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忠贞不渝》 1、救援 虞太平十三年,冬末深夜。 皇城钟声不绝,雷音响彻天地;百官缟素,长跪于太极宫内哭嚎不止。 大虞天子在一个时辰之前驾崩,皇亲国戚们接到消息连夜赶来,围着灵柩泣不成声。 如今天子已被收殓,便该改称其为大行皇帝了。 装着遗体的豪华棺椁被安置在大殿最前,棺木两边立着的是他的大伴蔺广与哀声痛哭的虞国皇后。 老宦官蔺广哭得几近昏厥。 和低声啜泣的皇室后妃们一对比,蔺老公哭得声嘶力竭,惨烈至极,仿佛他才是棺中人真正的妻子眷属一般。 蔺广公公是大行皇帝提拔上来的亲信,曾是天子的贴身內侍,之后又当上了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提督,权倾朝野。 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全因大行皇帝给了他极高的信任和放纵。 此时帝王这座巍峨的靠山驾崩倒塌,蔺广如剜心一般的疼痛是真,做戏给群臣百官看也是真。 阉宦虽为天子犬马,但让他真的随主而死,却也断无可能。 灵前即位的大戏,他筹谋已久。 大行皇帝早年子嗣不丰,四十多岁吃了仙丹以后才突然开枝散叶起来。 因此他的皇子皇女多在牙牙学语的岁数,只会怯怯地跟随母妃们哭泣。 唯一个头出挑些的,是三皇子景裕,今年十四岁,此前在宫里一直是无人问津的状态,甚至他今天到达灵前时还有好些老臣认不出他。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哪怕是一年之前,太子被废、发往封地以后,大行皇帝依旧心心念念着要找机会接回废太子吴王,半个眼神也没给自己的三儿子。 可此时的殿内,却也只有这一个像模像样的皇子了。 三皇子景裕望着灵柩,眼眶通红,呢喃道:“父皇……” 朝廷命官们也跪伏着痛哭,涕零之声不绝于耳。 连绵的嚎哭声里,人群乍然一静,中央的官员自觉向两侧避让,清出了一条通道来。 这条直通棺椁的小道不算宽广,却也足够让单人通过。 太极宫外风雪飘摇,昏天暗地。 一个身长八尺有余、接近九尺的男人在殿外抖落身上霜雪,将厚重的大氅递交给一旁的內侍,踏着百官的目光,款步走入室内。 景裕的望向来人,眼睛不自觉地亮了一亮。 趴在地上痛哭的蔺广也在袖子后面勾了下嘴角。 步入殿中的男子衣冠济济,脚踏乌皮六合靴,身穿浅色衣袍,袍尾绣着小科绫罗,腰部胯着明光烁亮的起梁带,鎏金香囊与金鱼袋系于腰带之上。 再往上瞧,则因其身形过于高大,叫跪拜之人瞧不分明,只余沿路香风阵阵。 跪倒官员抬头看了眼那人遮天蔽日的背影,垂下脑袋面露不屑,也有些人捂了捂口鼻,像是嫌弃那人身上的味道。 不过这些都是悄悄进行的,上首几位宦官打眼下来,他们便心无旁骛地哭丧了起来。 大虞宦官专权已有百年,朝政里外几乎被阉宦们一手遮天。 本朝也不例外,蔺广父子两人便是先帝的殿前红人。 一个督管政务,一个督管军务,百官想要文书、军情上达天听,便绕不过这二人去。 方才入殿的那名男子,正是蔺广的义子——督管军机要务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蔺南星。 蔺南星虽是阉人,身段相貌却是极好,此时身披素缟,更衬托得他唇红齿白,剑眉星目。 他走到灵前,先是恭敬地与贵人们问了好,或许得益于他身材高大,那声线也不似普通阉人般尖细刺耳,只是比较清亮。 蔺广望了望自己的义子,用细长的双眸向他打了个眼色。 蔺南星微不可见地颔首,转身跪到景裕边上,小山般的身体矮了下来,脊背拱得极弯。 他面带哀伤,俯身劝道:“殿下节哀,莫要伤心过度,小心身子。” 景裕泪眼莹亮,依赖地唤道:“蔺南星……” 蔺南星不与三皇子对视,谦卑地看着地面,恭顺道:“奴婢来迟了,御马监里有些事耽搁了片刻。” 景裕伸出纤瘦稚嫩的手掌,抓紧蔺南星的衣袖,眼里中落泪不止,带着些惶恐地道:“无妨,你来了……我心便定了。” 蔺南星垂着眼帘,从袖袋里取出熏香过的绣帕,给身边皇子抹去眼泪。 景裕像是一下子心中就有了底气,偎在蔺南星伟岸的身侧,眼中神采也越来越盛。 蔺南星低头扫了一眼,手上更加用力地替皇子擦着眼泪,还顺便给自己眼皮抹了姜汁,辛辣的刺激感让他瞬间落下两行清泪。 突然棺椁之处传来一声惊呼。 皇后呵斥道:“皇上他怎么会让景裕继位!这不可能!你这阉人竟敢伪造诏书!” 蔺广苍老的双手拿着一封明黄黄的诏书,在皇后的质疑下伤心欲绝,抱屈得几乎要满地打滚。 鬓发花白的老宦官哭道:“老奴跟在圣上身边三十多年,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岂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后娘娘莫要污了老奴的清白……这白纸黑字,红蓝盖印……” 他几步走到前排大臣面前,放声大哭:“首辅大人,您瞧瞧,怎么会有假?” 秦首辅跪在百官最前,被蔺广这么一问,眼神微动,接过诏书端详片刻,叹气摇头。 周围又聚来几个股肱之臣,看了也叹息不止。 景裕的手指越攥越紧,甚至不自觉地微微震颤着。 蔺南星垂下衣袖盖住皇子线条青涩的手掌,俊逸的五官纹丝不动,脸上两道泪痕也不去擦拭,只一心侍候着景裕,仿佛那些吵闹与他无关。 传位诏书被百官反复确认真伪,最终秦世贞道:“此诏并非伪造。” 如此便一锤定音了。 皇后捂着心口,摇摇欲坠地坐下。 她的儿子曾经贵为太子也斗不过这两个阉人,她一介后宫之人,纵使有万般不甘,也只能接受大势已去的定局。 蔺广抹了把泪,乘热打铁踱步到景裕身前。 他长跪不起,高声劝道:“皇上交给老奴最后的事情,老奴不敢怠慢,请殿下即位!” 景裕几乎就要答应下来,但到底还记得自己不能表现得过于殷切,又吸着鼻子推拒回去。 蔺广这一生演戏无数,这场好戏他自然也做得炉火纯青。 他趴伏在地,嚎啕大哭,嘴里叨念自己有愧陛下,对着景裕磕了无数响头,仿佛让景裕继位是大行皇帝的毕生所愿一般。 大臣们对这老阉奴的失仪作态面露讥讽,纷纷掩面回避,又在衣袖后头眉来眼去,目交心通,彼此确认是否要认下新帝。 蔺南星将行号卧泣的义父扶起,道:“父亲莫要伤怀,既是皇上的临终遗愿,殿下必然不愿违拂,不然皇上在天有灵,也要不得安息。” 他说完,向景裕俯身长拜,扬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天命所归,请殿下即位!” 他话音刚落,前头几个将军便跟着拜倒下去,显然是早就串通好了;之后陆陆续续,武官们全部拜服。 秦世贞看着隔壁的武将们,揣着袖子叹了口气,弯下腰杆,携文武百官们一同叩拜。 “请殿下即位!” 景裕便不再推辞,认了下来。 如此,默默无闻的景三郎灵前即位,成了大虞的少年天子。 蔺广的一颗心也落定下来。 景裕成为皇帝,他的义子蔺南星就是新帝的伴伴,此后荣华富贵,依然是属于他们蔺家的。 蔺南星跟着景裕已四年有余,起初就是个三皇子的贴身內侍,之后得了先帝的赏识,成为御前中贵,掌控天下兵马。 那时就有不少人以为蔺南星要抛弃名不经传的景裕,专注伺候先帝。 却不想蔺中贵始终不曾忘记旧主,军务再忙也要赶去伺候景裕片刻,全然是一副忠贞不渝的犬马模样。 如今景裕即位为帝,蔺南星成了此局最大的赢家。 往后不仅是军务之事,怕是政务也要落入这阉人的掌控之中。 文官武将均觉得这蔺中贵、蔺大伴真是好算计! 但不论他人如何揣测,蔺南星心里却对景裕即位之事毫无波澜。 灵前即位是景裕、蔺广二人的心头大事,而蔺南星今夜真正的筹谋,并不在此。 他今夜所谋之事,在后宫之中。 他从皇帝行将就木之时便已开始布局,数月筹谋,只为趁宫妃被赐死殉葬之际,将冷宫里的那位贵人暗度陈仓,送出宫外。 想必此刻,计划多半已经成功。 他要救的那人,该是离开宫闱了吧? 此后,那人再不是先帝的后妃,也不是被幽禁在冷宫里的困兽。 即将真正地自由了。 蔺南星冷峻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柔和之色,连带他着看到景裕打了个哈欠之时,语气也温情了许多。 他贴心地劝道:“陛下,您明日便要开始处理政务,奴婢斗胆请陛下爱惜身体,早些歇息。” 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带了不小的私心,毕竟出了灵堂,他才能探听到下属们关于营救那人的行动汇报。 其他宦官见蔺大伴提出了对圣上的关心,纷纷不甘示弱向新帝卖好,连声附和请景裕回宫休息,珍重龙体。 少年天子盛情难却,被宦官们前呼后拥着往殿外走去。 蔺南星走在宫人的最前,紧紧坠在景裕身后。 他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般擎着,若非脊背拱起,姿态谦卑,怎么看都不似一个阉人。 少年天子刚刚走出殿外,官员们便交头接耳起来。 “这些阉人内部就能秉笔盖印,诏书是真的,可谁知道这是何人下的旨意……!” “蔺广父子这是打算架个傀儡出来,由这些蔺姓阉狗掌控天下吗?” “将军……这个皇上就一个小娃娃,你刚刚怎么就拜下去了……” “闭嘴,只看在蔺南星对将士们不曾克扣的面上……” 议论之声渐响。 大虞官宦之争旷日持久,大臣们骂阉人不算太过避讳,宦官用权势拿捏他们也从不手软。 秦世祯咳嗽一声,阻止这些人议论天子,劝道:“陛下年幼,多加引导未必会继续重用阉人,之后不论何人担任帝师,需要好生教导,让陛下明辨是非。” 百官们叹息连连,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 反正大行皇帝临终之前,已经十分昏庸,新帝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秦世贞抬头望着蔺广,上头的蔺广也正看着秦首辅,嘴角勾起阴恻恻的笑容。 秦世贞垂下眼眸,胸腔里溢出一声冷笑。 他倒要看看,白纸一般的新帝究竟依然会爱重阉人。 还是会废除阉党。 - 太极宫里骂声渐响,景裕却早已乘上轿辇,向他的寝殿而去。 抬辇队伍浩浩荡荡,共有六七十人,蔺南星走在辇外,巍然玉立,肃穆地伴架随行。 队尾处行来一个提灯宦官,碎步迈得极快,宫灯也随之摇曳晃动。 他走到蔺南星的身侧,低头道:“蔺公,事情已办妥。” 蔺南星垂眸望向汇报之人,轻声问道:“送出去了?” 小宦官名叫逢力,压着声音,恭恭敬敬地禀报:“是的,就在方才,先帝无所出的后妃已全被赐帛赐鸩……那位喝了您备的酒,已昏死过去。小的亲自把他送出宫门,是多鱼接走的。” 蔺南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表情也柔和起来,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好,后续之事,你扫尾清楚,别让人抓着把柄。” 逢力连声应下,提着宫灯折返回去。 浩大的队伍持续行进,周围除了丧钟声,步履声,风雪声,再无其他声音。 蔺南星随着轿辇向前走去。 两侧宫墙高大,空中飞雪漫天,黑夜乌云之中,只能隐约瞧见一轮模糊的弦月。 蔺南星的心思早已不在此处,飘离了宫阙,飞向宫外的蔺宅。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那人,现在就在那里。 那人…… 他的少爷——沐九如。 他今生今世,永远效忠的主子。 沐九如喝了假死药,现在应当就昏睡在御赐给他的蔺太监第里,只要沐九如转醒过来,多鱼就会连夜把沐九如送往富庶的鱼米之乡。 此后再无人认识他的少爷,束缚住沐九如,少爷便可重新做上无忧无虑的闲散公子,往后再无忧患苦难。 只可惜蔺南星如今已身居高位,帝位更迭的大事他难以抽身,无法亲自送沐九如离去,再见上主子最后一面。 但他只要知道沐九如会前路通达…… 见不见面,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蔺南星从认蔺广为父开始,便走上了权宦的道路,这辈子就注定难有善终。 少爷与他的瓜葛越少,就越安全。 今日他不负恩义,将主子救出了宫闱,能这般与沐九如隔着宫墙遥遥相别,他已再无牵挂,再无所求。 来日沧海横流,藏弓烹狗,也是他应得的结果。 长队一路行到景裕的纯昭宫前,队伍缓缓减速,龙辇将要停定。 前头刚走的逢力突然跑了回来,步伐急促,宫灯摇晃不止,把四周的树影照得仿佛恶鬼的爪牙。 逢力公公脸上挂着豆大的汗水,压着声音道:“蔺公,那位情况不对劲,像是……要不行了!” 蔺南星的瞳孔猛得一缩,神色凛冽,面冷如霜。 他片刻不停地道:“宫外备马,快!咱家一会就去!” 2、重逢 蔺南星的蔺太监第落座在距离宫门的几条街的地方,是皇上御赐的宅邸。 位置上虽不如他义父蔺广的宅第那般好,也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 蔺南星安抚好新帝景裕之后,匆匆离宫,骑上御赐宝马赶往府第。 流星快马四蹄生风,“咄咄”地踏破夜色,高大阉人拉动缰绳,马匹一声嘶鸣,停在大宅门口。 蔺南星不等停稳便利落翻身,从浑身赤红的五花马上一跃而下,穿过蔺宅的照壁和庭院,风驰电掣地往主院里奔走。 主院伺候人的仆役也几乎全员出动,二十几号人端着各种物件忙碌来去,进出主屋听候差遣。 下人们见了蔺南星,躬身叫唤了“老爷”,又井井有条地忙碌起来。 主屋廊下两个府医围着一人正在商量着什么。 被围住的那位穿着朴素,实际上却是暗中相助蔺南星的当朝太医——宋维谦。 宋太医皱着眉头地与两位府医比划交谈,府医们点头倾听,俨然那太医已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 蔺南星却是面色不虞,他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拽住宋太医的衣领,把人拽到了门后僻静之处。 他大力一掼,将宋维谦抵到梁柱上,咬牙切齿地道:“宋维谦,你之前向我保证过假死药没有问题,就是这样的结果?他吃了你的药连命都要送了!” 宋太医被身强力壮的蔺公公突如其来摔上一记,顿时头晕目眩,只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些声音来,回骂道:“蔺南星,你发的什么疯?我还没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你要问什么?”蔺南星一脸怒容,眼睛红得象能滴血。 他恶声恶气地道:“少爷先天里带的病,还在冷宫里熬了那么久,你这做师兄的不是说了如指掌吗?” 蔺南星为救了主子,在宫里浮沉了整整六年。 眼看如今即将事成,沐九如都已经被他救出皇宫,只差临门一脚便能去往外地,重获新生。 少爷却突然因为捱不住假死药的效力,险些真的被他毒死! 这叫蔺南星如何能不发疯! 宋维谦这头也因为被蔺公公三番两次地冒犯,来了火气,他伸出手指狠狠捏住蔺南星手上的痛穴。 蔺南星痛得腮帮一瞬绷紧,额上也冒出细汗如雨;只是他在战场上挨了刀子都能疾行一夜,更别说是区区痛穴,宽大手掌压着宋太医的力气甚至被激得加重了几分。 宋维谦透不过气来,深深喘气几口,断断续续地骂道:“那是我信了你这阉狗的谎话……你说至少保他在冷宫吃好喝好,可你看看他……” “他现在是什么样?多久没吃一顿饱饭才会瘦成这样?他这身体,就是不吃假死药,也活不了多久,你竟有脸怪我!” 他眼眶通红,讥讽道:“你不是御前红人,权倾朝野的中贵么,怎么连个冷宫里的凤止都护不住,蔺公公!” 宋维谦是沐九如入宫前好友,兼师兄,也是蔺南星在救出沐九如事情上唯一的盟友。 宋维谦是这世上除了蔺南星之外,最后一个还想沐九如好好活着的人。 蔺南星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意识到问题可能是出在他这头;他手上立刻松了力气,反身快步走向主屋。 他的指尖刚碰上门扉,又停了下来,喃喃道:“我得……先把自己掇拾干净。” 沐九如生来孱弱,身上病症数不胜数,气病、心病不一而足,熏香里各种浓香就会激发沐九如的哮喘。 蔺公公日日熏香,兰芳竟体。 他有这一身的味道,哪怕再想立刻去见自家少爷,也得走一趟耳房,把自己洗涤成个没怪味的干净人才行。 蔺南星冷静了下来,搓了把脸,向宋维谦拱手,诚心地道歉:“是南星冲动冒犯了,对不住宋公子。” 他弯下腰背,躬身更低:“请问我家少爷现在情况如何?” 宋维谦见堂堂中贵向自己折腰道歉,也不好再计较发难。 他搓了搓被揍痛的胸口,低声道:“算了,没事……”他又埋怨了一句,“一遇到九如的事情就慌了神,还中贵呢,就一小厮……” 蔺南星垂眸看着宋维谦,脸上没什么表情。 宋维谦只觉得没来由的有些压迫感,他停顿一瞬,回道:“你来之前我给九如施过针,只要他状态稳定,熬过了今晚,性命应当无虞。” 宋维谦挥挥手道:“你得先洗澡是吧?快去,九如前头醒过来时还惦着要见你了。” 蔺南星听见他家少爷也想念他,不由激动万分,恭敬地道:“是,劳烦宋公子看顾少爷。” 宋太医摆摆手走进屋内,关上房门,挡住屋外的寒气与风雪。 蔺南星朝里探望,只闻到淡淡药香。 一门之隔,他的少爷就在里面等他。 蔺公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脸上柔和的表情瞬间收敛起来。 他走到院门口,对守在此处警惕情况的宦官多贤道:“即刻差人,去把沐凤止宫门前的小黄门抓起来,让逢力亲自审问,关于凤止的消息半点也别错漏。” 多贤应了一声,迟疑地道:“但……那两个……都是蔺广公公的人。” 蔺南星垂眸:“不必顾及义父,人直接抓进御马监里,他有什么不满自会来寻咱家。” 多贤隐约嗅到这句话里风雨欲来的味道,敛神道了声“是”,也不敢再问其他。 蔺南星吩咐好事情,又叫多贤准备上干净的衣服,径自走去了侧屋耳房。 他到了潮湿的耳房,把浑身上下用无味皂豆搓了遍,连头发也没放过。 迅速仔细地洗完澡之后,他擦干身体,将新衣拿到鼻尖闻嗅几下,确认只有晾晒过后的清新气味便立刻换上,再把半湿的头发随便用布巾包好。 身上水汽未消,就往主屋走去。 蔺南星到了屋前,脚步微微停顿,深吸一口气,推门直入。 屋内火龙烧得正旺,气温暖热,四处弥漫着熟悉的清苦药味。 宦官多鱼和宋维谦都围在床边,沐九如则是虚弱地躺在床上。 蔺南星走近几步,看清了床上之人如今的模样。 ——他的主子身上盖了厚重的棉被,却没能撑起多少高度,露出来的手腕冷白如霜,细细一节,几乎半点肉都没有。 看来是真的在冷宫里饿了许久,就连脸上也十分消瘦。 蔺南星心头钝痛,却依然觉得他的主子皎皎如玉,倾城倾国,甚至比他记忆之中的模样更加俊美。 沐九如的皮肤生来便白皙通透,眉眼浓艳,形状姣好秀丽,嘴唇嫣红,如涂丹寇,眸子点墨一般漆黑透亮。 即便沐九如此刻正张着嘴,痛苦地呼吸着,眼眸半开半合没有神采,蔺南星依旧觉得主子宛如谪仙神佛一般美轮美奂。 ——若非如此,沐少爷当年也不会名动京城,仅凭画卷中的一纸肖像,便被先帝点名要纳入后宫。 床边的小宦官多鱼听见身后有动静,机敏地回首探视。 他见来人是蔺公,立刻行了一礼,道:“拜见蔺公。” 宋维谦也回看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对沐九如道:“南星来了。” 沐九如半张的眼睛亮了一亮,滞涩的眼瞳立即缓缓移动了起来,嘴里发出弱弱的呼吸声,艰难地喘着气。 好一会目光才锁定了由远及进的蔺南星,病弱郎君双目微眯,眼角挤出一抹艳红,几近气声地道:“南星。” 蔺南星瞬间倒在床边,驯服地垂下头颅,叉手行礼,说道:“少爷,万福。” 清润的声线低哑轻颤,像是有些哽咽。 沐九如的视线跟着蔺南星的脑袋一同低了下来,他伸出骨节嶙峋的手指,颤颤巍巍抚上少年头顶。 “万福,南星。”沐九如笑了笑,眯着眼睛仔细分辨:“五年不见,你像是长得有些高大?” 蔺南星立刻把脑袋放低,下巴贴在床上,让他的主子摸得更轻松一些。 但沐九如的手上却是没有力气,被那脑袋一晃荡,就落到了床边。 蔺南星眼疾手快地把大手垫在主子掌下,免得摔痛了主子的手。 沐九如的眼神飘向两人的手掌,又是眯了一会,才挪回蔺南星的脸上,眯着眼睛温柔地凝望。 蔺南星这才注意到沐九如反复眯缝的眼睛。 他的脸色瞬间青了,抬起头来,用床上之人听不到的声音问宋维谦:“少爷的眼睛怎么回事?” 宋维谦怜惜地道:“他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今后汤药莫断,这双眼睛……或许不会恶化。” 蔺南星怔怔愣住,回望向沐九如的漂亮通透的眼瞳,如此善睐明眸,怎么也不像会难以视物,变成半瞎的模样。 分明五年之前,蔺南星在宫内唯一一次见到沐九如的时候,他家少爷还双目有神,连他领口不慎露出的伤疤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今少爷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不说,就连看个东西都费力至极,且这双眼睛听起来也是好不了了。 少爷在冷宫里这五年,在他进不去的那个地方,到底受了多大的苦楚…… 蔺南星狠狠地咬着牙,压抑住难以自抑的粗重呼吸,静静地,专注地地凝视着他的主子。 像是要填补这六年时光的空缺,看清他家少爷困顿宫闱所遭遇的磨难。 室内一时寂然无声,只剩下碳火哔啵,与沐九如忽急忽缓的喘息声。 沐九如自小就有些气病哮喘,破风一般急促的气息不停地响着,这般呼吸声虽然听着可怖,对沐九如来说却也算不得严重。 可没过一会,喘息声突然变得极快,沐九如消薄的胸膛剧烈起伏,裸露的肌肤也不自然地烧红着,全身都轻微地抽搐了起来。 像是突然犯了急症。 宋维谦赶忙拉过沐九如的手腕,伸手搭脉。 他探了片刻,低骂道:“竟连菟丝子的药性都受不住,邪火上犯,成了情毒……” 沐九如微微愣怔,听懂了宋维谦所言之意,他摇了摇头,想要收回手掌,却因没半点力气,只能软绵绵地晃着。 沐九如望着模糊不清的床顶,气若游丝地道:“师兄……这情况我虽从没有过,也非是什么要命的事情……过会许是就好了……” 宋维谦面色沉沉,还在仔细品脉,断言道:“好不了,得立刻疏解掉,不然会一直烧热下去。你这身子多烧上半日,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沐九如又摇了摇头,他对这突发的情潮其实没什么感觉。 他早就难受得过了头。 3、御曦 沐九如刚转醒那会儿吐了好一阵子,直吐到连胆水都呕不出来才算歇停。 现在又犯了气病,呼吸困难,耳朵里也一直嗡嗡作响、杂声不断,连视线都忽明忽暗起来,全身冷得像是浸在雪里…… 反倒是宋维谦说的那些烧热、情毒、邪火,他半点感觉都没。 沐九如断断续续地道:“不然给……吃点药压下去吧。” 宋维谦无奈地道:“有别的法子我就直接用了,你现在只能吃续命吊气的药,还得药性极温,婴孩吃的那般。其他药物也不知道还会激发你什么急症,且那御曦的药效又极其霸道,把你经脉全都改造了……” 御曦。 男妃入宫前必须服用的药物。 大虞不禁男子通婚,皇帝也可娶男妃,但男女后妃同处后宫,终归有混淆皇室血脉的风险。 为保皇室血统纯净,男妃皆要服用御曦,自此不走谷道不得疏解。 但沐九如如今连自主抓握的力气都没有,就是像寻常男子那般疏解也做不到,更别说服用御曦之后了。 听宋维谦的言下之意,今日怕是定要找个人帮沐九如解了潮热,才能争得一线生机。 蔺南星想到他的主子刚出深宫,竟又要被人侮辱,愤恨得拳头紧握,吱嘎作响,手臂上青筋都蜿蜒凸起。 宋维谦对师弟的遭遇也是十分怜惜,他轻轻抚过沐九如白玉一般的手腕,叹道:“你若不想假手他人,师兄来帮你,医者仁心,你不必介怀。” 沐九如的眼珠子晃了几下。 他虽感觉不到烧热的难受,却能察觉出自己进气越发困难,手脚也像突然不受控制了一般抖个不停。 他好不容易出了宫,竟要死在这般可笑的事情上吗? 可必须要给人侮辱才能活下来,不也十分可笑? 沐九如这么想着,自嘲地轻笑一声。 宋维谦听见笑声,便以为这人是想通了,连忙握紧沐九如的手心,劝哄道:“九如,别讳疾忌医啊,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便当……当是被狗咬了,师兄不会让你难受的。” 蔺南星越听越觉得这话像是在自荐枕席,且他家少爷一直不应,就连透不过气来了都要挂个冷笑…… 他立刻把沐九如的手抢了过来,皱着眉头道:“宋公子你已经娶妻,此事怕是不妥。” 宋维谦一噎:“救个急你当讨媳妇呢?” 蔺南星白他一眼,心中已有了些打算,小声地对沐九如谏言道:“少爷,我去把对门的耿小公子绑来,他今年十六岁,相貌尚可,身强力壮,没有妻妾通房,也不逛秦楼楚馆,干净得很,少爷你看如何?” 宋维谦倒吸一口冷气。 这说的是耿将军的小儿子吧……? 耿将军戎马一生,儿子更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 如今竟要被阉人绑来当角先生使? 耿将军怕不是要和蔺南星拼命! 而且十六岁…… 沐九如都二十八了,大了小公子整整一轮,怎么想都不合适吧? 可蔺南星满脸认真,仿佛只消沐九如点点头,他就要杀进对门府第,绑了小公子过来。 宋维谦头痛欲裂,道:“将军的儿子怎么可能会配合?他和九如素不相识,还是我……” 蔺南星毫不犹豫地打断道:“耿统作风清白,家室相貌也勉强配得上少爷,人就在对门还很好取来。” 蔺公眯了眯眼,杀气十足地道:“不配合的话就喂了药绑在这,我亲自看着他和少爷成事,定不会让他伤着少爷。” 宋维谦觉得蔺南星话里话外都在点他,什么清白,家室。 可沐九如也不清白啊!现在还是个黑户…… 也就蔺南星那为了追随主子,能疯到自宫的诡谲之徒才会觉得将军的儿子…… 将军的儿子都只是勉强配的上沐九如! 还不是沐九如高攀了人家! 实在不可理喻。 不论宋维谦如何腹诽,蔺南星兀自觉得这个人选好极了,他捧着沐九如的手,温柔地问道:“少爷你觉得如何?若是你喜欢学识好些的,首辅之子也可,还有探花郎……” 好家伙,全是未婚貌美的士族子弟!这阉人当真无法无天! 沐九如急急地喘着气,眼神一错不错地投向蔺南星。 他视线一片模糊,却还是尽力地想要看明白南星的表情,看出南星的所想。 暌别六年,蔺南星如今成了中贵,身份地位早已和从前那个小厮截然不同。 蔺南星愿意为他绑人,究竟是因为位高权重便横行无忌,还是因为……依然奉他为主,才尽其所能,折善而从。 沐九如是不愿平白受人辱没的,可他却更不想死在这里。 他家南星费尽千辛万苦也要把他救出宫闱,如果他因着这般可笑的原因死了,对不起他自己在冷宫里苦熬的岁月,也对不起床边这人的付出良多。 蔺南星握着沐九如冰冷且胡乱跳动的指尖,忧心地问道:“少爷?您还有力气说话吗?” 宋维谦长叹一声,赌气地道:“叫他憋着吧,等下烧热得厉害了,犯了风症,体力耗尽直接昏迷,也就再不用问他意见了。” 风症也是沐九如的老毛病了,情绪激荡、体力太差之时,便会角弓反张,四肢抽搐不止,一趟下来,容易伤及自身不说,也极其耗费心力。 蔺南星杀气四溢地瞪了眼胡说八道的宋维谦。 沐九如的神色却凝重了起来,咬着艳红的唇瓣,低声唤道:“南星。” 蔺南星立刻拱在床边,应声:“少爷。” 沐九如停顿了会,再次凝望身边的少年。 眼前之人音色如故,气息如故。 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化…… 他试探地说道:“不用寻别人,南星,你来替我疏解吧。” 宋维谦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还以为沐九如犯了癔症,连记忆都混乱了。 他提醒道:“九如你醒醒,南星他……他现在和从前不同了,你还记得吗?” 沐九如拧了下眉头,表情不知是在忍痛还是不悦,道:“我知道。” 蔺南星从未想过他会在这种地方被少爷点名,若是从前他定然十分愿意,此刻却罕见得有些犹疑。 他吞吞吐吐地道:“少爷,我是阉人……” 沐九如道:“你之前没有对食或是娶妻?” “没有。”蔺南星立即回道,“我就算要找,也得少爷指婚才行。” 沐九如怔了一怔,心里即是熨帖又是难过,愧疚地道:“是少爷耽搁了你……”他神色温柔,在急促的呼吸间轻轻问他,“那宫里其他娘娘应当找过你吧……我们南星,是个俊俏孩子。” 蔺南星摇了摇头:“不怪少爷……”他温驯地说:“娘娘们我也不曾……” 他顿了顿,有些不快地道:“先帝不让我靠近后宫,不然南星早就来清凉宫里找少爷了……” 甚至就是因为他长得俊俏,又生得高大,便引起了先帝的忌惮,生怕他勾引后妃。 那老头子许他督管兵权,却不准他进入后宫半步。 不然沐九如的事情,他怎么也不会假手别人,这才使他的少爷在冷宫里日日受罪,他却全然不知。 蔺南星想到这事就恨地紧咬腮帮,下颚线条也绷了起来,神色凶狠,像是要杀人泄愤一般。 宋维谦在一旁不大乐意地对沐九如说道:“你问他这些作甚?他说的自己好像怎么清白了,后院里好几房小妾呢,且阉人的手段也邪门……你不能委身于他!” 沐九如感到他的肢体不受控制得越发厉害了,他实在不愿风症发动,坚定地道:“师兄,宫人有什么手段,我这宫妃自然是清楚的,南星如今既然还认我这少爷……小厮之事,就让他来行吧。” 宋师兄顿时急了,额头上细汗都冒了出来:“那如何一样!小厮都是侍奉人的奴婢,他若是同你行事,便是欺上犯主……” 小厮、书童之流,本就是取悦主子的奴婢,行事自然是不能欺压到主子的头上去。 蔺南星静默地听着,心里是赞同宋维谦的说辞的。 他曾为官奴,现在又成了阉宦,如果不是做了中贵,普通的家奴都可以对他随意打骂。 他这样的下等贱民,哪里能染指沐九如这般高贵的主子;就是让他做纳入方侍奉沐九如,他都担心污了主子的身体。 本还积极给沐九如寻找疏解对象的两人各有所思,不再言语。 屋内又安静下来。 碳火细细燃着,灯盏上的烛火偶尔爆出灯花,“哔啵”轻响一声。 针落可闻的气氛里,只有沐九如忽急忽缓的气息声,与室外蒙昧不清的告丧钟声交替连绵。 沐九如听着那钟声,眼神暗淡了下来,蒙蒙一片。 他慢慢地道:“南星,你若不愿的话,便随意替我寻个內侍来,多鱼公公也可,我自会引导。” 蔺南星下意识回首瞪了一眼多鱼,直把候在一旁的多鱼小公公吓得冒出一身冷汗。 他听到自家少爷竟要去找别的內侍小厮,徒然生出一股被抛弃的恐惧。 若是他现在满足不了主子的要求,他的贴身小厮之位只怕就要被多鱼取代了去。 沐九如若是今夜就离开了京城,他只会希望主子的身边多些忠仆,一呼百诺,问安视膳,把他家少爷伺候得舒舒服服,曲肱而枕。 可现在他还在这儿呢! 他家少爷竟要去找别人! 蔺南星也不再去想什么应当不应当了,他只想着尽到小厮之务,让少爷别去宠幸了他人。 良民妓子陪床少爷,那叫小妾、叫倌人。 但他家少爷要是找內侍,那就是把他南星的饭碗砸到地上,指责他是个不称职的小厮! 蔺小厮受不得这种委屈,当即殷切地邀宠起来,信誓旦旦地道:“少爷,南星愿意的,南星永远是少爷的人,一定小心侍奉,不让少爷有一星半点的难受。” 沐九如缓缓舒展眉毛,淡淡地笑了笑道:“那……多谢南星。” 蔺南星连连推辞,说当不起主子的感谢。 主仆二人三言两语便地敲定了此事。 宋维谦无奈地按了几下额角,往昔种种被这两人排斥在外的记忆再次回笼。 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既然沐九如把这事定性成了小厮的侍奉,他总不能还要自折身价,与小厮抢起工作来。 宋太医只好叮嘱一旁的蔺公公:“既然如此,南星你……细心轻柔一点。我会在屋外等着,要是九如又犯了什么急症,你叫唤一声我便进来。”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好人做到底,招唤道:“我药箱里有些脂膏,你随我来拿吧。” 蔺南星道:“不必,我府上有御用的。” 大行皇帝看重蔺广与蔺南星,便常常给予赏赐,给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脂膏与角先生便也赐了不少。 蔺南星思忖道:“多鱼,去取脂膏与角先生来。” 4、重生 “是,蔺公。”多鱼小公公年岁不大,此事上知晓一些,却也不多,便迟疑着问道:“……取哪种?” “脂膏要无味的,角先生……”蔺南星眨了眨眼,沉着地道:“你看着取。” 多鱼那张玲珑的笑面孔肉眼可见地失了笑意。 他只是个小小的阉宦,他还只有十二岁,他连对食都没有! 如何知晓角先生要取哪种? 多鱼揣揣地领了命往外走,想着出门就问问府里与男人欢好过的仆从,这玩意要怎么选…… 他自从跟随蔺南星以后,基本就留在了蔺太监第里,别说对食;额,他连其他公公的小手都没拉过。 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去问人这些! 宋维谦这边也没闲着,他倒了两颗药丸出来,对沐九如道:“续点体力吧,晚些事成了再吃一颗,再多的药力你也受不住。” 蔺南星自觉地扶起沐九如,倒了杯温水给主子喂了续命药下去,再仔细擦干净沐九如艳红柔软的唇瓣。 沐九如抿了抿嘴,道:“多谢师兄。” 宋维谦脸色微红:“不必跟我客气。”他顿了顿,略显羞涩地道,“师兄为你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 沐九如撇了他一眼,闭上眼睛修养精神。 宋维谦被沐九如的一句感谢,一眼风情鼓舞了心神,又嘀嘀咕咕,殷殷切切地叮嘱了好一通。 直到多鱼把用具拿了进来,宋维谦看到那一堆不堪入目的玩意儿,才讪讪地收了话头,长叹一声,甩袖出门。 沐九如睁开眼睛,瞥了两眼屋门,随后收回视线,望向屋里人高马大的蔺小郎君。 蔺南星此时已经从多鱼手上接过紫檀木案,走回床边。 多鱼乖觉地合门离开,室内只剩主仆二人。 蔺南星支起了几个软垫让沐九如靠着。 他深吸一口气,将装着物件的木案拿起,问道:“少爷,角先生选哪种,你看得清吗?” 木案上一应物什放了许许多多,琳琅满目。 沐九如勉强眯着视线看了一看,只能瞧见长长短短的几片颜色,便放弃了,道:“你……自行做主。” 蔺南星垂眸应道:“是。” 他挑了个适中的角先生握住,手指有些轻颤,但语气还算沉着,不愿轻易地露了怯:“少爷,我不曾行过此事,劳烦少爷多加指点。” 沐九如本就气息艰难,闻言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耳朵边的杂音更响,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 他难以置信地道:“你二十了,还有妻妾……不曾行过此事?” 蔺南星捏着冰凉的角先生,突然有些惶恐,呐呐道:“我……不曾。” 他入宫这六年,全副心思都放在救沐九如的事上,半点精力也分不出给其他人其他事。 这本是他忠心耿耿的证明,却突然成了他作为小厮不够好使的缺陷。 蔺小厮冷汗涔涔,生怕沐九如要临时换人,立马委委屈屈地保证道:“少爷您别嫌弃我,我学得肯定比多鱼快,马上就能让少爷得趣。” 蔺南星嗓音虽然柔和,却也一听便是个成年郎君的声音。 一个成年郎君,竟慌慌张张地撒了娇起来…… 沐九如不合时宜得有些想笑。 他家南星这是在和多鱼拈酸吗? 分明这件事上半点不会,却还要想着争宠。 他没头没尾地想:许是从前他也不曾有过第二个小厮,竟从不知道他家南星有这么大的醋性。 这般给自己说了个笑话,沐九如的心情倒是好了一些,身上的难受都好像消散了点。 他甚至有了心思宽慰南星:“那你就随意来吧,反正我也不知这件事上怎么才能得趣。”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却带着浅浅的笑意。 蔺南星差点被这声给说哭,俊朗的凤眸红了一圈,心疼不已地道:“少爷,我一定不会叫你难受。” 沐九如自幼体弱,欲求寡淡,入宫之前连晨起也不曾有过。 进了宫伺候皇帝没两次,又被禁足不出。 老皇帝肥头大面,还日日吃仙丹,显而易见是个不中用的。 自然是没有人让少爷得过趣。 蔺南星心疼得如丧考妣,沐九如心倒是神色平静。 沐九如从没对这事情报有过期盼,反正挨一挨便过去了。 若是实在得不了趣味也是时也命也。 努力他也努力过了,就这么烧死了或许也算不上一桩坏事。 他是南星救出来的,被这小厮毫无章法地捣鼓死了,算是一命还一命吧。 ——那也不行,若是死在这床上,他家南星指不定以后每每想起来,都要愧疚得大哭一场。 沐九如又被自己逗笑了。 他喘息着哼笑了两声,安抚道:“好了,莫慌,我们南星向来聪明,定是学什么都快的。” 他放松地靠在蔺南星的胸膛上,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动的手指,叹道:“就是你得拘着我些行事,等下若是难受了,这身子大抵要犯风症。” 蔺南星被安慰了一句,心里虽然依旧没底,却是镇定了许多。 他应声把沐九如揽紧了些,酝酿几息,终于伸出手来,小心地褪去主子身上的袴裈。 沐九如纤细清瘦的大腿半露出来,伶仃的两条,微微颤抖着,挂的肉很少。 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即使这样得细弱,都看着像白玉一般温润无暇,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就连腿弯边的一点朱砂痣都美轮美奂。 南星褪下主子的裤子,立刻把被子拢上来,仔细掖好,一丝缝隙也不漏,又把角先生放进自己衣襟里暖着。 这才在手上抹了脂膏,伸进被洞里摸索。 沐九如不太适应这事,即使身体的感知不敏锐,依然柳眉紧皱,汗如雨下。 他说不上是难受还是难捱,只在心里想着莫要犯了风症,到时候还得把宋维谦叫进来医治,这般狼狈的模样就得被外人给看了去。 他绷紧了失控颤动着的四肢,别的地方却提前犯起了毛病来。 沐九如的呼吸在急喘中越发混乱,出气越来越少,吸气变得困难无比,即使他竭力调整呼吸,也依旧不得章法。 蔺南星见沐九如脸色涨红,胸腔起伏十分剧烈,知道他家少爷这是犯了气病,立刻把手抽了出来,道:“我去寻宋维谦。” “别……”沐九如用力抓了下蔺南星的大腿,指尖搭在身后之人的腿上,却弯不起来,只是不自然地抽搐着。 沐九如道:“你,给我……渡气,继续。” 蔺南星看着沐九如艰难呼吸,竭尽全力生存的模样,突然落了颗泪珠下来。 他慌乱地抿紧眼皮,挤掉那颗眼泪,低头顺从地含住不停翕动的红唇,用力渡气进去。 沐九如的嘴唇柔软温热,呼吸之间全是药物的苦涩味道,以及胃里胀气散发出的酸腐味,并不好闻。 可蔺南星现下却什么都注意不到,他全神贯注在沐九如的呼吸节奏上,配合着引导沐九如匀称气息。 好一会沐九如的呼吸才算缓和了下来。 蔺南星慢慢松开沐九如的双唇,主子嘴里的涎水蹭得两人下巴上全是。 他不顾上自己的脸,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捏着袖子将少爷的嘴唇擦拭干净,其他多余的动作半点也没。 沐九如总算缓过了神来,慢慢地呼吸着。 他眼神恍惚,半歪在蔺南星怀里,虚弱地道:“好了,没事了……”他伸手碰了碰被子里蔺南星的手背,安抚道:“继续吧。” 南星闷闷应了一声,拥好轻薄如纸的少爷,继续做冒犯主子的动作。 他的心里钝痛不止,却也只能尽快行事。 他关注着沐九如的每一个反馈,却突然发现他的主子,像是忽然变成了极小的一只。 分明他八岁跟着沐九如时,十六岁的少爷哪怕坐在轮椅之上,都如高山仰止一般,是他望不到头的伟岸。 此时的沐九如靠在他怀里,头顶却连他的胸口都只是将将挨着。 也不知是他确实长得过于高大了,还是记忆将这人的身影拉得那般长,那般远。 他动作间问了几句沐九如的感受,沐九如神色恹恹地一一回了。 只是体验,大抵是肉眼可见的没有体验。 人都病的快死了,还要被小厮侮辱,又能有什么好体验? 但也只能继续下去。 蔺南星抖着手,从怀里拿出了被暖热的角先生,塞进被子里面。 角先生已经被蔺南星捂得滚烫,沐九如只在刚开始皱了下眉头,之后一直表情淡淡,唯有双腿时不时弹动几下。 蔺南星一直在回忆同僚们说的荤段子,可他怎么弄主子都没半点反应。 他问沐九如意见,沐九如认真感悟着回了几句,后面也懒得再答,一双乌黑的眼睛不知望向何方,只是急促地喘着气。 蔺南星也闭了嘴,垂下眼眸观望沐九如的神色,汗水不停地划过他高挺的鼻尖落到被褥之上。 他心中难受,觉得主子命苦,又害怕因为自己的不得力,让沐九如真就这么给烧死了。 蔺南星狭长的凤眸里漫起一层水光,高高大大的一人,此时竟瞧着有些弱小可怜。 沐九如感觉到了南星的低落,却也没什么力气安慰,只是轻轻地问道:“钟声……响了多久?” 屋外的钟声一直未歇。 皇帝驾崩,宫内会昼夜不停地响钟三万杵。 蔺南星哑声回道:“已响了两个时辰,许是还要敲两天。” 沐九如细长的手指抽搐几下,眼睛眯起,叹道:“他死了。” 那个把他纳入宫中,又打入冷宫的人,今夜死了。 蔺南星心中突得一痛,眼泪无声无息掉了下来,道:“是的,少爷,他死了。” 沐九如嘴角勾起,极浅地笑了声,道:“我活下来了。” 一点湿意也随着这声浅笑沾到了蔺南星的手心里。 蔺南星激动得连眼泪都没了,立刻伸手把脏污兜住,不让这些东西染到主子身上。 沐九如慢慢地平缓下了呼吸。 他的身子比刚才更沉了一些,耳边杂声更响,外头有个钟在敲,脑子里还有个钟一并在敲。 心却是沉寂的,安宁的。 无所畏惧的。 像是整个人落到了什么踏踏实实的地方。 不再朝不保夕,不再害怕是否能见到明日的阳光。 他活下来了。 熬过了冷宫,逃过了鸩酒,挨过了病痛。 蔺南星望着沐九如汗如雨下的脸庞,那张美丽的脸上不再烧红,虽然没了血色,双目却亮如萤火。 蔺南星轻轻地道:“少爷,你活下来了。” 5、风症 罗幕半垂,烛火幽幽。 沐九如笑了开来,玉貌花容,尽态极妍;艳红嘴唇浅浅地勾着,露出几颗莹白的贝齿。 他虽然头晕眼花,听声音也模模糊糊,可心情却是不错,柔柔地夸道:“我家南星……果真学什么都快。” 蔺南星被夸得心脏重重跳了几下。 他脸上一红,又不敢表现得过于嘚瑟,只是沉着地说道:“少爷,我给你清理一下。” 沐九如淡淡应了,蔺南星便专心地把角先生捏出来,放到一边,起身将沐九如放平。 他取了个巾帕擦拭完双手,探了探沐九如的体温,笑道:“退烧了。” 沐九如已开始觉得困倦,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只呓语一般地“嗯”了一声,全当回复。 蔺南星想让宋维谦进来看看,但先得给沐九如打点好穿着。 他重新拿了个巾帕,掀起一些被子,心无旁骛地擦拭着沐九如的身体。 突然床头传来“咚”得一声。 他抬头看去,见沐九的手敲在床头架子上,青了一片。 紧接着沐九如的另一只手也弹动起来,正被他按住的大腿有力地拱起,踢蹬出去,力气大得和之前判若两人。 ——他家少爷犯风症了! 蔺南星心头一紧,连忙起身趴到床上,按住沐九如的四肢,叫道:“宋——” “别……”沐九如轻轻唤了声。 他意识昏沉,只隐约感觉到自己犯了病。 但不论如何这种不体面的样子…… 沐九如不愿被外人看见。 他伸手胡乱抓握着蔺南星,肢体却半点也不受控制。 沐九如不知道自己抓住什么了没,只能断断续续地说道:“帮我,整理衣物。” 蔺南星双手按着沐九如的手腕,双脚扣着沐九如挂着裤子的脚踝。 他望向身下不断挣动的病人——上衣散乱,下身狼藉。 确实叫人看见了不太体面,但万一风症发作得厉害,伤了少爷的根本…… “南星?你是叫我了吗?”门外传来宋维谦的声音。 沐九如神经紧绷,瞬间睁大了双眼:“别……”他低低呜咽一声,哀哀地道,“求你,先帮我穿衣。” “没叫人,无事!”蔺南星立刻向屋外喊道。 他被沐九如那身乞求叫得心痛欲裂。 蔺南星想:少爷要是因为风症死了,那我就给少爷陪葬,一并跟着去就是了。 被小厮、阉人侮辱本就是极其丢脸的事情,他家少爷还是世家公子,贵不可及。 若叫友人亲眼撞破一切,对沐九如来说,恐怕比死还要让人难受。 蔺南星柔声地哄道:“少爷,别怕,没人进来,南星帮你收拾。” 沐九如听清楚了,微微松开眉梢,嘴角勾起想给南星一个笑容,却突然“唔”得一声咬到了舌头,嘴边溢出一丝血来。 蔺南星眼瞳骤缩,伸手起开沐九如的唇齿,那两排牙齿无规律地进行着咬合,把沐九如的舌头切破了一个口子。 他刚把沐少爷的牙齿分开,被他松开的那条手臂又鱼儿一般跳动起来。 ——六年前他伺候沐九如时,床边一直备着带绒的绳子,只要沐九如发了风症,把人绑上,嘴里塞了布头就好。 可如今他手头什么都没,顾此失彼,左右支拙。 蔺南星咬牙道:“冒犯了,少爷。” 他把沐九如的一只手拿起,并上另一只手,举过头顶,压到床架上,又看向床头的两块巾帕——都擦过秽物不能使用。 蔺南星亮出犬牙,扯了一段袖子下来,用嘴递到沐九如的嘴边,再用被沐九如咬得鲜血淋漓的手将布料拉进口腔,填进唇齿之间,护住舌头。 他确定沐九如不会再咬伤自己,才把手拿出来,随意甩掉血珠,又看向沐九如被自己压制住的双腿——肌肉全都绷紧,用尽全力一样得在使劲。 还好他已经长得这般大了,压制沐九如轻轻松松,不然这种情况他只能叫上宋公子进来帮忙,保全不了主子的颜面。 他提起被褪到沐九如脚踝的裤子,拉到腰头,躬身连咬带拉地系好腰带,又将被子拉了起来,盖到沐九如身上。 碍眼的角先生和脂膏则是塞到了床下的抽屉里。 虽然弄得床上鲜血淋漓,但沐九如总算变回了清清白白的样子。 蔺南星松了口气,汇报道:“少爷,都打点好了,我让宋公子进来看看可好?” 沐九如面颊紧绷,过了好半会,才竭尽全力弯了弯眼睛。 蔺南星鼻子一酸。 他家少爷从前就是这样,不管有多难受,都惦记着哄他。 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主子,最最坚强的人。 他温柔地看着沐九如,扬声唤道:“宋公子,少爷犯风症了,快进来!” 宋维谦像是等待已久,瞬间破门而入:“我看——” 他一愣,见沐九如被蔺南星整个压在床上,床褥之上全是鲜血,吓了一大跳,立马喝道:“你做什么!” “快来,少爷刚完事就犯了风症。” 蔺南星道:“你给少爷扎个针,不然一直抽下去少爷怕是要体力耗尽!” 宋维谦听他这么说冷静了些,走到床边仔细一看,沐九如的嘴上有血,蔺南星的手上有口子,发生了什么就很明晰了。 他掀开沐九如的上衣,扎了几针下去,沐九如挣扎的动静明显小了下来。 宋维谦这才搭上脉,问道:“九如,你还醒着么?” 沐九如眼珠子晃了晃,不知是醒是昏。 宋维谦品了品脉,道:“脉象比之前有力了些……也没有烧热,吃点东西就能睡下了,把精神养回来,明日清醒了便无大碍。” 沐九如了解宋维谦的行医话术,这么说多半他就是没问题了,他朦胧中笑了一下,阖起双目酣然睡去。 鼾声瞬息响起,宋维谦听了,笑骂道:“没心没肺的,知道没事了倒头就睡,东西也不吃。” 蔺南星依然压着沐九如,他见少爷还能打鼾,证明不是昏迷,汗涔涔的脸上也露出点笑意,问宋维谦道:“少爷能吃点什么?等下我来喂。” “几口粥食,别喂太多,不然得吐。”宋维谦道。 蔺南星点点头,对跟着宋维谦一起进来的多鱼道:“多鱼,带一小碗热粥进来。” 多鱼得令,出门去备粥食。 沐九如情况稳定,只等风症平息以后就能收针;宋维谦闲来无事,便挑了块化瘀药膏给沐九如处理手上的淤青。 他望着蔺南星脸上的口水印,问了些刚才屋里的情况。 蔺南星挑着和床事无关的答了,沐九如的身体也在两人一问一答之中平静下来,不再挣扎。 宋维谦从沐九如的胸腹间将针拔起,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上全是红色针眼,朱砂痣一般排布着。 蔺南星从床上下来,给沐九如拉好衣衫,盖上棉被,再次确认道:“少爷没有危险了?” 宋维谦轻哼一声:“我配的假死药,药力已是极轻,急发期过去,自然就没事了,明日他必能醒来。” 他怜爱地摸了摸沐九如的脸庞,蹭走唇边的几缕鲜血:“九如底子差成这样,都能熬到今日,他定然命不该绝。” 蔺南星从沐九如的嘴里轻轻捏出布头,拿袖子擦去沐九如脸上的血污。 凤眸里满是温柔之色,如汩汩泉水,流淌晃荡。 他附和道:“少爷定会多福多寿,长命百岁。” 沐九如睡得深沉,漂亮的眉峰上皱起浅浅的折痕,嘴角却挂着点笑容,像是梦里都在应和他们。 多鱼叩了叩门扉,道:“蔺公,粥来了。” 蔺南星道:“放这儿。” 多鱼将木案放到床头,蔺南星又对宋维谦道:“宋公子把药也放这儿吧,我给少爷喂了,你先休息去。” 宋维谦听到蔺南星的逐客令,面上却透出些不愿意来,梗着脖子还想继续留下。 多鱼机敏地道:“宋太医,小的带您去客房,走吧。” 宋太医还是不太想走,但他又想到,这主仆两人向来是一个鼻孔里出气的,就是沐九如还醒着,多半也要帮着蔺南星赶他出去。 多鱼又催促了两声,宋维谦终于不太高兴地站了起来,道:“劳烦多鱼公公带路。” 多鱼立马面上带笑,殷勤地引着宋维谦出了屋子。 屋内再次变得安安静静。 沐九如在床上沉沉地睡着,呼吸不匀,忽急忽缓,却持续不断地响着。 蔺南星听了会儿这声儿,才将将放松下来,心里升起了浓浓的重逢喜悦。 他屏息深深地看向床上之人。 他的少爷虽然瘦了许多,病了许多,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在回忆中。 蔺南星跪在床边孺慕地望着沐九如的一举一动,一个呼吸,一下颤睫。 恍如隔世。 他心想:少爷如今病了瘦了,但也不算太难处理的事情。 曾经沐九如病得那般厉害,他都能把少爷养成一个康健人。 如今他有钱有权,还养了府医在家,调|教了得力的仆从照顾少爷,必然也能将沐九如再次养得健步如飞。 只是,如今沐九如的身体差成这样,他若不看着这人恢复了身体,是决计不放心放人独自放去南边生活的,哪怕多鱼一并跟去他都忐忑不定。 毕竟沐九如的事情,他就是千当心,万当心都不为过。 不然少爷这么差的身子,若是遇上了恶奴,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此想来,他反而多了不少与沐九如相处的时间。 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载…… 只是这点时间的话,他努力一些,应当也能在京城护住沐九如的安危。 只需要……把与他作对的那些人去了爪牙,抓住他们的把柄,或是干脆寻了机会全都料理了…… 还有害他家少爷在冷宫里瘦弱得形销骨立之人,他也决计不会放过! 6、小厮 蔺南星敛了敛心神。 他如今刚刚与少爷重逢,实在不该去想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平白浪费了与沐九如相处的美好时光。 如今少爷就在他的身边,他便还是沐九如的小厮, 他也想要去做,只想去做小厮当做之事。 蔺南星重操旧业,做起了小厮的活计。 他轻柔地将沐九如从床上扶起,吹温粥羹,用瓷勺撬开少爷的唇齿,将食物缓缓倒入口腔之中。 沐九如在昏睡时被人喂药喂饭早已习惯,本能地吞咽着米粥,只是咽下的力气很小,几下之后喉咙口还卡着饭食。 蔺南星收起勺子,看了看沐九如嘴里的情况,细心地抬起一点主子的下巴,帮忙抚动脖颈,拍拂背脊。 反复几次,一口稀粥才算顺利喂了下去。 蔺南星的心中升起极大的成就感来,比他砍了敌将首级都要满足万分,像是这一口粥食吃下去,他就能立马见到少爷的身体痊愈一般激动不已。 蔺南星凤眸里面闪着亮光,又如法炮制,耐心地喂完了剩下三口粥,把空碗放到一边。 蔺南星又倒了杯水,就着另一颗续命药,缓缓喂进少爷嘴里。 因着沐九如是个喜洁的人,他最后还拿巾帕替少爷清理了一遍口腔。 做完这些,蔺南星把沐九如搂在怀里,动作轻柔地给主子顺气、揉胃。 半晌之后,昏睡的沐九如嗳了个小小的气,樱唇里溢出轻轻的“嗝”声,猫儿似得。 蔺南星心头大定,知道主子这般就是不会再吐了。 他六年不曾伺候主子,可手艺是半分也没生疏! 蔺公公高兴地想:我果然天生就是做小厮的好手! 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些点志得意满的憨笑,手上更加麻利地替沐九如更衣擦身,连被鲜血污染的被套都全部换了下来——半点也没惊扰他主子的安眠。 蔺南星更加为自己的手法得意。 直把送完宋维谦进客房,又赶回来的多鱼公公看得目瞪口呆。 多鱼无措地站着,心想:蔺公把咱家的活都抢了,咱家在这里干什么?咱家是不是有些多余? 蔺公很快给出了答案。 蔺南星自动从蔺宅的主子降级成了小厮,本该做沐九如小厮的多鱼也被迫降级成了粗使——抱走要换洗的被褥、看顾火炉、给汤婆子灌水…… ——反正别想亲手碰主子一下,只能给蔺小厮打打下手。 多鱼面无表情地想:难怪蔺公能成为御前中贵,这排挤人的本事真真是一等一的……以往不曾听说过蔺公施展出这媚主的本事,估计也是为了给他们这些小的留口饭吃。 他这般想着,手上还是乖巧地递出了刚裹上绒布的汤婆子。 蔺南星接过来,探了探外罩上的温度,便寻了个能让沐九如舒适贴着的位置,塞进被窝。 沐少爷的表情立刻舒展了起来,仿佛在无声夸赞蔺小厮的体贴入微。 蔺南星顿时又有了用不完的力气。 他伸出咬口已经结痂的手指,拉过主子的手臂,开始给沐九如按摩痉挛过后的肢体。 多鱼公公再次看傻了眼。 这屋子,热得他光是站着就汗流浃背,蔺公竟还挥汗如雨地劳动起来了! 这嘴上…… 这嘴上是傻笑吗? 多鱼公公两眼一黑,背过身去不敢多看。 蔺公不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吗? 听多贤说,蔺公哪怕对着今上和先帝都一脸严肃的啊! 这人是谁?真的是蔺公吗? 蔺公是被热傻了吗? 还是咱家被热傻了? 或者没有人被热傻,但是咱家看到了突然痴傻的蔺公,明日就要被杀人灭口了?! 多鱼小公公欲哭无泪,心想:宫中水深,没想到宅子的水也深啊! 他当年就不该因为,觉得跟着贵人离京是个轻松的差事,而非要和多贤换岗。 如今可不就是现世报了! 不仅贵人身上满是秘密,就连蔺公也变得诡异起来! 多贤啊多贤,今日之后可能你就要从多闲变成了没空,因为咱家知道了太多秘密,大抵是要从多鱼变成死鱼了…… 多鱼漫无目的地想着,听着身后吭哧吭哧按摩的动静,神情呆滞,恍然如梦。 屋外突然传来被多鱼惦记的小伙伴,多贤的声音。 多贤道:“蔺公,圣上惊梦了,差您进宫伺候。” 蔺南星眉头一皱,停顿片刻后,应道:“备马,咱家这就进宫面圣。” 多贤道:“是。” 蔺南星又怀念地替沐九如按摩了一小会,终是恋恋不舍地停了手,吩咐一边的小宦官:“多鱼,你守着沐公子,帮他松快一下身体。” 多鱼应道:“是,是!小的遵命。” 蔺南星注视着少爷安睡的面容,将那双清瘦的手掌塞进被窝里,仔细掖好被子,又叮嘱道:“若有什么变化,你让多贤报给我,你不要走动,寸步不离地守着少爷。” 多鱼已经伸手开始接替蔺南星的动作,给沐九如按起大腿,道:“是。” 蔺南星看着多鱼给沐九如按摩,心中升起浓浓的酸意,只想把多鱼打包卷走,扔出府外…… 但他得立刻进宫面圣—— 景裕从前就粘人得厉害,像个没断奶的狗崽子一样,一天不见到他便要又哭又闹。 景三郎是皇子时,他如果不耐烦应对,还能用御马监的公务推脱,每日只陪同一小会便提前开溜。 可如今景裕成了皇帝,他想在宫内发展势力,必然绕不开景裕的信任和支持。 他虽然不舍得自己久别重逢的主子,却也只得立刻去陪小皇帝办家家酒。 ——晚些再找个机会溜出宫看少爷吧…… 分明他之前想好了此生再见不着沐九如的时候,只觉得平静无憾,也不在意见不见得着这面。 可如今已经见了一面,还发生了许多事情,他家少爷又病得极重…… 他就好像就再也舍不得离开少爷了。 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只想照顾沐九如,看着沐九如,让沐九如夸奖自己。 就像六年前一样。 不,不一样了—— 屋里多了个碍事的多鱼! 蔺南星看着自己给沐九如安排的下人,正在辛勤地伺候自己的主子,只觉得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他心里又酸又痛,像是不大度的正室,非得假模假样给相公纳个小一般抓挠…… 他比对了一下多鱼的按摩手法,又觉得还是自己的手法更好,这才心头宽慰了些许,面冷如霜地甩袖出门。 “砰”——哦,没有这声响。 蔺公小心翼翼地关上屋门,生怕惊扰到主子酣睡,一脸扭曲地离开了主屋。 多鱼感受着炽热的视线从背后消失,屋外脚步声渐远。 他汗流浃背,手上依然卖力地捏着贵人的身体,心中却是翻天覆地,冤声震天。 他心想:咱家招谁惹谁了,这活计谁爱做谁做! - 景裕的纯昭宫往日凄凄清清,几乎渺无人烟,如今景三郎一朝即位,宫内鸡犬升天。 因着大行皇帝还要在太极殿内停灵数日,新帝不便即刻入主,但帝王寝宫的那套班底已经全都转移了过来。 景裕的寝殿里面碳火充足,暖若春日;御贡龙涎香芬芳袅袅,几步便有一个宦官宫女立着等待传令伺候。 重新焚香沐浴过的蔺南星一袭素衣,脚踩噌亮的黑靴,身前两个小宦提灯开道,威风凛凛,步履生香地走进寝殿之中。 现在正值寅时初。 夜色浓郁,宫灯大亮,亭亭盏盏晃得纯昭宫恍若白日。 小皇帝身着白纱单衣,裹着被褥坐在明黄的卧榻之上,却是眼眶通红,哭闹不止地道:“蔺南星怎么还不来!他是不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几位宦官围着新帝,连声劝哄。 其中一名叫多骞的內侍道:“陛下,仔细哭坏了眼睛,奴婢刚才差人问了,蔺大伴正在赶来的路上,许是马上就到了。” 景裕吸了吸鼻子,又追问了几句,这才被安抚好了一些。 另一个叫蔺多福的內侍眼睛一转,哄道:“陛下,御马监事务繁多,蔺大伴对陛下不慎疏漏也是常事,不如奴婢给陛下讲个笑话吧?” 景裕听了,又大哭起来:“闭嘴!蔺多福,朕就知道……就知道蔺南星只关心他的御马监,从来也不在意朕……总是把朕一个人丢在宫里……” 众多宦官又是手忙脚乱好一通逗哄。 蔺南星入殿之后,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小皇帝趴伏在床上,泣不成声;内侍们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安抚。 蔺南星暗叹一口气,越过众人,走到景裕的最近处,俯身跪下,恭恭敬敬地认错道:“陛下万岁,奴婢来迟,罪该万死。” 景裕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脸上两道泪痕,面颊已哭得通红。 他委屈巴巴地唤道:“伴伴!你……你竟来了……”景裕伸出只手,拽住蔺大伴的衣袖,“朕如今是天子,你是朕的伴伴,你怎么来的这么慢……呜呜……” 他想到自己已是天子,竟还要在纯昭宫里等待蔺南星许久,又委屈得抽噎起来。 景三郎泪水涟涟地坐到床沿边,手上胡乱地打着高大的阉人,哭嚷道:“御马监的事情怎的总是那么多?你是朕的伴伴,你是朕的,你应当陪着朕,而不是为了那些事宫里宫外地跑……” “啪啪”几下,劈头盖脸地打上了蔺南星的发冠、脸面。 7、景裕 景裕并没用尽全力去打人。 他本就哭得和个泪人似得,半点力道也使不上,还花拳绣腿地乱挥一通,顶多只能算是泄愤。 蔺南星低着头任由景裕抽打,诚恳地道:“奴婢罪该万死。” 他低了低头,让景裕打得更加顺手:“只是陛下小心累着了手,若是心中不快,可差其他宫人对奴婢用刑,莫要伤了圣躯。” 景裕长长地抽泣一声,停下了打人的动作,一头栽进蔺南星怀里,愧疚地哭道:“朕……朕不想罚你的,朕不舍得罚你,你是朕的伴伴啊!朕不是有意的……朕知道,朕只是……”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颤声道:“让他们都下去,朕只要你陪着。” “是。” 蔺南星的纱帽被景裕打歪了一点,他不去扶帽子,也没有擅自去扶景裕。 他只是规规矩矩地跪着,对其他宦官道:“你们先下去,圣上交给咱家便可。” 其他几个宫人见新帝情绪失控,还把最宠信的蔺公打骂了一通,也不想再多留,以免之后成为殿内两人的泄愤对象。 內侍们连忙低头出了寝殿,各司其职地在殿外守岗。 景裕见那些宦官全都走了出去,才细细地哭道:“蔺南星,朕真的好害怕……朕梦见父皇了,他追着朕骂我大盗窃国……还要我把皇位还给吴王……” “我,朕好怕……所以才一直想见你,那些内侍都比不上你让我安心……” 景裕哭着哭着就钻进了蔺南星的怀里,雏鸟一般寻求庇护。 蔺大伴无喜无忧地垂下眼帘,伸出手掌,拍抚了两下新帝的肩背,劝道:“陛下刚经历风木之悲,伤怀于心也是常事,莫要爱思过重,仔细伤了龙体。” 他又拍了几下,安抚道:“吴王被废太子,早无继承大统的可能,陛下继位是天命所归,百官请命,陛下无需忧心。” 景裕感受到了大伴的轻拍和怀抱,整个人都安静了许多,乖乖地窝着不动,手指攥紧大伴的衣袍。 小天子吸了吸鼻子,不放心地问道:“但是吴王知道是我们害的他……他之后会不会回京杀我,然后把皇位抢走?” 蔺南星道:“藩王无诏不得进京,陛下不让他来,他私自上京便是谋反刺杀的大罪,可直接处死。” 他稍作停顿,又道:“臣今日起便让勇士营的死士寸步不离守着陛下,若他真敢前来,也不会叫陛下受丝毫的伤害。” 景裕大为感动。 他先前怪罪于蔺南星忙碌公务,不来见他;此时却又觉得蔺南星日理万机,忙得没空见他也是有道理的。 御马监督管天下兵马,却不比传达政务的司礼监有好些秉笔太监。 御马监的太监只有蔺南星一人,管的事却不比司礼监少,还得训练勇士营的死士保证天子安全。 景裕虽然想要蔺南星随叫随到,又对蔺南星的能力颇为自豪。 他的伴伴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宦官:杀过敌将,拿过城池,比蔺广、苗善河这些老太监都要厉害上千百倍。 如此厉害的蔺南星,不曾嫌弃他只是个失势的皇子,始终愿意跟在他的身侧,日日不忘贴身伺候于他。 ——是朕最忠诚的奴婢。 小皇帝的脾气过去了,又念起蔺南星的好来。 他软下语气,撒娇道:“蔺南星,世上怕是再没人对朕这么好了……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朕……” 景裕年少失恃,性情多变敏感,这也是蔺南星不太想多见这人的原因。 如今他见终于把人给哄好了,心头微松,不再逾矩拍抚,端端正正地跪好。 他恭顺地道:“奴婢能有今日,全因陛下照拂,奴婢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若是往常,蔺南星大抵还会说些更肉麻的话以表忠心。 但他真正的主子已经进了他的府第,这些背主另投的话,却是怎么都无法对景裕说出口了,只能挑些不太过分的敷衍一下。 小皇帝对他家大伴另投明主全然无知,心里想的满是他和蔺南星曾经相依为命的岁月。 景裕依赖地道:“伴伴,朕累了,要伴伴哄朕睡觉……” 蔺南星应声:“是,奴婢这就伺候陛下就寝。” 景裕心满意足,拖着双腿跑回床上,又回过头来:“我的脸上好难受,你帮我洗洗脸。” 蔺南星应了一声,走到寝殿外面差人备水。 殿外除了值夜宦官之外,还有逢力站在一边,显然已等候多时。 他见了蔺南星便走上前来,低声地道:“蔺公,奴婢有事禀报。” 蔺南星早些时候让多贤派了指令给逢力,让他去审凤止宫前的小黄门。 应当是已经审出结果来了。 蔺南星虽然万分想要立刻知道情报,却也只能按捺着性子,吩咐道:“你先在此处候着,莫要走开。” 逢力道:“是。” 蔺南星从內侍手里接过水盆,提回殿内,绞了温热的帕子,给景裕轻轻擦脸。 景裕感受着脸上的温暖,和大伴细腻轻柔的动作,吸了吸鼻子,笑道:“伴伴,你总是这么香。” 蔺南星专心伺候景裕,面色淡淡地回答:“阉人身上易有骚臭,奴婢想要伺候陛下的万金之躯,自然得日日焚香沐浴才敢靠近。” 虞人尚美成性,爱打扮,爱簪花,爱熏香。 位高权重者不论官宦帝王,全都涂脂抹粉,簪花熏香;蔺南星不算爱美,只格外注意清洁。 毕竟他的颜色本就还行,不化妆也胜过常人许多;不簪花则是因为头顶太高,别人看不到也没什么意义。 只有熏香,世人都说阉人身上有味,哪怕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怪味,在御前也保持着一日两三次的沐浴,衣服全都大肆熏香。 不然若是身上带有味道,哪怕他在外骁勇善战,在内办事得力,都很难受到到景裕和先帝的赏识。 景裕被蔺南星的一句吹捧哄得飘飘然,咯咯笑了两声,说道:“蔺南星,朕喜欢你身上的香味,每次远远闻到,朕就心里觉得踏实,明日朕再赐你点香料。” “谢陛下。” 蔺南星被皇帝赐香都成了习惯,对他行贿的人也总爱在礼单里头塞上香料,他府库里的熏香拿去开个香行都不怕缺货,也就没什么好千恩万谢的。 更何况他本身并不喜欢熏香。 沐九如接受不了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蔺大伴把帕子放回水盆里,替景裕抹了面脂,哄小天子躺下,说道:“奴婢去灭烛。” 景裕躺在暖和的床上,睁着兔子一般红彤彤的眼睛,目光追随着蔺南星拿起烛剪,一盏盏剥开灯罩,掐去烛花。 殿内陷入漆黑之中。 景裕瑟缩了一下:“蔺南星!” 好闻的香味由远及近,直到跪在他的面前。 “奴婢在。” 景裕呼了口气,不安地问道:“伴伴,你今夜不会再走了吧?” 蔺南星道:“奴婢陪着陛下。” 黑夜里,景裕的红眼睛依然透亮地睁着,囧囧有神地盯着蔺南星看。 他命令道:“伴伴,你不许走……你背诗给我听。” 蔺南星应了一声,恭顺地诵起诗来。 他口齿清晰,语调悠缓,相比前面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宦官,声音好听上千万倍。 景裕慢慢耷拉下眼皮,迷迷糊糊地道:“伴伴,朕睡着前,不许停。” 蔺南星道:“是。”又缓缓背了起来。 景裕闭上了眼睛。 只是他前头是被梦魇惊醒的,再次入睡便有些困难。 且他还担心蔺南星会突然开溜,明明快要睡着了,又突然睁开眼睛偷看,瞧见黑暗里跪着的身影,闻到无处不在的香味,听见朗朗书声,才又闭上眼睛。 然后又冷不丁地睁开。 蔺南星看得分明,只做全然不知。 他也不催促景裕入睡,平心静气地背诵诗文。 如此反复了许久,天色都已进入黎明前的黑暗,昏沉沉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景裕的呼吸才刚刚平缓下来。 蔺南星早就嗓音嘶哑,喉咙吞碳一般疼痛。 他又念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放轻音调,最后收了声。 殿内只剩下景裕平缓呼吸的动静。 蔺南星跪着听了会,轻手轻脚地起身,动了动跪麻的双腿,往殿外走去。 至于答应的景裕不会走…… 去寝殿门外处理公务,怎么能算“走”? - 蔺南星走到殿外,视线骤然亮堂,盏盏明灯燃着辉煌的光芒,一夜未停。 逢力靠着梁柱,抱着拂尘脑袋一点点地打着瞌睡。 殿门口守着的两个內侍唤道:“蔺公。” 逢力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立刻躬身道:“蔺公。” 蔺南星淡淡“嗯”了声,望了下四周的三个宦官,对门口的两人道:“你们下去,让多金、多骞前来守着。” 这是最靠近天子的內侍岗位,蔺广的另一个义子蔺多福不愿离去,说道:“兄长,义父让咱家寸步不离地守着圣上!” 蔺广此人多疑成性,即便蔺南星已成为景裕的大伴,他也不愿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蔺广自从决定扶持景裕为帝之后,便派了其他义子——蔺多福、蔺丰来做景裕的贴身內侍,不想看蔺南星一家独大。 虽然至今还未见成效。 蔺大伴被义弟顶了一句,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你若有不满,之后自行向圣上禀明是非。” 他扫了蔺多福一眼,视线极低,像在看一颗尘土。 “下去。” 今上景裕有多依赖蔺南星,众人有目共睹。 就算被打被骂又如何,做奴婢的谁不被打骂? 被打被骂却吵着要见,那才是真的在主子心里有着地位。 不然主子看你不顺眼,直接打杀了,或者宠信别人去,何必为一个奴婢而伤心伤肺呢? 蔺多福悻悻然地道:“是。” 若是去告了御状,还指不定是谁被罚;蔺多福只好垂头丧气地和另一个內侍一起躬身退下。 没一会,多金、多骞迈着小碎步匆匆走来,笑着对蔺南星行礼,道:“见过蔺公。” 多字辈宦官都是同一批入宫的,其中年纪最大的现在也就十五岁。 像多贤、蔺多福都是十五,而多鱼、多骞、多金则是十二岁。 他们本名不好听,有些甚至叫什么狗蛋、大根之类的,便会由内书房的老公重新赐名。 名字好听的,如蔺南星,进宫之时名唤南星,诗意又好记,就没被改名。 蔺南星受了多金、多骞的礼,挥手让两人专心值岗。 此时空旷的殿内立着四人。 除了蔺南星之外的其他三人,都是他的亲信,离得最近的旁人也在廊下,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蔺南星将逢力招到跟前,询问道:“那两个小黄门,审完了?” 8、饥寒 逢力抱着拂尘,声音压低,恭敬地答道:“是,那两人小的分开审的,但他们答得基本大差不大。” 他深吸一口气,想到之后要回禀的内容并不轻松,绷着身子道:“太平十年春天到太平十一年冬天之间,那两人受蔺广公公所托,一直关照着凤止,给他送饭、碳火、药材还有衣衫等。” 太平十年春到太平十一年冬之间…… 如今已是太平十三年的冬末。 那么太平十年的春天……距今差不多将近四年。 他那时刚刚离京去南方监军,临走前托付蔺广代为照看沐凤止。 他的义父蔺广答应了下来,之后也一直写家书告知他凤止的近况,他因此对这个义父虽称不上亲密,也感激颇深。 而另一个时间节点,太平十一年的冬天…… 那年的冬天,边军战胜了敌国,蔺南星在年末之时随着主帅一同回京受赏。 蔺南星皱着眉头问道:“太平十一年之后发生了何事?” 逢力深吸一口气,瞥了眼蔺公的脸色,继续回道:“太平十一年,蔺公成了中贵,又被先帝限制进入后宫……蔺老公突然就不让他们送东西了,那两人也不知为何。” “听蔺老公的意思便是饭食随意克扣一些,物资之类一概不给,他们只当凤止得罪了蔺老公,蔺老公想要凤止的命,便照做了。便照做了。之后过了一年,太平十二年,凤止熬过了寒冬……那两人便急了,就……” 蔺南星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逢力垂眸正能看到蔺公紧握的双拳青筋凸起,吱嘎作响。 蔺南星闭了闭眼:“继续说。” “是。” 逢力冷汗涔涔,接着道:“之后便是三五日才给凤止一顿饭,有时候凤止可能人昏迷着,三五日也没动饭,他们就不会再给,可凤止还是一直活着……后头他们就不给饭了。” 蔺南星竭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道:“不给饭?何时开始不给饭?” 逢力道:“夏末开始的,只是……有时凤止饿得厉害了,会隔着宫门央他们给口饭吃,其中一个小黄门不忍心,就会偷偷给凤止点吃的。” 蔺南星牙关绷紧,脑子里混沌一片。 各种情绪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喧嚣冲撞,纠成一团,疼痛不已。 他不敢想象今年的夏末之后,他家少爷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的主子那时估计早就病入膏肓,每日腹中空空地睡着,醒来后又腹中空空走到冷宫门前,央求两个阉人给口饭吃…… 或许一口饭食也没讨到,只讨到阉人的奚辱;又或者根本连奚骂声都没听到又昏迷过去,醒来后才在迷蒙的视线里发现一些残羹剩饭,囫囵吞了又再次昏迷。 他的少爷在入宫前,哪怕生活清简,却也被他好好照料着,一日三餐从不曾落下。 可蔺广,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对沐九如? 若不是蔺南星今日救出了沐九如,恐怕直到他家少爷被活活饿死,他还依然感恩戴德蔺广对沐九如的照拂,做着蔺广的干儿子和任劳任怨的走狗。 蔺南星的手上传来一些刺痛。 他垂眸看了眼,是沐九如之前咬伤的口子被他握拳绷开了。 他冷静了一些,继续问道:“那两人如今死了吗?” 逢力早就被蔺公身上的杀气压得直不起腰来,回话时姿态更加谦卑,细声细气地道:“尚且还活着,都留了口气,等待蔺公的指示再决定去留。” 蔺南星冷冷道:“都给咱家关起来治好,往后十日给一顿饭,命一直吊着,别让他们饿死。” 逢力敛眉道:“是,小的一定办妥。” 他规矩地低着头,心中却不太平静。 蔺公往常杀伐果断,从未用过这种招式折磨人,逢力也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任务。 他想:看来真如多贤所说那般——新帝即位之后,内廷要变天了。 蔺南星举起渗出血珠的手指,伸到唇边抿去指尖血迹。 他细细品着点主子留给他的这点腥甜,又拿出手指,对着烛火瞧看。 深深浅浅的一排印记,像是在他的手上绣了一串红梅。 蔺南星合上眼眸,下令道:“让逢会将他手下的人,散去其他监里。” 逢力诧异地瞄了眼蔺公,心脏砰砰直跳:“是!” 他们御马监里培养了不少小宦官,都由逢会管教着,有擅文书、经营,也有擅制衣、采买的。 各行各业,各有所长,只等时机合适了,再发散到各个监里。 他实在没想到蔺公会这么迅捷地开始行动。 ——今日夜里大行皇帝才刚刚驾崩! 至于为什么这些人只是在御马监里养着,之前不扩散出去,为蔺公所使…… 实在是先帝未亡之前,过于信重蔺广了。 内廷除了管兵马的御马监之外,几乎都由蔺广一手把控。 宫内甚至宫外满是蔺广的耳目,密集的关系网——包括蔺南星在内,层层被收束,最后全都集中到蔺广手里,内廷如同铁桶一般难以渗透。 他们的人发散出去,便会激发蔺广与蔺南星的矛盾。 而如今先帝已死,蔺广失了依仗,就如同铁桶失了底面,正是蔺南星崭露头角的时候。 逢力和逢会两人跟随蔺南星最久,已将近两年,如何不期待这一刻! 逢力眼中光芒四射,干劲十足地等着接下来的指派。 蔺南星却是面色淡淡,从容自若地对着火光比照手上伤口。 他又将拳头握起又细细瞧看,吩咐道:“让逢会将职责交接于你,准备进司礼监,咱家过几日会向圣上举荐他。他之前在内书房时课业便是数一数二的,让他专心在司礼监办事,尽快成为秉笔太监。” 逢力眉眼飞扬,这是要大干一场啊! 蔺公在御马监太监一职上已做到前无古人的顶峰,让蔺公自己放弃御马监进司礼监必然是不划算的。 蔺公这是想培植逢会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往后也能对政务有所把控! 且逢会成了秉笔太监,就与蔺广公公一个地位,之后向上走有机会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横向可以兼任东厂提督或是其它提督…… 前途无量! 逢力忍不住道:“小的有什么事要做吗?” 蔺南星瞥他一眼,将手收起揣进袖袋里,道:“你留在御马监,管好勇士营,将线报整理好……” 逢力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御马监才是蔺公的大本营,这是蔺公信重自己呢! 逢力又高兴起来了。 蔺南星补充道:“等蔺少监走了,你便顶替他的职位。” 逢力这下更高兴了,御马监的蔺少监是蔺广的人,看来蔺公要出手搞那人了,这少监位置他逢力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可比逢会那倒霉蛋要自己重头打拼轻松多了。 逢力应道:“是!小的一定盯好他们!” 御马监的眼线,勇士营,线报,还有蔺少监,一个都逃不过他逢力的火眼金睛! 蔺南星又道:“多骞,多金。” 门边守夜的两个小內侍,连忙应道:“是。” 蔺南星低头看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宦官,叹了口气,道:“你二人今后好生伺候圣上,日夜陪伴,哄着他陪他玩乐,片刻别离开他。” 他想再提点几句,但想到景裕现在已是皇帝,不可妄加非议,只好道:“别让蔺多福、蔺丰占了机会。” 多金和多骞没想到蔺公会把贴身內侍这般好的位置让给他俩,连连道谢:“是,奴婢定不让那二人接近圣上,尽心尽力伺候圣上。” 蔺南星见没什么好再交代了,便挥挥手道:“逢力,回去歇着吧,今日辛苦,下次去咱家宅第时记得寻多贤领赏。” 逢力笑得见牙不见眼:“谢蔺公。” 他扣了扣袖子,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事……蔺老公似乎因为我们抓小黄门不太高兴……” 蔺南星勾起个不明显的冷笑。 蔺广竟还有脸不高兴…… 他主子被丢在冷宫折磨的这笔账,他定要讨回来! “蔺南星!” 寝殿内突然响起景裕的叫唤。 蔺南星道:“陛下,奴婢在。” 看来那不省心的小皇帝又醒了。 蔺公公无奈地向逢力摆摆手,让下属离开,兀自抬脚往殿内走去。 他只希望多骞多金能早日得了景裕的青眼,好叫小皇帝别再这般熬鹰一样地熬他了。 景裕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坐着。 他见蔺大伴快步走进室内,眼里闪烁着泪光,叫道:“你答应我不走开的!你怎么不在?” 蔺南星连忙跪下认错:“奴婢在殿外处理一些军务,奴婢知错。” 景裕跑下床来,一脚踢在蔺南星肩头,眼泪串珠一般地落下:“你明明答应我了不走的,你根本不在意我,你就是在是骗我!哪有那么多事要忙,总是去御马监,去军营,去见父皇……谁都比我重要……!” 蔺南星被踢得身形一歪。 他把身体躬得更低,谦卑诚恳地道:“陛下,是奴婢的能力不足,才无法时时刻刻陪伴在陛下左右,奴婢知错,请陛下责罚。” 景裕痛哭一声,心理面又气又怕,抓起床边的琉璃灯便砸了过去,吼道:“你就只会道歉!” “哐啷”! 琉璃灯撞上蔺南星的额角,琉璃碎裂,落了一地。 浓浓的夜色里,一条细流反射着微光,从蔺南星的额角蜿蜒而下。 景裕悚然一惊,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失了。 他呐呐着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不敢看蔺南星的脸色,一点点地缩进大伴怀里,可怜巴巴地哭道:“朕,朕不是故意的……朕不想伤害你的,朕只是有点……朕害怕失去伴伴。” 鲜血落进了眼里,蔺南星眯了眯眼帘,挡住血液。 他宽慰怀里的天子:“奴婢皮糙肉厚,无事。” 景裕更是愧疚,放声痛哭起来:“大伴……对不起大伴,朕就是一个人醒了很害怕,怕你又走了……朕知道大伴真的很忙,大伴也应该忙些……” 蔺南星咬紧腮帮,忍着头上细微的刺痛,俯身轻拍景裕的背脊。 景裕脾气发完了,接下来就是哭闹道歉…… 明明每次被打的人是蔺南星,结果要哄人的还是蔺南星。 蔺大伴叹了口气,看着黑沉沉的宫殿,听着声声更漏…… 又重新开始哄不省心的少年天子。 9、苏醒 沐九如睁开眼睛时,天光大亮。 阳光丝丝缕缕地透过床幔,填满床帏内的四方空间。 他缓缓动了动脑袋,耳边依然有些杂声,手脚沉重,只能微微动弹。 身体却不再感觉寒冷,肚子也没有饿到发慌。 好像脸视线都清晰了很多。 能大致看出些东西的轮廓:深色的木头床顶,青绿色的床幔,以及花纹浅淡的锦被…… ——此处不是冷宫的破旧柴房,也不是高如天堑的赤红宫门里面。 他醒在了一床柔软的被褥里。 周身温暖轻飘,像是睡在云端之上。 又像是……做了一场黄粱大梦,他醒在了六年前的沐宅小院里。 但世事到底不是一场大梦。 屋外依旧钟声阵阵,一杵接着一杵,昭告着天子与世长辞。 沐九如听着朦胧的钟声,慢慢回忆起了昏睡前的那场混乱。 他在完事之后,意识就有些不清楚,只记得后来他又犯了风症…… 但具体的经过他实在记不清。 怎么发作的,怎么好的,都像隔着层水雾一样绰绰约约…… 只希望他太丢人的样子没被宋维谦看到。 ——就是看到了也没办法,反正那种样子也不是没被人看见过。 他刚惹了老皇帝不快时,只裹了条被子让宦官给扔回了清凉宫里,赤条条地犯了好久的风症。 周围宫人们听闻凤止要被禁足,生怕走晚了一起被关在冷宫里,赶急赶忙地拾行李,在他周围走来走去,还把他身上的锦被也抢走了…… 这等往事,光是想想就头痛欲裂…… 反正他的里子面子早就丢完了。 宋维谦年少与和他相识,后头又医治了他好些年,他什么狼狈的样子宋维谦没见过? 看了就看了……吧。 沐九如幽幽盯着床顶,反正这破烂身体,他已用了二十几年,除了且用且珍惜,少抱怨多休养之外也无可奈何…… 再多不好,也是陪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情谊。 青色的床幔被掀开了一点,露出个小小的人影来。 多鱼见沐九如睁着眼睛,问道:“沐公子,醒了吗?” 沐九如逆着光辉,浅笑着道:“晨安,多鱼小公公。” 现在已快要黄昏,但多鱼还是顺着话头道:“晨安,沐公子。现在感觉身子如何?” 沐九如轻轻笑了笑,音调轻缓虚浮,气音极重,却又如鸣环佩一般得好听:“尚可,没有哪里太过难受。” 多鱼仔细观察,发现贵人确实比起昨夜好了许多:呼吸匀称了不少,脸上和嘴唇上都泛着漂亮的红晕,眼睛乌亮亮的,极有神采。 ——比他在宫里见过的几位嫔妃娘娘都要漂亮千万倍;也不知道先帝怎么舍得的,竟把这么个天仙似的人儿给关到了冷宫里。 “宋太医昨日说,今日公子能清醒过来,便没有大碍了。公子此次化险为夷,定会洪福齐天。” 多鱼是个嘴甜的,他说了串吉祥话,正事也没拉下,殷勤地问道:“沐公子可要喝点水?或是方便解手?” 沐九如轻轻地问道:“……蔺公,他人呢?” “蔺公去了宫里,昨夜皇上召他进宫伺候了。”多鱼答了,又关心地道,“沐公子想要起身吗?奴婢扶你坐起来?” 沐九如思量片刻,点点头道:“劳驾多鱼公公了。” 多鱼被贵人客客气气的话语说得小脸通红,他连连摆手道:“沐公子不必客气,奴婢就是蔺公派来照顾公子的,您放心使唤奴婢就好。” 他身量不高,手脚倒是十分麻利,难怪能得到蔺南星的赏识。 多鱼卷起床幔的动作快捷轻柔,几乎没有声响,然后三两下把软枕堆好,整理舒适了,半扶半抱地让沐九如靠在垫子中间。 沐九如虽是醒了过来,身上依然没有太多的力气,只是歪歪地陷在垫子里,乌发散在雪肤素衣周围,别有一番病态的清隽柔美。 他眯眼望着透过窗纸的绚烂日头,轻声问道:“如今……是哪位当了皇上?” 多鱼回道:“是蔺公之前一直伺候着的三皇子,如今蔺公也是天子大伴了。” 沐九如在冷宫时能知道的时事不多,基本都是在宫门内听门口两个小黄门聊天得知的。 那两个小黄门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大事上却知之甚少。 毕竟后妃不可议政,宦官便不会在此处讨论政事,以免不小心叫后妃听了去,之后被问责。 以至于他有很长时间,都怀疑掌印太监蔺南星不是他家的小南星……更别说知道蔺南星一路跟过哪些主子了。 但听闻故人过得风生水起,无疑是个绝好的消息。 沐九如舒展眉眼,徐徐笑开:“他是自有一番造化的,可算是熬出来了……” 多鱼的主子乙突然夸了主子甲,他作为一个十项全能的好奴婢自然是要捧场的。 小多鱼拍起手来附和道:“是极是极,如今怕是蔺广公公都没蔺公风头盛了,过不了几年,内廷必然是蔺公的天下。” 沐九如见他活泼可爱的样子,不由地跟着笑了几声,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多鱼眼睛看得发直,连忙甩甩脑袋,问道:“沐公子还有什么需要奴婢做的吗?蔺公说让沐公子不要客气,尽管把奴婢当小厮使唤,奴婢的活计都是蔺公亲手教的,一定不会让沐公子感到不适。” 沐九如愣了会,视线下垂,重重喘了口气,轻轻说道:“我想小解,劳烦多鱼公公……” 沐九如从前用南星用惯了,后头到宫里也没让內侍贴身伺候过自己。 只是如今蔺南星已经位极人臣,成了皇帝的伴伴…… 若他还是强行等着南星来伺候,不愿让别人接手,只会给南星造成麻烦……也辱没了南星中贵的身份地位。 多鱼看出沐九如有些不自在,撅着屁股拿出玉虎,嘴里插科打诨地道:“贵人不要客气,公子若是用不上奴婢,奴婢便只能回宫里洗恭桶了,贵人多多使唤奴婢,奴婢的心里才踏实呢!若是公子觉得奴婢好使,愿意向蔺公美言几句,奴婢便是昼夜不息地伺候沐公子也有使不完的力气。” 沐九如被他逗笑,心头微松,承情地道:“若有机会,我一定向蔺公夸赞小公公。” 多鱼高兴地嘿嘿一笑,小手搭在被子上,打招呼道:“沐公子,奴婢冒犯了。” 沐九如点了点头,多鱼便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伺候贵人小解。 水声过后,多鱼将被子好好盖住,目不斜视地带着玉虎离开。 沐九如抬起眼帘,眼角落了一些羞红,温温柔柔地笑道:“多谢小公公。” 多鱼脸色顿时红的番茄一般。 他心想难怪蔺公对沐公子忠心耿耿,若是他遇上这么个温柔貌美的主子,这辈子也不舍得离开! 哦,沐公子现在已经是他的主子了! 多鱼心中美得冒泡,道了几句当不起,扬着银铃般的笑声,乐颠颠地跑远了。 沐九如望着床下忙碌的小小身影,果然和当年南星的动作差不了太多,就连周围的陈设也与沐宅的小屋有几分相像。 他不由地问道:“我如今是身在何处?” 多鱼将玉虎放到外间,关上门走回来,边洗手边回道:“沐公子,你如今在蔺公御赐宅邸的主屋里头住着。” 他卖力地说着主子甲的好话:“蔺公说他不能让主子睡侧屋,好些日子之前就把屋子都收拾成沐公子喜欢的模样呢,连床头都放了几本医书和游记……” 他想起沐九如现在眼睛不好,连忙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告罪道:“呸呸呸,奴婢一时嘴快,请贵人恕罪。” “啪啪”几声,听得沐九如心惊肉跳,他用力伸了伸手,却也抬不起多少,只好急急地喘着气,道:“别打坏了自己!” 多鱼放下手,露出被自己打红的脸蛋。 他也没用多少力,就是听起来响,这都是宫里生存的小窍门。 可此时他见了沐九如真心实意担心的模样,又心虚起来,宽慰道:“沐公子,奴婢没用多大力气,不疼的。” 宫人的生存条件严苛,一言不合就是下跪掌掴,请求主子责罚。 沐九如轻轻地叹了声气,也不知道他家的南星在宫里,是不是如同多鱼一般,经常要受这样的委屈。 他轻声地对多鱼道:“和我不必如此拘礼,好好的身子便不要再折腾了,若是不慎伤到了根本,后悔都来不及,往后莫要再伤及自身了。” 多鱼鼻子一酸,泪眼汪汪地道:“奴婢知道了,沐公子……” 沐九如看着多鱼那张模糊的脸,到处都是红艳艳的。 他叹了口气,安抚了几句,又继续问道:“此处是御赐的宅邸,是蔺公自己住的宅子吗?他把我放在了自己的宅子里?” 多鱼伸出拳头,拧了两下眼睛,又恢复了欢快的语气,回道:“宫人的一切都是天家给的,蔺公不能置产业和宅邸,他只有这一处宅子。” 他见沐九如眉头皱起,连忙开解起来:“公子别担心,主院的下人全都是好生排查过的可信之人,昨日之事也早就和下人还有府医对好了说辞,即使有人问起,外人也探查不到沐公子的身份。” 沐九如被宽慰了些许,但心里依然不太踏实。 多鱼见沐九如嘴唇抿起,像是有些干燥,再次问道:“公子可要喝水?” 沐九如松开嘴唇,思忖着道:“麻烦先叫府医来看看我吧,估计大夫需要要先看舌象,喝了水舌象便不准了。” 多鱼应了一声,道:“宋太医还留在府第内呢,奴婢去叫他来。” 沐九如听闻友人居然还在,展颜微笑,柔声道:“那就劳烦小公公了。” 多鱼连连摆手,迈着欢快的小碎步就往屋外走去。 沐九如靠坐在床头,慢慢把颤抖的双手搭到腰腹上面,歪歪扭扭地叠好。 如今他已清醒,屋内又无人,正好可以好好思一下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沐九如在冷宫里是被水直接给泼醒,然后强行灌了鸩酒下去的。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再也不必为多活几日而挣扎,多要一口饭而颜面尽失。 虽有不甘,却也是释然的。 但若是这条早该断绝的性命,之后拖累了两位故人,让蔺南星和宋维谦惹上了杀身之祸…… 他这条命却也不是非活不可。 毕竟入宫六年,他在此世间已没什么念想…… 能再次见到故人,已是了无遗憾了。 10、旧友 宋维谦很快就被多鱼找来,一马当先地推门而入。 多鱼提着药箱紧随其后,顺便扫尾把房门给关上,而后替宋维谦搬了矮凳到床边,伺候宋太医落座。 宋维谦坐了下来,观了观沐九如面色,问候道:“师弟,今日你感觉如何?” 沐九如不答,只是挑眉而笑,手腕抬起来了点。 “师兄,请。” 宋维谦悠然一笑,拉过沐九如的手腕,放在床头细细搭脉。 他提了些问题,沐九如都答了。 宋维谦思量着脉象,道:“张嘴。” 沐九如乖顺地张开嘴巴。 宋维谦道:“舌头伸出来些,昨日咬伤的那个口子,我给你上点药粉。” 沐九如这才感觉出舌头上有个地方特别疼痛,应当是昨日风症时咬的。 他把舌头吐出来一截,舌尖边缘有个深深的口子,让那段丁香小舌更显艳红。 宋维谦看得红了脸,把药粉撒上,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抹了一把伤口,把药粉匀开。 沐九如瞬间收回舌头,双眼微眯,直直盯着宋维谦看。 宋维谦脸色通红,咳了好几声,才继续说道:“你的病况目前还算是平稳,好好将养着,过上三年五载就能恢复到你入宫前的状态了。只是这两个月你身子很虚,肯定还要小病不断,我已和蔺南星这的府医交代过对你病症的医治方式了。” “这几日你少吃点东西,之后慢慢恢复饮食,放开了吃,吃好喝好睡好,汤药别停,活到四五十岁总也是没有问题的。” 沐九如嘴里上了苦涩的药粉也不方便说话,便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宋维谦掀开沐九如的衣服,给沐九如扎了几针,叮嘱道:“日日针刺过于耗气,今日施了针,之后便停歇几日,让府医给你做艾灸吧。” 沐九如香肩半露,玉如意一样的锁骨莹白透亮,被针刺着的肌肤泛着圈红印。 宋维谦看了两眼,又移开视线,拿盒药膏抹在沐九如的手上。 沐九如的手背除了刚开始敲在床头的淤青,后来被蔺南星顾着舌头,放开手时,胳膊上又敲下了几个印子。 宋维谦轻轻地搓着沐九如的手。 素白嶙峋的骨节上青紫了一片,手腕细细得只剩皮肤包着骨头,比起沐九如风华正茂的时候颜色衰减了许多。 可沐九如却是宋维谦爱慕了十年的郎君。 就是容颜不再,做过了别人的妻妾,宋维谦也依然痴心不改。 他怜惜而轻柔地给沐九如抹开药膏,又撩起这人的衣袖,给干瘦的小臂处理淤青。 沐九如把药粉咽下喉咙,虚弱柔缓的语速加快了些,说道:“师兄,此事你交给多鱼便可。” 多鱼连忙听话地伸出手来接替宋维谦的工作。 宋维谦拦了拦,温柔地对沐九如道:“师兄来就好,你看你这手上青了好几处,贯会让人心疼的。” 他专心致志地给沐九如按摩,又碎碎念着抱怨道:“南星也真是,你说什么他就听,若是当时把我叫进来,你不必受这些伤,他也不用被咬破手。” 沐九如听到“咬破”两字愣了一愣,昨夜的记忆回笼了一些,难怪舌头上只有一个伤口,原来是南星伸手給挡了…… 他神情柔软了下来,心中一片温情,突然又感觉手臂上被宋维谦捏了几下,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不少。 沐九如抽了抽手,宋维谦反而握得更紧,还提醒道:“你别乱动。”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有些气闷,但想到这人不辞辛劳地救了自己,给他摸两下手也掉不了皮…… 他便闭起眼睛,婉言地道:“多鱼,别让宋太医大材小用,为这等杂事费心了,还是你来吧。” 多鱼这下感觉出了什么,一把拉过沐九如的手,放到怀里继续做涂药的工作,勤快地道:“宋太医,这等小事,奴婢来做就好!” 要是让蔺公知道沐公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 那多鱼可就要变成死鱼了! 宋维谦其实也并没用多大的力气攥着沐九如,只是沐九如身体虚弱,力气太小,这才挣不开来。 多鱼轻轻松松就拽走了沐九如的胳膊。 宋维谦满眼的恋恋不舍。 他看着心上人的玉手,又觉得九如是在体贴他,笑了两声,亲昵地道:“你啊,就是又倔强,主意又大。” 沐九如一阵头疼,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打算装睡。 宋维谦见沐九如竟开始自闭,六年前被心上人放置在一旁的种种回忆归拢起来。 他连忙换了个话题,继续和心上人交流:“九如,你如今离了宫,之后有什么打算?” 沐九如睁开眼睛,认认真真地思量着,却一时也是毫无头绪。 他只好说道:“先看看南星他有什么打算吧……”沐九如摇了摇头,“我如今刚刚离宫,也不知道外头是何情况,做什么打算都是空想。” 宋维谦道:“本来他是打算把你送去南边的,可如今你身体差成这样,没个半年也出不了远门……但你住在个阉人府上总不是回事。” 他一拍大腿,兴冲冲地提议:“不如你搬来秀水巷,就我六年前住的那地儿,宅子现在空置了下来,再购置两个仆役在宅子里伺候你,住着也很是舒服的,万一蔺南星得罪了贵人要落罪抄家,你也不会被他给拖累到。” 多鱼感觉沐公子的手指紧握了一瞬,然后又缓缓放开。 他抬头望向贵人,见贵人柳眉紧皱,脸色像是有些不悦,声音也带着丝丝寒意:“……我何去何从,等南星回来再议。” 多鱼垂下头继续给贵人揉手,心想:这宋太医怕不是当咱家是死的,等蔺公回来了,咱家必然要好好地向蔺公告状! 竟敢当面诱拐蔺公的主子!还说什么蔺公会被抄家…… 呸呸呸! 且那秀水巷就是个旮里的小地方,都快到城外面去了,能有我们蔺太监第住着舒服?! 这太医真是好生大脸面啊! 宋维谦对多鱼的腹诽全然无知,继续兴味盎然地游说:“你来了秀水巷,我便辞了太医署的职务,在医馆里挂个名,闲着就陪你散心聊天养病。” 他脸上挂着期盼的笑容:“等你好些了我们就把臂同游,四处游医,圆了你悬壶济世的念想……” 话语间,多鱼给沐九如涂好了药膏,帮贵人拉下袖子,把手拢好,递上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 沐九如听着宋维谦的描述,搭着汤婆子,凝神思量片刻,叹道:“师兄,你已成家立业了,这么做等于自毁前程。” 宋维谦变了变脸色,叹道:“也不算什么自毁前程,我本就是为了你才进的太医署,入赘的院判家……” 他想起烦心事,只觉得昨天被蔺南星抵柱子上的那下又痛了起来,揉着胸口道:“我那妻子也,反正一言难尽,我们两看相厌,早日和离了是桩好事。” 他放松了语气,柔和地道:“到时一身轻松地和你住在秀水巷里,你从头开始,我也从头开始,都很是自在。” 宋维谦在秀水巷的小宅子,沐九如进宫前是去拜访过几回的。 清贫俭朴,却处处温馨,是宋维谦精心掇拾过的居所。 里头满是沐九如喜欢的医书、药材,养了一些不难侍弄的花草,院里有个小缸,里头游了红鲤几尾。 他去登门作客时,宋维谦和南星就会搭伙下厨;他在边上望着,看两人刀光剑影、烈火烹油,端出几盘家常小菜…… 生活确实是惬意又自在的。 只是—— 他和宋维谦能从头开始人生。 南星入宫为宦,便成了皇帝的私有物,这辈子都只能在内廷浮沉。 南星现在又是什么想法? 是想位极人臣,权势滔天,还是……也想重新开始人生? 沐九如摇了摇头。 即使宋维谦为他付出良多,又盛情相邀……他在知道南星的主意之前也哪里都不会去。 沐九如移开话题,向不停抚胸的宋维谦问道:“师兄,你的胸口怎么了?” 宋维谦又搓了两下胸脯。 他想起这伤,就有些委屈,嘀嘀咕咕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昨日和南星见面之前,他一时冲动,揍了我两下……他现在那个子,那手劲,我至今还疼着呢。” 多鱼目瞪口呆,被宋维谦的无耻给惊到了。 好你个宋太医,偷偷告状呢? 沐九如也听出了宋维谦的告状之心。 但他不知道昨日的情况,且南星向来是个妥帖人……虽然时隔六年,两人的性子或许都有了点变化。 但南星和宋师兄相比起来……他还是更相信南星不会无端惹事。 沐九如也不好随意偏帮,便露出了一个空洞又谦和的笑容,全做安抚。 小多鱼可看不得他的主子甲被人诽谤,大惊失色地道:“宋太医,那您可得赶紧医治啊!蔺公在塞外不知杀了多少夷贼,一拳能把贼人的胸口打穿!您还是赶紧看看,若是胸口被击碎了可就药石罔医了啊!” 沐九如“噗”得一声笑了出来。 宋维谦地脸色一瞬扭曲。 他对多鱼摆了摆手,道:“去去,别捣乱。” 宋维谦嫌弃地把多鱼赶跑了,又对沐九如搬弄是非起来:“九如,你还是和我走吧,他今时不同往日,杀性重着呢,在外头不知道还杀过多少人,他昨日敢一言不合就打我,指不定以后你惹恼了他,他也揍你……你这身板可经不起他一指头的。” 沐九如眨了眨眼睛,心想:这蔺公听起来是有些吓人,但和我家的小南星有什么关系? 他家的南星就算块头大了不少,里子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温顺乖巧。 昨晚还一直掉金豆豆…… 可爱着呢。 11、暖手 沐九如抱着手炉,呵了口气,沉痛地道:“看来师兄是被南星的指头给摁伤了,可惜我如今算不上他主子,没法代替他赔礼道歉。” 他语气真诚地劝道:“蔺公位极人臣,权侵朝野,若是他哪里做的过火了一些,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也只能忍耐一二,息事宁人,还是不要太斤斤计较为好啊。” 宋维谦胸口一哽,总觉得哪里不对:“他都能为你净身,自然永远都是你的家奴……” 沐九如不想和宋师兄多话了,脑袋一别,眼睛一闭,又准备装睡。 宋维谦发现沐九如又要自闭,想来是话不投机了,只好搜肠刮肚地寻觅新话题。 屋外恰好响起叩门声,蔺南星的话语也随之从外间传来。 “少爷。” 沐九如立刻回过头,睁开了眼睛。 他盈亮的眸子望向门扉上的模糊人影,热切地道:“多鱼,请蔺公进来。” 多鱼应了一声,跑去给蔺南星开门:“蔺公快请进来吧。” 蔺南星的身上依然带着浓浓的水汽。 他今早好容易哄完了景裕,下午抽空去御马监处理了公务,直到太阳都快下山,才终于找到了机会溜回府第,火速洗了个澡换上新衣。 这才敢干干净净地来见他的主子。 如今的蔺公公一身清爽素衣,眉飞入鬓,目如寒星,虽然脸上有些青紫,额头还破了一块,也是气宇轩航,长身玉立。 蔺南星心情舒畅地走到床边,刚准备问好,却见沐九如脸色有点沉闷,像是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连忙俯身跪下,关切地问道:“少爷,你今日身子还不舒服吗?” 沐九如想起他刚才被宋维谦气闷的经历,眨了眨眼,郑重地道:“恩……我大抵是被什么摁到了胸口,心头很不舒服。” 蔺南星信以为真,凤眸飞起,目光刀子一样射向宋维谦,道:“宋太医,怎么回事?” 宋维谦:“……” 宋维谦狠狠地搓了把脸:这对主仆怕不是他前世的冤家,是老天派来收他的! 宋维谦没好气地瞪了蔺南星一眼,酸溜溜地道:“能有什么让他心口不舒服的,是你昨夜摁了吗?” 蔺南星愣怔,霎时间竟听不懂宋维谦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他怎么敢摁主子的胸口? 沐九如千金之躯,没有少爷的允许他是碰都不敢碰一下的。 这宋公子突然发什么癫? 沐九如瞥了一眼口无遮拦的宋维谦,轻咳两声,把话题转移开来:“师兄方才给我把了脉,说我已无大碍,只要往后好好将养着,活到四五十岁都没有问题。” 蔺南星的脸上露出一些好看的笑意,却在听到“四五十岁”几字之后,眉峰皱了起来。 他家少爷今年已经二十有八,若是活到四五十岁,可不就只能活个一二十年? 当今的富庶人家,谁人不活到六七十岁的? 就连吃了四年仙丹的先帝都活到了四十多。 蔺南星不满地道:“宋太医,你开药时莫要留手,把好东西都往方子里放,就是有什么药是御贡的,或是难寻来的奇珍,也尽管开进去,我自会全部弄来。” 他眸色沉沉,凝望着沐九如,略显阴翳地道:“少爷怎么能只活到四五十,他必要长命百岁才行,你若是医不好,我便把你岳丈关来这里医治少爷。” 宋维谦的岳丈是太医署的院判,是能直接医治皇上龙体的御医…… 人家好好的院判若是被蔺南星给抓过来治沐九如,估计不仅要被这阉人使手段弄丢了官职,医治好沐九如以后,有没有活路也很难说。 宋维谦就算不在意他的岳丈,听到这样无法无天的话也是一阵牙酸。 他心想:还好这阉人不是皇帝,若皇帝是蔺南星这脾性,怕不是动辄就要提出些无理要求,然后办不到便让太医署全部陪葬! 他师弟这身体怎么也不是长寿之相,蔺公公心里头没点数吗? 这是医术能解决的问题吗? 这是仙术才能解决的问题啊! 宋维谦龇着牙道:“寿数之事,你莫要太过强求……九如是我的亲师弟,我自然会竭尽所能地医治他。” 他思量片刻,还是提笔写下了几个方子,斟酌着道:“我想想,宫中这些药材给换上的话,效用或许会好些,还有些食补的方子我先给你留着,咱们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 蔺南星闻言还是不满,脸色越发黢黑,杀气森森往宋维谦身上灌。 宋维谦都感觉他要被蔺南星冷不丁地给拧断脖子了,他额头冒了几滴汗,不尴不尬地描补起来:“这……主要还是得看九如自己的体质,他若能日日好吃好喝,强身健体,心情也舒达,不多思多想,指不定活得比你我还长是吧。” 他勉强笑道:“哈哈。” 蔺南星见这话还算中听,眉目总算舒展了些许,不自觉溢出的杀气也收了回来。 他认认真真地应和道:“少爷必然是能活的比你我都长的,他之前那般苦都熬了过来,长命百岁不在话下。” 宋维谦呵呵一笑,心想:也就你这阉人这么敢想,要是靠说的有用,还要大夫作甚…… 你怎的不去当巫医呢? 果不其然,那阉宦又开始了言语功夫,行巫似得叉起手,对他的心上人施法起来。 “少爷,万福。” 沐九如本是专注地听着两人打言语官司。 他耳鸣未消,听人说话便要仔细辨别,骤然听见“万福”二字还以为是自己耳朵里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笑开,眼里沁出恬静的笑意,回道:“万福,南星。” 宋维谦又牙酸了,这两个人成天地打小暗号。 六年前是这般,现如今还是这般。 万福叉手礼都是前朝的事情了,沐九如却总是陪蔺南星玩得不亦乐乎。 宋维谦气闷不已,又觉得他的心上人好生温柔,就连对个下人都诚心实意,宽厚体贴。 沐九如虽是士族子弟,与他相交之时,也从未对他这样的市井大夫颐指气使过。 如何不让人喜欢。 宋维谦不甘被排挤在外,尽力加入他们的行列,清了清嗓子,挤了过去:“我来给九如起针。” 蔺南星来时就见沐九如身上插着银针,听闻宋维谦要起针,不敢延误医治,立刻后退几步,给宋太医让出位置。 沐九如的视线也跟着膝行的蔺南星移动了些许,漂亮的柳眉轻轻蹙起。 宋维谦靠近过来,手指搭上他的肩头,轻微的几下刺痛过后,银针被尽数起出。 宋维谦收了针,清洁过后往针篮里插好。 蔺南星自觉地帮沐九如整理衣襟,大手灵巧地替主子系好衣带,提了被子给沐九如掖到胸口。 他拿起置在沐九如腰腹上的汤婆子,颠了一颠,便把汤婆子塞进了被子里,吩咐道:“多鱼,拿个被中熏炉来。” 被中熏炉制作工艺复杂,又要燃烧碳火,现在已极少有人家还在使用,全都用汤婆子替代了。 若说被炉有什么优点,除了造型精致之外,便是比汤婆子要轻便上很多。 多鱼暗暗咂舌,佩服地想道:沐公子如今半点力气也没,汤婆子架在身上怕是也会消耗郎君的元气。 被炉分量极轻,还是球形的,哪怕沐公子提不动,若是想要搬运也可以推着滚来滚去。 不愧是蔺公! 这伺候人的本事,咱家还有的学! 多鱼极有事业心地分析着伺候人的学问,嘴上应了一声,便起身出屋,轻轻地带上房门。 蔺南星见沐九如失去了暖手的汤婆子,如今两手空空,手掌还在幽幽地颤抖。 他轻轻地搭了下沐九如的手背,感觉上面的皮肤微凉,轻声地问道:“少爷,我先给你暖会儿手可好?” 沐九如愣怔了一瞬,歪头望向高大的蔺公,眯眼看了一会,轻轻点头道:“那就,有劳南星。” 蔺南星立马给双手呵了口气,用力搓了起来。 他搓完之后把双手用巾帕擦拭干净,这才拢起沐九如的素手,掌心贴着沐九如消瘦的手背,兢兢业业地传递着体温。 沐九如方才捂着汤婆子,手心是暖的,手背却顾及不到;如今蔺南星的双手覆了上来,他的手心手背全暖了,心里也一片煨热。 宋维谦在一旁面无表情,生无可恋。 这主仆二人手挽着手,亲亲热热的,虽然六年前这两人也没少这样。 ……可那时的南星才十四不到,精瘦精瘦的一只小厮,就算给沐九如暖手也一看就是个伺候人的。 现在这情景…… 蔺南星本就生的够不像个阉人的了,极大极高,还,还挺俊美……握着沐九如的双手……这两人昨夜还…… 宋太医的五官好一通扭曲。 可蔺南星就是个阉人、奴婢,他怎么也不能和奴婢去较劲啊,多掉份! 宋太医嘴里苦涩,心头气恼,无名的酸涩只能靠吨吨灌水来消解…… 蔺南星心无旁骛地暖着沐九如的双手,主仆俩说了会儿关于沐少爷身体情况的小话,也没人给宋维谦半点关注。 宋维谦更是气闷。 不一会,多鱼捧了一大一小的两个被中香炉进来。 蔺南星取了大被炉塞进沐九如脚边,象牙制的小熏炉则塞进沐九如的手里。 莹白|精致的一只,捧在沐九如精雕玉琢的指尖,鲜花着锦,俊秀无双。 他怕沐九如的手背再次冷着,拿来一块小毯子盖住熏炉和他家少爷的上半身。 一口气做完了这些,他将将想起水牛一般的宋太医,询问道:“少爷,你还和宋公子叙旧么?” 沐九如望了一眼传来“咕嘟”声的地方,摇了摇头:“宋师兄这两日十分操劳,也该好生休息休息了,我就不再强留叨扰。” 蔺南星听出沐九如的逐客之意,上传下达地道:“多鱼,你送宋太医回府吧。” 他顿了顿,看向被喝空的水壶,道:“让多贤把今年秋贡的银毫包些给宋太医,与诊金放到一起,让宋太医一并带走。” 宋维谦还是有些不舍得沐九如,他不像蔺南星,五年前还见了沐九如一面。 他已整整六年未见心上人了,可太医署的工作他一日未辞,便要尽心尽力地做着。 宋维谦本还在翻来覆去地犹豫离不离开,何时离开,现在便正好顺了话头,拱手告辞。 多鱼的便殷勤地引着宋维谦走出了屋门。 房间里终于清净了下来。 蔺南星仔细端详着主子的面容,见沐九如今日果然精神不错,眼睛也莹亮如秋水一般,熠熠生辉。 确实是并无大碍,好了许多。 往后只要好生将养着,他家少爷定能福寿绵长。 蔺南星见沐九如的唇瓣有些干涩,贴心地问道:“少爷,要喝点水么?” 沐九如眨了眨眼,抿着嘴唇,小声地道:“等下……让多鱼来伺候我喝吧。” 蔺南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伺候请求竟会被回绝,还是因为主子想让多鱼来伺候! 本来温馨的小屋,在蔺公眼里瞬间就像是染上了凄风楚雨,六月飞雪。 蔺南星如遭雷劈,想道:多鱼竟是这般地擅长妖言媚主! 不过半天,他的少爷居然就宠信上了多鱼! 这还是他亲自送给少爷的小厮,转眼就爬到了他的头上! 高大威武的蔺公公心中不禁有些酸涩与悲怆。 他今年已二十岁,早就过了做小厮的年纪,还长得这般高大…… 确实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会更喜欢多鱼那般可爱的小厮,而不会选他这个做杂役都嫌太凶悍的奴婢。 蔺南星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柔柔得一把,几乎都像是在哼哼唧唧,他恳求地道:“少爷……我来吧,我在屋里时,不要用那多鱼,我比多鱼好使,比他周全。” 好生可怜的模样。 像是怕被主子抛弃了的小狗一般。 12、孔武 沐九如是只习惯南星的伺候的。 却也不愿像使小厮一般使唤南星了。 蔺南星如今位极人臣,若是还来伺候他这区区旧主,苟活于世之人,实在是辱没了中贵的身份。 可架不住南星非赶着要伺候他,不给伺候了,还做出一幅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 沐少爷动了动粉嫩的耳尖,一声轻叹,柔柔地笑道:“那就……麻烦我们家南星吧。” 蔺南星的脸色瞬间回了春,立刻把握机会,沏了新茶,捧好茶水前来伺候。 水温吹到不冷不热,是最适宜的温度;喂茶汤时半滴水也没溢到主子的嘴巴外面,干干净净;最后扯了帕子轻柔地印在主子嘴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印去了水痕,又不会弄痛主子的唇瓣。 他看着嘴唇艳红水润,身上清清爽爽的沐九如,心头满意,又想起他家少爷还没吃饭,也没喝药。 他连忙道:“我去催催少爷的饭。” 他半点也闲不住。 或者说他在沐九如的跟前,就是有想不尽的事情愿意去做。 蔺南星伺候人的本事都是沐九如一手教导的,不是跟着管家学的,也没有跟过前头的小厮。 全都是沐九如包容他的错误,才让他成为了如今这付趁手的模样。 沐九如哪怕不给他眼神,蔺南星都能知道沐九如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好像他本就是为了照顾沐九如才会存在于世的一般。 如今他回到了沐九如的身边,少爷用他用得舒服,他被使唤也觉得心满意足。 便如同七巧板卡回了原位,一切都正正好好。 蔺公高大的身子从地上站起,健步如飞地走出屋外,脚步却是静悄悄的,连门扉开合的声音都接近于无。 不多时,蔺小厮便端了碗粥羹进入屋内,边走边道:“少爷,喝些热粥,等填了肚子,晚点再喝药。” 沐九如点点头:“都听你的。” 蔺南星耳朵一热,跪到床边,搅拌着碗里的小半碗热粥,轻轻地吹凉。 沐九如看了他几眼,忍了忍,还是开了口,轻声地劝道:“南星,你坐床边上来,对着我就不要跪了。” 蔺南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勺子磕碰到碗壁上,发出轻轻一声“叮当”。 他回过神来,局促地道:“少爷,我现在个子太大了,要是坐床边……许是,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蔺南星在宫内做宦官的这六年里,不知怎么回事,一年长得比一年高,就是跪着伺候那些王孙贵族,有时候也会让贵人感到压迫和不喜。 他不愿让少爷觉得不适,也害怕曾经温润如玉的少爷,如今会对他露出防备的眼神。 更甚至会因此不再宠信于他,要去喜爱多鱼、多贤那些玲珑可爱的奴婢。 沐九如倒是不曾想到过,他家南星会有这样的烦恼。 他如今眼神不好,离宫以后从未看清晰过,哪怕一个人、一样东西,故而他心里的南星始终是曾经的模样。 就算大体知道这人的个子高壮了许多,也并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同。 但仔细思量,他又好像能明白南星的这种不安源自何处。 沐九如不免心中又酸又疼,他轻柔坚定地道:“坐床边来,你既然不曾舍弃我,我也不会嫌厌于你。” 他生怕言辞不够有力,还把手掌慢慢挪出小毯子,放到床褥上拍了拍,发出柔柔的“啪啪”两下。 蔺南星的心脏也随着这轻轻两声,怦怦直跳。 他试探地地起身,往主子那里瞄了两眼,见沐九如的眼里满是期许,这才试着将屁股放到了床边。 只是脊背依然拱着,目光游移了起来。 他不敢看沐九如的表情,含糊支吾地道:“少爷……我太,太高了。” 沐九如心生怜爱,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么大的块头,小山一样巍峨,居然还要做这般可爱的情态…… 沐少爷好容易才忍住了没有笑场。 他勉强严肃认真地道:“那你坐直些,让我仔细分辨分辨。” 蔺南星肩膀一绷,浑身都僵住了,但还是听话地直起了身子,动作极缓地舒展脊背。 衣衫素净的小郎君便在他主子的面前慢慢长高。 一直长高,高到需要沐少爷抬头仰望,高到在沐九如的眼里,像是能直上云霄、鹤鸣九天。 像是从那个十四岁的小南星,一眨眼就长大了。 沐九如从平视到仰视,一瞬不瞬地看着蔺南星,秋水剪瞳里满是柔软,半点也没有嫌弃厌恶之色。 他心疼地道:“这是极好的身量,是我做梦也想拥有的魁伟身姿……” 沐九如抬起了手,想要摸上蔺南星的身子:手臂或是脸庞,哪里都可以。 这是他睽别已久的故人,也是他昼想夜梦的好体魄。 只是沐九如的力气不足,手掌只举到半空便后继无力,直直坠落下来,却掉到另一个宽大的掌心里。 蔺南星适时地接住了沐九如的手,体温在双手交握之处传递。 沐九如轻缓地摩挲着蔺南星粗糙的手掌,宽大的指节上还有他之前咬出来的伤口。 沐少爷弯起眼帘,淡笑着道:“我不会觉得冒犯和害怕,我知南星不会害我。” 蔺南星不自觉紧了紧手指,心脏极重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的,满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是被信任后的感动,也是被认可后的欢欣。 蔺南星感激地望着主子,沐九如笑了一声,勾着眼梢回看他,巧笑倩兮:“就是你昨夜压着我时,我也觉得你现在这身子很好,孔武有力,我喜欢羡慕得紧呢。” 蔺南星被调笑了个措手不及,俊俏的脸庞骤然涨红,凤眸里也因为羞涩泛了层水光。 昨夜之事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他侮辱了沐九如,蔺南星不敢和沐九如提起,甚至不敢回想。 结果他家少爷还直接给点了出来…… 蔺南星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又是心虚又是羞怯,甚至都有些头晕目眩。 晕乎乎的蔺小厮连忙把勺子递到少爷的嘴边,磕磕巴巴地转移话题:“少,少爷,少爷用饭吧。” 沐九如被这反应逗得乐呵成了一团。 他虽然看东西不太清晰,但蔺南星的脸整个都变了色,还是非常明显的,他笑盈盈地道:“还和以前一样,脸皮薄。” 蔺南星的眼眶红了一片,眸子水水润润,像是能滴出泪来。 他讨饶道:“少爷……” 沐九如轻笑一声,不再逗人了,老老实实地张开嘴,喝起粥来。 沐少爷有些可惜地想:南星如今依然同小时候一般可爱,他却再也看不清这人如今的模样了。 但所幸看人也未必非得要用眼睛。 沐九如知道、也确信这个人依然是曾经的那个南星。 蔺南星初心不改地伺候着沐九如,一勺勺耐心地舀粥、吹温,再递送过去。 沐九如便乖顺地张开嘴,把勺子纳入嘴里,细嚼慢咽以后,等待第二口粥食。 主仆两人不再言语,静静地享受用饭的时光。 清粥半碗,米香四溢,温热的香气从蔺南星手边,划过床头,落入沐九如的嘴边、喉口,最后滑进肚里。 暖融融的一片。 粥食用完,蔺南星给沐九如喂了香茶漱口,又给沐九如揉了胃,防止积食。 沐九如嗳完气后,天色已经渐暗。 夕阳西下,橙光映照着屋内,将高大的奴婢,与纤瘦的主子染上绮丽的霞色,双目像琥珀一般晶莹透亮。 蔺南星将空了的小碗收起,说道:“少爷,我去点个灯。” 他把放碗的木案拿出房间,递交给门外的多鱼,很快接了个点燃的蜡烛进来。 灯火幽辉,影影绰绰,在黄昏中并不显眼。 蔺南星提起床边的灯罩,点燃里面的蜡烛,一盏一盏耐心地点过。 沐九如倚在床头,看着屋内渐渐地亮如白昼,慢吞吞地道:“前面宋师兄说……要邀请我去秀水巷住……” 他的声音轻柔虚弱,并不响亮,一不注意就会忽略;但点灯的那人时刻注意着沐九如的吩咐,自然没有错漏。 蔺南星手腕一抖,火热的蜡油落了一滴在脚边,他又收敛起眉眼,继续撩起绛纱,点燃灯芯。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昨日仓促,都没来得及讨论我之后的去处……听说你本来是打算把我送去南边定居的,如今你作何打算?” 他慢慢梳理着心头忧虑,道:“我这个应死的太妃住在你的屋里,若是被人发现,怕是会连带着你一并落罪,不知你这里可有什么万全的准备?” 沐九如说了一长串,蔺南星认真听着,仔细思量,抽丝剥茧之后,他发现少爷是在关心他的安危。 蔺南星的心头一片柔软,他吹熄了手边的引火烛,回到床边,温言道:“少爷,你放心,蔺府主院里头有人层层把守着,就算是东厂的人摸进来都无法全身而退。” 他顿了顿,略含期待地问道:“若是少爷不嫌弃……我这里是阉人的府第,暂时就住这儿吧?” 沐九如一时举棋不定。 他在这世间最熟悉的人就是南星,自是不想分开的。 可他更担心拖累故人落了罪,沐九如张了张嘴:“我……” 屋外突然喧闹了起来。 像是有好几人在吵吵嚷嚷。 混乱之中,多贤的声音极为嘹亮,叫嚷道:“蔺丰公公,哪有人直接往里闯的……你让小的去通报一下!” “哐”得一声,外间屋门打开。 多鱼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蔺丰公公!你先在此歇息一下!莫要叫我们难做,多鱼通报一声费不了多少时间!” 叫蔺丰的那人却不买账,声音越靠越近,尖声细语地叫道:“让开!耽误了圣旨,回头让你们通通人头落地!” 周围仆役又是好一通推拉劝告,只是声音依然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进入屋内。 蔺南星瞥了眼门扉上面纠成一团的投影,“唰”地放下两头床幔,快步走到屋前。 恰好门扉“吱”得被推开。 一个圆头大耳的宦官破门而入,手握明黄圣旨,身后跟着静若寒蝉的多鱼、多贤和几个府丁。 蔺丰公公笑眼盈盈,掸了掸衣袍,朗声恭贺:“干弟弟,你是个出息的!天家爱重你,要给你天大的赏赐啊!” 胖公公眯了眯眼睛,望向并拢的床幔,探究地道:“哦?弟弟这是藏了什么人在屋里?” 13、美人 蔺南星的蔺太监第被多贤清扫得十分干净,宅邸内、尤其是主院的仆役各个都一心只向着蔺老爷。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仆役们心里门儿清,言行举止严格得堪比大内之中。 外头人想要探知蔺宅内的信息,也就变得极为困难了,连东厂的人混进去都能被多贤给揪出来弄死。 蔺南星本人还尤其神秘,除了熏香之外,再无其他爱好,出行简朴,也不近美色、不爱钱财。 蔺广探查不到蔺南星府第里的秘密,也摸不透蔺南星真正的喜好,便少了些拿捏蔺南星的筹码。 于是就有了蔺丰这个做干儿子的,拿了圣旨硬闯蔺南星屋子,想要一探究竟的这出戏码。 蔺丰公公好不容易正儿八经地进了此地,自然一丝隐秘都不舍得错漏。 他东张西望得好生打量了一番,最终目光炯炯地盯着床榻直瞧。 蔺南星移动步子,用宽阔的肩膀严实地遮挡住蔺丰视线,面色不虞地道:“义兄,即便你带着圣旨前来,也没有擅闯咱家卧房的道理。” 蔺南星说话间漏了几分森森的杀气,蔺丰却也不是个吃素的,做阉宦做得出彩点的,谁没风里来雨里去过。 胖公公是是半点不惧,油光水滑的脸上甚至还挤出了笑容,拍拍蔺南星的胳膊,哥俩好地道:“嗐,咱们是什么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哥哥也不和你搞那些虚的,亲自给你把圣旨拿进来了。” 他说着拿出了兄长的架势,越过干弟弟就往里走,嘴里面啧啧称奇:“宫里都传你不近美色,哥哥还以为是真的呢,原来弟弟也不是真的断根绝爱了,是藏了人在屋子里头里疼着呢……” 他刚越过蔺南星的身侧,就被后者一把拎住了手臂,蔺南星比寻常阉人低沉的声音冷冷响起:“蔺丰,你自重。” 蔺南星的手劲极大,但也拿捏了分寸,没有伤到宣召使。 蔺丰自然是知道这点,更加得有恃无恐,想要带点消息给义父。 他拨了拨蔺南星的手指,没能拨开,便死皮赖脸地伸出个手去够床帘、往床边蹭,笑嘻嘻地道:“哎呀,让哥哥瞧一眼美人的模样,若是个可人的,就借哥哥回去玩两天。” 蔺南星凤眸里闪过一点鲜红,手腕使劲扭转,将蔺丰压制在了身旁;既控制住了蔺丰的动作,也好叫这人别再污言秽语地侮辱他家少爷。 蔺丰的手臂被拧到背后,痛得嗷嗷直叫。 他又挣脱不开,情急之下扬起圣旨,叫道:“放手,咱家是来传召的,你打了咱家,是要不敬天子吗!” 这可真是好算计,刚开始胡搅蛮缠,把消息打探到了人家床上,惹得主人家生气反击,又给人扣上一顶不敬天子的帽子。 左右都得是对方吃瘪,打碎了银牙往肚里咽。 若是换做常人或者一般的大臣,可能此时就放开了蔺丰,敢怒不敢言地任这阉狗施为了。 蔺南星却不怵他,就是万不得已真的就地格杀了蔺丰,也只是后续扫尾比较麻烦——要应付蔺广的借机探查,以及把沐九如安置去个万全的住处罢了。 蔺公有力的大手捏得更紧,把传召使肥胖的手臂截成了腊肠一般的形状,骨肉吱嘎作响,像是很快就要爆炸开来。 蔺丰的额头上疼出了冷汗,却也僵持着没有立刻认怂。 他是不信蔺南星真就这么胆大妄为,敢在府第里格杀他这宣召使的,便断断续续地搅和道:“这么大反应作甚,给哥哥看一眼又如何……” 蔺南星见他不见棺材不掉泪,眼底血色更重,已彻底动了杀心,开始思索杀了蔺丰之后的扫尾工作。 床幔里头,突然有了些动静。 极其轻细的哭声从床上传了出来,轻柔低哑,虚弱无力。 那好听的声儿不住地颤抖,像是委屈,又像是恐惧,嘤嘤啜泣道:“蔺爷,你别把我送人,也别让外人看我……”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就是个柳若扶风,媚骨内秀的娇弱美人。 床内那美人边说,边伸出只光裸的手臂,慌忙地抓握上帘幔,却因紧张没能握住,滑了大半条胳膊出来。 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染着许多青紫的痕迹,又飞快收了回去,这下才准确地抓住了两边床幔,颤着手压在床榻上。 一套动作满是惊慌,又柔弱无力,仿佛之前经受了天大的虐待,才成了如此弱不胜衣的模样。 蔺丰看得眼睛都直了,飞快地打量了几眼边上身高腿长、力能扛鼎的蔺南星。 床上之人依旧在细细哭泣,悱恻地控诉道:“你之前……说好倾慕于我才带我回来的,你若叫其他人看见我这副模样,还要把我送人……” 帐中人说到心碎处,哭得更是伤心欲绝,手上用力拉了把帘子,腿脚似乎也是用了力,都把床上的东西踢了下来,低低地呜咽道:“我就咬舌自尽,全当一腔痴心错付了,我们天人永隔,一别两宽……呜呜呜……” 说完便伏在床榻上,小鹿般地啼哭,全然是被负心人给伤透了颗玲珑心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恻隐。 蔺南星的整张俊脸都沉了下来,他即使知道沐九如是在做戏,心头也漫上了疼痛。 要不是为了替他解围,沐九如何须伪装成一个肮脏卑劣的阉宦意中人。 世人皆嫌阉宦肮脏,就连娼妓都不愿接待;那些跟了阉宦的妻妾,背地里是要被人耻笑,指指点点,说下贱的。 他家少爷世家公子,皎如明月,却为了他要装成贱人,刻意让蔺丰带着邪念去遐想。 如今蔺南星的“屋里人”闹得不可开交,蔺丰只要不想和蔺南星彻底结成死仇,便再不会强行地窥探。 蔺南星强忍住对主子的心疼和内疚,做出心上人被欺辱的架势,重重地推了把蔺丰,把人往门扉上掼。 他厉声喝道:“蔺丰,滚出去!” 蔺丰被掼得背后的肥肉像被锤成了肉松,四处泛着打板子一样的疼痛。 但痛归痛,心情却是雀跃高兴的。 多少人想在蔺南星这里套出点秘辛来,只有他今日做到了。 蔺丰回想床上之人身上的痕迹,还有从床榻里掉到地上的半截蜡烛,以及蔺南星那毛头小子般的反应。 蔺丰陪着个疼痛的笑脸,吸着气道:“这……哥哥没想到你这美人性子挺烈啊……你这是动真情了?” 本朝是不禁宦官娶妻纳妾的。 只是阉人行事上得不到身体的爽快,便只求心里面酣畅,即便是对明媒正娶的妻子或者正君也手段颇多。 又捏又打,还玩些情趣,把人折腾得下不了床才是真的宠爱着呢。 蔺南星见了蔺丰一脸猥琐的模样,手指已经摸上了腰间的短刀,又慢慢松开。 他反手提了刀鞘拍在蔺丰胸口,把人撞开门扉,推到外间,眼尾和面颊都泛着怒红,目如寒星,银光凌冽。 他冷冷地道:“滚,再侮辱他,你的头便留在这里!” 蔺南星握紧短刀,甩开刀鞘,小刀在烛火下流光四溢,直指蔺丰咽喉:“圣旨留下,你滚回去。” 蔺丰脖颈一凉,伴着些微疼痛,像是被划了个口子。 他这时候也不敢再惹毛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了。 但凡是个人,在心上人面前都是要逞凶斗狠的,况且阉人还有些情绪激动的毛病,蔺南星又是个打过仗、杀性重的。 万一一言不合,蔺南星头脑发热,手起刀落,他蔺丰的命却只这么有一条。 蔺丰后退一点,避开刀锋,把诏书递给蔺南星,老老实实地道:“圣上让你做京营提督,还给了些赏赐。” 蔺南星一把接过,随口谢道:“奴婢接旨,万岁,万岁,万岁。” 周围仆役跪了一地,也跟着高声唱念。 至于蔺南星跪不跪——三跪九磕、焚香请位本就是做给宣召使看的,是为了让公公转达家族对皇帝的恩德多么重视而做的面子功夫。 当今大内还有谁比蔺大伴和皇帝更亲近的? 就是蔺丰要拿这事去和新帝搬弄是非,都要担心这石头可能砸了自己的脚。 蔺南星收回刀,打开诏书一看:蔺广的笔迹,难怪找蔺丰来下旨。 他兴致缺缺,扫了眼蔺丰:“你回宫吧,多贤,送蔺丰公公一程。” 蔺丰顺着蔺南星的目光,摸上自己的脖子,抹到了满手鲜血和一片刺痛,却也不敢发作,只是讪讪地道:“圣上还有些体己话让咱家带给你。” “说。” 蔺丰现在是完全不敢作妖了,只想保住人头,把探查到的消息带给义父蔺广。 他老老实实地道:“圣上让咱家和弟弟说:今早之事一笔勾销,大伴若是得空,早些入宫谢恩。” 蔺南星心里头冷哼一声,面上淡淡地应道:“奴婢知晓了。” 蔺丰望了望蔺南星,又摸了两下豁了口的脖子,关怀地道:“圣上是心疼你头上这些伤呢,伤药也赏赐了好些,你回头自己处理了,莫要留疤。省得圣上见了就懊悔,今日是心疼你,来日或许就觉得你在挟恩图报。” 这倒是句人话。 但蔺广手下这些义子,相互之间本也没什么兄友弟恭的。 彼此更像是竞争对手,聚在一起便是拆台陷害,以求在蔺广面前得脸,拿到更好的差事。 蔺丰今日被这般打杀还能陪个笑脸关心,来日若是蔺南星势弱,蔺丰必然是要百般讨要回来的。 蔺南星懒得与趋炎附势之人虚与委蛇,唤道:“多贤,送客。” 蔺丰也不再强留,捂着脖子,笑眯眯地道:“干弟弟,告辞,春宵苦短,哥哥便不叨扰了。” 多鱼捡起地上的刀鞘递给蔺南星。 蔺公收刀入鞘,听了蔺丰这句道别,差点没一刀飞出,扎得蔺丰透心凉。 但到底蔺丰今日走出他的府第,要比死在他的府第里,能少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蔺南星重重地将刀刃送回鞘中,眯起了双眼,眸子里翻腾着死水般深沉的杀意。 14、磕碰 蔺丰跟着多贤离开主屋,走上回廊。 几乎找不着的脖子缩了一缩,把细长的刀口又挤出血来。 蔺丰又抹了把血,抖着身子感慨道:“今年的冬季,真冷啊……” 多贤提着灯在前头开道,瞄了眼蔺丰脖子上的刀口,笑着应道:“可不是么。” 蔺丰长吁短叹地和多贤唠了几句,冷不丁道:“干弟弟屋里的美人是什么时候得手的?什么性子?我之后再送些给他玩玩。” 多贤是个清润秀气的男子,说起话来也有条不紊,不卑不亢,他真诚地回道:“回蔺丰公公,那人是四日之前来的府第……” 蔺丰又追问道:“是个什么性子啊?居然能让蔺公这般得爱不释手?” 多贤苦思冥想了好一会,恭恭敬敬地回道:“性子喜好……咱家知道得实在不多,蔺丰公公若是好奇,之后可以问问多鱼,多鱼贴身伺候着老爷,想必知道得更清楚些。” 但多鱼天天在宅邸里陪着贵人,除非官府拿令来查,不然就算是蔺丰也没机会和多鱼说上话。 蔺丰略感失望地“哦”了一声,见再问不出其他,便又闲聊几句,拿了赏钱扬长而去。 他虽然被揍了一通,划了一道刀口,心情却是极好的。 他想着:蔺南星的主屋里前几日养了个美人,看起来还是情窦初开,两情相悦的模样;那铁石心肠、难以徇私的蔺南星这下不就有了个弱点么!咱家把这消息告诉干爹,干爹一定会夸赞咱家的机灵,还有这口子也定能让干爹心疼一番,给咱家些油水多的好差事做做! 这么想着,蔺丰也不赶着回宫了,伸长脖子,露着鲜血淋漓的刀口,调转屁股就去了蔺广的府第里。 - 蔺南星冷冷瞥了一眼蔺丰远去的背影,关上房门,回到里间。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床上传来,哀戚婉转,像是一把把绵绵小刀,割在听者的心头。 蔺南星几乎没见沐九如哭过,更别说是长时间地呜咽。 他一时吃不准沐九如是真哭还是假哭,又生怕他的少爷因为受了蔺丰的侮辱,真在床上泣不成声,哭到犯病。 沐九如的先天实在太弱,平日里不仅要避免多思多虑,就连大悲大恸、流泪发怒都会伤及身上的元气,引发各种急症。 故而沐九如通常是不哭的,也会尽量保持平心静气、不大喜大悲。 蔺南星快步走到床边,担忧地撩开床幔,唤道:“少爷!” 沐九如依旧趴在床上,嘴里细细地啜泣着。 纤弱的郎君听见了叫唤声,从衣袖里抬起一只眼睛,机敏地扫向门扉,他见屋里确实没有什么奇怪的圆润色块,这才翻了个身,仰躺过来,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庞。 沐九如面颊洁白透亮,羊脂美玉一般;鼻尖和眼眶半点没红,乌黑眼眸里泛着狡黠的光泽,小狐狸一般灵动可爱。 他眯着弯弯的眼睛,在喘息中发出带气的笑声:“南星,那蔺丰公公可算走了?” 蔺南星见沐九如没有真哭,这才放下了心来。 他点了点头,关切地道:“少爷,呼吸还顺畅吗?身体有没有哪里不适?” 沐九如仰面朝天,一声轻一声重地呼吸着,嘴边却挂着一个娇艳的笑容。 他点墨般的眼瞳转向床边的高大郎君,虚弱地笑道:“没事,就是不停地装哭,有一点气息困难,歇歇就好了。” 蔺南星挨蹭在床边,扶着少爷的肩膀和腰侧,轻轻将人提起,让沐九如靠坐在床头上。 他明显感觉手下的肢体在脱力般地颤抖,连忙抚顺揉捏了几下,心疼不已地道:“我前头去拿饭的时候,药已经快熬好了,等下药来了以后,少爷喝了应当能好受上一些。” 沐九如靠着南星宽阔温暖的肩膀,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他顿了会,问道:“我这般自作主张地行事,可有给你添麻烦?” 蔺南星捋了捋沐九如乌黑柔顺的长发,小心翼翼地把发丝安置在沐九如身侧,目光温柔地回道:“少爷是为了我考虑才出此下策的,半点麻烦都没有,若是没有少爷的帮忙,我可能就要把蔺丰……” 他想说杀了,又觉得这个词汇太过血腥,六年前的南星是断然不会说这些打打杀杀的话的。 于是他换了个词,继续说道:“……料理了,但那样的话,我这儿总会惹上些腥臊。”他垂着眼帘,谦卑孺慕地道,“不及少爷处理得好。” 沐九如眨了眨眼睫,忽然展颜一笑。 疏疏朗朗,如沐春风,眸里的星子闪烁明灭,像是悬着璀璨星河的夜空一般。 “没有添乱就好……对了……”沐九如悠悠笑道:“你得了圣上的赏赐,我还未向你庆贺呢。” 沐九如双手慢慢交握,一手松松地搭上另一手,圈握起来,不太规整地叉着手,恭贺道:“恭喜蔺中贵任职提督京营,督公年少有为,将来必会前程似锦。” 蔺南星眼疾手快地拦下沐九如叉起的玉手。 这礼节向来是下级向上峰做的,哪有主子向下人行叉手礼的道理。 纵然他和沐九如之间的规矩不多,叉手礼又是前朝的事情,这却是沐九如第一次向他反过来行礼。 蔺南星半点也没被人恭祝的喜悦,反倒满心惶恐,局促不安。 他不自觉地捏了一下主子的手背,连忙又松了开来,不敢造次;好大一个块头的御前中贵,在旧主面前无措地期期艾艾起来。 “少爷,少爷别……” 沐九如哪知一个小小的行礼也能吓到蔺中贵,本是诚心庆贺,反而把人吓得没了魂。 沐九如幽幽轻叹,松开了手,蔺南星这才缓和下了神色。 沐九如摇摇头,对这傻南星又怜又爱,柔柔地问道:“刚才那公公在给你颁旨之后,说你的头上伤着了?是在哪里?我的眼神如今实在不好,竟是这么久都没看出来……” 沐九如说话间,蔺南星已从床上掏出被中香炉,放进沐九如的手里,让主子搭着暖手。 听完问话,蔺南星立即把脑袋侧了侧,让没伤着的那面对着主子:“不妨事,就是在宫里磕碰了些。” 沐九如眯了咪眼睛,轻声道:“若只是磕碰到了,圣上何须说一笔勾销,还要下旨封赏,见了你的伤又有可能懊悔心疼,你……是和圣上起了什么龃龉……”他疼惜地问道,“受到了责罚吗?” 蔺南星心头重重跳了几下,垂首着脑袋心虚地道:“不曾……受罚,是圣上无意磕碰到了我,因此对我有些歉意。” 沐九如轻叹一声,也不知信了没信:“那你让我看看……过来些,让我看看,好么?” 蔺南星连忙表态:“少爷,您只消吩咐一声,我莫敢不从。” 沐九如浅浅一笑,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过来。” 蔺南星眼神一亮,大狗狗一般顺从地凑了上去,也不敢再阳奉阴违地遮掩伤疤了。 把整张脸都送到沐九如的眼前。 然而他家少爷的眼神如今不好了,始终在眯着眼睛费力地打量,蔺南星就又靠得近了一些,再近一些…… 直到彼此呼吸交错。 15、咬痕 沐九如感到蔺南星温热的鼻息打在他的脸上,他们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像是两个旅人在寒冬中抱火取暖。 他抬起软弱无力地手,轻柔地说:“让我摸摸。” 蔺南星应声执起沐九如轻颤的指尖,将如玉如竹的手指带上自己的脸庞,触碰额头的伤疤。 一片粗糙的,扩散的伤口。 沐九如抚摸着这一块皮肉:硌手的、毛糙的起伏,边缘还有些细小的切口,如何也不像是无意磕碰到的……还有脸上这些不明显的青紫…… 沐九如凝眸,专注地端详着。 他在宫里与宦官接触的时间不长,却也见识过不少宫人,那些公公们,面对弱势者颐指气使,在强势者面前命如草芥…… 本以为蔺南星成了中贵,就会比其他奴婢多上一些体面,却不想这人的处境也是如履薄冰。 沐九如将心中的疼惜和忧虑掩藏了起来,轻轻地吹拂南星的额角,柔声笑道:“可要好好处理了这些伤口才行,我们家南星小时候就俊俏,如今定也是一表人才,若落了个疤就美玉有瑕了。” 他虽不能熏香,身上却自有一股清幽的体香,如兰如竹,混着先前漱口残留的茶香一并送到了面前之人的鼻尖。 蔺南星目光游移一瞬,随后淡笑着应道:“是,少爷,我会好好处理了的。” 沐九如呼着气,见南星露了个笑脸,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清浅的笑意揉做一团,暖融融地交汇着。 床外的山水图灯散出悠悠黄光。 山水投影将两人圈起,并着一双泼墨轮廓映于墙上,端得是岁月静好的景象。 沐九如气息不稳地笑了会,将手乏力的掌放下,指尖反握,黏连着勾上蔺南星的指根。 他慢慢地抚摸骨节上深深浅浅的咬痕。 蔺南星的皮肤粗糙,指尖满是厚茧;但指节的肉不多,指骨清晰突出,光是摸着,就能估计出这是一双漂亮结实的手掌。 但伤口,沐九如却是摸不太分明。 他只能大抵地估计出几道长长短短的血痂,但有创口多严重,口子有多深,沐九如却是摸不出来的。 强行去看,也只能看到些微深色的痕迹,如同梅花烙印一般,错落地在这人手上绽着。 就好像蔺南星对沐九如从未改变过的忠诚一般。 暗香疏影,隐秘而又旖旎。 沐九如轻蹭着断续纵横的伤疤,慢吞吞地说道:“南星,我如今身份尴尬,你还是把我送往他处去吧。” 蔺南星的手指一紧,沐九如安抚地捏了几下,继续说道:“我留在你的府第里,总不是一回事儿,若是被人调查起来……你和你府第里的仆役,只怕都难有活路。” 沐九如言之有理,蔺南星却表情怔怔地,满是不舍。 他和沐九如分别六年,如今才相聚了一日…… 就又要再次分别了吗? ——可方才蔺丰闹得那场骚乱,本就是因为他权势不足而导致的。 今日蔺丰能够闯入,来日蔺广或是其他官员但凡找到了由头,也能拿着鸡毛当令箭。进入他的府第大肆搜查。 到时候沐九如依然会陷入危险的境地里。 他哪怕有千般万般不舍得少爷,在无可置辩的事实面前,也找不到半点说辞去出言挽留;好叫沐九如继续粉饰太平地留在他身边…… 与他再续主仆的缘分。 蔺南星俊丽的凤眸黯淡了神采,收敛眉眼,驯服地应道:“是,我……会差人安置个宅子,等少爷的病好些了再搬去……” 蔺南星脑袋低垂,反躬自省道:“少爷在我这休养的日子里,我会让人严加把守,就是蔺广亲自来,也叫他们拦住,不会再出这样的乌糟糟的事了。” 沐九如轻轻拍了拍蔺南星的手心,摇头道:“宦海诡谲,怪不得你……也是我连累了你……” 他垂眸望向两人融合在一起的手掌,轻如呼吸一般地道:“不然……你把我安置去后宅吧,和我的身份算是和衬,真有人探查了去也不会觉得怪异……” 蔺南星抬起眼眸,骇目惊心地道:“少爷,你怎么可以住在后宅……和那些东西住一起!” 沐九如柳眉微蹙,又轻轻笑了起来,淡淡地道:“你这孩子,后宅里的妾室不受用,还觉得人家是东西……” 蔺南星这才反应过来,沐九如之前是后宫里的凤止。 男妃凤止位同女妃婕妤,都算不得是正经的妃子,就是皇帝的小妾。 哪怕有诰命在身,依然免除不了是个东西的身份。 蔺南星垂下了脑袋,语气颓丧。 “少爷……南星说错话了。” 沐九如依旧温柔地笑着,不气不恼:“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不过是人各有命罢了……” 他把话题拉回原位,提议道:“不然你把我安置去个侧屋里头?我总不能一直住蔺中贵的主屋里。” 沐九如漆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些狡黠:“就是当家正君,若非与老爷伉俪情深,也不会一直住在老爷屋子里头的呢。” 蔺南星耳尖冒了点羞窘的红。 他即便知道沐九如在开玩笑也害臊不已。 甚至沐九如嘴里的香气,也号像突然间被掺了什么蜜饯一般,甜丝丝得,让人口齿生津。 他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呐呐道:“是,少爷……那等天气再暖和上一些,就让少爷搬去南院;如今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的,少爷若是搬来搬去,吃了冷风,怕是会着凉害病。” 蔺南星说话虽是条理清晰,一板一眼,脸庞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红。 沐九如憋着笑应道:“好,你向来是个妥帖的,那就听我们南星的安排。” 蔺南星的脸色更红,许久都消退不下来。 沐少爷却是怡然自得,嘴角微翘,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那圈伤口。 一会摩挲,一会勾连,直把蔺南星的指缝捏得挠痒不已,像是摸了荨麻一般。 此时多鱼在屋外敲了敲门扉,稚嫩的声音响起。 “蔺公,公子的药好了。” 蔺南星道:“端进来。” 小多鱼拿着木案目不斜视地进入,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床边的蔺公。 蔺南星一手接过,另一只手还被沐九如拿捏着把玩。 多鱼见床上的两人含情脉脉、执手相对,霎时目瞪口呆。 他连忙垂下视线,又见到了地上的半段蜡烛…… 前头由蔺丰公公引起的混乱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多鱼眼珠子乱转,四面楚歌;一时竟不知道他的眼睛该往哪儿放,或是还该不该留在他的脑袋上面。 蔺南星顺着多鱼的目光看去,也见到了那根蜡烛。 他眉头一跳,捞起蜡烛就往床下抽屉里塞…… 抽屉“刷拉”被打开。 角先生与脂膏盒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16、阿祜 角先生泛着朦胧的油光,脂膏盒半开着,里面被挖掉了好大一块——这两样东西从昨晚被囫囵吞塞进抽屉里以后,就没被人动过! 多鱼大气不敢出一个,闭着眼睛假装自己是个瞎子。 蔺南星两眼一黑,脸色忽红忽白,把烫手的蜡烛和那些污秽玩意儿扔到一处。 “嘭”得一声,踢合抽屉。 世界再次恢复清清白白的模样。 蔺公清了好几下嗓子,这才若无其事地把木案接手过来。 只是那双凤眸犀利如刀,对着多鱼疯狂捅着。 仿佛出现这般尴尬的事态,全怪这下属办事不力,连房间都收拾不干净。 多鱼小公公汗毛倒竖,心里头冤声震天:他昨日自然是找过这两个东西的,但谁能想到关在这处啊! 这抽屉都是用来放账本、私房钱、体己物的! 哪有把用过的脏东西给放进去的,谁知道蔺公这么埋汰啊! 如今还把那半截蜡烛都放进去了! 到底是什么爱好,还有这蜡烛……蔺公难道真的用来……? 多鱼公公不敢再多想。 可蔺公的眼神又着实吓人。 多鱼沉不住气了,“嘭”得一声跪下,先发制人地夸了起来:“恭喜蔺督公,如今任职京营提督,圣上对督公真是宠信有加!连先帝对蔺广公公都没这么爱重!” “奴婢能跟着蔺督公,实在是祖上有幸,如天之福!” 好一通顺溜的吉祥话。 却叫蔺督公听得心惊肉跳。 他心虚地看着沐九如,仿佛他是颗出了墙的红杏一般。 ——多鱼刚才言之凿凿得在他家少爷面前提了圣上,还说圣上宠信他…… 这不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家少爷:南星现在已经成了皇帝的奴婢了么! 这多鱼真是好算计! 为了巩固少爷的宠信,竟这般给他穿小鞋! 蔺公的脸又黑了,五光十色地黑着,咬牙切齿道:“出去!” 多鱼哪知道他又犯了什么忌讳,静若寒蝉地站起来,应道:“是。” 小宦官埋着头飞快后退,准备溜之大吉。 “等等。”蔺南星生硬地道:“让多贤给下人们发赏钱,多发一个月的月例。” 多鱼立时又忘了蔺公的黑脸,喜笑颜开起来,笑道:“是是,小的去告诉多贤。” 他手舞足蹈道:“多谢督公,督公吉祥,节节高升。”他退到门口,又试探着补道,“沐公子吉祥,福寿绵长,身体安康。” 蔺南星面色柔和了下来,淡笑着挥挥手,道:“下去拿赏钱吧。” 多鱼应了一声,保持着喜庆的面容走出屋外,关上关门。 他几步离开里间门扉,轰然蹲到地上,捂住胸口。 多鱼心中惊涛骇浪,叹道:咱家真是开了眼了!平生第一次见到督公笑得这般…… 这般花痴……! 他不由揣测起来:沐公子到底和督公是什么关系!怕不是那种……那种禁断的主仆关系! ——两人曾经相爱相守,却被沐公子的长辈发现,棒打鸳鸯。 之后沐公子被迫嫁入深宫,蔺公痴心不悔,自宫追随,成为权倾朝野的蔺大伴。 如今蔺公救出了沐公子,便是两人再续前缘之时! 多鱼已经被这段爱情深深地打动了,又浮想联翩地编了好长一通话本,起承转合,章章精彩。 小公公闭起眼睛,抖了抖身体。 他想:咱家小小的身躯,真是承载了太多的秘密! 小多鱼如何编排他的两个主子暂且不说,蔺南星见屋里又没了外人,便专心致志地伺候起他的主子。 高大的小郎君面上露出温柔的笑意,细心搅凉着手里的汤药。 沐九如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怎么笑得这么高兴?” 蔺南星被看得面色微红,嘴上正正经经,天经地义地道:“少爷就应当多被说些吉祥话,千福万福,就能长命百岁了。” 他吹凉一口药,递送进沐九如的嘴边,柔声低语:“少爷定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此生都无病无灾,无忧无愁。” 沐九如笑着瞥他一眼,不和这人谈论寿数之事,垂下眼眸乖乖地张嘴喝药。 他向来是不挑食也不挑药的,只是药物苦涩却不可避免。 沐九如喝了几口,被苦得舌根发麻,缓了缓气,闲谈道:“听闻你不能置产,那我之后要是得搬出你的府第,是不是会有些麻烦?” 蔺南星轻手轻脚地将沐九如唇边挂着的汤药刮去,又吹了一勺递上:“不会,我给少爷落了户,宅子直接买在少爷的名下就好,到时候少爷搬进去,就是宅子名正言顺的主人。” “对了,少爷的户籍我已在办了,颍州前几个月闹饥荒,逃荒来京的人有不少,很好操作,办下来还是良籍。” 他说起良籍语气稍有雀跃,淡淡笑着问道:“只消取个名字就能办好了,少爷如今要化个什么名姓?” 沐九如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药,被蔺南星塞了个蜜饯进嘴里,甜滋滋的。 他用舌头拌着蜜饯,轻快地道:“就落个‘阿祜’的名字吧。” 蔺南星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这是少爷的表字,若是落这名,便是市井小民也能随意叫唤……”他不太认同这个做法,小声地嘀咕道,“这如何使得……” “祜之,赐福之意。”沐九如淡淡笑道。 他拌了几下嘴里的蜜饯,品着离宫后的第一口甜,仿佛连舌尖上的伤口都不疼了。 沐九如语调轻松:“许是之前也没几人叫过我的字,这才命运有些多舛吧?”他轻轻用牙齿嗑果肉,嗑出一些甜汤来,笑眼盈盈,“若是今后多被人叫唤几声,想必就可以增加一些福运。” 沐九如进宫前久居小院,亲友极少,从前只和南星住在一起。 南星作为下人不配称呼沐九如的表字。 “祜之”这个字,便一年到头罕有人叫。 再好的寓意,也只成了个空空的念想。 蔺南星的心头像是被揪了一把,他应声道:“都听少爷的,便叫阿祜,那么姓氏呢?化作哪家姓?” “就单一个阿祜。”沐九如抿了抿唇,笑容浅淡,眼睫低垂,轻轻抖动着:“如今孑然一身,天地为父,便只叫阿祜吧。” 蔺南星轻柔地替沐九如擦了嘴,应道:“是,少爷。” 沐九如喝完了药,瞌睡就来了。 他嘴边冒出一个小小的呵欠,又缓缓地眨了眨眼睛,驱散一些困意,笑道:“那……南星,你先叫声阿祜让我听听。” 蔺南星如临大敌:“少爷,这使不得。” 沐九如也不强迫,只是冶冶笑道:“曾经让你唤声祜之听听,也没能成功……” 他刻意长长地叹了一声,目露忧伤,哀哀切切地道:“这声我家南星唤的阿祜,许是黄泉碧落之间也听不到了吧?” 蔺南星明知他家少爷是故意使坏,耳朵尖还是红了一圈,心头酸涩与紧张搅成了一团。 他薄唇微张,紧紧合上,脸色慢慢地红成了胭脂色,才声如蚊讷地唧咕。 “……阿祜。” 沐九如听得心满意足,笑颜如花:“嗯,确实好听。” 他这才收了逗弄的心思,结结实实呵欠一声,猫儿似得把四肢舒展开来,叹道:“我有些困倦,想要睡了,你替我拉上纱幔,把灯熄了吧。” 蔺南星头顶热得已是快要冒烟。 他闻言如蒙大赦,尽心尽力地伺候了起来;勤劳地将沐九如的被炉、汤婆子换新,又给主子掖好被角,盖上毯子,收拾了床榻。 蔺南星放下床帘,温情脉脉:“少爷,安歇。” 沐九如迷迷糊糊地闭着眼,闻言掀开一线眼帘:“南星,你也早些歇了。”他含糊地道,“还有伤口要……” 话没说完,便已沉沉睡去,打着甜鼾。 蔺南星目光温柔,轻手轻脚地检查了一下沐九如的口腔,见蜜饯已经被主子吃完咽下,便不用担心半夜会被呛到窒息。 他这才放下了心,轻手轻脚地将烛火全都吹熄。 月色透亮,夜幕低垂。 屋内只剩沐九如深深浅浅的呼吸,和猫呼噜一般的可爱鼾声。 蔺南星在屋外随意地抹了伤药,又回到里间,合起门扉。 他走向室内的矮榻——四四方方的一小张,简陋粗糙,是专给主家小厮睡得地方。 人高马大的蔺公将自己挤上小榻,长手长脚蜷缩起来,侧躺在上面,专注地盯着主床的位置看。 他的少爷就睡在那里。 和六年之前一样,他在榻上守着少爷,只要少爷一声召唤,或是有些动静,他就能及时前去照料。 阿祜。 祜之。 他的少爷,天保天祜,一定会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活着。 蔺南星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只觉这六年来,他从未有一日的睡眠如同此刻这般踏实安稳。 就在这小榻上。 就在沐九如的身边。 ………… 夜色渐浓。 熟睡的蔺南星骤然睁眼,凤眸寒光四色,凌冽如霜! 他突然想起来—— 角先生、脂膏、还有蜡烛!全都还在那个抽屉里! 蔺督公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把那些脏东西从抽屉里扒出来;半点声响也没发出,拿了东西就往袖子里狂塞…… 他做贼似的取了物件,又蹑手蹑脚的出了屋门,道貌岸然地越过多鱼,走向屋外池塘。 然后他“哐”得一拳打在冰面上,徒手凿了个洞。 蔺公手腕一抖。 “噗通、噗通、噗通”三声。 袖子里的东西全都进了蔺宅的池子。 蔺南星扬眉吐气:早就该把这些玷污了少爷的脏东西给沉塘了! 如今少爷就又是清清白白的良人,再和这些腌臜事没有关联! 寒夜之中,蔺公嘴角挂起笑容,洁白的牙齿,阴恻恻地反射着月光。 在远处围观的多鱼眯起眼睛,心惊胆战。 他心想:蔺公这是多重的占有欲!连角先生都扔了!这不是一次性的用具啊! 这很贵,能多次使用的! 他一头栽回屋里,假装没有发现任何秘密,又控制不住地想:蔺公该不会之后就要抓着宋太医,让宋太医给他还阳了吧?! 蔺公啊!这不现实啊! 做公公还是要认命! 相信角先生,原谅角先生,重用角先生吧! 17、赏雪 匆匆数日,一晃而过。 沐九如在蔺太监第里吃好睡好。 多鱼随身伺候着他,还有蔺南星空了就回府第里把着关;虽然这些天里,沐九如犯了几次气病,偶尔也会有些烧热,精神却是一日好过一日。 如今沐九如每天能清醒上一两个时辰,饭量也增加到了一碗粥羹,脸颊肉鼓出了点,面色红润,竟是比前些日子还能更加美上许多。 病弱的郎君半倚在床上,身子像仙人似得泛着光。 以至于多鱼已经不敢直视他的主子乙了,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也会红透脸庞,惹了主子乙的厌烦,还要让主子甲嫉恨于他。 多鱼算是看出来了,那蔺公,可真是个大醋缸。 防他和防贼似得,他多鱼就是被沐公子随口夸上一句,蔺公那眼神,都能直接给滋出酸汤来! 真是羞羞人! 话说回来,其实多鱼还是很佩服蔺督公的定力的。 ——分明沐公子越来越接近天人之姿,可督公不管是给沐公子擦身还是按摩,端的是正人君子、毫无邪念的样子,手脚利索,目不斜视。 弄得多鱼都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推断,难道这二人真的只是清清白白的主仆情谊? 但蔺公那黏黏糊糊,醋意冲天的模样,哪里像个奴婢了? 就是床上伺候人的妾室也没醋性大成这样,连伺候主子出恭都要抢着干的。 但多鱼转念一想,督公能坐怀不乱,必然是因为之前日日对着沐公子,早已见怪不怪了! 想来沐公子年轻之时容貌只会更盛,督公见过那时的沐公子,对现在的沐公子,自然是敬之爱之,而不仅仅是贪图美色了。 多鱼心中升起丝丝敬意,对蔺南星佩服不已,又为主子甲和主子乙的坎坷爱情唏嘘不已。 近来蔺督公的公务实在繁忙,每天宫里京郊来回跑,一两日也进不了府第一次。 经常蔺南星回来的时候沐九如都睡着。 可怜的蔺督公便只能默默伺候上一会,给昏睡的主子擦身、翻身、按摩。 沐九如因为身体缘故,向来睡得极沉,昏迷一般;有时就算被弄醒了,也只是迷迷糊糊对话几句,又转头睡去。 蔺南星次次都把主子伺候得清清爽爽,珍惜地享受着得来不易的共处时光。 待无事可做了,他便缩着身子,睡在矮榻上。 做着沐宅小院、沐少爷、小厮南星的美梦。 这一日,黎明之前。 蔺南星踩着浓墨般的夜色进入主屋。 多鱼正守在床边打着瞌睡,他见蔺公来了,便机敏地走出屋子,替两位主子带上房门。 蔺南星照惯例给沐九如更换了被炉与汤婆子,又给沐九如宽衣擦身。 他夜视极好,即便不点灯火,也能将一切看得清楚明了。 ——他家少爷的皮肤在黑夜里如珍珠一般莹白透亮,泛着淡淡的粉色。 面颊上又多了些肉,柔嫩光滑,擦拭时若是下手重了,便会留下鲜红的印子。 当然蔺南星伺候沐九如时,力道总是拿捏得很好,不会弄痛了主子,更不会让主子身上留下红印。 他接着利落轻柔地清洁沐九如脖颈,摩挲根根分明的肋骨,又捏着少爷的俊秀的指节,逐一擦拭,指甲缝也清理得白白净净。 擦完沐九如的上半身,他便把少爷的里衣穿戴好继续,擦拭下半身。 沐九如双腿笔直,腿骨细长,脚踝那处不足一握,两颗朱砂小痣藏在脚趾缝里,擦拭时,脚趾因为痒意还会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蔺南星把主子全身都打理完了,给沐九如收拾好穿戴,拢上被褥,有拿了面脂过来。 他挖了块乳霜在手上搓开,轻轻抹在沐九如的脸上,额头到嘴角。 路过那双眼睛时,沐九如缓缓睁开了眼,扇了扇鸦羽般的睫毛。 蔺南星笑道:“少爷,万福,我给少爷擦了身,正在抹面脂。” 沐九如又闭上了眼睛,享受地任由南星捣腾,笑道:“万福,南星。” 蔺南星便一边和少爷闲话,一边继续涂抹。 两只大手蹭着不足他一巴掌的脸蛋,耐心地抚着,直到沐九如的面颊不再滑腻,脂膏全都吸收了,才收了手。 他试探着问道:“少爷,你清醒了吗?现在要用饭吗?” “醒了,但还不想用饭。” 沐九如睁开了眼睛,凝望地望着床边之人,轻声问道:“钟声,停了?” 皇帝驾崩的钟声三万杵,只响三日。 如今已是皇帝驾崩的第十日,钟声早已停歇。 钟声断了之后,沐九如从未问起过这个问题。 但蔺南星在钟声未绝之时,有听他家少爷说起过耳鸣之事,知道沐九如的脑子里也有另一重钟声。 今日的沐九如有此一问,想必是两个钟声都停了。 蔺南星柔声道:“是的少爷,钟声已经停了。” 沐九如淡淡一笑,眼中神采极盛,像是难得精神大好。 他向蔺南星伸出了双手,道:“开窗,让我去窗边好好听听。” 蔺南星俯身将沐九如抱起,垂下眼眸,应道:“……是,少爷。” 他温驯地伺候沐九如穿衣穿鞋。 夹棉的锦袜替主子套了两层,又拿出厚重的裘衣给沐九如裹上,最后披上一条毛茸茸的大氅,将兜帽给沐九如戴好。 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精致粉白的脸庞。 沐九如歪坐在床上,再次向蔺南星又张开了手。 蔺南星便直接抱起沐九如,将主子整个圈在臂弯里,扶着主子的脖颈,摆放在他的肩上。 沐九如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靠着。 蔺南星带着他的少爷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 “吱呀”一声—— 夜色微曦,晨光蒙昧。 屋外的庭院里细雪纷飞。 幽暗的灯火在天光下已逐渐失了作用,无法与日照争辉。 冬日的清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悠悠鸟鸣。 除此之外,便只剩落雪之声。 如春种发芽一般几不可闻,又极其清晰。 沐九如呵着气,吐出一团团缥缈的白雾。 他的眼里渐渐升起朝阳,天光乍破,璀璨如昼。 蔺南星不知道他家少爷如今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能否看清这红妆素裹、清平世界的美景。 但沐九如的眸色极亮极透,映着苍茫雪色,映着日辉如霞。 皎皎的脸上燃起了星火一般的红,樱唇轻勾,艳如丹蔻,似九天仙人,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主仆二人便这般交融着呼吸,依偎着体温。 倾听雪泥鸿爪,煦色韶光,和风容与。 18、帝师 沐九如不久前刚死里逃生,终是体力不济,只就着雪景吃了顿饭,喝了汤药,又沉沉睡了下去。 蔺南星本也是匆匆赶回的府第。 他与主子见了一面,风尘仆仆地沐浴焚香,赶往城门督管城防。 近日皇宫恰逢改元换新的变动。 ——大事有登基大典,祭祀天地;小事有新帝置衣,内臣调动等…… 诸多事宜都需要重新商讨,重新安排。 朝廷里外,大臣内臣,无一例外全部忙得脚不着地。 蔺南星也不外乎如此。 他的职务本与那些政务关系不大,但景裕又让他做了京营提督,那京城里外的军队便也归入了他的直系督管之下。 皇城内外、城防安全他便要严格把控。 以免登基大典之时出了错漏,也省的小皇帝终日疑神疑鬼,担心吴王进京刺杀,夜里也不安眠,只想着熬他。 除了职务之外,景裕先前给他下旨的赏赐也陆续送达了蔺宅。 赐物有金百两,布百匹,熏香、茗茶许多…… 这些倒都是身外之物,蔺南星无甚所谓。 但除了钱财之外,别的都用处不大,却有一样东西极其珍贵。 ——墨敕鱼符。 见此符如见圣上亲临,可不跪拜,不通传,佩刀觐见,甚至可以做免死金牌之用。 这是连蔺广都不曾有过的东西。 足可彰显新帝对如今的大伴是多么得无上荣宠。 蔺大伴收了鱼符,毫不客气地把小小符牌放进腰间鱼袋里,挂到了蹀躞上。 ——这等被日日熬鹰,砸破脑袋换来的殊荣,若是藏藏奄奄,便要叫人觉得软弱可欺了。 不知不觉,一日又要过去,暮色四合,黄昏降临。 空中的细雪成了鹅毛大雪,如同先帝驾崩那日一般,风雪大作。 宫中的路面银装素裹,掌灯宦官们搬着放满明烛的拖车,撩开绛纱宫灯,更换新的蜡烛。 灯辉映雪,将皇宫的路面照得纤毫毕现。 洒扫宦官不停地清扫着积雪,以免任何一位贵人重臣滑倒摔伤。 蔺督公从宫外赶回,前头两个小黄门提灯开道,身后两位內侍高举着纸伞紧紧跟随,逢力相伴左右与上峰低声言谈。 一行五人把皇帝大伴送进正在议事的御书房外。 屋门口守着多骞、多金两位內侍,他们见了蔺南星便躬身开门,其他远方的站岗內侍无人阻拦,更无人出声通报。 新帝与内阁大臣、司礼监的太监们正在议事。 此时的殿内却不复往日唇枪舌战,闹如市井般混乱。 宦官朝臣各居一方,齐刷刷地跪着,室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蔺南星抖去身上的余雪,将大氅递给门口宫人,露出里头的黑色纱帽,素衣白裳。 他腰间墨敕鱼符和鎏金香球交相辉映,叮叮当当响如环佩,步履生香地越过众人,一行一响,拾阶而上。 蔺南星走到书案后,朝景裕跪地行礼:“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景裕灵前即位已有十日,还未上过大朝,只日日在御书房里与朝廷重臣扯皮,却也苦不堪言,时常大发雷霆。 今日的小皇帝头上带了冕旒,身着明黄衣袍,外头披着素纱,穿着比往日更加盛重。 只是青涩的脸上依旧怒气冲冲,黑着个脸坐在案前。 他闻到幽幽香气,见着高大魁梧的伴伴从远处走来,跪在自己的身前,心情这才好了一些。 但他被气得够呛,笑还是笑不出来的,只好硬邦邦地道:“伴伴请起。” “谢陛下。” 蔺南星道了谢,并未完全起身,半躬着腰背,越过站在景裕身侧的帝师,去了另一边寻找位置。 站定之后,他便矮着腰,默默无言地给景裕整理书桌,更换茶水。 汩汩煮茶之声,悠悠响起,僵持的气氛被打破了些许。 景裕缓了缓气,对众人道:“都起来,继续。” 下头的大臣和内臣连忙道:“谢陛下。” 数十人手脚利索地站了起来,端手而立,却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再做这虎口拔须之人。 景裕一拍桌子,本就凌乱的书案上掉下一地的折子票拟。 他气道:“让我的母妃并称皇太后,与父皇一起入太庙有这么难吗?!”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蔺南星将地上的票拟捡起,收拾整齐堆回案上,余光正看见景裕身后的帝师皱着眉头,不太赞许地望向新帝,又眼瞳斜掠,冷冷地瞥了他这皇帝大伴一眼。 景裕等了一会,眼看又要发飙,礼部尚书眼睛一闭,躬身道:“陛下,太庙历来只供一皇一后,先帝不曾废黜元后,如此一来,即便太妃娘娘追封了皇太后,恐怕也入不了太庙啊。” 秉笔太监蔺广眯起细长的眼睛,反驳道:“祖宗家法、宗庙规矩总也是人定的,如今陛下有此需求,为人臣子的才更应当想法子办妥……” 他顿了顿,扫了眼众人,目光掠过蔺南星,又看向其他人:“苗老公,你说呢?” 被点名的公公叫做苗善河。 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虽比蔺广官大一品,却是个和气的人,便把话头接了过来:“老奴愚见,陛下也是一片孝心,或可学习齐朝,将娘娘追封后,入侧庙供奉。” 众臣又七嘴八舌地探讨了起来,景裕约听脸色越黑。 又一位尚书道:“可太妃是宫女出身,强行封为皇太后,只怕会引起太后娘娘的不满,届时天家母子不和,前朝也会引起动荡。” 景裕着实弄不明白,他想追封母妃为皇太后怎么就和前朝、家法扯上了关系? 那父皇对他不闻不问十几年的时候,怎么就没人来管管他父皇? 少年天子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眼睛红了一圈,吼道:“你们就是看不起朕的母妃是宫女,也看不起朕……!” 议事官员们跪了一地,齐声道:“陛下息怒。” 景裕这些日子做皇帝事事痛快,唯有议政时事事不快,处处被人掣肘。 哪怕有帝师在旁指导,他也常有一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又想起了还是皇子时,要看宫人脸色生存的日子。 他气得把桌上东西随手一扫,刚堆齐的折子和票拟又散作一团。 想来之前就是这么弄乱的。 蔺南星将茶杯递上,劝道:“陛下息怒,先喝口茶水,歇口气儿。” 景裕捧着热茶,眼眶更红,委屈地低声唤道:“伴伴……” 景裕身后的帝师又是冷冷的一眼扫向蔺南星。 帝师是小皇帝即位第二日亲自选中的,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秦屹知。 也是内阁首辅,秦世贞的嫡三子。 秦屹知品学兼优,出生簪缨世家,性情温雅;加之面容俊秀,如松如竹,在一众老学究里被景裕一眼相中。 秦侍郎也不负他父亲的嘱托和景裕的青眼,日日进宫讲学,议政之时都随侍在天子左右,替新帝排忧解惑。 ——这随侍二字所言非虚。 大虞朝臣与内臣的矛盾早非一日之寒,互相都牟足了竟争夺九五之尊的宠信。 秦屹知自己虽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公子,这些日子却为了博得小皇帝的好感,端茶送水,事必躬亲,把多金和多骞都挤到了殿外。 只是这蔺南星他还排挤不走。 好好个肱股之臣,出此下策抢了宦官的职责,也是为了争夺权柄而豁出去了。 可偏偏景裕就是很吃这套。 秦屹知俯身靠近,从袖子里摸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玩意,放进景裕手里,轻悄悄地道:“陛下息怒,吃一颗饴糖便不气了。” 饴糖极小一颗,塞进嘴里抿几下就没了,应当是秦屹知特制的,就是当朝偷吃都不会被人发现。 景裕扫了眼低头跪趴的臣子们,把糖含进嘴里,感动地道:“先生……” 秦屹知语调轻柔地好言相劝:“陛下且平心静气,让朝臣们吵着,陛下多听多想,底气足了,来日便是一言不说,他们也不敢拿再捏您的。” 一句话没听完,景裕嘴里的糖便吃没了。 可甜味还在,小天子的心情便好了许多,他小声地嘟囔道:“可朕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子……他们便都欺负朕……之前朕想让大伴兼职司礼监太监,任东厂提督他们也唱反调……” 秦屹知皱了皱眉,又轻声地宽慰道:“陛下这些年过得辛苦,如今便更该勉励,志之所趋,无远弗届,将来创海晏河清之盛世,留圣贤美名于青史,不必同朝臣争一时的长短痛快。” 景裕回头望了一眼秦屹知。 只见他的先生列松如翠,积石如玉,温文尔雅地笑着。 他脸色一红,应道:“是,先生。” 少年天子吸了口气,振奋精神继续议政,唤道:“都起来吧,你们继续。” 19、求赏 朝臣们又迅速站起,开始了新一轮的唇枪舌战。 只是这次的景裕凝神倾听,不再毛毛躁躁、大发雷霆,若有疑问也只是小声地向帝师求教。 秦世贞作为内阁首辅,自然是要出席议事的;他甚少发表主见,常在搅和稀泥,来去地打着太极。 只是偶尔抬眼望去,见他家的三儿子同新帝窃窃私语的时候,嘴角的笑容便更深了,稀泥也是和得都快扬上天去。 现场还有一人,他的儿子也在新帝身边,便是蔺广。 蔺老公公看着不争不抢的蔺南星,声调越发阴阳怪气,眼珠子也都快要翻到了天上,与秦世贞扬的稀泥肩并肩。 但那蔺大伴就是不曾给过他一个眼神。 蔺广着急万分,蔺南星却是真的半点不急。 他都快被景裕给熬疯了,今日已是他第三日未睡。 蔺南星巴不得秦屹知把守夜的活也一并抢走,别让他这蔺大伴有机会“妖言媚主”。 毕竟他的职责都在军务那头,哪怕司礼监被废除也和他毫无关系。 若秦家人真有通天的本事,让所有宦官都没了实职,只做皇帝的內侍……蔺南星也能用墨敕鱼符周旋一二。 当然没什么非要和帝师争宠的道理。 台阶下年纪一把的男人们吵得不可开交,没完没了。 大臣内臣明着互相拉踩,暗地里偷偷勾连,势力错综复杂。 新帝又是个初出茅庐,没学过帝王权术的。 一个问题讨论上一两天,也没结果并非是什么怪事。 月色朦胧,朝臣们依旧还在争吵。 只是五脏庙却不乐意了,肠鸣之声此起彼伏。 事到如今景裕也不急了,他被秦屹知安慰一通,现下觉得便是比寿数,他也能熬死这些老家伙,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大不了之后便是培植亲信大臣,将碍事的老臣扔出朝堂。 他内有先生,外有大伴,朝臣们虽然时常碍眼,他的处境却比还是皇子时好上不知多少。 至少这些人不论如何,都必须看着他,陪着他。 他不说一句结束,这些人哪怕嘴里没了唾沫,也要继续装模作样地站在此地。 景裕又观赏了好一会,才意兴阑珊地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他对身侧的秦屹知行了个礼,“先生也下去歇息吧。” 秦屹知和众臣道:“是陛下。” 内臣大臣们闭上了口干舌燥的嘴巴,离开御书房,秦屹知在书案上收拾他的物件。 景裕终于放松了下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他招来蔺南星,高兴地道:“伴伴!看!朕今日及冠了!” 他晃着早上刚带的冕旒,笑道:“是先生做的朕正宾,替朕及冠,还给朕取了字,叫……” “陛下。”秦屹知突然轻声地打断了天子的话语。 景裕停了话头,乖巧地应道:“先生,何事?” 秦屹知抿了抿嘴,背脊挺直,温和地劝道:“表字唯有家人亲友师长可唤,陛下是天子,姓名十分尊贵,臣子也不可言说,更何况是区区奴婢,若陛下将奴婢视为亲友,会污了陛下的圣明。” 景裕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又忍了忍,小声地道:“可蔺南星是朕的大伴,他陪朕数年,朕……” “朕……” 他愣了愣,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屹知等了会没等到景裕的下文,便又轻声细语地道:“阉宦为陛下犬马,为天子的奴婢,就是陛下的私产,陛下愿意给他们一口饭吃已是恩惠,若当犬马为亲为友,日后只会放纵犬马的野心,养狼为患。” 景裕皱着眉头,看着他的大伴,又看着他的先生,心里沉甸甸的,不太高兴。 他闷声闷气地道:“知,知道了,先生早些离宫吧……多金,送送先生。” 秦屹知淡淡扫了一眼蔺南星,收敛起眉眼,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礼:“臣告退,恭祝陛下及冠成人。明日臣再来授课。” 想到先生明日还会再来陪他,景裕的心情再次好了一些。 他挥了挥手,恋恋不舍地道:“先生快回去用饭罢,明日……明日早些来。” 秦屹知躬身后退,应道:“臣遵旨。” “多金,给先生拿件大氅,打上伞,莫要让先生淋着雪了。” 多金道:“是,陛下。” 景裕便目送着秦屹知消失在门外。 殿内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君主和他的奴婢。 蔺南星望着天子的冠带,及时补上了庆贺:“恭祝陛下及冠成人。” 景裕点了点头,依然望着秦屹知离去的方向,支着颐,笑道:“朕的先生真温柔,从不和朕生气,也不忤逆朕……今日又给了我好些饴糖,还送了个小玩意给朕。” 他笑眯眯地从袖袋里掏出一支旧毛笔,笔锋稀疏,笔杆破旧。 景裕炫耀道:“这可是先生的开蒙时用的第一支笔,都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比朕的年纪还大,先生把它送做朕的及冠礼!” 蔺南星看了一眼被景裕当成宝的破毛笔,附和道:“秦侍郎待人赤诚,竭智尽忠,又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陛下有他辅佐,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景裕被这通马屁拍的身心舒畅,郑重其事地把毛笔塞回袖袋里,这才想起来关怀他的大伴。 “伴伴,你今日都忙完了?” 蔺南星道:“是,今晚奴婢一直伺候着陛下,明早再直接去点卯。” 景裕喝了口热茶,笑嘻嘻地道:“不回去陪你屋里的美人了?” 蔺南星动作一滞,淡淡地道:“奴婢万万不敢为一己私欲怠慢陛下。” 景裕哈哈一笑,头上的冕旒晃动来去:“总归你们阉人行不了事,对着美人也只能过过手瘾,且现在是国丧期间,伴伴可不能在屋里头胡闹啊。” 蔺南星对这个话题烦不胜烦,但蔺丰会用这趣闻讨景裕欢心也在情理之中。 他向来是没什么逸闻趣事的人,如今好容易有了个风流韵事,整个大内立马传开了,连军营里都有将军调侃于他。 只是情理之中归情理之中,蔺南星想让蔺丰死的心却也不曾淡过。 这几日他不仅将弄死蔺丰的计划筹谋了起来,甚至每日都希望蔺丰能即刻暴毙。 蔺南星恭顺地道:“奴婢的人和时间都是陛下的,不敢有不敬天家的行为。” 景裕听得更为高兴。 他想到这几日蔺南星确实陪伴他的时间也变多了,听多金、多骞说,他的大伴已经好几日没回府,日日就是御马监、京营、他身边来回地赶。 小天子颇为心疼他的大伴,但放人回家休息也是不可能的,先生都说了,阉宦是他的犬马,必然是事事都要紧着他的。 景裕道:“既然伴伴为朕分忧而不能在家红袖添香,朕便赐些东西给伴伴,你带去给那美人,免叫人家觉得你怠慢了他,和你闹脾气跑了。” 蔺南星道:“谢陛下。” 景裕思量片刻,亲近地笑道:“朕私库里你随便挑两件东西拿走,带着朕的口谕,亮出墨敕鱼符就能进去。” 蔺南星应了一声,稍稍停顿,又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个头。 他恳切卑微地说道:“陛下,奴婢有个不情之请,想把陛下的赏赐另换一物。” 景裕的蔺大伴向来是个没要求的人,小天子很是好奇:“何物?” 蔺南星趴伏在地,谨小慎微地提出要求:“奴婢的……心上人眼神不好,想求陛下赐奴婢一副叆叇*。” “嗯?”景裕点了点桌子,不紧不慢地道:“那是三品大臣才可得的赏赐啊……” 蔺南星趴得更低:“奴婢有罪,奴婢逾矩。” “赏了。” 景裕露出个笑,又喝了口茶,慢慢悠悠地道:“伴伴莫要紧张,你是朕的伴伴,墨敕鱼符朕都赏你了,更何况是一副叆叇,你放开了挑,拿里头最好的那副走。” 蔺南星感激地道:“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 景裕深深地望了眼蔺南星,粲然笑道:“替朕传膳,伴伴你陪朕用膳。” 蔺南星敛眉应下:“是。” 他快步走出殿外宣人备膳,又折返回来,跟随景裕走到偏厅。 宫人进出忙碌,四十品晚膳很快备好,将桌子堆得满满当当。 景裕坐着用膳,后头的蔺南星便弯腰布菜。 小皇帝点了道燕窝,蔺大伴立刻打了半碗过去。 景裕喝了几口,喟叹一声,将剩下的燕窝赏给了身后大伴。 蔺南星捧着碗,眼眸低垂,谢恩吃了,立刻又被景裕赏了道两仪豆腐羹…… 然后便是酒炊淮白鱼、酒煎羊、虾酿口蘑,等等…… 燕窝甜美名贵,豆腐滑嫩清爽,羊肉浓郁膻香,鱼虾鲜美…… 只是再好吃的菜,超过了肚子的承受范围,便都如同嚼蜡,如噎在喉。 景裕美滋滋的吃了完一顿饭,蔺大伴荣宠非常,被赏赐着将近吃完了十道菜。 小皇帝伸出细长的手指,最后捏了个翠玉豆糕,抿了半口,遥遥一指:“翠玉豆糕也滋味甚好,赏给伴伴。” “是。” 蔺大伴面无表情地将豆糕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吞进嘴里,咽下肚子。 五块糕点一根根地被他塞进胃中。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塞进了胃里还是喉咙口,兴许再多吃一些他便要御前失仪。 景裕终于喟叹一声,放过了他:“朕用完了,伴伴去小憩一会吧。” “谢陛下体恤。”蔺南星匆匆谢恩,便足下生风离开殿内。 景裕望着蔺大伴匆忙离开的背影,勾起一个满足的笑容。 像是肚子饱了,心也饱了。 大伴要去做什么,他们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可景裕就是爱看大伴吃不下了,还是要接受他赏赐的模样。 ——大伴还是在意他的,大伴也不得不在意他。 景裕又点了盆菜,吩咐边上的內侍:“多骞,这四喜丸子你装起来,带给先生。” 多骞应道:“是陛下。” 20、冷宫 蔺南星清空了肚子,将自己重新收拾整洁,慢慢地往纯昭宫的寝殿走去。 他是从四年之前开始伺候景裕的,那时蔺广把他带去纯昭宫,让他伺候在宫中近乎查无此人的三皇子。 那时的景三郎信他赖他,蔺南星护主受罚,景三郎就趴在他的身边哭了一夜。 后来蔺南星监军去了边关两年,回京之后他成了先帝的中贵,景裕就变了;越发得粘他闹他,总是多疑多虑。 景三郎生怕蔺南星要一心去做先帝的奴婢,留他一人在纯昭宫内自生自灭。 然而他作为一个不受先帝重视的皇子,也没有母妃维护,在宫中的地位,是万万比不上蔺中贵的。 无人问津的皇子在那时即便是无理取闹,也是怯怯的,撒娇的,满是不安地求着垂怜。 如今景裕成了皇帝,昔日受的那些委屈、担惊受怕倒是全都爆发了出来。 ——不仅把蔺大伴当机械牛马来使唤,连个好觉都不让人睡;还要填鸭般地折腾人,一遍遍确定自己主子的地位。 蔺南星这些日子过得不好受。 但到底也是各取所需的交易,他需要景裕这个皇帝的庇护和宠信,便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和尊严。 像沐九如这样十全十美的主子,就是千千万万人里,又如何能再找到另一个呢? 况且遭受景裕的这些小手段,对蔺南星来说算不得什么。 ——比不上沐九如在冷宫里日日挨饿受苦,也比不上行军打仗时身上带伤,饥寒交迫,还要为了活命拼死一搏。 蔺南星走进殿内的时候,景裕已经换上了常服,脱下冠帽,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边。 少年天子衣着精致,手上捏着秦屹知给的破毛笔,写下线条劈锋的大字。 写完一字还要美滋滋地笑上一笑。 蔺南星心中升起了一些期盼:希望秦屹能知伺候景裕勤勉一些,好早日让天家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这日夜被惦记的福分,秦侍郎喜欢便都拿去吧。 景裕写了两纸大字,破笔本就稀疏的毫毛又掉了几根。 小皇帝这才心疼了起来,叫唤道:“蔺南星,你快帮我把这笔洗干净,收起来。你小心些洗,莫要洗坏了,再寻个玉匣子收好。” 蔺南星恭敬地接过笔:“是陛下。” 蔺大伴走到殿外,寻蔺多福打了盆水,小心翼翼地亲自洗了两遍。 笔上的毛又掉了一些。 但这笔本就破烂,秦屹知送的出手,景裕也敢拿来用,蔺南星就是洗坏了…… 洗坏了,他这做奴婢的就是犯了大错。 蔺南星只好轻手轻脚地伺候毛笔,捋着笔头,将染了色的兼毫聚锋。 边上立刻来了个小宦官,递上玉匣和蔺公托他取来的叆叇。 蔺南星将毛笔置入匣中,伸手拿过碧绿色的叆叇。 ——这是他在南夷那边打来的战利品,回京之后便上缴给帝王,收进了国库里。 这是副玉绿色的细边叆叇,里头的水晶镜片莹亮通透,有腿有链,装饰似得,十分精巧。 摸起来也是触手温润,据说这绿色的料子是用灵犀的犄角,常年佩戴可延年益寿、避祸纳福。 不论是外形还是功效都正适合他的少爷,仿佛就是为了沐九如量身而制的一般。 蔺大伴面容微动,将叆叇仔细收进袖袋里,心神已是飞扬,只想寻个机会溜回府第。 好卖弄他寻来的宝贝,向少爷邀些疼宠。 之后景裕又写了一会大字,蔺南星便随侍左右,研墨端茶。 小皇帝在有人陪伴时耐心极好,也极能折腾,虽然把蔺南星使唤来去,也满打满算地做了一个时辰功课。 景裕写下最后一撇,把笔一搁,高高兴兴地道:“朕多做了好些功课,明日先生定要好好夸朕的!” 他过了会,有叹着气靠到了桌上:“唉,朕不想议政,那些老头好烦……朕只想多多地和先生学习课业。伴伴你知道吗,先生授课极其有趣,讲读释义绘声绘色,针砭时弊,比以前的太傅不知好上几许……” 蔺南星垂眸收拾桌面:“陛下勤勉好学,是大虞之幸。” 他将笔头清洗,又将纸张收齐,不冷不热地奉承道:“议政枯燥,却是国之根本,百姓之志意,国与民全靠陛下宵衣旰食,方可运作,陛下辛劳,功在千秋。” 蔺南星说起话来,向来是这样淡然置之的语调,却让人听着格外真诚,没有谄媚之色。 他给天子奉了杯热茶,排忧解难道:“若陛下觉得烦闷,不若让秦侍郎夜间留在宫内讲学,陛下自习的时辰用于听讲勤学想来所获更多,助益更大。” 景裕接过茶杯,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他透过轩窗看着外头月色,兴致勃勃地道:“恰巧朕还未看过朕的皇宫究竟是何模样,多么宽广奢华……” 小皇帝扬了扬下巴:“大伴,备辇,陪朕走上一圈,顺道给先生挑个宫殿。左右朕也没有后宫,暂且给先生寻个好地方住着,省的他家里皇宫得来回跑了。” 蔺南星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应下。 “是。” - 近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出行。 景裕坐于辇上,八面垂帘,遮风挡雪;他身上穿着大氅,手上捧着熏炉,脚边生了火炉。 天子舒舒坦坦地享受着鹅毛大雪之中,前呼后拥,从者如云的畅快滋味。 蔺南星随侍在侧,边上还有蔺多福、多金这两位內侍一道陪同。 夜色浓重,除了抬轿的內使之外,几乎人手提了一盏绛纱宫灯,明明晃晃,将辇队照成一弯宫闱内的火龙。 队伍行至后宫那边,先帝的后妃早已全部移居去了别处,与太后住在一起;景裕则要到及冠才会选秀。 如此一来,西宫现今空空荡荡,再不复往日莺莺燕燕、争相斗艳的喧闹之竟。 蔺南星在雪中仰头,望着大红的宫门,广阔的匾额,抬脚跟随轿辇步入后宫。 景裕在辇之上若有所感,侧着身子,居高临下地唤道:“伴伴,往后朕的皇宫,你哪里都去得,便是后宫、国库、寝殿,有人拦你,你就亮出墨敕鱼符,再有人拦,朕就治他的不敬之罪。” 蔺南星沉声道:“谢陛下。” 灯火之下,蔺南星腰间挂金鱼袋,墨敕鱼符便在鱼袋里左右晃动,敲击着鎏金香球。 清脆声响与浓郁芳香一同摇曳,悠悠飘扬到景裕的身边。 少帝心头满意,轻笑一声,又扭过头去,沉浸在走马观花之中。 曾经威严神秘的宫闱,已全部成为专属于他的领地。 二十八个长随共抬龙辇,五十几盏宫灯煌煌耀耀,将四周映照得火树银花。 景三郎的视野高了、远了,才真正地察觉出宫中的一步一景、美轮美奂来。 他逛了几个宫,忽然问道:“蔺多福,此处是哪里?怎么这般萧瑟。” 蔺多福答道:“陛下,此处是清凉宫,先帝沐凤止居住的宫殿,那沐凤止惹了事,之后这儿便成了冷宫。” 景裕“哦”了一声,兴致缺缺:“差人整理翻修了,去别处吧,这儿没什么好瞧的。” 他看了看四周,没见着蔺南星的人影,哼笑一声:“哈哈,伴伴他掉后头了,朕的伴伴是真的没来过后宫,到处都瞧着新鲜。” 他随口一说,倒也不急着把蔺南星召回来随侍。 毕竟伴伴日日都能陪他,宫殿他却是第一日游赏。 蔺大伴却并非如景裕所说的那般,掉了队,看眼花了眼。 蔺南星只是忽然之间…… 寸步难行。 他曾经苦心焦思而不得入内的宫殿,如今,一步,两步,便跨了进来。 他只消抬个脚,轻而易举。 可又不只是抬个脚…… 他跨过的是,是冬夜一般漆黑、漫长的六年。 清凉宫。 他不曾进来过的清凉宫。 这里是他惊鸿一瞥之后,连做梦都想进来的清凉宫—— 数九寒天,银砂空舞,此地积雪深厚,几乎没过高大来客的膝盖。 举目所见,是冷宫之内的草木萧疏,松柏倾颓。 蔺南星手中的绛纱灯晃晃而过,宫墙脱漆,树木缺皮;全无其它宫殿内琼枝玉树,月白风清之景。 蔺南星动了动脚踝,磕碰到“叮铃”一声,他俯身拨开雪地,正见半碗米饭躺在白雪之中。 他又拨了一拨,肉眼可见宫门口的地上染着许多脏污,像是米饭也像是油渍,层层叠叠,即使在冬日里都有种黏脚的腻感。 他拳头握紧,越过宫门,走向里面。 古旧的井边,放了一个个木桶、容器,积雪早已满溢,几乎要把这些物件包裹成雪堆。 四处罕无人迹,哪怕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切切实实地在此处活着,连日大雪,也早将一切掩埋无踪。 主殿之内…… 蔺南星向里头望了一眼,灰尘仆仆,寒气刺骨,显然久未住人。 他走到小厨房的边上,才见到了一些生活的痕迹。 从窗外望去,柴房被清扫了出来。 里面有张小榻,地上放了个铜盆,碳火早已熄灭,满地都是灰烬。 ——想来是因为此处狭小,睡起来更暖和一些,沐九如便定居于此。 蔺南星抬脚跨入柴房,屋内家具稀少,除了床榻便是小桌。 塌上堆了些衣物,被褥有两床,其中一床十分熟悉,便是五年半前他塞给少爷的那床。 灰不溜秋,潮得发寒,却也没被少爷丢弃,或是拆了用做它途。 桌上的物件东倒西歪,应是灌鸩酒时经历了一场骚乱。 蜡烛歪倒在地,两本医书也落在桌脚边上。 蔺南星俯身捡了起来,其中一本直接散了架,灰尘四散,呛得他闷咳了两声。 如此可见,沐九如的眼睛坏了至少有一两年的时间,才连喜欢的医书都许久未看…… 他将书页稍稍堆齐,放下之时见有一块布团就在边上,硬硬的一个,周围有圈收紧的痕迹,被破碗里的水渍浸湿了一半。 破碗横倒着,碗口缺了一角,破口处有些暗红血迹,碗底里留了些澄澈的汤水。 蔺南星凛目一瞧,见有些药渣沉淀其中;可这半点颜色也没的液体,任谁也不会把它认做是药汤。 他又回想起了逢力的话:“太平十年春天到太平十一年冬天……给他碳火、药材……” 少爷就是靠这样一遍遍地把药味都煮没了,反复喝着毫无功效的药物,才撑过这疾苦的一年,熬到了今日…… 他的少爷,在冷宫里苦熬的日子,会想什么? ——会不会觉得自己早已被世人抛弃遗忘,会不会觉得南星背信弃义,另投明主;才使得沐九如独自一人,年复一年,在冷宫中衣不蔽体,饔飧不继,百死一生。 蔺南星愁肠百转,凄入肝脾,慢慢蹲了下去,扶起倒在桌边的小凳,轻轻坐下。 木椅松散地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 月色朦胧,风刀霜剑、漫漫大雪侵入屋内。 银花在半开的轩窗前积起一滩薄雪,也有一些落在了桌上,落入了面前的药碗里。 蔺南星垂眸望着陈旧萧瑟的桌面,眼皮子下沁出一滴泪来,正落在那碗稀薄的汤药里,荡起些许涟漪。 他想:我终是进来了,虽是,晚了一些。 ……也还好,不曾太晚。 他伸出被冻得有些僵直的手指,抬手把那点冷却的药底饮下。 ——此处是昔日的伤心地,却也不会再成为他与沐九如的噩梦。 前头的灯火已不明晰,远得恍若天边,映照得清凉宫更加凄清。 半人高的杂草随风而倒,露出被随意堵上的狗洞。 蔺南星回望一眼破败的小屋,萧颓的宫殿,起身离去,跟上景裕的轿辇。 他舐着嘴里的些微苦涩,饮鸩止渴一般地不停吞咽。 “蔺广……” ——害了他主子的人,他势必要报回这份苦难。 ——不死不休! 21、义父 轿辇出了后宫,又各处游历了一圈。 不知不觉间,队伍已走到了司礼监的门前。 身着五花锦衣的监内宫人们倾巢而出,跪在室外迎接圣驾,声调高亢地齐呼道:“恭迎陛下,陛下万岁。” 景裕高坐辇内,淡淡道:“都起来吧。” 宦官们谢恩起身,领头的秉笔太监蔺广站了出来,对着天子奉承些许,闲聊几句。 没聊一会,蔺广笑眯眯地道:“陛下,老奴的这个儿子受到陛下器重,日日忙活,老奴很是替他高兴,可奴婢父子二人久未团聚,老奴这做父亲的……” 老公公忽然抹了抹眼泪,强颜欢笑道:“老奴实在是想念吾儿得紧,不知陛下可否放南星陪老奴闲话一会家常?” 蔺广狭长的双目掩藏在长袖之后,隐晦望向帝辇旁的高大伴伴,那眼神说是思念,更像是在审视打量。 蔺南星回望过去,又垂下眼帘,藏起心中暗涌。 景裕自幼饱受六亲无靠之苦,对眼前这哀哀哭求的老父亲生了恻隐之心,便不做刁难,开恩准了这对奴婢父子团聚。 “蔺南星,你去吧。”景裕又补充道,“与蔺广聊完就回,莫要去御马监等地,朕回纯昭宫之前要见到你。” 蔺南星敛目应道:“是,陛下。” 景裕淡淡一笑,扬了扬手让龙辇继续前行,他与边上的蔺多福玩笑道:“蔺广为什么不记挂你?” 蔺多福道:“奴婢不比蔺大伴事物繁忙,奴婢除了伺候陛下,就是去干爹那头侍奉……” 话语声伴随着点点辉光逐渐远去。 蔺南星手握宫灯,垂眸看向矮了他一头多的蔺广,唤道:“义父。” 蔺广撩了他一眼,看着这个近日冷落他,忤逆他的养子,冷笑道:“今儿你成了殿前的红人、天子大伴,便忘了咱家这做义父的当年是如何栽培你的了?咱家瞧你狂得很啊?” 蔺南星不卑不亢地道:“义父在先帝跟前把控政务,又将东厂管理得井井有条,儿子在义父面前不敢倨傲。” 他渊渟岳峙地站着,手指紧握灯柄,谦恭地道:“义父可是要在此处教训儿子?” 蔺广呵呵一笑,听不出到底是友善还是嘲讽,回过头往监里走去,只留给蔺南星一个背影。 “进来吧,咱们父子俩慢慢说道说道。” 今日掌印大太监苗善河不在司礼监内当值,蔺广便是此处官职权势最大的宦官,再外加一个新帝伴伴蔺南星,边上的宫人们不敢靠近,生怕哪里惹了祖宗们的忌讳,纷纷噤声避让而行。 蔺南星跟在蔺广的身后,绕过前廊,忽然听见“噗噗”的杖脊声。 庭院里施刑的宫人见了蔺广,远远问道:“蔺老公,蔺丰公公昏过去了!还要再打吗?” 蔺广挥了挥手,淡淡道:“打死吧,莫要留手。” 蔺南星往院里瞧了一眼,蔺丰正躺在地上,身上的肥肉被锤成了一滩,地上满是粘稠赤红的血液,在寒夜里几乎要结成冰渣。 那人粗圆的脖子上是蔺南星前一阵拉的刀口,似乎也在行刑中重新裂开,翻出血肉来。 拿着刑杖的宫人又是几杖下去,蔺丰像是被痛醒了,却也没有力气再喊叫求饶,于皑皑白雪中气息渐弱。 这宫中,人命便是这般如同草芥。 今日的蔺丰躺在那处,曾经的蔺南星也躺在过那处,不过都是权力倾轧,生如蜉蝣。 蔺南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跟着蔺广继续前行。 蔺广淡淡地道:“你说奇了不奇,不知是谁要害你这蠢哥哥,竟说丰儿觊觎陛下龙体,对圣上起了淫心,在咱家这司礼监里头传得有眉有眼……” 蔺南星垂眸不语,静静地跟着,身侧路过一群宫人,逢会也在其中;曾经的上下峰光明正大地点了点头,以做见礼,又擦肩而过。 蔺广叹了口气:“若是陛下听了这风言风语,必然会对我们蔺家产生嫌隙,到时候影响了圣上和你的关系,为父难辞其咎啊。” “为了保你,咱家便只好愧对丰儿了,只怪他是个眼皮子浅的,胡乱得罪了人,咱家这做父亲的亲自送他一程,往后替他赡养妻儿,也算全了父子一场的缘分。” 蔺南星眼睫低垂,目光微动,手中宫灯来回摇晃。 蔺广推开一扇门,将绛纱灯挂在一边,说道:“进来吧。” 此处是司礼监的太监们休息闲谈的地方,除了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之外的宫人,无邀不可进入。 屋里没人,炭盆烛火依旧日夜不休地燃着。 蔺南星将宫灯挂好,摘下大氅,跟着他的义父跨步入内。 蔺广已坐在上首,苍老皱巴的指尖轻抚着桌面,老神在在地使唤他:“给为父沏壶茶来。” 蔺南星应了声,动作熟练地倒好茶水,跪在蔺广的身前:“义父,请用茶。” 蔺广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挥了挥手道:“起吧,给你自己也倒一杯,咱父子俩今日好生地唠唠。” 蔺南星背过身去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极缓地呼吸一口,排出体内浊气,这才能够继续保持冷静。 他端着自己的那杯茶水坐到蔺广身旁,将杯子放到桌边。 蔺广抿着茶,撩起眼皮,淡淡问道:“沐凤止的尸骨,你收殓了?” 蔺南星在操办营救沐九如的事时,知晓实情的经手人都是他知根知底的亲信。 甚至那夜多鱼在宫门外收了沐九如的“尸体”之后,还换了一人的尸骨去城外坟地收殓掩埋。 蔺广眼线探查到的,必然也是沐凤止已死,被蔺南星的下属带走埋葬的情报。 蔺南星回道:“是。” 蔺广本也是明知故问,他得了蔺南星的反应,便将眼睛眯得细长,冷笑着道:“那两个小黄门也不是什么守口如瓶的东西,你如今是都知道了?” 蔺南星垂着视线,不言不语,即是默认,也是对义父的谦卑。 蔺广抿了口茶,泛黄的眼眸烁着寒光,语气阴柔低缓地问:“你是恨上义父了?” 蔺南星合了合眼眸,沉声道:“我只是不明白,义父为什么要如此对……凤止。” 蔺广盯着他的表情审视了一会,缓缓叹道:“为父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奴婢,当年你为了主子能舍了自己的命根子进宫,这不是谁都有的魄力。” “咱家呢……也不多诉苦了,当年咱家虽是帮你在先帝那里瞒着你和凤止的关系,而担了不少的风险……但到底你是咱家的儿子,咱俩即便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为父却是有一片爱子之心的。” 蔺广歇了口气,又继续说道:“那凤止是你的旧主,可你如今成了宦官,就是天家的奴婢,心里头实在不该有第二个主子。” “但你又是个忠心的,从没忘记过沐凤止,为父着实怕你想不开,为了那人做错什么事情,在天家面前落了罪、自毁前程,便狠狠心,替吾儿下了决定,早些叫凤止松快了。” 蔺南星呼吸一滞,竟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难怪他去监军之时,沐九如被蔺广好好照拂;他回京以后,蔺广便要沐九如香消于冷宫。 只因他蔺南星还是个小宦官时,不曾在天家面前得脸,沐九如便是蔺广施恩、拿捏他的筹码。 而他随军大胜回京,成了御前中贵,沐九如的存在便成了他做天子犬马的瑕疵,成了一个随时会发动的隐患。 蔺广不知蔺南星会为了沐九如这个旧主,做出什么自毁前程或是违背天家的事情……但不论蔺南星选择救出沐九如,还是入冷宫做个小宦官,对蔺广来说,他那些年对蔺南星的栽培,对景裕的布局,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蔺南星心头发寒地想道:甚至,若非先帝不允许我靠近后宫,蔺广在两年前就会不惜代价,闹出些动静也要将少爷直接杀死在冷宫里,而非如今这般温水煮青蛙地下软刀子折磨少爷。 他给天家做了六年的阉宦,给蔺广做了五年义子。 不过就是被那些人削去无用的部分,留下他们所需的功能罢了。 蔺南星心中恨意翻涌,面上还是没什么反应,既不生气,也不显露出委屈。 蔺广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他这儿子向来情绪内敛,他便也没太在意,不冷不热地继续宽慰道:“沐凤止让先帝那般厌恶,总是没了复宠的可能,日日独自在冷宫里头也是煎熬,早些去晚些去没什么区别。” 