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萌娃,带飞一堆隐世大能》 第93章 姝美人摔了镜子、砸了瓷盏: “定然是有人害我!” “我要告诉皇上,求皇上为我做主。” 姝美人这会儿的面相实在算不得好看。 满脸红疹,表情狰狞,眼角都是泪痕,看着渗人。 而此时,外面响起高亮的通传声: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姝美人急急忙忙地让人取面纱来遮脸。 可面纱挂在耳上也只能遮住下半张脸,露出的眼睛和额头上依然有红疹。 皇上皇后已经进殿,姝美人只得硬着头皮接驾: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皇上还没说什么,皇后娘娘一脸心疼地让宫婢赶紧扶姝美人起来: “这好好的,姝美人怎么生了疹子? 姝美人泪落不止: “皇上、皇后娘娘,定然是有人对臣妾心生嫉妒,害了臣妾。” “皇上要为臣妾做主啊……” “够了!”慕容宇嘴角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他本来没想来月秀宫看姝美人,得了疹子,小病而已。 但他在宫道上遇到了皇后,被皇后劝了两句。 皇后说姝美人年纪小,胆子兴许也小,生了疹子,指不定吓坏了,需皇上的怜惜。 姝美人平日里落泪时像梨花带雨,的确让人怜惜。 可眼下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她纵然戴了面纱,露出的眼睛却红肿一片,连眉间都是细小的红疙瘩,没有半分美感。 在慕容宇眼中实在是让人怜惜不起来。 慕容宇沉声道:“无凭无据,事情未查清楚,你怎可断言有人加害?莫凭空传出些风言风语。” 姝美人闻言身子一顿,抬头看去,清楚地在皇上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厌恶。 与往日柔情蜜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皇上……”姝美人愣愣地唤了一声。 慕容宇看见殿内一片狼藉,地上都是碎镜片和瓷片,心情更是不悦。 “你身为后宫嫔妃,应知娴静淑德,行为如此冒失,令朕失望。你既身子不适,这段时日就别出门了,好好待在宫中修身养性。” 慕容宇说完便离开,一刻不想再此处多待。 “皇上、皇上……”姝美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皇上绝情离去。 她跌坐在地上,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她甚至怀疑先前与自己在榻上缠绵数夜的不是方才一袭黄袍的男子。 皇后娘娘温声安慰: “姝美人也别伤心,皇上也是关心你才来月秀宫看你。” “此事本宫会为你做主,好好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若真是有人陷害你,本宫绝不会坐视不管,定要还你个公道。” 皇后这几句话说得贴心,姝美人哭声都小了些,泪眼婆娑地跪在皇后面前: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微微一笑,声音更柔了: “你这段时日在宫里好好待着养身子,等好全了,还有机会重获盛宠,不急于这一时。” “谢皇后娘娘提点。” 姝美人拿帕子按着眼角。 是啊,只要她的脸好了,她就还有机会让皇上回心转意。 毕竟皇上喜欢的不就是她这张脸么? 皇后见姝美人想通了,也不在月秀宫多留,回了仪凤宫。 林嬷嬷奉上热茶,笑问: “娘娘今日头可不疼了?” 皇后接过茶,也笑着瞪了林嬷嬷一眼: “嬷嬷如今好大的胆子,敢打趣本宫了?” 林嬷嬷:“老奴不敢,无非见着娘娘好,老奴便高兴。” 皇后用茶盖拨开面上的茶叶,想到皇上迫不及待地离开月秀宫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来。 “姝美人想求个公道,要个交代,嬷嬷可得办好这事。” 第94章 “重获圣宠?以皇上的性子,今日见了她那腌臜模样,往后只要想到她都会觉得恶心。” 姝美人起疹子的事情很快传遍宫中。 大家都猜测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害怕的,有好奇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唯一平静如死水的,是明惠宫。 明惠宫里的时间仿若静止一般,宫里从来是同样萧瑟的景象。 伶仃的宫人,枯萎的大树,还有抱猫的妇人。 裴姝手里又换了一只猫。 这回是一只小花猫。 真的还很小,软软地趴在裴姝的怀里,叫声也是细细小小的。 还是叫初九。 冬月站在旁边,不再像初来时那么沉默,会主动和裴姝说很多事情。 说她听到的各宫八卦,还有御膳房里哪个厨子悄悄偷了油水。 但冬月很少再帮着抱猫了。 上次看见槐树地下的坑后,冬月想了好几夜,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好像能理解为什么惠婕妤喜欢猫了。 因为在宫中险象环绕,人不如还不如一只牲畜可信。 冬月不敢再抱猫是因为,抱得次数多了便会产生感情。 而这猫终究是会死的。 对明知会离去的事物产生感情,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娘娘,有人说,姝美人是因为被人扎小人咒了才起疹子的。” “姝美人在月秀宫没出来,大家也没见到究竟什么样。” “可听说她的手红成酱猪蹄了……” 冬月东拉西扯地讲着。 裴姝听了这些没什么反应。 过了半晌才说一句:“总会抓个人出来交代。” 果然,没过几天,皇后娘娘就查清了是怎么回事。 宫中的尚功局负责后宫的服饰首饰。 姝美人升位份后,尚功局的司制因赶工制衣,送去的衣裳不干净,这才导致姝美人身上起疹子。 尚功局的陆司制被免了职,罚了俸禄,受了三十大板的杖责然后被逐出了宫。 这事才终于告一段落。 尚功局的人都心中忐忑。 陆司制在尚功局做了十几年的衣裳,资历不浅,手艺精良,一时疏忽而落得下场这么惨。 其他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出错,生怕步了陆司制的后尘。 日子一天天被风吹散。 西风变成了北风。 长安冬日降临,人人都裹上了冬衣。 岭南天气也变冷了,但白日里还不到要裹紧冬袄的程度。 黑匪山上干活的人更是热出了一身汗。 最忙的秋收时节过去后,村民们也都意识到了屋子不够用的问题。 于是大家开始按照郝仁画的图纸建房子。 反正多几间屋子也不碍事,搭些屋子权当农闲时锻炼身体了。 大家听说宋钰能做墨锭,都觉得这事得好好支持。 这墨要是做好了,不但能赚钱,还能给村里两个读书的孩子用。 虽然眼下屋子紧张,村里还是清理出了一间装杂物的屋子出来,给宋钰做临时作坊。 小作坊房里,灶下燃着通明的火。 上边煮了一大锅驴皮胶,里面掺了各种村民也不清楚的料。 宋钰把熬好的胶倒入收集好的桐油烟灰里,不断搅拌成墨泥。 之后还需要反反复复捶打,才能形成细腻柔软的墨胚。 苏知知和薛澈都来旁观制墨,顺便也帮点端水端盆的小忙。 “我今日才知制墨不易。”薛澈都打算回头写一篇《观制墨记》了。 他在长安府中有用不尽的墨锭,从未想过那小小一块是如何做出来的,现在亲眼看见,才知要经历如此多道工序。 第95章 可是看着小宋哥全神贯注的样子,似乎乐在其中。 薛澈来了山上后,每次产生古人“哀民生之多艰”的感慨时,又会觉得那种艰辛之中好像还潜藏着一种希冀和力量。 苏知知不感叹,直接上力气,帮着宋钰一起捶打墨泥: “小宋哥你省点力气,我们村轮流一人捶一下,肯定又好又快。” 苏知知发现宋钰在村里养了一段时间,他吃饭吃得挺多,可还是很瘦。 大概是吃进去的粮食没长肉,全都用在揉墨捶墨的力气上了。 “没事,我自己能做好。”小宋不好意思再麻烦村民们了。 他用的桐油已经是麻烦村民采油桐子榨出来的,怎么好连制墨泥都要村民们再费力气? 可苏知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她一转头就跑去村里绕了一圈,敲着一个小铜锣到处喊,麻烦烦大家吃完晚饭后,散步到小作坊这边来捶一拳。 于是,当日吃完晚饭的宋钰就见到村民们排着队走进作坊,路过那墨泥时一人砸一拳。 那力气是真大,一拳能顶他好几拳。 哪怕是村里的女人,一拳下去也能砸个好久回不了形的坑。 一直埋头制墨的宋钰瞠目结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村子里好像藏龙卧虎。 村民砸完还和气地拍拍宋钰肩膀: “小宋啊,有事儿直接说,别不好意思。力气这东西,咱村里不缺啊。” “我好久没捶人了,最近拳头痒,下回要砸记得还叫我一声。” “小宋,你下回就把墨泥放村里伙房边上,大家打饭的时候顺便捶两拳,还挺解压的。” 宋钰点头如捣蒜:“……好,小弟回头就搬去。” 捶好的墨泥很有光泽和黏性。 宋钰把墨泥放入模具,等待成型和阴干,至少还需要几个月才能出成品。 而在此期间,他会不断调整比例配方,还有不同模具,做出不同批次的墨锭。 山上的叶子落了一层又一层。 日子转眼就到了十一月。 天黑得越来越早。 郝仁在屋内算着账本。 有村里的账本、食肆的账本还有他们小家的账本。 每一笔都记得很细,精打细算地过着日子,盘算着以后。 隔壁的屋子也亮着灯火。 跳跃的烛光里,伍瑛娘和秋奶奶拿着针线,在给苏知知和薛澈缝制冬衣。 伍瑛娘给薛澈缝一件袄子,里面塞了些今天收成的棉花,厚厚的很暖和。 秋奶奶手上的针线则在一块虎皮上下穿梭,给苏知知做虎皮裙。 他们大人还好,若是没做新冬衣,穿旧的一样凑合。 可是六七岁的孩子,个头年年蹿高,去年的旧衣裳根本穿不下。 实话实说,伍瑛娘和秋奶奶的女红水平勉强算一般,针脚凑合不漏风,衣裳不散架,就已经很好了。 好在苏知知也不挑,从来没在意这些。 伍瑛娘嘴里念着:“今年是不是要找个裁缝铺给大家做衣裳?” 她近来食肆里越来越忙,秋奶奶在书院帮工,村民们在山上忙扩建,大家这个冬日都腾不出多少时间做衣裳了。 而且,伍瑛娘见到上回苏知知穿着顾青柠送的一双小绣鞋。 绣鞋做得精致结实,苏知知穿得舒服又漂亮。 伍瑛娘觉得女儿大了,总会爱美,身上的衣裳也不能一直靠村里这点针线手艺糊弄。 秋奶奶点头:“我们村人多事多,是得要。我这把老骨头,晚上使不上什么力气了。” 秋奶奶年纪大了,白日里做许多人的饭,体力消耗很大,晚上要是还做针线活,身体实在感到吃力。 灯火将两人缝衣裳的影子投在窗上。 站在门外的苏知知和薛澈听见了屋内的对话。 两个孩子意识到,大人们就算白日在他们面前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其实都是很辛苦的。 要做这么多的活怎么会不累呢?只不过大家不说罢了。 苏知知拉着薛澈走到院里角落。 茉莉花已经枯萎了,可旁边的一株梅花枝结了几个小花苞。 一方小院中,永远有生机。 苏知知问薛澈:“你以前的衣服是谁做的?” 薛澈:“府中有绣娘和裁缝专门做衣裳。” 苏知知:“请裁缝贵吗?” 薛澈真没操心过这个问题,认真回想了一下: “应当是不贵的,但是要包吃包住。” 苏知知心里有了底,眼睛里有两盏烛火在闪烁。 薛澈一看,就知道苏知知脑子又冒出主意了: “你想怎样?” 苏知知两手叉腰,语气坚定: “阿澈,爹娘他们太辛苦了,我们自己去找个裁缝回来。” 第96章 苏知知嘴上说得很肯定,但是她和薛澈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裁缝。 于是次日去桃李堂的时候,苏知知问起了同窗们。 “你们知道去哪找裁缝么?我要找个裁缝。” 顾青柠:“你找裁缝做衣裳么?我家乡下那边有一两户做衣裳的人家。” 坐在苏知知后边的男生凑过头来: “苏知知,我二伯家开裁缝铺的,可以找他做衣裳。” 