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反派宿敌结成了道侣》 1、鸿案光 沧溟山巅,香雾迷蒙,祥云掩拥。雾霭流岚在山间流转。 山间灵气十足,杳霭流玉。半山坡上的树却光秃秃的。阳春三月,万物方醒,沧溟山的树林却不大给春风面子,树冠上没有一个绿色的星点。 幸谦走过这片林子时忍不住内疚,冲着一片秃树拜了两拜。 上个月幸谦来沧溟山找他的宿敌,玄元派大师兄湛勉约战,俩人打了几百回合,引了好些道天雷。人是没劈着,光这片树遭了殃。 前面带路的高个弟子回头吆喝他:“仙友!冲着那树拜什么呢?我派秃树不保姻缘!快走啦!” 幸谦连连答应,大步跟上那弟子。 高个弟子小声嘀咕:“真真麻烦,这位仙友这个月来了第八回了,他就不能消停点吗?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他怎么就这么执念深重呢?” 他身旁一个矮胖子凑过去:“嗨!你这个月值山门的班,前三个月我值班,他来了不下二十回,我一上湛师兄院子,湛师兄就知道是他又来约战了。我后来都懒得带路了,要不是门派有规定,这位自己摸着路就上来了罢。” “啊呦,上次我还旁观了一把,打得那叫一个疯字了得喔!”高个扯着矮胖子袖子道,“可惜啦,这位打不过湛师兄的,我亲眼见,那回,这位直接飞出去,五米多高!” 一边说,高个胳膊还夸张地比划了个高度,仿佛幸谦上回得是飞了个二十来米。 “咳……”幸谦咳嗽一声,“两位小兄弟,你们看,是不是压低一点点声音呢?” 扒我黑历史这么光明正大吗? 高个看他一眼,嘿嘿笑起来:“哎嘿,我们兄弟这就话赶话,聊上了,不说了,不说了。” 也不怪这两个带路弟子嘀咕,连幸谦自己提起来这么一茬都臊得慌。 说来惭愧,幸谦也是个穿书来的。 那会儿网上一本《仙界至尊》红得不得了。男主角又是打怪升级,又是广收后宫,又是打脸反派,怎一个爽字了得。幸谦慕名而去,把这本奇长无比的神书熬夜追完。 这书评论区血雨腥风是常态,说什么的都有。吐槽文笔小白有之,吐槽剧情神展开有之,吐槽男主种马有之,作者窦非豆都每天爆肝几万字后蹲在评论区跟黑子互喷。 幸谦却和众人不同,他不关注男主又多了哪个红颜知己,少了哪个绝色后宫。他一心就想知道男主的那个宿敌死对头,玄元派湛勉怎么样了。 爽文里能贯穿全文的反派不多,湛勉身为其中之一,相貌绝佳、气质卓绝、修为远超常人,是个完美的靶子。 男主的童年是一颗地里黄小白菜,父母早就祭了天,在仙门底层饱受欺负。直到十二岁被收为亲传弟子才算正式修炼。 就这么苟到了十七,门派遣他们一批弟子去天目山探秘。男主在天目山继承了一位仙尊传承,初初崭露头角,引来不少女修侧目。湛勉心仪的小师妹这一行回来后就非男主不嫁,当时湛勉就单方面同男主结了仇。 后来万宗试炼会,男主又大败夺魁热门的湛勉拿了头彩。 于是之后到各地刷副本、降妖除魔时,湛勉总要跟男主对着干,明着约架暗着坑害,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是在登云宫里,湛勉入魔,被男主一剑斩杀,成全了男主修界第一天才的名声。 湛勉死那天,评论区一片叫好之声,唯独幸谦不满。 这书里武力值最高的当属湛勉。幸谦看了半天,没觉得收后宫哪里爽快,就盼着男主能跟这位反派宿敌酣畅淋漓打一架,打得他趴地上认输。 谁知竟是个天道好轮回,让男主收了现成人头的结局。 也不知是不是执念太过深重的缘故,幸谦当晚穿书,穿成了《仙界至尊》的男主。 这一起来,幸谦接受自己穿书的事实后就乐呵了。原书里的遗憾不可补,如今自己可亲身与反派宿敌过招,岂不畅快? 幸谦提起剑,兴冲冲屁颠颠地就翻到隔壁山头找湛勉约战去了,不到一刻钟就给打了下来。 幸谦觉得,他可能有辱穿书男主这个标签。 身为男主,干不过反派,是没有一点本职业操守的。 本着爱岗敬业的态度,幸谦屡败屡战,到如今已经连约三年,胜少败多。 马上就要探秘天目山了,剧情里男主就是在这之后一飞冲天的。幸谦这人别扭,就想着趁这之前,不靠男主光环,非想把湛勉打趴不可。 为此他勤学苦修、屡屡约战,就盼着今日能一雪前耻! . 一高一矮俩弟子领着幸谦一路七拐八拐,进了一片翠竹林。从竹林中直穿过去,就见矮篱笆围着一座小竹屋,屋前有个小院子。 幸谦来得次数多,也算轻车熟路。没用带路弟子说,自己随便捡块眼熟的大青石坐下了。 “仙友稍等等吧,湛师兄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俩人冲幸谦交代一声就掉头下山去了。 幸谦打量着身边的小院。 湛勉的住处书里描写得不多,幸谦也是穿书后常来打架才知道,湛勉此人居然颇为热爱“种豆南山下”的生活,身为修界第一仙门玄元派大弟子,住处没排面就罢了,甚至还略显简陋。 就院子里那屋子而言,稍微有点力气的修士,要不了一天就能建一座。 院里长满了青苔,一路蔓延到屋前台阶上。遍地野草野花有近半人高,一打眼望去,说这院落原是个没人住的荒院也是有人信的。 幸谦上回来时,这院子里也是这般景象。可见宿敌先生是着实不爱打扫院落。 正腹忖湛勉这院落,幸谦忽而听得身后有凌虚破空之声,思绪未动,身体先行一步,立刻起身躲避,右手从背后“唰”一下拔出剑来,抬手格挡。 一柄铁剑飞速而来,擦过幸谦,“当啷”一声钉在了后面的竹屋上。 未见其人,先见其剑。 湛勉打招呼向来欠扁,他俩也是打惯了,湛勉一过来就先拿剑刃打招呼也不是没有。 这一剑剑风凌厉,如白虹贯日,疾快无比。登时幸谦就觉得全身的血都热起来了,手腕忍不住地想操着剑对战。 竹林那边,一人徐徐走出。他身材高挑,着一身黑色窄袖圆领袍,蹬着丝绦皂靴。发丝全束了起来,冠上一支云纹竹簪,打扮干练。 来人面目俊秀,一双细长桃花眼,鼻梁□□,鼻宽适中,从幸谦这面看来,能看见饱满的弧度。他双唇紧抿,唇角压得平直,略显冷清。 见湛勉往竹屋那边走去,幸谦立刻提剑拦他,把剑柄往湛勉身前一横:“久侯湛师兄。师兄若得空,在这与我拔剑过过招?” 湛勉低头推开幸谦的剑柄,看他一眼:“不打。” 说罢,湛勉往竹屋那边走去。 幸谦急急跟上他:“你该不会惜这小竹屋?那咱们另找个空地去?” “在这打起来,你能拆了我屋子。”湛勉一手握住钉在竹屋上的剑柄,冷冷道。 幸谦翻了个白眼:“我打架有那么狠吗?” 湛勉像是听了个冷笑话,要笑不笑的。他目光在幸谦身上流转片刻,手上发力把剑拔下来,剑尖冲着远处半山坡上那一片秃树一指:“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幸谦:“……” 好,我自己打架,我心里很有ac数。 湛勉反手将铁剑收回鞘中,看向幸谦:“今日新婚,不宜切磋。” 幸谦:“???” 《仙界至尊》全书四千五百章,湛勉湛师兄出场一千二百八十八回,幸谦连他的剑招都能倒背如流,就是不记得他还成过亲。 沉默一会儿,幸谦依然坚信剧情里没这一段,他疑惑道:“你新婚?你成亲?” 湛勉颔首:“是我。” 一派首徒大喜,一点风声没有实属奇怪。何况大家也算一派的,虽然是靠打架联谊,怎么着成亲连个喜帖的影都没见着呢? “我怎么没听说呢?”幸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谁啊?” 湛勉把剑背到肩上,云淡风轻地拍拍衣袖:“你。” 幸谦原地怔愣许久,才缓缓拿手指指着自己,不可置信:“谁?我?” “是你。”湛勉斩钉截铁,“别问了,就是你。” 明明青霄白日,万里无云,幸谦却听见了雷声阵阵,道道往他心窝子上劈。 . 幸谦这辈子加上辈子活了也有三十大几,脾气犹爆,但也自诩是个成熟人了。 湛勉说完好一阵子,幸谦也没缓过来。他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阵仗,莫不是湛勉又研究了个新战术对付他? 那他研究方向对了。 抱臂看着幸谦怀疑人生好一会儿,湛勉才算看够了热闹,他这才开口解释:“明日探秘天目山。这秘境只有道侣一对才能进去。玄元二山能独当一面的小辈仅你我二人。师祖他们商讨了半日,想着让咱俩一起,才能从秘境中获益更多。” 天目山是书中第一个重要剧情点。秘境三个月前被几个门派发现,于是各门派组织门下弟子统一前去探秘。 而这秘境的奇特之处就在于,秘境外围有一层结界,道侣二人双双同去才能进入,若是一个人,任你想尽法子都破不开结界。 幸谦脸都木了,脖子机械地上下摆了摆。 我以为我是来打架的,谁知道我是被送来出嫁的。 幸谦心里如是说。 2、双麒麟 幸谦好容易缓过来,立刻拒绝:“给我随便配个师妹不就好了,咱们两个男的像什么样子?!” 何况你是原书里我的反派宿敌,纵然打架挺爽,也不可能用这种办法和解! “反正回来随时想合离都行啊,”湛勉挑眉,抱臂看着他,“师祖和他道侣,不也是两个男人?” 幸谦给湛勉一句话堵住,薄唇翕张几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湛勉低头从腰际解下个锦囊来,他指尖一挑,锦囊口打开,飞出一只传讯蝶。 那蝴蝶一双白色的翅膀拍拍打打,一段声音响起:“你去同幸谦说就是。不过是门派探秘的一个小要求罢了,回来以后你们也可再解了道侣关系。” “老祖,那他也不一定乐意。” “啧,不乐意让他上来找我!我好些时日没动手教育小辈们了。” 幸谦冷笑一声。 他们这位师祖,元溟尊者,玄元派现今的门面,修界第一,无所匹敌,那是随手唤个雷就能把他劈成碳烤肉的存在。 左不过就是同去同归,怕了他湛勉不成? 幸谦终究还是点点头,权作回应。 湛勉抬头看看天色,见金乌西沉、霞光万丈,对幸谦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同我去姻缘殿刻了名,明日就该出发去天目山了。” 幸谦依旧像个木头娃娃似得,死气沉沉地点头。 这就扯证了,不愧是湛师兄大反派,行动力一流。 幸谦跟上湛勉,一路往东面山坳去。 . 玄元二山的姻缘殿和祖宗祠就建在那边山坳里。 说起来,幸谦师承玄元剑府,湛勉则出身玄元派。虽也算师出同门,终究还有分别。 当下修界众仙门里,第一当属玄元派。玄元建派近五百年,实力一骑绝尘,一直远超众派。 五代前玄元派灵瑛携专攻剑术的弟子出走,另起炉灶。三代前元溟、玄牝两位尊者上位,又把两派合为一门,合称“玄元二山”。 当年分出去的这一支,如今对外称“玄元剑府”。 这二门现下分而治之,名为一派,实则各玩各的。两派各有各的地盘,只姻缘殿之类几个建筑共用。 照理说,两派这样的关系,不应当会把幸谦跟湛勉凑到一起。湛勉说老祖觉得他俩一起能得益更多,这理由也是勉勉强强。 幸谦也不大想的明白,这是个什么神展开。书里湛勉压根没去天目山,这会儿合该蹲在老祖那给老祖尽孝呢。 正路过山腰上那片秃树林子,幸谦想起方才来时那高个弟子的话。 “我派秃树不保姻缘。” 这弟子就是个骗子,你派秃树哪里是不保姻缘?天下再优秀的媒婆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瞄了湛勉一眼,见他腰背挺直,目不斜视,长出一口气。 这个走向也不是不好。天目山一行在一块,总能近水楼台先得月,闲来无事打一场,或许还能在得到传承之前击败湛勉。 想到这,幸谦握了握拳头。 . 走过二里路,幸谦跟着湛勉进了山坳。 这山坳里面叫未央天,分建了三座大殿:姻缘殿、祖宗祠、命格殿。 一进未央天,一栋朱红色大殿映入眼帘。檐下挂的匾额上龙飞凤舞书着“金玉良缘”四个字。 幸谦也是头回来,自个也摸不着北。见湛勉带着他往大殿上去,就跟着拾级而上。 这姻缘殿的台阶修得极高,纵然幸谦一大步跨两三个,走了许久还没走完。幸谦一开始还神色如常、信步背手,这阵已经气喘吁吁、抚胸摇头。 “这就走不动了?”前头湛勉听见幸谦吭哧吭哧的喘气声,掉头一看。 幸谦正抚着胸口喘气,见湛勉看过来,登时抿住嘴憋住。 照常理来讲,修行练剑的人不应当累成这样的。只是这位原主童年凄惨,常年营养不良,身体素质一直不好。幸谦穿来后,好歹是不易生病了,只是体能依旧不好。 幸谦低头深呼吸几次,嘴硬道:“能行……不累……” 两级台阶上,湛勉凝眸看他一会儿,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待会还有得忙,过来歇会儿?” 幸谦摆手:“不必不必,走吧。” 他就是生怕耽搁一会儿,师祖大人他坐不住,下山来教育他。 小半盏茶时间过去,两人才登上殿门口。 殿门口的廊柱上贴着一副对联,右书“麒麟成双人成对”,左书“并蒂花开万年红”。一对美貌仙娥站在两侧,一见二人上来,齐声开口:“齐登九百九十九,百年好合喜连理!” 幸谦一听前半句,蹭一下抬头,看向一个仙娥:“你说齐登多少?” 仙娥笑吟吟答道:“九百九十九,取意长长久久。” 原本幸谦还纳闷,从底下看,这汉白玉石阶也没有多高,怎么就爬得他气喘吁吁。 “哪里来的九百九十九级?!”幸谦道。 湛勉在一旁淡淡道:“幻阵。从外看不过区区,走进来却有九百九十九阶。这是建派老祖设的。” 幸谦低头暗骂一句,喘息片刻,这才随着幸谦迈进姻缘殿。 . 一迈过门槛,一身着青色道袍、臂间挽着一柄拂尘的男子便迎了上来:“啊呀,我收了老祖的口信,可等了你们好久啦!可算是来了!” 幸谦抬头定睛一看,惊道:“窦师叔?!” 窦研书笑吟吟地同幸谦点了个头致意,示意他俩随他走。 幸谦对窦研书颇为熟悉。窦研书亦出身玄元剑宗,是师叔辈的老三,早几年被提来姻缘殿做主管,行走两派间。大伙也就送他一个诨号,曰:“男媒婆”。 早些年窦研书还曾经教导过幸谦剑术,故而两人还算熟悉。 窦研书领着二人转过几步,一尊神色温和的彩绘泥塑高坐堂前。神像前稳稳当当立着个三足铜香炉,里头香灰有近一指厚。 “你们快来,先在这里给玉皇大天尊一人三炷香,拜过了。”窦研书招呼道。 湛勉从他手上领了香,垂眸分了三柱,点上了递给幸谦:“如此,算是民间拜天地。” “你我不过为了个天目山,何须还拜这三拜啊?”幸谦不熟悉这修界如何成亲,好歹古代偶像剧看了一箩筐,也知道拜天地何等庄重。 湛勉低头给自个点上香,没答话。一边窦研书用胳膊肘挤挤幸谦,小声道:“是结道侣就得按规矩来嘛,快些!” 无奈,幸谦同湛勉一同拜了三拜,把香柱供上。 拜过起身,窦研书领着他们转过天地神龛。神龛背后开了个小门,迈过门槛就进了小院。小门口两边站了两个梳飞仙髻,带黄金手钏的仙娥。 姻缘殿里规矩多,跨门槛得一个一个排着走,不能一窝蜂一块。湛勉走在前头,幸谦落后他两步。 湛勉刚一迈脚跨过门槛,两边仙娥齐齐福身道:“郎君如意!” 湛勉颔首,站在小院石阶上,回首看向幸谦。 幸谦正低头摩挲着自个的剑柄,心不在焉地跨过门槛。 两边仙娥齐声道:“娇娘宜家!” 幸谦:“!???” 这声音娇媚婉转,调子拉长,幸谦霎时汗毛乍起,满身恶寒,不觉伸手狠狠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谁是娇……” 他身后,窦研书眼疾手快,捅了捅他腰窝子,道:“咱姻缘殿传统,讲个祝词罢了……莫要在意,莫要在意!师侄儿,咱们去后面,再拜祖师。” 幸谦瞟了美貌仙娥两眼,终究还是没找她俩麻烦。窦研书招呼着湛勉过来,三人穿过院子,行至第二座殿门口。 打眼一看去,幸谦见这殿门口高悬“百年好合”的额匾,匾下两面又站着两个仙娥。幸谦悄悄加快步子,走在湛勉前。 湛勉疑惑地看他一眼。 幸谦冲湛勉歉意一笑,头也不回,向着门口头发甩甩,大步地走开。 左脚刚落入门槛内,两仙娥福身齐声:“娇娘宜家!” 幸谦当场被钉在了门槛上。 他本还耍小聪明,寻思着自己走在前头,应当喊自己“郎君如意”才是! 湛勉面无表情,跨过门槛时,还偏头看了幸谦一眼。幸谦觉得他眼神中有那么一点讥笑的意味。 “郎君如意!”湛勉进门时,幸谦听见仙娥们娇滴滴的声音。 幸谦:“……” 合着你们压根不是按先来后到念祝词呗?! . 在祖师爷像前跪下敬香的时候,幸谦脑子里忍不住的回放那几个仙娥的话,娇滴滴的“娇娘宜家”循环了好些遍。 “这就算拜过父母啦!待会儿过院子里头取了姻缘木牌来,刻了名再互相一拜,这礼就成啦!”窦研书在幸谦身边说道着。 修士结侠侣,最重要的环节,就是领了姻缘牌后刻名。姻缘牌正面是修士自己的名字,背面由自己刻上道侣的名字,供奉在殿内,自此两人身上就有了姻缘。 道侣二人之间,这姻缘牌刻好,就会即刻生效一个法术,两人指节上生出一对指环来,独一无二,仅此一对。 天目山那阵法,便是检测到这个法术,才会放人进去。 绕过祖师爷的供桌,这回门口没再守着侍女了。 这院子大得很,往后抬眼望去,只院中间有一颗大槐树。这树干宽根深、枝叶繁茂,往上望去竟看不见树顶。枝杈上挂满了红木的姻缘牌。 窦研书领着他们走到槐树底下,指着两个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的女修道:“你们找她领牌和锉刀。” 左边女修一福身,把姻缘牌和锉刀递给幸谦,右边那个同样递给湛勉。 幸谦现在看见女修行礼就觉得,她们下一刻就要开口念那狗日的祝词,臂上又隐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接过东西,他们转身要走时,右边那个女修声音清冷:“郎君如意。” 左边那个声音温柔:“娇娘……” 女修话没说完,幸谦手比心快,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姑娘,我求你们了别念了!”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此举相当不礼貌。又急急把手放下。 谁知那女修声音温柔,为人却坚强,倔强地说完后半句:“娇娘宜家!” 幸谦:“……” 我怀疑你们是只会念祝词的傀儡人! 他身旁湛勉仿佛颇有些兴趣,手里把玩着木牌,抱臂站在一旁看戏,眼里满是戏谑。 左边这个本就是给幸谦递姻缘牌的,说完又直勾勾一直盯着幸谦看。 “咳……那什么……姑娘,谁是娇娘?”幸谦手忙脚乱掩饰自己的尴尬,咳嗽一声,问道。 女修嘻嘻笑着:“当然是幸师兄您呀。” 幸谦心下骂了一句,瞟了湛勉一眼,见那人抱臂侧头,看热闹看得不亦乐乎。 所有仙娥女修都坚定地认为,在这段按头婚姻里,幸谦是这个娇娘。幸谦一头心底骂娘,一头也十分不解。 “冒昧问一句,你到底是怎么就断定,我是这个…娇娘?”幸谦依然倔强地拉着女修问,没注意到身旁湛勉低着头浅浅咳嗽两声,又清了清嗓子。 那女修脸上浮现莫名的笑意,她一双纤纤玉手抬起来,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捂住脸。 “因为…因为湛师兄他个子高啊!” 幸谦心里“呵”一声,比对了一下湛勉一米八七的身高,再想想自己一米七八的身高,转眼看向手里的姻缘牌。 3、成佳侣 幸谦晃了晃手上的木牌,甩手扔回女修怀中:“这牌小爷不刻了!谁爱结道侣谁结,小爷不奉陪了!” 一边窦研书一听,立刻往前挪动几步要来劝。 窦师叔从掌管姻缘殿起,连一对怨侣都没见识过,实在是不想幸谦砸了他的招牌。 幸谦这会抱着胳膊鼓着腮帮,自个站那生闷气,偷偷瞄着那女修。 幸谦实际也没生多大气,左不过是为着个秘境,不消得在乎这些。只是人人眼里都只认他是娇娘,幸谦着实不平。平时寻湛勉打架斗殴都是因为争强好胜,这会子就为这个名头也应该争口气。 窦研书把幸谦后背拍得啪啪响:“师侄儿!何苦计较这一句吉祥话呢?咱们赶紧刻了名喝酒去哇!” 幸谦叫他这好大的手劲拍得肺腑疼,一闪身躲过去,揉着后背。 他这一躲恰是转到了湛勉身前。湛勉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小声在幸谦耳畔道:“我方才刚给你听了老祖是怎么说的。” 幸谦愣了一下。 他刚穿书的时候有幸见过老祖出手。那时满天电闪雷鸣,仙人虚浮空中,剑光嗖嗖而过,一座小山般大的妖兽立刻分崩离析,妖兽血雨点似得落下来。 可他娘吓人了。 “不瞒你说,”湛勉小声道,“此事你不愿我更不愿。只是秘境实在是太好的机会,若是不去,未免遗憾。” “幸师弟要是不去,大概自此之后就没有赢我的机会了。” . 窦研书领着俩人转到一枝还空着的树枝下,等着俩人刻名的时候,依旧一头雾水。 他也不知道湛勉同幸谦讲了些什么,幸谦听完立刻就好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娇娘那不知道是什么鬼的祝词都不在乎了,梗着脖子就说要立刻刻名。 那态度积极,窦研书直怀疑,湛勉是趁机给幸谦灌了迷魂汤。 此时幸谦心里只过着湛勉最后那句话,哪里还在乎那祝词。 幸谦从前看书时,对这个反派人物的情感就挺复杂。他说不上喜欢这个人物,总觉得这个人物跟他磁场不对。但又一向在乎这种超高武力值的人物,看书时想要主角赢过他,穿书后想要自己赢过他。 他觉得湛勉说这话时有点点挑衅的意味,十分想拔出剑来直接开打,叫湛勉试试自己的厉害。 幸谦想着就不平,连带着手上锉刀磨着红木制的姻缘牌,咔咔地响。湛勉的名字被歪七扭八的刻在木牌上,横竖看来都是草率至极。 反观湛勉,刻幸谦名字时仔细极,一笔一划,还刻了起笔收笔,字体规整好看,拿出去可以做书帖。 幸谦越看湛勉的字,心底越发泛酸,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险些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 身为一个现代人,幸谦实在是搞不来毛笔那起笔收笔,这么些年了,写的字基本还是一片爬虫,更遑论刻字这种技术活。 湛勉听见幸谦“哼”那一声,低低一笑。 幸谦咬了半天牙。 一旁窦研书只觉空气中火药味甚重,攥着衣袖擦了擦额角冷汗。 幸谦刻完有一阵,湛勉才完工。 窦研书赶忙拉着他俩把姻缘牌挂起来,然后摁着幸谦的脖子,叫他俩互相拜了。 幸谦方直起身,窦研书立刻一甩拂尘,喊道:“礼成——” 这时有风吹过,槐树枝上木牌互相拍打,发出清脆的声响。树叶也跟着飒飒地响,叫这新婚时刻热闹许多。 幸谦同湛勉中指上渐渐亮起微光,生出一对一模一样的金指环来。 . 送着幸谦湛勉二人出姻缘殿时,窦研书只觉空气凝固,时时攥着衣袖揩脸。 出去时谁也不说话,幸谦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湛勉则绷着一张脸,把背上的剑取下来,在手中摩挲。 幸谦此时只觉不自在,低着个头,莽着只顾往前走。 他此时看湛勉只觉莫名其妙。适才不觉,刻了名窦研书说礼成时,他心底莫名不知道有点什么感觉,自己也弄不明白。 迷迷糊糊地往外一路走去,直到了门口,幸谦才想起自个今天是干嘛来的。 如今稀里糊涂拜了个堂,他倒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了。何况折腾这一番,此时已经人定时分,幸谦也来不及回玄元剑府安置,连今晚住哪里都是个问题。 湛勉似是看出了幸谦在想什么,低头对他道:“明日就该启程前往天目山了,你今夜安置在我那里?” 幸谦犹疑片刻。 窦研书在一旁戳戳幸谦腰窝子:“师侄儿,都这个时辰了,除了湛师侄,哪里还有地方住嘛?你可别忸怩!” 幸谦撇了撇嘴,心道我忸怩个鬼,点头应下了。 湛勉那小草屋虽看着破败,但胜在别致。铺盖行李也有现成的,幸谦倒不怎么在乎这个。 转头跟着湛勉要下台阶时,窦研书却叫住了幸谦。 幸谦回头,只见窦师叔那柄拂尘一甩,师叔青袖交叠,作揖:“梅花点额艳新妆,珠玉双辉暖洞房,二位师侄儿,百年好合!” 梅花点额艳新妆…… 新妆…… 艳…… 只听得“喀啦”一声,幸谦腰间一把长剑出鞘三寸,剑刃反射着月光,颇有几分肃杀气息。 窦研书用衣袖抹了一把脸。 他也不想这么说,可规矩就是规矩,姻缘殿每一对新人往出一踏,掌殿人都得行礼道祝词。 “师叔,”幸谦笑容中颇有几分冷意,“多年未见,不知道师叔身手如何了呢。” 多年未打过,不知道师叔你还抗揍吗? . 当年幸谦十二岁刚刚被尊者收入门下,窦研书看他细瘦伶仃,很是疼爱他。时常拿来吃的投喂幸谦,要么就是陪着幸谦玩闹。 后来窦研书闲着的时候,又带着幸谦练剑。 那时幸谦便颇痴爱剑术,窦研书也惊叹于这小孩儿的天赋,常常感叹了不得。 刚开始窦研书一只手就摁得住幸谦,渐渐地,两人能持剑过上几招了。再慢慢的……窦研书手中的剑,碰上幸谦就抖。 窦研书是师叔辈不假,可惜天赋不算上佳,人又咸鱼,居然被自个师侄花样压制。 后来窦研书大概是有了阴影,再也不陪着幸谦练剑。不少剑府的弟子猜测,窦师叔跑到姻缘殿当媒婆,大概少不了幸谦的功劳。 此时嗅到空气中那凌厉的剑气,窦研书脖子本能地一哆嗦:“咳!有话好说……咱……咱把仓庚收起来罢!” 仓庚便是幸谦腰间那柄长剑,他师傅亲手打造,铜质的剑柄,上刻纤细的莺鸟花纹。剑锋削铁如泥,切金断玉。 幸谦这里还未说话,湛勉手快极,唰一下摁着剑柄,把长剑怼回鞘中。 “莫对师叔不敬。” 此时仓庚早已躁动,哪里还能乖乖入鞘?它自动又出鞘一半,幸谦握住剑柄,抽出长剑:“师兄,我今日来就是为求一战,如今该做的也做完了……” 不待幸谦说完,湛勉也抽出剑来,两人剑锋摩擦,电光火石之间,已经过了十几招。 湛勉身法实在太快,幸谦苦练许久,还是极难抓住他的影子,几个法诀皆不中,自个却被幸谦步步紧逼,一直退下去。 幸谦抽身飞扑过湛勉身后,一剑刺出,却只捕捉住一个黑影。 忽的,一阵淡淡的香气弥漫过来,幸谦眼皮一黑—— 一双手从他身后搂住他,清冷的嗓音道:“师弟,我说过,今日新婚,不宜打架。如此确实不入流,非君子所为,奈何师弟太过执着,委屈你了。” 湛师兄,够黑。 幸谦晕过去前最后一秒,这样想道。 . 翌日,幸谦是听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醒转过来的。 他睁眼便看见竹制的床头,床边悬挂着个锦囊,正散发着丝丝香气,像是安神香。 幸谦身下垫了两床褥子,躺在硬邦邦的竹床上却不觉硌得慌。屋内正燃着一团火,驱散了深秋的寒气。 幸谦直起身来,捏个法诀熄掉那团暖身火,心道湛勉安置他,还蛮用心的。 湛勉正端着一笼圆润饱满的包子进来,见幸谦起来,道:“正好,起来吃早饭了。食时一过我们便出发。” 幸谦囫囵打个滚便起来,迅速叠好被子,净手后扎起头发,须臾便坐在了餐桌前。 一筷子夹了个包子来,幸谦咬了一口,惊喜道:“师兄你自己做的啊?牛肉馅的?我还当是大厨房里端来的呢。” 湛勉颔首,没甚别的表情,自顾自倒了杯茶:“早上手闲。” 前两年幸谦来约战时碰上过湛勉亲手蒸了包子,那次有幸吃了两个,自此就爱上了牛肉馅包子。 幸谦也不管湛勉是手闲还是特地给他这个客人做的,反正吃起来嘴下不留情,三个包子下肚再添一杯茶水,十分欢畅。 . 用过早饭,俩人拾掇好行装,塞进乾坤囊里,下到山门,御剑往南去。 几个时辰过去,飞至天目山脚下一个小村庄时,二人降下去,飘然落地。 数十玄门的弟子都在巷村集合,统合过人数后,再统一破阵入山,探访秘境。 沿着阡陌小道一路往村里走去,路边不少扛着锄头的汉子、端着桑篓的妇人盯着他们好奇地看。 幸谦拉住一个路边的妇人问:“大姐,这些天应当有不少背着剑,我们这样的人来吧?” 那妇人还未答话,一个扛着锄头的汉子插话:“有,有!来过!” 那汉子就地放下锄头,搓了搓手。幸谦定睛一瞧,见这汉子手上没多少黑泥,更没粗茧子,一双手颇干净。 “前几日来了好些嗖嗖踩着剑飞的仙人呢!就在前头住着。”汉子状似十分热情,指着小路前头道。 同湛勉对视一眼,幸谦从怀中摸出荷包,掏出几颗银锞子,塞进汉子手心:“麻烦大哥带我们过去?” 4、眉峰聚 汉子收了银锞子,领着他们往村子里头一路走去。 “再往前一里地就到他们住的地方了。”汉子边领路边说道,“那些仙人租了我们村好几大间屋子。” 一边说着,汉子手往北边指去,示意湛勉和幸谦看过去。 幸谦抬眼往北往去,背后有一阵凉风裹挟着剑气而来,幸谦一把抽出腰间仓庚,“当”一声挡住背后袭来的武器。 那汉子手持一把匕首,此时刀刃离幸谦脖子不过数寸。 而此时另一把佩剑早已横在汉子颈侧,剑在湛勉手中气势如虹,仿佛只消稍稍用力,血就能飚三尺来高。 汉子自个也没想到两人反应竟这么快,呆滞地看着眼前这几息之间的风云变幻。 . 幸谦早知道要有这一出。 作为一个提前看完剧本打好小抄的作弊选手,主角该经历什么,幸谦心里门儿清。 这大汉是沂川天地宗的弟子,被天地宗大师兄师桓明派来暗杀幸谦的。 此时年岁正是主角在门派中小有名气,在修界中无所作为的时候。 玄元二山内,他天天到处约战切磋,是个无人不晓的武痴。放在修界之中,不过是个无甚名声的后辈。 数年前师桓明本想拜入玄元派,仗着其父同幸谦师父有些交情,上门去拜师,被尊者好言好语哄了出来。 没过多少日子,尊者另收了外门弟子幸谦为徒,师桓明自此心中就嫉恨上了他。探听到此次探秘幸谦会来,师桓明便没忍住出了手。 适才一看这汉子十指无泥,幸谦便晓得是剧情来了。只是没想到湛勉竟也如此敏锐,立刻就出了手。 湛勉剑尖直指大汉咽喉,问道:“何人指使?” 大汉吞了吞口水,嘴唇翕张片刻,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幸谦叹了口气,伸手扒开大汉衣领,脱去他上衣,指着大汉胳肢窝底下一个青色的兽头印记道:“天地宗的吧?” 大汉瞪大了眼睛,活似个鳖头。 这兽头印记正是天地宗的宗门徽章,弟子身上都有纹。只不过像这大汉一样藏在这种地方的,实属少有。 手里攥着剧本,幸谦哪里会一步步解谜,直接把大汉的底细扒得就剩一条底裤。 “杀我能挣两千灵石吧?”幸谦一边说,一遍还戳了戳大汉身上的兽头纹,“这玩意已经暴露你了。” 湛勉皱了皱眉头。 手还得持剑,湛勉于是开口提醒:“师弟,注意礼仪。” 幸谦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扒人外衣已是不够持重”,只见湛勉一脸浩然正气,“用手在人身上戳戳碰碰,有违礼数。” 幸谦听得一阵牙酸,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古板老头子,手还是听话点放下了。 也不多说别的,幸谦掏了绳子出来,迅速把汉子里三圈外三圈绑了起来,顺手还在汉子头顶打了个蝴蝶结。 奈何汉子手里没匕首了,只能瞋目怒视幸谦。 . 拖着这汉子到营地的时候,各门各派的都围了上来,眼神不住地往大汉这里瞟,满是新奇。 一个仙姑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同身边姐妹讨论这大汉头上蝴蝶结绑得真好看。 众人中,一个衣冠端正,方脸宽额的男子走出来,幸谦打眼一瞧,这人穿一身天地宗的白袍校服,多半就是那位大师兄师桓明了。 过几天,也就是这位师桓明,蓄意把幸谦引到一处妖兽洞里,想借妖兽除掉幸谦。 谁知道幸谦把妖兽打了个半残,竟然发现了藏有一位前辈毕生绝学的藏经洞。 师桓明绷着一张阴沉的脸,睇了五花大绑的汉子一眼:“什么事情这么稀奇,惹得各大门派仙君都来围观?” 大汉看见师桓明出来,登时像劳苦大众见了红军,两眼都泪汪汪的。 不料师桓明下一刻就说:“这是什么人?” 幸谦扯了扯大汉脑袋上的蝴蝶结:“路上遇见的,提着匕首就要来杀我。我跟师兄制住他之后,见他身上有个兽头纹饰,就想着带来,让师道友认认。” 师桓明果决回答:“我没见过此人。” “他身上有天地宗的宗门徽章。”湛勉道,“难道不是天地宗的人?” 师桓明摇头,又作仔细端详状看了大汉好一会儿,说道:“确实没见过。” “想来一定是有人故意在他身上纹了我宗纹样,打算陷害我们!”师桓明好一派凛然正气,“这种人该就地处决!” 文里头,到这师桓明就拔剑砍了大汉,自此死无对证。主角后来在师桓明身上又吃了不少苦头。 幸谦如今手上抓了师桓明这么大一个把柄,哪里会坐视他杀人灭口,顺口便回道:“奥,那大概是误会了。” “既然是误会就算了,师道友,改日再聊,再聊!” 幸谦左手拉着湛勉,右手拖着大汉,往玄元二山的住宿处去了。 师桓明正要拔出腰间佩剑,此时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脸憋成了绿豆色。 . 湛勉不知幸谦要作甚,方才没有出声拆他台,现在才问:“这种人,你留他作甚?” “哎,我说师兄,”幸谦抬起手肘碰碰湛勉,“是不是其他几个师兄弟过来,有师叔来送?” 湛勉颔首。 幸谦说道:“那可好办。这大汉识海里肯定还有同师桓明交易时的记忆,咱们找张显影符把他的记忆录下,连人带符送去天地宗。” “等从天目山出去,师桓明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幸谦伸了伸懒腰,“他来害我,那也别怪我给他使绊子。” 说话间就走到了一处院落,湛勉推开门先把大汉踹进去,给他脑门上了贴一道定身符。 听见响声,屋里头人迎了出来。 幸谦跨进门抬头便见五六个人,都穿着玄元二山的校服。 站最前头的那个则穿一身青袍,是窦研书。 幸谦一见窦研书,也便放心了。同几个师兄弟打过招呼,就跟窦研书交代了一番那大汉的事。 窦师叔出手,幸谦还是放心的。出了这种事情,不处理也是落玄元派的面子,交给师叔去处置十分合适。 奔波劳顿半晌,大家都各自去漱洗休息了。 5、试霜刃 是夜,幸谦实在没有睡意,洗完澡后提着剑,到院子里打转。 窦研书本是来送弟子们的,院子里没安排他的住处。本来窦研书随便找个弟子挤挤就好,现在看着天地宗的那大汉,也不好跟谁挤。 幸谦索性把自己那间房让给窦研书,自己出来溜达着,看找哪个师兄弟挤一挤。 来了的六个弟子里头,除了湛勉,幸谦只认得两个师妹和一个师兄。 师妹自不必说,男女有别。而这位师兄又是个相貌富贵,一看就是心宽体胖的一号人物。 想来这位师兄自己那张床都不一定够睡,哪里还能余出给他的地方。 幸谦思索半晌,把一个个去处都否定掉,竟然只剩下同湛勉一房。 玉钩高悬,晚风悠悠。 思及来天目山前,自个就在湛勉那里住过一宿,如今只好再蹭一晚住宿。 幸谦把剑往肩上一扛,抬脚往湛勉那屋方向走。 拨开一人来高的灌木丛,幸谦正要走过去,抬头一看,就晃了神。 院内湛勉正练着剑,身姿挺拔如青松似得,每一剑飘逸而不轻浮,端庄而不呆滞。 一套剑法练过,最后一剑收束招数时,幸谦不自觉鼓起掌来。 “好流畅一套剑法!”幸谦扛着剑踏进院子,“师兄真是,竟偷学偷练,一点也没露过!” 湛勉听见他声音,没把剑收入鞘中,“唰”一下背到身后。 “前日师弟来找我切磋,没打成,不如今日试一试手?”湛勉道。 这话正中幸谦下怀。他唰一下抽出仓庚,摆好起手架势。 夜间小院内本静谧非常,此时两剑交锋,锵锵的金石碰撞声伴着摩擦起的火花,十分激烈。 幸谦印象中不过才拆了湛勉几招,实际却过了有近一刻钟。他此时浑身热血沸腾,湛勉那里招式越刁钻,他便越兴奋,满心眼操着剑再战三百回合。 幸谦方才格挡从肩上刺来一剑,下一剑已经在右侧肋骨方向上候着他了。幸谦忙闪身躲避,堪堪避过要害。 “呀!师兄好凶啊!”幸谦方才险险避过一剑,说道。 湛勉一剑从幸谦身侧横拦过去,幸谦于是迅速往后弯腰躲闪,一手执剑刺向湛勉此时失去防备的右侧小臂,一下子后背贴地,眼看着要摔下去。 幸谦本已经做好了打算,预备着贴地之后就滚身翻到湛勉身侧。 谁知幸谦贴地一瞬,湛勉竟伸手拦住了他后背,把人支在了自己臂弯之中! 幸谦登时圆睁双目。 仓庚闪避不及,幸谦方才剑势十分凌厉,一剑直接刺在湛勉小臂,登时渗出丝丝血红! 霎时间幸谦脸色就变了,好在仓庚此时入肉不深,他立刻把剑扔开了。 湛勉却依旧面不改色,扶起了幸谦之后才捂住自己臂弯。 “师兄……”幸谦此时手忙脚乱,无措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湛勉呼出一口气,面上毫无愠色:“你这剑够利啊,我这多宝斋出来的法衣,不过才蹭一下便破了。” 多宝斋是门派内藏宝的库房,其中的法衣必然是名匠所制的高级款,必然质量优异,价格昂贵。 幸谦心底咯噔一下,心道不会要我赔吧? 好在湛勉没这个意思,看起来反倒仅是感慨他的剑很好。 “师兄干嘛扶我一下?”幸谦道,“左不过是我地上打个滚,现在却闹得师兄入山前受了伤。” 本就是有法力的人,伤口也不算深,不过须臾,湛勉臂上伤口就不再渗血了。 湛勉这才收起长剑,说道:“你方才那一剑剑风十分锐利,纵使我没去扶你,就算避开了剑刃,也会为剑气所伤。” “愿赌服输。” “你这人……”幸谦弯腰把仓庚拾起来,拨了拨剑穗,叹道。 “不过切磋之中伤了师兄,到底还是师弟的疏忽。”湛勉话音一转,“自己上药实在细致不了,可要麻烦师弟帮我上药,权作赔礼罢。” 探秘前夕伤到湛勉,幸谦本就心底不适,此时见湛勉给他搭了个台阶,忙不迭道:“好!” “还有一事。” 幸谦立刻接话:“什么?” “我对你,一点都不凶。”湛勉道,“从来都不凶。” 幸谦方才不过战中嘴闲,知识随口一说,却没料到湛勉竟把这句话记到这时,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说起来,你夤夜来访,是为何事?”湛勉提起剑往屋内走去,幸谦便立即跟了上去。 听见湛勉问话,幸谦这才想起还有正事未讲,于是答道:“我那间屋子让给了师叔和天地宗那个鳖头,其余同门我皆不大熟络。便恳求师兄收留我一晚罢。” “师兄,我会上药,而且还瘦,一点都不挤人!”没等湛勉答话,幸谦立刻表示我很乖巧。 湛勉答道:“小木床略小了些,不过挤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说话间,湛勉从乾坤囊里取了伤药,放在幸谦面前。 幸谦先是慢条斯理地给湛勉清洗了伤口,随后挑了些药膏,均匀涂抹在伤口上。 从他开始清理伤口时,湛勉就没再说过话。 幸谦抬头端详湛勉的神情。湛勉低咳一声,然后别扭地把头转过去,侧身对着他。 “奇怪了……”幸谦一面打理伤口,一面打趣道,“玄元二山小辈当中的老大,怎么害羞成这个样子。” 湛勉装作没听见那些戏谑的话。 许是实在手闲得过分,幸谦上好药后,用细绢包扎好伤口,还顺手挽了个蝴蝶结。 干了坏事,他憋着笑打量眼前的男子。 明明绷着一张脸,身上衣服却松松垮垮,头发也放下来,不如平时梳得一丝不苟时那样清冷,臂上还坠着一个蝴蝶结,显得更是莫名可爱。 湛勉无奈,屈指弹了他个脑门:“给我包好就去睡!在这里笑什么笑?” 匆匆洗漱规整好,幸谦把剑倚在了门口,同湛勉都睡下来,一夜无事。 * 日旦时末,众人都陆陆续续起床,洗漱过后在村口集结完毕,一同入山去。 玄元二山的弟子皆御剑携行。 幸谦左面是湛勉,右边的剑上则站了个白胖子。 这正是前晚幸谦想起的师兄,玄元派中行二,名字叫苟岐。 幸谦同苟岐没甚交情,不过见面一点头。不过胖子大概都是热情的,这位师兄一直拉着幸谦谈天说地。 “哈哈!我看幸师弟好极了,是个好打交道的人。”苟岐爽朗笑着,两边脸上便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等此行回去,你来命格殿,我给你刻几个命格小像。” 幸谦也笑着应承了下来。 苟岐是玄元派四长老的儿子。四长老主管玄元二山的命格殿,他从小跟在亲爹身边,对命格殿的一切事物都熟悉。 命格小像是照着修士面容刻出的一尊小雕像,修士受伤时小像便会发光,门派内就能由此知道,及时派人援救。要是修士陨落,小像便随之自毁。 整个修界有制作命格小像手艺的修士十分稀少,也就四长老是个中好手,苟岐学到了四长老六成功夫,向来只给合眼缘的人刻命格小像。 幸谦听着苟岐兴致冲冲给他介绍命格小人的技艺,心里已经给苟岐贴好了人物个性标签。 手办狂人。 “虽说命格小像是拿来祈福看凶吉的,不过平时自己拿来玩耍,也很有意思的。”苟岐随手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银质小人,幸谦定睛一瞧,可不就是活灵活现地刻了个苟岐。 苟师兄示意幸谦好好观赏这个小像:“你看啊,这小像的衣服是可以换的。” 幸谦眼睁睁看着苟师兄自乾坤囊里掏出一个小包,解开一看,里头全是些小衣裳。 花花绿绿,各色各款。市面上各年的新款爆款、夏装冬装一应俱全。幸谦连上辈子带这辈子加起来怕也没这些衣裳。 “平时拿着给自己的小像搭配不一样的衣服,真的很好玩啊。” 幸谦:“……” 师兄,是我错看你了,你不单单是手办狂人,还是奇迹暖暖v10级别的选手。 他俩聊得太过火热,一边湛勉静静站了一会儿,抬手咳嗽一声,衣袖滚下去一些,露出了昨夜绑起来的细绢。 苟师兄眼神好极了,立刻捕捉到了亮点:“哎?大师兄受伤了?” 幸谦略有些心虚,侧过头,却听见湛勉说:“无事,小伤口。” 玄元二山这一辈弟子中,湛勉正是领头的大师兄,苟岐这手办狂人兼暖暖资深玩家行二,幸谦则是所有弟子中的老幺。 “这蝴蝶结打得漂亮极了!”苟岐显然没有关心他大师兄的想法,“那天险些伤幸师弟的那个大汉头上绑的蝴蝶结也是如此好看!” 连幸谦也没想到苟岐竟能把那大汉脑袋上的蝴蝶结联想到这里,一时哭笑不得。 不料湛勉静思片刻,把胳膊抬起来,对幸谦说:“师弟不如重新帮我绑一个吧。” 幸谦对上他的眼睛。 湛勉那双细长的桃花眼明明白白地向他表达一个意思:我不要那鳖头同款的蝴蝶结! 幸谦:“……” 都tm多大的人了?! 6、击长空 幸谦无可奈何,只得把昨夜手贱打的蝴蝶结给拆了,嘁哩喀喳几下挽了个死结。 “放心吧。”幸谦笑道,“这回师兄必然是独一份的了!” 苟岐晓得此行湛勉同幸谦是搭了一对,顺嘴开玩笑道:“好嘛,师兄还非要咱们老幺这里的独一无二,这股子醋味!” 说罢,他还很能演地装着在空气中扇了扇。 一路闲聊,幸谦同苟岐也混熟乐几分,当下一撞苟岐的肩膀:“瞎胡说什么呢?” “幸师弟太漂亮,长得姑娘似得,换我我也要醋一醋!”苟岐打趣道。 这话倒是不虚,幸谦这幅皮囊漂亮是漂亮极,可惜五官有些柔和。幸谦当年穿过来时还嫌弃过一阵。 正是十七岁的少年,幸谦相貌十分明俊。他略有些少白头,头发黑白间杂,半束起来,带着小玉冠。 幸谦脸型偏尖,肤色也白。眉毛清丽高扬、疏朗清秀,又长一双柳叶眼,瞳孔浅褐色,一张脸既不寡淡,又不凌厉。 苟岐身边跟着个女子,穿黑色玄元校服,背着一柄近一人高的长枪。 喻环笑道:“幸师兄正长在咱们心尖上,哪里哪里都好看!” 一听这话,幸谦心里一抖。 他知道这位师妹。 当初看书时,第一个被男主收入后宫的就是这位师妹。 她同时也是湛勉心尖尖上的人。正是因为天目山一行幸谦初绽锋芒,她直接为男主帅气风姿所倾倒,自此非男主不嫁。 这是湛勉同自己结仇的源头…… 幸谦眯眯眼睛,悄悄瞄向一旁的湛勉,见喻环夸他好看时,湛勉竟不动如山,面不改色。 难保湛勉此时是强作和气,万一心里早就想着暗杀他了可怎么办? 幸谦于是笑道:“还是湛师兄好看,面貌俊朗,身姿挺拔,我哪里比得上师兄一二?” 商业互吹了半天,湛勉也没什么回应。不过是幸谦讲话时会看过来。 没营养的话题因为到了结界而停止了。 空中笼罩着一层薄雾,各派门人纷纷降下。 入山要道侣相携执手,前面有不少都是真道侣,也不做忸怩,早就牵着手进了山。 幸谦摸着手上那枚指环,看向湛勉: 湛勉此时仿佛也有些踌躇不定,他似乎是想说话,几次张口却都失败了。 “咳!”幸谦道,“师兄,别人都已经纷纷入阵去了。咱们迟了,怕捞不上多少肉汤。” 湛勉像是找到了个台阶,人都轻了几分。 湛勉正伸出手,幸谦一把扣住他手腕,十指交叠。 “师兄,咱们快些。”幸谦说。 他一边拉着湛勉,一面招呼身后苟岐和喻环快些,只感觉到湛勉反握住他的手,捏紧了几分,他也没太在意。 匆匆入阵后,那层淡淡的薄雾散去,一片开旷的密林。 “天目山密林中藏着许多洞窟。”苟岐知晓幸谦早先一直在闭关,于是同他介绍道,“数十年前有不少前辈陨落前,都来这里坐化。山中洞里藏了不少宝贝。”“天目山早先是洞天福地呢。十来年前也有不少人来探秘。后来突然封闭了,直到今年才有了这个结界。” 幸谦一面打量着身边景色,一面回答:“倒是奇怪。” 山中实在太大,四人共同行动未免效率太低,于是苟岐带着喻环往北去,幸谦跟着湛勉去了西边。 幸谦一路细心留意着身边的景色,回忆着剧情走到了哪里。 他此时把剑从背后卸了下来,持在手中,细细摩挲着剑柄,末端上的玉坠红剑穗却不翼而飞。 书里剧情同当下差不多,幸谦还清晰地记得,男主在村中当众落了师桓明的面子后,师桓明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当夜潜入幸谦的院子,摘走剑穗。 那剑穗里封着三道幸谦师傅给他的护身剑气,绝不能遗失,师桓明于是就挑了平常就易丢且不显眼的剑穗下手。 第二天入山之后,师桓明把剑穗系在一只大鸟身上,把幸谦引进了一只云豹的山洞,欲借云豹之口杀掉幸谦。 后来男主就在洞里发现了本门尊者的传承,一波爆肥,得到了前辈的毕生绝学。 此时的幸谦就等着师桓明来奶这一口,跃跃欲试地满天扫视,想看看有没有一只鸟挂着红剑穗飞来。 正心不在焉地满天飘眼珠子,忽然有人拍了拍幸谦脖颈,幸谦登时掉头往后看,却见湛勉站在他身后。 “仰着头走什么神呢?”湛勉道,“我都快走出二里地去了。” 幸谦正笑着哄道:“才入山,我这不是新奇……” 话还没说完,一只苍鹰迅速划过低空,爪子上绑着红色的什么,挤在黑色的羽毛之间,十分亮眼。 幸谦正打算开口同湛勉说要去追,却听见湛勉道:“那只鹰脚上……绑着的是你的剑穗?” 幸谦一愣,奇怪湛勉怎么会注意到这种小细节。 7、南山兽 “好像是……”幸谦答。 “要追吗?” 幸谦点头:“剑穗里封了师傅三道剑气,绝不能遗失,我恐怕得去追一趟了。” 湛勉随即陪着幸谦追着那只鹰,约摸一盏茶功夫,那只鹰骤然降低高度,飞入一个山洞之中。 幸谦立刻跟着进洞。 山洞之中昏暗无光,一片暗沉中,幸谦只看见那只鹰拍拍翅膀,落在了泛黄的“兽皮”上。 那“兽皮”拱起脊背,仿佛才刚刚睡醒似得。幸谦见地上那动物要起来,立刻握好剑,心下警惕几分。 连点男站男主在这只云豹面前也没讨着好,同这只云豹周旋了一日,耗了好大精力,好容易才磨死了它,幸谦不敢轻敌。 云豹被苍鹰吵醒之后,不耐烦地在岩石上磨着爪子,它大概也有点烦闷,铜铃大一双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嚎了一声。 那只鹰不知道同云豹咕咕啾啾说了些什么,云豹随即把苍鹰藏在身后,而后冲着幸谦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个亲切友好的微笑。 它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嘴边的毛上沾着凝固的血液,看起来凶狠极了。 是个狠角色。 云豹一爪子拍在洞口,几块大石坍塌下来,顿时堵塞了洞口。 湛勉向幸谦偏了偏头:“今日要拿了剑穗便走,恐怕不容易。” 幸谦点头,仓庚旋即出鞘:“如此阵仗,这玩意可不叫咱们好走。” 一剑飞出,幸谦转瞬捏了数个法诀,却被那只云豹一一躲过。 这只云豹起码四百斤起步,有这样灵智,恐怕是即将成妖了。不过就算成妖它也是个妖中胖子,却比幸谦还有灵敏几分,身法快得不像个普通猫科动物。 幸谦同湛勉左右夹击,可惜两人剑招向来都放肆,这样小小的山洞之中根本施展不开,幸谦只觉得自己连手脚都要缩起来了。 周旋一会儿,两人连云豹的一根毛都没摸到,满洞穴陪着它玩捉迷藏。 幸谦略有些烦躁了。 修行之人不单要修习功法,更要修心。幸谦多年的毛病就是躁郁,不能沉浸其中时,耐心就少得可怜。 比如此刻,幸谦越看云豹越来气,心道,你要不是个保护动物,小爷早把你洞炸了上天了事了。 心底越烦躁,幸谦手下剑招渐渐开始变乱,却竟然能斩到云豹,不再像先前似得,被这个玩意耍的团团转。 幸谦顿时悟到点什么,这玩意恐怕学了不少高手的招数,虽然是个兽,却有不小的能耐。 “师兄!”幸谦立刻把自己的发现分享给湛勉,“这豹子恐怕受过人为的训练,招式很有章法。” “你同它斗章法斗不过它,不如改换个思路!” 能同龙傲天男主缠斗大半本书,相爱相杀(bushi)超过各路女主的篇幅,湛师兄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幸谦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立刻明白了幸谦的意思,手中剑法变化。 云豹被刺伤几处,渐渐显出颓势。 幸谦还正心想着,到底双人打怪就是比单打独斗要强得多,就是可惜了原著里的反派,现在成了陪他打怪的队友工具人。 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就是在他这个念头刚刚浮起的时候发生。 那只鹰压根不安分待在后面等着云豹给它出头,眼见着云豹即将要被摸到门路的男男混合双打毒打一通,它大概心里也有点急,自己伸爪子上阵了。 这东西的爪有时能直接划破猎捕来的兔子的胸膛,有时能挖断修士玄铁打造的宝剑,自然锋利无比。 那只云豹正疯了似得撕咬,幸谦招架着那只云豹,无暇应付那只苍鹰,给了它偷后背的空当。 谁知道那只爪子挠出来,却没落在幸谦身上。 幸谦嗅到血腥气时,转头看向身旁,那只苍鹰的爪子还深陷在湛勉的皮肉里。 湛勉的衣袖已经被血沾湿,紧紧贴在他右臂上。黑色的衣服显不出来血色,可幸谦却能分明地看见有血液渗出来,然后滴答一下滴在岩石上,暗光下成了黑乎乎的一坨。 幸谦瞳孔猛然放大,呼吸凝滞几分,可手上力道不能减,他猛地发力,直接一只手把云豹头按住了岩石壁上! 8、洞中天 湛勉面上神色淡泊,但幸谦却能从他脸上略紧绷的肌肉知道,他现在咬着牙。 幸谦突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块石头暴击似得,各种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情绪积压在心头,他顿觉眼眶有点涩。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刚想的—— 他把湛勉当成书里的一个人,是他穿成的那个身份未来的对头,敌人。 唯有打败他才会走得更远,唯有杀了他才能踩着他的尸体走上修界巅峰,享誉第一天才的美名。 他把湛勉当成了一个工具人。 可湛勉把他当做什么? 又是为了什么才会这样子舍身帮他挡下那一爪子? 或许他真的把自己当做一个武痴师弟,以为自己是这一辈弟子里的老幺,觉得身为师兄,就是要护着师弟。 幸谦上辈子是个理科生,从来没这样多愁善感过,也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发现,人有时有这样的情感。 根本不是以前做理工男时,那数以亿计的公式所能算清的。 幸谦呼出一口气,手臂青筋暴起,一剑捅进云豹心脏。 他穿书十余载,从来只当观光,游戏人间。 自此他才感觉到一些真实感,觉到了身旁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个人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人和人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理的情感,站在了他身侧。 幸谦突然有点不敢再想下去了。 于是他果断终结掉那只云豹,来到湛勉身边。 湛勉动作快极了,在幸谦突然吃了菠菜,殴打豹子的时候,把那种苍鹰也收拾妥帖。此时那剑穗正平放在斜伸出的岩石一角上。 未及幸谦开口询问,湛勉主动说道:“我手上沾了血,怕弄脏了它,就不动了。” 幸谦鼓起腮帮子,吐出一口气,他想说很多,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着石块坐下来,顺手拿起剑穗:“谢谢师兄。” 他还是伸出手,轻轻捧住湛勉的右手,预备给他简单止个血:“这伤可够重,师兄,你恐怕十天半个月还是别拿剑了。” 湛勉大概也是猜到了幸谦此时有点愧疚兼或惭愧等等这样那样的情绪,于是一面看着幸谦包扎,一面还开玩笑哄着幸谦:“此后不能再拿剑了,那我这般柔弱男子可如何是好?” “此后有我,我护着你就是。”幸谦头也不抬,斩钉截铁。 “你这伤口太深了……”幸谦顿了顿,随后揉了揉眼睛:“很疼吧?” 湛勉左手托腮,唔了一声:“其实还好。我嘛,还是比较厉害,这种伤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个险事。” 平时正经得不得了,怎么放了血还开始胡言乱语了? 幸谦没好气地一拳砸在湛勉胸口,湛勉偏过头,低低笑了一声。 在洞中休息片刻,幸谦抄着剑去把洞口堵住的石块挖开了。 那豹子和苍鹰扔在洞中,血腥气太重。幸谦只觉得把它们放在眼前,此时十分碍眼。 思及湛勉此时身体状况,幸谦觉得还是应该为师兄创设优良的养伤条件,空气还是应该新鲜一些,捏着鼻子把两只动物都丢出老远。 靠在洞中歇了一会儿,幸谦开始摸索洞中构造。 剧情走到这里,尊者的传承应当就在这里了才是。 幸谦突然在今天发现了绝美师兄弟情,实在是有些感动。他决定找到尊者的毕生绝学后,全部共享给湛勉。 纵然回报不了湛勉数次对他这样好,却是幸谦此时能想到最真挚的回报了。 湛勉本闭着眼靠在石壁上歇着,突然睁开眼:“幸师弟。” “怎么?”幸谦立刻回过头去。 “这只云豹起先进攻如此有度,你也说了,它应当受过人为的训练。”湛勉道,“但为什么它方才封上洞口,要下死手?” 幸谦正把剑穗挂回仓庚剑柄,闻言答道:“不是那只苍鹰飞来……” “同它无关。” 幸谦脑子里有根线叮一下子接上了,他明白了湛勉的意思:“师兄是说,那只云豹或许守着什么东西,多年来一边守一边学,竟然学到了不少绝招。” 湛勉颔首。 “那恐怕…方才那云豹趴着的地方,就藏着什么东西。” 幸谦感激地看湛勉一眼,绕着方才云豹起身的地方,仔细打量许久。 突然,幸谦发现地上有红色朱砂画着什么,只有淡淡的几点,像是被故意擦过。他抹了抹地上岩石,果然有一点红痕擦在指尖。 他立刻招呼湛勉来看,湛勉也细眯着眼睛分辨了一会儿,这才确认这确实是个结界阵法。 “也就是说,补齐这阵法,底下应当还有一层石室?”幸谦道,“那只云豹怕我们发现的,就是那里的东西?” 湛勉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敲了敲地面,随后道:“应当不错,下面是空的。