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太傅他觊觎我》
1. 第 1 章
宫殿中,小榻上。
鸿宝盘腿坐着,抓着柿饼,狠狠咬着,心里郁闷极了。
倘若早知会被困在宫中,昨日,她便规规矩矩躲待在公主府里,睡大觉好了!
心里堵得慌,嘴里的柿饼咽不下去,鸿宝也不吐出来,仍旧往嘴里塞着,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藏食的小松鼠。
宫人焦急:“公主!小心噎着。”
看着递到眼前的茶水,鸿宝心里更难受了。
*
昨日,那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惠风和畅,白云溶溶,任谁都想不到会出事。
永安城中半数的男儿都聚到中正大街上,使出浑身解数争取出人头地的机会。
三日前,公主府传出招聘貌美郎君补缺侍茶郎的消息,传言,公主好色公主府中人人貌美,各有千秋,就连素日少有机会在公主跟前露脸的小厨郎都是一等一的绝色,将在公主身边贴身伺候的侍茶郎,自然要是绝色中的绝色。
此前,宫人们奉上千百幅玉面郎君的画像,竟无一能入公主的尊眼。
是以,今日,公主决定亲自上街择选……
*
顶着粉色轻纱帐的鸾车,从大街上缓缓驶过,鸿宝斜倚着身子,支着头,悠闲地磕着小瓜子,看看左,看看右。
鸾车经过,人声鼎沸。
“公主!小人刚满十八岁!”
“小人十六!”
“公主!”
“公主!!”
“公——主——”
薛雁北正一个人喝着闷酒,不禁嗤笑,至于吗?
他不经意转眸,正巧微风拂动鸾车轻纱,露出鸿宝绝美的容颜,白玉似的无暇肌肤,淡淡浮着初荷一般的诱人粉晕,像蒸得晶莹剔透的糯米团子……
直着眼睛目送鸾车远去,薛雁北仿若陷入一场朦胧的美梦中,周遭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先前鸾车上的惊鸿一瞥,深深映在他眼底。
愣住好一阵,薛雁北才醒神,挟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情不自禁地追出酒楼,想再多看那鸾车上的人一眼。
鸾车一路朝前,未有停留,久久不见一个符合心意的貌美郎君,鸿宝愈发兴致缺缺了。
前来“选美”的郎君们都不敢置信,有的揽镜自照,有的面面相觑——
难道……他们都还不够俊美!?
这是不可能的事!
鸿宝公主究竟要寻怎样的侍茶郎?
鸾车走到中正大街中央,终于缓缓停下。鸿宝坐起身,往前张望,瞧见一辆马车坏在路中间。
小太监凑上前,说:“那是柳家的马车。”
话音刚落,对面的马车里便下来一个人,长身玉立,俊雅飘逸,恍若画中仙人……
鸿宝只觉眼前一亮,清风徐来。
整条中正大街上的儿郎凑在一起,也比不得眼前人!
对了,对了!
这便是她想要的侍茶郎!
鸿宝痴痴走下鸾车,朝马车前走去,随侍的小太监追着她有话要说,也被她抬手打住。
走到近前,鸿宝细看一番,更加满意,粲然一笑,将手中的茶花别上男人的幞头……
小太监惊恐万分,冒死凑到鸿宝耳边,悄声道:“这位是柳太傅家的郎君,名叫柳池楼,从前在翰林院做事,近来替了赵先生的差,做太子殿下的老师。”
鸿宝一怔,皱起眉头。
小太监瞥一眼面无表情的柳池楼,不寒而栗,低声又道:“……就是那位将太子殿下手心打肿的柳先生!”
闻言,鸿宝骤然想起弟弟红着眼藏住手,委屈万分又不敢向她诉苦的可怜模样,心中对柳池楼刚生出的几分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于是,她踮起脚尖,将别在柳池楼头上的茶花一把夺下,瞪圆了眼睛凶他。
柳池楼不急不恼,叉手见礼,“公主殿下。”
鸿宝娇哼一声,不给他半分好脸色,扭头便走。
回到鸾车上坐下,看一眼手中伤损的花娇花,想它是在柳池楼头上戴过的,鸿宝心生厌恶,将其扔弃在一旁,后又抬眸看向马车前。
柳池楼仍在原地,若无其事。
鸿宝很觉可气!便想,给他些颜色瞧瞧。
宫人怕她惹事,忙搬出皇后来。
鸿宝撇撇嘴。
她记着呢,柳太傅是父皇最敬重的老师,母后一再告诫她绝不能对柳家人胡来!从前见着柳太傅,她都有礼貌问安。柳太傅待她也甚是和蔼可亲。
不承想,柳太傅的儿子,心肠那样狠!
永安才六岁,不过贪玩一些,犯了什么大罪,他要拿戒尺那样打?
哼!今日撞上她,算柳池楼倒霉。
“去,卸了他的车!”
宫人们虽很为难,但见鸿宝铁了心,也只能遵命。
“太子太傅,得罪了。”
柳池楼微皱眉头,朝鸾车看去,见着小姑娘抱着一角的小柱,躲在粉纱后偷看他的反应。
眉心渐展,柳池楼垂下眼眸,让到一旁,只剩仆从耸着肩膀干着急。
好好的一辆车,郎君偏说坏了,让停下,不巧挡着公主的路。
公主素来任性,说要卸车便真卸,郎君竟也不管!
车啊,哎呀!你真是冤枉又遭罪啊!
宫人哼哧哼哧卸下一只车轮,抬着回到鸾车前复命,鸿宝看一眼不远处歪斜着的马车,又看一眼“低眉顺眼、不敢造次”的柳池楼,眯着眼睛,满意一笑。
有了今日的教训,他该知道她的厉害了。
等她日后常去东宫转转,吓他一下,看他还敢拿着戒尺作威作福?
众人默然围观,无人胆敢对公主的行径妄加议论。
要知道,年号“永鸿”里的“鸿”,便是取自公主的尊名。
公主时年十八岁,今岁正是永鸿十八年。
想当初,当今圣上非嫡非长,也不得先皇看重,早早离京去到穷山恶水的封地,本与皇位无缘的,不承想,天降大喜!
鸿宝公主出生之日,传位诏书一并而至。
圣上认定公主有大福,是以,十八年来,如珍如宝地娇宠着,莫说公主只是卸下人家一只车轮,就算犯了天打雷劈的错……
“垮擦!”
一声巨响在东方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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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狂风大作,天色骤暗。
永安城中霎时陷入混乱,惊叫声,哭泣声,打砸声不绝于耳……
鸾车在风中摇摆,几乎翻倒。
柳池楼见状,眯着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睛,径直向鸾车靠近。一片屋瓦飞来,直逼向他的面门,他侧身偏头险险躲过,再看去,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跳入鸾车中,将已吓得花容失色的鸿宝护住。
风卷着一块断裂的木板飞过鸾车。
鸾车不堪风力,翻倒在地,车轱辘打着转。
片刻之后,狂风倏忽收住,黑云散开,露出天光。
鸿宝趴在薛雁北怀中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抽身离开,不经意瞥见他的胳膊,抓住惊呼:“你流血了!”
她从前不听宫人的劝,非要亲自摘御园里的月季花,不当心被刺扎了手,只冒一颗血珠,就痛得不行,他流了这么多血,该多疼呀……
薛雁北望着她出了神,直到鸿宝抬眸看他,他才猛然惊醒,小麦色的俊脸一瞬便红了,“没、没事,一点小伤。”
鸿宝仍旧皱着眉头。
哪能他说没事,她就真不当一回事?
他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刚才若不是他抬胳膊替她挡了一下,她的脑袋恐怕已经开花了。
宫人也都各自伤着,吃劲地推着翻倒的鸾车。薛雁北见状,走上前去,只用未伤的一条胳膊抬着鸾车的下缘,一咬牙——
鸾车归位。
薛雁北轻松一笑。
鸿宝佩服他的力气,也担心他的伤势,拿出一方锦帕,不让宫人插手,学着戏文中的样子,为他包扎住胳膊上渗血的伤口,又弯着腰吹了吹气,念着:“不痛,不痛,快好,快好……”
伤口上凉凉的,痒痒的。
薛雁北的心跳得愈来愈快,一时之间,他眼里再无其他,只看得见鸿宝一人。
恰巧这时,宫中来人,说是天生异象,帝后受惊,十分忧心公主安危。
“公主快些入宫吧。”
鸿宝放心不下薛雁北,留下一人照料他,才蹙着柳眉,在宫人的护卫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鸾车。
薛雁北轻抚着锦帕,目送鸾车远去,嘴角浮着一抹痴笑,久久不能回神。
柳池楼将一切看在眼里,眼神晦暗。
薛雁北扭头见着他,一怔,唤一声,“舅舅!”匆匆走近关切他可有受伤。
柳池楼并未言语,只看向他胳膊上系着的锦帕……
薛雁北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捂住胳膊,“舅舅放心,我不碍事的。”
柳池楼淡淡“嗯”一声,“你母亲盼你许久,你既已从漠北回来,多在府中陪一陪她。”
薛雁北脸上带几分倔强,像是在赌什么气,但对上柳池楼的注视后,他到底是点了头,“听舅舅的。”
柳池楼解一匹马,利落而上,前往宫中。
薛眼北解下胳膊上沾血的锦帕,仔细叠好,揣进怀中,扭头瞧见柳家的仆人为难,才发觉马车少一只轮子,不由得在心中暗叹:
方才那阵妖风真是厉害,竟生生将车轮都给吹飞了!
2. 第 2 章
紫宸殿。
仲孙皇后忧心忡忡地等候着。
伴她多年的老嬷嬷孙英在一旁劝慰她宽心,“鸿宝公主洪福齐天,必定安泰,娘娘莫急。”
仲孙皇后抓住孙嬷嬷的手,红了眼眶,“我只怕……只怕是报……”应。
孙嬷嬷脸色骤变,及时止住仲孙皇后的话,四下看看,示意主子小心周遭的耳朵。
仲孙皇后揪着胸口的襦裙,生生将话咽下,但惶恐不安的情绪仍旧紧裹着她,挥之不去。
天爷!倘若真是报应,报在她头上,莫要害她的孩子……
小太子匆匆从东宫来到紫宸殿问安。
仲孙皇后摸着小儿子的脸,一瞬恍惚,瞧见另一副面孔,嘴上忍不住念出:“珣儿……”
小太子:“母后?”
仲孙皇后猛然醒神。
正好这时,鸿宝风风火火奔入殿中,一众宫人追都追不及。
“母后!”
见着女儿的身影,仲孙皇后难掩激动,起身。
鸿宝扑入母亲怀中。
先前,她一心顾着救命恩人的伤,不知可怕,直到入宫的途中才后知后觉,她险些再也见不着父皇、母后、弟弟……
小太子仰着头唤一声,“阿姐。”
鸿宝将他一并拥入怀中,又问:“父皇呢?”
仲孙皇后:“正与大臣们议事。”
天生异象,京中受灾,许多事得处理。
鸿宝松一口气,渐渐收惊,不到饭点便闹着肚子饿。孙嬷嬷笑一笑,吩咐尚食局送点心来。
小太子想到今日有课,先生怕是已在东宫等候多时,他实在不便再在紫宸殿多待,便等不及吃过点心就要走。
鸿宝将他留住,“不急这一时。”
小太子为难,他想和阿姐在一块儿多玩一会儿,可是柳先生再三教训:业精于勤荒于嬉……
鸿宝想到柳池楼,心里有气,一时嘴快,便说了先前卸车威慑之事,本意是让弟弟知晓,自己会给他撑腰,不料却将自己架到火上。
女儿平安无恙,但惹了事,仲孙皇后才放下些许的心,一瞬又悬了起来。
见着母后脸色不对,鸿宝惊觉自己食言。
仲孙皇后:“本宫早告诫过你,别去为难柳家人!你记在心上没有?”
鸿宝嘟了嘟嘴,弱弱回应:“记着。”
仲孙皇后:“那你还去卸柳家的车!”
说着,便让孙嬷嬷去取戒尺来……
小太子张着胳膊护在鸿宝面前,为她求情。
仲孙皇后并非真心要打女儿,只是气她做事一贯由着性子,不知轻重,要吓一吓她,让她长长记性,莫要再恃宠而骄、惹是生非,尤其是在待柳家人时,绝不能有一分一毫的疏失!
鸿宝抱住母后的腿,小猫似的赖着,“儿臣错了。”
她知道,母后才舍不得打她呢!
给柳池楼一点教训,她没错,错在让母后生气了,下一次,她悄悄的,不让母后知道就是了。
见着女儿撒娇的模样,仲孙皇后心软得一塌糊涂,但也仍旧着急,怕女儿转头又和柳池楼作对,埋下祸端,拿了戒尺,说什么也要在她身上打两下。
小太子:“母后要打,就打我吧,阿姐是为了我才做那样的事!”
正好这时,景仁帝一脸凝重地踏入紫宸殿,见着发妻、儿女皆在,脸上阴霾顿散,再一看仲孙皇后手中的戒尺,便知是鸿宝又犯了什么“错”,不禁失笑。
撩袍坐上小榻,景仁帝从小太子口中知悉来龙去脉,不由得皱起眉头。
仲孙皇后见状,奉上戒尺,心里两难,一面怕景仁帝真的动怒,打了鸿宝,一面又想自己到底是狠不下心,每回都让鸿宝赖过去,倒不如让景仁帝真打一回,效用定然比她的耳提面命大上许多。
如今让鸿宝好生受一回疼,总好过将来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景仁帝将之按下,看着鸿宝,斟酌片刻,郑重其事地说:“就罚公主——给太子太傅赔礼道歉吧。”
仲孙皇后怔了怔。
景仁帝将鸿宝拉到身边坐下,温声问她让妖风伤着没有,吓着没有……
见状,仲孙皇后无奈摇头也暗自欣慰。
皇帝宠爱鸿宝,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鸿宝冲着父皇瘪了瘪嘴,小娃娃似的,眼睛眨巴两下,便落下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儿臣险些没命了,呜呜……”
景仁帝心疼不已,将鸿宝护在怀中,一遍遍哄着,哄了许久,才将鸿宝哄好。
看着鸿宝破涕而笑,景仁帝终于松一口气,而仲孙皇后却仍有隐忧。
鸿宝答应景仁帝要去向柳池楼赔礼道歉,第二日,仲孙皇后让紫宸殿的大宫女云霞陪着鸿宝一块去东宫,约束着鸿宝的言行举止,莫要道歉不成,更添嫌隙。
鸿宝磨蹭着,好不容易出了紫宸殿,不往东宫去,反倒上御园中闲逛一圈,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要打发云霞回去复命,自己则要出宫去探望薛雁北。
云霞不肯离去,一板一眼地说:“公主还未向太子太傅赔礼道歉。”
鸿宝气她不知变通,双手叉腰,鼓着小脸,像只生气的小鸡仔,“云霞姑姑,你就当我去了,不成嘛?”
她才不要去柳池楼跟前低声下气呢!
云霞低眉顺眼,“不成。”
鸿宝眼珠咕噜一转,“我出宫去,上柳家,登门谢罪!”
说罢,便摆手离去。
云霞亦步亦趋地跟着。
鸿宝借着树干、石头、柱子躲了几回,没甩得掉她,也赶不走她,干脆径直往宫外去。
云霞示意随行的宫人将她拦住,“皇后留公主在宫中。”
鸿宝想要绕开,不能如愿,宫人们像一堵墙,死死挡住她的去路,只给她两个选择,要么回紫宸殿受管教、磨性子,要么去东宫赔礼道歉。
鸿宝惊愕。
母后要将她禁足在宫中?
她不过是卸了柳池楼的一只车轮,又不是卸了柳池楼的一条腿,比起柳池楼打永安的事来,算得了什么?
想着,鸿宝又生气又伤心,折回紫宸殿求父皇许她出宫,拿的仍旧是她糊弄云霞的那套说辞,无论如何,她先出宫去,看一看救命恩人的伤好了多少。
景仁帝叹一口气。
昨日妖风肆掠后不久,便有人暗指皇室中有失德之人……皇后为此提心吊胆,将鸿宝留在宫中,也是怕她成为众矢之的。
景仁帝本是不想因一些风言风语,便将他一贯自由散漫的小公主束在宫中的,可是,鸿宝要去薛家探望小郎君,景仁帝吃了醋,忽然觉着,留鸿宝在宫中也好,便将皇后的一番苦心说给鸿宝听,让她在紫宸殿中多陪着皇后,“就当是为了让你母后安心……”
鸿宝:“可是,薛郎他……”
景仁帝:“薛雁北出身行伍,皮糙肉厚,受那样一点小伤,死不了。”
鸿宝嘟着嘴,不死也疼啊,薛郎是为她才受的伤,她怎么能不管不问呢?
*
寝房中,鸿宝将嘴里嚼碎的柿饼“呸呸呸”全吐出来,支着脑袋叹气。
宫人念着规劝她赔礼道歉的命令,绞尽脑汁想法子——
诶!有了。
“公主若为薛小郎君挂心,不如去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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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一问太子太傅。”
鸿宝:“嗯?”
薛郎与柳池楼有何干系?
宫人:“薛小郎君是太子太傅的外甥。”
鸿宝错愕。
俗话说外甥肖舅,鸿宝仔细回忆薛雁北的眉眼,像是真与柳池楼有几分相似,只是俩人的气质完全不同,她一时竟未发觉。
鸿宝本来很不情愿去给柳池楼赔礼道歉,想着拖些时日,便将此事赖掉,此刻终于改了主意。
“走!去东宫。”
宫人喜上眉梢,屁颠颠地跟上她。
銮驾移步东宫。
正好碰上柳池楼下课要走。
鸿宝命人去将人领到她跟前来。
云霞轻咳一声,提醒她赔礼道歉得以诚恳的态度。
鸿宝娇哼一声,冲着柳池楼的背影,大喊一声:“站住!”
云霞:“公主。”
鸿宝瞥她一眼,柔了声气,“太子太傅,请留步,留步……”
柳池楼回身看来,见着鸿宝,眉梢微动,眼中掠过一丝惊诧。
鸿宝迈下銮驾,走到他跟前。
云霞跟在她身后,审视着她的每一个举动。
鸿宝冲着柳池楼甜甜一笑。
柳池楼仍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很有为人师长的严肃,只是垂在袖中的修长手指轻颤了一下。
小太子为老师送行,见着阿姐找上门来,先是一惊,而后佩服。他常常不敢直视老师,被老师多看一阵,便很是发怵,恨不得当场躲到桌子下面去,而阿姐站在老师跟前竟还如此威风凛凛!
阿姐,他的阿姐!
真是厉害!
小太子与有荣焉,挺起小小的胸膛。
鸿宝看着柳池楼一言不发,嘴角的笑意一点点落下,一双杏眼露出小猫要挠人似的威胁。
柳池楼:“公主有何吩咐?”
鸿宝昂着首,神色倨傲:“本公主……”
云霞轻咳一声。
鸿宝收了小猫爪子,重新露出微笑,“我来向太子太傅认错。”
她横竖是来了,便糊弄柳池楼两句,给父皇、母后一个交代吧。
柳池楼眉梢微微上扬。
鸿宝:“新车已送至府上。”
说罢,她朝小太子挑起眉梢,递去一个眼神。亲姐弟间心有灵犀。小太子一瞬会意,借口有件很重要的事,生生将云霞给拉开了。
没人盯着。
鸿宝收起笑意,把脸一扬,凑近些许,压着声儿娇气警告,“柳池楼,看在薛郎的面子上,本公主暂且饶过你,但你往后再敢伤了永安,本公主可不止卸你一只车轮!”
柳池楼不惊不惧,不急不恼,脸色平静,只在听闻“薛郎”二字时,眉心微皱。
“臣无苛责太子之心,只是身负规训储君之职,不敢疏于管教,放纵太子荒废学业,但今日公主所言,臣,铭记于心,日后必不会再打太子的手心。”
他像屹立千百年而不动的山岳,带着岁月积淀出的深厚,沉在仙气缥缈的云雾中,已至一种不可窥探的境界……
但这只是旁人眼中的柳池楼,鸿宝并不如此以为,她自认已将柳池楼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柳池楼一定怕了她了!
威慑的目的已达到。
鸿宝收敛气势,问及薛雁北的伤势,得知柳池楼正要去薛家探望外甥,便想随他一同前去,只是不等她开口,云霞便回来了。
小太子毕竟年幼,一点小心思很快便被已在宫闱中生存多年的云霞识破。
鸿宝只得改口,“眼下,我不便出宫,但很是忧心薛郎,请太子太傅好生照顾着……”
3. 第 3 章
柳池楼微微抿唇,垂下眼眸,“雁北乃臣之至亲,臣,自当如此。”
鸿宝撇撇嘴,信了他,想他再是一副冷硬心肠,也不至于不管自己的亲外甥。
“明日我再来东宫,听太子太傅讲,薛郎的伤势如何了……诶,等不到明日去,今日若不能得知薛郎的消息,我定会食不下咽,寝难安眠……”
柳池楼静静听着,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是一双静湖似的眼眸,仿若吹过一缕风,浮荡开些许皱波,但很快风止,波平,湖面如镜,只映着鸿宝的倒影,而湖面下是怎样的光景,不得人知。
鸿宝嘟着嘴思量片刻,指派一人随柳池楼同去薛府,不忘叮嘱:“一定与薛郎说清楚,我并非不愿去,实在是去不了,莫让薛郎觉着寒心,当我是那罔顾救命之恩的无义小人!”
