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未婚夫的兄长》
1. 迎亲
宣德十二年,二月十五,燕京城。
天光渐暗,叆叇的云霞转为灼人的橙红色,城南崇文大街上一户宅邸前的爆竹已经响过了三轮。
今日是府上三小姐谢珈宁出嫁的日子。
“我早便说过,不用那么早就让我起身,阿娘你瞧,戚家的人都还未到呢!”谢珈宁今日不到卯时便起了,绞面、梳洗、上妆……桩桩件件的事情下来,只觉整个人疲疺得紧。
屋外噼啪的爆竹声与谢夫人絮絮叨叨的叮嘱声混在一起,冲得她脑仁发疼。
谢夫人点了点嫁妆单子,听着前院传来的喧闹声,心中没由来地涌起三分担忧。
却又怕惊了女儿的心绪,只得强作镇定,抚过谢珈宁发间振翅欲飞的凤钗,柔声道:“三娘莫急,许是戚公子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按着本朝旧礼,在迎亲之前,新郎官需得作催妆诗,得了新娘首肯方可迎娶新妇。
是以新郎官大都会在吉时之前便去往新嫁娘府上迎亲。
而如今,距离吉时,已经只有一刻多钟了。
谢珈宁如何能不急?
她可还记得,阿姐出嫁那日,姐夫提前一个时辰就到谢府了!那时她还藏在屏风后面看过兄长闹姐夫的样子呢。
尚未到燕京城时,谢珈宁就在马车上想过了,若是那戚家人作的催妆诗敷衍,她定是不依的;若是戚家那人作诗确实有几分功夫,她也得让那人等上片刻才成。
如今看来,原是那人要让她等!
谢夫人见谢珈宁面有郁色,心知她本就对远嫁燕京城之事有颇多不满,忙安抚道:“戚家最重礼教,断然不会……”
谢珈宁自然是知道戚家最重礼教,想着自己嫁过去之后定然不能如尚在闺中时候那般肆意,更是心中烦闷,娇声道:“阿娘!来燕京城后,一件好事都没有。”
全都怪祖父当初要和谢家定下这桩婚事!
要她说,他们家既然已经去了江宁打下根基,又何必要和远在燕京的永宁侯府定下婚事?就算这戚家封官拜爵、千好万好,在她这,都比不上就嫁去谢府对面的江知府府上。
倒不是说她对江府上的公子有什么怀春之意。
只不过觉得,若是嫁去邻家,那她日日都能回谢府吃上两块奶嬷嬷亲手做的茯苓糕、喝上半盏雨花茶,再抱着自己养了快三年的通身雪白、憨态可掬的狸奴,与嫂嫂聊几句新出的话本。
也可去姐夫府上,寻来阿姐,一道品评江宁城中时兴的花样。
想想便觉得舒坦。
如今嫁往燕京城,这一切便都成了泡影。
谢珈宁乃是江宁织造谢景曜的幺女,自幼便是在江宁城中长大的,偶有出游,也无非是去姑苏城赏月抑或是往千岛湖观荷。
北地都城燕京,是她在睡梦中都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甚至是到了燕京城,她才知晓,这天底下的冬日并非都是一个样的。
在江南的时候,冬日里自然也是冷的,谢府就建在莫愁湖边上,腊月里北风卷着水汽直往人脸上扑,寒浸浸的湿意直直钻入脖颈。
但到底还是有些许绿意。
譬如冬青,譬如桂花木,即使是隆冬时节,也依旧是一片生意盎然的绿。
春来之时,这星星点点的绿便渐渐化作满城的烟柳色。
燕京城则截然不同。
因着婚期定在二月十五,谢家人怕路上耽搁误了日子,年还未过完便早早走陆路北上,到燕京时正好撞上了二月二龙抬头。
彼时燕京城郊还是一副万物萧条的模样,放眼望去,尽是光秃秃的枝干。
入目皆是暗沉的灰白色。
更遑论道上的朔风,又急又烈,刮得人两颊生疼。
谢珈宁入京的第一日便被吹伤了脸,凝白如玉的面颊生生染上了一层醉酒般的酡红。在燕京城待嫁这大半月来,她日日用芷彤膏敷面,这才终于是好受了些。
但今日上妆之时,珈宁两颊依旧隐隐有些刺痛。
她向来爱俏,自是不愿大婚这日的妆容有任何差池,便忍痛由着侍女往她那张芙蓉面上敷粉点脂。
思及此处,谢珈宁越发心中不快,尚还没成婚,戚闻泓就能将她晾在这里,若是婚后,还不知会如何呢!泥人尚有三分脾气,更遑论是谢珈宁这种自幼娇生惯养、顺风顺水的小娘子?
活了十五年,她唯一受过的委屈便是这桩拒绝不得的远嫁婚事。
她“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大红衣袖上的织金芍药扫过妆台,险些碰倒了台面上装着胭脂的小瓷瓶。
珈宁拍拍胸口,将那瓷瓶扶稳,对着站在边上的贴身侍女织雨道:“织雨,去寻棋盘与棋子来,陪我玩一盘棋。”
又转身对谢夫人,撒娇道:“阿娘,若是那人到了,也不必把他作的催妆诗往我这传,直接跟他说我不喜欢便是。”
谢夫人亦是不满女婿来得迟,见着谢珈宁耍起性子,也未曾指责,只是柔声道:“当心些,别碰倒了瓷瓶划伤自己。我去前院了,你与织雨,莫要玩得太过火了……罢,我让二娘也过来陪你。”
此番远嫁,谢家自是不可能让所有亲眷都陪着谢珈宁北上,是以一行人也就谢夫人并谢二小姐谢珈宜两个主子。
如今谢夫人在闺房中陪伴待嫁的谢珈宁,在外待客的自然就只有谢珈宜了。
谢珈宁道:“那便也不用织雨了,阿姐陪我玩一盘便是。”
谢夫人知晓珈宁今日心中存着气,怕一会儿她的脾气上来了,珈宜压不住,反而落人口舌,便叮嘱道:“别真拖到天黑了。”
“我有分寸的,”谢珈宁将织雨端来的棋盘与棋子在梨花木矮几上摆好,低声抱怨,“而且,要拖时间的又不是我。”
如今天色渐暗,府上已经点了灯,暖黄的灯光与橙黄的夕照一并落在谢珈宁的发间与眉梢,显得她那双含情目越发水盈了起来。
谢夫人蓦地叹了口气,少不免又在心中数落了几句谢老爷子和这桩婚事。
戚家是官宦世家,祖祖辈辈都在京城为官,甚至还封了侯爵。
谢家却不一样,往上再数上三代,只不过是京郊的破落户,哪知破落户中竟出了文曲星,谢珈宁的高祖父居然高中榜眼,自此官运通达,等到了谢珈宁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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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辈更是有了机缘,成了天子身边近臣。
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新帝上位,便把谢老爷子撵去了江南。
辞别那日,与谢老爷子私交甚笃的老永宁侯带着一枚玉佩赶往通州八里桥,约下了孙辈的婚事。
再之后,谢家在江南渐渐重新立了根基,权势虽不及在京城之时,却积下了不少钱财,如今在江宁城中也算得上是一方巨富。
谢夫人一直都以为,两家久未联系,如今也各有路要走,那桩谢景曜偶然和她提起过一次的婚事早已随风散了。
哪知四年前,老永宁侯临终之日,从京中寄来一封书信,重提旧约。
谢老爷子看罢那信,忆起往事,唏嘘颇久,自是无一不从。
自此,便是彻底定下了谢珈宁与戚家子的婚事。
尚在江宁城时谢夫人便担心谢珈宁受不住北地干燥的朔风、吃不了北地咸鲜厚重的菜肴、亦不习惯戚家繁复的礼节。
如今大婚这日还出了岔子,她更是不知这桩婚事究竟是福是祸。
谢夫人蹙眉道:“你若是在戚家受了委屈,回这陪嫁宅子小住也好,直接返江南也罢,阿娘都不会多说什么。若当真有那么一日,你爹和祖父那边,我也会多多周旋。”
却是未提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谢珈宁微微侧过头去,摸着耳垂,抿嘴翁声道:“我知道的,阿娘,我……”
“怎么了?”
“没什么,阿娘去吧,我和阿姐玩一把棋便出来。”
谢珈宁的棋艺比不过谢珈宜,但今日毕竟是她新婚的日子,谢珈宜有意让着她,竟让她拿下一局。
看着占据了大半棋盘的黑子,谢珈宁心中甚是欢喜,一偏头,却是望见窗外已然染上靛蓝色的晚空。
“织雨,什么时辰了?”
珈宁本只是想和阿姐随意玩上一局的。
她对自己的棋艺心中有数,往日里在阿姐手中也就能撑个一刻多钟而已,哪成想今日突然开了窍,生生下了这样久。
“让前院把新作的那份催妆诗拿来吧,”谢珈宁虽是不满戚闻泓来迟,有意拿乔,但天地良心,她没想过要晾那人这样久,“若是作得还成,阿姐便陪我出去。”
复又理了理衣裙,对着妆台上锃亮的铜镜补了些口脂:“阿姐,我好看吗?”
“我们珈宁自然是好看的,”谢珈宜帮着谢珈宁又调整了一番发间簪钗的位置,笑语盈盈道,“谁不知道我妹妹是江宁城中最娇艳的那朵海棠?”
谢珈宁赢了棋,又拖了这么些时间,方才的不快早已散了个干净。
她到底是个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听着前院中始终未曾停歇的爆竹之声,不知怎的,乍然间忆起昨夜里阿娘给自己看的那些画册,想着再过片刻自己便要跟着戚家子往戚家去了,一时间红了脸。
她低头把玩着袖口,轻声道:“阿姐,走吧。”
“织雨,诗可抄来了?”谢珈宁一面问,一面还打量着铜镜,将口脂再抿匀了些。
织雨站在门边,两手空空,低眉敛目道:“三小姐,戚家人,还未到府上。”
2. 催妆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敲着梆子行过崇文大街,更声惊飞了停在谢府前那两尊汉白玉石狮上的鹊鸟。
谢珈宁死死盯着织雨空空如也的双手,紧紧攥着袖口。
方才那些旖旎的少女心思都化作了郁气,憋得她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这都什么时辰……”
珈宜瞧着珈宁的眼中已经蒙了一层雾气,忙走到她身边,轻轻拍打着少女有些僵硬的背脊。
又望向织雨,问道:“前院是怎么说的?阿娘那边可拿了主意?”
“夫人说,若是戚家当真要戏耍……”
未等织雨说完,便见珈宁咬了咬下唇,甩开攥在手心的衣袖,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又解下腰间的定亲玉佩重重砸在妆台上,厉声喝道:“我倒要看看,他戚家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是什么玩意么?”
“他们说要履约,便让我巴巴赶来京城;如今到了吉时,他们却不见了踪影。”
言罢,竟是甩开珈宜,直直往屋外走去。
珈宜听罢织雨所言,亦是心中不忿,想要去寻戚家人讨个说法。
但她更是知晓,若是这桩婚事作罢,吃亏的只怕并不是有过错的戚家子,而是自己的妹妹。
女子婚嫁之事,向来是如此不易的。
思及此处,珈宜快步走上前去,拉住珈宁的手:“三娘,妆花了。”
珈宁嘴上说着“花了便花了,左右那戚闻泓也不愿意看”,脚下的步子却是停在了原地。
她这妆本就不是给那素未谋面的丈夫看的。
她只是自幼爱俏,总想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人前。
以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见客,自然是不成。
只是,若珈宁想要重新再上一次妆,别说那特意请来的妆娘已经拿了赏银出了府,就算她在这,也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了。
珈宁站在妆台边上,一时间有些进退维谷。
珈宜看出了她的迟疑,便唤来珈宁身边的另一位贴身侍女:“摇风,去帮三娘打一盆热水来。”
又对珈宁道:“阿姐帮你把这花了的妆卸了,再重新描眉、补些胭脂可好?我们珈宁生得好看,不用浓妆也照样是漂亮的。”
也不知这永宁侯府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珈宜心道,一会儿动作可得快些,不然,若是那戚家子又到了呢?
珈宁想着自己为了这面妆忍了半日的刺痛,一时间又是气自己憋不住眼泪,又是气戚闻泓欺负人。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点头道:“便如阿姐所说吧。”
复又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织雨问道:“阿娘那边是个什么章程?”
是戚闻泓欺负人,她若是再气坏了自己,那才是当真得不偿失!
罢,这人看不上自己,她又看得上他吗?入夜了还不敢露面,只怕是个面若重枣的莽夫,不嫁也罢。
织雨道:“夫人已经差人去永宁侯府问话了,二位小姐在房中好生歇着便是。方才夫人还让小厨房那边给两位小姐做了些吃食,一会儿便送过来。”
“若是戚家人到了,夫人那边再差人过来寻二位小姐。”
珈宁忙活了一日,也就辰起那会儿吃了一小碗阳春面并几块核桃糕,织雨这么一说,她顿时也觉得腹中空空,一时间便歇了立即去前院大闹一场的心思。
她眼珠一转,道:“如此也好,对了,方才母亲可跟着宾客们一道用了夕食?若是没有,你帮我去寻黄嬷嬷劝母亲多少用些,切莫因为我和戚家的事情伤了身子。”
既然母亲已经去寻戚家人了,那她便在房中好生饱餐一顿,毕竟还得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和戚家人好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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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珈宜帮着珈宁把妆卸了,便见珈宁的右脸泛着一片不正常的嫣红。问过后方才知晓妹妹为了今日大婚,竟是忍痛上妆,心中对戚闻泓不满:“我们珈宁这样好,早晚有他后悔的。”
珈宁道:“可不是,我要什么样的郎君寻不到?今日这事情是戚家的过错,回去之后父亲与祖父也怪不得我,到时候,我定要自己去灯会上寻一个仪表堂堂、天赐良缘的如意郎君。”
言罢,便从妆匣中翻出一小瓶还未用完的芷彤膏,细细在脸上涂抹一番。
复又抱怨道:“这嫁衣的袖子可真是麻烦,阿姐,不若你帮我把外衫脱了,等到戚家人来了再穿上。”
“这……”
“他们都让我等了这样久,一会儿他们到了我便出去,岂不是显得我是上赶着的?况且若是污了衣袖,反而误事。”珈宁抓着珈宜的手臂,轻轻晃了几下,珈宜看着妹妹水盈盈的眸,自是说不出半句推拒的话来。
等到珈宁换好衣衫,姐妹二人方才对坐于矮几两侧,一道用起谢夫人吩咐人准备的吃食。
谢夫人怕珈宁嫁到戚家之后吃不习惯,特意在江宁城中寻了一位手艺颇好的厨娘跟着珈宁一并北上,今夜的吃食亦是出自她之手。
咸鲜味美的小馄饨、酥脆香甜的白云片、清新软糯的藕粉桂花糖糕,样样都是珈宁的心头好。
馄饨刚出锅便送来了,又是泡在滚烫的鸡汤之中,此时还冒着热气,珈宁怕烫,便用勺子将白里透红的小馄饨一个个舀入一只精巧的荷花纹瓷碗中。
谢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珈宁捻起一片白云片,蹙眉道:“这都又快两刻钟了,戚家人竟然还没来!”
“戚家世代显贵,老宅在燕京城北,母亲派去的人只怕是刚到永宁侯府上。”
“真远。”
珈宜喝了一口醇香的鸡汤,只觉整个人都暖和起来,舒服地眯起眸子,慢悠悠地给珈宁解释起来:“母亲本也是想给你在城北买一座宅子的,只可惜城北都是权豪,咱们家空有银钱,在燕京城中并无多少人脉,只得作罢。”
“我知道的,我没有嫌弃这宅子的意思,我就是……”
就是觉得,陪嫁的宅院离永宁侯府真远。
燕京城离江南真远。
今日还好是有阿姐与娘亲陪在自己身边,若是等到婚后,自己一个人留在燕京城中,遇上这样的事情,那才当真是叫天天不灵了。
珈宁将一块糖糕掰开,递了一半到珈宜身前的漆盘之中:“阿姐,我们明日便回江南去吧。”
她不想嫁了。
珈宜不知母亲究竟是如何安排,也不知戚家究竟是怎样想的,不敢答应珈宁,只得温声安抚道:“先好好把饭吃了,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
珈宁不依:“阿姐,连你都不向着我吗?”
“我哪里会不向着你?”
“我知道,虽说咱们家在江宁城过得挺好的,但祖父一直都想重回京城,父亲也是这样,所以他们才会在收到信后毫不犹豫地应下这桩十几年都没人提过的旧约。”
“我本想着,我总归是要嫁人的,能留在阿娘和阿姐身边自然最好,若是远嫁,只要那人为人端方、敬我爱我,能允我每年回一趟江南,那也是成的。”
“当时祖父总跟我讲,戚家如何如何好,燕京城中如何繁华,说我嫁到戚家,只会比在闺中时过得更加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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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知道的,我总是很容易相信人。”
她越说越急,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可现在呢?”
来燕京城的第一日就伤了脸,过后几日差了织雨去街市上买来的点心亦是不合口味,再后来,便是今日了。
“如今都快要戌时三刻了,戚闻泓呢?”
说得太急,珈宁被呛得连声咳嗽,却还是不愿停:“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比他成婚还要紧要。”
望着珈宁泛红的眼角,珈宜心中不忍,却也只得继续劝她:“三娘,成婚是为结两姓之好,不可如此儿戏,许是戚家真的有什么大事,再等等吧。”
“是我先儿戏的吗?”珈宁越想越是伤心,狠狠咬破一只馄饨,内里的肉馅还烫了她一下,激得她深吸一口气。
她在闺中之时,无论是父母还是兄姐,人人都惯她宠她,怎么如今要成婚了,反而要受这样多的委屈?
“三娘,你听我说……”
未等珈宜说完,忽然见着谢夫人身边的黄嬷嬷拿着一张花笺,匆匆进了屋:“二小姐,三小姐,戚家人到了。这是戚家公子做的催妆诗,还请三小姐品评。”
珈宁手中的糖糕还剩了小半块,也不去接黄嬷嬷手中的花笺,只自顾自地小口咬着糖糕。
珈宜知她心中有气,自作主张先接了过来:“这字不错,颇有风骨。诗文也算上佳之作了。比起你姐夫那莽汉,实在是要好上太多。”
“那又如何?不守时,如何算得上君子,只怕是寻人代笔,”珈宁又吃了一只馄饨,“啪——”地将银勺拍在案几之上,“还请黄嬷嬷去前院回话,就说我对这诗不满意,让他重新再写些过来!”
黄嬷嬷看看珈宁,又望向珈宜:“二小姐……”
珈宜知晓,若是不让珈宁出了这口气,一会儿去了前院,只怕还有得闹的,便对着黄嬷嬷挥挥手:“去吧,就按三娘说的来。对了,黄嬷嬷可知,戚家为何来得这样晚?”
黄嬷嬷道:“说是家中长辈午后突然遭了病,戚公子带着腰牌入宫请御医去了。现如今,戚公子正在门前给夫人请罪呢。”
“急病吗?”珈宁虽是生气,却也知道这种事情是由不得人的,皱着脸道,“那也怪不得他了……只是,我也不能就这样受这气吧。”
推己及人,若是自家娘亲突逢疾病,只怕她也没有心思成婚。
可她也不想就这样委屈自己。
一时间,珈宁僵在案几边上,看着已经吃得差不多的点心与馄饨,拿不定主意。
黄嬷嬷道:“那可还要让戚家子重新写几首诗来?”
珈宜见珈宁满脸纠结,知晓珈宁想要一场风风光光的大婚,本性却最是心善心软,便替她答道:“婚仪上总归是要让新郎官多作几首诗的,不能因为他来迟了便委屈了珈宁。左右如今天色已经晚了,再晚上一刻钟也无妨。”
“去回话吧。”
见黄嬷嬷走了,珈宁还皱着一张脸:“织雨,你去前院帮我瞧瞧,这戚家子模样如何。”
“大婚当日他家长辈就遭了急病,只怕是我们八字不合;若是他生得不好看,我看,婚事还是作罢吧,”珈宁小声道,“我当初就说了,八字应该送去鸡鸣寺算的,燕京城的大师根本靠不住。”
听着珈宁如此吩咐织雨,珈宜知晓妹妹已经原谅了那人二分。
三妹妹到底还是小孩脾性,容易生气,也容易原谅。
珈宜心道,这戚家子定要生得好看些啊!
毕竟,在珈宁眼中,好看的人更是可以犯错的。
3. 成亲
燕京城,谢府。
府前的石板路上散落着许多烧剩下的爆竹外壳,汉白玉石狮安安静静地守着这座热闹了一整日的宅子。
戚闻渊一身大红的喜袍,胯下一匹枣红色骏马。
如今夜色渐浓,晴夜里皎洁如练的月光洒落在他衣摆与袖口的织金云纹上,越发显出他身姿挺拔、矜贵如玉山上行。
听着黄嬷嬷说谢珈宁不满方才那一首催妆诗,戚闻渊也不恼,他知晓今日之事本就是戚家之过,他合该多哄哄那位小娘子才是。
只见他以马背为案,左手松松握着缰绳,右手笔走龙蛇,于花笺之上又作上了两首催妆诗。
“还请嬷嬷帮我送去谢小……夫人处。”
虽则谢夫人并未允戚闻渊与戚家众人入府,但此时谢府大门大开,前院中有好事的宾客借故来门口瞧了一眼,这一眼可不得了。
“那人怕不是永宁侯家三公子吧?”
“嗯?”
“我瞧着,来人分明是铁面玉郎戚闻渊!”
今日的宾客多是谢家经年之前在京中的故交,是以他们或许不认得从江南来的新娘子,却不会不认识名动京城的永宁侯世子戚闻渊。
“夜色太浓你花了眼罢。”
“戚家两位公子虽是一母同胞,模样身形上有几分相似,但气度却是全然不同。二公子如孤松、三公子若珠玉,错不了。”
“代弟迎亲,这又是什么规矩?”
“我方才还在想,侯府解释说是世子要入宫为老夫人请太医以至误了时辰,但今日是三公子成婚,就算世子不在,也并不会耽误迎亲的才是。”
“有意思。”
“你说,莫不是今日成婚的其实就是世子?”
“这怎么可能!满京城谁不知道,世子他最是不爱风月事,满心都扑在政务上,前些年想给他说亲的人还少了吗?结果呢,他这人为了推拒婚事,竟是连体面也不顾,直接把上门作说客的郑国公夫人拒之门外。要我说,他就等着哪日出家当和尚呢!”
“况且,帖子上写的不就是戚家三公子与谢家三小姐的婚事吗?”
“非也,”一位宾客从侍女手中接过自己的那份帖子,先是瞧了一眼上首依旧稳如泰山的谢夫人,方才低声道,“这帖子上写的是戚公子与谢小姐今日大婚,结两姓百年之好。”
“先前京中都说这是三公子的婚事,也都是先入为主、觉得世子不会成亲罢了。”
“可……”他分明记得之前的赏梅宴上,戚老夫人还在为戚闻渊的婚事发愁。
“若当真是世子成婚,那可算得上是京中的一件大事了,怎可能半分风声都未曾有?戚家会任由满京城人都会错意不成?”
“当真是一桩怪事,不枉今日拖到这样晚。”
众人正议论纷纷,忽然听得侍女高声唱道:“吉时到——”
自戚闻渊到谢府门前后便歇下的爆竹声再次响起。
此时谢宅地处偏僻倒成了一桩好事。
虽说本朝并无宵禁,但夜深之时燃放爆竹总归是有些吵人的。
戚闻渊稳稳坐于马背之上,静静看着谢家下人忙活,直到爆竹彻底烧尽了,方才翻身下马,带着几位随侍登上了谢府门前的玉阶。
他步伐不急不徐,面上亦是镇定自若。
晴夜无风,连他的衣摆也是安安静静地垂着。
只有缰绳与笔杆上的汗渍知晓,此时的戚闻渊,远没有看上去那般镇定。
未几,他行至前院花厅,目光掠过因着他的到来惊讶吸气的宾客,便见谢夫人身后站着一个窈窕少女。
少女的乌发梳成高椎髻,巍峨高耸的发髻间别了一支振翅欲飞的凤钗,在烛火照映之下显得愈发流光溢彩;
凤钗之外,她发间还簪了几朵开得正艳的海棠,如今尚是二月中,燕京中的花大都还是枯枝,也不知这海棠是从何处寻来。
只见少女手执一把绣有秾丽芍药的细绢纨扇,素手芊芊,指尖却是以蔻丹染成夺目的嫣红。
芙蓉面藏在纨扇之后,影影绰绰。
戚闻渊瞧不清扇后的少女,却没由来地觉得,她定是如纨扇之上娇艳欲滴的锦簇团花。
一时间,他竟是听不清上首的谢夫人在说些什么,只不住地点头称是。
却见少女手中的纨扇微微一歪,露出一双眼波流转的眸。
如漫天的星落入一汪沉静的池水。
亦如江南袅袅的烟波。
二人目光相对,戚闻渊本以为少女会羞怯,却未想她丝毫不惧,竟是将纨扇再往下移了半寸。
她似嗔似喜地望向戚闻渊,反倒是戚闻渊先败下阵来,微微侧过头去,僵直着背脊,目光落向一盏华丽的宫灯。
娇矜,明艳。
是他未见过的殊色。
戚闻渊滚了滚喉咙。
纨扇后的谢珈宁也在打量戚闻渊。
方才她派了织雨来前院打探情况,只可惜当时戚闻渊还在门外,织雨躲在一颗梨花木后,离得着实有些远了。
只说那人虽在马上,却也能看出身量极高,至于相貌如何,却是瞧不清楚。
如今见了,方知这人面如美玉,目若点漆,端得是丰神俊朗的好皮囊。
且他有书生的温文,却无书生的瘦弱。
今日一身大红喜袍,更是衬得他如蒹葭玉树,不似世间之人。
只是,这喜袍似乎是短了几分。
珈宁有些不解,这是燕京人裁衣的习惯吗?
珈宁以纨扇遮面,微微侧头,小声对着身边的珈宜问道:“这人是不是敷粉了?怎么瞧着比我还要白些。”
珈宜道:“再过上一个时辰你便知晓了。”
珈宁未听明白珈宜话中的暗示,还在偷偷打量戚闻渊,见他一一允了母亲的要求,又知晓了,眼前这人并非是她先前咒骂的戚闻泓,而是戚闻泓的兄长,永宁侯世子戚闻渊。
珈宁一愣,她的未婚夫婿竟是换了人?
她竟是成了世子夫人?
复又是终于反应过来方才珈宜话中之意,只觉自己双颊与耳垂隐隐发烫,忙把整张脸都藏在纨扇之后,低声唤了句:“阿姐。”
尾音千回百转,珈宜会心一笑。
姐妹二人一时无言,听着戚闻渊与谢夫人的交锋。
终于,戚闻渊对着谢夫人行了个大礼:“总归是戚某来迟,今日天色已晚,回门之日定再好生赔罪。”
得了谢夫人首肯,方才穿过一众宾客走上前去,行至珈宁身侧,道:“夫人,请。”
许是因为紧张,那声请说得极轻,幽幽荡向珈宁的耳侧,惹得珈宁耳边隐隐有些痒意。
和那声音一起荡来的,还有那人身上沉稳的木香。
珈宁握紧了手中的纨扇。
戚闻渊本想伸手扶她,见珈宁始终双手紧握着纨扇,只得作罢:“夫人,夜里凉,快些往马车上去吧。”
-
等到谢戚二人回到永宁侯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宵,侯府这边的宾客已经散了,花厅之中只留着戚家长辈并戚临珏及戚临瑶两位尚未出嫁的小姐。
侯夫人姓万,瞧着倒是随和,先是对着珈宁赔了声不是,又将手中那只成色极好的碧玉镯交到了珈宁手中:“我成婚那日,老夫人把这只镯子交给了我,如今,也该交到你手里了。”
又道:“今日有许多宾客都说未见到新娘子很是遗憾,我自作主张,便定下十五日后再办一场赏花宴。”
临珏与临瑶两位姑娘也都乖乖叫了声嫂嫂。
珈宁一一应下。
至于永宁侯,则是始终端坐上首、不发一言,等到谢珈宁与戚闻渊准备回房的时候,才终于开了口:“今日是侯府对不住,除却之前闻渊答应谢夫人的,若是珈宁还有任何不满的,定要说出来才是。”
今日这桩婚仪与珈宁想象之中实在是相距甚远。
她读过许多话本,自然也有不少幻想。本以为自己会在漫天彩霞之下,看着未婚夫婿骑着高头大马,接她归家。
再在宾客的祝贺声中,与他拜过天地父母,祈求永结同心。
但如今木已成舟,她若继续不满,也只是徒惹自己生气罢了。倒不如以此为筹码换些好处。
瞧着戚家人的态度,他们应该不是故意戏弄自己。
只是换人之事在前,戚闻泓不在花厅在后,她实在是不能完全相信戚闻渊的托词。
珈宁眼珠一转,道:“珈宁知晓今日之事乃是因为戚公子纯孝,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呢,如何会不满?”
又道:“珈宁明日便去拜会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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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不知老夫人是生了什么疾,可缺什么药材?若是燕京城不方便买的,我可以托父亲从江宁城送来。”
她在心中道:我果真是再善解人意不过,父亲总说母亲将我惯得骄纵,着实是冤枉人了!
若是珈宜在此处,定是要点点珈宁的额头,无奈一笑。
万氏似是早已料到了珈宁的怀疑,并未慌张,温声道:“都是些陈年旧疾了,你们如今新婚燕尔,若是过了病气,反而不美。珈宁还是等到老夫人病愈之后再去拜会吧。”
珈宁道:“那便如母亲所说。”
向来只有子女生病怕给长辈过病气的,哪有长辈不允晚辈侍疾的?
果然并不是老夫人病了。
想着新郎官换人之事,珈宁心中有了计较。
复又望了一眼戚闻渊身上稍短了一截的喜袍,腹诽道,那死矮子以后可别后悔!
-
戚家给二人准备的新房在侯府西南,名为熏风院,与正院花厅间有将近一刻钟的距离。
二人并肩走着,朱红的广袖交叠在一起。
“你答应了母亲,我每年可以回江南一段时间。”
“嗯。”
珈宁想着自己憋了一路的话:“我还有一些别的要求。”
戚闻渊尚还不习惯少女有些糯的尾音,失神片刻方答道:“……夫人请讲。”
“我在吃食与衣着上都有些挑剔,陪嫁的丫鬟中也有专门负责这些的。若是我吃不惯你家的吃食,可否让我自己在小厨房开火?”
“好。”
“不需要问过戚夫人吗?”
戚闻渊道:“我能做主。”
“还有,我不习惯和旁人盖一床被子。”
“……嗯。”戚闻渊心道,他也是不习惯的。
“对了,我之后若是想出门去逛逛燕京城,可需要问过你或是侯夫人?”
“你可以先问问我。”
以为能凭着今日之事多让戚闻渊答应些要求的珈宁听到这话,垮着脸低声道:“还说能比在闺中自在,都是骗子。”
戚闻渊道:“我的俸禄不少,逢年过节也会有赏赐,若是你想要去街市上逛,可以来我这拿些银钱。”
原是自己误会他了,珈宁红了脸:“我哪里会缺银子!”
戚闻渊道:“这不是缺不缺银子的问题。”
是一份尊重与体面。
府中各处都挂上了红灯笼,借着灯光与月色,珈宁余光瞥见那人说话时板正的面色,只觉这人真是浪费了这幅好皮囊。
二人闲聊着绕过垂花门,又行过游廊,方才到了熏风院中。
今日戚府上下都挂了红绸,点了红灯笼,等到入了熏风院,那红更是扑入满眼。
红色的喜字,红色的凤烛,红色的帘帷,红色的锦被,还有……
身侧一身红衣的人。
饮罢合卺酒,食过生饺子,二人对坐在喜床边上。
戚闻渊道:“今日……”
珈宁也开口:“我先去沐浴。”
“好。”
“你是有什么要说吗?”
“没有。”
“盥室中可有香露?”
“有的。”
二人相顾无言,还是侍女来说热水已经准备好了,珈宁才终于从安静中解脱出来。
这人莫不是个呆子么?
珈宁瞧着自己问一句方才答一句的戚闻渊,眉心微蹙,道:“对了,你还欠我一场风风光光的婚仪。”
这是想让十五日后那场赏花宴大办的意思。
等到戚闻渊答了声“好”,珈宁才跟在戚家派来的侍女身后,施施然往盥室去了。
心道,这人虽说呆了些,但还算是顺着她。
戚闻渊若是知晓珈宁心中所想,定要辩解几句。
他又哪里是呆呢?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方才二人并肩坐在喜床边上靠得极近,跃动的喜烛映着,越发显出珈宁面容姣好。
戚闻渊见了,只觉自己比第一次上朝面圣时还要紧张几分。
听着盥室中隐隐约约的水声,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①”
脑中却是回想起方才在游廊之时,身侧少女绵软的尾音。
4. 温书
谢珈宁是被热醒的。
一睁眼,便见自己身上那床蟠龙飞凤纹的鸳鸯被上还搭了一床褐色的莲纹锦被。
难怪这样热。
珈宁用手背贴了贴微微发烫的脸颊,这才意识到,这床莲纹锦被的主人去了何处?
屋外熹微的晨光越过半透的明瓦,散落在床榻左侧的山水屏风顶上。
打量着天光,珈宁估摸着现在还未到巳时。
一时有些诧异,那人竟是起得这样早?
她分明记得,昨夜叫水的时候,织雨说已是将近寅时了!
她可还困得很,也累得很。
尤其是腰上和腿上,实在是乏力得紧。
复又望向床榻左侧矮几上已经烧尽的凤烛,烛泪在雕花铜烛盘中堆成一座低矮的雪山。
昨夜里,就是在这些烛火幽微的光亮之下,那人稍加试探之后,竟是攻城掠地般横冲直入。
她与他掀翻了鸳鸯被、揉皱了锦绣裀,到后来,更是险些跌落床榻。
戚闻渊瞧着一副清清冷冷的正人君子样,入夜后竟是个莽夫!
忆起出嫁前母亲与自己讲过的那些花样,珈宁心道,这人果真是个呆子,连做那事时都板着一张脸。
难道他是不会笑的吗?
珈宁身上越发热了起来,索性将身上的两床锦被都掀至腰腹处,露出里头杏色的云锦寝衣,风一吹,她忽然想起今日是成婚的第二日。
她得去给戚家长辈请安见礼才是。
正想唤织雨与摇风进来,却见不会笑的那人出现在山水屏风边上,他褪下了昨日那袭不合身的华贵喜袍,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直裰,衣摆与衣襟处都绣有莲花纹样,端得是朗月清风。
他手中还拿着一只小小的白瓷瓶。
戚闻渊道:“夫人醒了。”
珈宁抱着锦被坐起身来,问道:“你很喜欢荷花吗?”
她刚刚醒来,嗓音有些哑。
戚闻渊一愣:“并未。”
珈宁不解:“可你的锦被与衣衫上都有荷花纹样。”
戚闻渊望了一眼珈宁身上的莲纹锦被,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道:“那便是喜欢吧。”
珈宁蹙眉:“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什么便是。”
戚闻渊一噎,并未再与珈宁纠结这个不重要的问题:“这瓷瓶中是圣上赐下的白玉膏。”
“嗯?”珈宁未曾用过白玉膏,但听这名字,也能猜出几分这东西的作用。
只是,这人为何要把这东西给她看?
此时她还带着些睡意,脑子里一团浆糊。
看着戚闻渊手中精巧的瓷瓶,心中想着,这人生得这样白,原来是因为这御赐之物?脱口而出:“你是觉得我不够白?”
珈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待字闺中时常约上三五好友出游踏青,夏日里若是来了兴致,还会顶着烈日去莫愁湖上泛舟寻荷。
是以她虽精心养肤,却算不上肌肤胜雪。
戚闻渊哪里在乎这些,他不明白珈宁为何会这样想,耐着性子解释:“昨夜里,我瞧着夫人脸上似是有伤。”
夜里烛火昏黄,他瞧得不算清楚,只当是珈宁因为羞怯红了脸。
还是晨起之时听着廊下的织雨与摇风说起珈宁昨夜睡前忘了涂芷彤膏,方才知晓珈宁□□冷的朔风吹伤了脸。
她远嫁来京城,着实是有诸多不易。
三弟还如此对她,实在不该。
戚闻渊在心中给戚闻泓记了一笔。
见珈宁不答,戚闻渊道:“夫人起身后可稍微用些,宫中娘娘也是用此物的。”
珈宁瞧着依旧一脸漠然的戚闻渊,“哧——”地笑出声来,掩面道:“多谢。”
这人可真是个怪人。
但也算是个好人。
戚闻渊不明白珈宁在笑些什么,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安安静静站在屏风边上。
恰好有一线灼眼的日光扫了进来,落在他肩上。
珈宁笑够了,问道:“……那个,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想着这人唤她夫人,本也想唤一句夫君的,但话在嘴边,却又打了个转。
有点腻。
珈宁揪着褐色锦被的一角,想着今日可要吃清淡些才是。
戚闻渊道:“辰时五刻。”
“这样早呀……”珈宁用吴语低声道。
戚闻渊自然是听不明白吴语的,只觉少女微哑的声音比昨日更加婉转,挠得他心口一痒。
他默念了几句《清静经》。
他修身养性了这样多年,为何这两日竟生了妄念?