补齐阵法应该就可以打开暗门。” 书里应当是写了细节的,可是那么长一本爽文,幸谦也做不到全文熟记并背诵,一点一点艰难地辨认阵法,一笔一笔补阵。 湛师兄右手本来就伤重,再让他来看这个,幸谦就恐怕自己是个周扒皮了。他自己坐在地上,一面认认真真地回忆当初门派里讲过的一些东西,以免时不时下笔补一点。 不知何时,湛勉也坐起来,低头研究阵法。两人都看得入神,幸谦低头描画着那些纹路时,什么也没注意,咚一下,脑门同湛勉撞在一块儿。 幸谦噗一声笑出来,揉揉脑门。 法阵补了大半,幸谦摁着湛勉叫他又去睡了会儿。三四个时辰过去,一整个法阵才刚刚补全。 幸谦只差绘制上最后一笔就能开启法阵,只是考虑到湛勉还在休息,把最后一笔暂且搁置,等他醒来再说。 他从乾坤囊里取出酒葫芦,灌了一口米酒。 湛师兄睡颜安稳极了,睡着后看起来不像平常那样绷着个脸似得僵硬,反而很有些温柔的感觉。 幸谦靠在石壁上伸了个懒腰。 不过才刚刚偷了个闲,便陡然生事。 洞中半空上,空间忽然扭曲,形成一个黑黢黢的圆洞。幸谦立刻站起来,还未及动作,洞中掉出个人来,砸在幸谦怀里,直接把幸谦扑倒在地。 人形物体以十米每二次方秒的加速度做自由落体运动,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时间不长冲量略大,根据幸谦心算,他此刻受到的冲力绝对不小。 他此刻觉得肋骨仿佛要断掉了。 幸谦定睛一瞧,怀中是个女子,正是先前同他们分开,往北边去了的喻环。 才感受到人间真情没多久,幸谦可不打算最后同湛勉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毕竟就算是男主,前期也被湛勉整得够惨。 喻环半晌才反应过来,揉了揉脑袋,扯住了幸谦的衣袖。 动静许是太大,湛勉悠悠醒转,睁开眼: 喻环正趴在幸谦怀中,幸谦还保持着人刚落下来时的姿势,从湛勉那个角度看来,就像是两手环在喻环肩上。 六目相对,三脸懵逼。 …… “幸师弟。”湛勉眨眨眼睛,艰难开口,“你……是从哪里把师妹给……找来的?” 大家都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 半天才打理好现场,围坐在一一块儿解释方才的超仙法现象。 “我和苟师兄在北边也发现了一出修炼洞。”喻环解释道。 “北边那洞荒废了很久,地上传送阵也十分模糊,我和苟师兄壮着胆子补了阵法,最后一笔落下时,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小姑娘虽是习武之人,却不是体修,细皮嫩肉的,有这一遭也够受了,此时龇牙咧嘴地揉着系列,一点书里女神的样子都没有。 幸谦托着下巴,看起来活脱一尊严肃的思考者:“这么说来,你那边的阵法是传来这里。” “那我们补的这个这个阵又会去哪里?” 湛勉斩钉截铁道:“符文相接,阵纹短促,这个阵是近程的传送,就当就是去下面石室的。” 喻环早也听幸谦解释了状况,于是建议道:“不如补齐最后一笔去看看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幸谦心道,果然是实践出真知。 朱砂落在最后一处空白之上,阵齐的一刻,陡然散发出白茫茫一片光。 幸谦他们落在了一间石室之中。 石室规整极了,几人站起来走了走,见这里构造简单极了,只分内外两间,中间以一张小木门相隔,内间只有一个打坐的石台,外间有一张石桌,两个矮凳。 幸谦知晓这里就是玄牝传承所在之处,扫视几眼后,走近内室。 他刚刚走进去,喻环和湛勉还在身后,木门突然自己关上了,喻环还差点撞上鼻尖。 “师兄!”喻环一惊。 幸谦想回答她,却压根抽不出空来,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一个男人喑哑低沉的声音。 “我等了你许多年。” “年轻人,你是我选中的继承人。” “今日,你在此,将成为我玄牝的弟子。” “接下来,将是我的毕生绝学,我会毫无保留传授与你。” 幸谦抽抽嘴角。 这也太tm中二了。 这位老祖怕是还没过青春期。 9、姑苏调 他耳畔那个声音像是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也轻快起来。 或许是真的数年活在无人区,未见一个活口,这个男声真的有些话唠,清亮的男嗓道:“哎,我挑点好玩的有意思的教你,你就陪我说会儿子话,算做个买卖行吗?” 幸谦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光影构成的人,淡淡地发着光,仿佛是只有一层魂魄。 玄牝尊者正是剑府上代的头头,玄元二山老祖元溟的道侣。 幸谦在剑府这些年,玄牝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这位师祖辈的大能创了不少新招式新剑法,当年在修界大比中剑器动四方,修剑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些年闭关苦修,每次被湛勉打下来,幸谦都把玄牝尊者的画像贴在自己床头,每天对着励志。 谁知道偶像原来是个沙雕话唠中二病…… 人设崩塌的痛谁能晓得? “来吧,学习很快乐的!”玄牝在他耳朵边诱惑道。 湛勉已经试了许久,那扇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小木门却结实极了,根本打不开。 “幸谦!”湛勉喊他名字,“里面怎么样?怎么回事?!” 玄牝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抢先道:“小鬼!这小家伙这些日子就归我了,你们外头且歇着去。” 幸谦简单同湛勉解释了几句。 湛勉于是回石桌前坐下,说:“有机遇自然是好事,我和师妹在外头等着你。” 此后,幸谦被玄牝拖去特训了一段日子。 * 且说湛勉和喻环留在石室外,也没什么可做的。 喻环向来活泼灵动,湛勉却大多时候是个锯嘴葫芦,喻环嫌他无趣,自行在石室里溜达。 她转了几转,忽然扫到石室外间的墙壁上有一处石头色泽同周边不同。 喻环于是招呼着湛勉过来看,湛勉检查片刻,说道:“里面应当是有一条隧道。” 湛勉使了个照明火,一掌拍在石壁缝隙上,石头应声而裂,整整齐齐地断出一个拱门来。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叹气道:“哎…你们这些小辈,这些年怎么都机灵成这个样子?” 湛勉听出这是放下同他说话的那个声音,心知这就是幸谦所说玄牝尊者了,立刻拱手躬身道:“小辈冒犯尊者了,方才有些好奇,却在尊者地街上这样撒野,尊者恕罪。” 玄牝大有挥手潇洒之意,说:“本来就是想要留给后辈一点什么。你手臂上是那只云豹咬的伤口?” 湛勉答是。 “那些年养着它,要它在我不在时看顾这些东西几分,它倒是想要自己成妖之后独吞,自起了贪心。里头有些伤药,疗效很不错,你且去找找看吧。” 湛勉一愣,没想到尊者这么好说话。 玄牝却又补了一句:“来了就是机缘,你看中什么,可以挑些什么。” 喻环一听见这话,眼睛便亮了几分。来天目山本就是为了探宝,如今有一个大能说什么都给,那岂不是宝贝如流水进账? “多谢尊者馈赠。”湛勉也不知道玄牝究竟在哪里,于是只是冲着石室内间拱手行礼。 走入隧道之中,两边壁上挂着两排油灯,幽幽的亮着。 湛勉同喻环一路往里走去,隧道尽头豁然开朗,堆着不少宝贝。 喻环得了尊者允许,四处挑选着物件,湛勉却站在原地,眼神搜索着四周。 玄牝见他半晌不动,好奇问道:“你这是在等什么?” 湛勉道:“我什么都不缺,也没打算拿尊者什么宝贝。” “只是,我想送一个人一份礼物,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物件。只得来秘境里,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珍奇事物。” “是很重要的人?”玄牝若有所思。 湛勉道:“是很在乎的人。” 角落里有一块亮银色的圆疙瘩咕噜噜滚过来,一下子撞在湛勉脚踝上。 玄牝说道:“喏,这是个好玩意。” 湛勉拾起来一看,这是一块银精,质地坚韧,入手冰凉。 “打个饰物,打个兵器,必然都不错的。”玄牝说,“况且银象征高尚永恒,送给你说的那个人,应当是合适的。” “这东西打造点什么配件出来,很适合他如今修习的功法。”玄牝暗示道。 他说了这么多,湛勉只觉得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像是全被他看透了,一整个人都被暴露在他面前。 湛勉喉结滚了滚,还是还礼道:“多谢尊者指点。” 玄牝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追忆怀恋之感:“你这样忐忐忑忑的,送个礼物也要纠结那么久…真是像极了我当年啊。” * 而此时石室内间,玄牝正盯着幸谦默诵功法。 留在这里的只是玄牝陨落前留下的一丝灵智,仅仅继承了玄牝想要后继有人的意志,于是三句话离不开老本行。 幸谦稍有走神,他一抹神智根本碰触不到幸谦,也没法抽幸谦后脑勺,就干脆一直在幸谦耳边循环念口诀心法,直念得幸谦大呼:“师傅!别念了!” 这种流氓般的唐僧行为遭到了幸谦的强烈谴责。然而反抗无效,玄牝尊者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不愿自己苦心孤诣所创剑招失落,哪里会放过他? 幸谦被玄牝逼着魔鬼训练了半日,休息时躺在石台上,只靠半口仙气吊着了。 他正半死不活地躺着,忽然听见木门外传来悠悠笛声,清亮悦耳,幸谦闭着眼听了一会儿,觉得心旷神怡。 玄牝盘腿坐在一旁,托着下巴道:“喔!吹的是《姑苏调》呢!外头那小子才艺不错嘛。” 幸谦闭着眼睛问:“前辈听过这曲子?” “听过啊。”玄牝答,“想当年元溟那家伙莫名极爱竹笛,在我耳朵边呕哑嘲哳吹了好些年,吹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我们十九岁一同去姑苏除妖的时候,那厮听了姑苏人的小调有感而发,于是自己作了这么一首曲子。” 幸谦笑道:“这曲子很好听啊,为何前辈说老祖的笛音不佳?” 玄牝对上幸谦的目光,一脸严肃:“孩子,你要知道,有些人能写出曲子,不代表他就吹得出来。” 幸谦噗一声笑出来。 讲完趣事,玄牝照旧开始循环念经,把幸谦活活薅起来:“看在外头那小鬼吹曲子给你解乏的份上,你就快快学好吧。” “可别让他在外头等得都生了蘑菇蜘蛛网呐!” 幸谦一听此话,确实不像教湛勉和喻环等久了,于是无奈继续自己的苦行僧生涯。 感觉起来,时间过得漫极了。石室内不知日月,更不知时辰几何,幸谦以为过了好久,可实际出洞时,也不过只是修习了两天而已。 小木门打开的时候,幸谦背着剑走出门外,犹如脱胎换骨。 石室内那个话唠中二病心愿已了,已经散去了。幸谦抿着嘴,目光沉沉地看着石室内。许久,他放下剑,而后冲着石台拜了三拜。 此时正是夜里,湛勉和喻环一人一个小矮凳,靠在石桌上浅眠。 幸谦方才走出来,湛勉便抬起头来了。 叫醒喻环,一行人打算离开石室了。 末了,要出洞时三人均自发的在洞口拜了三拜,算是同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的尊者道一声别。 走出洞口,再次回到密林之中、山路之上,幸谦甚至有种过去了许久的错觉。 他突然想起什么,问湛勉:“师兄,在石室里那首曲子,是吹给我听的吗?” 一般人哪里会问这种话?这都是些看破别说破的东西,湛勉也没想到,幸谦竟然这么直白就问出来。 他侧过头去,生怕自己白净的脸上万一染上几抹飞霞,叫幸谦看在眼里去。 “倒也不是。”湛勉别扭道,“只是石室里待久了,闷得慌,吹个曲儿解闷罢了。” 一边喻环瘪了瘪嘴道:“师兄撒谎!分明是尊者告诉你幸师兄累得不得了,你才掏的笛子出来。平时咱们师门里,你哪里当众吹过这曲子?” 被喻环把真相捅出来,湛勉装作干这事得不是他似得,不再说话了。 再有一日就到出山的日子了,三人想要的都拿到了手,也不贪恋,径直往出口方向去。 正走出小三里地,远远的,幸谦听见有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沙沙的声音响起,倏然从灌木丛中钻出一个人来。 幸谦的剑瞬间就架在了那人脖子上。 苟岐拍着身上的土,感觉到脖子上微微泛着凉气的剑刃,抖了两抖,动作都停滞下来。 “师弟……”苟岐举起双手,试图让幸谦把手放下,“我是你亲师兄!” 幸谦这些日子神经紧绷,搞得草木皆兵,见是苟岐,于是放下剑来。 “师兄怎么从这里钻了出来?”幸谦把仓庚收回鞘中,问道,“这些日子师兄都去哪里了?” 说起这个来苟岐就两眼泪汪汪。 “快别提了……” 自从和喻环双双被传送走,苟岐就去过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 短短几天时间,他被秃鹫啄过脑袋,被猕猴挠伤脖子,还躺在黑熊爪子里装过死。 苟师兄经历了二十年人生中最大的挑战,夜里一边哭着跟各种猛兽斗智斗勇,一边大把大把的掉头发。 终于见到了同门,就像是解放区人民见到了组织,激动得不得了。 10、无餘声 总算集结在一块儿,大家一起往出山口走去。 山口此时已经聚集了大部分此行来的修士。大家原地扎营各自休息去了,预备着第二日清晨开阵出山。 等到众人聚集,往山外去时,忽然有兽啸声,走在前面的几个修士倏然停下了脚步。 前头小山坡上蹲着一望无际的妖兽群,其中不乏啄过苟岐的秃鹫等等。 阵仗太大,一群修士都有些懵逼。 兽群没有给他们反应时间,乱七八糟冲上来,一下子把人冲散了。 几只妖兽共同攻击一个人,许多修士都开始招架不住了。 幸谦把湛勉护在身后,法力驱动着仓庚不断同尖牙利爪碰撞。 湛勉右手依旧不能使剑,左手剑虽然不算蹩脚,平时玩玩可以,这种情况还是不够用的,也就不打算添乱,只是幸谦应接不暇时帮他补上一剑,免得兼顾不得。 玄元二山的几个弟子都跟在他们身边,苟岐招呼着他们相互配合,虽说打作一团,但还算有效,他们这边的兽潮没有那么令人头疼。 解决掉身边的麻烦,幸谦往附近看去。 一些小门派的弟子反应不及,都受了不小的伤,还有些大门大派,负有盛名的修士,也被追得十分狼狈。 “师兄?”幸谦转过头去看湛勉,问道。 湛勉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自保足矣。” 这是让他放心去帮忙的意思。 幸谦于是在湛勉身边划了个圈,设了个结界,顺便像悟空嘱咐师傅一样安顿湛勉要他在此地不要走动。 末了,幸谦想了想,还是喊了苟岐,自己也时时关注着这边,这才放心离开。 飞龙山庄的赵庄主本职是个商人,手里掌握着修界百分之七十的商业流通,飞龙钱庄遍布各地。 但赵庄主修为实在是不够看,有几个小门派的弟子都足以吊打他。 或许是因为衣着太过靓丽华贵,也可能是穿金带银太过显眼,不少妖兽都往这里窜。 飞龙山庄来的高手也不多,赵庄主捧着自己攒了十几年的肚子躲躲闪闪,身上依旧被抓出来几道伤痕。 赵庄主本人很慌,抹着额头的冷汗喘着粗气,就差高呼重金求罩了。 又有一只鬣狗龇着牙冲他扑上来,赵庄主实在脱力,闭上了眼睛认命。 这时从旁突然闪出一个少年,一下子挡在他身前,赵庄主还没看清他的脸,那少年身法奇异,转瞬就把那只鬣狗解决掉了。 赵庄主吊在嗓子眼的心这才下落一些些。 “多谢小友!多谢小友!”赵庄主拉住了幸谦的袖子,略有些激动。 幸谦方才把几个小门派的内门弟子护下,送到了玄元二山弟子围着的那片结界,叫师兄弟们帮忙处理一下他们身上的伤口。 才转过头没多久,幸谦就看见了赵庄主那惊险一幕,立刻把人救了下来。 幸谦此举也有深意,一则他确实心肠软些,做不到见死不救。二则这种活动里,救人往往能挣下极好的名声和口碑。 现下正是幸谦在修界籍籍无名,空有一身本事,却处处不得意的时候。 要是按照原文里的剧情走,到来年登云宫斩湛勉,男主才真正开启升级流。 经历几桩事情,幸谦虽有战意,却没有杀湛勉的想法。思前想后,名声这种东西,还是要自己攒。 俗话说得好,猫吃猫攒的,狗吃狗撵的。 赵庄主颤颤巍巍走进结界的时候,湛勉伸手扶了他一把。 见暂时安全下来,赵庄主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好在有贵派这位小友,不然今天我这条命可危险了!” “幸小友侠肝义胆,真是有仙人风范呐!”赵庄主嘴闲不住,于是同湛勉夸奖幸谦道。 湛勉点头,颇为赞同:“他确实有些仙风。” 赵庄主道:“等回去我去拉些礼物到玄元二山,再好好谢过你们。” “赵庄主的飞龙山庄向来出产各种宝贝。”湛勉说,“小辈想问问,能不能请您帮忙,打造一件礼物?” 11、有遗恨 幸谦那里忙着见义勇为,却不知道角落里有个阴毒的眼神盯着他。 师桓明方才把天地宗的人都收拢起来,手忙脚乱地解决掉一波围上来的妖兽,再看幸谦时,幸谦早已经安置好玄元派的人,出去实行道义了。 天地宗的人多,师桓明他们本来慌乱,但安定下来以后能腾出手来帮些小门派和低阶散修。 只不过师桓明惧怕再引来兽潮,也不愿意给自己添麻烦,本决心袖手旁观。 见幸谦每从妖兽口下救出一人,便有一人万般感谢,那些溢美之词都扎在师桓明耳朵里,此番对比,师桓明心中更佳不平。 那日叫身边养的苍鹰把幸谦引去了那只凶残的云豹洞中,可是幸谦没死,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师桓明咬着牙,他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似得,胸口气都不顺。师桓明握紧了拳头。 眼神瞟到湛勉那边,他于是心生一计。 师桓明挑中了兽群中一只魇兽,持着剑冲上去,装作帮身边修士忙的样子,把魇兽引到自己身边。 他动作太过狠厉,那只魇兽果然气急,直冲他奔来。 魇兽爪牙不算一等锋利,但在所有妖兽中是最过棘手的,正是在于魇兽会造梦。 梦魇当中当然什么恐怖的东西都有,比如进入魇兽的梦境当中,可能会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百万铁骑,可能会直面满天雷火劈成焦炭,总之,怕什么来什么。 神智被折磨到深处,就会丧失神识,届时人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任魇兽宰割。 这种bug级别的debuff制造商,自然是师桓明害人的首选道具。 师桓明一边把魇兽引来湛勉他们的结界方向,一边余光扫着幸谦。 见幸谦无暇顾及这边,师桓明咬咬牙,随之手下一松,自己闪开,魇兽的攻击直冲着湛勉身边的赵庄主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着蓝色流光般的造梦术来,湛勉本还同赵庄主谈论着要什么样的礼物,立刻一把推开赵庄主,于是陷入了梦魇当中,当即倒下。 赵庄主立刻扶住湛勉的肩膀,呼喊幸谦道:“幸小友!快来看你师兄啊!他这是……” 幸谦人比风快,立刻退了回来,虽说他是直冲湛勉过去,那边正打算悄悄逃跑的师桓明也没能逃过幸谦的眼睛。 幸谦把仓庚投出去,一剑斩在师桓明手臂上,顿时血流如注:“我当你还是个人,就莫要继续心术不正下去吧。” 幸谦一向愿意亲近别人,师桓明前段时日对他而言,只是个书里的炮灰,没多久就是下台的人物,幸谦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对于师桓明的那些手段,都开始产生了厌恶和愤恨的情绪。 说罢,幸谦不在理会地上捂着手臂惨叫的师桓明,径直查看湛勉去。 师桓明却看来十分意难平,他磨了磨牙,大呼道:“若非是他,当年裳匀尊者为何会直接拒绝收我为徒,反倒收留了你这么个小杂种!” “我哪里比不上你!” 幸谦的师傅裳匀尊者,是这一代修士榜前五位中唯一一位女尊者,位居第二,只比玄元二山的老祖元溟尊者低一位。 “他当初在裳匀尊者面前进馋,害尊者斜眼看我,若非如此,我怎么会沦落到一个小小沂川天地宗!” 师桓明出身确实不错,他父亲是也是修界有名的修士,师家高门大族,有不少子弟都在玄元二山,这回同来的几个弟子中,就有一个师桓明的远方表弟。 此时他这个远方表弟也正站在一旁,他同师桓明并不亲近,自己门派的师兄却和远亲吵起来,他站在一旁,只能勉强让自己当个透明人。 幸谦还确实不知道当年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湛勉同师桓明当年应无冤仇,湛勉得有多闲才能跑去嚼他的舌根? 仿佛是把话说出来了人才能舒爽些,师桓明也压抑了许久,此刻把心底压抑着的怨气全部释放出来:“怎么?现在装作不知道了?我当年灰溜溜下山离去,裳匀尊者转头收你为徒,我父亲耳听见他赞你贬低我,他湛勉号称修界第一天才,人中君子,背后就是这样做人的!” “你当我还是个人!呵!你配说这句话吗?!你到底是为什么被裳匀尊者收入门下,你幸谦自己心里不该门儿清吗?!” 幸谦心中生疑,皱着眉头走过去,扯住师桓明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揪起来,问道:“他当年到底说了什么?” “幸师弟在外门多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师桓明脸上满是嘲讽的表情:“师道友高门出身,看着到底骄矜几分。” 站在一边的师家表弟忍不住了,开口驳斥道:“尊者收徒要求高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当年尊者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拒绝了你师桓明?” “你上山来两日就把一个外门弟子打成重伤,不过因为那个师弟自小长在深山小村,没听说过师家大名!” 师家表弟对玄元二山的归属感很强,又看不惯师桓明当初在家时便作威作福的做派很久了,此时也有些激动,急得面红耳赤:“骄矜说你一点也没错!当年在山上说‘玄元派中看尽,除去创派那位飞升的神仙,恐怕没人能及我一二。’的不也是你!” 幸谦冷眼瞧着,不再打算搭理师桓明。 一旁赵庄主正扶着湛勉,闻言忍不住道:“有侠情仙风的,大家都看得出来。师小友在天地宗待久了,莫真以为‘己为天地,吾为星辰’了吧?” 己为天地,吾为星辰,正是沂川天地宗的门派规训,本意是要弟子自信勇敢,有少年意气,不知从哪里变成了轻狂不能自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尊者收为弟子的。”幸谦道,“但是这么多年,我做人从来问心无愧。” “买通那大汉要杀我,又借苍鹰携着剑穗引我入洞,借刀杀人。”幸谦没回头,一个眼神也没给师桓明,“多行不义必自毙,保重。” 说罢,他忙去查看湛勉如何。 师桓明瞳孔骤然放大。 谁能想到呢,他自以为自己是个下棋的人,可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 不过幸谦心里,他这哪里算是看明白了?几番出事,就算他提前拿了剧本,还是让幸谦受了伤。此番师桓明再次使坏,虽然书里没有这一段,可是到底还是怪他没能照顾好湛勉,没能看顾好他。 “估计已经沉进识海里去了。”赵庄主说道,“这可怎么办呀?” 幸谦呼出两口气,道:“我去入他识海,把他救出来。” * 魇兽的梦魇是依据中咒的人自己的记忆编织出来的,而人人怕的东西都不一样。中魇兽梦魇咒之后,再有一个外人入识海相救,向来是最简单的法子。 不过,要是这个去救人的人被梦境同化,或是恰好也心生恐惧,也跟着沉入梦境之中,那两人算是都折了进去。 因此这法子虽然简便,却也凶险,更没什么人敢冒这样的风险去救别人,一般很少有人敢于用它。 幸谦进入湛勉识海之前,在湛勉耳边说了几句,就当是告知他自己要入他识海了。 识海重地,毕竟是一个人记忆和私密的全部地带。 幸谦一进入湛勉识海,入眼是一片荒山,山上蹲着一片乌泱泱的兽群。黄土随着风扬起,地上沾满了血迹,一些沟壑中汩汩流淌着新鲜的血液,幸谦抽了抽鼻子。 这片兽群显然同方才外面刚刚发生的兽潮不同。 不单单是种群花样不一样,这些妖兽都十分高大,就仿佛站在一个才过大人膝盖高的小孩儿在仰头看它们一样。 幸谦按捺心下的奇怪,四处寻找湛勉。 他细细望去,终于在高大纷乱的兽群中找寻到了湛勉的影子。 湛勉正被几只猛兽包围,他右手受伤,识海里也不能使剑,只能用左手赤手空拳地搏击。 但幸谦看着,总觉得湛勉动作很僵硬,像是在怕什么别的东西。 他并不可能怕这些妖兽,幸谦是知道的。 到底是什么,他在畏惧什么? 幸谦提着剑一个轻功到湛勉身边,出于尊重,他一个字也没问,而是说:“师兄受伤了,就且退后吧。” 他提着剑一刺,横扫几只凶兽,把湛勉带出了兽群一边。 “师兄,你躲好。”幸谦持着剑,寻了个空当同他说:“这里妖兽又多又怪,你只能赤手空拳,还是保护着自己一点吧!” 湛勉只是点头,幸谦觉得他有点呆呆的,像是有些失魂落魄。但这些妖兽一个个都小山一般,实力也仿佛比真实中的妖兽强得多,幸谦也没有空当去想这个。 正又刺出一剑,湛勉忽然开头提醒他:“小心山丘后面,那里躲着一条三百年道行的灰狼。” 幸谦立刻转向山丘后面,果然有一只灰狼蹲在那里虎视眈眈。 此后湛勉不时出声提醒,每一次都准得可怕。 单单是他自己的梦,也不至于预测到如此之准啊。 幸谦心中越发疑窦丛生。 湛勉大概是看出了幸谦在想什么,于是解释了一句:“这不是什么梦境。” “这是我的记忆。” 幸谦心下悚然,猛然回头。 12、竹里馆 湛勉盘坐在原地,低着头,幸谦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是我很小时候的记忆。”湛勉抬头,又解释了一句,“似乎是有点可怕,要麻烦你了。” 兽群越发凶狠,幸谦猜测,或许是在湛勉的记忆力,这些凶兽太过可怕,太多凶猛。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见到湛勉在怕什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会见到书里人物的内心世界。 忙于赶快结束战斗,幸谦把全身法力灌注进仓庚之中。精铁炼制的长剑顿时开始震动起来,好像开始无法承受灵力了似得。 一道流光划过剑身,仓庚顿时一分为百,化成一百零一道剑光,往四面八方飞去,以一敌百。 干脆利落放了大招,没过一会儿,湛勉识海中的妖兽就被一清而空。 只留下西风卷过的黄土地,还有满地沾着的血液。 这一招是从玄牝尊者那里学来的,那时玄牝传承给幸谦的招数剑法不少,幸谦最喜爱的就是这一招。 一剑化百,光是说说都觉得帅呆了。 只是这一招要把全身法力抽干,施完法术,幸谦顿时脱力,直接瘫坐在地上。 他喘了口气,心里终于松懈下来,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此时响起金属裂缝的喀啦声,地上散落着的仓庚应声而裂,碎成了几段。 * 妖兽都清除干净了,没了恐惧来源,湛勉自然也就不再受困于梦魇,一会儿,梦境自然破碎,湛勉醒了过来。 幸谦正靠在他怀里,湛勉于是揽住他的肩膀,把他稍扶起来一点,叫他的姿势舒服一些。 赵庄主方才一直在他们身边看顾着,此时见湛勉醒了,忙说道:“哎呀,方才还看着好好的,突然一下幸小友就倒了下去了,真是吓我一跳。” 湛勉冲赵庄主点点头,道了谢,便开始查看幸谦的伤势状况。 这些日子连轴转,幸谦身体还本来就底子一般,确实快要到了极限。 方才又先在外头打了一波,又在他识海里打了一波,湛勉查看了幸谦的经脉,发现多数已经紧绷到极致了。 “到了这个地步,可得好好休息一起啊。”赵庄主站在一边,见状道。 湛勉点头,先从乾坤囊里取了伤药,给幸谦处理了一下打斗中受的。外伤 此时兽潮已经退散,不少修士已经离开了,师桓明也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湛勉问了问赵庄主才知道,师桓明照旧跟着天地宗的人一同离去了,就仿佛不久之前刚刚嫌弃过天地宗的人不是他似得。 玄元二山已经有消息传来,约摸再有一个时辰,就会有人前来接应他们,免得他们疲惫上路,多生波折。 赵庄主看他们几个都十分疲倦,于是决定陪着他们,一同回山。 正说着话,幸谦突然动了动,湛勉赶紧抱紧了他。 “师兄…我的剑呢……” 湛勉听见幸谦语气模糊地说了这句话,顿时一怔,目光投向不远处仓庚的碎片。 赵庄主本人对宝剑锤炼锻造都很有研究,于是帮着收拢起了仓庚的碎片他捧着仓庚端详许久,道:“剑实在是一把好剑,只是它方才应当负荷过重了,无法承受,直接断掉了。” “碎成这个样子,这把剑恐怕不能修复了。” 湛勉皱眉:“当真一下也修不了?” “一下也动不了手。”赵庄主回答。 湛勉捧起仓庚的几节碎片,心中纠结,不知道待会儿幸谦醒来该怎么同他说。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赵庄主:“赵前辈,那块银精,我不打别的了,配一些其他金属,打一对剑出来,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那块料子足够大,硬度、灵气也均合适。”赵庄主答,“你不是要打个礼物吗?现在打造剑……” 湛勉说:“礼物我想好了,就送这个,再合适不过。” * 幸谦再醒来时,又躺在了湛勉的那幢小竹屋里。 已经深秋临冬,湛勉给他厚厚地盖了四斤棉花的被子,幸谦醒来时连扯开被子都废了几分力气。 他直直坐起来,茫然地摸了摸身侧,却没摸到自己的剑。 湛勉正端着汤药和一碟笼屉走进来,看见幸谦的动作,问道:“你在找什么?” “我的剑。”幸谦答,“师兄,我的剑呢?” 湛勉把手上东西放下,无奈坐在床边哄他:“仓庚不堪重负,那日折了。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它。我特地把仓庚上的剑饰都取了下来,等新剑打造好了送来,你再挂上行吗?” “我问过赵庄主了,连他们飞龙山庄都修不好仓庚。”湛勉解释道,“我嘱托他们炼了新剑。” “虽然比不过裳匀尊者亲手所制,但是我一点心意,师弟别嫌弃。” 13、童心在 幸谦是真的损耗太重,门派里的医修给他瞧完了,勒令他起码休息一旬,一下武都不能动。 他是真的武痴,一天没练过手就全身不适,这下子兼职是要了幸谦的命了。 可惜连在院子里打套拳,湛勉都不许,简直是医师的贴心小助手,把幸谦看得死死的。 幸谦躺了几天,骨头都快要躺酥了。 这几天幸谦没事就下地转转,在湛勉的院子里散散步,或者坐着赏景。 据说这小竹屋外那片竹林已经是数百年前一位仙师所植,洞天福地中灵气四溢,这些竹子修长挺拔,纵使幸谦一个毫无风月心思的人都生出一些感慨来。 正在竹林里坐着,幸谦听见竹林内小丘后有什么窸窸窣窣的什么声音。 他环视四周一圈,掰了几片竹叶,没使法力,凭着手上腕力把竹叶甩出去,正中小丘。 小丘后的“东西”受了惊吓似得,在小丘后颤颤巍巍躲了一会儿,才瑟缩着冒出个脑袋尖。 幸谦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那小东西是一只小竹精,约摸成年人一半高,身上还长得像是一截竹子。 幸谦走过去,蹲下看着它:“有意思,师兄的院子原来还有这么好玩的小家伙。” 那只小竹精的手是两片竹叶,它伸出手,扯了扯幸谦的衣摆。 “干嘛?”幸谦说。 小竹精不通人言,但是法力修为不错,能使个传心术,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幸谦。 这小家伙同幸谦说,竹林里多年没有人气,他寂寞得紧,想同他玩耍一会儿。 巧了,幸谦也觉得自己寂寞得紧,天天躺着就快长出包括但不限于杏鲍菇、金针菇、平蘑菇等各种菌类了。 幸谦欣然答应,又突然想起来,这小竹林又不是没有人住,他那些年来找湛勉约战,湛勉几乎天天在家,怎么会多年没有人气呢? 幸谦方才把心底疑惑告知小竹精,谁知道小竹精直接就瘪着脸,差点哭出来,大有要控诉湛勉的意思。 “那个……那个大冰块!他从来不跟我们玩,就自己坐在我们玩耍的大石头上拿着个帕子不知道看什么看!” 帕子? 幸谦不由得生出一丝好奇来。 众所周知,修界不少男女如果互相属意对方,就会互赠礼物。手帕什么的,简直是女修赠给情郎的信物标配。 另一边小竹精还在喋喋不休,说起这个,小竹精气呼呼的:“他每次坐在这里我们都不敢玩了!他就知道绷着一张脸,白长得那么俊秀了” 幸谦噗一声笑出来,一边想着湛勉那张脸,果然,他也觉得是挺俊秀。他揉了揉那只小竹精,问:“他很俊吗?” “俊是俊的。”小竹精道,“就是人也忒冰,看着他我们就发怵。” 见它气鼓鼓得成这个样子,幸谦实在不忍再同它聊这个怕它待会儿得气成个爆竹,于是一转话头,问它:“别说他了,今日有我陪你,那我们玩些什么?” 小竹精把两片竹叶拍了拍,像是拍掌在呼唤什么人。 小山丘后面又钻出一只竹精来。 幸谦笑道:“哟,你还有兄弟啊。” 小竹精点头:“我们一起玩耍。” “好啊。”幸谦答应着。 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小丘后面又钻出一只竹精来。 一只接着一只,不一会儿幸谦面前站了一大片竹精,幸谦粗略一眼扫过去,都约摸有四十几个。 这些小精怪们大小不同,有的竹枝修长粗壮,有的还是新竹尖尖,甚至还有那么几只小竹笋。 “我们玩什么呀?”起初那只小竹精仰头问幸谦。 幸谦一开始还起了几分玩心和童心,又觉得这只小竹精十分可爱,打算同它游戏游戏。 谁知道他们是种群共同出没,一手ctrl-c、ctrl-v复制粘贴大法出神入化,分分钟给他变出一整个方队来。 幸谦仰头看向苍天。 妈妈,我到底是来养伤的,还是来当幼儿园大班老师的? 无奈,谁让他惹了一整个少儿班,幸谦干脆也就放下别的什么包袱,当了一趟孩子王。 * 湛勉昨日下山去采买些生活用品,回到竹屋后便发现幸谦不在屋子里,于是出去转着找他。 这段时日里,湛勉也大概摸清楚了幸谦的活动规律,屋前屋后没看见他的影子,径直就进了小竹林。 才走进去没几步,湛勉就听见风声里远远携着嘈杂的人声。 他脚下加快步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走近一些就看见了幸谦的身影。 幸谦正蹲在一方大青石上,提着个纸袋子嗑瓜子,他面前竹子环绕出一小片空地,一群小竹精们整齐划一地做着动作: 伴着他们的动作,是一旁幸谦放着的留音石里发出的声音:“第二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青春的活力——” 湛勉一向冷淡的脸上终于产生了波澜。 他真的没见过这种阵仗,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一向清净的自家后院现在欢腾成了一片快乐的海洋。 幸谦打眼一见湛勉来了,立刻从石头上跳下来:“呀!师兄回来了。” 湛勉点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围的这些小竹精。 竹子精们见一见湛勉都蛮害怕,纷纷抱作一团。 玩耍一下午,他们同幸谦也已经闹熟了,见此时幸谦忙去跟湛勉寒暄,嫌弃湛勉搅和了他们玩耍的气氛,都挺生气,于是又齐刷刷冲着湛勉怒目而视。 湛勉脸上没什么表情。 幸谦一下子想起玄元二山弟子都说的一些话: 湛勉人清冷,向来爱清净,十分烦弟子们叽叽喳喳闹作一团,自己这下子在他的后院里玩这么嗨,干脆开了个集体舞团,恐怕湛勉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有些许生气。 “师兄!”幸谦说道,“没想到你这竹林里头还有这些小精灵。今日出来转转,掉头就看见他们,实在太可爱了些,我又躺了这样久,蛮想锻炼锻炼,我就带着玩闹了一会儿。” “确实是吵闹了些,既然师兄回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把留音石收起来。 幸谦本意是同湛勉解释一番,也省得湛勉不喜喧闹,连带着把他也拉黑。 谁知道湛勉直接打断他,还制止了他收起留音石的举动:“不算太闹,还是挺好的,活泼多了。” 幸谦有些讶异于湛勉的反应。 “你这……”湛勉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支舞,是哪里学来的?” 幸谦想了想,他总不能跟湛勉说,这是当年上高中校长领着教官逼他们学的广播体操,不学就踹人屁股的那种。 还学的是第二套,连个稍微近代一点的广播体操都不给学。 于是幸谦顺口扯了个谎:“是我家乡农民们田间地头里跳的舞蹈,大家闲暇时瞎跳而已,比不上仙门里那些飘飖霓裳的舞。” 湛勉却表示师弟教的自己很看得上:“不如师弟教一教我?” 他说完又觉得别扭,于是手掌握拳放在唇前,咳嗽一声,把脸扭向小竹精们,然后说道:“他们在这里生活很久,我除了偶尔来看看,也没陪过他们玩。” 最先那只领头的小竹精哼了一声,翻了个大白眼。 纵使特别不愿意,奈何生活在别人的土地上,小竹精们还是被迫跟湛勉站在一起学了一段广播体操。修仙界不搞土地国有制,这片屋子连带竹林就是湛勉的,就算没有大红本也不能改变湛勉的地位。 大概是有了一起跳广播体操的生活经验,小竹精对湛勉的敌意略略弱了几分,临走还挥着手跟他说了再见。 幸谦跟着湛勉回屋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着流金。 他胳膊枕在脑后,微微仰头,感叹道:“师兄这里倒是好玩,小竹林子里竟然还藏着这些可爱的小东西。” 幸谦向来不好意思说,但身为一个性别男,他真的很爱好可可爱爱软萌软萌的东西。 当年在现代的时候,他跟同学朋友出去逛街,所有人都知道,要在卖毛茸茸玩偶的店前拉住幸谦,最好不要让他看见任何可爱的小玩意。 湛勉只是见幸谦提了许多次这句话,于是道:“你喜欢吗?” “很喜欢啊!”幸谦心情好极了,望着天上正飞过的归家的雁,说道。 “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可以常来。”湛勉语气十分平稳,幸谦也抬着头没去看他,可他方才分明深呼吸了一下。 “不要只是就找我约着切磋了。”湛勉停顿须臾,才又说道,“那些小家伙大概会赖上你了,你下回来要是不陪他们玩耍,他们大概会死缠你。” 大概是怕幸谦还不上钩,湛勉又补了一句:“来年春天还可以带你到林子里去挖竹笋。” 看湛勉这个献宝似得样子,幸谦略有些好笑,于是笑着答应了。 正说着话,一只仙鹤扑闪着翅膀飞来了,落在湛勉面前,乎着翅膀,把鸟喙中衔着的信筒放在地上。 幸谦看这仙鹤有些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见湛勉拆开信筒,于是顺口问道:“师兄,这是谁来的信?” 14、执云剑 湛勉打开信纸,一边答道:“是老祖的仙鹤。” 读完信纸,湛勉同幸谦说道:“老祖知道咱们从天目山回来了,叫我带你一同上去问个安。” 幸谦满口答应着,随着湛勉改了步子,往沧溟山巅去。 玄元二山老祖元溟尊者,正是三代前重并剑府与玄元派的尊者,也是现下修士榜上雄踞第一的人物,也是幸谦所得传承的那位玄牝尊者的道侣。 不论出于门派中小辈的礼仪,亦或者是出于对天目山中玄牝尊者的照顾,去给元溟尊者请个安都是应该的。 元溟尊者的居所没给起名字,但却是一座豪奢的院落,完全不吝于展现玄元二山的富足,各色灵石嵌在院子里,拿出去随便一颗就能让修士疯狂的鲛人珠,在这里也就是随手扔在那当个小夜灯。 豪华。 有钱。 一看就很牛逼。 幸谦想了想他们剑府那边的大殿,寒酸得什么似得。 玄元剑府里剑修居多,除了门派定时定点发放的月例,想多赚钱只能多接外派任务,除此以外他们也没啥别的特长。 玄元派内的修士就不一样了,医修可以卖药或者出去搞保健服务、器修可以卖法器,还能偶尔出去修车修家具、符修正经做生意或是当个神棍也都够用,外快好赚得很。 幸谦心里略微酸了一些。 有这么些钱,能买到多少绝版剑谱!能买到多少精致剑饰! 踏进主殿,一个黑衣人坐在堂前,他眉目英朗,神色飞扬,全身上下气质十分干练。 虽然面相看着十分年轻,可他就是如假包换、假一赔十的玄元二山老祖。 幸谦同湛勉一齐行了礼,元溟立刻叫他俩都坐下,喊了侍者来上了茶水。 元溟正同湛勉叙话,幸谦就乖乖巧巧坐在一边,其实早不知道神游到了哪里。 《仙界至尊》那书里没怎么提这个师祖,只是说他这年修行出了问题,于是玄元派这边的嫡系弟子大多没有去天目山,留在了他身边陪着。 后来过去三年,老祖驾鹤西游,幸谦把湛勉斩于登云宫,回到门派时因为功绩坐上玄元二山的一把手。 从此男主开始了他种马杰克苏max的生涯,一路把派内师傅辈的、师姐师妹辈的、徒弟徒孙辈的漂亮姑娘都给撩了一个遍。 如今看来,这个老祖分明精神得很,看起来哪里有半点修炼出了岔子的样子。 幸谦正低着头,忽然听见元溟招呼他:“来,这盏甜牛乳递与徒孙儿,你快尝尝甜不甜。” 幸谦身为现代人时没有文艺细胞,来了仙界也学不会享受喝茶,总是懂不了茶中韵味,反倒是很喜爱修界的甜食。 方才上的峨眉雪芽他也只是浅浅嘬了几口便搁下了。 也不知道元溟是知晓他不喜茶水,还是恰巧歪打正着,想靠甜食哄哄小辈,反正幸谦自己是挺受宠若惊,接过甜牛乳道了谢。 元溟脸上温柔的笑着,打趣道:“你这只爱甜食的性子倒跟玄牝颇有些相似呢!说起来,还是湛勉同我说起你不好别的口味,独爱甜口。” 幸谦纳闷,不晓得湛勉是如何知晓的。 在元溟的院子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元溟坚定且执着的投喂了幸谦许多小糕点小甜点,等走出门来的时候,幸谦甚至都觉得自己沉了五六斤。 “老祖也太热情了些吧。”幸谦呼两口气,说道。 刚走出门,已是浅浅入夜了。夜间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幸谦伸手挡在了头顶:“啊呀!我没有带伞!” 他身体才刚刚好起来些,还依旧有些虚弱,淋过雨说不准还要风寒感冒。 没听见湛勉答话,幸谦以为湛勉也没有带伞。 幸谦站在原地伸头探脑地,正考虑着是要转身回元溟尊者那里借把伞再走,还是干脆用外衣披在头顶,干脆就直接狂奔下山。 忽然头上的雨停了。 幸谦奇怪转脸望过去。 湛勉一只手正撑着伞,指节像是一根根竹子一样,修长。 油纸伞面稳稳当当把幸谦整个人遮蔽在其下,伞面下是湛师兄一双深褐色的眼睛。 他眼里好像闪动着光,流动着不知是温柔还是什么的情绪。 幸谦这才注意到,原来他只当湛师兄脸冷,向来端着架子似得,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好像是控制面部肌肉的神经整体失去传出神经。但湛勉的一双眼睛是会说话的,那双深褐色的眼珠直直定着看他的时候,他心里陡然漏跳了一拍。 他心里顿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有些酸涩,有些高兴,也不知道都混杂了些什么。 “师兄你哪里来的伞?”幸谦问道。 “你的乾坤囊从来不放点有用的东西吗?”湛勉微微偏过头去,装作不是很刻意的样子,“走吧,该回去了。” 幸谦跟上湛勉的步伐,一边掰着指头数:“也不全是没用的嘛,乾坤囊里带了酒、带了小糕点,还带了全部的剑谱。” “哦,之前还会带剑。” 幸谦提到仓庚大概还是会难受的,但他听见湛勉说:“赵庄主昨日来过信,明天就能把新剑送来。” “不是裳匀尊者亲手所赠,但也是师兄我的心意。”湛勉故作镇定,说了一番从前不会说的话,“师弟不要厚此薄彼。” 幸谦答:“哪能啊,我岂是那样的人呢?” 他们在细丝似得雨里渐渐走远,向着回家的方向。 * 幸谦一夜未安眠,就等着第二天收礼物了。 这种仿佛是过生日前期待女朋友的礼物一样的心情,特别难熬。 虽然幸谦当年并没有女朋友,但他此刻完全可以理解这样的情感。 第二日一大早,幸谦本来已经期待了一夜,着急着赶紧去收礼物,打算不吃早饭了,结果再次被师兄强势镇压,乖乖把早餐吃好。 湛师兄脸色一阴沉下来,说一句:“我今晨平旦时就起来给你预备早饭了。”幸谦一听就告饶听话了。 在玄元派养伤这些日子,一日三餐几乎都是湛勉在准备。 幸谦本人是炸厨房预备役选手,又带伤,湛勉没让他劳动。 玄元派的大厨子手艺也成谜,小糕点等零碎小吃做得极好,偏偏炒菜很差,味道酸酸咸咸不知道是哪里风味。据说大厨子是当年元溟尊者找来给玄牝做小糕点的,连手艺也跟着玄牝那奇奇怪怪的口味走。 玄元派没几个受得了大厨子那不知道哪里风味地炒菜,幸谦也不例外。 湛勉从开始就细心给幸谦准备他喜欢的,多数时候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为此,幸谦还很感动了一番。 湛勉同赵庄主约在了沧溟山脚下的一间茶棚,两人没有御剑,徒步往山下溜达着过去。 到底还是路远,他们二人到了茶棚时,飞龙山庄的人还没到。 幸谦拉着湛勉到茶棚里坐下,只给湛勉要了一壶铁观音。 正说话间,一个人撩开茶棚厚重的棉布门帘,幸谦抬眼望过去,惊道:“赵庄主!” 赵飞龙一门之主,竟然亲自来送,湛勉和幸谦都有些诧异。 赵庄主仿佛没架子似得,提着一个小半人高的木头匣子,坐在了他们旁边的木头凳子上,径自倒了茶,润润嗓才说道:“这剑我日日盯着,可叫他们做得精致!” “多谢赵庄主了。”湛勉立刻道谢。 赵庄主摆摆手,示意叫他莫要多礼:“无事,这算是我天目山一行给你们的谢礼。” 赵飞龙打开木匣子,幸谦顿时睁大了眼睛。 匣子里整齐摆放着两把青锋利刃,剑锋闪着寒光,剑身锻造得光可鉴人。 “这一对剑一柄叫切云,一柄叫执云。”赵庄主很是自豪介绍道,“我特地请了我们庄里手艺最精湛的东玄大师来打造的。” “剑身都是你后头送来的精铁打的,我又给添了些灵石。你当时给的那块银精锻造在了剑身表面,剩下一些银精最富灵气的,我叫他们做成了切云的剑柄。” 切云的剑柄是银色的,执云则是金色,两把剑放在一起,相得益彰。 赵庄主把切云从剑匣中取出来,放在幸谦手上:“银精剑柄强度很高,能承受住法力暴涨灌注。这材料的灵气流转也很适合你的功法路子。” 湛勉径自取了执云来,拿在手上。 “湛小友在天目山就得了这么一块银精,别的什么也没拿。最值钱最好的全用给你啦!”赵庄主一边招呼着幸谦试试剑,一边说道。 幸谦一听此言则立刻抬头看向湛勉。 他算是明白那句师兄的心意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湛勉则感知到了幸谦投来的目光,脸上没有别的表情,依旧冷飒飒的:“也不全是给了你,我也托赵庄主给自己打了一柄执云。” 幸谦知道湛勉是怕自己太拿心,反倒跟他客套这些,但还是又谢了他一遍。 切云和执云是一样的器型,只是剑柄和剑饰不同。湛勉特地请赵庄主把两把剑做成了类似仓庚的器型,幸谦把执云拿在手中时,甚至会觉得手感十分熟悉。 湛勉十分用心。 15、闲话本 拿了剑一路回去,幸谦把玩着切云,一路还挺爱不释手。 行至半山腰,正碰上一个黑衣女修抱着一厚摞书册,匆匆从前面跑来,幸谦来不及收力,直接同那女修撞在了一起。 哗的一下,书册掉了满地。 幸谦立刻蹲下来帮着拾起凌乱散落的书册,抬头一看,惊呼道:“喻师妹!” 眼前黑衣劲装的女子可不就是喻环? 喻环同湛勉和幸谦都问了好,蹲下来收拾书册。 “你这拿的是什么呀?这么厚的一摞,你这样细瘦的小身板怎么拿的了这么多?”幸谦把最后一摞整理起来的书页抱起来。 幸谦帮喻环分担了一些,喻环也能匀出些力气同他说话了:“这都是这一旬咱们门派订回来的话本。好多女修还等着呢!这不,她们派我出去代购啦!” 喻环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看着幸谦笑。 “你笑什么啊?”幸谦纳闷道。 明明自己脸上什么也没有啊,怎么死盯着自己的脸笑啊笑的。 “我看看这是什么……”幸谦也生出些许好奇来,正打算翻开一本,湛勉突然开口:“这些有什么意思,快回去吧,你让喻师妹少搬一会儿这些沉重的东西罢!” 湛勉说话从来不会这么急,语速快得像加强版豌豆射手。幸谦一想也是,湛勉不是喜欢喻环的来着,见自己跟喻环聊了这样半天,估计有点醋? 湛勉哪里知道幸谦想了这些多,他直接合上幸谦刚翻开的扉页。 越是这样幸谦越是好奇,于是把自己怀中一摞书册全数放在了湛勉怀中:“师兄,这么多书,师妹哪里搬得过来。不如师兄帮帮师妹吧!” 湛勉:“???” 给湛勉创造机会,这样以后他就不会因为妒忌,各种花式坑自己了。 幸谦算盘打得是很不错。 于是他顺便又从左上方抽出一本来,随手翻开其中一页:“这是什么话本,这样畅销啊?这订量得有几百本……吧?” 湛勉手里被他放了那么厚、那么沉重的一摞册子,根本来不及阻止他。 喻环刚刚伸出手要喊他别看,却没能比幸谦的手快上一步,此刻默默别开脸。 湛勉闭上了眼睛。 映入幸谦眼帘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还有湛勉的。 话说,湛师兄狠狠把幸师兄揉进了怀里,眼里有三分柔情两份爱意……湛师兄恶狠狠地说道:‘给我把他做掉!他居然敢碰阿谦!’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幸谦一下子呆住了,于是又前前后后随便翻了翻,没想到还有更多惊喜等他发现。 前前后后的搞某种三原色,口味特别重,用语特别俗,情节特别狗血,人设特别霸道。 这……这ooc了吧? 幸谦翻到书册末页,看到了一个署名:窦本豆。 他一下子皱眉,回忆起当初看《仙界至尊》时候的事。 * 《仙界至尊》的作者笔名叫窦非豆,凭着这一本大长文跻身网站的当红炸子鸡作者。 但随后就出现不少跟风写同人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同人的作者已经不再满足于幸谦书里一百零八号后宫,更不满足于自创女主角,反倒是开始在书里扒邪教糖。 其中最出名的邪教就是幸谦x反派师兄湛勉。 这对最红的原因有二,一则同人文长,文笔还神似窦非豆,质量甩别家八条街,二则能满足无数腐女的想象,成功吸收女粉。 磕cp的书粉还给幸谦x湛勉的cp起了个名,叫“免签”。 他当初看到一半,就在评论区发现了免签西皮的开圈同人《我和我的纯情师兄》。 这位作者窦本豆,顶着跟原著作者高仿的笔名,每天爆更几万字,按照原著时间线,把剧情改成了耽美向。 幸谦当时压根没看这篇文,但这篇文的是是非非是有目共睹的。无数书粉在评论区能吵出千层高楼,磕别的cp的读者基本把炮口统一对向了免签。 然鹅并没有什么卵用,《纯情师兄》还是该红就红,给原文吸粉的数量都不少。 回过神来,幸谦大睁着眼睛,盯着窦本豆这几个字。 是那个写同人的作者的笔名。 是巧合?还是真的有人也穿来了? 幸谦思及看过的一筐穿越小说里那些老乡见老乡的情节,也突然升起一点期待来。 他于是问喻环:“这…这个书谁写的啊?” 喻环本来以为幸谦发现以后会生气,或者会直接宕机,没想到他还会问这个,她摇摇头:“不知道……这位作者特别神秘,向来不透露什么信息……” 湛勉咳嗽一声,打断了喻环:“身为门派里的嫡系弟子,看这种不正经的书籍,你的门规记到哪里去了?还让你师兄本人撞见。待会儿回去再背门规,下月师傅开坛授课时查你。” 湛勉顺便把自己手里的书册放在了喻环手上。 “师兄!”喻环直跺脚,“这怎么怪我啊!” 幸谦正要劝,只听见喻环说:“那这次师兄那里订的一份我就不送了!” 幸谦僵住,缓缓扭头看向湛勉。 是你吗师兄?内外两层皮是吗师兄?套个壳子看小同人是吗师兄? 湛勉绷着一张脸,沉默半晌道:“门规抄十遍。” 话撂下了,他拉着幸谦走了。 幸谦被湛勉拉着一路往前,问道:“师兄,这个……你也在看吗?” 他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但显然没往别的地方想,只是好奇这种词藻散发着一种城乡结合部气息的文章,为什么会入湛勉的眼。 毕竟湛勉是玄元派的精英弟子,文学素养也很不错。 “没有。”湛勉绷着一张脸,斩钉截铁道。 “真……” “真的。” 谁知道半路上撞上个喻环,竟然还把湛勉暴露了。 湛勉白净的脸上肌肉绷得僵硬,耳根微微泛着红色,眼神一直飘忽不定。 幸谦盯着湛勉不自在的脸色,若有所思,手不自觉拨了拨指节上的指环,才突然想起什么。 “师兄,咱们这个……”幸谦想了想措辞,“这个结道侣的指环。” “这都从天目山出来了,我们是不是就去解了道侣关系了?” 湛勉脚步停下来,半晌才答道:“窦师叔说近来姻缘殿正在休整,等……等一段日子?等修好了……” “好。”幸谦答。 他也就是想起来了便随口一提,反正对他也没什么影响,等等也没甚所谓。 * 修养了小半月,幸谦总算好全了,这日取了剑后,他就回去小竹屋收拾了行礼,打算回剑府去了。 湛勉亲自出来送了一趟,帮他把包袱都打点好了。 御剑飞行半个时辰,幸谦便回了剑府自己的小院子。 幸谦这座院子算得上清雅精致,小院不算大,但设施一应俱全,份例用度也都很不错。 他刚穿来是还是男主童年时候,在外门做过扫地的小童,在柴房当过看火劈柴的酱油,苟了好多年才被裳匀尊者收入门下做亲传弟子,直接成了玄元二山嫡系的后辈。 当年睡过柴房、睡过地板。这间小院算是幸谦在剑府的幸福源泉。 幸谦推开自己离开前虚虚掩上的门,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扫了窗台上的阳尘,除了床头的落灰。 收拾完屋子,他又去了修炼洞府。 他师傅裳匀尊者还在闭关,幸谦也无法去打扰,在师傅闭关的修炼洞口磕了头,随后又去了功德殿。 修仙修的不单是仙缘,也是善缘。惩恶扬善、除魔奸邪是修仙人的毕生使命。 门派里的弟子每年都有功德定例,年年都要到功德殿接一定数量的除妖除魔的委托,到年末清算时集中给奖励,功德不够最低要求的则按照门规处罚。 