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1979》
1. 第 1 章
陈兰君醒来时,墙上的挂历正翻到1979年。
仲夏的清晨,日光透过老式蚊帐,洒在淡蓝土布床单上,一片灿烂。后山有不知名的鸟儿“咕咕”地叫,声音又轻又远,像飞到云间。
像是梦一样,闭眼前,睡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再睁眼,却身处淡淡青草味萦绕的桃舟村老屋。
呼唤声自灶屋传来:“二妹,出来吃饭。”
推开门,日光照见的浮尘里,妈妈郑梅正把一锅稀粥往桌上放;爸爸陈志生坐在竹椅上补鞋;小妹陈竹君弯着身子从坛子里取咸菜。小小的一间堂屋,锅碗瓢盆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动,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
她在暗处站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有种如梦的惆怅。
“愣着做什么?”郑梅抱着几只碗过来,奇怪的看了陈兰君一眼,说:“快去洗脸漱口。”
没有陶瓷台盆,只有屋后的一条水沟,陈兰君蹲在水沟旁漱口。忽然妈妈跟过来,顺手将后屋的门关上,递出来一个搪瓷杯。
“快喝了,别让小妹瞧见。”郑梅压低声音说。
这年月的乡下,鸡蛋是正儿八经的营养品。取了一枚生鸡蛋,往青白色土瓷碗里一磕,用滚烫的开水冲开,加半勺白糖,使劲搅和,就成了豪华饮品。
不是逢年过节生病,不是小孩老人,没有开水冲鸡蛋的待遇。毕竟在这年月的乡间,鸡蛋可是能充当货币的存在,以鸡蛋付小款项的情况是有的。
陈兰君顺从地接过搪瓷杯,吹了吹,缓缓地喝,心里却在记忆里反复思索,回忆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还有糖水鸡蛋喝。
想起来,这是……她高考落榜的时刻。
炎炎夏日,从乡间到城里的学校跑了好几趟,同届学生所有的录取通知书均已发放完毕,唯独没有一封信写着她的名字。
郑梅又急又气,一句“我们花钱供你读书,读得什么书?”脱口而出,气得陈兰君在回家的路上不肯和她说一句话。
母女俩性子都倔,陈兰君不说话,郑梅也不说话。
然而过了两日,到今天早上,郑梅却特意做了甜水冲鸡蛋给她。
她望着那碗甜水冲蛋,哑然失笑。用“吃饭了”来代替道歉,确实是她妈妈的习惯。
母女两个回到堂屋,四个人在方桌的四角纷纷落座,一起吃早饭。
说是早饭,其实叫“早粥”更恰当,照例是稀粥配自家腌渍的咸菜。咸菜的盐味很重,因为这样才能让人就着几根咸菜吃完一整碗饭。陈兰君夹了一筷子咸菜,尝了一口,就咸得她直皱眉。
咀嚼着久违的咸菜,她渐渐理清楚了现状,不知什么原因,过去二十年如同黄粱一梦,醒来仍是年少。
一顿饭吃得极其安静,连一向活泼的小妹陈竹君都没有多嘴。
寂然饭毕,收拾了桌子,郑梅清了清嗓子,说:“小妹,你到外面玩去吧。”
“哎,好。”陈竹君如闻大赦,一溜烟跑进屋外极盛的日光里。
屋子里只剩下郑梅、陈志生和陈兰君。
郑梅用眼睛去瞟陈志生。
陈志生清了清嗓子,说:“那个,二妹啊,要不,我们就不念大学算了?”
“我这两天去打听了下,咱们村中学需要一个代课老师。人家校长说了,你愿意去,他们肯定欢迎。”
郑梅也附和:“挺好的,当老师也不用下地,没那么累。”
陈兰君抱着胳膊,静静地听。
爸妈说得这条路,她曾走过。当了两年代课老师,忽然上面发了一张通知,说,因为某某缘故,要清退代课老师。轻飘飘的一张纸,爸妈眼里的好饭碗就“蹭”得一下给砸个粉碎。
在家中浑浑噩噩了小半年,家里人张罗着给她说亲,是不错的人家,男方生得周正,岁数相近,家里条件也好,有城镇户口,有自行车、有手表、有缝纫机,人家还承诺,结婚之后,能帮新媳妇在城里找一个工作,怎么看都是门亲事,可她不喜欢。
那段时间,她总爱跑到后山去。那里有一株大榕树。不知是什么年代生长的,风吹雨打,根深叶茂,孤独向天。
她总喜欢爬到树上,漫无目的地向远方眺望,一直望向很远很远。
在她目不能及的地方,有一些不知名的东西,若有如无,半真半幻,令她的心蠢蠢欲动。
听说南边的鹏城新修了工厂,要招工,她立刻背起行囊离开了故土。二十年时间,从流水线上的打工妹,白手起家做到了厂长。钱是有钱,累也是真累,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后来得了病,连医生都猜测猜测,她这病,也算是累出来的。
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一些遗憾似乎还可以弥补。
听爸妈说完话,陈兰君抬起眼,说:“我想复读一年。”
“不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郑梅的语调一下子高了。她一急,说话就有些不好听。
“阿梅!”陈志生试图拉住她。
“别拉我袖子,她也大了,有些事该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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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郑梅甩开陈志生,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将家里这笔账说出来:
“不是我们不愿意再供你一年,是条件不允许。去年又是下雨,又是天干,收成一点都不好,能把工分挣满就不错了!你奶奶又生了病,去城里看病,抓药,哪一样不花钱,结果人还是没留住。小妹才初中,也要交学费,我不可能让她初中没读完就不读了!”
“之前你拍胸脯保证,说师范大学没问题,肯定能考上,不用学费,还倒给补贴,我心里还高兴,想着借点钱,我和你爸咬咬牙,日子也能过。结果呢?你考个什么东西!”
郑梅越说越急,指着陈志生说:“你以为代课老师的职位好找啊?你爸天生一个腼腆性子,饿死了都不愿意开口借粮的人,天天跑来跑去,给人说好话,赔笑脸,鞋都给跑烂一只!才把这事说好了。小祖宗,我们真是天生欠你的。”
这些原委,陈兰君从前是没听爸妈讲过的。彼时年少的她,虽然听话放弃了复读,但心里对父母还是有点怨气。后来年岁渐长,猜到了当年必有隐情,方才渐渐释然。
现如今听了妈妈这番话,全然明了了来龙去脉,她只是一怔。原本打好的腹稿在这一瞬间卡壳,说不出话来。
陈志生重重地叹了口气,侧过身去,不敢看陈兰君,说话的时候,嗓音微微有些颤抖:“对不住啊,二妹,是爸爸没用,对不住。”
屋子里忽然一静。
良久,陈兰君起身,绕到爸妈那一侧,一手拉住郑梅,一手拉住陈志生,说:“没有,爸爸和妈妈才没有对不住我,你们看我的手。”
她出身贫困的乡下,却有一双白白净净的手,除了读书写字磨出来的书茧,再没旁的茧子,对于乡下姑娘而言,是不常见的。
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当了两年代课老师后,她去打工,同一条生产线上的小姐妹看见她的手,惊呼:“你真是乡下长大的?可你这手,一点不像啊。”
陈兰君紧握父母的手,他们的手比起自己的手而言,明显要糙很多,连指节都因常年劳作显得有些粗粗大大。
可她觉得很美,这些茧子,是他们作为父母的功勋章。
陈兰君紧握父母的手,诚恳道:“我知道的,对我,你们已经尽全力了。”
“可是——”
她抬眼,望见屋外一左一右的两条小路,就像看见她梦过的人生和新的未来。
“我还是想复读一年。”陈兰君轻轻一笑,一双翦水秋瞳跃动着光彩,“放心,学费和生活费,我会在开学前解决。”
2. 第 2 章
陈兰君自信,这不是一句空话。
凭着混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增长的本领,又提前预知了先机,要是这点学费和生活费都挣不来,那才是笑话。
她很冷静地向父母交代了初步计划:“如今虽然改革开放了,但政策还在动荡,越小的地方越容易多事。要赚钱,最好到大城市去,我打算去穗城,到丹姑姑那里,看看有什么机会……”
一番描述后,回应她的是被房间门上的一把大锁,是郑梅女士找来的,从前是锁公社猪圈的。
“妈,我是认真的,我可以跟你把我的计划说得明明白白!”
任凭陈兰君如何扯着嗓子喊,郑梅眉毛都不动一下。
门锁咔嚓一落,郑梅将钥匙交给一旁的小妹竹君,千叮咛万嘱咐:“你好好看着姐姐,不许放她出去。”
陈兰君着实无语。
见爸妈态度如此坚决,她索性不喊了,转身摊瘫倒在床上,盯着蚊帐思考。
夜里,吃饭的时候,小妹开了锁进屋来,端来饭菜。
这年头乡下还没通电,白花花的蜡烛寻常人家也用不起,多是用煤油灯。
小妹进屋来,将房门小心地反锁好,放下饭菜,用火柴点燃煤油灯。
原本她还担心姐姐会绝食抗议呢,谁知灯一亮,闻见饭的气息,还不用她喊,陈兰君一溜烟就爬起来,很自觉地坐在灯下,端起碗吃得很香。
“姐,我还担心你不吃呢。”她挨着陈兰君坐下,笑起来。
兰君将嘴里的饭咽下,说:“人是铁饭是钢,我何苦折腾自己?”
再说,她早上就吃了点稀粥,立刻就被郑梅锁了起来,午饭都没吃,早就饿了。
小妹松了口气,她天生爱和平,最怕有冲突,因此看到姐姐和爸妈吵起架来,心里慌得要命。
她努力想词劝和:“妈妈是着急了一点,可是……可是也是有理由的。毕竟——”
小妹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说:
“毕竟,大姐姐当年也是说要出去转转,结果人没了。”
陈兰君扒饭的动作忽然一停。
这是这个家最不愿提及的话题。
陈家的大女儿,七年离开家,从此再没有回来,据说是淹死了。
见陈兰君忽然不吃饭了,小妹有些慌张,连忙说:“对不起姐姐,我又乱说话了,你别不高兴。”
陈兰君放下筷子,忽然伸出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有点意外,你还记得大姐姐啊?”
小妹乖乖点头:“记得一点儿,但也只有一点了。”
她懵懵懂懂地问:“外面很好么?怎么你们都想到外面去呢?”
陈兰君眼珠溜溜一转,有了主意,她故意问:“你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里面有句话,说人的一生该如何度过。”
这个年代读书的孩子,多多少少都看过这本书,小妹也一样。
她条件反射性地,答出那句名言:“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①
“对!”陈兰君循循善诱,“你想想,倘若你的一生,就在这小小的村里度过,你甘心吗?”
小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迟疑地摇头。
“欸,这就对了。”陈兰君揽住小妹,语重心长地说,“咱们新中国的女儿,就该志存高远,到外头去,立一番大事业!那她回首往事的时候,才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呢!”
陈兰君信手拈来,画了许多大饼,将自己要离家的目的,生生拔高到为家庭,为国家,甚至为全世界。
小妹正处于念初中的年级,被亲姐姐这么一激,心驰神往,当下变换了阵营,当了“小叛徒”。
她甚至将自己的枕头套翻出来,摸出了一些钱,全是由一毛一分的小面额,一看就知道是慢慢攒出来的。
“八毛,八毛五,八毛六……正好一块钱!”
小妹将乱糟糟的一沓钱塞到陈兰君手里:“这是我攒的零花钱,姐姐你都拿着,如果路上遇到河,记得买船票,千万别游泳啊!”
听见这句“别游泳”,陈兰君愣了一下。她很郑重地将钱收好,说:“你放心,我有数的。这钱呢,就算是你的参股,回头我挣了钱,按比例折算还给你。”
小妹眉眼弯弯:“好呀。”
“对了姐姐……”
她看了看左右,姐妹俩的房间和爸妈之间隔了一间屋,就是这样,小妹还是把声音压低了:“你打算怎么去?”
“坐火车去。”
“那要买车票呀,还要介绍信。”
闻言,陈兰君点点头:“我有个要好的高中同学,她……好像是去年顶的职,就在铁路上工作,到时候我找她帮帮忙,借点钱买张票。”
“至于介绍信,我自己弄一个,到时候留大队的电话。”
郑梅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到时候要是真有人打电话,碍着情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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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也不会立刻拆穿。
麻烦的倒是公章。
陈兰君叮嘱小妹说:“我记得家里还有两个萝卜吧?晚一点,你去灶屋偷拿一个萝卜,再把爸爸的刻刀带过来,我试着刻一下。”
爸爸陈志生在干农活之余,也会做点木匠的活儿。这是奶奶的高瞻远瞩,作为曾经地主家的小儿子,陈志生干农活的本领就那样,奶奶怕他饿死,特意压着他去木匠家当了一年学徒。所以他们家有些木匠工具。
夜高风黑,依照着陈兰君的指示,小妹小心翼翼地摸到灶屋里去取东西。
“姐姐,给。”
将窗户用床单衣服遮严,姐妹俩重新点燃煤油灯。
陈兰君从前经常去大队玩,大致记得那个章是什么模样。在小妹的崇拜目光下,她开始雕刻萝卜章。
姿态是优雅的。
手法是艺术的。
章……是刻不出来的。
对着满桌的萝卜残骸,姐妹俩陷入了沉默。
陈兰君平静地说:“这煤油灯该加油了。”
小妹喃喃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煤油灯的问题。”
“那就是萝卜的问题。”陈兰君的语气万分肯定。
在小妹回过神来之前,陈兰君立刻拉她起来:“好妹妹,好竹君,你帮我把另一根萝卜也拿过来吧。”
乡间的夜,黑得像泼了油漆。
幸好还有点月光,小妹猫在屋檐下,悄悄往灶屋的方向挪,路过爸妈的房间,她大气不敢出,缓慢地一点一点溜过去。
到了灶屋,小妹直奔目标,将萝卜拿在怀里。
一转身,竟然看见灶屋门口立了个人影!
她差点就惊叫出声——
陈志生一把捂住她的嘴,恨铁不成钢地用极细的声音说:“别吵着你妈。”
见爸爸没有捉贼拿赃的意思,小妹才松了口气,只剩胸膛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爸,我只是出来方便……”
她照着姐姐教的说辞辩解,然而没有用。
陈志生板着脸,向小妹伸手。
对峙了一会儿,小妹低下头,缓缓将萝卜递出去。
陈志生一言不发,从兜里拿出一把刻刀,三下五除二刻了个萝卜章。
小妹都懵了。
陈志生一手将萝卜章给她,又拿出一个信封,一并交给小妹。
“你和她讲,要注意安全,莫玩水。”
丢下这句话,陈志生沉默地离开了。
3. 第 3 章
“……总之,他也没说其他的了。”
小妹把来龙去脉向陈兰君说清楚,将刻好的萝卜章与信封给她。
陈兰君接过,将信封打开。
煤油灯的玻璃罩被火苗熏得黑黑的,透出昏暗的橘光,轻柔地落在信封上。
信封里是十元钱和一叠粮票。
陈兰君拿起一张粮票细看,小小的一张纸,左上角写着“全国通用粮票”,下一张也是,下下张也是。
小妹凑过来,惊奇道:“哇,是全国粮票欸,原来长这样。”
本地使用的一般是本地粮票,可陈志生给的却是全国粮票。
陈兰君摩挲着那张全国粮票,瞬间反应过来。
这一定是爸妈费心思去换的,大概……是想准备给她到外地上大学时用。
可她让他们失望了。
陈兰君垂眸,将东西一样样收好。
没关系,之后,她会让他们感到骄傲。
溜出家门的时候,天色刚刚破晓。
陈兰君摸着黑在田埂上走了一会儿,渐渐地,月光淡下去,另一种曦光模糊在雾气了。
清晨,露水未晞,她的裤腿湿了一圈,脚步却是轻快的。
日出的时刻,她驻足,往东方的天看了一眼。
在万丈霞光之中,陈家的老屋已经看不见了。
茅草被风吹得哗啦响。
乡间也没什么交通工具,全靠一双腿。这条路陈兰君是走惯了的,从上小学开始,她就得沿着田野向前,路过两个池塘,走很远很远的路去上学。
约莫走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到了清安县。
这座小县城,因邻近铁路,因此还算热闹,一条长街,左右挨着许多房子棚子,都是矮矮小小。乱糟糟的电线下,走动着许多穿蓝衣的人。
一气走了那么远的路,陈兰君嗓子都干得要冒火,路过国营饭店,想讨杯水喝。
国营饭店服务人员听了,轻飘飘白她一眼,扭头与同事说话,不搭理。
陈兰君把声音放大:“同志,能给我杯水吗?”
她的声音之大,引得两个顾客侧目,那个服务员只好回过头,板着脸教训人:“不能,我说你这位女同志,要人人跟你这样,占公家便宜,那不都乱套了?”
这年月的国营饭店服务人员,端得都是铁饭碗,盈亏与他们无干。自然就有不少眼高于顶的,更别说什么服务意识。
陈兰君许久未曾有这样的购物体验,见状皱了皱眉,追问道:“那我买早餐,有可以喝的吗?”
“没有,菜单挂在墙上呢,没长眼不会看啊?”
倒是一个女顾客好声好气的告诉陈兰君:“有肉包,每斤一块八加□□票。”
陈兰君反应过来,现在买吃的光有钱还不行,得有粮票。
她犹豫了一会儿,向女顾客说:“谢谢。”
说着就往外走。
隐约听见后面有一声嗤笑。
“泥腿子进什么国营饭店,把我们地板都踩脏了。”
陈兰君正要推门的手一停,侧身定定地看向那个出言讥讽的人。
她缓缓而又清楚地说:“挺可怜的,就你这样的态度,离下岗也不远了。”
就这态度,在接下来的市场化浪潮中,不翻船才有鬼了。
她口渴得厉害,加快脚步往火车站方向去,心想要是跟以后一样街边都有卖瓶装水的小店就好,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时候的燕京,似乎已经有在街上卖茶水了的?
当时她看过一条新闻报道,说是70年代末,燕京有知青在街边人口密集的地方,摆了个茶摊,专卖大碗茶,五分钱一碗,价钱虽低,但架不住买的人得多,据说卖得红红火火。
因为有助于解决待业知青的就业问题,有关部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燕京内外大大小小的茶摊子像雨后春笋一样蔓延开来。
知青……穗城也有知青啊!
想到这里,陈兰君眼前一亮。
她之所以要去穗城,其一是因为有相当靠谱的亲戚在;其二是因为穗城对于新政策的支持态度一直很稳定。早在1979年的3月,穗城就开放了个体户经营,按规定给愿意自己谋生的个人发放牌照。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去做小生意,卖点东西啥的,不用担心被“打办”,也就是“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给抓起来。
眼下,她又多了一条占领道德高地的理由。
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方案忽然长成了一片杨梅树林,有了“望梅止渴”的功效。
清安县火车站小小的,除了两节铁轨之外,统共就三四间屋子,工作人员不多,装修也很粗犷,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热水是有提供的。
陈兰君喝了满满一大杯水,才缓过来了。惦记着在这边上班的高中同学刘安安,她还特地向工作人员打听了下:“请问刘安安同志在吗?也是你们单位的。”
“刘安安?好像出去开会了。”
倒是不凑巧了。
她看了看屋里的挂钟,离她偷跑出来的时间已经很久了。这会儿郑梅肯定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说不定已经在路上追了。
算了,还是回来的时候再去找刘安安吧。
她径直去到售票窗口,拿出介绍信,买了一张到穗城的票。
上车时陈兰君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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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担心,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车上会遇见不好的事,例如偷东西或者抢东西,她刚出去打工那两年,火车上的小偷跟蟑螂一样灭不尽。
好在现在仍处在刚刚复苏的阶段,包括小偷在内,尚没有反应过来,因此这趟旅程平平安安地度过了。
绿皮火车,慢慢悠悠地晃。
抵达穗城时,已是下午。
陈兰君的记性和认路能力都很强,依照记忆,寻到了丹姑姑家所在的街道。
已是下学下班的时间,低年级的孩子已经被家里大人牵在手里,往家里领。下班的人也匆匆忙忙往家里赶,急着做饭。
大人小孩都是步履匆匆,然而还有一类无所事事的家伙,三三两两蹲在街口。
一个小孩好奇,想和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打招呼,还没动呢,立刻被大人拽住了。
“别去。”
蹲在前边,一个高高瘦瘦的长头发青年乐了,吹了声口哨:“怎么,我是老鼠药,靠近会死啊。”
“不是啦,阿宏。”大人说,“不过你这么大人了,也干点正事,都回来这么久了。”
“你提前退休,让我顶职,我就有正事干啦,多谢你。”
“不知所谓!”
回应他的是青年又一声长长的口哨,音调还拐着弯儿。
陈兰君笑了起来,朝那青年喊:“阿宏哥,好久不见,风采依旧。”
表哥赵宏扭过头,微微一怔,下一秒,嘴角上扬,懒懒地说:“那当然啦。”
身边的同伴用胳膊肘撞:“谁啊?生得好靓。”
“不许想,”赵宏立刻凶巴巴地指他,“这我表妹。”
说着,赵宏起身走向陈兰君,很自然地伸手去拿行李袋。
“带了什么贡品没有?统统交出来。”
“没有。”
“哇,你个小白眼狼,我在清安积攒的家当,可全送给你了。”
赵宏前些年被分配到清安到知青。他妈妈,也就是丹姑姑沈牡丹翻遍了族谱,终于扒拉出一个在清安的亲戚——陈兰君他们家。
两家这才重新建立了联系,逐渐热络起来。
赵宏的岁数和陈家的大女儿相近,陈志生与郑梅将心比心,待他不错。
两年前知青纷纷回城,赵宏走之前,还送了陈兰君好些当地粮票和书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陈兰君笑答道:“当然记得,等我发财了,双倍还你。”
赵宏看了她一眼,眉头皱了皱。
到了丹姑姑家门口,赵宏看四下无人,忽然压低声音问她:“阿兰,你老实和我讲。”
“你……是不是要逃港?”