真是辜负了夫子多年的教导。
珈宁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拜见长辈?”
戚闻渊道:“巳时二刻。”
又道:“我还要温书,便先去书房了,巳时一刻再来寻夫人。母亲那边备了早膳,夫人要是饿了,也可以先去小厨房端些点心。”
“哦。”
等到织雨与摇风捧着珈宁今日要穿的衣裳进了屋,珈宁方才反应过来:“这人竟说他要温书!”
“他都什么年纪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他竟然还要温书!”
织雨道:“我去打听过了,姑爷比小姐大六岁,如今二十有二,少时被封为世子,四年前高中探花后便入朝为官了。三月前刚升了官,正是春风得意呢。”
“姑爷的书应该读得极好。”
珈宁拍了拍床榻:“我哪里是要说这个。”
大婚的第二日,他们肌肤相亲的数个时辰之后,他竟然还想着温书!
果真是个呆子,还是个年纪颇大的呆子!
怎样算都是她吃亏。
摇风道:“小姐还要再眯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起身?”
珈宁将锦被一掀,道:“他都起来温书了,我怎么能还在床上躺着。”
她翻身下床,却是没站稳,身子一晃。
摇风忙伸手扶住珈宁:“小姐当心些。”
“该让去温书那个当心些才是。”珈宁道。
她的腰腿当真是酸软得厉害,他到现在也未曾哄哄她。
婚仪和她想的不一样。
成婚第二日也和她想的不一样。
话本上写的那些如胶似漆,果然还是话本上写的。
等明年回江南的时候,她定要去书肆问问那店老板,何必要编出那样多旖旎的风月故事,让她无端端白日做梦?
珈宁余光瞥见矮几上的白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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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怪异的情绪忽然平复了些。
算了。
有些人就是不解风情的。
但好歹他生得好看,又确实会关心她。
且往后看吧。
“小姐可是伤着了?”织雨见珈宁呆在原地,以为是她方才那一晃扭到脚。
珈宁摆摆手,这一晃,倒是把她晃清醒了:“无事。”
她抬头一望,昨夜里还光秃秃的桃花枝上竟然冒出了绒绒的花苞,躲在红绸之后若隐若现。
“织雨,你来瞧瞧,外头院子里的花是不是开了?”
织雨虚着眼顺着珈宁手指的方向望去:“还真是,也就这么一夜间,竟然就多了这么多花苞。”
摇风笑道:“枯木逢春原来是这个意思。”
和煦的东风一吹,压抑了一整个冬日的生命力骤然爆开。
进京之后看多了灰茫茫的冬日景致,今日这点星星点点的淡粉色惹得珈宁心中忽然松快起来。
只见她拿起矮几上的白色瓷瓶,用手指挖了些涂抹在左脸脸颊。
带着一股清淡的梨花香。
珈宁问:“我那箱话本可收拾出来了?”
摇风从容答道:“尚未,奴婢晨起之时去转了一圈,瞧着熏风院中还有一间空着的书房,小姐不若问问姑爷,可否把那间书房留给小姐?”
“他温书不是在熏风院?”
摇风与织雨对望一眼,显然是并不知晓。
珈宁抿嘴:“也是,这是新婚的院子,他以前应该是不住在这里的。”
昨夜里那床褐色的被子也是他身边的小厮从别处抱来的。
“替我更衣罢。”
-
永宁侯府,听竹轩。
这是戚闻渊自幼读书的书房,屋外竹叶茂密,风过之时会有沙沙的响声,能让人静下心来,安心读书。
戚闻渊抽出一册书,端坐在案几之前,右手摩挲着一枚冰凉的玉佩,久久未曾翻页。
好半天,窗外的风吹起书页,才见他认命般地放下书册,站起身来。
他本以为,只是代替不懂事的幼弟履行约定、完成婚事,无非是家中多一个人罢了。
现在想来,夫妻之间,又怎么可能只是多一个人?
他不明白。
想起珈宁唤他时那句“那个”,他觉得珈宁也不明白。
只见他唤来守在听竹轩前的随侍苍筤,问道:“巳时到了吗?”
苍筤道:“尚还有两刻钟。”
戚闻渊将书册放回书架之上:“回熏风院去吧。”
苍筤一愣:“这样早?”
不像是世子所为。
又想起昨夜里跟在戚闻渊身边时瞧见二少夫人那双剔透的杏眼,了然一笑。
戚闻渊盯着书脊上的礼记二字,叹了口气:“罢了,我出去走走。不必跟着我。”
左右这三日一过,他便又要回朝中做事了。
他还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去慢慢想明白情爱这些不重要的事情。
离开听竹轩前,戚闻渊脚步一顿,对着守在门边想入非非的苍筤道:“你去问问小厨房,可有什么甜口的点心,给夫人那边送些去。”
他记得江南人是嗜甜的。
5. 碎玉
戚闻渊回到熏风院的时候,珈宁正吩咐织雨与摇风带着人将她的嫁妆收拾出来。
熏风院是万氏特意为小儿子戚闻泓选的新房,如今和婚约一起换给了戚闻渊。
这院子占地颇广,此时却是被堆叠的箱笼占去了大半。
他知晓谢家乃是江南巨富,昨日也见识过珈宁的嫁妆有多丰厚,但今日看着这千箱万笼铺陈开来,亦是少不免一怔。
抬首一望,又见着织雨正在给院中的海棠树挂上些碧色的片子。
疑惑道:“这是何物?”
见戚闻渊来了,织雨先是见了礼,方才不紧不慢地答道:“此乃占风铎。”
戚闻渊颔首:“是和风铃差不多的物件?夫人倒是好雅兴。”
想不到珈宁也爱听风。
他走近一看,眉心一蹙:“是玉制的?”
姗姗行至院中的珈宁柔声道:“正是,是不是很漂亮?”
她今日换了一身浅粉色的对襟襦裙,裙摆上绣有翩翩的彩蝶,眉心还点了扇形花钿,站在早春明丽的晨光,比昨日更要明艳了几分。
此时珈宁已经梳洗过了,还用了两口苍筤送来的芸豆卷。
那芸豆卷里夹的红豆沙中搁了不少蜜糖,又未配清茶,饶是珈宁嗜甜,一大清早吃上两口,也觉得有些许腻味。
如今开口,更是觉得口中黏糊得厉害。
那声音落在戚闻渊耳中,便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心中一跳,吴侬软语,便是这般么?
珈宁见戚闻渊站在原地,想起先前织雨提过的那间书房,道:“我瞧着你读书并非在熏风院中。”
戚闻渊看着少女娇媚的脸,忽然想起同僚曾哭笑不得地提起家中粘人的新妇。
平心而论,他并不希望珈宁也是那样的。
会误事。
他想着珈宁到底是年岁尚小,许是不清楚这些事情,解释道:“待过了这三日,我便要照常回朝中办事了,十日之中不过一日修沐,朝中政务繁多,我并不会时时刻刻都在熏风院中。”
一面解释,还一面想着,若是珈宁听罢还要让他多多留在熏风院中,他该如何哄住珈宁。
却见珈宁欣喜一笑:“如此甚好,既然你不常在,可否把那间书房留给我?”
“嗯?”戚闻渊一愣。
珈宁似是觉得不好意思,低声道:“我平日里极爱看话本,却又担心京中的话本不合胃口,便从家中收拾了些喜欢的带来……收拾的时候未曾留意,今日一看,这些话本的数量着实是有些多了。”
“寝屋中怕是放不下。”
她平日里说话的速度有些慢,这下倒是一口气吐出一个长句来。
珈宁说罢,指了指院中两个半开的樟木箱。
戚闻渊顺着少女被蔻丹染成嫣红的指尖望了过去,果真是满满两箱书册。
方知自己会错了意,尴尬道:“熏风院中夫人安排便是。”
“多谢!”珈宁道,“我们现在往母亲那边去吗?”
戚闻渊还未回过神来,道:“是。”
等二人并肩行了好一段路,他方才想起自己先前想要说的话:“对了,燕京城到底是在天子脚下,夫人有些习惯需得改改。”
珈宁不答。
戚闻渊道:“占风铎,可以换成稍微普通些的材质。京中不比江南,有许多眼睛都盯着。”
珈宁道:“那都是些无用的碎玉罢了。”
“到底是玉,”戚闻渊解释道,“先皇之时京中奢靡之风甚重,今上登基后力行节俭,宫妃也好、世家也罢,都得将表面功夫做好。”
珈宁不解:“你也说了,表面功夫而已。我在自己院中挂着,你不说我不说,又怎么会传出去呢?”
戚闻渊一噎。
珈宁又道:“你方才不是说了,熏风院中由我安排。”
碎玉而已,何至于此?
她回想了一番这两日所见,侯府这宅子虽然位置好、占地广,但内里确实是比不得织造府上一步一景、琪花瑶草甚多,甚至比不得织造府对门的江府。
但话已出口,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只见珈宁停下脚步,就这样直直看着戚闻渊。
戚闻渊身量颇高,她需得高高昂起头来才能与他对视。
还好,在珈宁脖子酸痛之前,戚闻渊又一次先败下阵来。
“熏风院中也就罢了,出了侯府,还请夫人稍注意些才是。”这便是二人各退一步的意思了。
戚闻渊本是想给这位刚刚及笄不久的小娘子好生讲讲她的父辈为何会被迫离开京城,讲讲先皇与当今圣上的不同,讲讲老侯爷为何要定下这桩婚事。
但看着珈宁那双粼粼的杏眼,这些长篇累牍的大道理便全都被他吞入了腹中。
左右他们的日子还长,往后,他慢慢教她。
珈宁抿了抿嘴,出嫁之前父亲也与她提起过这些,但她并未想到,燕京城与江宁对奢靡的定义竟是相差这样多。
她只是当真觉得碎玉算不得什么而已,她又不是要往树上挂金子!
她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道:“我以后会注意些的。”
接着便担忧起十五日后那场赏花宴。
戚闻渊答应了她要大办,但如今看来,他们二人口中的大办根本就不一样……
她那些手帕交的婚仪一个比一个盛大,从小就爱风光的她到头来竟是被所有人都比了过去。
她分明是做了世子夫人的!
戚闻渊见珈宁兴致不高,斟酌道:“若是你对我所言所为有任何的不满,像这样说出来便很好。”
他最怕凡事都憋在心中的锯嘴葫芦,珈宁这样大大方方的,甚好。
尤其他们二人这婚事来得突然,且一个常居北地、一个久住江南,年岁也相差极大,二人无论是习惯还是喜好都相距甚远。
很多事情若是不说出来,只会凭空生出误会与波折。
那便又要浪费许多时间了。
珈宁还在想赏花宴的事情,神游天外道:“我当然知道我很好。”
戚闻渊摇了摇头:“走吧,时辰差不多了,前面便是母亲所居的安和堂。”
复又想起三弟屋中那些奇技淫巧的物件。
若是戚闻泓未曾出走,他与珈宁二人只怕是要掀翻了天去。
如此想来,这桩婚约落到他身上也是好事。
至少他能稍稍约束一番谢珈宁。
-
谢珈宁与戚闻渊行至安和堂的时候,侯府的众位亲眷已经到了。
老夫人称病,如今还在自己院中修养,上首坐的便是永宁侯与侯夫人万氏。
永宁侯身侧是一位有些瘦弱的男子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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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娴静的女子。
万氏身侧则坐着一位吊儿郎当的中年并一位珠圆玉润的妇人。
珈宁先是给万氏奉了茶,这才听她一一介绍。
那位瘦弱的男子原是永宁侯的胞弟,娘胎里受了损耗,身子一直不大爽利,如今在朝中领了个虚职;他夫人姓隋,出自京中的书香世家。
那位吊儿郎当的男子则是老永宁侯的爱妾所出,他那夫人陈氏也是个爱玩的,二人婚后成日里没个正形,每日游手好闲,也没个正经营生,全靠大房接济度日。
再往后,便是临瑶、临珏两位姑娘以及二房和三房家的小辈。
珈宁收了几位长辈的礼,笑意盈盈地谢过。
又将提前准备好的玉佩送给后头的几位小辈,这才退至戚闻渊身边一并入坐。
她不知晓永宁侯府究竟有多少子女,便让织雨带了数十枚玉佩在身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挑不出半分错来。
担忧珈宁多想,万氏又解释道:“老三前些日子外出游学去了,需得过些时日方才归家。”
却是未提过戚闻渊的长兄去了何处,珈宁知晓各家都有些不能提的禁忌,便也未曾多问:“等到三弟回来,珈宁定再送上一份厚礼。”
也不问换亲之事,全了侯府的体面。
戚闻渊见了不免有些意外。
珈宁若是知晓戚闻渊心中所想,定会道,她又不是傻子。
谢夫人虽是宠她,却也从未忘记过要好生教导她。
今早她又好生想了一番。
凭着换亲的事情去戚闻渊那讨些好处便够了,若是真的当着侯府众人大闹一场,她孤身一人,反而容易落了下风。
左右都是盲婚哑嫁,如今她更是成了侯府世子夫人,比起嫁给那个矮子,并不算吃亏。
珈宁余光暼了一眼戚闻渊,这人相貌也好,唯一的不好之处便是太过严肃了些……
果然万事都不能十全十美。
待她回过神来,便见戚三爷凑到陈氏身边说起小话。
戚三爷道:“外出游学,她也是说得出口,前些天戚闻泓还与我一并去城西斗鸡呢。这桩婚事本也是他的……”
陈氏圆目微张:“你又去斗鸡!这个月的月钱还剩了多少?我可是和许记老板订好了春衫,就等着交银子呢!”
戚三爷道:“都是戚闻泓出的银钱。”
又道:“你说大房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也是奇怪得很,当初戚闻渊不过是去国子监时晚了半刻钟,便被大嫂狠狠罚了一顿,到了戚闻泓这里,却是万事都由着他。”
陈氏道:“低声些!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要过,人家是要做侯爷的,大嫂严格些不是应该的吗?又不是我们家那两个,只要能比你有出息,我就心满意足了。”
珈宁见着二人窃窃私语的模样,一时有些好奇。
这二人连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倒是比她与戚闻渊更有话本中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模样。
只可惜她与那二人坐得远,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情话。
思及此处,珈宁暗地里瞪了一眼见完礼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坐着宛若木雕的戚闻渊。
腹诽道,这人背挺得这样直,也不觉得累吗?
万氏察觉到珈宁看向三房的视线,怕那二人说出些什么珈宁不该听的,忙道:“传膳吧。”
6. 豆腐
永宁侯府自诩世家,虽只是一顿连家宴都算不得的朝食,也依旧是依循古礼、分席而坐。
珈宁跟在安和堂的侍女身后入了坐,理了理裙摆,埋头打量起今日的朝食。
正如戚闻渊所言,今上登基后一改奢靡之风,京城之中上行下效。是以侯府的朝食比起谢家,实在是算不得丰盛。
珈宁身前不过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碟圆润可爱的艾窝窝、一方白糖油糕与茯苓夹饼、并一小笼白里透红、皮薄馅大的肉角儿,那肉角儿与乳饼显然是刚刚出锅,如今还冒着白蒙蒙的雾气。
菜虽不多,但胜在色香俱全,珈宁心道,这北地的吃食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难以接受。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小巧玲珑的漆碗,里头竟是装了一块莹白如玉的豆腐,边上还配了两块墨绿色、皱巴巴的酱黄瓜。
珈宁还从未见过朝食用豆腐的。
当真是怪哉!
又见席上众人上起永宁侯、下至三房家那位不过六岁的小女儿,俱都先用勺舀了些豆腐送入口中。
珈宁不解,便望向身侧的戚闻渊。
只可惜戚闻渊做事时向来专心,用膳亦是如此,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用着那碗白豆腐,生生错过了珈宁的视线。
珈宁只得照葫芦画瓢,学着众人的模样,也舀了一勺豆腐。
一入口,她便蹙了眉。
这豆腐瞧着漂亮,入口后的口感亦是爽滑细腻,但架不住这豆腐竟是生的!又不像小葱拌豆腐那般会加入些调味料,让滋味丰富些。
这一口下去,珈宁只觉晨起时那芸豆卷留在口中的蜜糖味都化作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豆腥气。
不浓,不烈,但是萦绕在舌根,让她她几欲作呕。
侯府的人莫不是舌头跟她生得不一样,怎么会都喜欢吃这样的东西?
珈宁不由庆幸,还好母亲给她特意寻了一位厨娘。
若是成日里都只能用这样的吃食,只怕不消两月,她便会变成弱柳扶风的捧心西子。
珈宁想到那场景,只觉一阵恶寒。忙摇了摇头,将这些可怕的想法逐出脑海,又拿起筷子,想要试试那方卖相极好的白糖油糕。
恰好此时侍女给众人都端上了一碗热乎乎的茶汤,珈宁听着名字,只当是解腻清口之物,也未仔细分辨,便直接喝上了一大口。
一时间,口中各种味道更是翻江倒海一般,惹得她连声咳嗽起来。
她低头一看,这茶汤与她素日里喝的那些清茶,实在是没有半分关系。
里头堆满了青红丝、核桃碎、松子仁之类的物什,仔细打量一番,这竟是一碗糜子面冲成的“茶”。
这怎能叫茶?
叫米糊还差不多!
戚闻渊听得身侧的动静,终于是放下了筷子,微微侧过身来,正色道:“夫人用膳时还请当心些。”
珈宁此时正因这碗不伦不类的“茶”心中烦闷,见着戚闻渊这副把她当作不懂礼节的小娘子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本就是这吃食的味道怪异,她受不住咳嗽两声,在他眼中竟是成了错处不成?
先前还想着这人虽是严肃,却知晓二人之间需要沟通,也算是君子。
怎么现下却是不问缘由直接指责起她来,这是把她当作了误事的同僚?
这着实是冤枉戚闻渊了。
他于吃食上向来是随意得很,从未在意过味道如何,唯一讨厌的,便是吃起来不方便、极为费时的东西。
实在是未曾考虑到,珈宁会因为食物的味道奇怪而连声咳嗽。
且戚家又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只能长话短说。
只见珈宁冷哼一声,侧过身去,用发髻间的桃花簪对着戚闻渊。
却是又对上了上首的万氏。
万氏瞧着珈宁微微发红的眼尾,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放下筷子,指尖点了点身前的案几。她本以为这谢家女是个乖觉的,还觉得小儿子丢了婚事,着实可惜。
现在看来,谢家女到底是久居江南,不清楚京中的事情与规矩,实非良配。
万氏心道,老侯爷果真是乱点鸳鸯谱,她还是得好生为戚闻泓挑一位知书达理的京中贵女才是。
戚闻渊哪见过这样的场面,见着少女耳垂下那对一晃一荡的耳珰,心中想着,可是自己方才说的话太过了些?
他实在是没有和姑娘相处的经验。
又想起戚临瑶幼时也是吃不惯这味白豆腐的,只怕珈宁也是如此。
便于心底叹了口气,耐着性子低声问道:“夫人可是用不惯这味豆腐?”
关于这豆腐的事情,他还得好生给珈宁解释一番才是,若是珈宁误会是侯府故意磋磨她,便不美了。
自幼便被逼着吃豆腐的临瑶听着这边的动静,好奇地看了过来,想着这侯府终于要有一位和她一样的人了吗?
要她说,这样的生豆腐,就是难吃得紧!
饶是吃了这样多年,她也习惯不了,每逢要来母亲院中与府上众人一并用朝食的日子,她回自己院子之后总得吃些糖果哄哄自己才成。
嫂嫂生得好看,又和她一样不喜欢吃这味白豆腐。
小姑娘摩挲着方才从珈宁手中接过的玉佩,想着,她真是喜欢嫂嫂!
珈宁瓮声瓮气地答道:“是。”
戚闻渊见众人的视线都聚了过来,怕珈宁尴尬,想着“当众教子,背后教妻”的道理,朗声正色道:“珈宁昨夜里受了寒,身子有些不大爽利,各位见笑了。”
戚闻渊自幼便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入朝为官之后更是周身都带了几分寒气,如今见他这样说,众人俱都歇了看新妇热闹的心思,埋首用起身前的餐食。
陈氏却是个例外,她手中还握着勺子,就歪着身子,凑到戚三爷身边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竟还能看着世子护着一位临瑶和临珏之外的小娘子,三爷,你掐掐我的胳膊,我莫不是在做梦不成?”
戚三爷道:“好生吃你的饭去。”
陈氏抓着戚三爷的左臂,道:“你说,会不会哪一天,世子就为了这位夫人把府上这么多年的规矩给改了?江南的风水果真是养人,我瞧着世子夫人的眉眼比那京城双姝都还要好看上几分。”
“世子看过来了!”戚三爷这辈子无甚追求,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前些年老侯爷还在的时候就管不住他。
唯有一人,他实在是有些畏惧。
那便是戚闻渊。
戚三爷腹诽,也不知侯夫人是怎么养的这个儿子,瞧着是半分人情味都没有。
又想着方才戚闻渊维护珈宁的样子,嘴角一勾:“他如今倒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瞧着没以前那般骇人了。”
“可不是?”陈氏松了手,好生坐了回去,又看了一眼戚闻渊与谢珈宁的方向。
见着戚闻渊竟是将珈宁身前那碗白豆腐端到了自己身前,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陈氏又重新抓住戚三爷,喃喃道:“这侯府怕不是要变天了……”
心中却是想着,她总算是不用吃这劳什子白豆腐了!
戚三爷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戚闻渊,道:“只怕还早着呢。”
“总归是有个盼头了。”陈氏将酱黄瓜拌入剩下的豆腐之中,又用勺子全都捣成碎渣,这才囫囵吞了下去。
-
众人用罢朝食,万氏留了珈宁,交代了些侯府的事情。
又特意强调了些侯府的规矩,还让侍女取了一卷家规,递到珈宁手里,温温柔柔地对着珈宁解释道:“京中许多习惯都与江南不同,珈宁若是得闲,还是认真看看。”
却是未提要让她将这家规抄写一遍又或是背下来云云。
珈宁松了一口气。
与她那位冷面夫君不同,婆母却是如春风般和蔼,很好相处。
万氏又道:“既然已经嫁来京中,便不再是闺中女儿了,且又是世子夫人,身份尊贵,珈宁还得多上心些。”
珈宁点头称是。
冷静下来之后,她也知晓自己朝食时确实是有些失态了,那豆腐味道不好,她不吃便是,怎么又看也不看便去喝那盏奇怪的茶汤?
如此便也就罢了,怎还和戚闻渊当众赌气?
等到回了熏风院,她冷哼也好不理他也罢,总归都是他们夫妻俩的事情。
真是一时昏了头,第一日就在侯府众人前落了面子。
想到此处,她脖颈至耳后都微微有些泛红。
她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不够风光、不够漂亮,就怕在人前落了面子、平生尴尬。
却又总是沉不住气,容易冲动。
大婚那日弄花了妆是如此,今日和戚闻渊赌气亦是。
哎,珈宁出了安和堂,玩着袖口,低声叹了口气。
想起尚在江南时,母亲皱着眉说她怎么始终是长不大。
她还回了一句她已经及笄了。
如今想来,母亲说的不是她的年岁,而是她的性子。
她要试着改一改吗?
还未想出答案,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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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戚闻渊正在廊下。
他斜倚在栏杆边上,手捧一册史书。
时下春花未开,廊下只三两枯枝,却是越发衬出戚闻渊的出尘之姿。
她还以为这人已经回听竹轩了。
戚闻渊见她出来,收起手中读了一半的书册:“回熏风院吧。”
“你是在等我吗?”
戚闻渊不答。
等二人回了熏风院,戚闻渊屏退了众位侍女小厮,方对珈宁道:
“夫人还得试着习惯那道白豆腐才是,我不能日日都如今次这般帮夫人吃掉它。”
见珈宁未答,戚闻渊又道:“先前来安和堂的路上,我便和夫人说过今上力行节俭之事。夫人可还记得?”
念及珈宁年少,他回想着夫子给自己上课时的模样,尽量模仿起夫子的口吻,慢条斯理地给珈宁解释。
珈宁听着他这语气,却是想起了幼时在女学读书时的事情,下意识地一怕:“自然记得。”
复又想起,她眼前这并非是面慈心冷的夫子,而是她的夫君,便道:“这与那道豆腐又有什么关系?”
她还想着以后再也不用这道豆腐呢。
她可不想再在众人眼前丢人了。
戚闻渊道:“圣人每日也会进一道白豆腐,以示节俭之心。”
珈宁这才回过味来,惊讶道:“所以侯府是在学圣上?”
戚闻渊颔首:“正是。侯府上行下效,每日朝食也会备上一份白豆腐,府上各位在用朝食之前都需先用上一口白豆腐以表侯府忠君效主之意。”
“真是奇怪得很……”珈宁思索一番,道,“你这可以说是上行下效,不也可以说是事事都要比照着圣上,其实是把侯府当成了皇宫?”
“反而成了僭越?”
戚闻渊一愣,道:“夫人慎言。”
却也不得不承认,珈宁所说亦有道理。
戚闻渊道:“总归是府上这样久的规矩了,还请夫人,入乡随俗。”
珈宁听罢,脑子里竟是冒出一句市井俗语: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戚闻渊又道:“其实临瑶也是吃不惯这味豆腐,因此如今府上的豆腐会配上一小碟酱黄瓜,夫人以后可以在用过第一口后,用酱黄瓜配着……”
“到底府中众人都是这样过来的,非是我要刻意苛责夫人。”
“府上还有些别的规矩,我都一一说给夫人听罢。”
“……”
“……”
待说完好些规矩,复又想起昨日答应珈宁的小厨房之事,补充道:“除去逢五逢十给母亲请安的日子之外,夫人在熏风院中用朝食的时候,不用……”
“好好好,你说是便是吧,珈宁知晓了,师父可别念了!”
珈宁朝食没用几口,此时腹内空虚,听着戚闻渊念叨,只觉脑仁发胀。
只见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站起身来,往屋中别处去了。
改什么改,她就要这样逍遥自在一辈子!不要随了戚闻渊这只老学究一般的“狗”。
落到戚闻渊眼中的,则又是珈宁脑后发髻间那支熠熠的桃花簪。
还有耳下晃荡的耳珰。
他有些无可奈何,低声唤了一句:“夫人……”
戚闻渊本想说,那以后都如今日这般,珈宁只需吃下第一口,余下的交给他便是。
但听着廊下占风铎的叮铃声,却又觉得,他既然决定了要约束珈宁一二,便不能就这般事事都顺着她。
如此下去,总有一日会生出祸端。
他站起身来,行至珈宁身侧道:“还请夫人莫要太过任性才是。”
珈宁听罢,越发觉得这人朽木不可雕:“你是我的夫君,又不是我的夫子!”
戚闻渊挑了挑眉。
夫君?
不叫“那个”了?
珈宁言罢,又是狠狠拍了一下身侧的橱柜:“嘶——”
好疼!
复回过身去瞪了一眼戚闻渊。
戚闻渊一时无言,只得道:“我让人来把这橱柜挪开?”
“你真是……”
“难怪你到这么大年纪了都没娶妻!”
珈宁心道,这人若是话本的主角,那话本定会因为无趣而滞销!
戚闻渊却是有些莫名其妙。
他只是觉得娶妻会耽误时间而已。
“那我让人把这橱柜砸了?”戚闻渊道,“可这样未免太过浪费了些。”
……
“随你!”
7. 拉钩
珈宁既是不愿再听戚闻渊念叨,索性出了正屋,带上织雨往书房中去了。
晨起之时,摇风得了珈宁的吩咐,现如今已带着一众侍女将书房收拾了出来,那两箱笼的话本也都一一安放于书架之上。
闲来无事,珈宁便随意抽了一本。
往日里喜爱的话本,如今却成了天书。
密密麻麻的字钻入眼眸,话本中主人公的示爱之语都化作了方才戚闻渊口中那些碎碎叨叨的紧箍咒。
她看不进去。
许是这卷话本写得不够精彩,珈宁站起身来,仔仔细细地选了一册她以前最喜欢的话本,又吩咐织雨去沏了一壶清茶,这才重新坐回案几之前。
她一手托腮,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
书本里的男女主角正在互诉衷肠,书本外的她和新婚的夫君却隔着一道墙。
见织雨端着茶进来,珈宁问道:“你说他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织雨一愣,复又反映过珈宁口中的“他”应是指的正在正屋中抄写书册的世子爷,不敢多言,只得道:“姑爷自是仪表堂堂,与小姐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珈宁道:“昨夜里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原以为他是个不苟言笑的,还担心他话太少,以后熏风院中只我一人在那说话,想想那情景便觉得尴尬。”
又抿了口茶水,神色夸张道:“谁知他竟是个唠叨的!我的天,他说起话来,居然比西街的王婆子还要嘴碎。方才他让你们退下了,你是没听到,他在那叭叭叭地念个不停,语调又无甚起伏,我还以为我是进了庙里!”
珈宁口中的王婆子是个卖蜜煎梅汤的阿婆,她家摊子在江宁城中颇有名气。
靠的却并非是饮子味道出众,而是这位王婆子,能拉着前来买饮子的食客说上两三个时辰都不用停。
珈宁有幸见识过一回,起初那一刻钟是觉得有趣,但听久了,左右都是些邻里邻居家长里短的八卦,绕过来绕过去的,实在是无甚新意、无聊得紧。
但王阿婆讲八卦,虽比不得茶馆中的说书人,却也是有些感情投入,听起来也算是抑扬顿挫。
好歹不至于催得人昏昏欲睡。
戚闻渊呢?
他口中所说的那些本就是珈宁最不爱听的规矩,加上他故意做出夫子教学时慢条斯理的模样,实在是……
“我真怕哪日直接在他面前昏睡过去!”
织雨道:“许是姑爷担忧小姐不了解京中之事,想要一股脑都讲给小姐听,等讲完了,便也就好了。”
又道:“终归还是关心小姐的。”
珈宁回忆起方才万氏递给自己那册厚厚的家规,用手腕轻轻拍了拍额头,嗔道:“那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不成,就算是不能如话本中那般浓情蜜意。
她至少不能把新房变作了学堂。
这要是传出去,想想便觉得丢面子。
哪有新婚夫妻是这样相处的?
来京城之前那两日,她特意约上了手帕交们一道吃茶,还对着那位从小便和她并称江宁双姝的小娘子豪言壮语道,她这一去,是风风光光嫁入侯府,婚后也定会美满如意。
还说婚后,她要带着夫君回江南来给她们瞧瞧。
可别到头来,却是带回去一个夫子。
嚯,夫子可能根本不愿意跟她一道回江南去。
这可如何是好?
珈宁有气无力地翻着书页,她倒也不是中意他,就是……
不愿因为和他的关系在人前落了面子。
忽然又想起今早戚闻渊说的,万事若是不满,需要直接说给他听。珈宁心知自己在这边生闷气也不是个办法,她得好生和戚闻渊说道一番才成。
若是他愿意和她好好谈谈,自然最好。
若是他不愿……
珈宁心中暗道,打住,不会有这个可能的!
思及此处,珈宁便放下话本,重新绕回主屋。
却见戚闻渊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她用指节敲了敲案几,道:“我想和你谈谈。”
不等戚闻渊回答,便又道:“有些事情,我若是做得不好,你可以指出来,但可否莫要如夫子那般对我念咒?”
戚闻渊还以为珈宁会在书房中呆到午食,骤然闻见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花果香,手上一抖,宣纸上便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他放下笔,不解道:“念咒?”
“可不就是念咒?”珈宁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地模仿起方才戚闻渊说话时不带一丝起伏的语调,“到底府中众人都是这样过来的,非是我要刻意苛责夫人。”
摇风站在边上,没忍住,“嗤——”地轻笑了一声,赶忙赔罪道:“世子,奴婢不是有意的。”
她与织雨是自幼便跟在珈宁身边的。
许是因为珈宁自己就讨厌那些压人的规矩,对待下人并不如旁的主子那般苛刻,一来二去的,摇风便养成了活泛的性子。如今初入侯府,一时半会儿的,实在难以调转过来。
珈宁也笑了,趁着戚闻渊发难之前,先对着摇风摆摆手,示意她和其他侍女都先退下:“你瞧,这样说话是不是如念咒一般?”
戚闻渊未去在意摇风,他正回忆着方才之事,道:“我未听过念咒是何模样。”
……
不解风情!
珈宁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了几句冷静,道:“就是,你能不能别把我当作不懂事的小娘子?”
她双手撑在戚闻渊身前的案几上,俯身与他对视,尽量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戚闻渊,我是你的妻子。”
少女身上的花果香彻底扑了他个满怀。
她那双明净的眸与耳下的耳珰,似乎都已经撞在了他的脸上。
戚闻渊一时晃神。
他当然知道,珈宁是他的妻子。
昨夜,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他们肌肤相亲、水乳交融。
“你有没有听我说的?”珈宁想起眼前这人可是正儿八经的侯府世子,便补了一句,“是你自己所言,我若有什么不满的,都要说给你听的。”
主屋中忽然静了下来。
侍女都已退下了。
偌大的屋里只留下珈宁与戚闻渊二人。
只留下院子里的风声与二人交叠在一起、不分你我的呼吸声。
以及,咚咚的心跳声。
戚闻渊先是在心中默念了一段《清净经》,又将案几收拾一番,方才站起身来,绕过案几,行至珈宁身侧,伸出双手。
珈宁道:“你……你要做什么,分明都是你自己说的。你堂堂侯府世子,不会连逆耳忠言也不愿意听罢!”
逆耳忠言可以这样用吗?珈宁无暇去顾及这些。
只见戚闻渊一把扶起还撑在案几边的珈宁,双手触碰到她衣衫的时候,他又是心中一跳。
他几乎能透过早春时分略显厚重的襦裙,触碰到少女温热的体温。
见珈宁已经站直身子,戚闻渊忙收回手,道:“是,是我所言。夫人如此这般,甚好。”
珈宁道:“我知道,我在闺中时过得肆意了些,又是初来京城,有些时候的所作所为不太合适。你可以指出来,我并不会因此就记恨你。”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当作需要劝诫的同僚或是要教导的弟子。”
少女低声道:“我不喜欢。”
戚闻渊这才意识到,方才珈宁到底是在不满些什么。
他自以为的教妻之举,他那句无可奈何的莫要任性,落在她眼中,已然成了居高临下的倚老卖老。
他哑然道:“我非有意。”
又道:“我自幼鲜少接触女子,便把夫人当作了临瑶与临珏来对待。”
细细想来,夫人虽是年少,但终究不能与妹妹一概而论。
珈宁怕戚闻渊误会,又道:“你愿意与我说京中之事,和我解释侯府的规矩,我很感激。”
戚闻渊见着眼前少女眼中的认真,叹了口气,道:“我知晓侯府规矩甚多,夫人学起来极废时间,方才已将家规中紧要的内容抄录一番。本是想午后慢慢讲给夫人听,现下看来,不若等我抄录完后,夫人自己拿去?”
珈宁一愣:“你竟是在抄家规?”
她似是觉得自己误会了戚闻渊的好心,反而恩将仇报地在这里指责他,有些尴尬:“多谢。”
“夫人远嫁来京,实属不易,也是我未找好与夫人的相处之道,”戚闻渊对着珈宁作了个揖,道,“还请夫人见谅。”
?
珈宁想要说些什么,几欲开口,最终都化作……
她也学着戚闻渊的模样,对着他作了揖。
不对呀,话本中不是这么写的!
珈宁站起身来,甩了甩衣袖,这人果真还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连她也被他带进沟里去了。
哪有新婚夫妻婚后第二日在新房中作揖的?
这不成了拜把子的兄弟了?