他露出点笑意,将空了的茶杯对蔺南星扬起,让人替他续茶:“说来也巧,沐凤止却是个命硬的,愣是熬到了先帝驾崩,我们父子俩虽是因为这事生了些嫌隙,但到底算是让你圆了一场主仆情谊,亲自替他收殓了尸骨。” 蔺南星默不作声地接过茶杯,转身去边上沏茶。 他心中冷意与恨意交错,有一瞬间甚至想把蔺广的脖子掐断,让他的义父毙命于此。 蔺广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辞,将沐九如的生死等闲视之,仿佛他家少爷只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一只命如草芥的蝼蚁。 只因他家少爷入了后宫,成了皇帝的私产,却不受皇帝的宠爱,便从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成了阉奴也能随任意决定生死的……东西。 蔺广只是个阉人,是个奴婢,是个走狗……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蔺南星拿着壶把的手因怒气而剧烈地颤抖着,杯盖发出碰撞轻响,又被他拿另一只颤抖的手强行按住。 茶水滚入杯中,他的目光也低垂着,看向自己这双孔武有力的大手。 这手杀了无数夷贼,收复过河山,却不能替他的主子直截了当地击杀仇敌。 ——因为他和蔺广有养父子的关系,他动不得蔺广,哪怕两人不是血浓于水的真正父子。 他若亲手谋害义父,便会被群臣攻讦,光是礼仪孝悌那套,就能让他失了如今的地位和权势,再无庇护沐九如的可能。 蔺南星深深呼吸一口,稳稳当当地将茶水放进蔺广手里。 蔺广满意地点头,让蔺南星坐下,老神在在地道:“左右凤止现在已死,你在圣上跟前得脸,便莫要沉湎过去,哀思旧主了。” 他拍了拍蔺南星的手,笑道:“好好给陛下办事,你这些日子在内廷的动作这般多,想必心里已有了计较和打算,还是权势惑人啊……” 蔺南星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他忍着蔺广虚情假意的触碰,佯做谦卑地道:“儿子……不通政务,不欲插手司礼监之事,不过是把下属派去其他监里捞些油水,不敢与父亲争权。” 他这些日子的动作瞒不过蔺广的耳目,他也不打算瞒。 一个野心勃勃的儿子,蔺广可以忍受,甚至还会饶有兴味地博弈教导;毕竟蔺广终将老去,终要把权力让出,在颐养天年之时叫养子们为他赡养送终。 但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儿子,蔺广是万万不可能容忍的。 蔺南星只要漏了杀心,蔺广便会即刻反扑。 东厂若真要寻蔺南星的麻烦,即便他是皇帝的大伴也得掉一层皮,让沐九如置身险境。 蔺广见干儿子态度还算不错,又慈祥了起来,眯眼笑道:“嗐,和父亲还说什么客套话,为父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也是从咱家的义父手上争抢来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总得历练一番,放开手脚了做,为父……” 他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道:“也很期待南星之后的能耐。” 蔺南星沉沉出气,送了个恰到好处、野心勃勃的眼神给蔺广,又垂下眼眸,谦卑地道:“儿子不敢。” 蔺广意味深长地呵了一声,抿着茶水,换了个话题:“哦,对了,听那短命的丰儿说,咱们家的南星近日开了窍,屋里多了个人。” 他谆谆教诲,还真显露出了些慈父模样:“你已有二十,也该生出这种心思了。只是美人再好也就收在屋里做个侍君,为父替你寻门好亲事去,要娶妻还是娶郎你自己说。你成了婚为父也好放心一些,到时替你照应那逢会一二,让他当个秉笔太监。” 蔺广早两年就有给蔺南星说亲的打算。 实际上宦官收养义子义女,除了要有人养老送终之外,也有巩固地位,拉帮结派的作用。 大内的关系网错综复杂,有名有姓的老公之间,几乎都是沾亲带故的。 关系好,来往深的宦官便要结个姻亲,早已是内廷里约定俗成的规则,就如同名门世家结秦晋之好那般。 小宦官大多也是乐意听从义父的安排成亲娶妻的,毕竟只有被义父疼爱的义子,义父才愿意去帮忙操持婚事。 被婚配的宫人,成亲后不仅有了个媳妇,还能多个岳丈做靠山,这对任何一个权势不足的宦官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如蔺南星这般强行说自己没这心思,不愿成婚的,在内廷才是罕见。 蔺广虽不想在这事上强迫蔺南星,坏了他们的父子关系,如今看到了希望,却也还是要晓之以情,动之以利的。 毕竟蔺南星若是成了婚,他一来多了个掌控儿子的途径,二来也能更加稳固蔺家在大内的地位。 而另一头垂首端坐的蔺南星,却沉默不语。 蔺南星从前就不愿被蔺广指婚,如今更不可能让仇人干涉他的婚姻大事。 他酝酿片刻,闭着眼睛拱了拱手,坚决地道:“儿子与……心上人山盟海誓,此生非他不娶。” 他既然拿了少爷当做借口,想到之后“阿祜”或许还要假死,以换个身份去南边,又道:“若是他有什么不测,儿子便终身不娶。” 蔺广一噎,不想他这倒霉催的儿子不仅对主子忠心耿耿,对个心上人也一往情深。 蔺广咳嗽几声,道:“说的什么傻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任性。” 蔺南星没少在这事上顶蔺广,反正蔺广不会真就因此而大动干戈,他满脸倔强。 “反正我非他不可。” 22-30 第22章 昏迷【倒v开始】 蔺南星在病榻边,感…… 蔺广这下是真的有些气恼了, 黑了个脸道:“那你的人,那个叫逢会的小子,我可不会让他好过。” 蔺南星充耳不闻, 垂着脑袋,双手依然拱着,一副非卿不娶, 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的模样。 蔺广气地冷哼一声,茶杯重重磕在桌上, 茶汤都洒出了些许。 这时门扉被“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人缓缓从外头步入。 正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苗善河。 苗公公身量不高, 素麻之下穿着蟒纹外袍,虽然其貌不扬,气质却十分和善。 他架了个拂尘盈盈笑着, 打招呼道:“蔺老公, 训话呢?” 苗善河的权势不及蔺广大,却也算是蔺广这秉笔太监的上峰。 蔺广站了起来,拱手道:“苗老公,咱家这不和儿子随便聊几句么。” 苗善河回了礼, 也坐了下来,闲话道:“你这儿子够出息了,换做是我必然是捧在手心里头的,哪舍得让他露出这副委屈模样。” “南星,给苗老公看茶。”蔺广招呼一声,又坐下与苗善河客气地笑道:“哪里哪里,你家苗承跟着吴王去了封地, 也是差不了哪去……” 他停顿片刻,亲亲热热地道:“啧,但咱家和苗老公说句心里话啊,你别嫌咱家说话难听,当年你便该寻个法子把苗承留在京中的,你只收了一子一女,如今苗承人一走,你家里就个闺女陪着,就是想训话都寻不着人啊!” 这话说得真真是有些阴阳怪气了。 苗善河从蔺南星手里接了茶,也不与蔺广口角,只淡淡说道:“既然是先帝亲口下的旨意,叫承儿跟去吴地,咱家必然不会为了一己私心违逆先帝的,况且承儿打小就跟着吴王,他也是愿意去的。” 蔺广向来看苗善河那一副清高的模样不爽,他轻拍了两下手,赞叹着道:“苗公高义,难怪单枪匹马还能做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冷笑一声,“今日那秦世贞又和他的帝师儿子上书,请圣上撤除司礼监,不知苗公准备如何应对?” 苗善河悠悠然地摆弄了下拂尘,平心静气地回道:“若圣上真的有意废除司礼监,咱家就是做个通报的小黄门也成,前朝的阉宦可不就只做这些?” 蔺广又听了一耳朵清高话,嘴角抽搐,怄得额头青筋直跳。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刺了几句。 苗善河依然是那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他摆着拂尘,憨态可掬地喝完茶水,道:“时辰不早,本是来这喝口热茶,不想嘴皮子是越说越干,想必今日咱家不该待在这里。” 苗善河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蔺广的肩背:“蔺公告辞,你也多喝些热茶罢,没了那物竟还有这般大的火气。” 他说完,又去另一头又抚了抚蔺南星的手臂,便蹬着灵活的短胳膊短腿,飘飘然走了出去,直把蔺广气得疯狂灌茶。 蔺广道:“那矮冬瓜,一天到晚地装清高,和秦世贞一个模样,他怎的不去做首辅呢,做什么掌印太监?还有那苗承,曾经跟着太子又如何,如今还不只能做个乡下的总管太监,呵忒!” 蔺南星无动于衷,抚着自己的衣袖,木头人一般听蔺广斥骂苗善河。 蔺广吵架没吵赢人,义子还傻不愣登,不晓得帮他骂几句对家。 他顿时更气,也没心思再教导养子了,厌烦地一挥手,赶走这出息了的好大儿去伺候皇帝。 蔺南星躬身告退,关上屋门,带着寒星般的眸光走出司礼监。 他终于告别了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仇人,心中的恨意便翻涌了出来。 从一把熊熊大火,蜿蜒成冰下的汪洋,汹涌隐秘地沸腾着,不止不歇。 蔺南星望着朗月飞雪,深深地叹息一声,又他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是苗善河刚才塞过来的。 蔺南星将那半指长的小袋子打开,一颗晶莹剔透的叮叮糖躺在其中,在月色下泛着淡淡光泽。 苗老公曾经在尚膳监任职过,和御厨学过些手艺,也喜欢做些吃食。 他人如其名,是个罕见的慈祥公公,虽身居高位,却时常照拂年轻的宦官。 蔺南星看着这一块小糖,不由想道:若当年我是被苗老公收做义子,如今是否会大不相同? 却也多想无益,他将糖块含在嘴里,紫苏叶清爽的气味和甜味溢满口鼻。 这宫中,想要吃上一口纯粹的甜,实在太难。 蔺南星含着淡淡的香甜味,提着绛纱宫灯往纯昭宫走去。 他脑海中不停的回想着冷宫里的所见所闻,想着蔺广的往日把柄,然后不断地盘着日后的计划…… 他必须要除掉蔺广,无论是为了再不被蔺广掣肘,还是为了替他的主子报仇。 十日前,大虞的天翻了一翻。 如今,大内也是时候涤故更新了。 - “哐啷”一声,室外雷声大作。 这雪落了数日,今天更是打起雷来,空中乌云满目,遮天蔽日,正午都如黄昏一般夜色沉沉。 蔺南星衣着朴素地打开主屋大门,风雪入屋,一瞬被暖热的温度化作雨水,唰唰打落在地。 两个府医和一些下人正在屋里聚着,数人或站或坐,或是焦虑地来回踱步。 众人见蔺南星从屋外进来,连忙行礼道:“老爷。” 蔺南星淡淡应声,合上门扉,快步走向府医:“祜公子现下病况如何?” 两个府医对视一眼,鬓发花白的牛大夫道:“祜公子应是受了凉,加之心绪起伏,昨日晚间起便高烧不退,厥逆欲绝,我等医治过后,公子的烧热已经暂退,只是目前……还昏沉不醒。” 蔺南星缓缓合目,复又睁开,凤眸之中暗色沉沉,肃杀之气丝丝缕缕溢出。 牛大夫被这气息煞得汗毛竖起,抖抖嗖嗖的道:“但,但性命是无忧的……公子他……这个,积疴许久,数有寒毒,脉相浮滑而动数,许是……暂时难醒,后几日烧热还会反复……”他飞快地补充道,“性命必然无虞!” 蔺南星眉间折痕未消,卡出一道深壑。 他沉沉地出了口气,尽量平和着语调说道:“咱家知道了,你们近日便守在此地,尽心医治。”他对四周地下人道,“给闵大夫、牛大夫收拾床榻,将被褥铺厚实些,你们俩个,伺候好两位大夫,莫要怠慢。” 被点名的下人连声应“是”,立即忙进忙出地收拾起床榻来。 两个府医肩上的无形压力也顿时一消,这才干敢抬起眼来。 只见身姿奇伟的蔺老爷已拉开里间屋门,轻手轻脚地跨步进入了,半个眼神也没多留给外间的人群- 里间的温度更高。 屋内架了四五个炭炉,地上也烧着火龙,炙烤得此处仿佛炎炎夏日般灼热。 小多鱼拿了个帕子在给沐九如擦汗,圆滚滚的眼睛里头满是泪水,簌簌地往外掉。 他抹了把眼泪和汗水,回首正见蔺南星入了屋,连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请罪道:“蔺公,奴婢照顾不周,让沐公子受冷患病了……呜呜呜,请蔺公责罚……” 说着便重重叩了两个响头,低泣不止。 蔺南星越过跪地的多鱼,走到床边,深深望向床上的主子。 ——沐九如的身子依然是薄纸般的一张,细细瘦瘦地卧在床上;每每病了便容色更艳,面颊唇瓣如涂了丹寇似得鲜红,精怪一般昳丽,仿佛这人生来便该是多灾多病一般。 却哪有人生来便该如此的,若少爷这惑人美貌是拿命途多舛换来的,倒不如沐九如从来只个相貌平平的男子,能无病无灾地度过一生。 蔺南星疼惜地探了探床之上人的体温,又摸了摸沐九如领子里的温度,见哪处都是清清爽爽的,不曾冷着,也没有过热,面色才缓和了一些。 他对多鱼道:“起来吧。” 多鱼一直在细细地哭,眼泪都在地上积了一滩,闻言也不敢起身,惶恐地跪趴着,依旧道:“督公,请责罚奴婢……” 蔺南星撇他一眼,走到一边去取了一杯热水,又坐回了床上,用帕子沾了一些水液,浸润沐九如的嘴唇。 他淡淡地道:“起来,你如今是少爷的奴婢,该打该骂,都交由少爷定夺,咱家不会逾矩。” 多鱼愣了一愣:“可是……奴婢照顾不周。” 蔺南星垂下视线,看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多鱼,道:“起来,是咱家让少爷着了凉,与你无关。” 他轻出一口气,又瞥了一眼多鱼:“少爷他向来心善,你往后别用宫里的这套来拿捏少爷,使些哭求自罚地伎俩向他请罪。少爷若是因此心中郁结,愧疚伤怀,这处……便不留你了。” 多鱼浑身一抖,立时想起了他之前掌掴自己的那回。 沐九如见他自罚,确是对他关切万分。 多鱼从未遇见过对下人这般好的主子,他想到自己曾经用那副作态刻意勾沐九如的疼惜与愧疚,脸色便是一白,心中后悔不已。 前头挤出的眼泪如今也是掉不下来了,多鱼真心实意地反省着,喏喏地道:“是,蔺公,小的明白。” 蔺南星不再关注多鱼,摆摆手道:“你照顾得还不错,出去吧。” 多鱼如蒙大赦,再扣了个响头,道:“是是……沐公子吉人天相,奴婢一定会日夜为沐公子祈福,让诸天神佛保佑沐公子逢凶化吉,无病无忧。” 蔺南星地面色柔软了一些,他再次挥了挥手,多鱼利索地起身,打开房门出屋了。 屋子外面雷雪交加,轰轰雷鸣响了一瞬,又随着门扉闭合的声音弱了下去。 蔺南星拨了拨室内熏炉的碳火,褪去身上的夹棉外袍,又回到沐九如的身边,替他的主子擦汗喂水;或是拧了温凉的帕子,一遍遍地换着,替沐九如慢慢降温。 照顾间,他偶尔也会掀开被子,略微散去被中的湿气,又给沐九如重新掖好。 他见将主子已没太多再能被他打点的地方了,便出门和府医、多鱼交接了沐九如的吃饭用药时间。 商讨完毕,他又独自回到沐九如的床边。 蔺南星听着沐九如微弱又急促的呼吸声,眼皮子和身子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这已是他第四天,未能睡上一个整觉的日子了。 他在景裕身边守夜虽也能睡,却只是坐在床下小憩。 白日里他又要在京城各处来回地跑,就是个铁打的人,如今也会感到疲累。 更何况他回到了沐九如的身边。 他家少爷自幼连年病痛,隔三差五地昏睡不醒已是常态,且他们还在昨日清晨赏了雪、吹了风…… 多鱼初次遇上,不可避免便乱了手脚。 蔺南星对此情况却是略微有过一些预计,因此他虽然心痛担忧,却并不觉得过于慌乱。 六年之前,还在沐宅之时,他家少爷哪怕是再凶险、再药石罔医的日子都熬了过来。 如今的条件已比当年好上太多。 不仅屋里碳火充足、有厨房提供药膳,还有府医终日待命医治。 蔺南星相信他家少爷终将无虞,甚至他还在病榻边,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毕竟守着昏睡的沐九如,照顾沐九如,等待沐九如醒来的时光…… 也是他曾经年复一年的小厮生涯里,苦闷中夹杂着温情的静好岁月。 蔺南星眼底泛着乌青,专注凝望着沐九如。 他把双手叉起,心诚专一,语调温柔地祈福着。 “万福,少爷。” “万福,阿祜。” 雷光闪烁,强光正映照在沐九如的脸上,将病弱郎君的肤色照得艳丽浓郁。 重重的阴影却是将郎君艳红的嘴角,拉起了一线微翘的弧度。 蔺南星疲惫而温情地淡淡一笑,轻轻替主子拉上床幔。 他看向不远处的矮榻,又觉得哪处实在是有些遥远,便伸脚丈量了一下拔步床的踏步。 窄道细细的一条,有些小厮也会睡在这里;只是他早已过了做小厮的年岁,个头甚至还高过绝大多数的男子。 他略做估计,便坐在了踏步上。 此处的宽度略微不足,蔺南星便挤着床板和围栏强行把自己给塞了进去,身体半侧,也算勉强能睡得下。 且因为他的脑袋贴住了床栏,还能听见主子深深浅浅的气息声。 蔺南星无端生出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像是被填充了数之不尽的勇气,又或是寻得了一生的归处。 几乎是下一瞬,他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枕槐安,流绪微梦。 五光十色里,他穿着大红官袍,腰挂御马监的大印,越过长长的宫墙,飞过高高的云端…… 来到清凉宫的门前。 第23章 罪奴 什么是贵人,什么是罪人,什么是…… 蔺南星叩上宫门, “咚咚”几声。 顶天立地的大红门扉启开一线,露出沐九如的脸来。 俏郎君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衣着整洁鲜亮,笑眼盈盈地道:“南星?你可算来了!” 南星一如入宫前那般,抬头仰望着主子, 得意洋洋地道:“少爷, 南星如今成了御马监掌印太监,可以好生照拂少爷, 保少爷在清凉宫吃饱穿暖,少爷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南星。” 沐九如微微俯视着他, 秋水剪瞳里映着南星稚嫩的容颜, 他轻点面前小宦官的鼻尖,笑道:“南星好生厉害,只是四年过去, 为何个子一点没长?” 南星抿唇一笑, 孺慕地看向少爷:“这样不好吗?南星可以一直做少爷的小厮。” 沐九如粲然一笑,侧身让开,说道:“当然很好,少爷的南星总是这般可爱, 让人疼惜,小南星,进来坐会儿?” “好。” 南星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兴高采烈地步入清凉宫。 宫门之内水木清华,葱蔚洇润。 沐九如长身玉立,如松如竹。 消散在皑皑白雾之中。 南星伸手一握,正拉住沐九如的衣袖, 张嘴说道:“少爷……宫轿已到了沐宅门口,我们……我们逃了吧?” 小屋还是太平七年的模样,又与平日不同。 处处张灯结彩,喜烛绯帐,透着非凡的热闹与极致的凄凉。 沐九如施朱傅粉,眼尾飞红,容色如九天仙人,倾国倾城;茂密的乌发绾于脑后,珠钗满缀,梳着妇人发髻,衣着华贵繁复。 沐九如垂了垂眸,摇头道:“我若一走了之,愧对沐家对我二十几年的生恩养恩。” 南星不停地落着泪,紧紧拽着沐九如的袖子,呜咽道:“少爷,你分明不想受这屈辱做人侍君,沐宅里谁替你想过,你也不要替他们着想了,谁管他们的死活。” 沐九如眸色黯淡,眼眶红了一圈:“南星……” 南星抿着唇,忍不住哭道:“少爷,南星舍不得你,南星跟不了你进宫,没了少爷南星便是孤苦伶仃一人,再也没了依靠,少爷,我们逃了吧,天涯海角哪里南星都跟着你……” 沐九如眼神晃动,缓缓合目,又睁开,反手握住南星的手掌,坚定地道:“走,我们这就离了沐宅,天地为家。” 南星睁大双目,破涕为笑,几乎要手舞足蹈:“走吧!少爷!我这有钱!” 他拽着华裳云鬓的沐九如,跨出熟悉又陌生的小屋,回首将沐九如拉出。 沐九如笑颜如花,眸色淬亮,云锦翘头履跨出门槛。 一瞬散如萤火,飘如飞絮。 阳春三月,满天杨絮,杏花如雨。 二十三岁的沐九如因为常年足不出户、避世而居显得面容与气质尤为稚嫩活泼,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般神采飞扬。 病情大好的小郎君簪花带冠,笑声不断,沿着河堤一路向前跑着,莹白的脸庞上浮起一层运动过后带来的嫣红。 他跑到一处岸边,喘着大气向船家道:“船家可接客游湖?我那话多的师兄要追上来了,快带我去湖心!” 艄公悠悠道:“公子小心些上船,这就能走。” 沐九如眉飞色舞,撩了衣袍就准备往船上跳。 他身后的小厮南星拉住了主子的衣袖,劝道:“少爷,宋公子又追上来啦,上船的话指不定得和宋公子一起游湖了,我们还是跑吧!” 沐九如回头一看,果然那啰里啰嗦的宋维谦正提着竹篮,向此处赶来。 “那我们快跑!”沐少爷哈哈笑了几声,又一马当先地跑走了。 鲜衣怒马的小郎君顺着人潮往前奔去,小厮南星就紧紧跟在他的少爷后头。 南星望着前方比他高上许多的少爷,看着沐九如越过人山人海,走向碧水蓝天。 南星笑道:“少爷,等等我!” 他追逐着沐九如的步伐,周围的行人逐渐面容模糊,消失不见。 南星只能望见沐九如的身影,也只想看见沐九如的身影。 脚下不知磕碰到了什么,他踉跄一下,摔倒在地上。 激起一片腥臭的泥水。 “打他!” “还以为自己是贵人呢!这不做那不做的!” 他从泥潭里爬起,又被一脚踢了回去,手上磕破了皮,渗出血来,膝盖也破了。 他忍不住哭道:“我不会,我没做过……” 十一二岁的宫人走上前来,拍拍他稚嫩的脸庞,道:“这可怜见的模样,咱家五岁时可就帮着家里人施肥捉虫了,有什么难的?咱家看你就还以为自己是富贵命!” 他锦衣玉食地活了六年,只是被这样打几下脸也觉得刺痛难当,啜泣着道:“这太臭太脏了,爹娘说这东西污秽不能碰的……” 宫人尖利地“呵”了一声,趾高气昂地道:“你如今已没了爹娘,也没了姓名身份,说来说去还是觉得自己金贵。”宫人扬了扬手,唤人过来,“给他洗洗这干净身子,好叫他知道做奴婢的命贱,比什么都污秽。” 他被人架着,没过一会,一桶脏臭黏腻的东西迎头倒下。 他不再哭泣,闭着眼睛,闭嘴嘴巴,甚至希望自己再也不需要呼吸。 宫人走了过来,拿了个木棍戳他,道:“这一个月都别洗澡了,好好想清楚你如今是什么东西。” 他静静地躺在更加脏臭的泥地里,一动不动。 他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爹娘消失不见了。 他又为什么要一个人被扔在这里,做这些又脏又累的事情。 什么是贵人,什么是罪人,什么是奴婢? 为什么只因为他曾经是个贵人,就会招来许多人的欺辱,使唤和打骂? 为什么无人来教他怎么成为一个官奴,做这些粗鄙的活计? 为什么他会成为一个罪奴,成为一个肮脏、低贱的东西? - 太平元年。 新帝登基,颁布新政,将大量官奴被送到官方牙行出售给官宦人家,补贴国库。 官宦子弟只需出示文书,便可在官牙行里买到一个身份清白的奴婢。 八岁的他已在皇庄做了两年农奴,小小的童子骨瘦如柴,只有脸上挂了些肉,豆芽菜一般的头重脚轻。 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洗不净的尘土,褴褛的衣衫下全是细细密密的伤疤。 年龄接近的官奴们被关在一道。 小小的一个囚笼里,十来个人,手挤着手,脚挤着脚。 他自小长得比别人快些,和些十来岁的男孩们关在一处。 如今正值炎炎夏日,牙行里的奴婢们久未盥洗,汗臭味与其他各种各样的怪味混杂在一起,腌满了整个空间。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不论是在皇庄,还是在此地。 旁边有人踢了他一脚,嫌恶地道:“喂,别碰我,你又脏又臭。” 他瞥了那人一眼,往栏杆边上挤了挤。 又有一人用力踹了他一下:“滚远点,别挨着老子,你身上都被粪腌入味了,别弄脏了我!” 他挺着脊背,又将自己缩得更小一些。 两年前刚做官奴那会儿,他因着有些少爷病,常常要被拉去欺辱,可近年来也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但因为他之前做过贵人,便总是被人排挤,出言反驳也是不行的,会被这群人压着打。 他抱着膝盖,呆愣着目光继续坐着。 其实他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虽然吃饭抢不过人,但也能捡到些渣渣,还不用劳作挨打。 他在这里呆了几日,笼门开了又关,笼内日渐空旷。 有人被买去做了娈童,也有人被带走继续做农奴,运气好的便是入了官老爷的宅子里做个跑腿…… 牙行的管家又来了,点了几个人出来,这次也把他点上了。 他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被卖去做什么活计。 但奴婢命贱,他见过许多人在皇庄的泥地里一睡不起,然后被宫人随意地拖走,就连死后也不知要在何方安息。 他想不到以后,也无所谓以后。 遇到好的主子是奴婢命好,遇到严苛的主子便是奴婢天生命贱,合该被欺压打骂。 管家带着年少的官奴们越过窃窃私语的一个个牢笼,说道:“有位少爷要买小厮。” 十多岁的少年郎几乎全员轰动了起来,他们不敢大声喧哗,却把欣喜若狂挂在了脸上。 ——他们这些官奴虽然身份记载得明明白白,但都是些俘虏、官奴之子、或是罪奴……总之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低贱之人。 用这样的小厮,不仅掉份,还会有点危险。 贴身伺候贵人,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好活计。 若是当上了贵人的小厮,要是贵人将来成了一家之主,他们便有可能成为家中的管事。 届时手上油水足了,甚至能给自己赎身脱离奴籍! 一时人心浮动。 其中一个官奴问道:“贵人要买这么多小厮?” 管家瞥了多嘴的那人一眼:“就要一人,那少爷要求不多,只说他身子不好,要个忠心些的,勤恳的奴婢。” 这要求确实不多,连长相和能力都不挑。 官奴们摩拳擦掌,各个跃跃欲试,又戒备地看着周围的其他竞争对手;纷纷思考着等下要如何在贵人面前推销自己,才能在这几人中脱颖而出。 走在最后的他沉默不语,随着队伍一直前行,进到了雅间里。 说是雅间也不过是相对干净一些的屋子。 官奴们来来去去,在地上留下清洗不净的污渍和气味;哪怕墙上挂着两幅墨宝,博古架上放着三两件珍玩,也掩盖不住此处是个买卖物件之地的真相。 只是那贵人…… 贵人坐在一张竹制的轮椅之上,头戴纱幔帷帽,看不清相貌,只露出一截精致的下巴,就已让人觉得尊贵不凡。 且现在是夏日,即便不穿衣服都会让人觉得身上黏腻不堪,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贵人却穿着厚实,粉衣白裤,层层叠叠,像是感觉不到热似得,神仙一般玉骨冰肌,根本不像是个凡人。 他静静地屏住呼吸,同时听见边上响起不少干巴巴的吞咽声。 那头贵人拢着掌心,将手伸进了帷帽里,轻轻咳嗽几声,便让身后的长随推动轮椅前行。 青翠座椅越过他的边侧,淡淡花香悠然而过,像是春意依然还在那人的身上留驻绽放。 ——这便是贵人,通体生香,姿态优雅,即便在夏日也不会流汗,即便不良于行也不显一丝狼狈。 轮椅在他们中间停下,贵人扫了一眼站立的官奴们,道:“都抬起头来。” 贵人的声音不响,甚至有些虚弱无力,却像清泉鸣涧一般温雅动听。 他应声抬起头,遥遥望了贵人一眼,也不知贵人在纱幔后有没有看向自己。 他谨记着不可直视贵人的条例,又飞快地垂下头看向地面。 贵人匆匆扫过众人,从离他最远的那边起逐一问过,探询他们年岁几何,会做什么,有何要求等等…… 他听见有的官奴吹嘘自己曾经做过小厮,也有人卖命地推销自己,保证什么都能学会。 他却是什么都不会……从前便是农活也做得没有别人好。 可贵人语调温柔,仙子一般贵不可及,让他不禁生出了想要追随的念头。 ——哪怕被贵人使唤,哪怕日夜不歇地伺候,哪怕被拿去顶罪挡刀…… 也比现在的日子好上千倍万倍。 这条贱命朝生暮死,如果能成为贵人的座下仙童,哪怕只有一刻,一瞬…… 他也好像被涤荡去了昔日的污秽。 第24章 逢君 跟我回去吧,有我一顿饭,就不会…… 贵人问完了他边上人的话, 终于问到了他。 那嗓音低低哑哑,柔软非常。 “最矮的小子,你今年几岁?” 他低着头, 仔细咽干净嘴里唾沫,字正腔圆地道:“八岁。” “哦?”贵人发出个意味不明的声音,“那个头不小了, 都会些什么?” 他紧张得手里出了一把汗, 抿着嘴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把他会说的、能说的、最漂亮的话说了出来:“贵人……让我做什么都行, 端茶送水,温枕扇席, 或者杀人放火, 挡枪挡刀,我绝对不会违逆……” “说话条理清晰,词藻也挺丰富, 真不错。”贵人轻笑着夸了一句, 又问:“那你做小厮,可有什么避讳和要求?” 这位贵人极为和善,这问题也问了前头的几个官奴。 照理来说,奴婢的一切都是主子的, 哪怕发了月例都能被主子全都没收。 向来都是主子单方面给奴婢赏赐,挑拣奴婢的,从没有奴婢也能提要求的事。 其他官奴都摇着手,说自己没有要求和避讳。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贵人,脚底撵着地板,小声道:“……吃饱饭。” 官奴们响起了吸气声,就连管事都眼神不善地望了过来;想来若是贵人选不中他, 之后管事少不了要对他一顿打骂,以教训他不懂规矩,不知礼数。 贵人倒是没有恼怒,只是又念叨了一遍:“吃饱饭么?”见没人反驳,便又笑着问他:“只要吃饱饭就行了?” 他一愣,心头突然砰砰直跳,眼睛看了看管事,又看向贵人,最后用力抓住了四处破洞的裤腿,破釜沉舟地道:“如果我成了贵人的小厮,贵人……可不可以别让其他人欺辱我……” 管事的脸上乌云密布,贵人也沉默了下来,不言不语。 他胸口一紧,后悔万分,想要收回那些自抬身价的要求,以免贵人以为他有什么少爷病、娇贵无用,而厌弃了他。 他的嘴刚刚张开,贵人的声音又响起了,沉稳轻柔却字句有力。 贵人道:“这是自然,你若做了我的小厮,我自当庇护你,也不会叫其他人欺辱你。” 他小小的心脏跳得更响,耳边全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汩汩轰鸣之声。 他连自己开了口,说了话都不知道,那声音好像是从天边发出来的,又好像是拼尽全力抓住了什么之后,发出的嘶叫。 他的声音细细的,却极为坚定:“贵人……贵人若是将来厌烦我,便把我杖毙、打杀了……我会忠于贵人,只做贵人的小厮。” 其他官奴纷纷望了过来,张目结舌,心里想着:这家伙平日不声不响,连饭也抢不过人,却为了争夺贵人的宠信,连这般不要命的话都敢说出来! 贵人噗噗笑了几声,显然是被他逗乐了:“你这小不点,好生有趣。倒也不必这般忠诚,听着叫人有些害怕了……”他耸着肩又笑了几声,声音更柔,“再抬起脸来,让我仔细看看。” 他缓缓将脸抬起,心跳不停,面颊滚烫。 他不知贵人有没有看向自己,也不敢去窥探贵人的目光。 “吱呀”一声,贵人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前,那股好闻的花香盈满了他的鼻尖,将脏污的他整个包裹起来。 他瑟缩地弓起背,害怕自己一身尘土和污浊熏到贵人,却突然感到头上被轻轻一抚。 贵人伸出白玉一般的掌心,摸在他的头上,温柔地说道:“跟我回去吧,有我一顿饭,就不会饿着你一顿。” 他下意识地挺直背脊拱了拱贵人的手心,又连忙缩起脖子不敢再逾矩。 他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眼睛和鼻尖都酸酸胀胀,红了一片。 分明他已经有好久没哭过了,可贵人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他就忍不住想要哭泣。 他不想在将来的主子面前丢脸,紧紧咬着牙关,故作沉稳地点了点头。 贵人发出一声悦耳的轻笑,重新坐到了轮椅上。 管事带走了其他的官奴,给他带了碗米饭,眼神不虞地盯着他,似乎在劝告他以后莫要再行事无礼。 他接过米饭,垂着目光不敢对视。 刚才和贵人提要求,早已用完了他身上所有的胆子;现在想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敢说出那些话的。 管事见他无言,又瞪了一眼,就不再管他,走到贵人边上,将新卖出的官奴契书交给贵人。 他捧着碗,用手扒着米饭,嘴里不停地咀嚼吞咽,一双凤眸紧紧地追着贵人看。 他生怕贵人知道他曾经也是个少爷,觉得他做不好事情,要另选他人做小厮,紧张得就连米饭是什么滋味,也没能尝出多少。 贵人看了那纸张许久,似乎还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便将他的身契收进了袖子里。 他这才放心地继续吃起米饭。 这下米香味也尝出来了,肚子踏实了,心头也踏实了。 他高高兴兴地想:做贵人的小厮可真好,还没开始干活,便吃上了一顿饱饭! 贵人道:“等你吃完了,便推我回去。” 他一噎,差点被米饭哽住。 他望向那和他一般高的轮椅,以及坐着都比他高了一头的贵人,再一看周围,之前推贵人过来的长随已经不见踪迹…… 贵人发现了新小厮的举动,又是好一通笑:“我这儿呢,以后就你我主仆二人,你少爷是个身子不好的,你若连这椅子都推不动的话,怕是当不了我的小厮。” 他瞪大了眼睛,急急扒了两口饭,应道:“我推你回去!” - 牙行之外,烈日炎炎,街上良民往来,在阳光下熙攘欢笑。 他看着这一切,像是在回忆深处还有一些痕迹,又好像对此全然无知。 陌生得仿佛梦境一般,又恍若人们所说的前世。 他身边满是各种各样的味道,包子的香气,饮子的香气,糖葫芦的香气,往来贵人们身上的香囊…… 还有他的主子,身上的清雅淡香。 他连忙回神,伸出双手用力推着轮椅,在贵人的指引下,一路将贵人推向沐宅。 他力气算是同龄人里比大的,可要推上一个青年郎君却也十分吃力,难免要走走停停,过一两条街就休息上一会。 幸而他的主子是个宽和的人,如同还在牙行里时一般温柔,不会催促打骂他,还同他闲话家常。 歇在路边上时,有不少小姐少爷向主子掷果投花。 果子贵人没收,鲜花却来者不拒,一片片地堆在膝头,如此一路走,一路便是怀抱芳菲,鲜花着锦。 想来贵人身上好闻的香味便是这么来的。 他推了主子将近一个时辰,路上主仆两人闲聊来去,他便知晓了贵人的名讳和身份。 贵人名为沐九如,今年刚满十六,是户部侍郎的庶长子。 名门世家向来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出了庶长子算是丑闻,但沐九如家却是事出有因。 沐夫人因为久婚不孕,沐老爷才请求了妻子和岳家的首肯,让小妾生了一子。 如此便有了沐九如这个庶出的长子。 只是沐九如出生之后不过两年,沐夫人便有了亲子。 嫡子出生,体弱多病的庶长子便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对家里的任何人来说,都如芒在背。 不过恰好因为沐九如体弱多病,又不至于显得他在家中的存在太过尴尬;沐夫人沐老爷只消把他扔在小院里头,不死不活地养着,也算是粉饰太平。 刚结对的主仆两人,便慢吞吞地说着家长里短,沐宅的人口和规矩。 等他们回到宅邸大门口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天地黄昏。 沐九如让新来的小厮替他扫去身上芳菲。 他便温驯地伸出短手,轻拂向贵人的膝头,花落满地,绕着轮椅围了一圈;竹椅前行,花圈中徒留一片空空荡荡。 沐九如引着小厮往里推去——直到沐宅最里头的角落。 沐少爷居住的小院杳无人烟,凄清冷寂。 廊下有一个仆役在洒扫清洁,见了来人唤了声“大少爷”又去别处干活了,看来也不是这院里专属的仆役。 矮小的他见了此情此景,心想:原来少爷说的“只有主仆二人”所言非虚,少爷真的只有我一个小厮。 他心头有些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少爷”不该是这般的…… 当是前呼后拥,小厮、丫环、奶娘不计其数……院落宽敞,内设奢华,香烟袅袅,十步一阁…… 他摇了摇脑袋,从五光十色、浮光掠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麻利地卸下小屋门槛,将沐九如推进屋里。 竹椅稳稳地停在了屋子中央,他累得气喘吁吁,支着膝盖不住地吸气。 他只有八岁,推了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一个多时辰,即便是在皇庄里,他也不曾做过这般重的活计。 可他做到了,成功把贵人推了回来,完成了贵人给他下达的第一个任务。 他身体疲乏,心头忍不住地兴奋雀跃。 沐九如进屋以后就将帷帽脱了下来,放在一边的桌上,伸出手在袖袋里摸索着什么。 他抬头好奇地张望,突然便是惊鸿一瞥,朗月入怀。 他短短的八年生命里,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郎君。 即便是小姐、姑娘也不曾见过这么姝丽……像是观音娘娘一般的人物…… 高贵,绝尘,纤弱又明艳…… 沐九如挑眉一笑,伸出个洁白的拳头到他面前,顶了顶他的面颊,道:“回神。” 沐少爷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不介意别人看他看呆,反而很是得意:“张嘴。” 他呆愣愣地张嘴,被塞了一样东西进嘴里,极香极甜——是糖。 沐九如展开手指,戳了一戳他鼓起的面颊:“将我一路推回,辛苦了,吃点糖歇一歇,晚饭还得你去大厨房取。” 他抿着那一大块糖,眼睛瞪得圆圆溜溜,不敢嗦也不敢拌,生怕这甜味走得太快。 这是主子给他的糖。 是他得的第一个赏赐,也是他两年来吃的第一口甜。 沐九如看他可爱的模样,盈盈一笑,摸出火折子掀开灯罩点灯。 他连忙伸手去接替,含糊不清地道:“窝来……” 沐九如的手上让了让,亲自将烛芯点亮。 幽黄光晕照得贵人眉目如画,沐少爷撩了眼新买的仆役,笑吟吟地道:“专心吃你的,吃完了就去给少爷拿饭。” 外头天色鸦黑,确实早已过了饭点。 小豆丁想到自己的主子身体不好,生怕把贵人给饿坏了,连忙问了沐九如拿饭的事情,一溜烟跑去了大厨房。 沐宅的大厨房正在收拾,他报上大少爷的名号,便有人把早就备好的食盒给他,他提了便往回跑。 到屋里时,沐九如已经离了轮椅,坐到了桌边,手上拿了片树叶子,打着小呵欠百无聊赖的模样。 他连忙将饭食从盒子里取出,摆放在桌上。 桌面边沿早已有了一双碗筷,但他还是把大厨房准备的碗筷也放了出来。 如此,桌上便有了三菜一汤和一碗白粥,一个空碗,两双筷子,两枚小勺。 他站在一边,乖巧地随侍。 他身上脏污,所以并不觉得沐九如会需要他布菜,但端茶送水的活计,他还是可以帮上忙的。 沐九如把手中的叶片扣到一边,推了推先前备好的碗筷,叮叮当当地把东西都堆到他面前。 “一道吃吧。”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他嘴里的糖都没有吃完,且一个时辰前刚吃了顿米饭,竟还有得吃晚饭! 这实在是太让他惊喜了,以至于他都在想,这一切是不是他的南柯一梦。 他或许早已死在了牙行里,或者更早些时,已死在了脏污的泥地里,或者再早些时,和爹娘一起死在了刑场里…… 这里应当是极乐世界…… 才有仙人抚顶,才无打骂临身,才无饥寒交迫。 第25章 南星 我是少爷的南星。 沐九如见他凤眸圆睁, 像个惊惶警惕的猫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音色轻灵,宛转悠扬, 沐少爷抬手倒了大半碗粥过去,大方地道:“我食量不大,这些都是你的。” 白花花的米汤落进属于他的碗里, 他眸光摇晃, 映着眼前的大片洁白。 他用力咽了咽口水,馋得不行, 却也不想失了规矩,第一日就毛毛躁躁惹了主子厌弃, 便只是乖乖地站在桌边, 不敢轻举妄动。 沐九如见小厮有些拘谨,也不多强求,捏着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沐九如喝了半碗粥, 菜没吃几口, 便眉头微皱,撂了筷子:“我吃完了,你吃吧。” 小豆丁探究地看了会儿主子的神色,确定沐九如绝不再吃一口, 立刻抿起了一个腼腆的笑容,拿着碗咕噜噜地灌起粥来。 一碗粥很快见底,他小心翼翼地摸上筷子,拿了起来,又看了眼沐九如,见沐九如没有制止,便挑了块肉塞进嘴里, 鼓着腮帮子咀嚼。 ——吃得虽然着急,一行一止却还算赏心悦目,不显得粗俗。 沐九如轻轻叹息,又勾唇一笑:“说好的有我一顿,就有你一顿,没骗你吧?”他支着颐,笑眯眯地道,“吃了我的饭,该叫我一声少爷了吧?”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叫过沐九如一声少爷,连忙咽下嘴里的肉片,仔仔细细把口腔抿干净了,脆生生地道:“少爷。” “唉。”沐九如展颜一笑,眼眸明月般弯起,笑容昳丽。 他也跟着抿唇轻笑。 “小孩子就该多笑笑。”沐九如哼笑一声,拿起饭前随手放下的树叶,对着他转了一转,“看,这是天南星。” 他认真地看向这片平平无奇的草叶,不知他家少爷要说什么。 他们吃饭的外间支着许多竹架子,编筐里放得全是他认不出的药草,散发着淡淡药香。 这片叶子大概就是沐少爷从竹架子上拿出来的。 听宫里的公公们说,贵人言辞间都是话里有话,需要好生琢磨的。 他立马支起耳朵,紧张地望着叶片,也望向沐九如形状姣好的唇瓣。 那嫣红的唇瓣缓缓开合,轻声道:“你家少爷身体不好,每日都得喝药。”贵人指尖轻拈,转着不大不小的叶片,葱白玉绿交相辉映,“药方改来改去,唯独这味南星却总是少不了。” 小豆丁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继续等待贵人的下文。 沐九如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抬手将叶片簪在小娃娃的头上,笑道:“你便叫南星吧。” 那抹绿色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轻轻簪在他的头上,叶梗擦过他的头皮,留下鲜明的触感。 他没等到七绕八弯的话语,却等到了自己的名字。 南星。 南星……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突然就觉得自己像是开了花。 他生了根,发了芽,成了一棵绿意盎然的天南星。 他此生都会伴随沐九如,此生都不会离开沐九如。 南星轻轻地道:“我是少爷的……南星。” - 南星跟着沐九如已有三日。 如今他日日吃饱穿暖,还能天天打水沐浴,真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 就连主子都好像天上仙人,观音菩萨那样,大慈大悲,温柔良善,从不会苛责于他。 南星因着从未伺候过人,这几日做错了许多事。 他不小心打碎过杯子,给沐九如端药时还弄洒了汤药,甚至有一次弄翻了轮椅,让主子摔了一跤…… 现在想起,南星还是羞愤欲死,为自己的无用愧疚不已。 所幸伺候了沐九如三日,南星已渐渐掌握了照料贵人的窍门,总不像起初那般急急燥燥,磕磕绊绊了。 如今夏日炎炎,正是一年到头最热的时候。 天色亮得极早,蝉鸣吵得人头昏脑涨,便是清晨也热得叫人浑身难受,他穿着短打依然汗流洽衣。 南星从水缸里挑了盆水,拿到沐九如的屋外擦洗身体。 他家少爷睡得多,醒得少,一般这样早的时间,沐九如是不会醒来的。 即便少爷不醒,南星也有许多活要去做,他掇拾完了自己,便拿了扫帚、拂尘、抹布,将屋子里外收拾整洁。 如此一两个时辰过去,他将屋子洒扫完时,他家少爷也差不多刚好醒来。 午间的日头变得更盛,南星身上不停地滴下汗水。 他总算做完了清扫,将一应用具收拾到仓库里,又给自己擦了擦身子,这才清清爽爽地走到主子床前。 南星撩起床幔,往里看了一眼。 沐九如依然睡得正香,他不欲打扰,轻手轻脚地放下纱幔,却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他仔细一瞧,他家少爷面颊紧绷,身上细细地发着抖,唇色面色红到妖异,呼吸比起平日更为粗重。 他连忙伸手探了探沐九如的额头,热得仿佛能把他烫着,竟是正在烧热! 这是极重的毛病! 皇庄里就有好些官奴,烧着烧着就再没醒过来了。 南星连忙推了推沐九如,焦急地唤道:“少爷,少爷!” 沐九如打了个更大的寒颤,眼帘紧阖,半点也没清醒的迹象。 南星更着急了,用力地推了推,呼喊道:“少爷!少爷,你醒醒!” 沐九如依然昏睡,身上抖个不停,连呼吸声都弱了下去。 南星的心跳也仿佛随着主子的呼吸减弱下去,几乎要一起停止。 他悲痛地想:少爷……少爷也要和那些人一样,去往真正的极乐世界了吗?那里就有这么好吗?可少爷若是去了极乐世界,我却要去哪里,又要被卖给何人? 南星想起沐九如之前和他说过的府医,管事,还有沐老爷…… 他猛地抬起头来,一股脑地往外冲去。 他没头没脑地跑着,见了个人,也不晓得那是谁,便跪下磕头,哀求道:“少爷,大少爷昏迷了,大少爷病了!求你带我去寻府医给少爷治病!” 那人一阵惊呼,不敢受礼:“快起来,别跪我,我也是个下人,我带你去寻管家就是了……” 南星跟着那人走,后头还跟了好些看戏的下人,人言嘈杂,喧闹无比。 南星的脑子里乱作一团,想要催促那人快些带路,又怕惹恼了那人,没人带他去找管家医治少爷。 两人见了管家,那管家脸色一变,又带着南星去找沐老爷。 于是南星又跟着管家出了屋子,去沐老爷的院头里。 两人的后头依旧远远坠了好些人,他们到了沐老爷的院子,沐老爷听完管家的汇报之后,眉头一皱,这才挥手让人去寻来府医。 南星局促地站在管家身边,焦急地等着府医。 好一会,府医来了,沐夫人也来了,一大群人晃晃悠悠地去了沐九如的小院。 这来来回回一圈,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南星想到沐九如还在床上打着冷颤,昏睡不醒;这些人却兴师动众,不疾不徐…… 早知他该给少爷加床被子,关好窗户才出来叫人的…… 等得这般久,他家少爷……会不会早已撒手人寰了…… 南星害怕得不敢多想,眼中含泪,浑浑噩噩地跟着人群走进沐九如的屋里。 床上的沐少爷还在昏睡。 府医上前搭了脉,沐老爷和沐夫人走到床边,轻声唤道:“九如?九如可还听得见?” 沐九如自然半点动静也没,只是一个劲地打着冷战,气息一声急一声缓,也不知是在出气还是进气。 府医搭着脉,道:“大少爷这是受凉发热,四肢逆冷,阴胜阳脉逆而不通……当是近日贪凉受寒,引发的急症,老夫这便给少爷温灸开方,并无大碍。” 沐老爷沉沉地“嗯”了一声,道:“炎天暑月如何会让人着了凉?”他瞥了眼南星,“过来,说说是何缘故。” 南星见府医已给沐九如施针,心头稍宽,连忙“噗通”一声跪下,回禀沐老爷:“许,许是……少爷昨日晚上吃了西瓜……或是,或是下午在院里睡了一觉……或是……” 沐老爷的面色更是难看,府医忽然道:“老爷,大少爷身上有些淤青,像是摔打出来的。” 沐老爷脸色骤变,呵斥道:“你这刁奴,竟敢欺上犯主!” 南星身上大汗淋漓,连忙磕头解释:“是南星不慎绊到了少爷,小人万万不敢欺辱贵人!” 沐老爷一甩衣袖,怒气冲天:“我若不教训你,日后你怕是要骑到你家少爷的头上!来人,压出去杖二十!” 二十杖,几乎就是要把南星给杖毙了! 南星做官奴时见过不少人被打死,他如何不知道这二十杖会要了他的性命。 被人架起时,他不住地挣扎,嘴里胡乱地喊着冤枉,苦苦哀求。 周围的贵人们无动于衷。 南星眼里渐渐失了光彩,只是直直地盯着沐九如看,希望他家少爷能突然醒来,为他开解,将他救下…… ——可沐老爷是少爷的爹爹,少爷会为了一个奴婢而违逆父亲吗? 且这本就是他的错,他照顾沐九如不周,让沐九如吹了风,吃了寒食,还摔伤了…… 他本该罚,但这二十杖下去,他直接没了命,再也没有改正的机会,再也不能照顾沐九如,跟在沐九如身边了。 这便是奴婢命贱吗,做错了事情便随意打杀了,事后也只消再花钱买一个下人就好。 他只是一个东西,沐九如没了他还会有其他下人。 哪怕他是沐九如的南星…… 可沐九如还可以有、还会有其他的南星,北星,或是甘草,黄连…… 他被拖到院子里,粗鲁地压到了板凳之上。 往日人迹罕至的小院,突然就人声鼎沸了;下人、贵人们通通涌了进来,围观他受罚挨打,窃窃私语声铺天盖地。 沐老爷道:“总得给九如一个交代,让他知道沐家还是关心他的,不会任意让下人欺辱他。” 沐夫人道:“九如这孩子也是太倔,之前给他指了下人他不收,非得自己去买,官奴都是些亡命之徒,可不就看碟下菜,背地里怠慢了他。” 还有一些下人在小声交谈。 “大少爷院里前一阵刚打杀了几个下人,怎滴如今又要打杀?这二十杖成人吃了都有些难挨,何况一个小子?” “之前大少爷院里的下人贪了大少爷月例,还瞒病不抱,大少爷的身体都给病掏空了。听说因着这事大少爷和老爷有了嫌隙,如今这般处理,应当是怕父子离了心,折一个下人,叫大少爷知道老爷还是关爱他的。” “唉……想来也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厮能怎么欺辱大少爷,也不能像前头几个那样把少爷关住,大少爷如果真的受了委屈,为何不亲自报给管事……” “嘘嘘,别说了别说了……仔细夫人收拾咱们。” 南星听不懂这些对话中暗藏的曲折。 他只是举头望着刺目的天日,心中惶惶不安,又好像只有一片空濛,一片灰烬。 他低下头,将脑袋埋在凳面上。 边上行刑的府丁摸索着刑杖,发出“哆哆”声响,他便安安静静地等着棍棒落在他的身上。 等死一般。 四周人声鼎沸,仿佛也在为了他的死亡而欢呼雀跃,喧闹不休。 他所在之处却是极静,像是没有呼吸,没有病痛,没有任何一人,只有寂若死灰。 恍惚间,他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声,一声轻,一声重,一声急一声缓。 他抬头,逆着炫目光华,逆着鬼魅重影,见到仙人飘然而至。 沐九如道:“住手!” 南星的眼中华光迸射,淬亮如火。 第26章 万福 他扶着他的少爷,他的郎君,回到…… 沐九如抖着虚弱的身子, 穿着素白的单衣单裤,踉踉跄跄地走进人群之中。 下人们自发散开一条道路。 沐少爷踢拉着半穿的鞋子,艰难地喘着气, 走到南星身边。 “起来。”他支着自己的双腿,俯视被其他下人按压着的自家小厮:“南星,起来。” 压着南星的人有些愣怔, 原本静静等死的小厮突然用力挣扎起来, 力大无穷地挥开压制着他的府丁,一跃而起, 走到沐九如的身边。 南星牢牢地搀扶住自家少爷,唤道:“少爷。” 沐九如淡淡一笑, 眯着眼睛看向四周, 纤弱的身子摇摇晃晃。 沐老爷挤开人群,走了过来:“九如,你怎么出来了!你快回去躺好!这刁奴照看不利, 你前几日才刚刚大病初愈, 他竟又让你病得这般厉害,还欺辱于你让你摔伤,你莫要替他开解,杖责十来下, 大惩小戒总是需要的。” 沐九如皱着眉头,缓缓望向沐老爷,那人虽是他的父亲,这般看来,却好像又十分陌生。 他紧握住南星的小手,支着身子,挺直脊背回道:“父亲, 我的下人,理应我自己打骂。” 他抚了抚南星的发顶,轻声道:“南星,你先回去吧。” 南星看着瑟瑟发抖的沐九如,咬了咬牙,推开人群直直往小屋奔去。 身后隐约还能听见沐老爷的叫骂声:“你还把不把为父放在眼里?我帮你惩戒下人,你就这样忤逆我?还有这刁奴,他就扔下你在这儿了?你到底怎么选的小厮?” 南星捂住耳朵,更加快地冲了回去。 府医还在屋内,他也没有闲暇问好,从衣架上扯了一件外袍,抱在怀里就夺门而出。 衣物上的药味凄苦浓郁,盈了他的满怀。 南星满脑子都是:跑快点,再跑快点,别叫世界上最好的少爷冻得更病了…… 他跑回去时,望见他家少爷坐在他刚才躺的板凳上,身姿云亭,不卑不亢地道:“南星帮我叫了府医,却要受到责罚。之前那些刁奴瞒病不报,倒在儿子院里待了整整两年。父亲,儿子受累受苦时您不闻不问,现在也莫要插手我小院里的事情。” 沐老爷脸色忽白忽红,像是被沐九如说得难堪,又像是愠怒不已。 南星飞快地跑着,他本就因为高强度的运动而心跳剧烈,如今那处更是心若擂鼓,不住地跳动着、涌动着,像是要跃出胸膛。 他冲入人群,冲到少爷的身边,展开手中衣袍,挂上沐九如的削肩,紧紧拢好:“少爷,快披上,仔细冻着。” 沐九如寒霜一般紧绷的面容,忽的柔了下来。 他双手搂紧了衣袍,也搂紧了自己,轻轻地对沐老爷说:“父亲,左右府医说了,儿子活不到及冠,父亲便由着儿子再任性几年吧。” 南星一愣,心想:及冠,及冠是多少岁?二十还是更多…… 可少爷如今已经十六了,只能再活这么些日子了吗? 沐老爷闻及此言,心也软了下来,他抹了把脸,挥挥手道:“都是造了什么孽……九如,你们……下去吧。” 沐九如垂眸,眼睫轻颤,躬身行礼:“是,儿子告退。” 随后南星支着沐九如站了起来。 他扶着他的少爷,他的郎君,越过炎炎夏日,越过人影幢幢,相依相靠地往回走去。 一步两步,一脚两脚。 回到凄清的小院。 回到沐九如和南星的归处去- 南星扶着沐九如躺到床上,连忙跑去关好门扉、窗户,生怕透了一丝风进来,让他家少爷病得更重。 府医熟门熟路地继续诊治,前面沐九如被扎针到一半,自己拔了针就往屋外跑,如今身上好些针眼都泛起了乌青。 府医望着沐九如,胡须下的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着给沐九如继续施针。 沐九如坐在床上,衣衫半褪,露出线条柔软的身躯。 府医扎下一针,他便眉头微蹙,有时也会轻轻地咬着唇瓣,看起来很不好受。 等收针时,沐九如发了一身的汗,全身上下妖异的飞红都消散了;南星拿着帕子给沐九如擦身,有些针眼还渗出一丝血来,看得南星小小的心脏一颤一颤,很是心疼。 府医轻叹一口气,嘱咐道:“大少爷,之后好好歇息,莫再忧思劳神。” 沐九如垂首听着,轻轻地道:“……先生,多谢。” 府医摆摆手,将银针清洁后插入针篮,拱手道:“小人告退。” 南星说道:“宋大夫,稍等。”他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能否告诉小的,之后看顾少爷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府医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捋着胡须道:“你倒是个细心的小厮,来,我说与你听……” 南星连连道谢,仔仔细细听了一通。 他生怕自己记不住,还寻了炭笔和纸张记了下来;虽有好多字他写不来,但寻个类似的字替代上,自己能看懂也足够了。 等到府医走时,天色已经全黑。 南星走回床边,嘴里叨叨念念着注意事项。 可他一看到躺在床上、虚弱无力的沐少爷,就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会愣愣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孱弱扶病的沐九如。 沐九如双眼微眯,远远望向南星,他招了招手,柔声笑道:“少爷……没让别人欺辱你吧?” 南星乖顺地趴在沐九如面前,眼眶红了一圈,闷闷地道:“嗯。” 沐九如笑了两声,摸了把南星的脸蛋。 小南星近几日吃得好,便长了些肉,面颊摸起来软乎乎一片,手感很是不错。 沐九如轻轻扯了下指尖的柔软,笑眯眯地道:“说好的,我会庇护你,绝不让其他人越过我欺辱你。”他莹亮的墨瞳微微眯起,“往后我还要多劳南星殷勤照顾,你也……莫要背叛我。” 南星突然想起了,前面一片混乱的时候,那些下人说的话来。 贪了月例……瞒病不抱……身子给病掏空了……把少爷关住…… 南星心痛得几乎难以呼吸,眼泪决堤而出,保证道:“我,南星,南星绝不会背叛少爷……南星永远是少爷的人……” 沐九如吓了一跳,惊讶地道:“怎么哭了?”他“嘶”了一声,为难地道,“刚带回来时可不知道你是个小哭猫呀,怎的前头被那些人架着要打棍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哭?” 南星心头难过得紧,仿佛这八年来还从没这么难受过,胸口又痛又绞,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他把头埋在床边,呜咽道:“少爷,本就是我犯了错,是我没把少爷照顾好……让少爷受了凉,还把少爷摔着了……南星该挨罚的……少爷,少爷……呜呜呜……” 南星一言不合哭的更凶了,这下沐九如更加觉得棘手。 他连忙哄道:“别哭,别哭,你家少爷就是这么个破身体,就是吃好喝好,也是三天两头地生病,磕了碰了也没办法,你这么小的个子,要搬动少爷我这么大个块头本就很困难,怪不着咱们南星啊……” 他伸手托起南星的下巴,胡乱地抹去那些金豆豆,绞尽脑汁地宽慰哭成泪人的小厮:“况且吃风着凉这事,也是看运气的,有时吹个风,吃个冰也不会怎么样,有时就是闻个花香都能犯了气病,你总不能再不让我吹风了吧?” 南星咬咬牙,痛定思痛,倔强道:“往后再不让少爷吹风了,也不给闻花香,什么都不能让少爷病了。” 沐九如忍俊不禁,哈哈笑了声,却因实在太过虚弱,只能发出些柔柔的气音,但依然笑得前仰后合:“你这小厮还挺霸道,把少爷管得这么紧……噗噗,那还是去拜拜来的有用点,反正也活不过二十,要能无病无灾活上四年那得撞了什么大运啊……” 南星脑中“轰”得一声,放声痛哭起来,失怙失恃一般得委屈害怕,再也收不住泪水。 沐九如讪讪闭了嘴,尴尬地摸摸鼻子。 他常年住在小院里,实在没怎么接触过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哄娃娃才好。 怎么越劝还哭的越厉害了呢? 他给南星擦眼泪的手也收了回来,尴尬地握成拳头,闭着眼睛装死。 南星呜呜哭了一通,忽然发现他家少爷没了动静,又担心地睁开眼来。 沐九如人还清醒着,没有昏睡,但是被子也没盖,就身着单衣,四仰八叉地躺着。 南星给吓的眼泪也没了,立马伸长胳膊给沐九如掖被子。 把沐九如裹严实以后,他又看到主子的额头上冷汗涔涔,便勤快地扯了帕子给主子擦汗。 眼里还是两行清泪止不住地落,手上动作却不停,边哭着还要干活。 沐九如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个抽抽搭搭伺候自己的小家伙。 他心里又是柔软又觉得好笑非常,扯着南星放在他脸上的小手,把人拉到床边坐好,柔声安慰:“别怕,别怕,小南星,少爷会好好活着,会长长久久地活着。” 他眼珠子一转,故作神秘地问:“知道少爷为什么叫九如吗?” 南星被沐九如温温柔柔地哄了哄,心头的委屈又蔓了上来,眼泪滴滴答答掉得更多。 他用力摇了摇头,哭道:“南星没用,南星不知道。” 沐九如龇了龇牙,连忙从南星手上抢过帕子,往那小小的脸蛋上用力擦着,哄道:“这词也不算常见,哪是你没用?” “我这名字取自天保九如,如日,如月,如山,如松,福寿绵长……上天会赐福给你家少爷的,所以……”他轻轻一笑,用力抹了抹南星的眼眶,温声道,”小南星叫我一声九如,少爷就会多一分福泽,便能活过二十了。” 九如,天保九如,多好的名字。 明明少爷有这么好的名字,却为什么要被丢在这个小院里,遭受下人的欺辱,常年缠绵病榻……? 南星的脸上一片痛,心里也一片痛,浑身上下都是痛的,瘪着嘴哭得更加厉害。 沐九如长叹一声,卖力地擦着南星的眼泪,哄道:“好南星,叫声九如这么难?怎么哭得更厉害了?” 南星低声哭泣:“……少爷,南星是罪奴,是奴婢,不能直呼贵人的名字。” 沐九如轻笑几声,拿开了帕子,见南星整张脸居然都红得不行,有两处地方还被他擦出了血点子。 他“嘶”了一声,又把布盖回去,眼神乱飞地道:“咳咳,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小南星可以私下偷偷地叫……” 南星泪湿重衫,眼泪把帕子都打透了,也沾湿了沐九如的指尖。 沐少爷长叹一声,直接扔掉了那块帕子,牢牢捧住南星的脸蛋,哄道:“好了好了,那就不叫,不叫了啊,少爷再教南星一个招福纳吉的小招式怎么样?” 南星睁着越来越红的小眼睛,眼眸水汪汪地问:“会让少爷长寿吗?” 沐九如点点头,信誓旦旦:“当然!南星照着做,少爷就能活到四十,五十,四百五百!” 南星毫不怀疑,只觉得沐九如就算活到四千,五千岁都还太短了。 他连忙点点头,向他家少爷请教:“求少爷教教南星!” 沐九如见这泪人儿不哭了,总算松了口气,悠悠教了起来:“这是前朝百姓的一种打招呼方式,比起普通作揖,他们更爱用叉手礼,便是这般……” 沐九如伸出手要摆动作,南星这才发现他家少爷居然又没又好好盖着被子! 机敏的小厮眼疾手地拉住主子双手,往被子里塞好,密不透风地掖实被角。 沐九如一噎,只好无奈地改为口述。 南星照着沐九如的话语做着,双手握拳,其中一个手露出个大拇指,他问道:“是这样吗,少爷?” “对,真机伶。”沐九如夸他,“这有心诚专一的意思,他们见了面就叉手作揖,口道‘万福’……” 沐九如望着南星,慢慢地道:“想必前朝的人长寿,是因为有人为他们日日祈福吧……” “万福……”南星喃喃着,将手插在胸前,道:“少爷……万福!” 沐九如勾起唇角,应道:“万福,小南星。” 第27章 叆叇 眼前这人,莫说是小厮,却连阉人…… 晨曦微露, 天色蒙昧。 蔺南星沉沉地睡在他的小榻之上,长手长脚蜷缩成一团,睡相安稳, 甚至看起来有些乖巧。 迷迷糊糊之间,他结实的腰腹下像是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蔺南星伸手一摸,冰冰凉凉, 柔软细滑, 便睁开眼看了看——是一双洁白的脚掌,足尖嫣红, 经络淡青,指缝间有两颗朱砂小痣。 这双脚蔺南星十分熟悉。 他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但哪怕是在梦里, 他这忠心为主的小厮也不能让自家少爷的脚着了凉。 高大郎君想也不想便把那双脚掌揽进怀里,贴着肉暖好,又望向晨光里泛着光晕的人影, 叉着手道:“少爷, 万福。” “万福,南星。”蔺南星身后传来了轻柔的声音,似乎还有什么碰了碰他的额发。 蔺南星眼下泛着青黑,闻言勾起个淡淡的笑容, 心满意足地叉着手,沉入黑甜乡里。 大行皇帝昨日刚刚葬入皇陵,祭祀之礼盛大恢宏,也把他这个新帝伴伴、京营提督忙得几欲断魂。 他深更半夜才得空回到沐九如的身边,探看了沐九如的情况。 他见自家主子的病况还算稳定,只是依然昏睡不醒,他也开始昏昏欲睡, 半梦不醒得直打呵欠。 所幸蔺南星身上衣物因要参加葬礼而没有熏香,他便直接摘了冠带,在小榻上和衣而睡。 他望着主子的大床,蜷缩在专属于他的小榻上,无声地碎碎念着,替沐九如祈福安康,没几下就睡着了…… 然后一睡就到现今,瞌睡深深,幻梦重重,实在是冬眠难醒。 蔺南星的鼻腔中,又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下一瞬,他骤然睁眼—— 沐九如不知何时自个起了床,坐到了他小榻的另一端上。 隽秀的美丽郎君衣衫单薄,身上只裹着条从大床拖来的棉被,正探头探脑地望自家小厮,脸上挂着饶有兴味的笑容。 室外日光朦胧,透过窗纸洒落在沐九如的面庞上,映得他家少爷皎皎如玉。 蔺南星的意识还有些迷糊,却下意识地笑了开来:“少爷,你醒了?” 沐九如“嗯”了一声,笑道:“我就刚醒了一小会,你接着睡。” 蔺南星听见主子温柔的声音,眼睛差点就要再次合上,但胸口的脚丫透着凉凉寒气,让他担忧非常。 他用力抿了抿眼皮,强撑着利索地坐了起来,道:“少爷,我睡醒了,我替你更衣。” 沐九如都能听到南星嘴里的呵欠声。 但他知道南星一惯是个勤快的,万事以他为先,若是不能安置好他,南星就是勉强睡了,也不会睡得踏实。 沐少爷不再劝说,轻轻笑道:“那就劳烦南星了。” 蔺南星嘴角微弯,摇摇脑袋,将沐九如身上的被褥仔细掖好。 他从大床上拿出温度尚可的汤婆子,塞到被褥下、沐九如的脚边。 沐九如的脚掌轻轻颤抖着,舒展地靠上汤婆子,像是一条柔软的小蛇,安安稳稳地盘着。 蔺南星看了两眼,心中泛起些酥麻,立刻移开了目光,仔细给沐九如掖好被子。 他把主子裹得严严实实了,这才放心地出了门,差遣多鱼给沐九如备上新衣、热水还有盥洗用具。 他吩咐完诸多事宜,走到妆奁前,飞快地扒拉了几下微卷的长发,拿了个巾帕随意包起,又摸了片鸡舌香含在嘴里应急。 这才算勉勉强强,把自己收拾的得体了些。 主院下人们目不斜视地进入室内,躬身放下衣物和热水、牙刷牙药等物,又静静悄悄、低眉敛首地出了屋子。 下人们忙活的时候,蔺南星也没闲着,他将地上的三个熏炉拨得碳火旺盛,暖气蒸得他细汗如雨,屋内炎热得宛若夏日。 他满意地暗自颔首,等下人们都离去后,便带上沐九如的衣服到塌边,亲手给主子脱衣更衣。 他的动作十分利索,沐九如莹白透粉的肌肤只裸露了几瞬,就被他重新套上了整洁的里衣。 宽大修长的指节灵活地给衣带系上小结,整整齐齐,蝴蝶儿一样缀在沐九如的腰上。 沐少爷感受着温暖的手掌在他身上游走,南星伺候的动作轻柔规矩,直让姝丽郎君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沐九如懒洋洋地问道:“我这次昏睡了多久?” 蔺南星将半臂裹在沐九如的身上,两片衣襟叠好,道:“少爷睡了约半个月,刚好把冬天最冷的时候睡过去了。” 沐九如柔声轻笑,感慨道:“那也不错,之后便一日暖过一日了。” “是,再过几日都要立春了。”蔺南星也淡淡笑着。 沐九如身上的清香随着两人的靠近弥散到蔺南星的鼻尖,蔺南星动了动鼻子,又道:“但还是希望少爷能健健康康,千福万福,再也无病无灾。” 沐九如这次昏睡了这么久,他也始料未及。 本以为少爷不过三五日就能醒来,结果沐九如刚退烧没两天又突然犯了哮喘,差点在梦里断了气,把多鱼吓得几乎要以死谢罪。 ——也把他吓了一跳。 那次他得了沐九如病况危急的消息,连夜就从宫里赶了回来,事后还被景裕折腾了一通。 好在沐九如还是挨了过来,后面的日子里,蔺南星便压缩了睡眠的时间,哪怕只是回宅第里逗留上一盏茶,他也要亲自探看一下少爷的病况。 但这些事情,都没必要告诉少爷,免得让他家少爷忧思过多,积郁成疾。 蔺南星把淡青色的圆领袍替沐九如穿上,领口翻开,露出浅黄方矩纹。 他弯着腰,又一次郑重地道:“少爷万福。”他凑近了些,叉着手,诚心祈福,“阿祜……万福。” 沐九如闻着这人嘴里的淡淡芳香,悠悠笑开,手掌随意地搭在南星身上,回道:“万福,小南星。” 蔺南星脸上一红,低头收拾狐氅,把毛皮抖蓬松了,给沐九围上,问道:“少爷,你要束发吗?我替你束发。” 沐九如离宫后基本都在卧床休息,没怎么起床活动过,便也不曾束发。 缎子般的长发便一直垂于腰间,泼墨一样乌黑亮泽。 沐少爷今日大病方醒,精神很是不错,便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劳烦南星替我束发。” 蔺南星应了一声,给沐九如穿好夹绒长靴,引着主子坐到梳妆桌前。 妆奁上的铜镜银光噌亮,映出端坐着的沐九如,和身后站着的高大的郎君。 蔺南星的大手握着小小的梳篦,和握着个把件一般,仔细地打理着主子的发丝。 沐九如看不清南星的动作,也看不清镜中的自己,却能感觉到南星的手艺轻柔如故,梳篦在这人的手中如臂指使,半点也不会扯痛他,若是让他感到不适。 蔺南星耐心地给沐九如编发梳发,将沐九如的发髻盘得极高,又摸出白玉发冠,轻轻放在少爷的发顶,将发髻扣住。 沐九如眼神微动,问道:“发冠?” 蔺南星将玉簪从发冠之中穿过,牢牢地固定住发髻:“是,和田玉的发冠,温润通透,很称少爷。” 沐九如眨了眨眼,又用力地眯起眼睛,凑到铜镜前面瞧看。 ——他已有六年未曾带冠。 大虞的男妻与夫君地位平等,可做男子冠带,但侍君若无主家的允许,多是穿着打扮和女子无异。 他的视线依然模糊不清,手上却能清晰地摸出白玉温润的质感;颤抖的指尖来回逡巡,感受着发冠上如琢如磨的细微起伏。 沐九如轻轻地道:“君子佩玉。” 做了帝王的妃子,便成了命妇,再与君子二字无缘。 “君子佩玉。”蔺南星垂眸看着自家少爷,心头叹息:“忘了少爷如今看不清楚……” 蔺南星从袖中摸出珍藏许久的青绿色器物,展开细长的双足,架到沐九如两耳之上。 ——如松如竹的碧色细腿穿过沐九如莹白的耳弯和乌黑鬓发,在耳后露出一点葱葱翠绿,如同给温润的郎君带了耳珰一般清隽高雅。 沐九如的视线也随之乍然清晰。 他眼睛近处多了一圈框子,视线边缘有些微的扭曲,可铜镜里的两人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沐九如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视线向上,见着了头顶的玉冠,也看到了身后之人。 ——南星。 ——蔺南星。 沐九如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狐氅下的手指不自觉交握起来:“这是叆叇。” “是叆叇,圣上赏的。”蔺南星认真地将沐九如脖子后的叆叇链捋顺,抬起眼眸望向镜中的主子。 沐九如戴着叆叇,像是覆了个精致的面饰,水晶片后的的眼睫鸦羽般低垂着,琼姿皎皎。 蔺南星眉眼温柔,轻声问道:“少爷,叆叇可还好使?如今看得清了吗?” 沐九如抬起眼来,望向镜中高大的郎君,轻轻叹息:“看得清。”他腰背绷直,复松懈下来,坚定地道:“我看得很清楚……南星,过来,让少爷好好看看你。” 他说着转过身来,蔺南星连忙配合地走了过去,道:“少爷,我来就行,是站远些还是近些?” 沐九如看着眼前的大高个,说道:“先近些吧,让少爷瞧瞧脸。” “嗯。”蔺南星矮身蹲下,略微仰视着沐九如。 这几日雪融日出,光芒耀耀。 屋内也十分亮堂。 妆奁边上还燃着两盏灯火,将蔺南星的面容映照得格外清晰;淡淡光照投下的阴影,更显得这人轮廓深邃。 ——高鼻深目,眉飞入鬓,眼眸灿若寒星,唇红齿白,哪怕眼下略有青黑,额角还有些新鲜的伤痕,也是鼎鼎好的相貌。 是威武不凡,俊逸无双的郎君。 却也和他记忆中,他想象中的南星……截然不同。 分明他家南星,是个猫儿般可爱的模样,脸庞圆圆,眼睛大大,一委屈便会红了眼眶,掉下金豆豆…… 可眼前这人,莫说是小厮,却连……阉人都不似。 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第28章 同座 沐九如道:“闭眼,接下来都不许…… 沐九如有些不适应, 却也不得不适应。 毕竟方才镜中一撇之时,沐九如发现,就连他自己都变化颇大:难看柴瘦了许多, 也不再似六年前那般容光焕发,神采熠熠了。 更何况是这六年正值生长期的南星。 他家小南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他早该预料到的…… 不仅仅是身高, 容貌, 气势,形态——是全然成了另一个人。 毕竟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之事, 哪有一成不变之人。 沧海可为桑田,六年不见, 蔺南星自然也会脱胎换骨、日新月异。 沐九如自我开脱地想道:兴许是我每日清醒不了多少时间, 浑浑噩噩地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听着南星的声儿也是柔柔得一把, 即便大致上知道他的块头大了许多, 也不曾真正地考虑过这些变化…… 自然也未曾想过,南星会长成如今这般眉宇清扬,列松如翠的模样。 ——实在是长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些。 蔺南星见自家主子眼神晃动, 来回地盯着他瞧。 他若有所感,紧张得又把自己缩小了一圈,双手抱着膝盖,成了好大一只鹌鹑,委屈巴巴地道:“少爷?” 沐九如忍不住一笑,心想:即便是俊朗了许多,成了个威武的郎君, 还去边关走过一回……也还是鼎鼎可爱的南星。 他轻声叹息,伸出手掌,触上蔺南星的额发,缓缓抚了一抚。 沐九如温声细语道:“我们南星长大了,如今是个威风凛凛的小郎君,少爷见了十分高兴。” “少爷。”蔺南星脸上一红,弯起凤眸,咧嘴笑着,看起来有些憨傻。 沐九如笑道:“再站远些,我瞧瞧。” 蔺南星立马蹲着后退了一点,才站了起来,又后退几步:“站这儿行吗?少爷可瞧得清?” 沐九如抿嘴一笑,轻咳两声:“站直。” 蔺南星汗毛竖起。 明明他是偷偷地弓着背的,却被少爷给看穿了! 蔺小厮神志不清地想:我家少爷不愧是天人之姿,半点偷鸡摸狗的动作都瞒不过少爷的慧眼! 蔺南星立刻挺直了脊背,不敢再阳奉阴违,连暗自岔开的腿都并拢了,整个人青松一般地直直屹立着。 蔺南星的身材虽说高大,却并不是腰阔十围、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 相反,他猿臂蜂腰,体态修长,朗朗如日,甚至颇有少年侠气、鲜衣怒马的姿仪。 ——若非是个阉人,想必出行也是掷果盈车,投花满怀的俏公子,不知能惹得多少姑娘郎君芳心暗许。 蔺督公昨日是和衣而睡的,故而此刻身上穿着的还是四品官员的黑色祭服。 乌色重衫庄严肃穆,更显得小郎君肤白唇红,眉目浓艳。 沐九如眼睛一亮,赞道:“是好身姿,便是穿着祭服都十分俊朗。”他摸上眉间叆叇,柔声道谢,“多谢南星替我讨赏。” 蔺南星连连摆手。 沐九如忽然轻轻咳了两声,把蔺南星召回来,低声问道:“这身祭服,是……那人下葬入陵了么?” 蔺南星蹲回主子身边,拍抚沐九如的背脊,替他顺气:“是,安帝昨日下的葬,那人的皇陵早就完工……” 他放轻了些声音,继续道:“且圣上与安帝也不是多么亲厚,便早早把人下葬了,不欲多等安帝回魂。” 蔺南星无知无畏地非议帝王,沐九如也不觉得紧张,他们主仆俩常年隐居在小院里,避世而住,彼此言谈之间百无禁忌。 沐九如凑了过去,语气不明地道:“那人,确实不要让他回魂的好,安帝……”他淡淡笑了一声,边咳边道,“谥号为安,倒是给他带了高帽。” 沐九如的气息喷洒在蔺南星脸上,声音轻轻浅浅,带着微咳和低喘,蔺南星又稍稍用力地拍了几下沐九如。 他想起少爷此前昏睡,多半也是因为“钟声”停了,心绪起伏才引发的大病。 他劝道:“少爷别再想那人了,万事都已经过去了……少爷此后只需无忧无虑地养好身子就行,好日子还很长呢。” 沐九如慢慢地道:“是……不想了,他死得彻彻底底,而我的日子还很长。” 他的眼里荡着明亮的光,伸手止住蔺南星拍抚他的手臂,道:“你唤府医来看我吧,等大夫看了舌象,我喝上两口水就不会再这般地咳了。” “是,少爷。”蔺南星应了一声,又仔细给沐九如围好狐氅,塞了个熏炉进主子手里,这才放心地走去外间。 沐九如望着高大郎君离去的背影,低低地咳嗽着。 他垂眸,睫毛轻颤着望向自己被狐氅裹着的病弱躯体,毛绒斗篷下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熏炉。 沐九如思绪万千。 蔺南星今年才二十及冠,本该是呼朋唤友,少年意气的年纪,却因为他而成了一个阉人,成了宫内的宦官,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难…… 沐九如有心想要报答蔺南星,也想报答蔺南星,却也没个法子。 他如今已是个身无长物之人,若非说还有什么能帮上南星的地方…… 也只能是早些养好身子,早日离开京城。 ——别成了蔺南星的累赘,让这般好的小郎君生活雪上加霜,过得如履薄冰。 - 蔺南星带着牛大夫、闵大夫进入屋内。 两位府医和沐九如见了礼,便轮流开始号脉。 望闻问切过后,府医们聚首一阵嘀咕,依然是牛大夫开了口:“祜公子的风寒好全了,这阵子照料得也是极好,我等换几味药,让公子继续喝着,要是祜公子有了力气,穿戴厚实些,也可去屋外透透气。” 如此听来,沐九如昏迷了十多天,身体反倒养结实了,比昏睡前还要好上一些。 沐九如收回手腕,自己摸了一摸:果然不是错觉,连手掌上都长了肉,没之前那般筋骨分明了。 倒也只有南星有这本事,让他昏睡半个月还长胖了…… 毕竟这人从前也是这般悉心,这才让他从一个活不过二十岁的病秧子,坚持活到了现在。 蔺南星听了府医的诊断,也望向了沐九如的脸庞;皎白如玉的面颊本来还有些清瘦,如今却已丰腴了些许。 蔺南星看得心中得意,但身为蔺督公,在下人面前他还是要端着点的。 蔺老爷只是沉稳地“嗯”了一声。 两位府医开完药方便退了出去,留了份存底的方子给蔺南星。 蔺督公拿起纸张看了两眼,见“南星”依然还在方上,便嘴上挂起个憨笑,心情明朗地将方子收入袖袋之中。 蔺南星心情愉悦,动作利索轻盈地端起茶杯,伺候主子用茶。 沐九如把嘴靠上蔺南星拿着的杯子,被侍奉着慢慢喝下温热的茶汤,时不时还是会轻咳上几声。 蔺南星便小心地观察,耐心地把控着水流,以免主子呛到茶水。 多鱼敲了敲门,端上来两人的早饭,正瞧见主子甲给主子乙喂水。 小厮给主子喂茶本也是正常的情形…… 哪里正常了! 督公那身形,哪家小厮这般魁梧! 分明就是红袖添香,京兆画眉之乐! 就是一万个人来看,一万个人都要道一声“好兄弟”……还是情兄弟那种! 多鱼不敢多看,不敢多想,放下饭食整理好碗筷,便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左右他就是个多鱼,也确实有些多余。 沐九如专注地喝着水,蔺南星专注地喂着水,并没人关心到小小多鱼的进出。 等主仆二人用完了茶,便看见桌上已被田螺公公摆好了饭菜。 铺着红色锦布的桌面上放了两双碗筷、一只砂锅,和一笼蒸点,饭菜全都热腾腾地冒着白烟。 沐九如见了,突然变觉得腹中空空,是有些饥饿。 他道:“咱们快去盥漱了,然后一起用早饭吧。” 清洁用具放在屋门口,几步路就能走到;沐少爷说着就要起身,蔺南星却怕他家少爷累着,连忙把沐九如哄回椅子上,端来盥洗用品放好。 他撩起袖子,道:“少爷,你坐着,我伺候你盥漱。” 沐九如承情地点点头:“也好。” 蔺南星眉眼飞扬,为伺候主子而欢欣雀跃。 他伸出大手拿起象骨牙刷,沾了牙药递交到沐九如手上,后者接过牙刷柄,轻柔缓慢地在嘴里刷着。 沐九如的手上没什么力气,刷得极缓,蔺南星便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沐少爷刷了好一会,终于觉得嘴里干净了,把牙刷拿到嘴外,蔺南星那头已经准备好了漱口的香茶,和用来吐污水的小盂。 主仆两人对这些生活琐事早有默契,沐九如接过香茶饮入口中,软乎乎地荡完了几次嘴,蔺南星又把温热的湿帕子递了上来。 两人会心一笑,被伺候着的觉得舒心,伺候人的也觉得舒坦。 沐九如擦洗过后,蔺南星便收拾了用具,又打开砂锅和蒸笼,替主子分好粥羹。 他整齐地摆好碗筷,这才放了心,自个儿缩到角落去,背过身子漱口净面。 沐九如望着蹲在门边的高大人影,心里酸软成一片,晃晃荡荡,像是能沁出一汪水来。 属于沐九如的碗筷已经摆开,筷勺都架在陶瓷箸枕上。 洁白的粥羹热腾腾地在碗里冒着烟火气,蒸笼里的山海兜小巧精致,宛若一尾尾舒展的鲤鱼。 沐九如看着桌上的一切,又看着另一个空置的小碗,他撩起衣袖,将空碗拿近,捏着砂锅内的大勺,打了一满勺的热粥。 另一头的蔺南星快速做完了盥漱,他刚把帕子从脸上拿下,就听到身后叮叮咚咚、呼呼啦啦得一阵响。 蔺南星回头一看—— 他家少爷居然亲自拿了汤勺,正在打粥! 蔺小厮立马窜回桌边,急急道:“少爷,我来。” 沐少爷从来不在这些事上倔强,今日却破天荒地让了让手,不给蔺南星替他分忧。 白粥在一推一让间撒出来了一点,沐九如柳眉微蹙道:“我自己打。” 他控制着力道,把粥倒进空碗里,米汤滴滴答答,从锅里到碗里,落了一路。 沐九如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轻声叹气,捏着碗身推到蔺南星身前,道:“南星,坐下吃饭吧,我们一起吃。” 蔺南星刚拿了个帕子出来,准备给沐九如擦手,闻言头皮一麻。 蔺小厮的脸色忽白忽红,局促地道:“少爷?” 沐九如扯过帕子来想自己擦,蔺南星连忙凑上去帮沐九如把手指擦得干干净净。 沐九如等他擦完,拈了拈清爽的指尖,将桌上的瓷勺放到蔺南星的碗里,温柔地笑道:“辛苦南星近来一直照拂我了。” 蔺南星呆愣愣地站着,道:“都是南星应该做的。” “南星,坐。”沐九如轻轻一笑。 “咚”得一声巨响。 南星一令一动地坐下了,只是人好像还是傻的,呆呆地没能回过神来。 这动静听得沐九如都有些庆幸蔺南星如今是个阉人…… 沐九如龇了龇牙,不去想蔺南星的屁股到底会不会痛。 他捏起自己的勺子舀了点粥,却没往嘴里放,铁了心要两人一起用餐似得,又劝道:“你也快些吃吧。” 蔺南星向来都是等沐九如吃完饭,再开始扫尾的。 六年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沐九如吃不下的饭食,他就全都倒进自己的肚子里。 ——他从没有和主子同时吃饭过,也从没有奴婢和主子一起吃饭的道理。 尊卑贵贱如何能够混淆,他的口水要是沾上了饭食,就会污了少爷的餐点,污了少爷的贵体。 沐九如见蔺南星一动不动的,俊朗的脸色神色也不太自然,像是万分的局促不安。 他自是知晓南星是在担忧什么的。 只是如今已非昔比。 往日尚在小院,两人是明面上的主仆,他捏着南星的身契,受他孝敬爱重自是理所应当。 如今的两人,主不主,仆不仆。 蔺南星的这份爱戴,沐九如已经无法面不改色地受用下来了。 他轻叹一声,招了招手:“南星,你过来。” 蔺南星神不思蜀,得令之后立马离了那烫人的椅子,蹲到沐九如面前,乖乖巧巧地窝着,这才感到心头稍稍安定了下来。 ——他就爱这般仰视着主子,也只爱这般仰慕着主子。 他抬头看着沐九如,只见他家少爷的唇瓣开合,轻柔的语调传了过来:“闭眼,接下来都不许乱动。” 蔺南星自然言听计从,乖顺地闭起眼睛,双手环在膝头。 他好奇沐九如要做什么,更相信沐九如不会害他,不会叫他难堪。 蔺南星的心头虽然不受控制得在怦怦直跳,可又觉得此处极为安宁。 沐九如的脚跟边,就像是一个温暖的小窝。 黑暗之中,沐九如那边发出一些琐碎的动静,没过一会,蔺南星感觉他家少爷把微凉的手指放到了他的下巴上。 他顺着力道仰起头,温热的东西便抵上了他的嘴唇,米香浸润了他的唇线。 沐九如道:“张嘴。” 第29章 同食 沐九如当着蔺南星的面,将那勺混…… 蔺南星的胸腔砰砰跳动, 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米粥缓缓淌入他的唇边,又蹭到唇角,滴落下来。 他大概知道沐九如在做什么, 又好像全然不知沐九如想做什么。 蔺南星呆呆地松开牙关,粥食便顺着瓷勺倒进了他的嘴里。 蔺南星听见沐九如的笑声在他上方响起,眉间也感受到了沐九如轻柔的气息。 他家少爷低声道:“傻南星, 还要少爷喂你……” 蔺南星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牙齿不自觉地咬合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叮”声。 他委屈地垂着眉毛, 睫毛颤了一颤,但依然乖乖地闭着眼睛。 “松松牙。”沐九如轻笑一声, 抽出勺子, 轻笑道:“原来伺候人是这个感觉,还真是有些难做。” 沐九如放在蔺南星下巴上的手松了开来,移动到男人的唇边, 轻轻地揩了一下, 将刚才带出的米汤擦去。 蔺南星呼吸一滞,过了会又不自觉地舔了舔被沐九如碰到的地方。 那块皮肤有些细痒,像是还有什么黏在上面似得,让他又忍不住舔了一下。 沐九如点点他的鼻尖, 笑道:“睁眼吧。” 蔺南星缓缓睁眼,心中满是感念,含着主子亲手赏赐的粥汤,不舍得咽下。 他孺慕地望着沐九如,正见他家少爷捏着那个沾了他口水的勺子,放进碗里来回搅拌着,又从里面舀起一勺粥, 张开红唇,把勺子纳进了嘴里。 蔺南星的脑子里“轰”得一声,眼前忽黑忽白,嘴里的这口当下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鸩酒、断头饭一般让他惊骇。 他晕乎乎地想:他把少爷的饭食弄脏了!他的舌头不能留了,牙齿也不能留了,嘴也不能要了,他这个人,这个人也…… 沐九如回望向蔺南星,点点泫然欲泣的这人眉心,让窝成一团的高大郎君看向自己。 蔺南星听话地抬头,眼睛红了一片。 沐九如心下叹息,动作不停,从自己嘴里抽出了勺子,闭上双唇,喉结上下滚动,轻轻得“咕咚”一声。 他当着蔺南星的面,明明白白地将那勺混了这人口水的粥食咽了下去。 那一声,把蔺南星的魂也给咽没了。 沐九如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摸上南星的额头,安抚这个要哭不哭的大个子。 他认认真真地说道:“我是你的少爷,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今后别讲那么多规矩了,都一起吃饭吧,好吗?” 蔺南星眼睛红通通的,鼻子也红了一圈,心跳一下一下,不受使唤。 他抱着膝盖神不思蜀,百感交集。 感动和委屈不停地翻涌来去,他想要张嘴反驳,又不愿拂了少爷的好意。 最终蔺南星深深地合上眼帘,应道:“好,少爷。” 高大阉人矮下了身子,重重一声响头,磕在了地上。 ——“咚”。 像是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平地惊雷的一声,被无形地打破了,流淌出内里浓烈、柔软的稠液。 沐九如被这动静弄得一愣。 他长叹一声,道:“你是惯会招人怜的。” 沐九如俯身扯起南星结实的胳膊,劝道,“快去吃吧,都给你盛好了。” 蔺南星不敢让少爷扶他,垂着眼眸坐了下来。 他手上捏着小勺,嘴里那口热粥终于慢吞吞地咽了下去,汤水温热顺滑,像是从他的喉口一路烧到了心口,燃遍全身。 他红着眼睛,又舀了勺沐九如亲手给他打的粥羹,稳稳地送进嘴里。 清汤寡水,只有一些米香,吃起来却又苦又甜,仿佛人生的百味都被惨杂在了其中。 沐九如心中怜爱更甚,他指尖点了点蒸笼,轻快地道:“山海兜你也夹了吃,或者我给你布菜?” 蔺南星哪敢再劳动他的少爷,立刻拿起了筷子,夹了个山海兜进自己的碗里。 他想起这筷子他还没用过,是干净的,便小声地问:“少爷……要吃一个吗?” 沐九如温柔地看着他,笑道:“那就麻烦南星给我拿一个来。” 蔺南星乖顺地夹了个透明的兜兜,放到沐九如碗里。 主仆两人临近坐着,蔺南星一侧手就能够到沐九如的碗,或是磕碰到沐九如的手臂。 蔺南星心若擂鼓,脖颈后面冒出细汗。 ——太近了,太亲近了…… 蔺南星的脑袋都快要埋进了粥碗里,声如蚊讷地道:“这都是,是南星应该做的。” 沐九如睨他一眼,嘴边挂起个柔柔的笑容,不言不语地用起饭来。 蔺南星这是第一次和主子同时用餐,也不敢没规没矩地论长说短。 饭桌上便安静了下来,只剩一些吞咽与碗筷碰撞的声响。 蔺南星从饭菜里移开目光,偷偷瞥了眼身侧的沐九如。 只见他家少爷如同小猫叼食一般,细致认真地吃着每一口餐点,从这个角度看去,眉目如画,唇齿润泽。 他心头怦怦直跳,筷子都要从手里滑出。 沐九如已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最后一口粥,“叮叮”地刮空碗底,瞥向身边之人。 他将空碗推出,笑道:“南星,再帮我打一碗粥。” - 立春时分,国丧期却还未过。 京城人家不宜张灯结彩、喜迎春节,宫闱的气氛也依然庄严肃穆,哀戚沉静。 往来宫人们低眉敛目,行色匆匆;或埋头赶路,或各司其职地洒扫站岗,除了偶有窃窃交谈,大多数时候整个宫宇内寂寂无声。 林下漏光,疏疏残雪。 蔺南星一身白袍素衣,腰挂环佩鱼符,脚蹬乌皮靴,飒飒沓沓越过宫廊。 逢力随行在侧,几乎小跑着与蔺督公低声禀报公务。 此处是大路,站岗的宫人侍卫距离尚远,不怕他人把话听去,不过鼎鼎紧要的事他们也不会在此处商谈,因此对话就算让人听去一些也不打紧。 逢力脚踩风火轮一般地迈着腿,嘴上不停,将近日手下的官场调动、成果、得失尽数汇报。 蔺南星淡淡应了,偶尔评议几句。 前方一位披麻戴孝的太妃路过,两位官宦便停了话头,向太妃见礼。 太妃受宠若惊,连忙向蔺大伴还礼,又是含羞带怯地看了几眼颀长俊逸的阉人。 蔺大伴目不斜视,见礼之后径直带着下属前行,转瞬将太妃与她的宫女宫人们甩在后头。 逢力过了会往后回望,见两拨人距离已远,继续呈报。 “蔺广公公昨日联合司礼监的一些太监弹劾了逢会,说逢会誊写错漏,将安县写成了闭县,为假公济私,国款私用以兴建老家。” 宦官有钱有权后,花费钱财扶持家乡不是罕见之事。 就说蔺广,至今还在大肆花钱推进老家的发展。 曾经穷苦贫困的小镇,如今繁华堪比苏杭,与蔺广沾亲带故些的亲族都成了富强一方的地主。 那些得益的乡亲们为了感谢宫里的蔺祖宗,生祠建了一座又一座,香火连天,极大地弥补了阉人没有亲生子嗣的空虚遗憾。 其他的阉宦或多或少也有这样的行径——除非是像蔺南星这般,举目无亲、无乡可兴之人。 但逢会被弹劾此事,却纯属污蔑;他是蔺南星亲手摘选出来的人,人品秉性都经过蔺南星的亲自校考。 那人一身的才华,都甘于在御马监蛰伏两年,断然不会此时没立足脚跟就贪功冒进,急于惠及乡人。 蔺南星慢声问道:“逢会是想寻咱家的帮助?” 逢力恭敬地道:“司礼监的那些祖宗们权势滔天,老谋深算,逢会一人进了司礼监,无人帮衬,应对起老公们的刁难,怕也是暗礁险滩,心余力绌……” 蔺南星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他若应对不了,便不用他了。” 逢力脑袋低垂,应道:“是。” 蔺南星道:“逢会若是需要支取钱财,让他拿去。你去寻李侍郎,方侍郎替他打点一下,莫要告诉逢会。” 逢力眼睛一亮,笑道:“是,小的替逢会谢过蔺公。” 蔺南星点了点头,脚步微顿。 景裕如今已搬到了皇帝专属的太极宫内。 蔺南星望着高高的宫门,以及门前的侍卫和宫人们,他不再前行,低声吩咐逢力:“你差人去蔺广的老家探查,他这些年投在乡里的钱款必然有人保管记账,叫人把那些暗账誊写出来,带回京城。” 逢力摩拳擦掌,也是极轻地回道:“蔺公放心,交给小的吧,小的即刻去找靠谱之人处理此事!” 蔺南星道:“下去吧。” 逢力躬身与蔺南星拜别,沿着四通八达的宫道走向御马监。 蔺南星略微整肃衣冠,迈步前行,迎着见礼声进了太极宫。 此处作为历代大虞皇帝的寝宫,一瓦一砾皆精雕细琢,千工万序。 入目的景致玉阶彤庭、珠箔银屏;花草树木皆尽名贵,灯火长明,炭熏不歇,奢靡至极。 往来宫人相貌姝丽,穿着鲜艳,就连洒扫宦官都是六品以上的奉御内臣。 蔺南星越过见礼的众人,走向御书房内。 如今正是巳时,日上中天,下午的议事还没开始。 景裕与帝师秦屹知二人坐于书案之后,书声琅琅,研精覃思。 秦屹知白衣胜雪,水佩风裳,远远望去便是温润如玉的昭昭君子。 他垂眉敛目,音色低缓,道:“……故小人宜务去,而君子宜务进。*陛下可有见略?” 景裕乖顺地坐在秦屹知身侧,望着手中的书册,答道:“这说的是要重用君子,赶走小人。朕当然知道,朕刚登基时就把之前欺负过朕的宫人们都打杀了,至于君子……君子不都养光韬晦、谋定后动么,朕要如何能分得清?” 少年天子神色认真,望着帝师目光灼灼。 景裕近日吃好喝好,个子向上窜了一截,加之开始学习齐射,身板也结实了许多。 小皇帝穿着明黄色的衣袍,周身天子威仪日渐深厚,稚嫩的眉眼也长开了,显露出介于男子与少年间的朝气,清俊灵动,顾盼神飞。 蔺南星进入殿内跪地请安,起身后径自寻了个位置伺候景裕。 那头秦屹知掠了一眼路过的大伴,背脊挺直,清清润润地教导道:“那些欺辱陛下的宫人趋炎附势、持强凌弱,是显而易见的无德之人;却还有许多小人,他们善于隐蔽意图,大奸似忠,大诈似信。” 景裕笑了笑,打断道:“朕知道了,先生又要说内臣的不是了。” 小皇帝招招手,把蔺南星唤来:“伴伴,你是宫人,你来说说宦官真有先生说的这般不堪吗?先生总说你们奸佞狡诈,既是如此,皇祖们为什么要重用宦官,安帝又为何要爱重蔺广?” 蔺南星躬身靠近,心里头将话转了一圈,那头秦屹知轻声地道:“陛下,宠之……” “先生,我问伴伴呢。”景裕的声音不轻不响,不喜不怒。 他喝了口先前秦屹知给他沏的茶,帝师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虽不擅长,但卖力讨好的模样,却让他万分受用。 景裕品了品回甘的茶汤,对蔺南星笑道:“伴伴,蔺广若真像先生说的那般小人怀惠而求诸人,安帝为什么要让蔺广做东厂提督,成为天子耳目?” 第30章 问答 景裕喜欢看到风清月明的师长卑躬…… 宫殿宽敞, 无人言语时针落可闻,偶有烛火爆花“哔啵”一声,或是龙涎香“簌簌”燃烧的暗响。 蔺南星俯身, 将高大的身躯弯成三人中最矮的那个。 蔺大伴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陛下,奴婢愚见,安帝不及陛下勤勉, 在位期间不思朝政, 朝歌暮弦;而蔺老公善洞圣心,思安帝所思, 为安帝求安,投安帝所好, 自然能得安帝所信, 愿意任其为天子耳目。” 景裕指尖轻点桌子,沉思道:“对,蔺广是安帝的奴婢……” 蔺南星不打扰皇帝思考, 静静地从身后小炉上取过水壶, 给景裕的空杯里倒上茶汤。 景裕想明白了,勾唇一笑,道:“但伴伴是朕的奴婢,东厂提督之位还是得伴伴来做朕才放心。” 蔺南星眼帘低垂, 表情肃静,背过身去将茶壶放下。 “陛下。”秦屹知温柔清润的声线款款响起,他语气低缓,娓娓劝道:“不患寡而患不匀,蔺大伴已位高权重,陛下若是偏听偏宠,任犬马壮势, 怕是往后民间只知蔺家,不知天子,恐生祸端。” “嗯?还有这事?”景裕眨眨眼睛,抿了口蔺南星沏的茶,笑道,“朕可是听蔺多福说了,当今文人只知秦阁老,不知天子……” 他放下茶杯,支着颐望向秦屹知,眼眸透亮,满是勤学好问之色:“先生可否告知朕,内阁总想让朕废除司礼监,是因为害怕朕偏听偏宠,还是希望朕偏听偏宠呢?” 秦屹知的后颈渗出细汗,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景裕勤政好学,尊师重道,性子粘人,像是副极好控制的模样,却冷不丁得会语出惊人。 俊雅的帝师微微躬身,谦卑地道:“陛下福慧双修、闳识孤怀,微臣不敢左右圣意,陛下洞若观火,自是心有圣裁。” 景裕看着秦屹知的头顶,又抿了口水,缓缓饮下。 他眼里沁出深深的笑意,久久不言。 景裕喜欢这个视角,喜欢看到风清月明的师长卑躬屈膝,喜欢看到秦屹知紧张时后颈溢出的冷汗。 他也喜欢蔺南星和秦屹知都紧着他,看着他,臣服于他。 这才是真正的黄袍加身,九五之尊,再无人敢对他不知痛痒,不置一词。 景裕越发喜欢做这皇帝了,吃好喝好,被追着哄着骑射学习,还有数之不尽的宦官逗他玩乐。 过了会,景裕摆了摆手,笑道:“上午的学业便到此为止罢,朕也乏了。” 天子提议道:“先生,蔺多福说南夷进贡了一些奇花异草,都是这个时令没有的,先生便同朕赏会儿花,一道歇息歇息吧。” 秦屹知起身,轻出一口气,温润地应道:“是,陛下。” 景裕道:“蔺南星,去传人把花都搬来。” 蔺南星应声去殿外吩咐传话。 不多时百来个宦官便捧着花卉与花架,整齐地排着长队进入殿内。 今日值班的蔺多福指挥着众人摆放花盆,蔺南星回到景裕身边随侍在侧。 六七十款各个季节的植株错落有致地摆在花架上,暖花用的熏炉几步一只;宫灯高悬低放,烛火辉煌,将百花映照得窈窕艳丽。 不过一盏茶的时光,小小的赏花宴便布置完成了。 宫人们目不斜视地出了殿外,景裕招呼秦屹知一声,就离开书案,慢慢悠悠地下了台阶,赏起花来。 秦屹知作为士族子弟,自是爱花懂花,写花绘花,因此赏得极慢;景裕却是不懂这些,走马观花地随意看着,很快便带着蔺大伴把秦屹知落在了后头。 少年天子闲庭信步地走在群芳之中,他突然回头,向蔺南星走近一步,动了动鼻子,道:“伴伴,你今日身上似乎没什么香气?” 他皱着眉头想再靠近些,又望了眼秦屹知,后退开来,思忖着道:“难道是先生太香了,把你身上的味道盖住了?” 蔺南星从安帝入陵之后便再没刻意地熏香过,身上还剩的些微香味,也是衣服在香房里熏完后染上的。 再过二十几日,他便再没一件熏过香的衣服了。 之后若是回了蔺宅,他便能直接去见沐九如,不必再劳动沐浴,空耗时间。 有此改变,全得益于景裕受了帝师的“教诲”,不再似往日那般靠他极近,更不会一言不合便扑进他的怀里。 如今哪怕是晚上守夜,景裕也离得他极远。 更何况秦屹知现在已经搬进了宫里居住,景裕得了新人果然忘了旧人,时常跑去和秦屹知同住。 有秦屹知那争宠的能人在,蔺大伴就连守夜都离景裕好几尺远,秦侍郎那身清清冶冶的谄媚功夫,不做宦官都叫人觉得可惜。 总之也是好事,如今的蔺大伴已停止熏香了十几日,景裕才刚刚感觉出了端倪。 但看那模样,似乎也是不太在意的。 蔺南星不动声色地道:“奴婢是腌臜之人,不敢与秦侍郎这般的风流才子相提并论。” “哦……”景裕随口应了,折返回去,走向秦屹知,问道:“先生薰的是哪种香,回头告诉蔺多福,朕让宫人调配一些给先生送去。” 秦屹知站在几株白色的兰花中间,仪态端庄地作揖:“多谢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 灯火似月,人面如春。 景裕望着长身玉立、芝兰玉树的先生,眸子里星月辉映。 他殷切地说道:“君子佩兰,幽幽其芳,先生,这些兰花你全都带回去吧,就放先生的寝殿内。” 秦屹知回望四周,兰花共有二十来盆,着实是龙恩浩荡,简在帝心了。 他眸光微动,婉婉有仪地再次作揖:“微臣多谢陛下。” 景裕扬眉而笑。 他招了招手,把蔺南星唤到跟前,道:“伴伴也选一盆花带走吧,南夷愿与大虞停战,签订盟约,年年向我朝进贡财物,伴伴居功甚伟。” 他垂眸看着蔺南星的眉眼,淡淡道:“挑一盆喜欢的拿去。” 蔺南星面露感怀,深深作揖,几乎要俯到地上:“奴婢谢陛下赏赐。” 景裕粲然一笑,挥了挥手:“伴伴去选花儿吧,再去找蔺多福把兰花都搬到先生的宫里。”- 林太监第。 酉时初至,丹霞余照,露澄晚清。 蔺南星身披霞光,手捧艳红牡丹,从东院侧屋走出,前往沐九如所在的主屋。 牡丹的花期在春末,花儿离了皇宫暖阁,哪怕一路快马带回,都冻得有些发蔫,花瓣全都软趴趴地耷拉着。 虞人爱花,沐九如也是人间的怜花客,尤爱花序极大,盎然盛放,艳丽非常的品种。 蔺南星在御书房里毫不犹豫地选定了这株牡丹—— 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类,只是展幅极大,几乎有他两掌之合;在凛然的寒风中依旧花气袭人、红艳袅烟,似含无边春光。 蔺南星护着花儿,推开主屋门扉,内里的空气焱焱如夏。 他褪下外袍挂到一边,嘴边含笑,摆弄了几下手中芳菲,将萎靡的花瓣舒展开来。 蔺南星想象着主子对此爱不忍释的模样,脚步轻快地往里间走去。 屋门轻启。 蔺南星踏过门槛,忽然听见一些细细的呕声。 不远处地沐九如坐在床上,弯着腰不停地反胃呕吐。 脸色苍白如玉,唇颊却艳红似火,米白色的秽物潮涌般喷出,淅淅沥沥落入盂中。 多鱼面色焦急,手持水盂,吃力地扶着床上地贵人。 蔺南星心头一突,飞快合上门扉,花盆随处一放。 他奔到床边接替多鱼,大手撑住沐九如身体,水盂也拿到了自己手里,揽着主子削薄的脊背,轻轻拍抚。 沐九如吐得晕头转向,身子瘫软,几乎直不起腰来。 突然换了个人扶他,沐九如也无暇他顾,只来得及给蔺南星一个眼神,以做见礼,便又继续反胃起来。 紊乱的呼吸声与艰难的呕吐声久久回荡。 好一会,沐九如才开始吐出清水,又过了会,慢慢地止住了呕吐。 多鱼已去叫了府医,蔺南星皱着眉头看向手中的水盂,稍微晃荡了一下。 只见里面全是些白花花的清粥小菜,并上一些黄黄绿绿的糕点残渣;没什么油腻难克化的食物,但分量却是不少,几乎要把器皿填满。 蔺南星从水盂中收回目光,垂下脑袋看着怀里的沐九如,轻声问道:“少爷,好些了么?还要吐么?” 沐九如难受地喘着气,面颊因呕吐缺氧而一片绯红。 他偎在蔺南星的手臂上,柳眉紧蹙,虚弱地摇了摇头。 蔺南星放下水盂,从床头拿了茶杯来,递到沐九如面前,道:“少爷,要喝些水吗,或是就漱个口?” 沐九如的脸上细汗如雨,身体脱力地颤抖着,他深深呼吸了几口,这才有余力点头饮水。 蔺南星立刻把水杯递到沐九如嘴边,沐九如便就着南星的大手,慢慢地漱口饮水。 适逢府医入内,搭了沐九如的脉,观察了秽物;只说病患积弱已久,肠胃无力,留了些辅助消化的药物,让沐九如好生休息便出了屋子。 诊治途中,屋内已被多鱼收拾整洁,水盂被端走,热茶新沏,地上被擦洗一新。 沐九如的衣物和身体也被重新打点整洁,卧回了床头。 秀美的脸上没了黏腻的汗水,衣着清爽干净,只是孱弱的身体还有些微颤,但已不似蔺南星进屋时刚才那般狼狈了。 蔺公喂沐九如吃下药丸,递了水到主子嘴边,他手上伺候着,嘴里问道:“多鱼,少爷今日用了多少早饭?” 沐九如今次吐得天昏地暗,还被蔺公直接抓了包,多鱼自知难逃此劫。 他绷着个小脸,嘴角的酒窝都消失不见了,低头恭敬地回道:“公子今日早晨用了两碗白粥,三块糕点,前头还喝了碗羊乳,并一碗燕窝。” 蔺南星每听见一样东西,眉头便收紧一分。 其实沐九如近些日子的胃口总是不错,一餐能吃下两碗粥食,但今日这量也着实太多了些。 他把沐九如喝完的水杯交给多鱼,拿出绣帕,轻柔地给沐九如擦嘴,印去红唇上的水痕。 擦拭完毕,他收了手帕,冷冷地提点多鱼:“往后少爷的饭食你莫打太多,少量多次,少爷吃不下你便吃……”他略作停顿,“你便勤快些倒了,别让少爷吃得撑着肚子。” 多鱼张了张嘴,想替自己开解一二。 但转念一想,他如果揭了主子乙的老底给主子甲,主子甲讲不定还要觉得他是个吃里扒外的奴婢。 小多鱼脸色变换,最后捏着鼻子认了,委委屈屈地道:“是,蔺公。” 沐九如看着两人,搭了下蔺南星的手臂,轻轻说道:“不怪多鱼,这都是我自己想要吃的。” 蔺南星一怔,又想起了刚才看过的水盂。 几乎满满的一盆,便是从前在沐宅的时候,沐九如也从来没有这么能吃过。 少爷这是在冷宫里饿出心病来了吗? 30-40 第31章 牡丹 哪怕将来星河斗转,南星也会在十…… 蔺南星眼神震颤,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揉碎成了一团。 他柔声说道:“少爷……往后少吃一些,好吗?莫要吃得这么多了,会伤到身体。我今日起便让厨房日夜备着餐食, 少爷随时想吃都能吃上,往后再也不会让少爷挨饿了。” 沐九如愣了半晌,才想通了其中关窍, 他望着傻南星一本正经心疼他的模样, 心里面又是好笑又是煨热。 沐九如目光柔柔,轻笑道:“不用如此, 南星,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从不担心在你这里会被饿着。”他嘴角微弯, “我知道有南星在,我不会饿着,也不会冷着……我知道的。” 沐九如缩在温暖的被窝里, 语调悠悠:“我也不会和我的身子过不去, 我只是想要多吃一些,就能快点好起来。” 蔺南星听到他这么一说,才将将松了口气,温声劝道:“少爷不用这般紧巴巴的, 病去如抽丝,本就是很慢的事情,要好好地将养着,不急于一时。” 他略作停顿,心疼地道:“少爷如果吃得太多太急,胃里过于满涨是极不舒服的,吐出来也要伤了元气, 反倒成了折磨身子。” 沐九如眼帘微垂,指尖轻轻蹭着被褥,小声说道:“……我早些时候与府医探讨过,是可以吃这些分量的,只对身子有好处,能恢复得快上许多。” 他声音极轻,像是有些懊恼:“今日吐了……大抵是……累到了。” 蔺南星动了动耳朵,听得分明,却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他家少爷在沐宅之时,向来对身体、寿数之事看得极开;虽也积极调养,谨遵医嘱,却从不曾有过如此激进的行为。 既然沐九如不是饿得怕了,落下了心病,那少爷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吃好些东西,甚至还能把自己给吃吐了? 蔺南星带着探究之心,仔细观察着沐九如的状态。 他见沐九如的身体颤动的状态和平日略有差异,皱了皱眉,轻轻道:“少爷,我瞧瞧你的腿。” 沐九如抿着嘴唇,没有阻拦。 蔺南星便把手伸进了被窝里,柔柔地按上沐九如的小腿。 手下的肌肉一片僵硬,几乎是在抽搐,他摸上大腿,也是如此。 蔺南星问道:“少爷,你之前在屋里做了什么,怎的身体这般紧张?” 漂亮的眸子在叆叇后飘忽不定,四处游移。 沐九如难得避让了下目光,支支吾吾道:“我就是……散了会儿步。” 多鱼眉头一皱,小嘴瘪着,张了张,又瘪起来,形象生动地表演着欲言又止。 蔺南星瞥了眼多鱼,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轻手轻脚地给沐九如按摩身体,放松肌肉。 ——看多鱼这番作态,沐九如怕是走了不少的时间,绝不是“一会”这么简单。 沐九如是个悠然自得的性子,往年在沐宅的时候,就甚少有什么强迫的行为;累了就睡,饱了就撂筷子,绝不多走一步,多吃一口。 沐少爷美其名曰:活着本就不太舒服,何必再自讨苦吃;若是拼了命地折腾才能活下去,倒不如舒舒坦坦地做个闲人,到了时间便撒手人寰。 可这些日子沐九如的做派却截然不同,不仅超出限度地进食,还勉强自己做这些运动。 ——他的少爷急迫地想要康复。 蔺南星心口一紧,慌张的情绪冒了出来,他连忙劝道:“少爷,不要这么折腾身子了,少爷哪怕……万一中的万一,身体一直是这般,南星也养得了少爷。” 沐九如看着蔺南星俊朗的面容上,满是焦急和委屈之色,心里头又软成了柔柔的一滩。 沐九如应道:“我知道了,今次是我着急了,全怪我的不是,吓到了你和多鱼。” 他诚恳地反省道:“今后我慢些来,在不伤着身体的情况下多吃些,多运动些就是了,总得快点好起来,免得夜长梦多,拖累于你。” 蔺南星一下下按着沐九如的腿肚,望着沐九如因酸痛拧起的眉心。 他沉默着捏了会儿,吞吞吐吐地道::“少爷……要不……你别急着去南边了,也不要搬去外边住了,好不好……” 沐九如问:“是生了什么变故吗?” 蔺南星垂下眼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的主子,道:“没有变故,但……” 他把心一横,闭眼说出了心里话。 “南星,舍不得少爷。” 这是他六年前没能说,也没敢说的话。 沐九如入宫时,南星不曾告诉沐九如,他舍不得少爷。 他不想让主子为了他心中牵挂,进退两难,进了宫都要为他忧心忡忡,不得安生。 可如今他有权有势,虽然脚跟还未扎稳,却已期盼起了沐九如能长长久久地留下,永永远远地做他的主子。 挽留之言虽是道出了口,但这些不顾及主子安危、自私自利的话语,说来却是心虚。 蔺南星不敢看着沐九如,目光落在床铺上,喃喃地道:“我现下在内廷已有了些权势,圣上也信重我……哪怕有人发现了少爷的身份,我也可以处理了,不叫事情扩散。” 他补充道:“即便被发现了,我和圣上是伴伴的情谊,我还有墨敕鱼符可以周旋,我……” 他越说越轻,最后直接没了声。 心跳却是极响,在他耳边轰鸣不断,像是一声声堂鼓,奏响审判他的前兆。 沐九如轻叹一声,长长嗳嗳,他从被子里探出温热的手掌,勾上蔺南星的指尖。 沐九如轻轻笑着,哄道:“我知道蔺督公如今很是厉害的,位极人臣,简在帝心,若是普通臣子,大抵已是九锡宠臣了吧。” 他拍着蔺南星的手背,安抚道:“但宦官……说到底是天家的仆从,你犯些其他事情,只要圣上念着与你的情谊,便不会太过计较。可私藏太妃,便是欺君罔上,打了天家的脸面,圣上若是知道此事,对你再多的圣宠也要毁于旦夕……” 沐九如语气柔缓,不愿让蔺南星觉得他在说教,殷殷叮嘱道:“墨敕鱼符他能给你,便也能收回,我留在京城,对你而言风险还是太大了。” 蔺南星明亮的眼眸一瞬黯淡,他近乎自言自语地道:“天家,没有少爷重要,南星的命也没有少爷重要,少爷活的舒坦比什么都重要。” 沐九如的心头煨热,甚至有火热热地发着烫。 他握住蔺南星的手,深深地望着高大的小郎君,情深义重地道:“我也希望你能活得舒舒坦坦,安安稳稳,往后宫涯顺遂,再无隐患。” 沐九如目光灼灼,像是燃着一团不会熄灭的篝火。 他一词一句,款款地说给自己与蔺南星听。 “许是十年之后,我容颜已改,便会上京与你相聚;又或是过不了几年,你便有了机会去南边任职……总之日子还长着,世事也多有转机,你莫要着急。” 沐九如展颜一笑,露出一排贝齿,美目盼兮,皎皎如月。 蔺南星的手背上温热一片,他怔怔地望着沐九如,再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语。 他只觉得这般清风鸣玉,朗月入怀的好郎君,确实不该被囿于冷霜凄雨的京城里。 沐九如就该去南边,去山边,去水边。 哪怕将来星河斗转,沧海桑田,南星也会在十年、二十年之后,奔走向沐九如,再次见到他的少爷。 沐九如看着那对寒星般闪烁的凤眸,笑道:“傻南星。” 他摸了把蔺南星的额发,手下暖融融的一片,蔺南星抬头深深凝望着他,像是要把主子的模样永远印刻在脑海里。 屋内静了一会。 沐九如又慢慢地道:“如今天气渐暖,我们也莫要磨蹭了……明日我便搬去南院如何?总不好一直住在你的屋里。” 蔺南星一愣,嘴唇微动,怅然若失地耷拉下眉眼,闷闷应道:“是,少爷,晚些我就叫人去收拾。” 沐九如看得好笑,戳了戳他的脸庞,道:“哭丧着脸作甚,这般喜怒哀乐都挂在面上,如何得的圣心?全是靠撒娇来惹的天子怜爱吗?” 蔺南星耳尖微红,呐呐道:“少爷……” 他这般的身量,若是去和景裕撒娇,怕是立刻就失了圣心…… 也就少爷,还觉得他惹人怜爱。 蔺南星虽是心里嘀嘀咕咕地腹诽着,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小小的弧度来。 沐九如见他脸色回了点春,笑道:“我瞧你今日带了花回来,拿给我瞧瞧?” 蔺南星这才想起早被忘在一边的牡丹,他应声去拿,还顺带发现多鱼也不见了身影。 他抱着花,心中满意地哼哼:算那多鱼识趣,知道我在屋里的时候,便主动让出少爷身边的位置,不与我这个头等小厮争宠抢活。 蔺公被主子调戏了一句,又恢复了精神气,昂首阔步地捧着牡丹花坐回床边。 他高高举着花盆让沐九如观赏,不动声色地道:“这是南夷进贡来的牡丹,今日圣上赏的,我猜少爷会喜欢它,便带回来了。” 沐九如笑望了他一眼,用眼神揶揄这人暗戳戳的谄媚。 蔺南星耳朵又是红了红,沐九如不再臊他,专注地看向花盆里的植株。 蔺南星把花托得不高不低,正是最适合他家少爷观赏的位置,沐九如只需微微垂眸,便能看见两三朵极大的花序挤挤挨挨着,几乎占满了他的视线。 他从未见过如此极尽奢靡的花朵,即便花期将尽,已见颓色,依然富贵雍容,艳丽动人。 沐九如黑亮的眼眸里缀上了一片绯红,如玉面颊被花色映衬,嫣红如丹霞染就,海棠醉日,惊鸿艳影。 他叹道:“确实好看,除了宫里,怕是再找不出这般国色天香的牡丹了。”沐九如怜爱地抚了抚发蔫的花瓣,“可惜被寒霜冷风给打坏了,它许是过不了多久便要凋零。” 蔺南星对花的爱好也就一般,却不忍沐九如为花伤情,提议道:“若是制成了花干,这花便能一直留着了。” 沐九如笑笑,面上带了些怀念:“倒也可以,让我再看上两眼,便摘了做花干,将它留住吧。” 蔺南星点点头,应了下来,沐九如便认认真真地瞧起花来。 他凑近了灼灼艳艳的骨朵,闻香、品形、赏色。 从蔺南星的角度,正好看见牡丹绽在在沐九如的耳边,簪星曳月,云霞满鬓。 他心绪微动,摘了朵稍小的侧花,挑去木刺。 蔺南星将手中的殷红献到沐九如跟前,道:“少爷,这朵要不别风干了,南星替少爷簪上,让少爷提前感受一下春意?” 红花就落在沐九如的眼底,桃花眼眸里辉光晃动,沐九如看了几眼,慢慢说道:“我今日也未束发,如何簪花?” 蔺南星伸手比照,将花朵遥遥对上沐九如的耳旁,道:“那就簪在鬓边?” 沐九如款款笑开。 他取过花来,明眸顾盼地招了招手,道:“南星,你再过来点。” 蔺南星不明就里,听话地动动屁股,抱着花盆,靠近沐九如几分。 沐九如道:“别动。” 蔺南星背脊一僵,立时想起上次,他被沐九如按着喝粥的时候来。 蔺小厮对自家少爷的了解自然是十分透彻的,那头的沐少爷也不负蔺小厮的了解,素手轻扬,就把花儿往蔺南星的头上簪去。 长袖垂落,露出沐九如的莹白手臂,葱白指尖缓缓摸索,抚上蔺南星的发髻。 沐九如轻轻下压,那望不到顶的脑袋便顺从地放低下来。 秀美的郎君捏紧牡丹的枝丫,仔仔细细往发丝里面穿去。 蔺南星虽是姿态顺从,身体却十分僵硬,沐九如的气息打在他的额发上,忽轻忽重,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蔺南星小声地讨饶:“少爷,阉人簪花要被人笑话的……” 其实也不尽然,阉人不过是少了些物件的普通人,当然也会簪花,也有资格簪花。 只不过被人讽刺东施效颦、牛粪插花是少不了的。 熏香、梳妆也是同理。 之前蔺南星熏香,朝堂大臣们就十分嫌弃,像是闻了阉宦熏的香,便会污了他们的鼻子一般。 沐九如微颤的指尖还在摸索,他笑道:“这里就你我二人,谁笑话你呢?” 牡丹枝干左右轻晃,慢慢地往发髻里钻着,弄乱了蔺南星梳理整齐的发丝。 沐九如对自己的笨手笨脚有些微恼,他抿了抿唇,又转念一想,反正等下这些乱发也会被花瓣遮挡住,便不在意了,牟足了劲继续簪入。 沐九如慢慢动作着,嘴上也不闲着,顺溜地夸道:“南星在我的眼里呢,就是个俊俏小郎君,英姿潇洒,嗯……国士无双。” 沐九如舒展开簪好的花朵,后退开来,赏花赏人。 先前拿在手里还好大一朵的牡丹花,到了蔺南星头上却显得有些娇小可爱起来。 沐九如笑着又触了触南星头上地花瓣,道:“恩,蔺郎果真俊俏,簪了牡丹更是好看得紧。” 蔺南星被夸的面上一红,眼睛向上,望了一望,只看见沐九如白若凝脂,微微泛红的手心。 他立刻收回了目光。 只是头皮间似乎还有沐九如轻抚的触感,分明沐九如最后摸的是牡丹花,他的脑袋却觉得酥麻了一片。 小蔺郎面上发烫,眼尾飞红,没一会,耳廓、脖子,甚至手指尖也变成了红通通的了。 沐九如曾看过一篇志怪话本,里头有一则风月故事,讲的是蜂妖化作瘦腰郎君与人缠绵。 眼前的蔺南星人比花红,艳丽俊美,倒也似个摄人的精怪,可做牡丹郎君。 沐九如逗乐了自己,玩心大起,从花枝上摘了一朵最大的花来,抛掷到蔺南星的怀里。 “小郎君年岁几何,婚配与否,吾心甚悦,可否相邀共游……” 第32章 欢笑 沐九如只觉得,他有许多年没这般…… 沐九如话没说完, 就轻笑出声,甚至忍不住咳了起来。 蔺南星的脸色更红,同他平日穿的朝服一般艳丽, 像是个能掐出水来的番茄。 即便羞窘至此,小郎君还是头昏脑涨地拍抚着主子的背脊,委委屈屈地道:“少爷, 你又取笑我……” 沐九如喘了会儿气, 一见蔺南星的小媳妇样,又是捧腹弯腰, 肩膀轻轻地抽动。 他笑不可仰地道:“你就是不经逗,我当年要是收到一枝花就脸红一次, 怕是出门只到半路上便要把自己给烤熟了……” 他又有些呛咳, 但还是继续说道:“那我家小南星……便只能一边掉金豆豆一边给用草席把少爷给卷起来,卷饼似得,然后天南地北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塞卷饼少爷, 好不可怜……噗……” 沐九如笑得欢欣, 蔺南星脸色却忽红忽白。 他羞窘非常、脸红耳热,又觉得沐九如说的笑话好生恐怖,他光是想想都要梦魇一夜,醒来还能大哭一场的程度。 沐少爷已快要笑得背过气去, 纤瘦的身子弯成了一团,缩进蔺南星的怀里,停也停不下来笑声。 沐九如只觉得,他好像有许多年没这般酣畅地笑过了。 蔺南星听着主子长长短短、断断续续的笑声,动作不停地给怀里人顺气。 他俊毅的面容柔和了下来,怀里温软,心中平静, 像是那三两朵牡丹给屋里提前招来了春意。 草熏风暖,阳和启蛰。 好一会后,沐九如才将将平复了气息,直起身来。 他抹去自己笑出来的汗水,眼神清亮地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折下最后一朵花,扔到蔺南星的身上,“你去晒花干吧。” 蔺南星应了一声,将沐九如打点好穿暖,安置在床头上、被褥里,像蚕宝宝一般包裹好。 他这才放下心来,抱着两朵牡丹花,头上簪着艳丽的红,跑到桌边放下东西,寻觅起了工具。 ——以前在小院时,他就经常摆弄这些花朵。 沐九如爱美爱花,也喜欢簪花穿红。 只是他们的小院冷清,没有仆役专门侍弄花草。 想要鲜花,便只能让南星出门去买,或是沐夫人偶尔会送来几盆。 但即便得到了喜爱的植株,也是花期苦短,不过多时便要谢了。 于是就有了晒制花干这一法子,干花虽没有鲜花那般娇艳,却也芬香扑鼻,别有韵味。 南星学来制作的方法,此后满是清苦药味的小屋,逐渐沁入花香。 小院里便总是兰馨桂馥,夹杂着草熏郁郁。 那是一种奇妙的味道,苦涩又清甜,离别的六年里,蔺南星从未在任何地方闻到过类似的幽香。 他寻了几根丝线,熟练地将花枝缠绕起来,找了处温暖宜人的地方悬挂好,如此不过几日花干便能制成。 蔺南星兴致勃勃地做着这些,满目柔情和温馨,连一丝花瓣都没碰落弄坏。 他倒腾完毕,高高兴兴地欣赏了两眼,暗自赞美自己的手艺。 ——精湛如故,真是天生做小厮的好手! 蔺南星点点头,将桌子收拾一番,又回到床边,准备伺候少爷。 床上悄无声息,走近了,他才发现沐九已经睡着。 纤瘦清隽的郎君趴在床沿边上,姣好柔嫩的脸庞半遮在被褥里,精致的手腕荡在床边,背脊因呼吸而缓缓起伏,伴随着忽轻忽重的气声幽幽传来。 是一个毫无防备,安逸而踏实的睡姿。 蔺南星俯视着望去,那摄人心魄的五官甚至看起来略显稚气。 他看着熟睡的主子,眉眼都沁出了柔情的笑意。 蔺南星给沐九如掖好被角,又仔细用帕子擦拭了下沐九如脸上的汗水。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蔺南星的府第里有多贤作为管事,下人的行止都按照宫里的规矩来,主屋附近无人敢喧闹嬉戏。 毕竟扰了贵人休养生息,是要受到责罚的。 如今有这么大的动静,怕是屋外生了什么事端。 这念头一闪而过,蔺南星手上的动作依然不疾不徐。 他收了帕子,又观察了一遍沐九如的状态,这才放下层层纱幔,叉手祈福:“少爷万福,安歇。” 外间传来多鱼的呼唤声,音量压得极低,像是生怕扰了里面两位主子含情脉脉、互诉衷肠。 “蔺公,抓到一个混进主院的细作。” 蔺南星起身出屋,走到门外,道了声:“咱家去看看。” 多鱼垂首应了,自觉地接替蔺公,走进屋里伺候沐公子。 两人身形交错间,小宦官惊鸿一瞥,竟见蔺公头上簪了好大一朵牡丹。 他悚然一惊。 蔺公向来是杀神一般的人物,还从不爱美,怎的就簪起花来了! 但他转念一想…… 花前月下,风花雪月,人间的风月事可不就是围绕着一个“花”字么! 多鱼看着那花,像是已经见到了主子甲和主子乙在屋内山盟海誓、生死缠绵的情景。 他捂着通红的脸蛋,两只眼睛亮晶晶地进了屋子。 小多鱼好一通天马行空的编排,那头蔺南星全然不知,已步伐稳健地走到了室外。 现下天色已暗,月光清清,院内的月洞门边,石灯相对而立,明明灭灭地亮着淡光。 主院外面站了几个府丁,两个下人手掌灯笼,剩下其他几人压着一个男子,多贤则立在一旁等候着主子。 蔺南星慢慢走了过去,问道:“混进东院所为何事?” 被压着的男子脸上青了几道,显然是刚才蔺宅府丁揍的。 他被压在冰冷的地上,火辣辣的脸庞和手掌贴着石板路,几乎要被冻得失去知觉。 男子打着冷颤,嘴边喷出一团团白色粗气,畏惧地道:“小的,小的缺钱,进来偷点钱财。” 谎话也不编得走心些,足以见得这个细作并不高明。 若是有些智力的,少说也能掰扯出其他几个势力进来,把清水搅得混成一团;迷障重重,才好求得生机,或是掩人耳目。 蔺南星无心和小喽喽扯皮,直接看向多贤。 多贤恭敬地拱着手:“回蔺公,此人用了其他仆役的身份混进主院,行为鬼鬼祟祟,没个规矩,一直在主屋附近徘徊,小的观察了会儿,便把他压了下来。” “刚才已给他搜过了身,没找到表明身份的物件,小的便取了这人的荷包和衣料饰物,差人去查了。” 蔺南星点点头:“关起来,严加拷问,只留条命就好,带走吧。” 他交代完便准备离去,地上的细作紧张地吼叫起来:“我就是个小贼,你把我送官府啊!不要拷问,我什么秘密也没有……唔。” 多贤一脚顶进那人的嘴里,压住了吵嚷的声音。 蔺南星皱着眉,反身往主屋走,吩咐道:“带走,别让他在这吵着人。” 多贤应道:“是。” 小宦官眯了眯眼,拿出个小册子,轻声细语地问道:“喂,告诉我,这是什么字?声音轻点,答出来咱家便怜惜些用刑。” 多贤说完抽出了鞋子,细作眼中含泪,望着那个字,小声道:“蔺。” 多贤露出个满意的笑容,笑眯眯地道:“是个识字的,之后舌头便不留了,免得吵着主子。” 细作吓的六神无主,瘫在冰冷的地上,喃喃哭泣:“我不吵了,不吵,这位爷求您不要……” 蔺南星耳聪目明,离得远了依然把这里的动静听得清晰。 他眉头微蹙,走了回来,冷声道:“多贤,远点去弄这些事,别污了这块地的清净。” 细作更是害怕,张着个嘴,不住流泪,他赤红的眼珠疯狂旋转,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边上突然又来了个人,小声地对多贤低语了一番。 多贤凑近蔺南星,回禀道:“蔺公,这是东厂那边的人。” 蔺南星眼神微凛,寒芒一闪而过。 细作被杀气涮了一遍脖子,吓的汗毛倒竖,瑟瑟发抖着辩解:“我不是,不是……我要是东厂的人,怎么会偷偷摸摸地进来……” 他七零八碎地又说了许多,只是心头实在害怕,又不敢喧哗,便成了叽叽咕咕,让人听不分明。 多鱼瞥了地上的废人一眼,继续汇报:“他不是东厂的在职官吏,但有个远亲是锦衣卫,他与那亲戚住在一道,许是听见了什么风声,便自作主张进来探查了。” 蔺南星有些遗憾:“既然是无用之人,直接带下去处理了吧。” 说完再次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处死一只鸟雀般轻描淡写。 细作吓得魂飞魄散,极度恐惧之下叫唤了起来:“我爷爷是你义父乡里的挚友!他帮你义父造了好几座庙宇别苑,你不能杀我……看在蔺祖宗的面子上,你也不能杀我啊!” 蔺南星脚步停住,并不回头,喝道:“嘴堵住,拖下去。” 多贤应了一声,招呼府丁把那细作的嘴堵住,拖着带走。 他心绪微转,想了想,走到蔺南星的身边,谦卑地问道:“蔺公,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吗?” 蔺南星回望那人被带走的方向,语气沉沉地道:“这人你好生招待,尽快控制住,让他带我们的人去查蔺广的账。” 多贤垂首轻笑,应道:“是,小的一定将此事办好。”- 二十七天的国丧期终于过去。 春日都来了许久。 皇宫京城褪去素麻白幡,百姓们穿起艳色的衣裳,小摊商铺挂起彩绸,杏花杨絮飘落如雨。 一派欣欣向荣,万物始新之景象。 大虞如今也已改元换新,定号“永初”,彻底开始了景裕为帝统筹国事的纪元。 朝堂之中暗潮汹涌,波诡云谲;而蔺太监第的南院却是一派悠然,如登春台。 沐九如搬来南院的主屋已一个月有余。 他的身体又好了许多,再不是风吹就倒、弱不胜衣般得孱弱。 日头极好的时候,他手上抱个熏炉,也能叫多鱼推着轮椅,带他去屋外坐上一会儿,翻上一册话本或是游记,偷得浮生半日闲,优哉游哉,好不自在。 今日的沐九如精神颇佳,便也起了个大早。 他在蔺南星的伺候下盥漱束发,随后便拿了本未读完的吴地游记,坐在了蔺南星的矮榻之上。 窗外落英缤纷,唯美如画,他便懒懒散散地消磨时光。 沐九如人虽搬来了南院,但生活着实一丁点的变化也没有。 ——多鱼随侍在侧,主院那套下人班底搬了过来,蔺南星的矮榻搬了过来…… 就连蔺老爷本人也搬了过来,再也不睡主院了。 沐九如对小狗子一般粘人的蔺南星着实无奈了,却也没有拒绝蔺南星与他同住。 反正侍君住老爷屋里会让人诟病…… 老爷住侍君屋里……唉,就当他这宠妾近日颇受喜爱吧。 第33章 小叔 他家南星便是这般当耿家公子小叔…… 其实不止蔺南星舍不得沐九如离开, 沐九如也舍不得蔺南星。 沐九如如今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这就意味着他们主仆二人相依相偎的日子,一日少过一日。 每一日, 都是值得珍之重之对待的。 蔺南星今天难得休沐,再不似平时那般不遑宁息、行色匆匆。 他与沐九如悠悠闲闲地吃了顿早饭。 桌上的鹘突羹香浓白腻,鱼片入口即化, 汤头鲜甜清爽。 他和沐九如一人喝了一碗多, 四肢百骸都被汤头煨得暖热了起来。 等用完了药膳,蔺南星便伺候主子清口束发, 又给沐九如读了会儿游记上的内容,省的主子亲自看书累着眼睛。 他的音色虽不浑厚, 却也清越温润, 戛玉鸣金一般洋洋盈耳。 吴地的小桥流水,乌篷摇曳便在丽藻春葩之中,画轴一般款款铺开。 ——那是沐九如将要去的地方, 也是蔺南星终会追随过去的地方。 直到日头渐浓, 蔺南星才慢慢地收了声。 他合上书册,依依不舍地道:“少爷,我今日与耿将军有约,要去他府第里议事, 现在得出门了。” 昨日沐九如睡前,蔺南星提过一嘴此事,沐九如点点头笑道:“蔺督公快去吧,莫要耽误了正事。” “耿将军的府第就在我这儿的对门。”蔺南星走到妆奁前面,对着镜子戴上纱帽,回头道:“我去与个侍郎递交了蔺广的敛财证据,再说上几句话, 处理完就回来,应当用不了一个时辰。” 蔺南星不常与沐九如说朝堂宫闱里的事情,也不会刻意避讳不谈。 两个月下来,沐九如模模糊糊的,也知道了一些蔺南星的处境和敌手。 他听闻蔺南星要去做些危险的事情,眉头轻拧,叮嘱道:“……切记行事小心一些,慢去慢回,莫要急匆匆地落了什么把柄在人家那边。” “是,少爷放心,南星会小心谨慎,不让他人得了空子的。”蔺南星笑着应了。 他将自己的衣着收拾整齐,半蹲回沐九如的塌前,不太放心地再观察了一遍主子,低头检查了熏炉里的碳火和沐九如手背的温度。 沐九如垂眸望着面如冠玉,容姿俊朗的勤劳小郎君,他目光柔柔,笑道:“你过来些。” 蔺南星顺从地半站起身子,靠近了他的少爷。 沐九如抬手,抚上蔺南星领口,解了衣袍上的两粒口子。 他将领口翻开,露出小科绫罗花纹的内衬,把单边翻领折叠整齐。 沐九如笑道:“这样瞧着更风流俊逸一些。” 蔺南星的耳尖红了红,局促地道:“少爷,我就是个阉人。” “嗯?阉人不能爱美了么?”沐九如抚了抚蔺南星的额发,怜惜地道:“这般好的身姿和样貌,合该打扮打扮,丰容靓饰,锦上添花。” 他拍了拍俏郎君的手臂,道:“快去吧,老爷。” 一声老爷实在折煞了蔺小郎君。 蔺南星脸色涨红,支支吾吾说了几句“少爷,莫要做弄我了”,逃也似的出了门,背影好不仓惶,惹得沐九如促狭轻笑,眼波流转。 那头蔺南星刚出屋子,多鱼便兢兢业业地从屋外进来了。 他勤快地接替了蔺老爷的工作,端茶倒水伺候起来。 春日宜喝椒枣茶,茶汤淡赤,以红枣与花椒为主料煎煮,伴以时令鲜花。 茶水喝起来香甜辛辣,回甘清香,饮用可抵御春寒,温暖四肢。 沐九如接过椒枣茶,饮下甜辣的茶汤,面上泛起了健康的嫣红。 他舒展肢体,长长地喟叹一声。 然后望向窗外。 蔺南星颀长的身影逐渐远去,于杏花春雨之中,隐没在月洞门后。 沐九如凝望着那处,红唇微抿,问道:“多鱼,我先前久居冷宫,对外界事情知之甚少,蔺公今日要见的耿将军,是在边塞和南夷打仗的那位耿信达将军吗?” 多鱼道:“回公子,是那位耿将军。太平十一年,我朝与南夷议和之后,耿将军因伤到了根本,再也上不了战场,便回京养老了。” 沐九如“唔”了一声,思量道:“蔺公去边关监军之后便是跟着这位耿将军的吧……这般大的秘事他也敢在耿将军的府第里谋划,他们两人看来……私交不错?” 多鱼抓了抓脑袋:“奴婢不怎么出府,具体情况也不知太多,但听多贤说起过,蔺公与耿家的关系极为亲厚,与耿老将军像是忘年交一般,耿小公子私底下还叫蔺公小叔叔呢。” 沐九如听见“小叔叔”三个字,“嘶”了一声。 他刚被救出宫那夜的记忆翻涌了上来。 当时蔺南星知道他要解情毒才能保命,想也不想,便推荐了对门年芳二八的耿小公子…… 他家南星……便是这般当人小叔叔的? - “蔺小叔叔!” 蔺南星刚叩开耿府的侧门,耿小公子便迎了上来。 小公子名为耿统,正值十六岁的大好芳华,长得浓眉大眼,身姿矫健修长。 他是耿信达的老来子,全府上下都对他宠爱有加,因此性格也是一派天然,不加矫饰。 耿统笑眯眯地带着蔺南星进了宅子,热情似火地招呼道:“知道小叔叔今日会来,我早早地便守在门前了!爹爹叫我先招呼着你,他和客人谈妥了你再过去。” 蔺南星点了点头,将见礼交给下人。 他看向耿统,神色柔缓下来:“好,就先去你那坐坐。” 耿统兴高采烈,一跃三尺高。 他带着蔺南星往演武场走,道:“小叔叔,你陪我比划比划吧!” 耿统被家里人宠着,却也是圈着了,他早就想如父亲与大哥一般去军营里施展手脚。 但家里老太太宝贝他得紧,不许他去做那些搏命的事情。 他便只能在京城里做个御林军,一身功夫没个用武之地,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寻人比划切磋。 蔺南星无视耿统小黄狗一般的眼神,拒绝道:“今日不比划了,等下若是出了汗,一身的汗骚味,惹得咱家的客人心里不快了,事情便难谈拢。” “嗐呀!”耿统嘀咕一声,跑到武器架便摸摸弄弄,“我还不知道小叔叔的本事么,若是能叫小叔叔出了汗,便是我功夫长进了,接着——” 空中银光一闪,蔺南星抬手接住,稳稳握上刀柄。 他下意识地手起刀落,惊风声起,势如千钧。 蔺南星拿起刀身,放到眼前细瞧:刀柄陈旧,刀身破烂,刀锋未开,是一柄专门用来对练的单刀。 刀长六尺有余,对一般人而言有些过大了,对蔺南星来说却刚好趁手。 耿统也从武器架中抽出一把无刃横刀来,可怜巴巴地讨好道:“小叔叔就陪陪我吧,兄长不在家中,爹爹如今动不得武,也就小叔叔的功夫和他们一样俊了,就指点我几招吧!” 蔺南星摸到了刀,便也有些手痒。 他淡淡一笑,不再推辞,脱了外袍挂到兵器架上,提刀走进演武场,开始舒展筋骨,拉伸肢体。 他虽有两年未曾出关征战,但在京营与勇士营里依旧时常与人对打,一身武艺不曾落下。 蔺南星做完热身,便持刀而立,摆开了架势,道:“来吧。” 耿统的嘴角立刻挂起个高高的笑容,又极快地收敛好情绪。 小公子深深呼吸一口,眼神专注地举刀备战。 春风吹过,花雨沾衣,耿统“嗖”得飞奔而出,扬起一地黄沙。 他呼喝道:“嗐呀!” 空中短兵相交,寒光闪烁—— - 沐九如漆黑的双瞳被一瞬照亮。 日照偏移,疏叶透光,直直映入窗边赏花客的眼眸。 沐九如垂下视线,避开落进眼里的日光。 适逢杏花春雨随风飘洒,一瓣春意落进了他的杯中,荡起淡淡涟漪。 沐九如望着方寸之间的人间风月,悠悠而笑。 他晃了晃杯中茶汤,继续问多鱼:“耿将军一家世代为将,也是士族子弟,竟愿意与宦官折节相交,待蔺公亲如兄弟,这当中是有什么缘故吗?” 多鱼道:“奴婢也不知实情,只能猜想一二。不知沐公子是否知道,督公曾替耿将军挡过一刀,护住了耿将军的命脉?” 沐九如摇了摇头,多鱼继续道:“据说当时情况十分凶险,不是蔺公替耿将军挡上这刀,耿将军便活不下来;因着有蔺公舍命相救,之后耿将军虽然伤得极重,再也动不了武,性命却是留住了。” 多鱼猜测道:“想来这便是耿将军一家对蔺公礼遇有加的缘故吧?” 沐九如眉头微皱,又徐徐笑开。 他此前只听说过蔺南星在宫里的处境如何艰辛,敌手如何难缠。 这却是他第一次听闻蔺南星在与他分别的时光里,也有了可以性命相托的亲友。 虽是替人挨了一刀,但能得这样一位品行高洁、地位斐然的友人,也算是有失有得。 沐九如望着室外春景,心里暖融融得高兴,他展颜笑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之前就听说耿家的子弟通达赤诚,原来是家风如此。” 他笑容悠远,替蔺南星欣喜不已:“他有可以性命相托的友人,哪怕只是暗地里往来,也是人生难得的幸事,可……太好了……” 多鱼点点头,应道:“可不是么,能像耿将军一般知人善用,连咱们阉宦也不看低的,实在上世间罕有的大好人!毕竟监军只是个文职,哪怕蔺公当年想亲自上阵,耿将军若不应允,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御马监蔺太监了!” 沐九如一愣。 蔺南星……竟是亲自上了战场! 正如多鱼所说,监军是个文职,只须稳坐帐中,监管军情便可。 因此他之前哪怕知道蔺南星杀过夷贼,也只以为是边城危险,蔺南星是遇上了刺杀,或是偶尔撞到了南夷的小部队。 他万万没想过蔺南星会亲自入了阵中,被甲持兵,冲锋陷阵。 临军对阵何其危险,血肉之躯投于千军万马之中,不过沧海一粟,四面八方皆是敌手,身畔是枪林刀树,头顶是矢如雨下…… 这得如何九死一生…… 他的南星才能活了下来,回到京城? 沐九如握紧了手中瓷杯,音色微颤:“他,蔺公在边关时……都有什么境遇,之后做了哪些功绩,多鱼你可否同我说说?冷宫那处消息实在不通,我,我竟是一无所知……” 多鱼眼睛一亮,瞬间起了兴致,滔滔不绝起来:“那可就有的说了,太平十年,年关刚过,蔺公受安帝钦点付边监军……” 稚嫩柔润的声线如铃铛一般悠扬清越,缓缓诉说那段过往。 窗外忽闻高亢的鸟鸣,沐九如向空中看去。 飞隼乘风而起,惊掠白光一闪。 - “噌——!” 横刀脱手飞起,划出一道绚烂弧线,插入黄土之中。 刀身颤动几下,稳稳立住。 蔺南星身着宝花纹半臂,气息微促,身上倒是没出什么汗水。 他轻抹单刀的银白刀身,淡淡道:“承让。” 第34章 过往 南星他就该是这样的,收复河山,…… 耿统已然脱力, 他抬袖擦去额头上的汗液,气喘吁吁地道:“多谢小叔叔赐教。” 两人身后传来掌声。 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男子拍着手走来,声如洪钟地纳威道:“好啊!蔺老弟, 你这身功夫没有变差啊!” 蔺南星回头,微微一笑:“耿将军,你怎么亲自来了?” 他将单刀插回武器架, 站着吹了会风, 发散汗意,这才拿起褪下的外袍, 重新套了起来。 耿信达走进演武场,毫无架子地与高大阉人勾肩搭背, 哈哈笑道:“难得和你私下相聚, 自然是要亲自走这一趟的,我这条老命当年多亏你才能保住,可不得好好招待招待!” 他与蔺南星在南夷战场上惺惺相惜、交情极深, 回京以后却再不便明面上同御前中贵交好。 因此两家虽是对门的关系, 却也足有大半年彼此不曾登门拜访,把酒言欢了。 耿信达如今不得动武,也就疏于运动,一身腱子肉成了肥膘, 倒是显得眉目慈祥了许多。 蔺南星穿好衣衫,他对着昔日大帅心神弛懈,周身气息都温和疏懒了些许,但也没有表现得太过亲近。 他客客气气地道:“若非将军当年邀请咱家上阵杀敌,就没有咱家的今日。咱家本就欠将军一个人情,救命之事不必再挂怀。” 耿信达重重拍了两下蔺南星的后背,嚷嚷道:“嗐, 说什么人情呢!”他想起那些峥嵘岁月,满肚子的怀念,“啧,那时候,你和老夫一道,迎着千军万马杀出那满是埋伏的不通谷,还有之后……” 老将军豪情万丈,眉飞色舞:“要不是你登上了城楼,给咱们打开城门,让将士们冲进那铁桶已般的冼城里面,哪还有后面什么开疆拓土,大胜夷贼的事儿!” 耿信达发出豪气干云的笑声:“嚯嚯嚯——!” 耿统在一边缓好了气,凑过来挤兑他爹:“哈,爹爹你真是老了,这些事情翻来覆去地说,都说了要七八百遍了!小叔叔你是不知道,爹爹如今可啰嗦了,前两日还眼泪汪汪地向我哭,说小叔叔怎么就成了宦官,若是个将士,如今也早该当上将军了。” 他毫不留情地拆台:“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小叔叔命苦,说他对不起小叔叔,连着小叔叔祖上十八代都道歉了一遍……哈哈哈哈!” 耿信达老脸一红,骂道:“滚滚滚,你这个孽子,气死老夫了,今日课业做完了没?滚去抄书写策论去!” 耿统龇牙咧嘴,吐了个舌头,对着他爹拍拍屁股,呲溜一下跑远了。 耿信达咳嗽一声,没好气地道:“统儿实在是被宠坏了,日日没个正型。” 蔺南星笑道:“小公子赤诚天然,还醇返朴,在京城这坛浑水里依然璞玉浑金,属实难得了。” 因此那日要寻人给沐九如疏解,他头一名想到的便是耿统,若非这般至纯至性之人,是万万不配染指少爷的。 耿信达自然不知他宝贝的小儿子,曾经差点被蔺老弟绑走,要拿去给冷宫的太妃享用。 耿老将军听着蔺南星的一通夸,面有红光,笑声震天:“嗐呀,就是个不顶事的小娃娃哈哈哈……哦,得,光顾着聊天了,差点忘了正事。”他敛了敛笑容,“侍郎那头已经谈拢,我带你去和他见见。” 蔺南星点头跟上,客客气气地道:“此番多谢你了。” 耿信达在前头引路,摆摆手:“这倒没什么,蔺广那厮实在太过猖狂,早该被发落了;你若是在宫里头搞那些弄权造势的事情,我定是不帮的,我也看不惯……唉……” 耿信达讪讪地止了这扫兴的话题,恰逢头顶猛禽长啸。 老将军抬头而望,摇摇一指,叹道:“你看这飞隼,本来该鹰击长空,翱翔自得;一招被人所擒,便套上圈环,成了家畜,此后他一生只能供主家驱使,报信狩猎,摇尾乞怜。” 苍老的声音语调悠悠:“它之所愿所求,谁人在意,它自己想来也是忘记了……” 蔺南星抬头望天,那脚套铁环的鹰隼一飞而过,徒留清鸣破空。 - 青色鹰隼扑腾着翅膀缓缓降落。 多贤手臂上套着厚皮护具,接住降落的飞隼,伸手取出禽鸟脚踝里的信报,仔细阅读。 沐九如看了两眼院子外面,多贤摆弄鹰隼的身影,他收回目光,缓缓喝了口焦红色的茶汤。 沐九如刚刚听多鱼讲述许久,了解了蔺南星边关参战两年的经历与成就,清隽郎君听得热血沸腾,久久难以回神。 只因那实在是前无古人的英勇宦官,蔺南星登得了城楼,破得了敌阵,杀得了夷贼的皇子。 若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早该成了鼎鼎有名的将军! 沐九如百感交集,澎湃、疼惜、自豪、愧疚,种种情绪反复交替,冲撞心神。 他沉默了许久,又慢慢地,轻轻地笑了,柔声呢喃道:“南星……他就该是这样的,腰带吴钩,收复河山,开疆拓土……” 窗外花雨纷飞,倾城郎君凭窗轻笑,春光逸丽,淑质艳光。 多鱼看呆了眼,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应道:“蔺公可是我们这些宦官眼里的大英雄,他叫我们知道宦官不仅能弄权敛财,也能是铁铮铮的男儿郎。” 小多鱼眸光闪亮,豪情千万地道:“世人如何看待我们这些阉宦且不说,御马监里许多宦官都和奴婢一样,是万分地崇敬蔺公,也想成为蔺公这样的盖世英雄呢!” 沐九如笑容更深,眉眼沁润。 他望向天高云低,水软山温,似叹似笑地道:“他该是如此的,他本该如此……” 多鱼未能听清,问道:“公子说什么?” 敲门声忽然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门外一个仆役道:“公子,宋大夫登门求见。” 宋大夫,便是沐九如的太医师兄,宋维谦。 多鱼眉头一皱,心想:这人怎么又来了? 前一阵宋维谦来访时,沐九如都在睡觉,多鱼便自作主张把那烦人的宋御医推拒了回去。 今日沐九如醒着,多鱼却不能再越过主子,让这宋太医吃上闭门羹了。 多鱼只希望沐公子不要见那人,把宋维谦给打发回去。 毕竟蔺公的主子,应当还是蔺公的意中人,却要见一个对沐公子有情的男子…… 那到时候蔺公若是问责起来,他多鱼的这条小命又要岌岌可危了! 沐九如不知多鱼心中所想,他心里面却是有些雀跃的。 毕竟离宫两个多月,他除却那混乱的第一日后再未见过宋维谦;沐九如的前半生只得这么一个友人,能够故友重逢,他自然心中欣喜。 沐九如打起了些精神,吩咐道:“多鱼,劳烦你帮我打点一下衣着,再将外间掇拾一下,就请师兄进屋吧。” 多鱼如丧考批,应道:“是,公子。” 小宦官面上服服帖帖的出了门,心中却在疯狂呼救:蔺公!快回来啊!沐公子要见你那讨人厌的情敌了! 他五官一阵扭曲,又强作镇定地拍了拍脸蛋,给自己打气道:“冷静,多鱼!冷静!” 他这就让多贤找人通知蔺公,叫蔺公办完事情马上回来…… 狠狠打那情敌的脸面! - “蔺公!蔺公!小的有事禀报!” 蔺南星和耿信达已快走到议事厅,身后突然冲来一个蔺府的仆役。 蔺南星道:“何事?” 仆役凑近了,悄声地道:“祜侍君的师兄今日来登门拜访,祜侍君应允了,如今正在南院里招待师兄。” 蔺南星对这通汇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迟疑地回道:“祜公子见客待客不必通传于我。” 但沐九如不会没事传信于他,于是蔺南星苦思冥想,终于觉得摸到了些门道。 他吩咐道:“让厨房多备些茶点好生招待,莫要怠慢祜公子的客人,若公子要取用什么,或是赠与客人礼物,也直接让多贤从府库里取,莫要丢了公子的颜面,今后这些事都不必过问于我。” 仆役欲言又止地看了蔺老爷两眼,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蔺南星看他仆役的眼神,又暗自琢磨了会儿,万分确信自己方才的应对万无一失,算无遗策,许是那仆役犯了眼疾。 蔺南星抬头继续前行,正见着耿信达灿然而笑,满脸褶子堆得慈眉善目,又尽显八卦好奇。 耿信达双目炯炯,问道:“听说你最近有了心上人啊?便是这祜公子?” 蔺南星:“……” 耿信达抚掌而笑,兴冲冲地道:“好事,好事啊!这成了宦官,也得好好过日子嘛。什么时候办婚事?若是对方家世身份太差,老夫去寻个下属把他认做义子,能帮上忙的话,老夫绝不推辞。” 蔺南星喉头一哽,婉言相拒:“不必劳烦了,维持如今这样便可……” 他哪敢和主子成什么的亲,光是想想他都要畏罪自杀了。 耿信达眉头一皱:“啊?不是什么山盟海誓、非卿不娶吗?老弟啊,你可不兴玩弄人家感情的啊,不能做那等负心薄幸之人!”他捋着胡须嘀嘀咕咕,“真不应当啊……” 蔺南星抹了把脸,暗暗咬牙,道:“老耿,你是真的老了,废话忒多,别叫侍郎久等了,快走吧。” 耿信达揣袖而笑,揶揄道:“嘿,还害羞了,你这毛头小子……”他推开屋门,怒了努嘴,“这不就到了吗。” 耿信达站在门口,对屋里说道:“小韩啊,蔺督公我带来了,后面的事情老夫不掺和,你们自己谈。” 他说完便合门离去。 蔺南星步入屋中,拱手道:“韩侍郎。” 韩侍郎站了起来,随意地作了一揖:“见过蔺公公。” 蔺南星指了指椅子,两人便都落了座。 耿宅的客厅端庄大气,座椅舒适,茶水清香,桌上还放了几盆坚果点心,不过屋内两人都没什么闲心插科打诨。 韩侍郎刚坐定,便单刀直入:“我已听耿将军大致说过情况,我曾是吴王门生,本不欲与你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多言,但此番是为检举蔺广,我便义不容辞,我们今日只就事论事。” 蔺南星眉头微挑,他早已习惯朝臣们尊己卑人的做派,也就不再多费口舌,直接从怀里掏出几本书册,扔到桌上。 他不紧不慢地道:“那咱家也不废话,这几册便是蔺广暗账的誊本,你联合朝中大臣并蔺广的罪证一同递给圣上吧。” 韩侍郎觑了眼身侧高大魁梧的阉人,拿起账册翻看起来。 段段都是巨款,笔笔都是民膏;万贯家私,富可敌国,便是皇帝见了都要眼红不已。 韩侍郎翻了几页,眯着眼睛道:“蔺广这厮当真是无法无天……” 第35章 师兄 沐九如:“不论是何种身份,能与…… 蔺宅南院, 主屋外间。 因着主子要在这里待客,多鱼将里间的炭炉取了出来。 如今气温回暖,沐九如只需点上一个大炭炉, 手里抱上一个小熏炉,便足以御寒。 只是在穿着上,他依旧比起常人要来得厚实许多。 沐九如被多鱼伺候着穿了四层衣袍, 最后套了件夹绒的披袄。 郎君懒懒地窝在雕花繁复、千工万序的轮椅之中, 多鱼卸了门槛,将沐九如推到外间桌边, 这才请了宋大夫进来。 宋维谦上次来时只为救人性命,因此匆匆忙忙, 形容狼狈;这次他为见心上人, 好生将自己打点了一番。 面敷铅粉,唇涂口脂,发髻边上簪了两朵野蔷薇, 如此丰容靓饰之下, 宋维谦看起来也算是位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俊俏郎君。 他走进屋里,遥遥见了沐九如。 一别经年的心上人衣着规整,座椅华丽,即便是病着也清贵不凡。 甚至……比六年前, 像是更加尊不可及。 宋维谦愣了愣,沐九如那头已经抬起手来,招呼友人坐下。 宋维谦堪堪回神,坐在沐九如附近,喝了口小宦官沏的茶,笑道:“九如,两个多月不见, 你如今气色不错,穿戴也是艳丽。” 沐九如捧着黑檀木鎏金熏炉,友好地笑道:“托师兄的福,上次你连夜赶来救治我,如今我在南星的府第里也是吃好喝好,还有人日夜伺候,自然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宋维谦一错不错地观察着他的意中人,道:“你脸上这叆叇好生别致,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样式,你如今看东西清楚了么?” 沐九如托了托面上的青色器物,他想到蔺南星,目光柔了下来:“这是南星替我从宫里求来的,是个好东西,我如今视物比六年前还清晰了一些……” 他微微一笑,又寒暄着打趣道:“今日一瞧,师兄和六年前区别倒是不大,风采还更甚往昔了。” 宋维谦面上一红,羞涩地垂下眼眸:“哪里,九如才是芝兰玉树,一如往昔。” 他顿了片刻,又道:“对了,我在路上遇到了花贩,见那儿的野蔷薇开得极好,自己买了两朵,也带了两朵与你。” 他拿出一白一粉两朵蔷薇,起身走向沐九如,热情地道:“师兄替你簪上。” 宋维谦身量不低,只两步就走到了轮椅边上。 他指尖轻轻搭上沐九如的发冠,手掌下的发丝乌黑柔顺,像是绸缎,又像是月光。 沐九如感觉宋维谦在他头上摸了两下,他汗毛一竖,把头侧了开来,道:“师兄,我不想簪花。” “别动。”宋维谦托了把沐九如的脑袋,把沐九如的头轻轻拉回。 他捏着花枝往发丝里簪去,笑吟吟地说:“春日哪有不簪花的,你在宅子里定然也见不到这么好的花,别和师兄客气,这就是顺手买的。” 沐九如又试着让了让,奈何他力气太小,相比宋维谦的手劲,如同蜉蝣撼树一般孱弱无力。 大抵宋维谦根本没感觉到他的不愿。 沐九如合上了眼睛,道:“多鱼,你将花收着。” 小多鱼早就在一旁观望动静,奈何主子乙没个表示,他也不好擅自做主。 如今得了号令,多鱼“噌”地跳了起来,劈手抢过宋维谦手里的花朵,急急道:“宋大夫,交给多鱼就好!” 他捏着蔷薇花,护在沐九如身侧,脸上虽然挂着点礼节性的笑容,心里头却早就龇起了牙。 簪花画眉,那可是闺房之乐,岂是这个外男、乡野匹夫能对沐公子做的! 还好沐公子拒绝了,不然蔺公知道了岂不是要心碎欲绝、默默流泪! 多鱼如临大敌,满怀敌意地看着宋维谦。 被他看着的宋维谦也是眉头紧蹙,面露不快,气氛一时焦灼了起来。 恰逢下人敲门而入,端上一些瓜果点心,顺道在多鱼耳边低语几句,便又出去了。 屋门合上。 多鱼的面色一阵扭曲,唉呼长叹:蔺公啊!可长点心吧! 沐公子在屋子里见情敌,蔺公非但不拈酸吃醋,竟还拿出了正室的派头,鼓励沐公子待客见客…… 蔺公怕是对沐公子的魅力一无所知! 来日沐公子跟别人跑了,蔺公你可莫哭! 反正多鱼已经仁至义尽了! 宋维谦被下人打断了一下,刚才冒出的火气也消了下去。 他轻叹一声,拿起块糕点塞进嘴里,嘀嘀咕咕道:“九如,你这下人真是没规没矩,强盗一般伸手就抢,也不怕弄坏了花骨朵。” 沐九如额角微跳,已有些后悔让宋维谦进来叙旧了,他拱拱手道:“我在屋里也不出门,用不着寻花戴春,倒是辜负了师兄的一番心意。” 但这花哪怕不簪,收下也是烫手,他想了想,又道:“多鱼,野蔷薇你拿去吧,分多贤一朵,你们俩代我感受一下师兄赠的春意。” 多鱼很是高兴,连声道谢起来:“多谢沐公子!多谢宋公子。” 说完便把两朵花儿妥善地收好,准备一会带给多贤。 宋维谦一哽,哀怨道:“他们阉人拿什么花,你不带就不戴了,还作践两朵鲜花……” 沐九如差点忍不住要翻起白眼。 若不是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如今还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他能直接把宋维谦给轰出去。 但既然是友人,又是恩人,便勉强还能再忍忍。 沐九如深深呼吸,扯开了话题,继续寒暄道:“你近来过得如何?” 宋维谦被关怀一句,立时满面春风,兴高采烈,欢快地答道:“我近日过得很是不错,半个月前刚离了太医署,如今已不再是太医了,可以常来看你……对了!” 他突然严肃起来,道:“你可知宫里都传开了,说蔺南星有了个叫阿祜的宠妾,就是你吧?……他还和圣上说与你山盟海誓,今生非你不娶……”他嘴皮子抖了抖,“这怎么回事?” 沐九如之前并不知道还有这事,想来南星也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些流言。 但宋维谦这么一说,沐九如却有些想要当即认下来了…… 这实在是兵不刃血,就能断了宋维谦念想的好办法。 但到底不能污了他家南星的清白。 沐九如斟酌着回道:“之前我与南星遇上了一些意外,事赶着事了,便只能做此权宜之计。” 宋维谦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焦急地道:“可……那也不能叫你被当做阉人的侍君啊!你曾经身份那般贵重,还跟过安帝,如今却被人传话为阉人的妾室,蔺南星这不是在往你身上倒淤泥泼、脏水么!” 沐九如眉头皱起,不认可地道:“我与南星都是身在泥潭之人,不存在什么泼脏水的说法。” 宋维谦见心上人为了个阉人顶嘴于他,心里一片酸楚,脸红脖子粗地道:“那怎么能一样?你皎如明月,清贵不凡,被拿来和个阉人、贱人相提并论,还要被外界传是阉人的侍君,如何不是被拖入了淤泥!” 他轻嗤一声,赌气地说:“他蔺南星自然不在意这些的,他可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宋师兄!” 沐九如的音量一瞬拔高,手中熏炉直接翻到地上,散落一地碳灰。 室内一瞬寂静,针落可闻。 随后沐九如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响起,好一会才缓和下来。 多鱼在沐九如气息不稳时,便乖觉地上前替主子顺气了,如今他见贵人缓过气了,这才停下动作,放了杯水在沐九如手里,俯身清理地上的灰烬。 宋维谦也被这动静吓得有些心虚,但他实在不知沐九如在气什么。 他委委屈屈地小声问道:“……我说的难道不对?” 沐九如眼帘紧闭,眼尾满是飞红,他冷静了好一会,才道:“师兄,你莫要污蔑南星,他待我极为珍重,一如往昔,更不会想占我的便宜。”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如今将他视作恩人,不论是何种身份,能与他相提并论,我都不会觉得侮辱。” 宋维谦眼眶通红,心碎欲裂。 沐九如这般维护蔺南星,替蔺南星开解,甚至连清誉被毁也不在乎。 宋维谦哪怕知道蔺南星就是个阉人、小厮,可那蔺公公如今位高权重、有财有貌,还与沐九如春风一度过,他如何能不拈酸吃醋,愁肠百转。 宋维谦忍不住想道:若是当时给沐九如疏解的人是他,那么沐九如早就随他回了秀水巷,如今和沐九如相提并论的人,也会是他宋维谦才对…… 真是一步让步步让,一步错步步错! 宋维谦憋屈极了,嘀咕道:“……可他……这件事我离开太医署前便传得沸沸扬扬,他若在此事里没有推波助澜我是不信的……” 宋维谦这人倔头巴脑,也不会看人脸色,沐九如被他气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把宋维谦赶出屋子。 但还有一件事,沐九如只能要从宋维谦的嘴里得到答案。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略过宋维谦的胡说八道,问他:“……师兄,有一事我尚未问你,当年我将南星托付于你,为何他转眼便成了阉人,进了宫里?那时发生了什么,我总得弄清楚。” 宋维谦脸色瞬间刷白,生气和委屈也在这个尖锐的问题中消失无踪。 他眼神乱飞,心虚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这才发现茶杯已空。 宋维谦支支吾吾道:“……这,说来话长。” 沐九如道:“今日时辰尚早,便慢慢地说吧,我入宫后到如今,都发生了什么事。”他遥遥向宋维谦比划,“多鱼,给宋师兄再倒一杯茶水。” 多鱼应声向宋维谦杯中倒入茶汤。 宋维谦拿起茶杯,晃了晃枣红色的茶水,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长叹一声,目光悠远地回忆起来。 “你入宫后第二日我醉了一场,酒醒之后便寻不到那南星,后来一直找到了个赤脚郎中的家里……” “那时,他已成了个阉人……” - 太平七年,冬末。 十四岁的南星正值身体抽条的年纪,身量看起来与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已差不多高,肌理曲线却依然是少年人的稚嫩,且因长得太快而显得精瘦纤长。 南星昏睡于暗室之中,身上只穿了件单薄里衣,下半身未着寸缕。 细长的双腿裸露在矮塌上,腿间床单洇着血迹斑斑。 卧床少年的脸色极差,嘴唇惨白,英挺的眉毛紧紧皱着,发出几声低哑的闷哼,片刻之后,他晃了晃脑袋,缓缓地睁开眼睛。 屋内一片漆黑,半点风也没有,空气都像是凝滞的。 南星的下身一片钝痛,像是连双腿的存在都已感觉不到。 他的喉咙里又干又痒,像是生吞了热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但他还是挣扎着想要起身。 旁边伸过来一只大手,把他压回塌上。 “你躺好!” 第36章 净身 少年阉人背着包裹,怀揣着用来打…… 南星现在半点力气都没, 一下就被按住了。 他虚弱且嘶哑地道:“这是哪……?”顿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宋公子?” 宋维谦应了一声, 但语气十分不虞,甚至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响:“那赤脚郎中家的柴房即透风又脏污,你在那里睡上两天, 整个下身都要烂光了!我寻了个人, 一起把你给抬了回来!” 南星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无暇顾及宋维谦的心情, 只是下意识地道:“多谢宋公子。” 少年喘着粗气,暗暗忍了会痛, 又露出了个讨好的笑容, 道:“剩下的那十八两银子,还在宋公子这儿吧?那些钱我得拿去宫里打点……” 他喘息一般地发着气音:“也不晓得这些钱够不够去少爷身边……” 话语说得断断续续,但南星眼里的光辉却在黑暗中显得尤其清澈明亮, 像是已经看到了无限的希望。 宋维谦却只觉得怒火中烧。 沐九如临入宫前把南星托付给了他, 让他代为照拂,帮那小厮办理赎身,脱贱为良。 如今才过去两天,他只是一个不注意, 南星竟自作主张地净了身,成了个半死不活的阉人! 若是沐九如往后知道了此事,他要如何向人交代? 宋维谦又悔又恼,气得破口大骂道:“那二十两是九如留给你赎身的!你可真是贱命一条啊!九如给你机会做良民,结果你倒好,从我这里偷了钱去把自己给搞成了个阉竖,比官奴还不如!” 南星沉默不语, 由着宋维谦喊骂,过了会,他慢吞吞地说道:“宋公子莫气,南星本就是贱命一条,少爷待我这般好,别说是缺两个物件,便是要剜眼割肉,趟刀山过火海,我也要追随少爷进宫……” 六年之前,沐九如买下了他。 从此以后他就是沐九如的奴婢、沐九如的所有物、沐九如的手脚。 他是伴生在少爷边上的一棵南星,离了沐九如,他就成了孤苦无依的飘萍,无以为家。 沐九如在这六年里护他佑他,他也绝不会离沐九如而去。 他的根早就紧紧地系在了少爷的身上。 如今不过是失去一些枝叶而已,只要进了宫再见到沐九如,他便又有了扎根之处,风雨飘摇也无所畏惧。 南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嘶哑地笑道:“我不需要做良民,我这辈子都只做少爷的奴婢。” 宋维谦气得脑袋突突疼,骂道:“你是不是个傻的!你就算进去了最多也就是个小黄门,运气不佳只能去洗衣服刷恭桶,怎么可能见得到堂堂凤止?” 南星眼里的光芒暗了暗,又因为疼痛而五官紧绷起来。 宋维谦见他这副吃痛的模样也不好再骂,他把语气放缓了些,道:“我虽只是个穷大夫,但九如将你托付给我,那二两钱我便帮你补上,等你好点了我就带你去赎身换掉户籍。” 他想到这人不仅是沐九如托付给他的小厮,也算是个难得的忠仆,好言相劝道:“届时你成了个良民,就不会被人随意打杀了,少了那物至多算是残疾,还不会被征徭役,也算是件好事。” 宋维谦替他做着规划,循循善诱道:“等你大些,十八九岁时,再娶个妻子收养个孩子,也算是美满的一生了,不负你家少爷对你的期盼。” 南星两眼放空,混混沌沌地想:如何才算是美满的一生? 他活了短短十四年,五岁之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他翻遍所有的回忆,每个关于“美满”的画面,都有沐九如的身影。 春日观花,夏日吃果,秋日赏月,冬日玩雪;分明只有主仆二人,一个凄清的小院,却日日完满,时时幸福。 南星更是坚定不移,艰难地伸出手掌,扯住宋维谦的衣摆,恳求道:“宋公子,求求你,把钱给我吧,放我去宫里,我不要做良人……少爷他身体不好,若没个妥帖人照料,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宋维谦撇开南星的手,气道:“那么大的皇宫,皇帝要什么没有,能让九如过苦日子?” 他忍了忍火气,长叹一口气,劝道:“你且放心,我之后就打算去考太医署的官位了,九如那里我自会想办法看顾,你就听你家少爷的安排,换掉户籍,其他的事情不是你一个小厮该操心的。” “你就算帮我换了良籍……除非你日日绑着我,但凡我有一丝机会都要进宫去找少爷!”南星咬着牙齿,再次拽上宋维谦背后衣料,死死握住,“少爷不论在哪里,我都要跟去!” 宋维谦为之气绝,道:“南星,你这厮莫再胡闹了!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好地方?万一你见不着九如就死在了那吃人的地里,你少爷会怎么想,他不还得伤心难过!” 南星沉默片刻,幽幽开口,道:“我要是死了,少爷也不会知道的,皇宫就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 他的气息虚浮,语调却极为坚定,甚至还带了些难言的笑意,他缓缓地道:“没人告诉少爷,少爷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直直盯住宋维谦,像是盯住猎物的狼,眼里闪着淬亮的光芒:“宋公子,把钱给我。” 宋维谦的腮帮子被气得不断抽动。 南星不论怎么劝都是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宋维谦一时气恼到了极致,握紧拳头用力砸向床板泄愤。 “哐”得一声。 南星随之忍不住痛呼一下,想来是被震到了伤处。 宋维谦痛苦地一拍脑门,强行冷静了下来,想起身帮南星检查伤口,又被南星拽住了后背。 宋大夫气得几乎要吐血,胡乱骂道:“松手,我给你看伤口,你这下半身还要不要了?失血过多也是死路一条,更别想见什么九如了,直接见阎王去!” 南星半点也没被吓退,纤长的五指纹丝不动,紧紧攥着宋维谦的衣服,颤不成声道:“钱,给我。” 宋维谦额头上的青筋都快破体而出,赌气地道:“给你!给你行了吧!真是个祖宗!” 他从怀里扔出一串钱,“哐”得甩在床头:“这是我找到你时,你衣服里的半贯钱。剩下的十八两等你好了我就给你,一毫一厘都不会少!” 南星侧头望了望枕边铜钱,苍白地笑了笑,露出一排森森的牙齿,他把手指慢慢松开,道:“多谢宋公子。” 宋维谦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摸黑走到屋子中间,掌了盏灯回来。 他把灯火架在床尾,然后寒着脸检查南星的伤口。 ——切处裂开了点,渗出几缕鲜红的血。 宋维谦长舒一口气,去屋外打了盆热水进来,洗净双手,点评道:“那郎中的外科功夫还算可以……你就是花十两银子去茧房也就这个刀口了……” 他到烛火旁边,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眶,拿了块布头给南星处理伤口,忍不住哽咽道:“你这贱东西,一个没看住就去净了身,我要怎么去和九如交代?” 南星痛得意识有些模糊,汗水淌过他干裂的嘴唇,和勉强勾起的嘴角。 南星道:“少爷心善,骂两句也就过去了。” “你们主仆俩,一个个都不省心……真是欠了你们的。” 宋维谦骂骂咧咧个不停,心里也十分的不好受。 他想到心上人已进宫成了皇妃,又想到沐九如交给他的唯一一件事,他也没能办好。 宋维谦几乎又想大醉一场,大哭一场……但在一个小厮面前,他却不能如此失态。 宋维谦稳了稳心神,手上沾了药粉,提醒道:“有些痛,你忍着点。” 话音刚落,炸裂般的疼痛从南星的身下传来。 随后剧痛一波强烈过一波,像是没有止境一般。 南星咬着嘴唇,发出无声嘶喊,眼角不断有泪水溢出。 他以为他会直接被痛昏过去,就像净身时那般。 可他并没有,他在黑暗和剧痛中,好像飘了起来。 变得又轻又暖。 他穿过了无尽的黑暗,飘过长街巷陌,越过宫门。 见到了穿着凤止盛装的沐九如- 一个月后。 秀水巷,宋宅门前。 宋维谦站在宅门内,摸出一包银钱,握在手里,问道:“这就去了?不再养一阵子伤?” 南星站在宅院外,身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裹,摇了摇头道:“错过这次宫招,还得再等一季,我要早点去找少爷。” 他整个人瘦了不少,腰杆被粗布腰带束着,都只有细细一握,仿佛些微风雨就能把他轻易折断;面色也是极其苍白,脸颊凹陷。 原本透亮的凤眸黯淡了许多,明珠蒙尘一般,看着灰扑扑的。 宋维谦点点头,将银钱递交出去,挥挥手道:“去吧,若我考进了太医署再和你联络。” 南星将钱收好,回道:“宋公子,我入了宫门就是宦官,听说也不方便与太医、官员交往过密。”他垂下眼帘,轻声道,“若有机会,我再与宋公子联络。” 宋维谦长叹一声,道:“也是,你进宫去只是个品外火者,而我考进太医署也就是个小小医员……”都是前途未卜,也不知何时能熬出头,指不定还得靠沐九如照拂。 南星后退了一步,将包裹放下,跪倒在地,重重地扣了个头,感激道:“多谢宋公子这一个月的照顾,祝宋公子今后前程似锦。” 宋维谦受了一礼,道:“起来吧。” 南星支着双腿缓缓起身,额头上冒出一些细汗,向宋维谦道别:“宋公子,告辞,还望再会。” 宋维谦道:“再会……”他望着面前的少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唤出这个名字,“南星。” 南星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少年气的微笑。 这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一次不带阴霾地绽露笑颜。 他轻笑着说道:“我去寻少爷啦。” 少年阉人背着包裹,怀揣着用来打点的银两,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壁走出巷子。 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第37章 六年 他又该如何圆满此事,不负南星与…… “南星, 他居然这般决然……我竟半点不知,他……从未和我说起过……” 沐九如垂眸望着焦红色的茶汤,眼尾缀了一抹浓浓的红, 说话时鼻音极重,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本以为南星是有什么苦衷,或是在他入宫后隔了许久, 左思右想还是放不下主子, 这才追着进了宫闱。 却竟是……他才走第二日南星就去净了身,身子未好便赶急赶忙应征了宫招。 沐九如思及此处, 气息越发紊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脸色因为吸气过少, 烧火一般的殷红。 像是要犯了气病。 宋维谦扬声打断他,道:“九如,敛神, 莫要大悲大恸。” 沐九如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勉强腾空那些弥漫的思绪,一下下的吸着气,平复呼吸,多鱼立马上来给沐九如顺气抚背。 好一会后, 沐九如的气息恢复了平缓,他哑声问道:“之后呢?你们是如何联络上的?还有你这些年……又过得如何?” 宋维谦想起自己身上的糟心事,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腕枕放在桌上:“伸手,我先给你诊脉。” 每个大夫的腕枕都各不相同,是他们行医济世必备的工具,日日都要带在身边, 与银针、药箱一般,如同半身,如影随形。 宋楠谦的腕枕有些旧了,淡青色的麻料,鼓鼓囊囊一只,上面绣着日月山川等九种纹样。 沐九如扫了两眼,不动声色地把手腕放了上去。 宋维谦搭上沐九如的脉息,边品脉边道:“我这些年么,唉,说来话长……太平八年的年末我入了太医署,你是知道我家的,祖训不给子弟入宫为医,我当时一意孤行,和亲族长辈闹腾了好久,反正现在被除了族谱,孤苦无依一人……” 沐九如眼睫低垂,静默地听着,他想到友人为了他这些年活得如此失意,心中郁郁一片,怏怏不乐。 宋维谦后知后觉地宽慰道:“呃……其实这样也是不错的,如今我和你一样,都是无父无母之人,往后我们师兄弟二人想去哪就去哪,到时候把臂同游,四海为家,无牵无绊也很是自在。” 沐九如眉头微蹙,道:“师兄……你是有家室的人。” 宋维谦眼睛一亮,扬起个大大的笑容:“你是在意这个么?” 沐九如一愣,宋维谦已是心头火热,激动地用另一只手握上沐九如的手心,轻轻摩挲,深情地道:“我已经在办理和离了……” 沐九如被捏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多鱼立刻察言观色地拿着水壶,凑到两人中间倒水。 小多鱼重重地咳嗽:“咳咳,咳咳!” 宋维谦正因和心上人握了小手而心潮澎湃呢,结果突然插进来个阉宦,把他看心上人的视野都给遮没了…… 宋维谦被迫松开了手,嫌弃地把多鱼扯开,嘀嘀咕咕道:“南星给你挑的这个下人好生没规矩。” 沐九如连忙把手收了回来,紧紧地放在熏炉上。 宋大夫驱赶完多鱼,又拍拍腕枕,热情地道:“还没把完呢,快放回来。” 沐九如差点就想当即装睡。 他这师兄实在是不会看人脸色,他如此不乐意和宋维谦亲近,宋维谦却半点感觉都没有。 沐九如抿了抿嘴,无奈地道:“我曾是太妃,不便和外男随意接触,你若还要诊脉,悬丝吧……” 宋维谦目瞪口呆:“……安帝都这般对你,你还要为他守寡?!” 沐九如气息一滞,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转移话题道:“……还是说回你自己吧,你入了太医署之后如何了?” 宋维谦也不想再继续这个心碎的话题了,就连脉也没了心思再诊。 他收回腕枕,叹道:“想来我这性子是不太好,不然也不会这些年只得你一个友人……反正进了太医署后我是处处碰壁,连着三年不得升迁,更不可能进后宫医治妃子,见到你了……太平十一年的时候,我倒是被院判相中了,他要我入赘过去,娶他女儿……” 宋维谦喝了口茶,“咕咚”一声:“我为了早日见你,就……入赘了,但我不曾与妻子圆过房……” 他飞快地扫了眼沐九如的神色,见沐九如面色淡淡,他有些遗憾地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和她的表兄有染,我就是个入赘进去遮丑的幌子……” 这种事对任何一个男子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宋维谦竟委曲求全,忍了足足三两年。 沐九如长长地叹了口气,愧疚地道:“是我带累了你……” 宋维谦被安抚了一句,心中的郁闷少了,又满是柔情蜜意。 他深情款款地道:“师兄是心甘情愿的,这算不得什么拖累……你若,若真是过意不去,便来秀水巷陪陪师兄,我们师兄弟二人秉烛夜谈,将这些年的事情全都一吐为快,之后便前尘尽忘,开始新的生活,再不想这些年的蹉跎了。” 沐九如缓缓地摇了摇头,问道:“……你和南星后面是何时联络上的?” 宋维谦道:“南星……南星那小子运气确实不错,入宫半年多成了蔺广的干儿子,之后就一直跟着今上,后面又去了边关监军,还大胜了夷贼,回京后便成了炽手可热的中贵……着实让人羡慕了……” 他长叹一声,苦闷不已:“我却在太医署左支右拙,每日只能给宫人医治,一不小心便要得罪了人,叫那些阉狗整治羞辱……” 沐九如眸色黯淡,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花椒的辛辣一路烧过吼口,灼到胃里,把红枣的甜全都掩盖了过去。 宋维谦见沐九如没什么反应,又摆摆手,道:“唉,不说这些困顿的时光了……太平十一年,蔺南星回京之后便联络上了我,他倒是个念旧的,帮了我点忙,加上我那丈人的提携,我熬着升了两品官……”他长叹一声,“但到底我和他还是没有一人能入冷宫见你。” 宋维谦顿了顿,又自我安慰地说道:“还好最后他弄了个计划,把你从冷宫里瞒天过海带了出来,也算不枉我们这六年的煎熬了。” 沐九如放下茶杯,隽秀的眉眼紧紧蹙着,伤情伤心地喃喃道:“……六年光阴,六年的人生,都让你们虚掷了……是我亏欠你们良多。” 屋外杏花飞扬,屋内再无人言语,只余沉寂与淡淡的忧思。 宋维谦隐约觉得这气氛过于沉重了,便清了清嗓,欣快地道:“九如,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我如今和你一样,孑然一身,却觉得极好,这是我数十年来,离你最接近的日子……” 他望着花雨美人,曾经高不可攀的世家少爷,如今近在咫尺,宋维谦不禁凑了过去,道:“九如,想来你并不知道,我……” 沐九如瞳孔一缩,几乎准备再次把熏炉“不慎”翻到在地上。 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祜公子,老爷有话要小的向您转达。” 沐九如长出一口气,抬了抬手,多鱼立刻跑去打开屋门,将下人带了进来。 沐九如问道:“老爷有什么事?你说吧。” 下人毕恭毕敬地站着,回答:“老爷让小的问祜公子,他今日可否在……” 下人看了眼宋维谦,隐去了耿信达的名字:“可否在外边吃了晚饭再回,老爷的友人实在热情,定要寻老爷喝酒,老爷还说若是祜公子不同意,他便推了友人的邀约即刻回来。” 宋维谦拧着眉毛,越听脸色越是古怪。 沐九如轻轻一笑,道:“你带话给老爷,让他与友人玩得尽兴,不用顾及我这里。” “是,小的告退。”下人应声退了出去。 沐九如眉眼柔和,心神也随着这声孩子气的招呼而放松下来。 分明蔺南星已是中贵,却还是小孩子似的,和朋友喝个酒也要请示于他。 真是长不大的小南星。 多鱼望着主子乙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小酒窝深深陷着。 多鱼目光如炬,心如明镜地想道:虽然主子甲和主子乙号称他们是纯洁的主仆关系…… 但咱家已经看穿了一切。 这不就是惧内的老爷,和贤淑的夫人么! 多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情谊! 那只会说些难听的话语,让沐公子伤心的宋维谦如何比得上蔺公! 宋维谦此时和多鱼也有了类似的感觉…… 他忍不住问道:“九如,蔺南星这事也要问你?他这戏做的也忒真,他……他是不是心悦于你……怕是上次之后,他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沐九如觑了眼宋维谦,这可真是淫者见淫了。 南星这般乖巧忠心的小厮,但凡出个门都会向他请示,更何况是要在外面玩乐喝酒。 虽说如今沐九如与蔺南星的身份已有了变化,但主仆之间的相处模式却基本没变。 这些却没必要和宋维谦说了,沐九如直视着他的师兄,字句清晰地道:“南星便是对我有这心思也是无妨,若是他看得上我,救命之恩,我自当以身相许。” 宋维谦脸呢骤然一白,嘴唇哆嗦起来:“可我,我也救了你出来,我还是良民,我比他更……” “嗯?我有些耳鸣了……”沐九如侧了侧头。 他语调柔软,音色却带着些微的冷意。 宋维谦霎时闭了嘴,紧张地望了过去。 沐九如也看着宋维谦,几瞬之后,他突然觉得倦了。 像是有什么死死的压迫着他的神智,把他的四肢百骸拖进深不见底的疲倦之中,让他无力思考,无力生活。 沐九如蔫蔫地道:“多鱼,我累了,你替我送客吧。” 宋维谦若有所感,瑟缩地站了起来:“那,那师兄改日再来。” 沐九如倦怠地点头,闭上眼睛不再管宋维谦如何离去;多鱼如何送客;房间被如何收整…… 他沉在浑浑噩噩地黑暗里,反复思索着他与宋维谦的关系—— 十七八岁时,他结识了宋维谦。 两人算是口头上的师兄弟,一同研学医术,消磨时光。 沐九如是看医书学出来的野路子,在沐宅的那些年里,宋维谦这个杏林世家的子弟教他良多,也伴了他良多。 他们朋友二人在其他地方话题不多,常常意见相左,却也是彼此唯一的挚友。 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后来宋维谦爱慕上了他,但从不曾剖白过心迹,不知是宋维谦看出了他无意情爱之事,还是身份的差距让宋维谦望而却步。 沐九如不想因为宋维谦的年少慕艾就与其疏远,从而失了唯一的友人,便只装作不知宋维谦的心思,与那人继续寻常往来。 沐九如当时想着,将来日久天长,宋维谦得不到他的回应,自然会淡了爱慕的心思,转而和他人好上。 结果沐九如入宫整整六年,出来时宋维谦竟依然情深不悔,甚至相比起从前,行为上更加激进,急切地想要与他拉进关系。 宋维谦的性子本就有些顽固不化,如今只怕是更加不见黄河心不死。 沐九如睡在轮椅里,头痛欲裂,耳边真的起了些杂音,呼吸也困难起来。 他浑浑噩噩地想:我入宫前就该和宋维谦说清楚,我对他无意的。 当时因为他要把南星托付给宋维谦,害怕把友人惹恼了便对他的小厮不管不顾,南星将会无人可靠,他就不曾真正地拒绝过宋维谦…… 如今再想说开,却是晚了整整六年。 沐九如如果现在才拒绝宋维谦,那么他的师兄便是白白蹉跎了六年,还闹得众叛亲离,夫妻不睦。 他作为友人听闻了都唏嘘不已,如何忍心再给宋师兄穿心一箭,直白地戳破那人的六年期盼,一场好梦。 可若因此让沐九如为了报恩,与宋维谦虚情假意地好上,却是断然不可能的。 他与宋维谦做朋友都时常被气得犯病,若是真成了爱侣……生活许是要变为另一个满是桎梏的冷宫。 那如何对得起南星出生入死,给他重新挣来的一条性命? 往昔沐宅小院岁月清苦,冷宫之中,他形单影只。 沐九如二十八年的人生里,除了蔺南星之外,便只拥有宋维谦这么唯一一个友人。 也只有这两人,六年前与他相依,六年后也不曾相弃于他。 他作为被拯救的友人,又该如何两全地圆满此事? 不负南星与他自身,也不负空耗六年的宋维谦。 第38章 检阅 既然你还是我的东西,只是离了六…… 弦月初升, 辉光胧明。 蔺南星提着灯笼穿过月洞门,踏过南院的满地杏花,带着些微酒意, 走进主屋。 室内一灯如豆,多鱼站在桌旁摆弄药锅和药碗。 另一头,沐九如的拔步床帘幔低垂, 应当是屋主正在酣睡。 蔺南星放轻了手脚, 走到多鱼身边,轻声问道:“少爷还睡着?” 多鱼立马放下手之中事, 回头行了一礼,低声道:“回蔺公, 公子从上午起一直睡到现在。蔺公出门之后没多久, 宋大夫便来拜访了,之后沐公子和他聊了一个时辰,宋大夫离去之后, 沐公子就歇下了。” 蔺南星点点头, 从多鱼手上接过活计:“你下去吧,我来照顾少爷。” 多鱼道:“是。”便出了门。 蔺南星借着幽昏的灯光,给小小的药碗挂上滤渣竹篓与纱布。 他捏着抹布按上锅柄,四平八稳地将药汤倒入碗里。 药香四溢, 清苦酸涩的味道扩散开来,而拔步床头,晒好的牡丹花已被挂在了帘幔上,幽香漫漫。 蔺南星带着汤药走近床边,药香混着花香,充斥他的鼻尖,让蔺南星的心头一团柔软, 安逸平和。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撩起帘幔,轻轻唤道:“少爷,先醒醒,该吃药了。” 沐九如睡得极沉,眼皮微微抖动着,始终不曾睁开。 蔺南星又低低唤了几次,床上之人这才悠悠转醒,将迷蒙的桃花眸投向屋里的另一人。 “南星……”沐九如分辨了两眼,展颜笑道:“回来了?” 蔺南星也轻笑起来,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是,少爷,我回来了,你先起来把药喝了,等下再继续睡。” 沐九如懒懒地“嗯”了一声,舒展肢体,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乌发如水浪一般流淌在脸侧。 他目光清亮,笑道:“万福,南星。” 蔺南星叉手行礼,珍之重之地道:“万福,少爷。” 沐九如莞尔淡笑,抬起手来,蔺南星便温驯地将沐九如半抱入怀,扶着主子的上半身靠住床头。 沐九如偎在蔺南星的怀抱里,鼻尖微动,笑道:“好香的酒味,想来你今日应当是玩得十分尽兴了,若是喝得多了,你就让多鱼来照顾我吧。” 蔺南星下意识地就把沐九如搂得更紧了些,生怕沐九如要被其他小厮抢走。 蔺南星保证道:“我只喝了一点点,没有醉,我伺候少爷就行,用不着多鱼。” 沐九如从床头摸出叆叇带上,揶揄地望了他一眼,笑盈盈地道:“好,那就全都交给南星了。” 蔺南星顿时容光焕发,干劲十足地端了药碗到沐九如面前,细心地喂沐九如喝药。 沐少爷喝完药,抿了抿苦到发麻的舌头,问道:“你今日与那侍郎的会面,想来十分顺利吧?不然应当没那心思饮酒会友。” 蔺南星嘴角挂起,语调虽然平稳,细听却有些暗戳戳的嘚瑟:“今日确实极为顺利,再过些日子,圣上应当就会彻查蔺广了。” 他收起喝空了的药碗,给沐九如擦了擦嘴:“届时蔺广被除,不论圣上是否让我做东厂提督,内廷都再没什么让我感到棘手的人了,我也能保证少爷在京城里住得安心无忧,即便是长长久久……” 蔺南星说着沉默了下来,深深凝望着他的少爷。 ——越是离除掉蔺广的日子接近,他想把沐九如留下的心思就跳动得越发激烈。 沐九如也听出了蔺南星的未尽之言,看懂了蔺南星眼神中的隐忍。 沐少爷移开视线,心跳渐沉,一下又一下地不受控制。 他突然回想起了上午刚得知的,南星净身入宫的往事。 面前的小郎君究竟是有多大的决心,才会不惜伤及自身,不惧死于宫闱也要追随于他。 而如今,蔺南星依然舍不得他,却更是担忧主子的安危,因此那颗曾经舍生忘死的追随之心,也能压抑尘封起来…… 主仆二人各有忧思,一时两两无言。 蔺南星率先回过神来,挑了枚蜜饯放进沐九如的嘴里,重新笑道:“少爷,吃点甜的,缓缓味道。” 沐九如张嘴含住薄薄的果肉,纳入嘴里,动作之间,他突然看到蔺南星的手上有条长长的淤青。 沐九如把蔺南星的手抓了过来,撩开衣袖,心疼地问道:“这处怎么伤着了?” 蔺南星撇了撇那处,淡淡道:“是下午的时候,我和耿小公子对打了几场,应当是那时不小心被他打到了。” 他身手虽然比耿统好上许多,但到底不是话本里的侠客,有那些片叶不沾衣的本事。 两人交锋,总会有些磕碰,他又有心教导耿统,没下狠手,就多多少少被耿统撩到了几处。 沐九如看了两眼伤口,突然将蔺南星的衣袖撩高,露出整条手臂。 幽暗的灯火下,结实的胳膊线条流畅,肌理之上除了一条狭长的淤青之外,竟还有数不胜数的刀伤戟伤。 疤痕叠着疤痕,旧创交错旧创。 沐九如呼吸一滞,慢声道:“南星,去掌灯吧。” 蔺南星放下自己的袖子,问道:“少爷,你不再睡了吗?你要是醒了,我先给你穿了衣服,再去掌灯。” 沐九如合了合眼帘:“给我披件袄子,你就去吧。” 蔺南星应了声,从衣架上拿来披袄,仔细给沐九如围上,这才带着引火烛,引了火,将屋内的蜡烛一盏盏点亮。 柔柔的黄光明媚闪烁,在门口的灯笼中亮起,随后是桌上、窗轩、床畔、屏风之后…… 室内逐渐亮如白昼。 沐九如道:“你再拿盏灯给我。” 沐少爷偶尔晚上睡不着时,便会床上看书。 蔺南星应了一声,拿了盏三烛灯来,造型简约,拿在手上毫不费力,亮度却是辉煌耀耀,映照下的景物纤毫毕现。 沐九如双手接过灯盏,起身坐到床边,举头望向弯腰站在踏步上的小郎君。 他一字一句地道:“南星,你把衣服脱了。” 蔺南星一愣,差点要直起身子撞到床顶:“少爷?” 沐九如道:“脱了衣服,站到下面去。” 他眼里满是愧疚与怜惜,低声呢喃:“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受了多少伤。” 蔺南星这才反应过来沐九如要做什么。 他头皮一紧,汗毛倒竖。 两个月前他只是脸上被景裕砸了一下,少爷就要说是美玉有瑕。 他如今这身体,便是拿去牙行卖,都要折价再折价…… 别说是美玉有瑕,便是破铜烂铁都未必能轮的上他。 ——怎么能让主子看到? 蔺南星握紧衣服,眼神回避,道:“我没受过什么伤,少爷……” 他想起沐九如方才已经见过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了,只好干巴巴地道:“少爷不用在意这些……” “我在意。” 沐九如本就因为上午所知之事心绪不宁,如今又亲眼看到了这人身上的伤痕,他再也做不到对蔺南星的过往装聋作哑、粉饰太平。 他的南星净身为阉,入宫为宦;认权宦为养父,付边关杀夷贼,之后的种种…… 哪里是运气极好,桩桩件件的,都是蔺南星以命相搏挣来的前程! 而南星这般拼命,只是为了追随沐九如,只为救出沐九如这个无用的主子。 沐九如深深地凝望着蔺南星,眼眸被灯火映得极亮,像是两团不灭的魂火。 沐九如道:“我想知道你受了什么伤,我要亲眼看到你受过多少伤。” 蔺南星心跳得飞快,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与沐九如对视,道:“少爷……很丑,别,别看。” “看着我,南星。” 蔺南星仓惶地抬起眼眸,望向他的主子。 沐九如缓缓道:“南星,当年我给了你银两,你没拿这钱去赎身,你没有成为良民。”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你依然……是我的官奴婢。” 蔺南星心头一颤,眼里绽开灯花般的光芒。 “是,我永远是少爷的奴婢。” 沐九如的眉目柔和下来,气息平和静泊,面如月中聚雪。 他定定地看着他的奴婢,眼神一错不错,轻声问道:“既然你还是我的东西,只是离了六年,我便检查不得了吗?” 蔺南星心头狂跳,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他是沐九如的东西,他永远是沐九如的官奴婢。 哪怕是一具残缺破烂的身体,他依然属于沐九如,不曾被主子厌弃。 蔺南星飞快地后退到床下,伸手解开绳带,褪去身上的衣物。 袍子里衣落了一地,繁花一般撒在屋里。 没几下,衣裳便全部除去,蔺南星精壮的上半身裸露了出来;他没犹豫,也没余心去犹豫,继续脱掉身上垮裤,扔到一边。 他满脑子都是要给沐九如检阅他的身体,让少爷看清他的奴婢。 ——即便破破烂烂、残缺不堪,他依然忠贞不渝、万死不悔。 他稳稳地握住亵裤边缘,用力拉下。 沐九如道:“亵裤穿着。” 蔺南星立刻拉回亵裤,双手垂直放在身体两侧,端端正正地站好。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 房间内满是蔺南星先前点亮的灯火,昭昭耀耀,光明洞彻。 蔺南星只着寸缕,赤条条地站在他的主子面前。 他这一生被无数人检阅过身体:成为官奴之时,入官牙行之时,入宫之时,还有每年的宫检,甚至景裕也因为好奇看过一次…… 却从没有被沐九如这般审视过。 蔺南星羞怯于身体的破损残缺,又希望沐九如能清楚地看到他,检查他,收回他。 烛火之下的蔺南星体型修长,肩宽腰细,站姿挺拔,如松如竹。 他身上的肌肤较面庞白上些许,泛着血液上涌的嫣红;胸肌腹肌块垒分明,线条流畅利落,又不会显得过于魁梧壮硕。 是力量与美感相得益彰的好身姿。 也是一副成熟、性感、无坚不摧的好体魄。 是一个陌生俊逸的小郎君,也是曾经陪伴沐九如六年,最忠诚的小厮。 沐九如拿起烛台,走下踏步,赤|裸的双足踏上艳红的地毯,放量略大的素色里衣委于地上。 蔺南星看着他神祇般的少爷款步走来,每一步都像踏在云上,踏在鼓上,踏在他的心上。 蔺南星的身体被映照得纤毫毕现,俊逸的面容之外,脖颈之下,遍布伤疤。 刀枪鞭箭,无一不足。 第39章 收回 我们主仆两个,今后再也不要分开…… 蔺南星的腰侧有一处极大的刀伤, 伤口两边针线缝合的痕迹粗糙丑陋,像是条狰狞的蜈蚣盘桓在那处。 而今天白日新留下的几道狭长淤伤,在这样一副躯体上面, 竟显得无足轻重了起来。 沐九如走到蔺南星的身前,视线平落处,正是眼前之人起伏的胸膛。 他掌灯细看, 手指摸上细细密密的伤痕, 三束烛火的热度几乎要烧穿两人相触的肌肤。 沐九如最先抚触的是蔺南星肩胛骨上的一道刀伤,他的视线离得极近, 几乎就要亲吻上去,微凉的呼吸喷洒在伤疤之上。 他轻声问道:“这是怎么落下的?” 蔺南星浑身一颤, 压着嗓子道:“是登楼的时候, 被夷贼砍的。” 沐九如抚了两下这道疤,像是在安抚那个浴血奋战,孤身登上城楼的小英雄。 灯火再次移动, 来回灼烫着肌肤。 他摸上蔺南星腰间, 那处恐怖巨大的伤疤,问道:“这是给耿将军挡刀留下的?” 蔺南星沉沉应了声:“嗯。”又补充道,“不疼,这伤好的很快。” 沐九如默不作声, 来来回回把刀口与缝合处摸了又摸,柔韧的指尖像是能把那处伤口鲜血淋漓地剖开,又再次完完整整地治好。 蔺南星浑身都在出汗,他控制不住这种战栗的感觉,像是在战场上面杀红了眼,又像是在神佛面前因为自己的渺小而畏惧彷徨。 沐九如静静地向下摸着,这具躯体的每一处肌肤都有伤疤, 他不停地丈量,询问这个人一路走来的艰难险阻。 火光下的腿部与上半身一样遍布疤痕,就连有些脚趾都像断了一般地扭曲着。 沐九如伸手轻触,宽大修长的脚趾便微微蜷缩了起来,到底是没有断掉,还能运动自如。 沐九如合了合眼睛,说道:“转身。” 蔺南星握紧拳头,慢慢转过身去。 沐九如呼吸一滞。 他飞快地站起,将灯拉近,伸手摸上蔺南星的背脊,指尖不住颤抖,几乎要握不住灯把。 他的眸光不停晃动,呢喃道:“这后背,连块好肉都没有。” 蔺南星自是知道他背后的情况,他抿着嘴,闷闷地道:“宫里犯了事基本会罚打脊杖,宦官都挨过的,多鱼的背上也有伤。” 沐九如不做声,不停地摸着。 指尖的皮肤皱皱巴巴,色块不匀,甚至并不平整。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宦官的背部都是这般情形,但打脊杖绝对弄不出这种程度的创口来。 这是曾经烂过、臭了,生生挖出腐肉,愈合后才会有的模样,凹凸不平,满目疮痍。 沐九如心头直颤,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深深呼吸,强忍住悲痛放空情绪,以免孱弱的身子被引发了急症。 蔺南星看不见身后的沐九如,只听见忽轻忽重的气息似乎沉了些许,洒在他知觉不鲜明的背上。 灯烤手抚过的每一片肌肤都像被灼烧一样得发着烫,从后背到脊骨,从腰肢到尾骨。 灯芯“哔啵”轻响着跳动在他的腿边,沐九如摸上蔺南星的小腿肚,怜惜地摩挲:“这里是怎么回事?” 蔺南星的脚趾又蜷了蜷,他慢吞吞地答:“这是在内书堂学习时留下的,若是课业完成得不好,就会被老公们罚跪或者鞭挞。” 他吞咽一声,再次描补道:“腿肚子上肉多,也,也不疼。” 沐九如轻轻“嗯”了一声,脱力似得把脑袋抵上了蔺南星的大腿,依靠过去。 蔺南星身为中贵,能在皇帝面前得脸,必然是在内书堂里学习过四书五经、国学策论的。 但内书堂学习之严苛,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知多少小宦官只因为课业错漏,就被罚死在了内书堂里。 蔺南星一次次地和他说“不痛”,“好的很快”,“宦官都这样”…… 可这些伤疤,却结结实实地烙在了这个年仅二十的小郎君身上。 蔺南星这六年一步步地走来,是踏着刀山火海,踩着春冰虎尾,每一脚都留下一个血印子,这才成了蔺太监、御前中贵,成了天子的大伴。 成了可以救出沐九如的人。 蔺南星见身后没了动静,悄悄地回了回头,正看见他的主子手握烛台,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沐九如从他的身后走出,徒留一道纤长惊鸿的背影,然后走到一边的博古架边,将秉持的烛火稳稳放下。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转身折返,赤|裸的脚掌蹬过地面,发出踩水一般的暗响。 他坚定地走到蔺南星的面前。 他望着英武不凡、一心追随他的奴婢、小厮、阉人。 他的蔺南星。 沐九如道:“南星,我再也不走了。”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用力握上蔺南星粗糙的手臂。 蔺南星立刻支起手来,扶住他的主子。 他们互相搀扶着,握着彼此的胳膊,作为彼此的支柱。 沐九如道:“我不去京郊,也不去南方了,我要一直留在这里。” 蔺南星的心跳极响,耳边全是汩汩轰鸣之声。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蔺南星:“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随我进宫,助我离宫,中间九死一生,这般多的磨难,这般多的危险……” 沐九如眼里的光芒极盛,定定地道:“南星,我不会再抛下你,令你孤零零得一个人了!” 沉沉的心跳声,极响的轰鸣声全都从蔺南星的耳边褪去。 他几乎想在这一刻立即死去。 南星的这一生,像是只因为这一句话便得到了圆满。 二十岁的郎君眉目缓缓舒展开来,凤眼弯成了细长的月牙,嘴角翘起,露出洁白的牙齿。 笑得风姿俊朗,少年意气。 恍若六年前的那个夏日,他离开了秀水巷前的粲然一笑。 之后他便走向深深宫闱,投入六年的宦海浮沉。 他那时说:“我去寻少爷了。” 现在的他,找到了他的少爷,被少爷再次收回身边,落地生根,开花发芽。 蔺南星笑得眉清目华,了无遗憾地道:“少爷,你不必为了我留下。” 沐九如愣住,蔺南星淡淡一笑,很缓很缓地道:“南边吴地风水养人,不似京城苦寒,少爷去了那处不仅可以休养生息,还能四处玩乐,自由出行,就不用像如今这般躲躲藏藏,隐于后宅,困于阉人的府第里。” 