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阴湿反派死去的白月光》
7. 跪拜
她急忙夺过杯子放在鼻下,用灵力探其毒性。
没有问题啊?
再细看那杯墨红色的水,上面还零星飘着几枚枸杞和枣片儿。
钟郁认得这东西,师尊昀拂飞升前便最爱喝它,说这饮品既温和又养生,学名叫八宝大枣茶。
“……..”钟郁望着对面趴伏在桌仿若歇菜的少年,心中生出个好笑的猜测。
她记忆中有这么一段。大概乔陌十三四岁时,京都的几个公子哥曾半逼半劝地推着他去酒楼。
几人对着满满一桌酒盏,用意十分简单,就是要喝倒邪物,看他丢丑取乐。
几个时辰过去,桌上的酒少了一大半。
他们的捉弄对象乔陌清醒地坐在桌前,冷眼望着这群废物七歪八倒地瘫了一地。
那个时候大家便知道,乔家的邪物低贱孱弱,却千杯不倒。
钟郁若有所思地望着杯中漂浮的茶汤和枣片儿,遗憾他们看不见煞星现状。
乔陌确实不醉酒,他醉得是八宝大枣茶。
钟郁忍住笑,竟难得找到了丝两人的相通之处。
煞星醉茶,让她想起自己对桃花瓣过敏的神奇体质。
当初她无论在九重天何处,只要有桃花瓣沾身,必痛哭流泪。搞得灵妍公然嘲她笑神格不稳,她却反驳不了什么,只能望着莫名飘落手心的花瓣,一边流泪一边纳闷。
再坚强的人也总有弱点,甚至还会弱得奇形怪状令人意想不到、忍俊不禁。
趁他倒下,钟郁转身向窗外,摸亮了耳垂上的通灵珠。
珠子那头的声音还没响起,眼前却出现了一片亮白光幕,藏渊那张兴奋无比的脸倏然放大在了面前的光幕上:
“师妹你看,这是我新研究的通灵汇影功能,日后便能时时知道对方处境了,你看画面清晰不!”
“……”.钟郁望着对方眼下浓厚的乌青,果断竖起大拇指:“清晰极了师兄,能再加个美颜功能就更好了。我想请问师兄,可能探出芜城一带是否有妖物踪迹?”
妖物?藏渊讷讷用灵石探了一圈后摇摇头:“探过了师妹,这一带并无妖物痕迹。”
没有妖物,那便是人为了。
钟郁蹙眉,一个凡人,竟能叫芜城上下弥漫邪气,实在不能小觑。
“不过师妹——”
藏渊声音一顿,视线忽地越过钟郁身后:“你背后是什么?”
钟郁呼吸微滞,通灵珠兀得熄灭,她急急转身,唇角堪堪擦过一片冷白皮肤,冰凉干燥。
她下意识捂住双唇,抬头,正对上一双浅墨色的眼。
“……乔陌,你醒了?”
他没有应,冷色眼眸直直望着自己,薄唇抿成一线,面色冷若冰霜。
乔陌醒了,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并在她没有察觉时,悄无声息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个子生得高,虽然颀瘦,可站在钟郁对面却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住,自带一股威压。钟郁摸着唇角方才擦过他脖颈皮肤的地方,心跳得渐快。
她被乔陌几乎圈在这个窗台,有些心虚。
不知他方才是否听见了自己和藏渊对话,听见了多少。若真听见了,还得想办法用催眠术抹去他这段记忆才行。
她试探地咳嗽一声:“咳,那个乔公子,你方才…….”
她卡住了,因为她惊悚地看见,乔陌正在缓缓向自己抬起手——
霎那间脑中思绪急转,他果然是知道真相了要掐死自己吗!下意识捏了个杀诀,后悔自己一时愚蠢,煞星千杯酒下肚也清醒,就算他醉八宝大枣茶又怎会真的一杯倒呢?
她在等乔陌的手落下来,浮屠蠢蠢欲动就要破袖而出。可没想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径直略过自己脆弱的脖颈,轻轻覆在她的唇上。
钟郁嘴被捂住,惊讶抬头,却见他另只手放在自己唇角,轻声比了个“嘘”。
“别说话。”他冷冷地道。
“…….”钟郁朝他身后那杯半洒的大枣茶望了眼,心中产生几分不确定的怀疑,难不成他…..真的是醉了?
乔陌保持这样的动作,浅墨色眼瞳便直勾勾望着自己,说不清是冷刻多一些,还是不悦多一些。甚至还凑近了几分,就像是她脸上有花似的,非要看出什么不可。
钟郁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啼笑皆非,覆在他手下的唇轻轻动了动,提醒道:“你醉了,乔陌。”
她说话时气息轻吐,软唇翕动像是蝴蝶振翅那般擦过乔陌掌心。
少年原本沉冷面孔忽地空白一瞬,触电一般,飞速地抽回了手,藏在身后。
“…….”看来是真醉了,还醉得不轻。
钟郁几乎被他的反应逗笑。她见过同门醉酒时的放荡模样,原本以为,煞星喝醉会是原形毕现大杀四方的….眼前情形,实是不曾料到。
煞星不仅醉茶,还是个一杯倒。
“乔陌。”她忍住笑叫他一声。见他抬头,钟郁伸出两个手指比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不知是不是这个过于幼稚的问题“激怒”了醉着的乔陌,少年原本有些茫然的面孔重归于冷,两步走近前。
钟郁感觉到下巴一痛,被迫抬头对上他的眼。
危险气息随着他贴近的面孔渐渐压来。钟郁瞬间又紧张起来,不是吧不是吧,这是反悔了?突然又想杀她了?!
他没有说话,房内静能闻针落。
钟郁紧张地和他对视,伺机而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冷淡目光终于从她的眼睛下移,顺着腻白皮肤,落到了自己柔软的唇上。
他望了良久,不知在想什么。久到钟郁都怀疑他是嘴里含了毒药要跟自己同归于尽时,少年忽然盯着她唇角,自嘲似的冷笑一声,放开了掐她下颌的那只手,转身而去。
那股威压随着乔陌的离开终于消失。她揉着被刚掐红的下巴,轻轻喘气。若是方才换作是原主,早就吓得哇哇哭了。
“……喂!你干嘛去啊!”
她骤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乔陌的黑色衣角已经消失在门边。
那煞星怎么自己出门了!他可还醉着呢喂!
-
乔陌一路冷着脸,几乎是横冲直撞。他个子高腿长,走得也快,有被撞到的行人刚想大骂,抬头看他一眼便被少年阴鸷气质慑得悻悻闭嘴。偌大一条热闹街道竟被他出入得像无人之境。
“你慢点啊——”钟郁一路小跑,紧随其后,嘴上替他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心中把这煞星骂了个千万遍。
到了城北山下,他终于停住脚步。钟郁用手撑着腿,累得直喘气,一抬头却惊讶极了。
乔陌居然走到了青鸾殿?
殿内时不时进出许多芜城本地祈福的香客,看来里面供奉的青鸾道长的确有些神通,瞧这些旺盛的香火便知道了。实话实说,人家比自己这个落魄神仙混得好多了。
一群鸟雀擦着屋檐飞进屋,钟郁倏然睁开眼。缭绕香火也盖不住的,是空气中弥漫的阵阵邪气。
庙宇神殿这样的地方的确易引生灵居住,可青鸾殿里的鸟雀,似乎多得有些异常了。
乔陌面无表情地望着神坛方向,站得笔直,看着貌似比来往香客还虔诚些。
钟郁却瞧着莫名好笑。
她想起,原主之前和乔陌一起在学堂听书,有一位先生讲得是佛道神学,夹杂许多趣味横生的志怪小说,连平常惯爱翘课撒野的纨绔也听得目不转睛。
唯有坐在最角落的小煞星,冷冷支着下颏,神情孤僻冷漠。
讲到神佛救世的故事精彩之处,所有人都忍不住站起来鼓掌,没人看见少年讽刺地扯了下皲裂嘴角,表情仿佛在说,少在这里放屁。
这么多年的困苦时刻提醒他,无人可信,无人可依,绝不寄希望于飘渺偶像,只信自己。
向神仙祈福这件事,于他而言就是荒谬无稽的笑话。
瞧他站着一本正经的模样,钟郁幸灾乐祸地想,要是这煞星醒来后知道,自己醉时径直走到神殿这种地方,非得羞愤欲死。
她隐约察觉这青鸾殿颇有古怪,准备去将乔陌叫醒。走上前,刚要碰到少年肩膀,指腹下却倏然一空——
她近乎惊悚地看到,那个未来可能会颠覆人间的煞星乔陌,走到殿正中,神态虔诚,双手合十,对着供奉的神坛,直直跪了下去……
四周还有进出的香客,少年一袭黑衣,虔诚又庄严地,直跪在神殿正中。
殿中的那声钟磬一响,他闭上眼,在一片香雾缭绕中,像个真正的信徒那样,垂伏下苍冷面孔。
煞星向神灵祈福,就好像是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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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朝平民乞讨,老虎跟兔子哀求。
可、可这是怎么回事?
钟郁几乎被惊得后退半步,难道这青鸾道长当真如此神通广大,连乔陌这样的煞星都能收编信众?他究竟是哪位神仙?在极度震惊中,钟郁摸亮了通灵珠。
那边哗哗的翻书声停下,藏渊沉默了阵,低声道:“师妹,我查过万仙谱了,可以确定,四海八荒都不存在哪个神仙法号叫作青鸾道长。”
“这个殿里的所谓青鸾道长,大概是有人莫须有凭空杜撰的。”
凭空杜撰?果然有古怪,钟郁下意识望向那神坛,本该供奉着“青鸾道长”神像的地方竟然空无一物。
莫须有的道长,不存在的神像,成群结对的飞鸟,满身血洞的尸体…..钟郁心电急转,一片浓厚的邪气笼罩下,由不得将这些古怪联系在一起。
四周香客进进出出,少年双手合十,跪在那里,像一支玄色的修竹,衬托成一幅画,诡谲,艳丽。
偶有结伴来祈福的小姐妹,经过这唇红齿白的少年身旁不由放慢了脚步,红着面孔窃窃私语。
可一转头又瞧见了他身后的钟郁,瞬间明白过来什么似的,懊恼窘迫地移开目光,又望着虔诚少年不由啧啧兴叹…..真好啊,很少见这样痴心的俏郎君随娘子一起来求姻缘的。
钟郁没注意到这些低语,注视着他的背影,还是想不通。
怪力乱神的传说或许能虚构出神明骗过芜城香客,可绝不会骗过初来乍到的乔陌。
“……其实,他拜得也不是青鸾道长。”通灵珠那头疯狂的翻书声停了,藏渊咳嗽了下,语气却犹豫。
“师妹,我查过了,百年前这里也是座香火旺盛的神殿,只不过…..供奉的神仙另有其人。”
钟郁神色微凝,狐疑道:“是谁?”
哪个神仙的神力竟可跨越百年,冥冥中引得煞星都为之折服?
藏渊沉吟一阵,还是说道:“这里曾是一座赤华殿,供奉的便是赤华仙君。”
“那个空无一物的神坛上,曾经摆放的是赤华仙君执浮屠刀的金身。”
他顿了下:
“师妹,那个煞星,好像拜得是你…..”
…..赤华殿,钟郁念起这个名字竟觉陌生。
这三个字已经太久没有被人提起,像是一层尘雾笼罩,叫她看不着切。
一阵风起,她恍惚看见,如今空空如也的神坛之上,百年前赫然是自己的“赤华女君执刀天像”,浮屠在手,金光闪闪。
“咳咳,师妹,你还在听吗?”藏渊忍不住担心她的状态,因为对面沉默太久了。
“没事,我知道了,谢谢师兄。”钟郁熄灭通灵珠,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她想起古籍上说过,人在醺醉时的状态,类似于梦游。
而梦游者最常见的,便是故地重游。哪怕是她强大如斯的师尊昀拂,都会因为思念姐姐,患上梦游之症。有时本能地会在梦中跳下凡间,回到飞升前姐妹俩长大的地方。
她望着少年于香雾中勾勒出的侧影,果断打翻了冒出来的荒谬猜想。
一个煞星会信敬自己?这当然不可能,甚至听着就好笑。
今生不会,前世更不会。她知道,凡人轮回转世前,都会在断忘桥将前世记忆洗清忘尽。若来世还想保留哪怕梦中的一丁点记忆,都要付出比剜心断舌还要惨痛百倍的代价。
他会在冥冥中来赤华旧殿参拜,大概是因为腰上自己亲手绘制的平安符指引。符纸有灵牵引他来到神主旧殿,这也就说得通了。
钟郁松了口气,事不宜迟,准备去叫醒乔陌,却赫然发现,少年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直起了身子,黑黢黢的眸子直望着自己。
他在缭绕的烟雾中向自己望来,用一种她看不大懂的神情和目光——
薄唇胭红、并泪流满面。
和她对望一眼,乔陌软身倒下。
“…….”煞星….哭了?!!
不知为何,她几乎被瞧得头皮发麻,正要去扶,却募得伸出一双枯瘦的手,将乔陌的身体接住。
一个中年长者从背后扶住了他,面色苍白,眉目和善。
他笑望着钟郁,一张口,声色却尖锐异常,简直像是鸟叫:
“钟小姐受累,老朽来晚了。”
8. 我会保护你
说话的长者一袭青衫,生得慈眉善目,由一个侍从推着,坐在轮椅之上。
他略微抬头递了个眼色,侍从会意,接过不省人事的乔陌,扶到了一边的凳子上休息。
钟郁注视他面孔,手中无意识紧了紧。
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殿中弥漫邪气太重,莫名心慌。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万长老?”
万泽毫不意外,笑着道:“钟小姐认得我?”
如何不认得呢?徐知府早将芜城风貌跟她讲透了。眼前这位常驻青鸾殿的万长老,是芜城上下交口称赞的智者、大善人,一人主持青鸾殿上下事务,还经常施舍无家可归的乞儿、收留溺于风雪的流浪汉。
听说万长老自己也命途多舛,不知怎么断了腿,明明身为男子音色又却比女子还尖锐。这样的格格不入必定叫他蒙受苦楚,可他却自吞苦厄,住进青鸾殿帮渡世人。善名愈盛,甚至有人称他为比肩神明的“半神”。
“什么半神,半身不遂罢了,哈哈哈。”万泽自嘲地拍拍轮椅上僵硬的腿,抬手道:“钟小姐,里面请。徐知府特地吩咐了叫老朽好好带您到殿内参观。”
钟郁颔首谢过,她本来也正有此意,想进去看看里面究竟什么古怪。可是那个醉着的煞星……
万长老瞬间便会意:“钟小姐放心。”他回身在侍从耳边低声吩咐一阵,那侍从便扶着乔陌上了马车。
“老朽定会将公子平安送到你们的住处,安置妥帖。”
“多谢长老。”钟郁礼貌道谢,悄悄在乔陌身上甩了几张跟踪符。她暂且说不清哪里不对,但这个万泽长老,聪明得让她有些不舒服…..
“这些善信都是平日常来的,他们中有些人的心愿,老朽听着都快背过了。”
万泽笑起来分外亲和厚道,钟郁推着他往青鸾殿深处走。一路上,各色香客都友好殷勤地跟他打招呼,稚龄的小童也争相喊着“万爷爷!”
“老朽如今,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他们就像老朽的孩子一样。”万泽坐在轮椅上笑着回应,一一给孩子们发糖。
钟郁也笑了笑,没吭声。
随着他们进得越深,来往的香客愈少,氛围也越来越安静。可越是宁静,那充斥在殿内各个角落的鸟叫声便更显清晰,钟郁推着万泽往里走,却只觉得背后发麻,仿佛有越来越多双眼睛注视着自己。
他们停在了殿后身的院落,头顶是一片敞亮天光。
伴随着她脚步停下,瞬间响起一阵震彻院落的鸟鸣——像是骤起拔高的骇浪,高低络绎、将她困住其中。
在乍亮的光线下,钟郁这才看清,她四周的殿内的各个地方,早就停立着种类繁多大小不一的鸟雀。香炉旁、石栏上、鸟笼中……
有的小如麻雀,有的高如鹰隼,数百只形态各异的鸟雀正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交头接耳。
“……”她在震惊中勉强定住心神,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柳金玉尸体上的那只青雀。
“钟小姐当心——”
一阵巨大的拍翅声忽然响起,伴随着强烈的风扑面而来,钟郁听见一声巨大的鸟叫,随即眼前一黑——不好!
一只利爪几乎擦着她的头皮而过,她后退半步奋力一挡,那巨物才隔空调转了方向从她面前擦过。
“钟姑娘别怕。”万泽笑着伸出手,一只红喙尖锐的渡鸦轻巧落他指上。
“这都是些听话聪明的小玩意。”他尖着嗓子对着它咿呀几句,那只鸦猩红的眼睛瞅了瞅她,收拢指甲,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形如鬼魅的大鸟方才差点将少女划破相,在他手中却温顺如扒狗。
“万长老竟通鸟语。”钟郁努力叫自己平静下来,手里默默掐了个杀诀。
她不明白万泽的用意和态度,但却不得不提防。眼前这些鸟雀的喙部尖锐如刀,若是群起而伤人,恐怕不亚于万箭穿心。
“万长老养的这些鸟雀,一直都如此听您的话么?”
“钟姑娘这话不对。”万泽转动轮椅,停在了群鸟的中心。“不是老朽养着它们,而是它们选择了老朽。”
一阵凉风吹过,他抬头,和树梢上的灰雀对望一眼,那鸟瞬间懂他意思似的盘旋一圈,从后院衔来薄衫披他身上。
他拍拍腿,屋檐上的鹰隼扑棱着翅膀落他膝头,任由他亲昵整理羽毛,利钩般的铁嘴还会小心避开他的手背。
“钟小姐,老朽这副嗓子有没有吓到您?”万泽被群鸟围在中间,声音透过啾鸣间隙传来,“小时候,家父对老身这副尖嗓子最为痛恶,用那句俚语怎么说的来着?”
他笑起来时皱纹都舒展开:“好像叫、娘娘腔?”
钟郁沉默地注视着他,四周铺天盖地的邪气越来愈重,浮屠感应到邪气,在袖中不断嗡鸣。
她十分确定,如果万泽想的话,一声令下,群鸟便能马上扑过来将自己撕碎。
“老朽被断着腿丢到后山三天三夜,求天不应求地不灵,快要饿死了,是这群雀儿衔着果子救了我的命,钟小姐——”他在喂食的间隙忽然抬头:
“其实这世间的所有生灵,都比人自己本身要更通人性,对吗?”
“万长老。”钟郁高声道,自己差点就被这老狐狸绕了进去忘记正事:“柳家的千金柳金玉死了,您知道吗?”
万泽淡淡颔首:“老朽知道,柳絮那丫头是她庶妹,是个可怜孩子。”
钟郁望着他:“因为柳金玉死了,所以柳夫人发疯将柳絮打晕,现在昏迷不醒。”
万泽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抽动一下,这动作被她捕捉到:“柳絮在生辰那日来过青鸾殿祈福,您知道她多年蒙受嫡姐欺凌,而她也一直很信敬您和青鸾道长,对吗。”
万泽笑看着她,神色一如既往的慈祥,像是包容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那又如何呢,钟小姐。”
钟郁没说话。那些尖嘴利爪的鸟雀还在虎视眈眈地望着她,她骤然生出了一个荒诞又残忍的猜测。
关于柳金玉的死。
只是猜测需要更多事实来印证,何况她尚理不清动机。
万泽神色已重归于平静,他动动手指驱散群鸟。钟郁和他对视一眼:“最后一个问题,万长老,请问青鸾道长的神坛上为何是空的?他的神像呢?”
青鸾道长根本就是凭空杜撰的假神,她等着万泽会如何解释。
良久,万泽却笑了:“钟小姐,神仙舍身守护信众,又何必拘泥于什么模样,哪具肉身呢?”
