男步,那位助教又比她高大,为了合上拍子,她的丹田始终提着一口气,去配合对方的步伐,因此跳得格外费劲。几圈下来,苏青瑶累得浑身是汗,便在这支舞曲结束后,婉言谢绝了再来一首的提议。 她折回,见徐志怀擎着香槟,正跟他们中文系的主任聊天,一时半会儿谈不完的模样,便想着先去露台吹吹风,等会儿再回来找他。小小地掀开幕帘一角,钻进去,银灰色的天幕铺展在眼前。 疏星淡月的圣诞夜,地上的星辰比天上还多。苏青瑶靠在栏杆上,由近及远望去,先是圣诞树上缠绕的小电灯泡,再是沿着沥青路流淌而下的路灯,路灯构成的银河亮着几颗硕大的“亮星”,是教堂、或是商场,继续看向远方,在天尽头,是连绵的灰黑色山峦。 她呆望,不知出神多久,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躲在这里?”徐志怀掀开红丝绒的幕帘,来到露台。“找了你好久。” 苏青瑶笑道:“里头太热,我出来透透气。” “也不跟我说一声。”他走到她身旁,背靠栏杆。 “看你跟马先生聊得热火朝天,没好意思打扰。”苏青瑶歪头,斜倚护栏,以手托腮。 港大中文系的现任系主任马鉴,是宁波鄞县人,徐志怀的老乡。奇了怪?他们宁波人怎么走到哪里都有老乡? “是他硬扣我的。”徐志怀看着她说。 那语气像是在讲他本意一心陪她,奈何有人从中作梗。 苏青瑶忍不住笑出声。 笑声只一下,她掩唇,怕笑得太大声,招来某个热心同事。那样他们就得回到舞池,而不是躲在这里闲聊了。幸而众人还沉浸在欢闹的舞曲里,乐手吹一声长号,便盖过了她的笑音。 苏青瑶转头,下巴微微低着:“好吧,那马先生抓着你聊什么了?” “他说港大缺经费,问我能不能捐点。” “捐、捐,”苏青瑶右肩朝他倾,凑近了,低低地在他耳根起哄。“邵家就打算帮港大建一栋新楼,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们国文系捐一栋?小一点的平房也行啊。” 徐志怀无奈地瞥向她,弯腰,额头快要触碰到她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别说是我指使你的。” “我们晚上手挽手过来,说不是你,也是你了。”他道。 苏青瑶似笑非笑瞪他一眼,手臂交叉搭在围栏,面向庭院。 徐志怀侧身,倚靠栏杆。 晚风吹起女人鬓边的碎发,撩拨着耳垂上的钻石,微光闪动。徐志怀注视着,感觉黑暗里伸出一根小指,来回碾着心口。酸麻的滋味溢出来,他垂眸,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绒首饰盒。 “瑶。”他沉声唤。 苏青瑶转头,看到首饰盒,吃了一惊。她第一反应是求婚钻戒,可再看看他,似乎没有单膝下跪的意思,便又激起了怀疑。这般静默片刻,苏青瑶接过首饰盒,打开,里头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粉钻。没有多余的陪衬,干干净净,镶嵌在戒托上,因为尘封了太多年,石头与戒圈的缝隙里,积着薄薄的灰。 “圣诞快乐。”徐志怀说。 “吓死了,我还以为你要求婚。” 他挑眉,直盯着她的眸子:“不可以吗?” 苏青瑶眼珠朝右瞥,又转回来。 “你猜?” “我猜可以。” 苏青瑶笑而不语。 她合上首饰盒,握着它,凭栏远眺。因为背光,半张脸阴着,如同神龛里的塑像。身后的舞曲阵阵地涌动,兴许是太热闹了,在某一刻,竟激起一阵热风,推搡着灯光自帘幕内泄出。鹅黄的,前宽后窄,似是一道狭窄的小路,铺展到她的跛足下。 黯淡的视线忽而一明,苏青瑶不觉回头,瞧了眼震动的帘幕,往回转,停在半途,留在他身上。 他靠在花岗岩作的栏杆,无目的地眺望远方。 半明半暗的侧脸,线条仍是硬朗的,尤其是下颌,是一个得用炭笔描绘的折角。但眉目柔和许多,眼尾微微下垂,睫毛含住眸子,墨晕开的模样。 她曾经无数次、无数次这样凝望过他—— 作为被父亲硬叫出来的女儿;作为不够格的妻子;作为犯通奸罪的淫妇。 