她看戏、听书时,每每逢着那等劣种,必生打杀之心,如今,她承了薛郎的恩,绝不可沾上半点她素来便很是不齿的污名。
……
薛府。
薛雁北倚在窗边,右臂裹着白布,左手拿着残余些许血渍的锦帕,拇指轻轻摩挲着,脸上带着痴痴的笑意。
仆人瞧他这副模样,很是忧心,想着是不是该再寻太医来,仔细瞧一瞧。
恰好此时,柳池楼来了。
薛雁北回过神来,攥着锦帕起身相迎。
见柳池楼身后跟着宫里的人,薛雁北一怔。
得知鸿宝挂心自己,特意遣了人来,薛雁北顿时眼眸发亮,满面红光,瞧着比受伤前还要血气充足。
宫人问候一番后,便领了赏钱回宫复命。薛雁北坐回小榻上,看着手中的锦帕,一点不记得胳膊上仍有伤,只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喝了一罐子蜜似的。
仆人偏向柳池楼,悄声道:“舅爷瞧瞧,小郎昨日回府便痴了,将那沾了血污的锦帕亲手洗了十回八回,还嫌不干净,又不肯用些力气,只拿手指轻揉慢搓,生怕不小心洗出个洞来,府里手巧的丫头来,也不肯让人替了他,念着旁人不知那锦帕是件多么贵重的东西,再仔细也仔细不过他自个儿……”
柳池楼静默无言,眉眼渐暗。
良久后,薛雁北想到些什么,将锦帕仔细叠好,收入怀中,抬眸看向柳池楼,脸色愈渐凝重,“京中风言风语四起,矛头暗指鸿宝公主,此中必有蹊跷!”
柳池楼喉头滚动,不显惊异之色,似乎早有预料。
薛雁北:“兴许,幕后之人真正要害的是圣上!圣上宠爱公主,人尽皆知。倘若公主招惹上民怨,圣上必将陷于两难境地。圣上为人父,若为平复民怨舍弃公主,怎堪剜肉割心之痛?圣上为人君,若为护佑公主不顾百姓,又怎堪世人口诛笔伐?此计甚是歹毒!”
说到最后,愈发激愤,薛雁北咬紧腮帮,攥住铁拳,一拳砸在案上,“砰”的一声巨响。
倘若公主知晓自己竟成为旁人利用来刺伤圣上的刀刃,必定十分伤心……如此一想,薛雁北心中怒火更加滔天,誓要将那在暗中煽风点火的人揪住!拆皮剥骨,使之不能再行恶事。
柳池楼沉下呼吸,坐下,“火已烧起来……”
打杀了点火之人,也不可阻止火势蔓延。
薛雁北意会舅舅未尽之言,一时想不出灭火的法子,不禁又急又气,唯恐毒火烧伤了鸿宝,忙问柳池楼:“舅舅以为当如何?”
柳池楼:“任它。”
薛雁北惊愕:“舅舅!”
柳池楼不疾不徐:“烧地回肥。”
*
鸿宝趴在小榻上,听宫人说薛雁北身子骨强壮,虽然有伤在身,但仍旧生龙活虎,才放下心来。
宫人就要退下。
鸿宝将人叫住,“柳池楼呢?”
宫人不知她要问些什么。
鸿宝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问起了柳池楼,她想知道他什么呢?她什么也不想知道!摆了摆手打发宫人:走吧。
可是,宫人刚退到门边,鸿宝又将人叫回来,问:“柳池楼待薛郎如何?”
宫人回忆良久,答不上来。
鸿宝:“仍旧是板着一张脸?像是袖子里藏着戒尺,随时都会抽出来打人一般?”
宫人迟疑点头,好像是。
鸿宝“啧”一声,在心中将柳池楼挑剔一番,挑剔着挑剔着,想到他幞头上别着茶花的模样……真是好看……鸿宝失了神,不自觉微笑,忽又惊醒,赌气地想,柳池楼那样讨厌的一个人,竟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真是走了狗屎运!于是,又很认真地挑剔起来……
*
日子一天天过去。
鸿宝做梦都想出宫回公主府去,过她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日子。
她的侍茶郎还没寻着呢!
可惜,梦醒后,她仍旧困在宫中,仲孙皇后命人时时刻刻盯着她,不许她做这个,不许她做那个,将她管得死死的,只因京中风言风语愈演愈烈,朝中更是暗潮涌动……
前朝的事,鸿宝不管,只管薛雁北的伤好了没有,不能出宫,也每日派宫人前去薛府关切。
宣政殿的偏殿中,景仁帝背着手,站在窗边,回想起鸿宝小时候顽皮,常常从窗外爬进殿中,不由得笑了。
“太傅,你说,天底下哪家的小子配得上朕的公主?”
景仁帝转过身,看向柳家父子,眼神幽怨。
朝中,他全心全意信任着的只有柳家父子二人。
柳由:“陛下有意为公主招驸马?”
闻言,柳池楼眼眸一暗。
景仁帝沉着脸,思量着什么,忽然话锋一转,“听闻妖风肆虐之时,薛家小郎君飞身上到公主的鸾车?”眯起的龙目,射出两道危险的光芒。
据说,那臭小子抱着他的小公主久久不撒手!
柳由拱手,请罪,“雁北年轻气盛,行事鲁莽,情急之下冒犯了公主……”
“哼!”景仁帝侧过身去,带些酸味说道,“太傅呀,公主说,你那外孙俊勇非凡,是个大英雄呢!”
柳池楼敛着的眼眸中暗暗掠过一丝波动。
柳由:“公主过誉了。”
景仁帝:“薛小郎君的伤,也该痊愈了吧?”
柳由:“幸得圣恩照拂,赐下太医问诊施药,雁北已无大碍。”
景仁帝:“既如此——北衙禁军中有缺,让薛小郎君尽快当差吧。免得啊,朕的小公主成日心心念念着他的伤势。”
……
柳家父子二人同乘于马车中。
柳由:“雁北去漠北多年,你姐姐一直忧心他的安危,假病骗他回来,想让他弃武从文,他不肯,如今,一身本事能于北衙禁军中施展也是好事。”
柳池楼“嗯”一声,眉眼淡淡
柳由皱眉:“池楼,你今日为何心不在焉?东宫有事?”
柳池楼看向父亲,目光一定,“父亲觉着圣上会否真为公主招个驸马?”
柳由:“你是忧心雁北?”
柳池楼沉默,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
柳由:“那孩子天赋秉性俱佳,由你悉心养成,若真被招作驸马,成了闲散人,也确实可惜。”
依照惯例,天家护女,以防驸马得权后盛气凌人,让公主受了委屈,一向是只给尊贵体面,不予重用的。
柳池楼眸色渐暗。
马车停在柳府门前。
柳由略略思量,道:“兴许,公主只是一时之喜,你莫要向你母亲、姐姐多言,免得她二人多思多想。”
柳池楼敛眸,“是。”
*
柳府。
甄玉琴捧着媒婆留下的庚帖,看了又看,挑了又挑,直等着儿子回来。
柳池楼问候完母亲,便要回自己的院子。
甄玉琴“诶”一声,招手留住他,将庚帖一一递给他看,“这位朱娘子二十三岁,样样都好……这位王娘子二十一岁,也是样样都好……还有这位……这位……”
柳池楼皱起眉头,将庚帖一并还回母亲手上。
甄玉琴着急他一把年纪仍旧不娶,不依不饶地介绍着。
柳池楼无心敷衍,沉下嗓子,重重唤一声:“母亲!”
甄玉琴一惊,将庚帖全都收回,捂在胸口。
柳池楼垂眸,理智回笼,低下头以示歉意,而后转身而去。
甄玉琴张着眼眸目送他离开,匆匆寻去丈夫跟前,“池楼今日怎么了?为何……为何脾气那样大!”
柳由刚洗过手,用帕子擦着,扭头看她,“你明知他无心婚娶,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物色,他心里烦,自然不会有好脾气。”
甄玉琴赌气坐在床边,“你倒是会说风凉话!”
柳由挨着她坐下,“不过,池楼今日是有些情绪,许是……近来朝中事多。”
甄玉琴:“是什么事?”
柳由摇头不谈,只说起外孙的差事。
甄玉琴大喜,“雁北到北衙禁军中当差,便可长久留在京中,拂春也能安心了。”
拂春是薛雁北的母亲,薛夫人的闺名。
*
听闻薛雁北人已在北衙禁军中,鸿宝便在景仁帝眼皮子底下,偷走一块腰牌,避开仲孙皇后安排来管束她的宫人,偷偷溜去宫城北边的军营。
校场上。
刚操练完,武卫们席地而坐,喝水休息,时不时打量一眼角落里新上任的右武卫将军。
薛雁北避着人,从怀中掏出锦帕,仔细看着。
北衙禁军左右武卫负责护卫宫城。
鸿宝仍在宫中,他当值时,兴许能够见上她……
想着,薛雁北露出笑容。
与他同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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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胡元德凑上前来,见他拿着锦帕思春,笑着打趣:“哟!薛将军在想着哪家小娘子呢?”
薛雁北将锦帕揣回怀中,作势要踹胡元德一脚。胡元德痞笑着躲开了去,嘴上仍旧不收敛,“一定是位极好看的小娘子,才能将咱们得薛将军,迷得七荤八素的……”
侍卫们听着胡元德的话,也都起哄。
“薛将军什么时候请咱们喝喜酒呀?”
薛雁北羞臊,正要喝止众人,听得一道娇声问:“喜酒?喝谁的喜酒?”
他扭回头。
扮作小内侍官的鸿宝兴冲冲跑来。
武卫乃皇帝亲卫,自然认得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全部噤声,跪地行礼。
鸿宝抬抬手,“免礼,免礼。”
众人起身。
鸿宝追问:“到底谁要成亲?”
今日偷溜顺利,又碰上喜事,真是高兴,她也要给新人添喜!
胡元德看向身旁。
鸿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薛雁北。
生怕鸿宝误会什么,薛雁北急忙否认:“没有的事。”
鸿宝歪头,“诶?刚才,你们明明嚷着要喝喜酒的!”
胡元德不敢糊弄公主,只得如实以告:“方才,薛将军拿着一方锦帕,咱们当是哪家小娘子送给薛将军的,所以才……”
鸿宝又看向薛雁北。
一时之间,薛雁北真想用拳头堵住胡元德的嘴。
但胡元德已经将话都说白了。
薛雁北只好从怀中掏出锦帕给鸿宝看,解释:“公主那日用它为卑职包扎伤口,血污难洗,卑职想着另寻一块一样的还于公主。”
鸿宝了然一笑,挥一挥手,不用他还什么锦帕。
他救她一命,莫说只脏污她一条手帕,哪怕是十条、百条,又算得上什么?
胡元德则像雷雨天里的公鸡,僵着一动不动。
锦帕竟是公主的,他先前说的那些话,有一个字传到圣上耳中,他都免不了一顿板子!
薛雁北呀薛雁北,真是蔫坏的一个小子,不早些说,险些害死他了!
胡元德回过神来,连忙跪地请罪。
鸿宝不当一回事,既然只是误会,便也不再追究。
胡元德松一口气,心有余悸,率领手下的武卫前去操练,留薛雁北与鸿宝独处。
鸿宝端详着薛雁北的脸,见他脸上挂着汗珠,想他在这北衙禁军中当差,每日都得操练武卫,只怕他伤愈不久,受不住劳累,便说可以去央求父皇,为他另换一个闲差。
薛雁北红着脸摇头,“谢公主关心,卑职已经伤愈。”
鸿宝挂念多时,非得亲眼看看,才肯放心。
她今日来,就是为的这个。
“你将兵甲卸下,胳膊露出来。”
薛雁北愣住。
鸿宝等不及,亲自上手帮他。
她向来便是如此,无所顾忌。
旁人不敢挑她的错,仲孙皇后的教训,也常被她撒娇、耍赖躲过去。
在她心中,从来没有什么得体不得体,适宜不适宜。
薛雁北瞥向一旁,见着有人偷看,很是难为情,按住鸿宝的手,也没多想,便带她入了营舍,而后听命行事,背着鸿宝解开袍子,露出半条胳膊。
鸿宝凑到近处,盯着他胳膊上结痂还未全部脱落的伤疤,拧起眉头。
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薛雁北攥紧袍子,手臂上的肌肉一阵阵紧缩着。
他偏着头,斜睨着鸿宝粉嫩的小脸,忍不住想,鸿宝不介意旁人“误会”,将他与她凑成一对,又如此关心他的伤势,是不是……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他?
薛雁北紧着呼吸,一颗心跳得愈来愈快。
*
得到景仁帝的恩准,柳池楼正要前往北衙禁军看望外甥。
宫人自他身畔匆匆走过,神色焦急。
认出他们是紫宸殿的人,柳池楼上前询问出了何事。
宫人苦着脸:“公主日日念着要见薛小郎君,未能如愿,今日竟私自跑去北衙禁军的军营!”
皇后气急,命他们去将公主捉回去。
说罢,宫人一刻不敢耽搁,继续前行。
柳池楼皱起眉头,在原地停留片刻,快步紧随上去。
营舍中。
确认薛雁北的伤已经无碍,鸿宝终于放下心来,许薛雁北将衣袍穿上。
薛雁北点头,刚将胳膊收回袍子里,柳池楼与宫人们便掀帘入内。
听着动静,薛雁北转过身,袍子散着,精壮的胸膛敞在外面。
宫人们全都别开眼睛,不敢多看。
鸿宝瞧见宫人们来捉她,便知回到紫宸殿免不得要挨骂,想躲,退后两步,正好撞入薛雁北怀中,俩人一个衣衫不整,一个惊慌失措……
4. 第 4 章
柳池楼顿时沉下脸来。
薛雁北扶住鸿宝,待她站稳后,便侧过身去,忙乱地穿好衣袍。
鸿宝甩着两条胳膊,要将宫人们全都轰走,“回去,就说不曾在此处见过我!”
宫人们互相看看,冲她哭丧着脸,求着:“公主还是快随咱们回去吧。”
鸿宝娇哼一声,就是不肯,小雏鸟似的提着袍子便要跑。
宫人们连忙张着手臂围她。
鸿宝没能跑掉,反倒险些被逮住,绕到柳池楼身后,抓着他的腰带,用他来挡自己。
宫人们往左,她便往右。
宫人们往右,她便往左。
一时僵持住了,宫人们为难地看向柳池楼,“太子太傅……”
柳池楼鼻息一沉,一瞬解了腰带,把着一端,手腕一翻,绕紧,将鸿宝从身后拽出来。
宫人们立马拥上前。
鸿宝无所遁形,嘟着嘴,松了手。
柳池楼抽回腰带,从容不迫地将其系回腰间。
薛雁北也已穿好衣袍,到鸿宝跟前,哄着她先回去,莫让皇后着急。
鸿宝鼓着小脸,点点头,随宫人们离开,临到门边,又扭回头,狠狠瞪了柳池楼一眼。
营舍中只剩柳池楼与薛雁北舅甥二人。
薛雁北仍旧立在门边,掀着帘子,看着鸿宝远去的背影,良久后,他转身回眸,正对上柳池楼严厉的目光。脸上笑意一瞬消退。薛雁北垂下头,“舅舅。”
柳池楼一言不发。
薛雁北顿觉如芒在背。
他自幼丧父,由舅舅管教长大。
从前,他做错什么,舅舅若是严厉数落他一顿,那是略生小气,若是一言不发看着他,必定已气到极处。
薛雁北:“公主要看我身上的伤,命我解开衣袍……我……我绝不曾逾矩!”
倘若,那一时的心猿意马算不上的话……
柳池楼喉头滚动一下。
营舍中静默一片。
只有二人的呼吸声,一个紧张急促,一个沉重隐忍。
薛雁北“扑通”跪地,低首垂眸,默不作声。
柳池楼看了他良久,终于低声呵斥:“不知分寸!”
薛雁北听训,将头埋得更低。
柳池楼凝视他片刻,背过身去,僵直的背脊轻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薛雁北从怀中掏出锦帕,看着,“舅舅,我是认真的。”
柳池楼回眸。
薛雁北抬头望向他,眼神坚定。
柳池楼眼中波涛暗涌,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锦帕上,在上面绣着的一支小荷上顿住。
薛雁北复又低头,看着手中的锦帕,心驰荡漾,露出一抹的笑容。
柳池楼下颌发紧,收回视线,冷着脸从他身畔经过,离去。
*
紫宸殿中,鸿宝捧着偷来的令牌乖乖认错,千赖万赖,仍旧被罚在房中抄书,反省。
回到寝房,鸿宝抱住隐囊趴在小榻上,鼓着小脸郁闷。
小内侍已备好笔墨。
鸿宝赖在小榻上不动,恨恨想着,全怪那日的妖风,害她被困宫中,处处被挑错!
嘤咛一声,翻身仰躺。
鸿宝踢踹着腿,将小榻砸得“咚咚”响。
啊——
京中的风言风语,要到何时才能平息啊……
朝堂上。
“狗屁!”
景仁帝一贯仁慈和善,纵使被谏臣上书痛骂从政昏昏都不曾羞恼过,此刻却勃然大怒。
“鸿宝公主何错之有?”
朝会伊始,一众朝臣便各拿一把小刀,排着队要往鸿宝身上扎,景仁帝如何忍得?自己巴心巴肝宠着的小公主任人宰割!
龙目放着凶光,景仁帝瞪着批斗公主大会的会首胡太尉。
胡太尉是三朝元老,在朝中势力庞大,景仁帝借着他制衡外戚仲孙家,也难免被其掣肘,像是眼下,胡太尉一个眼神,便可指使谏议大夫赵仕廉为他冲锋陷阵。
对上帝王愤怒的瞪视,赵仕廉心里发怵,但为抱紧胡太尉的大腿,也只好硬着头皮高呼:“陛下——鸿宝公主任性妄为,私德有亏,有违天理!”
国舅仲孙直厉声驳斥:“赵谏议莫要口无遮拦,栽些莫须有的罪名污损公主名誉!”
赵仕廉做过功课,将鸿宝当街耍横,卸下柳家一只车轮的事摆上台面,“太子太傅乃储君师长,国之重臣!鸿宝公主如此行径,缺了大德!”
景仁帝冷哼一声。
柳池楼上前,“陛下,想必是赵谏议误会了,那日,臣的马车坏在中正大街上,公主瞧见,好心相助。”
赵仕廉瞪大眼睛。
柳池楼竟然颠倒黑白!
景仁帝脸色缓和几分,“如何?赵谏议还有什么话好说?”
赵仕廉看一眼胡太尉,又将鸿宝兴师动众择选侍茶郎,使得妖风肆掠时,中正大街上一片混乱之事拉出来。
柳池楼:“何来的兴师动众?公主府中俸禄优厚,一职难求,争抢之人自然众多,妖风乃天灾,不可预料,又与公主何干?赵谏议要将天灾栽成人祸,是何居心?”
赵仕廉一时哑然,他只见过柳由舌战群儒,不承想,一向内敛沉稳的柳池楼竟也如此能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嘴上两张皮,比刀子还利。
胡太尉嫌他笨嘴拙舌,亲自上阵,“陛下——天灾警示人祸,公主生于蜀州,如今,蜀州遭灾,民不聊生,京中妖风肆掠,伤人损财,足以见得,此乃天罚!”
“求陛下!”
“求陛下!!!”
不等柳池楼辩驳,胡太尉带头,跪倒一片。
众臣齐声高呼:“为鸿宝公主——“
景仁帝瞪着一双龙目。
胡太尉等人胆敢请旨伤鸿宝一分一毫,他便敢砍人的脑袋!
谁人不知鸿宝公主乃天子逆鳞?
胡太尉不傻,虚张声势多日,让景仁帝以为他要砸墙,其实只是为开个天窗,“——择选一位贤德的驸马,顺应乾坤,以平天怒!”
景仁帝一怔,但很快回神,狠瞪着胡太尉。
天窗也不许开!
该死的老东西真该死啊!要他的小公主嫁人,同割他的肉有何分别!?
火上浇油。
胡太尉别有用心地瞥一眼柳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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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作死谏,颤巍巍地撞向柱子,没撞上,先晕了,被人抬了出去。
朝堂上闹喧喧的,景仁帝一手扶着额头,一手甩摆着,命内侍总管让太医院最烂的小太医去太尉府中,将人医死了一了百了。
赵仕廉为献殷勤,要随胡太尉而去。。
胡太尉睁一只眼睛瞪他,示意他滚回去。赵仕廉恍然大悟,胡太尉假晕,是为给皇帝施压,让那中立看戏的人也倒向他们,毕竟他们一没请旨幽囚公主,二没上谏流放公主……只求公主早日成婚,护佑国运,算得什么大逆不道的行径?倒显得他们一片忠心,赤诚可爱。
皇帝若不肯为公主赐婚,才真是寒了忠臣的心呐。
想罢,赵仕廉回到原位,等着景仁帝松口,散了朝会后,便第一时间赶去太尉府报告好消息。
怎料,柳池楼不惧压力,再度进言:“陛下,臣以为,胡太尉所言荒唐至极。”
景仁帝瞬间不觉头疼了,紧盯着柳池楼,双眼发亮,“爱卿细说。”
柳池楼:“公主福佑蜀地、京中多年,两地常年安泰,眼下,蜀地、京中皆现天灾,若是非要说是人祸,必是与公主被人恶意中伤有关。”
景仁帝连连点头,红了眼眶,“爱卿所言极是,鸿宝公主是上天赐给朕的福星,如今,有人用心险恶,企图损伤公主福泽!实在是罪该万死!”
赵仕廉一看风云骤变,吓得腿脚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仲孙直坐收渔翁之利,不禁得意。
若是能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除去政敌胡太尉,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瞧见仲孙直在笑,景仁帝按捺怒火,心想,如今还得靠着胡太尉制着仲孙家,不能真让那老东西死了……
柳池楼深知圣心,及时递上一把梯子:“胡太尉乃三朝元老,功绩卓绝,此番糊涂一时,罪不至死,请陛下容情。”
景仁帝点头,顺着梯子下来,“那——依爱卿所见,朕当如何处置胡太尉及其余糊涂一时的人?”