一阵沉默后,钟郁笑了笑,知道从他嘴里再套不到什么,转身告辞。
“钟小姐!”她正要跨过院门,万泽忽然又叫住了她:
“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钟郁侧首看他,这是何意?
万泽望着她弯起唇,尖锐嗓音在空旷中尤显得诡异可怖:
“如果神明对人间的苦难熟视无睹,而一个凡人却能用他的方法帮人逃离苦厄——”
“那么这个凡人,其实比神明更有资格当神,您说对吗?”
对吗?
浮屠感应到什么似的在袖中震了震,钟郁望着他,半晌,终归没说什么,转身出殿。
-
醒来的时候,竟已是深夜。
脑仁嗡嗡地痛,身上盖着一层薄被,手边是一碗醒酒的水。
乔陌起身,一挥手那碗水碎在了地上,推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逼自己清醒。
他烦躁地撑住前额。记忆断在了中午那顿饭,任他如何回想却也不记得发生什么,只记得最后那蠢物一直叫他名字,他眼前一黑,便再不记得之后的事。
她能对自己做什么好事?
想起那年他十一岁,少女在巷子里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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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己,笑着拿帕子捂住他的嘴,他便也是如今日那般两眼一黑失去意识。醒来后他昏昏沉沉走在街上,路人都望着他低声窃笑。
一照镜子,才发现脑袋竟被戴上红花金钗,衣服也换成了艳丽的女装罗裙。
“哈哈,乔二公子真是风姿绰约!”那时候少女领着几个千金拍手围着他笑,“你穿上比姑娘家还好看呢,可千万不要脱啊!要是今日你偷偷脱掉被我发现——”
她凑近他耳边,眉眼弯弯,言辞恶劣:“接下来的几日,你可就死定了。”
他一身女装被扔在闹市正中,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回荡身后,若走慢一步,鞭子就落到身上。
彼时他年纪小,还没练出麻木坚冷的外壳,过路人的议论嘲笑声仿佛放大数倍钻进耳里,那次如何窘迫荒唐,他都不敢回想。
“…….”一股冷意瞬间漫上眼眸,那这次呢?
屈辱记忆下,脑仁感应到似的骤然炸裂般地疼痛,少年望向对面紧闭的房门,面上划过一丝狠戾。
绝情丹的功效叫钟郁睡得很沉,听不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月色下,少女的脸埋在柔软的被衽里,平日那嚣张令人厌恶的眉眼居然也瞧出一点乖觉。
房门在身后悄然合上,乔陌冷笑一声,走到钟郁床前。
墨蓝色针体在指尖凝结,倏然飞至半空,数十支冰魄针虎视眈眈指着少女头顶。
他居高临下注视着她:“你对我做了什么?”
少女没应,也全然没醒,夜风吹得她睫毛颤了颤,她哼唧一声将被子往上拽了拽。
“……”真是蠢物,死到临头还睡这么沉。
这么爱睡,那就永远睡下去吧。
他恶劣地笑了一声,手指微动,冰魄针寒光一闪,对准少女白皙脖颈,齐齐朝她刺去。
可还没碰到她雪白肌肤,一只素手倏得从被子里伸出,毫不费力地轻轻一挥——面前红光一亮,几枚冰魄针像是碰到烈焰那般,纷纷融化坠地。
剩下的针体也软了一般掉落乔陌脚下,他瞳孔骤缩抬起头。
那少女竟全然没醒,甚至还在梦中,感应到蚊虫似的,用那只轻松挥落诡器的手挠挠脖子,舒服地翻了个身。
“……”不可能。
乔陌阴着脸,手腕一翻再度凝结了更多冰魄针,毫不犹豫冲向钟郁头顶。
这次少女却连手都没抬,对着空中轻轻吹了口气,数十支能轻松穿透人胸腔的诡器便悄无声息地散了。
“…….”
他冷白指节都不可置信地颤了颤,面色难看至极。
乔陌额上青筋暴涨,他压制住心底翻涌的怒意,三两步走近,狠狠捏住钟郁下颌,
“你到底是谁!”
少女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轻轻拨掉那只颤抖的手,闭着眼,不知是在回话还是在梦呓:“我是…仙女呀…..别怕……”
仙女?
他讽刺地冷笑一声,动辄将人抽得半死的仙女?
不仅歹毒,还不知廉耻!
面上寒光一闪,更多的冰魄针兜头而下。
这次却连她的身都近不了了。他用冰刺她,可她像一团火,自动融化所有靠近她的邪物。
钟郁仍闭着眼,抱怨似的咂咂嘴:“不要害我呀……我是来保护你的…..”
“撒谎!”
乔陌面色发白,嘴唇发颤,不知是震惊还是恼怒,他太清楚了,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人真心会垂怜他保护他!
所有接近他的人只会是别有图谋、看他笑话!
他走上前,盯着少女唇角望了半晌,眸中戾色一闪,他粗暴地撬开她的嘴,另只手捏紧随身携带的毒丸——
既然不说,那就去死吧!
“轰隆!”
天空忽然一声惊雷乍起,床上的少女骤然惊醒,睁大眼睛。
9. 不懂道理,那就换成拳脚
绝情丹总是在梦中泄露记忆碎片,叫钟郁十分头疼,于是上次便叫老君给升级了下,现在几乎可以无痛入睡,整夜无梦。
但有一个副作用,便是在她入睡的这段时间里,周围无论什么情形都很难将她唤醒,更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简而言之就是睡得太死,忘得彻底。
但唯一点很难克服——她怕惊雷。
当初她拖着残躯回到九重天,一无所有只剩残刀一柄,跪在刑台之上,被判处整整九十九道天雷,一道雷换一百条信徒的命。
师尊昀拂待她亦师亦母,拼命哀求也只减掉一半。
那日捆仙锁几乎烧焦她的皮肤,可天雷从高空当头劈下时,她才知道之前受过所有的痛楚都那样不值一提。
百年过去,再深的皮肉伤痕也早就痊愈。
可从此她无论身处何处,只要听见雷声乍响,难免浑身一颤,骤然惊醒。
但却没想过是这样的场景。
说实在的有些尴尬,她不明白为什么乔陌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更不明白,自己口中怎么会含着他的一截手指。
钟郁迅速地反应了一下,脑袋一偏,少年修长的手指从她口中滑了出来,舌上却还残留他指尖的味道,冰凉发苦。
她飞速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挪开距离:“你怎么……”
本想质问他为何不请自来,可抬起头,借着月光,她看见了一张苍冷到几近死寂的脸。
少年站在残冷月光下,额角青筋依稀可见,黢黑眼眸直直望着自己。
钟郁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即使当初他被恶少们抽到半死,神情也远不如眼前令人震撼。
像是即将受审的囚徒,决然等待死期。
深更半夜,不速而至,面色发白,眼神发冷。
瞅他这副模样,就知道绝对没什么好事。
钟郁瞬间便明白过来:“…….你梦魇了?”
她看见乔陌的表情有一瞬空白,心中有些好笑。
果然煞星再邪恶,觉醒前也不过凡人。
她就知道他白日里的神色自若是在逞强,哪有人瞧见那么恐怖的尸体会不害怕的,看看一到深夜,把孩子都吓得跑到她房间里了。
可是就算如此,她嘴里发苦是怎么回事呢,况且她醒来时看见他好像在试图给自己喂什么东西……
钟郁的目光向少年捏着毒丸的手指看去。
-
若说方才自己的一颗心还在悬着,在她目光探来的那一刹总算跌落谷底。
乔陌没有想到钟郁会忽然惊醒,连手中毒丸都来不及收。
可是那又怎么样?自己就是一直想她死的,她知道了也好。
从前那些在她手下讨好过活,屈辱装乖的日子,多想一秒都觉恶心。
少女猜疑的目光射向自己手中时,他本该像之前一样跪下解释,低声告饶。
可不知为何,莫名却将毒丸捏得更紧,毒蛇一般死死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愿多说一句。
他等待着她察觉过来,震惊后暴怒,将自己折磨到半死,肆意地发泄怒气。
大不了两人之间,只活一个。
钟郁瞧见少年捏着药丸的指节微微颤动,舌尖残留的味道还在发苦。
她心中一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居然…..”
她的神情从不可置信到感动,想想也知道,是乔陌梦魇来到她的房间,发现如何叫自己都不醒,心下担忧以为自己昏迷生病,于是才喂她治病的药丸。
她对人间的丹药并不了解,但师尊说过味道越苦药性越大,照自己舌尖这股味道来看,乔陌该是担心得狠了,直接上了一丸猛药。
不怪他害怕,凡人见她睡那么沉,都该以为自己是死了。
钟郁心中一股暖流涌动,可怜他不知道是绝情丹的功效,害他操心了。
许久没被关心过,钟郁望着少年苍白脸色,心中激动不已。
果然书上说得都是对的,只要自己人品好,连煞星都能被感化到偶行善举,她觉得离自己完成任务更进一步了。
钟郁眉眼晶亮,本能地摸他脑袋想安慰他:“谢谢你呀。”
“我没事的,只是睡得沉些,叫你操心啦。”
快摸到时才骤然反应过来他应该并不喜欢自己的触碰,可意外地他却没躲,任由自己的指尖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又飞快地缩回来。
“……”乔陌的面色一晌空白,钟郁隐约看见他长睫颤了颤,然后再次用那种她读不太懂的神情,黑眸直直地望着自己。
钟郁明白,坏人第一次做了好事,就像好人第一次做坏事那样,心中总是久久不能平息。何况他一个男子汉,梦魇了害怕半夜到自己房中,心下尴尬也很正常。
“你放心——”她贴心地凑近了些。
“我绝不会声张出去的,毕竟你只是个凡……凡事都没安全感的小孩罢了。”
这小煞星脸皮也是忒薄,被发现梦魇就尴尬成这样,要是知道自己喝醉了去她旧殿里跪拜流泪的事情,那还要不要活啦。
“没安全感?”
乔陌脸色阴沉,却莫名重复她说的话。
少女香气逐渐沾染他的鼻腔,手中捏着本该药死她的毒丸,不知是暖是寒。
见他好像有听进去,钟郁趁胜追击:“是呀是呀,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等你长大,就会遇到更多包容你的人,会发现刚才那种事,完全可以理解,根本无需计较。”
“无需计较?”乔陌死死盯着她的双眼,居然又重复了一次。
钟郁笑着点点头,“当然,谁都该有一次被包容的机会嘛。”就连她也会经常做错事呀。
“店家,请上来一下。”
钟郁将神色僵硬的少年领出去,吩咐客栈老板:“劳烦店家,给这位公子打点热水,泡壶暖茶,他梦魇了,再拿床软和被子。”
乔陌估计是吓坏了,一直到帮他合上房门时还直直望着自己。
真是可怜呀,难得他善良一次还整出心理阴影了。钟郁叹了口气,悄悄给他捏了个安睡诀。
这下他该不会再梦魇了吧。
*
刚关上房间的门,便觉得周身气场有微妙波动。
钟郁敏锐地蹙起眉,窗外绿光一闪,什么东西从房间径直跳窗而去。
她眉头扬了扬,瞬间便明白了是谁。怪不得方才乔陌会忽然梦魇,原来是体感到威胁来了。
钟郁循着绿光飞身窗外,轻巧地落在地面上。
夜色宁静,只有零星几声犬吠从巷子里传来,没人察觉那道绿光何时幻化出了人形,和空气中一触即发的敌意。
她抬起头向上看:“好久不见呀,小师妹。”
绿衫少女独立屋顶之上,风吹起她的衣衫猎猎,冷眼睨着地上那个自己最瞧不上眼的师姐。
“师姐可真是聪明,声东击西耍得我好苦啊。”
一想起竟被眼前这个废柴狠狠摆了一道,灵妍的目光便冷得几乎淬出冰来,直捏得五个指节都嘎嘎作响。
从钟郁用通灵珠告诉她要去南村,她便腾云驾雾一刻不停地赶去,好不容易赶到了却发现南村原来早就是个荒村,别说钟郁和煞星,连条狗都寻不着。
她灵妍飞升百年捉妖除魔从无败绩,一个从她认识起便只知道躺平躲懒的仙中废物,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戏耍自己!
“师姐逃到这儿容易,可没想过若被我追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灵妍嘴边有一小痣,随着唇角讥诮翻飞灵动,更衬得目光如电神色如刀。
白亮如炽的长鞭从她袖中节节抽出,她冷笑一声,手中白毫一甩,黑沉的天幕仿佛刹那间划过闪电,一瞬照亮钟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说来好笑,灵妍是九重天公认的素质不高,仙鞭却叫作白毫这样文绉绉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支毛笔。
仙器名称种类往往和主人气质相配,比如师尊使用她那条柔软拂尘便非常合理。灵妍脾气暴躁,没人觉得白毫这个名字与她相配,但也没人敢说三道四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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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毫缠在灵妍手腕,滋滋如电蓄势待发。一个废柴而已,自己今夜非把她抽到她满地找牙不可:
“师姐,你该知道我的能耐,现在求饶虽然无用,但或许能帮你少挨几下。”
“赐教吧!”
她眸中寒光一闪,白毫夹着厉势向钟郁披面抽来。
钟郁也没想到灵妍上来就开打,眼见着白光兜头而下,她侧身一避,白毫“哗啦”一声将地面劈出一道裂痕。
那道裂痕足足十几尺长,钟郁抿唇,默默用灵力将裂痕补好,叹了口气,抬头道:“灵妍,这里是凡人聚集的地方,莫要打扰他们。你若要打,等我回到九重天。”
“休想!”
灵妍面上煞气更甚,“明明就是你自己不敢和我打罢了,现在后悔可晚了!”
她胳膊一抬又是一鞭狠狠抽来,钟郁将脑袋一偏,鞭子擦她面孔而过,落到她身后那户人家的篱笆上,篱笆立即倒得四分五裂。
“灵妍,你差不多行了!”
木桩轰然倒地的声音太大,惊得那家襁褓里的婴儿哇哇大哭。钟郁没办法,悄悄捏了个安睡诀哄睡婴儿,又运了些灵力重塑篱笆。
“我说了,要打就等我们回到九重天,休要影响这些百姓!”
她一边躲着灵妍挥鞭,一边运力修补那些被灵妍抽坏的花草房屋。少女的身形像一只灵巧的红蝶,在白毫乱飞的间隙来回翩飞。
可似乎她越是如此,灵妍的怒气却不降反盛,眼中的讥诮越来越冷。
“真是可叹可怜呐,自身难保了竟还想顾着别人。”她冷哼一声,竟是用了整整七成力向钟郁抽去。
眼见这次若再躲过,白毫就要将那家的茅屋抽得四分五裂,钟郁一咬牙,索性飞身迎上去,徒手接住了那道鞭子。
白毫上的光芒烫如沉炽,挨到皮肤时钟郁浑身一颤,闷哼一声,血珠便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淌到地上。
灵妍面色有一瞬僵硬,她黑着脸扯回染血的白毫。
“钟郁,你找死么?!”
钟郁稳住身子,咽下喉头腥甜,缓缓抬头看向灵妍:
“这下行了吗,出气了吗?”
神仙的法器没有哪个不能劈山断海的,若换作寻常邪祟早就灰飞烟灭了,她生生受了白毫这么一下,觉得灵妍再多怨恨心里也该满意平衡了。
可这话到了灵妍耳里,就变成了赤裸裸的羞辱。
她成仙百年,可以赴汤蹈火也可以战败而损,可谁若怂恿她不战而退,那就是既嘲讽她的实力又贬低她的神格。
她沉下脸,慢慢牵起嘴角:“钟郁,你做梦——”
白毫带着她整整十分的力,钟郁看着路旁树木在眼前次第倒下,蹙紧眉头,缓缓沉下了面孔。
快挨到自己的时候,钟郁闭上眼眸,赤红的神印丹砂在额间骤然亮起。
伴着金红的光芒大盛,少女的身体随闪烁如炽的灵力飞升半空,一道亮眼光柱从她翻飞的袖间一飞冲天——
“轰隆———”
是浮屠冲破咒诀的巨响。
灵妍的白毫还未碰到她的衣衫,便被浮屠刀柄上的的赤焰烫得黑了半截,飞快地缩了回去。
她的神色一僵,望着哀哀缩回手腕的白毫低骂一句“废物东西!”
抬头,面孔却立即被眼前那团烈焰照得发白,叫她眸中不可置信的愤怒更加清晰可见。
“钟郁你…..”她的话下意识卡在喉间,阴厉的眸色都变得僵硬。
她自然不知,白毫是百年神鞭,可在浮屠这样的上古神器面前根本无力一战。即使它如今刀身不在,只靠刀柄缠绕的灵纹赤焰亦能震慑八方邪祟。
烈焰中,少女骤然睁开金红的眸子,音色却在浓夜中显得空旷清冷。
“师妹,我虚长你百岁,有些道理你不懂,我可以慢慢教你。”
浮屠满身金光飞向她,在她手中调转了个,直指向面色苍白的灵妍:
“可你若听不懂道理,师姐我也略懂一些拳脚。”
10. 蛟龙
灵妍生硬地抬起头,有一瞬间,脑海里竟然荒谬地闪过那些关于赤华仙君的传说。
在九重天,按照神仙的品阶能力大概分为仙子、仙君、仙尊。
她这样强悍的战力都只堪堪够到中上部的仙子,仙君和昀拂那样的仙尊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而传说中眼前的这个师姐,似乎就曾是个长刀飒飒的女仙君,荡尽邪魔,逢乱必出。
传闻还曾和师尊昀拂联手,一刀将一条翻山倒海即将化龙的魔蛟劈成两段。盛名信徒遍布四海。
可又思及钟郁如今在九重天的模样,当下冷笑一声,立即在心里打消了传说的真实性。
师门里才飞升几年的后生都争着做任务抢功德,她若真有什么厉害本事,怎么会一直那副懒散无争的样子、到如今一个信徒也不剩?
什么吹牛的传说,连带眼前花里胡哨的招式,定是些唬人的假把式罢了。
仙器的状态随神主心念而变,盘踞她手腕的白毫又开始滋滋冒着电光。灵妍嘲讽地一笑,抬手又是一鞭狠狠挥去。
“做这些花架势给谁看!以为我是被吓大的吗!”
白毫张牙舞爪地飞近钟郁,许是这回有了自信,居然没被浮屠烈焰焯烫,径直缠了上去。
浮屠也没有动,乖乖在钟郁手中握着,被长蛇一样的白毫生生盘了数圈。
眼见钟郁无动于衷地望着法器被缠,灵妍更加鄙夷地相信,果然是唬人的花架子:“一个破棒子,连人都砍不了,留着有什么用!”
她催动白毫就要将钟郁手中浮屠扯掉。
可奇怪了,念了数声,方才还灵活如水蛇的白毫竟毫无反应。
“死了?没死就给我滚回来!”她对着缠在自己手腕的另端白毫低声咒骂,脸色逐渐难看起来,“想死么,我叫你回来听见没有!”
可无论她怎么念诀威胁,白毫就像昏过去了一样,不回应也不松口,一端缠在自己手腕,另端紧紧盘着浮屠,直到她惊恐地发现白色的电光熄灭。
“钟郁你……..”灵妍面色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对我的白毫做了什么!”
“别担心,师妹。”钟郁火红瞳孔倒影着灵妍苍白脸色,平静地答:“浮屠想叫它先休息一会,至于你——”
少女素手从翻飞衣衫中探出,施施然捏了个诀,灵妍竟忽然失了重量一样,身子缓缓向上飘。
“你、你做什么!我警告你,放我下来!”