苏知知摇头:“我们村人多,要做很多衣裳。我要找的是包吃包住,在我们村一年四季做衣裳的裁缝。” 苏知知这么一说,同窗们一时都想不到了。 白云县不像富庶的长安那般有众多绣娘裁缝。 县里会做衣裳的人家不少,但都是空闲时做一两件,不是专门做衣裳的。 专门做衣裳的裁缝就两三人,都自己在街上开了个裁缝小铺子,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去村里。 抱着兔子的刘香香灵光一闪: “知知,你要不去茅草巷看看?” “茅草巷?” 苏知知和顾青柠都眼神茫然,她们对县城了解不多,还没听过这个地方。 有些家在白云县的同窗,听见茅草巷就皱了皱眉。 “刘香香,你出的什么瞎主意?茅草巷那里又乱又臭,哪有裁缝铺子?” 刘香香嘀咕道: “乱点臭点怎么了?茅草巷的人也要穿衣裳,说不定也能找到啊。” 茅草巷是县城里最穷最脏的一条街,里面挤挤挨挨地住着很多户贫寒人家。 穷得很多屋子都是用茅草搭的棚子,风一吹就吹得茅草漫天飞,因此大家都叫那茅草巷。 茅草巷里的人为讨一口饭吃,常常在巷口附近支个跑腿的摊子。 谁家临时有事缺人手了,就可以来茅草巷找两个人顶一顶。 抬棺哭丧推板车,茅草巷的人什么活计都接。 同窗们给苏知知解释了一下: “去茅草巷找好裁缝,这不就屎里淘金吗?” “我娘说茅草巷的人会饿狠了,会吃小孩的。” “茅草巷里没好人……” 寻常孩子听人这么说,大概就打消念头了。 然而知知从来不是寻常的孩子。 她听后反而好奇地想去瞧一瞧: “大家不去那找裁缝,那里不一定就没有。” “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可以去看看。你们知道茅草巷怎么走么?” 刘香香自告奋勇要带路: “我家离茅草巷不远,等下回休沐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 顾青柠其实也有点想去,但是听同窗描绘一番后,心里实在有些害怕。 再加上母亲会来县城看她,她便小声道: “知知,对不起,我可能不能去……” 苏知知摆手:“没关系,本来就是我们村找裁缝,是我们村的事情。” 当天在伙房吃饭的时候,苏知知跟薛澈说了茅草巷的事情。 有被拐阴影的薛澈当即表示不赞同: “我们这样贸然去,可能会有危险。” 万一他们都被拐走了怎么办? 他被拐了一次,幸运地到了黑匪山,但再被拐一次的话,就没这么幸运了。 但是薛澈拒绝后也意识到,在苏知知面前他的拒绝从来是无效的。 薛澈转而道:“那要请孔武跟我们一起去。” 苏知知:“没问题。” 于是,到了书院下一次休沐日的时候,苏知知和薛澈跟着刘香香去了茅草巷。 孔武在后边跟着。 刘香香见到孔武的时候,嘴巴都张圆了: “知知大、大哥好!” 她可算知道苏知知为什么这么大胆来茅草巷了。 她要是家里有这么壮实的哥哥,她不得四处横着走啊! 第97章 孔武不会说话,但也不用说话,只要往那一站,僵着脸不笑,前面的人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 茅草巷里充斥着一种潮湿腐烂的味道,所幸现在是冬日,味道还可忍受。 若是换成夏日,乍然闻到,会让人头晕目眩。 巷子两边倚着不少人,有男有女,还有吸吮着手指的孩童。 无论大人小孩,都很瘦。 巷子尽头,有个妇人年纪的女子在茅草屋门口缝衣裳。 相比茅草巷其他人,女子不算瘦,但是面色蜡黄憔悴。 她拈着针线的手上下翻飞,宛如一只振翅的蝶,针脚平整又细密。 “春娘!我儿的衣裳缝好没?”茅草屋里有人喊。 “就快好了。” 陆春娘揉着酸痛的腰,把手上缝好的衣裳送进了屋里。 若时间回到半年前,陆春娘绝不信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自小就擅长缝制衣裳,一双手灵巧得很。 家中贫寒,但她有幸遇到慧眼识人的一位老裁缝,被老裁缝收作徒弟,带去了长安给富贵人家做衣裳。 再后来,宫中的尚功局缺人,要寻裁缝和绣娘,陆春娘被东家推荐入宫,凭借出色的裁衣手艺进入了尚功局。 她在宫中勤勤恳恳十几年,从最低微的小宫女,做到了尚功局掌管衣裳裁缝的司制。 衣裳是后宫女子的脸面,也是争宠的法宝,后宫的妃嫔们对衣裳都挑剔得很。 陆春娘做事一直稳妥,就怕稍有差错惹得贵人降罪。 可两个月前,宫中的姝美人起了疹子,皇后娘娘查到原因是尚功局送去的衣服不干净。 陆春娘被免了官职、打了板子,几乎是被扔出了宫。 陆春娘只觉得有一百张口都说不清。 姝美人是正得皇上欢心的妃嫔。 她做衣裳的时候不敢有一丝马虎,反复检查,还用装了炭的铜熨斗将衣裳从头到尾熨平整了。 她明明记得那衣裳是干干净净地叠好送去的,怎么可能会让贵人生疹子? 以前从未有娘娘说因她送去的衣裳不干净而起疹子。 陆春娘好歹在宫中待了十几年,大概也能猜到自己是做了替罪羊。 后宫一群娘娘们勾心斗角,神仙打架,遭殃先死的都是她们这些下面的人。 陆春娘被打了板子,身上的伤重,只得在长安城先找了地方先住下,待身体好些了,便想去大户人家寻个活计做。 可人家一打听,都知道陆春娘是在宫里犯了错被赶出宫的,要么不敢要,要么嫌晦气。 反正长安有的裁缝绣娘可以招,不缺这一个。 长安是个销金窟,金银是手中捧不住的流水。 陆春娘手上的积蓄撑不了太久,只得回岭南老家先投奔家人。 一个女子回岭南的路途并不安全,几次差点被人劫走,好不容易回到了老家。 可陆春娘万万没料到,回家后的境遇才是最可怕的。 母亲早已去世,家中只有大哥大嫂和两个侄子。 十几年未见的大哥已经变成了嗜赌成性的赌鬼,败光了家里所有钱,还欠了一屁股债。 家中的小院子已经被押出去抵债,一家人沦落到茅草巷里住着。 陆春娘本想拿出点银钱,和大哥大嫂一起开个小铺子,一家人把日子重新过好。 可她还没开口,大哥先向她索要钱财。 陆春娘不给,便遭了一顿拳脚,然后搜刮走了身上所有的银钱: 第98章 “臭丫头,十几年跑到外边不见,谁知道你是去了宫里还是去了窑子里?” 大嫂则尖酸刻薄,恨不得再从陆春娘身上剜下一层皮来: “你也别怪你大哥,你一个三十多的老姑娘回家来吃住都要用钱,拿给你哥是天经地义。” 陆春娘当即就想走,可身无分文,一时也无处可去。 她离开浔州多年,这里再也不是记忆中熟悉的故乡,处处都充斥着陌生感。 陆春娘想去街上的裁缝铺子寻个活计,可是县城里的小铺子都不缺人,就算招人也只招自己家的亲戚后辈来做学徒。 无奈之下,她只能忍气吞声地在大哥家住下,一边盘算着去街上支个缝补的小摊子赚点钱。 陆春娘以为大哥大嫂搜刮走了她的钱,至少会消停一段时间。 可没料到才过几天,又打上了她的主意。 屋内,陆大嫂拿着陆春娘织好的衣裳往小儿子身上套,嘴里喋喋不休: “春娘,你现在出了宫,年纪又不小了,我和你哥商量了一下,给你寻了户人家。” 陆春娘猛然抬头,心中惴惴不安。 陆大嫂用嫌弃数落的语气道: “你虽然在宫里待过,可人家跟你同岁的都做婆婆了,你啊也就别挑了,巷口的老陈就不错。” 陆春娘闻言,脸色煞白。 巷口的老陈是个五十多岁的瘸腿鳏夫,隔三差五酗酒,酒后便在巷口对走过的妇人动手动脚。 陆春娘好几次被他拦在巷口纠缠,想到便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大嫂,我不去!”陆春娘气得身子都在发抖。 “不去?”陆大嫂声音拔高了,“你难不成还想在娘家过一辈?!你当自己是官小姐呢?” “你看看谁这个岁数还赖在娘家的?” 陆春娘伸手:“你们把钱还我!我立刻走。” 陆大明从茅草屋后边走进来,往地上啐了一口: “巷口巷尾的,不就是挪个屋的事?你这岁数,有人要就谢天谢地了。” 陆春娘手里的绣花针刺破了手指,她气得嘴唇哆嗦: “陆大明,你是不是拿了老陈的钱?” “我告诉你,你向老陈拿了多少钱和我没关系,我死也不会去陈家!” 陆春娘转身就跑出去,可刚跑到茅草屋门口就被陆大明从后边拽住了头发。 陆大明一个巴掌迎头甩来,将陆春娘扇倒了地上。 “你他娘的还想跑哪去?老子今天就让你吃够教训!” “死也不去?那老子就先打死你,看你能多嘴硬!” 巷尾的动静吸引了周围人注意。 大家围过来看着陆大明对着地上的陆春娘拳打脚踢。 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反而还有不知事的孩子笑:“陆赌鬼又打人喽!” 陆大明的拳脚砸在陆春娘的脸上、背上、腰间、大腿…… 陆春娘咬着牙流泪,死死护住自己的双手。 别的地方可以伤,只有她的这双手不可以伤,不可以残。 “你还指望着你那点针线手艺?”陆大明冷笑,揪着陆春娘的后领,把人拎起来。 “臭娘们,会裁两件衣裳,还以为自己能翻了天去,你也不看看在这有谁会要你?” “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子有的是法子叫你乖乖听话。今天打断你的腿把你卖到醉春院去!下半辈子躺着伺候男人!” 陆春娘已经是鼻青脸肿,脸上蹭破了一块皮,半张脸都是血。 她听见陆大明的话,浑身寒意彻骨。 血色蔓进她的眼中,眼前的世界都是一片刺目的红。 有人冷漠,有人讥笑,甚至有人用下流的目光看她扯松的领口。 那一刻,陆春娘脑中的理智绷断了。 “啊——”她崩溃地嘶叫。 叫得声嘶力竭,心酸绝望。 叫喊中有抑制多年的委屈。 还有穷途末路的悲哀。 她遭了无妄之灾,却连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都没有。 她在偏远的岭南,在最穷最脏乱的巷子。 没有人会来找她。 没有人会对她伸出援手。 没有一处有她的容身之地。 连这世上与她血缘最亲的人都要将她往火坑里推。 人生数年如履薄冰,苦苦走不到岸…… 陆春娘叫了很久,叫得嗓音嘶哑,喉间咳出了血。 像块破布一般伏在地上。 嘈杂褪去,围观的人群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 人群中辟开了一条小道。 一双小小的脚从人群中迈出来,走到筋疲力竭的陆春娘身前。 小鞋子上绣的飞鹰映入陆春娘血红一片的眼底,振翅欲飞。 北风瑟瑟。 茅草漫天。 一个女童在陆春娘面前蹲下,伸手轻轻地擦她眼上的血: “你是陆娘子吗?我们村需要很多衣服,你愿意给我们做裁缝吗?” 陆春娘青肿的鼻头一酸,嘶哑的叫喊熄灭在喉间。 刹那泪如雨下。 第99章 人生走到悬崖绝壁时,若有人伸来一枝长满刺的荆棘,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更别提对面递过来的,是一方带着皂荚清香的手帕。 陆春娘抬头看着身前的小姑娘,呜咽地点头。 “好……好……” 哭得竟然多一个字都吐不出。 苏知知扭头对刘香香和薛澈说: “我们找到裁缝了。” 他们一进巷子就打听,有没有做衣裳的裁缝可以跟他们走。 大家看见几个这么小的孩子,都没当回事,但是看见后边黑熊般壮实的孔武,又不敢不答话。 有人说巷尾的陆家最近回来个亲戚,听说以前是在宫里缝衣裳的。 真的假的不知道,但看她缝衣服的时候手脚很利索。 苏知知几人便走到了巷尾,撞见陆春娘伏地痛哭的一幕。 刘香香看见陆大明打人的凶样,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躲在苏知知后边。 薛澈见一个虚弱的女子竟被殴打至此,拧着眉头肃声道: “我朝有律:殴打兄弟姊妹,当流放两年;若造成重伤,施暴者流放三千里。”① “你当街殴打姊妹,情节严重者,当流放!” 薛澈人小,可说话时沉声敛眉,颇有几分架势。 陆大明听得有几分心慌,面上却更加强硬道: “老子的家事干你们几个小毛头什么事?都给老子滚!再不走,老子连你们一起揍!” 陆大明扬手就要把苏知知和薛澈推开。 一只粗壮的手臂斜插过来。 比陆大明高壮许多的孔武上前了几步,双目怒视。 孔武长得凶,生气的时候就更凶了。 陆大明能一拳把陆春娘捶到地上,孔武一拳就把陆大明揍得翻了个跟斗。 “啊——!”陆大明眼冒金星,捂着脸哀嚎。 陆大嫂急着跑过去扶,扯着嗓子喊: “杀人啦——” “你们是谁?