真是……荒唐得很。
戚闻渊不知珈宁心中所想,见她作揖,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道:“夫人往后若是对我有任何不满,还请也如今日这般说出来。圣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既已与夫人成亲,便不愿与夫人成为一对怨侣。”
“与夫人的相处之道,我虽未明,却也会慢慢去学。”至于情爱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便不在他要学的范围里了。
珈宁只觉自己脸颊烫得很,手背贴在脸上,轻声道:“我也会慢慢去学如何做好一个侯府的世子夫人的。”
戚闻渊又想起方才珈宁唤他大名时的模样,便道:“我字怀瑾,夫人可唤我怀瑾。”
珈宁促狭道:“那你弟弟便是字握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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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闻渊一噎:“夫人提他作甚。”
“好奇罢了。”
戚闻渊道:“三弟尚未及冠,并未取字。”
“哦,”珈宁对那矮子的事情并无兴趣,不过随口一问,又道,“你若是觉得我脾气不好,也可以直接说出来的。我能改便尽量改。”
不能改的,便也只能算了。
“我并未觉得夫人脾气不好,”戚闻渊正色道,“白豆腐之事,是我忘记提前告诉夫人了。昨日婚仪,亦是侯府耽误了时间。至于占风铎,也是因为夫人生在江南,不知晓京中之事。”
他方才也认真想过了:“这些事,俱是因为江南与京城相隔数千里,而非夫人之过。”
“我未想到这些,直接开口指责,又自顾自地在那说了一长串规矩,夫人心生不满,实乃合情合理。”
若是临瑶与临珏在夫家经历这样的事情,还得忍气吞声,否则就会被认为是脾气不好……
他只怕会连夜写上一摞奏折参他们的夫家一本。
“当真?”珈宁不太相信。
戚闻渊道:“我从不说假话。”
又道:“先前我也是一时心急,怕往后夫人在京中受了委屈,方才说了那样多……往后,我会改的。只是这些日子还是要辛苦夫人,至少在赏花宴前,把我抄录的内容都看上一遍。”
“无需都背诵下来,有个大概的印象便是。”戚闻渊补充道。
“好,”珈宁颔首,“你和我说也无妨,就是,别像先前那般,摆出一副夫子的模样就成。”
她并非是拎不清,她只是不愿被他看轻。
戚闻渊道:“我知晓的。其实往日里,我也不是那般爱念叨的。”
或者说,在遇见珈宁之前,除了在朝堂之上,他鲜少有一口气说那样多话的时候。
即使是教导临瑶与临珏,也未曾有过。
也不知他今日是在着急些什么,着实是有些失态了,等用过午食,须得回听竹轩好生反省一番才是。
珈宁口中称是:“你是在担心我?”
心中想着,这人虽是无趣了些,与她待字闺中时梦中所想相去甚远,但他确实是想修身齐家,与她好好过日子。
远胜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寻花问柳的风流浪荡之辈。
如此也好。
戚闻渊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你我夫妻一体。”
珈宁思索片刻,朝着戚闻渊伸出左手尾指,娇声道:“我们拉钩好不好。”
“以后你我之间若是对对方有任何不满,都如今日这般,大大方方地讲清楚。”
“譬如今日之事,其实你也是为了我好,想让我尽快适应京中的生活,但你不说清楚,若是我也不来寻你,一个人躲在书房之中生闷气的话……”
“长久下去,这便会成为你我之间的一个疙瘩。”
“我觉得,这样不好。”
“我也不想和你变成一对怨侣,不想和你之间还得花许多时间与工夫去猜测对方的心思。”
她想要的是和夫君一道变作话本上那种心意相通的神仙眷侣。
方才她看的那册话本中便写了。
那小娘子一个挑眉,她身侧的郎君便能知晓她是想要街对面的炊饼。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也能如此?
见戚闻渊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她又把手往戚闻渊那边伸了伸,只觉自己实在是任重道远。
戚闻渊回过神来,伸出右手,勾住少女纤细如玉的尾指,哑声道:“好。”
珈宁顺势用尾指的指尖挠了挠戚闻渊的尾指。
却见戚闻渊那张向来无甚表情的脸上,竟是多了几分窘迫的意味。
珈宁收回左手,粲然一笑:“是不是快到用午食的时候了。”
戚闻渊只觉自己空荡荡的右手烫得像是烤了火,抬眼看了一眼天色:“是。”
珈宁道:“午食可还有白豆腐之类的规矩?”
戚闻渊道:“没有。”
珈宁又道:“那可否让许厨娘去小厨房加个菜?”
又在这和戚闻渊“争锋”许久,她如今只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须得来上一口她最爱的酥油鲍螺才成。
“许厨娘?”
“便是昨日我与世子提过的那位陪嫁厨娘。”怀瑾也好,夫君也罢,现下的珈宁实在是叫不出口,却也知晓不能一直唤他“那个”或者“你”,便选了个折中的称呼——世子。
戚闻渊道:“你安排便是,我说过了,熏风院中,由夫人做主。”
言罢,又坐回案几之前,拿起那支紫毫笔:“正好尚还有些时间。”
方式是要换的,教妻之事却也是不可停的。
珈宁顺势望向案几,见着戚闻渊清雅灵秀的字迹,蓦地想起大婚那日的花笺。
“我去院子里转转。”
8. 回门
日渐西斜,庭院中起了风,枯枝上刚生出的粉茸茸的花苞将坠未坠。
酉时的梆声在风声中荡开,侯府各处院落点上了灯。
这是大婚的第二日,熏风院中的红灯笼与红绸都还未撤去,灼灼一片的红在橙黄与粉紫交融的霞光下铺就开来,复又越过半开的房门与半透的明瓦,坠向摆满了各色佳肴的案几。
荡开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的影。
夫妻二人在熏风院中自然是不比安和堂那般讲究,在珈宁半嗔半笑的“你答应过熏风院中由我安排”声中,二人相对而坐、同席而食。
珈宁夹了些许厨娘做的十香甜酱瓜茄放入身前的碗碟,左手托腮望着戚闻渊,问道:“你说,若是前日你并未来迟,我到熏风院时是不是就是这般景象?”
戚闻渊先是放下筷子,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窗外的景象,坐直身子,答道:“谢府至侯府距离甚远,若是吉时从谢府出来,到侯府时,晚霞应是已经散尽。”
“……好吧。”
珈宁又道:“你怎么不试试这道瓜茄?”
她可是瞧得一清二楚,戚闻渊手中的筷子自始至终都只伸向过自己身前的那几盘菜,而这道她特意让许厨娘做的瓜茄,他是一口都没尝过。
“可是不爱食甜?”
“并未。”似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回答,戚闻渊当即夹起些瓜茄,送入口中。
他只是想着,这是珈宁特意点的菜,她定是喜爱,那便都留给她。
“那可有不爱食的?”
珈宁心道,这人连那白豆腐都能吃得面不改色,着实是有几分本事。
“并无。”
“那爱食之物呢?”
“亦无。”
珈宁抿了一口清茶,眸光灼灼地望向戚闻渊,道:“你觉不觉得,我们两这样子特别好笑。”
“有何可笑之处?”
珈宁撇了撇嘴,道:“你怎么不像昨日早晨那般能说会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在考校你。”
戚闻渊一愣,他原是以为她不爱听他多言。
且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昨日二人一道在熏风院中用夕食的时候也是如此,珈宁几次都想找些话题,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本想说戚家向来有食不言的规矩。
但最终还是在少女娇懒的尾音中败下阵来。
珈宁及笄之年便远嫁来京,已很是不易。想来也是因为京中没了能说话谈天的密友,方才想拉着他说上几句。
熏风院中而已,便由她去吧。
至于不会答……
他想着,她问一句,他答一句,总是不会错的。
忽又听得珈宁道:“你想和我齐家,不该是这样的。”
戚闻渊一噎:“那我该如何?”
脑中却是想着数十年后,眼前的少女生了华发,却依旧会穿着最时兴的衣裳,在廊下与他说些毫无意义的话。
“你也该问问我喜欢吃些什么。”珈宁回想着饭前看过的那册话本。
戚闻渊却道:“可我已知晓,夫人喜食酥油鲍螺,喜食甜酱瓜茄。”
珈宁侧过头去,以手腕撑在额上,好半天方低声道:“你观察得挺认真。”
“夫人谬赞。”
珈宁长舒一口气,心道,罢了罢了,至少他没有开口食不言闭口寝不语,又如昨日那般叨叨个不停。
这人性子便是如此,不似她那般活泛。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话本中既定的男主角。
她不该为了自己的幻想,一意孤行地强求。
珈宁心道,自己可真是江宁城中最善解人意的小娘子。
不对,应该是燕京城中。
见珈宁安静下来,戚闻渊反而觉得耳边少了些什么,有些不太习惯,便道:“夫人?”
珈宁夹了一只王瓜拌金虾,道:“先好生用饭吧。”
戚闻渊见着珈宁身侧的空碗,福至心灵,起身拿起那只缠枝纹的小碗,添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尖汤,递到珈宁身前。
珈宁接过,略略抿了两口,道:“多谢世子。只是大晚上的,我喝不下这样多。”
这汤中的鸡尖乃是雏鸡脯翅的尖尖,这汤瞧着寻常,做起来却算不得简单,一口下去,醇香却不厚重,鲜味和着清香味,最是适合乍暖还寒的冬末初春。
珈宁心道,这京中说是要做出节俭的样子,内里也没少折腾,只是不像织造府上那般全都摆到面上来罢了。
苍筤在边上见着,暗中不住啧啧称奇。
如此二十二年,怕是连侯爷与侯夫人都未喝过世子爷亲手盛的汤。
待用过夕食,夫妻二人俱都梳洗一番,换上舒适的寝衣。
珈宁午后去听竹轩摸了一本讲燕京城的风物志,如今正斜斜歪在贵妃榻上翻着。
戚闻渊则是在写着两日后要参的奏折。
“若后海则较前海为幽僻,人迹罕至,水势亦宽。树木丛杂,坡陀蜿蜒。湖上看山,亦此地最畅。①”珈宁小声念着书上所著,抬眼见戚闻渊已忙完了手中之事,便问道,“世子,当真是如此吗?”
“我亦不知。”
“世子不是在燕京城中长大的吗?”珈宁不解,若是江宁城中有这样一处湖光山色,她定是能知晓何处观水最好,何处观山最盛。
戚闻渊道:“我幼时课业繁多,入朝为官后亦是无暇出游。加之志不在此……”
珈宁道:“那往后岂不是只能我一人去了?也是,世子先前便说过,十日方得一日休沐。”
复又望向戚闻渊,道:“着实辛苦。”
“为圣上做事,算不得辛苦,”戚闻渊收拾好案几之上的奏折,行至珈宁身侧道,“夫人之后若是想游后海,可以与临瑶一道,还有三房的陈氏,俱都喜爱游山玩水。”
“临珏妹妹呢?”
“临珏喜静,平日爱临贴描画。”
珈宁将书递给织雨,拍了拍寝衣,坐起身来:“世子能不能再给我讲讲侯府中人?”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比起学规矩,珈宁更想知道侯府上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
昨日不过草草见了一面,只是有了个大概的印象。
戚闻渊站在三足落地宫灯边上,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眉梢,落入他眼底。
显得他整个人都温和了几分。
“你想听什么?”
君子不在背后议论人,但如今是夫人问起,他只略略说上几句,应也无事罢。
-
次日。
今日是回门的日子,珈宁不到辰时便起了,哪知床榻另一侧已经空了,只留下叠放整齐的褐色莲纹锦被。
问过织雨,方知那人已在隔壁书房中温书了。
“姑爷说今日一大早便要出门,他便不回听竹轩了,还说不会弄乱了小姐的东西。”
今日天气渐暖,珈宁换了身碧色的春衫,又在发髻间簪了些几可乱真的簪花。
戚闻渊默完经书,又将昨日所写的奏折重新誊抄了一份,这才出了书房。
甫一走出书房,见到的便是站在海棠树下,比早春的春光还要绚烂的少女。
二月中,京城尚是没有蝴蝶的。
也不知等到春光烂漫之际,彩蝶会否将他的妻子认作满园春色里最娇艳的那朵花。
戚闻渊在廊下又深吸了几口气,方才行至珈宁身前,又见她肩上落了一片花瓣,刚想要伸手为她拂去,便听得少女笑道:“二月里哪来的花瓣?”
又见她指着枝头:“都还是花苞呢。”
戚闻渊这才意识到,那只是一片以彩线绣在肩头的花瓣。
“好看吗?”珈宁在晨光中转了个圈。
扬起的裙摆掠过戚闻渊的衣摆,带起一阵似有还无的微风。
戚闻渊道:“好看的。”
“哪里好看?”
戚闻渊不答,似是在思考。
“不逗你了,”珈宁站定,“走吧,你都说了,谢府离侯府远,我可不能让阿娘与姐姐等久了。”
“不然,他们要是以为世子欺负我、待我不好,可如何是好?”
夫妻二人到了谢府,先是给谢夫人敬了茶,又互相都说了些吉祥话。
珈宁的父兄都远在江南,便是谢夫人留了戚闻渊,珈宜则拉着珈宁往闺房去了。
吩咐侍女都先退下,姐妹二人并排躺在宽敞的大床上,珈宜道:“我瞧着妹夫的相貌着实出众。”
那日大婚之时到底是人多眼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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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在花厅之上,珈宜又认真打量了一番戚闻渊。
濯若春柳,轩如霞举。
是妹妹会喜欢的模样。
“相貌又不能当饭吃。”珈宁踢开被子,翻了个身,正对着珈宜。
珈宜道:“你不喜欢他?又或是他对你不好?大婚那日他爽快利落地答应了母亲那么多要求,我还以为是个正人君子。”
“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珈宁抱住珈宜的手臂:“可他未免太正人君子了些。”
珈宜嫁的是个武将,自然明白不了珈宁口中的太过正人君子是何意思:“嗯?”
珈宁道:“你知道吗,他们家朝食要用一道既不加调味料,也不上锅烹饪的豆腐。就因为圣上力行节俭,他们也要学着圣上。”
又道:“那日我不习惯这味豆腐,加之又有旁的事情,他竟然是拉着我叨叨了小半个时辰。”
“我还以为世子是个寡言的。”珈宜道。
珈宁坐起身来,低头看着珈宜,道:“我原也是这样以为的,那日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他叨叨了半个时辰,你就乖乖听着?在织造府的时候,我妹妹可不是这样的。”
珈宁哼了一声,道:“自然不是,我可不会让自己吃亏。”
“那便好。”
珈宜又道:“那你讨厌他吗?”
珈宁愣了愣,偏着头道:“不讨厌吧。”
“那你这两日开心吗?”
珈宁先是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珈宜笑道:“这是何意?我妹妹成个婚,怎么成了优柔寡断的性子了。”
珈宁道:“其实还是开心的,在侯府中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从世子的书房取了一册燕京城的风物志,里面讲了燕京城的山山水水、各类珍馐。我很好奇,看着那些文字便心生欢喜。”
又补充道:“但并不包括那道白豆腐和用糜子面冲成的茶汤!”
“至于不开心,大概是他和我想象之中的夫君不太一样。”
“但我虽不喜欢,却也说不上讨厌。我觉得和他待在一起,无趣却又有趣,我说不上来。”
珈宜听珈宁的话最终是落在有趣上,心中稍安,道:“我和母亲明日便回去了,三娘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也要记得写信告诉阿姐和母亲。”
妹妹远嫁来京,又是阴差阳错成了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
珈宜这几日也和谢夫人聊过了,如若珈宁与世子当真成了一对怨侣,即使不易,也得让他们分开才是。
但最好还是珈宁能上错花轿嫁对郎,与世子成为一对眷侣。
珈宁颔首:“我知道的,不过,世子叨叨我的事情还请阿姐不要告诉母亲了。他答应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不必让母亲忧心。”
“答应你?”
“嗯,我们拉过钩了。”
珈宜若有所思:“他倒是尊重你。”
见珈宜不再继续问,珈宁开口道:“阿姐,你与姐夫是怎样相处的?”
她记得阿姐刚订下婚约的时候,也是觉得姐夫是个莽夫,并不欢喜这门亲事,但这么几年过去,姐姐提起姐夫的时候,话中的甜蜜之意,珈宁也是能听出来的。
“还能怎么相处,左右就日夜相对,慢慢也就习惯了。”
“习惯吗?可话本上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②,我觉得,这不应该是习惯就能得来的……”
“话本是一回事,你的生活又是另一回事了,”珈宜也坐起身来,握住珈宁的双手,道,“珈宁,纸上得来终觉浅③。”
“我和你姐夫与你和世子也是不一样的,你如今也大了,得试着自己去摸索如何过好往后的日子。不是去照抄话本,也不是去模仿我。”
“阿姐,我不明白。”珈宁回握住珈宜,阿姐双手的温热让她心中的不安稍稍散去了几分。
“不说这些了,”珈宜道,“对了,世子府上可有姬妾?”
珈宁摇头:“未曾听闻过。”
又道:“他可是个大忙人,连京郊的湖都未曾赏过,哪有时间收房纳妾?”
珈宜看着尚还有几分稚气的妹妹,放下心来:“如此便好。”
9. 礼物
三日一过,戚闻渊便要回都察院了。珈宁醒来的时候,床榻的另一侧果然又是空荡荡的。
她揉了揉自己睡得有些散乱的长发,打了个哈欠,心道,也不知那人刚睡醒时是何模样?
珈宁无暇细想这些,摇了摇头,唤来织雨为她更衣。
她昨日一回府,便约了临瑶一道去地安门外大街的永福阁买些点心。
她初来京城,能知晓永福阁,还是托了戚闻渊的福。
昨日夫妻二人在谢府用过午食,谢夫人又拉着珈宁说了好一会儿话,临到珈宁与戚闻渊要走,还唤黄嬷嬷取来一个小臂高的食盒。
谢夫人道:“我想着你爱吃茯苓糕,也不知京中哪处的茯苓糕味道最好,便在城东、城南、城西的几间铺子都买了些,你拿回去都尝尝,寻个最喜欢的,以后直接差人去买便是。”
珈宁欢欢喜喜地收了。
等到夫妻二人出了谢府,上了马车,珈宁望着马车帘帏思忖着何时再回江南去的时候,忽听得身侧的戚闻渊道:“我听临瑶说起过,城中最好吃的点心要数地安门外大街的永福楼。”
珈宁一愣:“我还以为我和母亲说话的时候,世子虽坐在边上,却并未分神听我们在说些什么。”
戚闻渊道:“正巧听到茯苓糕几个字,便想起临瑶每每课业上得了嘉赏,总是要缠着母亲去永福楼买些糖果点心。”
珈宁道:“世子明日去督察院了,我在熏风院中也是无事可做,那我约上临瑶妹妹一道去地安门外大街逛逛?”
戚闻渊虽是重视规矩,却并非是想将妻子拘在侯府后院的腐儒,他颔首道:“夫人自己安排便是。”
又道:“你们外出之时,记得带上侍卫。”
珈宁一惊:“燕京城中竟是如此危险?”
戚闻渊哑然:“到底你们是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还得多注意些才是。”
临瑶比临珏大了一岁,等到四月底便十三了。
想着能出去,珈宁便也懒得在乎这些,当即点头应了。
这厢珈宁刚换好一身轻便的衣裳,又让织雨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圆髻,还去箱笼里翻出些铜板与碎银装在荷包里——这银钱还是昨日里戚闻渊给的,想着数目不多,珈宁便也没与他客气。
谁知安和堂那边忽然来了人,道:“侯夫人请世子夫人过去。”
珈宁手中的口脂还未放下,听得那侍女所言,只得派了摇风去告诉临瑶一声,又带上织雨,往安和堂去了。
前两日去安和堂的时候,一路都还是些枯枝,这不过过了两日,连廊的右侧竟冒出许多争春的连翘,黄灿灿的一片,映着暖和的晨光,煞是好看。
珈宁见了,心生欢喜,当即摘了两朵别在发髻间。
入了安和堂,珈宁先是见了礼,方才知晓万氏是要与她商议管家之事。
万氏道:“如今你既是嫁给世子,做了世子夫人,照理来说,府上的中馈是该慢慢交到你手上的,但我想着你年岁尚小、又恰逢新婚,合该多玩上一阵子。”
“我如今尚有精力,便帮着你再打理一阵时间,你看如何?”
珈宁道:“会不会太过辛苦夫人了?”
她也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嫁了人,似乎并不能如待字闺中时那般整日游山玩水、逛街喝茶了。
听得万氏所言,她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担忧,也不知万氏愿意替她打理到什么时候,她可不愿像戚闻渊那般每日都得早早起身、忙于正事。
而且,侯府上上下下可是有这样多的人,想想便觉得麻烦。
万氏本还担心戚闻渊娶了妻子,她手中的权柄便握不住了,这两日斟酌了许久该如何劝说珈宁,如今听得珈宁语气欢喜,不免一噎:“你不愿管家?”
珈宁怕万氏觉得她是性子懒散,暗自叹了口气,道:“珈宁并无此意。”
万氏打量着珈宁,见着她发间的连翘,话锋一转:“倒是个会打扮的。”
又道:“先前让你看的家规看得如何了?”
珈宁道:“略略翻了一遍。”
实则是翻了戚闻渊为她抄录的简易版家规。
万氏听罢,当即随意考校了珈宁几句,哪成想珈宁竟是都能对答一番,笑道:“你倒是个乖觉的,记性也不错。”
珈宁心道,难怪戚闻渊不过十八便能高中探花,果真是极会应付考校的。
万氏又道:“家规到底是死的,你虽已读熟,但真的要上手管家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样吧,侯府的中馈暂且还是放在我这里,你往后午后若是得闲,可以来我这坐坐,看看我是如何处理府上事情的。”
“会不会太过叨扰?”昨日珈宁又看了半卷风物志,还将想要去看看的地方都列在了一张花笺上,如今听罢万氏所言,只觉自己的打算都化作了泡影。
万氏久久未答。
珈宁坐在下首,瞧着满屋的寂静,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半天方才听得万氏笑道:“那你便十日来一次吧。”
又道:“我听闻你母亲于经商一道颇有见解,你可会看账?”
珈宁道:“跟在母亲身旁学过一些。”
万氏道:“学过便好,过几日,我送些账本去熏风院中,你且看看。”
珈宁点头应了。
万氏又道:“再就是赏花宴的事情,珈宁可有什么要求?”
“一切夫人安排便是。”珈宁话一出口,总觉得有些耳熟,忽得反应过来,这不是戚闻渊在熏风院时总说的话么。
万氏见着珈宁嘴角勾了勾,一时只觉无趣得很,便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等到珈宁带着织雨出了安和堂,万氏方才对着心腹阿婵道:“你说这位世子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阿婵一面帮万氏捶肩,一面笑道:“许是当真对管家权不甚在意。听闻这位在家中就是被娇宠的,如今骤然成了世子夫人,只怕满心都是要如何享乐罢。夫人可还记得敬茶那日世子夫人是如何沉不住气的?”
万氏摇了摇头:“若是想要享乐,那她更该把侯府的中馈握在手里才是。我担心她是故意装成这样的。”
“罢了,你去把三房的账本收拾出来,过两日给熏风院送去。”
“我倒是要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万氏摩挲着左手的扳指,若有所思。
阿婵福了福身,道:“奴婢午后便去。”
-
将近午时,珈宁与临瑶才终于是到了戚闻渊昨日所说的地安门。
珈宁与临瑶各带了一个侍女,又依戚闻渊所说,从府上支了一个侍卫。
珈宁牵着临瑶下了马车,往街中一望,便见地安门外大街上人头攒动、车马骈阗,街边有面容姣好的妇人当垆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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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亦有戏班子的小童在演着杂耍,还有推着小车的小贩在高声叫卖。
二人在这之前只见过两面,但都是性子活泛的,不过在马车上那两刻钟的时间,便已经从心爱的点心聊到幼时的趣事。
珈宁觉得,她和临瑶之间可以比和戚闻渊之间熟悉多了。
“街中的酒舍有南酒、京酒并药酒三种,”临瑶知晓嫂嫂不熟悉京中情况,下了马车之后便自告奋勇当起了向导,“右边那就是一户南酒铺子,卖的是花雕、竹叶青之类的,似乎还有糟鱼和松花蛋,我不太习惯那味道。对了,那店老板与嫂嫂似乎是同乡。”
又指着远处一户酒肆道,先是四处打量一番,方才踮起脚尖,凑到珈宁耳畔,压低声音道:“那边那家是京酒铺子,之前三哥哥从里头给我带过一小盅冬酒,喝起来一点点甜,并不醉人,很是爽口。”
“嫂嫂可别告诉二哥。”临瑶话一出口,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和她颇为投机的漂亮姐姐可是二哥的妻子,心中暗道不好,眼巴巴望着珈宁。
珈宁笑了笑:“我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又道:“不若我们今日也去试试?”
临瑶有些迟疑。
珈宁道:“织雨定是不会说出去的。”
临瑶指了指自己的侍女:“辛夷也不会。”
二人一并望向那位跟来的侍卫,珈宁腹诽道,戚闻渊让她们带上侍卫原来是为了这个?
临瑶道:“罢了罢了,等三哥哥回来再说。”
珈宁眼珠一转,悄悄往织雨手中塞了一把碎银。
织雨了然,对着那侍卫道:“大哥可知若是想要方便该去何处?”
侍卫指了指。
织雨点头称谢,又说一会儿直接去万福楼中珈宁一行人回合,转身便钻进了人潮。
临瑶见了,当即一愣:“嫂嫂,你不怕被二哥发现吗?”
珈宁笑道:“他又没开天眼,如何能发现?织雨一会儿还会再买些别的吃食混在一起,谁能发现?”
“多谢嫂嫂!”临瑶也不是馋酒,就是单纯喜欢这种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的快乐。
往常有三哥带着她玩,如今三哥走了,又来了嫂嫂,她可真是幸运。
“嫂嫂,你往后出来玩,可还要记得叫上我,”临瑶咬下一口糖葫芦,含含糊糊地道,“二哥闷得很,嫂嫂以后若是想说话,就来找我便是。”
闷吗?
珈宁低声道:“世子他……也不能算闷。”
他只是太重他那些圣人之言、君子之道。
“嫂嫂说什么?”
“无事。”
“说起二哥,嫂嫂可要从街市上给二哥带些什么回去吗?”
珈宁道:“临瑶可知世子喜欢吃些什么?”
临瑶回忆一番,歪着头道:“二哥应该是什么都喜欢吧。”
换句话说,亦是什么都不喜欢。
“算了,左右我们买了这么多东西,回去随便分给他些就是。”想着戚闻渊一口一个并无、都可的模样,珈宁就觉得她无论如何费心挑选都是白费功夫。
倒不如就随意些。
反正话本中也写了,小娘子外出,给郎君带了礼物,郎君也不看那到底是什么,已然心生欢喜。
至于珈宜说的不要万事都参照话本,显然,已经被珈宁抛诸脑后了。
10. 账本
这日都察院中事多,戚闻渊回府的时候已是将近亥时。
苍筤提着一盏莲纹宫灯,安安静静地跟在戚闻渊身侧。
绕过花厅,穿过游廊,到熏风院时,恰好有皎皎的月色照出二人颀长的影。
熏风院前的海棠又冒了些新的花苞出来,清悠的月色落在淡粉色的花苞上,隐隐透着些淡雅的甜香。
戚闻渊却是想起了珈宁身上那股甜而不腻的花果香。
也许那是江宁城独有的味道,在燕京待了二十二年,他从未曾闻到过。
再往前行了几步,便听得正屋中传来少女的笑闹声,混在风声里,断断续续的,挠得他心中一痒。
往日里他一人宿在侯府东侧的水华居,若是都察院中事多,回来得晚,等待他的便是满室清寂,那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现如今看着熏风院正屋煌煌的灯火,他一时间心绪莫名。
许是终于有了几分成婚的实感。
就像今早那般。
因着是婚后,今日去都察院的时候,戚闻渊还带了些喜饼分给一众同僚——他虽觉得交际费时,却更知道,若是不花些心思在交际上,到头来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
同僚收了喜饼,说起那日没能见着新妇,又拉着他问了好一阵。
他事情还多,把赏花宴的帖子分了,便没再答话。
众人见他心不在此,起哄了两句没得到回应,也就散了。
心中却是在嘀咕,莫不是那江南来的新妇也融化不了这位京中无人可攀折的铁面玉郎?
也是,戚闻渊这婚事本就来得突然且蹊跷,盲婚哑嫁的,他又是这样一个万事不在意的性子,就算是京中最娇艳的美人当前,他怕是也只在乎身前的那摞卷宗。
戚闻渊自是不知旁人心中所想。
他加快步伐,大步行至正屋。
正屋廊下守夜的侍女见他来了,俱都福了福身,道了句:“世子好。”
珈宁正和今日没一道出去的摇风说着地安门外大街上的见闻,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比划着:“听临瑶说,那南酒肆的老板是扬州人,与我们也算是半个老乡了,等什么时候嘴馋了,还能去试试他家的松花蛋。”
“对了,听闻还有竹叶青,往日里母亲不允许我喝,如今倒是可以试试!”
听着屋外的动静,知晓是戚闻渊回来了,忙住了嘴。
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冷,戚闻渊一入屋便带了一身的寒气,珈宁拢了拢身上的寝衣,道:“世子回来了。”
她原以为他今夜是不会回熏风院的。
午后珈宁与临瑶在地安门外大街上逛了将近两个时辰,回府的时候恰好是用夕食的时间,戚闻渊派了人来传了话,说公务繁忙,让珈宁不必等他用饭。
珈宁便留了临瑶,二人分了一盅冬酒,配上些许厨娘做的江南特有的下酒小菜,吃得极是畅快。
二人边喝边聊,一顿夕食用了将近四刻钟,起初珈宁还担心戚闻渊突然回来,后来也不知是聊得太过入神、还是那冬酒终归还是有几分醉人,她便将这人忘了个干净。
等到天色渐晚,临瑶回了自己的院子,珈宁才想起。
自己还有个刚成婚的夫君。
忙寻了侯府的侍女,得知戚闻渊往日里若是回府晚了,会直接回水华居中宿下,却是忘了,那时候的戚闻渊尚未成婚、也尚未搬来熏风院。
不去水华居又能去何处过夜?
戚闻渊将外衫脱下,递给身侧的苍筤,复又转过身来对着珈宁道:“夫人今日与临瑶玩得可欢喜?”
珈宁颔首:“自然是欢喜。”
珈宁今日和戚临瑶聊了一整日,临瑶走后又和摇风说了许久,如今身上乏得很,自然也歇了要找话题的心思。
二人一时无话。
好半天,方才听得戚闻渊道:“我先去沐浴。”
珈宁这才想起,自己还给戚闻渊带了东西,便指着不远处的矮几道:“那是给世子的。”
又在心中暗自夸奖自己,今天也为夫妻关系往前走了一步。
话本上的神仙眷侣,近在咫尺!
戚闻渊一怔:“多谢夫人。”
言罢,便行至矮几边,见着上头放着几包油纸,估摸着里头都是些零嘴点心。
他平日里对这些东西无甚兴趣,今日也不知是怎的,许是因为方才忙着公务,夕食只草草用了几口,如今腹中饥饿,竟是当即拆了一包油纸。
见着里头是几块镶着蜜枣的黄色糕点,问道:“这是何物?”
珈宁也没想过戚闻渊会现在就将那些零嘴拆了,远远望着,也瞧不清楚他手中拿的究竟是何物,便也走了过去。
珈宁道:“黄米面枣儿糕,市井吃食,也不知世子吃不吃得惯。”反正是她随意选的。
哪知戚闻渊却道:“初春夜里尚还有些寒凉。”
珈宁未反应过来戚闻渊为何突然说起初春的天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得继续说起桌上的几包油纸中都装了些什么吃食,末了,却是看到矮几另一侧摆着一盅用了一半的冬酒。
赶忙小碎步挪了过去,又趁戚闻渊在打量那几块枣儿糕的功夫,偷偷摸摸地将酒盅藏在身后。
戚闻渊并不在乎桌上到底都有些什么点心,咬下一口枣儿糕,道:“往后入了夜,还请织雨与摇风提醒夫人记得着足衣。”
珈宁这才反应过来戚闻渊在说些什么,低头看了一眼。
自己方才是斜依在贵妃榻上与摇风闲聊的,是以并未穿袜着屐,当即红了脸,瓮声瓮气道:“屋里还烧着炭呢,我不冷的。”
“不冷便好。”戚闻渊用了几口枣儿糕,又唤来苍筤将旁的糕点都装了起来,这才往盥室去了。
等到二人都躺在床上的时候,戚闻渊忽觉得今日的花果香与平日里不太一样。
“夫人是换了熏香吗?”
哪知珈宁已然累极,早已睡过去了。
只留下戚闻渊望向承尘,闻着空气中那股不太熟悉的花果香气,听着珈宁平稳的呼吸声,久未合眼。
-
又过了两日,安和堂那边把先前说过的账本送来了。
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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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打了个哈欠,翻出算盘,对着那账本忙活了一个早上,始终觉得这账本有些不对劲。
“织雨,你去寻个侯府的丫鬟……算了,去给我找身轻便些的衣裳,”珈宁放下账本,站起身来,活动了一番脖颈,对着织雨说道,“你去问问,临瑶今日午后可还有空?”
不多时,临瑶那边便回了话,说是午后要跟着夫子习琴。
珈宁只得自己出了府。
这次却不是去地安门外大街。
珈宁出了府,也不告诉府上的车夫是要往何处去,只说随意往繁华处去。
等到了城西一处繁华地,珈宁扶着织雨的手下了马车,寻了个路边的婆子,递给她一块蜜糕,温温柔柔地问道:“婆婆可知这附近何处有肉铺、粮铺之类的铺子?”
婆子接了蜜糕,一闻便知里头搁了不少蜜糖,想着一阵可以拿回家去给孙女儿加餐,自是心中欢喜,便仔仔细细地给珈宁指了路:“前头那门你可瞧见了?逢十有大集,卖肉的卖菜的卖粮的卖点心的,都有,齐活得很。”
珈宁道:“若是我今日就想买呢?”
婆子思索片刻,指着门的西侧:“往西走,有一座李公桥,过了桥便是西直门街,街市两侧有不少商肆,肉铺定是有的,还有一间茶楼,至于粮铺,我不太清楚,还得姑娘自己去看了。”
“谢谢婆婆。”
珈宁带着织雨往李公桥的方向走去,织雨有些不解:“小姐问肉铺与粮铺作甚?”
珈宁道:“今日安和堂那边不是送了账本过来么?”
“账本与肉铺有什么关系?”
珈宁见侍卫与他们主仆二人隔了些距离,便压低声线,给织雨慢慢解释:“我觉得那账有问题,上头各样东西的价格,与江宁城中想去甚远。”
又道:“前两日去永福楼的时候我也留意过燕京城中点心的价格,并不比江宁城中高昂,按理说,肉菜蛋米面这些东西,也不该差那么多才是。”
织雨一惊:“怎会如此?”
珈宁道:“我到底是初来乍到,担心是确实两地的物价有别,冤枉了人,便想着自己亲自出来问问。”
“也不知那账本是哪个院子的?”
珈宁回想一番,道:“那账本上吃食的价格很是古怪,布匹衣料这些的花费却算不得多,还有一处吉昌坊涉及了不少银钱,不知是做什么的……左右无论是哪个院子,这账都奇怪得很,我总得弄清楚才成。”
心中暗道,只这几本账本就如此麻烦,还好她那日并未说自己想要管家。
等到了西直门街,果真是铺舍林立,珈宁寻了几家,都去询问一番,心中有了计较。
“我问过了几家,这燕京城中的粮价比江宁城中略贵了一成,肉和蛋却是便宜不少,”珈宁一面在心中盘算,一面小声给织雨解释道,“那账果真有问题,这侯府的下人,也不知是贪了多少油水进去。”
珈宁心知水至清则无鱼,织造府上对于负责采买的管事暗中昧钱的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那管事可不敢造这样多的假。
11. 万氏(修)
本是打算即刻启程回府,哪知还未回到马车上,珈宁便被一个卖木簪的小摊吸引了注意力。
那些簪子瞧不出是什么木做的,但簪头的桃花也好、鸟雀也罢,都雕刻得格外精巧。
珈宁自幼见过的好东西不少,妆奁里的玉簪、檀木簪都是胡乱堆着的,但她每日梳妆时还是觉得自己始终缺了一支簪子。
今日便觉得,自己是缺了这支无甚来头的木簪。
付了铜钱,珈宁当即让织雨为她将木簪簪在发间,灰扑扑的,藏在珊瑚碧玉簪后,不甚起眼。
珈宁却是忽然想起一桩别的事情,她拉住织雨,道:“这账本的事情,我总觉得有些蹊跷,咱们先别往安和堂去。”
织雨不解:“小姐不是已经打听清楚了吗?”
珈宁道:“罢了罢了,先回侯府。”
想着自己今日又是用的戚闻渊给的那些银钱,正巧路过一间卖扇坠的铺子,便给他挑了一枚小巧玲珑的荷花扇坠。
回了熏风院,珈宁又把那几册账本翻出来算了一遍,除了瓜果肉菜粮的价格,确实是没有旁的问题。
哪有人这样做假账的,这不是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吗?
尤其是侯府其他人都是在燕京城中长大的,怎么可能不知道燕京城中的物价?
侯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账有问题?