她惊恐地想要挣脱,奈何白毫牢牢缠在手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像被钟郁牵着的风筝一样飞到半空。
“我看师妹乱打凡人的东西像是醉了,师姐帮你吹风清醒清醒。”
话毕,钟郁缓缓抬高浮屠,轻轻一弹。
灵妍被“破棒子”扯着飞到半空,一声令下,破棒子在原地飞速转动,连带着另头的灵妍,像是被拴在长线上的陀螺,以浮屠为中心,白毫为半径,在空中飞速地画着大圆。
一圈…..两圈…..
起先还见人影,后来便只剩巨圆形的绿光,灵妍不是灵妍,变成一个旋转大陀螺的边缘。
“钟郁…..老子要杀了你…….!”
“嘻嘻,那你得先下来再说。”钟郁笑吟吟看着她在天上飞,“而且师妹明明是个女仙,干嘛总自称老子,不好不好。”
浮屠越转越兴奋,最后黑沉天幕下只见一个巨大的绿色光圈。
“怦”!一声巨响,灵妍被浮屠重重砸下来。
头顶高空传来少女清冷嗓音:“道歉。”
灵妍倒立在被她砸出的那个坑里,咬牙切齿:“做梦!”
钟郁蹙眉,“怦!”灵妍又被从另一个方向砸下来。
“怦怦怦怦怦……”
地面上不久就遍布被灵妍砸出来的坑,她却依旧倔强,只不过原本骂骂咧咧的声音愈演愈弱。
钟郁悬里高空俯瞰着她,翻飞的衣衫像赤红灿烂的花心,生机勃勃。
浮屠终于停了下来。
灵妍的身子“啪”一声被甩到地上,砸出一道裂痕,正如她方才亲手劈开得那样。
她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发丝凌乱头脑发胀,晕得干呕一阵,冷冷抬起头,看见钟郁额间的神印熄灭,正朝自己走来。
她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道杀诀。结果钟郁步子都没停,下意识拂袖将杀诀弹了回来,“砰”一声反噬在灵妍自己身上,她身子一缩吐了口血。
“…..”钟郁停在她身前。
其实自己并没有想真伤灵妍,没料想轻松打得她吐血了:“…..师妹,那个实在不好意思。”
她挠挠头,心中也有些愧疚:“你若不伤这些凡人的东西,我也不至于这样。”
“少在这里假惺惺!”灵妍一把打开钟郁要来扶她的手。
她胡乱抹掉唇角鲜血,抬头望着钟郁半晌,嘲讽地牵起嘴角:“我从前竟不知道,你还真有这样的本事。”
“平日里畏畏缩缩的模样是藏着怕我偷学去么!”
钟郁:…….她藏了吗?
灵妍望着地上被自己砸出来的裂缝渐渐合拢,心中漫上一抹讽刺,冷笑一声:“这么慈悲为怀有什么用?无人感谢,没人记得,信徒散尽!”
她才被迫接受自己技不如人的事实,无论如何在嘴上也想扳回一局。
她等着钟郁反唇相讥。
可钟郁只望了望天,察觉到似乎要下雨了。看了眼地上衣衫不整的灵妍,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罩着她。
“但是师妹,世上许多事,本不需知道结果,只问自己应不应该。”
她说这话时,没看见灵妍的神色微不可查地僵了一晌。
灵妍抬起头,少女瞳孔的金色已然褪去,重归澄澈。
她俯瞰着自己落败瘫倒的身影,并没有为刚才的嘲讽生气,目光里不见一丝居高临下的得意和戾气。
像是一捧不含杂质的清水,承载过许多不堪,却依旧清明。
像个真正的神。
灵妍抿紧唇,下意识捏紧脖间钟郁亲手系好的衣结,低头沉默的几秒钟里,不知想了些什么。
最终冷嗤一声,身形消失在浓稠夜色中。
钟郁看着那抹绿光消失,抬手挥散阻声罩,走回客栈。
楼下看店的小二正撑着脑袋打盹儿,看见人影进来吓了一跳:“哎呦我的钟小姐,您这么晚干什么去了呀!”他心中疑惑,这小女娃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的,自己怎么没看见?
“没什么,睡着无聊出去放了个烟花玩儿。”少女经过时放了锭银子在柜上,笑容明媚:“有劳小哥,明日帮我们备车,去柳宅。”
“哎好嘞!”小二连连应道,目送少女绯红衣衫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茫然地挠挠脑袋。
大晚上的……放烟花?
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所处世界的真实性了。难道自己打盹时瞧见天上那些红红绿绿的焰光,竟然不是在做梦……?
*
“……那个乔公子,其实真没多大事,能别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吗?”
真是离大谱,纵然钟郁明白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大多脸皮薄,却没想到一个梦魇之事真能把乔陌尴尬成这样。
途径的芜城风光缓慢在车窗外颠簸,钟郁瞧着对面少年的阴郁神情,却觉得头皮发麻。
她左思右想,自己并没有告诉他醉茶拜神的事情,无非就是梦魇被她撞破,可乔陌那像是想要灭口的眼神,就好像自己撞到的并非是他深夜梦魇,而是裸/体洗澡。
乔陌并没应。神色说不清是戒备、审视还是厌倦,总之和友善是毫不沾边。
半晌,他微眯了眯黢黑眼眸,冷淡移开目光。
马车驶向柳宅的路途并不算稳,但乔陌一路坐得端直。若是忽略他过于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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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色和阴鸷神态,倒真有几分世家贵子的风范。
说来讽刺,这倒是由于他那天之骄子的兄长乔羽。乔羽自小习武离家,和乔陌的交集寥寥,但不影响他每次思及兄长时心下复杂。
也许终究是血亲,在不忤逆父亲的原则下,乔羽并不曾欺凌过他,甚至也会在没人的时候唤他一声二弟,纠正他的学识和仪态。
可到底也改变不了什么,乔陌还是一路野蛮生长到现在,钟郁想,他应该还是厌恶世人的,尤其是自己这个从小欺负他的小恶女,一有机会,或欲下手。
故而她不放心将这煞星独自留在客栈,但同时又觉得,对方的态度,比起开始的恭敬卑怯到后面不加掩饰的厌恶,今日的乔陌,较之前又多了一种别的东西。
少年浓长的睫羽下阴郁片片,像是在生气,却又不太像是对着她自己。
她对凡人的情绪不算了解,猜测大概是糗事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也难怪,刚经历昨夜尴尬又要和目睹自己尴尬之人面对面坐着,任谁心理也不会痛快。
“好吧,你要是觉得忘不掉昨夜的事,我也给你讲一个我的尴尬事好了。”
听说凡人的脑容量很有限,她想用自己接下讲的事挤掉乔陌脑子里关于梦魇的记忆。自己毕竟是神,要懂得舍己为人。
话落下,她余光瞧见乔陌膝上的指节居然纡尊降贵地动了动,钟郁心中窃喜,果然人类总是对别人的糗事分外感冒啊。
她咳嗽一声,决定讲自己桃花瓣过敏的事:“你估计会笑我奇葩,别人的过敏之物都是什么皮毛粉末草药。
但我呢,原本好好的,结果有一日开始忽然看见桃花瓣便会流泪,竟是因为遇见了一条蛇。”
“遇见蛇?”乔陌开口说了今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懒散地掀了掀眼皮,几分不屑和怀疑。
总算说话了。钟郁松了口气:“对呀,还是一条黑蛇。”
其实并非什么黑蛇,而是一条黑色的魔蛟,在师尊昀拂的指引下,被她一刀用浮屠劈成两段,死在即将化龙的前一天。
但她自然不能跟乔陌直言这些发生在九重天的事,于是便以黑蛇替代那条龙。
那是两百年前,她才从天池的仙草化型没多久,懵懵懂懂却踌躇满志。被昀拂提携,师徒共同完成这个任务,帮沼海渔民平定魔蛟。
风雨大作,她们到达海岸时,硕大魔蛟在黑水里翻涌,惊起的骇浪高达万丈,远观其形态便知并非凡物。浮屠在手中嗡嗡低鸣,看来注定要恶战一场。
起初昀拂叫她观战,魔蛟也并未发现站在沼海岸上的钟郁,赤红双眸映出额上依稀生出的龙角,和师尊的法器云兰缠斗个三百回合依旧不分胜负。
炽亮闪电搅动整个天幕,岸上的钟郁紧张观望空中的一人一蛟,却感到奇怪。
邪不压正,大部分妖物在直面师尊昀拂这样绝对强大的神仙时,多生出怯意和惶恐,曾就有妖化的鲲鹏在战到只剩一只爪子时还面露哀戚,祈求师尊能放过它。
可面前这只黑蛟跟昀拂从海里斗到半空,天幕都快被它撕开口子,但自始至终没露出一丝怯意,并在每一个短暂压制昀拂的瞬间,疯了一般地撞向九重天的结界。
就好像,九重天里有他遗落的很重要的一个物件,或是什么人。
黑蛟不能开口说话,而钟郁感受到的,是从它体内而出的铺天盖地的怒意,翻滚出惊涛骇浪,叫沼海渔民多年不得安宁。
这些怒意却在钟郁和它对视上的那一刻,神奇地消失了。
当时,强如昀拂竟也被甩到岸上趴着喘气,钟郁抬眼对上那双巨大的赤红色双眸时,海水却诡异地停止翻腾,连撕裂天幕的闪电也忽然平息。
骤然间风平浪静,就好似方才惊天动地的斗法并不曾发生。
黑蛟不再疯狂去撞九重天的结界,像忽然僵住了身子。
他悬于万里高空,同她对望。
11. 弹脑门儿
那是钟郁成仙身后第一次面对这样强大的妖物,她攥紧手中浮屠,望向那双妖异猩红的巨目。
她猜想大概是自己心里发怵,才会在看见他身上汩汩冒血的数百伤口时,口中泛苦。
坦白讲,那是条非常漂亮的蛟龙,玄黑鳞甲在夜幕下也光彩熠熠。但师尊的拂尘太过厉害,再坚硬的鳞片也会在缠绕下被掀飞,流出猩红惊心的血。
蛟龙没有表情,钟郁也不明所以,只是在它朝自己游来的时候,脚步竟也鬼使神差地向它靠近。
“徒儿!别看它的脸,拿起刀,杀了它!”
钟郁一个激灵,昀拂的再三高喊中,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
她回头,待自己如母亲的师尊唇角还挂着鲜血,目光殷切而期盼。
钟郁清醒过来,那妖物竟然依旧毫无防备地在靠近自己,这次她不再犹豫,毅然举起浮屠。
她准备好用浮屠挡下一击,黑蛟却悬空在她的斜上方。
钟郁抬头同它对视,心想它大概是在酝酿杀招。
不出意外,从它尖锐前爪飘出一道粉红的灵光,却与先前昀拂缠斗得那些妖异可怖的法术不同,灵光看起来并无攻击性,甚至很美丽,像一片羽毛,缓缓向钟郁飘来。
这…..是何物?
她本能地放低了紧护在身前的浮屠,灵光就要飘向自己,昀拂急切的声音再次将她唤醒:“钟郁你还犹豫什么!快杀了它!”
呼声叫她猛然睁大眼睛,再次对上魔蛟赤红的瞳孔时便不再犹豫。
她抿唇一狠心,飞身而起朝它高举起浮屠,也做好了被反击受伤的准备。
可意外的,魔蛟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施展杀招。
它似乎想躲,但已经来不及。
浮屠一刀能劈山断海,红光大烁,蛟龙发出震彻山野的哀嚎。
黑色巨蛟的躯体被生生斩成两截,从高空掉落黑水,激起比山还高的浪花。
那团粉色的灵光却也正好落在钟郁的头顶。但实在来不及闪避,只得看着它在周身笼罩、晕开,不知自己会遭受什么。
在即将化龙的关节被人斩断修为,不用想也知他的滔天怒意。
钟郁闭上眼,做好迎接重创的准备。
伴随着海面风平浪静,粉光却渐渐绽开。
光羽片片,散成了纷飞桃花瓣。
蛟龙的哀鸣还回响未绝,沼海沸起渔民的欢呼和叫好,人人称赞这个仙号赤华的年轻神祇,歌颂她杀伐果断、法力无边。
钟郁站在桃花雨中,茫然转身,五脏六腑却压制不住莫名的涩楚。
昀拂温柔抚摸她的头,微笑看着眼眶泛红的钟郁,恭喜徒儿出关大捷。
“师尊我…..我明明…..”她神情怔忪,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滚落。
我明明成功斩杀妖物,却为什么会觉得伤心?
“好徒儿,这是过敏的症状,以后离桃花瓣远些就好。”
后来师尊说,那是蛟龙垂死挣扎的幻术,目的就是迷惑她。
可她想起黑蛟被斩断前的那个眼神时,心里似乎空空荡荡,却又茫然不知为何,似一种可悲的荒谬。
“到现在我也不知它为何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只是从此后,我若靠近桃花瓣必会流泪,怎么样乔陌,有意思吗?”
少女讲完了故事,目光灼灼地望着乔陌。
她自然不能一五一十向乔陌转述,所以刻意做了些凡人能接受的趣味性加工,期待自己这个舍己为人的自爆能换一点回应。
“钟小姐编故事时都不考虑一下合理性吗?”少年默了一阵,冷冷地道。显然觉得她所言荒谬。
“我倒从未见过有哪只畜生死到临头不知反抗,反衔桃花给你的。”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自己见识浅薄罢了!”钟郁愤愤靠回车壁,没见过这么无趣的人!
她知道自己一向不擅长说书讲故事,但好歹费了这么多口舌,之前在九重天讲笑话,除了灵妍那个犟种誓死不笑,还冷嘲笑之人都是品位低下,剩下的仙哪怕出于礼貌也会笑着回应一下,哪像煞星这么无礼?
乔陌自然并非什么良善之人,见少女忿忿,反而更加恶劣地勾了勾唇:“钟小姐编的故事,怕是净从些志怪小说上都拼西凑,才凑得如此失真无聊,不过倒也难怪。”
钟郁握紧拳头瞪他:“……难怪什么?”
乔陌好整以暇地继续泼冷水:“钟小姐平日的兴趣爱好多在变着花样欺凌他人上面,怎会静下心来读一本书?又怎能编出生动有趣的故事?”
“……”果然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钟郁恶狠狠瞪着对面少年乌发红唇,头一次生出替原主揍他一顿的冲动,可同时也总算发现与原先相比,他身上多了什么。
大概是乔陌目光中,也许连他自己也并未发现的浅浅笑意。虽然与良善友好沾不上边,但总归是漾到了眼底。
钟郁冷笑一声,这人该是没发现,他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都快从眼底溢出来了。
戏谑讨厌的人吃瘪,也许确实快意。
人善被人欺,看把小煞星乐得。若是原主早一巴掌呼上去打得你脑瓜子嗡嗡响,还敢在这笑,庆幸吧惹到她钟郁算是踢到棉花了。
少女盯他良久,旋即又不善地看他一眼,哼了声便毅然跳出车外。
自己好歹是神,跟他一个小坏种计较什么,她把自己说服了,脚面刚落到地上,手腕却被一股大力握住。
“你要去哪?”
耳畔声音骤然间冷得像雪,附带着低沉的警惕。她被扯得几乎关节发疼,诧异抬头,对上少年重归于阴鸷的脸。
方才眼底那星点笑意此刻竟消失得干干净净,乔陌抓着她不松手,忽然间便阴冷戒备地盯着她,就像自己抢了他东西准备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跑一样。
……怎么脸说变就变,握这么紧做什么?
无论如何,见他不高兴,钟郁心中便痛快,少女嘻嘻一笑,伸出另只手飞快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大哥,柳宅到了,你不下车?”
马车就停在柳宅大门,她去哪?当然是下车去看刚刚醒转的柳絮了她去哪。
少年清隽的面孔空白了一晌,旋即反应过来,飞速地抽回握紧她腕子的那只手,沉着脸从牙缝儿里恨狠挤出两个字:
“钟——郁——”
他脸色发冷:“当心你的爪子。”
钟郁朝他做了个鬼脸:“诶怎么不服气?让你挖苦人,脑门儿被弹了吧!”
雪白素手毫不遮掩地又在他面前晃了晃:“想要我的爪子是吧,有本事来拿啊?”
切!怕他?
钟郁也不管他,转身就走,被等候多时的柳宅管家迎进去了。
谁知道他又莫名生什么气,现在的关键是要弄清柳金玉的死亡真相,找到执人之泪才要紧。
黑衣的少年坐在车上,看着钟郁头也不回地走进朱红的大门,气质阴冷得连管家都不敢靠近。
管家弯腰在一旁,小心翼翼搓着手:“那个…..小姐已经进去了,还请公子也挪步?”
没有人应。
视野中,少女绯色的裙摆变成翻飞跳动的一朵桃花,逐渐飘远,生意盎然。
良久,他厌烦地转过目光,膝盖上,方才触碰过她肌肤的五指却在不经意间,握紧成拳。
*
“钟小姐、陌公子…..请坐吧。”
柳絮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稍微动作便连着一串咳嗽,见两人进来还急着要起身行礼。
“不碍事,快躺下。”
怕吓到这个孱弱可怜的小姑娘,钟郁声音都轻了许多,连忙将她按回床塌,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在她床头坐下。
回头,见下人给乔陌搬了一个圆凳。到底是外男,他得体地没靠近,安静坐在屋内的圆桌旁,神色淡淡。
幸好…..钟郁心中松了口气。好歹他在外人面前还是正常的。
“抱歉钟小姐,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您….”柳絮吩咐下人给他们添茶,却见茶碗边缘都布满缺口,面上瞬间透出几分窘迫。
瘦削苍白的女孩哀伤地垂眸,上次被柳夫人用鞭子抽得实在太狠,她昏迷整整两日才醒转,身子仍十分虚弱:“我这里清苦些….请您不要介意。”
钟郁摇摇头,小心地牵过柳絮的手查看伤势,心中却五味陈杂。
她觉得荒谬,放眼整个芜城,任谁去问,都不可能将柳家这个第一大户和“清苦”二字产生什么关联。
方才她从外院一路走进来,途径柳金玉生前所住的院落,分明用金碧辉煌形容都不为过,连原主这个京都贵女若见了都要自愧弗如。
大厅悬挂一副画像,画中少女珠圆玉润,想来便是逝者柳金玉本人。而眼前的柳絮瘦弱得像只小鹌鹑,住在这么一个下人都不如的小破房间里,灯火都微弱得可怜。
提起虐待她的那对母女,她也只是摇摇头悄悄地掉泪。同为柳家的小姐,待遇却天上地下,钟郁心想这大概就是凡人所说的,同人不同命。
“明日我会叫人送些补品药材进来,你好好养伤。”
她轻放下柳絮的衣袖,抿唇压下复杂心绪,却不由得想起在场的另一人。
她的初形是灵池边的仙草,也不曾尝过父母疼爱,行走天地全靠一腔赤诚。但好歹柳絮受过万泽的关怀,而她更有师尊待她似母。
唯独他,是真正的天煞孤星,生来便一无所有。
好在不知是不是坐得远看不真切,乔陌的神色并没什么变化。
他视线漠然地扫过柳絮臂上斑驳的伤痕,指节轻敲着手中茶盏,甚至透出几许不耐烦。
钟郁心中微凝,要真论起成长环境的恶劣程度,恐怕乔陌比柳絮还要凄惨得多。但高低是有几分相似,由不得物伤其类。
嘴唇动了动,就犹豫着要不要出言宽慰他几句。
刚想说话,乔陌却懒懒抬了下眼皮:“钟小姐,别看了。”
“我不会联想到自己而暗自神伤的。”他冷不丁淡淡开口,将她的心事一下戳破。
钟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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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陌瞅着少女明显意外的模样,竟品出几分好笑。
她在想什么?
觉得他会可笑得跟她一样同情这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悲哀庶女?