柳池楼:“凡是真心悔过,肯为公主祈福之人,请陛下赦免其罪,以显仁德。”
景仁帝龙心大悦,“好!就依爱卿所言。灾情若是不得控制,便是有人心不诚,阳奉阴违,仍在背地里中伤公主,让朕逮着那等奸佞小人,必将其剥皮揎草,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赵仕廉捡回一条小命,一摸额头,一把的汗呐。除了他,追随胡太尉的其他大臣也都颤颤巍巍,心有余悸,想着能保住一条小命,每日为鸿宝公主三跪九叩,抄经念佛,念菩萨保佑念到嘴巴烂掉都成!
*
景仁帝还未跨入紫宸殿,爽朗的笑声便先传入殿中。仲孙皇后起身相迎。景仁帝拉住她的手,说起朝中之事,对柳池楼赞不绝口。
仲孙皇后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顺着景仁帝的话说,柳池楼很有柳太傅的风范,太子能有如此良师辅佐,三生有幸。
景仁帝点点头,四下张望,寻着鸿宝的身影。
这一回,多亏柳池楼能言善辩,鸿宝才未让胡太尉一党栽上污名。鸿宝一向爱憎分明,若知晓柳池楼替她解围,必定不计前嫌。景仁帝是乐见爱女与爱卿化干戈为玉帛的。
5. 第 5 章
可惜,本该禁足在紫宸殿的鸿宝竟不见踪影,不知又偷溜去了宫中哪处玩儿。
景仁帝摇头失笑,还有政务在身,并未多留。
恭送景仁帝离去,仲孙皇后脸上笑意褪去,显露忧虑之色。
孙嬷嬷扶她回到殿中,在小榻上坐下,屏退左右,主仆二人悄声说着体己话……
等到鸿宝被宫人寻回来,仲孙皇后已然平复心绪,板着脸将鸿宝训斥一顿,提及朝堂上的事以作警醒,只是有意掩去了柳池楼的部分。
仲孙皇后既不愿鸿宝与柳家人结怨,也不愿鸿宝与柳家人——尤其是与柳池楼过分亲近。
鸿宝听着已有法子应对那些风言风语,两眼放光,“儿臣可以出宫了?”
仲孙皇后摇头,“你且在宫中多待些时日,等到事态平息。”
鸿宝一下泄了气,蔫蔫地回到寝房,想着自己竟被扣上招引天灾的帽子,实在气不过,从小榻上爬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天,“本公主若能引灾,就引一道天雷,劈死那些个敢骂本公主的坏人!”
夜里。
城南一处隐秘的别院中。
一众朝臣偷偷聚在一处,围着长案,盘腿而坐,复盘着今日朝堂上的事。
胡太尉坐在上首,脸色铁青。
今日,他豁出一条老命,演那样一出大戏,竟然让柳池楼那毛头小子,三言两语给泼了凉水。
赵仕廉跪在一旁,殷勤伺候,见着胡太尉手背上的针眼,瞥着嘴角扭头忍笑。皇帝真是狠呐!派去太尉府的小太医,生着一副对眼,人看着傻呆呆的,给胡太尉扎针顺气时,一针错三次,扎得胡太尉惨叫连连,杀猪似的。
胡太尉将茶杯撴在案上。
赵仕廉吓得一哆嗦,收住笑意,埋下头去。
胡太尉将目光扫视众人,不包括官位太低,只配端茶倒水的赵仕廉。
倘若今日成事,庆功宴上,冲锋陷阵的赵仕廉也能有个一席之地,偏偏今日吃下一场败仗……
众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拱出一人安抚:“太尉息怒。”
胡太尉消不了气,何况他也是听令行事,此事不能就此作罢!
鸿宝公主必须得招驸马!
招的驸马必须是……
“太子太傅许是已知咱们的用意,故意阻碍!”
“嘁,柳由的这个儿子真是挑剔,二十又八的年纪,仍旧不曾婚娶。鸿宝公主虽然性子骄纵些,好歹也是京中第一的美人!”
“柳池楼若是好色之徒,事情就好办多了……”
做了驸马便做不得太子太傅,做不得将来的帝师。
让小太子失去一位良师,才是今日朝堂闹剧的真正目的。
胡太尉等人早已筹谋此事,恰逢京中妖风肆虐,正给是个契机。
先以天罚逼得皇帝应下为公主择选驸马一事。
再以“公主尊贵无比,驸马需得是人中龙凤,才不委屈公主”为由,将柳池楼装入瓮中。
皇帝宠爱公主至极,必定也觉着,旁人都是草包,狗屎,只有他的心腹爱卿配得上他的心肝宝贝。
……
柳池楼一心想要前程,怎肯轻易坐入瓮中?
“何况,据说——薛家小郎君已为鸿宝公主倾倒……”
柳池楼一向沉稳持重,又怎会与亲外甥争女人?
商讨陷入僵局,一众大臣脸色凝重。
赵仕廉咕噜噜转着眼珠,凑上前献计,“太尉何不换个思路——”
胡太尉:“此话怎讲?”
赵仕廉:“公主深得圣宠,若是非要太子太傅做驸马,圣上会不答应?”
既然在柳池楼身上不好下手,不如在公主身上下工夫。
瞧不上赵仕廉的大臣,不以为然,摆手摇头,“公主当街卸车,必然是十分厌恶柳池楼,又怎会让其做驸马?”
遭受鄙夷,赵仕廉心生恼意,又怂又大胆地呛声:“小娘子的心思,四月的天,千变万化。”
大臣讽刺:“赵谏议,你很懂小娘子的心?”
赵仕廉一下子噎住,对上胡太尉的目光,只得呵呵笑着,“下官不敢说很懂,只是略知一二。”
他知道个屁,他家里只有个半老徐娘,与小娘子谈情说爱,已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也是小娘子一眼看中了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他,非要嫁他为妻的……
但赌一口气,他不懂也得装懂。
胡太尉一拍桌案。
赵仕廉被委以重任。
“你若能让公主心悦太子太傅,本官必不少你的好处!”
赵仕廉立即五体投地,感恩戴德。
有人好奇,问他要用怎样的法子。
赵仕廉一时哑然,捂着肚子,夹着屁股屎遁了。
在茅房中躲了一阵,赵仕廉怕再回去让人问漏了馅,便借口一时不小心,袍子上沾了屎,托仆人入会堂帮忙请辞,自己先行离开,刚出别院,便听得一声霹雳。
回头一看,一道青光闪电劈在会堂顶上,吓得他张臂,曲腿,一个踉跄。
……
朝廷重金出击,蜀地、京城的灾情很快平息,两地百姓便将鸿宝奉为神祗,蜀地从前盛行打牌,如今盛行为鸿宝公主祈福和打牌,京中从前盛行斗鸡,如今盛行为鸿宝公主祈福和斗鸡。
鸿宝一下子便从皇帝的心尖宠变作百姓的福气神。
为此,鸿宝很是得意了一阵,她就知道,父皇一定能将欺负她的坏人收治得服服帖帖的!
民间的风言风语销声匿迹,鸿宝以为自己理所应当重获自由。
可是仲孙皇后仍旧不许她离开宫闱,仿佛宫外有吃人的野兽等着,只要鸿宝一出宫门便会被其一口叼走,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
鸿宝不知母亲这回为何如此“不讲理”,赌一口气不理人了,憋在宫中,日复一日,只觉闷闷不乐,整日在紫宸殿中鼓着小脸踱来踱去,像被点了火的小炮仗,这里噼里,那里啪啦。
仲孙皇后正绣着什么,望着鸿宝出了神,一不小心,针扎在手上,冒出血珠子。吃了疼,仲孙皇后拧起眉头,掐住手指,心中愈发惴惴不安了。
垂着眼眸思忖片刻,仲孙皇后再看女儿时,眼中似乎将要生出一双手去将其拥住,紧紧的,紧紧的……像是唯恐一松手,女儿便会猝然消失,再无踪影。
三日前,国舅仲孙直来过,人前有礼有节的嫡长兄,人后从来不给庶妹好脸色,数十年如一日,哪怕庶妹已是国母。
“十年一回的万寿节将至,金戎国会派使臣前来贺寿,顺带请婚。”
“兄长……”
“让鸿宝嫁给金戎王,为太子助力。”
仲孙皇后面色惨白。
鸿宝若是嫁去金戎国,只怕是死生难见了。
思量再三,仲孙皇后此生第一次生出忤逆嫡兄的心思,打算在万寿节前为鸿宝物色一位驸马……
*
坐在紫宸殿外的白玉阶上,看着宫人们来来去去,鸿宝心里烦死了。
讨厌,讨厌,瞧着什么都讨厌!
天也讨厌,云也讨厌,人也讨厌!
母后最最最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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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鸿宝扭回头,嘟着嘴瞪一眼,又扭回头来,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只小手托着白嫩丰腴的两腮。
宫人勾着身子在一旁守着她,劝道:“公主,起来吧,地上凉。”
鸿宝皱皱鼻子,“凉死我算了,反正母后想我老死在宫中,老死还不如凉死呢!”
宫人惶恐,“哎哟喂,公主千万别说气话!”
鸿宝娇哼一声,就说,就说,不说气话,她也会被气死。
俩宫人对视一眼,也是哭笑不得。
不远处,一只三花猫在矮墙上走着,来了宫人捉它,它便纵身一跃,落到宫墙另一边去了。
鸿宝瞧着,心想,她若也能像这猫儿一样翻出宫墙,就好了。
可是,宫中巡逻的武卫将各处都防备得死死的,她便是想翻,也寻不着一处空子,真讨厌!
恰巧这时,一众武卫在远处经过,鸿宝瞥见一张熟脸,诶,那不是薛郎的朋友嘛!
眼珠溜溜一转,鸿宝忽然站起来,把俩宫人吓一跳。她也不管,直冲冲就去了景仁帝平常处理政务的延英殿。
殿中,柳池楼也在。景仁帝正问着小太子近日的功课如何,脸色严肃,永安虽然已很优秀,但比起珣儿来,还是差一些。想到被自己下旨流放千里的废太子李珣,景仁帝心中悲戚,幽幽长叹一口气。
宫人传话,说是鸿宝公主来了,景仁帝脸上阴霾顿扫,露出笑来。
柳池楼垂着眸子,眼睫微颤。
“父皇!父皇——”
鸿宝风风火火入殿,瞧见柳池楼的身影,脚步微顿,瞪他一眼,才奔到景仁帝跟前。
景仁帝笑容更深,不等鸿宝开口,便说:“若是为出宫而来,你得先得你母后允许。”
这些日子,鸿宝没少来缠他,求着出宫,他并未应允,一则因为知晓皇后不愿鸿宝再惹上祸事的良苦用心,二则是为能够日日看着他最喜欢的小公主撒娇讨宠,也很高兴。
鸿宝嘟嘟嘴,她就知道,父皇向着母后,所以她今日来,不是为求父皇允许出宫的。
“儿臣想上北衙禁军,瞧一瞧薛郎。”
鸿宝眼中掠过一抹狡黠的光。
薛郎是武卫将军,负责调遣宫中武卫,只要薛郎肯帮她,她便能寻着机会翻出宫墙去……
闻言,柳池楼眼睫再一颤,敛着的眼眸,不知其中是何情绪。
景仁帝收了笑容,防备地说:“那小子的伤已好得完完全全,用不着看了。”
此时,在他眼中,薛雁北像个拿着糖的人牙子,包藏祸心,就要拐走他最最心爱的小公主,实在是可恶!
鸿宝抱住父皇一条胳膊,轻轻摇晃着,“薛郎的伤虽已好了,但留下一条好难看的疤,求父皇赐一罐玉容冰肌膏,儿臣给薛郎送去。”
柳池楼眸色暗了暗。
景仁帝酸溜溜哼一声。
那日鸿宝在北衙禁军拉薛雁北入营舍脱衣看伤的事,他是知道的,也是他下令,严禁武卫、宫人将此事泄漏半句,在他眼中,鸿宝一点错没有,错在薛雁北腰带太松!若非看在柳太傅的面子,他定不轻饶薛家那小子!
鸿宝不依不饶地扭着、求着。
景仁帝终于松口,应下赐一罐玉容冰肌膏给薛雁北的事,却不让鸿宝亲自去,“正好,太子太傅在这儿,让他给薛将军送去。”
顺便让太子太傅好生教训一下他的外甥!
柳池楼领命,携着御药前往北衙禁军的军营。
一道娇声喊住他。
鸿宝气喘吁吁追到他跟前……
6. 第 6 章
粉嫩的小脸上,带着两抹喜人的红晕。
鸿宝微张着小嘴吐气,娇气地瞪着柳池楼,心想,一把年纪了,腿脚真快,她不过留在殿中与父皇多说两句的功夫,他竟已走了这么远,害她追了好长一截路。
瞧着她娇恼的模样,柳池楼静湖一般的的眼眸中似有蜻蜓点水,荡开一圈涟漪。
喘匀了气,鸿宝摊开手,要他将御药交出来。
柳池楼微微皱眉,没有动作。
鸿宝嘟嘟嘴,自己上手去抢。
柳池楼倒也没躲,让她轻松夺去盛着御药的小木匣。
鸿宝侧过身去,打开木匣,便想将攥在手心的一张小纸条放进去,忽然想到柳池楼仍在一旁,瞥他一眼,疑心他知晓了她的目的会坏事,干脆背过身去,捧着小木匣躲远一些,悄悄将小纸条放入合着盖子的小小胖肚瓷罐中,扭回头再看一眼柳池楼,防着他心思多,会起疑,偏着头摘下一只珍珠耳坠,放入木匣中掩饰,悄声念了两句:“薛郎呀薛郎,你可一定要帮我……”才回到柳池楼跟前,将小木匣奉还。
鸿宝:“太子太傅去吧。”
柳池楼看一眼手中的小木匣,眉心微皱。
鸿宝有些心虚,催他快去。
柳池楼颔首,行礼,奉命而去。
望着他不疾不徐的背影,鸿宝心里很是着急,嫌他走得太慢,想再催催,又怕漏了馅,不禁在心底嘀咕,果然是一把年纪了,腿脚真是拖沓!
*
北衙禁军军营。
入营舍前,柳池楼顿住脚步,打开了木匣,见着匣子中躺着的珍珠耳坠,想到鸿宝右耳垂上的空荡,眸色一瞬暗下去。
薛雁北正好打帘出来,瞧见他的一刻,神色、举止霎时规矩许多。
“舅舅。”
柳池楼将手中的木匣递给他,“圣上赐你祛疤的御药。”
薛雁北愣了愣,接住小木匣,瞧见耳坠之时,眸中乍然一亮。
“是公主为我求的药?”
柳池楼沉默。
薛雁北捧着木匣退回营舍中,捏起珍珠耳坠,在眼前晃悠,仿佛瞧见鸿宝就在眼前……
柳池楼随他入舍,目睹他痴醉的模样,眸色一沉再沉。
“先前的事是瞒着你母亲的,免得你母亲忧心难安,可是,瞒得了一次瞒不得两次、三次,你莫要再不知分寸,犯下错事。”
薛雁北回过神来,将珍珠耳垂收入囊中,正色道:“舅舅教训得是。”
柳池楼抿着唇,审视他片刻,才转身而去。
薛雁北送出营舍外,等他走远,又匆匆退回营舍,从怀中摸出珍珠耳坠,细细瞧着,越瞧心中的欢喜越多。
鸿宝还记着他的伤,记着他呢。
等到他想到用药膏时,已入了夜。白瓷小罐一打开,薛雁北便瞧见蜜色药膏中塞着东西,将之取出一看,竟是鸿宝约他明日在东宫会面。
心跳漏了一下,又骤然狂跳起来。
薛雁北凑到灯下,借着光亮,将纸条上的字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鸿宝要见他,鸿宝要见他……
脑子里就这一个念头打着圈撞来撞去,撞得他晕晕乎乎。
一时之间,他想不到别的,只想飞上苍穹,亲手将月亮换成太阳,掠过此夜,直奔明日前去赴约。
翌日,东宫。
薛雁北借故与胡元德换了班,领着武卫巡逻东宫。
鸿宝盼着出宫,盼得抓心挠肝,昨夜便仗着姐弟情深宿在了东宫中,兴奋过头,熬到半夜才入梦乡。
一早,小太子便已起床背书。
鸿宝仍旧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
薛雁北领着武卫已将东宫巡了三圈,鸿宝才终于睡醒,正是迷瞪瞪,由着宫人伺候的时候,忽然想起今日的要紧事,一瞬瞪圆了眼睛,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东宫东南角处,摆着一把长梯。
长梯是鸿宝使了些小手段,命人为她备好的,宫墙外,公主府的人已在等候接应。翻越宫墙这种事搁在旁人身上,是必死无疑的大罪,但若是落在鸿宝头上,便没什么大不了,景仁帝知晓后,也只会夸:朕的公主真是厉害,那样高的墙都能爬上去。
宫人们也早就习以为常,再做不得的事,若是公主非做不可,那都做得。
薛雁北领着一众武卫走过,一脸严肃,一双眼睛却在四处寻着他心心念念的那一抹娇俏身影。忽然瞧见假山旁露出一抹橘红色裙摆,薛雁北心头一喜,咳嗽一声,让其余武卫继续向前,自己则抽身离开。
从缝隙中瞧见了他,鸿宝探出半个身子,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到假山后,指着角落搭着的长梯,请他帮忙将武卫带到远处去……
原来是为这个。
薛雁北的心冷下几分,但看鸿宝的眼神仍旧热切。
鸿宝望一眼高高的宫墙,鼓起小脸,决心今日一定要翻出牢笼!
“薛郎,今日你助我脱困,将来,咱们便是最好的朋友!”
鸿宝仍旧望着高出,脸上带着对自由的无限向往。
薛雁北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瞧见长梯,皱起眉头。
“鸿……公主,长梯不安全。”
宫墙足有三丈高。
倘若鸿宝爬到长梯高处时不慎坠落,必定会受很严重的伤。
鸿宝就没设想过翻墙会有坏结果,只想着翻出去了就再不用听云霞姑姑的念叨,再不用挨母后教训,于是提着裙子,便气势汹汹地朝长梯而去。
“鸿宝,别……”
薛雁北追上前,正想劝说她打消如此危险的念头,宫人一声“太子太傅”从不远处传来。鸿宝一惊,扭回头。薛雁北险些来不及停住,撞上她。鸿宝扶着他的胳膊,探出头往外瞥一眼,瞧见柳池楼的身影,暗道:糟糕,若是让那一板一眼的“老夫子”瞧见,只怕是要坏事!
想罢,鸿宝拽着薛雁北躲避,也不知他俩谁绊了谁,一不小心竟一齐摔在地上。薛雁北闷哼一声,忍着痛,咬牙护着鸿宝,鸿宝撞上他坚硬的胸膛,也吃了疼。
比不得他能忍,鸿宝一觉着痛便呼出声来,缓过些许痛意,惊觉不对,捂住嘴时,薛雁北的视线已越过她,看向不远处那一抹高挺沉郁的身影。
“舅舅……”
鸿宝趴在薛雁北胸口,扭回头,便见着柳池楼那张严厉得仿佛马上就要教训人的脸,唉,一把年纪了,耳力还挺好。
武卫发觉异常,匆匆而来。
柳池楼背过身去,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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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乱叠在一处的俩人,将武卫支走。
他的身份摆在这儿,武卫不疑有他,离去时瞧见立在墙边的长梯,又不见有人在旁做事,顺嘴便呼来宫人将其抬走。
翻墙的工具没了。鸿宝嘟了嘟嘴,很不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薛雁北也连忙起身,看着转回来的留迟来,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昨日舅舅才叮嘱过他,让他不要再犯下错事,可是他……
柳池楼沉下呼吸,微微偏头,示意薛雁北先回武卫队伍中去。
薛雁北也知道自己万万不该擅离职守私会公主,但又实在舍不得与鸿宝分开,深深看她一眼后,才匆匆离去。
假山后,只留柳池楼与鸿宝俩人。
鸿宝鼓着小脸,瞪圆眼睛。
都怪他,不然,她已翻出宫墙,恢复自由身了!
柳池楼:“公主可有伤着?”
鸿宝:“不要你管!”
柳池楼瞥一眼躲在暗处的宫人,沉默片刻,道:“公主莫要再想犯险。”
说罢,他转身离去,留下鸿宝一人气呼呼的,在原地跺脚。
宫人勾着身子凑上前来关切。
鸿宝不服气地努着嘴,自个儿拍了裙子上的灰,大步流星地往小太子平日上课的地方去。
见着阿姐来,小太子又喜又忧。
上一回,阿姐替他出头后,柳先生果然不再打他手心,可是,改打他的屁股了……哎,他小小男子汉,总不能把屁股露出来,向阿姐告状吧?
鸿宝在柳池楼的注视下,命人搬一把椅子放在小太子旁边,自己大大咧咧坐下,说要一同上课。哼,她也要让他知道,被人坏事的感觉,有多么气人!
柳池楼并未赶人,继续授课,由着她时不时打断,
“燕雀有几只脚?”
“鸿鹄有几只眼睛?”
……
没头没脑的问话逗得小太子捂嘴偷笑。
柳池楼却不急不恼,但凡她问,他便一一细心回答。
到最后,鸿宝觉得没意思,课也听不下去了,想走,又觉得憋气,便趁着歇息时间,假意受教颇多,十分感激,亲自给柳池楼敬茶。
“太子太傅,你话真多,请喝。”
话音刚落,便左脚绊右脚,做了个假摔的动作,将一盏茶,全都泼在柳池楼的袍子上。
茶水浸入衣袍,在柳池楼的身前,留下一大片水渍,那位置不上不下,正好在最尴尬的地方。
鸿宝捂着嘴,故作惊讶,“呀!太子太傅,对不住了。”
柳池楼低头看一眼,眉心微皱。
宫人引他去前去更衣。
鸿宝将空茶杯搁下,抱着手笑,想着柳池楼狼狈的模样,心里很是痛快!但很快,她便又郁闷起来,翻不了墙,她要如何出宫呢?