是要考验自己吗?这样简单的考验,实在是有些……
珈宁想不明白。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案几上忽然现出一片阴影。
还有一股幽幽的木香。
抬头一看,原是戚闻渊提着一包点心进了主屋。
他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官袍,越发显得清贵无双。
珈宁一愣,把算盘推开,站起身来,道:“世子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戚闻渊将那包点心放在案几上,颔首道:“今日没什么事情,这是一位同僚的夫人亲手做的梅花糕,那位夫人也是江宁人。”
又道:“夫人在算什么?”
珈宁想了想,把事情的原委一应说了。
戚闻渊听着珈宁瞧出账本的问题,当机立断上街去亲自询问,有些诧异,又觉得理所应当。
她本就是极有执行力的姑娘。
又听她毫不保留地说起自己的疑惑之处,便道:“这账本是母亲给夫人的?可否让我看上一眼?”
珈宁虽担忧这是侯夫人给自己的考验,若是让戚闻渊掺和进来,有些不太好;但想着那日侯夫人问起家规之时,她已然讨了戚闻渊的巧,便也懒去顾念这么多了。
左右戚闻渊是侯府的世子,府上有什么账本是他不能看的?
戚闻渊只略略翻了几下,便将账本还给珈宁,道:“这是三房的账本。”
“世子如何知晓的?”
戚闻渊指着账本上那处吉昌坊,给珈宁解释道:“这是京中玩乐之地,也就三房会往那去。”
珈宁低声道:“原是这样,只是不知……是三房的下人背着主子做假账,还是……”
三房在偷偷从公中昧钱?
若是前者,珈宁想着,自己也许可以直接去和三房那位珠圆玉润的陈氏聊聊。
若是后者,珈宁倒是有几分清楚为何侯夫人会把这账本交到自己手里了。
她想要惩治贪婪的三房,却又不愿脏了自己的手,珈宁这个初入侯府的世子夫人便是一把极好用的刀。
但她又觉得侯夫人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嫁人之前珈宁还担心过婆母不好相处,这几日相处下来,却是全然不怕了。
侯夫人始终是温温柔柔的,即使是那日她在朝食丢了脸面,侯夫人也并未责骂她。
这样的侯夫人又怎会利用她呢?
珈宁瞥了一眼那日长篇大论的戚闻渊。
也不知那样温和的、始终挂着淡淡笑意的婆母,怎么就养出了戚闻渊这个连大婚当夜都不愿意笑一笑的儿子。
戚闻渊见着珈宁坐在矮几边上,一言不发,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他将账本还给珈宁,沉吟片刻,道:“这事你别掺和了。”
心中暗道,珈宁这是被他连累了。
若她嫁的是三弟,原是不用经这一遭的。
因着一些陈年往事,母亲总是对他不冷不热的,如今竟是又想把珈宁放到火上烤。
她想要始终大权在握,想要做体面的侯夫人。
何必要拿珈宁做筏子。
谢景曜并无妾室,织造府上人口简单,珈宁对深宅大院的认识全都来自话本的杜撰,听罢戚闻渊所言,她不解道:“为何?”
那岂不是会被侯夫人当作是自己无能,那日说自己会看账也只是逞强而已。
见戚闻渊不答,珈宁思索片刻,睁大了眼睛,斟酌着开口:“你真是觉得,这是母亲在离间我与三房?”
言罢自己先是不可置信地笑了笑,又瞪了戚闻渊一眼。
这人怎能这样揣测自己的母亲!
这是把官场上的那套拿到侯府上来了不成。
戚闻渊道:“……也不是。”
“当中有些事情……总之,我不会害夫人的。”
珈宁将信未信。
戚闻渊不欲和珈宁多说这些已经过去多年的旧事,冷声道:“若是夫人信得过我,便把这事情交给我去处理吧。”
想着戚闻渊为人确实稳妥,交到他手里,总比自己心知事情古怪还往坑里跳要好,珈宁终归还是不大情愿地道了声:“多谢世子。”
至于侯夫人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还得她自己去慢慢观察才是。
戚闻渊又道:“夫人可想要管家?”
珈宁摆摆手,账本这一遭已然惹得她脑仁发疼:“我什么性子你还没看出来?”
只见珈宁双手抱拳,做出求饶的姿势,娇声道:“可让我再松快些日子吧。
戚闻渊将账本收下,不紧不慢道:“既是不想,往后把熏风院守好就成了。”
他的语气依旧是如常的波澜不惊:“往后侯府总是会交到夫人手上的,夫人可以先用熏风院练练手。”
珈宁点了点头,她在闺中时也是学过管家的,小小一个熏风院还不至于让她手忙脚乱。
“辛苦夫人了。”
珈宁打量着戚闻渊,试图在他那张自始至终宛若冰霜的脸上找出几分情绪,终是未果,只得小心翼翼道:“你和侯夫人之间是不是有误会。”
戚闻渊似是兴致不佳,不再答话,转身出了主屋,往听竹轩的方向去了。
留珈宁独坐在案几前,托腮思考了许久:“你说世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嫌我不聪明了?又或者他其实是想娶一个能管事的夫人?”
织雨帮珈宁收起算盘,笑道:“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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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宁蹙眉:“我觉得他与侯夫人之间有些奇怪,我说不上来。现在回想起来,大婚那日还有敬茶那日,她似乎都未和世子说过话。他们可是亲母子,这之间定然是有什么……”
她叹了口气,趴在案几上,塌着双肩,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天,才听得她悠悠道:“侯府可真是麻烦啊。”
织雨安慰道:“若是世子与侯夫人当真有误会,如今并没有把小姐推出去,让小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其实也是在护着小姐了。”
“他是护着我,但是又不愿和我说清楚。”
还是他们二人不够亲厚。
复又摸到那枚买给戚闻渊的扇坠,忙唤来摇风,让她给听竹轩那边送去。
哪知戚闻渊并不在听竹轩中,折腾一通,最终还是入夜之后珈宁亲手交到了戚闻渊手中。
“夫人不必每日出去的时候都为我带些东西,太过麻烦了。”戚闻渊接了扇坠,莲花扇坠上来自珈宁手心的温度,就这样传递到他的手中。
珈宁嗔道:“你不喜欢?”
戚闻渊紧握着扇坠,并未答话。
-
又过了几日,二月廿五,恰是侯府众人给侯夫人请安的日子。
珈宁这才知晓,那日戚闻渊出了熏风院,先是彻查一番,事情水落石出之后,便直接去了三房的院子,按着家规处置了负责采买的下人,将他逐出府去。
珈宁心道,戚闻渊倒是不怕得罪人。
又想起这人平日里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只怕是侯府上的人早就被他得罪完了。
陈氏听人说起这事的时候,面露难色道:“我知晓众位都怀疑是我和三爷做的,但是天地良心,当真是我和他都不在意这些,根本就没去注意过采买那边究竟是报的什么价钱。”
她还觉得冤枉得很,她就说怎么总觉得手上的银钱不够用!
珈宁瞧着陈氏就差要赌咒发誓的模样,没忍住,“哧——”地笑了一声,见众人望向她,忙低下头去。
心中却是想着,如此说来,这事情是下人之过,那便是应了她的第一种猜想。
想来侯夫人也是平日事情繁多,并未太在意三房账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而非是刻意为难自己,离间自己与三房。
思及此处,珈宁对着上首的万氏微微一笑。
万氏冷眼看着珈宁与陈氏,心知自己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本以为三房是扮猪吃虎,在暗自储钱,如今看来,那陈氏确确实实是个傻的——她不至于怀疑戚闻渊的调查结果,毕竟这也是个一根筋的。
又想着试探一番谢珈宁,若是珈宁将事情瞒下,她便能指责珈宁办事不利,绝了她的争权之路。
若是珈宁沉不住气,直接将事情挑破,那就能一石二鸟,既打压了三房,又让珈宁一入府便与三房交恶。
哪成想珈宁也不知是太天真还是太聪明,竟是直接把事情转交到了戚闻渊手里。
使得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但凡是珈宁自己查出账本之事是三房的下人出了问题,按照家规罚了,陈氏那个傻愣子多少也会忌惮一番这个刚入府就把手伸向长辈院子的新妇。
二房亦会唇寒齿亡。
谁知这一切谋划都被戚闻渊给毁了。
实在是!
气人!
万氏把玩着串珠,神色晦暗不明。
12. 赏花
念着之前答应了珈宁要将赏花宴办得风光些,是以除去大婚那日的达官显贵之外,戚闻渊这几日还废了些工夫,给京中颇有名望的武安侯府并宣平侯府都递去了帖子。
可惜武安侯府老夫人前些日子受了寒,如今正缠绵病榻,侯府中人当即便婉拒了戚闻渊;
倒是宣平侯府那位老太君上乐呵呵地接了,这位老太君曾经也想过要把自家孙女说给戚闻渊,但后来又觉得这人太过冷淡,年纪也稍稍大了些,孙女嫁过去只怕会落得枕冷衾寒、独守空帷,渐渐歇了心思。
如今听闻了戚闻渊骤然成亲的事情,正好奇得紧。
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他们这些权贵,谁不知道之前说亲的分明是戚闻泓?
戚闻渊又趁着去都察院办公之时,去问过那位妻子也出自江宁城的同僚,寻了位自姑苏城来的南派厨子,给赏花宴的食单上添了糟鸭掌并胭脂鹅脯之类的江南菜色。
至于珈宁带入侯府的那位许厨娘,他自然是不可能去麻烦她的。
不然可不就成珈宁自己给自己风光了?
至于旁的,他也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了。
三月初一,和煦的东风接连吹了许多天,燕京城彻底入了春。
光秃秃的枝干与灰蒙蒙的天色都成了去岁的旧景,永宁侯府上的梨花、桃花、海棠花,俱都跟在连翘之后,竞相开放,一簇簇地堆在枝头,争奇斗艳。
莺儿、燕子、雀鸟,便都停驻在芳枝之上,叽叽喳喳地叫唤着春天。
今日是侯府的赏花宴,明面上是赏花,实际上是要把珈宁介绍给京中的贵人们。
珈宁自是得起个大早。
前几日都察院中都忙得很,好几次戚闻渊回熏风院的时候珈宁都已睡下了,昨日里总算是有几分清闲。好几日未能见上面的夫妻二人一道用了夕食,沐浴过后,一人斜倚在贵妃榻上小口吃着宫中赐下的荆桃,一人在灯下写着奏折。
后来夜色渐深,灯光渐昏,二人在床帏之间很是折腾了一番,戚闻渊没了初次时的生涩,一夜里竟是连着叫了两次水,等到珈宁实在是困倦得不行,哈欠连天地低声求饶之时,已然是月上中宵。
此时她坐在妆台前,一面打着瞌睡,一面任由织雨在身后鼓捣着她的头发。虽是困得不行,却也能分出两分心神望向那面宝相花纹铜镜:“换一支簪子吧,今日春光这样好,用那支岫玉的桃花簪。”
忽然见着镜中掠过一道颀长的人影,可不正是害得她今早颇为疲乏的罪魁祸首。
珈宁不欲理他。
哪知戚闻渊并不知晓珈宁心中的弯绕,行至她身侧,自顾自道:“祖母身子已经大好了,今日也会来的。”
珈宁随口应了,又继续低头把玩起妆奁中的簪钗环佩。
戚闻渊并未察觉她的心绪不佳,只当是珈宁晨起之时不想多言,交代完老夫人的事后,转身便去一处案几前坐下,又从苍筤处拿了一本史书,安安静静地翻着。
屋中便又只留下了书页翻动之声与织雨为珈宁梳发上妆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还有廊下雀鸟的叫声。
珈宁却是没忍住,借着铜镜,偷偷打量了戚闻渊好几眼。
这人今日褪下了前些天的那几身或绛紫或绯红的官袍,换成一身青色的直裾,衣袖处似是有银线勾成的暗纹,晨光透过雾岚落在银线上,闪得珈宁眼睛发疼。
她觉得无趣,收回视线,不再去留心专心读书的戚闻渊。
也不知那人到底是有多少书要读!
珈宁转而打量起镜中的自己,对着织雨道:“胭脂不用上那么重。”
也不知怎的,她昨日虽是没睡好,今早起身时的气色却比前些天更好了些。
又偏着头,左手扶着簪子,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柔声道:“再换一支钗……罢了,还是去院中寻一朵海棠来吧。”
今日可是她第一次见侯府的亲朋好友,须得打扮得好看些才成。
复又想起之前戚闻渊答应自己的,要将这赏花宴办得风光些。
也不知他每日里来去匆匆,究竟有没有分出半刻钟给赏花宴。
巳时的钟声响了。
沉浸在书页中的戚闻渊终于回过神来。
甫一起身,便见采花归来的珈宁站在主屋门口,她今日着了一身鹅黄的春衫,腰间松松系着一条碧色的腰带。
娉娉袅袅、占尽春光。
明黄色的蝴蝶掠过晨光,稳稳落在珈宁发间的海棠花上,轻轻颤着翅膀。
戚闻渊滚了滚喉咙,那双无波的眼和蝴蝶扑闪的翅膀一起落在珈宁的发间。
许久,方听得他沉声道:“去前院吧,时候差不多了。”
-
宣平侯府上姓程,那位差点被说给戚闻渊的小姑娘与珈宁一样,也是家中幺女,名唤念之。
尚在闺中之时,她从下人口中听到过祖母对自己婚事的安排,偷偷去看过一次下职的戚闻渊。那日戚闻渊着了一身绯红官袍,腰间佩了一枚莹白的玉,好似他那张宛若敷粉的脸。
彼时程念之倚在一处阁楼的凭栏之上,遥遥望着,其实看不太清戚闻渊的面容,但却能瞧出他通身的气度与他边上那几个同僚截然不同。
那日是初夏,天气燥得很,戚闻渊身侧的那几位同僚却比炎炎夏日的暑气更让人心生燥意。
而戚闻渊,则是酷暑的一块冰。
程念之喜欢好看的人,却并不喜欢好看的冰。
却也知晓,这是一块京中无数贵女魂牵梦萦的冰。
再后来,便是出了戚闻渊拒绝郑国公夫人的事情,祖母也歇了将念之说给戚闻渊的心思。
如今听闻戚闻渊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已经成婚两载的程念之实在是想知道:
那位江南来的小娘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今日来赴宴的人,大都怀揣着和程念之类似的心思。
那日大家并未见上的世子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竟能哄得这位铁面玉郎亲自去宣平侯府上递帖子,就为了请来侯府那位老太君,为这场给新妇准备的赏花宴撑场。
宣平侯府的名望摆在那里,侯府一行人几乎是卡着开宴的时间到的永宁侯府上。
在这之前,程念之并未见过珈宁,但甫一入花园,她便知晓,坐在永宁侯夫人右手边的那位妙龄女子,定然就是这场赏花宴的主角。
并不是因为她所坐的位置。
而是因为她虽是坐在一众宾客与锦簇团花之中,却并不会被娇花和人群所吞没。
春光只是她的陪衬。
吵嚷的宾客只是她的背景。
在这一块石头扔下去就能砸中三五个贵女的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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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珈宁依旧是最娇艳夺目的那一朵海棠。
程念之忽然觉得,原是冷冰冰的铁面玉郎配不上这样娇俏的小娘子。
今日带着看热闹的心思来永宁侯府的人,只怕都得要败兴而归了。
待走近了,才发现珈宁还有一双剪水的眸,未等她开口,便已惹得人的心思为她牵动。
莫说戚闻渊了,她这个女子也会为之心动。
席间众人亦是在低声议论。
“难怪能让世子甘愿成婚,原是这样的美人。”
“但我听闻,这世子夫人是从江南来的,母亲还是商户出身,只怕是个娇蛮奢侈、不懂礼节的,娶妻娶贤,空有相貌又有何用?”
“你背着人胡乱猜测,又是懂礼节了不成?”
“你……你!胡搅蛮缠!”
“我瞧着她今日的做派,并不比京中贵女差了多少,你这偏见,可要不得。”
“是啊,圣上也几次说起过江南巨富,一城赋税可养北地一府,贤兄莫要再将江南看低了去。”
“不过是午宴上装装样子罢了,等到午后赏花之时,指不定就会见真章。”
“贤弟莫不是未读过姑苏城中一群女郎一道编撰的那册《花间词》?”
“闺阁之物,有何必要费神。”
“《花间词》文辞雅致,值得一观。贤弟莫要将眼界困死了才是。”
有人在反驳,亦有人附和,还有人已经在心头暗暗盘算起午后要怎样让珈宁在宴席之上落下面子了。
珈宁自是不知道这些,就算是知道了,她也不会往心里去。
她自幼便知道,不能让每个人都喜欢自己。
吃亏的又不是自己,而是那些不喜欢自己的人。
她更关心的,是午宴之上的江南菜色,茶香清悠的雀舌茶,色泽瑰丽的胭脂鹅脯,香气浓郁的火腿鲜笋汤,俱都是珈宁的心头好。
她遥遥望了一眼坐在另一侧的戚闻渊。
也不知这是他的手笔,还是侯夫人的心思。
想着今日一早戚闻渊那副不解风情的模样,珈宁心道,应是侯夫人的安排吧。
她侧过身去,对着左手边的侯夫人遥遥一敬。
万氏也略略抿了一口身前的金谷酒。
她还记着之前账本的事情,弄不清珈宁这是示好投诚,又或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等到午宴散了,女客们留在园中赏花,未出阁的姑娘与年轻的新妇们聚在一起,说起京中时兴的布匹花样,又聊起梨园新上的剧目。程念之凑到珈宁身边,递给她一把糖渍山楂丸。
见着珈宁有些不解,程念之道:“酸酸甜甜的,味道极好。”
鲜红透亮的山楂丸,在程念之看来,倒是和这位美人如出一辙。
二人便这样聊了起来。
凑在珈宁身侧的临瑶也时不时搭上两句。
过了一阵,也不知是谁说起,想要玩些有趣的。
先是说行飞花令,又有人觉得已经玩得腻味了,一来二去,最终是有道娇娇柔柔的声音道了句:“不若玩投壶吧。”
那人又道:“世子夫人也得参与一番才是。”
珈宁吞下最后一颗山楂丸,心道,嚯,原是冲着她来的。
也不知这人是谁,骤然提起投壶,莫不是为了满足她今日想要风风光光的愿望?
13. 投壶
珈宁循着声音望了过去,只见提议投壶的少女着一身水红色襦裙,发间簪一支金累丝镶玉芙蓉钗,说话时笑意盈盈、娇妍明媚。
程念之见了,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凑到珈宁耳畔,压低声线道:“这是楚阁老家的孙女,行三,去岁刚刚及笄,名唤畹兰。”
想着背后说人到底不美,她并未多言旁的,只是补充道:“楚畹兰极擅投壶,去岁冬日里楚阁老家办了一场赏梅宴,席间她亦是提议众人投壶,那日她连中贯耳,出尽风头。”
复又担忧地看了一眼珈宁,生怕她被楚畹兰一激便应下什么奇怪的赌注。
珈宁听罢,望向被一众少女围在中间的楚畹兰。
楚畹兰鹿目圆睁,骄傲地回望过来,午后灿烂的阳光落在她眸中,映得那双黑眸透出琥珀般的光泽。
二人目光相会,俱是一笑。
珈宁却是想起了家中那只憨态可掬的狸奴,她有时不想理会珈宁,也是蹲在案几上,摆出这副傲气的模样。
也不知自己嫁来京城之后,她一只狸奴留在织造府上,过得可还欢喜?
见珈宁似是在神游天外,楚畹兰朗声道:“世子夫人可敢与我比试一场?”
楚畹兰出身好、相貌好,自幼都是贵女圈中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今日见着众人的目光都被初来乍到的珈宁引了去,难免心中失衡。
却也未想,这本就是侯府给珈宁办的赏花宴。
珈宁下巴微微昂起,道:“为何不敢?”
言罢,珈宁便唤来摇风与织雨,去寻投壶需要的器具。
又点了人群中两位跃跃欲试的少女,分别充当司正与乐工。再就是一直举着右手自告奋勇的程念之了,宣平侯府的地位与名望摆在这里,她自然是不容置疑的司射。
戚临瑶站在边上,有几分担忧,复又望向身侧始终不发一言的戚临珏,小声道:“要不去把二哥找来?”
说完又自己先挥了挥手,也不等临珏回答,便自顾自道:“不成,这是姑娘们间的游戏,若是去寻二哥,那不就等于嫂嫂认输了?”
临瑶咬着下唇,担忧地望向站在众人中间的嫂嫂与楚畹兰。
暗暗叹气,也不知这位京城双姝之一的楚家姊姊怎么就和嫂嫂争起了高下?
临珏却道:“你觉得二嫂会输?”
临瑶一愣,京中谁都知道楚畹兰于投壶一道下了多少功夫,二嫂平日里不是在熏风院中窝着翻看话本,便是上街去寻摸漂亮首饰或是可口的点心。
这如何能赢?
临珏见临瑶不答,继续道:“你瞧二嫂那模样,可有半分心虚?”
临瑶看向场中落落大方的珈宁,扁着嘴道:“……自然是没有,但是二嫂刚来京城,或许是不清楚楚家姊姊究竟有多厉害呢?”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临珏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且相信二嫂吧。”
言罢便不再开口。
徒留临瑶站在边上一头雾水,只能在心中不住地给珈宁打气加油。
不过半刻钟,织雨与摇风便带着投壶与箭矢并乐工要用的鼓回来了,众人俱都往后退了些步子,把场地留给珈宁和畹兰。
楚畹兰道:“咱们空玩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赌点什么?”
珈宁环顾四周,指着枝头开得最盛的那朵玉兰:“赌那朵花可好?”
楚畹兰一愣,回过神来,饶有兴味地笑道:“好!”
这侯府的世子夫人,难不成竟与她是同类人?
往日里楚畹兰和人作赌,那些人总爱拿些玉佩、钗环之类的身外俗物作为赌注,甚至前两年她还遇到过一位颇为无趣的小娘子,竟是想和她赌一桩婚约,她当时吓得不行,赶忙推拒了。
她哪里是真的想从别人那赢下些什么,她只是想做宴席上最瞩目的那一个而已。
楚畹兰心中的不满霎时间便去了几分,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珈宁,见着她杏眸含春水、两眉若秋月的模样,一时间竟是红了脸,回过神来之后暗地里骂了自己一句不争气,又道:“你先还是我先?”
珈宁道:“我是主,楚姑娘是客,自然是楚姑娘先。”
楚畹兰骄矜道:“我怕你见了我投的,会手抖影响发挥。”
珈宁浅浅一笑道:“这点定力都没有,那便是珈宁该输。”
楚畹兰不再答话,转而望向站在一侧的程念之,以眼神催促她早些开始。
程念之却是望向珈宁,待到珈宁对着她微微颔首之后,方才开始宣读这场投壶的规则。
投壶这游戏是古来有之的,江宁城中与燕京城中的投壶规则所去不远。唯一的差别无非是,在江宁城中,若是箭尾入壶,依旧可以得一筹;但在燕京城中,箭尾入壶被称作“倒中”,是不得筹的。
再就是在燕京城中,若是能四箭全中,则会额外得一筹。
这些细枝末节,对于早已玩惯了投壶的珈宁来说,并不重要。
席间众人都不清楚珈宁在江宁城时候的生活,自也是不知,她为了人前风光,花了多少功夫去练习这些宴席上常玩的游戏。
就算是嫁入侯府,她在熏风院中,也从未放下过这些。
她并非是每日里只知道虚度光阴。
投壶也好,飞花射覆也罢。
她在江宁城中已久无敌手,如今见了送上门来的楚畹兰,心中激动得不行。
若是输了……
她没想过会输。
只见珈宁将脸颊两侧的鬓发都拨至耳后。
楚畹兰则是已从织雨手中接过四支箭尾涂成朱红色的箭矢,慢悠悠地行至那只青铜投壶的不远处。
程念之朗声道了句:“起——”
充当乐工的两位少女也开始击鼓。
“咚——”
鼓声乍响,惊飞了周围树梢的鸟雀。
又听得“当——”的一声。
楚畹兰手中的第一支箭已然入了壶。
有初,计十筹。
阳光落在箭尾,与人群中的楚畹兰一样光彩熠熠。
鼓声再响。
第二支箭竟是入了壶耳,贯耳,计十筹。
人群之中一片叫好之声。
楚畹兰回过头来,微微抬起下巴,看了一眼珈宁。
珈宁回望过去,心道,更像她的狸奴了。
鼓声又起。
第三支箭稍有些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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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入了壶。
入壶,计五筹。
楚畹兰略略捋了捋袖口,又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这才将最后一支箭扔了出去。
正中壶心。
有终,计十五筹。
四箭全中,再加一筹。
站在场边的程念之道:“合计,四十一筹。”
摇风上前去将壶中的箭矢都收了出来,楚畹兰也退入人群之中,路过珈宁之时,低声挑眉道:“可别让我失望啊。”
珈宁颔首:“楚姑娘且看吧。”
鼓声又起。
只见珈宁手中握着四支箭尾涂成明黄色的箭矢,午后无风,鹅黄色的裙摆安安静静地垂着,与箭尾的颜色交相呼应。
恰好此时,又有一只明黄的彩蝶,落在了珈宁的发间。
珈宁浑然未觉。
鼓声一起,众人俱都不再说话,珈宁听见鼓声之下,蝶翅扇动的声音。
就是此刻。
“当——”
“当——”
“当——”
“当——”
接连四声,乃是接连四箭破空而出。
众人望向投壶,那四支箭矢,竟是两两分别落入了壶耳之中。
园中先是一寂,接着便爆发出翻天的掌声与起哄声。
有好事的少女望向人群中的楚畹兰,哪知她并未沮丧,反而眸光熠熠地盯着珈宁,跟着众人一道鼓掌。
程念之和戚临瑶这才明白了方才珈宁为何那般坦然。
原来她也是个高手。
只听程念之道:“有初贯耳,计二十筹;连中贯耳两次,计四十筹;有终贯耳,计二十筹;四箭皆入,加计一筹;合八十一筹。”
心中却想着,这世子夫人果真是个妙人,往后京中的赏花宴,可要有趣起来了。
临瑶欢喜地抱住身侧的临珏,揉了揉她的发顶:“你是不是早便知晓了?果然临珏才是我们家里最聪明的。”
临珏低头一笑,轻声道:“姐姐别打趣我了。”
未等珈宁退入人群,便见楚畹兰走上前来,行至珈宁身侧。
戚临瑶心中一紧,生怕是楚畹兰输了游戏,要对二嫂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但见楚畹兰依旧是方才那副傲气的模样,语气却是软了三分:“你果然很厉害,那朵玉兰,很衬你。”
言罢,便走向玉兰树下,亲手摘下了那朵开得正盛的玉兰,再折返回来,簪在珈宁发间。
还仔仔细细地调整了一番位置。
簪花的时候二人挨得极近,楚畹兰的呼吸落在珈宁的鼻尖,珈宁笑得眉眼弯弯,道:“你也很厉害。”
楚畹兰轻哼了一声:“不过你也别骄傲,三月廿三是我的生辰,到时候我们再比一场!”
也不管珈宁会不会拒绝,说完这话,转身便走了。
离席寻人的戚闻渊听见这厢的动静,又瞧着转身离去的楚畹兰,一时有些意外。
莫不是他的夫人,在投壶中赢了这位楚小姐?
他隔着群花,望向院中的一众少女,珈宁站在众花之间,发间的海棠花与玉兰花交相辉映。
他呼吸一窒。
14. 醉酒
楚畹兰转身离席,珈宁作为主人,自是派了织雨去询问了楚畹兰的去处,得知她是去寻楚家长辈,便也不再多过问了。
其他女眷则都还留在花园之中。
夸夸方才珈宁投壶时的风姿、聊聊京中的轶闻八卦、讲讲城中的各式铺子,一晃就是一个多时辰。
三月的燕京城最是乍暖还寒,日头稍稍偏西了些,庭院之中便刮起了寒恻恻的凉风。
枝头的花在乱颤,庭院中的贵女也拢了拢单薄的衣衫。
这便是到了用夕食的时辰。
夕食的菜色也照旧丰盛,却并非是江宁城宴席上那些鸟脑豆腐、黏砌百果、鹅肚素膳之类的颇废钱财与功夫的菜品。
席间与午食一样,又是配了四碟江南菜色,席上有人打趣说这是世子醉倒温柔乡,终于学会了捻风弄月。
戚闻渊坐在上首,听罢这类言语,依旧是面无表情、貌若冰霜,并不答话。
众人觉得无趣,转而说起旁的事情。
却是错过了戚闻渊望向珈宁的视线。
戚闻渊望着与身侧的程念之聊到两颊绯红的珈宁,心道,也不知这姑苏城来的厨子,做出的吃食到底符不符合珈宁的胃口?
也许她还是更中意那位许厨娘的手艺。
戚闻渊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汤,不再多想这些不重要的事情,转而与身侧的同僚说起明日的公事。
那同僚一噎,这不是给世子夫人办的赏花宴吗?世子怎么还说起了这些。
却也只得耐着性子答了几句。
答错一处,还被戚闻渊追问了好一阵。
那同僚一顿夕食下来,只觉自己流了二两冷汗。
回去需得和自家夫人哭诉一番才是!
至于珈宁那一边,则是全然不同的轻松气氛。
自登上北上来京的马车以来,珈宁身边便没了能嬉戏打闹的同龄玩伴,她与临瑶虽也算得上投契,但到底是有将近四岁的年龄差距摆在那里。
今日赏花宴上遇上了年岁相仿又性子外放的程念之,二人免不了凑在一起讲个不停。
席上备了些口味清甜的果子酒,二人以酒佐言,喝得欢喜、聊得更是欢喜。
也是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珈宁才意识到,她那日根本没有必要在戚闻渊面前将那盅用了一半的冬酒藏起来。
戚临瑶会因为饮冬酒被戚闻渊责骂,那是因为她年岁尚小、尚未及笄,而她如今可是已经成婚了!
用珈宜的话来说便是,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她那日何必要怕戚闻渊发现她饮酒?
真是莫名其妙。
珈宁摇了摇头,赶走脑中那些无趣的念头。
她身侧的程念之见了,道:“怎么了,可是饮多了酒身子不舒服?可要让下人上一盅解酒汤?”
珈宁笑道:“无事,就是想起一桩旧事。”
程念之深知切勿交浅言深的道理,见珈宁不想多言,转而便说起城南新开的一间绢花铺子,又说起那间绢花铺子的边上有一家味道极好的酒楼。
“那家酒楼的什锦海味杂烩做得不错,值得一试。”
珈宁又饮了一口果子酒,笑盈盈地记下了:“那我可得要去尝尝才是。”
程念之迟疑道:“不若十日之后你我二人一道去城南转转?”
她是诚心想和珈宁这个美人做朋友的。
珈宁歪着头,柔声道:“好啊。”
她的手帕交都在江宁城中,戚临瑶也是课业繁重、并非日日有空,她正愁无人一道游京呢。
等到戌时三刻,宴席散了,宾客都各自归家,珈宁与戚闻渊辞别了侯府的长辈,也一道回熏风院去了。
珈宁饮多了酒,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飘飘然好似踏足云端。
戚闻渊看得眉头一皱,本想要扶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只是往后退了些,走在珈宁左后侧半步的地方。
若是她真的因为酒劲往后倒去,他也能接住她。
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醉眼迷离的珈宁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呀!十日之后,似乎是戚闻渊休沐在家的日子。
她转头望向身侧的戚闻渊。
因着那些果子酒,她两颊烫得很,眼中亦是湿漉漉的。
落到戚闻渊眼中的,便是游廊两侧黄绒绒的灯光、天上白晃晃的月光、还有珈宁眸中剔透晶莹的水色与两颊那一点娇艳欲滴的嫣红。
风过,还有一片淡粉色的海棠花瓣被吹落在戚闻渊的肩上。
也不知是来自枝头,还是来自珈宁的发间。
戚闻渊忽然忆起少时读过的一首诗。
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①
戚闻渊开口,只觉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夫人?”
珈宁并未答话,看着眼前人宛若冠玉的脸,她觉得自己的思绪似乎是被什么卡住了。
她方才是在想什么来着?
是在想这人真好看吗?
还是想要拂去他肩上那瓣海棠?
“夫人?”戚闻渊默念了两句《清净经》,又往风来的方向走了两步,试图让自己冷静些。
哪知珈宁竟是对着戚闻渊,伸出双手,娇声道:“我走不动了。”
尾音弯弯绕绕,手却是伸得直挺挺的。
戚闻渊也觉得自己的思绪似乎是被卡住了。
珈宁见眼前那人像个木偶一般一动不动,眉心一蹙:“牵我!”
戚闻渊仍旧是愣在原地。
周围还有二人的随侍,听着珈宁的声音,纷纷都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只有织雨与摇风,有些担心,偷偷翻着眼皮、往夫妻二人这边一瞥。
却是见着戚闻渊真的伸出了手,回握住酒醉的珈宁。
珈宁的脸是烫的,手也是烫的。
触碰到她手指的那刻,灼人的温度顺着指尖、游过手臂,直直烧入戚闻渊的胸口,再慢悠悠地往下坠去。
念了一遍又一遍的《清静经》似乎已经不管用了。
戚闻渊不是重./欲的人,婚后的几次房./事在他看来也只是夫妻间的例行公事而已。
但在这一刻,他忽然生出想要拥有她的心思。
然而余光一瞥,却是看见了身后一众已将头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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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胸口的随侍。
他冷静了下来。
在心中暗道了许多句成何体统,到底还是没有松开珈宁的手。
毕竟她喝醉了。
那股燥热之气,始终未能真正散去。
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戚闻渊心道,以后要让珈宁少饮些酒才是。
今日是在府上也就罢了,这若是在外头路上,可如何是好?
戚闻渊沉着声音道:“夫人,夜里风凉,早些回屋。”
珈宁似乎是听明白了,又似乎没有,她一半的力气都已经泻在了戚闻渊的手臂上,任由戚闻渊拉着她往前走去。
还好戚闻渊虽是文臣,却并非是弱质纤纤的文弱书生。
他稳稳地拖住身侧的少女,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往熏风院的方向走去。
他不敢看她。
大婚已是半月之前,熏风院中的红绸都已经被下人收起来了。
只有廊下的红灯笼,还在月光下,闪着与珈宁双颊如出一辙的潋滟红光。
戚闻渊费尽心思压住心中的妄念,牵着珈宁跨过主屋的门槛,又绕过屋中的案几与矮柜,扶着她躺倒在贵妃榻上。
见着珈宁柳娇花媚的醉颜,他忽然想起,若是大婚那日没有迟,他是不是就会如今日这般,在月光和灯笼光的照耀下,扶着盛装打扮的珈宁走进这间新房。
接着,便又摇了摇头。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若是没有迟,那扶着珈宁走入新房的,就不会是自己了。
可惜珈宁是彻底醉了,若是给她见着方才戚闻渊似笑非笑的模样,定是要惊讶许久。
戚闻渊放开珈宁的手,理了理衣裳,对着守在门外却不住往里望的织雨和摇风道:“你们两过来,帮夫人梳洗一番。”
又唤来苍筤:“去小厨房给夫人端一碗醒酒汤来。”
也不知是哪个字唤醒了因为沉沉的醉意、躺倒在贵妃榻上之后便紧闭双眼的珈宁,只听得她黏黏糊糊道:“我没醉!我不要喝……”
声音极轻,还带了些气音,戚闻渊听不清楚,便俯下身去。
少女呼出的温热气息,正好挠在了他的耳垂。
好痒。
“我渴……”
珈宁醉后的语气好似九曲十八弯的溪流,绕过一个又一个弯,最终流入戚闻渊微微发痒的耳中。
《清净经》早就不管用了,虽是夫妻,但他并不想在她醉到无知无觉的时候拥有她。
戚闻渊定了定神,对着拿着帕子准备为珈宁净面的织雨道:“去给夫人端一杯温热水来。”
言罢,他直起腰,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去:“我去书房里看会儿书,夫人梳洗好后再来叫我。”
入了书房,却又想起自己今日并未随身带书,便从珈宁的书架上抽了一本。
随手一翻,却是一句:
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②
戚闻渊放下书册,转身寻了一位在院中忙活的小厮,深吸一口气道:“去打一盆凉水,送来书房便是。”
“记得,要快。”
15. 荠花
戚闻渊接过小厮递来的凉水,径直浇在脸上。
寒浸浸的水珠顺着微微发烫的脸颊滑落至脖颈,再往更深处流去。
他终于清醒过来。
但那股莫名的邪火却仍未被浇灭。
他揉着发痒的耳垂,直到泛出病态的红。
送完醒酒汤的苍筤见了,忙道:“世子仔细莫要伤着自己。”
戚闻渊道:“夫人可睡下了?”
苍筤道:“织雨姑娘给夫人喂了些醒酒汤,现如今已歇下了。”
戚闻渊沉吟片刻:“去取一床被褥来,我今晚回水华居歇。”
“世子?”苍筤颇为意外,自从婚后,世子可是再也没有回过水华居了。
莫不是方才夫人在游廊上的举动惹怒了世子?