他若是还存着这种可笑的柔软心肠,早该在京都无数次被逼吃草吃土,被人当狗骑、被抽鞭子时便自挂东南枝了。
从未被同情过的人又怎会垂怜他人。
这世界本来便是如此残忍模样,也只有她这种没受过苦的蠢人才会觉得吃惊和悲哀,为他人的境遇假惺惺地难过。
更何况……
他望向杯中零星的几片茶叶,修长手指一下下敲着破损的边缘。
若有所思地嗤笑一声,冷淡转过眼眸。
钟郁再一次:“……行。”
煞星的心理素质大概确实非常人能比,她回身望着柳絮,开始进入正题。
方才打量这个房间时她便注意到,这里家具处处破败,唯一鲜明称得上装饰之物的,是几个黄色的符纸。
明黄符纸被做成护身符的样式,挂在狭小房间的四个角落,上面用绿墨所绘的鸟雀图样,正是那个象征着青鸾道长的图腾,在青鸾殿内几乎处处可见。
柳絮信青鸾道长,挂的是青鸾殿求来的符。
神殿所绘的护身符原本是最为寻常的吉祥之物,只是若这个神本身便莫须有,那就很难知道是正是邪。
钟郁的心沉了沉,骤然想起万泽那张慈祥和蔼到令她生怵的脸。
好在她用灵力探出,这几个符并无害人的功效。她望着柳絮哀伤面孔,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柳金玉失踪的那日,正好是你的生辰,你们曾一同去青鸾殿祈福,对吗?”
说来讽刺,那日柳絮生辰,原本该为寿星庆祝,可柳金玉跋扈惯了,非要勒令庶妹陪同她一起,去神殿为柳金玉自己的姻缘祈福。
因为柳金玉听说,人在生辰当日会蒙受天恩,许愿格外灵验。柳絮下贱蹄子配有什么天恩,当然该用来为自己求一个好郎君才对。
柳絮原本每年都会选择在这一日为逝去的母亲祈福,但钟郁猜想,那一日,她或许临时改许了别的愿望。
“不…..我没有…..我没有想害长姐,不是那样!”
像心事被骤然揭穿,柳絮瘦弱的臂膀忽然开始颤抖,她捂住双耳,泪流满面地摇头,似乎回想起那一日便觉分外痛苦。
钟郁叹了口气,拍她的后背轻轻安慰道:“没关系的,不用怕。”
“就算你在神明面前许了不好的愿望,也不用觉得愧怍,萌生出那样的想法也不怪你。”
人非草木,长期被苛待欺负,被逼到绝路而心生诅咒,又算得上什么罪孽?
她当了这么久的神,自然明白,再良善的人也会萌生恶念,重要的是选择如何去做。
比如伪装成神,以自己的善恶私欲夺权人间的律法,私自对众生进行生杀予夺,那便是不能原谅了:“对吧乔陌,你觉得呢!”
她冷不丁转头,疯狂暗示那个过分安静的人,希望他能大发慈悲应和一下自己,安慰眼前这个可怜小姑娘的心灵。
“我觉得?”乔陌轻敲着膝盖,黑眸望着钟郁,却玩味地牵起唇角:“我觉得本没什么问的。”
他一字一顿道:“歹毒之人本就该死,死得大快人心。”
“……”当我没问。钟郁后悔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想着去问那个煞星。
他的逻辑自然不会认同,各界的律法无情,却也最为公正,就连她犯错也要老老实实挨完几十道天雷,不得逃避。
是人便心怀偏颇,没人有资格自诩正义地对众生施加私刑,即使那个人真的该死。
钟郁起身,觉得没什么再问的了,安抚好柳絮转身欲走。
“钟小姐!”
身后忽然一声凄厉的高喊,回眸却见是柳絮不知何时跳下床,双膝跪在她的面前。
“柳絮求您,别再追查万长老了,行吗?”
钟郁不由得蹙紧眉头,即使方才问到柳金玉的死,也不见她如此凄惶神色。
她抿了抿唇,又怎忍心告诉这个病弱虔诚的女孩,她所信奉的一切都是假象,她奋力维护的长老怀揣着怎样的阴谋?
“没事,你好好休息。”她淡淡应付过去,裙角却又被瘦削的小手扯住。
“既然如此柳絮也不便多言了,但还是愧疚没能好好招待,请小姐公子喝完茶水再走吧。”
旁边圆桌上,碧绿的茶汤轻晃,她从进门起便只顾说话,茶水一口未动。
钟郁这才反应过来,不怪柳絮这样说,这种行为确实失礼。
闻言,乔陌笑了一下,眼中却闪过一丝恶劣。
他难得热心地将茶盏往钟郁跟前推了推,劝道:“多喝些,钟小姐。”
他愉快地扬眉:“柳絮姑娘一片好心,你定要喝得干干净净才是。”
钟郁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仰头去喝茶水。
少年却缓缓牵起了唇。
多喝些,他望着她,欣然地想。
喝干净,死得便能痛快些。
12. 很久之前
钟郁端着茶,看他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莫名其妙。
按照礼数喝杯主人准备的茶水而已,自己又没有抢他的喝,这人又在幸灾乐祸什么?
茶水即将碰到嘴唇,却斜刺里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啪”一下将她手中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杯子摔得四分五裂,茶水倾倒在地,狼狈地滚落一地碎屑。
连柳絮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钟郁回过神,狠狠推了下他的肩膀,你这人又犯什么病?
柳絮原本就可怜,他怎能表露出嫌弃?
乔陌被她推这么一下依旧纹丝不动,冷冰冰地望着少女恼怒的脸,轻嗤一声:“蠢货。”
少年径直掠过她错愕神色,大步走向跪在地上的柳絮。
柳絮被毫不留情地揪起后领,乔陌将手中茶水尽数倾倒在她面前。
“小姑娘。”
茶水滴滴分明,更衬得他神色森然冰冷。
“断肠草若融入茶汤,是很容易被嗅出破绽的。”
断肠草?
钟郁的心猛然缩紧,光听名字,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地面上,茶汤摊了一片,脱离杯盏,方显出一丝可怖色泽。
柳絮苍白面孔先是顿了半晌,旋即逐渐褪去之前的脆弱神态,眼底漫出冰冷戾气。
她在少年手中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一双小兽般的眼死死地盯着乔陌,仿佛要将他生吞撕裂。
乔陌当然不会为之所动,他居高临下注视着她,像是对输家赤裸裸的嘲讽:
“小小年纪,演技倒是不错,不过下毒,我比你在行。”
见逃脱不了,柳絮恶狠狠一口咬上他的虎口,转瞬却被他轻而易举掰开嘴。
乔陌欣然一笑,拎着柳絮的后领,回头望向那个几乎定在原地的少女:
“钟小姐,这就是你伪善的下场,瞧清楚了?”
先前在京都欺负自己时也不见手软,对别人倒是一片好心毫不设防。
他微笑着看见,方才还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少女,此时像是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冻住了一般,指甲不知何时陷进了掌心的皮肉里。
本该这样。
少年黑眸中暗藏讥诮,做好人就该是有代价的。
总这么蠢,长点记性也好。
柳絮还在乔陌手中死命挣扎,方才像是多么虚弱可怜的小鸟,此刻便是多么凶恶狠厉的幼兽。钟郁嘴唇动了动,也想回驳几句,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
原来这个身世可怜的小姑娘,在她踏进门里的那刻便一早动了杀心。
柳絮在谈话间,逐渐试探她追查万长老的决心,发觉对方真打算追究到底时,便不再犹豫,劝茶,等着看自己这个多事之人断肠而死。
钟郁行走世间,斩杀过无数强大妖魔,唯独对没想到有朝一日,盼自己去死的,会是这些她最牵挂的孱弱生灵。
也许乔陌所言没错,这便是人间的规则,但她难免…心里发涩。
另一边,眼见无法逃脱,柳絮盯着两人冷笑一声。扬手一道寒光闪过,乔陌眉心猛然一紧,寒光却被一只素手挡下。
钟郁平静地夺过柳絮手中匕首,将她绑回了床上。
自己不会和一个半大的孩子计较,但青鸾殿那个肆意妄为的假神,必须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望着床塌上的柳絮:“我知你在这个家过得不好,你平日常去青鸾殿,是因为万泽待你很好,时常听你在神前祈愿,予你关怀,对吗。”
纵然猜得八九不离十,但依照人间的规矩,坐实凶手,还需人证和物证。
柳絮不再挣扎,冷冷窥着她,咬唇不发一言。
“柳金玉失踪的那日恰是你生辰,她欺负你,你便在青鸾道长前许愿,想叫她死。”
再次听见长姐的死因,方才还抱头痛哭的小姑娘,神色却冷静得判若两人,甚至扯出若有似无一个笑,暗藏快意。
钟郁倒也不怪她的反应,只盯着她的眼睛:
“所以,那一日,万泽万长老便放鸟一路追着柳金玉下山,群鸟在她身上戳了千百个血洞。”
“他将柳金玉这个恶人的死,当作生辰礼物,送给了你。”
话音落下,柳絮原本平静神色空白了一晌,钟郁便继续问:“操纵群鸟杀人,倒是个不落痕迹的好方法,那你是否还知道,他用这种方法还杀过谁?”
乔陌在旁轻轻地嗤笑了声。床上的女孩却猛地抬起了头,再同钟郁对望时,眼中明显藏了比方才还多百倍的杀意。
钟郁也料到问不到什么,转身欲走。
“钟小姐!”身后骤然响起女孩尖利的一声高呼。
钟郁回眸,方才满脸阴鸷的女孩居然开始剧烈地颤抖。
柳絮一双眼死死盯着钟郁,问她:“恶有恶报,有错吗?”
泪水在她急促的呼吸间大滴大滴滚落:“万长老对我好,他真的是无辜的,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放过他?
钟郁觉得好笑,自己有什么资格放或不放过谁,只是有人要自作孽,伪装成神,她又有什么办法。
可她终归被那目光望得动了动唇。然而,无辜与否,人间的因果原不是她说的算。何况,难道她和乔陌便不无辜?
少女垂下眼眸:“我会去知府查阅案卷,至于他到底是否有罪…..”她本想说自己自己会继续彻查。
一旁的乔陌却冷不丁笑出了声:“无辜?”
他悠闲坐在圆凳上,饶有趣味地不知看了多久,才好整以暇地开口。
少年一只手撑着下颌,歪头朝钟郁弯唇:“钟小姐倒不如先问问她,柳夫人如今身在何处?”
柳夫人?!
钟郁这才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柳夫人身为一家之主却一直不曾露面,如何想也不会正常。
恰在此刻,窗边响起叽啾数声,乌啦啦飞过一大群鸟雀。
不好。
钟郁暗骂一声,飞掠出门,鸟雀果然飞向柳夫人所住的宅院。
柳宅富丽宽阔,她穷追猛打,灵力击穿了好几只落单的小雀,可尖嘴利爪的数十只大鸟还是先她许久抵达。
朱红的院门半开,石阶上早围了成群的下人。
下人们不敢妄进,却惊异地彼此窃窃私语,他们只看见一大群鸟成群结队飞入夫人房间,却没人知道究竟里面发生什么。
直到人群里发出第一声尖叫,所有人才看见,那群鸟竟然拍着翅膀,合力从院中叼起了一个人来。
倒也不能说是人,原是比人更可怕的东西。黄昏的余晖洒下,人们才看清,那是一具满身血污的女尸。
女尸被鸟雀叼着悬在半空,身后是如血的残阳。周身不知被啄出了多少大小不一的血洞,鲜红的液体从中汩汩溢出。风一吹过,她垂下的脖颈随风摇晃,
柳夫人蔻丹鲜红,苍白手腕上还戴着富贵的金镯,华丽衣料包裹着残破身体,死状和她的女儿极其相似,诡谲亦讽刺。
尖叫声终于在院落中彻底沸腾,一些人弯腰干呕的间隙,下人们推搡着四散而逃。
“扑通”!
柳夫人的尸体摔在钟郁面前,渐出的血花染红了少女纯白的鞋面。
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钟郁后退几步,生硬抬眸。
群鸟似乎等了她许久,在空中不耐烦地一下下扑着翅膀。
有只青雀瞳孔猩红,歪着脑袋同她对视。
半晌,青雀啾地叫了一声,不再看她,哗啦啦一阵碎羽翻飞,领着群鸟飞出了院落。
少女抿唇,缓缓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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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泽。”
*
黄昏的闹市,商贩在街道两旁高声叫卖,钟郁置身其中,却仿若未闻。
方才去追鸟雀的时候跑得太急,擦过墙壁,手背都划出深深的口子,随她的脚步淌了一地的血,她也没发觉痛。
街道上,她走得缓慢。胸中感觉熟悉而沉重,却亦最难描绘。
凡人的性命,对于神明来说短暂而脆弱,可亲历其中,才知是怎样厚重惨烈的生死。
人间的纠葛,似乎和她擅长的杀妖除魔不太一样。所有非黑即白的善恶观都不再适用,太多她看不懂的因果,她只觉得茫然,甚至无助。
有卖胭脂水粉的小贩吆喝试图叫住钟郁,可她哪里听得见。夕阳将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身后少年眸中,乔陌微微眯起了眼。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竟也能看出,她倒是真的失魂落魄。
自愿介入他人的因果,那就活该承担被反噬和背刺的风险,这种不顾自身的愚蠢行为,他自然不会心生怜悯,毕竟这都是她自找的,没什么奇怪。
奇怪的是,钟小姐从前可并非这样。
那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天生好命啊。
她生来高贵,被允许永远天真、愚钝、残忍。没人能给她制造挫折,她好像永远笑得开怀,只唯独在面对她的心上人时……才会由衷露出落魄神色。
乔陌眼中漾出冷淡的嘲讽,却又觉出几许茫然。
如今的钟小姐,竟是真心在为旁人的苦楚而难过,因不相干之人的不幸而心生恻隐。
就好像,这些陌生之人的命运,远比她自身的心绪和精力更为重要。
金色的光芒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望着前方少女翩飞的衣角,脑海竟划过一个荒诞却莫名熟悉的场景。
久远到不知是属于谁的记忆,在他脑海沉淀泛开。
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也许是百年那么久,他也曾望着一个女子高挑的背影,在她身后,像如今这样跟着她走。
那时她身上的红衣更为艳烈,乌发高束于脑后,一柄赫赫威风的长刀傍身不似凡人,是与如今完全不同的意气风发。
夕阳如火,她在前面转过头,面容模糊,朱唇轻动。
女子的目光神圣而沉静:“你答应过我,要做一个好人,可你违背了诺言。”
少年阴鸷着面孔不发一言,可他分明察觉皮下那颗心忐忑又懊恼。
女子见他沉默,更加失望地叹了口气,连额间的丹砂都黯淡几分。
“你觉得世人待你不好,可你待世人又如何呢?”
“你还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杀戮和戾气,实在是太叫我失望。”
腰间曾经她亲手系上的平安符被隔空切段,掉落入泥水,和他的心一样狼狈不堪。
女子摇摇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以后不必再跟着我,也不要再信奉我,你我二人,再无关联。”
他将手指捏得发白,被放弃的感觉牵得他心口发疼,似乎有很多难以启齿的原因,还有许多想要挽留的话。
可是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任凭她在视野里远去。
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是:“乔陌,你走吧。”
所有画面混在日光中熄灭,少年心尖一颤,低头看见平安符分明还在,这才懊恼,青天白日的自己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若真有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仙,又怎会跌下神坛,和自己这个邪物作伴。
还好只是荒诞的一梦,直到指尖掐进手心几许,红衣女子和眼前人的身形渐渐重合,他才恍然发觉,最后一句话竟并非是梦。
钟郁不知是在何时回头,似乎已瞧了他许久。
少女一双眼润泽明亮,说出的话却并不算仁慈:
“乔陌,你走吧。”
13. 黑色鳞片
钟郁回眸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失神。
少年目光落在她身上,可她总有一种错觉,他似乎透过自己,在看一些别的东西。
当然,如今这副躯体也并非是自己的,又或许正是原主的身体,才叫他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或什么人。
但这些总归和自己无关,钟郁明白,依照人间的规矩,想要真正给凶手定罪,她必须去找一趟徐知府。如果她分析没错,执人之泪应该就藏于万泽的体内。
而乔陌自然没有必要和她同去。
毕竟谁也知道,捉拿真凶匡扶正义这种事,绝不是一个煞星会感兴趣的。若强让他跟着去做厌恶的事情,钟郁自己也觉膈应。
依照乔陌以往的性子,钟郁觉得他肯定会转身就走。
可意外地,在她说出那句话后,看见他神色中闪过一晌怔忪,并没有如她所想那样面无表情地离开。
乔陌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狭长眼眸划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愠怒。
钟郁被这目光盯着,莫名有些发寒。甚至有一瞬间在想,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他什么。
少女咳嗽一声,几分尴尬地试探:“那个….天色挺晚了,你是不是…..”
乔陌没有应。
他的目光像是要将她钉在眼里。
良久,他问:“我为何要走?”
钟郁蹙眉,自己也只是不想强迫他做不愿意的事,这人现在表情又是怎么个意思。但总归她也没什么心情探究他的想法,见他不动,更添几分不耐:
“那不然呢?逝者死得大快人心,不是你自己说的么?现在我要去为逝者找凶手了,你难道还想和我一起?”
总不能是短短一下午的时间,他忽然一改本性决定当个好人。
乔陌没有吭声,黑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少女目光不及的地方,他身后那只手里的药瓶,愈发被他握得发紧。
他不知该庆幸还是懊恼,自己竟一瞬间便读懂了她目光里的所有东西。
野草般地偷生十几年,让他轻易便看穿她心中的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熟悉的戒备和防避,也许本就和其他人并无二致。
也是。
少年眼中透出几分冰冷的讽刺。
世人都觉得他是邪恶的怪物,本也不该有人例外。
他什么时候竟忘记了,两人原本便隔着天堑,明明她防备厌恶自己还来不及。
荒谬的是他自己,竟下意识怀揣了些什么可笑的期待。
少女指尖还在淌血,他漠然地望了良久,终于嗤得一声笑出来。
“钟小姐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对这样的事感兴趣?”
也许那红衣女子说得没错,他本性恶劣。左右两人是要分道扬镳的,钟小姐怎又能真的容忍一个邪物来担她未婚夫的虚名。
少年弯弯唇角·:“我只是觉得,被鸟啄至死,实在是太便宜的死法。”
“在下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笑的慈悲心,负我之人,自要亲手一刀刀、剐尽皮肉刓心截舌才解恨。”
他语气森然,眼角带笑。
浓艳五官在微光下更显得苍白、旖丽。
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逐渐脱控,沿着周身经络而上,在他瞳孔中晕开,血液中暴涨。
他深吸口气压制这股冲动,双眸却渐渐泛上血红,但总归,这些她也不会在意。
直到看见她眉间那股熟悉的厌恶,少年面上才浮现一丝快意,可无法控制的是,瞳孔血红正愈加浓烈。
却在此时,钟郁才注意到他手中的瓷瓶:“那是什么?”
“能是什么?”乔陌一笑,轻而易举将瓷瓶在手中捏得粉碎。
“我这样的恶人,当然拿的只是毒药——”
“钟小姐若不想被毒死,可记得要离我远点。”
太阳终于在黄昏收尽天光的最后一丝余晖。
街边卖药的小贩等了好久,才敢壮着胆子到那两位贵人站过的地方,查看地上那滩碎渣。
小贩挠挠头,很不理解。
要不是那黑衣少年的气质太过阴鸷,刚才他非得追上去理论两句,我药铺百年清誉,卖得才不是什么毒药!
那少年来时,明明沉着脸,亲口问他买止血止疼的药。结果和少女拌几句嘴,转头又手劲儿大得出奇给亲手捏碎,还污蔑他药的品质。
他心疼地拨弄地上药粉,下次再见,无论如何要批评几句。朝天上翻了个白眼,却恍然间看到什么,面色徒然大变。
“血….血玉蝶…..!”