小室中。
锦绣屏风上人影晃动,褪下的衣袍搭在屏风上。
一个“小内侍”捧着干净的衣袍入内。
柳池楼听着动静,一面解着里衣的带子,一面吩咐:“搁在外面便是。”
“小内侍”不应声,也不听吩咐,竟捧着衣袍走到屏风后,直愣愣地杵在柳池楼身后。
柳池楼察觉了,皱着眉头回头,见着的却是鸿宝……
7. 第 7 章
小娘子灵动的眼眸放着狡黠的光,亮晶晶的。
让这样一双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柳池楼心头一颤,拢住里衣,略有一丝仓促地背过身去,沉声道:“公主,臣在更衣。”
他的声音听来有几分恼意,但只要细细分辨,便能察觉那份恼意之下,还带着些许别的情绪,像是羞了,慌了……
鸿宝并未多想,丝毫不觉有何不妥,捧着袍子凑到柳池楼身侧。
屏风后狭小的空间中,只有他俩二人,气氛暧昧。
偏偏鸿宝毫不顾忌男女之防,只由着她的性子举止,也不管出格不出格。柳池楼年长她许多,心性成熟,难免多想。
空气之中散着一股淡淡香气。
春深不及夏的日子里,柳池楼竟觉着有些燥热,背脊处隐隐发汗。
鸿宝盯着他看一阵,微微躬身,朝他靠近,浑身上下都带着殷切之意。
那抹从她身上散出的香气更浓了,甜甜的,带点奶味,像是……橘香羊乳。
柳池楼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鸿宝歪着头道:“太子太傅,你带我出宫去。”
若是他肯答应,她便不计较先前的事了。
柳池楼皱了皱眉,看向她。
鸿宝:“一会儿,我就躲在你的车里……”
柳池楼听着,视线落在红润的嘴唇上时略微一顿,又飞速移开。
鸿宝带着希望,好商好量:“好不好?”
柳池楼将脸偏向一旁,不应。
鸿宝顿时不高兴了,嘟着嘴,将他瞪着。
柳池楼没看她,让她将袍子放下,快些离开,“……免得有损公主闺誉。”
鸿宝不以为意。
什么“闺誉”、“名声”之类的玩意儿,不过是用来给人估个好价的装饰。
哼,她可不把自己卖给谁,用不着!
“你若不答应,本公主便……”
眼珠溜溜一转,鸿宝护着袍子,将身子一扭。
“……便不把干净衣裳给你!”
柳池楼轻叹一声,有些无奈,抬手拿了搭在屏风上袍子穿上。
见他宁肯穿脏衣裳,也不要带自己出宫,鸿宝更气了,鼓着小脸,将手中的干净衣袍砸在他身上,“哼!”
柳池楼揽住衣袍,隔着屏风,看着那抹若隐若现的娇俏身影气冲冲离开。
*
鸿宝在东宫的小花园中转悠,宫人也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悠。
她一手抱着,一手支着,食指轻挠着下巴,嘟着嘴盘算着要如何捉弄柳池楼一下,出一出气,目光不经意一瞥,落在院中的牡丹花丛中的一片绿叶上……
霎时,鸿宝眼睛一亮。
……
柳池楼给小太子上完课离开。
鸿宝得到消息,从小榻上爬起来,拿上她事先准备好的小礼物追上他,背着手,道:“柳先生,先前怪我不小心弄脏你衣袍……”
她的言语倒是很诚恳,但那一双机灵劲儿十足的眼睛却出卖了她。
柳池楼微微皱眉,眼中飞快掠过一抹笑意。
鸿宝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给你——今岁岭南进贡的橘子,当是我向你赔礼……”
柳池楼落下目光,看一看她手中橙黄的橘子,再抬眸看她,对上她单纯无害的笑容,静默片刻,像是思量了些什么,才接过橘子,道:“谢公主恩赐。”而后,便要行礼离去。
鸿宝等着瞧他失态的模样,“诶”一声叫住他,伸着脖子,用目光指着他手中,说:“柳先生快快尝尝,这橘子可甜了!”
她可没撒谎,橘子是真的甜,不过嘛,好吃的橘子肉已经进了她的肚子,她给他东西嘛,就……
柳池楼收拢手掌,轻捏一下橘子外皮,确信其下其实是空的,先前接下橘子时,他便有所察觉,橘子的分量明显轻了。
他轻轻挑起眉梢,将鸿宝的小心思瞧得清清楚楚,在她期盼的目光中,点头,垂首,把着橘子的蒂,揭开事先已被剥开过,后又被仔细合上的一块果皮,不出意外,橘子皮里有东西——
一条蠕动的黑体黄斑小毛虫。
柳池楼在心底无奈一笑,很平静地将橘子皮合上,道:“臣虽未尝橘肉,但已闻甜香。”
瞧他一点没被吓着,鸿宝大失所望,自觉没趣,嘟嘟嘴,留下一句:“那柳先生好生吃着吧。”便扭身而去。
看着气呼呼的娇俏背影,柳池楼笑了。
*
柳池楼携着“橘子”回到府中,照例给母亲请安。
瞧见他手里有个黄橙橙的橘子,料想是宫里的贡品,肯定好吃,甄玉琴咂咂嘴,正好觉着嘴里没味,想吃点甜的,便想让儿子将橘子孝敬给她。若是寻常,柳池楼定然不会吝啬,但今日他只能拒绝,毕竟他手里的“橘子”吃不得。
当儿子仍旧为她先前缠着他相看小娘子的事置气,才不肯给她橘子吃,柳夫人伤心了,等到儿子走后,一个人缩回房里,揪着手帕哭,她的一片苦心啊……谁懂?
柳由回来,瞧一眼倒在床上的妻子,无奈摇头,自顾自地更衣。
甄玉琴等着丈夫哄她,等半天连个屁都没有,翻个身坐起来,“小的,连个橘子都不给我吃,老的,也不正眼瞧我一眼,我命苦啊……命苦……”
柳由:“岭南的贡橘,陛下今日赐了一筐,你别贪吃,当心上火。”
甄玉琴:“我说的是橘子的事吗?”
柳由拿出一个橘子,给她,“一个橘子也值得你哭一场。”
甄玉琴不肯接。
柳由挨着她坐下,将橘子剥了皮塞到她手中,“吃了橘子,你若还想哭,便继续哭好了。”
贡橘的甜香飘入鼻子里。
甄玉琴怄着气也犯了馋,一瓣一瓣吃起来。酸甜可口的味道在嘴里散开,美滋滋,她吃得欢喜,很快便消了气,一个橘子吃完,又要吃第二个,央求着丈夫再剥。
柳由无可奈何,一个接一个剥,剥完五个,待她要吃第六个时,说什么也不肯给她再剥了。
“明日烂了嘴,才让人笑话。”
甄玉琴将手里的橘子皮拍入丈夫手中,阴阳怪气:“我怕什么笑话?”
她生的一个好儿子,从小到大样样出类拔萃、令人称赞,弱冠之年便有不知多少媒人盯上,可是也不知是中了邪,还是遇了鬼,她的好儿子偏偏不肯成亲,竟生生耗到如此年纪。如今,她一出门,就有人指指点点,说她的儿子怕不是个残废,这儿缺一截,那儿少一段——
有说她的儿子只有一根脚指头的,有说她的儿子得怪病割了一半屁股的,有说她的儿子其实生来就没有“根”的……
甄玉琴一想到那些流言蜚语便来气。
她的儿子身上一样都没少!
可是……腿脚齐全也有瘫床上一辈子起不来的,她只怕,她的儿子是有什么事瞒着,所以一直不肯婚娶。
“你说……池楼他……”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柳由去扔橘子皮,“你呀,就是吃得也多,想得也多,池楼不想娶,自然有他的理由,他自小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事事都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又何必为他瞎操心?”
甄玉琴:“你倒是想得开!”
柳由:“任你想得开、想不开,娶妻之人是他。”
甄玉琴气得又倒回榻上。
*
柳池楼回到房中,命仆人寻来一只竹筒,与一支竹签,将橘子笼小心打开,用竹签将那只小小的黄斑黑体毛毛虫,从中挑出来放入竹筒中。
仆人看得傻眼,“郎君,你这是……”做什么?
柳池楼盯着小毛虫,神色愈渐柔和,“养着。”
仆人咂咂嘴,丢了舌头一般,说不出话来。
京中盛行养蛐蛐。他当郎君也赶时兴呢,结果郎君要养的竟是一只小毛虫……
呃,真稀奇。
不过,郎君几时变得如此有童趣了?
“这小毛虫是郎君捉的?”
他实在难以想象,向来沉稳严肃的郎君在外撅着腚捉小毛虫的样子。
柳池楼:“一个人送的。”
想到鸿宝送出“橘子”时的模样,柳池楼眼中掠过一抹笑意。
仆人:……
送毛虫给人?
那人可真是有够抠门的。
竹筒里,小毛虫翻滚蠕动着胖乎乎的身子,晃着头探寻着,试图爬出竹筒来。
柳池楼见状,不禁想到鸿宝来,人和毛虫一样,被困在一个地方多时,所以如此迫切地想要自由……
*
翻越宫墙计划落空,鸿宝郁闷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每每想起柳池楼,便闭眼吐一口郁气。
就在她嘀嘀咕咕骂着柳池楼的第一千一百三十二次的时候,从小太子口中得知一个令她振奋的好消息。
柳池楼决定带小太子出宫,到京郊体察民情,看看今岁的春耕状况,以及百姓们的生活状态。
这事虽是柳池楼临时起意的,却得到景仁帝很大的支持,小太子作为储君,合该将农事乃国家大事铭记于心。
能够出宫到乡野田间走走,瞧一瞧与这深宫内苑不一样的风景人情,对于小太子而言,也是一桩十分值得期待的趣事,他知晓阿姐憋在宫中多时,已经烦闷至极,有这样的机会,便第一个想到若是能将阿姐也捎带上就更好。
鸿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出宫的好机会,得着消息后,便去到景仁帝跟前撒娇求恩允,要随小太子一同前去,用的借口是她先前在东宫蹭过课,觉着柳先生教课十分有趣,让她学得许多道理……
景仁帝问她懂了什么?
鸿宝张了张嘴,说不出来,干脆耍赖,将额头抵在父皇的胳膊上,小牛犊似的顶钻着,“父皇,父皇,我要去嘛,我要去嘛……”
景仁帝忍不住笑,“好好好,允你去,允你去。”
得着恩准,鸿宝一瞬展露笑颜,“谢父皇!”迫不及待就要去做准备。
景仁帝忽然严肃,话锋一转,“先别急着高兴,朕是允了你,但你得问一问太子太傅,是否仍旧愿意教你这个学生。”
不说太傅辅政多年,鞠躬尽瘁,只说太子太傅也是一位尽职尽责的良师,将来更会长伴太子左右,鸿宝应当明白太子太傅并非无足轻重之人,往后,见着太子太傅收敛几分性子,礼待一些。
鸿宝:“啊?”
景仁帝伸手点点她的鼻头,“你呀,小顽皮,先前在东宫做了什么,你不记得了?”
东宫中发生的事瞒不住景仁帝。
鸿宝忽然就有点后悔了,早知今日要讨柳池楼的人情,那时便不泼他一身了,后来也不拿小毛虫吓唬他了……
瞧着女儿皱起鼻子,一张小脸写满为难,景仁帝又不禁笑了。
……
鸿宝磨蹭了一阵,到底是怕真的耽搁了出宫的大事,匆匆赶到东宫见柳池楼。
她深吸一口气,乖乖认错,“柳先生,先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卸你的车,不该拽你的腰带,不该泼……呃……不该不小心将茶水撒你身上,不该不小心在你更衣时闯入,不该不小心拿了一只生虫的橘子给你……”
她说着,说着,将自己干过的小坏事粉饰了些许,虽一直深深低着头,像是羞惭到无地自容的样子,却时不时抬一只眼睛瞧柳池楼的表情,不小心对上他的目光,又立马垂下眼皮藏起小心思。
柳池楼见着她的小机灵劲,面上虽未显露些什么,心底却失了笑。
柳池楼:“公主想出宫?”
鸿宝一瞬抬起脸来,一双眼睛都在放光。
她想!
柳池楼:“陛下既已恩准,便请公主前去准备吧。”
闻言,鸿宝顿时雀跃。
*
马车驶出宫城,经过皇城,往京郊去。
鸿宝坐在马车里,舒出一口气,险些没能出得来。父皇恩允了,柳池楼愿意了,母后却忧虑重重,想继续将她留在宫中,是她再三保证,一定在戌时前好好回去,又有父皇说情,母后才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终于出宫了!
鸿宝瞥一眼正襟危坐的柳池楼,又朝窗外看去,托着腮,像是在赏风景,实则谋划着要如何偷偷溜走。
柳池楼察觉她的心思,不疾不徐地帮她分析利弊,“公主在宫中受管教多时,若是仍旧莽撞行事,只怕皇后殿下会觉着公主受的管教还不够,纵使公主回了公主府,宫中仍旧能够派人去日日夜夜守着公主。”
想到云霞一板一眼念叨长,念叨短的模样,鸿宝只觉脑仁一阵阵的疼,不行,不行,不能让母后将云霞姑姑放在她的公主府里!
柳池楼:“公主何不借着今日向皇后殿下证明?你已受教长进、知晓分寸,不必再受人时时刻刻紧盯教诲。”
鸿宝想了想,有道理,便收起偷溜的小心思。
薛雁北得令率领一众武卫保护在侧,车窗里,鸿宝那张粉嫩白皙的小脸,心里热切得快要生出火来,他想将鸿宝看得仔细些,身子总情不自禁往马车的方向偏,他跨下的红枣马也跟着他偏,好几次险些撞到车上,好在他反应迅速,勒住缰绳让其回到正道上。
鸿宝瞧着马儿一会儿正,一会儿歪,笑了,“薛郎,你的马喝了酒吗?像是醉了。”
马儿撇过头,打了个响鼻,真真是冤枉。
薛雁北红了脸,“让公主受惊了。”
鸿宝一点没惊着,反倒觉着有趣,想去骑一骑他的“醉马”。
柳池楼沉了眉眼,低声唤一声:“公主。”
鸿宝一心都扑在“醉马”上了,根本不顾他的劝阻。
“停车,停车。”
马车停下来。
鸿宝钻出车厢,不等宫人将脚凳摆好,便一下子跳到地上。薛雁北已下了马,看着她走近,眼睛一瞬不瞬。鸿宝摸上他的马,一张小脸在明媚的阳光下散着一种令人心动的朝气。
薛雁北的脸更红了,像是鸿宝摸的不是马,而是他。
摸了一阵,鸿宝自觉已瞧清马儿的脾性,攀着马鞍,踩上脚蹬,便想往马背上爬,可是武将的马又高又壮,不是她平常骑的那些矮脚小马比得上的,她在地上颠了好几次,都没能坐上马背,一面咬着牙使劲儿,一面嚷着:“薛郎,快些帮帮我。”
薛雁北“哦”一声,也没多想,就要伸手。
一只手将他推开。
是柳池楼。
“军马性情激烈,不易骑乘,请公主莫要犯险。”
鸿宝嫌他烦人,不听他的劝,就想骑到马背上去。
马儿已有些不耐烦了,频频踢踹着马蹄子,全靠薛雁北拽着缰绳压着。
柳池楼:“若是公主出了什么事,薛将军也不能免责。”
鸿宝闻言,一脚踩着脚蹬悬在空中,想了片刻,才缓缓将腿落地。
算了,不骑了,免得真害了薛郎。
马儿却突然闹脾气,奔突一下。
小太子趴在车窗边瞧着,见状,惊呼:“阿姐,当心!”
鸿宝心一紧,后退,不小心绊了一下,失去平衡。
薛雁北时刻留意着她,瞧见她踉跄,便想扑来保护,可是被马给牵制住了。
柳池楼就站在鸿宝身后,及时迎上前一步。
鸿宝背对着撞入他怀中,稳住身形。
制住马儿,扔下缰绳,薛雁北凑上前关切,“鸿宝,你有没有事?”
他一时心急,忘了称呼“公主”,喊了他日日夜夜在心里唤了千万遍的两个字。
柳池楼拧了眉头,但此刻,他也管不得外甥逾矩,一双眼睛都看着鸿宝。
鸿宝拍拍胸口,舒出一口气,好在没骑到马背上,不然,刚才那一下,指定将她甩地上了,不知得多疼啊。
“薛郎,你的马太凶,我不骑了。”
说罢,她乖乖回到车里。
小太子扑到她身边,“阿姐,方才真是吓人!”
鸿宝心有余悸地“嗯”一声,看着车帘掀开,柳池楼进入车厢,在对着门的位置坐下。
小太子见着老师,立马拘束起来,将屁股挪回另一边位置,与鸿宝相对而坐,一左一右。
马车继续前行。
因为鸿宝要骑马拉扯耽搁些时候,车速比先前快了些。
鸿宝看了一阵沿途的风景,扭回头看柳池楼,他正在给小太子讲课,讲的是京畿此前数十年的农事,每岁收成的粮食,官府征收几成,储在哪一个粮仓……
因是听了柳池楼的劝才躲过一劫,鸿宝再看他时少了几分挑剔,她本是不爱听这些东西的,此时,听着他的声音不算讨厌,甚至有些悦耳,便也有些想听了。
听了一阵,瞧着对面的弟弟坐得端正,鸿宝也挺了挺腰肢,坐得端正一些,但没过一阵,她又觉着腰酸,歪倒在凭几上,垫着个小枕头睡着了。
瞥见她恬静的睡颜,柳池楼顿了顿,才继续给小太子讲课。
*
鸿宝是被一阵颠簸弄醒的。
马车入了乡野,便走得不太顺了。
瞧着前边都是小路,鸿宝也睡得有些久了,正是腰酸脖子疼的时候,便想下车去走一截,全当活动一下身子。
于是一行人将马车,马匹留下,沿着小路往前走,小太子年纪小,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见着什么都稀奇一阵,毛茸茸一根的草,没见过,白里透着紫的花,没见过,地上一颗颗圆溜溜像药丸一样的东西,没见过……
鸿宝自从建府,便常有机会在外玩耍,长了不少见识,弟弟认不得的她都认得,很有些骄傲地告诉他名字。
“这是狗尾巴草,这是牵牛花,这是羊粪球……”
正说着呢,忽然听闻一阵哭声。
鸿宝停下脚步,问:“谁在哭?”
宫人们都四下张望,寻觅哭声来源。薛雁北拿着刀,将草丛拨开,瞧见远处的田埂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
鸿宝凑到他身边,从他拨开的口子望去,瞧见那老汉低垂着头,身子一抽一抽的,正用手抹着眼泪,动了恻隐之心,领着人便往那边走去。
他们来得突然。
老汉泪眼婆娑抬头,看了一眼,便吓得赶紧要躲。宫人追上去,将老汉留下,请到鸿宝跟前。
老汉抹了眼泪,战战兢兢地佝偻着身子。
武卫们也都大多潜藏在暗处,只有薛雁北与宫人陪在一旁,且都穿着常服,瞧不出来是宫里的人。
鸿宝问:“老伯,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啊?”
瞧出他们没有恶意,老汉横指一片,悲愤道:“才种下的地,让人纵马践踏成如此情形,菜苗都折了,死了……如今,留的种也没了,下种的时令也过了,今岁,这片田地难有收成,怕是连税都交不上……”
鸿宝拧起眉头,“是谁做的坏事?”
老汉支支吾吾,不敢多言,似乎有什么顾虑。
迟迟不得回答,鸿宝心里着急,追问:“是谁?”
瞧见老汉惶惶不安,小太子出声安抚,“老伯,你别怕,咱们一定替你讨回一个公道。”
老汉看一眼周围,坐回田坎上,垂着头摆手,公道?从来只有王孙贵族有公道,穷人哪来的公道?
架不住鸿宝一腔正义,气势汹汹地一再追问,老汉终于道出恶人出在哪门哪户。
“那是仲孙家的亲戚,你们……不只你们,京中谁敢打国舅爷的脸……”
鸿宝等人并未坦白身份。
老汉只当他们是京中哪个富贵人家的娘子、郎君,今日出外郊游,瞧着他可怜,才想发发善心,一旦知晓对方靠着仲孙家这棵大树,自然便知自己惹不起,不再多问了。
一个仲孙家,并未吓着鸿宝分毫,她反倒问得更细了:“仲孙家的亲戚,姓什么的?”
老汉:“一个姓罗,一个姓秦。”
鸿宝:“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
说着,叫来人去城里,“将表哥请来,辩一辩那姓罗的,姓秦的,到底是仲孙家哪一路的亲戚,竟打着仲孙家的名号,在外招摇作恶!”
老汉望着鸿宝,发怔。
薛雁北:“老伯,不瞒你说,你眼前这位小娘子,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鸿宝公主,仲孙家是公主的舅家,公主要请来的是仲孙家的大郎君,仲孙澈。”
老汉呆了片刻,仓皇爬起来跪在田埂上磕头,“小人不识贵人大驾,该死,该死……”
鸿宝摆了摆手,让他快些起来,去仔细算一算损失,等到仲孙家来人时好将事情说道清楚。
老汉含着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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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而去。
留下两名宫人守着地,鸿宝、柳池楼等人在乡野间逛悠,寻着一处平坦开阔的草地。
整片草地中间,只生着一棵大树。
在树下吃过些许点心充饥后,正好起风了。鸿宝摊开手臂,迎着风,鹅黄色的披帛在风中飘荡,忽然离了她的身,被风卷得高高的飞在空中,忽左,忽右……
鸿宝一面追,一面跳着去抓,没抓着,反倒险些撞上薛雁北,薛雁北一抬手,正好将她的披帛攥在手中。
鸿宝眼里只有披帛,不知薛雁北已看她看得失了神,踮起脚尖,将披帛从他手中拿走,便转身离开,笑着吩咐宫人将带着的纸鸢拿来,趁着此时有风放上天去,留下薛雁北一人在原地意乱情迷。
柳池楼正躬着身与小太子说话,看到先的一幕,顿住,缓缓直起腰来,注视着外甥,拧起了眉头。
小太子叫了他许多声,“柳先生?柳先生?柳先生……”
他都没有反应。
小太子觉着奇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薛雁北,又顺着薛雁北的视线看向鸿宝,再顺着鸿宝的视线看向宫人手里的纸鸢,顿时眼睛一亮。
“柳先生,我想……想……”
他想玩儿纸鸢,柳先生会许他将课业放一放吗?