已经深秋时候了,幸谦今年还差个几百功德,养好伤了,也该清一清当年的份例了。 剑府的功德殿是最高大的建筑。 幸谦一进门,就见一个儒雅和善的男子冲他招招手。 “喻师兄!”幸谦招呼道。 喻衔也是剑府的嫡系弟子,是幸谦师叔方长老的徒弟,现如今管着剑府所有大小琐事。 他跟喻环是亲兄妹俩。据说当年他俩父亲喻长老觉得女儿家要娇养在身边,儿子就要放出去历练,觉得剑府都是剑修,能吃苦,于是干脆利落那喻衔送来了剑府接受一群剑修的毒打。 “师弟今年的功德还差三百多就圆满啦!”喻衔一边查着记录卷宗,一边说道。 幸谦在喻衔面前坐下:“现下有什么要紧的委托嘛?我才刚闭关过没多久,如今没什么要忙的,有略棘手的,交给我正好。” 他一向喜欢挑战高度,何况要紧的棘手的事情,许多弟子都不太敢接。幸谦自得了玄牝传承,一方面想练练手,另一方面也是真心实意想多做几分。 喻衔连案卷都没用翻过,反手取来手边一卷:“这里就有一桩。咱们门派预备派两到三个人去。平江城中有一家为不知哪里跑来的刀劳鬼所困扰,全家已经有三口中毒身亡,有小宗门派了四名弟子去除鬼,四个人全部失踪。” “师弟,这一桩有些棘手。”喻衔提醒他,“说不准要在外头过中秋节了。” 幸谦没犹豫,接下了这一宗委托。 第二日,喻衔就告知幸谦,说委托三人已满,可以出发了。幸谦就立刻下山,带了委托令,预备动身前去平江城。 在山脚下等着他的两个搭档,幸谦见远远走来并肩两人,定睛一看,竟是两个熟人。 16、刀劳鬼 迎面走来正是湛勉和喻环。 平江地处湘楚地带,气候湿暖,八月多时江上仍有船只往来。 三人下山到江畔拦了船只,上船后幸谦就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湛师兄你喝水吗?我给你倒茶!” “湛师兄饿吗?这里还有好多小糕点啊!啊什么?你不吃?哎呀那你递给幸师兄嘛。” “湛师兄看话本吗?要不我读给你听吧?啊?你要给幸师兄讲故事啊?” 喻环一向性格灵动,此刻却活泼过了头,什么都要问一问湛勉,鞍前马后,殷勤极了。 幸谦不知道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喻环对湛勉那么殷勤,他反倒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奇奇怪怪的。 原文里主角的桃花现在追着反派跑了,自己乐得清净才对,跟反派没仇了,跟女主没有纠缠了,安安心心练剑它不香吗? 他真没觉得香。 颠来倒去,幸谦依旧觉得心烦,他心里很久没有这样乱过了。 于是幸谦抱着执云去睡觉了,干脆利索的靠睡眠斩断自己纷乱的思绪。 幸谦一行三人乘船从沧溟一路飘到平江,入城时已经是两日之后。 中秋将至,平江城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街上吆喝声不绝于耳,变戏法的、耍杂技的、一个摊子挤着一个。 喻环还有点小姑娘心性,上岸后忙着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新鲜得不得了。幸谦和湛勉就抱臂跟着,寻着这次的委托主,一家姓高开米行的人家。 正沿着长街一路走过去,喻环目光被路边一个杂耍摊子吸引,挤过去要看。 幸谦终于体会到了一把有个妹妹是什么样的,无奈跟了过去。 他只是挤进人群,便愣住了。 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圈内是一个披头散发、衣着褴褛的年轻男人,他脸上胡子拉碴,头发杂乱得像满地树枝杂草,正表演吞剑。 那把剑每每深入几寸,他脸上神色就痛苦几分,周围的人叫好声就大几分。 吞剑的人可不就是师桓明。 他拿来表演的那把剑正是他自己的佩剑,那些年也曾经跟着他、带着沂川天地宗大师兄佩剑的名头,崭露头角,出尽风头的剑。 幸谦拉住身边一个正踮着脚看得入神的络腮胡子大哥,问道:“大哥,从前我们没见过这个人,他是近来才来卖艺的吗?” 这络腮胡子爽朗笑道:“是啊,最近才来。听人说是沂川来的流浪汉,没爹没妈,也没媳妇孩子。他胆子大,啥也敢演,来了才几天,大伙儿可捧场了!” 一边说着,络腮胡子还伸手抛出一枚铜钱,当啷一声脆响,落在地上一个铜锣里头。 师桓明听见这一声铜钱脆响,又不能说话,拱手拜了拜,动作显得滑稽极了。 湛勉也显然有些意外,低声问幸谦道:“确是师桓明吗?” “是他。”幸谦又瞅了瞅,确定那张脸上每一个细节都和当初的师桓明吻合,回答道。 一边喻环一见是师桓明,厌恶地别开脸,撇撇嘴退了出来。天目山的事,他们玄元派的都同仇敌忾。 “师兄们可别奇怪了。”喻环见幸谦和湛勉表情都有些茫然,说道。 幸谦疑惑:“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当时请窦师叔把那个大汉带去沂川告状,也就顶多是把事情闹一闹,师桓明为什么会……” 那时幸谦也没太想下狠手,窦研书去沂川施压,估计也就是给师桓明关一阵子禁闭,闹大了褫夺去大师兄的名号贬到外门,也足以他落魄了。 怎么如今直接被逐出门派,在街上流浪起来。他毕竟出身不错,就算天地宗赶走他,他难道不能回家去吗? 喻环拉着湛勉和幸谦就要走:“快别看了,我们走!” “窦师叔当时带着那个要刺幸师兄的汉子去了沂川,天地宗那群老东西还一个个腆着脸说是误会。”喻环不平道,“后头天目山的事情就传回去了。他们也得了几件宝贝,有个跟着师桓明的弟子想多贪一点,就狠狠落井下石,把师桓明骂天地宗的话添油加醋上报了。” “天地宗倒好,因为这个一下子就把师桓明赶出去了。”喻环道,“再后头,他那些懒事情就遍传各门各派了,那些天大伙儿天天拿来下饭呢。” 幸谦明白了。 师桓明心气高,这番折腾于他而言简直比活剐了他还难受。师家是大族,他回去更佳丢脸,如今就在各地游荡。 幸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自己心术没摆正,到头来还是被别人不正的心术坑了进去。 临走时,幸谦抬手把一粒铜子投进了那个铜锣里头,才刚刚经历了半个月颠沛的师桓明像是变了一个人,倨傲和骄矜都消失不见,他低下头颅,双手合十,不住地拜谢。 那枚铜子落在铜锣里,也是当啷的清脆一声,像是给一场恩怨划下一个句点。 沿着街往前走,幸谦一边扫寻着高家米行,一边问湛勉:“师兄,当年师桓明上山去拜师,你到底同我师傅说了什么?” 他是突然一下子又看到师桓明,想起来在天目山时师桓明指控幸谦的那些话,于是随口问了一句。 湛勉答:“我当年同尊者说,那个扫地小童看着更有些天赋,心性也更纯善,想来,一定是个平行端正的人。” 这夸得幸谦自个都老脸一红。 “真的,我当时跟尊者说,这个人这么好,不收为弟子,以后尊者恐怕要后悔。” 幸谦抿嘴笑道:“怎么这样夸我?那要是后头我没天天去找你切磋,你会遗憾吗?” “那肯定会吧。”湛勉直视着幸谦,“这么好的人,遇不到就很遗憾了。” 幸谦哈哈笑着。 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喻环激动得不得了,仿佛血压飚高,肾上腺素飙升。 “师兄!师兄!”喻环叫湛勉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止不住地兴奋,“幸师兄是不是……” “要是没有我这个师弟,你肯定要抱憾的。”幸谦语气轻快,“毕竟同门里能有几个钟爱武艺,天天免费给你陪练啊?” 喻环:“……” 我特喵的白激动半天,以为你开窍了,谁知道你就给我说这个? 湛勉揉了揉喻环的头发,以一面回答幸谦:“是啊。” 忽然,幸谦停下来脚步,往左手边的一块匾额上一指:“咱们到地方了,师兄师妹,收拾家伙,准备干活!” 高家米行背后的小巷子里就是高家的四进院子。 米行大门紧闭,青天白日的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幸谦三人于是绕过米行店面,拐到高家院落的正门,扣响门环。 好半晌,幸谦都倚着柱子打了三四个哈欠,这才等来开门的人。 前来开门的是个十五六的姑娘,她一见幸谦和湛勉,当时就钉在门框上似得,一动也不动了。 无他,这两个都长得过分好看。 “姑娘?姑娘!”喻环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道,“这是高铭远家吗?”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把他们迎进去:“是是!这里是高家。” 三位仙君上门除鬼,高家主人立刻就收拾齐整来到堂前迎接他们。 幸谦见到高家主人高铭远和他夫人时,吓了一跳。 这夫妇俩得是连着个把月不知道在哪里做贼,黑眼圈赛熊猫厚,眼袋垂下来,都没精打采的打蔫,又因为他们上门来,强打着精神招呼他们。 “高员外,不知贵府受困于鬼怪是何种情形,还要麻烦您细细告知我们。”出门在外,当然是大的先开口,湛勉于是做个打头的,问道。 高铭远像是一提起这个就止不住伤心,老泪纵横:“仙君!你们可算来了,可救救小老儿吧!” 高员外知天命的年岁,头发看着却像是有古来稀,哭起来就气急,高夫人赶紧站起来,一面给他抚着胸口顺着气,一面说道:“事情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去年过中秋的时候,我们家米行正是生意好的时候。”高夫人声音也微微颤抖着,像是想起来就害怕,又撑着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忆,“米袋子一袋又一袋的空,有一天店里所有的米都卖光了,我幺儿就去库房里背米” “背出一袋来,他背后印上了一些字,红红的,像是血写的,说什么‘团圆不团圆的……’反正就是讲我幺儿命要到头,中秋夜就要被阎王爷来收了性命。” “我们夫妻俩都以为是有谁恶作剧,看我们家生意好,故意吓唬我们的。” 说着,高夫人就止不住拭起眼泪来:“谁知道到了中秋夜那天,我幺儿身上起老大的疹子,一阵一阵的流脓,还发烧。我们跑遍全城地寻了大夫来,都没能救回我幺儿。” 幸谦一听高夫人的描述,就翻开手中卷宗。 卷宗记载基本同高夫人所言吻合,去年中秋节,高家先去了幺子。后来每逢过节就死去一人,全都浑身流脓而亡。 这些症状极似各类罕见的病,故而高家一直以为是自家人时运不济,一个个地害急病。 直到今年年初,高家的小女儿在房外撞见一个人形怪物,头生癞疮,浑身流脓,四肢细长,耳目全都流着血。 她当时吓晕过去,醒来告诉了爹娘。 高家夫人一听就吓坏了,说小女儿撞了鬼,拉着她去见了半仙人。 半仙人也有几分真本事,掐掐算算半天,说她们家藏了个厉鬼,叫她们寻个仙门投委托,请人来除鬼。 于是高家兜兜转转,这才寻到玄元派上。 17、小金人 高家众人都垂头丧气地。 “现下又快到中秋了,前几天咱们日历上头中秋那年突然就叫人画上了一个圈,又写了些甚么‘不得团圆,离人恨别,报应不爽,阴阳两重天’我们真是怕得紧!” 从去年中秋到现在,高家已经死了八口人。幺儿、次子、长子、长女、老太太、三个家仆。高铭远生有三子两女,现在就剩下了这个小女儿。 听高夫人说完,幸谦道:“要是方便,夫人能不能带我们去几位死者的屋里看一看?” 前来除鬼的仙君的要求,岂有不应之理?高家夫妇忙不迭地应着:“好好,好!我们这就带仙君过去。” 三人跟着高家夫妇进了一旁的西厢房。 这里原先是最早死去的高家幺儿的居所,他去年辞世后就再没人来住了,一切都还保持着原貌。 幸谦一踏进房门,顿觉一股浓重的阴森鬼气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感叹道:“嚯!好重的鬼气,这鬼恐怕厉害了。” 湛勉已经抽出一张黄符纸来,持在指尖烧尽了,他拿出一张白宣纸来,符灰自然地在白纸上游走一阵子,在纸上留下流畅的线条。 符灰落下去,纸面上就画上了一只蜷缩起来的怪物,头顶生疮,面目骇人。 湛勉把这张鬼像递给了高家小女儿:“你且看看,这是不是你年初撞见的那只鬼怪?” 高家小女儿都不需细细辨认,只是粗略扫一眼就坚定道:“是他!就是这个东西!” 一边高家夫妇俩看得大眼瞪小眼,弄不明白平平无奇一张纸上,怎么烧了一道符就弄出这样一张画来,好奇得不得了。 确认是刀劳鬼无疑,幸谦正查看着这只鬼留下的气息,于是把一边喻环拉过去,叫她给高家人解释。 除妖除鬼时,修士用的办法有时候普通人闻所未闻,难免有的人看着不懂,有时候会添乱。幸谦他们一向就有问必答,有事多给他们解释几句,一方面是为了避免他们不懂添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取得他们的信任。 “这就是个显像符。”喻环给高家人解释道,“这玩意烧过以后可以把留下气息的东西画出来,人鬼都行。” 高夫人还没缓过劲来,鼻头还发着红,她瑟瑟缩缩地问道:“仙姑,我们家……我们家这是招上了什么东西呐?” “是只刀劳鬼。”喻环道,“这种鬼怪好些年不见了,挺稀罕的。这种东西身带剧毒,人中了它的尸毒,就全身肿胀溃烂,浑身流脓。害上你们家这只毒性很大,发作很快。” 高家夫妇一知半解地,也就记住可刀劳鬼三个字。 “《搜神记》中记载过这种鬼怪。”幸谦转身道,“急者不过半日,缓者经宿,其旁人尝有以救之。故少迟则死,俗名刀劳鬼。” “今夜我和师兄会在这间房布个阵法,不过两日就到中秋,这东西必然会提前来一趟。我们且看看能不能捉到它的影子。”幸谦嘱咐道,“今夜入戌时便不要再走动出门了。要出恭要小解的,就自个在屋里备好屎盆子罢。” 高家夫妇忙下去叫人安顿了所有下人,随后给他们三人准备了一桌好饭好菜,要请他们好好吃一饭。 幸谦吃他家的饭总吃不到心上,总是想起在湛勉那里养伤时,湛勉变着法儿给他炒的小菜,还有湛勉包的包子。 “师兄——”幸谦拉长了调子,“今晚要是顺利,师兄明儿给师弟包一回包子吧,我想着就馋了。” 湛勉别过脸去,声线冷淡:“不包。” 结果转头就去安顿喻环明天买什么样的肉,要什么样的菜,还去跟高夫人讲了要借厨房一用。 饭后,幸谦在高家院子里转悠着,观察高家宅子的风水环境。高家宅子建造得不错,初入门时,旺气腾腾,屋前行路渐渐大,人口当安泰,更有朝水向前来,应该是日日进钱财。 要是单看风水,高家不该惹上这种东西才对。 幸谦心道不好,高家过去不晓得做过什么亏心事,恐怕是惹上了个仇心很重的凶鬼厉鬼。 湛勉刚刚把西厢房的阵基打好,踏出屋门。 高家小女儿正在院子里坐着刺绣,一见湛勉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仙君哥哥!仙君哥哥!”高家小女儿娇俏极了,绕在湛勉身边仿佛一只花蝴蝶似得,“仙君哥哥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又没有几分仙缘啊?” “我自小就梦想着能有个修仙的机会,像是仙人似得踩着剑在天上飞。”高家小女儿说着,“要是有点仙缘,仙君哥哥能不能带着我在身边,让我跟着涨涨见识啊?” 她说着说着,一张脸就泛红,傻子也看得出来她是几个意思。 小姑娘家在深闺之中长到这个岁数,哪里见过几个男子?何况湛勉这样,虽然面若冰霜,却身如青松,完全符合少女怀春时想象的如意郎君。 喻环正在另一面布阵基,听见高家小女儿那娇俏又含羞的话语,脸都黑了几度:“这是除鬼呢还是给她相亲呢!都说的是什么玩意!我师兄明明……” 喻环差点嘴一滑,什么都给秃噜出来,说到这里她突然心下一紧,看向另一边的幸谦,于是住了嘴。 幸谦自己看风水布阵基时,其实也在一心两用。 高家小女儿那副知慕少艾的样子他看了也不舒服,不知道是什么心里作祟,总之他现在甚至有点想撤手离开,然后把高家小女儿扒拉开。 简直疯了。 他也听见了喻环那说到一半止住的话,心道大概是说湛勉明明喜欢她吧。 可这么一想,幸谦连喻环都不大喜欢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最近自己的情绪都不受自己控制? 难道是最近多巴胺内分泌失调了? 幸谦心底吐槽自己,忙收回思绪,把阵基布好。 湛勉那边则真的拿出一张符纸来,一下子按在高家小女儿额头上,半晌见符纸没有动静,湛勉道:“姑娘没什么仙缘,多在尘世享受红尘情缘,也是好事。” 高家小女儿失落一下,还要跟在湛勉身边打转。半天时间,湛勉只是不断施些她看也看不懂的法术,一句话也没跟她说,冷冰冰像是要把她冻死在冰窖里。 没过一个时辰,高家小女儿自己逃跑了。 果然,湛师兄自带空调还是很管用的。 高家小女儿下午一直在院子里晃悠,喻环好几次出言刺她,要不就是嫌她碍手碍脚叫她起开。 半下午空闲下来,幸谦把喻环拉到一边去。 “你千万别跟高家那个小女儿起矛盾。”幸谦严肃认真的叮嘱她,“哪里有出来除鬼的仙姑最后跟委托人家里的女儿打嘴仗的?你今年几岁了?” 喻环就势往墙面上一靠,一副老光棍,你能拿我怎么着的架势:“我就是瞧她不顺眼,哪里哪里都不喜欢她。” 幸谦压低了嗓子,苦口婆心:“我知道你心悦湛师兄是不是?她也就是看见脸喜欢师兄一下,你别......” 喻环一听见他这话,直接就愣住了,她示意幸谦先停一停:“等等,等等,师兄你……我什么时候心悦湛师兄了?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是什么时候脑补出来这样一出大戏的?” 在喻环不知道的时候,幸谦脑子里已经过了三趟过山车,唱了四班大戏。 “不......不是吗?”幸谦愣了愣,原来剧情是这样发展的嘛? “我对湛师兄没意思!”喻环摆着手,使劲否认道。 幸谦这就纳闷了,喻环一个挺随和的小姑娘,怎么跟高家小女儿火药味浓成那样,他于是问道:“那你到底为什么这样跟高家小女儿不对付?” 喻环不会撒谎,憋了半天才憋出一个理由:“因为......因为......因为...湛师兄是我们玄元派弟子所共有的财富!” 幸谦:“......” tm蒙我呢? 还共同财产,我们共同的宝藏? 湛师兄是金人儿也不可能这么值钱啊! 18、云未开 幸谦横了喻环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看在同门师兄妹的份上,你给我说实话!” “说什么嘛!你真的误会了!”喻环把自己那杆花枪托在手上转了好几圈。 “师兄你快别瞎想了!”喻环别了幸谦一眼,“不知道天天都乱想些什么。” “我是小小一女子,平生只爱自己一个,没甚么风月旖旎的思绪。”喻环把花枪往前一挑,直指幸谦的切云,“要不来同我试试手?” 幸谦笑了,抽出剑来,铛啷啷往上一挑,两人身法都不错,于是过起招来。 原著里喻环到后期就是个恋爱脑纯脑瘫,每天追着男主屁股后面,看着男主跟其他女主谈情说爱,照样为他要死要活。 如今看喻环这样神气,幸谦反倒高兴极了。 这才像是女侠风范。 到底幸谦还是更勤学苦练一些,还是胜过喻环几分。 说开了就好,大家夜里也好心无旁骛地捉鬼了。 当晚子时。 幸谦守在西厢房正门口,隐在廊柱之后,喻环蹲在后门,湛勉则坐在屋中正中央压着阵法。 夜半蝉鸣,院里的梧桐树忽然簌簌落下叶片。 “师兄!”幸谦压低声音,余光向身后瞟去,提醒湛勉道,“来了。” 湛勉颔首,执云横在身前,静候那只刀劳鬼的到来。 忽然之间,一个白影飞速闪至檐下,刹那间西厢房大门咚一下大敞开来,像是妖怪张开了黑洞洞的血盆大口。 白影刚刚进门,湛勉一挥手,大门立刻合上。 他剑往阵中一插,整个阵法瞬间散发白光,结界立刻包围住那白影,刀劳鬼在法阵中渐渐显形。 湛勉定睛一瞧,不禁愣住。 阵中躺着的哪里是一个头脚生疮,全身流脓的鬼怪?那里静静躺着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 幸谦和喻环刚刚进来,看见阵中躺着的男子,也纷纷楞在原地。 “这是什么情况?”幸谦惊道,“他是那只鬼吗?” 鬼怪就是鬼怪,要么天生地长,要么由人变去,不可能在伏鬼阵里变化成人形才是。 “是他。”湛勉答道,“伏鬼阵不会认错气息,他身上鬼气浓重,同屋内的气息一致,他就是那只刀劳鬼。” 阵中男子突然睁开眼,瞬间暴起,趁着三人震惊的空挡,一把掐住了幸谦的脖子。 男子醒过来之后,眉眼间都带上了狠厉疯狂的神色,他眼神阴毒地盯着幸谦,把幸谦挡在身前:“真是几位好仙君,为这家利欲熏心的人卖命!” 幸谦听见男子的话音,心中一跳。 看来高家此番闹鬼,内中隐情不小。 他方才被这男子拉在身前,湛勉和喻环身上冷汗就下来了。 这男子身上鬼气森森,怨气冲天,不知是不是那只刀劳鬼,但一定是个棘手的家伙。 “你若有冤,说出来,我们自当为你报仇。”湛勉道,“如此在凡人之中肆意杀人,你到底……” 幸谦手中切云悄然出鞘,一剑捅进了男子腹中。 一丝血也没有渗出,男子面不改色,手中猛然发力,幸谦即刻脸色发青。 湛勉脸色一变,立刻上前,小心翼翼避着幸谦同男子打在了一块儿。 喻环同湛勉双方夹击,仍然制不住这个男子。 幸谦趁着男子招架湛勉的时机,泥鳅似得脱离出去,顺势从男子腰间拽下一枚乾坤囊来。 见势不好,男子又化作一道白影,一阵光也似得逃去,不过几息就消失在视野里,湛勉手掌中刚刚成型的法诀还没使出来,男子就不见了。 喻环叹气道:“莫追了,这东西跑的真是够快,咱们恐怕追不上。先看看幸师兄是什么情况吧。” 湛勉和喻环赶忙去看幸谦的情况。 被掐了蛮长时间,幸谦此时咳嗽不止,见湛勉蹲在自己身侧,拍开湛勉正放在他喉间帮他放松肌肉的手,把那只乾坤囊塞进湛勉掌心:“师兄……这里头……有东西。” 湛勉于是打开了那只乾坤囊,里头是一本书册泛着黄,已经残缺破损的书册。 他把那本书掏出来,三人坐在地上,看着这本书册。 书册扉页上写着“稚川手记”四个字,略显模糊,像是经历了很多年。 “师兄,你胆子真是大!”喻环道,“那时那样紧急,你还能从那东西身上拽出点线索来。” 幸谦翻着那本手记,答道:“我被那东西拉在身前时就注意到这个了,脱身时特地带了下来。” “《稚川手记》……不知道是哪位前辈的著作?那个男子又为什么带在身上?”幸谦疑惑道。 湛勉屈指在幸谦脑门上一敲:“平日上课时讲《列仙君传》时,从未好好听过课吧?” 幸谦揉揉脑门,嘿嘿一笑。 《列仙君传》讲的是数百年来名动一时的各位仙君事迹,录述人物一直到幸谦他们师傅辈,每年重修,书册又厚重,内容又繁杂,动不动还要考试。 幸谦考《列仙君传》一向是自己做主,当它是场开卷考试,出去他十分崇拜的列位剑仙,剩下的基本都不大知晓。 “稚川是葛洪的字。”湛勉说道,“七十年前有一位医修仙君玉英尊者,十分推崇葛洪,把自己的书斋名为稚川斋,毕生药学成就整理为著述《稚川手记》。” 喻环死盯着那本《稚川手记》看了好久,打了个哈欠:“这么无聊的东西,那位鬼兄带它在身上干什么呀?” 幸谦指着书里的几页夹页道:“这些夹页看起来不像是印刷版,倒像是人手写的。” “不错。”湛勉颔首,“这本同市面上流通的版印《稚川手记》不同,其中多了不少内容。” 幸谦一拍手:“那我们对比一番,这本究竟是哪里不同,说不准能找到什么线索。” “明日喻环留在高府内保护高家的人,免得他再回来直接把高家人弄死。”幸谦于是安排道,“我和师兄上外头去问问,高家这些年发家史,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只鬼这般怨恨高家,非要折磨着一家人致死。” “这么安排成么?”幸谦说完才想起来,做主的应该是身边的大师兄才对,只是自己一时激动有些忘形,于是又补了一句。 湛勉也表示了同意。 几人中,只有湛勉一个人能把市面通行的《稚川手记》全文一字不差地诵记下来。于是幸谦和喻环一个翻书一个记录,由湛勉比对。 “这里!”湛勉忽然指着《毒术》中的一节,说道,“这里一节,通行版本当中,这一整节都不存在!” 幸谦和喻环都抬头,三人惊喜对视一眼。 《毒术》一节内,最阴毒的是其中药人一部。 取九百味毒药,将活人浸泡在其汁水当中,煨火使毒性入其脏腑,还要用仙丹吊着一口气,如此经历一整年,就可以炼制出一个药人。 药人全身剧毒,半死不活,中了药人毒的人会全身溃烂流脓。所谓药人,就像是活活被炼制成的刀劳鬼。 看完一整节内容,三人均倒吸一口凉气。 “天然而成刀劳鬼必然不可能显出人形。”幸谦道,“恐怕那位老兄……” 喻环被书里阴毒的手法吓了一跳,此时声音都发抖:“玉英仙君当年有名极了,咱们门派里现在还有他炼制的丹药。当初玉英尊者陨落,全修界数千修士全去相送,他怎么会研究这种……” 合上书,湛勉就闭上了眼睛,此时合着眼道:“怎么不会?” “人都有贪嗔,都是常情。若是玉英尊者研究药术太过投入,说不准也会在这样的阴术里下心血。” “总之,现在《稚川手记》中却有这样一节,也对得上那人的种种表象,我恐怕是八九不离十。”幸谦说道。 喻环是知道数十年前这位玉英尊者的,且还蛮崇拜他。幸谦也知道这种偶像人设崩塌的感觉并不好受,于是拍了拍喻环的肩膀,叫她去一边回忆今夜那个男子显出的样貌,要她画下来,明日一道去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查明他的身份。 已是深夜,那位鬼兄应当不会来了才是。不过幸谦他们不敢冒险,还是坐在院门口守着了,有他们身怀法力的修士在那,鬼气重的想进来都困难。 一夜精神紧绷,幸谦怀中抱着切云,渐渐靠着大门口的照壁睡过去了。 湛勉就坐在他身边,见他后脑勺枕着照壁上一只石狮子睡过去,怕他硌得慌,怕他醒过来不舒服,于是轻轻地揽着他的头,靠在了自己肩上。 喻环刚刚画完那男子的画像,掉头一看这幅场景,登时牙酸。她看着湛勉那温柔的动作,翻了个白眼:“您可天天鞍前马后的照顾着,您看看这个傻子明白您的心意吗?” 湛勉抬眸看喻环一眼,没好气道:“你多嘴什么?” “他先前还来问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喻环道,“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呢!也不知道这是装傻还是真傻。” 湛勉伸手,同喻环要来那幅画像,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喻环给赶出去了。 “得得得,我啥也不说就是了!”喻环咬着嘴唇,气鼓鼓地道,“反正人家是您心里的宝贝,一句也说不得!” 湛勉冷着脸:“快去睡吧!多嘴什么!” 打发走喻环,湛勉还是忍不住低头看向幸谦。 19、南风意 他喜欢幸谦已经有些日子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可能是很多年前,幸谦第一次来找他约架,少年人扛着剑在竹篱笆外喊他名字时,他第一眼看见那个瘦得豆芽菜似得,却很意气风发的人的时候。 也或者是细水长流,渐渐就习惯了他大步来到门外,扣一扣柴扉,清亮的声音喊:“师兄!我又上门来了!”。 总之,他发觉自己的异样时,已经开始抱着剑,每天期待他来。 很奇怪,湛勉不觉得自己喜欢这种感觉,但那是他摆不脱的情感。 就像此刻只是低头看那个人一眼,心口就好像被塞得满满的。他知道,那里放了一个人,占据了他的全世界。 湛勉四岁丧母,他爹是门派的二把手,天天这里忙那里忙,他就习惯了一个人,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日子久了,就真的忘了身边站着一个人的滋味。 现在有人靠在他肩头。 虽然是他自己掰过去的。 其实天目山一行并不如他所言,不愿意和幸谦同去的。虽确实是老祖之命,但他求之不得。其实那道侣姻缘不是暂时解不掉的,他真的有私心。 湛师兄光风霁月,多少年身为新锐弟子楷模,心底却有个黑影,叫嚣着想把现在靠在他身边的人锁起来。 湛勉吐出一口气,指节抚上幸谦脸侧。 他胸口情意决堤,如山洪一泻千里,难以节制,只能趁着他睡着了,贪得无厌地多看几眼,再多看几眼。盼着趁道侣关系还没解开,这个人能真的睁开眼,看见他早就捧在那里的一颗心。 听起来有些卑微,不像从来高傲矜持的湛师兄会做的事情。 这个蠢货,天目山挡在他身前,为他直面了好多危险,特地打了一副相同样式的剑,乃至于前几日差点把真心实意的话吐露出来,他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么。 湛勉此刻很想把幸谦拍醒,然后揪着他的领口恶狠狠地凶他:“喂!这道侣不解了,你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除完鬼你就跟着我回去沧溟山,不许你再跑去别的地方。” 但不可能,他二十年来从未第一次把一个人搁在这样重要的位置上,不可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珍宝。 就是生命只是对那一个人的热忱。 湛勉越看幸谦,觉得哪里都让自己心动极了。 他期盼了太久,以至于今天那个人靠在怀里的时候,他几乎要撕掉自己那张冷冰冰的面皮了。 他轻轻在幸谦脸侧啄了一下,鼻尖钻来幸谦身上的味道时,他心中动了动,像是个心虚的小偷,喉结滚了滚,转过脸去。 太过分了! 怎么能这么做? 此非君子所为!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这般行径,太过孟浪,太过随便,太过轻佻,太过…… 他亲完又纠结,可是有忍不住暗自开心,各种情绪挤在一起,真是快要冲爆头脑了。 幸谦睡得太沉,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梦见自己睡在了天上的云彩堆里,枕着月亮,做了一个自己也想不起的梦。 * 翌日清晨。 幸谦的生物钟从高中毕业就没改过,每天早晨五点醒雷打不动,坚持信奉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他睡眼惺忪,一睁眼就看见一片阴沉沉的天。 咦?昨晚我是靠着照壁睡着的啊? 半夜睡相不老实,也不至于扑腾成这个样子,直接躺地? 幸谦心下奇怪,揉揉脖颈坐起来,醒了会儿神,就去洗漱了。 洗漱完,幸谦满院子地找湛勉。昨夜说好了今天一齐出去探访一下那个男子的身份和高家的发家史,可是这一大早的,哪里都找不到湛勉的人。 那是当然找不到了。 大约凌晨四点左右,幸谦还陪周公喝着茶,湛勉心里斗争半天,然后把幸谦放下来,给他在身下垫了垫子,摆了个规矩标准、刚正不阿的睡姿,然后落荒而逃了。 湛师兄这会儿还搁野外吹着风儿呢。 出来进去绕了好几圈,幸谦迎面正碰上喻环。 喻环冲幸谦招招手:“师兄,湛师兄早早就出去啦,你要去查的话,这幅画像给你,你先出去。湛师兄说过一阵子就去找你。” 幸谦点头,拿了画像出门去了。 平江城中正热闹着,幸谦无暇留意街边繁华,抱着画像直奔平江城的包打听。 修界里有不少修士,天生资质不好,修行进步不大,但却耳目十分聪颖,又善于同人打交道,消息来得快,便包管打听消息,以此赚取银子。 平江城包打听的店面是个破败分小摊,有个山羊胡子,尖嘴猴腮的老道士搬着马扎坐在摊位前打着瞌睡。 据说平江这位包打听已经是干这行的老人了,七十年前在打听这一行就小有名气了,来来往往,到平江做事的,多少都得仰仗这位老伯。 “老伯。”幸谦轻轻推了推包打听,说道,“三百银钱,同您打听一个人。” 山羊胡子正丢盹,头点了几下,抬起头,晃了晃脑袋:“什么?打听啥?” 幸谦展开怀中画像:“老伯,我同你打听这个人。” “这个人……”山羊胡子揉了揉眼睛,从怀里取出一副琉璃镜带上,“哎呀这些年眼睛都花了嘛!找人都带画像,考虑一下小老儿看得清吗?净给小老儿出难题!” 幸谦在一边讪讪笑着,摸了摸鼻子。 盯着画面看了一阵,山羊胡子神色骤然变了,他一下子揪住幸谦的袖子:“你在哪里找到这幅像的?!这像是谁画的?你最近见过他?!” 幸谦看着山羊胡子的反应,有些奇怪地答道:“近来有见过一面,老伯……?” 山羊胡子摇着头:“不可能,你这样乳臭未干的小臭孩子,哪里见他去?这东西哪里来的?!” “这画像是我们今早才画出来的。”幸谦道,“要么老伯你来摸摸,这墨还新着呢!” 那山羊胡子倒吸一口凉气,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摸了摸画纸,觉出上墨还微微有些湿,是新画。 “你在哪里见到他的?”山羊胡子坐下来,提起马扎后边放着的烟斗,抽了一口,吐出一圈烟气,“他几十年前早就死了,你怎么见的?” 幸谦一听这话,瞳孔骤然放大。 是几十年前已死的人,会不会,就是被药人炼制术害死的人? 这包打听先生,又知道些什么? 20、当年事 幸谦把近些日子的事情简单同山羊胡子说了,包打听先生听见是鬼怪害人时,便不淡定了。 “他为什么会出来害人?!”包打听惊诧地自言自语,“他……他当年满心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怎么可能……” 幸谦听着话音不对,刚要追问,包打听却紧紧攥住了幸谦的衣袖:“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你带我去找他!” “那日伏鬼阵没困住他,早就跑了。”幸谦说道,“我可去哪里找?” 正说着,幸谦听见身后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清冷的声线道:“先生要是与画上这人有故旧交情,说不定,能找到他。” 幸谦回头一看,正是湛勉来了。 “孟兰盆节刚过没有一个月,您也知道,修士思人,此时正是合适招魂的时候。”湛勉提醒道。 人死之后有魂魄,暂未投生转世,依旧游荡在人间的魂魄可以趁着阴气来见家人亲朋。现世的人四年故去的人,也可以使各种办法把相思遥寄,那人的魂魄要是还没走,感知到了,也许会来。 湛勉正是要这包打听先生来招那位鬼老兄的魂魄。 “我们要除鬼救人,先生要寻旧日故人,总之都要找到他,才有后话。”见包打听神色犹疑,幸谦开口劝道。 山羊胡子本是得到故人消息,十分激动的,但大抵是害怕幸谦他们寻见了那人总踪迹,不由分说,简单干脆,直接打散了那人魂魄,暴力镇压,又不大敢答应。 “你们……”山羊胡子说,“我找他是我们的旧事,见了面你们且不许动手,不要……不要伤他。” 湛勉点头:“不会,若他愿意,我们会请人来超度他的魂魄,送他投生下世。” 这位鬼兄显然是个日久天长的前朝余孽,魂魄在人间游荡太多年,早就迷了路,怨气消散也没法自己投胎,得有人送一程。 协商一会儿,山羊胡子说,江边常有放河灯寄思的,虽然过了孟兰盆会,江边卖纸钱和河灯的还有不少。 三人于是出发往河边去,打算先把鬼兄找出来。 路上幸谦悄悄问了湛勉,关于超度的事。 他们是修仙的,全修界认祖师爷也得认老聃和张道陵,总之认不到佛祖座下去,他们当然不会超度了。 湛勉小声同幸谦咬耳朵,告诉幸谦,自己早上出去时已经联系了南明寺的和尚们出来干活。 湛师兄早上出去吹风,也不能干灌冷风不干正事,提前也想了如何处理那位鬼兄。 那日伏鬼阵中,鬼兄就仿佛又天大的怨气,要是不听分辩就直接武力镇压,虽然简单,却不是正派做法,更有失公允,湛师兄自然不会做这种事情。 所以他早联系了和尚们来,只要劝服鬼兄,就送他一程。 且说路上,三人一路往江边去,幸谦慢慢同包打听攀谈,包打听可能也是心事积压多年,说了许多。 包打听姓宋,因为辈分里行十八,就叫做宋十八了。七十多年前是药学门派的一个小弟子。 画中的鬼兄是他的大师兄,姓常,他们两个都是玉英尊者院子里的扫地小童。常师兄同他自小一起长大,情谊身深厚,关系好得很。 宋十八说起这些,脸上都不自觉带笑,脚步也轻快,好像他那把老骨头的密度都降低了。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幸谦听到他们是玉英尊者院子中的,联想到那本独特的《稚川手记》,不由得心中一跳,隐隐有些猜测,于是问道,“常……常前辈又为什么会……” 宋十八叹一口气,说:“那些事……你大概不会信吧。” 他讲了挺多事情,越听幸谦越胆战心惊,他看了湛勉一眼,见对方也是这样的神色。 宋十八说,七十年前,玉英尊者的妻子被人害死,杀人夺宝。玉英因此想要炼制天下奇毒,用以报仇。 疯狂的想法一打开就不断涌现,阴毒的一些东西像是骤然爆发,井喷而出。 而□□骨仙风、悬壶济世的人,心里染满仇恨,也就变成了另一个极端。 玉英尊者只用三个月时间就炼制出九十九种毒方,最后又突发一个“奇思妙想”。 把人练成一个毒人,不可动,不可语,不生不死,一夜疯魔,遇人便杀,一但与人相碰,就让别人也中毒,溃烂流脓,变成一摊恶心的怪物。 他很为这个想法得意,乃至于半夜会大笑出声,乃至于他盯上了身边的扫地小童,打算实践一下。 实在可怕,实在疯狂,实在荒唐。 那是个半晌午,院子里飘着刚煮的黄粱饭的香气,常师兄正陪着宋十八侍弄玉英种的各类药草,玉英身边的近侍突然过来,叫宋十八进去一趟。 其实玉英已经盯了他们挺久,常师兄观察着近侍眼中的阴毒神色。 宋十八单纯傻白甜,一听尊者叫自己,忙不迭的高兴,把手在裤管上擦了又擦,好像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像个傻乎乎的冤大头。 常师兄则皱着眉头,伸手拦住他,对近侍说:“他毛手毛脚的,现在还有事做,尊者那里要帮什么忙,我去吧。” 宋十八有些许不开心的,还以为师兄就爱表现。但他和师兄关系那么好,于是他没说什么。 常师兄跟着近侍进了里屋,去面见了玉英尊者。 后来常师兄再也没有出来过,宋十八心底渐渐升上一些不好的预感。 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常师兄传来的信,笔迹杂乱潦草,像是匆忙之中涂抹,着急着送出来。 信上只说叫他快逃,说玉英是个疯子,说要小心。 宋十八很担心他师兄,但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夜从门派里逃走。 出来之后,他在街上拉过车,替人赶过羊,耍过杂技,最后做了包打听一行。 他那些年只探听到一些没用的消息,要么就是听说玉英身边哪个小童好几日没有出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数年没有师兄的消息,他愧疚地想,是我害死了师兄。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后来终于在平江撞见了一回常师兄。 那年发大水,死了不少人,一时间平江城里鬼怪横行。 他在大坝边上的腐尸堆里见到了常师兄。 师兄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全身流着脓,流着血,混成一团不知道什么颜色,散发着腐烂恶心的臭气,让人一看都反胃。 但他还是扑过去,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大概常师兄也不愿叫他见到那幅样子,趁着当时他一愣神,就逃走了。 自此,经年日久,再未相见。 至今七十年,宋十八已经八十多岁。 大概是听得太过投入,等到宋十八说完,幸谦眼眶都是发红的。 “宋前辈。”幸谦拍了拍宋十八的肩膀,“今日一定能再见的,届时若能知道常前辈为何对高家怨气浓重,解决了这一桩,你们故人可以好好团聚叙旧。” 那位鬼兄既然是被语音房炼制成的药人,要恨也是恨玉英,又为何会对高家怨气深重?他说高家利欲熏心,又是高家众人对他做过什么? 再往深处说,这件事也疑云重重。常师兄为何变成那样都要滞留人间数十载,既然当初宋十八见到的成了药人后的常师兄还是心性如常的,现在有为什么突然发狂? 行至江畔,正是傍晚时分。 江边正摆着一个卖灯的小摊子,一个老汉坐在摊后吆喝,他左手边摆着各式各样的提灯,右手边则是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拥挤着一式的河灯。 幸谦到摊前,问老汉:“老伯,这河灯怎么卖的?” 买了一盏给宋十八,他待会儿便能放了河灯,试试能否招来他常师兄。 湛勉在一旁也掏出荷包:“老伯,帮我也拿一盏吧。” 老汉的摊子本来客人寥落,只有稀拉几个过路的人偶尔来买一盏兔子灯。一下子卖出两盏河灯,老汉高兴得很,一边挑灯一边絮絮叨叨:“啊呀,我这灯很好,都是今年的新货,过了七月十五便没多少人问津了!好眼光啊,着灯飘出去寄给亲人,那时正好!” 幸谦奇怪湛勉干嘛要一盏,忽然想起门派中有时有弟子窃窃私语的,湛师兄四岁时丧母,多少年来,年年一到他母亲忌日,必然到祖宗祠跪牌位三天,到他母亲冢前磕头敬香,没有一年落下。 湛勉大概是看到了幸谦开始奇怪的表情,于是解释了一句:“送给我娘的。她魂魄已经不在了,不能来。不过,既然碰上了,就顺道送一盏给她。” “魂魄怎么会不在了?”幸谦问道,“是转生去了?” 有些修士因为思念亲人,不会立刻去转生。何况像湛勉母亲这样,孩子还小的。 就算是转生去了,也不该说是“不在了”。 湛勉呼出一口气,接过老伯递过来的灯:“她走的时候……魂魄碎掉了,连转世都不能。” 幸谦陡然一惊,抬头看向湛勉,见他仍是那样冷冰冰的面容,但幸谦敏锐的感受到了,他在难过。 大概类似湛勉这种人都是很长情的,幸谦想,这种人不爱说话,有点什么就喜欢在心里过上好多遍,一点微弱的感情都能让他们放大许多倍。 他抱歉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21、夜灯寄 湛勉倒也就是随口一提,没怪幸谦的意思。 他摆弄着手上的河灯,一边像是不经意闲聊似得,跟老汉攀谈:“老伯,离着河边二里地那高家米行,是什么时候开的?” 老汉是本地人,这些东西都熟,于是说道:“高家十年前发迹的。那几年平江发大水,本地人都逃难到外地,成了流民。” “听说高家那对夫妇当时也逃出去了,很穷的。等水灾过去了回来时,连口饭都吃不起。” “后来他们家突然就有钱了似得,跟别的镇拉米,开了米行。那时候刚遭灾,粮食有价无市啊。高家一下子就发家了,整个平江数他们最富。” 幸谦听到这就微微皱眉,既然原本穷得要死,为什么又一夜之间有钱开米行? “我听人说,他们家逃难路上有机遇,撞上了白无常,见白无常能发财。”老汉微微将身体前倾,说得神神秘秘的。 幸谦是绝对的无神论者。修界虽净是踩着剑飞天入地的,但是真的没有白无常,什么见者发财,那更是无稽之谈。 “那听起来倒是蛮传奇的。”幸谦答一句,低头细细思索。 高家突然发迹,说不准与常师兄如今死咬高家不放的原因脱不了干系。 幸谦叹了口气。 多数时候,修士们出来除鬼除妖,都能碰上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说不准除完鬼还要伤心好一阵子,劳身又劳心。 放灯还要等夜幕完全降临。幸谦和湛勉同卖灯的老伯东拉西扯,闲话家常,不去打扰河边的宋十八。 湛勉倒是细细观察了一番老伯的河灯,见样式很多,有几盏做得又圆又光亮的,老伯说那个灯是做的天上星辰。 七十年岁月经过,宋十八面容虽然没老得颤颤巍巍,但实际确实有八十余岁,他剩余的年岁不多了。 大概这一次再抓不到机会,他大概就和师兄走散一生了。 他出身不好,天赋不高,少年时受人白眼,没几个人看得起他。 年轻的时候总是满怀希望,期盼着将来一剑封仙,一战成名,能有所建树,也能名动天下,能被人用羡慕且敬重的目光看着,被人称作仙首。 后来发生太多事情,他浪迹天下多年,做个小小的包打听,磨平了棱角,学会了圆滑,唯独还挂念着的,只有少时这一桩事。 宋十八呼出一口气,紧盯着渐渐隐没光芒的太阳。 * 要招魂的,自然要看好时辰。湛勉只是放灯寄思,就没必要掐着点。见夜已降临,幸谦就陪着湛勉去了河边。 此时秋夜还不太冷,平江气候很不错,夜里江边也有不少游人。 幸谦拉着湛勉找了一处相对安静些的地方,结果方才下到岸边,定睛一瞧,河畔正蹲着个黑衣人。 那人大概听见了他们俩没有遮掩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却是个幸谦认得的人。 是老祖元溟。 此时合该去打招呼的,于是他俩一齐走上去拜见了老祖。 元溟很没有架子,早就叫他们快别拜了。 幸谦往元溟身后的河面上瞄了两眼,见那里水面上飘着一盏河灯,摇摇晃晃地渐渐随着水流远去,忽明忽灭。 “师祖今日也来放河灯?”幸谦好奇道。 元溟笑吟吟地:“是啊,马上中秋节了,来给玄牝放盏灯,缅怀一下。” “我年年都来的,中秋夜要出去应酬宴会,我便趁早来的。” 老祖逢年过节都得被各门各派邀请出去,年年忙得连轴转,自然只能抽个节前的空闲了。 “那家伙可会挑刺了,要不给他放个灯,回头准要托梦骂我。”元溟开玩笑道。 把自己毕生心血教给幸谦的玄牝尊者,跟元溟尊者是一对。 当年俩人相识相爱以后,一路把玄元派和剑府并为一家,且发展壮大,是修界公认的一对佳偶。 虽然是一对断袖,但并不妨碍佳话永流传。 幸谦早先就听过老祖和玄牝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真的假的都有,此时听见元溟自己打趣,还有点好笑。 可是转念一想,元溟也是自嘲,玄牝尊者驾鹤十年,老祖依旧年年念着他,哪里是那么淡然的? 人是会一边笑意重重,一边心痛的。 幸谦直觉元溟应该是同湛勉一样的那种人,长情,只是活的久了,比湛勉多了一点淡泊而已。 他想到这,便不再说这个了。 不过元溟也不知道是最近四年玄牝太过,亦或者是真的对幸谦太过亲切了,自己主动同幸谦聊:“说起来嘛,玄牝那家伙早年在这里待过一段日子,还在这里救了一只什么鬼。” 幸谦直觉有什么不对:“玄牝尊者当年……?” 元溟说道:“他当年来这里遇上一只鬼,魂魄受损,不能投生。他天天跑去找那只鬼,想法子帮他修复魂魄,我还为这这个狠狠吃了一番飞醋。” 元溟说起玄牝的时候,即使听来像是埋怨的话,也带着亲昵感,他是个提起玄牝尊者就软乎的人。 根本看不出管理玄元二山时那雷厉风行的作风。 幸谦想道。 “哎,说起来……”元溟调转话头,“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 幸谦简单把事件经过同元溟讲了讲,元溟点点头:“倒是一桩不平事啊……” 正感叹着,他看了湛勉手中的河灯一眼,眸光温柔几分,对湛勉道:“给你娘的?” 湛勉点头。 “好孩子——”元溟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你娘也念着你的。” 聊过几句,元溟说还有事情要忙,直接御剑走了。 幸谦蹲在湛勉身边,看着他把河灯点燃,轻轻放在河面。 八月的风吹人不冷,但吹动河水。河灯乘着河水飘摇过阴阳,或许将会去到一个活着的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逝去的人正站在那里的河岸,等着这份相思到来。 黄昏渐过,游人贩夫都挑起了灯,岸边灯火通明。江水反射出的光却昏黄,映在湛勉俊俏的脸上,让他的轮廓也显得柔和了些。 他怔怔盯着那盏愈来愈远,小得快成一个点的河灯。 幸谦看着他,只觉得师兄好像有些落寞似得,很想安慰他,但是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又觉得这样的场合似乎不该说话,打扰了这样的静谧。 他于是把手揽着湛勉的肩膀,毕竟肢体语言可以表达一切口头言语上的情感缺失。 湛勉回头,一双眼睛看向幸谦的时候,闪着不明的神色。 “怎么了?”湛勉半天才问道。 幸谦拍了拍湛勉的肩膀,斟酌了一下语言:“师兄,你别难过。夫人离开了,我们都还陪在你身边。” 湛勉:“……” 他是真没指望过这货开窍,但是这样哥们儿跟你好似得揽上自己的肩膀,还一脸无辜地说着陪在自己身边这样的话。 真是…… 湛勉突然很想拍开幸谦的手,但终究他舍不得,于是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边天色已经彻底暗沉,时辰到了。 宋十八冲着幸谦和湛勉挥挥手。 他俩到宋十八身边去之后,宋十八就俯下身来,把河灯燃起来。 “常师兄……”他蹲下身子来,小心翼翼地把灯送到水面,“七十年未曾再见,算是师弟求你,来看看我吧。” 他满怀着希望把灯放出去,期盼着待会儿能在河岸边,看见一个或者他已经并不识得面貌,但却向他走来的人,张口一说话,虽然历经七十年雨雪,依旧有着当年人的样子。 他太激动、太兴奋,又害怕常师兄不愿意来相见,十分紧张,乃至于手都在微微发抖。 注视着水面约一刻钟,河灯都顺流而去很远,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什么类似的鬼,出现在他面前。 什么都没有。 又一刻钟过去,风吹得宋十八有些冷,他拢了拢衣领,搓着手哈了口气,还是什么都没有。 宋十八急得有些想哭,但毕竟他是个上了年岁的人,只是眼圈红着,脸皱巴着。 “他……他不愿意见我吧……” “或许只是河灯去得太慢,他又没等着,一定是还不知道。”幸谦安慰他,“他当年那样护着你,不会不愿意来见你的。” 湛勉一向言语不多,惜字如金得很,此时也接着幸谦的话头,安慰了宋十八一番:“我们再等等就是了,一会儿说不准就来了。” 宋十八蹲下又复站起,大概是幸谦他们劝得起了效,宋十八下定了决心,他握紧了拳头:“师兄,就算你今日不来,我也赖在这里,我死等着。” “我今年八十多岁了。”宋十八对着水面喃喃道:“我天资不好,当年修行也没修出什么来。” “我寿数大概快到头了。”他说 “你再不来,等我做鬼的时候,再去找你叙话吗?” 宋十八话音刚落,原本微波暗动的水面骤然波澜乍起,好像有什么东西迎声而来似得。 哗一声,江岸边上爬出一个人来,身体蜷缩佝偻,皮肤化脓,满头满脸的疙瘩和疮疤,头脚生疮,看起来又可怕又恶心。 那个人爬上来,抬起头,双目眦裂,眼皮翻得老高,露出眼珠子,仿佛是弹出了眼眶似得,就那样散乱地挂在眼眶上。 宋十八今年八十余岁的人了,多少年没哭过,却在此刻,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 22、相见难 鬼怪相貌恶心极了,但他走到离宋十八几步路远的地方时停住,神色甚至有些迷茫。 大概是时间真的间隔太久,彼此浓烈的那些情绪都在岁月里湮灭,再见面时,就只觉得心口空荡荡的了。 宋十八紧盯着他,半天才涩声问道:“师兄……这些年到底怎么了?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就在平江,却不肯来见见我?为什么……” 他想说的太多,想问的也太多,可惜到了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了。 幸谦拉着湛勉站得稍远一些,屏息静气,怕万一宋十八他师兄嗅见他们的气息,再一下子发狂。 “我……”常师兄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来,沉默良久,“那年被玉英暗害,就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我哪里敢见人,我……” 他脸上其实五官都好像扭曲,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来:“我其实去看过你的,那几年身上这些脓血伤疤好一些的时候,我披着斗篷去见过你。” 宋十八一怔:“我——我不知道——” “哪里会让你知晓?”常师兄本来抬起手,想像少年时候,揉一把宋十八的头发,忽然发现,原来师弟发间已经满是斑白。 他于是又有点落寞地把手放下了。 “师兄,我带你走吧。”宋十八深吸一口气,“别再自己躲着了。我们剩下的日子,都没多久了” 幸谦在一边听着,也有些唏嘘。 他当初只当街上的山羊胡子有点江湖气,没想到越往深里查,越见别人悲喜一生。 他们一生中全是磨难。 尽管如此,但这样的手足情谊,实在叫人感动啊。 幸谦偏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湛勉,心道,我身边也是有这么一个好师兄的。 “就算成了鬼……”宋十八叹口气,慢慢道,“师兄,你当年曾经说,要做个妙手回春的医修。” 常师兄明锐地捕捉到了宋十八的弦外之音:“什么?你是想说姓高家……” “师兄!”宋十八道,“他们过去怎么害你,你说出来,我去帮你报仇!你什么都不讲,厉鬼索命找上高家,如非血海深仇,你可想想那是好多条人命啊!” 常师兄面色骤然变了,他当初被伏鬼阵抓住时就一阵一阵疯疯癫癫,宋十八不知道哪句话触了他的逆鳞,他枯瘦的手掌掐上宋十八脖颈,骤然使劲,宋十八脸色开始发青。 “我什么都不会讲。”常师兄咬着牙,“我跟谁都不会讲。” 异变陡生,湛勉立刻出剑,幸谦随即跟着他闪身到他身后。 本来幸谦觉得这必是一场苦战,警惕心很强,紧盯着宋十八和他师兄。谁知道湛勉只是刚刚一剑敲在宋十八师兄身上,他突然一下子晕过去了。 宋十八立刻搂住他师兄。 “他为什么会突然暴怒……”宋十八还很害怕的样子,发着抖。 湛勉冷着脸蹲下查看了一下昏死过去的常师兄,抬头对宋十八道:“你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宋十八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才问道:“哎?怎么?” 湛勉睫毛遮住眼底神色,声线依旧平稳清冷:“他同高家有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说出口。咱们还得找个地方,好好问一问。” “而且……”湛勉顿了顿,说道,“他魂魄不稳,正在渐渐散失。他魂魄本来已经养好了,应该可以可以转生。再不转生的话,新的创口根本无法愈合,只会全消失掉。” 宋十八听得吓了一跳,怔怔然问:“魂飞魄散?” 湛勉点头。 幸谦听见湛勉的结论,垂下眼眸,深思着什么。 宋十八也乱了,于是拉着幸谦和湛勉,拐了两条街,到了一间小瓦房。 他推开门,室内还挺整洁。 “这是我的住处。”宋十八一边说着,一边把还昏死着的常师兄放在床上,“等师兄醒了……” 幸谦叹了口气,把门带上:“宋前辈,你年纪大了,也忙活了这么久,快休息会儿吧。