小贩惊得瘫倒在地,颤抖望着从四面八方飞出来的赤色红蝶。
他家时代为医,知道血玉蝶为极阴之物,若非嗅到暴涨的灾邪之气它们不会倾巢而出。
可街上认识到它们的人并不多,更没人注意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几行渡鸦擦月光飞过,所有的征兆都在表明,今夜或有异物降生。
血玉蝶在空中汇聚,飞走,前头似乎是一个客栈。
小贩惊叫一声,撒了满地的药瓶没管,飞也似的朝反方向逃窜。
*
客栈一楼,形形色色的客人们在吹牛饮酒。
这桌坐着祖孙俩,小厮端着饭菜,在给他们添水。
小童正往嘴里扒饭,注意到窗边有什么飞过,他好奇地指着外面问:“爷爷,那是什么?”
老人抬头看了眼,却面色一变,赶紧捂住小童的眼睛:“别问那么多,吃完了快回家!”
小童被挡住大半视线,只得茫然地点点头,爷爷指缝露出的天空,云朵像流动的墨,正把夜空染成诡异的红。
吃到一半,却忽然来了个醉汉,没来由地“哐当”一声,信手将饭菜打翻。
老人诧异抬头,却被醉汉一把薅住领子:“老不死带着小不死的滚远点儿!别耽误老子在这儿睡觉!”
是芜城有名的恶霸又来欺负人了,所有人心中一紧。
见爷爷被欺负,小童吓得哇哇大哭,老人动弹不得,只能眼神求助地望向周围,众人却赶紧默契地低下头。
恶霸一脸横肉膘肥体壮,哪有人敢见义勇为,都安静地垂头扒饭,唯恐被凶神恶煞的醉汉盯上。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本是大多人的心态,老人一身枯槁,望着撒了满地的饭菜,抬头见醉汉凶狠神情,嘴唇动了动,终没说什么。
他领着孩子走到门边时,却莫名抬头看了眼天,又缓缓回头,朝醉汉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老人叹了口气:“天生异相,年轻人,作恶多端,却要当心恶人更被恶人收。”
“今夜,要小心呐。”
醉汉早喝得神智不清,哪听得见他说什么,朝老人离开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便倒在桌上呼噜震天。
恶霸终于睡过去,所有人才深深松了口气,小厮赶紧上来收拾残局,却又忍不住心犯嘀咕。
醉汉确实烦人,但那一对爷孙神神叨叨的在那说什么呢。什么天有异象,除了这一堆盘子要他收拾,今夜明明也没什么不同。
他莫名地摇摇头,也就没有看见,越来越多的红蝶正飞进二楼的窗户,凝结成一团黑雾。
直到有人“啊”得惊叫一声。
那人跌坐地上,哆哆嗦嗦抬起手臂,指着楼梯上方的位置,似乎看见什么极其可怕之物:“那…..那是什么东西!”
这下连干活的小厮也忍不住抬眼看,所有人都注视着楼梯最顶端,有一团正在滚动着的、鬼气森森的黑气。
几只赤色的蝶围绕着那团黑气翻飞,一头扎进去,便再消失不见。
方才低头扒饭的人却再装不得瞎,连老板也停下手中算盘,半张着嘴,僵硬地望着那团黑色的浓雾。
黑雾依旧在灼灼滚动,窗外飞来成群的赤蝶,像是被雾里的什么东西吸引,相继飞入,却不见一只飞出。
与其说它们被黑雾吸引,不如说是黑雾在吞噬它们,进而壮大自己。
仿佛有什么猛兽藏在雾里,在吸引这些阴物前赴后继地献祭。
赶考的书生惊得嘴里的饭都掉了出来,圣贤书上可没说过,这…..是何物?
客栈内静能闻针落。
没人敢出一声,但妖异的氛围直冲卢顶。大家默契停住了咀嚼吞咽的动作,更不敢去想,那黑气下会出现什么可怕景象。
不知多久,黑雾渐渐散去。
有人惊恐地捂住眼睛,准备好看见血盆大口的怪物。
但群蝶消失的地方,站着一个身姿颀长的少年。
少年肤色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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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精致的五官妖异、绚丽。
窗前,他赤脚而立,黑色衣衫翻飞,身后是一轮猩红血色的月。
他倏地睁开眼,眸色竟比月光还要红。
*
半个时辰前,乔陌对着窗前那轮越来越红的血月,面上泛出星点的迷茫。
月色渐浓,青白皮肤上渐渐现出的,是黑色泛光的鳞片。
他抬臂,月光下,手臂上的鳞片妖异而美丽。乔陌低笑了声,透出几分讽刺。
有时,竟连他也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比如为何他所到之处,总有坏事发生,比如他出生就克死了自己母亲。
比如仁慈的好人,面对他时也会默契地残忍,再比如他明明想和寻常人一样,却总克制不住心底,猛兽一般嗜血啖肉的渴望。
出身高贵却实则卑贱,有父有家又似无父无家。他像妖却不是妖,像鬼又不是鬼。
他痛恨别人说他晦气,可又无法反驳,他们言辞里的冰冷事实。
孤魂野鬼尚有来处,可天地之间,他仿若最孤独无依的存在。世人恨他,正如他恨世人。
或许自己,真的如他们所说,生来便是邪物。
可是那又如何?
少年猛地睁开眼,瞳孔赤红得像要滴出血泪。
冰蓝色的针体在他掌心泛出诡异的光。
冰魄针嗜血饲主,今夜若吸不到血,那死得便是自己了。
他缓步走到楼梯处,冷眼看着楼下热闹的芸芸众生。
这些令人厌恶的一切,这个随时能欺他辱他的世界….
大家好像都很开心啊,可惜人间这种假装大团圆的戏码,无时无刻不叫人恶心。
那对爷孙最终还是认命滚了吗?果然还是没人敢为他们说一句话吗。
世人本就这个德行,人人自诩正义,却又面对他人苦难时心安理得做壁上观。
没关系,少年歪头一笑。下面这些人望向自己惊恐愤怒的眼神,只更让他平添趣味。
总归今天,注定有人丧命。
场内死一般的寂静,不知谁大喊一声:“鬼…..鬼啊!”
众人终于再忍不住,惊叫声四起,混乱地要向客栈外面逃窜。
乔陌垂眸望着楼下的一滩混沌,勾了勾嘴角。
一瞬间,所有的门窗“啪”一声紧紧合上。
正逃到门口的人猛然被切断退路,不得不住足,心里拔凉地缓缓朝楼上看。
少年瞧着众人反应,似乎深感有趣,眉眼染上几分愉快。
昏暗的客栈仿若巨大死寂的坟场,少年站在高处,像睥睨众生的妖皇。
他歪头,眨了眨血红的眼睛。
人群彻底沸腾,连客房里的人们也绝望地发出尖叫,唯有伏桌大睡的恶霸才被惊醒,大喝一声跳起来:“哪个贱东西敢吵老子睡觉!”
原本沸腾的客栈又忐忑地安静下来。
众人呆滞地望着暴怒的恶霸,谁也没想到有人敢这时找死,甚至有的目光中平添几成敬意。
恶霸仍然没有清醒,醉醺醺地望了一圈,目光终于撞见楼上的黑衣少年。
少年也缓缓转头,俯瞰着他。
两人对视上的那一刻,在场的心凉了半截儿。
可酒蒙子是不会害怕的。
他安静地望了少年清隽的面孔半晌,然后暴怒,就是你这个小白脸胆大包天吵老子睡觉?
恶霸怒火中烧,指着少年高声骂道:“大胆邪物!”
原本乔陌看他的目光还饶有趣味,却在“邪物”两个字蹦出来的瞬间,徒然变得狠戾。
“你,叫我什么?”
他原地抬起手臂,醉汉魁梧的身躯在人群中升高,破布般得朝他飞去。
一片惊叫中,少年掐着醉汉的脖子,任他双腿在半空绝望地踢蹬。
“钟小姐。”
他自己也不知怎么会在此刻想起那一人。
狂风吹起他墨色的衣衫和发,乔陌冷眼望着在自己手中挣扎的醉汉,缓缓勾唇,任凭焯烫妖异的气息流入经脉。
你既扔下我独自在此,那乔某,又怎能叫你失望?
血色眸中闪过一丝快意,大汗吱呀哀嚎声中,他苍白五指渐渐缩紧。
14. 不要你了
掐着醉汉脖子的时候,乔陌居然荒谬地想到了从前。
那是很小的时候,他饥肠辘辘饿了很久,最后没办法,眼睛望向了角落里的鸡圈。
男孩第一次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即使因此被父亲抽得半死,那也是后来无数美味珍馐都无法比拟的,特有的甘甜。
而如今这个动辄将人揍得半死的硬汉,似乎和当初在自己手中扑腾的那只鸡也没什么区别。
天道恃强凌弱,今日是你明日便可能是我。
众生视他为草芥,可他看众生又何尝不是?某种程度而言,这也是一种众生平等。
一片唏嘘中,少年欣慰一笑,数十支冰魄针悬空飞出,对准醉汉的脖颈。
苍白的五指微微用力,大汉马上就会口吐白沫,彻底变成当年那只头骨碎裂的鸡。
可下一瞬,他却被迫停住。
乔陌烦躁地蹙眉,有什么东西正如丝线,散发绿色的光芒,缓缓缠绕他修长的指骨。
平安符。
他低头,看见腰间那少女亲手给他系上的符,上面绣着一颗漂亮的仙草。
绿色的灵力正源源不断地从仙草的根茎中抽出,温柔又坚韧地攀上他手指肌肤。
灵丝如水却亦有韧性,刚好化解冰魄针的霸道,他手指骨用力,竟也没能扯断。
仙草着急地抖动着叶片,面前竟若隐若现少女那张焦急的脸,张口无声,在用眼神央求他不要杀人。
乔陌冷淡地注视了片刻,连目光都没动一下,信手将平安符从腰间斩落。
“自不量力。”
他知道若杀了醉汉,有些东西便永远再回不去。但没关系,自己本来要的从不是谁虚伪的认可。
他要的是无上力量。
仙草被狼狈丢在地上,似乎更着急了,好像在做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连叶片都蜷缩起来。
就这点能耐?
乔陌轻嗤一声,重新转向醉汉,五指正要用力。
绿色的光芒却重新从底汇聚,幻化成一双少女的柔软手臂,温柔抚上他的脸。
“…….”
一刹那,有什么东西钻入识海,少年瞳孔中的颜色骤然变幻。
花草香气像少女衣带的味道,令他的身体猛然绷紧。
他侧头想要躲避,却偏偏扑面而来。
少女手臂正和他脉络那股妖异气息激烈地抢夺他的身体。
他被手臂扳正面孔,脑海里响起清脆的嗓音:“乔陌,醒一醒!”
乔陌面色发白,极力维持不让醉汉从手中掉下,咬牙切齿地回应那个声音:“滚!”
仙草却更加用力地抖动叶片,仿佛在坚定地摇头拒绝,“不滚。”
同时那双灵力幻化成的少女手臂,正沿着他的锁骨,寸寸向下滑落。
少女手臂重新捡起平安符,她没有眼睛,只能在他身上胡乱摸索,寻找能系紧的位置。
那双手一阵乱摸,他正欲出言嘲讽,恍然间某个部位却被无意中触碰。“…….”乔陌神色一变,没忍住哼出了声。
“……”
大庭广众下,有人似乎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偷偷张开挡住眼睛的指头缝儿。
“…..嘶….这…..这是….”
“我们能看的吗…...”言语惊恐中还带点兴奋。
少年的脸色却阴如锅底。
阴鸷重新在他眼中汇聚,他抿唇,用尽意念想要斩断那双还在向下的手。
“钟郁,你找死。”
数百支冰魄悬空凝结成型,再不犹豫,迅猛向仙草刺去。
仙草也不甘示弱,根茎中生长出巨大的发光叶片,无畏地迎接冰魄的利刃。
“怦!”
冰魄和灵力相撞发出巨大动静,蓝光和绿光缠斗交融后,终于安静下来。
灵力赢了,被熄灭的只有满屋的烛火,让莹润的玉手更加发亮。
狂风四起,窗门骤然大开。人群反应过来,尖叫着逃跑。
少女的手终于在他身上找到好地方,重新系好平安符,满意地拍了拍。
“就该这样!”
灵识快乐地在他周围飞着转圈:“你要是真杀了人,她可真的就不要你了!”
灵识也不知自己拍的哪里,它很开心自己成功了,只觉得浑圆挺括的两块肉,很有弹性,手感不错。
醉汉被提着后领正大张着惊恐的嘴巴,忽然就看见那少年身子猛地一颤,自己被扔到了地上。
原先对准自己的可怕尖针也在空气中融化,他逃到门边时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少年正扶着栏杆,虚空的双眼不知在望哪里,平安符在他腰际,像含苞欲放的花。
良久,他对着黑暗扯出一抹笑,然后吐出一大口黑红的血,轻飘飘倒在地上时,像一张苍白的纸。
*
“柳家母女的尸身就在这里了,您随我进去看就好,诶,钟……”
徐知府的手在钟郁眼前晃了晃:“钟小姐,您还在听吗?”
“啊…抱歉,辛苦大人了,您请。”
钟郁跟着徐知府去停尸的冷库,脑海却闪过一件怪事。
就在方才,她才到知府的那一段时间,发现自己的一部分神识出走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这种情况在她当年香火鼎盛的时候倒很常见。
赤华仙君识海宽阔,凡人身陷囹圄时,只要大喊三声赤华仙君的名号,她丝毫之灵识便可自动出走千百里外,渡信徒于危难苦厄。但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
如今她压根没有信徒了啊,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柳家母女的尸身了,照您吩咐一直原样留存,两人身上的伤口也都相似吻合,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我们便会去抓人。”
“抓人?”钟郁仔细观察两尸体表面的伤口,早已经风干凝固。唯有外翻的皮肉证明着的确两人都是锐器所伤。
一母一女躺在那里,再没有生前的颐指气使耀武扬威,面色同样灰蒙蒙的,安静,平和。
生时纵有金银高位,死后也终不过烂肉一具,拿不走,带不去,任人随意摆布,搓弄。
钟郁盯着她们伤口的痕迹,的确是很相似。
但,亦有细微的不同。
“是啊,哎…….”徐知府提起此事万分痛心疾首。
他垂头丧气叹道:“谁又能想到?我们芜城最有名望的大善人啊…..半个身子都要成神的人…..居然豢养恶鸟杀人!”
“那日他养的恶鸟可是当众将柳夫人啄成了筛子…..”
“我看他这些年的所谓善举也都是假的!绝对是别有居心!”
似乎真正说到伤心处,徐知府激动地两手一拍:“柳家两条人命啊….哎!柳家没了,我们一年要少征多少银税啊!到时候上头来催…..”
他猛然想起面前还站着个京城来的钟小姐,赶紧截住话头。
“呃总之,实在可恶!其罪当诛!”徐知府小心窥着钟郁脸色,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但好在钟郁似乎并没注意到他说什么,反而一直盯着面前的尸体出神。
“诶…..钟小姐?”他再次小心地晃了晃手。
“喔….抱歉。请问知府,芜城之前是否还出过类似死法的案子?”
“我帮您查查案卷。”
他庆幸钟郁没注意到之前的话,同时心里抱怨这位小姐实在是奇怪,别的小姐来此地多是首饰衣料送上便高兴的不行,这位小姐不爱珠翠也就罢了,怎么一路关注的都是这些晦气东西。
“这里,三十五年前,有具男尸也是此等惨状,不过不同的是他…..”徐知府挠挠头,像是入眼什么尴尬啊囋之物,面色为难起来。
钟郁挑眉:“怎么?”
徐知府犹豫了下,硬头皮道:“那个….这具男尸,他的□□…也就是男人的那个部位,不知是被凶手还是野狗,总之是….血肉模糊,疮口稀烂。”说完赶紧连声道歉,未出阁的女儿听见这种话,不吓也得臊死了….
可意外地,这位小姐脸上毫不见动容神色,反而低头沉吟一会儿,抬头问他:“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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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可是姓万?”
徐知府低头查看,眼睛立即一亮:“诶,还真是!钟小姐冰雪聪明如何猜到的!”
钟郁没说什么,缓缓转身,望向窗外青鸾殿所在的那片山。
这还用猜?
她轻笑了一声:“知府大人,你可知道死者为何会变成那副惨状?”
“为何…..”徐知府茫然地挠着脑袋:“自然是凶手穷凶极恶,那部位绵软特殊,是野狗野兽的最爱所以才遭啃食…..”
钟郁说:“这倒没错,不过这部位只对于男人特殊,对野兽野狗等其他生灵而言,不过是和心肝脏器等新鲜软物并无二致的果腹之物罢了,最后都要化作粪便烂在泥里。
没理由放着内脏不吃,专啃那里。”
她望着对方平静道:“所以,一定是有人不仅恨极了死者,更恨极了男人的那个部位。”
那个所有男人为之自豪的部位。
悉无长短粗细,皆凭借此凌驾于其他性别的部位。
“那….钟小姐是说,难道…..”徐知府仅看着她的眼睛都觉得□□一痛。
同为男人,他此刻生出一种前半生前所未有的强大共情,自己不敢想象,若有人觊觎自己□□的宝贝,那该多么痛苦。他难道要和女人一样每天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包裹严实防止别人侵犯…..?
这种酷刑般的日子他多想一秒都要崩溃。
“天呐!”
徐知府痛苦地抱住脑袋:“我们芜城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凶手啊,那是男人的龙脉精华之处啊!”
钟郁也笑了。她想起了之前在人间的一桩趣事。
百年前她在一个村落修行,第一次遇到用“龙脉精华”形容自己的男人。
他说自己是皇帝,钟郁只当他疯了。
可后来发现他说的是真的,而且不仅是他,每一个男人都是“皇帝”,而供他们任意差遣的“臣民”,也就是他的孩子和他的女人。
更准确地说,是妻子和女儿。
“何至于此啊!”徐知府还没从痛心疾首里走出来。
钟郁心道何至于此?那就要问万泽万长老,还有他那个颇有阳刚之气的父亲了。
万泽那日的话还历历在目,他生来嗓音尖锐被父亲嫌弃没有“男子气概”,后又被打断腿扔在后山。
也许他专程让群鸟啄烂父亲□□的时候也在思索,这男人向来视弱珍宝的东西烂了,那他一展雄风的男子气概还有没有?
这人间事实在是恩怨难断,亦正亦邪,诡谲讽刺。可谁又能说不是因果不亏,报应不爽?
钟郁嘴唇动了动,竟不知该说什么。
但终归此事关执人之泪的下落,她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去一趟,会会那位厉害的“半神”,她有话要当面问清。
有些事,凡人看不出来,但她可以。
而与此同时,她手腕的静脉居然短促地跳动一下,那是灵识归位的征兆。
灵识钻进她脉络后便开始疯狂跳动,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必须跟她说。
“徐知府,请带我去青鸾…..”
她压住皮肤下躁动的灵识,正要吩咐备车,屋子里却突然闯入两个书童,面色同样的惊骇至极,一进来就开始大喘气。
“知…..知府大人….不….不好!”
“结巴什么!”徐知府正因腿间之物烦躁,一巴掌把那个吓得完全说不了话的书童拍走,拉过来另一个逼问:“你来说!”
“我…..我….”这个书童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仿佛刚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之事,钟郁上前一步刚想安慰,岂料这书童看见钟郁,更像是见了鬼一样尖叫一声。
书童哆嗦着后退一步:“钟….钟小姐,就是您那位,您那位…..”
徐知府听了半天,不耐烦地喊道:“钟小姐的未婚夫?你说陌公子,陌公子怎么啦?可是客栈住得不舒服?”
书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好半天才瞪大眼睛看着钟郁:
“您….您那位未婚夫他….”