鸿宝朝他看来。
小太子更加无心上课了,整个人蠢蠢欲动,尽管身在柳池楼身边,心却已奔向了他的阿姐。
鸿宝提着裙摆,小跑到柳池楼跟前,挡了他看薛雁北的视线,“柳先生,难得出来一趟,你就别上课了。”
说着,她看向小太子,“随我去。”
小太子很想点头,但又时刻谨记景仁帝告诫他的话——不可忤逆师长,于是殷切地望着柳池楼,等他一个许可。
柳池楼看着鸿宝,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良久,在鸿宝快要失去耐心时点了头。
鸿宝一面跑开,一面招手,让弟弟跟上
小太子喜出望外,追着鸿宝便去了。
没有鸿宝隔在中间,柳池楼与薛雁北舅甥二人目光相撞,有些很微妙的气氛在风中飘荡。
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薛雁北心里感觉怪怪的,不敢直视舅舅的眼睛,别开视线,继续追寻鸿宝的身影。
鸿宝与永安姐弟二人在草地上奔来跑,十分快哉。
风忽然歇下,纸鸢借不着力,晃荡着往下栽,落在高高的树梢上,宫人们没有爬树的功夫,鸿宝倒是自认有几分本事,提起裙摆便要往树上爬。
哪能让公主上树?
薛雁北挺身而出,很轻松便将纸鸢摘下,递还给鸿宝,鸿宝拿回纸鸢也不吝啬夸赞,“薛郎,你真厉害!”
薛雁北闻言,红了脸,手抚着衣袍,一时竟不知放何处妥当。
一阵风来,纸鸢又成功飞上天去,小太子攥着线,嘻嘻哈哈地拉扯着,鸿宝有些渴了,咕嘟嘟喝着宫人送上的玉露琼浆,瞥眼瞧见柳池楼独在一旁,望着天上的纸鸢,少了几分平日里说教讲课时的严肃,一如那日在中正大街上,由着她将茶花别在他幞头上时的模样,俊雅飘逸,仿若遗世独立的仙人。
真好看……
其实,柳池楼好像也没有很讨人厌。
今日父皇要她问他愿不愿意带上她,她当他会趁机拿乔,教训她两句,没想到,他倒是挺爽快的,路上又帮她分析利弊,躲过一劫……他确实是严厉了些,但不也不算是个坏人,何况,他教出的薛郎救了她一命,他教出的永安也一心护着她……
纸鸢越飞越高。
柳池楼的脸也越仰越高。
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无一不绝,单看已是令人移不开眼的存在,凑在一起更是恰到好处,挪移一分都使不得。
他生得如此好看的一张脸,若是肯多笑一笑就好了。
鸿宝想着。
柳池楼像是察觉了什么,转眸朝她看来。
被他的目光逮住,鸿宝心头一动,连忙将眼睛别开,而后又觉自己没道理躲,重新迎视上去,一阵后觉得喉咙发紧,心跳好快,便又将视线收回来,东看看,西看看,最后落在手中的琉璃杯上,盯着杯中的玉露琼浆,呆呆地想,柳池楼笑起来会是怎样的呢?
“咻”一声,一支羽箭射来,射穿了飞在空中地纸鸢。
纸鸢一下子直直下坠,落在远处。
小太子呆住了。
宫人中有人先反应过来,惊呼:“有刺客!”
柳池楼快步走向鸿宝,而薛雁北就近护着小太子。
暗中的武卫一涌而出,收拢,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风仍旧吹着,但除了那一只忽然射出的羽箭,不再有任何异常,过了一阵,薛雁北才亲自带人去将落在远处的纸鸢与那支羽箭一并捡回来,递给柳池楼看。
……
很快,向周围探查的武卫便逮了两个人回来,一个着青衣,高高瘦瘦,一个着红衣,稍矮一些,也敦实一些。
高瘦的姓罗,矮壮的姓秦。
俩人被反缚住手捉来时,还叠声叫嚣着——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爷爷我姓甚名谁?”
“哎哟喂,爷的胳膊,伤了爷,爷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你二人射了我的纸鸢?”
小太子玩儿得正高兴的时候,让人给坏了兴致,十分不悦,他尽管年纪尚小,但毕竟是储君,真的凶起来,比普通人家的小孩子也多几分霸气。
姓罗与姓秦的俩人认不得他,对视一眼,按兵不动,暗暗猜想他是谁家的小郎,他们用不用得着赔礼道歉。
道歉这种事,对于他们而言,从来是不论是非对错,只看身份高低的,若是向个身份低贱的人道歉,他们可真是没脸。
他俩没想出个结果,鸿宝从柳池楼身后走出,小太子常年待在东宫,他们又不在朝中当差,不得机会见过,但鸿宝却不同,他们不但认得,而且曾很认真地想过,有朝一日,做了驸马,用自己的男人魅力,让这位美人公主倾倒,自愿舍弃一公主府的貌美玉郎……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二人一瞬软了腿,匍匐在地,抖成两个筛子。
鸿宝公主在此,先前那小郎的身份便分明了。
天爷,夭寿,他俩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射太子的纸鸢,往轻了说是以下犯上,砍了他二人的脑袋才能抵罪,往重了说是意图谋逆害了九族都有可能!
“冤枉——”
“冤——枉——”
武卫回禀去捉人时,正好瞧见二人射杀了一头牛,那牛身中数箭,倒在田地里,血流如注,奄奄一息,牛主人悲痛哭嚎,未能令他二人生出恻隐之心,反倒遭受他二人的威胁。
“岂有此理!”
鸿宝上去便往他二人脸上一人一脚,踹得他二人鼻青脸肿。
就在这时,一个淡雅温和的人影匆匆走来。鸿宝瞧见了,招手,唤一声:“表哥!”
仲孙澈走近,瞧见狼狈不堪的罗、秦二人,便皱起了眉头。
鸿宝:“你可认得他二人?”
仲孙澈摇头。
罗、秦二人连忙攀关系。
“大郎君,我是国舅爷奶娘的亲孙子,我家阿爷替国舅爷办事……”
“大郎君,我是国舅爷姨娘的亲侄儿,我家阿爷在府里当差……”
鸿宝“哼”一声,“你俩算哪门子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人!”
“公主说得是!”
“公主说得是!”
鸿宝命人讲他二人押着,到村口的一块空地,村子里的狗见着热闹,汪汪大叫,很快便将全村的人都引了来。
鸿宝一挥手,号召村民们排着队与罗、秦二人算账,挨过打骂的,打回来,骂回来,蒙受经济损失的,便拿相应的赔偿,死了耕地牛的,便将犁耙套在他二人身上,用鞭子抽他二人下地犁田……
村民们围观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二人一面耕地,一面求饶,时不时鞭子落下,便此起彼伏一阵哀嚎。
痛快!真是痛快!
鸿宝拍手叫好,百姓们也拍手叫好。
“鸿宝公主果然是咱们的福气神。”
“是呀,公主一来,便除了俩恶人,咱们往后终于有太平日子过了!”
……
眼见着天色已经不早了,宫人记着仲孙皇后的命令——一定要在戌时前将公主带回宫中。鸿宝好久不曾像今日这般高兴过,直到表哥仲孙澈将罗、秦二人押走,才意犹未尽地点头同意回去。
马车返程,与一个提着两尾肥鱼的老汉交错而过,鸿宝趴在窗边瞧见。听说往另一条岔路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小溪里有鱼,鸿宝来了兴致,嚷着要去捉鱼。
柳池楼不许,“再晚便赶不及在戌时回宫了。”
鸿宝嘟起嘴,“晚一些些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不回去了。”
柳池楼:“公主晚归,皇后殿下会担心。”
鸿宝抱着双手,鼓着小脸。
她就是想去嘛,难得出来一趟,她还没玩得尽兴便要回去,真是讨厌!
柳池楼:“只有公主学会守规矩,皇后殿下才会放心解了公主的禁足令,公主是想今日放纵一时,往后再无出宫的机会,还是忍下此一时,得到皇后殿下的信任,往后能够自由来去?”
鸿宝想了想,还是忍一时吧。
柳池楼眼中的严厉褪去几分。
小太子望着他,小小的脑袋里生出大大的疑惑。
柳先生待阿姐像是有些不一样,可是,要他说哪里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一样!
夕阳西下,天际一片橙红,别有一番风韵。
鸿宝趴在窗边赏景,同护驾的薛雁北闲聊。
“薛郎,你会捉鱼吗?”
“会。”
“真厉害,等下一回,咱们一块去那小溪捉鱼……”
她说着,扭头望一眼柳池楼,又回头往车外探出几分,悄声道:“不带你舅舅去。”
柳池楼虽然不是坏人,但他这人实在是闷,玩耍时带着他,就像别跟木头棍子在背上,怎么都硌得慌。
薛雁北心想,当然是不带舅舅好,在舅舅面前,他多看鸿宝两眼,都觉得自己犯了罪似的……
8. 第 8 章
一缕清风吹如车厢中,将鸿宝同薛雁北说的“悄悄话”吹入柳池楼的耳中。柳池楼皱了眉头,转眸看向鸿宝。
小娘子趴在车窗边,他目之所及的小半张粉嫩小脸上带着笑。
想到她在冲着谁笑,柳池楼眸色微暗。
小太子问了他什么,等了好一阵,都不得他回应,奇怪地连唤好几声,“柳先生……柳先生?”
柳池楼回过神来,收回视线,为小太子答疑解惑,却又在学生思考的间隙,匆匆瞥了一眼窗边。
鸿宝并未发觉柳池楼在看她,她几次扭回头瞧柳池楼听见没有,都见他正悉心讲学,她本是最不喜欢听课的,从前在弘文馆中,只要夫子开口,她便爬上桌案,去拽人家的胡须,吓走一个、两个、三个……好多个不知深浅,起初信心满满,在仲孙皇后面前夸下海口,说她“孺子可教”的老学究,得着一个“愚顽至极,不可教诲”的恶名。
但此时,鸿宝却想,若是教她的那些老夫子像柳池楼一般好看,兴许那时她肯多听两堂课呢。
柳池楼知道鸿宝在看他,虽然并未回应她的目光,心里却是暗暗高兴的,可是转念一想,他已是这般年纪,竟还与外甥争这个,不由得又觉几分好笑,不过心里再如何想,他面上仍旧未显露一丝一毫,与寻常一般模样,是不苟言笑的柳先生。
望了他一阵,鸿宝先前那点小心思又冒了头,柳池楼生成这般模样,却总是绷着个脸,实在是暴殄天物,若是……他能多笑一笑,就好了。
鸿宝想不出柳池楼笑起来会是怎样,很想看看。
可是柳池楼不笑,至少,鸿宝从未见他笑过,不免觉得遗憾,忽然开了口,“你笑一笑。”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带着一丝娇气,像命令又像是撒娇,若从旁人口中说出,定然让人觉着突兀,鸿宝说来却一点不令人奇怪。
她向来如此,想什么说什么,一点不知含蓄,她也不必含蓄,把话说得再直白,再无礼也无碍,无人胆敢驳了她的面子。
柳池楼却是个例外,止住言语,转眸看她,微微皱眉,眼里带着几分像是被冒犯了的“不悦”,其实,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的心,比走在乡间小道上,颠颠簸簸的马车晃得更厉害。
小太子心悬到了嗓子眼,看看阿姐,看看先生,看看阿姐,再看看先生,看看,再看看……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只在心里叫天,柳先生一向尊礼重教,阿姐怎敢说出这般轻浮话语的?倘若柳先生生了气,告到父皇那去,纵然父皇不会罚阿姐,但让母后知晓,也免不得要阿姐受一顿教训。
这般一想,小太子紧着声儿道:“阿姐,怪我愚笨,学无长进,总不能令先生满意。”
先生才笑不出来。
他虽很怕柳池楼这个老师,但为了替鸿宝找补,也敢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鸿宝不知弟弟的担忧,瞥他一眼,皱起眉头,挪了挪屁股,凑得离柳池楼近了些,毫不遮掩自己心里的想法,“你总绷着个脸,吓人。”
她不怕吓,但永安还小,一定怕的,瞧瞧,先前与她一块放纸鸢时,永安多开心,嘻嘻哈哈,那才有个孩子样,但从乘上马车,柳池楼滔滔不绝起,永安便皱了一张小脸,手脚规规矩矩放着,像是被一根她瞧不见的绳子捆绑着,鸿宝只是看着,都替弟弟觉得难受。
是以,她让柳池楼笑,也并非完全出于私心,也有些为弟弟着想的成分。
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池楼,鸿宝一脸认真。
他若是肯多笑一笑,她也肯多与他亲近,往后,只要他不再打罚弟弟,她便也像敬重柳太傅一样敬重他,见他时都诚心诚意尊称他一声“柳先生”。
柳池楼眉心渐渐舒展,镜湖一般的眼眸中有了波动,只是并未如鸿宝的愿笑出来。
鸿宝嘟嘟嘴,“你不会笑嘛?”
她从前见着的人,在她跟前都是一副好脸色,有的甚至谄媚讨好,只有柳池楼不一样,见了她不笑便罢,被她说了,仍旧不笑。
他是不是仗着父皇宠信,根本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柳池楼:“臣,不爱笑。”
他在人前确实不爱笑,但关起门来就不一样了,盯着那竹筒里蠕动的小毛虫,嘴角也是勾着的,仆人往房里送东西,瞧见他的模样,还吃了一惊呢,好奇问他,小毛虫是谁送的?心想,那一定是个很紧要的人,所以,尽管抠门到只送一条小毛虫,他家郎君也上了心,给了一条平平无奇的小毛虫犹如蛐蛐王一般的待遇,每日亲自上园子里摘最嫩的叶子,用水洗净,擦干才用来喂食……
那时,柳池楼没与仆人提及鸿宝,只是一想起她,便不由得笑得更深……可是此刻,让鸿宝一瞬不瞬的看着,柳池楼反倒笑不出来了,他在朝堂上与人唇枪舌剑时,也不曾像此刻一般心紧过。
他多年来一心扑在朝堂政事上,虽已到了这般年岁,却从未有过与女子亲近的经历,说来,与那十多岁的少年也差不多,兴许,人家早通人事的,比他还强上许多。
柳池楼攥紧了手,不想流露出自己的青涩,尤其是在小太子面前,作为老师,他有他一贯的平静威严
如今,平静威严便是他最好的伪装。
鸿宝想一想,“那我给你讲个笑话……”
她是公主,从前,只有旁人给她讲笑话讨她欢心的时候,哪里用得着她去逗谁笑,今日,若是换个人在这儿,鸿宝兴许也不会讲,可她眼前的人偏偏是柳池楼……他的脸生得太好,鸿宝想看他笑,想得心里痒痒的,不吝开尊口说起她曾听过的一个笑话。
讲到一半,她自己先忍不住,捧着肚子笑起来。
小太子本是担忧阿姐的,被笑话分散注意力,一时也没绷住。
柳池楼将鸿宝笑得弯弯的眉眼,酡红的小脸看在眼里,将她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的娇躯看在眼里,将她齐胸襦裙下的鼓鼓囊囊看在眼里……小腹不由得一紧。
他的眸色暗了又暗,更笑不出来了。
小太子先察觉老师没有笑,心里咯噔一声,渐渐收住嘴角,正襟危坐。鸿宝笑够了,瞧见柳池楼仍旧绷着个脸,很是奇怪,“你为何不笑?不好笑?”
不可能,她捡了自己听过最好笑的一个笑话来讲,永安也觉得好笑,一定是柳池楼的问题。
“你是不是不会笑?”
听说有一种名叫“面瘫”的病症。
柳池楼兴许是得了,该上太医院去,让太医往他脸上扎上几针……
而马车外,薛雁北也皱着眉头。
鸿宝不看他了,不与他说话了,他只觉怅然若失,听着鸿宝笑得开怀,心里生出几分酸意,想着她并不独独只对他笑的……酸着酸着,又有几分担忧,她笑起来那般朝气明朗,那般令人心动,舅舅见了会不会也同他一般……但他很快收起担忧,舅舅知晓他待鸿宝的心意,应当是不会的。
等到鸿宝的笑声收住,他又悬起一颗心,往车窗中瞥,想瞧一瞧车厢内的情形……是不是舅舅严厉,不喜鸿宝大笑失仪,训了鸿宝?
*
紫宸殿。
孙嬷嬷侯在殿外,伸长脖子等待鸿宝回宫。
殿中,景仁帝摸着仲孙皇后的手,眼神滚烫,“这一个多月来,你成日想着鸿宝,倒是冷落了朕……”
仲孙皇后不由得红了脸,景仁帝想做什么,她是知道的,只是,鸿宝就快回来了,此时怎好做那种事,何况,她也有一桩很重要的事要与景仁帝商量。
“……臣妾想为鸿宝择选驸马。”
景仁帝仍搂着仲孙皇后,只是仰身,离她远了些,皱着眉头看她,心想,好不容易才摆平胡太尉一党,保住他的小公主,皇后竟动了这种心思,不成,一万个不成!
仲孙皇后一早料到他不会轻易答应,搂住他的腰,靠进他怀中,唤了他“叙郎”,“能与你做夫妻,是我一生所幸,我想,鸿宝也能遇上她的如意郎君……”
仲孙皇后若说什么朝堂势力,说什么宗室规矩,景仁帝定然想都不想,要拿身为皇帝的权力护着鸿宝,他的小公主就算把天捅出个窟窿,他也给补!可是,仲孙皇后说了她自己,说得景仁帝不禁动容,松了口。
“倘若……倘若鸿宝真心喜欢,罢了……”
想到女儿跟着个小郎君走了,撇下他在风中独自凌乱的情形,心酸、不舍涌上心头,景仁帝不由得红了眼
仲孙皇后搂紧他几分,她知道,丈夫不舍女儿,她也不舍,所以绝不能让女儿嫁给金戎王,未将目的明说,是了解丈夫的性子,知道他必定不会同意让鸿宝嫁人避婚,可是嫡兄已有了将鸿宝嫁给金戎王的心思,等到金戎国的使臣入京,不知嫡兄会使怎样的手段……
她见识过嫡兄的心狠。
她已失去了珣儿,再不能够忍受失去鸿宝,再不能够!
景仁帝也想到一件事,“鸿宝已在宫中待了多时,今日过后,就放她出宫去吧。”
尽管女儿常在跟前,令景仁帝十分欢喜,可看鸿宝成日闷闷不乐的样子,他也觉得心疼,他的小公主是一只喜爱自由的猫儿,为了出宫,甚至想要翻越宫墙,也不知再困下去,鸿宝能做出什么事来,还是放她出宫去的好,时不时入宫还像从前一样,高高兴兴,喜喜庆庆……
仲孙皇后仍有隐忧。
景仁帝便与她赌一件事,“今日,鸿宝若肯守规矩,在戌时前回宫,便算这一个月的管教管到了位,皇后就不必再将朕的小公主扣在宫中管着了,如何?”
仲孙皇后犹豫着,她也不想委屈了鸿宝,但她仍旧是怕,怕鸿宝再惹上什么事,不止胡太尉一党会揪着鸿宝不放,就连仲孙家也会做些什么……
景仁帝:“皇后若是还不放心,便……便让鸿宝每日到东宫,同永安一处受教长进,柳池楼教得太子,也教得公主。”
柳池楼为人正直,行事很有分寸,又一向洁身自好,从未传出过乱七八糟的绯闻轶事,帮他守着他的小公主,防住北衙禁军里的那只心怀不轨的“大耗子”,再合适不过。
他虽已答应皇后为鸿宝择选驸马,却有个条件,成为驸马的小郎君得是鸿宝真心喜欢的,鸿宝近来只和薛家那小子亲近,成日念着,一时偷跑去看他的伤情,一时要求赐他去疤的药膏……若是念着念着,真的要嫁去薛家,他可舍不得!
便先借柳池楼压住他外甥,兴许,过一阵子,鸿宝会将薛家那小子忘个干净。
景仁帝做着一个老父亲最后的挣扎。
要鸿宝做柳池楼的学生。
仲孙皇后一惊,她怕鸿宝嫁去金戎国,也怕鸿宝与柳家人亲近,尤其是与柳池楼,她了解女儿的性子,鸿宝自小便偏爱相貌出众之人,很愿与之亲近,柳池楼又是出众之中的出众……
还是让鸿宝与柳池楼少接触的好。
想着,仲孙皇后:“叙郎……”
景仁帝已做下决定,摆了摆手,不再说了。
*
一路紧赶慢赶,鸿宝在戌时前一刻,终于入了宫门,将马车换作步撵,走了一阵,她嫌步撵太慢,便了下了地一路跑回紫宸殿,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
瞧见她回来,景仁帝露出笑容,对仲孙皇后说,“皇后输了。”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仲孙皇后笑一笑。
鸿宝好奇追问:“母后输了什么?”