这里我和师兄帮你看着。” 宋十八看看床上常师兄,半晌点头道:“我就在床底下坐着歇一会儿。麻烦你们啦。” 幸谦摇头,叫他不要客气。 宋十八很快睡熟了。 幸谦扫视屋内几眼,拉过屋子里一把旧椅子,拿袖子荡了荡灰尘,坐下了,又拉来一个椅子,递给湛勉:“师兄,你也坐着吧。” 湛勉没坐下。 忙活了一夜,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湛勉于是俯身问幸谦道:“今夜已经迟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买来。” 幸谦双手搭在下巴上,思考着什么,于是随口答道:“什么都行,劳烦师兄了。” 湛勉轻手轻脚推开门出去了,预备给他们几个买点夜宵填饱肚子。顺便再给还在高家守门的喻环传个信,告知她不必再十二分警惕着常师兄上门酿出血案。 他刚刚掩上门,就听见幸谦的声音道:“他出去了,宋前辈也睡熟了。” “常前辈,你是不是该醒了?” 湛勉于是站在了门外。 * 屋内。 幸谦刚刚说完,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你知道我醒了?” “知道啊。”幸谦说,“我还知道好多别的呢。” “常前辈,你魂魄不稳,一只在散失,创口十分严重,是因为玉英炼制药人时候的折磨吧?” 榻上的人直挺挺坐起来:“嗯?” 幸谦继续道:“既然你魂魄不稳固,又是怎么在人间流连七十年之久,没有魂飞魄散呢?” “有人在帮你,帮你修复魂魄,对吗?”幸谦看向他,打了个响指,“你身上有别人魂魄的气息。” “世上有种禁术,把自己魂魄的一部分割裂出来,把别人受损的魂魄包裹其中,借自己的魂灵温养别人,使别人的魂魄修复完整。”幸谦说道,“常前辈,帮你的人很舍得啊。” 常师兄面无表情,语气也平板支棱:“所以呢?你又是哪里知道这些禁术的?” 幸谦只是笑笑,抬头不语。 他不能语。 毕竟身为穿书的人,幸谦是拿了剧本的。 这段书里倒是没详细写,提到的东西幸谦也没记住多少。 但是后文里,男主为了救后宫中的一个妹子,要帮她温养魂魄,就用了这样的术法,把妹子的魂魄包裹在自己的一缕魂魄之中,每天细细呵护。 这段为了突出男主对自己女人的痴心、爱护,用了好多的篇幅来写,让幸谦都记忆深刻。 “你到底想说什么?”常师兄嗓音很嘶哑,“扯什么乱七八糟的禁术?” “常前辈。”幸谦劝道,“有些事情我全说了,就是揭你的伤疤。你看我都知道不少了,你不如还是把你同高家的恩恩怨怨,细细讲给我?” 说着,幸谦还眨眨眼睛:“你看,只有我一个人听着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常前辈坐在床上半天不说话,一会儿后把头扭开了,一副绝不合作的样子。 幸谦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已知,你和高家有怨,想要报复他们。又已知,高家原本很穷,一夜之间暴富。还已知,你当初被害后魂魄不稳,有人帮你稳固魂魄,用了禁术。求解,你和高家到底有什么冤仇。” 感谢幸谦当年考上了一所非常不错的重点高中,还上了很不错的大学。身为一个合格的理科生,他的逻辑思维还是非常好的。 “禁术用了会凝结一颗魂珠。”幸谦道,“长得还是挺好看的,闪闪发光珍珠也似得。要是被人给当成了宝贝,或者盗走或者偷走,都不奇怪。” “你现在魂魄依旧在散失,说明现在那个法术已经失效了。可是你本来已经修复好了魂魄,却不去投生,而要报复高家,高家人必然触碰了你的逆鳞。这么说来,那个帮你的人给你的魂珠,恐怕是被高家人或偷或骗,弄走了?”幸谦冲着床榻上的常师兄眨眨眼睛。 常前辈依旧黑着脸:“有点小聪明。” 幸谦摆摆手:“一般一般,不行不行。那您还愿意讲讲嘛?” 见他半天不答话,幸谦决定再添一把柴,加一把火,于是说道:“常前辈,再说得多了,可就没意思了。帮你的人,就是玄牝尊者吧?” 床上的人手掌猝然握紧被褥,瞳孔放大。 “我们回去必然得如实上报这些事情的,到时候要是玄牝尊者当年帮一只刀劳鬼养魂,那只鬼如今还犯下一桩大案、血案,玄牝尊者一世英名,恐怕就毁于一旦了。你要是把同高家的恩怨说出来,我们还能找点借口,帮着遮掩一二呢。”幸谦语气依旧很俏皮,但是这话听在常前辈耳朵里,可就扎耳了。 他了却了再见见师弟的愿望,只等着养好魂魄去投生,奔赴他和宋十八的来生。如今依旧流连人间,也就是为了讨回恩人的东西,不愿让恩人的魂魄流落江湖,转徙各地。 他很知恩,怎么可能让玄牝身死之后名誉尽毁? 不过幸谦也就是纯吓唬常前辈的,他自己算是玄牝尊者半个弟子,从他自己出发,他都不愿意让玄牝尊者光风霁月的形象染上什么墨点,怎么可能把这个真的上报? 不过常前辈不知道他和玄牝的关系就是了,必然是会被唬住的。 “您很不信任我们的样子啊,常前辈。”幸谦道,“但愿您看看那边宋前辈吧,他这么多年来,连你一点经历都不知道,坦诚一些吧。” “高家的事情您说出来,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您报仇抱怨,都由你,我们不会干预。”幸谦继续劝道,“告知我,我是帮忙维护玄牝尊者的声誉,还能给你报酬的机会,可你什么都不说,难道要等门派上面的其他长辈来捉拿你,等着被不允辩驳、一掌打散的时候再说吗?” 也可能是人都会有倾诉欲望,而当别人的言语动摇了顾虑时,当别人给了充分的倾诉理由的时候,人都会不由自主开口。 他不想恩人名誉受损,不想散去魂魄,自此与人间告辞。他还更想报仇。当这些筹码都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确实心动了。 须臾,常前辈长出一口气:“十年前的事情了。不过,不是高家人偷,或骗的。” 23、星如雨 “当年尊者用了禁术帮我,我那时魂魄已经快要消散尽了,混混沌沌的,什么都不知道。”常前辈说道,“他救过高家老头子……就是现在高员外高铭远他爹,就把魂珠托付给高铭远他爹看管了。” 那年玄牝把魂珠交给高家老爷子,老爷子郑重地从恩公手里接过那东西,一听说十分重要,立刻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让它失落在别处,绝不可能弄丢了。 后来平江发大水,高家一家人刚刚给高铭远娶了老婆,家里没存多少细软,一家人四处流亡,穷得要死。 没钱抓药,高老爷子病重,临终时把那两颗魂珠交到了儿子儿媳手中,叮嘱他们,要好好看管,等某天有个披黑斗篷,蒙着脸的人来,就可以交给他。 那时他们当年约定好,等常前辈养好魂魄,苏醒过来,去取魂珠时的装扮。 高家夫妇俩忙不迭地,把头点得像捣蒜,答应地勤快,满口说着:“爹,我们晓得了!” 于是高老爷子就这样撒手去了。 高铭远他老婆把魂珠捧在手掌心里,左看看右看看,都怪耀眼的,这东西淡淡散着珠光,一看就是个宝贝。她心里觉得,公公既然有这样一个好东西,为什么不拿出来,卖了抓药看病,给全家人弄些口粮。 傻子似得等着人家来取走它,就算这东西原本不是自己家的,可是那人远在天边,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来,卖掉了那钱就是自家的! 高员外听着老婆喋喋不休的说,也渐渐开始动心了。 于是他们夫妇俩相携上了集市,进了一家珠宝行,问人家这珠子能卖多少。 珠宝行的老先生就是扫了一眼,说成色不错,能卖几个。 几个是几个?高家夫妇看这老先生的态度,心道一定是他不识货,于是把魂珠揣回怀里,带回家,打算明天去另一个城里问问。 常前辈那时候基本都醒着,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这些。 他那天下午就又昏睡过去,等到再次醒来,就天地掉了个个。 高家夫妇不知道哪里搭的线,找到一个大款。玄牝当年托付给高家两颗魂珠,高家夫妇已经把魂珠卖掉卖掉一颗,正打算第二颗再抬一抬价钱,再多赚一些。 卖掉一颗魂珠的钱,已经足够使他们夫妇趴在地上数上一整夜,已经足够他们翻新了房子,雇车雇人去外地进货拉米,不单单自己吃饱了肚子,还有了发家致富的本钱。 常前辈那时恨得牙痒痒,差点气疯了,恨不得冲上去直接杀了他们。 他那时就是鬼,暴戾、狂躁。 可是没用,他那时候魂魄刚刚稳固下来,还要有一段日子才能现形具象,出现在人眼之中。 于是他带上另一颗魂珠,离开时,在高家新修的府宅们上印了个血手印,打算去大海捞针,找另一颗魂珠。 幸谦直觉后面应该又发生了些什么别的:“后来呢?另一颗魂珠又到了哪里?” 常前辈现在魂魄在消散,自然已经从他手上遗落了。 “我带走它之后,碰上了尊者的师傅。” 他离开以后,细细思索,觉得会花这样的大价钱买这种东西的,一定也是玄门中人。 他于是四处游荡着探查,希望能找到的线索。 可是这样太笨,一定是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偶然间,他碰上了玄牝尊者的师傅。 幸谦回忆了一下,他没记错的话,太师祖是七年前过世的,时间也是对的上的。 “尊者当时已经去世,他师傅见到我,也是一阵唏嘘。”常前辈说起来也依旧语气淡淡的,平板似得,不过内容却没那么简单,“他知道这事以后,就说愿意帮我找回来尊者的魂魄。” “我挺高兴。尊者救我的时候,他师尊也帮过忙,我那时候就见过他师尊,也是很好一个人。”他回忆起来时,像是情感都确实了似得,讲得太过平铺直叙,“他说要找另一颗,得先让他看看我手里这颗,熟悉了才能施法去找。” 幸谦直觉不对,问道:“你答应了?” 常前辈点头:“那时候太急,又傻,就答应了。” “那后来呢?”幸谦追问。 “丢了。”常前辈道,“他师傅把另一颗也夺走了,自此我就回来平江,上高家预备着报仇。” “就是因为他们利欲熏心,恬不知耻地拿着别人地东西当做自己的。”常前辈咬着牙,“尊者当年托付给他们东西时,还给了不少银钱细软,到头倒好,那夫妇俩直接把他的魂魄给卖了。” 他话音刚落,地铺上的宋十八哽咽着坐起来:“师兄……你原来,命运这样多舛么……” 幸谦叹了口气,冲常前辈努了努嘴,示意他快想办法止住宋十八那决堤的眼泪吧。 “话都说开,大家坦诚一些多好?”幸谦笑道,“我出去啦,您们二位叙叙旧罢。” 听见幸谦要出来,湛勉闪身躲到了墙壁拐角后。 幸谦背着手把门带上,出来后抬头四处张望一下,见一个人影都没有,于是笑着说:“湛师兄,你的夜宵不知买回来了没有啊?” 于是墙壁后的人慢慢腾腾站出来:“我不是不做君子,专学小人听墙角,只是这些事情确实……” 湛勉也不知道后面该怎么解释,听墙角的又太过没君子风度,于是从耳朵根后一路红到了脸侧。他就把头偏开,咳嗽一声:“走吧,不是说给他们留一点空间吗?咱们去逛逛夜市,顺便吃点东西?” 幸谦欣然答应,两个人拐出小巷子,重回大路上。 灯火绵延,望不到尽头处。灯下是游人,人头攒动。不少小娘子拉着自家相公,十五夜里相携逛街。也有黄发垂髫,相互扶将,不断张望着头顶红光笼罩的一片片灯火。 幸谦这才想起来,明天就到中秋了。 “师兄,咱们去买月饼吧!”他想起一出来是一出,立刻揪了揪湛勉的袖子,说道。 这个动作实在又萌又软,撩的湛勉心里又软乎了几分,黏得像粘牙的糖浆,又甜又软的。 幸谦本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是个爱撒娇的人。只不过长街上实在是热闹又柔情,连幸谦这样自认铁汉子的都软了几分。 湛勉连句不也说不出来:“好。” 平江坊间最红火的糕点铺子是陶家老字号,打月饼的手艺也很不错,月团做得很精致,好吃又好看,一向是供不应求的。 说去就去,幸谦拉着湛勉往一处人满为患的铺子那边走。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平江城人多富,大多数人都很舍得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陶家老字号门前正排着长龙。 想吃有名的美味,就得舍得下本。等着就等着。湛勉陪着幸谦排队。 等了半天,长之又长的队伍竟然不见半丝挪动,好像冻住了似得。大概是真的人挤着人,哪里有一些余地。 幸谦站着久了脚累,于是嘴头上抱怨几句:“哎呀,这有名的就是难排,人这么多,等一会儿就脚困。” 说着,他踮起脚,往长龙之首那里望去:“看着还有好远啊,什么时候才能到我啊?” 他身后湛勉说道:“你要是累了,要不……就靠着我吧?” !??? 幸谦蹭一下扭过头,奇怪的看着他:“什么?靠在你怀里?” 湛勉颔首:“你累了啊,自然要靠着个地方好好休息。” 湛师兄鼓着勇气撩了一句,但愿着哪怕他师弟露出一点别样都好,起码还能让他多几分念想。 他就看着他师弟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简直要当啷当啷地响:“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可不合适。我顶天立地一好汉,绝没有当街靠在别人怀里的道理。” 幸谦话头一转:“不过,师兄你等着不累吗?你要是累的话,你可以靠我怀里。” 大家都要有来有往,这样才能过得长久嘛。 幸谦心里如是道。 他刚才真就是突然一下子,脑子里蹦出这样一句话来,于是一不留神就秃噜出来了,好像他潜意识里其实很想看湛勉听到这话时候的样子。 其实应该说没什么原因,没什么来由,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一个起点似得,有什么东西,它就是突然就来。 真是奇怪,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态啊? 湛勉方一听到幸谦这样一句似撩的话,也怔住了。 他低头不语,幸谦便以为是自己这话或许太过了,湛勉或许会觉得这样太轻佻,就不愿意搭话茬了。 可能湛勉跟他说,说要自己靠着他的时候,只是真的怕自己累,给他找个歇的地儿,没别的意思? 哎?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自己觉得是什么别的意思? 他突然迷茫了。 人生在世,有好些东西是幸谦自己想不明白的,偶尔幸谦自己装做个哲学大师,最后也会得出结论:不明白。 幸谦正要转回去,跟着队伍往前走,只觉得腰侧被人环住了。 他身后那个高个子双手圈住他的腰,轻轻靠在他背上:“我确实是有点累了。” 24、小玉团 这个臭不要脸的! 幸谦心里骂道。 让湛勉这一搂,幸谦身上突然过电也似得,心里也砰砰乱跳,忽然一下子连呼吸都乱了。 “唔……那你……”幸谦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那要不你就靠着吧……” 湛勉也没真就赖着幸谦了,趁着机会抱了一下就松开了,看已经渐渐快要排到他们了,他拍拍幸谦的肩,叫他快跟着前面。 排到他们的时候,盘里只剩下孤零零一个玫瑰月饼。 窗口老板看看他们两人的装束,和他们背后背着的剑,不好意思地笑着:“啊呦,这个可抱歉啦,小仙君,就剩下一个啦!” 幸谦掏出钱袋子捏了几颗碎银子出来:“唔……一个就一个吧,要多少钱?” 老板报了数,幸谦一听就咂舌,这也太贵了。 不愧是能享誉江湖、名满天下,能让中秋节前慕名而来买月饼的人络绎不绝的陶家老字号,一个饼就比普通人家卖月饼的十倍还要贵上一些。 玄元二山的月例是不一样的,剑府的弟子月例比起主派的弟子要少很多,出门在外都得勒紧裤腰带生活。即使幸谦师傅是修界十大尊者之一,他都没能过过这样奢侈的生活。 排都排了,那就买吧? 幸谦抖了抖自个的钱袋子,银子倒出来,钱袋子瞬间就瘪下去了。 “呐!”幸谦递给老板的时候,硬是把眼睛别开了,怕再看得紧就更舍不得。 忽然有只温热的手掌按住幸谦,他看见湛勉另一只手把两块元宝递给了陶家老字号的老板。 湛勉低头同他说道:“出门在外,以长长者为先。师兄请你好不好?” 说着,他揉了揉幸谦的头发。 真是……把人当小孩子嘛? 幸谦说什么也不行,反正要来买月饼这事也是自个提的,这么贵的东西,哪里有让师兄破费的道理,非要还钱不可。 但湛勉是说一不二的人,幸谦也没他有力气,掰手腕都掰不动,无奈,只得作罢。 老板把月饼递在湛勉手上,湛勉全数连包装带月饼都给了幸谦:“哝,小师弟的。” 幸谦接过来,把月饼一掰成两半,拿陶家老字号老板给的油纸抱起来大的一块,又塞回去给湛勉:“师兄付的钱,师兄该吃大的一点。” 幸谦自己小鸟胃,吃不多,又确实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吃独食,还特地给了师兄一块大的,以显示自己的手足友爱。 “这块给你。”湛勉又塞回给他,两个人就跟玩你拍一我拍一的小孩儿似得,幼稚死了,“多吃点才能长得高。” 幸谦:“……淦……” 大概从刻名被那个女修一句湛师兄长得高给噎住之后,长得高这三个字成了幸谦的魔咒,这三字一出,他就得败下阵来。 “咳……好叭好叭。”幸谦好歹是接过了,拉着湛勉往长街上走去,“边逛着边聊着,咱们还得说说正事。” 幸谦说道:“既然常前辈的事情都问清楚了,咱们就得劝他早日投生去。” “他魂魄已经散成了那个样子,现在根本修补不起来了,要是不投生去,恐怕没多少日子就消亡了。”幸谦有些苦恼道,“可他现在应有两桩心事,要是不能成,他一定不愿意转生去的。” “哦?”湛勉道,“哪两件?” 幸谦苦恼时,不自觉就咬住了下唇,听见湛勉问,掰着指头数道:“呐,宋十八他已经见了,如今好好叙旧,投生之后宋十八很快能找到他,这一件不成问题。重要的是,第一桩嘛,他想找回玄牝尊者的魂魄,免得恩公魂魄流落四方。第二桩,他执着于报复高家,想要他们以命相偿。” “我们来除鬼不就是为的这第二桩?”幸谦说道,“这要怎么办?让他杀吗?” 湛勉摇头:“他不会杀。” 幸谦疑惑:“怎么?前几年间高家已经死了数人,他怎么不会杀?” “每到这时候,他应该发狂很严重的。”湛勉说,“要是魂珠找回来了,他不一定就会真的狠到那个地步,毕竟你也听宋十八说了,他当初医者仁心,没有可能杀人。” “况且。”湛勉顿了顿,卖了个关子。 幸谦正听的入神,于是立刻问道:“况且什么?” “为何之前死了高家幺子,死了高家家仆,常前辈却偏偏没动那夫妇俩一下呢?你想过没有?”湛勉反问道。 幸谦摇头:“这有什么玄秘的?” “人很怕未知,也很怕恐惧感的。”湛勉说道,“疑云密布,家宅不宁,老来丧子,孤家寡人,才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 “至于说被鬼找上门弄死了,看起来听起来好像是可怕极了,可要是真经历起来,不就是被鬼一下子吓死过去,或者一抹脖子的事情吗?” 幸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起来是挺可怕的,好像比鬼来杀了自个更可怕。” “知道会死,不知道死期。知道会死,不知道被和人所杀,因何事被杀。”湛勉的语气有些沉重,“等待和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都太不好,常前辈这是要狠狠折磨高家夫妇一番呢。” 湛勉又提道:“这件事情暂时不需要多虑,可是还有一件,那两颗魂珠该怎么办?” 这么多年过去,还从来没有过玄牝尊者魂珠的消息流传出来,就算要找也没有方向,去哪里解决这一桩呢? “我倒是有那么个办法。”幸谦说道,“不过稍稍有些危险,而且可能成功不了,还会再激怒常前辈,不知道能不能试一试?” 湛勉道:“哦?什么办法?” “玄牝尊者把他的剑招心诀悉数传给我了。”幸谦说道,“我现在气息跟玄牝尊者十分类似,如果我挑自己的几缕魂魄,弄成魂珠拿给常前辈,也许能了却他这一桩心愿。” “常前辈不能再等,我们却还有很多的时间。”幸谦逐字逐句道,“等他好生去转世了,我们再在修界之中好生寻找着,免得真的让玄牝尊者的魂魄散失人间。” 湛勉却皱眉,指节摩挲着下巴,半天不语。 幸谦扯了扯湛勉的衣袖:“为今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了,难不成真的看着常前辈魂飞魄散,消散于人世间,自此再无这个人一丝一毫的痕迹吗?” “你怎么不想一想,你要抽出自己的两缕魂魄,还不一定能够成功哄住他。”湛勉呵斥幸谦道,“你能不能考虑一下自己?这么做对你来说很危险你自己不清楚吗?万一你的魂魄遗失了呢?万一你抽取魂魄的时候出了问题呢?万一常前辈发现了呢?” 湛勉很少这样疾言厉色过,也很少这样说一大段的话,他一下子这么急,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那么着急想要消退幸谦的想法。 一时间,幸谦看着这样的他,愣了神。 25、有魂归 不过湛勉最后也没能拗得过幸谦。 毕竟当下只有这么一个办法能让常前辈安安心心投生去,也仅有这么一个法子,能了却长达七十年的恩恩怨怨。 他们往平江近郊五里的一片杨树林里去了。 幸谦对禁术稍有了解,但知晓的也不多,跟着湛勉两人讨论研究很久,才敢真的动手开始施法抽魂。 所谓禁术,自然使用时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对施术者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即便是施术顺利的情况下,使用过程中,施术人所承担的苦痛,也不可想象。 抽取魂魄的过程很痛苦,像是生生剖开颅骨,取出脑中的东西似得感觉。幸谦取魂魄时紧紧咬着牙,生生地把指节攥得发白。 湛勉怕他疼得太厉害,手攥紧,反而最后伤了自己的手,于是掰开他僵硬的手指,自己紧紧握住了幸谦的手:“再撑一会儿就好啦……忍一忍……” 幸谦剧痛中抽空点头。 湛勉在一旁就是个护法防止施法过程中出差错的,整个施法过程他插不上手,幸谦即便再不适,他也没法帮他。 看着幸谦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的样子,湛勉有些心疼,可是在旁边护法的又不能打扰到幸谦。湛勉生怕自己再分了幸谦的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就这样静静地陪在幸谦身边。 接近两个多时辰的时间,到了天色蒙蒙亮起时,幸谦才终于施法结束,面前悬浮着两颗散发着荧光的魂珠。 幸谦收了法力,伸手把那两颗魂珠攥在掌心,随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唔……真是困死了。” 说着,幸谦从兜里掏出个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把魂珠塞了进去。 这荷包还是他方才夜市上随手挑的一个,也没在乎过绣的花样,幸谦就是觉得结实,色彩也好看,于是就买下了,预备着装魂珠用的。 湛勉知晓幸谦一夜间强打着打着精神,又是同常前辈问出当年事情,又是抽取魂魄凝成魂珠的,忙活一夜几乎快要脱力,于是臂膀把幸谦搀住,揽在怀里,使幸谦整个人的着力点都在他身上了。 “师兄……”幸谦确实困倦疲乏了,连说话都软绵绵的,“唔……你不用这么扶着我啦,我还好,真的。” 湛勉是个该温柔时温柔,该强硬是强硬的人,半点也不管幸谦说了什么,把人箍在怀中,一路扶出树林。 幸谦消耗太多,这段时日又没怎么休息,不是半夜抓鬼,就是半夜跑出来抽魂,整个人都快累瘫了。靠在湛勉怀里,他倦意不断袭来,马上就要侵袭他的全部意志。 湛勉怀里很暖,幸谦想。 湛勉一路搀扶着幸谦时也很注意,使力也很轻巧,一路行走的步伐也很符合幸谦此时的体力状况。 大概是这样太细心的侍应,让幸谦压根就失去了全部的戒备,此刻实在是安心极了,他终于抵挡不住袭来的困意,头一歪,睡过去了。 湛勉感觉到手里重量沉了一点时,不由得无奈地看幸谦一眼。 这小子也不考虑一下实际情况,他在这里睡过去了,叫他师兄怎么把他这么大一个人给运回去? 背的还是抱的? 真是要命…… 湛勉踌躇不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要是今日只是两个普通师兄弟,或背着或抱着或扛着,要么就是扔下地上拖着前进也不是不可以,可那是幸谦。 是他喜欢的人。 背起来看不见他,只是手里有重量,湛勉不喜欢;抱起来又觉得太唐突,万一幸谦醒过来,四目相对时,幸谦眨巴眨巴大眼睛,发现自己呈公主抱姿势躺在师兄怀里,百分百的尴尬;扛起来太粗野,看着像是山中大王出来抢走一个小媳妇儿,笑嘻嘻地带上山寨成亲;拖回去更不可能,湛勉自个就不答应,他那么喜欢,那么在乎的一个人,哪能这样草率待之? 再犹豫一会儿天都该亮了。 湛勉想了想,觉得还是抱起来比较合适,大不了就是幸谦醒过来后有点尴尬,反正就是师兄关心他,把他抱过去的,这又有什么? 反正那个呆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 反正会食髓知味,心脏怦怦跳动个不停的也是自己而已。 湛勉把幸谦打横抱起来,怕黎明时候,风还有些冷,又把外衣给幸谦披上,省的幸谦回头再有个风寒感冒还是什么的。 回到宋十八屋子里的时候,宋十八和常前辈情绪都已经平稳了下来。 湛勉抱着幸谦到门口时,宋十八正在台阶上坐着,看见他们二人的姿态,还愣了好久,才迎上来道:“呀,湛小友回来了!” 他一面帮湛勉开门,一面颇为激动地同湛勉道:“师兄说了,想要明日你们带他去高家一趟。他想去问问高家夫妇,当年他们手上那一颗魂珠,究竟是卖到了哪里去了。想着办法,看看能不能查到魂珠的踪迹。” “师兄他只余下两桩心愿,了却执念,他就舍下一切,转生去啦。” 湛勉一听宋十八的话,就知道夜间出去逛街时,幸谦所分析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正切中要害。 “那两桩心愿?”湛勉把幸谦放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揣着明白装糊涂道。 深秋的清晨略微有些冷,宋十八搓了搓手,哈了口气,说:“一桩就是想要找回魂珠,这是师兄后来最大的执念了。另一桩嘛,他恨高家夫妇,他说,想找他们,讨个公道。” 见湛勉脸上没甚的表情,宋十八还以为湛勉是对此多有不同意的想法,于是又立刻急急补道:“他说了,这次不要高家人的性命。他到底当年是医修的,如今平定下来,不想杀人的。” 湛勉当着宋十八的面,解开幸谦衣襟上的一个盘扣,从幸谦怀里取出一个荷包来。 “魂珠我们找到了。”湛勉道。 宋十八猝然睁大眼睛,震惊道:“什么?!这么快!你们哪里碰上的!?难不成上夜市上晃悠一圈,还能碰到这个不成?” 26、绿林劫 宋十八喊得太过大声,把幸谦吵醒了。 幸谦醒来见回到了宋十八院落里,也知道是湛勉送他回来的。只不过不知道是哪种办法,幸谦也没多加揣测,寻思估计也就是连拖带拽,把他给弄回来的。 借口还是要找的,幸谦当时相出这个法子的时候便想过了,就说当年有一个修习魂魄邪术的修士正好撞见那两颗魂珠,见它是宝贝,就收了回去。 后来,邪修偶然被幸谦的师傅撞见,幸谦师傅抽完邪修一顿,发现了他身上的魂珠,觉察出是门派里玄牝尊者的。直到近日,幸谦师傅知道了这些事情,就把魂珠送来给幸谦,要他交到常前辈手中,物归原主。 几人把魂珠交到常前辈手上的时候,幸谦紧盯着常前辈的反应,生怕他发现了,那不是玄牝尊者的魂珠,突然发难。 好在常前辈并没有看出来。 融合出魂珠的时候,幸谦特地用了玄牝尊者传给他的一些法术渲染气息,别人看来,这魂珠赫然就是玄牝的。 他也没有怀疑魂珠找回来的经历,毕竟幸谦师傅是修界十大尊者之一,裳匀尊者的名字,常前辈自然知晓,甚至可以说如雷贯耳,他当然不会怀疑。 刚刚交完,正要说前去高家,解决这最后一桩,当年卖魂珠的恩怨时,湛勉忽然收到了一封来信。 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掌心,湛勉拆开鸽子腿上的信筒,展开里面的信纸。 他沉默地一目三行把信纸上的内容看完,然后眉心就忽然拧了起来。 “怎么了?”幸谦看见湛勉的神态,于是问道。 湛勉把信纸递给他:“喻师妹来信,说,高家夫妇跑了。” 幸谦立刻揭过信纸,见确实是喻环的笔迹,只写了短短几行,说高家夫妇今夜连夜带人收拾东西,领着一家老小乘车跑了出去,还故意让家仆扮鬼,把她引开了。 “高家人什么都知道。”湛勉冷笑一声,“马上就是中秋夜,他们急了,既然没有听到我们捉鬼的消息,于是就自己跑了。” “师兄?”幸谦看向他,想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宋十八一听湛勉和幸谦的对话,知道高家人连夜跑了,也傻眼了,“这要怎么办嘛?师兄他……” 常前辈就站在旁边,一言也不发,但幸谦观察着他的神色,觉得他似乎有些委屈。 如果不能替他了却一桩意难平,恐怕自己此生也会遗憾的吧? “我们去追。”幸谦说道,“我当时在高家烧过显影符,符灰粘在过高家人身上,现在寻着显影符的气息去找,一定还是能找到的。” 湛勉于是先是迅速捏了个传讯法术,给喻环递话过去,叫她使个追踪术,先追着高家夫妇去,他们随后则到。 幸谦一追显影符符灰的方向,正发现在平江城南十里的荒郊野岭上,于是几人一齐追过去。 “幸小友?”路上,宋十八悄悄问幸谦道,“那个……湛小友不是说,待我师兄了却心愿,可以送他重入轮回的嘛?” “那什么……厉鬼超度不是还得请南明寺的和尚嘛?”宋十八说道,“他当时是不是……我记得南明寺的和尚在高家?” 幸谦点头:“南明寺的人只得先在那里落脚,况且嘛,常前辈情况比较特殊。” “他现下怨气执念全都由高家夫妇转卖魂珠而生,高家宅院是他怨气源头。南明寺的老和尚们都瞎讲究,要超度,非得在怨气源头之地超度,说是这样才能消干净怨气。” 幸谦抱歉的看了一眼宋十八:“我们也不是特想让常前辈去高宅内走一趟,只是碍于南明寺那群和尚的要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宋十八点头,道:“也不至于的,这不怪你们。” 往城南御剑十余里,幸谦远远地就望见,山间小路上正停着两辆马车,仆从婢女都围绕左右,为首一对穿金戴银的老夫妇,正蹲在马车最前头。 他们被绳子紧紧实实地绑了起来。 山路上有一群山匪,穿着破粗麻布的衣裳,一人拎着一口大刀,大多肌肉壮硕,块头巨大,还长着络腮胡子,神情凶狠。 幸谦看着这场面不由得生出一个想法来:该不会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这高家夫妇,一直以来视财如命,这么多年下来,挣了这么多银钱,到头来,是被山匪劫了钱财? 山匪们明晃晃的大刀正横在高铭远脖颈之上,他感受到了颈侧的微凉,止不住地,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山匪头子正指挥着手底下的小弟们搬走高家人马车上一箱一箱的银钱,一把一把地抓起高家车里的银票,把车后拉着的米袋和肉食拖出来,他们嘻嘻哈哈地哄抢。 高家夫妇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着,高家小女儿正待在另一辆马车上,许许多多的大男人从她身边搬走车上值钱的东西。不时有些长相狂野、举止粗鄙的山匪趁着搬东西的空挡,在她身上揩两把油,她很气,紧咬着牙,可是什么都不敢说,生怕一出声,这些贼人就要给她一刀。 幸谦他们见此情境,已经隐蔽了气息,藏匿在另一边小丘下。 高家人和常前辈有许多恩恩怨怨,但此时应该由他们自己来清算。就算高家人遭了报应,还是得救他们出来,再说别的。 另一面,喻环也依旧追着符灰来了,正藏在另一边的灌木丛里。 幸谦一眼就看见喻环了,遥遥冲她打了个手势,叫她准备着,待会儿一起攻击。 喻环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宋十八和常前辈都在另一边,也没有任何出手的打算。 毕竟常前辈不在这里趁机直接拧断高家夫妇的脖子,已经算是仁厚了。 山匪头子正大声哈哈笑着,为劫了这么多东西高兴着,一脚踹了踹地上趴着的高铭远高家主:“老头,这是拉着全家老小打算去哪呀?家里全部细软都在这路了?” 高铭远忙不迭磕头:“都在这了,大王!我是带着妻子女儿到江夏那边去,半生积蓄全都在这里,就求大王您,饶我们贱命一条吧!” 常前辈遥遥听着,嗤笑一声:“呵,告饶倒是挺溜的,老东西果然厉害,什么时候都能放的下尊严。” 幸谦也不大喜欢这种低声下气的做派,不过他也没有嘲讽高铭远的心思。 幸谦正施法凝结出一把长弓来,手中捏了个诀,化出三支箭矢来,搭上长弓。 另一边喻环手中,也凝出一把黑色玄弓,箭头正对着山匪头子。 幸谦微微侧头,嘱咐身边湛勉道:“师兄,带会儿我和师妹制住那些山匪,你去把高家人带过来,成么?” 这哪里能有不成的道理? 湛勉出手,自然不用幸谦多费心的。 幸谦一打手势,喻环手中长箭立刻破空而出,幸谦弦上剑羽也随之而出,两支箭,一左一右,正射在山匪头子左右两个肩膀上,分分毫没有偏差。 许多土匪立刻扔下了刚扛下来的金银财宝,戒备起来。 三人闪身出去,普通人岂能抵挡修士的身法?一会儿就都被湛勉反手绑起来,扔到一边排排坐去了。 把高家人带出来时,他们都还哭哭啼啼的,一抽一噎。 高铭远赶紧关照着身边的家仆去收拾财物,一边虚情假意地说着一些套话,感谢之类的。 高家小女儿看见常前辈那副可怕的样子时,登时就开始气短:“娘!娘啊!那个就是那只鬼,就是我撞见的那只!!!” 高夫人发丝散乱,整个人蓬头垢面的,全然不像他们第一次见时那副雍容华贵的样子。她逮住幸谦他们,就大吼着质问道:“我们请你们来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么多天没抓到那个鬼东西,现在还跟着他一处跑!!!” 高夫人几乎双目眦裂:“我可怜的儿子尸骨未寒!原来你们这些什么狗屁修仙的,跟这种鬼东西都是一伙的?!” 她恨恨紧扯着幸谦的衣领,仿佛下一秒就要一巴掌扇在幸谦脸上。 湛勉冷着脸,把高夫人拍开了。 喻环在一边悄声道:“你们那天大清早走了以后,高家的人都人心惶惶的,大概都是看咱们年轻,也并不信任。再说,南明寺的静安大师他们刚刚到平江,下榻在高家,就是素斋吃喝也要钱的,他们身为委托主出钱,一天没见你们人,就硬觉得是被骗了。” “那夜的时候,见你们半晌没回来,高家人就非得说,莫不是你们卷着委托费用跑掉了,我好说歹说,跟他们讲,我还在那,哪里能跑了?他们就是不听,还同我差点起了冲突。那夜,高夫人和高家主就收拾了细软预备着要走。” “我当时守着院子,他们拍派了两个男家仆,把从前都已经死了的那些家人的旧物都拿出来,藏在身上,沾得一身鬼气,然后扮鬼把我给引开了。” 幸谦听完,实在想翻个白眼,可惜面上不能流露出来,毕竟礼貌还是该要的。 “喂,那边那几个!”幸谦冲着另一边正在收拾细软的几个家仆招招手,招呼他们过来,把手里刚收集来的,山匪的绳子递给他们:“哝,小兄弟帮个忙,把家主大人和夫人,都给绑起来。” 高铭远和高夫人都投来了愤然的目光,但没什么用,毕竟有仙法制着他们。 高家的家仆很会看眼色,知道眼下得罪不起幸谦和湛勉,于是手脚麻利地把旧主给绑起来了。 “先回去您二位府邸了,咱们再聊聊?”幸谦说道,“您二位最好想想十年前干了什么,做过什么,免得一会儿对质的时候,说不清楚。” 27-30 第27章 能饮一杯无 爱意滚烫,不醉不休…… 回到高家时, 幸谦进门就看见了静安大师领着一帮南明寺的弟子在做早课了。 他们把高家人带进大堂内,幸谦站在了一边,给常前辈空开了地方。 常前辈多年前离开时, 在高家门上按了个血手印, 年年如期来杀一人,祭那被宁丢的魂魄,到现在为止, 他再看见高家的大门,居然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好像能看到血腥似得。 他同高家的人对质当年卖魂珠的事情时,高夫人和高铭远只会反反复复地咬紧了一句:“那东西根本就没有主人, 我们怎么不能处置了?” 常前辈心里头忽然有点凉, 不知道恩公要是知道, 当年他所救之人的儿女, 是这样待他身后之物,不知道该如何想。 他会觉得眼前此刻, 正红着脸粗这脖子同他争论, 喋喋不休的为了几个钱, 把一切都可以丢掉的人,太无趣, 太无聊, 太可笑,太不值得。 而自己已经是个双手沾满血腥的鬼怪,哪里还好意思, 同他们理论什么究竟对谁错?他已经是个身入轮回,都不一定能再做人,说不准下辈子会入畜生道, 这般罪恶的鬼,怎么和高家人争论,谁对谁错? 经年日久,好多事情其实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就比如,玄牝尊者已经死了,就算找回魂珠,也不能物归原主,只是了却他自己的一桩念想而已。 但有一点,他就是要一个公道而已。 * 幸谦从回来起就在心底斗争。 单从情感体验来讲,他站在常前辈这一边。毕竟当年的事情要他看来,他也觉得是高家人的错,何况玄牝尊者算他半个师傅,高家人把玄牝的魂魄卖掉,幸谦也很厌恶。 可是一时贪婪之心,难道就是满门全灭,鲜血横流的罪恶吗? 好像也不是。 幸谦于是也有些迷茫,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万一常前辈要杀了高家人,又该怎么办? 那边常前辈不想再听高家人乱七八糟的辩解,一脚把高铭远踹翻在地上,踩着他的背:“不好意思,我一个恶鬼,不太有耐心。” “当年你们为了利益,把别人的东西出卖了,今天我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南明寺的静安大师在一旁冷眼瞧着,叫人撑开了超度大阵。他一边在大阵上刻画下一行行经文,以免叹气道:“常施主,爱憎太过执念,嗔痴几乎入魔,你逗留在此间,难道就不累吗?七十余年心不死,汲汲于一些恩怨,难道就值得吗?” “哪里能事事都有公道,哪里能事事皆有明了?人生在世,不过就是如此,为别人的过错而耿耿于怀,是给自己平添烦恼。” 常前辈瞟了静安大师一眼 毫不留情:“叶师傅,如今距我们相识,也有十八年过去了,你的执念呢?阿娇姑娘还安好?如今做了哪家新妇,又是谁的妻子?你在这里劝我,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静安大师让他噎了一下,于是不在说话了。 幸谦在一边看着常前辈毫不留情就戳静安大师逆鳞,人都快傻了。 毕竟修界谁都知道,南明寺静安大师俗姓叶,当年在俗家时有一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妻,据说是叫什么阿娇。 据说后来,静安大师收拾行李上路要去去考科举,行至雁荡山时,遇上一个跛脚僧人,同路而行,同船三日后参禅悟道,于是连夜奔上南明寺,抛下了未婚妻。 剩下的事情就是修界的一段异闻了,传说当年静安大师离开故地前去京城科考时,早就和阿娇姑娘圆了房。他去剃了度做了和尚,奈何他未婚妻当时已经有孕,上南明寺去寻他时,被他给轰了下来。 后来阿娇姑娘嫁予了他人作妇,而当年那个小孩儿也不知所踪,究竟是打掉了还是生下来丢了,都不得而知。 照常前辈这话来看,静安大师这桩事情,恐怕还有更多内情呢。 幸谦不由得要感慨,人生在世,许多人都有独一段的故事,讲起来都是令人唏嘘的。 幸谦想起这么一桩事情,于是多看了静安大师两眼。 常前辈冷眼瞧着高铭远:“我不要别的,你冲着北方沧溟山的方向,叩三个头,给他道歉。” “否则,我大不了就是请在座高姓一同随我去地府了。”常前辈冷冷看着高铭远,眼里似有霜雪,冻得高铭远浑身都一哆嗦。 “是,我叩,我叩!” 常前辈还踩着他,高铭远一想那是鬼,一个鬼爪一伸就能挠破他的喉咙的人,他怕死,怕一切一切会损伤自己的事情。屈从对他来说则简单多了,他完全可以低下自己的头颅,这对他而言并没有难度,毕竟这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也是许多年来都常做的事情。 于是高铭远狠狠磕了三个响头,还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样念经一样的重复着,无限地念叨,而到底真正他觉得对得起还是对不起,到底是因为真的愧疚,还是只是装个样子,做个常前辈满意,那大概也只有他自己心底才知道了。 高铭远磕完头,还把他老婆拉过来,叫她也要叩头。 “我……我们都谢了罪了,道了歉了,能不能……能不能……”耳顺之年的男子急急问道。 常前辈松开了压着高铭远的力道,叫他站了起来。 他掉头看向静安大师:“大师,我准备走了,送我一程?” 静安同他是旧识,两人十八年前认识,有些交情。 外头烈日正当空,艳阳高照,像是要把一切鬼气森森的阴暗一扫皆空。 常前辈本来已经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去。高家人此时都呆坐在另一边,接连的变故和惊心动魄让他们都有些懵。 常前辈又走到高铭远面前,掐住了他的脖子,细细端详他一阵,说道:“你五内郁结,阴阳不调,一看就是命短之兆。再有不就便要死了,真是不知道你这样的,却手里要攥着那么些财物做什么。” 说着,他抡起手臂,狠狠甩了高铭远一个巴掌,“啪!”一声清脆亮响,高铭远脸被打得偏过去,一下子肿起老高。 “替你死去的爹打的。”常前辈说,“毕竟他托付给你的东西,你转头就卖掉了。” 不过高铭远高家主和高夫人好像都挺无动于衷,没什么动容的,也没什么羞愧的,他就是伸手揉了揉脸,然后“呸”一口,吐了一口口水。 常前辈踏进超度大阵时,神情轻松了不少。 幸谦旁观了一会儿,只是有点替他憋屈。 觉得常前辈这一生太坎坷,觉得他如何就能得到慰藉,放下恩怨? 他于是问道:“前辈,心满意足了?” 常前辈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幸谦会问这个,于是他说道:“帮我提醒十八一句,记得早点找我的转生,我下辈子可不要这么命运多舛了。” “不过嘛……”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是没机会投生成人的,我毕竟杀了不少人,大概罪孽深重,早就没有资格投成人了吧?” 常前辈冲着他和湛勉挥了挥手:“再见了。” 湛勉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着,此时也同常前辈挥手作了别:“日后转生再见。” 另一边的宋十八抹着眼泪:“师兄……” 常前辈叹了口气,数落宋十八:“多大的人了,哭什么?记得来找我。” 宋十八狠狠点头,捣蒜也似得。 常前辈从怀中掏出那个鸳鸯戏水的荷包,遥遥扔到了幸谦的手上:“哝!这个就给幸小友吧。我要转生去了,这个东西,还是交给你们玄元二山的人保管最好。” 幸谦点头,要常前辈放心,身为玄元剑府弟子,他一定保管好“玄牝尊者”的魂魄。 大概是因为执念了却,常前辈周身阴鸷淡了许多,反而鬼气淡了,还甚至有些人气冒出来。他顺嘴打趣幸谦道:“还是鸳鸯戏水的花纹呢,不知道是哪个姑娘赠你的?” 当然是前一夜在平江城夜市里逛的时候,湛师兄给付钱买的。 幸谦心底小声嘀咕,不自觉瞄了湛勉几眼,发现湛勉一双桃花眼也正看着他,于是视线相撞时,他收回了目光。 午时到,超度大阵阳气最浓了,静安大师领着一帮和尚原地盘坐下,一遍遍齐声诵读经文,阵中的人冲他们又挥了挥手,似乎是笑了,大概又说了什么?但超度大阵的雾气氤氲,遮盖住了常前辈,幸谦他们也就不知道,他走时说了什么了。 一刻钟过去,阵中不人不鬼、头脚生癞的人形已经消失了。 超度大阵的朦胧雾气散去之后,幸谦一下子看不见了常前辈的人影,再看看另一边的宋十八,心里竟然陡生人生变故,世事无常之感,一时间唏嘘不已。 尽管其实并没有过去很久,这些事情都只是刚刚发生过罢了,但是幸谦此时回想,竟然已经有了追溯的感觉。 因为这些故事太令人难以忘怀。 事情结束了,宋十八了却了心愿,要出发去找他师兄的转生去了。 他是大辈,不过还是感激幸谦湛勉他们,终于让他和常师兄时隔七十年再度重逢,于是还是对着幸谦几个小辈行了个礼。 幸谦他们忙拦都没拦住,只得哭笑不得地回了礼。 宋十八背起了行囊,了却半生风雪后,他又行走在江湖之间,名号包打听,为世间其他离人寻找故交。 至于幸谦他们,高家的委托费,他们最后一文也没有拿。高家夫妇收拾齐整了以后又装得人模人样了,说着要在家中设宴,请幸谦他们好好吃一顿饭,感谢仙君除鬼辛苦。 幸谦依旧记得他们面对魂珠那些事情时是什么态度,压根没有那个跟他们扯面上功夫的心情,何况还有喻环在救高家夫妇时当时同他们说过的,于是幸谦拒绝了他们,湛勉和喻环也没有异议,并且表示了大力支持。 回到厢房,带上他们三个为数不多的行礼,他们打算离开了。 高家三口还非追出来要送,幸谦按住高家家主,道:“不必送了,您们回吧。” 突然,幸谦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问,于是拉住高家家主:“高员外,说起来,当年你们把常前辈……那只刀劳鬼找的两颗魂珠,卖给了谁?” 高铭远并没有拒绝回答:“那年……那时候有个云游道士路过我们家,说那东西是个宝贝,很好,很值钱的。我和我老婆前晌刚去集市,没能卖成,他开那样的高价,我就卖了。” 幸谦点头。 湛勉知道幸谦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于是又问了一句:“日子久了,不过,您还记得,买魂珠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嗨!这我哪里记得住?”高铭远说道,“披着个黑袍子,袍底是白色道袍,腰间带了管紫竹笛子,别的就看不清了。” 就此离开高家大门,高家家仆把府门合上时,喻环掉头看了看身后高家大门:“这一家真是……” 幸谦叹了口气:“出来接委派这么多年,哪里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呢?” * 是夜。 事情已经解决,该了却的也都了却了。出来后三人都有些困乏,这些事情也确实折腾人,消耗了他们不少精力。于是三人在平江城郊找了一家酒楼下榻,打算歇一夜,明天再回门派去。 湛勉眼见着常前辈跟宋十八这样感天动地的是兄弟情,也不由得会自我带入一下。 虽然常前辈到底对宋十八有没有那个意思是不晓得的,但两人情谊那么好,这点不是假的。 湛勉其实挺容易跟人共情,只是经常绷着个冷脸,什么也不说,实际上心里可能早就打翻了五味瓶。 从常前辈终于超度投生那时起,他心里就难过得不行,再一回想更不得了,于是干脆趁着月朗星稀的夜间,翻上了屋顶。 这天是中秋夜,这个点街上有不少人,天边有放烟花,砰砰砰地接连着响。 湛勉独自坐在屋顶上,把一切热闹和妙趣尽收眼底,然后独享自己的孤独。 他在调整自己的情绪。 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从来没有人陪,没有人在乎。 母亲早亡,父亲事务繁忙,从来没几个人记得他。 常前辈尚有一个宋十八,傻乎乎地寻觅他七十余年。 那自己呢? 百年以后,又有谁会记得自己,记得湛勉这个名字? 幸谦? 那个呆子。 湛勉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心道幸谦那个呆子,除了多数时候爱剑,别的什么都不爱的吧。 干脆修无情道去吧! 湛师兄虽然面上很冷酷,但心里止不住地瞎想。 忽然,他身后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师兄……你怎么偷偷躲在这里?” 湛勉回头看去,笑容明朗的少年人把切云扛在肩头,肩上挑着两个酒坛子。 幸谦毫不客气地在湛勉身旁坐下了:“师兄自己坐这里不孤单吗?” “中秋夜不在门派里,也不能全师门上下团团圆圆了。”幸谦认真道,“师兄是不是嫌这个呀?要不……你就凑活凑活,我也是你师弟,你就当跟我团圆了?” 幸谦从收拾好行李后,哪里都找不到湛勉,听喻环说,湛师兄多半是在屋顶蹲着呢,师兄很厌恶孤独,盼着同门团圆。幸谦想着关心关心师兄,于是买了酒上来找他。 湛勉听了幸谦的话,啼笑皆非。 这个呆子,真是不知道他这话,会让自己会错意。 你和我团圆。 团圆是一家人的事情,你我团圆,你要做我的什么? 只不过他不敢说出来,怕幸谦面红耳赤跑了,于是伸手揉了揉幸谦的头发:“好啊,你来陪我?” 幸谦把酒坛子放下:“哝,我买了酒来。” 幸谦拍开酒坛的封泥,把其中一坛递给湛勉:“今夜一醉方休?” “好。”湛勉接过酒坛子。 “我今夜要看看,湛师兄醉了会不会耍酒疯。”幸谦道。 两人一边闲聊,谈天说地,一边喝酒,谁成想,等到过了两刻钟,幸谦自己就先醉过去了。 幸谦醉了以后会耍酒疯,不过只是稍稍娇纵一点的类似撒娇一样的行为, 比如此刻,幸谦拽着湛勉的袖子,闹着非要他给自己摘星星。 湛勉无奈,这家伙方才还要看自己醉酒,结果他自个先醉了。 幸谦酒醉以后简直就是个小孩子似的,拉着湛勉东问西问,要么就是要这要那,各种奇奇怪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要求全都出来了,大约摸心理年龄今年虚岁三岁半吧。 “真的,我就想要一颗星星。”幸谦靠在湛勉怀里了,“哥哥,我要星星。” 平时好像个刺猬似的,全身上下炸着刺,一个捋不顺了就要扎手,喝醉酒却会绵软地叫“哥哥”。 这一声哥哥叫得湛勉心都软成了一团棉花。 “神仙哥哥——”幸谦拉长了调子,摇着湛勉的胳膊哀求,“你这么好看,是神仙哥哥,能不能实现一下我的愿望啊?” “小神仙——”这个家伙不停地磨湛勉,“好不好嘛?” 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那么好看,那你喜不喜欢啊? 湛勉突然心里涌动起一种情感,似乎只是期盼着,听见那个声音说出某句话,哪怕只是酒后乱语也罢。 他于是涩声问道:“是神仙哥哥?那这么好看的话,你喜欢吗?” 他忐忑地问出口,想着,如果是酒后吐真言,幸谦待会儿的回答,如果是他想要的,他就当做是真的。 他眼波流转,眼眸紧盯着幸谦。 幸谦喝多了,半晌,才扯住湛勉的袖子,张口说道: 第28章 手可摘星辰 满腔爱意,摘星赠卿…… “喜欢。”幸谦因为醉酒, 脸上微微红着,口齿有稍微有些绵软不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语气就变得很软乎, 仿佛是在表达绵长的情意。 湛勉几乎要觉得,这就是真的了,幸谦会不会真的对自己有意, 从来没提过,从来没表现出来过,直到酒后终于这样说出一次来。 会不会他们从来互相属意,而又互相猜度, 试探来试探去, 根本没能会到对方的意? 酒不醉人人自醉, 幸谦一句“喜欢”说出口时, 湛勉觉得,大概自己也醉了。 他方才也想过了, 人说酒后吐真言, 既然幸谦一句喜欢已经出了口, 他就当做是真的了。 然而幸谦就是个醉了酒胡闹的纯憨憨,此时此刻非缠着湛勉摘星星不可, 靠在湛勉怀里摇着他的袖子:“好不好嘛——” 湛勉低头看他的样子——脸颊泛着微红, 眼神略有些迷离,微微嘟着嘴,一双手揪着他的袖子, 像个绵呼呼的小白兔。 他平时并不这样子。要是平时把幸谦当做个小白兔哄着,估计这只刺猬能反手把人手扎穿。 湛勉思索须臾,低头哄他:“好好好, 我带你去摘星星,好不好?” 幸谦呆呆地看着他,然后点头:“嗯,好呀。” 真是,喝醉了就又软又萌的,看得湛勉实在都有点想欺负他的欲望了。 他要领着幸谦上街去,不过现在这个样子的幸谦,总不能就这样领着他上街乱逛,万一一掉头人就找不到了,或者被什么坏人给骗走了,那不就糟糕了? 于是湛勉紧紧攥住幸谦的手,谨防他丢掉这种事情的发生。 刚领着幸谦下楼,楼下的店小二正在擦桌子,听见脚步声,热情洋溢地抬头招呼道:“呀!二位仙君出去……” 他看见湛勉和幸谦是怎么出来的,顿时话都噎住了:“额……嗯……您出去玩啊?” 感情这两位仙君…… 店小二皱着眉,感觉自己可能摸到了什么秘密。 比如初露头角的仙君禁断不可言说的那些故事。 湛勉点头,给了银子,嘱咐小二道:“麻烦小二哥帮忙煮碗醒酒汤,我们估计有个半个时辰回来,您赶快些,我们回来时就要。” 小二立刻应下了。 湛勉一路紧紧握着幸谦的手,生怕幸谦给丢了。 但幸谦又不知道湛勉的考虑,也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去摘星星吗? 摘星星干嘛攥着自己的手?有点用力,攥得好疼。 于是幸谦扯了扯湛勉的手,挣脱开湛勉,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湛勉回头看他,就撞进了这一双纯净的眼眸之中。 “唔……你攥好紧,”幸谦小声抱怨道,“弄疼我了。” 他这样小声埋怨的口气语调都可爱极了。 湛勉绷着一张脸,严肃地同某虚岁三岁半讲道理:“你看,你现在喝醉了,人都不认,路也不看,我要是不攥紧一点,你万一丢掉了怎么办?被人给拐跑怎么办?” 幸谦想了想,好像他说的没错啊,确实是这样。于是他歪着头看看湛勉,又握住他的手:“那你别把我丢了。” 湛勉就这样顺利的得到了那只手的主人的同意,然后光明正大、理所当然、理由充分地牵住了他的手。 还顺便悄悄改成了十指相扣的牵法。 幸谦喝醉了有点萌,也有点呆,什么也没说,大概就是默认了吧。 湛勉轻轻呼出一口气,指节摩挲了一下幸谦的手掌,刚巧触碰到了幸谦食指上的指环。 那是去天目山前,结道侣时候留下的。 如果要是从名义上来看,身边的人现在是他的妻子,已经是属于他的。 湛勉几乎要觉得,身边的人真的就是自己的了,一时间竟然要不知道今夕何夕,高兴得快不需要御剑就能飞起来了。 以幸谦的话说,大概是心情愉悦所带来的升力大于自身所受重力了吧。 有时候确实,只是某个人顾盼一眼,就能给另一个人带来无限能量。 