“他吃人了!”
15. 喂血(1)
钟郁飞身去找乔陌的路上,归来的灵识将在客栈发生的事跟她原封不动讲了一遍。
灵识感应到钟郁的心在逐渐下沉,小声逼逼:
“仙君,你不要听信他们的话,我方才一路看见了的,那小煞星虽然发疯了,但并没有吃人,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它好像怕钟郁不信,焦急道:“是真的仙君!当时他压抑不住体内的东西,在客栈里发作,但最后谁都没有伤害,反而是他自己被反噬,吐血倒下去了!”
“体内的东西?”
钟郁为了图快没有走大路,迎面的树杈枝桠难免抽到脸上,她反应了好一会儿乔陌压制不住的东西是什么:“你是说煞石?”
“是啊是啊!”
灵识因为主人的信任而感到很激动:“我钻到他脑海里的时候清楚看到了,就是他体内的那颗石头一直在控制他嗜血喂养自己,如果他不在发作前满足他,那就会……”
灵识不忍心往下说了,仿佛后果是无比残忍痛苦的东西。
它虚空摇了摇脑袋,怕钟郁会跟别人一起冤枉他:“总之,请仙君要相信他啊,不要怪他,因为他真的…..”
真的够可怜了。
钟郁自然不是在想骂他怪他的事情,令她意外的显然是另一回事。
煞石,怎么会控制人吸血呢?
它是上古妖物不错,但就像一草一木各有用途,煞石是极阴之体,它的作用是会导致宿主诸事不顺众叛亲离,最后发狂暴走为祸世间,却绝不会威逼宿主嗜血喂养自己,除非……
灵识却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困惑:“仙君你看,煞星就在那儿!”
它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羊圈,然后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我就说怎么后来找不到他了,原来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伤人,竟独自走了这么远…..”
钟郁蹙眉,灵识所指的羊圈破败不堪,又是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不用想也知乔陌的用意。
可现在,显然又有新的事情棘手了。
羊圈原本荒凉无人,只有几只发病被人抛弃的牛羊被扔进去自生自灭。可是如今,羊圈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大家叽叽喳喳地指着里头的东西议论,发出看好戏般的不断“啧啧”声。
不用想也知他们看的是什么,笑的是谁。
众人上下打探的目光让钟郁步伐有些僵硬,她走进去的时候,人们盯着她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原本就是她的“未婚夫”,笑话和嘲讽时,也自然不会把她落下。何况还是京城来的贵人,谁会错过这种好看的戏码。
短短几步路,她却像走得很长,钟郁站在人群中央,一眼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少年。
即使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入眼乔陌的面孔时,钟郁还是不由得掐紧了拳头。
那是一张过分苍白到死寂的脸。
乔陌衣衫半散,垂头靠在栅栏边,脚边是一只死掉的羊。
他原本长相旖丽,远看倒像是一副美丽的画卷,可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泥泞和秽物却证明了他方才遭受了什么。
“呸!偷喝羊血的怪物!”
一片菜叶夹着腥臭落到少年脚边。
“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种晦气东西!”
“哎呦喂,你们刚才是没看见啊......”一个村妇拍哄着他哇哇大哭的儿子。
“这小子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跟个鬼一样!他先是想偷吃我家门口的鸡,被我男人发现打了几棒子,然后他那个眼神呦.....啧啧.....”
“虎子别怕!”村妇气恼地安慰儿子,“看把我们家虎子吓成什么样了!”
她愤愤朝瘫倒的少年身上吐了吐了口唾沫。
一个老伯犹嫌不够,还想再上前朝他腿肚子补两脚的时候,对上了钟郁的眼。
少女目光沉静,却莫名瞧得他一凛。老伯暗骂一声见鬼退了回去。
钟郁的目光移到乔陌身上。
烂瓜烂菜,甚至还有尖锐的石头。挂在唇角的血和皮肤上的鲜红伤口更衬得少年容貌妖异、绚烂。若无灵识加持,甚至无法察觉到他身上的一线生机。
少年像一块破布,被毫不在意地扔在那里,任人唾弃、搓磨。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
钟郁的脚步顿了顿,她努力赶走脑海中这种荒诞的熟悉感,蹲下去,拨开他脸上被秽物粘着的发。
她抬起少年苍白的面孔:“乔陌,醒一醒,我们回去了。”
乔陌自然没有应,说话的却是旁边一直围观的老头:“诶那个什么,钟小姐是吧?”
老头慢悠悠嚼着嘴里的瓜子:“大小姐,您是京城来的贵人我们惹不起,但您这未婚夫是个吃人的怪物,您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了?”
四周立即有人附和:“是啊是啊,京城的了不起啊?“
“就是啊,带了这么个东西来,把我们芜城的地儿都弄脏了。”
钟郁正帮乔陌清理秽物,头也没回,解下腰间玉佩放在地上。
她努力压住声音里隐隐的抖:“抱歉。这块玉佩应该够再买好几个羊圈几千头羊了,请帮我转交徐知府。”
老头立即“哎呦”一声捡起玉佩:“有钱了不起啊!”却毫不影响他拿着玉佩跑掉。
剩下的人不认识玉石珠宝,也没一窝蜂地抢,只继续站着望向人群中心的两人议论纷纷。
紧接着又站出来一个壮汉,正是今日欺负人的那个恶霸,他使劲儿跺了一下脚道:“这晦气东西,今日大家伙都看着的,可是吸我的血吃我的肉!我看就该杀死!”
人群立即又附和纷纷:
“是啊是啊,我们都看见了,这人发疯到处吸血,还会吃人!”
“什么人啊,明明就是怪物,要我说,这种人刚出生就该溺毙在粪坑里,好过长大了丢人现眼!”
“可不是?邪物就该立刻杀死!”
大家一时间同仇敌忾给壮汉打气,好像完全忘记了这恶霸平日是怎么欺负自己的。
见状,灵识急了,开始探头探脑:“仙君仙君,你别听他们的,这些人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现在就把他杀死,我都看见了,他根本没做过那些事!”
一片咒骂声中,乔陌的眉头短促地跳了一下,钟郁伸手抚平他的眉眼,原来他一直都能听见。
灵识还想说什么,钟郁却按住脉搏,平静道:“我知道。”
这些年她经历过太多事,她爱世人,却亦知道世人心性。
黑说成白,一说成万,神堕泥潭,贵人落难,世间最好看的不外乎此。
只要能给自己无聊的生活增添色彩,至于别人的清誉和死活?那根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眼前少年残败如枯死的脸,有时竟分不清,到底是他体内煞石吸引人们作恶…..还是人性本恶。
纷乱唏嘘声还在继续,钟郁抬起了头,看向刚才说话的恶霸。
“你说他吸你的血食你的肉,那现在你怎么还好端端站在这?难道你是千年的王八不死不灭?”
“你….你…好大胆子…….”
恶霸脸上青红交替,钟郁目光却又扫视着围观的众人。
“诸位说他是怪物,怕他吃人喝血,那怎么还会在这里打他骂他?怎么还敢在这儿打他骂他?你们不怕他生气了,抬手把你们都杀了?”
“你这女娃,胡说什么…..”
“你们知道我没有胡说,才敢站在这里欣赏他的落魄。你们知道他不会伤你们,才敢肆意辱他以最歹毒的话。”
“我知道大家都喜欢看戏,更喜欢演戏,巴不得血流成河热闹越大越好,但今日应该也看够了吧?”
一片静默。
“说的这是什么话?”
眼见乡亲们被一个丫头片子怼得说不出话,一个书生样的年轻人站出来打破静默。他是村里唯一的秀才,这种时候读书人当然要挺身而出。
“就算他今日没有吸血伤人,他这样的怪物,谁知以后会不会杀人成性?我们防患于未然又何错之有?”
“啊….对啊对啊….”他说完,愣住的观众瞬间如梦初醒,大声附和。胸口有点墨水就是好,平日废物一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今日却还好有他帮忙吵架。
钟郁看了众人一会儿,良久,淡淡地“哦”了一声。
“所以你们是承认他今日并未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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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她望着书生:“那就是说,如果我现在认定你以后会变成小偷,那么今日就该把你的手砍下来,是么?”
书生的脸色难看至极。
钟郁继续道:“他损坏了羊圈,我已经悉数赔偿,诸位若再对人不敬,那就是自讨苦吃!”
“你他娘的…..”恶霸最受不了被女人压一头,抡胳膊就要过来打人。
钟郁看着他笑了一下,扬手,恶霸飞出羊圈,发出惨叫。
“怪…..怪物啊…..”
众人哪见过这种场面,哆嗦着后退几步,赶紧尖叫着逃跑。
钟郁望着四散的村民,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知他们意识到了么,这才是真正看见怪物的样子。
人群散干净,钟郁低头,拍拍少年的脸:
“喂,还能站起来么,跟我回家了。”
*
乔陌重新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好像正趴在谁的身上。
有人正背着他走得很慢。一脚一脚踩在落叶里,颠得他身上并不舒服。
少女的后背纤薄,但皮肤却灼热,温暖的感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仿佛想融化自己身上终年的寒凉。
是熟悉的花草香。
不似别的女子沾衣的味道,她身上的香,仿若是从肌骨里自然沁出,令他一瞬便清醒自己身处哪里。
方才被人拿秽物打砸的时候,恍然竟似有一双手,于讥嘲中捧起他的脸。
他闭了闭眼,自己是彻底疯了才会生出如此荒诞的错觉。
可扑面而来的馨香是真实的,无处可躲。
乔陌本能地想要挣开,他抗拒这种感觉。
无论是怜悯还是施舍,都是他最厌恶的东西。
他尽力不让自己接触到少女的肌肤,冷冷地道:“松手。”
没有人应,她只顾往前走,仿佛没有听见。
他讽刺地笑了声,冰魄针从指缝伸出,抵住她腻白的脖颈。
“我说,放手。”
少女竟然依旧没有反应,不躲不理会,仿佛感觉不到威胁和痛。
乔陌面色顿了下,这才厌烦地睁开眼看向她的脸。
再无之前的明亮绚丽,她琥珀色的瞳孔竟毫无光彩,是从未有过的萧索空茫。
乔陌手心一紧。
少年不知道的是,在他没有意识的这段时间里,钟郁竟然醒着做了个梦。
当时她正走在路上回想刚才的事,识海中却忽然金光大盛——
眼前一闪而过的是不知属于谁的画面,而她,也终于知道方才那种熟悉感来源何处。
恍然间,她竟然觉得刚才地上狼狈的少年就是她自己。
仿佛很久之前,她也曾置身这样的境地,赤脚行走在人间的街道,身上时不时落下人们扔在她身上的秽物。
“瘟神!”
人们愤怒地喊道,飞来尖利的石块划破她满是血污的脸。
原本热闹的道路旁此刻堆积着如山的尸体,地上到处是血,腐败溃烂的味道交融着哭声和叫骂声。
不知为何,她明明能躲,却不愿躲,浮屠刀死气沉沉地在地上拖出一路血痕。
愈发激烈的骂声中,她生生接住人间的滔天愤怒,看着自己的神像在身边一座座倒塌、碎裂。
“什么赤华仙君!救不了人的神仙算什么神仙!枉我们之前那样信你,到处为你造庙立像!”
“狗屁神仙,害了这么多人,我看根本就是废物!去死吧,赤华!”
“去死吧,钟郁!”
咒骂和嘶喊终究幻化成一片血雾,被乌压压的邪气和病气掩盖。人间,终于变成了一片炼狱。
钟郁惊呼一声,另个自己站在原地,仿佛感应到什么,抬头和她对望。
紧接着,她看见铺天盖地的黑雾向自己涌去,一点点淹没她涣散的金色瞳孔,和那张过分苍白、麻木到让人心惊的脸。
直到被脖颈上的尖锐触感刺醒,耳边传来熟悉又凉薄的声音:
“死了么,钟郁?”
那人显然没什么耐心,尖针又威胁般地压进几分。
“没死就给我动一动。”
16. 喂血2
天地昏黑,硝烟无数。
独自行走在无数翻飞画面里,钟郁竟分不清是真是幻。
恍惚间她听见师尊温柔慈爱的声音:
“好徒儿别怕,吃了这颗丹药后,长长久久的睡一觉,再不会有痛苦,一切都会好。”
倏尔又变成一个言辞激烈的青年:
“赤华你清醒一点!你真的要后半辈子浑浑噩噩到死吗?你忘了自己是谁,你也忘了他吗!”
陌生的青年嗓音最后竟幻化成了灵妍的讥嘲声:
“什么赤华仙君,你们还真信啊?分明就是棵庸庸碌碌混吃等死的草,活到现在已经不易。”
“你们妄图叫醒她?真是做梦!”
钟郁冷汗淋淋的时候,唤醒她的竟是耳边熟悉的冷到骨子里的声音。问她死没死,让她动一动。
她瞬间便清醒过来。
那人之嘴贱,世间罕有。
除了在与他共处的现实当中,自己不可能置身别处。
脖颈似有似无的痛感叫她瞳孔重新凝聚,最后猛地睁大眼睛。
钟郁脑海中划过的第一个想法,是把身上的人掀翻。
灵识在她识海里看见这个冒出来的念头,吓得赶紧游过去按住:“仙君仙君,您三思啊!”
它费劲儿想把这个蓬勃生长的念头按下去:“他被煞石反噬伤得很重,您这么一摔估计就要没命了!而且……”
它小声逼逼:“其实他刚才没想杀您,他是看您不对劲儿,想叫醒您来着。”
“……”钟郁有些气恼:“你胳膊肘往外拐吗,为什么总向着他!”
灵识委委屈屈道:“因为….他就是您来人间的目的呀,不是么?”
…..好像也对。
钟郁深吸口气压制住体内那股暴躁。的确,他死了,任务完不成,一切都完蛋了。
那难道就任由这货拿暗器抵着自己脖子?
灵识连忙说:“仙君您别气,他方才压制体内血性被反噬,不愿伤人,忍着痛苦走了好远结果又被人打骂欺负,心里肯定委屈得不行呢!”
“好歹您出言安慰他几句,他感动了说不定以后都不会生出歹念。”
…..皮肤还沾着冰魄针压来的刺痛,钟郁几乎想笑。
安慰他?用温情感动煞星不要伤人?狗听了都觉得离谱。
“诶仙君!”灵识看见什么突然激动到不行。
“小煞星把抵着您脖子的冰魄针悄悄缩回去了!”
“…..”钟郁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乔陌了。
不仅是他阴晴不定的神情举动,她其实更好奇的是,他从客栈离开后,为什么就忽然压制血性不愿伤人了?
她没有亲眼所见,这一段灵识也没跟她讲。
但总归有句话灵识也没说错,不管好人坏人,出于任何意图行了善举,便该受到褒奖和安慰,煞星自也是同样。
“那个….乔陌。”钟郁知道他身上难受,脚步也刻意慢了些。
她咳嗽了声:“我知道,你是被控制了才会如此,暴起伤人原不是你本意。而宁愿自己受苦走到羊圈,也没伤他人一分一毫,其实你….”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钟郁说完赶紧又咳嗽了声。
她不像九重天有的男仙巧舌如簧,一张嘴便能画饼忽悠来人间无数少女的功德。过去她所有香火都是自己一刀一战争来的,如今更是不擅长,短短这几话都能烫得她耳尖发红。
但并不妨碍身后之人依旧沉默如深潭,身上也冷得像冰。
良久,就在她几乎怀疑乔陌是不是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时,身后人忽然笑出了声。
“谁说不是我的本意?”
少年薄唇勾起一个冰冷漂亮的弧度:“我本就要把他们都杀干净,是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凭白跳出来坏我好事。”
“……”钟郁突然又想把他掀翻了。
灵识赶紧冒出来:“别信别信他仙君,他在口是心非!”
钟郁手指动了动,压抑住怒火,:“不管你怎样想,今日没有伤害其他生灵,足以证明你尚有良善的心思。”
她在尽力鼓励他,试图抢救一下。
少年歪头“哦”了一声,淡淡重复道:“良善心思?”
仿佛为了证明钟郁是错的,他抬手,冰魄针从袖间飞出。
顷刻间,一阵哀鸣响起,一排寒鸦从半空落到地上。
血肉外翻,惨不忍睹。
少年愉快地笑起来:“这下看到我的诚意了吗,钟小姐?”
今日他如何对待这些畜生,来日便会如何对待世人。
怎会有人自负到,认为自己会因她改变。
乔陌望着少女脸上僵硬的表情,心中浮出几分快意。
他才没有口是心非。
牺牲自己而保全别人,那是她这种蠢人才会去做的事。
至于今日在他放走了醉汉和众人,那其实是因为…..
少年瞬间冷下脸色。
这绝对是个意外,以后不会了。
想到仙草幻化的那双手臂在自己身体做的事,他狭长眼眸更添几分寒意:
“松手,不然我真杀了你。”
变成一具尸体,也好过这暖融融的香气直往身体里钻。
他的嗓音低沉而凉薄,在树林里的寒风中更显得冷刻摄人,但钟郁却几乎被气笑了。
“杀我?”
她简直听见了下凡以来最好笑的笑话。
若不是他伤得太重又没人肯借车给他,自己闲得慌才费劲儿把他背出树林。
但万幸前头不远处就是一个驿站,到时候把他扔给店家一了百了,可这人居然还想杀她?
“乔公子忘了今天自己有多狼狈了?”
趁着他还没说话,钟郁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乔陌抬手要飞出冰魄针的一瞬,钟郁一只脚踩在他的身上。
“别动!”
她生气地恐吓道,尽量叫自己看着凶狠可怕。
“就你那三脚猫功夫,再修炼个几十年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一会你老实给我呆着,再搞什么歪门邪道,我就用鞭子抽你!抽到你动不了为止!”
原本探头探脑地灵识也不敢说话了,主人真的生气了,但….但小煞星的眼神也好恐怖。
乔陌被踩着无法动弹,正冷冷地盯着主人,黑眸渐渐漫上窘迫的戾气,但主人好像也没有注意。
“听见没有?”
钟郁见他不答,从袖中抽出草叶结的软鞭,一鞭子甩到他胸口。
“啪!”
“问你话呢,听见没有?”
草鞭抽人当然不会痛,何况钟郁知道他受伤根本没使劲儿。但抽在身上的声音很大,侮辱性强。
乔陌衣领被扫得微微掀开,身子也颤了一下。
一双黑眸却一动不动,盯着高处的少女,不眨一下。
灵识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吓得重新钻入识海。
他不说话,气得钟郁又抽他两下,“死了?没死吭一声。”
乔陌依旧死死望着她,目光像两道冷箭,好似非要看出什么来。
他盯着那张清秀的脸,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这是钟郁第二次被气得想笑。
她抬起踩他身上的脚:“我还没问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居然先来问我?”
少年却突然沉默了。
他的脸色阴沉得不像话。
谁都知道她嘴里的“什么东西”是什么意思。
从小到大,无数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或用冷水,或用棍棒。
那些令人做呕的回忆深夜里一遍又一遍逼问自己,可悲哀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眼前少女似乎幻化成了许多人的影子,乔陌乌黑的眼眸再一次直直盯着她:“我要杀了你。”
他面色苍白,唯有嘴唇嫣红,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钟郁:
“等我学会了那些强大的东西,我会——”
“你会杀了我。”钟郁抢先替他说了,这话她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
她收起草鞭,俯身用鞭柄轻敲了敲他的脸。
“那些强大的东西你可以慢慢学,你现在急需的是像我现在这样——”
少女的面孔渐渐贴近,乔陌想要避开,却动弹不得。
他死死攥紧五指,却只能看着自己的脸在她清亮的瞳孔中渐渐放大。
“我能杀你,却救了你。”钟郁一把将他从地上薅起来重新扔到背上:
“这叫作慈悲,你懂吗!”