我们当家的教训小姑子,你们外人掺事做什么!” 苏知知挡在陆春娘面前,两只手像老鹰的翅膀一样张开护着身后的人: “她现在是我找的裁缝了,是我们的人。” “谁敢动她,就是和我们村过不去。” 刘香香见地上的陆春娘都快晕过去了,忙拉了一下苏知知: “知知,她好像快不行了,要赶紧送医馆。” 孔武单手把快晕厥的陆春娘扛起来,几人往巷子外走。 陆大明夫妇想拦,可是又不敢,只一直大喊: “有人强抢民女了!” “快报官!” 茅草巷的其他人也不敢拦孔武,更别提去报官惹麻烦。 大家眼睁睁地看着苏知知一行人消失在了巷口。 陆大明叫唤了一会儿,被陆大嫂扶着进了茅草屋。 巷子里围观的人群也散了。 可没过多久,巷口又出现了一列外人。 这回竟是县衙的衙役,径直往巷尾走。 “谁是陆大明?”衙役厉声呵斥。 陆大嫂哭着出来,还以为是有人报官她家小姑被抢了: “官爷您可算来了,有人打伤了我夫君,还抢走了我家小姑。您可要为我们做主……” 陆大嫂还没嗷嗷完,衙役已经掀开茅草屋的帘子,大步走进把陆大明抓了出来。 “陆大明!有人告你虐打兄妹,宋县令派我等来提你去县衙。” 陆大明见到衙役吓得两腿发抖,半点没点之前的嚣张。 他想起方才那个毛头小子说的流放,出了一身冷汗: “官、官爷,这是误会……小人没有,小人冤枉啊……” “小人就是教训一下家里姊妹,谁家哥哥不教训不听话的姊妹……小人冤枉啊……” 陆大嫂慌了神,上前扯住衙役的衣袖: 第100章 “官爷,我作证,都是我家小姑不懂事,我夫君冤枉……” 衙役把陆大嫂推开,冷着脸把陆大明架走: “是不是冤枉,宋县令自会查明,走!” 陆大嫂跌坐在地上哭,而陆大明挣扎着被带走了。 冬日的日头落得很早又很快。 天色不知不觉就黑下来。 县城小院里。 陆春娘躺在榻上,悠悠转醒。 她醒来时,身上的伤口已经上过药,不流血了。 “大夫说了,你的伤看着吓人,不过好在没有伤及筋骨。” 苏知知端来一小碗水给陆春娘。 陆春娘疲惫的双眼中映出两个小孩的模样,一男一女,都生得眉目可喜。 “你们是谁?家里大人呢?” “我娘在外边忙呢,还没回来,我娘和我奶奶很忙很辛苦的。我们村的人都很忙,没时间做衣裳,所以我请你回来做衣裳。” 苏知知只要想说,和谁都能说个不停。 陆春娘担忧道:“你们带我回来,兴许会给你家添麻烦。” 薛澈知道她的意思,语气肯定: “你兄长不会再来寻你了。我们已经去县衙告知过县令,宋县令嫉恶如仇,定然会按律施以惩戒,他不敢再来找你麻烦。” 陆春娘眼中惊疑。 她惊讶这不像寻常孩子能做出的事,说出的话。 苏知知见陆春娘半信半疑的神情: “等会儿我娘回来,她跟你说,你就信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伍瑛娘、郝仁、秦老头和秋奶奶都从食肆回来了。 在院子里劈柴的孔武跟他们比划着,告诉他们客房里有个裁缝。 郝仁他们也都意外地挑眉: 知知真捡了个裁缝回来? 苏知知昨天夜里的确说过,她要去找个裁缝回来帮村民做衣裳。 郝仁和伍瑛娘他们也就笑笑而已。 知知在山里捡点花草小兽还可以,裁缝大活人可没那么好找。 可没想到知知动作这么快,今日就带人回来了! “爹、娘、秦爷爷、秋奶奶,你们快进来看我和阿澈找的人。” 苏知知从门里跑出来,激动地牵着伍瑛娘的手往客房走。 薛澈也出来了,跟讲了他们是如何找到救下陆春娘,以及去县衙报官的事情。 比起苏知知的激动,薛澈表现得很镇静。 但他内心并不平静。 今日他第一次和苏知知一起做到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书中所学君子之义,在今日才真正得以致用。 “阿澈、知知做得很好。”郝仁摸摸薛澈的头。 薛澈得了夸奖,嘴角悄悄上弯一点,又赶紧装成小大人一样抿住。 苏知知已经拉着伍瑛娘进了客房。 屋内的陆春娘见到一个很英气爽朗的妇人进来,有些局促地站起,将手中的针线放在一边: “夫人。” 伍瑛娘一眼就看见了陆春娘身上的伤,和气地请陆春娘坐下: “我听孩子们说了些今日之事,陆娘子受苦了。你可放心在我们这休养两日。” 陆春娘见伍瑛娘和颜悦色,没有半分嫌弃的态度,缓缓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她若是被赶出去,真的无处可去。 伍瑛娘拿起陆春娘手边的针线和衣裳,认出这是孔武的。 苏知知说:“陆娘子很会缝衣裳,让我找件破衣裳给她缝。” 孔武常常干力气活,衣裳也磨损得快。 苏知知拿来的这件衣裳,原本袖子上破了个大口子,线头全散了。 陆春娘没花多久功夫,就将袖子缝得很齐整,甚至在胸口一块烂补丁处绣了一条鱼。 第101章 伍瑛娘对着灯火看那针脚和绣工,心想陆春娘这手艺能顶十个自己! “陆娘子手艺精湛,比县里的裁缝铺子做得都好。” 伍瑛娘又看了眼趴在自己怀里的知知。 她现在怀疑,是不是让女儿去街上捡块金子都能捡到。 陆春娘谦虚:“一点吃饭的手艺罢了。” 她还没谦虚完呢,腹部就传出响亮的咕咕声。 陆春娘尴尬地按住肚子。 她一天都没正经吃上口饭了,此时腹中饥饿也不好意思开口。 咕咕—— 苏知知的小肚子也叫了两声。 苏知知摸着肚子:“娘,我们都饿了。” 伍瑛娘笑:“谁不饿呢?时辰不早了,先一起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大家从黑山食肆带了饭菜回来,在家里的灶上热了热,满院子都是香味。 陆春娘跟着伍瑛娘一起上桌吃饭。 见桌上竟然有鱼有肉,还有果蔬,丰盛得跟年节一般。 她自从回到白云县住进陆大明家中,她就没再尝过荤腥。 陆春娘不好意思夹荤食,只夹一两口素菜配着白饭吃。 一入口,她惊讶地发现连素菜都炒的很香,是用猪油的炒的! 而且米饭颗粒饱满,莹润软糯,比她在宫里吃到的都不差。 秋奶奶把一盘猪头肉换到陆春娘边上: “你们年轻人多吃点肉,看你这虚的,多吃点,把身子养好。” 陆春娘羞窘地推拒道: “多谢婶子,我已经三十多了,肉留给孩子们吃。” 秋奶奶听得哈哈笑,秦老头眼角的皱纹也折起来。 秋奶奶:“丫头,你三十多还不年轻?我老人家黄土盖了半身还不服老呢。” 苏知知嚼着脆脆的猪耳朵: “我们家人人有肉吃,不用特意给谁留。” 薛澈和孔武没说话,但也点头赞同。 伍瑛娘夹了两块肉放在陆春娘的米饭上: “别客气,吃吧。” 那猪头肉色泽红亮,肥瘦相间,透着被八角桂皮卤煮过的香味。 陆春娘夹了一块送进嘴里。 脂肪的油润和瘦肉的嚼劲交织,浓郁的卤香在口中弥漫。 陆春娘大口扒着米饭,眼泪又扑簌扑簌往下掉。 苏知知问她:“肉太咸了吗?” 陆春娘红着眼摇头,满口米饭,含糊地呜咽: “太好吃了。” “太好吃了……” 吃过饭后,苏知知、薛澈还有孔武累了一天,早早地都洗漱睡觉去了。 陆春娘简单擦洗了身子,避开有伤口的地方,然后换上了伍瑛娘借给她的干净衣裳。 伍瑛娘和郝仁来找她谈谈以后的计划。 郝仁坐在桌边,眉宇间矜贵的气度,让他的话听起来有几分礼贤下士的味道: “陆娘子有裁衣的手艺,若不嫌弃,可在我们村做裁缝,工钱会按市价付。” 陆春娘自然是同意,但面色有几分犹豫。 伍瑛娘握住陆春娘的手:“春娘,有什么话可直说,若是怕你兄长找麻烦,大可不必,我们既然决定要你,自有法子应对。” 陆春娘得了伍瑛娘这句话,一颗心这才彻底放下。 她喜道:“我身上的伤不碍事,明日就可以干活。” 伍瑛娘:“不急,你歇两日,之后会有人接你去村里安顿,到时候你可得忙个不停了。” 陆春娘和伍瑛娘相视而笑。 郝仁启唇,温和地问道: “听闻陆娘子曾在宫中任女官?” 陆春娘不好意思看郝仁,因为郝仁生得太好看,比宫里的一些娘娘都好看。 而且她听郝仁说话时,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是回到了长安的贵人们面前,下意识地有些紧张。 她神色复杂地点头,实话道: “我曾在宫中数年,任尚功局司制。今年出了宫,回到岭南。” 陆春娘简要说了一下自己被逐出宫的因果。 她原以为郝仁夫妇未必能听懂皇城后宫之事,毕竟这些事情离岭南,离平民百姓太遥远,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事情。 可当她提到“姝美人”三个字时,见郝仁的眉峰猝然蹙起。 郝仁声音有些凉:“姝美人?” 陆春娘:“是皇上今年新宠的祁才人,赐了‘姝’字。” 郝仁背对烛光而坐,面色有些黯然: “陆娘子可知宫中有位惠婕妤?如今……可还在?” 陆春娘诧异地掀眼看了一眼郝仁。 她入宫十几年,自然知道惠婕妤,也就是当年宠冠六宫的惠贵妃。 因年年要为各宫裁衣,她甚至知道惠婕妤的身量腰围,每年胖了还是瘦了。 陆春娘还是个小宫女的时候,人人皆知皇上宠爱惠贵妃,赐给惠贵妃的衣裳首饰多到她们尚功局差点都做不赢。 后来裴家出事,惠贵妃降为惠婕妤,再未受过宠幸。 他们尚功局给惠婕妤做的衣裳就少了,而且上头给明惠宫分的布料也都是最差的。 “惠婕妤和三皇子在明惠宫住着,听说惠婕妤生产时伤了身子,一直在休养。具体如何我不知。” “明惠宫四时衣裳炭火都是按例送的,虽然布料和炭火不是上品,但想来御寒是不成问题的。” “三皇子幼时曾出过意外,伤了脑子,有些……不似从前聪慧。惠婕妤早两年瘦得厉害,衣裳都撑不起来。但这几年好些,腰身又长了些肉回来。” “听闻皇上从不去明惠宫,惠婕妤也不怎么出来。惠婕妤喜欢养猫,常常与猫作伴……” 郝仁静静地听着。 岭南的湿气真重,墙上、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连人的眼里也是。 第102章 陆春娘不知为何一个偏远山村的村民会问起宫中妃嫔,但她感念苏知知一家出手相助,尽力把自己能回想起来的都说了。 桌上的油灯啪地爆开一朵灯花。 在寂寂冬夜里清晰可闻。 陆春娘说完所有能想起的细节。 一直低头沉默的郝仁抬起头,对陆春娘露出一个很浅很轻的笑。 那笑容清浅得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的水雾,给人心上无端蒙上一层湿意。 “多谢陆娘子告知。时辰不早,我与瑛娘就不扰你歇息了。” “不妨事。”陆春娘送郝仁和伍瑛娘出门。 梅花的枝影在月下摇动。 郝仁的衣摆被夜风微微拂起,伍瑛娘走在他身旁,牵着他的手。 夫妻二人在夜色中并肩缓行。 背影透出几分萧瑟和相互扶持。 很多人说过,他们夫妻俩一点也不相配。 男子俊美无俦似美玉,女子粗犷不羁若顽石。 可他们自己知道,人可以很强大,也可以很脆弱,这些年无数个失落迷茫的时刻,他们是如何支撑着彼此度过的。 站在门口目送两人的陆春娘正要关门,忽然使劲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她看见郝仁的背影好像颤了一下,而后伍瑛娘侧身弯腰,把郝仁打横扛了起来! 然后就这么一路稳稳地扛回屋子,抬脚一踢,关上了门。 陆春娘瞪眼如铜铃。 陆春娘:瑛娘真乃吾辈女子楷模也! 次日一早。 苏知知和薛澈解决了一桩大事,精神抖擞地去上学。 秋奶奶去书院食堂帮工。 伍瑛娘等人则去黑山食肆。 家中小院里只有阿宝和陆春娘。 陆春娘没闲着,把院子里挂晾的衣裳都修修补补了一边。 她修补过的衣服,修身好看了许多,换上后连干活都更利落了。 她把秋奶奶缝了一半的虎皮裙也缝好了,还加了一层柔软的内衬。 陆春娘开始还有点怕阿宝,但是后来发现阿宝没有恶意,甚至会很通人性地帮忙做事。 临去黑匪山前,她用多余的布料,帮阿宝做了条套头的围脖。 郝仁一家在白云县都忙,是白洵从黑匪山来县里接陆春娘回村里的。 “陆娘子,在下白洵,郝村长让我来接你去村里。”白洵赶着一辆驴车。 陆春娘提着个小包袱,坐上了驴车,一边道谢: “多谢白大哥。” 白洵只有一条手臂,在路上遇见其他妇人的时候,对方要么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要么不敢看他。 白洵对于这点已经习惯了。 可陆春娘不但老是偷瞄他的断臂,还想往他袖子里边瞧。 白洵索性卷起了右边的袖子:“陆娘子想看什么便看,不必偷偷摸摸。” 