他语调悠长,满怀期望地道:“届时就如少爷说的一般,十年之后,或是三五年后,我一定会再来找到少爷,和少爷团聚。” 他轻轻地捏住沐九如的手臂,郑重地道:“少爷不必为了我,置自己于险地。” 沐九如鼻根发酸,眼尾飞红,心头满涨到甚至有些疼痛。 他看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靠上这人肩头的刀疤,呼吸沉沉地道:“南星,有一事,我想和你说。” 温香软玉突然入怀,蔺南星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沐九如却紧紧地偎了上去,像是要把这个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奴婢收进他的身体里,收回他的羽翼下。 他搂着蔺南星的腰背,温柔地道:“这事我本是不想说与你听的,我也怕吓着你,可你给我看了身子,我便也把心里话告诉你……” 沐九如听着沉沉的心跳声,语调平和地道:“我在冷宫里时,曾有太多次都不想活了……也有太多次,我还有力气自缢,那地方不止饥饿、病痛,还有无止境的孤独。” 蔺南星一阵心慌,下意识地揽住了怀里人,又听沐九如道:“将近六年,没有第二个人和我说话,便是个身体康健的人也早就疯了,更何况我身子还疲弱多病,常是不知昏醒……我有时甚至希望我能一睡不醒。” 沐九如说得悠悠缓缓,音色温润,并没有显露出一丝的悲痛困苦;但刀剑加身也不惧怕的蔺中贵突然浑身颤抖了起来。 他连牙齿都磕碜着,发出“咔哒”的声响,像是掉进了极寒的冰窟里。 他不敢想象沐九如那六年是过得多么的悲痛和绝望,也不敢想象沐九如曾可能一念之间就与他天人永隔。 “别怕,别怕南星。”沐九如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小郎君,手掌拂过满是疮痍的背部。 他低低笑道:“但你来看我了,太平七年的秋天,你来与我见了一面,你说定会再来寻我,定会救我出去。” 沐九如道:“后来我隔着宫门,偶尔就会听说蔺南星的事情,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你,但我就当那是你。” “之后太孤单时,病的饿的想死之时,我就想,南星还在努力,他还在想办法靠近这里,我不能让他这么多的付出,这么多的筹谋,最终只得了冷宫里的一具尸体……” 他怜惜地蹭了一蹭蔺南星肩头的刀疤,柔声道:“想来人有了牵绊便不那么容易死了,我竟是一年又一年地挨了过来,终是活到了你救我的那日,不曾负你的六年追寻。” 沐九如长长地喟叹一声,紧紧抱住了蔺南星的身体。 像是寻回了一根命脉,找到了生存的支点。 他闭着眼睛,坚定地道:“南星,京城再多危险,再多桎梏,我也想陪着你,也想你永远地陪伴我。我不怕死,也不怕被困于后宅……” “我们主仆两个,今后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沐九如剖白了许久,蔺南星始终静静地听着,不言不语,不做回应。 心跳声却如宣天擂鼓一般,在沐九如耳畔声声炸开,沉沉地叩响。 沐九如从蔺南星的胸口,慢慢地抬起头来。 眼前的少年郎君双目泛红,眸中灯辉亮如烟火,一串串清透的泪珠无声落下。 竟是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流淌的清泪溢出眼睫,划过俊朗的面容,轻轻坠落到沐九如的领口,划入沐九如的心田。 年长的郎君神色温柔,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抹去那些酸楚的、害怕的泪水。 蔺南星于泪眼中看向他的少爷。 灯火下的沐九如皎如明月,尊如神祇,贵不可犯。 这是他的主子,他的根系,他的归处。 蔺南星慢慢地俯下身子,靠上沐九如的胸膛,像是把自己楔回到了一处空缺的卯眼里,严丝合缝地镶嵌进去。 眼泪断了线一般不停地落,可心里却满满当当,再无漂泊流离。 蔺南星窝在沐九如的怀里,于两人的心跳声中,沉沉地回应。 “好,少爷。” 第40章 针黹 宦官英雄蔺督公竟在绣花,诡异如…… 蔺南星抱着沐九如, 小孩子一般放声痛哭了一场,只想永永远远地陪伴在少爷身旁,此后再不分离。 然而府第里的时光只是蔺南星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 翌日天未亮, 蔺督公眼睛上的红肿没消,便又入了宫里忙活。 他先是随侍了景裕一小会,随后赶急赶忙出城督管京营, 便再也无心任职。 未到正午, 蔺南星已归心似箭地回了府第,连御马监都没顾得上去。 他昨晚才刚被沐九如重新认了回去, 再一次彻彻底底地成了沐九如的奴婢,今天如何还有心思给景裕做牛做马。 去露个脸敷衍一番, 已是虚情假意的极限。 蔺南星现在只想和沐九如待在一处, 鞍前马后地伺候沐九如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 他快马加鞭,蹄閒三寻回了府邸,将五花大马交给蔺太监第的门房, 便脚步匆匆地地越过照壁, 径自走入府内。 如今已是清明前后,柔风甘雨,春和景明,蔺宅园林里李白桃红, 莺飞草长。 仆役们的衣着也鲜艳轻盈起来,再不似冬日落落穆穆,行走间偶有嬉戏玩闹,欢声笑语。 待走进南院后,嬉闹声便没了,只有洒扫、迈步的声音,和多贤清越低柔的吩咐声响。 多贤见了蔺南星, 垂首见礼,发髻之上簪着朵洁白的野蔷薇和两根翠绿柳条。 蔺南星已听多鱼汇报过宋维谦来访后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昨日宋维谦送了他主子花朵,沐九如转手便送了多贤和多鱼。 他应了多贤的见礼,又看了小宦官的脑袋两眼。 花红柳绿,皆是春色。 这般好的春意自当给沐九如也带上一份。 蔺南星这般想着,便走到了水边,挑了棵垂垂拂拂的柳树,折下两支柳条放进袖袋里。 这才继续往主屋走去。 今日室外下了小雨,沐九如体弱易病,不宜庭院小坐,便也没有束发打扮。 他只随意披了件袄子,窝在床头消磨时光。 床头掌了灯火两盏,沐九如长发披肩,流水一般蜿蜒在床榻之中;清隽的脸上挂着碧绿叆叇,水晶片在烛光映照下皎皎如镜。 沐九如支着双腿而坐,膝盖将棉被顶起,遮挡住了他的双手和手中之物。 只能看出一些来回穿梭的动作,和寒芒微闪。 蔺南捧着折回的柳条,走近沐九如几步,突得眉头一跳。 他家少爷怎么在穿针引线?! 他加大步伐,走到床前,这才看清沐九如在做些什么。 ——他的少爷拿着小小的绣绷,捻着丝线和绣花针,正在宝花纹的半臂的衣服上做针线活。 沐九如从前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束发都做得磕磕绊绊,家务事全是是蔺南星打点。 如今却怎么做起女红来了? 绣得还是蔺南星昨日穿的脏衣服! 蔺南星脸色变换,尴尬地问道:“少爷,你这是在做什么?” 沐九如绣得认真,这才注意到蔺南星归来了。 他颤着指尖把针头扎在布面上,伸手捏好,笑道:“你今日回得可真早。我瞧着你这件衣服破了,就缝补一下,但针脚实在是有些粗糙,顺道就练习一下针黹。” 蔺南星如临大敌地道:“这种事,少爷让下人去做就行了,不用自己操劳。” 沐九如眨了眨眼:“多鱼可是和我说了,你的衣服破了都是直接扔掉的,哪有人去做这事?莫要紧张,我就是拿来消磨些时间的。” 他招了招手,笑吟吟地问道:“你来瞧瞧我在宫里学的针黹如何?” 蔺南星汗湿重衫,但还是顺从地靠近过去,看向沐九如的指尖。 衣服上的豁口本就不大,已被线迹层层裹住,比起蔺南星身上刀伤的缝合口更加粗犷……大抵是大夫们都更讲究实用性多些的缘故。 沐九如可能也觉得这缝补过的痕迹太过明显,又开始在上面绣起了花样子。 依旧乱糟糟的一团,看不出是个什么。 但他家少爷入宫没两个月便进了冷宫,女红本就没学多久,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是不错了。 蔺南星当即昧着良心夸了起来:“少爷缝的很结实,这处缺口之后定然不会再裂开了。”他伸出手来,殷勤地道,“剩下的修饰活交给我吧,少爷看些话本书册歇息歇息,或是喝些茶水,聊聊天……” 沐九如没把针线交过去,而是扯着蔺南星的手,把人拉到床边坐好。 沐九如道:“日日看话本也会腻味,我想找些正事做做,以后练好了针黹就能帮你制衣绣花或者做些体己的东西了。” 少爷竟要帮他做体己的东西! 蔺南星的耳朵顿时热了起来,那团杂线瞧着也是巧夺天工,神迹一般。 他轻咳一声,拘谨地道:“我……不用这些,我一个奴婢,粗糙得很,用不了少爷做的东西。” 沐九如笑道:“蔺督公如今矜贵着呢,侯服玉食,吃穿用度代表的都是天子和内廷的门面,一点也不粗糙,我若不把针线活做得好些,怕还难合你的身份呢。” 他入宫前一无所长,每日除了卧床修养、挣扎求存之外,再无多余的心力勤学好问。 就连医术也是半道出家,看医书入的门,加之向宋维谦取经才略通一二。 他除了蔺南星,连第二个病患都没诊过。 如今沐九如住在蔺南星的宅院里不得出门,那半吊子的医术捡回来鸡肋无用。 沐少爷觉得自己还不如练练女红,习得一门后宅的技艺,往后帮蔺南星打点些穿着,也算是一份拳拳心意。 蔺南星已被绕得晕头转向,他想要反驳主子,又觉得自己说不过沐九如。 蔺南星只好曲线救国,道:“少爷,我等下帮你把医书都拿进来,你看医书吧……还有药箱、药柜我也早就备好了,之前是怕少爷钻研医术伤了神,才没搬进来的。如今少爷身体渐好,还是研究医术吧,那个……医理孤本这些年我也收了许多。” 沐九如摇了摇头,狡黠地道:“南星,我记得你的针黹还算不错,要不你来教我?” 蔺南星一愣,沐九如笑吟吟地问道:“是退步了?” 蔺南星差点沉不住气,要直接跳起来给自己正名。 他虽说成了中贵以后就没亲手拿过针线,但缝补和绣工绝对是顶顶好的。 他这样的好小厮,伺候人、体贴人的活计当然样样都得拔尖。 但教主子绣花,那是什么事儿,他家少爷是个公子,又不是小姐,何必学这些东西…… 沐九如见他面色变换,又故意说道:“真退步了么?不然你绣个小花样我瞧瞧……”他捏了个衣角放到蔺南星腿上:“绣这儿,若是绣得没我好了,我让多鱼教我也行,不是多要紧的事情。” 事情扯上了多鱼,那就是鼎鼎要紧的事情了! 蔺南星怎么可能让主子宠信那谄媚的多鱼去。 况且真要比起绣工,他蔺小厮绝对比多鱼要好上千百倍。 既然主子铁了心要学针黹,那自然是他技高一筹! 蔺南星一下子就攥紧了衣角,道:“少爷,你把针线给我吧,我来绣。” 沐九如瞥了他一眼,目光流转地笑道:“自个儿绣你那头去,抢我的针线作甚?盒子里头的工具全着呢,你去那儿拿。” 蔺公想让主子停下绣活的计谋被一眼拆穿,只好悻悻地从木匣子里拣出绣绷针线。 他在灯火下利索地绷好布料,将丝线穿过针孔,捏着小针又犯起了难来。 他的绣工比之沐九如要好上千千万万倍,但若全力去绣,到时候他的绣品和主子的绣品一对比…… 那可就要让主子面上无光了。 虽然沐九如应当不会在意这些,但他这个做奴婢的自然不能行事张狂,没规没矩。 可…… 他要是故意绣得比沐九如差,少爷就要嫌弃他,去找那谄媚的多鱼学习针黹了。 ——这万万不可以! 蔺督公左思右想,终于磨磨蹭蹭地在布头上打好了轮廓。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绣了起来。 主仆二人便一同坐在床上,一人捏着衣服的一端,安安静静地做着针黹,偶尔言谈几句,颇有闺蜜会友的意趣。 当然蔺南星个头高大,上下翻飞的姿态也阳刚有力,气度不凡,宛若排兵布阵一般,极大地削弱了闺蜜之感,勉强能说是……闺房之乐吧? 屋外传来花雨簌簌之声,屋内灯火清幽。 床头牡丹花芬芳馥郁,丝线擦过布料发出“沙沙”微响。 沐九如的气息时轻时重,时而轻咳几下,时而低婉地与蔺南星交流闲聊。 蔺南星偶然从针线中抬眼,入目便是沐九如垂首提线的专注姿态。 纤弱的郎君乌发雪肤,衣裳素净,疏疏朗朗地坐于床头,脖颈修长洁白,指尖葱白柔软,神态宁静端庄。 仿佛真是一位满怀爱意的贤淑侍君,正给意中人做着针黹,绣着荷包。 蔺南星呼吸一滞,立马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看他家少爷一眼。 大手捏着针线飞舞得更加卖力,疾如骤雨,万箭齐发,咄咄有声。 仿佛这样,就能把他刚才那一瞬的大不敬想法,也给封印在绣品里面。 引得沐九如都不由望了他两眼。 不愧是上过战场的好汉,就连做个绣品,如今也能做出杀气来! 光阴便在一针一线中悄悄流逝。 一个时辰后,多鱼敲门而入。 他循着惯例走向沐九如的床榻,却见到宦官英雄蔺督公竟在绣花,还是和心上人沐公子一起绣花…… 诡异如斯,恐怖如斯! 多鱼眼睛一辣,不敢再多看,连忙垂下脑袋欣赏自己的脚尖,汇报道:“蔺公,今日的庶务,逢力已交到府第里,多贤让小的来问您,要现在去批阅吗?” 蔺南星今天没有去过御马监,便堆了一日的庶务没有处理,如今逢力送来了,他最好还是早早检阅,以免出什么错漏。 沐九如道:“南星,你快去忙吧。” 蔺南星却有些其他的想法,小声询问道:“少爷……我若是在屋内处理公务,可会打搅着你?” 沐九如悠悠一笑,凑近了过去,几乎气声地道:“粘人。” 蔺南星的脸庞瞬间烧红起来。 沐九如道:“不会打搅,你是知道我的,睡得极沉,便是打雷也难以醒来,你就在屋里忙吧,也让我听听蔺督公是如何点兵点将,运筹帷幄的。” 蔺南星的面色更加羞红了几分。 他强行忽略自己脸上的热意,若无其事地道:“多鱼,将书案与文书都搬进来,让多贤也进来。” 多鱼反正是什么也没看见。 没看见两个主子一边绣花一边打情骂俏,也没看见蔺公现在面色红如桃花。 他闭着眼睛应道:“是。”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多鱼出屋以后也没敢找下人来搬东西,虽然府里的下人都是嘴巴严实的,但万一传了出去,蔺公在房间里和侍君一道绣花…… 虽然也不是什么太过诡谲之事,但到底还是有几分诡异的,许是会授人以柄,谣传出督公有什么怪癖…… 怕不是真有什么怪癖! 40-50 第41章 啖饭 吃饱穿暖,无病无灾,自然也会想…… 多鱼两眼一黑。 他只敢找上另一个知根知底的蔺公亲信——多贤一道把家具文书搬好, 又将原本放在书案位置上的博古架搬了出去。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多贤神色淡定、目不斜视地站在床榻外面,回禀道:“蔺公, 书案和文书已经打点完毕,笔墨也备好了,随时可以批阅。” 蔺南星的绣品还差一点就能完成, 他捏着牛毛小针, 手上不停,道:“嗯, 先一边等着。” 多贤恭恭敬敬地应道:“是,蔺公。”便和多鱼一道等在了床外。 多贤和多鱼是同批入的宫, 多贤比多鱼大了三岁, 今年已是十五,因此各方各面都要沉稳许多,当然也有性格使然的缘故。 多鱼是个跳脱灵活的性子, 他望着床上的两个主子, 小声与多贤哥哥咬着耳朵:“多贤,蔺公绣得是个什么玩意?” 多贤与多鱼凑在一起,脑袋上的红白蔷薇也挤在了一道。 多贤猜度了一会儿,慎重地开口:“嗯……像是……蝙蝠?或者是鸳鸯鸿雁之类的?也可能是什么山海异兽……” 不怪两人猜不出, 实在是蔺南星绣得东西颇为让人费解。 黑黢黢的一坨,竟还能看出有眉有眼,黑黄交杂的毛发茂密柔顺,根根分明。 这刺绣工艺堪称巧夺天工,手指大的一片花样,针法用了十来种,颇有炫技的意思。 但确实不好看。 多鱼又盯了两人的动作一会, 问道:“沐公子绣的又是什么?” 这下多贤沉默了:“……” 多贤实在看不出沐公子手底下那团东西是什么,线条杂乱无章,像是花朵,又像是海浪,或者是彩色祥云…… 但至少用的丝线色彩协调,只看配色还是……挺漂亮的。 多鱼从多贤的沉默里体会到了“欲语还休,一言难尽”八个字,他转移话题,又问道:“那你觉得谁绣得好看点?” 真是个致命的问题,多贤看了两眼耳聪目明的蔺南星,笑道:“……你觉得呢?” 多鱼凑得离多贤更近,小声道:“我觉得还是沐公子绣得好看点吧?虽然是练手之作,但若拿出去,别人一眼就知道是刺绣之人不擅绣工;蔺公那屎上雕花的绣品若是被他人见了,定是会被怀疑品味离奇的。” 耳聪目明,屎上雕花的蔺公:“……” 蔺南星不动声色地刺下最后两针,收了线尾,拿到沐九如的跟前,一本正经地问道:“少爷,我绣好了,你看看我地针黹可有生疏?” 沐九如一看:“……” 沐九如沉默了。 他实在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往年在小院的时候也不见蔺南星绣出过这种恢诡谲怪的图案来…… 兴许是在外征战,受了蛮夷粗鄙的文化影响,对画面纹理的喜好也变得……神鬼莫测起来。 他望着蔺南星一脸求夸奖的表情,沉吟一声,慢吞吞地道:“你这针黹……不曾退步,鬼斧神工。” 蔺南星把他那坨丑东西放在沐九如的绣品下对比,果然是沐九如的那团更加俊秀艳丽,赏心悦目。 蔺南星心满意足地道:“等空闲了我就教少爷针黹,或者少爷都交由我来做就好。” 沐九如不可言状地看着手中布料,在拒绝蔺南星的好意和保全小厮的面子中,沉沉地点了点头。 蔺南星粲然一笑,眉眼弯弯。 蔺小厮收拾好针线,起身准备离去。 他突然探了探袖子:“差点忘了,清明将至,我在屋外折了两根柳条,少爷若是想簪,我就帮你束了发簪上,不簪的话,留着把玩,讨个吉利也好。” 他递出两条细长的柳枝:叶子碧绿,枝条柔软垂顺,散发着青葱的草木幽香。 沐九如笑着接了过来,指间拈着枝条,招呼道:“来,我帮你簪上,分你一半春色。” 蔺南星俏脸一红,头晕目眩地将发顶递到沐九如的手边。 沐九如将柳条盘在蔺南星的发髻边上,翠绿的叶片坠在乌黑油亮的发丝之间,青枝绿叶,生气勃勃。 沐九如语调柔柔,道:“蔺小郎君今年定能趋吉避凶,春风得意。” 蔺南星心头熨帖,蹲在床边,轻轻地祈福道:“阿祜,万福。” 沐九如抚了抚蔺南星的额发,展颜一笑:“万福,小南星,快去忙吧。” 蔺南星笑着应了一声,走到书案边与多贤处理起了庶务。 沐九如伸了个懒腰,绣了一个多时辰,他也觉得有些疲乏吃力,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便不再埋首针黹,把东西往床头一堆,摸出个书册翻看起来。 多鱼上前把针线,茶水都收拾了,又给沐九如沏上新茶。 今日喝的是桃花茶,花香茶香甘甜清爽,沐九如怀里的柳条郁郁青青;书册之中渭川千亩,风光旖旎。 便是只在卧榻之间,都绽满春意。 蔺南星那头虽然忙忙碌碌,动静却是极小,就连纸张翻动的声儿都是轻柔的,问话声也绰绰约约,不曾影响到沐九如这里。 蔺南星蘸墨在文书上留下注解,问多贤道:“韩侍郎那头可有动作?” 说话间日照偏斜,阳光照射到了纸上,油墨反光,看不分明,蔺南星便移动了下砚屏。 多贤连忙放下手中墨锭,把砚屏移到合适的位置,回道:“韩侍郎昨日下午就暗中联系上秦首辅了。” 蔺南星又沾了墨批阅,字迹虽小却惊云游龙,劲骨丰肌,显然是下了功夫练过的。 他淡淡道:“嗯,蔺广可有觉察?” 多贤道:“蔺广公公派东厂的人监视着两人往来,但应当没发现什么。” 他笑道:“还得是秦首辅老谋深算,他告别韩侍郎没多久,便借着三子秦屹知到了适婚年龄的事,办了赏春宴,京城里有适龄小姐公子的人家都在邀约之列。” 多贤道:“宴会非簪缨世家不可进入,就是蔺广和东厂的人也没办法入内探查,蔺广更不可能不让秦夫人相看儿媳,这次蔺广必然是要被秦首辅打个措手不及了。” 想来宴会之后的大朝会,蔺广就要面临群臣的弹劾与三司会审了。 蔺南星心下明了,点了点头,又处理起了其他庶务。 不过多久,多鱼走过来,悄悄地道:“沐公子歇下了。” 于是蔺南星和多贤的声音便放得更轻。 直到日落西山之时,沐九如才悠悠转醒。 多鱼便伺候着刚睡醒的贵人起身漱口。 蔺南星听到了动静,在另一头问道:“少爷,你了饿吗?可要用饭?” 沐九如呵欠一声,略微扬声,回道:“好,这就用饭吧。” 蔺南星道了声“好”,转而对多贤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去传菜。” 多贤道:“是。”便垂首退了出去。 他走了没两步,又道:“蔺公,你前些日子收的礼单里有个美人,今日那美人被送来了,是个侍君,已经安置在了西院。” 蔺南星不曾注意礼单上面还有个大活人,但这也无关紧要,他“哦”了一声,随口回道:“搁西院养着吧。” 多贤又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蔺南星在宫外开府以后,从没进入过西院一步。 他宅子里的小妾们基本都是这么来的,全是人情往来时收到的孝敬。 他对那些人毫无兴趣,但也不是养不起,便只当做侍弄了几盆花草摆在府第里。 只要那些人老老实实呆在西院,不要舞到他的头上来,他也不会刻意发落他们。 蔺南星把新送进宅第的侍君抛之脑后,走到沐九如的床边,殷勤地道:“少爷,我伺候你起身。” 沐九如应了一声,蔺南星便掀开被子,将被褥里裹着的书册放到一边,规整放好,道:“少爷怎么看起诗集来了?” 沐九如向来只看医书,或是话本游记之类的闲书。 且因为身体的缘故,他不曾上过私塾,故而对诗词等文绉绉的东西兴趣十分一般。 如今看起诗书来,确实让人好奇,但也不是太过让人奇怪,蔺南星随口一问,便开始给沐九如穿戴衣裳。 沐九如抬起手方便蔺南星动作,回道:“一直看话本和游记也腻味,就随便翻看翻看。” 蔺南星应了一声,蹲在沐九如身前,握着主子细瘦的脚踝,套入粉色锦袜中,又给沐九如穿上青色的方舃。 蔺南星道:“少爷若是想看医书或是其他的杂书就吩咐一声,奴婢们会帮你寻来的。” 沐九如笑着应了,随后握着蔺南星的手,缓缓起身,被搀扶着走到桌边。 桌上已放了四菜一汤。 鸡肉嫩黄,羊肉鲜香,蔬菜和汤羹都碧绿清爽,还有一盆未剥开的竹笋。 蔺南星给两人分好汤饭,多鱼已站在一旁殷勤介绍起来—— 黄金鸡是如何的新鲜嫩滑;酒煎羊的食材是怎么的肥美名贵,烹调用酒也是御赐的玫瑰露;还有三和菜是刚采摘的,就连佐料橘皮都是厨子亲自晒制的。 介绍到那盆竹笋时,多鱼道:“这是厨房下午刚得的春笋,摘下来不过一个时辰。厨子见这笋实在新鲜,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便直接燃了落叶枯枝将它煨熟,给做成了傍林鲜,剥开即食,吃得就是原汁原味。” 蔺南星闻言,用紫苏水沾湿双手,洗净擦干之后,亲自将笋皮剥开。 立时一汪清水随着笋香溢了出来,笋肉白嫩如玉,散发着袅袅热气,让人食指大动。 他将笋皮清理干净,递交给沐九如,柔声道:“少爷,你尝尝?” 沐九如已洗净了手,他捏过未经调味的嫩笋,一口咬上。 清甜鲜嫩的笋肉顿时在嘴中爆开。 口感柔韧,轻轻咀嚼便破碎开来,层次片片分明,笋汤流了满嘴,齿颊生香。 纯粹植物的鲜美轻盈细腻,与笋片炖肉时的浓厚鲜香截然不同。 沐九如在蔺南星的宅第住了两个月余,却把前半辈子不曾吃到的珍馐美味都吃了一遍。 即便他还是凤止时,也因着份例的缘故,吃食固然精美,种类却是单一。 沐九如腮帮微鼓,几口将笋尖吃完,咬到中段便开始咬合费劲了起来。 蔺南星伸手接过,“咔嚓”几口嚼了,连笋邦子一起咽进肚里,吃得喷香舒爽,满足非常。 他又勤劳地给沐九如布了点菜,打了碗汤。 春日吃芹,碧涧羹便是芹菜熬的淡汤。 厨子将荻芹的根系与赤芹的叶茎分别处理,再切成碎末,一并煮成羹汤,只撒入薄盐少许。 成品汤色浓绿,滋味清新。 沐九如吃不了浓油赤酱的食物,桌上也多是清淡的饮食,就连肉类都是清蒸白灼烧制。 但品类却是一日一换,极少重复。 这让沐九如不由期待起了明日的饮食,夏日的饮食,或是他痊愈以后的饮食。 啖饭之道,也是生存之道。 吃饱穿暖,无病无灾,自然也会想长长久久地活着。 沐九如品着芳香的汤羹,心情舒畅悠扬。 他打趣道:“话说回来,咱们的蔺老爷共有几房小妾?真是年少风流呀。” 蔺南星扒饭的动作顿住,一口米饭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第42章 震怒 蔺南星!你竟真是为了沐凤止才跟…… 蔺南星咽下饭食, 回道:“好像是四五人,但我都没见过。” 他戳了戳米饭,扭捏道:“就, 就只见过一个,是军营那边送的,我只和她说了句话再没见过。” 一句话说得支支吾吾, 耳朵还红了一片。 沐九如探究地望了两眼那双挺括的红耳朵, 夹了筷三和菜进蔺南星的碗里,笑道:“紧张什么, 就是打趣你一下,哪能真的管那么宽, 还不让你娶妻纳妾了?” 蔺南星连忙道:“要少爷管的, 其他的那些,不管是妻还是妾都做不得数,只有少爷指的婚我才承认。” 沐九如听他这么一说, 倒也上了心, 思索了起来:“那可有点难办……我在这府第里怕是遇不到什么配得上你的人。”他罕见得有些严肃,保证道,“我会尽力帮你留心此事的,不能叫你的婚事被这么耽搁了。” 蔺南星眯眼露出个憨笑, 心里高兴得不行。 他家少爷居然乐意操管他的人生大事! 蔺南星喜上眉梢地扒了两口菜,想了想又道:“要不……还是不要找媳妇了,我要是娶了妻,就得留出时间来陪那人。本来宫务已经十分繁忙,再多个妻来打搅,我伺候少爷的时间就更少了……” 他摇摇头,嫌弃地道:“还是不要媳妇得好。” 沐九如直接被他给逗乐了, 吃吃笑道:“怎么还和个孩子似得,惯会招人疼呢?” 他把筷子放下,端起香茶漱了漱口,揶揄道:“难道要把少爷许给你吗?毕竟……山盟海誓、非卿不娶?” 蔺南星脸色瞬间涨红,呛咳一声,几粒米饭竟从鼻腔里落了出来。 他连忙眼疾手快的把米饭扫到地上,又捂着嘴咳了会儿。 这可把沐九如吓坏了,伸出手轻轻地给蔺南星顺背,叹道:“是我的错,把你逗得太过了,你喝口茶,缓缓气。” 他把水杯推到蔺南星的桌前,等蔺南星咳停了就把水递了过去。 蔺南星的眼眶和鼻尖都咳红了,脸色也红扑扑的,羞窘万分地喝着茶水,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媳妇。 沐九如笑了笑,从蔺南星的袖子里摸出绣帕,给蔺南星抹了把嘴,柔声安抚道:“吃饭吧,不逗你了啊。” 蔺南星喏喏地闷头扒饭起来,只是脸色依然通通红的。 他疯狂地在脑子里埋怨宋维谦,没事和他主子说什么风言风语。 还有那蔺广,不知在想什么,竟把他那些混账话也给散了出去…… 席间沐九如给他布了几次菜,他都神不思蜀,只会稀里糊涂地把饭菜倒进肚里,也不晓得是什么味道。 反正少爷夹过得,往嘴里放定然没错。 过了好一会,他才发现沐九如早就歇筷了。 他问道:“少爷,你不吃了?” 沐九如点点头:“嗯,饱了。” 沐九如的碗里还剩半碗米饭,之前也只吃了三两口竹笋,和一些菜肉,碧涧羹喝了几勺。 ——猫儿般的胃口,但却是沐九如最舒服的状态。 蔺南星望着剩饭,突然意识到,他家少爷是真的要长长久久地留下来了。 不再赶着痊愈,也不再赶着离开。 蔺南星纤薄的唇线弯成了月牙儿,笑着应道:“好。” 他心跳沉沉地落了下来,欢欣雀跃地扫荡了桌上的饭食和剩菜。 等感觉吃得七八分饱时他歇了筷,漱了口,然后把他家少爷收拾整洁,送回床上,熟门熟路地给人掖好锦被。 沐九如又从床头拿起了诗集,翻到柳条夹着的那页,继续阅读起来。 夜色已经深沉,屋内燃起灯火。 桌边的山水图灯,将两人的剪影拢在山青月明的风景之中。 蔺南星望着娴静悠然的沐九如,只想把这样的时光无限拉长,永远留住。 他情不自禁地道:“……等再过上两年,我们一起离开京城吧?” 沐九如抬起头来看着他,蔺南星继续说道:“我如今慢慢地筹备起来,之后寻着机会向圣上告老或是请任去外头办差。届时我们便去吴地或是其他的地方生活,少爷就再不用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了。” 沐九如心中一片煨热,满满涨涨。 他想也不想便点了头,道:“好,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便是北边我也去得,只消多穿点衣服就好了。”他眯着眼睛,轻快地笑道,“我是最好你能马上告老的,早早离了那吃人的皇宫,此后就再也不用汲汲营营,如履薄冰了。” “嗯。”蔺小郎君露出个暖融融的笑脸来,唇红齿白,稚气憨甜。 沐九如见了那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捏了捏蔺南星高挺的鼻尖:“孩子似的,小南星。” 蔺南星笑容愈深,甚至亲昵地用鼻尖顶了顶主子的手指。 沐九如又是捏了一捏,笑道:“但也不用操之过急,你万事都小心些,当以自身安危为重,若你出了差错,丢了性命的话……” 他眼里映着蔺南星,认认真真地道:“我是不会独活的。” 蔺南星一愣,眨了眨眼,眸子微红,泛起了水光:“少爷……” 看着像是又要哭了。 沐九如可不想今日再得到个抱着他,埋头痛哭的小南星。 沐九如连忙逗弄回去,学着蔺小郎君的语调,说道:“老爷……” 蔺小厮一声少爷愁肠百转,沐侍君的一声老爷却是柔肠百转,余音绕梁。 蔺南星瞬间红透了脸,手上慌乱地抓了抓,正扯到了床头挂着的牡丹花干。 “刷拉”一声,红艳艳的春情砸到了他的头上- “蔺南星!看看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御书房庄严恢宏,高耸的书架顶天立地,格子内堆满奏折文书。 宫灯垂悬,静默正中,三十六窗户紧紧关闭,屏退旁人的屋内针落可闻。 景裕甩下一份文书,“啪”得一声,直直砸到阶下之人面前。 蔺南星趴伏着,腰背弯曲,大红官袍整洁鲜艳,黑色纱帽将鬓发收得一丝不苟。 殿内并无其他宫人,只有怒发冲冠的少年天子与恭谨趴伏的御前中贵。 蔺南星看向眼底的信笺。 封皮无字,封口也无火漆拆后的痕迹,应当是景裕刚刚装好的。 他伸手一探便能抽出其中文书,仅是薄薄的两页纸,开头便是:“太平八年九月,蔺广收品外內侍南星为螟子,知蔺南星原为沐凤止奴,入宫为追随旧主……” ——是蔺广口供的节选。 十日前的大朝会上,蔺广被群臣弹劾,天子震怒,将蔺广压入刑部大牢,下令彻查此事。 权倾天下的老宦官一招落马,便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各部各监都牟足了全力,要借此捞出什么,钱势双收。 于是不过十日,相关诸事已将要落定,雪花般的口供呈到了景裕的案前。 这两页纸,写的就是蔺南星与沐凤止的前程往事:蔺南星曾为沐凤止的小厮,入宫前侍奉了凤止六年,之后便自宫追随凤止,却因凤止被禁冷宫而不得见…… 其间种种,蔺广所知道的全部,都清清楚楚地昭然纸上。 包括蔺南星去监军前,把所有身家都给了蔺广,让蔺广照顾凤止,而一分一毫不曾留给景裕。 这份口供的摘选,是景裕从厚厚的口供里挑出来的…… 蔺南星背主的铁证。 塞进信封里,已是景裕给足了蔺南星,他们主仆一场最后的情面。 蔺南星阅览完毕,默默将信件叠好,塞回信封里。 他将文书双手推出,继续五体投地,趴伏不动,也不言不语。 虽然刚看到口供时,蔺南星有一丝的紧张,但稍作考量便能知道,景裕既然摈退旁人,单独对他问话,就是对他有所期待。 既然景裕还想听他的解释,只消他小心应对,事情就不难解决。 毕竟沐凤止已经是一个“死人”,而蔺南星依然是景裕的鹰犬,永远都是大内的人。 蔺公公姿态极低,石狮子一般趴伏着不动,沉默如巍峨群山,稳重如静水流深。 景裕放下茶杯,一声轻响,杯中跃起水珠几点,溅到他的手边,又滴滴落下。 景裕握了握潮湿的拳头,望向遥跪的大伴,压着怒气问道:“蔺南星,你不解释?” 蔺南星沉沉吸气,额头点着冰凉的地面,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这便是直接认了下来,连辩解都不屑说一句。 景裕紧紧握住拳头,发出“吱嘎”声响,大吼出声:“蔺南星!你竟真是为了沐凤止才跟的我!那当初在纯昭宫里,你救我、帮我、替我出头受宫人打骂,也是为了那人?” 蔺南星停顿片刻,冷静地道:“奴婢是受义父派遣来到陛下的纯昭宫内,奴婢在伺候陛下时从无杂念。” 他闭着眼睛,音色沉沉,诚心实意地道:“纯昭宫唯陛下和奴婢主仆二人相望相守,那些日子奴婢没齿难忘。奴婢始终记得,太平九年的春天,奴婢受了刑,是陛下衣不解带地照料奴婢,还用了陛下母妃的遗物替奴婢换的伤药。” 蔺南星微微起身,重重叩下一头:“陛下待奴婢的恩德,奴婢贱鄙之身,无以为报。” 景裕望着不远处趴跪叩头的大伴。 曾经为他遮风挡雨、坚如磐石的蔺南星,如今跪成一团,也不过渺小至此,卑不足道。 少年天子眼圈红了,两行泪水簌簌落下,低声地呜咽道:“是了……朕待你那么好,蔺南星,你就是个奴婢,朕那些年却待你如同亲人,一口吃的都要与你分享,得了床被褥都要拆了分你一半……却不曾想过你是个两姓家奴,狗吠非主……” 他眼泪不停掉落,几乎泣不成声,又咬着牙强行忍住哭腔,不愿在背主的奴婢面前失态更多。 蔺南星心中微叹,稍稍起了起身子,从袖袋里拿出手帕,捏在手里。 他劝道:“陛下莫要为了奴婢这样的鄙贱之人伤心难过,仔细哭坏了眼睛,请陛下准许奴婢为陛下擦擦脸。” 景裕望着蔺南星手中,那一方时时备着的绣帕。 从蔺南星第一日见到他时,这绣帕便不曾断过,总能如杂耍一般时刻供他用上。 如今想来,却不知是那沐凤止调|教的,还是蔺南星真心为他所备。 眼泪淌过景裕抿紧的嘴角,苦涩非常,他突然笑了起来,泪流满面,狂笑不止。 “你竟关心我,哈,蔺南星……你向来是这般关心我的,这才叫朕信了你的邪,认了你这条忠犬,当你是我的伴伴……!” 他将文书全部扫到地上,就连灯笼也落了一个,景裕骂道:“你既然一开始就不认朕这主子,又何必在纯昭宫里与我惺惺作态,叫我对你付了真心!” 第43章 真心 蔺南星至死至终,只是沐九如一人…… 宫灯设计精巧, 一落地便自动熄灭了,景裕尤不解气,将茶杯茶壶扫得到处都是。 茶杯碎片在天子的手指上切了个小口, 景裕望着那一丝血红,放声痛哭起来:“蔺南星,朕连母妃的遗物都为了你这贱奴给换走了……朕连个思念母妃的念想都没有了!” “只因为朕相信你, 知道你是朕一人的奴婢, 你以后会像母妃那样爱护朕,朕便毫不犹豫地把最后那枚耳珰换走了……” 血水和泪眼一道滴在桌上, 蔺南星缓缓起身,走到天子的身边, 捏着绣帕, 轻柔地擦去景裕手上的血珠,又拿出另一块带着淡淡药香的绣帕抹去景裕脸上的泪水。 景裕拽着这个气味已然不同往昔的奴婢,竟不知他和蔺南星是何时开始生分了的。 是从蔺南星去监军开始, 还是从蔺南星成了安帝中贵起, 或是他成了天子以后…… 还是从始至终就不曾有过一丝真情? 景裕紧紧拽着蔺南星的衣襟,再顾不得奴婢腌臜,贵贱之分,他靠进他的奴婢怀里, 发了狠地道:“你是朕的奴婢!你本该只是朕一人的奴婢,你只能是朕一人的奴婢!哪怕这世上再无一人真心对待朕,你也该对朕忠心不渝,万死不悔!” 蔺南星一如往昔般,轻轻拍哄着景裕的背脊,慢慢道:“奴婢始终是陛下的鹰犬,内廷的奴婢, 大虞的子民,奴婢与内外朝臣一般,对陛下披肝沥胆,效死输忠。” 景裕轻轻笑了一声,抬起一双清亮的泪眼,阴恻恻地问道:“蔺南星,你是不是还以为朕是纯昭宫里不学无术的皇子?我本以为你是朕……朕的奴婢,可你借朕的手,为旧主复仇杀蔺广,秦屹知借朕的手提拔秦家门人,还有那些大臣们……” 景裕又笑了,眼泪未止,嘴角带笑,神情却忽然冷了下来,如一汪深潭。 他轻声下令:“蔺南星,跪下去!” 蔺南星垂眸,将绣帕裹在景裕的指尖,一步步走下台阶,跪回到原位。 几丈之遥,如隔天堑。 少年天子孑孑而立,身形挺秀,衮衣绣裳,九五之尊;他背后是通天书海,身前是狼藉的案台,遥对的是央央宫闱,煌煌天日。 景裕捏着渗出血迹的柔软绣帕,视线投向他的奴婢,他的大伴。 景三郎红着泪眼,叩问道:“朕只问你一句,蔺南星,你这奴婢,当初待我可曾有过……真心?” 蔺南星低下头颅,再次趴伏到地上,如同刚才面对景裕的问责时一般,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真心…… 蔺南星对景裕,必然是有过的。 在纯昭宫相依为命之时,两人一个是六亲无靠的皇子,一个是有进无退的奴婢;若不是彼此真心以待,相守相望,或许他们早就成了宫闱里的一具具尸体。 断然不可能同心协力,走到今日的高位。 但再好的情谊,被景裕这般多疑地空耗着,也会消磨散去。 蔺南星闭上眼帘,虔诚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陛下待奴婢的好,奴婢不敢忘怀,如今凤止已故,奴婢再无他主,只是大内的犬马,陛下的宫人,奴婢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你直起身子,好好跪着。”景裕眼泪渐收,垂下眼眸,审视打量着蔺南星。 他望着起身跪着的奴婢,紧紧盯着阶下之人的言行举止。 景裕慢慢地说道:“朕该不让你去做京营提督的,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你也别做了……你们这些奴婢,还有臣子,有了权势就忘了朕的恩德,你便只该留在宫里伺候朕……” 蔺南星立时将纱帽脱下,置于地面,又解了装着御马监小印的印囊一并放在地上,恭顺道:“奴婢是陛下的人,生死都是主子一言之事,任职去留全凭陛下处置,奴婢愿为陛下随侍,鞍前马后,温枕扇席。” 他拱手长揖,劝道:“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两颗豆大的泪珠缓缓聚于景裕的眼底。 他合眸,泪珠落下:“出去。” 天子声音低哑,颤抖难言。 景裕握紧手中绣帕,几乎要拽碎布料,鲜血渗出滴落,刺痛之下他骤然睁眼,愤恨地再次扫荡桌案,文房四宝倒处飞散。 景裕吼道:“滚!蔺南星,给朕滚出去!” 万籁俱寂,只余景裕带着哭腔的粗喘。 砚台“哐哐”滚到蔺南星的膝盖边,墨色晕开,一地狼藉;三山帽、印囊、大红官袍全都染上脏污。 蔺南星起身,缓缓退后,走出景裕所在的空间。 殿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日暖风和,吹起蔺中贵染色的衣摆与毫无遮蔽的额发。 御书房里声音蒙昧,宫人越过中贵入内伺候,洒扫收整,逗乐安抚,几十号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蔺南星便站在廊下,望着高矮错落的大红宫墙,画栋飞甍的重檐;也望着看不见的蔺太监第,小院里的阶柳庭花。 一个时辰后。 多金迈着小碎步走了出来,递上帽子和印囊,说道:“蔺公,圣上让奴婢把这些给您。” 蔺南星接过冠帽带上,将印囊扣回躞蹀上,与装着墨敕鱼符的鱼袋相邻而放。 蔺南星道:“圣上现在心情可有好些?” 多金道:“还是不太高兴,一会哭一会笑呢,打了好几个宫人,还说……” 他声音极轻地道:“还说要把沐凤止的坟给掘了……但应当也是气话,圣上一开始说要把蔺公贬成品外火者,思来想去还是让小的把这些都带给蔺公了,圣上舍不得蔺公呢……” 蔺南星垂着眼帘,缄默不言。 多金又道:“圣上现在叫奴婢去把秦侍郎召回来,也不给秦侍郎议亲了……唉,希望秦首辅一家不要记恨咱家……” 前一阵秦世贞开的赏春宴也不全是筹谋大事的幌子。 大虞男子及冠而婚,秦屹知欲先立业,二十四也不曾娶妻,已是晚婚;如今秦家也正好操办了起来,相中了沐家的三小姐,今日正在准备纳彩事宜。 秦屹知忙得脚不沾地,便向景裕告了假。 想来景裕方才性子这般喜怒不定,也有秦屹知不在他身边的缘故。 但秦屹知不在,对蔺南星来说却是好事,不然那敌视宦官的帝师与天子吹上什么耳旁风,蔺南星怕是很难像哄得景裕心软。 蔺南星从袖子里捏了几个银瓜子出来,放到多金手里,道:“好好伺候圣上,把圣上交托的差事办妥,去吧。” 多金喜笑颜开,道:“是是,蔺公一心只为圣上,圣上定然很快就会消气的!小的告退!” 多金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远去,蔺南星也揣着袖子,慢慢走下长阶,离开廊下,离开太极宫。 蔺南星直到走出宫闱,也不曾回头一次。 景裕往后帝涯漫漫,会有数之不尽忠贞不渝的奴婢或是臣子。 而蔺南星至死至终,只是沐九如一人的奴婢- 蔺太监第,南院。 今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庭院内草木成趣,百花斗艳。 枝繁叶茂的杏树之下,三围曲屏高耸入云,屏面上绘着苍松翠竹,烟岚云岫, 屏风将微寒的春风挡去,拢住树下闲坐的宾主二人,只落下沾衣欲湿的花雨纷纷。 多鱼替两位贵人续上新茶。 明前新摘的春茶,千金难求,茶汤翻滚间溢出清甜幽香。 沐九如坐在轮椅之中,手捧毛绒手抄,披袄的装饰毛边围住他的脖颈,衬得他姣好的容颜越发精致。 他喝了口茶汤,淡淡笑道:“宋师兄,从今往后我都不打算离开南星了,我会一直住在南星的府第里。” 宋维谦今日依然打扮得容光焕发,他本是高高兴兴地准备端茶,闻言一愣,下意识地道:“是不是蔺南星胁迫你?”他仇视地瞥了眼多鱼,“这小奴婢就是他派来监视你的?” 多鱼恭恭敬敬地退到宋维谦背后,两眼望天,翻了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若他真是负责监视沐公子的人,早把这登徒子给抓去地牢里折磨了! 还轮得到他在这儿瞎编排? 沐九如见了多鱼机灵的模样,抿嘴轻笑,对宋维谦道:“南星不曾管过我的来去,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他认认真真地道:“南星是我的奴婢,为了我才沉浮于宦海,成了皇帝的宫人,我好不容易与他重逢,再不会留他孤零零一人了。” 宋维谦嘴唇哆嗦,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是说这一生,你都要呆在他的后宅里?” 沐九如垂了垂眼。 他早在六年前就做好了一生被困后宫的准备,如今换成后宅也大差不大。 况且他和蔺南星也有计划,之后要离开京城。 但那些打算却不方便和宋维谦说,以免宋维谦口风不紧,走漏什么,节外生枝。 沐九如抬眼望向宋维谦,点点头道:“是的,如无意外,我便一直用阿祜这个侍君的身份活在他后宅里了。” “这如何使得?这肯定不行的!”宋维谦脸色变换,慌乱地道:“你不能这般……这般……” 他支支吾吾着,总算想到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你一直在这里住着,万一那蔺南星以后起了什么邪心,你就逃也逃不掉了!” 沐九如一愣,怎么想也是跟着宋维谦去秀水巷更危险点…… 蔺南星目前看来没什么邪心,可宋师兄的邪心都快冲天而起了。 沐九如揉了揉眉心,将手插回手抄里,叹道:“我上次便说过了,师兄,若是南星对我真的有这种想法,我也会以身相报。” 他看向的友人,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南星是为了我才成了阉宦,再难体会寻常人家的情爱,我愧疚难当。” 沐九如道:“若是他看上了谁,我定会替他尽心筹谋,若他真如你说的这般,有了想法……那么他作为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奴婢,我自当负起这份责任,绝不推辞。” 沐九如双瞳剪水,亮如含月。 宋维谦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咬了咬唇,不甘心地道:“蔺南星如今位极人臣,虽说是成了个阉人,却比常人过得有滋有味多了,住得还是御赐的宅邸,就在皇宫脚下,吃食也精细非常……” 他把晃荡的茶杯重重推出:“这明前龙井,一两千金,他随意让你取用……这般豪横,穷奢极侈,又何须你去替他操心!” 沐九如眉头紧皱,正要开口,宋维谦又软了语气,眼眶通红地道:“……九如,你对一个奴婢都这般怜惜,可有想过我这些年……我这些年比起蔺南星过得更为艰辛,举目无亲,孤立难援……” 他垂着眼眸,轻声道:“我也想让你对我怜惜些许。” 沐九如的手指在手抄里绞了起来,他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声,郑重地道:“师兄,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如今我身无长物,但好歹南星认我这个主子,我便借花献佛,让多贤给师兄一些财物。” 他劝道:“师兄莫要推拒,好处安生,苦处用钱,财帛报恩虽是庸俗了些,却也可助师兄成家立业,南星这些年还搜罗了不少偏方和孤本,晚些时候也一并送去秀水巷……全做这些年,师兄对我恩情的谢礼。” 对蔺南星可以以身相报,对宋维谦却是用了蔺南星的钱财来感恩。 亲疏远近,一听便明。 宋维谦站了起来,道:“我不要这些,九如,我不需要这些,我……我心悦你。” 第44章 遐思 蔺南星想象里的花好月圆,突然成…… 屏风下的宋维谦绿衣春衫, 簪花敷粉,身姿俊丽,他直直看向心上人, 满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沐九如自知今日是逃不过这出了。 六年前他未能说出口的拒绝之语……是时候该尘埃落定了。 宋维谦伸手折下一枝粉白的杏花,颤抖着手掌递到沐九如身前,如泣如诉道:“九如, 我十八|九岁起就心悦与你, 此后再也不曾看过他人一眼,我, 我为你众叛亲离,只身入宫……既然你对一个奴婢, 都有个菩萨心肠, 不忍他成了阉人无人疼惜……” 宋维谦眼中含泪,哀求道:“你也可怜可怜我吧。” 沐九如呼吸一滞,合上眼帘, 沉痛地道:“师兄, 是我负了你,我入宫前便知道你的心意,是我一直婆婆妈妈,不忍拒绝, 才害你至深。” 他支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膝头的手抄滚落下来,沾了泥土,灰扑扑地躺着。 沐九如深深作揖,眉目低垂,只留给宋维谦一个发顶, 道:“请师兄将花收回,是师弟对不住你的错爱。” 他深深忏悔,俯首弯腰,久久未起。 宋维谦心如刀绞,咬了咬牙,把花放在桌上,几步跑上前去拥住沐九如,紧紧揽住,道:“九如,你别说对不住,别回绝我,求求你了,我除了你此生再无所求,你便是离不开蔺南星,和蔺南星在一起也行,只求你分我一两分的怜惜可好?” 沐九如浑身紧绷,用力挣了挣,但只有手脚不停地在颤动。 他闭上眼睛,冷冷地道:“放手,宋维谦。” 宋维谦紧紧地圈着沐九如,抱着他数十年不敢靠近的心上人,嗅着发丝间的暗香。 他被这种亲密无间的感受深深蛊惑,忍不住哽咽着道:“他一个阉人如何能与你相好……你便是把我当个东西使也行,求你了,九如……” 沐九如气得浑身发冷,视线都开始明明灭灭。 多鱼用力地掰开宋维谦的手臂,叫骂道:“宋维谦!你滚啊,放手!” 他铆足了力气去拉,反倒惹恼了宋维谦,叫宋维谦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到地上。 多鱼摔了个四仰八叉,他想要找帮手,但这情况却是不方便叫人。 若是被下人看到了侍君与外男搂抱,不论多贤管束下人再紧,终归会有些风言风语流传出去。 多鱼眸光微闪,从袖子里摸出把短刀,起开刀鞘,露出寒芒。 他还未有动作,身前就闪过一个高大的人影。 多鱼激动地道:“蔺公!” 宋维谦只来得及回头,手上已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蔺南星捏着宋维谦的手腕,毫不留手地把人扯开,几乎要拉断宋维谦的胳膊。 他甩手一掷,宋维谦凌空飞了出去,摔倒在屏风之上,三面曲屏应声而倒,绘面破损,松毁竹断,花残月缺。 蔺南星搂住沐九如,把主子轻轻地放进轮椅里。 他望了眼滚到一旁的手抄,从轮椅侧面捏出一块毛毯来给沐九如盖上。 他隔着毯子依然能感觉到沐九如的身体瑟瑟发抖,颤动得近乎弹跳,他担忧地道:“少爷,还好吗?” 宋维谦爬了起来,心虚地站在后头,又一脸期望地偷偷看向沐九如。 沐九如半个眼神也不想给宋维谦,蔫蔫地靠在椅背上,对蔺南星说道:“送客……” 宋维谦眼里的光彩骤然黯淡,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慌乱地拱拱手,道:“我,我下次再来……告辞。” 宋维谦踉踉跄跄地向院外走去,穿过月洞门前时回望一眼,被多鱼催促一声,这才彻底才消失在了蔺宅南院。 沐九如强撑着的一口精神气当即松了下来,整个人歪在扶手上,手足全部在小幅度地弹动。 他垂着眼眸,浑浑噩噩道:“南星,把我绑床上吧,像是要犯风症了。” 沐九如除了第一夜入住之时犯了风症,之后便再也没发作过,但绳子和布头早已备好。 蔺南星道:“少爷,我抱你回去。” 他一下抄起沐九如的腿弯和后背,紧紧拢在怀中,就往屋子里快步走去。 步伐稳健迅速,颠簸极少。 沐九如依偎着蔺南星的胸膛,耳畔听着沉沉心跳声,油墨的味道和宫内庞杂的香味纷杂传来。 还有一丝独属于蔺南星的气味。 像是皂角的清香,伴随着一丝丝紧张的汗味,和温暖宽厚的怀抱一起,包裹着沐九如的一切。 像是一方稳稳的,安逸的摇篮。 等蔺南星把沐九如放在床上,绑好手脚之时,沐九如的身体却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肢体只是小幅度地抖着,不再跳跃弹动了。 蔺南星从沐九如嘴里捏出帕子,问道:“像是不会发作了?” 沐九如虚弱地笑笑,点了点头。 蔺南星这才解开沐九如身上的束缚,心疼地道:“宋公子,他又把少爷气成这样……少爷……” 沐九如摇了摇头,道:“无事,你……”他望着蔺南星衣服上的墨痕,“早上你被叫进宫里,是出什么事了吗?衣服也脏了。” 蔺南星本打算回府以后,先去侧屋里偷偷换衣服的。 结果刚到南院,就听到沐九如和宋维谦发生了争执,多鱼也被宋维谦打了。 他急着去查看情况,便没来得及打点穿着。 蔺南星道:“圣上今日心情不佳,把墨水泼我身上了,不妨事。” 沐九如应了一声,担忧地叮嘱了几句,之后便再不说话了,睁着眼睛懒懒地看向床顶。 蔺南星察觉出沐九如的情绪不好,他安安静静地拧了帕子,给主子擦去身上汗水,便去屏风后将脏污的衣服换了下来。 他掇拾完自己,又蹲回床边,乖巧无声地陪着沐九如。 床上的主子呼吸深深浅浅,叆叇脱到一边,明亮朦胧的眼睛不知看向哪里,像是含着千愁万绪。 好半会后,沐九如蔫蔫地道:“南星。” 蔺南星立马回道:“少爷,怎么了?” 沐九如摇摇头,又唤了一声:“南星。” “少爷,我在。” 沐九如脆弱地笑了笑,说道:“南星,你替我给宋维谦些钱财吧,全当回报他这些年为我蹉跎的恩情,还有你收的那些孤本,也送去秀水巷吧。” 蔺南星应道:“好的,少爷,南星一定办妥。” 沐九如目光柔和了点:“还有多鱼,他为了护我给宋维谦伤到了,你也给他些赏赐吧。” 蔺南星道:“是,我一定重赏他。” 他想了想近日宋维谦的所作所为,和沐九如的应对态度,询问道:“那之后,还要放宋维谦进宅子吗?” 沐九如垂下目光,想了许久,气息微促地道:“让他进来吧,若他还是像今日这般……以后我就再也不见他了。” 蔺南星见沐九如又喘了起来,连忙抬起沐九如的身体,轻轻拍抚着让沐九如,劝道:“少爷不要太伤心了,这本就是宋公子痴心妄想,少爷如今还愿再见他,是少爷心地善良。” 沐九如深深地呼吸着,断断续续地道:“六年前还能说他是一句痴心妄想,如今却不是了……我就是个该死之人,他还对我不离不弃,竟连那样寡廉鲜耻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一再拒绝……” 沐九如拧着眉毛,艰难地道:“倒显得我……也确是我薄情寡恩,不识抬举了……” 蔺南星连忙哄道:“少爷,呼气,吸气,莫要想那人了!” 沐九如顺着蔺南星的节奏缓缓吐气,蔺南星一边拍着,一边宽慰道:“他自荐枕席被少爷拒绝了,就要用恩情来要挟,本就是他品行不端。” 蔺南星想到宋维谦说的什么“当个东西使”、“阉人如何能相好”就心里来气,他对主子一片忠心,那宋维谦就这般污蔑于他! 蔺南星气愤地道:“少爷愿与他交友,已是他祖上积了德,他如今还想强行爬上少爷的床,也不看看他自己几斤几两。” 他补充道:“怎么也得耿统那样的青年才俊能得到少爷垂怜,他连人家一根脚趾头也比不上!” 沐九如一愣,他本还为了自己将要失去友人而心绪难平,低回不已…… 却又听见了那熟悉的耿小公子。 沐九如沉默片刻,轻声问道:“我没记错的话,耿家小公子,今年是十六岁吧……?” 蔺南星莫名得有些紧张,干巴巴地回道:“是,是的,少爷……对他感兴趣?” 沐九如叹了口气,摇摇头:“你是知道我的,对这些事没个想法,你也别再这么编排你的侄子了。我如今二十八岁,耿统那般的青年才俊,被和我说到一起……我实在觉得良心不安。” 蔺南星不认同地小声反驳道:“怎么会?少爷天人之姿,谁见了不喜欢,莫说编排到一起,他见了你定是会喜欢上的!” 他瞥了瞥嘴,不大高兴地哼道:“指不定他实在喜欢少爷,还要把少爷带走做正君……” 沐九如被这活宝给逗乐了,就连与宋维谦不欢而散的悲伤都消失了许多。 沐少爷侧了侧身子,看向蔺南星,笑道:“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的?” 蔺南星心头重重跳了几下,一本正经地道:“有,有么?奴婢……是舍不得少爷嫁走。”他顿了顿,轻快地道,“让耿家小子嫁过来做正君还差不多,这样我就可以一直侍奉少爷了。” 沐九如听着好笑,但也喜欢这般漫无目的地扯皮:“可若是别人嫁过来的话……南星就睡不了屋里的小榻了,不然床上有什么动静,都得被你听了过去。” 蔺南星的脸色瞬间涨红。 他想到沐九如的床上传来婉转低吟,甜言蜜语,帐上透出一双人影,花好月圆…… 蔺南星瞬间沮丧了起来,委委屈屈地道:“少爷,我就是个阉人,听到了也不打紧的,我要留在少爷的屋子里伺候少爷和正君,给你们端茶送水。” 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屋里人,即便是有了屋里人,这么大块头和来头的小厮,怕是屋里人也不敢使唤。 沐九如嗤嗤笑着,捏了捏蔺南星的鼻尖,道:“真是会招人疼,少爷就逗逗你,你怎么还委屈起来了?我现在是你的侍君,怎么可能再娶别人?” 蔺南星脸色更红,即便是沐九如视线不明,都能看出那一片颜色极其鲜艳。 沐九如探究地看了几眼,伸手挠了挠蔺南星的下巴,气息柔柔地道:“我的屋里只有老爷你啊。” 蔺南星想象里的花好月圆,床帐中的一双人影突然成了他进了床里,与他家少爷四目相对。 两个月前的记忆再次翻涌上来。 蔺南星几乎想把自己拖进水里洗一洗脑子。 沐九如听着身前骤然一重的呼吸声,慢慢把手收了回来。 沐少爷拈着手指想道:嘶,一语成谶了。 第45章 指婚 蔺南星,朕今日便给你赐婚。 转眼谷雨将至。 今日便是蔺广的定罪之日, 蔺南星天未亮就从府第出发,前往朝廷。 南院的气氛安恬依旧,沐九如一觉睡到正午, 这才悠悠醒转,懒懒地离了床,梳洗一番。 之后他便坐在屋内研究女红。 沐九如上次与宋维谦不欢而散之后, 宋师兄不曾再度来访, 日子便这么平平静静地过着。 想来那段友情也就这么渐渐地断了,好在不算闹得太过难堪。 今日的朝堂风风雨雨, 京城的天气却是极佳。 春色潋滟,桃花漫枝, 飘飘摇摇的花瓣, 把屋里也填满了娇俏春意。 沐九如坐在轮椅上,靠着轩窗,手里拿着小绣绷, 拂去落在布面上的桃花, 抖着手慢慢戳着。 他累了便歇息一会,喝口新到府第的雨前茶,或是让多鱼帮他揉揉手,两人闲聊片刻。 如此每日吃着好饭, 喝着好茶,用着好药,日子悠悠长长的,一辈子就在后宅里这么过了,在沐九如看来也很是不错。 日头偏斜将落不落的时候,蔺南星回了府第。 他今日的穿戴依然整洁,官袍艳红如火, 蟒纹跃然环身,呼之欲出,三山帽戴得笔端笔正,行为举止却罕见得有些冒失,合上屋门之时,竟发出了“哐”的声响。 他来不及管这惊雷般的一声,就连肩上帽上沾的桃花也不去抖落,径直龙行虎步而来,一骨碌跪在了沐九如的面前。 蔺南星面色仓惶,焦急万分地道:“少爷,你这两日便离开京城,到他处住去!阿祜的身份用不得了,我去给少爷办个新的身份,办完少爷便动身!” 沐九如悚然一惊。 南院的春和景明,似乎瞬间就阴云密布了起来。 蔺南星这是犯了什么杀头的大事?! 蔺督公表现得如此慌张,弄得沐九如心里也七上八下,他指尖不由地一收,绣花针便戳进了指腹里。 沐九如“嘶”得一声,血珠滚滚,蔺南星连忙按了块绣帕上去,又惶急慌忙地从屋子里掏出止血粉来,给毫毛大的伤口撒上。 蔺南星的动作带着不自觉的颤抖,一副天快塌了,还要强作镇定的模样。 沐九如这个做主子的,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能跟着奴婢一起乱了手脚。 俊美的郎君整理了片刻思绪,冷静地道:“南星,你别慌,且先说说是出了什么事?是今日蔺广定罪出了变故么?” 蔺南星咬着嘴唇,并不回答。 沐九如轻叹一声,温和地道:“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就是你要被杀头了,我也会陪着你,不会独活。” 他哄道:“若是罪不至死的事情,哪怕是流放……也总有转圜的余地,你说出来我们一道想想办法。” 蔺南星的额头上冷汗一片,顺着鼻梁、下巴一滴滴地坠落,全身上下像是没有一处是放松的一般,全都紧紧地绷着。 沐九如看着那一头汗水,伸手轻轻地擦拭,又柔声哄道:“乖,别怕,天无绝人之路,即便是当年我进了冷宫那种十死无生的地方,不也被你救出来了吗?有什么问题,我们两人一心解决了就好。” 蔺南星顶着主子温软的手,眼神惶惶。 沐九如言之有理,可他嗫喏了半天,想要想主子全盘托出,又实在开不了口。 蔺南星低下头去,咬紧牙关,声音喑哑地道:“少爷……别问了,等少爷去了他处,我……我过几年便会来找少爷。” 沐九如柳眉紧皱,道:“不能告诉我么?” 蔺南星道:“少爷……” 沐少爷被这一声叫得心肝颤,他静默片刻,手指下移,触上蔺南星光洁的下巴,把这人的脸庞抬了起来,与之四目相对。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蔺南星,叹道:“你是我的奴婢,即便要把我送走,也该把事情的原委对我讲清楚,让我死也能死得明白。” 蔺南星虽是抬起了头,目光却半点不敢和主子交汇,他低低看着沐九如的膝头,小声回道:“……不是要命的事情。” 沐九如微微松了口气,又抚了抚蔺南星的额发,温柔地道:“那就告诉我吧,南星,不论发生了什么,我总该知道各中原委,让我知道你帮我周旋了些什么,还有我有为什么定要远赴他乡。” 他将下巴轻轻靠上蔺南星的发顶,柔声道:“如果我依旧做不了自己的主,那我只求能知晓其中曲折,所行前路无愧天地,也无愧于你我。” 蔺南星咬着牙,眼尾红了一片,大手握得轮椅扶手吱嘎作响。 片刻后,他沉寂下来,脑袋无助地抵上沐九如的膝头。 蔺南星诚惶诚恐地道:“圣上,给我和少爷,赐婚了。” - 一个时辰前。 大朝会之上,蔺广被数罪并罚,全部财产抄家充公,仆役妻妾尽数遣散。 天子念在蔺广是安帝大伴的面上,饶了蔺广一条性命,只把老公公遣回祖地,禁足养老。 如此国库充盈了,也不会给天子落下残暴无情的恶名。 经办此事的三司朝臣全都论功行赏,秦首辅、韩侍郎等人也因检举有功,得了赏赐和好处。 散朝之后,景裕便来到司礼监与内臣议事。 蔺广曾为司礼监的二把手、东厂的提督,如今他一朝落马,拔萝卜带泥的,蔺广好多亲信也被革职发落。 大内许许多多的职务便空缺了下来,正需要重新排布填补。 景裕来到议事厅时,屋子里门庭若市,又恭默守静,井然有序。 天子带着秦屹知坐在上首主位,下头的宦官们才敢纷纷落座。 老宦官们以苗善河为首一排坐开,而另一侧则是些年轻的新贵:蔺南星、逢会、逢力、蔺多福等人都在行列之内。 能够坐着的全是些有名有姓的得力宦官,座位之外,还站着不少品位小的宫人,如多贤、多金、多骞等人…… 司礼监的內使给天子、高品宦官们端上茶水和点心,景裕便翻着文书,开始了点兵点将。 少年天子偶尔询问内臣们的意见,偶尔与帝师窃窃私语,俨然已经调度有方,学有所得。 空缺的重要岗位被一一落实,司礼监二把手的位置被原来的四把手顶上;秉笔太监的位置空了一名出来,倒是让从御马监调任过去的逢会一跃而上,成了最年轻的秉笔太监。 景裕笑着看了两眼逢会,又看了看蔺南星。 他将视线收回,落到文书之上,缓缓开口:“还剩个东厂提督的兼差,苗善河,你觉得谁来任职合适?” 苗善河是大内出了名两袖清风的纯臣,由他推举出来的人,至少不会做尸位素餐的事情。 苗善河笑盈盈地道:“回陛下,依老奴愚见,蔺大伴年少有为,堪当此任,京营提督空位多年,即便没有蔺大伴的督管也能运作,或是换个得力的奴婢去督管经营也没什么要紧的。东厂才是陛下的耳目与利剑,交给蔺大伴陛下圣心可安。” 景裕笑道:“苗善河说得有理,其他人呢有什么看法?”他点点下巴,“蔺南星,你来说说看。” 蔺南星应声作答,推举了一名与他关系不错的掌印太监。 景裕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又去询问他人。 景裕问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个宦官,老公公们深藏不漏,年轻的公公们野心勃勃,而蔺南星不动声色。 景裕淡淡地道:“蔺多福,东厂提督之职朕便交给你了。” 他嘴上勾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看着下首的阉人们,不紧不慢地训示走马上任的东厂提督:“接替好你义父的担子,尽心尽力效忠朝廷,莫要学你义父那般狗傍人势,横行无忌。” 宦官们眼神浮动,视线不断地交错着,在蔺南星与蔺多福之间来回扫荡,判断着景裕决断背后的利弊得失,爱憎喜厌。 就连蔺多福自己也没想过东厂提督之位能轮到他做。 他今年不过十五岁,便是蔺南星在他这个年纪时,都没有他这么好的造化。 蔺多福一下子跪倒在地,感恩戴德地叩头起来,吉祥话一串串地往外冒。 景裕看着不停叩首的蔺多福,又扫了圈众人神情,闲话几句,便遣散了内臣们,只留下蔺南星于厅内谈话。 秦屹知作为帝师未被请出,景裕与身侧老师低语几句,悠悠哉哉地饮了口茶,问道:“蔺南星,蔺广落罪,你有大功,但朕今日没把东厂交给你,你心里可有疑问?” 蔺南星恭敬地道:“陛下今日将逢会破格擢升为秉笔太监,已是给足了奴婢信任,奴婢不敢妄自尊大,贪婪无厌。” 景裕“嗯”了一声,又将茶杯放下,与秦屹知说着什么。 这半个月来,景裕与蔺南星的关系明显冷淡了下来,天子不再招蔺南星随侍左右,但也不曾刻意刁难。 蔺南星递上去的文书总是批阅得极快,拨款改政也能得到天子极大程度的支援。 宠信不再,但到底信任是在的。 景裕碎语几句,回过头来道:“蔺南星,前程往事,朕不再计较,你如今替朕好好守着京城,管理好御马监,朕虽不让你做东厂提督,赏赐却不会少你,朕今日便给你赐婚。” 蔺南星表情一瞬空白:“陛下?” 景裕和颜悦色地道:“你与府第里那位叫阿祜的美人情投意合,朕便让人查了查,你没把那人落进你府第的户籍里,做贱籍的侍君,想来你是有意娶他作为正君的。” 蔺南星被打得措手不及,他自是不可能把沐九如落进他户籍里,成了个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的阉人侍君,却不想因此让景裕有了这样的猜测。 蔺南星如遭雷劈,景裕继续道:“曾经蔺广不认这门亲事,如今他也管不了你的嫁娶了,朕便替你做主,从朕的私库里给阿祜出了嫁妆,再给他个宅子,封他诰命,如此他也算与你门当户对了。” 景裕扬起下巴,笑道:“谢恩吧。” 蔺南星愣愣地直起身子,背上已经汗湿重衫。 他重重跪地,叩头道:“陛下,奴婢无需赏赐,为陛下做牛做马是奴婢的福分,奴婢乃心王室,一无所求。” 蔺南星趴伏在地,头顶久久没有声响,空气静默到近乎粘稠。 景裕敛起笑容,慢慢地道:“蔺南星,你不想要朕的赐婚,是不想从前之事一笔勾销,还是说……你更想要东厂提督的位置?” 这一声责问重若千钧,景裕说的两个问题,不论那个应了下来都是杀身之祸。 更何况蔺南星作为一个奴婢,本就没有推三阻四,挑挑拣拣的权利。 蔺南星沉默半晌,感恩叩谢:“谢陛下给奴婢赐婚。” 他抬起头来,凤眸飞红,眼睫之上沾着几滴盈盈水光。 景裕望了两眼,这才面色稍霁,笑了起来:“伴伴你怎么哭了,有这般感动么?”他被大伴感激涕零的泪水取悦了,柔声道,“这事儿朕会让人操办好的,就叫逢会去办,还有那蔺广……” 景裕道:“他三日后离京,押送返乡,你去送他一程吧。” 少年天子定定望着他的大伴,眼神深幽,喜怒难辨。 蔺南星垂下眼眸,再次叩首,道:“谢陛下体恤。” 第46章 惶悚 我都听少爷的安排,我与少爷成亲…… 轮椅之上响起一串连绵不断的低咳。 沐九如捂着嘴, 轻重不一地咳着,面颊渐渐染上缺氧的艳红色泽。 蔺南星顾不得自己心里的万般情绪,连忙蹲到一边替沐九如顺气抚背, 等沐九如咳嗽轻了,又倒了热水,仔细吹温, 递到沐九如的嘴边。 沐九如平复着紊乱的气息, 缓缓将茶水饮下。 清苦的雨前茶回甘悠长,也让他缕清了思绪。 沐九如叫蔺南星把茶杯放好, 蔺小郎君闻言去桌边放了杯子,又蹲回到主子的跟前。 沐九如看着眼前这人, 缓了口气, 认真地问道:“圣上给你我二人赐婚……你是不愿与我成亲,才要将我送走的吗?” 蔺南星眼眸一瞬睁大,反驳道:“少爷我没……” 他实在说不出后头那些字, 多说一次都是对沐九如的玷污。 他解释道:“我不能和少爷……事情断然不能如此, 天子赐婚,少爷就一定要落到我这阉宦的户籍里了,和现在只是口口相传的侍君如何一样。” “还有之后的三媒六聘,青庐交拜, 便是天地为证……”蔺南星高大的身躯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道:“若是真这么做了,少爷到了黄泉里都得和我这奴婢绑在一起,与我这低贱之人相提并论,下辈子投胎兴许都也去不了好人家了……绝不能这样!” 沐九如安抚地拍了拍蔺南星的肩膀,轻声叹道:“南星,我觉得……和你成亲并无不可, 终归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你分开了,做你的正君不说是我高攀,倒……也算是合适吧……” 半个月前,他发现蔺南星对他有些不明显的心思以后,一直在考量如何拿捏这段关系,是直言挑破,还是再观望一阵,等待这些心思自动消散。 但有他和宋维谦的一地鸡毛在前,沐九如对蔺南星的处理更是百般慎重,进退维谷。 沐九如绝不想和蔺南星也这样星离雨散地收场。 如今天子赐婚,反倒让沐九如什么也不必去想了。 就是时也命也的事情,蔺南星若是对他无意,他还要担心误了小郎君的姻缘。 既然蔺南星没有不愿和他成亲,其他旁的全是小事。 沐九如的一生行从来都是这般被推着向前走去的,他既然曾经能接受入宫为妃,如今自然也能接受与蔺南星成婚。 他只求再不与他的奴婢分离。 蔺南星闻言却心神大震。 他从未想过沐九如会认下这桩亲事,立时惶恐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下去,道:“少爷,你莫要折煞奴婢!” 他边叩头边道:“等少爷离了京城,改名换姓之后,嫁娶都不会再受到他人的约束,往后多得是良民会与少爷结秦晋之好,少爷别为了我这奴婢毁了自身的福德和清白……” 沐九如捏了捏眉心,道:“南星,你起来。” 蔺南星依旧恭恭敬敬地跪着,缩成了极小的一团,像被无形之物牢牢地镇压在了地上。 沐九如低头望着长跪不起,瑟瑟发抖的小郎君—— 眼前这人是少年英雄,御前中贵,杀得掉敌国皇子,登得上贼人城楼,却在一纸婚书,良贱之分面前溃不成军。 沐九如怜惜地抬起蔺南星的肩头,力气不大,蔺南星却乖顺地扬起了头颅。 俊朗的五官上面四处飞红,惶恐与悲痛交杂不休,泪水将落不落。 沐九如叹息道:“福德、清白我不在意,你也莫要担心这些……我只问你一句。” “蔺南星,你是不是不愿意与我成婚?” 蔺南星的心跳声蓦得轰响起来,他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 世上没有人会不愿意和沐九如成亲,他当然愿意和沐九如成亲。 但这事若是真的成了,和让貌美的小娇娘,嫁给风烛残年的八十老翁有什么区别? 都是在糟蹋人。 蔺小郎君肩头的素手温热柔软,可被触碰的这人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飞快地膝行后退,再次叩首趴伏。 蔺南星敬若神明,低微不已地道:“咱家就是个阉人,还是罪奴,不配和少爷做夫妻,就是做少爷的侍君都是辱没了少爷的身份……” 蔺南星退缩到了更远的地方,沐九如轻叹一声,操控着轮椅上的助力机关,慢慢往前。 直到他的腿弯即将触碰到蔺南星的冠帽,沐九如才停了下来,柔声道:“南星,我不在意的,浮名对我这样的人毫无意义,且你成为罪奴不是你自己的选择,成为阉人则是为了我。” 沐九如起身,也跪伏下去,轻轻地趴在蔺南星的肩上,道:“我不想离开京城,我不愿意与你分开……” 他凑在蔺南星的耳边,字句清晰地道:“我愿意与你成婚。” 一声极低的抽泣从身下传来。 蔺南星声音低哑,泣不成声:“南星能做少爷的奴婢,是南星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庞大的身躯不住颤抖,哽咽着拒绝道:“可奴婢不能玷污了少爷的清白,也求少爷不要这般折辱自身。少爷温柔俊逸,自有千千万万门当户对的良人、康健人会与少爷相濡以沫,相守一生。” 沐九如紧紧地拢住蔺南星,轻轻地拍哄着道:“不哭,南星,不哭,你抬头,看着我。” 蔺南星不敢与沐九如对望,仿若不敢看九天神明,仿若从此不敢再看观音。 但沐九如托着他的下巴,将他轻轻地抬了起来,名分不敌他一指的力道,却能对他生灭予夺,荡魂摄魄。 沐九如怜惜地印去小郎君脸上的泪水,轻声问道:“南星,难道你舍得与我分开吗?” 蔺南星仿若被五雷轰顶。 他不敢言语,也动弹不得。 分离的恐惧与悖德的惊惶两相冲撞,几乎要把他撕裂。 蔺南星怔怔地呆了片刻,泪花一串串滴下,泣血般无尽酸楚。 半晌,他沉沉地合上眼眸,道:“是,请少爷离开。” 沐九如身形一僵,显然想不到蔺南星会作此回答。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后退半步,在蔺南星的注视下轰然倒塌在轮椅里。 病弱郎君脸色苍白,斜斜地窝着,脸上泛着妖异的艳红,恹恹道:“那你今日便把我送走吧。” 他再也不看跪地之人,把视线随意地投向一处,又好像哪处也容不下他的一个眼神,片刻停驻。 沐九如的双手不停颤抖,气息也忽然急促起来,呼气与吸气混乱不堪。 他急喘着道:“既然你狠得下心,要让我离了忠心的奴婢,孤苦伶仃地一人背井离乡,去……” 他轻笑一声:“哈……再与他人婚嫁……婚嫁……我和你有什么区别,我也是个不中用的,我连你都不如……” 蔺南星连忙起身,要给沐九如拍抚,却被沐九如无力的一掌甩开。 沐九如两眼无光,语气冷淡地道:“我这辈子六亲无靠,不曾有过良缘,也没了朋友,如今奴婢也要把我送走了……”他低声呢喃着,叩问道,“我是为什么活到了今日,老天它……早该把我收走的。” 蔺南星肝胆欲裂,却也不敢强行接触沐九如,哀哀地道:“少爷,千万别这么想,让我帮你顺顺气!”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沐九如的肩头。 “别碰我。”沐九如掠过极冷的一眼,像是了无生趣,又或是魄散魂飘、行尸走肉。 他重重地喘了几下,无喜无悲地道:“你早不是我的奴婢了,我也不是你的主子,我要不起你的伺候。” 更大的恐惧把蔺南星包裹了起来,他连忙表露忠心,乞怜道:“少爷,我永远是你的奴婢。” 他又伸出手去,可沐九如依然不准许他的伺候,哪怕呼吸急促,缺氧到面色涨红;哪怕削薄的脊背都开始反弓,也不给他触碰一下。 蔺南星看着沐九如一点点地虚弱下去,像是要犯了风症,像是要犯了气病,他却不敢动弹,也无能为力。 他像是被沐九如从那块安放他的卯眼里,又生生地给撬了出来,歪曲地、仓皇地滚落到了暗无天日的地方。 堆积的恐惧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 数之不尽的神罚,数之不尽的磨难把蔺南星团团围住,淹没束缚,像是要把他沉入塘底,以凶兽镇压,以沙土填满,永世不得翻身。 可这些却都没有失去沐九如更让他害怕。 蔺南星的眼里淌下泪水,喉咙里挤出声音,破碎无助地道:“我都听少爷的安排,我……与少爷成亲。” 沐九如的衣裳早在挣扎中散乱起褶,一丝不苟束着的发髻也松了、飞散歪斜,掉落的长发像是被打碎之后,涂抹在明月之上的污渍。 蔺南星慢慢地把手伸向沐九如的肩头,像一滩巨大的脏污,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九天上的仙人。 他温驯地,哀哀地道:“我舍不得少爷,南星不要和少爷分开,我再不敢自作主张安排少爷了,您也不要和身体过意不去,少爷要好好地活着。” 他拥住沐九如震颤的身体,保证道:“少爷不要想不开,南星永远都陪着少爷,再不会让少爷一个人了。” 沐九如这般糟糕的状态,蔺南星只在他家少爷被沐老爷告知要入宫为妃后见过。 那时的沐九如绝食了许久,他劝了又劝,沐九如才勉强想开,接受了成为皇帝后妃的命运。 他家少爷就连成为皇帝的嫔妃都觉得折辱,轮到要做他这个阉人的正君,又怎会真的毫无芥蒂。 不过是无可奈何,无路可走。 他想帮少爷走出条康庄大道来,但他的少爷不愿与他分开,为此宁愿走到死胡同里,走进沼泽地里…… 这是世界上顶顶好的郎君,也是绝无仅有的主子。 沐九如终于不再抗拒,柔顺地靠进了蔺南星的肩头,急促的呼吸在蔺南星的拍抚下逐渐平顺。 可脆弱的肢体却弹动得越发厉害,手脚不自觉地紧绷较劲着,似乎很快就要变成难以控制的状态。 蔺南星把沐九如横抱起来,紧紧制着主子的手脚,道:“少爷,你犯风症了,我去把你绑好。” 他带着沐九如走到床头,腾了只手去拿抽屉里的绳子,沐九如却道:“别绑了,你按着我把。” 蔺南星道:“少爷?” 沐九如的脸靠在蔺南星胸口,听着耳畔满是生命力的心跳声,他蔫蔫地道:“你按着我,亲眼看看,我发风症是什么模样。” 蔺南星跟着沐九如这些年来,看过无数次沐九如发风症的模样,三个月前也看过一次。 发病时沐九如的姿态虽是狼狈,却也和发哮喘,呕吐时并无区别。 都是叫人心疼怜惜的。 蔺南星如今有的是力气,即使不绑着沐九如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他顺从地将沐九如放到床上,只拿了块帕子垫进沐九如的口腔之中。 沐九如一双点墨般的眼瞳一错不错地看向蔺南星,看向蔺南星眼中一片狼藉的自己。 蔺南星伏到床头,用宽大的双手和脚腕扣住沐九如的四肢,望着身下的主子。 “少爷,我看着你。” 第47章 赐婚 少爷把沐九如指婚给你,往后你便…… 沐九如在蔺南星灼热的视线中合上了眼帘。 不符合常态的抽搐越发激烈, 沐九如在上天给予他的劫难里跷足抗手。 俊美郎君眉梢紧皱,面若桃红,浑身上下细汗如雨;如羔羊一般脆弱无力, 祭品一般摄人心魄。 像是枚含苞待放的蚕茧,即将破蛹而出,羽化成蝶。 风症往往持续不了太久, 盏茶的功夫, 沐九如开始趋于平静。 蔺南星从沐九如的嘴里拿出咬出一圈痕迹的布头,沐九如也随之睁开双眼。 “看清楚了吗?”沐九如缓缓开口, 讽刺地道:“我这样的身子,行房都做不到, 别说成亲……便是给别人做妾都不够资格。” 蔺南星正慢慢松开沐九如的双手, 闻言他手上一紧,脱口而出道:“少爷,你这般好, 就是不能做那事, 也会有许许多多人愿意与少爷结为秦晋之好的。” 沐九如勾起一个虚弱的浅笑,道:“如你这般心澄如水之人,世上能有几个?宋维谦难道就不知道我身体的情况?他依然是想同我亲近的,这世间情爱如何越得过床笫之事。” 他淡淡道:“我此生许是再不会与人耳鬓厮磨了……也不想与其他人谈情说爱。” 蔺南星莫名地心跳了几下, 怔怔地道:“少爷……” 沐九如抬起手来,摸了摸蔺南星急出汗水的额头,轻声低语:“这门亲事我觉得亏欠于你,想来你也觉得亏欠我,我们便不要再觉得互相亏欠了。” 他把蔺南星的脑袋拉下来了点,抚着这人的后颈,柔声道:“莫要害怕了, 南星,再大的事情,就算是死后到了黄泉碧落之间,判官向你问罪,我也陪着你一起,到时候上刀山下油锅我们都夫夫一心,万事共担,可好?” 泪珠汇聚在蔺南星眼里,落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抹去,又被沐九如伸手拉开。 属于沐九如的、微凉的素手轻轻颤抖着,从蔺南星高挺的鼻梁,摸到毛茸茸的眼睫,擦去涌出的泪水。 沐九如笑道:“小哭猫。” 蔺南星羞耻极了,眼泪却一串一串,掉的更凶。 蔺南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遇到了沐九如,他就这么容易激动落泪。 沐九如怜爱地摸着少年郎君的鬓发,脸庞,轻轻地道:“南星,今天少爷许你一桩婚事。” 蔺南星眼神震颤,甚至忘记了呼吸。 沐九如不紧不慢,轻声细语地道:“少爷把沐九如指婚给你,往后你便娶他作为夫郎,你可愿意?” 蔺南星脑子里一阵铺天盖地的轰鸣,他心跳宛若擂鼓,愣愣地道:“少爷,南星……” 沐九如柔柔地望着他,叆叇后的眼眸明灭晃荡。 这是蔺南星敬若神明的主子,也会是他即将过门的夫郎。 蔺南星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子,在沐九如的耳畔叩首下去,郑重地道:“谢少爷赐婚。”- 三日后,一处京郊农舍之内。 鬓发花白的老人悠悠转醒。 他身上不着一物,苍老的皮肤全部曝露在空气之中,晚风幽幽,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动了动手脚,四肢被牢牢捆缚于刑椅之上,门户大开,如砧板上的鱼肉。 蔺广今早从天牢出发返乡,他被押入囚车之中,由蔺南星送到京郊的地界,再交由下一个内臣接替监管。 路上他和这出息了的义子不咸不淡往来几句,不知何时便失去了意识。 他被绑在这里,何人所为,不言而喻。 蔺南星想做什么,他这亲手教过那人施刑的师父,也再了解不过。 小木屋简陋透风,屋外则满是苍茫风鸣,草木簌簌,毫无人声。 想来在此处闹出再大的动静,便是杀人灭口,也无人会知晓。 脚步声从他的身后传来。 蔺南星步伐款款,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义父。” 蔺广抬头望着,细长的眼睛眯成一线,冷冷笑道:“呸,把咱家偷偷摸摸关到这里,还假惺惺叫什么义父!” 他这些日子在牢里没少被用刑,但都不是什么极刑,毕竟蔺广是跟过两位皇帝的老公公,不看僧面看佛面,牢里的人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过难看。 加之蔺广成了中贵后就活得养尊处优,他如今五十多岁,身子依然很是硬朗,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尖声厉语。 他睁着泛黄的眼睛看向义子,阴阳怪气地道:“咱家这做父亲的再最后提点你一句,莫要以为你如今是中贵便猖狂了,圣上让咱家活着回去养老,咱家要是死在了这里……”他冷哼一声,“今日的咱家,便是明日的你。” “谢义父提点。”蔺南星慢慢靠近,伸手捋了捋蔺广头上的楝花,平静地道:“我定会让义父活着回乡的,等义父到家之时,蜀地的楝花应当已经谢了。” 虞人爱花,便连囚犯死刑前都能簪上几多小花,装点仪容。 蔺广在囚车里见了家乡常开的苦楝花,便让蔺南星给他摘了一串,白白紫紫地缀在头上。 蔺广感受着义子对他细致的动作,又是冷笑一声,嗤道:“有什么招,使出来吧,少惺惺作态,令人恶心。” “是。” 蔺南星后退一些,从袖袋里取出一把吹毛断发的短刀,冷静地道:“义父叫沐凤止在冷宫里挨饿了两年,这笔债儿子定是要替主子讨回来的,若是一报还一报,饿上义父两年,耗时太长,儿子恐夜长梦多。” 他起开刀鞘,薄薄的刀身闪着清亮的寒芒,映出蔺南星无悲无喜的面容:“儿子就在此地给义父七百三十刀,割完便放义父继续返乡。” 蔺广并不畏惧,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此刻沦为阶下之囚,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他眯着眼睛道:“好个忠仆,咱家在凤止宅邸前见你时,你还是个软包子的模样,如今欺上瞒下也要替你那成了一把骨头旧主报仇,蔺南星,你该庆幸凤止已死,你的软肋太明显了。” 蔺南星不言不语,一刀切上蔺广的手臂,深可见骨,却血流不多。 蔺广立时闷哼一声。 蔺南星道:“你在沐宅门口就记住了我。” - 太平七年的寒冬。 沐九如奉旨入宫,大红宫轿停于沐宅的门口。 沐家的亲戚与仆役们倾巢而出,在沐宅前欢声笑语,恭贺来去。 锣鼓喧天声中,唯有南星双眼含泪。 他扶着盛装的沐九如进入轿中,撩着轿帘不舍得放下,与主子惜别依依,泪流不止。 那时的安帝中贵——蔺广公公站在轿边,一把从蔺南星手里抢过帘幔,重重放下,彻底隔绝了南星与沐九如的视线。 蔺广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少年,喜气洋洋地道:“莫哭了,这是你主子天大的福分。”他扬声道,“起轿——回宫——!” 几十个宫人抬着花轿渐行渐远,穿过街头巷陌,消失于宫门之后。 南星一路追随,双手紧紧扒着将要合拢的门缝,几乎要被厚厚的宫门夹住手指。 一尾拂尘将他稚嫩的手掌挥开。 蔺广身着宦官蟒服,衣冠楚楚地站在宫闱之内,劝道:“小子,回去吧,除非你成了个阉人,不然进不了这地。” - 京郊,破落的小木屋内。 蔺广痛得满头大汗,光裸的身躯上也冒出细密的汗液。 他冷笑道:“若非咱家记性好,之后又怎会救下你这白眼狼?咱家就该让你为那凤止受刑死了,腐烂在那时,省的咱家今日还要被你这小兔崽子反咬一口,自食苦果。” 蔺南星目光悠悠,似乎也回想起了被蔺广救下的那日。 那时他十五岁,因犯了事得不到医治,背上几乎全都要烂光了。 他高烧数日,身上臭气熏天,意识已昏昏沉沉,像是将要去往极乐世界一般。 两个宫人把他拖到空旷处,只等他彻底死了,再丢去乱葬岗里喂狼喂狗。 南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但尚且还有点意识。 朦朦胧胧间,他见到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靴走进他的视线里。 那人蹲了下来,叹道:“你竟真的追来宫里了。” 南星抬头望着那人,日光彤彤,他视线模糊,看不清那人是谁,又是什么表情。 他只能虚弱地道:“这位老公,我可能要死了,我的屋里还有些被褥和衣服,求你寻个机会送进清凉宫里,全当做件好事,为下辈子积德。” 蔺广笑了一声,道:“还惦着旧主呢?过了望恩桥,也没忘了旧主的恩情,是个忠心的。” 随后南星便被蔺广一声吩咐给唤人拖走了。 之后南星得了蔺广的治疗,太医亲自为他去腐生肌,刮骨疗伤。 南星被痛得死去活来,却又再次地活了下来。 他不曾死去,就还有机会再去到沐九如的身边。 南星养伤数日,都是蔺广府第的仆役在殷勤照料。 痊愈之后,他感激至深,对老公公的仗义相救无以为报。 蔺广笑道:“看来是好全了,真是条汉子,可算是熬过来了。南星,你和凤止的事情,咱家会替你保守,咱家欣赏你的忠义。” 他递给南星一杯下人泡好的茶:“咱家有心收你做义子,栽培你,你若愿意,此后便跟着咱家姓,叫咱家一声义父,如何?” 蔺南星应声跪地,把茶杯高高举过头顶:“义父,请受儿子一拜。” - 蔺南星看着蔺广缓缓渗血的刀口,将止血粉撒了上去,伤口立时不再流血,干枯一片。 蔺南星道:“没有义父的相助,我早就死在了那时,儿子一直铭感于心。” 伤药治愈之痛,更甚利刃之痛。 蔺广脸色难看,咬牙切齿地道:“你便是这般铭感的么?蔺南星……”他一口唾沫吐在蔺南星身上,“白眼狼,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 蔺南星瞥了眼身上的脏污,又是一刀稳稳地划下,轻声问道:“义父真当我不知道那日之事,也是你的一手策划?” 蔺广面色微寒。 - 御马监的暗室之中。 清凉宫门前的小黄门饿得神志不清,手指都被啃的鲜血淋漓。 逢力呈上口供,对蔺南星汇报:“他二人说,太平八年秋季,有一抬辇长随在冷宫外与凤止往来,他们本也不知道这事,是蔺广公公派人告诉他们,让他们去想办法揭发的。” 蔺南星看着纸上的一行行小字,那日的情形也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与沐九如的仓促一面;被宫人捉拿后用刑审问;还有五十脊杖,杖杖到肉…… 若无那五十杖,便没有他被蔺广救助之事。 灯火幽辉之中,蔺南星的脸色蒙昧不明。 许久之后,蔺公合上眼眸,淡淡道:“咱家知道了。” 原来所谓的救命之恩,父子之情,不过是见猎心喜,一场算计。 第48章 父子 蔺南星手起刀落,重复着摧毁与治…… 蔺广面部抽搐, 强作镇定地道:“咱家虽是用了些手段,可之后也没亏待于你,若不是咱家让你去照顾当今圣上, 如何有你今日的地位?” 太平八年的冬日,背部创伤刚刚好全的蔺南星,被蔺广送去照顾在宫内透明人一般的景裕。 小皇子面黄肌瘦, 甚至还不如蔺南星看着人模人样。 于是被迫结对的主仆二人, 便在纯昭宫里相依为命,报团取暖;天热时两人共分一张凉席, 天冷时相依相偎而睡。 若是没有这段相守的岁月,便没有如今的天子景裕, 也没有今日位极人臣, 报仇雪恨的蔺南星。 蔺南星将伤药撒在蔺广新切开的创口上,一刀一治之间,血液流失极少, 蔺广几乎不可能死于失血过多。 蔺南星再次一刀划下, 道:“后来你让我去监军,圣上和我,都是不愿意的,但那时我们势弱, 蝼蚁的所求,对义父而言无足轻重。” 这一刀又深又重,血液溅到了两人的脸上,蔺广痛得浑身紧绷,嘶哑地道:“我如何不在意你了,对你文韬武略的栽培都是假的?若不是你一身武艺,之后如何能从边关回来?” 蔺南星闭了闭眼睛, 飞快地将伤药撒了上去,血液又被止住,却是为了让身体经受更长久的折磨。 确实就如蔺广所说,这位义父对他的点拨向来毫不吝啬。 内书堂,勇士营,东厂……蔺南星几乎在内廷各处都走了一遍。 内书堂的学习,严苛无度,默背只错一字都是鞭挞针扎,因此不到短短两年,他便满腹诗书,学业有成。 勇士营只培养死士,演武之时以命搏命,九死一生。 蔺南星晨起学文,夜晚习武,其余时间还要用来伺候景裕。 若不是他心头有一团火,一束光,拼着一口气不肯松懈,蔺南星成不了蔺中贵,不过是草席包裹的一具尸身罢了。 即便那些年他挨得艰难,但在知晓蔺广对沐九如的所作所为之前,蔺南星对他这义父依旧是感念的。 若无蔺广的引荐,他压根没有学文学武的资格,那便跟不了景裕,去不了边关,回不了京城,也就做不成中贵。 成不了能救沐九如的人。 但强行被蔺广赶去监军,出京随军的那两年,比之前在内廷的两年更为难熬。 他受任监军的时候,朝廷与南夷已经摩擦多年,战事不知何时会停,他也不知何时能够受调回京。 宦官离京任职其实要比在京城办差滋润很多。 中臣代表的是皇帝的颜面,到了地方上便可作威作福,甚至当地的官员也要巴结他们,以求功绩上达天听。 但蔺南星的主心骨还在京城的冷宫里,他一别不知何日能返,自是千千万万个不想离去。 而等他身不由自地到了边关,虞军竟开始节节败退,兵败如山颓倒,失了大虞整整两座城池,大军也一度粮尽弹绝。 因此就连他这个阉人,也被耿信达劝说着上了战场。 那时,蔺南星作为一个监军太监,他无路可退;作为一个大虞子民,他匹夫有责。 于是蔺南星披上战甲,提上陌刀冲进了千军万马之中。 一战将近两年。 极饿极冷,满身是伤之时,蔺南星便喝着稀薄的米汤,远望遥遥的京城。 他想着沐九如,想着主子还在等他回去,一身的绝望,一身的伤口才勉强压制下去。 再赶赴无尽的漫漫厮杀。 沙土之上满是残红。 血腥之味无休无止。 刀子稳稳地落在蔺广身上,切口纵横密布,又极快地被止血收口。 夜色深深。 蔺广昏死过去多次,又被蔺南星弄醒。 年迈的阉人清醒地受着每一刀,来偿赎沐九如挨饿受苦的每一日。 这用刑的刀法也是蔺广亲手所教,分经断骨,避血刮肉,便是来上千把刀也不会让人死去。 蔺南星的治下手段,媚上的技巧,一身学识,一身武艺,都是拜面前这个老人所得。 若不是有沐九如的仇怨在前,蔺南星和蔺广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不能一言蔽之。 蔺广是蔺南星的义父,是蔺南星的师父,也是蔺南星的仇敌。 刀锋不停地闪烁。 饶是蔺广见过再大风雨,受过再多折磨,在漫长一夜的割裂之中也忍不住惨叫出声,咒骂求饶起来。 蔺南星只是手起刀落,重复着精雕细刻一般的摧毁与治疗。 如同蔺广曾经对他所做的那般。 七百三十刀毕。 蔺广气息奄奄,再难说出一句话来,苍老的躯壳上满是干涸的血液,和黏腻的药粉。 蔺南星给蔺广撒上最后一次伤药。 他居高临下看着义父。 就好像他腐烂着后背时,蔺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那日。 屋外晨光初现,丝丝缕缕透过木屋的缝隙,将受刑之人的狼狈惨状映照得纤毫毕现。 蔺南星只看了几眼,便再没有往蔺广的身上留驻视线。 他俯身解开蔺广身上的束缚,替他的义父穿戴上崭新清洁的囚衣。 楝花早就掉落在地,浸在血污里泡了一夜。 蔺南星在捡起那串红紫相间的小花,在曦照之中别回蔺广的头上。 蜀地清幽的小花被染上了红到发紫的血腥,零零碎碎地点缀在曾经翻云覆雨的权宦发间。 两鬓苍苍,乡花冶冶。 蔺南星慢慢地道:“义父,回乡去吧。” - 春末将去,夏初方至。 苦楝花尽数谢去,紫藤花爬满墙头,花瓣随风而落,幽香阵阵。 蔺太监第接了赐婚的圣旨,这些日子已经张灯结彩地操办起了喜事。 皇帝钦赐的小宅子里堆满了赐给阿祜的嫁妆。 但沐九如尚且不急着搬过去住,依旧住在蔺宅里,与蔺南星一道商议打点婚嫁的事宜。 两人说是成了未婚的夫夫,相处模式依然和从前区别不大。 毕竟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过是不离不弃,生死相许。 结为夫夫,不过是在明面上,对他们二人的情谊有了更为水乳交融的定义。 南院的主屋还没开始挂红布置,只是置满了红红粉粉的牡丹芍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清香味飘了满屋。 沐九如懒懒散散地窝在轮椅里,扶着叆叇,看向手中的宾客名单,与蔺南星一个个确认大喜之日的来宾都是何人。 蔺南星坐在一旁,边贴心地伺候着沐九如,边一一作答。 他至今还对婚事有些忐忑。 毕竟高高在上的主子将要成了他的男妻,哪怕只是并排坐着,他都会生出些紧张局促来。 反观沐九如这个嫁人的一方,倒是悠闲放松得很。 沐少爷放下确认好的单子,又看起了另一张,没看两眼,他便惊讶了起来。 沐九如伸手敲了敲蔺南星结实的臂弯,问道:“你给我备了这么多聘礼?” 蔺南星耳朵尖尖红了一点,手臂不自觉绷了一下,回答道:“圣上给了少爷六十四抬嫁妆,我给的聘礼……成亲当日也能作为少爷的嫁妆一起带回来,这样总共就是一百零八抬。” 他脸上冒着红晕,眼神却十分透亮,像是只求夸奖的狗狗一般,小声地道:“我本来怕太张扬了,在九十九抬嫁妆和一百零八抬里犹豫许久,但礼官说这事还是要……成双成对才吉利。” 便是九十九抬嫁妆,也十分不低调了。 四十四抬聘礼,虽不比景裕给沐九如的嫁妆多,也不是个小数目。 对阿祜这样的孤儿来说,蔺南星向他下聘,就像是左手出钱,右手拿钱一般,颇有多此一举的感觉。 蔺南星筹备聘礼,纯粹是为了给沐九如添妆。 而大虞国教为佛教,九数视为极阳之数,代表无上的尊贵、吉祥。 九十九、一百零八,更是蔺南星能给到沐九如的极致。 再多的嫁妆就要越过皇室去了。 沐九如目光摇曳,几乎成了柔柔地一汪泉水。 他越过轮椅扶手,侧身靠上蔺南星的肩膀,温声笑道:“谢谢小郎君替我添妆。” 蔺南星的脸色更红,差点想一窜而起,身体更是因为软玉满怀而僵硬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他强作镇定,一本正经地答道:“少爷是顶顶好的郎君,本就应当十里红妆,如今少爷只有我一个……” 他憋了许久,极轻极轻地说道:“亲人……” 说完他心虚地看了沐九如一眼,见沐九如没有不悦,便继续道:“要不是长公主只有一百二十四抬嫁妆,我不敢越过去,我还能再多下聘一些,少爷值当这些。” 蔺南星说着,嘴角渐渐挂起笑容,像是已能看到沐九如十里红妆,被京城百姓羡慕的景象来。 沐九如的心头酸软极了,温温热热地被蔺南星熨烫着。 他六年前入宫时,是去做妾,他拿不了嫁妆,皇宫倒是给了不少赏赐到沐宅。 而他这入宫的嫔妃只被沐夫人塞了一些银两,除此之外,他就只带了姨娘生前的财产走。 不想六年后的而今日,他此次成亲,竟能体会到所谓的十里红妆,厚嫁之风。 这本是亲人因为担忧子女出嫁不受夫家重视,才备下极多的财物,而产生的风俗。 新妇出嫁之时,抬得嫁妆越是丰厚,便表明新妇在娘家越受到家人的宠爱。 沐九如在沐宅里,从未体会过宠爱的滋味;想必他如今哪怕依旧还在沐家生活着,嫁娶也不会拿到这般丰厚的财产。 更不会得到这般丰厚的爱意。 沐九如心头微动,将礼单放在桌上,更深地窝进了蔺南星的怀里,披散的长发散落开来,掉在蔺南星的胸口、臂弯、腿间。 沐九如喟叹一声,伸手环住蔺南星的胸腹,认真地道:“多谢,南星。”他抿着嘴,缓缓开口,郑重地道,“多谢,夫君。” 蔺南星心跳快得要越出胸膛,“咚咚”地撞击着沐九如的耳膜。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沐九如的身体,即将成婚的小郎君只敢偷偷地挺直胸膛,让他的少爷靠得更加舒适。 沐九如也不在意蔺南星的回应,他只是想离他唯一的家人更近一些。 沐九如靠着未婚夫君暖和柔韧的胸膛,志得意满地道:“等到了下个月初,我们就把你下的四十四抬聘礼带去小宅子里,等成亲那日我再带着一八零八抬嫁妆,风风光光地嫁进蔺太监第。” 蔺南星满目温情,他垂眸望向胸口窝着的貌美郎君,柔柔应道:“好。” 第49章 良人【三合一】 南星,你…… 沐九如轻笑出声, 又翻看起了其他文书。 他的手虽然收了回来,脑袋还是靠在蔺南星的胸口。 蔺南星心跳一直响个不停,强劲有力, 叩击着沐九如的耳膜。 沐九如喜欢这个充满生命力的声音,他听着满是爱意的鹿撞之声,与蔺南星闲谈两人的婚事, 享受岁月静好的安逸。 “蔺公, 沐公子。” 多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宋大夫登门拜访,要把他带进来吗?” 沐九如直起身子, 与蔺南星对望一眼。 蔺南星面色淡淡,沐九如又看了他两眼, 垂眸思量了片刻, 吩咐道:“让他在外间稍等片刻,我和老爷梳洗一下就来。” 多鱼应了一声,脚步渐行渐远。 沐九如叹了口气, 打起精神道:“南星, 替我束发吧。” 蔺南星勤快地应道:“好。” 他把沐九如带到妆奁前,低眉顺目地替沐九如梳妆打扮。 蔺南星虽面无表情,心里却有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分明他之前就知道宋维谦若是再次登门,他家少爷还是会见那宋公子的……且沐九如也对宋维谦无意。 再说就算沐九如对其他人有什么想法……他这个奴婢, 也是断然没道理去拈酸吃醋的。 但那委屈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酸酸溜溜地盘结在他的胸膛里。 即使如此,蔺南星还是熟练地替主子梳好发髻,拿了个镶金戴玉的发冠出来。 沐九如道:“带那个……” 他指尖所点的方向是一柄玉质发梳,款式中性,多为男妻夫郎所戴,平日里沐少爷是不瞅不睬的。 沐九如笑道:“叫他知道我是个名花有主的, 别再有那些旁的心思了。” 蔺南星心中冒着酸味的小气泡瞬间就全都碎裂了,成了携着花瓣流淌的溪泉,晃晃荡荡着。 他鬼迷心窍一般地把发梳握在手里,拆了沐九如的发髻,重新修饰,将发梳插了上去。 发型简单朴素,却将秀美与端方两相结合,君子如玉,也宜室宜家。 沐九如夸道:“手艺不错。” 他站了起来,面对蔺南星说道:“希望宋师兄能想开,我们夫夫俩钱财孤本都送了他……”他眼里升起一些希望,笑容深深,“若是他还愿认我这友人,大婚之日,我便也有一个宾客了。” 沐九如动人的眉眼里罕见地沾染了几分稚气,蔺南星心中一片柔情,应和道:“希望宋公子能想通。” 沐九如粲然一笑,牵起蔺南星的大手,道:“我们见客去吧。” 蔺南星手掌僵着不敢动弹,沐九如又捏了捏他的手心:“自然一些,往日你牵我手、给我沐浴时可没有这般紧张。” 那能一样么! 从前那是在做奴婢伺候人,现在是……现在是…… 蔺南星也说不出他是个什么。 他只觉得头昏脑涨,几乎要被自己逆流的血液给冲晕过去。 沐九如看得好笑,凑近过去低语:“等下你机灵些,拿出点老爷的派头来,万一宋师兄还有什么心思,也能被你给吓退回去。” 沐九如说完,把蔺南星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腰上,整个人往高大的未婚夫君怀里一靠,笑道:“就这么出去吧。” 蔺南星两眼一黑,这比拉手还过分了! 沐九如甚至还伸出了个手臂环在蔺南星身后,笑吟吟地催促:“走吧?” 蔺老爷喏喏几声,不敢再多说话,含羞带怯地推开门,带着沐九如走了出去- 宋维谦早就等在了外间。 他坐在桌前喝着茶水,眼看着一门之隔的主仆二人、如今还是未婚夫夫,在屋里身影交错,不知道拉拉扯扯些什么。 宋维谦恭候的时候简直心焦如焚,恨不得冲进去把他们两人分开。 景裕对蔺南星的赐婚在民间没怎么流传,以至于宋维谦上次和沐九如一别之后,辗转反侧了近一个月,才刚刚从太医署的同僚嘴里得知此事。 宋维谦尚未捋清自己对沐九如的想法,只是听到心上人要嫁给之前的小厮,便再也按耐不住了。 他稍做梳妆,就赶急赶忙地到了蔺太监第,请求拜见。 沐九如没有拒绝他的拜访,这让宋维谦心头稍安;但一路进来见到府第里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又叫宋维谦如坐针毡。 现在,里间门的扉开启,一对璧人走了出来。 蔺南星高大俊逸,满面红光。 沐九如清隽姝丽,小鸟依人。 两人相携相守着出门,沐九如还梳着男妻的发型,这哪里还像一对主仆,分明便是伉俪一双。 宋维谦一愣,喃喃道:“你们……” 他早前就有过一些酸楚的猜想,觉得沐九如可能和蔺南星不清不楚。 他方才从蔺太监第的大门走到屋里,一路见到的彩纸红绸,欢庆景象,更是让他认清了沐九如要嫁给蔺南星的现实。 但亲眼看到两人和和美美地走了出来,与眉目传情的爱侣别无二致的场面,宋维谦还是心痛到几欲肠断。 他消化了好半会儿酸楚的劲儿,才算是勉强镇定了些。 宋维谦站立起来,作揖道:“九如,许久不见。” 沐九如和颜悦色地等了一会,笑容突然浅了,他柳眉皱起,回了个礼,道:“师兄,许久不见。” 宋维谦对着心上人展颜一笑,收了手,准备坐下。 沐九如皱眉更深,伸手引向身边之人,响亮地道:“这是我的未婚夫君,蔺南星。” 宋维谦的笑脸瞬间凝滞,他憋屈地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他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生硬地问道,“九如,你是在故意气我吗?”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无奈道:“师兄,这里是南星的府第,你应当和他见礼。” 宋维谦皱着眉头,道:“他就是个小厮、贱民,我何须……” 他话未说完,沐九如已是面如寒霜,视线也凛冽得像是要把宋维谦立刻给赶出屋外一般。 就连宋师兄这般没眼色的人,都察觉出了些端倪,他讪讪地消了声,又磨磨蹭蹭了会儿,才不情不愿地作揖,道:“蔺公公,见过。” 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宋维谦居然在私底下正经地向蔺南星行礼。 宋维谦拜得东扭西捏,蔺南星作为受礼的那方也颇为别扭。 但想到他家少爷叫他拿出些老爷的派头来……蔺南星飞快地瞄了沐九如一眼,见沐九如没什么表示,他便清了清嗓,引人入座,道:“坐吧,宋公子。” 宋维谦白了蔺南星一眼,忍辱负重坐了下去。 多鱼走上前来给贵人们沏茶倒水。 静静的小桌上,沐九如和蔺南星相邻而坐,宋维谦神色郁郁,一个劲地闷头喝着茶水。 场面有些诡异,外加宋维谦刚一进门便惹了沐九如不快,以至于沐少爷又有些后悔把宋维谦给放进来了。 但沐九如即将大婚,心情本就不错,加之他又对这段友情还有些期待。 沐九如整理好些微的不虞,淡笑着打开场面,道:“师兄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宋维谦却被问的愣住了。 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他今天过来所为何事,他就是想见到沐九如,想看到沐九如,想……让所有事情,都还有转圜的可能。 宋维谦吞吞吐吐地道:“你先让南星出去。” 沐九如道:“师兄,这里是南星的府第,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南星的面说的?” 宋维谦瞥了眼端坐一旁的高大阉人——蔺南星自落座以后便一言不发,依然是曾经那个规矩卑贱的小厮模样。 宋维谦放心了一点,对沐九如道:“他就是你的小厮,主子说话他……” “他现在是我的未婚夫君。”沐九如将空茶杯磕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蔺南星立刻拿起茶壶,给沐九如续上热茶。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红艳艳的耳朵一动一动的,显然心里有些得意。 宋维谦看着蔺南星满面春风的模样,咬着牙,委屈地道:“九如,难道……你当真要嫁给一个阉人?” 沐九如点点头,认真回道:“不论蔺南星是不是阉人,我都已决心要与他共度此生。” “可……可皇帝没事情给阉宦赐什么婚?”宋维谦捏着杯子,声音不轻不重,像是喃喃自语,但桌上之人都听得分明:“指不定是蔺南星用了什么计谋。” 沐九如皱着眉头,已有些动了真气,他看了两眼宋维谦,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蔺南星。 他的未婚夫君被情敌编排了好半天,依然涵养功夫极好,不言不语、毫无反应,难怪宋维谦当着蔺南星的面都能这般猖狂。 实在是他家南星在主子的面前,太乖巧低微了一些。 沐主子家的奴婢是个招人怜的傻憨憨,沐主子便只好亲自护着了。 沐九如看向宋维谦,斩钉截铁地道:“便是南星用了什么计谋,也是他的本事。”他眉头紧皱,叆叇后的眼眸泛着冷光,道,“你若是再对南星出言诽谤,别怪我直接送客。” 宋维谦又闭上嘴了,满脸的憋屈困苦,过了会,他换了个话题,试探着道:“可你即便因为皇帝赐婚嫁给了南星,他也只是个奴婢,他配不上你的……” 他偷偷看着沐九如的神色,小声提议道:“你就让我也陪着你……” “刷拉”一声,滚烫的茶水泼向宋维谦的脸面。 沐九如扬着茶杯,忍无可忍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维谦脸上一烫,连忙用袖子去擦,铅粉遇水融化,斑斑驳驳地染白了衣袖。 他狼狈不堪地擦着脸,眼眶通红,带着哭腔道:“我……我只是情不自禁,南星只是个奴婢他都得到你的倾慕,我也……” 沐九如用力一掷,瓷杯软软地砸到了宋维谦的胸口。 他虽然对着脸砸的,但力气不足也没有办法,只好把目光投向他的未婚夫君。 不看也罢,一看沐九如更气。 他的傻夫君正满脸关切地看着他,但半点自己被人侮辱、正君被人勾引的气愤都没有。 沐九如站了起来,拉住宋维谦的衣襟,骂道:“你竟在一个郎君的面前,勾引他未婚的正君与你私相授受,宋维谦,你有没有把蔺南星放在眼里?” 沐九如罕有这般气愤的时候,宋维谦虽有些真怕惹恼了沐九如,可往昔相处,沐九如即便再怎么大动肝火,过几天也就原谅了他。 宋维谦梗着脖子,心虚又倔强地道:“我……他……可他就是,个贱人……” “娘的。”沐九如当即骂了出来。 他秀丽的眼尾飞红一片,像是被怒火染红的云霞。 沐九如回头道:“南星,这你都不打他?” 蔺南星一直守在沐九如身侧,准备随时接应他的主子,闻言却是一愣,呆呆道:“啊?” 蔺南星真没觉得宋维谦对他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但沐九如觉得他应该打宋维谦,那他就想打宋维谦。 蔺南星从沐九如手里拽过宋维谦,抵到墙边,飞快地扫了几眼。 他和宋维谦素无冤仇,但宋维谦这嘴总把他的主子气到发病。 蔺南星抬手就给了宋维谦一巴掌。 宋维谦的脸颊顿时肿了起来,他脸色难看地仰视着蔺南星,一拳回击过去,吼道:“蔺南星!你居然打我?” 蔺南星侧了侧头,轻轻松松便躲了开来。 他这副属于沐九如的身体已经够破烂的了,可不能再无缘无故地增加瑕疵。 沐九如显然也不愿意让蔺南星受伤,紧张地道:“南星,你按着他,别让他打你!” “是。”蔺南星大马金刀地把宋维谦双手反剪,轻而易举压到墙头。 宋维谦一身狼藉,头上顶着茶叶,脸颊红肿,在心上人面前被压制得无力还击。 宋维谦双眼通红,字字泣血道:“九如,你真的有把我当成友人吗?你竟放纵你的奴婢羞辱我!”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走到宋维谦的面前。 他俯视着因为被蔺南星制住,而低了他一头的男人。 沐九如反问道:“你,宋维谦,你有把我当成你的友人吗?” 宋维谦立时想要反驳,沐九如又道:“我本以为……婚姻大事,我的友人……”他语调里带了不自觉的颤抖,“会给一声祝福的。” 宋维谦觉得他被身后的男人压的更重了,双手都好像要被碾得粉碎。 宋维谦无暇去管蔺南星的小动作,他忍着痛道:“可……我……我心悦你,九如,我如何祝福得了你……” 沐九如合上双眼,咬了咬唇,喃喃道:“是了,早该不是友人了。”语气像是哀叹,又像是释然,轻飘飘的,又冷冷淡淡。 宋维谦惊慌地道:“不不,九如,我们还是朋友!” 沐九如轻轻地摇摇头,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宋维谦,道:“南星,你压着他一会,我去屋里找个东西。” 宋维谦眼睁睁看着沐九如进了里间,在妆奁边摸索着什么。 宋维谦用力挣了挣身子,可蔺南星的钳制宛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 他气急败坏地道:“蔺南星,九如要和你这阉人成婚了,你得意极了吧……你这贱东西,忘恩负义!你净身时我救治了你,你如今就这般报答我和九如的么?” “少爷无论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他。”蔺南星回答的语调四平八稳,只是在手上又用了点力气:“你对我的恩情,在太医署时我帮你许多,早已还清了。” 宋维谦咬牙切齿,仍有不服,但屋里的沐九如已经寻到了东西,起身往这里折返,宋维谦便没再同蔺南星说话,只睁着一双泪眼,向心上人卖着可怜。 沐九如手攥紧手心里的物件,一步一步,拖着虚浮无力的双脚,趋行矜庄,坚决、径直地走向宋维谦,走向他与他相交十多年的友人。 他停在狼狈不堪的师兄身前,手心放开,一个挂饰在空中左右飘摇。 沐九如道:“你与我初见时,送了我一套银针,如今,我送你一枚玉玦。” 他将雕工精致,断了一线的圆形配饰塞进宋维谦的怀里,沉声道:“宋维谦,我们今日起便恩断义绝。” 宋维谦难以置信,疯狂地挣扎起来:“九如,我再不敢有非分之念了,我们还是师兄弟,是挚友……” 沐九如垂下眼眸,不再看宋维谦。 清瘦病弱的郎君后退了几步,双手支着身侧的桌沿,让自己稳稳站定,不露出一丝脆弱与狼狈。 沐九如吩咐道:“多鱼,找两个仆役来送客。” 宋维谦视线追随着沐九如,把自己的脑袋扭到极限,望向意中人,他哭道:“九如,求你,不要这般绝情……” 之后宋维谦又哭求了好几声,沐九如都充耳不闻,府丁很快进入屋内,从蔺南星手里接过宋维谦。 宋维谦被吓人粗鲁地压着拖到门外,他嘴里不停地呼喊、道歉,涕泪横流。 沐九如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缓缓地走到门口,站在他和蔺南星所在的屋内,最后对宋维谦道:“宋维谦,南星给了我一百零八抬嫁妆,明媒正娶,十里红妆。” 他看着逆光之下面目全非的友人。 沐九如说:“他就是我的良人。” 门扉关闭。 沐九如的这段友谊,也随着黏腻陈腐的闭合之声,一刀两断。 宋维谦的呼喊声透过门扉,激烈地叩击,又逐远去,消失,直到一丝声儿也没有。 沐九如怔怔地站着,好半晌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蔺南星就站在他的后面,只要一伸手沐九如就能揽上,一近身就能拥住。 沐少爷摇摇晃晃地靠了过去,蔺南星立马伸出双手,扶住自己的主子,化为一个坚实隽永,不离不弃的依靠。 蔺南星立刻把沐九如带到略显狼藉的桌边坐好。 沐九如此刻的状态显而易见得不佳,情绪大起大伏之后,呼吸都有些急促不匀。 蔺南星担忧地抚着沐九如的背脊,却也不敢出言搭话,怕让沐九如乱了呼吸的频率或是引发了哀思愁绪。 凌乱的屋内便只剩下急促轻浅的喘息声,与蔺南星抚顺之下的布料轻声。 忽然之间,沐九如伸手摘下了脸上的叆叇。 一滴眼泪从他通红的眼眶里坠落,在空中盈光一闪,破碎在腿弯之上。 沐九如双手捂上脸庞,筋脉青翠的手腕用力抵住自己的眼下和鼻尖。 他细细地抽泣一声,垂着脑袋,忍不住无声恸哭了起来。 眼泪病恹恹地、极慢地汇聚着,滞涩地从苍白的下巴尖滴落,一颗又一颗,朝露一般细小晶莹,缀在眼睫上,又缓缓地零落。 即便是流泪,也是孱弱无力的模样。 蔺南星的心脏碎成了一片一片,几乎让他难以呼吸。 他跟着沐九如的这些年,很少见到沐九如哭泣。 他家少爷先天不足,平日里不能忧思多虑,也不能大悲大恸,就是掉眼泪也容易引发急症。 因此沐九如也习惯了万事看开,天大的事情落到头上,也很快就能一笑置之。 蔺南星的眼眶也红了,他轻轻地扯开主子的手腕,捏着帕子擦拭眼泪,柔声哄道:“少爷,别哭,别气。” 沐九如点点头,也不想因为自己失去个友人而作践身体,惹了小南星担忧着急。 他用力呼吸几下,平复着气息,眼泪却依然从眼角接二连三地滑落。 呼吸变得更加杂乱、急促、艰难。 沐九如在抽泣中递了个浅笑给蔺南星,随后就被卷入了更剧烈的喘息之中。 胸腔的空气变得稀薄,肺部缺氧到灼痛,片刻之后,沐九如就连落泪的闲暇都不再有。 他只能竭力地捂着口鼻,期望能恢复到正常的吐息频率。 蔺南星一把抱起沐九如,急切地道:“我带你去找府医。” 沐九如在窒息的痛苦中昏昏沉沉。 他勉强找到蔺南星的脸部,把小郎君拉近,寻上这人的嘴唇。 蔺南星立时反应了过来,将嘴唇堵了上去,引导着沐九如平复呼吸。 这件事他四个月前刚做过,六年前也做过好些次。 沐九如气病犯得迫切时,便需要一个东西来辅助他控制住呼吸,避免吸气过多。 而这个东西,可以是纸袋子,可以是牛皮囊,也可以是人的嘴。 蔺南星憋着气,用唇瓣紧紧包裹住沐九如的嘴唇,让沐九如能够通过他口腔的缓冲找回正常的呼吸频率。 唾液在极度混乱的气息中满溢而出,幽幽淡香与清苦药香弥漫在唇齿之间。 蔺南星一直观望着沐九如的状态,手掌在沐九如背后辅助性地按压拍哄。 沐九如极深地呼吸着,像是要把每一丝活着的可能都咽进肚里。 许久之后,他的吐息才算缓和了下来,胸膛的起伏也趋于平静,鼻腔重新找回了呼吸的功能。 沐九如蹭着蔺南星的嘴唇,慢慢后退开来,涎水糊了他和蔺南星一脸,还有一些落到了衣襟上。 他无力去管这些,只是虚弱地趴伏在蔺南星的肩头,微睁着眼睛,深深浅浅地喘息。 蔺南星连忙把状态好了一些的沐九如抱进屋里,放到床上。 他给人捂好被子,又仔细打点了仪容,擦干净面颊。 沐九如顺从地任由身边人摆弄,呼吸平顺之后,他重新戴上了叆叇,虚弱地指了指蔺南星的下巴。 蔺南星立刻用擦过沐九如嘴巴地绣帕把自己也收拾清爽。 蔺南星问道:“少爷,还有哪里不适吗?” 沐九如摇了摇头,道:“下次,再也别把宋维谦放进来了。” 他说着,气息又急促了几分,蔺南星连忙拍抚上去,安慰道:“是,少爷,定不放他进来了。” 他哄道:“少爷莫要伤心,以后……少爷还会有别的友人……”他愣了愣,缓缓地组织着语句,道,“成婚之后,我带着少爷去踏青交友,或是……在家中设宴招些正君来陪你……” 他绞尽脑汁地设想,却发现他也不知道沐九如想要交什么样的朋友,又能上哪儿去交。 沐九如的前半生,过得实在是太匮乏了。 沐九如也感觉到了蔺南星的尴尬,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上蔺南星的脸庞,轻轻柔柔地道:“无事,我还有你。” 蔺南星不知还能怎么开导沐九如,他只好再次表忠心,虔诚地道:“我定会永远陪着少爷的。” 沐九如笑了一笑,又摸了摸蔺小郎君的俏脸,弱弱地道:“那……蔺郎,叫我一声祜之吧。” 蔺南星气息一滞。 沐九如轻笑道:“我的嘴儿也亲了,一声表字都不愿意叫么?” 蔺南星脸色顿时涨红,眼神乱飞,支支吾吾道:“刚才,以前……那不是……” 蔺南星向来把这当成治病,虽然偶尔也会突然回想起唇齿相依的感觉…… 但他敢对天发誓,他从没觉得他是在亲主子的嘴! 沐九如眨了眨眼,叹气一声:“难道要真的亲一个,你才愿意叫?” 蔺南星舌头打结,立刻缴械投降,唤道:“祜,祜之。” 俊俏的脸蛋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仿佛马上就能蒸腾起烟雾来。 沐九如柔柔一笑:“再叫一声。” 蔺南星的凤眸漫起亮晃晃的水光,羞涩地瞟向一边,轻轻地道:“祜之。” “嗯。” 沐九如勾起一个风清月明的微笑,他看了蔺南星一会,伸手触上小郎君柔软的额发,道:“南星,过几日,我给你及冠吧。” 蔺南星凤眸圆睁,受宠若惊:“少爷……!” 沐九如的手从蔺南星的前额,一直摸到发尾,温声道:“我还给你取了表字,及冠那日一并给你。” 蔺南星身体轻轻颤了一颤,呼吸都重了起来,他微红着眼眶应道:“好……少爷。” 沐九如看着他的小南星,伸出双手,笑道:“你想抱就抱,我以后是你的妻,你想怎么样都是行的。” 蔺南星的心跳差点停止,一动也不敢动。 明明他刚才只是有一点点想要靠近少爷的想法,竟然就被他家少爷发现了! 他没有想抱少爷,他只是……只是……想靠近一点点…… 沐九如轻叹一声,主动向拘谨的小郎君挪动过去。 他依偎进蔺南星的怀里,顺带自觉地把这人的手臂搭了上来。 蔺南星浑身绷得像石头一般僵硬,搭在沐九如后腰的手指像是已经脱离了他的感知,分不清手底下的腰肢到底是什么触感。 像是柔软,也像是刺人,像是滚烫,又或是冰凉,甚至好像让手掌都产生了味觉,品尝到了酥麻的辣,还有芳香的甜。 沐九如道:“放松,放松。”他拍了拍蔺南星的后腰,道,“对了,刚才宋维谦当着你的面勾搭我,你也不拈酸?” 蔺南星的背脊瞬间挺直,手也霎时一蹦三尺远,跳了开来,拘谨地蹭在被褥上,像是刚刚找回感知一般,五指胡乱地动着。 蔺南星理直气壮又心虚地道:“我,少爷……我就是个奴婢。” 沐九如觑他一眼,揶揄地道:“难怪总和小多鱼拈酸,该吃的醋却半点不呷。” 蔺南星:“……” 沐九如直起身子,与蔺南星四目相对,问道:“有听到我和宋维谦怎么说的吗?” 沐九如莞尔一笑。 “南星,你就是我的良人。”- 蔺南星这几天日思夜想,万分期待及冠那日的到来。 他的祭服早已备好,由他亲自熨烫整齐,全套衣物掇拾得一丝不苟,又摘了鲜花艾草等自然淡香放在一处日夜熏着。 只待今日黄昏吉时,他穿上幽香整洁的盛装,让沐九如替他行了冠礼。 蔺南星虽已到了及冠的年龄,也带上了冠帽,但却从未办过冠礼。 这种仪典本就是士族子弟才会行的,并且还要及冠三次,极为盛大。 但对平民百姓、鄙贱之人来说,及冠不过是年龄一到,便自己带上冠帽的事情。 表字更是文人学子才有的雅称,如宋维谦这样的平民大夫,便没有表字。 更别说是蔺南星这样的宫人了,哪怕他的学识不输朝臣,也是没有必要取字的——因为没有人会用雅称来叫唤一个宦官。 但沐九如给他取了表字,便是会那样叫他。 蔺南星想到还有半日,他就会在沐九如的主持下,真正地及冠成人,获得表字,就神不思蜀,嘴角直翘。 蔺督公虽然已无心办差,却还是恪尽职守地替景裕把持好了京城安危,又走了趟御马监管控天下兵马军机。 临下职前,他带着薄礼见了苗善河,请苗老公出席半个月后的大婚典礼,并充做沐九如的长辈。 忙完公事,又忙完了私事,蔺南星这才得了空,可以回到心心念念的主子身边。 他点了些亲信的宦官,跟着他一道回了府第- 这几日沐九如已住回了东院。 主屋已提前布置成了新婚的洞房,红色纱幔四处垂挂,鸳鸯锦被叠在一边,大红灯笼也高高挂起。 正好应和了今日及冠大礼的氛围。 蔺南星屏退左右下属,只身进入里间。 沐九如此时正坐在轮椅中,指点着多鱼,将一件件华裳放到床上展开铺平,问道:“等下我穿哪件好?若是穿红,会不会不够庄重?” 多鱼笑眯眯地道:“蔺公的祭服也是红色的,和沐公子正好相配呢。” 沐九如抿着唇瓣,纠结道:“作为正宾,应当还是要稳重一些吧?可那些深蓝深绿的实在难看……” 沐九如苦思冥想,多鱼便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 小公公眼角的余光一晃,正瞧见蔺南星进了屋子,他连忙行礼道:“见过蔺公。” 沐九如眼睛一亮,把蔺南星招了过来,问道:“来帮我瞧瞧,等下你冠礼时,我穿哪件好?” 蔺南星走了过来,站在沐九如的轮椅后面,道:“少爷穿哪件都是好看的。” 他垂下眼眸,耳朵尖尖红了一点,又谏言道:“就穿少爷最喜欢的红色吧,红色尊贵吉祥,搭配上玄青色的单衣,也很是持重威严。” 沐九如点了点头,应道:“那便这么穿,多鱼,你将其他衣服收回柜子里。” 多鱼喏了一声,将衣服抱起,走去外间收拾。 沐九如将轮椅转了一圈,面向蔺南星,道:“你今日回来得早,离吉时还有许久。”他笑盈盈地道,“真好,能有不少闲暇悠闲地沐浴更衣,你的冠礼也不会行得太过紧促了。” 蔺南星嘴角微弯,利索地收拾起床榻上的衣裳,将它们挂到衣架上,抻得平平整整。 他把沐九如推到桌边,奉上热茶,道:“少爷,先不急。” 沐九如呷了口茶汤,好奇地望了过去,眼眸水亮,小鹿一般。 蔺南星道:“我今日去请了苗善河公公做少爷的长辈,成亲前两日他会去小宅那头,替少爷打点些事情。” 他垂着眼睛,看自己的膝头:“苗老公极为和善,又是长寿多福之人,少爷有他洗梳唱福,日后定会福寿绵长,趋吉避凶……”他实在有些害羞,小声地道,“和和美美。” 一场婚礼,新婚夫郎的闺房里只有下人,没有长辈,虽然也不是不行,却总是少了些妥帖和温情。 苗善河位高权重,和蔼可亲,在宫内又不曾见过沐九如,确实是无可挑剔的最佳人选。 沐九如心中柔软,道:“谢谢小郎君替我打点。”他认真地道,“往后我们定会和和美美,再无波折。” 蔺南星面颊更红,连忙拿起茶杯,“嘟嘟”喝了两口茶水,这才冷静了些,道:“少爷,我今日带了些下属来,让少爷认认人。少爷去小宅以后,还有成了……正君之后,有什么事都能交托给他们去办。” 沐九如笑容深深,道:“好。” 蔺南星道:“他们就在外间,我现在唤他们进来?” “等等。”沐九如从轮椅里站了起来,坐到蔺南星边上,微微靠着他的未婚夫婿,笑道:“让我借借老爷的威风。” 他坐定,嫣然一笑,道:“好了,现在叫他们进来吧。” 蔺南星的胳膊上滚烫一片,他轻咳两声,端端正正地坐好,垂眸望了望身侧偎着他的少爷。 有些下属并不知道少爷和他的真实关系,他确实应该给少爷撑撑腰…… 蔺南星暗自纠结了会,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极轻极轻地伸出爪子,搭在了沐九如的肩头上。 沐九如几乎无声地悠悠一笑。 第50章 匪石 可理解做情人间的之死靡它,更可…… 沐九如的笑声极轻, 蔺南星却是过于耳聪目明了。 他即便不看着沐九如的脸,都知道他家少爷在取笑他。 蔺南星抹了把自己烫手的脸皮,对着门外扬声道:“都进来吧。” 外间齐声应道:“是。”都是细细柔柔的嗓音。 多贤打开门扉。 高高矮矮的五个宦官整齐地排成一列, 碎步入内,他们目不斜视,姿态谦卑, 却也不显得过于低微。 多鱼走在队尾轻轻合上门扉。 “拜见蔺公, 拜见祜公子。”宦官们齐声作揖行礼。 蔺南星淡淡道:“嗯。” 他伸手引向身侧的郎君,介绍道:“下月咱家便要迎娶阿祜过门, 你们都记住祜正君的样貌,以后见他如同见到咱家亲临, 正君交代的事情, 再小都不可怠慢。” 众人连忙飞快地扫了眼沐九如的身形样貌,又规矩地垂下眼帘,喏道:“小的遵命。” 蔺南星道:“往后咱家与正君一体同心, 你们如何对待咱家, 就如何对待正君,跪拜他吧。” 五位宫人立刻跪倒在地,叩了个头:“小的们拜见祜正君。” 沐九如还是第一次,见到蔺南星这般威武神气的模样。 跪倒的这些宦官气质各异, 却都无谨小慎微的姿态,能看出全不是等闲之辈。 可这些在宫内有名有姓的宦官,全都对蔺南星俯首帖耳,仆仆亟拜。 沐九如满心自豪,笑容也明媚起来,扬声道:“都起来吧。” 宫人们道了谢,端端正正站了起来。 蔺南星揽着沐九如, 低头温柔地道:“我与你一一介绍过来。” “逢力,上来。”蔺南星招了招手,逢力便敛眉垂目走到两人跟前,躬身站好。 蔺南星道:“这是我在御马监的副手,从四品的少监,性格有些跳脱,办事是稳妥的,你若要在宫内寻我,可直接传信于他,若是在宫外见了他,也可以随意差遣。” 逢力说不上日理万机,比起蔺南星也空闲不到哪儿去,但蔺公既然有此一说,便是在强调正君的威权。 逢力立马上道地说:“祜正君若是哪里用得上小的,请随意使唤,端茶送水,代买跑腿,小的绝不借他人之手。” 沐九如道:“好,我记住了。” 蔺南星眼神温柔地点了点头,又道:“逢会,来。” 逢会站了上来。 他如今和蔺南星一样是四品的太监,甚至当值的地方还是权利汇聚之地的司礼监,但没有蔺南星的提拔和点拨,就没有今日作为秉笔太监的逢会。 逢会的姿态依旧恭顺,他谦和地站在蔺南星与沐九如跟前。 蔺南星介绍道:“他是从御马监这里出去的内臣,如今在司礼监做了秉笔太监,平日不和我往来,但你若有事寻不着逢力……”他顿了一顿,“或有朝堂之事想要了解,便传书给他。” 逢会相貌平平,气质温和内敛,他应道:“祜正君有事拜托小的,小的一定尽力去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沐九如看向逢会,小宦官约摸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经官居四品,着实是青年才俊。 却也是他家南星一手教导的下属,还至今对蔺南星忠心耿耿。 沐九如笑道:“好,逢会,我也记住了。” “傅逸丹,过来。”蔺南星的语气温和了些,说道:“这是同我一道去边关监军的都监,如今随我在京营里当差,如果我在京营里时你要寻我,可以递信给他。” 傅逸丹三十来岁,身材略高,皮肤粗糙,眉眼深邃,一看便是饱经风霜,坚韧不拔的儿郎。 沐九如听出蔺南星对傅逸丹的亲近之意,加之傅逸丹年岁稍大,他便把姿态放低了,和和气气地道:“傅公公,久仰。” 傅逸丹红着脸,连连摆手,不敢受礼。 “多鱼我便不说了。”蔺南星最后招来多贤:“多贤向来管内务较多,往后他便交由你管,府第的账册名册晚些他会一并送来,你乐意管着就管,不乐意便让多贤自己料理了。” 沐九如目光柔柔,笑道:“好,我会替老爷管好内务的。” 蔺南星被这声“老爷”叫唤得双耳发烫。 他清了清嗓,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放到沐九如的手上:“给你制了方小印,往后你若有要事传书给他们,便印上这朱文。” 他扬声道:“多贤,取花笺与印泥来。” 多贤应了一声,从屋内的书案上取来印泥瓷盒与一打花笺。 沐九如从蔺南星手里接过木匣,放到桌上。 他拉开匣盖,一枚粉色的四方小印躺在其中。 沐九如轻轻地将它取出,印章触手温润,边角圆滑趁手,顶端雕了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用料是上好的芙蓉石,色泽粉中混白,如芙蓉初绽,余霞成绮。 刻面并非是纯粹的文字,而是雕了花瓣型的纹样,图案的正中仅有一字,应当是“祜”。 如此一来,倒也不似寻常的字印,反倒像是把玩用的吉语印了。 红粉浸润的玉章将沐九如葱白的指尖也映上淡淡的嫣红,章子的侧面还有一列凹凸有致的边款。 移指观看,刻着“匪石之心”四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可理解做情人间的之死靡它,更可以是对主子的不渝之心。 沐九如摸着这行小字,玉石润手温热,甚至有些滚烫。 多贤站在桌边打开陶瓷圆盒,露出朱红色的印泥;另一边多鱼也抽出几张云纹花笺,用镇纸压着。 沐九如手上无力,昔日沾泥的活计就是蔺南星代劳。 如今蔺南星也自觉地接过小印,四方辗转着,一下下轻轻拍在泥上,直到阳刻面粘实了红色,才把玉章还给沐九如,取了一张云花笺过来。 沐九如用拇指扣住玉章的边款,往砑花透亮的花笺中央盖了一下。 掀开印章后,底下的花纹飘飘忽忽,甚至还有些重影。 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印章的图案十分精美,字迹秀逸圆润,纹样工整昳丽。 沐九如喜爱地道:“这篆刻的手艺真好,老爷,我手上没力气,你帮我印一个清晰的。” “好。”蔺南星立刻听话地接过印章,拈了泥,敲了个纹路清晰的在边上,红色的朱文在花笺之上泛着炫光。 蔺南星又拿了三张不同的花笺来,给章子拈了泥放到沐九如手上,道:“你再敲几个章,让他们带走,以后用来对照。” 沐九如立刻接过玉章敲了起来,玉石本就有自身的纹路可用来防伪,外加沐九如这神鬼莫测的印章手法,想要仿照难如登天。 蔺南星又道:“每日传信用的花笺都不相同,我已知会了他们几人,你若有事需要紧急联络,便让多鱼拿出相应的花笺盖上朱文,这样他们便不会错认。” 蔺广临返乡前的对义子的最后一声忠告言之有理,蔺南星的软肋实在是太明显了,他也几乎难以遮掩这处要害,便只能小心再小心,尽量地未雨绸缪。 沐九如印完了章子,多贤便自觉地把花笺分发给逢力、逢会与傅逸丹。 沐九如看着蔺南星的这些得力下属,拿出正君的气场来,吩咐道:“多贤,从府库里取些银钱,犒劳一下诸位公公,辛苦他们往日为老爷办事,多方奔走了。” 几个宫人立马和颜悦色地客套起来。 “哪里哪里。” “都是在给朝廷办差。” “谢谢祜正君。” 之后又是闲谈了几句,蔺南星便遣散了下属们。 室内再次只剩下未婚的夫夫二人。 沐九如倚着蔺南星的手臂,娴静地笑道:“南星,长大了,有好些得力的下属……威风凛凛呢。” 蔺南星的心口突然弥漫起了一些细微的痒意。 不是被逗弄后的害羞,也不是感动下的热血沸腾。 像一种丝丝缕缕的挠痒,带着酥酥麻麻,蠢蠢欲动的雀跃。 蔺南星绷了绷被主子触碰的手臂,嗓音微哑地轻声应道:“嗯。” 沐九如微微一笑,干劲满满地道:“我也得努力做好南星的正君才行,我之前不曾学过管家算账的本事,你得给我寻个先生,教我学了看账册,我才能打点内宅。” 蔺南星被拉回了注意力,他应了一声,本想直接派多贤去教,想了想还是改口道:“我让多贤明儿就找个妥帖人来教少爷,但少爷也不用太累着自己,府第内的账册、人员之事,以前就是多贤在管,以后也能让他继续管着。” “好,我量力而行。”沐九如顺从地应了,又轻笑起来:“我这些日子定会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好生龙活虎地和你成亲。” 他调笑道:“不然新婚夫郎在大礼上昏了过去,蔺督公怕是在大内要被人说上好些风话了。” 蔺南星面上一红,他那些同僚们都口无遮拦的,虽不知道能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反正不会是什么正经话。 如今日头已有些下落,光线变成了黄灿灿的颜色,照得蔺南星面色更红。 沐九如瞥了两眼羞窘万分的蔺老爷,笑眼盈盈地放过了这人,转而说道:“现在距离吉时约摸还有一个时辰,我们该沐浴洗梳,准备你的冠礼了。” 蔺南星瞬间进入了小厮状态,应道:“好,我去叫水,等下伺候少爷沐浴。” 沐九如道:“叫两个浴桶进来,我们一起梳洗,省些时间。” 蔺南星差点脚底一滑。 他从来没在沐九如面前洗过澡,就是沐九如病着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屏风后面沐浴或者随意擦洗一下。 若是两个浴桶并排而放,他和主子在一个空间里沐浴……他想都不敢想! 简直要污了主子洗澡的水汽! 50-60 第51章 落故 人世间最忠诚的夫君,最爱他的奴…… 蔺南星磕磕巴巴地道:“少爷, 我伺候你先洗,然后我自己再沐浴,我手脚麻利, 很快都能弄好。” 沐九如想了想,点点头道:“也行,那你去叫水吧。” 蔺南星瞬间心神放松, 出门去喊多鱼准备浴桶和热水。 多鱼同他的主子甲一样, 也是个办事利索的奴婢,不过盏茶时间, 沐浴用具就已备齐。 蔺南星关上窗户,把屋内的灯拨亮, 替沐九如一件件地宽衣。 他伺候沐九如六年有余, 主子的身子他没有一处是不熟悉的。 但即便看了再多次,沐九如如天人一般的完美清丽的身躯,依然会让蔺南星想要顶礼膜拜, 香花供养。 甚至比起六年前, 他更不敢直视手下每一寸白到发光的肌肤,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漏出些什么旖念,玷污了他家渊清玉絜的少爷。 他万分地庆幸自己已是一个阉人,轻而易举地就能端正自己的态度。 若果他是个正常的男子, 现在怕是早就没有了做沐九如小厮的资格。 蔺南星用襻膊将袖子扎起,捏着澡豆和巾帕仔仔细细地替沐九如清洗着。 从纤长的脖颈,擦到隽秀的胸膛,越过纤细的腰肢,再一路往下,就连指缝间的朱砂痣也轻轻地搓揉过去。 蔺南星的动作规矩轻软,把沐九如伺候得昏昏欲睡。 羊脂玉一般的肌肤全都泛起通透的粉色, 脱了叆叇的双眼迷迷蒙蒙地眯起,俊丽无双的郎君此刻安恬得像是只在溪涧里静卧的小鹿。 蔺南星替沐九如用发油梳洗了长发,顺带拿了发冠给主子束发,之后便伺候着沐九如擦身穿衣。 前头挑选出的青黑色单衣和嫣红色外袍、朱红色纱衣一件件穿上,将沐九如的身形撑大了一圈,衬得郎君雍容华贵,肃穆庄严。 多鱼在沐九如换衣服时,便得了令进屋收拾。 沐九如道:“多鱼,再搬一盆水进来,让老爷也沐浴一番,还有老爷的衣服也一并拿来。” 蔺南星正蹲着给沐九如套鞋子,闻言差点把鞋子撕碎,他小声地道:“少爷,我等下去耳房洗就好。” 多鱼垂着脑袋,不敢听也不敢看,两个主子都要成婚了,还一个叫老爷,一个叫少爷,这是什么情趣吗? 不愧是御前中贵和世家公子,玩的真花! 可怜又淳朴的小多鱼只能默默装死,假装多余的自己是没有存在感的装饰,等两位主子探讨出结果以后,再决定他这多鱼的去留。 沐九如把脚踩进鞋里,道:“你就在屋里洗吧,别来回折腾了。”他走到铜镜面前照了照蔺南星给他梳的发髻,“我不看你就是了。” 沐九如回眸一笑,道:“我等下就坐在床上,一定……一眼也不看屏风后头,放心洗吧,啊。” 蔺南星看着自己的脚尖,耳朵尖和脖子都红了起来:“少爷不是,南星不是……”他支支吾吾地站了起来,往屏风后面走,只留给外头两人一道背影:“少爷都可以,可以看……” 沐九如照了照镜子,还在犹豫要不要抹个无色的口脂,随意地回道:“不看你,放心吧。” 屏风里传来了一声“哦”,也听不出是放了心,还是略感遗憾。 沐九如捏了点口脂涂在嘴上,笑道:“多鱼,唤人来给蔺公打水。” 多鱼应道:“是。” 他往后没退两步,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哗哗”的入水声。 多鱼:“……” 沐九如一愣,问道:“南星,你在沐浴?” 蔺南星道:“是,我很快洗完。” 沐九如“嘶”了一声,蔺南星那头已经传来了轻快的搓洗声。 沐九如无语地把脂盒放回妆奁里,呐呐起身坐到床边,假装自己是个聋子,听不见那头的小埋汰洗澡的声音。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哪怕他现在劝说南星,这水他刚用过是脏的……蔺南星应当还能回些更让他羞耻的话出来。 还是不要劝了,让那人埋汰去吧。 这千好万好的奴婢,偶尔发起傻劲来也是可爱的…… 便由着蔺南星高兴吧,反正他今天早上已经洗过一次澡,这次的洗澡水应该也不怎么脏污……吧。 沐九如只能不去想这让人头疼的问题,他叹了叹气,道:“多鱼,你去把蔺公的衣服冠带拿进来吧。” - 等蔺南星沐浴更衣完毕,吉时便差不多到了。 主仆二人移步屋外。 庭院里祭祀天地的用具已经摆放整齐。 盏盏灯笼或立或挂,火树银花;满墙满园的紫藤随风而舞,葡萄一般艳丽多姿,落花风软,坠叶纷纷。 夏夜宁静,府第的仆役全都被遣散出了东院。 蔺南星在蛙鸣虫嚷声中执香而跪,肃静祭拜。 拜完天地之后,他便转过身子,看着他的正宾——沐九如。 沐九如今日穿得尤其高贵绝尘,出屋之前,他特地在臂弯间挂上了一条青绿色的披帛。 青色丝带游龙一般隐没于绯色之中,红飞翠舞,艳丽夺目,将容颜绝色的俊俏郎君从往日明艳动人的小仙,举霞飞升成了仰之弥高的神明。 蔺南星在他的神明面前温驯地垂下脑袋。 微卷的长发只扎成了简单的发髻,于夏日微风中裸露在沐九如的视线之下,静静等待着身前的正宾带上冠帽。 沐九如从案前拿起六旒的冠冕——这是祭祀、大礼之时群臣佩戴的盛装冠带。 大虞朝中四品官员可带六旒,也是是宦官得了恩典后,所能够得到的最为贵重的冠帽。 沐九如双手握着这顶他此生都无法得到的冠冕,郑重地、稳稳地叩在蔺南星的发髻上。 他弯下腰来替跪着的小郎君系上束带,垂眸说道:“二十及冠,虽是晚了些才补上……我们南星也算是真正地成人了。” 蔺南星于晃动的冕旒中抬眼遥望,凤眸里满是替他打点穿着的正宾,应道:“是,谢少爷替南星及冠。” 沐九如将珫耳塞进蔺南星微红的耳洞里,温柔又感慨地道:“可惜少爷作为正宾,却没什么能告诫你的。” 他把蔺南星虚扶起来,抬头望着顶天立地的男子,道:“我们的南星比起少爷,已见过更加广阔的天地,读过浩渺如海的诗书,也比少爷懂得了更多的道理。” 沐九如眼底盛着星光,盛着繁花,款款而笑道:“南星早已是功成名就的大好儿郎了。” 蔺南星鼻尖微红:“少爷……” 沐九如嫣然一笑,望着他的小郎君。 沐浴过后,蔺南星便换上了五层厚的祭服,盛装华贵肃穆,衬托得蔺南星渊渟岳峙,威武不凡。 这也是朝臣大婚所穿的婚服。 沐九如想到半个月后的婚宴上,蔺南星也会穿着这身俊朗的装扮,他的眼神柔软了下来,缱绻地道:“还有表字,我替你想了两个。” 沐九如道:“我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实在判断不出好坏,也不知道哪个更好,你且自己选选。”他轻笑着道,“要是取得难听了,你也莫要怪我。” 蔺南星立马道:“少爷取得都好听。”便是叫狗蛋,从沐九如的嘴里唤出来,都显得格外得亲昵动人。 “小马屁精。”沐九如哼笑几声,认认真真地看着蔺南星的眼睛,说道:“第一个,取作逢君。是从王维的诗里摘来的,‘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很适合现在的南星。” 沐九如自一个月前起,就时常抱着诗集在翻看。 蔺南星送沐九如的那段柳条早已被风干,一分为二夹在了书册的其中两页里。 蔺南星本以为那是沐九如随意留下的记号,却不想沐九如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想要给他取字了…… 蔺南星心头微动,立刻就道:“这个字就很好。” 沐九如道:“还有一个呢,不听听?” 蔺南星觉得这个已经非常好了:逢君——他便是为了与沐九如相逢而存在于世的。 沐九如是皎皎如玉的君子,也是他的正君,更是他的君主。 沐九如就是他的君。 但主子辛苦想的表字,蔺南星自然要全都听完,他点头道:“要听的。” 沐九如便接着说了下去:“第二个……”他唇瓣轻启,清晰地说出两字,“落故。” 他柔声道:“‘北阙更新主,南星落故园。*’第二个字,取做落故。” 蔺南星在内书堂完成过严苛的学业,自然一瞬就想到了这句诗的来处,以及词句间的释义。 ——朝廷换了新的主人,南方的明星落在故土之上。 也可解为:永初元年,帝位更迭之际,蔺南星再次回到了沐九如的身边。 蔺南星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 他胸口又潮又热,仿佛有什么要破蛹而出,变得更多更厚,枝繁叶茂,肆意生长。 他的少爷连学堂都不曾进过,成日里只看些医书游记,却为了他一页页地翻阅诗册,在成千上百的诗句里,找到了能把他所求所愿,尽数诠释囊括的表字。 蔺南星被再一次圈定了归属权。 他是属于沐九如的奴婢,他是沐九如的南星。 蔺南星反复品着这两个字:“落故,南星落故。” 沐九如温柔地笑道:“是,南星落故。” 蔺南星抿着嘴,语调微颤,轻轻地道:“少爷,你再叫我一声。” 沐九如弯眉一笑,定定地唤道:“落故。” 语调柔软,如鸣环佩,被初夏湿热的晚风吹得悠悠长长。 蔺南星更喜欢后面那两字的表现一目了然,毫不遮掩,其实沐九如也是更喜欢后面那个表字的。 因为这是他的蔺南星,是他的奴婢,他的落故。 蔺南星眼眸中的星子明灭,随着烛火摇曳生辉,他道:“少爷,我在。”他虔诚地道,“我是落故,我是少爷的落故。” 沐九如凝望着他,握上了身前之人宽大的手掌,道:“是,你是我的。” 他情不自禁地解开印囊的扣带,从里面取出那枚蔺南星送他的字章,坚定不移地敲了上去。 凹凸不平的刻印,覆盖上蔺南星的掌心。 匪石之心,君主之字,烙印在衣冠楚楚的奴婢身上。 正君的名讳,吻在了未婚夫婿的指掌之间。 人世间最忠诚的夫君,最爱他的奴婢,是属于沐九如的。 沐九如道:“你是我的蔺落故。” 第52章 迎亲 蔺南星突然重新成了沐九如的陪嫁…… 半个月倥偬而过。 很快便到了大婚之日。 沐九如早些时候就和嫁妆一起, 被蔺南星护送到了御赐的小宅之中,多鱼和一些仆役也被留在这里照料主子。 苗善河应邀到来,帮沐九如打点婚前事宜。 苗老公是个和蔼妥帖的长辈, 把小宅装点得处处喜庆热闹,兴致来了还会做两个小菜,招来小多鱼一起吃酒聊天。 大喜之日, 苗善河更是殷殷叮嘱, 替沐九如更衣梳妆,毫不吝啬一个多福多禄长者的吉祥之语, 真心实意地替年轻小辈祈愿祝福。 沐九如近日也是好吃好睡地养着身体,今日更是一觉睡到了正午, 养足了精神。 他起床之后悠悠闲闲地吃了汤药和饭食, 在屋内梳妆打扮。 夏日炎炎,清风阵阵,苗善河同沐九如闲聊家常, 多鱼也在一旁插科打诨。 温情脉脉的闺房中时光缓缓流走。 沐九如等着吉时的到来。 也期待着他的小郎君, 前来上门迎亲- 另一头的蔺太监第。 新婿蔺南星也是好好地打扮了一番。 绯红色的仪典礼服穿得一丝不苟,长袍委地,头戴希冕,冠上簪着两朵艳红的牡丹。 俊朗的脸上也略施铅粉, 淬亮的凤眸眼尾施朱,更显得新人面如冠玉、唇若涂脂。 虞人的吉时多在晚上,冠礼如此,大婚也不外乎。 夕阳渐落之时,蔺南星骑上他挂着红绸的五花马,带着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沐九如的小宅门外。 宅邸大门半敞。 恭候已久的多鱼迎了出来,蔺南星立即衣袂飘飘地翻身下马, 从眷属傅逸丹手里接过早已备好的大雁。 多鱼说了一串吉祥话,与上峰的宾客寒暄一二,便带着迎亲众人往主屋门前走去。 御赐的宅子面积虽小,里头的布置却精巧万分。 庭院之中一步一景,处处张灯结彩,大红喜字几步一个,红烛红灯长燃不灭,千欢万喜,吉祥止止。 蔺南星在此之前从未想他会成婚,更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大张旗鼓地迎亲,十里红妆地成亲。 他曾经是个奴婢,如今是个阉宦,便是有了妻子夫郎,也不过是一床被子,聘礼几两的事情。 但他要迎娶的正君是沐九如。 蔺南星便忍不住,想把他能给主子的一切都做到最好:万人空巷,宾朋满座,五亲六眷…… 蔺南星作为一个大内的奴婢,一个民众唾弃的阉人,他有千千万万的局限,千千万万的束缚。 但只要他能给到沐九如的,哪怕是亲手打一对鸿雁,亲自写一张请帖,他也要尽可能地让主子风光大嫁,羡煞旁人。 蔺南星带着宾客们来到主屋之前,柚红色的门扉紧闭不启,他未过门的正君就在里面静静等候。 只待新婚郎君与迎亲宾客们催了妆,正君才会开门与夫君相见。 蔺南星的心头“咚咚”直跳,手心渗出了湿滑的汗水,沾得鸿雁不住啼鸣。 他带来的迎亲宾客人数不多,只有二三十个,宦官下属更是只带了亲信几人,剩下的全是京营里自告奋勇来参加的小兵。 宾客们见蔺南星呆呆杵在门外,七嘴八舌地道:“蔺督公,该催妆了。” “督公这是害羞了?” “哈哈,督公竟也有这般青涩的时候!” “可不是,督公如今也才二十的年纪啊!” 宾客们你来我往地调笑着,气氛热闹非凡。 平日不苟言笑的蔺南星,今日也不再故作严肃。 他面带红光,嘴角微弯,虽然心头对这桩婚事还有千般万般的忐忑,却也千般万般地期待将他的主子迎娶回家。 毕竟他和沐九如,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蔺南星脸上挂着红晕和傻笑,轻咳几声,便端着好听的音调念起了催妆诗歌。 宾客们也提前背了诗,跟着念唱起来。 锣鼓吹奏声中,二十几人立于新君门前唱诗催促。 诗声朗朗,雁鸣嗷嗷。 多鱼见这边事态顺利,便叫上多贤一起离开屋前,带着迎亲的下人们去到庭院。 他们给短工、仆役分配好要搬运的嫁妆,替蔺老爷给每个人都发了喜钱。 帮佣门拿到了数额不小的铜钱,一句接着一句地大声吆喝着祝福,力求让不远处的主家也能听得清楚明确。 小院里顿时吉祥话、祝福声不断。 主院屋外,新郎官带着宾客们一首短诗唱毕,新正君也没多加刁难,门扉直接向内开启。 迎出来的是苗善河。 他穿着喜庆,本就憨态可掬的面容更是笑得慈眉善目,苗老公作揖道:“蔺公请进,正君已梳妆完毕。” 蔺南星伴着一院之隔的喧闹祝福与吹拉弹唱,携着恩爱不渝的鸿雁一双,抬脚跨过门槛,走进正君所在的闺房。 屋子里红烛摇曳,处处挂红,新婚正君独自端坐于梳妆小桌之前,团扇遮面。 大虞的男女大防说不上重,姑娘成婚也可只做掩扇,而不用盖上盖头,身为男子的正君成婚更是无所谓是否遮面。 但沐九如的身份不能被人认出。 折中之下,蔺南星还是让御用监赶制了把团扇出来,纹样清雅,面料密实,扇面后的真容半点也不会露出。 屋内灯火辉煌,映得良人雍容尔雅、光彩照人。 沐九如身穿四品诰命的翟衣,里头是与蔺南星身上一样的大红礼服,长袖及地,衣服上壮丽的翟鸟与蟒纹相互纠缠。 单看形制,其实与蔺南星及冠的祭服并无太大差异,只是多了套凤冠霞帔,和个披红挂绿的游街俏状元似得。 宾客纷纷向屋内探望,哪怕只见到沐九如的一双眉眼,几根玉指,吸气之声也此起彼伏。 纷纷感叹难怪蔺公非卿不娶、私定终身。 如此美人,光是顾盼便能倾国倾城,有这样的珠玉在前,旁的庸脂俗粉蔺公又怎么能看在眼里。 半月前的观礼之上,沐九如已貌美如九天仙人;今日的沐九如,艳丽更盛那日。 饶是蔺南星做足了迎亲的准备,此刻依旧产生了不小的怯意与紧张。 沐九如像是感受到了小郎君不明显的局促,他端着袖子,率先起身行礼,柔柔地道:“恭迎夫君。” 蔺南星这才缓过神来,扎扎实实地弯下腰身,回礼道:“请郎君随我回府。” 他怀里的两只大雁绑了翅膀和脚掌,从蔺宅被带出之后,便在傅逸丹的怀里颠了一路,现在又被蔺公强劲有力的腹肌夹得变形。 鸿雁苦不堪言,疯狂惨叫,羽毛纷飞。 门外宾客拍手叫好,出言恭贺。 “鸿雁进了这地就没停过叫声,蔺督公和蔺正君一定能白头偕老!” “是极,它们在咱家的手里一声不吭,见了督公和正君便叫唤不停,定是觉得夫夫二人情比金坚,坚贞不渝!” “正君貌美如花,督公可真有福!” “可不是么!不然督公怎的日日都要离宫回宅子去,就是苦了咱家,已十几日没出过御马监的大门了!” “你这不是没夫郎么,你要有这么好看的夫郎,你还能忍住日日留御马监里?” “呦,这种好事,咱家不敢想,不敢想,谁能有督公这么好的福气呢!” 成亲就是得热热闹闹,蔺南星平日虽不爱听人聒噪,今日却觉得这些七嘴八舌也无端端地悦耳了起来。 苗善河走上前来,接过蔺南星带来的鸿雁。 两雁子鸣叫得十分积极,也就不需要他这长辈额外出手,再让它们发声贺婚了。 鸿雁难猎,数量也不多,故而大多数人家都是用鹅类当做替代,蔺南星之前打来的雁子,婚后还得放归野外。 老公公把鸿雁放进笼子里,走到蔺南星的身边,笑盈盈地道:“祜郎君头上没有缠红缨,说是要让你缠呢。” 屋外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趣声。 蔺南星望了眼沐九如,坐着的主子手里握着一段小小的红绳,看得他心若擂鼓。 蔺南星面上镇定地应道:“好。” 苗善河瞧他强自正紧的模样,也跟着打趣起来:“小夫妻就是恩爱。” 蔺南星面色更红。 但面对这些日子辛苦操持地苗善河,他还是认认真真行了个礼,道:“多谢苗老公,您愿意为阿祜操持婚事,南星感恩戴德。” 苗善河笑了笑,扬声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你这后生,咱家可喜欢着呢,要不是蔺广捷足先登了,咱家指不定就收你做义子了。” 蔺南星弯腰更深。 苗老公笑道:“好了,别多礼,咱家也不打搅你们说体己话了,就是你们这动作得快些,莫要耽误了吉时。” 他说完便带上屋门出去了。 屋内骤然安静了许多,将恭贺声,言谈声,锣鼓声都被朦朦胧胧地隔绝在外。 蔺南星带着沉沉的心跳走向沐九如。 新婚正君气色极好,不再是往日歪斜慵懒的模样;而是端端正正,神采奕奕地坐在妆奁边上。 沐九如望向款步行来的高大夫君,笑道:“我特意给你留了红缨,这应当是陪嫁给正君缠的。”他展开白玉一般的手心,“我没让多鱼抢你的活。” 蔺南星刚才也是想到了这茬,才突然心跳飞快,情难自已起来。 他郑重地取走了沐九如留给他的红线,双手轻轻摘下沐九如头顶的翟冠。 发冠下面就是个简单的发髻和一枚金簪,他将红绳缠上沐九如的发髻,轻轻打了个结,唱福道:“少爷将来定会富贵康宁,无忧无愁,与夫婿同心偕老。” 他此刻突然不再是沐九如的夫君,而是重新成了沐九如的陪嫁小厮南星。 他亲手替新婚的少爷,系上代表为人正君的红绳,再唱诵美好的祝愿。 恭祝他的少爷花好月圆,琴瑟相和。 小厮南星的心中虽有不舍,却更多的是替他家少爷万分喜悦、万般欢喜。 沐九如像是感觉到了蔺南星的所想,温柔地靠上夫君的胸膛,伸手轻轻环住,道:“多谢南星,少爷会的。” 他柔柔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两枚喜糖和几枚喜钱,道:“赏我们嘴甜的小南星。” 蔺南星立刻伸出了手来,五六枚花钱与糖果从沐九如的指尖落下,掉到了他的手心里。 蔺南星紧紧握住:“谢少爷赏赐。” 沐九如笑道:“大喜的日子,我哭也就罢了,你这作夫君的可别哭鼻子啊。” 蔺南星的鼻子本来还有些酸,被这么一调笑,便成了羞窘。 他连忙收敛情绪,把赏赐塞进袖子里,又替沐九如重新带好翟冠,然后关切地问道:“少爷的身子今日如何,可有不适?” 沐九如顶着微重的翟冠站了起来,展颜一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今日半点也不难受,神气得很。” 他捏着扇子,伸出手给边上的郎君:“走吧,夫君,咱们回蔺宅去,别耽误了吉时。” 蔺南星连忙擦了把手汗,捏住少爷的手掌,却不急着出门。 蔺南星道:“少爷,还有一事,我应当要在此地拜少爷的高堂。” 第53章 对拜 沐九如抬脚,跨过了这道门槛,入…… 沐九如神情一滞, 慢慢地道:“我……如今没有高堂。” 蔺南星矮下身子,缓缓跪地,目光清亮地仰视着沐九如, 道:“少爷如今无父无母,便可以自己做自己的高堂,我拜少爷也是一样的。” 沐九如凝视着蔺南星。 周围的人声鼎沸忽然就消失了。 只剩下他的心脏一声一声, 沉沉地跳动着。 沐九如入宫六年, 几经生死,早已偿了沐家的生养之恩, 如今便成了个无亲无故,天地为父之人。 既然如此, 他为何不能做自己的高堂? 沐九如的心跳越来越快, 仿佛有什么沉沉的枷锁也一瞬飞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轻盈温暖,圣光沐浴一般柔软地填满了他的全身。 他如今已再也不是沐家的公子了。 而是只是他一个人的,蔺落故一个人的, 沐九如。 沐九如应道:“是, 我便是自己的高堂。” 他语调柔软,而又坚定,轻轻地道:“落故,你拜吧。” 蔺南星便对着沐九如重重地叩首下去, 发出毫不含糊得“咚”的一声。 沐九如在锣鼓喧天声中,在自己的大婚之日,成为自己的高堂。 他结结实实地受下了未婚夫君的跪拜之礼。 ——感谢沐九如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不弃之情,求生之心。 片刻后蔺南星直起身子,又跪着行了一礼,郑重地道:“多谢少爷给南星赐婚, 我此后活着一日,便陪着少爷一日,白首不渝,生死相依!” 沐九如笑道:“起来吧,你心便如我心。”他刮了刮蔺南星的鼻子,“肉麻。” 蔺南星说话的时候没察觉出有多肉麻,回头一想就害羞了起来,他腼腆地笑笑,俊朗的面容就算通红得一片,也是极为好看的。 蔺小郎君再次擦干手心的汗水,拍掉衣服上的灰尘,这次他率先对沐九如伸出了大手,邀请道:“少爷,我们上轿吧?” 沐九如把手搭上,紧紧地握住,两手相执,两心相知。 他应道:“我们走吧。” 蔺南星也牢牢地握住了沐九如的手,把小了他一大圈的手掌整个拢在手心里。 新婚郎君推开屋门,引着新婚正君走过厅堂。 在众人的起哄声、锣鼓的吹奏声中,蔺南星将沐九如送入花轿。 蔺小相公快速用视线扫荡了一遍轿内收拾妥当的环境,又望了眼精神饱满的沐九如,这才缓缓放下了轿帘,走到最前,翻身上马。 迎亲的队伍接亲折返。 几步两个仆役掌灯照路。 为首的新婚郎君丰神俊朗,后面便是八抬大轿、亲友。 鼓吹奏者不尽其数,一百零八抬嫁妆鱼贯雁行地从宅子里搬出。 十里红妆,火树银花。 队伍绕过大街小巷、九衢三市,绵延不绝。 沐九如坐在柔软宽敞的轿内,抖开南星提前准备的毯子,盖在腰腹之上,手指也塞进薄毯里头。 花轿摇摇晃晃,宛如一叶兰舟,一壁之隔的外界熙熙攘攘,锣鼓喧天。 沐九如按耐不住好奇,端起扇子,将窗帘掀开一线,窥探他暌别了六年的京城风光。 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街巷里林立着一户户的人家,小门小户开启门扉,大大小小的脑袋向外探望,讨论着吹拉弹唱的喜事队伍。 大街上小摊店铺鳞次栉比,糖葫芦小贩吆喝叫嚷,跑堂小二热情迎送,书斋香坊雅客缓行,气味缤纷,景象繁闹。 依旧是满城灯火,软红十丈的盛景。 高门大户则是庄严肃穆地矗立在清幽开阔的道上,门扉紧闭,一块又一块牌匾富丽堂皇,彰显着一个个名声显赫的簪缨士族。 沐尚书宅在桃花眼中一晃而过。 再往前走,就是东市入口,人声又鼎沸起来。 沐九如合上帘子,懒懒地闭起眼睛,倾听外面的动静。 集市里的行人也都在探讨今日的婚事。 “店家,来个肉包。”买包子的路人问道:“这是哪位官爷成婚?这么大的阵仗?” 包子铺老板道:“不晓得啊,官老爷的事儿我哪儿知道?但五品官才能鼓吹迎亲,我见那官老爷面嫩,大抵二十来岁,就已经是个五品大官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有个姑娘道:“嫁人的姑娘也是个有福的,我出门到这儿走了两刻钟,来的时候见不着嫁妆的尾巴,现在也没瞧见嫁妆的头。” 周围人道:“乖乖哟!这得多少台嫁妆,家里头的人这是多喜欢她呀!真是泼天的富贵!” 又来了个新客人,道:“老板娘,给两个菜包子!”他附和周围人道,“真的是泼天的富贵!新婚郎君也看重着这桩亲事呢,在前头不停地发喜钱,说句吉祥话便能拿九文,我今日的饭钱都有着落了!” 周围人一听,纷纷道:“那我也得去说两句吉祥话!一句话九文钱!” 众人把吃的快速扫荡了,寻着抬嫁妆的队伍,直直往最前面赶。 这也属于一种成亲的习俗,叫做障车。 本该是让出嫁那方的亲属来挡路讨要礼物的,如此便能证明家人对新妇的不舍。 奈何沐九如现在举目无亲,蔺南星也没什么能来障车的亲友,只好主动发个钱,将这环节也办得火热起来。 统共发了数千人,几万个铜钱,听起来虽多,折合下来也就几十两银子,却把气氛烘托得空前盛况,万人庆贺一般。 等接亲的队伍抵达蔺太监第时,天色已然全黑,宅邸里面华灯初上。 正是花好月圆,良辰吉时。 蔺南星又一次下了身披红花的骏马,走到轿前,温柔地唤道:“郎君,到家了。” 轿子内传来沐九如清润的声音:“好。” 蔺南星掀开轿帘,将他的新婚正君小心翼翼地接出花轿。 宅内张灯结彩,烛光璀璨,把璧人的身影映照在花轿之上。 两人相携走到宅门外,被仆役撒了谷豆,趋吉避凶;蔺南星又带沐九如跨过马鞍,平平安安。 临进宅前,沐九如回望了一眼接亲的队伍。 长龙一般没有尽头的嫁妆,喧天闹地的鼓吹,骏马大轿,宾客相迎,还有身边年轻才俊的如意郎君。 沐宅的影像逐渐消失,只余眼前龙飞凤舞的蔺太监第门匾。 今日他就要嫁为正君,步入新家。 沐九如抬脚,跨过了这道门槛,入了蔺太监第,成了蔺南星的正君。 成了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 蔺南星的妻。 往后掌管内宅,红袖添香,宜室宜家,他与蔺南星相辅相成,休戚与共。 步入家宅的新婚夫夫径直走向厅堂外的青庐。 靛蓝色的纱幔搭建出一个密闭的小屋,室内红烛摇曳,陈设却十分简单,只有两个软垫,两张凭几。 新婚夫夫将在这个小帐里进行拜礼。 沐九如弯腰低头,避开纱幔,进入小小的矮帐,蔺南星紧随其后,走入庐内,与沐九如面对端坐。 婚礼的重头戏即将开始,宾客们纷纷在帐外探头探脑,把一人宽的小门挤得水泄不通。 多贤和多鱼吆喝着,挤出人群,端着铜盆入内,伺候两位主子沃盥。 蔺南星被伺候着洗完了手,瞥了眼边上因执扇而只能逐手沃盥的沐九如。 他吩咐道:“多鱼,多贤,出去吧,合上帐门。” 是否允许宾客观礼,全凭主人的意愿。 大婚之日也没人想寻新人的不痛快,主家不给观礼,宾客们便不多强求。 反正帐外也能看个大概,众人便各自寻了个座位,喝酒聊天起来。 来到宅第里参加婚宴的宾客依然不多,基本都是内廷的公公们。 那些与蔺南星暗中交好的朝臣自然是不便前来的,就连耿信达一家也不曾出席。 更别说蔺南星还特意筛除了,有可能见过沐九如的宫人。 如此一来,婚礼现场能凑足目前这样宾朋满座的场面,已是蔺公尽力而为了。 青庐的帐幔垂落,隔去外人的视线。 奏乐声、唱礼声、宾客声依然响亮喧闹。 狭小的帐内只余新婚夫夫二人。 蔺南星突然就紧张了起来。 他看着美艳如花的沐九如,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道:“少爷……我唱却扇诗了?” 沐九如罕见得也有了些紧张,毕竟他虽然虚长蔺南星几岁,却也是人生头一遭成亲对拜。 交拜之后,他们便是上告天地,缘定此生的夫夫了。 沐九如重重地应了一声,道:“唱诗吧,落故。” 蔺南星脸上发红,缓缓地唱出却扇诗歌。 之前蔺南星跟着宾客们一起唱催妆诗,沐九如没能听清蔺南星的歌声,如今却是听得十分清楚。 他的小郎君语调悠扬,声音轻柔,嗓子软软得一把,音色不算浑厚,却也清越温润,林籁泉韵一般悦耳。 一首唱罢,蔺南星道:“少爷,请却扇。” 沐九如将扇子拿开,覆于身侧小案上,先前被扇面遮挡住的脸庞露了出来。 双颊打了胭脂,灿若桃花;嘴上也涂了口脂,水润莹亮得两瓣,樱桃一般泛着艳红的光泽。 沐九如盈盈一笑,问道:“可还好看?” 沐九如甚少化妆,一来脂粉里的香料容易让他过敏哮喘,二来他不常出门,化妆技术么……也不如何,常常化了妆还不如不画好看。 今日却有苗善河帮他梳妆,薄薄地画了一层,锦上添花,丰容靓饰。 蔺南星连自己的声都找不到了,两腮红得比沐九如更甚,他又咽了咽口水,回道:“少爷……最好看。” 沐九如粲然一笑,皎如日星,过了会,他说道:“你在我那头拜了我的高堂,如今该拜你的高堂了。” 蔺南星愣了愣,蔺广被禁足在蜀地,他的高堂…… 蔺南星笑道:“好,应当要再拜一遍少爷的,是我给疏忽了。” 沐九如倒抽一口气。 憨南星,这事也能联系到他的头上。 沐九如无奈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小的木牌,放在两人中间:“你的高堂,拜了吧。” 帐子里的光线不算明亮,蔺南星看了眼地上的木牌,四四方方一个,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岑渊”二字。 蔺南星疑惑了一瞬,突然睁大眼睛,“啪”得一声把那块牌位按倒在地,全部拢进掌心里,半点边角都没露出来。 蔺南星几近气声地道:“一等罪臣,私藏他的牌位,被东厂发现了死路一条。” 其实蔺南星根本不记得岑渊是谁了。 他对于成为罪奴之前的记忆接近于无,当上中贵以后他也满心都是救出主子,从没想过要调查他自己的身世。 但能让沐九如在此时此刻拿出来的牌位,除了他那犯了抄家大罪的生身父亲,也不会再有别人。 沐九如见蔺南星这般紧张,拍了拍这人紧绷的手背,轻声回道:“我自己刻的,不会叫人发现,落故,你放心啊……而且拜完高堂我们就烧了它,没事的。” 他叹了口气,嘀咕道:“就是我这字丑了点,希望父亲别介意吧……” 蔺南星定定地看着沐九如,嗓音干涩,道:“少爷,我半点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不必如此冒险,我也不需要父亲……” “可我们两人成亲,总得有一个长辈在场吧?” 沐九如轻轻笑道:“你虽然不记得了,但我大概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是家里的嫡长子,又是独子,当年父亲走哪里都要带上你,逢人便夸你聪慧可爱,我在小院子里听了很是羡慕。” 他怜爱地摸着蔺南星的手背,劝道:“父亲这般疼爱你,定然是想见证你成婚之礼的。” 蔺南星不记得他的亲生父亲,不记得他成为奴婢前如何受人喜爱,也不在乎这些。 但沐九如悉心替他考量,还亲手刻了他父亲的牌位,让他的心头满满涨涨,充盈得像是到了极限,胸膛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酸酸的,软软的。 蔺南星道:“好,少爷,但等下拜完,我们得马上把父亲的牌位烧了。” 沐九如笑道:“听你的,啊,对了……”他顿了顿,强调道,“你在父亲的面前可得好好说话,别叫我少爷了,我可不想在父亲面前做你的主子。” 蔺南星张了张嘴,委屈地道:“……好吧。” 显然沐九如若不提点他这句,他是绝对会对着牌位说出“少爷”二字的。 沐九如笑着睨他一眼,便对着牌位拜了下去,蔺南星也连忙跟着叩首。 青庐透光,两人的影子会被映在帐上,若是夫君拜得晚了、起得早了,外头的宾客和仆役就会觉得他不够爱重沐九如。 蔺南星便一直叩在地上,直到沐九如起身后,他依然叩了一会,才直起身子。 帐外立刻传来了宾客们的起哄声。 沐九如心头微暖。 他对着扣在地上的小牌位,声音极轻地祈祷道:“父亲在天有灵,沐九如今日与您的儿子成亲,往后一定与他同舟共济,同心偕老,希望父亲保佑他,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沐九如说了不少,蔺南星却是没什么话,要对这“素未谋面”的父亲好说。 沐九如见他无言,便又对着牌位叩首了下去。 蔺南星连忙也跟着叩首,却听对面传来“咚”得一声,极为清脆响亮,宛如平地惊雷一般炸响在蔺南星的耳中。 两人起身时,沐九如的额头红了一些。 第54章 狗洞 沐九如看见的是新婚燕尔的屋门,…… 蔺南星望着那一抹红。 他突然就对那小木牌上的父亲, 有了些话想要倾吐。 蔺南星合上眼帘,真心祈愿道:“父亲在天有灵,求求您, 保佑儿子的正君,儿子的……祜之,多福多寿, 高朋满座, 今生都无病无灾。” 沐九如笑容深深,感慨道:“拜完了父亲, 我们顺道也对拜完了。” “便是明媒正娶的夫夫了。”他笑眯眯地道:“夫君。” 蔺南星稀里糊涂地高堂正君一起拜了,本还没太大的实感, 突然就被沐九如给特意点了出来。 他瞬间脸色通红, 脖子和手指都红艳艳的,像能滴出血来。 蔺南星手忙脚乱地把牌位塞进袖袋里,眼观鼻鼻观心道:“我, 我送你回屋。” 他说完便站了起来, 向沐九如伸出手心。 沐九如搭上了手指,轻轻捏了捏:“夫君,你不叫我一声?” 蔺南星至今连祜之都还没叫顺溜,一声正君或是夫郎那是杀了头都难以叫出的。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眼眸里都泛起了水光,像是要被沐九如给欺负哭了。 沐九如笑着站了起来,随他走到帐边,放了害羞的小郎君一马,笑吟吟地道:“不逗你了,老爷快送我回屋,然后去应酬宾客吧。” 大虞的正君可以随夫君一起宴宾, 但沐九如却是不方便抛头露面的。 哪怕府第里的宾客都不曾见过沐九如,但万一有个擅长丹青之人,将沐九如全须全尾给画了下来,事态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蔺南星便只能一个人去宴宾,不过来他府第的宾客都是粗鄙之人,哪怕沐九如能够出席,他也舍不得少爷和那些人坐在一起。 蔺南星带着沐九如,走到另一个开向主屋的帐门边上,他提起灯笼,撩开帘帐,引着沐九如前行。 没走几步,两人就到了主屋门前,过了主屋门槛,再过了里间门槛,回到了焕然一新的屋内。 蔺南星将沐九如安置在床上休息,然后点了个铜盆,将他生父的牌位烧了。 他这才放了心,与少爷低语上几句,去到外厅宴宾。 屋门一合,只留沐九如与多鱼两人在内。 外头人声鼎沸,正是成亲该有的笑语喧阗。 沐九如听了会儿声,便摘了让他脖子酸痛的翟冠,回到有好些日子没睡过的婚床上。 他掏了掏床头,果然那处放着他近期爱看的书册。 沐九如满心熨帖,捧着多鱼倒的热茶,就着喜烛看起书来- 时光悄然流逝。 鼓乐齐鸣,欢声如雷也逐渐消减。 先是唱礼声停了,然后奏乐声也消散了,最后连宾客的吆喝声也开始稀疏。 夏日静夜的蝉鸣、蛙叫声却变得清晰缠绵。 沐九如揉了揉眼角,打了个呵欠,吩咐道:“多鱼,去看看老爷是不是要回来了?” 多鱼应了一声,跑出门外,很快又跑了回来,回道:“蔺公还有两个宾客要送别,过会儿就来。他让奴婢和沐正君说,正君若是累了,便直接歇息,不用等他。” 沐九如放下书册,笑了笑道:“知道了,这几日辛苦多鱼忙里忙外了。”他拿出几颗银豆子递了过去,“把门都打开吧,迎一迎我家的蔺郎君。” 多鱼谢了赏赐,手脚麻利地把门扉全都开启。 如今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多鱼早被蒸得满身是汗,沐九如的礼服重重叠叠,倒也不怕主子着了凉。 主屋门扉大开,视野直透室外。 院落里只有两三个仆役在进出忙碌,长长的廊内灯火通明,小院则是幽幽昏昏,萤火点点。 茂密的紫藤花爬在月洞门的上方,被晚风吹得摇曳飘飞。 蔺南星从门洞后方转了进来。 紫色的藤花纷纷扬扬,飘到新婚郎君手中的喜字灯笼上,也落在了郎君的艳红婚服上。 蔺南星的脸上晕着酒红,凤眸却清明透亮,脚步轻快而踏实,径直便往沐九如所在的地方赶来。 六合靴踏过落英缤纷,跨过了院门,跨过了屋门。 绯红的门扉将俊美新郎框在其中,仿佛一纸工笔丹青。 沐九如望着那人一步步走来。 他看到身着盛装的俊俏夫君,越过门墙,奔赴向自己;也看到浑身是伤的小宦官,趴倒在地,塞给自己一床棉被。 他看见的是新婚燕尔的屋门。 也看到了曾经那方冷宫墙角的狗洞- 太平八年,初秋。 月上中天,清凉宫内寂若无人,无灯无照,幽黑一片。 唯有鸣蜩几只,长长短短地聒噪。 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沐九如一身素衣,发髻低绾,腿弯上放着一个小玉匣,坐在板凳之上,懒懒地发着呆。 他已入冷宫四个多月,入宫前好容易养得能跑能跳的身体,如今一日差过一日。 身形明显消瘦了下来不说,各种老毛病也一一找上门来。 许是再过不了多久,他又要变回那个躺在床上的病秧子了。 半年之前,他被皇帝纳入宫中,做了位同婕妤的凤止。 但今上其实不好南风,只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至宝,自然也尽归天家所有。 他曾经游湖之时,应了丹青客入画之请,画成收笔以后他也没管过画卷的去向。 却不知那副美人图几经辗转,被送到了御前。 绝世佳人,倾国倾城。 他成了皇帝见猎心喜,想要得到的宝物。 随后一纸诏书降下。 沐家大少爷告别了尚未细看的广袤世间,成了天子后宫的沐凤止。 但皇帝收了人进后宫,却依然喜欢不上男人,饶是沐九如貌比潘安,皇帝也只把他当做一个藏品。 第一天草草地幸了一幸,此后沐九如就再没过这位万岁爷。 倒是时常被这个娘娘,那个贵妃嫉妒貌美,暗暗使着劲折辱。 直到进冷宫前的那晚,天子又唤了沐九如侍寝。 沐九如那日的白天刚给贵妃跪了两个时辰,晚上一进皇帝寝殿,闻到熏香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幸到一半,沐九如久未上犯的气病来势汹汹,后来还连带着犯了风症,蹬了皇帝几脚…… 不仅丑态百出,也结结实实地惹了天子的厌弃。 沐九如就这么被下令禁足清凉宫了。 冷宫里面缺衣少食,但他至少再不必应付那些烦人的宫妃。 因此刚进来的前两个月,沐九如倒是觉得十分惬意。 但第三个月起,孤寂感如蛆附骨,日益加深。 无人说话,消息不通。 沐九如像是被茫茫世间遗忘在了此地。 毫无自由,也无足轻重。 他越发地想念与他形影相依的南星,偶尔也会怀念时常惹他气恼的宋维谦。 也越发痛恨用他来换取天子青睐的沐家。 他久居小院,病时亲族从不问津;一朝他身体大好,便被急匆匆地献给帝王。 他从未学过一星半点的后宅手段,也就规避不了娘娘们的刁难,从入皇宫到进冷宫,短短两个月时间,他能学会得实在太少。 可他又只能等待前朝沐家的救助。 只要沐老爷肯为他在天子那里争取一二,他便还有被解禁的可能。 只要让他出了清凉宫,他定会更为慎重,竭尽全力争宠固宠,再不消极以对,隐忍退避。 他这么差的身体,如果一直耗在冷宫里,不过两年,他便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再无翻身的余地了。 哪怕只是为了活着,他之后也得做好凤止该做的一切,甚至做得更好更多。 他不想再次成为一个,日日等死的病弱之人。 沐九如若是成了宠妃,对沐家来说自然也是好事一桩,他的亲族定然也是会在前朝相帮于他的。 沐九如怀揣着生存的期望,一等再等,等到禁足的口谕成了永久的幽禁,他也依旧期待着能有些转圜。 终于在十几日前,沐九如收到了沐家托宫人送来的东西。 便是他膝头的这只玉匣。 沐九如打开冰凉的匣盖,盒内满是玉石的碎屑。 月色清辉,倾洒而下。 满盒玉屑便成了琉璃万顷,如月在水,天上人间一般美轮美奂。 送东西来的宫人还特地和他说了:沐家将匣子送给沐凤止之前,放在薰房之中香薰了整整九日。 但东西到沐九如手上的时候,一丝香味也没,根本不曾熏香过。 只有“香消玉碎”。 他们要沐九如香消玉碎。 ——沐家放弃了沐凤止,放弃了沐九如。 沐九如不知前朝出了什么变故。 但他几个月不见皇帝,处置却从禁足加重成了终生幽禁,必然是沐家子弟在朝堂之上惹了皇帝的厌恶。 沐家想用他的死,叫皇帝心软或是让步,复宠沐家。 ——真是物尽其用。 但沐九如又能怎么办? 他只是个冷宫里的弃妃,此生再无出去的可能。 注定要慢慢枯萎在此地,一日日地病弱下去。 直到薪尽火灭,骨化形销。 沐家作为他唯一的亲族,也不再帮扶他的话…… 他在此世间再无活路。 也再无牵绊了。 他的友人,宋维谦……他相见不如不见,与宋师兄的友情断在入宫那刻已是极好。 宋维谦往后慢慢地将他淡忘了,寻得今生挚爱,悬壶济世,会过完极好的一生。 他的奴婢,南星……他给了小南星赎身钱,又把他交托给宋师兄,他也无需再担忧了。 只要南星赎了身,他识字认字,伺候人的本事又好,就是去酒馆里当个跑堂,时日久了也定能做上掌柜。 往后生活美满,衣食无忧…… 就能替他的少爷,好好看看世事繁华,天地辽阔,万象森罗。 初秋的晚风还带着夏日未尽的灼热,又仿佛格外的凄冷。 沐九如打了个寒颤,脸上也因受凉泛起薄红。 他望向草木茂密,久未打理的花园,伸出隽秀柔美的手指,放入玉屑之中,拢了一捧,扬在身前。 碎玉萤火一般散在空中,荧光点点,乱琼碎玉。 空中星月皎洁,银河浩渺。 被宫墙圈出的小小一方天地,倒映在沐九如的眼底。 他久久地望着。 忽然他听到边上传来些什么动静。 仔细倾听…… “凤止,沐凤止,在吗?” 沐九如一个恍神,又听那声音道:“少爷,少爷……” 沐九如骤然起身,玉匣掉落翻倒在地上,他无暇顾及,只是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晚风轻拂,满地玉碎之上,腰带飘摇地挂于梧桐枝头,与无人的小板凳悬空相对。 那呼唤声来自于清凉宫墙角的一处狗洞,荒草萋萋,草木繁茂,若不是有声音传来,沐九如甚至不知道冷宫里还有这处地方。 他剥开杂草,狗洞只有成年人脑袋那么大,无法让人进出。 “少爷,少爷你来了?” 沐九如只有一个奴婢,除了南星再也没有人会叫他少爷。 这不是南星之前的声音,听着要更加粗哑一些,但南星正在成长,声音会有变化也是理所应当。 沐九如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是担忧还是兴奋,是欣喜还是恼怒。 他直接趴到了满是杂草的地上,沿着狗洞向外看去。 坑坑洼洼的小圈外,是他熟悉的容颜。 是他的南星。 穿着……品外宦官的衣服。 沐九如语气颤抖,抱着一丝奢望地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南星背后的不远处,是灯火辉煌的道路。 不夜皇宫,光耀四方。 昏黄暖光映在南星的背后,映在漫过他身躯的草木之上,让南星的五官幽暗难辨。 那一双凤眼却亮如皎月。 南星的眸子慌乱地晃了晃,又定定看向沐九如。 他咧嘴笑道:“少爷,我入宫来寻你了。” 第55章 故人 沐九如抱衾而睡,如拥故人,如被…… 沐九如嘴唇嗫喏, 却只能咬紧牙关。 他连一句“糊涂”都骂不出口。 南星看着沐九如的脸庞,看了许久,他担忧地问道:“少爷, 你在清凉宫里……还过得惯吗?” 沐九如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极淡地笑道:“……一切,都很好。” 他数个月来几乎不曾与人沟通过, 连说话音色都晦涩了起来。 所幸几字之后, 沐九如又找回了轻快的语气,道:“如今我不用侍寝, 也不用去日日见皇后和其他的贵妃,还每日有人送饭给我吃, 自由的很。” 他拨弄两下松散的发髻:“看, 我梳妆的手艺都变好了。” 南星看着沐九如都快要散开的头发,用力地抿了抿嘴,凤眼里漫起更亮的水光, 他承诺道:“少爷, 我之后一定想办法来找你,或是帮你离了冷宫。” 沐九如看着地面,沉默了会,问道:“你如今……在内廷做些什么?” 南星道:“我因着身量比较高, 被挑去抬轿抬辇了,只要圣上来后宫,轮着我当值……”他兴冲冲地笑道,“若我寻着了机会,还能再来找少爷。” 沐九如看了看南星的肩颈,突然从狗洞里伸出一只手去,轻轻触上小宦官的颈项, 心疼地道:“这里……都磨破了。”他又把手轻柔的放到南星肩膀上,“这里呢,也疼得厉害吗?” 南星皱了皱眉,额角溢出几滴汗珠,他飞快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道:“还行,不太疼,老公们说等之后起了茧子,就不会疼了。” 他见沐九如脸色不太好看,心虚地转移了话题道:“少爷,清凉宫里不知道东西够不够,我这没什么好的物件,就这床棉被还不错,少爷你拿走吧。” 说话间,南星拿出了一长条被粗布包裹的棉被,刚刚好能从狗洞里穿过。 想来是之前就勘察过好几回附近的情形了,这次才让他找到了个万无一失的时机,带上家当来寻沐九如的。 沐九如伸手把棉被退了回去,道:“你被子给我了,你盖什么?我不需要被褥,我这儿东西足得很,说是冷宫里,到底也是个妃子,我这连碳火的份例都很足。” “少爷,我带不回去了,等下还要给圣上抬辇呢。”南星撒娇道:“你若是不要的话,我只能扔在这儿了,少爷收下吧,全当让南星安心安心。” 沐九如叹了一声:“……给我吧。” 他伸手抓住被子,从狗洞里拖了进来,另一头的南星也使劲拱着。 很快那条被褥便替代南星,进了清凉宫里。 沐九如隔着外头的粗布摸了摸里面的被芯:不如他清凉宫里的被子厚实,要了也无甚大用。 却不知往后的五年半里,这床被褥他用得潮了、脏了也不舍得丢弃。 只因这是思念南星的途径,也是他感知自己未被世界遗弃的唯一锚点。 抱衾而睡,如拥故人,如被故人相拥。 但此时的沐九如不知后事,他隔着荒草,照着月色,叮嘱他的小厮道:“你往后……别来找我了,也别做这些危险的事情。” 他语气温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我没有复宠的可能,你和我来往,被人抓到不知要被怎么发落。” 南星连忙保证道:“少爷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的,这次我也是十分当心,特意花钱……”他又心虚起来,眼神飘了飘,“就是少爷给我的钱,唔……我用来疏通了宫人,不会叫人发现的。” 他抬眼看着沐九如,眼里星光熠熠,向往地笑道:“往后我要是混得好些了,就带好吃好喝的来孝敬少爷,要是还能再厉害点,就来给少爷看门,或是……” “南星,我没有复宠的可能了。”沐九如凌冽地道,“我这辈子都出不来冷宫了,你别再找我,既然入宫做了宫人,你……” 他闭上眼睛,忍着心头的酸楚,狠狠地道:“就去跟着其他娘娘殿下们,谋条好出路,别虚掷在我身上。” 南星睁大了眼睛,委屈地道:“少爷,我只想跟着你,我……”他不情不愿的改口,“我就算之后跟了其他贵人,我也会来找少爷的,只要有法子,我一定会帮少爷,让少爷离了冷宫!” 南星的神色极其坚定,沐九如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劝说这个死心眼的小厮,他甚至想把这人骂走。 沐九如气愤地道:“你这憨子,你真的别……” 远方突然传来了尖细的声音:“那头那个,是何人!” 随后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快速地接近这处狗洞。 南星回头望了一眼,自知暴露,飞快地对沐九如道:“少爷!我一定再来找你,一定帮你,少爷在冷宫里好好生活,等我!” 他的凤眸里因盛着明亮的烛光,像是一团星火般,要把整座冷宫点燃。 沐九如把头上的两枚金钗拔出,长发散落满地。 他把钗子塞进南星的手里,急急道:“拿去!万一被发落你用这打点疏通!” 南星捏住金钗,收进袖中,对着狗洞轻声说道:“少爷,万福。” 宫人的脚步声近在跟前,沐九如闪身贴在墙边,听着外面糟乱的动静,像是把南星压住了,又要拖去哪里。 沐九如闭着眼睛,无声地呢喃道:“万福……南星。” 骚动远去,消失,清凉宫恢复寂静。 月光如洗,沐九如望向皎皎明月,不停地祈祷着:“万福,万福,南星。” 那一晚,沐九如在狗洞的边上蹲了许久。 直到月落日升。 天刚亮时,宫外来了几个人,要把墙角的狗洞堵上。 这时沐九如才缓缓站起。 身后吵吵嚷嚷,传来使唤、糊泥的声音。 沐九如抱着那床隔墙而来的棉被,走到梧桐树下。 日光圆润,被圈在垂挂的腰带中央。 仿佛南星的那双凤眸里,燃着的不灭星火。 沐九如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那条腰带。 用力扯落下来。 往后数年。 他无数次地挂上腰带。 但只要想到那双明亮的眼眸。 他的心头就又被点燃了一簇火焰。 让他又生出了勇气,等待明天的到来。 等待南星的到来。 - 红烛帐暖。 花好月圆的洞房中,蔺南星站在沐九如的身前,垂着脑袋,替矮他整整一头的新婚正君解下镶金戴玉的银镂革带。 沐九如细细一握的腰肢瞬间被释放开来,袍衫垂顺地落下,盖到缠枝牡丹纹的翘头履上。 小夫夫二人方才已经同牢而食过,又喝了合卺酒,卸了妆。 如今只差宽衣解钗,便能春宵一刻了。 蔺南星继续给沐九如褪下繁重的装束,只留了洁白的里衣里裤,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下了沐九如头顶的红缨。 大礼之前,这条红绳是小厮南星给主子绑上的,成亲之后,便由夫婿蔺南星给他的正君解下。 取了红缨之后,蔺南星又替沐九如松了发髻,长发垂顺地松散下来,一丝弯曲都没有,像是上好的绸缎一般。 沐九如也伸出手,捏着蔺南星罗衣的袖口与衣襟,轻柔地往外褪去。 蔺南星一个激灵,琴瑟和鸣的氛围骤然破碎。 他后退几步,飞快地脱掉大衫,麻利地道:“少爷,我自己来!” 沐九如轻笑,无奈地点了点头。 正好他也不擅长做这些,便道:“唔,好吧,我先给老爷暖床去。” 蔺南星连忙摇头:“少爷,使不得,我睡小……” 蔺南星愣住,前头一直忙忙碌碌,他又喝得有些多了,竟是现在才发现…… 他的小榻不见了! 沐九如笑道:“别看了,我刚才让多鱼撤出去了,新婚之夜老爷还睡小榻……”他垂着脑袋,泫然欲泣地道,“哪怕只有多鱼一人知道,他定也会觉得我是个不受宠爱的。” 他家少爷又在故意使坏! 这次是装可怜! 但沐九如哪怕是假装可怜,蔺南星都觉得有些晕晕乎乎,不忍叫沐九如露出这般委屈的表情。 但他本来预计自己今晚是睡小榻的,半点和主子同寝的准备也没有! 这也太突然了! 而且,那可是他这一等小厮的矮榻!怎么就搬出去了?! 沐九如叹道:“唉,你若还是要搬小榻进来的话……我就叫多鱼也睡那榻上,他如今才是屋里伺候的奴婢,你舍了新婚正君也要睡小榻,就和他挤去……” 蔺南星危机感四起,主子屋里的小榻如何能让另一个奴婢睡上! 那可是他的专属床位! 只有和主子亲信的奴婢才能睡在屋里,睡在踏步上。 那些不亲的,都是睡外间,守门口的! 沐九如好笑地看着小郎君脸上风云变幻,他伸手触上蔺南星的衣带,摸索卡扣所在的位置。 沐九如哄道:“小南星,别闹了啊。” 沐九如毛茸茸的头顶近在眼底,呼吸都打到了蔺南星的胸口上。 蔺小郎君无从招架,只能疯狂地捂住衣衫,小媳妇一般地红着脸蛋:“我,咱家,我,咱……奴……我得先去沐浴。” 沐九如笑得不行,甚至发出了几声悦耳的“咯咯”声,道:“……你实在想洗,后半夜再叫个水吧,现在叫……唔……” 他给了蔺南星一个大家都懂的眼神。 蔺南星羞窘得脸上能滴出血来,支支吾吾地道:“可我……我出汗了,还喝了酒……身上有味道。” 沐九如收了收笑,道:“那我闻闻。”他弯着嘴角凑过去,踮起脚来,鼻尖在蔺南星颈侧逗留,“是有些味道。” 蔺南星瞬间捂住了沐九如鼻尖所在的肌肤,眼瞳不停晃动,又是惶恐又是自我埋怨,仿佛过会儿就准备去耳房搓洗掉一层皮肉。 沐九如轻轻扯开蔺南星的手,笑道:“是……小郎君的味道。”他又凑上去闻了闻,“好闻着呢。” 蔺南星的呼吸停住了,心跳沉沉不停地冲撞着,颈侧清浅的呼吸像是一根羽毛,在不停地拨撩挠痒,让他晕头转向。 沐九如把被魅惑迷糊了的夫君拉到床边,柔柔地道:“快些给我暖床吧,被子里有点冷。” 蔺南星的脑子混沌一片,听到沐九如觉得床榻冷,再不敢推三阻四,也生怕他家少爷还要逗弄他。 他飞快地褪去了衣衫,拆了头发,只留下粉色贴里和里裤,一骨碌钻进被子里,贤惠地暖起床来。 沐九如好笑地褪下叆叇,也跟着他的小相公爬上了床。 蔺南星托了托沐九如,把人抱到床铺里侧,方便他夜间起床照顾。 沐九如拉开鸳鸯锦被,慢慢地窝了进去,挨着蔺南星略显僵硬的肢体,放下被褥。 蔺南星也把床幔放下,遮挡住红烛的光线,又仔细地给沐九如掖好被角,才再次躺了回去。 如今虽是初夏,天气还未炽热,但蔺南星盖着被子依旧觉得湿热不堪。 沐九如却是还觉得有些冷的,他甚至觉得蔺南星的身上一片火热,很是舒服。 沐少爷毫不犹豫地翻了翻身,窝进他家小南星的怀里,连腿都不客气地架了上去,脚心贴着蔺南星的腿侧,滋润地捂着。 沐九如眯起眼睛,满足地喟叹道:“南星身上好热,往后冬日里,我都不需要汤婆子和被炉了。” 蔺南星的呼吸不自觉乱了起来,浑身上下更是滚烫,细汗如雨。 他又开始庆幸自己是个阉人了。 不然这种情景下,他肯定会有些不得体的表现,没办法让少爷舒舒心心地抱着。 沐九如懒懒地趴了会儿,手底下的腹肌块垒分明,触感极佳,但他如果真的摸上几下,小郎君怕是得羞地昏厥过去。 沐九如在迷迷糊糊的呵欠声里说道:“可惜我如今身子还未大好,陪不了夫君洞房花烛,我们就都早些睡了吧,明日我还得随你进宫去给圣上谢恩……” 蔺南星垂眸偷偷看着小鸟依人的主子,贴心地道:“少爷就不用去了,哪怕带着遮面,万一出了岔子也是危险,我明天就和圣上说……” 他停顿片刻,几近气声地道:“正君起不来。” 沐九如即使不刻意抬头去看,都能想象蔺南星羞臊的模样。 他轻笑起来,气息喷洒在蔺南星的胸怀上,渗过衣料,潮热肌肤。 沐九如柔柔地道:“好,多谢蔺郎体恤。” 蔺南星浑身僵得和石头一样,他憋了好半晌的气,才冷静了点,干巴巴地道:“少爷,安,安歇。” 沐九如靠在蔺南星宽厚的胸怀里,合上眼帘,呵气如兰道:“安歇,南星。” 红烛不灭,长夜未央。 沐九如真真实实地拥抱着他的故人。 他的落故。 沉入安稳的梦壤之中。 -赐婚卷完- 第56章 新婚 蔺南星敌不过内心的邪念,鬼鬼祟…… 红烛燃烧一夜, 已自动灭了。 天方亮时,晨光映入昏暗的屋内,穿过微透的床帐, 打在相拥的新婚夫夫身上。 沐九如整个人窝在蔺南星的怀里,脖颈枕着结实的臂弯,膝盖也蜷曲起来夹着小郎君的大腿。 露在鸳鸯被外的俊秀脸蛋, 被夫君的体温暖得艳若桃李, 漂亮的眉眼舒展着,鼻腔里发出些细细的鼾声。 蔺南星睡前在自己的位置上躺得笔端笔正, 如同棺椁中的尸体一般,一夜过后, 却是不自觉地把沐九如紧紧拥在了怀里。 被主子枕着的手臂环过细细一握的腰肢, 轻轻地搭在腰线上,另一只则是手揽着沐九如的肩头。 脑袋和颈窝也架在了沐九如的发顶上。 蔺南星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将沐九如严丝合缝的拢在他的胸前, 仿佛一只镇守着珍宝的巨兽。 那只放在沐九如腰肢上的大手, 睡梦中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又掠到更前面的地方,把沐九如揽得更加贴近于他。 最终,手指停留在了沐九如清瘦柔软的肚子上, 勾连着里衣纤长的腰带。 蔺南星高挺的鼻尖也凑近了,在沐九如发顶轻轻蹭着,幽幽茶油清香涌入鼻腔。 蔺南星在这好闻的香气里,悠然转醒。 他看了两眼主子漂亮的头顶,又闭上眼帘,情不自禁地拱了沐九如两下。 ——往日他只能用双手触碰沐九如的头发,如今他成了少爷的夫君, 居然可以用鼻尖碰到主子的发顶了…… 蔺小郎君在半梦不醒中,极为满足地、轻轻地拱着沐九如的头发丝,但半点也不敢拱到沐九如的头皮。 生怕惊动了主子,把人给吵醒了。 他磨磨蹭蹭地嗅了一小会,闻得口齿生津,在短暂的梦境里,他还偷偷地捡了根沐九如的头发,放进嘴里尝了起来。 又香又甜…… 蔺南星一下惊醒。 他怎么能吃主子的头发!主子的头发是他能吃的吗! 蔺南星大气不敢出一个,方才梦里面悄悄拱沐九如脑袋的勇气也瞬间没了,想也不想便梗着脖子往后退…… 手上立刻传来了温香软玉的触感…… 蔺南星手指紧绷。 他的手!!! 他的手怎么搭在主子身上了! 还……还抱着主子……! 他……他还夹着主子的腿……太,太唐突,太不敬了! 蔺南星吓得瞌睡全无,脸上忽白忽红,可分明是这样大逆不道的动作,却让他有了些隐秘的满足和欢心…… 主子如今已经是他的夫郎了…… 蔺南星:“……!” 蔺南星悬崖勒马,再不敢多想。 他放开沐九如的手脚,做贼心虚又小心翼翼地把沐九如摊平,让那漂亮的脑袋稳稳地靠在枕头上,而不是奴婢的身上。 最后他给主子掖好被角,一切又是清清白白的模样。 蔺南星还今日要进宫去向景裕谢恩,却也不用太早就到。 并非他怠慢天子,而是因为景裕不知为何爱上了开大朝会。 少年天子目前已把朝会的间隔从安帝时期的一月一朝,改到了五日一朝。 甚至还有改成每日大朝的打算。 今日的景裕就要先开了大朝会,才能有空见他的蔺大伴。 如此一来,蔺南星便也不急着去给景裕做奴婢了。 他挨着自己真正的主子,也是他的正君又躺了下去。 蔺南星听着沐九如忽急忽缓的呼吸声,本因心虚而不住跃动的胸膛沉稳地静了下来。 他侧头看向正君漂亮俊秀的脸庞,目光温柔而孺慕。 沐九如在梦里轻轻地咳了几声,他便伸出手去,抚上沐九如的胸膛,在被窝里轻轻地拍哄着。 一如成亲之前那般,又有许多地方都不太一样了。 很快沐九如就恢复了有规律的呼吸,蔺南星安心地收回手来。 可沐少爷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搭上了抚着他胸口的大手,又一路顺着手臂摸过去,确定了被褥里的巨大热源。 最后俊美的正君一个翻身,把自己重新塞回小夫君滚烫圆实的胸怀里。 蔺南星浑身僵硬,长久地屏住呼吸,唯恐剧烈的心跳声会把他家少爷吵醒。 沐九如睡得香甜、万事不知,尤自小兽一般地钻拱着,没一会,两人就恢复成了蔺南星刚醒时的姿势。 只差蔺南星再把沐九如也圈起来了。 蔺南星手臂一前一后地摊着,万万不敢再次碰上主子的身体,只是用一对凤眸瞅了沐九如的头顶半天。 最后蔺小郎君还是敌不过内心的邪念,咽了咽口水,鬼鬼祟祟地把鼻尖触了上去。 新婚大喜的奴婢在主子淡淡的发香中,心虚且满足地再次沉入了梦里。 - 沐九如一觉睡到了巳时初。 他这夜休息得身心舒泰,被褥柔软,浑身暖和,连带着大婚操劳一日的疲乏感都似乎消失无踪了。 沐九如在婚床上躺了一小会,便起了身子,撩开帘幔,伸出洁白的双足踩到踏步之上。 屋内没人,但屏风后传来了声响。 蔺南星轻轻地问道:“少爷?你醒了?” 说话间身材高挑的小郎君已从拐角转了出来,几步走上拔步床,蹲到了他的正君身前。 蔺南星把沐九如的裸足抬起,放到他膝盖上,长手一捞,替沐九如拿来床头的叆叇,递给过去,柔声问候道:“万福,少爷。” 沐九如接过叆叇,架在耳后,将玉链搭在后颈上。 他抚了抚仰视着他的小郎君,笑道:“万福,落故。” 蔺南星抿嘴而笑,道:“少爷,这就起了么?我伺候你穿衣。” 沐九如道:“好,给我挑两套庄重些的来,今日我得见见府里的下人们,还有西院里的那些妾室。” 蔺南星应了一声,便出门使唤多鱼,让下人给沐九如拿衣服和盥洗的用具。 新婚郎君在屋门口嘀嘀咕咕一阵,没一会,端着几件色泽沉稳,用料贵重的常服回到了床边。 蔺南星展开他选定的衣服,套上沐九如的身体,一边伺候着沐九如穿衣,一边边轻声说道:“少爷虽说要开始掌管内宅了,但也不要累着自己,那些人少爷随意见一见,叫他们认了脸就好,旁的事情都能交给多贤去处理。” 沐九如承了他家小郎君的情,温柔地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定不会累着自己的。” 话虽这么说,沐九如的心里却是有些振奋和期待的。 他此前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不学无术,从来都只是在竭力求存。 如今他做了蔺南星的正君,掌管中馈、经营内宅便成了他的职责。 这也是他第一次,有了件责无旁贷必须做好,也切切实实想要做好的事情。 早在蔺南星与他成婚前,沐九如便和请来的账房先生学了管账,也向多贤请教了些治家之道。 安内才能攘外。 沐九如若是将蔺太监第的内部打点稳妥,经营得家殷人足,蔺南星在朝堂里,也能少些后顾之忧。 蔺小郎君倒是从未考虑过蔺太监第要是经营好了,能对他有什么用处。 之前多贤管着宅第时就没出过岔子,如今沐九如接手过去,蔺南星也只担心会累着他的主子。 左右就是个御赐宅第和一些尘垢秕糠的下人,弄没了弄死了也不打紧。 蔺小厮专心致志地给伺候着已嫁他为妻的主子,替沐九如穿上衣服和鞋袜,又侍奉着人净面盥漱。 不一会就把主子收拾得清清爽爽,衣冠齐楚。 蔺南星望着容姿皎皎的沐九如,总觉得今日的少爷尤其好看,笑容婉婉又明艳非常。 就好像是…… 他们入宫前一年的那个健健康康的沐九如—— 会想要云游四海,想要见识大千世界,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新鲜事,说不尽的玩笑话,还有不胜枚举的,想要体验的未来…… 蔺南星怔怔地看了一会,直到沐九如戳了戳他的鼻尖,蔺小厮这才回过神来。 他依依不舍地道:“少爷,我要进宫去面圣了,怕是来不及陪少爷用早饭。” 沐九如从床边站了起来,扶着蔺南星的大手,关怀道:“那你用过早饭了么?” 蔺南星道:“用过了,我给少爷分了饭就走。” 沐九如笑道:“先不急着吃饭。” 沐少爷眸光莹亮,水润润的眼瞳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小郎君。 今日的蔺南星因着是私下去见皇帝,并没有穿宦官的朝服,而是穿了件淡紫色的缺胯袍。 广袖用革制臂褠箍着,冠帽也没带,只是用巾带束了发。 ——整个人看着长身玉立,眉目疏朗,比起往日更有少年风发意气的仪姿。 沐九如喜爱地看着他的俏相公,从床下抽屉里取出一条红粉的巾帕,又走到妆奁边上寻了枚小巧的玉佩回来。 他俯下身子,将玉佩挂在蔺南星腰间地蹀躞上。 蔺南星一个机灵,轻轻捏着沐九如的肩膀,想把人拉起来,道:“少爷,我自己来。” 沐九如抬眸,睨了他一眼:“别动。” 蔺南星立时不动了,两只手老老实实地垂在衣服边上,局促地扣着衣料。 沐九如轻笑一声,拍了拍蔺南星的手,那双大手便连衣料也不扣了,乖乖垂着假装已失去了知觉。 沐九如这才又动作起来,把手上的丝巾绑到玉佩之上,翻出绣帕角落绣着的“祜”字。 从蔺南星的角度,他看不见绣帕上的字样,只能看到他家少爷圆润漂亮的发顶。 早上的记忆又浮现了出来,这……这个视角实在是太过刺激了,几乎能把他家少爷的每一根头发都看得清清楚楚! 蔺南星用力咽了咽口水,就听沐九如温温柔柔地道:“虽是时间赶了点,只来得及绣好这么一个字,我自己瞧着还算不错……” 沐少爷打趣地拍了拍那方绣帕:“也算是不负蔺先生的教导吧?” 