戚闻渊不答,借着庭院中的月光,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行至熏风院院门那株海棠树下时,却是又停下了脚步。
“世子?”
戚闻渊叹了口气,若是他就这样离开,只怕府上都要认为是他与珈宁之间有了矛盾。
珈宁远嫁来侯府本就不易,他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失控而让珈宁的处境变得更差。
“罢了。”他转身往盥室走去。
等到戚闻渊回到卧房,已是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床榻之上的珈宁已然沉沉睡去。
他爬上床榻,掌心不小心擦过珈宁的手臂。
温热的。
他的手却不愿移开。
却见珈宁翻了个身,徒留一个裹在锦被中的背影给思绪翻涌的戚闻渊。
戚闻渊对着珈宁的背影,无声道了句:“抱歉。”
他方才竟然想偷吻她白净的手臂。
实在是……
成何体统!
-
三月初三这日,戚闻渊照旧是不到卯时便起了。
屋外有风拂过,枝叶间的占风铎响起“叮啷”的声音。
鸟雀似乎是不想惊了女主人的好眠,如今正安安静静地栖在枝头。
于戚闻渊,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哪知他从盥室出来,便见着在主屋廊下守夜的织雨与摇风已不见踪影。
担心是珈宁出了什么事情,他思索片刻,还是调转脚步,往主屋去了。
绕过屏风,便见往日里总会歇至巳时之后的珈宁,如今正睡眼惺忪地斜靠在床榻上。
那床大红色的鸳鸯锦被半盖在她身上。
珈宁见着一身绛紫官袍的戚闻渊,道:“你来了。”
她刚被织雨从睡梦中拽出来,如今喉中黏糊得厉害,一开口就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戚闻渊左手捏了捏掌心,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
珈宁此时还不太清醒,只见她慢悠悠地转过头去,眼巴巴地望着织雨。
戚闻渊不解。
却见织雨变戏法似地从袖中摸出一枝白瓣黄蕊的小花。
一支上有七八朵,俱都是小小的,不甚起眼,不似珈宁平日里簪在发间或插在瓷瓶中的那些娇艳秾丽的花卉。
戚闻渊更是不解了:“夫人这是何意?”
珈宁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又坐直了身子,对着戚闻渊招招手,柔声道:“弯腰。”
为了穿着舒适,她的寝衣向来会做得宽大些,骤然坐起身来,寝衣的领口便往下滑了些,露出一片皑皑的春波。
戚闻渊稍侧了侧头,并未如珈宁说的那般俯下身去。
珈宁又道:“今日是三月三。”
戚闻渊只觉自己是昏了神,竟是从珈宁起起伏伏的语调中,听出了一分欲说还休的委屈。
他终究还是弯下腰去。
双眼却是死死盯着锦被上的鸳鸯,不敢分出半分余光往上瞥。
原来这些鸳鸯的眼睛,用的是金线。
原来这些鸳鸯的羽翼,用的是藏蓝色的线。
原来这些鸳鸯……
头顶忽然掠过了什么。
只听得珈宁一字一句地说道:“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①”
言罢,她推了推戚闻渊,道:“好啦。”
戚闻渊顺势站起身来,疑惑道:“荠花?”
织雨帮着珈宁解释:“今日是三月初三,相传是佑圣真君的生辰,在江南一带,这一日无论男女老少,皆需簪戴荠花,讨个好彩头。荠花还名眼亮花,簪荠花也取祈清目之意。”
珈宁小声补充:“你日日都在看书,眼睛可真是辛苦。”
原是珈宁家乡的习俗,难怪戚闻渊从未曾听过。
他颔首道:“多谢夫人。”
又道:“自打中了探花入朝为官,我并未再挑灯夜读过,平日里温书,并不太伤眼。”
珈宁如今还困着,不欲和他掰扯这些有的没的,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些泪花,含含糊糊地问道:“你不是还要去都察院?”
戚闻渊点头称是。
“那便去吧。”
戚闻渊本以为珈宁醒得这样早,定是还会有些什么别的事情。
哪知她真的只是为了给他簪这几朵乡野小花。
本都抬起左脚了,他又顿了顿,对着织雨问出自己的疑惑:“这荠花不是府上的吧?”
摇风抢在织雨之前答道:“是昨日里小……夫人去城南亲手摘的。”
小姐说过在,在侯府人面前,需得称呼她为夫人。
小姐和姑爷这种称呼留在他们三人之间就是了。
戚闻渊点了点头。
这是夫人亲手摘下的花。
有一股香气,自发顶,慢悠悠地晃到他的鼻尖。
似乎是阳春三月的香气。
又似乎是夫人身上经久不散的花果香。
戚闻渊见珈宁还困着,也不再多问,转身出了主屋。
苍筤见他的头顶似乎落了什么白色的脏东西,忙道:“世子这是沾上什么了,可要让奴……”
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些白色的脏东西原是些小花。
白中透黄,带着春天的盎然。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这些小花莫不是世子夫人的手笔?
毕竟主屋中也没有旁人了。
那他岂不是说错了话。
又是一惊,本朝男子中簪花者甚众,但这其中绝对不会包括世子。
世子可是连九月九都不会簪佩茱萸的人啊!
还好戚闻渊也不知是心情尚可还是懒得计较,并未理会战战兢兢的苍筤,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大步往熏风院外走去了。
苍筤忙跟上前去。
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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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珈宁见戚闻渊走了,身子往下一缩,重新钻回绵软暖乎的锦被之中。
她低声道:“也不知世子是不是一出熏风院就将花扔了。”
摇风笑道:“怎么会呢,我可是瞧见了,世子心里很是开心呢。”
珈宁从锦被中探出头来,追问道:“怎么瞧出来的?”
她总觉得戚闻渊的心绪就像被藏在极深处的井水,水井边的人无论是怎样俯身向下望去,都瞧不清楚里头的水究竟是有多深。
摇风一噎,她不过是随口一说。
忙向身侧的织雨偷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织雨慢条斯理道:“若是要扔掉的,世子不会开口问荠花的来处。”
“也是。”珈宁勾了勾嘴角。
给新婚夫君簪荠花之事,是珈宁尚在织造府中绣嫁衣的时候便暗自定下来的。
彼时珈宁尚不知晓自己是要嫁给不解风情的戚闻渊,只是单纯想着让夫君更了解自己的过去,也让夫君沾沾来自荠花的福运。
即使是夫君的性子与她想象之中相去甚远,她也不想将自己这些少女心思全都付之一炬。
日子是她自己过的。
她就想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一出精心排演的话本。
与爱无关。
与夫君是何人也无关。
过了半刻钟,珈宁又从锦被中钻了出来:“织雨,你去熏风院外头看看,地上有没有荠花的''尸体''。”
言罢,又缩了回去。
织雨笑着去了,又笑着回来,等到辰时三刻珈宁起身之时,一面为她系着襦裙的系带,一面道:“都瞧过了,院外的路上干干净净的。”
珈宁哼了一声,笑道:“怎可能干干净净的,今晨有风,路上定有落花。”
“小姐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
一晃便到了用夕食的时候,戚闻渊踏着金灿灿的夕照回到熏风院。
珈宁正在庭院之中教临瑶投壶之道。
初一那日珈宁大出风头,初二午后临瑶便跑来熏风院中,抱着珈宁的手求她教教自己如何投壶。
珈宁自是应了。
头上也簪有荠花的临瑶见着戚闻渊发顶的那一点小花,眼睛瞪圆,惊叫道:“这不是我二哥吧!”
又担心二哥指责自己一惊一乍,忙躲到珈宁身后,偷偷探出一个头来,打量着戚闻渊发间的荠花。
戚闻渊冷声道:“临瑶今日是要在熏风院中用夕食?”
自然不是,临瑶可不想和冷冰冰的二哥一道用膳。
她摇了摇头,脚下却是未动。
显然是还在好奇戚闻渊头上的荠花。
方才嫂嫂可是说了,三月三戴荠花是江南的习俗。
二哥身边的江南人……只有嫂嫂一个。
她饶有兴味地“喔”了一声,又草草给夫妻二人道了个别,未等戚闻渊回答便转身跑了。
她要去告诉临珏,二哥被人掉包了!!
珈宁瞧着戚闻渊发间的荠花,也是心中一喜。
这人虽然冷冰冰的,但确实是待人体面,不会让她这个妻子有任何尴尬。
二人同时开口:“多谢你。”
珈宁倏地一笑。
心道,多谢戚闻渊虽不见得真的乐意,却还是愿意配合她。
16. 报李
三月三后,都察院中的事情又多了起来,戚闻渊整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前两日无故升起的那些风月心思自是被一摞摞卷宗压入了最深处。
初八那日,更是派了侍从往侯府递去消息,说是今夜都不回熏风院了。
见着有同僚给独留家中的夫人送去时兴的胭脂,戚闻渊心中一动。
初三那日珈宁为了给他簪花,特意起了个大早,定然是心中挂念着他。
他沉吟片刻,差苍筤去西城的万宝阁中挑了几支时兴的簪子,还将圣上赐下的那匹杭罗也送去了熏风院中——往年这些东西都是直接往安和堂送的。
却是忘了,珈宁出身江宁织造府,杭罗也好、云锦也罢,在她那千箱万笼里着实是算不得什么。
夜色深深,戚闻渊总算得了些空闲,只见他放下被手掌温热的紫毫笔,抿了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复又站起身来打量了一番,见着同僚都已归家,四下无人,便招来苍筤,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去府上送东西的时候,夫人可有说什么?”
“夫人自是说多谢世子。”苍筤低眉答道。
其实珈宁的原话并非只是如此。
苍筤去熏风院送东西的时候尚还未到申时,他一入主屋,便见着珈宁正歪坐在梨花木矮几边上,惬意地翻着一册词集。
熏风院中的花俱都开了大半,暖烘烘的春光透过花间的罅隙散落在书页上,珈宁且看且唱。
这词集是从听竹轩中寻来的,里头的许多词牌珈宁并未听过,她便依着江南小调的旋律随意哼上两句。
端的是自在悠闲。
听闻外头通传苍筤来了,她只当是戚闻渊今日又不会回府,盘算着过一阵去问问临瑶和临珏要不要来熏风院中一道用许厨娘做的玫瑰鹅油烫面蒸饼。
却见苍筤捧着一方银镶玉烧蓝的小匣子,她面露疑惑。
苍筤道:“世子这两日并非是刻意不着家,只是朝中实在事多。他担心夫人在家中无聊,便去城西的百宝阁挑了两支簪子,请夫人赏玩一番。”
他自恃看穿了世子交代自己时暗藏的小心思,刻意在戚闻渊的原话上添油加醋了一番,就为了在珈宁面前展示戚闻渊的贴心。
其实戚闻渊不过是吩咐了一句:“我瞧着春色正好,你去城西给夫人挑一支桃花簪。”
哪知珈宁并未顺着苍筤的心思。
她眉梢一挑,嘴角一弯:“不是说世子在都察院中忙得很吗?怎还有空往城西去?我记得,都察院是在城北吧?”
苍筤惊觉自己失言,刚要改口弥补一二,便见着珈宁已经将那方小匣子接了过去,一面打开,一面笑盈盈地说道:“且让我瞧瞧世子的眼光如何。”
只见她从匣中取出两只温润的碧玉桃花簪,迎着忽闪忽闪的春光,在发间比划了几下,方才慢悠悠地开口:“苍筤的眼光很好。”
这便是知道簪子是苍筤去挑的了。
苍筤暗道一声不好,只觉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却又听得珈宁用吴语和身侧的织雨说了些什么。
苍筤是土生土长的燕京人,吴语落在他耳中,与树梢的鸟雀之声,并无多少分别。
他又慌又急,生怕惹得世子与夫人之间生了嫌隙,要知道初三那日他想把世子头上的荠花拂去一事还没过去多久呢……
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上首传来珈宁的声音。
珈宁依旧是那副眉眼弯弯地模样:“簪子我收下了,多谢他。”
苍筤一背冷汗,也不知自己这一关究竟是不是过去了。
如今听到戚闻渊问起,他也不敢全盘托出。
苍筤跟在戚闻渊身边多年,戚闻渊如何看不出他今日的神色与语气都有些奇怪。
戚闻渊道:“当真?”
在都察院中,戚闻渊身上的气势比平日里更甚,苍筤倒吸一口凉气,不敢作答。
戚闻渊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道:“夫人还说了什么?”
他将声音压得极轻,但这夜半的都察院本就是万籁俱寂的。
再轻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夫人知晓是奴去挑的了……”苍筤将午后在熏风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戚闻渊未曾想到苍筤不敢说出口的竟然是这个,他看着苍筤,好半天才悠悠道:“夫人又不是傻的。”
又道:“往后我让你给夫人传的话,记得要原原本本、一字不漏、一字不错地传。”
苍筤忙道:“奴知晓了。”
戚闻渊摩挲着挂在竹扇下的莲花扇坠,神色晦暗不明。
果然他还是不适合做这些事情。
他那同僚的侍从定不会像苍筤这般画蛇添足。
因为同僚已经做惯了关心妻子的事情。
而在苍筤眼中,他戚闻渊托侍从给夫人送东西,乃是一种破天荒的恩赐,需要在夫人面前大肆宣扬一番才成。
其实又哪里是这样呢?
夫人外出之时尚会记得给他带一方点心、一枚扇坠,且也并不会多言邀功。
他无非是……
投桃报李罢了。
戚闻渊展开卷宗,继续忙碌起来。
苍筤走上前去,将已经冷透的茶水换了,也不再多言。
清凌凌的月光透过窗槅洒落在戚闻渊的肩上。
他兀自叹了口气。
这桩婚事,终归还是珈宁吃亏颇多。
他于情爱上天生缺了一窍,也分不出多的心神去弥补。
他的夫人却有一颗剔透玲珑的多情心。
“你是说夫人和织雨说的是吴语?”
苍筤正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骤然听到戚闻渊清冷的声音,险些磕到下巴:“应该是,总之奴听不明白。”
戚闻渊在卷宗上批注了几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转眼便是三月初十。
总算是到了戚闻渊休沐的日子。
珈宁念着自己午后约了程念之一道去城南,便特意起了个大早,与戚闻渊一道用朝食。
夫妻二人对坐在食案边上,戚闻渊那侧有一碟珈宁连看都不想看一眼的白豆腐,珈宁这一侧则是许厨娘做的玫瑰搽穰卷儿并两方裹馅雪花糕。
食案中间还有两碗热乎乎的馄饨以及一碟凉拌的佐餐小菜,这是戚闻渊特意交代小厨房做的。
他听同僚说起过,出身江宁城的妻子最爱这一口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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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美的鸡汤小馄饨。
二人虽昨日还同榻而眠,但细究起来,其实算得上是好几日未见过面了,免不了有几分生疏。
珈宁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找不准到底要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方听得戚闻渊先道:“府上的厨子是燕京人,也不知做的小馄饨符不符合夫人的口味。”
“挺好吃的。”珈宁小声道。
就是有些烫。
珈宁咬了一口雪花糕,柔声道:“多谢你送我的簪子。”
戚闻渊低声答道:“是苍筤去选的。”
珈宁莞尔:“我知道呀,你那样忙,总不能还得分出些时间去街市上挑簪子吧。”
屋中又安静了下来。
忽然间,“噔”的一声打碎了屋内的寂静。
是二人的筷子撞到了一起。
珈宁抬头望向戚闻渊,“哧——”地笑出声来。
夹菜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也不知是该进还是退。
戚闻渊却是飞速收回了手,道了声“抱歉”。
方才二人碰到一起的时候,一股酥酥麻麻的触感顺着筷子,流到他的掌心,再通过他的手臂传递至更远的地方。
让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珈宁笑道:“我还以为我们俩的口味是完全吃不到一起去,现在看来,也并非完全如此。”
戚闻渊颔首:“这道小菜拌得不错。”
珈宁又道:“稍稍咸了些,配世子的豆腐应该是极合适的。”
戚闻渊道:“夫人吃得清淡。”
珈宁摇摇头,自顾自地笑了笑,只觉戚闻渊虽然不知从何处学来了给她送簪子,一开口却还是那个有些呆愣的世子。
却也并不觉得他不解风情了。
珈宁心道,其实这人也挺有意思的。
见着珈宁心情尚好,戚闻渊便又斟酌着开口:“夫人,都察院中尚还积压了不少事情,午后我得去一趟。再有就是,十五日后,我要出京。”
休沐日本是应留在家中陪伴家人的。
“今日午后也只能夫人自己……”
哪知珈宁却是以袖掩面,微微侧着头,笑了好一阵,方才答道:“这么巧,我正要和你说呢。”
“嗯?”
珈宁抿着嘴,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便和程家姑娘约好了,今日午后要去城南,夕食也会在那边的酒楼用。”
珈宁放下勺子,双手乖巧地放在身前,柔声道:“世子,我今晚不回熏风院用夕食了。”
戚闻渊一愣。
他说不上来自己心中是什么情绪。
珈宁有自己的安排,他本应该高兴才是,这样他更能理所应当地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公事之上。
是,他是高兴的。
戚闻渊道:“记得带上护卫,注意安全。”
珈宁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又道:“我会记得给世子打包些吃食回来的。”
半晌,方才听得戚闻渊道:“多谢夫人。”
珈宁心中暗道一声见鬼。
她怎么觉得戚闻渊扯了扯嘴角?
定是她眼花了。
珈宁不再多想。
17. 呆子
程念之所说的绢花铺子乃是在城南太平街上,与侯府隔了些距离。
珈宁想着要提早出门,是以并未等到午时与戚闻渊一并用午食。
不过一个人坐在案几边上,草草吃了几只许厨娘做的松穰鹅油卷,又囫囵吞了半碗阳春面。
用她的说法便是:“念之姊姊说了,城南那边有不少好吃的零嘴点心,我可得留出些空当才成。”
坐在边上看书的戚闻渊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于他而言,零嘴这种东西只能是锦上添花,并不能取代正餐。但见着珈宁笑意盈盈、兴致颇高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浇这盆冷水。
复又想起二人之间的约定,便将那些教妻之话都吞入腹中,又憋了好半天,方才沉声道:“府中备得有保和丸。”
“保和丸?”珈宁正坐在妆台前,任由织雨与摇风摆弄着她那一头秀丽如绢的长发。
未等戚闻渊回答,便听得摇风在珈宁耳侧偷笑了两声,道:“食积后用的。”
珈宁当即红了脸,瞪了戚闻渊一眼:“我又不是小孩子,有分寸的!”
戚闻渊见着摇风脸上来不及收回的调笑之意,哑声道:“我只是担心,并没有其他意思。”
珈宁摩挲着妆台上的胭脂瓶子,并不答话。
她知晓这人本意是好的。
可是,怎么话一出口就这样奇怪呢?
珈宁咬了咬下唇。
罢了罢了,一早就知晓戚闻渊就是这样的性子,至少这次不像之前那般长篇大论。
且慢慢来吧。
她谢三今日开心,懒得计较。
哪知戚闻渊忽然缓缓道:“我初入朝时,因为不会说话得罪过人。”
“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当时说了什么了,甚至并没有发现那位大人在针对我。还是后来有人说起,我才知道。”
“夫人,我不太善与人相处。”
没人教过他应该如何和这个人世间相处,他向来都是尽量去模仿别人。
珈宁一惊:“这还能没有发现的?”
戚闻渊道:“我不过初入朝堂,还以为事情本就是那样难。”
“那后来呢?”
“后来?我升迁至都察院,便再也没见过那位大人了。他似是外放了吧。”
珈宁还把玩着瓷瓶,抿嘴道:“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戚闻渊道:“我们拉过钩的。”
“嗯?”
“我瞧着你听完我方才那句话似是有些不太开心。抱歉,我并非是要把夫人当作需要管教的弟子。”
这却是轮到珈宁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捏了捏耳边的碎发,轻声道:“我没有不开心。就像你说的,我们拉过钩的,我若是真的不开心,我自会说出来。”
“还请世子放心,你夫人并不是会受了气还憋在心里的人。”
戚闻渊见着珈宁面上确实并无愠色,也不再多言,继续翻起手中的书页。
珈宁坐在妆台边上,瞥了一眼借着春光看书的戚闻渊,喃喃道:“怎么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啊。”
真是个呆子。
哎,还好是娶了她这样受不得委屈的妻子。
不然若是两个人都将委屈憋在心里,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临出门时,珈宁对着铜镜瞧了瞧自己的妆容,恰好见着在窗边临帖的戚闻渊,心念一动,返去妆台边,取了一支前两日苍筤送来的碧玉桃花簪簪在发间。
她施施然行至戚闻渊身前,轻咳了一声,见戚闻渊抬起头来,便娇声问道:“好看吗?”
戚闻渊仔细打量一番,只见珈宁今日换了身雪青色的襦裙,腰间却是松松缀着一条豆绿色的腰带,端的是风姿俊逸:“自是好看的。”
珈宁见着戚闻渊的视线都没往她头上移过,追问道:“哪里好看?”
戚闻渊只当是珈宁觉得自己的夸赞之语太过寻常,刚想要寻句诗,却见少女缓缓俯下身子,与他平齐。
又见着珈宁指了指自己的发间,提示道:“簪子。”
戚闻渊顺着珈宁纤细的手指望过去。
是一支温润精巧的碧玉桃花簪。
簪头两朵桃花,一朵开得正艳,一朵含苞待放。
戚闻渊道:“桃花与海棠都极衬夫人。”
话一出口,方才反应过来,这支桃花簪,约莫是前两日他让苍筤送给珈宁的。
霎时间,他似乎听到了某处花开的声音。
“砰——”的一声,极轻极轻,像是羽毛慢悠悠地飘落在地。
他又补了一句:“夫人喜欢便好。”
珈宁撑着案几站起身来,衣袖不小心拂过戚闻渊身前的字帖,她先是低声道了句“抱歉”,又道:“我戴着你送我的簪子去见朋友。”
这便是喜欢的意思了。
戚闻渊抬头望着少女衣裙上堆叠的云纹,道了声好。
又道:“注意安全。”
“我知道的,世子说过许多次啦。”珈宁笑着应了,又叫摇风带上给程念之准备的松穰鹅油卷,转身便出了熏风院。
留下一室若有若无的花果香,飘过紫毫笔,又荡过宣纸。
萦绕盘旋,经久不散。
这还是少有的,熏风院中只有戚闻渊一人。
戚闻渊深吸一口气,过了半晌,方才提笔继续临下一页帖。
-
太平街算是燕京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甫一下马车,珈宁便见着街市两侧酒楼林立,绣旗相招。四下一望,只见程念之正在街口一处古木下站着,身后的侍女手中还提了一包点心。
珈宁微微提起裙摆,小步朝着程念之的方向跑去,口中道:“念之阿姊,我来迟了。”
程念之见着珈宁的样貌便心生欢喜,从袖中取出手帕在她额间按了按:“是我来早,跑这样快,当心跌着,那世子可要拿我问话了。”
珈宁:“我们姊妹俩出来,提他作甚?”
程念之:“今日是我与世子抢了珈宁,该给世子赔罪。那日回去之后,我才知晓,初十原是都察院休沐之日,你们新婚燕尔,本该待在一起的。”
珈宁一把抱住程念之的手臂,撒娇道:“我倒是更乐意和念之阿姊一道呢,况且,世子今日午后还有公事要忙。”
程念之听到珈宁说起戚闻渊休沐日也有公事要忙,便也不再提戚闻渊,转而说起今日要去看的那家绢花铺子:“主街上都是酒楼,那卖绢花的是个小铺子,需得往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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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这条巷子里去。”
又让侍女将手中的点心递给珈宁:“这是府上厨娘做的芸豆卷,我想着珈宁应是爱吃的。”
“多谢,”珈宁不喜欢三拒三迎那套,当即示意织雨接了,又道,“可巧,我也给姊姊带了些松穰鹅油卷,也不知阿姊是否吃得惯。”
程念之乐呵呵地接了,心道这个小美人实在是比她家世子可爱太多:“一阵去酒楼的时候我便要拿出来试试才成,走吧,先去绢花铺子。”
珈宁跟在程念之身后,打量着街市两侧的摊贩,一有想要的,便眼巴巴望着程念之:“阿姊可否稍等等我?”
程念之见着珈宁这副模样,自是说不出半分拒绝的话来。
一来二去的,二人行至绢花铺子时,织雨与摇风手中已经拿了不少东西了。
二人看了看织雨与摇风,又对视一眼,俱是一笑。
珈宁揉着耳垂道:“我就是,看到什么都想买回家去。”
若是戚闻渊在这,会念叨她太过浪费吗?
似乎……也不会。
从方才的事情来看,这人倒是个重信重诺的君子,应该往后都不会再像个夫子一样念叨她了。
“珈宁在想什么?”
听着程念之的声音,珈宁忙把脑中的杂念都驱赶干净,对着程念之笑道:“我在想若是绢花挑多了,一阵不好拿回去可如何是好。”
程念之笑道:“他家铺子可以将绢花送去客人府上。”
二人一面挑选绢花,一面随意闲聊。
却是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提起一个熟悉的名字。
“永宁侯府要面子不敢说,但谁不知道,和现下那位世子夫人有婚约的其实是戚闻泓,也不知他是去哪了,赏花宴上也没见着他。”
“既是逃婚了,自是得跑得远远的。”
“但无论跑多远,总是要回家的,我那日可是瞧见了,这世子夫人可是个美人,戚闻泓那个混不吝的见了,指不定要做些什么呢。而且,侯夫人定会偏帮他……到时候永宁侯府可是有戏唱了。”
说话之人显然是并未想过珈宁也在这间绢花铺子中,是以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程念之担忧地望了一眼珈宁。
珈宁心中却是想着,原来那个死矮子还是个混不吝的。
成,她又多赚了些!
她就说,燕京城的大师果然靠不住,拿着她和那没担当的死矮子的八字,竟然算出了个天作之合,想想就觉得有问题。
那些人转而又说起了些旁的八卦,珈宁戳了戳身边的程念之:“我选好了,念之阿姊呢?”
程念之有些尴尬,若不是她带着珈宁来这间铺子,珈宁也不用听到这些……
珈宁见着程念之还僵在原地,莞尔道:“我不介意的。”
起初那几日她存着用换亲之事为自己讨要好处的念头,实际心中并没有真的放下。
向来只有谢三小姐把不爱的物件扔掉的,哪轮得到别人嫌弃她?
但这一个月下来,她是当真不介意了。
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死矮子!
若不是今日有人提起,她几乎都要忘了。
当初那身喜袍本不是给戚闻渊准备的。
18. 等她
戚闻渊将积压的事务都处理罢,瞧着窗外的晴空已高悬了一轮莹白如玉的弯月,便推拒了同僚一道吃酒的邀请。
众人打趣地看了他一眼,也并未再强留,只说过些日子可不能再这样了。
等戚闻渊赶回永宁侯府,才知晓珈宁尚未归家。只得转头去了听竹轩,取来一册未读过的地方志,又匆匆折回熏风院中。
往日里满是少女嬉笑之声的熏风院,却仍旧是静悄悄的。
珈宁还未回来。
他差苍筤点了灯,又让院中一众侍婢小厮都退下了。复寻了一张案几,略略翻过几页,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册江南某地的风物志。
此地在离江宁城不远的地方。
他本是在看当地的水文河道,也不知怎的,思绪就飘向了些别的地方。
饮食风俗。
婚丧嫁娶。
透过白纸黑字,他似乎瞧见了那些与燕京城相距千里的人。
若是没有老侯爷的那封信,若是没有这一纸戚谢两家的婚约,夫人是否也会过这样的一生?
也不知此地之人是否听得懂夫人与织雨和摇风闲聊时说得那些吴语。
复又翻了几页,却见着书册上说,江南一带,十里八乡的乡音俱都相去甚远。
烛火“啪——”地爆开。
廊下忽然传来了少女的笑闹声。
戚闻渊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大步行至廊下,便见着珈宁身后的两位侍女俱都抱着不少东西。
尤其是那位风风火火的摇风,手中又是吃食、又是书册、又是绢花与胭脂。
夫人今日收获颇丰啊。
“世子,我回来了!”珈宁快步小跑至廊下,复又调转回去,从织雨手中翻出一方油纸包裹着的吃食,这才慢悠悠地行至戚闻渊身前,“喏,说好了给世子带些吃食的。”
她头上那支碧玉桃花簪在月光下越发润泽,就好似那双波光潋滟的眸。
戚闻渊静静看着因为小跑而双颊泛红的珈宁,并未答话。
又听得珈宁已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
“本是想给世子带那道念之阿姊夸了许久的什锦海味杂烩,但念之阿姊说那菜凉了之后味道不美,我瞧着这间酒楼的红丝水晶脍做得漂亮,便给世子带了一方。”
“这水晶脍就是要凉着吃的,正正好!”
“海味杂烩可以等什么时候世子有空了我们一道去太平街上吃。”
戚闻渊接过珈宁递来的水晶脍,隔着油纸,他其实是看不见里头水晶脍的模样的。
但他确定,这里面一定是一方晶莹剔透的水晶脍。
“多谢夫人。”
“世子是专程出来迎我的?”
戚闻渊冷声道:“看书久坐,出来走走,恰好夫人这时候回来了。”
珈宁轻笑了一声:“哦。”
尾音拖得很长。
又道:“世子可要现在就尝尝水晶脍?我去让织雨送去小厨房里切出来。”
戚闻渊道:“夜色已深。现在用,只怕会积食,夜里不得安眠。还是罢了。”
珈宁:“一口也不尝尝?”
“不若我明日带去都察院中,充作午食。”
珈宁歪着头,想了想二人一道用餐时戚闻渊的饭量,道:“也成,只是这块水晶脍也不算很大,世子怕是不够吃罢,不若去我那堆东西里再挑些?”
“都察院中原也是有些吃食的。”
珈宁笑道:“我自然知道,不然世子平日里是喝露水吗?”
见着戚闻渊有些窘迫,珈宁也懒得逗他,便道:“好啦,我在外面玩了一天,先去沐浴梳洗了。你若是还想要什么吃的,让摇风帮你找便是。”
等到珈宁行出好几步,方才听到身后传来戚闻渊的声音:“今日可开心?”
珈宁颔首:“自是开心的。”
“念之阿姊带着我去听了一出傀儡戏,演的是《舞鲍老》,滑稽可笑,与我在江南时听那些才子佳人的戏不太一样。”
“这出戏确实是有趣,上头戏台子演至高潮,锣鼓声奏乐声俱都遮不住下头看戏人翻天一般的哄笑之声。若是什么时候世子得空了,我们也可以一道去看看。”
也不知戚闻渊在看《舞鲍老》这种傀儡戏的时候,会不会稍微有些表情?
却是又想起,听戏的时候,程念之用手帕半遮着脸,悄悄凑到她身边,说这家戏场到了冬日还会演泼寒胡戏,见她未听闻过这种西域传来的把戏,连声说要带着她见识一番。
还特意提醒她,莫要把这件事说给戚闻渊听。
戚闻渊见着珈宁说起傀儡戏时手舞足蹈、神采飞扬的模样,也知晓了,她确实是开心的。
“世子以前去过戏场吗?”珈宁总觉得,像戚闻渊这样的人,怕是幼时只会出现在国子监,入朝之后只会出现在都察院。
戏场这种玩乐之所,应该并无他的身影。
戚闻渊道:“自是去过的,与同僚一道,我亦是普通人。”
“那世子可喜欢听什么戏?”珈宁道,“傀儡戏虽是有趣,但我还是更爱听那些才子佳人的小曲。”
言罢,又低声道:“我爱看话本的事情世子也是知晓的,可莫要嘲笑我没什么见识。”
戚闻渊道:“什么戏都好。”
珈宁:“那便是什么戏都不好了。”
“我非此意。”
等到二人俱都梳洗过了,并排躺在床榻上。
珈宁今日身上疲累得很,实在无心与戚闻渊做那些夫妻之事,想着他总是五日来一回,便早早合上双眼,装作已熟睡的模样。
却是听得身边人轻声道:“夫人,三月廿日那次休沐,我是得闲的。”
“嗯?”
戚闻渊一惊:“原来夫人还醒着。”
珈宁翻了个身,面对着戚闻渊:“玩了一整日,身上疲乏,脑子里却清醒得很,实在是睡不着。”
戚闻渊不知该如何作答,也不确定珈宁究竟有没有听到他方才所说的话。
但他也不愿再开口了。
他本也只是想趁着珈宁已经熟睡,随口一说而已。
却听得珈宁道:“三月廿日,世子是想和我一道去太平街逛逛?”
话一出口,珈宁自己都觉得奇怪,戚闻渊这种人,怎么可能想要往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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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街市上去随意乱逛、消磨时间?
她方才说那些若是得空一道去听戏云云,也无非是场面话罢了。
也许只是让她廿日莫要再约朋友,留在家中与他一起?
过了许久,久到珈宁都以为戚闻渊已经睡过去了,忽然听得戚闻渊道了句:“嗯。”
“当真?”
“玩笑罢了,夫人还是约上程家娘子或是临瑶、临珏他们吧。就算是都察院中无事,我也得读书临帖,这些事情,一日都不可荒废。”也不知是在说给珈宁听,还是在劝诫自己。
戚闻渊心道,若是真的和他一起,只怕夫人也玩不痛快。
何必呢。
他听夫人给他讲那些见闻就够了。
珈宁嘟囔道:“世子还会开玩笑呢。”
戚闻渊不欲再说去街市游玩之事,转而道:“廿五那日,我便要出京了。”
“世子之前便说过了,我知道的。”
“若是安和堂那边有什么事情,你只记住,切莫委屈了自己。”
“那是自然。”却也不再多问戚闻渊与侯夫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
今日听得那几个闲人说什么侯夫人定会偏帮戚闻泓,便是外人都知晓他们之间关系不睦了。
她若是这时候去问,就是在诛戚闻渊的心。
戚闻渊又道:“约莫要去七到十日的时间。”
“是去何处?”
“真定,与燕京城所去不远。”
珈宁学着自己每次出去之前戚闻渊的口气,道了句:“注意安全。”
言罢,又低声笑了起来:“我应该等到廿五再说的,世子那日是一早便要走吗?”
“是,卯时不到便要起身。”
“若是我能起来,便去送送世子吧。”
戏文里不都是这样唱的吗?夫君要远行,妻子送至城门,泪眼斑驳,直到夫君的车架已行至远方,依旧痴痴眺望。
珈宁想着,那日自己可得穿一身素色些的衣裳,发间也别簪金佩玉,方才更有话本中长亭一别的凄楚之感。
戚闻渊却是觉得自己心中一跳,听着身侧少女的呼吸声,哑声道:“太早了,夫人在家好生歇着便是。”
“我偏要去,”珈宁莫名被激起了好胜之心,一把抓住戚闻渊的那床锦被,娇声道,“怎么,莫不是那日送行之时有什么我见不得的人?”
戚闻渊一噎:“自然没有。”
珈宁道:“那便是了,也就这是婚后第一次,往后你若是要出京,我可懒得起身送你。”
“尤其是冬日里!”
“嗯,冬日燕京城天寒地冻的。”
珈宁本就没什么睡意,二人聊了这么几句,更是觉得自己能熬到天明,想要再拉着戚闻渊说些什么,却又想起这人明日还要去都察院中忙活,并不能如她一般睡到日上三竿,只得作罢。
屋中又静了下来。
灯火俱都熄了,绛红色的帘幔垂在珈宁脚边。
她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戚闻渊,总觉得这人今日奇怪得很。
算了,还是先睡觉吧。
珈宁拽了拽被角,不再多想。
19. 雨天
十五那日,珈宁照旧是往安和堂给侯夫人请安。
众人说起如今开了春,侯府各房都要裁剪新衫,免不了提到那匹被直接送去熏风院的杭罗。
陈氏瞧着珈宁身上流光溢彩的新裙,乐呵呵地打趣:“世子如今也是会疼人了。”
哪知珈宁却道:“那日苍筤也没提那匹杭罗的用途,我估摸着世子自己想要用来裁衫,现如今已经送去绣娘那边了。”
又抚了抚衣袖,笑道:“我这身原是云锦做的,是从江宁带来的。”
陈氏一听,闹了个大红脸,缩回戚三爷身边,讪讪道:“是我没见识,分不清什么杭罗云锦的。”
心中却是想着,世子夫人怎么也像个傻的?真是白瞎了这副秾若桃李的好样貌。
万氏不欲理会三房,转而说起四月廿五乃是老夫人的生辰,又道:“那日府中自是要大办一场的,珈宁才刚嫁过来,怕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操办,我想着,今年还是由我来。”
珈宁低声应了,又补了一句:“若是侯夫人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差人来熏风院寻我便是。”
陈氏眼珠一转,问道:“闻泓可要回来?”