陆春娘见白洵右边袖子里藏着半只手臂,手肘以下的位置缺失,像是被人砍去了一般。 所以准确地说,白洵不是只有一条手臂,是有一条半手臂。 她忙带着歉意道:“白大哥莫误会,我只是在想给你做衣裳时,怎样做能省点布料。” 白洵:…… 陆春娘以为自己到了村里后,会先寄住在某个村户家中。 可白洵把她带到一幢独立的小屋前:“这是陆娘子的屋子,已经打扫好了。” 陆春娘惊喜地发现屋内一尘不染,光线通明。 床、桌椅等基本的用具一应俱全。 “白大哥,不知灶房在何处?我可在哪里做饭取水?” 白洵指着村中伙房的位置: 第103章 “村中有人专门负责做饭,到了饭点,你去取饭即可。至于用水,东边有个蓄水池……” “往西边的那几间是存粮食的库房,你尽量少去北边,那边是捕猎区,有捕兽夹……” 陆春娘没想到自己在这么个偏僻山村里,居然还能过上有人做饭的日子。 她明明身处山头,却有种回到宫中的有序感。 所有的事情分门别类,有专人负责,利用每个人的长处和优势,达到效率最大化。 但也更加理解了为何村里会需要一个单独的人做衣裳。 而令陆春娘最震惊的是,白洵带她去了一间堆满棉花的仓库。 是棉花! 她在县城小院中看到过一点棉花,以为是苏知知家偶然得的。 大瑜棉花稀少,陆春娘在宫中见过,也用棉花做过一两件衣裳,她很喜欢。 她甚至在尚功局看过一本外邦使臣带来的纺织书籍,里面讲到了一种在大瑜还未推广开的纺棉技术。 但棉花量少,宫中主要还是用丝绵绸缎,她也没什么机会练手。 现在这里竟然有一整座仓库的棉花。 “这些我都能用?”陆春娘抓着棉花,有种陷入绵软云朵般的不真实感。 白洵:“都可以,兽皮和粗布在另一间,只要衣裳合身,你想做成什么样都行。” 陆春娘一头扑进了棉花堆里,做梦都要笑醒了。 她可以纺棉、可以织棉布、还可以设计自己喜欢的样式……什么都可以做。 还不用担心贵人不喜欢。 否极泰来。 她赚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陆春娘一头扎进制衣的工程里。 饭点的时候,她搬个凳子坐在伙房门口,挨个给人量尺寸,然后细心地一一记录。 于是伙房门口越来越热闹了。 忙活完一天的村民们排队到伙房门口,先捶一拳小宋搬来的墨团,然后到陆春娘那量尺寸。 最后端着满满一碗饭菜,围着火堆一起吃。 伍瑛娘和秋奶奶不在,山里伙房换了人做饭,虽然味道不如之前,但是菜肉分量依旧足足的。 热乎乎地吃下去,身子都是暖的。 篝火燃起的烟从山中袅袅升起。 山头的房子建好了一座又一座。 “今年又能过个好年了。” “准备点爆竹烟花吧,知知又快放假回家了。” “……” 冬夜里的星星明亮又宁静。 悬在万仞之上,是世上最坚韧不灭的灯火。 临近年关的时候,明德书院又放假了。 郝仁一家回到了山上过年。 苏知知和薛澈小跑上了山,见村民们在村里张灯结彩,挂了好多喜庆的红灯笼。 他们这次回来一看,发现村里真是大变样。 苏知知的嘴巴张成一个鸡蛋: “村里变得好大啊!” 村民们辛苦忙碌了两三个月,已经按照郝仁的图纸扩建出了大致的规模。 以村中集议空地为中心,原本只有一圈房子加上几个牛棚鸡圈。 现在外面扩建了更大一圈房子,还按照功能做了区分饲养区、居住区、仓库区、练武区、作坊区…… 原有的小院里还添了许多新家当。 苏知知和薛澈各得了一套新的小桌椅和小橱柜,刚好适合他们身高。 “知知阿澈回来了!”花二娘走过来抱住两个孩子。 “个头又长高了点,身子状态还不错。”虞大夫给薛澈把脉。 陆春娘拿出她给苏知知和薛澈做的新衣服: “你们进来试试,有哪里不合身的我再改改。” 第104章 苏知知得了件绣着小老虎的棉袄,下身配着虎皮裙,外边罩了件红色的小斗篷。 “春姨做得真好看!”苏知知迫不及待地想穿着新衣服绕着村里跑几圈。 陆春娘把她捞回来:“别急,腰间这里还得改改。” 薛澈也喜欢自己的新衣服:“春姨辛苦了。” 薛澈拿到了一套厚实的圆领袍,柔软舒适,衣襟和袖口还绣了竹子。 最特别的是,衣服上的扣子是鹿骨做成的,纹理和色泽都很有质感。 不止苏知知和薛澈,村里人人都得了新衣服。 因为时间紧张,陆春娘没来得及纺棉做棉布,这次用的还是麻布。 但是冬袄里面塞了棉花,最冷的时候穿上,舒适保暖又轻便。 而且那层塞了棉花的内衬是可以拆卸的,这意味着到了春天,取下内衬可以继续穿。 秋奶奶摸着衣裳直笑: “春娘这衣裳做得真实用,还合身,我好多年没穿过这么舒服的衣裳了。” 以往大家穿衣裳都很凑合,布料一裁,随便缝起来往身上一裹就是了。 有时候左手长一截,右脚短一截,没人在乎。 可现在穿上了陆春娘为他们每个人量身定做的衣裳,觉得整个人都更加威风精神了。 白洵的右手臂袖子做短了一些,刚好合适他的半截右臂,他还额外得了一件披风,系在身上威风凛凛的。 他嘴上说着“这披风没什么用”,但是村里人见他天天都穿着披风,舍不得脱下来。 黑匪山的人都没有亲戚,不需要去外头拜年。 整段过年的日子都在山头上一起庆祝新年。 村里杀猪又杀羊,糙米做成糖。 苏知知、薛澈还有孔武都有吃不完的零嘴。 薛澈给远在西北的父亲写信问候: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 岁末将至,不知父亲在边关如何,身体可安?儿于岭南尚好。 儿每月按时服药,调养身体,自觉日渐康健。食量亦有所增加。 再者,儿近日得新衣一袭,剪裁得体,穿之合身,较之家中裁缝绣娘之作,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儿甚喜之。 知知擅长捕雀之术,昨日与儿捕雀。儿经一日之功终得一雀;而知知仅一刻之间,已擒三雀…… 儿盼父亲保重身体,勿使过于操劳。 儿愈之敬上】 薛澈写得信越来越长了,等他写完信放笔的时候,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苏知知捂着耳朵冲进来,小脸染着兴奋的红晕: “阿澈,我们去玩爆竹!” 苏知知拉着阿澈走出去。 外面燃着一堆熊熊烈火,大家围在火堆边扔竹子进去。 竹子在火中被烧得爆开,炸出金红的火星。 “啊、啊。”孔武憨憨地笑着,抱了一堆干竹子往火里扔。 他不过十几岁,心智晚熟,外表高壮,内心却也还是个孩子。 苏知知和薛澈跑到孔武身边。 孔武一手抱一个,把他们架在胳膊上,绕着火堆跑。 “哈哈哈哈……我飞起来了!”苏知知咯咯地笑。 熊熊篝火将冬风都烧热了,吹在面上一点都不寒。 薛澈穿着新衣,在半空中张开手,与长风扑个满怀。 他仰头对着明亮的夜星轻轻道: “新年吉乐。” …… 西北庭州。 一进入漫长的寒冬,刺骨的冬风就像来自北方的狼群,狠烈地撕咬人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 薛家军的营地内,四处也燃着篝火。 值守的将士们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眉毛和睫毛上沾着点点白晶。 薛玉成金刀大马地坐在帐内榻上,与手下的几个心腹副将们一同议事。 “西边防线要及时更替戍守士兵,天寒地冻,兄弟们休息好才有精神值守。” “待朝廷的补给到了,给东线的戍边将士换一批新的武器。” “现在还余多少粮草……” 胡人春夏忙于放牧和繁殖牲畜,常选择秋冬季节南下入侵。 因此一进入秋冬,西北边防就进入了高度警惕的状态。 薛玉成和副将们将事情一项项商议妥当,尽力保障边疆安全,将士也安全。 前边的要事谈完后,副将云靳提起一件事: “将军,最近刚从长安流放来充军的人如何分配?这批人老弱病残的,放哪都用不上。” 薛玉成拨弄着沙盘:“这一批有多少人?犯了何事?” 几乎每年都有被流放到西北充军的官犯,但是能撑着到西北的不多,能在西北军中活下来的就更少了。 被流放来的大多是各地的重犯,零零散散地被扔到西北,通常被派去军中做些后勤打杂的活儿。 可这一波是一整个家族都来了,老的老,小的小。 云靳:“是长安宋家,宋延的后人。” 薛玉成知道宋家,诧异问: “宋延不过是个散官,宋家以做生意为主,极少牵扯朝堂之争,怎会被全族流放至此?” 云靳初闻时也意外: “听押送他们来的官差说,宋延在宫宴上口出妖言,犯了大逆之罪。” “他说什么?” “似乎为了当年裴家一案说了几句,说裴家乃忠良清流,怒斥皇上当年错判,还拿酒壶砸了贺庭方的脑袋。” 云靳是在场将领中品级最低,年纪最小的。 他父亲战死,自己十二岁就来了边关,跟着薛玉成的这几年,经历的战事不少,却对当年裴家一案并不清楚。 云靳在边关养成了粗犷豪放的性子,在自己人面前言无禁忌,说到砸贺庭方脑袋的时候,还忍不住笑了。 可在场其他稍有年纪的将领没有笑。 薛玉成的面色也僵硬了几分。 云靳笑了一会儿,发现气氛不对,讪讪地住嘴: “将军,怎么了?” 一位老将看着沙盘,眼中映出厮杀战火,声音悲怆道: “阿靳,你可知当年裴家一案,与十三年前西北战事有关?” “那一战厮杀惨烈,十万薛家军折损六万将士,薛家军前任统帅亦战死其中。” 第105章 庭州乃大瑜西北门户,常有胡人侵扰。 薛家军驻守数代,将胡人阻于国境之外,保大瑜腹地无忧。 永嘉元年,皇上登基后朝中局势不稳,胡人趁机发兵。 大瑜虽胜,但薛家军统帅薛峰和胞弟战死。 薛峰有二子,长子薛玉琢,次子薛玉成。 次年,薛玉琢带着薛玉成远赴边疆。 永嘉五年,胡人再次大肆举兵入庭州,此次来势汹汹,欲以二十万兵力,强破大瑜西北防线。 薛玉琢一面向朝廷求粮草兵力增援,一面带着将士顽强抵抗。 胡人兵力众多,而朝廷增援不至,薛家军一度被逼至绝境。 为救国难,当时甚至有不少江湖高手民间义士加入军队,一同抗敌。 但寡难敌众,等朝廷的增援终于到达庭州时,薛家军已经折损过半,连薛玉琢也战死沙场. 三年后,裴家被告发勾结胡人,泄露机密,才导致三年前胡人差点进入大瑜腹地。 裴家甚至还从中作梗,阻挠朝廷增援庭州。 裴家因此获罪。 帐外风声呼啸。 薛玉成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是裴家。” 他十四岁那年,亲眼见到兄长薛玉琢战死,身上被胡人的弯刀砍了数刀。 他固然悲愤,但他相信裴家绝不会做出叛国之事,更不会阻挠援军。 此事另有蹊跷。 薛玉成暗中从未放弃过追查当年事情的真相。 可是当初率领朝廷援军的将领魏符归京不久后告病还乡,然后便从长安销声匿迹。 薛玉成派人去魏符老家寻,却发现魏符根本就没有回家乡。 无人知其踪迹。 薛玉成眼中黑沉一片: “魏符背后定然有人。此人不除,薛家军难安。” …… 边关苦寒时,京城灯红似火。 恭亲王府各个院中都挂了硕大红艳的灯笼。 灯笼在风中摇摆,雪中的灯影仓惶变幻。 汀兰院中,慕容婉正坐在桌案边写字。 桌案边摆着八宝纹炭火盆,烘烤得室内温暖如春。 桌上放着撒了金粉的红纸,富贵又喜庆。 慕容婉在写春联,写着写着,眉头皱到一起。 一句“红梅傲雪春光好”还没写完,就不悦地放下了笔: “春月你怎么磨的墨?墨散成这样怎么写?” 慕容婉看着春联上的字,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好看。 要是写不好的话,拿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正在磨墨的春月动作僵了一下,局促地抓住袖子: “郡主恕罪,婢子这就重新磨。” 春月重新加水,拿着墨锭在砚台上轻轻打转。 磨出来的墨给慕容婉一试,还是差了些。 慕容婉嘴唇一抿: “这点小事都伺候不好。” 春月扯着衣裳,只能低头认错,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身织金云锦袄的贺妍此时进了屋,脱了下了外面罩着的孔雀纹披风。 “婉儿,怎么了?” 慕容婉转身走到母亲身边,说了方才的事。 贺妍撩开女儿鬓边的发丝: “我们府中先前买的墨锭用得差不多了,眼下好墨都紧着宫中先用,市面上买来的新墨是差了些。娘那里还有两块好的,回头取来给你用。” 慕容婉这才舒展了眉心,笑着倚在贺妍怀中: “还是娘好,婉儿需得好墨,才能写得好字。” 贺妍把女儿身子扶正:“好了,该去换衣裳了。