她望着他,也在他的身上一个个立出了从前的自己。 粉装玉琢的,弱柳扶风的。 她从前身体不好。因为吃得少,女儿家胖了不好看,又裹胸裹脚,那时候胸部发育太大,是一种淫浪的丑陋,会透骚味。骚,太可怕,女儿家应当是洁净的,像一张白纸。她也确实是一张白纸,唯一的一抹黑色,是用满腔的精气神养出的秀发,但秀发防不住人言。她从十六岁的女中学生成了没年龄但有身份的徐夫人后,许多人在背后说她,那些佣人、那些太太,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说她不够好,她知道,知道了难免要气。她真的尽力了,她明明是个好学生,可以昂首挺胸站在唱诗班第一排,为什么会因为嫁给一个男人,而变得一文不值?但气,也只能偷偷怄气,发又不敢发。太太的世界太狭窄,就只有他,唯有他,她的一切也全靠他——这点最可恨! 恨他,也恨自己。 最恨的其实是自己。 毁掉他,最好也毁掉自己。 ——要直接用锃亮的利刃把自己从他身上割下来,弄得两个人血淋淋。 好在苏青瑶眨眨眼,那些虚晃的影子就一个接一个地跳出了他的身体,重重叠叠,合为一处,成为了站在这里的她。 最后为闻先生的死讯,大病一场后,她就不怎么发病了。许多年不裹胸,能喘得过气,脚是肯定治不好的,但没关系,跛脚也能射箭和跳舞,甚至在炮火中穿越大半个中国。她的确是个好学生,无需他人肯定,更不必怀疑自己,尽全力走下去,也会是一位好教员。 这是她亲手搭出来的新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她将是唯一的主人。 悲喜交加的戏轮番演过了,浩大的战争、细小的情爱,一幕一幕地落下了。 现在…… 她凝望着眼前的男人,作为苏青瑶,看着他柔软的眉目,有点扎手的下巴,幽暗的灯光下暖融融的肌肤,笔挺的身形一如他的臭脾气……脉脉晚风中,传来淡巴菰的气味,混杂着麝香、皮革,少许的蜜意,微醺的,是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她微微地笑了。 徐志怀察觉到苏青瑶过久停留的目光,起初是纵容她,但看久了,他也有点窘、有点害羞,就忍不住朝她望去。但当这时候,她又将视线挪开了,挪回远处的淡山云影,就是不想让他捉到她在看他。不过嘴角仍是上扬的,被他看到。 他无奈地轻笑,顺着她的目光,滑到同一处。 蓝黑色的山,缝隙里掺杂了些青绿。 许久,真的是许久。 她带着笑意长叹:“真好啊……这个夜晚。” 【终章】 终章 百年一瞬 跳舞会散场已是后半夜,两人从山腰下来,走回到停车的地方。徐志怀为应酬喝了好几瓶酒,回程便由苏青瑶开车。到家,屋里亮着灯,原是佣人们也刚狂欢回来。他们帮忙将徐志怀扶到卧室,下来,苏青瑶与他们道了晚安,也回了卧房。 洗过澡,苏青瑶上床。 徐志怀靠过来,环住她的腰。 “玩得开心吗?”他问。 “嗯,”苏青瑶应,“唯一可惜的是香港的冬天,没什么冬天的感觉,看多了广告画,总觉得圣诞节应当下雪。” 徐志怀听她这样说,便提议:“那我们去纽约,怎么样?” “纽约?什么时候。” “等你放假,”他说,“也就半个月了。” “好。”苏青瑶答应下来,又问。“要叫沈先生和小玉一起吗?” “沈从之应该不会去,他的聪明劲全在这上头,”徐志怀垂头,下巴蹭着她颈窝。“你要是想问,也可以问问看。” 苏青瑶觉得痒,耸起肩,挣出他的怀抱,继而一翻身,由卧改趴,压在他胸口。 徐志怀摸摸她的后脑,冷不然玩笑道:“如果我们有孩子,肯定会比沈从之的聪明。” “为什么,因为你觉得自己比沈先生聪明?” 苏青瑶边揶揄,边想他今晚一定是喝醉了。“这可不一定的,他也可能是个傻子。” “不会。”他的口气十分笃定。 “万一呢?我是说万一。万一他是个笨蛋,你怎么办?” 