湛勉就这样领着幸谦,把他带到了江畔。 这夜是中秋夜,卖灯的生意也不错。 前日他们买河灯的那位老伯还在江边,他自个提了壶酒,坐在江边小酌,醉眼朦胧里看见湛勉领着幸谦来了,还有点惊讶:“哦哟?你们怎么来了?” 湛勉指着老伯车上那盏圆乎乎、亮晶晶的灯:“哝,你看那个,给你摘星星?” 幸谦软乎乎地像个包子:“好——” 湛勉付了钱,把星星灯摘下来,拿给幸谦,让他提在手中。 “好啦,给你摘星星了,我们可不可以回去睡觉了?”湛勉细声细气地哄着他,说道。 喝醉的人十分孩子气,仗着眼前的人什么都依着自己,压根就不打算听话。他手一指江对岸的集市,说道:“那里热闹,我想去看。” ……不是昨天刚逛过了吗? 湛勉尽管无奈,但是幸谦这个样子实在太磨人了,他根本没有不答应的任何余地。 于是他们在河边租了一叶小舟,湛勉打算自己划船到对面去,然后领着幸谦逛一逛。 顺便还可以买点礼物给他。 乘着小舟溯流而上。 幸谦的世界此时不知道都充斥满了什么流光溢彩的东西,他觉得很高兴,莫名其妙的高兴,也可能是支使湛师兄领着他做着做那的缘故,但他本能的觉得,应该是还有什么的。 他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很希望湛勉这样宠着他,任他瞎胡闹,任他要星星月亮,任他予取予求。 并不是仿佛有种凌驾于人而让他高兴,而是他有一种感觉——好像浸润在温水之中,又或者说,好像整个人都被一种温暖的气息包裹。 人会本能地往热源移动。 于是幸谦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真醉假醉了,只是抬头看看天上,星辰闪烁,听听身侧,江水横流,他希望此刻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突然想起来从前还在另一个世界时听过的一段黄梅戏: 女的唱:“刘海哥伴我回家嫌路短。” 男的唱:“抬头仰见天上月,低首俯视水中星” 女的于是就问:“你可知十五的月亮为谁圆?今夜的星星为谁明?” 应景极了,十五的月亮为谁圆的?今夜的星星为谁明的? 男主这个角色的命运在书里很悲惨,而幸谦穿过来时,男主还小,爽的地方没爽到,反而把他钻心的痛都体验了个遍。 比如幼年时候被人贩子从爹娘身边拐走,至今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比如阴差阳错被人贩子扔下,差点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又比如在门派中被人逼着吃馊饭,连一条看门的狗都比他有尊严。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他一步一步走上来,如今有一个人坐在他身边,珍视他,爱重他,愿意牵着他的手,满足他的一切任性。 这都太难得。 船桨在水中哗哗响,幸谦渐渐靠在湛勉后背上。 湛勉感受到背部的重量,手一顿,掉头看他:“累了吗?要回去休息?” “没有,我就是——”幸谦抬头,顿了顿,望见天上星辰,再看看身边还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星星灯,“我就是——真的醉了。” * 慢悠悠地渡了河,方才上岸,喧闹的人间气息便冲幸谦扑面而来。 人声鼎沸。 他们顺着人流走进集市去,混在一些新婚夫妇之中,混在一些伉俪情深之中,混在一些白头相守之中。 湛勉听到他方才那句“我是真的醉了”,思及这么清醒的一句话,一定不是个喝断片了的人说得出来的,毕竟醉酒的都只爱说自己没醉。 所以他此时没敢去假公济私地忽悠幸谦,牵住他的手,而是领在幸谦前面,带着他往集市深处:“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我买给你。” 幸谦一言不发,也不跟着湛勉走,湛勉奇怪地回过头,半晌,幸谦拽住了湛勉的袖子。 “你为什么不领着我了?”幸谦语气甚至有点委屈巴巴的,“不怕我丢掉了吗?” 幸谦其实还是醉醺醺的,他不自觉地把平时最脆弱,也最不愿意表露出的一面展现在了湛勉的面前,剥去了外壳,仗着浓重的酒意,做出了很多平时不会做出来的事情。 反正小爷酒醉,一觉醒来就不记得了。 他自以为很强硬地掰开湛勉掌心,十指相扣着:“别丢下我。” 湛勉自己当然是知道幸谦身世的,幸谦的来龙去脉在玄元二山也不是个秘密。 谁都知道,他是个被人牙子抛弃,无父无母,一颗孤零零的地里黄小白菜。 湛勉扣紧了他的手:“好,我一直陪着你。” 沿街走下去,灯市如昼,他却都没了心思赏玩,一心只在乎着身边那个人,全身感官都放在了相扣的指节,仿佛自己就长了一条手臂似得。 忽然,幸谦揪住了湛勉的衣袖,指着一个笼子里的好几只兔子:“师兄,我想要这个。” “兔子?”湛勉稍稍有些诧异,没想到幸谦会喜欢这个。 不过想起来,这只小刺猬喝醉以后,确实有些像一只软绵绵、白乎乎的兔子。 中秋夜卖兔子的,大概也有些是取个玉兔的名头,正过着节,好些小孩儿路过时,看着毛茸茸三瓣嘴可爱,想要一只,父母基本都会答应。 于是小摊贩看着他们像是兄弟俩,瞅准了湛勉也是个这样的,于是说道:“公子,给你弟弟买一个吧!你看我们家这兔子,多可爱!” 湛勉还没答话,这小贩倒是热情极了,半开玩笑地冲幸谦道:“呐,快喊声哥哥,他就给你买了!” 幸谦从善如流:“哥哥——” 湛勉屏住呼吸,许久才长长出一口气,把银子放在了摊位上:“抱一只给他吧。” 真是,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先撒娇了? 抱上了软绵绵小兔子的幸谦心满意足,也顾不上磨着湛勉了,注意力全被怀里的小东西吸引走了,骨节分明的手一直忙着逗弄粉耳朵小白兔。 又花了银子败了家,湛勉好容易把个喝了酒如同打了强效兴奋剂的家伙拖回了酒楼,上楼后,见桌上已经摆着一碗醒酒汤了。 他好说歹说才让幸谦把他刚买回来的小白放下了,然后端给他醒酒汤,要他喝一口。 “不喝醒酒汤,明天会头疼的。”湛勉一边端着碗,试图喂幸谦一口,一半吓唬他道,“特别特别疼。” 幸谦仗着“我喝多了”四个字,该闹则闹,以不听话为原则,以做精行为为主要路线,坚定不移地贯彻磨人小妖精的主要方针。 他拒绝着那碗醒酒汤,推搡之间,手一挥,他碰掉了湛勉发间的那柄竹簪子。 顿时,湛勉头发瀑布似得落下了,男子长发本是幸谦刚穿来时一直不适应的,此时却真的看呆了。 他脑海中浮现了四个字:风华绝代。 湛勉也不生气,只是捏了幸谦脸一把,笑骂他太皮。 幸谦坐在床榻上,也带着些微微的笑意,伸手捻起湛勉一缕发丝 细细在手中摩挲。 这是个柔情无限的动作。 湛勉的头发落下来,刚刚好抚在幸谦胸口,他刚刚正在低声哄他,于是看起来就像堪堪撑在他身前似得。 这一刻,他们同时感觉到了空气之中涌动着一点暧昧的气息。 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就在自己脸侧,温热地喷洒在自己脖颈间。 湛勉神智中甚至有一个声音叫嚣着,吻下去,然后告诉他,自己喜欢他,心里眼里满满的全是他,然后趁着这夜,一个酒醉,一个情迷,水到渠成。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人推开了。 “师兄,刚才楼下小二送了我一些……”喻环本来以为这间房只有湛勉一个人住的,推开门看着这幅景象的时候,喻环都吓坏了。 湛勉神色不善地扭头看向她,眼神里颇为不待见这位不速之客。 看见湛师兄的眼神,喻师妹表示,当时我害怕极了。 “额……你们在……” 喻环看着床上两人的姿势,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没什么。”湛勉理了理头发,把醒酒汤搁在床头,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小二哥刚刚送了我不少烟花,我来问问你和幸师兄来不来放烟花……”喻环越说声音越小,“内什么,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你们要是来的话待会儿在酒楼后面找我就好再见师兄我走了——” 喻环一口气,一下子不加标点符号,不带一下停顿地把话说完,然后立刻转身就跑。 湛勉叹了口气,低头温柔地问幸谦:“去放烟花吗?” 幸谦点点头,双手扒着湛勉的衣袖:“我想去。” 到了酒楼后的时候,喻环已经抄着两挂红鞭噼里啪啦响了,湛勉嫌弃她太俗,让她拎着她的一挂鞭到别处响去。 然后把几个又亮又好看的花留下了。 他点燃一支烟花,然后陪着幸谦坐在酒楼后院的长廊上,陪他看夜空中争奇斗艳、漫天星雨。 “喜欢?” 幸谦点头似捣蒜,好像要强调出喜欢的程度之深来。 “师兄——” 他突然开口,湛勉立刻低下头。 焰火的爆鸣声让他有些听不大清楚,但他捕捉到了幸谦真挚的眼神,他眼眸中涌动着的情感。 那是这个呆子不喝醉时,永远没意识到的东西。 他听见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幸谦说了一番话。幸谦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很清晰地刻在他心口。 他说:“我只希望岁岁有今朝,年年花相似。” “师兄,你委屈一下,今年就当我们两个团圆,明年也还是,你和我。” 好,年年花相同,岁岁人相依。 就只有我跟你。 湛勉心里软成一团,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干脆吻下去好了。 第29章 眼前心上人 真的不太直 深夜的气氛太好, 喧嚣灯火都被浓重的情意隔开了似得,人声都远远的。 湛勉呼吸几乎乱了,他轻轻把胸中气息呼出, 伸手揽住了心上人。 他很认真地看着他, 酒精麻痹了一个人的神经,却壮了另一个人的胆子。 “阿谦……我……” 幸谦眯着眼睛看着他,并没有拒绝他的拥抱。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终于要不再藏头亢脑、东掩西遮,一切同他开诚公布,自将肺腑全都袒露,把无线情意都讲给他听, 眼看着就要捅破窗户纸的时候。 一只鸢鸟从天而降, 一爪子扔下一个厚重的包裹, 砸在了幸谦背上。 包裹当啷一声落地, 包装上朱笔写着几个字:“风雨无阻,安全可靠, 顺鸢快递!” 幸谦本来就已经在喝醉睡过去的边缘疯狂试探, 这一砸冲击力太大, 于是眼睛一闭,也不知道算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可怜湛师兄喜欢你这三个字并没能出口, 眼前心上人上一刻还正同他对坐, 听他袒露心声,下一秒就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了。 湛师兄恨恨别了一眼那个厚重的包裹,然后捏了个御火术, 追着那只鸢鸟,一把火烧了它的尾羽。 鸢鸟并不知道自己扰人好事,呼扇着翅膀, 啾啾叫着就跑了。 无奈,湛勉只得把幸谦带回了房间,好生给他掖好被子,放下纱帐来,又把方才鸢鸟投下的包裹放在了幸谦床头。 鸢鸟也是门派中常用传信的鸟,这只一来就直奔幸谦而去,一包裹直接砸上来,多半是有人要幸谦,或是要给他送什么东西,湛勉就好生收起来,特地放在了床头,明日幸谦一醒来就能看见。 收拾好幸谦这里,湛勉也自去回房间休息,陪着幸谦胡闹一夜,又经历那么暧昧的场景,心跳又开始加快,竟一夜不得安歇。 翌日日上三竿时,两个人才起来。 他们下楼去吃饭的时候,喻环已经盘腿坐在大堂里了,看见他们下楼来,啧啧道:“孤男寡男大半夜的,师兄,你们怎么一齐起迟了?” 湛勉拍她后脑勺一把:“闭嘴吃饭。” 说罢,他面色还很淡定,眼睛且不自觉瞟了瞟幸谦,想看看他什么反应。早晨他在门口再碰见幸谦的时候,幸谦一脸正直的说,想来自己是醉酒失态了,昨夜多谢师兄照顾。 湛勉又不能再顿顿顿给幸谦再灌它二两二锅头,让他再醉回去然后告白,喉结滚动,半晌就说了一句:“师弟客气,不必感怀。” 仿佛一对笔直的师兄弟,仿佛是最佳社会主义师兄弟情,湛师兄想起来都绷不住冷脸,忍不住叹气。 且说幸谦早晨起来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醉酒之后的人,本就记忆可能断断续续。幸谦还没醉到大脑皮层全部被麻痹的状态,甚至于几乎还能记得大部分的事情。 比如大半夜的不睡觉,拉着湛勉要这要那瞎胡闹,或者湛师兄给他放烟花,他还说了一些暧昧不明的话。 他自己回忆昨夜的事情,都倒吸一口凉气。 无他,太暧昧罢了。 真的不太直。 第30章 平地起波澜 平地起风波 此时喻环笑着开他们玩笑, 幸谦也只能当做啥也没听见,一脸正直地拉开椅子坐下,预备吃饭, 端的是岿然不动, 管他三七二十一,昨日所做全都不认就是了。 “你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今日就启程回山了, 过几个月要修界大比,我看你今年排多少名?”幸谦瞟了喻环一眼,说道。 喻环见一个两个接连着都来堵自己,一下子都噎住了, 心底气骂一句狗男男, 憋着嘴道:“晓得啦晓得啦, 今年一定进前五十!” 年年一届的门派大比是修界所有年轻修士的盛会, 多数仙师都是先在修界大会上崭露头角,更有甚者以此一剑成名。 每届修界大比都会择出当年 去年的大比里, 湛勉是当之无愧斩获桂冠, 幸谦则比较遗憾, 中途抽签时就抽到了湛勉。 那时候幸谦的实力还没有大幅度提升,勤学苦练带来的效果并不是十分显著, 对上其他弟子时不虚, 可面对湛勉时还是会露怯,于是去年的大比上,他被湛勉截在了四十二名, 虽然不算差,却还是个籍籍无名的陪跑者。 喻环本就年纪小,修行又比较晚, 去年卡在第五十一名上,小辈当中也还算得不错了。 早饭用过,他们这次的委托也功德圆满,该是回山的时候了。 一路向北往沧溟山回去,秋天时正午依旧热,何况几人扛着赶路,至日悬中天时,喻环已经满头是汗。 算至往前去四五里地有一座小城池,城中虽小,倒有凉快歇脚地地方。三人一路往萍城去了。 方才入城,喻环一路奔在前头,随性在街上找到一家支着凉棚,里头还坐着一位穿皮褂的说书先生的茶楼,喻环呲溜一下就钻进茶楼里去。 幸谦在后头无奈的摇头笑着,跟了过去:“早些年喻师兄每去一趟主派,回来剑宗得笑骂他妹子三天三夜,我从前还不信喻师兄讲话来着。” 湛勉眼睛扫视过四周,见长街上一派安详,挤着喝茶听书的看官也多是布衣百姓,收回目光,顺口答道:“喻衔哪次过来都得被他妹妹闹得头疼,小师妹别的不说,单论活泼灵动,修界无人出其之右。” 同店小二要了两壶碧螺春,点了一碟油花生,三人寻到一处靠窗且人少的阴凉处站着,打算一面听堂上说书,一面歇息片刻。 “且说剑府当年实力强劲,数十精英修士皆有剑仙之风,更以玄牝尊者一剑定山河之势,一时风头无两!” “忽然一日,向来势同水火的剑府竟同沧溟山主派来往密切起来,玄牝尊者更是同玄元派掌门人元溟尊者从往甚密!” 惊堂木一拍,下头看客纷纷抬头。 “这里面可有一段故事啦……” 幸谦一边喝茶,见喻环竟听得很入神,便在一边吐槽:“人间多数话本故事都是编来唬人的,接下来要讲的恐怕又是那些英雄相救、你来我往的老掉戏码,你在主派还不知道两位尊者到底什么样吗?” 喻环毫不示弱,果断以小犯大,虚握拳头锤了幸谦几下:“你好吵,你们这种一点浪漫风骨都没有的人不要在这时候讲话。” 她又往另一边瞟了一眼,见湛勉挑眉似笑非笑,抱臂看着她,眼里写满“没出息”三个大字。 喻环冷哼一声,不理他们。 正听着堂上说书先生胡说八道一番,造谣他们老祖宗什么一见倾心、衷肠互诉的风流史,忽然一道清亮的男子嗓音在他们附近响起。 “小二,近来城中多有失魂之人,这几个都曾经来过你们茶馆,你还记得吗?” 幸谦一听见这声音,便猛地回过头去,果然见一个青衣佩剑的男子站在一边。 “喻师兄!” 湛勉和喻环听见幸谦的声音,也掉头看过去,正对上喻衔的双目。 喻衔听见幸谦的声音也看过来,冲他们打了招呼,走过来,道:“平江一行还顺利吗?” “还可,今年的功德算来已经快还清了。”幸谦点头。 湛勉问:“你怎么来这边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喻衔静默片刻,涩声道:“略有些棘手,此事说来缘由复杂,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谈吧。遇上你们也是正好,派内实力高些的都外派了出去,这桩事情仅我一人之力,愈发焦头烂额了。”. 一行人到了喻衔投宿的客栈,架起隔音阵法。 “五天前有本地的一个屠户忽然发病,在街上突然发作,咬死了四个路人,还……” 喻衔一开口就是大阵仗,寻常人疯病如何能到当街咬死数人的地步? 幸谦心中警铃大作。 “还怎样?”喻环一双圆眼瞪大,问道。 喻衔:“还有咬伤了四个人,侥幸没死的。” “这四个人后来也相继发疯,在街上哭哭笑笑,见人便咬,且都力大无穷。” “后来此地的仙门驻守前来查勘,发现……” 喻衔顿了顿,接着道:“这些人主魂全部丢失,戾气深重。没过几天,那几个仙门弟子也被他们咬伤,变成了那副样子。” “这些人,包括那几名驻守的弟子,游荡两天后全都魂魄散尽,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一幅皮囊。” 几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窗外风声忽起,挂在窗口的一面酒旗发出呜咽声,屋内只剩几人的心跳声。 “所有人,连带仙门弟子,全部魂魄……全都散尽?”湛勉眉头深皱,一字一咬地问道。 喻衔点头:“也许不是散尽,也许被什么妖魔鬼怪吞了,也许就是逸散在天地之间了,也许是湮灭了……反正不在他们体内了,我试遍了各派寻魂的法术,没用,根本就找不到。” 这种失魂之状本就棘手,这次又不同,失魂的人会咬人,被咬的还会传染,连有修为的驻守仙门都不能豁免。 寻常人的魂魄当然是好好装在身体里的,纵使用什么仙术秘法抽魂魄出来,难度也不低。否则,当初幸谦抽魂给常前辈时,湛勉也不会那般反对。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到底是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失魂症?寻常失魂只是魂魄渐消,这次是遇上了什么东西,居然会传染? 幸谦心里直跳,平江城一事里有个不明身份的人骗走了玄牝的一缕魂魄,这里又有人不知道做了什么,盗走了这么多人的魂魄。 算算日子,恰是他们平江那件事方落下帷幕,这里便风波乍起。 何况牵扯魂魄的法术不多,却多是伤及修为性命,或损身或害人的毒术。 幸谦莫名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这件事恐怕同平江那件事哪里有联系,但他自己说不上来。 但有一点,这种事情不可能是自然,更不可能是什么意外! “师兄,”幸谦问,“查过这些人,从前有何异常,神魂□□都正常吗?” 喻衔点头:“没有任何问题。” “均是一夜之间发生。所有人之间,毫无干系。”. 喻衔手里这桩事实在太蹊跷,回门派是回不去了,三人一同留在了萍城协助他。 已经丢失魂魄的人多数已经变成了干柴,此事都停放在城南的义庄。喻衔已经查了两天,依旧毫无头绪,四人合计一番,决定再去义庄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城南都是上百年的老房子,嘎吱嘎吱叫个不停,偶尔有些门混在其中吱呀一声打开个缝,往里瞟一眼,就能看到一个干瘪枯瘦的老人。 这地方都鬼气森森的。 幸谦把手按在了腰侧剑柄上。 喻衔正四处望着,谨防从哪里再杀出一个失魂的,忽然看见幸谦按着的那把剑,觉得眼熟极了。 他再往前一看,那熟悉的剑式背在他湛师兄背后。 “哎?”喻衔奇怪道,“阿谦,你和师兄什么时候配了一样的剑?是为了习双人剑术吗?” 幸谦原本听见喻衔一声,以为他发现什么情况,剑都出鞘半寸,陡然听见他这不着调的一句话,差点翻出白眼。 他把剑塞回鞘中去,道:“没有,还是去天目山的时候,师兄拿到了一块……” 湛勉抬眸,轻轻伸手把喻衔拉到最前头:“找飞龙山庄一块儿订做的,喻师弟若是想要,我回头联系一下赵庄主。” 湛勉嘴上是这么说,但顶着这么一张冷脸,他的意思明明白白。 喻衔此时自动翻译过来了:滚蛋,没事别瞎想,前面顶着去,大男人嘴真碎。 同湛勉的目光对视三秒,喻衔手动掰正了自己的脑袋,住口不言了。 幸谦有点莫名其妙。 迈进义庄的门槛时,一股腐臭味儿随风袭来。 幸谦抽了抽鼻子,闭气静息了。 草席上并排躺着五个人,有胖有瘦,有男有女。 草屋很小,屋顶几脚已经破漏,好几处都透着光。光线落在席上了无生气的脸上,让这几张人脸显得意外森白。 甫一看到这些人,幸谦心底寒毛炸起。 这些人面目祥和,周身戾气也仿佛被抽走,竟然一丝鬼气都没有,反而有种安详瞑目之感。 有人超度了他们?还是有什么人,抱着不知道什么目的,掺和了进来? 30-40 第31章 鬼魅尽溯源 鬼魅尽溯源,佛门浑水 众人都心下疑惑, 如果是佛宗中人,南明寺里的沙弥断然做不到这般,一次性超度这么多惨死亡魂。 如果是南明寺中佛门大能, 来到这里却毫无声息, 又是何缘由? 喻衔道:“寻常被超度的人,三日之内会留下超度者的法力残余,化形成佛印。” 湛勉抬眼询问地看他一眼。 “这些人身上, 什么都没找到。”喻衔在“什么”二字上重重强调。 迷云漫布,几人沉默地看向草席。 忽然之间,湛勉捏了个法诀,手印间结出来的竟不是玄元山的术法, 而是个泛着黄光, 一捏出来便释放出满室佛唱的佛门手印。 “你什么时候学了这种东西?”喻衔惊诧。 湛勉没搭话, 而是专心致志把法印打到尸体身上, 不一会儿,金光全然没入那具身体。 “佛门大师可不愿意到处留名, 有时做一些超度的事情, 隐下名姓人间行善方才功德深厚。”湛勉说, “但佛宗自己人里,总不会互相认不得自己的, 留下的痕迹必然是可以追查的。” 喻衔犹疑片刻, 问道“你不会……打算叛出宗门,去当光脑门和尚吧?” “……” 喻衔自觉站远了一点,怕待会儿湛勉背后背着的剑就要乍然出鞘, 刺他个血呼拉碴。 湛勉用剑尖挑开了其中一具尸体的衣襟,私下寻找良久,才在那人腋下发现一点极其细小的亮光。 “佛印。”湛勉冷声道。 幸谦和喻环定睛看去, 皆是一愣。 他们不久前才见过这枚佛印,四方形,佛字环环相扣,中间藏了一个篆体的静字。 是静安大师的佛印。 “是这里的人,请过佛宗人来吗?”幸谦眼光投向喻衔。 “是,但来的只是两个小沙弥。与我提过的那个驻地宗门一道来的。”喻衔立刻答道,“他们原本以为只是普通惊尸,随便叫了几个小弟子来的,后来都……” 幸谦右手抵着下巴:“静安大师的印为什么会……” 忽然之间,幸谦脑门被人弹了一下,湛勉已经收了溯源诀,那些尸体上的佛印也渐渐褪了下去。 “佛门之前,他们一定还找过其他人。”湛勉道,“百姓多有民俗习惯,平时身边发生这些灵怪之事,多半是去找一些阴阳先生。” 幸谦右手成拳激动地在左手掌心击了一下:“不错,当下这些人的样子必然有异常,从普通地失魂到现在这样直接魂魄散尽,还掺和进来了佛宗大能,是该从头抽丝剥茧的。” 这边他们方才说完,那边喻衔和喻环立刻去嘱托其他弟子查找最初有失魂症的人,和最开始牵扯进此事的阴阳先生之类的人。 几人又在此处检查了一刻钟,没有什么其他的收获了。那边调查的消息也回来了,已经找到了阴阳先生的居所。 正迈出院门,湛勉拍了拍喻衔的肩膀,小声道:“派人看好这里。” 喻衔疑惑地看了他一下:“谁没事干来这种鬼地方?” 湛勉摇头:“万一这件事里当真有鬼,这里说不准……” 余下的话不必他说完,喻衔也懂,立刻吩咐了下去。 幸谦在一旁听见了这番对话,喻衔转身去给手下弟子传信时,幸谦悄声问湛勉:“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点嘛?” 湛勉垂眸,捋了捋剑穗:“眼见不一定为实,这佛印只是长得和静安的一模一样。” 湛勉嗓音润朗,但这句话撂下,幸谦心下霎时惊雷炸起. 阴阳先生姓颜,十里八乡都极有名气,阴阳风水,命理八字,无所不通,甚至传言说,这位颜先生会念一种斩鬼咒,咒文一念,竟然能叫一些跳尸、鬼魂立刻歇菜,救过不少家里诈尸或者鬼上身的人。 颜先生本事大,早就被本地一家姓陆的富商请去府上供养,过得是包吃包住、酒水全管的日子。 数月前,正是陆家老爷子下世,三天头上居然又活了过来,不像别的诈尸,不是僵直地原地蹦蹦跳跳做简谐运动,就是凶相毕露冲上来咬人。 陆老爷子不一样,坐起来笑着跟儿子打了个招呼,还问他吃了没。 他儿子当场险些心肌梗塞,一面恭恭敬敬请老爷子坐着,一面马不停蹄喊了颜先生过来。 颜先生当时一口咬定事出反常必有妖,老爷子说得什么阳寿未尽阎王遣返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可是难抵陆家儿子孝顺,不信他。 “然后呢?”幸谦抬头看着陆家高门头上的额匾,好奇道。 喻衔正照着手下弟子传回来的消息进行语气丰富的加工处理,有了幸谦这么个捧哏的更兴奋了。 “嗨,那可不是出事了呢。”喻衔道,“七日过后,陆嗣,哦,就是这个陆老爷子的儿子,发现自己的女儿不见了。” “不见了?”喻环在一旁接茬。 这大概还是个群口。 湛勉并不想参与讨论,自己低头研究从喻衔手上的消息又拷下来的文卷。 “后来这个颜先生非说是起尸的老爷子干得,说他已经成了恶鬼,要吃人修法力害人的。” “他于是把斩鬼咒对着陆老爷子念了八十八遍。” 幸谦和喻环站在台阶下听,逮到空隙立刻捧了一句:“怎么着?” “陆老爷子觉得还怪好听的。” 幸谦和喻环:“……” 喻衔无奈耸肩道:“案卷原话就这么写的,可不怪我。” 湛勉那厢合上案卷,上了两级台阶,道:“颜先生斩鬼咒念多了,不知道哪一下遭了反噬,自那之后就疯了,常常管不住就跑到街上去疯。” “陆家人顾念多年情分,愿意继续供养他和他家室,如今依旧留他在府上,甚至还特地派了人照顾他。” “从诈尸、斩鬼开始,这些事就和魂魄有关了。”湛勉提醒道。 幸谦与他对视一眼。 “起尸本就是大阴,要到这种程度,得吸食多少活人魂魄?斩鬼咒,斩的又是什么东西?恐怕还是魂魄。”幸谦道。 湛勉赞许地点点头。 “接下来,先去陆家溯源吧。”喻衔强行挤在中间,拍了拍湛勉和幸谦的肩膀,然后拉着他妹妹立刻逃之夭夭,直奔陆家大门进去了。 前面派出的弟子已经打点好了陆府,陆嗣和老爷子亲自出来迎接,提起颜先生都是不住的叹气。 “颜先生在我们家也有十余年了。”陆老爷子抿了一口茶水,叹道,“出了这种事,让我老头子也太痛心。” 老爷子跟在陆嗣身后,烟袋茶壶一应俱全,耷着木屐,单手背在背后,同他们攀谈。 “颜先生方才来时,是在您手下做事?”湛勉问道。 陆老先生点头:“我那时手头刚刚有点积蓄,前妻亡故,是颜先生帮忙操持。后来续了弦,我感念颜先生当年,请他来府上供养。” “父亲是五年前把我从老家坊内叫过来的。”陆嗣说道,“那时候我刚过来,也是颜先生带着我熟悉城内,领我认识了不少他的老客户。我现在做生意种,不少人脉还是颜先生当初牵线呢。” 幸谦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你前些年一直不在这里?” “是啊。”陆嗣点头,“那些年一直在老家做账房。后来父亲声音越发的好,自己也忙不过来,又想让我见见后母,也能多陪陪他,于是写信叫我北上的。” 陆嗣领着他们往后院里走去,左拐右拐了好久,才到了一扇紧锁的大铁门前。 “仙君们勿怪。”陆嗣微微欠身道,“颜先生这些日子症状时好时坏,认不出人的时候会发狂,经常抓伤人,我们又怕他自己不小心出去,又伤到别人。” 喻衔同辈中位次最大,这次理由他出面交涉。他点点头,同陆嗣道:“你们就留步在这里吧。颜先生状况不稳定,万一伤到你们。” 陆嗣哎了一声,稍稍往后退两步,说:“仙君请。” 幸谦往后瞥了一眼,见陆老爷子拎着自个的烟袋和小茶壶,站得十分闲适。陆嗣同喻衔说话时却衣袖都是微微颤抖的,人也紧绷着。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打开重重铁门,几人总算见到了颜先生的真面目。 他身上裹着一身寿衣,活脱把自己打扮得像要入棺。 几人身后是孔武有力的侍卫,一直在这边侍奉颜先生吃穿日常的。 “他自己要打扮的,衣服不给就闹得鸡犬不宁,我们也拉不住。”侍卫解释说。 幸谦看向侍卫的脸,顿了顿,说:“颜先生不是闹起来十分吓人的嘛?听说几个人都按不住?你怎么敢来?” 侍卫挠挠脸,嚅喏片刻:“就是……就是这差事比在别的院子看门给的钱多……多特别多。” 幸谦点头。 颜先生此时还没有发狂的迹象,安安静静坐在那。 喻衔正试着跟他搭话。 不知道喻衔说了点什么,等到幸谦一回头时,就只听见颜先生不断地只重复着一句话:“我不……我不念斩鬼咒,我不念……我不念……” 幸谦眯起眼,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之间疯了,却对从前得心应手的斩鬼咒如此抗拒? 第32章 富贵欲求生 颜先生整个人都魔怔了…… 颜先生整个人都魔怔了, 一双手伸出来,尖指甲已经快有半指长——守在这的家仆也不敢随便碰他,没人给他剪。 陆老爷子在一旁稳当当站着, 眼神淡然, 颜先生癫狂之状丝毫没撼动他的悠闲。 几个男子按住他,湛勉用剑柄拨开颜先生脸侧散乱的头发,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去:“为什么不念咒?” 幸谦把早捏好的傀儡拿出来, 拿了张恶鬼符箓出来,一掌拍在傀儡脑门上,给傀儡附了灵。 这种恶鬼都是修士们除鬼路上碰上的小喽啰,虽说身上鬼气厚得足有七层, 但无甚可怕, 连普通阳气壮些的男子, 一脚踹三个都不嫌费劲, 用来给傀儡附灵,做一些需要用魂魄做引子等等事时却有大用。 如此刻, 那浓重的鬼气一下子勾起了颜先生过去的记忆, 他忽然像是发疯的狮子似得, 大声嘶吼起来,双肢在空气中乱挥乱抓, 好像这种浓重的鬼气曾经给了他最可怕的回忆。 他挣扎间扇起了一点点风, 恰是此时,小门口一阵穿堂风鱼贯而入,卷起了陆老爷子的衣袍。 陆老爷子顿了顿抽着烟的手, 缓缓低下头,将衣袍掀下来,并且细细地抚平了, 随后又好整以暇的抽了两口烟,拿起茶壶嗅了嗅壶里茶香,便又搁下茶壶了。 他身后陆嗣站在那里,直直的望着他爹的后背,微微低头。 幸谦若有所思的注视着陆老爷子的一举一动。 另一边,颜先生对那浓重鬼气勾引的容忍度到了极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不能……斩魂不是斩魂了……不能使了……噬魂噬魂,不是斩魂了……” 幸谦和身边三人相互交换眼神,摸到了第一个线头。 噬魂。 斩魂咒成了噬魂咒,主魂丢了就成了行尸走肉,等到多日后剩余的那点残魂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人也就只剩下空壳子一个了。 为什么斩魂会变成噬魂?是谁把颜先生过去无往不利的斩魂改了?受害人的魂魄还能不能找回来?而那躲在背后的佛宗人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霎时间大家心底皆是满腹疑问。 “能否找出他最后使过斩魂咒的地方?”幸谦抬头看向湛勉,“找出最后一个中了噬魂咒的人,也许还能溯源到什么?” 他们方在义庄见过的,皆是已经散去魂魄的空壳子了,招魂也没应答,但这所谓“噬魂”,自然不会一下子把魂魄全打散了,要是能找到还未死的受害者,或许能找到回寰的余地,或是捉到那个佛宗的神秘人。 湛勉颔首,结手印凝练了段缚龙索,把颜先生里里外外绑缚起来,然后触上严先生的眉心。 一缕淡淡发黑的雾气从颜先生眉心蔓延而出,绵延成一条直线,径直从院子里飞奔而去。 幸谦看得有些呆了,直等到那一缕黑线已经跑到了不知几里之外,方才回神。 颜先生这种半算是民间散修的,用修界的法子溯源很难找到踪迹,湛勉这缕黑线幸谦也没见过其他同门用过,多半是湛勉自己琢磨,或是因缘际会间学会的东西了。 幸谦正这么想着,还道不知能否问问师兄这是个什么独门招数,忽而听得身旁湛勉的声音,依然是淡的像水:“只是点小把戏,我娘教我的。” 湛师兄的娘亲,玄元派二长老之妻,早十几年前就上了供桌,门派里很少提及。 湛勉从前在门派里很少提及他娘的,从前门内许多不懂事的弟子都明里暗里讽刺过湛勉没娘这事,这些年来,识趣的人也少提这事。此时湛勉自己说起来,幸谦竟是一时间晃了神。 “看你好像有点感兴趣,要不要学?”湛勉见幸谦不搭话,于是又补了一句。 “啊!自然想学的!看来奇妙极了!”幸谦立马挺直腰杆,答道,“师兄,这是怎么个术法?” 湛勉本就站在他身后,此言方出,湛勉手便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幸谦一愣,掉头看他。 “想学那就快去出门干正事。”湛勉道,“沿着黑线一路走即可,至多六里,必见其人。找到了人牵到线头,自然就学会了。” 幸谦:“……” 完蛋玩意儿,湛勉这个浓眉大眼的,还学会打发人了。幸谦怀疑地盯着他,心说该不会是嫌我拖后腿还是觉得我弱,怕跟陆老头打起来我跑不了,要给我指使走吗? “那你们……?” 喻衔怀里抱着剑,在一边靠着柱子百无聊赖。听到这立刻知晓湛勉什么意思,于是开口道:“让喻环跟你一块儿去找人,我们留在这儿,看看能不能再撬开这颜先生几句,顺便……” 喻衔冲着幸谦眨眨眼,眼珠转向另一边陆嗣和陆老爷子那边。 如此是为何意,幸谦也立即清楚了。陆家两人不置一词,招待周到,听见颜先生那斩魂咒有问题,还好整以暇站在那儿,烟袋一抽茶壶一提,悠哉悠哉,哪里是常人的反应。 若是他们一块儿寻着黑线追了出去,再回来时,不一定看到的是什么形状的严先生了。 那边陆老爷子一听,把烟斗里的灰抖了三抖,笑道:“小仙君快可去快回啊,今夜的晚饭,安排的极丰盛呢,来晚了,可就吃不到啦!” 幸谦满口答应着,领着喻环跟着黑线出门去了。 “这回魂的陆老爷子有古怪。”喻环说道。 幸谦呵道:“不止是有问题。你除鬼斩妖这些年,哪有哪家被找上门的这样招待过你?还有哪家听说府上的疯子能一下子斩断一个人的魂魄,连个哦字都欠奉的?” 黑线是段法术,非人的东西偶尔都会缺根弦,譬如这个玩意——一路引着幸谦和喻环直直地从空中过去,城中建筑构造十分复杂,不熟悉的人压根不知道哪里进哪里出。 适才他们方绕过一院子篱笆,重新跟上黑线,又被这院子主人编的一节矮槛绊了一跤。这一摔惊了身前一个木头栏,里头的母鸡咕咕咕咕声大作,扑了幸谦一脸羽毛。 幸谦拽住喻环,方才欲走,身后便传来一声震耳欲聋:“混蛋!!!八十老太家的鸡,你也好意思来偷!!!” 幸谦头也没敢回,一路拽着喻环夺墙而出——翻墙跑了。 一路上连着被两个老太太呵斥滚蛋,还差点被一个大叔泼了一盆洗脚水,幸谦终于扯着喻环,一路跟着黑线翻墙加轻功的找过去。 沿着黑线一路往前去,待到黑线抬头指示他们转弯时,他们两人已经跳进了一个煊赫辉煌的高门大院。 “师兄,咱们……”喻环眯眼看着眼前的景象,多少有点不知所措。 幸谦认真打量了一下黑线的长度,然后确认道:“放心吧,这次不会有事的。咱们到了。” 喻环:“可是师兄,我们为什么一路翻墙进来了——这种富贵人家的院子?走正门……不行吗?” 幸谦回想了一下,发现这个跑酷游戏是有点上头。 “师妹。”他转身,掰正喻环的肩膀,严肃道:“我这么做,是有深意的。” “高门大院,自然难于硬闯,也不一定就会同意叫咱们来看。”幸谦神情庄重严肃,乍一看不像刚翻完墙,像刚从仙盟大会上散会。 喻环远远的看见了一队护卫,狠狠踹了幸谦小腿一下:“你可少扯了吧!我们快走!” 要不着喻环提醒,幸谦早看见了那一对巡逻的护卫,把黑线压低后,按着喻环藏进了院墙边的灌木丛里。 不远处一幢房里方才进去一队侍女,全都捧着药碗,不少人面带哀容。更有许多披着白袍背着药箱的郎中往来,就这一小会儿功夫,幸谦已经见了三四张面孔。 离得有些远,他们听不清楚那些人说什么,只能听到“时睡时醒”、“疑难杂症”等等的字眼,还不大真切。 幸谦看了看那间院子的位置,应当是园内尊位,山秀水转,风水极佳,又见屋檐圆角挺立,猜测这大抵是这家老太太的屋子。 “这家里要是有人被斩了魂,恐怕早就闹起来了。”喻环道,“有钱人家,个顶个地惜命,恐怕早就去请大能前辈了。” 盯着那院落片刻,又低头打量了一下手中黑线,幸谦摇头:“这不一定。” “何以见得?” “谁告诉你,失魂之症一定是状若疯癫,到处咬人了?” 那就不是失魂,是丧尸病毒。 幸谦腹诽道。 “我们见到的都是躺到义庄去了的,那些案卷里的描述记载,也都只是他们被发现失魂症之后的表现。”幸谦解释道。 “从没人提过,在丢掉魂魄之后,当街发狂之前,他们发生过什么,是什么样子。” 喻环立即一惊,差点大声叫出来,所幸反应快,自己立刻把嘴捂上了,悄声道:“那我们,潜伏进去看看?” 幸谦点头,脸上写着“孺子可教也”。 两人借轻功起,趁着暮色遮掩,寻着侍女和侍卫的视线盲区,混进了院落。 第33章 如惔闻旱魃 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浓重的药味儿在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指路的那根黑线顺着门进了卧房。 幸谦和喻环使了个障眼法,趁着侍女换药去的空当,摸进门口。 门楣上高悬了一排驱邪避祸的黄符, 幸谦抬头扫了一眼, 画得缺斤短两,贴在那的效果也就顶多给邪祟逗个乐。 定定的打量了那排黄符一会儿,幸谦大致推演了一下这排符的效用。镇定, 驱散,安魂,杀祟,通常这么一套符都是用在鬼上身的、神魂不稳容易沾染东西的。 “这屋主人是碰上什么脏东西了?”喻环仰着头也辨认了半天, 问道。 幸谦道:“吃魂魄的东西, 要么是什么噬魂兽食魂鬼, 要么就是道行高的什么邪祟, 什么都下得口了。” “要真是后者,那可坏了。”喻环一边说着, 一边掀开厚实的门帘。 远远看着, 里屋床榻上静卧着一个中年妇人。 踏进里屋, 幸谦暗中告罪叨扰,先将指引的黑线收了起来。 黑线末端挂了一串红豆, 用红色丝线编织在一起, 绕了两圈团在一起。 幸谦细细打量这玩意儿,心道破案了,湛师兄这追踪看着神乎其神, 原是法宝大显神通了。他神识探了探红豆串,见里面刻了不少阵法,又覆盖了好几重识别追踪的法术, 极其复杂,心说这下又有的研究了。 床榻那边传来几声呓语,幸谦立即把红豆串收好了,抬头来到那妇人身边。 喻环方才趁着法术收了,已经在检查妇人的身体了。 幸谦低头观察,这妇人发丝还是锃亮的青黑,脸色却灰败暗淡。明明身边衣物陈设都是华贵靓丽的,照理这家不该短缺了她什么。可她偏偏颊侧消瘦,确实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他是男子,不太好直盯着个中年妇人,只得静静等待喻环,顺便看看周边环境里,有什么线索。 幸谦抱臂摩挲着那串红豆结,试着探探里面的阵法都有些什么,一个一个扫过去。突然之间,他动作顿住了。 “喻环——”幸谦乍然出声,吓得喻环只一激灵,“从我们来到萍城,这地方,下过雨吗?” 喻环满是狐疑地抬起头,看向幸谦:“没有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红豆结探的是鬼怪的气息。”幸谦把红豆结递给喻环,“你看看那根黑线连的法阵……我自己检验多少有可能不准,你跟着大长老,明净苑出身到底对阵法多认识一些。” 喻环探了那阵法,立即杏目圆睁,与幸谦对望。 那里面被运转触发的阵法很杂乱,其中有一个,是探测旱魃鬼! “快看她的魂魄!” 幸谦顾不上其他了,直接上手,指尖把测魂的符箓按在妇人眉心。 符箓给的结果是,这妇人还有一魂两魄在身体里,因为时时续着命,暂时倒不会死。 “咱们是寻着颜先生那里的线索来的,这里有告诉咱们是旱魃作祟……那……”喻环想不通。 幸谦把符取下来,道:“确实是旱魃,但没说不是颜先生。旱魃吃魂魄,要是旱魃已经对她下手了,那恐怕她早不在这里了。” 喻环仍然一脸疑问地看着他。 “那丢掉的魂魄,大概就是颜先生的斩魂了。而这旱魃的气息是跟着颜先生的,它来过这里,但出于什么原因,还没吃掉她。既然只是这样就测得到,那旱魃想来,同颜先生待的很近就是了。”幸谦挥手放下床帏,然后捏了个手诀。 霎时间一个顶部环绕着佛印的保护罩从床帏中透了出来,金光映在了两人身上。 喻环伸手挡在眼前:“这也太闪了吧,老夫人捐了多少香火,身上佛门护佑厚到这样一层。” 幸谦摇头:“不,应该说,是佛门什么人,这么在乎她。” “这是佛门大金刚庇佑,起码比咱俩要坚固抗造一些。” 幸谦掉头,拽着喻环一路出去:“回去告诉湛师兄吧,准备准备查查颜先生身边那些人,绝对有一个就是旱魃。” “捉到那个旱魃,被吞掉的魂魄、佛门超度的那个神秘人、金刚大庇佑、斩魂和噬魂,应当会有答案的。”. 此时湛勉和喻衔还在和陆家老爷子周旋。 陆家表现那是相当的热情好客,大鱼大肉好酒好菜,连猪肘子都上的特大号十五个,满满堆了一桌子。 “仙君到来,是我们家的荣幸!”陆老爷子乐呵呵得倒了一杯茶水,推杯相敬,“老头子身体不利落,就以茶代酒了!” 说罢一饮而尽,端的是热情好客。 湛勉这边却是柴米不进:“叨扰老先生,可否请您列一列陆府的人员清单,我们好查验与颜先生过去往来密切,有可能知晓内情的人。” 这一张冷脸像是冰雪堆起来的险峰,终年不化,氤氲着冷雾和山雪,仅余了一点点净土长着青松。 喻衔躲在旁边,乐得湛勉这张冷脸去吓唬人,自己则在旁边端详湛勉背后那把剑。 那把剑啊……和幸师弟的款式啊。 不是他多想吧……是多想吗…… 可是他们玄元二山有这传统习俗啊,当初老祖宗就是同一款的剑…… 一柄剑骤然破空飞来,唰一下扎在喻衔一米远的地上。 哎?剑? 湛勉不待陆老爷子回话,立即抬头看向门外。 幸谦风尘仆仆归来,进门时整了整衣服。发丝稍显杂乱,但仍气度良好。 喻衔还是没忍住:“阿环呢?” 幸谦无奈闭了闭眼,给喻衔指了他身后:“在你看到剑戳过来时,其实还有其他东西飞出去了。” 喻环一路冲到了快从大堂进厨房,快得他哥都没看见,快成了闪电,快到吓得后厨的大块头厨子当初昏厥。 喻环揉揉头发:只要尴尬的不是我,那就是别人! 言罢,幸谦径直走到湛勉面前,指尖捏了一只小小的蝴蝶,席地而坐。 湛勉方才要开口问他们此去发现,手突然被有些人拽住了。他不解地看向幸谦。 “我们发现了,果然此事与颜先生有莫大关系。”幸谦语速几块,仿佛这板上钉钉的事让他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与此同时,食案下的那只手掰开了湛勉的掌心,把一只还在翕动着翅膀的小蝴蝶塞进了湛勉掌心。 蝴蝶翅膀挠过湛勉手心,轻扇的翅膀在他们手掌间闪动,幸谦慢慢把手抽走了。 湛勉看向他,指尖把蝴蝶换成了法术收进识海。 这种蝴蝶又叫传讯蝶,基本都是修士在讲不适合别人听见,又怕别人法力高强会听见传音的波动而特地打造的。传讯时不引起周围灵气的变动,只是利用一只蝴蝶把一段识海暂时融入另一个识海,借此传达知道的事情。 “我们找到的是一位妇人,恐怕是被颜先生发疯时斩魂过的,魂魄已经散失,但空壳还吊着命,不知是不是那家人使了什么法子。” “依照这样来看,既然魂魄被颜先生斩魂后依然能吊着身子,想来那魂魄没有真的消失,大抵还藏在哪里吧?”幸谦真假参半地大致说了说这些事情,一面有意无意看着陆老先生。 湛勉若有所思,没有发话。倒是陆孝搁下了茶杯,抚掌道:“那可真是太好了,能找到解法就好!自打知道这事是老颜做下的,我这心里就一直过意不去。” “仙君们要如何处置此事啊?我府上打算请人来作场法事,给那些枉死的人求个福分,不知可不可以?” 陆老爷子表情语气都十分到位,抑扬顿挫、感情真挚,幸谦点头道:“行,不影响您这边。” “那明日我们且再去探颜先生么?还是研究研究他那些咒法?那斩魂术看来挺特殊的,我近日翻了翻典籍,没什么收获。”喻衔道。 当啷一声响,湛勉正要起身,手里的杯子却一下子没抓稳,一股脑全泼了出去。他同陆孝坐的近,白水粘在了陆孝外袍上。 “抱歉。”湛勉站直告罪,道,“我帮您擦一下吧。” 陆老爷子立刻摆了摆手:“不碍事的。”随后叫了陆嗣出来,匆匆起身要儿子带他去换衣裳。 幸谦和喻衔喻环也连连跟着告罪,都站了起来。陆孝满口说着不碍事不碍事,手按着衣袍,立刻出了宴厅。 太阳已经落山了,庭院内皆是黑压压的一片。宴厅内的烛火本就点得很亮。映照着撒在地上的水迹,反射出斑驳的火光。 幸谦知晓湛勉意欲如何。 死人起尸成魃,三日褪死气,五日长尸毛,半月褪尸毛。正经起尸的成魃的,就是吞吃魂魄再多,也逃不过这铁律。 顶多是执念与法力高深者,这些日子里能够日间维持人形,隐去那些鬼态,却不能在夜间依旧维持人形的样子遍地乱晃。可若是褪了尸毛,那肉眼看来,这东西与人并无二致了。 算算自萍城出事以来,还没超出旱魃褪尸毛的时间。这期间城内死者亦是众多,范围本来很广的。可只有陆家与此事牵涉甚密,而这陆老爷子又向来滴水不漏,由不得人不多想。 幸谦也不知道匆匆那么一瞬,湛勉看到些什么没有。旱魃尸毛能有四寸长,倒是可以勉强遮在外袍底下,却穿不得里衣的。 陆老爷子之前在幸谦他们探访颜先生时仔细整理衣袍,如今半夜又匆匆避人换衣,很难令人不怀疑。 幸谦看向湛勉:“师兄,他……是吗?” 第34章 仙佛不清净 幸谦注视着湛勉…… 幸谦注视着湛勉, 见得湛勉背后的剑自动出鞘。湛勉冲他微微颔首。 执云出鞘后极速冲出室内,切云紧随其后,两道银色流光霎时间破空而出, 几息便听得清脆两声响。 喻环和喻衔反应也极快, 已经放出了束缚的法术。 陆老爷子被执云和切云追上,当啷一声,剑锋订在了墙上。陆老爷子眼见着被逼到墙角, 面上毫无波澜,看向腰间已经被喻环和喻衔施上的束缚咒:“此谓何意,小友可否为老朽解答一二?” “不知陆先生可否为我们解释,萍城那些枉死于斩魂咒之下的人, 他们的魂魄又去了哪里?”幸谦看着微微低眸, 此言一出, 惹得陆老爷子大笑。 “我道你们黄口小儿, 怎么可能发现旱魃起尸,看来还是有几分功夫。”食人魂魄已是高级的鬼怪, 陆孝乐得不必伪装, 脸上人像渐渐隐去, 露出青灰色的脸,五官扭曲着拼接在脸上。 这是旱魃鬼的模样。 此面貌一出, 几人瞬息间摆好起手式, 忽听得身后响动,陆嗣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你起尸后七日死去的亲孙女, 正是死在你的手下。”幸谦看向陆老爷子。 陆孝不置可否:“她并不重要。” 幸谦本以为陆嗣大抵是见到他爹这幅样子方才失态,却见陆嗣神色慌乱,匆忙拢着衣服滚作一团。陆嗣这番害怕的模样倒不似乍然听到他爹是旱魃鬼的震惊, 倒像是害怕自己沾惹上什么。 古人言:虎毒不食子。他又是为何能笃定陆孝会对他下手呢? 湛勉深深看陆嗣一眼,转回头看向陆孝:“旱魃起尸,食子可以成尸仙,小陆先生又是哪里得知呢?” 其余几人一怔。 这知识点属实是冷门了些,连喻衔这样出身都未曾记住,遑论小小一个市井商人? 陆老爷子听一声,哈哈大笑:“小家伙,倒确实有几分本事。” 旱魃鬼算是鬼中大能,一时间呼风唤雨也是能做到的。陆老爷子抬起青黑僵化的手,霎时间飓风大作,被风吹起的石子迅速落地,一息便落下一个大阵。 陆嗣正巨于这大阵中心。 切云和执云纷纷从墙中退出,一击刺中陆老爷子眉心。 然而他只是皱了皱眉。 “只是如此嘛?”陆老爷子一抬手,法阵的联结越来越强。 陆嗣被法阵的一股劲道吸引,一瞬之间贴近陆老爷子。移动之间,一个檀木挂件掉了出来,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喻环在法阵刚起时便开始找阵门,预备着破阵。她抬头道:“这是吸食魂魄的阵法。” 他要吃掉自己的儿子! 幸谦眯起眼。 若是叫他成功了,旱魃他们尚有力气支撑,尸仙就根本无力抵抗了。那时恐怕就只能去请大罗金仙了。 霎时间幸谦捏诀,两手结印时上下翻飞,全身灵力一瞬间灌注进切云剑身,一剑化百再次使出,比上一次精妙不少。 每一方阵石都有一柄剑击碎,余下几十道剑影没入陆老爷子胸腔。 湛勉见幸谦此动作,在他身后护法,一并同喻环喻衔加固着束缚,防止旱魃挣脱,再躲开这堵上全身法力的一剑。 阵法所萦绕出的金色穹顶轰然破裂,碎星四溅,斑驳的光斑散落满地。 陆老爷子眯着眼,张口吐出尸气,一时间浓墨罩顶,黑压压的云遮住整个萍城,大雨倾盆而下,冰雹砸下来,重新压在那些石头被击碎的位置。 幸谦方才一招抽干了气力,心知不能让这旱魃得逞,心下急切。他深呼吸几次,压下喉头的血腥气。 阵中心的陆嗣被陆老爷子抓在掌心,奋力挣扎着,一开始他只是小声说着什么,渐渐声音大了,引来众人侧目。 “吃掉灀儿那夜你答应过的!只要献上灀儿保你鬼身就不再吃我的!你说过的!”听见陆嗣的话,幸谦皱眉。 忽然,他注意到陆嗣的动作。陆嗣一直冲着一个方向往前挣,几次被拉住依然奋力往那里去。 那里有…… 是那个檀木挂件! 幸谦凝眸看向那个挂件,檀木质,雕刻成了弥勒佛的形象,袒胸露乳开口大笑。 忽然之间,幸谦想到什么。碍于自身灵力早已逼近极限,他对湛勉大喊:“师兄,去拿那个挂件。” 话音刚落,湛勉立即反应过来,唰一下扑过去,将那块挂件握在了掌心 陆老爷子已经猎鹰似的盯向那个方向,一掌抬起。幸谦心一下子激起来,瞳孔一瞬间放大。 湛勉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翻身躲开。陆老爷子那一掌落在他身边不足一臂宽度,轰然激起一片碎石土雾,哗啦一下迸溅了满地。 一经幸谦提醒,湛勉也立即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半跪在地上,掌心狠狠用力,捏碎了那枚挂件。 寸寸金光从檀木中渗漏出来,光芒愈来愈盛,几息之间已经将满天乌云驱散殆尽。 有诵经声从天边传来,陆老爷子从头顶开始显现出经文,佛经所及之处皆被灼伤。疼痛难忍,他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喻环和喻衔正将他四肢都捆绑起来,即刻押送回宗门处置。 湛勉扶起脱力的幸谦,将腰间带的水袋解给他:“一会儿你且去后面休息着。” 幸谦本想站起来去同陆嗣聊一聊的,甫一站直便突然头晕,于是靠在湛勉怀里借了把力。 “这弥勒佛挂坠是哪里来的?”喻环回头问此时趴在地上喘粗气的陆嗣,“能有这般威力,在佛宗这也当是大能。” 陆嗣咳嗽两声,回答:“是一个和尚给的,我爹刚倒头的时候。我穿着白衣裳时在街上碰见的,拽住我说看我有灾,赠我保平安的。” 想来能提前赠与他有这等法力的东西,这和尚应当实力很强。便不知道是不是超度了其他失魂人的那位了。 幸谦方才想着,忽见前方起一阵刺眼光芒,一小片祥云落下,上面端坐一个佛宗打扮的人,刺目光芒中叫人看不真切,只有一身红色镶金的袈裟引人注目。 被捆起来的陆老爷子看到这人便笑了。 那人背对他们,一挥手便将陆老爷子提到了祥云之上,正拽着陆老爷子的喻衔和喻环两个人都抵抗不过。 湛勉剑还未收,横在身前起手,道:“不知尊驾是哪位佛宗前辈,这旱魃已为我玄元二山弟子擒获,是我等门派的目标,前辈此为何意?” 祥云上那人只是微微低头,俯视着他们,一言未发,又是一掌抚下,落地竟有惊雷之势,一路炸来。 湛勉一挥剑,捏了个护盾法诀,抵住了那道攻击。幸谦眼见湛勉吃力,心道不好,见湛勉剑尖已经微微颤抖,便一把握住他的手,注入自己刚刚回复的一点灵力。 幸谦感觉到湛勉的动作微微一顿。他随意一抬眼,却对上了湛勉的眼睛。 两人合力加持,到底还是要强一些,那道雷被消耗乐大半,剩下的反弹了回去。 祥云被雷电去一点尾巴,丝毫不影响什么,这神秘和尚架起云便走了,只留下一道回音: “莫要多管闲事。”. 陆嗣领着他们一行四人走进他家祠堂时,依然在瑟瑟发抖。 “当时的大和尚说看我有灾,给我那块佛牌的。我就请了大和尚来帮忙诵经超度。”陆嗣一边走一边说,“后来我爹起尸要吃亲人修炼的,也是他出面与我爹商议,只吃我女儿,保我一命。 ” 这佛宗大人物一出,愈发使这事件难办了起来。只恐怕这次祸端是有修为高深之人在其后作祟,不少人在其中搅浑水。 幸谦问道:“是今天那人吗?当时他诵经施法是在哪里? ”陆嗣指了地方,他们几人看了过去。 “应当是一个人吧,我看不清面目,在我家时也没有这么威严,但声音是很像的。”陆嗣回答道。 “小陆先生受惊了,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儿吧。”听见湛勉嘱咐陆嗣,幸谦从乾坤囊中找出两道符来,叫陆嗣带在身边防身。 等到陆嗣回了院子里,喻衔已经基本确认了陆嗣所说那个大和尚留下的超度阵法的痕迹,使法力在地上刻下了划痕借以标记。 幸谦绕着法阵走了几圈,越看越觉得眼熟。但他是天生的剑修,对符阵不甚敏感,通却不精,于是抬头看向湛勉:“师兄,我看着这玩意眼熟的很,只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它了。好像,跟在高家除鬼时那个很相似。” 虽说湛勉是这一辈里出挑的剑修,但他理论知识确实很扎实,强得很可怕。 虽说幸谦自打穿越而来就想处处跟湛勉正面对刚,但这种自己实在不擅的地方,他还是不会逞强的。他过去刚入门派时是做扫地小童,本就缺少了开蒙时重要的基础培养。 湛勉低头沉思,道:“形态和阵势都与静安大师及其相似,但是很多细节有改动。” “超度的一个是恶鬼,一个是刚倒头的普通老头儿。旱魃起尸那是后话,如果这样,阵势不一样应当很正常了!”幸谦道。 “这里是静安,那超度那些已经失魂的,又是谁呢?”幸谦看向湛勉。 湛勉会意,与幸谦同时蹲下,两个人双掌拍在阵眼上,一时间光芒大盛,所有法力相通的阵法在这一刻同时相应! 第35章 大金刚有情 喻衔同守在义庄的…… 喻衔同守在义庄的弟子保持着通话, 这一时忽然被传音那边弟子的欢呼声震着了耳朵。 “师兄!超度起了共鸣了!” 如此景象唯有一种答案:曾经来到陆家超度陆老爷子的,和超度那些失魂人的,是同一个。 