娘跟你说过,今日要入宫见皇后娘娘的。” “婉儿记得的,要戴的珠花都选好了。”慕容婉和几个婢女绕去了里间换衣裳。 贺妍带慕容婉走出王府的时候,空中又开始飘下翩翩雪花。 第106章 长安这几日连着下雪,天冷得很。 除了走街串巷叫卖的卖炭翁,大多数人都宁可窝在屋子,不想出门受冻。 可贵人们无冻可受,无苦可吃。 闲来无事就喜欢办些赏景煮茶的宴会。 皇后娘娘今日在宫中梅园办赏梅会,召勋贵女眷入宫,一同赏雪煮茶。 慕容跟着母亲入宫,见满园梅花竞相绽放。 朱砂梅的花瓣落在肩上,轻轻一嗅,便能闻到冷冽的梅花香。 慕容婉跟着母亲拜见过皇后和淑妃后,贺妍和其他妇人们一起坐着寒暄。 慕容婉则和宁安公主还有几个勋贵家的同龄孩子聚在一起。 宁安穿着月白梅花小袄,外罩着云锦披风,脖子处围了一圈白貂毛,看着冰雪可爱。 明国公的曾孙女赵茉道:“公主的衣裳好看,梅花像开到身上一样。” 宁安眼中映着灼灼梅花,一开口说的却是脖子上柔软的毛领: “这白貂可是父皇今年秋猎猎到的,父皇疼我,赏给了我做衣裳。” 锦绣华服固然令人喜爱,可宁安说起父皇赏赐之物时,永远是底气最足的时候。 似乎只要这样说起,就会再增添一分父皇对她的疼爱。 慕容婉没觉得那毛领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梅花好看。 她看向梅园墙角一枝梅花,开得尤其艳红,像女子唇上的胭脂。 那枝梅花后忽然闪出一个女子的影子,披头散发,脸色惨淡地大叫: “皇上、皇上……” “臣妾知错了……” “皇上……皇上……” 那女子神色焦灼地在梅林间穿梭。 天寒地冻,她却只穿了一件素色的寝衣,脚下只有一只绣鞋,另一只脚赤裸地踩在雪地中。 她唇色冻得发紫,疯疯癫癫地喊着皇上。 慕容婉等人都被这突然冒出的疯女人吓了一跳。 “公主,她是谁?”慕容婉看向宁安。 “是祁才人。” 宁安眼神复杂,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怜悯。 几个月前的时候,她还因为父皇对于祁才人过于宠爱而心生不悦,可是没料到才小半年的光景,祁才人就落得这步田地。 祁才人被封姝美人不久后,身上就生了疹子,养了两个月才养好。 可即使养好身体,皇上也不再召幸姝美人了。 姝美人日日期盼无果,便去御书房给皇上送补汤,但内侍连门都不让她进。 思来想去,姝美人故技重施,再一次躲在乾阳宫外的槐树下,假装与皇上偶遇。 可这一回,皇上的态度与上次截然相反。 皇上不仅没有露出惊艳之色,反而怒极痛斥姝美人不守宫规。 甚至说姝美人毁了这一方槐树之景。 姝美人被降了位份,夺了“姝”字,变成了被打入冷宫的祁才人。 冷宫里的奴婢内侍们都是看人下菜,被厌弃的妃嫔入了冷宫多半要受些磋磨。 也不知祁才人在冷宫中受了什么委屈,过了几日就变得疯疯傻傻的。 今日竟心智恍惚地跑来了梅园。 祁才人看见了皇后和淑妃,扑着过来,还好及时被旁边的内侍按着跪在地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为臣妾做主,有人要害臣妾……” “皇上呢……皇上最疼爱臣妾了……让皇上都赐死他们!” “皇上……皇后娘娘……” 祁才人跪在雪中,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恐惧,全身都在发抖。 皇后的笑容僵在脸上 ,侧头不满地看了一眼尤嬷嬷: “栖霞宫的宫人怎么连个人都看不好?” 第107章 淑妃端坐在皇后身侧,啜了一口热茶: “这祁才人也是可怜,大冷天的,怎么穿得如此单薄便出来了?” 身后的宫人们看着祁才人那只冻青了的脚,也都打了个寒颤。他们可还记得,几个月前,这祁才人坐着轿子,风风光光地从御书房回宫。 皇后命人将祁才人带下去: “祁才人,现在你发疹子的事情,本宫已经查清楚给了你一个交代。但你之后不守宫规,数次惊扰圣驾,皇上命你在栖霞宫思过反省,今日你不当来此。” “来人,送祁才人回宫。” 今日赏梅会来的女眷不少,京城许多官宦之家的夫人小姐都在场。 见到祁才人这般狼狈的模样,都心中连连叹气。 “我不,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 祁才人疯狂地摇头,目光在四周搜寻片刻,忽然顿住。 她对着一个方向哭喊: “大嫂!大嫂救我……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 “大嫂……月儿要回去……要回家……” 众人顺着祁才人所看的方向望去,见祁家夫人面色尴尬涨红。 今日来的祁夫人是祁才人的大嫂,如今是家中掌家之人。祁才人的生母祁老夫人在老家,并不在京城。 祁夫人在众人注视中走上前来,干涩地开口: “才人慎言,才人已入宫,乃皇家妃嫔,宫中便是家。” 祁夫人看着小姑这副模样也心疼,但他们祁家并非高官名门,哪里敢为小姑求情? 不被小姑牵连就谢天谢地了。 “大嫂……不……不是……” “这里不是我……” 祁才人被内侍拖着出了梅园,混乱中连另一只脚上的鞋也落了。 她一边癫狂地大喊,一边用长长的指甲去挠抓着自己的内侍,与之前富贵娇媚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被拖出了梅林,拖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偏。 没有了热闹的人声。 只有内侍脚踏雪地的脚步声和头顶的一两声乌鸦叫。 祁才人重新被关进了栖霞宫。 “啊——” 尖利的叫声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惊得枯树上的乌鸦都纷纷散开。 皇城偌大,祁才人的叫声传不到乾阳宫。 在同样偏僻的明惠宫倒是能隐约听到。 院子里,正在修剪槐树枝的冬月听得头皮发麻: “祁才人要是日日这么叫下去,她嗓子没哑,婢子的耳朵都要先聋了。” “喵——” 初九蜷在裴姝的怀里,轻轻地叫了一声。 裴姝抱着初九,嘴里轻轻地哼着一曲柔和的调子,像是在哄婴孩一般。 冬月继续修剪槐树枝。 这槐树的树枝太长了,容易划伤人,冬月要把它修剪得圆一点。 修剪一棵枯树没什么意义。 可是在这寂寥后宫中,好像做什么都没意义。 冬月费力地剪着,嘴里絮絮叨叨: “娘娘,婢子听御膳房的姐姐们说,祁才人疯了。” “也难怪,宫里有几人能像她这般入宫半年就得盛宠数日。” “一下被宠得那么高,都到云端上了,人被捧得忘形,再突然被打进冷宫,谁能不疯?” 冬月说完,猛然侧头看了眼裴姝。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手上的大剪子一松,赶紧请罪: “娘娘恕罪,婢子方才失言。” 可裴姝依然轻声哼着调子,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冬月说了什么。 冬风吹进院里,慢成一条流淌的河,从主仆身上缓缓流过。 冬月尴尬地补了一句: “娘娘您心性好,不是别人能比的。” 裴姝摸着怀里的初九。 她是得到过无人能及的圣宠,但却从未因此忘乎所以。 因为曾有个少年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好到所有后来者都不能居上。 裴姝胸口发紧,想进殿歇一歇。 冬月接过了阿九。 可阿九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嗷了一声,然后朝着院子后面跑去了。 “阿九,回来。”冬月扔了手里的剪子,迈开脚步去追猫。 阿九平常都是懒懒散散的模样,不爱乱跑也不爱跳墙,只喜欢窝在人怀中暖暖地晒太阳。 可今日阿九一直跑,跑到了慕容棣的寝殿,蹿了进去。 冬月跟着跑进寝殿,却在门口撞上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慕容棣今日去礼和殿了,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全子却出现在了这。 冬月:“小全子,你不在殿下身边伺候,怎么在这?” 小全子面色有些不自然:“冬月姐姐,殿下忘了东西,命我来取。” 他说着,匆忙就要往外走。 冬月警觉地拦住小全子: “笔墨纸砚礼和殿都有,你回来取什么?” 小全子推开冬月的手:“取殿下忘的了功课。” “拿出来我看看?”冬月进一步拦着小全子。 小全子猝然发力,推了一把冬月: “殿下的功课岂是你能看的?” 冬月没被推摔倒,反而和小全子拉扯推搡起来。 “喵——!”躲进殿内的初九见了,扑上来狠狠挠了小全子一爪子。 小全子脸上被挠得疼,分神去推初九。 混乱中,小全子身上掉下一本书。 书本摊开,整齐的印刷字行间,写着字迹清晰隽秀的注释。 那字迹和三皇子在礼和殿写出的字截然不同。 那绝不是一个痴傻之人能写出的东西。 冬月低头看了一眼书,再抬头看小全子,面色冷肃: “谁派你来的?” 小全子脸色煞变,手掌曲作鹰爪状,直逼冬月心脉: “多管闲事,这是你自找的!” 小全子的手伸得快,可冬月躲避的动作居然也很快! 在小全子诧异的眼神中,冬月身形暴起,一个跟头翻至小全子身后,又快又准地砸了小全子一拳。 小全子受拳后踉跄一步,再转身时袖中竟有数道暗器飞来。 冬月只得频频避闪。 小全子趁机再次袭来,鹰爪般的手掐住冬月的脖子。 小全子脸上露出阴笑:“想不到,明惠宫还有个会功夫的。” 冬月满脸涨红,喉间无法呼吸,几乎要闭过气去。 呲——! 剪刀锋利的尖端从小全子颈间穿过,温热的鲜血溅了冬月一脸。 “嗬……嗬……” 脖子上插着剪刀的小全子睁大双目,抓着冬月的手泄了力道。 呲——又是一声。 剪刀从后面被拔了出来,更多的血喷出来,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小全子的身子如断了线的木偶般往侧边倒下。 冬月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看着眼前滴血的剪刀,正是方才自己在院中修剪槐树用的那一把。 而握着剪刀的,是裴姝指节泛白的双手。 第108章 昭庆七年正月,长安的雪下得很大。 瑞雪兆丰年。 不少人道这雪下得好。 裴姝也觉得这雪下得真好,正好可以盖住院子里的血迹。 明惠宫内,裴姝和冬月在寝殿内喝着温过的酒。 两人的双手都冻得青紫。 没办法,这样冷的天,要埋尸和处理血迹会辛苦点。 两人忙了半天,把一切清理干净,又换了衣裳,最后终于可以坐下来喝茶。 主仆二人平静的样子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在殿内赏雪。 冬月端着碗温酒,眼神不住地往裴姝身上瞧。 她从来不知道,看起来柔弱温婉的裴姝,杀人的动作会那么稳。 冬月以为裴姝至少会惊诧地问她怎么会武功。 可裴姝的第一句话却平静地吩咐她: “先将尸体藏在后院的酒窖里,别被人看见了。” 冬月来了明惠宫半年,只知道老槐树下有个埋了许多匣子的深坑,不知道后院墙角地下竟然还有个酒窖。 那酒窖其实也就是个很大很深的坑,而且里面真的放了两坛酒。 冬月把酒取了出来,将尸体埋进去,再把土给盖严实了。 酒是裴姝亲手酿的槐花酒,入口甜甜的,带着槐花香。 主仆俩喝尽了一盏酒。 冬月先开口了: “娘娘早知我会功夫?” 裴姝在榻上斜倚凭几,喝过酒的脸颊泛着薄红: “你的力气很大,走路很快却没有什么脚步声,而且——” 冬月:“而且什么?” 裴姝低头摸着初九,笑了一声: “而且明明故意差你做了很多活,你却一点也不躲懒,还紧巴地凑上来。” 冬月:“那娘娘为何不杀了我?就不怕我是其他宫派来的奸细么?” 裴姝:“我试过你,只是你不知道。” 裴姝重新把初九抱进怀里: “现在你可以说了,是谁派你来护着我们母子的?” 冬月放下手中的酒,走到裴姝榻前跪下,神色郑重: “当年是裴二小姐送我进宫的。” 裴姝眼睫掀起:“璇儿?” “裴二小姐是我的恩人,我幼年家中遭难,被恶人所害。官府坐视不管,邻里不敢相助,是路过的恩人收留了我,还为我报了仇。” “此等恩情,我愿为恩人做牛做马偿还。” 