景仁帝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将与仲孙的赌注说了,许她来去自由。
鸿宝惊喜万分,又蹦又跳,等到了夜里,还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睛盼着天亮,又不禁想到柳池楼,听他的话守信回宫是对的……他虽总绷着个脸,这不许,那不让,一日倒帮了她两次,一次免了她坠马之灾,一次解了她被困之难,难怪父皇看重他,要他当永安的老师,有他在永安身边辅佐,永安绝不会犯下大错,以至于丢了太子之位……不像三哥……
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废太子李珣,鸿宝即将出宫的喜悦淡去些许,三哥已离京六年,六年前,她准备好要送给三哥当生辰礼的长弓,如今还在公主府中放着,也不知三哥何时会回来?三哥是除了父皇,最疼爱,最疼爱她的人,幼年时,她不知深浅,趁着宫人不注意,便跳进了那太液池中,像个秤砣似的往下沉,池水淹没过她的口鼻,呛入她肺里,她知道怕了,扑腾着叫救命,宫人们都慌了神,是三哥入水将她托了起来的。
三哥是怕水的。
她得了救,三哥却沉入了水里,让人捞起来时,只剩一口气了……
她不知道三哥犯了什么错,朝堂上的事,父皇、母后皆讳莫如深,但不论三哥犯了怎么样的大错,都是她的三哥,是会在牡丹花开时,折一朵最好看的给她戴上的三哥,是会在她染了风寒时,哄着给她喂药的三哥,是肯拿命护着她三哥。
想着想着,鸿宝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这一回,出了宫,她便去寻三哥!
带上她早早备好,迟了六年,还未能送给三哥的长弓……
*
太尉府。
被雷劈顶吓得险些中风的胡太尉,拖着休养多时,仍旧有点不太利索的腿脚,独自步入东跨院后罩房的一间小室中。
临街的墙壁,只开了高高的菱花窗,皎洁的月光投射而下,照见一双刺金皮靴。
隐在黑暗中的一抹身影,高大挺拔,带着一抹肃杀气息,像染了血的刀,只是立在那里,便足以让人想见他曾经历过的腥风血雨,为此不寒而栗,唯恐一不小心也成为他刀下的亡魂。
朝堂之上,令众多大臣唯首是瞻的胡太尉在小室中人身后恭敬站着,唤一声:“殿下。”
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废太子李珣缓缓转过身来,俊颜如冰。
胡太尉:“鸿宝公主与柳池楼的外甥近来很是亲近,与柳池楼的关系却并不太好,只怕陛下赐婚,也会先想薛雁北,而非柳池楼。”
李珣沉着脸,“鸿宝只许嫁去柳家。”
胡太尉想不通,“若是要将柳池楼从小太子身边除去,定然还有别的法子,若是要阻止公主与金戎王联姻,壮大仲孙家势力,公主嫁去薛家,也是一样。”
为何偏偏得是柳家?
李珣沉默,仰头望着菱花窗外的天。
为何……
呵,为了让他的母后,日日活得胆战心惊。
*
仲孙皇后做了一场梦。
梦里,一个少年背着只有四五岁大的鸿宝,在御园中奔来、跑去,鸿宝伸着短短胖胖的小手,抓那花丛间翩翩飞着的蝴蝶。
少年累得满头大汗,仍旧笑着。
仲孙皇后坐在凉亭中瞧着,也笑了,“珣儿,你别由着她了……”
少年停下来,抬眸看她,眼神里骤然间满是恨意。
仿若有一把刀子直刺心间,仲孙皇后惊醒,坐起身来,抵着胸口喘息。
景仁帝睡在她身旁,听着动静,也睁开了眼睛,瞧她似乎做了噩梦,当她还在为鸿宝将要出宫的事焦虑,将她拉回怀里搂着,温声细语哄了一阵,等到仲孙皇后平静下来,不再打颤,他才又迷迷糊糊睡去,而他怀中的仲孙皇后仍旧睁着眼睛,眸中惶惶之色久久不散。
*
鸿宝一早便被宫人从被窝中唤醒。
“唔,困……”
等她睡醒再出宫去。
云霞:“公主,不是出宫,是去上课。”
鸿宝拉着被子捂住头。
鬼在说话!她早就不读书了,上哪门子的课?
云霞:“公主不想出宫了?”
鸿宝困得睁不开眼,只在心里想,当然要,烦人鬼,快走开……别打扰她睡觉。
云霞:“那便请公主快些起身洗漱,上东宫去,同太子殿下一块上课。”
让她这般不依不饶地磨了一阵,鸿宝睡意褪去,想起父皇昨日提过一嘴,让她认了柳池楼当先生,她那时一心想着能出宫就行,别的事都能答应,点起头来一点犹豫也没有,可是到了真要去上课的时候,她又不想去了,要是能赖着,赖着,赖到柳池楼离开东宫……
云霞姑姑是肯定不许她赖的,若是告到母后拿去,母后反悔,要继续将她扣在宫中,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想罢,鸿宝拧着眉头睁开眼,虽已决定去上课,心里仍旧有气,一瞬转过身来,嘟着嘴将云霞瞪着。
云霞垂首,退后一步,举止恭敬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鸿宝坐起身来,头发乱蓬蓬的,两条腿盘着,将薄被夹在中间,等着气消了些,才被宫人们哄着、伺候着洗漱穿衣,来不及用膳,用帕子包了两块糕点,便乘上步撵匆匆往东宫去。
路上,遇见薛雁北领着武卫巡逻,鸿宝命人停下,将她吃了觉得好吃的糕点分给他也尝一尝,与他说:“薛郎,今日我便可以出宫了,你别忘了,咱们先前说好的……”
等她出宫,他们便一起去那小溪捉鱼。
捉了鱼,她将之与长弓一并带去给三哥。
三哥若吃上她亲手抓着的鱼,一定会夸她厉害!
想着,鸿宝露出笑容。
薛雁北得着她赐的糕点,本已是心花怒放,再听她提起约定,更觉心儿乱跳,浑身发热。
鸿宝要与他去捉鱼……只与他去……
云霞唤一声“公主”,提醒鸿宝莫要再耽搁,第一日拜老师便去迟了,不是好事。
鸿宝撇撇嘴,让宫人继续前行,忽又想到什么,扭回头,冲望着痴笑着的薛雁北说,“薛郎,那糕点你吃着若是喜欢,我还让人给你送去!”
未料到她会突然回头,薛雁北心跳漏了一下,而后狂跳不止。
抬着步撵的宫人也是一惊,歪了一下,龇牙咧嘴暗暗使劲儿才走回正道上。
云霞扶着步撵,心想,皇后殿下的担忧不是白来的……
听了鸿宝说的话,薛雁北心里一片滚烫,痴望着步撵久久不去。
云霞回眸瞥他一眼,能得鸿宝公主如此喜欢,看来,这位薛将军很有可能便是未来的驸马爷了。
*
东宫,启华殿。
小太子已早早入席,等着先生到来。
柳池楼按时按点,不疾不徐地步入殿中,一看,只有小太子一人,不禁皱起眉头。
昨日,景仁帝留他在宫中议事后说了,要让公主做他的学生,公主没来,是不肯吗?柳池楼其实并不意外,鸿宝的性子他是知道,从前教过鸿宝的老夫子们曾聚在一处悄声抱怨,公主成日插科打诨,无心学业,有时骑在窗台上,有时钻在桌案下,有时撕了书烧火燎了夫子的胡须,有时将茶叶子从嘴里吐出来在纸上摆个“聒噪”……
老夫子们气得直摆手,道:“给公主做当一日老师,便得折一年的寿命,做不得,实在是做不得,兴许回家教牛弹琴,让狗认字,都比这个容易!”
尽管早料到鸿宝不会肯来,昨夜里,柳池楼仍旧守着那竹筒里的小毛虫看了许久,想着她那日将空橘子给她的模样,那双狡黠的眼眸里映着他的影子,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放在眼里,全心全意只想从他身上获得乐趣,有那样一瞬,他暗自觉得,从来不曾如此欢喜过。
他想,若是她肯来东宫上课,会不会往后日日想着法子为难他?若真是如此,也并非坏事,她肯想着他便好……兴许想着想着,会有不同,为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柳池楼心潮涌动,眼前浮现鸿宝在马车上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粉嫩泛红的小脸,抹胸长裙快要兜不住的丰腴,那一抹白,白入了他的眼里,白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是懵懂少年,有些事……他素日不去多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一旦起心动念,便是忍不住的,无奈,只能靠自己。
那一时的欢愉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此时,当着小太子的面想起,仍有几分难为情。他想要的人并非旁人,而是学生的阿姐,是这皇城是独一无二的明珠。
小太子已知晓阿姐要来与他一同上课的事,心里既欣喜,又忐忑,欣喜于有了阿姐在,课上必定又会生出许多趣事,柳先生再想要罚他,也得看在阿姐的面子上考虑考虑,他的小屁股终于不用再爱疼的,忐忑于阿姐实在有副太跳脱的性子,谁也不知她下一刻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若是惹恼了柳先生可不好。
像是此时,已到了上课的时候,阿姐竟迟到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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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等先生那是天经地义,让先生等着学生,哪怕尊贵如皇亲,也是不应当的。
先生可千万别恼了!
想着,小太子迎上前,先向柳池楼见了礼,又为鸿宝开脱,“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请柳先生等一等,阿姐一会儿便到。”
柳池楼“嗯”一声,刚要落座,鸿宝匆匆入了殿,她心里其实一点不着急,不过在云霞姑姑面前,还是得演一演的,免得被扣上不敬师长,不懂的规矩的帽子,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半个自由身。
说是半个自由身,是因为她虽然已得恩准可在宫里宫外来去,但得常常到东宫上课,也不算完完全全的自由。
走到柳池楼跟前,鸿宝喘着气,她其实并没跑两步,喘是喘给柳池楼看的,目的是要他相信,她并非是不上心才晚来的,实在是紫宸殿离东宫太远……
“我嫌步撵来得慢,跑了一截。”
撒个小谎不为过。
鸿宝垂下头,藏着眸中的狡黠,乖乖地说:“让先生久等,学生有愧。”
便再委屈两日吧,等去了三哥身边,便用不着如此了,三哥一向宠她,定不会囚着她,让个像云霞姑姑一样讨厌的人成日盯着她说教长短,也不会要她上什么课,学什么习。
到了三哥身边,她便是如鱼得水,不亦乐哉!
柳池楼看着鸿宝,心想,来早来晚,他一点不计较,她肯来就好。他能如此正大光明看她的机会并不太多……
鸿宝接过宫人送来的茶水,将他奉给柳池楼,行了拜师礼,坐到宫人为她新设的桌案后,与弟弟对视一眼,端正坐着,等着柳池楼开讲,自个儿则任由思绪云游,想着离京之事,听闻三哥所在的凉州是很苦寒的地方,她得多带些吃食零嘴去,唔……公主府里的玉郎也带几个去……唔……带谁去,不带谁去呢?唔……侍茶郎尚未寻着,也不知到了凉州寻不寻得着?
想着想着,鸿宝细细瞧起了柳池楼。
倘若他不是弟弟的老师就好了,倘若他肯到公主府里做她的侍茶郎……
柳池楼朝她看来。
鸿宝咬住嘴唇,有些心虚地埋下头去。
柳池楼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才转开。
他继续讲着课。
小太子听得很认真。
鸿宝呢,没有捉弄人的心思,昨夜睡得晚,今日又起得早,听着听着便犯了困,打个呵欠,垂眉耷眼,小鸡啄米。
柳池楼瞧见了,眉心微皱。
小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着鸿宝的模样,连忙想要提醒一下,柳先生一向严厉,阿姐若是在课上睡觉,柳先生会罚的!
不等他出声,鸿宝已彻底合上眼睛。
太困了,实在是太困了,她做点别的什么事,兴许还不至于如此,但是一本正经地听课,与喝下蒙汗药也无甚区别,不困都得困,何况本来就有一点困呢。
眼见鸿宝脖子一软,要往桌案上磕去,柳池楼及时探出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头。小太子瞧见老师的动作,很是惊奇,瞪大了眼睛。
鸿宝醒了些,迷迷瞪瞪的,也不看柳池楼,两手抱着垫在头下,趴下,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柳池楼看着,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笑意。
小太子望着他,怎么也想不通,柳先生为何会这样?
柳池楼继续讲课,小太子不敢不认真听,但心里始终有个疑问,时不时便瞥一眼鸿宝,直到下课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鸿宝醒来,一抬眸便瞧见弟弟正看着自己。
“唔……下课了?”
她伸个懒腰,揉揉脖子,撑着后腰起身。
在课堂上睡觉可真是舒服啊,再没有什么事能比听课更催眠的了,不过,很快她便清醒过来,想到自己仍旧在宫中,在课上睡觉的事若是传回紫宸殿,只怕是不好,连忙四处张望:“柳先生呢?”
柳池楼不见人影,不会是去告她的状去了吧?
小太子:“在外面,同云霞姑姑说话……”
鸿宝闻言,心头一紧,提着裙摆匆匆奔出殿外,果然见着柳池楼与云霞站在一起。
好个柳池楼,真要告她的状?
那她先前敬的茶算是白敬的,喊的“柳先生”也不该喊!
柳池楼:“……公主在课堂上认真学习,并无不规矩的言行,烦请回禀紫宸殿,让皇后殿下放心。”
鸿宝气冲冲走到柳池楼身后,听得他为自己遮掩,一下便换了心境,小脸儿上露出笑容。云霞的视线越过柳池楼,落在鸿宝脸上,瞧瞧,压了书角的印子都还在脸上,公主只怕刚睡醒,就这样,太子太傅竟说公主在认真学习呢。
看破不说破,云霞行了礼,离开东宫折返紫宸殿复命。
柳池楼转身瞧见鸿宝,只道:“下课了。”
鸿宝扬着小脸笑,像个扑了红晕的糯米团子,软啾啾、白嫩嫩,让人瞧着手痒,想揉一揉她。
柳池楼垂着手,捻了捻手指,道:“清醒没有?”
鸿宝点点头,眼珠一转,想着自己点头,岂不是承认了在睡觉,不成,不成……于是,嘴硬:“学生一直醒着,只是眼睛痛,闭着眼在听课。”
柳池楼轻挑眉梢,问:“那趴在桌案上是……”
鸿宝转转脑袋,“脖子酸。”
柳池楼不禁失笑,霎时间,春风拂清池,荡出粼粼波光,犹如碎金一般耀眼,鸿宝看得呆住。
他笑了……
不远处的小太子:
柳先生笑了……
柳先生笑了???
柳先生笑了!!!
柳池楼行了礼,离去。
鸿宝仍旧回味着他的笑,真好看,她就知道,他笑起来一定是好看的,可他就笑了那么一下,她没看够!
想着,鸿宝追了上去,要搭柳池楼的车一同出宫。
銮驾在一旁等候多时,鸿宝看都没看一眼。
宫人们不知她又要做什么,面面相觑,皆很惶恐。
柳池楼站在车前,微微皱眉。
鸿宝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提着裙摆先上了车。柳池楼无奈轻笑,随她而入。
鸾车先行,马车随在鸾车之后,朝着宫外而去。
车厢中,鸿宝一瞬不瞬地盯着柳池楼,“你再笑一笑。”
她想看。
柳池楼有些哭笑不得,微微耸高眉头。
鸿宝挪了挪,凑近他些,“像刚才那样,笑着好看。”
柳池楼沉默片刻,依旧道:“臣,不爱笑。”
鸿宝鼓着脸,不爱笑?方才明明在笑!
柳池楼抿住唇,纵然想笑也不笑,像拿着鱼竿的人,偏不让那小馋鱼儿咬饵。
鸿宝很是郁闷,出了宫门,便叫停马车,换回鸾车上去。
鸾车与马车在路口分开,鸿宝扭回头望了一眼,想着先前明明见着柳池楼笑了,难道……是她不清醒,看花了眼?
嘟了嘟嘴,鸿宝不再多想,喜滋滋回到公主府。
她被困在宫中的这段时日,陆陆续续有玉面郎君上公主府应聘侍茶郎,留下画像。好不容易盼得她归府,宫人们便将攒了一堆的画像呈上,供鸿宝择选。
鸿宝瞧着画像却想着柳池楼,心里有了一个模子,将画像中的人按在模子上比一比,总不是这儿多余一点,便是那儿缺一些,没一个能令她称心如意的。
看了一阵,鸿宝没了兴致,拧着眉头将画像拂开,不看了。
宫人们连忙收了画像。
鸿宝支着脑袋叹气。
要说谁能严丝合缝地嵌入那个模子,自然是非柳池楼莫属。
可是,柳池楼身负帝望,如今是太子的老师,将来是新帝的辅臣,绝无可能屈于公主府端茶倒水。
鸿宝叹息。
可惜啊可惜,柳太傅只生得一个儿子……
像柳池楼这般气质卓绝的妙人儿,该向何处去寻第二个呢?
鸿宝思来想去,盯上一个地方——
翰林院。
鸿宝入殿,当值的官员都吓一大跳,各自起身行礼。
年长的偷瞄着殿中的典籍经传,生怕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年少的沉迷于鸿宝的美貌,想着公主已到了择选驸马的年纪,便不由得心猿意马,幻想那等殊荣落到自己头上,该是一件怎样的美事啊!
鸿宝将视线一一扫过众人,在一两个生得好看的年轻官员身上稍有停留,看得人面红耳赤,浑身紧绷,但很快鸿宝便失望地收回视线。
翰林院中的官员虽然同柳池楼一样身具文雅之气,但论皮相竟寻不出一个与之不分伯仲的……
鸿宝撇撇嘴,败兴而去。
殿中气氛霎时松弛。
年长的官员松一口气,扑在案上护住自己的心血,喟叹好险。
年少的官员痴痴目送鸿宝的背影,陷在驸马梦中无法自拔。
*
刚出翰林院,鸿宝便遇上云霞。
得知其是奉仲孙皇后旨意而来,专为“捉拿”她的,鸿宝嘴里念着:“糟了,糟了……”匆匆随其而去。
柳池楼有事回翰林院一趟,碰巧见着这一幕,猜想她许是又惹了什么事,无奈失笑,定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往殿中走。
一个人魂不守舍地撞来。
柳池楼皱眉避让开来,定睛一看,见是前任同僚赵明诚,便随口一问:“可是又为修哪一卷经发愁?”
赵明诚回过神来,兴冲冲地捉住他的胳膊,“池楼!有一件事,我只与你一人说!”
柳池楼微耸眉头,揣测着他到底有件怎样了不得的“事”。
赵明诚左顾右盼,拉着他到角落,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
柳池楼顺他的意,将头偏去几分。
赵明诚:“适才,鸿宝公主来过。”
柳池楼“嗯”一声。
他瞧见了,只是不知她来翰林院做什么,她明明最烦见着书了,翰林院中别的不多,书尤其多。
想着,柳池楼垂下眼眸,敛住一抹笑意。
赵明诚:“公主看我良久!”
9. 第 9 章
赵明诚眼睛发亮,言语中有克制不住的兴奋。
柳池楼抬眸看他,抿住唇,皱起眉头。
赵明诚盯着他,紧着心问:“你那外甥与鸿宝公主的事,有几分真?”
近来,宫中传言薛小将军已俘获公主芳心,定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赵明诚好生羡慕了一阵子,但想人家好命,他是没这个好运气,但今日让鸿宝看了两眼,他觉得,自己未必就没有机会!
柳池楼沉默。
见他不言不语,赵明诚小心再问:“莫非为真?”
那先前公主看他许久,又是为何?难道……是他自作多情?不该的呀,公主看他的时候,看得那样认真,好似要将他的鼻子、眼睛都单拿去量一量,称一称,明摆着是在挑选!
赵明诚想了许多后,柳池楼才;终于开口:“公主重情重义,感念雁北救命之恩,遣过宫人前去关照,宫中传言多虚。你也莫要再听而传之,折损公主清誉。”
他如此说,有几分私心,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赵明诚信了他说的,不再怀疑,笑眯了眼睛,压着嗓子道:“那公主——兴许是看上我了!”
柳池楼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几分。
赵明诚浑然未觉他的异样,仰着头,一脸神往,自顾自地说:“池楼,我不像你,有经世伟略之才,深得圣上重用,能在翰林院修书兴许便是我官生巅峰,若是能做驸马……”他眯眼笑着,停顿一下,下定决心,“我必尽心尽力伺候好公主!”
莫说娶公主可保一生荣华富贵,只论公主的美貌,已足以令他拜倒折服。
越想心越热,赵明诚像是已骑上迎亲的大马,脸上尽是神气。
柳池楼沉下眉眼,瞧见年长的修撰走来,便转身见礼,借此止住赵明诚的想入非非。
赵明诚醒过神来,见他走了,连忙招手留人……
当然,没留住。
*
紫宸殿。
鸿宝跪坐在小榻旁,仰头望着仲孙皇后,脸上是委屈巴巴的表情。
“母后,儿臣只是……只是去翰林院转转嘛,真的没做什么!真的!”
“你还想着做些什么不成?”
鸿宝抿住嘴,心虚地将头埋下去。
她是想来着……可是翰林院里不见令她满意的人。
鸿宝摇头,“没有,没有。”
仲孙皇后不信。
鸿宝滴溜溜转着眼珠,忽然想到什么,便抬起头来,道:“是先生!是柳先生让我去翰林院的!”