徐志怀笑一下,反问:“能有多笨。” “考试永远倒数第一,上不了中学,得靠你捐款,才能勉强混个大学文凭的那种。” “那就倒数第一,”徐志怀说,“只要身体健康,为人良善,从不作奸犯科,且有一门谋生的手艺即可。” “即使他谋生的手艺是做贩夫走卒,你也不会厌恶他,觉得他丢了你徐家的脸?” “不会。” “真的?” “真的。” “说话算数。” 徐志怀垂眸,见她小脸紧绷,不由低沉地笑了声。 “那拉钩?”说着,他覆上她的右手,小指钻进指窝,轻轻一弯。 苏青瑶笑了,与他拉钩。 松开手,鸭蛋青色的纱帘后,忽而响起一阵沙沙声,原是下起毛毛雨。 苏青瑶侧躺在他怀里,听着绵绸的雨声,忽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想起南柯太守淳于棼梦入蚁穴的故事,合上眼,也像活在了梦里。恍惚中,他们如约去到纽约,遭遇大雪。鹅毛似的雪花直往旅店的阳台扑。他在那里向她求婚,她同意了。回来筹办婚礼,因为第一次太仓促,第二次就很庄重,光是向法国函购的头纱面料就有七八张单子。 可能因为路程太远、随信邮寄的东西太多,谭碧的信三月初才寄到她的手中。苏青瑶收到后,当天便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并随信寄了新到的塔夫绸面料,方便她做夏装。然而没等到她的回信,内战就起来了,大陆又乱成一团。苏青瑶不停写信、寄信,徐志怀也帮忙多方打听过,却一点音讯也无。 也是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徐志怀便在太平山的山顶物色了一栋新房。 孩子出生那年,内战正焦灼。虽说没蔓延到香港,但抗战的血腥记忆犹在眼前,才短短一年功夫,又打仗,免不了人心惶惶。海岸那头的硝烟吹到了这头,涂抹出一个灰黑的世界。苏青瑶伏在晕黄的灯光下,看襁褓中的婴儿。他安睡在奶白色的婴儿床,头顶有一点黑发,粉色的嘴嘬着攥紧的拳头,身上穿的是她亲手缝的小衣裳,豆绿色的婴儿服,衣摆绣着一只长耳兔。她本来以为会是女孩。拿破仑“咪咪咪”得跑过来,苏青瑶笑着抱起它,揉搓着脸颊,暖灯下便多出三种新的花色。 昏沉沉的世界,好像只有这里是彩色的。 苏青瑶起先管孩子叫煎包,因为她喜欢吃煎包,而他和她一样生得很白,还是圆圆脸,后来她翻了许多古书,最终取名明荐,出自一首早春的祭祀诗,“莫量匪币,莫嘉匪玉。明荐孔明,神光下瞩”。 好在这场战争不是下一个八年,它只有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苏青瑶从讲师升副教授,但想再往上升职称,教员本人最好是博士,而且得有留洋背景。于是苏青瑶向哈佛大学提交申请,攻读博士学位。 归来,依旧是教书。 太平山山腰的那间公寓一直保留,苏青瑶常请女学生来此作茶话会。有学生戏称那里是大观园。苏青瑶颇不赞同道:“大观园的女儿在大观园,这里应当是镜花缘里的女儿国,女儿们要出去做政客、学者与大企业家了。”也正如她所寓言,年轻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在这小小的“女儿国”里来了又去,化作飞鸟,散到各处。 她的年纪便在着轮回中一圈圈增长。 待到南柯梦醒,苏青瑶再睁眼,是在书房的丝绒躺椅上打了个盹。她瑶翻身坐起,抚一抚鬓角,一根脱落的白发卡在指甲缝隙,被带了下来。南柯一梦二十年,而她这一晃神,年岁如柔腻春水般从指缝流走,一流就是三十多年。 再也没有民国历,如今只谈公元历。 公元 1980 年,苏青瑶的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徐志怀开门,说,明荐来了。 苏青瑶点点头,挽着他,一同下楼。 明荐正等在客厅。徐志怀见到他,背起手,最后交代了一遍注意事项。此番苏青瑶受文联邀请,以学者身份回访大陆,兹事体大,含糊不得。这不仅关系到他们一家,还关系到香港跟大陆未来的发展,是一个信号弹,一个破冰的奇迹。徐明荐站在跟前,被训得点头如捣蒜。