此外, 应当还有他们找到的那个妇人身边的法阵, 以及那个吊坠。 “静安跑来这种地方究竟是做些什么?真是让人不解。除去他师父慈悲大士,他在佛宗地位无人能及,来这地方搅什么浑水”喻衔皱着眉道。 幸谦沉思片刻, 道:“既然旱魃已经被人救走,不妨我们且去那老太太处。” 此言一出,除去本来就看着他的湛勉,其余人都看向幸谦。 “怎么?” 幸谦答道:“那位老太太床前所设大金刚护体, 用上这般重要的护盾, 她对于静安大师想来极其重要。此时没思路, 我们不妨守株待兔, 另一边继续追查旱魃下落。” 众人点头。现在也没有旁的思路,也只好依次行动, 期望能够捕捉到静安大师的行踪, 借此入手调查, 看静安知道些什么了。 先前去过的只有幸谦和喻环,为了方便带路, 喻衔提议让他俩分开带路。 “我们往哪里去啊师弟?”喻衔站得离幸谦近, 便默认自己同幸谦一组,手臂自然而然地搭上幸谦的肩膀问道。 这厢幸谦方才张嘴,字还没吐出来, 喻衔就感觉到某道视线注视着他,心下凛然,果然看见湛勉看着他。 搭在幸谦肩膀上的手又一点一点落下来了。 “啊哈哈哈哈……这当然是要问阿环了!我们去守后院你们从前门进去记得隐蔽身形不要被府里的人和静安大师发现哈哈哈哈我们走了回见!!!” 喻衔一口气不带喘, 拖着喻环飞也似得跑了,徒留下他的超长叮嘱还回荡在原地。 跑得看不见湛勉和幸谦了,喻衔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喻环也终于能拽住自己野驴一样狂奔的哥哥,然后暴怒道:“蠢货,你方向跑反了啊!” 留在原地的湛勉和幸谦两人面面相觑。 湛勉本只是想说换下分组,想要幸师弟带着自己,理由是喻家兄妹俩应当是更加有默契的。没想到还未曾出口,喻衔就那么识眼色。 幸谦则纳闷地看着喻家兄妹一路扬起沙土绝尘而去,转头问湛勉:"师兄,这就出发?"说完便指着方向御轻功出发,跳上房檐。 湛勉颔首,跟在他身后,轻声轻脚一路到了之前那间宅子. 是夜,月黑风高。 陈府的小丫鬟们这些日子来来往往在煎药时熏出的苦涩味道里,脸全都是皱的。 幸谦进来过一回,上回到时就顺便观察了陈府的构造,此时轻车熟路,带着湛勉蹲在了老妇人隔壁的耳房屋顶上。 莹莹白光从正房中流露出来,普通仆人眼中只能看到陈老爷点给母亲的长明灯环伺桌前。可在幸谦和湛勉眼里,白光中掺杂了佛宗大金刚法护体流出的法阵光芒。 "丹砂养精神魂魄,杀精魅邪恶。加了夜交藤和柏子仁,都是些安神药。"湛勉下把托在手背上,手肘撑在腿上,探头看向下面。 幸谦除了剑法别的不甚钻研,没有湛勉学的杂,也只是晕晕乎乎知道大概。 "陈家给老夫人找了民间大夫看病,开的是安神的药。咱们看着她是魂魄出了事,刚刚被斩魂后几日应当会疯变,而她是最后一个被斩魂的人……"幸谦蹲在湛勉身侧道,"纵然有大金刚咒护体,也无济于事吧。" 湛勉点头不语。 抬头时,幸谦见对面屋顶上,喻环和喻衔都已经到位了。喻衔嘴里叼着根草,冲他摆了摆手。喻环长枪依然背在背后,高马尾在夜风中悠悠飘起。 "他们俩也到了。"幸谦看向湛勉,"你猜今夜会不会有人光顾?" 忽然一只麻雀从枝头俯冲而下,在树叶间跌宕出飒飒声。湛勉撩起眼皮看了麻雀一眼,道:"大金刚咒是为了守护一个人,旱魃却跟在噬魂人身后把本已死之人吃干抹净。我要是那个设大金刚的人,此时绝对会不顾一切吧。" 说着,幸谦看到他偏过头,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眼睛沉静如水,却将人的目光随漩涡卷入其中。 "也是,会用这样强势的佛咒去保护一个人,一定很在意了。\"幸谦装作无事发生地挪开了眼神。 湛勉点头,道:"此事已变复杂了,斩魂的颜先生和旱魃鬼在台前,可实实在在背后还有佛宗……两个佛宗人。" "两个?"幸谦皱眉,"陆家的超度阵与救走旱魃的人依陆嗣所言,大概率是一个人。其他受害者的超度阵又与大金刚咒共鸣,出自一人之手,不过……" 幸谦言语间迟疑几秒,便引来湛勉侧目。他不知道自己当下所想是否尽有道理,数年闭关一门心思修炼,幸谦从前极少处理这些事情,犹疑道:"设大金刚护持,又怎么会救走试图伤害那人的旱魃?" 且此事处处显露着静安大师的手笔,静安假若真有利用旱魃做什么事的心思,又设阵特地保护陈府的老夫人,那就是做很见不得人的事,又怎会留下连剑修外门了解一些就能查到的线索和共鸣? 湛勉点头表示了同意:"因此我坚信有两个佛宗掺和此事,如果真有一个是静安……" 说话间,忽然屋檐下光芒微闪,此后从房门中透出来的白光就立刻愈来愈暗淡。 四人武器都立即出鞘,严阵以待。 浓云卷过时遮住了月亮,一阵黑风卷过,打翻了一盏长明灯。幸谦应声飞身而下,剑快而准地刺中什么,湛勉紧随其后。 喻家兄妹俩慢了一步,喻环长枪还未刺出,一片厚厚的布料就略过她的脸,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幸谦的剑将旱魃紧紧订在了墙面上,而旁边是一支禅杖,直冲着旱魃的咽喉之下。 来人身着厚厚的袈裟,这个时节看来是热的,僧帽也仔仔细细遮着脸,不露出一点模样。 "静安大师,平江一别日久,别来无恙。"幸谦嗅到那股檀香味儿,瞳孔一缩,便听见湛勉的声音。 那来人僧袍下的动作明显凝滞一瞬。 还不待来人开口,别的事便吸引走了众人目光。 喻环惊呼:"旱魃!他鬼身破开了,在流血!" 前半夜在陆家时,幸谦一招一剑化百也只是给陆老爷子的旱魃身留了那么点破皮。破开旱魃鬼身是极难的,纵然这位使禅杖的是修为高深的禅宗大能也一样。 此刻旱魃胸口被幸谦贯穿的那一剑却汩汩往下淌着黑血。 幸谦手中的切云剑芒同禅杖顶端的宝珠上散发的光芒相得益彰,就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共鸣一般。 已经变得青面獠牙的旱魃鬼张开大嘴,露出自己的一口利齿:"好好一个佛宗大能,怎么偏偏跑来舔着陈家的老婆子?" 大金刚咒的光芒已经暗淡到近灭,幸谦手中剑力不减,大声对他说:“金刚咒快要失效了!” 旱魃鬼嘿嘿笑着,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的模样了。他张开嘴,即将失效的大金刚咒摇摇欲灭,老夫人的剩余魂魄已经有立体的趋势。 禅宗人一见此景,一切都顾不上了,禅杖立即指向床边,角力时尽全力弥补大金刚咒。 幸谦看他略有些费劲,便顺便替他补了补大金刚咒阵法的几个角。 转瞬护罩即成。那人摘下僧帽,露出静安大师的脸来。 “未曾想幸小友在禅宗功法上也颇有天赋。”静安看着他。 幸谦则盯着旱魃:“一般罢了,这东西该……” 刚刚补好的大金刚咒依旧在持续地消散。幸谦能护持一刻,但是全力维持全靠静安。不知道这旱魃是使了什么办法不断吸收着大金刚咒,这样下去迟早抽干静安大师。 “你来得很是时候啊。”旱魃冲着静安大师咧嘴笑道,“佛宗大能,六根真是太干净了。我替你抹干净了那么多人,你却在此时心慈手软了吗?” 旱魃这话颇有指认静安的意思,幸谦状似诧异地看过去,还未曾示意,湛勉的执云已经横在静安和旱魃的脖子边了。 他们二人就在此刻交换了一个眼神。 静安沉声道:“佛宗何人与你合谋,栽赃于我,又有何目的?” “你啊——”旱魃的嗓子已经完全尸化,讲话时又僵硬又古怪,带着一点血腥味儿。 喻衔和喻环这次备了更牢靠的绑缚法器,施在旱魃身上时道:“前辈,旱魃也不会无故指认什么人,您看您是否有空闲……” 静安方才收起禅杖,此时闭眼静心,冷冷道:“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幕后黑手吗?” 旱魃鬼古怪地在一旁笑,忽然之间颌骨动了,好像咀嚼着什么东西。 幸谦交给小陆先生防身的符咒是可以双向查看的,此时其中一道突然爆裂。 一瞬间,旱魃身上绑缚的禁制全部应声裂开,他顶着巨大的威压站了起来! 第36章 南明多纷扰 旱魃鬼面上獠牙张开,…… 旱魃鬼面上獠牙张开, 霎时之间一跃扑到了梨花木的床顶。床榻猛烈地晃动,木头之间相互摩擦发出咔咔的响声,床上的老太太就在一瞬之间被抖了下来。 幸谦和湛勉几道法术伴随着旱魃的动作跟上去, 却被旱魃灵敏地擦身躲过。室内嘈杂纷乱, 几人都忙着试图捕捉旱魃,将其从陈老夫人身边驱离。静安大师却一下子扑倒陈老太太身前,使出全身法力撑出一个大乘佛印。 大乘佛印是佛宗不传之秘之一, 同幸谦所继承的一剑化百一样,会瞬间抽空全身所有灵力。所结出的佛印覆盖之下,可庇护爱护之人,破开一切恶相的防御, 可谓佛宗顶级的法术之一。 这般等级的佛宗术法, 在仙界也有数十年未曾现世了, 如今却出现在一个凡尘富贵家老太太身侧。 旱魃压在大乘佛印之下, 以他的道行本来能撑得住一刻钟不倒,此时却一瞬就被压得趴服于地。幸谦一眼望过去, 见静安都眸中有震惊之色, 心下愈发疑惑。那道给陆嗣的符咒破裂, 定然是陆嗣已经出事。他若被旱魃鬼吃掉,吸收亲子尸骸, 旱魃离尸仙已是半步之遥, 岂会这么简单就被制服? 幸谦身后,湛勉紧盯着眼前并肩站立的两人。 “那个带走你的佛宗前辈想要的,只有一个人的性命吧?”湛勉手中符咒光芒大盛, 金色的道经将旱魃团团围困,“你们篡改了颜先生的斩魂咒,噬取的魂魄尽数入你口中。” 旱魃闻言, 转头看向湛勉。 幸谦闻言,脑子中的那根弦立刻接上了。 “人魂有三,斩鬼时斩去爽灵与幽精,余下胎光之魂以便教化。颜先生斩去的爽灵与幽精被你吸收,这些人才会失去神智。因为被强行夺魂,怨气深重,所以狂暴横行。” “余下的胎光需到精气耗尽时才能吸收,你一直跟在这些被斩魂后的人身边,等待他们由奄奄一息转为狂暴肆虐,再到胎光魂弱时一网打尽。” 幸谦继续给旱魃施压,一边道,“不过你真正想要的只有这老夫人的魂魄,因为旱魃吸收亲子尸骸后七十七日成尸仙,你既然已经吃了亲孙女,儿子又在侧,其他人的魂魄那点助益不过泥牛入海,聊胜于无罢了。你耗费那么多精力,完完全全吃掉这些人的魂魄,又是在为谁遮掩什么?” 旱魃鬼微微抬头,看向幸谦:“你倒有点意思。旱魃生吃子孙成尸仙,你猜猜什么人克旱魃呢?” 听到旱魃顾左右而言他,幸谦继续施压:“法术上什么人克你我不管,今天我就是来克你的。你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此时站在幸谦身后的湛勉眼光在幸谦和静安大师身上流转几次,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微微放大。 静安也低头似沉思状,眉心愈发紧促。 “你背后之人的目标暴露得很明显了,你纵然不说是谁,也遮掩不了他的目的。我们且一问静安大师这老夫人的身份,想来也能猜到八九不离十了。”湛勉沉声道,“什么人克旱魃,你是知道的。” 旱魃头颅微微扭转,对上湛勉的眼眸:“威胁我?” “警告你。”湛勉直视着他,答道。 静安手持金钵,闭上了眼睛,片刻后睁开,开口道:“是佛门哪位前辈?圆空尊者?还是摩仂法师?” 旱魃吐了几口黑血在地上,喉咙里只呼呼喘着粗气,阴森地笑出几声:"圆空与你旧仇,摩仂与你是敌,你猜猜谁想要你的……" 旱魃下一个字还未出口,一道惊雷霎时落下,震荡起一阵土雾。烟尘渐渐消散去后,旱魃鬼已经全身焦黑,身首异处。 "圆空与摩仂是……?"幸谦疑惑地看向静安,"旱魃要说的又是你的什么?" 静安沉默不语,只是目光越来越沉,紧紧粘在幸谦脸上,一直在端详他。 湛勉见静安这般模样,按捺下心底的疑问与震惊,道:“圆空是南明寺上代三尊者之一,与静安大师的师父慈悲大法师一般,是南明寺镇派大师。摩仂法师则是静安大师的师弟,曾与静安大师争夺掌门人之位。” 幸谦边听边想,不愧是通读文史湛师兄,对这些纷纷怨怨也如此清晰。换了是他,与剑术无关的这些大抵都不会关注了。 “我入门做沙弥时,曾因圆空弟子欺辱大闹圆空金身殿,因此与他结怨。摩仂则是一直为寺权而容我不得。”湛勉说完,静安缓缓开口,“至于这位……夫人,从前与我有旧。” 这边言语之间,另一边喻衔已经带着人收拾了旱魃尸骨,找寻那些为他吸取的魂魄。老夫人的身体生机依然蓬勃,胎光魂也足够强劲,找到爽灵与幽精就能醒过来了。 "有了!找到爽灵和幽精了!"不多时,幸谦就听见喻衔那边一声惊呼,立即看了过去。 静安大师啧立即冲到了老夫人身侧,他对老夫人的回护和关切如此浓重,幸谦心上浮上一个猜测。 “陈老夫人……恐怕与还未入佛寺时,还是俗家人的静安大师有关吧?”幸谦听到湛勉的声音,把他的猜测说了出来,“恕小辈无礼,莫非陈老夫人是——” 静安打断了湛勉的话:“是我的……妻子。” 魂魄找到后,施法回魂都已经结束,只需要一会儿时间陈老夫人就能苏醒了。喻衔已经带着喻环绕到门外去正式拜访了陈府主人陈员外,真假掺半地讲了讲情况,也好后续继续观察陈老夫人的情况。 “既然陈老夫人与您曾是伴侣,寺中之人几人知晓此事?又有几人有动机对夫人下手?”幸谦看向静安大师,捕捉到静安想要触碰陈老夫人,却又踌躇不定的手。 静安沉默片刻,重新在黄花梨木的床头布了大金刚护体阵,才开口道:“圆空、摩仂都是知晓的,还有我师父。当年入寺时师父去接引我,随侍的就是圆空和摩仂,我们三人法力都承自我师父 。” 幸谦皱眉,如此一来,范围集中在三个人身上。 只不过,假如寺内权利竞争在当下身为顶梁柱的两位大师之间已经如此白热化,摩仂恐怕不该想要陈老夫人的命,而是在旱魃吞掉爽灵幽精两魂后就收手。 如此一来,只剩下一魂的陈老夫人会缠绵病榻,多年昏昏沉沉。以静安大师不惜法力设金刚印的行径来看,此举能直接将静安大师绊在这里,也就不需要再竞争下去了,只要不被发现是自己所为,就可以兵不血刃排除静安大师这个心腹大患。 可偏偏那个幕后之人想要陈老夫人的命,应当不是摩仂。圆空倒是更有可能,毕竟若是寻仇而言,杀他人心尖上的人才有寻仇之快感 。 可是南明寺内与静安大师关系最差的就是圆空法师。假如当真是圆孔出于寻仇报复,如此岂不是太过容易暴露?圆空难道没有想过暴露了该怎么办吗? 剩下的……慈悲大师深居简出多年,又是静安的师父,没任何理由下手。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幸谦表情渐渐凝重。 “幸小友。”忽然听到静安叫自己,幸谦的思绪被猛然打断。 “怎么?大师有什么事情吗?”幸谦抬头。 静安一礼,吓了幸谦一跳,立刻弯腰把静安扶起来。“老衲想要去见见陈员外,不知是否可以叫贵派弟子引荐一二?” 幸谦立刻点头,传讯给了喻衔。 静安离开之后,幸谦走到了湛勉身侧蹲下。湛勉还在查看旱魃的情况,找寻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幸谦讲了自己方才所想,道:“师兄,如果排除摩仂和圆空,排除掉了所有人,那么剩下的只有……” 湛勉抽出剑,一剑剖开了旱魃的肚子,而后抬眸:“剩下的只有,静安大师自己,对吗?” 是夜,风雨大作,一道惊雷劈下,把湛勉剩下的话逸散在空气里。 他说的话和幸谦所想一致。 “假设是静安,只有一个可能,他自己一个人演了一场独角戏,借此给佛宗南明寺之中其他有实力与资历与他争权的人泼脏水。”. 陈府对老夫人十分敬重,几位仙长救下老夫人,陈员外是十分感激的,匆匆叫府里家人收拾整洁房间,务必请几位仙长在家中小住,也好表达感恩之心。 安顿下来已经是大后半夜了,再有一个半时辰鸡都要叫了,幸谦也睡不着,索性一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了。 他是怀疑了静安大师,可问题在于,静安大师看着陈老夫人时那种眼神。 第一刻就要扑到她身前保护她,每时每刻都要看着她,以及从最开始就在梨花木床上的金刚印护体。这一切如果都是作假,未免太过花费心机,也未免过分消耗演技。他和湛勉说完之后,又去查看了床头大金刚印的残留,层层叠叠被人加固了许多次,都出自一人手笔。 静安多年来多次加固陈老夫人身边的护身法阵,每一次设印消耗都十分巨大,难道就为了这一次也许永远不会派上用场的陷害吗?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幸谦一边思索,一边披…… 幸谦一边思索, 一边披上了外衣,手上捏了个生火诀,把床边的蜡烛点亮了。 其实排除掉不能要了陈老夫人命的摩仂, 排除掉下死手等于实名制的圆空……再排除掉情深入骨的静安大师的话, 那便只有一个人了。 他的师父——慈悲大士。 可是慈悲大士一个修界中已经站在顶端的人,同他们玄元山的元溟一般,早就超脱世外了, 不是大事很少出来掺和。这些看透世事的老东西们懒得很,宁可喝茶遛弯儿,也极少掺和门派和俗世。 慈悲大士还和元溟不同。当初玄牝尊者身亡之后,元溟身为玄元二山唯一的老祖, 再悠闲也要在门派事务上有些统筹的。可慈悲不一样, 他修习佛道, 门派中又有高辈分的宗师坐镇, 是不必他做什么事的。 幸谦想着,越来越泄气, 假如真是慈悲大士为了什么事掺和进来的, 那恐怕他们几个根本无力解决此事了。 他又想到静安大师的所为, 又不禁担忧起陈老夫人一些。 陈老夫人一直缠绵病榻,是因为被颜先生的斩魂咒所致, 割裂了两魂。静安大师去见过陈员外之后就去看顾陈老夫人了。魂魄经历一场风波刚刚归位, 仍旧未能完全融合,静安显然是放心不下的。 幸谦叹了口气,旱魃找到那里找到的魂魄并不完整, 他们传信给守在义庄的弟子问询过了,在旱魃那剥离出的魂魄与人数根本对不上,受害的人数比起找到的魂魄, 多出六七个来。 幕后黑手暂时没有找到,事情还没全然解决,静安大师又满心都是陈老夫人,去查证究竟是谁背后惹起祸端的功夫自然是没有的。 愁煞人也。幸谦摇摇头,索性披上衣服,推门出去,打算去陈老夫人院子里瞧瞧去. 与此同时,湛勉轻轻走进陈老夫人的屋子,一抬眼就看见静安大师盘坐在陈老夫人床边,闭着眼睛,佛珠一粒一粒转过去,念珠碰撞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人听着也就愈发心静。 高手向来感官敏锐,静安又同湛勉相识,只是听也知晓是他,于是仍然没睁开眼睛,声线平缓:“湛小友,所为何事?” 湛勉沉默一瞬,不知道如何开口。 大师不愧是大师,早看出了湛勉的犹豫,于是开口道:“想要问他……与我的关系是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静安大师常年在佛堂当中呆着,虽说早就浸入味儿了,可今天的味道却比平时湛勉在外头见到他时重多了。湛勉鼻子动了动,这才注意到陈老夫人床头的香炉。 大抵是静安大师如今也不安心了吧,虽说紧闭双眼,席地盘坐着,看似安静,却始终违和。 “旱魃食亲生骨血而成事,法力高强。我们虽说不弱,可能那样轻松杀他的只有……”湛勉略微低头,面对着静安大师道。 静安大师听了,什么也没说,不过他手中的念珠倒是一时间暂停了转动,啪嗒啪嗒的声响一止住,室内一瞬间就静得落针可闻。 老和尚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该谢谢你们玄元二山的,你们将他……照顾得很好。”静安大师虽说是老和尚了,不过面像还是严肃中年人得模样,此时老气横秋的,反倒显老了。 湛勉对上静安大师的瞳孔时,一时间被他眼中浓重化不开的情绪吸了进去。那是深重的惆怅和遗憾,却也有些许欣慰。湛勉看到幸谦与老和尚一同出手时不正常的强悍,就有了一定的猜测。 静安大师是他父亲,那他母亲是谁自然不言而喻。静安大师在佛宗成一代宗师,陈老夫人在凡世享荣华锦绣,单单就湛勉从前看到的这些,他几乎以为他们是一对怎么不负责任的父母,把襁褓中的幸谦扔在雪地里,任由其幕天席地。 可是这一刻,他改变了想法。那双眼睛就不会是一个抛妻弃子之人的眼睛,他在悲哀错过自己孩子的成长,愧疚于失去他之后的亏欠,却也欣慰,虽然未能陪伴在身边,但那个孩子终究长大成人,剑术卓绝,意气风发。 湛勉问:“为什么,当初没有带他长大,而是去做了和尚?” 他仍没想好此时究竟要不要告诉幸谦,纠结许久,终究是不知道,找到亲生父母时,他会是惊喜更多,还是委屈更多。 他那些年过得并不好。 幸谦的故事早先因为比较励志,早就被长老殿那群脑缺拿来做学习标兵,梳理成了门派里的典范了。 他是被外门一个小透明的弟子从冰天雪地中捡回来的。在外门被一位师姐带到六岁时,师姐寿数尽离去,他就留在外门扫地。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幸谦的时候。玄元剑府中有着二山中最好的铸剑炉,湛勉那时去铸造自己的第一把剑,等火候时百无聊赖地乱逛那小小的玄元剑府,于是碰到一个小人。 那是个白净瘦小的小孩儿,比他矮很多,瘦很多,抱着一柄比他自个高出两头的大扫把,一下一下地把山门口的银杏叶片扫成一堆。 后来湛勉才知道,师姐当初给他挂了个外门弟子,份例本就少得可怜。师姐走之后他被安了个扫地的活儿,一天到晚能被教导修炼的日子少之又少。弟子品阶低,修为更低,向来是受人欺负的。大约是后来尊者收他为徒,入了内门之后才渐渐好起来,不再受人欺负。 幸谦如今身体也仍旧是清瘦的,面色总是发白一些,虽说养得健康了,可总是不够强健的。 静安大师不语,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念珠,一颗一颗又开始转动了. 幸谦在门口站着,听了半天,已经十分震惊了。 他看原著的时候,从秘境回到门派的那一段是直接略写的,“路程中也生了些波折,好在如今的幸谦已经实力愈发强劲,于是也没有什么意外,顺利回到了门派。” 原文里静安大师诗是个边缘背景板,更别说陈老夫人这样从未出现过的角色。原著提过很多他亲身经历了的童年,却确实没提到过“他”的所谓父母。 幸谦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是个地里黄的小白菜。六岁他父母双亡,一直以来是靠着父母留下的财产和邻居看顾生活。名义上的监护人是他姑姑,但他姑姑在国外忙工作,一个月时常打个电话过问已经是对他上心了。 因此他的世界里,父母这个词很陌生。穿来这么多年,他已经活成了幸谦,或者说冥冥之中,他有种幸谦就是他的错觉,一夕之间也就愈发感受深刻起来。 所以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失落于外,静安又为什么从他爹,变成剃了头的和尚? 他屏息在外面等了许久,没听到老和尚回话,只是在静悄悄的夜里听见扑棱一声的惊鹊,而后看到远处天空上微微泛起的鱼肚白。 幸谦伸手想要推门,刚刚触碰到门上,这才听到了回答。 “逼不得已。”老和尚说,“当初他母亲……” “他母亲有顽疾,本该在他三岁时就撒手人寰的。那年他一岁,我妻已病重。于是我求了佛,求佛保佑。”静安大师闭上眼睛,答到,“佛门那些年在找佛子,这一代的人是我,可惜我红尘牵绊太深。” “佛宗护佑她无虞,我则要断尘缘,投身修行。这就是当初,我拼命想要救她的代价。” 幸谦手一下子垂了下来。 他说不上来自己有什么感觉。他大约是期待父母之爱的,这一点他丝毫不怀疑,从小他没有过的美好事物,他都怀着无限的期待的。可同时他又并不对没有那些疼爱而感到遗憾,因为他本来也没亲尝过那种美好。 可站在这样平静地讲述这些故事的静安大师面前,他却又有些迷茫,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是一回事,静安大师的平静给他的感觉,则又是另一回事。大师太平静了,让幸谦原本内心激荡起的涟漪又好像悄无声息地平复了,好像父母亲情的这样那样的羁绊一瞬间没那么重要了一般。 他忽然觉得推开那道门,直面那个老和尚这件事情,变得无比沉重了。 静安大师却道:“你进来吧,她快要醒过来了。你们母子多年未见,她见到你如今这样高大、这样意气风发,想来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顿了顿,不见门外有回音,静安大师又开口说:“这些年,她很想你。” 嘎吱一声,门开了。 幸谦站在门槛之前,扫了屋内一眼才进来。 他注意到了湛勉的视线一直盯着他,其中带着的关切和其他一些什么情绪。静安大师闭着眼睛,低头拨着佛珠。只不过在这一瞬幸谦突然感觉到了静安大师也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他手中的念珠并不是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拨过去,而是杂乱地。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父母亲。幸谦想,但怎么想都觉得陌生,尤其是他总容易想起穿书时躺在隔着一层棉花的雪地中的湿冷的感觉,一瞬间对一切都觉得不真实起来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他眼睛看向床上那个老…… 他眼睛看向床上那个老妇人时, 还有一种深刻的不真实感。他习惯了无父无母的孑然一身,习惯了自己身侧往往来来,无论在哪个世界, 从没有一个人真正拉动他, 把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联系在他身上。 可这一刻,他第一次有了一种作为一个真切的人,与人有一种分割不开的关联的感觉。 他不久前才和喻环进来看到这老妇人第一次, 那时喻环和他还研究了许久老妇人身边的阵法等等的问题。 陈老夫人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 幸谦没反应过来,是湛勉给她解释了一切。 好像过去也经常是这样,幸谦想,他从来没和人深入交流过, 好像过去湛勉在身边时, 也是他在替他补充外人同他断掉的那段联系。 到底这样多久了呢?幸谦的思绪跑偏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于是越来越信马由缰。 陈老夫人仍然是认识静安大师的, 只不过在听完湛勉的解释,她还是第一时间想要起来抱住幸谦。 但她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起来, 湛勉推了推幸谦, 他才反应过来, 走过去扶起陈老太太来。 陈老太名字叫陈弗妍,虽说一把年纪了, 却仍然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之下, 当年应当也是绝代风华的一个美人。 幸谦手臂搭在她肩膀后,虚虚扶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道开口该叫什么。 毕竟一切都太突然了。 陈老太听完却只是愣了两秒,便一把把幸谦拉进了怀里。 “我的儿啊……”幸谦听到了她悲凄的哭声,肩膀渐渐变湿漉漉的一块儿也佐证了一点——她是真的很想念他。 “快让娘看看, 长这么大了。”陈老夫人看着幸谦的面容,伸手摸着他的脸,像是时隔多年,再次穿过时间,把多年前的婴孩同这一张脸联系起来,然后刻在心里面。 幸谦有些局促,但配合着她,也一直看着她。 陈老夫人在岁月洗礼中仍然保养得很不错,如今虽然仍有病容,但发丝齐整,衣裳整洁。她一双眼睛里还闪着泪光。 “这么多年,你都在哪啊?”陈老夫人带着哭腔问道。 幸谦缓缓抬起手,抚着她的后背,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的再这样一个毫无修为的民间老妇人面前产生了紧张感 “这些年一直在修仙界一个门派,叫做玄元剑府。”幸谦顿了顿,还是选择把差点冻死在雪地里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抛开。 陈老夫人摸着他束起的头发,心疼道:“为娘不好,当初丢了你,一定受苦了,怎么如今脸色这么白啊。” “也没受什么苦的。”幸谦安慰她,“很小就被门派带回去了,从未缺短过我吃穿。” 陈老夫人的举动给了他很大的勇气去探出下一步。母亲总是有着最暖的怀抱,那一刻他感觉像是沉入汩汩氤氲着暖气烟水的温泉之中,陈老夫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击中他时,他那原本笼罩在一颗心之外的玻璃罩子终于被打破了。 他伸手擦掉了老太太的温热的眼泪,然后揽住她,试探着喊了一句:“娘。” 陈老夫人听到这一声,实在受不了,趴在他怀中,哭得难以自已。 温情时刻,静安大师缺悄然站起来,退了出去. 旱魃已除,此事应当算是结束了。 幸谦认了母亲,扶着陈老夫人再出去时,静安大师早就跑了。 湛勉本想着陈夫人多年与幸谦分离,或许可以请陈夫人一同回门派暂居。只不过陈夫人不愿意。 陈弗妍拉着幸谦的手,细细嘱咐了许多照顾好自己的话,临了又哭了。 “你是修行的,我去了你又要天天照顾我,那叫什么事呢?为娘想你是紧,可也不想耽误你的前途。你什么时候路过,再来看我。”她是这么说,可是手上不愿意放开他,始终攥着幸谦的手。 修界之中更多纷争杀戮,什么时候万一得罪了人,把母亲带了去,更是危险,幸谦想着也不再坚持带她回去,回抱了陈老夫人,他给了陈老夫人一个显像令牌。 “这个是注了我灵力的,什么时候想我了,对着它喊我名字三声,我会听到。法术启动之后,可以看到我人,也能听到声音。”幸谦给她解释道。 陈老夫人拿到显像令牌就爱不释手。 陈员外是当初静安大师离开后,被陈老夫人收养的,多年来一向孝顺。他俩比了比年岁,陈员外还略长幸谦一些,于是幸谦认了个干哥哥,仍将陈弗妍交给他照顾也是放心的。 陈老夫人送着他们出门去,几人都是修士,出门即御剑准备出发。陈老夫人还是没忍住,喊了一句:“有空下山的时候,就来看为娘好么?” 幸谦转头看向她,只见陈老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愈发感觉心底抽动,叫他忽然想落泪。他眨了眨眼,然后喊到:“会的!” 他在心底小声说,自此之后,我有家了……娘. 被这事耽搁一阵,几人赶着回门派去。 静安大师传了消息来,严明幕后之人他自会调查,叫幸谦不要趟这趟浑水。 随信还附了些佛宗中常做的独门糕点,说是叫幸谦尝个新鲜。 这样互有关辉,却又不过分亲近的状态幸谦已经十分满足了。 修界大比只剩下月余就要开始,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赶不上了。 匆匆赶路一日,夜间他们就到了玄元山脚下。 夜里山下雾气浓重,几人趁着夜色疾行一夜,匆匆回到山上时已经是子夜时分,各自回院落去休整了。 幸谦暂时没回到剑府,玄元山又没有他独立的居所,于是便去找湛勉呆着凑合一夜。 甫一进入院子,幸谦当即深呼吸了一口,鼻腔内充斥满清幽的竹叶香的时候,这段时间以外的颠簸纷乱一下子都散去了,这时候困意浓重地上了头,他同湛勉打了招呼,依旧去了探秘前那晚的那间房。 翌日清晨。 幸谦在湛勉这里竟然难得睡得十分安稳,日常在剑府时,他大约也就是鸡鸣两声就起了,如今鸡鸣后过了约半个时辰了,依然沉沉睡着。 梦里昏昏沉沉的,人影来来往往,梦了些什么幸谦已经全然淡忘了。只是这时听到周边有喳喳的声音,什么东西凉凉的,带着初晨的露水蹭在他脸上,他将将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就听到一个清冷的声线小声道:“你们出去,别惊扰他。” 喳喳声没停。 “叫他好好休息,你们吵他不得好好休息,等会儿起来,绝不和你们玩。”湛勉的声音低低的,怕吵醒了幸谦。 幸谦翻了个身,小竹精们立刻潮水般退下去,小声喳喳喳,幸谦醒来耳目灵通,听得一清二楚:“他要醒啦要醒啦!湛勉骗人!!明明就是要醒啦!” 听着想笑,这些小东西们许久未见,依然是活泼得不行,湛勉的冷面冻得住许多师弟师妹,唯独冻不住这些活泼的小东西们。 幸谦实在想笑,没憋住,于是嘴角和眼睛已经渐渐弯了一些。 他还想背对着湛勉,继续装睡。难得休息,剑下午继续练,想来不碍事的。 幸谦此时想来,直觉得湛师兄这里未免是过分温暖的温柔乡、盘丝洞,一下子勾的他“不早朝”起来。 后脑勺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身后那人起身,说道:“我护着你,你倒装睡。早些起来用了饭,一会儿带你上老祖宗那,商讨门派大比的事情。” 幸谦见被发现了,也就不再傻乐了,赶忙答了,迅速起了床上了早餐桌。 仍旧是湛师兄的爱心大包子,轻轻一口咬下去,皮薄馅大,鲜嫩多汁,外皮蒸得恰到好处,软而不粘牙。旁边配了一碗清甜的醪糟汤,勺子一搅动,蛋花混着米酒的清香悠悠透出来,清新解腻。 仍旧是师兄的好手艺。幸谦认证过,吃得十分快,然吃得多,故而湛勉吃完了,他还在续第三个包子。 发觉湛勉的目光一直看着自己,幸谦默默去看他,却陡然觉得脸上红热。 怎么回事啊?不是他一直看我吗?我红热个屁啊! 湛师兄早餐向来不吃包子,只会自己煮一碗白米粥。桌上当下还放着个空碗,想必师兄已经吃完了。 那——这是特地给我做的? 幸谦脸愈发发烫,抓了抓头发,低下头去。湛勉从旁边拿了杯茶来,浅浅酌了几口。 茶杯底隔开了他们的视线,幸谦却又忍不住去看他。 湛勉头发衣服打理得一丝不苟,今天穿了身竹青色的宽袖衣裳,白玉簪子不加任何雕饰,挽着头发,一身打扮十分的清新。 这一身行头看着有几分潇洒自然,却是需要认真打理过的。不像幸谦自己,头发用发扣直接圈了起来,带着一些凌乱之感。 做早饭还要置办这一身行头,得是多早起来啊?幸谦筷子戳上一个包子。 茶盏落在桌上,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师兄,你什么时辰起的啊?”幸谦实在没憋住,问道,“多早啊?”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湛勉轻咳一声…… 湛勉轻咳一声, 道:“也不算很早就是了,你快些吃完了,我们去老祖那, 先聊门派大比的事情了。” 闻言, 幸谦点头如捣蒜,垂眼专心享受美食去了,因而错过了湛师兄愈发染上淡红的耳根。 到了山巅老祖的院子中时, 幸谦环顾四周一看,窦研书也在一边,候在老祖身边。 “今年门派大比,幸谦还是无意吗?”元溟尊者一向是开明的, 从前幸谦自觉实力不足时, 从来都是拒绝上台的。 无他, 裳匀尊者唯一的徒弟在门派大比上早早输了, 恐怕难看,幸谦也不愿意丢师傅的脸。只是如今不同, 天目山一行他得到了玄牝尊者的独门剑法, 路上由历经平江和萍城两案, 练习得更加熟练。 前些日子同湛勉过招,幸谦已经隐隐要有压过他的趋势了。湛勉可是同辈人之中门派大比往年的第一名, 从前败多胜少, 如今赢面却这么大,料想与幸谦而言,如今参加门派大比试试身手才更好。 于是幸谦躬身, 双手指尖相对推出,礼道:“尊者,弟子今年想多试试身手, 与同辈仙友们多讨教一些。” 窦研书在旁边撇嘴挑眉,这家伙,如今这般强势,别说同辈了,连他这个一殿主管师叔都与他无一战之力,到底是讨教还是去碾压?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想道:今年的门派大比决赛,大概就是幸谦与湛勉的互秀场了吧? 元溟尊者倒是很期待他上擂台的,一连答了两个好:“既然这样,你在天目山也得了机缘,这几天且好好练习,待门派大比开始,定要为剑府争光!” 幸谦脆声道:“是!”. 大比开幕式转眼即到。 玄元二山之所以为万山之首,不仅仅是门派势力强劲,弟子广散,更在于其多年统御,影响力广摄四海。 黎明时,天光乍然破晓,缭绕的彩云就已经卷上了玄元山的正门。门匾上抱朴守正四个字端方有力,宏伟的大门约有几人高,匾额之下垂挂着灵石装饰,风动而响,泠然作声,好听极了。门宽容得下十架仙家坐骑并驾齐驱,到晨露刚落下时,已经渐渐有许多个门派的队伍到了。 湛勉陪着幸谦在门楼内不远处的阁楼上,看着各路仙宝坐骑鱼贯而入。 “这是哪个门派?”幸谦百无聊赖地坐着,瞥见下方过去一支浑身白衣,不带饰品的队伍,于是问湛勉。 修界仙门里,为了标榜些仙人风骨,总会明里暗里搞一些普通人看来仙气飘飘的操作。譬如十个仙门里头,七家半的常服恐怕都是白色轻纱的。只不过,大多数门派会有不同于别人的形制,或者织银,或者绣上暗纹,或者加上什么首饰。 这一队人则奇怪,素白的衣裳,什么其余的特点都没有,门徽都没绣上去,幸谦一时压根分不清这是谁。 湛勉望下去,道:“你不常同世俗各家打交道,不知道是常事。这是北溪山封绝门,兴起的年份短,风头也不盛,除了当地几个镇子外,基本无甚名声。” 听师兄言下之意,幸谦立刻秒懂,经验宝宝队。 楼下熙熙攘攘的仙门纵队入门,许多仙门在最前头放了个美貌仙姑,穿着门派的经典校服,或者有代表性的法器,后头带队的长老、参赛的弟子整整齐齐排成一片。 幸谦心道:接下来迎面向我们走来的是……xx门代表队! 这运动会一般的阵势未免过分亲切。 湛勉大约是怕他一直看这个无聊,于是道:“跟我一起去校场吗?我们先去看看赛场也好。” 幸谦寻思也好,门派大比他还没参加过,提前看看场地也是好的。 在原著里头,幸谦压根是没有天目山的机缘的,如今这段日子正应该在洞府中韬光养晦苦修,还在外面探了个险,遇见了一个宝库,得到了主角其后的一把神剑,羡煞旁人,好不出风头,门派大比蝉联冠军的湛勉都被压了一头,甚至于师妹们天天来寻他的神剑沾沾仙气,弄得湛勉显得有些落寞。 如今幸谦想起来,师兄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寻宝抢他风头这种事实在太无必要了,甚至于宝剑这事,有了特别锻造,还十分顺手的执云之后,幸谦也没什么执念了。 到了场地,四周是各个仙门的看台,以子丑寅卯为序号,分东南西北四区,每区三个地支,共十二组环绕着擂台。其中每个地支又以风雷雨雪分为四组,一组即为一个门派的看台区域。 擂台则以甲乙丙丁为序,共四个,正赛时四组会同时开始,其后各自继续向下比赛就是,看台上的各组观众都能看得清,既能保证门派大比的效率,又具备极强的观赏性。 擂台到看台又一小段距离,其下是选手候场的地方,宽敞得很。 幸谦站在看台高处向下眺望,整个校场中的环境尽收眼底。看台最外缘布置了一圈旌旗,其上印着各个门派的纹样,迎风而动时,幸谦也稍稍有些心神激荡起来。 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子的对手啊……. 一个时辰的仪式过去,正赛开始了。 幸谦在玄元二山的座位里抱着瓜子,挨着苟岐、喻衔、喻环等几个同辈们看前几个门派的比赛。 上午排得都是些小门派,这些门派最先上场的弟子有大多是年纪小,带来涨涨见识的一批人,叫人看得有些无聊。 湛勉被老祖叫去忙一些门派事务去了,走了很久。 中午堪堪过去,几个人一起打闹着吃完饭回来。苟岐本来低头看自己的灵讯书,忽然用胳膊肘拱拱幸谦:“师弟师弟——” 幸谦本来打算先看看下午的赛程,闻言看过去:“怎么了?” 灵讯书是门派里发一些告示通知给弟子们用的东西,这几日基本是公布自己门派的赛程,苟岐应当是全看过了。 “两个时辰后甲台和乙台,你看看名字!”苟岐把他的灵讯书拿到幸谦眼前道。 幸谦定睛一看,也吃了一惊,是他和湛勉。 他自己在甲台,湛勉则在丙台,他俩是同一列上的名单,只是前头的人不知道能打多快,能不能让他俩差不多时辰上场了。 苟岐在一边道:“可不敢让你俩同时上台,那咱们师兄弟、师兄妹们该给你加油还是给他加油啊?” 一边的倪师兄、喻环他们听着了,纷纷点头。 幸谦笑了出来,他也道这把入围赛可别碰到一起才好。这比赛入围是积分制每个人各打六场,最后看积分,前一半的人晋级。 如他所愿,他俩没分到一组去自己吃自己分,但大概率不能站在观众席给湛师兄加油,幸谦还是小有遗憾的。 “我也要给他加油的,你给湛勉师兄喊就是了。”幸谦拍拍苟岐的肩道。 苟岐啧啧了两声,感慨了一句你俩感情真好,原地坐下了。 实际上,下午的比赛看完赛程,几个人就兴致缺缺了。下午这几场虽有些强劲的选手,可是诸如湛勉、幸谦之类,遇到的还是经验宝宝。 譬如幸谦,遇到的就是北溪山封绝门二弟子。他们门派除了大弟子曾因在外除妖十分麻利得了一些名声外,其余人除了这个二弟子,几乎都是籍籍无名的。 而这个二弟子,也非什么好名气就是了。 几年前,他曾经救过一队重伤的押解仙药的修士,在人家养伤期间巧立名目,接着救命恩人之名像个无底洞似的索取灵石灵药。 这些修士也都是厚道人,就给他了。 只是之后可不得了了,这位二弟子向来是少爷病,家境虽然优渥,可家里的钱不是让他没事白瞎着花的,三五千银子过后他便没钱了,便随时随地上这些修士的商会去要。 如此来来回回持续了四年之久,实在是有修士受不住了,说自己当初玩了命赚钱养家,如今钱为了这恩人,没有一分花到家人身上,小女儿辟谷不得日日饿肚子,恩人却每天在外花天酒地。 救命是大恩大德,会会他要,回回都给,渐渐地,这些人也把恩人的胃口给养刁了起来。这位二弟子狮子张口是越要越大,掏空了好几个人的家底,乃至于后来同这些人要不到钱时,便干脆把人家的家具都搬走卖钱去了。 此事当时在修界也引起了一时喧哗,这二弟子的名字才为人知道一些了。 只是就他的实力而言,低得离谱。别说是现在扛着切云威风凛凛的幸谦,就是一年前还次次落败于湛勉的幸谦,这二弟子恐怕都撑不过几招。 幸谦上台时,湛勉那里已经开始了。 湛勉对上的是一个佛宗的外门弟子,虽然是外门,资质不好,但到底刻苦努力,于他而言,这是很强的事情。 而于湛勉而言,虽说修为一般,但这人胜在心态良好,甚至有空请教什么问题。 幸谦这边三招剑照下去,如破空般的剑飞来,一剑斩杀下去,马上要到二弟子的身前。 第40章 第四十章 北溪山封绝门长于阵…… 北溪山封绝门长于阵法, 门下弟子剑术都差劲得离谱。这个二弟子景云就更搞笑一些,起势的姿势都不对,要害都露给了幸谦。 剑光劈下去时, 景云架剑去挡, 两刃相接时,幸谦的剑将景云冲出去近乎到了台边。幸谦平剑横出,要将他逼出擂台, 却在此时听到了观众席上的一声急呼。 “幸师弟——”是苟岐在喊他。 他出声的第一瞬幸谦就感觉到了不对,一闪身偏开了一些,剑尖冲向景云。 就在这一瞬间,幸谦身后一支箭歘一下刺进了他后背, 只偏开心脏半指, 血顺着后背的衣服一点一点染下来。 变故就在一瞬之间发生, 景云大笑着手, 腕上忽然多出了一个系着他自己的绳索圈,连接着场地中央。他一使力, 把自己拉了着向回去的方向弹走, 并且还踹了幸谦一下, 要把幸谦直接踹下去。 只是幸谦虽然中箭之时一下脱力,此时大脑清晰无比, 他手下速度极快, 把剑死死戳进地面,双臂青筋乍起,撑着自己不摔下去。 也仅仅是一秒功夫, 他不仅稳住了自己,还一瞬间拔出了剑,飞扑向擂台中央。 景云这是极大的违规, 比试的规则有两条,一人脱力倒地一分钟未起,或者一人掉下擂台边界,这都算输。比试不允许任何禁术,不允许使用暗器、毒物等等手段。 比武台是正式切磋身手的地方,不是试炼暗器邪毒的地方,这些手段实战使用是好,用在正式切磋,不伤及生死的比武台上就是下作了。 变故发生的一瞬间,所以人都愣住了一下。窦研书作为监场,反应最快,在那原本被隐藏的暗箭现身时,立刻准备出手,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湛勉直接放弃了对面的对手,他一招挥开了那个佛修,纵然人家还没出线,可他视线已经完全黏在幸谦身上了,在几个反应过来的观众的惊呼声中飞扑下台,立刻上了幸谦的擂台,此时幸谦刚好飞扑回去。 景云显然也没想到幸谦身手会这么快,能够在被暗器命中时反应这么快,不仅没下去,甚至还立刻反杀了回来。 幸谦皱眉,原书里可没详细写这段,只说幸谦在这万宗试练会上爆冷崭露头角,力压湛勉,导致镇压天魔洞时湛勉想要加害于他。 可是……如今的一切好像都和原书的走向背道而驰了,万宗试练会出了这样的变故,湛勉如今同他关系又这样好,第一时间就先赶着来救他,哪里还有攀比不成走火入魔的迹象。 幸谦也开始在这个瞬间有些纳闷了。 明明湛勉的人设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人设,就幸谦穿书的接触而言,他又没什么执念的东西。他忽然觉得原书简直是胡扯,湛勉怎么可能是一心生妒,不择手段的人呢? 湛勉是没想幸谦到底能不能反杀的,他只是注意到幸谦这边的危险,第一时间要过来而已。 于湛勉而言,只是一种反射罢了。 两柄剑一前一后,刺中景云。 “尊……!”景云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被刺中,一时间血喷出来,疼得昏死过去了。幸谦和湛勉都有分寸,没刺他要害,不伤性命,只是要多修养一阵罢了。 景云单膝跪下去,晕倒了。窦研书派人带他下去,宣布了幸谦胜。湛勉那一组因为他匆匆跳下来,此时倒是不知道该不该判他输了。他对面那个佛修挠了挠光头,寻思站着有点尴尬,瞟了裁判好几眼。 幸谦的血也刚止住,伤口离胸腔太近,还是小有危险的,那边喻环苟岐他们都早就候在旁边扶着他了,只是几个人暂时都没敢动他,只是把他放在了看台那边。 湛勉看着他,视线落在被血浸染了一点的白色衣服上,道:“我送你回我那里吧,近一些,马上叫杏林堂那边的医修过来看看。” 幸谦刚中暗器一剑,又强撑着进行了反击,那一剑险些没入要害,对他元气损伤极大。血涌出较多,搞得幸谦现在晕得厉害。 再强大的修士也不能与自己的身体状况抗衡,他眼前越来越晕,越来越困了。身边暖融融的感觉一直在,柔软又温柔地给他支撑,于是幸谦不自觉的在那人怀里蹭了蹭。 湛勉心焦他的状况,几秒钟就要抬头瞧瞧杏林堂的医修到了没有。忽然察觉到幸谦的动作,他反倒僵硬了一下。 那边湛勉台上的佛修原地坐着挠头,头发也没有,挠的头顶都发红了。湛勉只得传音给窦研书,言明要弃权。 虽说几分钟时间,依然是对对手的不尊敬,更何况幸谦现在脸色发白的躺在这,湛勉更不敢离开。 而且,修士身体总归强劲一些,普通暗剑刺一下,此时基本该完全止血,该愈合一些了。幸谦的伤口却堪堪止了血,一丝愈合的迹象都没有。 这剑有特殊的伤人之处,若是有毒就更可怕一些,湛勉实在担忧。 “第一轮,玄元山大弟子湛勉,弃权——”随着窦研书的一声宣告,场内的古钟敲响,宣告了第一场预选比赛的结束。 那个佛修大哥顶着有点发红的头皮,就这样拿下了莫名其妙的一分,离场的时候表情还一脸纳闷,一看就是没去天目山,不知道湛勉同幸谦绑过. 万宗试练会第一轮是积分制,每个选手抽签遇到各个门派的选手一次,积分前一半的选手进入下一轮分组比赛。 湛勉纵然这一场弃了权,后头只要基本都赢了,依旧是可以晋级的。 再说幸谦本来是想叫湛勉别弃权,不用管自己的,可惜话没说出口就先昏了。等到医修来抬走他的时候,幸谦基本上已经完全沉睡了。 幸谦也不知道医修的哥哥姐姐们鼓捣些什么灵药治疗他,也不知道那暗器剑锋上淬了什么毒,只是做了有个有点长的梦。 那是他在大学宿舍看小说的晚上。 那天夜里他翻着这本小说的时候,滑到评论区看到好多条评论: 【啊啊啊!师兄和幸谦有点好嗑,我只在乎我唯一的敌手!】 【谦前期最大的突破是把湛勉推下新生第一人神坛,湛勉最大的威胁就是幸谦,这矛盾不比写打脸有感觉。】 【楼上,什么都嗑只会害了你!!】 【没觉得有啥好嗑,不就是升级打怪大boss一环吗?】 【啊啊楼上!你见过哪个男主手下的炮灰这么帅,着墨多,各方面都综合的优秀,眼里却只有他!这踏马!豆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这话题楼下面变成吵架得了,一边讨论好不好嗑,另一边讨论这踏马男主升级流你们也能嗑。 幸谦滑下来,在一条说没有湛勉,幸谦的成长线都砍半打乱了的评论下面点了个赞。 一点多了,幸谦室友把小台灯也关了,彻底入睡。 壁挂钟的滴答声催起了困意,幸谦睡着了。 他想起来,在这天的梦里,他梦到一个这小说的if线版本,湛勉和幸谦的。他本来就也叫幸谦,加上这个梦逼真且肉麻,他就在梦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概就是师兄弟两小无猜,幸谦自入门认识湛勉后处处跟着他,大了以后自然而然产生些旖旎暧昧,都不必提。 后头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幸谦大多记不清楚了,梦里也看不清楚,好像就是一个人要杀了他们炼制什么东西,把一对鸳鸯一顿好打,两个人非死即伤,痛哭诀别。 幸谦醒来以后坐起来,后劲都没缓过来。他在梦里感觉到的深刻的无力感,悲哀,遗憾等种种情绪,都跟真的似的,难过得要死。 他笑一笑,掀起被子洗漱去了。 这种梦情节跌宕,故事激情,写出来发昨天那个话题楼里面,湛勉x幸谦邪门cp发刀,BE文学大赏,保证浏览量激增,点赞数量爆棚,下嘴磕的嗷嗷捧心,不磕的开麦开喷。 打开一刷,评论区已经有一个写湛勉x幸谦的了。幸谦扫了一眼笔名,窦本豆。 这人写了好几篇,标题都腻歪的要死,什么《原世界if线BE:假如未曾爱你》、《原主线:你是我不渝的信仰(连载日更未完版)》,就这些玩意儿,打赏量已经极其超标了。 幸谦翻了几页,看得有些牙酸。 腻歪的情爱他看得少,不是因为什么小说格局之类的东西,单纯就是因为情情爱爱写出的那种肝肠寸断,大多数时候他是共情不了的,毕竟他只是个单身很多年的大学生,。 可是那个什么BEif线,什么不渝的信仰,幸谦点开竟然都看完了。这几篇BE看完,他甚至有点想哭。 不是什么感动,只是单纯的想哭,结合着前一天晚上的梦,幸谦将这种现象总结为前一天看了评论做奇怪的梦,现在只是把这种情绪逮到了看完等我小说。 窦本豆,写得还蛮不错的哦,文笔有意思,故事线也还不错。 幸谦默默地记住了,并且从此记住了这里。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那段时间幸谦看这本书…… 那段时间幸谦看这本书很上头, 在等窦非豆更新的无聊日子里甚至真的看了一点同人文。 其中最火的一本同人是跟原文齐头并进,共主线更新的if线世界,评论说改了非常多, 甜得爆炸, 什么醉酒亲亲抱抱摸头杀之类的。但幸谦没看,他专捡不红还虐的那几篇看。 窦本豆,也不知道是高仿还是本人, 写得确实怪好的。 他想起那晚自己翻了翻第一次看得那本同人,看完仍然难受,于是起床去阳台。他不会抽烟,这会儿又不知道排解心烦该做什么, 思考折腾了半天, 最后把室友放在阳台上的六盆多肉给浇了两遍。 那几天他每天晚上看完更新就翻几页虐文版xie教同人, 翻完又心里堵得慌, 就去阳台给多肉浇水。坚持了两周,直到有一天室友上阳台抽烟, 惊呼哪个王八蛋把我他妈的多肉养成瘦肉了。幸谦不敢出声, 假装鹌鹑, 直到当天晚上被室友当场捕获。 曾经阅读过的文字在他脑海里逐渐还原成画面,越来越清晰, 那个人的身形在这个梦里愈发清晰, 以至于幸谦在梦里看到他的背影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看到那个背影转过身,逆着光, 只能看到黯淡的轮廓。忽然之间,光亮了,那个人的脸上满是血。 他张着嘴说什么, 幸谦听不到,只能一点点看他嘴唇的动作。 他说,快走,别再想起来这一切了。 幸谦头痛欲裂,湛勉在说什么? 迷迷糊糊之间,这个人影也渐渐又消散了,眼前逐渐又模糊,最终变得漆黑一片。 他的意识逐渐迷蒙,沉入一片寂静之中. 意识再次回笼的时候,幸谦先感觉到的是一阵疼痛,但并不剧烈,对于常年受伤的剑修而言,寻常。那一剑直接捅穿了左胸,他当时又强撑着动弹了好几下,伤势极重。好在包扎处理得及时,门派里的医修估计也费了老大功夫,好歹是让他此时醒过来时没有太过难受了。 窦研书正在一边坐着,见他醒了立刻甩下手头的东西过来:“醒了啊?渴不渴,是不是要喝水啊?来来来师叔喂你啊——” 幸谦连忙自己抢着接了过来。 “湛勉在外头给你熬药,待会儿大概就回来了。你要是需要别的东西得稍微等等啦,这边你的东西最近都是他在收拾安置。”窦研书道。 “师兄在归置?”幸谦刚醒来还有点懵然,仔细看了才发现,这是湛勉那间小竹屋。 怎么又给他抬这里来了? 其实住久了也就习惯了,一回生二回熟,总之也没什么可尴尬的,这屋里早都变两张床了。只是伤势重,要调养许久,按理应该把他送回剑府,由直系的师兄弟等照料。如今抬在湛勉屋里了,别的师兄弟又不怎么来这里,总不能…… 总不能是师兄亲自照料吧? 这之前定然都捅成半身不遂了,师兄照顾那得…… 贴身、细致入微、无微不至、小心翼翼地照顾…… 妈呀!!! 幸谦差点被呛到, 想到这,幸谦从脖子根蔓延上一抹绯色,染上耳根,本身他肤色就白,如今受伤失血更加脸色发白,这一下红得极其明显。 “湛勉照顾你是真用心呐。”窦研书接过喝完的水杯,起身放到桌子上,“这些日子他一直守在你身边。前几天替你上药什么的,是真细致。你们这辈儿这个师兄啊,真是担当得起。” 窦研书说完,掉头一看。 “嚯,你怎么这么红啊?太热了吗?还是又疼了?”窦研书一见幸谦这个样子,立刻上来问。 幸谦连忙摆着手:“没有没有没有,我不疼我就是……” 窦研书关切得看着他。 “我……我就是……对,盖着被子,有点热了!”幸谦急忙道。 窦研书眼神怀疑地看着他,“这孩子,怎么回事……” 幸谦:“……” 门口吱呀一声,湛勉的声音传了进来:“今儿要是不疼了,稍微掀开被子下地走走也可以的,修仙之人体质还是好一些的,动作别太大就是了。” 他端着药碗走进来,木制的托盘放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 “先把药喝了吧。” 幸谦接过药碗,突然想到:“师兄,你这些日子都在这里吗?” 湛勉点头。 “那你最近的比赛——”幸谦一听就急了。湛勉一直是年轻一辈首屈一指的厉害,是玄元二山青年一辈的门面了。他要是弃权了,这一辈的弟子们纵然成绩不错,不能拔得头筹,还是丢门派的颜面的。 湛勉坐在他床边,示意他喝药。 “感谢北溪山封绝门吧,那个景云的事情挺受长老们的重视的,最近已经开始严格审查了。比赛推迟了七日,你应当能把伤养个七七八八了。”湛勉道。 幸谦了然:“那就好!”. 幸谦休息了好几日,期间湛勉时而陪着他出去转转,几天下来将养得已经差不多了。 