听她提及柳池楼,仲孙皇后心头一沉。
鸿宝:“柳先生说,翰林院的书多……让我多看看,长长见识。”
她刚开口时,声音还有些飘忽,越说越肯定,像是真有此事一般。
自己亲生的女儿,仲孙皇后比谁都了解,鸿宝向来是个小赖皮,犯了错后说的话,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假的。尽管如此,仲孙皇后却没有直接戳穿女儿的谎话,思量片刻后,让云霞去请柳池楼来。
鸿宝一听连忙起身,追到云霞身边,留住她,要自己亲自去请老师来。她得在柳池楼来见母后之前,与他统一口径,免得让母后三两句一问,便穿了帮、漏了馅。
仲孙皇后端坐在小榻上,道:“回来,坐下。”
鸿宝嘟着嘴,扭回头看一眼母后,松开拽着云霞袖子的手。云霞去了。鸿宝坐回小榻上,忐忑地往殿外张望,盼着云霞没寻着柳池楼,一个人回来,可是,天不遂人愿,不一会儿,云霞便将柳池楼给领了来。
见着柳池楼的一瞬,仲孙皇后攥紧搁在腿上的手,挺了挺身子,显露出几分身为国母面对年轻下臣时本不会有的紧张。
柳池楼入殿后,先见了礼,才向鸿宝看去一眼,鸿宝张了张红润的小嘴,刚想用唇语告诉他些什么,被母后的视线捉住,立马闭上嘴,乖乖一笑。
仲孙皇后重新看向柳池楼,问:“是太子太傅让公主去的翰林院?”
她问得直接了当,是料想以柳池楼的性子,绝不会为鸿宝遮掩,只要他当着鸿宝的面揭穿了鸿宝的谎,鸿宝定然不会高兴,兴许就闹着不认他这个先生了,再不去东宫上一堂课,如此倒也遂了她教鸿宝与柳家人疏远的愿,是件好事。
听着母后的问话,鸿宝紧着一颗心,欠了欠身,屁股几乎离开坐榻,她鼓着小脸,努力地冲着柳池楼挤眉弄眼,可惜,柳池楼恭敬地垂着眼眸,并未多看她一眼,直接回了话:“回禀殿下,是臣。”
鸿宝本来急得小脸绯红,听他认下了她撒的小谎,顿时松一口气,喜上眉梢,又觉有几分神奇,柳先生是怎么知道的?诶!管他的呢,柳先生帮她瞒过母后就好。
仲孙皇后却是始料未及的,看一眼笑着的鸿宝,再看向柳池楼时,眼中增添几分复杂之色。
柳池楼肯为鸿宝遮掩,是有皇帝下令他关照公主,还是他另有些别的心思?想着柳池楼至今尚未婚娶,又深得景仁帝宠爱,仲孙皇后心里忐忑难安,就怕纵着鸿宝与柳池楼亲近,景仁帝也乐见其成,将来哪一日,鸿宝为柳池楼付出一颗真心后,会有伤心欲绝,难以自处的时候。
*
从紫宸殿中成功脱身,鸿宝不急着出宫,往北衙禁军去寻薛雁北,翰林院里也没有她要的侍茶郎,她就不在京城多留了,早些抓到鱼去寻三哥!
路过太液池时,瞧见池中荷花开得正好,鸿宝叫停步撵,回想起幼时,三哥摘了莲蓬,亲手剥来莲米喂她吃时的情形,心想,可惜不是时节,不然再带两朵太液池里生出的莲蓬去寻三哥就更好了……她撇撇嘴,让宫人继续前行,不经意一瞥,瞧见远处一抹熟悉的人影,长身玉立,犹如仙人。
柳池楼望着碧叶掩映着的粉嫩荷花出神。
鸿宝见状,当他是喜欢得紧,但碍于身份,又不好下手,想到他先前帮的忙,她该是要感激他的,便又叫停了步撵,下了地,走上九曲长廊,去到池水中心,扒着栏杆,勾着身子,要摘一朵开得最好的荷花送给柳池楼。
宫人想要替她,鸿宝不让,觉得自己亲手摘来才有诚意。宫人生怕她一不小心再掉入池中,叠声呼喊,“公主,当心些,当心些——”
这边的闹嚷传到柳池楼耳中。
他醒过神来,眯眼一瞧,见着鸿宝趴在栏杆处,两只小脚扑腾着,快要一并离地了,眉头一皱,不作他想,当即快步走去。
鸿宝好不容易摘得一朵荷花,正要高兴的时候,一下失了平衡,头重脚轻,要往池子里栽。柳池楼伸出手,往前扑,想要去将她捞回来。
鸿宝在空中扑腾两下,又稳住了重心,落在地上,举着荷花转过身来。
柳池楼当即收势,松一口气,缓缓放下手。
鸿宝见着他,咧着嘴笑,粉嫩丰腴的小脸上带着两抹红晕,鬓角有些汗湿了,为了摘到池中的荷花,她可费了不少力气。
柳池楼看着她,喉头滚动。
鸿宝走近,将手中的荷花递到他眼前,“柳先生,这支最好看,给你。”
柳池楼望着她,一怔。
鸿宝抿住嘴,将荷花又往前递了递。
柳池楼仍旧看着她,一瞬不瞬,是宫人提醒:“太子太傅,快收下吧,这支荷花,是公主亲手摘的。”他才将视线从鸿宝脸上移到荷花上。
六年前的情形浮现眼前。
父亲身陷囹圄,母亲急出病来。他铤而走险去到别宫求见尚在养病的景仁帝,层层阻碍,未能如愿,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娘子到他跟前,将一支开得正繁的荷花递给他,“这支最好看,给你。”
荷花后,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比之如今稍显稚嫩,但仍旧美得令人心惊。
那一瞬,柳池楼被晃了眼睛。
鸿宝:“你来找父皇的,是不是?”
柳池楼:“恳请公主替臣通报……”
鸿宝:“我就是来帮你的。”
……
柳池楼接下荷花,抬眸。
明媚的日光照在鸿宝身上,为她披上一层柔纱,朦朦胧胧,鸿宝粲然一笑,像一颗宝珠,熠熠生辉,周身华光,美得令人心颤。
想到先前在紫宸殿里的事,鸿宝咕噜噜转着眼珠,瞥了一旁的宫人两眼,凑近柳池楼,悄声问:“柳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我撒了个小谎的?”
柳池楼垂眸看她,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红润润的小嘴上。
喉头滚动,柳池楼退后一步,与她保持些许距离,以免失态。
鸿宝竟有逼近一步,“嗯?”
柳池楼不语,想到先前去往紫宸殿时的情形。
云霞本是走在前面为引路的,将要到了的时候,忽然顿住脚步,转身同他说了鸿宝在殿中的困境……
不知云霞出于何种目的,想到鸿宝一向单纯,谁若帮了她的忙,她便不计前嫌与那人亲近,柳池楼没提云霞,只问:“公主去翰林院做什么?”
鸿宝张了张嘴,羞于告诉他实情,只道:“看书!”
柳池楼微微皱眉。
看书?
依照鸿宝的性子,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柳池楼明知鸿宝在撒谎,却也不能戳穿她,想到赵明诚想入非非的模样,眸色一暗,道:“公主往后莫要再去翰林院了,若要什么经传典籍,命人去取就是。”
鸿宝点头,“不去了,不去了。”
那地方没一个人比得上他……
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雅脸庞,鸿宝真想,将个一模一样的人带回公主府里养着。
柳池楼心一松,只要鸿宝不再去翰林院,赵明诚的想入非非,也只能是想入非非罢了。想罢,他抬眸,一眼瞧见不远处停着的步撵。
步撵朝着北边——北衙禁军所在的方向。
鸿宝想起抓鱼的事,不再耽搁,指了池中其余的荷花,同柳池楼说,“先生要是嫌一支太少,多折几支去也成,不必顾虑什么。”
说罢,她提着裙摆,匆匆跑回步撵旁,乘上去,催着宫人快些走。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离京了!
柳池楼追了过来,问:“公主要去见雁北?”
鸿宝点点头,“先生也要去?”
柳池楼:“雁北今日休沐,此时应当是在府里。”
鸿宝一听,“哎呀”一声。
她先前便与薛郎约定好的,等到他休沐,他们便去小溪抓鱼,照例,薛郎休沐是在三日后,怎么就提前了?不管是为什么,不巧她今日去了一趟翰林院,又被扣在紫宸殿,一来二去耽搁到此时,白废了一日的功夫!
想罢,鸿宝又催着宫人快些掉头出宫去。
瞧着她着急忙慌的模样,柳池楼心里有些发闷。
*
听闻母亲染疾,卧病在床,一直念叨着要见自己,薛雁北告了假,提前三日轮了休,回到府中才知自己又上了当。薛夫人故技重施,骗他回来,是听信了某个道人的话,明日是个好日,他若能在明日相看中一位小娘子,二人结为连理,日后必定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薛夫人寡了多年,儿子便是她唯一的命脉。
她的下半辈子就指着儿子活了。
只是将儿子留在京中,薛夫人觉着还不够,还想他能早日成亲,替薛家延续香火。
“那许家小娘子,生得面如满月,很有福气……”
薛雁北心里已有了鸿宝,旁人再有福气,他都搁不进心里去,皱着眉头躲,不想听母亲再说。
薛夫人:“明日呀,曲池边上有集会,那许家小娘子会去,你也去,指不准就对上眼了,便是没对上也没关系,瞧瞧其他小娘子也是好的。”
薛雁北不肯。
薛夫人揪着心口,又要犯病了。
薛雁北被逼得烦了,只好说:“母亲,儿子已有心上人。”
一听这话,薛夫人的病又好了,凑近了问:“是哪家的小娘子?”
不等薛雁北说什么,她就要招呼管家来,倒珠子一般,不歇一口气地继续说:“你呀你,真是的,既然已有心仪的小娘子,该早些说的,我也好寻媒婆去人家家里为你提亲,免得让人给抢了先……薛福,你明日去,不,现在就去,寻刘二娘……不成,刘二娘前不久刚做毁过一桩婚,去寻蔡五娘来,蔡五娘新做的几桩媒都做得极好……”
刘二娘、蔡五娘都是京中有名的媒婆子。
管家薛福勾着身子点点头,听明白了薛夫人的意思,就要去。
薛雁北叫住他,“母亲,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薛夫人:“我这不是就要为你画上一撇嘛!诶,对了,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你倒是快说呀,急死人了。”
薛雁北不肯说,“儿子心里有数,母亲别管了。”
京中再厉害的媒婆子,也做不了皇亲的媒。
何况也用不着谁做媒,他喜欢鸿宝,喜欢得很,鸿宝……鸿宝应当也有些喜欢他,再等一等,等鸿宝更喜欢他的时候,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看着儿子有些羞红的俊朗脸庞,薛夫人懂了,挥了挥手,让管家自去做别的事。
摆平了母亲,薛雁北念着与鸿宝的约定,匆匆离家前往公主府。
鸿宝正好也从宫中归来,眼见着天色已晚,来不及去抓鱼了,便邀他一同在公主府中用膳。
薛雁北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想要与鸿宝多待一会儿的私心,教他没法拒绝,便随鸿宝入了公主府,一路上,险些被各色玉郎瞧得掉一层皮。
知道他是鸿宝的救命恩人,深得鸿宝看重,玉郎们都好奇,他会不会有那个荣幸,成为他们的驸马爷。
也不知,这位薛小将军气度大不大,若是真当了驸马爷,容不容得下他们,他们在公主府里,如在桃源仙境中一般,吃穿用度样样都好,可不想丢了这份好差事,再去外边吃苦了……
薛雁北很有些不自在,不过,抬眸一见鸿宝冲着他笑,便又陷入梦幻境地,再想不到别的,任人如何看他,把他看穿个洞出来,他都没了感觉,只听得心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犹如擂鼓。
吃过了饭,与鸿宝约好明日一早便出城,去那小溪抓鱼,薛雁北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公主府,回家路上遇上了柳家的仆人,见他正苦恼着什么,便停下来问有什么事。
仆人:“郎君养了一只小毛虫,那小虫子近来懒洋洋的,像是病了,听闻街上有个虫子张,很懂虫性,我便想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料没见着人。”
薛雁北惊奇:“你说舅舅?”
仆人点头:“小郎也觉着不可思议吧?想来在郎君眼里,那送小毛虫的人一定千重万重……诶,小郎可知那人是谁?”
他真是好奇。
薛雁北摇摇头,他想不出,舅舅会把谁如此放在心里。
仆人有些遗憾,在路口与他分开。
薛雁北想了一路,也没个结果,便不再多想,只想着明日要去抓鱼,同鸿宝一块,便心里发烫。
等了一夜,盼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便起了身,好难得挨到时候,在城门口等了又等,直到日头高了,仍旧不见鸿宝的身影,薛雁北皱起眉头,思量片刻,寻去公主府想要一探究竟,却被人挡在府门外,得知一个噩耗……
*
柳池楼照常到东宫为小太子授课,看着一旁本该由鸿宝坐着,此时却空着的坐席,不由得皱起眉头。
小太子:“阿姐不来了。”
柳池楼点点头,他先前已听宫人说了。
往后,鸿宝不会再来上课,这坐席只是尚未来得及撤下的。
小太子:“母后让云霞姑姑去了公主府。”
听着“云霞”的名字,柳池楼皱了眉头。
小太子想了想,小心试探:“柳先生,阿姐是犯了什么错吗?”
他的一双幼稚但不缺聪颖的眼眸紧盯着柳池楼,带几分审视的意味,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柳先生是不是向母后告了阿姐的状?否则,母后为何知晓阿姐在课上常常打瞌的事?
柳池楼并未解释什么,直接讲起了课。
小太子今日有些情绪,听得很不认真。
柳池楼心里也有事,没有苛责他什么。
师生二人便如此混了一堂课。
*
下了课。
柳池楼离开。
小太子想了又想,还是追上了他,“柳先生,不是你,对不对?”
柳池楼皱眉。
小太子带着殷切期盼望着他,“不是你害得阿姐要嫁人,对不对?”
母后知晓阿姐无心学业,便要为她相看一个驸马,教那人往后日日夜夜守着阿姐,管着阿姐……
尽管,母后为并未把话说明,他却知道,母后是这个心思,才会借着为安宜郡主择选郡马爷的由头,将京中适婚的官宦子弟,公侯儿郎挑了个遍……又派了云霞姑姑去阿姐府里守着,防着阿姐在定下驸马前,再生出什么事端。
柳池楼喉头滚动,不语。
小太子仍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他是不信柳先生会如此待阿姐的,可是……若真的是呢?
延英殿来了人,宣柳池楼觐见。
柳池楼抿唇,道一句:“不是。”才随宫人而去。
得到想要的答案,小太子如释重负,露出一抹笑。
倘若柳先生真做了“卑鄙”之事,他都不知,往后要以何种心境面对这样一位老师,好在,柳先生没有。
*
延英殿。
景仁帝看着案上的画像,紧皱眉头,眼里尽是挑剔之色。
“池楼啊,听闻,你在翰林院时,与赵明诚颇有私交?”
柳池楼瞥一眼卷轴,垂眸,如实禀告:“臣与赵修撰一同修过几本书,比之旁人确实亲近几分。”
景仁帝:“你可知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柳池楼抬眸,见着景仁帝倾身向他打听。
一个念头涌现,心头一紧,他又垂下眸去,“臣与赵修撰私底下并无过多来往,不敢妄言。”
景仁帝挺直腰板,背着手从桌案后走出来,走到他身边,“唉,皇后说这赵明诚与你交好,品性必定是好的,要让安宜郡主相看,若是看中了,便定下他来做郡马爷,朕瞧着啊……他还不如你那外甥好呢。”
闻言,柳池楼绷着的弦渐渐松下。
原来是为安宜郡主……
景仁帝斟酌片刻,道:“你去,好生瞧一瞧,这个赵明诚到底是好是坏。”
柳池楼领命退出大殿,内侍官送他一段,悄声同他说道:“太子太傅,你可千万上心些……到时候,相看郎君的可不止安宜郡主一人。”
他未将话说得太直白,柳池楼却是听懂了,他先前的猜测并非多想。
皇后看中了赵明诚,要让鸿宝相看,而安宜郡主……只是个幌子。
柳池楼的心又紧了起来。
*
回到家中,柳池楼照例向母亲请安,瞧见阿姐回了娘家,正与母亲说着话,二人皆是一脸喜意。
瞧见他回来,甄玉琴招手,让他坐下,他们母子三人有些时日没聚在一块了。
柳池楼无心闲聊,但想着阿姐难得回来一趟,便听了母亲的话,在一旁坐下。
甄玉琴笑着,剥了橘子给他。
“你阿姐带来一个好消息。”
柳池楼接过橘子,拿在手里,没吃,看向薛夫人,等着听是怎样的好消息。
薛夫人呵呵地笑,红光满面,“你外甥,雁北他,有了心上人。”
柳池楼眉心微皱。
薛夫人:“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勾得他呀,昨日下午一出去,天黑才回来,今早天不亮,又去寻人了,他不肯说,也不让人跟着,连他身边的人都问不出来什么……”
甄玉琴:“诶,池楼啊,你知不知道,你外甥喜欢的是谁?”
薛夫人望向弟弟,眼神殷切,也想要个答案。
柳池楼沉默,低下头去,分一瓣橘子吃入嘴里。
当他是不知道的,甄玉琴有些失望,笑着抱怨一句,“那小子真是个能藏事的。”
藏就藏吧,谁心里不藏点事?
就连他舅舅心里也藏事呢,藏得不知多深……
想到外孙都已有了心仪之人,儿子仍旧孑然一身,像是佛陀转世,一点不动凡心,甄玉琴心里便十分焦急。
见母亲望着弟弟显露愁容,薛夫人歇下打听的心思,劝道:“池楼啊,你也得抓紧些了,莫要再让母亲为你的事日日操心了。”
柳池楼依旧沉默,只是分橘子时的手,一不小心,掐破了橘肉的皮,沾了些橙黄的汁水在指尖上,凉凉的。
甄玉琴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精神一振,“据说,皇后正为安宜公主择选郡马爷,我想着啊,只怕不只为了安宜郡主,也是为了鸿宝公主,既然雁北已经心有所属,该早日把亲事定下来,免得入了皇后的尊眼,再要推三阻四的也麻烦。”
薛夫人点点头,才缓下片刻的一颗心又急了起来,“池楼啊,你帮着打听打听,你外甥到底喜欢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柳池楼将吃剩下的橘子搁在茶几上,起身,向母亲说了一声,“儿子有事。”便要离去。
薛夫人欠了欠身想留他。
就在这时,薛雁北着急忙慌地从外边闯进来,拦住柳池楼的去路,“舅舅!”
唤一声后,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薛夫人吃了一惊,忙要拽他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可是犯了什么错?”
薛雁北望着柳池楼,眼神坚定,“我要娶鸿宝为妻!”
薛夫人当是怎样的大事,原来是儿子要请弟弟帮忙提亲,这是好事,怎弄得这般大的阵仗,倒唬了她一大跳。
红宝?红葆?
那名叫红宝还是红葆的小娘子是哪家的?
诶,等等!
好像有什么不对……
柳池楼沉着脸,眉头紧皱。
薛雁北:“求舅舅与外祖父一同替我请旨,让陛下将鸿宝许配给我!”
外祖父不在府里。
这样重要的事,他该等到外祖父回来才说的,可他多等不得一刻了。
他先前去了公主府,听人说,皇后要为安宜郡主相看郡马爷。
说的是为安宜郡主,鸿宝却被困在了公主府,他不想多想,也不得不多想,那定下的郡马爷人选,兴许根本不是什么郡马,而是驸马!
想到鸿宝要嫁给别的男人,薛雁北心里打翻了一盆炭似的,火烧火燎,焦急万分。
薛夫人终于反应过来,脸色骤变。
儿子叫的竟是公主的名讳!
“舅舅……”
“不成!”
薛夫人咬着牙,将儿子从地上拽起来,“你娶谁都成,就是不许娶鸿宝公主!”
薛雁北赤红着眼,问:“为何?”
他要学武从军,母亲不许,他要待在漠北,母亲不许,他要娶心爱之人,母亲仍旧是不许。
为何他要做什么,母亲都是不许!
薛雁北心里急,急出了气。
薛夫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怕给家里人惹来祸事,大逆不道的话她说不出口,但她心里却是计较的。
薛家就雁北一棵独苗,靠着他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可是鸿宝公主身旁玉郎无数……往后,便是生了孩子,也不知是不是薛家的血脉!
何况,做了驸马,儿子便得为公主守身如玉,连个妾室、通房都不能有,若是遭了公主的厌弃,一不小心丢了驸马的身份,往后余生还得在庙观之中,吃斋茹素,做个活死人!
鸿宝公主又是最最难伺候的一位,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往火坑里跳!
不成,不成,万万不成!
想到激动之处,一口气没上来,薛夫人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甄玉琴连忙将女儿接住。
她的女儿啊,也是可怜,当年,雁北刚出生时,她那女婿便死在了战场,教拂春哭得死去活来的,月子里落下病根,身子亏损得厉害,后来,又恐怕对不住亡夫,日复一日为薛家操劳,为雁北操心,到了如今,竟是比她这个当娘的身子还差些。
若公主进了薛家的门,往后,教她身子骨如此不堪的女儿还得去伺候人?
甄玉琴心疼,舍不得,也劝薛雁北快些死心。
薛雁北偏偏不能死心,见外祖母与母亲都不帮他,便将唯一的希望放在舅舅身上。
柳池楼垂眸看他,“帝后自有考量,若是选了你,你自然是驸马。”
说罢,他绕过外甥,径直而去。
薛雁北:“舅舅!”
柳池楼置若罔闻,没有回头,经过穿堂,往里院去,走得很快,比他平日里都要快。
仆人从远处迎来,似乎有什么急事要禀报,见他脸色难看得紧,便有些不敢说了,只好追着他,一直往房中去。
等走到门前,薛雁北也追了上来,大喊一声:“舅舅!”
柳池楼停下推门的手,侧过脸看他。
薛雁北红着眼睛,眼里带着一抹倔强。
“舅舅养着小毛虫,是为什么?”
柳池楼皱了眉,垂下推门的手,转身正视他。
薛雁北走近,“舅舅心里也有很在意的人,应当更明白我此时的心情!”