先……先,先生?! 蔺南星差点昏过去。 光是看着早上刚被他亵渎过的头发丝他已经无地自容了,少爷还说他是先生…… 他哪当得起先生二字! 哪有先生偷偷把鼻子尖搁少爷脑袋上,梦里吃少爷的头发的! 简直有辱斯文,愧对先生二字! “别揪衣服,揪皱了还得再换一件,我之前从没见你穿过这身,好看的紧。”沐九如又拍了拍对衣服抠抠挠挠的大手。 大手再次安静地装死起来,只是颜色变得很红,好像刚被热水烫过一般。 沐九如笑盈盈地看了眼小相公红彤彤的手指。 他伸手捏了两下,又重新打点起了蔺南星的配饰,贤惠地将巾帕安放在鱼袋旁边,抚顺理好。 做完这些,沐九如站直了身体,把蔺南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道:“这样就行了,带个绣帕,让圣上知道我们家小郎君也是有夫郎疼的,没被正君给轻慢了,家中正君不去面圣并非是不满意这桩亲事,而是因为我们夫夫俩……” 沐九如眨了眨眼睛,露齿一笑:“鱼水相融,感情着实是太好了点。” 蔺南星羞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甚至听到“鱼水相融”时,他感觉自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好像要昏过去了。 他连忙稳了稳身子,把沐九如往桌边带,道:“少少……少爷,我给你打粥。” 沐九如嗤嗤笑了两声,也不再逗这人了,自觉地落了座。 蔺南星这才慢慢冷静下来,替主子将碗筷摆齐,打好粥羹。 他把小勺插进滚烫的米汤里,满眼不舍地道:“少爷,你慢些吃,我得去宫里了……我叫多鱼进来伺候你。” “好。”沐九如怜爱地摸了摸撒娇的小郎君,轻笑道:“老爷早去早回。” 蔺南星“嗯”了一声,垂眸看着穿戴娴雅,偎在他手边的新婚正君。 小郎君的心头暖暖涨涨,一片温情。 他柔声应道:“我一定早些回来。” 第57章 掌家 总之,这个家以后不能让傻南星再…… 蔺南星最后整理了一下身上衣冠, 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往宫里赶去。 沐九如目送威风凛凛的小相公离去,笑了一笑, 又垂下眼帘,慢吞吞地吃起粥来。 多鱼自觉地接替了主子甲的岗位,进到屋里伺候主子乙。 他见礼道:“正君吉祥。” 沐九如笑盈盈地应了, 又问道:“多贤现在空着么?” 多鱼道:“多贤空着的, 他知道今日正君要接管中馈,便没安排旁的事情去做, 要去把他叫来吗?” 他补充道:“今日姨娘们也早早地在侧屋里等着了,随时能过来请安, 多贤怕他们闹腾, 现在应该是和他们在一起待着的。” 沐九如点点头道:“先不用叫多贤来,等我吃了饭,你替我束个发。”便又细嚼慢咽地用起餐来。 多鱼趁着沐九如吃饭的空档, 也勤快地收拾起了屋子。 他将鸳鸯锦被铺平叠好, 再把枕头归位,还有被褥扯平。 床铺被两位主子睡出了一个明显的凹陷,多鱼看着这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成就感来—— 还是他多鱼火眼金睛啊, 一早就看出了两个主子的猫腻! 饶是蔺公再怎么强调清白的主仆情谊,这铁打的痕迹,可不就是抱在一起睡才能留下的! 反正阉人行了房好像也没什么实际上的乐趣,沐正君身体又不好,两个主子和和美美地搂着睡一觉,和洞房花烛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就是感情甚笃,如胶似漆啊! 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多鱼替两位主子高高兴兴地感谢了一番上苍神佛, 脸又突然黑了下来。 他想起了今早那春风满面,又一身醋味的蔺公。 蔺公都成了亲,娶了沐公子做正君了,还和他叽叽歪歪地说什么主仆、奴婢、小厮,然后非要他把从主屋里搬出来的矮榻锁仓库里。 不许他多鱼拿来睡! 天杀了! 他多鱼在府第里有好好的床不睡,做什么硬要冒着被情杀的风险去睡那张矮榻?! 除了蔺公,谁把小榻当个宝了? 公公难做! 宦生艰难! 多鱼心里面叽里咕噜了一通,手上动作依旧麻利,收拾整齐了床铺,又把两位主子的盥洗用具移出室外,递交给外面的杂役。 他忙完这些活计,沐九如也刚好用完了早饭。 小多鱼伺候沐九如漱了口,就给新正君束上头发,不多时,沐九如被蔺南星一手调|教的奴婢掇拾得整整齐齐,衣冠济济。 乌黑亮丽的长发已全都规整地梳起,头顶正中玉冠高束,发簪尾端垂下两串白玉坠饰。 再配上蔺南星挑选的天蓝色道袍,衬得美艳正君仙气飘飘,又雍容华贵。 沐九如对自己的这身唬人装束也是十分满意,他照了会儿铜镜,便坐到了轮椅上,吩咐道:“多鱼,你推我去外间吧,然后叫上多贤带着内务的册子过来。” 沐九如眼帘微合,淡淡道:“姨娘们,就先叫他们继续等着。” 多鱼道:“好,奴婢这就去办。” 他利索地卸了门槛,把沐九如推到外间桌边,将热茶沏好奉上,便一刻不停地出了屋子,操办主子交代的事情。 没一会,勤勤恳恳的多鱼带着多贤进了屋,两个小宦官手上都捧了些册子和文书。 多贤将书卷放到桌上,向沐九如弯腰行礼:“见过正君。” 多鱼走在后头,腾出个手轻轻合上屋门,然后回过头来,也在桌边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沐九如应了多贤的见礼,笑着招了招手,道:“今日有许多事要劳你帮我看看,多贤,你坐这儿吧。” 蔺南星虽然和沐九如说过,把多贤当个奴婢随意使唤即可,但沐九如更愿意把小公公当成他们夫夫二人的下峰。 毕竟多贤不仅要辅助他这个正君打点蔺宅内务,还一直为了蔺南星宫里宫外地忙活。 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多贤都是位值得蔺家人以礼相待的得力下属。 多贤垂着头,温润地笑道:“奴婢站着就好,谢谢正君体恤。” 既然多贤不愿坐着,沐九如便也不多做勉强,他点了点头,开始了今日的正题,道:“多贤,你今日带了哪些账册来?” 多贤敛神汇报道:“府内的大账,还有人员统计的册子都带来了。” “这几本是宅第的开销流水,这些是蔺公人情往来的暗账。”多贤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几册书本,按照年份和种类排列堆叠。 蔺南星被天家御赐宅第满打满算也不足两年,因此钱款的账册并不算太多,总共也就是七八本。 沐九如婚前一直在专心地学习盘账技巧,还不曾看过蔺宅的这些账册。 今日他便打算尽可能地都通读一遍,摸清了府第里的主要运作脉络。 沐九如拿起最上面的账册翻了两页,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翻看的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几乎不消几瞬就又翻到了下一页。 “唰唰”纸声不绝于耳,沐九如一口气翻看到了最后,对着总账仔细看了一会,便换了本暗账打开,从最后一页往前翻。 两相对比之下,沐九如神色微愣,怔怔地问:“多贤,我们的府库里……如今只剩一千二百两白银了?我可有看错?” 多贤预计过沐九如会有一此问,他不慌不忙地回道:“正君看得没错,如今府库里还余一千二百两银钱。” 他解释道:“蔺公内廷拿的月银是三十两,除此之外每月大抵能收到孝敬钱六千到万两之间,不过蔺公也要拨些钱款走动人脉,还有……” 多贤迟疑了片刻,沐九如接过话头来:“还有他上个月给我置办了四十四抬嫁妆……竟把家里给掏空了……” 多贤见沐九如没什么不悦之色,笑盈盈地道:“蔺公对正君爱重,今个小的还听京城里在谈论昨天的婚事呢,年轻女郎们都好生羡慕正君能十里红妆。” 沐九如想到昨日的婚礼,心头便盈满了脉脉温情。 他的落故确实对他十分爱重了,甚至爱重得有些傻气。 沐九如的嫁妆还没清点完毕,来不及归入府账,但那里面实打实的银钱也就四百多两。 蔺小郎君把现银都拿去买了嫁妆里撑门面的用品,如今全府上下,算上正君的嫁妆都统共只剩下一千六百两的白银…… 这些钱听着已是数目不小,寻常老百姓一生都难以企及。 对蔺中贵来说,却是杯水车薪,远远不足。 朝堂水深,波诡云谲,大厦倾覆都不过是朝夕之事。 若蔺南星真的不幸遇上了什么事端,这千两白银,哪怕全投出去了,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惊不起半点水花。 沐九如仔细端详着账册上的一条条记录。 蔺南星的收入渠道十分单一,多是天家的赏赐,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孝敬钱。 经济来源还极其不稳定:有些月份可能是因为得了好差事,有赏赐又有许多人巴结,蔺宅便收入颇丰,有些月份则全然是座山吃空。 唯一稳定的收入,是蔺南星每月三十两的月钱,和……源源不断的香料。 为了装这些香料,蔺宅已经盖了第三个专用仓库了,还专门养了两个人来看顾清点香薰之物…… 完全就是些赔钱的东西! 更别说每个月蔺南星与朝臣疏通关系,培育下属都会花出去大笔钱财。 难怪他家小郎君为了给他添妆,能把家底给掏空了。 沐九如甚至怀疑蔺南星对银钱之事,相当不敏感…… 毕竟……他看着蔺南星上个月支钱给宋维谦的记录,几乎想要立刻寻人去秀水巷把钱给抢回来。 两千两银子! 那傻南星究竟是哪儿来的实心眼! 现在宋维谦手上的现银比他们夫夫俩的都多了! 沐九如一脸沉痛,恨不得把说出“给宋维谦些钱财偿还恩情”这话的自己给掌掴几下。 可惜往事不可追,老爷给出去的钱他这内人也断然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总之,这个家以后不能让傻南星再乱花钱了! 他和南星还有离开京城的打算,到时候京城里打点关系,去外地安家置业,哪个少的了钱? 最快来钱的方法自然就是经商,但奴婢的人是天家的,手上的财产自然也是天家的。 想要有稳定安全的收入,就避开天子的耳目,给蔺家置办下私产…… 沐九如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他看着一笔笔艰难运转的钱款出入,郑重地道:“多贤,蔺公的这些账目要管好着实不易,之前两年辛苦你了。” 蔺宅若是没有多贤这精明能干的管家,早两年就该散了! 多贤被貌美正君夸得耳朵尖红了一红,连忙垂眸应道:“多贤不敢当。” 多贤这么能干的下属,沐九如作为正君,怎么都应当要赏点东西以示嘉奖。 但沐正君如今是再也舍不得多花出去一两银子了。 反正昨日大婚,蔺南星已经给府第里的奴婢们发过了赏钱…… 思及这数百两赏钱,沐九如又是一阵心痛。 昔日在沐宅的时候,他就南星一个奴婢,每个月的月例花也花不完,沐少爷心情好的时候,哪怕南星给他擦个手,他也会给南星打赏。 如今的沐九如亲自上手管理起了宅第,这才体会到当家人捉襟见肘的局促来。 他喝了口茶水压下不舍得给赏钱的心虚,淡淡地问:“下人的名册在哪儿,也拿给我瞧瞧。” 多贤翻找出一本来,道:“是这本,册子上只粗略记了他们的姓名、职务和身价,写有身世背景的契书都锁在府库里头,正君若是需要,小的现在就取来。” “不必,我先瞧瞧。”沐九如接过书册,一页页慢悠悠地翻着。 多鱼给沐九如续了杯茶水,沐九如抿了一口,问道:“我之前听你说起过,府第里的下人有些是别人放进来的细作?” 多贤道:“确实如此,东院伺候着蔺公和正君的下人,小的每个都仔细排查过了,全是可信之人,但其他院落里面却不好说,实在是小的无能,排查不清。” 多贤既然能把东院的下人全排查清楚,别的院落他自然也能清扫得一干二净。 尚有疏漏的主要原因还是多贤一个人管的事情太多,无法事无巨细地做到尽善尽美。 沐九如理解多贤的难处,宽慰道:“这怪不得你,你手上除了蔺宅内务之事,还有许多内廷庶务要替老爷忙碌,往后府第里我会多多留心。” 多贤垂首敛目,笑着赞道:“蔺公能得公子这般贤德的正君,往后他在宫里办差,心里定然安如泰山,再不必有内顾之忧。” 这些宫人的嘴,一个比一个甜,沐九如听了也笑容微深。 他看着逐渐扩大的日头,对多鱼道:“多鱼,把我的药端来吧,顺道再去请姨娘们过来,在我屋外少待片刻。” 多鱼应道:“是。”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沐九如抿了点茶水润了润嘴,又继续向多贤问道:“姨娘们的名单写在了哪儿?” 多贤恭敬规矩地靠近了些,翻着册子道:“正君,都在这儿了。” 沐九如看向多贤所指的那几行字,一共有六个名字的后头,职务写着侍君和侍妾。 沐九如记下这些名字,道:“他们都是什么性子,你可知道?还有他们的日常开支你也同我说说。” “是。”多贤应了一声,取了另一本账册过来,道:“姨娘们的开支都在这儿了……只是性子,小的只能说个大概,小的与他们相处也不多。” “你且随意说说。” 多贤应了一声,便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沐九如翻着账册,边听多贤讲述姨娘们的出生来历,边在心头勾画这些人的性格侧写,又带有目的性地翻看了几页账目。 他问道:“军营里出来的这两位姨娘,月例几乎都拿来买武器和伤药了,应当是常常对练?” 多贤道:“是的,那二位脾气都比较火爆,一言不合就打得不可开交,日日在西院比武。” 沐九如笑道:“看来是江湖儿女的热血性子,衣物吃食一概不买,顶多就买些酒水。” 他略过这两人,看向其他的内容,道:“这两位商贾之女,家底应当颇丰,几乎不从蔺宅支钱花用。” 多贤道:“是,这两位姨娘入蔺宅一年有余,至今都是差自家丫鬟采买吃用的,应当是娘家给的钱多,便也看不上咱们给的三两月钱了,只用着从娘家带的家底。” 沐九如闻言,一双漂亮的眼眸微微发亮。 他虽不会去打小妾嫁妆的主意,但家里有两个有钱的人在,不论从人脉见识,还是从救急方面来看,都算得上是件好事。 沐九如笑眯眯地继续看他们的开支,突然脸色古怪了起来:“嘶,这人……买的……” “吱呀——” 多鱼端着药进了屋子,又关上房门。 他汇报道:“正君,姨娘们到屋外了。” “嗯。”沐九如从多鱼手上接过温热的汤药,晃了一晃,抬眼问道:“姨娘们态度如何?” 多鱼道:“有一两人看来不太满意,吵吵嚷嚷的,其他人倒是没什么表示。” 沐九如在脑中过了遍几人的信息,猜测刺头会是哪两人。 他将药慢慢喝了,把空碗还给多鱼。 沐九如被苦得皱眉头皱起,继续问道:“他们中可有人身子不好,或是看起来体弱的?” 多鱼连忙递了个蜜饯到沐九如嘴边:“没有,姨娘们身子都十分康健,各个生龙活虎。” 沐九如含过蜜饯,抿了抿甜味,悠悠道:“那且让他们再等着。” 第58章 雁书 沐九如:“让督公回我些一双两好…… 沐九如垂下眼眸, 又翻了页册子,慢吞吞地补充道:“晚些日头旺了,你发些凉茶给他们, 若有人看起来身体不适,就带他们都进来吧。” 俊美郎君白玉般的指尖拈过书页,鸦羽长睫低低垂覆, 不仅姿仪优美, 还分外得气定神闲,颇有当家主君的风度。 多鱼看得红了脸蛋, 积极应道:“是!奴婢会注意着他们的!” 沐九如点了点头,便含着蜜饯, 继续翻看起了账册, 偶尔也问多贤一些问题。 多鱼收拾好了药碗和桌面,见多贤正空着,就跑去偷偷地和多贤咬耳朵。 他小声地惊叹道:“多贤, 沐公子如今做了蔺公的正君, 好有当家主母的威风呀!” 多贤道:“正君是自宫里走过一圈的人,只是拿捏几个府第里的姨娘,自然难不倒他。” 多鱼眼睛扑闪扑闪,摩拳擦掌:“咱家已经等不及要看正君大杀四方了!” 多贤听了挂起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道:“你呢,还有的学……正君如今晾着姨娘们,是要叫他们认清楚自己的地位,等他们被晾得没了脾气,正君不必吆三喝四,这些人自个儿就乖觉了。” 比起一通打骂、正面对峙,多贤还是更喜欢这样兵不刃血的解决方式。 多鱼看着多贤皮笑肉不笑的脸庞, 突然觉得周身有些冷意。 他皱了皱鼻子道:“你这笑脸,好生的恐怖。” 多贤笑容更深,眼睛都眯缝了:“嗯?” 多鱼抖了抖身子,决定不再看那阴恻恻的公公同僚,勤勤恳恳地去给天仙般的主子敲肩捶背、松快身体了。 沐九如正好也有些疲乏,被多鱼按了一会儿,又精神抖擞地看起账来。 中途多鱼去给姨娘们送了凉茶,回来后就嘴里嘀嘀咕咕地告状。 “……那人说话不三不四的,好生阴阳怪气,还有另外两个粗鄙之人,竟然在屋外打了起来……” 沐九如听到他们很是活泼,淡淡一笑道:“那便再让他们等会儿。”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沐九如终于觉得账目看得差不多了,人也晾得差不多了。 他合上册子,打了个呵欠,却依旧不着急见姨娘和下人们。 他弯起眉眼,巧笑倩兮:“我要给老爷传书一封,你们准备下笔墨。” 蔺南星告诉沐九如能传书去找他之后,沐九如还从未用过这项权利。 但今日新婚燕尔的,他怎么也不能忘了他那还在宫内辛苦养家的小夫君。 多鱼和多贤闻言也是相视一笑。 屋内因为核查庶务带来的疲困气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小夫夫如胶似漆的眼神打趣。 多鱼笑着取来文房四宝,多贤也带来了花笺印泥。 常年伺候蔺公笔墨的多贤快速把墨研好,将纸铺开,沐九如便执笔舔了墨,对着花笺悬了悬。 笔尖颤抖不止,沐九如放下毛笔,轻叹道:“多贤,你代为执笔吧。” 多贤应声提起笔来。 沐九如便回忆着前两个月翻看的诗词,背了两句。 多贤听完,耳朵到脖颈红了一片…… 这词实在是…… 沐九如似乎也想到了小南星收到信笺后的反应,高高兴兴地支着颐,笑得眉眼沁润。 沐正君春风满面地补充道:“再帮我补一句,让督公回我些一双两好,白首不渝的话来。” 多贤笔锋微顿,他忽然便能理解为何蔺公时常从屋里出来时,那脸总是红得和猴子屁股一样了。 沐正君这般直白热情,谁招架得住? 他只是代笔一写,都能想象到蔺公收信时心旌摇曳的情态。 另一边的小多鱼也是目瞪口呆。 他还是太年轻了! 从来只听说过郎情妾身,鸿雁传书,遥递情思的…… 竟还能连情郎回信个什么内容,都自己要求的吗! 沐公子不愧是做过蔺公主子的郎君! 好生霸道! 多鱼又神志不清地想:兴许蔺公就是喜欢被这般霸道地指挥着呢,这奴婢当久了,谁还没点奴性了? 若是沐正君不给框定个回信的内容,以蔺公那口是心非的本事,怕不是能回点碧血丹心,沥胆抽肠的词句回来。 还是沐正君英明啊! 直接把破坏气氛的可能给按死在了萌芽时! 多鱼心里膜拜地想着,手上动作更是利索,两眼发光地替沐九如的小印拍上朱泥,递了过去。 沐九如看了看花笺上多贤工整润秀的小字,满意地一笑,按下手中地字印。 红艳艳的“祜”字烙下。 这便是他递交给小夫君的传情红笺了。 待纸张上墨迹干透,多贤便将花笺放到信封里,封上火漆。 沐九如道:“多贤,劳烦你去传信了。” 多贤连忙客套了几句,将信收入怀中。 沐九如望着日照,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道:“顺便叫姨娘们进来吧。” - 如今已是初夏。 皇宫之内绿树成荫,芳草郁郁葱葱,蔷薇花和虞美人开得正艳。 蔺南星看着宫道两旁色泽明艳,五彩缤纷的花草,心情也如现下的小满节气一般,草木生发,舒畅高涨。 平日里正经八百的表情也端不住了,蔺督公走起路来都眼笑眉舒,闲庭信步。 他一边向着御书房前行,一边在心里头琢磨着回府之后让多贤采买些时令的鲜花,装点在新房里。 好叫少爷在府第里,也能感受到如同皇宫一般的煦色韶光。 ……又或者之后得了空,他也可以带上沐九如去远郊,寻个庄子游玩上几日。 蔺南星漫无目的地畅想着,双脚刚迈过太和门,就见他手底下的內侍多骞迈着小碎步迎面走来。 多骞步履匆匆,走得极快,停在蔺南星面前时,满头都是急汗。 他行礼道:“小的见过蔺公,恭贺大喜。”他只稍微顿了一顿,便立即接话道,“逢力公公有消息让小的传达,烦请蔺公借步一听。” 此处是宫内的通行要道,各色宫人、宫女熙来攘往,人多口杂。 蔺南星点点头,便带着多骞去了一处开阔僻静的地方,问道:“说吧,什么事?” 多骞道:“逢力公公安插在东厂的线人来报,圣上想要拿办了秦首辅一家,正在让蔺厂公办这事。” 蔺南星眉头微皱,脸上的喜色顿时一收,道:“还有什么情报?” 多骞道:“更多的情况线人暂时还未探查清楚,但这事圣上看得极重,像是办不好就要取了蔺厂公的脑袋似得,蔺厂公如今焦头烂额,下了死令让锦衣卫尽快收集秦大人的把柄。” 蔺南星抱臂而立,指尖点着胳膊垂眸沉思。 他昨日刚刚成了亲,今日竟突然冒出了个大事端来。 ——内阁首辅可是百官之首,秦世贞还是帝师秦屹知的父亲,景裕竟要出手去动秦家。 安帝在位时,秦世贞虽然一直被蔺广压着风头,不受安帝的宠信,但在大臣间,却也是货真价实、说一不二的首揆。 秦家在朝堂中根深树大,蔺多福一个十五岁的厂公,还刚新官上任,想要扳倒秦世贞谈何容易。 也难怪蔺多福被景裕委以重任后,没有因简在帝心而洋洋得意,反倒是急得五内如焚。 若非阉宦只是天子的奴婢,只能对圣上唯命是听,肝脑涂地。 但凡换个普通的臣子,被交代这种匪夷所思的任务,都必然会想尽办法推脱这桩要命的差事。 但蔺多福如何举步维艰,与蔺南星毫无瓜葛。 蔺南星担忧的另有其事—— 景裕灵前即位的那出好戏,其实是由蔺广和秦世贞共同谋划的。 而非文武百官所以为的阉人当道,祸乱朝政;文臣式微,无力拨乱反正。 那晚先是蔺广站在明面上,拿出圣旨带着蔺南星一起扶持景三郎。 秦世贞则是在暗处接应,确认诏书的真伪,再带领百官认下新帝。 这才有了景裕万无一失,成为天子的局面。 如今景裕为帝半年都不满,蔺广已被抄家遣返,秦首辅竟也要被清算…… 小天子甚至直到如今还日日粘着帝师,先生长先生短地孺慕孝顺着,却在背地里暗藏杀机,要置秦家于死地…… 景裕的心计在短短时间内,成长得令人触目心惊。 自上个月开始,景裕就已经在有意识地分散内廷宦官的权势了。 他宁可把东厂给蔺多福,也不交由蔺南星来管。 即便如此,蔺南星管着整个御马监,还兼任了京营提督的职务,手下又有不少盘根错节的关系,在内廷也是十分扎眼的存在。 景裕如今还算愿意给蔺南星信任的,却不知何时会突然对他这个又大伴失去了信任——觉得蔺南星掌权太多,知道的也太多,就要把蔺南星一并给清算了。 蔺南星当初在决定扶持景裕称帝时,还觉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是他应得的结局。 如今他身后有了主子要护着,他还要和沐九如一起去到安乐乡里过好日子。 蔺南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听天任命。 蔺南星道:“你速速去寻逢力,让他把太医署里不会说话的太医们都支开,莫要耽搁。” 多骞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蔺南星道:“去吧。” 多骞立时蹬着碎步跑向御马监。 蔺南星望了望明媚的日头,垂首温柔地摆弄了下腰间的绣帕。 等下他要去同景裕周旋,那么出门前答应少爷早些回家的承诺,怕是得食言了…… 蔺南星有些低落,但大事不得不办。 他缓了缓神,再次拿出刚进宫时神清气爽的情态来,闲庭阔步地向御书房走去。 蔺南星行至景裕所在的屋外,站定下来,对着站岗的宫人道:“替咱家通传一声,奴婢前来叩谢圣恩。” 宫人应了一声,进了殿里,很快出门回道:“蔺大伴,圣上有请。” 蔺南星整肃了身上的衣冠,跨步入内。 御书房里站着二十来个宫人,统统都围着景裕在伺候。 翻书、掌扇、研墨、沏茶,不一而足。 少年天子身穿明黄色的燕居常服,懒懒地坐着翻看文书。 他的身形比一个多月前又结实高挑了许多,行止间龙章凤姿的仪态更足。 这么看着也是个鹄峙鸾停,丰标不凡的俊逸少年郎。 蔺南星入内便在阶下三跪九叩,诚心正意地道:“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谢陛下为奴婢赐婚,让奴婢这样的鄙贱之人,也能体会琴瑟之好,娶得贤郎。” 他跪在地上,沉沉念道:“昊天罔极之恩,奴婢肝脑涂地,也不能报效万一。” “起来吧,蔺南星。”景裕淡淡笑着,招了招手:“来,到朕跟前来站着。” 蔺南星站起身,弓着腰背上了台阶,站到景裕的跟前。 少年天子用目光将蔺南星扫了一圈,又看向蔺南星腰间挂着的东西,慢慢地道:“你来见朕不必通传,朕说了,墨敕鱼符在你手上,哪里你都去得,就是大朝会上,或是朕和谁议事着你也可以直接进来。” 蔺南星恭顺地站着,低眉敛目道:“陛下对奴婢的信重,奴婢铭心镂骨。” 景裕又慢慢悠悠地打量起了蔺南星,道:“今日这身穿戴是你那正君给你打点的?” 他不冷不热道:“有了家室的人,确实与往日不同了,你这奴婢就连衣着都比从前鲜亮了许多。” 蔺南星道:“是奴婢的正君替奴婢打点的。”虽说只串了个绣帕,却也是亲手串的! 蔺南星心中欢欣,面上却是十分温驯,甚至带着些惶恐地道:“陛下,正君今日本应和奴婢一同入宫谢恩,但奴婢上不得台面,昨日得意忘形叫正君受了罪,今日出不了门了……” 蔺南星跪伏下来,诚挚地认错:“请陛下恕罪。” 景裕本是有些在意此事地,现下听蔺南星这么一说,也就一笑置之了。 他抿了口內侍倒的茶水,终于露出了点真实的笑意,道:“起来吧,不是什么大事。” 蔺南星又是感恩奉承了几句,这才站起身来。 景裕依旧在打量蔺南星,这回却是只将目光投瞩在了蔺南星的脸上。 往日的蔺大伴,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沉稳模样。 哪怕是他之前质问蔺南星与沐凤止之事时,这人都能应对得进退有度。 反观今日的蔺南星,看起来却颇为意气风发,竟也有了些二十来岁少年郎君,志得意满的精神气。 景裕不由好奇地问道:“你……伴伴也会有情难自禁的时候?” 蔺南星略微怔愣。 他在脑中捋了一番话语,慢慢地答道:“奴婢……生来是低贱之人,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也能体会到寻常人家的男女之情……” 蔺南星说得极缓,语调柔软,带着感念和缱绻,鼻尖眼眶都红了一些:“奴婢如今与意中人成婚,却又惶恐这样的日子……” 他用手背摸了摸双眼,之前涂在上面的姜汁瞬间激得他留了两行清泪。 蔺南星压抑着哽咽,低声道:“这样好的日子,奴婢这贱命却怕是消受不了多久了,这才一时冲动,委屈了奴婢的正君,也有愧于陛下对奴婢的大恩大德。” 景裕极少见蔺南星这般委屈,慌乱地劝道:“伴伴,你莫哭……”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又冷了回去,沉声道:“蔺南星,你有什么事,把话直接说清楚,莫要让朕去猜。” 蔺南星垂着眼眸,叩拜在景裕身前,道:“奴婢,恳请告老离宫。” “砰——” 茶杯重重地砸碎在蔺南星面前。 瓷片四碎,散落了一地,茶叶茶汤溅洒而出,落了不少在蔺南星的头顶。 景裕的压抑着怒意,咬牙切齿地道:“蔺南星,你说什么?” 第59章 沉疴 蔺南星,你是朕的奴婢,内廷的狗…… 蔺南星如磐石般巍然不动。 如同他曾经无数次为景裕遮风挡雨时一般, 确固不拔。 也如同景裕因凤止之事质问他时一般,静不露机。 在少年天子看来,蔺南星分明只是个奴婢, 却有着宁折不弯的筋骨,和难以动摇的意志。 他护着景裕的时候,无坚不摧, 进思尽忠;他如今想要离去, 便动心忍性,绝裾请辞。 景裕在这些日子里对蔺南星一退再退, 一忍再忍,给到这个奴婢他毕生的信任与包容, 却换来奴婢要离去的请求。 景裕骂道:“朕给你赐了婚, 给你正君封了诰命,准许你风风光光成亲,你便是这样肝脑涂地对朕的?!” 景裕站了起来, 靴子踏过地上的茶水, 直接踩上蔺南星的头顶:“蔺南星,你是朕的奴婢,内廷的狗,朕能给你赐婚, 也能给你赐死,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朕给你在宫外成个家,你便真当你有别个家了?!” 景裕用力地碾着蔺南星的头顶,咬牙切齿地道:“你若想要离宫,除非你死了!” 冰凉的茶水混合着茶渣沾了蔺南星满头满脸。 景裕踩踏的力道对蔺南星而言轻如牛毛,但任何时候与天子正面较劲都不是明智之举。 蔺南星贴伏在脏污的地上, 让景裕看到自己的狼狈与恭顺。 他沉声告罪道:“是奴婢鬼迷心窍,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他刻意深深喘息几下,像是被踩得狠了一般,声音也逐渐缥缈:“……奴婢,也想多为陛下效命些年岁……” 说话间,跪伏的大伴忽然晃了晃身子,双手双腿无力地散开。 景裕顿时感觉到不对,把脚收了回来。 下一瞬蔺南星轰然侧倒在地,双目紧闭,唇齿紧合…… 居然不省人事了。 景裕愣住,踢了两下蔺南星,唤道:“蔺南星!大伴?伴伴……”他心头一紧,立刻对四周宫人喊道:“传御医,快!” 一名宦官应声跑出了御书房。 景裕又叫唤道:“来人,把伴伴搬到塌上去!” 本因天子震怒,痛斥大伴而缩头缩脑的宫人们,立即出列了十来人。 他们抬脚的抬脚,端手的端手,把昏沉不醒的蔺南星抬到了隔壁的矮榻上,半点也不敢怠慢,生怕动作稍缓,就要被此刻大惊大怒的万岁爷给拿来泄愤,平白惹上怪罪和发落。 景裕紧随着宫人们,也到了安置蔺南星的榻边。 小天子面色沉沉,双眼紧盯着惊厥昏迷的奴婢阴恻恻地看着。 此刻的蔺南星面色红润,呼吸匀称。 一双小腿虽是因身材高大而悬空在榻外,无力地歪倒着,但胸膛和手臂却敦实壮硕,只隔着衣服看其厚度也能观察出这具身体的主人筋信骨强,力能扛鼎。 景裕的这个大伴,身子向来是硬朗的,无可匹敌的。 宫内的各种磋磨、勇士营、战场,蔺南星都趟过一回,如何会说倒就倒。 景裕神色变换,恨恨地想:蔺南星怕不是和那些想要拿捏他、不想开大朝会的老臣一样,在装疯卖傻,装病装昏…… 他走上前去,用足了力气,一巴掌打在蔺南星的脸上。 “啪。” 蔺南星的侧脸立刻肿了些许,但眉眼和身子纹丝不动。 “啪,啪,啪。” 景裕照着同一边又打了好几下,直到蔺南星的脸肉肿得有些高了,这才收了手。 蔺南星依旧昏迷不醒,眉眼一动不动,却被他打得气息弱了下去。 景裕这才真的信了蔺南星昏迷,慌张地道:“该死的,御医怎么这么慢!多金,你给朕去催!让他们即刻过来!” 多金应了一声,一溜风地跑出了屋子。 景裕又点了几个宦官给蔺南星收拾身上的狼藉。 确认了大伴是真的虚弱昏厥之后,少年天子却忽得有些恍惚和怔忡—— 自蔺南星离京监军之后,至今已有四年。 蔺南星除却在刚刚跟随景三郎的那一年多里,总会受到这样那样的伤,时常虚弱地无法起身伺候人,只能躺着养病。 但后来的那些年岁,蔺南星成了安帝的中贵,过得比他这皇子还要位不期骄,简在帝心,景裕便再未见过蔺南星如此孱弱无助的模样了。 眼前的大伴好像回到了过去,又成了纯昭宫里那个他一不留神,就会被人调走或是打杀了的贴身小内侍—— 只要蔺南星不在他的身边,这偌大的宫闱,数万的宫人,便没有一人会留在无人问津的纯昭宫里,真心陪伴无权无势的景三郎…… 景裕越想越是五内如焚,急如星火。 不过片刻他就又叫了一波人去催太医。 三位太医赶急赶忙到达之时,是被十几个宫人前呼后拥,推搡催促着入内的。 老大夫们被赶得衣冠不整,形容狼狈,直到面见了天子,这才有点闲暇慌慌忙忙地整肃衣冠,随后行礼问安。 景裕看也不看他们,挥挥手道:“免礼,大伴方才突然昏了过去。王壁徳,你快去去看看!” 王壁徳是三人里品级最高的御医,也是专为天子请脉治病的太医,便是太后娘娘没有景裕的命令,也请不动他出诊。 如今天子竟让王太医去诊治一个奴婢…… 饶是朝廷上下都觉得蔺南星已经失了帝心,但如今看来却又并非如此。 王太医应喏了,带着下属徐太医与李太医给蔺南星轮流号脉。 三位太医都搭过了脉,商讨片刻之后,由徐太医施针,在蔺南星手指的穴位上刺出血点。 徐太医重重地掐着蔺南星的指根,数针之后,昏睡不醒的蔺大伴眉目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蔺南星看了圈周围,用没被针扎的手摸了摸肿痛的面颊,缓缓坐起身来。 他对着对坐在不远处的天子,气息奄奄地道:“陛下,请恕奴婢失仪之罪。” 景裕皱着眉头,道:“躺好,别起来。” 他撇开眼睛不看蔺南星被他打肿的地方,问边上的御医道:“王壁徳,蔺南星是怎么了?他身子向来健硕,怎么说话间忽然昏了过去?” 王壁徳暗暗观察着天子的神色,揣度着回道:“回陛下,蔺公公的底子确实是好的,想来是近日蔺公公大婚操劳到了,又大喜之下情绪激动……” 他见景裕没什么不悦的神色,便越说越顺溜了:“加之如今入了夏,易感邪火,几相冲突之下,蔺公公这才疲累过度突然昏厥,臣等开几帖药让蔺公公服下,便无大碍。” 景裕面色稍宽,点了点头,另外两位太医却窃窃私语了起来。 徐太医捏着蔺南星的手,一边扎着针,一边不轻不响地嘀咕:“哼,老东西巧言令色,这破身子都活不了几年了,能好才怪……” 在旁边辅助的李太医连忙戳了戳他嘴贱的同僚,嘘声道:“快闭嘴,圣上跟前你少说几句!” 景裕虽是离他们有些距离,这些话却听的清清楚楚。 少年天子沉思片刻,伸手一指,把徐太医叫到跟前来,沉着脸道:“你出来,有话就说清楚,不要交头接耳。” 徐太医须发皆白,每根毛发都似有自己的想法一般,硬挺挺地竖着,站姿如松竹般笔直,面相看着刚正不阿,性子也确实如此。 他望了两眼上峰,眼睛一闭,直言不讳道:“陛下,微臣号脉下来,蔺公公的脉象虽然稳健,身体也强壮,但仔细品脉后却发现他脉数且浮,方才王太医所言虽是实理,但导致蔺公公突然昏厥的根由,臣认为是旧伤积损。” 景裕道:“蔺南星确实后背曾经伤得不轻,但当时已得了医治。”他怀疑地道,“之后他还能生龙活虎地去与夷贼血战,那些旧伤如何会影响到今日?” 徐太医垂下眼眸,双手紧扣在长袖之中,恭敬地道:“只切脉象怕是难以辨清实情,微臣恐怕还需要仔细探查蔺公公的伤处才能知晓。” 景裕捏了个手串一粒粒地把玩,这串珠子也是秦屹知送他的小东西,蔺多福调查过,西市杂货摊上,一百文铜钱一根。 秦屹知说是他自己做的,景裕便当做是秦屹知自己做的,多少是先生的一份心意。 景裕摩挲着粗糙的珠串,淡淡道:“去看吧,仔细诊诊朕的大伴,你若是敢胡说八道,舌头便留下来给大伴下药。” 徐太医脖子后淌下几滴汗水,低微地道:“是,是,微臣一定尽心诊治蔺大伴。”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蔺南星塌边,道:“蔺公公,劳烦宽衣给老夫看看伤处。” 刚刚苏醒的蔺大伴似乎情绪不高,他沉默地望向景裕,又收回目光,一件件褪下上衣。 如今夏日已至,天气炎热,蔺南星穿得不多,两件衣服一脱,只剩下一条抱腹遮着肚子。 景裕本是笑眼盈盈地在盘手串,渐渐便隐了笑容。 待蔺南星连抱腹也解了以后,徐太医惊道:“这……这般多的伤,老夫便是在武将身上也不曾见过。” 毕竟武将身上伤口虽多,却不会有内廷受刑的痕迹。 饶是太医们见多识广,见此也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毕竟伤成这样的人,大多早就死了,哪有机会给大夫看这一身的伤势。 徐太医定了定神,缓了口气,这才仔细端详起了那些伤口,琢磨着道:“伤处皮肉增生,裂口细碎,边缘不平,应当是愈合不顺,反复扯开导致的。” 他捋了捋胡子,问道:“蔺大伴在阴雨天里,是否旧伤会痛痒难当,有时也伴随头痛,疲累,五脏钝痛,四肢冷逆?” 蔺南星淡淡应道:“略有。” 徐太医沉吟一声,道:“应当不只是略有,估计是会痛到难以入眠……还有你这眼底青黑的,通身壮热,是否这几个月来睡眠极少?” 蔺南星道:“一日总有一两个时辰能睡上。” 徐太医又搭上蔺南星的脉,长叹道:“是了,睡眠修养,才是百病的良药,这般少的休息,便是常人也活不了多久,你如今看着康健,全是在耗着底子,焚林而猎……” 蔺南星垂着眼帘沉默不语,像是这番话他早已听无数医者,对他嘱咐过了无数遍一般。 之后徐太医又问了好些问题,蔺南星都避重就轻、不卑不亢地答了。 景裕的眼睛来回扫荡着蔺南星身上的伤疤与脸上的神色。 手上的珠串缓缓地,一颗一颗地拨着。 “哒哒”,“哒哒”。 几轮盘完,徐太医也诊完了蔺南星。 脾性耿直的太医踱步回到天子跟前,恭敬地禀报:“陛下,微臣已有了诊断。微臣认为蔺公公的病症是因为腑脏久虚,日夜操劳,精神困耗导致的旧伤积岁难愈。” “蔺公公如今五脏六腑虚疲,全靠底子撑着,这才会平日健步如飞,突然之间气血上逆,不省人事。” 徐太医略微沉吟,继续道:“若是治标,如王太医所说,服药几帖,此关便算过了,但之后的生活若是再有波澜,此症定会激发,数年内便成膏肓之疾,药石罔医。” 景裕不紧不慢地拨了下珠串,淡淡问道:“王壁徳,他说的可有夸大或是欺瞒?” 王壁徳体察着圣心,斟酌着慢慢回到:“回陛下……确实如此。” 景裕将手串重重一握,斩钉截铁道:“治,给朕彻彻底底治好他!这些伤口,是蔺南星为我大虞开疆拓土得的,他是朕的大伴,要一辈子追随朕……” 景裕站了起来,眼中寒芒四溢:“若是他活得少了,你们就同他一起死。” 王壁徳深吸一口气,恭敬地道:“……臣等一定竭尽全力医治蔺大伴,但……” 景裕眉头紧皱,不耐地道:“说。” 王壁徳生性谨慎,不爱惹上事端,可皇帝已经下了死令,他们太医院若是治不好蔺南星,也得面临怪罪责罚。 他只好硬着头皮道:“蔺大伴庶务繁忙,若他今后还是同现在一般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忙碌,哪怕臣等尽力而为,也只能替蔺大伴延些寿命……” 他见景裕脸色越来越差,说话的声也越来越小,耗子吱一般得轻。 景裕看了王壁徳两眼,冷冷地道:“你们这些太医,连个奴婢的身体都调养不好,还想来医治天潢贵胄?” 他阴森森地看着身前这帮老大夫,一字一顿地警告道:“记住朕的话,蔺南星若是死了,你们也别想活!” 王壁徳与其他两位太医立刻跪了下来,请罪道:“陛下息怒。” 景裕闭了闭眼睛,道:“都退下,给大伴抓药去。” 三位太医应声谢恩,逃也似的出了御书房。 景裕心里烦躁,他本来觉得越多人陪着自己,他就越是开心,此刻却只觉得那些宫人们聒噪吵扰。 他屏退了其他内臣,独自走到蔺南星的面前。 蔺大伴已经重新穿上了衣衫,恢复了衣冠济济的模样,将一身的伤痕遮掩得严严实实。 景裕却怎么也忘不了,眼前这个从来不争不抢的奴婢,赤身裸体时显露出的满身疮痍。 蔺南星曾为大虞出生入死。 而大虞的五十万将士,无数边防州郡的安危,如今也全都压在这个奴婢的肩上。 景裕低头看着蔺南星,轻声问他:“蔺南星,你早前就知道你活不久了?” 第60章 休假 蔺南星在回信上敲下印章,像是亲…… 蔺南星道:“……是奴婢身子不够强健, 全怪奴婢无用。” 景裕合了合眼睛,颤声道:“你上次,不愿接受朕的赐婚也是……这个原因?” 蔺南星眸光微动, 想起了他被景裕赐婚那日…… 他不仅回绝了景裕一次,后头谢恩时,他还因为惶恐玷污沐九如的清白而掉了眼泪…… 蔺南星很快盘算好了应对之法, 略带感伤地道:“陛下赐婚是奴婢天大的福分, 只是……” 他的语气逐渐悲不自胜起来:“若是奴婢福薄,将来无法再陪伴陛下之时, 希望陛下能为奴婢的正君做主,再许他个好人家嫁了, 莫要让他往后孤苦无依。” 景裕听着蔺南星的分香卖履之言, 眼眶红了一圈,他捏着蔺南星的肩膀道:“伴伴,你会长长久久活着的, 没有你, 便没有如今的朕,你得一直活着。” 少年天子眼里含泪,哽咽道:“告老之事你不要再提了,朕的京营少不了伴伴, 但御马监的职责,伴伴便慢慢交托给少监逢力……” 景裕眼里泪水一滴滴往下落着,哭得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纯昭宫里的景三郎。 景裕强忍住哭腔,却被更大的悲伤与空虚包括住了心神。 他觉得自己像是要失去了什么,却依然忍住了剜心之痛,哭着叮嘱道:“往后你便在府第里养病休息,让你那正君照拂好你, 等你的病养好了,再回来为朕办差。” 蔺南星露出浅淡虚弱的笑容,轻声道:“奴婢多谢陛下体恤。” 他自荷包里摸出一方绣帕,轻轻擦拭着天子的眼帘。 景裕感受着来自奴婢温柔的抚摸,紧扣住蔺南星的手腕,压抑着低泣起来。 - 蔺南星之后又在御书房陪了天子好一会。 直到汤药熬好了,景裕看着蔺南星当面喝下,这才放人离去。 蔺南星走出太极宫时已是未时。 本应日光耀耀的天色,忽然阴云密布了起来。 许是很快就要下雨。 夏季的天色变幻无常,就如同景裕的性情一般喜怒难测,也如同之后的朝堂一般风雨欲来。 蔺南星在听闻景裕打算清扫秦世贞之时,虽是打算尽快急流勇退,却也没想过他能进展得这么顺利。 他今天装晕,引来太医,本只想让景裕对他之后的告老或是离京有点预计。 蔺南星早就做好了用上一年两年,和景裕慢慢磨这事的打算。 却不想景裕直截了当地让他卸了掌印太监的职责。 如此想来,景三郎对他的情分,或许比他预计得要再多些…… 但蔺公公也不敢盲目信任天子的恻隐之心。 毕竟远香近臭,景裕这一个多月来疏远了他的大伴,许久才见上一面,本就容易觉得蔺南星比往昔更好一些。 加之景裕忽然得知蔺南星命不久矣,并且都人命危浅了,还依旧一直侍奉景裕、为朝廷操劳。 在景裕看来,蔺南星为了天家、为了大虞早有赴死之心,自然更是只能想到蔺南星往昔种种的好来。 蔺南星这通折腾看着是棋行险招,甚至犯了欺君之罪,其实……他没有骗景裕。 蔺南星有再滔天的权势,也控制不了那么多太医,来陪着他悍不畏死地欺君罔上。 三人个太医里只有徐太医是他的人,负责用耿直的性子引导景裕注意到他这奴婢的病况,其他两个太医的表现不过是性格使然。 ——太医们说的病症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蔺南星入内廷后的这六年,浑身积疴。 太医署的医员、府第里的府医都告诉过他再不修养,恐怕天不假年。 但蔺南星从前一心救出沐九如,不曾在意过生死。 景裕继位之后,他为了笼络圣心,也来不及考虑自身康全。 这一身为了少爷挣出来的伤病,顺道还能拿来博取景裕的怜悯,也算是物尽其用。 只是蔺南星如今与沐九如成了亲,两人做上了夫夫,那他就必须得把身子骨养好些了。 之后卸职在家,他就和少爷一起养着身子,让少爷活得长长久久。 他再比少爷活得稍微更长一点。 这样他就可以一直照顾着他家少爷,直到少爷百年之后,他给少爷收敛安葬,后事安排妥当了,再追随沐九如而去。 如此也算是生死不渝了。 思及家中正君,蔺公公脸上重新露出缱绻温柔的笑意,走向御马监的步子也迈得轻如飞燕。 他越过御马监的大门,正见到傅逸丹等在那处。 傅逸丹身姿挺拔,性格也相对沉毅。 他见了上峰前来,稳重地行了个礼,道:“督公新婚大喜。” 蔺南星笑着回礼:“同喜。”他又道,“你来得正好,寻个人带口信回蔺宅,告诉正君咱家今日要晚些回去。” 傅逸丹冷硬的五官上露出些揶揄表情来。 他拿出一封小巧雅致的信函,递给蔺南星,道:“祜正君递了薛涛笺来,督公看了再回信吧。” 蔺南星稳稳地接过信,捧在手中,一言不发地带着傅逸丹往监里走去,端得是神色从容,四平八稳。 一双挺阔的耳朵却泛起了红光,在烛火下十分显眼。 傅逸丹含笑看了两眼那对耳朵,又问道:“督公,你的脸怎么了,可是……被家中夫郎打了?” 蔺南星瞥了他一眼,沉声道:“进屋再说。” 看来事情另有隐情?还是蔺公故作严肃? 傅逸丹虽有些好奇,却也不是个八卦的性子,便依言打住了话题,缄默地跟在蔺南星身后。 两人一路走到少监的屋子里,屋内宫人纷纷行礼道:“见过蔺公,蔺公大喜。” 逢力也从文书中抬起头来,笑嘻嘻地恭贺道:“蔺公大喜。”他愣了愣道,“蔺公这脸……莫不是昨夜孟浪,被正君打的?” 蔺南星:“……” 蔺南星不搭理下属的调侃,捏着雁帖挤到案前,道:“此事晚些再说,正君送来了书信,待咱家看了,再同你们议事。” 蔺公公面上一本正经,眼神里却暗暗透着些春风得意。 手上的书信举得不高不低,像是不想让人看见,又像是想让每个人都看见。 逢力一张俊脸都快憋笑得扭曲了。 他连忙抬起袖子,遮挡住自己偷笑的嘴,连滚带爬地给蔺太监让了位,又从笔筒中取出拆信刀递上。 蔺南星再次无视了下属的揶揄,暗爽着将小刀接了过来,压下刀口抵住火漆。 拆信之前,他又仔细看了遍信封的外壳。 封皮正面落了五行文字,是家书的规格。 正中大字写的是“蔺郎君落故安启”,多贤代笔的字迹,封口缄以蔺太监第的火漆印。 蔺南星被家书与落故二字熨得心口煨热,没被打过的半边脸也泛起了薄红。 他轻手轻脚地撬开信封,精美的花笺露了出来,在烛光下泛着琉璃般的银光。 小笺上字迹寥寥几行,蔺南星从右往左扫过,目光逐渐发直,指尖到额头全都染上了霞色。 逢力从未见过蔺公这身变色的功夫,差点啧啧称奇起来。 他憋着笑,轻咳一声,打趣道:“蔺公的正君在家书里写了什么情意绵绵的话,叫蔺公的脸红成这样?” 蔺南星闻言立即把信纸拢到了身前,生怕逢力做出什么偷窥的动作,甚至还伸出了大手把字迹挡住,一字一句都不让别人瞧见。 他自己却又瞄了起来——信上内容何止情意绵绵,根本就是淫词艳曲。 他本以为少爷是传信催促他快些回家的,哪想会看到这种……这种…… 蔺南星着实招架不住,多看一眼都感觉眼睛要被烫坏。 沐九如摘抄的词作,遣词造句虽是正常,也没写什么孟浪直白的话,但写的却是新婚之日,洞房之时…… 掩香帏,论缱绻,催促少年郎先睡,暖鸳被……都能和昨夜对上。 沐九如只写了一段尚未洞房的上阙,蔺南星却是看完上阙,连曾经看过的下阕都回想起来了…… 分明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但被他家少爷这么一点…… 蔺南星不由浮想联翩,回想起了晨间安睡在他胸口的沐九如,以及他家正君柔美姣好的容颜。 蔺南星羞臊得头晕目眩,再不敢多想。 他手指亲昵地蹭着信纸上模模糊糊的“祜”字,飞快地把烫手又珍贵的家书收回信封中,妥妥当当地安放进怀里,贴在心口上。 蔺公故作镇定地轻咳两声,吩咐道:“寻张好看些的纸来,咱家要回信。” 往昔公公们讨论荤段子,情情爱爱的事情时,蔺南星就不爱参与。 如今蔺公成了亲,似乎也并不打算把这些事拿出来同大伙分享。 逢力虽然是个话多的,嘴贱的,却也不敢去触顶头上司的霉头。 他收了声,不再继续打趣,但眼神依然有些揶揄,笑眯眯地替蔺公寻信纸去了。 傅逸丹寻了个椅子坐在下首,和气地道:“督公如今成了亲,正君还十分记挂督公,终是把从前那些苦日子给熬过来了……往后阖家美满,全是享福的生活。” 傅逸丹平日讷口少言,今日兴许是见了上峰成亲,心中高兴,便多说了几句。 蔺南星被这下峰真心实意的恭祝,给取悦到了心坎里面。 他今日被景裕允了卸下太监的职务,只须管着京营就行。 而京营里面的事情向来是不多的,他往后便能日日在家里伺候少爷,陪伴少爷了。 可不就是全是享福的好日子么! 蔺南星心花怒放,难得也有了闲心,浅笑着关怀道:“傅逸丹,你那对食,如今追回来了吗?” 傅逸丹叹了口气,道:“她去岁与那人结为菜户……我和她算是彻底断了缘分。” 蔺南星:“……” 傅逸丹去监军前在宫里和个宫女相好,彼此是对食的关系。 结果他出去监军两年回来,那宫女已和其他宫人结为了对食。 蔺南星听过一耳朵傅逸丹向其他同僚诉苦,说是对从前的对食依然念念不忘。 这才会问起傅逸丹,这段姻缘的后续。 不想如今已经位高权重的傅逸丹,非但没把对食给哄回来,那宫女还彻底和情敌结为了菜户。 在宫里面,对食关系只能说是暂时的情缘,相对而食,搭伙过个日子,聊以慰藉罢了。 但菜户却是两人私下拜了天地,彻底如夫妻一般相处了。 如此一来,傅逸丹此生便无望再同老相好对食了…… 蔺南星宦生六年,难得八卦一下,却得知如此悲伤的故事,他只好不尴不尬地道:“节哀,你再重新寻个人吧。” 傅逸丹也不想说这扫兴事了,便摆了摆手,又沉默了下来。 那头逢力已取来了纸张与信封,摊平在蔺公面前。 蔺南星立即切断了这个愁云惨淡的话题,将注意力投注到眼前的信纸上。 花笺素白的表面砑着秀丽的花卉图案,看着就雅韵精巧。 蔺南星在小小的尺素上方提笔悬停。 想起他家少爷要求他写些一双两好,白首不渝的话…… 蔺公公又羞涩起来。 一对凤眼水亮亮的,心里则是晃荡荡的,俏脸成了红光光的。 他脸红心跳地思量了片刻,挥毫而就。 劲骨丰肌的字迹落在家书之上,自然而然地收了棱角,变得秀逸圆润起来。 蔺南星搁下毛笔,不敢再多看一眼,立刻敲上自己的印章。 心跳声也随着印章落下沉沉地响着。 像是他亲手给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语,盖上了洗不清的铁证。 蔺南星又是惶惶,又是期待,不由地猜想沐九如收到这些亵渎的话语后,会如何应对。 少爷是会展颜一笑,还是会等他回家以后出言调侃…… 因为回信的内容全是按照沐九如的要求来写的,蔺南星便彻底放下了心中的负担,反倒如同每一个有了心上人的小郎君一般,单单纯纯地为了一封情书,一张薛涛笺而心荡神驰。 他仔仔细细地给家书封了火漆,红着脸蛋一本正经地将信件递交给御马监的下属,让人将信送去他的府第里,交给他的正君。 操办完了私事,蔺小郎君为了能早些归家见到少爷,便要开始努力办公了。 他屏退了屋里旁人,只留下逢力与傅逸丹两名亲信,低声道:“咱家脸上这处,是方才面圣时被圣上打的。” 逢力和傅逸丹顿时的脸色微变。 蔺南星便把在御书房中发生的事情,挑拣着说了出来。 逢力与傅逸丹听得面色沉重,他们二人都知道蔺南星有放权隐退的打算。 逢力知道的要更多一些,他连忙道:“蔺公,御马监的事情您交给小的便可,有什么事情小的拿不定主意,再派人来问,事务有什么变动我也会一旬整理一份,递送去蔺宅里头。” 他诚心实意地道:“蔺公您保重身体,安心养伤。” 蔺南星点点头,道:“有问题及时来报,你且慢慢上手着。” 逢力道:“是,蔺公!” 傅逸丹问道:“督公打算何时彻底告老?” 蔺南星道:“告老急不得,过一阵先想法子把京营的担子也卸给你,然后咱家寻机会申请外派,去地方上混些岁月,届时你们都成了朝中栋梁,圣上也就不再需要咱家了,那时再提出告老才稳当。” 傅逸丹应了一声,又眉头微皱地道:“督公不留在京城里?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督公什么都得从头再来,属下们有心想帮督公做些什么,只怕也鞭长莫及。” 若不是沐九如的身份留在京城实在危险,蔺南星确实是留在京里,日子能过得更舒服点。 他的这些下属们,说是下属,但放在别的大宦官那里,都是收来做干儿子的。 蔺南星没有收干儿子的心思,也不需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亲人。 但对于他们这些以朝廷为家的阉宦来说,大内里面谁能庇佑他们,谁对他们好,便已是他们的亲人了。 皇帝是他们的老天爷,是他们最重要的人,其次便是庇佑着他们的人:一般都是小宦官们的义父。 而在蔺南星的下峰们这里,庇护他们的人,便是蔺南星这个上峰。 下属们心里不说把蔺南星当做义父,也至少是当亲属长辈来敬重记挂的。 因此哪怕蔺南星之后闲赋在家,手上没了实权,甚至告了老不再是宦官了,他的这些从属们依然会竭尽全力地保护、孝敬蔺南星。 傅逸丹不知道祜正君的真实身份,故而在他看来,蔺督公还是留在京城里更加高枕无忧。 蔺南星对与自己有过性命之交的傅逸丹是全情信任的,不过他并不打算让更多人知道少爷的真实身份。 蔺南星换了个角度分析道:“京城咱家留不得,圣上如今要清算秦世贞了,一旦秦世贞倒台,当日之事,主谋里只剩咱家一人。” “如今咱家只有把权势都让渡出去,和义父一般躲到穷乡僻壤里面,才能真的安了圣上的心,让圣上知道咱家没有因为从龙之功而狂妄了,生出了挟恩图报的心思。” 逢力叹道:“这倒也是,蔺公还是离京得好,圣上……唉,圣上分明待秦屹知如胶似漆一般地宠信着,背地里却暗下杀手,也不知道后面会对蔺公做出什么事情来……” 逢力左思右想,也觉得先去外地这步棋更好一些:“蔺公留在京里,圣上对蔺公要杀要剐都是瞬息之事,若是去了外省,圣上对蔺公若有什么调令,天长路远,我等还有时间能够转圜一二。” 逢力是知道沐九如身份的,从宫里救出沐九如的那夜,他就出了不少力,因此他比傅逸丹考虑的就要更多些。 蔺南星认可地颔了颔首,便止住了这个话题,沉声道:“此事还太久远,空想无益,你也注意着些,不要非议圣上,朝廷中人出了什么事,多半是祸从口出。” 逢力这张嘴就和多鱼一样,总能巴巴个不停。 他被蔺公提点一番,立刻紧了紧嘴皮子,拍了两下嘴巴,告罪道:“小的嘴贱,以后不敢乱说话了。” 蔺南星撇他一眼,解下了印囊,放到桌上,淡淡道:“闲话便不说了,把御马监的事交接了吧。” “是。”逢力收好御马监随身小印的印囊,挂在自己的腰间。 他见天色暗沉,便去旁边取了两盏灯来,放到案上,嘀咕道:“这天看着像是要下大雨了。”他殷勤地道,“属下一定尽快熟悉了章程,让蔺公早些回去,最好能赶在下雨前到家。” 蔺南星望着沉沉的天色,应道:“嗯,这便开始吧。” 60-70 第61章 后宅 如今的情况,却让姨娘们觉得新来…… 蔺太监第, 东院主屋。 多贤差下人递送沐九如交托的信件之后,便带着六位姨娘来到屋前。 他恭恭敬敬地通传一声,得了多鱼的“请进”二字, 这才推开屋门,让姨娘们往里走。 六位侍妾等了整整一上午,还在屋外晒了一个时辰的太阳, 此刻人人汗出沾背, 力困筋乏,就是有怨气有火气, 也没了精神气发作。 男男女女的姨娘们统一穿了艳丽纤薄的裙装,头上梳着女发, 稀稀拉拉地向沐九如行礼道:“见过正君。” 被见礼的沐九如端坐在他们远处, 清风明月一般从容自若,半点也不曾受到夏日暑热的困扰。 沐正君身上一丝汗也没出,清隽的脸庞干爽白净, 蓝色道袍浮云般舒展飘逸, 仙气飘飘。 与形容狼狈的姨娘们两相对比,蔺家正君神安气定,端得是一派大家风范。 沐九如扫了眼躬身的众人。 这些蔺南星的妾室他已经做了粗浅的了解,如今见了面倒也能与姓名一一对应上。 他免了姨娘们的见礼, 虚弱地咳了两声,淡淡道:“让诸位姨娘久等了,如你们所见,我这身子骨不太好,昨日大婚又十分操劳,今日便睡得有些久了,着实不是刻意要怠慢你们。” 姨娘们被软刀子折腾了一上午, 心里面都颇有微词,正君却是先兵后礼,让他们寻不着由头发作。 有个身量矮小的侍君,闻言嘴巴一撇,鼻子里发出个不阴不阳的调调。 但到底是初次见面,这人拿不准正君到底是什么脾性,也不敢太过张狂,便只是哼了两声,再没做其他多余的动作。 沐九如观察着他们的神态,慢慢悠悠抿了口茶水,继续说道:“虽说诸位都是老爷的妾室,但你们之前的情况我是知道的,老爷不待见你们,那么妾室和奴婢便也没什么区别了。” 沐九如笑道:“你们还比奴婢们命好,不事生产,也不需要伺候人。” 姨娘们一个个敛眉低目地听着正君训话,其中有几人脸色骤然一白。 他们这些人里,有被掳掠来的奴婢,也有商贾之女和战场上拼杀过的巾帼,若是她们能选,自是不想做阉人的妾室、奴婢的。 沐九如垂下眼眸,继续道:“但你们在名义上到底都是伺候老爷的人,不论老爷从前待见你们与否,我都是要给姨娘们一些脸面的,不好真的让你们同下人们一般在院子里跪我。” “你们只在屋里给我叩个头便可。”他让多鱼端了个匣子出来:“见礼我已备了,逐一上前来吧。” 六位姨娘你看我,我看你。 他们自从蔺南星被圣旨赐婚开始,就对今日之事有过一些预计,毕竟妾室给当家主母晨昏定省,在哪户人家里都是逃不过的事情。 但如今的情况,却让他们觉得新来的正君难知深浅。 分明祜郎君只是逃荒来的平民,却长得仙姿佚貌,举止也清贵非凡。 怎么看都不似平民,拿捏起人来也是语言官司一套一套的。 短短几句话里,姨娘们便被定性成了宅第里的奴婢,就连让他们在屋里给正君叩头,也成了需要感激的仁慈之举。 半晌之后,几人中年龄最大的白锦站了出来,走到沐九如跟前,跪倒在地,叩了个响头。 她恭恭敬敬,音色微颤地道:“奴婢白锦,叩见正君,正君吉祥。” “起。”沐九如淡淡应了。 白锦身姿利落地站了起来。 她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肤色并不白皙,呈现麦黄的色泽,皮肤有些粗糙,五官也略显平庸,不算是个美女。 甚至她裸露在齐胸襦裙外的锁骨上,还有几道明显的伤疤。 沐九如从匣子里挑了枚剑型的簪子出来,拉过白锦的手,递交进去,缓缓道:“你是白将军的义女,之前也曾随军征战,宝剑配英雄,我这后宅里没有真正的宝剑,就用这把玉剑替代,你之后拿去兑了银两,也一样能换把喜欢的剑来。” 白锦捏着温润的玉剑,微微愣怔。 她的年岁虽然在姨娘们里是最大的,却也不过是十九岁多。 沐九如看她就像是在看个孩子,一个和蔺南星一样,为国报效,又身不由己的孩子。 沐九如温声道:“白锦,你下去吧,多贤,给姨娘们看座。” 多贤应了一声,端了凳子出来,带白姨娘落座。 孙连虎看了看边上的白锦,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他“哐”得一声跪地,给沐九如叩头:“小人孙连虎,叩见正君。” 这人形如疾风,动如雷霆,一个响头把沐九如的衣摆都吹得飘飞了起来。 沐九如轻咳一声,端着气场道:“起来吧。” 孙连虎应喏起身,大开大合地站好。 这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浑身腱子肉,皮肤黑得和昆仑奴一般,还穿着一身烟紫色的齐胸襦裙,胸肌都快从衣领里爆裳而出,胸毛都有几根露了出来。 沐九如不敢多看这人一眼,着实是太辣眼睛。 他垂下眼眸,问道:“你……是自荐枕席来的蔺宅?” 孙连虎声如洪钟地道:“回正君,正是如此,俺在战场上见过蔺公的英姿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决心此生都要追随蔺公!” 沐九如眨了眨眼睛,孙连虎连忙补充道:“啊,俺没有和正君争宠的意思,正君和蔺公情投意合,天造地设,只有正君这样天仙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蔺公这样的英雄少年!” 孙连虎黑脸一红,捏着馒头大的双拳,羞涩地道:“俺只要能在西院墙头上看看蔺公就满足了。” 沐九如:“……” 十分痴情,但也十分辣眼睛。 沐九如轻咳两声,不再言谈此事,转而提议道:“你之后别穿裙子了,换些舒服点的短打长袍穿吧。” 孙连虎喜出望外:“真的吗?正君!俺早就烦死这些裙子了,有时候走着走着,裙子都能绷坏,走路动静大点,步摇就砸俺一脸,虽然俺皮糙肉厚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这些琐碎的麻烦,着实有些让人做什么事都不是滋味。” 沐九如:“……” 沐九如思及自己刚入皇宫穿裙装那会儿,也颇有这些困扰,只是因为他骨架纤细,行动幅度也不大,所以没有孙连虎这般举步维艰。 沐九如道:“是,往后姨娘们就都穿自己喜欢的衣装便可,就是寻常下人也没有只许穿裙子的道理,你们同样如此,不分男女,只穿喜欢的衣装就好。” 孙连虎感动地长啸一声,单膝跪了下来,捧着沐九如的手道:“正君,你真是菩萨心肠!这鬼裙子俺早就不想穿了,还有这鬼发髻发钗,俺已经整整一年不敢看镜子里的俺了!可算得救了!” 沐九如强颜欢笑,别说孙连虎不想照镜子,他也不是很想看面前这个人魔鬼样的侍君。 沐九如避开孙连虎的胸肌,和化了妆又花了妆的脸庞不看,他从多鱼这儿接过一对臂褠,递交到孙连虎的手上。 沐九如道:“想来你也不喜欢那些珠钗佩戴,这对护手你拿去吧。” 孙连虎笑着接了过来,连连道谢:“多谢正君,俺可太喜欢了!” 沐九如淡淡一笑,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孙连虎转头就和白锦凑到一起,让白锦立刻给他把臂褠戴上。 还剩下四位姨娘站在一边。 这次出列的是一位温温婉婉的女子,五官柔和秀丽,衣着精致华美,头上珠钗满缀。 她跪到沐九如的跟前,拜道:“妾身夏月,叩见正君。” 沐九如应了一声,免了她的礼。 夏月站了起来,从袖中摸出一个绣工精美的小袋子,递上去道:“妾身听闻正君日常会佩戴叆叇,便自己绣了个叆叇囊,妾身手笨活粗,还望正君不要嫌弃。” 沐九如眉梢微挑,接了过来,将布袋交给一旁的多鱼,淡淡笑道:“你有心了。” 他拿起一串珍珠璎珞交给夏月:“夏姨娘入蔺宅之前,便掌管了娘家好几处店铺,生意都经营得不错,想来现在也不缺金钗钿合,我这没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一串南海珍珠聊表心意。” 夏月接过珍珠,妥帖地收好了,掩嘴笑道:“正君送的东西,自然是鼎鼎好的,妾身出生在北边,还从未得过珍珠的佩戴呢,多谢正君送妾身这么漂亮的一串璎珞,妾身明日便挑件艳服,来搭配正君赠的宝珠。” 不愧是做过生意的人,两个嘴皮子一碰,说出的话来听着便让人身心舒泰。 沐九如微笑道:“夏姨娘喜欢便好,去吧。” 夏月温温柔柔地道:“是,正君。”她走到边上,拍了拍另一位姨娘的背,轻轻道,“妗金,上去见礼吧,正君是和善人,你别怕。” 被拍的女子有些瑟缩,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跪在沐九如的身前,叩了下去。 她声如蚊讷地道:“奴……奴婢张妗金,见过正君。” 沐九如今日操劳得有些过度,耳鸣又起了一些,加之张妗金声音太轻,他压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但沐九如本就知道他们都是谁,叩头认脸也就是走个过场。 他也不多做刁难,直接就让人起了。 沐九如看着眼前十六多岁的小女郎,递了两个镯子过去,柔声道:“你有一庶弟,与他关系亲密,他时常来宅第里看望你,是吗?” 张妗金不知道沐九如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额上紧张得都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她磕磕巴巴地回道:“是,是的,是奴婢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就一旬来看我一次,也,也不是经常……” 沐九如温声道:“有血浓于水的亲人惦念你,记挂你,你是有福之人,若是你弟弟想念你,你便让他在府第里小住些时日。” 张妗金震惊地看了眼沐九如,手指紧紧捏着绣帕,垂下脑袋低声道:“多,多谢正君。” 沐九如叹道:“下去吧。” 张妗金神不思蜀地回到原位,刚刚坐下,便捂着绣帕抽泣起来。 张妗金作为富商的庶女,家里兄弟姐妹为多挣一份家产,彼此明枪暗箭斗得不可开交,她和她的胞弟在家中更是常常受人刁难,举步维艰。 一年前她被送进蔺太监第里,本以为要受尽折磨,却不想因祸得福,进了个世外桃源。 可她虽然逃了出来,弟弟却因为没了姐姐的庇护,在张家更为孤苦无依,被嫡系肆意欺辱。 正君如今同意让她的弟弟过来小住,她的娘家人便是看在蔺公公的面上,都不会对她的弟弟太差了。 张妗金感念又委屈地哭着,小兽一般压着声音低低啜泣。 夏月轻轻拍哄她的背脊,给张妗金抹去泪水,轻声细语地拍哄安慰。 夏姨娘手上动作着,眼神却隐晦地望向轮椅上的正君。 祜正君这套欲扬先抑做得十分漂亮,开场先压低他们的身份,之后只消对他们这些奴婢关怀上几句,施些小恩小惠,四两拨千斤地便能让几位姨娘对他生了好感,甚至俯首帖耳。 就连夏月这样见过世面的人,在经历一年多的内院困顿后,骤然被人提起当年经商的事迹,都会有一种知遇之情的感念。 但日久才能见人心,又或者……现在得来些不识趣的人,才能看清楚正君真正的处事态度。 不识趣的人这不就来了。 一直以来面部表情都十分丰富,对正君的不满溢于言表的矮小侍君走上前来,扭着屁股对沐九如跪下,叩了叩首,妖里妖气地道:“侍君风兮,见过正君。” 第62章 拿捏 正君,能否在花册上匀我们西院一…… 沐九如淡淡道:“起吧。” 风兮一骨碌地就起了身, 一双漂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沐九如看。 他今年十六岁,是上两个月刚被送进蔺宅的侍君。 风兮来这儿之前,在南风馆里做小倌, 长得自然也是貌美非常,即便穿着裙子,梳着女发也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甚至因为雌雄莫辨的身形和样貌, 更显得他姝丽蹁跹。 沐九如在匣子里翻了一圈, 却对送这人些什么犯了难。 毕竟风兮入府的这两个月,月银可是全都用来采买了……角先生和脂膏, 还有一些不堪入目的玩意。 着实是勤奋非常了,想必曾经在南风馆里, 这位小倌也定是业绩斐然。 沐九如思量了半天, 还是照着送男子礼物的式样,送了枚玉佩:“风侍君沈腰潘鬓,这枚糖玉佩同你一般剔透玲珑。” 风兮被打赏已成了习惯, 伸手接了过来, 奴颜媚骨地谢道:“正君才是真的貌比潘安,贱妾若是能跟在正君身旁日日伺候正君,便是为奴为婢贱妾也愿意。” 沐九如闻言失笑,这风兮想伺候他恐怕是假, 想寻了机会去向蔺老爷邀宠才是真的吧。 毕竟这些姨娘里,目前看来就属风兮最蠢蠢欲动。 沐正君淡淡道:“老爷给我安排了多鱼多贤两位公公贴身伺候着,用不着旁的人,但你的孝心我着实感动,也不好拂了你的意……” 风兮嘴角高高翘起,笑得颇有些小人得志的张扬。 沐九如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道:“……之后我换下来的衣裳, 便都交由风侍君来洗涤吧。” 风兮目瞪口呆。 那他不就成了洗衣婢了吗!不仅见不到老爷,还要日日洗衣,连手指都会变得粗糙! 风兮眼珠子狂转,娇滴滴地道:“妾身的手,手有旧疾,碰不得冷水,一碰冷水便会痛楚难当。” 他撒着娇讨饶道:“是妾身太想当然了,老爷这般爱重正君,自然是什么奴婢都给正君安排得妥妥当当了,哪里会需要妾身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来伺候呢?” 沐九如轻笑一声,也不与人多做计较,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风兮如蒙大赦,连忙扭着腰溜了。 最后上来的是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女郎。 她棕发卷曲,瞳色湛蓝,笑容甜美张扬,却因那双蓝色的眸子显得气质有些忧郁。 胡姬的汉话不太标准,言谈却十分流畅,叩拜的姿势也非常标准:“奴婢阿芙,叩见正君,问正君安。” 沐九如让人起了,问道:“来中原多久了?” 阿芙笑道:“十二岁来的中原,如今已是齿龄十八岁。” 沐九如看了看阿芙的打扮,挑出两枚耳珰来,递交过去:“可还记得你来自哪个部族?” 阿芙微愣,从正君手上接过蛮夷之人才会带的耳珰。 她捏着小小两枚玉饰,低声道:“大风部。” 沐九如不曾听过这个部族的名称,想来若不是大风部实在太小,就是离大虞十分遥远。 像阿芙这样的胡姬,多是被人贩掳到中原,然后打入奴籍的。 胡姬们成了大虞的贱奴,大多进了风月场做烟花女子,也有些成了贵人府第里圈养的玩物。 天南地北的女郎和郎君,来历各不相同,最后都被聚到了一个小小的蔺府后宅里。 这里和皇宫也没什么两样。 沐九如打从心底里来说,是不想拿捏这些人的,他甚至还想给这些人多一些自由。 但给予自由的前提,是这些妾室能够安分守己、互不攀扯,别让他家小郎君在宫里风风雨雨,回了宅第还要觉得家宅不宁。 沐九如让阿芙也坐了下去,姨娘们在无靠背的凳子上一排坐开。 与他们遥遥相对的是掌管内宅的蔺家正君,也是他们的主子,他们的贵人。 容颜绝色的正君锦衣侯服,鹤骨松姿,依靠在精美的高背轮椅之上,举手投足间满是漫不经心与目下无尘的清贵。 沐九如起床后便一直在忙着翻阅账册,如今一轮人见完,疲乏感更甚。 他揉了揉自己酸胀的额角,多鱼便立刻接替沐九如的动作,替主子揉着穴位。 多鱼问道:“正君可是累着了?” 沐九如摇了摇头,笑道:“无妨,还撑得住。”他转而道,“多贤,替我去厨房看看府医今日备的提神药熬好了没。” 多贤应了一声,出门去厨房催药。 沐九如被多鱼按摩着,头脑晴明了许多,他抿了茶水,润了嘴唇,又继续道:“我之后还有府第里的下人要见,与你们最后再说上几句,我也不多留人了。” 沐九如道:“晨昏定省,你们不必日日都来,我身子不佳,睡睡醒醒没个定数,你们就初一十五寻着我清醒的时候,来给我叩个安便可。” 姨娘们眼里闪过一些失落。 沐九如继续道:“往后你们不必拘在西院里不出来,府第内的范围都可以随意走动,若想出门,向我和多鱼报备一声便可。” 六位姨娘早在西院被闷得不行,听闻正君定的新规矩,各个喜出望外,展露笑颜。 风兮更是眉飞色舞,一对招子四处乱飞,想也知道在动一些坏心思。 沐九如看着这群活蹦乱跳的小年轻,心头好笑,但该警醒的地方,还是得敲敲打打的。 沐正君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我给你们多些地方活动,你们也都守好规矩,莫要有人生出什么歪心思,去冲撞了老爷,老爷要是以后看上了你们,那是你们的福分,要是有人使什么邪门歪道的伎俩,惹得老爷不痛快了……” 沐九如眯眼轻笑,叆叇上的水晶片反射着寒光:“你们的身契就捏在我的手上,大可试试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被主家捏着身契的妾室,不论是送人还是打杀,都是主子的一言之事;姨娘们面有戚戚,自然一点歪心思也不敢去动。 沐九如轻出一口气,最后道:“若还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提出来,无事的话,都退下吧。” 姨娘们纷纷摇头,风兮突然支支吾吾地道:“正君……那个,歪心思我们是不敢动,但总得给我们伺候老爷的机会吧……?” 张妗金瞥了这人一眼,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愿来,夏月则是眉梢微动,其他几人这对风兮的提议无甚表示。 风兮虽然被沐九如如烹小鲜地拿捏了一番,目前不敢再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和动作,但敬业之心依旧火热。 他眼睛一闭,继续说道:“正君,能否在花册上匀我们西院一些日子,也省的往后京城里会传出正君善妒的恶名,叫老爷脸上无光。” 沐九如听得饶有兴味,他悠悠笑开问道:“你可知道,是何人会将这些事传出去?” 风兮一愣:“就是些仆役啊下人啊,他们也有自己的友人在别家宅第里做下人,这些消息传得很快的。” 沐九如支着颐,思量道:“原来如此,那你们等下随我去院里一道见见那些下人,哪些是嘴碎的都指给我瞧。” 风兮道:“啊?可就算让下人们都闭了嘴……正君也不能强行霸着老爷,不让老爷看其他人一眼啊……就算正君貌美,可时日久了,老爷怕是也要厌弃正君的,正君总得给妾身们沾些雨露吧?” 沐九如不置可否,眯着眼道:“我与老爷尚未成亲之时,你们……” “正君,汤药好了。”多贤叩了叩门,便进了屋里。 室内的气氛因着风兮与沐九如的冲突,显得略微有些凝重。 多贤不多看也不多问,将汤药放到沐九如身前,敛眉问道:“正君要现在喝吗?” 沐九如道:“给我吧。” 多贤递了药去,沐九如接了过来,悠悠哉哉晃了晃药碗。 多贤又道:“正君,老爷递了信回来。”说话间,他从怀里拿出一封薄薄的家书,交给沐九如。 沐九如并不接过,笑着道:“你拆了,读给我听吧。” 多贤看了眼四周的姨娘,怔愣着不敢应声。 沐九如又垂眸晃了两下药碗,不紧不慢地道:“我眼睛乏了,你就直接拆了,读出来吧。” 他说完,仰头慢吞吞地喝起了汤药。 多贤这才恍然大悟,拆开信笺,抽出信纸朗声诵读。 书信之中寥寥数行,在多贤清晰的口齿中,传到屋内每个人的耳中。 “正君尊鉴,得君尺素,碍口识羞。” “今案牍劳形,失信于君,误时晚归,目盼心思。望正君安枕而卧,诸事可待余归。祈君安康,白头相并。”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多贤道:“正君,小的读完了。” 沐九如面上挂着恬淡的笑容,眉目温柔地放下药碗。 他从多鱼手中接过蜜饯拌在嘴里,轻笑道:“风侍君,听见了么?不是我不愿意安排老爷来你们院里……怕是我安排下去了,也只会惹得老爷不悦,将你们打发出去。” 沐九如接过信纸,看着花笺上的俊逸小字,柔柔笑道:“你们若是有人不服,便等老爷回来了,亲自同他去说,让他亲笔写了花册,给你们安排好侍寝的时日……” 他把花笺细心叠好,让多鱼收进信封里,放入床榻下的抽屉内。 沐九如微微抬首睨着风兮,语调轻柔虚弱,笑容却明艳似火,绮丽如花。 “且看看老爷是会入你们西院的大门,还是让你们永远离了蔺太监第的宅门。” 风兮彻底哑口无言,再不敢唱一句反调。 蔺老爷递个红笺给正君,抬头用敬称也就罢了,还把正君比作明月,自己比作星星。 天上向来只有一轮明月,星星却多如牛毛,伴月而耀。 蔺老爷身段放得如此之低,风兮就是再有争宠的心思,也不敢当面去和蔺南星说花册之事。 到时候蔺老爷怕惹了正君伤心,冲冠一怒为红颜,他风兮究竟是竖着被赶出蔺宅,还是横着被抬出去的,都不好说…… 沐九如见风兮乖觉了,便轻描淡写地道:“既然都没有意见了,你们便先去大院等我吧。外头的天色渐暗,我觉得有些寒凉,加件衣裳就到。” 姨娘们喏喏应了,莫敢不从,顶多私底下甩了几个眼刀子给多话的风兮。 原本他们见过了正君就能直接回西院去了,结果风兮多提了嘴花册的事情,惹得正君心里面不高兴,连带着把他们也记恨上了,要带他们去院里做规矩,平白多生了事端。 沐九如无视姨娘们的小动作,接着吩咐道:“多贤,带着姨娘们出去吧,顺道将府第里的下人都叫到大院里侯着,我过会儿去说几句话。” 多贤道:“是,正君。” 多贤带着几位姨娘行礼出了屋子。 本还有些挤挤攘攘的外间,瞬间空旷了起来。 沐九如生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 他许久都没有这么操劳过了,却又感觉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般。 虽有些头痛头晕,耳畔也略有嘈杂,却心驰神往,期待着管好这个府第,期待着给蔺南星一个安安稳稳的家。 沐九如对多鱼比划了一下,悠悠笑道:“推我进里间,换身衣裳再见下人们去。” 第63章 风雨 两人便互相依靠着,共撑着把伞,…… 蔺南星出了皇宫大门, 步履匆匆地沿着大道向自家府第走去。 此刻还未至日落,天光却已十分昏沉,空中乌云密布, 狂风猎猎,将路边灯笼卷得如同鱼龙一般飞腾。 道路两侧十灯九灭,风雨将至。 蔺南星在离开御马监之前被逢力塞了把油绢伞, 此刻身材颀长的少年郎君手握伞身, 越过路上一个个同样匆忙赶路的行人。 昂藏的身姿在飞沙走砾之中如一柄孤抢,锋锐坚实。 虞人没有必须蓄须的传统, 因此蔺南星在褪去宦官宫服之后,与寻常的俊朗少年看起来并无二致。 一个香囊斜斜扔来, 蔺南星伸手提住佩线, 又抛掷回去。 他回眸淡笑,不自觉地压低着声音道:“承蒙错爱,家中已有夫郎。” 锋锐的枪突然就软化了, 成了绕指的柔。 蔺南星眉眼间满是晃晃荡荡的情愫, 他揣着贴胸而放的夫郎红笺,片刻不停地往家宅走去。 等他刚能远远望着宅第门匾的时候,天色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中忽然电光一闪, 天地照彻。 几瞬后,雷鸣震天,雨如倒井,瓢泼而至,把俊逸小郎君的半身都给淋透了。 蔺南星连忙护着胸口撑开雨伞。 头上多了片遮挡,风雨却是四面八方而来。 所幸不过几步就能回到家中,蔺南星用伞罩着头脸, 脚步迈得更快,宽大的脚掌甩起水珠涟涟。 行至宅第门外,两耳所及都是雨打芭蕉,雨落如豆之声,还有一些喊叫,“咚咚”声从宅内传来。 蔺南星跨过门槛,越过照壁,转角而出正见大院里满是仆役,浩浩荡荡百来号人站在雨里。 离他较远的地方有数名下人正被按着杖责,沐九如就在他们几次尺之遥处观刑。 蔺宅的正君身披幻色长袄,端坐在雷霆风雨之中,身边是多贤与多鱼。 两个小宦官一人打了把油纸伞给正君遮雨,几个仆役手持油布飞奔而来,在沐九如头顶撑开巨大的遮蔽。 即便如此,沐九如的身上依然湿了许多,白玉般的面颊被雨水洇润,几缕湿发蜿蜒上微红的额前、耳畔。 石板地上雨水与血水交融,积了一滩,惊雷骤落,粉色水塘炳若明镜,映照得垂眸而望的正君满身艳红。 蔺南星快步走向沐九如,耳边“咚咚”击杖之声依旧,吃痛的哀嚎不绝,“见过老爷”声陆续响起,雨声如琵琶嘈切,玉盘迸珠。 沐九如自雨瀑之中抬起眼来,叆叇被雨水沾湿,镜片后的眼眸暧昧不清。 他樱唇轻轻开合,气流般轻柔地道:“恭迎老爷回家。” 蔺南星弓着身子停驻在沐九如面前,用宽阔的背脊替沐九如挡去正面吹来的风雨,挡去满地血腥。 蔺南星低声道:“正君,先回屋可好?院里我来管着。” 沐九如抹去叆叇上的水珠,视线投向蔺南星微肿的侧脸,伸手轻轻抚了抚:“无事,等他们受完刑,我就回去。” 沐九如垂眸望着施刑那处的惨状,声调清清冷冷,音吐却清晰明畅,话语直直落进周遭之人耳中。 沐九如道:“有一人是别家的内应,我让人直接把他杖毙了,我须得看着他断气。” 蔺南星瞳孔骤缩,身子俯得更低,鼻息与沐九如几乎交融,也将身前之人的视线全都归拢到了他的身上。 蔺南星低声道:“这里交给我。” 沐九如悠悠轻笑,他摇了摇头,冰凉的指尖触碰着手下炽热的面颊,疼惜地问道:“脸上是怎么了?挨了……的打么?” 蔺南星答:“是,但是已经抹过伤药了,过一两日便好了,不打紧的。” 他看着地上浸过来的红色,忍不住把轮椅慢慢地往后推了点,多贤多鱼连忙移动伞身,撑开的油布也发出琐碎的声响,跟着一同向后移动。 蔺南星垂下眼眸,手掌握着轮椅把手,用力捏紧,发出“吱嘎”之声。 身后陆续传来通报声。 “王世梁十四杖已打完。” “李二娘九杖已打完。” 蔺南星松开了手,用脸侧轻轻地贴着正君的掌心,温柔地道:“今日在宫里起了些龃龉,但往后我就不用常去内廷了,御马监的太监之职再过月余便能全权交托给少监,我只需要管着京营那边就行。” 蔺南星音调温柔平和,不疾不徐地道:“日后我便能常常在家陪着正君,不叫正君一人为家事操劳烦心,我与你一起管着这些事情。” 小郎君轻柔低哑的声音盖过了风雨呼啸,满地哀嚎,将周围杂乱的环境涤荡一清,只余林籁泉韵,万象澄澈。 地上还有一个内应尙在受刑,板板到肉的声音却已极轻极远,像是消失不见了。 沐九如被高大的老爷拥护着,展颜一笑。 他抹去小郎君脸上的水珠、额上汗水,轻轻地应道:“好,往后老爷便陪着我,我们风雨同舟,分甘共苦,把蔺家经营得和和美美。” 蔺南星抿唇淡笑,他望着自家柔弱又威严的正君,眼中星子熠熠生辉。 施刑的下人道:“老爷,正君,钱如已杖毙。” 蔺南星往后瞥了一眼,冷冷吩咐道:“拖下去,扔乱葬岗里。” 沐九如敛起笑容,视线越过蔺南星的身体,凛然扫向雨中的下人们。 仆役和姨娘无不面色惶惶。 方才蔺宅的新正君进入大院的时候,是坐着轮椅、由多贤管家推着来的。 新主子模样纤弱,容貌姝丽,还病歪歪的,仿佛风吹就倒,弱不胜衣。 下人们本以为见面训话只是过个场子,毕竟正君是小门小户、流民出生,应当是管不来下人的。 而且正君的身体差成这样,甚至不良于行,眼神也不佳,估计更没那个精力来折腾下人。 哪想这正君见完了人,稍稍认了脸之后,便寻了西院的姨娘出来指认嘴碎的奴婢。 之后事情就如脱缰野马一般,全都乱了套。 被姨娘们指认出来的下人为了开罪,便互相开始揭短。 一番拔萝卜带泥下来,居然找出来了一个朝臣埋在蔺府的暗线! 那暗线在宅子里负责园艺之事,把他搜集到的资料全都封盒埋在蔺太监第的花园里。 若不是下人攀扯间说起这人可能偷窃了主家的财物,一个园丁在府第里挖土填埋,可不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今日蔺家正君却是铁了心要立威,当即命人把盒子挖了出来,撬开锁芯。 盒子里纸张众多,资料加了密,却也不难解读,多贤看了几眼便面色发寒。 纸上不仅写了些蔺太监第东院以外的仆役排布,竟还琐碎地写了些蔺南星往来的暗账,不知是哪个盘账入库的下人透露出去的。 沐九如也毫不含糊,即刻下了令,将暗线钱如当众杖毙,其他透露过信息给钱如的下人也按照情节轻重受了杖罚,平日有些碎嘴的奴婢则是挨了掌掴。 当家正君新官上任才第一天,几乎小半个府第的奴婢全都受了责罚。 下人们无不惊骇畏惧,再不敢小瞧了新来的正君。 沐九如对蔺南星低语了几句。 蔺南星点点头,转过身去,擎起高耸的身躯,执伞站在沐九如身前半步之处。 他看着府第内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之前从来没有把蔺太监第当做过自己的家,便也不曾记得下人们的长相。 今后这里却要成为他和沐九如,真真正正一同经营的家宅。 蔺南星朗声道:“咱家从前不常在府第里,对你们这些下人的管教便也松散了些,不想咱家这家里面竟养了个欺上背主的奴婢,还有好些不知深浅,言行有失的东西。” “咱们这蔺太监第的主子只有两人,你们这些下人在宅子里事少钱多,便各个闲散了,心大了,不知道什么是规矩了!” 他眯着眼睛,俯视着一众矮小于他的下人,冷声道:“今日之事,若是咱家来管,所有与钱如牵连的人统统都该杖毙,咱家伺候的是天子,有的是人要抓住咱家的把柄,置咱家于死地,你们今日的无心之失,却是要害了咱家与正君的性命。” 一道闪电击破夜色,将蔺南星的面色映照得宛若寒霜。 他一字一顿,厉声道:“如何不是其心可诛!” 空中云雾晦冥,剑芒般的亮色将院中两位主子照得光明洞彻。 玄衣正君静默而坐,眼帘低垂,观物慈哀,年青家主巍然肃立,坚如磐石,声势赫奕。 大雨如柱般激落地上,雨豆溅射飞弹,蔓起蒙蒙水雾。 蔺南星与沐九如在翻江倒海之中,神明一般巍然屹立,仿若能呼来雷霆万钧,对渺然凡人生灭予夺。 对这些奴婢们而言,主子就是他们的擎在他们头上的天,是掌管他们生死的神。 蔺宅的下人无不趴伏跪地,齐声呼喊:“老爷息怒,正君息怒,奴婢知错!” 钱如的尸身已被拖走,如今只剩光秃秃的空地一块,在暴雨冲刷之下,就连血迹也荡然无存。 死一个奴婢,死一百个奴婢,哪怕死了蔺南星自己,在浮云沧海之下都不过是虱胫虮肝,不足为道。 但这些泥泞与污浊,却因为蔺南星的缘故,沾到了沐九如的身上。 蔺南星深深地望着每一个跪地的奴婢,望着这些无知而浅薄的愚夫俗子。 他们不知道沐九如今日的严苛,是为了能让蔺宅更长久地存续,为了给奴婢们持续地遮风避雨、撑天拄地。 他们只会觉得正君严刑峻法,对沐九如畏之如虎,心中微辞。 蔺南星合了合眼眸,按照沐九如的指示继续吩咐下去:“你们的正君心善,不忍奴婢们淋雨受寒,等下散开之后,厨房立即熬煮姜汤,每人自去领取;热水今日也不停烧着,所有人轮流沐浴驱寒,近日若有受寒之人,自行寻府医医治。” 下人恭恭敬敬地道:“正君心善,多谢正君。” 蔺南星在心中叹息,他回头,眼神询问沐九如对这些奴婢还有什么训示。 沐九如隔着雨帘对蔺南星微微一笑,温润而泽。 蔺南星也露出点淡淡的笑意,他对下人们道:“都起身,退下吧。” 院内的下人再次道谢,带着一身湿皮,零零散散地向四方走去。 蔺南星不再管这些下人何去何从,折回身子照看雨棚下的主子。 沐九如虽然安坐在油布之下,但通身依旧沾了不少的雨水:玄色的上衣看起来还算干爽,下身却全然被雨水浸透,衣摆和裤装粘在肌肤之上,不用想也知道会是多么得透骨阴寒。 蔺南星担忧地道:“多贤,立即给主屋备水,正君回去就先沐浴。” 多贤应了一声,打着伞离开雨棚,往主院走去,不过瞬息就被雨线隐去了踪迹,消失在雾色之中。 蔺南星看着滂沱的大雨,弯腰问道:“正君,我用油布罩着你,带你快些回屋可好,推着回去怕是要淋好些时间的雨。” 沐九如眨了眨眼,柔顺地道:“好,我听老爷的。” 蔺南星耳尖微红,把油绢伞递给下人,走进风雨里放下油布。 他垂着视线,飞快地用布料裹住沐九如的浑身上下,只露出头脸打横抱好。 结实有力的双臂抱着满是雨水的油布表层,里面的躯体柔软温热,小小一只缩在他的怀中,全心依赖地让他替主子遮挡住风雨。 蔺南星几乎一臂就能把轻盈的沐九如托住,但他还是稳稳地,郑重地用双手搂紧主子,把他的全世界一丝不苟地护在怀里。 沐九如伸出只手来,对下人道:“给我把伞。” 下人立刻把蔺南星的油绢伞递过去。 沐九如牢牢抓住,把沉重的雨伞安放在蔺南星和他贴合的胸口处,替他的小郎君挡去些微雨水。 雨珠从蔺南星的面颊流淌到下巴,从颈项流淌进领口。 沐九如看着那些到处潺湲的水珠,捏着伞柄窝进了夫君的怀里,轻轻一笑道:“我们回屋吧。” 蔺南星道:“好。” 两人便互相依靠着,共撑着把伞,走进昏沉的雨雾中,走向新婚的屋宅。 雨声敲响在他们的头顶,独行的脚步声泥泞潮湿。 两人的心跳伴随着雨声,在他们的院落里,交替奏响着。 第64章 共浴 沐九如的肌肤毫无遮蔽地闯入了他…… 黄梨木素屏后方水汽氤氲。 湿漉漉的幻色披袄、淡蓝道袍被一一解下, 扔进地上的小木桶中。 蔺南星飞快地除了沐九如的衣衫,先伸手试探了一下水温,随后目不斜视地把主子抱进浴桶里。 多鱼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蔺公, 澡豆绢布已备好。” 蔺南星应了一声,又替沐九如浇了水两捧热水,这才把水瓢挂到浴盆的边上, 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多鱼手上端着小案, 上面放了一罐子澡豆,一张素色绢帕, 以及发油面脂等物。 蔺南星伸手接过,又吩咐道:“少爷淋了雨, 怕是会觉得冷, 你去生两个火炉,一个放在床头,一个放在这儿。” 多鱼应了一声, 虽然这天气他光站着也觉得热, 但主子乙到底身体不佳,生个火也是应当的,大不了沐九如觉得热了再把火盆移走就好。 蔺南星又道:“那个钱如,你暗中派人把他收殓葬了, 再寻个大师替他超度一番,下辈子让他投个好些的人家,别让任何人知道是蔺宅派人做的。” 他说完撇了撇屏风那边,见沐九如没有出声反对,便微微挂起了嘴角。 虽说他家少爷不信神佛来生这套,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却都是笃信鬼神的。 沐九如从前没杀过人,如今却为了蔺南星手上沾染了人命。 即便沐九如入屋之后, 状态一如既往的松弛,但蔺南星知道他家少爷的心里,此刻定是不太好受的。 蔺南星开解不了主子什么,便只好替沐九如尽一分心,给那人求个来世,好叫少爷少些愧疚。 多鱼自然也想通了蔺公这么做的用意,他嘿嘿一笑,应了下来,又问道:“蔺公,小的给你拿两件干衣服来,您先换上吧?” 蔺南星道:“不必,我伺候完了少爷就去耳房沐浴。” 他看着水老鼠一般的小多鱼,摆摆手道:“你快去擦个身子,换了衣服就来生火,还有姜汤叫多贤等下端一碗来,再让府医即刻给少爷煮驱寒汤药。” 多鱼一口气被吩咐了好些事,颇有些晕头转向,他赶忙回道:“是是,小的立刻去办。”说完就迈着小短腿跑出了里间。 暗红色的门扉被拉开,屋外风雨大作,雷鸣轰轰不绝于耳。 “吱呀”轻响之后,门扉又闭合上了,杂声被隔去许多,屋内便只剩下安恬的细水长流,雾气袅袅。 蔺南星端着盥洗用具转回屏风后,将东西全都搁到了矮架上,又重新拿起水瓢给沐九如的肩颈浇水。 他急着伺候少爷沐浴更衣,湿衣也懒得换下,沾满雨水的衣袖落着滴滴答答的水珠,银豆子们掉在浴盆中,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沐九如被热水泡的浑身泛红,一天的操劳后的疲乏感也反了上来。 他浅浅打了个呵欠,又将目光投注向他的小相公。 蔺南星前头对多鱼说的那些话,他听得明明白白,小郎君爱他护他,让他的心里满怀柔情,满是温馨。 沐九如挡了挡蔺南星的水瓢,柔声道:“你也进来一起泡着,要是等我洗完了你再洗,怕是得得了风寒。” 蔺南星脸色刷得一红。 他若是也泡进去,岂不是要把光裸的少爷整个搂在怀里? 蔺南星本来满脑子只担心沐九如要被冻着,规规矩矩地伺候着少爷沐浴,心中什么遐思也没有。 如今他看着水中清隽貌美的正君,却觉得这片空间过于旖旎和灼热了。 蔺南星立刻移开目光,专心致志地盯着墙看,道:“少爷,不不用,我身子强健着呢,一点雨水不会病了的,我先伺候了少爷沐浴,喝了姜汤,然后……” 然后蔺南星喉咙一哽,说不出半句话来。 大片肌肤毫无遮蔽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沐九如从浴盆里站了起来,背对着他,透亮的水珠从纤长的脖颈一路滑倒隽秀的蝴蝶骨中央,再沿着脊背的线条没入腰椎之下。 水珠“刷啦啦”倾落在浴盆里,沐九如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抬起胳膊,点了点浴盆的另一端,轻快地道:“我不看你,你自个脱了衣服进来吧,一起洗你也能伺候我。” 蔺南星的目光再次飞速移开。 又忍不住地转了回来。 他克制地再次移开,却不论多少次,都会再次望向那片月光般白亮的肌肤。 水面如今只到沐九如的大腿的中部,自双腿以上,主子整个后背都毫无保留地袒露在蔺南星眼底。 蔺南星不敢多看,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随着水珠游走。 沐九如的肌肤润滑,一丝泫注都挂留不住,所有水汽在缓缓地下滑中,汇聚到了沐九如透着艳粉色泽的腰部。 微微凹陷的细腰上积了一捧润泽,珠光般地泛着莹莹之色。 蔺南星当即想要伸出手去,把那一小滩积水抹走。 水落声、雨落声,雷鸣与心跳,相似的声音此起彼伏,杂乱地响着。 蔺南星无声地吞咽了一下。 沐九如催促道:“快些进来,我有些冷。” 凝脂般的肌肤受了凉,轻轻颤了一颤。 蔺南星的心头也跟着一颤。 沉默之中,滴水的臂褠落在了沐九如的脏衣上。 窸窸窣窣声后,蹀躞“哐啷”一声落入盆中。 紫色的长袍皱成一团,挤进小小的脏衣桶里。 屏风后伸出一只结实光裸的胳膊,将半湿的红笺放到梳妆桌上。 多鱼提着两个熏炉入了屋子,放了其中一个在主子们的床头,又提着另一个走向屏风。 小多鱼目不斜视,在屏风外放下熏炉就准备出门端药,却忽听一些细微的水声…… 随后淅淅沥沥的声音响起,水……从屏风后面漫了出来,一直到多鱼的脚下。 小多鱼目瞪口呆:天杀了!蔺公说好的去耳房洗呢! 早点说了你们要洗鸳鸳浴,咱家就给你们换个大点的澡盆! 蔺公啊,您倒是看看您这体魄,小小的浴盆受得住吗! 浴盆不堪重负啊! 多鱼欲哭无泪:如今这地都湿了,谁擦? 还不是苦命的咱家擦…… 咱家也不堪重负啊! 多鱼忍不住愤恨地瞄了眼屏风,啥也没瞧见不说,还又听到了一次水声,更多的水从屏风后漫出来了! 眼看着洗澡水漫得半个屋子都是,多鱼再不敢想什么有的没的了。 他连忙找来水盆和布头,任劳任怨地清扫起了屋子。 多鱼哭丧着脸想:下次不管蔺公说几个人洗,咱家都要给蔺公叫个大的浴盆来! 都成亲了还去什么耳房洗。 蔺公的嘴,骗鱼的鬼。 咱家就是不该信你这蔺公的邪! 屏风之外,有人负重前行;屏风之后,是小夫夫鸳鸳戏水,岁月静好。 沐九如慢慢地坐回水盆里,热水再次包裹住他的身体,直让他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 他扶着浴桶边缘与蔺南星结实的大腿缓缓坐下,浴盆虽然宽敞,加上一个人高马大的蔺南星,还是稍微有些拥挤的。 但也不算动弹不得、举步维艰。 沐九如在蔺南星的腰腹上结结实实地坐好了,又伸脚探了探,把双腿塞在蔺南星两腿之间,微微曲起,这才抹了把叆叇上的水汽,回过头去看着他的小郎君。 这一看却把沐少爷逗乐了。 浴盆因为两个人的躺入,水位线已到最高,完完全全没过了沐九如的肩头,而蔺南星坐得稍矮了些,此刻下半张脸全都塞在了水里面,只露出一双飘红的凤眼,娇羞不安地看着沐九如。 鼻腔里还会偶尔冒出两个气泡,“啵啵”地飘到水面上。 沐九如实在不知道他家南星是怎么长大的,分明好大一只,却还是这般会招人怜爱。 他在水底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拿捏住吐着泡泡的鼻子尖,打趣道:“这是打哪来的可人儿?” 他晃了晃他家小相公,笑得眸光盈盈:“真是孩子气呀,小、南、星。” 蔺南星脸色更红,“噗”一声,好大个气泡钻出水面,也不知是在水里说了些什么。 沐九如忍不住耸着肩膀笑了起来,嘴边溢出几个“呼呼”的气音。 他好生看了几眼水里面的俏相公,想要逗弄,又怕把人给闷坏了,还是把脑袋转了回去,笑道:“你快起来,别憋着了。” 他脱掉了眉间的叆叇,挂到浴桶边上,安抚道:“好了,这下我是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别害臊了。” 蔺南星看了几眼主子坦坦荡荡的神色,这才觉得脸上热意下去了些许,他屏住呼吸,慢吞吞地直起身子,双手犹疑着搭上沐九如的肩头,扶住他的主子。 沐九如便放松地任由身后之人摆弄,跟随者蔺南星起身的动作,往下滑动了些许,从结实有力的腹部,移动到了身躯折角之处…… 蔺南星呼吸一滞,脸色又红了起来,这个坐姿着实有点折磨人了。 他虽然是个阉人,身体的触觉却是正常的。 沐九如柔软的臀部压在他的下腹处,将他浑身上下,由内到外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里。 而且沐九如……这个一|丝|不|挂坐在他身上的人,是他的主子,也是他的夫郎。 大逆不道的刺激与天理伦常的情理,都在诱惑他去探索、抚摸…… 或是轻轻地咬上一口。 哪怕只是头发丝,或是指尖,他也想尝一尝味道。 热水升高了蔺南星的体温,沐九如加热了他的血液,暗自汹涌的欲念让他呼吸凌乱。 本在阴雨天里如蛆附骨的隐痛,也因为这些剧烈的变化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或者只是蔺南星此刻已再无闲暇,去感知除了沐九如以外的万事万物。 他眼里满是身前之人的一切,甚至蔺南星还知道,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他家少爷都不会拒绝—— 沐九如之前对宋维谦说过的话,一词一句多鱼都转述给他听过。 他的少爷对他有责无旁贷的爱护与感念,哪怕曾经他们还未成亲之时,沐九如都愿意无名无分地屈从于他这个阉宦。 正是因为如此,蔺南星反而连一丝污浊的想法都不敢流露。 他的少爷不沾凡尘,即便在重逢那夜的混乱之中,都依旧神色从容,清清冷冷。 蔺南星身为一个阉人,却突然而然地对主子产生了不该存在的邪念。 他不敢让沐九如知道这些丑陋的,不得体的想法。 他也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肌肤相亲,沐九如是否依然会用那双不含情欲的眼睛,看着他丑态百出,顶礼膜拜。 蔺南星卑微地从沐九如身上放开双手,哑着嗓子道:“少爷,我帮你解了发髻,先把头洗了。” 水下发出轻轻的“嗒嗒”两声。 沐九如又拉回了蔺南星的双手,带着那双粗糙的大手放到自己的身上。 沐九如道:“落故,哪里都是你的,你想碰哪里,怎么碰都可以。” 第65章 施吻 沐九如抚摸着蔺南星纤薄柔软的唇…… 手下的肌肤柔软滑腻, 蔺南星甚至无暇去分辨那是哪个部位。 他下意识地想要抽离,又敌不过沐九如十指轻柔无力的贴拢。 蔺南星气息极乱地道:“不不用,少爷, 我不……” 沐九如带着蔺南星的手,开始慢慢游走,蔺南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所有感知都被沐九如占有了。 沐九如不吝啬每一寸肌肤, 从腰腹到腿弯,都带着人体会过去。 他一边体贴着小郎君, 一边温柔地问道:“这样你可有什么趣味?要不你还是自己来?” 沐九如叹息一声:“我如今身子还是太弱了,陪不了你圆房, 你且再等些日子, 等我的身体好了,就陪我们家小夫君圆房,好不好?” 他的语调轻柔放松, 闲话家常一般充满温情。 但此情此景, 不论是床笫间的情话,还是夫郎的肌肤,对蔺南星来说,都成了摧枯拉朽的折磨。 在极度的刺激与惶恐之下, 蔺南星眼眶通红,两行清泪落了下来,他低声抽泣道:“少爷,我不,不要……” 蔺南星手掌颤抖,浑身都在用力地克制着逃跑或是靠近的冲动:“少爷,求求你, 放开我,我们不圆……你不要这样。” 沐九如一个激灵,立刻松了手,转过身子摸了摸蔺南星的脸庞,惊异道:“……哭了?” 他摸到了一手湿润,想要拿起叆叇细瞧,又觉得他应该给小夫君留点脸面。 沐九如着实也想不明白情投意合的场面,如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前面感觉到蔺南星有些情动,便觉得他这个作为年长者、也是作为主子的,应当要纵容引导一下。 怎么就把小郎君给惹哭了? 沐九如翻了个身,直接面对向蔺南星,伸手给小夫君抹去泪水。 他既好笑又心疼地道:“不哭不哭,是少爷强迫你的,不是小南星的错,是少爷坏。” 他凑近了些,看着蔺南星的脸庞,一点点揩去眼下的泪珠,为小南星正名道:“我们南星是个鼎鼎好的宝宝,是少爷坏,夫郎坏,坏少爷以后不会再强迫你了啊,对不起,小南星……” 沐九如温柔地哄道:“乖乖,不哭不哭。” 蔺南星的眼泪却被哄得越掉越凶,他压抑着哭腔,手指在水里扣着浴盆的底面,闷闷地道:“少爷没错,少爷……好,是南星坏……” 沐九如差点被逗笑,他勉强忍住笑意,继续哄道:“南星好着呢,我们的小南星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人,谁要是说我们南星不好,少爷就找小南星揍他。” 沐少爷说了个笑话,但绝望的小南星是半点也没听进去。 蔺南星断断续续地反驳道:“我不好,我不是个好奴婢,我不听话,少爷体恤我,我自作主张拒绝了少爷,我还,我还……” 沐九如的心里突然酸酸胀胀的,他望着哭成一团的大可人儿,叹道:“唉,那南星就不要做好奴婢了。” 他凑上前去,温柔地擦拭着蔺南星的泪水,哄道:“不做好奴婢,南星做个坏奴婢,少爷也会很喜欢很喜欢的。” “你是我的小夫君,是沐九如的蔺落故。”沐九如缱绻柔软地道:“是少爷喜欢的,坏奴婢。” 蔺南星一瞬抬眸,泪水划过下睫毛,落入水中。 他心若擂鼓,响声几乎振聋发聩。 那种鼓动、踊跃的轰鸣,在雷声中仿佛传到了沐九如的心底。 蔺南星望向沐九如的眼神一如既往得专注,甚至是虔诚。 无数的恐惧和仓惶在这人的眼底、内心、身躯上四处奔逃。 这种深深的爱重,让沐九如怜爱不已,也满怀疼惜。 蔺南星如今已经成了沐九如的夫君,却因为曾经是个奴婢,如今是个阉宦而不敢越过半点雷池。 蔺南星规规矩矩地,用奴婢的卑微来敬重主子,用夫君的职责来庇护正君。 但对沐九如喜爱的蔺南星,却好像被埋葬在了深不见底的绝谷之中,难见天日。 沐九如之前的二十八年岁月里,因为身体孱弱的缘故几乎没有欲求。 但即便自身寡欲,他也做不到对蔺南星的倾慕视而不见。 蔺南星是与他疾病相扶的仆从,是救他脱离苦海的恩人,也是他病骨支离时不灭的星火。 蔺南星是沐九如所期望的,那个能代替他看遍山川江海之人。 也是沐九如曾经想要让他一生美满,成为良人,遇见良人,琴瑟和鸣,儿孙绕膝的亲人。 他家落故如今已成为了一个谢庭兰玉,官威赫赫的小郎君,走遍了大江南北,立下了不世之功。 也成了沐九如的夫君。 沐九如想给到蔺南星许许多多,小郎君本该有的,应该有的,或是不能有的……一切的一切。 可沐九如的手中拥有的东西,也只有那么一点。 但哪怕只有一点,但凡沐九如有的,他能给到蔺南星的,他都要尽力给到。 沐九如站了起来,光裸的躯体在水面上一览无余,他俯身问道:“落故,我想亲亲你,可以吗?” 蔺南星的目光一直追逐着沐九如完美的容颜。 那双透亮乌黑的眼眸微微垂下时,就像是寺庙里的观音一般,带着对苍生蝼蚁的悲悯。 是施舍,也是怜爱。 它将蔺南星的满身疮痍映照得无所遁形,将蔺南星死死挟持在了方寸之地。 蔺南星在沐九如的眼里,看到了蜷缩成一团,仿佛十四岁时满眼只有孺慕的南星。 也看到了一个残疾丑陋,有着不堪欲望的坏奴婢。 渺小的奴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应,又或是从内心深处,从所有残破、污浊汇聚之处溢出的声响。 蔺南星道:“嗯。” 沐九如红唇轻启,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 他指尖抚摸着蔺南星纤薄柔软的唇瓣,寻着位置印了下去。 蔺南星浑身震颤紧绷,又温驯地放松了唇齿。 上位者用舌尖浸润了蔺南星的唇线,稍做试探之后,便慢慢侵入进去,触碰到了下位者柔软滚烫的内核。 他们在过去的无数岁月里,唇齿相依了许许多多次。 这却是他们第一次为了存活之外的目的,接近容纳彼此。 沐九如认真地吻着,逐寸逐地地安抚着蔺南星对他敞开的一切。 蔺南星不敢动弹,沐九如便慢慢地吻着。 茶香与药香在他们的唇齿间弥散,小奴婢的泪水不停地滑落,让这个吻变得咸涩且酸楚。 呼吸交错而混乱,他们生涩、郑重地描摹着彼此。 一直到蔺南星的泪水止住了,沐九如才轻喘着退了出来,温柔地抹去这人唇瓣上的津液。 蔺南星在亲吻中不曾给出半分回应,只是直愣愣地任由主子温吞地侵占他。 但无法控制的气息却比沐九如的要急促上千倍万倍。 俊俏的小郎君浑身泛着艳红,甚至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沐九如突然就有些后悔脱下叆叇了。 此刻在他面前的落故,想必一定十分的可爱。 沐九如心中惋惜,又满怀怜惜。 他将嘴唇凑到蔺南星被打肿的半边脸上,印下两个濡湿的吻痕。 每亲一下,他就能感觉到蔺南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沐九如摸了摸小郎君的额发,沉回水里,靠着蔺南星砰砰作响的胸膛,轻轻道:“小南星,小落故,别怕。” “我是沐九如许给你的夫郎。” 心跳声在话语间变得更响,盖过了室外雷鸣。 又或是,这本就是对蔺南星一下下的五雷轰顶,天罚之刑。 环抱温香软玉的阉人紧紧地抿住了甜到发苦的舌尖。 蔺南星低声应道:“嗯。” 沐九如轻轻一笑。 他将手指搭在蔺南星的腰侧,温存地拍抚着,不一会鼻腔里响起了轻轻的呼噜声。 蔺南星用手掌捂住了沐九如的耳朵,不让他的心跳声吵到主子安眠。 他深深地凝望怀中沉睡的郎君。 这是世界上最俊美的男子,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主子。 沐九如垂怜他,亲吻他,对他予取予求。 蔺南星俯下头颅,凑近了怀中毫无防备的神明。 他沉沉亲吻上沐九如高束的发髻,轻柔地舔了舔唇边细滑的发丝。 茶油的清香,伴随着沐九如的香气满溢了他的口腔。 蔺南星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他在无可饶如的罪行中,成了一个,坏奴婢。 - 淋雨那日,沐九如被蔺南星伺候着洗了热水澡,又在梦里被蔺南星灌了驱寒药。 但他到底生来体弱,底子太薄,即便得了妥帖地照顾,后来还是烧热了整整两天。 蔺南星便衣不解带地看顾着他的少爷。 甚至因为同床共枕的缘故,他照料起沐九如,比从前睡在小榻上时更加快捷便利。 主子哪怕踢了点被子,或是咳嗽一声,他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及时调整主子的状态了。 至于每次他一觉睡醒时,都和沐九如手足|交缠…… 睡梦里抱着主子的是坏奴婢,和规规矩矩的好南星有什么干系? 好南星心无杂念地照顾着少爷,终于在第六日的清早,沐九如的伤寒好透了,精神饱满地起了床。 看过府医用过早饭之后,沐九如便唤来多贤,又处理起了中断几日的府内庶务。 蔺南星则是轻装简衣,穿着短打提了把长刀到院子里练武去了。 阉人因着少了些男人的物件,体魄若想训练得和寻常男子一样强健,需要多费不少功夫。 这几日蔺南星全心全意地照顾着沐九如,近乎完全落下了武艺,身上的肌肉都好像松了些许。 沐九如曾经不止一次夸赞过蔺南星的身高和体魄,对于少爷喜欢的东西,蔺南星自然要不遗余力地保持和维护。 还有他的脸……少爷应当也是喜欢的。 蔺南星想道:之后闲着了他得去买点雪花膏敷着,可别要像宫里的公公们一样,松了皮,生了皱纹…… 到时候别说沐九如看了不喜,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站在沐九如三尺以内。 蔺南星竖起刀身,当做铜镜照了照脸面。 镜像中的小郎君唇红齿白,面容英朗,只要他不穿宦官的衣服,别人就看不出他是个阉人。 若是他现在这模样和沐九如站在一起,或许也能得别人说上一句般配。 蔺南星心跳快了几息,又照了照侧脸的上的巴掌印。 景裕留下的肿痕早已消退,少爷前几日落下的亲吻也渺无踪迹。 他抿了抿嘴唇,嫣红的唇瓣便润上了些许水光,像是那日亲吻过后,沐九如嘴上的绯红也被晕染到了他的唇上一般。 蔺南星的心跳更快,一对挺阔的耳朵尖红得快能发光。 他瞥了眼窗户大开的屋内,确认沐九如没有向外面观望之后,便背过身去,鬼鬼祟祟地照了照自己的舌头尖。 舌尖红艳艳的一段,前几日被主子香香软软的舌头揉弄了一番,又偷偷品尝了一会沐九如的头发丝。 这几日里,有时候蔺南星都会想把这一小段舌头给切下来,风干了收藏起来—— 这样他就还是沐九如乖乖巧巧的好奴婢,又有了纪念他和少爷唇齿相亲的物件。 但他这具身体是少爷的,他已经把身子弄得破破烂烂了,还弄丢了些重要的部件,可不能再少些什么了。 于是万分可惜的蔺南星便只能在年少慕艾之时,偷偷看两眼让他风情月思又恶迹昭著的舌尖,心虚不已地回想亲吻那日旖旎缠绵的情景。 蔺南星想的满面红光,脑袋都快要冒烟。 他羞涩地抿起嘴唇,又偷偷看了眼屋内的少爷。 他听着不轻不响的交谈声和清脆的算珠声悠悠传来,这才收敛了心神,也忙起了自己的事情,虎虎生风地舞起刀来。 夏日风静,蝉鸣四起,偶有树叶被蔺南星的刀风掠过,惊起一片叶散鸟鸣。 栀子花香顺着窗轩飘入屋内,沐九如抬头看了两眼屋外腰细腿长的小相公,轻轻一笑,又埋首拨弄起了算盘。 沐正君拨弄算珠不算流利,珠子碰撞发出的响声轻轻缓缓。 他在草稿纸上做了点算数,叹息道:“先给老爷把香火钱的预算留着,别的开支我们看看能不能再压压。” 多贤提了笔准备书写,顿了顿,还是确认道:“依旧是九百两吗?” 沐九如呼吸一滞,沉沉点头道:“是,这笔钱先留着,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动他。” 他家南星从前就喜欢求神拜佛,即便做他小厮时,初一十五若是得空也会去庙里替他祈福。 沐家家底丰厚,沐九如的月钱也还算多。 沐少爷自己用不了多少钱,平日便喜欢把银两都打赏给南星。 南星也是个不爱给自己花钱的,赏钱全都拿来给他家少爷买吃穿家用,到了月底若有富余,就全都捐到庙里,给少爷积德延寿。 也因此入宫前的小南星一直没攒出赎身钱来…… 这有钱了就存不住的习惯,居然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就连求神拜佛的爱好也越演越烈,从以前三两五两地捐,到如今一个月就要捐九百两。 可蔺小郎君除了这件事之外,日常生活里,竟是再没有其他类似娱乐性质的开支了。 别家有钱有权的小郎君,不说花街柳巷,总也有些奢侈的爱好,就说那秦屹知,玩两块墨锭也能要个上千两银子。 蔺南星爱求神拜佛、爱捐些香火钱,沐九如这个正君哪怕自个儿不信鬼神,也是要全心全力去支持的。 ——可万万不能让他家小夫君,因为他持家困难,便连点小念想也供得磕磕绊绊,不能尽兴了。 沐九如抿了口茶水,定了定神,继续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收入?” 多贤将一本小小的折页册翻开,递了过去:“是有一些入账,还未来得及誊写在账册上,都是逢力那头送来了些钱,细则小的已经记下了。” 沐九如扫了扫小册子,上面一共记了几百两银钱,多是宫里蔺南星的下属们捞到钱后,分了一部分,孝敬上来的心意。 这是真的“孝”敬钱,数额虽是不多,但给钱的人却不少。 沐九如点了点头,又拨了几下算盘。 多贤递过来另一个册子,说道:“正君,大婚收到的贺礼也都清点入库了。” “我瞧瞧。”沐九如接了过来,开始一列列地查看。 多贤忽然支支吾吾地道:“正君……蔺公说要买些虞美人放在屋子里。” 沐九如道:“嗯,老爷要买几盆?” 多贤道:“二十盆。” 沐九如看了看屋里已凋零的二十盆芍药,心里也有些意动:虞美人几乎算是大虞的国花,但凡爱花的虞人,多少都对虞美人有几分特殊的喜爱。 沐九如道:“这倒是不错,大约要多少银两?” 多贤声如蚊讷:“三百两。” 沐九如重重拨了下算盘,还以为自己耳鸣了,问道:“多少?” 多贤眼神游移:“回正君,三百两。” 沐九如倒抽一口冷气,又喝了口茶水压惊:“六年前,虞美人一盆不到半两,如今怎么这么贵?” 多贤低声道:“虞美人花期之时,大臣们朝会有簪虞美人的习俗,内阁大学士们甚至要满头簪花……安帝秉政时期一月一朝,虞美人的市价便低,如今五日一朝,虞美人供不应求,好些大臣都簪不起花了……” 多贤讳莫如深:“甚至还有大臣在御花园偷花被罚了俸,估计下次朝会一过,怕是十五两银子也买不到一盆了……” 沐九如:“……” 第66章 闲趣 沐九如感觉手指下面有东西在明显…… 沐九如本来觉得一月一朝和五日一朝区别不大, 如今却理解为什么蔺南星说,有些大臣抵死不从五日一朝了。 沐九如瞥了眼屋外挥汗如雨的小郎君,又拨了两下算珠, 心虚地道:“虞美人采买两盆,尽快差人去买,若是超过……” 他的心在滴血, 但想到小相公买花也是为了讨他喜欢, 还是咬咬牙道:“超过二十两一盆……你……算了,不管多贵, 买两盆回来……” 多贤假装自己没有看到正君的捉襟见肘,低眉敛目地做了笔记, 道:“是, 正君,小的等下就差人去办。” 沐九如长出一口气,他做账小半个时辰, 感觉心疾都要复发了。 沐九如又抿了口茶水, 多鱼立刻给沐九如续上新茶。 操劳的正君喝了两口温热的凉茶,吩咐道:“把井里冰着的凉茶提出来,回一回温,等下老爷休息的时候让他喝点。” 多鱼嘻嘻一笑, 跑去屋外取凉茶了。 沐九如看了看多鱼活泼的背影,也跟着轻笑出声,他又抿了两口茶,继续投入到核对礼单的工作中。 过了会,他问道:“耿将军送了这么多礼?” 多贤有特意留心过耿家送的贺礼,对答如流道:“是他们阖府上下送的,耿老将军送的是一把对刀, 长刀名为辞醉,短刀名为无愁,听送礼仆的役说,是耿老将军早些年所得的名刀。” 沐九如眸光微动,喃喃道:“辞醉……”他又问道,“剩下的礼可有讲究?” 多贤笑道:“比翼鸟摆件是耿小公子亲手雕的,菩提珠是耿大公子得知蔺公婚事以后,快马加鞭从南海送到京城的,其它的布匹饰物都是耿老夫人送的。” 沐九如展颜笑道:“他们当真有心了,之后寻着机会我当与老爷登门道谢。”他兴致勃勃地道,“你去把耿老将军和两位公子的贺礼取来,等下叫老爷看了也高兴高兴。”布料的话,之后找人做成衣服就好。 蔺南星的前半生大起大落,如今却有了这么好的一家亲友,沐九如真心实意地替他家小郎君高兴。 皎白的面庞都染上了愉悦的薄红,明眸顾盼生辉,容姿倾国倾城。 多贤只看一眼就红了脸庞,连忙低下眉眼后退道:“小的这就去取。” 沐九如应了一声,又继续看着礼单,不过两行,他突然皱起眉头:“沐尚书宅……也送了礼。” 多贤以为沐九如在问他,停顿了脚步回道:“是,沐尚书宅送了组玉环过来,但是……” 思及这份贺礼,多贤的面色有些古怪,他摸了摸鼻子回道:“许是沐家下人送来时把盒子碰翻了,里面的玉器全都碎得不成样子。” “哐。” 桌上的盘算被碰落在地,发出极响的磕碰声。 连室外的蝉鸣都静默了一瞬。 蔺南星收了刀锋,匆匆走到窗外,问道:“怎么了?可有磕碰着?” 沐九如立马将册子合上,放到了一边。 ——沐家送来此盒物件,想必只是对蔺正君身份的试探。 他的表字祜之虽然几乎没有告知过外人,但沐尚书宅的那些沐家人却是知道的。 他如今化名阿祜,又风光大嫁给了曾在沐宅做小厮的南星,沐家对此必然疑虑重重,想要暗中打探情报。 但沐家充其量,也只能给到这些不痛不痒的试探—— 毕竟沐九如欺君逃死之事暴露,沐家也得跟着他一起死。 因此他们蔺家不变应万变,佯装对沐家的“薄礼”一无所知,就是最好的对策。 故而也不必专程将此事说给蔺南星听了。 省的他家可可爱爱的小南星,听了玉碎的渊源又要心疼地哭哭啼啼了。 沐九如轻轻一笑,回道:“落故,无事,是我不小心弄翻东西了。” 他弯下腰身,去够地上的算盘。 “少爷,我来。”蔺南星轻轻唤了声,从窗外利落地翻身而入,捡起算盘放到桌上。 沐九如抬头,正能望见蔺南星晒红的脸庞,与汗津津的肌肤。 运动过后的小郎君俊朗英武,甚至还有些性感。 沐九如拉过蔺南星汗湿的手掌,把人拉到身边坐下。 他先回首吩咐了声多贤:“你去拿耿将军的贺礼来吧,还有那盒玉器,既然碎了,就是无用之物,直接扔了。” 多贤应道:“是。”便推门出屋。 多鱼早些时候就被沐九如叫出去办事了,屋里如今没了下人,只有新婚小夫夫在内。 沐九如看着热气蒸腾的小相公,温柔地道:“你先歇一会,我已经让多鱼去取凉茶了,过会你喝些水,然后顺道看看耿将军送的贺礼,之后再去练武也不急。” 蔺南星笑道:“好。” 沐九如伸出一只手,道:“手帕给我。” 蔺南星听话地从腰间荷包上取出一方绣帕,递了过去。 沐九如捏起帕子,轻轻地擦去蔺南星脸上的汗水,闲话道:“耿将军送了两把刀来,我还没看过长什么样,但名字很好听,一把叫辞醉,还有把叫无愁。” 蔺南星罕有被沐九如伺候的时候,他虽依旧惶恐害羞,但也有那么一点点适应了。 蔺小郎君这次没有支支吾吾地反抗,而是握紧双拳,脊背僵直地杵着,屏住呼吸,心如鹿撞地感受夫郎的照料。 他闷闷地出了个声:“嗯。” 沐九如看了他两眼,擦了擦他的下巴,又道:“我方才听多贤说了,你想买虞美人,但如今京城的虞美人太贵了,落故,我们就只买两盆好不好?可以放在床头和饭桌上,这样日日夜夜都能看到。” 沐九如擦到了他的脖颈,蔺南星忍不住吞咽了几下,回道:“好,都听少爷的。” 沐九如感觉手指下面有东西在明显地滑动,不禁移开布料,伸手直接摸了上去,喉结又是上下滚动了几次。 沐九如笑道:“我见别的公公这处都几乎没有,你竟还能清晰瞧见,难怪落故身形高大,声音也好听。” 蔺南星羞涩不已,讨饶道:“少,少爷……” 支支吾吾几声,刚擦干的额头上又冒出了汗珠来。 沐九如连忙抬手又擦了擦,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瞧你一头汗,擦也擦不完,我手都酸了。” 蔺南星动了动他红彤彤的耳朵,立马小声道:“少爷不用擦了,我等下就去沐浴,我先给少爷按按手,松快下身子。” 沐九如又给蔺南星擦了两下脸蛋,便放下手帕,把手递了过去,道:“这儿,手腕这儿,还有手肚这儿都有些酸。” 蔺南星应了一声,拿过主子刚放下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了自己汗湿的手,随后捏过沐九如的手掌,轻柔地按了起来。 没按两下,他又去妆奁上拿了盒手脂,挖了一块在沐九如手上搓开,继续替沐九如松快着筋节。 沐九如被自家好小厮按得昏昏欲睡,身子懒懒依在木椅的靠背上。 没一会他又觉得有些搁背,便脑袋前倾,靠在了蔺南星的胸口。 小郎君身上有些汗味,但沐九如不常出汗,就连这个汗味他也觉得十分好闻。 他听着耳边稳健的心跳声,闻着小相公的味道,半梦半醒地被按了好一会。 他迷迷糊糊地问:“多鱼是躲懒去了吗?你的凉茶怎么还没来?” 蔺南星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咚咚作响。 沐九如打了个呵欠,又道:“多贤也有些慢,他们是不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蔺南星红着耳朵尖和脸蛋,低声道:“他们……应当是在屋外等着。” 屋子窗户大开,正对着沐九如的书案,从外面想看见窗口的动静轻而易举。 多贤和多鱼拿完东西回来,远远见了正君和蔺公在卿卿我我,自然是不敢入内打搅的。 沐九如也想通了其中关窍,他轻轻一笑,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对他家薄脸皮的小相公道:“好了,你叫他们进来吧。” 蔺南星给沐九如整理了衣衫和头发,强行伪装成两人清清白白的样子,这才轻咳一声道:“多鱼,多贤,都进来。” 门扉被轻轻推开,两名小公公假装万事不知,静默地垂首入内。 多贤手上提了个匣子,另一只手抱着把数尺长刀,多鱼手上拿了桶凉茶,另一只手提着刀尾。 沐九如道:“先给老爷喝碗凉茶。” 多鱼应声从桶里舀了一碗茶汤出来,多贤则是在一边将礼物都取出放好。 蔺南星从多鱼手中接过微凉的茶碗,仰头准备饮下,沐九如道:“慢一点喝,冷食入胃,正气相击,仔细引起腹痛。” 蔺南星耳朵微动,一口口地慢慢抿下凉茶。 紫苏叶与茶香带来清凉爽口的味道,再佐以梅子的酸甜,即便缓缓饮入都能让人肺腑浸润,神清气爽。 蔺南星喝完茶汤,用之前擦过汗的绣帕抹了抹嘴巴,又给沐九如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放在一旁。 沐九如滋润地抿了口热茶,吩咐道:“多贤,把礼物都拿上来吧。” 多贤和多鱼两人一道把长刀短刀,还有摆件手串都放了上来。 蔺南星旁的一概不看,直接站起来拿过长刀仔细打量,喜爱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一把总长八尺有余的斩|马|刀,直直竖起后只比蔺南星矮了些许。 刀柄长约三尺,对蔺南星来说是单手双手用起来都顺手的长度。 鞘身、柄茎都是黑色鲨鱼皮的材质,拿捏的时候粗糙抓手,刀口、刀标等处的造型简朴,不经雕琢。 柄尾有环,只消系上绸布,便能直接上阵杀敌,白绸而去,红绸而还。 是把天生为了战场而铸的利器。 只是整把刀的颜色已有些陈旧,想来耿老将军此前已珍藏了好些年份,一直未能给此刀寻得良主。 蔺南星起开刀鞘,露出一截刀身,清晖流光倾泻而出,吟啸幽幽,刃薄而脊坚,正中阴刻着“辞醉”二字。 蔺南星看了两眼,收刀回鞘,将长刀架在桌边,又坐了下来。 沐九如问:“看你好像很是喜欢,可是把好刀?” 蔺南星点点头道:“是好刀,造型虽然朴素,用料却是极好的。” 沐九如笑道:“那等下你拿到院子里练练去?” 蔺南星轻笑,露出一排白牙,应道:“好。” 他虽是喜欢辞醉,却也没有太过在意,沐九如在他身边时,蔺南星最在意的永远都只有他家少爷。 小郎君拿起桌上的红色小刀,放到他和沐九如的中间,继续和正君一道看礼物。 蔺南星道:“这把短刀便是无愁了。” 短刀无愁是匕首的规格,鲨鱼皮摸起来依然粗糙易抓,造型简单,分量轻巧,即便是女子也能轻易使用。 蔺南星道:“少爷,你小心点,我打开看看。” 沐九如顺从地点点头,向后退了一点,不靠近这危险的武器。 蔺南星慢慢地拔出无愁,里面的刀刃同辞醉用料一致,质地也是极好的。 锻造的工艺依然优秀,锤纹清晰,刀身韧而不脆,印刻着小小的“无愁”二字,显然与辞醉是一套子母刀。 沐九如凑过脑袋好奇地望着。 他往昔连炮制药材的小刀都很少触摸,全是南星代为处理的,更别说见到真正削铁如泥的杀人兵器了。 蔺南星温声道:“这是耿将军送你的,少爷要拿着看看吗?” 沐九如眉眼弯弯,道:“要。” 他伸出洁白细嫩的手掌,蔺南星便托着刀身,一点点放了力气,把刀柄交付到沐九如的手里。 沐九如紧紧握住。 白皙的指尖被刀柄上的绯色染红,即便是一双孱弱无力的手,在捏了凶器之后,都看起来多了几分杀伐果断的英气。 沐九如翻来覆去地看着,对着桌边凋谢的芍药盆栽来了一下,细小的枝干立即被削去了一段。 沐九如眼睛一亮,欢快地道:“落故,教我来两下。” 蔺南星在与沐九如重逢之后,再也没见过如此生动活泼的沐九如了。 分明只是把连砍人都费劲的小刀,却让沐九如高兴得两腮绯红,顾盼神飞。 蔺南星温驯地从沐九如手上拿过刀柄,把刀身掉了个个头,刀尖向下,刀刃向外放回沐九如的手里,用大手稳稳裹住沐九如的手掌。 蔺南星轻声道:“这么拿更好使些。” 沐九如不甚了解,脑袋歪了一歪,蔺南星便带着沐九如站了起来,凌空挥劈了几下。 蔺南星道:“一寸短一寸险,匕首正握只能刺击,这么拿着就可以做些变招和防御。” 破风声从沐九如的身边响起,刀锋剑影,流光溢彩。 沐九如觉得他像只飞燕一样在蔺南星的手中起舞,轻盈迅捷,星驰电走。 沐九如的心跳和呼吸,随着他绝不可能做到的动作,而越来越快。 蔺南星一刀落下,力透桌案,刀身直接全部没入,他不疾不徐地道:“这样也能刺击,使力还更方便一些。” 沐九如:“……” 这张桌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约二十两银钱。 第67章 偷腥 只是摸一摸,就觉得心头满足,又…… 沐正君的心在滴血。 沐九如再也没了心思舞刀弄枪, 也欣赏不了他家小郎君的少年侠气了。 沐九如楞楞地看着被捅了个窟窿的桌面,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落故, 把无愁拔出来,收好吧。” 蔺南星偷偷看了主子一眼,总觉得主子不太高兴了, 他又不知道哪里做的不对, 难道是最后那一下用的力气太大了,震得主子手疼? 蔺小厮缩头缩脑地拔出匕首, 把刀收回红艳艳的鞘里,递给沐九如, 道:“少爷, 这刀你随身带着吗?如果不嫌它重的话,带着防身也好。” 沐九如轻叹一声,拿起匕首收进袖子里, 虽然他这点力气, 就算有了匕首估计也是给敌人挠痒,但到底是耿将军的一片心意。 而且……男儿郎谁不喜欢这些东西,便是这无愁一和他见面,就给他增添了二十两银钱的负债, 他也是喜欢的。 蔺南星又轻声问道:“少爷手疼吗?我是不是弄痛你了?” 沐九如无奈地笑了两声,摆摆手道:“不疼,你对我向来是仔细轻柔的,我们还是再看看你两个侄子送的东西吧。” 蔺南星自然是全听主子的安排。 夫夫两又看了耿统亲手做的比翼鸟木雕,蔺南星嫌弃地道了一句“粗糙”。 但沐九如吩咐一声,蔺小郎君依然高高兴兴地把木雕收纳在了屋里。 而耿大公子——耿角送的是一串两色的菩提珠,蔺南星把珠子带在了沐九如的手上, 白玉般的手腕配上青绿洁白的珠串,宛如月中聚雪,玉骨冰姿。 沐九如看着手上这串跨过千山万水的贺礼,笑道:“你能与耿将军交友,实在是一桩幸事,他们送礼都是费了心思的,我之后是不是应该登门见见他们,亲自回个礼?” 蔺南星想到沐九如要用什么身份,去见自己的老朋友……他就红了脸庞。 蔺南星轻声道:“他们不在意虚礼的。”他顿了顿,脸色更红,“如果少爷想见他们的话,我去安排一下。” 听起来登门拜访也是件麻烦事,毕竟两家虽是对门的关系,却也不方便明面上显得过于亲近。 沐九如摇了摇头道:“既然如此,倒也不必刻意拜访,万一给你或者他们家惹上麻烦,便得不偿失了。” 沐九如转而道:“落故,你去练练刀吗?让我瞧瞧这么大一把刀要怎么使?” 蔺南星立刻便有些意动。 他应了一声,提起桌边长刀站了起来,轻巧一跃,连人带刀翻出了窗轩。 “落故!”沐九如唤了一声,迟疑地道:“小心些,别砍坏了东西。” 蔺南星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应了声,选了个更加空旷的地方站好。 长刀难拔,在许多情况下,长刀的使用者会双人结对,互相拔出对方的佩刀。 但蔺南星身高腿长,区区五尺刀身对他来说插拔都轻而易举。 他看了看屋内的沐九如,见他家少爷正在望着自己。 蔺小郎君突然就觉得等下拔刀以后,无处安放的刀鞘有些让人碍眼了。 蔺南星又看了两眼屋内的新婚夫郎…… 他挪回目光,摆好了架势将刀身举平,伸出长腿一脚蹬上护环。 漆黑的刀鞘激射而出,五尺长的刀身流光四溢,发出清越鸣啸。 并且伴随着刀鞘磕碰在石凳上的“哐”一声巨响。 沐九如双眼微眯,这石凳,一两还是二两银子来着……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去考量这些了。 因为他家小夫君舞刀的姿仪,实在是美到摄人心魄。 他半个时辰前才见过蔺南星舞弄寻常尺寸的横刀,小郎君英姿飒爽,比划的动作流利如虹。 沐九如那时已觉得十分潇洒,十分好看了。 却不想蔺南星舞起□□时,还能更让人惊心动魄,心神震颤。 □□比沐九如的个子还长,蔺南星却举重若轻地挥着,动作大开大合气势万千,又婉若游龙一般飘逸灵动。 凌乱的刀芒反射着夏日烈阳,让小小的院落如同被水面投影一般,满是粼粼银光。 蔺南星的腰肢柔软有力,结实的胳膊将八尺长刀挥舞得如臂指使。 额头流下的汗水如星光般闪烁,线条略显柔嫩却绷紧的下颚也透出别样的性感。 ——这是个强壮、俊朗、孔武有力的小郎君。 是个为了沐九如吃了许许多多的苦,却依旧成为今日意气风发模样的小郎君。 蔺南星的刀锋划过灌木,粉白带绿的栀子停留在了刀尖。 他挑起芳菲,伸手接住,另一只手将□□插入地里。 蔺小郎君抛弃了在地上震颤的辞醉,带着些轻喘走到窗外。 他身上蒸腾着热气,脸上飘着绯红,迎着夫郎的盈盈的目光,将几朵小花递上。 沐九如向窗边走去,柔柔地道:“你再过来些。” 蔺南星听话地走了过来,扶着窗沿准备再次翻窗而入。 沐九如一把摁住了蔺南星的手。 貌美的正君拉过小夫君湿淋淋的后颈,不停有潮热的汗水从蔺南星的肌肤上落下。 沐九如踮起脚尖,吻上身前之人湿润微咸的额头。 沐九如笑道:“我家落故,是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呢。” - 午时过后,沐九如睡了一觉。 蔺南星则是在宅第里溜了一圈,对家中下人略做了解。 他在宫里时掌管着整个御马监,手底下的小宦官足有五六百人,他虽然也不能每个都记住,但排布调度却必须对这些人都有所了解。 故而蔺宅里的区区百来个奴婢,对蔺南星来说,掌控起来易如反掌。 他一路上还见到了几个西院里的小妾,勉强算是认个脸熟,只是孙连虎和风兮看他的眼神好像能发出绿光来,让蔺南星很是无语。 向来阉人养的妾室多是不愿侍寝的,除了一些别有目的,或是爱财不要命的,大多都求神拜佛希望别被惦记,何以他西院里就出了两个这样的奇人。 但不管是蠢蠢欲动的姨娘,还是老老实实的姨娘,蔺南星都不欲与他们多谈,只问了个名字就溜之大吉了。 这些小妾侍君他之前丢进西院的时候,全然只当做库房里的香料一样,推拒不得,就收着放着。 哪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和少爷成亲做了夫夫呢。 蔺南星成亲前夕,是打算把姨娘们送人或是遣散回来时的地方的,可沐九如这世上顶顶好的郎君却于心不忍。 于是姨娘们便被家中的正君开口留了下来,依然养在蔺太监第里。 如此一来,蔺南星可不得好好得和这些侍妾避嫌了么:万一他和哪个靠得近了,被他家少爷知道,定是要怀疑他是个水性杨花的人! 他从前只是少爷的奴婢,都竭尽全力地保持了一颗忠心。 如今他不仅是少爷的奴婢,还是少爷的夫君,那他就更要严于律己,往后不能多看别人一眼! 这些他名义上的侍妾,也更要离得远远的! 要不是嫁给一个阉宦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蔺南星都想将他的心思昭告京城,让上至皇天后土,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蔺南星对家中的正君此心不渝。 虽然把他的心思弄到举世皆知不太现实,但至少府第里的人,如今都知道蔺老爷对祜正君此心不贰了。 毕竟哪有一家老爷亲自去管后宅庶务的,必然是心疼正君管家辛苦,这才揽了活相助。 蔺老爷在仆役们的问候声中,把宅第里的人员摸了一圈。 之后他便去耳房洗了把澡,将一身汗味都冲洗干净了,清清爽爽地回了主屋。 沐九如还在沉睡。 俊美的郎君发髻未拆,高高束于头顶,整个人像是一尊唯美的玉雕,静静摆放在大红锦被之中。 蔺南星自从无需进宫以后,日子过得十分悠闲,便也养成了和沐九如一起睡觉的习惯。 他屏退了照料在侧的多鱼,坐到了床边,替他家少爷摆正睡姿,轻轻拢了拢头发。 做完这些,蔺南星本该直接躺在正君的身边一同安睡的,可在又看了几眼沐九如的发髻之后,他便忍不住地伸出了手指,极轻极轻地蹭了蹭沐九如的额发。 他身上迅速地沁出一层热汗,指尖都泛起了湿意。 那一小撮头发丝被他的手指顶着,略微凹陷下去了一点点,像是直接贴在了头皮上。 蔺南星的嘴里分泌出了津液,好几天前偷偷尝过的香味浮现了上来。 蔺南星每天都在馋头发上的淡淡甜香。 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就是再想嘬嘬,暂时也没有勇气再去舔舐沐九如的头发了。 他今日鬼使神差地抚摸一下,已是胆大妄为。 许是少爷之前在窗边吻了他的额头,这才让他生了些狗胆,敢带着不可言说的想法摸上去。 以手代唇,亲吻少爷的发丝,亲吻少爷的额头。 蔺南星只是这么轻轻一捋,便遭雷击一般地颤了颤身子。 这是他第一次……出于私心去触碰沐九如。 蔺南星从指尖到心口,尾椎骨到足尖,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内里都酥酥麻麻,甚至泛起了疼痛。 他的胸口沸腾一般地烧热了起来。 他家少爷毫无防备地睡着,仙人一样冰清玉洁,他却用了手指在他家少爷不知道地时候暗自触碰,把少爷的身体弄脏了,在少爷身上留下了属于他汗液,留下了他的痕迹。 这便是同僚们说的过手瘾…… 只是摸一摸,就觉得心头满足,又好像全然不满足,身上到处都有邪火。 蔺南星呼吸急促了一些,脸颊通红,眼眸和手指也都泛起了羞红。 他又克制且放肆地戳了几息柔滑的头发丝,便收回了手来。 蔺小郎君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心里面酸酸甜甜的,想尝一尝手上蹭到的味道,去也不敢再贪得无厌地狎昵主子了。 蔺南星捂了捂脸蛋,又捏了捏手指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缩成了一团,把手指尖护到了心尖尖上。 好一会,小郎君才缓过了神来。 他看着一无所觉,毫无防备的沐九如…… 坏奴婢南星为他的偷腥行为心虚万分,这下是万万不敢再同少爷一起午睡了。 蔺南星给沐九如掖好了被子,拿过梳篦和茶油,仔仔细细给沐九如清理了头发。 他这才臊着一张欲盖弥彰的红脸蛋把多鱼叫了进来,自己提刀出屋消耗体力,胡乱地发泄旖念了。 第68章 药香 沐九如翻了个身坐进蔺南星的怀里…… 沐九如一觉睡醒通体舒泰。 他被多鱼伺候着稍做清洁, 便重新起了身,让多鱼打开屋子的窗户。 蔺小郎君依然在院子里勤快地练武,沐正君便隔着窗轩同人漫话了一会儿, 又悠悠闲闲地盘起账来。 蔺南星的精力已被自个折腾掉了许多,如今他看向沐九如的眼神清澈见底,又变回了那个规规矩矩的小厮, 爱重正君的夫君。 小郎君看着日头, 算了算时间,便和屋内正君招呼了一声, 去往府第的厨房。 他寻了药炉和少爷晚间用药的药包,手上提了个药锅, 腰带上插了把蒲扇…… 叮叮当当地准备了一堆东西, 全都抱在怀里,打算亲自给他少爷熬药喝。 曾经他们住在沐宅小院的时候,煎药这事就都是南星自己做的。 如今蔺南星好不容易得了空, 自然要把照顾少爷的活计, 里里外外全给一手包办了才算过瘾。 他捧着一手的家当往主屋走去,远远地就见到夏月进了他和沐九如的屋子。 小妾拜访正君,对正君晨昏定省、嘘寒问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蔺南星没有在意, 继续迈着欢快的步伐走了进去。 沐九如为了见客,已放下了算盘,从里间走到外间,坐在了主位上。 夏月坐在正君下首,两人面前是刚倒上的新茶,正笑语晏晏地谈着话。 夏月恭喜沐九如疾病康复,沐九如便不咸不淡地应和回去。 等蔺南星入了屋内, 夏姨娘便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跟着多鱼一起行礼问候。 蔺南星随意地点了头,又往里间走去,合上屋门还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的对话。 夏月笑道:“老爷对正君真是爱重,连这些杂事都要亲自过手。” 沐九如缱绻地道:“我身子骨不佳,多亏得老爷悉心爱护,是我三生修得的福气……” 蔺南星耳朵微动,即便知道他家少爷是在与人客套,都觉得心里甜滋滋地高兴。 他抱着炉子放到他和沐九如的床榻边上,架上锅子,倒入药材和清水,然后点燃了碳火,一屁股坐在地上,扬着蒲扇看顾起火来。 碳火烧的极旺,很快药汤便沸腾了起来,锅盖扑扑作响。 蔺南星调小了风口,望着窗外绿树成荫,枝叶扶疏,慢慢悠悠地给他家少爷煎药。 等沐九如待完了客,推门回屋时,看到的便是小郎君坐在药炉之前的景象。 新房内的红绸已经卸下,陈设恢复了原来的清雅模样,乍一看去,与曾经的沐宅小屋相差无几。 类似的空间,坐着类似的故人。 只是曾经的小南星是坐在一方小凳上给他煎药,而如今的蔺南星,光是坐在地上,就能轻而易举地看顾到药锅和炉火。 蔺南星听到了动静,回头看着门口。 他目光一凛,炯炯有神地盯着沐九如的手指问道:“约指?” 沐九如看了看手上新带的戒指,淡淡笑道:“这几日姨娘们都在京城里走动,夏姨娘买首饰的时候顺带买了只约指送我,来感谢我让她能出门散心。” 他走到蔺南星身边,伸了手出去给小相公看:“玉器的好坏我分辨不出,但这约指白白净净的,和菩提串很是相配,我就直接戴起来了,可还好看?” 蔺南星立刻扶住了沐九如的手,不让主子的手落空。 白色的约指套在沐九如纤细的指根,衬得沐九如肤色更加通透粉嫩,再搭配上腕部的青白珠串,便是千手观音的画像中,也找不出一只这么优美的手来。 蔺南星目露惊艳,点点头道:“少爷带着十分好看。” 他顿了顿又道:“我记得府库里还有两三枚约指,晚些叫多贤取来,放到妆奁里,以后少爷搭配衣装的时候可以戴上。” 沐九如摆弄了下指节,他本就爱美,得了新的饰物便心中欢喜,连语调都轻盈了几分:“好,我之前从没带过约指,如今瞧着倒是也很不错,以后可以常戴。” 蔺南星自然是夸赞着附和起来。 他看着夏月送给沐九如的光面戒指,又慢慢吞吞地道:“这枚约指还是朴素了些,看工艺和质地,我猜至多也就二两银钱一枚。” 他提议道:“过两日我们也去街上走走吧?少爷戴上遮面和帏帽在京城里四处逛逛,然后我们再去买一些好看的约指。” 蔺南星的眼眸里光芒熠熠,带着亲昵和殷勤,仿佛在暗暗地撒娇。 饶是二两银钱一枚的约指沐九如现在都嫌有些贵,却又觉得他家小郎君乖巧的模样好生可爱。 若是南星喜欢给他买约指,便花个十两八两的买上一枚也不无不可。 沐九如宠溺地道:“那等过一阵天凉了,大家都穿得严实些了,我就同你一起去,这样我就算带着遮面和帏帽也不会显得扎眼。” 蔺南星道:“好,我都听少爷的。” 沐九如见蔺南星的脸庞被碳火烤得红扑扑的,抬手摸了摸,道:“你看着炉火,觉不觉得热?要不要喝点水?” “不渴。”蔺南星摇了摇头。 况且就算口渴,也不能让少爷帮他端水。 蔺南星把蒲扇放到地上,准备起身:“我给少爷倒水。” 沐九如碰着他的肩膀,把他按了回去,道:“我也不渴,前面在外间喝了不少水。” 沐九如挨着蔺南星一起坐到了地上,侧身靠着蔺南星的肩膀,笑道:“我陪你会儿。” 蔺南星身子一僵,被沐九如挨着的半边肢体瞬间变得滚烫。 他支支吾吾道:“少爷,小小心地凉,我去给你拿个毯子垫着……” 沐九如摆了摆手,慢慢悠悠地翻了个身坐进蔺南星的怀里,屁股正正好好窝在了小郎君盘起的双腿中央。 他笑道:“这样就不凉了,还很舒服。” 蔺南星这下浑身更僵了,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好一会才勉强放松了下来。 沐九如后背贴着的蔺南星肌肉匀称的胸口,身前是热乎乎的火炉,小药锅飘散着袅袅的烟气。 沐九如闻着飘荡的药香,懒懒道:“真香呀。”他有些怀念地道,“我们从前也经常这样,好久都没有这么悠闲过了。” 从前他们可不曾用这个姿势打发过时间! 蔺南星想要给自己正名,却也只是敢想不敢言。 况且沐九如的这一声轻轻喟叹,似乎真的将时光拉回到了十多年前。 烟火腾腾的热气,静好安闲的主子,满屋的药香花香…… 小南星和沐少爷每天做着相似的事情,面对着相同的人。 天地缓缓,时光慢慢,一切都好像没有尽头。 蔺南星柔和了目光,怀恋地道:“那时少爷起床后就吃饭喝药,和现在一样……之后便一直窝在床上醒醒睡睡,有时候会看医书,也有时候看游记,或是叫我到床前来聊天……” “精神好的日子少爷就会在外间摆弄药材,或是更后面……少爷带着我满京城地跑……” 药锅发出“咕嘟咕嘟”的水汽声,还有叮叮当当的磕碰声。 伴随着蔺南星低缓悦耳的话语声,所有的回忆都被铺展了开来,又好像隔着一层水雾,看不分明,恍若隔世。 沐九如道:“你记得好清楚,都是好远以前的事了……” 蔺南星抿唇轻笑,道:“不远,南星一直都记得。” “少爷会坐在对着屋门的位置择那些草药,然后指挥我炮制,我就坐在屋外的院落里,晾晒,炒制,蜜炼……我都会,少爷还说我以后可以去药材作坊寻个差事做。” 他淡淡笑着,一点一点地拼凑起六年前的那个沐九如,那个小院的生活。 那是他二十年的人生里,最喜欢的一段时光。 蔺南星道:“少爷还研制过伤药给我抹,不管是什么淤青伤口,抹上后两三日就能好全。” “还有后来少爷想要学习针灸了,就拿你自己练针,我看着心疼,就央着少爷拿我练……” 蔺南星嘴边的笑容越来越深,眼中闪着星子般的微光:“少爷起初总是扎不对穴位,只要扎错了地方,就会给我好多赏钱,但后面两年少爷越发厉害了,不管我发了什么烧热胃痛的毛病,少爷都只要几针就能把我医好……” 沐九如嘴边也挂了笑。 他对那些前尘是真的雾里看花一般,记不大清了。 但与故人一同回忆往事,也是人生在世难得的温情体验。 他静静地听他家小郎君说着话,偶尔在有印象的地方附和上几句。 不知不觉,小院的时光已快说得见了底,再往后说,便是沐九如的病好全的日子了。 那一年,他们就不怎么待在院子里了。 疾病痊愈的少爷仿佛初入人世的婴孩一般,满京城里里外外地跑,今日打马游街,明日观山望水。 沐九如离了轮椅,离了病榻,看什么都是新的,看什么都是好的,是想尝试的。 南星这做小厮的就背着双肩包囊,带着茶水、点心、银钱、帕子、毯子、暖水斧……所有他想得到的东西,跟在少爷的身后。 彼时沐九如一个二十多岁的锦衣少年郎,貌美不可方物,又亲和爱笑,待人有礼,出行便是瓜果盈车,香花满怀。 但那样好的日子,却一年都不满,实在太短了…… 蔺南星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倒回了小院里的那些年,同沐九如慢慢地聊着。 闲谈间,沐九如更深地靠进了蔺南星的臂弯里。 而扶着沐九如肩头的大手,也放松地落了下来,挨在清瘦的腰腹间,圈住了主子柔软的身子。 沐九如笑着感慨道:“不过就是个小小的院子,聊起来才发现,我们竟也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他拿出一只手,放到自己的眼前:细弱的手掌皮肤莹白,骨节清晰,在空中不可自抑地颤抖着。 他笑着叹道:“原来我曾经也能施针医病呢……” 蔺南星凤眸低垂,轻声道:“少爷……如今也还可以的施针治病的,少爷十七八岁,病的最严重的时候连个粥勺都拿不起来,还捏着毫针在练习,如今少爷的身体总是比那时候好多了。” 沐九如摇了摇头,洒脱地道:“如今学来也是无用了,我现在得管着我们的蔺家,还要想个法子给你置产业,空了又有针黹要学……” 他抬起脑袋和手掌,挠了挠顶上这人光洁的下巴,笑吟吟地道:“最重要的是,我要陪着小夫君红袖添香,我每日事情多着呢,忙不过来别的了。” 蔺南星线条利落地下巴,被柔软的指尖来回扫荡。 容易羞臊的小郎君却罕见地没什么反应,倒是看起来有些神不思蜀。 蔺南星缄默片刻了,艰涩地道:“少爷,你前两日……梦里让我给你拿医书看。” 第69章 喜好 沐九如揶揄道:“坏、奴、婢。”…… 沐九如手上的动作一顿, 又笑了起来,道:“……那是梦话,睡糊涂了哪能当真。” 蔺南星盘了盘腿, 呵护着沐九如将人拢得更紧了些,心疼地劝道:“少爷……还是看看吧?我就取两本少爷没看过的放在床头,少爷随便看看, 不用当一回事, 只做消磨消磨时间。” 近在咫尺的药锅发出嘟嘟的水声,熟悉的药香萦绕在鼻尖。 沐九如不禁心头微颤。 这是他熟悉的, 也足有六年不曾接触过的喜好。 漂亮的眼睛里眸光晃动,像是能荡出一团水来, 沐九如浅笑着摇了摇头, 再次推拒道:“不了……我如今连脉象都摸不出,看再多医书也是白费。” 他放下调戏蔺南星的那只手,摸上自己的另一个手腕, 片刻后无奈地道:“着实号不到, 如今的力气太小了。” “少爷你身体弱,脉就细,自然号起来困难,你号……”蔺南星伸出手来握成拳头。 只是还没放到沐九如的身前, 他又改为将手掌放在了沐九如的手边。 蔺南星道:“等少爷的身体好了,力气回来些了,自然就能号出脉象。” 他提议道:“少爷如今气力不足,也可以教我号脉,我来代替少爷诊脉,我从前就是少爷的小厮和药童。”他暗暗挺了挺胸,“如今也是, 少爷做不到的都能让我来做。” 沐九如笑着睨了头顶这人一眼,又伸出手来,拨了拨边上那只大手的指甲盖,笑道:“怎么听着像是你要开始从医了?这般着急。” 蔺南星的手指虽然粗糙,指甲却收拾得十分整齐,圆润地贴在指尖上,缝隙里干干净净,一丝污垢都没有。 沐九如把他的指甲盖拨出“哒哒”的轻响,又柔柔地用指腹蹭着宽大洁净的甲缝。 蔺南星的指尖被撩得泛起了麻痒,心里也酸酸皱皱。 他哑声道:“我……心疼少爷,我后来进去过清凉宫,里面的黄帝内经少爷都翻得散架了,少爷……你肯定还是喜欢学医的。” “少爷只管做喜欢的事情就好,哪里是少爷做不到的,就换我来帮少爷做,我学东西很快。” 蔺南星认真地说道:“家里的事情少爷也可以都交由我管,你只要每天都开开心心得就好,还像在沐家那会一样,少爷只需无忧无虑地养病,有力气了就钻研医术,身子再好些了便四处走走游山玩水……” 沐九如笑着轻叹:“小傻子。” 他抬眼看着蔺南星,叆叇后的眼眸温柔如水。 沐九如伸出个手指捏住小相公的指尖,软软地推拉着,道:“但我现在是你的正君,已经不是沐家的少爷了,我首先要帮我家的落故管好家宅才行呢。” 两人拉钩一样地缠着手指,蔺小郎君看着主子白玉一样的指节,正贴挂在自己的手上,脸上微红。 他羞得把自己缩小了一点,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可以养着正君,让正君天天都,都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蔺南星的气息不知不觉打到了沐九如的耳后,漂亮的夫郎被痒得缩了一缩,回眸笑道:“那我可不太放心,家底怕是都能让你掏出窟窿来。” 蔺南星羞窘地道:“不会,我能把中馈掌好……”他顿了一顿,“我能去多捞些钱回来,就……不用置办产业了。” 沐九如差点笑出声来。 南星的语气虽然不太明显,但还是能够听出来这小憨憨对自己的掌钱能力是略有自知之明的。 但捞钱却大可不必。 蔺南星之前没有大肆贪赃,肯定有蔺南星自己的考量,如今他自然也不应该为了养好家中正君,去做个祸国殃民的大奸宦。 沐九如的心里已被小相公煨得软成一团,他转了个身子,拉下蔺南星的头颅,抱在怀里,轻叹一声:“我知道你是在心疼我,傻落故,你什么都不用做改变,你也只要做你现在喜欢的,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你便放两本医书在我的床头吧,我空了就看。”他抚摸着蔺南星的额发,再一路摸到这人圆润地后脑勺,低声道:“之前是我有些胆怯了,觉得已经蹉跎了六年,这辈子再也捡不起来这事儿了……” “但转念一下,我本来学医也就只是消磨时间,哪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 俊美郎君的笑声悦耳动听,如鸣环佩一般空灵,笑容明艳动人。 他从身体的最深处嗳出了一口浊气,轻快地道:“不管学得好还是坏,我都只给你一人诊治过,这世上多我一个三脚猫郎中又有什么关系?” 沐九如把蔺南星牢牢地拢在怀里,像是在呵护他的珍宝,又像是在怜爱他的情郎。 沐九如吻了吻蔺南星的额头,柔声道:“抱歉落故,你这些日子怕是都在替我担心着这事儿,是我的不对,夫郎给你赔礼道歉,啊。” 小郎君饱满的额头上,被留了个满怀爱意的水痕。 蔺南星双耳通红,脸上冒起了热气。 他大鸟依人地窝在沐九如的怀里,羞涩地道:“不,不用……那……我就放两本在床头,少爷要是没兴趣或是不想看就……就不要看,不要累着自己。” 沐九如低低笑了几声,把怀里的这人拉了出来,他捏住蔺南星的发烫下巴,媚眼如丝,坏笑地问道:“那到底是要不要我看?你这小奴婢,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蔺南星心脏砰砰直跳,羞得凤眸直接眯了缝不敢睁开。 他像小媳妇一样缩着脖子,支支吾吾道:“少爷……少爷自己决定要不要看,我都听少爷的。” 沐九如坏心大起,不依不饶地道:“前面是谁一定要少爷从医,还要抢少爷主持中馈的活干呢?真是好威风的小奴婢,都骑到少爷的头上来啦。” 他揶揄道:“坏、奴、婢。” 蔺南星脑中“轰”得一声,脸色更红,番茄石榴一般。 “我……少爷……我……” 沐九如蓦地柔软了眼神。 乌黑的眼瞳缱绻地望着面前这个千好万好的小郎君。 沐九如认真地道:“落故,谢谢你,为我想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 蔺南星眼眸微亮,荡起柔和光芒。 一对凤眸睁得圆圆的,湿漉漉的,像只得了夸奖的小兽一般。 沐九如看得心头更软,他抚上蔺南星的额头,抹了把凤眸之后的飞红。 他在蔺南星的唇上印了一个浅浅的吻。 蔺南星下意识的抿紧了嘴唇,沐九如便又轻轻地啄了一下。 只留下一点点莹莹的润泽。 沐九如怜爱地靠上了小夫君的胸膛,轻笑道:“少爷最喜欢你了。” “我的……小奴婢。” 雷鸣般的心跳声,在沐九如耳边轰然炸响。 - 之后蔺南星便往主屋的床头边放了两本医书。 沐九如就像他自己说的那般,只把看医书这事儿当个消遣,也没正儿八经地钻研,就是茶余饭后躺在床上抱着看上一会。 但医书出现在床头之后没过几天,银针插篮不知何时起,也悄然出现在了屋子里。 定是某个自作主张的坏奴婢,见自家少爷对医书适应良好,便偷偷放了进来。 沐九如笑纳了小相公的好意,空了便也顺手摆弄几下银针。 又过了两日,顶天立地的药柜出现在了外间,炒制的工具被放到了院外。 蔺宅的主院几乎成了另一个豪华版的沐宅小院。 沐九如爱不释手地看了一圈,然后把他探头探脑又缩头缩脑的小相公拉到了跟前,一口气在红彤彤的俊脸上印了好些个吻,以做奖励。 蔺南星被亲得昏头昏脑,差点控制不住,想用脸一直贴着沐九如的嘴唇。 但好歹他还是忍了下来。 只是晚上就寝的时候,小郎君便控制不住了,在夜里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熟睡夫郎的嘴看。 明亮的凤眼眨巴眨巴,望向年长者红润柔软的嘴唇。 蔺南星边看边摸了两把自己被亲吻过的脸蛋,英俊的五官埋进软枕之中,挡了挡羞。 小郎君拱了好久的枕头,这才平静下来。 他看着枕边的伊人,心如擂鼓,慢慢地伸出了个手臂,搭上主子的躯体。 高挺的鼻尖鬼鬼祟祟地靠近,最后还是万般心虚地用鼻尖蹭上了沐九如的发顶。 药香茶香顺着鼻腔深深沁入他的肺里,像是能把他的全身都染上了主子的味道。 蔺南星环抱着温香软玉,闻着淡淡馨香,沉入少年人绮丽的梦里。 - 翌日。 蔺南星早早地起了床,去京营巡视督管。 御马监的担子他算是勉强撂下了,但京营的差事他依然得好好办着,不能让军队和城防出什么大错。 蔺南星合计一番之后,最终决定三两日去城郊兵营看上一圈,一次也不留太久,一个上午就足够了。 到了午时前后下职,他回到府第还能和少爷一起吃上顿茶点,再陪他家少爷做些打发时间的事情。 最后便能同床共枕地打个小盹……通常这时候,少爷还会调戏他一下。 蔺督公耳尖泛红,只想立即回家伺候他家少爷。 但今日他离了京营以后,却还有件事情要办—— 他和沐九如大婚的时候,托了苗善河来帮待嫁正君操持庶务。 有了苗老公的打点和照拂,沐九如装点御赐小宅时的担子就轻了很多,且婚事也多了不少温情的味道。 苗善河着实给他们夫夫俩帮了大忙。 蔺南星大婚时已经感谢过了苗老公,也在请人时送了苗老公薄礼,但到底是出了大力的宾客,蔺南星和沐九如都觉得他们应该再去登门感谢一番。 沐九如自然是不方便出门的,于是道谢之事便由蔺南星一人前往。 今天中午,便是他们与苗善河约好的拜访之日。 - 蔺南星离了京营便直奔苗善河在城内的居所。 威武不凡的小公公身上好似还带着军营里杀伐的气息,宦官的红袍血色一般耀眼,让人不敢靠近。 那双长腿也迈得虎虎生风,行步如飞。 大手边上却是提着几匣礼品,从吃食到酒水不一而足。 盒子的色泽、尺寸也各不相同,一眼就能看出是私下作客带的登门礼物,而非是什么行贿的物件。 只这一处的烟火气息,瞬间让如同枪杆般锋锐的权宦,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成了寻常巷陌里,带着夫郎备下的礼品,前去拜访亲友长辈的一名普通小郎君。 小巷九曲十八弯,道路狭窄细长,看上去和秀水巷的景色毫无区别。 此处也确实离秀水巷不远。 这条巷子叫青果巷,比秀水巷离市集也就稍微近上一些。 苗善河的宅子在接近巷尾处,是苗老公租来的。 苗大太监在内廷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 他虽然身居高位,却始终谨记自己是个奴婢的身份,一点私产也没给自己留。 就连这宅子都是因为需要给他宫外的干女儿一个地方住,这才租下来的。 若是没这个干女儿,苗善河怕是在城外连个住处都不会有。 蔺南星沿着青果巷没走多久,就到了苗善河的宅门前。 几下敲门声后,陈旧掉漆的木门向内打开。 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应了门,笑着向外张望道:“是蔺公公吧?爹爹在厨房烧菜呢,贵客请先进屋里来。” 蔺南星客套了两句,递上礼物,便跟着苗善河的干女儿入了宅子。 苗善河这一生只收养了一子一女,儿子苗承三十来岁,已跟着吴王去了吴地;这女儿蔺南星不知其闺名,且先叫她苗小娘子。 小娘子今年最起码也有二十多岁了,却依然梳着闺阁少女的发式,并且与她的义父苗善河住在一起,显然不曾嫁人为妇。 宫里的宦官收养女儿,都是用作嫁给宫人,以巩固自己权势的。 可苗善河却不论在哪个方面都是宫里的独一份:做纯臣也就罢了,儿女收养的少也就罢了,他还打死不愿把女儿嫁给阉宦,甚至都没有给闺女寻个寻常夫家的意思。 在大虞国土内,除非是富贵人家,不然极少见到不婚不嫁的女郎。 虞国虽不像之前的某些朝代那样,女子不婚便是违法,要杀头或是强制婚配。 但国策里也有不少针对未婚女郎的隐形赋税条例,限制姑娘们尽可能地嫁人生子。 这笔钱财对寻常百姓来说实难消受,于是早婚早育也成了寻常姑娘们的常态。 没有哪个宦官会愿意为了一个干女儿,平白无故地浪费一笔笔巨款,甚至为了减少麻烦,他们甚至不会去收养良籍女童做义女。 这样就算到了女儿待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给耽搁了,他们也不用去心疼钱财的问题。 苗善河却是早早就给干女儿换了良籍,还年年自掏腰包,养着家里的老姑娘。 以至于宫里私下都偷偷在传,苗小娘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干女儿,是床笫上用的干女儿,要不然好端端地一直养着作甚? 只是再好奇,也没人敢去一探究竟。 十多年前就有个想要攀附苗善河的宫人,偷偷来了青果巷对苗小娘子示好,结果隔日回宫,向来和善的苗老公直接把那宫人杖毙了。 自此以后,大家都知道这小娘子是苗善河的逆鳞,再也没人敢无端端地去招惹了。 第70章 贺礼 蔺南星面色骤然涨红,不敢再多看…… 青果巷内的苗家小宅, 处处透着安宁与寻常百姓的质朴。 苗小娘子把蔺南星带到了家中厅堂。 她招呼客人坐下,又沏了壶茶,落落大方地道:“蔺公公您先喝点粗茶, 我去叫爹爹出来,晚些时候你们一道吃个便饭聊聊天。” 蔺南星应道:“有劳苗姑娘。” 苗小娘子摆摆手,提着蔺南星的礼物往厨房里去了。 蔺南星端起茶杯抿了口热茶:茶汤苦味浓厚, 口感滞涩, 着实不像是个掌印太监该喝的档次,却又和这个陈旧温馨的宅子处处合称。 蔺小公公没在屋里坐上多久, 苗善河便端着菜进了屋子。 苗小娘子跟在她的义父身后,一手抱着坛小酒, 一手也端了个小案。 进门的两人对比之下, 苗小娘子竟比苗善河还要高上许多。 但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屋里,一人慈和,一人恭顺, 俨然是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苗善河把饭菜放下, 拿起块布头擦了擦在厨房热出的汗水,亲和地笑道:“蔺公公,咱家前头在厨房里烧菜,有失远迎, 有失远迎。” 蔺南星立即站了起来,拱手行礼道:“苗老公,您唤我南星就好,今日是晚辈冒昧打扰,苗老公不必刻意招待。” 苗善河闻言也不多客套,他和女儿一起收拾了桌子,招呼道:“那我也就不瞎客气了, 南星,坐,咱们就一起吃顿便饭吧。” 桌上放了四五道菜,一坛小酒。 虞人通常一日两食,中午若是饿了也多是吃些茶点垫垫肚子。 今日中午苗善河做了如此丰盛的一桌菜,可见是特意为了蔺南星这个客人而备的。 蔺南星自然不好推辞,他坐了下来,客客气气地道:“多谢苗老公的款待。” 苗善河摆了摆手,笑得眉目慈祥。 他抬手给蔺南星倒了酒,一边亲自招待客人,一边柔声对女儿说道:“冉冉啊,你去屋里自己吃些饭吧,宫里头的事儿你就别听了。” 苗冉站在一旁,替桌上两人摆好碗筷,打好了饭食,笑着应道:“好的,爹爹,我不听你们说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事情,你呢就和蔺公公吃好喝好,高高兴兴地聊天。” 她眨眨眼,俏皮地道:“承哥去吴地有一年了,您要是觉得孤单,便再收一个干儿子,给我添个弟弟。” 苗善河哼笑一声,道:“他那义父还没过世呢,我哪儿能抢别人儿子,况且这讨债的儿女,我都有一双了,还嫌不够吗?” 话语里嫌弃中又带着亲昵,苗冉听了,反而更加嬉皮笑脸起来。 苗善河也被自己长不大的闺女给逗笑了,他摆摆手道:“冉冉,去吧,吃你的饭去,再晚些你喜欢的肘子都要冷了。” 苗冉笑嘻嘻地又打趣了义父几句,这才往屋门外走。 苗善河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吩咐道:“冉冉,床底下那个红匣子你替我带来。” 苗冉“哦”了两声,询问清楚了是哪个匣子,便出屋掩上了门。 苗善河见苗冉出了屋子,嘴上笑容掩都掩不住,道:“她这小妮子,都二十八了还没个正型,冒冒失失的。” 蔺南星客套道:“是苗老公教养得好,苗姑娘一派天然,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苗善河被夸得面有红光,他笑了几声,拿了筷子招呼起来:“吃吧吃吧,南星,别客气啊,虽然就是点寻常菜色,但我这手艺向来还成。” 苗善河曾在御膳房里当过差,和御厨学过庖厨的技术,灶火上的功夫自然很是不错;桌上的小菜各个喷香诱人,色泽鲜亮,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蔺南星虽不是个爱攀附结交的,但该说的场面话,蔺广都教过他要怎么说;蔺小公公也是真心感念苗善河,自然不会去吝啬嘴皮子的功夫。 蔺南星场面话说了些,又敬了苗老公几杯酒,两人便你来我往,热络地客套了起来。 不过多时,苗冉送来了苗善河要的匣子:是个红色的小方盒,外壳和这个屋子一样,陈旧掉漆,甚至还有不少磕碰的痕迹,又收拾得一尘不染,就连阴刻的花纹都没染上半点脏污。 苗冉放下了东西便又回了自己的闺房里。 苗善河捧着匣子,笑眯眯地道:“我们这些大内的奴婢,一辈子都难有段好的姻缘,我呢与你们两位小夫夫算是投缘,也很为你们能够修得正果高兴。” 他温柔地看着手中的盒子,摸了两下,递交给蔺南星,道:“新婚贺礼我虽然送过你们了,但这件礼物却是我私心想送小友的……”苗善河和善地笑道,“打开看看吧。” 蔺南星接过匣子,道了句谢,便起开锁扣,打开了盒盖。 木盒发出“吱呀”的轻响。 苗善河悠悠说道:“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娶妻了,这个角先生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你就拿去吧,送给有情人算是物尽其用了。” 盒子里是一只白色的角先生,材质蔺南星没能看出,像是石材,中间有空,四周系带,使用的方式一目了然。 蔺南星面色骤然涨红,不敢再多看一眼,“啪”一声合上了匣子。 这盒子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想推辞回去又觉得长辈好心给的东西,推拒了显得他不懂礼数。 蔺南星无措地捧着装有角先生的小木盒,支支吾吾:“苗苗老公,晚生……” 苗善河慈祥地道:“怎的还害羞了?你既然当我是个长辈,我送你个体己物也算是代你义父照拂你些许。” 若在寻常人家的家中,长辈送小辈这种物件,绝对会被人说是为长不尊。 但在阉宦这里却并非如此。 阉人少了男人的物件是客观的事实。 人们会给没钱的人送财,给没柴的人送薪;阉人之间便会相互送角先生、闺房用具。 这对他们而言件非常坦荡,且能增进感情的礼物。 甚至若是养子即将成婚,做义父的也会在送礼时放上一两个角先生,让养子春宵时刻也能一展雄风。 蔺南星曾经就被不少人送过角先生,手拿的、佩戴的、中空的,他都能面不改色地收下。 便是他帮沐九如解情毒那夜,蔺南星看到这些物件也没有觉得羞臊。 因为那时的角先生对蔺南星来说就是个死物,一个他没想要去用,也毫无兴趣的物件。 如今他却是多看一眼,都能想到角先生的作用,和他当时是如何使用角先生,让他家少爷解了毒的。 蔺南星只觉他的邪心快要人尽皆知了,装着角先生的盒子烫手到都能把他的皮肤给烧穿。 羞窘的小郎君硬着头皮收了下来,轻声回道:“多,多谢苗老公割爱。” 苗善河笑着打趣:“你用的上就好,咱家也总算是给它找着个好主人了,你可别冷落了它啊……”他温柔又有些郑重地道,“若是不喜欢也别扔了,替咱家收起来。” 蔺南星压根就没打算用这根角先生,本是想着回去就压箱底,放府库里的。 可听苗善河的语气,这物件却好像对老公公而言有些重要,蔺南星道:“要不您还是……留着……送别人。” 苗善河有些惊讶,他皱着眉问道:“你们可是吵架了?” “不曾吵架。”蔺南星捏着盒子,脑袋都快埋到了桌子上:“是……正君身体弱,受不住……这个。” 苗善河咪了口酒,又笑了起来:“那就好好将养着,哪怕一年只用上一次,也总是能用上的。” 沐九如的身体自然是早晚能好起来的,但就算借蔺南星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对少爷用这玩意了。 毕竟上一次的时候,他家少爷看着就完全不享受这事,他虽勉强解给沐九如了毒,但他家少爷到底得没得趣味,他这阉人半点也弄不明白。 只是光看少爷的表情和样子,想来只有难受。 那这事自然也就不能再做了。 不管同僚们怎么夸赞角先生,说这物件让对食噬魂销骨、情难自抑,蔺南星也不会在沐九如的身上再次尝试。 从来都只有他伺候沐九如的道理,哪能让少爷做不舒适的事情,来迎奉他呢? 苗善河见蔺南星沉默不语,温声道:“……你们可是房事不顺?”他和蔼地笑了笑,“我这做老父亲的操心惯了,你别怪我多话,我听说阿祜新婚第二日下不来床,是不是你没轻没重的,之后便和他有了龃龉?” 沐九如不能去见皇帝的真实理由不方便说出来,蔺南星只能摇了摇头,红着脸回道:“……没有龃龉,苗老公放心。” “吃点菜,慢慢聊。”苗善河给蔺南星夹了两口菜,语重心长地道:“便是吵了架也没事,年轻夫妻,哪个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 苗善河笑道:“难怪这次阿祜没和你一起来,那孩子我接触几日下来,是个极好的,若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应当不会和你置气。” 他轻叹一声:“你们两个孩子没个大人照应,便要自己当家,去管一个那么大个宅子也是不易,若是有什么心事难化解的,你说给我听听,老头子比你们多吃些盐米,或许能帮着参谋一二。” 蔺南星把苗善河夹进碗里的豇豆挑起来,塞进嘴里慢慢吃了。 炒制过的豆子软糯滑口,油盐放得不多,却满是灶台上的烟火气息。 蔺南星嚼完了菜,又喝了口酒,慢慢吞吞地道:“苗老公,我们,我是个奴婢。” 苗善河给蔺南星续了酒,应道:“是啊,我们都是做奴婢的人。” 蔺南星缓缓吐了口气,闷声说道:“我是个奴婢,是个阉人,但他是……是极好极好的郎君,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若不是圣上赐婚……我从没想过能和他成亲。” 苗善河温和地笑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但到底你们已经成了亲,既然你们彼此有情,这成了亲之后,不管是良民还是奴婢,便都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这几日也常常折磨着蔺南星的心神。 他欣喜于自己成了沐九如的家人,成为了能为沐九如遮风挡雨的夫君;也愧疚于一个阉宦成了沐九如的家人,成了与沐九如并肩一生的夫婿。 这种冲突的情感即便在他亲口应下了沐九如的指婚之后,在他与沐九如真正地拜堂成亲之后,也不曾消减过多少。 蔺南星捏着手中酒杯,低声道:“……他应当和更好的郎君女郎在一起。” 苗善河皱了皱眉,细心问道:“莫不是阿祜之前有其他的意中人?还是……他因为你是个奴婢而瞧低了你?” 蔺南星连忙替沐九如正名:“没有,正君没有其他人,也并不曾看低我,可……”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慢慢地道,“他……对我并无情爱之私,是我曾经对他有恩,他才因为要报答我……同我在一起的。” 苗善河愣了愣,抬首饮了口酒,问道:“那你呢,你心悦阿祜吗?” 蔺南星心跳加速了一下,他自然是极其爱慕且爱重沐九如的,甚至最近……他都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他家少爷。 可蔺南星却连“心悦”二字,都不敢对其他人说出口来。 任何一个贵人,被奴婢、阉宦爱慕,都是一件不光彩,甚至称得上是羞辱的事情。 蔺南星近乎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我……这一生,都只他一人。” 苗善河又倒了杯酒,一口气饮完,长叹道:“我懂,我懂你的感受……” 老宦官捏着空杯,目光悠悠:“既然你拿我当长辈看,我便给你讲讲咱家从前的事吧。” 蔺南星立刻给苗善河又续了杯酒,恭顺地道:“请苗老公指教。” 苗善河看向杯中微黄的酒液,曼声道:“那都要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咱家也曾经是有过良缘的人啊……” - 三十多年前,那时安帝尚未继位,还只是大虞的太子。 而如今朝野里耳熟能详的大臣们,无不都是尚在学堂读书的毛头小子,或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官吏。 少年郎们各个都摩拳擦掌着,准备奔赴更好的未来,在大虞地国土中大展宏图。 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苗善河,在那时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品外火者。 70-80 第71章 小莲 对苗善河来说,他残疾的不止是他…… 年少的苗善河胸无大志, 谨小慎微地度过着作为奴婢的每一个日夜。 他那时在御膳房里做着打下手的活计,偶尔得了差事,也会去宫外走走。 一次出宫办差的路上, 他出手相救了被地痞轻薄的小娘子。 苗老公在泛黄的回忆里一点点地抽丝剥茧。 想到曾经的心上人,他那对不再如年轻人一般清亮的眼眸里荡起浓浓的情意。 “她叫小莲,是个高挑漂亮的女郎, 性格也极为明艳果断。” 他笑着在头顶比划了一下, 露出些毛头小子一般的稚气:“她比我还高上一头呢,那时若不是我有宫里的鱼符, 我这矮短的身材,怕是也救不了她。” 年轻的苗善河没比三十年后的自己挺拔上多少, 是走进人群里连大多数女郎都比不过的身量。 但幸好他有个朝廷奴婢的身份, 那日他穿着宫里的宦官服装,亮出了进出宫闱用的鱼符,地痞们便不敢在公公面前放肆, 悻悻地离去了。 小莲得了苗善河的解救, 好生拜谢了一番恩公。 苗善河当时赶着办差,便没多与小莲闲话,两人略通了姓名,就此拜别。 苗善河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回了宫他继续做他的御膳房小火者,捡漏一些贵人们不要的吃食,或是挨一些不轻不重的责罚。 直到苗善河下一次得了离宫的差事时,他一出宫门,便在外头见到了等候许久的小莲…… 蔺南星专注地听着苗老公的回忆,偶尔给抚今追昔的老人续上酒水。 苗善河如今虽然身居高位,却是个实打实的老光棍, 身边除了一子一女,再没有任何一个伴儿。 想来这段年少情思,也是遗憾收场的。 但再遗憾的事情,也已三十多年过去了。 苗老公如今说起这些,只觉得每个时光都值得怀念,任何一段苦楚的过往都还能咂出点甜来。 他笑道:“后来她便时常在宫门外等着,每次都带些东西送我,一点干粮,一杯饮子,或是一方绣帕。” 苗善河与小莲便这般断断续续地在宫门外相见。 他们维持着点头之交,又略有默契的关系。 整整一年,每次苗善河见了小莲之后,都只是拿了东西又回赠了东西就走。 他不愿和这小女郎离得太近,生怕污了小莲的名声。 转眼间小莲就到了十六岁,适婚女郎不婚的赋税便要开始缴纳了,小莲的家里人开始帮小莲捉摸婚事。 这一次,宫门外的墙根处,小莲对苗善河说道:“恩公,你娶了我吧,我愿意一辈子跟着你,做你的妻妾。” 苗老公目光悠悠,像是看到了三十年前的京城。 在大红的宫墙下,他与心上人相对而立,像是站在洞房花烛的帐前。 少不经事的他每次都与小莲在那处相见。 绯红的墙边,他仰视着明艳似火的心上人,沉默地接过小女郎的爱意,再送出埋藏在心底、不可告人的情思。 苗老公叹道:“我那时十八九岁,早就对小莲目窕心与了……可两情相悦、娶她为妻我想也不敢想,她就和阿祜一样,是个清清白白的良民,她长得好看,还比我都高挑,如何能跟着我这个朝不保夕的奴婢。” “她说要跟着我,要我娶她,我心里是高兴的,但更多的是畏惧……” 苗善河淡淡一笑,像是对故人的欣赏,又像是在自我解嘲:“我对她好劝歹劝,让她另选佳婿,连我身子的残缺都和她说了,她还是半分没有动摇,我最后落荒而逃,窝在宫里好几个月都不敢出来。” 年少的苗善河一躲接近半年,在下一次离宫的时候,他带上了攒着的所有银两,要给此生求不得的意中人增添嫁妆。 宫门之外,熟悉的女郎依旧在等待着他。 夜色中,小莲艳丽的容颜多了些许憔悴。 依旧是老地方,灯火幽辉,艳红的城墙在夜色中更像是红烛帐暖。 四周无人,僻静无声,小莲向苗善河递上了一只红色的木盒。 苗老公对蔺南星道:“便是这盒角先生了。”他揶揄地笑道,“我那日收到它时,和你方才打开盒子时的表情别无二致。” - 苗善河“啪”地一声关上了盒子。 他双手颤抖,差点拿不住这对阉宦而言,如同喝茶饮酒一般寻常的物件。 小莲的目光在夜色中如同明月般皎洁。 高挑的女郎依然直率大胆,灼灼如火地看着他,道:“恩公,我知道你是阉人的,我不介意这些,也不介意没有自己的子嗣,我们将来可以收养儿女。” 小莲虽然行为大胆,可说起这些脸颊上还是染了嫣红,羞怯地道:“我去买了一个角先生,恩公可以用角先生和我做夫妻。” 苗善河被小莲的话语荡魂摄魄,又为这句话而惶恐万状。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究竟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敢亲自去采买床笫间的用具。 她又需要如何多的胆量,才敢做出惊世骇俗的决定,愿意此生不要自己的子嗣。 甚至她在被拒绝了一次之后,依然坚定地想要和阉人成为夫妻。 在高挑女郎的勇气面前,苗善河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压得更矮了,他几乎要抬不起头来,像是要趴在地里才敢窥探向心上人的面庞。 就是那么好的女郎,她勇敢、貌美、高挑,还是清清白白的良人…… 让苗善河无时无刻都觉得,若他对小莲是真正的爱重,就该让小莲和更好的人在一起,过上更好的日子。 苗老公长叹一声,悔恨地道:“我当时,当时说了不少畜生话,骂了她一通,让她收回了这盒角先生,并且与她恩断义绝。” 苗善河心疼地道:“小莲……她在被人欺辱时都没有哭过,那次她却当着我的面哭了。” “之后她就抱着盒子,哭着离去了,我怕她出事,一直跟在她的后面。她在碧水湖边徘徊了很久,最后把盒子整个扔进了湖里,那之后……我们便再未见过一面了。” 蔺南星看着手中的匣子。 原只是床笫上的物件,却在有情人的一送一还之间,被赋予了极其深重的情意与憾意。 蔺南星触摸上这个比他年岁还长的匣子,木盒表面没有什么泡烂的痕迹,想来这个盒子入水之后很快便被人捞了起来。 ——捞起它的人还是苗善河。 苗小公公亲眼看着小莲全须全尾地回了家里,又想起自个儿怀里揣着的银子。 他虽是和小莲不欢而散了,却也本就做好了今天要不欢而散的打算。 苗善河留了书信和钱财扔进院里,就又走回那处湖边。 湖水里躺着心上人之前送他的定情信物。 苗善河跳进了湖里,把小莲送他的角先生捞了回来。 匣子不停地滴着水,就像小莲不停流着的泪。 里面装了一个女郎,此生绝无仅有的勇气。 却被一颗卑怯的心给推拒了回去。 苗老公慢慢地说道:“那日之后,我寻了个外调的差事,去了京外办差三年,那时的我不敢再待在京里,我怕她再寻我几次,我便推拒不了她了,也害怕再见她时,她已嫁为人妇,与其他男子阖家美满。” 苗老公将酒杯放到桌上,音色冷冽地道:“这便是我做的最错的决定。” - 少年苗善河不敢接受小莲,也不敢想象他和小莲的任何一种将来。 于是他便孑然一身离了京,只带上小莲送了他的、又扔进湖里的角先生。 离京的那三年里,苗善河常常看着盒子里的角先生低回不已,辗转反侧。 小莲只以为苗善河是因为身体的残疾而不愿接纳她,于是直率的女郎便亲自买来了角先生,告诉苗善河她不介意这份残缺。 可小莲又如何能够得知,对苗善河来说,他残疾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还有他为奴为婢,刻在骨子里低人一等的认知。 是他朝不保夕、贵人一言一令就能对他生杀予夺的低贱性命。 苗善河短缺的是他的身高,是他的身体,也是他的身份。 三年后,苗善河依然独自一人回归京城。 他偷偷探寻了小莲这三年里的动向,这才得知小莲嫁给了一个做小买卖的人家。 但新婚不过一年,他所爱的女郎生了个女婴,便撒手人寰,长辞于世了。 小莲的丈夫得了小莲的嫁妆,很快又取了新妇。 而小莲因为未曾诞下男孩,被草草埋在乱葬岗里,一块无字木碑,混迹于千千万万无名坟墓之中。 苗善河的心上人竟是连个正经的坟地也不曾有,让他想要收敛尸骨都无计可施,想要祭拜都无坟可拜。 最后不欢而散的那一日,成了真正诀别的日子,也成了他们天人永隔前的最后一面。 小莲送给苗善河的信物,从用来思念伊人的物件,变成了用来悼念伊人的物件。 苗善河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多多关照小莲留存世间的女儿。 那户人家对小莲的女儿并不爱护,苗善河便收养了下来,将女婴过继到自己的名下。 然后他在青果巷里租借了宅子。 那时的他因缘巧合下又收养了苗承,小小宅院内,二十出头的苗善河抱着牙牙学语的苗冉,牵着幼年便成了阉宦的苗承静默地站着。 向来与世无争,遇事退避的苗善河忽然就想通了。 他便是为了一双养子女,也要竭尽所能地去争去抢。 十年之后,苗善河成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又过五年,他成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他的风头虽没有蔺广那么盛,但护着子女一生无忧,倒也不成问题。 想来当年他若是早些勇敢起来,如今也能给到小莲富足安逸的一生。 如今却只有匣子里的角先生,能让他睹物思人。 再多的悔恨,经年历久之后,都只成了一声叹息。 苗家的家谱之上,本只写了苗善河、苗承、苗冉三人,忽然有一天,上面就多了“亡妻小莲”四个字。 不过多久,小莲的牌位也被请进了家宅。 几十年的时光,地位的上升,阅历的增长,这才让苗善河能够直视这段情谊。 他将心上人的牌位娶进了他的家门里。 第72章 解封 这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一人,比蔺…… 但时光不能倒流, 苗善河能娶得的,也只有心上人的牌位了。 老公公望向他屋子的方向,那里便供奉着他的亡妻。 苗善河道:“如今想来, 年轻之时自以为对小莲的好,不过是我的胆怯罢了,我想着她能过更好的生活, 却不敢亲自给她更好的生活。” 苗善河慈祥地看着蔺南星, 像是在看一个为情所困的晚辈,也像是在看着曾经的自己。 他劝道:“阿祜既然是你的心悦之人, 你便莫要再瞻前顾后了,你又如何能够得知他不与你在一起, 还能遇上更好的良缘?” “你若是害怕, 就对他好些,再好些。”苗善河柔声说着,浑浊的眼里浸满风霜, 又坚不可摧。 苗善河道:“好到你们都觉得这世上除了你之外, 再无一人能给到他如此多的爱重,他自然也不会再去爱上他人,心悦他人。” 苗善河的几句温言细语,却在蔺南星耳中振聋发聩。 小郎君心头牢如磐石的围墙, 突然之间就被这段话语给撬开了个口子。 沐九如曾在蔺南星心上的那个裂口处一次次地叩击过,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又被蔺南星强行地再次堵住。 但已经破碎的、疮痍的缝隙,依然不停地向外溢出奴婢南星想要堵住的、不敢泄露的爱意。 在苗善河的故事里,年轻的宫人因为身高、因为阉宦的身份而胆怯退缩,被无形的枷锁绑缚住,不敢向心上人靠近一步。 蔺南星比起曾经的苗善河来, 他的恐惧只有更多、更深。 可他却比苗善河拥有更多的勇气,也得到了钟情之人更多的支援。 如果不是沐九如率先选择留在京城,如果不是他的主子亲口指婚,承认愿意嫁给他做为正君…… 蔺南星甚至连一星半点的爱慕之心都不敢生出。 ——因为他是沐九如的奴婢。 就像没有一个宦官敢爱慕天子一般,蔺南星也不敢爱慕他的主子。 六年的相伴相守,六年的苦苦追寻,蔺南星对沐九如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男女之情、亲友之情、主仆之情甚至是天理伦常。 浓烈的爱意甚至不用任何东西去点燃,都时刻翻腾着蔺南星的血液,灼烧蔺南星的肺腑。 从小厮到夫君的转变,让他的这些情意流向了更符合身份的位置,带来情难自抑的渴望与遐思。 他永远都想要顶礼膜拜他的主子,永远都愿意香花供养他的正君。 这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一人,比蔺南星更深爱沐九如。 心口的封印被不经意地戳破,无数的液体顺着那个裂口决堤而出。 它们浓稠而汹涌地四处奔腾,将蔺南星里里外外沾染上涤荡不清的鸦黑粘液。 星火般的微光闪烁在其中。 万顷琉璃飘荡在每一寸污浊的水流里,粼粼辉芒交相皎洁,将粘着的黑夜照彻为银河星汉。 那些微光,是蔺南星一生难以割舍的亮色。 是他与沐九如相伴的点点滴滴。 是他挑不出,捞不尽的,对主子的思慕。 - 蔺南星抱着沉甸甸的木盒,垂下头颅,深深感谢教诲他的长者:“晚生多谢苗老公的指教。” 苗善河笑了笑,举起酒杯对蔺南星道:“也谢谢你听老头子说这些往事,喝酒喝酒。” 蔺南星连忙举杯共饮。 苗善河打趣道:“这么看来不是他不愿同你亲近,你是不愿同他亲近了,怜取眼前人啊南星,你总是推拒,阿祜或许心里也要惶惶不安的。” 蔺南星耳尖通红,喏喏地道:“是,是。” 苗善河慈爱地道:“角先生你收好吧,看你这样子,怎么使需要我教吗?” 蔺南星脖子后面都泛起了红来,他连忙推拒道:“不必,晚生懂的。” 苗善河见这人实在害羞,也就不再谈及此事,重新拿起筷子给蔺南星布菜:“那就吃饭,喝酒。” 蔺南星道了谢,也挑着苗善河喜欢的菜色给布了回去。 两人又闲话起了家常。 苗善河问道:“你现在身子如何了?” 蔺南星不做掌印太监的原因,在宫里不算秘密,苗善河有此一问再正常不过。 蔺南星回道:“如今休息的时间多了,身子自然是好些了的。” 苗善河吃了口菜,沉吟片刻,问道:“你这时候退下来,是想之后彻底退出朝堂了吗?” 蔺南星扒了两口饭,细嚼慢咽以后,缓缓回道:“晚生是有退的想法,但圣上如今刚刚登基,身边得力的奴婢还不够多,我若是想彻底退了,怕是还得要上十多年。” 苗善河点点头,边吃饭边道:“我这有些话,你且听听,若是你觉得不妥,就当老头子没有说过。” 蔺南星恭敬地道:“苗老公请讲。” 苗善河道:“若我在你这位置上,我可能会找机会去外地混上几年,这大内里谁是爱钱的,谁是爱权的,咱家一看便知;你内里还算是个清净的,若真是有打算退出去和阿祜做平常夫妻,好好生活的话……便别留在京里了。” 苗善河捏着汤勺搅了搅菜汤:“人在京城,你就是再居于一隅,也自会有麻烦人、麻烦事惦记着你,若说大内是个狗笼子,京城便是个鱼缸。” 勺子晃动之下,沉底的豆腐、肉片、豆豉全都翻涌了上来,赤褐色的汤水浑成一团漩涡,苗善河捞了一块豆腐放到一旁的小碟之中。 他慢条斯理地道:“哪怕你在奇石之下躲避,但只要一条大鱼侵扰,一个鱼网打捞,便会彻底搅了你的安宁。” 若想不成为被搅和在浑水里的鱼儿,便只有像这块豆腐一样彻底脱离了那口缸,任它汤水翻江倒海,在盆外的自然太平无事。 蔺南星从小碟里夹走那块豆腐,微微笑道:“多谢苗老公的提点,我倒是不介意身处哪里,但离开京城……若不是外头有什么非我不可的差事,万岁爷怕是不愿意放我出去。” 苗善河笑着看了他两眼,顷刻明白了这小子是更想离京,在暗戳戳地探他这司礼监掌印的口风。 苗善河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应道:“成,你若有想法出去,我这倒是可以帮你转圜一下。”他吃了点菜,又道,“我劝说你离京,除了是想你和阿祜这对有情人往后能有个好结果,也是有些私心的。” 蔺南星抬眼望了过去,虚心倾听,愿闻其详。 苗善河叹道:“儿女都是债啊,我家的承儿去吴地已一年有余,给我寄了好些家书来,说是那边的官员和镇守太监像土皇帝一般无法无天,让吴王左支右绌,难以施展拳脚,你若是去了那边,也能给他添点助力。” 这事蔺南星倒也听过一些风声。 镇守太监直属于皇帝的麾下,可直接监管一方土地运作,若不看实权,只说地位,甚至比堂堂亲王更要高上一些。 吴王前些日子就传过书上奏,说扬州镇守太监徐威鱼肉百姓,不敬朝廷。 景裕让如今的东厂提督蔺多福去查了,但蔺厂公现在手里有倒秦的大事要办,扬州那些地方上的风雨,自然是无暇他顾的。 苗老公把救兵请到蔺南星的头上,若是不看往昔,倒也无可厚非。 但实际情况却更加复杂,蔺南星尴尬地道:“苗老公,我和苗小公公……吴王被废太子之时,我与苗小公公闹得不太愉快,您是知道的……” 苗善河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道:“我自然晓得,你和承儿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成王败寇的事情,承儿早就不介怀了,吴王还在不在意,我倒是不太清楚……” 他摇摇头:“但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未必你就能去那里,甚至你能不能出去,如今也是没个准的。” “这事我会帮你留心,但兴许到时候也只有什么穷乡僻壤才有合适的缺口,能让你去也不一定。就是说个万一吧,万一你能去上吴地,希望南星能替我这老父亲帮帮承儿和他主子的忙。” 苗善河又举了举杯。 蔺南星连忙起身,诚心实意地应道:“若有机会,我一定相帮。” - 未时初左右,蔺南星回到了蔺太监第。 今日的主屋热闹非凡,一众姨娘都在外间坐着,与沐九如一道闲话家常,人手一个绣绷做着针黹。 这些日子沐九如已对管家逐渐上手,置产之事也有了些打算。 他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病弱公子,许多事情一味独自蛮干多半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他便把主意打到了“不事生产”的姨娘们身上。 这些五湖四海来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多是见过世面,身上有些本事的人。 只是姨娘们到底脾性为人如何,是否可以放心使用,沐九如却还在慢慢地试探。 因此最近的主院,便常常是这副门庭若市的情景。 蔺南星往日在沐九如接见姨娘们的时候,都是一个人窝进里间去的。 他一来对这些妾室毫无兴趣,二来也不敢没事情就同沐九如平起平坐,真就当自己是个主子了。 但今日的他却顺着自己的心意,收纳了完苗善河的礼物之后,又回了外间,一刻不离、不分场合地陪着沐九如。 ——蔺南星就坐在了沐九如的边上,另一个主坐之上,与沐九如比肩齐声。 蔺小郎君虽是有些心虚,但他这些年早就练成了一身装模作样的本事,倒也不至于让外人看出他的怯意。 反倒是姨娘们因为没怎么和蔺老爷接触过,各个吓得不敢说话。 沐九如见气氛冷了下来,便刻意抛了话头,姨娘们自然给面子地接了话。 蔺南星也配合着主子,不让场面再次冷了,破天荒地同其姨娘们聊了几句。 一众二十不到的小年轻过了刚开始的那阵子拘谨,很快就熟络地放开了,和正君、老爷七嘴八舌地闲谈起来。 夏月说起娘家的家长里短,也说起经掌店铺时遇到的奇人异事;张妗金平日里喜爱研究杂学,便说些天马行空的九流百家。 孙连虎和白锦则是说起他们从军的经历,蔺南星听了也附和上了几句厉兵秣马的行伍体会。 阿芙说起她的家乡,风吹草低,载歌载舞,燃到天边的篝火与鲜甜辛辣的马奶酒。 风兮自幼生长在花街巷柳,说的就也是那些眠花宿柳的逸闻…… 沐九如的人生虽然贫瘠,却也能说上一些游记里的所获,话本里的趣事。 最后就连蔺老爷也被起哄着,说了点大臣内臣的闲话。 一个下午之后,沐九如对这些姨娘们的秉性又多了不少把控。 而蔺南星也算是与他们混了个半熟。 这些“东西”褪去身份带给他们的定义之后,忽然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灵。 直到日头西斜,要吃晚饭的时候,姨娘们才拜别了老爷和正君,约定好下次拜访的时日,依依不舍地回了西院。 沐九如许久不曾与这么多人结交,虽是有些疲累,心情却久违得十分舒畅。 秀美郎君微粉的面色因为情绪高涨,而变得更加红润,明艳的眉眼满是欣快的笑意。 蔺南星在边上看着他艳丽夺目的正君,也不由地跟着嘴角高翘。 仆役们在屋子里来去忙碌,被多鱼指挥着收拾着残局,多贤则是带着下人们摆放着晚间的饭菜。 蔺南星替沐九如收好了针黹的工具。 他稍作犹豫,回到了正君的面前,弯着身子,轻声地问道:“正君累了一下午,我抱你进去吧?” 第73章 相约 蔺南星抚上沐九如的后颈,带着他…… 沐九如看了蔺南星两眼。 小郎君几乎已经把他整个圈在怀里了, 说出的话语虽是在询问不假,可显而易见,蔺南星就是想抱着他进去的。 沐九如向来不爱扫他家南星的兴, 也乐意宠着他家的小南星。 他柔顺地伸出双手,笑着应道:“那就劳烦老爷了。” 蔺老爷轻轻“嗯”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接过主子双手, 让沐九如勾着他的脖子, 稳稳地将人打横抱起。 淡淡汗味飘到了沐九如的鼻尖,还伴随着一些新鲜的栀子花香。 蔺南星如今不熏香了, 却依然十分注意身体的清洁与气味。 他陪在沐九如的身边时,总是一天好几回地洗澡, 然后采些鲜花放在衣袖衣领里。 沐九如每每靠近他时, 都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沐正君被坚实的臂弯簇拥着,被喜爱的气味环绕着,被他的小相公妥善地怀抱着, 进到了里间。 桌上饭菜已经备齐, 升腾着袅袅热气。 前几日刚购置的虞美人也开得正好,红黄几朵怒放在桌子正中的花盆里。 蔺南星轻轻地把夫郎放到满是软垫的轮椅上,然后连人带椅地推进餐桌前。 今天的小郎君伺候他家少爷格外得殷勤。 不仅在妾室们面前疯狂抢多鱼的活照顾正君,还主动要求抱着能够行走的沐九如进入里间。 就连吃饭的时候, 蔺南星都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沐九如。 但凡沐九如多看哪个菜一眼,那道菜便会从蔺南星的筷子里,落进沐九如的碗里。 沐九如被小相公带到饭桌前时脚不沾地,现在沐少爷怀疑他家小南星还想让他饭来张口,嗷嗷待哺。 但是……小奴婢自作主张地照料他,并不会让他觉得讨厌和冒犯。 相反,沐九如很是期待和喜欢。 他期待蔺南星一点点向他靠近, 一点点地走到他的身边,走到比他更高的地方。 沐九如笑眯眯地,给自家偷偷成长的大可爱布回了菜肴。 小夫夫两人便和乐融融地吃完了晚饭。 之后晚间休息的时光里,蔺南星陪着沐九如练了会儿针法。 沐九如的手依然抖得厉害,因此他很少下针,每次都慎重地犹豫许久,才戳了下去,最后还是十有八九会扎错位置。 但蔺南星皮糙肉厚,拔了针,随手抹上两下,血迹便消失了,只留下个红红的血点子在上面。 倒是沐九如心疼地在小相公的手上亲了好几下。 再晚些的时候,蔺南星去耳房冲洗了一番,便干起了老本行,伺候沐九如洗了澡。 他把自家少爷打理得干干净净,裹上素白的里衣,抱回到他们的婚床上,随后拿了个手炉慢慢地给沐九如熥干湿发。 洗完澡后的沐九如浑身上下都泛着艳丽的粉色,他挨着小夫君的大腿,懒洋洋地趴卧在被褥上,任由蔺南星拨弄他的发丝。 沐九如的头发又长又多,每次烘干都要花上许久。 但不熥干又是不行,湿寒的水汽在沐九如身上留得稍久,就会让沐九如染上风寒,或是犯了头风。 蔺南星勤勤恳恳地替少爷打理头发,沐九如闲来无事,便忍不住想要逗人。 半躺的美人支颐抬首,揶揄地道:“小南星,你今天怎么对我特别得殷勤?” 蔺南星动作微顿,柔声道:“少爷如今做了我的夫郎,南星自然要比往昔对少爷更加体贴悉心。” 沐九如眸光微动,看破却不说破,他低笑几声,把自己翻了个面,脑袋枕在蔺南星的腿上,温柔地夸道:“我的小夫君,怎么这么好。” 蔺南星被夸的脸颊泛起了薄红,凤眸里荡了明晃晃的亮光,薄唇也抿起了一点,笑得青涩而俊朗。 他说不出更多的情话来,便只好更加温柔地伺候夫郎。 从这沐九如的角度望去,他家小相公的喉结此时格外突出。 手臂动作的时候,小郎君会不自觉地进行吞咽,喉间的那个小球便会随之上下滑动、时隐时现。 抓人眼球,还有些性感。 沐九如定定地瞧了一会,还是忍住了,没给勤恳劳作的小郎君添乱,他又问道:“今日你还带了个盒子回来,买了什么?” 蔺南星呼吸微滞,片刻后他放松心神,温声答道:“是苗老公送的角先生。” 沐九如一愣,道:“苗老公怎么会送这个物件?” 蔺南星继续着伺候沐九如的动作,耐心地道:“少爷有所不知,阉宦之间,长辈照拂新婚的小辈便会送这个的,且苗老公送的角先生,对他来说是件意义非凡的东西。” 沐九如这下生了好奇,漂亮的脑袋都歪了一歪。 蔺南星看得心头微烫,鼻尖都像是有些热乎乎的,他连忙收敛起心神,将苗善河与小莲的故事说了出来。 沐九如听完了蔺南星的讲述,忽然就明白了他家小南星今天为何会有这么些改变。 他唏嘘道:“苗老公这般好的人,却与他的夫人天人永隔了,着实令人惋叹……” 沐九如摇了摇头,语调又轻快了起来,笑道:“既然苗老公是把东西送给我们的,那我也该看上一看,南星,你把东西收在哪了?” “我来拿。”蔺南星放下了手炉,从抽屉里拿出匣子。 沐九如接了过来,把古旧的木匣放在膝头,开启锁扣,掀开盒盖。 莹白的角先生安稳地躺在红色软垫之中。 柱体由寻常的石料所制,外形粗鄙不堪,一看就知道是床笫间的用具。 可这件东西的背后,却是一段天人永隔的哀婉往事,一颗历久弥新的爱慕之心。 它被赋予了原本功效之外的意义,让它不再仅仅只是一个床笫间的用具。 这是一份长久的思念,也一份满怀善意的祝福。 苗善河和小莲的故事,已是一段花残月缺的遗憾。 老人家将珍藏一世的宝物送给了有缘之人,希望蔺南星与沐九如能走出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 能够相守一生,百岁之好。 沐九如柔声道:“苗老公愿意将这般重要的物件送给我们,证明他是真心实意关爱你的。” 他轻轻触碰上角先生冰冷的表层,真挚地问道:“落故,等我身体好了,我们就用这个圆房吧?” 貌美夫郎的目光柔软而坦荡。 蔺南星回避了沐九如的视线,垂眸看向夫郎安放在角先生上的葱白指尖。 他的心脏沉沉地跳着,越来越响。 片刻后,蔺南星低声地应道:“嗯。” 沐九如轻轻一笑,温存地靠进了夫君的怀里。 小郎君容易害羞,心跳砰砰地炸着他的耳膜,此时此刻是不方便再去出言调笑了,沐九如便转而研究起了圆房要使用的物件。 “这几处有锁扣……像是能带在身上。” “……这处可以放进去,我以前倒是不知晓角先生还有这般式样的……” 沐九如认真地端详着,把物件里里外外摸了一圈。 葱白纤长的十指,在形状清晰的角先生上来回逡巡。 蔺南星看得口干舌燥,浑身都烧热起来。 阉人的物件没有男人的功能,变不成能用来圆房的形态,而这枚角先生,便是将来代替蔺南星用作圆房的工具。 如今沐九如翻来覆去地抚摸它,对蔺南星而言,和沐九如正在把玩他的一部分并没有什么区别。 蔺南星光是看上几眼,都羞臊得想要弯下腰背,把自己缩成一团。 难以控制的热流在蔺南星的身体里到处穿梭,要挤往他残缺无用的那个地方。 