4. 第 4 章
一直吊儿郎当的人忽然严肃起来,着实有几分压迫感。
“逃港”这个词汇,诞生于特殊的年代背景。由于内陆与港城的经济鸿沟,这些年来,偷偷游泳去那边的人屡见不鲜。
运气好的,过去了,或成就一番事业,或安稳度日;运气不好的,淹死了,葬身大海。
听到这个词,陈兰君倒是不意外,她意外的是,为何赵宏一见她,第一反应,是担心她要逃港。
她大大方方地与赵宏对视:“有想过,但是,现在没必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问题始终难解,可是在改革开放之后,这个词却渐渐淡出了历史。
归根结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而如今,正是1979年。
赵宏是伶俐人,秒懂她的弦外之意,轻笑一声:“看来你对时局很乐观。”
“你不这么看么?”
赵宏挑挑眉:“谁知道呢,反正风刮来刮去,谁知道哪一天又变风向了。”
陈兰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是了,对于赵宏以及大多数同时代的年轻人而言,这种怀疑、旁观的态度才显得更正常。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阿宏,你和谁说话呢?”
陈兰君偏一偏脑袋,瞧见一个穿着白衣蓝裤的中年女子,很精神。
正是丹姑姑——沈牡丹。
陈兰君笑着和她打招呼:“丹姑姑,我是兰君。”
沈牡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长这么大了,快进来。阿宏你也是的,妹妹是贵客,让人站在门口吹风啊。”
沈牡丹在街道办工作,一把好嗓子,又响又脆,光听声音就让人觉得很热情。
她风风火火地领着陈兰君上楼,到二楼的一间小房前,用钥匙开门。
一厅一室的格局,客厅还摆着张床,一看就是赵宏睡的地方。
房子小,家具多,显得有些局促,但收拾的很干净,餐桌上还铺着白布呢。
“阿兰你坐。”
沈牡丹端了杯凉茶给陈兰君:“过来可辛苦了吧,好好歇两天,缓一缓。”
说着,她又给赵宏下了任务:“喏,拿着钱和票,去副食品店买些肉菜。”
陈兰君忙说:“不用不用,别那么麻烦。”
“要的!”沈牡丹笑着说,“你第一次来我家,做姑姑的总得好好招待。我要面子,你就成全我。”
赵宏是跑着去,跑着回的。
“没什么肉菜了,剩了一点儿白切鸡,我都买了。”
“行了,用水擦擦汗,洗手,吃饭。”
今天的伙食,赶上过年了。
沈牡丹夹着唯一的鸡翅,往陈兰君碗里放,陈兰君自然不肯,双方上演了一场你推我挡,最终鸡翅还是落在了陈兰君碗里。
一边吃饭,一边寒暄。
听说陈兰君落榜了,沈牡丹安慰道:“没事,本来就难考,我单位有个同学,她家女儿也是考了两次,今年就靠上了,你复读一年,肯定能行。”
她停顿了一下,说:“是不是学费生活费上有些为难?差多少,你和姑姑说,我看能不能帮着凑一凑。”
陈兰君将筷子放好,正色说:“姑姑,其实我来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自己赚到这些钱。”
小小的客厅里,静了一静。
沈牡丹与赵宏两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微妙。
赵宏问:“在这里?”
“赚钱?”
陈兰君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赵宏笑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行呀,那……我给老板打下手!”
“别发癫,”沈牡丹瞪他一眼,“听阿兰说完。”
陈兰君说:“我听说,这边可以准许个人经营,还给□□,姑姑,是有这回事吗?”
沈牡丹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街边仔’啊?”
她的语气有些犹豫:“可是,在街边卖东西,确实不太体面,而且……”
“没关系的,”陈兰君温柔地打算她,“只要能正经的挣到钱就好,也是凭本事吃饭。”
沈牡丹不好拂了小姑娘的面子,但是心里不太看好这事,街边仔又累又要在外头奔波,而且万一政策变了呢?她是经历过许多次运动的人,总觉得不太妥当。
倒是赵宏很有兴趣,问:“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陈兰君说:“卖早餐。”
来城里的火车上,她考虑了一路到底要做什么生意。像燕京知青一样组队卖大碗茶,估计不太好使,毕竟没有燕京那么大的市场,一分两分的赚得也艰难。
她需要的,是一个进入门槛低,投入成本少,获得利润快的生意。这么一来,重生前开电子厂的经验完完全全用不上。世界上第一台个人电脑要1981年才诞生呢,离现在足足还有两年。
至于其他的行业……卖衣服之类的,陈兰君没有什么门口。
排除法做完,剩下的行业寥寥无几。卖吃的路边摊倒还符合要求。
然而现在处于在票证时代,买肉要票,买油要票,买牛奶也要票……要票就罢了,能买到的东西还是按人头限量的。复杂一点的食物需要原料多,光是搜集各种粮票就要花费好多时间,还有断货的风险,这样一来,要炒菜的中餐和晚餐也排除了。
那就早餐吧。辛苦肯定辛苦,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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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肯定也能挣到的。卖早餐的小摊还有一个好处,便于复制销售模式,到时候把更多知青忽悠进来,就跟之后街边的爱心早餐摊子一样,容易有形成规模效应。
陈兰君简练地说了一下摆摊卖早餐的好处:“怎么样阿宏哥,跟我一起试试。”
赵宏说:“我看你早算计着骗我入伙吧。”
“有钱一起赚嘛。”陈兰君笑笑。
“可以呀,陪你玩一下。”赵宏爽快地答应,又瞟了瞟沈牡丹,“妈,你说呢。”
沈牡丹笑着摇了摇头:“我,我能说什么。你们想试试,就去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且看看吧。”
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了。
沈牡丹找了熟人,帮忙登记了一下。赵宏把家里以及他朋友那里闲散的票据收集起来,去买原料。
陈兰君把附近的区域跑了个遍,最终确定在一所小学前的路边摆摊。
餐品也定好了,暂时就两样,粥和斋肠粉。原料都是大米,这个好弄。又没什么油水,好洗碗,在塑料碗制品还没流行起来的当下,可是个很好的优点。
粥没什么技术含量,沈牡丹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个巨大的茶水桶,用来装粥正合适。肠粉稍稍麻烦一点,米浆请米店帮忙磨好,挖上两勺,倒在一个大竹制簸箕上,上锅蒸。蒸好一层刮一层,浇上点生抽酱油,也就能吃了。
按理说,要现蒸现吃的味道好。但陈兰君一开始就定的“薄利多销”方针,她也懒得推车载炉子,索性参照之后流行过一阵的“泡沫箱肠粉”,将蒸好的斋肠粉摞在箱子里,再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有种卖冰棍的架势。
既然要赶上卖早餐的时间,半夜起床是基本条件。
陈兰君怕惹得街坊邻居不开心,特意请沈牡丹领着,挨家挨户去送肠粉,一是卖个人情,二是做个广告。
楼下住的一户人家,姓高。那老高原来是和沈牡丹一个单位的,从前有些不愉快,肠粉吃了,却阴阳怪气地问:“你家孩子已经沦落到要去当街边仔了?要我说,你托托人,找个临时工让阿宏干着,也好啊。”
陈兰君听了,正打算反驳,被沈牡丹按住了。
沈牡丹只是“呵呵”了一声,便领着陈兰君走了。
回到家,沈牡丹转头同陈兰君说:“这种人和他说不通的,好不好是你们自己的事。”
“他说阿宏哥。”
“我知道。”沈牡丹说,“姑姑领你这份情,你看这两天,阿宏有事情做了,人看着也高兴些。欸,也是我不好,没能让他落实单位。”
陈兰君握住她的手说:“哪有不好,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对,越来越好。”
5. 第 5 章
清晨五点,长街空旷,一抹微月缀在破晓的天。
陈兰君,赵宏和他喊来帮忙的两个朋友将大大小小的东西搬到街口,整齐地摆放好。
抢先做生意,有抢先的好处。至少现在,由于在街边摆摊的个体户寥寥无几,有关部门对占道经营这事,只是视而不见,权当没有。陈兰君他们的摊位,可以想挑哪儿摆就往哪儿摆,就是挨着学校最热闹的地方也没人管。然而换到几年后,多半行不通。一旦有了规定,这个规定、那个规定一来,摆摊就不能随心所欲了。
毕竟,早起的虫儿有鸟吃。
陈兰君特意做了一面广告横幅,主料是沈牡丹贡献出来的桌布,用蓝墨水写着“知青创业,一毛一份早餐”。弄了两根碎布带子,绑在晾衣杆上,就摆在摊子边上。
纵使清晨暑气还未盛,等待将摊子收拾好,几个人俱是一身的汗。
陈兰君主要是摆东西累的,赵宏则是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一会儿左右张望,一会儿来回踱步,就没个消停时刻。
“真的会有人买吗?”
赵宏问陈兰君。
陈兰君稳坐小板凳,拿个蒲扇扇风:“你已经问了第三回了。有,肯定有。”
来帮忙的朋友,叫田强的,拍巴掌笑起来:“你这个当哥哥的,倒像个弟弟,哈哈。”
“少发癫。”赵宏瞪他一眼,继续翘首以盼。
******
柳阿婆附近街区住了大半辈子。
老伴去得早,她一手将女儿拉扯大。女儿如今结了婚,生了孩子,一家人和她住在一起,倒也热热闹闹的。
每天早上,女儿女婿赶着去上班,送外孙女去上学的任务就交给了她。
今天外孙女赖床,磨了好一会儿才起来。
原先煮好的粥已经冷了,这小东西吃了一口,嫌口感不好,扭着头硬是不肯吃。
柳阿婆看看灶,炉子已经熄了,再点呢,又废时间,想到之前听说有人要在街上卖粥,便说:“你快点,婆婆带你外面买吃的。”
一听有吃的,外孙女眼睛一亮,动作立刻快了起来。
祖孙两出了门,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柳阿婆心里有点后悔,刚才还是该逼着外孙女多吃几口的。万一人家没摆摊?或者卖得特别贵呢?
外孙女倒是特别开心,甚至还哼着歌。
柳阿婆见孩子那么开心,也释然了,就是贵点,只要他出摊,就买。
远远的看见学校前的路口,有几个人摆摊。
柳阿婆刚走过去,原本坐着的小姑娘立刻站起来,热情地招呼:
“阿婆,要给妹妹买点吃的吗?有粥有肠粉,都只要一毛钱!”
柳阿婆惊讶地确认:“都是一毛钱?”
“是,都是。”
这价钱还挺低,柳阿婆心想。她以挑剔的眼光将小摊内外打量了一遍。摆摊的这几个姑娘小哥手指甲缝都很干净,穿的也整洁,还带了两个白袖套,看着有点像国营饭店的服务员打扮。招牌旗子下边摆着两个桶,都裹着棉被用来保温。旁边有一张小方桌,配着小板凳。碗筷都有,甚至边上还放了一桶清水,水中漂着个碗,一看就是用来洗碗的。
柳阿婆松了口气,看着还比较卫生。原本她以为要两毛,三毛钱才能买一碗呢。既然只要一毛……
想了想,柳阿婆说:“那就一样来一份。”
“好,阿婆,你们坐。”
小姑娘笑盈盈地,亲手打了一碗粥,一份素肠粉。
外孙女吵着要吃,柳阿婆说:“婆婆先尝尝,好吃全给你。”
柳阿婆先尝了尝粥,应该是柴火煮的,熬得火候不错,有些米粒已经熬成开花状,吃一口,还有淡淡的甜味。
“放了糖?”她问。
“是,”小姑娘笑着答,“阿婆会吃啊,一尝就尝出来了。”
外孙女拽着柳阿婆衣袖:“婆婆,我想喝。”
“好好好。”
柳阿婆把碗挪到她面前,外孙女尝了一口,埋头大吃。
“慢点,别呛到了。”
柳阿婆一边叮嘱,一边夹了块肠粉试试。
绉纱一般的肠粉,色泽洁白,咬起来口感软糯,配上料汁的咸香,吃起来正相宜。
不过柳阿婆是吃过国营饭店现蒸肠粉的,和那个一比,吃的这个就显得一般般的,属于无功无过,算是肠粉的味道。但想到两者之间差了三倍的售价,柳阿婆又觉得平衡了。
柳阿婆略微算了算,呦,在这外面买吃的和家里烧柴做饭好像也差不了多少,那确实可以考虑到外面买,她也能托福多睡一会儿。
祖孙二人吃早饭的时候,路过一对母子。
小男孩是外孙女的同班同学,问:“你在吃什么?”
“粥,还有肠粉。”外孙女立刻显摆起来,“只要一毛钱哦。”
小男孩走不动了,张大嘴开始嚷嚷:“妈——我要吃这个。”
“你都吃过早餐了……”
“没吃饱!我就要!”
大有不给买就撒泼打滚的趋势。
做母亲的没办法,心想一毛钱也不多,便给他买了份。
“稍等,马上就好。”陈兰君接过钱,用手肘撞了一下赵宏,细声提醒,“呆着做什么?干活啦。”
“哦,好。”赵宏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打粥。
来帮忙的田强见他们都忙着,便自觉地收拾空碗,洗洗刷刷。
路过的人看见街边忽然冒出个早餐摊,觉得新鲜,都会多看两眼。
这时候陈兰君特意画的宣传横幅就派上了用场,一看就让人牢牢记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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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知青摆摊,一份早餐只要一毛钱。
纵使许多人已经吃过早饭,所以没买,但是心里已经有了印象。
忙忙碌碌的,临近十点的样子,粥和肠粉都卖完了。
陈兰君伸一伸懒腰:“行了,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回——”
她原本想说回家去的,忽然改了口:“嗯,去街道办,还桶。”
有一个大桶,是打街道办借的。
这几个知青对于通往街道办的路可是熟门熟路,自回城之后,他们不是堵在知青办门口,就是堵在街道办门口,要组织给一个说法,让他们安排工作。
赵宏算是去堵街道办去的最少的那个。毕竟,沈牡丹就在本区域的街道办工作。赵宏要去了,只会弄得他妈妈尴尬。
田强是街道办的常客了,雄赳赳气昂昂冲进去,负责知青工作的街道办干部看见他就变了脸色。
“你怎么又来了?”这位被人称作老郭的街道办干部唉声叹气的,“没有工作岗位,临时工也没有,要是有招工的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好不好?”
他解释着,忽然瞥见后头的赵宏,于是立刻喊起来:“沈牡丹!沈牡丹,你儿子来了,快出来。”
沈牡丹从后面一间办公室闪出来,惊讶道:“阿宏,阿兰,阿强,你们怎么来了?”
老郭祸水东引后,打算脚底抹油跑了,却被陈兰君笑眯眯叫住。
“这位同志,你是负责知青工作的吧。我们是来还桶的,也想当面谢谢你,支持我们创业,自力更生。”
什么桶?老郭扶了扶眼镜,想了想,才想起沈牡丹确实是借了个桶,说他儿子侄女想试着卖早餐。
见不是来讨工作的,老郭松了口气,换上了老好人专属的笑呵呵表情,“哦,是这事啊,没关系的,为人民群众服务嘛。”
陈兰君笑笑:“等会儿我们洗干净放着,不过晚上下班前可能还要借一下。今天都卖空啦。”
“真的啊?卖完了?”沈牡丹的语气充满惊喜。
“是,”陈兰君故意说,“卖了……咦?卖了多少钱来着,我现在数一数。”
说着,她就将包里的钱翻出来,一张一张的数。
“一毛、两毛……五毛……一块……”
街道办的办公室里,回荡着她清脆透亮的数钱声,里面其他的工作人员听见,也忍不住探出头来,围观一下数钱的热闹。
“六块……六块五,七块,七块一,七块二,七块三。”
“一共七块三毛钱!”
陈兰君的数钱声一停,街道办忽然静下来,很微妙的安静。
一天,不,半天的时间,七块三。
这年头人均工资大约是一个月30元,平均日工资就是1元。
卖个早餐,能卖出7倍的日工资啊?!
6. 第 6 章
老郭眼珠子都瞪直了。
自从知青回城起,知青工作就落到了他肩上。而知青们最需要的帮助,是落实工作岗位。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从广袤的农村锻炼回来,忽然成了待业青年,工作找不到,整日无所事事,又没有正经收入,哪个不烦心?
待业知青们烦,老郭也烦。因为待业知青和家属们会堵在办公室里,请他帮忙解决工作问题。
这一年下来,他头发都愁得从浓密变为稀疏了,还是没做好知青工作。
不是他懒,不愿意做事,而是大大小小的单位真的没有什么岗位可以拿出来,都是萝卜坑,退一个才能顶一个的空。要知道,穗城可是有四十万知青啊!
工作做不好,他被堵在办公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也就算了,人家还把怨气全撒他身上,当着面骂爹骂娘,他能怎么办?
只能假装耳朵聋了。
久而久之,老郭也就练就了“两耳不闻骂妈声,一心只看旧报纸”的功夫。
本来他都有些心灰意冷,想着就这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算了。工作做不好能怎么办?这工作也不是他挥挥手就能有的!而且这倒霉催的负责知青工作的干部又不止他一个,大家都一样。
反正也毫无办法。
可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挥动着手里的钞票,向他展示了另一种可能性。
老郭忍不住想,要是他负责的那些待业知青,能够像赵宏和田强一样,摆个小摊,每天挣个五块六块的,那问候他老母的人,是不是可以少一点?
哇,想想生活多美妙。
激动了一刹那,他冷静下来,又有点怀疑。说不定,这挣的钱,只是个意外?大家只是想尝个鲜,支持下街坊,明天就不来了。毕竟,家里又不是不能做早餐。
这样一想,老郭原本怦怦跳个不停的心逐渐恢复如常。
万一只是虚晃一枪,挣不了钱,那群兔崽子肯定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有的闹腾。
不行不行,他还想保住他脑袋顶上稀疏的几根毛呢!
老郭呵呵一笑:“挺好的,是吧,这第一天,街坊多少会支持。”
像是看破了他心思一样,陈兰君回道:“是,还得看以后怎么样。”
她笑盈盈地提议:“这样,之后几天,我们还桶的时候,顺便汇报一下销售成果。”
“哈哈,你这小妹,我又不是你领导,有什么好汇报的。”
“那也多亏街道干部支持我们工作,才能挣钱,要是街道不借这桶,我们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兰君扯着赵宏衣袖,让他往前站站,“哥,你说是不是?”
赵宏心想说算了吧,这老郭这么久就没解决什么事,尽会说“我尽力了,可是……”,就是桶也是看在他妈沈牡丹面子上借的,支持个屁工作。
可他察觉到陈兰君笑容中的一丝威胁意味,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嗯是的,多谢街道干部支持工作。”
老郭难得听到这个戴高帽子的话,心里很痛快,谦虚道:“哪有哪有,那我就恭候你们每日的好消息。”
“一定一定。”
陈兰君就地将赚到的钱分了,两个来帮忙的待业知青一人一块钱,还硬塞了五毛给街道办,说是提前付的这些天的租借费,公家是我家,建设靠大家,绝不能占公家便宜云云。
剩下的钱,扣除成本之后,她再和赵宏对半分。
这样一来,大家离开的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满脸都是笑容。
回去的路上,赵宏问陈兰君:“你跟老郭汇报工作干什么?”
“我不是跟他汇报工作,是跟街道汇报工作。”
陈兰君见赵宏一脸迷茫,很耐心地解释:“语录背过吧?我们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街道和知青,得是我们的朋友。”
她也是这两天才意识到,在这样一个仍处在计划经济的时期做生意,有多不容易。他们制作早餐的原料已经很简单了,但为了凑齐,赵宏几乎把他们家半年的购买额度以及存货全都贡献出来了。仅仅依靠个人的力量,这个早餐摊,它也就只能是个早餐摊,根本看不到规模扩大的希望,至少在她开学之前,是不可能的。
好歹也是重生后的第一桶金,陈兰君不甘心,这就仅仅是一个早餐摊,小打小闹的没意思。
在这样的背景下,倘若想要扩大影响力,官方的力量是一定得争取的。
只有拥有了官方背书,他们才不会被各种票证卡住脖子,才能有进一步施展的空间。
可人家凭什么帮你呢?
陈兰君可没有什么当大官的爸爸,沈牡丹算是她目前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干部。
那就只能从“帮忙解决难题”方面思考破局的可能性。
待业知青的安置问题,就是陈兰君选中的点。
因此,明明是习惯低调的人,她却故意要到街道办去显摆一下赚了多少钱。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见着一帮穷光蛋挣到钞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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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金白银的面子上,他们才可能愿意支持。
一个街道的力量看起来微不足道,可四个街道、五个街道乃至十个街道呢?
穗城谁家没个愁待业问题的亲戚?赚钱之道这种事,传得比旋风都快。
陈兰君是做好了帮助其他待业知青摆早餐摊的准备的。
原因并不是她和赵宏说的“我们都是接班人,所以互相帮助”那样冠冕堂皇,而是她知道,粥和肠粉是个太好复制的东西,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连偷学的功夫都不用费。只要其他人愿意且有胆子,第二天满大街可以长满了早餐摊子。
既然拦也拦不住,与其碍在那里讨嫌,不如发挥一下老大哥的帮扶的精神,还能做个人情。
被帮助的待业知青,只要不是个别的奇葩,多多少少会有感恩之情。
而官方呢,也可以借此看清他们高尚的觉悟,缓解一些压力。
皆大欢喜,多好啊。
忙碌了这么久,又几乎整夜没阖眼,一回到屋,刚沾着枕头,陈兰君就睡着了。
赵宏本想喊她吃饭来着,瞧她睡着了,就默默关上了门。
隔了一会儿,放心不下的沈牡丹溜回家了。
“阿兰呢?”
“细点声,”赵宏说,“睡着了。”
沈牡丹在他对首坐下,看他吃饭:“累坏了吧。”
“有点,”赵宏大口大口吃着饭,轻声讲,“妈,阿兰真的好聪明啊。”
他把方才陈兰君教给他的道理,一五一十给沈牡丹讲了一遍。
沈牡丹听了,若有所思。
“妈?”赵宏轻轻唤,“你想什么呢?”
沈牡丹抬眼看他,轻轻笑起来,用指尖点一点他额头:“傻仔,你要念你妹妹的好啊。”
“啊?什么?”赵宏捂住额头,有点疑惑。
沈牡丹说:“她能在这里做这生意多久啊?等开学了就回去了。人家忙里忙外,方方面面都考虑到,还特意要你出风头,是为你铺路啦。”
“……怎么就为我铺路了?”