又是一阵静默。
钟郁等着他怼回来,甚至对她动手,但迟迟没有听见。
他明明能动,却没有任何动静,身上比之前任何时候还要冷。
寒风里的肃杀似乎比之前所有时刻都浓烈,脚步声也显得凄清,还有点莫名的悲哀。
灵识望着钟郁身后,怯怯地钻出来:“仙君,他的脸色好难看,怎么比刚才快死的时候还难看…..”
钟郁也奇怪,但她懒得管,反手就将身后人甩在驿站的凳子上:“到了,快滚下去。”
这人间疾苦她是受够了。
乔陌坐在驿站的长凳上,一双眼冷冷地窥着她。
钟郁和他对视,莫名打了个哆嗦,然后更加生气地决定叫这目光消失。
“店家!”她跟前来招呼的驿站老板道:“麻烦来一碗八宝大枣茶。”
她接过茶碗,怕乔陌再出言讽刺什么,钟郁立即抬手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虽然他好像也并没有张嘴的意思,八宝大枣茶还是“哗啦”一声全泼到了他那张清隽的脸上。
钟郁开始倒数“五…..四….三”,少年漠然的神情还没来得及染上颜色,她还没有数到一。
“咚”!
不出意外,乔陌闭眼倒在了凳子上。
“屁话真多。”醉着吧你。
钟郁松了口气,世界可算安静了。
店家才从震惊中缓过来,结结巴巴道:“小姐那个….用马车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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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回客栈行吗,马车稳当,公子坐着不颠……”
钟郁望着瘫倒的少年,笑了一下:“不必”。
少女眉眼弯弯:“普通板车就行,颠点好啊。”
癫公配颠车,绝配,天仙配!
*
出了白日里那样的事,自没人再敢继续住在客栈,钟郁留了一大袋银子在柜台,连老板和伙计都被吓走了。
整个楼层都很安静,衬得床上少年脸色更加苍白。
“他很虚弱。”通灵珠里传来藏渊的声音。
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他翻遍古籍,也知道煞石不会控制人吸血,而它选择的宿主更该强悍到刀枪不入。
钟郁没吭声,她低头望着无声无息的人,丝丝缕缕的灵力正从手腕抽出,没入少年的锁骨。
乔陌被反噬得很重,她在用灵力给他续命。
但谁都知道,这一切并不正常。
就像乔陌想知道她是谁,钟郁也必须搞明白,眼前和自己共处多日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灵力撑不了多久的。”
通灵珠映出藏渊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摇摇头:
“他体内的东西哪里看得上畜生的血,如果今日不满足它,恐怕煞星会一直被反噬到肉身死去,然后…..”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下去,谁也不知,煞星身死的后果是什么,是一死百了,还是引发三界灾殃?
藏渊痛苦地道:“要不师妹试试,直接把他杀了….?”
总归也没有别的好办法:“煞石虽强悍,但毕竟尚未成型,就算被反噬报复,以师妹你的能力,也未必就不能一战。”
大不了还有漫天的神佛帮忙,总不能为了让一个煞星活下去,牺牲无辜凡人供他吸血续命。
钟郁愣了一下,手腕抽出的灵力停下来,开始思索藏渊的提议。
杀了他吗?好像确实省事,藏渊说的有道理。
虽然残忍,但这世间没人有资格,要求别人为自己牺牲。
她低头看榻上躺着的人。
他眉眼安静,面色如玉,长睫在面上印出两个小扇子形状的阴影。
没了平日里的冷漠戾气,不会有人将这个漂亮的少年和晦气的煞星联想到一起。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来高贵,却活如草芥,他看似孱弱,却又不择手段想要壮大自己。明明比谁都痛恨这个世界,却偏偏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一切相悖的事物在他身上矛盾地交织,又以一种残忍的方式自洽成立。
钟郁望着他,良久,笑了一下,抬起手臂。
她自己也觉得苦恼。早知如此,方才就不吓唬他了。
藏渊看出来她要做什么,急切道:“钟郁师妹!”
钟郁安慰他说没关系,也只有如此她才能知道,这些年主宰乔陌悲惨命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
藏渊不忍心再看,通灵珠暗淡下来。
钟郁深吸口气,用浮屠划破腻白的脖颈,金色的光芒瞬间漫溢在空气中。
一滴神血,是她数十年的修为。而脖颈皮肤下的脉络,正是她灵力最充沛的地方。
赤华仙君的精元,是天地多少妖魔付出生命也不可得的东西。
她委身下倾,把伤口凑到乔陌嘴边。
乔陌生得很高,为了维持住那个姿势,她几乎趴在他身上。
他体内的东西感应到什么,少年薄唇立即凑过来,贴上她的肌肤,冰凉柔软。
金色的灵力混着血液的味道叫他兴奋不已,他明明没有醒,却下意识地吞咽吮吸。
钟郁本能想要挣扎,下一秒便被他环住腰肢。
脖间被他唇舌舔舐的地方,酥麻如心悸。
明明是残忍的剥夺,却好似疯狂的拥抱和亲吻,他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品尝她的身体和生命。
两种不同的液体彻底交融后,神识终于接通。
金色和蓝色的光芒相融,钟郁身体一颤,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藏渊不知何时又打开了通灵,他被钟郁的反应吓住,焦急道:“怎么了师妹,你在他体内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
钟郁缓缓坐直,想起刚才的那个东西,尽量叫自己看起来平静。
“我不小心摸到了不该摸的,吓了一跳。”
“……”藏渊神色尴尬,半信半疑地熄灭通灵。
屋内只剩下两人。
钟郁努力压住自己狂跳的心脏,连伤口都忘了处理。
准确说,她是看见了不应该出现在乔陌身体的东西。
方才,她本想用灵力净化控制人吸血的煞石,可意外地根本无从下手。
她快要怀疑自己的时候,才去窥探他的识海,想看看那东西如何运作。
可意外的,根本没有什么煞石,原来这些年,也并非煞石在作恶吸血。
钟郁看见,藏在乔陌体内的那个东西,通体幽蓝,灼灼而动,不似丑陋的煞石,更像一颗宝石,发出妖异美丽的光。
那是一颗龙髓。
17. 风华无两女仙君
这一切看着荒谬,却意外地说得通了。
煞星不会滋生啖血食肉的渴望,但转世的蛟龙可以。
蛟龙嘛,化神前本就是妖兽,不嗜血吃肉那还吃什么。
可是,九重天分明有森严的律法和规定。
和煞星这样的邪物不同,世间未曾作恶的妖物精怪,神仙不可轻易杀之,更不能以任何借口化解其丹髓。
就算作恶要杀,也要先请示主管生死审判的长老们。
众生平等,滥杀无辜者受雷劫。若是已经受过雷劫的神仙,直接夺取精元,灰飞烟灭。
也就是说,如果躺着的少年并非煞星,那她踏入的,便是一个死局。
钟郁倒吸一口凉气,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该怀疑师尊。
当初师尊唤醒沉睡百年的自己,正逢绝情丹发作,她懵懵懂懂,很多事都不记得,师尊说人间有煞星,她想也不想便跳下九重天。
自她从仙草化出人形有意识以来,一直是师尊教她修行,授她道理,还帮自己化解灵妍这种同门矛盾。面若观音般美丽,强大又慈悲。
没有师尊,百年前她恐怕会在人间那场闹剧里挫骨扬灰。
她很懊恼,自己怎么能为了一个邪物怀疑师尊,师尊不可能诓骗她。等她闭关出来去问清楚,一切就都明了了。
想到这儿,钟郁气恼地看床上的人一眼,邪物果然擅长扰乱人心!
吸她的血也就算了,还妄图动摇她道心稳固,看他醒了自己怎么收拾他!
她刚擦干净乔陌唇边血迹,窗外却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巨响。
“怦!”
黑暗的夜空竟一刹亮如白昼。
“怦怦怦怦!”
城北山中的哪个位置,接连爆炸了一串巨大的烟花,直冲天际,绚烂异常。
随着烟花绽放漫出的,是铺天盖地的邪气。
浮屠受到感应,在袖中嗡鸣震动,周身的血液都在浓厚的邪气中灼灼滚动起来。
钟郁眯眼去看,那是青鸾殿的方向。
她不再犹豫,紧握变大的浮屠,从窗口飞身而去。
万泽,青鸾道长。
那个伪装了多年的假神,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
夜色很安静,完全看不出烟花爆炸的痕迹。
钟郁只身走进去,昔日香火旺盛的青鸾殿居然空无一人。
“万长老。”
她叫了一声,刚走到主殿门口,眼前金光大盛,一阵巨大的吸力将她整个人连带浮屠吸了进去。
“怦!”
钟郁跌坐地板上暗红莲纹的砖石上,心中一惊。
抬眼,入目是一片金灿灿的富丽堂皇。
倒像是另一个地方。
赤华,顾名思义,是红色的花。
百年前就连街边小童都知道,仙君很喜欢红色,爱穿绯红的衣衫,还经常在高处舞刀醉酒,背景是赤红的霞。
因为那个耀眼的女仙君,连普通的红莲都被赋予不凡的意义。信徒们在砖石上绘制红色的莲,希望仙君有朝一日降临此地,步步生花。
钟郁站起来,踩在红色的砖石上,一片香火缭绕中,看见那尊巨大的像。
依照仙君瞳孔的颜色,神女被塑造成灼灼的金身,左手执刀,右手捏诀,额间是一点鲜红朱砂。
曾遍布庙宇的“女君执刀天像”,足足数丈高,正如她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不可估量。
恍惚中传来一声钟磬,香雾缭绕,依稀有香客热闹游走。
人间盛传她的名字,王公贵族,街边乞丐,无一不是她的信众。家家供设她的神坛,感谢仙君护佑人间。
“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前尘忘不了。”
空旷殿宇内忽然响起一声苍老低沉的叹息,氤氲的画面渐渐熄灭。
钟郁将浮屠横在身前:“是谁?”
“是谁?”那声音重复一遍,接着是一串桀桀长笑。
“怎么,故地重游,难道不该倍感亲切?”
那人长叹一声,似乎在摇头惋惜:
“这里曾经,供奉的可是赤华仙君你啊。”
钟郁扫视四周,空无一人。金灿灿的虚空里,唯有苍老可怖的笑声在殿内回荡。
陌生又熟悉,诡异而苍凉。
她缓缓笑道:
“那又如何,无论从前怎样,如今住在这里的,不都是你吗?”
钟郁抬头望向那片虚空:“万长老,事已至此,何必又躲在后面装神弄鬼呢?”
其实本不劳谁提醒。
她进来的第一眼便知道,当今世上,早就没人信奉自己,人间断不会有这样的地方。
而这里,不过是专门布置的逼真蜃境,想要将她困在其中。
殿外依稀是呼呼风声,里面金色的香火不动,钟郁置身熟悉的旧景,又仿若置身很久远的从前。
“装神弄鬼?”那声音反问一声。
他啧啧叹道:“赤华,你的过去,我可全都知道。”
“你曾经多么风光,可是如今,啧,你看看你自己….当今世上谁还记得起你的恩德?”
“是没人记得我了。”
钟郁挑眉笑笑:“可是也再没有人骂我没人想要我死了,不是挺好吗。”
“呵,不用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低沉的嗓音忽而变得尖锐刺耳无比。
“豁出去半条命,反倒信徒散尽,刀也断了,落个丧家败犬的模样,实在可笑。”
滴答——
周围浮动着微荡的水波声,那是她原本平静的识海。
而只要识海波动,就有机会钻进去将她撕裂。
蜃境中似乎蛰伏无数幻妖,它们以人的痛苦悔恨为食,窥探着她,蠢蠢欲动。
良久,久到幻妖们以为就要得逞的时候,少女抬起了头。
“你不是万长老,万长老不会知晓我的从前。”
她平静的面孔亦露出几分不解:“可你并非万泽,又能是谁呢?”
看不见的人笑了起来:“看来这些年受的苦,让你确实长进了不少。”
那言语中甚至能听出几许欣慰:“若是换做以前,你怕是早拔刀而起,将这里折腾个底朝天,最后茫然四顾,叫人忍俊不禁啊。”
钟郁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是啊,那时年轻气盛,总想着一往无前,闹出过许多笑话。”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
钟郁虚心请教:“阁下若想杀我,直接动手便好。费劲儿搞出这些,难道我的前尘往事,亦与你有关?”
那声音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倏地又凑近钟郁耳边。
“赤华,你本就是人间的一颗小草,就该好好呆在盆里,可你偏不自量力要做神仙。”
“其实神仙有什么好呢…..”
说话的人似乎亦有些茫然:“还不是要打打杀杀,身不由己?”
钟郁心想当神仙不好那你假扮成神做什么,那人还在继续述说她的过去:
“你做了神仙,却又过不了情关和天劫。他苦等你数百年,你却亲手杀他将他赶尽杀绝,最后将绝情丹一吞,两眼一闭,再见便是相顾不识,当了个缩头乌龟。”
他倏尔又大笑起来:“信徒散尽,籍籍无名,做了好事却不求香火,连新飞升的小仙都能踩你一脚。赤华,你看看自己如今落魄模样,难道不是活该?”
那声音笑了很久还停不下来,似乎真觉得好笑不已。
钟郁站在原地,不知是什么神情,像在静静地听。
见她不如预期中反应,那声音冷笑一声。
“轰隆隆!”
面前的神殿开始坍塌,砖石混着信徒的尖叫声飞散破碎。
黑暗中竟漂浮起点点星芒般的灵力,汇聚成一片仙池。
九重天的场景,钟郁不可能认不出来。但眼前依旧只是幻境,她除了老实配合“回忆”外什么都做不了。
仙池旁,她看见一颗嫩绿的小草蠢蠢欲动,尝试了千百次,终于那日破土而出,幻化成人。
“师尊!”
仙草变成的少女眼神清澈,抬头仰望一直灌溉自己的人:
“我一定会好好修炼,将来也像师尊一样,当一个厉害神仙,护佑人间!”
少女成长的速度很快,她喜欢舞刀,爱穿红衣,瞳孔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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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般的金色。明明她只是一颗小草,但却天赋绝佳,进步惊人。
她身为女仙,却比无数洋洋自负的男仙做得还要好,从开始的无人在意,到修炼千年的大拿也要敬她几分。
小草很刻苦,她不愿一直呆在盆里被人浇灌,她也想用自己纤薄的叶片为凡人遮风挡雨。
那日试炼台上,她终于打败了同阶最强的师兄,赢得下凡历练的机会。
一切都很顺利,少女一把长刀舞得各路邪祟眼花缭乱,自此人间晓喻她的仙号,遍布她的神殿。
“赤华”两字一出,便是妖魔四散,功德无量。
可是小仙君亦有烦恼。
天地间的规矩,损有余而补不足。作为神仙,她能给的,也只是人们迫切需要的东西。
可是后来她逐渐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知人们真正需要什么。
比如有残疾潦倒的男人,他许愿要的不是健康,而是要有生之年妻妾成群,死前多搞几房姨太太。
比如病入膏肓的女童,她的父母并没有来求女儿病情好转,而是希望下一胎能生儿子。
再比如一路赶考的书生,甚至不求自己金榜题名,而盼着能偶遇哪家高官富商的小姐,通过婚嫁一举跻身上流。
小仙君尝试用自己的理解,给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可他们非但不感谢,反而会朝神像吐一口唾沫。
钟郁眼睛一眨,周围又四起哗啦啦的水声,她的身下有一条河,看见“自己”被捆在柱子上。
昔日的红衣仙君满面血污,衣冠散乱,似乎没有了灵力,垂头奄奄一息。
人群中有人朝她投掷秽物:“什么下贱女人,简直晦气!”
另些人附和道:“是啊,自己不恪守做女人的规矩,还想带着我们村的好闺女们逃跑!”
“实在歹毒!我们村几乎全是男丁,就那几个娘们延续香火,她带走了我们怎么办?”
一个胆小的村民有些心虚:“她…..她毕竟是仙女,我们这样对她,会不会….”
“什么狗屁仙女!”其他人语气凶狠。
“仙女又如何?就算是公主,不守妇道照样处死!”
神仙当然不死不灭,天空骤然电闪雷鸣,四面又冒出来许多声音,叫嚣着将她包围。
“仙君万万不可!您虽然高强,可如今到了人间,还是要入乡随俗,懂些驭人权衡之术…..”
“有何不可!别说穷人富人高低贵贱,就算你们人间的皇帝亲自来了,今天本仙君也要救这个孩子到底!”
“赤华,你好蠢!你蠢死了,你真以为你救得了那么多人?你可知失败的后果?怎么有你这么蠢的神仙!”
“是啊,我好蠢,我也好痛…..我就先走啦,抱歉啦。”
钟郁看见人间最后一个场景,是一团熊熊燃烧的业火。
高台上,那团火很亮,地上的浮屠刀碎成几片,红衣的仙君站在火光里,任最后一缕发碎成灰烬。
钟郁注意到在高台之下,似乎追来一个踉跄的黑影,不待她仔细辨认,眼前又变成了先前的神殿。
“还看吗,赤华?”
那苍老的声音笑呵呵地将画面打散。
这些画面似乎叫他心情很愉悦:“你还想看什么?因为信奉你疯癫至死的状元郎,还是那个和你同样痴傻的人?”
他长叹一声:“嗨,从高处跌落尘泥,这些年你也不好过吧。”
钟郁没吭声,抬起面孔,目光淡淡。
那声音嗤笑一声,“轰隆——”
巨响之后,烟尘四起,竟是那金灿灿的神像开始动了!
神像走得很慢,宝石金眸里倒影着少女的影子,它一步步走来。
停在了钟郁面前。
“走进去吧!”声音温和地道。
神像有所感应,缓缓朝钟郁伸手,像一个邀请共舞的手势。
“赤华,你受过太多苦了,是时候歇一歇了。”
“走进去吧!”他语气温柔:
“留在这里,你便永远是当初那个坐拥一切的仙君,永远高高在上,风光无两。”
钟郁抬眸,对视上了如今众人口中,那个分外落魄的自己。
18. 落魄的神 功德无量
钟郁凝视着神像眼中的自己。
如今的自己仍穿红衣,却早不似之前艳烈,仍执浮屠,却只是残刀一柄。
那人说得没错。诸天神佛,唯自己没有香火,做了好事,人间也不知她的姓名。
这些年她与世无争,绝情丹的缘故许多事她也半明半昧,说来的确落魄,不怪别人笑话。
言语刺耳,至于低谷时,是否也曾念起过从前那个风光无两的自己?
那其实也是有的。
“进来吧,与它合二为一。”
识海响动,那人嗅到一丝可贵契机,连声催促。
金灿灿的神像似乎也很急切,宝石眼睛透着灼灼光芒,双手比作一个拥抱的姿势,邀请主人回家。
“留下吧,赤华,留下便能永远脱离苦海。”那声音替神像在说话。
“你看看这里,你的宝殿,你的香火供奉,你虔诚的信徒,这都是外面没有的…..他们等了你好久,何必重回人间那个泥泞地方?”
神像十分认同地拼命点头,冷冰冰的脸上竟也透出几分小女孩般的娇憨,钟郁被她望着,下意识上前了一步。
“留在这里,便能脱离苦海?”她望着眼前的虚空,透出几分茫然。
“当然!”那人开心极了,“这里是天上地下最为繁华之地,是任何一个神仙都心驰神往的境界啊!”
“对,就是这样!”他看见钟郁仍在朝神像靠近。
那声音像在鼓励做对事的孩子,欣慰道:“在这里,你永远是倍受敬仰的仙君,呼风唤雨,享一切繁华!”