万氏摩挲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沉声道:“他如今游学可忙得很。”
陈氏道:“到底是老夫人的生辰,虽说侯府不讲究什么父母在、不远游……”
话未说完,便被戚三爷捏了捏手心。
戚三爷低声斥道:“多大的人了。”
又起身对着万氏道:“夫人也是久未见三公子,一时挂念,还请侯夫人莫要计较。三公子在外好生学着,指不定来年金銮殿上咱们侯府还能再出个探花郎呢。”
珈宁听罢,腹诽道,就那人也配中探花?
怕不是白日做梦!
万氏笑了笑,只说也给戚闻泓那边去了信,继而又交代了些旁的事情。
珈宁坐在安静听着。
等到众人散了,戚三爷凑到陈氏身边道:
“知道你爱看笑话,我带你出去找乐子就是了,何必拿世子的婚事来开玩笑,我瞧着他挺喜欢这个莫名得来的夫人的。仔细他真和你生气,最后咱们可捞不着好。”
陈氏捏了捏戚三爷手臂上的软肉:“人家可是大忙人,哪里顾得上我这几句话。我听闻他之前好几夜都没在熏风院过呢。”
戚三爷眉头一蹙:“不是让你别往世子那边插人?”
陈氏摆摆手:“哪里是我安插的人,我手还没这么长,就那日在园子里赏花的时候听一个碎嘴的洒扫婆子说的。也不知他们俩究竟是个什么……”
戚三爷道:“他们恩爱也好怨怼也罢都和我们没关系,平日里少管大房的事情,尤其是熏风院的。”
见着陈氏面色不虞,又道:“最近有一出新排的戏,听闻有趣得紧,午后咱们去看看?”
陈氏道:“你自己看去吧,午后我约了徐娘子玩牌。”
又道:“我是当真好奇三公子会不会回来,三爷去打听一番?”
“这我哪打听得来,夫人又为难我。”
“杭罗云锦你弄不来,消息你也打听不来。”
陈氏冷哼一声,转身走了,未行出几步,又折返回来,道:“那戏不能明天看?”
戚三爷干笑了两声:“杭罗我是弄不来,但给夫人买几身时兴的春衫还是得的,明日听完戏去转转?”
-
出了安和堂,珈宁见着春光正好,便也没回熏风院,而是直接带着织雨与摇风往城北去了。
上了马车,珈宁对着身侧的织雨道:“之前阿娘买的那些茯苓糕,吃下来还是觉得城北那家味道最好。我估摸着它家别的糕点也不错。”
“今日正巧有些犯馋。”她捏了捏耳边的鬓发。
摇风笑道:“小姐日日都在犯馋。”
珈宁装作生气,哪知指责的话不过说了三个字便破了功,终究是主仆三人笑作一团。
珈宁的估计确实没错,这间铺子的芸豆卷也是招牌,珈宁当即尝了一只,笑道:“不算很甜,之前在侯府吃的那几只芸豆卷,真是给我腻得一整日都不想用糕点了。”
织雨道:“似乎也就那一日的点心格外甜些。”
珈宁接过摇风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指,颔首道:“是,莫不是那日府中的厨子将糖罐子打翻了?”
摇风道:“毕竟是第一日,许是以为小姐就爱吃那个味道呢?”
珈宁摇摇头:“也许吧,其实咱们江宁城哪有那样嗜甜的。”
买罢糕点,珈宁带着织雨与摇风去铺子边上的一间酒楼中用了午食,念着时候尚早,又往边上的茶楼去了。
“听两个时辰书再回去。”
哪知说书人还未讲到精彩处,那才子佳人正分隔两地不知何时方能再见,便见着外头天色由晴转阴。
也就过了一刻钟,天际竟是堆满了团团阴云。
“莫不是要下雨?”珈宁暗道一声不好,想着自己这趟出门是临时起意,自然并未带伞,顾不上等那说书人说到才子佳人再次重逢互诉衷肠的高.潮,便对着摇风与织雨道,“走罢。”
主仆三人刚出茶楼,外头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细密的雨丝连成串珠,砸在茶楼外的石板路上。
想着望桩①离茶楼尚还有些距离,珈宁眉心一蹙。
罢了,也就这么几步路而已,应该也不至于淋得身上黏糊糊的。
还未等珈宁行入雨中,便听得眼尖的摇风指着对街一间铺子道:“那似乎是间伞铺。”
珈宁眼中一亮,忙塞了一把碎银在摇风手中:“随意挑三把,多余的银钱你留着买糖吃。”
摇风笑道:“多谢小姐。”
珈宁听着雨声,低声道:“也不知都察院离这里有多远?”
“嗯?”织雨也是初来燕京城,又哪里知道都察院在何处。
只得道:“都在城北,应该不是特别远吧。”
似乎也不是,城北也是一块极大的范围了。
织雨揉了揉头发:“不若问问车夫?”
珈宁望着连绵不绝的雨线,不再多言。
等主仆三人穿过雨幕,行至望桩之时,珈宁对着车夫问道:“岑叔,都察院离这里远吗?”
车夫道:“一刻钟多些。”
珈宁抿着嘴,摆弄着自己的衣袖。
车夫准备出发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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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得珈宁道:“往都察院去。”
戚闻渊也没有带伞吧。
既然都这么近了,那她,也就勉为其难地去给他送一把吧。
织雨、摇风与车夫俱是一愣。
珈宁有些不好意思,当即埋下头去,盯着裙摆上的花纹,不再言语。
哎,前几日的戚闻渊有些奇怪。
她自己怎么也……
好半天,方才听得珈宁小声解释道:
“我就觉得,也挺近的,世子过阵子又要去真定,若是淋雨病了,可如何是好?而且我们都宿在熏风院,他若是病了,岂不是会连累我?”
织雨与摇风对视一眼,笑道:“小姐真好。”
珈宁总算是抬起头来:“那可不是?父亲总觉得我性子不好,我说他就是偏见!”
-
燕京城,都察院。
戚闻渊整理完文书,刚抿了一口热茶,便听得窗外响起“吧嗒吧嗒”的雨声。
“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春日里的雨,应该也就下几个时辰。”
“可我今日和夫人约好了,晚上要一道用夕食,可不想在都察院里和你们这群老爷们过夜。”
“说得像我想一样!”
“左右雨也不算大,直接冲去马厩那边不就行了。”
“有辱斯文!”
“那你淋雨去吧。”
戚闻渊眉心微蹙,只觉这些叽叽喳喳的同僚比起窗外的雨声更为烦人。
他不欲参与这些人的话题,继续埋头苦写明日要递上去的奏折。
还未写完,却见一位衙役匆匆行了过来,道:“世子,世子夫人来了。”
戚闻渊笔下一顿。
这份折子又要重写了。
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模样:“她来做什么?”
“说是见着今日骤然落雨,给您送了伞来。”
戚闻渊见着同僚俱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冷声道:“今日的事可都处理完了?”
言罢,便跟着衙役,快步往外走去,只见珈宁正在檐下站着,不知在和身边那两位侍女说着什么。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珈宁赶忙从摇风手里摸了一把杏色的油纸伞,递到戚闻渊手中:“喏,给你的,不用谢我,我正巧在城北买茯苓糕。”
却见戚闻渊左手接过纸伞,目光落向珈宁的左肩:“淋湿了。”
摇风与织雨顺着戚闻渊的视线望过去,却并未看到何处有水珠留下的印子。
戚闻渊伸出右手,用袖口擦了擦珈宁肩头那点几不可见的水渍:“多谢夫人,往后不必如此麻烦的。”
不过行至马厩那几步路,淋这么点雨,他还不至于有什么。
反倒是珈宁……
她瞧着就是个身娇体弱的。
戚闻渊对着摇风道:“回去记得让夫人喝一碗……姜汤。”
当初临瑶淋了雨,侯夫人就是让小厨房给她准备了一碗姜汤。
珈宁倏地一笑:“我还以为世子会说,我一妇人,莫要再往都察院来了。”
戚闻渊紧握着伞柄,望着珈宁身后如雾的雨幕,并不答话。
20. 救人
送完伞,珈宁听闻戚闻渊手中还有不少事情要忙,自也并未久留。
只说雨天路滑,让戚闻渊夜里下职时当心些。
戚闻渊颔首,瞧着檐外雨幕冒出的缕缕寒气,又交代了织雨几句。
“不若回熏风院后将炭点上。”
珈宁轻笑一声,食指轻轻点了点戚闻渊的衣襟:“又把我当什么了?这都三月中了!”
今日这么点绵绵春雨,还不至于让她受寒病倒。
反倒是戚闻渊这种整日里都困在屋里读书、办公的书生……
“世子也请注意些。”
戚闻渊低声应了,又撑着那把杏色的油纸伞将珈宁送至马厩,方才回了衙内。
众人少不免调笑打趣一番。
戚闻渊理了理被珈宁轻轻点过的衣襟,面无表情道:“夫人恰好路过都察院罢了。”
-
珈宁这厢,马车行出都察院不到一刻钟,至一街口,却是忽然一滞。
“还好这芸豆卷软乎,不然我可不得磕掉一颗牙,以后说话都漏风。”珈宁三两口把剩下那半只芸豆卷囫囵吞了,拍了拍胸口,示意织雨下车去问问发生了何事。
甫一掀开车帘,便听得车夫连声请罪:“夫人可有伤着?”
织雨摆了摆手。
车夫道:“需得换条路了。”
珈宁从马车中探出半个头来:“为何?”
车夫道:“雨天路滑,前头有马车撞了人……”
珈宁眉头一皱,忽听得前头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听着像是年岁尚小的稚女。
她忙给织雨递了个眼神:“去前面瞧瞧。”
织雨得了令,当即撑着伞跳下马车,往前去打探了一番。
“似乎是个高门子弟,撞伤了一位妇人,那妇人伤了腿,如今正躺在地上。”
“方才哭的那位是她女儿。”
珈宁眉心愈蹙愈紧:“然后呢?还不快送她去医馆?这雨还下着呢,就任由她在地上躺着?”
织雨摇了摇头,低声叹了口气:“那人见着那小姑娘和妇人俱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不欲理会呢。”
珈宁往前一望,只见那撞人的车夫已经翻身上马,似是将要离去。
雨点无休止地往被撞伤的妇人身上砸去,她身侧的稚女只得用小手挡在她头上,试图遮住细密的雨线。
周围撑着伞的行人行色匆匆,似是因为畏惧那高门子弟,俱都不敢上前去帮上一把。
珈宁最是见不得这种恃强凌弱之人。
更是见不得有小姑娘在她面前这般哭喊。
她翻身下了马车。
却因为在车上坐久了,踉跄一下,溅起些许水花,染污了流光溢彩的裙摆。
珈宁恍若未觉。
她一面快步行至妇人身侧,一面塞了一把碎银到织雨手中:“去,寻个大夫来,要快。”
那高门弟子听着身后的动静,一时来了兴趣,当即叫停了车夫,掀开车帘向后望去。
却见雨幕中疾走而来一位窈窕少女。
青丝盘成圆髻,其间簪有一支不甚起眼的木簪。
衣裳瞧着倒是颇为华贵……
他舔了舔下唇,是个年岁尚轻的妇人啊。
“可看清后面那架马车是什么来头?”他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几眼珈宁,对着身侧的侍从道。
侍从道:“瞧着马车的规制,应是侯府。”
“侯府啊……这燕京城,有多少侯府?”
侍从瞧出了他话中未尽之意:“少爷,老爷先前可是说了……”
“他说他的,与我何干?”
若是侍从不提这句,他其实也没起多少心思。
毕竟珈宁身上的衣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会穿的。
但侍从一提起父亲,他心中那股火气便彻底烧了起来。
“撑伞,让我下去看看,是哪家夫人这样心善。”
“少爷……”
“我让你撑伞!”
珈宁自是不知这厢的动静。
方才买的三把伞,给了戚闻渊一把,织雨拿走了一把,现如今,便只有她手中这一把绛红色的了。
她看着眼前满脸泪痕、衣衫单薄的小女孩,以及撞伤了腿的妇人,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去,将伞塞到小姑娘怀里,柔声道:“小姑娘,给你娘亲打着。姐姐已经派了人去请大夫了。”
珈宁的裙摆已经全部没入石板路上的水坑之中。
宛若云霞的云锦染上了一层灰蒙。
她却顾不得这些,也无暇去在意身上黏糊糊的湿意。
见着小姑娘还哭个不停,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低声哄着。
又唤来侍卫:“把这位阿姐扶到马车上去。”
“小妹妹,你也去马车上和你阿娘一起等大夫好不好?马车上还有好吃的糕点。”
珈宁话音刚落,却是发觉头上的雨骤然停了。
她抬起头来,只见身前站着一个一身锦袍的青年,他身后的侍从恭恭敬敬地为他撑着伞。
就是那站姿,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让人没有来地生厌。
“这位夫人如此好心,不若……”
摇风打量了一番那锦袍青年,在珈宁耳畔小声道:
“他不就是撞伤这妇人的高门子弟?!方才我瞧见了,他衣摆是靛蓝色的云纹!”
珈宁听罢,“噌——”地站起身来,对着那高门子弟伸出右手,冷声道:“药钱。”
高门子弟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药钱?你问我要药钱?”
珈宁道:“你撞伤了人,赔药钱与诊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你可知道我是谁?”言罢,竟是想去碰珈宁莹白如玉的手。
珈宁赶忙将手收了回来,又学着他的模样冷笑一声:“我管你是谁,你又知道我是谁了?”
话一出口,却是想起自己如今并非是在江宁城中,父亲母亲可没法跨过数千里来护着自己。
心中虽慌,面上却是越发傲气。
此时若是输了阵,那才是当真不妙。
那高门弟子见着珈宁这般有底气的模样,自然也是心中打鼓。
正如他所说,燕京城中的侯府甚众。
其中有破落户,自然也有……被圣上看重的。
却也是不愿认输。
二人在雨幕之中无声对峙。
倒是让珈宁蹭到了伞。
周围的行人也有不少都停下脚步看起了热闹。
这些人怕惹祸上身,俱都站得远远的,嘴上却是没停过。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居然胆子这样大。难道不知道她面前这是右佥都御史家那位最惹不得的四公子?”
“你可瞧见她身上的裙子了?那可是上好的云锦,宫里的娘娘也就穿这些,只怕她来头比这右佥都御史更大呢。”
“右佥都御史又不是靠官大,官再大也怕参啊……”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珈宁与那高门子弟俱都觉得梗着的脖子有些酸疼,心中嘀咕着对方怎么还不服输。
倒是都没有悔意。
珈宁想着,最多也就是被戚闻渊责骂一顿,让她一段日子不许出门?
无论如何,总比看着这对母女在雨中哀嚎却见死不救要好。
她爱看情情爱爱的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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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少看游侠故事。虽是娇生惯养,却仍有一份古道热肠。
又或者说,她身上有被谢夫人纵容出来的天真。
却是忽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咦,那人是不是戚公子?”
珈宁回过头去。
一眼便见着自己刚给出去的那把杏色油纸伞。
伞下是一身绯红色官袍的戚闻渊。
雨下了快一个时辰,天色阴沉沉的。
唯有那点绯红,是街市上唯一的亮色。
戚闻渊的步伐不急不徐。
倒是他身后另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上前来,当着珈宁的面就给了那高门子弟一巴掌。
“我不是让你在家中好好反省吗!怎么又出来闯祸了,给世子夫人道歉!”
方才还高昂着头的高门子弟似是被这一巴掌打蒙了,盯着珈宁看了许久,战战兢兢道:“你是戚闻渊新娶的那个?”
他若是知道这是永宁侯府上的,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造次啊!
他平日里在京中惹是生非,不就仗着自己父亲在都察院中做事,谁都能参上一本。
是以无人敢真的得罪他。
可永宁侯府却没有这个顾虑。
毕竟,他父亲不过是正四品右佥都御史,而永宁侯世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正三品左副都御史了。
况且谁都知道,戚闻渊这人向来克己复礼,就算是父亲有胆子参他,也挑不出他半分错处来。
反而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
他方才为什么要回头?
分明都已经走了的……
真是美色误人!
与此同时,跟在戚闻渊身后的织雨撑着伞小跑至珈宁身前,将怀中那件灰褐色的大氅披在珈宁身上。
复又解释道:
“夫人,我问过了,最近的医馆也要走三刻钟,来回便得要将近一个时辰了。”
“我怕误了事,想着都察院挺近的,便去寻了世子,世子已派衙役快马去寻大夫来了。”
织雨想着,骑马总比她走着快。
珈宁闻着大氅上清幽的木香,低声道:“也好,你到底也是初来燕京城,一时半会儿只怕还会迷路。去寻世子也是个不错的法子,我方才也是忘了。”
就是不知道,戚闻渊会不会觉得她是在没事找事?
戚闻渊亦是已行至珈宁身后,看着她被雨水浸湿的衣裳,只觉心头一紧,冷声道:“织雨,带夫人回府,回去之后把炭火点上。”
珈宁低声道:“我要看着大夫来了再走。”
“去马车上等。”
“可是那位阿姐和小姑娘也还在马车中,而且织雨这也有伞了,我淋不着的……”
见着珈宁还死死钉在雨中,戚闻渊整个人冷了下来:“我让夫人去马车上等,侯府的马车可宽敞得很。”
珈宁这才意识到,这人平日里就算说教她,其实也是收敛过气势了。
她甩了甩已经湿透的裙摆,低声道了句谢:“辛苦世子。”
左右她在这站着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去马车上安慰那位小姑娘。
戚闻渊本还想叮嘱些什么,但见着珈宁脏污的裙摆,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快去吧。”
又道:“夫人今日做得很好,只是往后,还请夫人多爱惜自己。”
见珈宁上了马车,戚闻渊对苍筤吩咐道:“去给夫人买身干净的新衣裳,再问问这附近的食肆能不能帮着煮一碗姜汤。”
都交代好了,方才转向雨中已经呆愣住的右佥都御史父子二人。
“右佥都御史大人说说,闹市伤人,还不想赔偿,该如何处置?”
21. 高热
有戚闻渊在那里看着,右佥都御史之子自是不敢再惹是生非。
等大夫来后,右佥都御史先给了几锭银子作为诊金和药钱,又在听闻那对母女并非燕京内城人氏后,为他们找了一间附近的客栈。
见着戚闻渊依旧面色不郁,右佥都御史一面低声斥责了儿子几句,一面又给那妇人塞了些银钱:“今日是我儿之过,还请夫人见谅。”
妇人却不敢收。
珈宁见着妇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当即抢过右佥都御史手中的银钱,硬塞到她怀中:“该你的就是你的。”
又在问过戚闻渊后,将侯府的侍卫也暂时借给了那对母女。
复差织雨去沿街的铺子买了两身衣裳并些零嘴吃食,一股脑都堆到那小女孩手里。
小姑娘手足无措地看了看珈宁,又看了看母亲。
珈宁柔声道:“收下吧,今日既是让我碰上了,也是一场缘分。”
言罢,也不欲再听小姑娘哽咽的感谢之语,翻身下了马车,躲至戚闻渊身后。
天地良心,她真是受不住这样煽情的场面。
戚闻渊瞥了一眼自己身后露出的灰褐色绒毛,珈宁呼出的温热气似乎已经透过官袍撞上了他的腰骨。
背脊一阵灼热。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右佥都御史安排了车架,将那对母女和珈宁派去的侍卫都一并送去医馆,又沉着脸敲打了几句,这才转过身去握住珈宁有些泛凉的右手。
“怎么这样凉?”戚闻渊还未将对着右佥都御史父子二人时的冷肃之气全部泄下,语气有些生硬,“夫人刚才就该将衣裳换了的,而且也不该下来。”
珈宁摆弄着鬓发,垂首道:“我现在是不是挺狼狈的?”
苍筤虽给珈宁送去了干净的新衣裳,但马车上还坐着那位妇人和小姑娘,珈宁怕羞,自然也是没有换,只是让织雨给自己擦了擦身上的水渍。
且鞋袜免不了都染上了脏污,发髻也因淋了雨,显得有些凌乱。
戚闻渊见着眼前人被雨水泡得皱巴巴的衣角,正色道:“蓬头垢面,不掩国色。”
珈宁道:“大街上说什么呢。”
戚闻渊道:“我不善开玩笑,亦不善说谎。”
珈宁装作生气:“蓬头垢面,那便还是狼狈的。世子不会嫌弃吧?”
戚闻渊一噎:“自然不会。”
珈宁低头一笑,又道:“世子还要回都察院吗?”
戚闻渊摇了摇头。
既是已耽误了不少时间,他索性也不再回都察院中办公。
“那咱们回家?”珈宁搭着织雨的手上了马车。
戚闻渊跟在她身后,低声应了一句。
“这倒是弄得好像我来接世子下值一样,”珈宁轻笑一声,复又蹙眉道,“那两人当真不会再去伤害那对母女罢?”
“只要他还想在京中做官,他便不敢。”
珈宁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她见着戚闻渊敛目不语的模样,试探道:“世子会觉得我今日所为是给侯府添麻烦了吗?”
戚闻渊尚未开口,又听得珈宁自顾自解释道:“我一时间忘了,自己已不是在江宁城中了。”
戚闻渊道:“做善事,在燕京城和江宁城又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怕给世子惹事……”
戚闻渊道:“夫人所为,并无错处。”
珈宁轻咳一声,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呛到了。”
复又眸光一亮:“世子所说当真?”
戚闻渊点了点头:“我替那位妇人和姑娘谢过夫人。”
心道,他向来是帮理不帮亲的。
而今日之事,本就是珈宁占理。
-
夜色深深,明月高悬。
戚闻渊坠入了一场梦中。
梦里已然是盛夏,天气燥热得惊人。枝头的蝉没完没了地叫着。
他被关在一间密闭的房中,房里竟是烧了炭火。
热气将他包围、吞没,但他无处可去。
他骤然醒来。
却觉得肩头传来一阵火烧般的热意,低头一看,原是肩上搭着一只滚烫的手。
他猛地清醒过来。
屋中的灯火俱都熄了。
只有惨淡的月光闯过明瓦和屏风,落了半分在床榻之上。
一片漆黑之中,他看不清身边人的神情,只能听清她难受的喘.息声。
“阿娘……”
他当即翻身下床,不慎撞倒了床边矮几上的花瓶,“啪——”地一声在一片黑暗中炸开。
砸得他心中一晃。
戚闻渊无暇去估计地上的碎瓷片,廊下守夜的苍筤与摇风听着里头的动静,赶忙快步走进屋内。
“世子!”
“小姐!”
见着戚闻渊光着脚便往门外走,摇风只觉一阵心慌:“可是小……夫人有什么不好?”
戚闻渊这才停下脚步:“去,请大夫。”
复又折返回床榻,在床边的矮柜中翻找一番,拿出一枚令牌,塞到已经呆愣的摇风手中:“拿着令牌进宫去寻太医。”
苍筤道:“世子,已经快丑时二刻了,宫门已经下钥了……”
戚闻渊深吸一口气:“苍筤立刻出府去寻大夫,摇风,你和织雨带上院中婢女,先好生照顾夫人。”
苍筤得了令,快步往马厩去了。
摇风则是去叫醒了织雨,又叫上几个旁的守夜的侍女,将屋中的灯都点上了。
织雨见着地上的碎瓷片,赶忙收拾了:“世子当心脚下。”
戚闻渊随意点了点头,并不在乎这些。
只见他俯下身去,先是将被角掖好,又将手背搭在珈宁滚烫的额上。
平日里她不是最娇气不过的吗?
不爱吃的东西一口都不会多碰,不舒服的布匹就算是用来擦身也会当即甩开,衣衫溅上一点污渍就会眉头紧皱。
但在午后那场雨里,她先是给他送了伞,而后又给那对母女送了伞。
最终将自己留在了湿冷的雨水之中,也不想想自己会不会生病。
她本是江宁织造府用千金万银堆出来的矜贵女郎,过往十六年,只怕都没有这样难受过。
戚闻渊轻声叹了口气:“好人怎么没有好报呢……”
珈宁昏昏沉沉的,只当自己还在闺中,一个劲地用吴语唤着母亲和阿姐,到后来,甚至是带了几分沙哑的哭腔。
戚闻渊自是听不明白她口中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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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眉头紧蹙,只觉自己正行走于一条悬在两山之间的绳索之上。
可他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也不会哄人。
只得僵直着背脊坐在床榻边上,右手始终搭在珈宁的额头,热意烧烫了他的掌心。
雨早就停了,院子里起了风,枝头的占风铎叮铃啷当地响着。
戚闻渊却恍若未闻。
他耳畔只剩下珈宁急促粗重的吸气声和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苍筤终于带着一位医女回了熏风院。
医女请了脉,转身对着戚闻渊道:“世子,敢问夫人可是白日里受了凉?”
戚闻渊颔首:“午后淋了雨。”
医女了然,转而问织雨要了笔墨纸砚,唰唰写下一份药方:“夫人的底子还算不错,虽是受了寒,却也并不算太严重,按着这个方子,吃上三五日便够了。”
戚闻渊听着医女说不太严重,先是松了口气,复又听着珈宁断断续续的哭声,实在是放心不下:“那她要什么时候能舒服些?”
医女道:“先给夫人擦一番身上,再喝上一碗热汤药,在被子里捂上三四个时辰便能退热了。”
“三四个时辰?”
岂不是要到明日早晨了。
戚闻渊到底还是知道病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并未将后面这句话说出口去。
医女道:“是。”
戚闻渊挥了挥手:“罢了,去煎药吧。”
等到珈宁喝下汤药,额上的热意总算是退了些,戚闻渊僵直的背脊终于放松下来。
他站起身来,装作无事般活动了一番,只觉自己睡意已然去了大半,便让苍筤去听竹轩中取来一册史书,坐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余光却是落在珈宁嫣红的脸上。
卯时的钟响了。
戚闻渊看了一眼尚还未醒的珈宁,又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
似乎是好些了。
他总算是从绳索上落了地。
“织雨,摇风,你们照顾好夫人,”戚闻渊站起身来,“让小厨房现在就将热粥在灶上温着,夫人一醒便立即送过来。”
言罢,便去收拾了一番,又囫囵吞了一块蒸饼,带着苍筤准备往都察院去了。
苍筤见着戚闻渊眼下的乌青,道:“世子昨夜一宿没睡,不若给都察院那边告个假,也稍微补补瞌睡。”
戚闻渊并不搭理他。
苍筤心中一沉,又鼓起勇气劝道:“也能好生陪陪夫人。”
戚闻渊淡淡扫了一眼苍筤,虽未多言,却是不怒自威。
苍筤低眉道:“奴失言了。”
他昨日见着世子那着急样,还以为世子对夫人是不一样的。
原来夫人也终究是不能越过世子那一堆卷宗去。
却见戚闻渊又调转了步子。
苍筤一喜:“世子?”
只见戚闻渊行至书房,寻来笔墨写了些什么,交到织雨手中。
“我昨日还剩了不少公务,今日怕是要夜里才能回府,夫人醒来之后,你把这个交给夫人。”
织雨点头应了。
戚闻渊这才大步往外走去。
复又对苍筤道:“与你说过多次了,慎言。”
22. 点水一吻
珈宁醒时已是艳阳高照。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她睡了将近八个时辰,如今身上软绵得厉害,口中更是干涩至极。
“织雨。”甫一出声,又粗又哑的声线惹得珈宁一阵皱眉,只觉自己口中好似含着暴雨之后护城河中浑浊昏黄的河水。
她揉了揉额角,撑着床沿坐起身来。
织雨端起床边矮几上早已备好的温水,喂珈宁喝了几口,复又让摇风去小厨房将午食端来:“小姐身上可好些了?”
珈宁颔首:“什么时辰了?”
织雨道:“快要午时了。”
“我……”珈宁攥着锦被一角,本想问戚闻渊的去向,但看着空空荡荡的卧房,她已然有了答案。
“世子没被我过了病气吧?”
织雨道:“世子昨夜里守了小姐一宿,今日照旧是晨光熹微时便往都察院去了,瞧着应是没事。”
珈宁撅了撅嘴:“他一介书生,想不到竟是个身强体壮的。”
织雨不敢多答。
珈宁到底是高热刚退,又在床上躺了许久,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觉得身上又疲乏了起来,自也不再开口,只呆呆盯着床榻边上安静垂着的朱红色帘幔。
却是没由来的有几分委屈。
在江宁时她也发过高热,那时候阿娘与阿姐都围在她床边,等她醒来之后,二人会先试试她额头的温度,再问上一句她身上可有哪还不舒服。
阿姐会用温柔的语气数落她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
阿娘则是轻轻拍打几下床沿,咒骂这高热怎么就找上了她的小女儿,当真是不像话得很。又说来年去鸡鸣寺的时候,定是要去佛祖那告上一状。
如今嫁了人……
珈宁翻了个身,用锦被将头盖住。
正午刺眼的阳光被隔绝在锦被之外,珈宁落入一片软乎乎的黑暗之中。
织雨手悬在半空,却也不敢擅自去帮珈宁将锦被掀开,只得小声道:“小姐莫要闷着自己了,到头来还是自己难受。”
听罢织雨所言,珈宁越发用力地攥着锦被,上头金线绣成的鸳鸯擦过她掌心,带来些异样的触感。
她当然知道到头来还是自己难受。
她就是……
一定是因为病中身子太不舒坦,才让她嫁人之后尽量压抑的念家之情全数爆发出来。
委屈似是一阵徘徊的风,围绕在珈宁身侧,吹得她手臂发麻。
只听得她闷声道:“我也不是一定说要有许多人陪着我、等着我醒过来。”
“你也说了,他守了我一晚上,其实我该心满意足的才是。”
“他在都察院中也有很多事要做。”
复又吸了吸鼻子,探出半个头来,眼巴巴望着织雨:“我就是不习惯。”
织雨见着珈宁眼尾那一点猩红,暗自叹了口气,忽想起戚闻渊离开熏风院时交代的事情,忙寻了个侍女来守着珈宁:
“我这是见着小姐醒了一时欢喜过了头,竟是忘了世子还留了一张花笺给小姐,我这就去取来。”
珈宁一愣。
待她回过神来,织雨已将写满了字的花笺塞入了她怀中。
珈宁见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字扑面而来,只觉头昏脑胀,赶忙将那花笺扔在一边。
织雨见着她的模样,还以为是戚闻渊写了什么不好的话,关切道:“小姐?”
珈宁缓过神来,摆了摆手,重新拿起花笺,一字一字地看着。
这样多的字,她还以为戚闻渊是写出了什么花来。
仔细一看,原是引经据典地劝珈宁往后要多爱惜自己的身子,末了又用三两句交代了一番自己今日的行踪,说是昨日剩了不少事情,今夜怕是要将近亥时才能回府,让珈宁安心休息、不必等他。
谁要等他了。
珈宁捏着花笺一角,却是一笑。
罢了,至少她可以肯定这是戚闻渊写的,而非旁人代笔;且也的确是一番好意。
就是等他回来之后,她定要告诉他一声,她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字实在是有些犯呕。
恰好摇风端着粥进了主屋,见着织雨手中的花笺,一时好奇,便瞟了一眼,复又被满纸的字绕晕了头,忙收回视线:
“小厨房那边温了鸡丝粥,还备了些清淡的小菜,我瞧着还有一碟荠菜拌火腿,应是想着小姐的口味,特意准备的。”
珈宁道:“扶我起身吧。”
先填饱肚子再说。
-
睡前,珈宁又喝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汤药,那苦味激得她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只得一面喝一面伸着手问摇风与织雨讨要蜜饯。
她盯着眼前黑乎乎的汤药,无暇去顾及身边递蜜饯的人,还是瞧着摇风与织雨俱都默不作声了,方才觉得不对劲,一转头,却是对上了戚闻渊那双宛若点漆的眼睛。
她用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喃喃道:“我不是醒着的吗?”
“还是我已经睡了……”
“怎么梦里还得喝这么大一碗苦药。”
珈宁语气中的委屈像被风吹起的羽毛,挠得戚闻渊心口发痒。
戚闻渊道:“不是做梦。”
“这是在都察院旁边的铺子里买的蜜饯,也不知味道如何。”
珈宁还愣着:“亥时不是还早?”
“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我便先回来了。”
“哦……”
二人一时无话。
还是摇风担心药凉后失了药效,催促了两句,这才打破了屋内尴尬的死寂。
珈宁咬着下唇,倒吸一口凉气:“好苦……”
赶忙把戚闻渊递来的蜜饯塞到嘴里。
却见她脸色又是一变:“这是什么,怎么这样酸。”
只见她捂着牙齿,杏眼眯成一条狭长的缝:“戚闻渊,你要谋害妻子吗!”
赶忙将剩下的半块青梅干吐到织雨手中的手帕上,嗔怪地看了戚闻渊一眼:“谁喝完苦药之后还要吃这样酸的青梅?这哪里能叫蜜饯了。”
言罢,又想起午后的花笺:“之前也是,明明知道我头晕,你还写那么多字,你果然就是不想我好。”
一时间,竟是掉下泪来。
这还是戚闻渊头一回见珈宁泪眼朦胧的模样。
与她醉酒时那若有似无的水润不同,如今那双素来水盈的眼更像是落了一场大雨,带了一层厚厚的水雾气。
他本想解释。
却又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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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开始解释。
只得任由珈宁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戚闻渊,你还不哄哄我。”
珈宁皱着眉,一把揪住戚闻渊的袖口,还用力晃了两下才松开。
戚闻渊只觉自己也染上了高热,从袖口到胸前,俱都烧了起来。
他深吸几口气,沉声道:“是我考虑不周。”
复又用手背去试了试自己的额头。
凉的。
珈宁还在望着他。
戚闻渊迟疑了许久,终是抬起右手,缓缓落在珈宁头顶,又慢悠悠地揉了几下。
少女的发顶很软。
除了平日里的花果香,还带了一分清苦的药味。
珈宁赶忙往侧边挪了半尺。
哄人是这样的吗?
戚闻渊尴尬地收回了手,道:“织雨那应该还有原本备好的蜜饯吧。”
织雨垂首应了。
戚闻渊颔首,示意织雨将原本准备的蜜饯递给珈宁。
珈宁望着戚闻渊官袍上精致的花样,轻声道:“我都生病了,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她真的好生委屈,他怎么还站在那里像个木头?
二人四目相对。
珈宁眼中含着一汪猩红色的湖。
戚闻渊被她有些沙哑的尾音拉入了湖底。
湖中是寂静的。
脑中叫嚣的冷静也好、克制也罢,都被湖水吞没干净了。
读过的圣贤书,也尽数被湖水泡皱,变成蔫巴杂乱的废纸。
他撑着床沿,慢慢俯下身去。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了珈宁额间。
热意顺着唇齿,直直往深渊坠去。
珈宁捂着额头,红着脸,瓮声瓮气道:“戚闻渊,你果然是不想我好。”
话本中不是这样写的。
“快去寻医女来,我额上又烫起来了。”
“身上也似乎没有力气……”
戚闻渊站起身来,并不答话。
他本还想伸手擦干珈宁脸颊上的泪痕,如今却觉得自己的手臂似有千斤之重。
一个月前,他还想着,自己不过是替幼弟完成婚约,不过是将自己的住所从水华居搬到熏风院,不过是食案对面多了一双筷子,不过是床榻边上多了一个人。
仅此而已。
他依旧会是都察院中走得最晚的那一个,他依旧会每日温书、每日好生处理公务。
依旧会时刻记着“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①”
一切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是在婚后的第二个十五,戚闻渊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娶妻绝不是单纯的身边多了一个人而已。
可他……
他只是答应过珈宁要学与妻子的相处之道而已。
他只是想要像书中所说的那般……
修身、齐家。
他今日顺着她的心意哄她,也只是为了家和万事兴而已。
她是为了帮人才染了病,他合该哄哄她的。
戚闻渊又看了一眼身前两颊泛红、双眸含波的少女,在心中默念: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欲治其国者,先齐齐家。②”
23. 掠过
珈宁虽是迟钝,却也意识到,戚闻渊这两日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往日他亦是早出晚归,但半梦半醒间,珈宁总能听到床榻之上多出的一重呼吸声。
戚闻渊的呼吸声比她要稍微平缓一些,像是高山之上静默无言的明月。
而十六之后……
十七与十八两日,戚闻渊都是在水华居中过的夜。
按传话的侍婢所说,是戚闻渊觉得珈宁病后初愈,需得好生休息,怕自己回府太晚,扰她清梦。
珈宁拨弄着棋盘上零落的黑白子:“他过去那一个月,还少打扰我了吗。”
“我夜里睡得熟,根本不会被吵醒,他明明都知道的。”
织雨与摇风对视一眼,俱是不敢多言。
只能讲起前两日听府中的嬷嬷说春末的燕京城郊百花齐放,问珈宁如今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出去转转。
珈宁将棋盘上的棋子打乱成一团,整个人扑倒在棋盘上,棋子硌得她脸颊生疼。
她稍稍换了个姿势,闷声道:“我就是不明白。”
“那日是我因为病糊涂了先失了态,可他又是要做什么呢?”