“刚刚在街道办,她压根不用喊你说话,可她喊了,还给你让位置了。之前摆摊给街坊送东西,也是口口声声我哥念叨着。你且看着,待她回去,这摊子,她一定会让你管的,相当于你白捡个摊子。”
沈牡丹感叹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能力,如此气魄,最难得的是有如此胸襟。你真的要好好和阿兰相处。”
“你这个妹妹,以后不得了。”
7. 第 7 章
第二天出摊,赚了9块6毛钱。
第三天,赚了11块4毛钱。
还桶的时候,街道办的老郭坐不住了,就在陈兰君即将离开的时候,喊住她:“欸,那个,陈兰君同志,请过来一下。”
作为街道办的副主任,老张独占一间朝南的办公室。
很有年代感的装潢,一张铺了玻璃的黄木办公桌,玻璃底下压着老郭家人的照片。陈兰君与赵宏坐在办公桌旁边,看老郭将那个带锁的抽屉打开,拿出一小罐茶叶。
老郭拧开茶叶盖,用鼻子深深一嗅茶叶的香气,说:“这可是好茶,地道的白茶,我只有这么一罐,你们尝尝。”
说着,就提起老式热水壶来沏茶。
淡淡茶香顿时充斥着这件小小的办公室,陈兰君将搪瓷茶杯捧在手里,悠悠道:“客气啦,有什么事我们能帮上忙的,你讲。”
老郭清了下嗓子:“是这样,待业知青的工作问题,一直是最近比较困扰我们的。阿宏是知青,你知道的,这要想落实一份有多难。”
“确实,”陈兰君附和说,“全城这么多知青,想想工作就难做。”
“是真的难。”老郭听到陈兰君肯定他的难处,大有共鸣之感,心想这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子。
“可没办法,既然我是负责这个工作的,再难也得做。”老郭笑着说,“所以啊,最近看你们出摊,也能挣到不少钱。我那个欣慰啊。嗯……就是想说,要是其他待业知青,也能像你们这样,摆摆摊,有个收入,那就更好了。”
来了,陈兰君心想。
她放下茶杯,诚恳地说,“只有真正为群众考虑的干部才会这么想,郭主任真是和我们想到一处去了。我们挣到了钱,自然也要带着兄弟姐妹一起挣钱,先富带后富,对不对?”
老郭一拍大腿:“这话说得好,‘先富带后富’,就是这个道理。”
陈兰君腼腆一笑:“我阿宏哥也和我讲,说想办个分享会,给大家讲讲我们摆摊的经验。如果街道有意愿的话,不如由郭主任牵头,组织一个座谈会?”
“这样好。”老郭听得眉开眼笑。
陈兰君替他勾画蓝图:“座谈会之后,大家的摊子就开起来了,要分好地方,不能离得太近。然后就是按照我们的经验,准备摆摊,诶呀,有一个问题哦。”
她停了一下,话音一转:“算了,也许是我想多了。”
老郭大手一挥:“你说。”
“我是想,要摆摊卖东西,可这东西怎么来,是一个问题。”陈兰君说,“现在什么都要凭票购买啊,就我们这么小的一个摊子,这几天耗费的油、粮、米都吓人。阿宏哥腿都跑细了,这才买齐一周的料。可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供给是个大难题。”
老郭听了,沉思一会儿,说:“是。不过帮助待业青年自谋生路,是该得到全社会支持的事。我想想……到时候,我往油粮局跑一趟,看看那里的同志能不能帮忙协调一下。”
“那就再好不过了。”陈兰君微微一笑,“这事若是真能办好,那这些有了生路的待业青年,该称郭主任一声‘再生父母’了。”
“哎呀,不至于不至于。”老郭眼睛都笑眯了。
商议了一会儿,最终确定下来,就在近日内举办一个“待业青年自主创业交流会”,召集本街道的待业青年一起参加。
陈兰君与赵宏从老郭办公室出来,等在外头的田强过来打招呼:“兰姐,阿宏,东西都收好了,你们聊什么呢。”
这两天出摊,田强一直在帮忙,干活也很努力。
陈兰君没说话,看了眼赵宏:“你讲。”
赵宏兴高采烈地将街道要举办交流会的消息说了出来。
几乎在一瞬间,田强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赵宏也察觉到了,停下问他:“怎么了?”
田强勉强地笑笑:“没事。”
陈兰君都看在眼里,说:“行了,都要吃饭了。今天,我请你们去国营饭店吃,我们边吃边说。”
正值饭店,国营饭店里坐满了人。
陈兰君一行人等了一会儿,才抢到一张靠墙的空桌,墙上写着八个红笔大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一顶黑黑的大吊扇,飞速地转动着,卷起一丝丝风,可还是热。
三个人刚点完菜,交了钱和粮票,忽然嘈杂一片的国营饭店忽然静下来。
陈兰君是背对门口坐的,因此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问对首的赵宏:“怎么了?”
赵宏朝门口的方向努努嘴:“你看。”
陈兰君回首。
门外,走进来一个年轻人,白衬衫、黑西裤、酒红色领带,料子华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里,整个人看上去矜贵慵懒,与满屋子的蓝白衣裳格格不入。
很奇怪的,陈兰君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么多人的目光,这个年轻人却视若无物,径直走到柜台前询问:“有座位么?”
服务员有点懵,摸不清眼前这人是什么路数,指了指陈兰君那一桌:“一位的话,那有个空座。”
“多谢。”
年轻人转过身,走了过来,在桌前站定:“不好意思,几位,可以拼桌吗?”
赵宏与田强都望向陈兰君。
陈兰君轻轻点了点头:“可以。”
年轻人落座,气定神闲地研究起墙上挂着的菜牌。
这时,几个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冲进店里。为首的那个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拎一个公文包,向那年轻人说:“小邵总,市招待所准备的午餐不合胃口吗?怎么到这来了?”
一声“小邵总”,陈兰君想起来了。
这人出身香江名门,叫作邵清和。重生之前陈兰君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印象深刻。
那时陈兰君刚刚创业,第一笔订单却因种种原因无法按时出货,挂九号风球的台风天,暴雨如注,她在买家的公司外等了三个小时。
对方态度很坚决:“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方无关。若是不能按时出货,就按照合同赔偿。”
陈兰君失魂落魄地守在公司门口,希望等到一个和买家老总解释的机会。
风雨大,手中的伞被吹折了,她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却仍然不肯放弃一丁点缥缈的希望。
昏沉沉的天色里,闯进两道明亮的车灯光线。
一辆银白色轿车从她身旁开过,忽然又倒回来。
车窗摇下,邵清和漫不经心地问:“这么大雨,你做什么的?”
陈兰君一边咳嗽,一边向他说明了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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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清和的表情活像是在电影院看了一场无聊的电影,轻轻“哦”了一声,摇上了车窗。
银白色轿车大摇大摆地走了。
吃了一脸车尾气的陈兰君气得够呛,冲着那车骂了句脏话。
回敬她的,是汽车喇叭的一声“滴——”
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性格却这么恶劣的人?陈兰君气得牙痒痒。
可是过了一会儿,有秘书出来传话,说愿意通融一周的时间。
秘书满脸堆笑,试探着问:“密斯陈认识小邵总?”
“小邵总是?”
秘书明白了,笑容淡了点:“就是邵家的邵清和。”
秘书有些不自然地说:“呃,小邵总说,你原来那把伞,笑死人了,还是用这个吧。”
说着,递过来一把做工考究的橡木伞。
等陈兰君忙完这一批货,想要请那老板还伞,却被告知:小邵总前两天出海,船出故障,人没了。
所以,她和他也就只有那一面之缘了。
再次见到邵清和,还是年轻几岁版本的,陈兰君觉得很神奇。
她坐在一旁,缓缓打量他的脸。他有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唇微翘,有种玩世不恭的气质。
邵清和说:“想出来试试新鲜饭菜。”
他的一双眼缓缓瞥过来:“这位小姐,你这么看我,中意我?死心吧,不可能的。”
陈兰君笑了:“这位先生,你丑人多作怪。”
中年人赶紧充当和事佬,以笑声缓解尴尬:“哈哈哈,真幽默,小邵总,我给你单独找张桌子。”
早有身边人向服务员出示了工作证,从屋里搬一张空桌出来,请邵清和坐过去。
饭店里中断的喧嚣声又重新起来。
菜陆陆续续上齐。
陈兰君吃了几口菜,将方才纷飞的思想收拢好,回到眼前事。她用白手绢擦了擦嘴,才开口问田强:“阿强,关于座谈会的事,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赵宏也说:“是呀,有什么你就直说,我们谁跟谁啊?”
田强皱着眉,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是有点……算了,说不清。”
“什么呀!”赵宏把筷子重重一放。
陈兰君说:“阿宏哥,都是朋友,注意态度。”
“行吧。”赵宏自顾自地重新端碗吃饭。
田强也很苦恼,挠了挠头,说:“我……兰姐,我本来想之后自己摆个摊子的。”
“我知道,我也很支持。”陈兰君的声音很温和,“你在担心什么?”
田强小声说:“可是如果其他知青都摆摊,那我们的竞争对手不就多了么,万一他们要降价,想逼退我们呢。我听我爷爷说过,以前旧社会这样的事多了。”
陈兰君点头:“你想的不错。可就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先开座谈会,抢当这个话事人。”
她想了想,说:“你先把摊子支起来吧,起码这个月不必担心,就算开了会,能响应的人也没那么多。”
赵宏忍不住插嘴:“不会吧?都知道我们挣钱了,街道还鼓励,谁不干啊?又不是傻子。”
陈兰君抿嘴一笑:“就是因为都是聪明人,所以才麻烦。”
她向两人说:“反正我们就好好吃饭,好好摆摊,至于其他的,再看。”
8. 第 8 章
开会当天,街道室的会议室,里里外外都坐满了许多知青。
一张又一张正当壮年的脸庞,交头接耳。
老郭才讲完街道打算和热心群众一起帮助待业知青摆摊的事,一个男知青的声音就在会议室里炸开:“哇——做街边仔!你就拿这种东西打发我?连临时工都不是!”
紧接着嗡嗡地响起许多声音。
“摆摊?什么摊。”
“听说阿宏他们确实挣到了钱,一天一张大团结,我小舅亲眼看见了。”
“一天赚到有什么稀奇?能保证月月有这个数吗?”
“要自己投本钱的吧。”
会议室顿时吵成了一锅粥。
这情形着实超出了老郭的意料。他愣了一愣,试图从错杂的人声中分辨出这群人在烦恼什么。
坐在第一排的赵宏也有些坐不住了,频频回望,小声抱怨道:“是好事呀,怎么吵起来了。”
一片喧闹,陈兰君端端正正坐着,还有闲心吹一吹茶杯中沉浮不定的茶梗。
“安静——安静——”
老郭板着脸,把手掌用力地在桌子上拍了又拍。
声音稍稍小了点,但还是吵。
老郭几乎是在喊:“这个事呢,我们街道一定会竭尽全力给大家提供帮助……”
他话没说完,一个长脸男生冷笑一声:“你给我们找个临时工都靠谱些!”
“对,就是!”
也有机灵的,趁机讨价还价:“摆摊的本钱街道出吗?要是亏了钱,是不是算你们的。”
老郭被这话气得发笑,这怎么说得出口的?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吹胡子瞪眼睛:“你这话真好笑!亏了就是街道的,赚了就是你的,我直接把我工资送给你好不好啊?”
“好哇。”那个知青好事地接了一句嘴。
响起一片哄笑声。
老郭简直下不了台,一双眼向坐在第一排的陈兰君投去求助的目光。
陈兰君浅呷一口茶,偏了偏头,同赵宏说:“你来讲,按我之前说的。”
“真我说啊?”
“怕了?”
“哪有!”赵宏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回过神,扫视一圈众人,发话了。
“给我两分钟时间,我为大家解释下。”
他本来在知青中就小有名气,虽然未必是什么好名气。这一点小小的知名度外加摆摊这几天练出的好嗓子,一番话说得声如洪钟,竟真的盖过了喧嚣声。
一众待业知青纷纷侧目,盯着他,看他能说什么。
被这么多人盯着,赵宏心里不免有点发憷,忽然余光瞥见陈兰君微笑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心下稍定,倒豆子一样将打好的腹稿说出来:“这几天我们摆摊,大家也都见到了。每一天赚到的钱,平均有七八块。就是一个月只有一半的日子能赚到这钱,那也有100块!”
“但是摆摊,是要投入本钱的,你要买原料。这些都要自己出。我们当时为了凑齐原料,废了好大的功夫才买齐。但是,现在街道积极帮助待业青年,郭主任和其他领导呢,正在积极与粮油局的同志们协调沟通,保障大家能够买到原料。”
说到这里,陈兰君带头鼓起掌。
这年头的人们,对于鼓掌还是条件反射一样,虽然不知什么原因,但都下意识呼啦啦鼓起掌来。
等掌声停止,赵宏继续讲:“除了街道外,我们也想帮助大家。如果有愿意创业的,我们承诺,可以全方面的给大家分享经验,一对一的帮助制定创业方案。但是由于我们人手和精力有限,所以第一批仅限3人,会后到我这里报名,明天12点开始,先到先得。”
“这也只是个分享交流会,如果大家不感兴趣,可以不参加,也不会影响后续街道的工作。在等待正式工作落实的时候,赚几张大团结,也不错的。这个大家自己都可以好好考虑。我的发言结束了。”
老郭接着他的话题,又着重讲解了一下,宣布散会。
时已近黄昏。
回到家中,赵宏有些感慨:“我们无偿和分享经验,这群人还不领情,阿强为了这个差点和我们生气呢。”
“正常,”陈兰君倒没觉得怎么样,“站在他们的立场去想,也是情有可原。”
本来都一心等待安排工作,结果经年累月的没有消息,好不容易有了动静,却是鼓励去摆摊,还要自负盈亏。
这样的情景,生气也能理解。
另一个原因,是许多人和赵宏一样,对未来的时局抱有些悲观的态度,万一风向说变就变呢?那投入的钱可就彻底打水漂了。
局势未完全明朗前,以不变应万变,是大部分人的选择。
陈兰君觉得很正常,她向赵宏说:“本来这件事,就有风险性。别说现在不敢开始,就算开始摆摊,遇到一点困难就放弃的,那也多了去了。”
赵宏想了想,问:“要不,我私下里去劝一劝一些朋友,讲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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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兰君只是摇头。
“已经够了,饭在哪里我都已经指明了,还等着我喂嘴里呢?爱吃不吃。”
“风险和机遇本来就是并存的,个人有个人的造化。”
她确实乐于助人,但这种“助”也是有限度的,只助有缘人。
陈兰君打了个哈欠,说:“行了,别想这事了,早点休息。等下半夜还要起来准备出摊。”
她很快入眠,与此同时,也有些人正纠结着。
譬如庞小芃。
庞小芃是一个待业知青,回城后,高考没考过,工作找不到。家里人对她的态度,也从最初她回来时的欣喜珍重,逐渐转为不耐烦。
她听过哥哥嫂嫂向爸妈表达不满:“不是我们不疼小芃,可家里统共就这么点大地方,她住客厅已经很不方便,小宝也慢慢大了,之后睡哪里?总不会连客厅都睡不上吧!”
没两天,吃饭的时候,爸妈就用歉意的眼神望她,并说,已托人给她找婆家。
她表现的很平静。
等到夜里,家人回房睡觉,行军床从角落拖出,展开来。
一片夜色里,庞小芃面对着墙安静躺着,默默地流泪。
哭得时候,她必须控制自己的呼吸声,不能太重,以免露出痕迹。这样小的房子,但凡有哭声,全家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愿让家人看到她哭泣。
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嫁人。
这次座谈会,她本来是浑浑噩噩的参加的。可是听见郭主任说,要帮助他们待业青年自谋生路,她已经失望过许多次的心,还是升腾起了一丝幻想。
犹豫间,赵宏站了起来,说了许多话。
可庞小芃的注意力,却被他身旁的女生,那个从乡下来的“街边仔”陈兰君所吸引了。
参加这次会议之前,庞小芃曾打听过她,了解到摆摊的主意,其实是陈兰君的,她也做到了。当时庞小芃还有些难以置信,一个刚来不久的小姑娘,能有这样的魄力和毅力?
如今亲眼看见她,那样自然地坐在第一排,自信而笃定。
庞小芃有些羡慕,又有些向往。
她纠结了很久,想了很久,在临睡前,庞小芃含住了母亲:“你们给我准备的嫁妆钱是多少?”
母亲有些惊讶,不知她要做什么。
庞小芃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能把那笔钱给我保管吗?”
9. 第 9 章
从来未曾有过的争吵,连庞小芃的父亲都觉得诧异。
当时商量谁下乡时乖乖听话的女儿,如今虽然怕得发抖,却一步不肯让,硬是要拿钱去学人家摆摊。
第二天中午,庞小芃早早地出现在街道办,她是第一个报名的人。
正午的日光,澄澈的天,女孩的右脸颊上掌印未消,嘴角却是上扬的,令陈兰君印象深刻。
虽然昨天唱反调的人很多,但今天来报名的,却也不少,除了原先承诺会在初期一对一帮助的3个名额,还有几位待业知青。
陈兰君便大大方方让他们跟着观摩,并不阻拦,但是也不会主动提建议。
对于能赚钱的路子,大家都很热情,关于陈兰君与赵宏所说的要点,还拿着笔记本一一记下。
学了三天,大家便依照陈兰君算好的距离,各自出摊。
都很顺利,庞小芃特地用第一天摆摊赚到的钱,买了半斤叉烧,硬是要送给陈兰君与赵宏尝一尝。
然而没两天,迎来了连绵的阴雨天气。
半夜的时候,忽然打起了雷,雨落得很大。
陈兰君是被雷声惊醒的。
她坐了起来,望着被雨水敲得作响的窗户,面色有些凝重。旁边睡着的沈牡丹也醒了,吃了一惊:“落这么大雨!”
说着就要去拉灯,开关按下,电灯却没亮,如今电力不稳,穗城晚上断电也是常事。
沈牡丹从床头柜摸出一截蜡烛,点燃,查看了一番窗边,用手掌试试有无漏水。
还好,没渗水进来。
睡在外间的赵宏也醒了,隔着门问:“妈,阿兰,没漏雨吧?”
老旧的房子,若是逢着大雨,有时雨水会从窗户缝钻进来,很讨嫌。
“没事。”沈牡丹有些担忧,“要是明早上还这么大雨,你们还出摊吗?”
这样大的雨,是很不适合出摊的。
后来小摊贩们常用的那种超大的雨棚现在并未普及,陈兰君他们能用来遮雨的,不过是家常使用大小的雨伞,这样一来,桌椅肯定不能摆开,就连炊具也要小心使用,免得雨水落进去。
赵宏说:“哎,怎么偏偏我们摆摊那地不是骑楼呢,要是,有个廊遮雨就好了。偏偏现在什么也没有。再往后的节气,雨水多呢。”
沈牡丹心疼他们俩这些天的累,提议道:“要不,明天休息一天?反正落这么大雨,到外面买早餐的人也少。”
陈兰君轻轻摇了摇头:“不行。”
对于他们这样的街边早餐摊来说,在固定地点准时出摊很重要。她也曾听一些餐饮大佬说起创业初期的难处,即使落雨落雪,没什么客人,也要出摊。不然,客人今天想吃,却扑了个空,饿着肚子走了,那很有可能就不会有下一次光顾。
她既然坚持,沈牡丹母子自然不会说什么。
往常该如何备料,就如何备料,只是怕卖不完,分量减少了些。
等到平时的出摊时刻,雨仍落个没完,瞧不见停歇的模样。
她看着窗外的雨,有些担忧。
说起来这个道理对于他们这种已经有熟客的摊子,影响稍少些。可对于那些新开不久的街边摊,却有很大影响,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出摊。
她倒是起了念头,想要提醒这些新摊主们一下。可惜没通电话,陈兰君也不能挨个电话说一声。至于冒着雨跑出门,挨家挨户敲门提醒……唔,算了吧,一没收钱二不是亲妈,她也没必要做到这份上。
总之,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看个人的造化吧。
哗哗落着大雨,陈兰君与赵宏一人打了一把伞,沈牡丹也跟着帮忙,分两次来来回回,才将摊子收拾好了。
到了点,零零散散有客人来。
一位常来的阿婆自带了铝饭盒来打粥,闲聊说:“我家人原本还担心这么大的雨,你们不出摊,我想着试一试,没想到真的来了,你们也不容易。”
陈兰君笑着说:“多谢阿婆支持。这样,落雨天,我给你多打一点。”
捧着分量格外扎实的饭盒,阿婆高高兴兴走了。
见没有很多客人,陈兰君叮嘱了赵宏几句话,另外撑开一把伞,走进潇潇雨幕。
离她的摊位最近的,是田强的摊子。因为有着开业时帮忙的缘分,所以陈兰君与赵宏对于他的提点格外多一些。
但是走近了他常常摆摊的地点,却没有瞧见人影。
陈兰君看了看,心里有了数,离开了。
其他人的情况也大致如此,照常出摊的反倒是少数。陈兰君缓缓走了一圈,瞧见远处一个穿雨衣的女孩正吃力地试图将两把伞绑着一起,好为她的摊子遮雨。
走近一看,是庞小芃。
陈兰君上前,帮着搭了把手。
“多谢你,多谢。”
庞小芃连声道谢,一抬头,瞧清了是陈兰君,喜笑颜开:“兰姐,是你啊。”
“是,”陈兰君笑着说,“这么大雨,也出摊呀?”
庞小芃腼腆地说:“要出的,昨天有一个小朋友,他昨天本来想买来着,没带钱,就说他今天带了钱来买,我答应了。既然是做生意,总不好言而无信。”
“那他来了没有?”
“没有。”庞小芃说。其实早上的时候,她看见那个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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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打着一把修补过的旧伞,路过摊位的时候,脚步忽然就变快了。
是因为家里不肯给钱,所以觉得失约而不好意思吗?庞小芃猜测,她曾经有过类似的感受,因此并没有愤怒,反倒留了一点小朋友看中的早餐。
如果他来,就有得买;没来的话,也没事。
陈兰君听庞小芃简单讲了一下来龙去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做的不错,加油。”
雨一连下了一个礼拜,为着这个,路边摊的生意没有开始的好,也有撂挑子不干了的。
赵宏和庞小芃等人倒是一直坚持着。
随着要回去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近,陈兰君常常嘱咐赵宏看摊子,自己则不知道去哪儿。
一天,田强见生意平平,提早收了摊子,跑来找赵宏聊天。
赵宏倒是不赞成:“你完完整整地出摊,还是好些。”
“哪里好了,也就多一块两块的。”田强不以为意。
他左右看看,没瞧见陈兰君身影,便问:“你妹妹跑哪儿去了?”