原本还算平稳的呼吸便也随着身体不堪的反应,变得急促紊乱。 与夫郎腰背接触的地方火热到滚烫的程度,肢体也僵硬紧绷得甚至在微微颤抖。 这汹涌而来的变化太过明显,瞬息就被怀中人感知察觉到了。 沐九如只是一本正经地翻看了几下角先生,却不知他为何能拨撩到边上的蔺南星…… 他家相公分明是个小阉人,却意外得年轻气盛。 沐九如对蔺南星向来是怜爱又疼宠的,他见了此情此景,便将角先生和匣子放到了一边,柔声问道:“落故,你想要摸摸我吗?要不要亲个嘴?” 蔺南星闻言气息更乱,全身上下都被点燃了,沸腾得像是正在经历烈火灼烧。 他沉沉呼吸了几下,用眼皮抿去额上不断滑落的汗水,隐忍地道:“不,不用。” “真的不用?”沐九如问道。 从沐九如的视角看去,此刻的蔺南星眼尾飞着红,牙关紧咬,连带着面颊也绷直出了性感的线条,细汗汇聚成滴,划过下颚,没入颈项。 这强忍克制的模样,着实让沐九如心疼。 他擦了擦蔺南星脸上的汗滴,轻柔地道:“是我的错,又不知怎么撩拨到了你。” 沐九如目光温柔,婉顺地道:“但是……小落故,如今我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夫了,你是我的夫君,我也是你的夫郎,你随时都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 沐九如道:“哪怕现在我们就圆房。” 蔺南星耳畔一阵贯天彻底的轰鸣倏然而过。 随后世界变得极静,极清。 烧热消失无踪。 细汗缓缓坠落。 唯有心跳沉沉地,一下、一下、一下…… 无声又响亮地脉动着。 蔺南星在沐九如包容的目光中,伸出了自己颤抖的手掌,慢慢摸上沐九如的鬓发与侧颜。 宽大的掌心布满了细碎的旧伤,带着无法磨灭的、属于一个奴婢的粗糙质感,拂过正君面颊上吹弹可破的肌肤。 沐九如顺从地合上眼帘,鸦羽般的睫毛低低垂落。 像是在等待一个吻,又像是在等待抚摸,等待被完全地占有。 角先生就躺在床边,明媒正娶的夫郎衣裳松垮地靠在夫君的身上。 倾泻的长发披散在蔺南星的手中,散发着让他日思夜想的清香。 帐内的每一寸空气,都变得旖旎温软,如梦似幻,像是把时光拉回了洞房花烛那日。 蔺南星抚上沐九如的后颈,带着他的夫郎义无反顾地靠上自己的心脏。 “再……过一阵。” 胸腔随着话语声微微地震动,让蔺南星音色听起来格外的低沉沙哑。 沐九如柔顺地依偎着身前的郎君。 高热的躯体紧密地将他浑身笼罩,宽大的手掌克制而缠绵地贴合在他身后。 他们前所未有地贴近着。 沐九如悄声问:“过一阵?” 蔺南星收紧了手臂,将夫郎严丝合缝地拢在怀里,用身躯遮挡住怀中人的双目,不让沐九如看见自己迷魂淫魄的不堪情态。 他音量极地,几乎是喃喃自语一般,在沐九如的耳畔说出深埋心底的渴望。 “再过一阵……我想亲亲少爷。” 清亮温润的嗓音颤抖而低哑,每一个字都用尽了一个奴婢毕生的勇气。 兴许再多说只言片语,蔺南星都会因为恐惧而退缩,而哭泣。 怀中夫郎静静地听着,没有抬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再做什么。 沐九如将自己的一切都安放在蔺南星地胸怀里,应道:“好。” 第74章 改变 有一日午睡醒来的时候,沐九如发…… 蔺太监第里的生活安逸闲适。 蔺南星与沐九如这对小夫夫每日各自忙碌, 或是共管府内庶务,闲来便同塌而眠,红袖添香。 蔺南星因为生了想同主子亲近的小野心, 近些日子伺候起沐九如来越发得勤快,几乎把沐九如打点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甚至沐九如恍恍惚惚间都有种错觉, 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个半身不遂的废人。 幸好他的身子还是一日好过了一日, 而且小夫君的一片拳拳爱心,沐九如甘之如饴, 也有却之不恭的底气。 况且因着有了这些掏心掏肺的付出,蔺南星的胆量总算是涨了一些。 偶尔在沐九如的调戏之下, 他也敢含羞带怯地亲亲自家少爷的额发与衣角了。 甚至有一日午睡醒来的时候, 沐九如感觉头顶上有些湿漉漉的。 他再感知片刻,竟是他家小相公偷偷地在他脑袋上又亲又舔,还要用鼻尖拱来拱去, 没一会又跑去枕头里撒欢…… 饶是沐九如对这段关系再如何坦荡, 都被这种诡异的行为弄得犯了羞耻。 但抛却羞耻心之后,他又不免觉得傻南星可爱又逗趣。 小郎君的这番举动激起了沐少爷的满怀怜爱。 他怕惊动了发傻劲的小奴婢,把这人好不容易才敢流露的少年春心给打回了原形。 于是沐少爷强忍住头顶异样的感觉,继续闭着眼睛, 假装对此一无所知。 不知不觉中,倒也在某人吧唧吧唧欢快的亲亲啃啃里,又重新睡了过去。 - 两个月的时光,就在夫夫两人慢条厮礼挨近的过程中,飞掠而过。 如今早秋刚刚来临,天气的炎热更甚过夏季。 然而树叶已先知秋,银杏陆续泛黄。 蔺太监第内也褪去了满目绿意, 染上了金风玉露、橙黄橘绿之色。 上午的日头依然耀眼灼人,宅第内的仆役们行色匆匆,挥洒着汗水忙碌来去。 粗使李二娘也在勤杂奔忙的行列之内。 她额上包着汗巾,衣衫轻薄,但依然被秋老虎闷得汗流不止。 李二娘脚步不停,一手擦着脸上汗液,一手抱着个长条形的竹夫人,往西院的方向赶去。 迎面来了个年轻的婢女,名唤依依。 她同李二娘一样,平日主要做些洒扫洗涤的杂活,此时也在搬运东西。 依依手里捧着两匹布料,没走几步,便发现她与李二娘要去的地方是同一处。 依依问道:“李姐姐,你也去披沙苑吗?” 披沙苑便是西院,一个多月前,宅第里的所有院落都被取了名字。 主子们住的东院如今叫鹿韭苑,主屋叫做枝叶居。 西院叫披沙苑,而南院、仓库、厨房如今都有了专属的名字,换上了老爷亲手题字的匾额。 就连下人们住的的地方,都被取了名叫百福院、吉止院。 老爷特意让多贤管家向他们解释了取名的用意,告知下人们进出院落唱念院名,为正君祈福延寿。 如今这蔺太监第里,各门各院有了雅致的名称,宅第的底蕴瞬间便上来了。 奴婢们奔走的目的地不再是冷冰冰的主院、厨房,而成了“枝叶居”、“云蒸房”等…… 往昔略显不近人情、清清静静的蔺宅,不知不觉间便多了好些烟火气。 终于有了几分寻常人家,熙熙融融的味道。 李二娘应和依依,道:“是呢,张姨娘的弟弟又去披沙苑小住了,正君让人给张公子带个竹夫人去,我正好空着,就替主子去走一趟,你呢,带着布头去做什么?” 依依道:“这是阿芙姨娘的布料,姨娘昨日领了制衣的活做,但那时选中的布料一时在府库底下不好翻找,今早才刚翻出来,黄管事就差我给阿芙姨娘送去。” 李二娘看了那两块布,叹道:“乖乖,连姨娘都来和我们抢活了?若不是我的女红实在粗糙,我也想领这活计去,制一件衣裳能得百来文钱!” 李二娘道:“现在咱们的月钱降了些,就只能多做点额外的活计补贴家用了,我前些日子得了洒扫吉止院的差事,如今还有些闲暇也不知道再能做什么好。” 起初府第减了下人的月钱,奴婢们都是敢怒不敢言的,心里各个对正君颇有微词。 后来没过多久,新的规矩就下来了。 奴婢们不仅五日能休沐一日,内宅还发了许多能拿钱的兼差来供他们领,通通明码标价。 想休息的奴婢就少拿钱,想攒钱的奴婢也有了渠道赚钱。 这下再没人对减月例的事情多话了。 便是有,也多是些不想干活又想拿钱的懒汉在不服气地吵嚷,叫其他下人们一通挤兑,也就再不敢多话了。 蔺太监第里主子少奴婢多,以往这些奴婢们就算想要做出什么表现来让主子打赏,都寻不到途径。 如今有了新规矩,新章程,每个奴婢有了新盼头,宅第内的气氛算得上是焕然一新,热火朝天。 依依前几日也接了修补窗纸的工作,事成之后她拿了百文铜钱,这两日休息够了,她还准备再去接些小活做做。 但李二娘已经三十多岁,两个月前还刚被打了板子,依依不由地关心道:“姐姐,你之前挨的板子好全了?这么急着找活干?” 李二娘道:“早好全了,之前挨了板子没两日,多贤小公公便派府医来,给我们几个都看过了,我上个月便好得透透的了,现在哪儿都爽利的很,可不就要继续攒钱了么。” “多贤管家如今这般热心了?”依依疑惑地道:“怕不是被咱们的正君给感化了,一心向善?” 李二娘想起多贤那小小年纪便皮笑肉不笑的面孔,忍不住摇头笑道:“我看也是正君下的命令吧?多贤公公不仅让府医治了我们这些挨板子的人,还给了被掌掴的那些人伤药呢,这般大手笔,哪是个管家能自作主张的?必然是正君菩萨心肠,私下找管事代为医治我们的。” 依依交际圈里的亲友那日都没挨到责罚,因此她不知此事的后续。 但如今听了李二娘的推测,她毫不怀疑地点点头道:“正君果真人美心善啊!他刚来宅第的那日,虽说手段是骇人了些,但哪家主君主母没点威严了,况且他这几个月也没再苛责咱们。” 她兴高采烈地道:“如今蔺太监第里的生活当真如极乐世界一般,要不是我不敢和外面的姐妹说道宅子里的事情,早就把这好日子说出去叫她们眼红嫉妒了!” 李二娘:“那可万万不能说出去,我挨了板子后拿老爷训的话左思右想,终于给我想明白了,你想啊,若是老爷被我们胡乱说道给害了,到时候蔺太监第没了,我们这些奴婢就要被卖去别处了。” “到那时不仅带累了主子们获罪,咱们这些做奴婢自个儿也要落得个妻离子散,不仅再寻不着蔺太监第这么好的主家了,指不定和儿女丈夫也不能给卖去一处!” 李二娘叹道:“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啊!正君如何不该责罚我们这些蠢奴!可不是打的好么!” 依依听了心中一惊,连忙道:“我的老天爷,这也太吓人了,我半点也不敢往外说了,我不想和相公分开!也不想离了这么好的主子!” 依依道:“前两个月我突然一下子病倒了,若不是正君允许了下人们找府医治病,又让我们可以向宅第借钱看病,我怕是早就熬不过那个那几日了……” 依依眼眶一红:“我借的银子比我身价还贵,正君都直接批了,我要给正君做牛做马一辈子。”她说着双手合十,拜起天来,“正君这般好的郎君,一定要百福千福,吉祥止止,与老爷恩爱偕老。” 李二娘深以为然,立刻跟着依依对天一拜:“正君貌美得和天人一样,定是神仙下凡来救苦渡厄、积攒功德的,正君百福,吉祥止止,定要福寿绵长,与老爷恩爱偕老。” 依依道:“老爷虽说让我们多给正君唱诵祈福,我却还是觉得不够,我如今在屋里日日替正君供着香,晚上便替正君念会儿经,希望正君这么好主子能长命百岁。” 李二娘道:“呀,这法子好,回头我也学你给正君供香祈福,求咱们家正君能福寿绵长,你瞧老爷原本不苟言笑的模样,如今却日日笑容满面,看着都平易近人了许多,可不都是正君的功劳。” 两个婢女想起蔺老爷抱着正君走进走出,不肯撒手的模样,不由地相视一笑。 欢声笑语间,两人就到了披沙苑里。 迎面正撞到两位姨娘,拉拉扯扯地往院落外走。 魁梧凶悍的那位是孙姨娘,走在前面,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 跟在后面,一脸怒容的,是衣服都快散了架的白姨娘。 孙连虎拉着白锦的衣袖,把人一路拽出披沙苑,叫嚷道:“走啊,白大姐,快点啊,要过了上职的时辰了!” 白锦的外袍松了一半,还好里面她穿了两件衣裳,不至于直接露出小衣。 但被人拉扯得形容狼狈,还是让白锦额角青筋直跳:“我不曾答应过和你一起去!” 孙连虎不以为意,手上继续用力,道:“啊呀,俺已经帮你接下这活计了,俺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蔺公可是说了的,我们帮他操练家丁,他回头指点我们几招!而且还有钱拿!” 白锦莫名其妙就被揽了个要混迹在男人堆里的工作,孙连虎自己是个男人,接操练的活也就罢了,她一个姨娘和仆役们聚在一起,到时候打斗起来难免会和其他男子有所磕碰,像什么样子! 白锦气得眼前发黑,但她素来是个和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着实不想乱发脾气。 白锦隐忍下怒火,冷冷道:“……我不需要他指点,我的钱也够用。” 孙连虎惊叫一声:“白锦,你疯了?!那可是蔺公啊!你是不是没见过蔺公战场上的英姿!没有人能抗拒蔺公的指点!” 孙连虎的嘴里几乎能飞出唾沫星子来,他用力地扯着白锦,道:“走啊走啊,要不是俺当你是好兄弟,这么好的活俺还不舍的分给你呢!” 在孙连虎热情似火的邀请下,“撕拉”一声,白锦的外袍被撕成了两半,成了块破布荡在孙连虎粗糙黝黑的手心里。 孙连虎心虚了一瞬,又笑道:“啊呀,这衣服料也忒脆了些,白姐,你穿我的衣服吧……” 他说着便把自己汗涔涔的外套脱了下来,挂到白锦的身上。 白锦闻着臭男人的汗味,自己身上的衣服还被这混不吝的给撕坏了,脑子里顿时“轰”得一声,伸脚狠狠一踢,膝袭向孙连虎的肚子。 “……孙、连、虎,老娘现在就把你干翻!” 孙连虎被踹得“呕”了一声,没过一会,又笑声震天地跑开了去:“哈哈哈,白锦,你打不到我,你来追我啊,哈哈哈哈!” 孙连虎的笑声响了两下,下一瞬,惨叫声起。 “嗷!白婆娘,你下手怎么这么重!” “嗷呜!你不讲武德,你居然用掏阴手!” “啊——!脸,脸不能打!!!” 第75章 庶务 沐九如刚管账的时候,发现两人婚…… 拳拳到肉的声音, 伴随着孙连虎时而被揍上天的身影,越飞越远。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扒在院门口,怯怯地道:“姐……姐姐, 他们,他们这样会不会闹出人命?家里的姨娘们也没见过打成这样的……” 这小少年便是张妗金的胞弟,张宁祥。 他生得清秀瘦弱, 性格也同张妗金一样腼腆内向。 姨娘们今日都坐在披沙苑的亭子里乘凉, 张妗金在亭子里倒腾香粉,她听了自家弟弟的问话, 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孙连虎和白锦虽说都是姨娘,但他们只是单纯的互相看不顺眼。 平日里就一天好几场地斗殴, 还通常都是白姨娘把五大三粗的孙侍君压在地上打, 拳拳到肉,时常见血…… 和张家的那些姨娘们为了争宠互相暗算,性质上全然不同。 ……虽然张妗金也说不出到底哪个更吓人些。 张妗金憋着说不出话来, 夏月便走出亭子, 到了院门口劝慰张宁祥:“小弟,你莫要担心,这两个哥哥姐姐都是在战场上杀过贼人的大英雄,性子就是会火爆一些的, 但都是直来直去的热心人。” 张宁祥远远望着时常被揍到飞天,还痛呼伴随着笑声朗朗传来的孙连虎…… 真是肉眼可见的火爆,但“热心人”三字他却是将信将疑。 夏月站在披沙苑的门口,正好见到了沿着石板路走来的李二娘和依依,她遥遥问道:“你们二人来披沙苑做什么?” 两个婢女立马行礼问好,李二娘答道:“如今天热,正君怕张公子热着, 让奴婢带个竹夫人来给公子夜间纳凉。” 张妗金远远听了,立马放下手里忙碌的东西,迎了出去道:“你辛,辛苦了,替我带话,多谢正君的照拂。” 她接过裹着绢布的竹夫人,放到张宁祥的怀里,温柔地道:“快谢谢正君。” 张家在京城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富商,竹夫人对张宁祥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 但他住在蔺太监第的这些日子里,不止是今日的竹夫人,正君还常会送些瓜果冰饮、合身衣物来,甚至专程地来看过他两次。 由此可见,祜正君是真真实实地把他这个庶子,当成了贵客来带接待的。 张宁祥抱着等身长的竹夫人,害羞地道:“请婶子替我谢谢正君的厚爱。” 李二娘连忙应下,拿了小赏,便离去继续干活了。 依依跟着姨娘们进了亭子,把布料给了阿芙以后,也退了下去。 风兮替阿芙抱着新得来的布料,看着在一边低眉敛目,做着针黹的阿芙。 他忍不住嗤道:“芙姐姐,你这样都成了制衣婢女了,做一件衣服充其量拿半贯钱,若是得了老爷的垂怜,随便给个赏赐也好过你辛辛苦苦十几日的工钱。” 阿芙是个好脾气的,她由着风兮阴阳怪气,继续埋首替主家缝制衣物。 她的故国没有汉人这般精湛的制衣工艺,从前在乐坊里时,她就爱学这些厨艺、女红等等。 如今她学有所成,还能用这正经的手艺来赚银钱,她已十分满足。 更何况蔺老爷和正君那如胶似漆的样子,阿芙不觉得其他人还有争宠的可能。 但风兮和她志向不同,至今还蠢蠢欲动着,阿芙也不欲多劝,转而道:“你帮我把这块布沿着我画的样子裁开。” 风兮瞪了她一眼,道:“你自己堕落成了制衣婢,还要把我也拉下水!” 他骂骂咧咧地拿起剪刀:“你就是给老爷做一万件衣服,老爷也只会感激正君给他置办了新衣,正君现在勾得你们一个个都只想给他做工干活,你们这些蠢货,这些粗活十年八年以后,什么时候不能干,可如今再过去三五年,我们的花期可就过了,还有什么争宠的可能!” 阿芙点点头,应道:“你且勉励,争取做个宠妾,往后也好提携提携我们。”她又递出一块布料,“这块也裁开。” 风兮动作利索地继续裁剪,嘴里哼哼道:“那是自然,我日日勤学苦练,什么角先生是我含不下的,只要老爷和我睡上一次,定然会沉迷在大展雄风的爽快感里,对我食髓知味,不能忘怀!只要睡过一次!” “咳咳。” 风兮向发出怪声的张妗金瞪了过去,又专心致志地裁起布料来。 他将边角修理整齐,嘴里也消停不下来,娇声地骂着:“咳什么咳,你和夏姨娘成日地讨好正君,如今还要帮正君盯着我,不让我给自己谋出路吗?” 张妗金被堵得哑口无言,她憋了半天,轻如蚊呐地道:“宁祥还小……你别,乱说话。” 风兮看了眼和张妗金一样,脸红得猴子屁股般的张宁祥,他哼了一声,道:“这话算什么啊?我在你弟这年岁的时候,已不知睡了多少郎君了,就是男人的……” “这块再帮我裁开,仔细点,这里不能错了,多谢。” “哦。”风兮又接过一块料子,果然这块的形状有些复杂。 风兮在睡男人时兢兢业业,力争上游,做起其他事情也有些追求完美,当即便一脸认真地裁了起来。 张妗金长出一口气,感激地看向阿芙。 阿芙笑了笑,湛蓝的眼眸如宝石一般荡着柔光,又垂首继续做起了女红。 夏月闷声不响地在亭子里看了半天的戏。 这后宅里没什么其他趣事,每日最大的消遣也就是看这些人插科打诨了。 京城出去逛得多了,她也就不想去了。 到处都是差不多的风景,差不多的事情,却哪里都和夏月这个后宅中人毫无关联了。 夏月从座椅上起了身,整了整衣裳,道:“你们先聊着吧,我去看望看望正君。” 张妗金连忙道:“夏姐姐,你把这香粉带去给正君瞧瞧,应当不会让正君犯了气病。” 她把褐色粉末扫进瓷盒中,严严实实地盖好,腼腆地道:“我,我就不去了,你让正君小心些用,先离得远点闻闻看,若是觉得没问题,再点香试用。” 夏月收下了盒子,眼底闪过一丝妒忌,又笑着道:“好,妗金真是厉害,什么都会,难怪正君器重你。” 张妗金红着脸,低垂了脑袋,揪着手指道:“就是一,一些杂学,是,正君不嫌弃我,才让我,有机会胡乱折腾的……” 夏月看着眼前柔而不犯的小姑娘,神色复杂,最终还是一笑置之,道:“是你有本事,那我去了,妹妹晚些再见。” 言罢,夏月差遣丫鬟拿上她准备的礼物,手里捧着张妗金的制品,离了披沙苑,去往鹿韭苑。 - 鹿韭苑,枝叶居中。 蔺南星今日早早地起了床,入宫去面圣,顺道督管一下御马监的事务,约摸午时才会归来。 现下的屋子里,便只有沐九如一个主子。 院落里秋风习习,寒蝉短鸣,屋内门窗闭合,茶香袅袅。 修补过的桌案上铺了扎染的桌旗,几册账本堆积在旁,算盘声“哒哒”轻响。 貌美正君坐在桌前,衣着素雅,长袖飘飘,发冠梳理得整整齐齐。 俊秀的手中捧着杯热茶,在晨光中悠悠翻动账册。 偶尔见了什么难解之处,沐九如便皱着眉头向随侍在侧的多贤公公问话几句,然后再轻柔地拨弄几下算珠,歪歪扭扭地做些测算。 沐九如放下毛笔,嘴边挂起了笑,高兴地道:“上个月居然还攒下了一千三百两银钱,呼……如今府第里的家底共有三千二百八十两!” 他着重强调了“三千二百八十两”这个数目,音调都是雀跃的,又扬眉吐气地道:“可算能考虑置产的事情了。” 他从多鱼手中接过沾了泥的字章,在核对完的账册上敲下他的名字。 多贤将账本收到一边,又递上一些另一册预算本,口中奉承道:“正君贤明有德,改动了府第下人拿赏的条例,还削减了衣物杂物的开支,这下钱财和人力都用到了档口上,宅第里的余钱可不就越来越多了。” 沐九如接过新的册子,扶了扶眼旁的叆叇,笑道:“多亏得有多贤小公公帮我掌眼,还有张姨娘博学多才也祝我良多,点子都是你们出的,我不过是借风使船,最后点个头罢了。” 他稍作停顿,捏了捏纸张道:“……你和张姨娘,这个月的月钱多拿五两,上个月也辛苦你们了。” 五两银钱对多贤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有自己的来钱渠道,但不管主子给多给少,都是一份心意。 多贤立马拱了拱手,抿嘴笑道:“小的多谢正君赏赐,正君百福千福,吉祥止止。” 多鱼一听这话,条件反射地就喊了起来:“正君百福千福,吉祥止止,福寿绵长。” 沐九如:“……” 这些天里,沐九如只要一出现在院子外面,就要被下人们说这些话。 一个下人见到他说了吉祥话,另一个下人听见了也跟着喊,有时他在鹿韭院里见到一个奴婢,不过多久,竟还能听到些大嗓门说的吉祥话从吉止院的方向传来。 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但也是蔺南星和下人们的一片心意。 沐九如从前只有南星一个奴婢,便护他佑他,将人拢在自己的羽翼下面呵护着,如今沐九如有了一个宅第的下人,自然责无旁贷,要尽力给这些人好一点的生活。 下人们爱戴蔺家的正君,沐九如心里是极其高兴的。 沐正君对晃头晃脑的两个小宦官笑着摇了摇脑袋,艳红的嘴唇里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顾盼生辉。 他垂眸慢慢地拨动算盘,又投入了正君的庶务之中。 沐九如嘀咕道:“若是以这个月将要入账两千两银子来算……一千两要给南星留着,还有手里的这千两是不能动的……” 算来算去,就算手里有了三千两余钱,开销还是吃紧。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蔺南星在宫里跑了几次,探了景裕的口风,说是天子倒秦的决心很深,估计过不了半年,首辅就要换人,京城要大变天了。 而他们离京的时间也不好说,蔺南星原本预计的是一年半载之后。 可小郎君卸职的日子也与他们本来的计划有了差错,离京去外地的时机更是看天吃饭,京城里可以操作的空间不大。 总而言之,变数颇多。 沐九如不敢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因此他只能竭尽全力东拼西凑地抠钱,把账目管得极细,以便给之后置产、离京或是遇上意外多凑点钱。 沐九如看着手中的预支条款,将算盘慢悠悠地拨回原位,又算了起来:“黄管事申请的采买费,二百两……这像是有些多,应当一百五十两就够了……嗯……一百八……?” 他对着条条列列又拨了好一会算珠,打了些草稿,皱着眉道:“吃食、药品、服饰、修补物件……二百两也没错……但总觉得还能再压压……” 多贤将沐九如打完的草稿纸叠好,提议道:“如今正君的衣服饰品买的少了,老爷的衣服又多由府第里的婢女们制作,一百五十两想来是够黄管事周转的。” 沐九如沉思片刻,又打起了新的草稿:“嗯……” 他刚接管账务的时候,发现大婚之前蔺南星光是给他买成衣,每个月都能花上六七百两银钱。 再加上蔺南星自己的衣服从不浆洗,两人一个月的衣物采买也要花掉上千两钱。 沐九如看了这笔账差点心肌梗塞,他立马就找来人集思广益,最后拍板决定衣物都由婢女来做。 蔺宅府库里的布料极多,放着不做成衣服,也是浪费地方。 然后就是浆洗的问题。 京城里的大户人家,确实好些都是不浆洗衣物的。 毕竟艳色的衣服多洗几次就褪了色,达官贵人们若是穿着掉色的衣服出门,不仅面上无光,还要被人踩高捧低。 因此艳色衣服,官服之类的,沐九如是赞成珍惜着穿,减少洗涤次数,甚至穿过就扔的。 但里贴、抱腹之类的素色衣裳,他们却得浆洗起来,不能穿完就扔了。 尤其是他家小郎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宫里伺候贵人久了、还是成亲受了刺激的缘故,近来喜洁得有些过火。 蔺南星婚后一日四五次地沐浴更衣,有时候沐九如就连午睡一场,醒来都能发现蔺南星换了衣服。 若是按照蔺南星一天换四套衣服来算,一套衣服里外最起码得有六七件,一个月便是七百多件衣物。 这要是还不洗衣服、不自己家做衣服,再大的家底都能给败空。 除此之外,沐九如也发现了不少让人咂舌的诡谲账目,什么几百两的药方孤本,开过光的鸳鸯锦被…… 总之,结果就是,沐正君限制了蔺老爷的零花钱。 一个月只给一千两,包含了香火费。 不能再多了。 第76章 夏月 夏月想争抢的,从来不是后宅里的…… 沐九如除了严格控制蔺南星的零花钱之外, 还整改了府第里毫无道理的奢靡之风,取消了过量过贵的吃穿用度采买。 这才一举将蔺宅各方各面的开支都给缩减了下来。 因此即便沐九如提高了仆役们的生活待遇,府库里的银钱却还是变得更多了一些。 沐九如细心地确认了各个管事的预支账单, 留足了意外超支的富余,给申请小票一一上盖印章。 完成这些事,他又拿出下一本账册, 思忖道:“总算有了一千两的活钱, 足够盘个位置极佳的铺子,再装修一下了……” 他问道:“多贤, 我们的府库重新清点完了吗?” 多贤抽出另一本账册,展开放在沐九如面前, 答道:“已盘得差不多了, 目前算下来,布匹损毁了二十二卷,香料坏了百来盒, 还有茶叶也潮了三十来罐……” 沐九如对着账目拨了几下算盘, 皱着眉头道:“得快些把它们都捣腾出去变现……” 算盘“哒哒”地又响了几下,屋外突然传来通报声:“正君,夏姨娘求见。” 夏月每隔一两日就要到枝叶居来问候正君,送上些礼物, 唠唠家常,对沐九如十分殷勤。 沐正君闻言,眉头微挑,淡淡道:“多鱼,让夏姨娘进来。” 多鱼应声去开了门。 夏月手里拿着些东西,低眉敛目地进了屋,走到沐九如边上, 行礼道:“妾身见过正君,正君今日身子可好?” 沐九如摆了摆手,让多鱼给客人看茶,笑着回道:“身子还行,你坐吧。” 夏月走到桌前,一眼便看见了案上的好几本账册, 她眸光微动,依依不舍地看了两眼,又收回眼神规规矩矩坐了下来。 夏月笑道:“正君,我前些日子得了块花色靓丽的布头,如今入了秋,正君已开始天寒加衣,有时还有些咳嗽,妾身便拿这布给正君制了块风领,佩戴起来即轻便,又保暖。” 她手中拿出条四方的围脖,面料虽然轻薄,色泽却十分靓丽,流光溢彩的。 一看便不是等闲的面料,是用了心思,花了钱财弄来的。 沐九如接了过来,让多鱼放去梳妆桌上,笑着道:“夏姨娘有心了,你之前送我的叆叇囊,我还一直用着呢。” 沐九如带着墨色约指的食指点了点桌边的布囊,果然就是夏月之前送的那个。 夏姨娘心头稍宽,她送沐九如的好些饰品,如约指、配饰等沐九如都不常戴。 但这个叆叇囊正君却一直放在身边,证明正君对她多少也是有些满意的。 夏月明艳而笑,客套道:“正君用的上就好。” 她抿了口温热的茶汤,柔声问道:“正君,我前面听你拨算盘的声音像是有些滞涩,可是盘账劳累了?” 夏月低微而贴心地道:“妾身不才,没什么旁的本事,但曾经学也过一些数算和管账技巧,可以为正君分忧。” 沐九如宽和地轻笑,将手中账册合了起来,连同算盘一起递给多贤,道:“不劳夏姨娘费心,多贤小公公是这方面的好手,我这宅第里有他就足够了。” 多贤连忙接过账册算盘,伶俐地抱着账目到另一边核算起来。 夏月的目光顺着她曾经最熟悉的账本和算盘而游移,她看向不远处的多贤。 小公公熟练地拨动着算,那速度比不了她快,至多也就是半斤八两。 但她进了后宅,便做不成生意了。 风兮觉得在宅院里头,自保的途径唯有得到老爷的宠幸,夏月却从不这么认为。 靠树树会倒,靠人人会跑,就算争得了老爷一时的喜爱,也难以得宠一世。 况且一个家宅里,谁掌管着钱财,谁才是真正当家做主的人。 有了老爷的喜爱又如何,正君如今看着和气,是因为老爷不曾对其他人青眼相看,若是老爷真有了旁的心思,正君的眼里也未必能揉得下沙子。 到时候就算正君不明面上打发人,也有的是法子寻人晦气。 这些事情,对于夏月这样生在后宅,成长在后宅,也准备一生囿于后宅的人来说,见得何其之多,知道的更是不少。 后宅之道,本也是制衡之道。 所谓的相敬如宾,大多也不过是郎君与女郎,各自为自己和家族的利益而相互博弈。 许多做当家主母的,为了巩固自身在家宅中的地位,哪怕扶上自己的丫鬟去让老爷宠爱,也绝不会允许老爷去喜欢个控制不住的、不识大体的侍妾。 作为一个小妾,若想在后宅里长久的生存,最该去迎奉讨好的,其实是家中的主母正君。 可风月场里出来的风兮,却是看不明白这些的。 更何况蔺宅的正君还是个知人善用,且和气的主子。 身体还不太好。 这就更有小妾们大展拳脚的余地了。 哪怕正君目前还有力气能一手把持家宅,可早晚有一天,正君会需要个得力可信的副手来帮他操持中馈。 这便是夏月的真正所图了。 她在入蔺宅之前是个掌柜,如今她想做的,也还是个宅第里的掌事。 她想争抢的,从来不是后宅里的小情小爱,而是掌管中馈、把持内宅的的工作。 只可惜她试探了正君许久,正君像是对她有意,又像是在敲打于她,一直没个表态。 夏月收敛起自己焦躁的情绪,又温柔小意地笑道:“妾身还带了这个来。” 她递出个小盒子:“这是正君让妗金研制的熏香,她今日已经制好了。她装盒的时候还叮嘱我,让我和正君说:先离得远了闻闻看,若是觉得没什么不适,再点香试用。” 沐九如道:“好,多鱼,帮我先收好。” 夏月把东西递给了多鱼,又道:“如今妗金给正君制香,还替正君想了府第内下人运作的制度,帮了正君不少的忙……” 她搅着帕子,低回地道:“妾身虽然日日担心正君过于操劳,却没有妗金这般能耐,帮不上正君什么,着实心里难安……” 沐九如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在叆叇后闪着微光,他笑盈盈地道:“你有这份心意,我已十分宽慰了。多鱼,给夏姨娘端碗雪泡豆儿水来,我这屋里闷热,让姨娘消消暑,再取些小点心来。” 多鱼应了一声,便去厨房取吃食了。 夏月又是吃了个小小的闭门羹,她知道今日是急不得此事了,但后宅生涯慢慢,她也不急于一时。 夏月收起了些微的沮丧,重新挂起笑容,与沐九如闲话。 不过多时,屋外传来下人的禀报声。 “正君,宋维谦宋公子递了拜帖,还带了好大一箱书来,说是来还书的,小的还是要按照原来的指示,不让他进来吗?” 沐九如微微愣怔。 自从上次诀别之后,宋维谦便从他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 如今沐九如和蔺南星已成婚两个多月,宋维谦竟突然造访,还带了书来要还……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既然已经诀别,便没有再见的必要了。 沐九如道:“不见,让他带着书回去吧。” 多贤去屋外传了话,下人匆匆离去,一会之后,多鱼便回来了。 小宦官手上端了个竹案,上面放了几盏蜜饯,一小筐的樱桃,一盘西瓜块,还有两份白白胖胖的软酪,和两碗绿莹莹的豆儿水。 多鱼把吃食放在桌上,常温的放到沐九如面前,冰镇的搁在夏月手边。 沐九如喝了口甜滋滋的豆儿水,清凉的绿豆香溢满口腔。 另一头的夏月也捏起个软酪,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吃着。 有吃有喝,气氛便轻松了起来。 沐九如不去想那烦人的宋维谦,同夏月闲话道:“听说夏姨娘和娘家几乎彻底断了联络,没有娘家人的依仗和补贴……”他轻叹一声,“往后便莫要日日送我东西了,多为自己留些底子。” 夏月咀嚼着沐九如词句里的意思,慢慢回道:“正君最是心善,为妾身考虑良多,妾身感怀于心。” “正君且安心,妾身从前给娘家打理铺子还算得力,因此攒了些压箱钱出来,如今即便和他们失了联络,这些底子也足够妾身花销了。” 她见沐九如天人般的脸上依然神色淡淡,让人瞧不出端倪,又笑道:“况且妾身一个后宅中人也用不了多少银两,倒是正君日日操劳,妾身旁的事上帮不上正君,便只能多花一些钱子儿,尽一份孝心了。” 沐九如对夏月的奉承置之一笑,他又喝了两口豆儿水,用绣帕抿了抿嘴唇,转而道:“你的生母如今还活着,庶兄在家中也有几分地位,他们作何对你不闻不问?” 夏月神色微滞,露出个恰到好处的感伤表情,温婉地道:“……五根手指伸出来都有长短,人的心总是会偏的,姨娘和父亲不喜我,亲哥哥也与妾身生分,想来不算是什么怪事……” 沐九如胃口小,吃了几口汤羹已觉得半饱,便慢条斯理地盘玩起了耿大公子送的菩提珠。 他的力气拨动珠子容易累手,就只是搓揉着。 珠子一颗颗从他指尖滑过,发出窸窣的响声,沐九如道:“你原来管得那些店铺,后来都落到了你庶兄的手上,想来当是你从前风头太盛,惹了他们的眼,挡了他们的前程,因此他们才在婚事上磋磨你,让你做了小妾,还与你断了联络。” 夏月心中一酸,像是胸口被狠狠地锤了一拳,又揉了一把,险些让她要落下泪来。 她连忙收敛情绪,温顺地道:“妾身能跟随老爷,侍奉正君,是妾身的福气,妾身如今离了夏家,入了蔺宅,是因祸得福了。” 沐九如眨了眨眼,笑道:“你是个有气性的,但曾经有心同儿郎们争抢产业的夏掌柜,如今怎么连后宅的一亩三分地都觉得稀罕了?” 夏月心神微颤,她飞快地转了两下眼珠,探寻道:“正君……?” 沐九如淡淡一笑,打住了这个话题,问道:“你同张妗金关系不错?” 夏月道:“是的,我同妗金妹妹出身相仿,便时常一起打发时间,不知不觉成了手帕交。” 沐九如叹道:“张妗金在家里也是个不受宠的,还有张宁祥也是,同你一般都是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沦落到一个阉宦府第里来做小妾的,哪个不是可怜人了。 便是和老爷如胶似漆的正君,在夏月看来也许都是有什么苦衷才从了老爷的。 这般倾国倾城之色,还颇有手腕,哪家姑娘不抢着嫁去,或是招来做赘婿。 便是正君只喜欢男人,这般才貌去做个宫妃都并不是没有可能,何故委身于一个不阴不阳的阉人呢? 但正君的事却不是她们这些奴婢能操心的,夏月轻声叹道:“是啊,庶子庶女本就上不得台面,我还算好,从前脾气有些泼辣,在夏家过得不算太差。” 她想到自己的小姐妹,真心怜惜了起来:“妗金和宁祥都是面团般的性子,被人欺负了也只会抱成一团偷偷抹眼泪,我是看着就心疼……宁祥那小子在张家爹不疼娘不宠的,将来岁数大了连娶妻都是麻烦事,估计也是嫁人做小的命。” 沐九如重重地搓了几下菩提珠,道:“夏月,你帮我个忙。” 这可是正君两个月来,第一次吩咐夏月做什么差事。 夏姨娘眼眸微亮,应道:“是,正君请吩咐,妾身一定尽力去办好。” 沐九如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去问问他们姐弟二人:张宁祥可有分家出去的想法。”他补充道,“别说是我让你问的。” 夏月眨了眨眼,略微惊讶地道:“正君……是想替张宁祥分家?” 沐九如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你就替我去问问,别自个儿瞎琢磨,也别多事儿多话。” 夏月应道:“是,正君。” 但不琢磨,对夏月来说却是不可能的。 她和正君来回拉扯了有两个个月,这次的对话正君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她将此事放在心里,只等回去反反复复地思考透彻,把事情办好。 屋外突然传来“碰”得一声闷响。 紧随而至的是枝叶摇晃的杂声,还有快速毕竟的跑步声,和家丁的呼和声。 “什么人!” “拿下他!” 那脚步声和仆役的追逐声越来越近,然后终止在了枝叶居的廊下。 宋维谦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九……阿祜,让我见你一面,我要走了,求求你再见我……” 随后便没了声,应当是被人堵住了嘴。 前头已回了屋的多贤连忙又出门去探查情况。 片刻后多贤入屋,回禀道:“正君,是宋维谦爬墙翻了进来,他说要与正君说几句话,该如何处置?” 沐九如:“……” 沐九如苦恼地捏了捏眉心。 几月不见,宋维谦依然如此固执,他不愿见绝义的友人,宋维谦就翻墙而入…… 沐九如有些厌烦。 但除非他打断宋维谦的腿,不然按照这人的秉性来看,哪怕他现在把人扔出宅第,宋维谦之后大抵还是再要来扰他和小相公的清净。 沐九如皱着眉头道:“多贤,你开个窗吧,我就和他这么说几句。” 第77章 尾声 此后他和宋维谦再无联络,再无干…… 多贤应声打开了窗户。 不远处便是被府丁压着, 形容狼狈的宋维谦。 多贤对着屋外吩咐了几句,下人们便按着擅闯之人靠近了窗轩。 宋维谦的身影出现在枝叶居的廊下,与沐九如隔着一整扇窗, 一整面墙。 又或是隔了一整个蔺太监第,隔了一道厚重的心防。 曾经俯就于平民大夫的清贵友人,如今收回了他的迁就与容忍, 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地端坐于屋内。 像是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如隔云泥的天堑, 将宋维谦彻底钉死在了沐九如的生命之外。 蔺宅的仆役用力地压制着宋维谦,以防贼人突然暴起, 伤到屋里的正君。 沐九如没有出言让家丁松开宋维谦,只是随意地扫了眼不速之客。 宋维谦今日未施粉黛, 穿着简约的素衣, 布料因方才飞檐走壁而沾了尘土,面容看着也颇为憔悴。 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宋维谦见了沐九如,立刻挣扎了两下, 向着屋内道:“你让他们放开我, 我什么也不会做,我只是想同你最后再说些话。” 沐九如淡淡看着他,搓了两下手中的串珠,语调微凉地道:“有什么话你就这么说吧, 你无邀翻墙入我家门,是私闯民宅,我作为家中正君,有权直接把你押送官府。” 宋维谦脸色骤然暗淡。 他虽然知道沐九如并不会真送的他去见官,但只是听闻沐九如亲口承认已成了一个小厮的正君,宋维谦依然心痛不已。 屋内坐在沐九如边上的夏月,已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异样。 外头的男人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 曾经和正君是什么关系,但这些都不该是她区区一个姨娘该探听的。 夏月察言观色地道:“正君,妾身有些困倦,先回披沙苑歇息了。” 沐九如应了,夏月便起身出屋。 宋维谦的目光追随着夏月看了几眼,又紧紧地盯着沐九如。 他黯然地道:“你不愿见我,我便只能翻墙入内了,那就……这么说吧……我,要离京了,再也不回来了。” 沐九如淡淡应道:“哦。” 宋维谦道:“你给我的那些孤本,我都誊抄过了,原本还给你们……还有秀水巷的宅子我也已经卖了,我要回老家去了,再不……回来了……” 他难过地道:“你说是给我银钱报恩,那这些钱我便都带走了……之后回了乡里,也能有些资本侍奉老父老母。” 沐九如指根的墨色约指与菩提串碰撞,发出“叮”的一声。 他心头微颤,怔怔地道:“先生,先生他……” 却也说不出更多了。 宋维谦的父亲曾给过年少的沐九如几本医书,用来消磨时间。 沐九如便收下读了。 他从好奇自己为何体弱多病的随意翻阅,一直到看见“人身疾苦,与我无异。勿问贵贱,勿择贫富。*”的旷若发蒙。 随后沐九如便对医学心驰神往,兴趣盎然。 宋父是沐九如在医术一道上的启蒙先生,也因此沐九如会对相处常常不快的宋维谦多有包容。 可惜的是,沐九如和宋父,除却一书之恩,便再没有更深的缘分了。 沐九如曾经想拜宋父为师,但宋父不愿收他这个弟子。 于是沐九如由始至终,便只是口头上叫着那人先生。 即便如此,沐九如心里也是认宋父为师父的,哪怕这师徒缘分稍微浅了一些。 宋维谦既然决定要回乡侍奉父母,那么两千两银钱,沐九如也全当做是他对恩师尽了一份孝心。 只是现在想来,宋父如今大抵也是恨沐九如的。 毕竟宋维谦违背祖训去做了御医,还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也都是因为沐九如的缘故。 思及这些,沐九如一时无话,过了会他轻轻叹息,对宋维谦道:“宋公子,祝你回乡前路顺遂,与亲人安和团聚。” 宋维谦沉默不语,眼神郁郁地看向沐九如所在的空间。 枝叶居的里间虽然已经撤了红烛罗帐、大红喜字,却依旧能看到房内的布局做了改变。 矮榻不见踪影,床上放着鸳鸯锦被,衣架上挂着蔺南星的官袍和纱帽,妆奁上是夫夫两人共同的冠带和梳妆用具。 俨然是一间恩爱伉俪所住的新房。 而坐在屋内的沐九如,比之两个月前容色更盛,面颊的曲线又丰腴了些,肤白如玉,两腮唇瓣艳若桃李,衣着雍容清贵。 沐九如身边跟着的是府第内的管家,大内的宦官,面前放着的是精致多样的茶点。 宋维谦眼圈微红,惆怅地道:“你如今看起来很好……身体很好,心情也很好。” 沐九如听着宋维谦难得和蔼的言辞,微微放松了心神。 他确实觉得如今的日子,哪儿都是极好的。 府第内的生活悠闲安逸。 世上待他最好的人成了他的夫君。 他的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有了精力庇护府第里的下人们,也捡拾起了曾经的爱好。 ——这是极其好的,极为来之不易的生活。 沐九如展颜笑道:“对,我现在过得很好。” 宋维谦又无言了,分明沐九如如今安常履顺,他应当是要高兴的,可他只觉得心中苦闷,酸涩不已。 宋维谦低声道:“刚刚那个是蔺南星的小妾,他……不珍惜你。” 沐九如眉头蹙起。 不过一句话,这宋维谦便又打回原形,说些惹人不快的话来了。 他不想与宋维谦争辩这些,却也不能在府第的下人面前,让外人诽谤蔺南星。 沐九如一字一句地道:“十里红妆,天子赐婚,相公如何待我不重?他有钱有权,相貌堂堂、少年英气,不论他要讨几房妾室,我都会替他安排妥当,无需外人评置。” 宋维谦心痛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想:若是沐九如与他在一起,十里红妆,天子赐婚他给不起,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却必然能做到的。 宋维谦又是恨那阉人奴婢花花心肠,又是替心上人感到不值与凄苦。 宋维谦红着眼眶,哽咽道:“……我依然,觉得,你们不相称。” 沐九如气得拍了拍桌,道:“出去,宋维……” “但我欠你一声恭贺。” “沐九如……”宋维谦无声地念出心上人的名字,垂眸落下两行眼泪:“祝你,新婚大喜。” 被冒犯的火气,忽然消失无踪。 曾经期盼过的祝福,如今姗姗来迟。 沐九如的心还是软了一些,他沉默了会儿,低声回道:“……多谢。” 宋维谦扯着被家丁抓住的胳膊,抹了抹泪,哑声问道:“还能,还能再做回朋友吗?” 沐九如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轻轻摆手,准备让家丁送客。 宋维谦连忙道:“我明日就要离京了,你不来送送我吗?往后天南地北,我们再难相见了!” 沐九如的声调又冷了下来,他头也不抬地道:“此地别过便可,你们带宋公子出去吧。” 下人得了令,扭着不速之客的手臂向宅第外押送。 宋维谦叫嚷道:“最后一件事,你让我说完!他一直派人监视我,你让他把人撤了,我什么秘密也不会说出去!” 沐九如不耐地道:“嗯,宋维谦,恕不远送。” “告辞。”宋维谦轻声道,“祜之。” 府丁见屋里正君没了反应,便继续拉着宋维谦往外赶。 宋维谦气愤地挥开他们,掸了掸衣袖,道:“放手,我自己会走!” 枝叶居内一片寂静。 沐九如听见了宋维谦最后叫的那声表字,一时有些恍惚。 他在及冠有了小字之后,其实不曾亲口告诉过宋维谦。 一来宋维谦是没有表字的,他不想在友人面前显得自己高人一等。 二来那时的宋维谦已对他有了爱慕之心,他鬼使神差地便没有把字号告诉那人。 ——想来这段友情,早在那时起,已能预见如今零落收场的端倪。 但到底他今日得了一声旧友的恭贺,也算是让这段情谊从惨烈收场化作了差强人意。 此后他和宋维谦天南地北,再无联络,再无干系。 这便是最好的尾声。 沐九如将这人这事抛诸脑后,畅快地拈了颗樱桃放在嘴里。 他望着日头,笑盈盈地吩咐道:“多鱼,你去泡些杨梅渴水冰镇着,等下老爷就该回来了。” - 午时不到,蔺南星穿着大红官袍从皇宫离开,回了家里。 天子近来对他这奴婢一切如常,甚至因为知道了蔺南星命不久矣而变得更加感念了一些,又开始大伴长大伴短地叫起蔺南星来。 倒是那曾经眼神锋锐如刀的帝师秦屹知,今次却没有再暗戳戳地和他争宠了。 想必景裕的动静已被秦家发现。 秦屹知怕是在心里同景裕有了嫌隙,不想兢兢业业地伺候天子了。 但急流勇退也不是件容易做成的事情。 蔺南星之前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这几个月来他过三关,斩六将,才算是从朝廷里退出来了一些。 若是蔺南星还想再退,那就还得实打实地蜕层皮,才有可能做到。 秦屹知有没有这个魄力壮士断腕,又是否有敏锐度揣度出景裕的心思与打算…… 蔺南星并不看好。 但他人是死是活,是凶是吉,对蔺南星来说,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蔺大伴面见完圣上之后,便忙碌起了自己的公事,去了御马监。 如今的逢力长进不小,已将御马监接管得井井有条,想来若是蔺公以后彻底卸下了担子,举国军事也不会陷入混乱之中。 逢会今日也来了御马监,带来了苗善河的消息。 苗老公不负蔺南星所托,寻了几个天南地北的缺口出来,但都并非是什么物阜民康的好地方,便也只做备选。 倒是扬州那边出了些对蔺南星有利的动静。 吴王两个月就开始弹劾扬州的镇守太监鱼肉百姓、不敬朝廷,景裕派了东厂的人去暗访调查。 小天子本是不急着搭理那处的是是非非的,可近日不知怎的就突然关注起了此事,便询问起了东厂厂公蔺多福探查的进度。 此前蔺南星就估计东厂的人查不出什么结果,如今扬州那边的呈报递送回京,果然锦衣卫查到的东西全都含糊其辞,不知所谓。 景裕看了当即大发雷霆,罚了东厂的厂公蔺多福,并差人再次去查。 扬州出的这个岔子,对蔺南星来说倒是件好事。 东厂若是这次查出了什么,景裕要发落吴王或是镇守太监,就会或多或少在吴地的人员上产生空缺。 若是东厂还是查不出什么,以景裕那多疑的性子来看,事情扯上了吴王,便很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天子定然还要再派人去查。 这对蔺南星来说,便又有了可以操作的空间。 扬州那处距离南夷不远,蔺南星的老熟人耿角就驻军在那附近的边关上。 而吴王所管辖的三洲里也有扬州,苗老公若是想让蔺南星去接应苗承,应当也会想破脑袋帮他周旋此事。 到时候蔺南星若是真能去成扬州,那处天高皇帝远的,他一个天子大伴,和镇守太监也没什么区别了。 蔺南星轻而易举就能保护住夫郎的安危,过上潇洒畅快,和和美美的好日子。 虽然事情八字还没一撇,但只是有个苗头,也足够让人情绪高涨。 蔺督公心里高兴,面上便也挂起了笑容,只想把这些美好的计划立刻告诉家中的夫郎,夫夫两一起分享喜悦。 蔺南星脚下生风地越过府第的照壁,没走两步,就见风兮妖形怪状地等在一边。 这个披沙苑的奴仆穿着一如既往得不男不女,便是阉宦里也没见过这么狐媚魇道之徒。 蔺南星顿了顿脚步,稍稍绕开风兮,继续往鹿韭苑走。 风兮却是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 娇小的郎君衣裳轻薄,香肩半露,露出一双水润的眼睛,楚楚可怜地仰望着老爷,道:“老爷,正君屋里来了外男!” 第78章 讨回 宋维谦,内子受过的苦,能讨回来…… 蔺南星脚步一顿。 风兮一见有戏, 更是娇滴滴地告起状来:“我前面远远瞧见了,有个外男在鹿韭苑里呢!那人指不定对正君有什么想法,这都一炷香了还没出来!妾身替老爷着急, 一直在这里等着老爷呢!” 蔺南星在宫里面听得都是贵人们七拐八弯的言辞,风兮这上眼药的功夫,对蔺公来说, 就显得过于简单粗暴了…… 蔺南星脚步微顿, 回过头来,冷冷道:“正君见什么客人, 由不得你嘴碎,滚回西院里, 这几日都别出来, 退下。” 眼神凛冽得像是结了霜,杀气如有实质地压向风兮。 风侍君何曾见过这般形如煞神的蔺老爷,立时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一令一动地后退几步, 低微地道:“是,妾身知错。” 好汉不吃眼前亏,风兮出师不利,便老老实实地开溜了, 只等被解了禁足再想办法另寻办法争宠。 蔺南星见风兮那难以教化的模样,浅浅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道:不知少爷能在府第里见什么客人?是便装来访的傅逸丹吗?还是对门的……耿统? 蔺南星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 他刚想往院子里走,便撞到宋维谦迎面而来。 原来鹿韭苑里的外男,是这人…… 数月不见,宋维谦看起来过得十分不好,衣着肮脏,脸也老了许多, 腰上还带着沐九如送的那块玉玦。 蔺南星盯着玉玦多看了两眼,又全方位打量了这人一番。 随后蔺小郎君暗暗地挺直了腰背,觉得还是自己看起来更仪表堂堂一些。 他如今正是弱冠的青葱年岁,身材魁梧高大,样貌也比宋维谦好上许许多多。 只要脱了宦官的官袍,他可比宋维谦看着和沐九如更加登对上千倍百倍。 那头的宋维谦刚出鹿韭苑,眼眶还红肿着,人也失魂落魄的,远远就见到了蔺南星春风得意的嘴脸。 他忍不住嘲讽道:“呵,蔺公公。” 送人出门的多贤在宋维谦身后比划了几下,告诉蔺公这人没能和正君重归于好。 蔺南星更是心头欢喜,但面上还是矜持着,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再看向宋维谦时,蔺南星便连个正眼也懒得给了。 他垂下眼眸,视线低矮地扫了扫比他短了半头的男人,淡淡道:“宋维谦。” 然后他便收回了目光,准备离开此地,无视这个已和少爷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宋维谦一口气梗在了胸口,不阴不阳地道:“蔺公公少年英气,妻妾成群,现在见了我也不叫公子了,哼,可真是威风。” 多贤眉头一皱,连忙打了个手势,遣散附近的其他仆役,省的宋维谦这拎不清的东西,等下还要说出什么不利正君名声的风言风语。 下人们立刻听话地做鸟兽散,不敢多听主家的闲话。 蔺南星再次低掠了宋维谦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你同和内子早已割袍断义,我如今不用再卖你面子,叫劳什子的公子。” 他说完,又准备越过烦人的宋维谦,往鹿韭苑走,去见他香香软软,清贵美丽的主子。 宋维谦被“内子”两字激得面容扭曲,他对着蔺南星的背影,恶狠狠地道:“你有什么好的,你再如何权势滔天,也就是个奴婢,一个阉人……你个天生的奴才,得了他竟还对他不忠,后院养里那么多妾室……” 蔺南星瞬间眯着冷眼回过头来。 他两步走到宋维谦身前,捏上这人的领口,用力贯向照壁的背面。 蔺南星斥骂道:“宋维谦!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早该治治了!” 宋维谦后背一阵剧痛,瞬间留下了冷汗。 但他的心里更加痛楚难当,今天在蔺太监第里见到一切,都让他失去理智。 不论是在阉人后宅里,看起来幸福满足的心上人。 还是志得意满、抱得佳人归的阉宦。 又或是那两房蔺南星的妾室…… 所有的一切,无不昭示着他败给了一个如此不堪的贱奴。 宋维谦面容狰狞地吼叫道:“你恼羞成怒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就是个不忠不义的狗东西,他当年对你这么好,你便这么报答得他,让他做了你这阉狗的夫郎!” “不忠不义”这几个字狠狠地刺激了蔺南星的神经。 忠于沐九如,是蔺南星刻在血液里的本能,是他生存于世的信条。 宋维谦骂得这几句,几乎把蔺南星整个人的存在都否定了。 便是再面人的脾气,再不计较的人,都有不可被触碰的逆鳞。 蔺南星双眼通红,手上使了劲,一提一错,宋维谦的肩膀便被卸了下来。 宋维谦愣了一愣,随即发出震天动地的惨叫。 嚎叫声还未绝,又是“咔”的一声,蔺南星直接卸下了宋维谦的下巴。 叫声便像是突然被卡在了喉咙里一样,变了调子,失了人样,野兽似得呜呜隆隆。 宋维谦痛得意识模糊,只能大张着失去控制的嘴,死鱼一样震怒又痛苦地瞪着眼前的阉宦,控诉这人目无王法,滥用私刑。 蔺南星见过这样的神色不知凡几,他眉头也不动一下,伸手将多个关节脱臼的男人死死压住。 又伸出另一个手,扣紧宋维谦的脖子,让掌中之人难以呼吸。 蔺南星低声道:“我确实是个奴婢也是个阉人,但他……” 蔺小郎君凑近了狼狈不堪的宋维谦,他的声音放得更轻,近乎呢喃般的,缱绻地道:“沐九如只选择了同我白头偕老,那我也永远会对他忠贞不渝,百死不悔。” “而你……” 蔺南星看着宋维谦的脸色逐渐涨红,几乎要变得青紫,他手上力气反而又加了几分。 蔺南星森冷地道:“我本来看在他的面上不想和你讨这笔账的……他在同你做朋友的这些年里,几十次被你气到犯病,上次与你诀别之后,他也犯了哮喘……” 宋维谦久未透气,已翻着白眼,快要昏迷过去。 蔺南星松了松手,见宋维谦大口呼吸了几下之后,又再次掐了上去,堵住宋维谦的气道。 蔺南星道:“他因你这小人,许多次四肢痉挛,身体失控,气息艰难,你想必从来不曾感同身受地心疼过他,现在我就叫你体验一下这些滋味,让你知道他为你忍让了多少,谁才是那个不义之人。” 宋维谦嘴里发出痛苦的“喝喝”声,四肢乱动,涕泗横流。 蔺南星看着这人丑百态出的样子,心里满是对沐九如一次次情绪大恸引发急症后的心疼。 蔺南星道:“你每次气他的时候,可有为他的身子考虑过一星半点?宋维谦,他受过的苦,二十余次气病,四次风症,六次心疾,能讨回来的,今日我都要替他讨回。” 宋维谦睁大了眼睛,满目惊恐,也满是难以置信。 蔺南星又放松了宋维谦的脖颈,在这人急促的呼吸声中,再次掐了下去。 蔺南星淡淡道:“这里是咱家的地盘,没人会救你。” - 半个时辰后。 蔺太监第大门口。 浑身更加脏污的宋维谦被丢出门外。 本在自由行走的路人们立刻散作一团,绕开蔺太监第门口的这人,根本不敢靠近半步。 宋维谦破布一样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好一会后才极为滞涩地、缓慢地撑着台阶坐了起来。 他方才被蔺南星不停地掐着脖子窒息,只留下一口气艰难求存,浑身还都被粗暴地拆卸接上了好几回。 如今他身上虽然只有些淤青的痕迹,看不出伤口,但整个人的神智却实实在在受了极大的摧残。 宋维谦浑浑噩噩地道:“该死,阉狗……” 蔺南星站在门槛之内,视线低垂,嫌恶地道:“宋维谦,以后别再来骚扰他。” 宋维谦瑟缩了一下,红肿的双眼聚了泪水,凄怆地道:“我一个平头百姓,如何斗得过蔺中贵,我再也不来了……”他抹了把泪,闷声道,“你把监视我的人撤了。” 蔺南星剑眉微蹙,想也不想道:“断无可能。” 宋维谦抬头望着遮天蔽日的蔺南星,扯了个乖僻的笑来,嘶声道:“我和他说过,他已经同意了。” 蔺南星眸光微动,折身走回府内。 “闭府,关门。” “哐”得一声。 蔺太监第的大门,对着屋外的不速之客…… 重重地、永久地合上了。 - “吱呀——” 蔺南星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扉,款步走入枝叶居里间。 沐九如此刻已卧躺在床上,脱了外袍和鞋袜,解了发髻。 长发如瀑散在床褥之间,俊美的郎君轻裘缓带,曲肱而枕,慵懒地翻看着医书。 他听见门口的动静,知道是迟迟晚归的小相公到家了。 沐九如放下书册,起身蹬上床边的木屐,踢踢踏踏走了出去。 蔺南星立刻走到床边,搀扶住沐九如,温声道:“万福,少爷,不用下床迎我。” 他说着伸了伸双手,沐九如便把手搭了上去,随后双脚腾空,被蔺南星稳稳地打横抱在了怀里。 沐九如柔声招呼道:“万福,落故。” 他靠上小相公穿着便服的身体,抬手摸了把这人略带潮气的鬓发,问道:“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还换了衣服?” 蔺南星动作微僵,闷不吭声地继续抱着主子,心头砰砰直跳地把沐九如放进了婚床,又拉过薄被,盖好病弱郎君的下肢与肚子。 一副全情伺候,专注忘我的模样。 沐九如审视地看了他两眼,伸出个手,搭上蔺南星的手臂,轻轻地捏了捏。 蔺南星神色如故,似乎一切寻常。 但这小奴婢往昔也不是没有瞒伤不报的前科,沐九如眯起眼睛,询问道:“你是不是身上带了伤,这才鬼鬼祟祟先洗澡的?” “不曾受伤。”蔺南星立马回答。 沐九如心头微松,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恢复了柔和。 他招来多鱼,给劳心劳力一上午的小相公拿点心和渴水来。 蔺南星趁着沐九如同多鱼说话的空挡,又闲不住地替主子摆弄好靠枕,整理了一番衣着和床边环境的整洁。 随后他也脱了鞋子,坐上了床,但一双俊朗的凤眸却不敢看向他的主子,视线低低地垂在床褥上,一双大手不自觉地在抠着被单。 沐九如看了两眼蔺南星的动作,视线又变得探究了起来。 蔺南星纠结片刻,坦白道:“我方才遇到了……宋维谦。” 沐九如道:“我是准备过会和你说此事呢,他上午的时候爬墙进了我们的院子里,行事着实荒唐。” 他稍作停顿,忽然明白了,小郎君这是在准备告诉他,为什么方才偷偷洗澡换衣服了。 沐九如眨了眨眼,递出话头道:“不过他大半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蔺南星手指揪着被褥的缎面,垂头耷耳,忐忑地道:“……我揍了他。” 沐九如道:“嗯?” 蔺南星头皮一紧,脑袋垂得更低,慢吞吞地道:“我狠狠地揍了宋维谦。” “落故。” 轻轻柔柔的一声叫唤,立刻让蔺南星抬起了脸来。 蔺南星看着他家少爷洞若观火的眼眸,心脏跼蹐不安地跳得更响更快。 沐九如用视线审查了一圈他的小相公,又摸了下这人的一双手臂,拍了拍肌肉饱满的胸膛和肩背。 沐九如应当是在检查蔺南星身上有没有暗伤,但这些柔柔地力气,只把蔺南星摸得浑身都又热又痒。 沐九如摸完一圈,也知道自己这动作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又担忧地道:“你确实没被他打到吗?若是伤到了要即刻处理,你不要瞒着我。” 蔺南星闻言脸上发热,连眼眸都变得亮晶晶的,唇形漂亮的嘴巴也不着痕迹地勾了起来。 蔺小郎君道:“少爷放心,我半点也没被他伤着。”语调轻轻快快的。 他突然就被夫郎宠得生出了些狗胆,试探着伸出了一只大爪子,轻轻捏上了沐九如素白的袖口。 蔺南星小心翼翼地扯了一扯,悄声道:“少爷,你……之前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蔺南星问完心跳便一阵加速,耳朵也染上了更加浓艳的红。 第79章 亲嘴 蔺南星颤抖着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 沐九如被小相公探头探脑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 他拉过小南星拽着衣角的大手, 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眨眨眼睛,道:“你不是之后会去问多鱼的吗?” 蔺南星脸蛋腾得一红, 又呐呐着说不出话来了。 他向多鱼探听沐九如的在宅第内的活动情形,纯粹是关心主子,担心主子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 受了其他的委屈。 可沐九如这么一点, 倒像是他因为拈酸吃醋才去询问得一般…… 蔺南星被沐九如说得心虚又羞臊,眼帘低垂着, 招子像能掉到地上去。 一张俊脸也通通红的,似乎要烧熟了, 快冒出烟来。 小相公还是一如既往得不经逗, 沐九如喜爱地捏了下那双大手,见好就收地扯回了话题。 沐九如道:“宋维谦今日来是同我说:他要离开京城了,把我们送去的孤本给还了回来, 钱他是都带走了, 拿去老家孝敬先生,旁的就也没说什么要紧话了,你是知道他的,总是说些气人的事情, 但他……” 沐九如露出个明艳的笑颜:“最后也算是给了我一句新婚祝福。”他笑眼盈盈,语调轻快,“虽是晚了些,但我也收到一人的恭祝了。” 蔺南星看着沐九如喜上眉梢的情态,心头微微酸胀,他怜惜地拢起主子的双手,低声应道:“……嗯。” 沐九如眨了眨眼, 又盯着他家小相公看了看。 不待沐九如看出什么端倪,多鱼推门而入了。 小公公手里拿着竹案,上头琳琅满目地放了一些吃食。 多鱼一看两个主子在床上含情脉脉,执手相对,立刻就识趣地垂下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将东西放到床边,就一溜烟地退出了屋子。 给两位主子你侬我侬,留下良好的空间与氛围。 蔺南星见多鱼出了屋,立刻就进入了屋内唯一一个小厮的角色里,开始娴熟地伺候起了主子。 蔺小厮摸了下案上的一对茶杯,将常温那个递到沐九如那边,温驯地道:“少爷,喝点吗?” 沐九如点了点头,就着蔺南星的手抿了起来。 小半杯甜水下肚,沐少爷满足地眯起眼睛,推了推另一个杯子,柔声道:“好啦,我够了,你自己喝吧。你的那杯渴水前头还冰镇在井里,是刚刚拿出来的,你当心凉,慢些喝。” 蔺南星心里暖乎乎的,端起汤色微红的渴水,慢腾腾地喝了起来。 比起寻常阉人更加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杨梅的酸味,蜂蜜的清甜,还有果子的香气盈满了唇齿,稍稍抚平了蔺南星身心上都在骚动着的微小情绪。 案上还有两团软酪,和一碟新鲜的樱桃。 蔺南星下了床,仔细洗了手,又坐回床边,捏了个常温的白胖团子,递到沐九如嘴边。 红艳的樱唇贴着团子咬了一口,撕下一块白嫩的面皮,蔺南星又挤了挤团子,按出些馅儿来。 沐九如又张开嘴,吃了两口奶香十足的内芯,两只眼睛满足地眯起,和个餍足地小狐狸似得。 他推了推蔺南星的手,抿着唇道:“我上午的时候吃了一些,如今还很饱,吃不下了,你吃吧。” 蔺南星听了,便乖顺地两口一个,把沐九如吃过的软酪咽了下去。 嘴里瞬间被可口馥郁的奶香味给占满了。 细品之下,似乎还能尝到一些沐九如身上好闻的幽香,又都像是能吃出让他神魂颠倒的茶油味道似得…… 蔺南星红着脸看了几下夫郎的长发,已经开始期待等下的午睡了。 他虽然心里还有些微的忐忑,但那也只是一些微罢了,完全没必要拿来烦扰他家主子。 只要沐九如日日高高兴兴的,蔺南星就也会是高高兴兴,万分满足。 小郎君将注意力放到了对午睡和心上人头发丝的期待上,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甚至还有些心旌摇曳。 但他也不敢显露出自己过于邪恶的内心,连忙镇定下心神,捏起另一个软酪,故作镇定地往嘴里塞。 沐九如自然是不知道他家小南星在期待什么的。 便是知道了,他也无话可说,无可奈何。 自己选的傻奴婢,自己认的小相公,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呢。 屋内两人吃着午间的茶点,和乐融融地闲话家常。 吃完了茶点,蔺南星收拾餐具的时候,多贤叩了叩门扉,在外间道:“正君,老爷,宋维谦还回来的孤本已搬到外间了。” 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沐九如顿时来了兴致,他扬声道:“放在门口,我来看看。” 说完他便蹭到了床沿边上,两脚踢上木屐,准备起身出门。 蔺南星连忙拦了拦,道:“少爷,先穿上鞋袜、还有外袍再出屋去,仔细冻着。” 说话见,他已顺门熟路地把沐九如揽回了床上,捏着不足一握的脚踝,套进从床边摸来的锦袜里。 沐九如轻笑几声,摸了摸身前低伏之人的额发,便由着蔺南星悉心折腾他了。 软和的鞋袜被套上,外袍也妥帖地裹上了身躯,蔺南星将沐九如的长发捋出领口,一颗颗耐心轻柔地替主子搭上衣扣。 他把自家少爷收拾妥帖了,自己倒是随脚踩上了另一双宽大的木屐。 蔺南星回到床边,两手一搂,稳稳抱住俊美纤细的夫郎。 脚步“哒哒”地,带着人去了外间。 蔺南星推开门扉,把怀里的沐九如安置在座椅上,勤快地取来屋门口的小藤箱。 书箱不大不小,蔺南星一手就能提起。 他将箱子放到了桌上,开启箱盖,里头装得满满当当,都是他这两年来差人搜集的孤本,少说也四十五册。 沐九如眼睛一亮,当即见猎心喜地翻看了起来,还顺带整理了一下:民间偏方放在了箱盖里,医案病例收到了手边,还有好些医论他准备塞到书架上。 嗯……几百两一册的那本医案,就放在床头。 他可得好生研究一下,到底写了些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案,才能值这个价钱。 蔺南星关注着沐九如,让不忍主子操劳,主动请缨道:“少爷,我去放就好。” “好,那你去。”沐九如也不客气,轻笑着指了一处:“这几本就往那放……” 蔺南星应了一声,乖顺地走向书架,被指挥着放书。 小夫夫两人一个鉴别分类,一个听令办事,几轮之后,书箱便已见底。 蔺小郎君一如往昔般勤勤恳恳,讷言敏行。 沐九如却感觉今日的小相公,确实有些不太对劲。 他若有所思地又递了两本书过去,道:“这些书,放在书案上。” 蔺南星接了过来,手上抽了抽,却发现沐九如那头没有撒手。 他轻声道:“少爷……?” 沐九如又看了两眼小相公的神色,便松开了手,道:“去放吧。”他又递了两册过去,“还有这两本,放床头。” 蔺南星沉默温驯地收了下来,捧着书走到桌边,将左手的两本书册整整齐齐地收纳好,随后又踩着木屐去了拔步床上。 他趴在床沿上,撑着身子,将另外两册薄本放到沐九如枕边。 蔺南星放完了书册,将枕头被褥又收拾平整。 再一回身,却见沐九如正站在他的后头。 神清骨秀的郎君离他极近,甚至在他回望地时候,还又靠近了一点。 蔺南星心头一跳,连忙往后蹭了蹭,背部贴住了里侧的床栏。 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些,沐九如却不依不饶,直接蹬了鞋履,欺身凑近,将蔺南星整个人堵在了床上。 蔺南星不知沐九如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屏住呼吸,抬头望向自己的主子。 沐九如居高临下,语气却十分温柔,道:“落故,你像是有心事,是宫里遇到了麻烦事?还是和宋维谦碰上后不高兴到现在?” 沐九如近乎是跪趴在蔺南星的腿间,高大的小郎君合腿也不是,岔腿也不是,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支支吾吾地道:“没,没有……” 沐九如垂下眼帘,怜爱地摸上小相公的额发,柔声哄道:“说说吧,我听着呢,说出来了心情就能好上些许,不管是什么事,你家夫郎都会和你一起担着的。” 蔺南星眸光晃动了一下,试探着动了动嘴唇。 沐九如眼神鼓励,满是期许,蔺南星在年长郎君的安抚下,终于被捋顺了毛,放下了些许顾虑。 蔺南星低低地道:“我……是不是不该打宋……公子?” 小郎君委屈得耳朵都耷拉了下来,沐九如心里软成了一片,他立马道:“他该打,当然该打!” 蔺南星耳朵微动,抖了一抖,染上了些许红色。 沐九如见了,心中更加满是怜爱。 他抱紧了自家可可爱爱的小南星,笑着声援道:“落故,不论你打谁我都是支持的,哪怕你打了圣上,让我们全家都被抄斩,我也是支持你的。” 他虽然是在开着玩笑,却也极大地安抚了蔺小郎君内心的不安。 沐九如又道:“更何况宋维谦只是一个我绝义了的旧友……”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捏起蔺南星的大手,故作俏皮地挥了几下,逗弄地笑道:“宋维谦惹了我的小夫君,就合该被打!” 沐九如带着蔺南星放出的几个小拳头,像是直直砸在了小郎君的心口上。 沐九如本就容色倾城,如今展露出笑颜,更是明媚晃眼,闪耀得蔺南星睁不开眼睛,又移不开视线。 蔺南星被夫郎哄得满心温情,又被美色勾得心头鼓噪。 他止不住地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回过神来,又慢慢吞吞地试探道:“少爷,那……对宋维谦监视的那个人……我,我们,不要撤走好吗?那样很危险……” 沐九如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道:“原来是他说了这个事……” 沐九如立马解释道:“宋维谦叫我撤人的时候,我是应了,但那着实是因为被他烦的不行,才敷衍着点了头的。” 他不愿让小郎君产生误解,又认认真真地补充道:“监视他的人我们肯定得留着,不然万一他不慎说出去什么,好容易才得来的安稳日子就功亏一篑了。” 沐九如想到小相公因为这事,一个人不安憋闷了许久,还隐藏得极好,若非他察觉出了端倪,蔺南星怕是会把这些委屈给全埋在肚里。 沐九如诚恳地道:“抱歉落故,我本觉得一切照旧就行,便没把那当做一回事,才没同你说,不想却让你心里不安了。” 他说完,怜爱又歉疚地亲了亲小郎君的额角。 蔺南星头上被亲得暖乎乎、红彤彤的,心情也即刻回了春。 ——他的少爷没有因为宋维谦打算以身犯险,并且沐九如也真的不在意他自作主张打了少爷曾经的友人。 蔺南星的心田里像是被心上人浇了一捧柔柔地水,开出了一串小花,粉粉白白的一朵一朵,冒着甜滋滋的泡泡,撒着香香软软的花粉。 蔺小郎君勾起嘴角,轻笑道:“嗯。” 沐九如心也跟着小相公笑了起来,他见人好了些,又逗弄道:“所以……落故,你刚才是吃醋了吗?” 蔺南星脸上一红,下意识否认道:“没有。” 沐九如抬手,捧住小相公热出汗水来的脸庞,不言不语,笑意盈盈地望着。 蔺南星的面色在夫郎的注视下又开始变红,眼神也游移了起来。 看着床顶。 看着被褥。 看着枕头。 他不敢看沐九如。 ……因为他方才确实是吃醋了。 他虽然一直在竭力地控制情绪,却依旧因为嫉妒之心,而干涉了主子的行为。 他不希望沐九如对另一个郎君细心照拂。 他希望沐九如只顾着蔺家,只顾着他们夫夫两人。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是个坏奴婢了…… 蔺南星眼眸微红,泛起了一些水光。 沐九如见小相公又变回了可怜又委屈的模样,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怜爱地道:“小南星,你对我是最重要的……” 他抬起蔺南星的下巴,直视蔺南星的眼眸,让彼此的身影投映在对方的眼底。 沐九如道:“我该怎么让你知道呢?” 他贴近上去,呵气如兰地道:“今天你想同我亲热了吗?” 蔺南星眼瞳骤缩,红着脸用力摇头,仿佛他是个将要被强迫了的大姑娘一般。 “好好,知道了。”沐九如柔声地哄着受了惊的小郎君,又歪着头,亲昵地道,“那我们亲嘴吧?” 蔺南星气息一滞,大气都不敢出半个。 沐九如柔软的吐息此刻就打在他的唇上,带来极为香甜清幽的味道。 像是软酪的奶香,又像是杨梅的果香。 是这两个月里,总是印在他脸上的柔软,也是他曾经被主子恩赏过的甜蜜。 沐九如这次仔细端详了自家小相公的神色,确定这人没有半点不愿意,也没有摇头,或是没有要哭不哭、心惊胆颤。 应当是不会被他给吓哭了。 沐九如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蔺南星的视线便盯上了那片艳红,克制而黏着地看着。 到底是舔了两个月头发的人,胆量可算是涨了一些。 沐九如温软地笑了笑,在小郎君压抑的气息里,将自己的唇瓣印了上去。 唇舌相接。 蔺南星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随后他张开薄唇,温顺地容纳沐九如侵占入主。 柔软的舌尖进入了这个第二次探索的地方,细雨和风地抚慰着高大又温驯的少年郎。 沐九如纤悉无遗地亲了好一会,才轻喘着抽身后退。 眼前的小相公双眼紧闭,眼尾飞红,唇瓣润泽红艳,容色羞怯却又英俊非常。 想来上一次亲吻的时候,沐九如不曾看清的情态,也就是小相公现下的这个模样了。 温驯低服,又惹人怜爱。 沐九如抚上蔺南星轻颤发烫的脸庞,轻声哄道:“你动一动,我伺候你有些累。” 蔺南星睁开眼帘,盈润的眸子里满是震惊和无措。 他自然是不能让沐九如来伺候他的! 但让他去舔吻沐九如却也过分刺激和放肆了。 沐九如啄了啄蔺南星的唇珠,叆叇后的眼眸也因为刚才的亲密而盈了些微水光。 他温声地哄道:“我已经伺候你两回了,你也伺候我一次吧,落故?” 蔺南星的脑子被这句话彻底给搅成了一团浆糊。 主动求索的负担瞬间被压到了极深极远的角落里。 取而代之的是满满当当的,想要亲近少爷,想要伺候少爷,想要让少爷舒服…… 还有想要疼爱沐九如的痴想。 蔺南星直起一些身子,自上而下地贴近沐九如的唇瓣,灼热、急促的气息在两人唇边交汇。 他凝望着那一抹艳红,哑声道:“少爷,我来。” 沐九如在蔺南星的迫近下,呼吸微微一滞。 他吸了口气,顺从地闭合上了眼帘,放松把自己依附在了夫君的怀里。 沐九如柔声道:“好,你过来吧。” 他将红唇起开一线,口腔内部润泽鲜红,像是曾经含了一串艳丽的樱桃在其中,咀嚼碾碎过一般。 到处都留下了浓郁的香甜与绮色。 只待采撷。 蔺南星颤抖着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温热交融的时候,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蔺南星神魂颠倒,又不敢展现出分毫的失态。 他仔细地、轻柔地、温吞地伺候着他的夫郎。 就如同沐九如对他做过的那样,甚至更加无害地一点点舔吻过去。 他被沐九如带着到处游走,也同沐九如亲热地贴做一团。 等沐九如的呼吸微乱的时候,蔺南星便立马退了出来。 他谨慎地问:“少爷,不舒服了吗?” 沐九如轻轻地喘着气,平复微乱的呼吸,水亮的嘴唇柔柔地吐着香气。 蔺南星的眼神又直了,止不住的盯着那张香香软软的嘴,边看边不住地吞咽。 沐九如缓过气来后,摇了摇头,鼓励道:“没有不适,是有些……舒服。”他轻笑着道,“小相公真是厉害。” 蔺南星被夸得心脏砰砰乱跳,头发丝像是都快要左摇右摆起来了。 他作为一个好小厮,把主子伺候得舒服了,是他的分内之事,是他的无上荣光。 而他作为一个阉人,第一次主动侍奉,就得了对食夸奖厉害,更是让他有些得意。 那对凤眸都变得亮晶晶了,一错不错地盯着夫郎更加红艳的双唇直看。 沐九如被小郎君好哄的模样,逗得满眼笑意。 他宠溺地道:“落故,那我们再亲一会吧?” 蔺南星目光发直。 他刚才主动亲的那会,已经把少爷的嘴里都摸索了一遍,还把少爷伺候得舒服了…… 他自觉心满意足,最起码能够回味上十天半个月了。 没想到竟然还能再亲一次! 蔺南星的眸色慢慢变深,他仔细咽干净嘴里的津液。 又再次亲了上去。 第80章 纵容 每一次,都是在他盯着少爷的嘴唇…… 随后蔺南星在不知不觉中, 与沐九如接了一个又一个清浅温存的吻。 叆叇在厮磨的过程中变得歪斜,松松垮垮地缀在鼻梁边。 镜面被潮热的呼吸染上暧昧的白色,玉骨冰肌的俊美郎君在缠绵中, 失了往日从容不迫的模样,气息急促,胸膛起伏, 莹亮的眼里水光朦胧。 蔺南星被沐九如的情态勾得神魂颠倒, 血脉喷张,但也时刻不敢忘记沐九如身上带着的气病。 他每次与人亲昵不过片刻, 就乖巧地退了出来,让沐九如平复气息。 而沐九如在呼吸稍缓之后, 又会柔软地继续向他的小郎君求索亲吻。 蔺南星色授魂与, 几乎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他在沐九如一声声的鼓舞下,心虚而雀跃地潜心描摹, 递上唇齿柔而不犯地侍奉。 只是偶尔, 他也会贪恋地、不自觉地吸吮那双丰腴的唇瓣,想在上面留下他的痕迹,想要更久地拥有他的少爷。 在安静漫长的相濡以沫中,蔺南星恍惚地生出了一些急切的、大不敬的念想。 他想在沐九如的人生里, 成为占据主子所有的、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不知不觉间,沐九如已被年轻力壮的小郎君吻得东倒西歪。 白玉般的身子成横在乌发红褥之间,唇瓣绯红得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他看着小相公直愣愣的眼神,伸手抹了把身上之人满是汗水的后颈,柔顺地说:“再亲一下吧,落故。” 蔺南星喘的厉害,心跳从主动亲吻的时候起, 就不曾平缓过。 他温柔地抚去沐九如唇边的盈盈水痕,再次欺身上前,脑中却突然“轰”得一下。 ——每一次,都是在他盯着少爷的嘴唇看个不停之后,沐九如才又说了“再亲一下”的。 他却因为被邪念和亲近的欢欣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发现这细小的端倪。 这才让沐九如一直体恤他,一直取悦他,成了如今这般……这般…… 任人采撷的模样。 蔺南星羞愤欲死,眼里冒出了一片水光。 这下他再不敢多亲一次,多看他家少爷的嘴巴一眼了。 甚至一整个下午,直到临睡前,蔺小郎君还是一副羞于见人的新妇模样。 但凡同沐九如双目对视上一下,蔺南星都能羞窘到浑身冒汗,缩成一团大鹌鹑。 沐九如是个贴心人,知道小相公今日受了十足的刺激,也耗尽了积蓄已久的勇气,他也没有再多做逗弄,只当今日一切寻常。 沐少爷细心体谅,然而夜深人静,主子入睡以后,坏奴婢又出现了。 邪恶的小南星盯着少爷的嘴唇,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巨大的身子趴伏在清贵秀美的夫郎身边。 他不住地回想沐九如在白日里是如何对他体贴包容、予取予求的。 又想起了沐九如被他亲吻后,整个人都软得成了一汪春水。 少爷明月般皎洁的脸上起了暧昧的绯色,还有那对漂亮的眉目舒展着弯起,温热的肢体也全然放松地对他敞开,任由他贴近亲昵。 无不彰显都着他把主子伺候舒服了,也被沐九如放在心头宠爱着…… 巨大的自豪感和幸福感,把蔺南星的胸怀盈得满满的。 好像都要装不下了,快炸开了。 小郎君高兴得浑身发烫,一瞬不瞬看着怀里天人般的貌美夫郎,越发想把世界上鼎鼎好的沐九如金屋藏娇,香花供养,暮礼晨参。 他想让沐九如成为最幸福快乐的正君。 蔺南星心中躁动,浑身都是干劲,根本睡不着觉。 他静静躺了片刻,还是抹黑下了床,挑了盏小灯,拿出扫把、抹布、掸子、拂尘,勤勤恳恳劳作了起来。 他把自己和沐九如的新房收拾得整整洁洁,将每个角落都擦洗得一尘不染。 做完这些,蔺南星依然气血翻涌,满心豪情。 他又去打盆了水回屋,坐在屋子的角落里,时不时看上一眼拔步床,满心爱意地搓洗沐九如换下的亵衣亵裤。 蔺南星沉浸在亲手打点沐九如衣食住行的成就感中,不可自拔,如痴如醉。 屋外守夜的多鱼早已见怪不怪。 他打着哈欠从外间专属于他的新矮榻上爬起来,拿出蔺公之前给沐正君做到一半的衣服和针线放到桌上,又迷迷糊糊睡了回去。 不过一会,蔺公洗完了衣服,出门晾晒了一趟,回来时果然抱起了桌上未竣工的布料,又乐颠颠地走回了屋里。 小多鱼躺在床上,深深沉思:咱家到底跟了个什么主子? 分明半年前的蔺公还是个不苟言笑、目空一切的冷面权宦,但如今的多鱼却再也回想不起来蔺公曾经的模样了。 那个在大内说一不二,铁血无情的蔺大伴,去了哪里? 咱家的宦官英雄怎的就消失了? 多鱼的脑子里,现在只剩下沉迷情爱、抱着正君跑进跑出、深更半夜打扫屋子、缝制衣裳、搓洗衣物……还要和他扯皮主仆、小厮的无理取闹蔺老爷。 小宦官透过主屋门扉上的窗纸,依稀能看到那个巨大的身影在慈祥地穿针引线。 多鱼躺在床上一个哆嗦。 不能太过靠近一个人,哪怕那人是威武不凡的宦官英雄。 物是人非啊! 多鱼在心里为自己掬了一捧泪:知道得太多,就会像咱家一样失去信仰,成为一条行尸走鱼! - 翌日,又是秋高气爽的好气候。 小夫夫按着各自清醒的点陆续起床。 上午的时间,两人各忙各的。 到了午时,蔺南星停止练武,在耳房里洗了把澡,与盘账一上午的沐九如和和美美地用了餐午间茶点。 之后便是悠闲的休憩时间。 餐食刚刚下肚,不能马上平躺入睡,沐九如便坐在床上翻看医书。 蔺小郎君自然随侍在侧。 两人盘着腿,面对面坐在床上,中间隔了一方小桌。 三两本医术放在桌面上,张妗金研制的熏香在博山路里挥发着袅袅青烟。 蔺南星的身边额外支了张桌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墨已磨开了,乌黑润泽地盛在小砚里,方便蔺南星随时替主子做抄录摘记。 茶壶、水注、绣帕等伺候人的物件,也都放在他的这张桌上。 沐九如靠坐在软枕中央,手边捧着清甜的新菊茶,另一只手指尖轻晃,葱白的指腹拈着孤本的内页,悠悠翻过一张。 沐九如轻声诵读:“治疗多汗……粢粉、豉,分等,火熬令焦……取灰合冶,敷体立止……*” 他看向给对坐的蔺南星,笑着闲聊:“落故,你如今好像出汗就尤其厉害,小时候你虽然也多汗,却不像现在这般,和个水人儿似得……” 替蔺南星看过病的大夫,也有几人提到过这个症状。 蔺南星现在易热多汗,是因为积劳成疾,血气亏空导致的。 只要等他的身体将养好了,就不会像如今这样骨蒸潮热,发汗得极为夸张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也迟早都会好。 蔺南星不欲让沐九如因为这样的小事忧心,便挑拣着信息说道:“自从习武之后,我就十分容易发汗,常常一身汗味,腌臜得很……” 他乖巧地道:“少爷要不要试试这个方子,来让我止汗?” 沐九如摇了摇头:“不经诊脉,不辩证验方,哪能随意试用。” 他指尖点着书页,顺着文字缓缓下滑,边看边宽慰道:“人吃五谷,便会发汗排泄,都是常事,你没有旁的病症,不必刻意矫正。” 蔺南星心虚地揪了揪被单,又因为沐九如并不嫌弃他多汗,而高兴地抿唇轻笑。 沐九如瞥他一眼,虽不知小相公在高兴什么,也跟着勾起了嘴角。 沐九如在蔺南星的陪伴下,静静看了会儿书。 又是一页翻过,带起了些微粉尘,让沐九如的喉咙有些瘙痒。 病弱郎君清了清嗓,痒意反倒愈演愈烈,随后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如今天气转凉,沐九如的身体虽说是越来越好了,却依然被气温的变化激得有些虚弱。 前些日子不仅发烧昏睡了几天,风症也发动过一次。 眼见着沐九如咳得身子微弯,脸都憋红了,蔺南星连忙跨过桌子,将沐九如揽在怀里,轻轻拍抚脊背,替沐九如顺气。 沐九如咳了好一会,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蔺南星又继续安抚地拍顺了几下,顺道捏着绣帕,给沐九如擦去红唇上咳出来的水痕。 等沐九如彻底缓过气来了,蔺南星便端了杯温水,一点点喂沐九如喝下。 蔺南星担忧地道:“如今天气越来越凉,少爷可是穿的少了?再加件衣服吧。” 沐九如喝得浑身上下都暖乎乎地,他又清了下嗓子,温声宽慰道:“没事,我不冷,是刚才呛着灰了……” 他顿了顿,还是顺着小相公的心思,道:“那你从梳妆桌的抽屉里把风领拿来,帮我围上,也许是有些冷着了才会咳个不停。” 蔺南星应声下床去桌边翻找,从抽屉里找到了块崭新的风领。 这件配饰他之前从没见过,应当是多鱼收纳进去的。 手中的风领色泽鲜亮,形制简单,边缘针脚细密,角落上还绣了个明月的标记。 沐九如的叆叇囊上也有这个记号,一看便知是夏月做的。 蔺南星展开风领仔细比照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的手艺更好,做出来的东西款式和做工都会比夏月要精巧上许多。 他捏了两下那个月亮标记,心中蠢蠢欲动,已经准备晚上亲自做个十块八块,把夏月的风领给排挤掉了。 只是现在,还得靠这块别的奴婢制作的东西,来给他家少爷御寒。 蔺南星忍气吞声地回到床上,替沐九如围上风领。 他心里虽然万分嫌弃这个物件,动作却一如既往得轻柔仔细,宽大的手指搭着布头边缘,绕到纤长白皙的脖颈背后,打了个小小的活结。 蔺南星垂着眼眸,轻声道:“这也是夏月送来的。” 沐九如道:“是她送的,她有求于我,想从我手上讨活做,就会要巴结我。” 蔺南星双手按在布料的尾端,不动声色地道:“她这些日子,已经送了十来件东西了。” 夏月今年十八岁多,在这个年纪里的少年人里,已算是十分擅长动心忍性的了。 且在人情世故方面,这位女郎也颇擅钻营,难怪夏月曾经能从夏家家主手里讨来几个店铺,并且经营得蒸蒸日上。 沐九如道:“夏月是个有耐心也有手腕的姑娘,若是张宁祥那头愿意分家,她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 他笑了笑,轻快地道:“希望到时候她能好好地给我们打工,替蔺家多赚些银钱。” “我们”两个字听得蔺南星双耳微动。 他把温热的大手捂在沐九如的脖子上,暖着着那一片的肌肤,道:“少爷最是心善,总是替奴婢着想,把奴婢们都呵护在手心里。” 沐九如抬头看着他的小相公,揶揄道:“小南星,你不吃醋?” 叆叇下的乌黑眼瞳顾盼生辉。 蔺南星被这眼神撩得心口煨热,他认真地摇了摇头,羞涩道:“我是……少爷最喜欢的奴婢。” 沐九如心头微动,忍不住展颜笑开了,认同地道:“对,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奴婢。” 他说完,挺起了腰肢,够上惹人怜爱的小奴婢,在这人光洁的下巴上,落了一个吻。 蔺南星被吻得身体微僵,愣了片刻后,他才缓缓地、深深地笑了起来。 漂亮的薄唇上挂起温软的弧度,凤眸里荡着柔亮的光,里面盛满了他的主子,他的夫郎。 夫夫两人搂着温存了会儿,沐少爷便又继续研究起了孤本。 沐九如念念有词:“杜仲,牡蛎,分等,以水服五钱匕……” 蔺南星也坐回了原位,给沐九如端茶送水、递送物件,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沐九如。 不论是沐九如曾经病着的时候,还是如今忙忙碌碌的时候…… 蔺南星总是在看着沐九如,关注沐九如,伺候沐九如。 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一直以来最喜爱做的事情。 沐九如道:“这三个方子你替我誊抄一下,之后我再仔细分辨研究。” 蔺南星乖顺地从主子手里接过书籍,拿到身边的小案上,研墨誊抄。 那头的沐九如没了书册,便琢磨起了其他事情。 他看了看蔺南星的手腕,又试着伸出指尖,搭上自己的脉搏。 这两个月里,沐九如不曾再试过诊脉。 他现在的力气比之前又大了许多,手也没之前抖得那般厉害了。 但即便如此,他的依然脉象太虚,皮肉都压下去了一节,还只是摸得隐隐约约。 沐九如松了自己的手,眨了眨眼看向蔺南星的经脉分明的手腕。 他如今的力气,号个常人的脉象,已然不在话下。 蔺南星眼角的余光不曾错漏沐九如的丝毫举动。 他心头一阵突突,生怕沐九如要拿他诊脉,查出他如今身子不好的事来。 蔺南星连忙不动声色地将笔放下,道:“少爷以前总想替其他人号脉,我却找不出什么人来给少爷试试……” 他浓密的睫毛沮丧地低低垂着,又忽得抬起,看向沐九如道:“如今宅第里的奴婢多了,披沙苑的那些人与少爷的关系又不错,我去把他们唤来,给少爷摸摸脉象,好不好?” 蔺小郎君的眼里像含着两团星火一般,明明灭灭,扑闪扑闪的。 这感觉是不是色令智昏,沐九如不太清楚……但沐少爷确实无法抵抗小南星露出这样的眼神。 更别说沐九如还挺期待,他能真正医上一些病号的。 沐九如当即意动了,点头应道:“好啊,多谢落故,总是替我着想。” 他只是想上一想,就十分期待,心里更是高兴非常,沐九如欢喜地越桌子,亲了亲蔺南星的脸蛋。 他在小郎君脸上亲出“啵”得一声轻响,亲昵地道:“我们这屋里头闷热,你去找多鱼安排一下,在屋外支个凉棚,弄些茶点招待他们。” “嗯。”蔺南星轻轻一笑,穿上木屐,向屋外走去:“我就这去办。” 沐九如笑盈盈地挥了挥手,在多鱼的伺候下起了身,重新打点穿着。 蔺南星走到外间,关上了门扉,这才松了口气。 他看向自己强韧有力的手腕。 青色的脉络在肌肤下无声地跳动着。 它想要被沐九如抚摸,触碰,想要被沐九如毫无保留地洞悉一切。 但蔺南星更不想沐九如为了他担忧愧疚。 他总会好起来的,就像他的少爷一样。 他们会长长久久,长命百岁。 因此沐九如不需要知道,他也曾有过命不久矣的时候。 蔺南星现在就是个欺上瞒下的,学坏了的,小奴婢。 80-90 第81章 摸脉 蔺南星脸色黢黑:真是晦气极了!…… 鹿韭苑里没有建凉亭, 因此想要在院内乘凉,便只能由仆役搭凉棚。 蔺太监第的仆役们在新制度的运转下,如今各个都精神饱满, 奋发向上。 不消多时,众人便在多贤管家的指挥下,将室外布置得有模有样, 舒适宜人。 粗长青翠的竹竿一列排开, 由麻绳加以固定,竹架上铺设彩色锦缎遮蔽阳光。 棚内四周透风, 丫鬟小厮掌扇随侍。 错落排开的竹椅凉快降温,几方竹桌上摆了不少冰镇的点心和饮子。 光是看着, 就让人觉得清爽消暑。 姨娘们今日都在宅第里没有出门, 蔺老爷去披沙苑抓人,他们便一个不落都跟来了主院。 姨娘们是知道正君在自学医术的。 来鹿韭苑之前,他们也被蔺南星告知了此次前来的目的, 就是为了哄正君高兴, 让正君摸脉玩玩的。 没人指望沐九如真有悬壶济世的本事。 反正他们这些做妾室的,被送进宅子里的意义就是侍奉家主和主母。 那么这个“侍奉”二字,究竟是陪同正君一起闲聊绣花,还是为了哄正君高兴给人诊脉, 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六名侍妾在这两个月里,和主子们已经混得熟了许多。 进了凉棚以后诸人没有太过拘谨,各自寻了竹凳坐下,吃着瓜果,喝着饮子,拉闲散闷地聊起天来。 眼里只有主子的蔺小厮,自是没心思和他们瞎唠嗑的。 他直接从人群里逮出最为身强体壮、脉搏看起来也最为强劲的孙连虎来, 丢到了沐九如的座位对面。 用作诊脉的地方设了三面曲屏,将此处与外头几人隔开,即挡去了唧唧喳喳的吵嚷声,也挡去偶来送爽的微凉金风。 围屏中间摆了张大桌,上面支着蔺南星亲手缝制的腕枕。 桌子的两边,则是面对面设了座椅。 刚被扔进来的孙连虎乖乖坐在其中一边,另一边则是坐着俊美清贵的正君,还有筹备笔墨、准备记录脉案的蔺老爷。 孙连虎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他自来熟地伸出沙包大的手掌,道:“正君,你给俺看看,俺有什么问题不?俺最近天天和白锦对骂,脑子里总是晕乎乎的,是不是被她气的血脉不和了?” 孙连虎和白锦可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两人平日里便争吵打闹个不停,白锦对谁都是个识大体好脾气的性子,却总是被孙连虎气得暴跳如雷,甚至忍不住把人按在地里痛揍不止。 这二人的梁子,据说从刚入蔺宅第一日起就已经结下了。 孙连虎虽说是自荐枕席入的蔺南星后院,但他这个外貌和身世,哪怕向多贤说破嘴皮子地推销自己,也是不可能被放进宅第的。 虞人虽好男风,但大多数人喜欢的郎君,都是像沐九如这样清瘦窈窕,貌若好女的。 像孙连虎这样腰阔十围的汉子,全然不符合虞人找夫郎的标准。 他之所以能进西院,是因为白锦被抬入蔺宅的那日,他刚好在路上撞到了送人的花轿。 孙连虎灵机一动,不由分说地挤上了白锦的轿子,强行号称自己是白姨娘的陪嫁小厮,要跟主子荣辱与共。 白锦流年不利,同孙连虎对骂了一路,差点把花轿挤爆,也没能把人赶走。 花轿便吵吵嚷嚷地载着两个姨娘进了蔺太监第。 事后蔺南星没有在意此事,听多贤说起时,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孙连虎这辣眼睛的彪形大汉,就成功混进了蔺老爷的后宅里。 也算是一段阴差阳错的奇闻了。 沐九如对着孙连虎这活宝笑逐颜开,道:“我来瞧瞧。” 孙连虎黢黑的手腕自觉地靠在了腕枕上,沐九如沉了沉心绪,将三指搭上这人的寸关尺三脉。 顺滑轻柔的跳动感立时传达了过来。 沐九如眼眸微亮,细细品着指尖的脉象,将感知到的状况与记忆里的学识做出比对。 孙连虎的脉息是极好极稳的。 不浮不沉,有力柔和,节律规整,大约一息四至,是习武之人常见的情状。 脉宽而稳,但有些洪,大抵是有阳热的症状…… 沐九如的整颗心神都投注在了脉率上,安安静静地切着脉。 孙连虎在一旁干坐,却是有些无聊了。 他看向敛眉研墨的蔺老爷,热情地道:“蔺公,你早上教俺的那招,俺已经吃透了!等下再比划比划呀!” 他挥舞起另一只空闲的手,激动不已地道:“嘿嘿嘿,蔺公手把手教俺,简直就是俺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俺都舍不得洗手了!” 蔺南星汗毛一竖,心虚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正君,沉声道:“……话说清楚,咱家握上你的手腕,借力不过一瞬就把你甩地上了,并无手把手。” 孙连虎并没感觉哪里不对,从善如流道:“是啊!俺是真的舍不得洗手了!蔺公的手,那可是杀了多少夷贼的手!竟然碰了俺的手腕,还指点俺比划!” 蔺南星:“……”和这憨包讲不通道理。 孙连虎兀自激动不已,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热泪盈眶地道:“蔺公,你之前在战场上给俺扔过一个夷贼的头颅,你应当是不记得了,但那贼人的耳朵俺可是一直留着。” 蔺南星定睛一看,孙连虎手里捧的竟是个风干的人耳! 因为经年历久,那夷人的耳朵已成了乌漆墨黑的一团,干干巴巴,毫无水分。 表皮却油光锃亮,显然是常常被拿在手里盘玩出来的。 这孙连虎到底是哪儿来的癫人! 蔺南星连忙伸手,挡住沐九如的视线,喝道:“收回去,别污了正君的眼睛。” “哦……”孙连虎把耳朵又塞回了原位。 蔺南星这才松了口气,把手移了开来。 沐九如倒是对这样热热闹闹的场面十分喜欢,他轻笑着道:“孙连虎,再换只手。” 孙连虎收回了原来的手,拿出另一只来。 蔺南星道:“等等,先去洗手。” 孙连虎大声叫屈:“这耳朵不脏!俺天天盘它,它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 听起来比刚才更糟糕了! 这得是多差的卫生习惯。 怕不是刚才给少爷切过脉得那只手,之前也盘过这脏东西了吧?! 蔺南星看着孙连虎双手,眼神犀利,像是想把那双手给剁了。 孙连虎如有所感,双手放在膝头,铜铃般的眼里满是违和的委屈与控诉。 沐九如看他们孩子气地闹成一团,心里更是轻松愉快。 他拍了两下小相公,安抚道:“好了,没事的,这……”他又轻笑几声,“这物件对他来说,应当也算是个重要之物,你当他把玩的是个猪耳朵,或者腊肉就是了。” 蔺南星被正君顺毛抚了一抚,炸起的毛发服服帖帖了下来,乖巧地不再提出异议,捏着毛笔准备记录脉象。 少爷既然说了没事,那就不能拂了少爷的面子,等下他给少爷仔仔细细地洗个手就好。 沐九如安抚完小相,又对孙连虎道:“来,手放上来吧。” 孙连虎应声伸出手腕。 沐九如便又搭了上去,过了会,他轻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口渴得紧?” 孙连虎眼睛一亮,道:“是的,嘴巴很干,正君,是俺的身子有什么问题吗?” 沐九如摇摇头:“身子是不错的,你上午是不是出了许多汗,然后就没怎么喝水?” 孙连虎道:“还真是……我这喉咙火烧火燎的。” 沐九如道:“最近是不是晚上总是燥热睡不着觉?早上吃饭很多,到了晚上就没胃口?” 孙连虎眼睛瞪得极大,惊叹道:“正君这也知道?” 沐九如许久不曾把脉,也是第一次摸上半生不熟之人的脉象,因此品得极细极缓。 他不止摸出了孙连虎的睡眠情况,饮食情况,甚至连孙连虎这些日子心情极好、头脑清醒也摸了出来。 由此可见,孙连虎应当是非常享受和白锦斗殴打架的…… 但这些和孙连虎的身体状况无关的事情,也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沐九如切完脉,收回了手,道:“你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平日里得多喝点水,多吃点瓜果杨梅,不消几日你的暑热症状就好了,若是你觉得难受的紧,也能找府医开点消暑的方子吃两剂。” 他说完,便同蔺南星讲了脉案,让蔺南星记录下来。 但凡下笔便是批阅天下兵马大事的蔺太监,闻言乐颠颠地在小凉棚里做起药童的工作,细致地记录起来。 孙连虎向正君道了声谢,摸着额头回了姨娘们那里。 他大惊小怪地嚷嚷:“正君的医术像是很不错!他连俺上午出了汗没喝水都知道!” 坐着的几人便唧唧喳喳地询问起来。 夏月起身走出人群,笑盈盈地道:“那我也去让正君瞧瞧,我最近这晚上总是睡不好。” 她迈着小步走到曲屏后面,坐在了沐九如的对面。 她伸出手来,客气又亲热地道:“正君,劳烦您替妾身看看脉象了。” 沐九如和夏月比起其他姨娘来,要熟稔上许多,他笑道:“我也是随意消遣时光罢了,那我就冒犯了。” 夏月点点头,沐九如便把手搭了上去。 之前持脉过的孙连虎是个习武之人,脉象较为明显,不然一般人除非脉浮,对沐九如来说都需要花些力气摸脉。 葱白清隽的三指往下按压,摸到一段急促的脉动。 夏月趁着沐九如切脉的档口,压着声音道:“正君,你交托妾身的事情,我已问好了,他们是愿意的。” 说得是前一阵,沐九如让她代为探寻的,张妗金姐弟两是否同意分家的事情。 沐九如听了,不咸不淡地道:“好。” 夏月看了两眼身前的正君,却琢磨不透眼前喜怒难辨的郎君到底有什么打算。 沐九如道:“夏姨娘,你最近可是睡得不安稳?” 夏月回过神来,应道:“啊,是的,正君,妾身近日到了夜里总是短眠易醒,睡得迷迷蒙蒙,早上起来也就总是觉得疲累困乏了。” 沐九如点点头道:“脉象确实略有些促快,这是因为夏姨娘平日思虑过多,而引起的心中焦躁。” 夏月红唇微抿,欲言又止,沐九如让她换了只手继续摸脉。 片刻后,沐正君微微一笑道:“放宽心些,或许过些日子,夏姨娘忧心之事就会有所转机。” 夏月仿若终于听到了什么弦外之音。 她一瞬抬头,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 风兮却在此时,从她边上走了出去。 风侍君出生烟花之地,向来是个擅长钻营衣着打扮的。 他今日依然丰容靓饰,裙装飘逸艳丽,轻纱笼着玉臂,走路分花约柳。 一看就不是什么良人,却也不得不让人承认,这是个美人。 风兮一路娉娉婷婷地走来,绕到沐九如的身边,伸出一对玉手,递了块精致柔软的绣帕给坐着的正君。 他低声下气地道:“正君,昨日是妾身错了,妾身出生鄙贱,不知礼数,这才胡言乱语,冒犯了正君。妾身被老爷下令禁足之后,彻夜反省做了一条绣帕,还望正君收下,原谅了贱妾,莫要再禁足风兮了。” 沐九如眉梢微挑,淡淡道:“放这儿吧,此事我不追究了,但老爷既然说了要禁足你大惩小戒,若无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就十日后再出披沙苑的门吧。” 风兮露出低落地表情,乖乖地道:“是,正君愿意原谅妾身,妾身已知足了。” 他在桌边放下帕子,绕路到了沐九如的背后。 蔺南星就坐在旁边,从风兮的视角看过去,家中的阉人老爷脊背宽阔,身姿魁梧,也算是个顶个的英俊郎君了。 风侍君咽了咽口水。 正君虽说不允许他们这些侍妾用下三滥的手段烦扰老爷,但他只是肢体接触,拨撩一下,应当不会触犯正君的忌讳。 风兮自觉他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已经摸透了沐九如的底限。 此刻的风兮眼睛一闭,鼓起勇气贴上蔺南星的后背,娇滴滴地道:“老爷,妾身也给老爷做了条帕子。” 蔺南星全身汗毛竖起。 他一瞬做出反应,戒备且嫌弃地起立避开。 竹椅“哐啷”一声翻倒在地。 风兮吓了一跳,双手用力地扒住。 下一瞬,他整个人腾空而起,挂在了蔺南星的脖子上。 风兮:“……?” 蔺南星脸色黢黑:真是晦气极了! 他明明只是好好地坐着,在当少爷的药童,哪想风兮会当着沐九如的面来偷袭……又哪想这人会挂在自己的身上! 当着主子的面,他也不好把其他奴婢给粗暴地扔出去。 这下蔺老爷扔人也不是,蹲着把人放下来也不太对味。 顶天立地的身高之下,向来锐利如刀的凤眸闪着无措的光芒,乌溜溜地望向自家年长的正君,无声地发出求救讯号。 那头的沐九如被这处巨大的动静吸引来了目光,可面上却满是打趣的笑意。 那眼神里,别说醋意了…… 明亮得连一丝不虞都没有,全是看好戏的揶揄。 蔺小郎君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有些酸酸楚楚。 挂在人身上的风兮对前头的境况一概不知。 他的视线被蔺南星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他的处境离奇地变成了骑虎难下…… 但是正君对此情此景并没有出言呵斥。 老爷也一动不动的…… 这就证明他还有戏,还能发挥! 第82章 救援 沐九如曾经因为蔺南星而活下来,…… 风兮振奋精神, 拿出对待那些难缠恩客时百折不挠的精神,捏紧了自己精心刺绣的帕子。 他从布料后面伸出自己柔若无骨的指尖,贴住蔺老爷脖颈上的肌肤, 一路下滑到领口。 撩火又不过火,刻意又似无意地飞快挑逗了一下。 真可以说是耗尽毕生所学,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了。 风兮将绣帕塞进了蔺老爷的衣襟里, 柔媚地撒娇道:“老爷……莫要生奴家的气了嘛。” 沐九如对风兮的这套小动作啧啧称奇, 一双美目打趣地看向家中老爷和侍君,心里还在期待蔺南星之后的反应。 也不知道薄脸皮的小南星, 会否因为风兮的大胆勾引红了脸庞。 蔺南星自然没有脸红。 他只有在面对沐九如的时候,脸皮和心神才会丢盔弃甲, 土崩瓦解。 对其他人, 蔺南星不放在心里,也没有半点兴趣。 甚至此时此刻,因为被当着主子的面, 叫人给摸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脏了。 蔺南星黑着脸,一把扯下帕子扔到地上,森然道:“滚下去,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语气极其凶狠,甚至带着杀气。 风兮头皮一紧,认怂得飞快,道:“我,我这就下去!” 他虽然打算邀宠让家中老爷看上他、庇佑他,但也得有命去达成才行! 风兮敢于抓住机会冒进,也懂得审时度势且战且退。 他忙不迭地扒拉着蔺南星的衣服往下爬。 风兮在南风馆成长时, 刻意被控制过骨量,因此他个头娇小,甚至还不如寻常女郎个高。 他七手八脚地一通乱爬,依然离地面还有一截距离。 他身子骨柔弱,直接跳下去怕是会弄痛了脚,但蔺南星的衣服都快被他揪得起飞了,老爷身上的杀气也越来越重…… 风兮欲哭无泪。 他不过就是想在后宅里有个安身立命的地位,怎么就这么难! 但动作再慢,兴许要得罪了老爷,风兮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下跳。 屏风突然传来了一片呼声。 “阿芙!” “怎么摔了,快起来!” “她没意识了!” 风兮一个激灵,再不做犹豫,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脚掌落地的时候,风兮甚至听到“嘎啦”一声,脚腕处传来明显的痛感。 但他管不了太多,就连向蔺南星请罪都顾不上,当即一瘸一拐地出了围屏,径直跑进了人群里。 棚子里面姨娘丫鬟们围做一圈,有蹲有站,相顾失色地呼喊沟通着。 阿芙侧倒在他们中间。 仪态窈窕的胡女双目紧闭,狼狈不堪地缩成一团,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姣好的面庞苍白如纸,嘴唇却泛着不祥的青黑。 不论四周的同伴们如何呼喊,阿芙都毫无反应。 风兮一下跪倒在了阿芙的身边。 他紧紧拉住女人的手掌,唤道:“阿芙,阿芙!你怎么回事?你醒醒!” 阿芙略显粗糙的手掌如尸体一般冰凉刺骨。 风兮又叫了几声,女郎依然毫无反应,气息欲绝。 风兮顿时泪如雨下。 他从前在南风馆里讨生活时,因为业绩较好,日常琐事都有专门的小厮打点照料。 但把他买下送给蔺公的人,自然是没有那么好心,会额外花钱把他的小厮也一同买下的。 他起初孤零零一人刚入进蔺宅的时候,已有好长的年岁不曾亲力亲为地处理琐事了,于是日子便过得磕磕绊绊,处处都不顺心。 洗衣打水把手都弄粗了,想吃个什么点心得自己去做,手上被燎了好几个泡,西院的姨娘们也没人同他交好…… 他开始接客后,再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又是个要强的,即便如此,也只是在夜里偷偷垂泪,面上依旧张牙舞爪,谁也不服。 直到有次阿芙见他可怜,出手相助于他,帮着他打点了些生活,也愿意同他往来交友,他的日子才算是顺了些许。 后来风兮便一直和阿芙相交甚密。 他虽然嘴上说话总是不好听,心里却早就把阿芙当成亲姐姐一般来看待了。 他们这些风月场里出来的人,大多都是活不长的。 若不是特别能赚钱的姬子,生病了以后,也得不到什么妥善的治疗。 常常人一倒下,就是病情每况愈下,直到月坠花折,再也醒不过来了。 因此其他姨娘和丫鬟见阿芙突然倒地,虽然担心害怕,也只是满脸焦急。 风兮却是直接哭得不成人样了。 人群之外,凌乱的脚步声快速逼近。 一阵带有淡淡馨香的气流过后,沐九如也蹲在了哭泣的侍君身边,俯身查看倒地病患的情况。 沐九如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急急道:“多鱼,去找府医!” 前头张妗金已经让她的丫鬟去找府医了,但正君身边的奴婢亲自去请,分量到底是不一样的。 多鱼应了一声,便蹬着腿跑了出去。 风兮泪眼婆娑,想要拽着沐九如的手求正君竭力相助,又觉得他之前心思不正,如今连触碰一下正君都像是会侮辱了贵人一般。 他只能死死抓着阿芙姐姐冰凉的手掌,哭求道:“正君,一定要救阿芙,阿芙她是个好姑娘,她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她不能这样就走了……” 他突然眼眸一亮,求道:“正君,您会医术,求您救救她,看在她给老爷做了不少衣服的面上!您救救她吧!” 沐九如见他一副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的模样,连忙安慰道:“你先冷静。” 他虽说是懂点医术,却从未接手过这般骇人的病况。 但他作为蔺宅的正君,哪怕只是作为这群人里最年长的那个,沐九如也知道,他得把场面稳住,不能让这些侍妾更加慌乱。 沐九如浅浅地吸了口气,稳重地道:“让我先看看。” 风兮如听仙音,立即交出阿芙的手腕。 沐九如接了过来,道:“来人帮我按着阿芙,她这个姿势,像是胸痛。” 一双大手伸了过来,压上阿芙的肩膀,让人在地上躺平。 是蔺南星。 沐九如感激地看了一眼默默支援他的小相公,又把视线投向不省人事的阿芙。 本来容色艳丽的胡女,如今面如金纸,灰败地透着死气。 他拉起女人的手掌细看,指甲盖已呈青紫色,手掌的温度冰凉刺骨,不似活人。 再往上摸,失温的症状一路蔓延到肘部。 想来脚掌的情况也应当是如此,但人命关天,沐九如不敢托大。 他当即吩咐道:“脱掉她一只鞋,看看脚是不是冷的。” 夏月应声蹲下,解开阿芙的鞋袜探查。 沐九如动作不停,又掀开了阿芙的眼皮观望,湛蓝的瞳孔忽大忽小。 这已是极其危险的症状了,若是什么都不做,干等着府医过来,兴许就要错过最佳的治疗时间。 但也不能盲目救治。 沐九如捏住阿芙的手腕,用力在三脉按下,手中的脉搏鼓动无力,脉微欲绝,探得不算清晰,他又使了劲地按下。 沐九如从前只摸过南星和宋维谦的脉息,那两人身体状况稳健,很少生什么病痛,而沐九如自己病得厉害的时候,也没精力给自己号脉。 如今他手中这个,是他切过最凶险的脉象。 沐九如的额头因为紧张而滴下汗水,柔软的额发粘在了皮肤之上。 他无暇他顾,全心感知着指尖细微起伏的搏动,感知着这具身体无声倾吐的求生呼号。 夏月探清了阿芙脚底的情况,汇报道:“正君,阿芙的腿部从足尖是冷的,一路冷到膝盖上才好些。” 沐九如心下更沉,换了阿芙的另一只手继续搭脉。 病症在细弱尖锐的脉搏中逐渐明朗:心阳阻遏,心气不足,脉结代,还有足青冷至肘膝关节处。 阿芙突发的,十有八九是真心痛。 急救的方法沐九如知道许多,但府医很快会来,他也能不确定自己是否误诊了。 针刺火灸他不方便冒冒失失地使用,沐九如权衡之下,伸出大拇指,按住阿芙的脐上六寸,进行简单的推拿。 他快速地道:“再去个人,告诉府医或许是真心痛,带救命药来!” 风兮抹了把眼泪,起身就往外跑:“我去,我去!” 他一瘸一拐地行了没两步,就被孙连虎提着衣领扔了回来:“你守着阿芙,俺去就行了。” 孙侍君日日锻炼,身强体壮,他话音刚落,便已窜得没了踪影。 沐九如道:“白锦,你力气大,替我按着这里,用些力,一直打圈揉按,不要停。” 如今还在凉棚里的人,虽然各个都因为阿芙的昏厥而忧心如焚,却也不至于慌到方寸大乱。 蔺家正君迅捷镇定地把控住了场面,有条不紊地一件件事情吩咐下来,让他们仿若找到了一根强有力的主心骨。 不再惊慌于朝夕相伴之人病如山倒,也不再惶惶于芸芸众生,譬如朝露一般人生如寄。 白锦坚定地道:“好,我来。” 她伸出手,如同沐九如刚才做的那样给阿芙推拿穴位,在沐九如的指点下增加力道和速度。 蔺南星的手掌始终如磐石一般,紧紧压着阿芙的肩膀,让心口剧痛的病患保持平躺不动,方便其他人施救。 风兮早已哭成了个泪人,精致的妆容花成红红白白地一片。 他胡乱擦去浓妆艳抹,双手合十,替阿芙求神拜佛地祈祷。 张妗金也在哭,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她手里拿着绣帕给胡女擦去汗水,嘴边同样在念着庇佑平安、趋吉避凶的经文。 沐九如松松紧紧地捏着阿芙的手腕,感受这人的脉息变化。 小棚里一时无话,只剩祈福之声,求生之愿。 白锦已经按了阿芙的胸口几十下。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但所有人都觉光阴流动得极慢,就连每个人额头上滴下的汗水,都仿佛凝滞住了,许久才往下滑动一点。 饶是如蔺南星这般见惯生死的人,都不禁在此时此刻,在沐九如焦急地神色中,期盼起了阿芙能够醒来,能够扛过这个关卡。 蔺南星一只手在阿芙的肩头微微用力,另一只手摸出常备的巾帕,轻轻抹上沐九如香汗淋漓的额头。 沐九如抬眼看向他的小相公,安抚地莞尔微笑。 他忽然眸光微动,手指用力地在三脉按下探查。 风兮道:“睁眼了!阿芙睁眼了!” 沐九如看向地上的胡姬,果然这人的眼帘睁开了一线,虽然目光依旧无神,意识也没有归拢,但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里,落下了一颗剔透的泪珠。 飞驰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孙连虎大叫道:“府医来了!” 他扛着须发皆白的牛府医直直往凉棚里冲,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厚重的药箱,风驰电掣地到了人群边上。 牛府医双脚落地之时头晕目眩,被颠的几乎要吐,但病患看起来情况危急,他也顾不上自己,连忙弯腰诊断起来。 他探查了阿芙的面相,肢体,又把了脉,道:“确实是真心痛,这个穴位继续按着,不要停。” 牛府医回头去找自己的药箱,这才发现箱子已被孙连虎打开,放在了他的面前。 他顾不得责怪别人乱动他的东西,立马从里面挑出专治心痛胸痹的保命丹药,给阿芙喂了进去。 随后他取出三棱针,扎刺阿芙的十宣放血。 指尖血流了一地,府医捏着阿芙的双手,这才稍稍歇了口气。 牛府医道:“早前就听闻正君对医术颇有钻研,这番急救做得恰到好处,她如今心血通畅了,药剂配合针刺下去,肢体已经开始回温,若是没有正君之前做的推拿,她何时能醒来还是个未知数。” 沐九如的面色有些脱力的苍白,眼眸却莹亮如同明珠。 他展颜一笑,道:“晚辈只是略通一二,能帮上忙就好。” 府医连连摆手,直呼当不起沐九如自称晚辈。 阿芙的身体在医治后,逐渐平静了下来,蔺南星便放开了这人,走到沐九如的身后。 他轻柔地扶上夫郎微颤的身体,让沐九如能够借力依靠。 沐九如感知到了支援,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卸了撑着的精神气,倾身偎进小相公的怀里,平复自己因紧张而过于激烈的心跳。 放血的过程并不漫长,很快阿芙便彻底醒了过来,眼神从灰蒙蒙一片恢复了澄澈清明。 她缓缓眨着眼睛,看向周围的每一个人,看向挺身为她急救的正君。 她方才虽然昏厥不醒,却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也能够思考和感知。 不论是朝夕相对的披沙苑姐妹们,因为她的变故而惊慌失措,还是她自己无力动弹,被剧烈的锥心之痛、被极致的彻骨寒冷包裹着。 阿芙都能清晰地品尝到,感受到。 她在一片黑暗里,甚至清楚地知道:她马上就要死了。 要成为一阵风,回到广袤的草原上。 吹过无垠的草地,路过马儿的脊背,落入夜晚的篝火。 她要回到记忆模糊的家乡去了。 她们大风部的巫医若是遇到像她这样,突然昏厥的病患,就会给那人放血,祛除体内的邪魔。 银光闪闪的一刀下去,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就连强壮的勇士也十有八九熬不过来。 而中原的医术虽好,却从来不是她这样的贱民能享用的。 阿芙此前从未想过,她会在突然倒下以后,还有醒过来的可能。 是正君救了她。 祜正君给她争取了一线生机,而牛府医治疗了她,每一个披沙苑的人,也都为了她的生存,而出了力、流了泪。 她的生死,像是突然成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仿佛她不再是一个流落异乡、无人在意、无家可归的贱婢了。 阿芙碧蓝如海的眼中荡着盈盈泪光。 她露出虚弱的微笑,将还在流血的指尖放到额头上,行了个大风部族的礼仪。 阿芙郑重地道:“正君,老爷,牛府医……多谢你们,救了阿芙的命。” 府医见病人恢复了神智,终于点了点头宣布危情已解,给阿芙撒上止血药粉。 姨娘们顿时抱作一团,替劫后余生的阿芙大哭起来。 沐九如也露出了深深的笑颜,情不自禁地搂紧了蔺南星的腰身,与他的小夫君分享喜悦。 蔺南星眼里满是沐九如此刻神采焕发的模样,他回应得把沐九如整个抱进了怀里。 温暖的心跳声在两人胸膛处回荡。 沐九如觉得:活着,真是件太好的事情了。 他曾经因为蔺南星而活下来,如今又给另一个人带来了生命的星火。 他拉过蔺南星的手,与之紧紧地十指相扣,脉息相交。 沐九如牵着他的夫君,看着阿芙,轻声地道:“你活下来了。” 第83章 求醋 我只要同少爷一生一世一双人。 阿芙被府医找人抬回了披沙苑修养。 出了这么大的意外, 姨娘们没了心思闲聊,沐九如也因精神紧绷而疲累不堪。 于是凉棚里的众人便各自散了。 姨娘回了披沙苑,沐九如与蔺南星也回了枝叶居。 小夫夫的新房内温度适宜, 日光透过窗纸,被垂落的床幔遮蔽,变得朦胧绰约。 蔺南星坐在床边, 悉心伺候沐九如除去身上的衣物。 肤白貌美的正君像是个乖巧的娃娃一般, 任由身侧之人摆弄宽衣。 沐九如的身体因劳累而轻轻颤抖着,心情却因方才成功施救了一人而欢欣雀跃。 就连俊秀的鼻腔里, 都冒出了一串柔和的低吟浅唱,亵裤下圆润的脚趾随着哼声一蜷一伸, 让指缝里的朱砂痣时隐时现。 蔺南星拧了温热的帕子, 心无旁骛地给沐九如擦洗了脸,搓了面脂,又替主子拆了发髻, 干干净净地塞进被窝里。 沐九如见蔺南星只是坐在床边, 不褪去衣物上床,问道:“落故,你今日不午睡吗?” 蔺南星迟疑片刻,道:“我先……去洗个澡。” 方才一阵骚乱, 他身上出了不少汗,更重要的是,他前面被风兮那样地碰过…… 蔺南星现在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不干净的,不洗个澡,他哪敢睡在沐九如的身边。 沐九如只当他家小相公又要过分喜洁了,分明午间蔺南星才刚刚洗过一次澡。 沐九如柔声道:“你快来,没有味道的, 一天洗五次澡,皮都要泡皱了。” 他搭上蔺南星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把小相公勾上了床。 蔺南星只犹豫了几瞬,便老老实实地顺了沐九如的意,乖乖褪下衣物,钻进被窝里。 身娇体弱的正君感受到了热源,立马翻身靠了上去。 两人如今同床共枕数月,都越来越习惯同对方抵足而眠、交颈而卧的状态了。 蔺南星立刻把自己躺成能让沐九如舒舒服服抱着的姿势,又伸出手臂把人松松地拢在怀里,轻轻拍哄着夫郎的背脊。 沐九如被伺候得通体舒泰,他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脑袋向前蹭了蹭,洁净芬芳的头顶正触碰到蔺南星方才被风兮摸过的地方。 蔺南星当即用手垫住沐九如的脑袋,把他家少爷和那块脏污的地方隔开。 沐九如不明所以,抬了抬头道:“嗯?你这胸口怎么了,不舒服么?我看看。” 他说着就准备去摸床头的叆叇。 蔺南星连忙道:“不是……”他支支吾吾地道,“这里刚才,风兮碰到了。” 沐九如关切地道:“不是被弄痛了吗?” “不是……” 他家少爷果然一点都没有在意风兮勾引他的事情。 蔺南星心头有些微的酸楚,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掩藏起情绪,伸出手臂,将沐九如的脑袋轻柔地放了上去,哄道:“少爷,你睡这儿吧。” 沐九如顺从地被转移到了新位置,可心里还在担心着他的小相公。 他思考片刻,问道:“你是不喜欢风兮么?” 蔺南星想也不想:“不喜欢。” 沐九如了然了,轻叹道:“我本以为你对他是有些喜欢的……他身段样貌都好,平日也紧着你,对你很是钦慕。”他慢吞吞地道,“你们的年龄还相仿,他性子又活泼,能给你添些热闹……” 沐九如摇了摇头:“但你若是不喜欢他的话,他今日莽撞的行为是会让你难受,这件事上,是我这正君管教无方。” 他用掌心肌肤轻轻擦拭了几下小相公的胸口,又安抚地亲了亲,道:“小相公消消气,我之后就好好管束他,不再让他烦扰到你了。” 蔺南星胸口一热,轻声地道:“不是少爷的错,我没有,生气……” 沐九如笑道:“知道南星是个脾气好的。”他感慨道,“既然风兮你都不喜欢,那家里的其他侍妾想来你也没有喜欢的了,你往后若是看上了谁,就同我说,我去帮你纳进家里来。” 大虞虽说男风盛行,但既然有男妻男妾一说,两个男子在一起,便也讲究起了妻为夫纲,以夫为天那套。 做正君的如同正妻一般,被要求有容人之能,平日里不仅需要将后宅打点得和和睦睦,也要替丈夫安排妾室开枝散叶。 蔺南星已没了开枝散叶的可能,但沐九如作为他的正君,依然有义务替家中老爷相看小妾,让相公在家里生活滋润舒心。 这般大方得体、面面俱到的处事风格,不论在哪家做主母,都是能被夸上几句德言工貌,兰情蕙性的。 家主也必然会因为有这么个大度贤淑的妻子,而面上有光。 可蔺南星并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他出生鄙贱,只是个奴婢。 如今他能有一个夫郎,且这夫郎还是他的主子,已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了,他如何会去做那些朝秦暮楚的事情。 他只想做他家少爷一人的小相公。 蔺南星闷声道:“少爷,我谁也不要,我只敬爱你一人,我只忠于你一人。” 沐九如微微一愣,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但我也没有那么霸道,不许你再去喜欢其他的人,你是我的夫君,我想让你过得开心,过得舒适。” 他解释道:“你同我相处时,因着从前的关系,总是隔了层敬重,这夫君你做得战战兢兢不说,还要忙里忙外地伺候我,倒像是我的小妾似得。” 他靠在蔺南星的胸口,感受对方传达来的炽热体温,轻笑着道:“我有心想疼你,却总是让你慌乱不安,且我也不是个伺候人的料子……” 蔺南星连忙道:“少爷,我不用人伺候,我伺候你就好。”他抿起嘴唇,脸上红了一些,小声道,“我来做……少爷的夫郎。” 沐九如当即被大可人儿逗得眉开眼笑。 他心里软软暖暖的,又亲了亲小相公的鼻尖,抱了上去,温声道:“我知道你疼我,我也想疼疼你呢,我这做正君的又是无趣,又是多病,还占着个少爷的身份,你同我在一起时,心底里总记着你是个奴婢,对我放不开手脚。” 沐九如怜爱地抚摸着小相公的鬓发,他的眼前虽然一片模糊,却依然深深地凝望着对方。 像是透过迷蒙的视线,看到了另一个意气飞扬的少年。 沐九如道:“我是真的想再有个人能入了你的眼,让那人伺候着你,疼着你,每日将你哄得眉展颜舒,心旷神怡,让你能体会到被人捧着哄着做老爷的滋味。” 他痴痴瞧着,满目温情地道:“你如今是天子的伴伴,御前中贵,合该同外头那些个年轻的郎君们一般,过上裘马轻狂,身心舒泰的好日子,不必因为以前的那些关系,便只守着我一人。” 蔺南星本还因为沐九如不在意他被人勾引、要给他纳小而有些情绪低落、闷闷不乐。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剩下被少爷体恤的温馨,和对自己胆怯窝囊的悔意。 蔺南星咬了咬唇肉,认真地道:“少爷,我不要旁人,我只要……”他酝酿片刻,一字一句道,“我只要同少爷一生一世一双人。” 沐九如眨了眨眼,眸子里荡起柔柔的光,像是惊异,又像是温存。 蔺南星心头鼓噪,一下下雷鸣般地跳动着,他继续说道:“我旁的谁也不要,我……就喜欢同你在一起,每天能伺候你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日子,我不用和别人比较,我就只想做你的奴婢,做你的夫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定定道:“我就想做伺候你的……小相公。”他说完,心头有些羞怯,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吻了下沐九如的额角。 唇瓣轻触上怀中人洁白细嫩的肌肤,蔺南星在肌肤触碰间,低声唤道:“……祜之。” 沐九如呼吸微顿,胸口重重地跳了几下。 他缓缓地道:“你……再叫我一声?” 这似乎是第一次,蔺南星未经他的逗弄和胁迫,主动呼喊出他的表字。 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亲人、友人、爱侣那样。 沐九如的那双眼瞳,在褪去叆叇的隔阂后,如点墨一般深邃透亮,纯净中带着妖魅,几乎能勾走人的三魂七魄。 蔺南星被看得更是羞窘,脸庞彻底染上了绯色。 他不敢再看沐九如一眼,埋着脑袋,将嘴唇递送到夫郎的耳边,缱绻地唤道:“祜之。” 小郎君的声音低柔悦耳,伴随着微风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在沐九如的心中泛起涟漪。 沐九如温柔地道:“我知道了,落故,往后我再不会胡乱做主给你寻其他人了。”他认真地道,“你是我的夫郎,是我的小相公,是我一个人的小奴婢。” 蔺南星抿起嘴,露出个淡淡的甜笑:“嗯。” 沐九如宠溺地道:“但你若是真的还喜欢上了别人,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你同我说,我会帮你纳进家来,替你照顾好他的。” 蔺南星又沮丧了起来,他小声地嘀咕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别人……” 他瞥了沐九如两眼,心虚地小声敲边鼓道:“同僚的对食都是……不许拈花惹草的……你也,监督我……” 他说着说着,又羞得没了声,脸都埋进了沐九如的肩膀里,只露出一对红到发光的耳朵。 沐九如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他反应了好一会,又回过头去复盘方才的每一句对话。 沐九如猜测道:“落故,你……是想让我拈酸吗?” 蔺南星挺阔的耳朵微微一动,又高兴地动了几下,红彤彤地扑棱着。 他自然是想沐九如能为了他而拈酸的。 虽然他只是个奴婢,于情于理都当不起主子的争风吃醋,但拈酸才是在意一个人的表现。 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坏奴婢了…… 有些无理取闹的想法……也,也是理所应当的…… 蔺小郎君咽了咽口水。 虽然他还不敢承认,自己起了想被少爷放在心尖尖上宝贝的贪婪之心,身体却已兴奋地紧绷了起来,心跳也加了速,就连汗水都冒出来了一些。 沐九如见了小相公的反应,哪还能不知道这人就是在期待这事儿呢。 他软着一颗心,柔声哄道:“我这头一回做人情郎的,是着实不解风情了些……多亏的小相公不嫌弃我,百般包涵。” 沐九如用鼻尖顶了顶蔺南星的鼻尖,笑着反省道:“往后我一定不会再让旁的野花野草靠近我家落故了,好不好?”他强调道,“落故只能是九如一个人的小相公。” 蔺南星的一对凤眼瞬间亮得如星辰一般,耳朵又高兴地动了几下,语调都里带着笑意,道:“嗯。” 沐九如道:“心情好了么?” 蔺南星撒娇地拱了拱沐九如,轻轻道:“嗯。” 他高兴得浑身上下都像能开出花来,冷静了好一会,还是冷静不下来。 他看着怀里温柔体恤的夫郎,红着脸道:“想,亲亲。” 沐九如对蔺南星当真是又怜又爱,心窝也被捂得又酸又软。 他应声抬起了头,同小相公接了个短短的吻。 唇齿分开以后,蔺小郎君满足雀跃地抱住夫郎,双手牢牢地扒着,嘴边挂着傻笑。 又过了会,小郎君持宠而娇,蠢蠢欲动地道:“……祜之,我们给披沙苑里的人都赎了身,贴钱安置出去吧?” 他盘算道:“我们如今钱多了些,可以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沐九如:“……” 沐正君被小相公种满甜蜜小花的一颗心,突然冷却了下来。 家里的账册,这是一眼都不能让小南星看到啊! 他们虽说是有些存款了,但那都是动不得的钱…… 沐九如浅浅叹气:“那些钱还有用,不能动。” 蔺南星垂头耷耳。 沐九如忍俊不禁,怜爱地哄道:“好了,小相公,再给我些时间,我就把他们都打发走。” 他将打算娓娓道来:“夏月和张妗金你是知道的,很快她们就要忙生意去了,其他几人我之后想个办法,给他们找些营生做了,再放出去如何?” 蔺南星点点头道:“白锦和孙连虎,我可以给他们写引荐书,让他们去耿角手下办事。” 沐九如道:“这主意不错,他们看起来也是不喜欢待这后宅里的,就是孙连虎怕是舍不得你……” 他想起方才答应了小郎君要拈酸吃醋的事,重重地咳了一声,端起腔调道:“那就更应该把他打发走了,让他整日粘着我的小相公,怕是不把我这正君放在眼里。” 蔺南星知道沐九如又在逗他,却依然羞得面红耳赤,嘴角又高兴得压不下来。 他抿着新月般的唇线,又问道:“那风兮,少爷打算怎么安排他?” 怎么安置风兮,对沐九如来说倒是有些难办。 风兮是个极其认可自己小倌身份的人,像是对旁的营生毫无兴趣。 即便是像沐九如这般不爱区分高低贵贱、三教九流的人,也是不希望风兮再回去干他的老本行的。 毕竟做那行的人,通常命短。 但沐九如也并非蛮不讲理的人,如果风兮一定要回南风馆去,他也不欲多加阻拦。 沐九如叹道:“风兮倒是有些难办,明日我寻他谈谈吧。” 蔺南星道:“好。” 沐九如睨了他一眼,挠了挠蔺南星的下巴,笑道:“就我一个人去见他,相公你可不许和他见面,省的他又对你眉目传情。” 蔺小郎君面上一热。 沐九如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逗弄他。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点此事,蔺南星羞得脑袋都要埋进了被子里。 他在被褥间发出腼腆的鼻音:“嗯,我不见他。” 沐九如被逗乐得不行,他摸了把小相公红彤彤的脸蛋,柔声笑道:“睡吧,落故。” 蔺南星从被子里伸出红红的脸蛋,轻轻吻了下夫郎的发顶,温柔地回应:“安歇,祜之。” 第84章 派遣 不论是谁,对蔺南星来说都没有沐…… 下午时分, 浓烈的日光渐渐弱了下来,秋风徐徐送爽,带来些微的凉意。 鹿韭苑的侧屋今日难得多了些热闹。 仆役们将屋里打扫得纤尘不染, 厅堂的桌上摆放了茶水和点心,座椅梁柱也擦得亮亮堂堂。 蔺南星与沐九如昨日说定了要安排侍妾们离开蔺家,今日两人也不多拖延耽搁, 上午稍作安排以后, 下午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沐九如在枝叶居里接见夏月与张妗金,而蔺南星则是在侧屋里接待白锦与孙连虎。 此刻的侧屋厅堂里, 针落可闻,无人交谈。 蔺南星身着朱红便装, 鹄峙鸾停地坐在上首, 眼神不冷不热,看着屋里的另外两人。 白锦与孙连虎恭敬地落于右方中座,与家主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方才三人已经谈过一轮, 言谈之事对任何一个后宅妾室而言, 都颇为难以接受。 白锦沉默不语,垂首静坐,寡淡的眉眼微微颤动。 邻座的孙连虎不及白姨娘能沉住气,握紧双拳, 重重地锤了下大腿,叫道:“蔺公!俺不要去冼城,俺之前就是从那里退了伍,再一路追到京城,进了蔺宅的!俺只想追随蔺公!俺哪里也不去!” 孙连虎本就嗓门响亮,此时不管不顾地鬼哭狼嚎起来,把屋顶的灰尘都震得到处飞扬。 蔺南星对这声振屋瓦的动静置若罔闻, 四平八稳地道:“咱家只是知会你们一声,没在问你们的意见,你们二人这个月收拾了行李,下个月就走。” 孙连虎一跃而起,满脸不服,又在蔺公危险的视线下坐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委委屈屈地道:“……俺是蔺公的侍君,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呢……” 孙连虎这侍君,出了门都能脱去上衣,在街头巷尾同人摔跤较量,在宅第里,也是日日和家丁们打成一片,抱作一团斗得难舍难分。 这人就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后宅中人,如今为了不离开蔺宅,倒是想起自己的姨娘身份来了。 蔺南星不再搭理这无理取闹的豆渣脑筋,继续道:“白锦,你来披沙苑之前,曾在白将军的娘子军里行伍,如今举国上下唯一还未解散的女郎军队就在冼城,你去了那里就投军耿夫人,继续从戎。” 白锦闻言眸子微微发亮。 之前蔺南星说要写引荐书让她与孙连虎去冼城入伍时,白锦便想到了耿夫人带领的娘子军。 那里是女子们如今想要横戈跃马、报效家国的唯一途径。 白锦霎时热血沸腾了起来,但很快她又给自己的心头浇了一捧冷水。 她是白将军的义女。 白将军对她有恩,她为报恩,自愿成为白将军的女儿,进入蔺宅,侍奉蔺公。 可惜她不受蔺南星的宠爱,帮衬不了义父,已是在后宅里做得不好了。 若她还恬不知耻地跑去从军,抛头露面的话,丢得不仅仅是蔺南星的脸,更是她义父的脸。 白锦咬了咬嘴唇,感念地道:“多谢老爷……但义父让妾身入蔺家伺候老爷,妾身哪怕与老爷有名无实,也是您后宅里女人,不敢离开家宅抛头露面丢老爷的脸。” 蔺南星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些,正君替你考虑过了,你先隐姓埋名去到南边,别说你是蔺宅的人,更别说是谁的妾室,等你挣了功名之后,咱家便彻底放你出去自立门户。” “届时你不必担忧白将军会同你计较,便是你惦着旧情,依然怕他对这事有所不满,你那时有权有势,也能用其他办法报答他,而非留在宅子里,碍咱家的眼。” 蔺南星这话说的不太好听,却直接点明了一条白锦自入了蔺家之后,从没想过,也不敢再想的人生。 她若能隐姓埋名去冼城,便能再次血战沙场,为国报效。 她将会有机会用自己的力量,成为同耿夫人一般的女将军,与义父成为同僚,以另一个坚实、伟岸的形象来支援她的恩人。 冼城如今虽已不同南夷开战,却依然和海寇多有摩擦。 她去了那里以后大抵便是立即披甲上阵,兴许几战之后,她会马革裹尸,又或是落下伤病残疾。 但她却能再次真切地摸上杀人利器,手刃侵略国土、伤我子民的敌国外寇。 她会成为戎马倥偬的白锦! 这个让她时刻觉得格格不入、暗无天日的后宅,仿若瞬息之间便被撬出了一道不容忽视的缺口。 无数蛊惑人心的光辉从裂缝中汹涌而出。 只要她一伸手便可触及。 只要她敢于踏出这一步。 白锦双眸淬亮,立时跪倒在地,抱拳道:“白锦愿意离开蔺家,去冼城投军!”她重重叩头,“蔺公大恩大德,白锦无以为报!” 蔺南星受了她的礼,又道:“起来,回头你当面谢过正君,是正君仁善,这才为你们诸多考量。” 蔺老爷动辄就明里暗里地往正君脸上贴金,蔺宅里的每个下人都已见怪不怪。 披沙苑的姨娘们,除了风兮还对蔺老爷的垂青抱有一线希望之外,其他人都看出来那夫夫二人之间是再也插不进其他人了。 这也是白锦敢即刻应下蔺老爷安排的原因。 她是真的看出来,老爷很嫌弃他们这些姨娘了。 白锦不善言辞,但是夸赞正君是在蔺宅的必要生存技巧,她站了起来,双手合十,真诚地祈福道:“是,正君心仁,正君万福,晚些白锦便去向正君叩头跪谢。” “嗯。”蔺南星满意地点了点头。 孙连虎难以置信地望着达成一致的两人。 他看看白锦,又看看蔺公,手脚乱挥着站了起来,抗议道:“不是,白大姐,你这就走了?你不留在蔺公身边了?你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嘛,你要坚持自我啊!” 孙连虎就是个看不清局势的憨包!白锦一个眼神都不想给这人,径直坐回位置上,安分守己地喝起茶来。 孙连虎痛失盟友,虽然这个盟友从来也没与他统一战线过。 孙连虎不死心地道:“……蔺公,俺就是为了追随你才来的蔺宅,俺不要去冼城,俺还想留在你身边,陪你对练,同你习武,或是帮你做事!” 蔺南星这阵子与孙连虎相熟了许多,但关系也没能多么亲厚。 更何况不论是谁,对蔺南星来说都没有沐九如来的重要。 遣散后院他势在必行。 蔺公不紧不慢地道:“孙连虎,你若真想追随咱家,明日咱家便替你寻个手艺好的刀子匠,给你净了身,你到御马监里替咱家办事,咱家定把你当亲信培养。” 孙连虎光是听了就觉得某处一痛,他立马用双手捂住裤|裆,浓眉大眼上染满了惊恐,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似得。 蔺南星眯着眼道:“你说你是在南夷战场上见到的咱家,因此才心生仰慕……你放着护国佑民的兵士不做,退伍进京只为混进咱家的内宅,做以色事人的侍君。” 他凉凉一笑,不屑地道:“孙连虎,你多那二两肉也不过是个孬种,若是真想接近咱家,你便该成了孙校尉,孙将军,堂堂正正地在京营里见咱家。” 孙连虎黑黢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脑袋低低地垂下,被训得无地自容。 蔺南星拍板:“滚去冼城,此事铁板钉钉,不容你再分说。” 孙连虎铜铃般的大眼睛里蓄起了泪花,他眼眶通红地摸了两下胸口的耳朵,垂头耷耳坐了回去,闷声道:“是……” 说完又重重地吸了两下鼻子,像是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蔺南星不为所动。 他对待外人向来是个冷心冷面的,只自顾自地继续道:“你们此去冼城还有一个任务,届时会有个走商的队伍与你们同道出发,他们一路行商,卖了物件赚得的钱财,你们便督管好,到了冼城寻镖局押送回蔺宅。” 孙连虎吸溜着鼻涕,一副弃犬一般可怜巴巴的模样,瓮声瓮气地道:“蔺公,可是……俺不懂走商这些,白锦你懂不?” 白锦也是不懂的,她摇了摇头,等着蔺公继续安排。 蔺南星道:“此事无需你们操心,正君会全权安排妥当,你们只需督管好商队的领队便可,正君将此事交托你们,是信得过你二人。” 话题扯上了正君,便没了讨价还价的可能。 白锦和孙连虎只好点头应了下来。 - 枝叶居内,屋门紧闭,只留了一线窗户透风。 清幽的淡香自熏炉中袅袅升起,混在满溢的药香之中,成了别有韵味的郁郁芬芳。 在场的不仅有屋子的主人沐九如,还有披沙苑的夏月和张妗金,就连张宁祥也被请了过来。 年幼郎君局促地坐在姐姐身边,也不知晓他一个外男被蔺宅正君请来此处,是有什么事要规诫于他。 沐九如端庄地坐在主坐之上,衣着鲜亮,脖颈上围了块全新的白色风领——不再是夏月送的那张,而是他家小相公亲手做的。 他的穿戴比在场的其他人更加厚实繁复,将清瘦的身子撑大了一圈,更显得蔺家正君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多鱼在小桌上煮着今秋新腌的甘菊,翻滚的热汤带出菊花清香与梅子酸爽的果香。 沐九如喝了口手边已调了蜜的甘菊茶汤,丰富暖热的口感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他轻轻喟叹一声,对夏月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府库里的旧东西,便由你去寻可信的商队,带出去跑商,全都卖了。” 蔺南星作为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方便直接把家底在城里当卖,万一被人发现了,指不定他家小相公要被人传什么失宠落魄,或是筹钱养些什么东西的风言风语。 如此一来,只好把蔺太监第里用不上的东西多周转几个地方,然后寻找可信之人带去外地跑商。 虽是要多折腾掉点人力物力,但总比全都烂在府库里要好。 夏月今日总算被正君给派了个活,她可谓是神清气爽,志得意满。 夏姨娘笑盈盈地应道:“正君便放心交给妾身吧,若是只放领队一人出去经营,我倒还有些担心那人会阳奉阴违,做些暗账贪了咱们钱财。但白姨娘和孙侍君也跟去,妾身便再没有疑虑了,我之前认识不少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妾身一定替正君将此事办好。” “我自是信得过夏掌柜的。”沐九如夸赞了一句,又扬了扬手,让多贤递了两页纸给夏月。 他笑道:“那我们再来谈谈其他事,前些日子我让张妗金写了份经营铺子的方略,夏月你来看看。” 张妗金平日博览群书,九流百家、天文地理无所不看,她为人虽然木讷内向,却因此所知甚广,奇思妙想颇多。 张妗金也因此得了蔺家正君的赏识。 内宅里不论何事拿不定注意的,祜正君都会让张妗金帮忙出谋划策,开拓思路。 夏月拿起纸张上下浏览了一番,时而目露惊叹,时而皱眉抿唇。 张妗金作为不曾接触过商业的外行人,写出来的方略哪怕有些亮点,自然更多的是纸上谈兵的漏洞。 沐九如明知故问道:“你觉得她写得怎样,可行性如何?” 第85章 生意 沐九如轻叹一声:“我曾也是庶子…… 夏月斟酌片刻, 温声道:“妗金妹妹脑中的点子向来玄妙无穷,虽说里面写的许多方针,别的铺子也有在使用的, 却多是零零碎碎,不成体系。” “妗金妹妹写得十分详尽,光是宣传的方针, 便有针对百姓、贵人和从其他店铺里招揽客人三种。而经营方略, 从奇货可居,到常客优惠, 还有预付的特权……若是能全都顺利施行,店铺必然蒸蒸日上。” 她夸了一通, 又补充道:“这些主意当真是极好, 只要有充足的财力开始前期的发展和资金的周转,再给铺子安排上足够得力的人手,控制住下人们莫要生坏心思去钻规章里的漏洞, 败坏店铺的名声, 长此以往,铺子的生意自然越发红火,财源广进。” 她虽是洋洋洒洒夸了一通,这番话却是在明褒暗贬。 这方略写得再好, 若是本钱不够,便全是一纸空谈。 就是本钱够了,也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去管控下人,按照规章办事。 真正想要去做营生,而不是玩票的人,仔细想想就能分析出其中利弊得失。 当然,夏月会这么说也不是要去故意攀扯张妗金。 她在回答前思考了半天, 已说得足够婉转,不至于伤了小姐妹一颗玲珑心。 而一旁的张妗金心里头没什么弯绕,倒也确实没能听出来夏月不认可她写的东西,还兀自羞涩地垂着脑袋,红着脸蛋腼腆地笑着。 沐九如听明白了夏月的言外之意,但他只是点了点头,不置褒贬。 今日主要探讨的事情,并非是开店相关的内容。 沐九如拿出这张纸来,是为了打开话题,抛砖引玉。 他问道:“张妗金,你自己觉得如何?我若让你用这去经营个铺子,你觉得行吗?” 夏月闻言眉头微蹙,张妗金却是被吓得不轻,整个人抖了一抖,怯怯地道:“妾身,妾身不知道……妾身只会照本宣科,做些抄录,对人情世故……我实在是木讷,也,也不明白经营铺子的门道……” 她说着说着都快要哭了,生怕被沐九如真的丢出去经营什么铺子…… 她连同人好好说话都困难,如何能做成长袖善舞的掌柜? 沐九如宽慰道:“莫要紧张。”他点了屋内的另一个客人,道,“宁祥呢,若是让你经营这个铺子,你觉得你能行吗?” 夏月皱起的眉头,忽然松了下来。 她顺着正君这些日子对她的指示,逐一梳理揣测,总算在此刻明白了正君的所想。 夏月悠悠一笑,眼神变得精干而自信,闪着明亮的光芒。 张宁祥被骤然点名,却是吓得汗毛竖起,战战兢兢地道:“回正君,小子也,也不懂这些,小子……家里虽是商贾人家,但他们不曾让我接触过族内产业,我……肯定不行……” 他说着眼睛也红了一圈。 张家姐弟俩眉眼相似,性格也如出一辙得软和怯懦,两人只是被问个话,眼圈就都变得红彤彤的了。 沐九如笑道:“两个小兔子似得,这般胆小无害,与世无争的……难怪会被家里头逼得无路可退,想要分家。” 张妗金心头泛起惊涛骇浪,惶恐地道:“不是的,奴婢和宁祥不,不曾这么想过,并无此事……!” 她和弟弟跟夏月探讨起分家之事的时候,周围还有一些丫鬟在,因此走漏了什么风声到正君耳朵里也是正常。 但父母未死,子女就想要分家,这不论放到哪个人的身上,都是德行有亏的作风。 张妗金着实害怕正君嫌恶了她的弟弟,以后再也不让张宁祥到蔺宅来,也再不愿给予弟弟庇护了。 沐九如轻叹一声,柔声地安抚道:“嘘,莫怕,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我曾也是庶子,我懂你们的苦处。” 张宁祥与张妗金睁大了眼睛。 沐九如笑道:“我也觉得宁祥应该分家,独门独户出来。” 张宁祥不曾想过此事能被外人理解,且那人还是蔺家正儿八经的主子——养尊处优,高贵不凡的蔺中贵正君。 张宁祥泪眼朦胧,快要掉下金豆豆来,哽咽道:“祜正君……” 张妗金也和弟弟一样,也是思绪万千,几欲落泪。 但她到底比张宁祥年长两岁,感怀之余更多的是惆怅与绝望。 分家之事,对她和张宁祥而言,不过是走投无路之时的一个念想,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求罢了。 未成年的儿子,古往今来独自分家出去的例子少之又少,这般少的概率,又如何能幸运地轮上她的弟弟。 姐弟两人如出一辙的内向易哭,也如出一辙的不经世故。 沐九如把话头都递足了,那俩人照旧能让话落在地上,缄默无言地自顾自忧伤着。 室内又沉静下来,只剩多鱼那头煮沸的茶汤嘟嘟翻滚着的声响,与沐九如脚边火盆细细燃烧之声。 夏月看不过去了,替那可怜见的姐弟俩捡起台阶,给正君搭上,她叹道:“唉,张家人口兴旺,家产丰厚,宅子里的长辈不知凡几,几房之间都有生意勾连,相辅相成、相依为命。” 夏月道:“宁祥弟弟若是分了家出来,其他子弟也难免有些人要心思浮动,这便是动了整个张家的利益……宁祥若是想要成功分家,怕是难如登天啊。” 张家姐弟的神色更为沮丧凄凉。 夏月说的这些,他们自然是想过这些的,并且反反复复,透透彻彻地想过。 哪怕张宁祥以死相逼,那些人怕是也只会让张宁祥死在宅子里,绝不会为一个小小庶子动摇权威,折损利益。 沐九如道:“但宁祥若是就此退缩不动……张妗金十四岁进的蔺家,宁祥如今也快十四,怕是要不了多久……”他惋叹道,“他也不知要被送去给何人做小了。” 张妗金低低啜泣一声,拿起绣帕擦着眼中泪水。 张宁祥被直接说穿这惨绝的将来,也窝在姐姐的怀中哀哀哭泣起来。 沐九如见不得人哭,但如今说着正事,正君的架子却还是得端着的。 他只好柔了嗓子劝道:“莫哭莫哭,妗金是个材优干济的好姑娘,我很欣赏她,宁祥也是个百伶百俐的好孩子,我疼惜他的。” 沐九如道:“我也不同你们弯弯绕绕,叫你们心中揣揣了——你们姐弟二人若是有心离开张家,分家之事我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张宁祥震惊道:“……正君?!” 张妗金的眼泪却是落得更多了,她低声道:“……这如何使得,宁祥,宁祥和蔺家非亲非故,不敢,不敢劳烦正君……” 沐九如温声解释道:“确实是非亲非故,但帮宁祥分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蔺家是有数百人口的府第,每月耗资甚多,老爷是一心向着天子的纯臣,也不私下敛财置产。” “我作为蔺家的正君,有心要替老爷多做些打算,增添府第里的营收。但若是想要置产,蔺太监第户籍里落着的所有人,名下都不能放置老爷的产业,因此我想让宁祥做这明面上的东家,替我们蔺家保管生意。” 张宁祥性子本分,同姐姐张妗金关系极其深厚。 而张妗金作为蔺南星的妾室,身契被捏在蔺家主子们的手里,可以被任意打杀。 因此张宁祥绝不会做出背叛蔺家,危害亲姐的事。 自然也就成了祜正君托付重任的第一选择。 这对张宁祥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般的好事! 但帮忙蔺公管理铺子,保管生意可不是件玩玩闹闹的小事,张妗金不懂这些,也不敢拿弟弟的前程当儿戏随意答应,只好闷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思考利弊。 沐九如不急不缓地道:“铺子开了以后,分成是少不了宁祥的,往后若是蔺宅真的出了什么变故,也扰不到与我们非亲非故的宁祥头上。” 他话头一转,又道:“但到底独自分家出去之后,日子过好过坏,都不会再有其他几房人能够接济了,当中的利害得失,你们得好好考虑,想清楚了再答我也不急。” 张宁祥就是在张家时,出了什么事也没人会接应他,甚至那些祸事多是族里人带给他的。 他留在张家,只会被家里人当成个物件拿去出嫁人,用来换取利益,这条小命在出嫁后能活上多久都是个未知数。 姐弟俩这么一琢磨,反倒是彻底拿定了主意。 眼神交流之后,张宁祥站起身来,躬身作揖道:“祜正君,小子愿意为蔺公和正君做牛做马,便是不给小子分成也没事,正君愿意为我主持公道,帮我分家,让我下半生免受后宅之苦,宁祥无以为报,不敢再索取钱财。” 沐九如摆摆手让他坐下,笑道:“钱还是要拿的,毕竟做东家也是操心事,虽有夏掌柜和你姐姐帮你,但你也不会有多少闲适的日子了……” 他笑盈盈地打趣道:“况且你也得攒些聘礼钱不是?将来不讨媳妇了吗?” 张宁祥本只是眼睛哭得通红,这下小脸也整个都羞红了,差点要把脑袋埋进肚子里。 张妗金已感动得泣不成声,抹着眼泪,颠三倒四地道:“正君……多谢,多谢正君……” 沐九如长叹一声,笑道:“别哭别哭,两个红眼睛的小兔子,仔细把眼皮哭肿了,回去以后连萝卜都找不到。” 张妗金被沐九如一打趣,恍惚间真觉得她和弟弟要成了两只小兔子,一蹦一跳地回了披沙苑,还肿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她破涕为笑:“噗。” 沐九如也展颜笑道:“笑了就好,莫哭了,我们再说说之后开店的事吧,府第里最多的就是香料,我打算统统拿去开香行。” 沐九如之前对张宁祥说了“夏掌柜”也会帮着打点店铺,那开店一事必然是把夏月也算在里面了。 张妗金、张宁祥、夏月这三人放在一起,到底谁是铺子的主事人,在座几个都心知肚明。 夏月也不扭捏藏拙,出言应答道:“这确实是无本万利的买卖,早期只要寻了铺面,打点好人手就能开业,但……” 她担忧地道:“圣上御赐给老爷的香料,我们私下卖出去怕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府库里有不少印了朝廷记号的东西,他们就没敢拿出去跑商卖了。 但香料却是个制品,还是个消耗品,到底是不一样的,沐九如笑道:“这便要看妗金的本事了。” 他对张妗金道:“你之前替我研制的香料极好,我用了以后从没因此犯过气病,味道也是好闻的,我如今同老爷日日都熏着,可见你在这方面颇有造诣。” 沐九如道:“这些日子就辛苦你一些,将府库里的御赐香料都研制成新的品类,之后由夏掌柜去办个小作坊,大批量产了,就能拿去售卖。” 张妗金现在对沐九如是一百个一万个感恩戴德,恨不得为他披肝沥胆、效死输忠,她当即应道:“好的正君,妾身一定办到!” 沐九如点点头,又道:“夏掌柜,这些日子也要辛苦你了,前头商队的事情是一件,另外铺子背后的工坊,铺子的选址,还有店内人手,你都尽快操办了,要多少钱你们三人做了预算同我来支。” 他鼓励兼吹捧地道:“之后蔺宅,还有你们三人自个儿,全都要靠夏掌柜如今打的地基来财生财,地生地呢。” 夏月被沐九如敲打磋磨了两个多月,如今总算是拨的云开见月明了。 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明艳地笑道:“是,正君放心将这些事交给妾身吧。” 沐九如莞尔一笑,又起了别的话头,同三人商讨开店的详细做法和章程。 夏月和张家姐弟心里有了盼头,各个踊跃发言,气氛不一会便热火朝天起来。 就连向来胆怯的张妗金都同夏月争辩了几句。 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相谈甚欢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通报。 “正君,有您的拜帖,沐尚书府的沐夫人求见,人目前还在宅子侧门那儿等着。” 沐九如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第86章 遣散 蔺南星当即伸出个脚,踢了风兮一…… 沐九如将屋外仆役唤进门来, 维持着温和的语气先送了客:“你们都回去吧,好好商议日后经营之事,宁祥家里那边, 夏掌柜也替我掌着眼,若是到了需要我出面的时候,可以找我代替蔺家去帮衬宁祥, 就是做个恶人也无妨。” 夏月与张家姐弟三人一通感谢, 客客气气地退了出去,带上门扉。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 对下人道:“把拜帖给我看看。” 下人应声递上拜帖盒,沐九如接了过来, 木匣里面十分轻盈, 晃动间也没什么叮当作响的东西。 沐九如打开盒盖,一封单薄的拜帖躺在其中。 纸上的文字寥寥数言,登门缘由写的是沐家女儿即将婚嫁, 沐夫人见蔺家婚事办得漂亮, 想来取经。 写得再客气,也不过是个明面上能站住脚的由头罢了。 沐九如烦不甚烦,直接将拜帖投入了脚下的火炉之中,道:“你去回沐夫人, 蔺家正君无心结交京中望族,不论任何人夫人夫郎递的拜帖都不会接见,请她不必再来。” 下人应声抱着空盒走了出去。 蔺南星刚巧从侧屋回来,与下人擦着肩膀进了新房,他远远道:“你同她们也谈完了。” 沐九如道:“嗯。” 蔺南星隐约觉得沐九如的情绪似乎不高。 他走得进了些,突然发现火盆里烧了半张纸,连忙拿起火钳把碳炉移开了点:“怎么在屋里烧东西……” 他嘀咕一声:“多鱼怕不是死的, 几步路也不愿多跑,少爷你小心被烟气呛着。” 多鱼:“……” 多鱼目瞪口呆还不敢露出目瞪口呆的样子。 他真是活天冤枉,有苦难言! 沐正君二话不说把纸往火盆里扔,他还能伸手扣出来不成! 而且就一张纸,能有什么烟气! 他多鱼头上冒出来的怨气,都比这烟气多…… 怎么不把日渐无理取闹的蔺公给熏死呢! 沐九如宽慰道:“无事,就一张纸。” 他停顿片刻,想起上次他收了沐家那盒碎玉,也不曾同蔺南星说过。 如今已是他们第二次被沐家找上门来了,此事怕难善了。 沐九如不懂朝堂和时局,却也担心自己若是继续瞒着小相公沐家的事,反倒会让人趁虚而入,或是让蔺南星防备不及,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沐九如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开成公布,对蔺南星说道:“烧的是沐尚书夫人给我这个蔺公正君递的拜帖,沐家兴许是怀疑上了我的身份了……” 他抿了抿唇,道:“之前大婚,他们也送了贺礼来试探过我,我那时不曾搭理他们,但如今,已是第二次。” 蔺南星剑眉皱起,眼里杀意一闪而过。 他迅速地缓和下神色,蹲在沐九如跟前,柔声道:“少爷不必担心,沐家九族共有几百口人,他们不敢同我们二人鱼死网破。”他眼眸低垂,敛起眸中暗芒,嫌恶地道,“沐……林志……” 他直呼完少爷生父的大名,心虚地抬眼看了看,见沐九如神色淡淡,又放下了心。 蔺南星继续低头,嫌恶地道:“他这些日子扛不住三日一朝,告老回了家,估计是太过清闲,便有心思管东管西,去做些鼠窃狗偷的事了,回头我就让逢会去给沐家找些麻烦。” 沐九如摸了摸小相公的额发,温声笑道:“倒也不必去招惹他们,若是把人逼得急了,反倒叫他们确认了我的身份,万一真来弄个鱼死网破就不好了。” 沐九如又怕小南星太过听话,盲从于他,补充道:“我就是提个小醒儿,要如何做还得蔺小督公自己来拿主意,若是添些麻烦能分散走他们的注意力,你就去做,啊。” 蔺南星微卷的头毛挂在额前,被沐九如揉得到处乱飞,又软趴趴地弹回原位。 蔺南星应道:“好,我先让逢会调查了沐家近日的动向,再做应对。” 他亲昵地顶了顶夫郎的手心,继续道:“近日秦家和东厂明里暗里地斗法,弄得京中风雨满城,沐三娘几个月前和秦屹知定了亲,如今沐家甩不甩开秦家都要惹一身骚,指不定沐家上下也正风声鹤唳着……” “兴许确实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来。”蔺南星眉头紧皱,思量道:“晚些我书信一封给傅逸丹,让他调派点人手在我们宅第外面巡逻,以防沐家人真发了疯闹出什么动静来。” 沐九如轻柔地抚平蔺南星的眉头,指尖摸过毛绒绒的眉峰,笑道:“好,辛苦小相公护着我们家了。” 蔺南星弯眉而笑,他想起沐九如之后的安排,挨挨蹭蹭靠了过去,红着耳朵问道:“祜,祜之,你要去披沙苑了吗?” 阿芙昨日虽然脱离了危险,但病去如抽丝,现下还在屋子里躺着动弹不得,风兮则是一直陪护在侧。 沐九如自然是不好意思让人拖着病体来鹿韭苑的,便决定亲自过去同他们议事。 “嗯。”沐九如笑着睨了他一眼,道:“小相公你带我去?” 蔺南星立即高兴地张开了手,把散发着幽幽清香的夫郎抱在怀里。 昨日他虽同沐九如说过不去见风兮,但那就是夫郎戏弄他的言辞…… 而且……他的宅第他哪里去不得,他的少爷兼夫郎他一定要时刻陪着! 蔺南星佯装自然地强调道:“我就是想陪着少爷。” 沐九如轻轻一笑,挠了挠这人的喉结,逗弄道:“知道呢,那落故你可不许看别人,只许看着我。” 蔺南星脖子上的这枚小球被触碰地不停上下滚动,时隐时现。 小郎君俊俏的脸上也因夫郎的揶揄而染了霞红,心里倒是高兴雀跃个不止。 蔺南星的脚步稳健而轻快,牢牢抱着心尖尖上的正君,穿过宅第里的一个个院落。 下人们吉祥止止的问候,也随着两人的穿行而声响遍蔺宅- 高大英气的蔺南星款步前行,怀里抱着他清贵貌美的夫郎。 两人身上近日共同熏染的香气互相交融,药香汗香与柔细不犯的熏香糅和成独属于他们特有的气味。 蔺小郎君身高腿长,不过片刻,就走到了披沙苑。 西院内部阶柳庭花,水木清华。 蔺南星此前不曾来过宅子里的这处,如今进来了也是目不斜视,径直就向阿芙所在的屋头走去。 他带着沐九如进了侧屋,穿过回廊,到了阿芙地处相对僻静的屋子门口。 跟在两人身后的多鱼通报一声,得了里面的回应,便打开了门扉,让两位主子进入。 不大不小的屋内窗户紧闭,床边点了灯火几盏。 阿芙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精神倒是看着还算不错,一对蓝眼睛光彩熠熠。 风兮因为要照顾阿芙,难得没有化妆,也没穿繁复的裙装,此刻衣衫素净,瞧着也有了点清清明明的品貌。 他本是坐在床头陪着卧病的阿芙聊天解闷,如今两位主子来了,他便起身迎上,恭敬地站在蔺南星和沐九如边上,垂着脑袋躬身请安。 沐九如从蔺南星的怀里落了地,免了风兮的礼。 他见矮小的侍君满头大汗,身边的小相公也一进屋就出了点汗,连忙问道:“怎么屋内这般闷热?” 沐九如往阿芙床边走去,提点道:“需得稍稍通个风,不能一直闷着,仔细热邪入了体,让阿芙又害上湿热。” 多鱼给两位主子搬了凳子到床边,沐九如与蔺南星双双落座。 阿芙坐在床上行了个礼,回道:“阿芙见过正君,多谢正君关心,晚些奴婢就把窗户打开。” 风兮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道:“昨日我们知道了正君老爷要过来,今日一大清早阿芙就让我把窗户都关上了,以防正君受寒。” 他用绣帕给自己擦去汗水,讨好地笑道:“若是正君还是觉得冷,可以再在屋里生个碳火。” 沐九如承了他们的情,柔声道:“你们有心了,此地温度对我来说刚刚好,不需要再生火。待我走后,你们便开些窗透个气,莫要让阿芙病的更重。” 自从昨日正君救了阿芙以后,风兮基本就歇了邀宠的心思,不想再做任何对不起正君的事了。 他目不斜视地道:“好的,正君,晚些我就去开窗。” 沐九如点了点头。 另一边,阿芙撑着床慢慢地起了身,也准备下跪叩头:“昨日事出突然,阿芙得救之后,还没来得及正式谢过正君。” 沐九如抬了抬手,将人拦了回去,温声道:“不必多礼,昨日你已道了谢,躺着好好养病吧。” 旁边的风兮却是跪了下来,诚恳地道:“正君,风兮也多谢您昨日出手相救,我替阿芙姐姐向您叩头谢恩。” 他用了力气,“咚”一声叩在地上。 沐九如虚扶了下,叹道:“起来吧风兮,这些日子你好生照顾着阿芙,别让她落了病根,我晚些再指个勤快的丫鬟来,让她帮你一起看顾阿芙。” 风兮站了起来,感激地道:“是,多谢正君,我一定会照顾好阿芙的。” 沐九如淡淡一笑,为他们疾病相扶的情谊感到温情。 风兮见正君今日和和气气的,蔺老爷的神色也比较和煦,他便不似前头那般拘谨了,好奇地问道:“正君和老爷今日来我们这儿,是所为何事?” 沐九如犹豫了一瞬。 他对这一病一弱的两人有些于心不忍,但小相公不希望后宅里再有小妾,他自然要体恤和遵从蔺南星的感受。 沐九如端起气度,淡淡地道:“我同老爷今日前来,是要告知你们,蔺家不日就要遣散后院了。” 风兮和阿芙的面色骤然一白,惶惶不安之情溢于言表。 沐九如道:“不必担忧,不是要将你们送给其他人,或是放回原处去。”他款款说出之前商议出的打算,“我们准备借些钱给你们,让你二人先赎了身,换成良籍,再放出宅子去。” “你们之前是苦命人,比不得其他几位姨娘,还有些其他的技艺,我不会马上就把你们踢出蔺家,不然你们怕是为了活命,不管是否愿意,都只能去做回本来的行当。” 沐九如见两人依然不安,暗叹一声,继续道:“阿芙养病的这些日子,你们就好好想想日后想要做的营生,花些钱去拜个师,学门手艺,等差不多学有所成,足够安身立命了,你们再换了户籍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他宽慰道:“同我们借的钱慢慢还钱就好,十年八年也是不急的。” 蔺南星在一旁静静听着,并不对沐九如的言辞指手画脚,但眼里的神色,满满得全是认同和赞许。 阿芙看着面前的两位主子,不禁眉头紧皱。 她从心底里来说,是不想出蔺宅的。 但若是必须要被放出,正君开出的条件却已十分宽厚。 阿芙默不作声地考量着将来,风兮却不比阿芙还能冷静地分析利弊。 他打定主意准备做个闲人才不到一天,就得此噩耗,脑子里顿时像是被晴天霹雳一般,慌成了一团浆糊。 风兮噘着嘴,可怜兮兮地哼唧:“正君,我除了床上的这些事,旁的什么都不会,也都做不好……可,可我也不想再回秦楼楚馆了,我……不想走……” 他在宅第里时,不曾觉得自己的小倌出生有什么不好。 但来时的那块地方,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想回去那处。 但若要把他放出府第外,让他自行讨生活,他却没有别的本事。 他在南风馆里被养得身材矮小瘦弱,个头不足寻常女郎高,还被灌了许多药,养的柳若扶风,因此也做不成体力活。 可若要做琴棋书画,他也只会些淫词艳曲。 去找人拜师,更是没可能找到什么正经的师父,会收他们这种身世脏污之人做徒弟。 且他们这些人的骨子里面,言行举止中透露出的都是媚态,哪怕是去茶馆做跑堂,兴许都要给东家惹事,或是给自己惹上腥臊,最后没准还是去做了暗|娼…… 他被放出府第,只怕不过一两年就是一死了之的命了。 风兮满心绝望,呜咽道:“正君,求求您不要赶我走,我出去也是死路一条,您行行好,把我当个物件留在宅子里吧……” 沐九如没有吱声,风兮更是心慌,一骨碌地跪了下来,哭道:“昨日,还有之前,都是我错了,我不该打老爷的主意……往后我再也不敢了,求您就当我是个家奴,别赶我走,我给您和老爷做牛做马,端茶送水报答你们。” 沐九如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你起来吧,宅子里的奴仆做的多是苦活,你怕是做不了……” 风兮抹着眼泪不愿起来,梨花带雨地哀哀哭求,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媚样。 蔺南星看不惯这人利用他家少爷心软,还惺惺作态地卖弄风骚。 他当即伸出个脚,不轻不重地踢了风兮一下,把人踹得歪倒。 蔺南星眯着眼道:“正君让你起来。” 第87章 脚尖 他将那只脚递到了唇边,垂下眼眸…… 风兮倒在床头, 痛得龇牙咧嘴,眼泪汹涌而出。 他腰上大抵是被踹青了,肩膀也重重敲在木头上, 痛得他仿佛半身不遂了一般。 但眼见着蔺老爷像是动了真气,风兮不敢再讨价还价了,立刻缩着脖子爬了起来, 眼泪一时半会还收不住, 他只好窝在角落里偷偷地抹泪,嘤嘤地啜泣。 也不知道在勾引谁, 蔺南星看了更加不虞,甚至还想给风兮再来一脚。 沐九如长叹一声, 拉过小相公的手来, 轻拍着安抚。 他对风兮道:“放你们出去这事,老爷同我已经说定了,不会更改。风兮, 你这些日子便好好想想将来的去处吧, 若是……” 他摩挲着蔺南星的手背,慢慢道:“若是三个月后,你依然寻不着出路,还想留在蔺宅的话, 就在其他院子里做个粗使奴婢。” 风兮吸了吸鼻子,难过地点下点头。 他想说些感念的话,一时半会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这身板连普通的丫鬟都不如,做粗使的工作,怕是也难以消受…… 风兮只觉前程茫茫,离了内宅,他像是再无路可走。 而此前, 他也从未想过,还能有什么路可以让他去走。 沐九如不再多劝风兮,转而道:“阿芙,你也是,若是在外难以寻到去处,就留在其他院落里做个粗使。” 他捏了两下小相公宽大的手指,指尖轻轻蹭着蔺南星指根上的咬痕,眼睛似笑非笑地瞥了下身侧的小郎君。 沐九如转回视线,正色道:“但选择留在蔺宅,就都得离老爷远些,若是成了普通奴婢还要勾引主子的话,我可不会像如今这么好说话了,便是不打杀你们也会将人发卖回去。” 蔺南星的手指立刻蜷了几下,耳根在无人注意时悄然泛了红,连带着看风兮都不像之前那般嫌恶,稍稍顺眼上了些许。 风兮心里却是更加地惶惶然。 他听沐九如这么一说,大抵猜到了今次这一劫,全是因为昨日他得陇望蜀的举动,才招致了正君和老爷的不喜,让姨娘们要都被发卖出去。 他因为一己之私,害了披沙苑里的姐妹,也害了自己…… 风兮后悔莫及,捂着脸闷声痛哭。 阿芙比起他来,倒是十分平静。 她听完沐九如的话,垂眸思量了一会,郑重地道:“正君,奴婢知晓了。奴婢心意已决,愿意留在蔺家做个粗使,奴婢不怕脏活累活,还会些女红的手艺,能帮忙主子们做些衣物绣品。” 她和风兮,两人一个是胡姬、一个是小倌。 要想前程尽忘,从头开始自立门户,做个良人,没有壮士断腕的魄力,是千难万难成功的。 沐九如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如今先养好身子,等病症好全了,就搬去吉止院住着。” 阿芙应了下来,又一次撑着身体起床,道:“正君心慈好善,对阿芙恩同再造……” 沐九如拦了拦,可这次阿芙坚定地下了床,赤足落在地上,双膝下跪:“奴婢若不亲自向正君谢了恩,日夜都心中难安。” 她虔诚地道:“正君愿意收留奴婢在宅第里,昨日还施救奴婢,奴婢无以为报,除了为正君日夜祈福,便只能磕头礼拜以表寸心。” 她言罢,结结实实的磕了两个头。 沐九如连忙将人扶起,阿芙起立的时候,饱满的额头上已满是虚汗。 她坐回了床上,风兮立即给她盖好被褥。 阿芙道了声谢,抿了抿唇,对沐九如道:“昨日……我本以为我真的要死了……” 她蓝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俊美无双的正君,脑中一瞬闪过许许多多的感慨,还有许许多多的回忆。 她道:“在我的家乡那边……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大风部……那里的医术十分落后,我的妹妹五岁时发了烧,昏迷不醒,被我们那里的大夫踩了几脚驱除邪祟,之后她便再也没能醒来……” 她湛蓝的眼眸波光粼粼,像是倒影了家乡的湖水,又像是盛满了家乡的风土和人情。 阿芙叹息一声:“还有我的父亲,阿耶他的膝盖一直作痛,便被大夫敲摔断了腿,后来阿耶整条腿都烂了,他上不了马背,就同族人们掉了队,之后我再也没能见到过他……” 这些医治的方式简直骇人听闻,沐九如眉头紧皱:“这样的手段,如何能用来医人……” 阿芙苦笑道:“汉人称我们的这些大夫叫做巫医吧……我若不曾来过中原,也不知道我们所信任的大夫,用的法子竟是这般野蛮蒙昧。” 想起遥不可及的家乡,阿芙的语调低落了下来:“也许……是草原上的胡人本就命贱吧,我们吃穿用度比不得汉人金贵,每日的生活也只有仓皇和奔波,这么想来,贫病交侵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 “没有谁生来就是命贱的。” 沐九如道:“病痛当前,汉人或是胡人,都不过是逆水行舟,与天争命。”他眉眼温柔,轻轻地道,“你一定很想家乡,很想回大风部去。” 阿芙的眸光不住晃动,须臾,她垂下视线,捏着被褥道:“我已回不去了,千里迢迢,我回不去……” “但你还是学了很多汉人的知识,学了汉人的女红,学了汉人的厨艺……”沐九如定定道:“你从没有放下过回到大风部的念头。” 阿芙地眼里闪着盈盈泪花。 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才勉强没有失态地落下泪来。 家乡,已是个太遥远的地方。 远到她在弥留之际,对那处的印象都是模模糊糊的,早已记不分明…… 沐九如道:“你若是对中原的医术有兴趣,我有些启蒙的医书,可以送给你看。” 阿芙惊讶地道:“我……我是外族人,我能看这些吗?” 沐九如点头应道:“大医治病,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贵贱贫富,华夷愚智,普同一等*……既然医人不分远近亲疏,那么……至少我是觉得医道也当有教无类的。” 阿芙喃喃道:“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她眼里绽出宝石般的蓝光,掀开被褥,又一次准备下床,恳切地道:“师父在上……” 沐九如一下子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阿芙挡回床上。 白玉般的耳朵上红了一片,就连脖颈后的肌肤都透着些粉色。 沐九如面红耳赤,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别别,我不是大夫,我……我也只是看过一些书册,不曾行医救世……我不能误人子弟,千万别……” 阿芙坐回了床上,眸光又暗淡下来。 她一时得意,竟忘了自己是个胡人,是个贱人,竟想拜正君为师…… 沐九如险些被阿芙吓出身虚汗来。 他佯做镇定地坐了回去,拉着小相公的手捏了两下,转而让多鱼去枝叶居取书。 多鱼得了令,勤快地出了屋子。 蔺南星用余光撇着难得露出羞情的沐九如。 运筹帷幄的少爷清贵不凡,慌乱焦急的少爷也万分可爱。 蔺南星看着想着,那双挺阔的大耳朵,倒是变得比自家夫郎的更加红了。 沐九如与他的小相公执手而坐,神色很快恢复了从容,目光却有些悠远。 他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沐九如在十三四岁时,曾想拜宋府医为师,也是被人拒绝了。 宋府医不愿收徒的理由,沐九如早已记忆不清,可当时他自怨自艾的心情,却至今难以忘怀。 少年的沐九如曾经翻来覆去地想过,他被拒绝的理由。 也许是因为他天不假年,让宋府医不愿同他多生牵绊。 又或许是他笨头笨脑,让宋府医不屑施教。 再或是他生来不讨人喜,若非他是家中主子,怕是宋府医连替他看病也不愿…… 种种猜测,让他之后的四五年里,时不时地就要为此怅然若失,扪心自省。 沐九如轻叹一声,认真地对阿芙道:“我并非因你是胡人,或其他缘由才不愿收你为弟子,你是个好女郎……我是真的不曾医治过人,不敢胡乱收徒,误人子弟……” 沐九如抿了抿唇,又一次红了耳尖,诚心实意地道:“若我真有造诣,我定会收你做弟子的。” 他话已说得十分透彻,阿芙不是个爱钻牛角尖,不识好歹的人。 她感恩地道:“奴婢明白了,正君是顶顶好的郎君,奴婢能得正君一书之恩,已是前世积德。” 沐九如这才宽了心,淡淡一笑,引着屋内几人闲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不过多时,多鱼取到了医书,带着沐九如亲点的两册《黄帝内经》重返屋里。 这也是沐九如曾经启蒙医学时,阅读的教本。 黄帝内经林林总总共有十来册,光是其中的两册就已有些厚重,但沐九如也不至于拿不起来。 他亲自将医书递交给阿芙,温声道:“你被汉人的医术所救,也希望能有一日,你会用到书册里的知识去施救他人。” 阿芙从正君的手里接过册子,眼里荡着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阿芙道:“是。” - 晚间时分,空中突然下起了雨,凉气随着风雨阵阵袭来,似乎预示着寒秋将要来临。 这雨起初细如牛毛,不过多时雨势便滂沱了起来,淅淅沥沥响个不停,如落玉盘般地嘈切不断。 空中电光时隐时现,利刃一般划开夜色,随后便是隆隆雷声,乌云密布,翻云滚雨。 室外风雨如晦,新房之内的氛围却永远都是安逸恬淡的。 熏香的袅袅白烟缓缓升起,碳炉内星火点点,将屋子煨得温暖如春。 沐九如已沐浴完毕,此刻正穿着素白的寝衣,躺在床头翻看游记。 蔺南星在耳房里洗完了澡,带着一身水汽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两人明日要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挂上拔步床边的衣架。 先是肃穆的灰色外袍,随后是黑色暗纹半臂,淡棕色的里衣里裤…… 这几件都是蔺南星后面拿取的,他自己的衣物。 他挂完了自己的,又开始挂上他细心挑选的,沐九如的衣袍。 青绿色的长衫,朱红圆领袍,宝花纹锦绣半臂,还有两只缠枝牡丹锦袜…… 蔺小相公勤勤恳恳地做着家务,沐九如便也不再埋头苦读。 他撩开床幔,踩着木屐走了下去,靠到蔺南星的身上。 蔺小郎君立刻挺了挺腰,撑住他的夫郎,让人靠得更加舒适。 沐九如懒懒偎着人,目光随意晃着,他见小桌上放着的荷包鼓鼓囔囔,是蔺南星常用的那只,便好奇地打开瞧看。 里面放了一叠银票,四百两的数目,还有几个铜板,几锭碎银。 沐九如笑道:“哦是了,明日便是十五,你早上要去庙里。” “嗯,明日去给少爷祈福。”蔺南星抿唇微笑,从夫郎手里拿回荷包。 他将银票重新叠好放回,又将荷包挂到衣架边缘的钩子上。 沐九如随着蔺南星的动作,也改变了自己的姿势,双手下滑,扶住了小相公的腰。 高大的郎君顿时颤了一颤。 沐九如被逗得忍俊不禁,他低低笑道:“若非我不信这些,就陪你一起去了。” 蔺南星耳朵通红,腰上像被碳火烤着一样烫。 他随意地把其他东西都挂好,反身将心爱的夫郎抱起,道:“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 他带着沐九如回到床上,单手撩开纱幔和被子,把沐九如放了进去,又弯下腰身替沐九如除下木屐。 郎君的足尖洁白如玉,经络青翠,如同丹青水墨中的山川溪流。 指隙间的朱砂痣,像两颗小小的红豆,撩人心弦。 蔺南星看着这不满他一掌的精致足尖,手指忍不住摩挲了两下。 他心头跳了几下,缓缓抬起眼来,仰望着主子的脸色,不太明显的喉结滚动了几回。 随后他极慢极慢地,将那只脚递到了唇边,垂下眼眸,吻了上去。 沐九如脚趾立即蜷缩了一下,脚背上泛起通透的嫣粉。 他被亲吻这处地方,实在让人有些羞臊,但沐九如也不想惊扰了小相公对他难得的亲昵。 蔺南星抿了抿像是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足背,见沐九如没有呵斥,又伸出舌尖,尝了尝朱砂痣的味道。 沐九如足背一绷,双颊顿时红得如火烧云一般。 他飞快地把那只脚收回了被子里,连带着两枚红痣也没入黑暗之中。 他被舔得害臊极了,脚趾缝里都像泛着痒意。 舔人的那个,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蔺南星的脸色比沐九如更红,凤眸羞得扑闪扑闪,湿漉漉的,像个小狗一般。 沐九但被蔺南星看得心软,他忍着羞臊,伸手搓了搓这人的一头毛发,笑着叹道:“小埋汰,快来睡吧。” 蔺南星抿起嘴,腼腆又甜蜜地笑了起来。 他温驯地爬上床,给夫郎盖好被子,最后整理了床幔,将帘子两边严丝合缝地拢好。 蔺南星抱着每一处都让他爱慕不已的沐九如,满眼的温情,满心的安逸。 他轻轻柔柔地道:“睡吧,祜之。” 第88章 雨夜 沐九如俊美无双的脸庞快速地向他…… 漏尽更阑, 长夜漫漫。 屋外风雨比起临睡之时更加肆虐。 煞白的雷电忽闪忽烁,轰轰雷鸣由远及近,连绵不绝。 沐九如向来睡得深沉, 这些声音不足以让他惊醒,然而今日却与往常不同。 他不知为何,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床帏之内暗不透光, 被褥里有些寒冷, 沐九如摸了一圈,也没找到他热乎乎的小相公, 只剩他一人孤衾独枕。 倒是床外传来一些轻细的声响。 沐九如侧耳倾听,那声音离得极近, 像是就靠在床边。 ——是急促的呼吸声, 伴随着难忍的低哼幽幽传来。 窗外忽然雷光亮起,将蔺南星高大的身影投上帘幔。 也大致照亮了床上的情景。 沐九如的一头长发被松松收成了一股,穿过两片床帘交界的缝隙, 被他的小相公时上时下, 轻轻地拉扯着。 所见所闻,让沐九如有些耳热。 他家小相公之前就喜欢对着他的头发又舔又嘬,看得出非常痴迷,如今怕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的用法…… 他也不知一个阉人能怎么用他的头发, 能用来做些什么…… 算了……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沐九如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蛋,又合上眼睛躺了回去,打算再次入睡,假装对这个半夜的小插曲一无所知。 但一片漆黑中,所有的声音都无限放大。 雷声雨声被窗户隔得朦朦胧胧,只有小郎君的柔和低哑的轻哼一直萦绕在沐九如耳畔。 莫名清醒的夫郎不尴不尬地听了一会,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他飞快地捏起床头叆叇, 挂上鼻梁,一边手脚并用,撩开帘幔跑下床去。 又一道惊雷闪过,撩开的纱幔后绰绰约约的隔阂骤然消失,所有的景象在照彻天地的白光下,纤毫毕现—— 每时每刻都衣着整洁,精神抖擞的蔺南星,此刻竟歪歪扭扭地靠在床头。 微卷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水草一般湿润、黏着地耷拉在小郎君被汗水浸透的寝衣上。 巍峨如山的身躯蜷缩成了极小的一团。 暴露在沐九如视线中的每一寸肌肉,都在不自然地紧绷、颤抖,就连扭曲的脚趾都死死地扣着地板。 宽大的脚背上青筋凸起,冷汗从裤腿里一道道地飞快滚落,洇湿地面。 蔺南星的呼吸紊乱粗重,像是某种困顿的兽类,难忍到极致时才会发出极低的呻|吟与闷哼。 他手心里面抓着沐九如的一段发尾,发中穿过他的胸怀,和蜷缩的膝盖,也覆盖在了他深埋膝头的脸上。 蔺南星像是怀揣着他罹难时拥有的全世界一般,簇拥着沐九如的长发,下意识地将发尾更深地拉进胸怀里,嘴边是含糊不清的呢喃。 “少爷……” “祜之……” 沐九如心跳骤停,瞳孔微缩。 他本以为是小相公在偷偷地做着坏事,哪想这憨南星竟是身子不适,还不把他叫醒,也不去寻府医医治,一个人在床下硬抗! 真是傻得要死! 沐九如来不及分辨自己的情绪,身体已先动了起来,轻轻触碰上蔺南星满是水光的后颈。 小郎君的脖颈瞬间肌肉紧绷,变得像石头一般坚硬,一声吃痛的闷哼也紧随着响起,长发被更深地圈盘进蔺南星的怀中。 沐九如当即不敢再胡乱触碰了,他收回手来,紧张地蹲下身去,轻轻唤了两声:“落故,落故?” 往日耳聪目明,时刻关注着床榻的蔺南星,这才刚刚察觉到沐九如的到来。 他滞涩地从掌心和发丝中抬起被汗水浸透的眼眸,那张英气俊逸的脸上已完全失了血色。 疏朗的眉眼紧紧锁着,凤眸里一片血红,还带着少年柔和的面颊线条绷出了坚硬的棱角,显然此刻正在紧咬牙关,就连嘴唇都微微地发着颤。 蔺南星的每一个微小表情,都显现出他此刻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楚。 沐九如心头一紧,连忙凑近蔺南星的脸庞,迭声问道:“落故,你怎么了,后颈疼?还是哪里疼?你受伤了吗?” 天人下凡般的主子近在眼前,蔺南星沉沉地喘着气,勉强运转起他因疼痛而迟钝的思绪—— 往昔遭逢雨夜,他偶尔也有这般痛不欲生的时候,但常常雨停不过片刻,他身上的疼痛也就消得七七八八了。 今日他夜里被痛醒之后,也并未当做什么大事,只作寻常那般,抱着沐九如静静地数过时光。 至少比起之前的几年来,他现在还有沐九如。 沐九如就在他的身边,可以让他触碰到,也允许他去怀抱。 直到后半夜雷雨加剧,蔺南星的疼痛也逐渐加重…… 他身上冷汗不止,出了一身又一身,濡湿了床榻,也几乎要弄脏他不染纤尘的主子。 他这才起身下了床,坐到床脚边,默默等待雨过天晴。 他家少爷向来睡得沉,几乎不会起夜,他便放松了警惕。 忍痛时的蔺南星隔着纱幔,凝望床上的沐九如,倾听这人的呼吸,闻着幽幽发香,不知不觉昏昏沉沉了起来, ——这才让他被主子抓了包,让沐九如见到了他的丑态。 蔺南星下意识地想对沐九如隐瞒这一切。 他松了松手,想放下手中被拿来聊以慰藉的长发。 他想告诉沐九如:他哪里也不疼,他一切都好。 他还是那个身体破破烂烂,但年轻又孔武的小南星,是那个让沐九如喜欢的、钦羡的小相公。 他喉结滚了几下,指尖松松紧紧。 他的眼里是无尽的漆黑,而皎白如月的夫郎,倾身俯就在他的身前。 沐九如素衣白裳,纤尘不染,却离满身狼狈的他相隔咫尺,气息交融。 沐九如永远都是那个向他靠近的人,向他敞开一切,袒露一切。 不论是身体,还是病痛,或是不堪回首的过往,星离雨散的亲友…… 沐九如向来对蔺南星毫不保留,近乎一|丝|不|挂地将自我坦陈在他的面前。 在一个,低微的、卑贱的小奴婢面前…… 蔺南星用尽全力,重重地握住馨香馥郁的长发,将自己不堪的、卑如蝼蚁的痴想暴露在沐九如的眼底。 汗水一滴滴从他的鼻尖落下,从他的指缝间浸透主子洁净如云的发丝。 蔺南星望着眼前皎洁的郎君,低声地,轻轻地道:“祜之,我疼。”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加摧枯拉朽的乞求。 蔺南星身上无数的伤口,无数的病痛,都在这一瞬间涌入了沐九如的心头。 晦涩的痛感在沐九如胸膛重重地叩击,将那处揉得七零八落,透骨酸心。 重逢之后,沐九如何曾见过蔺南星如此孱弱无助的模样? 他的蔺南星,向来是衣冠整洁,疏疏朗朗的。 是位高权重的蔺中贵。 是如耀如日光、灿如星火般,年轻气盛的宦官英雄。 是顶天立地的蔺老爷。 是为他遮风挡雨的小相公。 沐九如的胸口酸痛得像是快分崩离析,又像是要满得要淌出泪来。 他将声音放的极柔,轻声地安抚道:“很快会好的,落故,告诉我哪里疼,我帮你看看好不好?” 蔺南星凝望着他的少爷,很慢很慢地道:“都……疼,少爷……” 他缓缓伸出手腕,递到沐九如的眼前。 蔺南星的手,就像他的内心一样不住地颤抖着。 他害怕沐九如会因为他的隐瞒、他不爱惜自身而对他气恼、责怪,也害怕沐九如会嫌恶他如今这幅,已不再健康朝气的身体。 但他依然将审判自己,厌弃自己的权利交付出去,递到沐九如的手中。 蔺南星把他的所有,自内而外、再无保留地向沐九如摊开。 “少爷……你,把脉……看吧……” 他低垂眼眸,抱住膝盖,以一种不安的、难受的姿势蜷缩着:“我不是有意要瞒着少爷的……是,是我害怕,少爷担心……我会……好的。” 沐九如胸口堵堵的发闷,闻言心里更是像坠了千斤大石一般沉重:他本以为蔺南星是受了什么外伤,实际情况只怕要比他预想的糟糕上许多…… 蔺南星的手腕,此时已乖顺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底。 这只本就伤痕累累的皮肤,在剧痛之下经络虬结。 纵横交错的伤疤被绷得张牙舞爪,似乎马上就要重新裂开,流出血肉来一般。 小郎君的手心里,依然握着被汗水浸满的头发,始终不曾放开。 仿佛这就是他医病的良药、解痛的良方。 沐九如轻柔地搭上蔺南星的手腕,后者的呼吸顷刻重了一些,指节更加用力地握紧那段青丝。 沐九如心疼地皱起眉头,对蔺南星道:“南星,你看着我。” 蔺南星温驯地抬起眼来。 沐九如俊美无双的脸庞快速地向他靠近,吻上了他的嘴唇。 香软的舌尖叩入他的唇齿,属于沐九如的馨香蒋蔺南星浑身包裹。 唇齿间的动作占据了小郎君的所有心神,瞬间把无孔不入的疼痛被挤到了极远的地方。 像是窗外的雨声一般,淅淅沥沥敲响着。 但不论是痛楚,还是疾风骤雨,对此刻的蔺南星而言,已成了无关紧要的,毫缕烦扰。 沐九如的指尖试探着按下,小郎君又发出了低低的闷哼。 沐九如立即用力地吮了一下对方的嘴唇,在彼此口腔中发出暧昧的声响。 蔺南星的痛哼变了调,紧绷忍痛的身体也在沐九如的照料中放松了下来。 屋外风雨晦暝,掀雷决电。 屋内的两人,疾病相扶,相濡以沫。 沐九如在水声、呼吸声和小相公的轻哼声中,感知指腹下的脉息。 三脉无休无止地跳动,将不灭心火推往君主之官,让的血液流向心肝骨肉。 也脉脉地吐露出切肤之痛,膏肓之疾。 沐九如亲吻的动作渐渐地缓了、停了,他后退开来…… 蔺南星睁开眼帘,看向他的夫郎。 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从沐九如莹亮的眼中一闪而落,越过叆叇的镜框,穿过白玉般的面庞。 破碎在夜色里。 沐九如此前从没想过,蔺南星的身体居然会亏空至此。 他曾以为魁梧康健的小相公、哪怕身患残疾依然英武不凡的小郎君…… 原来竟是由内自外地百孔千疮,情深不寿。 究竟有多少个他酣然沉睡的夜晚,蔺南星因病痛而辗转难眠,握着他的发丝,孤身一人苦熬过漫漫长夜…… 沐九如这一生很少哭泣,他也不能哭泣。 可是浩然上涌的千愁万绪,百般心疼,又如何能压抑得住。 他此刻探到的是蔺南星的病痛,抚摸的是蔺南星的血肉。 可这又何止是蔺南星的表象骨肉、十病九痛。 这是他的小奴婢长达六年的寻寻觅觅。 是蔺南星向沐九如疾驰而来时踩下的每一个血淋淋的足印。 他的蔺南星为了寻他,救他,流的是血汗,烙的是伤疤,减的是寿数。 损耗的,是一颗万死不悔的不渝之心。 第二颗、第三颗泪水自沐九如的眼中接连落下,他几乎要握不住手里那细细的一弯脉搏。 即便如此,沐九如依然在竭力地平复情绪,稳定紊乱的呼吸。 他用另一个手重重地捂住口鼻,阻止过度吸气,以免此刻发病,反倒成了要被蔺南星照顾那人。 泪花在无声的,压抑的抽泣中,浸湿手心手背的肌肤,顺着手腕缓缓滑下。 蔺南星望着沐九如痛心的泪水,眼眶也红了一圈。 他撑着身体,靠近了沐九如一点,虚弱地哄道:“会好的,少爷,我会好的,我会康健起来,会长长久久活着……” 沐九如重重地抽吸一声,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的小相公,他的小奴婢,自然要长长久久地活着,谁也不能带走他的性命。 他们才刚刚相逢,他们才刚刚相守,他们才刚刚开始相爱……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几滴微光,在近乎起誓般的颔首中,沿着沐九如的下巴坠下,在夜色中划出流星雨般的道道辉光。 蔺南星的心痛,早已盖过他身上的所有疼痛。 他想把沐九如抱在怀里细细地拍哄,想抹去沐九如的泪水,又或是像沐九如刚才做的那样,把沐九如亲吻得无暇他顾。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 他只能凑上前去,轻轻吻上沐九如泪湿的手背,用压低的声音柔柔哄道:“少爷别哭,以后就会好的,有少爷陪着我,我很快就会好……” 温软的唇瓣碰上沐九如的肌肤,印上一个温软的水痕。 虚弱的汗水,伤心的泪水,缱绻的涎水混作一团,在肌肤触碰间交融汇聚,化作极其苦涩的咸味,在一掌之隔的两端,洇润相濡以沫过的嘴唇。 蔺南星隐忍的呼吸越过指缝,灼烫着沐九如的一切。 像是要把沐九如一潭死水,犹如困兽般的人生给点燃。 那是用血制成烟花,被奋不顾身的爱意引火盛放,一团一团,永无止境、永不熄灭地照亮他荒芜狭窄的世界,绚烂他早该断绝的命途。 沐九如在泪水间,在彼此颤抖地呼吸间,再次吻上蔺南星的唇瓣。 他从蔺南星口中汲取源源不断的钟爱、依恋与顺从,也反哺回他决堤而出的怜爱、感动、与勇气。 压抑的环境,痛楚的身心,让蔺南星脑中一片混乱。 他只想满足沐九如,占有沐九如,离沐九如更近,再近…… 最好能缩成一团软肉,钻进沐九如的身体,生长在沐九如的心头。 将他的心上人保护得刀枪不入,再不会因为和任何人,任何事而心痛欲碎,凄入肝脾。 蔺南星将所有咸涩芳香的液体,全都卷入自己的口中,咽进自己的体内。 他们的肢体遥遥相隔,亲吻却前所未有得激烈。 沐九如在紊乱的气息中,扣上蔺南星的另一只手腕。 许久后,沐九如退了开来,他眼里不再有泪水,只剩下坚定包容的亮光。 沐九如道:“落故,我要给你施针止痛。” 蔺南星被吻得浑浑噩噩,全身上下的痛感和快感乱做一团,就连一对眸子都像是蒙了雾般,呆愣愣的。 沐九如又怜又爱,轻轻拨了拨小相公的额发,叹息着道:“我去拿银针来,你还有力气给脱衣服吗?” 蔺南星这才回过了些神来,呆呆地点了点头。 沐九如站起身来,慢慢地从蔺南星手里抽出自己的头发,低着头哄道:“那待在这里,乖乖地把上衣脱了,我等下给你施针,好不好?” 蔺南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道:“我,来掌灯……” 沐九如拿这个小奴婢真的是无可奈何,他怕随意触碰会弄疼了这人,只好凌空指了指蔺南星的鼻尖,命令道:“你别动,坐着。” 蔺南星一愣,乖乖地坐了回去。 沐九如心里更软,轻叹着俯下身子,又亲吻了下小相公紧皱的眉心,哄道:“你只要坐在这里宽了衣裳就好,屋内的事情由我来做,乖乖听话,落故。” 蔺南星立时服帖了下来,不再胡乱动作,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抬着头乖巧地望向他的夫郎。 沐九如松了口气,从床头摸出火折子,点了灯,又带着灯盏去橱柜边翻找药箱。 蔺南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屋内唯一的光源,看着灯下美人如玉,惊鸿倩影。 他缓缓解开完全汗湿的里衣,露出他遍布瑕疵的躯体。 香薰也掩盖不住的汗味立时涌入他的鼻腔。 蔺南星抄起还算干燥的衣摆,忍痛把每一个湿滑的角落都擦拭干净。 身上在擦干后虽然不再黏湿,但汗味依然紧紧附着在他的周身,让这片空间里满是不得体的味道。 蔺南星眉头紧皱,那头的沐九如已经飞快地拿好了针篮,掌着幽辉灯火折返床边。 蔺南星迅速将腌臜的衣物团成一坨,扔去远远的角落。 虽说沐九如从未嫌弃过他身上的味道,但蔺南星在沐九如面前,永远都只想做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小郎君。 任何不洁的地方,都会让蔺南星心生惶恐。 即便他今晚已经蓬头跣足、狼狈万状,他依然希望自己能在沐九如的面前,尽可能清整一些。 矜贵的正君手握明烛走近床边,神色一如既然地平稳。 沐九如从来都不讨厌蔺南星身上的汗味,更何况现下的蔺南星身上并没有什么味道。 任何人大汗淋漓地淌上半晚的汗,都只能流出些清水来了,又哪会有什么味道。 所谓汗臭,不过是蔺南星心里那道难以跨越的,名为阉宦、贱人的天堑罢了。 第89章 哄睡 对我而言,你永远都是得体的,你…… 沐九如挑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灯盏。 随后他绕到蔺南星的背面, 半蹲下身子,安置其他用具。 小郎君背上嶙峋疮痍的惨状,让沐九如心头更是轻怜重惜, 他轻轻叹息,拢了拢自己的长发,把那截蔺南星万分中意的发丝放进了这人的怀里。 