他们在大婚当日就已经肌肤相亲,但是在床榻之外,戚闻渊连她的手都几乎没有牵过。
她总觉得,他们俩亲密却又疏离。
在那日之前,戚闻渊更像是把她当成了……
一件需要完成的公事。
思及此处,珈宁免不了有些沮丧。
也不知她与戚闻渊何时才能变成话本中的登对夫妻。
要她说,锦被上日日相伴的戏水鸳鸯,都比他们更像新婚燕尔。
但那日戚闻渊落在她额上的那个吻,不过瞬息之间,却让她一整夜都觉得身上酥麻得厉害。
连笑都不会的唇,居然能在她额间烫上一个抹不去的印。
她忽然想不明白了。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为何吻了她,却又不敢见她了?
珈宁坐起身来,掌心贴在额上,低声道:“算了。”
谢三小姐向来遵循一个原则,想不明白的事情,那便随它去吧。
指不定哪一日就豁然大悟了。
珈宁望了一眼院中层层堆叠的海棠与玉兰,花色粉白相间,映着透亮的春光,煞是好看。
把心思放在这些暂且想不明白的事情上,简直是在浪费暮春的好天气。
珈宁刚站起身来,准备去换身衣裳出去逛逛,却听得廊下通传,说是苍筤要替世子转交些东西。
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桃红色的寝衣,又揉了一把散乱的长发,当即坐回案几边上:
“就说我还歇着,让他交给织雨就是。”
不多时,便见着织雨捧着几只精巧玲珑的瓷罐回到珈宁身前。
“送了什么东西?”
织雨将几只瓷罐依次在案上排开,又挨个打开,一股酸酸甜甜、引人垂涎的香气直往珈宁鼻中钻去。
珈宁眸中一闪,脖子微微往前伸了伸,借着窗外的春光,一眼便瞧清楚了瓷罐中的乾坤。
原是些蜜饯。
珈宁偏过头去,又用指节蹭了蹭脸颊,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摇风打趣道:“想来是给小姐赔罪呢。”
织雨亦是将几只瓷罐都往珈宁身前又推了推:“小姐要先试试哪一种?我瞧着杏色那只罐子里是小姐最爱吃的梨脯。”
珈宁以指为梳,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鬓发:“那便尝尝梨脯罢。”
又道:“杏色的罐子为何不装杏脯?”
言罢,先是接过摇风递来的手帕将纤纤如玉的手指都好生擦了一遍,这才取了一块皱巴巴的梨脯塞入嘴中。
稍稍一抿,清甜的味道在嘴中扩散开来。
正巧院中起了微风,枝头还未开谢的梨花也簌簌响着。
珈宁打量着瓷罐,慢吞吞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本以为戚闻渊是再不解风情不过,但他又时不时地往她心湖中央扔一颗小石子。
那些石子就是在岸上随便捡来的,奇形怪状、算不上漂亮,看起来甚至有些寒碜磕巴,实在是入不了簪金戴玉的谢三小姐的眼。
但确实能在湖面留下一圈一圈的痕迹。
珈宁又伸手取了些别的果脯,无一例外,都是甜口的。
本朝不少人喜爱的、微微带着酸味的雕梅并不见踪影。
珈宁探头将每一只罐子都认真瞧了一遍:“他送来了这么多罐果脯,居然没有雕梅。”
织雨笑道:“许是觉得小姐怕酸。”
珈宁轻哼一声:“分明是他那日买的青梅脯实在是半点蜜糖都没有搁,用的青梅果也是那种未成熟的,实在是酸涩得很。”
她小声辩解:“怎能怪到我身上去。”
“是,是那青梅脯的问题,”摇风乐呵呵道,“也是那日小姐刚喝了苦药,嘴中正难受着。”
珈宁颔首:“还是摇风明白我。”
复又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一排果脯,抱怨道:“这样多,我得要吃到什么时候?”
-
三月十九。
坐在都察院的戚闻渊也在想着,今日要不要早些回府,也好去熏风院中见见珈宁。
而且,他有一册看至一半的书落在熏风院了。
他还想看那书后面都讲了些什么。
脑中思绪翻涌,手中却是不停。
笔下的字迹有些潦草,若是被夫子见了,定是要责罚他去静思堂中抄一日的书。
显然,此时的他,因为心中不静,持笔的手并不稳。
忽听得同僚道:“怀瑾,圣上那边说,真定之事须得提前些。”
戚闻渊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何时?”
同僚道:“廿二便出发,提早三日。”
又道:“怀瑾这边定是没有别的安排的,我就惨了。”
也不等戚闻渊回答,便拉着脸,自顾自地诉起苦来:“廿三是我家夫人的生辰,本是说好了要给她大办一场的,哪知道遇上这样的事情。”
戚闻渊冷声道:“为圣上做事,为何言惨。陈兄慎言。”
心中却是想着,也不知珈宁的生辰是在何时?
当初与珈宁订下婚约的是戚闻泓,拿去合的八字自然也是他们二人的。
彼时戚闻渊正忙着都察院中的公事,并未留心幼弟与弟媳的婚事,全然未曾在意过珈宁的生辰八字。
同僚讪讪一笑:“怀瑾说得是。”
戚闻渊道:“圣上那边可有提过归期的变动?”
同僚道:“并未,想来也得要四月初十了。”
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那他便是将近二十日不得归家了。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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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戚闻渊,也就他从不在乎这些了。
戚闻渊颔首:“多谢陈兄,我知晓了。”
却见他放下紫毫笔,站起身来,又将案上的卷轴书册俱都收拾一番,道:“天色已暗,今日事已毕,我先回府了。”
同僚一惊。
如今确实是到了下值的时间,但戚闻渊……
听闻他已经连续好几日留到将近亥时了。
在这之前,他也鲜少有迎着夕照离开都察院的时候。
戚闻渊见同僚顿了顿脚步,便道:“陈兄可是还有什么要说的?”
同僚赶忙摆了摆手,好似白日撞鬼般匆匆往衙外走去:“无事,无事。”
-
戚闻渊回到熏风院的时候,珈宁正坐在一方绣墩上与织雨和摇风一道玩叶子牌。
珈宁今日运气极好,竟是连着赢了好几把。
眼见着这一把的牌也不错,她欢欢喜喜地抬起头来,却见廊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可不正是好几日没回过熏风院的戚闻渊?
他未命人通传,也未迈步入屋,珈宁如今玩得正欢喜,自是也懒得理他。
一局终了,珈宁抬起头来,戚闻渊竟是还站在廊下,一动不动的,像是佛窟中的石雕。
尤其是清凌凌的月光往他身上一洒,更是显出几分玉雕之感。
珈宁撅了撅嘴,仍是装作未见着他,对着织雨与摇风道:“再来再来。”
声音颇大,廊下的戚闻渊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病应是彻底好了。
听着少女清脆的声音,戚闻渊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许是前些日子运道太差,今日都要找回来。”
珈宁笑起来的时候,声音比院中的占风铎更要清越。
“摇风可不能耍赖,是这张就是这张。”
“我又赢了!”
“今日是我谢三大获全胜!”
戚闻渊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大步往屋内走去:“夫人。”
屋中倏地一静。
侍女俱都望向戚闻渊。
珈宁将手中的叶子牌往矮几上一扔,却不看他,只道:“还知道回来呢。”
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句话带了些莫名其妙的酸味。
实在是奇怪得很。
便改口道:“世子今夜可还要回听竹轩?”
戚闻渊正色道:“我方才在廊下听着夫人声音中已无哑意,应是身子已好全了。”
“所以?”
戚闻渊道:“夫人身子既是好了,我自是宿在熏风院。”
珈宁总算是回过头来,与戚闻渊四目相对。
却见她眼珠一转,从案几上的瓷罐中取出一块梨脯,一把塞入戚闻渊嘴中:
“不许嫌我手不干净。”
如今已是将近四月,这两日又都是晴天,燕京城中已经暖和了起来。
珈宁的指尖温温热热的,擦过戚闻渊上唇的时候,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蝴蝶只是短暂掠过,并不会长久停驻在一朵花上。
珈宁见着戚闻渊的呆愣样,心中一喜。
他让她想不明白,那她便也以牙还牙!
只可惜她没那么豁得出去,不过是塞了一块梨脯,便觉得自己有些手脚僵硬。
坏了,怎么又是自己难受了呢?!
24. 吻她
甜味在戚闻渊口中化开。
梨的清甜、蜜的香甜、糖的甘甜。
以及珈宁指间,温热的、好似醪醴的甜。
并不腻人,反而惹得戚闻渊飘飘然好似踏足云端。
方才被廊下的风吹散的那些不自在,又重新汇聚起来,像一串沉甸甸的锁链,将戚闻渊的四肢牢牢捆住。
他想要挣脱,却已然失了力气。
终是呆愣在原地,左手悬在珈宁盈盈一握的腰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且又不敢直视珈宁春桃似的脸颊,只得将目光落向了那方她坐过的绣墩。
绣墩上有一簇并蒂荷花。
只是花梗的地方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勾过,竟是冒了一截短短的线头出来。
绒绒的线,在他心口轻悠悠地挠了一下。
一室寂静。
侍女们俱都低着头,不敢多看、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珈宁则是侧过身去,以指为梳,轻轻捋着自己的鬓发,发间的花露香顺着手指流到她的鼻尖。
过了许久,戚闻渊终于开口:“很甜。”
也不知是在说梨脯还是什么旁的东西。
“比你那日买来的甜。”珈宁低头摩挲着自己发烫的指尖,瓮声瓮气道。
指腹的嫣红与指甲上蔻丹染就的水红一并映着屋内暖黄的灯光,像是夕照之下粼粼的湖面。
戚闻渊伸手想要去够矮几上的茶杯,却又想起那应是珈宁喝过的,只得忍着口中的粘腻劲答道:“是我之过。”
屋中又静了下来。
戚闻渊总算是想起自己今日匆匆回府,乃是有事要交代。
只见他手掌握拳又慢慢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直到心中稍稍平复了些,方道:“去真定的日子提前了三日。”
“啊?”珈宁还沉浸在方才的尴尬之中,骤然听到戚闻渊说起真定,一时间尚未反应过来,“真定?”
戚闻渊道:“圣上今日派人传话,让我与同僚廿二那日便出京。”
珈宁这才反应过来戚闻渊是在说什么:“那岂不是,三日后世子便要离府了。”
戚闻渊颔首:“是。”
珈宁抬起头来,轻声道:“这样早啊。”
余光却是落在了戚闻渊腰间,腰扇下坠着一枚明净的莲花扇坠。
戚闻渊似是察觉到了珈宁的视线:“多谢夫人赠我的扇坠。”
珈宁笑道:“都是你自己的银子,不如多谢为你发俸禄的圣上。”
“是夫人亲手挑的。”
珈宁不欲与他继续纠结这个话题:“所以世子今日大驾光临,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戚闻渊道:“我有一册书落在了熏风院。”
珈宁轻笑一声:“是那册前朝人物志?我还以为是世子看厌了,便捡来翻了几页,书中人物很是有趣,比话本编的更有意思。”
“有趣便好。”
珈宁摇了摇头,唤来织雨去将那册人物志取来:“事情交代了,书也拿了。”
她歪着头望着戚闻渊,似是在说,你怎么还在这里站着。
开口之时,还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既是事情都已经了了,世子还要留在熏风院?”
她不喜欢这几日戚闻渊的若即若离。
复又想起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咬着下唇,微微昂起下巴:“你那日吻了我,却又两日不见我,我很不开心。”
戚闻渊对上珈宁那双吞烟含雾的杏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抱歉。”
她果然是年纪尚小。
果然是,虽看了不少情情爱爱的话本,却仍迟钝得很。
他该如何给她解释?
那日他因为冲动落下了那个吻,后果便是一整夜都困在一只甜腻浓稠的糖罐子里,蜜从她的额间流入他的喉咙,让他接连几日都寻不回开口的勇气。
又如何向她解释,他似乎已不再满足于每隔五日或是十日例行公事地亲近她了。
十七那日,其实他是回了熏风院的。
彼时她已经睡下,他站在床头望着她恬静的睡颜,脑中却有一阵刺耳的声音在叫嚣。
——吻她。
从额间,到肩解,再滑向柱骨以至温热的腰腹。
吻她白净的手臂,吻她身前的丰盈,吻她含波的杏眸。
吻她。
偷偷吻她。
他听着她睡着后平稳的呼吸,知晓趁人之危并非君子所为。
在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清静经》后,戚闻渊终是转身逃去了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水华居,屋中的安静愈发显出他脑中那阵声音的吵嚷。
所以十八那日,他也没敢回熏风院。
生怕她已经睡下,他却抑制不住自己莫名其妙的冲动。
他今日也该派苍筤来传话,而非自己行至熏风院中。
廊下的风并不能吹散他心中如杂草疯长的欲念,反而会让那火愈烧愈烈。
珈宁自是不知晓戚闻渊心中所想,她抿了一口茶水,道:“我还以为你是嫌弃我那日行事过于……荒唐?”
她斟酌着选了一个词。
想来,在戚闻渊这种劝她保重身体都要引经据典的人看来,她那日的撒娇定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荒唐。
“并未。”戚闻渊沉声道。
荒唐的分明是未能抑制住疯狂生长的欲念的他。
戚闻渊又重复了一遍:“是我之过。”
怕珈宁多想,他又解释了两句:“这几日都察院中的事情有些多。”
“算了,”珈宁瘪了瘪嘴,“我谢三今日开心,念在世子确实公务繁忙,也懒得与世子计较。”
戚闻渊忙道:“夫人大人有大量,某在此谢过。”
珈宁见着戚闻渊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听着他毫无起伏的语调,也不知是怎的,心中堆积的阴云忽然间就散了。
她哧地一笑:“算了算了。”
戚闻渊确实是块木头。
但却是块偶尔会生出一簇绒绒的花苞、偶尔会因为太过正经反而显得有趣的木头。
听着院中传来梆声,珈宁道:“我去沐浴了。”
戚闻渊颔首,复又想起些什么,开口问道:“不知夫人的生辰是在何时?”
珈宁一愣:“怎么问起这个?”
戚闻渊不再答话。
珈宁看着眼前高大的男子,好似看到了一只蹲在房间一角、有些局促的狸奴。
她甩了甩头,将奇怪的想法赶走。
“五月十六。”
“夫人竟是生在夏日?”
“怎么,不像吗?”
珈宁好奇道:“世子以为我是生在什么时节的?我猜猜,定然不是冬天。”
戚闻渊不紧不慢地答道:“我以为夫人是生在春日的。”
毕竟她太像春日里馥郁娇艳、争妍斗艳的海棠,也太像春日朝早生意盎然的晨光。
珈宁听罢,轻笑一声,转而问:“世子呢?”
她只在合八字的时候知道了戚闻泓是生在晚秋。
“二月初二。”
珈宁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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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挑:“龙抬头?好巧,我就是那日到的燕京城。”
彼时灰白一片的燕京城倒是像极了冷肃的戚闻渊。
珈宁又道:“那世子可是要吃亏了。”
“吃亏?”
听着摇风说热水已经备好了,珈宁一面回话,一面往盥室的方向走去:“你的生辰已经过了,岂不是我要多收一年的生辰礼。”
生辰礼吗……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收过了。
-
戚闻渊听着盥室中淅淅沥沥的声响,滚了滚喉咙。
他今日果然不该来见她的。
复又低头算了算,原来距离上一次,已有十五日了。
加之这之后一个月,他与珈宁都无法见面。
如此,应该也算不上……过度。
他瞥了一眼盥室的方向,似乎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花露香。
是夫人身上的味道。
甜而不腻。
戚闻渊握着冰凉的荷花扇坠,寻来在熏风院中侍候的婢女,知晓珈宁的身子确实是已经好全了。
且他今日回来得早,她还未睡下。
他轻轻敲着案几,心道,那便也不算是趁人之危。
只是夫妻间该有的而已。
夜色深深。
熏风院中的灯火俱都熄了。
只余下高悬天际的一轮孤月,将凉浸浸的清辉洒在锦被的鸳鸯上。
珈宁本以为,今日既不逢五,也不逢十,戚闻渊不会想与她做那事。
哪知她刚抱着锦被想朝着床榻里侧翻个身,便觉得肩上一阵温热。
是戚闻渊的手。
上头有因为常年习字而留下的厚茧,擦过珈宁白嫩的肩头时,惹得她身子一抖。
半个月未曾亲近过的二人,起初还有些生涩,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终是渐入佳境。
屋中漆黑一片。
二人不似白日那般,只是指尖相碰就羞得一片死寂。
黑夜似乎吞没什么。
朱红色的帘幔落在二人交叠的腿上。
两重急促的呼吸声在锦被上翻滚。
戚闻渊见着眼前不着寸缕的少女,忽然想起那日在她书房中翻到的话本,里头写了些在此之前他并不算清楚的风月之事。
他凑到她耳畔,低声问道:“疼吗?”
珈宁咬着下唇,抽出手来抵在耳畔,嗔道:“你说呢。”
这人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憋得太狠,每次都像个莽夫一般横冲直撞。
偏偏……她虽不愿承认,但确实并不讨厌。
“抱歉,我以后会注意些的。”戚闻渊放缓了身下的动作,却是全然不愿离开。
珈宁吸了吸鼻子:“明日一大早还要去安和堂。”
戚闻渊右手抚过珈宁的眼睛:“夫人病后初愈,我会差人去安和堂那边说上一声的。”
“嗯?”
“明日便不用去了。”
“……这样不好吧。”
戚闻渊仍旧是如白日般云淡风轻,只听他说话的语气,只怕是会以为他正在和同僚解释公事:“没什么不好的。”
只他自己知晓,他的妄念,又开始叫嚣了。
他将珈宁锢在怀里,想要偷偷亲吻她香甜的发顶。
却见珈宁忽然抬起头来,用那双湿漉漉的杏眸看着他。
床榻之间很暗,她的眸却极亮。
戚闻渊忽然忘记了自己上一刻是想要做些什么。
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想去真定了。
25. 小别
戚闻渊也并非是一出生便心无旁骛、淡定自若的。
三四岁的时候,刚跟着大哥去学堂念书,他总是静不下心来。
枝头鸟雀乱叫,要分出半只耳朵;窗外飞过几片落叶飞花,也会瞟上几眼。
若是外头传来孩童的嬉闹之声,他更是恨不得马上扔下书本,跑去和他们一同玩耍。
但后来年岁渐长,又时常因为这些忽然冒出来的念头被侯夫人责罚,他便渐渐成了个清心寡欲的性子。
从日复一日地往返于侯府与国子监,再到日复一日地往返于侯府、太和门以及都察院。
他的日子早已过成了一段既定的航程,即使运河上骤然落起暴雨、乍然掀起波涛,航船也依旧会往既定的目的地驶去。
而今日,航船却是行入了珈宁眸中那泓水光潋滟的清泉之中。
航船太宽,清泉太窄,免不了因为搁浅,进退两难。
他合上双眼,不敢再多看珈宁一眼。
只需熬过今夜这几个时辰,等明日天光大亮,他定然不会再有“不想去真定”这般荒唐的念头了。
他甚至开始默背起《礼记》来。
哪知珈宁却推了他一把:“身上黏糊糊的,脏,去洗了再睡。”
……
戚闻渊无可奈何地坐起身来,哑声应道:“夫人先去吧。”
还好,他就要去真定了。
二十日,应该足够让他冷静下来。
-
谷雨一过,燕京城中的天气愈发暖和起来,熏风院中的桃树与梨树俱都换作了嫩绿的叶芽,偶尔有风掠过,作弄出簌簌的响声。
等到三月廿二,便是戚闻渊离京去往真定的日子。
珈宁既是答应了要送他,自是起了个大早。
昨夜里夫妻二人又是在并蒂荷花的锦绣裀上折腾了一场——先前那床鸳鸯纹样的前两日遭了些苦头,现如今已经被扔出熏风院了。
也不知是因为这一次并未隔那样久,还是戚闻渊终于开了窍,夜里虽是叫了三次水,但今日晨起时,珈宁身上还算是舒坦。
只是下床之时被屋外的雀鸟勾了神,右脚踏空、险些绊倒。
戚闻渊赶忙伸手去扶住她:“夫人当心些。”
“多谢。”珈宁拢了拢散在身后的长发。
“此去二十日,夫人在京中还请当心些。”
戚闻渊今日也不说什么要温书了,换好官袍,便站在妆台边上等着珈宁梳妆。
珈宁嘴中还含着一枚杏脯,说起话来有些含糊:“我又不是傻子。”
“府上若是有什么夫人拿不定的事情,写信给我便是。”
珈宁并不答话,下巴却是轻轻点了两下,显然是记在了心上。
戚闻渊又道:“我记得过上几日夫人要去楚阁老府上?”
珈宁颔首:“楚家娘子生辰,前些日子已将帖子送来了,我和侯夫人一同去。”
戚闻渊道:“夫人少饮些酒。”
珈宁将口中的杏脯吞了,语带不满:“世子都离京了还要管我?”
戚闻渊想起那日赏花宴后珈宁娇嫋不胜的模样,冷声道:“到底是旁人府上。”
珈宁撅了撅嘴,只觉这人天光一亮便翻脸,着实是好生讨厌:“总归不会给你丢面。”
“我并非这个意思。”
珈宁还带着起床气:“那你是什么意思?”
戚闻渊一噎。
只得道:“若是饮多了酒,到头来还是夫人自己头疼。”
“我有分寸的。”
言罢,便低头摆弄起妆奁中的手镯,低声与身侧的织雨道:“哪一只好看?”
织雨指了指一只金胎穿珍珠手镯。
珈宁眸光一闪,轻咳一声,朗声道:“那个,你觉得哪只好看。”
戚闻渊回过头来,本是想说夫人戴哪只都好看。
也不知是怎的,却是想起珈宁那句“都喜欢,那便是都不喜欢了。”
他往前挪了两步,仔细打量一番妆奁。
最后指了一串的珊瑚豆手串。
嫣红之中带了三分橘色的珊瑚豆,艳丽之中又藏了些跳脱,正是适合珈宁。
珈宁低头轻笑一声,又去妆奁之中寻了一支翡翠珊瑚蝴蝶簪:“就选这串吧。”
复想起自己今日本是想打扮得素净些的,一时有些纠结。
终究还是爱俏之心压过了戏瘾。
只见珈宁抿了抿唇上的口脂:“那衣裳也换那身银红色的。”
她都起大早去送戚闻渊了,已经做得很多了。
什么一身素色、什么不簪金佩玉、什么泪眼婆娑……
珈宁光是想想就觉得身上一阵恶寒。
她演不出来。
还是算了。
待到夫妻二人行至城门,戚闻渊又交代了珈宁几句,无非是让她在燕京城中多多爱惜自己、莫要受伤生病之类的。
珈宁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只觉这人真是爱说废话。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珈宁总算是说出了那句她在心头默念了许多次的话:“世子会挂念我吗?”
她饶有兴味地望向戚闻渊。
哪知戚闻渊却是颇为郑重地点了点头:“会的。”
倒是让珈宁愣住了。
这与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人这几日怎么像是转了性一样?
珈宁耳边一红,瞥了一眼巍峨高耸的城门,恰好此时有风吹过,惹得城上的旗帜猎猎作响:“那你就挂念吧。”
“夫人,保重。”
珈宁仍旧低着头,专心打量着自己鞋履上的海棠花,瓮声瓮气道:“说得像是再也见不上面了一样。”
戚闻渊虽不信鬼神之说,却也是眉头一皱:“慎言!”
珈宁努努嘴,临到戚闻渊转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复又从荷包中翻出一枚平安福,直愣愣塞到戚闻渊手中:“这是我阿娘之前去鸡鸣寺求来的,比京中的寺庙要灵验些。”
戚闻渊沉声道:“多谢。”
“谢我母亲就是,她当时就说是给姑爷求的。”
“也多谢……泰水。”
珈宁腹诽,岳母就岳母,说什么泰水,文绉绉的,好没意思。
此时已是巳时三刻,天光大亮,晴空一碧如洗。
春末夏初暖和的日光包裹住并无多少离愁别绪的夫妻二人。
-
戚闻渊走后,珈宁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区别。
照样是睡到巳时之后,今日用些燕京城独有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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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明日又换回许厨娘做的江南菜色,待到后日,又差人去酒楼里买些岭南吃食尝个新鲜。
午后或是翻看话本、诗集,或是练练投壶、斗草这些“看家本领”,又或是约上程念之一道去城中闲逛、去戏场听戏。
廿四那日还点了点熏风院二三月的账本。
没什么问题,想来也没人敢在戚闻渊眼皮子底下造次。
至于廿五那日,则照旧是去给侯夫人请安,捂着鼻子吞一口味道奇怪的白豆腐,再与同样不爱吃这东西的临瑶偷偷对视一眼。
复听女眷们说起近日府上的事情。
陈氏爱提戚闻泓,珈宁不感兴趣,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
隋氏不爱说话,总是静静看着他们。
等到楚畹兰生辰宴那日,珈宁瞧着眼前的酒樽,忽然想起,也许她应该给戚闻渊送一封家书去。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这都是戏本子里常唱的。
回了侯府,织雨与摇风将笔墨俱都备齐了,珈宁坐在案几边上,却不知该如何落笔。
说挂念着他?那便成说谎了。
珈宁不喜别人对自己扯谎,自是也不愿对别人胡说。
斟酌许久,终究是在花笺上写下这两日吃到的糕点、戏场中新排的傀儡戏、还有熏风院中初开的长春花。
写到此处,她竟是起身去院中摘了一朵娇艳欲滴的长春花来:“明日一并给世子送去。”
复又在信上写,今日在楚畹兰的生辰宴上,她顾念着主人家的面子,比试投壶之时,特意只赢了楚畹兰一筹。
却是也没想过故意输给楚畹兰。
既是写到了生辰宴,珈宁特意补了一句,她今日只略略抿了两口酒。
虽然并非是因为记着戚闻渊的叮嘱,而是因为楚家的果酒微微酸了些,不太符合她的口味。
但这些事情,戚闻渊便不必知晓了。
末了,再写上几句“顺颂时祺”之类的吉祥话。
一封家书便了了。
过了两日,这一封簪花小楷写成的家书到了戚闻渊手中。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着珈宁写的字。
秀气、精巧。
每个字的最后一笔却又都隐隐有些压不住地飞扬,给这些字添了一分灵动。
复又见着信封中还藏了一朵已经干枯的长春花。
是有些蔫巴的暗红色。
戚闻渊坐在案几前,静静看着那朵长春花。
久到苍筤都觉得自己的额角已经渗出了汗水。
却见戚闻渊站起身来,快步往驿站外的小院中走去。
借着月色,他俯身摘下了一株生在树下的野草。
也不知是什么草,总归是京中没见过的。
也可能京中是有的,但他从来没有分出过心神去留意这些平平无奇的小草。
他在回信中写道:
驿站无花,此乃真定野草,色泽墨绿,拉拽之际颇有韧劲,与夫人共赏。
拿到回信的珈宁一脸嫌弃:“怎么还有人在家书中塞野草的啊!”
倒是没提要将这株干巴巴的野草扔掉。
只是扯了扯。
“啪——”地一声,野草断开了。
哪里颇有韧劲了。
骗子!
26. 家书
四月初二那日,珈宁收到了从江南寄来的家书。
晒着暖烘烘的日光,她一笔一划地写着回信:
“燕京城中的日子并非想象中那般难捱,京中有各地商人开的铺子,我虽喝不惯茶汤,却也能点上一盅雀舌牙茶。”
“府上的长辈都极好相处,两位小姑子更是顶顶好的性子。”
“前些日子还在赏花宴上结交了一……两位京中的小娘子,与他们玩乐之际与尚在闺中时也无甚区别。”
写至此处,珈宁补了一句,托珈宜给她的几位手帕交问好。
还说再过些日子,她回江南时要与她们一道斗百草、打双陆。
“总之,我在燕京城中过得很好,母亲与阿姐切莫为我担心。”
又写了些这个月的趣事,却是未提自己生病,只说帮了一对母女。
“那位阿姐离京之前还送了我一方她自己绣的手帕,上头的芍药花我很喜欢。”
想着珈宜特意在信中问起戚闻渊的事情,珈宁添上几笔:
“世子虽是无趣,也还算是有心,常常说教,却也不难相处。”
复唤来织雨:“将那日让你收好的干草取半截来,明日一并送去江宁。”
一面吩咐,一面在信中写上这干草的来历。
珈宁边写边笑,父亲和姐夫应该都做不出这等奇怪的事情吧。
织雨并不知晓那干草是戚闻渊藏在信中寄来的野草,还当是珈宁去街市上为夫人和二小姐寻的名贵草药。
取匣子时小心翼翼地,生怕毁了药效。
珈宁见着她那模样,忙道:“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就是一株野草而已。”
织雨一愣:“野草?”
珈宁抿着唇点点头,接过织雨递来的匣子,打量着匣子上镶嵌的珠玉,乐呵呵道:“路边的野草,哪里配得上这样精巧的匣子。”
见着织雨一头雾水的模样,珈宁本是想解释一番这株干草的来龙去脉,话到嘴边却是一转:“也让阿娘与阿姐看看京中的野草是何模样。”
珈宁想着,真定与燕京城相去百余里,两地的野草应该相去不远罢。
织雨道:“小姐有心了。”
却是未能想起珈宁是何时去摘的这一株野草。
珈宁低头望着花笺,笑意盈盈道:“此草颇为有趣,与阿娘阿姐共赏。”
十来日后,谢夫人徐氏收到了女儿送来的家书,见着从里头抖落出的一截干草,先是不解,读罢信后,却是长舒一口气。
她当即差人去请珈宜回来:“莫要担心了。”
珈宜迟疑道:“可三娘若是真的过得欢喜,又怎会说过些日子要回江南来?”
徐氏最懂两个女儿的心思,她轻笑一声:“我不是说过了,三娘还没长大呢。”
她轻轻摩挲着那一截干草,心道,也不知珈宁要何时才能开窍。
珈宜似懂非懂。
回信之时仍是写道:若是他待你不好,要记得说给我和阿娘听。
-
真定县,驿站。
日色渐昏,戚闻渊放下紫毫笔,命苍筤将案几收拾一番,复又透过槛窗往京中的方向眺了一眼。
紫红色的天际掠过一只南来的雁。
此来真定需要彻查的事情算是告一个段落,在驿站中素了十几日的同僚们在庭院中吵嚷起来。
约莫是在说今夜要去何处潇洒。
戚闻渊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不欲去理会他们,转而对着苍筤问道:“今日……已经是初七了?”
苍筤颔首:“正是。”
戚闻渊手指轻点案几:“家中有七八日未曾来信了吧?”
他本以为珈宁会隔上两日便送些熏风院中的花来。
想着投桃报李,这几日在外查事时他特意分出一分心思留意路边的花花草草。
粉的、紫的、黄的、绿的,不拘是什么样子,只要是京中未见过的,便让苍筤采来,堆在案头,就等珈宁来信时一并寄回去。
现如今这些蔫巴的花草已在砚台边积成了一座小小的矮山。
苍筤斟酌道:“想来是因为府上没什么大事,夫人也是体谅世子公务繁忙。”
戚闻渊站起身来,并不答话。
苍筤道:“不若世子往家中去一封信?”
戚闻渊冷声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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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前已回过一次信,若是在侯府来信之前再往京中去一封信,岂不是显得他离不得家、难成大事?
苍筤不知该说什么。
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地在边上站着。
无事可做的戚闻渊从行囊中翻出一册书来,正是之前落在熏风院的那本前朝人物志。
翻了几页,却见书册中滑出一叶海棠瓣。
他捻起花瓣,放在手中端详许久。
过了大半个月,这一叶海棠瓣已经完全干枯了,薄薄一片、好似蝉翼,还染上了一层皱巴巴的黄褐色,全然没有挂在枝头时的艳丽。
海棠本是无香的,不知怎的,戚闻渊却隐隐嗅到一股清甜的花果香。
他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将它夹回书页之中。
原先夹着海棠瓣的那两页书页上写的是一位前朝武将。
这人出身名门,少时却是个纨绔,弱冠之后家中突遭劫难,他方才振作起来投身军营,给自己挣了一份前程。
珈宁……喜欢这样的故事?
戚闻渊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虽是读书人,但六艺之中的射与御却也未曾落下过。
只是定然是比不得那些武夫的。
“咚——”
“咚——”
一阵颇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戚闻渊的思绪,苍筤快步行至门前,却见一位驿吏站在门外,恭敬道:“世子,侯府来了信。”
戚闻渊呼吸一滞,面上却是不显,甚至刻意放慢了脚步:“多谢。”
复又示意苍筤给驿吏塞了一把碎银。
驿吏欢欢喜喜地接了。
等到驿吏走远,戚闻渊方才行回案前,慢慢将那封信笺拆开。
信纸上却不是他以为的簪花小楷。
戚闻渊认得,这是阿婵的字迹。
安和堂居然给他送了信来?
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原是戚闻泓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说再过些日子就会回府。
侯夫人让他去打听打听,京中各处官衙可有能捐官的空缺。
戚闻渊面沉如水,借着油灯上跃动的火舌,将那信纸烧了个干净。
27. 遇险
此来真定的事情本算不上麻烦,但初七那夜,戚闻渊的某一位同僚出去潇洒时醉酒误事,将应烂在肚子里的话传了出去,事情陡然间变得废时起来。
回京的日子便被推到了既望。
得知消息后,戚闻渊当即命苍筤研了墨,归期有变,这便是不得不往侯府去信了。
他在案几边上站了许久,直到停驻在枝头的雀鸟扑棱着翅膀飞出驿站之时,方才拿起了笔。
第一封信是写给安和堂的。
左右不过是说今上最厌卖官鬻爵之事,也最见不得世家侯门哗啦啦往外撒钱,让侯夫人往后莫要再提给弟弟捐官之事了。
其实侯夫人哪里不知晓这些,只是每次一碰上戚闻泓的事情,她便昏了头。
至于第二封信,自是送去熏风院的。
想起珈宁那日说过不愿看密密麻麻的字,他便只写了一句:
“既望即归,伏惟珍重。”
复又将案上那摞干花干草都一并夹在信笺之中。
过了两日,京城那边来了回信。
珈宁没再送花,也没再絮絮叨叨写上好几张信纸。
只说京中一切都好,让戚闻渊也多多保重。
笔画比上次要更飞扬了些。
想来是因为这次送信的驿吏催得急,她赶着回信。
戚闻渊将那封短信压在了镇纸下。
却也并未拿出来翻看。
苍筤见了,不明白戚闻渊究竟是什么心思,只觉世子爷成婚之后越发古怪了起来。
至于来商议公事的同僚见了镇纸之下露出一角的信纸,还以为是什么机要,全然不敢多看一眼。
戚闻渊自是不知晓这些人心中所想。
他整日里忙着给那位醉酒误事的同僚善后,偶尔听着旁人讲起家中娇妻美妾幼子稚女时,会想起一双清凌凌的眼。
他瞧见天边渐渐盈满的月,想着既望就快到了。
驿站总归还是有诸多不便,且此来真定,他还查出了不少旁的事情,只待回京之后上奏天听。
然而十四那日晚上,真定县忽地落起了雨。
起初不过是星星点点的雨滴,落在初夏翠绿的枝叶上,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坠在地上时,滴答滴答的响声也颇有意趣。
驿站中一位风流公子诗兴大发,连作了三首绝句。
众人围在屋中,先是赏玩一番,后来又不知是谁提议,因着突如其来的雨而无所事事的众人竟是玩起了飞花令。
戚闻渊默不作声,并不参与,独坐在边上翻着那册人物志。
却是不再看文臣了,就单翻着武将的传记。
有人力大无穷,有人运筹帷幄,有人善刀,有人善弓。
他又将书页翻回先前那位弱冠后方投身军营的纨绔。
这人原是善枪的。
戚闻渊用手凭空比划了几下,只觉自己真是失心疯了,所幸众人玩得欢喜,并无一人看向他这边。
书未读完,夜色渐深,雨势渐大。
屋中众人也渐渐歇了玩闹的心思。
“这样大的雨,明日咱们可还能回京城吗?”
“夏日里的雨,可不好说要下到什么时候了……”
众人望向窗外,潮湿的漆黑之中,不远处绵延的矮山似是要将这座县城整个吞没。
屋中无人开口,只余下连绵不绝的雨声,无休止地砸向真定县与县外的群山。
-
四月既望。
燕京城,永宁侯府。
因着戚闻渊送回来的信中并未说今日是几时回府,珈宁便也未像送他那日那般行至城门,只是推了程念之的邀约,在府中静侯戚闻渊归来。
她特意换了身新裁的夏裙,水蓝色的襦裙,裙摆与袖口处都有彩线绣成的莲花。
还簪上了那支桃花碧玉簪,又让织雨好生为她上了妆。
见着妆奁中用了大半的白玉膏,珈宁对着铜镜看了好一会儿:“我最近是不是白了些?”