苏青瑶听到实在忍不住了,打岔道:“好了好了,少搭理你爹,他什么都要管。” 临出门,徐志怀又喊住她:“等一下,”。 他去衣架取下一条宽大的深棕色围巾,包住她的长发,围住瘦削的肩膀。 “路上小心。”他温声道。“我在家等你回来。” 苏青瑶握住他的手,以贴面吻作告别。 飞机航行三个多钟头,落地上海。 负责接机的是一位姓张的女同志,短发、方脸,戴圆框眼镜,穿灰色干部服。 他们被安排入住和平饭店,刚歇下,张同志便敲响房门。她用圆珠笔在机关统一发放的稿纸上划线,向苏青瑶解释此次的行程:今晚六点半举办接风宴,明日上午游览外滩,下午有座谈会,后天是会见学界领导,观看文工团演出。接下来两天用于探亲访友,这项主要是去宁波祭拜徐志怀的父母,苏家在合肥的祖宅早已经拆光。然后要去南京,在南京大学做演讲……徐明荐陪在一旁,与她确定具体事项。 苏青瑶靠在沙发,默默听。 待他们谈完,苏青瑶直起腰,轻声问:“对了张同志,先前我写信 拜托你们的那件事……” “啊呀,苏老师,真不好意思,您要找的那位谭小姐,我们帮您到处打听过了,实在是没有线索。”对面人说着,摘下眼镜。“不过我们根据您提供的信息,翻看了上海市妇女劳动教养所档案,在 52 年的登记表里倒是有个叫谭碧。根据记录,她是被分派到了纺织厂工作,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那个。” 对于这个结果,苏青瑶早有心理准备。 毕竟是七十来岁的人,死生不过一瞬的事。 “辛苦你们了,”她温声谢过对方,又低头从手包内取出一封信笺,递到跟前。 “苏老师,您这是——” “这次回来,不是有好几家报社要报道,我想,她要是还在,说不准能看到报纸上新闻。”苏青瑶解释道。“万一她找到报社,请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可以吗?” 张同志点头答应。 之后的几天,苏青瑶照着行程单,按部就班地走着。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土地上的人与物却全然换了面貌。她看着生活了十余年的上海,听陪同人员介绍,这里是哪里,那里是哪里,胸口弥漫着一种温暖的荒凉。人世间的事,总叫人意想不到。谁能料到,她当年离开这里是为了工作,结果回来,竟成了侨胞。后来陪同人员说起这里未来要如何发展,预备开放什么政策,苏青瑶不由望向明荐,他笑着朝母亲努了努下巴,心知这是醉风之意不在酒。 第四天坐火车去宁波。祭拜完徐志怀的父母,苏青瑶让明荐拿塑料袋装点泥土,这样将来他父亲去世,入葬时,好洒在他身上。徐志怀当了一辈子的宁波人,不能以香港人的身份死去。明荐依言照做。 当天下午抵达南京。 一辆红旗汽车正停在火车站出口,他们上了车,驶向旅店。正值晚秋,苏青瑶望着车窗,眼前一片金、一片红、一片绿,驶入大路,郁郁葱葱的林木被灰瓦的房屋挤开。着蓝衣、灰衣、黑衣的市民骑着自行车,手指拨动车铃,从眼前划过,抛下一串“叮铃铃”的响声。她看着,想起自己从前在南京活动,也全靠自行车。 想到自行车,自然会想起金女大。 吴校长还在世,就是身体不大好,毕竟九十岁了。苏青瑶来之前就托人给她带过一封短信。她这一生爱护过太多学子,年龄又大了,几乎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号学生,但听说她学术有成,甚是欣慰。而华小姐,苏青瑶在美国读博士的时候,打听过她墓地下落。听说葬在密歇根州的一个小镇,苏青瑶独自驾车去那边探访了好几次,都没能找到。 一路想着,抵达招待所。 放了行李,苏青瑶看时间还早,便让明荐出面,去问问能否抽空去一趟金陵女子大学。张同志听后,立刻给上级拨电话。得了首肯,她喊来司机,开车往宁海路去。金女大如今与金陵大学、国立南京大学的一部分合并,改称南京师范学院,范围较之从前大了许多。他们走过窄道,来到一幢小楼。