他柔声道:“拿去把玩吧, 分散下心神, 我技艺不精,许是要弄上一会你才能好受些。” 柔滑的青丝攀附在蔺南星光裸潮湿的肌肤上。 每一缕黑发都散发着浓郁清雅的香气, 仿佛沐九如正在拥抱爱抚着他,接纳他所有的污秽和不堪。 蔺南星拢住那捧沐九如钦赐于他的发丝, 缱绻地放在鼻尖, 全神贯注地闻嗅亲吻。 唇齿相依的感觉再次归拢,疼痛缥缈远去。 主子的馨香让他满心安逸,仿佛今生今世, 他再不会漂泊无依, 再不用苦苦追寻。 背后轻抚的手掌带来融融的暖意,即便是切肤般的疼痛,都让他甘之如饴,心香一瓣。 沐九如在针篮里摸索着, 问道:“除了头痛,旧伤痛,五脏锐痛……还有别的不适吗?” 蔺南星摇了摇头,沐九如便捏出一枚毫针,用绣帕仔细擦去肌肤上的汗水,寻上小郎君后颈处的穴位。 沐九如的手抖已好了许多,扎刺穴位不易错漏, 但后颈是人之要害,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 他郑重地捏住穴位附近的肌肤,在蔺南星吸气之时,探下针尖。 锋锐的细针刺破后颈的表皮,被葱白指尖搓捻着探入,随着银针慢慢推进,手中的阻力感也渐渐增强。 等深度差不多后,沐九如便开始替蔺南星的穴位泄气。 针尖重重提起,轻轻刺入,反复几后,沐九如问道:“酸胀感强吗?” 蔺南星道:“很明显。” 有针感的反馈,便是施针成功,沐九如放下心来,又提插泻气两次,将针尖留在了穴位之上。 沐九如动作稳健,心脏却砰砰跳个不停。 他决定亲自帮蔺南星施针,就是对此事十拿九稳。 进宫之前,沐九如并非没有医治过蔺南星,近日也做了不少针刺练习。 但久未实操,依然让他心中紧张,生怕扎坏了小郎君,又怕他处理得不好,没能顺利替蔺南星止痛。 沐九如心里忐忑,面上半点不显,反倒更加谨慎。 他快速地摆弄好沙漏,倒入沙子计时,又定了定神,拿出另一根毫针继续操作。 不过多时,小郎君的背后就刺了数枚银针。 深入骨髓的痛感随着医治渐渐消退,蔺南星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耳畔不再满是汩汩血流之声。 蔺南星放下鼻尖用来止痛的发丝,转而放在手心里抚摸缠绕。 小郎君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沐九如手上的动作也越发流畅从容。 气氛又安闲了下来。 窗户外水落檐花,风摇雨链,淅淅沥沥的声响轻敲在屋内两人心头。 沐九如刺完最后一针,看了看沙漏里的余沙。 约摸还有一刻的时间才能起针。 他走到蔺南星的面前缓缓坐下。 蔺小郎君此刻的状态已好了许多,动作也恢复了敏捷,立马伸手扶住自己的夫郎,问道:“少爷,上完针了?我已经好了许多。” 沐九如长舒一口气,点点头道:“过一会再帮你起针,往后夜里你若是还痛,就叫我起来给你施针。” 蔺南星抿了抿嘴,并未出声答应。 沐九如无奈地道:“或是你去寻府医替你缓一缓痛,别傻乎乎地硬抗着。” 蔺南星这下不抗拒了,乖乖地“嗯”了一声,又宽慰沐九如:“今日这样……是难得的,往日都只是一点点痛。” 这人受了什么伤都是“一点点痛”,沐九如早已摸清这套话术。 但面子还是要给小相公留的,沐九如不与他分辩,转而道:“如今你可有在喝药调养身体,或是艾灸?” 蔺南星心虚地别开眼睛,道:“……有在日日喝药,不曾艾灸。” 沐九如略微松了口气。 虽然他想到蔺南星每日偷偷地背着自己喝药,半点风声都没走漏出来,心里还是有些气恼。 但那恼意也不是对小相公生出来的,而是对他自己。 他这个枕边人,成亲了这么长时间,竟才刚刚察觉到端倪,知道了他家小相公病魔缠身,积劳成疾。 这如何能怪蔺南星,沐九如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幸好小相公还是有分寸的,知道喝药医病,宫里的担子也已经卸下来了,至少往后的日子,蔺南星的身子再不会变得更差。 小郎君身上又是病痛,又是虚劳,这些毛病还都是因为沐九如才得的,沐九如根本没有底气去生气或是责怪,只剩下满腔的疼惜。 他拉过蔺南星的手,捏了小郎君的一缕头发,放在一起随意地把玩,柔声道:“落故,以后我们两人一起养病吧,一同吃药,隔三差五就一起去找府医做艾灸。”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恳切道:“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蔺南星的手和沐九如的手交叠着,两人的发丝也亲密地绕在一处,像是新婚那夜结发时一般。 小郎君看得耳朵发烫,低低“嗯”了一声。 沐九如见小南星乖顺,心里愈发柔软,他想了想,又道:“你习武的时间也不许超过一个时辰了,你如今需要好生休息。” 蔺南星手心一紧,小声地道:“少爷……一个时辰太少了,我要多锻炼一会……” 沐九如捏了捏他的掌心,温柔地哄道:“乖,先忍一忍,等过个一年你身子大好了,想练多久就能练多久。” 蔺南星着急了,小声地抗议道:“那样身上就没肌肉了……就,丑了……” 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压抑的坦白与痛哭,沐九如依然差点要被他的小相公给逗笑。 这可真是上天派来克他的可人儿。 越大还能越可爱了。 沐九如笑眯眯地哄道:“不丑,我的落故身高八尺,面如冠玉,就是身材再单薄一些,或是再胖点也是鼎鼎好看的小郎君,我喜欢的。” 他见蔺南星嘴角微弯,再接再厉道:“况且养好了病,落故还能再练回来的,今年你就乖乖地同我一道养病,莫要再苦着累着了,好不好?” 言罢,他拿起小相公的手,温温柔柔地吻了吻手心。 蔺南星立刻就被哄得三迷五道,神志不清了。 这次说“好”的时候,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沐九如笑容更深,道:“还有沐浴,你一日也别洗那么多次了,你汗多既然不是自然的情况,沐浴多了反倒会湿气入体,让你潮热骨蒸更加厉害,往后你一日最多沐浴两次。” 蔺南星又炸了毛,叽咕着抗议:“少爷,我不能一日只洗两次!” 这简直比不给他练武、身材走形更让他难以接受。 阉人身上都是有味道的! 他从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味,可如今他和沐九如同床共枕了,他日日都提心吊胆这事。 蔺南星急得眼眶都红了,脸色又苍白了下来,低着头道:“少爷,我汗多……会有……不得体的味道。” 沐九如的胸口被小郎君的这句话,又给重重地给揉了一把。 他的小相公明明曾经是家中的嫡子,生来就被众星捧月,对他这样无人问津的庶子而言,是遥不可及的贵人。 岁月却从未厚待过蔺南星。 它让小郎君年纪轻轻便命途多舛。 让蔺南星出生入死、出将入相却依然只是个走狗阉奴。 甚至哪怕是在一床两好的内子面前,蔺南星依旧卑微至此,连一些汗味都怕污了沐九如的清整。 沐九如心里发潮,酸胀不已,他柔声道:“没有不得体,蔺落故。” 他认真地看向他的夫君,紧紧握住这人手掌:“你是我的相公,我是你的夫郎,不论你身上带着血还是汗的味道,不论你的身姿是健硕魁梧,还是病骨支离,对我而言,你永远都是得体的。” 沐九如虔诚地道:“你是我的,小相公。” 蔺南星的眼中聚起水光,亮闪闪地投满了沐九如的模样,像是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许久后,他闷闷地道:“嗯。” 沐九如怜爱地摸了摸蔺南星的脸庞,笑道:“乖,我的小相公就算是汗味都是香的,所以你一日就洗两次,好不好?” 世界上除了沐九如之外,哪有人连汗味都是香的…… 蔺南星知道他家夫郎又在哄他,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委委屈屈地道:“好,祜之。” 沐九如勾了勾这人地下巴,揶揄道:“小哭猫,又要哭了吗?” 蔺南星脸色微红,小声地辩解:“……没哭。” 沐九如笑吟吟道:“嗯嗯,没哭没哭,是我看错了。” 蔺南星又开始害羞,脸色变得通红,汗水也冒了出来。 沐九如耸着肩闷笑几声,轻手轻脚地替小病号抹了把汗水,不再继续逗弄这人了。 沙漏里的沙子已快漏完,沐九如便起身走到蔺南星的背后,把针都提了出来。 用过的银针还需要消毒,才能插回针篮,但现下天色已晚,沐九如便只把他们放倒一边,准备明日再收拾。 蔺南星那头已穿好了睡前备下的干净里衣,他走了过来,开始归置沐九如放下的沙漏和针篮。 沐九如道:“不要弄了,我们先睡吧,这些明日再弄也成。” 蔺南星捏着零零碎碎的杂物,还有些不舍得手里的工作,沐九如直接拉开灯罩,吹熄了烛火。 这下室内又恢复了一片漆黑。 蔺南星虽然也能大致看清四周,但沐九如的意思已很明显,他也不强行违逆主子了,听话地放下东西,扶着沐九如上了床。 窗外雷电已停,雨还落着。 雨丝无规律地敲打着窗纸,熏炉里的烧炭声也细细响着,让室内的气氛变得安恬悠远。 蔺南星爬上床,拢好床幔,犹犹豫豫地钻进了被窝里。 他贴着沐九如仰躺着,暗自屏息,等着沐九如窝进他的怀中。 又或是他今日有些味道,沐九如虽然说是不嫌弃他,却不想靠过来了。 沐少爷确实一反常态地没有靠上去,而是侧过身子来,轻轻唤道:“落故,你转过来。” 蔺南星的心跳随着呼唤声骤然加速。 他翻过身去,面向他的夫郎。 沐九如莹白的肌肤在黑暗中皎白若月,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蜿蜒,衬得他脖颈修长,眉目如画。 沐九如舒适地侧躺着,微微伸长了手臂,带着蔺南星的脑袋,靠上自己的胸口。 清香顿时盈满了蔺南星的鼻尖,也包裹住他疲惫不堪的身躯。 沐九如柔声哄道:“你身上应当还有些疼痛,睡吧落故,今天换我抱着你,睡着了就不痛了。” 他把小相公松松地搂在怀里,轻抚着这人微卷的发丝,一下一下,慢慢地拍哄,就像蔺南星往日对他做的那样。 “不痛了……”蔺南星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沐九如的心跳,又或是挠痒了夫郎吹弹可破的肌肤。 蔺南星小声地道:“还是我抱着你睡吧……” 沐九如又抚了下小郎君的后脑勺,亲吻这人的发顶,哄道:“今日让我抱着你吧,好不好?你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怕,睡吧……” 沐九如又拍哄起了他的小相公,轻柔地安抚着这个历经坎坷,满身创伤的少年。 他轻轻地呢喃:“睡吧……睡吧,乖……不痛了啊……” 语调温柔平缓,音色如鸣环佩,就连怀抱也馨香柔软。 蔺南星体内还剩下的那些隐痛,也像是被这个美好的摇篮给带去了远方。 浓浓的疲倦弥漫上来。 风雨交加的夜里。 蔺南星第一次睡在了沐九如的怀中。 他被心上人呵护着,沉入了无病无痛,春暖花香的安乐窝里。 第90章 惊变 如今蔺南星的动作只要慢上一分,…… 翌日清晨, 雨过天晴。 曙色晨光透过流云层层,洒上满山丹枫,于枝叶扶疏间投下丝缕熹微。 泥泞的小水洼上光斑粼粼晃动, 猫爪踩过映天水镜,拖出一串梅花小印。 疏疏密密的水色梅花开过红枫,惊动鸟鸣, 扬起橙黄橘绿的落叶, 再绕过连片的黄墙青瓦、双手合十的灰衣僧人…… 最后“喵喵”几声,又三三两两地开入了梵呗悠悠的千佛堂里。 佛堂内灯火幽幽, 数十位僧人宝相庄严,齐声唱诵经文, 大大小小的木鱼“咚咚”轻响。 佛墙下跪坐善男信女共百人, 各个衣着规整肃穆,手执黄皮经书敛眉低目,跟随师父们的引领念诵佛经, 礼佛忏仪。 满堂香火诚敬, 梵呗圆音。 蔺南星蹑足其间,穿着昨日备好的周正素衣,低微虔诚地跪于佛前。 小郎君英俊的眉眼低垂,神色端肃, 口中洋洋有声。 那双有力的大手轻柔地捏着佛经,直把常人一掌大的书册衬成了袖珍小书。 除此之外,微服来此的蔺中贵与其他任何一个馨香祷祝,将平生所愿、来世所求,寄托于香火因缘里的平头百姓别无不同。 昨日蔺南星虽被沉疴折磨了半宿,但他年轻力壮,精神充沛, 天未亮时,便从沐九如香气氤氲的怀抱中醒了过来。 彼时沐九如睡得无知无觉,安稳地打着甜鼾。 蔺南星看得心头煨热,赖了好一会床才轻轻吻了吻夫郎的额头,下床盥漱更衣。 之后他就着枕边人忽急忽缓的气息声吃了早饭,喝了汤药,便雷打不动地上山,入庙祈福了。 这座名为宝光寺的庙宇隐没于京郊的山林之中。 从山脚到寺庙,只有一条不宽不窄的山道,即便以蔺南星这样身高腿长、体力非凡之人的脚力,登山也要耗费足足小半个时辰。 故而这处并非京城百姓的最佳礼佛地点,只有初一十五,庙内才会热闹上些许。 但蔺南星却是宝光寺的香火常客。 他在十多岁时听说了宝光寺的药师佛格外灵验,可救人于膏肓之疾、垂危之际。 那时恰逢沐九如病重临危,小南星绝望无助时来求过几次,沐九如果然好转了过来。 此后南星便常常前来这里许愿礼佛,进贡香火。 除却刚入宫又去南边监军的那四年之外,蔺南星每月必来宝光寺两次,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一个时辰的暮礼晨参悄然而过。 空中日头渐旺,屋内的善男信女们归还了书册后,稀稀拉拉地散开。 蔺南星也起身离开蒲团,走向佛前。 那处已有一位披纱僧人静立恭候着他。 佛教讲究众生平等,一视同仁,但王孙贵族前来参拜会受到优待,那么阉宦贱民,在这处或多或少,难免也会受些僧人的冷眼。 修行忘俗的寺庙,也只是人间百态的缩影。 等在前头的僧人佛号慈云,修的是大乘佛教,奉行普度众生的圭臬。 他与蔺南星往来多年,曾为卑微的小厮南星答疑解惑,替小奴婢的主子祈福抄经,在蔺南星成为阉宦权贵后,他也不曾白眼相看。 故而两人数十年来,虽没有相交甚密,却也保持了段不浅不深的关系。 蔺南星走到最前,与老熟人慈云法师点头问候,归还佛经。 两人身畔的满墙神佛高不可攀,低垂眉目,哀慈而视。 离他们最近的那尊菩萨像神色温柔,曲起的手臂上正小憩着一只脚爪脏污的狸奴。 毛茸茸的猫尾垂落摇晃,不一会又被盘回了身上。 蔺南星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再次向群佛礼拜,随后他向身边的僧人垂首而拜,道:“阿弥陀佛,慈云法师。” 慈云法师亦双手合十,浅浅笑道:“阿弥陀佛,蔺施主,近来可好?” 蔺南星道:“万事顺遂,家中正君如今身体康健,无灾无恙,贱客已心中圆满,别无他求。” 他语调轻快,脸上挂着知足的浅笑,诚心道:“我今日也带了些微薄之物献于药师佛,愿佛祖功德无量。” 蔺南星是他们这座小庙的香火大户,慈云法师感怀地道:“蔺施主仁心广布,心诚之至,阿弥陀佛。”他和善轻笑,“施主向来舍己惠人,从前是家主,如今是正君……” 同蔺南星相识的这些年来,他从不曾听见这人为自己求过什么。 无论是钱权、健康又或是福报、忏悔。 慈云轻叹一声,替蔺南星念诵几句,温声道:“贫僧近日得闲,为施主抄了几卷经文,希望能为施主消去些恶业。” 慈云是个有慈悲心的人,这些年没少替蔺南星抄经念佛。 小蔺公再次双手合十,道:“多谢慈云法师。” 慈云淡淡一笑,客气地回了个礼。 卧在菩萨臂弯里的小狸奴又动了动尾巴,蔺南星瞧着那方动静相宜的画面,嘴角微翘,心中柔软。 慈云也看了过去,笑道:“这小狸奴颇有慧根,也与蔺施主捐的金身有缘。” 蔺南星得势后,就替沐九如捐了一座佛身,以攒功德,如今这尊菩萨像供给了狸奴一方安睡净土。 此情此景,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神佛温柔,慈悲为怀。 蔺南星望了片刻,取下腰间的荷包,道:“贱客想再为百佛堂请一座金身,就安置在这尊菩萨像旁,再小一些。” 慈云应允下来,口诵“阿弥陀佛”。 蔺南星也跟着念诵一句,随后从荷包里捏出二百两的银票,当着慈云的面扔进功德箱里。 他又看了看那方菩萨像。 之后他捐的小像就会在这边上,替他积攒些许功德。 他从前犯了许多杀业罪业,但那时的他孤身一人,有进无退,便也无所谓身前身后事。 现在的蔺南星却不得不亡羊补牢了。 不然等百年后他和沐九如下到阎王殿里,他的夫郎兴许还要因为他吃上许多苦。 蔺南星丢完了钱,又勉强诚心地默默对佛祖忏悔了一番。 打从心底来说,蔺南星从不觉得自己此前做的那些事,有什么过错。 杀夷人是保家卫国,朝堂里面明争暗斗,他也是不进则退,只为自保。 但不管是对天子,还是对佛祖,面子功夫还是得做的。 蔺南星只有在沐九如的事上,才会心诚之至。 因此诸多神佛,在他眼里,也不及一个能让沐九如身体健康的药师佛更值得他信奉。 蔺南星在此地已没了旁的事情,便与慈云道了别,准备前往药师殿,替沐九如诚心祈福布施。 屋门口却在此时突然冲进来一人。 那人身穿宦官的衣着,头戴三山帽,两腿跑得都出了残影,高声叫道:“蔺督公!蔺督公!” 周围礼佛的香客们立马向这人投来异样的眼光,甚至还有些一听到“蔺督公”三字就面露菜色,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百姓们从前视蔺广如豺狼虎豹,如今蔺广虽然倒了台,却又来了个蔺多福,带着东厂的走狗四处搜查抓人,弄得京城风风雨雨,人心惶惶。 这“蔺督公”三字,可不让人闻风丧胆吗! 管他是哪个蔺督公,反正蔺督公就没个好的! 本还人头济济的百佛堂,瞬间就自觉清了场,无人敢留在此处听蔺督公的墙角。 蔺南星早已习惯了被人避之不及,但佛门到底是清净之地,他皱了皱眉,对来人道:“安静,莫要喧哗,出了什么事?” 大呼小叫的宦官是傅逸丹的亲信,他从京营里一路赶来,急得浑身是汗。 此刻到了蔺南星的跟前,他也顾不得行礼,压着声音就汇报道:“督公,您家正君被东厂锦衣卫劫走了!” 蔺南星心跳骤停,拿在手中的荷包骤然坠落。 布袋里的碎银铜钱敲击在功德箱上,“咚咚”几声,最后“哐”一下坠底。 殿内瞬时寂静无声。 蔺南星高大的身躯不明显地晃了一晃,他立即撑住一边的功德箱站稳身子。 东厂代表的是天子的手眼,若是东厂的人带走沐九如,只有可能是他家少爷的身份败露了…… 蔺南星的脑子里一瞬闪过杀了景裕,杀出大虞的念头。 他缓了缓神,品出些不对劲来。 “劫走……”蔺南星喃喃着这两个字眼,勉强冷静了下来,道:“前因后果你即刻给我说清楚,快!” 蔺督公身上的杀气都能把人煞死,报信的宦官不敢怠慢,当即从胸口摸出信笺,递了出去。 书信极小一张,里面全是多贤写的蝇头小字,纸张上还溅了一些血点。 蔺南星手指颤抖,眼瞳飞快地上下移动,浏览文字。 宦官在一旁道:“半个时辰前,傅公公收到蔺太监第的飞鸢传书,有几个东厂的人闯入正君的屋子,将还在睡觉的正君带走了,护卫的府丁全被他们杀了,连多贤和多鱼小公公都伤的不轻!” 蔺南星拳头握得吱嘎作响,森然道:“蔺多福……” 不……事情不对劲…… 若是蔺多福暗中出手,不会在他府第里大肆杀戮,更不会暴露了身份,同他正面结仇。 若不是蔺多福生的事,而是东厂奉景裕之命来捉拿沐九如,那么锦衣卫必然是大摇大摆入内,不会是“闯入”,且带走“睡着”的沐九如…… 蔺南星压着焚心的焦急,耐下性子继续分析书信上的文字。 ——那些“东厂之人”并非从正门进入,而是翻墙入内,被问及身份和来意之后便开始大开杀戒,最后也是从后门的巷子里把沐九如运走的。 这绝对不是东厂和天子的手笔,更像是有什么人要嫁祸东厂,让他和蔺多福对上! 内阁首辅,秦世贞…… 还有可能是……沐家。 沐三娘如今和秦屹知定了亲,两家本就是坑壑一气,一陨具陨,一条船上的蚂蚱! 蔺南星紧紧握着那张小纸,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把自己给刺出血来。 ——他昨日晚饭的时间就传书给了傅逸丹,下令在蔺太监第附近增加调派城防兵士。 人员调动有颇多手续,层层下达也需要时间,傅逸丹对他的事情向来不会怠慢,多半今日下午,士兵的调动便能落实…… 只差半天,只差半天! 蔺南星自腰间用力一扯,装着墨敕鱼符的布袋断裂脱落,半露出里面彰示无上荣宠的银色鱼符。 蔺南星将鱼符塞进传信宦官的手里,语速极快地道:“带我口令速去京城南门,告诉守城将士,京中有敌国细作入城行刺,即刻落下所有城门,全城封锁,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哪怕是东厂的人或是皇亲国戚,快去!” 这般重要的鱼符就给他了?! 还有哪来的刺客行刺? 刺客刺的是蔺正君,又不是皇帝,封锁全城事后万岁爷怪罪了咋办? 传信宦官只觉手中鱼符,烫得像是都能把他脑袋弄掉。 但他也不敢出言质疑,怠慢蔺公,不然他以后也别想在傅公公手下混了。 反正大人物们的事,也轮不到他来愁。 宦官连声道“是”,死死抓着墨敕鱼符,脚下生风地出了庙宇。 身侧一道疾风呼呼而过,蔺督公竟是比他跑的还快,径直就向着山门跑去。 蔺南星此刻满脑子都是沐九如的安危,和之后寻人营救的打算。 山路十八弯,山上路难,下山路险。 雨后的台阶湿滑易摔,稍有不慎便是失足坠山。 蔺南星管不得这些,一步就是三格四格的台阶,哪怕脚底打了滑,他也只一踉跄,就调整好步伐,继续横冲直撞地下山。 下到山脚,蔺南星的衣摆已溅满泥点,几处勾了丝,几处破了洞,连俊朗的脸上都多了些脏污。 宝光寺山下的茶棚会帮香客看顾马匹,蔺南星想也不想冲进茶棚边的小小马厩,翻身而入,扯过其中一匹褐马的缰绳。 铺子的老板还未及反应,蔺南星已扯断绑缚在木头上的缰绳,翻身上马,“驾”得一声让马儿跃出了栏杆,连带着棚顶都被捅破了一角。 褐色马儿嘶鸣一声,对陌生人的骑乘颇不驯服,蔺南星狠狠拉了两下缰绳,马儿长鸣一声,顺从地飞驰起来。 茶棚老板这才后知后觉地叫唤道:“青天白日的!匪徒抢马了!快帮我报官!” “哎呀这屋顶也被掀了!真是流年不利!” 蔺南星半个回眸也未给身后,又用力甩了甩缰绳。 瞬息之间,茶棚的喧闹已被甩在耳后。 蔺南星此刻只想快点赶去京营。 他虽已派人已派人封锁了京城的城门,但还全然不够。 若是劫走沐九如的人不在城里,而是快马加鞭离了京…… 那么京畿的五座城池全都得封锁,进行全面搜查! 还有沐家、蔺多福近日的动向,以及秦家…… 每个有嫌疑的人他都得尽快查清! 局势当前尚不明朗,不知对方把沐九如绑走所为何事,又是要要挟于他什么…… 最差的情况是……沐家会想置他家少爷于死地…… 又或是根本就是些与他们无冤无仇,素不相逢的亡命之徒,不知要把沐九如带去哪里,也不知要对沐九如做些什么…… 蔺南星心急如焚,他手上没有马鞭,只能狠狠地用马镫踢打马腹。 马匹吃痛嘶鸣,蹄间三寻,风驰云走地向前奔去。 如今蔺南星的动作只要慢上一分,沐九如的性命就要多一分的危险。 他望着京营的方向,心中满是今早床上自家夫郎安恬娴静的睡颜。 如今不过半日,静好岁月就成了泡影,沐九如去向无踪,生死不明。 蔺南星的这一生,哪怕是沐九如还在冷宫里时,他也从未丢失过沐九如的踪迹。 沐九如的所在,就是蔺南星的风向标,是蔺南星的北斗星。 蔺南星距离沐九如不管多远,只要他知道沐九如还在那里,他就会坚定不移地向着那个方向奔去。 可如今,沐九如却如沧海一粟般,没入了茫茫京城中,甚至是整个大虞,整个世界…… 蔺南星不敢想沐九如会遭遇什么,会出什么意外。 昨日刚被沐九如治愈的隐痛,又好像从四肢百骸里冒了出来,在他的心口盘桓来去,要把他撕裂绞碎,要把他从沐九如的身边剥离。 让他再次成为漂泊无根的浮萍,成为无处依靠的野犬。 蔺南星眼眶微红,牙关咬紧。 哪怕把整个京州搅得天翻地覆,他也要最快时间找到沐九如! 90-100 第91章 祠堂 沐九如:“你要如何罚我,是直接…… “哗”的一声, 冷水倾盆而下。 地上昏沉不醒的郎君瞬间浑身湿透。 几声呛咳后,沐九如拧着眉头,缓缓睁开双眼。 此处像一个空旷的屋子, 环境十分昏幽,甚至让人难以分辨出昼夜。 呼吸间鼻腔里满是屋内阴寒、陈腐的浊气。 沐九如的后颈火辣辣地钝痛着,身上寒凉刺骨, 衣衫全贴在了他的肌肤上, 所趴伏的地面也积满了冰凉的液体。 沐九如瞬息就察觉出此处绝非是蔺太监第内。 但他的视线一片模糊,也看不出这是哪里。 沐九如摸了两下周身, 并未寻到叆叇,倒是发现边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大, 隐约能看出是男子的轮廓, 手边提了个木桶,水珠沿着桶底滴沥落下,发出啪塔啪塔声响。 沐九如方才就是被这人用水泼醒的。 沐九如醒前最后的记忆, 便是他家小相公安逸入眠的情景。 如今他醒在不知名的地方, 身前站着的不知是谁。 他脖子上的剧痛应当是在梦里被人偷袭造成的,随后他便在昏迷中被搬运来此处。 蔺太监第里不说重兵把守,多鱼多贤也并非等闲之辈。 他如今被绑到了这里,是蔺太监第发生了变故? 那么蔺南星又如何了? 沐九如的额头上冒出冷汗, 但不待他细想,边上站立的男人就开口说了话,是向着另一处说的:“老爷,他醒了。” 竟还有一人! 沐九如抬眼去看,远处的景象朦朦胧胧。 那“老爷”的身形完全融进了暗色之中,沐九如瞧不清楚那人身在何方,是何形貌。 视线不明让沐九如的处境更加被动, 对未知的恐惧也加深了一重。 但任由恐惧蔓延,并无任何益处,沐九如深深吸入周围冰冷的寒气,让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智,静观其变。 那边的老爷出了声,道:“嗯,你去屋外守着。” 提着木桶的人应当是个下人,恭敬地应了一声,随后就迈着重重的步子越向后方走去。 滴滴答答的水声响了一路,随后“吱呀”一声,门扉打开。 明亮的光线透入屋内。 看来如今正值白日,而非夜晚。 但沐九如也不能判断现在是何年何月的白天,而他又离开了蔺宅多久…… 通常来说,蔺南星从寺庙出来,再回到家中的时间,是在午时左右。 沐九如既然在梦里被掠走,并未醒来,那就证明变故发生的时候,蔺南星定然还未到家。 ——想明白了蔺南星应当并没出事,沐九如的心里瞬间安定了许多。 但蔺南星离家不过半天的时光,家中夫郎就突然不见了……也不知粘人的小相公会担心成什么模样。 沐九如心中微焦,皱着眉头支撑上半身坐了起来。 他的身体倒是没有因为饥饿或是其他的损伤而乏力失控。 想来他并没有被带走太久。 但透骨的寒冷,还是让沐九如控制不住地浑身哆嗦。 门扉又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声响,紧紧闭合了起来。 沉寂的黑暗再次归拢,下人的脚步声没响几下,便不再远去,守在了门口。 屋内此刻寂若无人,只剩下沐九如急促虚弱的呼吸声。 远处的“老爷”动了起来,慢慢走向沐九如的方位。 脚步声一下一下,粘稠又沉闷,沐九如缓缓向后挪动,与那人拉开些微距离,也让自己的身体离开地上的那滩凉水。 但他的眼睛始终一错不错地看着前方,试图分辨清楚来人的踪迹与影像。 一进一退之间,那人的身影终于变得模模糊糊,可以看出一个轮廓。 ——身量不算太高,衣着色调暗沉,款式宽大,像是个文人。 再加上之前这人说话时的音色来判断,这人显然是个成年的郎君,不是阉宦,更不是年岁尚轻的天子。 只要不是景裕,事情就至少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沐九如心下微微松了些许,但还是谨慎地后退着。 他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条蜿蜒的水痕,不断靠近的男人止步在沐九如曾躺过的水洼之前,不再前行。 沐九如与那人在昏暗的屋子里,隔着一片水痕,遥遥对望。 沐九如心头微动,忽然道:“沐海元?” 那人冷笑一声,道:“难为你如今眼神不济,还能认得出我。” 沐海元的音色矜贵清高,气息却有些虚浮,像是呼吸不太平稳。 他视线极低地看着自己的庶兄,问道:“那你可知此处是哪里?” 沐海元冷淡的语调里略带讥消,又或是还有什么深意。 但沐九如能认出这人,也是靠猜测居多,又哪里能判断出自己身处何地。 这屋里的光线极其昏幽,只在远处有几盏明灭的灯火,还有屋子的侧边像是开了一扇窗,透了些微光和凉风进来。 沐九如连屋子的大小都判断不出,哪怕动用所有的感官去体悟,也至多只感觉出这里是处陈旧、空旷的屋子。 到处都是陈腐、清寂的气味,四周除了退到门外的下人发出些琐碎动静外,再无人声。 唯有风过树叶沙沙作响,以及空中传来些许嘹亮的鸟鸣。 沐九如不愿放过任何探听消息的途径,猜测道:“我是在……沐尚书宅吗?” 沐海元冷笑一声,音调四平八稳,却隐隐能听出其中怒意:“你认为你如今还配进沐家?我们沐家没有同阉竖鬼混在一道的子弟。” 世家子弟看不起宦官,是早就刻在骨血里的傲慢。 归根结底是因为大臣内臣间利益相冲,而明面上的缘由,则是贵人目下无尘,厌恶宦官狡诈,嫌弃阉人残缺低贱。 沐九如眉头微皱,下意识地不想和人做无意义的理论,但如今他身在屋檐下,还想继续探听消息,就不得不低头。 他试探着道:“这是今上赐的婚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能违抗?” 沐海元想起这婚事还是当今圣上亲自赐的,五官就一阵扭曲。 景裕要是知道自己指婚给走狗的正君,是他父皇的妃子…… 这等滔天罪孽,不敬皇权……若是事发,别说是蔺南星,就是沐家所有人都得跟着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起被圣上千刀万剐,罪不容诛! 沐海元气得闷咳几声,恨声道:“你就早该死在冷宫里,不然又怎么会惹出如今这些事端,你为了苟活于世,不顾亲族安危,不管自身清白,委身于阉竖……” 他看着地上衣衫不整,头发披散的庶兄,嫌恶地闭上双眼:“我们沐家素来家风清正,风骨铮铮,怎会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沐九如被骂了一通,眉头微蹙,但也只能忍了,他转而问道:“你如今当了家主?” 沐家素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沐海元作为沐九如的弟弟,哪怕心里再如何鄙夷不屑,这般居高临下地训斥长兄也是违了礼制,不成体统。 这不符合沐家人的作风,也不符合沐海元的处事风格。 除非沐海元不仅仅替代沐林志,成了沐尚书宅的“老爷”,还一并从沐林志手里接过了沐家的这支旁系,成了一氏之长的“家主”。 这才有了资格能训诫长兄,甚至是长辈。 果不其然,沐海元扬起下巴,矜重地道:“父亲身子不好,沐家今后由我来当家。” 沐九如脑中一瞬闪过什么,却抓不清思绪。 沐海元侧身让开,露出身后整齐陈列着的祖宗牌位,道:“这里是青原村祖宅的祠堂。” 妖异的橙光在沐九如乌黑眼眸中点点亮起。 沐九如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竟是到了京城外的沐家祖宅里! 还是祠堂…… 这个地方向来除了供奉先祖,便只用作处罚族内的罪人。 沐海元想对他做什么,几乎昭然若揭。 沐海元命令道:“起来,去给老祖宗们磕头认错,把你的罪孽告诉他们,叫他们知道沐家到底出了个什么样的不孝子弟,竟要置满门数百口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里!” 他说着便有些怒不可遏,但很快便压下火气,又恢复了平静肃穆的语气,冷淡道:“幸好如今尚未酿成大祸,你好好反省自身,祖宗们宽宏大量,你若态度诚恳,他们定不会过于苛责你。” 沐海元的语调冰冷,祠堂的空气也寒凉透骨,冻得沐九如直打哆嗦。 但沐九如的中头的冷意更甚,他颤着声调,一字一句地问道:“认了过错之后,你要如何罚我,是直接杀了我,让我去见老祖宗们?” 沐海元走回案台前,恭恭敬敬地用双手请出一把宝剑,道:“祖上曾用此剑屠过杀人恶虎,护佑沐家族人与青原村人,你诚心请罪之后,就用它自刎,最后圆了你作为沐家子弟的清白和大义。” 沐海元此番大动干戈地把沐九如从蔺太监第绑走,又带到远离京城的祖宅祠堂,欲杀沐九如的决心不可谓不强。 哪怕沐九如不愿自刎,沐海元估计也会亲自动手。 毕竟对沐家来说,沐九如仅仅只是想要活着,就已是最大的隐患。 但沐九如不可能坐以待毙,是沐家先弃他于不顾的,那么沐家这些人的生生死死,此后与他也再无关联。 他的这条命是蔺南星挣来的,如今也只为蔺南星而活命。 他若是死在了这里,蔺南星又如何会独活? 沐九如看着那透着一丝亮光的窗户,慢慢地道:“沐海元,你可有想过,我如今是蔺中贵的正君,你杀了我,虽可以暂时保全沐家,但蔺南星只要查明此事,就不会放过你们,你最好还是放我回去。” 沐海元的眼里满是对沐九如的鄙夷,道:“你也知道你现在只是个正君,而非他的主子了……他若如今依然把你当成主子,早就该违抗圣旨,把你远送他乡,而非娶你进阉人的府第,将你这曾经的主子放在他的后宅里,折辱你的脸面……” 他恨声道:“也折了我们沐家的脸面……十里红妆,非你不娶,他一个家奴、一个阉狗,竟妄想同我们沐家攀亲道故,真是令人作呕……” 沐海元脸色铁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深深呼吸了好几下后,才勉强缓过气来。 沐海元继续说道:“他不过是条不忠不义、贪生怕死的走狗。你今日只要死在了这里,之后蔺南星若是想报复沐家,就逃不过圣上的责问、绕不过你的身份,到时候他也难逃一死。” 沐海元冷笑一声:“你觉得如今身价不菲的蔺中贵会为了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蔺南星自然是会的。 沐九如默不作声,心里却万分笃信。 蔺南星能为了他净身入宫,为了救他而欺君罔上。 甚至只因他不舍得与蔺南星分开,他的落故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另一条满是危险,随时会让两人走向灭亡的道路。 蔺南星只要为了沐九如,就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去做。 即便此时此刻,沐九如依然相信他的小相公一定在马不停蹄地解决困难。 寻找他,营救他,奔向他。 第92章 庶兄 若世上真有祖宗神佛祜佑,天保九…… 沐九如心里知道蔺南星一定会来寻他, 救他,但一个悍不畏死的蔺中贵,只会让沐海元变得警觉, 甚至被激怒。 如今只有让沐海元觉得蔺南星不重视他,沐海元才会放下警惕,让他可以拖延更多的时间。 沐九如装作被道破真像一般, 露出惶惶不安的神情, 眼帘低垂,忧伤地抿起嘴唇, 沉默着颤抖身子。 片刻后,沐九如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寻着记忆里的方位, 缓缓走到供奉牌位的案台前方。 沐家这一支脉都已传承了三百多年,虽然沐林志子嗣不丰,但整个家族还是人丁兴旺的, 族内祖宗众多, 全都在牌位上静静地立着,像在审视族中的罪人。 沐九如也静静地看着模糊不清的它们。 他这一生,从来不曾作恶,却生来孱弱, 命途多舛。 若世上真有祖宗神佛祜佑,真有天保九如,他又如何会落到今天的境地,如何会好容易有了几日安生,又被沐海元绑到这里。 沐九如早在被沐家放弃之后,就再也不信神佛鬼怪,再不信前世今生。 但他依然毕恭毕敬地跪下了, 两腿触碰到冰凉的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寒侵入骨。 远处的窗外的光线清透,微弱而遥远。 眼前的案台的灯火晦冥,寂寂笼罩着近处的两人。 沐九如伸展手臂,深深弯腰,重重叩首。 昏黄光线在他背上拖曳出浓重的阴影。 他此刻低俯,不为悔悟,不为先祖,只为给自己挣一条活路。 沐海元站在一边,手持家法,冷冷地蔑视着他的庶兄。 他同沐九如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关系却并不亲厚,也不相熟。 甚至一年到头,他们见面的次数都只有几回。 但从小到大,沐九如的存在,对沐海元来说,都像是如噎在喉、如芒在背的瑕疵,让他怏怏不平。 沐海元作为沐家嫡子,结交的同道好友无不是年龄相仿,家世相近的别家嫡子。 可众多亲友里,却只有他一人,头顶居然还有个庶兄。 沐九如仅仅只是存在,就让他在朋友间,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沐海元自然是万分厌烦沐九如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找过这庶兄的麻烦。 因为沐九如说到底只是一个病秧子,生来便活不了多久。 等到沐九如死后,他依然还是沐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沐海元抱着对这人的一丝怜悯,以及一丝施舍,与沐九如保持着还算和睦的关系,静静等待沐九如二十岁那年病逝。 可沐九如却在本该死去的这年里,离奇地痊愈了…… 沐九如的身体忽然一日好过一日,成了个康健的人。 这人褪去了往日气息奄奄、不良于行的模样,开始满京城地乱跑,顶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日日披罗戴翠,花枝招展地出门招蜂引蝶,不过几月便已靠貌美名动京城。 沐九如厚积薄发的粲然明艳,同整个矩步方行、济济跄跄的沐家格格不入。 那时十七八岁的沐海元,不止一次看到沐林志训斥沐九如毛毛腾腾,穿着轻浮。 而他这位庶兄总是不置可否地应着,隔日照旧簪花穿红,带着小厮出了宅门,爽朗的笑声隔着院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沐海元端庄地坐在书案前,勤学苦读,听着这纨绔的兄长又要去招猫逗狗、不学无术,心里满是厌烦和鄙夷。 不过就是生了一张好脸,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建树呢? 至多就是以色事人罢了。 后来沐九如果然乐极生悲了,被皇帝召进宫去做了妃子。 这对沐家来说是无上的荣光,对沐海元来说,也是件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不仅是这让人讨厌的庶兄不会再出现在家里了,就连沐林志也因为沐九如入宫为妃而升了一品官位。 本来一无是处,只能捏着鼻子养在家里病秧子,终于也像每一个族人那样,为沐家的壮大出了份应尽之力。 责无旁贷,无人幸免。 可是沐九如之后的行为却让人极其失望…… 这人总想逃避这份与生俱来的责任。 沐海元看着静默跪着的庶兄,心中更是不满,他端起族长的架势,训斥道:“把你的罪责大声说出来,进宫不过六年,你就忘记族里的规矩了?” 沐九如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嫡弟,眼神却穿透了这人暗色的衣衫,落向窗外的天光。 那片幽蓝明亮光辉也落入沐九如的眼中,在他漆黑俊丽的眼眸里,投下明媚的亮色。 沐九如收回视线,慢慢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沐九如,今日回到祖宅,悔过自新,九如此生罪责重重,罄竹难书……” 他眼神清亮,款款地说着这些他曾经想过,而今却不会再想的罪名。 “沐九如不顾沐家的生养之恩,栽培之情,只因一己之私,贪生怕死,就不顾家族大局,明知父亲弟弟,上百族人需要用我一死,我却佯装不知,在冷宫里苟且偷生……” 祠堂里头寒气森森,空气混浊,沐海元在这里呆的久了,忍不住咳了几声。 沐九如听了那咳嗽声,也觉得喉咙有些痒意,他低低咳嗽几声,他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臂,继续道:“我这条性命,全靠沐家十年如一日耗材耗力地养着,才能活过二十,若非沐家,我活不到今日。” “我在冷宫里以命抵命,还报沐家,本是理所应当,是沐九如贪恋红尘、求生害仁,有愧祖宗的定下的罡正家风,有愧父亲对我的一片……爱子之心。” 这般口不过心的忏悔之言,只要沐海元想听,沐九如能装模作样地说上好几个时辰。 曾经在冷宫里时,他为了能活下来,可以抛去尊严向宫人讨求一口饭食,如今不过是数落自己罢了,沐九如眉头都不会动一下。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沐海元的思绪,也不由被带入了数年前的回忆里。 沐九如刚被打入冷宫后没过多久,沐林志就在私底下惹了安帝的厌恶,因此险些丢掉官帽。 之后安帝再不愿意重用沐林志,朝廷其他大臣内臣也纷纷看碟下菜,排挤沐家子弟,险些让沐家族人全都离开朝堂。 之后沐家养晦韬光整整三年,才重新在天子面前得了脸。 若非沐九如当时不愿自缢,没能讨得安帝心软和对沐家人的歉疚,沐家又怎会沉寂许久,在官场上左支右拙。 前些日子沐林志告了老。 离开朝廷前沐林志用尽浑身解数,也只把沐海元提拔成了区区五品的光禄寺少卿。 只这小小的官位,如何能撑起整个家族的兴旺。 如今沐林志彻底退出了朝堂,而沐家却人才凋零。 前些日子家里好容易攀上了秦家这棵大树,秦家却不知为何碍了圣上的眼,被推到到了风口浪尖里。 沐家内忧外患,现下已是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偏生沐九如这人,竟贪生怕死、鼠目寸光至此,不惜委身一个曾经的家奴,如今的阉宦,也要苟且偷生。 这绣花枕头,对亲族的死活根本不管不顾,不堪为人! 沐海元看向沐九如的眼神越发冰冷。 他多少也知道沐九如不可能真正地悔过自新,不然今日之前,沐九如早就有千千万万个机会可以自我了断。 沐九如此刻的虔诚,不过依然是在临难苟免罢了。 但沐海元要杀沐九如,是为了家族大义,是为了家族的存续,而非一己之私。 那就自然也要按照族里的规矩来办。 若非沐海元这次劫走沐九如是仓促行动,没有留下足够富余的时间,沐海元甚至想把沐九如关在祠堂里告罪三天三夜之后,再以族罚处死。 这才是正正当当的作风,这才是正正经经庇佑族人的家主。 而沐九如,不过是给沐家带来诸多麻烦,不知轻重的废物。 沐海元鄙弃地看着沐九如,宛如在看一坨污秽不堪的东西,又或是一个满身罪孽的恶徒。 沐九如看不见沐海元的神色状态,却也大抵知道沐海元的心里会怎么看他。 但沐家人怎么看他,怎么想他,对沐九如来说,早已不再重要。 沐九如有口无心地继续道:“不肖子孙为了多活一时半会,还与蔺南星结为了夫夫,做了他的夫郎,辱没家风,让祖宗心中不喜,也让族人面上无光……” 沐海元亲耳听到自己血脉相通的亲人,居然真和一个阉人搞在一起,他顿时心中作呕,胃里翻腾,只觉得与沐九如同处一室都像是要污了他的清白。 沐海元眉头紧锁,道:“你诚心与老祖宗悔过,莫要停声,我就在屋外听着。” 沐九如点了点头,又继续向那些连名字都看不清的牌子忏悔,缓慢地念道:“九如在沐家的庇护下,衣食无忧,吃穿不愁,本应报效宗族,但……” 沐海元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推开门扉,走到屋外。 他这才深深地吸了口外头清爽的空气,感觉好受了许多。 门口守着的下人立即替新家主合上屋门。 空中日头正盛,如今也不过是下午时分。 沐海元看着天色,听着沐九如连绵不断的忏悔声,心中满是大事将要落定的满足。 蔺南星那阉人此刻怕是才刚刚得知沐九如遭劫。 就算那主仆二人真有些什么苟且和情谊,蔺南星也绝不可能今日就寻到沐家的祖宅来。 沐海元对此有充足的信心。 近些日子,秦家为了同东厂斗法、遮掩自家的罪证,暗中雇了一批刺客,犯下不少杀案,截了东厂的线索。 沐海元在这些事上帮了秦家不少忙,顺便也同准妹夫秦屹知交上了好。 那些刺客见钱办事,都是亡命之徒,只要给足了钱,什么事情都敢做。 沐海元向秦屹知借了几名刺客,让他们穿上东厂的衣服,进到蔺南星的宅第里劫走沐九如,再快马加鞭带出城门,运到沐家的祖宅祠堂。 一套计划迅疾如风,行云流水,蔺南星哪怕觉得此事有诈,第一时间也只能将矛头对准东厂。 等那阉人姗姗来迟找到这里时,沐九如早已一命归西。 届时蔺南星就是心中再如何怨愤,也没道理要和沐家拼个两败俱伤,全都落罪。 若是蔺南星再迟钝无用一些,直接恨上了东厂,那就更是妙极。 两大天子宠信的阉宦内斗成一团,便能给秦家留出不少喘息的时间。 秦家若是继续屹立不倒,沐家便能乘着秦家的东风,扶摇而上。 沐海元脸上泛起了一些激动的红光,喉咙里也生出了痒意,忍不住低咳起来。 屋内跟着传来些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沐林志的身体不如常人那么好,因此子嗣单薄,告老也比常人要早上许多。 连带着他几个孩子的身体都略微有点孱弱。 守在门边的下人连忙道:“老爷,祠堂阴冷,可要小的去给您拿件衣服?” 沐海元摆摆手道:“不必了。” 他又捂着嘴咳了几声,眉间卡着道深深的折痕,让他的容貌看起来十分老成,像是比沐九如还要大上好几岁一般。 沐海元缓了缓气息,问道:“他的坟,挖好了吗?” 下人道:“已挖好了,就在张姨娘的边上。” 第93章 自裁 沐九如:“我要自己来,不能让你…… 张姨娘是沐九如的生母。 妾室入不了祖坟, 都是葬在沐家下人那片墓地里的。 沐海元觉得自己对这罪大恶极的庶兄,已是宽容之至。 沐林志早就不认沐九如为沐家子弟了,但沐海元到底还是不忍亲生兄弟在阴曹地府穷困潦倒, 无人照拂。 他允许沐九如葬在下人那片地里,至少这人每年还能吃到点香火,与生母作伴, 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 沐家的人, 哪怕死了,也该埋在祖地里。 沐海元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人道:“草席也给他备好了, 但是老爷……”他局促地搓了搓手,谨慎道, “老太爷前几日不是还说, 不要急着杀这人,怕会惹上什么麻烦……今日真的要动手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沐海元眉头紧皱,语调依然缓缓的, 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不耐与厌烦。 “爹如今年事已高, 行事就会瞻前顾后上些许,秦家之前在京城杀的些人,都成了无头命案,也不见这些蔺公公们查出什么来, 沐九如活着一天,对我们沐家而言才是最大的隐患。” 他提点道:“如今我才是家主,莫要对我的安排置喙。” 下人连忙道:“是,是,是小的失言,老爷这么做,既帮了秦家的忙, 也解了咱们沐家的隐患,高明啊!” 沐海元瞥了这人一眼,冷淡道:“谨言慎行,少说些溜须拍马的话。” 下人不尴不尬地道:“是是……” 沐海元又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吩咐道:“去替我沏壶茶来。” 下人道:“老爷去屋里坐着吧,这里有小的守着。” 沐海元皱着眉头站在廊边,摆了摆手:“我陪他最后一程,你去倒水吧。” 下人不再多话,快步离开屋前,不一会就带了桌椅和粗茶回来。 沐海元坐在简陋的板凳上,撩起衣袖喝了口新泡的茶。 他这次带来的这个下人,平日里多是在外头做些粗活脏活,伺候人的本事一塌糊涂。 茶水粗糙的口感让沐海元眉头皱得更深,当即放下茶杯再也不碰一口。 下人发现老爷嫌弃他泡的茶,只好讪讪地扯开话题,道:“他倒是挺能说……” 沐海元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许久不曾见到老祖宗们,多说些话也是应当,这点时间我还给得起他。” 他语调微冷:“他若还想耍什么花招,也就这些时间能折腾了,等下他要是不愿自刎,我就亲自动手。” 他在说话间,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秋日正旺,像团艳红的薪火,却怎么也暖不了他漆黑眼里的郁气和消沉,照不亮沐家头顶的风雨如晦。 沐海元垂下眼眸,从袖袋里取出一本薄书,慢腾腾地翻阅起来。 时光悄然流逝,日头逐渐偏移,屋里那人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哑无力。 室外长林丰草,鸟雀啁啾,莺燕鸣啭,满是动人的生机。 与祠堂内的暮气沉沉,草木俱朽截然不同。 那便是沐九如,最后的归处了。 沐海元始终关注着屋里的动静,虽然沐九如现在又变回了病秧子,还成了半瞎,但若是真从祠堂里叫人逃脱了出去,再想抓回来又要多生事端。 祠堂里突然传来些奇怪的扑腾声。 像是什么呼呼啦啦地在轻微作响。 沐九如的话语虽然从未停止,沐海元依然谨慎地起身,让下人打开了门扉。 他跨过门槛,边入内查看,边问道:“方才是什么声音。” 沐九如依旧跪在原来的位置,不曾移动过。 之前被水沾湿的素白里衣已经全干,郎君纤瘦的身子摇摇晃晃地颤抖着,像是风吹就能摔倒,但口中念叨却始终未断。 沐海元不由露出个鄙夷的冷笑,想来这人为了多苟活一刻,也是费劲了心思。 沐九如听了问话声,这才止住碎碎念,缓缓回过头来,答道:“方才,像是有什么鸟雀进了屋子,又飞出去了。” 沐海元看了看祠堂里唯一打开的那扇窗户,此处绿树成荫,有些禽类不慎闯入屋子倒也正常。 他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道:“你已说了一个多时辰,当上路了。” 沐九如一瞬握紧了衣服下摆,紧张地道:“海元,你就不能……饶我一命?你若是放了我,我之后便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去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居,绝不会让沐家受到牵连……” 沐海元心里有些说不清的烦躁,他从案台上再次拿起宝剑,冷声道:“我已给足了你时间,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沐九如低头沉思,脸上神色不断变换,他沉默了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这才像是做好了准备,认命道:“我……自己来。” 沐海元将宝剑放到沐九如的身边,略微后退了些许,不想等下被血污溅到。 沐海元道:“快些,长痛不如短痛,你我兄弟一场,我不会让你曝尸荒野,等下就将你同张姨娘葬在一起。” 沐九如眼里蔓上一抹真实的苦涩,喃喃道:“姨娘……” 他停顿片刻,又担忧地问道,“爹……如今的身体可还好?他告了老,还把沐家交给你管,可是身子有什么大碍?” 沐海元冷笑:“你离宫半年有余,一封书信也不曾给过家里,如今倒是关心起他的健康了?” 沐九如抿了抿唇,露出些恰到好处的尴尬,道:“我在蔺太监第里……也不过是个架空的正君……” 他苦笑一声:“就如同你说的一般,我只是蔺南星的玩物,他面子功夫虽然做的好,却也管得我很紧,又如何会允许我同你们联络……我对宅第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 他见沐海元没有打断,便继续絮絮叨叨地诉苦起来:“蔺南星娶我,不过是为了证明他如今也翻身做了人主,就连曾经的主子也得在屋里伺候他,为他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伺候他沐浴捏脚……” 沐海元听得额上青筋直跳,呵斥道:“闭嘴,你做了这些事情不嫌丢脸,竟还到处乱说!” 看来这个话题沐海元不太喜欢。 沐九如迟钝地思索着,他的脑子有点昏沉,大概是已经发起了烧来。 他看着窗外透入的丝缕亮光,晃了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继续组织语句:“……做也做了,反正我这一生,也就这般了……” 他慢慢摸上躺着的家法宝剑,卖惨道:“我很快就要死了,临走前还能见到亲兄弟,不免有些多话……海元,你也觉得我活的很可笑吧?” 沐海元的目光看向那只握着宝剑的手,他叹了口气,和缓了些语调,道:“往事不可追,来世你争取投生个好人家,有个好身体吧。” 沐九如想要接话,沐海元和这庶兄却是不想多言了,打断道:“父亲的身体如今还成,我现在有了二子,父亲日日将他们带在膝下含饴弄孙,他日子过得清闲安适,每天乐乐呵呵,无忧无愁,你放心去吧。” 沐九如点点头,又道:“你……将来若有机会,可否替我……”他看着窗口,声音压的极轻,就连离他不远的沐海元都只能听得隐隐约约:“向蔺南星复仇。” 沐九如道:“我这些日子受了他不少屈辱,若你有幸得手,就将他带到我的墓前,一把火烧了,让我泉下有知。” 沐海元微微动容,看来他这庶兄也并非无可救药。 沐海元道:“好,我答应你。” 沐九如这下把剑拿了起来,放到腿上,他握着剑柄,柔声问道:“小侄子们……都叫什么名字。” 沐海元也放柔了些声音,道:“长子今年四岁了,名唤沐清,次子一岁,叫沐钰。” 沐九如把剑拉开了一些,温情地道:“弟妹,是可心人吗?” 沐海元嘴唇微张,神色又冷了下来,道:“别废话了。” 沐九如:“……” 再东扯西扯,难保沐海元会被激怒,亲自动手。 沐九如对自己的体力有足够的认知,沐海元虽然身子比一般郎君差点,但一个打他三个也不成问题。 沐九如不敢同沐海元硬碰硬,他抽出宝剑,颤颤巍巍地举起,道:“我有些……紧张。”他又把宝剑举高几寸,询问道,“我可否讨要一把匕首?这有些,太沉……” 沐海元道:“那就我来。” 沐九如立刻把剑紧紧握住,一本正经地道:“……不,如今是我此生最后的悔过机会,在列祖列宗面前,我于情于理应当自行谢罪,而非假手他人。” 他强调道:“我是沐家子弟,最后一程,我当拿出沐氏的风骨来。” 沐海元紧皱的眉头松开些许,赞同地点了点头。 沐九如看不清楚沐海元的动作,但这人没有反驳,就证明没被激怒。 沐九如举起剑对准自己的胸口,道:“自刎太丑太痛了……我这样吧……” 沐海元着实怒其不争,他又后退了些许,道:“快些,这般磨蹭,老祖宗看了都嫌丢人。”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将剑尖颤抖着抵住自己的胸口,晃了好几下,这才找到了位置,慢慢刺进去一点。 鲜红的血液透过布料,洇了出来。 “哐啷”一声,长剑落地。 沐九如捂着胸口,痛得直抽气,鲜血浸透沐九如葱白的指尖,顺着指缝淌落下来。 沐海元脸色一黑,沐九如立刻忍着痛摸索宝剑,道:“抱歉,我没想到竟这么痛,一不小心没拿住……” 沐海元已蹲了下来,拿起剑来,冷冷地道:“我来吧。” 沐九如心头一紧,连胸口那些皮肉伤都被惊吓得没了痛觉。 沐九如坚定地道:“我要自己来,不能让你背负上弑兄之罪。” 沐海元停下动作,深深地平视沐九如。 他的庶兄有双漂亮动人的眼睛,就如同沐九如这个人一般。 但再漂亮的人,也不过是败絮其中的废人,再好看的眼睛,也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半瞎。 就连沐九如的视线,都好像越过了他,在看向其他地方。 沐海元回过头去,那里不过只有一扇半开的窗户。 透过窗框的缝隙,向外看去,一切都很正常。 附近的下人早被他提前遣散,除了门口守着的家奴,再无其他旁人。 外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唯有一些鸟雀飞鸢在晴空中徘徊鸣叫。 但沐海元在黑暗的祠堂里待得久了,多看几眼室外,都觉得那处的光芒耀眼到近乎刺目的程度。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回过头来,不虞地道:“那你快点,莫要再失手了。” 沐九如郑重地点了点头,接过长剑,再次对准自己的胸口,依然还是那个已被切开一道的地方。 他手上用力,长剑缓缓地没入肌肤,让人牙酸的血肉切割声响起,血腥味一瞬变得浓郁。 沐九如一寸寸极慢地推进着。 片刻过后,尖锐的剑刃已全部没入。 鲜红的血液顺着剑身,滴滴答答落向冰冷的石砖。 那张倾国倾城、艳丽动人的脸庞瞬间血色全无。 沐九如被痛得冷汗直流,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思考是继续推进剑身,又或是故技重施假装手滑,挑战沐海元的耐心。 服用御曦改变了沐九如的生理状态,也改变了他的经脉走向,就连五脏六腑都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偏移。 寻常人注意不到这些细节,沐九如对医术略有钻研,却是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从这个角度刺入进去,剑锋并不会刺破他的心脏,带来的只是些皮肉伤。 但深入的伤口,甚至把自己捅个对穿,依然会对元气造成极大的损伤。 不到万不得已,沐九如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过于狼狈和惨烈。 因为—— 一声清脆的鸟雀长鸣响起,羽色鸦青的鹰隼落于祠堂窗框之上。 这是沐九如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每日都有无数的飞鸢往来长鸣,在蔺太监第的上空盘桓。 ——正是多贤饲养的鹰隼,又去而复返了。 蔺南星的人,应当就在附近! 沐海元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了动静。 他回头看向窗框上的鹰隼,待看清隼爪上套着表示被人豢养的铁环之后,沐海元心中骤然升起不祥之感。 他转回身去,准备即刻解决沐九如。 身下却是白光一闪。 沐海元的双腿一阵剧痛。 第94章 家法 蔺南星扬起沐家的家法,对着沐海…… 沐九如对着沐海元的小腿砍了一剑。 他往昔不曾习过武, 方才还被冻了足足一个上午,如今浑身乏力,即便用尽力气也只是给沐海元添了两道皮肉伤。 但人只要伤着了腿, 就会给行动造成阻碍。 沐九如抱紧宝剑,趁着沐海元忍痛的间隙,直直往窗户的方向奔去。 手上的利剑十分沉重, 但他也不敢放下, 叫这东西落入沐海元的手里。 剑身锋锐,奔走间割破了沐九如手臂上的血肉。 但在精神高度紧绷的时刻里, 疼痛已全然不会被感知到。 身后的沐海元爆出一声怒吼:“沐九如!” 夺路而逃的沐九如半分精神、半个眼神也没给身后。 阴暗狭窄的祠堂、与他血脉相连又毫无关系的弟弟,被他抛之脑后。 周围的一切在疾走中成了残影。 沐九如视线里的世界模模糊糊, 只有窗户那处的光芒极为明亮, 吸引着他不顾一切奔赴过去。 他的小相公就在不远处,就在这附近! 沐九如极快地向着窗口跑去。 飞鸢被他的动静惊吓到,长鸣起飞, 羽毛在阳光下到处飘散。 沐九如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腿, 脚步一个踉跄。 他歪歪扭扭地继续向光亮处跑去,伸出一只手在前方摸索,粗糙的木料在他掌心留下鲜明的触感。 他摸到了窗框! 只要一个翻身,他就能走出这间祠堂—— 见到蔺南星! 右肩突然攀上一个手掌, 把沐九如紧紧握住,力气大到近乎要碾碎他的肩胛骨。 沐海元道:“沐九如,你往哪里逃!” 沐九如被难以抵抗的力气强行拖了回去,面对沐海元,面相压抑黑暗的沐家祠堂。 屋内的一切在天光下都混沌不明,像是一团污秽的漩涡。 他用尽全力挣扎,抱住手里的兵器, 向着满是光芒的窗口一点点地后退。 直到背脊靠上窗轩,发出悠长陈旧的“吱嘎”一声。 沐海元被这声音彻底刺激发狂,劈手抢过沐九如手里的家法宝剑,剑锋划破了这人双臂上的皮肉,洁白的袖子立时被鲜血染得通红。 沐海元此刻脑中只有杀沐九如后快这么一个念头。 哪怕蔺南星已经赶过来了又如何,只要沐九如马上身死,蔺南星难道还敢堂而皇之地向他这朝廷命官动手吗? 沐海元举起宝剑,对准沐九如胸膛上两次捅出的伤口。 背光下的沐九如即便浑身血染,都透露出一股惊世绝艳的灵动,与这片空间,与整个沐家都格格不入。 他早该死的! 沐九如就不该出生! 不该活着离开皇宫! 更不该和一个家奴,一个阉宦纠缠不清! “嗖——!” 一支羽箭激射而来,穿透沐海元握剑的手背。 长剑顿时脱手而出。 在幽昏的室内拖出一道璀璨华光,随后“哐啷”几声,隐没在黑暗里。 “嗖,嗖嗖——!” 又是三支箭矢穿过长空,带起一片白光,正中沐海元的肩头、手臂和胸口。 沐海元被强力的射击震得倒退几步,拽着人的手也吃痛松了开来。 沐九如立马翻身而出,背部贴着窗框,翻倒在了屋外的地上。 摔倒在阳光之下。 - 急射而来的箭矢让沐九如绝路逢生。 但蔺南星本人还尚在远处。 刚才他遥遥看见沐海元要杀沐九如,吓得肝胆俱裂,立刻下令让士兵射杀沐海元。 几箭之后,沐海元已倒地不起,沐九如也得了喘息,逃出屋子。 蔺南星这才松懈了一星半点,却也仅仅只是一星半点。 沐九如浑身浴血的样子,照旧让蔺南星三魂丢了七魄。 他飞快地向弓箭手比了个待命的手势,便扔下长弓,向沐九如疾驰而去。 躺在地上的沐九如被出屋的这跤给摔得不轻,五脏六腑都像是位移了一般疼痛,让他久久再难爬起。 又或是他知道蔺南星就在附近,他知道他已经安全了,可以不用再强撑着爬起来了。 沐九如看着熟悉的天光,看着绰绰约约的,像橘子一样,高高挂着的太阳。 还有广阔天地,白云悠悠,金风玉露…… 和他,人高马大的……小相公。 温暖而宽阔的阴影笼罩在沐九如周身。 蔺南星身上穿着的依然是昨夜挑选出来的深色衣装,淡淡的汗味和香气也一如往常般好闻温存,呼吸的频率虽然比平日急促上许多,却也是沐九如听过不少次的。 ——一切都让沐九如那么得熟悉与安心。 即便看不清蔺南星此刻的样貌,沐九如也能想象出他的小相公一定红着眼眶,俊俏的脸上满是担忧,要哭不哭的模样。 蔺南星也确实急得快要哭了。 红色的血液从沐九如的手臂、胸口处不停地溢出,像是要染红他的整个世界。 蔺南星对自己身上的伤口,再大再重都能面不改色地包扎处理,此刻却连抱起、触碰他的主子都不敢。 明亮的凤眼红彤彤的,噙着泪光。 他哑声道:“少爷,我带了大夫来,他马上到,你再忍一忍。” 沐九如见到蔺南星,精神就放了松,意识开始有些昏沉。 他虚弱地笑着,轻声安慰道:“没事……南星,我没事,别怕,没伤着要害。” 蔺南星定下心神,这才理智归拢,粗略地扫了扫沐九如地伤势。 确实都不是致命伤,胸口的伤处应当也没刺破内脏,不然沐九如现在就要咳血不止了。 他眉眼微松,这才注意到沐九如竟只穿着里衣里裤,不知被冻了多久! 蔺南星立即脱下身上的衣物,全都给沐九如盖上,而自己的上半身连条里衣都不留,只穿了一件抱腹勉强遮挡住肚子。 京营里的军医上了年岁,没蔺南星跑的那么快,此时才刚刚赶到。 大夫放下药箱,又脱下沐九如伤处的衣物,开始止血敷药。 周围也起了不少嘈杂的声音,是蔺南星带来的人正在压制沐宅的下人。 军医见蔺公面色极差,仿佛他这大夫要是把正君弄痛了一丝一毫,都会立时将他毙命于此一般。 军医冷汗涔涔,不堪重负,连忙宽慰道:“蔺公放心,正君并没有伤到要害,切口也都不算太深太大,止了血,将养着就好。” 这声安慰对蔺南星来说不过是聊胜于无。 沐九如莹白如玉的胸膛上多了处显而易见的血窟窿,双臂上也是割伤无数…… 他的少爷向来金枝玉叶,被他这小厮护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曾受过这么重的外伤。 蔺南星看得心中恨意翻腾,只想将沐海元碎尸万段。 但他还是强行压住怒火,俯下身子问沐九如道:“我要怎么处置沐海元?” 沐九如已越来越困,意识越发昏沉,他勉强分辨清楚蔺南星的话语,无奈地笑了一笑。 血淋淋的手微微抬起,颤颤巍巍地抚摸上小相公的脸庞,倾国倾城的容颜即便遭逢不测,满身狼藉依然不曾衰减丝毫艳丽。 尤其是那对眸子,满满地映着蓝天白云,映着身前的郎君,像是万种风月、百般柔情都被囊括其中,熠熠生辉。 沐九如笑道:“我都听夫君的,你想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他认真地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家人。” 蔺南星沉沉地“嗯”了一声,沐九如便放心了些许,半合起眼帘,慢慢道:“我有些……困,别怕,我想睡一会,睡饱了我就起来,万福,小南星。” 蔺南星死死咬住嘴唇,哑着嗓子,柔声道:“万福,安歇……祜之。” 沐九如在血泊中绽开尽态极妍的笑容,随后安稳地睡了过去,不论军医如何在他身上摆弄,也不曾再醒来。 蔺南星又静静望了沐九如好一会。 他数着沐九如的呼吸声,一下一下贪婪地听着、看着、感知着。 失去沐九如的这半天里,他仿佛痛失人生中的一切。 甚至他方才差一点,就要真正地失去沐九如,与沐九如天人永隔! 蔺南星光是回想那千钧一发的场景,都觉得心痛欲裂,气息艰难。 带队的百户长前来汇报,说沐宅的所有人已被控制住,而屋内的沐海元,此刻已经昏迷。 蔺南星这才堪堪回神,道:“你们全都离开祠堂,咱家一个人处理沐海元。” 百户长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蔺南星温柔地替沐九如梳理了散乱的长发,替自家主子将已经处理好伤口的地方盖上衣衫。 他贪恋地又看了半晌,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一顿走到窗边,沿着沐九如洒下的血迹,翻身进入昏暗的沐家祠堂。 沐海元仰倒在窗边的地上,手掌、手臂穿了两个洞,汩汩地流着鲜血,肩上和胸口则是插着羽箭,衣服上洇出一些血色。 当胸这箭应该是擦到了这人的心脉,沐海元嘴边溢出鲜血,昏迷中也时不时呛咳几声。 蔺南星低垂视线,扫了这人一眼,便抬脚踹上沐海元的侧脸。 用力一蹬。 劲风之下,沐海元的脸折向一边,面颊立时肿了起来,更多的鲜血涌出沐海元的口鼻。 剧痛让沐海元睁开眼睛。 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这才抬起头来,勉强辨认出了身前之人。 沐海元道:“蔺南星……” 他身上多处受了伤,剧痛遍布全身,尤其是心口,像是碎了一般灼痛不已,让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沐海元没能在蔺南星赶到前杀了沐九如,他自知大势已去,也不再多言,挺直了脊背,认命地道:“你带着沐九如走吧,这事闹大了,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蔺南星眯了眯眼,冷声道:“断无可能,你绑了少爷,还把他伤成这样,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今日也休想有生路可走。” 他想到沐海元是沐九如的亲兄弟,却对沐九如痛下杀手…… 还有沐家,一个个都是寡恩少义的歹人! 蔺南星心头更是怒火中烧,他飞出一脚踹向沐海元的胸口,将沐海元踢得翻滚出去。 扎在心口的箭矢在冲击下被折断,痛得沐海元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蔺南星踱步过去,一脚踹上沐海元的脸庞,道:“安静,别扰着少爷歇息。” 沐海元被他打得头晕目眩,浑身上下都痛得仿佛被拆卸过一般。 但蔺南星这杀神,一言不合就是几脚,沐海元不敢喊再叫,他强行咽下疼痛,咬牙切齿道:“你这……疯狗,我是朝廷命官,你这样目无王法,不怕圣上责罚吗?” 蔺南星冷眼看着倒在地上涕泗横流的男人,也不知道他家少爷之前在这人手下受了多少苦楚。 蔺南星道:“咱家当然怕圣上责罚,但只要你彻底闭了嘴,圣上那边红口白牙都是咱家一言之事。” 沐海元见他四平八稳的模样,这才真正地恐慌起了他的性命安危,紧张地道:“你若杀了我,沐家不会同你善罢甘休!” 蔺南星道:“我也不会同你们沐家善罢甘休。” 他走到不远处,蹲下身子,拿起那把沾了沐九如鲜血的宝剑,回沐海元身边。 他用手指疼惜地擦去剑身上的鲜血,目光幽幽望着白刃上流淌的红色:“这是你们沐家的家法,像我这样的奴婢只配被杖毙,还够不着用这东西。” 沐海元忍不住向后退几步,道:“蔺南星,你……你只是个家奴,也敢拿主家的东西!” 蔺南星专注地擦拭完剑上血液,将染红的五指抚上自己的脸庞,像是在感受沐九如的体温,又像是在感受沐九如的疼痛。 他一步步迫近沐海元,慢条斯理地道:“我的主子,从来只有沐九如一个人,不是沐家,不是沐林志,不是你。” 他蹲了下来,俯视着沐海元,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程度,一字一顿道:“也不是景裕。” 沐海元的眼睛骤然睁大,溅了血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蔺南星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对他说出来了,显然是真的不打算给他留下任何活路。 不论沐九如和蔺南星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主仆还是夫夫,他们沐家都猜错了蔺南星对沐九如的重视程度。 沐海元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恳请道:“蔺南星,你饶我一命,我今日权当什么也没听到,我作为沐家家主向你承诺,以后绝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如违此誓,天打雷……” 沐海元起势的那只手骤然脱飞而出,维持着三指朝天的姿势落在地上,不住抽动。 蔺南星侧身避开飞溅的鲜血,不让脏血沾上他抹了沐九如血液的脸庞。 他动作不停,又挽起一个剑花。 流光划过,沐海元的另一只手臂也落在地上。 沐海元愣怔一瞬,随后发出痛彻心扉的嚎叫。 蔺南星的凤眸中淬了寒芒,他冷冷看着沐海元,仿若看着的是一团脏污烂臭的杂碎,一个毫无价值的死物。 他最后扬起沐家的家法,对着沐海元剜心一剑,正是沐九如胸口受伤的位置。 沐海元不曾服用御曦,心脏边缘方才中了一箭,此刻又受一剑,生机顿时断绝。 年轻的家主面如死灰,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口腔,几乎让他难以呼吸,难以说话。 沐海元不得其死,遗恨地望着列祖列宗的排位,又好像是望着远处的窗明几净。 他眼里落下几滴泪水,断断续续地道:“沐九如他本就,该死……他是沐家,人,本就该为沐家……出生入死,我是为了……保护沐家……” 蔺南星站起身子,嫌恶地甩了甩剑身,道:“他早就不是你们沐家人了,是你们先抛弃他,背叛了他。” “少爷现在是我的人。”蔺南星定定地道:“沐九如是我的,我会不遗余力地护着他,与他同生共死。” 蔺南星将彻底脏污的传家宝剑重重插在地上,锋利的剑尖在石板上烙下一些凹痕,正把剑身卡住。 他坚实有力的手掌继续向下施压,银光闪闪的剑身弯折成了一道璀璨的弧线。 “噌”得一声。 宝剑分崩离析,断成两截。 沐海元眼里仅剩的一点辉光,也随着家法的折断而暗淡下来,失去了生气。 沐海元死在了沐家的祠堂里。 蔺南星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将手上的断剑随意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向窗边,翻身越过窗框。 蔺南星走出了黑暗的屋子,站到了阳光下。 回到他的沐九如身边。 第95章 打猎 景裕同秦屹知说话时,总是像个撒…… 沐九如获救之后, 便一直高烧不退。 蔺南星把主子带回蔺太监第,又安置到枝叶居的床上。 一路颠簸,也不曾让沐九如醒来。 俊美郎君失了血色的面庞眉头微蹙, 双眼紧紧合上,始终意识全无,不省人事。 蔺南星满心担忧, 恨不得以身代受, 再不离开沐九如一步。 但不论他如何放不下心来,也只是悉心照拂了主子不到半日, 就匆匆地赶往宫中,去向景裕请罪。 他上午为了尽快找到沐九如, 封锁了整个京州, 还调动京营的大部分兵力,在京城附近的几个城池里逐门逐户排查。 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东厂的人不可能不告诉景裕。 蔺南星想要在事后亡羊补牢, 就不能怠慢了天子。 于是蔺大伴一进宫, 就三跪九磕,言辞恳切地负荆请罪。 他抹去沐九如同沐海元的真实关系不说,向天子忍辱负重地合盘托出他因为正君被沐海元窥伺绑架,而在城内大动干戈, 滥用职权,甚至还手刃了沐海元的“实情”。 景裕本来听了蔺多福的禀报,还有些怀疑和火气,但此刻他见了自家大伴屈辱隐忍的神色,怒火顿时消了大半。 蔺南星这次行事虽然不管不顾,之后会给他惹不少的麻烦。 但至少这人直到最后,也没欺上瞒下, 像其他臣子奴婢那样诓骗他,强行弄出个什么“敌国细作”来敷衍他。 ——蔺南星对景裕有着绝对的坦诚。 仅是这么一处坦诚,做了这么一件对的事情,对小天子而言,就足以顶过蔺南星千千万万的不是。 况且在景裕看来,沐海元其实死的不怨。 这沐二郎敢派人假扮东厂锦衣卫作奸犯科,诋毁朝廷名誉,已是不敬皇权,其罪当诛。 蔺南星的婚事,又是他这个天子亲手赐下的,沐海元居然还敢对他指给蔺南星的男妻起歪心思,甚至嫁祸朝廷,强抢民男,简直是把景裕的脸面在往地上踩。 蔺南星杀的好啊! 蔺南星杀了沐海元,在景裕看来,是因为这奴婢自己受了屈辱,也是为了维护他这个主子的权柄。 更让景裕高兴的是,蔺南星杀的是沐家人——是蔺南星曾经的主家。 这就证明蔺南星已经前尘尽忘,如今只是他一人忠心耿耿的犬马。 蔺南星做了这么多值得景裕高兴的事情,所犯之错不过是借着主子给的权利救援家人,又杀了一个不识相的东西。 景裕自然不会重罚蔺南星。 小天子明面上责骂了自己的大伴一通,又罚俸蔺南星一年。 其余一切照旧,甚至连京营提督的位置都没让蔺南星卸下。 如此兵不刃血地,蔺南星就算是过了景裕的这道坎,也摸清了天子对此事的看法。 蔺公公这下彻底放开了手脚。 他甫一离宫,就差人把沐海元的尸体原封不动地送进沐家,连带着砍掉的那两个零碎也送了回去,拼拼凑凑倒能算是个全尸。 只苦了沐家的几个老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独苗苗好容易长到足以当家做主的地步了,只半日不见,嫡子就成了三块死肉。 沐林志见了沐海元的尸体当即昏死过去。 隔日,沐家还在世的几老通通大病不起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同时,沐家在朝内的族中子弟,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排挤。 秦家雇佣的刺客被陆陆续续地抓捕归案,或是当场格杀。 蔺南星成亲后的这几个月里,一直都韬光养晦,近乎万事不理,险些叫人忘记蔺中贵曾经跟着蔺广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只看这惹了蔺公的沐海元,头七都没过,连带着整个沐家都要被赶出京城去了。 但这些纷纷扰扰,蔺南星全都没有亲自过问,只交由逢会、逢力两个下属去办。 蔺南星这些日子里,仅仅只是陪在沐九如的身侧,替沐九如擦身换衣,陪护侍疾。 沐九如受的外伤并不算太重,但他的身体底子本就不好。 外伤导致沐九如失了血液,伤及元气不说;被沐海元绑走的那日,他还只穿着里衣,被浇了冷水,冻了将近一日…… 高烧不退便再正常不过了。 就连好容易将养好些了的身体都被府医说又虚弱了许多,各种急症、小毛小病也不断地来犯。 蔺南星始终衣不解带地照料着沐九如,守护在主子的床边。 在沐九如情况稍微平缓的时候,蔺南星就小心翼翼地窝在主子的腰腹边上,避开沐九如的伤处,闻着这人身上淡淡的幽香。 他细数沐九如的呼吸声,然后不睡也不做什么,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待着。 沐九如被沐海元以剑相指的那慕深深烙印在蔺南星的脑海里,让他这个奴婢、这个刚刚任职的小夫君惶惶不安,生怕沐九如一离开他的视线,又会遭遇什么不测。 蔺南星在这几日里,休息得不算太好,他反反复复地盘算着尽快离京的可能。 哪怕他在京中稳坐泰山,自觉没什么仇人和敌手,但那些脑子被墨水浸坏的朝臣里有沐海元一个拎不清的,难保就会蹦出第二个。 他的沐九如却只有一条性命,不容有半点闪失。 沐九如被救回后的第七日,烧热终于彻底退下了,人却还是沉睡不醒。 景裕的传信在这日大早到了蔺太监第里,要召蔺大伴入宫觐见。 蔺南星万般舍不得离开自家病恹恹的夫郎,却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怠慢天子。 更何况他最近在离京一事上做了许多筹谋和布局,只有探听了景裕的口风,博取了景裕的好感和信任,才能达成此事。 蔺南星只好忍着不舍,强行把自己从沐九如的身上暂时撕开。 他派了许多人手,重重把守住枝叶居、鹿韭苑、蔺太监第,将沐九如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这才算是安心了些许。 蔺太监第离宫门不过是几条街的距离,但蔺南星无意在路上浪费时辰,直接骑上御赐的五花马,长驱直入地进了宫。 望能早去早回。 - 皇宫内。 少年天子今日穿着一身劲装,乌黑长发编了几股小辫,服服帖帖地束着于头顶,珠光宝气的冠带璀璨耀目。 他身上的衣服靴履无不衮衣绣裳、蝉衫麟带,唯有手腕上挂着一圈品相拙劣的串珠,颗颗珠子都被盘的油光蹭亮。 景裕骑着汗血宝马,手持通透的犀角长弓,腰胯箭袋与马鞭,在林间纵马飞驰。 尚未长开的稚气眉目间满是晶莹的汗水,显然之前已运动嬉戏了许久。 此地是御马监管辖的一处宫内小猎场,占地不过数百里,马儿跑上几步就能到头,比不上宫外的田猎场,但到底也算是个可以用来撒欢的地方。 帝师秦屹知就跟在景裕的身后。 年轻文臣骑着乌蹄白马,往昔的广袖朝服今日也换成了贴身劲装。 修长的双腿便格外引人注目,用力踩在马镫上时,腿弯绷成漂亮的弧度,更显得秦屹知腰细肩宽,婉若游龙。 大虞的开国皇帝,是东征西战打下的国土。 那些开国元老们哪怕只是个文官,也都各个骁勇善战,当的上一句民风彪悍。 开国之初,朝会上的官员们更是一言不合就会摔打成一团,甚至同皇帝斗殴,以力服人。 如今距离大虞开国已过去数百年。 太平盛世之下,后面的帝王们不再勤兵黩武,更不想朝堂上被大臣按着头打,于是大虞文臣也都见风使舵,落下了武艺,文以赞治,迎奉天子。 秦家作为千年传承的氏族,经历过乱世动荡,也追随过新帝开国,是不折不扣的簪缨世家,因此族内依然秉承着开国时文韬武略的风气。 秦氏子弟不说武艺高强、射石饮羽,至少也能文能武,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就连首辅秦世贞也是如此。 他虽年事已高,身子骨依旧健朗,子嗣都异常丰沛。 三年前他还以五十六的高龄,又给秦屹知添了个小胞弟。 香火之盛,沐林志看了那叫一个眼红不已。 可见勤加锻炼,对身体各个方面的机能都有颇多益处。 而秦家三郎——秦屹知,也能看出是个好把式。 年轻帝师骑马的姿态优雅矫健,跟着景裕跑了好些圈,小天子已经大汗淋漓,而他依旧不喘不虚,游刃有余。 只是人虽是在马背上畅快驰骋着,秦屹知的神色却算不得洒脱,甚至眼睫下的眸色颇为阴沉。 两瓣纤薄的嘴唇紧紧绷着,同他修长的腿一般,始终在角着力、较着劲。 景裕跑在前头,对他家先生的状态一概不知。 又或者景裕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闻不问秦屹知如今进退两难、卧薪尝胆的窘境。 汗血宝马跑得四蹄生风,转眼又到了猎场的入口处。 小天子拉紧缰绳,让马儿慢慢地停下,踱步起来。 他回头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先生,嘟囔道:“先生,伴伴来的可真慢。” 他同秦屹知说话时,总是像个撒着娇的小孩子,看着很是尊师重道,甚至十分乖巧。 可如今的秦屹知早就看透了景裕这身装模作样的本事,他懒得与景裕虚与委蛇,随口答道:“蔺大伴这些日子家中遭了变故,许是被耽搁了。” 景裕伸了个懒腰,无甚所谓地道:“也是……” 他将此事放在一边,摸了两下自己手上的珠串,并辔过去靠近秦屹知,笑盈盈道:“先生这些日子怕是也不遑宁息,还要忙里偷闲来陪着朕……”他拖着调子道,“当真是辛苦了。” 景裕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秦屹知只做没听出狼崽子话里话外的挤兑,敷衍地道:“这是微臣的分内之事。” 景裕又是转着他的小手串,嘻嘻一笑。 秦屹知暗暗夹了下马腹,不再面对这恼人的学生,绕到了边上。 远处传来马蹄阵阵。 景裕定睛一看。 是他的大伴终于姗姗来迟,策马赶来了。 蔺南星骑着安帝所赐的五花马,人强马壮扬着滚滚尘沙飒沓疾驰。 那模样,比景裕见过的所有将军都更英气凛凛,剑气堂堂,若是杀神吕布在世,想来就是这般的英武模样了。 景裕眼睛一亮,道:“伴伴来了。” 秦屹知回头望了眼远方的高大阉人,双眼微微眯起,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蔺南星瞬息已入猎场,五花马嘶鸣一声,缓缓停下。 蔺公公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跪地行礼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景裕矜持地免了礼,心情颇为愉快,他扬了扬马鞭道:“朕听闻伴伴这些日子都闷在宅子里,连京营都不去了,你就是日日在屋里守着正君,他也不见得能立时好起来,走,陪朕跑几圈,活动下筋骨,把烦心事先放一边去。” 蔺南星站起身来,恭顺道:“多谢陛下体恤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他说完向秦屹知微微点头以做见礼,便又翻身上了马。 这个猎场的面积不大,又是在皇宫的内部,林子里面必然不可能放入什么大型动物,或是食肉生物的。 能打到的猎物,至多也就是些鸡鸭兔子,还有两三只豢养的傻狍子。 在此处待命的宫人机灵地给蔺大伴递上箭袋和柘木长弓。 前方的景裕已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秦屹知轻拍马臀紧随其后。 蔺南星不紧不慢地佩戴好箭囊,这才驱使着五花马,悠悠哉哉跟在最末。 三匹宝马的蹄声震天动地,凌乱而响亮,把猎场里的小动物们都吓得躲避不出。 景裕正儿八经地学习骑射不过半年时光,技艺尚且不精,跑了几圈,射了几箭也没拿下一只猎物。 小天子倒是不急不恼。 他在有人陪同的时候,耐心甚至多到了可怕的地步。 曾经有些臣子在朝会上为了家国利益争论不休,景裕就陪着朝臣从早上坐到了晚上——哦,自然是只有他一人坐着,其他人都站着议事。 景裕也不催他们快些商讨,甚至还包办了粗糙的午饭和晚饭,君臣一心,全都是在殿前吃了,又继续讨论。 老臣们昏倒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才赶紧赶慢在宵禁前商讨出了章程。 自此之后,朝臣们再不敢做事磨磨唧唧,拖拖拉拉。 他们这新陛下,虽没有残暴不仁,乱杀乱打,却有的是时间精力同他们消耗。 下软刀子地磨人,有时候比杀人不过头点地,更是让人无从招架,也无力反抗。 草地里,一团棕色的东西飞快跃出。 景裕机敏地搭箭疾射,依然是放空了,箭矢擦着兔子的毛发而过,插进了绿茵中。 眼看那小东西就要跑进林子,丢失了踪迹,他连忙唤道:“先生,伴伴,快帮我拿下它!” 秦屹知和蔺南星此前一直没怎么动箭,只是偶尔出手替景裕控制猎物的走向,此刻这二人得了景裕的命令,便统一拿出箭矢,将弓弦拉得满张。 秦屹知先射了一箭,箭矢流光微闪,也是擦着兔子的身体而过,斜斜没入土里。 紧接着蔺南星一箭飞出,正中兔子后脑,一团毛物瞬息毙命,倒在地上抽动着四肢。 景裕策马走到猎物边缘,看着兔子的尸体,啧啧称奇道:“伴伴这箭真俊!那兔子还在跑着,竟也能被射中,当的上百步穿杨!” 蔺南星脸不红气不喘,道:“陛下谬赞。” 猎场中的三人围在好容易得手的猎物附近,并没有继续骑射的打算。 守在远处的小宫人便拿了个篮子过来,小心翼翼地捡起兔子的尸体,搬运到猎场入口。 秦屹知对这里的动静毫不在意,修长的五指慢条斯理地摸着弓弦,轻轻地撩拨着,清隽英气的侧脸面相林子深处,不知在看着什么。 总归不是在看着天子。 景裕望着先生俊美的侧颜,笑吟吟地道:“蔺南星,你当时射杀沐海元的那箭,也是这么得干脆利落吗?” 秦屹知慢慢地抬起头来,将视线转向蔺南星。 树荫遮挡下的透亮眼眸中,划过一道幽深怨恨的暗芒。 第96章 逐鹿 秦屹知将箭锋指向景裕的头颅,缓…… 提着兔耳朵的宫人吓得脖子一缩, 连忙把毛团往筐里扔了就撒腿离去,生怕听到什么会让他送掉小命的言论。 蔺南星从容道:“回陛下,奴婢只是用弓箭伤了那人……” 他用余光顺着景裕的视线, 瞥了瞥秦屹知,字句铿锵:“致命的那一击,奴婢用的是利剑。” 秦屹知拽着缰绳的指尖慢慢收紧, 眼神却纹丝不动, 如古井般晦涩沉寂。 景裕笑着靠近秦屹知,道:“先生, 你秋后就要同沐三娘成亲了吧?说来沐海元也算是先生的准舅哥……” 他笑得一派天然,好奇地问道:“蔺南星杀了他, 你对伴伴可有不满或是忌恨?” 秦屹知浅浅吸气, 将目光从蔺南星的身上收回,低垂下视线,望向景裕手上那串让他如鲠在喉的珠子。 秦屹知看着那处, 慢慢地道:“此事本就是沐海元的过错, 他藐视陛下的权威,招惹蔺大伴的正君,居心叵测,其罪……” 他舌尖顶着齿壁, 淡淡道:“……当诛。” 景裕扑闪着眼睛,赞道:“先生真是通儒达识,匿瑕含垢的朗朗君子!” 他嘴边噙着笑意,轻快地道:“沐家今日都向你家提出退亲了,可是真的?” 秦屹知呼吸一滞,险些压抑不住心底的怨恨。 他同沐三娘只见过几面,两人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但像秦家这样的身份地位,秦屹知的婚事早就被整个京城的人都关注着了。 被沐家提出退亲,对一生光风霁月的秦屹知来说,宛如在他脸上狠狠地掴了一掌,叫他面上无光,难堪万状。 秦屹知视线低垂,紧抿唇瓣,道:“家父还在同沐家商谈……陛下无需替微臣的琐事烦心。” 景裕道:“朕自然是要替先生担心的,朕的父皇母妃都已不在,先生便是朕的师父,是朕唯一的亲人。” 小天子言辞真切,仿佛丝毫不知秦屹知被退亲,还有秦家近日的一地鸡毛和在场另外两人有什么关系。 他热心地道:“若是沐三娘同你使性子了,先生还是用些心思好好哄着吧,送沐三娘些亲手制作的饴糖手串什么的,想必沐三娘一会就被哄好了,就不会再闹着要退亲了。” 秦屹知的拳头握得更紧,唇线绷成了平平一条,应道:“……是。” 景裕又欢笑几声。 三人猎了兔子后,就停在此处闲聊,马儿也悠闲地垂首吃起草来。 不知不觉间,远处竟蹦跶出一团棕色的东西,一跳一跳地向他们靠近。 傻狍子小小的一只,只有半人高,圆乎乎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不仅不怕生,竟还越走越近了。 景裕眼前一亮,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蔺南星和秦屹知即刻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小天子慢吞吞地翻身下马,弯着腰,伸长手臂,柔柔地“嘬嘬”几声。 傻狍子耳朵微动,看了小少年几眼,又毫无防备地靠近了过去,任由景裕抚摸他柔软的背毛。 呦呦鹿鸣低婉温顺,景裕抚摸着小畜生的脖颈,笑得眉眼温柔。 另一只手却握住腰间的匕首,在矮鹿视角的盲区缓缓抽出。 猛地扎入小鹿的脊背。 血花飞溅。 傻狍子惨叫一声,夺路而逃。 景裕被血溅了半身也毫不在意,他迅速翻身上马,扬鞭追逐,兴奋地道:“别让它跑了!先生,伴伴,拿下它!” 蔺南星应了一声,驱使马儿着跟在景裕的身侧追赶矮鹿。 秦屹知也夹紧马腹,张弓跟在最后。 年轻帝师修长的双臂微微拉开弓弦,视野之中的莹亮的箭尖并未指向猎物,而是紧紧地盯住蔺南星的后背,冒着寒光。 片刻后,他调转方向,将箭锋指向景裕的头颅,缓缓张满弓弦。 弓身被拉成弦月一般的圆弧,秦屹知手指放松,箭矢倏然飞出,势如千钧,擦过景裕身侧,射中傻狍子腿弯。 蔺南星的箭矢也紧随而至,将傻狍子的前腿捅个对穿。 小鹿前后两脚遭到射击,顿时倒地不起,再也跑不了一步。 景裕弯弓搭箭,射出最后一击,将小鹿击杀在他的猎场里。 景裕拉紧缰绳,回看身后的两个奴婢,爽朗地大笑道:“先生和伴伴是朕的谋臣猛将,非熊非罴,朕有你们君臣佐使,何愁天下不平、不能安常履顺!” 蔺南星淡淡地奉承道:“陛下知人善用,天下归心。” 秦屹知冷眼看着意气风发的天子,微挑的一对眸子里满是凛凛寒光。 须臾后他垂下视线,低声道:“陛下圣明。” - 跑马狩猎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景裕的兴致也降了下来,便结束了这场活动。 他让宫人在猎场外生起火堆,由大伴亲手处理猎物,做烧烤给他吃。 秦屹知见蔺南星对方才打到的小鹿开膛破肚,剥皮抽筋,弄得到处都血淋淋的,立刻皱着眉头向景裕请辞告退。 小天子盯着先生葱白细腻、不占凡尘的十指瞧了片刻,便爽快地放了行,专心致志地坐在一边,等待他的奴婢为他制作吃食。 篝火燃得正旺。 蔺南星的厨艺一向不错,行军打仗的那两年也让他的烧烤水准提高了许多。 他将腌制好的兔肉和鸡肉用荷叶与泥土密封,埋进火坑边上,随后就亲自转动着木叉,控制火候替天子烤制全鹿。 高大阉人被碳火热得浑身淌汗,俊逸的面容也因此烧红着,让蔺南星看起来气色很是不错。 可见这些日子,这人有在宅子里好好地将养身体。 今日狩猎之时,蔺大伴也是箭无虚发,勇猛无匹。 而这孔武英勇的奴婢,此刻抛弃了尚在病痛中的正君,陪伴在景裕这个天子的身侧,低眉敛目地给主子洗手做饭。 景裕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顿时觉得身心舒泰,面上也笑如春风。 蔺南星从鹿身上片了一小块肉,自己尝了尝,咸淡刚好,柔韧有度。 蔺南星咽下肉片,又洗净了手,换了把御用小刀,片下一块鹿肉放进碗里,递给景裕。 他温声道:“陛下,您先吃一些垫垫肚子,若是味道不好,您同奴婢说,奴婢再重新加工。” 景裕接了过来,夹起肥瘦相间的烤肉,塞进嘴里细嚼慢咽,片刻后,他咽下食物,笑着夸道:“滋味甚好,伴伴的手艺不曾退步。” 蔺南星在纯昭宫时,也给景三郎做过不少饭食,味道虽不如景裕皇子分例里的残羹冷菜好,却也是景裕头一次吃到有人专程为他而做的食物。 即便景裕如今已成了九五之尊,每日吃得都是八珍玉食,但蔺南星做的菜,在景裕心里,永远都占有一份特殊的地位。 这种粗糙、暖热的口感,也是他被蔺南星关怀备至的甘美滋味。 少年天子在奴婢们的伺候中,欣然自乐地用着烤肉点心以及宫廷御酒。 没过多久,来了个小黄门通传一声,领着东厂的厂公蔺多福前来面圣。 蔺多福如今成了炽手可热的权宦,比起此前十八岁成为中贵的蔺南星发迹更早,可谓前途无量。 但只看蔺多福的精神气,却全然没有几个月前,他刚当上督公时那般意气风发了。 今日一见,蔺厂公面色苍白、两眼青黑不说,连发际线都往上窜了不少。 蔺南星对这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多或少有些了解。 蔺多福因为久久拿不下秦家,近来没少被景裕责罚:鞭挞、杖责是常有之事,甚至指甲盖都掉了几个。 可见身居高位,身负重担,也并非全然都是好事。 至少蔺多福现下就如履薄冰,骑虎难下。 这人自从拿了东厂的大印之后,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愁得头发一把把地掉,生怕自己什么时候,连脑袋也要跟着指甲盖和头发一起掉了。 此刻的蔺多福恭恭敬敬走到景裕身前,三跪九叩行了礼。 他见万岁爷没有跟他谈话的打算,就乖觉地凑到蔺南星边上,本本分分地同这不太亲厚的义兄一起做起粗活来。 两位蔺公公虽然都是权侵朝野,打个喷嚏能震京城三下的大人物,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天子的家犬。 哪怕是曾经的蔺广站在这里,也是要做小低伏,老老实实给景裕当奴婢的。 蔺多福在边上洗着手,问道:“义兄,咱家帮你做些什么?” 蔺南星转着木叉,瞥了蔺多福一眼,道:“火坑下面烤了鸡肉,你拿出来料理了端给圣上。” 蔺多福应了一声,从內侍手里接过襻膊,利索地绑起两边衣袖,随后取了小铲子,蹲在火堆旁,顶着滚滚热浪,小心翼翼地扒拉地面。 蔺多福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闲,尖声尖气地道:“义兄,陛下对你可真宠信啊,你杀了沐海元,又把沐家弄得家翻宅乱、腥风醎雨,朝堂上好些大臣向圣上弹劾义兄,圣上都替义兄挡了回去,还让咱家帮你扫尾呢。” 蔺多福明里暗里地挤兑了一通,蔺南星气定神闲地捏着小刀,片了块鲜嫩喷香的肉进碗里,道:“哦。” 蔺多福五官一阵扭曲,连带着少了半截指甲片的食指都隐隐作痛起来。 他红着眼睛看向蔺南星腰间的墨敕鱼符,阴阳怪气地道:“想来还是义兄厉害,这才简在帝心,之前城防军几个月都没摸到踪迹的恶徒们,如今嫂夫郎受伤不过几日,就由傅逸丹带人全都给抓出来了。”他咧开嘴角,“……呵。”笑得意味深长。 同样的督管者,同样的兵士,怎么之前几个月都抓不到的人,如今几天就能抓到了? 蔺多福可不就是在点蔺南星先前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么。 那字里行间冒出的酸水,都能挤出来烧盘醋溜鱼。 蔺南星淡淡道:“嗯,之前光顾着养病,精力有限,就只把守着皇宫,疏漏了京城的治安。” 他一个眼神也没给蔺多福,慢慢悠悠地片着肉,道:“是咱家之过,不曾考虑到到你刚刚掌管东厂,能力尚且不足,几个刺客也会叫你束手无策。” 蔺多福的脸,扭曲得都快变形了,五光十色地变换着颜色。 第97章 暗访 景裕道:“朕真想见见这妙人到底…… 景裕坐在远处, 饶有兴味地看了会儿戏,此时也不想蔺多福这狗奴婢再讽刺他的大伴了。 蔺南星休息在家,本就是他这天子亲口恩准的。 那么大伴如今的主要任务, 自然就只是守着他这天子的安全,和把自己的身体养好这两件事。 京城里不过是出了几桩狗咬狗的命案,又没有翻了天, 在景裕看来何须劳动他的伴伴。 分明就是蔺多福自己能力不够。 秦世贞的把柄, 这奴婢抓来抓去,都只能翻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找不出,居然还要攀扯蔺南星渎职…… 蔺多福果然不堪大用。 景裕道:“蔺南星, 蔺多福, 不必忙了,你们割点肉,打壶酒, 都过来坐着歇会儿。” 蔺南星和蔺多福谢了皇恩, 不再东拉西扯,齐心协力先替小天子打点好的食物,然后各自拿了些吃的,在景裕的下首席地而坐。 虽然天子发了话让两个奴婢吃饭休息, 但东西他们是不敢吃的,生怕嘴里有杂碎,不能及时回主子的话,只敢喝上几口小酒。 景裕屏退了旁人,与蔺多福随意说起东厂的事务。 他言谈间不避讳大伴,蔺南星也就淡淡听着。 反正景裕知道逢会是他的人,朝堂上有什么大事, 逢会都会说给蔺南星听。 而景裕对他的大伴,如今已是全权信任,再无怀疑。 自从他知晓蔺南星为国为君操劳到命不久矣之后,景裕就相信了蔺南星永远都会和他同舟并济。 他的大伴宁可损耗自己的性命,也从未违逆过他的抉择一次。 如何不是对他忠贞不渝? 景裕满心信任他的大伴,直接和蔺多福聊起了公事:“蔺多福,扬州那边吴王弹劾镇守太监徐威滥用私权之事,锦衣卫查得如何了?” 蔺多福道:“回万岁爷,前日奴婢刚刚收到扬州的急递,这次那边派去的人,依然查不出徐威的异样……” 探查徐威和绊倒秦家这两件事,几乎是差不多的时间里交托到蔺多福头上的差事,还都是重如千斤的大事。 可这两件事,没一件是容易办的,自然蔺多福也没一件是办成了的。 蔺多福生怕景裕又要发难,连忙道:“也许徐威真就没什么问题,是吴王在搅混水呢?” 若是一般的镇守太监,被亲王举报不敬朝廷、滥用私权,这么大的罪名,景裕不用查清真相都能直接把人薅了官职,召回京城。 但这徐威却是景裕的皇爷爷虞宣帝派过去的三朝老臣,他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只看在宣帝的面子上,也不能对徐威随意摔打。 景裕烦躁地皱起眉头,道:“扬州那里究竟在搞什么鬼……蔺多福,去调查吴王的人又怎么说?” 蔺多福汗颜道:“……像是……也没有异状。” 景裕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蔺多福看的手指盖钻心地疼,他连忙描补道:“这徐威同吴王各执一词,扬州和京城又相隔万里,实情探查起来多有弯绕,勤恳陛下在给奴婢一些时日……” 蔺多福道:“等秦家之事了结,奴婢亲自下到扬州去,定将此事查得一清二楚!” 景裕为这废物气绝,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皇城里少不了东厂,景裕目前也少不了蔺多福在身边。 哪怕这就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狗奴婢,但至少这人还算忠心。 少年天子拧眉沉思,喃喃道:“还是得派个得力的奴婢过去,那些老奴老臣全都滑不留手、面从背违,朕一个都不信。” 他看了看蔺南星,又撇开视线,继续道:“但年轻些、可用的人,朕也都委以重任了,离不了现在的职位……多骞,不行……逢会,他走不开……” 景裕烦躁地“啧”了一声。 蔺南星道:“陛下,奴婢愿为您分忧。” 景裕眼眸微亮,像是有些高兴,但紧接着,他又皱起眉头,犹豫不决,情绪难辨。 蔺南星用余光隐晦地观察景裕的表情,继续道:“御马监、京营奴婢已同逢力、傅逸丹交办妥当,由他二人全权监管,也能运作得措置有方。奴婢如今在家养病,旁的没什么事情能为陛下效劳。” 蔺大伴改坐为跪,道:“奴婢愿前往扬州暗访,替陛下探查吴王与徐威的实情,奴婢虽五积六受,此事自觉还能胜任,愿替陛下分忧。” 让蔺南星去扬州彻查徐威和吴王,对景裕来说,确实算是最稳妥的人选。 这大内里,景裕无条件信赖的人,只有蔺南星一个。 且蔺南星为了让景裕坐上皇位,早就和吴王势同水火,因此这人也没有被吴王收买,反水他这个主子的可能。 但景裕前一阵才刚刚放蔺南星离开御马监,如今不过数月,他竟又要把这奴婢派去千里之外办差…… 景裕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若说不舍,他天潢贵胄,自然不会对一个奴婢依依不舍…… 可他就是不太想把蔺南星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哪怕让蔺南星去扬州暗访这事,他其实已暗中考虑过无数次。 景裕一时无话。 旁听的蔺多福却是心头一片火热,恨不得当即把受景裕信重的蔺南星给直接踹出大虞。 蔺厂公转了转他那对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挤出笑容道:“义兄一片丹心,咱家佩服,难怪陛下对义兄最是信重。” 他扬着抑扬顿挫的音调道:“扬州那地方去调查一回,没个一年半载的,什么明堂也查不出。那些不中用的锦衣卫,进了那地如堕五里雾中,傻子般一问三不知,如今朝廷里能力与时间都对得上的人,可不就只有义兄了么。” 他见景裕神色稍松,再接再厉地敲边鼓道:“义兄虽说如今在家是为了养病,但扬州那处风水宜人,移气养体,指不定义兄去上一次,再回来的时候,连身子都好全了呢。” 景裕撇了这奴婢一眼,表情和颜悦色了一些,但笑意不达眼底,不轻不重地骂道:“你办起事来拖拖拉拉,脑子里的算盘倒是打得勤快。” 蔺多福讪讪闭了嘴,不敢多言。 景裕摆摆手,道:“蔺南星,先起来吧。” 蔺南星应声起来,后退两步坐回原位。 景裕道:“蔺多福,别成日正事不办,只想耍嘴皮子,都三个月过去了,秦家的把柄你还抓不到吗?” 这三个月来,蔺多福最怕景裕问他这事。 蔺厂公立即跪了下来,道:“陛下赎罪,是奴婢不中用,办事磨蹭!” 告完罪后,他又腆起脸笑,讨好地道:“奴婢今日来见万岁爷,就是要同陛下禀报秦家的事,秦家如今元气大伤,再也没力气同东厂周旋……” 他微微挺直腰杆,扬眉吐气地道:“奴婢不日就能向陛下呈上秦世贞的罪证!” 景裕了然的点了点头,却也没对这奴婢露出个笑脸,只是兴致缺缺,不咸不淡道:“嗯,此事若是秋后还未了结,到时朕斩不了秦世贞,就斩你。” 蔺多福汗毛倒竖,谨小慎微道:“是,是,奴婢遵命,一月之内,必将此事办妥。” 景裕道:“嗯,下去吧,还有朕今日打的兔子,你拿去吃了。” 蔺多福连连谢恩,将地上还剩些骨头的烤兔子打包揣在怀里,低眉敛目地退了出去。 他走到远处,宫人堆里跑出一个小黄门,恭顺地从蔺多福手里接过御赐的食物,替蔺厂公拿着,跟在蔺多福的身后一道离开。 景裕望着远处的动静,嗤笑道:“蔺多福才十五岁,已开始收干儿子了。”他支着颐,不屑道,“这么大个干儿子,如何能养得熟?蔺广离京时,他那么多儿子,除了你也不见得有谁去送他。” 就是蔺南星去送蔺广,也不是去尽孝心的。 阉宦间的父子兄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利益驱使,至亲至疏罢了。 因此蔺大伴只收下峰,不曾收些乱七八糟的干儿子。 蔺南星面对天子的问题,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接话。 景裕也不介意他家大伴偶尔的沉默,笑着又道:“蔺南星,你之前说过你不收义子,但如今你有了正君,该开始考虑收养些小子了,不然等你老了以后,可就没人替你和夫郎以终天年了。” 蔺南星时至今日,依旧对收养儿子半点兴趣也没。 他只要沐九如这一个亲人就够了。 但蔺南星对养孩子这事,也说不上排斥。 若是沐九如将来想要儿女了,那他就收养上几个,反正他也不是养不起、不会照顾。 蔺南星恭顺地道:“陛下说的是,等正君身子好转了,奴婢就去同他商量。” 景裕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的蔺南星,温和地道:“蔺南星,你如今真有些变了,从前你可是说过绝不收养义子的。” 他并不排斥蔺南星如今的转变,甚至有些为蔺南星如今生气勃勃的模样而高兴。 小天子笑盈盈地道:“朕听其他奴婢说起过,你那正君长得貌比潘安,现在看来,他怕是不止长得俊,体贴人的本事应当也是极好,这才叫伴伴从百炼钢成了绕指柔。” 蔺南星低眉敛目,嘴边勾起些笑容。 景裕同最亲近的奴婢和乐融融地调笑几句,有些羡慕地道:“若有机会,朕真想见见这妙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竟能让伴伴情难自禁,还改变颇多……” 蔺南星的背后一瞬洇出细汗如雨,他反应极快地放松神色,温声道:“陛下若是拨冗前来,奴婢定携着正君倒屣相迎。” 景裕抚掌而笑:“好,等朕得了闲,就来伴伴的宅第里逛逛。” 蔺南星面露恭谨,连声应下。 心里想的全是等沐九如的身体好了,他就尽快打包家当,想法子早日离京,前往扬州。 别让景裕有机会踏进他的府第一步! 之后景裕又同蔺南星聊了许多,蔺大伴伺候景裕久了,轻而易举就能哄得小天子心悦神怡。 待肉凉酒冷,景裕也没了什么话题想聊了。 他静默片刻,道:“蔺南星,扬州的按察使的人选,不少奴婢都提及了你,就连苗善河都推举你去……” 蔺南星双耳微动,垂下眼眸,谦卑地道:“奴婢旦听陛下的吩咐。” 景裕抿着嘴,仰头饮下杯中最后一口烈酒,道:“你去扬州吧,替朕好好查徐威和吴王。” 少年天子看着自己手中空空的酒杯,白玉一般上好的釉面,内壁光洁、空荡,就像他的心口一样,永远空空落落,好像再多东西放进去都填补不满。 一滴酒水划过倒置的杯沿,低落在地。 景裕回过神来,继续道:“查得慢些也不打紧,你就当是去那处修养,但前因后果你都得给朕查清楚,毫无隐瞒地递到朕的手上。” 少年天子紧紧地抿住嘴唇,脑子里闪过秦屹知,也闪过四年前的蔺南星,还有吴王、安帝、他的母妃…… 他拥有了全天下的人,拥有了万民敬仰,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 景裕缓缓地道:“蔺南星,你向来有分寸,这次也别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蔺南星跪倒在地,叩拜天子:“是,奴婢领命。” 第98章 中秋 蔺南星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活生…… 沐九如终于在昏睡后的第十日苏醒了过来。 俊美郎君虽病了许久, 却因为小夫君的悉心照料通身清爽,面色红润。 他缓缓睁开眼眸,柔亮的光线透过床幔, 映入他的眼底。 沐九如的身上盖着锦被,碳火将屋里烤得暖如春日,他低头, 正能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 安安稳稳地靠在他腰腹边上。 仿佛之前的绑架,和祠堂里里的罹难, 不过是一场梦魇。 但胸口和手臂的疼痛,清楚地告诉沐九如:他回来了。 回到了枝叶居, 回到了蔺南星的身边。 他又一次活下来, 活过来了。 他只是挪动了下脑袋,身侧的蔺南星就机敏地抬起了头来。 小郎君对上久睡之人若悬明珠的透亮双目,顿时欣喜地红了眼圈, 低低道:“祜之, 少爷……你醒了。” 如泣如诉的语气里满是委屈与后怕。 沐九如轻叹一声,挪动着手臂,抚上小相公的脸庞,柔声道:“我醒了, 落故,我回来了。”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蔺南星一时似有千言万语,都想要诉说给心上人听。 他想告诉沐九如他杀了沐海元,驱逐了沐家。 还有景裕已经批准他去扬州,只等少爷的身子骨好些了,他们就能离京, 去山水秀丽的地方安安稳稳住上一两年。 他还想问沐九如,现在身体觉得怎么样,伤口是不是很痛,头会不会晕,是不是觉得冷…… 但沐九如只是一句“回来了”,就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 不是沐九如回来了。 而是蔺南星又重新回到了沐九如身边,回到这个人的羽翼下。 他离了沐九如就无处落脚,无处生根,无家可归。 他在沐九如昏迷地这些天里,不安到甚至想要成为沐九如身上的一颗小痣。 就生在主子的胸前、指尖,又或是成为沐九如的一缕眼睫,覆盖在那双莹亮的眸子上。 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会找不到沐九如,丢失沐九如的踪迹。 还好,沐九如回来了。 蔺南星就又有了主子,有了家人,有了家。 高大的小郎君将脸庞埋进身侧之人的腰肢,伸出手掌,绕过沐九如的身体,紧紧地攀附住夫郎清瘦的脊背。 他把自己镶嵌进去,隔着被褥贴合住沐九如的身体,闻着这人身上的药香与体香,亲吻鸳鸯锦被的缎面,顶礼膜拜失而复得的心上人。 两行清泪从蔺南星的眼里无声落下,洇湿被褥上的一对鸳鸯。 沐九如的手也被他的小相公濡湿了,他悠悠轻叹,撩开被子,将蔺南星整个包裹进来。 视线骤然一暗,属于沐九如的一切,将蔺南星团团围住。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活生生的沐九如。 蔺南星紧紧贴着沐九如的腹部,里衣在动作间散乱了一些,露出一片柔软细腻的肌肤,与蔺南星的额头相触。 蔺南星轻轻地顶着那里,感受着那里,像是一个落入了泥土的植物,全力地汲取养分,又像是回归了摇篮的婴孩,徜徉在安逸的梦里。 沐九如拍哄着他的小相公,轻轻地道:“别怕,小南星。” 蔺南星心跳沉沉,眼泪掉的更凶,哑声道:“嗯。” 沐九如柔柔地笑:“哭吧,我乖乖的小南星,你的夫郎在呢。” 蔺南星压抑地抽泣一声。 所有的委屈、惶恐、怅然若失都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化作泪水,在夫郎的怀抱里源源不断地流淌。 御前张弛有度的蔺大伴,京城中横行无忌的蔺中贵,在夫郎面前理应顶天立地的小夫君,全都被蔺南星抛之脑后。 他在沐九如的面前,永远只是个小小的……南星。 - 蔺南星抽抽搭搭地窝在沐九如怀里,不一会就哭着睡了过去。 他终于在十来天的煎熬后,睡上了一个整觉。 之后再醒来时,蔺南星就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同沐九如汇报了。 两人相约,等沐九如的身体好转以后,就启程前往扬州。 蔺南星在照料沐九如之余,偶尔也会去清点家当,把要收拾的东西提前装箱。 待沐九如能起身下床以后,披沙苑里的姨娘们都来探望了沐九如。 白锦和孙连虎已准备去往冼城,他们同沐九如和蔺南星拜了个别,便英姿飒爽地出了蔺宅,跟随着商队率先离开京城。 夏月、张妗金那头也带来了好消息:店铺筹备诸事顺遂,给张宁祥分家的事情也有了眉目。 风兮虽还没有寻到想要做的营生,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看着素净清爽了许多。 虽然送的礼物还是有些让人难以启齿,但到底是他珍藏了许久都不舍得用的脂膏,也是一份真诚的心意了。 阿芙已开始在院子里做粗使的活计,她看望沐九如时顺带问了不少研读医书时弄不明白的疑惑。 这些问题对沐九如来说并不难答,便顺带解了,之后阿芙就时常出入沐九如的院落,同正君研习医学,甚至还被送了一套崭新的银针。 中秋之夜,蔺南星亲手做了月饼,蒸了螯蟹。 多贤和多鱼养好了伤,两人合力雕了盘红艳艳的莲花团圆瓜。 府第里给下人们分发了河灯,不当值的下人有的去了府外玩乐,也有的在府第的湖边放灯。 鹿韭苑的室外支起了围屏,沐九如坐在柔软的轮椅里,同夫君蔺南星,还有多贤、多鱼两位得力下属一起赏月用饭。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沐家小院的那些年,却比起那时热闹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蔺南星不再只是站在沐九如的身后,给主子剥蟹布菜的小厮。 他坐在了沐九如的身边,满心爱意地给将蟹黄蟹膏挑进意中人碗里,同沐九如你一口我一口,你一言我一语,和和美美地分享了螃蟹和月饼,还有清甜的桂花酒。 秋风红叶,丹桂飘香。 金色的小花落了桌边四人一身,像是圆满的月光带着香气,也落到了实处,给他们染上了甜蜜的芬芳。 隔墙传来下人们戏水、放灯的嬉闹声,也让此时此刻的温软祥和显得得格外熙熙融融,烟火腾腾。 这是蔺南星和沐九如结为夫夫后的第一个中秋,往后他们还会过上许许多多年,团团圆圆的中秋。 再接下来的日子,天气更凉。 沐九如穿上了厚厚的披袄,身体倒是又好上了许多。 外伤已开始落痂,露出粉嫩嫩的新肤,身体也不再沉重疲累,时时刻刻都想睡觉。 沐九如有了精神,就又掌管起了府第庶务,并且重新清点了蔺老爷打包的行李。 在得知蔺南星提前开始打包物件的时候,沐九如对他的得力小厮是一万个放心,一万个信任。 如今仔细一看清单,可把沐正君给气笑了。 ——新房的拔步床要带走,蔺南星府库里的矮榻要带走,开过光的锦被也要带走,还有两个大药柜,沐九如的所有书籍…… 更匪夷所思的是,沐九如的衣服,蔺南星整整点了二十箱也准备带去……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蔺南星准备迁宅去外地了呢。 沐正君当即忽略了蔺南星湿漉漉的控诉目光,把这些没必要的东西全都找人搬回府库,然后重新和小相公商讨要带走的家当。 蔺小相公自然是什么都听夫郎的,虽然他有些舍不得矮榻还有沐九如的漂亮衣服…… 但他会和沐九如在扬州有更多新的回忆。 到时候把那里睡过的床、沐九如穿过的衣服再带回蔺太监第里来,也是一样的。 府第里的下人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时候,夏月和张妗金也没闲着。 张宁祥终于成功地分了家,香坊的店址也选定了,工坊开始作起业来,源源不断的香料被投入生产。 而张妗金也颇有些经商鬼才的征兆,竟是结合了前一阵京城杀案四起的风头,设计出了一款可以用作防身的香囊。 木雕香囊内置发条,遇到歹人时只需触发机关,发条便会带动齿轮,会发出尖锐的声响震慑敌方,并且引来其他人的救援。 这款香囊还未面世,只是被夏月宣传出去,便预售了许多订单,可以想象香坊开出以后,生意必然更加火爆。 蔺家相关的万事万物,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京城之中,依然风雨飘摇。 中秋之后不过半月,秦家正式倒台。 对于秦家判决的报告,正午之时已从司礼监的逢会手中,传递到了蔺太监第里。 彼时蔺南星和沐九如两人刚用完了汤药,正准备一起午睡。 蔺南星收到信报,看完以后罕见地骂了句粗话,又低语道:“景裕这疯子……” 沐九如不明所以,靠着小相公坚实的后背,问道:“宫里怎么了?圣上又闹腾了?” 蔺南星摇了摇头,道:“是秦家今日落罪了,不日就要抄家,成年的男丁全都问斩,妇孺充做官奴,秦屹知……” 他缓了口气,皱着眉头道:“因曾是帝师被留了一命,处宫刑,收入内廷。” 沐九如倒抽一口冷气,道:“若真是感念恩师,要留师长一条性命,就算是宫刑了,也可以不收做奴婢流放出去……圣上这是纯粹在折辱秦屹知。” 蔺南星眸色沉沉,看着纸上的一行行文字。 逢会传信出来之时,秦屹知已被压入了净身房,由宫内最好的刀儿匠操刀净身。 现在这会儿,曾经的帝师应当已经成了个阉人。 蔺南星跟着景裕这么久,自然能感觉出景裕格外地喜欢秦屹知。 但这喜欢,确实让人难以消受。 蔺南星毫不怀疑,自己已经疏远了景裕许久,但景裕依然十分青睐他——虽然他只是个奴婢。 但秦屹知现在也从景裕的师长,变成了一个归属于天子的奴婢。 景裕的心思和想法,实在诡秘莫测。 蔺南星将信笺揉成一团,扔到远方的火盆里,又坐回床边道:“少爷,我本来想着天气寒冷,路上奔波,我们等开了春再去扬州。但景裕行事实在骇人……”他叹气一声,垂头耷耳道,“我留在京里,多见他一面,都有可能会多生事端。” 蔺南星挨挨蹭蹭地靠到沐九如身边,下巴轻柔地贴着夫郎的肩窝,小声问道:“……我们早点出发可好?” 小相公暗暗撒娇的模样着实可爱,沐九如自然是无不应允的。 况且蔺南星的担忧也有道理,那景裕心思叵测成这样,京畿也是满城风雨,他们还是早早离去,明哲保身的好。 于是沐九如就开始全心全力地养足精神,养好身体,宅第庶务都全权交还给了多贤操持。 家当的打包,也更加紧锣密鼓了起来。 两位家主不日就要离开的意向,再明显不过了。 一日早晨,沐九如刚起床没多久,就听闻多鱼来报,说风兮有事求见正君。 沐九如应允了人进来。 如今的风兮不再打扮的花枝招展,面容素净,衣着朴素,单单看着外表,除了外貌过于出挑外,已全然是个质朴的奴婢模样。 他垂着脑袋规规矩矩地进入,不看边上的蔺老爷,也不敢看正君的脸,双手背在后头,一直走到沐九如身前,才行了个礼,道:“正君,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我有个手帕交,生了些坏毛病,像是,要不行了……” 他眼里落下泪水,道:“外头的大夫都不愿意看她,愿意看的我们也请不起……”他满含希望地看着沐九如,“正君,你能不能帮我给她治一治,我……我没什么钱,这是我的所有家当,都给正君……” 他从背后拿出一个布包,放在了桌上。 包裹撞击到桌面,发出许多丁零当啷的碎响。 风兮拆开布头,里面放了不少的发簪饰品、约指手镯,甚至还有沐九如初见风兮时,送他的那块玉佩。 可见真的是所有的家当都在此处了。 当然,除却首饰之外,更多的,是长长短短,数之不尽的……角先生。 风兮道:“这些我都没用过!” 沐九如:“……” 这孩子,在不该实诚的地方,过于实诚了些。 第99章 昧巷 今日这遭也不过是沐九如第三次走…… 风兮的那些东西, 沐九如自是不可能要的。 先不说那些物件,在一屋有四人的情况下被拿出来,已让人觉得十分尴尬了…… 再者医不过三代, 都算不得正经的大夫。 沐九如这样只看过些医书的,说是江湖郎中都太抬举他了,哪敢乱收人钱财。 但风兮既然已经求到了沐九如的头上, 证明他的这个姐妹, 多半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不然风兮何必把希望寄托在沐九如这么个不知深浅的,半吊子的郎中身上。 为医之道, 虽说理当不挑剔病患的亲疏远近,贫富贵贱, 却也只是纸上之谈。 一种米养百种人。 而这百种人里, 大夫身列其中,也不过是凡俗中人。 他们要养家糊口,娶妻生子, 自然也要也受到世俗眼光的影响, 礼顺人情,拘俗守常。 尤其是在这五方杂处、掎裳连襼的京城中,一举一动都有可能会牵丝扳藤,招致祸患。 有些病人听闻哪个大夫治了什么坏毛病、时疫, 生怕也被传了病气,便不来看了;又或是大夫医死了人,就要闹得那大夫家宅不宁。 反正京城里的医馆多如牛毛,一家不成了,撕破了脸皮,换一家也是一样的。 更有甚者,自己不来看还不算, 还要一传十,十传百,连带着大夫出诊的医馆,生意都会受到牵连。 大夫们为了生计,只能更加地爱惜羽毛,防萌杜渐,挑选着病患治疗了。 那自然就会导致许多人、许多病,是难以寻得大夫救治的。 沐九如不靠这赚钱,因此他不做多想,当即应下了风兮的请求。 蔺南星自是做什么都要跟着沐九如一起的。 于是小夫夫俩一同回到新房,收拾出诊用的药箱,将可能会用到的中成药和器具都放在了里面。 随后他们又都更换了一身低调的行头,一前一后出了屋子,与风兮汇合。 甫一见面,风兮不由地多看了两位家主几眼。 蔺家夫夫今日褪去了往昔的华冠丽服,穿上了简朴的布衣韦带,衣不重彩。 虽然二人的容貌身形依旧出挑,却少了许多高高在上,贵不可及的感觉。 沐九如的脸上带了面纱,只露出一对莹亮的眸子,此刻正捏着帷帽边沿往头顶上盖。 蔺南星一手举重若轻地提着药箱,另一手轻柔地替沐九如调整帽子的角度。 等沐九如佩完冠带了,蔺南星就乖觉地站到了沐九如的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 风兮跟在两人身后往屋外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虽已习惯了蔺老爷万般疼宠正君,把正君伺候的脚不着地、饭来张口。 可老爷提着个箱子,跟在正君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怎么看着有点……谦卑? 与其说像是郎君对内人的呵护,更像是在做个长随。 走在稍前的祜正君也没觉得不适应,即便威风凛凛的老爷护从其后,也神态自若,气定神闲。 人和人的相处习惯,都是难以改变的。 就算平日有所遮掩,一不留神也会露出端倪。 像风兮这样从前做的活计,是需要看人脸色的,他对察言观色,自然也有一套细致入微的本领。 风兮悚然一惊,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蔺老爷就是有那种癖好的人! 喜欢当人奴婢! 毕竟蔺老爷做公公已经许久,虽然现在已是简在帝心的中贵,但这奴性兴许早已浸到了骨子里…… 在床上自然也很有可能会更喜欢被人掌控! 指不定晚上的时候,体弱多病的正君就用小皮鞭呼呼地抽老爷,让老爷舔他的脚,学小狗呜呜叫! 风兮越看两人的站位和举止,越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 不愧是让风尘之人都闻风丧胆的阉宦,真会玩! 难怪老爷平日里对正君如此服帖,如此恭顺爱重! 没想到他们竟是这样的主仆关系! 风兮凭借自己的见多识广,自觉窥探到了蔺老爷不可告人的隐秘。 他不敢再多想,讳莫如深地跟在两人身后,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现。 京城的花街巷柳距离蔺太监第有不短的距离,但妓子们并不是一直居住在那处的,他们也有自己休憩睡觉的居所。 病患居住的地方叫昧昧小巷,距离蔺太监第不是很远,但步行过去也要四五条长街。 蔺南星便让多鱼套了马,驾了辆朴素的马车载他们。 京城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多鱼和风兮坐在马车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蔺南星同沐九如则是肩并着肩、腿贴着腿,坐在空间不大的车厢里。 微凉的秋风吹拂起车壁上的帘幔,露出外界不断后退的风景。 沐九如自离宫之后,并未走出蔺太监的大门几次。 第一次,他为了出嫁,乘坐轿子去了御赐的宅第。 那段路程虽长,他却因为没有覆面,也没有足够的精神,不曾好好看过六年后的京城。 第二次则是大婚当日,他坐在花轿中终于看到了外界的景象,但到底是夜晚,许多事物看不清晰。 今日这遭也不过是他第三次,走到内宅之外。 沐九如把帘幔拉到最大,将还带着面纱的脑袋微微伸出,一错不错地看着暌违已久的外界。 大虞开国数百年来,早些年的掌权者全都励精图治,文治武功,将大虞的根基打得极为牢实。 因此哪怕后头出过几个不着调的帝王,有司礼监和内阁在,天子便可垂拱而治,海不扬波。 当今的大虞,虽说四面为敌,边境摩擦不断,国土之内依旧当的上一句四海升平,政通人和。 这点光看京城的盛景,便可见一斑。 虽然前一阵因着凶杀案,百姓们有些人心惶惶,但大虞的子民、大虞国土的精神风貌,依然生机盎然。 城市的路面一如六年前洁净清爽,街道司的顾工们手持洒扫工具,清理路边的尘土落叶。 穿着各异的人们奔走来去,孩童嬉闹追逐,发出银铃般的笑语欢声。 街边的小摊琳琅满目,香饮铺、卖花郎、玩具摊鳞次栉比。 浴堂巷口满是各店的小二在招揽引客,代笔写信的摊子前排了三两人的队伍,闲汉小哥提着食盒行色匆匆去送索唤…… 再往前走,道路突然拥挤起来,行人摩肩接踵,人头济济,就连马车也被挤得只能缓缓挪动,生怕冲撞了行人。 沐九如好奇地张望向水泄不通的地方,拉了拉蔺南星的指尖,道:“那里是西市吧?怎的这么热闹?” 蔺南星蜷起手指,凑到窗边,顺着沐九如的视线看去,果然西市的方向万头攒动,观者云集。 蔺南星略一思索,了然道:“秦家秋后问斩就在今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行刑了,这些百姓应当是去看热闹的。” 秦世贞作为群臣之首的朝廷命官,寻常百姓平日想要见到如登天之难,如今秦家一朝落难,便是三教九流都能对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免费的消遣,自然而然就造成了如此万人空巷的盛况。 沐九如托着叆叇凝神细瞧。 西市正中的高台上已跪着不少囚犯,统一带着刑枷,男女老少几十口人,甚至还有几个孩童也在其中。 ——秦家的妇孺虽免于一死,却也得在此地观刑,亲眼看着亲人被斩首,以做威吓慑服,让他们再不敢对朝廷产生不臣之心。 沐九如轻叹一声,朝堂中苍黄翻覆,多少乌衣门第的消亡,不过是掌权者的一念之私,如烹小鲜,如振落叶。 他不由怜爱地握紧了蔺南星的大手,车马刚好在此时穿了过拥堵的街口,又蹄声轻快地向前驶去,最后停在了昧昧小巷外。 巷内道路狭窄,车马难通,只能步行入内。 蔺南星率先出了车厢,伸长手臂将夫郎半抱半扶出来,然后将帏帽轻手轻脚地叩在沐九如发顶,又折返车内,取出药箱提上。 多鱼要看守马车,走不开人,风兮便引着蔺老爷和祜正君往巷子里走。 昧昧小巷虽是烟花之人的居住的地方,却不似花街巷柳一般乌烟瘴气,脂粉熏天。 相反,这里其实有些清净。 小女郎小郎君们都是昼伏夜出的作息,日上三竿的时候,反倒全在睡觉。 偶有一两人醒着,也是面容素净,衣着朴素地在院落里洒扫洗衣,看起来倒是和寻常人家的小儿女们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有些宅门外还有三五成群的孩童,各自手里拿着布娃娃、木人、泥偶等玩具,压着声音嬉闹玩乐。 沐九如看了看四周,也没看到一个带着他们的大人,不禁问道:“风兮,这些孩子是哪家的?这里离巷口近,他们独自出来玩,怕是要被拐走。” 风兮瞥了眼那个方向,道:“拐不走,这些娃娃打小长在这里,能被拐走的早拐走了,如今还在这儿的都机灵着呢。” 他怕自己说的过于凉薄,惹了菩萨心肠的正君不喜,又解释道:“就都是这里住的姑娘们生的,怀着的时候就命硬,打落不掉,生下来了以后,就把他们放在巷子里,咱们百家一起养着,东家给一口饭,西家给口水。” 风兮露出个笑容:“总归不愁吃穿,白日里就这样自由自在地疯玩,到了晚上各自讨到了饭,就回巷末那栋空屋里,抱作一团,互相取暖着睡觉。” 沐九如从孩子们身边走过,轻轻问道:“晚上也无人照拂他们吗?” 风兮点点头:“能活下来的,已是他们母亲喂足了月份的奶水才扔这里的,但再多的,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沐九如曾经贵为世家公子,哪怕不受父母的喜爱,也丰衣足食,身边至少有一两个小厮丫鬟贴身伺候。 这里的孩子却是打从出生起,便从未受过期待,不过一两岁就要在街头乞食,自力更生。 沐九如此前从没造访过三教九流的地方,自然也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样的生来疾苦。 孩子们玩闹之间推搡了一下,一个瘦弱的孩童摔倒在地,发出嘹亮的哭声。 沐九如回望那处,风兮也看了一眼,又见怪不怪地转身回来,道:“也不是他们的母亲无情,才不管不顾他们的,这里的女郎谁也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多久,小娃娃要是养在自己身边,早晚人死了还是要放到巷子里养。” 风兮轻轻叹了口气,道:“孩子有过母亲的庇护,又忽然失去了母亲,兴许比一开始就不曾有过更难以接受吧。” 沐九如这才想起来,风兮也是花街巷柳里长大的孩子,风兮所说的一切,都是这人成长过来的所经所历,所思所想。 身后的孩童哭得更加凄惨,周围几个孩子有奚落他的,也有威胁劝慰的。 边上一个小院里突然冲出来了个发髻散乱、睡眼朦胧的女子,她骂骂咧咧地把欺负人的孩童都数落了一番,又搂着那哭泣不止的孩童细细哄着。 不一会哭声就轻了,小娃娃又发出了奶声奶气的笑声。 “孩子们通常也是很乖觉的,不会去刻意寻找自己的娘亲。”风兮眨了眨眼,像是想到了什么,憨甜地笑道,“但总是有些姑娘会对某个孩子格外地照拂,是藏也藏不住的。” 第100章 盥洗 柔软的指尖四处流连,洗的蔺南星…… 女郎的逗哄声轻柔温软, 孩童笑得稚嫩清甜。 每个敞开的院落都传出不同而类似的声响:闲散的话语声、井边空濛的汲水声、咄咄的捣衣声还有街上孩子们的嬉闹声…… 风兮带着沐九如与蔺南星走过一户户人家,路过一个个寻常百姓,元元之民。 也路过了他的故土, 他的人生。 在一处与其他小宅毫无区别的门户前,风兮停下脚步,道:“老爷, 正君, 我们到了,就是这里面。” 沐九如和蔺南星点了点头, 风兮便引着他们继续入内,跨过门槛。 小院里有两人正在活动。 一个是位衣裳素净的姑娘, 面上铅华洗尽, 正对着木盆梳洗长发;另一位是个小郎君,衣袖撩起,手持木槌, 在浆洗着衣物。 那小郎君见了来人, 招招手道:“风兮,你又来看草露姐姐啦!她今个的精神头还算不错!” 他定睛一瞧,又看到风兮身后的两人。 一个带着帷帽鬼鬼祟祟,还有一个人高马大, 虽然相貌俊逸,但似乎不好相与,可又提了个药箱…… 小郎君问道:“后面这两个是谁啊,你找的大夫吗?” 风兮点了点头,笑道:“是啊,他们是我寻来的义士,来看看草露姐姐的, 放心吧,不是可疑之人。” 小郎君放下心来,他们这里虽然不比花街柳巷是非多,却也偶尔会有恩客追过来闹事。 既然是大夫,便不会出什么麻烦事,扰了休沐日的安宁。 小郎君道:“哦,那快去吧,她那样子怕是再不看,就要不行了,我都准备好替她办后事了,埋的地儿也寻好了,草露挺中意那处的。” 他轻快地敲打着衣物,语调也不见沉重,像是对生离死别之事已司空见惯。 小郎君絮絮叨叨没两句,又想起了这里还有客人,笑着告罪道:“呸呸呸,我当着大夫的面说什么呢,希望草露能给治好了,就用不上那地儿了!” 风兮也勾起嘴角,却是轻叹了一声。 他引着沐九如和蔺南星继续往里宅内走,一直到院子的最角落处,有一栋极小的房子,与周围房屋稍微隔开些许地方。 昧昧小巷的每个院落里都有这么间屋子,是专门用来安置将死之人的。 三人走到门口,风兮轻声道:“里面会有些味道……老爷正君还请多担待些。” 沐九如和蔺南星点了点头,风兮便叫唤一声,推门入内。 屋里的气味确实不佳,血肉腐烂的腥臭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尸气充盈着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异味虽不浓郁,却无孔不入,让人觉得只是站在此处,都像是会被沾染上这种黏腻恶心的气味似得。 蔺南星眉头紧皱,道:“我去开窗。” 沐九如拉住小相公的胳膊,温声道:“暂且不用,先去看看病患能不能见风,这味道还成,不妨事。” 蔺南星抿了抿唇,他心里面对这块地方万分不满,但还是温驯地应了一声,没有轻举妄动。 两人对话的间隙,风兮已搬来了给主子们坐的板凳,放在病人床边。 名唤草露的病患半依在床头,面色蜡黄,形如槁木,裸露在衣衫外的肌肤上溃面斑点数不胜数,有些还正流着脓血。 只远远一眼望去,便知已是垂死之人。 消瘦到失去人样,就连发丝都稀稀拉拉的女郎,光看外表已几乎让人难以分辨她的年岁、美丑,甚至是模样。 整张脸上唯一还算能看的,只有那对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含着淡淡的水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床边种着的盆栽小花。 草露迟钝地听见了人声,这才皱着眉,缓慢转动脑袋,看向屋内。 她见了坐在床边的熟人,露出个微笑,道:“风兮,你又来了?” 随后,她又看到蔺南星与沐九如落座在床边的座椅上。 面对陌生人的入内,草露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像是想掩去自身不得体的气味和模样。 但她这般严重的枯朽和脏污,再怎么遮掩也不过是徒劳,草露缓慢地放松紧绷的身体,仔细观察了来客,问道:“这是……大夫?” 风兮笑着轻拍草露的手背,安抚道:“是的草露姐姐,他们是我请的大夫,你让他们看看,哪怕能消减些痛苦都好。” 拍抚间,他的手上沾到了草露流出的脓水,风兮道:“我先帮你擦拭一下。” 草露眉头紧皱,手指收了收,把风兮拉近,道:“你这是哪来的钱?桃溪巷的大夫没几十两银钱不出诊看这病……” 她嘶哑的声音压得极轻,担忧地道:“你别是偷了主家的钱……” 风兮连忙道:“没有没有,姐姐别担心钱的事,他们是……是我结识的贵人,不费钱。” 他心虚地瞄了眼身后的蔺老爷,见这杀神没有黑脸,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道:“你别想钱的事情了,姐姐过世以后,一直是你在替姐姐照顾我,最后这些日子,换我来照拂你也是应当的。” 草露还是放不下心来,风兮花钱向来大手大脚,怕是自身也没有什么积蓄,就是寻常大夫的诊金风兮也未必出得起,更何况看了病还得再花钱买药。 沐九如见两人僵持着,出言劝道:“草露姑娘且安心,我们与风兮小公子有些交情,不收诊金。” 草露面色稍宽,风兮连忙再劝了几句,草露这才松了口,应了下来。 生了病的人心思就会比较重,风兮松了口气,挤出个笑脸对两个主子道:“稍等片刻,我先给草露姐姐清理下脓疮。” 沐九如温言道:“去吧,不必着急,我也正好先检查下草露姑娘的溃面与舌象。” 风兮应了一声,匆匆去了屋外。 沐九如向床边靠近了些许,道:“草露姑娘,失礼了,我需要借姑娘的手一看。” 草露看了两眼自己瘦骨嶙峋、红肿溃烂的双手,最终还是缓缓地递了一只出去。 沐九如刚要伸手去接,蔺南星已提前捏住草露的手,拿到沐九如的跟前,道:“我来,你仔细沾着脓液。” 这脓水只是触碰上一时半会,只要别不慎吃进嘴里,其实并不会染上什么毛病。 但沾到脏污,手上黏腻腥臭是在所难免的。 沐九如并不在意这些小问题,之后只消洗个手就好了,但蔺南星体贴他,替他做了脏活,他也很是受用。 沐九如暗叹一声,就着蔺南星的手,仔细观察起了草露皮肤上的溃面。 细细一节胳膊,上头几乎没挂什么肉,皮肤上满是红斑,许多地方烂得深可见骨,破损流脓处的表皮失去了血色,渗出稀薄恶臭的脓液。 细看脓水内部,混有一些絮状的东西。 单是查探这个部分,就已显露出患者气血衰竭的病危败象。 沐九如思索片刻,又看了草露的舌象。 虽然此时已接近午间,舌上情况看不清晰,但也能观察到病患舌淡苔薄,呼吸间透出一股尸居余气的腐味。 沐九如心头微沉,面上依然八风不动, 风兮打了热水回来,要给草露擦身,沐九如就让草露重新闭上嘴巴。 他带着蔺南星走到了屋门口的架子旁,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捏着小相公的那只沾了脓水的手,放到了铜盆里,撩水清洗。 蔺南星手掌抖了抖,道:“我自己洗,你小心水凉。” 他说着就要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把沐九如的手拿出来。 沐郎君在水盆里挠了挠小相公的手背,笑道:“就一会会,不冷,你别闹。” 到底是谁在闹? 反正少爷没闹,他也没闹,但少爷说他闹了,那就是他闹了。 蔺南星敢想不敢言,红着耳朵高兴又心虚地让沐九如伺候他洗手。 架子上的水盆通常是做应急之用,因此也没有放置澡豆、胰子等清洁用品,沐九如便用手代劳,仔仔细细地搓揉蔺南星的手掌。 柔软的指尖一寸寸地摩挲过去,四处流连,指甲缝也没有放过,洗的蔺南星整个手都麻麻痒痒,嘴里也止不住地吞咽。 沐九如洗了会儿,终于觉得干净了,这才把小郎君热乎乎的手拿出了水盆,他从蔺南星的袖袋里摸出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 沐郎君的动作虽不熟练,却温软细致,被冷水浸泡过得尖尖十指都泛着通透的嫣红,让蔺南星几乎想要立即将那双手握到自己的手心里,好生地暖着,将它捂得和自己一样热乎。 沐九如擦了会,突然很轻地道:“落故……下次你不必替我伸手。” 他把声音压得只能他们二人听见,柔柔地道:“病患身上不洁净,有异味,心里已经十分难堪了,我们若是还表现得嫌弃,会伤及他们的自尊。” 他生怕蔺南星觉得他在责怪,又温情脉脉地道:“我知道你是呵护我才这么做的,我很感念。”他隔着绣帕,捏了捏蔺南星柔软的手心,宽慰道,“小相公,你相信我,不会将自己的身体视为儿戏,我有分寸的。” 蔺南星的手掌被摸得哪里都热乎乎的,就连脸上都热乎了起来。 他之前去拿草露的手,纯粹是心随意动,并未想过这些。 蔺南星将沐九如说的话记下,温驯的应道:“好,我下次不会了。” 沐九如粲然一笑:“乖。” 蔺南星红着耳尖,抿唇轻笑。 这模样着实讨人喜爱,和小时候的南星也没什么区别,都可爱得和个年画娃娃一般。 沐九如本还有些沉重的心情好了许多,便垫起脚吻了吻自家乖巧可人的小相公。 光洁的下巴被暖暖软软地轻触,随后留下了微凉清香的水痕。 蔺南星的目光立即落在了那双殷红的唇瓣上,喉结一隐一现,忍不住地滚动着。 100-110 第101章 值得 沐九如勾勾蔺南星的指尖:“等回…… 沐九如自从剑伤苏醒以后, 精神就一直不太好。 再加上离京的筹备紧锣密鼓,让沐九如身心操劳,对自家相公的逗弄也少了许多。 这个浅浅的面吻, 已算是他们近日来为数不多的亲昵了。 年少慕艾的小阉人被突如其来的亲吻蛊得七荤八素,发直的双眼快能把夫郎漂亮的嘴唇看穿。 沐九如微微一愣,随后无奈地笑道:“是我疏忽了, 近日冷落了你。”他勾勾蔺南星的指尖, 轻声道,“等回家了, 我陪你啊……” 分明沐九如没在他耳边说话,蔺南星却觉得耳朵发痒, 心里也痒了起来。 俊丽的凤眸漫上一层明亮的水光, 英朗的面颊也因为气血上涌,红得像要滴血。 蔺南星羞怯万分,又忍不住地期待同沐九如亲近。 在沐九如遭逢变故之前, 他已经同沐九如亲吻了几次, 当时他一心想着好好侍奉少爷,都没心思品出什么滋味,但后来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甜蜜缠绵。 在沐九如昏睡地这些日子里, 他更是情难自已地想要靠近沐九如,想要把沐九如抱在怀里,含在嘴里,放进他的血肉里。 他想和沐九如不分彼此,再不分离。 虽然他每天还是会亲亲少爷的头发,嘬嘬少爷的发香,只要被主子的气息包围, 他就会心神安宁,不再惶恐。 却又全然不够了…… 他被沐九如惯坏了,竟不知从何时起,已不再满足于做这些对少爷来说无关痛痒的膜拜。 他想在沐九如的身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让沐九如因为他的侍奉而气息急促,肢体柔软,面颊艳红…… 他想让沐九如看着他,因为他而展露情态。 蔺小郎君光是想想就嘴角高翘,脑袋冒烟,简直恨不得马上回家亲亲他的少爷。 还要羞羞答答地亲,让他家少爷坏坏地又好好地哄他。 夫夫两人气氛暧昧地洗好了手,约好了晚些时候的亲昵,风兮那头也忙活完了,远远地唤道:“我给草露擦完了!” 蔺南星这才从遐思中堪堪回神,勤快地端起水盆,道:“我去换盆水。” 沐九如应了一声,目送他家小相公出了屋,便回到了草露的床边。 女郎的身上经过清理已经干净了许多,裸露的手臂和脸庞上没了脓水,连带着附近的气味也清爽了不少。 沐九如坐在椅子上,拿出他家南星缝制的小腕枕,摆放在床上,告罪一声,便执起草露的手腕,细细搭脉。 片刻后,沐九如问道:“现在可有头昏眼花?” 草露道:“头晕得十分厉害,一动就天旋地转,视物还算将就。”她抬起另一只手,枯瘦的指节点了点床边的那盆小花,淡淡笑道,“还能清楚地瞧见这些花儿。” 沐九如点点头,又继续沉下心来号脉。 室内一时有些寂静,草露便开口,慢慢地道:“这盆秋海棠是姐妹们怕我一人住在这里憋闷,特意买来的,他们照顾我时,就帮我浇灌一下。” 秋海棠不大不小的一盆,花色粉红,就连枝干都是鲜妍的红色,骨朵小而密,星星点点地绽着。 植株静好的模样宛若一名憨甜浅笑的女子,盛放在衰败的病床前,是这屋子里唯一的生机。 草露温柔地笑道:“委屈了这花,陪着我也憋闷在屋子里头,连点阳光都晒不着。” 从这里走到室外,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但沐九如理解草露言辞里的困境。 病到极致的时候,只是几步之遥,也如隔天涯、如隔天堑。 沐九如柔声道:“你若是哪天精神好点,可以出门走走,或是让人抬你去外头,和这海棠一起沐些日光增补阳气,疏通气血。” “谢谢大夫。”草露低头轻笑,顿了片刻,道:“但还是算了,我身上腌臜,若是不小心沾染到他们身上,怕是要影响他们的生技。” 沐九如感受着指尖细弱的脉搏,问道:“……此前,你有看过大夫吗?” 草露手腕微微一抖,垂下视线,嘴唇嗫喏,像是在思考如何作答。 风兮接话道:“看过的,看过的,我们都很注意这种毛病的,几年前草露那处发了红疹,就立刻去找大夫治了,当时是好了,但没过几个月又发了,那时候又治好了,但今年年初的时候,毛病突然来势汹汹,身上全都起了疹子,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 沐九如轻出一口气,道:“换只手。” 草露将满是疮痍的手收了回去,又慢慢地拿出另一只同样腐朽的手给沐九如搭脉。 风兮道:“这些疹子就算好了,之后也会留疤,就再也做不成生意了,一般病到这个情况,妈妈们就不愿花钱治了,桃溪巷的散郎中们也会坐地起价,恨不得把我们最后一点棺材本都给吸没了。” 他气愤地道:“要是有这么多钱,早拿来给自己赎身了,还留在那处受这罪做什么!” 草露摇了摇头,想要劝慰风兮,却是头晕得厉害,突然干呕了起来。 风兮立刻拿起床边水盂,放到草露的身前接取秽物。 但草露如今胃口不佳,吃不下东西,吐了半天,也不过是吐了点清水出来。 蔺南星早已坐回到了沐九如的身边,此刻汗毛倒竖着,浑身紧绷。 在草露呕第一声的时候,他就想要起身挡在沐九如身前,怕沐九如被脏污碰到。 但他想起沐九如之前的吩咐,又乖乖地忍了下来,只是用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那些飞溅的浊液看,打算等下出屋了,就帮少爷把这些地方都打理干净。 沐九如等草露吐完之后,风兮给病人喂水的档口,亲自去看了看吐出来的东西。 他把已知的信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艳红的唇却是紧紧地板着,道:“备墨,我要开方。” 蔺南星应了一声,默不作声地取出药箱里便携的文房四宝,开始做小药童的工作。 风兮回过头来,期待地问道:“草露如何?还有救吗?!” 小少年的目光灼热如火,沐九如像是被这眼神烫到一般,移开了视线。 草露现下气血两虚,已经回天乏力。 在沐九如所读过的医案里,无不写着这种情况数日后就要病殁。 沐九如不知别的大夫能不能救下草露,但他救不了这人。 寻常的大夫在遇到绝症病人之时,自然会有一套进退有度的话术,沐九如这却是第一次出诊,甚至是第一次真正地医人。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如实相告,还是隐瞒宽慰。 他凭借一腔热望来到这里,所见所得却是药石罔医,昊天不吊,力不能及。 风兮看出了沐九如的欲言又止,那一对明亮的眸子暗淡了下来,漫上了盈盈水光。 草露轻叹一声,反而劝了起来,道:“不必强求了,风兮,病到我这地步早就没生路了……你还见得少吗?” 草露将视线投向沐九如,淡淡地道:“大夫,也不必开药了,我手上的钱都用来买了棺木,半个铜子儿都没了,莫要浪费风兮这傻孩子的银钱。” 沐九如一瞬站了起来。 风兮从没见过蔺家的正君有过这么大的动静,差点以为是草露发生了什么变故,或是正君因为被驳了面子而生气了。 但沐九如的神色依然温和从容,又让风兮放心了些许。 他听见沐九如一字一句,坚定又平缓地对草露道:“你需要开药,溃面也需要治疗,吃了药你会舒服上许多,不会只是摇头就眩晕呕吐,等脓疮收了口,你还能去屋外活动,再不用担心干扰到别人。” 草露眼眸微亮,却还是道:“不……” “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夫,就听我的话。” 沐九如说完再不管草露的应答,俯身去够药箱。 蔺南星正在药箱顶面上研墨,他见沐九如要取物,立刻放下墨条,替沐九如翻找出想要的东西,把一盒小小的红玉膏递交到夫郎手里。 沐九如打开药膏的盖子,挖了一块褐色的脂膏,亲自涂到女郎的手背上,温柔地推开,让膏体均匀地敷盖在疮面上。 原先不痛不痒、仿佛坏死了一般的肌肤,在药膏的包裹下产生了一丝刺痛的感觉,舒爽的清凉浸透血肉。 这涤荡灵魂般的感觉让草露心生惶恐,紧张地问道:“这……贵吗?” 沐九如道:“不收你的钱,你涂着就是了。” 草露握紧拳头,眼里慢慢地汇聚泪水,哽咽道:“我当不起您的药……我这样时日无多人不值当这些,大夫……这药您拿去给更贵重的人用……” 她说着说着,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泣不成声。 像是久旱者要失去甘霖,天寒地冻时燃尽了最后的一丝薪火。 “值当。”沐九如道:“你如今就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我只想治你一人,哪怕让你多活一日,舒坦一时,我都觉得值当。” 那丝最后的薪火在沐九如的眼里熊熊燃烧,像是要点亮草露风烛般无望的人生。 床上之人被灼得不住流泪,却依然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俊美无双的郎君。 草露呜咽道:“多谢……大夫。” 沐九如温柔地道:“当谢谢你自己,这般努力地活着。” 他又挖了一块药膏,涂在草露另一只手上,道:“别想太多,你是病人,如今只需要听大夫的话,谨遵医嘱,好好休养,尽力地活着。” 他温声哄道:“多活一日,你就能多看一眼繁华人世,多吃一口人间百味,多见一面亲友故人。” 草露的这一生,沦落风尘,不得善终。 却也在沐九如的话语里,想起了西市的杂耍摊、茶馆的说书人、她年少时爱上过的恩客、桥下小吃店的馄饨还有中秋吃过的那一口月饼和螃蟹…… 好想……明年也能再看到他们,吃到它们。 哪怕只有一次。 药膏覆盖的手背密密麻麻地痛着,痛入了她的骨髓,痛入了她早已麻木的心扉。 草露失声痛哭,道:“大夫,为什么我不曾在年初的时候……就遇上你……” 第102章 巷陌 蔺南星靠近沐九如的面纱下的唇瓣…… 沐九如给草露药物, 为草露医治。 把她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温柔而珍重地对待。 这是个鼎鼎好的大夫。 可惜,他来得太晚了…… 草露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她连棺木都已经给自己买好了。 却在一无所有, 万念俱灰的时候遇到了这样美好的人,美好的憧憬。 让她不想死去,不舍死去。 风兮看着血泪盈襟的草露, 也难过地落下泪来, 不停地用衣袖擦拭眼眶。 他们这些人,命比纸薄, 一旦病到了这个地步,便默认了等死的前路, 甚至这间屋子, 都是草露身体还好时,自个儿搬进来的。 没人会去费尽心思地挣命,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性命。 如果不是正君救过阿芙的命, 如果不是正君很快就要离开京城, 风兮兴许直到草露病死,都打不定主意要向正君求医。 如今即便正君治不好草露,却也能缓解草露身上的不适,给垂死之人此生最后的体面与宽慰。 而非一生脏污、腐烂溃败地消亡。 许久之后, 草露和风兮才收敛好了情绪。 沐九如留下外敷的药膏,叮嘱了两人修养的方法和用药次数,又他开下药方,递给风兮,道:“按着这个去配药吧,每日一剂,先配五剂。” 风兮双手接过, 连连感谢,草露也道谢不止。 沐九如推拒了几声,又道:“草露姑娘你好好修养,我们就不打搅了,你身上的溃面也要涂上药膏,等下别忘了。” 草露道:“好,多谢大夫,恕不远送,我……” 她看着沐九如俊逸的容颜,停顿片刻,伸长手臂折了一段床边的秋海棠:“我如今身无长物,唯有这盆花儿与我日日相伴,一点秋色赠与大夫,就当是……诊金。” 沐九如柔柔一笑,道:“好,正巧我喜欢花,这诊金深得我心。” 草露被哄得也轻笑起来,道:“如此,我来替大夫将花簪上……” 她抬高手臂,素白的衣袖下滑,露出了她满是溃面的干瘦手臂。 草露立即将手放下,平平地递出花,道:“大夫,你收下……” 沐九如忽然矮下了身来,将发顶递送到了她疮痍的手边,语调带笑地道:“劳烦姑娘替我簪花。” 草露紧紧捏住手上的粉色花枝,小心翼翼插到沐九如的发髻边上,尽量不让一丝脏污沾染到郎君的身子。 粉色的小花星河一般悬挂在沐九如的乌发上,即便郎君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眉眼,都丰姿冶丽,月貌花颜。 草露叹道:“大夫真是尽善尽美的好郎君。” 沐九如眸光流转:“多谢草露姑娘的诊金。”他嫣然而笑,灼灼其华,“祝姑娘心安体康。” - 沐九如同蔺南星离开草露的住处后,借了小院里的井水,两人双双清洗手脸。 蔺南星替沐九如收拾了衣服,把之前记下的每个沾到过脏污的地方都擦洗了几遍。 他动作轻柔小心,擦拭过后衣物上只留了一块块小小的水渍,风一吹就立马干了,也不会让沐九如沾了潮气着凉。 风兮因还要照拂草露,就没有出门相送。 两人在井边打点仪容的过程中,前头在洗衣的那个小郎君见蔺南星长得俊俏,身材高大,还顺道邀了客,让人去照顾生意。 不解风情的蔺公脸色顿时黑了,被自家夫郎揶揄地调笑了几句,弄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恼。 小郎君飞快地清洁完了衣服,逃也似的带着坏心眼的少爷离开小院,踏上回家的路。 沐九如的脚程向来不快,蔺南星也不会催促他家少爷,于是两人便在昧昧小巷蜿蜒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正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打在两人身上。 几片枫叶被风吹拂,落在了沐九如的帏帽上,又顺着柔滑的布料,飞散远去。 他们在一户户人家传出的绰约交谈声里,随意地聊着小话,漫说草露、风兮,还有此时的心情、回家的路途、中午的茶点…… 微风带起沐九如面前垂落的纱幔,露出郎君顾盼生辉的眉眼,以及方才为了带上帽子,而让蔺南星重新簪在鬓边的小花。 沐九如身上飘来浓郁的香味,并非是那两人身上香囊散发出的味道,而是沐九如自带的幽幽体香。 蔺南星突然觉得心头滚烫。 他看了看四周,耳朵通红,支支吾吾地道:“少爷,你过来一下。” 沐九如歪了歪头,跟着蔺南星走去,进了两栋宅子中间的一条昏暗小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直到进了最里面的死胡同处,蔺南星才停下脚步,转了个身,将沐九如护在三面墙的中间。 他弯下腰,撩开帏帽的纱幔,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此时此刻的沐九如。 至美至善的夫郎满脸疑惑,问道:“怎么了,落故?我有何不妥吗?” 蔺南星摇了摇头,伸手轻柔地摸上沐九如的鬓发,指尖拨弄着那几朵散发幽香的小花,痴迷地道:“少爷,真好看。” 沐九如粲然一笑,人面娇花相对而红,霞明玉映,盼睐倾城。 沐九如从前爱美、爱花、爱医术、后来身体好些了,就喜欢四处玩乐,走马观花。 可离了宫后的沐九如却再也不曾簪花带柳,寻花踏春。 他就像是一株许久未见阳光、未沾雨露的植株一般,总是蔫蔫地耷拉着花朵,仿佛只要一个供养不慎,这株珍贵的花儿就会枯萎消散。 而今半年多过去,沐九如走出了宫门,走出了宅门,又走进许多人的生命里…… 沐九如一点点地在蔺南星眼里饱满了起来,回复了盎然的生机,花枝招展,含苞欲放。 眼前的沐九如如花似锦,美艳不可方物。 与二十一岁时最美最好的少爷别无二致,仿若那时的少爷跨过六年多的时光,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以另一种身份与他相逢相守。 乌黑云鬓边的点点碎花,是蔺南星方才亲手簪上的,正娇小动人地缀在沐九如白玉般的耳廓上,与碧绿的叆叇相映成景。 翠围珠绕,璀璨夺目,却比不得沐九如粉面桃腮,眉目如画,倾城绝色之万一。 蔺南星心若擂鼓,慢慢地将脸伸入帏帽的遮蔽之下。 帽檐轻蹭着他的发髻,纱幔拂过他的侧脸,垂落在他的颈侧,留下细微而温柔地痒意。 他靠近沐九如的面纱下的唇瓣,低声道:“少爷,可以吗?” 帏帽的轻纱将外界隔离,形成一个简陋的独立空间。 光线绰绰约约地透纱而入,让一切都暧昧不清。 灼热的呼吸打在沐九如的嘴唇边缘,将那一片的肌肤熨得滚烫。 眼前的小郎君眼眸亮如萤火,甚至让沐九如感受到了一丝隐秘的狼贪虎视。 在这样被动的环境里,沐九如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他虽然在私底下时,对蔺南星言行无忌,但到底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在外头同屋里人亲近,实在有些寡廉鲜耻,不成体统。 若是叫人看见……虽说是明媒正娶的夫夫,也无甚要紧,但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沐九如都觉得有些脸热羞臊。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在这里同人厮混。 可今日,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京城里热热闹闹,昧昧小巷内清幽安宁,他医治了一个将死的病人,还被赠送了芬芳艳丽的鲜花。 以及眼前的小相公,千好万好,与他一起走过长长的道路,还要走向更远的地方。 沐九如往前靠了靠,躲进了蔺南星结实的胸怀里。 他摘下自己脸上的遮面,纵容地闭上双眼,呢喃似的应了一声:“嗯。” 蔺南星的气息变得更重,滚烫地打在沐九如的唇上。 下一瞬,小郎君的一切都不见了。 “哐哐啷啷”的声音响起。 沐九如睁开眼,正瞧见蔺南星蹲在药箱边上,两腮鼓鼓的,在用水囊里的香茶漱口。 沐九如:“……” 这孩子是真的喜洁。 蔺南星清口得极为认真,漱了一次之后,又认认真真漱了第二次。 沐九如无奈地伸出手来,笑道:“也给我漱漱口。” 蔺南星立即放下水囊站了起来,又凑回到帏帽的内部。 他目光灼灼地道:“少爷不用,少爷永远是香的。” 淡淡的茶香飘到了沐九如的鼻尖。 蔺南星在沐九如的面前,也永远都是香的。 小郎君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的夫郎,在夫郎温顺地合上眼帘之后,轻柔地覆上了自己的唇舌。 柔软湿润的触感,在彼此的唇瓣上交汇、厮磨。 周围的风声、树声、交谈声,通通都被隔绝在帏帽之外。 甜腻的花香甚至盖过了两人嘴里的茶香,盈满他们的世界。 蔺南星的吻一如往常般温柔细腻,像是在描摹一个珍宝,含着一枚明珠。 呼吸声和轻轻的水声回荡在他们的耳边。 所有的感受都是新奇的,又旖旎的。 他们像是两个被世界遗忘的人,在无人窥视,无人相识的地方,平等地、温存地容纳彼此,断断续续地接了一个又一个短暂的吻。 两人的身后响起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孩童的声音远远传来:“呀,是哪个哥哥在偷会情郎呀,羞羞羞!” 沐九如浑身一颤,脸上漫起浓郁的羞红,眼睫不住地颤抖。 孩童们的嬉笑声更响,你一言我一语,口无遮拦地揶揄他们。 沐九如的睁开一线眼帘,迷迷蒙蒙地透过叆叇看着他的小相公。 他羞窘非常,眼尾飞起一片潮热的绯红,却依然包容地接纳着小夫君的亲昵,吐出柔软而急促的气息。 蔺南星眸色微暗。 他伸出宽大的双手,紧紧捂住主子的艳红的耳朵,又继续吻了下去。 将沐九如重新拉回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 第103章 稚子 他亲眼目睹父兄死去,自身沦为了…… 回蔺家的路程不长不短。 沐九如今日精神还算不错, 于是夫夫俩便决定舍弃车马,悠悠闲闲地步行回家,偷得浮生半日闲。 药箱这种碍手碍脚的杂物, 蔺老爷直接放在了马车上,再让无关紧要的多鱼驾车载回蔺宅。 而一身轻松的小郎君,两手空空的, 荷包鼓鼓的, 与貌美的夫郎并肩前行,慢慢腾腾地携手归家。 蔺南星只消一低头, 就能看到沐九如头顶的帷帽,和檐下飘散的轻纱。 方才他就是在这顶帷帽的遮蔽下, 同夫郎亲昵了好一会, 亲眼见证了沐九如缓缓绽放出艳丽勾人的倾城之色。 ——嫣红的嘴唇,水亮的眸子,绯红的眼尾, 还有炽热香软的气息, 全情信赖地包容,都令蔺南星色授魂与,满心柔情。 而现在,纱幔垂落在沐九如清瘦的肩上, 遮去了方才的重重艳色,将沐九如一丝不苟地收拢起来,又恢复了世家公子的庄和姿仪,雍容雅步。 只是帽檐巨大,时而倾斜向天空,又时而流转向某处的小摊,暴露了沐九如幅度不大, 却满是好奇,探头探脑的动作。 万分可爱。 - 两人路过西市时,正午刚过不久。 观刑的百姓已逐渐散开,蔺南星和沐九如便转了进去。 他们今日为了低调出行,穿着的是粗陋的衣衫,此时并肩逆行在人潮中,与任何一对寻常的夫妻别无二致。 若说还有什么不同,大抵就是他们身边没有跟上三两个孩童。 往来的夫妻、夫夫无不怀里抱着个小娃娃,身后跟着些大点年岁的孩子,一家人和乐融融、吵吵嚷嚷地逛着。 只看着便是三平二满,家殷人足的美好氛围。 古往今来,虞人便有多子多福的祖训,因此哪怕是夫夫间,也通常会纳妾典妻,或是退而求其次,像阉宦一样,收养些没血缘关系的孩子来延续香火。 京畿城内的百姓又大多家殷人足,不缺钱养几个小子。 因此反倒是蔺南星和沐九如这样,不拖家带口的家庭更为少见。 小夫夫两人穿行在人群中,与一个个鲜活多彩的家庭擦身而过,路过一排排各有特色的小摊小贩。 杀价、挑货、吆喝、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升斗小民、贩夫驺卒,各有各的忙碌,各有各的陶然。 烤番薯飘香十里,沐九如路过时,轻轻嘟囔了声“好香”,蔺南星就立刻去买了一只。 不大不小的地瓜冒着滋滋热气和粘手的糖水。 蔺南星亲手剥开,将软烂橙黄的果肉伸进帽檐里面,喂自家的夫郎一口口吃下。 甜蜜温馨的滋味沁满唇舌,像是个方才两人接的那些个浅浅的吻。 沐九如眯着眼睛抿了几口,就觉得有了几分饱胀。 他推了推蔺南星的黏糊糊的大手,于是这温软甘甜的吻,又落进了蔺南星的嘴里,几下就全吃光了。 蔺南星找了处地方洗了手,又跟着沐九如继续闲逛,很快他们相中了处豆腐摊里的热豆花。 两人买了一碗,倒上酱油,撒上葱花,站在摊子的后头,一口口地分食了,再将碗勺还给店家。 路过饮子店时,沐九如自然也没有空手而归。 温热的香橼汤灌进葫芦里,沐九如喝了几口,清香酸甜,又递给蔺南星喝。 蔺小郎君嘴角都要翘上了天,“咕嘟咕嘟”没喝两口,饮子已只剩下半壶。 他怕少爷之后会渴着,连忙打住不再喝了,将葫芦挂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之后他们又买了好些冬瓜糖、鱼兜子、米饼、石鏊饼,分量不多,但都是沐九如想要吃的。 蔺南星通通付钱拿下,挂在自己的手上。 一串串小纸包粽子般地坠着,与边上的葫芦挤挤挨挨,在小夫妻两人的身子中间晃晃荡荡。 路上有不少像蔺南星这样的郎君,肩上扛着孩子,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跟着自家的媳妇在市场里冲锋陷阵。 蔺小郎君看着他们,再同自己比照,忍不住露出了甜蜜轻快的浅笑,疏朗的眉眼顾盼飞扬。 还有些殷实的人家,今日估计是为了观刑而来的西市凑凑热闹,身后跟着一两个仆从,手里也提着不少主家的东西。 蔺南星见了那些下人,更是同行见同行,本就挺阔的背脊又高挺了几分,雄姿英发,为他自己一人多用的超绝竞争力而洋洋自得。 这头的小厮相公四处暗暗攀比,摇头晃脑,心悦神怡,那头的夫郎沐九如倒是没那么多闲暇心思,满心都沉浸在了喧闹的人间盛景,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之中。 两人一路走到市集的最里面,忽然听到一阵孩童凄厉的哭声传来。 附近的百姓也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哟,这娃娃哭得……” “终于要把犯人的头收起来了,之前一直放在地上,怪怵人的。” “收起来也是挂那杆子上,一样怵人。” “那不就高了,看不清了么!” “小娃娃可怜的,抱着他爷爷的头不肯放呢……” “那些女人也可怜,以后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做奴婢……” “可怜什么?他们享福了大半辈子,刮了我们这些百姓多少油水,呸,活该!” “啧,这倒也是。” 此处距离西市最中央的刑台不过百步的距离。 刑行的高台之上如今已血流成河,浓稠的黑红色液体渗透石板,顺着石壁向下滴落,在台下都汇成了一片水洼。 十几具无头男尸倒在台上。 几个官兵站在尸体和人犯中央,手里都提着三两个脑袋,在一个一个桶里捡拾收拾,准备将人犯的头颅收集起来,以用做悬挂示众。 观刑的百姓已散去许多,但仍有不少人留在刑场附近,对依然跪在此地的人犯眷属评头论足。 沐九如之前远远见到这些人时,他们还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此刻却已家破人亡,凄风楚雨。 沐九如不由看向刑台的方向,孩童稚嫩的嚎哭声嘶力竭,让他不由地挪动步伐,向那处走去。 蔺南星道:“那里场面血腥,人多眼杂,小心被冲撞到。” 话虽这么说,他却也并未阻拦,只是伸手将周围的百姓隔开,不让这些人挤到自家夫郎。 沐九如点了点头,靠近了蔺南星的怀里,在小相公坚实的从护下继续向前方靠近。 一直走到能彻底能看清台上情况的地方,沐九如才停下脚步。 高台之上遍地血泊。 尸山血海中,秦家女眷们身带刑枷,跪成一片低声啜泣,而秦家男子那边,除了尸体,已只剩三个活着的孩童。 年岁稍大的两个秦家儿郎看起来有十岁上下,静默地跪着流泪,双膝和破损的裤腿全都被血液浸透。 还有另一个男孩,年岁更小…… 沐九如心头突得一颤。 那更小的孩童看起来只有三四岁,浑身都浸透血液,脏污到几乎看不清人样。 他与其他人相隔甚远,孤零零地嚎啕大哭着,趴跪在地上。 小小的怀里竟是拥着一个死人的头颅! 幼嫩的双手近乎用尽全力地扒着怀中断躯,将切口处的血肉与浊液挤得四处飞溅,也染得身上、周边的地上到处都是。 小娃娃对这些污浊却是不管不顾,只一个劲地用他满是鲜血的脸蛋贴着怀里冰凉灰败的脸,亲密无间地抱着,仿若那人依然还活着一般。 兴许这么小的孩子,本也分不清生与死的差别。 他只是不想与亲人分开,仅此而已。 就算大人有罪,孩童又有何辜。 这样的情景不论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会心生几分动容,沐九如看得也心中难受。 收捡头颅的官兵对这屠肠决肺的场面早已数见不鲜,就算他们的心里真还有些恻隐,也不可能不去收拾人犯的尸首。 更别说被抱着的这颗,还是罪首秦世贞的脑袋。 秦首辅生前是丰神俊朗、了无遽容的老头,死时面容也不见狰狞遗憾,眉眼松松地耷着,若是撇去血污不看,仿佛只是在午间酣睡一般。 也难怪小娃娃不觉害怕,血淋淋得都要抱在怀里。 官兵伸手去拉拽秦世贞的发髻,抽了一抽,竟是孩童抱得太紧,一下未能抽出。 小孩的哭声和尖叫声瞬间飙升,尖锐到几乎要刺穿旁人的耳膜。 官兵捂了下耳朵,骂骂咧咧地继续拉扯秦世贞的脑袋,他一动,小孩就哭得更响,让官兵也来了火气,对着孩子踢打了几下。 女眷那头见家里老幺被打,纷纷哀求哭嚎起来,刑台之上顿时悲鸣四起,黯兮惨悴。 两个年迈的夫人膝行去了孩童那边,用身体将小娃护在身下,挡去官兵的拳打脚踢。 小孩哭得更加凄厉,嗓音都劈了叉,嚎叫道:“不要打娘亲,别打姥姥……不要带走爹爹……不要抢走我爹爹……” 台上一时混乱非常,官兵那头又来了几人,将女眷拉开,鞭挞着地面维护秩序。 沐九如看着这人间地狱的情景,不由思绪万千,心头酸痛。 他靠近蔺南星,轻声地问道:“这孩子,是秦世贞之子?” 蔺南星道:“嗯,那是秦世贞的老来子,家中行四,是秦屹知的亲弟弟。” 沐九如又道:“秦屹知我记得是行三,那么年长的那两个孩子呢,是秦家的旁支吗?” 蔺南星望了望那两个静静哭泣的男丁,这两个孩童比起抱着父亲的头颅、被拳脚相加的小娃娃来,像是已经三魂已被吓去了七魄,又或是对自己的处境认了命。 即便亲族被打,他们也只是一动不动地垂首跪着,瑟瑟发抖。 蔺南星淡漠地道:“秦家香火旺盛,那两个是秦大郎和秦二郎的幼子。” 还只是幼子,证明这两人的兄长,也已死在方才了。 沐九如轻叹一声。 夫夫俩说话之间,官兵和秦四郎的冲突越演越烈,小娃娃不知怎的回事,一个翻身滚落到了台下,重重地一摔。 怀里的人头顿时掉了出去,正落到沐九如脚边。 台上的官兵紧跟着下了刑台,其中一人走上前来,提起秦世贞的发髻,抬首时之时,他猛的看到蔺督公竟然就在眼前。 小兵连忙想要见礼,蔺南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人知道督公不想被人察觉身份,就恭顺地点了点头,反身离去。 秦四郎见父亲的脑袋落了旁人的手里,在地上一点点地蠕动起来,被血液浸透的身体在地上拖曳出一道细长蜿蜒的痕迹。 他抬眼望着秦屹知晃晃荡荡的头颅,嗓子早已哭哑,细细地求道:“不要带走爹爹,还有哥哥……不要带走……不要留元宵一个人……” 泪水冲淡了稚嫩脸庞上的脏污,让秦四郎的五官清晰了些许,也显得那对哭红的眼眸尤其清晰明亮。 秦家人都是温雅风流的长相,那对微微上挑的眼眸,秦屹知有,秦四郎也有。 再配上疏朗的眉目,圆润细腻的面颊,一眼就能看出秦四郎此前是个千宠万娇的小少爷。 可曾经金贵不凡的首辅幼子,如今已成了阶下之囚。 他亲眼目睹父兄死去,自身沦为了官奴,之后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沐九如看着这个幼童,一时有些怔怔。 再抬眼时,他看到蔺南星也在看着地上的孩子。 沐九如忍不住唤道:“南星。” 蔺南星回过头来:“怎么了?” 沐九如见蔺南星神色淡淡,轻轻地出了口气。 他将攀附在蔺南星的臂弯上的手缓缓下移,握上蔺南星的手掌,然后再伸出另一只手,双手合拢,将他的小相公捧在手心里。 沐九如问道:“他年岁这么小,之后做了官奴,也要做活吗?” 蔺南星被自己夫郎摸得手心发烫,耳朵发红,脑袋也不合时宜地有些晕晕乎乎。 他想了想道:“秦四郎这点岁数,做不了什么事,应当就是去皇庄或是各司的作坊里做些零碎活。” 沐九如垂了垂眼眸,拉着蔺南星的手一起背向刑场,道:“我们走吧……” 蔺南星应了一声,紧紧握着沐九如的手,护着他的夫郎往人群外挤去。 身后秦四郎的哭喊一句接着一句。 “我要和娘亲一起……” “放开我,别把爹爹带走……” “我要爹爹,哥哥,我要和爹爹挂在一起……” “你们怎么都不要元宵了……?” 那声音随着他们远离刑台,而越来越轻。 沐九如回望一眼。 男丁跪着的那处空空荡荡,秦家的尸身已全被搬走,只剩下三个孩子。 因为辈分的关系,秦四郎独自在最前方,离他的两个侄子十分遥远。 官兵们生怕他再有什么动静,将他捆得像个粽子一样,横放在血淋淋的地上。 小小的一个人儿,看起来极为孤苦伶仃。 像是满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秦四郎那双微挑的眼睛里,连泪水都留不出了,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呢喃什么。 可沐九如不知为何,像是读出了那句无声的话语。 秦四郎在说:“把我也带走……” 第104章 收养 他们太相似了…… 沐九如收回视线, 不再看向那处。 帷帽的纱幔随着他转身的动作飘飞,又静静垂落。 蔺南星替沐九如摆弄好凌乱的纱帘,伸长手臂护好夫郎的腰背, 离开了吵闹脏乱的刑场。 之后两人就近寻了个茶馆,让店家隔了处僻静的空间来,叫了点茶水点心, 稍作歇息。 市集内的小茶铺没什么包房雅间, 只摆了道屏风将蔺南星这座隔开,已是看在客人出手阔绰而尽力为之了。 坐在这里但凡说话的声音响些, 屏风内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刻意窥探的话, 一道屏风也遮掩不了什么。 因此沐九如没有脱下帏帽, 只是摘了遮面,两人说话时也轻声细语,不愿让外人听见了去。 蔺南星倒了杯粗茶, 吹得温热了, 递给沐九如喝。 他见沐九如有些寡言,像是情绪依然不好,柔声劝道:“祜之,你别多想, 秦家的妇孺虽然现在看着可怜,但过些日子,他们习惯了做奴婢也就好了。” 他宽慰道:“至少比起秦家的壮丁来,他们还都活着。” 沐九如抿了口茶,点点头:“嗯,我就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个孩子,瞧着实在可怜……” 热茶入口, 让他心神放松了些许,沐九如又笑道:“但秦家的女眷们都在,想来她们之后也是会照拂秦四郎的,就算为奴为婢了,有家人在,秦四郎的日子总不会过得太煎熬。” 蔺南星愣了愣,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那些罪奴,是要打散了劳作的,若是亲族放在一个地方,就有可能会生事。” 沐九如惊讶地道:“秦四郎这么小的孩子,也要和亲族分开吗?这……如何能活?” 蔺南星回想片刻,往昔的记忆实在模糊不清,但他既然已经活了下来,想必秦四郎之后要成活也不成问题。 蔺南星道:“看他造化罢,机灵点应当死不了。” 沐九如也和蔺南星一样想起了曾经。 他与小南星初遇之时,这孩子骨肉如柴,身上没个几两肉,浑身脏得能拧出黑水来,给口冷饭吃得都像是饿疯了一样急切。 ——确实是死不了,但到底再不复做小公子时的金贵了。 那时的南星已经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成了个奴婢。 他们太相似了…… 沐九如指尖轻轻蹭着粗陶茶杯的边缘,小声地道:“……落故,我问你,秦家的人,若是弄到我们身边来,会给你添麻烦吗?” 沐九如在蔺南星的面前罕有这般犹犹豫豫,底气不足的时候。 蔺小相公的心头顿时软成了一片,他垂眸看着自家夫郎,柔声道:“你想买下秦四郎?” 沐九如点了点头,道:“我觉得,他有些像你……” 蔺南星向沐九如投去个困惑的眼神,一时半会还没能把秦四郎和自己的相似处联系到一块去。 沐九如轻叹一声,拉过小相公的手掌,轻轻地道:“如果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话,我们把他赎下来,放在身边……” 蔺南星的脑子里一瞬电光火石,他紧张地道:“你要再收个小厮?” 沐九如道:“啊?” 蔺小厮委委屈屈地道:“我如今已是这么大块头了,又和你成了亲,再也做不成你的小厮了……” 他想到今日街上见到的那些小厮,无不长相伶俐,身材矮小,心里顿时酸溜溜了起来。 相比之下秦四郎长相玲珑,年龄和体格都小,出身还极好,只要再养上个几年,也能伺候起少爷来了。 多鱼出生在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粗手粗脚的,确实从身份上来说,伺候少爷还少了点档次。 蔺南星抿着薄唇,忍辱负重地道:“我会调|教好他,让你能用着趁手,就像……”他心酸地道,“我以前那样……” 沐九如简直要被这胡乱拈酸的小南星给可爱死了。 “真是个傻南星,想什么呢?”他捏了捏小相公都有些发红的鼻尖,笑道:“我是想给我们抱养个孩子,我看秦四郎长得有些像你,特别是眉眼那处和你一样剑眉星目的,就想收做我们的儿子。” 蔺南星道:“……儿子?” 沐九如道:“对,儿子。” 蔺南星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为自己乱吃飞醋羞臊不已,端起茶杯嘟噜噜地喝着。 沐九如抚了抚小相公羞出细汗的后颈,笑道:“但我也就是这么一想……若是会给你添麻烦,或是你不喜欢他,此事就作罢,人各有命,还是我们俩把日子过好了更重要。” 他补充道:“你年岁尚轻,就是等到了扬州,我们再考虑孩子的事情也不迟。” 蔺南星本来压根没往儿子的方向去想,可沐九如这么一说,他倒是觉得秦四郎出生簪缨世家,身份金贵,很适合做沐九如的孩子。 沐九如还说秦四郎长得像他…… 蔺南星仔细回想了一下,却觉得秦四郎生得和沐九如也有几分相似,若是撇去脏污不看,和个小仙童一样。 这么好出生的孩子,又长得像他们两人,不论是去扬州,还是在京城里,怕是也再难找出第二个来了。 蔺南星越想越对秦四郎满意,甚至都觉得哪怕这小东西是什么皇亲国戚,他也得费些功夫把秦四郎给绑回来,摁到沐九如的膝下,让那小子做他们的儿子。 更别说秦四郎现在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小小官奴了。 蔺南星高兴地道:“他就很好,就收他……”他轻柔而坚定地道,“……做我们的儿子。” 沐九如轻笑着应了一声,又看了看小相公的表情,确认了蔺南星确实并非在迎奉他后,亲昵地勾起了小相公的手指。 蔺南星也红着耳朵勾了回去,小动作做了没两下,蔺小郎君就收了手,叫来小二备上笔墨,写了个纸条。 他对小二道:“去随便找个官兵,把这东西递过去,莫要声张。” 他把纸张递出,又心情大好地给了一锭银两做赏钱。 那小二把钱往兜里一揣,跑的比兔子还快,麻利地办事去了。 蔺南星嘴角勾起,挺着胸膛,故作淡定地道:“过会秦四郎应当就会被带来。” 沐九如本以为蔺南星写了信,只是让人照看下他们即将收养的儿子,不想小相公如此风风火火。 沐九如惊讶地道:“这么快?” 蔺南星的胸膛挺得更直了:“买官奴和赎身的手续之后再办就好,今日监斩的内臣是逢会下属,交代一声就行。” “先让秦四郎下了刑场,别再受这些罪了,毕竟他是……”蔺南星耳朵泛着红,腼腆地笑道,“我们的儿子。” 沐九如也发出柔柔的笑声,捧场地夸了他家小南星几句。 蔺督公被哄得嘴角快要裂到了天上,看得沐少爷心里一团乐和。 沐九如凑过去,再次确认道:“收养秦四郎真不会给你添麻烦?”他更小声地道,“……那人对秦家处理得这般决绝……收养秦家的孩子,会不会让他对你产生嫌隙?” 蔺南星摇了摇头,宽慰道:“他之前还劝过我收养个孩子,且他和秦家三郎……” 他沉思片刻,对天子和帝师的关系依旧揣摩不清,却也能大致估计到景裕对此事会有什么看法。 蔺南星轻声道:“那人若是知道我收养了四郎,兴许反倒会觉得高兴……” 那感觉估计就是一条爱犬无暇顾及的胞弟,被另一条爱犬给带走养了起来。 对主子来说,可不就是合家欢的情景么…… 但景裕的心思一阵变一个样,蔺南星也不能全然保证他的猜想是对的。 蔺督公道:“就是万一出了些麻烦,我也能应付得来,且再不出半个月,我们就要离京了,到时带着……儿子一起走,京城里就是有什么风雨也扰不到我们一家。” 沐九如见小相公一副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模样,便也放下了心来。 他捏着蔺南星的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真要有个儿子了。 他在入宫前身体欠佳,子息艰难,入宫后更是连收养孩子的可能都没了,他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会像个常人一般,拥有五亲六眷,亲朋如云。 成了蔺南星的正君后,他虽偶尔也有想过要让蔺南星阖家美满,不必他人差上一星半点,但家里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也没个时间机会去切切实实地操办领养孩子的事情。 现下不过是三言两语地,他竟就要有了个好大儿了。 沐九如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忐忑,却更多的是期待。 沐九如笑道:“我竟是要做父亲了。”他拨弄了两下蔺南星的手指,道,“你也要做父亲了。” 蔺南星指尖痒痒的,他对孩子一事没太多想法,却被沐九如的动作逗得手心微蜷,两耳微红:“嗯。” 沐九如道:“等我们到了扬州,可以给父亲重新立个牌位,然后把儿子也带给父亲他老人家瞧瞧。” 蔺南星早就把新婚之日刚“见过一面”的亲爹抛之脑后了,可现下沐九如又提了出来,他只觉得心头煨热。 蔺南星高兴地道:“好。” 夫夫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小话,打着小趣,紧张又期待地等着他们的儿子被送上门来。 中途热乎乎的米饼、枣糕被店小二端上桌来,沐九如也没心思去吃。 蔺南星就掰了一些,耐心地投喂了他家夫郎。 又过了一会,终于来了个官兵,手里抱着他们心心念念的秦四郎,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官兵好巧不巧是个熟人,正是之前在沐九如跟前捡起秦世贞头颅,和蔺南星撞了一面的那个。 那小兵前面也打了几下秦四郎,如今知晓了蔺督公要收养秦四郎,他站在蔺南星面前时汗流洽衣,两股战战,却还是抓紧机会当面告了罪。 此地人多口杂,蔺南星微服出行,小兵就叫了两声爷,压着声音把自己数落了一顿,又说他已经给秦四郎处理了伤,换了衣服,也让秦四郎同家人好好拜别了,没告诉秦家人是谁抱养走的云云…… 蔺南星充耳不闻,只扫了扫被这人夹在怀里的秦四郎。 小东西确实是被收拾过了,衣服换了新的,脸上也没了脏污,露出张粉雕玉琢的脸蛋来。 蔺南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去观察身边夫郎的动静。 沐九如头上带着帷帽,神色看不清晰,但周身气息十分柔和,身子向着小娃娃微微前倾,想来也是满意这新儿子的。 蔺督公打断了官兵滔滔不绝的话语,让人放下秦四郎离去,也没有追究这些人揍了他儿子的事情,毕竟打了个官奴几下本就算不得什么罪过。 但若是他儿子之后想要计较的话,那么蔺南星也少不得会给儿子出口恶气就是了。 官兵不知蔺督公所想,顿时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他小声地拜了谢,将秦四郎放在蔺南星的腿边,逃也似的告退离去。 屏风外依然吵吵嚷嚷,屏风内一时静无人声。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陌生的父子,六只漂亮的眼睛,大眼瞪着小眼。 秦四郎站在蔺南星的腿边不远处,乖乖巧巧地一动不动,倒是没了之前高台上哭闹不休的困兽模样。 也不知在蔺南星和沐九如离开刑场后,那边又发生了什么,小豆丁如今像是有些呆愣愣的,还怯生生地发着抖。 沐九如温声道:“知道我们要收你当儿子养吗?我们以后就是你的父亲了。” 秦四郎抬头看着向沐九如和蔺南星,睁着双哭红的大眼睛,懦懦地点了下头。 他在离开刑场前,被官兵带着去女眷那边待过一小会,娘亲和姥姥同他他说了好多话。 他勉强弄懂他以后再也见不到爹爹和其他家人了,但又会多个新爹爹。 现在一个新爹爹似乎变成了两个新爹爹,还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像家里的下人一样,其中一个带着个帽子,脸遮得严严实实,像是个拐子,又像是妖怪,非常的吓人…… 秦四郎离开亲属,孤身一人到了这里,面对两个大人,心里着实怕得很,比之前被官兵打时还要怕。 第105章 元宵 蔺南星恨不得把沐九如也放在自己…… 秦四郎吓得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泪光闪闪, 和个小狗狗似得,在两个大人看来更是楚楚可怜。 蔺南星伸手拍了拍小东西的背脊,温声道:“他是你的大爹爹, 我是你小爹爹,以后你同我们就是一家人。” 秦四郎看着帷帽后的沐九如,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沐九如笑道:“你是叫元宵吗?” 秦四郎道:“嗯……我是元宵节出生的, 我的大名叫秦思言。” 口齿伶俐, 说话清晰,和小时候的南星简直一模一样。 沐九如温柔地道:“大名以后得改了, 就先叫你元宵好不好?身上有哪里很痛吗?”他招了招手道,“来, 爹爹帮你看看。” 元宵立刻往蔺南星的腿弯后头一缩, 害怕地道:“不,不痛,不用……” 沐九如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收回手, 拍了拍小相公,轻声道:“落故,元宵好像有些怕我……你和他聊聊?让他先吃点东西,牢里怕是一口热食都吃不上。” 蔺南星也看出来小东西怕他大爹爹了。 他着实弄不明白元宵为什么会怕沐九如,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沐九如呢? 但小孩子怕生也是正常,蔺南星夹着元宵的身子,不由分说地提了起来。 小家伙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已经坐到了蔺南星的腿上,又被塞了块热乎乎的米饼在手里。 蔺南星道:“你大爹爹心疼你,让你先吃点饼子垫垫饥。” 这下元宵离他害怕的帽子人更近了,但香喷喷的热米饼近在咫尺, 他又来不及怕了。 元宵往蔺南星的怀里缩了缩,寻了个看不见沐九如的角度,埋着头,“嗷呜”一口咬在饼子上,顿时白胖的饼上就多了个月牙儿般的豁口。 粗粮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口齿生津,元宵顾不得烫嘴,卖力地咀嚼了起来,三两下一口饼子就下了肚。 他咽完吃食,小声嘀咕了句“好难吃”,但又再次张开嘴巴,咬上了饼子。 成人手掌大的米饼,不消一会,就要被元宵给吃完了。 蔺南星看着元宵肖似沐九如的小脸,笑道:“他胃口不错。” 沐九如探着脑袋,越过蔺南星的肩膀偷看新儿子。 小小的一只人儿,抱着饼子啃啃咬咬的模样和个小兔子似得。 这般乖巧的娃娃若是做了官奴,不晓得要受多少磋磨,幸好他们有缘,此后元宵就是他和蔺南星的孩子了。 世上就少了个沦为奴婢的小公子,多了一家没有血缘关系,又血浓于水的亲人。 沐九如见元宵吃得急切,柔柔劝道:“慢些吃,小心噎着。” 他拿起个粗陶杯,往里倒了点冷却的香橼汤,又掺了些热水进去,递到元宵的嘴边,道:“来,喝点茶水。” 元宵停止了咀嚼的动作,腮帮子鼓鼓地抬起头。 他看了眼沐九如漂亮的指尖,又睁大眼睛望向帏帽,小兽般地感知了一会,这才慢慢咽下最后一口食物,伸出小小的一双手,从沐九如手里接过水杯。 元宵小声道:“谢谢。” 沐九如的心都软了,慢慢伸出个手,摸了摸小家伙的手背,道:“元宵真乖,同爹爹们不用道谢。” 元宵抿起嘴,勾起一点点笑容,端着杯子摇摇晃晃地喝水,蔺南星连忙扶了把茶杯,替他儿子托住杯身。 元宵不仅肚子饿得慌,嘴里也干的很,他猛的喝了口酸酸甜甜的茶汤,立刻皱起眉头,用力抿了两下嘴巴,但还是继续一口口地把茶水喝完了。 蔺南星放下空杯,沐九如道:“还要喝吗?” 元宵摇了摇头,沐九如摸了把小家伙的脑袋,道:“乖乖,以后有什么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可以同爹爹们说。” 元宵点了点头,又盯着沐九如的帏帽看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爹爹……为什么带着帽子?是……脸上痛痛吗?” 沐九如愣了愣,道:“爹爹没有受伤,只是有不想见的人,所以才带着帽子的。” 他撩开帏帽上的纱幔,对小家伙盈盈一笑,道:“你看,我好着的。” 元宵的眼睛睁大了,眼眸里亮晶晶的,道:“哥哥……大爹爹真漂亮。” 沐九如放下纱帘,笑道:“你小爹爹也漂亮。” 元宵看了看头顶上的蔺南星,点了点头:“嗯!” 小娃娃肚子里饱饱的,被小爹爹抱得身上暖乎乎的,还被大爹爹喂了水喝,并且两个新爹爹都漂漂亮亮、温温柔柔的。 元宵顿时忘之前的一场浩劫,和刚才初见新家人时的局促不安,他觉得自己现在很舒服也很安全。 小元宵扒了两下蔺南星的衣襟,握在手心里,小声地道:“爹爹……” 蔺南星道:“嗯?” 元宵贴了贴小爹爹胸口,软乎乎地卖乖道:“能不能……也做我娘亲、姥姥还有小侄儿的爹爹呀?” 他紧张把脑袋埋进衣服里,生怕惹了新爹爹们不喜欢,但还是继续道:“他们都很饿很饿,很冷很冷,很可怜的……” 沐九如柔软了目光,轻轻道:“元宵想帮他们?想把他们也带出来?” 元宵点了点头,期待地抬起只眼睛,望着沐九如,道:“嗯,那里住的不舒服,很冷很冷,很臭很臭,还有老鼠……可以吗……大爹爹?” 沐九如轻叹一声,夸道:“元宵怎么这么好?” 小豆丁脸上泛起些红晕,露出个甜甜的笑容。 沐九如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着道:“但是爹爹们养不了那么多人,我们现在只能把元宵养好。” 元宵的表情肉眼可见低落了下来,亮晃晃的眼眸也失去了光泽。 沐九如道:“元宵别急,等你长大一些,成为很厉害的儿郎,就能像小爹爹今天把你救出来一样,你也能把他们都救出来。” 元宵纠结了片刻,点点头道:“嗯,好吧……那我也要变得像小爹爹一样厉害,以后就能帮到娘亲姥姥了!” 沐九如轻笑一声,蔺南星也被好大儿童言童语的夸赞哄得心情愉悦。 蔺爹爹轻轻地哼了一声,又捏起个饼子塞进元宵手里:“那就多吃点。” 元宵捧着热乎乎的米饼,道:“谢谢小爹爹。” 小孩子刚开始还认生得很,现在已经一口一个爹爹叫得很熟络了。 蔺南星心情大好,盘算着回去后就托逢会帮他的好大儿照拂下做官奴的家人们。 省得劳累死了哪个,让元宵知道了伤心难过。 蔺督公摸了把小家伙脏兮兮的脑袋,愉快地道:“嗯,乖。” 小元宵用哭哑的嗓子“咯咯”笑了两声,气氛霎时温情了起来。 夫夫两哄着小家伙吃饱了喝足了,一家三口付了茶水钱,就离开了茶铺,往家里走去。 蔺南星手上提着和沐九如一起买的吃食饮子,另一只手里抱着儿子,身边跟着夫郎。 新组建的小家与其他擦肩而过的普通人家别无二致,都是和乐融融,温馨美满的。 元宵和两个爹爹熟络了以后,这才露了些孩童的本性出来,说起话来嘴甜得很,奶声奶气地夸道:“元宵变得好高好高呀!小爹爹真厉害!” 虽然也不知道长得高有什么厉害的,蔺南星大多数时候只觉得这身高略显累赘。 但被儿子这么甜甜地夸上一夸,新上任的蔺小爹爹也莫名地情绪高涨起来。 他双手一举,让小家伙直接坐到了自己的肩上。 元宵这下可是“一览众山小”了,他惊叹道:“哇,好高!”又清脆地笑了几声。 仿佛才这么一会,小小的人儿已经把之前牢狱的困苦,刑场的阴霾给抛之脑后了。 无忧无虑的,才是少年人呀。 沐九如抬头望着边上的爷俩,被小元宵的笑声感染,也跟着发出一串轻快的笑来。 蔺南星嘴角咧得更高,恨不得把沐九如也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扛着笑呵呵的夫郎和儿子,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郎君。 元宵和小爹爹闹了一小会,此前又吃饱喝足了,很快就有些困倦。 他重新趴回了爹爹的怀里,脑袋一点一点的想要睡觉。 但还没到家,他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来,生怕自己一睡着眼前的新爹爹们就不见了。 他拼命地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我们还没到家呀?” 沐九如指了指几步之遥的匾额,道:“到家了,就在前面。” 元宵顺着大爹爹指点的方向望去,念道:“……太监第……” 元宵刚读完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紧紧抓住小爹爹的衣服,把自己藏的好好的。 蔺南星带着小鸟依人的儿子和夫郎跨过门槛,进入蔺太监第内。 元宵紧张地道:“爹爹,你们……是阉狗的下人吗?” 这声说得不轻不响,听得门房直接愣住,额头上瞬间冒出了汗水,只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闭着眼睛行礼道:“见过老爷,见过正君。” 蔺南星淡淡应了一声,面色不变地带着妻子往鹿韭苑走。 蔺南星出门在外没少听人这么骂他,秦家那么讨厌阉宦,私底下会叫他们为阉狗也不足为奇。 秦四郎估计就是受到长辈们的耳濡目染才这么说的。 这么小一个人,兴许连阉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沐九如眉头微皱,严肃地道:“元宵……” 他还没来得及出言斥责,元宵却身体一抖,挣扎了起来,嚎叫道:“你……你是阉狗!你放开我,你别碰我!” 短胳膊短腿儿胡乱地打在蔺南星的身上。 但蔺南星身经百战,皮糙肉厚,小娃娃的这点力气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挠痒痒一般。 蔺南星眉头微皱,却也不打算同少不更事的新儿子计较,只觉得小东西乱打乱闹有些麻烦。 他把人抱得更好,省得等下摔着了,他家少爷要心疼。 元宵却不领情,甚至他觉得蔺南星力大无穷,更加不似好人,妖魔鬼怪一般恐怖,眼里又滴滴答答地开始落泪,喉口发出凄楚的呜咽声。 他手脚死命地推拉挥动,想要离开蔺南星的掌控。 “刷拉”一声,蔺南星手上的那串油纸包草绳断裂,散落在地上。 有个纸包直接散了架,包裹的鱼兜子落了一地,全都沾了尘土。 那可是沐少爷晚点要吃的东西,蔺南星之前被小东西乱骂一通都不曾生气,此时此刻却起了点火气。 他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元宵的屁股,控制着力道不让人吃痛,却发出响亮的“啪”一声,威慑力十足。 蔺南星沉声道:“别动,安分点。” 第106章 教育 元宵纠结地垂下脑袋:“但元宵不…… 元宵被蔺南星打得浑身一震。 他突然像是在刑场上初见时那般, 嚎啕大哭起来:“放开我,放我回去……呜呜呜,阉狗打我, 爹爹娘亲,我要死了……救救元宵,这里都是阉狗呜呜呜……” 一声声阉狗, 在蔺太监第里响亮地回荡。 四周的下人们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听不见那小娃娃肆意辱骂蔺老爷的话语。 沐九如紧紧皱着眉头,对元宵出口成脏心下不虞。 可小家伙又哭得实在可怜, 豆大的眼泪不停落下,脸都憋得涨红了, 身体抽抽噎噎地打着摆。 也不知秦家人平日里到底是怎么妖魔化宦官的, 才叫秦四郎怕成这个模样。 蔺南星又拍了两下小东西的背,道:“别吵,哪来这么多阉人, 府第里就两三而已, 吃不了你,皇宫里面才都是阉人。” 