舅甥二人对视着。
柳池楼沉着脸,眸中暗潮涌动。
薛雁北攥着拳头,不服气的小兽一般,胸口起伏得厉害,脸上的表情更是较劲儿。
“我喜欢鸿宝,鸿宝也喜欢我!舅舅为何不肯帮我,让我与鸿宝结为夫妻?”
“母亲听了谣传,对鸿宝有成见。舅舅是鸿宝的老师,应当很了解鸿宝的性子!为何不与母亲解释?”
“舅舅是不是也不喜欢鸿宝?”
所以宁可让母亲冤枉她,也不帮她说一句好话!
柳池楼喉咙滚动,冷声道:“回去,照顾你母亲。”
薛雁北失望了,望着他退后两步,倏忽扭头而去。
柳池楼沉下呼吸,转身推门而入。
仆人缩着脖子,跟在他喉头,看着他走到柜子前,像先前每一日一般,去看那养在竹筒里的小毛虫,忐忑得直搓手。
柳池楼拿起竹筒,看着里边一动不动的小东西,心一沉。
仆人走近些,道:“郎君,小毛虫像是死了……”
柳池楼看了一阵,将竹筒放回原位。
仆人凑过去看一眼,不知该如何处置小毛虫的尸首,问他。
柳池楼不语。
仆人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得当竹筒不存在,想着,也许放着放着,死掉的小毛虫便成了毛虫干了,也算给郎君留个念想。
如此一想,他更好奇了,那送毛虫给郎君的人,到底是谁?竟然能教郎君看重到如此地步!连养死了“他”送的小毛虫,也舍不得将其尸身丢弃。
床头,白瓷瓶里插着一支荷花。
柳池楼走过去,轻抚荷花的花瓣。
仆人见了,又想,送小毛虫与送荷花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又送毛虫,又送荷花?
莫非……那人是个泥腿子?
哎哟喂,他家郎君,人中翘楚啊,仙人之姿啊,怎么瞧上了个村里人!
已在水中开得繁盛的荷花,在瓶中养了两日,便也美到头了,柳池楼一碰,便碰掉一片花瓣。蔫了几分的花瓣落在床头柜上,柳池楼的心也似随它一并沉了一下。
毛虫死了,荷花谢了。
她不再做他的学生了……
他与她结下的一点脆弱的缘分,就要没了。
柳池楼拾起荷花瓣,看了半晌,眼神渐渐定下来。
*
得到小道消息,知道自己已被皇后看中,驸马美梦就要成真,赵明诚飘飘然一整日,放班后,便急匆匆回到家中,径直往房里去,要提前在柜子里挑一件最衬他的衣裳。
“不要脸!老不知羞的东西,我若去晚一步,只怕你与那蔡五娘已经滚到了榻上!”
“哎哟,夫人,我与你说了百十遍了,我与那蔡五娘清清白白……”
“清白?若是清白,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赵仕廉,你真是饿了,那蔡五娘的脸比你屁股还大呢!你竟然……竟然……”
赵夫人简氏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虽然也已上了年纪,但自诩徐娘半老,仍有几分风韵,比那膀大腰圆,脸似烧饼的媒婆子蔡五娘好看一百倍!
丈夫若是找个年轻貌美的,她再怨再恨,倒也想得开,男人嘛,都是好色爱小的,可是,偏偏是那蔡五娘,简氏一想,自己竟输给了那样一个自己打心底里瞧不上的老妇,心里只觉前所未有的羞辱。
赵明诚听着动静寻来。
赵仕廉本想低声下气好生与妻子解释一番,他是为胡太尉吩咐他撮合鸿宝公主与柳池楼的事,才去向媒婆子秘密取经的,哪里是要去偷欢?可是,见着儿子来了,他也是要些面子的,腰杆一硬,背着手转过身去。
简氏也不想在儿子面前失了态,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掩饰情绪。
赵明诚问有什么事,赵仕廉与简氏皆讳莫如深。
“能有什么事?”
二人互看一眼,一起尬笑。
赵明诚早已习惯父亲、母亲时不时拌嘴,只当是与平常一样,又为一点小事生了口角,便也没多想,直说起自己的“喜事”来。
简氏一听,喜笑颜开,想着,若是儿子真当了驸马,她便有了一个公主儿媳,管得丈夫与菜五娘还是肉三娘乱来,她都气气派派,脸上有光!
赵仕廉瞥一眼妻子,嗤笑一声,招得简氏一记恨眼。
……
夜里,简氏仍在翻着账册看,想方设法要挪出些钱来,为儿子娶妻做准备。
赵仕廉本来赌着气,不想搭理她的,背对着睡在床榻上,听那账册翻页的声音,听得心烦,终于坐起身来,道:“别白费功夫了,鸿宝公主绝不会嫁来!”
简氏觉得他扫兴,将账本拍在榻上,就要再与他大吵。
赵仕廉咬了牙,心一横,将胡太尉先前吩咐的事说了。这事本来该保密的。可他实在憋不住了。
“我去寻那蔡五娘,就为这个。”
白教她冤枉了!
看着丈夫又委屈又生气的模样,不似作假,简氏信了,消了心中的怨恨,凑到近前去,悄声说:“从前也就罢了,明诚未入公主尊眼,如今公主已经看上明诚,咱们可不能将这样一桩好事给推了出去!”
赵仕廉:“好事?你当公主是个好伺候的?别人家是儿媳给婆母奉茶,倘若公主嫁来,该是你这婆母去给公主请安!”
简氏闻言脸色骤变,顿时歇下有个公主儿媳的心思,她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再要她低眉顺眼地看人脸色过日子,她这一辈子算是没有一日不苦的!
赵仕廉“哼”一声,躺了下去。
“廉郎……”
简氏爬上床。
赵仕廉本不想理她,架不住她有些手段。
夫妻二人恩爱一番,重归于好,互相依偎着。
简氏:“你便是要让公主动心,也得在柳池楼身上下手。”
倘若柳池楼有心,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赵仕廉:“如何下手?柳池楼没那个心思……”
简氏:“你怎就拿定了他没心?”
赵仕廉:“蔡五娘也是如此以为。”
他怕自己看不准,特意问过。
简氏:“你何必白花银子,去请教什么媒婆子,问我就行。”
赵仕廉:“你懂?”
简氏:“我若不懂,你怎么会落到我手里。”
赵仕廉:……
当年,他是情窦初开。
柳池楼可不像他那样单纯。
*
第二日,恰逢休沐。
赵明诚赖在床上不肯起,望着帐顶痴痴地笑,想着自己做了驸马,该是怎样的愉快,像这般闲散无事的日子,他可以过一辈子……
简氏来敲了儿子的房门。
“皇后看中了你,还得你过公主那一关呢。”
赵明诚得意。
他已靠一副美貌,俘获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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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的芳心。
简氏:“那也不是十拿九稳的事。”
赵明诚披上衣裳,拉开门,问:“那该如何?”
简氏:“去打听打听公主的喜好……就寻那位柳郎君好了,他给公主做老师,又与你有些交情,你去问他,定然没错。”
赵明诚想一想,有道理,便精心打扮一番,约上柳池楼到琼岚苑中赏戏。
柳池楼如约而至,并非出于兴致,而是为景仁帝给他的口谕——考量考量赵明诚私底下的品性。
见着他来,赵明诚起身相迎,引他落座。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
角落里,赵仕廉与简氏缩着偷看。
赵明诚盯着唱戏的伶人看,头却偏向了柳池楼,有些难为情地悄声问:“你瞧着,我今日这一身,公主会不会喜欢?”
柳池楼转过脸来,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一眼——一袭绿袍,腰间的蹀躞上勾金坠玉,很是惹眼。
赵明诚:“我想着,穿着一身去让公主相看。”
柳池楼沉默片刻,掠过他的话,问:“你爱听戏?”
这琼岚苑中,有一半的人不为听戏,而为那台上的名伶。
赵明诚会不会也与伶人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赵明诚耸了耸肩:“听闻公主喜欢看戏,我想着,在此处学上两句,日后与公主有话聊……”
柳池楼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戏台上,是了,她喜欢。
小茶官来添茶,瞧着柳池楼好看,一时看失了神,手里的茶壶没顾得上,茶水溢出杯沿。
赵明诚瞧见提醒。
小茶官回过神来,惊了慌了,竟又碰倒了茶杯。
茶水流淌,湿了他的衣袍。
赵明诚一下站起身来。
小茶官连忙用抹布来给他擦。
赵明诚皱着眉头,退后半步,低头看着身上的袍子。
柳池楼也起了身,看着他。
管事的来了,拧了小茶官的耳朵。
小茶官跪在地上磕头。
赵明诚掸掸袍子,让她起来,同管事的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必罚她。”
管事的千恩万谢,吩咐小茶官去寻干净衣裳来。
赵明诚换了衣裳,坐回位置上继续看学戏,从头到尾不急不恼,任人挑不出一点不是来。
柳池楼看着他,心情复杂。
赵明诚:“可惜一件好袍子……”
不过,谁都有出纰漏的时候。
他在翰林院里做事,便每日心惊胆战,唯恐何处错了,好在,他就快要当驸马了,闲散富贵的日子指日可待,可那小茶官却不知要在此处给人端茶倒水到何时,真是可怜。
他又何必与个可怜人计较。
柳池楼其实是知晓赵明诚的性子的。
赵明诚除了毫无进取之心,其他各处都让人挑不出错来。偏偏做驸马的人,最不看的便是进取之心。
不过,他来之前,却有一丝阴暗的私心,想着,兴许是他只在翰林院中与赵明诚相见,又不曾仔细留意,才未发觉什么。
如今看来,赵明诚确实是个好人。
好得令柳池楼觉得生气。
*
公主府。
一瞧见橡根木头桩子一般杵在一旁的云霞,鸿宝便很不高兴,躲去藏弓房里,擦拭她要送去给三哥的长弓,擦着擦着,许是用了的力气太大了,又许是搁置的年月太久了,弓弦一下断了,险些伤了她的手。
宫人们听她惊呼,连忙上前关切。
鸿宝将众人拂开,重重坐回榻上,气呼呼地瞪着云霞。
瞪着瞪着,便想起昨日自己为了脱身,想去东宫上课,却被告知不能时的情形,便从气云霞的监视变作气柳池楼的虚伪。
当着她的面时,柳池楼像个好人,为她遮掩,替她圆谎,背着她时却去母后跟前告状!
亏得她信了他,摘荷花送给他,真是送错了,她得去给他一点教训才能解气!
让云霞姑姑盯着,肯定是不行的……
鸿宝溜溜一转眼珠,到了园子里闲逛,吩咐亲近的内侍,去给那摘花的,除草的玉郎各说几句悄悄话,
一阵后,内侍回来,鸿宝已逛到公主府的府墙边,转过身来,“云霞姑姑,你好生在府里待着,莫要想着去宫里叫人,我办完事后,自会回来的。”
说罢,便顺着玉郎抬来的梯子爬上去,翻出了公主府。
云霞让几个玉郎团团围住,作势喊了两声留她,没留住,也就罢了,似乎拿准了什么。
*
延英殿。
景仁帝背着手站在窗边,问:“那赵明诚是好,是坏?”
柳池楼垂着眸。
是好,是坏,不过他一句话的事,但他却并未说好坏,只道:“赵修撰之父,赵仕廉,赵谏议偏向着胡太尉。”
景仁帝转过身来。
柳池楼:“臣以为,赵修撰不合适。”
景仁帝:“你是在为你外甥着想?”
柳池楼:“臣不敢存有私心,是为陛下着想,也是为公主考虑。”
到底有没有私心,只有他自己清楚。
景仁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不说赵明诚坏,只说他不合适,看来,他是个好人。”
柳池楼沉默。
景仁帝:“罢了,不枉费皇后一番苦心,就让郡主相看相看吧,若是相看中了,赵仕廉那老小子也是株墙头草,知道往后该偏向谁。”
说起来,他觉着薛雁北比赵明诚更好,但他也知晓皇后的顾虑,薛家满门忠烈,只留薛雁北一根独苗,薛家指着他早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要他娶的是个能替了薛夫人,帮着薛雁北重振薛家的当家主母,而他的小公主该是无忧无虑的,不该肩负如此重担。
反正只是相看相看,鸿宝看不看得上还两说呢。
柳池楼行了礼,退出殿外,转身的一霎,眼神变了。
今日这番结果,并不如他所愿。
*
鸿宝等在柳府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小内侍一面给她扇风,一面将水递给她。
鸿宝喝下一大口,瞧见一辆熟悉的马车从远处驶来,精神一振,躲到一旁去。
小内侍也连忙随她躲避。
柳池楼在府门前下了车,拾阶而上,迈过门槛,就要入府时,门房给他一封信。
信封上是白的,什么都没写。
柳池楼问:“谁送来的?”
门房摇摇头,他没见着人,只听着有人喊了声,“给你家郎君的信。”他从门房出来,只看着信在地上。
柳池楼拿着信入了府。
鸿宝拽着小内侍,往信上写着的地方去。
照例问候过母亲后,柳池楼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将手里的信随手搁在案上,不急着看,先去看了眼竹筒里的小毛虫。
仆人又惊又奇地说:“原来,这小虫没有死,是要结茧了,郎君,你瞧,就快要结成了呢。”
柳池楼仍旧皱着眉心,看了一阵,才退回案边,拿起信来看。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信是谁写的。
鸿宝纵然上课时常在打瞌睡,偶尔也写两个字,她的字圆圆的,没有笔锋,一笔一划瞧着都很可爱。
柳池楼记得很清楚。
信上写着:“酉时,兰桂坊,甜酒巷,柳先生……”
“先生”两个字被划掉了,改写成“大恶人”,“你若迟来一步,今晚,便有小鬼上你家,索你的命!”
最后,也不知是用的朱砂,还是鸡血,盖了一个血手印,小小的,可爱得紧。
仆人瞧见一抹血红,吓得白了脸,“谁!谁这样大的胆子,竟然敢往府里送这样的信!”
说着便要去报官。
柳池楼叫他站住。
仆人扭回头来,瞧见他看着信在笑,更觉着诡异,想凑近去瞧一瞧信上写的什么,柳池楼将信叠好收入信封中,揣进怀里,没让他看着,留下一句“有事,不在府里用晚饭。”便匆匆去了。
仆人真是想不通,望着他的背影直挠头。
自从郎君养了小毛虫,真是一日比一日怪了。
兰桂坊,甜酒巷。
酉时已到。
京城里已响了钟。
没见着柳池楼来,鸿宝嘟着嘴,很不高兴,缩在角落里一二三四地数着,没多数一个数,便多给柳池楼记一分罪过,想着等他来了,要让他多吃些苦头。
又再等了一刻。
柳池楼才匆匆而来,站在街上张望。
鸿宝推了推拿着绳子与棍棒的小内侍,“快,动手!”
去把柳池楼给绑了!
小内侍不敢,摇着头退后。
鸿宝扭头看他,催着他快去。
他却道:“公主,还是算了吧……”
那可是太子殿下的老师!
皇上最最最看重的青年辅臣。
他这一棒子下去,若是没把握好力气,把人脑子敲坏了,他纵然是有十个八个脑袋也是赔不起的啊!
鸿宝皱起眉头,低声娇叱:“真是废物。”夺了他手里的棒子,自己亲自去敲柳池楼的头。
她举着棒子,蹑手蹑脚地靠近。
柳池楼停下脚步,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眉眼间掠过一抹笑意。
鸿宝紧了紧手中的棒子,就要蓄力往下敲时,柳池楼忽然转过身来,吓了她一跳,她手里的棒子在空中僵滞一瞬,才往下落,“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个两面三刀,虚伪可恶的大恶人,打死你,打死你……”
柳池楼躲了两下,接住她手里的棒子,“公主如何就认定了我就是那个恶人?”
鸿宝把着木棒喘气,“若不是你告的状,母后怎会知晓我在课上打瞌睡的事?”
柳池楼:“我不曾做过那样的事。”
鸿宝不信,但已发泄一通,便没有像先前那样气了。
柳池楼却突然松了手,“既然如此,公主打吧,打了微臣,公主能消气也好。”
鸿宝举起木棒,咽了咽喉咙,下不去手了。
想着,她气归气,也不好真的将柳池楼给打坏了。
她本来也没想对他怎样,只是想绑了他,踹他两脚,把他放茅房里关一夜……
偏偏柳池楼执意要挨一棒似的,往前又凑近一步,“公主打吧。”
鸿宝顿时觉得,她这一棒不打下去,真是没面子,便想着敲他一下算了,没打他的脑袋,偏了偏,才挥下,打在他肩头。
柳池楼拧着眉头,身子弯了一下。
鸿宝吓了一跳,她分明没用力气!柳池楼怎么像是很疼似的。
他是个泥人吗?这般不经打!
鸿宝:“是你叫本公主打的啊,本公主屈尊纡贵成全你,你、你可不能去向父皇、母后告状!”
柳池楼:“公主还是不信我?”
鸿宝:“凭什么你让我信,我便信?”
柳池楼:“公主不妨绑了我,看到底是谁告的状。”
鸿宝愣住。
柳池楼:“我与公主在此处分开,公主装作被我发现,失了手,只好作罢,却并没死心,等到我出了甜酒巷,公主再趁我不备,将我打晕拖走。”
鸿宝仍旧愣着。
柳池楼的声音很低,很轻,只有她一人听得见。
不等鸿宝反应过来,柳池楼已经已退后一步,行了礼,转身而去,像是生了很大的气。
鸿宝跺了跺脚。
小内侍畏畏缩缩上前,劝着她算了吧。
鸿宝不肯,“今夜,本公主非把柳池楼关进茅房里去不可!”
说罢,她便照柳池楼说的,一路尾随,出了甜酒巷。
柳池楼像是急着回府,专挑着小巷子走。
鸿宝追得辛苦,就要跟丢了的时候,一拐弯,发觉柳池楼就站在不远处等着她,喘一口气,追上去,手里的棒子举起来,没往他身上敲,敲在墙上。
小内侍叫嚷着:“公主——”
追上来时,柳池楼已将鸿宝拽走,二人躲在一堆破竹烂筐后边,借着已有几分黑沉的天色遮掩,看着小内侍跑过后,不一阵,又有另两个穿着常服却能让人一眼瞧出来自宫里的人跑过。两人东张西望一番,追着小内侍而去。
原来,另有人在监视着她。
鸿宝扭过头,想问柳池楼是怎么知道,翘挺的鼻尖擦过他的下巴,卷翘的睫毛颤了颤。
柳池楼垂眸看她,一瞬不瞬。
对上他的眼眸,鸿宝只觉心跳猝不及防地漏了一下,一惊,一把推开了他。
柳池楼顺势跌坐在地上,捂着先前被她打过的肩,垂着头。
鸿宝呼出一口气,扭头一看,他竟像是起不来了,便蹲下身歪着头看他,“你……你没事吧?”
柳池楼抬起眼眸,仍旧拧着眉头,像是很痛的模样,“公主现在肯信了。”
鸿宝抿了抿嘴,轻“嗯”一声。
是她错怪了他。
柳池楼用没伤的那条胳膊扶着墙,缓缓起身。
鸿宝跟着他站起来,退后两步看着他。
“你……你的身子骨也太差了些。”
她分明没用什么力气。
柳池楼并不反驳,只是垂着眸。
见他这般,鸿宝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自己冤枉了人,又是自己打的一棒子,“柳先生,你很痛吗?”
柳池楼抬眸看她,“无碍。”
他虽是如此说,被打过的一遍胳膊,却像是断了骨头,僵硬地垂着。
鸿宝瞧着,心里愈发担忧了。
她莫不是打废了柳先生的一条胳膊?
这事若是让母后知道,她再别想有好日子过。
不不不,兴许只是断了骨头,接上就好了。
想着,鸿宝扶住柳池楼,道:“咱们先去琼岚苑。”
那里有一处专供她用的厢房,开的窗,能将戏台上的精彩一览无余。她本来想着,绑了柳池楼扔进茅房里,便去彻夜观戏,逍遥快活。
厢房里此时已备好了瓜果美酒……
依照柳池楼一贯的性子,该是要说不妥,不当,不去的,可是,他这一回竟应了,鸿宝也没多想,扶着他出了小巷,入了不远处的琼岚苑。
*
厢房中,柳池楼在小榻上坐下,鸿宝伸出一根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他的肩。
看着忧心的小脸,柳池楼失了神,一时忘了拧眉头。
鸿宝:“你是不是不痛了?”
柳池楼:“痛。”
鸿宝半信半疑,催着人去请大夫来。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鸿宝守在一旁,追着问:“骨头断没断?”
大夫不确信,又问柳池楼胳膊能不能抬起来。
柳池楼不语,胳膊也不抬。
大夫见状,猜想,那应该是抬不起来的,便又要让柳池楼将袍子褪下,让他瞧一瞧肩上的伤是何种情形。
柳池楼照旧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鸿宝催着他快些脱衣。
她也想瞧一瞧,他到底伤得有多重。
柳池楼看着她,抿了嘴唇。
大夫倒是善解人意,让鸿宝先出去等。
见柳池楼也是这个意思,鸿宝嘟了嘟嘴,退到厢房外等。
不一会儿,大夫揣着赏钱出来。
鸿宝迎上前问,“他伤得重不重?”
大夫一时词穷,结巴一阵,才道:“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
鸿宝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话嘛。
大夫干笑两声,“骨头倒是没断,但房里那位郎君痛得一点不假。”
不假才怪。
刚才,那位郎君给他赏钱时,用的就是那条先前抬都抬不起来的胳膊,他瞧着灵活自如,好得很呐,不用褪什么袍子,看什么伤势,他便知晓,一点问题都没有。
怕再多说两句就说漏了嘴,大夫护着药箱,匆匆离去。
鸿宝嫌大夫说得不清不楚,自个儿进了房中,绕过屏风,便见柳池楼只穿着里衣,衣带还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