这一日幸谦午后睡醒,轻手轻脚地下床想去活动活动筋骨。披了件衣裳,推开门,庭院里药炉旁边的石头桌子上趴着个人。药已经熬好,在炉子里温着。医修交代过,这药文火温热两个时辰才能服下。 幸谦蹑手蹑脚走过去,把衣服披在了湛勉肩膀上,然后在湛勉对面的石头墩子上坐下。 他是天天在这里给我熬药,预备各种吃食用品,才弄得这样满面倦容的。幸谦心底想。 他不能明白为什么。他看的那本书,“幸谦”过得越好,湛勉活得就越差劲,他们俩的实力和运气呈现完全的负相关关系。就算这次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局就不一样了,他们一起去探险,走过了好多个地方,有一起打造的剑,一起发现的秘密,但是…… 他怎么会啊…… 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关注着自己,以至于那天在擂台上他第一个飞上来。怎么可能放下一切来照顾他,以至于把自己累到趴在这里就是一场好眠? 幸谦这一瞬间想,岂敢啊,师兄之前是怎么的天之骄子呐! 他想起受伤时的那个梦,他那是自以为荒诞不经,可是如今想起来却仍有想落泪的感觉。心口像是有一把手捏着攥着,动一下都难受得不得了。 那到底是同人文,还是……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地方? 幸谦不敢再想下去了。 于是他低头,端详着湛勉的脸。 师兄是毋庸置疑的美男子,长相端方英朗,此时闭着眼睛也显得沉静。幸谦的目光从湛勉合上的双目留连至他高挺的鼻梁和硬朗的线条,不断地端详后,只觉得越看越好看了。 午后的微风轻掠而过,扰动头顶的竹叶飒飒得响。阳光透过竹叶落下一缕流金,将整个庭院晕染了一层淡淡的颜色。 湛勉就在此时醒来,惺忪的双眼抬起,在看到幸谦时对焦。而幸谦本来在风过时,手痒想要摸摸湛勉的头发,此时手还伸着。 四目相接,幸谦目光望进湛勉因刚刚睡醒而带着倦容和潋滟水花的眼睛,心跳就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他的眼神静谧却专注,幸谦一眼望进去,心头只剩下一个想法:师兄的眼睛很好看。 “你……”湛勉轻轻咳嗽一声,开口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药一会儿煎好。” 听见湛勉的声音,幸谦才堪堪回神,愣神了半晌,他尴尬地收回了手,答道:“我出来松松筋骨……那个,师兄,今晚吃剑……” 幸谦扶额,他是想问今晚吃什么,练不练剑,一出口全劈了叉,连忙重新道:“不是,今晚练饭吗……” …… 幸谦垂首,不敢去看湛勉脸上是何种表情了。 啊啊啊啊!好尴尬啊! 幸谦紧盯着桌子底下,实在是难以直面现实,最终还是用手把脸捂住了,企图掩饰一点尴尬。 他低着头,就听见湛勉轻笑一声,一贯一丝不苟的声线里带着鲜活明快的感觉:“晚上啊……练牛肉馅包子,然后吃六七个剑招吧。你不能练剑,实在手痒,就看我吧。” 连师兄也学会调侃人了,真是…… 幸谦抹了把脸,努力驱散尴尬,强迫自己忘掉刚刚的事情,抬头说道:“好。” 湛勉脸上笑意并未收,反倒一直保持在脸上,要是外人看见了肯定惊讶得要死。他伸手把肩上披着得外衣取下,抱在怀里,站起身来:“你松快筋骨,现在松快完了吗?” 幸谦忙不迭点头。 “走吧,半下午了,一会儿该起风了。”湛勉说着,轻轻推了推幸谦得后背。 像是有一支羽毛在后边挠了挠痒痒,幸谦心底突然因为这一下触碰而有电流流过,于是他抖了一抖。 “冷吗?”湛勉跟在他身后,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 幸谦心底的感觉一时之间难以名状,他自己在这一瞬都十分迷糊,他好像有点知道自己怎么了,又难以直接形容明白。这么一想,自己反而更觉得糊涂了。 突然,一件外衣盖上幸谦的肩膀,湛勉的体温还留存在上面。 幸谦的脸颊瞬间爆红。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休养了一阵日子之后,…… 休养了一阵日子之后, 幸谦基本康复完全了。 三轮初赛,几乎无人是幸谦和湛勉的对手,他们两人都顺利过关斩将, 一路走进了半决赛。 日光初上, 赛场就已经坐满了人,台上是半决赛的第一场,喻环和湛勉一场, 御兽宗内门弟子和幸谦一场。 喻环和湛勉候着场,幸谦早上起得晚,匆匆赶来的时候,马上都要开始了。 幸谦一屁股坐在苟岐身边, 喘着气:“还多久开始啊?” 苟岐师兄一向爱护师弟, 帮忙轻拍他的后背顺顺气:“要不了多久了, 刚宣读完准则, 马上就上场,你来得刚刚好呢。” 半决赛两块擂台合并成一块, 可以发挥的空间更大, 能使出的招式更多, 一场得比很长时间,幸谦这边也不着急候场了, 于是现在看台准备看湛勉的比赛。 幸谦揉了揉头发, 双眼捕捉到湛勉笔直的身影时,一下子亮了。 师兄今天衣着干练,青色的衣袍紧贴身体的边线, 很好地勾勒出他长身玉立的样子。他的剑背在身后,头发梳成高马尾,与紧束规整的衣服相反, 倒有几分江湖义气的味道。幸谦打量他的眼神大概是停留太久了,湛勉好像有所察觉似的,回头和幸谦目光相接。 他微微笑了。 幸谦脸色突然发红,脸颊侧渐渐开始发烫,于是急忙把目光移开。 他那日披上衣服的时候就脸红,回去以后躺在床上喝了药,急匆匆地叫师兄出去了。 幸谦那日独自思考了很久,他一开始不知晓自己怎么了,只是知道师兄听到他想独自休息坐在门口时,他不断地掀开眼皮,偷偷看湛勉。 一开始幸谦觉得他只是实实在在地被美色征服,无他,他最近眼神黏在师兄脸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可是仔细想想他又觉得不对,他见到他的剑时会想起湛勉的声音,再看见那件外衣时会想起湛勉午后的温柔。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难以言说的梦。 那天暖和的被窝和湛勉的怀抱互相重合,在那一个瞬间幸谦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好像真的喜欢了一个人。 那天之后他开始有点躲着湛勉。日子久了,他们之间的相处都是真的。湛勉已经不再是彼时书里那个冷冰冰用来刺激男主的大反派,或者同人文里那些高冷攻,他是活生生在他身边的人。会给他做饭,会细心得帮他打造武器,受伤了会照顾他,冷了会给他披上衣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湛勉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一直对他这么好……莫非…… 一个人心弦开始被别人牵动时,就渐渐失去自己的判断和理智了。他胡乱猜想着各种可能,小心翼翼地想,会不会,也许,他也喜欢我?所以一直以来,桩桩件件林林总总,都是他流露出来的感情。 幸谦不知道该怎么办,追女孩儿他见过,读书的时候室友天天去找那个女生约图书馆,问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电影。可是在这个世界,他能问湛勉什么,又该怎么表白? 要是万一他不喜欢自己,一切都是他对师弟的欣赏,是他从来都对同门这么爱护,他又该如何处呢? 但他又想到另一件事:湛勉去天目山前,要同自己结道侣,到底是不是…… 倘若是,如果他们互通心意,幸谦想起那天刻的牌子就觉得不够认真庄重,那他就太想解除了道侣关系,重新再严肃庄重地签个名,证明自此他们互相爱慕了。可倘若不是,他也想解除掉,因为……如果他不喜欢自己,那幸谦却对他在这方面有所图,更是不应该。 那天早晨,幸谦在床上左右翻身思考这件事情,想着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等姻缘殿修整完毕,又在纠结到底哪个方案才会实际地被他采用,在床上一直扭来扭去地,把自己和被子缠起来了。 湛勉上台了,幸谦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他, 他拔剑出鞘,幸谦看得眼珠子都不转,剑尖寒光微闪,衬得湛勉比平时犀利几分。 剑芒跟随着剑身快速飞动,湛勉剑招出剑飞快,空中过去可见一道亮光残影。 幸谦这才注意到他的对手,于是悄声跟苟岐说道:“喻环还真的背着她那把长枪上场了啊?” 喻环少年时也是一样练剑的,也就是这几年为了更威武换了一人高的长枪,一身火红色劲装,干练有力,长枪舞起来,她本人就好像深秋初冬季节里燃起的一团雪里焰,恣意随性,任多少人说她太过于奇怪,仍旧不改自我的一派作风。 “阿环向来喜欢这种风格……嗯,随性独特,自小练剑就不老实。”喻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幸谦背后,说道。 幸谦连忙同喻衔打了招呼,三人并排落座了。 台上喻环抱着枪笑:“湛师兄请赐教!” 说话的的同时,她手中长□□出,湛勉下腰躲过,向左一闪绕到喻环身后,一剑劈去。喻环反手持枪扬起长枪的枪杆,当一声兵刃相接。湛勉施了气力,推的喻环往后滑了几步。 于是喻环先收了力气,一枪狠狠劈在湛勉身侧的擂台上,擂台地面上裂开一道缝,喻环接力远离湛勉,随后蓄力一枪冲来挑起。 湛勉险些中招,剑刃冲向喻环右肩,喻环为了躲这一剑,只得歪了角度,叫湛勉躲了过去。 湛勉与喻环近身格挡了几招,于是道:“师妹很优秀。你进步很快。” 喻环扬起下巴:“那当然,这次是和你碰一碰,下一次我可是剑指冠军的!” “这次也可以一试。”湛勉道。 喻环低声笑,长枪横扫而来,湛勉一个后空翻拉开距离,随后又是一剑破空刺过来。 他俩打得有来有回,底下观众也不断惊呼。 事实上他们都还是知道喻环赢面小,她的枪法虽然凌厉刁钻,但是从开始时漏洞也不少。她收力又挑出的那一枪就袒露要害,面对湛勉这种老成的选手,只需要这几个小小的失误,他就能放大它们并且争取战斗胜利。 来回打了接近半个时辰,喻环长枪横扫之时,左半身测要害暴露,湛勉一剑逼过去,随后一挽剑花,一剑接着一剑斜劈去,喻环为了抵挡,不得不一步步后退,架枪去挡,最终被湛勉大力抵出了线。 钟声一敲,这一场胜负已分。 然喻环没什么失落的色彩,众人也都惊叹于喻环的飞速成长。 喻环收了枪,抱拳:“我年纪还小,下次擂台再见,师兄你还能赢吗?” 湛勉听到方才那句话,思绪就好像飘走了,直到几秒后他看到幸谦走下看台,才回神。 “有野心,下一次,希望你变得更强。” 喻环扛着长枪找她哥要奖励,幸谦则走上来,准备上场了。 湛勉收剑走下擂台。 幸谦眼见着他走下擂台,朝自己这边越来越近,反而一下身体有点僵硬了。 说什么好呢?恭喜师兄?可是他会赢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阿…… 说,期待和师兄赛场相见?那样有种对自己的对手放狠话的感觉,这样子就好像根本没把御兽宗的弟子放在眼里阿。 御兽宗弟子……叫什么来着? 幸谦忘记看名单了,一愣神这会儿把上台前苟岐介绍的对手名字给忘了。 想起方才看过他的样子,幸谦记得那人牵着一条三头犬,那就叫他三犬哥好了。 他脑子里想的东西越来越跑偏,终于开始跑到和最开始的东西完全不相干的地方, 回过神,湛勉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幸谦一下子有种舌头要打结的错觉,努力想着该怎么开口。 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好好加油,决赛场等你。”! 幸谦抬头,对上湛勉的眼睛。他的眼神和煦,幸谦从中感知到一些缱绻温柔的意味来,对面这双亮晶晶又认真的眼眸突然让幸谦打结的舌头捋直了。 湛勉拍了下他的肩膀,马上要走过去了。 幸谦连忙喊住他:“师兄!” 听到声音,湛勉脚下即刻站住,回问道:“何事?紧张了吗?” 除了湛勉的声音,幸谦只能听到自己心底咚咚咚的擂鼓声响,场内周遭嘈杂的交谈,裁判员那边的闲聊,乃至于三犬哥那只三头犬的叫声都不见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内心在说一句话:告诉他你在想什么,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 幸谦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不是……师兄,那个……” 湛勉站定,认真看着他:“嗯?” 就是一个简单的嗯字,只是因为离得蛮近的,幸谦心底就乱遭成一团。 “这一场如果赢了,我们会在决赛场上见。” “决赛前,我有话想对你说。” “所以这一场我一定会赢,我们约好了,决赛前,你要听我讲完,不能生气,不能打断,要认真的那种。” 他直视湛勉的眼睛。 而后他听见师兄轻声笑了。 “好啊,我保证,绝不生气,绝不打断,保证认真地,听完你的每一句话。”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成功即表白,犹豫即败北…… 幸谦深呼吸一口, 提着剑上台了。 倘若要是赢了,他要做的事是……表白。 他想明白了,湛勉要是真对他无意, 想来天目山时不会同意, 后来也不会处处维护,时时帮忙。要是师兄答应了,那就皆大欢喜, 他带着湛勉到姻缘殿解了那草率的联结,郑重一点刻字叩首。 倘使他没答应呢,那就死缠烂打到底,反正师兄如今……应当是没喜欢过谁的, 排队都排不上别人去。 御兽宗三犬哥早已严阵以待, 幸谦上台后同他一拱手, 比试即刻开始。 台下玄元二山一边已经人声鼎沸, 可此时突然一阵欢呼。 幸谦侧眼瞟了一眼,座位间多了一个女子, 是裳匀尊者。 幸谦握紧了手中佩剑。 裳匀尊者闭关时间已久, 多年前在正道宝地登云宫发生过一场兽潮, 裳匀尊者那时受过重伤,调息到如今看来才出关。 不可以给师尊丢脸, 不可以输掉这场, 要同师兄,同自己喜欢的人在顶峰相见。幸谦握紧了自己手中的长剑。 三头犬是三犬哥的武器,一人一兽立于台上颇有几分震慑威力。三头犬冲上来。幸谦步法迅急, 躲过三头犬一口,一剑拍在三头犬身侧,把它震了出去, 随后近身三犬兄。 驯兽者自身有点功夫,但不熟剑,也不怎么自己上阵肉搏,三犬兄几下就招架不住了。 那只三头犬凶悍异常,冲上来张开獠牙,从侧面扑开幸谦的攻势。驯兽的三犬哥一吹口哨,三头犬反应迅捷地挠出一爪子,幸谦一剑柄抵在三头犬掌心,大力直接将三头犬震下去了。 硕大的猛兽扒在擂台边上,三犬哥闭上了眼睛。 兽宗驯兽者虽然身体素质不错,但是比起他们这些天天练剑皮糙肉厚的还是有点差距的。三犬哥自己心里也有数,于是冲着幸谦一拱手,自己跳下擂台去了。 毫无悬念,幸谦赢了这场比试。 台下阵阵喝彩声不绝于耳,决赛已经定了是玄元二山内斗,其他门派的长老弟子都冲着玄元派的位置投来赞叹之声。 这一下子,玄元二山仍以第一门派之名立于修界,下次大比之前,又要又不知道多少散修和有天赋的小弟子挤破脑袋要进来了。 幸谦收剑,静听着全场的赞誉,目光扫到玄元二山的座位那边,看见师兄弟姐妹们大肆欢呼,不觉也喜上心头来。首座的裳匀尊者鼓掌对着他笑,眼神当中满是自豪。幸谦转身正对着哪个方向,抱剑躬身,向师尊行礼。 “起来吧,别多礼了。”一个温柔的女声传音道,“我今日是临时出关,这就要回去了,待决赛时再来看你。” 幸谦抬头,裳匀尊者一挥衣袖,抛给他什么,就召唤了法器走了。玄元二山座位那边恭送尊者,幸谦接住那东西,张开手一看,是一块儿高粱糖。 “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师尊特地给你带的。” 尊者身影已经不见,最后一句传音还在幸谦耳边。幸谦把高粱糖收起来,心里默默想,这是第四百二十三块。 在原著里,这也是男主第一次在整个修界真正崭露头角之时,幸谦看书的时候心想,一剑如秋风扫落叶般击败对手,收剑施施然下台,该是何等少年意气、风光无量。如今真亲自体验了一把,当真是开心。 不知道湛勉看到他的一招一式没有,不知道湛勉看到了多少,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已经很强了?他怕不怕输给自己啊?他…… 幸谦垂眸,耳根有点要发热的感觉。 他会不会觉得,这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潇洒如风,觉得他挺帅的? 幸谦心道坏事,过去来了这么多年,除去度过男主那小白菜地里黄的可怜童年,他的那点心思都放在了剑术武学上头,一心沉迷小说里那仙法剑法玄妙横生,一朝现在开了情爱一窍,怎么还变成了个恋爱脑。 呼出一口气,幸谦下台。 他下台后目光梭巡,到处找寻湛勉。苟岐和喻环几个师兄弟妹们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道:“师兄方才被老祖叫走了,你先去休息吧,你们这一场还得下午才比。” 幸谦垂下眼帘,点点头,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喻环答道:“大概是你把那只三头犬打下擂台的时候吧……唔,老祖的仙鹤匆匆忙忙来的,说是有要紧事叫他。” “这边应当是要昭告各门各派推迟时间了。”苟岐望见窦研书走上擂台,又比了手势叫人敲钟,说道,“也不知道下午能不能比。” 听完窦研书说决赛因元溟尊者有要事商议,暂时推迟,时间不定,幸谦同众人打了招呼之后就往湛勉的山头去。 在屋子里呆着百无聊赖,幸谦在院子里打转了一阵儿,寻思着能不能找着小竹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惜它们应当睡了,什么好玩的都没交幸谦寻见。 站在后院里张望了许久,幸谦瞥见窦研书的居所不远,一时之间起意,往师叔那里去了. 幸谦到了院子门口时,窦研书正右手执笔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蹭在毛笔尖上,右半张脸已经整个地花了。 他看得好笑,于是轻轻坐在了对面,翻找乾坤囊里还有没有留像石。刚拿出来,幸谦瞟见桌子底下掉了一张纸,愣了一下,俯身捡了起来,本打算放到桌子上,可是上面不经意被他瞥见的字迹让他顿了顿。 纸上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迹,幸谦一眼扫过去就扫到了自己和湛勉的名字,页脚下写了三个字:窦本豆。 他心中一紧,窦研书砸了砸嘴,幸谦反应迅速,将那张纸迅速折起来收进了袖子里,心道:“师叔,对不住了。” 幸谦坐下来自己倒了盏茶,把留像石搁在了旁边,角度刚刚好能拍清楚窦研书乌漆嘛黑的右半张脸。 窦研书睡梦中直觉有视线在看他。修真之人无感灵敏,他唰地一下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之中看到了幸谦脸上带着难以言喻憋笑的神情。 “哟,你怎么来了?”窦研书揉揉眼睛,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忽然,他手一顿,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把自己面前的一摞稿纸全部扣了过去。 幸谦拿起留相石把玩在手里,道:“师叔猜猜,里头有什么?” 窦研书做鬼的就怕鬼敲门,慌慌张张把那一摞稿纸收了起来,却见幸谦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依旧笑意盈盈,登时觉得奇怪。 他这才发现了玄机,手往脸侧一模,湿乎乎的,沾下一片黑来。 “幸谦!!!!” 那一天,窦师叔的院子里吼声大震,附近都抖了三抖。扫地的外门小弟子抱着扫帚瑟瑟发抖,他们仍未可知那天下午师叔身上发生了什么. 夜里回到自己房间时,幸谦是怅惘的。 湛勉被叫走一下午都没有回来,决赛只得推迟,没有告知他时间。 他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湛勉了,已经大半天了。 幸谦把剑从背后摘下来,放在了湛勉院子外的大青石上头,心道到底是什么要紧又麻烦棘手的事务,撂下这各门各派的人等着这一场决赛。 溶溶月色之下,竹枝轻轻摇曳,扫过头顶,轻轻唱着沙沙的歌。剑柄上的精铁在月华缭绕下生辉,幸谦不由得伸手摸了摸。 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他最初想的…… 那本书里的幸谦在门派大比同他一样崭露头角,其他的幸谦记不清了,只记得原著他和湛勉是下午打的架,他本来有落败之势,但湛勉步步紧逼有要他性命之意,于是主角逼到水穷处,领悟了玄牝尊者招式中的压轴一式,一剑震断了湛勉的右手骨。 然后第二天,百门圣地登云宫内神兽异变,兽潮侵袭,他们这些年轻一辈的弟子大比过后屁股还没捂热,就跟着长老们进了登云宫除乱。 登云宫一地是整个修界的圣地,各门各派长老弟子,凡有名有姓者,陨落后都由门派或亲友于登云宫内落冢,传说中得道升仙的前辈,也都自登云宫中找到升仙之路,飞升上界,故而由此得名。 可是现在一切不一样了,他们的决赛还没开始,如果按照原本的时间线,那么很快登云宫神兽异变的消息就会传来,他们就要去除乱了。 然后在原本的故事里,湛勉会死在登云宫里。 幸谦拧眉,如果前面的事情都变了,登云宫的主线到底还会不会一模一样,湛勉又……会有怎样的走向呢? 幸谦不安地摩挲着剑柄,心沉下去,最终还是掏出了袖子里那张纸。 那是下午从窦研书那里顺来的,他翻开那张纸,细细读下去。 页脚上写着窦本豆,名字是他和湛勉两个人的姓名,而页眉上注了一小行字,像是怕忘记了这是什么文章的手稿而打的小标签。 上面写着:你是我不渝的信仰(连载日更未完版)。 内容中写的是,幸谦一剑刺下,拿到了决赛的名额,这时候传来了登云宫的消息,前往登云宫后,幸谦方才从沐浴房中出来,听到一个消息,瞬间愣在原地。 幸谦又翻来覆去读了两遍,一个字一个字地简直要嚼烂了,才把纸收进袖子里。 夜风习习,扫落的竹叶施施然飘下,落在幸谦肩头胸口。幸谦只能听到静谧夜色中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摸不清自己是太想念某个人,还是前程未卜,忧心忡忡。 他握紧手掌,心道,明天清晨起来的时候,一切都会知道走向了,这张纸,到底是真是假,背后的真相,马上就浮现了。 不论会是什么样子的未来,他都要去面对,要去承担,他喜欢那个人,所以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要好好保护他。 迷蒙夜色之中,竹叶被风吹过发出沙沙声,幸谦的困意忽然而至,不觉靠在大青石侧的竹子上睡去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而后山盟在背,他会牵着他…… 日光初上, 整个玄元山上空都笼罩着仙鹤尖利的长啼,荡满整个山中的急促钟声忽然响起。 幸谦猝然睁开双眼。 这个声音是门派中有重大危急事务时才会用的,多少年已经没有出现过了, 一旦仙鹤长鸣、古钟长响, 就是召集全修界范围内所有玄元二山出身的弟子回山。 过去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五十多年前天下邪修鬼怪聚力攻打山门,一次是十五年前登云宫大肆兽潮, 召集众弟子镇压。 幸谦心里突突一跳,捏了个清水诀洗了把脸,立刻赶到了大广场。 大广场上已经是人声鼎沸,各殿各长老的弟子、内门的外门的弟子, 站在大广场中的有千余人。幸谦远远看见苟岐他们几个, 于是往那边过去。 喻环眼尖看见了他, 伸手招呼:“师兄, 这边!” 幸谦没找着湛勉,不觉心底有点慌张。原著描写登云宫之行之前一笔带过, 根本没写什么集结的细节, 只说了幸谦是和喻衔等几个剑修组队, 按照五人一组分了区域战斗,途中遇见了湛勉。 从那急促的钟声灌在耳朵里时, 幸谦仿佛听见了魔音绕梁一般, 心底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心尖突突突直跳,喉咙间就像是哽住了什么, 呼气吸气都僵硬得不得了。 “湛师兄没同你们在一块儿吗?”幸谦问道。 喻环摇摇头:“昨天被老祖叫走就一直不见人影儿呢,我听我爹说,今儿要发布大任务, 事关重大,每个弟子都不能独自行动,到时候肯定会放师兄出来组队的吧。” 幸谦点点头。 喻环的消息肯定是准的,那就错不了。至于组队嘛……他手指抚摸上中指。那里本来有结道侣后留下的指环,他用法术隐藏起来了,其他人看不见,但是幸谦自个摸得到。 他俩都已经绑过了,应该是可以分到一起的吧。 一定可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大广场前的仙台上倏然出现几道人影,几殿长老神情肃穆立于其上,一只仙鹤驮着一个青衣人远远飞来。那人施施然跳下,轻轻落在居中,衣袂扬起,竟然是元溟尊者。 “今日召大家聚集于此,乃是为一大事。”元溟尊者开口道。 “昨日午时收到消息,登云宫内,十八门派仙冢异动,各门派守墓兽与登云宫内各类神兽再度暴走,形成兽潮,即将冲出登云宫。” “诸位都是我玄元二山精英,应当知晓十五年前那次兽潮暴动,仅仅三五只冲破登云宫界踏入凡尘,就让凡世六城毁于一旦。那一战陨落了我们许多前辈。” “今日兽乱再起,诸位,平定兽乱是我修者义不容辞之职责。昨夜我已联络各门各派,如今各友派都返回各自驻地整肃旗鼓待发,只等大旗集结,即刻前往登云宫,平定兽乱,守卫凡界!” 元溟尊者讲过话后,下面已经群情激昂,恨不能立刻出发。 这一辈的年轻弟子们大多小时候都知道那年兽潮之事。家里大人或多或少地曾经参与过那一战,又或者是曾经见识过当时前辈的风采。登云宫之乱在当初确实棘手,但也涌现了不少豪杰。 就以玄元二山而言,玄牝尊者就陨落于那一战之后。玄牝尊者所修剑道刚烈猛急,幸谦得过他的传承之后便知晓,当时玄牝尊者在登云宫兽潮当中斩杀了源源不断的妖兽,一剑化百也是从那时初创。极端长线的战斗让他的力量消耗太过,掏掉了好多底子。 那一战结束之后不就,玄牝尊者与元溟尊者同时修为大成,但却在渡劫时力量不支 ,最终陨落。元溟尊者为了爱人,强行放弃了飞升,留在了这充满他们过往回忆的一方天地和玄元二山之中。 再或者如幸谦的师傅裳匀尊者。 裳匀尊者原本并不那么有名 ,虽说也是一顶一的高手,但决不至于到天下前五之中稳居第二的地步。那时候她还没有独步天下的名头,走南闯北所破过的案,除过的鬼也没能让她天下闻名。 直到在登云宫中她以一敌二十,杀到周身白纱染成血衣,一柄剑插在焦土之中时,她当场顿悟,修为大境界提升不说,心境当时有了大变迁。那一日天地为之变色,她所杀的一只发狂瑞兽戚戚然倒地时,天边霞光普照。裳匀尊者所庇护的一百余人毫发无伤,至此,尊者一战成名,除去玄牝元溟这一对儿玄元二山的老祖外,已经无人能与她抗衡。 如今对这些年轻人而言,机会已经送到了手边,自此或可一跃成名,自然群情激动。 窦研书抖开一卷书册,投影在仙台之前:“以下名单每五人一组,大家释放灵力即可找到自己的名字,即刻起限时半个时辰准备,一个时辰后各小组于此处集合,我玄元二山弟子一同整装出发。祝愿大家,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幸谦释伸手放灵力去探索,一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下把一整组扫了扫。 “喻环、喻衔、幸谦、苟岐、待定。” 他们几个人互相扫了一眼,都有些懵懵的,正待提问,窦研书把书册挂在那里便下台来了,径直走向他们。 窦师叔给他们几人都招呼了过来绕成一圈,小声道:“你们快去准备吧,第五个人……我且先跟着你们一同去。” 幸谦拽住窦研书的衣服:“ 师叔,不知道能不能透露,湛勉……师兄他……” 幸谦也不知道湛勉这次是有什么特殊之处,不知道这些事情该不该问、能不能问,可是心头一直隐隐笼罩着的不安和恐怖催促着他哪怕张口之后,问出一星半点都好。 “湛勉他……有些其他的任务,兴许等到了登云宫便见到了。唔,你们几个差的第五个人就是他,只是他暂且有事务在。”窦研书道。 幸谦点头。 半个多时辰后,他们几人就都收拾差不多了。幸谦想了一阵,也不知道有什么别的要拿的,于是一人一剑,储物囊里塞了些食物清水,塞了点换洗衣服,这就预备出发了。 他的东西近来都放在湛勉这,从小竹屋出来的时候方才带上门,就听见背后有人踩动地上竹叶发出的声响。 幸谦回头,眼中闯入的那个人抱着剑,长身玉立,青色的玉冠束起头发,只是发丝稍稍凌乱,像是匆匆赶来。 “师兄!”幸谦惊喜,却突然卡壳,不知道该往后说什么了。 一直记挂的事情不能说,一直藏在心底的事不是说的氛围,说些别的又不知道开什么口,于是幸谦顿住了一瞬。 好在湛勉接了话:“你决赛场上想说的话,现在可以讲吗?” 他语速很快,像是打了很久的腹稿,就等着这句话脱口而出。幸谦只觉得湛勉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一把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他心口上,不疼却酸涩又难忍。 湛勉的眼睛极其专注地看着他,幸谦捕捉到那道温柔却始终坚定的眼神,不自觉地呼吸紧张起来。 “我……”可是什么铺垫也没有,昨天终于在全天下的武林擂台前与他站在同一位置并肩自豪之感已经在一夜的时间里磨耗殆尽,此时此刻是战斗前夕,是一个一切都纷繁匆忙的时刻,没有什么纪念意义,也没有什么特别。 决赛前是在擂台上唯一的对手的示爱,决赛后是扬名修界前夕的盛大告白,那现在呢,现在算是什么时刻? “师兄……”支支吾吾一阵,湛勉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移开,但他的视线并没有紧盯着幸谦逼迫他吐露什么的意味,反倒是在湛勉眼底,幸谦看到了不论说什么,他都会等、会听的温柔意味。 “这次出去进了登云宫千万小心。”幸谦正待张口,却听见湛勉对他说,“兽潮很危险,门内派给你们的任务如果多,千万不要透支,一定要留好底牌。” 幸谦点头,道:“我知晓了。” 湛勉却一股脑要把所有的话都安顿完,好生不像他本尊,絮叨了一长串,根本不是平时那惜字如金的模样:“裳匀尊者三日后才过去,届时肯定会关照你些,你跟着她也安全些。你们几个前几日里……前三日里切记不要往东向的山洞里去。”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摊开手掌,把一个平安结捧在幸谦面前。 “你把这个带着吧,我昨夜…的时候自己编的,想着送你,讨个吉利吧。” 幸谦抬头,眼神直直看向他,湛勉又微微侧头,但耳根上原本就抑制不住的薄红如今又一路蔓延至脸侧。 亲手编的。幸谦心道,都这样上心了,师兄要对他没什么想法,那才是奇怪。 他反倒突然在这事儿上镇定了许多了。风月一事之纠缠,无非或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或孔雀东南,鸳鸯各飞。如果是两情相悦,他俩之前又没什么乱七八糟的阻碍,连着修界的所谓证都领了,他们之间没有阻隔。 可是这临门一脚,幸谦实在是想庄重一点,挑一个最特别的时刻告诉他。 而后山盟在背,他会牵着他重新走进那座姻缘殿,虔诚跪地,祈求亲手刻下的一对名字永不磨灭。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那天最后幸谦…… 那天最后幸谦没能说些什么别的, 因为他们叙话几句后,竹林里传来尖厉的一声仙鹤长鸣,湛勉便匆匆离去。 启程去登云宫的路上, 不少弟子都在打点自己的法宝, 唯独幸谦一个人抱着剑站在仙舟侧,吹着风不语。 窦研书蹭过来,拍了拍幸谦的肩膀:“不必过多担心, 湛勉如今是有自己的要务的。这事唯有他能办,老祖和他爹都在身边,不会让他涉险过深的。” 幸谦转头看向他:“到底是什么任务……特殊到只有他一个人——” “暂时应当是不能说的。”窦研书打断他,“好啦, 回去仙舟里歇会儿吧, 半个时辰就该到了, 入口一进去就有很多暴动的妖兽了, 很多都是高阶的,甚至有八阶的, 你也好好养精蓄锐呀。” 说着, 窦研书拍了拍幸谦的肩膀, 推着幸谦进了休息的内间。 幸谦敛眸,顺着窦研书的方向一路回了自己休息的地方。 登云宫一进去的入口, 也是就有很多妖兽, 暴动的妖兽里,甚至还有一只八阶的高级兽,在从一到十, 五级以上即为高阶的妖兽排行里,八阶已经是举世罕见了。 原文里幸谦他们才进去没多久就遭逢一队仓皇逃出来的同门,紧接着就被他们引来的那只八阶妖兽拦住了去路。 窦研书说的话幸谦全盘相信, 窦研书的真挚他也看在眼中,不可谓不感动。 可是,窦师叔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乃至于暴动的妖兽里,有一只八阶的在入口这么细节且随机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前一日下午的那张纸页就这么浮现在幸谦眼前。 他垂下眼帘,低头乖巧道:“是啊,我先休息一会吧,担心这些也没有用。师叔也回去修整吧。” 窦研书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 他自己也找了个地方休息去了,直到他觉得无聊,摸出了储物囊里的纸页,随便翻看。忽然之间,他顿住了手,翻看着前后的页码。 仙舟另一个角落里,幸谦手中拿着一张手稿纸,皱眉又读了一遍上面的文字。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仙舟轰然落地时已经是晌午时分,融融日光洒落在仙舟之上,折射出溢彩的亮光。幸谦眯着眼睛走出仙舟来,只匆匆瞥见几个人在前排已经御剑出发。 “老祖带着他……这么着急吗?”幸谦看向窦研书。 他说不上来心里的感受,全修界最顶尖,已经身居高位多年,几乎不问世事的高手在湛勉身侧,就算最高阶的瑞兽来了都要惧怕几分,能有什么危险呢?可是他心底就是突突直跳,一颗心脏毫无头绪地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搞得他心烦意乱。 窦研书挠挠头,言语间犹犹豫豫的:“啊,大概就是忙吧,毕竟那个确实费事,也紧急,这要是不去……” 他倏然住嘴了,幸谦带着探究的眼神望过去,窦研书不自然地低下了头,轻声咳了一声,他目光到处扫着,忽然瞅到了喻衔和喻环正从仙舟上下来,立刻冲过去揽住了喻衔的肩膀,又拉过来苟杞:“走吧走吧,跟师叔进去了啊,咱们的住处安排在登云宫外围的排殿内,这次是历练 ,环境不怎么样,不过比起风餐露宿要好很多啦,毕竟登云宫也是这么多门派倾尽多年打造啊哈哈哈——” 幸谦跟在后面,盯着窦研书的背影出神. 路上发生的事情和原著没什么差别,他们遇到八阶妖兽,救了一个弟子。喻衔和窦研书冲在最前头,一路沾了不少血。那只八阶妖兽原型又是只大乌贼似的东西,喷了人一身黑乎乎沾着灵气的粘液,连清洁去尘诀都对付不了,衣裳更是脏得施法都没法回溯了,实在是出不了门,于是几个人又先回了排殿去沐浴。 好在这地方毕竟是好多门派的祖祠,设施倒也齐全,就是地方要拥挤些,都得两三个人一间小屋子。 一路上,幸谦频频看向窦研书,眼神里带着的探究意味太过浓厚。窦研书搓了搓自己胳膊上起的一片鸡皮疙瘩,缩了缩脖子。 回到院子里时,喻环倒是想起来隔壁院子他俩老父亲不在屋里,长老们又都是住的单间,干脆想着上隔壁洗澡去了,留下这些男人们选这边的屋子。 窦研书一个长老,本来也应该有单间住的,只不过他这次暂且顶了湛勉的位置,又是长老里头年纪资历最浅的,想起那一堆的老头子就烦,隔壁院子去不了一点,干脆安置在了这边。 “刚巧我去隔壁,师叔你和师兄们三个人也能更快些。”喻环越想越觉得这铁定是个对所有人都好的主意,于是说。 喻环说完,窦研书嘴唇上下翕动半天,不知道想开口说什么,眼神还老是偷瞥幸谦。直到喻环道了别一只脚都出门了,他伸手试图叫住喻环:“环儿!师叔跟你去隔壁!” 其他几个人一脸问号地看向他。 喻环向来说风就是雨,窦研书一个字刚出口她就已经出了院子大门了,老远地听不清窦研书说什么,于是边走边喊:“你——说——啥——” 窦师叔在遥遥飘来的“说啥”中默然低下了头。 喻衔正预备说他们四个人来分一下房间,忽然啪的一下,一条胳膊紧紧揽在了他肩膀上。 “我跟你去东边那间。”喻衔侧头,对上了窦研书坚毅的眼神。 喻衔实在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看不明白师叔抽的哪门子疯,但这倒也没什么。于是喻衔道:“哦,好,那师弟你们——” “师兄一路上操心良多,也该好好休息些,一路都是师兄和师叔照顾我们几个良多,还是我和师叔,苟师兄和师兄一块儿,我们俩也好帮着收拾收拾,出点力嘛。”幸谦拦住他们,说着就推着窦研书的后背,“走吧师叔,我帮你放水?” 苟杞举手:“有道理,我赞成!师兄我来帮你!” 喻衔扶额,道:“也行吧,你们也别太辛苦,不折腾了,咱们随便洗漱休息一下就是,那走吧。” 窦研书频繁地往那边递眼色,可惜喻衔没看懂什么意思,还冲他笑了一笑。苟杞更可恶,对着窦研书说:“那师叔跟着幸谦好好整顿——” 彼时幸谦已经推着窦研书走到了屋门口,一路被幸谦戳着后背走的窦研书也没说出话来,只是路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可惜对着大门口,不能给那两个有点虎的看到。 苟杞挠挠头,跟着喻衔一起也进屋去了. 登云宫里玄元二山的屋子都常年有驻守的弟子打扫,进屋来内室十分整洁。他们来的时间正是各个门派分散探路的时间。登云宫由先天灵地被许多先辈共同建设成灵地,其内深入后便很难得知究竟隐藏着什么。 也许是多年隐藏的先天灵物,也许是深藏其中的什么凶险之物,也可能是某个老祖留下的什么器物或是灵兽,故而第一天各个门派陆陆续续到达后,都先派了弟子探路,夜里到这边休息区集合修整时汇总探路的消息,后续再安排出去镇压妖兽的路线,何时出发何时集合云云。 这个时候别人都不在这边,窦研书连找个出门的借口都找不到,于是沉默着钻进了浴房。他把折叠的木架子都展开,突然听见身后有声音。 窦研书转头,只见一扇山影屏风徐徐展开,幸谦笔直的身形站在屏风后,透出一点点影子,背对着他这边。 “那弟子先去外间等着,还请师叔尽快。” 幸谦说完就动脚离开了,窦研书对着眼前已经只剩黛色的山影,他瞳孔微微放大,片刻后声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幸谦坐在外间,手里捏着一张纸,低首蹙眉。 师叔他…… 幸谦也不大猜得准湛勉到底被带去做什么,但好歹是玄元二山的老祖在身侧,他又是大弟子,总不会有什么大事,可到底是什么任务,要这样遮遮掩掩的? 这件事窦研书显然是知道的,是什么事情让他那样子小心翼翼呢? 窦研书显然知道太多事情,幸谦甚至不吝于甚至于…… 对于他们每一个人的动向、每一个人的命运,每一个人的来路和未来,最清楚的应该恐怕就是窦研书了。 幸谦头皮发麻,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了。 他捏了捏手里那张纸,回想着上面出现过的名字,心想:既然他所看见从前写的事里事事应验,原著里也还是自己杀了湛勉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 湛勉不会有事,他只是被单独抓去开小灶,只要自己现在无心与他相争,甚至还……总之,他不会有事,他们可以安安全全的在登云宫大展身手,然后回到门派里,自此好好探索四方天地。 手里的纸页已经攥出了折痕,幸谦叹了口气,手摸上心口,直觉让他现在心里慌乱不堪,他总觉得该问什么,总觉得有什么是这时候不能忽略的。 握紧了手,幸谦把那张纸页收了起来。 那张纸的末尾写着一句话,被幸谦手心的汗打湿过,不是很真切。 上面写着:幸谦忽然听闻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于是匆匆赶去,只看见……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幸谦去洗漱时…… 幸谦去洗漱时, 窦研书坐在桌子前,倒了一杯茶,心不在焉地托着腮。 他眉毛拧在一起, 面色凝重, 在考虑着什么事情。 沉沉地吸了口气,窦研书放下杯子,双手互相搓了搓。 幸谦出来的时候, 看见窦研书正襟危坐在桌子边,紧紧闭着眼睛。 他指节敲了敲桌子,窦研书睁眼看向他。 幸谦撩袍坐下,卷起袖子倒了一壶茶水, 推到了窦研书面前:“今日找师叔, 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如有冒犯, 弟子先赔罪了。” “什么事?”窦研书苦笑道,伸手接过杯子, 在嘴唇边上沾了沾。 “窦本豆, 或者说……窦非豆?” 窦研书抬眼, 对上幸谦的双眸。他原本还是挺害怕这几个字被说出来的,现在听见了, 倒是像一颗心骤然落了地, 没什么可忐忑的了。 “是不才我。”窦研书回答道。 幸谦双眸映出窦研书的模样,他呼出一口气,心道,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幸谦从一个小娃娃被捡进宗门,到意外被裳匀尊者收为弟子, 再到越发长大,到……喜欢上某个人。这么久的时间,他从来不知道,偌大的世界里原来还有一个人来自和他同一个的地方,乃至于知道这个世界的全部。 “很久没读到你的文了。”幸谦灌了一口茶,涩声,“以后再叙旧吧,我直说了,那天在你的院子里我只翻到了一张纸,是在……在原来世界里的那个窦本豆写的同人文的后续。” 窦研书“我只看到了一页,那一页前面的事和你原书是一样的。只有结尾说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听到一个消息,匆匆赶过去。” 窦研书低下头。“是什么消息?跟湛勉有没有关系?他会不会出事……这个世界……” 幸谦吸了一口气,手轻轻握拳,声带有一点紧,他轻轻动了动喉结,想让发声再简单一点:“这一次,他还会不会出事?” 这一瞬间,周边的一切声音在幸谦耳朵里都变得明显异常:院子里的风掀动树叶,瑟瑟地发出颤声;窦研书手里的杯子被搁在桌面上,瓷器和木制的桌面相撞,发出闷闷的“嘭”一声。 窦研书忽然笑了,手揉着额头摇了摇头:“不是我说,我以为你要问我后面最强的兵器、最好的秘境,你问我这个?” “这个很重要!” 窦研书抱歉地看着他:“那是真的抱歉了,这个嘛……我并不知道。” 幸谦想过很多可能性,也许窦研书会直接拒绝回答,掀了桌子走人。也许会告诉他一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湛勉还是会死,死在他自己手上。也许会告诉他一个他期待的答案,告诉他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了,亦或者这个世界本就是一个和和美美的同人文世界,一切都不会发生。 为什么是不知道啊! 幸谦一时情急,蹭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身子前倾到快怼到窦研书脸上:“为什么会不知道,这不是……这不是你写的世界吗?你那一页写我听到的消息是什么?!” “来的时候你告诉我不必担心,你一定知道什么,你……” 窦研书也随着站了起来,虚虚扶着幸谦,道:“别急,你不也知道嘛,某点连载的那本不是在登云宫腹地才出事,这会儿你怕什么啊?” 幸谦抿唇,道:“那个消息……” 他被窦研书强行按着肩膀坐下了。 “原本那文也好,后来的同人文也好,都是我梦里所见。”窦研书手掌心用力,实实在在拍了拍幸谦,“我写小说一直都是梦里见了什么,就写出些什么。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不会知道,梦里看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窦研书大学学的是个很鸡肋的专业,大学四年做梦居多,也没什么建树。大三那年他在实习路上写了点最近做梦梦到的一个龙傲天爽文剧情,当成小说越写越起劲,凑了两万字发在网站上。 谁承想写了几万字,居然热度一跃而起,编辑找他签约之后这本书的读者越来越多。窦研书那时候从这本书开始赚钱,越赚越多,晚上做梦都想要笑醒。 但他不敢笑醒,因为这时候他几乎夜夜梦到后头发生什么事情,他以上帝视角看到那个世界里围绕在主角身边的种种事情,做一晚上梦起来就能爆肝一两万字。 他在梦里看到一个叫幸谦的人从小小的外门扫地小弟子一步步爬到更高的地位,在各个秘境奇遇,实力大涨。这个人一次次和他大师兄结怨,从最开始因为一些小小的人事的口角,到不断被人比对湛勉说成名不见经传的万年老二,再到一剑斩杀湛勉,在老祖隐退的玄元二山里成为实力最强的话事人。 窦研书初时觉得这简直爽文,爽极了,可是他总觉得那个世界的色调仍然不够鲜亮,笼罩了一层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直到又一天,窦研书梦见了别的东西。 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发展,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湛勉和幸谦是什么样子。 他不断地梦见新的情节,但这次不像他写那本升级流爽文那样主线清晰明了,时间线没有一点枝杈。这次他的梦混杂得可怕,他于是醒来后梳理了很久。 最多的是一个和主线大事件剧情差不多的,只是很多细节上差别很大,窦研书自己品了品,好像还挺甜的,脑子一排寻思,好像也不是不能写。 于是,一部跟着主线随时更新的甜主线同人文开始更新,窦研书每天跟着自己梦到什么,两边写,两边当八爪鱼。 其他的还有很多奇怪的片段,和在一起倒也基本能凑个故事,大概是一种明明两个人互相有意,却又一直有一种莫名的阻力阻碍着他们互通心意,明明平时回眸看到彼此的背影都会心动,对面相见时手里的剑却止不住地躁动。 他们是疯狂的竞争者,在一场代价不明的赛跑里押上了自己身上的所有,一边在身边所有对于新生代修界的定义之下裹挟,拼了命想要将对方按下去,一边又冥冥之中不自觉、不住地受到吸引。 直到幸谦一剑捅穿湛勉的心口,幸谦愣在原地,呆呆地轻轻抬起右手一点,指节一寸一寸地卷回掌心,像是没想到自己真的了解了他们俩之间这种烦扰的拉扯。 窦研书自己梦完醒过来自觉很有感觉,多美的be啊,于是一排脑袋,又写了一篇原主线be版if线。 后来,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窦研书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进了哪个世界,不过反正回也回不去,在这里吃穿不愁可以当咸鱼,窦研书自认从前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于是既来之则安之了。 他的梦还在继续,每天夜里都会梦到点新东西,不过这次像是预知一样,他能知道很多这个世界幸谦和湛勉两个人的发展。虽说梦不会细致到所有的言语、表情全部都细细呈现,但起码他已经能够把握到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发展。他在这个世界对练武几乎没什么爱好,于是重新捡起了自己过去的行当。没想到渐渐地,他写的东西在这个世界越来越扩大。 梦越来越往后,窦研书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这个世界的湛勉和幸谦仍然在争锋,可是却缺失了那种针锋相对的敌意。窦研书在认真的记录生活记录cp,一回头发现他俩走得越来越近。 窦研书一合计,终于知道自己来到的是哪个世界了。 这是那个同步更新的同人文。 “这就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啦,至于后续的发展嘛……”窦研书道,“后面的我没梦到,这个世界嘛,几乎是我过到哪里写到哪里,自从我穿进来,几乎就是实际日常记录,只能提前一点点梦到,截止今天,我也就知道到你看到的那张纸了。我一般都……只加上一点……艺术加工了。” 幸谦点点头,沉默了一瞬间。 艺术加工啊…… 窦师叔一切都是梦到的,按照他自己的讲法,他甚至没有自己决定故事走向的权柄,那么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自己运行的。 一切靠近与爱都是自由意志的决定,他们在自由的风里不受任何裹挟、不可救药地选择。 窦研书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你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要问的吗?其实我觉得几乎就是这些了,我只知道夜里会有一个消息传来,至于是怎么样的我并不知道。毕竟是和老祖他们出去,你也稍微放心一点点吧。” 他站起来,手掌按在了幸谦肩膀上,手心用力拍了拍幸谦。 “我知道,不会瞎担心的,明天我们要到中围享堂上去,是吧?”幸谦背对着窦研书,垂下头道。 背对着幸谦,窦研书松了一口气,身体不可察觉地轻轻抖了一下,他迈步出门去:“我要回去我的房间了。这会儿不早了,大家应该马上都要回来了,你今夜好好修整。” 幸谦满口答是,可惜这一夜还是没能好好睡着。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傍晚时分各个门派…… 傍晚时分各个门派的修士都回来了, 幸谦在人群之中寻索许久,把玄元二山的长老、内门弟子都找着了也没看见湛勉,悻悻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晚上吃饭是在排殿大堂之中开了流水席, 窦研书端着碗跑来坐在了幸谦身边。自从身份一切被戳开, 窦研书最大的秘密在幸谦面前也毫无遮掩了,竟然面对幸谦生出了浓重的亲切感,何况还是老乡, 他于是十分自然地坐过来了。 “怎么?还在想呢?” 幸谦点头。 他们背后篝火哔哔啵啵地响着,火光跳跃摇曳着映照着背影。幸谦觉得后背被烤得暖融融地,可心底有一块石头总是落不了地,越来越高悬、越来越惶惶。他故作轻松, 想靠暗中变大的呼吸安定自己。 苟岐和喻环在他们周围打闹, 周边净是修士互相交谈的嘈杂声音, 热闹的声音不绝于耳。 窦研书兴许是在这一刻突然产生了感慨, 也可能是在心底压了许久,终于在今天得知世界上还有一个同他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的人而突然想要倾诉, 他抬头看着天上半弯的月亮, 叹气声几不可闻:“你想家吗?我是说, 另一个世界。” “还好吧。”幸谦答得没有一点犹豫,“我在那边, 没什么亲人。我爸妈去世都早, 我小时候就走了。” 他是被叔叔收养长大的,父母留下的财产因此几乎归了叔叔。叔叔给他雇了阿姨做饭,一周过来坐一个小时巡视一下他还在不在。阿姨一般都挺负责的, 但是几个月一年就会换一个,幸谦从没和谁长久地相处,也没和谁建立更让人留恋地情感。 “可能会有点想手机电脑什么的吧, 毕竟那时候无聊了可以看小说呢。”幸谦也抬起头,“要不然我也不会无聊到把你两个马甲的文都看到” 窦研书惊讶:“你全看了!?” 幸谦点头。 “那你确实…”窦研书本来想说确实有点无聊,他写了那么长事无巨细的故事,幸谦居然都能看完。 不过想到是自己的文,他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窦研书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好像很想家了。” 幸谦偏头看向他。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去。”窦研书轻轻咳嗽一声:“咳,那你在这里呢?有很留恋的人,或者地方吗?” 幸谦抬眸看向窦研书,窦研书一低头,又躲过去了对视。 “你其实是想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湛勉,对吧?”幸谦听到着,自然明了了窦研书的来意,于是直接挑明问道。 “这不是……着实是好奇嘛。真的太奇妙了,穿书就奇妙,自己做梦梦到的人、写在笔下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就觉得很奇妙啊。”窦研书手指抓着头发,像是发现束发要被抓乱了,于是又把手放下了,“所以我为什么会做那么多奇奇怪怪地梦,还不同版本的故事各种各样的……” “我喜欢他。”幸谦俯身,胳膊肘压在膝盖上,轻轻把头埋在胳膊里,声音透过层层血肉和布料,听起来声音闷闷的,“很喜欢他,你写的虽然编排人不少,不过这一点倒是不假。” 窦研书道:“那就好了,要不然我要觉得自己编排人感情,太难受了。” “那些不同版本的梦……会不会是真的?”幸谦问。 “这我怎么知道?”窦研书狠狠挠了把头发,一脸茫然,“很早之前我甚至以为都是假的呢。我一直穿的就是这个世界,真是不知道那个你龙傲天杀夫版到底存不存在。”窦研书回答,“其实我梦见过不少零碎的片段,我自己拼了拼,有的是你俩两小无猜谈上了的,但是基本只能看见从小一起长大,然后十几岁悸动少年。