“享一切繁华?”钟郁竟喃喃地重复了遍,不知是在询问,还是肯定。
“这是当然!”那人急切道,盼着她再往前一步,只差一步。
“可是…..”就在她快要触碰到神像的时候,脚步却停了。
“那繁华我见过。”
少女抬眸,望着头顶那辉煌的金身,仿佛它身后便是曾经自己名满天下的那个人间。
良久,她笑了一声:“觉得不过如此。”
“而你问我跌落尘泥的感觉如何…..”神像微笑的神情中,她不动声色拔出浮屠。
“其实,倒也没那么糟。”
“铛!”
大殿内一声嗡鸣,是两把浮屠撞在一起的巨响。
钟郁身子一震,瞬间被弹出数丈远。
浮在空中时,看见神像也举刀朝自己劈来。
神像面上仍带着温柔平和的微笑,硕大的身体却出手如风。
它像一个金灿灿的巨人,刀刃扫过的地方,砖瓦四溅。
还怪厉害。
钟郁方才差点着了他们的道,此刻看着对面那个巨大的自己,知道不得轻敌,快速手心成印。
“天罡四灵,风火雷电。斗转星移,业火焚天!”
神像接近之前,她睁开了金色的眼。
“主….人,你为什么不要…我…....”
神像看她攻击自己,似乎也很伤心,嘴巴张开,竟吐出几个咿咿呀呀的字。
它像一个被母亲抛弃的怨童,出手却越来越狠,愤怒地砍砸宣泄自己的不满。
钟郁盯着这一幕几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殿内那声音彻底褪去平和的伪装,几乎是咬牙切齿:“如此不知好歹,便去死吧!”
与此同时,神像也一刀向她劈来。
没办法了。钟郁看着渐近的刀刃,深吸口气,举刀飞身而去。
浮屠一出,必然是眼花缭乱,地动山摇。
何况此时对战的还是另一把浮屠。
刹那间,整个神殿内金光漫天,砖瓦破碎声不断,红衣和金影缠绕翻飞,时聚时分,最后又“镫”得一声各自弹出数丈。
都闻赤华仙君红衣长刀名震天下,但到底难有真正见识的机会。此时此刻,潜伏在蜃境各处的幻妖也都懒得装了,冒着被浮屠一刀削成烂泥的风险也要围聚在旁看个明白。
钟郁偏头躲过神像砍来的一刀,飞身上梁,反手朝它脑袋甩了一块丝布下去。
神像被绸布遮住视线和敌人,一时愣住后,开始更加愤怒地举刀乱挥。
“轰!”
金刀狠狠砸上盘柱,飞起水花般的碎屑。
“主人…..你在…..哪……”
神像突然看不见了,暴躁无比。孩童撒气般的乱砸乱砍,但到底给了梁上的钟郁一丝喘息的机会。
显然绸布困不住神像多久,钟郁望着暴躁挥刀的神像,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样下去是根本赢不了的。
不仅是对方比她大比她坚硬,最重要的是,它本就是依照赤华仙君塑造出来的东西啊。
她会什么,对方也会什么,甚至能清楚预判自己的一招一式,完全可以说是另一个自己。
和她打架,不如说是和镜子里的自己打架,何况对方更为强大,还有一把完整的浮屠。
这样下去的结果只能是自己最后体力不支,一刀被它劈死,然后一切完蛋。
眼见神像脸上的绸布就要飞走,钟郁紧张计算着时间,同时心中飞快思索对策。
对方是一个放大版的更为强大的自己,那么究竟能有什么弱点……它和自己有什么不同?
“神像、自我、金身、肉身…..”
钟郁看着越来越暴躁的神像,在脑中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和对方的异同,企图在一个没有弱点的对手身上找出弱点。
终于,神像彻底摆脱绸布,看向自己。
钟郁却忽觉灵光一闪!
总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有而对方没有的!
再飞身下去时,她出手比方才更快,先前若还像一只灵巧的蝶,此刻则更多出几分腾腾杀气,即使体力已经不支,却仍和对方不胜负。
两人缠斗中,苍老的声音又开始啧啧而叹:
“赤华,何苦来哉,这种自己和自己周旋的滋味,不太美妙罢。”
“铛!”一声,钟郁在挡住刀刃的间隙挑眉:“你怎么就知道不好?”
她再一次飞身在神像上方,望着地下金灿灿的自己,一字一句道:
“我倒觉得这种千锤百炼的滋味,爽得很!”
话音落下,少女将手中的浮屠作剑,对准神像心脏的地方,飞身而下,猛地刺去!
“轰——”
一声巨响,神像眼睁睁望着自己朝后倒下,浮屠从它心脏的位置刺穿,将它整个身躯钉在了地上!
神像挣扎两下却动弹不得,一脸茫然地抬着头。
而那原本悠哉得意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戛然而止。
“被我猜对了?”
钟郁抽出浮屠,对准神像的脖子。
她盯着神像心口被戳穿的窟窿,笑道:“果然不错,一个被塑造的金身,怎么会有心呢?”
神像当然不会有心。正如人们的认知里,神灵当永远慈悲、庄严、冰冷。
宝石冷硬,金身强悍,心脏这种柔软脆弱之物,不该出现在一个完美无缺的金像身上。
可这才是被忽略的最大不同。
时光流转,人心虽脆弱易碎,可只要它尚在跳动,终有一天会变得坚不可摧,渡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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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苦厄,强大过所有铜墙铁壁般的肉身。
神像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钟郁朝自己缓缓举起刀,才觉察出一丝恐惧。
“赤华!”
浮屠就要触到神像的脖颈时,那沉寂许久的声音忽而又高声叫道。
钟郁下落的刀一顿。
“这可是你世间最后一尊神像了!”
他悲痛声线里透出一丝哀求:“几百年了,你的神像都变成了破铜烂铁烂在泥里了,再不会有人为你造庙立像了!
连最低等的小仙都有自己的金身你却没有,它是你天地间最后也是唯一的一尊,你真要狠心毁了它吗!”
钟郁神情凝了一刹,低头去看。
神像似乎感应到自己的命运,宝石眼眸竟流出长长的血泪。
“主人….不要….杀我…..”它开始嘤嘤地哭。
四周的幻妖嗅到挣扎悔恨的味道,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
那声音又道:“外面是风霜刀剑,你何苦非要出去?”
“不要出去!”
“不要出去!”
一群幻妖竟跟着声音尖叫起来。
苍老的声音叹息一声:“留下它,留在这里吧,赤华仙君永远功德无量,万寿无疆。”
“功德无量,万寿无疆!”
尖叫声重复响彻神殿,潮水般将她包围。
“功德无量,万寿无疆!”
“功德无量,万寿无疆!”
“功德无量,万寿无疆!”
“……”
“滴答——”,一片重复的叫声中,识海竟生出一丝波动。
—
钟郁看着神像在刀下哀求的时候,觉得那何尝又不是她自己。
这是一尊多么完美的金身啊。
坦白讲,比她百年前见过的所有神像都要美。
人活一世为功利,神活千年为美名,大家追名逐利,原本就没什么不同。
她从仙草幻化人形的时候,便梦想着有朝一日拥有这样一尊像。
后来她的愿望实现了,还拥有了很多,只不过没过多久,又以一种惨烈万分的形式破灭。
被人间遗忘的百年里,她何尝没有期盼过有人会重新记起自己,重新拥有自己曾经最为珍惜骄傲的东西。
她也曾痛苦,悔恨万分,执着于要所有人重新记起她,不再落魄让人笑话,执着于重回高位,重塑金身。
可后来发现,那些不过只是执着而已。
与某些更加珍贵的东西相比,那些少时执念,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自己不该被困在执着里。
浮屠刀将眼前神像彻底劈成两半的时候,幻妖们还没来得及逃跑。
他们也不明白,明明嗅到了漫天的痛苦味道,张开大口正要饕餮一番,怎么忽然间便灰飞烟灭。
那不甘的声音彻底消散之际,看见红衣的少女收回浮屠,重新抬起头。
“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塑造金身。”
他看见少女缓缓微笑,“我不需要神像,不需要神殿,甚至不需要别人信奉于我,我也能做神。”
“因为那些都不算重要。”
她另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本仙君真正宝贵的东西,在这里。”
一瞬间,天地坍塌,神殿破灭,金灿灿的光芒逐渐消失,暗淡,变成了原本的青鸾殿模样。
青灰布衫的长者坐在轮椅之上,平静地望着对面少女。
钟郁瞧见他,笑着缓缓走近。
“果真是你,万长老。”
19. 你不是坏人
其实方才在蜃境里钟郁便明白,自己面对的,并非万长老一人。
就算他有能力造一个幻境出来困住自己,可百年前的那些过去,他没理由知道。
至于到底还有谁,她知道问也没用,索性不必去提。
“赤华仙君果然神力超绝,老朽有生之年有幸一睹,实在佩服。”
空旷的神殿里,轮椅上的青衫长者笑望着钟郁,一只青雀轻巧站在他的肩头。
“技不如仙君,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仙君若动手,就请便吧。”
万泽神态一如既往的慈祥,即使面对戳破自己伪装之人,亦是那种宽恕孩童的眼神情态。
钟郁道:“青鸾道长何须自谦?”
她自嘲地笑笑:“不瞒您说,之前我一直以为,长老是以自封的神号装神弄鬼,却没想到,那些人所言非虚,长老这些年,真的已经修得半神之身。”
坦白讲,这也是叫她今日最意外的事。
即使有他人相助,方才那个差点困住自己的蜃景,也绝非一个凡人能造出来的。
“半神万长老”竟并非是一个半残之人的自吹自擂,而是他万泽,真的已经修得半神之体,几欲飞升。
只是他应该自己也想不到飞升之路会折在这里。
万泽没应,只微微垂眸。
钟郁也觉得可惜:“你虽自封青鸾道长,自立神庙,得了许多不该得的香火。但我知道,万长老,你并不是坏人。”
她叹了口气:“你从小受苦,被山中群鸟所救。后虽借鸟雀之名自封仙号广召信徒,却也着实做了许多好事。
芜城富饶,却贫富悬殊,衙门富户都不接济的穷人,你来接济;欠债要自尽的青年,你不但供他衣食,还自掏腰包为他还债。这些年你的确攒了许多福报,离飞升成神不过登门一脚。”
万泽垂头望着自己残废的双腿,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仙君提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钟郁摇了摇头:“但你却有些自负了。”
“大道无情,故而公正。三界有其善恶报应,是罪是罚,自有律法秩序,即使是神,也没资格滥用私刑。”
她垂眸望着万泽:“万长老,凡人生死,你不该擅自插手。”
万泽仍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晦暗。
“善恶报应?”
良久,轮椅上的人嗤笑一声,似乎听见了极为好笑的笑话。
万泽缓缓抬眸对上钟郁的眼睛:“赤华仙君,你活了那么久,可曾见过善恶报应?我若蒙受不公,大喊一声天道救我,难道会有人应?”
“呸!”
他张嘴使劲儿吐了一口,缓缓靠回椅背:“都是放屁。”
钟郁看着脚下的那摊浊物,第一次见万泽作出这等与人设不符的动作,没有吭声。
万泽望着少女垂眸的样子,笑了一声。
“要我说,你们天上的神仙就是吃闲饭,享受凡人那样多供奉却毫不作为。本座一个假神,一个自封的青鸾道长,尚且知道满足座下信徒的愿望,帮他们惩恶扬善。
你们呢?凡人受苦的时候,天上那些神仙在干什么?”
“天道不公,那我便来作那个天道,神明无情,我便来做新的神明。”
“老朽是杀过人。”
那熟悉的慈祥笑容又出现在他面孔:“可老朽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哦,抱歉。”
他忽然想起什么,笑容里透出几分同情:“老朽言语过激,却并没有对仙君不敬的意思。仙君的经历我方才见过,比我这个老东西还要惨烈万分呢。”
红衣的少女却恍若未闻,低着头,似乎在沉沉思索。
这幅模样倒是叫万泽毫不意外,他讽刺地笑了声,转动轮椅就要往回走。
“可是万长老。”身后的少女忽然高声道。
正转动轮椅的背影一顿。
钟郁凝视着那个背影:“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惩的是恶,扬的是善?”
万泽扶手上的指节渐渐缩紧,“仙君何意?”
“不对。”少女摇摇头,似乎是思考了许久。
“以你的逻辑,天道是生杀予夺的能力,是审判众生的资格,所有更弱小的只是脆弱的蚂蚁,善者当生,恶者当死。”
“可你并非是无爱无恨的人,这就造成你自以为是的公正里,难免染上喜恶,造成偏颇。”
“你想成为的看似公正的天道,无非是在你的能力范围内,主观分辨是非,然后凭心剥夺。可这真的公正吗?”
钟郁一字一句道:“没人有肆意审判众生的资格,你所要的公正,不过是施加私刑的权力,是另一种霸凌。”
万泽枯老的手指突然颤了一下。
“….仙君的意思,有情,便不公?”
钟郁道:“有情,便不公。”
故而大道无情。
背对着,万泽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钟郁叹口气道:“你啊,还是不会做神啊。”
“所谓天道秩序,神明从不该是创造者,而应是维护者。正本清源,不外乎此。”
“否则…..”少女缓缓抬头,望着依旧没有转身的长老。
“你又何苦当众人之面虐杀柳夫人,来替柳絮掩盖她谋害嫡姐的事实呢?”
“…….”万泽的脸色骤然一白。
他缓缓转过轮椅,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钟郁。
“仙君,话可不能乱说……”
他另只钟郁看不见的手正死死扣着凳角,尽量让自己不会颤抖。
“我说对了?”
钟郁挑眉:“你应该万万想不到一个路过的女仙,真会为一个不相干之人去冷库查看尸体吧。”
“也对。”她自嘲地笑了下:“在你眼里,我这样的神仙只会不务正业骗取供奉罢了。”
没想到遇见的却是个早习惯了白打工的。
她回想起那日的所见:“两具尸体看似相同,实则有异。柳夫人身上鸟喙啄出的伤口皮肉外翻混乱,而柳金玉的伤口便规整许多,并非鸟嘴,而是锐器所至。”
“而你为了替她顶罪,先是在人多的街市用鸟雀抛尸,后又在众人面前杀死柳夫人,造成伤口相似,让人以为柳金玉也是死于你手。”
“所以,其实柳夫人并没有冤枉柳絮那个丫头,她的长姐柳金玉,就是被她用匕首,一刀刀刺死的。”
“够了!”
万泽面色发僵,嘴唇发颤,上半身几乎完全从轮椅探了出来:
“你想要老朽的命,尽管拿去就是了!你现在动手,我给你!”
“没这个必要。”
钟郁望着他摇摇头:“万长老,讲实话我是敬佩您的,但就同我方才说的那样,人间的事人间断,你们任何人的命,都只归你们自己。”
“不过我还是好奇,柳絮虽可怜,却也只是你的一个信众,你何苦为她犯下杀孽?”
“本座都已经认罪了…..”
钟郁转身正要走的时候,身后却又响起那苍老尖锐的声音。
“我都认罪了….你为何….”
钟郁回头,万泽竟拖着那双残废的双腿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他在朝钟郁靠近。
“咯吱—咯吱——”
他瘸着腿每走一步,就多一声腿骨碎裂的脆响,而他的五官在行进中逐渐狰狞、扭曲。
“咯吱——”
“你为何……”他的声音愈发尖锐得可怖,面上的褶皱炸裂开,化成一根根青色的羽毛。
直到他的鼻嘴无限拉长,变成一只尖锐鲜红的鸟喙,万泽的整张脸,终于彻底变成了一张鸟脸!
“为何不放过我们?”
话音落下的同时,殿内狂风乍起。
绿光中,一只硕大的青雀张开利爪,猛地朝钟郁扑来。
钟郁眼疾手快拿起浮屠,“铛”一声弹出数丈,却还是被利爪贴脸擦过,削断几绺头发。
淦!好厉害的邪灵!
钟郁浮在半空,看着掌心里的血,没忍住暗骂出声。
若是平常,对付这只万泽变成的青鸾根本不在话下。可是她方才跟蜃境里的神像打了一场硬仗,所剩不多的灵力很难说谁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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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负。
万泽修出的元神竟真是一只青鸾,那也就是说,每一次钟郁在尸体旁见到的那只和自己对视的青雀,其实都是万长老本人…..
钟郁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去看对面的大鸟,青鸾嘴爪利如尖刀,亦通红着一双眼和她对望。
万泽几十年腿不能行,他的元神却以另种方式,扇着硕大的翅膀,代替他飞。
“万长老。”钟郁深吸口气,祭出带焰的浮屠。
“天亮以后他们就会来抓你,你就算现在杀了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青鸾在原地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鸟嘴咿咿呀呀了几个字:
“她…..说过….我…..该…..死….”
半神之躯若自戕,方圆几里必遭反噬。
原来万泽在逼钟郁杀他!
可他嘴里的“她”又是谁?谁在劝他去死?
不待她细想,大鸟又一次凶猛地扑来。
“万长老你冷静!”
钟郁用浮屠死死抵着青鸾快要压到自己脸上的爪子,“你的事该由九重诸尊审判,念于你之前德行未必就是死罪!实没必要如此…..”
青鸾却仍向下压着自己的利爪,咿呀一行字从鸟嘴里费劲儿挤出:
“一命….抵……一命…..”
原来他想用自己的命,换柳絮的命。
钟郁蹙眉,青鸾利爪堪堪刺进她眼里的时候,浮屠“啪”一声切断了它的指甲。
青鸾哀鸣一声,随即被浮屠甩出去老远。
大鸟顺着墙角缓缓滑落,现出万泽的人形。
钟郁看着他,抹了口唇角鲜血。
“不必如此,万长老。”
她有些悲哀的怪异:“九重天那边,我会帮你说明,你救过的人太多,应该罪不至死。”
“你需要告诉我的是,让你去死的那人是谁?”
谁会有如此大的能量,劝服一个即将成神之人舍去修为,宁愿自戕呢?
她脑中闪过方才蜃境里的声音。
万泽瘫坐墙角,像一片皱巴巴的纸。
他神色有一晌空洞,然后摇了摇头:“可是仙君…..”
他没有回答钟郁的问题,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一声高过一声,许是感受到主人危垂,大殿内渐渐响彻群鸟的尖叫声。
他苍凉一笑,“老朽,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数百只鸟雀从角落黑暗的各处飞出,汇聚一起,猛地朝钟郁扑来!
钟郁没办法,只能又迅速地飞到半空,硬头皮对付那些恶鸟。
浮屠飞速转动形成一个螺旋般的钟罩,钟郁极力稳住心神,周身燃起金红的烈焰。
普通的鸟雀还没碰到浮屠就被烈焰烫得掉落地上,可总有几只大鸟,踩着火中同类的身子,张牙舞爪地趁隙而入,要将钟郁撕裂。
飞来一只,钟郁便用灵力击穿一只,还有的来不及击穿,只能亲手掐断鸟的脖子。
可是鸟太多了。
常年住在神殿的生灵,原本亦沾染神性,不好对付。
烧死百只,还有千只嘶叫着从窗口飞来,好像不止万泽养得那些,整个城北山中的鸟雀都在源源不断地进来,默契地发起攻击。
似飞蛾扑火,却团结一心,且无穷无尽。
不知是多少只鸟落地后,终于一只鹰隼击破屏障,“嘶”一声将钟郁撞倒,压在了地上。
钟郁用浮屠死死挡着它狠命下压的利爪,同时也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正在一点一滴耗尽。
尖红的指甲距离钟郁的瞳孔只有微末。
最后一丝灵力被抽走的时候,钟郁紧握浮屠的双手一颤。
她认命地闭眼,做好了瞎一只眼的准备。
头顶上方,却忽地闪过一道墨蓝色的光,一只冰藤从后伸出,缠住鹰隼的脖子。
鹰隼惊叫一声收回利爪,冰藤却越缩越紧,最后一股热血喷出,它的头颅坠地,只剩下满是黑血的半个身子。
钟郁一怔,几分不可置信地抬起面孔。
“…..乔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