元宵一听就两三个阉狗,顿时感觉自己安全了许多,他稍微安静了一点, 但还是扒拉着蔺南星的手臂,道:“不要……不要阉狗碰我呜呜,脏呜呜呜……” 说着又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几乎都要背过气去,倒叫人不好真的和他置气。 沐九如叹道:“相公,你先把他抱进屋里去吧,一直吵着也不是事。” 蔺南星应了一声, 沐九如抚了几下他的小相公,聊做安慰,又捏捏元宵的小短腿,哄道:“别哭,别怕,你小爹爹刚才回家的路上多疼你啊,他喜欢你的,你可别乱动了,这么高摔着了,屁股得变成四瓣。” 元宵此刻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光顾着害怕和挣扎,嗷嗷哭道:“呜呜呜别碰我,我要回家,我不要做阉狗呜呜……” 光听这动静,不知实情的人还以为蔺督公准备吃小孩了呢。 但大虞开国以来,确实出过几个吃小孩、抓小孩炼丹的权宦,因此元宵怕成这样,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反应过度。 蔺南星被他的好大儿吵得脑瓜子嗡嗡,二十只飞鸢一起鸣叫都不及元宵一人的哭嚎尖厉刺耳。 这小子要是落在他别的同僚手上,高低也得胖揍一顿,兴许还要给毒哑了,又或者也给阉了,让他真就成了个小阉狗。 但蔺南星已经认了元宵作为儿子,还是他和沐九如一起的儿子,小东西再能折腾,蔺南星也得捏着鼻子忍下。 新官上任的蔺爹爹心碎地看着地上他给少爷买的东西,吩咐附近的下人收拾起来,鱼兜子扔了,其他的留着之后吃。 他轻叹一声,夹好自己哭闹的儿子,牵着满心担忧的夫郎的手,一同进了枝叶居。 欢快的家庭时光还不满一个时辰,就愁云惨淡起来了。 难怪古人言: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蔺家夫夫进入枝叶居时,多鱼正一个人在屋子里做洒扫,他拿着个拂尘东掸掸,西掸掸,其实一整个魂早就飘到了屋子外,时刻关注着门扉的动静。 毕竟小娃娃的哭声直破云霄,还在宦官府第里大呼小叫“阉狗”什么的……着实勇气可嘉! 多鱼方才开门往外看了一眼,看到是蔺公怀里抱着的小东西在哭闹不休,立马很有眼色地关上门扉,假装万事不知。 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揣测,莫非是蔺公信了什么偏方,拐来了个孩子来要给正君入药? 此刻主子们带着小东西进了屋,多鱼总算能正眼瞧上一瞧了,他行礼道:“正君吉祥,蔺公吉祥。”随后立刻看了两眼小娃娃。 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就是个普普通通,还算可人的小东西。 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门道来,唯一让多鱼觉得奇怪的,大抵就是蔺公对这小东西还算和颜悦色。 多鱼道:“这个是?” 蔺南星拍了两下嘟嘟囔囔“阉狗”的小家伙,温和地道:“这是咱家刚认的儿子。” 多鱼的脸色顿时一变。 夭寿了!蔺公居然认干儿子了! 多鱼此前一直觉得,蔺公如果要认干儿子,那高低也就是他和多贤里选一个了。 他和多贤都年纪小,人也伶俐,长得都不错,还和蔺公鼎鼎亲近……蔺公要收干儿子,舍他们其谁? 所以,这到底是哪儿杀出来的程咬金啊?! 一路叫着阉狗进来的,都没被蔺公弄死。 他还想什么药引子,原来压根不是药引子,是干儿子! 这么宠,怕不是蔺公流落在外的亲儿子吧? 别说,长得还真有点像! 但长得和正君也有些像……莫非…… 正君服用御曦以后……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本领? 大虞开国百年来,也不是没有男妃生子的野史…… 看来这野史不仅足够野,还有点真? 不待多鱼细细琢磨小东西和两个主子的真实关系,蔺南星那头已经把哭成泪人儿的干儿子放下了。 正放在外间,多鱼的那张矮榻上。 元宵一落到床榻上,就手脚并用地向后倒爬。 他在被带去同两个爹爹见面之前,虽然已被人清理过了身体,但官兵那种大老粗做不了多精细的活,元宵的手脚上依然有不少的脏污,之前就往蔺南星的身上蹭了不少。 现在则是擦了一排明显的污渍在多鱼奶白色的床褥上。 一直到背脊靠到了墙面,退无可退了,元宵才惊魂未定地停了下来。 多鱼小公公秀丽的五官瞬间扭曲。 他发出无声呐喊:啊啊啊!咱家的榻!这到底是哪儿捡来的埋汰!之前是当乞儿的吗?! 造成多鱼痛失洁净被褥的罪首——蔺督公对此毫无愧疚,一脸从容。 因为他确实就是觉得儿子的身上太脏了,才选择放在多鱼的床榻上,而不是把小东西带进去,放在他和沐九如的婚床上。 那头元宵离了阉人的怀抱,又进入了个舒适清幽的环境里,总算是觉得安全了许多。 他不再大吵大闹,静静缩在床角,无声地落着一颗颗金豆豆,一双胳膊警惕地抱住膝盖,睁着眼睛重新打量面前的新爹爹们。 沐九如脱下帏帽和面纱,轻轻呼出一口气。 孩子是他提出要养的,那么小元宵出了差错,他也应当悉心去教化。 沐九如坐到矮榻的边沿,慢慢地碰了下元宵。 小家伙立马害怕地抖了抖身子,但他看到大爹爹遮面下的脸蛋十分好看,简直就像神仙一样…… 那么好看的人,不太像会是个坏人。 元宵的害怕少了一些,但又有些委屈,小珍珠啪塔啪塔掉得更多。 沐九如轻轻抹了下他的眼眶,哄道:“乖乖元宵,感觉好些了吗?爹爹抱你,好不好?” 元宵“呜呜”两声,期期艾艾地道:“你,你也是阉狗吗?” 沐九如一愣,还未想好该如何作答,蔺南星已经黑了脸,道:“你大爹爹人好着呢,是个康健人,别胡说八道。” 元宵被蔺南星骂得缩了缩脖子,眼睛一闭直愣愣地扑进了沐九如怀里,呜咽道:“大爹爹,你放我回去吧……呜呜,我不要做阉狗的儿子,我也不要做小阉狗呜呜呜……” 小家伙口无遮拦让沐九如有些生气,但好笑和心疼也是有的。 这么小的一个人儿,哪知道他说的都是什么呢? 可真是打不得骂不得。 沐九如从蔺南星的袖子里摸出手绢,擦了擦元宵的脸,柔声问道:“元宵,你知道阉狗是什么意思吗?” 元宵被大爹爹香喷喷的手绢温柔地擦拭着,他打了个哭嗝,慢慢回道:“就是……那些,带着那个尖尖的,像狸奴耳朵一样的帽子,说话声音很难听的,还……不男不女的人。” 沐九如轻叹一声,小小的一段话里,满是天真烂漫的残忍。 他想了想该如何应答,然后问道:“既然他们是人,元宵为什么叫他们阉狗?” 元宵呆呆地道:“就是阉狗啊……” 沐九如眉眼温柔地看着小家伙,用绣帕捏了捏淌着鼻涕的小鼻尖,道:“那元宵是个小人儿,所以你……就是小狗?” 他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确认道:“嗯,对,元宵就是小狗。” 元宵的眼睛一瞬间瞪大了,眼泪又开始啪塔啪塔地落下。 即便他懂的事情不多,却也知道被说是狗算不得什么好话。 元宵伤心欲绝,仿佛自己马上真的要变成一只被呼来喝去,无人怜爱的小狗了。 他哭道:“我不是小狗……元宵是,是小宝,姥姥娘亲都叫元宵小宝的。” 蔺南星看着沐九如和元宵一问一答,知道少爷是在维护他,帮他们教导儿子呢。 他心里暖融融的,也坐上了多鱼的矮榻,挤到沐九如的身后,将夫郎和儿子全都拢在怀里。 沐九如配合地抱着小元宵,往后靠了靠,不动声色地拉进元宵和蔺南星这对爷俩的距离。 他笑着哄道:“不哭不哭,爹爹知道了,我们元宵是小宝贝,是乖宝。” 元宵这才哼哼唧唧地收了收哭声,沐九如道:“那爹爹再问问小宝,你平日若是遇到了眼盲耳聋的人,当面是如何叫他们的?” 元宵想了想道:“哥哥或者姐姐……要是是年纪大的,就叫叔叔姨姨……” “哦!”沐九如应了一声:“那你为何不叫人瞎子,或者聋狗?” 元宵惊讶地道:“不能这样的!爹爹!他们看不见听不见,已经很可怜了,还有将军叔叔们要是没有手脚的话,也是不能当面说出来的,他们听了会很难过的。” 这么看来,秦四郎的本性倒是不坏,阉狗长阉狗短的,兴许就是被秦家给灌输坏了。 沐九如笑道:“这就对了,我们对瞎聋之人需要有所顾及,不能当面说出他们的痛处,那阉人和他们也是一样的,都是身体上少了东西。” 他温柔地道:“元宵,你方才叫你小爹爹阉狗,他是不是也要难过的?” 元宵心虚地看了眼蔺南星,又把脑袋埋进了沐九如的胸口,道:“……可是,不对,阉,阉……都是坏人,还不男不女,会吃小孩……” 沐九如拍着小家伙的背脊,耐心地道:“都是哪儿听来的,嗯?你看看你的小爹爹,他是不是对你很好的?再看看他这么高大,是不是特别有男子汉气概?他吃没吃你呀?” 元宵“唔”了一声,又慢慢腾腾地从沐九如胸怀里支起了脑袋。 他看着小爹爹漂漂亮亮的脸蛋,高高大大的身躯,又回想起刚才和小爹爹相处的时光…… 小小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元宵道:“……他是好好的……大爹爹也好好的……” 他纠结地垂下脑袋,揉弄大爹爹衣服上的布料:“但元宵不想做,不想做阉宝……元宵是好宝宝……” 沐九如差点笑出声来。 第107章 香香 水波晃晃荡荡,属于沐九如的香味…… 沐九如抱紧了怀里的小宝贝, 道:“放心,不会让你变成小阉人的,你是爹爹们的乖宝。” 他揉了揉元宵的脑袋:“小脑袋里怎生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元宵脸蛋微红, 却被沐九如哄得莫名又高兴了起来,眼泪也没了,嘴角都不知不觉地翘起了些许。 沐九如再接再厉地道:“那元宵前面骂了小爹爹那么久, 是不是该给你的小爹爹道个歉?” 元宵点点头, 羞窘地道:“对,对不起, 小爹爹……”他顿了顿,又支支吾吾道, “但是, 小爹爹也,也打了我……” 蔺南星轻咳一声,道:“打你是我的不对, 过来, 我抱抱你,给你揉揉。” 元宵又汗毛倒竖地缩回了沐九如怀里,道:“不,不要……” 怎么之前还给抱, 现在又不给抱了,蔺南星着实摸不透儿子的想法,他伸出个手臂,道:“还生气呢?要不你打回来?” 元宵摇了摇头,伸出个手指头,推开蔺小爹爹的大手,道:“不打, 你……会痛的,就是……那个,因为……”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小爹爹是,是阉宝,脏脏臭臭的……嗯……元宵是香宝宝……不要碰小爹爹……” 小东西对阉人的偏见可真是方方面面,一个不漏。 沐九如看着蓬头垢面的脏元宵,笑道:“谁说的呀?你仔细闻闻小爹爹,看看他身上是什么味道。” 元宵嘟着嘴,眉头紧皱,看着他的小爹爹,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嫌弃。 沐九如见他没有激烈地反对,鼓励道:“你闻一下试试看,你以前的爹爹有没有教过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嗯?” 元宵抿起嘴巴,严肃地点了点头,终于下定了决心,凑到蔺小爹爹的俊脸上闻了闻。 皂角味,混合着淡淡的熏香味,还有茶油味沁入他的鼻腔。 元宵眼睛一亮,道:“是香的!” 沐九如笑得眸光闪烁,他用力搓了几下儿子的脑袋,道:“那你再闻闻看这个。” 元宵高高兴兴地移动脑袋,闻上大爹爹漂亮的手掌。 下一瞬,他“呕”了一声,泪眼汪汪地道:“大爹爹……好臭……” 沐九如道:“是你自己身上的味道,不信你摸摸你的头发,闻下看看。” 元宵呆若木鸡,将信将疑地摸上自己的头发,蹭了两下,然后把手掌放在离鼻尖很远的地方闻了一闻,居然都能闻到臭味。 小家伙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呜呜哭道:“元宵,元宵变臭臭了……!怎么会这样……!” 沐九如又差点憋不住笑声,他清了清嗓,柔声哄道:“怎么又哭了,和你小爹爹一样爱哭,尽会招人疼……” 他拍拍怀里的小家伙:“别哭别哭,爹爹们都不嫌你的,小爹爹之前还抱了你一路呢对不对?大爹爹现在也抱着你呢。” 元宵用另一只没有摸过头发的手给自己流眼泪,那只发臭的手已经被他放逐到了离身体最远的地方。 他哼哼唧唧道:“元宵要洗澡,元宵不要臭臭……” 沐九如忍俊不禁:“好好,等下就给元宵洗澡,洗的和爹爹们一样香香好不好?” 元宵道:“嗯。” 沐九如又道:“小爹爹之前同你道了歉,你还在生他的气吗?” 元宵摇了摇头,沐九如道:“那现在可以让小爹爹抱抱你了吗?” 元宵看了看自己臭臭的那只手,又看了看香香的小爹爹,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沐九如,双手抱住了蔺南星的手臂。 蔺小爹爹一把就把小元宵抱到自己的腿上,放在他和沐九如的中间,又重新摸了块帕子,轻柔地给小家伙擦了脸,擤了鼻涕。 蔺南星伺候人的本事比沐九如高明上许多,三下两下就把元宵摆弄得舒舒服服,几乎要瞌睡过去。 小小的一个人儿,吐着鼻涕泡泡,又和小爹爹重归于好了,软乎乎地依赖进了蔺南星的怀里。 这小家伙,闹腾时十分的闹腾,可乖觉时又万分可爱。 两个爹爹终于完成了他们人生第一次对孩子的教育,双双在心里捏了把汗,又如释重负地相视一笑。 元宵蹭了蹭小爹爹结实又柔软的胸膛,撒娇道:“那……小爹爹,以后不要打我了,好不好啊?” 蔺南星轻笑一声,道:“好,以后只要你不欺负你大爹爹,我都不打你。” 元宵连忙表态:“大爹爹那么漂亮,怎么可以欺负他!”他握紧小小的拳头,“欺负大爹爹的人,都是大坏蛋!” 蔺南星顿时看他的好大儿越发顺眼了。 蔺爹爹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道:“对!” - 元宵急着要洗香香,蔺南星和沐九如在外面跑了半日,又都抱过了他们埋汰的好大儿,也需要尽快沐浴更衣。 于是蔺南星便叫了两个浴盆进屋,由多鱼带着元宵沐浴,蔺南星伺候沐九如沐浴,两对主仆同时开工。 澡盆子中间支上一道屏风,隔开了空间,又彼此能够听见个动静。 元宵在秦家时,衣食住行都仆者如云,前呼后拥,他早已习惯了被下人伺候,因此也不抗拒还未熟悉的多鱼帮他洗澡。 就是有一点点的怕生,也因为爹爹们就在屏风的另一头,说话声都能听得见,而安下心来。 里间在沐九如回家之后,已点上了碳火。 沐九如泡在热乎乎的水里,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修长的脖颈与洁白的肩膀露在水外,被蒸汽氲出细密的水珠。 晶莹剔透的珠子一滴滴慢慢地淌下。 划过清秀的喉结,落入锁骨上的水洼,又汇聚满溢,流过粉润的胸膛,没入浴盆之中。 他胸口处的剑伤早已落了痂,长出了粉嫩的肉芽,在水里绰绰约约地插在红艳的骨朵边上,像是绽了一枝秋海棠花。 蔺南星看的面红耳热,又想起了上午时,沐九如答应了他,回家以后要同他亲昵。 蔺南星臊着脸,伸出手拨乱了一池春水,遮挡住水下的香艳景象,规规矩矩地拆下夫郎头上的发簪。 柔亮的长发倾泻而下,落入水中。 蔺南星拿了象牙梳篦轻轻地梳理,又在手心里倒了些桑叶水搓开澡豆,悉心地揉弄沐九如的头皮。 多鱼是个能说善道的玲珑性子,只这么一小会,已把元宵逗得欢笑连连,屏风的另一边,清脆的水声、笑声接连不断,光是听着都让人心情畅快。 沐九如抬起头来,看着他家小相公的脸庞,愉悦地笑道:“落故,元宵和你小时候简直一个模样。” 蔺南星跟着沐九如的笑容也勾起了嘴角,低低地道:“嗯?” 沐九如抬起手臂,点了点小相公高挺的鼻尖,道:“一样都是小哭猫。”他又点上蔺南星的脸颊,戳出一个甜甜的酒窝,“还有吃东西挑嘴。” 蔺南星睁大了眼睛。 爱哭这点,他如今已是认了命,再升不起狡辩的心思了。 但作为一个吃苦耐劳的小奴婢,蔺南星怎么可能会挑嘴呢? 蔺小厮小小声地嘟囔:“我不挑嘴。” 沐九如被小相公委屈的模样给逗乐了,他捏住蔺南星的鼻尖,笑道:“嗯,是不挑嘴呢,就是你刚跟着我的那会儿,吃起东西来虽然又急又香,但表情总是怪怪的,和元宵今日吃米饼时差不多。” 他边说,边学着记忆里的小南星摆出表情。 俊美郎君鼓起脸颊,卖力地空嚼着,一对柳眉紧紧皱起。 他嚼了没两下,就“噗嗤”一笑破了功,抖着肩膀道:“想来是你们从前吃的好,嘴就被养得娇贵了些,偏生又都是乖巧的孩子,就只闷头吃着,做几个怪腔,不愿真叫人难堪。” 沐九如抬起眼眸,笑盈盈地看着小相公,道:“招人疼得很。” 蔺南星完全不记得他以前还有过那么挑嘴的时候,他记忆里的自己可是个吃什么都香的好奴婢。 但少爷说的怎么会有错呢?少爷说的必然全都是对的! 况且比起替自己申辩,眼前的沐九如已吸引走了蔺南星的全副心神。 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试探地吻了吻沐九如微微颤动的眼睫,然后又嘴唇下移,亲了亲红润细腻的面颊。 沐九如轻轻一笑,也侧过身子,吻了吻小相公的侧脸。 属于沐九如的香味涌入蔺南星的鼻尖,将他团团包裹住,让他满目柔情,满心安逸,又气血翻涌,心口鼓胀。 水波晃晃荡荡,水声滴滴沥沥,蔺南星又偷偷地把脑袋往下移…… 高挺的鼻尖埋入了沐九如的颈项,小郎君沉醉地汲取起了主子的芬芳气息。 屏风的另一头,却突然传来了杀猪般的声响。 元宵尖叫道:“爹爹,大爹爹!多鱼是个阉宝,救命,大爹爹他要把元宵煮了吃,呜呜呜!” 多鱼手忙脚乱的声音紧随而来:“小少爷,别动,别扑腾!小的哪敢做那些事,你仔细摔着!小心!” 水声响得越发激烈,就连洗澡水都漫过屏风溢了过来,活像两人在隔壁打起了水仗。 元宵又哭了起来,道:“大爹爹,阉宝要变妖怪了,他缠着我手,呜哇啊啊啊!” 蔺南星:“……” 该说是沐九如教得太好了吗,虽然元宵现应该是又害怕了,才口不择言…… 但阉狗变成了阉宝以后…… 听起来只剩下诡异的羞耻感,再没别的了。 隔壁正和小少爷斗智斗勇的多鱼,罕见得和蔺督公产生了一样的感触。 若是换个人这样当面侮辱他,甭管是男女老少,他早就折断那人的每一条腿了…… 但胡言乱语的人是蔺公的干儿子、他突然多出来的小少爷,还,还叫什么阉宝…… 怪让人恶心的,阴阳怪气一般,但听着又好像生不起气来了…… 落汤鸡一样的多鱼腾出只手,抹了把自己脸上溅到的洗澡水,继续拉扯住猴子一般上蹿下跳的元宵少爷。 蔺南星扬声问道:“多鱼,怎么回事?” 多鱼回道:“蔺公,是刚才小少爷问起小的是不是阉……” 他差点要被满耳朵的阉宝给带过去,顿了顿才道:“阉人,小的就如实答了,小少爷听见,就……受了惊吓……” 多鱼说着说着也觉得有些委屈。 他只是一个阉人,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生的也算是伶俐可人的,竟被元宵这般嫌弃害怕。 分明这人之前还同他有说有笑,被逗得和个小母鸡似得,只会“咯咯咯咯”…… 多鱼撅起嘴,愤愤地想:个小白眼狼…… 第108章 不痛 蔺南星微微眯了眯眼睛,弹了下儿…… 沐九如轻叹一声, 道:“落故,把屏风撤了吧,兴许元宵看见了我们会好一些。” 蔺南星点点头, 将手上的皂沫洗净,起身去撤屏风。 他搭上屏风的木框,又伸出个手, 比了个手势, 让多鱼背过身别看他们这里。 多鱼气得鼻子都歪了:蔺公之前天天宫里宫外忙活的时候,咱家伺候沐公子洗澡还少吗? 咋滴, 如今你们成亲了,咱家就成了你蔺公的眼中钉, 肉中刺了? 竟是一眼都不能让咱家看到了! 小东西是小白眼狼, 蔺公是个大白眼狼,可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多鱼小公公如此本分, 原来一眼都不打算看的, 如今被蔺公这么一指,泥人都是要起几分心气的! 叛逆的多鱼怨气冲天,只留给蔺公一个后脑勺,眼不见心烦地别开视线, 屁股对着主子们的浴盆,继续压制住吵人的小少爷。 沐九如遥遥地道:“元宵少不更事,委屈多鱼担待着他些。” 多鱼拉长的脸蛋瞬间回春,笑吟吟地回道:“小的没事,正君放心,这些都是小的应该做的,小的一定把小少爷伺候得妥妥帖帖!” 多鱼被温柔的沐公子抚慰了沧桑荒芜的内心。 他不由感慨:还是正君好啊, 温柔又善良! 也不知道这般好的正君到底看上了无理取闹的蔺公哪点…… 蔺公可太会魅主了吧……把天仙一样的昔日少爷哄得三迷五道,都成了屋里的男妻。 他多鱼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好的良缘啊……? 他也想要一个漂漂亮亮的屋里人! 虽然他前几日才刚过十三,年岁还小,但蔺公不也十多岁就认识了沐公子吗? 他已经起步晚了啊! 若是有机会能跟了个像沐正君这般好的主子,还两情相悦和和美美,简直梦里都能笑出来! 他多鱼缺的是魅主的本事吗?缺的是一颗忠肝义胆吗? 不,他缺的是像蔺公这么好的运气啊! 看看眼前的小少爷是什么玩意,多听一声“阉宝”他都觉得要折寿! 真是同样的奴婢,不同的命! 小白菜,地里黄一般的可怜多鱼,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又轻柔地摁住他的小主子,还要注意着不能让视线掠到身后的正君! 他多鱼为这个家,当真是付出了太多! 在多鱼一个人叽叽咕咕腹诽地时候,蔺南星已手脚利索地将屏风拉开,放到一边折叠整齐。 两个浴盆中间没了遮挡,元宵又看见了他漂亮的大爹爹,还有另一个阉宝小爹爹。 蔺南星虽然也是个阉宦,但元宵之前同蔺南星已经混得熟了许多。 至少比起嗓音尖细,看上去不男不女的多鱼来说,蔺南星更让他觉得不像是吃小孩的坏人。 因此元宵看见了爹爹们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倒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浴盆里的水像是骤雨一般打了多鱼一身,让多鱼的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 元宵扒着浴盆的边缘,叫道:“小爹爹,救救元宵……元宵要爹爹,不要这个阉宝!” 多鱼背着蔺南星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以发泄自己的不满,元宵哭得更是凄厉:“他眼睛消失了!他要变妖怪了!爹爹呜呜呜……” 沐九如长叹一声,道:“多鱼,你休息去吧,把湿衣服换了,别着凉。落故,把元宵抱过来,你帮我们爷俩一起洗吧。” 蔺南星应了一声,若是放着元宵一直哭闹下去,沐九如也洗不了安生澡。 他一把抱起元宵,道:“走,去和你大爹爹一起沐浴。” 元宵紧紧抓住蔺南星的衣服,小猴子一般依赖地窝着。 小家伙的身上虽然因为之前被官兵摔打而青紫了不少的地方,但依然是白白胖胖的一小只,没因为牢狱掉多少肉,和个小猪仔似得。 蔺南星把元宵放进沐九如的澡盆里,沐爹爹立刻伸手接住,元宵也乖顺地回抱住了他的大爹爹,抽噎着道:“大爹爹……” 沐九如哄道:“嗯,别怕,小元宵,爹爹们都在,让小爹爹帮你洗澡好不好?” 元宵点点头,吐出个鼻涕泡,止住了眼泪,乖乖道:“好!” 蔺南星连忙用手抹去元宵的鼻涕,别让这小埋汰污染了沐九如的洗澡水。 沐九如看着这一大一小,对蔺南星笑道:“元宵虽然爱哭,但比你小时候要好哄些。” 蔺南星脸色腾得一红,他羞臊地摸了摸元宵的脑袋,转移话题道:“你的头发已经洗过了?” 元宵道:“嗯。” 蔺南星拿了盒澡豆过来,放到元宵面前:“喜欢哪个?闻闻。” 元宵凑近澡豆盒,对着一个个颜色各异的澡豆东嗅嗅,西嗅嗅。 虽然各种味道的澡豆混在一起,很难区分出各有什么味道,但选择的过程让小家伙兴致勃勃。 那双既像沐九如又像蔺南星的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和琉璃珠子一般清透。 元宵笑嘻嘻地挑了个澡豆,蔺南星就拿出那枚,仔仔细细地帮乖儿子搓洗身体。 元宵这会心情又好了,不再伤心害怕了,他双手在水里面像小鱼一样游动,玩得不亦乐乎,嘴里软乎乎地撒娇道:“爹爹,以后能不能不要让多鱼这个……阉宝伺候我,我想要小厮或者是丫鬟姐姐。” 沐九如道:“只因为多鱼是阉人,你就不想同他相处了吗?” 元宵有些心虚地看了看大爹爹,又看了看小爹爹,道:“小爹爹好,阉宝都坏……元宵,害怕……” 蔺南星是个宦官,打交道的人里,自然也是宦官居多。 他们的儿子却对宦官成见如此之深,日后蔺南星的那些下属出入府第,元宵要是又闹出什么动静来,总是不太妥当。 沐九如想了一想,循循善诱道:“元宵在不知道多鱼是阉人之前,是不是觉得多鱼是很好的呢?我听见你同他在一起时,一直在笑呢。” 元宵回想了片刻,终于想起知道多鱼是阉人之前,他们相处的欢快时光了…… 小人儿撅起嘴,在水里捏着手指头,低声道:“好像是这样的……但元宵,不想要这个下人,换一个好不好……” 沐九如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道:“小宝,你的小爹爹是好的……”他轻笑一声,“阉宝,是你同小爹爹相处以后才发现的对不对?” 元宵点了点头,沐九如道:“那小爹爹能是好阉宝,为什么多鱼不能也是好阉宝呢?如果只是因为多鱼是阉宝,你就嫌弃他,不同他好了,多鱼是不是也要伤心难过,一个人偷偷地哭呀?” 元宵犹豫片刻,看了看他的好阉宝小爹爹,又点了点头,好奇地道:“所以……多鱼是好阉宝……?” 沐九如捏捏儿子的脸蛋,道:“多鱼好不好,小元宵你同他相处了自己来体会,若是你接触下来,真的不喜欢多鱼,我们再换别人来伺候你,好不好?” 元宵乖巧地点了点头,认同了这个说法:“好的大爹爹。” 沐九如夸道:“元宵真是通情达理的乖宝宝。” 他又道:“你以后可以叫阉宝做公公,或是宦官……阉和瞎、聋一样,说的是他们的残疾之处,你直接叫唤出来,对他们是失礼的……” 元宵反应了片刻,道:“啊……元宵……不知道。”他积极改正道,“以后元宵都叫公公……” 沐九如摸了把儿子湿漉漉的脑袋,又是一通夸赞,蔺南星也高高兴兴地夸了儿子几句。 元宵突然道:“爹爹……能告诉元宵,阉,是哪里坏掉了吗?” 沐九如前面教育儿子时巧舌如簧,此刻却突然哑口无言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小相公,不知该如何作答才不显得搪塞儿子,又不会让蔺南星觉得难堪。 蔺南星微微眯了眯眼睛,将手伸进水里,弹了下儿子小雀下面的那处,道:“就是这里没了。” 元宵双手捂住下面,道:“啊痛痛痛!” 蔺南星轻笑一声,无辜地道:“我没用力。” 元宵松开手,往下看了看,水波晃荡,看不清楚,他又感受了一下,道:“唔,好像是只有一点点痛……” 但只是轻轻碰一下都有一点点痛了,这里要是没有了得多痛啊,一定比打屁股,罚跪都要痛好多好多…… 元宵好奇地盯着小爹爹的胯部看,可隔着衣服,那里好像和别的郎君也没有什么区别…… 元宵只看了两眼,就想起来盯着别人的残缺处看很不礼貌。 他连忙收回视线,转而去找小爹爹的手,用自己的两只小手牢牢捧住,还贴心地抚摸了两下,安慰道:“小爹爹现在不痛啦,小爹爹是很好很好的公公。” 蔺南星的心头突然像眼前的水面一样,亮亮地晃荡了一下。 他拿起水瓢,舀了勺热水,浇在元宵的头顶上,把小家伙冲得湿漉漉的,像只小小的落水狗一般。 蔺南星展颜笑道:“小东西,帮你洗个澡就很好了,傻。” 元宵甩了甩脑袋上的水,鼓起脸蛋,气呼呼地道:“我不傻,元宵是聪明的好宝宝,爹爹,娘还有哥哥都……”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眼里泛起水光,窝进了沐九如怀里,啜泣道:“元宵想爹爹,想哥哥,想娘亲……” 到底是年岁还小的孩子,分明刚刚已经被哄得哈哈直笑了,一转眼又想起了自己的亲族,小兽般呜呜哭泣了起来。 两个刚刚晋升父亲的小夫夫,立时如临大敌,又手忙脚乱地哄起了儿子。 好一会元宵的哭声才止住了。 又不过一会,澡都没洗完,前头又哭又笑的人儿,已经在水里睡了过去。 蔺南星和沐九如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第109章 秋棠 腰带在葱白的指尖舒展延长,“窸…… 之后蔺南星伺候着沐九如和元宵洗净、擦干。 又给一大一小两位祖宗换上新衣, 送去床上,都熥干了头发。 蔺南星忙碌了将近一个时辰,把夫郎和儿子都安置妥当了, 这才自个儿去洗了个澡。 等他洗完澡回到屋里,正看见沐九如身着素白里衣,半身盖着锦被, 轻拍着酣睡的元宵, 依在床头懒懒地翻阅书册。 前面刚洗完澡时,蔺南星和沐九如已经齐心协力替元宵浑身上下涂了药膏, 又摸上了面霜、体霜。 小家伙在秦家生活时是举家共宠的老来子,娇生惯养, 食不厌精。 因此哪怕在牢里磋磨了半个月, 元宵的皮肤依旧细嫩柔滑,长发乌黑油亮,身上也到处都敦实圆润, 肉嘟嘟的。 如今进了新家, 元宵被新爹爹们好好打理了一番,更是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一样:鼻尖高挺秀气,眉毛柳叶一样细长浓密,红润的嘴唇微微撅起…… 蔺南星不论怎么看, 都觉得好大儿和沐九如有九成的相像,就像是少爷的亲子一样。 他曾经还是小厮时,在少爷及冠、到了适婚年岁之后,就非常期待他家少爷能结婚生子,然后让他这忠仆来照顾少爷的子子孙孙,永远侍奉少爷一家。 但沐九如身体不佳,子息艰难, 蔺南星就只能把这期望当成是个念想。 却不想如今,沐九如有了孩子,还是和他这个奴婢共同的儿子。 蔺南星只是看着夫郎和孩子相偎而眠的场景,心头就熨帖得一片暖热。 像是曾经在沐家小院的寒冬腊月里,他吃上的那半个沐九如剩给他的,流着溏心的烤柿子一般。 不,要比那还更加的暖热,更加的甜蜜……满足。 蔺南星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褪下了鞋袜,坐进了床里,正挨蹭在沐九如的身后。 他将下巴轻轻地靠上沐九如的肩窝,柔声唤道:“祜之。” 沐九如早就注意到了小相公的到来,他笑着应道:“落故。” 随后他抬手摸了摸蔺小郎君湿漉漉的头发,道:“你把自己的头发也熥一熥去。” 蔺南星道:“没事,晾一会就干了。” 他抬起脸来,慢慢吞吞、贼头贼脑地亲上沐九如的脸蛋,又后退了一些,红着对挺阔的耳朵,期期艾艾道:“祜之……我们,到家了……” 被元宵的事情一打岔,沐九如已经全然忘记中午时候答应过小相公的事情了。 况且在那巷子里,他们已经亲昵过了一回。 但蔺南星既然此刻提出了此事,显然就是还想同他亲热。 沐九如的耳朵尖也红了一点,他合上书册,轻声道:“嗯……那你下床,我们去外面……” 蔺南星看了眼睡在他婚床上的儿子,突然又觉得小东西的存在有点多余。 他拉住被子边沿,胳膊上抬,轻而易举地地将小人儿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头发丝都没露出半点。 蔺小郎君的屁股完全不想挪动,赖着地儿道:“这样就行了。” 沐九如瞪了小相公一眼,连忙扒拉被子,把乖儿子的脑袋解放出来。 只这么一会,元宵白嫩的脸蛋都好像憋的红了些许。 蔺南星立刻心虚地别开目光,不敢看自家夫郎。 沐九如轻叹一声,推了推小相公的胳膊,道:“我们去外面。” 他摸了几下蔺南星垂落在胸前的湿发,哄道:“乖啊,你别闹,要是被孩子看到了,我们还当不当人的爹爹了?” 沐九如摸头发的那两下,像是把蔺南星的整颗心都给抚顺了,小郎君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对沐九如是不服帖的。 况且他虽然不想离开他和少爷的婚床,但更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沐九如情动的模样。 蔺南星当即把自家夫郎轻柔地打横抱起,退出到了床外。 他捏好儿子的被角,放下床帘,仔细地调整好纱幔的形状,把床铺内外的景致遮挡得丝毫不透,这才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地抱着夫郎,赤脚在踏步上移动了几下。 他走到床尾,将矮桌上的物件放到了别处,带着沐九如直接坐上了小桌,身体力行地传达他的意志:不愿在亲昵的时候离开他的婚床。 沐九如:“……” 沐九如对这可爱的小相公也是无奈了。 他被蔺南星稳稳地放到了坚实的大腿上,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对星火明灭的凤眸。 下午的日光依然明媚,即便被窗纸遮掩去了大半的光芒,依然能让沐九如能清楚地看到,蔺南星莹亮的眼里满满当当的,只有自己的倒影。 沐九如笑道:“之前还没亲够么?” 蔺南星脸色通红,脑袋快要冒烟,但还是大着胆子道:“不,不够……少爷……” 他凑近了沐九如,亲了亲少爷莹白如玉的面庞,低低叫唤:“少爷……” 沐九如被小相公撒娇得耳朵都酥了。 他双手抚上蔺南星的脸侧,柔声道:“今日有劳落故陪我去昧昧小巷,之后还把元宵抱了回来,伺候我们爷俩沐浴。”他亲了亲蔺南星的鼻尖,“辛苦我的相公了。” 蔺南星凤眸圆睁,垂着眼眸看向停在自己鼻尖附近的红唇,道:“不辛苦,我……”他勾起嘴角,含蓄又欢心地笑道,“很高兴。” 沐九如看向他的小相公,目光变得极为柔软,像是一汪清水,又像是一弯月光。 他靠近蔺南星的唇瓣,轻笑着道:“那就再让我的小相公,更高兴一些……” 话语被吞没在柔软的唇舌之间,蔺南星的心跳声骤然放大。 许是有了之前好多次亲热的经验,这次沐九如的主动亲吻不再像以前那样生涩稚嫩。 他在蔺南星的嘴里到处撩拨,每一个蔺南星之前将他吻得酥麻舒适的地方,他都仔细地舔.弄过去。 直把蔺南星亲吻得脑子里晕晕乎乎,浑身发热,唇舌和四肢都像是失去了控制。 他难以自抑地动弹着舌尖,贴近、触碰、包裹沐九如,一双大手也无意识地在沐九如纤细的腰侧收紧,又向上贴拢、摩挲。 沐九如几乎要被蔺南星给揉进了那个千疮百孔,又坚如磐石的身躯内。 只是再如何亲密缠绵的接吻,也因为沐九如气息不长,而很快中断了。 秀美的夫郎面颊飞红,带着唇上的盈盈水光后退开来,巧笑嫣然:“小相公总是把我亲得很舒服,今日我有把你吻舒服么?” 蔺南星不舍得咽下沐九如在他嘴里留下的香甜唾液,又不可控制地不停吞咽着。 他心跳得几乎要跃出胸膛,浑身的血液都像是沸腾起来了一般,又羞得几乎不敢多看沐九如一眼。 他将自己的脸庞埋在了沐九如的肩上,哑声道:“嗯……少爷,很,很舒服。” 他甚至觉得,作为一个阉人,刚才的亲吻已是他此生此世所能获得的,最缠绵悱恻、刻骨铭心的快.感。 他被沐九如侍奉着,渴求着。 他也回应了沐九如,与沐九如一起共登极乐。 他们密不可分。 沐九如将躲羞粘人的小相公拥在怀里,温柔地拍抚身前之人微微汗湿的脖颈,与肌肉柔韧的后背。 沐九如的身上因为方才的主动施吻而出了一些细汗。 属于主子的清幽体香更加浓郁,飘荡在蔺南星的鼻尖,勾引着神不思蜀的小郎君不断接近,不停地闻嗅。 香味沁入蔺南星的体内,混入蔺南星的血骨,但依然不够。 他情不自禁地亲吻上近在咫尺的颈项,伸出舌尖,汲取皮肤上的液体,再抿回嘴中,细细地品尝。 果然是香甜甘醇的味道。 沐九如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身子身子微颤,脖颈上皎白的肌肤迅速透出娇艳的粉色,更多香甜的汗水渗了出来。 蔺南星又试着舔了一下。 沐九如攀着相公脊背的手指随着舔舐的动作微微收紧了些许,之后便再无动静,只是细柔急促地吐息着。 蔺南星放下心来,继续寻着每一处香甜的地方,慢慢舔吻下去。 幽香的汗水被他吮走,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唾液,在沐九如一尘不染的肌肤上,水淋淋地泛着光。 不过片刻,蔺南星的唇瓣已落在了沐九如的领口,他轻蹭着衣襟上的布料,柔声道:“少爷,胸口的伤还疼吗?” 沐九如的呼吸有些急促,眼尾艳红一片,妖异得摄人心魄。 他此前从未与人有过这般珍惜温存的亲昵,蔺南星流连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像是被绒毛拂过一般,带起温软而又酥麻的颤栗。 沐九如的语调比起平时更加柔软,像是带着细小的钩子一般,轻呵着安抚道:“已快好全了……不疼了。” 蔺南星的手臂绕过沐九如柔韧的腰背,簇拥着缎子般顺滑的长发,将夫郎贴合向自己。 他紧靠着沐九如的胸口,灼烫的呼吸喷洒上洁白的里衣,将夫郎清瘦的胸膛煨得火热潮湿。 蔺南星颤抖着嗓音,哑声道:“我想……看看少爷的伤。” 沐九如动作微滞。 他的伤处蔺南星每日为他换药沐浴时,早已见过了无数次。 蔺南星此时提出要看伤,有何深意,彼此不言而喻。 沐九如侧耳仔细倾听,床上的元宵睡得香甜,小呼噜打得平稳轻细。 他垂眸柔柔一笑,毫不犹豫地收回了一只手来,勾上自己里衣的系带,触碰上蔺南星为他绑的规整小结。 向外抽拉。 腰带在葱白的指尖舒展延长。 “窸窣”轻响过后,里衣瞬间松散。 洁白的两片布料,像是蝴蝶翅膀一般,自肢体两侧垂落,露出脖颈之下的皎洁胸膛。 沐九如轻轻地道:“落故,你看吧。” 蔺南星喉结微滚,他伸出颤栗的手掌,慢慢撩开其中一侧衣摆。 沐浴时惊鸿一瞥的秋海棠花跃然眼底。 还有那个艳粉的骨朵,含苞待放在嫣红的枝头。 像是在散发着诱人品尝的馥郁香气。 又仿若一株吸血的植物,艳丽颓靡地盘桓在沐九如心上,将眼前郎君六亲无靠、一潭死水般的曾经血淋淋地剥裂、翻出,明晃晃地刺绣在这个纤尘不染的躯壳上。 再多的旖旎,再多的艳色,蔺南星也只想让它消失无踪。 细汗密密地渗出,洇湿粉玉一般的新肉,将花枝蒸出粼粼水光,玉肌润成万顷琉璃。 蔺南星将手覆上,跳动的心脏在掌心之下沉沉叩击,与他激烈地呼应。 彰显着沐九如的此时此刻,正坚实有力地存在着。 也宣告着夫郎对他毫无保留的纵容与温存。 蔺南星俯下头颅,在沐九如的胸口,印上和风细雨一般,绵密、缱绻、抚慰的吻。 第110章 韶光 元宵佳节过后,便是雪融冰消,韶…… 沐九如容貌绝色, 倾国倾城,褪去厚重的衣衫后,往日被遮蔽的玉体也无处不美, 丰肌秀骨,靡颜腻理。 楚楚纤腰在绵柔的亲吻下轻轻颤动,让腰腹中央的那一竖凹陷分外得明显。 线条圆润的腹白线随着短促的呼吸时起时落, 越过明珠般的肚脐, 隐没于素白的里裤之中。 而腰线的另一端处,蔺南星久久地亲吻着沐九如的伤疤, 在那里落下血肉生长,疗愈旧伤一般细细密密的麻痒, 又珍重地反复描摹。 他在沐九如若有似无的轻哼声中, 慢慢地举高怀中的郎君,将人簇拥到自己面前。 头颅与鼻尖深深地埋进了夫郎柔软的肚肉里,像是一个与其血脉相连、密不可分的婴孩。 他一动不动, 静静地靠着这方温软。 炽热的吐息灼烫了沐九如的身体。 浅促的呼吸溽湿了蔺南星的耳朵。 他们相互附庸, 相濡以沫。 在拥抱中沉入安稳的乐土里,枝缠叶绕地哺育彼此。 像两株植物,伴生而活。 - 之后的日子,蔺家夫夫依然为了离京前的准备而忙忙碌碌。 并且因为新添的那口家庭成员, 两位毫无育儿经验的爹爹常常被儿子折腾得应接不暇,手忙脚乱。 但更多的,是阖家美满的欢闹与亲昵。 小元宵对他漂亮的沐爹爹有着天然的好感,每日都牛皮糖一般黏地在沐九如身上,爹爹长爹爹短地甜甜叫唤。 而面对打过他两下,还是家中老爷的蔺南星,小兽般的人儿就展现出面对大爹爹时截然不同的态度。 虽然也很乖顺, 却有那么一些些的拘谨。 蔺南星并不在意元宵对他的看法,只要小家伙对沐九如孝顺,将沐九如这个大爹爹哄得开开心心,蔺南星就已心满意足。 只是当有一天,元宵神秘兮兮地叫唤他,往他嘴里塞了颗糖,说“这是元宵今天的最后一块糖了,给小爹爹吃”的时候时,蔺南星的心里软成了一团。 隔天蔺小爹爹就亲手熬了包饴糖,偷偷塞给他的好大儿,让他的好大儿永远不缺糖吃。 父子两相视一笑,元宵吃得满嘴甜蜜,也不忘塞回一块进他的小爹爹嘴里。 蔺南星顿时心花怒放,隔天又熬起了糖。 三天后,沐大爹爹把一大一小叫到跟前,严令禁止了蔺小郎君对元宵毫无底线的父爱,并找到府医一起为哭哭啼啼的元宵治疗牙痛。 蔺南星这才悻悻地作罢。 元宵年岁虽小,却不怎么认生,不仅同两位爹爹极短的时间内就亲密得如同亲生父子,还同爹爹的得力下属们也打成了一片。 他在确认了多贤和多鱼也是好公公之后,就彻底黏上了他的小奶爹多鱼。 不论是把屎把尿,还是午睡吃饭,只要两个爹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元宵就只卯着多鱼一人使唤。 可怜了多鱼小公公,年仅十三就伺候着主子的一家老小,还成了主子丙没有血缘关系,也无名无分的父亲。 多鱼真真是不堪重负! 当然除了多鱼,元宵也喜欢找多贤玩。 多贤是个面热心冷的,元宵其实有些畏惧他,因此反倒在面对多贤时格外的乖巧,半点都不吵闹。 那温驯的模样,把多鱼嫉妒得鼻子都歪了。 其实元宵硬着头皮去同多贤打交道,也并非是有多喜欢多贤,主要是他十分喜欢多贤养的那些飞鸢。 大鸟们各个威风凛凛,羽毛靓丽,扑腾翅膀的时候又憨态可掬,摸起来暖乎乎,滑溜溜的。 这些鸟儿们还会捡小木棍——元宵把木棍抛出去,鸟儿们嗖的一下就能捡回来,又递还到他的手上。 等多鱼给飞隼喂了肉片,元宵就又能将木棍向空中抛去玩了。 多贤在一边处理蔺宅内外的庶务,元宵就能在多鱼的陪伴下同鹰隼们玩上好半天。 等到抛累了,元宵就抱着鸟儿们,摸摸这只的脑袋和鸟喙,闻闻那只羽毛上的味道。 蔺南星向来是把这些禽类当成个工具来使唤的,对它们生不起什么怜爱,更是觉得这些畜生的身上有一股子难闻的鸡骚味。 他家儿子却闻得一脸沉醉,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但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只要在元宵玩闹之后,把脸和手洗净,再重新换身整洁的衣裳,别熏着他大爹爹就行了。 蔺小郎君宽宏大量地这般想着,把自己的鼻子偷偷地塞进夫郎的头发里。 悠悠发香沁入心扉,蔺南星心旷神怡地感叹:还是少爷的头发好闻,芬芳馥郁,还可以嘬嘬,吃起来甜甜的! 儿子傻乎乎的喜欢闻鸟毛,同他比起来着实没品。 但再没品的儿子,也是蔺老父亲的第二块心头肉。 元宵那些做了官奴的家人们,全被蔺南星派人打点照拂了,差去做轻松的活计,想来只要不犯什么事,就不会轻易丢了小命。 而好大儿的户籍,蔺南星也十分上心。 为此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夫郎和家宅,亲自去户籍所跑了一趟。 蔺督公盯着办事的官员,亲眼见那人销了元宵的奴籍,把他的好大儿改为良人,又落在了他和沐九如的名下。 但蔺老父亲依然不算放心。 他又带着证明跑了趟户部,将宅第新入人口的文书归档进宫内的户簿,才算彻底定死了此事。 蔺南星从不在意自己是个贱人还是良人。 早在太平十一年,他监军回京之后,就因监管的虞君大胜、他征战有功而被安帝赏赐,赦免贱籍,成了个良人。 他也因此有了佩戴冠冕,跟随天子百官参加大礼、祭祀的特权,并被天子赐宅,准许独立门户。 但面子上再如何风光,阉宦都不过是天家的一条狗,是天子使唤的家奴。 天子对内臣的恩典,不论是宠幸还是换籍,又或是改名赐姓,都无法改变他们生随死殉的皇奴身份,也无法弥补他们因沉浮宫闱被削去的过往与将来。 因此这良籍对蔺南星而言,不过是一块聊胜于无的遮羞之布。 但三岁的元宵,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的儿子从高高在上的贵人,成了阶下之囚的贱人,如今又做回了清清白白的良人。 往后他和沐九如一同护着元宵,让小家伙此后的人生都只有韶光淑气,春和景明。 蔺南星和沐九如给元宵改换的新名字,就叫蔺韶光。 元宵佳节过后,便是雪融冰消,冬去春来,阳和启蛰。 愿蔺韶光此后的人生,满目青山,如登春台。 - 今日枝叶居到访了不少来客。 逢会、逢力和傅逸丹这三个蔺南星的亲信,午时前后就带着大包小包登门造访,为他们即将离开京城的上峰提前饯行。 蔺南星还有七日才要动身启程,但他们这三个下峰现在都身居高位,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不仅七日后他们无法亲自去给蔺公送行,就连今日也是拼凑了好久,才寻到了一个三人都得空的闲暇。 他们人人都备了厚礼,已在入宅时给了多贤。 进了枝叶居的外间后,他们便拜见了蔺督公、祜正君,还有蔺公新收的干儿子。 蔺韶光如今同宦官们处得多了,即便眼前的几位叔叔没有带那个狸奴耳朵般的帽子,他也察觉到这几人都是公公了。 蔺韶光躲在沐大爹爹的怀抱里,乖乖巧巧地叫唤:“叔叔们吉祥。” 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却盯着三位叔叔不停地打量。 毕竟阉人同其他残疾之人全然不同,表面上是看不出残缺之处的。 傅逸丹生得高大魁梧,逢力长得俊俏风流,逢会温文尔雅…… 都和元宵之前听秦家人说过的那些贼眉鼠目、尖嘴猴腮或是满脑肥肠的坏阉狗毫无相似之处。 就算声音确实比较尖细,也都是柔柔软软,很好听的。 蔺南星下巴微扬,介绍道:“这是咱家的儿子,蔺韶光,乳名元宵。” 三位玲珑八面的下属,立刻向蔺督公的宝贝儿子打起招呼来。 “蔺小少爷吉祥。” “蔺少爷生的真俊,与蔺公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元宵,叔叔给你带了玩具。” 这三人早就探听清楚了蔺韶光的身世和来历。 甚至除了老实人傅逸丹之外,其他两个逢字辈的宫人,还向多贤打探了小少爷的喜好和性格。 转眼,元宵的手上就被塞了三个精致漂亮的小玩意。 傅逸丹送了把象牙弹弓。 逢力送的是一对缩小版的玉壁鞲,只要带在手臂上,就让飞鸢站在上面,拿着把玩了。 逢会送了一支白玉鸟哨,和蔺南星的那支款式接近,只是小了一号。 蔺韶光喜笑颜开,捧着新得的玩具,瞬间就确认了这三人都是好公公。 没一会,小小的人儿又自来熟地同逢力和逢会打成了一片,还同两位逢叔叔约好了,等下要一起去看多贤的飞鸢。 傅逸丹因玩具送得不够贴心,人也沉闷木讷,而没能获得蔺小少爷的青睐。 他便也不自讨没趣,转而喝着多鱼泡的茶水,同蔺南星聊起了京营的公务。 逢会和逢力同蔺韶光闹了片刻,对孩子也没了耐性,就把小少爷往多鱼奶爹怀里一塞,也双双落座到了傅逸丹的边上,同蔺督公交流起朝堂上的动向。 蔺韶光在秦家时没少经历这样大人言谈的场面。 他乖巧地保持安静,在多鱼的投喂下吃着茶点,或是在沐大爹爹的怀里玩玩壁鞲,摸摸鸟哨。 很快蔺韶光就睡了过去,趴在沐爹爹的怀里打着甜鼾。 沐九如搂着儿子,也慢慢悠悠打了个呵欠。 蔺南星见了,立刻暂时抛弃下属,把夫郎和儿子都带去里间,安置在了床上。 沐九如脱去外裳,抱着蔺韶光靠在枕头上,乖顺地同儿子一起午睡。 蔺南星给仙子仙童般的两人掖好被角,又温存地拍抚了几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了里间。 若不是之后要有一两年的时间,他再也见不到逢力三人,蔺南星早在看到沐九如睡眼朦胧的时候就已赶客,让这些人打道回宫了。 蔺南星轻手轻脚地带上里间门扉,回到有些吵嚷的枝叶居外间。 逢力正吃着桌上的茶点,一口牡丹酥一口阳羡茶,吃得满嘴喷香,津津有味,还不忘他的好兄弟,捏起一把外头早已下市的樱桃,往逢会的嘴里塞去。 逢会被塞的嘴里满满当当,吃也不是吐也不是,满脸菜色地用袖子遮着嘴,慢慢吞吞地咀嚼、分辨,然后一口气吐了八颗樱桃核出来。 傅逸丹和那两个逢字辈的宫人交情不深,又与他们差了快要二十岁的年纪,便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手里捏着个绣帕,楞楞地瞧着。 蔺南星以为傅公公又在思念他那已经移情别恋的对食了,但再看一眼,那方绣帕又有些眼熟。 不待蔺南星细瞧,傅逸丹已收起了帕子,往袖袋里一放,同刚刚出屋的蔺督公再次见了礼。 蔺南星应和着坐到了傅逸丹的身边,也没再讲究什么主座上座的规矩,从桌上捏了颗樱桃,姿态放松地吃着。 逢力挤眉弄眼地道:“蔺公如今成了亲,收了个干儿子,人都亲和了许多,瞧着慈眉善目的。” 蔺南星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闻言眉头微挑,淡淡道:“促狭。” 逢力嘻嘻一笑,道:“小的促狭了蔺公,也没被罚打板子,由此可见小的说的真真是大实话。” 蔺南星唇瓣勾起点笑意,指尖敲了两下桌子,逢力便见好就收地闭了嘴,省的言多必失,马屁不慎拍在马腿上。 蔺南星见众人安静了,就从自己的腰带上解下个印囊,放到了桌上,道:“傅逸丹,京营那边咱家就交给你了,任职的文书圣上再过几日应当就会下发。” 逢会道:“傅公公提督京营的接任文书,司礼监已在准备,两日后能备好,到时我差个靠谱麻利的奴婢把文书送到傅公公的手上。” “好,劳烦逢会公公了。”傅逸丹道了谢,恭恭敬敬地从桌上接过小印,道:“属下一定不负蔺公所托,将京城里外的督管周全,护好圣上与百姓的安危。” 蔺南星“嗯”了一声,道:“咱家知道,你是个妥当人。” 正事交接完了之后,几人又聊了聊近来朝堂的风向。 首先说起的,自然是前一阵家喻户晓的秦家抄家案,还有曾经的帝师,如今的秦公公。 秦屹知被宫刑之后伤口还没好全,就已被景裕召去做了內侍,跟着多骞、多金一起学习伺候人的本事。 好几次秦屹知因大伤初愈,身体不适,在天子跟前痛得昏厥过去。 景裕倒是没有怪罪新来的秦公公御前失仪,反而颇为怜惜,次次都找最信任的王壁徳太医来医治秦公公,还专程在龙床下设了床专属于秦公公的被褥。 秦公公晚上睡觉,白日昏厥后,都会休息在那处。 仿佛是景裕疼爱的小狗一般。 110-120 第111章 逢力 逢力……着实是个可怕的人物。…… 即便景裕看起来似乎颇为疼爱秦公公, 但只要秦屹知人清醒着,景裕就需要他一刻不停地伺候在侧。 如此,倒也叫旁人猜测不出, 小天子对秦屹知的态度是憎恶还是宠幸了。 除此之外,东厂厂公蔺多福在倒秦之后的处境,也颇为让人费解。 硬要说起来的话, 倒有几分像是曾经的蔺南星。 小天子给蔺厂公赏赐, 给蔺厂公派差事,却不怎么接见蔺多福了。 蔺南星在大婚之前被景裕疏离, 明面上的原因看似是景裕与他离了心,不再信任他。 可实际上大半的因素是蔺南星不愿去讨好景裕了, 这才放任景裕疏远了他。 ——简在帝心, 又不能过分地亲昵,以防激发了景裕的占有欲,这才是蔺南星觉得最稳妥的分寸。 但疏远蔺多福, 却像是景裕心意已决, 才这般为之的。 蔺厂公发掘自己被疏远了,便挤破了脑袋,办了好几件漂亮的差事,祈求能够有机会面圣, 却也没能得到个机会再次见上景裕一回。 蔺多福更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每日疯狂地办差,据傅逸丹所言,上次见到蔺多福之时,那十五岁的公公看起来像是足足老了十多岁,沧桑的很。 蔺南星淡淡听着,不置可否, 只偶尔在时局上点拨下属们几句。 这朝堂的一池子浑水,有的人拼了命想往外游,也有的人铁了心地要沉进权势中央。 幸好这些风风雨雨,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都打不到他和沐九如身上了。 - 几人聊了一个多时辰。 宾主尽欢。 准备散场之时,逢力从袖子里拿出了个梨木的小盒。 四四方方的盒子,大约巴掌的大小,盒面上的雕花精巧细腻,纹样是南夷那边的风格。 逢力将木盒双手递上,道:“蔺公,这是小的专程从南夷商队那里收来的颤声娇,比起寻常勉铃,这款的铃铛更小且更密,能增添不少的意趣。” 勉铃作为闺房常用之物,对阉宦开始耳熟能详,蔺南星自是也听说过的,并且还是从逢力的嘴里听来的。 逢少监年轻风流,身居高位还长得不错,因此在宫内男男女女的露水情缘不知凡几。 经手的器具也颇多,逢力对勉铃评价极好,说是这物件能让对食一个晚上都消停不了,翻来覆去地叫唤厮磨。 一听就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蔺南星皱皱眉头,碰都不碰那个放了邪物的盒子。 他摆摆手道:“拿回去,咱家不需要这个。” 逢力对自己手上的这个礼物有十足十的信心,他自觉没有一个阉宦能对它无动于衷。 逢力略微思索,道:“蔺公,您是不是不曾同正君用过勉铃?这物件小的敢打包票,定能让蔺公大展雄风,让正君爱不释手。” 蔺南星不为所动,根本不相信把人折腾得消停不了的东西,能让沐九如喜欢。 逢力道:“蔺公你相信小的,小的亲身试过其他勉铃,比不得这款好,但依然震得我销魂欲死,三月不知肉味。" 蔺南星一脸震惊,边上的傅逸丹也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逢会更是对自己的友人目瞪口呆,道:“你对自己用这物件?” 逢力向来荤素不忌,但也没人能想到他居然狂热至此。 逢力将装着颤声娇的木盒放到桌上,没脸没皮地应道:“是啊,对食们舒爽成这样,我可不好奇么……” 他看着周围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反而有些奇怪,道:“你们没试过做下位吗?这真的十分舒爽啊!你们都该试上一试!” 逢力热情地呼吁道:“用角先生,或是寻个郎君来弄一下,可不比对着别人舔来摸去,看得着吃不着舒服多了。” 在坐的其他三位公公全都后头一紧,听着就像是马上要挨什么酷刑。 逢力看着面有菜色的几人,耸耸肩道:“成吧,这个福只能咱家一个人享了,嗐,总之我就是想说,勉铃确实舒服,不比角先生差。” 逢力说着,打开了梨木盒,道:“蔺公,您看这串颤声娇,同市面上的款式相比起来,外形更加精致,发热发颤的速度也非常迅捷,只用角先生,正君就算再得趣,久了也是要腻味的,这个和角先生一起用,或是换着用,岂不妙哉。” 蔺南星连角先生都没摸过几次,也弄不明白沐九如怎么样才算得趣了的反应。 但依照唯一有过的那一次经历来看,角先生对沐九如来说像是难以得到什么趣味。 那时少爷的反应,还不如前些日子被他亲吻脖颈和胸口时来的动情。 蔺南星甚至怀疑,角先生兴许本就是不太好使的。 冷冷硬硬的一个,放入身体里,不难受都是万幸,如何能让人舒坦? 或许只有寻常郎君的物件,暖热柔软的,带着另一人的体温与血脉,才会让下位者觉得舒服上些许…… 若非圆房得用到角先生才算是成事,他同沐九如又说好了以后要圆房,蔺南星都不舍得让沐九如受这种苦。 蔺南星看着小盒里的那串勉铃,拿了起来,放到手里捏着。 不一会那些小东西就震颤着发出“铃铃”的声响。 蔺南星双手合拢,铃铛就在他手里越发激烈地震动,清脆的声音也越发响亮密集。 蔺南星在心里默默评估:这般强的动静,指不定会震伤沐九如的身体,还有这铃声,一直响着岂不是折辱人…… 蔺南星皱着眉头,嫌弃地放下铃铛。 勉铃上了桌,离了人的体温,不一会就不再作响,也不再震颤了。 蔺南星盯着这小东西看了又看,回想了下方才手里酥麻又暖热的感觉,又觉得勉铃兴许也有点可取之处。 蔺南星忍不住问道:“此物……真的比角先生舒爽?” 逢力回想半天,也没想起来他什么时候说过勉铃比角先生舒服了。 逢力楞楞地道:“小的认为,各有千秋吧,勉铃的舒爽细密绵长,角先生酣畅淋漓,一起使才是最好的。” 他想了想,十分考究地道:“小的之前给一个对食试过一尺长的角先生,他舒服得一塌糊涂,半途都昏过去了,还……若是勉铃也能……应当才真是□□吧?” 什么人昏厥后又……的,那是快死的人啊! 想来逢力说的舒爽,也并不是什么好体验,兴许这人本身就有些奇怪的癖好也不一定…… 蔺南星再也不信逢力的花言巧语,把那串可能会置人于死地的颤声娇扔进了匣子里,道:“这物过于凶悍,你拿回去自己用吧。” 逢力不明白这圆溜溜的东西,怎的就和凶悍扯上关联了。 他摸着脑袋道:“凶悍么……?是说过于舒服了吗?但舒服不是代表它好使吗?我上次用勉铃时间久了像是飘到了仙界一样,还是隔壁屋里的人听我叫得太响,过来把我弄醒的……” 他笑了两声:“这么说来,确实有些凶悍,真是个好东西。” 逢力回味地咂咂嘴,再次推销道:“嫂夫郎只要用过一次,定会喜欢上的!” 蔺南星听得直摇头:这人都飘到仙界了,还叫得那么响,怕是酷刑也不过如此…… 逢力对自己竟也毫不留手……着实是个可怕的人物。 蔺南星盖上盒子的盖头,彻底封印住那个邪物,又将东西推远了些,道:“正君没你这般诡异的嗜好,你且自己拿去用吧……” 逢力道:“我这嗜好哪里诡异了?”他脑内灵光一闪,“蔺公……你,莫非你没把嫂夫郎弄得……过?” 蔺南星的面目一瞬扭曲,看起来又是震惊,又像是有些惊恐。 逢力还是第一次见到蔺公露出这般大惊失色的表情。 他将目光投向在场另一个曾经有过对食的傅公公,不想傅逸丹看着他的目光也满是匪夷所思。 逢力和傅逸丹大眼瞪小眼,双双皱起眉毛,摇了摇头。 逢力长叹一声,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傅公公的对食会跑了……” 他难以置信地道:“你们……都没有让对食被弄得失去神智,除了享乐地叫唤,就万事不知过吗?” 蔺南星眉头皱得更紧,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十分恐怖。 沐九如向来只有病痛到极致的时候,才会神智全无,昏昏沉沉地痛苦呻|吟…… 傅逸丹亦不敢苟同地道:“……逢力公公所言,咱家觉得不妥……既是意中人……哪怕不是意中人,只是枕边人,行事也是要珍之爱之,如何能把人……”他老脸微红,“折腾得人事不知?” 傅逸丹如今都三十来岁了,在此事上竟如此木讷拘谨。 逢力惊讶地道:“傅公公这就有些不解风情了吧?” 傅逸丹眉头一皱,不服之意,形于言表。 他在去监军之前,每每和对食敦伦的时候,两人都相敬如宾,慢条斯理,分明是极其温存的无上风情。 逢力啧了一声,道:“傅公公,这事儿就不能太规矩,咱家同你说……” 逢力也不管傅逸丹爱不爱听,当即声情并茂地讲述起了他的风流轶事。 说他是如何侍弄让露水情缘们得了乐趣,之后便食髓知味,抢着要同他欢.好。 甚至逢力行事也颇为不拘,各种奇异的手段层出不穷。 红绳、蜡液、一些奇怪的东西,和不可描述的药物,等等…… 傅逸丹听得目瞪口呆,道:“逢力公公……这,怕不是你臆想出来的……对食被这般屈辱地对待,如何能……高兴?” 蔺南星卒不忍视地点了点头,甚至有点想把这个淫.魔赶出枝叶居,别污了他和沐九如新房的清净。 逢力奇怪地道:“你们……都不觉得香艳吗?” 蔺南星和傅逸丹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 没找过对食,也不打算找对食的逢会倒是神色淡淡,反正这事儿和他无关,就当听个故事。 逢力无可奈何,咬咬牙道:“得,那咱家不说对食了,说咱家自己……” 逢力为了给自己证名,硬着头皮将他是如何从别人身上得到乐趣,被如何做会有什么感觉说了出来。 即便他素来觉得饮食男女之事是人之常情,行事也不会遮遮掩掩,但要这样广而告之自己的体验,也让他有些尴尬和羞臊。 但说了没一会儿,逢力又上了头,忘记了羞耻,开始连自己舒爽到什么地步,是脚趾蜷缩,还是天灵盖发麻,又或是无用的地方都有了其他用处,也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更让屋内其余三人觉得可怕的事是,那些奇异的手段,逢力也对自己用过。 真真是好心狠手辣的一人! 第112章 授业 逢会成了此间最大的受害者! 纯情的蔺小郎君和傅公公听得瞠目结舌, 一愣一愣。 傅逸丹本对逢力那样的行事颇为不齿,如今听了满耳朵的污言秽语,却突然对逢力的所言将信将疑了…… 毕竟逢力在宫内露水情缘这般的多, 却依然极受欢迎。 诸多宫人甚至是太妃都愿意没名没分地同逢力睡上一睡,有些人更是愿意为了逢力守身如玉…… 反观傅逸丹自身。 他的对食和一个样样不如他的宫人跑了,并且在傅公公回京之后, 也不愿回心转意……还同那又矮又丑, 没钱也没权的宫人结了菜户…… 傅逸丹被心头的不甘与不解驱使着,忍住羞耻, 同逢力公公交流了几句,随后飞快地因为逢力言辞过于火辣, 而败下阵来, 接不上半句话。 逢力长叹一声,他算是发现了,在场的四人里, 怕是只有他这么一个, 是真正的宦官。 做阉宦的这方面会玩,那是声名远扬的。 虽然他同那些喜欢凌虐别人的阉人不太一样,他是真喜欢这档子事,真能从这当中得到乐趣, 而非需要靠折磨他人才能获得快慰。 但他眼前的这三个,就实打实得半点也不像阉宦了。 各个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憨傻。 傅逸丹好似个打仗打傻了的铁憨憨,蔺公则像个今年只有十六岁的巨型毛头小子。 还有一个,他的好友逢会,这人活像是个断情绝爱了八百年的得道高僧。 逢力长叹一口气,对巨型毛头小子操心道:“蔺公, 您……和正君亲密时,也同傅公公情况一样……温吞到对食就连个声都不吭吗?” 蔺南星沉默片刻,红着脸,极小声地道:“还是会有些……哼声的。” 逢力道:“啊,哼声?”听闻只有区区哼声,他两眼一黑,追问道,“这可否细说……正君是如何哼的?” 蔺南星立马瞪了一眼逢力。 这浪荡子平日就没个正型,竟还敢向他探听主子那时候的动静! 这如何能让别人知晓! 沐九如仙音般动听的哼哼声,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逢力好一通无语,就个哼哼声,这人还当什么稀罕事吗? 但为了顶头上司的婚姻幸福,逢力只要硬着头皮继续探询。 他自行哼了几种调子,让蔺公选择。 蔺南星这才脸色缓和了些,支支吾吾半天,认了一种比较类似的声调出来,还选得十分扭捏纠结。 生怕别人能遐想出沐九如些什么来。 逢力恨铁不成钢地道:“蔺公,这声……正君都还没开始舒爽上啊……”他难以置信地道,“就是亲个嘴也该不止这个声啊?!” 蔺南星再次不服气了。 那哼声虽说确实是沐九如被亲嘴时发出来的。 还有前几天,沐九如被他亲亲脖子和胸口的时候,也偶尔会冒出一些这样的轻哼。 但那些时候的沐九如,分明都是很享受的。 并且他家夫郎也表态过,说每次都被他亲得很舒服。 蔺南星同样觉得他被沐九如亲的万分舒服,如登极乐。 分明这已是极其舒爽才会发出的声音了! 蔺南星重新审视起了逢力刚才的言辞,再次对下属嘴里的“舒爽”感到质疑。 另一头的傅逸丹同样目露怀疑,难以想象只是亲嘴还能发出些什么别样的动静。 逢力看着眼前两位木头般的老公公,恨不得亲自上前把他们弄一弄,让他们也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莫要再做宦官之耻了! 但逢力还想活命,也并没有饥不择食到这样的地步,去弄比自己还高壮一大圈的郎君。 他只好狠狠地搓了把自己的脸,道:“你们……算了,你们且听听看看,真的只消亲个嘴,都能让对食神魂颠倒。” 他长叹一声,道:“会兄,委屈你片刻。” 随后逢力就凑到逢会的面前,附上唇舌,不由分说地撬开了逢会的唇瓣。 逢会:“?!!” 逢会被吓得汗毛倒竖。 他只是坐在逢力的边上静静旁听,没有对逢力的说辞表示怀疑,更没有对逢力的能力表示质疑…… 却成了此间最大的受害者! 他何其无辜! 他向来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不感兴趣,而且他和逢力不论关系多好,即便是挚友,被放了舌头进来,也太没有分寸了! 谁家好友这样搞的! 逢会伸手想要推开脑子长包的友人,却被带着浓郁的樱桃香气的柔软搅弄得口腔里一片混乱,竟连他的思绪也因为那过于出类拔萃的吻技而混沌不清了起来。 逢力的唇舌简直灵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逢会不由地抓紧了逢力的衣裳,口腔里被侍弄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泛起了麻痒,甚至带动了他的身体一同颤栗。 逢会很快就无从招架,被逢力摁在椅子上予取予求。 蔺南星和傅逸丹今日已经数次被逢力给震慑了心神,这次逢力的行为依然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但两个不善此道的公公,被惊得红了耳朵,却又不约而同地探头张望,希望能从情场高手逢力的身上,探查出关于“舒爽”的真相。 逢力也没有让他的上峰和同僚失望,唇舌并用,外加手上也寻了两处逢会的弱点摩挲,很快极其动情的哼声就从逢会的鼻腔里传出来了。 蔺南星很难形容这种声音,像是难耐,又像是欢.愉,并非全然的舒适,但绝不是纯粹的痛苦。 逢力并没有折腾他的好友太久,这声音响了一会,他就退了开来,还下意识温存地吮了两下逢会的唇瓣,这才擦了擦自己的嘴,又给逢会抹了下唇线。 逢力对着目光直愣愣的逢会挥了挥手,道:“会兄,会兄?” 逢会的气质虽好,样貌却只是平平,甚至用寡淡来形容也不为过,此时却因为方才的接吻而双颊和唇瓣通红,目光也迷离了起来,看着竟有些香艳。 逢力只看了一眼,也没在好友身上在留驻目光了。 他转过头去,笑着对蔺公和傅公公道:“看,这不被咱家给亲昏过去了么!” 蔺南星和傅逸丹大开眼界,原来所谓的亲昏不是真的昏厥,而是这般回不过神的模样。 人高马大的两位公公一脸羞红,时而沉思,时而震惊,时而又有些好奇地探看着逢会与逢力。 逢会好一会才堪堪清醒,双眼恢复了清明。 他楞楞地看着周围,这才回想起他竟是在同僚和上峰的面前被逢力吻得神志不清了! 绝交,他必须得和逢力这前世的冤家割袍断义!!! 逢会用尽所有的涵养才控制住自己冷静地坐在此地,不在上峰面前与同僚斗殴。 他用力抹了两下嘴唇,拿起一边的茶杯,疯狂地往嘴里灌入茶水,来让自己保持平和的心态。 逢会是个体贴上峰的好下属,但蔺南星显然并不是什么体恤下属的好上峰。 不然逢力拿逢会展示吻技的时候,蔺南星好歹也要关心上一嘴。 此刻的蔺公依然只关注他所在意的问题,探询道:“逢会,你方才可有感觉不适?” 逢会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也不知是之前樱桃吃得太多,还是此地的冤家太多,逢会此刻绝望得胃都痛了起来。 他捂住肚子,勉强保持不卑不亢的语气,诚实地回道:“小的并无不适,逢力公公巧舌如簧……技艺高超。” 更多的夸奖,他这个受害者是一句多的也说不出了! 蔺南星闻言沉思着敲了两下桌子,随后他轻咳一声,道:“逢力,你是如何做的?” 傅逸丹不声不响,默默支起了一双和蔺公同样通红的耳朵。 逢力对蔺公的勤学好问表示欣慰,并对自己竟能向上峰出言教导而豪情万丈。 逢力挥斥方遒地将舔吻侍弄的技巧说得明明白白,差点就要拉过逢会再次当场示范教学。 把逢会吓得浑身紧绷,随时准备反抗逢力的暴行,或是夺路而逃。 而在场的另外两位公公,却是听得面红耳赤,仿若进入了什么花街柳巷,在听里头的淫.词艳曲一般。 逢力这个负责灌输知识的,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不论做任何事,都不应当闭门造车,切磋琢磨才能取得进步。 况且在他看来,他这是在做大好事。 可不见那傅公公的对食,因为其人不解风情,人都跑了么? 蔺公这大好的姻缘,若是也兰因絮果,零落收场,就是逢力这样对好好谈情说爱不感兴趣的人,都是会感到唏嘘不忍的! 决计不能让蔺公和正君因为这事而将来闹和离啊! 逢会考虑到蔺公与傅公公兴许不止是吻技不佳,就连角先生的使用技巧都可能非常有问题。 他又苦口婆心地向两人从头到脚地传授了经验。 末了,逢力还拿出个樱桃来,倾囊相授:“平日闲来无事,可以用这种柔韧的细长物件来练习舌头的灵活度。” 他将樱桃塞进嘴里,嘴巴鼓动了片刻,吐出个湿润匀称的樱桃梗同心结出来,道:“若是唇舌伶俐了,就是舔.弄手指尖都能让对食舒爽到。” 逢会看着那个水亮又精致的同心结,又想起了逢力是如何用那根灵活的舌头,把他搅弄得神魂颠倒,不分东西的。 逢会两眼一黑。 他近几年怕是都要难以直视樱桃这种水果了! 他以前就有些疑惑,为何平日里逢力总喜欢嘴里嚼吧个什么东西,原来是在偷偷地练习这种淫.事! 交友不慎啊! 蔺南星倒是把话听了进去,他垂眸看向竹筐里红艳艳的樱桃。 ——只需用这个东西勤学苦练,就能让沐九如也感受到极致的快乐…… 哪怕角先生和勉铃真的不中用,至少他有了这个可取之处,也能把沐九如伺候舒服……兴许不会比正常的郎君差上太多。 蔺公眸色沉沉,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逢力见没什么好再教的了,又最后推销了一次他带来的勉铃,道:“这颤声娇蔺公还是留着吧,这物真的好使着呢,而且要是嫂夫郎试了还不喜欢,蔺公立刻拿出来就是了,也不会影响了感情。” 逢力这口才与推销的毅力,不去淫.器铺做小二可真是屈才了。 蔺南星此刻对勉铃和角先生少了许多抗拒,便点点头收下了颤声娇。 他礼尚往来地道:“咱家府库里还有五六对别人送的勉铃,都不曾用过,你回宫前去找多贤取了,都带回去自个用吧,咱家这里留你的这份便可。” 逢力双眼一亮,忍不住咂了咂嘴,道:“多谢蔺公割爱!” 逢会:“……” 逢会只想离开这间屋子后,就同这没羞没臊的阉人彻底绝交! 第113章 打捞 多鱼面无表情:蔺公现在是越发地…… 数日过去, 寒露将至。 距离蔺家几人离京的日子也近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凉,这几日都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 初秋的燥热被细雨带走, 短长鸣啼的秋蝉也因气温骤降而哑了声息。 取而代之的是风过蒹葭,雨涨秋池,万物向晚的萧疏清寂。 草露去世于一个秋雨氤氲的午后。 昧昧小巷的人, 对生来死往已只做寻常。 停灵不过三日, 草露便同她亲手买的棺木一起,被埋进了她亲自选的坟地。 下葬那日, 沐九如和蔺南星也早早赶来了,一同焚香烧纸, 默哀祭奠。 风兮亲手将秋海棠栽在此处。 他看着微谢的红花随风招展, 忽然对沐九如道:“正君,我想学医。” 他手里摩挲着那盒草露来不及用完的红玉膏,道:“我要学医, 巷里的姐妹们无人肯医, 那我便去学,将来我学成了,就去医治他们,能救一人是一人, 就是救不了……” 风兮温柔地看着墓碑,轻轻地道:“也要让他们能像草露这样,走得安宁一些。” - 那日之后,风兮便同阿芙一起研习起了医术。 私下之时,两人偶尔也会笑说彼此是“师姐弟”的关系。 但到底沐九如不曾表明收徒的意愿,两人也不敢将这些玩笑话舞到正君的面前来。 但沐九如对二人的指点,早已不输任何一个正经的师父。 他不仅不吝教诲, 遇到自己含混不清的疑问,还会带着风兮和阿芙去寻府医一同研讨解惑。 于是,草台班子一样的师徒三人,在短短的时间内,也算是结下了不浅的情谊。 甚至原本去扬州暗访的队伍,蔺家夫夫是只打算带上多鱼一个蔺家下人的。 但沐九如思量之后,也把风兮和阿芙算了进去,希望能在扬州能替这二人寻到一些机缘。 让他们真正地拜个大夫为师也好,去哪处医馆打个下手也罢……若能学有所成,对沐九如来说,也好似他自己完成了一个未尽之愿一般。 ——他所帮助的人,会代替他冲出时光,冲破枷锁,成为悬壶济世的大夫。 - 跋涉离京的行李与车马,已筹备完毕。 蔺宅阖家上下,从主子到奴婢,从门房到管事,也总算都能缓上了一口气,能歇息歇息了。 一片风恬浪静、安闲自在的氛围里,多鱼小公公却是苦不堪言,连修身养息都不得爽利。 他如今成了蔺韶光的奶爹,这才知道小孩子的精力居然能这般旺盛。 蔺小祖宗成日哭笑玩闹没个消停,还格外喜欢他来伺候,以至于多鱼时时刻刻都得上心、小心地呵护着蔺韶光。 并且那小祖宗最近不知为何,生了些奇怪的爱好—— 蔺韶光像是突然对打结感了兴趣一般,只要多鱼一个不注意,屋里的各种地方就会多出一堆歪歪扭扭、零零碎碎、材质各异的绳结。 还都湿漉漉的,怕不是小祖宗往嘴里塞了! 但多鱼去质问那小祖宗,蔺韶光就拒不承认结是他打的,也不肯告诉多鱼打完的绳子都藏在了哪里…… 多鱼小公公气的鼻子又歪了。 但再大的火气,他也不敢对主子甲和主子乙的儿子,主子丙发。 多鱼只能时不时就翻箱倒柜地满屋巡视,发掘那些又脏又丑的东西,免得到时候被蔺公怪罪他打扫不勤。 但那些绳结藏着的地方也常常让多鱼气绝。 言蔽之就是——到处都有,还都藏在什么夹角里,一放就是好几个,让人难以察觉。 什么梳妆桌的缝隙里、窗沿边上、拔步床边的地上,有时候甚至柜子顶上都会有! 也不知道那么高的地方,小祖宗是怎么放上去的! 完全是在给他这奶爹增加不必要的工作量! 多鱼一个白天就在奶孩子和找绳结中,疲于奔命地荒废了。 直到夜里,蔺韶光和主子们一同睡了,多鱼这才算能真正地安枕而卧,结束他劳心焦思的一日。 小多鱼放松自己操劳的身体,躺进已清理得香香软软的床榻上,盖好他散发着阳光气味的小棉被,适意地合着眼睛,享受他宝贵的独处时光。 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闪过。 多鱼惊恐地撩开眼帘。 定睛一瞧,原来是蔺公! 高大的公公只穿着里衣,悄无声息地出了新房,鬼魅一般穿过外间,越过枝叶居的门槛,走向了室外。 多鱼顿时睡意全无。 他不该这么好奇的,他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但多鱼的双手有自己的想法,熟练地撩开了被子;多鱼的双脚也有十足的好奇心与行动力,鬼鬼祟祟地带着无辜的多鱼走到了门边。 多鱼最终还是屈服了他的四肢。 就像从前许许多多次,他发现蔺公不可告人的隐秘时一样,探出了脑袋—— 屋外的蔺公此刻正站在池塘的边上,舒展筋骨,东扭扭,西蹬蹬,不知在搞些什么名堂。 好一会后,蔺公依然在做晚间养老操。 多鱼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已有些失去了观望的兴趣,准备回去睡他的大觉。 蔺公却开始动了。 他褪去里衣,里裤,最后,又退下了亵裤。 矫健的身躯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哦,还有那个光光的腚…… 多鱼两眼一瞎。 蔺公这又是受了什么刺激,要冬泳吗? 还是被沐正君嫌弃了身体的残缺,要出来遛鸟寻找自信? 蔺公,你这么做对谁有好处了! 多鱼捂住自己的双目,无声哀嚎:咱家的眼睛! 他开始后悔自己拥有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了。 多鱼翻然悔过,痛改前非,他闭着眼睛慢慢后退,却听“噗通”一声。 多鱼又探出脑袋,睁开了眼睛。 那箱的蔺公跳进了水里,随后不知在水下捣鼓什么,久久没有浮出水面。 蔺公会水这点多鱼是知道的。 并且蔺公之前做了那么多热身的动作,应当也不会溺水。 这下多鱼又好奇起来了。 他在月光下睁大了一双杏眼,猫儿般一错不错地盯着水面直瞧。 片刻之后,蔺南星破水而出。 他一手抹了把脸面,将遮挡视线的长发抄起,另一只手里握着个东西,像节莲藕似得,泛着粼粼水光。 多鱼定睛一瞧。 那不是角先生吗! 还是半年前被蔺公亲手扔进去的那个! 多鱼两眼一黑。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这个秘密虽然很大,但又似乎并不那么让他意外。 多鱼扶着额头,面无表情地想道:蔺公现在是越发地癫了。 以前是深夜凿冰扔这玩意,如今时隔半年,又把这玩意从水里给捞出来了…… 蔺公这是终于明白自己还不了阳,要重用角先生了吗? 成亲好几个月了,也没半夜叫过水,如今终于要行动了是不是? 蔺公,您就该早点想通啊! 多鱼虽然对蔺公各种嫌弃,但是想到主子们即将花好月圆,他又十分善良地替主子们提前高兴了起来。 可转念一想,多鱼又觉得哪里不对。 蔺公的抽屉里分明放了个角先生,作何还要翻找出这根? 莫非这根更好使些? 但多鱼只是个年幼的公公,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摸角先生,还是替蔺公去取这物,还一口气摸了好几根…… 但到底哪个好用,他不懂,也暂时还不太想懂。 多鱼好戏看了个够,这下心满意足了,慢慢地后退缩回床上。 毕竟要是被蔺公知道了,他把蔺公光着屁股打捞角先生的场面全须全尾地看了…… 多鱼想都不敢想会是什么后果! 小多鱼脖子一缩,闷头躺在进了被子里,没过一会就打起了甜鼾。 其实哪怕多鱼一夜不睡,枯坐着想破脑袋,他也决计想不明白蔺南星今日把角先生打捞回来,是出于什么心理。 蔺南星之前与沐九如使用角先生的时候,两人还是单纯质朴的主仆关系。 那时的蔺南星帮沐九如疏解了之后,只觉得自己污了主子的清白。 可他又不能把自己给处死,便只能泄愤在了这支角先生的身上,将这物沉了塘,眼不见为净。 但是他和沐九如现下的关系已经全然不同了。 他们成了明媒正娶,天地为鉴,缘定三生的正经夫夫。 蔺南星可以肖想沐九如,也勉勉强强算是能够匹配上沐九如了。 如今的蔺小郎君,再想到那日使用过的角先生,心里再无惶恐羞愧,只有丝丝缕缕的缠绵眷恋。 ——这是他同沐九如初次敦伦时所用之物。 即便以后未必还会用上,对蔺南星而言,这也是个应该留在身边,做个纪念的物件。 蔺小相公看着手里水光盈盈的玉器,仿佛又忆起了这物当时从沐九如体内取出时的模样。 他忍不住将角先生放到鼻尖,闻嗅了一下。 物件上只剩下池塘里的那些淤泥水草所带来的腥臊味,但仔细琢磨品味,又好像还残留了一些沐九如身上的余香。 让蔺南星闻得心头煨热。 这用过一次的角先生,好像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那般,即便离了沐九如如此久的时光,也依然属于沐九如,永远染着沐九如的痕迹和味道。 蔺南星高高兴兴地捏着角先生爬出水面,用提前准备好的布巾将小东西擦得干干净净,放到了他的亵裤上面。 放的时候并未主意,蔺南星松手后定睛一瞧,才发现这长条的物件正巧放在了他的裤子正中央。 蔺南星定定瞧了两眼,随后移开视线,将自己的身体擦干,又从角先生的下面拿出了亵裤,穿上后去打了盆井水回来。 今日的沐浴份额已经用完,蔺南星答应了他家少爷的一日只洗两次,他就不能阳奉阴违,偷偷地跑去洗澡。 如今便也只能擦身应急一下,等到了明早再用水和澡豆沐浴。 蔺南星将帕子用井水打湿,来回擦了两遍身子,等确认了自己已经没有水腥味之后,又给自己涂上了香喷喷的体霜,这才重新穿上里衣里裤。 最后再拿起那段角先生。 蔺南星看着这长长一节的东西,鬼使神差地撩开裤子,将角先生放了进去。 他看了两眼亵裤内部的景象,重新将角先生揣进怀里。 只做一切无事发生地又回了他和沐九如的新房。 第114章 打扰 蔺南星循着那些无时不刻在引诱着…… 再不过两日, 就要到离京的时候了。 蔺家的夫夫二人都不是喜欢办事拖延的性子,时至今日,整个家中已再也没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再操心打点。 于是夫妇二人, 也开始闲散地休息了起来。 沐九如今日特意放了多鱼白日休息,他和蔺南星二人亲自带着蔺韶光玩了一天,陪着小家伙招猫逗鸟、打弹弓、骑大马…… 甚至一家三口还在府第的湖里泛了会舟, 由蔺小爹爹操刀, 在舟上烧了顿羊肉暖锅,一起钓了会儿鱼。 蔺韶光玩得撒欢, 汗水出了一身又一身,嘴角就不曾落下来过。 他在原来的家里虽然千娇万宠, 但到底秦家是书香门第, 言行举止上对他还是颇有规束的。 万万不可能像两个爹爹一样,任他大笑尖叫、跑跳哭闹都不会责骂他。 于是疯玩一天的蔺韶光在晚饭之后,就早早地犯起了困。 爹爹们哄着他走了几圈, 带他消了食, 就双双携手,亲自替他洗漱沐浴。 澡洗到一半,蔺韶光人还泡在水里,眼睛已经闭上, 安逸地睡着了。 这可算是把小崽子给真的养熟了,再不怕这府第里会有阉人把他抓了吃了。 粉雕玉琢的人儿嘴里打着呼噜,指尖还攥着个用来玩乐的小木人。 没一会,藕节般的小手指松了开来,木人“噗”地浮起,和元宵黑亮亮的头发一起晃荡在水面上。 童趣可爱的景象,看得两个爹爹悠悠一笑。 蔺小爹爹加快了清洗的动作, 沐大爹爹旁的忙帮不上,就捞出水里的木人擦拭清爽了,放到一旁的桌边继续晾干。 不过多时,蔺韶光就被蔺南星洗得白白净净,擦上了润肤的面霜体霜,香喷喷地送进了被窝里。 夫夫二人暂时还没有给蔺韶光专门收拾出一个房间来。 一是因为,小家伙初来乍到,夜里一人睡觉许是会不安害怕。 二来则是因为即便收拾出了房间,不过几日他们举家搬迁也就用不上了,没必要劳财劳力。 蔺家夫夫决定等去了扬州之后,再同儿子分房,如今便凑合着将就一下。 蔺南星将元宵的小脑袋瓜转向床铺内侧,避开床铺外头的烛火光辉。 沐九如放心地由着小相公照顾儿子,自个儿摸了本医案出来,靠在蔺南星的身边,悠悠闲闲地研读。 但还没看几行,他就发现了小相公正目光灼灼地在盯着他瞧。 蔺南星的一对眼睛,向来是往他身上放的,但此时的眼神却和平日里略有不同。 并不是单纯地在关注着他的情况,准备随时伺候他,而是更加具有有存在感与侵略性的,粘稠、倾慕、深沉的视线。 沐九如心下了然,合上手里的书册,摸了把小相公的额头,柔声问道:“可是想要亲近了?” 蔺南星抿了抿自己的舌尖,红着脸庞,悄悄地道:“嗯,祜之……想,亲一会。” 直白的话语勾得沐九如耳尖微微一红。 他对于同蔺南星亲昵这事向来十分坦然,夫妻敦伦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他也很乐意满足他家落故,同小夫君温存。 但蔺南星最近不知是怎的回事,亲人的方式同以往相比,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区别。 比起此前的慢条斯理,竟亲得让人有些晕头转向,情难自禁。 同蔺南星亲吻不会让沐九如感到羞怯,可被人亲得脑子发昏,就让谦谦君子的沐少爷有些羞窘了。 但蔺南星的期待而专注的眼神,不论何时都让沐九如难以回拒。 他轻咳一声,忍下了那一丝细微的羞怯,轻声道:“……我们下床。” 蔺小郎君红红的耳朵高兴地扇了一扇,勾起嘴角应道:“好。” 自从蔺韶光入住新房之后,同自家夫郎亲昵之前的一套流程,蔺南星已做得熟门熟路。 他含羞带怯又兴高采烈地带着沐九如离了床,随后给儿子掖好被子,再放下床帘,将床铺遮挡得严严实实。 等床榻和儿子都收拾妥当了,蔺小郎君这才勾起夫郎的手,把人带去他们这些天亲热的主战场——床头小桌上。 蔺小郎君对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都有些执念,就连亲热的地方都不爱变动。 本来他只在床上同沐九如亲昵,但如今床铺被蔺韶光占了,那温存的地方便由这方小桌给替代了。 蔺南星坐上了他所中意的桌子,像是圈好了个安全的地盘一般,红着俊俏的脸蛋,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的心上人。 沐九如被蔺南星看得心头酥痒煨热,双颊绯红,他无奈地笑道:“惯会卖可怜。” 蔺南星脸色更红,沐九如轻点上蔺南星高挺的鼻梁,温软地道:“但夫郎喜欢的,夫郎怜你,小落故。” 蔺南星本就对沐九如毫无招架之力,此刻更是被撩拨的心跳骤响,鹿撞一般要跃出胸膛。 那一对凤眸含起了明亮的水光,星火般地闪烁着,凝望向沐九如的一切。 沐九如垂下视线,扶着他家小相公的肩头,坐上蔺南星的大腿。 坚实有力的腿部,稳稳地垫托着身上的夫郎,肌肤隔着两人的衣料紧紧相贴,彼此的体温也在这个过程中传递交融。 蔺南星的呼吸声随着腿部磨蹭的动作变得凌乱而响亮,像是在隐忍地向意中人表达索求与渴望。 沐九如抬起一对与蔺南星同样飞红水润的双眸,与他的小相公相对而视。 他在蔺南星无声的试探与期待中,放松了肢体,像是一湾清渠,又像是一捧云霞,柔顺地敞开唇齿,敞开所有艳丽与旖旎。 蔺南星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在潮热暧昧的纵容中,将自己的手掌慢慢地放上了沐九如的肩头。 掌心的热度熨得年长郎君呼吸微滞,沐九如缓缓地吐气,随后侧过脸颊,亲昵地挨蹭上肩头的大手。 柔软芬芳的额发也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勾连上蔺南星的指尖。 蔺南星被撩火得近乎要失去理智,翻涌的血液到处流窜,挤往他身体上的各个地方,让他想要亲吻,想要啃咬,想要贴合。 蔺南星稍稍用了些力气触碰上沐九如的脊背,克制着叫嚣的冲动,将心上人柔而不犯地揽向自己。 他垂下脑袋,循着那些无时不刻在引诱着他的香气,贴近了柔软丰腴的红唇。 属于沐九如的甘醇气息变得更浓。 蔺南星盯着这方清香与温软,沉沉的眸色渐深,凌乱的呼吸更快,灼烫着沐九如的肌肤。 “蔺公!” 多鱼的声音突然响起。 沐九如身子一颤,脸上腾得一红,下意识缩进了蔺南星的怀里,将整张羞红的脸庞都严严实实藏了起来。 蔺南星也被突如其来的打搅惊了一瞬。 他立刻反应过来,将沐九如紧紧搂住,把被吓得体温升高,小兽一般躲羞的主子护进怀里。 一对凤眸却目光不善地望向门口,眼中的寒芒几乎要化为实质,将门外那个吓到他主子,也扰了他好事的多余给就地射杀。 小多鱼莫名感觉脖子一凉,他无辜地抱住脑袋,又继续唤道:“蔺公!蔺公!” 清脆的声音不负往日嬉笑喜庆,听起来像是十分焦急。 多鱼素来是个有分寸、懂眼色的好奴婢,若非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断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影响主子们歇息。 沐九如平复了一会心跳,轻轻地推了下他的小相公,让人不要误了急情。 蔺南星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夫郎,却也不急着去给人开门。 他由着碍事的多鱼在外头着急叫喊,自顾自替沐九如整理了衣衫和鬓发,再把人抱回床上安置好,放下床帘。 沐九如尚未褪尽的面上艳色被全都挡去,蔺南星这才心头满意了。 他隔着纱幔,蹭了蹭沐九如的脸庞,道:“我去看看多鱼在折腾什么。” 屋外的小多鱼早已叫唤得喉咙都快冒了火。 他见里间久久没有动静,其实也猜到自己定是打搅了主子们的什么好事。 但今日的事情算是有些紧急,他若是不及时禀报,事后蔺公怪罪起来,还不是他多鱼的过错。 多鱼叫苦不迭,最后眼睛一闭,直接喊道:“蔺公!是秦屹知,秦公公在宅子外头求见!他说要见小少爷,小的要放他进来吗,还是让他打道回宫?” 这回,屋里总算传出了蔺南星的声音,道:“进来说。” 多鱼应了一声,赶紧打开门扉冲了进去。 只是小脑袋垂得死死的,恨不得埋进衣襟里,生怕看见什么会让他失去双眼的场面。 蔺南星坐在里间的饭桌边上,多鱼走上前去,行了礼,直接汇报道:“秦屹知公公此刻就在蔺太监第门外,请求入宅见小少爷,是否要放他进来?” 蔺南星皱了皱眉,问道:“他孤身一人来的?” 多鱼道:“是,穿着宫内的官服,也不知是圣上放他来的,还是他自己逃出来的。” 景裕连秦屹知的床榻都要放在龙床下面,怎么可能会放人出宫。 秦公公深更半夜独自造访他家,必然是瞒着天子偷偷逃出来的。 蔺南星斟酌片刻,道:“让秦屹知进来,带去隔壁那屋,茶水点心伺候着。” 他烦躁地敲了两下桌子,补充道:“叫多贤立刻派人进宫,通知圣上秦公公来了咱家的府第。” 多鱼应道:“是,小的知道了。” 蔺南星挥了挥手,多鱼便低眉敛目地出了屋,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 沐九如撩开床前的帘幔,露出他还有些飞红的脸庞,遥遥问道:“落故,你先去见秦屹知吧,我现在就把元宵叫醒,等会带过来。” 他又问道:“还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他?说到底他也是元宵的兄长,我们不好怠慢。” 蔺南星摇了摇头,严肃地道:“少爷,你别出来……我一个人先去见见他,等下我再回来接元宵……”他面色凝重,殷殷叮嘱,“你就躺在床上,放下床帘,不论外头有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圣上过会儿肯定会派人来我们这儿,抓秦屹知回宫。” 第115章 附从 秦屹知决然跪地:“若是蔺公不弃…… 蔺南星走到床边, 蹲在沐九如的跟前,温驯地仰望着他的少爷,道:“以防宫里派来的人手是之前见过少爷的, 少爷万万不能露脸,就窝在这床上,哪怕有人在外头唤你, 少爷也只做生了病昏沉着, 不要出来。” 沐九如认认真真地听完,摸了把小相公的发顶, 安抚道:“好,我定不会离开床榻的, 你快去吧, 元宵交给我就好。” 蔺南星道:“好的,少爷。” 他又向沐九如说明道:“今次我放秦屹知进门,其实是想探探他成为内臣之后的打算, 以及他如今对元宵的感情。” “我离京以后, 在圣上心里能有些地位的内臣,目前看来只有秦屹知一人,若是秦屹知还看中他同元宵的血脉亲情,兴许会愿意在京城帮衬我们。” 沐九如从不在大事的决策上对蔺南星管上头管脚, 但蔺南星也从不瞒着沐九如这些。 夫夫二人向来是互通有无,休戚与共的。 沐九如点了点头,蔺南星继续道:“若是秦屹知不欲同我们有所牵连,那就只当是让元宵等下去见一见兄长,后日我们离了京,怕是得有两年的时间,元宵都见不到原来的亲人了。” 沐九如温柔地道:“辛苦老爷为家中操劳了。” 他看着自己顶天立地, 又足智多谋的小郎君,轻轻点上这人的鼻尖,笑道:“元宵的小爹爹,怎么这么好呀?” 沐九如说话时,刻意学了点元宵的奶声奶气,音色变得酥酥软软的,听得蔺南星耳根都软了。 蔺小郎君捏了下自己滚烫的耳垂,道:“少少爷,那我去了。” “再等一下。”沐九如叫唤了声。 随后他起身走到柜子边,取出了一瓶金疮药递给蔺南星。 沐九如轻叹着道:“秦屹知的伤势未必好全了,他从宫里赶来,路程也不算短,若是他身体不适,你把这药粉给他,让他敷上。” 蔺南星接过冰凉又煨热的瓷瓶,又看向眼前煦煦春风般温润的心上人,,满心眷爱地道:“好。” - 月色如练,夜深露重。 鹿韭苑侧屋门扉大敞,秋日的晚风闯堂而过,将久无人气的厅堂吹得透骨寒凉。 蔺南星走进屋门之时,秦屹知已在内恭候许久。 昔日神清骨秀、风流酝藉的帝师秦侍郎,如今褪去大红官袍,不再被朱佩紫,而是改换上了六品宦官的绿底五彩花衣,头戴三山纱帽。 蔺南星现下闲赋在家,穿得反倒是平日燕居的常服:金冠锦袍,红衣黑靴,衣冠济济,仪表堂堂。 两相对照之下,曾经目下无尘的世家公子,与卑不足道的宫中阉宦,境遇全然掉了个个儿。 秦屹知立在堂中,面色极差,俊逸疏朗的五官像是退了层颜色一般苍白无光。 他唇角紧绷,微挑的眼眸垂望地面,愣怔怔得,满目沉郁死气。 唯有挺阔的脊背,风吹不折地板直着。 即使身体不适,双腿微颤,秦屹知依然站着等待主家的到来,不曾无礼地擅自落座。 ——这人骨子里存留着的是世家子弟、谦谦君子的风骨,但身子和身份,已彻底地成了个阉宦。 蔺南星重重踩了几下地面,慢慢向屋内走去。 秦屹知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望向高大威仪的蔺中贵。 他眼中划过些许难堪,随后俯下身来,恭恭敬敬地行礼。 一如每个六品宫人面对四品掌印太监时一般,弯下自己的腰杆。 秦屹知低眉敛目地道:“见过蔺公。” 四品太监对六品宫人可以无需回礼,但蔺南星依然点点头,回了句:“秦公公。” 秦屹知的身子瞬间绷着,双拳在袖子下紧紧交握,同他撕裂般疼痛的双腿一起微微颤抖着。 再抬起脸来时,秦屹知的面色平静如常。 蔺南星看了他两眼,坐到屋里的主座上,摆摆手,道:“坐。” 若是站在此地的人依旧是那个身为帝师秦侍郎,蔺南星再不欢迎,也得说上一句“有失远迎,秦大人请坐”。 但如今的秦屹知,蔺南星愿意让他落座,都已算得上是不欺暗室,没有落井下石了。 秦屹知应了一声,寻了个位子缓缓坐下。 弯下膝盖的动作与腿根触碰椅面的挤压,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一分,霎时汗如雨下。 蔺南星也有过这般坐卧都痛的时候。 沐九如给的伤药此时就揣在他的袖中,但他若是现在拿出药来,估计秦屹知只会觉得他是在折辱人,平白误会了少爷的美意。 蔺南星只做对秦公公的痛楚视而不见。 屋内没有留下仆役伺候,蔺南星便自己拿了套茶具出来,慢慢悠悠地泡起了茶。 他打开描金紫砂壶的杯盖,铲了勺今秋新上的铁观音拨入壶中,动作飒然随性,又别有分风劈流的气度。 蔺南星一边往壶里斟入热水,一边淡淡说道:“犬子今日歇息得早,方才下人来报,说秦公公登门拜访,要探望犬子,咱家这才把他叫醒了过来,现在韶光许是还在穿衣梳洗,请秦公公稍等片刻。” 蔺南星那头热气袅袅,茶香四溢,秦屹知的桌上也有些蔺宅仆役端上的茶水点心,但他并没有心情去品尝待客的三茶六饭。 秦屹知定了定心神,道:“多谢蔺公,将……” 他想唤自己的幼弟为秦思言,却已不再方便。 他的幼弟如今成了他人的养子,可秦屹知目前也叫不出蔺韶光这个名字。 话转了圈,秦屹知最后道:“将元宵从刑场上救出,听闻蔺公还给他重新改换了良籍,秦某感激不尽。” 他说完又长长地作了一揖,久久未起。 蔺南星抿了口茶水,道:“秦公公不必言谢,咱家和正君同韶光有缘,不论秦公公是否感激咱家,对我儿有好处的事,咱家不会吝惜去做。” 他捏着小小的茶杯,垂眸看向眼前做小低伏的儿子兄长、刚刚净身的天子內侍,一句一顿,慢条斯理地道:“咱家要你这六品內侍的感念也无甚大用,不出一个时辰,圣上便会派人来捉你。”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还好咱家平素不行鸡鸣狗盗、欺上瞒下之事,否则你贸然前来便是害了咱家和韶光。” 秦屹知眸光微动,又垂下眼帘敛去暗芒,谦卑地道:“是鄙人莽撞了,我如今确实人言低微,即便有心想帮蔺公和元宵做些什么,也势单力薄,力有不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起身,几步走到了蔺南星的跟前,决然跪地,叩拜道:“我欲投效蔺公,为蔺公办事,若是蔺公不弃,也可收屹知为义子。” 秦屹知说完便要磕头,蔺南星伸出一脚,鞋靴光洁乌黑的顶面正抵住秦屹知要磕下的额头,将人生生拦住。 蔺南星道:“起来,咱家不需要你依附,也不可能收你为义子。” 秦屹知眼帘紧闭,额上汗流不止,额角也蹦出了几道青筋,想必此时此刻,那蔺南星看不见的牙关和腮帮,也是紧紧绷着的, 即便如此,曾经恃才傲物的秦公公依然跪地不起,连额头上的力气也不曾减少半分。 蔺南星剑眉微皱,道:“起来,莫让下人看见了传到韶光的耳里。” 秦屹知的眸子里暗芒闪烁,磕头的力气更是加大了些许,心意已决一般,不愿起身。 秦公公脑袋上的这点力气,对蔺南星来说就和踢个毽子似得,顶上一天都不会腿酸。 但秦屹知的态度激起了他的恼火,蔺南星收着力气踢了踢秦屹知的额头,将人踢得身子一个后仰,再也做不了低服的姿态。 蔺南星道:“你若再不起,从今往后别想再见韶光一面,连亲弟弟都要谋算的东西,现在就给咱家滚出去。” 秦屹知呼吸一滞,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俊朗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又染着些突兀的绯红。 不知是被那一脚踢得憋屈了,还是跪久了气血不和造成的。 蔺南星看着那张汗水淋漓,苍白病态的脸,嗤笑道:“伤处很疼?” 秦屹知眯着双眼,狠狠咬着口腔内部的血肉,强迫自己垂下脑袋,不在蔺南星的面前露出冒犯的神色。 蔺南星很满意秦屹知此刻痛楚无助的境况—— 服用御曦所受的痛,同净身相比,想来也不过就是如此。 当年他家少爷服药之后痛了一夜,又在床上卧了好些天,才算缓过劲来。 而导致他少爷所受之苦的罪魁祸首,除了安帝、沐家,也能算上秦屹知一份。 若不是当年秦屹知偶遇少爷时为少爷做了一张画,秦家又将那张画卷献给了圣上,压根就不会有后面安帝对画中人见猎心喜,要让沐九如入宫为妃的事。 哪怕秦家当初并非有意要害少爷,可蔺南星看着如今成了阉人的秦屹知,却也觉得这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蔺南星慢条斯理地喝了会儿茶,欣赏了会秦屹知的惨状,这才道:“坐。” 秦屹知应声又走回原位,坐了下去。 蔺南星放下茶杯,严声道:“秦屹知,咱家不会收你做附从。” 他看着忍痛坐在不远处,依然英英玉立的世家公子,道:“你永远都是秦家的人,不论你改名蔺屹知,还是成了秦公公,你做不成别人的附庸。” 蔺南星道:“谁若受了你的依附,来日但凡你有机会爬到那人的头上,就必会反咬一口。” 心里有归属的人,做不了任何人的依附。 就像蔺南星一样。 他曾经认了蔺广为父,认了景裕为主,但只要被亏欠一分,他就会记在心里,将恩怨情仇算得明明白白。 人和人的交情,一旦开始清楚地算计,便永远只会走向交恶。 因为恩义并非日日都有,亏欠和错漏才是人之常情。 而真正地认主,不论主子给的是砒霜蜜饯,吃进嘴里都会变成珍馐佳酿。 就是被主子亏欠,被冷置在一旁,也只会觉得是理所应当,是自己无用。 第116章 兄弟 皇帝坏,把那么多好好的人都变成…… 蔺南星不是蔺广, 有心思去驯服一头别人的家犬。 况且他如今有家有室,也害怕打鹰会被啄了眼睛。 蔺南星道:“你永远只是秦家的秦屹知。” 秦屹知沉默片刻,音调滞涩地道:“……我也永远是元宵的兄长, 他是我的幼弟。” 蔺南星品了品秦屹知的话,道:“你的,幼弟。” 他嗤笑一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说的便是你们这些乌衣门第。” 蔺南星眼中淬过一缕寒芒, 警告道:“别把主意打到蔺韶光身上,你若想着他如今成了个良人, 又能担起光复你们秦家门楣的担子了,往后你就别想再见着他。” 秦屹知眉头紧皱, 反驳道:“男儿立志不外乎齐家、治国、平天下三事, 你……” 他缓了缓语气,柔了些声音道:“蔺公难道是不打算让……蔺韶光入朝为官,平步青云, 成为报效朝廷的大好儿郎吗?” 世家子弟里的人, 一个个早已活成了为家族生随死殉的模样。 他们每个人,是他们自己,但更像是名为“家族”的符号。 沐海元曾为了沐家,不惜冒险也要招惹沐九如;沐九如也曾为了家族的壮大, 被迫入宫为妃。 族中的子弟,自出生开始便受到家族的栽培,因此也要用他们一生的枷锁来偿报家族的恩义。 蔺南星和沐九如的儿子,蔺韶光,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必再成为哪个世家的牺牲品。 蔺南星道:“我的儿子——蔺韶光, 不劳秦公公费心他将来的出路。” “秦公公若是想借着血脉亲情,对韶光加以牵制,对他将来管头管脚,那么今日之后,咱家决计不会让你们再见任何一面。” 他轻轻一笑:“孩子忘性大得很,三两年后,他便记不得自己还有哥哥和亲族了。” 蔺南星生得俊俏,笑容疏朗,笑声也低柔动听。 此时此刻落在秦屹知的耳中,却如宛若雷鸣一般撼天动地。 秦屹知这回沉默了许久,他容色一肃,端端正正地道:“是秦某越界……不论他是秦思言还是蔺韶光,他永远是我血脉相连的弟弟……” “我永远,都向着他的,他是……”秦屹知品味着蔺家夫夫给幼弟取的名字,那是他已经不再会拥有的:“韶光……” 秦屹知苦笑着道:“……真是个好名字。” 他再次躬身作揖,只是这次眼里少了许多算计,多了些许坦诚。 秦屹知道:“往后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蔺公请尽管差事秦某……我……”他咬咬牙道,“会尽力取得天子宠信,争取擢升,以护佑韶光,护佑亲族。” 蔺南星对此不置可否,他敲了两下桌子,起身走向屋外,道:“韶光来的有些慢,咱家回屋里催催去,秦公公先在此地稍等。” 路过秦屹知面前时,蔺南星从袖袋里取出个瓷瓶,放到那方桌上,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这是内子调配的金疮药,秦公公可自行去里间处理下伤处。” 秦屹知的下.体确实痛得十分难捱,腿间还有些濡湿,应当是伤口又在渗血或是渗液。 他看着蔺南星的背影,沉沉合上眼睛,握住桌边的药瓶,道:“多谢蔺公与正君的美意。” - 蔺韶光早已醒了过来,穿戴整齐地在枝叶居里等着小爹爹来接他,带他去见自己的三哥哥了。 小家伙此时趴在蔺南星的怀里,身上裹得厚厚的,像是个粉粉红红的糯米团子一般,黏糊在爹爹的臂弯里。 蔺韶光远远地就看见自家哥哥在屋子里面,还未进门槛,就高兴地呼喊了起来。 等他真的见到了哥哥,被哥哥抱进了怀里,小元宵更是笑声不断,不停地蹭哥哥的胸膛,亲哥哥的脸蛋。 秦屹知见幼弟被蔺家人照顾得极好,不仅面色红润、衣着鲜亮,同蔺南星相处的时候也半点都不拘谨,甚至还有几分不讲礼数,没大没小。 小家伙扑腾得他这哥哥浑身都痛,但秦屹知的一颗心却是彻底地放了下来—— 他的弟弟秦思言,显然是真的被蔺家夫夫,当做亲子来疼宠的。 经历过一场生离死别的兄弟二人说了好一会的小话,元宵便发现了自家哥哥居然也成了个阉人。 小家伙即便现在已经不那么害怕和讨厌公公了,却也忍不住泪水涟涟,豆大的眼泪珠子一颗颗地落下,大哭着心疼他的哥哥。 他一会替哥哥喊痛,一会又哭着让哥哥不痛,再过了会儿还奶声奶气地说皇帝坏,把那么多好好的人都变成了公公。 ——小爹爹好,多鱼好,多贤逢力逢会都好,他的哥哥也那么那么好,那么厉害,却变成了大家都不喜欢的坏人…… 蔺韶光想不明白那么多事情,他只是觉得委屈,他替哥哥委屈,也替好多好多人委屈。 于是泪眼便一直地落。 秦屹知自净身醒来之后,从未落过一滴泪水。 不论是被曾经的同僚鄙夷不屑之时,亦或是被其他宫人排挤欺辱之时。 还有被灭门仇人、曾经的学生景裕当做奴婢作践侮辱之时…… 他不曾哭过。 但幼弟的眼泪却像是一盆温热的水,浇在了他干涸的心田,湿润他的发酸的眼眶。 秦屹知顾不得蔺南星还在旁边,又或是他忽然就再也压抑不住连日磋磨所带来的困苦。 秦公公抱着他的弟弟,也被他的弟弟拥抱着,静静地流下泪水,让蔺韶光把他所有想要哭喊的,想要抱屈的话语全都倾泻在了他的耳边。 在弟弟的眼里,不论他是谁,不论他是什么。 他永远只是秦思言的哥哥。 - 蔺韶光哭着哭着,就抽抽噎噎地在兄长怀里昏睡了过去。 蔺南星唤来多鱼,从哭得双眼微肿,兔子一样的秦公公手里抱出了自家的好大儿,交到了多鱼怀里,吩咐道:“带韶光回屋里去。” 蔺韶光和沐九如一样,睡着了就人事不知,乖觉得很。 小家伙靠在多鱼奶爹的胸口,睡梦中还轻轻地呜咽一声。 蔺小爹爹摸了把那哭红的脸蛋,柔声对多鱼道:“你同正君说,韶光见了哥哥有些激动,便哭了会,不曾受到什么委屈,让正君不必担心。” 多鱼应了一声,熟练地拍哄着小少爷,躬身退下了。 蔺南星目送两人离去,又坐回了自己的主座上,将自己那壶冷却的茶水倒进水盂,重新沏了热茶。 蔺公公的动作不紧不慢,秦屹知今日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随意消磨。 他收敛住方才起伏不平的情绪,沉稳地道:“元宵能被你们收做养子,是他的造化,只希望他此后一生都能顺遂,别再遭遇上任何的祸事,再次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秦屹知撑着椅子的扶手,颤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深深地弯腰躬身,道:“当年沐凤止入宫之事,虽是阴差阳错,却也祸因我起,秦某难辞其咎,只愿今后我能将功补过。” 蔺南星用余光瞥了秦公公一眼,继续不动声色地将茶水注入杯中。 秦屹知郑重地道:“若是蔺公需要用到在下,不论是什么忙,秦某都会鼎力相帮。” 蔺南星宽大的指尖摩挲着壶柄,过了会,他又拿出一个茶杯,到了杯热茶,用下巴点了点它,道:“秦公公,喝杯茶再聊。” 秦屹知只得忍着痛,一步一步,缓慢而颤抖地走到蔺南星的面前,拿起那只滚烫的茶杯。 伸出的五指上都是水泡。 这些日子景裕总是让他磨珠子、熬糖,他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糖不是熬得过稠,就是熬得太稀,珠子也磨得奇形怪状,不够圆润。 手指被锅炉烫得起了泡,之后又一直劳作,没日没夜地磨砂串珠,手上的水泡挑了又起,就从没能消下去过。 如今只是一碰都疼痛难当。 秦屹知用残破的五指捏住了杯身,面色不改色地道:“多谢蔺公。” 蔺南星淡淡“嗯”了一声,秦屹知便又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慢慢坐了下去,姿态庄和地抿了口茶。 蔺南星这才开口道:“秦公公,景裕很看中你。” 秦屹知动作一顿,晦涩地道:“他……不过是把我当个狗来折辱。” 蔺南星轻笑:“成了奴婢,不做狗,秦公公还想做什么?” 秦屹知方才冷不丁地为沐九如入宫之事道歉,多半是此前通过沐海元的途径,早已知道了蔺家正君的真实身份。 秦屹知此时说出这事,算是示好,也算是互相递交了把柄。 蔺南星的把柄是他窝藏了沐九如,而秦屹知的把柄,则是他目前无力维护的蔺韶光、秦家妇孺、还有想要壮大的秦家旁支。 彼此有了牵制,这才算是秦屹知真正地敞开了心扉,要同蔺南星结盟,帮蔺南星做事。 蔺南星本也是有意于此的,便也不介意对盟友多费点口舌。 蔺南星继续道:“大虞十省四十四州,宫里宫外共有数万名中臣,多的是奴婢在圣上这里生时不见经传,死后澌灭无闻,只有看得中你,圣上才会费心思折腾你。” 蔺南星放下茶杯:“圣上如今对你很是喜欢。” 秦屹知脸色变换,最后还是不甘不愿地应了下来:“是,他兴许还是……喜欢我这师长的,但他如今半步不愿放我离开他的视线,我连寻常的奴婢都不如,一点自由也没有,更没有去任职的可能……我什么也做不了。” 蔺南星笑道:“你还是没把自己当做是个奴婢,秦公公,十二个时辰都贴身伺候着圣上,是连最受宠的妃子都没有的待遇。” “你一个奴婢做到这个儿地步上,已是无以复加。” 第117章 君父 实际上两人之间,景裕才是更害怕…… 蔺南星这话说得何其刺耳, 秦屹知的脸色顿时忽红忽白。 若是换做以往,他早已拂袖离去,或是与人论个长短。 但如今的秦屹知身份上矮了蔺南星许多, 也有求于蔺南星,他只能皱着眉头,替自己正名:“我曾是圣上的师长, 我与圣上不曾有过这种腌臜的关系, 我也绝不会以色事人。” 世家公子便是讲究的规矩多,蔺南星道:“曾经是何关系, 如今都该忘了,秦公公, 圣上说你是狗, 你便是狗,圣上当你是妃子,你便是。” “你如今最该记得的只有一条, 就是你已经是个奴婢了, 差事不是要紧的,讨圣上喜欢才是一个奴婢最紧要的事。” 秦屹知士族出身,学富五金,是年纪轻轻的状元郎, 也曾是朝中最年少的四品大员。 一朝蒙难之后,却要荒废报效朝廷的才学,去做卑颜屈膝的奴婢…… 秦屹知只是想到这些,俊逸的脸庞便苍白如纸,下巴额角又紧紧地绷住了。 他恨声道:“他的喜欢我断不敢再要,哪个奴婢喜欢便拿去就是了,曾经我以为得了他的宠信便是好事, 却不想他这般反复无常,我现在只求能得些他的信任,对我疏离了才好。” 他恳切地对蔺南星道:“……就如同他对蔺公一般,还请蔺公不吝赐教。” 蔺南星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森森白牙。 曾经他便是借着秦屹知争宠的东风,从景裕身边退了下来的。 如今的秦屹知却是再难寻到人接手景裕了。 且秦屹知和蔺南星的情况也不同,秦屹知该如何退,怎么退,蔺南星懒得帮人谋划。 不过看在秦屹知诚心要登上他和沐九如这条危船的份上,蔺南星倒也不介意点拨上几句,让秦公公能早些日子在内廷施展开手脚,真正拿到实权,以便在景裕身边接应他们。 蔺南星道:“秦公公这便是弄错了因果,他自然也是喜欢我的。” 他随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伴随着汩汩水声,闲话家常般道:“秦公公对他而言,是鹓动鸾飞、金相玉质,一见难忘的华贵犬只,咱家是在他落魄之时,与他相依为命的杂毛野犬,只要他当咱们是只爱犬,那就都得先有喜欢,才会有信任。” 蔺南星带着新沏的热茶,坐到秦屹知身边,轻声道:“秦公公还是侍郎时,对圣上做的那些其实很对,不论是送些小东西,还是殷切关怀,都是极其讨圣上喜欢的,圣上曾经一个正经的长辈都没有,你对圣上来说如兄如父,他是爱重你的。” 秦屹知眉头紧皱,压着音量更是痛恨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若真有当我是师长父兄来爱重,怎会害我破家散业,沦为阉宦。” “秦公公此言差矣,你不曾经历过真正的六亲无靠,兴许是会有些费解。”蔺南星抿着茶,敛去凤眸内的寒芒,淡淡道:“在圣上眼里,没什么是他应得的,就连一分关注,一分的喜欢,都是要靠他自己抢,靠自己求来的。” 因此就连对上蔺南星这个奴婢,景裕依然会患得患失。 成了九五之尊后,景裕还是如同皇子时一般步步退让,让蔺南星稍费功夫就能拿捏。 蔺南星的处境看似处处被动,生死荣辱都像是捏在景裕的手里。 实际上两人之间,景裕才是更害怕失去蔺南星的那人。 蔺南星道:“圣上在你之前从没有得过亲族关怀,忽有一日他得了师长,还对他颇为爱护,他自然会害怕失去你……”他随意地猜测道,“许是你作为朝臣不好控制,因此他才让你做了宫人也未必。” 秦屹知面色骤变,咬牙道:“顽劣不堪……他这般强求,何人敢对他真心相待?” 蔺南星嘲讽地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但至少在座的两人,已不可能成为景裕所期望的推心置腹之人。 景裕坐在那个高位上,若他只想看到他所期望的东西,便也有的是人和办法去蒙蔽他,让他只能看到虚假的表象。 秦屹知吐出一口浊气,道:“……还请蔺公不吝赐教,教屹知破局之法,屹知定不忘恩情。” 蔺南星摆摆手,道:“没什么窍门,只需做到一点便可。” “让圣上知道,他对你这个奴婢而言永远都最重要的人,永不动摇,只消他信了这点……” 蔺南星气定神闲地放下茶杯,道:“他便又会成了更怕失去的那方,之后你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就同他若即若离地熬着,他的底线自然会宽限下来。” 秦屹知在做朝臣时也是八面玲珑、和光同尘的聪明人,此刻他只闻蔺南星的弦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秦屹知喃喃道:“……难怪,圣上疏远你之后,反倒……” 屋外忽然传来蛙鸣声,三长两短,呱呱欢叫。 如今天气越发寒冷,还有蛙鸣倒是少见,秦屹知顿了顿,继续道:“是越发……” 蔺南星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圣上亲自来了,还有一盏茶就到。” 秦屹知十指握拳,用力闭上了他毫无血色的嘴唇。 抿成死死得一线。 - 景裕在晚间沐浴之后,回到寝殿就发现本该睡在龙床下的秦屹知不见了踪迹。 他当即大发雷霆,把看管秦屹知的宫人通通打骂了一顿,随后便飞快地点上人手,轻装简行追赶来了蔺太监第里。 此行颇为仓促,故而小皇帝所带的侍从并不算多。 数十个御林军守在蔺宅之外,景裕则是穿着一身华贵燕服,带了几个贴身內侍,不让蔺宅下人通传,径自走向了他看重的那两个奴婢所在的屋子。 此刻的蔺南星同方才来见秦屹知时的穿着随性相比,身上又多了好些配饰。 御赐的墨敕鱼符挂在腰间,扳指腰带等也换上了景裕赏赐的款式,就连桌上的茶水也换了茶叶,重新泡了。 秦屹知仔细观察着蔺中贵的一举一动,一边思索着这些行为的门道,一边姿态随意地与蔺南星慢声闲谈。 待景裕步入屋内之后,两位公公装模装样地愣了一愣,立即站起,双双跪倒在地,叩头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景裕踩着纯白镶金的鹿皮小靴,闲庭信步入了厅堂。 小天子飞扬的眉眼里不见愠色,就连说话的语调都还算平稳,令人难辨喜怒。 景裕道:“伴伴免礼。” 蔺南星道谢之后便站了起来,秦屹知未被免礼,只得继续跪伏。 蔺南星从袖袋里掏出帕子,动作沉稳,并不谄媚地擦了把他不曾坐过的另一个主座,道:“陛下,请上座。” 景裕嘴边挂起个满意的笑来,他的伴伴总是让他放心且满意的,不论是伺候他时处处上心,还是今夜发现了秦屹知出逃,就立马传信进宫。 秦屹知去了哪里,大内有这么多能干的奴婢,稍稍一查就能知晓,但蔺南星亲自通报一声,在景裕的心里,分量到底是不一样的。 小天子毫不客气地坐上大伴替他清理好的座位。 蔺南星站在一边,弓着身子,温声道:“陛下稍等片刻,奴婢不知陛下会拨冗前来,屋里这茶是去年的秋茶,奴婢现在就去取今年的新茶来,再给陛下沏上。” 景裕看着桌上喝了半杯的茶汤,好奇地道:“伴伴,你怎的还喝去年的茶?” 蔺南星不卑不亢地道:“陛下去岁冬时,给奴婢的赏赐丰厚,这茶叶奴婢从去年喝到如今也还剩许多,新茶宅子里是有的,都在地窖里存放着,奴婢这就去取。” 景裕被哄得十分高兴,眼睛都亮了些许,笑着摆摆手道:“不必了,朕也喝这就行,再重新给朕沏一壶。” 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奴婢,语气冷淡了些,道:“秦屹知,起来吧,你来给朕沏茶。” 秦屹知应道:“是。” 他双手撑着地面,慢慢地支起身体和双腿,垂眸走到景裕身后。 这处从来都是奴仆、下人才会站的位置,如今的秦屹知却只配和其他奴婢一样,站在这里伺候贵人。 他从蔺南星的手里接过新的茶具,掀开壶盖,拨入茶叶,再注入热水。 世家公子于茶道一行,多少也有些造诣,但他们擅长的对是水量,茶叶,水温水质的品鉴。 而非像下人侍奉主子那般,于形式上也要做到赏心悦目,轻手轻脚。 秦屹知沏茶的动作虽俊逸风雅,但比起受过严苛训练的宫人而言,就显得有些不拘一格了,甚至还会经常发出些茶具磕碰的声音。 景裕却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在秦屹知因水泡被挤压,而双手颤抖,眉头紧蹙的时候,眼里的笑意又愉悦了几分。 景裕点了点下首的座椅,道:“去坐吧,蔺南星。” 蔺南星谢了皇恩,便坐上了景裕所指的方向。 如今这屋里,撇开景裕带来的宫人不看,蔺大伴陪同天子坐着,而曾经的帝师秦屹知,却成了站着伺候的人。 可真是波诡云谲,风水轮转。 景裕端起秦屹知泡的热茶,抿了一口。 隔了将近一年的陈茶喝起来滋味不够醇美,却因为经了他的两个奴婢的手,而变得甘甜起来。 景裕放下茶杯,秦屹知便又往杯中倒入热茶。 景裕笑着托起腮帮,斜倚在桌上,懒懒散散地道:“朕为了接离家出走的奴婢回家,甚至来不及让人备上轿辇,本以为伴伴的宅子离宫门不过四条街,费不了朕多少体力,不想京城地广道长,走得朕脚都疼了。” 景裕笑着伸长了一双腿,脚尖抖了抖,道:“秦屹知,朕来寻你如此辛苦,你应当给朕捏捏。” 秦屹知浑身一震。 他这些日子在宫内也并不是没给景裕捏过手脚,但这里是蔺太监第,是他幼弟的家里,幼弟的义父也在此地看着…… 秦屹知难堪至极,苍白的脸上都多了一抹薄红,他松开手中的壶柄,指尖顿时传来剧痛,一直痛到心里。 但秦屹知别无选择,他作为天子的内侍,这是他的分内活计,且惹恼了景裕,对他取得宠信,光复秦家的前路也并无好处。 秦公公只停顿了片刻,便当着蔺南星和其他宫人的面,跪倒了昔日学生的跟前。 他捏住那只雪白的靴子,替高高在上的天子除去鞋袜。 景裕的脚掌并不算细腻,甚至比起秦屹知的都要粗糙上许多。 做皇帝的这些日子里,景裕过得养尊处优,全身上下、从发丝到指尖全都被供养得焕然一新,油光水滑。 但那对十多年来穿着劣质鞋履的脚掌,却依然挂着厚厚的茧子,难以消除。 坚硬粗糙的手感,光是触摸上去,也让秦屹知胃里翻涌。 秦屹知往昔向来是被伺候的那人,因此在做任何侍奉人的活计时,动作都颇为笨拙不巧,半分也没有曾为帝师时的高才卓识。 不论景裕找了多少奴婢去教他,或是让这人亲自上手捏.弄多少次,秦屹知的技巧依旧不及任何一个宫人能让人筋骨松快。 但这份独有的粗拙,也让景裕万分受用。 小天子看着恩师脸上容忍内敛的表情,又看向这人头顶带着三山帽。 他轻轻地提起帽檐,扔到了地上。 大庭广众之下露出发髻是见极其粗俗的行为,秦屹知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着景裕的侮辱。 紧接着,一只青涩的手掌放到了秦屹知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又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秦公子连眼眶都羞愤得红了一圈。 景裕见了,心头更是怜爱。 他又摸了两下师长的发顶,嘴上笑容更深,满心得餍足和快慰。 秦屹知在当他的先生时,再如何对他示好,都不曾将他当成个真正的孩童一般,亲昵地爱抚、拥抱。 如今秦屹知已成了他的所有物,成了他的奴婢。 那就由他来亲昵怜爱秦屹知也是一样的。 他为天子,为百姓之父。 就也是秦屹知的君父。 秦屹知当孝敬他,而他也会对秦屹知多包容一些。 第118章 逛街 蔺南星那俊俏的脑袋,因为付不出…… 景裕就这样轻抚着秦屹知的头顶, 享受着秦屹知的伺候,与蔺南星闲聊了起来。 小天子问起蔺南星的正君与新收的养子,有些想要见上一见的意思。 蔺南星自是进退有度地打消了景裕的念头。 小天子自从进了蔺太监第后就被大伴的一举一动捧得心中熨帖, 现下又受着秦屹知的侍奉,轻而易举地便顺着蔺南星的意思改换了话题。 两人又聊起了朝堂之事,与去往扬州暗访的事情。 景裕登基这大半年来精励图志, 日日同朝臣们斗智斗勇。 如今的少年天子头脑灵活, 思绪开阔,谈吐言之有物, 除了有些观点过于不近民情之外,已极有帝王的风范, 与起初老臣们所预计的傀儡天子截然不同。 朝臣甚至已经觉得景裕有些过于难缠。 蔺大伴虽然对景裕的言行喜好比起臣子们来说了解更多, 却也没能在面圣时比大臣们轻松上多少。 所幸景裕并没有和蔺南星久谈的打算,只聊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收起话头, 准备摆驾回宫。 景裕看着因疼痛而身形摇晃, 几乎跪伏不住的秦屹知,怜惜地道:“伴伴,你去给秦屹知备个小辇。” 他停顿片刻,脚底用力, 踩了踩秦屹知的手心:“秦屹知,你是想走回去么,怎么不向朕谢恩?” 秦屹知苍白的嘴唇无声嗫喏。 小辇无棚无遮,是贫贱之人坐的乘具,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哪怕是商户,都会坐有棚的香辇轿子。 若他可以选择, 就算是路上痛昏过去,也绝不想被放到那个低贱的东西上。 秦屹知垂下眼眸,看着手中骨肉匀称,俊秀青涩的足踝。 只消他双手一拧,便能轻易地折断。 秦屹知几乎克制不住地想把景裕的腿扭断,想把景裕的脖子也给扭断,还想让这该死的学生也感受下被宫刑、日日熬糖的切肤之痛。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从来只有一无所有的农民才会造反、弑君。 世家不会,商人也不会。 因为他们这些人有太多的顾虑,也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的地步。 秦屹知替小天子歪歪扭扭地穿上鞋袜。 他在自己沉沉的心跳声中,闭上双眼,道:“奴婢,谢陛下赐辇。” - 景裕来蔺太监第时赶急赶忙,步行着就出发了 回去的时候,宫里已听从景裕的安排,备好了简易的轿子,停在蔺太监第的门口,等待迎接天子回宫。 景裕上了宫轿,队伍便缓缓地前行了。 掌灯宫人、天子的大轿走在最前。 后头跟着的是秦公公的二抬小辇,其他內侍步行在侧,四周还井然有序地护从着几十个威武不凡的御林军。 蔺南星躬身目送天子离去。 直到队尾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才毫不留恋地回头,走进府第,走向沐九如所在的枝叶居。 新房之内无光无声,不知是沐九如在认真装病,还是已经真的睡着了过去。 蔺南星招招手将多鱼赶去外间,轻手轻脚地将门扉闭合上,低声唤道:“少爷。” 床榻内传来了些细碎的动静,蔺南星走了过去,轻悄悄地道:“少爷,你还醒着吗?圣上已经回宫了。” 床幔应声豁开了一条缝隙,露出沐九如的脸来。 他摸黑望了望四周,确认了环境的安全,便放心地将床幔彻底拉开。 沐九如笑道:“可算是走了,之前听闻圣上亲自前来,真把我吓了一跳。”他边说边给自己戴上了叆叇,又关心地道,“可有发生什么变故?” 蔺南星翻找出火折子,将床头的灯点亮,回道:“一切都顺利,景裕如今全副心思放在了秦屹知的身上,想来若无什么事情刺激到他,他不会刻意刁难我。” 沐九如这才算真真地放下了心来。 还有两日他们一家就要暂时离京,去过逍遥生活了,即便他已习惯了人生不顺之事十有八.九,但要是真的横生枝节,那肯定也是会扼腕叹息的。 灯火下的沐九如身着里衣,发髻已解,三千青丝倾泻而下,蔺南星望着自家夫郎,问道:“少爷,时辰不早了,我伺候你沐浴歇息吧?” 被秦屹知和景裕一通折腾和打搅,如今已是月上中天,早就到了平日夫夫就寝歇息的时间了。 沐九如道:“好。” 蔺小郎君轻笑着应了一声,便勤快地叫了水,伺候他的主子沐浴,顺道也将他见了秦屹知之后发生的事情,全都向夫郎说了一遍。 沐九如对秦屹知的境遇颇为唏嘘。 蔺南星抿着嘴,小声地哼道:“若不是他当年请少爷入画,又把画卷送给了安帝,少爷现在不知道过得有多安常履顺呢。”他鸣不平道,“秦屹知合该有这一遭。” 小相公暗暗替他生闷气的样子,依然俊俏又可爱,纤薄红润的嘴唇微微嘟着,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沐九如捏了捏蔺南星的鼻尖,在上面留下了一串水印子,笑道:“是谁家的小奴婢,这么护短?” 蔺南星脸庞微红,睁着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主子。 沐九如被他看的心里发软,忍不住亲了两下这又能上厅堂,还能下厨房的小相公。 他宽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秦屹知是我们家宝贝元宵的哥哥,咱们就不同他计较了,啊。” 蔺南星用被沐九如吻过的脸颊,回蹭了蹭下夫郎的光洁细腻的脸蛋,乖巧地道:“嗯,不同小辈计较。” 沐九如噗嗤一笑:“促狭。”他眸光流转,笑盈盈地唤道,“小南星。” 蔺南星笑得更为欢快,嘴唇都没办法矜持地抿住了,露出些亮白的牙齿,看起来格外的少年英气,眉清目华。 夫夫二人在欢声笑语里,温情脉脉地洗完了澡。 沐九如被伺候着换上了皎白的里衣,安置进了床上,盖上汤婆子热暖了的被子。 蔺南星打点好了夫郎,又自己去洗了把澡。 他换了身和沐九如一样洁白干净的里衣,带着热乎乎的水汽回到了婚床边。 床上的沐九如身体微蜷,怀中抱着粉雕玉琢的蔺韶光,呼吸平缓,安安稳稳地睡着。 蔺南星将手脚放得更轻,悄无声息地脱了木屐,坐上床榻。 沐九如察觉到了动静,睁开眼帘,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蔺南星问道:“没睡着么?” 说话间,他抬手将床帘放下,仔细罩住床铺。 沐九如将被窝掀开一些,给蔺南星留了位置,道:“嗯,兴许方才有些被吓着了,还睡不大着。” 蔺南星钻进夫郎撑开的被窝里,给床上的三人都掖上被角。 随后他侧身躺好,将沐九如和两人间的蔺韶光搂进了怀里。 蔺南星轻轻地拍沐九如的后背,柔声哄道:“少爷别担心,有我呢。” 蔺南星的声音像是林籁泉韵一般,温柔而平缓,分明并不浑厚,却让人觉得极为动听沉稳。 沐九如将脑袋埋进了夫君宽广的胸怀,手臂也绕过蔺南星的身侧,环抱了上去。 他在暖洋洋的簇拥中,安逸地道:“嗯,我们还有你,南星。”他轻轻地道,“我的蔺落故。” 蔺南星的心口因沐九如的呼唤而变得滚烫,他认真地道:“我是你的落故,我只是你的奴婢。” 沐九如笑道:“嗯。” 沐九如听着蔺南星稳健的心跳声,他的心也沉了下来,稳稳地跳着。 蔺南星轻轻地道:“祜之,还睡不着么,要说会儿小话么?” 沐九如依然有些精神,便问道:“聊些什么?” 蔺南星道:“后日就要离京了,少爷明日有哪里想去走走吗?” 沐九如愣了愣,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我想去……” - 翌日,蔺南星陪着沐九如又去了一次草露的坟前,带了些祭品再上了次香。 不过数日的时光,草露的坟头上已满是青草,还生了好些无人问津的灰尘。 看着有些凄凉伶仃,又像是万象更新,郁郁青青。 之后夫夫二人去逛了几家商铺。 成婚没过多久的时候,蔺南星就同沐九如约好了要在入秋后逛街买约指。 如今再不兑现当日的约定,怕是就得一两年后,他们才有机会一同在京城里采买了。 蔺小郎君昨日听见他家少爷不曾忘记这事时,已是高兴得神采飞扬,今日入了店铺,更是兴致盎然,一口气就给沐九如挑了好些约指、璎珞、玉佩……等等,捏着自己鼓鼓的荷包要通通买下。 然而结账时一问,价格竟比他这个月还剩的一百两零花钱贵了不少…… 他自从做了中贵以后,还从不曾有过这样捉襟见肘的时候。 向来都是他要买什么,只消告诉多贤一声,然后把钱从兜里往外掏就好…… 蔺南星站在掌柜面前,极有压迫力的好大一个个子,却心虚得几乎要躲进柜台下面。 他甚至有些想要恶胆向边生,拿出权宦的派头来强买强卖。 蔺小厮羞愤地腹诽:不过就是些凡俗物件,能被他家少爷看上是掌柜的福气,竟还敢向他们收钱! 直把掌柜看得脖子发凉,双手紧抱住那堆配饰,生怕眼前这人直接开抢。 但尽善尽美的沐正君就站在一旁,蔺中贵便是有一万分歹心也不敢表露出其中一分。 于是蔺南星那俊俏的脑袋,就因为付不出钱而垂得更低了。 沐正君被自家小相公的这套可爱情态,给逗得忍俊不禁。 他怜爱地轻叹一声,从自己荷包里掏了几十两银钱补上,还顺带给蔺南星也选了枚玉佩,凑了个整。 这是才算是把小插曲给算圆满地揭过了。 夫夫二人逛完了街,买到了配饰,又互相给对方佩戴上了一些,便肩并着肩,和和睦睦地出了铺子。 之后他们又去其他地方买了些礼品,带去青果巷,想要拜访苗善河老公公。 两人此行是率性而为,便也不曾提前招呼苗善河。 到了宅子门口,他们才得知苗老公今日并未在宫外休息,宅子里只有苗冉一人。 蔺南星与沐九如属于外男,不便入内做客,就只在门外留了礼物,告辞离去。 从青果巷回蔺宅的路上,刚巧路过了沐宅。 这是沐九如曾经往来多年的街道,和居住过半生的宅院。 一切都是让他熟稔的,但宅门上却已没了“沐尚书宅”的门匾。 四周的人家都是高门大户,簪缨世家,宅第里人声鼎沸,仆役如云,出入不断。 唯有沐宅门扉紧闭,隐约还能见到屋宅里头飘着些许白幡。 沐九如的脚步渐行渐缓,最终停了下来。 他站在萧索的故居门前,怔怔地望着里面。 蔺南星走在沐九如的身侧,轻声道:“几日前,沐林志也过世了,这宅子如今在牙行里挂卖,但主家接二连三地死,连带着宅子也让人觉得太不吉利,因此至今没人愿意接手。” 秋风吹起沐九如帏帽的纱幔,也吹起了宅第内祭奠血亲的白绸。 就在这个家宅里,沐九如也曾被期待着出生,被取名为天保天佑的九如。 他也曾在这里举行过庆贺他如获新生的冠礼,三薰三沐,三冠成人。 他被他的父亲取字祜之,上苍祜之,天保九如。 还有那么些个团圆佳节,他也与亲族们举杯共饮,合家欢聚过。 可沐家给到的骨肉之恩、血脉之情,在他长长的二十八年人生里,所占据的篇幅,委实过少了一些。 以至于每桩每件,他都反复地品味、咀嚼。 像是一帖用料稀薄的药汤,寡淡无味,透着淡淡的苦,又似乎能品出些缥缈的甘。 但说到底,只是聊胜于无的慰藉。 好在如今的沐九如,已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沐九如在物是人非的故居前,搂上蔺南星的手臂,依靠着他的家人。 片刻后,他带着蔺南星一起背向沐宅,走向蔺太监第的方向。 沐九如抬头看向自己的小相公,轻快地道:“走吧,相公,我们回家,元宵还在等着我们一起吃饭呢。” 蔺南星揽过沐九如,牵上夫郎的手掌,与他并肩而行,沉沉地道:“嗯。” 第119章 鎏金 他们伴着千里秋色,向新的生活奔…… 离京的那日秋高气爽, 风暖日丽,天上万里无云,碧蓝得仿若水泊倒映。 一行车马从蔺太监第的正门出发, 驶向京城大门。 下人们在宅邸内人头济济,齐声高呼:“老爷正君,吉祥止止, 百事大吉。” 张宁祥的香行如今生意兴隆, 日进斗金,三位掌柜忙得席不暇暖, 却也都腾出了空来,于蔺宅门口送别他们的恩人。 风兮和阿芙将脑袋探出马车, 含着眼泪不住地与同住许久的姐妹们摆手道别。 多贤站在所有下人的最前, 他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此时却也失了笑容,吸着鼻子目送载着同僚与主家的队伍渐行渐远。 蔺南星此次离京是为暗访, 所带的家眷行李全都从简, 统共也只有四辆车马。 蔺南星一家三口坐在最宽敞的平乘车里,由多鱼赶车。 风兮和阿芙共乘一辆,然后便是一车辎重,和几个伪装成仆役的勇士营死士共坐一车。 车队慢慢悠悠地出了城门, 又沿着官道一路南下。 平整夯实的道路上满是匆忙赶路的车队。 不少商队甚至足有几十辆牛车、马车衔尾相随,极为壮观。 寒门农民则是几人结伴,徒步前行。 有手里推着木板车的,也有赶着小驴车的、乘着小露车的,零零散散、仆仆道途。 蔺南星一家所乘的车马和所穿的衣着,全都特意随了平民的规制。 因此他们的这行队伍,在形形色色的旅人中并不打眼。 就连御赐的五花马, 也被养齐了棕毛,五花的缺口长得平顺了,就再也不是“五花”马了。 光看外形只能算是一匹品相还不错的良驹,再无人能想象出它也曾是出生御马监的赫赫战马。 它甚至还被套上了马车,和另一位马同僚一道灰头土脸地拉起车来。 赶车的多鱼轻扬马鞭,嘴里叼着野草,同病相怜地长叹一声:大材小用,能不称官,昏君,呸,昏宦啊! 小多鱼风餐露宿,劳苦功高,马车内的主家三人身处芝兰之室,气氛安逸温馨。 蔺南星一家子所坐的马车外观看似普通,内里却是好生打点改造过的。 空间宽敞得足够大块头蔺南星,以及正君、儿子三人躺平睡觉不说,银霜炭也时时燃着,让车内温暖如春,又没有烟气腾腾。 内置的桌子面板为磁石所制,配上铁底的器具,吃饭喝水、下棋看书,就连蔺韶光玩个小木人,都不会有东西因路途颠簸而抖落在地。 蔺韶光坐在车里,和他的大小爹爹们一起撩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城镇道路变成田园风光。 周围的人群也从大腹便便、衣着鲜艳的贵族富商,变成了许许多多身强力壮或是面黄肌瘦的平民…… 京城的软红十丈,亭台楼阁远去,眼前的景色成了一碧万顷,水光接天。 分明只是走了一日,却好像已经去到了和京畿天壤之别的地方。 他们见了很多不一样的人,看了很多不一样的花,还吃上了好些从前没吃过的东西。 蔺韶光头上插着路边的野花,手里捧着块方才下车修整时买到的宽香薄脆。 小小的薄饼上有芝麻还有糖碎,吃起来咸咸甜甜,又香香的,咀嚼的时候“咔吱”作响。 他以前从未吃过。 蔺韶光对小薄饼爱不释手,嚼得嘴里吱嘎有声。 他仔细咽下食物后,还想要再吃一口,又停了下来,问道:“爹爹,我们是要去哪里啊?”这才又“嗷呜”一声咬起饼来。 那头的沐大爹爹头顶也插了几朵小花,是蔺小爹爹方才在好高好高的树上摘的,白白粉粉的几朵,让大爹爹看起来尤其好看。 小爹爹也簪了花,他们一家三口都是香香喷喷,漂漂亮亮的。 漂漂亮亮的沐九如同儿子一道吃着宽香薄脆。 他也不曾吃过这种口感的食物,竟吃得有些上瘾,一块接着一块,不知不觉就吃了四五个进去。 沐九如听见儿子提问,这才停下了伸向桌上小盘的手,专心地吞咽起了嘴里的食物,准备回答小元宵的问题。 蔺南星又拿了一块饼,放到沐九如的手里,替夫郎答道:“我们去扬州。” 蔺韶光道:“扬州是哪里啊?” 小家伙说话时嘴里干干净净的,嘴边却像小耗子一般,满是碎屑。 蔺南星替儿子轻轻擦去嘴边的脏东西,笑道:“是个暖和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山,很多水,人也都很漂亮,说话声音柔软好听。” 蔺韶光想了想,问道:“那里的人有大爹爹漂亮吗?说话声音有小爹爹软吗?” 他吃空了手里的饼子,舔了舔嘴,又向小爹爹伸出手来,蔺南星好脾气地给儿子捏了快饼子,放进手里。 沐九如笑道:“有没有我们长得漂亮、说话好听,爹爹不知道,但那里的人一定没我们的元宵嘴甜……” 他摸了把儿子的脸蛋,打趣道:“这是糖水馅儿的元宵么?不然怎的小嘴和抹了蜜一样,哄得爹爹们这么高兴?” 蔺韶光被大爹爹夸得“咯咯”直笑,笑完了又继续问道:“那么,那里的房子大不大啊?我们只带这些下人会不会住不满?” 蔺南星也被逗笑了,道:“那里的家不大,是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里。” 蔺韶光思考了起来,终于想明白村子是什么了,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担心地道:“村子啊……是不是很破很破,元宵和爹爹们会吃不饱饭啊?” 沐九如噗嗤一笑:“你小爹爹饿不着你的,他会骑大马,打猎物换钱给我们买好吃的。” 蔺韶光眼睛一亮,立刻振奋了起来,道:“元宵也可以帮爹爹打猎,元宵有弹弓,啊,还要种田!元宵知道,住在村子里,一定要种田的!” 蔺南星捏了捏儿子粉糯糯的鼻尖:“人小鬼大,知道得挺多。” 蔺韶光嘿嘿一笑。 沐大爹爹的眼睛此刻也和三岁的儿子一样亮堂堂的,温雅的声线都飞扬了些许,蠢蠢欲动地道:“等你小爹爹种田去的时候,大爹爹就带你去山里摘野菜,采蘑菇,挖竹笋!” 蔺韶光期待地道:“哇!蘑菇!竹笋!” 沐九如又道:“江南水多,我们还能一起去水里抓鱼,捞虾,要是新家地方大的话,我们还能再养些小鸡、小鸭子,还有小兔子!” 蔺韶光更是期待,手舞足蹈道:“哇!小鸭子,小兔子!” 沐九如笑道:“小爹爹在外面劳作,大爹爹就在家烧饭,帮元宵缝衣服!” 蔺韶光的兴奋戛然而止,稚嫩的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吞吞吐吐地道:“……要小爹爹缝衣服,不要大爹爹,太难看了……” 沐九如:“……” 蔺韶光安抚道:“要不……还是让多鱼哥哥缝吧,爹爹们和元宵一起玩,我们打猎,种田,摘野菜,采蘑菇,抓大鸟!” 沐九如为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能力轻叹一声,转而又笑了起来,答应道:“好。” 马车内欢声笑语,蔺南星看着妻儿闹成一团,心里也满是柔情蜜意。 沐九如二十岁之前身体不好,哪怕祭祖时回了青原村的老宅,也只能窝在房里,躺在病榻上,听其他族内孩子在屋外玩乐嬉闹。 摘野菜,采蘑菇,挖竹笋,抓鱼捞虾……不论哪一件,都是沐九如不曾经历过,又无比向往的童年。 其实对蔺南星来说,住在蔺太监第里,还是去扬州的乡下,都是毫无区别的。 只有沐九如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却不免提前飞去了扬州,飞去了那处他早已托人安置好的小院落里。 他期待着在那里与沐九如成为一对平凡的夫夫,拥有一个平凡的家庭。 他日出而耕,日落而卧,照顾妥当夫郎的一切,让妻儿每日只需在家招猫逗狗,高枕而卧。 闲暇之时,他们一家三口便一同走在田垄上,走在麦香稻海中,在阳光下信马由缰,感受天地壮阔,鱼跃鸢飞。 蔺南星心中一动,提议道:“你们要出来骑会儿马吗?我载你们。” 蔺韶光和沐九如形状相似的两对眼眸,同时亮了一亮。 蔺韶光道:“要,小爹爹我要骑马!” 沐九如没有言语,只是明媚而笑。 顾盼生辉的眼里像是盛着天光,又像是映了星光,熠熠生辉,摄魂夺魄。 蔺南星即刻叫停了车队。 他解下自己的那匹五花马,给马儿卸下挽具,换上各种鞍具。 嫣红色的马背铺上了织锦泥障,又装上了鞯鞍、马镫,挂上了装饰性的杏叶和云珠。 虽然没有用上官员的规制,却依然马靠鞍装,让背土朝天了一日的五花马又恢复成了光彩耀人的模样。 蔺小郎君骑上他的骕骦良驹,将马匹驱使到车旁,接过多鱼递来的蔺韶光,抱进了怀里。 马儿嘶鸣一声,吓得小家伙连忙抓紧了爹爹的衣服。 蔺南星牵了牵缰绳,安抚道:“别怕,抓紧爹爹,摔不着你。” 蔺韶光点了点头,扒着小爹爹的衣服,很快就已经不再害怕,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起来,还对着马下的小奶爹露齿一笑。 多鱼也对小祖宗回以嘻嘻一笑,心里却是已翻了十万八千个劳心劳力的白眼。 蔺南星安置好了儿子,又将手伸向了马车里的心上人,柔柔地道:“祜之,我抱你上马。” 小相公的手掌粗糙而结实,沐九如走到踏步上,将他洁白清瘦的手放了上去。 蔺南星握住夫郎,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用了些巧劲,轻而易举地揽着那细细一握的腰肢,将沐九如抱进了怀里,坐上了马背。 沐九如的视野豁然开朗,周围的行人都变得似乎渺小了一些。 蔺韶光高高兴兴地唤了声“大爹爹”,便抛弃了蔺南星,窝进了沐九如的怀里。 蔺南星连忙调整好两人的位置,又叮嘱蔺韶光紧紧抓住沐九如,这才发号施令,让车队向前行进。 周围已有不少路人好奇地望向他们的方向,议论着鲜衣怒马、神采英拔的一家三口。 般配、靓丽、圆满、羡慕……诸多美好的词汇盈满蔺南星的耳朵。 只要在一处没人知道他是阉宦的地方,他就和沐九如是般配的,他们一家三口是完满到让人艳羡的。 蔺小郎君的心里突然涌上了豪情壮志,他与有荣焉,红光满面地道:“我们也走吧。” 沐九如靠着蔺南星的胸怀,鬓边的花香也沁到了小相公的鼻尖。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再前面的蔺韶光已经期待地叫唤了起来:“爹爹,快骑吧,跑起来跑起来!” 小东西的嗓门非常嘹亮,蔺南星被吵得脑瓜子嗡嗡,却也无奈地发现他有些习惯了儿子的吵嚷。 蔺南星轻笑一声,遂了蔺韶光的愿,甩缰喝道:“驾。” 蔺韶光也叫了起来:“驾!马马驾驾!” 马儿在小主子的打气声中,咴咴鸣叫着撒开四蹄,轻快地向前跑去。 四周的景物飞速倒退,前路却变幻无穷,像是永远都能看到新的道路,新的风景。 疾风呼呼作响,伴随着落叶吹打在脸上,沐九如伸手替蔺韶光遮挡住袭面的杂物。 坐在马背上的小元宵已兴奋得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一手抓着前鞍,一手抓着大爹爹的胳膊,叫道:“哇——好快啊!” 清脆的声音一瞬就被飞扬的马蹄甩在了后头。 驰骋产生的大风,使得在马背上说话都变得含糊而艰难。 沐九如扬声回道:“是啊——好快啊——!” 蔺南星低低地轻笑,胸腔因笑声的共鸣而震颤着沐九如的后背。 蔺南星也移动了下手的位置,替夫郎遮挡住飞来的落叶。 空闲的那只手则是又抽了下马臀,加快了马儿的跑速,也给妻儿的雀跃更添了一把柴火。 快马加鞭,似能一日千里,春风得意。 鬓边的芳菲早已被大风吹得飞向天涯。 三人的衣衫和发髻也猎猎作响,乱作不分彼此的一团,宛若一条五彩游龙,惊鸿而过。 蔺韶光道:“哇——爹爹——!我们要追上太阳了——!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到新家了?” 沐九如抱紧了蔺韶光,也被蔺南星抱紧了,他回道:“一定——很快到就了!是不是啊——夫君?” 蔺南星忍不住咧开嘴唇,心花怒放地冁然而笑。 在灌嘴的疾风里,他的语调也同妻儿一样,变得断续而悠长。 蔺南星道:“是!很快——就到家了!” 金秋的红日高高悬挂在一家三口的头顶。 马儿沿着官道,飒沓流星地前行。 劲风如卷,飞叶似蝶。 他们伴着鎏金烨烨的千里秋色,向着新家…… 向着新的生活奔去。 -后宅卷完- 第120章 竹里 ……蔺南星这夫郎确实是魁梧了一…… 江南, 竹里村。 秋忙已过,几日前立冬方至,这就到了一年里村民们的日子最舒坦的时候了。 此时的天还未开始降雪, 不至于天寒地冻、难以出行;秋收的农忙又刚刚过去,农活不重,大伙只需要收晒自家的稻谷和备足冬日的碳火即可。 不过, 这些也都不是什么需要赶急赶忙做完的事情。 因此村里的男男女女们, 在这段时间里,连出行都放慢了步调, 悠悠闲闲地享受着严冬前还带有些微温暖的融融日光。 小村庄里向来是没什么娱乐活动的,一旦闲了下来, 大伙就都爱磕牙拉呱, 凑些东家掉了钱,西家吵了架的热闹。 还别说,竹里村近来真出了个大热闹。 两个多月前, 还正是农忙的时候, 村长家上头的那片废屋来了个人,带了好多雇工,将那片地給扒平了,之后又青砖、瓦片、木梁一样样的硬家伙往废墟上搬。 竟是要在那里另起新屋! 乖乖, 那可是在农忙的时候啊! 这得给多少工钱,才能让人放弃家里的农活不忙,来给这家人盖房子啊? 若雇的不是泥腿子,而是城里的修葺匠,那就更贵了! 真是好大的手笔! 但竹里村村民们惊讶的点,却不知这么一个。 这户人家盖房子的地方,也很是值得配上一盆瓜子花生, 说道上好半天的。 毕竟那地方如今虽只是块荒芜的废墟,来头却是半点也不小—— 几百年前的竹里村还不叫竹里村,那时的朝廷里有个大员告了老,来他们村里隐居,便盖了个竹里书斋在那块地上。 当时有好些文人墨客会专程来村里造访那位大官,还给竹里村写了些诗词歌赋,后来他们村这才改的这名字。 当时他们竹里村,在十里八乡内可谓是风头无两,村志上至今都写着这段往事。 不过,再如何得风光,那也是几百年的事了。 更遑论这百年间,国土上还经历了改朝换代,那前朝的大员过世之后不下几代,竹里书斋便彻底地荒废了下来,无人问津,也无人想起。 曾经漱石枕流的书斋就在岁月长河的流淌中,成了没了人维护,萧萧落落的废址。 这片断井颓垣就立在村里风光最好的地方。 倒也曾有村人想过,修葺一下书斋,占个了这好地方,自己居住。 不过村里起屋盖房虽不需要地契和申报官府,却也得村长点头首肯才行。 但事情就是不凑巧,那书斋刚空置下来,还没这么破损的时候,好几代的村长都不同意新户入住,觉得大员的后人指不定还会回来寻这旧址。 到后来书斋成了鬼屋,村长总算确定没人会来住了,这地也彻底荒了。 村里人自己起一套泥瓦房,总共四五间屋子,也只消花个二三两银钱,但书斋的废址想住进去,还得扒平或是修葺,就算不重新盖房子,都得先花上十两八两钱。 竹里村如今就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住在村里的全是些背土朝天的农民,大伙手头都紧巴巴的,也就没人去图那块风景好的地了。 过日子还是实用要紧,风景好能当饭吃么? 故而这书斋忽有一日动了土,可不就成了他们竹里村实打实的热闹了么。 但这热闹刚出来时是秋忙啊,大伙为了收粮交税的事,家家户户都忙得脚不着地,更别说去看别家的热闹了。 结果忙着忙着,田里的稻子收完了,粮税也交给官老爷了,冬麦播下去了……再一回神,竹里书斋那头的新屋子居然已经造完了。 青砖白墙的好几间,外头围着牢实的石墙,一块块小石砖一溜顺地排布着,光是看着就坚固,费钱! 村里这可是真的来了大户! 村民们又是好奇,又是激动,正好乘着得闲,就去书斋里敲了门,问了一问。 如今那屋里已没了顾工,只剩一人住在里头,那人回了消息:主家还尚未入住,要立冬前后才来。 原来主家还么来啊。 村民有些可惜,但转念一想,嗐,这也差不了几日就要立冬了。 于是天气越来越凉,村民们也越来越闲,一户户的男女老少们,眼睛一睁开,就等着那新起的竹里书斋来动静。 今日可算是被他们给等到了—— 上午半早不晚的时候,村口的娃娃突然大叫了声:“娘亲,神仙显灵了!” 小溪边上洗着衣服的女郎拿着木槌骂骂咧咧道:“咋咋呼呼个鬼,有神仙也不会来咱们这穷地方!” 结果一抬头,她就见村口停了几辆的马车,车边站着一群容貌俊丽的男女。 即便他们各个都穿着青鞋布袜,也一看就和村里这些泥腿子全然不同。 真和神仙下凡似得! 连马匹都靓得像天庭上带下来的一般! 洗衣服的女郎见了这样的一群贵人,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就放轻了,木槌温温柔柔地抱在了怀里,和搂个孩子一般,生怕她在这群人面前过于失礼。 一个十来岁的小郎君从车队里走了出来,向洗衣女郎问了路。 她呆愣愣地指了,直到人群彻底跑远了,她才回过神来…… 这人问的地方,可不就是竹里书斋么! 女郎这下衣服也不洗了,木槌往盆里一塞,全丢给了自家娃娃看着,自个儿赶着去凑热闹了。 她一路往村子里走,凑热闹的人还不少,最后全都聚在了村长家的门口。 再近……再近可不大敢看了,毕竟那些人里的好些郎君,瞧着就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不太好相与。 村长跑去同新来的那户人家打了个招呼,回来后便被村民团团围了起来。 大伙聚在村长家的院子里,探头探脑地看着富丽堂皇的竹里书斋,七嘴八舌地问话。 “老胡啊,竹里书斋那口子人,都是什么来头?可真气派!” “是啊,他们乘的这马车真是不错,我在镇子里问过木匠,没三两银子打不下来,但木匠那里的车厢,木料瞧着也没他们的好,还有他们那马,没见过那么俊的!” 众人啧啧称奇,纷纷点头。 也有年纪大的村民担心起来:“这么有钱的人家,来我们村里做什么?难道是地主老爷来打我们田地的注意,要强买了收走?” 村名们一听,又都紧张起来了,这做佃农过的日子,可比起自己刨食要苦上不知多少! 讨论的叽叽喳喳声变得更响,村长老胡被吵的头昏脑涨,他敲了敲桌子道:“通通安静!” 村民们还是卖村长面子的,很快停下了议论,等着村长发声。 老胡捋了捋山羊胡,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但乡亲们放心,他们不是地主老爷,是从颍州逃荒来的商户,家里长辈在颍州都没了,夫夫俩就带着家里还剩的人口,来我们这定居了。” 不是地主就好,村民们放了心,又唠嗑了起来。 “这些人可真高,一个个都得抬着头才能瞧见,颍州是北边吗?那里的人真这么能长?” “是太高了,看得我心里怪怵的,那主家的脑袋都快和我家屋顶齐平了,难怪竹里书斋就连门都修的比别家高大,这些人怕不是吃竹竿子长大的!” 有人支支吾吾地道:“话说,那个长得老高的,好像不是主家啊,你们没见他梳着夫郎的发式么……” 众人静默了一瞬,这才回想起那个头最高的郎君确实梳着夫郎的头发,低低的发髻上插了根木簪子。 ……这夫郎确实是魁梧了一点。 但问题也不大,毕竟村里人娶男妻的,其实大多也更乐意娶个头大的回家,毕竟也算是一份壮劳力,自然是底子越厚,能做的农活越多。 只是这有钱人家,为啥也要娶那般高壮的夫郎? 娶了也就罢了,还非得让人梳个夫郎发式……看着不别扭么? 着实搞不懂颍州的人在想什么…… 咱们扬州的有钱人也不这样啊,就是那些个娶男妻男妾的富贵人家,也都是娶纤细窈窕的夫郎。 反倒是被那壮夫郎抱在怀里的主家……天仙一样,这才像个夫郎的模样! 村民们这下可就更好奇了,又七嘴八舌地问起村长来—— 这到底都是什么人,来村里做什么的,之前是做什么生意,可是真的要在村里定居了,姓什么,家里几口人……甚至还有人看他们盘顺条亮,人口众多,想要说媒的也有了。 村长老胡被他们问的头又大了,而且这些问题他这个村长其实也知之不多,一头雾水着。 毕竟这户人家来村里入住,又选中了竹里书斋落户,并不是他这村长批准的,而是县老爷亲自来给他打的招呼。 县老爷不知道是不屑告诉他这小村长更多的实情,还是人自己也说不清楚新村民的来路,反正只让老胡不要怠慢他们,别的就像个锯嘴的葫芦一样,再不肯多言一句。 老胡心里也对这几人犯怵啊,他听到村里说人来了,立刻就迎上前去,热情招待,顺便想要问清这些人的情况。 结果话没探出几句,他倒是把村里的老底都快揭完了。 而且那高个夫郎的气场着实吓人,眼见竹里书斋近在跟前了,老胡也就讪笑着打道回府了。 老胡回想着刚才的感受,还是觉得汗毛倒竖,他叹了口气道:“那些人看起来非富即贵,咱们这些泥腿子还是别太好奇了,不然怎么弄丢了小命的都不知道……” 村民们一听,大多都深以为然。 新来的那些人看着就金贵得很,万一他们凑上前去,碰坏了人家什么东西,到时候卖身抵在人家的家里,也不一定能偿还。 但也有些人看起来像是心思浮动,想要巴结或是打什么主意的,老胡这村长也管不了太多。 老胡又敲了敲桌子,让大家安静些,继续道:“那户的当家姓沐,他们初来乍到,又快要大寒天了,若是他们家里缺些什么。” 他点了竹里书斋附近的几户人家:“老李,老刘,还有老牛,咱们能卖能借的,都搭把手,别让人家平白受了委屈,记恨在心里。” 被点到的几家纷纷应了,老胡见没什么好说的,干脆赶了客,道:“散了散了啊,都该回屋里烧饭吃饭了。” 日头已快到正午,确实到了吃饭的时辰。 村里人听了村长这么说,也就不好意思赖在这里蹭饭了,毕竟谁家的米不是辛辛苦苦地里刨出来的呢? 于是便一哄而散了。 - 竹里书斋的宅门“咚咚”响了几声,屋外有人叫唤:“孙连虎,开门。” 孙连虎铜铃般的眼睛顿时一亮,这可不正是多鱼小公公的声音! 已在竹里村等了将近两个月的孙连虎,闻声立刻放下了手里劈柴的活计。 他把斧子往木墩上“铛”得一插,双手在衣襟上随意抹了汗,就飞快走到门边,拔去门栓,大敞开宅门。 高大的人影就站在门口。 阔别数月,蔺南星依旧丰神俊朗,即便穿着款式简单的布衣,都透出一股杀气腾腾的凌厉感来。 而蔺老爷怀里的正君貌美如旧,一身淡青衣衫靠在老爷的怀里,显得格外出尘洁净。 毕竟村里的路都是土路,南方气候潮湿,地面也总是泥泞黏脚的。 风兮、阿芙、就连蔺韶光的衣服上都沾了泥点子,唯有正君被抱在怀里一尘不染。 孙连虎见了老熟人们,激动得泪眼汪汪,兴奋地大声招呼道:“蔺老……” 蔺南星跨入门槛,带着怀里的沐九如走进他们将要居住许久的小院。 他越过孙连虎时,那低绾的发髻也映入了孙连虎的眼帘。 跟着跑商队伍风吹日晒十几日,已又黑了一圈的汉子突然瞠目结舌,眼珠子似乎要蹦出眼眶,就连声音也梗在喉咙里,半点发不出来了。 风兮走到孙连虎边上,拍拍这人的手臂,道:“正君和蔺公商议下来,两人调换了夫夫的身份,正君如今叫沐祜之,蔺公么……”风兮贼溜溜地一笑,“你叫他沐夫郎。” 孙连虎如遭雷劈:“沐……夫郎?”他又看了两眼蔺公的发髻,越看越是肝胆欲裂。 虽然蔺南星五官疏朗,只是将发髻打低了梳,并不显得女气,反倒别有翩然俊逸的韵味…… 但那可是八尺多的巨人、在战场上让夷贼闻风丧胆的蔺公啊! 孙连虎惊恐地道:“蔺……沐夫郎,之后不会要穿裙子了吧?!” 120-130 第121章 夫郎 沐九如晃了两下自己的脚尖:“放…… 蔺公之后会不会穿裙子, 风兮觉得这很难讲。 自从离了京畿以后,蔺公就开始对外号称自己是正君的夫郎。 起初好些路人听了不信,蔺公就开始梳女发了…… 兴许再有什么人对蔺公的夫郎身份提出质疑, 蔺公真的会去穿上裙子也不一定呢……? 风兮本来只以为主家那两人是在屋里头有些难以启齿的嗜好,如今却觉得……蔺公也许是在下面的那个也不一定…… 蔺公都已经是公公了! 公公有什么奇怪的行为和爱好,那都不奇怪! 可真是苦了正君, 要以如此瘦弱的躯体, 去撼动那样一座大山! 风兮对自己的入门恩师越发得五体投地。 他对蔺公的自我夫郎化适应得倒是不错,毕竟花街巷柳里什么怪事没见过。 但沐九如却对此多少有那么点, 感到羞耻。 无他,实在是……他和蔺南星站在一起, 谁是夫郎谁是相公, 外人一看便知。 可蔺南星非要声称自己是他的夫郎,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简直就像是小夫君在哄家里因上下问题吵闹不休的内人, 才有此一说的一般…… 对这问题根本不在意的, 真正的沐夫郎莫名背了口黑锅。 但小相公平素最是任劳任怨,又乖巧可人,如今只不过是想做他的夫郎罢了…… 沐九如又觉得,到底谁是夫郎, 是谁相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只要蔺南星高兴了,那就是合适的。 蔺南星想让沐九如高兴,所以带沐九如来了扬州,来了小村里隐姓埋名地居住。 那沐九如也想让蔺南星高兴,哪怕小相公的喜好和大多数人……略有区别。 被抱了一路, 衣摆上半颗泥点子都没沾到的沐九如推了推蔺南星的手臂,道:“落故,你放我下来吧。” 蔺南星紧了下手臂,将沐九如披袄的兜帽裹得更加严实,道:“外头冷,你仔细又着了凉,等屋里烧了火再下来吧?” 沐九如南下的途中适应不了湿冷的气候,刚入吴州附近的地带,就病了一场,昏睡了好些日子。 蔺小郎君这下可战战兢兢了起来,但凡外出走动就把自己夫郎裹成个圆滚滚的球不说,没碳火的地方,更是不敢让沐九如多待。 沐九如知道小相公的担忧,但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多少是有把握的,且这不是到了新家么,总不能院子里一看不看。 沐九如晃了两下自己的脚尖,柔柔地道:“屋里如今没有烧火,也是冷的,我们一起带着元宵逛逛,等屋里热了我就进去。” 他服软地贴在蔺南星胸口:“你给我围块风领,带个手抄,我就不会冻着了。”他抬起眼来,明眸善睐,笑盈盈地道,“放你家相公下来好不好么,小、夫、郎?” 蔺南星的心跳声骤响,红彤彤的耳廓欢快地抖动了几下。 主子一句花言巧语,就将他哄得头晕目眩。 蔺南星立马乖乖地将沐九如放到了地上,又侧过身去,在斜挎的背囊里翻找风领、手抄,还有便携的手炉。 他一边拿出东西,一边在嘴里砸吧着…… 小夫郎,小……夫郎…… 他是沐九如的小夫郎,嘿嘿。 蔺小郎君高兴得嘴角挂成了弯月儿,眉眼也舒展着,如远山一般悠扬,同星火一般明亮。 沐九如看的心都软了,他的小相公半生坎坷,不论是曾经做他小厮时,还是做蔺中贵的时候,总得故作稳重,连露个笑容都不敢放肆。 如今的小郎君却是欢笑越来越多,这才终于有了些二十岁少年郎的样子。 看着朝气蓬勃的,格外俊朗耀眼。 沐九如笑眯眯地站在原地,任由蔺南星替他打点穿着。 蔺韶光见大爹爹下了地,连忙跑了过去,关怀地道:“大爹爹,要穿得多多的,不然要生病的!” 他扯扯蔺南星的裤脚,指挥道:“小爹爹,还要熏炉,给大爹爹点熏炉,热乎乎!” 蔺南星刚刚给沐九如裹好手抄,在儿子的催促声下,从兜里掏出了熏炉,拿火折子点上,道:“备着呢,冻着谁也不能冻着你大爹爹。” 沐九如蹲下身子,摸了摸蔺韶光的手,道:“元宵冷不冷呀?要不要小爹爹也给你点个熏炉?” 小孩子火力壮,蔺韶光的手暖的很,他摇了摇头,道:“元宵不冷,元宵不要炉子,拿着好麻烦的!爹爹的手好冷啊!” 元宵捏了两下沐九如凉凉的手,学着小爹爹的模样搓搓捏捏,又学着多鱼对他做的那样,呵口气捂着。 但他的手实在太小了,弄了半天沐九如也没热起来多少。 蔺韶光连忙举荐自己的好伙伴代劳:“爹爹,让多鱼哥哥帮你热手!他手很热的!” 多鱼:“……?” 多鱼强颜欢笑,并不想在这时候被提起。 小白眼狼,你没发现大白眼狼看咱家的眼神都不对了吗? 蔺南星将点好的熏炉放进沐九如的手抄里,一提溜把儿子架到了肩膀上,道:“大爹爹有熏炉了,你放心吧。” 他抖了下肩:“走,和爹爹们看新家去。” 蔺韶光可喜欢坐在蔺南星肩膀上了,这下也忘记要暖沐九如手的事儿,兴奋地指着一处道:“爹爹,去那里看!好像有小鸡!” 蔺南星轻笑一声,托着小崽子乱动的身体,先去吩咐了孙连虎进屋烧柴,随后就揽着夫郎在院子里转悠起来。 孙连虎望着蔺公巍峨如山,却又梳着夫郎发饰的背影,总觉得那形象又没有乍见时违和了。 中贵也好,杀神也罢,如今隐姓埋名在这小村落之中,也只是大虞国土下,芸芸众生里最寻常的一家三口。 孙连虎拿出胸口中的风干人耳,高高兴兴地盘了几下,又往衣襟里一塞,便收集了柴火,去烧炕了。 蔺南星一家在院子里和屋子里四处转悠。 由孙连虎操办,新起的房子弄得有模有样,虽没有蔺太监第那么豪华,在村里也是规模不小了。 侧屋盖了东西两间,主屋坐北朝南,空间稍大,堂屋后面连着主卧,这就是蔺南星和沐九如居住的地方了。 孙连虎在盖屋子的时候,正巧遇到个北方的泥瓦匠,听他说起正君的身体不好,就推荐他盖了个炕。 孙连虎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以前从没用过这玩意,但他这个月来在侧屋睡觉时烧了两天,夜里热的他火烧屁股一样,睡也睡不着,足以见得这炕床是个好玩意,正君应当会喜欢。 如今孙连虎在炕门填了柴烧了没一会,炕上已有了些热度。 蔺南星一家三口都没见过这玩意,一个个又看又摸,评头论足。 沐九如的手触碰到热乎乎的被褥,眼睛顿时亮了一亮,已经能想到他和小相公窝在床上睡大觉时,两人都浑身暖洋洋的惬意情景了。 蔺南星和蔺韶光爷俩都有些嫌弃这个四四方方的丑东西,觉得它不比床榻精致美观。 但蔺韶光到底是娃娃,接受能力要好上许多,他见大爹爹对炕床颇为满意,也伸手摸了摸,热乎乎的,和个巨大的汤婆子一样。 他顿时就没了嫌弃的想法,只剩下跃跃欲试的好奇心了,吵着要多鱼奶爹带他换衣服沐浴,然后他就能干干净净地到炕上躺着玩了。 蔺南星见妻儿对这丑东西如此喜欢,也缓和下了神色,伸手感知了下火坑。 他此前听北方的同僚们说过这玩意,只需烧些柴火在炕口,就让床榻热乎上许久,就和蔺太监第的火墙是差不多的道理。 只不过烧热的地方成了单单一个床榻,废的碳火也就少了许多,日日夜夜烧着都不太心疼。 如今他们一家住在小村子里,马车都通不到家门口,一车车地买碳不仅运输麻烦还太过高调露富。 这么看来,火坑倒确实不错。 几人离了主屋,又去主屋的耳房观望。 耳房有两间,一间做得简陋清爽,可以用来沐浴梳洗,堆放洒扫的杂物。 还有一间是蔺韶光的卧房,里头家具不多,蔺韶光倒也不在意,他带了一整箱的玩具来新家,全都摆放出来的话,他的房间也能好看起来。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的屋子里也有个小小的炕床!多鱼奶爹还已经帮他烧起炕来了! 蔺韶光看着这独属于自己的小屋,觉得哪儿哪儿都好极了。 新家除了住人的屋子外,仓储用的房间造了粮仓和地窖。 烧饭用的灶房与柴房也单独起了一栋,两间屋子中间连通,比邻而立。 灶台上的大铁锅是新买的,孙连虎会些灶头功夫,这几日帮蔺公准备了不少腌菜放在地窖里不说,还替蔺南星给铁锅开了锅。 连灶面上都供好了灶王爷,看得没进过厨房的沐九如和蔺韶光又是啧啧称奇,两只小狐狸一样,凑成一团,见了什么都要哼哼地惊叹几声。 除此之外,原本竹里书斋的后院有片茂密的竹林,孙连虎没怎么动,只圈了一些进蔺家院子里,用做装饰。 勇士营的那些死士们,则是在院外竹林里给专门起了两间房,算是下人住的屋子。 蔺南星这次南下的落脚地,知情者极少,过关文书和身份是他自己亲手办的,新居落户的关系疏通也只托了一名可靠的亲信来处理。 因此打点新屋的人选,蔺南星也只在本就要来南方参军的白锦和孙连虎二人身上考虑。 蔺南星其实是更属意白锦的,毕竟孙连虎是个不靠谱的豆渣脑筋,但思来想去之后,沐九如还是拍了板,让孙连虎操持新家的建设。 毕竟……商队里留个豆渣脑筋来督管,怎么想都会出上天大的篓子,但屋子造的再差,也总是能住人的。 不想孙连虎却把这新家造的有模有样。 如今日头正午,往昔还在京城时,已差不多到了该吃午间茶点的时候了。 蔺小郎君自是不能饿着妻儿的,他替蔺韶光擦洗了手脸和脚,就把夫郎和儿子塞进了炕上,自个儿进灶房琢磨午饭了。 孙连虎帮着打下手,从他起的鸡圈里抓了只大公鸡宰了,又拿了几盆腌菜来,不一会的时间,三四盆菜肴便出锅了。 沐九如和蔺韶光在炕上已迷迷糊糊地睡成了一团,和两个快白白软软的糯米糕一样,一大一小精致柔和的脸蛋上晕着舒适的热红。 蔺南星把两人温柔地唤醒,给妻儿穿上衣服,一家子就去了堂屋里。 阿芙、风兮还有孙连虎已等在了桌边,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七对碗筷整齐地码在桌上,款式简约普通,却也别有乡野逸趣。 死士们还在屋外搬主家的物件。 他们习惯了风餐露宿,也不敢和蔺公同桌吃饭。 在屋里的都是和蔺南星夫夫相熟的下人,而这几个下人自离开京城后,也都有了新的身份,一概成了主家的表亲,对外就算不得是下人了。 蔺南星三人落了座,多鱼、阿芙和风兮便习以为常地坐了下来,等着主子宣布开饭。 唯有孙连虎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哪怕风兮说了孙连虎可以一起用餐,他也不太敢擅自落座,黑乎乎的一个大块头局促地站在桌边,甚至想溜去灶头前一个人吃白米饭。 蔺南星撇了他一眼,道:“孙连虎,坐下吃饭。” 孙连虎喉头一哽,顿时眼泪汪汪,感恩戴德地坐了下来。 蔺南星给沐九如和蔺韶光布了点菜,沐九如动筷之后,其他几人也开动了。 蔺南星的厨艺比不得蔺太监第的厨子,但作为家常小菜,味道已十分不错,油盐放得不多不少,反正是刚刚好和沐九如口味的。 用餐过半的时候,孙连虎依然和个新媳妇一样,只扒拉碗里的米饭。 蔺南星眉头一挑,端了盆白菜煮鸡肉,倒了些进孙连虎碗里,道:“屋子盖得不错,到处都很妥帖,这差事你办得好。” 孙连虎眼睛一红,道:“多谢蔺……沐夫郎,俺能帮上您的忙,当真是太好了!” 蔺南星被“沐夫郎”三个字沁得眉眼舒展,他矜持地扬起下巴,又给孙连虎夹了个鸡翅膀进碗里。 孙连虎感动得眼睛里快能直接飙出泪来,他淌着面条宽的热泪,把鸡翅膀啃得吱嘎作响,连骨带肉,一点也不放过地往肚子里咽。 蔺韶光此前没见过孙连虎这叔叔,但这人给他们造的屋子,他非常喜欢。 蔺韶光连忙安慰道:“孙叔叔别哭,你好厉害的!元宵好喜欢热乎乎的炕,还有院子里小鸡的屋子,还有大鹅们,元宵也好喜欢啊!” 孙连虎被夸得脸上微红,道:“沐夫郎同俺说了,小少爷和沐郎君想养些小畜生在院子里玩,俺家以前也是种田的,养过猪崽子,也养过鸡鸭,扬州这里每家每户都养鹅,俺就也给放了几只在院子里,据说还能看家护院哩。” 蔺韶光听得两眼放光,他之前只草草看了两眼鸡窝,还未仔细和那些鸟儿们打过交道,不想白胖胖的大鹅竟还有这般威武的本事,不输蔺太监第的鹰隼。 蔺韶光当即扯着多鱼哥哥的袖子,让人快些给自己布菜,他吃完了就要去和大鹅玩。 多鱼肚子里空空的,只剩下被蔺韶光压榨后积攒的怨气。 他塞了口扯碎的鸡肉丝伴着米饭进小祖宗嘴里,愤恨地堵住这张只会差事自己的嘴巴。 蔺韶光吃得津津有味,全然没觉得多鱼在泄愤,几下就咽完了饭,又张开嘴,笑嘻嘻地看着多鱼。 多鱼:“……” 沐九如被小家伙们给逗笑了,出言打趣了几句,阿芙和风兮也凑热闹逗了两句元宵和多鱼。 饭桌上的气氛一团乐呵。 孙连虎也放松了下来,道:“后院里俺还让人修了个小池塘,俺什么都没养,冬天过后若是沐夫郎高兴,可以种些莲藕,或是养些鱼苗在里头,即好看,又能吃,这里的人还在水里养什么鸡头米,俺以前没种过,也不晓得好不好种。” 蔺南星在冼城扎营时,是接触过农田的。 大虞的军队耕战结合,以屯养兵,战争只要不到最吃紧的时候,军队都会分出些人来耕种。 蔺南星会最基础的农活,种点稻子小麦不在话下,但旁的瓜果蔬菜,他就一窍不通了,往水里种东西,更是两眼一抹黑。 但他和沐九如身上是有家底的,哪怕住进了村子里,也不是真就地里刨食来的。 沐九如之后若是想要在水里种什么,养什么,他问了村里人,去学着伺候就是。 蔺南星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孙连虎又交代了许多村里居住大大小小的事情:人口、民风、习俗、还有分到的田、洗衣挑水,捡柴打猎,可以用来游玩捡菜的地方等等…… 蔺南星一边给沐九如布菜,一边全都听过,记在了心里。 饭菜吃完,孙连虎带着阿芙和风兮洗碗收拾,蔺韶光带着多鱼四处撒欢,蔺南星则是陪着如今成了他相公的沐九如一起睡了个午觉。 一路舟车劳顿,消耗了沐九如不小的元气,沐九如刚沾上床,很快又睡死了过去。 蔺南星素来精神不错,今日又刚住进了新家,他面上虽不如沐九如和蔺韶光那样新奇高兴,其实心里比谁都期待新的生活。 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阉宦,也没人会让沐九如缩手缩脚,连出行都需要遮掩。 他和沐九如在这里,是无罪的,他们的结合也是光彩的。 蔺南星搂着俊丽非常的夫郎睡了一会,实在是沉不下心来瞌睡,便悄然起了床,替沐九如掖好被子。 他垂下眼帘,轻轻地用嘴唇蹭了下沐九如红润饱满的唇瓣。 温热柔软的触感,伴随着香甜的味道传递到他的嘴上。 蔺南星悄无声息地吮了一下,发出几乎听不出的“啵”一声,他心若擂鼓,耳朵顿时变得通红。 虽然他和沐九如已亲吻了许许多多次,可那都是在沐九如清醒的时候,都是沐九如同意的,应允的。 蔺小郎君顿时有些心虚,可更多的是爱慕与亲昵,他后退了一点,伸出大手捂住自己也变得香香甜甜的嘴巴。 一对凤眸亮晶晶地望着床上的夫郎,也是他的相公。 蔺南星温情地道:“安歇,祜之,万福入梦。” 第122章 牌位 蔺韶光见周围人都沉默了,奇怪地…… 蔺南星看了会心上人的睡颜, 就浑身干劲地劳作起来了。 一箱箱行李已被死士们搬到了院中,整整齐齐地堆放着。 蔺南星从中翻找出药炉和药锅,又归置好他和沐九如每日吃的药材, 便在厨房烧了柴,煎起两人的药来。 等药汤的水都开了,不太需要看顾的时候, 蔺南星就去院子里把行李开箱分辨, 通通收拾进各个屋里。 风兮和阿芙也在忙这些活,毕竟蔺南星是不可能帮他们搬箱子的, 他们的那些家伙,只能他们自己收拾。 蔺韶光在鸡圈里玩得满身鸟毛, 脸蛋被大鹅都啄出了块红印子来, 但心情还是高涨得很。 小娃娃咯咯笑着在院子里和小爹爹撒了通娇,然后就带着多鱼进了他的小房间,收拾自己那几箱子玩具衣服了。 蔺南星任由儿子和多鱼两人自行捣鼓小天地, 他这沐家的当家夫郎则是勤勤勉勉地给相公收拾吃穿用度。 等药剂熬好了以后, 蔺南星唤醒了沐九如,喂人把药吃下了,又在沐九如的监督下吃完了自己的那碗药。 两人依偎着温存了会儿,沐九如又睡了过去。 蔺南星继续忙碌, 直到临睡前,家里已被他收拾得妥妥当当,温馨得仿佛已住了好久的人一般。 各种物件的摆放也都恰到好处,取用方便,又透着规整洁净的美观。 沐九如是晚饭前起的床,吃过饭没多久就被蔺南星伺候着在屋里洗了澡,此时他一身清爽地缩在被褥里, 怀中抱着蔺韶光,爷俩一起看些话本子,顺带教儿子认认字。 多鱼要照顾小祖宗擦口水,喝水,就也被沐九如拉上了炕,坐在两人的边上。 小多鱼在做公公之前,出生在边塞穷苦人家。 那地方冬季漫长,还万分苦寒,他一家老少足有十来口人,入了冬为了节约柴火,便一起睡在一张大炕上,互相依偎着取暖。 如今的多鱼坐在热乎乎的、在他看来还有些豪华的炕上,心里忽然就变得潮潮热热了起来。 他伺候小祖宗的动作也轻柔了些许,仿佛蔺韶光真的成了他的亲弟弟那般。 蔺南星在桌边翻找出个小箱子,沐九如这边虽是在陪着孩子们,却也一直留了个心眼放在小相公的身上。 他见了蔺南星拿着的箱子,连忙道:“是要去安置父亲的牌位了吗?” 蔺南星打开箱子,里面安放着一尊小小的药师佛。 这是他临行前特意从宝光寺请来的。 扬州这里他也不知道有哪些灵验的寺庙,总之,请一尊信任的药师佛来应急,总归是没错的。 慈眉善目的药师佛边上,还插着一块小小的牌位。 木牌是沿途路过寿材铺时买的,用料是最上等的栗木,板材油光程亮。 上面的字则是蔺南星路上亲手刻的,笔笔铁画银钩,端庄肃穆,比之前沐九如大婚时拿出来的那块要精致上不少。 蔺南星捧着盒子回道:“嗯,我把它拿去堂屋里和药师佛一同供上。” 沐九如道:“我也来给父亲供柱香,还有元宵也来。” 蔺南星立即放下了箱子,在床边拿了衣衫给沐九如一件件裹上,那边的多鱼也给蔺韶光穿上了外罩。 蔺韶光一边被倒腾着,一边道:“祖父也要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吗?” 沐九如摸了下儿子的脑袋,道:“对,元宵的祖父是大将军,他会在堂屋里保护元宵。” 蔺韶光闻言眼睛一亮,比划着短胳膊道:“元宵也要像祖父一样做大将军,还要像小爹爹一样,会很厉害的功夫,可以保护大爹爹。” 沐九如笑吟吟地亲了亲小宝贝的脸蛋,道:“那爹爹拭目以待,元宵这么聪明,每天都这么有精神,一定可以做到的。” 小孩子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刚来蔺家时,蔺韶光最想做的还是首辅,现在又多了许多,什么大将军,大侠客,卖饼人,神医……五花八门。 就连做公公,元宵如今都不太排斥了,有时候还想和小爹爹和多鱼一样,做个好厉害的公公。 沐九如从来不打击蔺韶光的憧憬,连带着蔺南星也乐意和儿子胡诌了。 蔺小郎君拍了两下儿子的脑袋瓜,道:“一下午的,就窝在畜生圈里折腾那些大鹅。”他扯了下蔺韶光的脸蛋,“封你个大鹅将军,以后你就带着鹅兵们行侠仗义去。” 蔺韶光听了更是高兴,都能想象到那些大鹅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他这大将军身后,他会有多威风了。 一家人插科打诨过后,就全都去堂屋里,恭恭敬敬放上了佛像和牌位。 父子三口一人请了香,给岑渊磕恭恭敬敬地跪拜响头。 沐九如语调柔和地同蔺南星父亲的牌位说了不少话,把大婚后蔺南星生活上的变化都同这素昧谋面的公爹说了一遍。 蔺韶光也乖乖地和父亲们跪在一处,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他在蔺南星刻牌位时,就知道了他的这个新祖父的存在。 起初他有些奇怪为什么祖父和爹爹们都不是一个姓,但他自己也改过名字,爹爹们的名字也改来改去的,他都要记不清楚了。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奇怪了。 反正,大爹爹和小爹爹是他的爹爹,这个牌牌就是他的新祖父。 他们就是一家人。 蔺南星静默跪在妻儿身侧,抬守望着烛光明灭的供台,以及排位上的“岑渊”二字。 他这些日子亲手刻画牌位的时候,偶尔会生出些没头没脑的想法。 他想:若岑家至今还鼎盛,不曾落罪抄家,那他就是将军府的公子,是与沐九如比肩,会让内子面上有光的身份。 若他以那样的背景去求娶沐九如,他家少爷就会拥有真正的十里红妆,满城钦羡。 他们将不再是违背世俗伦常的主子与奴婢,也不再是遭人唾骂的阉宦与宦官眷属。 也就不需要像如今这般,需要远走他乡,前尘尽忘,才能偷偷摸摸地做一对寻常的夫夫了。 但他也就是随便地想上一想。 若往事可追,兴许沐九如会期望自己生来是沐家的嫡子,拥有健康的体魄…… 那样,蔺南星也许就遇不到沐九如,也不会被沐九如垂青了。 因此现在这样的日子,也是极好的。 他和他的少爷会永远在一起,走出过去的伤痛,再一同体验全新的、长长的人生。 蔺南星心头升起满满当当的柔情与满足,他对着岑渊轻声道:“父亲在天有灵,儿子如今同祜之离开京城,隐姓埋名住在竹里村中,也把父亲接来一同居住,往后儿子日日给您供香,望您泉下吃好穿暖,功德无量,也希望父亲能庇佑祜之与蔺韶光,往后平安顺遂,福寿绵长。” 沐九如看着他的小相公,眼神柔柔的,笑容明媚而温软。 蔺南星也抿起了嘴唇,露出个憨甜幸福的笑来,继续道:“父亲,儿子很喜欢如今的生活。”他红着耳朵,有些扭捏地道,“我如今是祜之的夫郎,有时别人还会叫我沐夫郎,我终于能跟着少……祜之姓了。” 蔺南星说得分外娇羞欢欣,沐九如听得两眼一黑。 这傻南星不跟着自己的亲爹姓也就罢了,还要跟着内人姓,抢着做夫郎…… 真是不怕岑将军气得半夜变成刑天,进梦里教训他这不孝子,还有沐九如这不靠谱的儿媳啊…… 沐九如连忙咳嗽两声,道:“父亲,这是权宜之计……” 蔺韶光兴奋地道:“祖父,元宵现在也多了个名字,叫沐元宵啦!小爹爹还让我做大鹅将军,是不是很威风呀!明天我带大鹅来见祖父!” 小娃娃这么一插科打诨,沐九如也就略过了这个尴尬的话题,两个爹爹被好大儿的童言童语被逗得欢笑了起来。 蔺韶光又道:“祖父,这是多鱼哥哥!”他招招手,“多鱼哥哥,快来见祖父!” 站在一边的多鱼一头雾水,小祖宗的爷爷,关他多鱼一个外人什么事。 沐九如笑道:“你多鱼哥哥不用拜祖父,他不是祖父的孩子。” 蔺韶光脸颊一鼓,道:“不是的,多鱼哥哥也是祖父的孩子。”他掰着手指头道,“大爹爹是小爹爹的少爷,也是夫郎,那我是多鱼哥哥的少爷,也就是多鱼的夫郎。” 蔺韶光一本正经地道:“多鱼哥哥也是祖父的孩子,得拜祖父才行!” 多鱼:“……???” 沐九如:“……” 蔺韶光见周围人都沉默了,奇怪地道:“不对吗?小爹爹伺候大爹爹,多鱼伺候元宵,相公伺候夫郎……元宵就是多鱼哥哥的夫郎啊?” 沐少爷两眼一黑。 蔺南星有时会在蔺韶光面前说漏嘴,叫沐九如做少爷,蔺韶光问了,沐九如就也没避讳两人之前的身份,把他们成为夫夫前的关系告诉了元宵。 不想竟会让儿子产生这样的联想…… 多鱼更是五官扭曲。 小白眼狼到底在说什么啊!他多鱼是前世欠这祖宗的吗? 还好沐公子是良善明理的主子,要是放到其他人家的家里,小少爷说出这样的话来,甭管他这奴婢有错没错,都得直接给杖杀了。 蔺南星严肃地道:“元宵,你这么想不对。” 蔺韶光嘟起嘴,不服气地看着小爹爹,这人都娶了大爹爹这个少爷做夫郎了,却不承认他是多鱼的夫郎。 沐九如缓了缓气,鼓励地挽起夫君手臂,支援他教导儿子。 蔺南星道:“小爹爹是因缘巧合下才做的你大爹爹相公,奴婢不能做主子的相公。”他露出点矜持的笑容,“……顶多就做夫郎。” 沐九如手心一滑,傻南星这都在教儿子些什么! 蔺韶光听明白了,而且最近他的小爹爹确实变成了大爹爹的夫郎,证明这件事是对的,是有道理的。 蔺韶光点点头:“多鱼哥哥是元宵的夫郎!” 多鱼:“……???” 多鱼两眼一黑,这里有人问过他的意见吗? 奴婢是没人权,但也从没见过强娶奴婢的主子啊,不嫌掉分吗! 求求蔺公别教孩子了,让沐公子教吧! 他就说小祖宗为什么没事情就喜欢他抱着,还要他喂饭布菜,片刻都不让离! 原来都是和蔺公这歪得都要倒了的上梁学坏的! 噫!晦气! 他多鱼卖艺不卖身! 沐九如也不敢再放纵蔺南星教育儿子了,立即切断了那爷俩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的对话,重新教导了蔺韶光正确的嫁娶观念。 废了好一通口舌之后,沐九如终于让了好大儿明白了,夫夫是夫夫,主从是主从,不能混为一谈。 多鱼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四人离开堂屋之后,就在耳房门口道了别。 多鱼陪着蔺韶光睡进里间的炕上,蔺南星抱着沐九如去了主屋床上。 蔺韶光看着大爹爹和多鱼如出一辙的动作,又有点迷惑了……但既然大爹爹说多鱼不是他的夫郎,他也不是多鱼的夫郎,那就不是吧。 蔺韶光小腿一蹬,正揣在多鱼哥哥的肚子下方。 多鱼:“……”真是个祖宗,本来就不太好的地方,能直接给这小白眼狼踹废了。 蔺韶光浑然不觉他对多鱼造成的伤害,留着哈喇子,就进了黑甜乡。 主屋的蔺南星和沐九如已经一起躺进了暖暖的被窝里。 之前不论是在蔺太监第里,还是在马车上,他和沐九如睡觉时中间总是隔着个蔺韶光。 今日他们终于又迎来了清净的二人独处时光。 蔺小郎君蠢蠢欲动,今天下午特意在院子里做了好些时间的高强度锻炼,确保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富有弹性,块垒分明。 他不动声色的把沐九如揽进怀里,结结实实的贴好,过了会又把夫郎抱了上来,让沐九如整个躺在他的身上。 沐九如温顺地任由蔺南星摆弄,小相公的身体炽热健美,动作间也从来不会弄痛他,或是弄得他不舒服。 沐九如此前没有试过睡在蔺南星的身上,但今日一试,趴起来居然意外得舒适,比床榻更柔软,还能听到沉沉的心跳声。 彼此贴合的感觉也让沐九如分外得安逸,彻底驱散了舟车劳顿一个多月的漂泊和流离。 蔺南星心满意足地和沐九如贴了好一会,又生出了点心思,想亲亲他家少爷,却听见沐九如出了轻柔的鼾声。 这下蔺南星彻底消停了下来,只好万分可惜、委委屈屈地抱着他熟睡的心上人,嗅着专属于沐九如的馨香,也一同追进了梦里。 第123章 浣衣 蔺南星假装毫不经意,习以为常地…… 翌日。 天蒙蒙亮, 晨光透过窗纸,在锦被床褥上投下风过竹林的摇影。 竹声如浪,由远及近, 一波波地传来。 夜间催人入梦,晨曦涛声入耳。 蔺南星在清晨格外浓郁的林香中悠悠转醒,沐九如依然睡在他的身上, 脑袋伏在他的胸口, 长发披散在他的怀里。 郎君清瘦的身体像是一方小舟,随着他的呼吸, 安逸地缓缓起落。 床榻的其他地方已有些凉意,许是一夜过去, 睡前往火坑里填的柴烧尽了, 不过两人相拥的这片地方依然暖热,冻不着沐九如分毫。 蔺南星也就没有立即起床,而是垂下脑袋亲吻沐九如的发顶, 手指把玩着顺滑芳香的发丝, 又拥着心上人躺了好一会时光。 院子里的鸡鸣渐渐响起,蔺南星伸出双手,替沐九如捂住那对透白如玉的耳朵。 虽说这些声音一般扰不到他家少爷的好眠,但这种亲密的行为, 却让蔺南星觉得万分满足。 毕竟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抱着沐九如睡上一夜,早上还能给沐九如捂耳朵呢。 蔺南星看着怀中人吐息时呵出的淡淡白雾,痴迷地想:这都是他独一份的。 等到吵人的啼声稀稀拉拉了,蔺南星也不再赖床。 他动作轻柔地将沐九如放到他睡着的位置,起身迅速地拿柴引火塞进炕中,让床榻恢复温暖。 随后他又将沐九如今日的衣物放到炕上煨着。 南下前沐九如已同蔺南星说好了, 到了乡下不必有人一直贴身伺候着他。 蔺南星抗争不过,虽然他也没怎么抗争……就同意了出发时轻装简行,也不再时时刻刻都紧着沐九如一人。 他如今可是沐夫郎,得管着一整个家的运作呢。 嘿。 蔺小郎君想着想着又高兴了起来,鼻腔里发出几声得意的轻哼。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浑身上下,没有哪里特别脏污,也就不需要晨起后洗澡了,便动作麻利地换上床边的衣服。 蔺南星的布衣在潮冷的柜面上冻了一夜,刚穿上身时有些寒凉,但很快就被少年郎热火朝天的一颗心和身体给蒸得呼呼烫了。 他对着铜镜梳上低垂的椎髻,给自己攒上木钗,钗尾上挂着个小小的柳叶步摇,是沐九如和蔺韶光在途中一块儿给他挑选的。 低绾的发型中和了他五官的锐气,步摇也显得他有些活泼灵动。 嗯,很有小夫郎的模样。 蔺南星自我满足地穿戴完毕,又摸了摸火炕的温度,确认到处都暖热了之后,神清气爽地出了卧房。 他走到堂屋时,听见蔺韶光的屋里有些动静,兴许是被鸡叫吵着了,但元宵也是个好睡的,估计过会儿又要倒头睡下,一时半会不会起来。 多鱼则是要在屋里陪着元宵,应当也不会出屋。 蔺南星脚步轻快地走进厨房,阿芙倒是已经醒了,在倒腾木柴。 两人见面打了招呼,蔺南星留着阿芙烧火,自己捋起袖子,提了水桶,往返几遍,从水缸里打了满满一锅的水。 铁锅里装满了水,阿芙的火也生好了。 蔺家目前七口人住一个屋檐下,早上烧一锅热水用做盥洗是很有必要的。 柴火噼噼啪啪作响,灶门内蒸腾起袅袅炊烟,让整个庖房的温度都升高了些许。 阿芙呵了呵略微有些寒凉的双手,从灶台边拿出了个小框,里面有几个大大小小的禽蛋。 她问蔺南星:“沐夫郎,我方才在鸡圈里摸了三个鸡蛋,一个鹅蛋出来,早饭做些什么?” 这屋子里除了沐九如和蔺韶光两位少爷,其他人多多少少都会点灶头功夫,但手艺相对好的,也就阿芙和蔺南星两人。 蔺南星看着这三两个鸡蛋,心下略有不满:就这些蛋,还不够他妻儿吃一顿的,如今居然要一大家子分,那十几只畜生实在无用,天冷了下蛋都不勤快。 蔺南星略一琢磨,道:“你去宰两只鸡,煮鸡汤面吃。”他摸了两个最大的鸡蛋出来,“这两个蛋留给相公和元宵,等他们起了煎荷包蛋卧面上。” 鹅蛋看着块头大,实际上口感粗糙腥气,是不中用的,可不能给他家金贵的一大一小吃。 蔺南星继续吩咐道:“剩下的蛋做成蛋皮丝,地窖里有酸菜,也放汤面上,面你会擀吧?” 阿芙道:“会的。” 蔺南星点点头,早饭就交给了阿芙来打点,他又问道:“孙连虎起了没。” 阿芙道:“我出屋时听到他屋里有些动静,想必快要起了。” 两人说话间,孙连虎刚好舒展着筋骨进了灶屋。 打过招呼后,蔺南星问道:“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冼城?” 孙连虎道:“俺就带了两身衣服,包裹一卷,随时能走,等下空了俺带蔺公……”蔺公脸色骤然一黑,孙连虎连忙改口,“沐夫郎去田里认个地,还有其他地方都带您转转。” 蔺南星满意地道:“嗯,吃完早饭你把行李打包了,带我转过一圈就出发去冼城。” 孙连虎也没打算在这里久待,因此对蔺南星的赶客适应良好,他高高兴兴地应道:“好嘞!” 他抓了抓脑袋,道:“那啥,沐夫郎,俺先不去冼城哈,白姐一个人跟着商队不安全,俺还得回去找她,到时候和她一起去冼城。” 蔺南星面色一沉,这豆渣脑筋就是豆渣脑筋,哪怕屋子盖得不错,也让人摸不透到底在想些什么。 白锦看着虽没孙连虎看起来壮硕,但打架切磋次次都是把孙连虎按在地上揍的,也不知孙连虎哪里看出来白锦需要这人的保护了。 而且白锦跟着商队跑到了哪里,虽能按照脚程估计出个大概,但商队在一个地方待多久都是没定数的。 孙连虎若是真的一个个城池地去寻摸白锦,不知要寻到何年马月去,兴许路上岔开了,白锦已经到了冼城,孙连虎还在路上寻寻觅觅着。 蔺南星不耐烦地道:“你是吃奶的娃娃么,逮着个熟点的人就要粘上。” 以前是千里迢迢地从冼城粘蔺南星,粘进了内宅里,现在又粘起了与孙连虎关系都不算和睦的白锦…… 孙连虎顿时面露控诉,一对大眼滴溜溜地望着蔺公。 蔺南星无动于衷,不欲与这人多费口舌,直接下令:“吃完饭你就收拾包袱,即刻出发去冼城。” 孙连虎垂首耷耳,想要反驳,又怕再被蔺公骂。 蔺南星见这人服帖了,便略过了这个话题,带着灶屋里的两人一起倒腾起了早饭,水开以后三人也轮流做了洗漱。 锅里的鸡汤还在温温吞吞地煮着,得再要上半个时辰才能好,蔺南星不在意这一口荤汤,直接带着孙连虎吃了阳春面。 两人吃完便收拾了各自的物什,打开竹里书斋的院门,走上了村子的土路。 农民们都起得早,竹里书斋内虽然还是清清静静的氛围,斋外的竹里村却已全然被唤醒了。 路上孩童奔跑玩耍,敞开的院门内能见到不少汉子和婆子在晒谷洒扫,狸奴和黄狗遍地乱窜,闹来打去,吵吵嚷嚷。 蔺南星怀里捧着个大木盆,里头放了他们一家三口昨日换下的脏衣;还有多鱼的衣服,高高壮壮的沐夫郎也善心大发扔了进去。 全看在那多鱼照顾他儿子颇为操劳的面上。 衣物堆的上方叠着个木槌,还有洗衣用的草木灰和皂角。 蔺南星昨日见到河边的妇人夫郎们聚在一起洗衣时,心里就意动得不行。 这活计显然是屋里人才会做的事情。 那他这持家有道的夫郎,自然也应当去凑个热闹,让大伙都知道他家少爷的内子是多么得贤惠能干。 ……嗯,他还得注意着点与人为善,和睦一些,万万不能丢了少爷的份儿。 孙连虎此前在军营里是见过蔺南星洗衣服的,但那地方大老爷们扎堆,大家洗衣服都糙得很,水里胡乱一漂,挂树叉上晒干了,又能继续穿着。 蔺南星那时洗衣服就比别人精细点,手边有木槌的话要捶两下,没木槌也会沾了草木灰再仔细搓揉。 那时孙连虎就想,到底是在宫里做宦官的,是伺候天家的人,再差的环境,蔺公也能把杂务处理得一丝不苟。 但那时的蔺公,在一群糙汉子里再如何精致,也同此时的感觉全然不同…… 蔺公如今手边捧着木盆和衣物,还梳了个夫郎的发式,从背后看去,不说身高的话,颇有窈窈窕窕,温婉贤淑的韵味。 弄得孙连虎都有点想离蔺公远点,和这俊俏的夫郎避些嫌了。 但他转念一想,嗐,他好像还是蔺公的侍君哦? 那避什么嫌,和老爷有什么好避嫌的?就是和正君,他这个做侍君的也不需要避嫌啊? ……全怪蔺公这夫郎当得过于全情投入,把他的脑子倒腾得神志不清了。 两人没走一会就到了田垄上,孙连虎收起肚子里的腹诽,带蔺南星去看沐家被分到的三亩田地。 其中一亩孙连虎插了冬小麦的秧苗,一排排郁郁青青地列着。 还有两亩空着的地,蔺南星打算等冬日空闲的时候,再问问沐九如想要种些什么进去。 反正他们一家子,算上死士们,人口极多,打理上十来亩稻田也轻轻松松,更别说只是区区三亩地了。 想种什么都不成问题,哪怕是难以侍弄的茶叶或者花卉也行。 看过了田,孙连虎带着蔺南星在村里走了圈,随后便同蔺南星泪眼汪汪地在村口道了别。 蔺南星毫不留恋地带着他的木盆走向溪边。 如今时辰尚早,约摸辰时到巳时之间,正是上午洗衣人数最多的时候。 衣着简朴的男女老少们一字排开,都在水边浆洗着衣物。 蔺南星走了过去,本还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的人群忽地一静。 村妇们都对这个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又看起来颇为富贵,还人高马大的夫郎有些发怵。 到底河边这些人都是相熟的,他们人多势众,就有胆大的打了招呼,问道:“沐夫郎,这才刚搬来村里,就洗衣服来啦?” 蔺南星被这声“沐夫郎”叫得耳朵微红,背脊却是挺了挺。 他露出个友好的笑容,温声回道:“婶子好,我今日起的早,就先把相公和儿子的衣服都洗了。” 村妇们见蔺南星还算和善,便没那么怕了,随意地同这高个的夫郎聊了几句,很快大伙又热络放松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边洗衣服,边和相熟的人侃大山。 蔺南星走到相对上游的地方,沿着溪边,放下手中的木盆。 溪水清澈,哪怕更上边还有三两个人在洗衣,依然不见丝毫污浊,水里的石头瞧得清清楚楚,凌凌波光下几尾极小的鱼虾在石缝间穿梭来去。 蔺南星脱去鞋袜,卷起裤脚,将木槌放在一边,随后他拿出多鱼的外罩垫在地上,再把其他衣服从盆里拿出来,放在多鱼的衣服上。 蔺南星从脏衣堆里又挑出一件多鱼的里衣,开始浆洗,等下其他洗完的衣服就放在这件里衣上,不占着水盆的位置,衣服也全都能干干净净的。 蔺南星边上在洗衣服的也是个年轻郎君。 小村里人口简单,家家户户抬头不见低头见,那郎君见蔺南星就在他附近洗衣,便主动打起了招呼来,道:“沐夫郎起的可真早。” 蔺南星笑了一笑,应道:“你起得更早,这么多衣服都快洗完了。” 他略过了称呼,没叫这人夫郎,其实也是分不清这人到底是当家的还是屋里人。 小村子里夫妻间通常男主内女主外,娶了媳妇的郎君自然是不会在这里洗衣服的。 但夫夫间却不好说,大多是谁擅长做哪个活就去做,不分相公外夫郎内,甚至屋门一关,到底谁上谁下也是没个准的。 这倒是不像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屋子里丫鬟仆役多了,连房内这点事都有了规矩,正君侍妾要是想骑到夫君的头上来,那就成了丑闻,不说用家法惩治教训,也是需要阖家遮掩的不光彩之事。 边上的郎君是个干活利索的,洗完的衣服已堆成了小山,话也不算少,像是已经习惯了拉闲磕牙的氛围。 加之蔺南星说话虽不算热络,听着却十分悦耳,郎君越聊越放松,止不住好奇地道:“沐夫郎家里是殷实的,怎么也亲自来洗衣服,不让下人做这粗活?” 蔺南星和这郎君聊得也同样身心舒畅,他娴熟地敲敲打打着手中衣物,很喜欢这样漫无目的,围绕着沐九如和小家唠嗑的氛围。 他悠然回道:“相公和孩子的事情,我习惯了亲自经手,下人做这些,总没有我这夫郎做的妥帖。” 郎君:“……” 他倒是第一次听说,下人洗衣服会洗不干净,这衣服不就是水里撩撩,差不多就成了么。 且这沐夫郎的语气,总觉得暗暗带着炫耀,洗衣郎君品了品,却也没品出来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 他只好干巴巴地回:“倒也是这个理……”他想了想,说了句不会错的话,“你和沐相公真是恩爱。” 蔺南星顿时眼睛一亮,耳朵抖了几下,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保持稳重,但嘴已经抿不住了,快要笑歪了。 蔺南星假装毫不经意,习以为常地道:“相公是很疼我。” 郎君:“……”这话好像聊不下去了。 第124章 暖饱 为夫怎么就运气这般好呀,能娶得…… 蔺南星洗完衣物后, 日头也没升得有多高。 他带着满满当当的木盆,鼻腔里哼着小调,沿着回竹里书斋的小路, 一脚又一脚,在微湿的泥土里踩出深深的足印,很快就回到了竹里书斋的大门前。 院门此刻敞开着, 露出院落里洁净干爽的土地, 蔺韶光的笑声老远就传来了,沐九如的低语也隐隐约约混杂其中。 蔺南星心头煨热, 穿过家门前的竹林,跨过门槛, 进了自家屋子。 他在院门口放下木盆, 阿芙和风兮就来接了手,把洗好的衣服都拿去晾晒了。 蔺南星寻着声响去找妻儿,一路找到了鸡圈。 拦了一圈的小棚子现下兵荒马乱, 母鸡公鸡们都扑腾着翅膀逃窜, 羽毛飘得到处都是。 蔺韶光缩在角落搭的畜生屋子前,不知在捣鼓什么。 大鹅们就相对淡定了,围在沐九如的脚边,乖顺地低头吃谷子。 沐九如手边捏了个小碗, 时不时撒下一捧稻谷,大鹅们见了吃的就嗷嗷长鸣,翘着圆滚滚的屁股,尾巴小扇子似得飞快抖动。 饶是蔺南星素来不喜欢这些禽鸟,也觉得此情此景下,夫郎貌美如花,畜生憨态可掬, 格外赏心悦目。 多鱼也不太喜欢那些畜生,便借着看顾炉火的名义,蹲在鸡圈外面拨弄火盆。 他见了蔺公,打招呼道:“阿叔。” 嗯,他如今算是蔺公的表侄子,平日叫正君和蔺公做阿叔也是可以的。 蔺南星应了一声,圈里的蔺韶光听见了动静,立刻转过身来,操着小短腿跑向蔺南星,叫唤道:“小爹爹,你回来啦!” 蔺南星目光温柔,心里觉得他和沐九如的儿子是哪哪儿都好,又可爱又懂事,长得也伶俐漂亮。 他长臂一捞,就把蔺韶光抱进了怀里。 好大儿的身上鸟味浓郁,像是被鸡鹅们给腌成了个化形了的畜生精怪,不愧是他们家的小小鹅将军。 蔺南星一边偷偷地嫌弃味儿,一边喜爱地搓了把蔺韶光细软的头毛。 沐九如也迎了上来,蔺南星立刻分出只手,拢了拢沐九如洁白素净的手掌。 摸起来倒是温热,蔺小郎君放下了心来,问道:“你们早饭都吃过了?” 沐九如点点头道:“刚刚吃完,如今正在消食,就陪元宵来看看他的鹅兵们。” 他盈盈一笑,眉眼舒展:“我以前没怎么见过活着的鹅,如今一瞧倒是颇为可爱,难怪元宵这么喜欢。” 蔺南星见了沐九如的笑颜,也莫名地跟着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又俊朗又憨甜。 蔺韶光挤在两个爹爹的中间,不甘寂寞地道:“小爹爹,我和大爹爹早上吃了鸡汤,香香的,还有荷包蛋,阿芙姨姨说是家里的小鸡们下的,好厉害啊!爹爹你知不知道啊……”他故作神秘,比出好长一个距离,“鹅蛋有这么大!” 蔺南星眉头一挑:“这么大的鹅蛋,能把你孵出来,倒也正好,大鹅将军是该从鹅蛋里蹦出来,和你的小弟们更亲近些。” 