深秋的冷风吹拂面庞,苏青瑶仰头望着它,想,如果没记错,这里曾经是她们收容难民的地方。 楼里传来用力的读书声,极大,极响亮。 绕过它,便是学校的档案室,窄门紧锁。 张同志见状,找来校工帮忙,打开了房门。恐怕有七八年没人来了,四处堆满灰尘。校工在里头翻翻找找,寻出一本皮质封面的老相册。徐明荐接过,悉心拍去灰尘,递给母亲。 苏青瑶打开,一页页翻过:历任校长的照片,教职工合照,校运会,舞蹈课,话剧表演,毕业典礼……里头没有一张有她的存在,但又好像处处有她,因为她也曾这样在这里生活过。 然后她看到了那张合照。 ——摄影师拍着胸脯说十二月中旬一定送来的合照。 在南京陷落之前。 在紫金山燃烧之前。 时间以其独特的方式,在历史上同时镌刻了所有生者与死者。 苏青瑶眼中泪花闪动,似一只活在夏末的寒蝉,不断扑打羸弱的翅膀。她合上相册,离开档案室。恰逢一堂课结束,电铃抽搐着发出喊声……苏青瑶有如触电,在这紧促的铃声中,潸然泪下。 放课的青年人拎着书本大步走过。 他们不知这位老妇是谁,又因何事泪流,只是觉得奇怪。 徐明荐连忙跟出来,一手抚着母亲的背,一手合上相册,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有空再来。”张同志也适时递来手绢。苏青瑶擦擦泪,点头,坐回车上。 用过晚饭,苏青瑶想出去散步,顺带思考一下演讲稿。徐明荐听了,正要去拿外套,跟着一起去,却被苏青瑶阻止。她说她想独自静静。徐明荐不肯,怕她出事。苏青瑶调侃道,我没老到那个地步,这份孝心还是留给你爹吧,他才是到了要老年痴呆的岁数。 出门,行道路上满是金黄的银杏叶,她小心地踩在上头,缓慢地走、走……直至精疲力竭,她回头,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她想她知道演讲要说什么了。 回到招待所,苏青瑶打开笔盒。 里头放着一枚随身携带的印章,早已用手打磨得无比圆润。 她取出纸笔,写:同学们,我今天要与你们谈谈娜拉,她是挪威作家易卜生笔下的一个人物……笔尖沙沙作响,关于过去,也关于未来。 正在写结语: 呐喊之后是彷徨,彷徨之后是呐喊,周而复始。 所以这个世界总会有娜拉,而娜拉总是要走的。至于以何种姿态关上那扇门,娜拉走后又会怎样,死去、归来、永不回来……以上,需要你们自己解答。未来的青年应当比过去的青年更有知识,倘若一个百年不足以找到答案,还会有下一个百年。相信你们会做的比我们更好。 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招待所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苏青瑶停笔,接起,听筒那头传来一个带笑的男声。 “喂,听得见吗?” 苏青瑶觉得那音色有几分耳熟。 她头稍侧,以老年人那独有的缓慢而轻柔地声调回复:“听得见。请问是哪位?” “是我,于锦铭。” 苏青瑶愣住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层层浮上心头,唏嘘、感慨、欣慰……每样都有一点,但每样都不是。听筒里,响着电流的滋啦声,富有节奏的细小噪声,从耳畔跳跃到眼前,一根根波动的细线,化作岁月的长河滔滔逝去,湮灭,露出河床早已打磨圆润的卵石。 “啊……是你啊。”她微笑说。“你是怎么打到这里来的?” “报纸刊登了你回访大陆的报道,”他说。“我看到后,托熟人向文联打听了一下,然后就要到了旅店的号码。” “原来是这样。” 她笑着询问起他的近况。 他说:三年内战,三年抗美援朝。六年的仗指挥完,退居二线,起初在北京生活,之后被派去莫斯科学习,可惜没过多久,咱们跟苏联搞不好了,就回来。接着受上级指令,被调派到新疆待了几年。后来完全退休,就回到哈尔滨休养,现在是北京、哈尔滨两头住,住北京的时候多一些。 “你呢?