“有事。”
田强呵呵笑:“有什么事,这小妹是要走了,对这摊子也不上心了。欸,她走之后,这摊子的钱就归你一人赚了吧?”
赵宏皱起眉:“你别胡说,要不是阿兰,这摊子还有你的,其他人的,哪里摆得起来?就算她回去了,该她得的利,我也不会占一分钱。”
“你对妹妹还真讲意思哈。”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赵宏以要忙为借口,不搭理他。
田强自讨没趣,悻悻地走了。
待到黄昏时分,陈兰君才回来,这时赵宏早就已经收摊回家了。
餐桌上有一碟烧肉,如今家里倒隔三差五能见着肉了。
吃完饭,赵宏喊陈兰君到楼道里说话,跟她讲了今天田强多嘴的事。赵宏的神色有些纠结:“阿兰,你要相信,我觉得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我知道。”陈兰君说,“倒是这个田强,这个人不好深交。”
“可是……毕竟是朋友。”赵宏眉毛拧起来。
陈兰君打断他:“我们对他已经够朋友了,之前来帮忙,每天都发了工钱,后来他要摆摊,我们也是手把手教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不欠他。”
赵宏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行,我知道了。你最近在忙什么?我能帮得上忙吗?说起来,你一到穗城,就忙着做事,都没好好逛过呢。是我不好,到时候挑个休息日,让我妈照看一天摊子,我带你逛逛去。”
“别操空心。”陈兰君笑起来,看向楼外渐落渐弱的雨,“放心吧,总有雨过天晴的时候。”
10. 第 10 章
第二天清晨,落了许久的雨终于消散,日光静静地晒满长街。
雨后初晴,心里莫名就有一点淡淡的愉悦,街道上孩子们在日光下蹦蹦跳跳地前行,说着笑着。
因天气好,出来买早餐的人也多。
陈兰君与赵宏忙得团团转,一直到学校的上课铃已经响过,方才好了些。
人群散了,站在街旁的那一个灰蓝色衣裳女子就从蓝天老房的背景中跳出来,她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看了许久了。
赵宏低声示意陈兰君去看:“诶,那个人是做什么的?站那里好久了。”
陈兰君仰起脸,笑了:“算东风吧。”
她擦了擦手,回头看了看赵宏,说:“你把头发抓一下,乱糟糟的。”
“哦。”赵宏照做,然后在陈兰君的带领下,朝那个灰蓝色衣裳女子走去。
那人的气质有点像学校的老师,有些书卷气,半新不旧的衣裳却很挺括,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领袖徽章。
陈兰君笑着向她打招呼:“许记者,你真的过来了。”
最近一个星期,陈兰君折腾了好久,就为联系上一个愿意报道知青小摊的记者。
眼前这位许记者供职于一个大型报社,是有些资历的。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怎样联系上的呢?
陈兰君先是跑去说服老郭以及其他街道办干部,希望和他们达成一致愿望。
老郭不用说,自然是很爽快地答应帮忙,奈何他的人脉有限,并不大认识什么记者。陈兰君只好拉上老郭一起,去找街道主任。理由也是充分的,帮着安置好待业知青,给他们找一条出路,这是好事,也是很好的政绩,倘若这样的大好事见报,那上级领导岂不是会对本街道高看一眼?
她还借了一个知青的阅览证,去本市图书馆翻了一翻,真给她翻找了人民日报刊发北京知青在街道干部的帮助下卖大碗茶的新闻那一期。于是这张人民日报便也作为呈堂公证,用来证明国家对此事的态度是大大的肯定,作为有极高政治觉悟的街道,理应追随嘛。
总之一大堆道理忽悠下来,街道主任也心动了,一番询问之下,得知他姐姐的小叔子的表姨,也就是许记者。
这点亲戚关系隔得实在是太远了,让人心里没底。陈兰君又跑了一趟图书馆,翻了本市的日报,将许记者发表的署名文章看了五六篇,借文观人。
和少数依靠通讯员,只是道听途书就敢写报道放卫星的记者不一样,许记者的报道文章很写实,看得出她是非得亲自到现场查证过,亲自动笔写的文章。
这样的人是可以指望的,但也很难搞定。
怕许记者拒绝,除了和街道干部上门拜访外,陈兰君特意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五页纸,内容主题是“记我那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知青哥哥”,写知青小摊怎么帮助其他知青,末尾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倘若这个模式能通过报纸等方式广为人知,也就能为其他待业知青指明一个新的就业途径,缓解就业压力云云……除了戴高帽子的内容,陈兰君在文风上也格外注意,参照许记者以往的作品,尽量贴近她的遣词用句,好产生一种亲切感。
求神拜佛似的忙了这么些天,终于请来了许记者这一尊大佛。
许记者合上手里拿着的采访记录本,说:“我刚刚四处看了看,也采访了几个顾客,你写得至少有三四成是真的,还不错。”
陈兰君眉眼弯弯:“是吧,就像我保证的一样,知青小摊肯定是有新闻报道价值的。”
许记者不置可否,看了眼赵宏,笑起来:“这一定就是你那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知青哥哥?”
赵宏冷不丁被这句话闹了个大红脸:“咳,这也说得过了点。”
“别紧张,我简单问你几个问题。”
前两个问题,赵宏还回答得有些结结巴巴,过了一会儿,等问起摆摊和帮助其他待业知青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
陈兰君在一旁看着,暗自点头,赵宏还是能担得起事的。
采访完赵宏之后,陈兰君陪着许记者去看了其他待业知青的摊子,得了消息的街道干部老郭等人也跑过来,七嘴八舌地讲解着自己的工作。
许记者的采访手记越写越满,由于记得多、时间紧,她的手掌侧因按上墨迹而变得有些青黑,但许记者也浑然不在意,专注地记录,直到几面都写得满满当当,她才合上本子,说:“感谢各位提供的素材,我想能写出一篇很好的报道。”
两天后,报道发了出来。
陈兰君和赵宏并不是通过报纸,而是通过里三层外三层的顾客得知的。
如今的报纸传播信息的能力可谓数一数二,尤其是本市日报这种发行量极大的报纸,许记者写得报道十分精彩,占据了不少的版面,又正切合时下为待业青年担忧的热点,一下子引来极大的关注量。
甚至有人踩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只为到知青小摊买一份肠粉的。
陈兰君与赵宏原本准备好的食材,没撑两个小时就卖完了,幸亏沈牡丹紧急休假来支援,从家里又搬了些原料,有什么就卖什么,连糖罐子都倒空了来做鸡蛋甜水,这才足以应付一下子增了几倍的客流量。
真的是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
累是真累,可痛快也是真痛快,结束了营业,回家一盘账,36块7毛!
这一回可真是一天顶得上人家一个月的工资。
钱赚得多,可材料基本上空了。
幸亏陈兰君有先见之明的把街道办和粮油局的同志们说通了,这回的报道隐隐有风声说上面有大领导很满意,所以大家一起帮忙,各方协调,这才保障了之后的供应量。
报道出来的第二天、第三天,营业额甚至达到了恐怖的40块!按沈牡丹的话说,这速度跟天上下钱雨没什么区别。
不仅仅是陈兰君和赵宏他们的小摊,其他待业知青开的小摊营业额也至少翻了个翻。
惠风和畅的夜,庞小芃和其他受到帮助的待业知青敲开了赵宏家的门。
庞小芃晃一晃手里的米酒,笑容灿烂:“兰姐,我们到江边喝酒去?”
“去!”
陈兰君很痛快地答应了。
夜色里的江畔,微风淡月,波光粼粼如碎银般夺目。一群年轻人举杯畅饮。
庞小芃举起一罐米酒,说:“大家一起,敬兰姐!”
“敬兰姐!”
连赵宏都稀里糊涂跟着喊了一声“敬兰姐”。
陈兰君被逗笑了:“行行行,也多谢各位。”
说着,大家一饮而尽。
庞小芃凑到陈兰君身边,问:“兰姐,你真要回去,重新准备高考啊。”
“嗯,回啊。”陈兰君说,“这一回,复读三次的学费生活费都有了。”
众人轻笑起来,庞小芃脸上带着笑,却说:“呸呸呸,童言无忌。”
“对,兰姐一定能考上,考个状元!”
“就是,明年这时候我们就鸟枪换大炮,从米酒到状元红!”
“好,那我就借各位吉言了。”
江边的风,捎带着年轻人的笑声,飘得很远很远。
第二天清晨,纵使困得睁不开眼,陈兰君还是挣扎着醒来了。
她打开门,到楼道尽头的公共水房,接了一把自来水洗脸。
清晨的自来水,清清凉凉,掬两捧水一浇,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走回房去,却见赵宏已经在搬东西下楼。
她喊住他:“阿宏哥,你稍等一下,我就好。”
不等赵宏回答,屋里沈牡丹的声音响起来:“阿兰,你让他去,今天你就别出摊了。这不是你要走了?我请了一天假,好好陪你逛逛。”
盛情难却,加上陈兰君确实有给家里人买些东西的想法,便答应了。
沈牡丹性质很高,她甚至从衣柜里翻出了一条宝蓝色布拉吉连衣裙:“你试试,这是我年轻买的,保存的很好!”
确实保存的不错,布拉吉应该是有用铁熨斗熨烫过,裙摆的几处褶子有棱有角,颜色也好,衬得人肤色更加白皙。
陈兰君裙子一上身,沈牡丹感叹道:“真好看,阿兰,你穿这种蓝很合适。”
两人打扮完毕,下楼,沈牡丹骑上她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陈兰君,一路往市中心去。
天气好,天像水洗过一样的蓝。
视线里的房屋渐渐密集起来,越往市中心,沿路的电线杆子越多,弯弯曲曲的,与平直的水泥马路一起,显出现代城市的牌面。
自行车在一栋三层楼宇前停下,陈兰君仰头一看,不是商店,确悬着一块写有“惠宾楼”字样的招聘,临街的几扇窗敞开着,可见里面熙熙攘攘的食客。
“姑姑,这是……”
沈牡丹弯腰将自行车仔细锁好,过来挽着陈兰君的胳膊,说,“请你饮早茶,不许拒绝。”
这家茶楼是老字号,很有些年头,两层的小楼,大开间,与前面的骑楼相连,又敞快又明亮,从前生意就不错,到了饭点非得等位不可,改成国营之后,生意依旧红火。
带着白袖套的服务员捧着一个满是各色点心的大茶盘,灵活地在桌子与桌子与人群之间穿梭。喝茶的、聊天的、吃点心……食客交谈的嗡嗡声中不时夹杂着碗碟碰撞声,还有各式各样点心的清香萦绕于鼻尖,确实是个好地方。
沈牡丹领头,灵活地从乱糟糟的桌椅间穿过,带着陈兰君到点菜的柜台。
柜台前也排着队,等待的时间里,沈牡丹问:“你看,想吃什么,牌子上都写了。”
柜台后面有一大块黑板,整整齐齐罗列着茶楼可供应的点心:虾饺、干蒸烧麦、莲蓉酥、芋头排骨……都是些口味经典的点心。
但令陈兰君视线停驻的,是旁边悬挂的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星期美点:马蹄糕”几个字。
陈兰君问:“姑姑,‘星期美点’是什么意思?”
沈牡丹眯着眼望望:“没听过呀,上回来还没有这块牌子。不过我也很久没来就是了。”
排在前头的一位老食客说:“你们这些后生都不知道了,解放前就有这‘星期美点’,只是后来不弄了。这不是新政策来了吗?他们就又挂上了。就是说这周特别供应的一款点心,还能优惠一毛钱呢。”
“原来是这样。”
其实就是后来餐厅经常使用的促销方法,每周一款特定折扣的点心,或是上新点心,以提高食客的复购率。
陈兰君有些意外,这样的促销策略,原来这么早就开始用了。她还是低估了穗城人对于风向的感悟力以及行动力。想想也是,都是聪明人,既然知道春江水暖,肯定要下水抢先游。
还是不可低估了他人,陈兰君心想着。
她望着那招牌说:“姑姑,我就点个马蹄糕吧。”
“再点一个,凑个‘一盅两件’。”
于是陈兰君又点了个香菇猪肉干蒸烧麦,可沈牡丹仍不满意,轮到她点单时,噼里啪啦说了一堆:“铁观音有吗?来一盅,马蹄糕、干蒸烧麦、凤爪、再来份虾饺……”
大有将小吃点心全点一轮的趋势,陈兰君劝,她就按着鼓鼓囊囊的钱包说:“不行,你就让我这做姑姑的尽一份心,钱和饭票我都带足了!”
还是点单的服务员劝才止住了:“做姑姑的对侄女好,那是没话讲的。可是,同事,我们要按食量点单,拒绝浪费,你看,那边还是香江来的老板呢,也没这么点。”
顺着服务员的目光,陈兰君望过去。
乱哄哄、闹嚷嚷的食客之中,南窗下,一个青年懒懒散散坐着,正是邵清和。他的衬衫是淡粉色,从一大群白、蓝衣裳中跳出来,格外醒目,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健壮的小臂,肌肉的线条很漂亮,不至于太壮,也不至于太瘦。浑身的气质与一众食客全然不同,有许多人都在悄悄看他。
这个人真是,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瞩目。陈兰君哑然失笑,把视线转向他对首。
作陪的人是时下标准的干部打扮,黑框圆眼镜,带了一个黑色公文包,正说着什么,眉头皱着,表情不太轻松。
正巧附近的一桌食客吃完了起身,陈兰君瞧准空档,三两步往前,占了个座。
“姑姑,这里正好有空位。”
“好,你先坐,我等下点心。”
沈牡丹答应着,挪到排队领点心的队伍后头。
陈兰君一个人坐着,闲着也是无聊,便凝神去听邵清和与那个干部的对话。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信息是很重要的,若能听到些内幕消息,相当于捡到个镶银的饭碗,足够吃上许久。再有,她其实也有些好奇,不知道邵清和这时候来内地,所为何事?
说话的一直是那个干部模样的人:
“小邵总,我真的尽力了,但是……你要知道,我们这里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虽然我天天去催,可有些部门有些人,他是真的指挥不动。我们这个西园大饭店建设的事,它就被扼住喉咙了。人家不配合,也不是说直接拒绝,就是说‘不好意思,要走流程’,可是一走这个流程,那就没完没了。而且也是要走流程,很多东西都要批条、要配额才能弄到的……”
陈兰君听了一耳朵,心领神会,看来还是计划经济带来的限制。只不过他们知青小摊是毛毛雨,那个什么西园大饭店是大暴雨。
在相关部门的干部絮絮叨叨一大堆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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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之后,邵清和不置可否,夹了一只虾饺,细嚼慢咽,吃完了,才说:“所以呢,你们有什么建议?”
对方硬着头皮说:“其实,也可以不用那么着急,慢慢来,总是能解决好的。”
邵清和修长的指尖敲在桌上,一下又一下。
“慢慢来。这话,你不觉得好笑吗?”
“花园大酒店已经动工了,再慢,就没先机了。”
对方无话可说,憋了半天,嗫嚅着嘴唇,吃了句:“小邵总尝尝这个凤爪,是这里的特色菜。”
她有一点轻微的幸灾乐祸,这娇生惯养的小邵总,估计头一回听到因为弄不到物资所以项目无法推进的事情吧?
啧,让你在姑奶奶面前拽,不还是碰壁了。
“点心来了。”沈牡丹将手中木托盘放下,奇怪道,“咦,阿兰,你在笑什么?”
陈兰君眉眼弯弯:“唔,想到了高兴的事。这点心卖相真不错。”
确实不错,虽然如今的茶楼没有日后那样品类繁多的茶点,但每一种茶点都是经典款,现在也没有调味剂之类的,全靠点心大师傅的手上功夫,本地人舌头挑剔,那是容不得半点虚假的,因此这样的老字号茶楼出品的点心,风味一绝。
陈兰君先试了试‘星期美点’马蹄糕,琥珀色的糕点,长方体形,内里包裹着不少黄豆大小的小白点,那是新鲜的马蹄肉碎。咬一口,弹牙清甜,比起糯米年糕的糯更多了些清爽。在这种暑气未褪的时节吃,正正好。
“你尽管吃,不够我再点。”沈牡丹慈爱地看着她,“这些天,多谢你了。”
“什么谢不谢的。”陈兰君说,“真要说起来,我要谢谢姑姑才是,要不是你的支持,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可挣不到呢。”
沈牡丹笑着摇摇头:“两码事,要不是你,阿宏他如今也不会这么有精神,几年了,没见他那么意气风发的样子。”
说到这里,沈牡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工作,真的愁死人了。姑姑心里清楚,你真是个好心眼的,连上报纸的风头都让给那傻仔啰。”
陈兰君说:“我们是一家人,而且姑姑也是聪明人,没有阿宏哥知青的名头,这小摊是做不起来的,报纸也是上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沈牡丹母子的态度的确令她感到舒心。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陈兰君便打算将事情做个简单的交接。
她将手中筷子放下,握一握沈牡丹的手,语言诚恳:
“我的初衷就是挣些钱,好交复读的学费和生活费,现在托姑姑和阿宏哥的福,赚到了,我已经很开心,以后的知青小摊我无法帮忙,那么收益自然就是你们的。”
沈牡丹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行,怎么能独占呢?你就是不在这里,我也会盯着阿宏,让他把一半的钱汇过去。”
“姑姑这样说就没道理了,我什么事都没做,阿宏天天风里吹日头里晒的,怎么能和我一样。”陈兰君说,“最多,给我个一成当分红就了不得了。”
沈牡丹还想说些什么,陈兰君握着她的手晃一晃,拉长了语调,撒娇一样:“姑姑,我还想长长久久地和你们相处呢,你也得让我心安。”
亲兄弟明算账,纵使这一下沈牡丹和赵宏答应了许多分红,可日积月累下来,肯定是有怨言的,为了个八百十块的,划不来。
沈牡丹也是聪明人,闻弦知雅意,略微想了想,便明白了。两人于是达成一致,开始聊起摆摊的趣事来,一边喝着茶、吃茶点。
谈了一会儿,陈兰君的余光瞥见邻桌的邵清和起身往外走。
她垂下眼帘,思考了两秒,同沈牡丹说:“我好像看见那边有个熟人,去打个招呼。”
穿过熙攘的人群,从茶楼出来,骑楼门前,一条水泥马路停着一辆小轿车,一人拉开车后座的车门,邵清和弯腰,正要上车。
预备关门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小邵总!”
柔和且明亮的女声,令他想起阳光明媚的午后,三角钢琴演奏《卡农》。
邵清和漠然抬眸,一个极清丽的女孩子从骑楼的连廊内走出,踏进日光里,头顶是澄澈如海洋的淡蓝的天。
女孩子走过来,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是建造的物资被卡了吗?”
“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体面人该做的事。”邵清和用低沉的声音说。
陈兰君笑着说:“正巧,我不是个体面人。”
她撩一撩耳边坠落的碎发:“我有个建议,和大领导汇报一个开业日期,然后在报纸新闻上刊发,让这个日期广为人知。然后,用这个开业日期倒逼着人做事。看在面子的份上,他们会开绿灯的。”
邵清和不作声,思索了一刹那。
不得不说,在内地这种面子大过天的人情社会里,这女孩子提的建议是有参考性的。大约是知识分子家庭、或者干部家庭的女孩子吧?不然如何养成这样有见识的性子。
他一向不耐烦与蠢人打交道,幸好这冒冒失失的女孩子不全然是个蠢人,他问:“非亲非故,你为何要给建议?”
“我上辈子欠你一回。”
虽然是实话,但听起来很不靠谱。陈兰君补了一句:“开玩笑,其实我是日行一善,你刚好有了这个运气。”
邵清和好看的眉眼略有些疑惑,他又问:“请问芳名?”
“我叫雷锋。”
陈兰君笑起来,忽而一动,跑回茶馆去。
点心吃过、茶喝尽、话说完,陈兰君与沈牡丹去逛了逛国营商店。
她分别为家人挑选了礼物,给爸爸买了一双皮鞋,给妈妈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衣,给小妹的是一只钢笔。
付账是极其有时代感的方式,柜台的营业员将票据和钱收好,小心地用一只铁夹子夹住,举起手臂夹在上方的一条铁丝上,“嗖”的一声从这端的柜台飞到那端的账房。
等到离开的那一日,这些朋友们一个个都买了站台票,送陈兰君上站台。
有一个算一个,都送了她礼物,从麦乳精到衣服料子,不可谓不用心。
但最令陈兰君感到惊讶的,是一位知青送的笔记本。
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是高考复习题。
这个知青说:“这是我亲戚从外省寄给我的高考复习资料,是真的不错,我谁都没借,这本是单独抄给你的。”
他是后来跟着学摆摊的待业知青之一,实际没有得到陈兰君多少指导,但一直心里感激,因此愿意把这本复习资料赠给她。
陈兰君愣了一愣,很郑重地收下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赵宏、庞小芃和其他知青都使劲朝挥手:
“一路顺风啊!”
11. 第 11 章
天热,绿皮火车的车窗全部大敞着,哐当哐当的声音里,风肆无忌惮地吹,很畅快,但也有不好的,眼睛会时常被凌乱的发丝遮住。
到站的时候,陈兰君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发,下了车。
比起离开家乡时的两手空空,她现在左右一个深绿色的旅行袋,右手一个深绿色的旅行袋,肩上还垮了个掉了漆的军水壶,那是沈牡丹硬塞给她的,要她路上多喝水。
月台上人很多,旅客匆匆忙忙往出站口去。
陈兰君懒得挤,特意慢吞吞地下了车,走走歇歇。
快要到出站口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兰君?”
回过头,站台边一个穿铁路职工制服的年轻女子,欣喜地朝她挥手,是陈兰君的同学,刘安安。
刘安安三步做两步走过来,说:“真是你呀,我还以为看错了。没吃饭吧,走,跟我去食堂吃去。”
说着,她抢过一个行李袋,挽上陈兰君的胳膊。
“听同事说你来找过我,我后来放假还去你家看过呢!说你去姑姑那里探亲了,可算回来了。”
正是饭点,单位的食堂正热闹。
见了刘安安,好些人都笑着打招呼:“安安来了,这是谁啊?”
“王姨,这我同学!”