多数都是龙傲天版本主线的顶多有的给人感觉有点悲伤的细节。” “那种细节填进去,被你写成了原主线be版本if线那个吗?”幸谦接过话茬。 窦研书猛猛点头:“聪明!” 幸谦默然替宿舍阳台上的植物拜了三拜,感谢窦研书给他的失眠支持。 一时无话,沉默的夜色里,面前是幽暗的一片,天空上高悬昏暗的月亮。身后是嘈杂热闹的流水席,许多修士举杯一饮而尽,然而着一切热闹与幸谦无关。 漆黑的夜幕之中,昏暗的月光照下来,黯淡的天空上甚至连星星都像怠惰电量不足了的夜灯,明灭中让人只觉得夜色浓重。 忽然之间,一道金色的亮光直冲而起,在夜幕中撕裂出一道闪瞎眼睛的亮光,连着三道光直直升起,在夜空中打出一个玄元山的门徽。 幸谦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种金黄色,是湛勉发出来的!. 连发三道门徽,是玄元二山弟子的求救信号。每个师父自己惯用的颜色不同,于是传给弟子时也不同,玄元二山中几乎看颜色和门徽下的痕迹就能辨认是哪一脉传下来。 金色是湛勉师父几代传下来的。幸谦所知道用金色信号的,方才他想试着找湛勉有没有回来时都见过了。 现在还在外面的是谁,不言而喻了。 幸谦召剑就要走,窦研书急急拉住他:“你别急!” “没办法不急!”幸谦扯开衣袖,催动飞剑离地,“湛勉出事了!” “他是跟着老祖去的内围!他们如果都遇险了,你去也是徒劳,多叫人,一起去!”窦研书急了,直接吼道。 一边吼他一边往殿内跑,去叫人。 里面的修士感觉到动静也纷纷提着剑出来,幸谦已经催动飞剑,匆匆回头:“如果当下正对着能要性命的劲敌,他不会这么急地发求救信号,现在抓紧赶过去才不会耽误他!” 声音遥遥远去,窦研书反应过来幸谦说的有理,湛勉涉险,如果是正面临生死之战,绝对不会发信号让别人来救他时置于险境,恐怕是发生什么事恶战之后身负重伤之类的,伤势太重才要请人来帮忙。 这时,一只传信蝴蝶扇动着翅膀穿过前殿的飞檐之下,到了窦研书面前,是元溟尊者的传信。 窦研书他们几个长老知道湛勉是被元溟尊者叫过去有其他任务,元溟尊者自己说是内环的凶兽有些身上有结界,凶兽的攻击打不到人身上就会被拦住,但破坏建筑环境等等是一把好手,还会引起周边没有被结界束缚的凶兽情绪越来越暴躁。 有这层结界,修士的法术也打不到人家凶兽身上去,要想根除,全玄元二山只有湛勉得这种结界术传承,能打开结界彻底将之斩杀。 元溟的传信蝶说:“中环的凶兽已解封印,中途本尊有要事,不得已让湛勉施法驱赶,已经将中环的凶兽全部赶入中环北方三里的屏障内,你尽快请各位道友赶往登云宫中环祭祀殿北三里,报屏障咒语入内,即刻斩杀兽群。” 窦研书和几个长老立刻传达消息,即刻,浩浩荡荡的队伍御剑出发。 兽潮暴动的核心已经被控制住,接下来就是大显身手之时,众人大多摩拳擦掌。 窦研书跟在队伍最后头,喻衔他们几个调整速度慢下来,靠在了窦研书身旁:“师叔,湛勉怎么样?有消息吗?” 窦研书摇头:“幸谦去找了,还不知道消息。”. 幸谦一路急急地御剑朝着发出信号地地方一路赶过去,明明路途没有多么遥远,他却有种度秒如年之感,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一秒都遏制不住自己想见到湛勉的心思。 顺着对法力的追溯,幸谦一路飞速前进。中环祭祀殿北侧背后是一面密林。祭祀殿为求宏伟高大,依山而建,比周边环绕的许多仙逝仙长的起山陵高台还要再高一些。山背是一片密林,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掩住山洞,也是那些凶兽最绝妙的隐藏据点。 幸谦到了附近,催剑下落,眼神四处寻找湛勉。 忽然他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熟悉的法力气息,幸谦俯身查看地面,发现泥土中分布着凌乱的剑息劈砍过的痕迹。再往前一点,深褐色的干土里有几块石头颜色看起来不太正常。 幸谦捏了个驭火诀,靠近那块石头定睛一看,红褐色飞溅的痕迹,这是血迹。 他唰地一下抬起头,双眼匆忙地在泥土中寻找着其他的痕迹,微薄的法力气息让他看到了方向在哪,幸谦顺着自己感知到的法力气息一路跌跌撞撞跑过去。 前面的树上有他的气息。幸谦扑过去,只看见树干上印着一个血手印,手指紧扣着树干,留下很深的印记,得是多么多么疼,才会留下这样的印记呢? 幸谦双眼中的难过越承越满,直到看到血手印时,他把手放在了树干感知,这血手印中他能感知到的法力明显变得更弱了,湛勉到这里时,状态恐怕要更不好些。 幸谦心中越发难受,即刻加紧步伐继续顺着自己还能感知到的一点法力波动,最终一路来到一个山洞口。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洞穴内两壁狭窄,深邃…… 洞穴内两壁狭窄, 深邃幽黑,越往里走,越发伸手不见五指, 幸谦却在这时极其敏锐地嗅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 他抬手, 掌心焰“腾”地燃烧起来,跳动的火光立刻充斥了狭小的洞穴。 幸谦抬起手,拇指按在岩石墙壁上。 那里又是一个血手印, 一边的血迹印得实在,另一边虚浮,是猛然之间扶在墙壁上留下的印记。旁边是凌乱的剑芒留下的划痕和硕大的兽类掌印,一团又一团凌乱的血迹往前方蔓延。 他受了很重的伤! 幸谦原本就悬着的心倏然更加高悬了, 一时间他只觉得周边的岩壁越发逼仄, 黑压压的顶部像是在向下压下来。他耳朵边自己呼吸的声音和跳在嗓子眼扑通扑通的心跳已经盖过了洞穴里淅淅沥沥的泉水声。 没时间给自己害怕或者胡思乱想, 幸谦心道镇定才是第一要务, 咽了一口口水。 他把掌心焰向前挪了几步,眼神焦急地往前继续追过去, 绵长幽深的洞内, 光只能蔓延到不远的地方。幸谦在那个血手印旁边看到了绵延的血迹, 一路飞速往前跑,沿着血迹拐进岔路口, 地面崎岖凹凸的怪石太多, 他绊了好几跤,好在平衡能力过硬,没有摔倒。 幸谦在心里想, 还好没有摔倒,万一因为摔倒耽误这几秒时间,等找到湛勉时要是错过医治的时间, 他恐怕要抱憾终生了。储物的袋子里带了各种门类的伤药,乃至于师父裳匀尊者给他的续命丹幸谦路上都从储物袋的深堆里刨了出来。 他手指抚摸过指节上的指环,那还是去天目山之前,他和湛勉“绑定”的时候留下的。 等找到他,这一次,他要庄重严肃地求一个指环来。 拐过一个急弯,眼前是满地凌乱的碎石,堆得前面的洞口只剩下几个罅隙透光。幸谦等不及一点一点挪动,在洞口内开了个结界,挥手把洞口炸开了。 入眼是满眼的血红。 幸谦身体中的血液直冲大脑,他忽然僵直了一瞬间,原本急匆匆往进冲的身躯尴尬在原地,理智要他快点冲进去。他被吓到,停顿了这一秒,随后眼睛迅速聚焦在了地上一个人影。 他浑身青色的衣服已经只剩几个衣角还看得出原本的颜色,几乎全染了血变成发着褐色的凌乱布料。湛勉斜靠在岩壁上,头歪着倒向一边肩膀,脸上沾着血污,头发一半束着,一半已经散落下来。 湛勉身上的衣服明显地撕裂开很多,胸口露出一片,泛着红刚刚结痂的伤口在左胸偏离心脏一点点的位置。一只接近两人长的虎妖趴在不远处,脑袋耷拉在地上,头顶伤口中,汩汩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看到湛勉的一瞬间,幸谦嗓子眼里的那颗心脏终于因为躁动不安而轰然爆炸,像是肆无忌惮的乌云席卷而过后,暴风雪在寂静中悄然而至,团卷的大雪轰然崩下。他自认不是爱哭的人,但这个瞬间,眼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涌出来,一股脑都挤到了眼角,莫名其妙就溢出来了。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不确定湛勉有没有别的内伤,幸谦也不敢随便动他,只是先轻轻扶起他的头,把续命丹喂下去了,随后才检查了湛勉全身的内伤,运灵力在湛勉身体内转了几圈,把内脏伤到的地方修复了一些。 幸谦随后就去查看了那只虎妖,这个体型恐怕年纪有几个他们这么大,已经没气了,以实力来说,这虎妖的水平最强能达到老祖一击,湛勉就这样以重伤的代价杀了它。他看着这只虎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只不过想不起来,这也不重要,于是幸谦也没想下去。 他确认了虎妖再无威胁,这里刚刚发生这样一场战斗,绝大多数妖类不敢靠近,也能安全地给他足够的时间替湛勉疗伤。 幸谦轻柔地拉开了湛勉地衣服一点,一点一点把胸前沾着血迹黏在伤口上的布料撕开来,直到胸口凌乱的爪痕伤疤露出来,里衣松垮地挂在他肩膀上。幸谦低头默念三声冒犯,但方才灵力转那一圈来看,湛勉胸口的伤口属实是太重了一些,能尽快清理包扎最好不过。 他细细地清理了伤口,把金疮药该用的全掏出来摆了满地,敷好药后仔仔细细地包扎好,没放过前胸任何一处伤口。 到底是费了多大的气力,苦苦鏖战了多久,才终于熬死这虎妖呢?幸谦轻轻抬起湛勉的肩膀,轻柔地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让湛勉枕在自己腿上。而后他低头,手心覆盖在湛勉眉骨上,抚摸过。幸谦端详着湛勉沾着血迹、伤口细密的脸,掏出帕子来轻柔小心地一丝丝擦拭掉血污,像是对待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奇至宝。 湛勉的伤势太重,方才虽说还不至于真断气,基本也就是强弩之末靠着意志硬撑着没完全失去意识。灵力修复了一圈之后,湛勉的呼吸比起幸谦刚来时稳定了很多,他浅闭的眼睛动了动,眼皮下的眼球转动了几下,偏了一下头。 “你醒了?!”幸谦一急,以为湛勉清醒了,不想几秒过去了,只听到岩壁上滴答滴答的泉水轻响,整个洞内静谧沉默。 他失落地垂下眼眸,本来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只余下一口气叹出来。幸谦的手无意识地抚上湛勉侧脸,摸到侧脸上还轻微有些渗血的爪痕时,他自个的心也像给挠了好深的一爪子。 微微叹了口气,幸谦低头,把湛勉抱紧了一点点。他捉住湛勉的左手,十指紧扣,轻声说道:“等等你身体恢复,续命丹稍微起一点作用,移动都不妨事了,我们立刻走,去外围养伤。” “你这么厉害,站在擂台上,这个岁数的人跟你打都像是你单方面军训,你肯定不能够出事是吧?” 幸谦一边眼神乱飘,小声说话不知道是在同湛勉说还是安慰自己,一边隔几秒钟就要查看一次湛勉的身体状况,看看恢复得如何。 忽然,当他再一次输入灵力查看湛勉的伤势时,手掌心里那只一直软绵绵地垂着、无力的手突然捏了捏他, “你醒了!”幸谦猛地一下低头,咔吧一声差点扭了脖子。 手掌心感知到的湛勉捏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幅度也只是微微有一点,幸谦几乎快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错把皮肤的一点跳动当作是师兄在回应他,他的心脏这一天几乎没过一个安生时辰,这一下子又惴惴不安,忽忽地慌起来。他一把捞起湛勉的手,又想到他受了伤,要轻柔些,于是又把动作放轻了。 幸谦呼出一口气,低头看向怀中的人,手心突然又有动静。 这一次幸谦低头,对上了一双刚睁开,懵然氤氲的眼睛。 幸谦从前知道师兄好看,周身气质冷冽挺拔,这一瞬间近距离的对视,他发现湛勉的五官也是极其精致的,他的一双眼睛其实很秀气,受伤后方才睁眼的样子让他有一点脆弱感,配上刚才包扎好的绷带,胸口肩头的衣服都没穿好,简直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这每一秒的心思都是对心上人低劣的亵渎。 “师兄!还好你没事,醒了就好!”幸谦高兴极了,抱着湛勉的胳膊都不经意之间把湛勉往自己怀里按进去,但他脑子里到底还是理智居于上风,立刻便松了力道,免得不小心碰到伤口。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看到信号赶过来的吗?怎么……咳咳咳……”湛勉看清楚抱着自己的是谁后,立刻说道。他嗓子有些干哑,喉咙和鼻腔里的血腥气经久不散,一张嘴说话就刺激得继续不下去,于是他呛了一口风就咳嗽起来。 幸谦立刻反应过来,边应答边解下水壶来喂给湛勉:“怎么不等大部队和师叔一起来是吗?我看到信号实在是……心悸不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是一点都等不及,没等大部队集结,我自个御着剑就来了。” 湛勉不习惯极,吭吭哧哧地坚持撑着自己坐起来,又去接水壶。幸谦无奈,虚扶着他坐起来半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把水壶递给他。 幸谦身上一般带的都是玄元山上的灵泉,水里带着丝丝清甜,湛勉几口润喉之后把血腥味压下去不少。 “万一这边兽潮萌动,你就自己一个人来吗?登云宫总归危机四伏,不可独闯险境!”湛勉神情严肃几分。 哪有人重伤一醒来先关心别人好还是不好的?幸谦道:“万剑只用过一次,天目山之后我还没练过手,大不了用上。我身边有师父留给我保命的东西,打不过我用着立刻跑路就是。你这里我要是再来晚一点呢?怎么会伤成这样?” 登云宫兽潮危险,他来之前就说过好多遍。幸谦总有隐隐的感觉,湛勉来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一出,才极尽嘱咐自己危险,多加小心。 幸谦越想越后怕,眼圈都微微泛红了,死神曾在他手中与他爱的人擦肩而过,如果不是那时犹豫一瞬,是不是他就拽不住那死神的镰刀了? 看着他说完忽然像是在想什么,湛勉沉默一瞬间,语气忽然软了:“抱歉,我不该说你,毕竟你也是……” 毕竟你是因为担心心切啊。 湛勉胸口满涨,他本来想,剖白一颗心的难度太高,做不好恐怕以后他绕着自己走,可是如今牵绊已然如此深刻,生死之间一线走过,不剩什么可以称之为阻隔了,就算幸谦对他没有什么风月之情,以后躲着走也行,总好过一朝意外阴阳相隔,才知道原来情深。 剖白心思的言语就在嘴边,湛勉第一个音节已经出口,幸谦却说了一句话,他登时愣住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湛勉后背靠在幸谦…… 湛勉后背靠在幸谦温热的臂膀内, 一时间气氛也微微暖洋洋的。 但湛勉去看幸谦时,他听到幸谦说:“师兄,等你养好伤, 我们回去了, 我们能不能先去把之前结的姻缘契解了?我想——” 湛勉一听,如坠冰窖,整个人周身都僵硬了, 他闭上了眼睛,心想,原来根本还没什么别的心思么?他原来是想解除掉的…… 另一边,幸谦说完, 嗓子突然哽住了, 本来是湛勉醒来, 又间杂着想要表白的心情, 太激动了,这一下子哽住下半句话顿了一阵子没出口。 幸谦本来想说, 去把姻缘契解了, 我想和你敬告修仙界, 正式地走一场礼 ,不是像那天一样自己随手刻下名字那般, 随随便便的就过去了。 说句什么情话好呢?幸谦一时间脑子里打了个结, 着实想不起来自己从前想的怎么说来着,支支吾吾说不出后面的了。 这一下幸谦心里急了,真心想抽自己个大嘴巴子, 什么事忘了不怕,怎么这事也能忘! 就在他重整旗鼓准备开口的时候,他听见湛勉艰难挤出来的声音:“好, 你想怎样都好。”??? 不是,你没听到后边呢,你就这么答应了?你答应什么了? 他正想说完,却听见湛勉艰涩的声音:“原本就是,是我卑劣不堪地求来这份缘,占着这个身份,刻下了姻缘牌,拖着从天目山回来都没解除,这些事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卑劣。” 幸谦心中轰然,原来,他从那么早开始…… 他心底酸涩感汩汩翻涌,一向天之骄子的师兄自觉卑劣不堪的事,原来只是一件门派探秘时顺水推舟与所喜之人结契,然后等了等没着急解。 这么小心翼翼地靠近,又心怀愧疚地自觉卑鄙,于是在今天以为被自己指出来就匆忙转身放他自在。 “只是,我太贪恋了,想要这样一个你身边是我,那个属于爱人的位置是我的机会。我知道借口探秘这么做太过低劣,只是除了这个,我不知道你同我打架以外,还有什么纠葛。” “抱歉,我们…回去立刻解,我……” 湛勉兴许是说不下去了,总之他话音停滞在这里,幸谦没再听到他后面的声音,只听到清浅的呼吸声变粗了些,听到了咚咚的心跳,一时间他有点没分清,是湛勉的心跳声还是自己的。 幸谦深呼吸一口,心道解什么解,要解也不是你说的这么解! 幸谦更急了,也不管怎么说才好听又正式了,总得先解释清楚了才好。于是他话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光速地追:“不是这样的!师兄,回去解了,我想重新同你结契,不是进秘境不是老祖给配得,就是单纯的……” “昭告修界,从今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那种。” 幸谦说话的时候急,此时心如擂鼓,心底阵阵的期待又泛起来。 石洞内一瞬静默。 崖壁上的泉水滴下,滴答滴答两声,幸谦想低头去看靠在自己怀里的湛勉,不想怀中那人自己动弹了。 一看见湛勉半扶着地面直起身,幸谦立刻去扶他,没想到湛勉只是转过来,人呈半跪在地上的姿态,然后一伸手,自己就被拥入怀中,那个怀抱其实带着微微的凉,兴许是因为湛勉伤重,但幸谦却觉得背后他触碰到得地方像是在烧。 幸谦心说完了,我这是上头了,上头得无可救药。 背后的那双手臂越收越紧,把他箍在怀中要他一点不许动。湛勉半跪着比幸谦高出不少,幸谦稍稍往前扑一点点,下巴就能靠在湛勉肩膀上。他思及湛勉受伤,幸谦双手轻轻抵在他胸口下。 “不可以抱你吗?” 他听见湛勉闷闷的声音说。带起的风扫过他颈侧,痒痒的。 “不是!”幸谦感觉到湛勉手臂不仅仅没松,反而一只手伸到他脖颈后,有按他头靠怀里的趋势,于是紧急抵住他说,“你身上有伤口呢,别乱动!” 闻言,后背上的手轻轻松开,只是虚环着幸谦的腰。 “我等了很久。”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艰涩:“我以为你会很久都不明白,直到某天日久成真,亦或者跟我渐渐淡了。” 幸谦直起身,看向湛勉的眼睛,说:“我太晚发现,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 湛勉叹气,把他又按回怀里了。 “哎哎,你别,小心压倒伤口。”幸谦连忙又撑住他,却感觉到湛勉的脸蹭在他脖颈边,小声说:“那今后,你就要同我一直在一块儿了,吃睡在一起,余下的日子都在一块儿。你喜欢我,愿意同我结姻缘契,是不是?” 幸谦连连点头如捣蒜。 湛勉的手抚上他脸侧,在他耳垂边轻轻撩动,像是一根羽毛在那坏劲得挠来挠去,闹得幸谦一时有点心猿意马了。 “我想做一件事,大概……有点冒犯你,可以吗?” 幸谦已经差不多五迷三道了,眼前这人要是个狐狸变得来吸他精气恐怕他都得敞开了怀让他为所欲为。幸谦心想,他一个伤患,还能做什么过分的事,也没想别的,又点了点头。 于是一只手先攀上他后脑,垫在了幸谦脑袋后面,面前湛勉的脸放大了,幸谦呼吸一滞,那个瞬间,唇上软意轻轻触碰,像是蜻蜓点水一样,一个轻柔又富有分寸感的吻印在他唇间。 对上他眼睛的那双眼眸里盛满了缱绻的温柔,初初吻上他的湛勉不得要领,因而温柔得不像话,辗转间唇齿相依,轻柔的触感贴在唇间。 山洞间隐隐透过某些石壁穿进的风好像都没那么阴冷了,凉凉的风拂过幸谦周身,而身前揽着他的那个人热意又浓重,一时间存在感强得可怕。 幸谦偏开头喘着粗气,咳嗽一声,小声说:“就到这了,再完了我可要欺负伤患了。” “嗯,好。”湛勉轻声道,眼神仍旧始终黏在幸谦脸上,他左手轻轻垫在幸谦右脸侧,又在幸谦唇上浅印一吻,“回去好好养伤之后,你想去哪云游?” “唔……哪都好吧。”幸谦答道,“很多,想去平城看雪,去看看陈…我娘和静安师傅。想去查一查天目山玄牝尊者可有遗物,查明白高家一案幕后之人是谁,给常前辈他们一个完整的交代……忽然发现好多啊。” 幸谦看向湛勉:“和我一起吗?” 湛勉笑道:“也要陪我去南洲看花,去姑苏夜泊。” 幸谦一时间只觉幸福,余生若此,绝对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幸福了。 不过兴奋的情绪太过高涨,以至于幸谦已经忘暂时记了对窦研书和这个世界的种种疑问,脑子里被自己对象装得要满溢出来了。 这时石壁后传来咚咚两声响,窦研书的声音远远传来:“咳咳,一会儿那个……差不多大家就到了,外边有四处晃悠的妖兽我们正杀着呢,差不多,我们就那个……走呗?总得回去养养伤不是……” 幸谦蹭得一下弹出去,一下子离湛勉拉开距离。 “窦研书!!!” 可恶,这个人,不听墙角会死啊!. 把湛勉带回去上好药之后,幸谦坐在他床头,头靠在一边看着湛勉:“到底为什么你会在那个洞里遇到那么大只的虎妖啊?窦研书不是说是老祖带你去有什么事情吗?” 湛勉默然一瞬,抿着嘴唇,像是在犹豫。 幸谦心想,这到底是背后有什么内情,叫湛勉对他都说不了。但他又一想,忽然觉察哪里不对劲。 不对,那个山洞……现在细细想起来,它眼熟得很。幸谦思索起来,自己在哪里曾经见过它呢? 湛勉出声道:“你知道为什么登云宫会发生兽潮暴动吗?” 幸谦表情严肃:“为什么?” “各大仙门下葬的时候,都有陪葬的灵兽和看门的守墓兽。可是登云宫内灵气汇聚之余,历代仙逝的人里,心有不甘、有遗恨的人太多了。” “这些情感日日由它们的主人那里产生,传输给它们,于是这些兽类越来越变得暴躁。大约摸几十年就会自然而然地暴动一次。” “那为什么还一定要带镇墓兽进来?”幸谦问道。 湛勉叹气:“你知道世上有种邪术,借以复活逝者,它的办法要用的首要材料,就是仙逝新死修士的身体。” 幸谦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吸取魂魄灵识夺舍的阵法,只有一个防备法,就是叠了一个守护镇墓阵,生门之上放一只镇墓兽。谁家都不想自己的门人、亲人被别人利用,所以每家都有。” 这种消息听起来,实在是骇人听闻,幸谦心中震颤,但还是往下问道:“那为什么你会……” 湛勉往后靠去,肩膀微微打开,他像是终于说出一些事的如释重负。 他说:“因为我,曾经就从那里面,在那些妖兽几下,活下来的。” 幸谦睁大眼睛。 “包括那只虎妖。”湛勉道,“二十年前它曾经是玄牝尊者的镇墓兽,后来……我差点死在它手里。” 第50章 第五十章 二十年匆匆流过,湛…… 二十年匆匆流过, 湛勉讲起来的时候发觉,那时候天塌下来的大事,如今他讲起来竟然已经平静异常了。 “那年也是暴动, 我和我娘陪着我爹来到这里的。那时他们吵了一架, 吵得很凶,湛长老怒吼让我俩滚蛋,然后, 我娘就准备带着我离开。” 湛勉喉间哽了哽:“她……那天我父亲身上沾了魇兽的毒,她和我都沾到了一些,深夜离开驻地的时候,方向走反了。” 幸谦倒吸一口凉气。 他听说过湛勉的母亲的, 出身名门, 性情坚毅, 一身修为剑法未出阁时惊为天人。后来嫁给湛长老之后, 便很久很久没拿过剑了。 那一天,湛长老举着剑冲向她和小小的湛勉, 这叫她怒不可遏, 她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人, 于是愤而抱起小小的儿子,决定就此离开。 那天魇兽的迷雾跟着湛长老进了屋, 妖兽的东西盯不死人, 出来一个活人就想勾引来弄死饱腹一顿,湛长老又好死不死地,招惹了一只修为甚高的。 走出二里地时, 夫人发现了不对劲。于是她把湛勉背在背上,找到了那只魇兽。她多年没提过剑,手腕有些松软, 废了好大的劲才杀了这只魇兽。她把背上的小孩儿往起颠了颠,说:“放心,娘带你出去。” 不知道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妖兽被引来,来到夫人面前,被斩杀的妖兽越来越多。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夫人怕腥味引来更多凶兽,匆匆带着湛勉躲进了一个山洞。 她放出了信号,等着人来救援。在那个潮湿长满青苔,头上滴着水的山洞里,她解下外袍搭在儿子身上,把他发凉的小手搓热一点。 那天夜里,一只巨大的虎妖一掌把狭窄的洞口拍开。 夫人认识这只虎妖的,这只虎妖额头有玄元山的符文,在玄牝尊者下葬时夫人曾见过它,这是玄牝尊者的镇墓兽。 这时候明明还没有多少年,可是这只老虎成长得太快了,像是吸收了万般的不甘和悲痛而成长得暴虐嗜血。夫人把湛勉护在身后,让他找个岩壁坚固的地方躲好。 也许是夫人的眼神太过决绝而又凶狠,这一只凶兽原地打转踌躇了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之后,狠狠跺地几次,于是乌泱泱的妖兽飞奔而来,离这里越来越近。 那一夜猛兽嘶吼之声不绝于耳,湛勉小小的还没有大人腿高,躲在母亲身后,同妖兽绿色的眼睛对视,在血盆大口之下呼吸。 那一夜的月亮格外刺眼,那一夜太阳升起得格外漫长。 黎明的第一缕光投进山洞时,夫人持剑的手腕已经在高压下变形了,她眼见已经是强弩之末,在洞口设下书法屏障,抵挡一刻,此时外面妖兽的嘶吼声却不止。 湛勉怯生生地望着母亲。 “娘,我不怕,要是出不去的话,我也一直陪着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同夫人说。 夫人喘着气,蹲下身来,在这个暂时喘息一刻的时候紧紧搂住湛勉。血迹沾染在湛勉身上。 老虎两爪子下去,洞口的屏障摇摇欲坠。 它是只聪明又记仇的妖兽,聪明到会死咬自己认定的猎物,哪怕数十年过去,他也能记得曾经猎物的味道。 夫人提着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握拳估算着自己身体里已经干涸的灵力,哽咽着对湛勉道:“有信号在,算算时间,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咱们不能在这等死,你要好好的,以后长大了,做个挺拔的男子汉。” 湛勉抬头看着母亲染着血污的脸,扑过去拽住夫人衣裳的后摆:“娘!” 她叹气,狠心扭过头去,那片衣摆决绝地从小孩儿手里滑落,一道屏障横在小孩儿面前,只有夫人会的禁制术化成一卷书落在湛勉。 那天,湿咸的眼泪仿佛淹没了整个世界。 夫人的内丹在外面爆裂,炸成了绚烂的光芒,从此她与天地同寿。那一大群妖兽死得死,重伤的重伤,于是那道屏障好好得保护着小孩儿长大成人. 幸谦听完沉默良久,心想,原来如此。 那次在天目山湛勉的梦魇里那乌泱泱比人还高的妖兽是他的童年噩梦,那这次…… “它会记得猎物的味道……所以……”幸谦脑子里那根弦“叮”一下接上了,蹭一下站起来,“这次叫你去不就是!” 湛勉平静地点头,伸手抚平幸谦因为激动站起来扯乱的衣带:“是啊,做诱饵,彻底铲除它。” “整个登云宫内的暴乱,很多都是它引起来的,老祖要我把它引来后,他们动手斩杀,只不过……” 幸谦脑子里嗡得一声,他道:“那他人……” 湛勉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幸谦总觉得一堆线头摆在他面前,他像是马上要抓住什么,一抽打开所有真相了,可是就是从某个点开始让他理不清楚。 “到那里不久,他嘱咐我见到虎妖不要害怕,他们会尽快赶到斩杀。迎战之后老祖一直没来,方才回来路上我问过窦师叔了,他也不知道老祖去哪了。”湛勉说道。 幸谦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写梦里事的窦研书,可惜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后续的事情。 幸谦叹气道:“我心里直跳,总觉得没什么好事。老祖为什么最近一而再地插手你的生活,天目山那次也好,这次叫你去也好,都……奇怪极了。” “那只虎妖是镇守玄牝尊者魂灵的,他要镇压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有你曾经是它的猎物,只有你能印出来它,所以叫你去也是合理的,可是为什么临到关头他又不在……简直……简直就像……”幸谦手指蜷曲着蹭着下巴,虚支在下颌下,边思考边说,声音越来越弱。 “是啊,奇怪到,好像故意想杀死我一样。” 幸谦蹭一下抬头看向他。 湛勉揉揉他的头发,直起身,右手捧着幸谦半边脸,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呢?你今天多有劳碌,好好休息吧。”他手掌轻轻摸着幸谦唇侧,说道。 这一个吻蜻蜓点水一般,但幸谦呼吸凝滞了一瞬。 幸谦伸手揽住他的腰,一把把他箍回床上:“躺好,骚什么,你伤好了嘛?” 湛勉:“……” “不管怎么样,我都跟你一起面对。”幸谦说,“晚安。”. 是夜,幸谦在湛勉床边支了个小榻躺下了,三更时他的那阵心慌越来越难以压抑,于是幸谦干脆蹑手蹑脚地起来了,小心翼翼地怕吵醒湛勉,踮着脚轻轻开门。 他溜达到院子里,一时间竟然感觉有点茫然。 他在想以后他们两个一起做什么呢? 以后……以后做什么呢?和湛勉一同出去探探险,一起练练剑,应该是很幸福的,可是他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深刻,像是再告诉他别想那么多以后。 今夜湛勉所言,实在是让幸谦觉得怪怪的,越来越浓重的怀疑从心底升起,可是轻易地,就因为这一件事怀疑……这修界最受人尊崇的人吗? 惶惶不安的心脏和越发感到迷蒙的大脑让幸谦心底的害怕更甚,他伸手敲敲脑袋。 这是怎么了?幸谦心里纳闷。 月色迷蒙,他渐渐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幸谦一下子站起来,手里撑着剑,可大脑之中迷蒙沉重之感更甚,他渐渐靠着剑倒下了. 幸谦醒来时,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可是眼前的一切都陌生至极。 他面前是黑暗的一大片,手被绑缚在身后,他用手背蹭了蹭背后靠着的地方,凹凸不平,发凉又硌人,应该是石室内壁。 天杀的,到底谁给他掳走扔到这里来的? 幸谦闭了闭眼,心道小爷好不容易表了个白,这大半夜的就因为没睡着出来溜达一圈,竟直接给掳到这里来了。 男朋友还不知道在哪呢,这事情真是…… 这人带走自己,必然应当是有所图,短时间内应该就会现身讨价还价,重要的是幸谦开始盘算,自己身上有什么是值得别人这样冒险带走自己来拿的了。 其二,此事大概率并非外人所谓,能深入到门内给他下了一点点药放倒带走,从外面短时间内根本没法做到,进来再带走自己这么大个活人。 只是不知道,这人要的是什么啊…… 幸谦正想着,黑暗深处走出一个着白衣的男子,他带着斗笠和面纱,给自己捂得一丝不漏。来人走到幸谦面前,蹲下来。 “明日午时的一个阵法发动,需要你来做引。”黑衣人压低嗓音说到,“届时,还希望你好好配合,有什么想要的今儿说了算,告诉我,我好送你一程。” 幸谦沉默一瞬间,心道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要命的那种妖法,这人竟说得这么轻巧。 “是什么阵法,你总要告诉我吧。”幸谦抬头,看向俯视他的男人,“不然我可不保证会不会有什么我不懂的禁忌,明天坏了规矩,反倒叫你们心想事不成。” 黑衣人伸手掐着幸谦的下巴:“不该问的少问,你——” “住手,别那么粗鲁。” 一道身影从不知道黑暗中什么地方走出来。 第五十一章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幸谦抬起眼睫,看…… 幸谦抬起眼睫, 看向来人。 来人穿黑袍,不像前一个白衣服的压低了声线说话,石室洞顶大约是有光的, 因为有一束微微弱弱地打下来, 恰好穿进兜帽,又从里面反射出来。 幸谦一看,心想这人真是想伪装都不好伪装, 大光头油光锃亮得,藏不得啊。 他低笑一声,道:“久违啊,慈悲大士。” 黑袍人闻言, 也笑了, 伸手摘下兜帽:“久违啊。” 兜帽下, 一张平和温柔的脸露出来, 眼里融着沁得出水得温柔。慈悲大士笑起来,冲幸谦打了个招呼:“你倒确实是个聪明小孩儿嘛, 想得起来, 我们曾经见过的。” “真是没想到, 这些日子跌跌撞撞做了许多事,结果跌在大法师您和……老祖的天罗地网里啊。” 幸谦话音刚落, 洞府之外轰隆一声, 惊天巨雷声响彻天地。 慈悲大士转头:“呐,你被发现了,别装了。” 白衣人沉默许久, 看起来可能是对慈悲大士有那么些许丁点儿的无语,他转身背对着他们蹲下,手里的朱砂笔继续描画阵法。 “我可没空陪你们开这些无聊的玩笑, 大士,待会儿的洗净,你可多用心一点。” 幸谦坐在地上,挣脱不开仙术的束缚,于是眼神打量四周,解读着围绕在他身边的阵法上的符文写了些什么。 红色朱砂,符文极其熟悉,幸谦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忽而,他在记忆深处挖出了看到过这个画面的时刻。 那是他看到了别人的记忆。 在天目山的石洞里,在天目山玄牝尊者的记忆里。 幸谦轻轻闭上眼。 是什么来着,那段记忆里记了什么?这是什么阵法,又有没有解法呢? 慈悲大士见他闭眼,以为他知道在他们两个大能面前,他逃不出他们的五指山,放弃了挣扎,于是斜睨了幸谦一眼,开始慢吞吞地将莲花灯摆在幸谦身边。 “想不想知道,当初那只旱魃鬼和斩魂人的事,到底是谁做的,怎么做的?”幸谦冷不丁听到慈悲大士这样问。 他心里的一根线“叮”地一下就接上了,幸谦屏息一瞬,随后吐出一口气来,轻轻抖了抖袖子。 他手里紧攥着从袖子里倒出来平安结,手指间慢慢的在上面移动,藏在慈悲大法师看不到的地方画上了符文:“你做的吧?我猜是为了让你的弟子斩断红尘,又或者打击他,让他以后对自己毫无威胁?” “反正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毕竟你准不准备死,死了怎么办,这些想法我可不知道,但是你要是不准备死呢……” 幸谦话说得极其锋芒毕露,一向笑容可掬的慈悲大师都敛了微笑。 “你做这件事,想要怎么锤静安大师的心,还是昭然若揭的。” 慈悲定定地看着幸谦,足足顿了几息才说道:“确实聪明,还牙尖嘴利,难怪啊,元溟会看得上你啊。” 什么意思?幸谦闻此言,陡然抬头,慈悲大师却已经转头去摆弄他的莲花灯了。 “什么意思?”幸谦问出口。 慈悲大师仿佛是故意抛个鱼饵出来,就想看看幸谦咬不咬钩子似的,听见幸谦追问,他开心极了,道:“你不是很聪明吗?猜啊。” 幸谦:“……” 这么大岁数的老东西了,还这么幼稚。 莲花灯被慈悲大师摆了一重又一重,九十九盏莲花灯熙熙攘攘环绕幸谦。慈悲大师居高临下地垂眸看他:“今日之事毕,他才会回报我想要的事。” 幸谦看向元溟老祖的朱砂笔绘下的大半个阵法,心中已有成算,继续出言讥讽道:“所以呢?你故意用这种幼稚又恶心的话在这让我猜,结果想要什么还是没拿到,还得指望人家呢。” 慈悲大师身为佛门中人,心胸那是十分广大,为人沉稳可靠,于是—— 他踹了幸谦一脚。 元溟出声道:“你怎么说他我不管,动手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幸谦低着头,微微笑了。 “准备好了就开始吧,别再浪费时间了。这里阵法马上就布好了。” 慈悲大师闻言,两手合十开始诵唱,洗净仪式是什么幸谦从前并不知道,这大概是慈悲大师的什么独门绝技亦或者佛门不传之秘,但大概率从名字和莲花灯上的符文猜,是一些消除之术。 幸谦佯装挣扎无果,轻轻闭上眼,希望自己方才发出了信号,他们那些人早些到来。 莲花灯从最外围慈悲大师面前的那一盏开始亮起,随后一盏接着一盏,转了几圈到中心,随后光芒大盛。幸谦心道,可千万别把自己的记忆全洗没了,要是再把湛勉给忘了,那多…… 把谁再忘了?为什么是“再”? 幸谦在一瞬间纳闷了一下自己下意识的想法为什么是这样子,但只是一息的时间,他的意识就开始越来越迷糊。 幸谦意识忽然之间模糊了,迷蒙之中,他好像听见了震耳轰鸣的爆炸声,好像有谁闯到身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很熟悉的声音,是湛勉。 他放心沉入了深层的意识里,心想,还好你们及时到了,可别等我被洗成了傻子再把我救出来呀. 好冷,风刮在皮肤上生疼得像刀片,幸谦方才有意识,就差点被冻一个激灵。 这是在哪? 他能感觉到自己应该是蜷缩在地上,但幸谦努力睁了半天眼睛,连根睫毛都没掀起来。 忽然,背后有个人踹他:“喂,没死就快起来,外门的扫洒你做完了吗?” 是了,小时候他是在外门做扫洒的,他们那一个院子的师姐捡回去他没多久就仙逝了,所以其他人都敢欺负他们院子的人。 连冬天衣服的分例都给不够,外门这些修为低的弟子又没有维持风雪罩衣的实力,冻得快死了还得被踹起来做扫洒。 那后来,是怎么有变化的。 幸谦睁开眼睛,那个人扫给他一把扫帚,冲后山努了努嘴说,快去把落叶扫了,湛长老的道侣刚下葬不久,后山的扫除上面查的勤。 幸谦心中大震,那这时候不就是……湛勉母亲刚刚去世的时候。 一路走到后山,幸谦扛着一把比自己高出两头的巨大扫帚扫啊扫啊,心里想,这里到底是哪呢?记忆,还是环境? 历经过去,过一段忘一段吗? 他低头扫着落叶,忽然,一阵强风吹过,前边的山坡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脆响。 幸谦拎着扫把走到山坡顶上,发现,下面是个小孩儿。 比他大一些,额头上绑着白色的布条,穿着一身粗麻的白衣服,他手里端的托盘空空如也,地上则落着琉璃酒杯的断尸残骸。 幸谦跑过去,收拾起琉璃酒杯,身体和嘴巴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自动地把碎片收在自己背后的篓子里。 “你别动,绕远一点过去,小心扎到你。”他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说。 这个时间段,披麻戴孝上山来的小孩儿是谁不言而喻。 这是二十年前的湛勉,小小的一只,走上来祭拜自己的母亲。 湛勉大概是受到的冲击太大,已经不怎么开朗了,他木木地道:“好,谢谢你。” 幸谦记得小时候,自己扫完就走了,嘱咐他走路当心点。但这一次不是,幸谦的腿像有自主意识似的,走在湛勉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呀?” “湛勉。” “姓湛?……哎?你是不是那个内门长老的儿子……” “对。” “那你是来——” 原来这里的“自己”是不受自己意识控制的,幸谦只是像在用这个幸谦的眼睛,看一场故事。 幸谦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里幼年的自己嘴巴一快问出了半句。 湛勉却没什么反应,他低低地嗯了一声。走到山顶的墓碑前时,他呆立了许久。 除了葬在登云宫的,修界约定俗成的规矩里,葬在门派墓地中,都是等夫妻合葬后才树碑起砖穴墓。 而湛勉母亲的墓已经立好了墓碑,砌了上好的灵玉砖。 墓碑上没写什么湛夫人某氏,也没有提她儿子的名字,上面只刻了一行字与她的生卒年:栖霞山剑士柳丹旌. “是我爹害死我娘的。”湛勉冷不丁出声道。 “嗯?为什么?你爹不是长老吗?” 幸谦已经拿了湛勉带上来的贡品,摆在墓碑前砌好的石台阶上。 “就因为是长老。” “他知道母亲剑术天分高,知道我不像他,所以不喜欢我。”湛勉低着头,大概是不知道该同谁诉说了,于是讲给了外门对他很好的小师弟,“他知道自己身上有魇兽的毒,但他还是和阿娘吵架了,他让阿娘滚。” “她就带着我走了,然后拼死,为了保护我。” 湛勉坐在草地上,双眼看向小小的坟包,倾诉着。 那一个下午,两个小孩儿坐在一起分享自己心里难过的事儿,幸谦倒了外门弟子眼里珍贵的仙果汁儿给湛勉,安慰他说,这杯喝了,以后你好好的,夫人才不会难过。 湛勉问他,仙果汁外门不是很少吗?你怎么舍得给我? 幸谦笑道:“你不开心,所以想给你,哄你开心一点。” 【全文完结】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全文完结 少年人纯净的羁绊只需要一杯不算甘甜的仙果汁就能建立起来。 后来他同湛勉越来越亲近, 又再次被裳匀尊者看中收为了弟子。和这一辈子的他不一样,他看见的是湛勉同他亲密无间,日久生情。 这情景仿佛在哪见过, 幸谦想了很久很久, 终于知道了这熟悉感源自于哪里。 这很像很久很久之前,他沿着窦某那本书看完他自己炒的同人饭,做的一个梦, 那个所谓的原世界线be版if线作为灵感来源的梦。 幸谦眼睁睁看着他们心意互通,直到登云宫再次暴动,仍然是一大队的人开进来,元溟老祖带走了湛勉。 然后他把湛勉扔在阵法里放血, 自己匆匆赶到时, 以为湛勉死了, 不管不顾地一头冲了进去。 元溟尊者揪着他的头皮, 把一盏魂灯拿出来,上面飘着的灵幸谦认识, 是他一面之缘的一位师父——元溟尊者的道侣, 玄牝。 而他自己的灵魂被活活剥离, 疼痛钻入骨髓和灵识,没有魂灯也没用其他阵法了, 元溟尊者把玄牝的魂魄塞到了幸谦的躯壳里, 他一掉头,想要打散幸谦的灵魂。 湛勉突然拼死爆发了一股力气,硬是从阵法当中爬起来, 一把燃烧掉了自己所有的修为和气运,推走了幸谦的魂魄。一瞬之间,元溟的灵力把幸谦的魂魄震成了两半, 各自飘零走了。 是的,元溟尊者想要复活他的爱人,于是选中了一个容器。 但这一次的行动太不缜密,幸谦的魂魄分散开,一部分卷进了时空的乱流里。失败了的元溟尊者发了疯,他的全身灵力暴走,加上特殊的时间功法纷纷暴动,引起的所有人都在混沌和纷乱之中被裹挟着,回溯到了某个时间点。 元溟起初练这个,就是想要回到过去阻止玄牝的死,可惜他功法大成时才发现他只能回溯二十年,而玄牝早死了不知多少个二十年了。 于是回溯的时间里,只有一半灵魂的幸谦再次长大,这一次元溟侵入他和湛勉的神识,塑造他们相互厌恶的认知,提防着他再像上次一样跑了。 他们两个人顺利地作为宿敌打起来了,登云宫里幸谦拔剑捅穿湛勉胸口的时候,湛勉忽然一把手握住剑刃,眼泪滑落下来。元溟在登云宫墓葬里再次取出神魂时立马下手,他给幸谦的魂魄抽取了出来,灌进玄牝的神魂时,那具身体开始枯朽,倏然睁开眼,然后推开了元溟。 纵然性情命格都极尽一样,可是幸谦终究不是玄牝,容纳不了另一个人的灵魂。身体的本能会战胜新加入的意志,会推开杀死原本意志的凶手,这是元溟接受不了的事。 他嘶吼着想要重新回溯,这一次他要好好地、慢慢地培养一个最好用的容器,让幸谦同他的爱人越像越好,让这具身体朦胧记得,从前它用什么样的功法,有没有爱人。 但这一瞬之间,湛勉和幸谦又再一次地醒悟过来,记起来从前的种种。 生死一瞬记起一切的两个人再次殊死一搏,用两个人的全部修为和幸谦的一般灵魂炸了个满堂彩,想要同归于尽,但无心插柳柳成荫,两次的时间乱流在轰轰烈烈中融汇,一个新的世界在巧合和浓厚的愿力里诞生。 那是融汇了湛勉合眼之前最后的残念的世界,里面的湛勉很爱幸谦。 在第一次回溯中分裂出去的那一半幸谦的灵魂,在辗转流落到其他世界后受到感召,冥冥之中仿佛从他打开窦本豆的那本书开始,他就已经注定要重归这里。 以为是穿越,是跨越时空的初见,其实是重逢。 幸谦闭上了眼,不知不觉就已经泪流满面。 神魂也会流泪吗?他并不知道。 一切都已经明了,曾经那一半灵魂回归之后,从差点冻死在雪地里的婴孩长大,在日复一日的挑战中,隐秘的情愫早已暗生。 这个新的世界里能保有记忆的只有在新世界诞生瞬间施展回溯力的元溟。于是他始终观察着他们两个人。 幸谦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是元溟要他和湛勉一起去天目山。因为元溟确定了什么样的容器能够真正成功。 这个人要心性足够像,身世足够像,除了这些他从前做到过了,还要功法一模一样,还要这个人也有一个深爱之人,这样魂魄转移之前只需要进行一次洗净,那具身体就能忘记一切身份,只留下本能:性格、功法、还有爱一个人的本能。 如此,元溟就能自由地控制这具躯壳里的数值要填上什么。 因此,他把幸谦和湛勉强行绑定,把他们送去天目山,让幸谦接触到玄牝的传承,让他身上的气息和玄牝越来越像。 平江城内幸谦遇到卖魂珠的高家,腰间一管紫竹笛子,这人也很可能是元溟,他搜集走了玄牝的魂魄。 萍城那些失魂的,也对上了此事,同幸谦当时的猜测意外地吻合,慈悲和元溟两个人同流合污,一个为了杀人,一个为了试炼自己抽取魂魄的阵法,一拍即合。 等到门派大比上,他和湛勉越发亲密,元溟知道时机已然成熟,于是打开了登云宫,把所有人带了进来。 既然登云宫里魔兽横行,他又何必自己去和那些几百上千年修为的大妖硬杠?所以他选择了曾经作为被玄牝守墓兽标记上的敌人湛勉作诱饵。湛勉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估计是在取玄牝最后在墓里的一部分神识。 至此,一切就绪,该开始最后的仪式了。 尊者出手把幸谦掳走,然后带到这里,开始了洗净仪式,预备给自己的爱人一个完美的躯壳。 从前种种的线头都已经若有若无地暗示着他了,只可惜幸谦不像元溟有从前的记忆,到底还是受欺负的,直到此刻才全都明白。 他拼命地生拉硬拽着自己的记忆,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是谁。 博弈的时间很长,很累,幸谦几乎要忘记时间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鹤唳,他转头,看见了一个人影。 玄牝尊者就站在他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玄牝一招手,一道剑光从幸谦身体之中穿出,直直破进玄牝自己的胸口。尊者脸上笑意不减,只是身体在逐渐变淡,随后慢慢消散。他发不出声音来,幸谦却莫名看懂了他微动的口型在对他说什么。 “回去吧,过得幸福点吧。”. 一群人冲进山洞的时候,阵法的辉光已经满溢整个山洞内部,坐在阵法中心的人已经被重重光芒遮掩得看不见身影了。 湛勉、窦研书和裳匀尊者冲在最前面,几把剑直指着元溟尊者。 元溟一个人直视着他们,而慈悲大士本人在阵法启动后就到了附近的山洞就地消化曾经和元溟合作收割来的灵魂,正在行这种妖术,恐怕已经被裳匀她们的人发现控制住了。 一见阵法已经光芒大盛,湛勉心里最后的一点期望轰然倒塌,他害怕突然之间失去了重要的人,恐怖的猜想笼罩在他心底,他几乎下意识地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元溟尊者看着他,哈哈大笑:“傻子!傻子!!你就算扑得再猛也救不了他!” 裳匀在背后想要拉住湛勉,可惜慢了一步,湛勉被阵法震了一下,晕头转向地揽住了幸谦。 这种阵法中都设计了禁制,元溟笑着看向裳匀尊者的剑,声音阴沉沉的:“裳匀,放下剑吧,你的小弟子养得很好,是个合格的容器呢。” “玄牝老师当年从容赴死,他不会愿意看你这样用无数的人命填进去的。”裳匀一剑劈过去,“铛”得一声,被元溟用一把扇子格挡住。 裳匀尊者当年也曾经被玄牝教导过剑招,用剑一直有故人风范。元溟咬着牙:“我留着你,也是看在你的剑锋似故人。” “把阵法停下!” 阵眼被元溟幻化成了实物藏在自己身上,裳匀一剑迅速调转方向,背后忽然发出一剑夹击,刺向元溟另一只手里攥着的魂灯。 这一击逼得元溟不得不提防,但他已经从三个世界走来,意念驱动着他哪怕耗尽所有、透支一切也要继续去实现自己的执念。 他挥手召唤出一片灵,让他们纠缠上裳匀的剑尖。这全是元溟在萍城时试验抽魂的步骤时,假造成的斩魂咒收获来的魂魄,无辜的灵。 霎时间石洞内拥挤不堪,裳匀挥手想要清除掉这些灵,可是这些灵的嘶吼和哀求声不绝于耳,裳匀尊者的剑也变得不凌厉了。 眼见着元溟背后的阵法光芒渐渐快要止息,裳匀心急如焚,她方才要狠下心劈开这些灵,忽然,山洞中响彻另一个人的怒吼。 窦研书怒吼着蜷缩住身体,忽然缩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竟然变成了一本硬牛皮的长卷。 元溟瞳孔倏然变大。 牛皮长卷像有引力一样,一团团拥挤的灵靠近它,随后被它吸收,长卷上墨迹洋洋洒洒开始出现,是一个个人的生平。 元溟终于知道窦研书是谁了。 许多许多年前,元溟自己也曾经也是一个期待去行侠仗义的小屁孩,不知道天高地厚,自己带了一卷牛皮纸,想要记录自己仗剑江湖的事,可惜后来没坚持几件事,牛皮纸卷就被揣在灵识里再也没拿出来了。 直到这一次世界回溯,他灵识之中丢了很多东西,大概也没注意到少了一纸牛皮纸卷。 乌泱泱的灵被吸收,裳匀尊者的剑挣脱束缚,刹那间削下来了元溟的手,魂灯叮咣掉了下来。 “阵眼在哪?!”裳匀去抢落下的魂灯,元溟则直接燃烧了一些修为,一道风墙被他立起来。 元溟尊者像疯了一样笑:“别费劲了,马上就要洗净结束了,你不挣扎,等我走了,你就是玄元二山第一大,何必呢?” 裳匀咬着牙瞪他,忽然抬头看向元溟身后。 原本暗淡下去的阵法再次光芒大盛,符文飞速地回溯。 光浪褪去时,湛勉怀里的幸谦睁开了眼睛,他站起来时,元溟回过头看他,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幸谦眼睛里清明一片,他伸出手,一柄长剑出现,元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是生在玄牝魂魄里的一把剑,已经多少年没有现世过了。 “尊者,你从来没问过玄牝老师的意思。”幸谦开口道,“你该听听他怎么想的。” 和裳匀的对战耗费了元溟很多的气力,看到那把剑出现在幸谦手里的时候,他有些难以自持了。 他慢慢地用剩下的那只手按住了肩膀上的伤口,一抬头,瞳孔变色,几道符文飞出到岩石上,立即膨胀变大,锋利的边缘直冲着幸谦的要害。 湛勉立即出剑,不断地击碎岩石。 “我会杀了你。”元溟盯着幸谦,眼睛发红,“我会杀了你,会杀了湛勉,再来一次,再找一个人,没谁能阻止我。” 元溟拉动全身的灵力,巨大的杀阵一起,整个石室轰轰几声,突然之间轰鸣着倒塌,铺天盖地而来的一道道凌厉的攻击打过去。 幸谦不语,他背后剑光道道涌出,一剑化百,那是玄牝教他的。 轰然一声,整个山洞被挤破,天光从炸开的洞顶漏下来。元溟几乎调动全部的修为,跪下撑着剑猛地一击,环绕整座山的一座巨大法阵出现。骤然加重的威压压得幸谦喘不过气来。 “你不会成功的。”幸谦咬着牙,“三次了,你从来没成功过,承认吧!” 元溟哼哼地笑着,这个巨大的法阵还在被他持续地加强压力,唰地一下融入地下。 “你猜这个是什么?”他问幸谦,“我研究了你这么久啊孩子,既然用不了,我会毁掉你的。” 他话音刚落,幸谦便承受不住压力,猝然跪地,一口鲜血涌上喉头。 “这是针对你的血脉功法的,我会碾碎你,这是你不肯乖乖放弃身体的代价。” 眼前越来越眩晕,幸谦心里想,完了,玄牝同他说了再见,愿意放他的意识回笼,救回他的魂魄,可他就这样再次输掉吗? 出人意料地,一道火焰突然钻地而起,烧得越来越猛烈,沿着群山转了一圈,所到之处除了符文,什么都没再触碰。 湛勉嘶哑的声音勉强开口:“你休想带走他。” 幸谦猛然扭头看他,湛勉伸手把他拢在怀里,闭上眼睛:“这一次,不会再分开了。” 他的全部修为在那一刻被冲上来,全部燃烧起来,轰到了元溟身上。 幸谦喘着粗气笑了,转过头,他轻声说:“生或死,我都在。” 他用剑隔开手掌心,血滴下来时,九百九十九把剑光破空而出,乌泱泱包围着元溟。 元溟挥手施法拦下好几道剑光,但铺天盖地的九十九把剑赌上了幸谦的所有,他已经开始焦头烂额时,幸谦冲着裳匀喊:“师父!魂灯!” 裳匀尊者看到风场受到百剑的纷扰已经渐渐止息,早就准备好了,闻言立刻抢走扔给幸谦。 幸谦施法之时,元溟嘶吼着扑上去抢,但快他一步,魂灯已经被幸谦释放出了所有灵力,啥时间笼罩了元溟。 玄牝的声音很小,只有近处的几个人听得见。模糊的身形背着手,同幸谦说:“再见了,小子。”玄牝模糊得身形周边缺无端起风,元溟在其中已经泪流满面,对玄牝伸出手。 玄牝轻声叹道:“收手吧。” 元溟盯着他的面容时,玄牝侧首,幸谦仍然看懂了他的口型,他在说:“出手吧,为我们赎过。”. 玄牝尊者自己的本命剑捅穿了元溟的胸膛,但元溟尊者没哭,他只是伸着手想去抱面前的人。 玄牝俯下身,风吹过时,两个人渐渐化成星星点点的灵气和齑粉。 幸谦喘着粗气,向后一躺。他拉过湛勉的一只手,发现湛勉的魂魄受伤已经非常严重,方才烧起来的灵火几乎消耗了他大半的魂灵。幸谦轻轻吻了他的指节,望着天空轻声说:“辛苦了,师兄。” 话落,他也利落地晕过去了. 幸谦再醒来已经是很久之后了,睁开眼时他在那间小竹屋里,窦研书一惊一乍地喊着裳匀尊者让她快来。 吵吵闹闹地声音响起来,几个师兄师妹跑来,问他饿不饿渴不渴。 幸谦眼神寻找一圈,就看到了屋里被加了一张床,那边躺着的是陪着他生生死死三次的人。 他安心地笑了,闭了下眼睛,心想,不是梦。 窦研书喊了一圈人,连光头静安大师等等都给喊进来了,掉头一看幸谦闭上眼了,大惊失色:“天奶啊!怎么一下没看着又闭眼了!!!” 幸谦笑了一声,他受的伤很重,耳目也没从前聪敏了,在喧闹声里并没听到某个人逞强起床的声音。 他闭着眼睛,笑意还未消去时,忽然一个轻吻落在他额头。 “等你伤好了。”湛勉趴在幸谦耳边说,“等我伤好了。” “再一起去一次姻缘殿吧。”湛勉指尖轻轻拨弄着幸谦的发丝,“我爱你。” 幸谦一下子脑子想被糖糊满了,广知道很甜很甜,他缓缓睁开眼,伸手拉着湛勉低头,找到他的嘴唇吻上去。 无需语言,他在诉说着最浓烈的爱. 窦研书站在门口,轻轻把门带上了。 师叔挥了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