冬月两手交握在身前,回忆起数年前的场景。 她记得那年冬天,她抹着泪在裴璇面前说要做牛做马。 裴璇笑着帮她抹了眼泪,对她说: “你这么个小身板,做什么牛马?当只小老鼠还差不多。” 可笑完之后,裴璇的神色又有些落寞: “你若真想报答我,可以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有个姐姐嫁了人,对方位高权重,我担心她,可见不到她。你若是能去照顾她,至少她身边还有可信赖的人。” 冬月那时年纪小,听得很迷惑: “你姐姐嫁了位高权重的夫家,这不是好事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天夜里月色皎洁,在裴璇脸上镀上一层柔光。 冬月很清楚地看见,那个白日帮她手刃仇人的女侠红了眼圈。 “我姐姐出嫁那日是笑着的,可是我知道,她出嫁前的每天夜里都在哭。 我姐姐会琴棋诗画,但是比我胆子小。所以那时候我每晚都缠着她一起睡,这样的话,她要是夜里想哭还可以抱抱我。” “她出嫁后,我们见不到她,她要是晚上躲起来哭的话,我也不能抱她了。” “你和我小时候有点像,你要是愿意去我姐姐身边陪她的话,看到她晚上哭,你就帮我抱抱她。” 第109章 冬月点头如捣蒜:“我愿意,我愿意帮你抱你姐姐。” 后来,冬月才知道,裴璇口中位高权重的夫家,居然是帝王之家。 冬月被送进了宫,从低等的小宫女做起,接触不到正得盛宠的惠贵妃。 更别提什么夜里抱人哭了。 冬月潜心等待机会,这一等就是数年。 这数年间,裴姝从宠妃变为无人问津的婕妤。 离皇上很远,离冬月这等小宫女却近了许多。 别人都对明惠宫的差事避之不及,只有冬月站出来,主动对上头的嬷嬷说愿意去伺候。 不过冬月来了明惠宫后,没看裴姝哭过,而且觉得裴姝和印象中裴璇的性格简直是完全相反。 她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人。 但就在今日,冬月看见裴姝杀人时眼中的果断时,她恍惚看见多年前裴璇的气性。 “知道了。” 裴姝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波澜不惊。 可她抚着初九的手在发颤,颤到无法控制。 她知道冬月说的都是真话。 她那个从小就大大咧咧的妹妹,其实家中心思最细腻最柔软的孩子。 入宫前,她每日晚上都哭,可是哭到一半,璇儿就会抱着个枕头在她门口咚咚敲: “阿姐,我要和你一起睡。” 璇儿会挤进她的被子里,缠着她讲故事。 璇儿的手脚都很暖,撒娇般地扒在她身上说: “我给阿姐当暖炉,阿姐给我讲故事。” “好。” 裴姝给妹妹讲故事,讲得妹妹睡着了,她自己的眼泪就落下来。 然后她抱住妹妹温热的身体轻轻地啜泣。 那么多凄冷的夜里,她的泪水流淌成河,怀里却有一束阳光。 她以为妹妹不知道。 可原来璇儿知道,什么都知道,甚至还在那么久以前想送人到她身边。 裴姝眼眶胀痛得厉害,仿佛蓄了一场洪水。 但她已经不会落泪了。 这泥潭一般的深宫里,眼泪无用。 裴姝抬起洁白的脖颈,对着冬月缓缓笑: “冬月,我妹妹从小爱玩火爱看烟花。” “今晚,我们放一场烟花。” 是夜。 明惠宫的偏殿起了一场大火。 火光熊熊。 听说是痴痴傻傻的裴姝母子在殿内玩烟火,把偏殿给烧了。 好在母子二人没出事。 唯一没逃出来的是内侍小全子。 在火里都烧成焦尸了。 灶台里的火烧得噼里啪啦。 火光映得苏知知的小脸蛋又红又亮。 “知知,火再旺一些。”宋钰的声音从灶台上传来。 苏知知应了一声“好嘞”,抓了一把干柴塞进灶内。 火越烧越猛,苏知知热得一头是汗。 岭南的冬天,眨眼就没了。 苏知知身上的新棉袄还没穿够,就得脱下来。 她有点舍不得,还想穿。 还好陆春娘及时给苏知知做了春日新衣,苏知知这才没用冬衣把自己给捂出痱子来。 不过苏知知今天穿的是旧衣裳,她要帮小宋哥在作坊烧火。 过了年,苏知知七岁了。 可和六岁好像没什么差别。 还是很顽皮,很爱闹,还喜欢玩火。 自从去年她玩火烧了羊屁股,她就被禁止玩火了。 除了过年的时候放烟花爆竹,苏知知想玩火就只能去灶台烧火了。 厨房那边用不上她,但宋钰这边的制墨小作坊倒是需要她。 宋钰隔三差五就要煮一大锅粘稠的胶,煮好就拌进烟灰中。 “知知辛苦了,你歇一歇。”宋钰又煮好了一锅。 苏知知拿出小手帕擦脸上的汗,然后又取下腰间的小竹筒,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梅花水。 第110章 “小宋哥,什么时候可以看你做好的墨呀?” 宋钰去年做的第一批墨终于彻底阴干成型了。 今天村民们都会来看他们山里自己产的墨究竟怎样。 宋钰把最后一盆烟灰拌好,抬起黑乎乎的脸: “等村长带大家来齐了就看。” 他才说完,就见郝仁和一些村民走了进来。 薛澈也在其中。 他径直朝着苏知知走来,在苏知知耳边小声道: “知知,你长黑胡子了。” 苏知知鼻子下面沾了烟灰,她伸手一抹,不但没抹干净,反而把脸上的烟灰抹得更糊了。 “擦干净了吗?”苏知知问。 薛澈:…… 薛澈拿过苏知知手里的帕子,帮苏知知一点点擦干净了脸上的灰: “现在好了。” 与知知不同,过了年的薛澈感到自己飞速成长。 他明明比知知身体弱,可是下意识地会想照顾知知。 “小宋,人齐了,可以试墨了。”白洵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了屋内的一块模具上。 宋钰深吸一口,打开模具,取出成型的墨锭。 做出的墨锭很有光泽,墨色浓郁,质地细腻。 宋钰磨了墨汁,用笔蘸了,然后将笔递给了郝仁。 郝仁站在桌边,随手在纸上写了个字: 墨。 郝仁以往也只用过松烟墨,没用过油烟墨。 意外地,他用这墨汁写起来非常顺滑,黏性也好,一点不散淡。 “很好。”郝仁目光欣慰地看向宋钰。 宋钰长舒了一口气,悬了几个月的心可算放下了。 郝仁问:“这一批做了多少墨锭?” 宋钰数了一下:“约莫五十笏。” “下一批什么时候成型?” “下个月初。” 郝仁心中有了数: “这批墨可以先拿去县城里的笔墨斋试卖,价格比市面上的松烟墨压低一些,再看后期需要多少量。” 苏知知举手道:“我!我和阿澈也可以卖墨!” 站在旁边的薛澈:“……你怎么卖?” 苏知知:“再过些日子就要去书院了,书院里人人用墨,不能买我们的墨么?” 村民都哈哈道:“好,就有劳知知和阿澈帮忙了。” 村民们没指望两个孩子真能卖出墨,但还是给他们准备了好几块墨锭带去书院。 一来是可以让他们自己用,二来可以送给山长和夫子。 孔武还帮苏知知把长条的墨锭切成了一个个的小方块状。 小小的,苏知知的手心就能握住。 几天后,苏知知和薛澈带着墨锭回到了书院。 过了一个长长的年假,又见到了熟悉的同窗们。 苏知知一进桃李堂,就兴奋地和大家打招呼。 同窗们见到苏知知也都很兴奋,纷纷围上来: “知知,你头发好像又长了。” “知知,我哥在家给我捉了只鹦鹉,你想看吗?” “知知,你手臂是不是又粗了,你回家练功了吗?” 大家叽叽喳喳地说话,谁也说不清楚何时开始,他们都喜欢围着苏知知。 刘香香抱着肥胖的兔子: “知知、青柠,你们看我养得多好,我天天给它摘草吃。” “养得很好,奖励你一块糖。” 苏知知翻着自己的小包裹,把带来的小红糖块分给同窗们一起吃。 顾青柠是最先被分到红糖的。 她穿着新衣裳,嘴里含着糖,也从自己带的小包里翻出了炸米饼。 “知知,我带了米饼,你想吃么?” 家里收成好,顾家做了些零嘴给孩子吃。 顾青柠以前也带过吃食,但那时候大家因为李韶儿的原因,没人敢跟顾青柠说话,也没人要她的东西。 现在不一样了。 苏知知拿到炸米饼,咬了一口,外脆里糯: “好吃,里面还是豆沙馅的,青柠,这是你家谁做的呀?” 顾青柠得了夸奖,嘴角止不住地上弯,又拿了块米饼给苏知知: “我家厨娘做的。” “青柠,给我尝一块行么?” “闻着就好香啊。” 同窗们都挤过来,眼巴巴地望着顾青柠手里的布袋子。 顾青柠把炸米饼分出去,一块饼得掰成两三块才够分。 “青柠,你家的米饼真好吃!” “知知带的红糖也好吃。” “你们住乡下真好,什么东西都好吃。” 苏知知看着其他同窗都只分到小半块米饼,而自己独享了完整的两块,顿时觉得自己是今天最幸运的人。 她大大方方地从包里摸出更多的小糖块分出去。 “咦?苏知知,这是什么?”身后的男同窗叫起来。 坐在知知身后的男同窗叫吴展,他手里拈着黑乎乎的小方块。 苏知知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拿错了。 把墨块当做糖块拿出来了。 “这是我们村做的墨,用来写字的。”苏知知又拿出一个小墨块,在砚台上磨出墨汁来。 刘香香满脸崇拜:“你们村连墨都会做么?” “会呀,很好用的。” 苏知知用笔沾了墨汁,在纸上写了个“知”字。 墨色又亮又匀。 很多小同窗们看不出什么,可是吴展瞪眼如牛: “这墨…你们村做的墨怎么比我爹买的松烟墨还好?” 吴展家是常年跑外地行商的,家中有一个商队,总是南来北往地倒东西。 吴展父亲最近从外地贩了一批墨来浔州,在家中连连叹气。 说这批松烟墨进价太贵了,卖都不好卖。 同窗们围在一起的时候,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夫子来了!” 大家迅速地蹿回了自己的位置。 柳山长和邱夫子从外边走进,看着这群小学子们慌里慌张坐回位置的样子,忍俊不禁。 柳山长:“你们方才聚在一起说什么?” 小豆丁们七嘴八舌道: “山长,苏知知带了红糖给我们。” “顾青柠家的炸米饼好吃。” “吴展说苏知知村里做的墨比松烟墨还好……” 柳山长听及此处,眼中诧异: “苏知知村里做的墨?” 苏知知起身,端着砚台给柳山长: “山长,这是我们村做的墨。” 柳山长也提笔蘸墨写了几个字,眉间露出喜色。 落墨如烟云,色泽浓郁易干,至少比他现在用的墨好! 苏知知看柳山长这个样子,就知道山长肯定很喜欢。 她把包里的墨锭又翻出来一些。 大块的墨锭按照爹的叮嘱送给了山长和夫子,小小的墨锭则分给同窗们。 每个人都分得了一份。 “我们村的墨比外面卖的墨还好用,你们先用,还想用的话,可以找我买。” 苏知知拿出做生意的架势,大大方方地跟大家说明。 吴展小心地把墨块用手帕包好,放进自己的书箱里,然后问: “这叫什么墨??你卖多少钱?” 苏知知眨眨眼,难得地有点脸红。 这时候才想起来,她忘了问价。 她拨弄着手指头,想了想: “要不你们先出个价,我回去再问问。” “这个墨,嗯,就叫黑山墨。” 第111章 年后,伍瑛娘的黑山食肆重新开张了。 去年生意好,店内原本仅有的五张食案根本不够用。 遇到饭点的时候,客人们常常需要等位。 于是伍瑛娘把隔壁的铺面也给盘了下来,装修了一下,并进黑山食肆。 店面大了,客人更多了,店里需要的人力也就更多了。 黑匪上便又派出了三五人到黑山食肆帮忙,把郝仁在食肆账房先生的活也接了过去。 但郝仁也没闲着。 他坐在食肆最里面的一张桌边,和笔墨斋的李掌柜一起喝酒。 他们今天谈的是笔墨生意。 郝仁取出一个长条状的小木盒: “这是郝某先前提到的墨,李掌柜可先拿去试试。” 李掌柜取出墨锭,眼睛一亮。 他做笔墨生意多年,看着质感和触感就知道是好墨: “好,果然是好墨。” 李掌柜的笑容刚扬起,又落了下去,把墨锭推回给郝仁: “郝村长,近来墨价虽高,但生意属实不好做。我们白云县舍得在笔墨上花大钱的人不多,好墨恐怕卖不出去。” 郝仁明白李掌柜想说什么,他笑得温厚: “李掌柜,只要价钱合适,好货没有卖不出的道理。这批墨每笏一百钱,李掌柜可先拿二十笏卖着试试。” 李掌柜眼放精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百钱一笏?” 眼下市面上的墨价,上品松烟墨贵得可达一笏一、两万钱,比先前翻了几十倍。① 次等佳品松烟墨每笏千钱,普通的墨涨到一笏二百钱,最差的劣等墨也要一笏八十钱。 因着墨价飞涨,一些贫寒学子都用不起墨了。 而郝仁拿来的墨,质量上乘。 和普通的墨摆在一起,任谁看了都会选这块墨。 若是进价一百钱,店里卖两百钱也能净赚一倍,还不用从外地运输。 “好,郝村长,此事就这么定了!我今日就拿到铺子里试着卖几日。” 李掌柜答应得干脆,生怕郝仁下一瞬反悔。 郝仁和李掌柜用了酒菜,而后李掌柜坚持要结账,带着一包墨锭脚步匆匆地回笔墨斋去了。 肩上搭着巾子的秦老头过来收拾桌子: “你看他那样子,一笏百钱卖得太便宜了。” 秦老头方才虽然忙着跑堂,但是郝仁和李掌柜这边交易的谈话,一字不落地都入了耳朵。 郝仁站起来帮着一起擦桌子。 他少时曾在京中见不少人千金买墨,万金易砚,知道这墨虽然卖百钱有盈利但但现在还不是提高价的时候。 …… 明德书院休沐日。 小学子们背着书箱争先恐后地往书院外跑。 好像跑快一些,放假的时间都能长一刻。 薛澈向来步伐从容,然而苏知知是狂奔选手。 苏知知拉着顾青柠和薛澈,跟山长夫子道别后,两条腿都快跑成风火轮了。 顾青柠和薛澈觉得眼皮要被吹翻了…… “苏知知——苏知知——” 同窗吴展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苏知知三人停下脚步,齐齐回头: “什么事?” 吴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苏知知,要是我爹想买你家的墨,去哪里买呀?你家在哪呀?” 虽然吴展还没有回家把墨给爹看,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个商机。 苏知知正想说自家小院的位置,但薛澈先开口了: “我们家大人在黑山食肆,若想谈生意,可以去食肆寻人。” “黑山食肆。”吴展记住了。 他和苏知知几人告别后,就往家里奔。 第112章 吴家在县城里有座三进三出的宅子,是家境不错的人家。 但是宅子看着大,里面伺候的仆人只有两三个。 有些无人住的屋子都落了灰。 吴展的父亲吴富贵坐在院子里喝凉水降火气。 凉水喝完了,还得自己倒。 这两年家里手头紧,用不起那么多家仆,很多事都得自己上手。 早些年的时候,吴富贵通过行商挣了一大笔钱,买房置地,日子红火。 那时候吴富贵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在人生巅峰,他以为自己明年后年会赚越来越多的钱,金银会滚滚而来。 残酷的事实是,那之后他一直错过行情。 卖雨伞的时候干旱无人买,卖扇子的时候发大水受潮。 他买什么,什么就卖不出去。 以至于有的人居然看吴富贵进什么货,他们就避开什么货。 最近吴富贵看墨价节节攀升,于是也去外地进购了一批墨锭来买。 结果价格是涨上去了,可没人买,浔州百姓宁可买劣等墨也不费钱在昂贵的好墨上。 “唉——”吴富贵躺在椅子上又喝了一碗水。 “爹,您又叹什么气呢?”吴展从门口进来。 门口没有门房,吴展自己推门又关门,在自己家里既是少爷又是仆。 吴富贵招手让儿子近前来: “爹在叹你爷爷取错了名啊。你爷爷给爹取了‘富贵’这名,可他怎么就没意识到我们家姓吴啊,唉。” “展儿啊,爹想给你改个名,不然爹怕你这辈子没法展翅高飞了。要不你叫吴穷吧。” “爹,打住!打住!”吴展连连摇头,赶紧从书箱里掏出用帕子包裹的墨块来。 “爹,先别想什么改名的事情了,您看看这个。这是我书院同窗村里卖的墨,我看着比爹存在库房的松烟墨还好。” 吴富贵一下来了精神,从椅子上站起来,取过儿子手中的小墨块细细端详。 见其色极浓黑,纹如坚犀。 吴富贵忙去库房取了一块自己从外地买的松烟墨作对比。 两块墨锭同时沾了水磨开。 一落笔,纸上散开两朵烟云。 吴展带回来的小块墨比吴富贵从外地买的松烟墨质地更细腻。 吴富贵欣喜地扭头看儿子,一连三问: “展儿,这是什么墨?卖多少钱?你同窗家在哪?” 吴展:“我同窗说这叫黑山墨,没说多少钱,就让我们报价去谈。黑山食肆里可以找他们家大人。” 吴富贵心里算起来: 他从外地进的松烟墨是八百钱一笏,要是能三百钱拿下这黑山墨,再往北运到外地去卖。 不仅能把亏本的钱填补上,还能大赚一笔。 “走,走!展儿。” “爹,去哪?” “爹带你大鹏展翅去!” 吴富贵拉着吴展迫不及待地去了黑山食肆。 父子两人到了市坊西南角,奔着黑山食肆的酒旗就进去了。 “找我们东家买墨啊?里边请,一楼最里边的包间里呢。” 食肆的新掌柜是老徐,热情地给吴家父子指路。 就是上回被秋奶奶易容后,在御史和刺史面前表演三百六十度旋转吐血的老徐。 武功内力深厚,人也不错,唯一的毛病就是天生爱演,表演浮夸。 吴家父子刚走两步,就听老徐在后边叹: “啧,今天是怎么了?一波一波的不吃饭,都是来找东家买墨的。” 吴富贵和吴展脚步同时加快。 他们刚走到包间门口要敲门,就听里面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老人声音: 第113章 “剩下的黑山墨,老夫全要了!” “四百钱一笏可成?” 吴富贵顾不上那么多,推门而入喊道: “慢着!我出五百!” “五百一笏!给我留点!” 吴富贵一进门,就见到一张红木茶桌。 茶桌两侧分别坐着一位男子。 坐在里侧的郎君面容俊雅,一身布衣,二十余岁。 另一位则头发花白,满身绫罗,约莫五十。 头发花白的是顾青柠的祖父,顾言。 顾言听见吴富贵出价五百钱,神情自若,从衣袖中悠悠取出一张银票来: “那老夫就出六百钱一笏。” 顾家,白云县知道的人不多,却是隔壁千草县下边十里八乡内最大的财主。 祖上以前也是出过朝廷命官的,如今虽然家中无人做官经商,但祖上留下的田产丰厚,积粮满仓。 且顾家对佃户优待,别的地主收四、五成租的时候,顾家收租只收两成,因此在乡里有不错的名声。 顾言在家中说一不二,要子孙辈们不论男女都得去念书,说不定能有个走运的再次光耀门楣。 故而家中年纪大点的孙子要么在州学,要么在外地求学,连顾青柠一个小女娃都被送到白云县的书院来。 顾言起初是不喜欢顾青柠这个孙女的。 软软弱弱小家子气,跟二儿媳一样,长得有姿色可是遇点小事就哭哭啼啼,支棱不起来。 不过自去年以来,青柠的脾性变得比以前硬气了些,在家说话做事变得大方了,还总是提起书院里一个叫“知知”的同窗。 顾言今日来白云县有事,恰好遇上明德书院休沐,就顺道去接孙女。 顾青柠见到祖父时太惊讶了,没想到祖父会来接自己。 她叫了句“祖父”,手忙脚乱地抱着书箱上马车。 可手脚一乱,书箱差点翻到了,书没掉出来,倒是掉出了一块墨。 墨锭掉进了路边的约莫一指深的小水洼里。 顾言拧眉:“怎么这般不小心?废了块墨。” 顾青柠也着急:“这是知知给我的墨,我要捞起来。” 家仆将墨锭捞了起来,湿漉漉地给顾青柠。 顾青柠赶紧拿着帕子把墨锭擦干净,擦得光亮如新。 顾言眼神落在墨锭上: “青柠,拿来我看看。” 顾青柠依言把墨锭给了祖父: “祖父,这是我同窗知知村里做的墨,比我从家里带的墨都好用。明日我就拿过年的压岁钱找知知买墨。” 顾言是浔州极少数肯花钱在上品纸墨笔砚的人,见识过的好物也不算少。 他惊讶地发现这墨锭竟然遇湿不败,遇水不散。说明胶灰配料比例极佳,烟灰细腻。 这样的墨锭文人定然会喜欢。 是哪里制的不重要,关键是这墨锭可以让家中在外的孙辈拿去送礼,打点人情。 要是送给官学的博士们,这可比金银之物送出去好看多了。 顾言当即就去黑山食肆找到了郝仁。 顾言与郝仁聊了一会儿,对这个后辈极为欣赏,甚是投缘。 若非郝仁已经成亲,他都想把郝仁招进自家做赘婿了。 顾言刚开口要买墨,吴富贵就进来竞价。 两人从四百钱抬至了八百钱。 郝仁坐在茶桌后,缓缓地给面前两人斟满了茶。 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知知在书院念了几日书,就引得人来竞价买墨了,还直接给这墨取了个“黑山墨”的名字。 郝仁请顾言和吴富贵都坐下: “两位都不必急,我们村现还有二十余笏墨锭,可先卖给两位。” 第114章 “接下来每个月都会有一批新墨,可提前订货,量大从优。若需加金箔、麝香等物,价格另议。” “二位意下如何?” 顾言和吴富贵都颔首。 “好,老夫可以今日就交定金,订二十笏。” “郝兄,在下也订五十笏。”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起了。 这回是满脸喜气的李掌柜,激动地走进: “郝村长!卖光了,都卖光了!” “我要订一百笏!” …… 第一批试水的墨锭在白云县受到好评。 有些幸运的文人在笔墨斋买到第一批黑山墨后,惊艳地推荐给同窗友人。 不少人都去县里卖笔墨的铺子问有没有黑山墨。 更多的店家得知了黑山墨,都纷纷打听何处能进到黑山墨的货。 苏知知的好几个同窗家也想买墨,还问苏知知有没有同窗特殊优惠。 柳山长和几个夫子们则已经抢先一步,去黑山食肆找郝仁订了墨。 这种情形下,良民村连夜召开会议,将制墨提上优先日程。 经过讨论后,大家做出三个决定: 一、就用知知取的名字“黑山墨”做招牌,好听! 二、将黑山墨分为不同档次,最基础的墨称为“广贤墨”,一百钱一笏;加鹿胶三百钱,加金漆四百钱,加金箔珍珠粉七百钱,再加麝香龙脑冰片等香料则二千钱起,上不封顶。 三、种田的人手不变,但从捕猎队分出空闲人员加入宋钰的制墨作坊,扩大生产。 良民村的村民们说做就做,第二日早上就实施计划。 次月又一批墨成的时候,郝仁按照约定,将墨锭先给了吴富贵、顾言、李掌柜还有明德书院。 后面来的商人,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下订单。 良民村对来进货的商人有一个要求: “不论把金漆墨、珍珠墨、麝香墨等价格翻多少倍去卖,最基础的广贤墨市面售价不可超过二百钱。 违者,不再供货。” 天下富贵者少,最多的还是普通百姓。 精致昂贵的金箔珍珠墨卖给富贵之家,平价基础的广贤墨卖给莘莘学子。 对于这个要求,吴展的小脑袋不太明白。 广贤墨明明能提价却不提,有钱不赚是傻子。 他想问爹,可是爹已经急匆匆跑外地去了。 吴展便在书院里问苏知知: “苏知知,若是最普通的广贤墨能再提价五六百钱,你们村挣得钱就更多了,为什么要压价?” “因为如果所有的墨都卖很贵,那买得起的人就少了。” 苏知知的笔尖在砚台上滑动,用尽最后一点墨汁。 来等苏知知一起吃饭的薛澈走过来,帮着苏知知收好剩下的小块墨锭。 虽然村里会造墨了,但苏知知和薛澈用墨的时候却更加节省爱惜了。 他们亲眼见过制墨的不容易。 他们知道每一块墨都是村民们的力气和汗水,是小宋哥吃下去的米饭、熬不完的夜。 吴展以为良民村不懂外地的繁华与物价,好心地解释: “你们村没做过外地生意可能不知道,卖贵人一单顶得过卖穷人百单。我爹说,在长安那边,越贵的东西越有人买。要是黑山墨能变成天下最贵的墨,那你们村就发达了。” 薛澈闻言蹙眉:“那市面上的墨价不就更虚高了么?” 吴展:“价高了不是才能挣钱么?” 薛澈:“一时可,但非长久之计。” 苏知知放下笔:“我不知道我们村能不能做出天下最贵的墨。” 窗外的有阳光落进她的眼底,她的双眼又亮又清澈: “可是我觉得,能做出天下人都用得起的好墨才是最厉害的。” 第115章 黑山墨在浔州逐渐小有名气。 连顾刺史和宋县令都听说了良民村制墨的事情。 郝仁选了两笏涂了金漆的黑山墨送给他们。 口头上说是请二人指点,其实是为了刷好感度。 若有官府的保障和支持,良民村的制墨业会更加顺利红火。 顾刺史和宋县令先是被黑山墨的品质所震撼,而后听闻良民村对广贤墨的售价限制在二百钱内,更是感动不已。 宋县令对良民村好感度再次突破上限: “好呀,好呀,这才是造福百姓的义商。” 黑山墨二百文,那么市面更次等的墨价格就会回落,甚至降得比先前更低,低到贫寒学子也能承受的价格。 “谁说岭南是南蛮之地?分明就是遍地义士。” 宋县令决定了,今年白云县评最佳村落,必须是良民村。 而一把年纪的顾刺史都热泪盈眶了: “良民村高义!这黑山墨出在浔州,乃是浔州百姓之幸。” 顾刺史又又又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贫寒学子时光,自己当初要是能遇上这事,也不至于为了买笔墨而节衣缩食。 顾刺史决定大力支持良民村的制墨产业,让黑山墨走出浔州,走出岭南,走向天下。 