……
不是阿姨,就是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刘安安作为铁路职工子弟,基本上是这些前辈看着长大的,因此关系不错。
刘安安特意打了两个荤菜,说:“这个炒油渣,最香了,你尝尝看。”
难吃到肉的年代,熬猪油炼出来的油渣可是好东西,炸的金灿灿的,酥香焦脆,嚼起来满口香,最是下饭。
陈兰君就着炒猪油渣吃了小半碗饭,一抬头,看见刘安安的笑脸。
“你这家伙,不吃饭,笑什么?”
刘安安说:“我高兴啊,和你这样坐着一起吃饭,就像以前在学校食堂里一样。”
她是高二的时候顶了爸爸的职位,离开校园的,人人都说她有福气,直接顶了职,不用再操心其他,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刘安安偶尔还是会怀念在高中校园里的时光。
上班之后,一起工作的同事大多数是长辈,没有同龄的朋友可以往来,确实觉得少了些什么。
陈兰君瞧她神情,也猜到了几分。
她也笑起来:“行,蹭你一餐肉票,就勉为其难逗你笑笑好啦。”
有说有笑地吃完一餐饭,两人将行李袋暂时放在食堂,请食堂的大爷帮忙照看一下,如同在学校里一样,去洗碗。
食堂旁边的榕树下,有一排长长的水槽,拧开水龙头,一边冲一边聊天。
“怎么样,穗城好不好玩?”
“是个好地方。”
见左右刷碗的人走了,刘安安挨得离陈兰君静些,轻声问:“哎,你是不是……去穗城想做倒卖生意啊。”
陈兰君抬眼看她,惊讶于她的敏锐,转念一想,作为铁路系统的子弟,能想到这个也正常。
胆子大的,在改革开放初期就敢通过铁路来捎带货物倒卖了。
陈兰君沉吟道:“你怎么问这个?”
刘安安说:“你那袋子,还挺沉的。”
她皱了皱眉:“若是真有,你偷偷和我说,我还能帮你打个掩护。可千万被抓到了!我跟你说,上周,有个人就被抓到了,立刻送到‘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学习班去了。”
陈兰君摇摇头:“我真没做这个,带的都是些土特产,给家人朋友的礼物,还有给你的呢。”
“还有我的?”
“当然啦。”
回来前,她特意去了百货商店和食品公司,买了好些小玩意儿。给朋友准备的,是头花。这年头卖的头花样式很简单,不是黑的就是蓝的,但是质量很好,能戴很久。
刘安安拿到蓝色头花后,立刻戴上:“好看吗?”
“好看,特别好看。”陈兰君笑着回答。
聊了一会儿,刘安安依依不舍地送陈兰君去坐小巴。
“等过两天你回来读书,放假的时候一定要常来找我玩,一定哦!”刘安安反复叮嘱。
“好,我们之后会经常见面的。”陈兰君说。
说起来,如果按照之前的轨迹,陈兰君与刘安安是不会有此刻的相见的。她会老老实实呆在乡下教书,而她会在县里继续工作,然后随着时光的向前蜿蜒,两人如同像两条短暂相会的铁轨,各自奔向各自的前路。后来,有一次回老家收拾照片,陈兰君翻到了之前的相册。黑白旧照片里,两个少女紧紧握着手,笑容明媚。
可是,照片里那样要好的学生时代的朋友,其实已有十多年未曾相见了。
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理由,比起电影小说里因为爱上同一个人而决裂的好姐妹,她俩的再不相见实在过于平淡,静静地失去了联系。
小巴颠簸着起步,在隔壁大婶篮子里的母鸡的注视下,陈兰君用力地向刘安安挥挥手:“回去吧,过两天见。”
又是几个小时的路途。
等陈兰君终于走在老家的田野上,已是黄昏。
夕阳晚照,洒在水田上,一片浮光跃金。
陈兰君回来的时候,小妹正在屋前喂鸡,仰头一见姐姐的身影,手一抖,糠谷撒了好些,引得鸡们咯咯咯叫,大声感谢大自然的恩赐。
“爸!妈!姐姐回来了!”
小妹将手中簸箕一收,一边向爸妈报信一边上前迎接。
爸爸陈志生从堂屋跑出来,妈妈郑梅从灶屋探出个头。
不同于陈志生和小妹的嘘寒问暖,郑梅板着个脸,只用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兰君一番,确认这丫头手脚都是齐全的,也没有被打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依旧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进了灶屋。
陈兰君卸下身上的东西,小声问:“她还没消气啊?”
陈志生给她使眼色:“差不多了,你去,好好地和她道个歉。”
陈兰君依言跟进了灶屋,低眉顺眼的。
“阿妈,我回来了。”
郑梅不看她,依旧冷面地挥动锅铲,将大铁锅里的青菜盛出来。
陈兰君又凑到郑梅右边,挤进她视线范围内,眨眨眼:“妈,我错了——”
郑梅从鼻子里出气,没骂她,也没说接受了她的道歉,却说:“去,拿一坨腊肉来。”
陈兰君脸上有了笑意,应了一声,去取腊肉。
在堂屋靠后的地方,屋顶吊着个竹篮,放下来,里边卧着一块黝黑的腊肉。这是特意留着,若有贵客登门或喜事发生时添菜用的。
取下腊肉,切一小块,自大缸里舀水冲洗,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块。
母女俩个虽不说话,但配合默契。
郑梅炒菜的时候,陈兰君用火钳拨动着土灶里燃烧的树枝柴火,调整火候。
今日天气好,天边有淡紫色的霞光。
陈志生将屋里的四方桌搬出来,挪到屋前的草坪里。小妹从橱柜里抱出一叠白底蓝圈土瓷碗,依次摆好。陈兰君则忙着在灶屋与露天餐桌之间传菜。
等到灶屋里的郑梅停止挥动锅铲,晚饭也该开始了。
香喷喷的一碗炒腊肉摆在四方桌中央。
家人围坐在一起,同村邻家养的黄狗嗅见风中的肉香,颠颠地奔过来,在桌子底下围着人腿转悠。这是一只才一岁的小狗,扔一块肉皮过去,狗尾巴左摇右晃老半天,甚至愿意就地打个滚儿,露出柔软的肚皮以示友好,憨憨的,很可爱。
陈兰君于是又丢了一块,再度收获小狗赠送的一个热情蹭蹭。
饭桌上,小妹叽叽喳喳问着陈兰君的经历,“姐姐,你摆摊是不是要很早起来呀。”
“当然,差不多凌晨两点得起来吧。”陈兰君简要说了说。
谁知这丫头听了,一张小脸皱成苦瓜,以一种万分同情的眼神注视着她:“姐姐,你太辛苦了。”
陈志生也说:“是,二妹,这段时间累着了吧。”
“是有点累,”陈兰君夹了一筷子肉,“但有肉吃,也值了。”
郑梅依旧板着脸,很严肃的模样,手上的筷子夹了一大块肉,然后在半空中转向,将肉都放在了陈兰君手里。
陈兰君看看肉,又看看她。
“看什么看,吃饭。”郑梅说。
于是低头吃饭。
晚饭过后,小妹去洗碗,陈志生则点燃了灶烧水。女儿回来了,怎么样也得烧上一锅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一个澡。
趁着一点余晖,陈兰君将椅子搬至檐下,整理她带回来的东西。
郑梅拿了把大蒲扇坐在旁边,替她扇风兼赶蚊子。这也是习惯使然,陈兰君不知为什么,总是比家里其他人更吸引蚊子些。所以郑梅就备了两把蒲扇,拿在手上下意识地就帮她扇一扇。
挨得近了,她瞥见陈兰君眼下的青黑,目光停了许久,再想到方才吃饭时小妹问的话,只觉有些心疼。
她把二妹养到这么大,尽可能的让她少吃苦,安安稳稳读书,结果这妹子性子倔得像牛,自己偏偏要找苦吃。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当爹妈的没本事,要是年轻时自己再拼一点就好了,不至于连供女儿读书都要抠抠索索。
“妈,这是给你的。”
陈兰君从军绿色行李袋里翻出一件白色衬衣,特意展示给她瞧。
“看,这是‘的确良’。”
所谓的确良,其实就是一种涤纶面料。虽然在之后,大家都追求天然的面料比如纯棉面料,但在现在,的确良可是在衣料市场称王称霸,备受追捧,因为它耐穿且料子不显皱。曾经有个笑话,说的是有个人买到了一件的确良内裤,想要显摆,却无门路,于是自己制作了一个牌子,上书“内有的确良”几个字,挂在身上四处走动,大肆显摆,这劲头和之后的人买了名牌包名牌手表类似。有一日,这人想上厕所,进公厕前将牌子暂时挂在门口。然而方便完出来一看,呵,好长一条队伍,个个翘首以盼,问:“里面的的确良什么时候发售啊?”
热门程度可见一斑。
在百货商店里,陈兰君可是罕见地使用了争夺之力,方才给郑梅呛到了这么一件。
“跟个漏斗一样,手里存不住钱。”郑梅数落了一句,但嘴角分明是上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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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接过那的确良衬衫,翻来覆去的瞧,又说:“我这岁数穿什么?情我领了,你拿去穿。”
陈兰君悠悠道:“穿不了,就是怕这个,我才特意买了成品的确良衬衫,就是你的尺寸,比单买布料贵。”
“你这妹子真是……”
郑梅嘟囔了一句,将衬衫收下,继续给陈兰君打扇子。
陈兰君等了等,却没等到她问自己到底挣到多少钱。
“你怎么不问我挣了多少钱?”
“问这个干什么?你挣的钱自然是你的,你既然能挣到,就能保存好。”郑梅停了一下,说,“哦,我还是要问一下的,你挣到学费和生活费了没?”
陈兰君点点头:“挣到了。”
“那就行,老陈,水烧热了没?早点让二妹洗漱去。”郑梅朝屋里喊完,转头叮嘱陈兰君,“瞧你这眼睛,黑得跟什么一样,早点睡!”
夜深人静,姐妹的卧室,借着煤油灯的火,陈兰君点燃了一支蜡烛。
小妹看着蜡烛跃动的火苗,说:“这个蜡烛好,不会冒黑烟。”
陈兰君笑着说:“是啊,不过有电更好,下一步我们家得用上电。”
说着,她猛地从包里掏出三块钱,说:“瞧瞧,地主婆可以收租了。”
小妹揉了揉眼睛,喜悦道:“哇,姐姐你好厉害。”
她将钱接过来,数了两边。
陈兰君不解:“那个,不会是□□啦。”
“你想到哪里去了,”小妹笑起来,“我是感受一下数钱。嘿嘿,有种看母鸡下蛋的感觉。”
她将钱分成两部分,一块钱左手拿着,右手放了两块钱,递给陈兰君:“姐姐,你收回去吧,都是你好辛苦挣的。”
陈兰君揉一揉她的头:“傻傻的,给你就拿着。”
“我是说真的!”
“你姐姐不差这两块钱。”
小妹哪里推让得过她,只好妥协:“不过一下子多了这么多钱,都不知道干什么,想要的钢笔姐姐也给我买了。这个钱,感觉放你那里比较好。”
陈兰君想了想,说:“要么这样,一块本金还你,你留下一块钱自己花,剩下的一块给我做下一次的本金,等分红,怎么样?”
小妹去摸本子:“姐,你等等,我算一下。”
这小妹子煞有其事的在纸上写写图图,算了一番,抬头说:“姐姐,我留一块五,剩余的一块五借给你怎么样?这样之后我能得的分红也多些呢。”
“当然可以,”陈兰君笑起来,“你还真有点投资的意识。放心,姐姐不会让你赔的。”
算完账,就着蜡烛的光芒,姐妹两个说私房话。
小妹将这段时间家里发生的事简要地说给陈兰君听:“妈嘴上不说,心里着急,一听到打办抓了人,就特意去打听,生怕是你。”
“啊,对了,”小妹忽然想起来,“你朋友,那个叫何苗的来找过你两回。”
陈兰君点点头:“知道了,我明天去看看她。”
何苗也是她的同学,就住在隔壁村,也是她的好朋友。和陈兰君一样,何苗落榜了,两个人一起到小学教书,从同学变成了同事,关系特别要好。
第二天,陈兰君带上礼物,去找何苗。
何苗的妈妈很热情:“阿兰来了,何苗在家呢,她的新同事也在,快进来。”
还没进屋子,就听见何苗和另一个女孩的说笑声,特别响亮。
可是当陈兰君走进屋里的时候,笑声忽然停了。
静了一瞬,何苗向陈兰君打招呼:“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何苗请她坐,介绍说:“她是我的同事,叫晓芳。”
陈兰君礼貌性地向晓芳点点头,她认得这个女孩,也是曾经她的同事。不过因为那时陈兰君与何苗特别要好,因此两人与晓芳并没有什么很深的友谊。
寒暄了两句,陈兰君将带来的礼物拿出来,送给何苗。
“呀,谢谢,这头花真好看。”
何苗将头花收下,笑着说:“听说你打算复读了。”
陈兰君说:“是,过两天就回学校了。”
“真好,”何苗说,“那我就预祝你考个好成绩,有个好前途。”
陈兰君看着她,缓缓点头:“谢谢……你也是。”
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
从屋里退出去,她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听见屋内何苗与那个女孩儿的说话声,她们似乎在聊对工作的构想,共同抱怨了一下考砸的高考。
这时候,陈兰君忽然想起来,她和何苗熟悉起来的理由,正是源于这个夏天。
共同经受落榜的难过,郁郁不得志只能去教书的苦闷,对未来的惶恐,使得她与何苗在这个夏天几乎形影不离,两人也因此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可是这一次,夏天都走到尽头了,她才刚刚见她一面。
那么,未来的疏离,也是可以预见了的。
日光照在樟树上,地上是叶的影,在浮光里晃动着。
心里是惆怅的。
静了一会儿,陈兰君往前迈步,走到日光下去了。
12. 第 12 章
午后,飘来一朵积雨云,落了点雨,可没一会儿就停了。
等陈兰君午睡醒来时,只见院中梧桐树叶坠下的水滴,证明有雨落过。
她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双手交叠着往上,伸了个懒腰,盯着梧桐树发了一会儿呆。
有炸物的香气悄悄钻到鼻尖。
她踱步到灶屋,昏暗的光线里,郑梅背对着门,握一双极长的木筷子,拨动着铁锅里的东西。
“在炸东西吗?”
陈兰君探头探脑,去看锅。
“哎哎,别太靠近了,小心油溅身上了。”郑梅侧了侧身子,给陈兰君让出一块地儿。
锅中油正热,滋滋翻滚着,一团圆圆的小东西因热度而膨起。
陈兰君仔细嗅了嗅,鼻尖满是红薯的香气。
“哇,在炸红薯圆子?”
这是本地乡间的一道特色小吃,红薯煮好捣成泥,与糯米粉、糖揉在一起,搓成圆子,丢进油锅里炸到表壳微硬,色泽金黄。材料简单,做法也不复杂,但对于物质匮乏的年代而言,仍是一道逢年过节才有的吃食。陈兰君爱吃这个,曾经过年出去走亲戚,便是肉少夹两筷子,也会多吃两粒红薯圆子。
“是,”郑梅拨动筷子,说,“炸好了,你刚好带到学校去。”
“谢谢阿妈——”陈兰君笑晏晏地,拉长了声音说。
不过刚出锅的一批红薯圆子是失去了去学校的机会的,郑梅刚捡出一粒炸好的红薯圆子,旁边守株待兔的陈兰君就捏起一粒塞进嘴里,一边嚼、感受着红薯圆子的内糯外酥,一边哈着气“呼哧呼哧”试图给口腔降温。
“你也不怕嘴巴烫出个泡来。”郑梅笑着骂了她一句,下一粒红薯圆子出锅,仍是送进陈兰君面前的碗里。
母女两个一个负责炸,一个负责吃,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关系奇异地拉进了不少。
红薯圆子“滋滋”地在油锅里浮沉,郑梅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陈兰君聊天。
“你丹姑姑身体还好吧?”
“还行,我看她念叨赵宏的时候精气神十足。”
“指桑骂槐呢你。”
“哪有。”
郑梅看了她一眼:“今天回来的时候,怎么沉着一张脸,这十里八乡,莫非还有不长眼的敢惹你这个小祖宗?”
“那必然是没有的,我只是……。”陈兰君想了想,还是老实说,“感觉何苗和我,不会有那么亲近了,她有新朋友了。”
“什么新朋友?”
“就是她要去教书的学校,一个女同事。”
郑梅“哦”了一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什么嘛,你都不为我可惜一下。”
“我可惜啊,但也只有这样了。”郑梅蹲下,用火钳往灶里捅捅,让火更旺点。
她对陈兰君说:“毕竟,这天底下的好事,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你去穗城,也一定认识了新朋友吧?那么这时候她认识了新朋友,也是正常的。反正,只要大家过得好好的,就可以了。朋友嘛,不就是一路走,一路丢。”
“伤心一会儿可以,但别太久了。”
陈兰君抿了抿唇:“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只是意识到要渐行渐远的时刻,多少还是会有点遗憾的。
郑梅看着她笑:“行啊,总算有点小儿女样子了。”
“什么嘛!”陈兰君不满。
“哈哈,行了,你反正有分寸,自己也能开导自己。”郑梅说。
正说着话,她鼻子动了动,眉毛皱起来:“我怎么闻到点糊味?”
“妈,锅里的红薯圆子!”
“呀!”
两人手忙脚乱,将锅中的红薯圆子抢救出来,由于火候过了,又没有搅拌换面,一粒红薯圆子朝下的一面炸得有些焦。
郑梅仔细看了,吹凉了下,用手指尖捏着,将那红薯圆子一分为二。
炸焦的她自个儿吃了,朝上那一边还不算太糟糕的,则给了陈兰君。
郑梅笑着说:“你看,就跟这红薯圆子一样,有炸得不好的一面,可另一面还好,就吃那面好的。”
“知道啦。”
陈兰君说一套做一套,她看了眼剩下的两粒可怜的红薯圆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下黑的那面,塞到自己嘴里。
“你这妹子……”
郑梅哭笑不得。
陈兰君朝她笑,将没炸坏的那半边塞到她口中。
炸得焦了,也有焦的风味嘛。
******
重回学校的那一日,还是按照之前每一年开学的惯例,由陈志生送陈兰君去学校。
这一条路,陈兰君是走惯了的。
小时候走路去上村小,大一点去念镇中学。念中学的时候,每逢开学日,陈志生就会挑着两袋米,陪陈兰君一起走很远很远的路,一直到学校。那时候去学校上学,需要自带口粮,担上自家的米,一路迢迢送至学校食堂,以作接下来的餐食。除了米之外,两罐咸菜也是必不可少,用来下饭刚刚好。
可是这一回,当郑梅与陈志生商量要不要去换一些米,好挑到学校时。陈兰君轻飘飘拿出了一叠粮票,还有五块钱。
“爸妈,不用挑粮食或者去粮站换了。”陈兰君微微一笑,“我挣得这些,够了。”
郑梅与陈志生面面相觑,他们是知道二妹挣到了钱,足以支付学费。但出于尊重,并未细问,因此对于她这一趟的收获也没有太多实干。
直到这一叠粮票砸在桌上,两人才意识到,这一回二妹挣得绝对不少。
郑梅一下子严肃起来:“陈兰君,你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吧?”
“没有。”陈兰君哭笑不得,说,“我就是运气好,让赵宏哥带着我卖早餐挣的,不信的话,你们写信给丹姑姑,只管问。”
在她再三保证之下,郑梅才狐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不过仍提醒她:“你在学校,可不能随便和人说你挣到钱了。我们这小地方,和穗城可不一样,万一人家要追究,就是没有的事,也很麻烦。”
“知道啦。”
去学校的那日,父女两个早早地就启程。陈志生担着一副担子,一条扁担左右各挂着一个竹编的箩筐,左边的箩筐吊着陈兰君的行礼,右边的则是以前的教科书,黑白印刷的薄薄的一册书,定价3毛6分钱。由于这一次没有粮食的重量,陈志生脚步又轻又快。田间阡陌那端走过来浇水归来的农民,见了他打招呼:“到哪里去,这么高兴?”
“送二妹去学校。”
陈志生咧着嘴回答,没有半点因为女儿复读而感到丢面子的情绪。
县一中坐落在河右岸,算是本县最好的高中,一条较为平整的土路一直延伸到校门。
教室是红砖青瓦平房,被许多榕树围着,有一个操场,绿荫下有沙坑,有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还有单杠。
已经开学小半个月了,有学生在上体育课,乒乓球台很热闹,洋溢着青春气息。
虽然还没有统一的校服,但这里高中生的衣裳大多是白衬衫配蓝裤,外加一双军绿色的布鞋,区别在于家境好的学生,白衬衫是的确良面料的。而像陈兰君这种家境一般的,则是微微透着黄的旧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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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去办公室找老师报道,陈志生不爱和人说话,但作为父亲,他还是坚持走在陈兰君前面,去问候老师。
“老师好,这是我家孩子,报名复读的,因为家里有事耽搁,现在才来。”
办公桌前伏案的老师抬眸,看了陈兰君一眼:“我知道你,你之前的班主任和我讲过,家里事处理完了?”
“是,真是不好意思。”陈兰君说。
老师站起来,语速比较快:“行了,既然到学校了,那就全力以赴读书,我是你的班主任,叫秦娟。东西都带齐了吧?”
“带好了,粮票也换好了。”陈志生陪着笑。
秦老师点点头,将手中正批改作业的红笔放下:“行,跟我来吧。陈兰君,欢迎你加入高二1班。”
此时实行的学制与之后的略有些不同,高中是2年制,即高二便是毕业班。
正是上课的时间,从走廊穿过,可以听见教室中洪亮的读书声,读的是英语单词,带着家乡话的口音,可胜在喊得慷慨激昂,很有精气神。
秦老师先将陈兰君与陈志生领到了财务室,缴纳各项费用。一学期学费5元,住宿费等杂费4元6角,还要交2元5角的书费。
陈志生指着箩筐里的旧课本问:“我把二妹之前的课本都带来了,这个书费可不可以不交啊?”