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他也问她。 苏青瑶告诉他,她一直在香港大学教书,从讲师教到教授,期间结婚、生子,她独自前往美国留学,攻读博士学位,参与筹办妇女基金会……于锦铭低低应着,并不感到意外,报道对她的身份介绍的很详细。 待她讲完,他顺着话头说,两岸闭塞太久,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她写的书,可以作为收藏。紧跟着又玩笑道,算了,买来了也看不懂,只能放在架子上当装饰。苏青瑶便说,如果他想要,可以留个地址,等她回香港,托人带一本回深圳,再从深圳寄给他。于锦铭却说,不用了,十有八九不会看,何必去操那个心,太麻烦。苏青瑶点点头,说,也是。 “对了,这次回大陆,会来北京吗?来了,我请你吃饭。” “恐怕不行,行程是提前安排好的,陪同人员每天都要向上级报备。” 有一阵短短的沉默,大概两秒。 然后他爽朗地笑道:“太可惜了,等下次吧!有机会再见。” 她微笑地重复:“嗯,有机会再见。” 扑噜一声,她挂断电话。 一段传奇就此结束。 年鉴 1903 年 徐志怀出生于浙江省鄞县 1909 年 谭碧出生于江苏省苏州吴县 1911 年 贺常君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 1912 年 中华民国建立 8 月 于锦铭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 11 月 苏青瑶出生于安徽省合肥县 1919 年 五四运动 1925 年 五卅惨案 1927 年 北伐军占领上海 1931 年 九一八事变 9 月 26 日 上海抗日救国会组织 20 万人游行 1932 年 一二八事变 11 月,中共地下党联络员贺常君被捕入狱,当月于上海龙华英勇就义。 1933 年 3 月 热河沦陷,东北全境沦陷,张学良引咎下野 1936 年 12 月 12 日 西安事变 1937 年 卢沟桥事变 8 月 淞沪会战打响 11 月 12 日 上海沦陷 12 月 13 日 南京沦陷 1938 年 武汉会战 1945 年 9 月 2 日 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最后胜利 1946 年 6 月 人民解放战争开始 1949 年 10 月 1 日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950 年 《婚姻法》颁布 1972 年 香港颁布《婚姻改革条例》 1977 年 谭碧于上海去世,享年 68 岁,其全部遗产归于养女谭青青。 1980 年 受文联邀请,苏青瑶携独子徐明荐回访大陆,途径上海、南京。 1986 年 原空军上校于锦铭因身患癌症,抢救无效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逝世,享年 74 岁。 1997 年 7 月 1 日 香港回归 12 月 香港知名实业家、前香港总商会副主席徐志怀在香港因突发急性心肌梗死,不幸逝世,享年 94 岁,葬于香港将军澳。 2008 年 3 月 原香港大学中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讲席教授苏青瑶因呼吸心跳骤停于香港逝世,享年 96 岁,合葬于香港将军澳。根据遗嘱,她将名下大部分遗产用于建立助学基金,为经济有困难的女学生提供生活津贴。 5 月 5·12 汶川地震 8 月 北京奥运会开幕 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他们存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