而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能让天下人都知道黑山墨的办法—— 向朝廷进贡。 顾刺史心中有了这个主意后,振奋地又一次亲自拜访了黑匪山,找郝仁郑重说了此事。 他表明官府愿出资购一批上品黑山墨,越精良越好,价格不是问题。 郝仁当即面上露出激动神色: “多谢刺史大人推举,草民等定不负大人所望。” 顾刺史在村中用了饭,吃的还是没放肉的野菜煮团子。吃完之后,郝仁送顾刺史下了山。 一路上,郝仁都在反复对顾刺史表达感激,说山民们没想到还能有制作贡品的一天。 可等顾刺史上了马车离开,郝仁脸上的欣喜激动之色就在瞬间消散。 郝仁回到小作坊,和宋钰说了此事。 “郝村长,真的上贡?” 宋钰人前人后都喊“郝村长”,生怕自己哪天喊漏了嘴。 郝仁沉吟:“要,而且要选最精良的一批。” 宋钰心里咯噔一下:“我们不会是要在墨里下毒吧?” “不会。” 慕容宇疑心重,下了毒的东西大概没送到御前就会被发现。 郝仁顿了一下,补道: “至少眼下不会。” 郝仁和宋钰了解长安那帮富贵闲人的德行,大多数都跟着宫里的风向走。 宫中御用的东西,不论是不是适合,都会被竞相追捧。 若能利用这一点,黑山墨的名气会传遍整个大瑜。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二人的谈话。 宋钰打开门,见陆春娘站在外面。 “郝村长、小宋。” 陆春娘脸上带着喜气: “我知道最近村里忙制墨的事情,但还是想拿来给你们看看。” 陆春娘手里挎着个小篮子,篮子里是整整齐齐叠好的一件衣裳。 “我最近一直琢磨着纺棉,把棉花做成布料。”陆春娘把衣裳递给郝仁。 她从去年来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回忆着以前在宫中书上看过的内容,琢磨试验了几个月,终于成功了。 郝仁和宋钰摸着棉质的衣裳。 不是棉做填充,而棉纺织成布。比麻布柔软,比丝绸透气。 宋钰眼中迸出光来。 这是商机,绝对的商机。 大瑜不是人人要用墨,但是人人也要穿衣。 第116章 蚕丝成本高,产量低,而棉花可以大范围种植。 郝仁频频颔首:“陆春娘,此事做得很好。只是不知工序是否复杂?” 陆春娘摸着自己手上又粗了一圈的茧: “工序不简单,但是我已经熟记于心。若是要大量生产的话,可以按工序分给不同的人做,这样会快很多。我们仓库里也还有很多棉花,但是——” 陆春娘迟疑了一下。 屋内三人都明白遇到了什么问题。 他们缺人手。 村里虽然人多力气大,但是事情也越来越多。 种田、打猎、养牲畜、制墨、纺棉、食肆……无一不需人手。 他们需要很多很多人。 郝仁指尖摩挲着棉衣,思忖道: “是该招些人了。” …… 长安。 京郊一队车马仪仗走过。 马匹高大健壮,年轻的禁卫军手执长戟,前后护卫。 马车车身覆着华丽的绸缎,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两个月前,皇后携太子一同去京郊慈光寺为皇上和太后祈福,到了夏日才归来。 车厢内,皇后杜茹倚着凭几,闭目养神,气色看着还算不错。 “娘娘,今日头可疼?”尤嬷嬷奉上一盏茶。 皇后摇头:“不疼了。” 她在慈光寺住了这么久,名义上是为皇家祈福,可实际上是因为她自己心中不安。 离宫的前些日子,明惠宫走水,小全子在里面烧得面目全非。 也许是意外,也许是小全子露了马脚。 皇后得知此事后,本觉得没什么。 这些年她让尤嬷嬷派去各宫的手下不止一两个,折损人手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 反正这些人都有把柄在尤嬷嬷手上,不用担心他们会把仪凤宫给招出来。 那个叫小全子的会些功夫,唯一的牵挂就是老家瘸腿的奶奶。 尤嬷嬷告诉小全子,只要小全子听从差遣,老家奶奶就能长寿无忧。 可小全子大概到死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奶奶两年前就先一步离世了。 尤嬷嬷道: “娘娘不必忧心,过段时日,等风波平静了,再插一个人手进去便是。” 可这回,有些不太一样。 小全子被火烧死的当夜,皇后陷入一个很深很沉的梦境中。 梦里,满身是火的小全子站在皇后的床前。 他全身都是明亮烧灼的火焰,身上的皮肉一块又一块地往下掉。 那些带着火的皮肉掉在皇后的锦被上,烧出一个个窟窿。 小全子在熊熊火焰中开口:“我们在下面等你。” 皇后惊惧不已,浑身沉重得无法动弹。 她不知道小全子说的“我们”是谁,也没办法张口说话。 而后,小全子背后忽然冒出很多个人影,每一个人身上都覆盖着火。 有几个看着眼熟,好像是以前派去其他宫的卧底,后来被人揪出来打死的。 所有人身上的火都烧得越来越烈,最后皮肉烧光了,身影变得很小。 居然变成了很多只猫。 那些猫瞳孔幽绿,张开利爪向她扑过来,撕扯她的寝衣,抓烂她的皮肤。 明明是梦,可是却很疼很痛,连血腥味都很真实…… “啊——” 皇后从梦中惊醒,满身冷汗。 而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诡异的梦境,连续出现了两个晚上。 皇后心慌头疼,夜不能寐,于是去慈光寺休息一段时日,顺便请教慈光寺的明灯大师。 明灯大师说:“宫中或有怨念之气,宜远之。” 大概是平日亏心事做得多,皇后一般还是很敬畏神佛以及寺庙的大师的。 可皇后觉得明灯大师这句话就是废话。 第117章 她是后宫之首,一国之母,怎么远离宫中? 皇后问:“明灯大师,宫中怨念之气不可驱?” 明灯大师反问皇后: “娘娘以为可尽除之否?” 皇后沉默了。 后宫只要有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纷争与冤孽。 皇后决定在慈光寺住两个月,期间早晚诵经休养。 两个月后,精神和面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离开寺庙前,她给慈光寺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多得都够再建一座小庙了。 明灯大师给了皇后一个平安符。 那平安符像一个锦囊的形状,表面凸起,里边像是装了什么东西。 “娘娘贴身佩此平安符,其可护心神安定,然,切不可再沾染冤孽煞气。”明灯大师嘱咐。 皇后向明灯大师道了谢。 回宫的路上,皇后打开平安符,见里面是一颗珍珠大小的石子,洁白如霜。 她握着平安符,只觉心神舒畅。 “嬷嬷。”皇后嘴角含着一抹笑意。 尤嬷嬷:“娘娘吩咐。” “传本宫的旨意,给慈光寺的香油钱再翻一倍。” “是,娘娘。” 皇后马车的后面,跟着太子的马车。 慕容禛手里拿着书卷,眼睛却看着车帘被风掀起的一角,有些出神。 长了一岁的慕容禛比去年多了点心事。 他有一些不想回宫。 之前听说母后也要去慈光寺祈福,慕容禛坚持也要去。 这一行为被有一些官员大赞特赞,说太子仁孝可嘉。 可慕容禛真实的原因很简单,他只是不想去礼和殿念书,找个别的地方避一避罢了。 当初是他自己提出要和其他同龄宗室子弟一起念书的,可现在他后悔了。 以前一个人念书只是有点冷清寂寞而已。 一起学习的人多了,却出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他不如旁人。 慕容禛越学越累,花大量的时间在温习功课和练字上,可是极难从张太傅口中得到一句称赞。 而他身边的同龄人,有几人居然比他学得更快,学得更好,其他人则和他学得差不多。 整个礼和殿内,好像只有贪玩的慕容铭和愚笨的慕容棣不如他。 他是太子,是理当成为第一的人。 母后说,礼和殿的那些孩子,将来都是他的臣下。 可现在别说御下了,他连追赶这些人的进度都很吃力。他每次表面上都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不想让旁人看见自己努力后却还表现平平的样子。 尤嬷嬷总是喜欢说:“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谁也比不上。” 以前尤嬷嬷这么说的时候,慕容禛听着心里很舒服。 可过年的时候,已经出宫开了府的大皇兄慕容齐入宫拜年。 谈笑间,尤嬷嬷赞道:“大皇子殿下小时候便聪慧过人。” 慕容禛当时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脸都快裂开了。 大皇兄和他都是母后嫡出。 十三岁的大皇兄名声并不好。 听说他幼时读书的时候,读着读着,书都会读不见了。功课也从来不写。 他被父皇几番斥责过,可是仍旧不改。 大皇兄去年才十二岁,就被父皇在宫外赐了府邸,赶出宫住去了。 这在大瑜史上也算头一例了。 父皇说:“眼不见心为静,朕不想被这个孽子气死。” 大皇兄出宫开府后,更是变本加厉地玩乐,与长安一众臭味相投的纨绔一起斗鸡走狗看戏。 父皇已经放弃大皇兄了。 而母后则时不时对他说:“你可千万别像你大皇兄那样。” 慕容禛不怕自己变得像大皇兄那样,但是他有点怕,有一天,父皇和母后会不会放弃自己。 车轮滚动,马车摇晃。 大家各怀心思地回到了皇城的一片锦绣之中。 皇后和太子去御书房给皇上请安。 “臣妾见过皇上。” “儿臣见过父皇。” 慕容宇见慕容禛回来了,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皇后、禛儿辛苦了。” 皇后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皇上,见他还是器宇轩昂,身躯凛凛,精神气很好。 她不在的这两个月,听说皇上又宠幸了两个新人。 想到这里皇后胸口又开始有些发堵,匆匆告退走了。 慕容禛则留下来和慕容宇说话: “父皇进来可好?身体无恙?” 慕容宇眉间露出慈爱之色: “有禛儿为朕祈福,朕自然无恙。” 慕容禛犹豫地开口: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是关于礼和殿念书的事情,儿臣……” “皇上,浔州呈上的贡品到了。”王内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往常慕容宇和太子在谈话时,都会不让人打扰,可是今天慕容宇一反常态。 慕容宇的视线立刻转向殿外:“送上来。” 浔州刺史顾景的折子几天前就送到了案前。 折子上提及浔州有一村庄擅制墨,品质不输宋氏松烟墨。 慕容宇看一眼就将此事放在了心中。 太子见父皇转移了注意力,到了嘴边的话也就没有说下去。 “皇上,这是浔州的黑山墨,贡上来的这一箱叫云龙墨。” 门外两个内侍抬进来一个箱子,王内侍从箱子中取出一笏墨来。 云龙墨是黑山墨中最名贵的品类。 做工精致,上面刻了云纹呈祥,龙身盘旋的图案,又添加了金箔、麝香、冰片等材料。 慕容宇让王内侍试用了一下。 见这墨落纸如漆,墨香怡人,顺滑细腻的程度当真不比宋氏造的墨差。 “好!”慕容宇大赞,面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喜色。 他不是高兴得了好墨。 而是高兴有人可以在制墨业代替宋家的地位。 自从宋家倒了,有不少人惋惜,说没了宋家,世间再无好墨。 宋氏以前造的松烟墨被炒到万金。 如今,他就要让世人看看,没了宋家又如何,有人可以做出更好的。 这世上除了真龙天子,无人不可替代。 “恭喜父皇得珍墨佳品。”慕容禛见父皇高兴,顺着父皇的心情道贺。 慕容宇正在兴头上,转头看儿子,更加顺眼了: “禛儿为朕去寺庙祈福,朕就得了好墨。禛儿果然是朕的福星,是大瑜的福星。” 王内侍躬身笑眯了眼,也连连恭维道: “皇上和太子都有真龙之气,护佑大瑜昌盛。” 慕容禛心中的那一点不安被夸赞与恭维化解。 他微微笑起来。 对的。 他是上天将于大瑜的福星,是既定的储君。 他有真龙之气护体,何须担忧自己不如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