也不等织雨回答,便听得她叹了口气:“可惜夏日里日头太烈,除非像世子那样整日都闷在屋里……”
她可忍不住。
午后许厨娘送来了玫瑰糖糕,珈宁怕弄花了口脂,当即挥挥手让织雨送去了临瑶与临珏院中。
摇风见她眼巴巴目送织雨的模样,免不了笑道:“小姐对姑爷真是上心。”
珈宁轻哼一声:“到底是这么久没见了,若是我瞧着容颜憔悴,他岂不是要以为我是那种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女郎?”
复又差人去小厨房吩咐了一声,说是今日多上一道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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馅肉角儿:
“世子朝食用罢豆腐之后,总是先用肉角儿,刚巧我也爱吃,记得让小厨房往里头放些藕丁。”
虽是入了夏,但永宁侯府上并不多用莲藕。
是以自第一声蝉鸣在枝头响起之时,珈宁便特意拨了银子,让小厨房隔三差五备上些脆嫩爽口的新鲜莲藕。
清炒也好、素拌也罢,夏日里她就爱这一口。
至于戚闻渊……
珈宁摆弄着案几上的棋子:“世子爱莲花,估摸着也是爱吃莲藕的。”
酉时到了,日渐西斜。
小厨房将珈宁点的菜都送来了熏风院。
可是戚闻渊还未回来。
织雨见着满桌的菜肴,忍住动筷的心思,抿了抿嘴:“摇风,你去安和堂问问。”
摇风快步去了,回来时只说安和堂那边也不知晓戚闻渊何时回府。
“侯夫人说,姑爷怕是和同僚一道去了酒楼,到底是做成了一桩大事。”
“估摸着要入夜之后才会回府。”
珈宁撅了撅嘴,恶狠狠地用筷子戳破一只肉角儿,只觉眼前这情况熟悉得很。
可不就像大婚那日?
她精心准备,那人却来迟了。
且也不往侯府递个消息,害得她就坐在案几边上巴巴等着他。
珈宁又戳烂了一只肉角儿,肉丁和藕丁从面皮中流出来,堆在盘中,有些败人胃口。
摇风与织雨对望一眼,俱都叹了口气。
好容易见着姑爷与小姐之间的关系亲近了不少,想着今日定能小别胜新婚,夫妻二人欢欢喜喜。
怎知姑爷竟……
还未等主仆三人腹诽一番,却见一位管事提着灯笼匆匆进了熏风院,直愣愣冲入主屋。
未等织雨斥责两句,便听得那人惊叫道:
“夫人,官衙来了消息,说真定县昨夜突然落大雨,今日竟是发了山洪!”
珈宁正在与那盘戳得破破烂烂的肉角儿做着斗争,骤然听到什么真定、什么大雨、什么山洪,脑中尚未反应过来,手上先是一抖。
银筷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珈宁呆楞着望向那位管事,从脑中一团浆糊中挤出两个字来:“……真定?”
那不是戚闻渊去的地方吗?
28. 咬他
未等管事回话,珈宁便僵着背脊蹲下身去,试图捡起滚落在地上的银筷。
她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未能将那银筷拾起,反倒让它又往外滚了几圈。
她似是和这银筷较上了劲,铆足心思去抓它,却又数次落空,终究只得白着脸站起身来。
因在地上蹲得久了些,甫一起身,便往后跌了半步。
摇风眼疾手快扶了珈宁一把,主仆二人俱是一晃,手肘“咚——”地撞在食案上,又碰倒了案上的茶杯。
茶杯虽未滚落在地,倾倒出的茶水却是汩汩地往地上流去。
黄褐色的茶水染污了珈宁的裙摆,她却恍若未闻。
她现在乱得很。
说不清心中是在想些什么。
又或是什么都没想,脑中一片空白。
真定、大雨、大水。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牙牙学语的稚童,弄不明白这些字词的意思。
过了好一阵,方才望向管事:“现在是往前院去吗?”
又道:“管事的意思是,真定县发了大水,那路便行不得了,世子要晚些时候才能回京?”
见管事还未回答,珈宁继续追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三日后,又或是五日之后?”
她语速极快,其中某几个字显得有些含糊:“又或者是要等上十天半个月?”
管事垂首答道:“官衙那边只说是大雨来得突然,圣上已经派人前去真定县了,现下并没有更多消息。”
珈宁斜倚在案几边上,只觉自己脑中已成了那盘被她捣得烂七八糟的肉角儿。
一会儿是织雨说他守了她一整夜,一会儿是他差苍筤送来桃花簪,一会儿是他帮她吃完剩下的半碗豆腐,一会儿又是他收下她递去的平安符。
一会儿又是管事一副凶多吉少的丧气脸,说如今没有真定县驿站来的新消息。
“你先别急……”珈宁转过身去,双手撑在食案上,却又因方才撞伤了手肘,一用力,便是一股刺痛直往脑仁钻。
刺痛让她稍稍清醒过来。
对……
他收了她的平安符的。
那是阿娘去求来的。
很灵的。
珈宁盯着身前餐盘上的莲花纹,尽量沉下心来,一字一句道:“所以,世子是困在了发大水的真定县,是吗?”
管事低声应了。
珈宁觉得自己约莫是方才撞得狠了,整个右臂一阵发麻,她站直身子:“那现在,我是要去前院和侯爷侯夫人一道等世子的消息?”
管事道:“如今天色已晚,侯夫人让世子夫人在熏风院中等便是。还请夫人莫要太过忧心,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珈宁又气又急:“你急匆匆闯进熏风院,就是为了告诉我,真定县如今没有消息,世子下落不明?”
“然后又让我莫要忧心?”
就算她和戚闻渊没什么感情,但同床共枕了这么一个多月,怎么可能不忧心?
管事默不作声。
珈宁微微往后一仰,她也知道管事确实是只知道这些,就算是去安和堂,定然也只能得到一句。
——等官衙的消息吧。
她摆摆手:“罢了,你先回安和堂去。”
又有气无力地添了一句:“请侯爷和侯夫人也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不等管事回答,珈宁便快步往内室走去,也不知是在宽慰两位侍女,还是在宽慰自己:
“只是没有消息而已,又不是传来什么坏消息。他住在驿站里,能有什么事情?”
珈宁随意挑了身水红色的寝衣:“备些热水,我今日早些睡,明日也好早些起身等前院的消息。”
织雨道:“小姐夕食不过用了三两口,不若再用些?”
见珈宁不答,摇风又道:“小姐方才撞伤了手肘,不若先上些药。”
珈宁木着脸,并不理会他们二人,径直往盥室的方向走去。
-
“织雨。”
珈宁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此时脑中昏沉得厉害。
她方才梦到戚闻渊了。
梦中夫妻二人一道去城郊踏青,她折了一段野草拿到戚闻渊眼前晃悠。
还未等调侃戚闻渊几句,她便醒了。
珈宁坐起身来,却发现四周漆黑一片,显然正是夜半时分。
守夜的织雨听着屋中的动静,快步行至榻前:“小姐可是梦魇了?”
珈宁摇了摇头:“前院可有传话来?”
织雨道:“怕是要等明日了。”
珈宁打量着寂静的夜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织雨:“还未到子时,小姐可是饿了,不若用些吃食再继续休息?”
珈宁摆了摆手,一把掀开身上的锦被,翻身下榻:“昨夜睡太早了,我出去走走。”
织雨一愣,昨夜珈宁确实是不到戌时便躺下了,但她在外间听着,珈宁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了好一阵。
就算是戌时到现在,也才不到两个时辰。
她眉头一蹙,小姐果然是在担心姑爷。
只盼姑爷吉人自有天相,明日一早便有好消息传回熏风院。
“小姐也莫要太担心了,姑爷毕竟是官身,又是侯府世子,不会有事的。”
珈宁并不答话,只自顾自往庭院中走去。
院中的风一吹,珈宁忽然想起二人分别时自己随口说的胡话,后悔极了,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狠狠跺了一脚。
一时恨不得时间倒流,让她收回那句呛戚闻渊的话。
织雨见了,免不了担忧地看向珈宁:“小姐……”
珈宁低声叹了口气。
她如今慌乱无措,倒不是因为情根深种。
他们成婚也就两个月而已,其间还有大半个月分居两地,哪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她就是……
就是从小养尊处优,离这些天灾都太远了,骤然听闻真定县发大水的消息,有些缓不过神来。
加之这些天确实是与戚闻渊同床共枕、朝夕相对。
平心而论,她递平安符给戚闻渊时,是真的希望他能岁岁平安。
好人该有好报的。
珈宁低声祈愿。
她一面觉得只是一场大雨而已,戚闻渊向来办事稳妥,只怕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寻到了出路,根本不会置身险境;
一面却又觉得,那可是夜里骤然下起的大雨,就怕当时他已经歇下,任是有再多逃离的法子也用不上了。
珈宁望着高悬天际的圆月,沉默许久。
真定县落大雨,那便见不到这轮明月了。
她在庭院中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轻声道:“织雨,去拿膏药来,我的手肘有些疼。”
事已至此,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去真定寻他吗?
那纯粹是添乱了。
珈宁叹了口气,想着明日晨起之后去城郊的寺庙里为他祈福,却又想起这京城的大师根本不靠谱。
思来想去,终是打定主意,明日为戚闻渊抄一卷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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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没事的。
她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直到混乱的思绪中只剩下“会没事的”这个念头,方才接过织雨递来的膏药。
待上了药,珈宁重新躺回榻上。
夜里却又反复惊醒了许多次。
她头一回发现,自己其实是多梦的。
先是梦见戚闻渊因什么小事又念叨了她一番。
后来又梦见戚闻渊手把手教她练字。
复又梦见她的未婚夫婿从一开始就是戚闻渊,他放下手头的公事,亲自来江宁城接她北上。
她在他们目光相撞那一刻睁开眼睛。
最后一次,她梦见真定县并没有什么暴雨,戚闻渊只是和同僚一道在酒楼中吃多了酒、醉得不成人样,等到天光大亮方才回府。
梦中她气得不行,竟是对着戚闻渊的肩膀咬了一口。
这人也不知是去何处吃的酒,咬起来还有一股河水的腥气。
莫不是专门吃鱼的酒楼?
要她说,最好吃的鱼,还得是织造府对街的那间酒楼做的。
……
不对,这不是梦。
珈宁瞪大了眼睛。
她好像真的咬到了什么。
珈宁抬起头来。
只见床榻边上坐着一个目若点漆的男子。
他身上绯红色的官袍皱皱巴巴的,袖口处甚至开了一道极长的口子,衣上彩线绣成的花样也乱糟糟的,不知是经历了些什么。
他瞧着有些狼狈,仔细闻来,身上还带着河水的腥气。
即使这样,那人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加之往日里高高束起的黑发也随意散落在肩头,愈发衬得他面若冠玉。
迎着初夏的朝霞,恍若误落凡尘的仙人。
她方才咬到的,其实是——
仙人的大腿?
还是不对!
哪有什么仙人,能这样闯进她卧房的,分明只有尚在真定、生死未卜的戚闻渊。
回过神来之后的珈宁羞红了半边脸,赶忙扯着锦被一角将自己牢牢遮住。
她心跳得极快。
也不知是因戚闻渊平安无事,还是因为她方才咬的那一口。
总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却听得那人道:“夫人。”
戚闻渊也没想到,自己急匆匆赶回侯府,刚刚坐下想要歇息一阵便被夫人咬了一口。
她牙口倒是挺好的,一口下去,他整个大腿都酥酥麻麻的,提不起劲来。
见珈宁还闷在锦被中,戚闻渊又唤了一声:“夫人。”
珈宁红着耳垂露出半张脸来。
戚闻渊先是帮着真定县令转移了县上的居民,复又连夜骑马赶回侯府,如今身上疲乏得厉害。
他唤完这两声“夫人”,便觉得死撑着的那口气散了,竟是直直往床榻上倒去。
因着整夜都未曾饮水而有些干巴的嘴唇擦过珈宁的鼻尖。
然后整个人落到珈宁怀里。
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床薄薄的锦被。
珈宁愣了半晌,终究是伸出手来,一把抱住疲累到极致的戚闻渊。
她忍住鼻尖的痒意,哑声道:“世子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竟是带了哭腔。
戚闻渊熬了一日,如今眼皮重得厉害,强撑着睁开眼睛,又坐起身来:“抱歉。”
“没压伤你吧?”
却见眼前少女盯着他的手背,扑簌簌地掉着眼泪:“你手上是怎么了,怎么这样长一道口子?”
29. 伤疤(小修)
戚闻渊顺着少女的眼泪望过去,便见自己右手手背、自中指指尖至手腕处,爬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骇人长痕。
戚闻渊不太在乎,却害怕吓到珈宁,不着痕迹地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
珈宁胡乱抹了两把眼泪,一把抓住戚闻渊的袖口。
“咔擦——”一声,戚闻渊袖口处的裂痕又大了些。
珈宁不好意思地微微别过头去,手却未曾松开。
她余光仍旧落在戚闻渊袖口的云纹上,脱口而出:“弄坏官袍不会挨罚吧?”
戚闻渊只静静看着她,并不答话。
如今刚过了卯时,薄薄一层晨光落在他破破烂烂的袖口,上头被勾花的彩线泛着忽闪忽闪的光彩。
珈宁蹙着眉:“我去差人寻个大夫。”
复又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说的,世子看着像是连夜赶回来的,想来应是饿了?”
珈宁并无多少照顾人的经验,见着浑身狼狈、疲乏至极的戚闻渊,一时拿不定主意。
只不住地发问:
“世子要不要先去沐浴,然后好生睡会儿?”
“对了,世子可先去过安和堂那边了?侯爷与侯夫人也很担心世子。”
见戚闻渊不答,珈宁一时有些尴尬。
她单手捂住自己的脸,只从指缝间露出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世子是不是觉得我太吵啦?”
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的,就是有好多话想和戚闻渊说。
在戚闻渊回京之前,她还以为二人这么久没见,会变得生疏、变得无话可说。
可如今真见上面了,她只觉有许多话卡在她咽喉处,若是不吐出来,实在是心口憋闷得难受。
许是因为数个时辰前,她真的有一瞬间以为,她再也不能和戚闻渊说话了。
戚闻渊低声道:“我并不觉得夫人吵闹。”
他虽冷情,却也知晓珈宁这番六神无主的模样其实是在担心他。
“是我不好,让夫人忧心了。”
珈宁望向戚闻渊疲惫的眼眉:“天灾谁能料到,这怎么能怪世子。”
她忍住眼泪,轻声问:“疼吗?”
“应是夜里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不疼。”
珈宁把戚闻渊的袖口往自己身前拽了拽,咬唇道:
“这么长一道疤,怎么可能不疼。”
她这辈子受过最大的伤,就是幼时与阿姐玩闹时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不及一指宽的小口子。
就这样一个小伤疤,她哭了快两刻钟。
还是阿娘去城东买来她最爱的茯苓糕,才慢慢将她哄好。
也不等戚闻渊回答,便见珈宁一把掀开锦被,跳下床榻:
“你在这里好生躺着,我去寻个大夫,再让人去给你弄些吃的。”
复又打量一番四周:“苍莨呢?世子手上伤了,不若差他来帮着世子沐浴?”
少女站在晨光之中,她面上不施粉黛,满头乌黑的长发亦有些蓬乱。
甚至还有几根倔强的乌发翘了起来,好似戚闻渊在真定县时留意到的那些小花小草。
戚闻渊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沉声道:“我让他去给安和堂那边传话了。”
珈宁一愣:“……世子是先回了这边?”
一面说,一面把鸳鸯锦被拽到戚闻渊身上:“我前两日去永福阁买了些点心,世子垫垫肚子再歇吧。”
戚闻渊低声应了:“不用寻大夫。”
见着珈宁蹙紧的眉头,他又添了句:“有伤药便够了,当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珈宁听着戚闻渊这若无其事的语气,想着他手背上长长的疤痕,又想起自己昨夜里的辗转反侧,赌气般地往外间走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①还请世子多注意些。”
待行出几步,方才小声嘀咕:
“该把他之前那封引经据典说要爱惜身子的长信扔给他自己看看!”
“就知道劝我,都不知道以身作则。”
戚闻渊自是听不清珈宁的低声念叨。
他盯着珈宁渐远的背影,嘴角微微一扯。
也不知是在欢喜什么。
大概是在欢喜真定县令并未拒绝他的提议,加上有都察院众人配合,那夜虽是突逢暴雨,最终却无人死亡。
见着珈宁的身影消失在一道屏风之后,戚闻渊先是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许久,直到双眼有些酸胀,才终于躺下身去,闭上了疲乏的双目。
锦被上清甜的花果香直往他心口钻。
他在珈宁咬过的地方轻轻挠了几下。
却是忽然想起珈宁那句轻柔的“疼吗?”
他有多少年没听到过这样的话了?
-
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戚闻渊手上确实只是些皮外伤,用伤药涂抹十来日便可。
只是这段时间尽量莫要提重物就是了。
又说他身子强健,虽是淋了雨,又连夜奔波,但并未有什么不妥。
见珈宁再三坚持,大夫还是给戚闻渊开了两副将养的汤药。
珈宁命人去煎药后便不再多言。
她昨夜里因为心头挂着事,也没休息好,本是想和戚闻渊一并躺一阵。
却是听闻苍筤回来了,便往院中去寻苍筤打听了一番真定县的事情。
苍筤自是长话短说地答了。
“十四那日,世子见外头的雨势不对,披着蓑衣便匆匆赶去了县衙。因着这十来日的相处,县令知道世子是个妥帖人,骤然冒雨前来,定是当真有要事相商。”
“世子与县令交谈时奴在外间候着,并不清楚都说了些什么,只听得似乎争吵过,总之最后县令是答应了世子的要求,差县衙中的人手,和世子的同僚们一道将县里的人带去一处高处的庄园。”
“那处庄园原是一巨贪的,世子此去真定也是为了那巨贪的事情。”
“好在世子反应得快、真定县的人口也不算多,未到子时便将县上的人都带了过去。”
“有些人觉得大半夜这样折腾是世子在作弄他们,却也不敢违背官老爷的意思,只得将贵重的东西收拾好、骂骂咧咧地跟着往庄园去。”
“他们骂世子的时候,说的话得很是难听,世子也不和他们解释,只一个劲地往前走。”
“待行至庄园、安顿下来之后,世子才好声好气地和那些人解释了一番。有些人仍是不信,还在低声咒骂。”
“要奴说,世子若是当真不安好心,完全可以自己带着一众同僚去庄园避险,何必如此操劳?”
“寅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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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真定的雨又大了许多,不少本不想大半夜跟着奔波的人也都意识到了世子的先见之明。”
“等到第二日清晨,真定县城临河的那边淹了大半,一众人更是感激世子,就差跪下来当菩萨拜了。”
“待到傍晚,大雨总算是停了,世子看过天象,说是不会再有暴雨,也不顾真定县人的挽留,当即从驿站借了马,连夜赶回京城。”
“夫人说的那道伤疤,估摸着就是在回来的路上被树枝划伤的。”
“回府之后世子差奴去了安和堂,自己便径直回了熏风院。”
“想来是怕夫人担忧。”
听罢苍筤所言,珈宁沉默许久方才低声道:“世子确实是个好人,县里大雨,原是与他这个都察院中人无关的事情。”
“而且是一个很厉害的好人。”
不是只会读书的探花郎。
而是愿意护着普通百姓的、话本上经常写的——
好官。
珈宁想不出什么颇具文采的赞美之词,她只是很单纯地觉得,她的世子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
一个事发之时有担当,事了之后不抢功的好官。
复又想着苍筤说的那句怕她担心,摆摆手道:“世子回熏风院不过是因为他已累极,总不能在安和堂中歇息。”
只见她冷下脸来,端出几分世子夫人的架势:“莫要无端揣测主子。”
言罢,便转身往内室走去。
戚闻渊已经睡得很沉了。
珈宁听着他比平日要粗重些的呼吸声,瞧着他虽饮过水、却仍旧有些干裂的嘴唇。无声叹道:
“都说好人有好报,你怎么还是受伤了呢?”
她鬼使神差地去寻了一张干净的手帕,又去沾了些茶水。
接着便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用湿润的绢帕点了点戚闻渊干裂的唇。
手上的镯子不小心擦过戚闻渊的下颚。
呼出的热气亦是往戚闻渊面上扑去。
戚闻渊忽然睁开眼睛。
点漆黑眸映着珈宁的桃花面。
珈宁先是一愣,复又猛地将手中的手帕扔了出去,恰好挂在床榻边的屏风顶上。
她红着脸,着急忙慌道:“我刚看世子……世子……对,我刚看有只虫子扑到世子脸上了,正想帮世子扑虫子呢。”
她装出一副当真在寻虫子的模样,一会儿看看屏风,一会儿看看地面,一会儿看看床边的矮几。
就是不敢看戚闻渊。
她脸上烧得厉害,即使不用铜镜,也知晓自己定是双颊一片绯红:
“世子不是会观天象吗,不若算算那只虫飞去哪了。”
“是苍筤告诉夫人的?”戚闻渊坐起身来。
珈宁仍旧不敢看他,咬紧下唇嗫嚅道:“我胡乱说的。”
戚闻渊并未听清:“嗯?”
回答他的是屋外的蝉鸣声。
他抿了抿唇上的水润,醇厚回甘,是珈宁往日里爱喝的雀舌茶。
过了许久,方听得珈宁低声道:“没什么。”
言罢,珈宁一把抓起挂在屏风上的绢帕,扔下一句“世子好生休息,我出去瞧瞧”,便快步跑出了内室。
徒留戚闻渊一个人斜倚在床榻上,双眸紧闭、若有所思。
30. 放纵
庭院中的占风铎还在当啷当啷地响着。
珈宁攥紧手帕,躲在一株郁郁葱葱的树下,阳光穿过枝叶的罅隙,灼烫了她本就嫣红一片的双颊。
她方才是在做什么?
她竟然主动去碰了他的……唇。
曾在她额间留下烙印的唇。
她好像并不后悔自己的举动,只是有些懊恼,怎么就被戚闻渊抓了个正着?
他会不会觉得她太过失礼,没有世子夫人该有的矜持。
会不会在养足精神后,又引经据典地指责她?
复又想着,她方才就不该从房中跑出来。
她就应该正大光明地盯着他,向他解释,她谢三只是觉得他的口唇干裂好是可怜,便大发善心替他润润。
再先入为主,抢在他开口前指责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现在她又困又累,却只能站在庭院里,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也不是,她并非偷鸡不成……
珈宁试着用绢帕点了点自己的唇。
温热、柔软、没有因久未进水而生出死皮。
与他全然不同。
他的唇上有些许干裂,透过薄薄的绢帕,摸起来仍有些磕巴。
手帕上的茶水已经干了,因着在那人唇上沾过,淡淡的茶香之外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木香。
木香像是一层薄薄的雾气,蹭着珈宁唇齿间的缝隙,挤入她的咽喉,再坠向心口。
她垂首嗅了嗅绢帕,那股气味似是已经消散在风中。
任凭她如何努力地耸鼻,都只能无功而返。
她怅然若失地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
却只抓到夏日热乎乎的风。
待到她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什么,赶忙如烫手山芋一般将手中的绢帕扔了出去。
谁知绢帕恰好落在了来熏风院中送东西的阿婵头上。
阿婵一愣,顺着绢帕来的方向望去。
珈宁与阿婵对视一眼,闹了个大红脸。
她捏了捏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微微昂起头,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阿婵姑娘,可是侯夫人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阿婵毕恭毕敬地将头顶的绢帕还给珈宁:“回夫人的话,侯爷与侯夫人从库房中挑了些药材给世子。”
珈宁接过绢帕,一把塞入袖口:“待世子醒后我转交给他。”
复又柔声问道:“还有什么话要传吗?”
阿婵摇摇头。
珈宁有些意外,世子昨夜里那般凶险,侯爷与侯夫人不说来熏风院看看他,竟是连一句关心之语也没有吗?
珈宁蹙眉:“当真没有?”
阿婵垂首:“奴不敢隐瞒。”
珈宁撅了撅嘴,想起那次在街市上听到的流言,冷声道:
“没有就没有吧,东西我替世子收下了。”
待阿婵走远后,珈宁暗自思忖,戚闻渊在永宁侯府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
申时三刻,熏风院。
戚闻渊醒了。
但他不愿睁开眼。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舒坦的好觉了。
自十多年前开始,他便整日将自己绷紧到极致,不敢在床榻上多歇一刻。
生怕耽误了读书、耽误了公事、耽误了本不用他一个人扛下来的永宁侯府的前程。
即使是休沐日、即使是新婚的第二日,他也会在晨光熹微之前起身。
午后的日光越过屏风落入床榻,烘烤着鸳鸯锦被上似有若无的花果香。
许是因为这股带着热意的甜腻太过醉人。
又或许是因为生死一线间,戚闻渊心中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他头一回放任自己窝在床榻间闭目养神。
真定县突发暴雨,圣上特许他们一行人在家中歇息三日。
他难得忙里偷闲。
戚闻渊静下心来。
不去想真定县的巨贪,不去想都察院中的奏折。
耳边有并不吵人的蝉鸣。
有风吹过珠帘时哗啦啦的响动。
有手掌摩挲锦被时的沙沙之声。
还有珈宁平缓安稳的呼吸。
他学着她的频率吸气吐气,两重呼吸声在某一刻合二为一。
戚闻渊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搭在少女的腰腹处。
珈宁身上裹着他盖惯的莲纹锦被。
他的手指于锦被的莲花纹样上游走。
从花瓣到花蕊,再滑向花梗。
他闭着眼,极轻极轻地在她腰腹处勾勒一朵亭亭玉立的莲。
忽听得珈宁轻轻“嗳”了一声。
戚闻渊赶忙收回了手,端端正正地交叠于腹前,手肘却是不小心碰到了珈宁的肩头。
“谁呀……”
珈宁翻了个身,手臂恰好打在戚闻渊的腰间。
她迷茫地睁开双眼。
二人俱都不甚清明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又霎时间移开。
戚闻渊咽了咽喉咙,一把抓住珈宁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怀中一拉。
珈宁身上的温热撞了他个满怀。
既然今日已经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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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了,那不如就……
放纵到极致。
毕竟他们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见过面了。
他们是夫妻,有些事情乃是人道之大伦。
珈宁惊叫一声:“你做什么!”
戚闻渊低声唤道:“夫人。”
珈宁回过神来,用未被戚闻渊抓住的那只手敲了敲他的胸口,嗔道:“你抓我做什么。”
“二十四日了。”
被珈宁敲过的地方一阵酥麻。
珈宁不解:“什么二十四日?”
“我与夫人分开二十四日了。”
也二十四日未做过夫妻之事了。
见珈宁并不答话,戚闻渊又道:“夫人可读过''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①'' ?”
珈宁抿着唇,不明白戚闻渊怎么躺在床榻上便又开始之乎者也:“没有。”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如今整个人都睡得晕乎乎的。
她昨日担惊受怕了一整夜,送走来熏风院探望的陈氏与隋氏之后便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榻。
到如今,怕是睡了快有三四个时辰。
却见戚闻渊终于是放开了她的手:“非通幽明,恶能识乎性命哉。②”
珈宁刚想揉揉自己被握得通红的手腕,便见戚闻渊坐起身来,双手潜入了莲纹锦被之中。
一阵悉悉窣窣的响动。
他在解她寝衣的系带。
戚闻渊左手手背的伤疤掠过珈宁白嫩的肌肤。
她杏眸圆瞪,身子猛地一缩:“青天白日的……”
戚闻渊恍若未闻。
仍专心解着珈宁的寝衣。
专注得好似在写要递给圣上的折子。
珈宁咬着下唇:“世子……”
戚闻渊的掌心划过她的两胁,惹得她身子一痒:“你做什么……”
语气中带着平日里不曾有过的娇怯。
戚闻渊过往的年岁里不近女色,在书上读到“春宵苦短日高起③”时,只当那是诗人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
但如今温香软玉在怀,他忽然也想做一次牡丹花下死的情种。
只这一日。
他只放纵这一日。
被翻红浪,帐摇银钩。
莺声婉转,燕语切切。
趁着珈宁贪欢的一晌,戚闻渊偷偷咬住了她的耳垂。
复又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珈宁。”
“珈宁。”
他把声音压到最轻,几乎是只留下些气音:
“真定县暴雨的时候,我很挂念你。”
31. 善心
珈宁斜靠在床榻边,小口小口喘着气。
她一手攥着身下被作弄得皱巴巴的绣裀与寝衣,一手拂过戚闻渊右手上的纱布,蹙眉道:
“方才是不是蹭到伤口了?”
戚闻渊摇摇头,顺势反握住珈宁湿润温热的手,哑声问道:“夫人饿了吗?”
他今日急匆匆赶回熏风院,不到卯时便将她吵醒,只怕她也是未用过午食便歇下了。
而他竟还因为一己私欲拉着她折腾了这样久。
“抱歉。”
真定县的那场大雨果真是将他淋昏了头。
戚闻渊这么一说,珈宁方才意识到自己腹中空虚得厉害。
从昨夜那顿草草用了几口的夕食到现在,她不过跟着戚闻渊随便用了几方点心。
可她身上酸软得很,实在是不想起身,便直勾勾地望向戚闻渊。
触到他黑漆漆的眸时,珈宁方想起这可不是在织造府上。
待字闺中之时她若是懒瘾犯了,只需躺在床榻上眼巴巴地望着织雨与摇风,就可以等来送到嘴边的饭食。
可在永宁侯府……
除非是她病得起不来身了,不然她若是敢在床榻上用食,怕是要被戚闻渊说道好一阵。
真是烦人。
方才欢好之时乃是他主动,她如今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更是拜他所赐。
思及此处,珈宁似嗔似怨地剜了戚闻渊一眼。
她轻捶了几下腰窝,想着再歇半刻钟便起身去寻些吃食。
到时候,她一定不会分给戚闻渊的。
半口都不分!
却见戚闻渊撑着床沿坐起身来。
纵然上一刻还肌肤相亲,如今骤然见着戚闻渊赤./裸的后背,珈宁亦免不了双颊一红。
她赶忙背过脸去,直愣愣盯着床角被蹬得不成样子莲纹锦被。
戚闻渊打量一番卧房四周,先是取来一件干净的中衣擦去身上的粘腻,复又寻了件清爽的淡绿色暗横纹直身。再便是以指为梳,将披散的黑发高高束在脑后。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他又变回了往日里那个如圭如璋的玉面公子。
全然看不出半分白日宣./淫的痕迹。
珈宁努努嘴,也撑着床沿想要起身穿件衣裳。
戚闻渊听着身后的动静,未曾转身,只沉声道:
“方才是我孟浪了,夫人若是疲乏,不若再歇一阵。夫人想用些什么?我去让小厨房送来。”
“待侍女将床榻收拾过后,再让苍筤搬个小几到床榻上。”
往常他起得早,自是未曾留意过珈宁身上的红痕,更是未听过珈宁捶打腰背时的轻哼。
如今既是知晓了狂风骤雨后她身上的难受,他自当多关照些。
如此方是君子所为。
珈宁一愣:“这不合规矩罢?”
戚闻渊道:“夫人可还记得你看过的戚家家规。”
珈宁抿着嘴,不知该如何答话。
自那次侯夫人考校过她后,她便再也没碰过那东西,早已忘了个干净。
“上头未曾提过不可在何处用食,只说了宴饮聚会之时需得分席而坐。”
珈宁小声道:“世子莫不是方才舒坦了,如今在哄我罢。”
戚闻渊一噎:“实话而已,夫人在榻上等着便是。”
珈宁这话说得他好似个急色之人一般。
他本想辩驳两句,却又意识到自己今日当真是莽撞得像个楞头小子,只得沉默着往外走去。
又在心中将“少之时戒之在色①”默背了几遍。
珈宁瞧着他渐远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勾。
复又将脸埋入乱糟糟的床榻之中。
戚闻渊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若是半月之前,他定不会主动提出搬个小几,让她在床榻上用食。
这便是话本上说的,人经过生死都会改变吗?
珈宁闻着床榻间的木香,喃喃道:“他没事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着:
管事急匆匆来熏风院传话已是昨夜的事情。
现如今,他已经回来了。
她往后一仰,呈“大”字瘫倒在床榻之上,目光落向头顶雕花的承尘。
还好。
真好。
-
待到日色渐暗,夫妻二人用罢夕食,又各自去盥室梳洗一番。
织雨与摇风见着珈宁腰间淡粉色的红痕,俱都腹诽戚闻渊的孟浪。
摇风快人快语:“世子瞧着是个清风朗月的,怎的这样不知怜香惜玉?”
珈宁红着脸,并不接话。
相交大婚那时,其实他已经收敛了不少。
比起初次时的干涩,如今她已能乐在其中。
但这些话总是不好解释给侍女听。
她只得自顾自玩着浴桶中的花瓣,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可是换了香露?”
织雨颔首:“先前侯府上用的是梅花香露,这入了夏便换成蔷薇香露了。”
-
珈宁甫一回到主屋,便见着戚闻渊正在案边写着什么。
灯光落在他侧脸,愈发衬出他如芝兰玉树、松风水月。
珈宁瘪了瘪嘴。
原来他还是没变。
虽则圣上给了三日休息,他依旧会在熏风院中忙碌公事。
她去架上抽了一册未读完的风物志,斜躺在戚闻渊对面的贵妃榻上。
二人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许久,方听得珈宁开口道:“世子可是在写与真定有关的折子?”
戚闻渊颔首,将笔一放,抬头望向贵妃榻上的珈宁。
她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的寝衣,还微微有些湿润的发尾半弯着攀在背后。
他记得她平日里不爱过问他的公事。
珈宁摩挲着书页的页脚,微微垂着头:“世子,我可不可以和你商量一件事。”
听着珈宁语中的斟酌与试探,戚闻渊一愣:“夫人请讲。”
珈宁道:“苍筤先前说,真定县中沿河一带淹了大半,可是当真如此?”
“是,他还不敢在这种事情上乱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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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宁站起身来,行至戚闻渊案前:“世子,我想给真定捐些银子。”
言罢,她直直对上戚闻渊的眼。
这是她午后躺在床榻上时忽然想到的。
戚闻渊能平安回来,也不知那枚平安符起了多大的作用。
如今她没法回鸡鸣寺去还愿,便在旁的地方积些功德罢。
且她向来都是路见不平拔刀……撒钱相助的性子。
事情既是给她遇上了,不做点什么,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我不是什么下凡的仙女,也没那么多银钱到处乱撒。就是想着,这事情既然让世子撞上了、又让我听说了,那我便做不到就眼睁睁看着。”
戚闻渊一怔。
珈宁担忧戚闻渊觉得自己是拿着父母准备的嫁妆在外面换名声,便一字一句地解释:
“银钱不多,俱都是我在江南时和手帕交一道做些小生意赚来的,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见着少女微微扬起的下巴,戚闻渊忽然想起那日她与右佥都御史之子对峙的模样。
“夫人还会做生意?”
珈宁还当他是要管教自己,轻哼一声:“总归都是干干净净的银子,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
戚闻渊轻笑一声:“我自然知晓,我只是觉得……”
“夫人很厉害。”
珈宁低声道:“我还以为侯府规矩大看不上呢。”
心中想着,她那不过小打小闹罢了,比不上阿娘十之有一。
戚闻渊正色道:“正如夫人所说,都是干净银子,不偷不抢,有什么好看不上的?我只看不上那些官吏搜刮民脂民膏贪来的银钱。”
又道:“只是捐银之事,也不是说夫人备些银子直接送去真定县就成的。”
要如何不被圣上看成永宁侯府亦或者江宁织造府在炫耀家底、要如何让那些银钱真的送到需要的人手里、要如何不将事情变成升米恩,斗米仇……
夫人一番好心,可不能到头来却成了坏事。
“嗯?”珈宁歪着头,捋了捋鬓发。
戚闻渊道:“夫人心善,若是信得过我,不若交由我筹谋?”
珈宁自是知晓戚闻渊的稳妥,见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又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只见她双手撑在案上,俯下身去,笑意盈盈道:“若是我信不过世子呢?”
戚闻渊指尖轻点了几下案几,沉吟片刻:“若是夫人信不过我……”
那他为她寻几个善筹谋的人?
可那些人如何能有他可靠。
他们是夫妻,那些人与她只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只怕会见她身家丰厚,暗中设局骗她。
珈宁转过身去,哧笑一声:“我和世子讲笑呢。”
她寝衣的衣摆在戚闻渊身前带起一阵蔷薇香气的微风。
“那便交给世子,”珈宁笑道,“我就做个甩手掌柜了。”
言罢,又躺回贵妃榻上继续翻着话本,整个人松泛了下来。
戚闻渊静静望着貌若桃李的少女,无声道了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