“怕是不行,”秦老师解释道,“这一届我们学校用的教材改版了。之前她用的那版,是革委会组织编写的。现在我们校长花了大力气,才更换了教育部统编的各科课本,差别还是比较明显的。”
一听这情况,陈志生立刻说:“好的,我们要新课本的。”
一叠票子递出去,换回来一张薄薄的收据。
领取了一捆新课本之后,秦老师带他们去宿舍放东西。
学校只有一栋两册的女生宿舍楼,核验过信息后,一名宿管拿着一大串钥匙,叮铃哐啷往前带路。
陈兰君对于学校宿舍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了,只记得条件很艰苦,可当宿管推开宿舍门,她瞧清了里面的样子,只是一怔。
唔……名副其实的“条件艰苦”。
一间窄窄小小、别无装饰的房间,颗粒不平整的水泥地面,两盏吊灯,六个高低床,十二个床位,整个空间满满当当的,瞧着很是拥挤。
宿管指着靠门的一个堆满杂物的下铺:“喏,这个是空床位,你就住这。”
陈志生两个箩筐的东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看看门外,又看看门里,床铺上下尽是杂物放不了,放床边吧,只怕又挡了门,进退两难。
最后只得往里边的床位缝隙挤,等同寝的室友回来,将东西挪开,再做打算。
忙了半日,时已近黄昏,快到放学的时间了。
“行了,”秦老师说,“陈兰君,我带你去教室吧。”
“好的,辛苦老师。”
陈兰君一面答应,一面小声叮嘱陈志生:“爸,你证明信拿好了吧?记得去招待所休息,不许赶夜路。”
由于路途远,事多,通常在开学当天,陈志生是要歇一晚再回去。
之前,为了省钱,和大多数农村的家长一样,陈志生会在学校食堂凑合着睡一晚。但是这一回陈兰君挣了钱回来,便特意要爸爸开了份介绍信,好去招待所开个房间休息。
陈志生点头:“好,我等下就去招待所。要和老师同学好好相处啊。”
“会的,放心。”
寒暄了两句,陈兰君跟着秦老师往教室的方向走。
她心情不免有些兴奋,阔别已久的学生时代,再一次与她相遇。
13. 第 13 章
这一堂是英语课,老师领着学生,读一首英文诗。
虽然当年未曾考上大学,但陈兰君参加工作后,一直坚持参加夜校、电大的学习。后来,因为工厂业务涉及到外贸,她着重练习了英语,因此英语水平挺不错的。
听了一会儿,她从这南方英语口音中分辨出语句的内容:
"RiselikeLionsafterslumberInunvanquishablenumber--"
"Shakeyourchainstoearthlikedew"
"Whichinsleephadfallenonyou--"
"Youaremany--theyarefew."
这是雪莱的一首诗歌选段,主题是,希望人民像狮子一样,勇敢地与暴君战斗。老师念一句,学生念一句。朗朗读书声,语音上扬,情感充沛。
陈兰君微微扬起眉毛,不得不说,现在学校用的这套教材是有点水平的,比她学过的革委会编的那套好多了,兼具文学性与政治正确性。
念了两遍“Riselikelions”,铃声响起,老师宣布下课,原本安静的教室跟水洒进油锅一样,一下子炸开来,全是学生的说话声。
有一个性急的同学,抄起书包就从前门溜了出来,和秦老师撞了个正着儿。
“哎,你等等。”秦老师喊住他,“咱们新同学来了,快回座位去。”
那男生应了一句,好奇地张望。
陈兰君朝他友好性地弯了弯嘴角,结果男生唰一下红了脸,急匆匆掉头回座位。
随着秦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教室,学生嗡嗡嗡个不停的讲话声瞬间小了。
作为重点中学,县一中的教室是不错的,房梁上吊着白炽灯管,四周墙壁刷了白漆,有一圈淡绿色的护腰。侧边的墙壁贴着一张彩色宣传画,穿着蓝衣的少年少女,精神饱满、朝气蓬勃,宣传画的下方留着红字“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秦老师径直走向讲台,在黑板前站定,清了清嗓子,说:“各位稍等一下,今天呢我们来了一位新同学,叫陈兰君。她家里有点事,所以前两周没有过来。从今天起,她正式成为我们高二1班的一份子,大家鼓掌欢迎。”
同学们都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立刻响起哗啦啦一片掌声。
等掌声停歇,秦老师将讲台让出来,自己站到边上。
“兰君,来,跟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陈兰君依言上前,从木制讲桌上拈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笔锋凌厉、爽利挺秀,有点柳体行书的意思。
她拍拍掌心的粉笔灰,大大方方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陈兰君,老家陈家湾,是复读生。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学,以后请多多指教。”
一张又一张的年轻的脸庞,有人的神色好奇,也有人抓紧时间低头背课本。
这些人就是她接下来一年的同学了。
陈兰君保持着着浅浅的微笑,看向秦老师。
秦老师见她已经做完自我介绍,指着人群中一个坐在前排的女孩子,说:“兰君,这个是我们的班长,曹红药,以后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只管和她说。”
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站起来,梳两根麻花小辫,穿得衬衫虽然旧,但看着很有精气神。
曹红药向陈兰君点头示意:“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我会尽快帮助新同学融入集体的。”
一个短发女孩子举起手,她穿着时下流行的碎花衬衫,声音爽朗:“兰君同学你好,我是副班长兼任文艺委员刘黎,欢迎你加入我们高二1班的大家庭。”
秦老师点点头,说:“刘黎也是很热心的,有她们帮忙,你能很快融入班集体。”
她打量了教室一圈,最终落在最后一排,靠门边的一张书桌上。
“现在只有那个空位了,你暂时坐在那吧。我们座位一个月一换。”秦老师解释说。
陈兰君在那张短书桌前坐下,凳子和桌子是纯木制作,刷了一遍清漆,木纹上头不知道是哪一届的学生,效仿鲁迅刻了一个“早”字。看看左右的座位,桌面上都是光光的,虽然是毕业班,但现在正儿八经的课本都没几本,更别说教辅材料了,大家的书桌都挺轻松,桌面上也没有什么杂物。也许是怕学生分心,每张桌子都是单独摆放,不存在同桌的情况。
见陈兰君坐定,事情又已交代完毕,秦老师便放大家走。
这回是真的放学了。教室里夕阳与人影交错,黑板上的“爱国刻苦谦虚”被夕阳照得金灿灿。
住在县城里的同学,从桌肚里抽出书包,也有军绿色的、也有黑的,邮差包一样斜挎在身上,三三两两结队出门,回家去。刘黎的书包比较特殊,是咖啡色皮质的挎包,她将书包背着,过来和陈兰君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动身晚的多半是乡下来的学生。因为回去也是呆寝室,所以并不急着放学。
曹红药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她和陈兰君说话,很亲和:“去过寝室了没有?你是住在我们寝室吧?”
“是。秦老师带我去过了。”
曹红药点点头:“行,那等会儿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还有几个舍友,我们一起去。”
这个班长是有些号召力的,她在陈兰君座位前站了一会儿,几个女生陆陆续续靠拢过来。曹红药领头,带着一行人往食堂去。
穿过尘土飞扬的土操场,紧挨着锅炉房,有一座狭长的平房,就是食堂。
旁边还有几块校田,前几年学工学农的时候,学校还有一间小小的校工厂呢!学生们除了批林批孔、参加各种运动,就是在校田和校工厂劳作。
高考重启之后,校工厂改作他用,校田则由学校后勤人员负责种,栽了些绿油油的青菜之类的,当作食堂的食材来源。
这个时间,食堂正热闹,打饭的队伍排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门边。不同于之后常见的铝制厨具,现在县一中食堂采用的热饭器具,还是传统的蒸笼。两个一看就很有力气的大师傅依次搬出几个竹制大蒸笼,一个叠着一个放,揭开蒸笼盖,里面摆着各色饭盒。大多都是铝制饭盒,模样比较接近,为了方便辨认,有不少同学在饭盒上用各种颜色的毛线做了标记,红红绿绿的集合在大蒸笼里,看着很有意思。
曹红药结束说:“我们一般是提前把饭盒放到食堂,饭盒里面放饭票,然后食堂师傅往里面放米蒸饭。你没来得及放饭盒吧?你要不嫌弃,我的饭分你一半。”
“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反正我也吃不完。”
取好饭,一些家境拮据的同学直接打一碗汤,拿咸菜就饭吃。汤是学校免费提供的,清水上零星飘着点油花,胜在有点骨头肉的香气。咸菜多半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这样可以节省菜钱。曾经陈兰君也是带咸菜大军的一员,她那时候真的是吃咸菜快要吃吐了。
可现在,去买学校的炒菜没什么压力之时,她却有点怀念家中咸菜的味道,因此带了一瓶来,想着当佐料吃。
她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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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两份菜。学校食堂自己炒的菜,样式很简单,大多是萝卜,白菜之类的。一道素菜中间掺上点油渣或者肉末,就算是一个肉菜。
食堂人多,座位不好抢。这一寝室的人便拆的零零散散,各自入座。曹红药正坐在陈兰君旁边,将米饭拨给她一半:“你吃,我真的吃不完。”
“谢谢。”
“不客气,都是同学。”曹红药笑着说。
陈兰君拨了几块油渣到她碗中:“礼尚往来,食堂的油渣子很香。”
曹红药看着有些意外:“欸……好。”
陈兰君夹了一筷子米饭入口,挑了挑眉。唔,是陈米的味道。纵使大多数学生送来的是新米,但吃到嘴里的总是陈米。这一点倒是很亲切的没有变。
两人一边吃着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曹红药简单介绍了一下班级的情况:“我们班的况还是比较好的。之前年级里做高考模拟考试,我们班的平均分是第一。啊——”
她放下筷子,说:“不过说起来,下周就是月考了。你也要考吧?”
“下周就要考试吗?”
“对,就是下周。每一门都要考呢。”
陈兰君闻言点点头,那看来这一周的时候,她还是得好好翻翻课本,熟悉一下。对于这次月考,她倒没有太过放在心上,本来嘛,于她而言,已经是隔了很久没有进学校,考试更是很久远的记忆,她又不是什么天才少女,一考就能考个满分,震撼全校园。
就当是摸个底。
曹红药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在担心考试,便说:“你学习上如果有不清楚的问题,可以问我。”
旁边一位女同学补充道:“红药可是我们班上的第一名呢。”
陈兰君点点头:“那可真厉害。”
“没有啦,大家都很优秀。”曹红药谦虚地说。
那个女同学笑起来:“那一位可没有你优秀,哈哈。”
吃过饭后,同学们纷纷将饭盒拿着。到左右两旁的水沟边去,去洗饭盒。因为这时候的饭菜油水都不多,所以吸起来很方便,用水冲一冲就行。
晚自习时间,陈兰君将课本拿出来,从目录看起。这是她读夜校时,一位老师教的方法,要了解一本书的内容,看目录理解结构是最基础的做法。
数学书目录看到一半,头顶上的白炽灯滋滋两声,断电了。
“又停电了。”
同学们抱怨了两句,有的人摸出蜡烛,点燃了继续看书,也有往外走回寝室的。
陈兰君瞥一瞥蜡烛的亮度,决定还是算了,这样昏暗的环境看书,想不得近视眼都不行。
她索性起身离开了教室,趁着月光,在校园里乱转。由于学校是有围墙的,也有安保员执勤,所以很安全。
慢慢踱步,到了食堂的范围,忽然听见一个极熟悉的声音。
陈兰君蹑手蹑脚靠近,透过食堂的窗户,她瞧见了陈志生。
他坐在一张凳子上,旁边有一卷凉席,正与一个师傅聊天,语气很骄傲:“我家二妹可聪明了,上一回就是运气不好,这一次肯定能考上大学。人又孝顺,还叮嘱我要去招待所。这钱留着给她买两本书更好!”
他到底没有去住招待所,而是像往常送她来学校一样,选择在食堂凑合一晚。
陈兰君静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最终,如同陈志生选择悄悄在食堂凑合一晚一样,她选择悄悄地离开,成全陈志生的这一番心意。
只是再有下回,她非得把钱直接交到招待所不可。
14. 第 14 章
夜里,躺在梆硬的床板上,陈兰君望着蚊帐里的月光,发呆。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钱不够多。若是陈志生知道他女儿是个百万富翁,会连招待所都不舍得住,硬是去食堂打地铺。
开玩笑,老陈同志也是地主家的小儿子出身,奶奶在时的时候曾经打趣过,说陈志生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襁褓一定要用丝绸,不是就哇哇大哭,可知也不是天生就爱吃苦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确实是条真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枕头,里面藏着一个信封,装着她的大半身家,统共有九十元。这笔钱供她读书和生活开销绝对是够了,可离让家人衣食无忧,那还差得远。
她轻轻叹了口气,书要念,但是赚钱的门路也得好好想想。
乱七八糟的思绪,辗转反侧许久,方才入眠。晚睡的结果,第二天清晨陈兰君是被曹红药硬拖起来的。
这位班长也真是尽职尽责了,原先还紧张了一下,担心陈兰君发烧了,确认她只是困、起不来,并没有其他不适之后,方才松了口气。
“快点洗漱吧,我帮你打了水。”
陈兰君看看外头奔跑的学生,知道时候确实不早了,说:“我上个厕所,你赶紧去教室。”
曹红药纠结了一瞬,她向来是个严谨且有时间观念的人,加上还要去主持早读,便叮嘱了两句“你快点”,之后便先去上课。
等陈兰君迅速解决完个人清洁问题,她离迟到的界线已经很近了。
铃声响起,尚在教学楼外的零星几个学生奔跑起来。
陈兰君向铃声响起的地方看了看,略微加快了脚步,但还是没有跑起来。
按照她的估算,这个距离,要是能在铃声结束之前跑进教室,她就能跑进亚运了。
她不慌不忙的上楼梯,在拐角处迎面撞见了副班长刘黎同学。
刘黎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走,我们一起上去。”
早读已经开始,秦老师正在窗户边盯着,眼看陈兰君和刘黎走过来,无语了一瞬。
“刘大小姐,你自己说说,这是第几次迟到了?”
刘黎说:“我错了。放心,今天卫生我值日。”
她用胳膊肘碰一碰陈兰君,说:“我们班的规矩,迟到了要负责值日,今天我们俩一起。”
“好的。”陈兰君一口答应,认错态度良好,“秦老师对不起,昨天晚上没太睡好,今天起晚了。”
刘黎说:“怎么,我们的好班长没叫你起床?是一个寝室的吧?”
“叫了,但我拉肚子。”陈兰君说得很诚恳。
秦老师点点头,说:“行了,放学你和刘黎一起搞卫生。先跟我到办公室来。”
陈兰君跟在秦老师的身后,进了办公室。
秦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试卷,说:“这是开学测验的试卷,他们都已经考过了。你现在做吧,让我看看你现在的学习状况是怎么样的,如果有明显的偏科,那我得着重关注一下。”
陈兰君念的是理科,一共有六张试卷,语文、数学、政治、物理、化学和英语。
她想了想,先拣英语卷子做了。
等到六张卷子全做完,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下课铃响起,陈兰君迅速将政治大题结了个尾。等到秦老师走进办公室时,她将一叠做完的卷子交过去。
“这么快都写完了?”秦老师很是惊讶,她原本是打算分两天让陈兰君做完的。
“对,写完了。”
陈兰君将自己能答的都答了,至于不太熟悉的,就空在那里,反正是摸底测验嘛,也没必要死扣一分,主要是查漏补缺,她是擅于抓重点的,目的一明确,刷题的速度也就相应地快起来。
秦老师翻了翻卷子,纵使作文的自己略微有些潦草,但是真的全部都写完了。
她将卷子卷成一个桶,揣在兜里,说:“好,那么我晚上改一下,明天你可不许再迟到了。”
“好,一定。”
陈兰君还记着今天要做值日的事,从办公室出来,就回到教室。
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了,刘黎倒是在,但她是在看书,做卫生的是另一个人。
也许是看见陈兰君眼底的疑惑,刘黎将书往前一放,小声说:“我给了她饭票,她乐意帮忙做卫生。”
陈兰君不置可否,轻轻“哦”了一声,回到座位。
刚刚进教室的曹红药听见了,眉头一皱,说:“刘黎,你这样,不太好。”
刘黎手托腮,轻飘飘地瞥她一眼:“怎么不好。”
曹红药沉着脸,不说话。
倒是跟着曹红药身后一个短发室友开了口:“你这是资本家做派,剥削同学。”
这话就有点重了,现在虽然运动不怎么搞了,但“资本家做派”“剥削”几个词还是让在场的人眼皮子一跳。
原本聊天、收拾书包、预备回家的同学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齐刷刷看向刘黎和曹红药等人。
那个帮忙打扫卫生的同学整个人都被吓住了,一副要落泪的表情,声音颤抖:“我,我没有……”
刘黎腿一伸,将桌子一踹。课桌在地板上滑动,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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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响,很刺耳。
她双臂环抱,说:“成绩成绩不怎么样,扣帽子的水平倒是一溜。怎么,下一步是不是要校门口去贴大字报,搞武斗啊?我见多了,来,你只管来。”
短发室友下意识地往曹红药身边挪了一步,声音也小了,嘟囔道:“谁不知道你爸是革委会副主任,谁斗得过你啊。”
“说话就说话,蚊子叫呢?”刘黎冷冷地说。
短发室友彻底不说话了,整个人快要缩到曹红药背后。
曹红药伸出一只手,安抚性地将短发室友护在身后,说:“她不是这个意思。都是同学……”
刘黎打断她:“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曹红药抿了抿唇,说:“不小心说错话了,你不要那么敏感。”
“敏感?”刘黎笑了,她起身走至曹红药身前,直勾勾地盯着她。
“到底是谁,整天没事在哪里说人坏话呀?我的大班长。”
刘黎微扬下颌,说:“考个第一,就跟全校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一样。是,上次考试你是第一,但我也不没考过。”
刘黎的目光很有攻击性,说话的腔调也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可曹红药并不惧,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忽然静了下来。隔壁班的同学有说有笑往外走,更衬托出(1)班教室内的寂静。
这寂静直到教室门口传来秦老师的声音,才被打破:“在做什么?怎么了?”
看来是有在走廊的同学去搬救兵了。
刘黎扭转过头,说:“认真聆听大班长的教诲呢,没事。”
她看了曹红药一眼:“反正月考就在下周了,我们走着瞧。”
话音落,刘黎将自己的书包拽出来,搭在肩上,顺带问陈兰君:“喂,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我请你。”
正津津有味看戏的陈兰君忽然被拽到戏台子上。她往左看,曹红药以及几个农村出来的学生都望着她,那个短发室友甚至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去。
往右看,几个打扮时髦、一看就是城镇户口的同学默不作声走到刘黎身后,如同往常一眼,打算同刘黎一起走出教室。
陈兰君看在眼里,心里大致有了数。好家伙,上个学还有这么多名堂。
不过在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待遇天差地别的当下,这种延伸至校园中隐隐的对立,似乎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难题摆在她眼前,到底是选择曹红药,与这些和她一样出身农村却勤学上进的学生一派,还是选刘黎这种家世不错的城镇户口学生派。
还真有点麻烦呐。
15. 第 15 章
陈兰君选哪一派?
她哪一派都不选。
开什么玩笑,哪有时间耗费在这种事情上?她脱离高中的学习环境已经很久,光是好好学习都需要花费很多精力,更别说她还要思考在上学期间该如何挣钱,哪里有精力去掺和同学们的明争暗斗?
几乎是在顷刻间,她便掂量清楚了轻重,果断说:“谢谢,我出去吃。”
两边都不沾,他们爱怎样怎样,别打扰她念书挣钱就好。
对于陈兰君这个态度,一些城镇的同学看她的眼神,颇有种“不识抬举”的意味。
刘黎则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转身领着几个玩的好的同学离开。她只是觉得陈兰君有趣而已,并不是一定要做朋友。
刘黎一行人走后,秦老师也匆匆离去。没了这些人,曹红药身后的短发室友明显松了口气,抱怨道:“这人真是的。”
“行了,少说两句。”曹红药淡淡说,她看向陈兰君,微笑:“要一起去吃饭吗?”
“不太方便,”陈兰君起身,将椅子收拢到座位,“我今天想一个人吃。”
同样谢绝了曹红药的吃饭邀请,陈兰君独自一人走出了教室。
县一中并未采取封闭化管理,或者说,这年头的高中管理还是相当自由的。再往前追溯几年,学生们更是来去如风,满县城乱跑,被批判成“臭老九”的老师校长们对此不敢多说一个字。
因此,陈兰君很自由地出了学校。
她虽在这座县城来来去去过几回,但每一次都是匆匆忙忙,如今才得了空,能够好好逛一逛、瞧一瞧。
正是下班下学的时候,路上行人不少,一片一片的蓝色工装或者白衬衫。靠脚走路的事多数,也有骑着自行车,潇潇洒洒往前开的。县一中就位于县城的中心地区,陈兰君一路走过去,依次看见几个大院,都是机关的办公所在地,门口还有站岗的。
人群之中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是刘黎,她背着她那标志性的书包,骑着自行车一溜烟进了一个大院,甚至没下车,只是打了个照面,门卫就让她过去了。
这小妹子的家境看来是真的很不错,陈兰君心想。
漫无目的地闲逛,从街的这头到那头,陈兰君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有没有可以赚钱的法子。
走了一会儿,她才寻觅到了一点她希望看到的东西。一个中年妇女,蹲在一个路口旁,旁边放了一个竹制篮子。她守在篮子边上,一双眼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关注着附近的风吹草动。
一看就知道是偷偷卖东西的。
陈兰君调转方向,朝那个卖东西的中年妇女走去。她就说嘛,即使是小地方,也肯定有敢冒风险出来做生意赚钱的。
等陈兰君靠近了,那个中年妇女才小声招呼她:“卖炸丸子,要么?”
“要,给我来五毛钱的。”陈兰君说。
中年妇女点点头,从篮子边抽出一张报纸,顺带揭开盖在篮子上的小棉被,里面是一粒粒炸至金黄色的炸丸子。当地的酒宴上经常见着这道荤菜,只要有原料,做起来也不难,无非是猪肉末、面粉之类的。但胜在香喷喷的,而且有肉!在缺衣少食的年代,油炸是很奢侈的料理方法,那可是要使劲放油到一定分量才能炸东西的,普通人家做饭,用沾了油的猪毛刷往铁锅里刮上一圈就算有油腥味,哪里敢炸东西吃?只能在逢年过节、人情宴席上瞧见炸丸子的踪影。所以每次吃席,这道炸丸子都是最先被一抢而空的。
陈兰君好久没吃炸丸子了,还有点想念那个香气,因此愿意掏钱买。
五毛钱,其实不少了,但报纸卷筒里的炸丸子个数却并不多。
陈兰君有些不满:“这也太少了,再来几个。”
“诶呦,哪里又多给的,这油啊、富强粉都要钱要票的,有这么多已经很实惠了。”
中年妇女一边解释,一边将报纸折好,用一根细棉绳打包,愣是扛住了陈兰君的谴责目光,没有往里面多加一粒丸子。
正要收到丸子的瞬间,中年妇女忽然跟触电一样,把手往回一缩,将报纸包好的炸丸子一把甩到篮子里。
“那边的,站住!”
两声呵斥,如晴天霹雳一般在耳边炸起。陈兰君条件反射地寻声望去,两个戴着大盖帽、穿绿色制服的人正朝这边跑来。
身旁刮起一阵风,原来那个卖炸丸子的中年妇女已经提着篮子奔跑起,她还很有义气地留给陈兰君一句话:
“跑啊!”
陈兰君有一瞬间的犹豫,她不是卖货的,她需要跑吗?
等等,这可是70年代末的小县城诶,卖货的跑了,她要怎么证明她是买货的而非卖货的?人家要是有抓人的指标,那抓头猪硬说是牛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万一要是被抓了,留个处分,她考大学的正审该怎么办?
跑!
陈兰君撒开腿就跑,耳边呼呼的,尽是风声。
简直了,她真当小贩的时候都没这么跑过!真是无语。
一路狂奔,从肺里往喉咙浮上一股子血腥味。完了完了,这么久没跑步,还真没什么耐力。
陈兰君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绝望,那两个估计是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依旧穷追不舍。而跑在她前头的卖炸丸子的中年妇女,早就不见踪影——人家是本地人,又是老手,一双腿跑起来没影。
不会真的要被抓住吧?
她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咬咬牙,再度提速。可这双腿就不听使唤,跟绑了沙包一样,越来越沉,她与抓人的之间的距离也一点点缩短。
猫抓老鼠,人家是专业的。
正要在绝路之时,忽然侧边的墙上有人喊她:“过来,我拉你!”
陈兰君侧头去看,竟然是刘黎!她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围墙里边。
没法子了,陈兰君牵住刘黎的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两脚一蹬爬到墙上。
“这女的爬墙里去了,我也翻墙!”一个追过来的人气喘吁吁地说。
他正要往上爬,被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一把拽住了布鞋。
“翻个屁!呼——呼,下来!”
“干嘛呀哥,抓了这个咱们这月的指标就解决了。”
“张开你那眼睛好好看看,围墙里头是县委大院!那是你能招惹的?走了。”
两个人骂骂咧咧离开。
围墙内,陈兰君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真的是要死了,这跑的!
旁边的刘黎没心没肺的大笑起来。之前刘黎见着的陈兰君,都是一副不紧不慢、云淡风轻的模样,而现在,陈兰君跑得头发散了,上气不接下气,风度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一对比,非常好玩。
“哈哈哈。”
“你笑鬼啊笑?”陈兰君没好声气地瞪了刘黎一眼。
刘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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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怕她呢,依旧笑:“你不是说自己去吃饭吗?怎么被打办的人追上了。”
“走霉运。”
过了好一阵子,陈兰君才缓过来,有空打量周围的环境,这里大概是家属区的范围。原来围墙里面正好是一处小土坡,地势比外头高,因此很容易能看见外面的动静。
她和刘黎简要说明了一下经过,抱怨道:“真的是太不走运了,我只是想买个炸丸子而已啊!”
刘黎笑着摇摇头,说:“确实不走运。欸,这帮人也是够了。这两年已经收敛了,之前,我还听说过卖两个鸡蛋,被抓的事。”
她停了一下,撇了撇嘴,说:“现在嘛,其实院子里也有人做些……事,但范围小,也比较封闭,反正没人管。”
刘黎看看陈兰君:“吃饭了吗?要不到我家去,我让人给你做炸丸子吃?”
陈兰君摆摆手:“谢谢好意,真吃不下了,这么一跑,去了半条命。”
“你这人真是,”刘黎说,“平常别人想认识我还没机会呢,你是不是怕曹红药啊?”
“激将法对我没用。”陈兰君扶着树干缓缓起身,“我也没什么怕的,只是想好好读书。我这是复读了。”
刘黎想了想,说:“行,懂了。”
从大院里出来,天色已晚,被打办的人再度认出并抓住的风险很小。陈兰君便缓缓地沿着街回县一中去。
琢磨了一路,她想明白两件事,第一,像在穗城一样在本县摆摊,是行不通的。大环境并没有那么宽泛,再说她也分身乏术,没有精力在街道旁跟“打办”的人玩猫捉老鼠。想赚钱,还得另外想法子。
另外就是,她一定得练习长跑!万一以后要碰上这种情况,得脚底抹油迅速地跑开才行。
回到寝室,陈兰君倒头就睡,连曹红药她们下了晚自习,回到寝室的动静都没能让她睁眼。
“怎么就睡了?”一个室友很惊讶。
“嘘,小声点。”是曹红药的声音,轻轻的,“应该是累了,让她好好睡。”
一夜无眠。
接下来几天,陈兰君老老实实地上学、念书,没有外出溜达。
秦老师将她摸底测试的卷子批改完了,给了她:“总体还行,英语特别好,都快满分了,但你的语文作文和政治答题怎么不用些警句?有空,得多看看报纸杂志的社论。”
这确实是陈兰君的薄弱点,现在写作文,还是得适当的用一些时下流行的标语之类的。
情况不太乐观的,反倒是数学。一些公式太久没背,已经有些生疏了,所以有许多题都没有做。
除了请教数学老师之外,陈兰君还去校图书室跑了一趟,试图借几本有针对性的参考书。
图书室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就没什么参考书,只得无功而返。
陈兰君想起从穗城离开的时候,有位知青给她送过一本复习资料,似乎就是针对数学的。她在箱子里翻了半天,将那本复习资料找出来,预备晚自习的时候看。
复习资料是手抄本,一些题目都很具有代表性。陈兰君将课本与复习资料对照来看,越看越发觉这复习资料的妙处,确实能帮助她理清脉络,挑选的例题都是有代表性的。
翻着翻着,陈兰君忽然停住了。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
她手中的这本复习资料,似乎有望成为一只新的饭碗。
16. 第 16 章
教学培训行业在未来几十年,会非常吃香。各种教辅资料、培训机构层出不穷,可在这年月,还是一片蓝海。
恢复高考不过两年,如同县一中一样,能把正儿八经的教学教材理清楚的尚且是少数,更不要说什么教辅资料了,都是没影子的事。
这是一个有巨大潜力的市场。对于学习,倘若真的能见效,想必本校的学生也不会吝啬。
有钱的学生,譬如刘黎,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张大团结,要买教辅资料就跟喝水一样再自然不过;家境稍差一点,来自乡下的学生,对高考是百分之百的重视。对于他们而言,一旦考中了,那就真的是鲤鱼跃龙门,城镇户口有了保障,日后的工作也有了去处,真得是端上了铁饭碗,不必惶惶不可终日。
这条路子或许能行。
想法成型后,陈兰君忽然变得活跃起来。
她一反之前“别挨我”的态度,主动去接触曹红药和刘黎。
上午第一节课的课间,同学出去的少,一些人趴在桌子上小小地眯一会儿,譬如刘黎;而以曹红药为代表的这一类学生,则是在整理上节课的笔记,顺便为下节课做准备。
陈兰君的目光扫过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刘黎,说来也是缘分,虽然这两人不大对付,但座位却挨得极近,刘黎在后桌,曹红药在前桌。
她拿起自己的一摞摸底测试的卷子,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走向曹红药的座位。
“不好意思,现在有空吗?想麻烦你帮忙看看我的摸底测试试卷,分析一下,找找薄弱点。”
曹红药抬起头,有些许惊讶之色。她还以为陈兰君不太想主动和同学们往来呢,看来是自己想错了,大概是初来乍到,不太熟悉。
她点头答应:“好啊,我帮你看看。”
这套所谓的摸底测试试卷,其实就是上一次曹红药她们考过的卷子。在打印机尚未普及的年月,学校试卷都是油印的,使用的是手摇油印机。这种纯手工的油印方式特别麻烦,老师确定题目之后,要找一块钢板,将题目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蜡纸上。模板刻好了,就刷一次墨油,一张一张的印出来。等一次考试的试卷完全印刷完毕,老师们的一双手全是油墨的颜色,黑漆漆地,很难洗,有时连脸都要粘上油墨。
正因为印刷如此复杂,这年月也没有之后那么多的考试与习题。通常学校里,能有两次考试——期中和期末就很不错了,县一中稍稍好点,会有三次测验。
试卷既然是一样的,对于有分析试卷、记录错题习惯的曹红药而言,看陈兰君的卷子是小菜一碟。
很快,她便快速翻完了陈兰君的摸底测试试卷。
“你的英语不错,有85分。就是数学稍微差点,只有……62分?”曹红药很认真地说,“这门课你得花更多的时间,如果有感觉吃力的地方,比如不懂的题目,也可以问我。”
陈兰君故意把话题引向她预期的方向:“是的,我原来数学的底子就有些薄弱。暑假的时候,托家里人从外地搞到了一本教辅资料。我打算这两天好好钻研一下,希望有用。”
前边趴着的刘黎忽然出声:“什么教辅资料?”
呦,原来没睡啊,陈兰君挑了挑眉。那刚才她和曹红药的对话,刘黎应该听全了?正好,省得她还要找机会多说一遍。
刘黎这忽然的插嘴,把曹红药吓了一跳,她回过神,见陈兰君只是微笑,却不搭腔,以为陈兰君是不愿意说教辅资料的名字。这也正常,由于资源稀少,同学们普遍不太愿意分享自己的复习资料,大多藏着掖着,就是曹红药自己,帮忙讲解题目时也只是针对学校内的,自用的秘籍题目是轻易不肯分享的。
曹红药说:“哎呀,别问了。”
刘黎用手支起脑袋,说:“这有什么,谁稀罕呢?我家资料多,只是想问她看有没有做过一样的,我还能帮着讲一讲呢。大班长,我学雷锋做好事你也要管啊。”
眼看两人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陈兰君连忙充当和事佬。
“就自己手抄的,也没名字,啊,要上课了,老师来了。”
不管怎样,这两位风云人物都知晓了陈兰君这次摸底测试的成绩,她俩知道了,那基本上小团体内的人也都知道了。
之后,陈兰君按部就班地执行下一步计划。
******
清晨,哨声自寝室楼道之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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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管来来回回走动,边走边吹哨子。
曹红药揉着眼睛起来,往陈兰君的铺位看了一眼。
果然,她已经醒来,站在窗边手捧一本英文课本,正看得起劲。
这两天也不知道陈兰君是怎么了,忽然一改最初懒懒散散的态度,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在学习上。
也许是因为受了刺激,觉得摸底测验自己的水平很不好?曹红药暗自猜测。
可陈兰君又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刻苦努力紧跟老师指导的学生。
数学课,数学老师用带着浓厚口音的普通话,按照原有进度讲课。
他今年五十岁了,前十年都在用革委会出具的那套教材讲课,课程讲义什么的也都烂熟于心,如今虽然换了新课本,但讲着讲着,仍会不自觉回到之前的旧讲义上去。
好在数学嘛,有许多真理,虽然课本改了,定理和真理也没改,因此校长也没说什么别的。
数学老师讲得激情昂扬,教室里的学生也都求知若渴地望着他,这让他感觉很好。他随手在黑板上写一组数字、或者一个公式,学生都会立刻握紧笔,郑重其事地记录。
一片刷刷做笔记的学生里,埋着头,连不看黑板一眼的陈兰君就显得格外瞩目。
数学老师忍了她一天,眼刀都不知道丢了多少个,换作胆小的学生,都能给吓哭!
可是这个陈兰君,她今天照样不听课。
数学老师忍无可忍,走到她身旁,拍桌子:“陈兰君同学,你在做什么?怎么都不学习!”
陈兰君抬眸,轻声道歉:“对不起老师,我因为有点跟不上进度,所以想按自己的方式学……”
“你就是乱弹琴!”数学老师黑着脸说,“把你这小本子收起来,好好听讲,做笔记!”
陈兰君很是无奈,但仍然坚持:“老师我很安静的,不会打扰到其他人。”
“不行!”
数学老师也很坚决,说:“在我的课上,你就得听我讲,不然,你就滚出去!”
僵持了十秒,整个教室寂静如海。
陈兰君轻轻叹了口气,忽而起身,拿着数学书、笔记本和笔,推开教室门走出去。
17. 第 17 章
“这个陈兰君,是真的不像话!”
一走进教员室的大门,数学老师就向陈兰君的班主任秦老师抱怨。
“两三年了吧,没见过她这么不尊重老师的学生,我在上面讲课,她在下面自己搞自己的!这是怎么个意思?我教不了她,对吗?我说她要是真有本事,去年她就该考上大学走人了。还会在这里继续复读?那就是没什么本事嘛。”
这一连串的话,噼里啪啦下来,像倒豆子一样,令秦老师都懵了。
她提起一边的老式保温壶,给数学老师的搪瓷杯倒上些热水,说:“哎呀,你消消气,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兰君有哪里做的不对,我到时候和她说。”
“那你可要好好和她说说,教育教育这孩子。”数学老师浅浅喝了一口茶。不料却被热水烫了个正着,直咋舌。
他一边噗嗤噗嗤的抽着气,一边说:“要是瞧不上我倒也就算了。可是如果她真的没有按照好的学习方法学习,到时候吃亏的是她自己。这已经是这孩子的第二年高考了,可不能有闪失的。”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他。”
秦老师再三保证,数学老师方才消了气,一头埋进同学们的作业当中去,将一只没有多少水的红钢笔甩了又甩,挤出一点浅浅的痕迹,继续伏案批改。
秦老师也没搞清楚,陈兰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上晚自习的时候,她走到教室外,先是隔着玻璃往里面看了看。
白炽灯管发出的滋滋电流声中,陈兰君正聚精会神的看着课本,整个人看上去又乖巧又好学,完全没有半点数学老师所说的嚣张跋扈的模样。
倒真是奇怪的很呀,秦老师心想。
她正了正神色,以一副严肃的表情走进教室。少数几个东张西望,开小差的同学,一见着她的面孔,立刻老老实实的坐直了。
连曹红药这种勤奋好学的学生,也抬起眼看了她一下。
可是陈兰君始终没有抬头,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有察觉秦老师的到来,仍旧专心致志的在旧报纸的空白边角处演算着某道数学题。
秦老师在陈兰君的座位前站定,侧着头默默看了一会儿。这小妹子的计算方式,看起来和现在数学老师教的不太一样,更有种速算的感觉,由于省略了一些步骤,所以看起来很简洁,就是不知道答案正不正确。这大概就是数学老师所说的,“自己搞自己的”。
瞧见陈兰君始终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秦老师在课桌上敲了两下,说话声音很轻。
“你跟我出来一下。”
陈兰君起身,跟着秦老师到走廊上,心里已经预料到叫她出来所谓何事。
只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果不其然,秦老师开口就说:“今天数学老师找我反映了一下情况。兰君,你上课的态度似乎不是很好。如果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说。或者你想解释一下吗?”
陈兰君暮然静了一会儿。
说实话,她也想不出什么很好的解释方法。难道直白地说,我想实验自己知道的新的学习方法,如果效果好,就把自己当成广告,接下来去卖教辅资料?
秦老师会信才叫有个鬼了。
说句实话,陈兰君确实不是很相信现在老师的教学水平。这倒不是说老师本人故意乱教知识,不好好备课。实在是受客观条件和原因限制。
重生之前虽然工作很忙碌,但陈兰君从来没有停止过学习。当他还是个打工妹时,她就每天晚上去上夜校。后来有一所大学为了照顾工人,特意开设了进修班。她便时常去参加学习,期间碰到过一位大学教授,对她很赏识,教了她许多实用的学习方法。
那位大学教授曾对她说,刚恢复高考的时候,老师们其实也很苦恼,不太清楚到底该怎么教学生应对考试,除了少数底子雄厚的学校之外,大多数学校和老师都是在摸索着前行,试探教学方法的。如今回过头去看,才察觉到最初两年的高考题其实是比较简单的。
陈兰君因为高考落榜,对那一届的卷子始终念念不忘,特意拿着当年的卷子请教。那位大学教授用全新的角度完完整整的分析了一遍当年的卷子,解题思路很新颖,陈兰君听了只觉得豁然开朗。后来自己又做了连续两年的高考试题,发现的确很管用。当时只道是学的一些闲知识。可是这个时候,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呢?陈兰君想了想,说:
“我暑假的时候去了一趟穗城。在那里,有幸碰到了一位大学教授,那个人很有本事,给我辅导了很多,也教了一些新的解题思路。我觉得很有用,所以正在尝试着练习。”
她着重强调了下:“我真的完全没有不尊重数学老师的意思,而且我上课的时候也是很安静的,没有讲小话,也没有和同学交头接耳。”
秦老师皱着眉,缓缓点了点头:“话虽然这样讲,但是你能确定你那个新方法就真的靠谱吗?这可是你自己的成绩,自己的前途。数学老师和我担心的也是这一点。”
陈兰君很坚定的说:“我相信这一套是有用的。”
“那万一没用呢,谁来负责?我觉得你还是跟着老师的进度好好的学,比较保险。”
“我负责。”
她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把秦老师噎的说不出话来。
陈兰君当然也不想跟老师们把关系弄得很紧张,之后她真的要做什么事,还要仰仗老师们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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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的,于是连忙找补说:“这样好不好老师?离下一次考试也很近了。这期间你就让我试一试这个方法。到底有没有效?我们看分数说话。如果真的证明这个对我无用,那我保证。之后绝对老老实实的听老师讲课。好不好?”
话都讲到这份上,秦老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挥了挥手,让陈兰君进去继续自习。
叮铃铃的铃声响起,晚自习结束。
疲惫的同学们结着伴回寝室。
陈兰君却不动,依旧留在座位上看书。直到值日的同学催促,说:“要锁门了。”
她方才抱起两本书朝外走去。
脚步去往的方向并非是宿舍楼,而是食堂。
由于供电紧张,宿舍楼只会留一个小时的时间给同学们收拾,然后就断电。
陈兰君希望有更多的时间来看书,她知道一个小小的秘密,就是食堂侧边的一个小门前,有一盏灯,会一直开两个小时,直到深夜才熄灭。
这还是开学那天晚自习停电,她在校园里瞎逛,撞见陈志生那一回注意到的。
已经是秋天晚上的,风吹起来稍微有些凉。树叶簌簌摇动着,偶尔落下两枚。暗夜里的灯光吸引着不知名的小虫,星星点点绕着灯盘旋。
灯光照在地板上,一小团橙黄的影。
陈兰君就站在这橙色的正中央,捧着一本书继续钻研。
因为看的入神,连蚊子什么时候趴在胳膊上咬了个包也没察觉。直到痒起来,才抽出空去挠一挠。
大概是花蚊子。咬人很痒。她便不时走两步,或跺跺脚,但手上的一本书是不肯放下的。
“妹妹,这么晚了还在用功啊。”
陈兰君抬眸,是食堂的大叔,手里握着一个淡黄色蓝边的搪瓷碗。
在此之前,陈兰君并未和他说过话,因此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啊,是的。”
“有你这样的乖女,难怪你爸爸那么开心啊!”食堂大叔咧着嘴笑,他一面说着话,他将手中的搪瓷碗递过来,“来,我自己熬的番薯糖水。尝一点。”
“这怎么好意思?”
“不吃怎么有力气学习?我煮都煮了。”
看陈兰君还是不肯接。食堂大叔说:“好吧,老实告诉你。你爸爸陈志生给了我两块钱。说要是有空的时候,给你弄点吃的。所以啊,别和我客气。”
陈兰君立刻反应过来。招待所的房费,不正好是两元吗?
她微微一怔,接过了那碗番薯糖水。
之后茶楼酒店里卖的番薯糖水相比,这一碗选用的番薯纤维很粗,糖也放得少,没有什么甜味。
但她却觉得,这滋味她能记很久。
18. 第 18 章
考试当天的清晨。由于连续的早起在起床铃还没响之前,陈兰君就已经睁开眼。朦胧的天色。一道曙光照在她枕边。
按照以往的习惯,这个时候应该进行一些早读背诵。可今天陈兰君没有立刻爬起来背书,她的习惯,是考试前会适当的放松一下,以免太过紧张。无论考前再怎么努力温习,在考试的当天,她是不会抓着一本笔记本念念有词,直到进考场前还一直念着的,这不是她的习惯。
太久没考试了,还是高中校园的考试。她能感觉得到,自己有些许的兴奋。
陈兰君为这场考试准备的很充分,可以说这几天是废寝忘食的学习。这场考试也关系到她之后的学业以及赚钱大业能不能顺利的进行,因此紧张也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当陈兰君当真走进考场,预备考试的时候,原本的一丝丝紧张和兴奋立刻烟消云散。
原因无他,这个阵仗实在是太过轻松了。
没有特地换考场也就罢了,连座位都是挪都没挪动一下。两个男生在门外嘻嘻哈哈的,你追我打。一直到要考试的时候才被老师喊了进来。进来了也不消停,唧唧歪歪一直在讲小话。直到老师清了清嗓子,把手中的一本书在讲台上敲了又敲,全当惊堂木一般,又连喊几句,“安静要考试啦”,教室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
陈兰君想起来了,在这个时候考试的严肃性并没有像之后那样。就是最重要的考试,高考。也有人会在散发考卷之前,坐在考场里,在监考老师的灼灼目光之下,淡定地吸完一整根香烟,比较劣质的那种。
虽然氛围上不怎么肃穆,但是纪律却还是严谨的。有赖于前几年的各种运动印象,哪怕是最胆大的人,有了作弊或者抄袭的想法,也会先掂量掂量,多半是放弃,免得挨几记铁拳,为了这个也不值当。
试卷发到手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墨臭味。
陈兰君定睛一看。没错,是一张看起来较为简陋的油印版试卷,上面的题就跟老师手写的没有什么区别。白纸镇中心写着某某考试试题。旁边落了一个小尾款,是日期。紧接着就是一道又一道的题目,挨得很紧,没有什么排版设计,只求清晰,能让人看得懂。另外还发了一张白纸,作为答卷。以填空题和解答题为主。放了几道选择题,但这个时候的选择题不是用“abcd来做选项”,而是“1234”。十分具有年代感。普通的考试,老师也懒得糊名,只需要在试题纸和答题纸的左上角写上自己的名字就完事。
她快速浏览了一遍题目。心里大致有了底。挺好的,都在她自己给自己画的重点范围之内。只要认真仔细,应该不会有太差的结果。
定了定神,她握着笔,整个人沉浸到答题的氛围里去。
****
两天的时间。所有学习科目的考试都结束了。
当收取的考卷送进办公室,全体老师都默默地给自己叹了口气。这个周末是无法休息了,得赶着将所有卷子批改了,把成绩统计出来。
鉴于陈兰君在数学课上不听讲,自己实验其他学习方法的恶劣行为,数学老师拿到考卷,首先翻了一遍名字,将陈兰君的试卷抽了出来。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聪明”的学生能写出什么样精妙绝伦的答案来。
作为出卷人之一,他很清楚哪道题是难题。依照数学老师以往的经验,看一个学生能不能做出难题,就能判断得出他是否擅长数学。因此拿到陈兰君的试卷之后,他也是第一时间扫了一遍难题。
这一看就有些嗤之以鼻。好家伙,填空题题型里的一道难题,竟然空在那里。最后一道大题虽然写了一些步骤,但最终还是没有得出一个有效结果。
就这?数学老师轻蔑地一笑。
他抬起头,目光在教师办公室里转了一个圈。
不远处,秦老师正在低头批改试卷。
于是数学老师招呼她,说:“小秦啊,你过来看看。我就说陈兰君这个学生他方法不对嘛,你看看这两道难题他全都没做出来。”
秦老师放下手中的红笔,凑过来瞧。
“是的哦,”她仔细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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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一下十分就没有了。”
“是吧?你看看你看看。”数学老师得了肯定,兴奋地说道,“这孩子真是不摔跤,不知道疼,我再改改其他的题目,这次考试不知道还有没有她上次模拟考试分高呢。”
说着,数学老师便对照的标准答案,从第一道题开始,一路改过去。
这道题,答案正确。
那道题答案也是对的。
再往后这道题,过程步骤写的稍稍有点简陋,但是结果是没有问题的,数学老师在扣一分和扣两分之中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扣一分。
就这么一路批改下来,等到陈兰君的整张卷子批改完成,数学老师沉默了。
秦老师瞪大了眼,抓起卷子,左看右看。
“就这样,她还能考到八十五分呢?”
感情这个学生,在基础题上基本上做到了没扣分呀!
想明白这一点,秦老师感叹道:“哎呀!这个陈兰君还是可以的。”
数学老师撇了撇嘴,轻轻地说:“就这样吧。不过——她的难题、压轴题还是没做出来呀。这道题过程写的也寥草,丢了一分。”
秦老师笑一笑,说:“”那就是还有进步的空间嘛。好啦,我先回去改卷子。”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秦老师立刻去翻卷子。她把写有陈兰君名字的试卷从一叠试卷中抽出来,优先批改。
秦老师教的是英语。秦老师知道的,陈兰君的英语水平不错,即使没有上一次摸底考试的成绩作为基准,就凭陈兰君这一首漂亮的手写英语体,随便来一个陌生人,只要能看得懂英文,便可以立刻判断出,写出这笔字的人英语底子一定好。
也不知道她这回考试发挥的怎样?
带着一丝期待的念头,秦老师快速地批改了陈兰君的卷子。
扣掉的小分相加,一算。
竟然上了九十分?
秦老师盯着试卷正中央那一道鲜红的分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陈兰君搞来的这一套学习方法,是真的有两把刷子。
19. 第 19 章
这个周末,陈兰君也没闲着。
考试结束后,她就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打算先跑去火车站工作的同学那里,借她的自行车骑回家。
正要推开宿舍门时,迎面撞上了曹红药。
曹红药见她拎着东西,问:“是要回家去吗?”
“是,打算回去一趟。”
陈兰君客气地说。
曹红药沉吟一会儿,说:“你等等。我也要回去,带你回吧?”
“你有单车?”陈兰君有些惊讶。
一个室友插嘴道:“有的,是班长中考第一,她家里人送的礼物呢。”
……这姑娘的成绩是真的好,陈兰君心想。她有心想蹭一蹭顺风车,省的还要往火车站宿舍跑一趟。又担心不顺路,就问:“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呢?”
“有什么不方便的?”曹红药说,“我就住在你们隔壁村呀,还挺顺路的。”
两个人一番对话,陈兰君才弄明白,原来曹红药就是她那个高中同学——何苗那个村的。
这事弄的,陈兰君小小的反思了一下,这一项向忙着复习,确实是忽略了和身边的同学交流,以后还是得多花点心思在同学身上。
毕竟同乡、同学,都是宝贵的人脉资源。
单车的速度可比两条腿快多了。这一下就大大缩短了陈兰君回家的时间。
坐在曹红药的单车后座上,陈兰君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聊天。
“原来你就是我们隔壁村的。怪我,我以前不太爱出来和人见面。就是去了你们村也是直接去找那同学去了。不然早一见面就可以认出来了。”
“我一猜你都没认出我。”曹红药笑着说,“我可是提前认出了你呢。”
“真是不好意思。下回我一定请你吃饭,当做赔罪。”
“哈哈,不用了。”
曹红药说:“我们临近几个村,能到县一中读书的同龄女孩子不多。你和何苗姐又比我大了一届,所以之前我都是一个人上下学的。之后好了,我们俩可以一起结伴回家。”
“就是怕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都是同学嘛。”
在太阳彻底落入地平线之前,单车行驶到了村前的榕树下。
往左是曹红药和何苗他们的村子,往右则是陈兰君家所在的村落。曹红药的车龙头真要往右拐,陈兰君连忙喊住她。
“就先去你们村吧,我也正好想去看看何苗。”
“要是等下要回家,你就喊我,我家里有手电筒,刚好给你照着夜路用。”
再度出现在何苗家,陈兰君是来麻烦她的。
何苗一家刚刚吃完饭。瞧见陈兰君过来。何苗有些意外,但仍是高兴的,站起来说:“还没吃饭吧,你坐着,我去给你炒个鸡蛋。”
“不用啦,我不饿。”陈兰君怕她坚持要去灶屋炒一碗猪油炒鸡蛋,就说,“我在学校吃过饭了才来的。”
“其实呢,是有事想要请你帮忙。”
“你只管说。”
20分钟后,两人出现在村小的校门口。
何苗提着一盏煤油灯,往前照了照,提醒陈兰君说:“前边有一个坑,小心一点别踩进去,弄脏了鞋。学校说是要填,结果快一个月了,还是没人来。”
陈兰君一边答应着,一边熟门熟路的绕过那个小土坑。别说一个月没人来填,她在这学校呆了一年多,直到离开那一天也没见有人来填补这个坑。
守门的是一个老爷爷,自打陈兰君在这里上小学起,他就已经在门卫室坐着了,资历很老。但因为上了年纪,平常也懒懒的,不太爱管事。
听见有人敲门,守门爷爷探出个脑袋看了看。
他眼睛有些花,耳朵也不太好,所以自己说话也大声,扯着嗓子问:“谁,干什么的?”
“我是何苗,这学期新来的语文老师,我东西在学校忘了拿了。”
守门爷爷仔细看了看,确认是学校的老师之后,便又缩回了屋子。只管让他们自己去找东西。
何苗用钥匙打开一扇门,指着一个方向说:
“喏,我们的油印机就是这个。”
再度看到熟悉的老伙计,陈兰君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她在村小当老师,用过好几次这种滚筒手推式油印机。很简陋。乍一看上去像一个木盒子。打开是黑漆漆的,布满油墨的一张蜡纸,油墨味道甚至隐隐有些臭味。
这正是她目前所需要的。
陈兰君走过去,手指轻轻按在油印机的木盒上,问:“我借用两天行吗?星期天回去上学的时候我再给你送过来。”
何苗点点头,叮嘱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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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最近都没到考试的时候,所以这机子放在这里也没人用。不过在上学之前你一定得把它送回来。小心点,别弄坏了。不然我也不好交代。”
“我向毛嗲嗲保证,一定不会弄坏的。”
陈兰君抱起那台滚筒式油印机,像抱着一个婴儿,姿势很小心。
何苗原本是有些担心的,作为新老师,她其实不大敢自作主张。但看在陈兰君之前给她带了礼物,承了人家的情,不答应也不好意思。可现在瞧见陈兰君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还不至于这样啊。这上面还有油墨呢。小心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衣服脏了没关系,但这可是你借给我的,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好。”
陈兰君望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
何苗彻底放下心来,笑问:“你要这油印机做什么?”
“我把你当朋友,也不瞒你。但也请你帮我保密。”陈兰君是相信何苗的人品的,索性大大方方地告诉她:“我去上学,给家里造成了一些负担,所以想复印一些卷子什么的,看能不能卖出去。也好给家里补贴些。”
“你要卖出去?”何苗瞪大了眼睛,连说了几个“可是”。
“可是……这好像不太合规矩吧?”
“现在都开放了,换新规矩了。再说我也是小打小闹,只在熟人间试试,应该不会有大问题。”陈兰君说,“你放心如果以后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别人来问你。你只管说,你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只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才借的。”
她想了想,又说:“或者你就直接说你不知道,是我听到你说起这事后,自己偷走的。”
何苗把脸一沉,说:“你把我当什么人啦?我既然认你这个朋友,就不会说这种推脱责任的话。”
何苗正生气呢,却见陈兰君笑了起来,更加生气了:“笑屁啦,你这个人干嘛呀?”
“没什么,我只是——”陈兰君眉眼弯弯,“我只是很高兴,还能有你这么个朋友。”
虽然换了一种形式,但陈兰君能感觉得到,她与何苗的友谊要通过一个新的契机,重新回来。
真好,人生何处不相逢。
何苗瞪了她一眼,提起放在桌上的煤油灯,嘟囔说:“我们做贼的,就得快点溜走。”
“走啦走啦。”
20. 第 20 章
乡下人家,一向睡得早。
郑梅在四方桌前坐着。
桌面上四落着一些写有标语的纸张,内容都是关于已经开始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她是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又因为一直坚持学习,识字多、有文化,所以实际上也兼任着生产大队宣传的工作。
郑梅的工作一向做的好,年轻的时候就有“铁姑娘”之称。加上为人热情大方,乐于帮助村民,因此大队上上下下提起她,没有不夸的。
她是个爱惜名声的人,因为得了这些称赞,从此做事是更加小心。生怕哪里做的不够好,倒让这些称赞名不副实了。
虽然上回二女儿兰君买了好些蜡烛回家,但出于珍惜的心理,郑梅平日里只肯给小妹竹君用蜡烛,剩下的蜡烛存在柜子里,等待兰君回来用,因此他自己用的还是煤油灯。
煤油灯昏暗,她只得贴近离桌子近些,将那些拟定的标语看了又看。
确认再想不出更好的,她方才在一句话上画了一个圈。
“包字万岁!早包早富,迟包迟富,不包永远不能富。”①
就选这句吧。
了却一桩工作,郑梅伸一伸懒腰,把那些纸收拾起来。
这时候陈志生从灶屋出来,手中端了一铜盆温水,轻轻搁在老式洗脸盆架子上。这盆架是他结婚那一年亲手打的,很结实。本来陈志生还想在盆架上雕些花卉之类的,被郑梅制止了。郑梅的政治敏感性,可比他强上几倍。那个年代,还亲手做一个雕花盆架,瞧着岂不是跟从地主老财家拖出来的家具一样?还是别弄为好,免得生出祸端。
因此最后就这么光秃秃的一个盆架放在屋里,用了好些年了。
“姑奶奶请洗手。”陈志生笑着招呼妻子。
郑梅瞟他一眼,眼角带笑,轻轻哼了一声,走过来将手浸到水里,温度刚好。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门外有响动。
“妈——爸——我回来啦,快开门!”
是二女儿陈兰君的声音。
陈志生连忙过去开门,打开门一看,陈兰君抱一个木盒子,喜气洋洋的。可两只手上全是墨,乌黑乌黑的,脏的像刚下过河塘清理淤泥。
“怎么弄成这样子?”郑梅甩一甩手上的水,走过来问。
“没事,就是沾了点油墨。之后用水洗洗就好。”陈兰君一边说话,一边忙着往自己屋里走,急着放下那手推式油印机。
虽然重量没有到很夸张的地步,但是抱着走了这么一路,她两只手都酸的很,还是赶紧放下来为好。
她一往前冲,郑梅和陈志生连忙跟在后头,一个提着灯照路生怕她摔着,另一个替她推门,好让她无阻碍。
将手中的油印机放下,陈兰君松了一口气,举着手往床上一倒,休息。
“手上那么脏,还这样躺着,赶紧洗洗手。”
“我手举着呢,没沾着床。”
陈兰君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其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每当回到家,她便有些放肆,什么成熟啊稳重啊,都像一把伞一样,进了家的屋檐下,自动收束起来。
就如同此时此刻,她像小孩子一样,向爸妈耍赖、撒娇。
“懒得你。”
郑梅数落了两句,转头让陈志生把水端到这屋来,好让陈兰君洗手。
她自己则打开柜子,拿出两三只蜡烛。借了煤油灯的火,点燃一只,放在陈兰君的书桌上。
油墨的印子不是那么容易洗去的。郑梅握着陈兰君的手,放在水里,搓了又搓,还是有一些青黑色洗不掉。
陈兰君倒是无所谓,说:“洗不掉,算了,反正等下说不定还要粘上些,到时候一起洗。”
“小祖宗,你又折腾些什么呢?”
“想印一些复习重点,到时候送给同学。”
郑梅不解:“这事情不应该是你们老师来做吗?”
陈兰君笑笑:“我来做,正好也能收点辛苦费嘛。何况,也不麻烦。”
这话一入耳,郑梅的眉头慢慢蹙起来。
但陈兰君满心在想复印的事,没注意到。
陈志生问:“饿不饿,我去煮碗面?”
他一提,陈兰君还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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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有些饿了。一路奔波他都没歇口气,更别说吃东西了。
乡下的土灶,每次生活都挺麻烦的,幸好刚才烧水的一个煤炉子还没完全熄灭。郑梅和陈志生一顿忙碌,不久,端来碗面条,里面还卧着个鸡蛋。
陈兰军君,捧着面碗吃了个精光,连汤都仰头喝的一干二净。
可见是真的饿了。
稍稍寒暄两句之后,她和爸妈互道晚安。
房门一关上,她又点燃了一支蜡烛。
平常的周末,小妹是住在学校宿舍的,没有回来。这样也好,方便陈兰君霸占整个书桌。
她将油印所需的各项材料一一摆好,铁笔、蜡纸、油墨罐、滚筒还有白纸,将书桌占了个满满当当。
这样的手工是油印也是个技术活。先得在蜡纸上用铁笔刻出痕迹,然后放进油印机里,用蘸满墨的滚筒去推,油墨透过蜡纸刻出的痕迹渗透,就在底下的纸张上显出字影。
但凡蜡纸刻字不均匀,那白纸上的字就会印得乱七八糟,因此很讲究刻功。
陈兰君失败了两次,到第三次,才勉强成功。
真正印出可用的纸时,月已至中天。
****
另一厢,郑梅侧卧在床铺上,睁着一双眼,就是睡不着。
她的女儿,她自己知道。陈兰君那懒鬼性子,若不是为了挣钱,哪里会去接这种帮人印卷子的活。
好好读着书,为什么要挣钱呢?还不是为了减轻一些家里的负担。
可这……明明是作为父母的责任啊。
郑梅越想越睡不着觉。
她既欣慰于陈兰君的懂事,又心疼她,同时懊恼自己的没用,无法让女儿心无旁骛的读书。要是自己是什么大干部、大领导,家里衣食无忧,兰君何苦自找苦吃,又要忙学习,还要想赚钱的路子。
夜色里,她轻轻一声叹息。
枕边人翻了个身,轻声问:“阿梅,你也没睡着吗?”
显然,陈志生也未睡。
郑梅索性坐起来,说:“不行,为了三个女儿,我们得更努力些。”
21. 第 21 章
陈志生自然也是一万个同意。
郑梅向来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当下就披衣起身,在月光照见的地面上来回踱步,思考着该往哪个方向努力。
如今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不像以前一样吃大锅饭。国家鼓励农民自己干好自己的。郑梅本来也想多租几亩地、多养几头猪。一步一步地为女儿们积攒些钱财。然而这类型的方法到底太慢了些。
还是得想想其他的路子。
算一算家中可以利用的资源。嗯,陈志生学的一身木匠本领似乎可以派上用场。
郑梅转头问陈志生:“你现在的手艺,打几张桌子、椅子、板凳什么的,放出去卖。能不能行?”
“我的手艺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万一有‘打办’的人来查……”陈志生迟疑了一瞬,眼神坚定了,“没关系,只要能挣到钱,真有个万一,我就是去学习班待一两个月也值得了。”
“没有万一,也不会有万一。”
郑梅斩钉截铁说:“我想想怎么样才能让你名正言顺地去做这门生意?如今种地的形式都改了,大锅饭也没有了,没道理没有办法正儿八经做个生意。”
第二天一大清早,叮嘱好陈志生为陈兰君做早饭之后,郑梅便出了门,直奔大队办公室而去。虽然挂了一个生产大队办公室的牌子,但说白了就是一间土房子,就在村口。
郑梅是有钥匙的。解下腰间钥匙,打开门。
灰白的三面墙壁,张贴着许多具有年代记忆的宣传画以及红彤彤的标语,还有一些领袖人物的画像。
生产大队办公室中央摆着三四张桌椅,都是掉了漆的那种。其中的一张桌子属于郑梅。
她翻箱倒柜,将近期所收到的文件指示尽数翻出来,试图寻找到支持自己行为和想法的政策。
找了半天也没找见。
郑梅又跑了一趟公社。
正值周末,不是正经的上班日子,除了几个值班的,公社没什么人。郑梅着重看了看门口的宣传栏,上面贴的纸她一张一张地看过,还是没有有用的信息。
没办法,她只好去敲桥公社书记家的门。
公社书记叫黄龙,算是郑梅的老领导,对她印象不错。黄龙年轻的时候是跟着一起奋斗过的,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人民办点实事,因此对于郑梅这种有干劲,有能力的干部很喜欢。只是这十年见过太多荒唐事,加上快要退休了,精力不济,因此渐渐有些不管事,一切按照成例来,不出挑、不犯错,踏踏实实的。
有这么一份渊源在,即使郑梅没头没脑地跑过来,黄龙也没恼,反倒仔仔细细听她说了一遍来意。
“这种支持么,我们公社好像没有收到明文通知。”
黄书记抱着一个大茶杯,坐在靠近窗户的躺椅上,悠悠地说。
郑梅赔着笑,说:“这种事情原来不应该冒昧过来打扰,只是我家的几个女儿,黄书记也知道。都在读书,而且二妹又是复读,之后考上了大学也少不了用钱的时候。还请老领导费心想想,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黄书记想了又想,说:“小郑啊,也就是你,别人我都不搭理的。我前两天听收音机,好像听到了一些,不知道有没有用,好像是‘关于发展社队企业若干问题的决定’。”
“好像说的是,只要是符合经济原则,有部分可以在农村加工的产品,可以由社队企业来加工。”
郑梅听了这话,眼前一亮。这意思,倘若有了社办企业的牌头,就不用担心触犯投机倒把的条例。
但摆在眼前的有两个问题,第一,这消息到底准不准确?可有明文规定?总要白纸黑字写着的,别人来找麻烦,她才能光明正大地和人对峙。
第二个问题,就是公社现在其实并没有办企业。而眼前这位老领导这两年又要退休了,对于这种新的政策也不是很热络。真要把这事情办成,少不了要跑东跑西,搭上各项人情。
郑梅感谢了一番,问:“老领导这里可有相应的公文没有?”
黄书记只是摇头,说:“这个嘛。你自己去寻寻看吧。”
说着他揭开茶盖,吹了吹袅袅茶烟,喝了一口茶。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又是一番感激的话语。郑梅告辞。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既然老领导都说了,他是听广播里说的,提到的文件听起来也是有板有眼,那么这个消息大约是真的。
他们这里天高皇帝远的,没有收到发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还是得找,那么该往哪里找呢?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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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起兰君带回家的那张报纸。
回到家中,已是午后,再有一两个小时,陈兰君就该返校了。
屋里静悄悄的。
陈志生将粥、红薯与一碟腐乳端来,郑梅快速吃完,问:“二妹呢,未必就回学校去了,怎么都没听见声音?”
“在屋里呢。”
郑梅走过去看,呵,一天一夜的功夫,这丫头没少印复习重点。怕油墨难干,粘在一起,桌上地上柜子上全平铺满着印好的纸张,等着太阳将油墨印子晒干些。
“还不收拾东西,要回校了。”
陈兰君回过头,看着郑梅,笑笑:“好,我就收拾。”
“也不怕迟到,别走夜路。”
“不会的,”陈兰君解释道,“之前和我们班的同学,叫曹红药的约好了,她骑自行车,会带着我一起去。”
郑梅本来想送陈兰君去学校,顺带去图书馆查一查报纸,看有无社办企业的消息。听她说和同学约好了,骑自行车过去,便把话收回到肚子里。
八字还没一撇,还是别和二妹说。最好连端倪都不要透露,不然,这鬼机灵的一定又要从学习上分神。
横竖之后她自己上县城去,也是一样的。
到了约定的时候,陈家屋外的禾坪上传来自行车“叮铃”的铃声。
陈兰君忙把地上的最后两张纸捡起,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军绿色行李包,出门去。
郑梅听见声音,从灶屋追出来,拿着一包用干荷叶包扎的红薯干,说:“欸欸,把红薯干带上,给红药和其他同学分一点。”
“好啦,知道了。”
陈兰君接过红薯干,提在手上,和她道别:“那么,我走啦,你和爸爸在家好好的。”
“你也注意休息。”
“知道了。”
曹红药也同郑梅告别:“阿姨再见。”
“再见。”
陈兰君斜坐上自行车后座,朝郑梅摆摆手。
东西多,这自行车又不太宽敞,一见着陈兰君的小动作,郑梅就知道她应该坐得不太舒服。
目送自行车在乡间小路渐行渐远,逐渐看不见了,郑梅才收回目光。
等着吧,不久的将来,她会给二妹和小妹各自卖一辆自行车,属于她们自己的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