蔺韶光小脸微皱,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但和大鹅们亲近他又是很喜欢的…… 他嘟着个嘴道:“爹爹你听我说,不要打岔呀,元宵明天想吃鹅蛋!” 蔺南星乐了:“鹅蛋不好吃,没鸡蛋好吃。” 蔺韶光不相信:“鹅蛋那么大,肯定比鸡蛋厉害,比鸡蛋好吃!” 这儿子可真是傻不愣登的,蔺南星刚想说话,蔺韶光又道:“大爹爹也想吃!他早上可好奇了,但是鹅蛋已经被姨姨叔叔吃掉了……” 蔺南星调转视线看向心上人,沐九如那对秀丽动人的眼里果然闪着些许期待的光芒。 蔺南星:“……” 蔺南星咽下反驳之言,立马调转话头对儿子道:“等下爹爹就去弄几个鹅蛋来,中午烧给元宵和大爹爹吃。” 至于鹅蛋不好吃…… 再不好吃的东西,想了办法去烧都能变得美味一些。 他家少爷之前没吃过这玩意,他怎么能拦着不给人吃! 蔺韶光欢呼一声,亲了下蔺小爹爹的脸庞,甜甜地道:“爹爹真好!” 沐九如也窝心地捏了两下小相公的手掌,蔺小郎君面有红光,鼻尖都快翘到了天上。 鸡窝却在这温馨的时刻里,突然传来些奇怪的动静。 蔺南星之前就注意到好大儿蹲在那边,此时定睛一瞧—— 好家伙,他从京城带来的两只飞鸢被塞进了鸡窝。 难怪圈里的鸡们各个惶惶不安,像是受了天大的惊吓。 不大不小的矮窝里头还有几只鸡没逃到屋外,被游隼给堵住了。 两只游隼呢,虽说是都猛禽,可个头却不比鸡大上多少,在面对一窝鸡的时候,游隼们也是吓得瑟瑟发抖,抱作一团。 对面的公鸡母鸡挤挤攘攘,一不小心互相踩踏了,就咯咯哒嗒地胡乱扑腾,两只游隼也同时鸡飞蛋打,尖声惊叫,脚爪都快对握成了麻花。 好个鸡隼同笼的混乱场面。 始作俑者蔺韶光听见这动静,非常紧张,连忙道:“鸡鸡们要欺负隼隼了!爹爹快去劝架,不能让他们欺负隼隼!” 蔺南星:“……”两只飞鸢陪着好大儿玩耍,也是牺牲不小,硬被塞在鸡棚里,直接失去了会飞的最大优势,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竹里书斋没搭鹰架,沐九如今天看那俩只小隼在笼子里都待蔫吧了,也是赞成儿子把他们放出来住得舒适点的。 但把猛禽和鸡放在一个屋子里,他虽缺乏生活常识,却也觉得有些不妥。 沐九如问道:“落故,是不是应该给鸡窝里支块板子,把隼和鸡隔开?不然鸡兴许会被伤着。” 鹰隼真的能住鸡窝里吗? 蔺南星此前从来没听说过隼住鸡棚的,但沐九如都这么说了,蔺南星又神志不清地觉得好像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他认真思考了好半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理智,从鸡窝里掏出两只受惊的游隼,关回笼子里。 他向妻儿说明了游隼的习性,答应下午就给飞鸢专门搭个架子,让它们也有家可住,蔺韶光和沐九如的这颗心才安了下来。 一家三口在鸡圈里闹了一会,就快要到吃午饭的时辰。 阿芙来问午间吃些什么,蔺南星回忆了下家里库存的食材,道:“你再宰两只公鸡,地窖里的萝卜菜拿一罐上来,我去邻居那买点菜肉回来,中午我掌勺,你杀了鸡以后直接烧火。” 阿芙应了一声,蔺韶光已经叫嚷着跑过来,抱紧了蔺南星的大腿:“小爹爹,不要吃鸡鸡们,不要吃他们!他们都是元宵的弟弟,都好乖好漂亮的,还会下蛋!很厉害的,不要吃他们!” 蔺南星莫名其妙多了一堆会下蛋的鸡儿子们……好大儿怕不真是什么鸟儿成精的。 不过儿子不舍得自家的鸡被杀,蔺南星也乐意宠着,反正一只鸡要不了多少钱。 他答应了好大儿不宰家里的畜生们,便提了个篮子,往兜里装上铜板,准备出门了。 “等等我。”沐九如连忙在水缸边洗了个手,也跟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蔺南星立即拢住沐九如过了凉水又潮又冷的手,用绣帕仔细擦净了水分,双手捂着,道:“那我去给少爷拿个手抄。” 沐九如捏了捏蔺南星的手,耳朵红了一些,道:“这样就行,很暖和,走吧。”他顿了顿,又不太确定地道,“昨日早上我见村里有人拉着手走……夫夫间这样,在这里是合适的吧?” 村子里确实会有年轻的夫妻手拉着手行走,蔺南星刚才出门时也见了几对——丈夫拉着妻子走在冬日的暖阳下,彼此间欢声笑语,见了相熟的人也不会躲羞,反倒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聊天。 这里的人大多目不识丁,也就比城里少了许多规训,手拉着手行走,似乎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轻浮之举了。 蔺南星心头热得不行,手心也变得更烫。 他坚定又温柔地握紧了沐九如的手掌,柔声道:“是合适的,我们……执着手,一起去。” 沐九如回握住蔺南星,轻笑道:“嗯。” - 竹里书斋附近是村里最好的地段,周遭住着的人家也都是相对富裕的大户,吃穿自然是不会短缺的。 因此两人没有挑拣,就近找了户人家,携手敲开门,买了食材。 那户人家姓刘,昨日得了村长的关照,也不敢坐地起价,或是怠慢了竹里书斋的大户,甚至刘家人一见面就热络地把夫夫两夸了一通。 什么看着就俊、登对、年轻有为、感情真好…… 听得蔺南星面有红光,沐九如也羞得红了些耳朵,两人交握的手都冒了汗。 村子里的物价便宜,一只公鸡也就七十文钱,蔺南星直接要了两只。 猪肉附近几户人家都没杀,但有腊肠可以买,蔺南星怕其他人做的味道不好,只要了半斤应应急,腊肠因为里面加了盐和香料腌制,价格就贵了些,半斤二十五文。 鹅蛋自然也是要买的,价格竟出乎意料的贵,要二十文一枚。 刘家人也解释了原因:他们这边养鹅都不自己吃,全是养大卖给酒楼的,一只能买上五百文,快抵上头瘦猪的价格了。 因此鹅蛋虽然不好吃,却也没人会拿去卖,都咬咬牙拿麦麸虫鱼来养成大鹅,赚钱用的。 且这鹅不比鸡能生,一年也就下三四十枚蛋,二十文一只鹅蛋,要价还真不算贵的。 蔺家不缺钱,蔺南星便直接要了五枚鹅蛋。 这样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也不过是二百六十五文,后面他们还想买蔬菜刘家都直接送了,不要他们的钱。 往昔在蔺太监第里,沐九如随便进出笔账目都是一两银钱打底,买了什么还像打水漂一样,看不见摸不着。 如今只是百来文钱,却能捧回家这么一堆吃食,把蔺南星的菜篮子装得满满当当,最上面扎了腿的公鸡都快要塞不下了。 沐九如这下半点也不心疼钱了,脸上的笑容明媚灿烂,走起路来脚步都罕见得有些轻飘。 他牵着高高大大,还贤惠万分的夫郎,同刘家老少打了招呼,踏上回竹里书斋的小路。 刘家那几口人挤在门口,见人走远了还楞楞地回不了神。 “乖乖,世上真有那么俊俏的郎君!怕不是神仙下凡了!” “昨日那些嘴碎的还说,这沐家夫郎高高壮壮的,还梳女郎的发式,指不定当家的厌弃他,折腾他呢,我瞧着这不是感情很好!” “早上我洗衣服撞上了沐夫郎,人和气着呢,做事也麻利,人除了高点,这不长得也很俊嘛,我家二郎要能有沐夫郎一半精干,我也日日牵着不撒手!” “你想得美,也不看看人家什么锅才配的什么盖,你这锅只能配我这盖。” “啐,你这不要脸的……” 蔺南星耳聪目明,携着沐九如往家里走了一段路,刘家院落里围着他和沐九如的交谈声依然能隐约听见。 钦羡的话语让蔺南星心头舒畅雀跃,恨不得现在就把沐九如抱在怀里,顶在头上,让整个竹里村都知道他是被夫君宠爱的小夫郎。 他牵着沐九如,心头也是越发火热,身上干劲满满的。 回到竹里书斋后,蔺南星便撸起袖子,热火朝天地去了灶房忙活午饭。 沐九如则是陪着蔺韶光一同玩闹,消磨时光。 没过一会,他又带着儿子进了厨房里,凑了会儿烧饭的热闹。 父子俩一同帮了蔺小爹爹好些倒忙,弄得两张俊俏的脸上满是煤灰。 一家子手忙脚乱地烧好饭时,早过了吃饭的点。 六口人坐在饭桌上,闹闹哄哄地吃完了午饭,阿芙和风兮收拾好碗筷,就回屋研习医术了。 蔺韶光由多鱼带着,两个小的去玩闹还是午睡,爹爹们不做干涉。 蔺南星带着沐九如进了主屋,早上两人都在鸡棚里待过了,还在灶房里腌了一身的油烟味。 蔺南星把屋里的炕烧热,伺候着沐九如洗了澡,自己也就着沐九如的洗澡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把。 随后蔺小郎君钻进热乎乎的被窝里,伸长手脚搂住了自己香香软软的心上人。 沐九如服帖地靠近他的怀里,蔺南星又试着抬了抬手,把沐九如往自己的身上放。 怀中的郎君依然没有反抗,轻而易举地被蔺南星给放到了身上,两人在被窝里又躺成了昨夜睡觉时的动作。 蔺南星十分喜欢这个姿势,他取代了床榻承载着沐九如,也能把沐九如完完全全地抱在怀里。 这让他觉得万分安全,也觉得自己万分顶用。 沐九如今日精神还算不错,他听着小相公的心跳声,温温吞吞地闲话起来。 两人聊了聊各自早起后做的事情,还有之后再竹里村生活的打算。 蔺南星道:“明日我要去周边的村子和镇上走走,探查扬州吴地的乡土民情。”他叹了口气,“圣上给的差事还是不能太怠慢。” 沐九如被他苦恼厌烦的样子逗笑,拍了拍小相公的胸口,安抚道:“早些查清了情况,咱们心里也有底,之后的日子就悠哉了。” 他支起一点身子,俯视着蔺南星,温声道:“辛苦小相公为国事家事奔波劳累。”他亲了亲身下这人的唇畔,“这两日操持家事,洗衣烧饭的,也辛苦你了。” 蔺南星呼吸一乱,脸色开始飞快地变红。 都成亲半年了,小相公还一个亲吻就脸色大变,招架不住,沐九如看得万分喜爱,也坏心大起。 他笑盈盈地逗弄道:“为夫怎么就运气这般好呀,能娶得落故这样贤惠持家的……”他凑近蔺南星耳边,呢喃道,“……小、夫、郎?” 蔺南星被撩得神魂颠倒,一双凤眸羞得眯了缝,眼尾晕着浓浓的红。 他揽在沐九如后背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绞住了身上郎君洁白素净的里衣,声音也又轻又柔,讨饶道:“少,少爷……” 沐九如还不想轻易地放过他,柔柔地问道:“我这两天睡得多,都没顾上你,落故,昨夜……你可有想和我亲昵?” 蔺南星撩开一线眼帘,偷偷瞧了眼身上的意中人,又被沐九如绝色容颜震慑地立马闭上了眼睛。 他脸色更红,心头乱跳,还是破釜沉舟般地点了点头。 沐九如叹道:“是我的错,不小心睡了过去,冷落了你。” 他发出一声极为动听的轻笑,蔺南星忍不住又睁开了些眼睛,就见沐九如伏低了身子,吻入他的的唇瓣。 第125章 朝拜 而他的神佛,屈高就下,与他缠绵…… 沐九如香软的舌尖叩开身下之人的唇齿, 悉心描摹,温柔地满足小相公的欲求。 车马劳顿的这一个多月,蔺南星与沐九如独处的时间屈指可数, 更别说做什么亲昵地举动了。 蔺小郎君被亲吻激得浑身发颤,小心翼翼又虔诚眷恋地伺候回去,雀跃得眼角都沁出了晶莹。 沐九如的叆叇镜片被两人的吐息, 罩上了浅浅的一层白雾, 朦胧的视线里,蔺南星此刻的模样更加娇俏可人。 沐九如含糊地道:“怎么这般会招人怜呢……” 他轻叹一声, 拉过蔺南星的大手,穿过里衣, 贴上自己的胸膛。 炽热的体温在肌肤的贴合处交融, 引燃更高的温度。 蔺南星手心一颤,足尖都在巨大的刺激下绷直了。 他的手和嘴好像不会动了,只能傻乎乎地任由沐九如摆弄贴近。 但本能的渴求又让他下意识地探索、回应、触碰, 期待沐九如也能为他颤不可抑, 色授魂与。 他分不清掌下的肌肤到底带给他什么感受,又来自心上人身体的哪处。 又或是哪处都没有关系,哪里对他而言都是无上的珍宝。 他缓缓地移动指尖、掌心,一寸寸地摸索、丈量, 沐九如的每一声喘息,每一次轻颤,都在点燃他的血液,撩拨他的心弦。 比起他无关紧要的感受而言,沐九如任何的微小反应,都会对他荡魂摄魄,令他神魂颠倒。 被褥间的空气变得潮热, 衣物一团散乱,沐九如渐渐体力不支,塌下腰来。 艳红的嘴唇也离开了蔺南星的唇瓣,清瘦粉白的躯体柔软地贴合在了蔺南星的身上。 两人的体魄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残缺,再如何情动,也不会产生寻常郎君应有的变化。 但此时此刻的温存,仅仅属于一张床上的两个人而已。 不需要是郎君,也无关他们曾经的身份,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关系。 他们在期盼已久的安乐窝里,肆意地敞开自己,贴近对方,拥有彼此。 蔺南星试着缓缓地侧过身子,把沐九如放到了床上。 他一点一点地凑上前去,趴伏在沐九如上方。 大逆不道的动作和位置,让他的心跳声几乎要跃出胸膛。 眼底的心上人一如既往般姿态温顺,肢体放松,昳丽的容颜皎白如月,艳若桃李。 明亮的星火在凤眸中闪烁,又在叆叇后那对明眸中亮起。 蔺南星怦然心动,眷爱地俯下头颅,吻上沐九如的唇瓣。 鸳鸯锦被被大手拉起,盖过两人的头顶,将生死相依、相濡以沫的眷侣拢在其中。 只漏出一些凌乱又缠绵的喘息。 - 鸡鸣大作,此起彼伏,唤醒了整个竹里村,也唤醒了炕床上沉沉入眠的小相公。 蔺南星不太清醒地睁开眼来,纤长卷翘的眼睫扑闪几下,入目就是心上人茂密顺滑的长发。 他手臂微动,拢紧怀里的温香软玉,手掌放在沐九如的腰背上,随着沐九如的呼吸安逸地沉浮。 昨日午间,他就是在这张床上,和沐九如闹了许久。 他那时亲手摘下了沐九如的叆叇,在冬日温和而清晰的日照中,一寸寸礼拜过沐九如白璧无瑕的身躯。 素白脖颈与腰身、纤细的玉臂与脚踝…… 清丽的形体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下,显得分外精致、脆弱、不足一握。 却又似重于千钧、无上得壮丽、伟大。 柔美孱弱的躯体牵引着他全部的喜怒哀乐,也承载着一个奴婢一生的归宿与寻觅。 喘息、颤抖,随着声息滚动的俊秀喉结,自眉边缓缓滑下的细密汗液,情动后更加红艳的朱砂小痣…… 还有沐九如极尽妍态的笑靥,与含糊的一声声“南星”……“落故”…… 人间绝景山呼海啸般将蔺南星吞没。 他在沐九如身上落下的每一次指尖,都是精卫填海时毅然投下的矢志不渝;每一寸丈量,攀过的肌理,是堪比夸父追日的九死不悔。 蔺南星以渺然之身,登上瑰丽神圣的九重宫阙。 而他的神佛,屈高就下,与他缠绵厮磨。 前所未有的贴近与敞开,让蔺南星自昨日午间之后就身心振奋,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般,半点也不瞌睡。 心里头却沉沉稳稳的,都是爱意和勇气。 小郎君欢欣地挂起嘴角,带动舌尖,触碰到了一节柔韧的皮肤。 蔺南星下意识地嘬了声,香香软软的肌肤被他吮进来些许,他又小心翼翼地抿了好一会,这才吐出嘴里的东西。 沐九如的洁□□巧的耳朵尖上泛着淋淋水光,因为被含得久了,耳廓边缘有片地方颜色格外得嫣红。 蔺南星昨日白天闹得沐九如很是劳累,夜里睡觉时,他一来不敢再累着沐九如,二来也有些羞臊,就只是老老实实地抱着少爷,陪着他家少爷温情地安睡。 但真的睡觉,他是睡不着的。 昨夜的他脑子里就像现在一样,翻来覆去地回忆着沐九如动人的情态。 让他总想再贴得少爷更近一些,最好能钻进沐九如的身体里,又或者让沐九如钻进他的身体里。 芬香的长发他放进嘴里含了好久,抿得都快没有甜味了,他依然半点困意也没,每个毛孔、每寸皮肤都散发着躁动。 后来他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把主意打在了那段鬓发外的耳尖上。 他试探着够上前去,把耳朵叼进嘴里,软骨温温凉凉的,带着皮肉特有的弹性与沐九如身上的馨香。 他不敢去舔,怕扰醒了主子,但切实拥有沐九如的感觉让他心头满涨,安闲恬适。 嘬着嘬着,他便沉入了甜梦里。 蔺南星从睡前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底这截被他衔了一夜的倩耳,羞涩又欢欣地红了脸庞。 他爱慕地吻了吻沐九如的耳畔,又缠绵地看了许久,这才放轻手脚起了身。 他一离开床榻,便一改黏黏糊糊的作态,手脚麻利地干起活来。 先是炕门添了柴,随后从暖水釜里倒出些隔夜的温水,替沐九如擦了耳朵,把那枚玉雕般的耳朵清理得干干净净,几乎让他想再次亲亲嘬嘬。 蔺南星看了又看,还是坚韧不拔地按耐了下来。 他今日要去周边的村落和城镇暗访,一来一回不知要费多少时间,因此出行宜早不宜晚,不然兴许晚饭也赶不上回来吃。 若是真要整整一日见不到沐九如……蔺南星光是想想,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万般不舍。 小郎君用冷水盥洗完毕,打点好了穿着,就开始收拾包囊,银钱铜板点了一些扔进兜里,又从床头的箱子里翻出个红色匣子,也塞了进去。 他斜挎上有些鼓鼓囊囊的背包,再次回到炕边,检查床榻是否暖和。 大手伸进被窝,里面热热乎乎的,也煨得沐九如两腮通红,面若施朱,让人舍不得挪眼。 蔺南星眷爱地看了两眼,伸出手来,替心上人拢好被子,又见被褥中段漏出几支葱白微粉的指尖来。 藕带把件一般,清丽又可爱。 蔺南星这下终于失了抵抗能力,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贴着床褥吻了吻沐九如的指尖。 他犹自觉得不过瘾,心里是痒的,牙根也是痒的。 迟疑片刻,他微微张开洗漱过后芳香洁净的唇齿,很轻很轻地啃了一啃,半点牙印都没留下。 只这个动作,就让蔺南星心中雀跃,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了昨日,他也曾像现在这样描摹过沐九如的指尖,还有其他地方…… 还被沐九如说像是小狗。 他就是沐九如的小狗,是沐九如的狗奴婢。 蔺南星耳朵通红,神不思蜀,不知不觉又耽搁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再不敢没完没了地回想下去了。 他仔细擦去被他啃咬后留下的口水印子,给主子严严实实地掖上被角,然后一阵风儿般麻利又安静地出了屋子。 可不能留在屋里了,再多看少爷一眼,都要不舍得出门。 - 冬日好觉,竹里书斋的其他成员还未睡醒,四处都静悄悄的,唯有鸟鸣喈喈,竹涛飒飒。 蔺南星走进灶屋烧上热水,又煨了块不大不小的饼子在锅盖上。 沐九如不让他晨起后空腹,他也就注意着不伤到底子,等下水烧开了,他就能吃上半热的面饼。 趁着烧水的功夫,蔺南星走回堂屋,翻出一套低调的鞍具和马包,又寻了把短剑严严实实藏进包里。 这样万一遇了什么事端,他也不至于赤手空拳吃了亏。 蔺南星带着家伙们回到灶屋,之前烧着的水已经开了,他便盖了些许风口,熄小火头,让里头的水慢火煨温着。 锅盖上的饼也热了,蔺南星舀了杯水兑温,三两口喝完润润嗓子,随后就叼着饼子去了竹林的马厩取马。 京城载来的马车进不了竹里书斋,只好寻了处仓库付钱存放起来。 五匹马儿却是能牵进来的,就都养在竹林里。 蔺南星挑了匹品相最差的出来,给马儿套上马具和包裹,肩上斜挎的包囊也塞进马包里。 然后他伸出长臂捞起缰绳,牵着马儿,吃着饼子,悠悠哉哉地向村口走去。 路上遇到了好些村民,他们见蔺南星今日不梳夫郎发式了,穿戴也格外英姿飒爽,都纷纷打招呼,夸人俊的也有,问去哪儿的也有。 蔺南星逐一客套回去。 大虞自开国以来,便实行了保马令:百姓养马可减免赋税与兵役,以提供国家丰沛的战马储备。 养马耗资不少,但和赋税兵役相比,又各有优劣,便也有不少人家在衡量之下会选择养马。 农家出行用的最多是牛和驴,但竹里村还是有几户人家,家里是养了马的。 因此家底颇丰的竹里书斋有五匹马,书斋的主人沐夫郎骑马出行,在村民们看来,也不算是稀罕事。 蔺南星牵着马走到村口,手里的饼子也已经吃完了。 他拍掌心中碎屑,脚踩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策马前行,向扬州的方向驰骋而去。 - 蔺南星此次南下虽是秘密出行,知情者不多,离京前却也得向景裕将事无巨细地报备清楚。 因此蔺南星特意挑选了竹里村暂居。 这个村庄地处于扬州与湖州的交界地带,风土人情与扬州无异,实际上却是属于湖州的村子。 ——即不在扬州镇守太监徐威的管辖下,也不在吴王封得扬、常、苏的三地之内。 住在此处,不易引起徐威和吴王的注意,也能很好地打消景裕对他勾结那两人的疑虑。 当然,蔺南星报给景裕的村子,并不是竹里村,而是间隔竹里村有些距离的其他村子。 他在那边安插了形似他们一家的人居住,应付景裕可能会派来的探子绰绰有余。 蔺南星出了竹里村的村口,沿着溪流向南骑行十多里,就到了扬州境内。 周围的景色未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江南的山温水暖,碧波如镜。 和煦的曙色透过晨雾,在清透的河底卵石上撒落粼粼微光。 穿过朦胧而清丽的树林,黄绿错落的梯田近在眼前,靠近田垄的几户人家,泥瓦房上升起袅袅炊烟。 蔺南星下马走近其中一家。 还未靠近,院子里的吵闹声越过大敞的门扉,传了出来。 听着有些年龄的女郎道:“哪能让娃儿去嫁那猎户,他都死了几个媳妇了!咱们还是再卖点田吧?” 紧接着是个汉子说了话,声音颇为沧桑,语调忧愁,像是哽咽:“田再卖明年就交不上税了,后年就还得再卖田,田要是都卖完了,我们就只能去地主家做佃农,这祖宗传下来的田不能再卖了啊……!” 女郎恨声道:“天杀的,今年开春时我们就不该去借那些钱,就是真的打死不借,狗官们还能杀了我们不成!如今连冬麦都种不起了……”她抽泣起来,“这可怎么活,真是造孽啊!呜呜呜……” 汉子也跟着她抽噎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村里的下等户,哪户如今日子好过了,还真能和官斗吗……又有什么办法……” 又是个新的女郎的声音响起,听着脆生生的,大抵还没有及笄,劝道:“阿爹阿娘别哭,我嫁过去就是,那猎户给的聘金多,能让家里缓过今年。” 年长的女郎道:“他都四十多了,儿子都同你一般大!前几个婆娘怎么死的都有……” 说着便泣不成声了,闺女见娘哭得伤心,也跟着一道哭起来。 又传出个年轻郎君的声音,音色又粗又哑,像是还在生长期:“爹娘,我嫁过去吧,红花年纪还小,我是汉子也耐造些,听说那猎户是比较想要夫郎的,能跟着他去打猎。” 那两个孩子的娘绝望地道:“他之前的两个夫郎就是打猎时死的!” 第126章 红痕 多鱼大声道:“沐郎君这是被蚊子…… 院里的四人哭成一片, 声音凄惨。 隔壁的几户人家里也有类似的哭声,可谓哀鸿遍野。 蔺南星见听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了,便牵着他的马又靠近了些, 在院门外大声问道:“有人吗,我赶路到这儿,肚子饿了, 想买口吃的。” 院内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当家的汉子扬声道:“有的有的,稍等, 稍等!” 随后里面悄声说了几句“别哭……有钱赚……是好事……快擦擦泪……”等,就走出来个三四十岁的汉子。 男人脸庞黝黑, 身材精瘦, 鼻尖和眼眶还带着点红。 他尽力挤出个笑来,和善地道:“客人快进来吃饭,家里有杂粮馒头, 两个给一文钱就成。” 两个馒头一文钱, 是时价没错。 看来这户人家虽然穷得要卖田卖儿女了,但不是因为饥荒导致的…… 也是,隔了十几里地的竹里村户户穰穰满家,没道理相隔不远的扬州就闹了饥荒。 蔺南星在南下前进过三司, 仔细查看过地方的计簿:扬州作为江浙一带的经济要地,近年来不论是税收、人口还是民情,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风貌。 当然,文书不可尽信,多数官员为了政绩,会在数据上进行相应的夸大。 而扬州的问题显然更多,否则吴王和徐威这两个地头蛇, 也不会把事情闹腾到朝廷里去。 蔺南星此次暗访不怕查出牛鬼蛇神的异象,只怕什么也查不出,他就还得一趟趟地在扬州地界里徘徊调查。 弄得和沐九如隐居都不痛快。 眼前的这家人身上显然有些遭遇,可以让他一探究竟。 蔺南星不作他想,当即栓了马,进了农户家里。 走进院落,这家人的经济情况便看得更清楚了:屋子起的不少,足有四间泥瓦房,可见之前也兴旺过,但院子里却空空落落,半点多余的陈设也没,留下的桌椅都是年份久远,破破烂烂的。 好几间屋子的门墙也破损了,缺口都是新的,像是前些日子刚刚受的打砸,还来不及修补。 蔺南星快速地扫了两眼,便没有失礼地过多查看,跟着农户进了堂屋。 他吃食要的不多,毕竟之后去别处调查兴许还得用上借饭的幌子。 蔺南星只讨了两个馒头,想了想,又让农户杀只鸡或拿些肉给他吃。 肉和鸡的要价可比馒头高上许多,可眼前的汉子脸上却殊无喜色,他尴尬地向蔺南说明,家中已无半点荤腥,鸡鹅家猪也全都卖完了。 且附近几十户人家通通都是如此,若想吃肉,就得去远处问地主老爷或是中等户买。 汉子愿意代劳,蔺南星却也并不是真要吃这口肉,他摆摆手道:“我听闻扬州物阜民丰,这才从北边寒州一路赶来,想在此地安家乐业,怎么你们村里中等户和下等户连鸡都养不起?还不如寒州。” 汉子道:“您若是在城里讨生活,那扬州确实是好地方,若你是民户……”他长叹一声,“唉……你若也是民户,就别留在扬州……要有法子去别处,哪怕去湖州、常州安家都好……” 蔺南星露出夸张的表情,紧张巴巴地道:“啊!这可真不凑巧,我确实是民户,路条都办到扬州了……阿叔,这是怎么回事,劳烦你同我说说,那两州和扬州相隔也不远啊,怎么就比扬州好了?” 汉子沧桑的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嗟叹道:“前几年我们扬州也是好的,连着好些个丰年,家家户户鹅都多养了两只,勤恳些的人家,还能种上两亩芍药或是蜀冈茶,都是我们扬州的特产,赚到的钱比边上几州的民户多上不少。” 他愤恨道:“可咱们扬州的那些狗官,定是见不得泥腿子过得也好起来了,年初时下了什么青苗法,非让我们向官府借钱买苗,收成时要多交两成利,只两多成利,咬咬牙也不是付不起,大不了今年扩大些种植面积,操劳些也能回本……” 他的眼眶蓦然一红:“可秋后收利的时候,朝廷竟又要多收我们二分利!交不上利官府就要没收我们的田,抓我们去服役,可就算交上了利,还得要我们继续借贷……” 他说着又淌下泪来,家里的一对儿女都快到适婚年龄,他本想一样要借了,干脆多借些,为儿女攒个婚嫁钱出来,如今却成了儿女的催命符。 汉子道:“四分的利,一年交两次,还有赋税要交……你说在扬州,这日子如何能过活……” 这样的事情在官场上并不少见,国家变动什么条例,受苦的大多都是百姓。 蔺南星见得多了,也并不觉得同情,他淡淡地应着汉子的话语,心里思考起了对话背后的信息—— 青苗法是年初时秦世贞主推的新法,民户之间几人作保就能向官府贷钱,请夏料和秋料用做播种。 到了收成时,官府向贷款的民户多收利二分。 这项政策遇到荒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是能救济百姓,抑制地主对土地兼并的,也可顺带充盈国库,让经济良性循环。* 因此在去年闹了饥荒的颍州等地,青苗法实施得颇为不错。 可江南一带近年都是丰年,理应不会有什么人去借钱买种。 当然,大虞国土广袤,新令刚刚下发之时,也有些地方出了同如今扬州一样的问题:官员为了增加政绩,强行放款借贷,反而导致地主兼并更多的土地。 但如今大虞顶上的那片天早已翻了一番,许多事情都与去岁虞安帝执政时的稀里糊涂全然不同。 当今的天子是闲到发慌,精励图志的景裕,内廷也没了蔺广一手遮天,因此青苗法在推广过程出的差错很快就被查办了,并未出太大的篓子。 但扬州却从未向朝廷流露出半点胡乱施政的蛛丝马迹来。 蔺南星刚入扬州地界不到半个时辰,随意一问就发现了这么大的病灶,此前派来的锦衣卫不可能探查不出。 只有可能是查出了东西,然后被封住了嘴。 ——扬州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但这水混,是对扬州的百姓、扬州的官员、想在扬州混好的人来说的。 蔺南星手握墨敕鱼符,家住隔壁湖州,竹里书斋好些死士守着。 他半点也不怵。 蔺南星又问了些问题,吃完了两个馒头,喝了杯热水,便继续赶路,准备去别处探查了。 他解下院外的马缰捏在手里,两脚一蹬骑上了马,对马下的汉子道:“多谢款待,阿叔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会琢磨玉器的师傅吗?” 汉子应道:“那玩意咱们泥腿子可玩不起,村子里是没有的,镇上是有家玉器铺,你去那边看看。”他比划一下,“沿着这条土路走上几里,然后顺着官道往西南走,就能到平义镇了。” 蔺南星又道谢一声,继续道:“今日若非刚好来借口饭吃,我还不知扬州讨生活这般不易,还好我有些家底可以再换个路条去别处谋生,扬州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阿叔就此别过。” 汉子道:“唉,是是,别来了别来了,路上小心啊。” 蔺南星摆了摆手,便扬鞭策马,顺着汉子所指地方向离去。 没跑多少路,身后传来隐约的惊呼。 “那客人落了一两银钱!” “嘘嘘!人都没影了……怕是回不来了……人家有些家底……那再等两日……” 更多的声便听不见了。 蔺南星胯.下的马儿蹄间三寻,“哆哆”地带起一片尘土,沿着小路进了林子里。 江南地段的下等民户一年营收大约二两银钱,蔺南星“不慎”留下一两钱,对他而言是九牛一毛,却已足够这家人偿还利息,不必卖儿卖女。 ——就当是给他自己和沐九如行善积德。 扬州当地的民情和徐威、吴王的情况,蔺南星就算一早查清了,也不会如实向景裕禀报他的调查进度。 不然难保事情查办完了,景裕要立马召他回京。 因此这户人家今年要如何度过,明年的利要如何还,蔺南星不会去管,也并不在意。 但他现下这么做了,回家后若他不经意得向沐九如透露出来……少爷定会好好夸赞他一番! 嘿嘿。 蔺小郎君抿唇轻笑,脑子里又跑出了昨日中午床榻上的情景。 他连忙甩甩脑袋,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蔺南星全神贯注地控着马儿穿过土路,踏上官道,再继续向前。 接下来他打算先去平义镇探查一番,顺带也能给家里买点东西。 比如猪肉、调料、水果……还有日用、穿戴、布料、笔墨……再给沐九如买些饰品,给蔺韶光买个玩具…… 蔺南星想得心里温温热热的,心跳也随着马儿一荡一荡,似乎能腾空而起。 日头升高,日照透过疏叶,斑驳在少年郎的脸上,让一对星目亮如琉璃。 蔺南星嘴角挂起,望着平坦的前路,像是能一眼看到前方的县城,再看到回家的归路。 他语调带笑,扬声道:“驾——” - 将近中午,沐九如才刚刚起了床。 他慢慢吞吞地换上被窝里的衣服,打了水做了洗漱,擦干净自己的脸,还给自己抹上了香香的面脂。 ——嗯,就像南星亲手给他打点的一样妥帖,不会让小夫君出门在外,都要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 只是束发沐九如却依然做得不好,发髻不是松松垮垮,就是歪在一边,最后只好找来多鱼帮他梳头。 蔺韶光和他的多鱼小奶爹形影不离,多鱼进了主屋帮沐九如束发,蔺韶光也小尾巴似得跟了进来,坐到了沐大爹爹的腿上。 三千长发倾泻而下,多鱼站在沐九如的背后,手握梳篦动作轻柔地替主子梳理着。 蔺韶光是个坐不住的,在妆奁前东看看西看看,又转过身来,扒拉着大爹爹衣服,站起身子亲了亲爹爹漂亮嫩滑的脸蛋。 沐九如被亲得脸上痒痒的,也回亲了一下宝贝儿子的脸。 蔺韶光突然道:“大爹爹,你的耳朵这里怎么这么红?” 沐九如道:“嗯?哪里?” 蔺韶光用手碰了碰发红的地方,又立刻收回手来,担忧地道:“痛不痛啊?看起来好痛啊……” 多鱼的手里正捏着他的头发,沐九如不方便晃动脑袋,去对着镜子探查,便只好先安抚道:“元宵放心,不痛的。” 元宵又道:“爹爹,你这里怎么也红红的!” 多鱼把沐九如的头发梳高,沐九如修长洁白的脖颈便全都露了出来,隐约能看见蔺韶光点的后颈接近领口的地方有一点点发红。 确实就是一点点红,和沐公子耳朵上那节虫子咬了一样的红不一样,头颈上的这块东西,不仔细看都看不见。 多鱼定睛瞧了瞧,结果竟发现沐九如脖子后面好几块地方都红红粉粉的,颜色很淡很淡,却能看得出和正常的皮肤不太一样。 多鱼总觉他又知道了什么:“……” 沐九如看不见后面,就伸手摸了摸元宵点着的皮肤,那处不痛也不痒,没什么怪异的地方。 沐九如的手指蹭了几下,本只是微粉的地方就变得更红。 多鱼眼睛都直了,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大声地清了清嗓子,道:“这是蚊子咬的!” 第127章 悦君 他甚至还希望小相公能够更尽兴…… 沐九如歪了歪头。 这么冷的天怎么可能还有蚊子, 而且脖子上不痒,也没有鼓包…… 脑子里突然电光流转,沐九如的脸色腾得变红, 伸手捂住脖子上那片皮肤—— 这……怕不是昨日午间同蔺南星亲昵的时候……留下的…… 他皮薄肉嫩,稍微磕碰下都会起红痕淤青,他又眼神不好, 就没仔细看过自己身上是不是起了红…… 况且昨日蔺南星, 并没有用什么力,只是轻轻地摸了, 然后舔了,吮都没怎么吮……只怪他的皮肤太不经触碰…… 而且小相公触碰过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以至于蔺韶光说起脖子发红, 他根本就没往那个方向想。 这么想来,他身体上怕不是全都有这样的印子。 毕竟蔺南星哪处都不曾放过…… 当时的小郎君非常专注、热情地描摹了许多他自己都不曾注意的地方。 格外明显的腹中线,俊秀如明珠般的肚脐, 玉如意一样的锁骨, 明月般的耳郭,肩胛骨后的一颗痣还有脚趾缝里的两枚朱砂痣…… 沐九如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身体还能这样被形容,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又有这么多痣。 这几处全是沐九如觉得过于怪异且羞臊, 阻拦了一下,才听蔺南星说起的。 当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兴许是花好月圆,又兴许是暖饱思淫.欲。 他听着蔺南星用那些美好的词汇堆砌他,看着蔺南星满足而专注地描摹他,还有他的小郎君俊美的容颜,鼻尖的汗水, 微动的喉结…… 沐九如又觉得羞臊和怪异也成了一种甜蜜的折磨,不论蔺南星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出。 他的哪里都能让蔺南星品尝,哪里也都能让蔺南星体会。 沐九如想把自己全都交给蔺南星,也愿意接纳蔺南星对他做的一切。 他甚至还希望小相公能够更加地尽兴一些。 ……因此,他回忆着刚入宫时被教习的悦男之术,给了他的小郎君许多反应。 不论是颤抖,还是声音,又或是动情时的反应,他都竭尽全力地给足。 他想让蔺南星知道:沐九如的相公绝不输给任何一个郎君,也能引得自家夫郎神魂颠倒,沉溺鱼水之欢。 虽然……后来,不知不觉间,他的小相公像是突然开了窍,让他有点无从招架,真正地乱了心神。 连被御曦改造得没了知觉的地方,也在不知不觉间被蔺南星给伺候到了。 他的小相公眉眼低垂,羽睫轻颤,趴伏的模样俊逸非凡。 沐九如即便那处没什么感觉,心里却火热非常,到处都被炙得滚烫。 若是以后……等到蔺南星愿意给他看伤处的时候,他也想这样回报蔺南星。 小相公的那处虽然不能用,却应当比起他的来,还是有这方面知觉的…… 就算是没有感觉,那就像他一样,看上一看,心里定然也会觉得满足快慰。 沐九如蓦然回神,脸色变得更红,就连眼皮都泛起艳丽的粉来。 昨日的事情,他只当做敦伦,事后并未过于羞臊,可一不注意想起时,又有些控制不住思绪。 实在是蔺南星那时的模样过于性感,专情侍奉的样子,也让人怦然心动…… 沐九如脸色更红……一不小心,差点又回想了起来。 这可是在儿子和得力的下属面前,他竟然浮想联翩,这就太轻浮不端,有失礼数了。 沐九如轻咳一声,佯装镇定地道:“嗯,爹爹等下涂个药,围上风领就好了。” 蔺韶光闻言,终于放心了点,道:“是要围起来,不然爹爹又要被蚊子咬啦!还有耳朵,要不要带个兜帽罩住啊?” 沐九如:“……” 耳朵是怎么回事?还是上面的耳朵尖,分明蔺南星昨日没碰过那里…… 是不是他睡着的时候,小相公又做了什么…… 沐九如脸上烫得不行,耳朵尖也像是突然变得痒痒的,让他忍不住伸手把那里给捏了起来。 多鱼本来还只是有些猜测,现在看见沐九如这么大的反应,心中完全了然—— 主子甲和主子乙,终于在婚后又成事了! 他替主子们高兴之余,又忍不住腹诽:好个蔺公,真是忒强的占有欲,为了不让咱家有机会看到沐正君身上的痕迹,竟生生忍了半年! 直到咱家不再贴身伺候沐公子了,才做半夜需要叫水的事情! 不愧是曾经连角先生的醋都要吃的蔺公! 半年过去,蔺公依然初心不改! 还是那般无理取闹! 但人美心善的沐主子是无罪的,多鱼善解人意,飞快地给沐九如梳好发髻,抱起蔺韶光就出了屋子,还贴心地合上了屋门。 蔺韶光道:“多鱼哥哥,你怎么把爹爹关里面啦?” 多鱼笑眯眯地敷衍:“沐阿叔屋里有虫子,待在里面元宵也会被咬得到处都是包,我们先去玩一会。” 蔺韶光担忧地道:“那爹爹怎么办啊?”他灵光一闪,“有啦,小鸡爱吃虫子,我要让小鸡和鹅鹅来保护爹爹!” 多鱼暗暗翻了个白眼,真挚地笑道:“元宵真懂事,那我们现在就找小鸡去。”反正一进鸡圈,元宵就直接忘记这事儿了。 蔺韶光跟着多鱼哥哥也“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多鱼哥哥真厉害,又翻白眼啦,好威武,再来一下!” 多鱼狠狠地,给这小祖宗翻了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两个孩子的声音渐行渐远,沐九如隔着门,脸红心跳地缓了好一会,才回过劲儿来。 他对着铜镜照了照:耳朵尖果然很红,脖子上的痕迹倒是不明显,如果不是蔺韶光提起来,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也难怪昨日没人说起这事儿。 虽然这痕迹不会再被更多人发现,但多鱼应该已经猜到了实情,沐九如也不好意思带着这印子大喇喇地晃荡了。 他欲盖弥盖地围了块风领在脖子上,又把头发拨松了一些,挡住通红的耳朵尖,这才走出屋去。 - 此时已快到正午,沐九如和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后,便带着蔺韶光和多鱼进了灶屋。 屋子里面热气腾腾,风兮正在准备午饭。 备菜的桌面上放着个发好了的面团,正用纱布盖着保湿发酵,蔺韶光洗完了手,便掀布头,伸手戳了戳那白胖胖的一大团。 一个软乎乎的手指印陷了进去,酸甜的米香散发出来,让小娃娃口水直流。 面团边的台面上还放了不少罐子。 农家人日子过得清贫,一块肉能分上一个月来吃,蔬菜也只吃得上时令的,不似在京城里时,顿顿都是新鲜肉菜。 因此糟卤、腌鲊,就成了民户们最常用的食材处理方式:将鱼虾、肉类、蔬菜晒干以后加酒或是盐腌制封坛,就能多存放上一个月,甚至一年半载。 蔺南星一家进了竹里村,吃食上也大致入乡随俗了。 灶屋里的这些罐子,就是从地窖取出来的腌菜,也是今日午饭要用到的食材。 新鲜的蔬菜家里也有,是昨日在刘家买肉时,被附赠的菘菜。 此时这些绿色的植物已被清洗完毕,一片片地躺在篮子里,闪着晶莹水光。 风兮在圆墩墩的砧板前摆弄菜刀,手里拿着一板白冬瓜片正处理着。 他的动作不太娴熟,但胜在仔细,慢条斯理的将半指厚的瓜片对半劈开,挖去软烂的瓜囊,再片去瓜皮,几乎没留一点瓜肉在废弃不要的皮上。 沐九如看了两眼桌上的食材,又盯着白白胖胖的面团瞧了好一会。 蔺韶光很快对面团失了兴趣,去玩别的东西,多鱼就把团子再次用纱布盖上。 沐九如着才移开了视线,向风兮打了个招呼,又问道:“阿芙今日不在么?” 风兮抬起眼来,手上不再动作,专心答道:“沐哥,阿芙今日又去溪边抓鱼虾了,昨日她不是抓了好些河蟹上来么,都让沐夫郎拿去做了蟹生,她方才就想再去看看,捞点别的回来,京城里可吃不上这么新鲜的水产。” 沐九如笑道:“她是勤劳的,咱们中午吃些什么?” 风兮道:“面团等下片个片儿,下盐豉汤里做成馎饦,白冬瓜酱煮一下,昨日酿的酒泼蟹生今日也能吃了,就这三个菜。” 他想起沐九如才刚刚起床,肚子里定是空的,又道:“早上新做的饼还有几张,我现在生个火,热了给你吃。” 沐九如道:“你忙你的,我自己来。” 他以前在沐家生活的时候,哪怕病好全了,也下意识地对灶头活计敬谢不敏,觉得这事他一个君子做起来有失体面。 但后来他进宫成了妃子,又入了冷宫,想吃口热食还得自己烧火,什么里子面子,也由不得他在意了。 如今看到家里其他人围在灶台边,烟火腾腾做事的样子,他也瞧出了几分趣味,觉得这是门神乎其技的本领,跃跃欲试地想要融入其中。 只可惜,沐九如虽然在冷宫里也弄过灶火,却像是天生没长这根筋一般,次次都把自己呛得烟熏火燎,就连冷宫里的那口锅也被他烧得快穿了底。 后来他身体不成了,眼神也不好了,就更是懒得弄热食,冷饭随便一吃,苟活罢了。 只有煎药的时候,他才填了柴往灶头里塞,但火候比起眼睛好的时候,掌控起来更加困难。 火大的时候他都担心屋里走水,火小的时候,一觉睡醒,水还没热乎…… 反正就算这事他处理得磕磕碰碰,沐九如依然觉得,他也算是个会生火的人。 于是昨天他就带着蔺韶光一起,帮他家小夫君打下手,控着灶头的火候。 差点把新家给点着了。 他这烧柴的技巧,竟还变得更差了! 沐九如心有不服,于是昨晚小夫君掌勺的时候,他就盯着看了好一会。 沐九如觉得自己看明白了,再加上往昔的经验,今日蒸个饼子不在话下。 蔺韶光一骨碌凑了过来,叫道:“爹爹,你又要玩火了吗?我也来,我也来!元宵昨天晚上看明白小爹爹是怎么玩火的了!元宵会了!” 沐九如摸了摸他可爱的儿子,温和地纠正道:“火很危险,不能玩的,要是烫到了皮肤会痛痛,爹爹们这是在干活,点了火才能烧香喷喷的饭吃,肚子才不会饿到。” 蔺韶光乖乖地点点头,一对眸子亮晶晶地看着漂亮的大爹爹。 沐九如笑道:“那你在旁边不要碰柴火,陪着大爹爹好不好?” 元宵嘴角扬得高高的,道:“好!” 第128章 羹汤 少爷居然还亲手片了面片!还留给…… 沐九如那边刚准备要开始烧火, 恰逢阿芙抓鱼归来,手上提了个鱼篓,里面抓了好些拇指大的小鱼和指甲盖大小的虾蟹。 东西不多, 但也够吃上一两顿。 屋里几人合计合计,决定一半做鲊鱼虾,一半混进今天的菜肴里, 增加些鲜味。 此刻时间已经不早, 多鱼和阿芙就两人一起端着鱼篓去了屋外,在水缸边杀鱼剥虾。 ——沐九如是个精细人, 蔺南星对食材处理的要求因此也精益求精:虾米都要去壳,再小的鱼也要刨了内脏, 是极废功夫的活计。 两人一起处理, 速度能快上一些,反正灶屋里有风兮看着,多鱼也就放心了。 随便主子们怎么玩火, 屋里还有个会灶头功夫的奴婢在, 总归出不了大岔子。 沐九如带着蔺韶光进了柴房,一人捧了堆柴回来。 两人把木柴堆进灶里,整整齐齐地码好,又在最底下填了火绒。 竹里书斋不缺柴火, 每天六个死士轮流捡柴,因此烧火也不算心疼。 灶屋里现在就燃着火盆,沐九如拿了个木棍去引火,蔺韶光在一边屏息看着。 两张清丽的脸蛋都被照的红彤彤的,眼里绯色的星子闪闪烁烁。 没一会儿,棍子的前头着了火,蔺韶光捧场地叫嚷起来, 让小小的一个引火工作,都仿佛成了补天填海的壮举一样,又刺激又盛大。 沐九如在儿子的呐喊助威声中,把棍子扔进火绒里,干草纤维明明灭灭,火势不起。 蔺韶光从灶边抱来了个长竹棍,道:“爹爹!用这个吹吹!小爹爹一吹,火就好大好大了!” 沐九如正要去找吹火筒,闻言接了过来,好一通夸赞儿子之后,他便趴下了身子,往灶头里吹起火来。 风兮这个角度看不清灶头里的情况,他见沐九如的动作有模有样,就拿起菜刀,埋头继续处理冬瓜。 一刀下去…… 不对不对,这样形状会有点不规则,像是和左边不对称了…… 再修饰一下…… 这两块冬瓜像是大小有些区别,嗯……得改刀。 把那块大的削削薄…… 多鱼和阿芙带着两碗处理干净的鱼虾进入灶房,入眼的便是沐九如凑近灶门,拿了个木棍在里面拨弄什么。 下一瞬,火光冲天,“轰”得一下暴起,又骤然消失无踪。 沐九如懵懵地眨了眨眼睛,一张白皙脸上,满是斑斑驳驳的烟灰。 多鱼心跳差点停止,要是沐正君的脸被烫伤了一星半点,蔺公得让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给那块皮肤陪葬! 小公公心有余悸地看向屋里会烧火的那个奴婢,顿时目眦欲裂:屋里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那该死的风兮竟还在专心捣鼓冬瓜,至今头也不抬! 这白冬瓜是会妖法,把风兮给蛊住了吗?! 他一筐鱼都料理完了,这人还在切冬瓜,还压根没切好多少,那一片片蝉翼一样的薄片是什么! 谁家这么吃冬瓜了!煮一煮全都化没了! 糟蹋粮食么不是! 蔺韶光看着小花猫一样的大爹爹,伸手抹了把爹爹的脸,笑嘻嘻道:“哈哈哈,爹爹变黑啦!” 沐九如的脸上被搓出片白色来,蔺韶光看向自己乌漆嘛黑的手心,嘟了嘟嘴吧,又高高兴兴地举起手来,傻笑道:“哈哈哈,元宵也变黑啦,和大爹爹一样黑乎乎的!爹爹和元宵都埋汰哈哈哈哈!” 沐九如忍不住跟着轻笑出声。 多鱼长叹一口气,把祖宗们全都请去了一边,自己接过烧火的工作来,三下两下就整理好了灶内的柴火,把火势稳稳地烊起来了。 沐九如和蔺韶光擦完手脸,回到灶屋里,再次看得惊叹不已。 仿佛多鱼小小的身影无限伟岸,在做的烧火工作也如同丰功伟绩一般令人敬佩。 多鱼:“……” 多鱼把蒸好的面饼给了沐九如,随后就和阿芙两个人在灶房里忙活了起来。 风兮乐得被人嫌弃,不用干活,拿了本医书在边上阅读起来,蔺韶光则是跟在多鱼的屁股后面问东问西。 沐九如望了望四周,见大伙都忙忙碌碌,便……偷偷掀开面团上的纱布,伸出纤长的指尖,往里戳了一下…… 软乎乎,凉冰冰的,还有点粘手指,好可爱呀…… 沐九如又戳了一下…… 再戳一下…… 白白胖胖的圆面团上,本来只有蔺韶光戳出的几个小洞洞,如今又多了一串略微大点的印记。 像是两只小狐狸在上面落过脚一般。 - 冬日昼短夜长,蔺南星赶死赶活,跑得马儿都快瘫了,总算在饭点时回了竹里村。 他一整个白天跑了约七八个村镇,就连隔壁吴王的另一个辖地常州他也去探过了。 只不过调查的地方都是村子和镇子,再繁华些的县城,他今日没去。 毕竟城里不比村里,村镇的主管人只有镇长和村长,县城却是有京官和宦官任职的。 这些人在地头上一扎根就是五年十年,虽说未必见过御前红人蔺南星,能认出他来,但为了以防万一,蔺公公还是打算之后乔装了再去城里。 况且今日只跑过这些村子和小镇,就已收获不小,让蔺南星的心里有了些计较。 ——多半还是徐威这个镇守太监的问题。 隔壁常州的民户都是人给家足的好民风,并未有怨声道载、卖田卖儿的情况。 蔺南星想来也是:吴王从前就是个过于温良仁厚的性子,那人与蔺广相斗时,就是因为不愿用歪门邪道、伤及无辜这才落了下乘,最终被废太子,赶去的吴地。 若非吴王仁善,想来苗善河教出来的苗承小公公,也不会看好吴王,对吴王不离不弃。 但这也只是蔺南星片面的考量,此事究竟如何,他还得更深入探查,才能弄清全貌。 毕竟吴王与帝位失之交臂之后,处境一落千丈,指不定肚子里也在憋着坏水呢。 只不过因为这二人身份不同,一个是镇守太监,一个是废太子,所谋也会不同,这才让吴地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妥。 蔺南星对这些可能发生的情况有自己的打算和计较:苗善河特地关照过他相助吴王,他也应了下来,因此哪怕吴王真有什么不妥,只要这人别造反,蔺南星都会帮着遮掩一二,让景裕对吴王少些猜疑。 不过朝堂的是是非非,此刻的蔺南星已懒得再想。 竹里书斋近在眼前,他马上就能见到家中妻儿,一颗心早就飞向了家中的心上人。 他将跟着他操劳一日的马儿交给死士,便带着鼓鼓囊囊、收获颇丰的背包进了家门。 蔺南星昨日和沐九如说过,他回家的时间没个定数,因此堂屋里已开始用餐。 蔺南星和正吃着饭的五人打了招呼,就在架子边放下包裹,洗了手脸,脱掉风尘仆仆的外袍,也跟着坐在沐九如边上吃起饭来。 村里的食材获取来源十分单一,因此桌上的菜肴并不丰富,总共也就三菜一汤,但碗盆用的都是大号,菜量不小,够五六人吃了。 蛋羹是伴着虾米蒸的,表面上淋了猪油和酱油,橙黄透亮地闪着光泽,仿佛吹弹可破。 酒泼蟹生今日中午的时候,几人已经吃过了,但味道实在是太好,人人都吃得意犹未尽,晚上就又端上桌了。 做蟹生用的河蟹一只才半个手掌大,却黄膏丰富,蟹肉满满当当,剁成碎块用薄酒醉腌,只浸了一日,已是芳香扑鼻。 吃的时候蘸取橙泥做酱,入口之后蟹肉的弹,蟹膏的软,蟹黄的鲜,还有橙子的甜,在嘴里一一炸开,口感味道上层次分明,又分外融洽。 汤和菜都是偏素的,菘菜和着隔壁村买来的豆腐,加上蚌肉清撺;白冬瓜加上鱼虾腊肠,佐以豆豉酱油炖煮。 一桌家常清清爽爽,比起真正的村人而言,吃得算是过于奢侈了,对蔺南星一家三口来说,却是刚刚好“人间有味是清欢”。 沐九如见小相公端起饭碗,便夹了筷颇受他青睐的蟹生,蘸上橙泥,放进蔺南星的碗里,笑眯眯地道:“快尝尝,你醉的蟹可好吃了,大家都很喜欢。” 蔺南星嘴角高翘,捧着碗接过蟹块,塞进嘴里就吃了起来,咬的咔吱作响,连肉带壳的全往肚里咽,主子给夹的菜半点也不舍的浪费。 边吃他边给蔺韶光布了菜,夹了筷蟹生过去,放进多鱼的碗里,让多鱼伺候他的好大儿吃饭。 随后他也伺候起了沐九如,帮他家主子拨蟹挑肉,毕竟这蟹壳如此坚硬,若是戳伤了主子金贵的嘴巴,那就不美了。 大伙和乐融融地吃饭,蔺韶光突然两条小短腿一蹬,下了椅子,一溜烟地往外跑。 沐九如和蔺南星向来是不拘着孩子撒欢的,这可苦了多鱼奶爹,他放下剥到一半的螃蟹,手也来不及擦,就追着小祖宗出去了。 没一会,多鱼在前头掌灯,蔺韶光走在后头,手里捧着个小碗,慢慢吞吞地回来了。 蔺韶光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蔺小爹爹桌边,抬着个脸,自豪地道:“小爹爹!这是元宵和大爹爹一起,中午做给小爹爹的!” 蔺韶光端来的是一碗棕色的汤水,里面卧了几个长长短短的面片,有几块还特别厚,是一碗馎饦汤。 昨日连烧火都困难的妻儿,今日竟下厨做起了饭来,蔺南星捧起这碗面汤,面露担忧道:“你和大爹爹两个人做的?” 蔺韶光道:“没有没有,元宵看着多鱼哥哥和大爹爹做的,元宵没有玩火!多鱼哥哥中午又教了一次大爹爹生火,大爹爹生起来啦!好厉害的,元宵也吹了下那个棍棍呢,呼呼的,火就升起来啦!厉不厉害!” 只是生火的话,倒是没什么危险,蔺南星放下心来,拍了拍好大儿的脑袋,夸道:“元宵和大爹爹都好厉害。” 但即便只是生了火,蔺南星也因为这碗馎饦是沐九如烧火做的,而觉得珍贵非常,只是看着就像珍馐佳酿一般,色香味样样十全十美。 蔺韶光道:“大爹爹也好厉害的,亲手片了面片,元宵中午吃了好多,剩下的都在这里啦,留给大爹爹吃!” 少爷居然还亲手片了面片!还留给了他一份! 蔺南星睁大眼睛,立刻掉转视线看向他心灵手巧的心上人,眼神又是感动,又是爱慕。 沐九如被蔺韶光的夸大其词,给说得有些羞臊,他解释道:“我只片了几下,就是这几根很宽的……我刀功实在不好,就没多嚯嚯面团。” 原来是这几根!难怪瞧着格外可爱顺眼! 蔺南星当即捏起碗闷了一大口,冰凉的汤水滋味鲜美,菘菜软糯顺口,虾仁嫩而弹牙,面片米香浓郁…… 一吃就知道,是火候掌控得极好的功劳! 第129章 驱蚊 沐九如任由蔺南星触碰着,片刻后…… 蔺南星二话不说就开始吨吨灌冷汤。 沐九如连忙道:“落故, 别喝冷的,明早热了以后你再做早饭吃吧。” 蔺南星放下碗来,那一口已差不多把汤全喝完了, 里面只剩下些馎饦和菜底。 蔺南星有些心虚,撇着沐九如的神情,咽下嘴里的食物, 道:“就剩几根面片了……我都吃了吧?”他抿着嘴, 露出点幸福的笑,“祜之的手艺, 好吃,我不想留到明天。” 午间掌勺的多鱼, 此刻给蔺韶光剥着蟹, 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呵。 沐九如看向直接见了底的碗,又看向他一脸期待,明显在暗暗撒娇的小相公…… 他还能说什么呢, 吃两口冷食也死不了人。 沐九如点了点头, 蔺南星就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阿芙和风兮见了,也笑盈盈地调侃上夫夫两几句,把蔺南星说得面有红光。 等蔺南星把面片吃完之后, 蔺韶光又放了几张纸在蔺南星手里,显摆道:“小爹爹,今天元宵还练大字啦!” 秦家是书香门第,蔺韶光早已开蒙,认识的字还不少。 到了蔺家之后,他就落下了课业,但离京前一家子已说好了, 到了扬州蔺韶光就要继续习字。 两个爹爹对他们的这个儿子,目前也没什么期望,只求他吃饱穿暖,日日开心。 因此学习倒是不急,并且要求也不高,只要能识字写字,别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就好。 反倒是蔺韶光,许是因为出生在书香世家的缘故,他对断文识字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积极。 今天下午,他沐大爹爹都还没想起来这茬,蔺韶光已经自觉地让多鱼翻找出纸笔,乖觉地练起字来了。 纸上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个字的胳膊腿都没少,可见基本功是好的,若是一直练下去,估计到个七八岁,也能写出一手好字来。 蔺南星夸道:“元宵很勤勉,字也写的不错,再接再厉。” 蔺韶光被夸得嘻嘻一笑,道:“大爹爹也陪元宵写了几张,看!” 蔺韶光又拿出两张纸递交到蔺南星手上,那字迹蔺南星十分熟稔,是沐九如书写时特有的韵味。 他家少爷开蒙是族内书堂的先生进屋里教学的,因着沐九如身体的缘故,先生只教沐九如识了字,课业也从不布置。 故而沐九如的字体自成一格,龙飞凤舞,颇为不羁,偶尔还会缺胳膊少腿。 蔺南星看着纸上到处乱爬的小字,喜爱地道:“好看!” 沐九如被他睁眼说瞎话给弄得耳朵一红,蔺韶光困惑不已,道:“不好看啊,这字不好看,和元宵的字一样,不好看。” 蔺南星道:“好看的。” 蔺韶光:“……” 小元宵眉头皱起,又掏出一张纸,高高举起,宣布道:“多鱼哥哥的字才是最好看的!大爹爹和元宵的字都没有多鱼哥哥的好看!” 多鱼目瞪口呆,感觉蔺韶光在给他找事。 他就算写成王羲之再世的水准,和沐公子一对比,蔺公也看不上啊,有什么可比性! 小祖宗这不是给他讨羞辱吗! 多鱼在学识方面和蔺南星一样,是在皇宫内书堂里熬过一回的,那地方学业严苛,因此他的字虽说不上游龙惊鸿,也能算是赏心悦目。 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出的,比另外两人好看。 蔺南星嫌弃地把多鱼写得这张纸拿过来,压到纸堆的最下方,展示出他家少爷的字来,道:“你大爹爹写的字最好看,比任何人都好看。” 蔺韶光瞪大了眼睛,怎么小爹爹开始说胡话了呢,小爹爹自己的字也写的很好看啊,怎么会觉得大爹爹的字最好看? 阿芙和风兮静静吃饭,只是眼神越发揶揄。 沐九如对胳膊肘往内拐,都快拐到心眼子里的自家小奴婢万般无奈。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这人的胳膊,重重地清了清嗓:“咳咳!” 蔺南星头皮一紧,悻悻地把纸张都收了起来,不再和儿子争辩这个问题…… 毕竟喜好是很个人的事情,儿子不喜欢他大爹爹的字也没有办法,只怪儿子没有眼光。 反正他觉得好看,他喜欢。 蔺南星站起身来,从带回来的包囊里掏出几样东西,先递了个羊皮小鞠给蔺韶光,道:“爹爹给你带了手信回来,等吃完了饭,你同多鱼蹴鞠去。” 蔺韶光抱着小球爱不释手,谢过小爹爹之后,就忙不迭地要多鱼抱他上凳,大口吃起饭来。 他边吃还边对沐九如炫耀新玩具,大方地往他大爹爹怀里塞,道:“大爹爹,明天陪元宵一起蹴鞠!” 圆滚滚的小鞠,内部由动物膀胱充气做芯,外头以六块皮革缝制而成,躺在沐九如的腿上时,几乎没什么分量。 沐九如双手捧起小球,捏了一捏。 充气的羊皮球很有韧性,他用足了劲也没压下去多少,一松开手,就又恢复成了规整的球形,可以想象踢起来时一定非常轻巧。 沐九如只在入宫前和南星玩过几次蹴鞠,他把球塞回儿子的怀里,期待地笑道:“好,大爹爹明天陪元宵一起玩。” 蔺韶光欢呼一声,又如法炮制,对阿芙和风兮炫耀起了新玩具。 蔺南星给阿芙和风兮也随意带了两个礼物,沐九如的手信更是没有忘记。 只是在挑选送心上人的礼物时,小郎君却是纠结了许久。 毕竟小镇上哪有什么好东西能配得上他家少爷……但其他人都有礼物,他家少爷没有,那肯定不成。 蔺南星最终只好勉勉强强选择了以量取胜,买了十来件,也在吃饭时,一股脑地给了沐九如。 打趣的言论,随着礼物被一件件地拿出,此起彼伏地响起。 沐九如被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淹没,心里也装得满满当当。 一顿饭便在合家欢闹的氛围里用完了。 饭后六人两两成组,各自消磨时间。 很快就到了晚上,蔺南星一如既往地伺候沐九如沐浴。 昨日他因为害羞,给沐九如洗澡的时候,就没怎么敢仔细打量主子的身体。 今天一瞧,他终于发现沐九如的身上,到处都是自个儿留下的红印子了。 蔺南星看得口干舌燥,又心虚不已。 他仔细又飞快地给沐九如洗了澡,红着脸问沐九如讨要消淤的药物,换来了他家少爷轻声一笑。 蔺南星脸色更红,少爷一定也发现这些印子了…… 但少爷没有不悦…… 蔺南星心里又雀跃了起来,他觍着脸给沐九如涂好药膏,再替人穿上里衣,塞进暖热的被窝里。 然后蔺南星就着沐九如的洗澡水,把自己外出一日沾的尘土都洗得干干净净,再涂上面脂、体脂,变成了个香喷喷的小郎君,也穿上里衣,一起窝进了被褥里。 夫夫两躺在床上,安安闲闲地说起小话来。 蔺南星将白日的所见所闻和沐九如说了一说,沐九如也同蔺南星说了家中几口人今日各自的活动。 中途蔺韶光还摸黑进屋,和两个爹爹撒了会儿娇,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爹爹保护好大爹爹,别再被蚊子咬啦。 直把两个爹爹的耳朵都说成茱萸般的艳红,小家伙这才走出了屋子准备回自己的小炕上睡觉。 他在屋外依依不舍地道:“大爹爹别怕蚊子,元宵很厉害,元宵保护大爹爹!” 沐九如:“……” 蔺韶光离开之后,两个爹爹欲盖弥彰地东拉西扯了好一会,这才驱散了尴尬。 聊天的氛围再次变得温馨安逸。 蔺南星虽然今天还不敢再和沐九如做什么,可温香软玉在怀,沐九如又总是纵容着他,他就又有些心思浮动了。 勾在沐九如腰腹上的大手变得滚烫,小郎君又想起了昨天看到的美景。 沐九如腹部上的那条腹中线,那般清丽漂亮,就……碰一下…… 别的什么都不做,就摸一下那条中线…… 蔺南星咽了咽口水,挪动指尖,触碰上沐九如的腹部,沿着柔韧的肌理,轻轻地摩挲。 沐九如说话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这触摸的方式,与平日全然不同……轻飘飘地带点拨撩,有些黏腻、暧昧,碰得人由外而内都觉得酥痒…… 他和蔺南星分明昨日才刚亲昵过…… 但小相公年轻气盛,又精力充沛……还刚刚才对这种事情放开了手脚。 ……总是会想要,也在情理之中。 沐九如有些脸热……又不合时宜地想:如今他的身子已经好转了许多,或许圆房的日子,也该同蔺南星商量着安排起来了。 虽说他对男欢女爱的这档事至今兴致不高,却也万分期待能和蔺南星正是圆房。 像是那样做了以后,便能将大婚时缺憾的最后那个角落给彻底填满。 也像是,他期待着蔺南星能凭借某个契机,在往后余生面对他时,能再放松上些许,再放肆上些许。 ……能成为一个欢快、幸福的小郎君。 也成为他所期盼的,真正的、平等的家人。 但如今最重要的,是让蔺南星知道,他不排斥这些亲昵,甚至也是喜欢被蔺南星这么做的。 沐九如任由蔺南星触碰着,片刻后他直起身子,在黑暗里寻上那小相公那两瓣柔软温热的嘴唇,轻柔地送上了亲吻。 蔺南星呼吸一重,下意识地与沐九如纠缠起来。 旖旎的回忆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黑暗将声音与感官都无限放大,化作昨日全然不同的刺激,引燃着蔺南星年轻的身躯。 他全副身心都在蠢蠢欲动,为沐九如神魂颠倒,又有些担忧他真的对沐九如再做些什么,会显得他恬不知耻、索求无度。 本还鬼鬼祟祟扑腾的手,这下反倒不太敢动了,开始犹犹豫豫地装死。 沐九如早已习惯了小相公时不时地退缩,蔺南星心里有疑虑,沐九如就带着他的小相公走,引着那双大手游走在他的身上。 ……摸过蔺南星喜欢的腹中线,逡巡过肚脐,感受过锁骨,就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在浴盆里亲昵时一样。 但此时的蔺南星,已没了那时深不见底的恐惧。 蔺南星爱慕沐九如。 他对沐九如毫无抵抗之力,也不再想抵抗他的渴求,他的追寻。 蔺南星翻过身子,将沐九如拢在自己的身躯之下。 绝色的郎君褪去叆叇后,眼眸亮如皎月,又在情动下泛起朦胧的水雾。 蔺南星寻着意中人的唇瓣,俯下头颅…… “等等!”沐九如突然睁开眼睛,动了动脚,“什么东西……!” 蔺南星动作一顿,沐九如“嘶”了一声,惊呼道:“会咬人。” 蔺南星汗毛倒竖,一下子就把沐九如整个抱了起来,窜出炕床。 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蔺南星点起灯火。 坑床的尾巴上,竟然躺着一只鸡一只鹅! 两个畜生在黑暗里时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如今见了光,就都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扑腾起翅膀,“呼呼啦啦”的,弄得房间里一股子鸟味。 睡前屋里还没这两玩意,如今突然出现了,只可能是蔺韶光偷偷摸摸放进来的! 两个爹爹又想起了蔺韶光离开时的话语。 “大爹爹别怕蚊子,元宵保护大爹爹!” 沐九如:“……” 蔺南星:“……” 大鹅:“嗷?嗷嗷?” 公鸡眼神锐利,“啊啊”两声,似乎在判断要不要打鸣。 ……元宵,可真是爹爹们的好大儿! 第130章 闲云 而京城像是已经离他们很远很远了…… 蔺南星和沐九如在鸡飞狗跳中, 把两尊小门神送回了鸡圈里。 回屋后蔺南星实在受不了主子睡的床榻被畜生玷污,又把炕床一整个翻新了遍。 每个角落他都用拂尘扫过,炕面也擦得一尘不染, 被褥全都换新。 这套动作做完,沐九如已坐在椅子上,抱着熏炉, 小鸡啄米般脑袋一磕一磕, 昏昏欲睡了。 蔺南星前头和沐九如闹起来本也只是情之所至,骤然兴起, 如今没了气氛,沐九如还瞌睡重重, 蔺南星自然不会再闹。 小郎君把心上人抱回恢复洁净的被窝里, 满心爱慕地搂着。 一床两好。 一梦天明。 - 之后的日子,沐九如一家六口人,在竹里村渐渐地住踏实了下来。 沐九如偶尔会抱着熏炉, 和蔺南星、蔺韶光一起在村子附近四处闲逛。 太远的城镇他们还没去过, 但竹里村的农田、后山、溪流、竹林,几人都走了走,还打马去过隔壁村子买豆腐。 等附近都逛了个遍,日子就变得悠闲漫长起来。 蔺南星闲不住, 空的时候就琢磨起了自家空着的两亩田,想要往里面种一些耐寒、能越冬的蔬菜。 他向村人问了一问,这样的蔬菜倒是有不少,像芹菜、菘菜、豌豆、萝卜等都是四季可种的。 他当即同那人买了些种子,又多花了三两个铜板,学来了种植的法子。 卖他种子的那人也没藏拙,毕竟地里刨食的方法, 村子里的大伙都会。 且沐家如今是村里的财神,今个儿和这户买蛋,明个向那户收菜,他要是教的时候遮遮掩掩,之后叫人发现了,他们家可就把人得罪了,彻底少了个挣钱的好途径。 蔺南星之前种过稻谷,如今听了种菜的法门,举一反三觉得不算太难。 他也先试种了半亩,若是种不成活,也不算荒废太多功夫。 沐九如跟着他的小相公去田里凑过几次热闹,体弱的郎君试着抡了几下锄头,小猫刨土一般田没翻动多少,手心倒是红的不成样子。 蔺南星心痛得直接放下了活计,把自家少爷带回家洗手涂药膏。 之后沐九如也歇了尝试做这苦力活的心思,只偶尔来田垄上给蔺南星带点吃食热水,顺带欣赏一下小相公热气腾腾、挥汗如雨的俊俏模样。 蔺韶光倒是对这件事万分新奇,在田里拿着专属于他的小锄头、点种瓢,玩得兴高采烈,还像模像样地挖了好些坑出来。 直到他看见蔺小爹爹拿出马粪,用铲子铲了一勺,开始往土上盖…… 蔺韶光脸色大变,脚底生风地带着多鱼小奶爹,逃离了那块臭气熏天的地方,并且好几日不让蔺小爹爹抱他。 说什么植物要粪便才能长大,元宵才不信呢,植物香香的,粪便臭臭的,怎么可能放在一起! 肯定是小爹爹趁着大爹爹不在,一个人偷偷地玩屎。 埋汰! 噫! 蔬菜闹闹哄哄地种下去之后,天气变得越发寒凉,太阳好的日子里,竹里书斋的几口人会和蔺韶光一道在院子里玩蹴鞠。 多鱼的身上是会点功夫的,阿芙则是在马背上的长大的,两人运动能力强,因此也玩得最好。 剩下的三人的技巧则是半斤八两,也就三岁孩子的水平。 而蔺南星因为实力远远碾了压众人,干脆不掺和这事儿了。 毕竟他要是真的下场,把这些人打得溃不成军,无力还手,反倒成了扫兴。 所幸蔺南星对玩闹的兴趣也不大,乐得躲开这幼稚的游戏,晒着太阳看着他们闹腾。 阳光下奔跑活动的沐九如眉眼飞扬,两颊嫣红,踢球的动作笨拙而认真。 悬挂在额角鼻尖上的晶莹汗水,也光彩熠熠,耀眼夺目。 让观望的小郎君几乎移不开半分视线。 蔺南星就在屋檐下,屁股下头坐着自己空闲时打的竹椅,手里捏着些竹篾,编织着篮子。 耳畔全是妻儿和家人们的欢声笑语。 “沐哥,球传给我,给我!” “好,接着。” “啊,掉了!” “嘿嘿嘿,元宵捡回来啦,多鱼哥哥,接住哦!” “……轻轻松松!” “哇,多鱼哥哥颠球好厉害,一直掉不下来,阿芙姨姨也颠球,给阿芙姨姨。” “哼……行,阿芙姐姐,接着!” “嗯。” “嘿嘿嘿!阿芙姨姨好厉害,一个,两个,三,四,五……” 竹里书斋的冬日和煦温暖,江南的天空很蓝也很高。 而京城像是已经离他们很远很远了。 - 对于吴地和扬州的调查,蔺南星也不曾落下,隔三差五就要外出上一日半日。 第一份向景裕汇报的文书已送入了县城的驿站,只等收到景裕的回信,蔺南星再按照天子的态度,考虑接下来如何作答。 他和朝堂明面上往来的书信,哪怕是八百里急递,中途也要经过各个关卡和部门的辗转:驿丞、通政司、司礼监……兴许还要先经过司礼监的商讨审阅…… 更别说不是造反、军情等大事,也用不上八百里急递。 蔺南星送去的信,经过层层上交,到了景裕手里阅览了再回信,又一层层下达,最快也得要上十天半个月,速度慢起来,一个月也未必能往来一封。 多些这样的书信交接,蔺南星就能多和沐九如在南边潇洒些岁月。 驿站的信件递送缓慢,蔺太监第的飞鸢传书却一日之内即可往返两城。 等飞鸢在竹里书斋住定之后,蔺南星便放了一只回京。 没一日,那只游隼就带着多贤的书信,和它好些来认路的隼兄弟回到了竹里书斋的鹰架上。 蔺南星收了信,浏览了一番。 朝堂里一如既往波诡云谲,但也没什么天大的事情发生。 倒是张宁祥的铺子上个月结了账,赚了足有两千多的银钱,夏月已开始着手扩大生意。 如此刚好补足了家中因蔺南星身上没了差事,而少拿的进项。 又过了半个多月,秦屹知也通过蔺太监第的飞鸢,寄了份家书给蔺韶光。 书信里写的都是兄长对胞弟的关怀之言。 而皇城里的事、秦家的亲眷,信上一概没说,甚至连秦屹知自己的状况,也不过是句“一切安好”,便一笔带过了。 蔺韶光高高兴兴地亲笔回了信给秦屹知。 蔺南星扫了一遍,见没有任何暴露沐九如身份的内容,就递送了回去。 秦屹知的这封信,看似是写给蔺韶光的,也是给蔺南星递了信号。 信件哪怕是在景裕眼皮子底下写的,却得秦屹知自己派人送到的蔺太监第里。 这足以证明秦屹知在大内已有了一些枝叶,也在景裕的面前,有了些谈条件的资本。 不愧是曾经敢和蔺广与虎谋皮的首辅秦世贞的亲子,才一个多月过去,秦屹知已开始适应了宫人的身份。 若是哪日,秦屹知寄给竹里书斋的信上开始说起了朝堂的事来,那就证明这人已彻底在内廷立足脚跟,不太受景裕挟制了。 - 转眼大雪节气将至,竹林里薄雾缭绕,狭长的竹叶、苍劲的竹节都染了白霜。 村人们害怕近日就要下雪,届时村路积了雪难以出行,近日纷纷去了镇上采买过年的年货。 蔺南星一家见此,也寻了个日头大好的上午,套了马车,举家前往镇上。 这次出门的众人除了蔺南星外,都是第一次来平义镇,估计春节前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进镇了。 镇子里的道路不比京城的平坦,甚至还有些肮脏,经常能在路中看到一坨牛粪马粪。 但因着年节将至,气氛倒是热闹不输京畿,哪哪儿都是像蔺家这样,全员出行采买的人家。 路上人头攒动,吵吵嚷嚷。 蔺家众人下了马车,驾车的死士便驱车去了空旷处等待主家。 一行六人,除了沐九如之外的成人,身上都背着竹篓。 他们一家子一个月的吃用并不算少,更何况竹里书斋也不是什么拮据的人家,就这几个箩筐,他们还担心不太够用。 蔺南星仔细地给沐九如围好披袄,戴上帷帽,裹上熏炉和手抄,将人紧紧揽在身边,替主子挡住风霜,也挡去人潮。 好大儿蔺韶光生的漂亮,穿戴也光鲜亮丽,两个爹爹怕他遇上拐子,便几个大人轮流地抱着。 蔺小郎君手边是貌美如花的夫郎,怀里是冰雪聪明的爱子,腰间挂着鼓鼓囊囊的荷包,面上喜气洋洋,又志得意满,脚步轻快地带着家人们先进了菜市里。 迎面就是个肉摊,蔺南星直接上前买了十斤猪肉,各个部位都来了一些。 十斤肉看着虽多,其实也只够家里吃上一旬的。 不过年前村里人还会杀猪,到时候再跟村人买肉就行。 猪油和酱醋等调料他也都买了一罐,家里的鲊菜是孙连虎自个儿腌的,品类不多,蔺南星又挑了点地窖里没有的买了回去。 其他的米面果蔬等,蔺南星也没有放过,但凡元宵看上什么,甭管好不好吃,蔺南星眉头也不动就先买了下来。 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销了一通,转瞬一个竹筐已被装得满满当当,也只用了一两银钱不到。 沐九如这个本来当家管账的,对经营一个民户小家究竟需要什么全然摸不清头脑。 所幸买了一堆,也就只花了一丁点钱,沐九如丝毫不觉得心疼,便放心地把当家做主的权利全交给了自家的小夫郎。 几人在菜市里买完了吃用,接下来还有年货和日用要买:头油、皂角、面油、体霜、屠苏酒、五辛菜、爆竹、胶牙饧、柿子橘子、做缕花用的绸布……一家家店铺,全都在熙熙攘攘中逛了过来。 新衣本也该一人买上一件的,但家里几人基本都会针黹的活计,便只买了几匹布料和皮毛。 之后天气凉了,不方便出去活动了,要不了三五日,一人就能做好一件衣服。 书铺几人也去了一趟,给蔺韶光买了些他感兴趣的开蒙书。 沐九如淘了几册医书和游记,蔺南星给好大儿要了几刀纸,文房四宝也买了套。 多鱼看中两本情爱的话本,想自掏腰包买,蔺南星闷声不响地一并付了钱。 多鱼捧着二两银钱一册的话本子,又觉得自己还能再跟着蔺公这忽明忽暗的主子再干上好些年。 前头这些东西买完,众人身上的四个背篓,已经满了三个。 杂物花了七八两银钱,文房书册分量不重,要价却不少,统共花了二十两之多。 如此一来,他们这趟出门,已花了近三十两银钱。 村里一个中等户挣上三四年才能挣到这些,可比起蔺家在京城里的花销,不过只是区区之数,却把临近年节的气氛烘托得热闹非凡。 最后几人去了药铺。 家里有两个药罐子,还有三个准大夫,药材储备是绝不能少的。 沐九如与阿芙、风兮近乎扫荡一般,叽叽咕咕商讨着,各种各样的药材都要了些,把小二和掌柜乐得嘴都要笑歪了。 几人连背篓都多买了一个,这才装下了全部药材。 蔺南星付了钱后,沐九如还问了掌柜,店里的坐堂医可收学徒。 掌柜本还有些兴趣,但沐九如一说学医的人是阿芙和风兮,掌柜的就直接拒绝了此事。 这倒不算出人意料,毕竟阿芙是胡女,而风兮年岁又大了些许,还入门没有多久,都不是做徒弟的好人选。 只是心情低落却在所难免,连素来乐观的沐九如也叹了几声。 不过难得阖家出门游乐,也不好因为这事就坏了气氛,几人很快收拾了心情,又闹闹哄哄地进了家酒楼,在里头用起午饭。 蔺南星用餐的速度较快,蔺韶光还在边吃边玩,四处乱跑折磨多鱼的时候,蔺小爹爹已经吃得心满意足,歇了筷。 蔺小郎君拿出块帕子抹了抹嘴巴,便背着箩筐起身,对沐九如道:“我在镇上订了个东西,现在去取货。”他顿了顿,又问其他人道,“你们要些什么小吃,我顺带一道买了。” 蔺韶光刚才一路上已相中了不少吃食,连忙报了一串名字出来,阿芙和风兮犹豫片刻,也报了两样。 多鱼摇了摇头,反正小祖宗买的东西,他都能蹭上。 沐九如和多鱼一样,什么都没要。 他喜欢吃什么蔺南星都知道,即便他不说,小郎君也会主动给他相看了买来。 但…… 蔺南星这是订了个什么东西? 之前没同他说过,如今还要一个人去偷偷摸摸地去取? 沐九如探究地看了俏相公两眼,也没太多计较,兴许其实不是订了货,而是有什么朝堂里的事,要悄悄去办也不一定。 沐九如收回视线,蔺小郎君那头也记完了大家需要买的东西,大步流星出了酒楼雅间。 平义镇蔺南星已来过两三次,镇上的道路并不复杂,他熟门熟路地穿过三两条街市,在买饰品用具的街上,走进了最大的那间铺子。 他到了柜台前,从袖子里取出凭据,递给掌柜。 掌柜取出个匣子,蔺南星打开验货,看了两眼,就收进了背篓底下。 一切顺利,蔺南星背起重了些许的箩筐走出店铺,刚踏出门槛没两步,就被个醉醺醺的人撞个正着。 蔺南星看了眼,对面也目光不善地抬起头来:“哦,沐夫郎啊。” 一开口,就见这人嘴里缺了颗牙,丑得很。 这个人蔺南星说不上认识,只能算是见过几面,也是竹里村的村民,平日里不学无术,惯会做些偷鸡摸狗的坏事,就是个地痞流.氓。 他们沐家一家子刚来竹里村的那段时间,这个人还和他的几个流.氓兄弟们尾随过沐九如。 但估计是看蔺南星人高马大,能骑善射,这些混混们便不敢有什么行动,只是远远地坠在后面,对他家少爷意.淫评论,“大声”密谋想对沐九如图谋不轨。 蔺南星那时想着初来乍到,以和为贵,就只让死士们偷偷给了这些人一些教训。 眼前这家伙的大牙就是让他们的人给弄没的。 不过这事儿蔺南星做的隐蔽,地痞流.氓们估计只会觉得是最近染上了什么晦气,这才各个都倒了血霉。 缺牙断手后的地痞们顿时乖绝了,各个疑神疑鬼,不是怀疑仇家暗算,就是怀疑冲撞了鬼神,反正至今都没心力再舞到蔺南星耳边了。 若是这些人之后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敢再嘴里乌烟瘴气,脑子里想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蔺南星知道一次,就让他们再倒一次血霉。 次数多了,他们就会知道,沐九如就是神仙,肖想就会倒霉。 眼前这个地痞还曾经背后说过他配不上沐九如。 这个倒也没什么好让蔺南星生气的,毕竟他确实配不上少爷,世界上就没人配得上他家少爷。 但他配不上少爷,也不代表会有其他人比他更配得上少爷。 蔺南星和这地痞没什么好说的,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他点了点头,就寻着市集的方向大步前行,准备给家里人买吃食去。 身后依稀又传来地痞不屑的嘀咕声:“呔!狗眼看人低,有几个银钱了不起啊,这店还是我大爷的八姑的干儿子开的呢!就算他有几个臭钱,也都是沐郎君给的,拽什么拽!” “成天守得沐郎君这么紧,就他娘的是个妒夫,沐郎君也是白瞎一张好脸,眼睛不好使,心也是瞎的,都看不出被婆娘架空了……” 蔺南星眉峰紧皱,说他不要紧,但这人辱骂他家少爷,就是自寻死路。 他眼神幽深地瞥了那人一眼,寻了个摊位给了些钱,让堂主帮忙看着他的背篓,就隐没进了春节前夕拥挤的人潮里。 片刻后,骂骂咧咧的醉酒地痞脚下一空,狗吃屎地摔在地上,脑袋正磕到台阶上,顿时血流如注。 人群一阵惊呼,店铺的掌柜的出门一看,嚷嚷道:“哎哟,你这讨债鬼,怎么摔成这样……” 蔺南星回到原位,背起他的背篓,继续往集市里走。 地痞还在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老子最近怕不是倒血霉了!一个劲地磕碰!” 蔺南星脚步轻快,拍了拍毫无脏污,又有些脏污的手。 他满意地点点头:敢骂世上鼎鼎好的少爷不是,合该倒血霉,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派我来罚你。 130-140 第131章 龃龉 爹爹!多鱼欺负元宵呜呜呜!…… 从平义镇回来后的第二日, 天上就开始下起雪来。 这雪落了不过一天,竹里书斋的院子里就积了不薄不厚的一层雪。 从蔺南星和沐九如屋子的窗户向外望去,正能看到窗户外竹林幽深, 枝节扶疏,碎琼漱漱飘飞,积做一撮, 又从纤长叶脉上无声落下的娴雅景致。 蔺南星和沐九如坐在暖和的炕上, 翻着书籍,手里捧温热的椒枣茶时不时地合上一口, 慢看人间雪落,万物素裹。 天地都像是骤然宁静悠长了下来。 南边北边的一样是落雪, 却各有各的韵味, 各有各的不同。 北边的雪像是银沙,浓浓密密地落下,掷地有声一般, 金贵里带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凛冽。 南边的雪却温柔上许多, 玉蛾柳絮一般,小巧玲珑,轻轻飘飘的,就是聚成一团, 也仿佛呵气间就要化了,散了。 好似落在身上,都是温软的。 不论是南方的雪,还是北方的雪,对几个大人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可对蔺韶光这个三岁的娃娃而言,却是出生至今, 还未见过几次的稀罕玩意。 于是雪停第二日的清早,蔺韶光就在积了雪的院子里撒欢起来。 连带着几个大人也陪着他闹了许久。 蔺南星拗不过好大儿的邀请,亲自下场堆了雪人,沐九如则是生了个火盆,穿着厚厚的衣服,坐在屋檐下观望其他人玩耍。 一个中午过去,院子里已经堆了一排白色的小东西。 做的最漂亮的,是蔺南星亲手捏的小狐狸,白白的一团,面上塞了两个石子儿做眼珠。 小雪狐抖着毛发伸着脚爪,栩栩如生。 沐九如中途也搓了点雪,玩了一小会,又乖觉地回了火盆边,免得玩得久生了病,让家里人操心。 蔺韶光最是雨露均沾,他自己手艺不好,使唤着多鱼奶爹给家里六口人都堆了雪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胖子,树枝手挽着树枝手,在院子的最中央站成了一列。 风兮堆了好半天,只堆出个规规整整却未成形的玩意儿,阿芙则是搓了匹矮矮胖胖的小马驹出来。 蔺韶光万分珍惜大伙的劳动成果,亲自去柴房里捧了一堆树枝,给每个雪人都支了栅栏,免得这些可爱的小家伙被其他人或是他的鸡鹅小弟们一不小心给踩坏了。 中午吃完饭,蔺韶光任然意犹未尽,可惜天公不作美,又下起了雪来。 沐大爹爹担心好大儿身上落了雪要着凉,让人等雪停了再去玩耍,蔺韶光便听话地按耐下性子,跟着大爹爹习起字来。 雪一直落到晚上才刚有了要停的苗头,蔺韶光上午没疯够,吃完晚饭就扒着窗户等雪停。 圆溜溜的大眼睛眼睛都倦得一耷一耷了,还要看两眼窗外,嘴里念念叨叨得要雪别下了。 到底皇天不负有心人,雪在蔺韶光瞌睡过去之前停了下来。 小家伙立即就来了劲,一对眼睛目光如炬,再不困倦了,穿上他的兜帽和袄子就提着灯笼进了雪地里撒欢。 其他大人没有小娃娃这么好的兴致和精力,都各自进了屋里,躺到炕上享受温暖的被窝了。 只有多鱼奶爹职责所在,不得不陪小祖宗继续玩耍。 他想着蔺公给他新买的那两个话本子,想翻的白眼都强行按耐了下来。 投主不慎,投主不慎,真是欠了这两个祖宗的! 沐九如和蔺南星这两个做爹爹的,睡前去看了眼被多鱼带着的蔺韶光,见两个小朋友玩得自得其乐,也就不多做管束了。 ——难得晚睡上一天也不会让娃娃出什么毛病,况且这雪,玩上几天,小孩子见得多了,也就没那么爱玩了。 玩得兴致盎然的时候,也就是最开始这两天了,合该珍惜着此刻的好情致。 沐九如叮嘱了几声,让蔺韶光和多鱼都小心着玩耍,回屋后要赶紧沐浴,涂药膏,别生了冻疮。 蔺韶光和多鱼乖乖应了,两个爹爹便双双回了主屋,又消磨了会儿时间,然后相依相偎地睡了。 屋外依然传来孩子们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蔺南星虽然一贯浅眠,但好大儿的笑声并不难听,习惯了以后,也不会让他觉得太吵。 很快蔺南星就在沐九如幽幽的发香里,沉入了黑甜乡,连那笑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晓。 - 夜阑人静时分。 皎月清澈如水,透过结冻的琼枝,洒在交颈而卧的夫夫脸上,在两人清丽疏朗的眉眼间落下盈盈白光。 屋内悄无声息,唯有浅浅的呼吸声交错响起,伴随着鼻尖偶尔冒出的淡淡白雾,萦绕在两人颊边。 炕火滋滋地烧着,为岁月静好的夜晚,增添脉脉温情。 突然,一阵孩童的哭声冲天而起。 蔺南星剑眉微皱,月光下一对莹亮的眸子倏然睁开。 嚎啕大哭的声音来得极快,“哇哇”声伴随着“哐”得开门声,转瞬就推开了隔壁的屋门,又推开了蔺南星的屋门,径直冲到床边。 黑暗里,小小的一人箭矢般猪突到床边,蔺南星骤然清醒,“噗”地吐出含在嘴里的耳朵尖尖。 蔺韶光手指摸向床头,紧紧攥住爹爹们的被褥,大哭道:“哇啊啊啊,爹爹,爹爹!哇啊啊啊,多鱼尿我身上了,爹爹!多鱼欺负元宵呜呜呜!” 好大儿的声音极其嘹亮,炸得蔺南星脑瓜子嗡嗡,还有一股子不太好闻的骚味,也跟着传入了蔺南星的鼻尖。 蔺南星立即捂住了沐九如的耳朵,另一只手拍了两下好大儿,哄道:“别哭,仔细吵着你大爹爹,先出去,爹爹帮你换衣服。” 夜色之中,蔺韶光稚嫩的脸上满是晶莹泪水,还有一些微光从他颊边零碎落下。 小家伙哭得伤心欲绝,并没有把大爹爹的安慰听进耳朵里,嗷嗷地呜咽道:“多鱼讨厌元宵,多鱼欺负元宵,元宵变脏了,没人喜欢元宵了……” 蔺南星和蔺韶光处的久了以后,就发现好大儿其实并不算爱哭的,只是一旦哭起来,若是化解不了他的伤心处,就很难停下,能哭上许久。 这样哭下去迟早要把沐九如也闹醒,蔺南星只好先松开怀里的沐九如,准备起身把儿子带出屋子,再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蔺南星甫一动弹,便发现沐九如已经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沐少爷睡觉虽沉,近乎雷打不动,可眼下如雷贯耳的是自家孩子的哭声,他下意识地就有些醒转,随后又被自个儿耳朵尖上的动静,和嚎哭的声音惊得彻底清醒了过来。 沐九如忍着呵欠,伸出个手抚上蔺韶光濡湿的脸蛋,柔声问道:“怎么了,乖乖元宵,爹爹的好宝,怎么哭了?” 元宵听见大爹爹温柔的抚慰,哭声倒是小了点,变成猫儿般细细的调子,委屈地道:“多鱼呜呜,多鱼尿我身上,他讨厌我,大爹爹,他欺负我……元宵最喜欢多鱼哥哥了,多鱼,多鱼讨厌元宵……呜呜呜……” 沐九如不比蔺南星耳聪目明,但被元宵这么一说,他也闻到了一股明显的尿味。 可多鱼是个本分且聪慧的好奴婢,怎么可能做出撒尿欺辱小主子这般没头没脑的事情? 况且元宵和两个爹爹一起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尿过床,沐九如怎么想这事儿都应当是元宵自己尿了床,错怪了多鱼。 但此时屋里一片漆黑,事情也没问清楚,不能武断地就怀疑蔺韶光。 沐九如道:“落故,你去点个灯。” 蔺南星应了一声,他本已半坐在床头,此时彻底离开了床,摸黑寻到床头,点上了蜡烛。 屋内顿时敞亮了起来。 蔺韶光身上的情况也引入了两个爹爹的眼帘。 沐九如刚带好叆叇,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小家伙素白的里衣居然从腰腹到下摆湿了好大一片,至今还在滴滴答答得往地上滴水。 一个三岁娃娃身体里可积攒不了这么多尿液,蔺韶光素来爱干净,自己一不小心尿床了都要懊恼嫌弃上好半天,今天还是被其他人尿到了身上,难怪会一个劲地哭闹不止。 可多鱼……为什么要这么做……? 蔺南星看到这片痕迹,眸色微微一暗,又将视线转向蔺韶光的卧室——那里似乎有些微光,理应时时刻刻跟着小主子的多鱼,至今也不曾跟着蔺韶光过来。 蔺南星垂下眼帘,忍着那股味道,蹲在蔺韶光跟前,轻声细语地哄道:“别哭,爹爹带你去换衣服洗澡,洗完元宵就又香香的了。” 蔺韶光还伤心着,眼睛红的像小兔子一样:“小爹爹,多鱼,多鱼……他不喜欢元宵了……呜呜……” 他哀哀地啜泣几声,又道:“要换衣服,要洗澡,呜呜……元宵要香香,不要臭臭……” 蔺南星轻叹一声,牵着儿子的小手,带人往屋外走。 沐九如坐了起来,将长发拢到身后,整理了下睡松的里衣,道:“我也一起去,得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能让两个孩子生了龃龉。” 蔺南星嘴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咽回了话头,他迅捷地从床边拿过衣服,替沐九如裹了两层上去。 沐九如也不耽搁时间,毕竟蔺韶光只穿了里衣,还是湿的,时间久了定要着凉。 他把外衣随意地搭上,脚下踢着鞋子,就和蔺南星一起带着蔺韶光回了屋里。 蔺韶光住着的是东边的耳房,坑床边上点了两盏灯火,小小的屋子四下无人。 光照不到的屏风后头,传来了一些细细的哭声。 两个小的一人在大人的脚边哭,一人在屋子的角落里哭,也不知道到底是闹了什么矛盾,又或是发生了什么。 但如今先给蔺韶光把身上的脏污给清理了,才是紧要的事情。 竹里书斋不像蔺太监第,一天到晚都烧着热水,现下想要给蔺韶光洗澡,还得先去灶屋烧水,现烧现用。 蔺南星先把蔺韶光把衣服全都脱了,光溜溜地塞进了烧热的被窝里头。 床褥瞧着倒是干净的,想来多鱼前面不曾跟着蔺韶光过来,就是在屋里清扫狼藉。 蔺韶光进了被窝,依然凄凄惨惨地啜泣着,露在被蛹外面的那张小脸到处红彤彤的,眼泪像是溪水一样,涓涓地流,滴滴答答落在床上。 蔺南星看了两眼屏风后头的方向,不自觉地捏了两下被他握在手里的,沐九如温热的手心。 沐九如从哭泣的儿子身上收回视线,对小相公轻轻地道:“嗯?怎么了,落故?” 蔺南星也没发觉自己捏了沐九如,他摇了摇头道:“我去灶房烧水。” 沐九如道:“好,辛苦你了,屋里交给我就好。” 蔺南星浅浅地出了口气,直起身子,将手从沐九如的手心里抽出,转身离开屋子,向柴房走去。 沐九如坐到蔺韶光炕床的边沿,将小人儿揽进自己的怀里,拍哄了好一会,见蔺韶光的哭声终于小些了,才问道:“小宝,还伤心么?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和爹爹仔细说说,好么?” 蔺韶光在大爹爹一下下的拍抚中,呼吸和缓下来,他哑着声音道:“嗯……元宵,元宵睡到一半,突然发现身上湿乎乎的,就醒了,但是,不是元宵尿床的,是多鱼……多鱼尿元宵的身上,他……” 蔺韶光的小手在被窝里抓紧了褥面,眼里又开始啪塔啪塔地落泪,哭道:“多鱼一定是讨厌元宵,多鱼不喜欢元宵,才这么对元宵的……呜呜呜,多鱼为什么要这么做,元宵好难过,好伤心……” 蔺韶光越说心里越酸,哭声也越发急促响亮,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屏风后也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泣。 沐九如连忙搂过儿子的脑袋,轻抚小家伙细软的发丝,替小家伙擦去泪水,道:“别哭,别难过,没有人讨厌元宵,元宵是家里的小可爱,是我们大家的蜜罐子,元宵很喜欢家里的所有人,也很喜欢多鱼哥哥的对不对?” 蔺韶光道:“……嗯,元宵喜欢多鱼哥哥,元宵和多鱼哥哥最好了,但多鱼哥哥欺负元宵呜呜呜……” 沐九如浅浅叹气,蔺韶光看来是认定了多鱼故意害他了。 可多鱼一个在宫里混过的宦官,待人处事八面玲珑,真要害蔺韶光,怕是把小家伙卖了,傻元宵还在乐呵呵地数钱,又怎么会用这种低劣的手段。 沐九如道:“乖乖,别哭了,爹爹听了都心疼,我们不要自己胡思乱想了,亲自问问多鱼哥哥是怎么回事好不好?万一冤枉了多鱼哥哥,多鱼哥哥也很伤心的,元宵就听听多鱼是怎么说的,好么?” 蔺韶光哽着声音,低低呜咽几声,不点头也不摇头,眼泪珠子一串串地落。 沐九如心里发酸,怜爱地哄道:“你听多鱼哥哥也哭着呢,他心里也不好受的。” 屏风后面果然也有哭声,蔺韶光眼泪汪汪地想了片刻,终于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沐九如可算是半哄好了其中的一个小家伙,他扬声对屏风道:“多鱼,你还好么?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你也来同我说说,元宵年纪还小,许是说得不够全面。” 屏风后面传来几声重重的抽泣,随后响起个低低哑哑的“嗯”来。 片刻后,多鱼从屏风后头,低垂着脑袋走了出来。 小公公那张精致柔和的脸蛋上和蔺韶光一样到处飞红,常常挂在嘴角边的酒窝没了踪迹,杏仁般的眼眸莹亮亮的,像是随时会落下泪来。 多鱼走到离炕床较远的地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小的身躯蜷成一坨,哽咽道:“正君,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夜里……尿了床,这才脏了小少爷的身子,奴婢不是……” 他咬着牙,两滴眼泪直直从眼里落到了地上:“奴婢不是有意的,求小少爷和正君原谅。” 沐九如微微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多鱼尿了床。 寻常孩童过了六七岁尿床都已是罕见,多鱼如今已十二十三岁,如何还会尿床。 沐九如正发愣着,蔺韶光已直接发了急,凄厉地哭叫起来:“你骗人,你骗人……我小侄子十二岁已经不会尿床了,你就是故意……就是故意的,你不喜欢元宵!” 多鱼呼吸微窒,脑袋垂得更低,膝盖挤压着肚子,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根本不敢看头顶贵人的神色。 他低声道:“不是……不是故意的……我今天,睡前……我睡前忘记小解了……” 眼泪从多鱼的眼里,淌到鼻尖,洇湿地面。 他惶惶地道:“我,我是阉人啊……” 若有似无的腥臊味也在此刻,飘到了沐九如的鼻尖。 蔺韶光这边,被子裹得好好的,味道半点也没发散出来,而多鱼的身上早已换了干爽的新衣,显然方才在屏风后已经清洁过了身体。 可沐九如依然能闻到丝丝缕缕不雅的味道,就好像……他还在宫里时,在有些低品宦官身上闻到的…… 沐九如心头重重地一跳,视线从多鱼的背上抬起,径直望向柴房的方向。 蔺南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 第132章 病症 好一会后,蔺南星才缓缓地挤出些…… 蔺南星见沐九如发现了他, 便神色如常地抬脚跨进屋门。 沐九如立马收回视线,继续看向跪地啜泣的小阉宦。 只是胸口却砰砰直跳,难以冷静。 蔺南星缓缓走到多鱼的身边, 垂着眼帘俯视地上的小阉人,语调淡淡地道:“多鱼,起来吧, 你去给元宵准备沐浴用水。” 多鱼“嗯”了一声, 手背揉着眼睛起了身,背过身去快步走向柴房。 在沐九如的记忆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多鱼失了规矩,慌里慌张地背向他离开。 可见今日是真的被戳到了痛处。 这情况沐九如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劝慰蔺韶光。 蔺南星不声不响地走到儿子的炕床边, 和沐九如一人坐在蔺韶光的一边。 他伸手轻轻擦了下小家伙的眼泪, 柔声道:“是不是你睡前闹了多鱼,让他忘记小解了?” 蔺韶光方才没听懂多鱼在说什么,但此刻屋里的气氛却让他感觉到自己像是错怪了多鱼。 蔺韶光道:“我……我们打了雪仗, 玩得好像是有点晚, 多鱼和元宵都很困很困,洗了手和脸就睡了……”他皱着眉头,愤愤不平道,“但是他, 他要是想尿尿应该起床,怎么能尿在元宵的身上!这样很脏,很失礼!” 蔺南星拍了两下小家伙的脑袋,道:“他不是故意的,爹爹和你保证。” 元宵眉头皱得更紧,眼圈又是一红,脸蛋和嘴巴也气得红彤彤的。 蔺南星道:“你忘记没有, 多鱼是阉人,你若晚上闹得他忘记小解,他就可能会尿床。” 沐九如纤长的十指捏了捏自己的衣摆,微微抿起唇瓣。 蔺南星专心地哄着好大儿,叹道:“好了,你若是嫌他脏,明日就让他去别处睡,换成风兮或者阿芙来陪你,或是爹爹再重新买个奴婢给你,这样可好?” 蔺韶光紧张地道:“不要!不要别人,元宵只要多鱼哥哥,元宵喜欢多鱼哥哥!”他噘着嘴,委委屈屈地小声道,“元宵相信多鱼不是故意的了……” 蔺南星被小家伙给逗笑了,分明前头还觉得自己是被多鱼欺负了,伤心着呢,但换了多鱼却是不肯的,可见好大儿真的很喜欢他多鱼哥哥。 多鱼刚好在此时回来了,他进入耳房的脚步顿了一顿,闻言鼻子有些发酸。 多鱼最后也没进屋,就停在门外道:“热水已备好,小少爷可以沐浴了。” 蔺韶光见了屋外的多鱼,小兔子般的红眼睛亮了起来,远远地唤道:“多鱼,多鱼,你是不是没有讨厌元宵?你不要讨厌元宵……” 多鱼眼里蔓起水雾,他用力地咬住嘴唇,把哭红的唇瓣都咬得失了血色。 他吸了两口气,这才怄气地道:“……我要是讨厌你,做什么每日追着你吃饭,把屎把尿地伺候你,还陪你玩雪……”他低声道:“我老家那地方,一年有半年都下雪,谁稀罕这玩意了……” 想到伤心处,多鱼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不停地用手背搓着眼睛,掩饰断线的泪水:“还不是陪着你……陪着你,我才……还要被说是讨厌你,真是没道理了……我明天就搬到风兮屋里去……” 蔺韶光一听,着了急,大叫道:“多鱼哥哥别去,多鱼哥哥,元宵错了。” 小人儿眼里含着泪,三下五除二地蹬开被窝,赤着脚跑到多鱼的身边,紧紧抱住这人的大腿,含糊地告饶:“是元宵不对,是元宵说胡话,元宵喜欢多鱼哥哥,要多鱼哥哥陪元宵睡觉,给元宵洗澡,多鱼哥哥你别搬走!” 身边的小东西把他抱得极紧,像是真的怕他跑了一般。 多鱼低头看着这伶俐可人的一团。 到底也是他成日成夜悉心照顾的小主子,就算对他说话再难听,也是他投注了数之不尽感情进去的人。 况且,多鱼其实知道,小孩子对大人情绪的洞察是很敏锐的。 多鱼入宫之前的家里人口众多,他上面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大人以为他们少不更事,其实小孩子心里对大人喜欢谁,讨厌谁都是门儿清的。 被喜欢的小孩,就会更娇纵一些,而不讨人喜欢的小孩,就会更乖巧懂事上些许。 多鱼就算时时刻刻都陪着蔺韶光,照顾蔺韶光时也任劳任怨,贴心仔细,常常注意着笑脸相迎。 其实他心里也有许多不耐烦的时候,行为上便会敷衍怠慢了小主子。 他下意识的一个白眼,一句抱怨,兴许蔺韶光当时没放在心里,或是根本没有察觉出异样,却日积月累地让小家伙有了今日的不安和误解。 多鱼前面刚刚大哭了一场,此刻眼里却又止不住地酸胀落泪。 他又是为自己委屈,又是这对小祖宗无可奈何,最后还是一把抱起了脚边光裸的小人儿,紧紧地搂在怀里,闷声道:“祖宗,咱家真是欠了你的。” 蔺韶光被多鱼抱着快步走向已经点了火盆,倒好水热的西耳房,他眼见着多鱼的泪水越落越多,看起来好像很痛,又好像很伤心,连忙也抱紧了他的多鱼哥哥。 小小的人儿七嘴八舌地安慰道:“多鱼哥哥好好的,多鱼不痛不痛,元宵不嫌弃多鱼,元宵以后一定不闹多鱼了,不让多鱼哥哥尿床,尿床了元宵也不嫌弃,元宵保证!” 他亲了亲多鱼哥哥咸咸的脸蛋,撒娇道:“对不起嘛,哥哥,你别伤心啦。” 多鱼撩起湿润的眼皮,看向手里的小东西。 大半夜惹出这桩事情,惊动了主子们,害他丢了脸的分明就是这祖宗,可一句“不嫌弃”,却让多鱼心里潮得不行。 多鱼想:难怪好多宦官为了兄弟,为了对食会两肋插刀,虽死不悔。 原来只是这么一句不嫌弃,对他们这种人而言,就足以让人忘了之前所有的不快,只觉得自己被尊重、被善待了。 就是天生的贱命。 多鱼面无表情地把蔺韶光放进热水里,动作轻轻柔柔的,半点也没磕碰到小主子。 蔺韶光从水里伸出个暖乎乎的小手,把多鱼的脸蛋擦得更加湿漉,卖乖道:“多鱼哥哥,别哭,别哭,原谅元宵好不好嘛?” 多鱼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水,把蔺韶光的手塞回水盆里,低声道道:“嗯,不怪你了……” 西耳房的屋门合上,聚拢了屋内的热气,也把两个孩子的声音隔绝在了里头。 蔺南星见这茬算是过了,松了口气道:“少爷,元宵看来是没事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沐九如这才蓦然回神,抬起头来,稳稳地起身牵住小相公的大手,应道:“好,我们回屋。” - 沐九如和蔺南星相携回了他们的主屋。 这屋子前头被身上带尿的蔺韶光造访过,好些地面上都滴到了脏水。 空气里弥漫着股臭烘烘的味道,蔺南星哪能让主子睡在这样的环境里。 他当即去打了热水,先和沐九如一道洗了手脸,又勤勤恳恳地把地全拖洗了一遍,连蔺韶光刚才碰过的炕床侧面也好生擦了一通。 屋子里像是洁净了,又似乎还飘着那种不得体的味道。 蔺南星不太满意,稍做计较,从箱子里翻找出从京城带来的香料,放进小熏炉里点上,屋子里的气味这才算是清幽芬芳了起来。 蔺南星心头安定,总算是勉勉强强够上能让沐九如安歇的环境了。 他打开窗户,视线掠过银装素裹的竹林,看向高悬天边的月亮。 此刻月上中天,已有些偏斜,估摸着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那就还有得时间好睡。 只是今夜被蔺韶光这么一打搅,明日他和沐九如大抵都要晚起。 蔺南星合上窗户,隔绝掉室外的冷气,搓了搓双手,又在炕床边捡了些提前备好的柴火,填进炕门。 这样明日就算睡到正午才起床,炕都不会变凉。 蔺南星填完了柴,在炕门口封上石板,抬起头来,正见沐九如下了床,手上拿着个长木板,给屋门落下门栓。 他们屋里大多数时候是不落锁的,毕竟蔺南星差不多日日都是家里起得最早的那人,也就没必要防着其他人进屋。 但明日既然他们会晚起,那自然也应该锁一下门,不然容易被扰了好眠。 蔺南星站起身子,拍去手上沾到的木屑,走到沐九如身边,动作轻柔地将人打横抱起,怀揣着香香软软的夫郎,稳稳地送回暖和的被窝里。 他将少爷裹得严严实实的,俯身温柔地道:“我去灭烛。” 沐九如眨了眨眼,从被子下伸出个手来,捏住了小相公的手,道:“你先等等。” 蔺南星垂下视线,洗耳恭听,沐九如往炕床的里头让了让,把人往床上牵:“你到上床来。” 蔺南星乖顺地脱了鞋,爬到床上,盘起腿在沐九如的边上坐好了,道:“……怎么了?” 沐九如抬头看向他温顺高大的小相公。 蔺南星脑袋微歪,专注地看着自己,俊俏的脸上神色自若。 ……仔细瞧去却也能看出些不自然来,许是心里对沐九如想要说些什么,已有了预计。 如此也好,沐九如便不用担心吓着他的小相公了。 他浅浅的吸了口气,酝酿几息,却觉得开口言谈此事,依然有些艰难。 沐九如轻叹一声,抬高双手,将蔺南星的脑袋带向自己的胸口。 高大的小郎君顺着心上人的力道,温驯地低下头颅,把自己掩埋在身前这具削薄清香的躯体之中。 沐九如把他的小相公像个孩子一样牢牢地裹住,彼此不能对视,便也少了些局促和不忍。 沐九如这才狠下心来,悄声地问道:“落故,你……是否平日也常像多鱼那般……”话说出口,他的手却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低柔的声线也变得沙哑干涩:“入睡后,可是也容易……难以控制?” 蔺南星心头微悸。 可耳畔沐九如的心跳更响,反倒让他没有过于慌乱和忐忑。 在多鱼尿床的事情被沐九如发现之后,蔺南星就预料过他的主子会有此一问。 他此前在柴房烧水时、安抚蔺韶光时、打扫屋子时已做足了回答的准备。 但面对沐九如的探询,蔺南星还是嗓子发干,身体也有些发颤。 明明他是知道的,沐九如绝不会嫌弃他…… 蔺南星将自己的脸全都窝进了沐九如的发丝里,轻声道:“少爷放心,我不会像多鱼那样。” 他伸手圈住沐九如的腰身,在自己紧张的呼吸中,缓缓解释:“多鱼是他家里人给他净的身,因此刀口弄得不好,才会白日漏尿,夜里尿床,给我净身的郎中外科手艺好,我……就没什么事。” 沐九如轻轻地叹了一声。 他的手指穿过小郎君微卷的长发,再顺着发丝梳理到这人的背脊,慢慢地、温和地道:“我不嫌你,落故,你同我如实说可好?你以前一日三次五次地沐浴,想来也是这个缘故吧?” 蔺南星呼吸微重,好一会后,才缓缓地从唇齿间挤出些词句来,道:“我……没有那么,脏,我还好的……” “脏”字的吐音极轻,极颤,又十分清晰,像是抵着牙缝,呕着心血挤压出的一般。 沐九如的心都快被这声给揉碎了。 他用了力气,把小相公搂紧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抚顺这人的背脊,道:“不脏,我们落故不脏……” 沐九如拍哄着他的小郎君,突然就不想去探究这人的状况到底有多严重了。 他和蔺南星还会共同生活上数之不尽的岁月,总有一天,蔺南星将能坦然地在他的面前展露出伤处…… 而非是现在这样,被逼迫敞开过往的苦难。 沐九如轻轻地抚摸怀中的人儿,就像是在安抚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又或是擦拭一片被风雨打得颤颤巍巍的幼苗。 他疼惜地道:“是我不好,我不问你了,我们睡了吧,以后我也再不会问……”他低头,吻了吻这人的眉心,柔声道,“九如永远都疼你爱你的,落故,你别怕。” 蔺南星的额头落下了一点湿润,温软的触感灼得他眼眶有些酸胀。 他情不自禁的将手掌紧紧贴在沐九如腰上,用力地收紧,贴向自己。 仿佛这样就能把主子永远禁锢在他的身边,不论发生什么变故和险阻,不论他变成什么不堪的模样,都不会让沐九如与他分离。 蔺南星眷爱地蹭了蹭沐九如的颈侧,呜咽一般含糊地道:“我……若是睡着了,就会松懈,会弄到身上,就……一点点,白日我不会的,少爷。” 沐九如的腰部被牢牢箍住,蔺南星用的力道之大,甚至让那处的皮肉感到些微的疼痛。 可这零星的痛意,此时也成了激化情绪的爆竹,在沐九如心里不断地炸响酸楚与怜惜。 他在这痛感里瞬间放松了身体,让自己更好地贴合住小郎君的怀抱,也用尽力气簇拥回去,把自己固定在这人的怀里,给予这人更多的安稳与接纳。 若蔺南星所说的病况并没有经过善意的减轻,那残疾给小郎君带来的后遗症,其实比沐九如在见了多鱼的情况后,预计的要好上许多…… 可即便如此,蔺南星依然被这病灶折腾得生活不便,身心受挫,每日不停地想要沐浴,衣服烫手般地不停更换…… 也许还有不少小郎君的怪癖,也是因此才产生的。 沐九如的小相公成在为阉人时,被剥去了身为男人的根本,在成为宦官时,失去了一个堂堂正正的郎君应有的体面。 可蔺南星没了的远远不止这些。 遑论他如何玉树临风,才高八斗,文治武功,位高权重……明明已经成了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儿郎。 可往后余生与他相伴的,是不知该如何化解,不知该如何治愈,甚至即便面对夫郎都难以启齿的病状。 沐九如的鼻尖和眼眶都有些发胀,他颤着手拂过小相公的脸庞,柔声道:“好,没事的相公,没事的,这不严重,别怕……别怕,落故,我永远喜欢你的,你是我的小相公……” 蔺南星闭上眼帘,在沐九如的话语声和心跳声里,默默地消化自己心头的难堪和卑怯。 沐九如便拍着他,抚着他,翻来覆去地安慰他。 此起彼伏的心跳声隔着两人的胸膛遥相呼应。 蔺南星在沐九如的安抚下放松了些许,僵硬的肢体也在沐九如的抚顺中变得松弛、柔软。 一颗心像是慢慢腾腾地落到了实处,又或是是扎进了沐九如的心里。 沐九如把他的大人儿护在心口上,柔柔地道:“落故,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嫌你,我们是这辈子都要在一起的,生生死死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他捧起小相公微微泛红的脸蛋,吻了吻这人的英挺鼻尖,和有些撅起地唇瓣,轻哄道:“我们什么都不要再去想了,现在灭了灯,歇息了可好?” 蔺南星抬起眼来,看向自己月中聚雪般完美无瑕的心上人。 他颤声道:“少爷,方才是想看……那处吧?” 第133章 遗溺 落故,再过一个月,便是我与你重…… 沐九如飞快眨了两下眼睛, 随后不忍地避开视线。 他原本让蔺南星先不要去灭烛,确实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想看看蔺南星的伤处,确认一下到底是什么状况, 能做些什么治疗来减轻病状。 可如今他却早已不想了,沐九如摇了摇头,道:“睡吧, 没事了, 我不看……” 蔺南星道:“少爷,你看吧……”他握着沐九如的手, 放到自己的胸口,心跳剧烈地撞击着那块皮肤, 像是要跃入那人的掌心里, 融进沐九如的身体里。 蔺南星的身体又开始有些颤抖,牙关也磕磕碰碰。 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望着沐九如,眼里满满地盛着面前的郎君:“我哪里都是少爷的, 我是你的……你哪里都能看。” 沐九如垂下眼帘, 看向手底触碰到的肌肤。 他的指尖微微拱起时,柔韧的肌肉就会在衣衫下支撑起他的指节,跃动着包裹住他,像是要将他吸入这人的血肉里, 触碰到这人滚烫的心脏。 这样一副健美孔武的体魄,是属于沐九如的。 即便终有一天,蔺南星也会老去,失去这些肌肉,变得肥胖或是瘦弱…… 但蔺南星永远都是他的。 蔺南星是为他而来,也将随他而去的,缘定此生之人。 葱白指尖向着衣襟的方向移动, 挑起领口,分开那两块素净的布料,年轻鲜活的身躯在沐九如眼底毫无遮蔽地呈现。 剧烈的呼吸让紧实的肌肉变得更加块垒分明,陈横交错的伤疤上盈了一层细汗,从胸膛滑落到腰线。 沐九如的手,也随着汗滴的痕迹缓缓向下。 肌肤摩擦时,发出微不可闻的暗响,像是雪落时的漱漱飘飞的清寒,又像是木堆燃烧时炸裂的星火。 烛火摇晃,将手掌的倒影,投射上里裤素白的系带。 沐九如抽拉指节,布帛发出清晰绵密的声音。 蔺南星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大腿的肌肉紧绷得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沐九如安抚地轻拍那双长腿,轻声细语道:“别怕,南星,你是我的。” 他指尖叩上裤腰的边沿,拇指轻轻地蹭着蔺南星线条分明的胯线,让这人身心放松:“我也是你的。” 蔺南星抿起薄唇,颤着肱股将自己的胯部抬起,沐九如闭了闭眼,一口气地,将亵裤和里裤全都褪到了大腿中部,再从脚踝处取下。 肌肤裸.露在了微凉的空气里,让蔺南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曲起一些腿弯,遮挡住自己发育不全的部位。 沐九如的视线没有急于向下,他看着蔺南星透亮的凤眸,倾身跪到了这人的双腿之间。 他打开身后的被褥,抬手将蔺南星的身躯包裹在内,温软的唇瓣寻着身前之人微颤的唇齿,轻轻地吻了进去。 脉动与体温在彼此的口腔内传递,屋内淡淡的熏香与沐九如嘴里的甜香将蔺南星整个人包围、侵染。 清浅怜爱的亲吻过后,沐九如后退开来,吮了吮蔺南星红润的唇瓣,柔声问道:“那我现在看看,可好?” 蔺南星鸦羽般的睫毛飞快地抖动了几下,急喘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沐九如又与小郎君接了个缠绵的吻,这才掀开被褥,将目光投向那处。 沐九如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小相公的这处……嗯……虽然和高大的身躯不成比例,却…… 好像比他的大点…… 虽然沐九如本身也不是非常厉害,但南星的这处确实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毕竟蔺南星十四岁就净了身,在那之后,这处应当就再不曾长过了。 可想而知,小郎君若能正常地生长,本钱应当十分丰厚。 沐九如心情复杂得看了两眼,就不再关注此处了。 毕竟刀口所在的位置并不是这里,而是在下方。 他伸手拨开,脑袋微微向下,还未仔细观察,蔺南星的呼吸已经乱得不成样了,浑身又抖了起来,皮肤红得像是汆过水一般。 沐九如只好又安抚道:“别怕,别怕,你这处好看着呢,而且比我本钱还多了不少,夫君真是厉害。” 沐九如此刻的脑袋都快凑在了蔺南星的腿间,直把小郎君看得口干舌燥,心脏乱跳得像是要炸了一半,脑袋里也一阵黑一阵白,快要失去意识。 蔺南星头顶冒烟,干干巴巴、甚至有些呆楞楞地道:“少,少爷……别说了……” 沐九如轻笑着出了口气,道:“好,不臊你了,乖。” 他抚了抚蔺南星肌腱分明,不停战栗的腿侧,趴低腰背,看向这人身下的那处旧伤。 ——细长的两处横切烙印在对任何郎君来说,轻轻磕碰都会痛不欲生的地方。 刀口确实十分利落,收口也相对整齐。 伸手触碰上去,那里的皮肤因为成长的拉伸,并没有松松垮垮,反倒是贴合地拢在肉上,像是本来就什么都不曾有过一般。 沐九如轻声问道:“这里平日可会痛痒?我现在触碰上去,可有感知?” 蔺南星差点抑不住轻哼出声,清亮的音色都变得低哑又轻细了许多:“有,有感知的,会……痒,平日基本不会疼痛,已好透了。” 沐九如应了一声,基本不会痛就是偶尔也会痛。 但这般重的旧伤会有些痛痒都是常事,之后再调些活血止痛的药膏敷上,应当就能缓解不适。 刀口已看不出更多的问题来了,实际上关于阉宦的医案,大多应当都在太医院中存放着,而民间对此的记录,多在病患术后如何护理上着墨。 因此沐九如也未曾想到,切的是肾囊,却会叫人患上遗溺的病灶。 但人体本就玄妙无穷,医案上不乏有人伤了脚趾,却连带上半身失控乱动的例子,更别说阉了的那处,与小解用的物件本就距离接近,功能上也有些连带关系。 遗溺这病症说重不重,若是常人患有此病,大多是因为肾气不固或是脾虚气陷,才导致的膀胱失约,水道失制,吃些药物便能控制。 可阉宦患有此症,却是因由失了其他器官导致的症状,这就与寻常病因不太一样了。 蔺南星的遗溺听来并不严重,可日长月久,许是会造成其他的问题。 沐九如不太放心,又捏起宗筋仔细瞧看。 才一上手,沐九如又眨了眨眼睛…… 竟然,有了一些微的变化…… 沐九如又轻轻地碰了几下,可惜再没其他动静了,依然绵软。 蔺南星差点一跃而起,说出来的话都变了个调子,像是可怜,又像是在撒娇:“少爷,少爷,别……” 沐九如问道:“你这处还有感觉吗?” 蔺南星脸色本已十分红润,现在又猛得更加涨红,像是都能发起光来。 一对凤眸水汪汪、湿漉漉的,快被欺负哭了。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样奇怪的感受,分明小解时他也会拿着,可被沐九如随便一碰,就好像有火在烤一般,还和身上被碰到时的热不太一样…… 他现在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挪动两下…… 蔺南星羞得脑袋快要冒烟,压根不敢看沐九如,也不敢看自己不堪的身体,他只好眼睛一闭,沉沉地点了下头。 沐九如怜爱地吻了吻他,蔺南星闷哼一声,脚趾绷紧了,大气也不敢出。 竟有些湿润也在此时沾在了沐九如的手里。 沐九如脸色一变,趁小相公还未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快速地用被褥擦去漏出的尿滴。 之前心头略带旖色的怜惜,也彻底变成了酸胀的疼痛。 只是这么一点点刺激,居然就让小相公遗溺了,也难怪蔺南星平日过分地喜洁,但凡睡醒便一定要沐浴。 蔺南星实在是受了太多的苦。 沐九如的眼底又生了些热意,他呼吸几下,将蔺南星的亵裤拿来,挂上这人伤痕累累的腿弯。 蔺南星连忙睁开眼睛,道:“我自己来。” 沐九如松开双手,不与小相公争抢这些活计,蔺南星一骨碌地穿上了亵裤,又飞速穿上里裤。 被沐九如碰过的地方至今还滚烫又麻痒,存在感极强,让他恨不得狠狠地抓挠几下。 蔺南星臊得要命,根本不敢看沐九如的脸。 他把主子放到在了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好,自个儿专心致志地看着窗框上的花纹,道:“……我去灭烛。” 沐九如险些被他这可爱的模样给逗笑,心头的沉重都少了许多,他叹道:“好,你去吧。” 蔺南星立刻火烧屁股一样地窜出炕床,直接将屋内的两根蜡烛都掐灭了,又摸黑去门边洗了洗手。 毕竟他这手不止掐过灯芯,上炕之前还摸过了柴,可不能脏兮兮地就搂着少爷睡觉。 手刚放进水里,蔺南星又觉得他应该先去小解一个,虽然现在少爷什么都知道了,但他也不能直接就自暴自弃,任由自己脏污了,万一他明日睡得沉,起得晚了…… 蔺南星光是想想都快要不敢爬上床。 他连忙把手从水里拿了出来,走到屏风后面解决了一下。 淅沥的水声响了一会,蔺南星往昔很少会在沐九如附近大小解,因此沐九如便也不曾注意这方面的动静,如今仔细听来,蔺南星小解时的声响像是确实有些细弱。 沐九如无声地轻叹,不知这毛病能不能治好。 蔺南星解决完了,用边上的冷水将双手和下面都打点清爽,手上抹了香膏,这才白白净净地摸到炕边。 沐九如已脱了叆叇,窝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 夜色让蔺南星的羞怯褪去了许多,他眷爱地看着心上人的容颜,为沐九如不曾嫌弃他高兴,也为沐九如对他亲密的触碰而满心温情。 他掀开一些被子,挨挨蹭蹭到沐九如的边上,又将被褥的边角都拢好。 沐九如侧过身子,手掌攀上蔺南星的发顶,将香喷喷的小相公往自己怀里带,道:“过来。” 蔺南星的额头触碰上了沐九如的胸口,楞楞道:“少爷?” 沐九如轻抚他的发丝,道:“今日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蔺南星耳朵微红,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小声地道:“嗯。” 他伸手环上沐九如的腰肢,让自己离心上人贴得更近,整个人都能被沐九如的香味包围。 沐九如低头吻了吻小相公的发顶,眼里荡着怜爱的微光,他温声道:“落故,再过一个月,我们圆房吧?” 蔺南星的心跳骤然炸响。 沐九如道:“我如今身体已好了不少,经得住行事,再过月余……”他轻轻笑了一声,“便是我与你重逢的日子,我们在那日重新圆房一次可好?” 蔺南星的脑子里立时想起了一年前的那场春宵一度…… 也是在那日,他和他的主子重逢了…… 之后这一年梦境般的生活,全源自那一日的相会。 蔺南星的追寻在那日有了结果,而主子的等候也得到了他的答复。 那是个,非常好的日子。 蔺南星彻底呆呆地愣住了,沐九如看不见怀中人的神情,还以为这人有别的想法,又道:“或是你选个喜欢的日子。”他认真地道,“我想属于你,落故。” 蔺南星喉结微动,从心口到鼻尖都又酸又涨,他的眼里蓄起泪水,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落下。 他哑声道:“就那日……圆房。” 他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沐九如的胸口,呼唤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爱人:“祜之,祜之……我是你的。” “我永远都是你的。” 第134章 准备 一个月倏忽而过,约定好圆房的那…… 蔺南星与沐九如约定了要圆房的时日, 远在一个月之后。 等待的日子里,蔺南星又是希望时光转瞬即逝,又是害羞紧张, 希望那日晚些再来。 时间好像又流转回了大婚的前夕,蔺小郎君的神经紧绷得过了头,甚至比那时还要紧张上许许多多倍。 但日子还是得过, 家务还是得做, 少爷还是得悉心侍奉着。 蔺南星平日里的表现一如既往得勤勤恳恳,忙个不停。 可一旦得了空闲, 他就独自缩在角落里,看着放角先生的盒子, 还不敢拿出来光明正大地看。 嘴里也时常嚼吧嚼吧着一些东西, 给舌头做锻炼。 越想越恐慌的时候,蔺南星恨不得自己先把自己给弄一弄,好替主子打个样…… 可如今下了雪, 蔺南星也出不去, 他成日和沐九如形影不离的,压根没机会偷偷拿自己做练习。 如此坐立不安了好些日子,蔺南星总算暂时放下了此事,寻了个正经的事做——给他和主子圆房时, 做两件漂漂亮亮的寝衣。 圆房通常都是在大婚当日完成的,穿着的里衣便也是与婚服一样,是精雕细琢、千工万序的蝉衫艳服。 如今这件事被单独挑出来操办,蔺南星自然不能让他家少爷穿着寒碜的素衣来渡过花好月圆夜。 不然就是他这个小相公、小夫郎的失职! 所幸蔺南星在来扬州前,对圆房有过那么一丝丝的期待,或者说是侥幸,因此他特意带来了一匹大红的布料以备不时之需。 嘿嘿, 现在拿来做成寝衣,正正好好。 屋子里头蔺韶光和最心爱的鹅小弟们追来闹去,欢声笑语,大人们则是围在火堆旁各自忙碌。 蔺小郎君腿上铺着已缝制完毕的寝衣,悠悠哉哉绣上纹饰:花前月下,富贵芙蓉,鱼戏莲花……但凡好些的寓意,便都要放上。 刺绣之前,他已画了不少次的花样子,总算把图案错落有致,又应有尽有地排布其中。 蔺韶光抱着胖乎乎的大鹅,探头探脑地看向小爹爹给大爹爹做的衣服,心里好生羡慕。 蔺南星见好大儿连人带鹅地靠近了过来,连忙把衣服往怀里一揣,背过身去,嫌弃地道:“别带畜生过来,仔细弄脏你爹爹的衣服。” 蔺韶光乖乖地站在原地不动,眼睛亮亮地道:“爹爹,元宵也想要漂亮的衣服,爹爹给元宵做。” 蔺南星用嘴努了努边上的多鱼:“你多鱼哥哥这不给你做着。” “啊呀,不是的爹爹……唔……”蔺韶光放下大鹅,一骨碌地跑到边上翻找起来。 蔺南星伸出长腿,轻轻踹了脚大鹅的屁股,把那畜生踢得“嗷嗷”叫了两声,一双豆豆眼里都有了幽怨的神色。 大鹅抖抖尾巴,摇摇摆摆地又跑向了元宵大哥。 蔺韶光手里捧着和小爹爹手里一模一样的布料,见了鹅小弟受了委屈,也一起抱进怀里,挤到小爹爹身边。 蔺韶光举高手里的布料,顺便也把大鹅举高了,道:“元宵要和大爹爹小爹爹一样的衣服,多鱼哥哥也要,我们都穿一样的衣服,一家人,好看!” 大鹅扑腾几下翅膀,羽毛和羽粉飘了满天。 蔺小郎君被这情景吓得大惊失色,抱起怀里的衣服便一窜而起。 这衣服料子金贵,经不起洗涤,若是被畜生弄脏了,少爷就不能穿了! 蔺韶光操着小短腿追在后面,叫唤道:“小爹爹,别走嘛,给元宵和多鱼也做一件,也要这个布布!” 蔺韶光手里捏着布料的头,布料的尾拖了一地,多鱼的脸色也变了,放下手里的针黹,跟在祖宗身后捡拾那昂贵的料子。 蔺南星被儿子逼进墙角,道:“蔺韶光,要么放下你的鹅,要么就别过来!” 蔺韶光稍作犹豫,还是决定把鹅小弟放下,让小爹爹给他做衣服。 他的手一松,料子落在了地上,大鹅被高高举起凑到爹爹的身边:“小爹爹,元宵放下了,爹爹给元宵做衣服……咦,怎么是鹅鹅?” 蔺南星用自己的屁股挡住大鹅,誓死守护沐九如的衣服,随后扭曲着身子夺路而逃。 蔺韶光放下大鹅,又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布头,笑声朗朗地追逐着小爹爹的脚步,俨然已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 父子两人你追我赶,让冬日的氛围变得闹闹哄哄。 风兮合上医书,戳了戳沐九如的胳膊,笑道:“沐哥,你瞧,夫郎如今活泼的很,和元宵都能闹起来。” 沐九如拌着手里的药膏,轻轻一笑:“是该活泼点,也就是个二十一岁的小郎君。” 风兮和阿芙听了眉开眼笑,忍不住打趣了一番。 蔺南星为了圆房日夜做着准备,沐九如这里也没让他的小相公一头热。 如今他手里调的药膏,就是圆房时要用的脂膏。 虽说这东西,现成的他们也备了几盒,有御赐的,也有风兮和蔺南星下属送的。 但沐九如闲着也是闲着,便按照蔺南星可能喜欢的味道,调制了一些…… 至于为什么是可能喜欢的味道,主要是蔺南星形容得玄乎其玄,说他身上的味道又像茶油,又像果香,甜滋滋的,还清香扑鼻,雪一样,又碳一样,还有什么花香奶香……怕是香料铺里也就是这般鱼龙混杂的气味了。 沐九如忍着羞耻,拿自己的里衣闻了许久,也只能闻到一点点淡淡的香味,还是皂角和晒衣后的味道…… 总之,他只好就琢磨着调了味道,哪怕和小相公闻到的香气不同,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 除了准备圆房的物什之外,沐九如还在忙另外一件事。 蔺南星身上的沉疴在经过几个月的调理后已好了许多,但遗溺的问题却又冒了出来,且还是医案较少,需要摸石头过河来整理头绪的病灶。 沐九如为此亲自写了一封书信,盖上小印,飞鸢传回蔺太监第,让多贤替他在宫内寻人,整理关于宦官遗溺的病案,摘抄后递送回来。 多贤办事向来靠谱漂亮,不过几日便传书了回来,里头不仅有一些关于典型例子的抄录,还有徐太医亲自写下的医论和要点。 沐九如稍作整理和吸收后,心里便一有了些底。 遗溺的症状难以逆转,所幸蔺南星的病情也不算严重。 如今要做的便是好生养护,不然遗溺只是给生活带来一些不便,而时常遗溺导致水道狭窄甚至堵塞,引起的尿潴留、癃闭等病症,都是会危急性命的。 沐九如调了利尿固肾的温和方子,自个儿先试了两天,但他还是有些担心药量开得重了,让小相公反倒更加难堪。 思来想去后,沐九如下定决心,牵着小相公的手,把人带回了屋里的屏风后,红着耳朵道:“我要给你开方,你……在这儿小解了,我看看情况。” 蔺南星整个人都石化住了,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 他被沐九如哄了许久,最后昏头昏脑的,还是乖乖地照办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勇气,在沐九如的面前做这种事的! 他家少爷还一错不错,认认真真地看着…… 蔺南星又是担心不小心让浊液溅到沐九如,又是担心自己表现得过于残破不堪…… 结果心里一紧张,便更加断断续续,比平日还不如。 蔺南星感觉自己的眼睛也快要遗溺了。 好在沐九如一如既往地温柔包容,结束后对他一通拍拍哄哄,又是亲亲他又是抱抱他,还亲手帮他做了清理。 之前那一点点的折磨,也转化成了爱侣间的温馨。 事后沐九如依着蔺南星的症状,调配了新的药方。 蔺南星喝了几天,遗溺没有什么变化,但小解时动力足了许多。 沐九如随时依照蔺南星的情况,调整药物,保证他家小相公的水道能够尽量排空,不会有液体残留导致结石和其他病症。 除此之外,沐九如就没忙活其他事了,只一门心思地将养身体。 蔺南星对圆房多看重,沐九如看在眼里,自然不能让相公的期待落空。 夫夫二人各忙着各的事情,一个月倏忽而过。 约定好圆房的那日,悄悄地便到了。 天还未亮,正是半点不光都不透的时辰,蔺南星已彻底醒了过来。 他这几日觉总是很少,昨夜更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都把少爷给迷迷糊糊闹醒了。 最后还是沐九如把他搂在怀里,他才消停了,小憩上了一会。 蔺南星松了口,吐出嘴里的东西,脑袋后退了一点,离开沐九如的胸膛。 他睡前分明什么也没往嘴里放…… 他可真是持宠而娇了,如今竟敢在梦里叼着少爷…… 那块皮肤在敞开的里衣下格外明显,黑暗里都泛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盈盈水光。 蔺南星俊脸微红,手指和脚趾都羞得蜷了一蜷。 他止不住地想到今天晚上,就要和少爷圆房了…… 小郎君又开始神不思蜀,想入非非。 从他家少爷漂亮的耳朵尖尖,想到俊秀的脚趾尖尖…… 耳朵尖在羞涩时会变得像是苹果一般嫩红,脚趾尖则是在他触碰腰间、腿侧、脚心时会微微弓起,然后花苞一样地收拢绽放…… 而今天晚上,他还能看到少爷的…… 蔺南星回想起重逢那夜,他手心里的触感,心口热得像是有千把万把的柴火在熊熊燃烧。 他家少爷,他的祜之,有那么好…… 那么好—— 嘿嘿。 蔺南星把脑袋闷在被窝里,傻乐了好一会,意.淫了好一会,又紧张了好一会,这才在天光乍破时离开了床。 小郎君一如既往,勤勤恳恳地操持了家务事。 日头正中时,沐九如也起了床,摸到灶房里,在蔺南星的背后招呼道:“万福,落故。” 蔺南星回过头来,视线从沐九如的脸上一扫而过,又害羞地瞥到一边:“万福,少爷。” 沐九如浅浅一笑,也垂下了视线,心头羞涩又软和。 他捏了捏小相公的手心,就带着早点去堂屋了。 蔺南星望着心上人窈窕的背影,笑得露出了一排亮白的贝齿。 一整个白日,夫夫二人都维持着这样暧昧又粘稠的氛围。 晚饭的时候,蔺韶光都察觉出了不对劲,担心地道:“大爹爹和小爹爹怎么啦?你们今天怎么都不说话啊?是不是吵架了?” 沐九如抬眼看了看蔺南星,轻笑着摸上儿子脸蛋,道:“爹爹们没有吵架,元宵放心,爹爹们好着的。” 他说完,笑眯眯地勺了些虾米进小相公的碗里,又给蔺韶光也布了点菜。 蔺韶光狐疑地看了看两位爹爹,见蔺小爹爹吃起了大爹爹给的食物,这才放心了道:“哦好吧……”他又操心起来了,“爹爹们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这么红呀?” 两个爹爹的脸更加红了,“咳咳”声此起彼伏。 阿芙和风兮你看我,我看你,看破不说破。 这二人最近突然变得蜜里调油,羞涩得和新婚夫妻一般,定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多鱼塞了口饭进蔺韶光嘴里,道:“快吃饭,吃完了咱们带大鹅出去晃悠,找别人家大鹅打架去。” 蔺韶光眼睛一亮,高兴地晃了两下小短腿,吃饭更卖力了。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道:“小爹爹,你做的唧筒能不能给元宵带出去玩啊?” 蔺南星呛咳一声,米饭都差点喷出来。 他之前砍了小段的竹子,制作抽拉唧筒的时候被元宵看到了…… 可那哪是玩水用的唧筒…… 瞬间明白了的风兮差点憋不住笑,他连忙放下碗筷捂住嘴巴,一对眼睛已经弯到抽搐。 蔺南星脸红脖子粗地瞪了眼看笑话的奴婢,又伸出大手,把好大儿的脑袋转向饭碗,道:“吃你的,小孩子家家大冬天的玩什么唧筒,天热了爹爹再给你做。” 元宵撅了撅嘴,哼哼唧唧:“好吧,爹爹是大人了就能在冬天玩唧筒,做大人真好啊……” 蔺南星:“……” 好大儿说的好像是对的,又哪里不对。 第135章 花好 即便只是事前准备,也让他生了许…… 晚饭之后, 天色鸦黑,屋外飘起细雪,天气更加寒凉。 风兮和阿芙搓着手回了屋里, 就连蔺韶光也不闹腾了,赖在炕上不肯下地。 蔺南星在屋里烧起了无烟的碳火,炕床也烧热了, 但他本人还在灶屋里忙活, 热水烧了两锅,等下他和主子要沐浴, 再晚点……应当还会用上。 蔺小郎君红着耳朵,又起了个小炉子, 将好大儿心心念念的小唧筒扔进去, 热水煮着,让竹筒变得柔韧有弹性,不会伤到皮肤。 蔺南星正忙忙碌碌着, 沐九如也穿戴厚实地进了灶房, 手里提着一小筐药材,道:“落故,这个药你煮一下,晚点我要喝。” 今天上午的时候, 两人已喝过了每日该服的药,蔺南星接过药筐,又起了个药炉,道:“怎么夜里又喝一次?” 仔细一看,蔺南星不由眉头微皱:里面的药材和沐九如平时吃的不太一样,天南星居然不在其中,还有些药物是他不常见到的。 沐九如凑近过去, 靠在蔺南星怀里,悄声道:“这是,助兴的药。” 蔺南星往锅里放料的手一抖,喉咙顿时干得音色都哑了:“少少少爷不必吃这些……少爷要是不得趣,是,是我不成,少爷不必……” 沐九如被小相公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抱住,安抚道:“我是逗你的,这是补益气血,宁心安神的药,补点力气,也缓和下心神……” 他打趣自己道:“我可不想像上次一样,行事到一半,或是完事后突然发了什么病症。” 蔺南星这才放下心来,伸手回抱住他的夫郎。 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吉利,只好摩挲着怀中人的后背,道:“没事的,少爷近日身体好,不会犯病的。” 沐九如窝在温暖宽大的怀抱里,笑道:“嗯,我就是以防万一。”他又问道,“今日又下雪了,落故,你身上可有哪里不适,或是疼痛么?” 蔺南星伸手揽住沐九如,温声回道:“落雪的日子不太会痛,而且这几个月少爷常常替我艾灸,已不怎么会痛了,今日我觉得身上很好。”就是真有点痛,那也不能扰了他和沐九如圆房。 蔺南星羞涩地抿起嘴巴,心头的小雀儿蹦蹦跶跶。 沐九如道:“那就好。”他停顿片刻,语气微微认真了些许,抬首道,“落故,若是行到半途,我的身子真就不争气,你别停可好?” 他轻轻叹息一声,郑重地道:“我想今日和你彻底圆房,不论发生什么。” 蔺南星的胸膛重重跳了几下,他犹豫片刻,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沐九如嫣然含笑,又塞了个小瓶子进蔺南星手里,垂着眼,小声地道:“那这药膏等下你空了就温水调开,带进屋里来替我润洗……”他顿了顿,“或是我自己来?” 蔺南星立刻握紧了小瓶子,道:“我来,我来,少爷你先回炕上歇着……我处理完灶屋的事就回来给少爷……”他清了清快冒火的嗓子,嘴角挂起笑来,柔声道:“……润洗。” 这事儿虽然是沐九如自己提议的,但亲口说出来,他还是觉得有些羞臊。 沐九如也清了清微哑的嗓子,踮起脚尖亲了亲小相公的唇角,道:“嗯,那我先回屋去。” 蔺南星咧开嘴角,目送自家少爷夫郎离开灶房,立马火急火燎地看管起了几个炉子来,手里的蒲扇摇得都快成了残影,像是也能跟着一起着了火。 小郎君满心的温情和雀跃,只想快点回屋,给少爷做清洗。 要知道,这可是陪嫁小厮专属的活计。 他之前就在想怎么和少爷说这事,要是少爷害羞不让他做了可怎么办才好…… 如今少爷却自己提出来了…… 他还是少爷的小厮,也是沐九如的小相公。 蔺南星嘴角溢出傻笑,脸上红彤彤的,浑身上下都透着压不住的春情,高兴得恨不得蹦跶几下。 但真的蹦蹦跳跳的话,就太不稳重了,蔺南星只好务实地将兴奋劲全用到干活上。 他飞快地将汤药煮开,炉子全都关小风口,随后将沐九如给他的药膏倒进微烫的清水里。 黑色的粘稠液体入水即化,稍微调和之后,就成了一罐带着甜香,通透如琥珀的油水。 蔺南星捞出在沸水里煮了许久的唧筒,又给自己好生洗了双手,抹上手霜,保证自己香喷喷又干干净净的,这才带着一应物什进了卧室。 屋子里久违得温暖如春。 这样的大日子,蔺南星自然不会吝惜碳火。 沐九如在这样的环境里,身上的衣衫也穿得不多,里外也就三层,腰身被衣带勾勒得细细一握,即便坐在床上,都能看出体态修长匀称,身姿清丽无双。 沐九如见蔺南星进了屋,便自觉地走到屏风后头,开始褪下衣衫。 他在赤.身.裸.体面对蔺南星时,没有什么心里负担,从十六岁到如今二十八岁,他早已被蔺南星看了无数次。 不论他对着蔺南星做什么,或是蔺南星对他做什么,在沐九如看来都像吃饭喝水一般,是自然且舒适的。 蔺南星听到布帛摩挲的声音,立刻跟了进来,在架子上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匆匆忙忙跑到屋子中央把炭盆端进来,道:“少爷,仔细着凉,上衣就穿着吧。” 沐九如想了想,道:“还是都脱了,省的弄脏了衣服你洗起来也麻烦,润洗完我直接沐浴,一时半会儿不冷的。” 蔺南星应了一声,不反驳沐九如的主意,只是又搬了个炭盆进来,把屏风后头这一小块地方堆得无处落脚,温度炎炎如夏。 沐九如差不多快要脱完衣裳,还剩一条亵裤,蔺南星回过头来亲手替沐九如除了。 洁白修长的双腿裸露在空气里,沐九如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坐在恭桶上。 今日的小郎君格外勤劳,将屋里到处都擦洗得一尘不染,四处飘香,就连恭桶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用艾叶熏过了。 洁净的空间让人感到舒适和放松,蔺南星倾身蹲在沐九如的跟前,双手放在心上人洁白俊秀的膝头上,又眷爱地俯下头颅,亲吻膝盖上的软肉。 沐九如脚趾微缩,伸手抄了抄小郎君的额发,柔声笑道:“腻歪,弄去吧。” 蔺南星抿唇轻笑,“嗯”了一声,拿起水里泡着的唧筒,再检查了一遍筒口和筒身的毛刺,确定绝对没有问题之后,抽了一筒香脂水,又在自己手心里打了一点,检查力度有没有太强。 做完这些,蔺南星转过身来,面对沐九如。 他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即便这只是事前的准备,却也让他生了许多旖旎的心思。 他已再也做不成一个心无杂念的好奴婢了。 沐九如见蔺南星脸色通红,呆愣愣的,便自觉地敞开了腿,低头吻了吻小相公热乎乎的额头,安抚道:“你来吧,要是你实在害羞,我自己来也行。” 心上人任人施为的动作,还有跃然眼底绝美的景象,都刺激得蔺南星神魂颠倒,全身的血肉都仿佛沸腾了,将要炸开。 蔺南星恍恍惚惚地捏着手里的唧筒,下意识地道:“我,我来,少爷我来。” 沐九如拿这人没法子,笑着放松了身体,道:“好好,你来你来,小南星聪明伶俐,弄什么都是最好的。” 蔺南星的耳根子又酥又麻,他不敢再磨蹭,哆哆嗦嗦地伸手探了会,便拿起唧筒道:“应当会有些难受,少爷你忍一忍,若是弄疼你了,你和我说。” 沐九如在宫里时也做过这些事。 那时他被不太熟悉的宫人这般清理,身子打不开,确实是难捱不适的,心里头也觉得难堪和屈辱。 但如今这么帮他的人是蔺南星,是他的小相公,沐九如就没了那些不好的感觉,只觉得温情和安逸,还有一些些羞涩。 沐九如温声道:“嗯,难受了我同你说,你放开手脚弄吧。”他宽慰道,“不必太过紧张,你若是以后癃闭了,我也会帮你做这样的清理,我可比你笨手笨脚多了,指定会弄得你不舒服,但我还是想亲手做这些的,所以你别怕我会不适。” 蔺南星微微一愣,即便知道这是沐九如在安慰他,他的心跳依然一下一下地雀跃着,胸口像是被什么撑得满满涨涨。 ……沐九如说,以后想帮他亲手治疗,处理脏污。 少爷非但不嫌弃他,甚至会和他风雨同舟,疾病相扶…… 他们会这样度过许久,十年,二十年……四十、五十年…… 这是他的沐九如,是世上最最好的沐九如。 沐九如不知这人怎么发起呆来了,伸手刮了下大人儿的鼻尖尖,笑眼盈盈地哄道:“落故,我们是夫夫,是最亲近的人,你可以弄痛我,也可以在我面前不擅长做这些,别紧张,我们一起摸索着来好不好,嗯?” “祜之……”蔺南星喃喃一声。 他的心头实在是过于胀满,许许多多的情绪突然汹涌而来。 蔺南星抬起眼眸,寻着眼前星光般璀璨的眸子,撑起自己的腰杆,倾身吻上他的爱人。 他揽过沐九如的颈项,将夫郎拢在自己身下,又或是捧在自己的头顶,舌尖探入芳香的口腔,毫无章法地亲吻,侵入,纠缠。 他现在只想把自己献祭给沐九如,又或是把沐九如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吃进自己的肚子里。 人这一生那么长,度过一个六年,又来一个六年,还有无数个未知的六年。 只有这一年,这一日,这一刻,他和沐九如贴得那么近。 他可以弄痛沐九如,可以在沐九如面前是个跌跌撞撞,一无所长的少年。 他也可以被沐九如弄痛,被沐九如摧毁,又或是被放在心上,捧在手里。 突如其来的求索使得沐九如发出一声嘤.咛,他微微一愣,随后伸出双手,攀附上蔺南星的颈窝,压着身上之人的头颅与发丝,竭尽全力地回应。 绵长悱恻的亲吻,让唧筒里的水早已冷却,滴滴答答地顺着筒身淋漓在两人的手上、身上、腿间,最后就连唧筒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沐九如与他高大年轻的夫君紧密相贴,相濡以沫。 小郎君的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高温,衣衫下紧实的肌肉孔武有力,却从不会让沐九如觉得压迫、威胁。 只会让他觉得钦羡,喜爱。 不论是这具身躯,还是这副容颜。 又或是小郎君的腼腆,小郎君的忠诚、爱重,或是现在像这样难以抑制的渴求,血脉喷张的冲动。 蔺南星永远是让沐九如觉得安全的人。 也永远是沐九如所眷爱的人。 沐九如被他的小郎君亲吻得昏昏沉沉,像是快要缺氧,又像是快要死去。 他像是变得很轻,成了一朵柔软的云,被巍峨的青山眷恋着,也抵死缠绵地依存着属于他的山峦。 意识混沌让沐九如不自觉地收拢手心,轻微的疼痛蔓延上蔺南星满是疮痍的脊背,分明那处肌肤的感知早已变得迟钝,厚重的衣衫也隔绝了过于明晰的触觉。 可这微不可查的痛觉,依然把蔺南星整个人都点燃了。 他忍不住轻轻地啃咬沐九如,想要沐九如也这样对他:渴求他,抚摸他,或是把他弄痛,在他身上留下各种各样属于沐九如的痕迹。 “少爷,少爷……”蔺南星含含糊糊地祈求,“祜之,你咬我一下,你再抱抱我……” 沐九如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一双湿漉漉的,撒着娇的凤眸,他用了些力气,咬了咬蔺南星柔软的唇瓣。 小郎君的鼻腔里立即发出了声好听的闷哼,沐九如摸了把他脸上的汗水,收紧了手臂,轻轻一笑:“小傻子。” 蔺南星眼尾飞红,眼里泛着水光,无处发泄的欲.望让他只能更激烈地亲吻,触碰,让沐九如知道他的满腔爱意,色授魂与。 他的手一寸一寸地向下探索,嘴里含含糊糊地倾诉:“我是小傻子,我是少爷的小傻子……” 沐九如身子微微一颤,不及做出反应,就被他的小相公拖入了欲.海之中。 …… …… …… …… 第136章 月圆 沐九如被吓了一跳,南星当年选的…… 浴盆水汽氤氲, 水面荡起涟漪,蔺南星将沐九如从水中抱出,裹上绢布, 擦干每一寸肌肤。 洁白如玉的肤色被热水蒸得泛起了微红,若是留心查看,还能看出好些浅淡的红痕。 蔺南星臊着脸仔细擦过肌肤上的每一处水滴, 不去想他刚才胆大妄为的行径。 可脑子里还是止不住地, 浮现出了许多香艳的景象。 他方才头脑一热,居然没把持住, 还没等到圆房就用手把少爷摸了一遍…… 少爷……真好看…… ……吃起来还是香香甜甜的…… 原来是这样的味道……少爷果然哪里都是甜的。 蔺南星抿了抿舌尖,嘴里仿佛还回荡着属于沐九如的甜味。 小郎君脸色越来越红, 眼看着就要神游天外, 他连忙甩甩脑袋,驱散那些过激的画面,继续伺候操劳过的夫郎擦身穿衣。 他做了半个月的大红寝衣套上了沐九如的身躯, 系带松松束上, 衬得郎君更是肤白貌美,丝毫也看不出已有二十八.九的年岁,仿佛依然刚到弱冠,正是最美的芳华。 蔺南星将人抱到床上, 拉过被子轻轻搭上,一截粉白的足尖还露在外头。 蔺南星的牙根又痒痒了,心里也痒得很,忍不住捏起沐九如的脚,轻轻地在足背上啃了一下,又吻了一下。 唇齿生香。 沐九如前面被翻来覆去地啃了又咬,如今也有些习惯了。 他伸出有些发软的手, 点了点蔺南星的脑袋,声音也软软的,带着些缠绵的哑:“南星,你上辈子定是只小小狗,尽爱咬人。” 蔺南星抬起眼来,耳朵越来越红,轻轻地道:“我就是少爷的小狗。”他拱了拱被褥里沐九如的心窝,撒娇道,“汪。” 沐九如的身体和声音是软的,心里也是软的,他拿这人没法子,喜爱又亲昵地搂了一会,道:“你去看看我的汤药好了没,还好我提前备了药,不然可经不住你闹。” 蔺南星脸上一红,心里却软软乎乎的,像是泡进了香香的温泉水里,他应道:“好,我去看看。”清亮柔和的嗓音里灌了蜜一般,听起来都带着甜味。 他依依不舍地又搂了几下沐九如,这才出门去拿药。 不过片刻他就带了汤药和蜜饯回来,沐九如伸手接过,道:“你也去沐浴吧,晚了水得凉了。” 蔺南星道:“好,喝完了你就把碗放在床边,别放出去了,我晚点再收拾。” 沐九如笑道:“好,知道了,我穿着这身衣服的模样可不能让别人瞧了去,只给小相公瞧。” 蔺南星又被蛊得神志不清了,磕磕巴巴道:“我是怕少爷着凉……”他生怕再被调戏,连忙开溜,“我去沐浴。” 沐九如看着小郎君仓皇离去的背影,轻笑一声。 很快屏风后就传来了入水声,沐九如端起药碗,慢慢地把汤药吹温饮下。 多亏得他提前备了补气的药物,小郎君方才突然来了兴致,耗费了他不少体力,连润洗都是沐浴前再补上的。 不愧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精神和体魄就是好,抱着他厮磨了兴许有半个时辰……圆房怕是得耗时更久,他若是不补益些气血,怕是等下再来一次,他能直接昏过去。 那不得把小相公给吓坏了。 沐九如喝了汤药,嘴里含着果脯,给自己打了一通气,向身体灌输了坚韧不拔的意志,这才依在床头,静静等他的小郎君到来。 夏日大婚的时候,他便这样等过蔺南星。 那夜的小郎君丰神俊朗,身着华冠丽服,脚下踏过落花纷繁,英姿飒爽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时日再往前推,重逢的那日,也是现在这般这样堕指裂肤的寒天。 那时的他在病入膏肓的痛苦中,望着朦胧陌生的世界,等待一别多年的小南星与他再见上一面。 他当时想,哪怕是最后一面,能见上都是好的。 如今他却与他的小奴婢结下了更深的情谊,有了亲如骨肉的关系。 能和蔺南星成为家人,沐九如很欢喜,很高兴。 他们都是被渺渺尘世亏欠的人,此后余生他们也将相依相守,鱼水相投。 生同衾,死同椁。 沐九如掀开了一点点窗轩。 空中明月高悬,光芒清透似水,屋外裹了霜的玉竹在微风中摇曳,大雪鹅绒般轻盈地浮落。 温软的月色,温软的良夜。 喜欢的风物,喜欢的良人。 清辉伴着霜雪越过窗框,与沐九如嘴里呵出的白雾交汇成一团。 他悠闲地望了一会儿,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他头顶穿过,握上窗扇的边沿。 “少爷,仔细吹了风着凉。” 沐九如向后看去,是他的蔺南星已沐浴完毕。 小郎君身上穿着与他同色同纹的寝衣,衬得这人长身玉立,如松如竹。 裸.露的肌肤上还带着微热的水汽,茂密的乌发则是披散于身后,还垂了几缕软软地耷在腰间、肩头、臂弯。 更显得小郎君眉目深邃,情深如许。 微敞的领口下肌理饱满,线条丰润而不夸张,宽肩与蜂腰相得益彰,再往下,颀长的双腿隐匿于艳红的衣摆中,看不分明。 沐九如素来喜欢绯红的艳色,他看着面前宛如新婚夫婿一般的小相公,心里更是喜爱万分。 便是牡丹花里幻化出来的精怪,也就是这般俏丽的模样了。 “落故。”沐九如绽开笑颜,向他的小相公伸开双手。 艳红的长袖沿着手臂落下,露出莹白的肌肤,蔺南星眸色微暗,轻轻合上透着寒风的窗户,俯身将沐九如一整个抱进怀里。 两团红色融成一片,亲密无间的相贴让两人都发出一声清浅的喟叹。 蔺南星走了几步,将心上人安放到床边。 两人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亲昵,也对之后要发生的事情心照不宣。 一点摩擦都能点燃暧昧的气氛和心头的热火。 沐九如勾着身上之人的脖颈,气息已有些不稳。 蔺南星的呼吸也滚烫急促,他深深吸了口气,在沐九如的跟前俯下身子,用他最喜欢的姿势和角度仰望他的爱人。 他展开沐九如清瘦细腻的手心,从袖口摸出一支艳红的牡丹,放进了沐九如手里。 明艳的红绽放在雪般洁白的手掌之中。 这朵牡丹比起一年前蔺南星从宫内带出来那株,明显要逊色许多,冠幅不大,品相也不是最佳。 可数九寒天,大雪封路,在这避世的小乡村里,能弄来这么一朵春花已是不易。 花骨朵被方才两人相拥的动作挤压得有些凌乱,却依然烨烨其华,艳冠群芳。 就像是蔺南星心中,永远鲜亮,倾国倾城的沐九如。 蔺南星收拢沐九如的手心,吻上清隽的指尖:“南星三生有幸,能与少爷结为百年之好。”他虔诚地道,“沐祜之,我心悦你。” 微凉的花瓣与温热的唇瓣同时触碰上沐九如的指尖。 其实不必蔺南星亲口说出,沐九如也知道蔺南星钟情于他。 蔺南星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瞩目,都在宣告着他的归属与爱慕。 沐九如心尖微颤,缓缓将拱起的手向两边分开。 蓬松的花便落入了小郎君的手里。 沐九如定定地看着他的小相公,明丽的眼里荡着碧波万顷,燃着星火燎原。 沐九如道:“蔺郎,我的蔺落故……”他捧住蔺南星的手掌,吻上粗糙而俊丽的指节,在花瓣与指缝中,郑重宣誓,“我也心悦于你,我愿与你共百岁之好。” 蔺南星眨了眨眼睛,呆呆楞了一会,像是没听明白沐九如所说的内容。 两串泪珠子突然落了下来。 蔺南星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去,把脑袋搁到沐九如的膝头,掩饰突如其来的失态。 沐九如心里软的不行,他轻轻托着小郎君的下巴,把这张红彤彤的脸庞抬了起来,用拇指揩去泪水,哄道:“怎么这么爱哭,小媳妇一样。” 蔺南星侧过脸,吻上沐九如的手心。 他实在是太高兴了。 他的少爷,遥不可及的贵人也心悦于他,愿意与他共度百年,一双两好。 嘴唇触碰到的皮肤上沾了他的泪水,尝起来有些咸涩,又万分甘甜。 他的眼里还有点余泪,汇聚成滴,在睫毛上凝成剔透的露珠。 他眷恋地贴着心上人的手掌,哑声嘟囔道:“我就是你的小媳妇。” 沐九如柔柔地笑了几声,俯下身去,直视小媳妇的眼睛,问道:“那我的小媳妇,还要和夫君洞房吗?” 蔺南星水润的眼睛变得更亮,又像是更加幽深、缠绵。 他凑上前去,温柔地、坚定的,有些迫切地描摹沐九如的唇瓣,在那处留下自己的痕迹,染上自己的味道。 艳红的牡丹落一边,在两人的辗转间与飞散的衣摆滚作一团,芬芳馥郁,衾枕生香。 红色的里衣铺满床榻,露出裹在其中的冰肌玉骨。 蔺南星红着眼眶,一点一点地丈量,就像他方才在屏风后做过的那样。 白玉般的肌肤变得更红,细细的香汗闪着微光,蔺南星怎么也吻不够这副身体,怎么也侍奉不腻他的心上人。 烛火并未熄灭,蔺南星伸手触碰上沐九如的眉间,轻轻提起叆叇的边框。 沐九如拦住了小郎君的动作,喘息着道:“别摘,我想看见你,落故。” 他挥动指尖,勾上蔺南星的衣襟,一路下滑:“你也将衣衫褪了,我想看你的身体,他是我的。” 耳畔的酥麻一路蔓延到全身,蔺南星动作一滞,缓缓地直起身子,将自己的衣带解开,露出他并不觉得美观,却也竭尽全力去维护的躯体。 至少它很年轻,它也很有力量,它被沐九如渴求。 尺寸更大的寝衣落在了床上,与另一件寝衣叠在一起,缠如连理。 蔺南星再一次俯下身去,与沐九如唇齿相接。 沐九如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软成了一滩水,又好像被蔺南星放到了云端上。 他实在有些受不住这磨人的小狗子,能把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舔过来舔过去。 沐九如讨饶道:“落故,南星,别舔了,你去拿角先生吧。” 蔺南星松开沐九如软乎乎的小腿肚,又轻轻吻了一下,道:“好,我去戴。” 蔺南星走到床边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角先生,涂上沐九如特质的脂膏,香香润润的,虽不比少爷身上好闻,却也是十分特别,像是非常好吃的的味道。 沐九如微微缓了口气,此前他只知道耳鬓厮磨是形容恩爱缠绵,可自从对上他的小相公后,他才算真正地明白了这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侧过头温情地看向他的郎君,视线上头一些正是这人挺翘的臀部和精瘦的腰杆,健硕有力,赏心悦目。 沐九如却突然愣了一愣,问道:“怎么不用苗老公送的那个?” 蔺南星拿着的角先生显然并不是苗善河送的那支,可这人对旧物有多眷恋,沐九如再了解不过了,若非苗老公送的角先生损坏了,小郎君怕是不会更换别的。 蔺南星正佩戴到一半,闻言把角先生拿到沐九如的面前,羞羞答答地道:“里面是苗老公送的那个,外头套着一年前用的那只,两个正好大小有些差别,我就让人重新打磨,合在一起了。” 毕竟寻常郎君只有一个东西,蔺南星觉得他也不该有太多,能并一起还是并一起比较好。 沐九如:“……” 很好,还是那个恋旧的小郎君。 沐九如仔细一看,又是被吓了一跳,南星当年选的竟是这么厉害的东西吗……? 看来瞎了也有瞎了的好处,看不见就不知道害怕了。 沐九如吞咽了一下,干巴巴地道:“嗯,好。”既然上一次没问题,那这一次应该也一样不会出问题…… 蔺南星又紧张又羞涩,没能注意到沐九如神色上的些微异样。 他收回角先生,又开始一门心思地认真佩戴。 绳带将角先生牢牢固定在他的身上,就好像真的是他的物件一般。 蔺南星低头看了几眼,很是合衬,和他家少爷的没有什么区别。 有了这个他就能和沐九如同房了。 蔺南星万分宝贝地伸出个手指,喜爱地戳了两下。 戳完他又羞臊起来了,虽然一年前他和沐九如已经有过一次,可那次他是手上拿着角先生的,和这次完全不一样…… 蔺南星脑子里翻找出前几天飞鸢传书回去,让逢力给他写的各种技巧和窍门,从中摘选出他觉得安全可靠的内容,默默背了两遍。 蔺小郎君深吸一口气,这才觉得做足了准备,回到床上,再次吻上他的爱人。 ………… ………… 第137章 媳妇 果然沐哥才是郎君中的郎君,铁血…… 晨曦的清风穿过竹林, 带起一片莎莎轻响。 晨鸡鸣啼伴随着犬吠三两相叠。 亮白日光洒满窗框,凉意从微启的窗沿边缕缕透入,吹动半透的纱帘, 帘幔堆叠,明灭摇曳。 屋内的碳火只剩余烬,炕床依然烧着, 发出滋滋声响。 床榻上、被褥内满是温柔乡带来的暖热。 蔺南星从好梦中醒来, 入眼便心上人的睡颜,安安稳稳地枕在他臂弯间, 潮热的呼吸一下下地吹打着他肌肤。 昨夜两人闹得有些晚,床榻和寝衣都弄得一塌糊涂, 因此被褥和衣衫都换了新的。 沐九如穿着洁白的里衣, 在晨光的映照下,凝脂般的肤色比衣裳更加莹白,嘴唇和面颊都透着丰润的红色, 美丽得仿佛不似此间凡人。 就是这样冶艳俊丽, 无处不好的郎君,昨日和他蜂缠蝶恋,尤花殢雪。 他的少爷曾经给了他的名字和家,给了他冠礼和表字, 后来还给他了大婚和洞房。 他的一切都是沐九如给的。 蔺南星专注地看着沐九如,心里面满满当当,让他想钻进沐九如的心窝里,又想让沐九如再像昨夜那样一直看向自己,咬咬自己…… 蔺南星用嘴唇碰了碰沐九如的脸颊,后退一点,露出个甜甜的傻笑, 又凑上前去,碰了碰沐九如,再次嘿嘿一笑,把脑袋埋进沐九如的头发里高兴地拱了拱。 沐九如哪里都是香香的,哪里都又软又甜,头发是香的,脸颊是香的,身上也是香香的……还有那个也是香香的……他都尝过一遍,但又怎么尝都尝不够。 蔺南星小心翼翼地用自家少爷的头发丝磨了会儿牙,又后退了点,看着他家少爷姣好的嘴唇。 睡着了以后,那两瓣红色松松地抿着,看起来润润的,又软软的。 蔺南星用鼻子尖拱了拱那处,好香……满满的都是主子的香味……还想,尝一下…… 蔺南星咽了咽口水,忍不住用手指尖戳了戳那里。 绯红的唇瓣立刻贴住了他的指腹。 太软了。 蔺南星的脑子里立马回忆起了昨夜品尝到的味道,还有沐九如那时朦胧又专注的眼神。 都是只属于他的。 蔺南星不禁想入非非,两眼都发起直来,心里更是痒痒麻麻的,连肚子都“咕噜”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馋的。 昨夜的沐九如对他格外宠溺,予取予求,让蔺南星都想要恶胆向边生了。 他看着夫郎的嘴唇,心里疯狂做着斗争:亲一下吧……就亲一下下……不会吵醒主子的…… 指尖被沐九如浅浅的鼻息打得微湿,蔺南星心里也潮乎乎的,有些失控。 他把手指收了回来,放在自己嘴里嘬了嘬,又用力啃了两下,终于打定了主意,稍微动了动身子,长手一捞,从床头的小桌上摸出昨晚用过的脂膏。 他打开小瓷盒,里面的膏体已见了底,蔺南星认真地刮了刮,把里面残余的东西全都堆到一起,撵了出来。 然后,他把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脂膏没什么苦味,也不是太甜,却有股非常好闻的香味,一进嘴里就化了开来,让人齿颊生香。 毕竟床头没有备香茶,想要亲亲主子,只能这样应急了。 反正昨夜已经吃了很多脂膏了,不差这一口。 少爷制的东西,就是脂膏都是最好吃的! 蔺南星将那口脂膏在嘴里过了一遍,觉得自己已经十分清香了,这才慢慢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吻上沐九如的嘴唇。 他亲了一会,在沐九如迷迷糊糊发出点声音的时候,立刻退了开来,伸手轻轻地拍哄,让沐九如再次睡稳。 沐九如舔了舔被浸润的嘴唇,哼哼两声,往蔺南星的怀里一钻,把唇部连带整张脸都藏了起来。 蔺南星被沐九如依赖又可爱的模样弄得心头软成一滩,都快化了。 他亲也亲过了,尝也尝到了,心上人还往他怀里钻,蔺南星整个人都餍足得很,又变回了眼神清澈,服服帖帖的小郎君。 沐九如睡前特地交代过他,要同他一起起床,让蔺南星醒了之后也把沐九如顺带叫醒。 可沐九如昨夜显而易见得被累狠了,完事之后直接睡了过去,连被抱去宽衣沐浴都没能醒来,还一直在打小呼噜,非常可爱……不是,非常辛苦。 思及心上人对他的体贴包容,蔺南星高兴地蜷起脚趾,腿弯也挨挨蹭蹭地贴住了沐九如的身子,手臂圈起,把人牢牢地护进自己怀里。 蔺南星闭上眼睛,打算再小憩一下,让沐九如也能多睡上一会儿,这样就不算是他阳奉阴违,没叫人一同起床了。 小郎君移动鼻子尖,在香香的爱人身上寻了个地方拱好,嘴巴里又衔起块细细滑滑的皮肉,轻轻地吮着,时亲时舔,迷迷糊糊得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将屋内都照得亮亮堂堂。 堂屋的方向也遥遥传来了许多动静:有蔺韶光的笑声,多鱼的叫唤声,还有其他人的欢声笑语…… 沐九如依然睡得香甜,呼吸浅浅的,一进一出,撩动着蔺南星额前的发丝。 小郎君喜爱地拱了拱怀里的人儿,嘴巴松开被他吮得有些发红的肩颈,怜爱地吻了几下。 蔺南星一个人又磨蹭了好一会,这才狠下心来,轻轻地道:“少爷,祜之,醒醒了,起床了。” 他叫了几声,沐九如反而更加往蔺南星怀里钻,黑发水浪般地蜿了一床,还发出几声不满的轻哼。 蔺南星心口痒痒的,不知道是被沐九如的呼吸打的,还是从心窝里自个儿长出来的,他等了会,见少爷又睡熟了,只好抱着人干瞪眼。 他不舍得叫人起床,也不敢过多地拖延。 万一少爷今早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想做呢? 蔺南星又哄了哄,道:“少爷,该起床了,估计已经巳时了……” 沐九如脑袋一拱,顶进了蔺南星的寝衣里面,把自己全方位地包了起来。 蔺南星立马不敢动了,甚至还希望心跳也不要再跳,别扰了主子好觉,不过几瞬,沐九如的呼吸再次变得匀称,睡得十分香甜。 蔺南星:“……” 蔺南星想抹把自己的脸,但他根本不敢动。 他跟自己呵护少爷的本能对抗了足有半个时辰,这才叫叫停停地把沐九如彻底唤醒了。 沐九如好容易起了身,人还是没能回魂。 他戴上叆叇坐到床边时,眼神依然是直的,扶着腰一动不动。 昨夜闹得比他预计的要晚上许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他家小郎君本就粘人又耐心,体力和精神也是极好的,沐九如做足了陪他尽兴的准备。 刚开始时倒是一切都很好,鱼水相欢,情投意合,事情完了,温存的时候,蔺南星却鬼鬼祟祟地突然盯着他瞧。 然后小郎君又动了手,不做别的,就是让沐九如有功能的,他自己没有功能的东西起立,趴下,起立,趴下,起立,趴下……往复循环。 小郎君满眼的迷恋和惊叹,也很顾及沐九如的身体,不会过分地动弹,只是一直观察变化的过程,时而边看边夸,时而柔情蜜意地亲吻伺候沐九如。 蔺南星许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感受,但对沐九如来说这无疑万分难熬。 可小郎君的眼神认真专注,又让沐九如忍不住心头发酸,觉得哪怕是把他自己的换给蔺南星都心甘情愿,更何况只是看看而已。 于是昨夜,就特别得漫长…… 不论是对沐九如而言,还是对他的小兄弟而言。 度过漫长一夜的沐九如缓缓站起,即便他撑着双腿,腰窝和膝盖也又酸又软,面条一般在打滑,让他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虽然昨日实打实的只有两次,可这绝对是肾阴亏虚的症状…… 可怜见的,他从来不知道这种症状还能和自己扯上关联。 沐九如暗叹一声,准备晚些再给自己开点药,温补一下。 小郎君不过是好奇喜爱,有什么坏心思呢? 沐九如只能怪自己的身体太不中用。 床边立着的蔺南星见沐九如起来了,自个儿身上衣服只穿到一半也不管了,立即走上前来,把他家少爷稳稳地扶好。 视线里的沐九如柳眉微蹙,脸色也像是不太好,蔺南星知道昨夜他把人累着了,有些心虚地道:“少爷……要不你再睡会儿?” 沐九如摇了摇头:“不了,这就起了,我还好,下午再补个觉就成。” 他见蔺南星急急忙忙赶来,长发全被裹在了衣服里,笑着伸出手捋了一捋,把那些发丝全都拨到这人的背后。 蔺南星被头发丝和手指弄得痒痒的,羞涩地道:“少爷仔细着凉,头发不打紧的,我先给你穿衣服。” 沐九如又伸了下手,把对他勾勾连连地长发全抽了出来,道:“好。” 蔺南星还有些害羞,但伺候沐九如已是他的本能,根本不会受任何情绪影响,随时随地都能细心妥帖、尽心尽力。 他拿起桌上的衣物,一件件往沐九如身上穿戴。 很快沐少爷就被打点得衣冠周正,里三层外三层的,一丝寒意都感知不到。 但蔺小郎君这个忙着伺候人的,衣服却只穿到一半,袍子的衣扣都没搭上,半敞着挂在挺括的肩头。 沐九如便也伸出双手,抬高了一些,将身前人的两片衣襟搭拢,收拾服帖,一颗一颗地扣上扣子。 给对方穿完了袍子,沐九如的动作依然没停,他又拿起了腰带,从两边穿到蔺南星的身后。 小郎君红着耳朵犹豫了一瞬,还是羞答答地展开了双手,明亮的凤眸里满是柔情。 沐九如抬眼与他相视一笑,搂着怀里紧实的蜂腰,从这人身后拿过衣带,环到身前来系好。 最后还有披袄,是一件颜色灰沉的外套,布面上没有花纹,用料倒是实诚,沉甸甸的一件,很是防寒保暖。 沐九如将它挂在小郎君的身上,穿过这人的两只胳膊,再将衣袖和领口都捋齐。 这下他的小相公也穿得整齐温暖了,沐九如笑眯眯地道:“我的小相公真俊。” 蔺南星耳朵扑棱扑棱地动,弯着嘴角抱着他的少爷撒娇:“祜之最俊了,怎么都好看……哪里都好看。” 沐九如微微一顿,无奈笑道:“贫嘴。”人却站着没动,和他的小相公温存地搂了一会。 今日之前,沐九如罕有和蔺南星一同起床的时候,如今体验上一回,这样的氛围却让他万分喜爱。 ——不论是睁开眼帘就能在枕边看到爱侣的脸庞,还是互相穿衣梳妆的温情脉脉。 都是沐九如求之不得,视如珍宝的生活。 沐九如踮起脚尖亲了亲小相公的唇瓣,发出“啵”得一声,笑道:“盥漱去吧。” 蔺南星被亲得眼睛微亮,还想要再深入地亲亲他家少爷,可惜他还没有漱口。 蔺南星点点头,从暖水釜里兑了水出来,两人一起清洁了口齿,又洗了手脸,蔺南星这才好意思去索要一个亲吻。 沐九如自然不会吝惜对他家小相公的亲昵,夫夫两便在水盆前黏黏糊糊地亲了一小会。 之后二人梳了头,携手入了灶屋。 家里的其他几人早已吃完了早点,甚至阿芙已开始准备午间的饭食。 阿芙见了两人招呼道:“晨安沐哥,晨安沐夫郎,今日一道起床了?早点还捂着呢,是杂菜煎饼。” 蔺南星懒洋洋地应了,拿出个盘子,去掀锅盖挑饼子。 沐九如回了阿芙的招呼,对蔺南星道:“我要给你做个糖水蛋,你先拿了饼子吃去,还是在这里等着我?” 蔺南星惊喜地眨了眨眼。 这竹里村的人在大婚之后第二日的早上,都会给新妇吃糖水蛋,以体谅新妇洞房伤了身子,要补上一补。 殷实点的人家也会给夫郎吃,算是一个成婚的风俗。 这就是沐九如今天要和他一同起床的原因吗? 竟是为了给他做糖水蛋! 蔺南星幸福得都快要昏过去了,整个人像泡进了蜜罐里一样,黏黏的,甜甜的,好像能飘到天上。 他转而又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这茬,他才是应该给少爷煮糖水蛋的那人。 蔺南星立刻放下了手里的饼子,道:“祜之……我……” 他看了看阿芙,有这个碍事的家伙在,他也不能抢着烧糖水蛋,不然会落了少爷面子。 他只好道:“我来帮你打下手。” 沐九如很乐意和他的小相公待在一道,点点头道:“好,那你去拿两个蛋来。” 蔺南星应了一声,便去取了。 灶屋里有两个锅,一个锅里温着水和菜饼,还有个锅是冷的,沐九如如今烧火已经驾轻就熟,他理了柴堆,很快点起火来。 水直接能从另一个锅里舀,盖上锅盖,没一会便沸腾了,沐九如拿着糖罐,先扔了三五颗进去,尝了尝味道,还不够甜,又放了好几颗进去。 蔺南星早就拿好蛋回来了,他在本还在等沐九如问他放糖的数量,或是煮蛋的步骤。 但他家少爷做得有模有样的,一步步摸索尝试的时候,看起来又认真又迷人,和钻研医术时一样全情投入、一丝不苟,像是在做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一般。 少爷第一次下厨,就是为了给他这个小夫郎做糖水蛋。 蔺南星甜蜜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屋里显得有些多余的阿芙默默无闻地切菜备菜,不去看那边的夫夫二人,也不太敢想为什么那两人黏黏糊糊一个月之后,蔺公吃上了糖水蛋。 虽然合情合理,但想到了还是会觉得有些骇人。 沐九如依然在和糖水较劲,手上和撒鱼食一样,一次一小撮,慢慢吞吞地撒着糖,尝着汤。 好不容易才终于加到了合适的味道,甜滋滋的,又不会齁人。 这下总算能加蛋了。 沐九如回过头,还没下指令,蔺南星就递出了鸡蛋,沐九如笑着接过,在桌边磕开,打进水里。 沸水“噗通”一声溅得老高,沐九如吓了一跳,下一个他蛋乖觉地放低了手,送进水里,然后又飞快地收回手来。 锅上的水汽可真烫。 他头一回正式地庖厨,敲蛋难免会漏些蛋壳进锅,沐九如之前观察过家里其他人烧饭,蛋壳落进去了,用筷子挑出来就好。 沐九如信心满满,不慌不忙地找来筷子,对着水面虚晃两下…… 无他,蒸汽太烫了,手放不下去…… 蔺南星伸出手,接过筷子道:“我来。”他皮糙肉厚,也做惯了灶头上的这些事,三两下就把蛋壳挑得一干二净。 糖水蛋也差不多好了。 沐九如拿了个碗,舀入糖水,还有水里那两个云朵一样水汪汪的鸡蛋。 蔺南星从另一个锅里挑出饼子,掌心里夹了筷勺,还有一个手端起汤碗,和沐九如一起去了堂屋。 这顿早餐可算是别开生面,迅速成为了蔺南星人生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圆滚滚的水煮蛋在微红的汤水里起起伏伏,看着就喷香扑鼻,万分美味,就是御厨也没这么好的手艺。 蔺小郎君咽了咽口水,勺起个蛋来,先举到了沐九如的嘴边,温声道:“你也吃一个。” 毕竟昨夜真正受累的人可是沐九如。 沐九如顺从地凑上前去,咬了一口。 鸡蛋甜滋滋的,像是和蔺南星煮的区别不大。 沐九如放下心来,笑眯眯地道:“好了,家里不短缺我一口蛋吃,这两个都是给你煮的,快吃吧,我的小媳妇。” 路过堂屋的风兮脚步一顿,看了桌边的两人几眼,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果然沐哥才是郎君中的郎君,铁血真汉子! 把蔺公都唬成了娇羞的小媳妇,蔺公还甘之如饴,一脸羞涩,恐怖如斯! 他不敢多留多看,生怕被蔺公杀人灭口,立马放轻脚步飞快地离开了此地。 蔺南星的嘴角被“小媳妇”三个字哄得落不下来,他不再推辞心上人的美意,就着沐九如吃过的地方,又咬上了鸡蛋。 蛋白蓬松嫩滑,蛋黄香软绵密,伴随着糖水的甜,和沐九如身上的香……比什么珍馐都来得美味。 而且这是小媳妇才能吃的。 ……小媳妇! 蔺南星高兴得都想荡两下腿,可惜腿太长,荡不起来,但心还是荡得高高的,都快和嘴角一样,马上要直上云霄。 蔺南星把蛋都吃完了,连带糖水也喝得一丝不剩。 他从碗里抬起头来,正见心上人笑眼盈盈地望着自己,还伸了出个手来,拿绣帕给他擦了擦嘴。 蔺南星闭着眼睛,任由沐九如动作,眉眼弯弯的,含着化不开的笑意。 这么好的日子,真想长长久久的,永远都不要过去。 第138章 年节 他们在屋里吃唇脂的时候,其他人…… 洞房后的第二日, 沐九如因为提前喝了药物补益气血,精神还算不错,不仅早早地起了床, 还为小夫君洗手作了羹汤。 但后头几天,许是心里没了挂念,沐九如便一下子变得蔫耷耷的, 成日窝在躺在床上懒得动弹。 蔺南星见到自家少爷这副劳累过度的模样, 也是不敢再闹人了。 反正圆房对他来说就是个过场,做的时候他虽然也激动高兴, 哪儿哪儿都舒坦,但事后也没一直念想着。 毕竟不论是摸一摸沐九如, 亲亲沐九如, 还是睡着的时候嘬嘬沐九如,都不比圆房差上太多。 都是和少爷肉贴肉,心贴心得亲昵。 也都能让蔺南星觉得自己是被少爷喜爱、拥有的, 能让他看到少爷被自己伺候得迷迷蒙蒙, 万分可爱的模样。 这些已能让他的身心都万分满足了。 但不圆房,也有不圆房的坏处,就是看不见少爷的变化了…… 蔺南星自上次一见惊鸿之后,每每回想起来, 都难以忘怀。 他看着少爷,好像自己也有了变化一样,浑身上下都又热又痒,恨不得让沐九如永远不要恢复常态,永远都是这种漂亮的样子。 因此,小郎君虽然无所谓用不用角先生,但在其他方面, 也是蠢蠢欲动过的。 毕竟少爷身上有那么漂亮的东西,真的很难让人忍住。 随后他跃跃欲试了两次…… 沐九如立刻就给小相公立了规矩:不润洗不准碰。 蔺南星这小狗精,上了手就要上嘴,沐九如着实受不了这么埋汰的事情。 蔺小狗耷头耷耳,哼哼唧唧,但依然乖乖的,事事都依着他家少爷。 故而夫夫二人在洞房之后,每日的相处和活动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是比以前还要亲热上许多。 夫夫俩闲来无事,躺在床上消磨时间,就会一不小心变成心照不宣的亲热,四下无人时,小郎君也会偷偷摸摸地讨要一个吻。 日子晃晃悠悠,甜甜蜜蜜地,便到了过年。 两人重逢后的第一个年节,那时沐九如才刚刚离宫,日日昏睡着卧病不起,蔺南星则是在宫里过的年。 两人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条件一同庆贺新年。 今年却是能好好庆祝一下了。 毕竟这是蔺南星和沐九如重逢后的第一个好年。 也是他们在共同经营的小家里,过得第一个年。 - 除夕这日,天还未亮,蔺南星便起了床。 往昔在蔺太监第里,府第内仆者如云,辞旧迎新的庶务从来轮不到蔺南星操心。 但竹里书斋的年节,蔺南星早就里里外外地亲自筹备妥当。 要操办的事儿他和邻里邻居打听了遍,一件件地在心里都排好了顺序。 这平民老百姓过年,要忙活的内容也真不少。 蔺南星点亮床边的灯盏,就把同样期待除夕已久的沐九如叫起了床。 昨夜的小郎君没有闹人,沐九如被唤醒后,没过多久就彻底清醒了。 他带上叆叇,与小相公和和美美地穿衣梳洗,换上了年节前蔺南星亲手赶制的新衣。 料子是一家出门采购的那次,在平义镇上买的,花纹简单,颜色也不算出挑,就是个暗暗的红色布头。 但在村里穿着已算是十分富贵了,毕竟大多数人家过个年的,也未必会扯布头做新衣,都是缝缝补补,又过了一年。 夫夫两穿了喜庆的红衣,外头披上厚实的披袄,沐九如的身上还额外挂了件鹿皮氅子,是蔺南星年节前带着死士进林子打猎,剥出来硝制的毛料。 灰扑扑一件,说不上好看,但胜在有许多梅花的斑点,也算颇有意趣,穿在沐九如的身上,显得稳重端庄的郎君多了几分俏丽的感觉。 除却穿上新衣,两人还略微描眉点红了一番。 沐九如不擅梳妆,幸而蔺南星在宫里早把以前不会的本事,全给学了一遍。 简单的化妆小郎君做起来不在话下,没几下就把沐九如画得容艳姿美,华耀倾城。 蔺南星看着红艳艳的口脂,心头悸动,忍不住凑上前去品尝了一番。 直把两人的嘴都辗得一样红了,蔺南星才松了口,又成了羞羞答答的模样,重新给沐九如抹上口脂,也给自己稍作靓饰。 最后蔺南星取出提前用绸布与彩纸做的缕花,给彼此一人簪了两朵,好事成双,也提前寻来春意。 红花与烛台映得两人面若桃李,喜气洋洋。 前些日子村里有人办了喜事,那两个新人穿得也不比他们此刻鲜亮,更别说蔺南星和沐九如本就形貌昳丽。 两人瞧着对方,恍然有种成了村里一对平凡夫妻,又要成婚一次的感觉。 这永初元年并不比此前的哪一年来得更加漫长,也就是一年四季,逢时遇节的三百多日。 可对于蔺南星和沐九如来说,他们却总觉得对方常看常新,倾盖如故。 梳妆完毕,蔺南星提着灯盏,牵着沐九如进到堂屋。 他翻找出此前备好的浆糊和春联、门神画像装进篮子里,提在手上,沐九如则是拿起了一盏灯笼,两人继续挽着手往屋外走。 堂屋的门扉一开,凉气扑面而来,两人的手背也冻得通红,手心却热乎乎的,紧紧地贴合着。 扬州近来雪多,昨夜也落了点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此刻屋外天地晦暗,雪地被灯辉一照,明镜一般反射着皎洁的光芒,两人“吱呀吱呀”地踩过雪路,留下两串大大小小的脚印子,嘴边呼出的热气在空中散开一团团白雾。 走到门边,蔺南星刚想放下篮子,沐九如就接了过去,道:“我拿着,不沉,你快开门吧,天亮了再贴可就晚了。” 屋外已传来了其他人家的吵嚷声,什么“歪了歪了”,“浆糊冻住了”,“唉,又掉下来了”……他们在屋里你侬我侬,吃着唇脂的时候,其他人家早已贴起了春联。 沐九如这么一说,蔺南星也就放了手,把篮子递了过去,反正里面的东西确实不重。 蔺南星松开提手,专心地起开门闩,将取出的木棍往边上一靠。 门扉向内打开,外头天色擦黑,又全是星星点点的灯火,将竹里村照得宛如银河倒悬,萤火漫天。 夫夫两跨出门槛,蔺南星便立刻把篮子往地上放好,连灯笼也插在了门边上,不让沐九如提着累手了。 蔺小郎君拿出篮子里提前备着的手抄,将沐九如的两只手都裹进去,又将鹿皮氅的兜帽给沐九如带上,这才开始粘贴东西 村里人家的宅门口没有镇宅神兽,便家家户户都贴上门神护佑家宅,和春联一样都要一年一换新,还得在日头未升起前更替,讨个吉祥的兆头。 竹里书斋的门上本没有贴门神,但今日之后也要有了。 图案是蔺南星自己画的,他的画工不算好,但在这竹里村也很够看了,两位神君被画得虎虎生风,一看就是守护家宅的好把式。 蔺南星拿出纸张,在门上比照了下位置,问道:“祜之,这样正么?” 沐九如道:“右边再上去些。” 蔺南星动了动手:“这样呢?” 沐九如道:“再下来些。” “这样?” “嗯……上去一些……” 两人纠结了片刻,却还是贴得不太正。 沐九如道:“我来拿着,你站远些看看就知道了。” 他说完将手抄往怀里一塞,直接钻到了蔺南星的身前,将手按在蔺南星手旁,替人摁住画像。 蔺南星霎时温香软玉在怀,鼻尖也满是沐九如身上的幽幽清香。 他情不自禁地动了动手掌,拢了下沐九如的双手,他的手敞在风雪里已有些冷了,沐九如的手却十分温暖,被他触碰后轻轻地抖了一下。 蔺南星的手心里触着这点热,心窝暖得不行,但他不想冻着沐九如,便只是贴了一瞬,就飞快地抽身离去。 他倒退几步,眼里全是小鹿成精一般趴在门前,可爱灵动的沐九如。 呆愣地瞧了两眼后,他才勉强折回了眼神,看到挂画的问题,走回到了沐九如的身边。 他抬起手给挂画做好标记,糊上胶水,贴了上去,另外几张也如法炮制。 夫夫两齐心协力,把今年一整年,负责守护竹里书斋的门神和春联都贴完了。 稍微祭拜门神之后,天光已慢慢亮起。 红橙橙的光线映照出竹里村年节清晨忙碌热闹的景象,也将两人的倒影投在了一起,落在了打点一新的门上。 沐九如的双手早就冻得和蔺南星一样冷了,可两人执手相握时,掌心里微小的暖意便迅速扩大,将两人心窝也暖得沸沸扬扬,像是把初升的太阳握进了手里一般。 广阔的天地,清平的年节,热闹的邻里,方升的日光,全都映在他们眼底,沁入他们的人生。 旧的年岁即将过去,辞旧迎新之后,明年又是新的一年。 - 春联贴完,除夕要办的事情却只做好了一件。 上午一家人陆续起床,吃了早点后,便开始闹闹哄哄地大扫除了。 这可是蔺南星的老本行,他一人能干三人的活,其他几人只需顾着清扫自己的屋子,剩下的则全都被蔺南星一手包办了。 沐九如跃跃欲试,但他这些活计他做是做不好的,灰尘扬了起来,他还会呛咳不止,根本帮不上忙。 不过他也有自己专属的事情能做。 前些日子小郎君在山里采了时令的花卉回来:山茶、腊梅、水仙、忍冬等不一而足。 此时装点一下,放在扫除一新的家里,也别有雅趣。 蔺韶光也不甘寂寞,带着蔺小爹爹给自己制作的小小扫帚和拂尘,跟在多鱼的身后帮倒忙。 小人儿没一会就对打扫失了兴趣,又来到沐九如的边上摆弄花枝。 沐九如手上的活计轻松,便也和蔺韶光玩闹了起来,给好大儿的脑袋上插了一头的小花上去,也装点成了个漂漂亮亮的小花篮子。 沐九如揽着蔺韶光,向屋里埋头擦拭的小相公喊道:“落故,你瞧咱们家韶光。” 蔺南星一直关注着堂屋的动静,此刻听了沐九如的叫唤,立马走了出去,蹲在儿子和夫郎跟前,好好欣赏了一番。 蔺南星拍拍好大儿的头顶,笑道:“确实是韶光,花都开出来了,是咱们家的小仙童。” 尤其是蔺韶光今日也穿了件和沐九如一个料子的鹿皮披风,整个人和个缩小的沐九如一模一样,都是玉骨冰肌,清贵漂亮,天上掉下来的人儿一般。 蔺韶光被夸得嘻嘻直笑,蔺南星的心思却突然就不在儿子身上了。 蔺韶光穿着鹿皮是很可爱,但沐九如穿着鹿皮却比蔺韶光可爱一万倍。 蔺南星探查了下四周,见堂屋里没有其他人了,就捏起沐九如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沐九如手指微蜷,脸蛋通红。 ……这小南星当着儿子的面做什么呢。 要脸的沐大爹爹立马瞪了不着调的蔺小爹爹一眼,软绵绵的眼刀子反而把蔺南星的耳朵也给瞪红了。 蔺韶光搞不懂爹爹们在打什么哑谜,兴奋地举起手来,道:“元宵也要亲亲。” 蔺南星立马低下头,在夫郎面前将功补过,一脸慈爱地亲了亲儿子的手心。 元宵被鼻息弄得痒痒的,咯咯一笑,又把手给了大爹爹:“大爹爹也亲亲元宵。” 孩子天真无邪的模样打消了沐九如的尴尬,他轻轻一笑,亲了亲小朋友软乎乎的手掌,蔺韶光又是咯咯笑了起来。 蔺南星见此情景,心里又蠢蠢欲动了,他捻了两下手指,最后还是抵不过心头的骚动,用绣帕把双手擦得油光蹭亮。 他试探着举起手来,凑到沐九如的嘴边,一对眼睛乌溜溜地抬着。 那眼神十分复杂,沐九如竟觉得自己从这眼神里看出了内涵的意义:有些心虚,但还想试试,被拒绝了可能会哭。 沐九如:“……” 沐九如眨了眨眼,有点怀疑是自己解读过度。 蔺韶光已经凑起热闹来了,替小爹爹撑场子:“大爹爹快亲亲小爹爹,小爹爹也要有,大爹爹要对小爹爹好!” 第139章 祈愿 永初二年,愿我们平安喜乐。…… 沐九如刚消下去的羞臊又被唤了起来, 但只是亲亲手似乎也没什么,他若是梗着脖子不亲,反而要让蔺韶光觉得两个爹爹是起了矛盾, 有了龃龉。 沐九如脸上臊热,还是捏过蔺南星的手,像亲蔺韶光一样, 在掌心里吻了一下, 半点暧昧的意味也不带。 只这么个吻,已把蔺南星的手掌和心头都煨热了, 小郎君高兴得耳朵一动一动,咧着嘴甜甜笑了起来。 这模样着实可爱, 把沐九如也逗笑了。 小相公还是一如既往得好哄, 和个大号的蔺韶光没什么区别,孩子气成一团。 沐大爹爹心中满是慈爱,从桌上拿起两颗胶牙饧, 塞进了他最亲近的两人嘴里, 把蔺南星和蔺韶光糊了一嘴甜腻,牙齿也被糖黏住了,支支吾吾的,都说不出话来。 一大一小睁着上挑的眼睛, 脸颊鼓鼓地看向沐九如,把人的心窝子都能看化。 蔺韶光比划着手脚“唔唔”几声,最后还是放弃了说话,直接伸了手往桌上够,想给沐大爹爹也塞块糖,奈何他手短腿短够不着。 蔺南星一把托起他的好大儿,蔺韶光的小胖手立刻够得着了, 他捏了块糖出来,塞进沐九如的嘴里。 沐九如“唔”得一声,也鼓起了腮帮子,眼睫扑闪扑闪。 这下一家三口都成了咿咿呀呀的哑巴,你看我,我看你,“哼哼哼”笑成了一团。 - 上午做完了扫除,除夕也只过去一半,下午几人去村里看了村民们打捶丸,之后便回家开始忙活年夜饭,祭祖等事。 一直忙碌到了黄昏时分,蔺家三口给岑渊供完了香火和祭品后,便能吃团圆饭了。 今日的饭从下午一直做到了晚上,全是精工细作的大菜,耗费了蔺小爹爹不少功夫:有蟹酿橙、大刀肉、梅花汤饼、盐水鹅……林林总总共十盘,吃得一家子撑肠拄腹,肚皮溜圆。 年夜饭过后,几人便坐在堂屋里,围着火盆消磨时间。 这时候也有不少习俗要做,先是摆放了一整天的“百事吉”要分了吃完,柏枝由蔺南星这个家主折断,柿子和橘子则是一人分了一口,一家人共同吃完,讨个百事大吉的好兆头。 甜滋滋的水果吃完了,还有屠苏酒要喝,从小孩到大人,一人喝上三两口,驱寒祛病,强身健体。 蔺韶光端起小碗喝了一口,顿时脸色一变,开始“呸呸呸”地吐舌头,爹爹们也不做强求,便让蔺韶光把碗传给了多鱼,按照年岁从幼到长,依次喝了。 沐九如喝了酒后,本就涂脂施朱的脸颊更加红润,手里的屠苏酒喝过一轮后还剩下半碗。 他招来蔺韶光,把碗递过去,道:“元宵,这些你拿给祖父喝。” “嗳!好的爹爹。”蔺韶光乖巧地接过碗来,“噔噔噔”跑到岑渊的牌位前面,放下酒碗,高声招呼道:“祖父,喝屠苏酒啦!爹爹说喝了新的一年才会身体好好!祖父在那里也要身体好好的,百事大吉!” 几个大人都被这话给逗乐了,又把蔺韶光招回来,好一通亲亲抱抱。 随后又大伙便吃着糖果和瓜子等坚果蜜饯,喝着热乎乎的椒枣茶,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起来。 屋外是冰天雪地,万籁俱寂,屋内是温暖的炉火和欢聚一堂的家人。 晚些的时候,村里陆陆续续地响起了爆竹声,蔺南星也带着一家人去院子里放爆竹,蔺韶光看得又是害怕又是喜欢,捂着耳朵跃跃欲试。 但这东西危险,自然是不能让小孩子碰的,倒是沐九如跟着蔺南星一起放了几个,伴随着噼噼啪啪声,两人在院子和檐下来回地跑,把沐九如跑的气喘吁吁,额头上都热出了薄汗。 放完爆竹,大伙各自沐了浴,又坐回了堂屋里。 今日要守岁,一家六口直到天亮都不能回屋,火盆噼噼啪啪地烤着,大伙便随意地唠嗑。 不论是气温还是气氛都火火热的,完全不似数九寒天。 但没聊一会,蔺韶光和沐九如就熬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睡觉倒也没什么,但这两人水饺还没吃上呢,蔺南星立刻让阿芙和风兮去烧了水煮来水饺。 没一会,热腾腾的饺子上了桌,米面的香味伴随着鸡汤的芬芳飘了一屋,总算把瞌睡虫驱散了一些。 饺子都是大伙在下午的时候一块包的,连蔺韶光都上了手,和沐大爹爹一起做了许多露馅的饺子。 那些残次品全进了蔺南星的碗里,成了一大碗的馎饦肉片汤,只混了几个好端端的饺子,圆个兆头。 小郎君几下吃完了好饺子,专盯着那些破面片细嚼慢咽,吃得津津有味。 蔺韶光勺起自己碗里已经吹凉了的水饺,吃之前学着大人的样子道:“岁更交子,新年交好运!” 他诵完,扒着饭碗,自个儿吃了水饺,毕竟他马上就要四岁了,又大了一岁,该学会自己吃饭了! 蔺韶光咽下香喷喷的水饺,许愿道:“元宵想明年能交到好朋友,有好多好多的玩具,还想长得高高的,蹴鞠玩得和多鱼哥哥一样好,鹅鹅们生很多很多小宝宝,还有元宵的字能写得漂漂亮亮……” 他摆着手指头数了一大通,看着两个爹爹道:“吃了饺子,能不能实现啊?” 只吃了几个饺子,许的愿望多到能让神仙都想甩乌纱帽,蔺南星捏住好大儿的鼻子尖,道:“贪心鬼。” 蔺韶光嘟起嘴来,蔺南星哼一声,道:“吃吧,多吃些,明年有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长高他这做爹爹的控制不了,其他的玩具、朋友、蹴鞠、写字、让大鹅生宝宝什么的,蔺南星觉得他还是能轻轻松松就替好大儿实现的。 蔺韶光得了保证,高高兴兴地又吃了两个饺子,问道:“那你们呢,都有什么愿望啊?” 几个大人被问得一愣,交好运什么的,其实也就只是个念想罢了,真要说有什么愿望,倒没人具体去想过。 毕竟这里坐着的人,一路走来都受了不少磋磨,对他们来说,没有不顺,就已是吉祥,哪能想到更远的祈愿。 就是去十里八乡随便找了人来问,问到最大的愿望估计也就是希望多挣点钱,今年有个好收成了。 可蔺南星这一家子,又不缺钱,也就像是没了什么非要去完成的愿望了。 五个人愣怔了片刻,最后统一把目光锁在了最该年轻有朝气的多鱼身上。 多鱼小公公今日为了过年,也好生打扮了一番的。 他身上穿的衣服和蔺韶光一家三口是同一匹布料裁出来的,脑袋上则是簪着沐九如亲手插的缕花。 打扮得粉雕玉琢的多鱼眨了眨眼睛,却也不知道这火是怎么烧过来的。 他就是个做牛做马的奴婢,像是有什么志向的人吗? 多鱼目光呆滞,望了望自己,又望了望和他打扮相似的一家三口,最后望向这些人对自己热切专注的眼神。 他还是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其实他近来常常有种融入了这个家庭的感觉。 哪怕蔺南星和沐九如从未提起过要收他做义子,可穿戴、吃食、哪怕是治疗遗溺,两个主子也从未将他当成奴婢一样区别对待。 还有蔺韶光,也是真心实意地把他看做兄长的。 多鱼九岁时被招人的宦官带走,离开了家乡,之后便长途辗转来到京城。 他一路上京,在风吹日晒、肮脏狭窄的马车里熬死了许多同路人;入了宫后,他又在鱼龙混杂的皇宫里熬死了许多同期的宫人。 等到混的还成了的时候,他回首寄信给家里人,才得知亲人们早已病得病死,饿得饿死,除他之外再没一个活口了。 如今他跟着蔺公,来了扬州,似乎……又有了新的家人…… 多鱼忽然就有些眼热,他捧着满满一碗水饺,低声道:“如今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家里人就是因为吃不饱饭才把我送进宫里来的,像现在这样饿不死,也不会被随便打杀的日子,已经是我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了。” 他轻轻一笑,酒窝深深地陷了进去:“我就希望往后蔺公能阖家顺遂。” 那就能长长久久地庇护他,让他也能长长久久地有个家了。 多鱼看向风兮,随意地抬了抬下巴,问道:“你呢?新年有什么愿望么?” 风兮思索片刻,道:“我好像也没什么愿望,突然变成神医……?不太可能吧,那就希望明年能拜师成功?” 这愿望也不算是天马行空,风兮觉得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他吃了个饺子祈福道:“新年行大运,明年一定事事顺利!” 众人笑着给了他一通祝福。 轮到阿芙说愿望时,她没怎么想,直接道:“明年后年,一年年能过去便是好事了,但我想,总有一天……”她看着眼前的火盆,像是能直直看到草原上的篝火,“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也要回大风部去,我要回我的家乡。” 蔺韶光一听来了兴趣,问了一通大风部的风貌,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他的好奇心被满足得差不多了,蔺韶光又对蔺南星道:“小爹爹,你呢,你呢,小爹爹有什么愿望呀?” 蔺南星往火盆里扔了几根柴火,他的新年愿望早就在肚里过了好几遍了,但话题已扯去了其他地方,蔺南星本以为轮不到他说了,不想小东西竟重新想起来了。 蔺南星道:“爹爹希望元宵和祜之明年都能身体健康,心想事成,能交许多的朋友,享许多的安乐,无烦无忧,我们一家人万事顺遂。”还有希望希望京城那头能少冒出来些烦心事。 但这就没必要现在说出来扫兴了。 蔺南星自己说完了,垂下眼帘,看着身侧的夫郎,柔声道:“祜之,你呢,明年或是以后,有什么期望?” 只要沐九如想要的,他都会尽力去达成,尽力去取来,让妻儿都过得和和美美,顺心顺意。 沐九如笑了笑,道:“我呀……就希望相公身体健康,元宵平安成长,方才许愿望也都能达成,还有多鱼也要身体健康,多吃多长高,阿芙能回到家乡,风兮寻到个好师父,蔺太监第里的人都平平安安。” 他捧着水饺,心里柔柔的,平和地道:“愿我们一家人,全都好好的。” 蔺南星愣了一愣,嘴角挂着笑,眉毛却不自觉地皱起了一点。 蔺韶光道:“大爹爹,你怎么把我们所有人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啊,大爹爹小爹爹你们都这样,嗯……”他寻了好半天的词汇,勉强形容道,“你们好无聊呀!” 这么务实的愿望,竟还要被小东西嫌弃无聊。 蔺南星勺了个大水饺进儿子嘴里,笑骂道:“吃你的饺子吧。” 蔺韶光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差点噎住,连忙像只小老鼠一样,腮帮子鼓鼓地咀嚼起来。 沐九如被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逗笑,摸了把好大儿小小的脑袋,道:“好好,爹爹们是说得太正经了些,那大爹爹也想长高一点好不好?” 蔺韶光立马点了点头,含含糊糊道:“大爹爹和元宵一起长高,长得和小爹爹一样高!” 那可真是有野心,沐九如鼓励道:“这么高的话,元宵可得多吃点。” 堂屋里的几人闹闹哄哄地吃完了宵夜,沐九如给大伙发了压岁钱,五个比他小的,一人都没少。 红纸里包了几枚铜钱,讨个吉祥的意头,过年的氛围却是十足,差点把四个奴婢都感动得抱团痛哭。 屋子里许久后才算是缓和下了情绪。 阿芙和风兮揣着压岁钱和碗筷去了灶屋收拾。 沐九如和蔺韶光这两人是好睡的,酒足饭饱之后又开始点起了脑袋。 蔺南星搬了个小塌出来放在火盆边上,让多鱼陪着蔺韶光睡了上去。 沐九如则是惦记着要守岁,不愿和孩子一样也躺平下来,只是依靠着蔺南星一起懒洋洋地烤火聊天。 小话说了没一盏茶,沐九如就在蔺南星怀里睡了过去。 今日天不亮时夫夫俩就起了床,一整天全家人都忙忙碌碌的,也没时间睡上午觉,沐九如会撑不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蔺南星被靠得心里乐呵呵的,动作轻柔地把沐九如放倒在他的腿上,然后拉过脱在一边的鹿皮氅,严严实实地给人盖好。 火盆里的亮光将心上人的睡颜染红,变成十分艳丽的气色,连浓密低垂地睫毛都像金子做的一样在闪闪发光。 蔺南星拨了拨沐九如发间精致的缕花,又轻轻地描摹怀中人姣好的眉眼,鼻梁,脸颊…… 沐九如的容色还是和六年前一样美艳绝伦,倾国倾城,但细看之下,原本张扬的五官却在岁月的影响下,变得柔和了很多。 如今的沐九如像是片静谧的湖水,沉沉稳稳,温润沐泽,收敛起了锐气,也收敛起了好奇。 又好像,仅仅只是,有些老了。 分明没生皱纹,五官和身体也没有丝毫走形,可这个在蔺南星心里永不老去的人,却在这一瞬间,忽然真的成了个二十九岁近三十的郎君。 蔺南星只要是和沐九如在一起的时候,时常就会忘记他自己已经二十一了,而沐九如也二十九了。 好像时光永远都停留在了六年前一般。 蔺南星也是这么期望的。 他期望那六年的时光最好不曾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他还是那个娇小可爱的小厮,沐九如也是还明媚耀人的少爷。 但他们又确确实实地成长了,蔺南星如今已不再是无忧无虑,每日只想着照顾少爷,哄少爷开心的小奴婢,他成为权宦,学会了很多不光彩手段,说要操心的人事物,也不再仅仅只是沐家小院那片方寸之地。 而他的少爷也不再像入宫前那般,哪怕缠绵病榻,身子都不如现在,都对万事万物充满了好奇和憧憬,对未来满怀期盼。 如今的沐九如,像是只要小小的一方安稳的后宅,就能让他满足,又像是把他圈在了里面。 这样的沐九如让人忍不住心疼,也让人更加怜爱。 蔺南星的胸口沉沉地跳着,眼里是藏不住的柔情与眷恋。 他将自己的手掌罩上沐九如的双眼,替心上人遮挡去扰眠的光亮,另一只手轻轻地拉着沐九如的手心,呵护在自己的手里。 他低语道:“祜之,你往后都会身体健康,事事顺遂,我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会有高朋满座、宜家之乐,也可以走遍大虞江山,去到更远的地方,你可以一直做个闲散之人,或是发展出一份事业……” 掌心被睫毛和呼吸扑得有些麻痒,又满是绒绒的暖意。 蔺南星缱绻地道:“人生还很长,祜之,我都会陪着你的,永初二年,愿我们平安喜乐。” 第140章 春眠 蔺南星闭上眼睛,长手一伸,所有…… 永初元年的冬日格外漫长, 直到惊蛰前后,竹里村才刚雪融冰消,正式迎来了春日。 村民们虽乐得天气冷, 可以少些劳作,好生休息一个季节,但歇的时间长了, 也不免愁起了生计。 毕竟天凉的时间长, 作物生长得就缓,冬麦收成的日子、春日播种的时间都要延后。 因此大雪化了没几日, 村民们便一个个地倾巢出动,开始忙活起了农田上的活计。 早春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空气里还带着些凉意, 但更多的是青草与泥土的馥郁。 林间百花初绽,桃花杏花嫣红粉白地连成一片,像是染了色的云朵一般, 轻盈柔软, 春风一吹,便会散落如雨。 田垄上也生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颜色各异,零零碎碎。 远处的油菜花田已黄黄绿绿地冒了花苞, 在万物和鸣的窸窣声响中四溢芬芳。 蔺南星走上泥泞湿润的土路,鼻尖满是石暖苔生的鲜活气味。 他穿轻便的布衣,脚踩方便活动的罗汉鞋,头顶上用布巾简单一包,看起来和村里的寻常百姓们别无二致,唯一的差别兴许就是瞧着还挺白净,又过分得英俊修长了些。 “沐夫郎, 下田了啊?”路上的村民向蔺南星打招呼。 蔺南星和村人们在一个冬季里,彼此走亲访友已混的有些熟了,他和气地回道:“嗳,相公喜欢花和药材,我就想着自己种上一些。” 边上的其他人又道:“沐夫郎真是个勤快人。” 蔺南星微笑回道:“只是随便种些,讨相公喜欢用的,算不上勤快,比不得阿叔们操劳。” 竹里书斋家大业大,蔺南星一家子的生活比起竹里村村民们的要好上太多太多,照理说村民们对竹里书斋这一家子该是不喜排外的,却架不住蔺南星做起面子功夫来的时候,两个嘴皮子十分利索。 同路的村民立时被奉承得哈哈大笑。 “沐夫郎就是会说话,难怪沐郎君那天仙般的人,都被哄得服服帖帖的。” “是该哄着,这么漂亮的相公,家里还殷实,别说是种点不费力的田了,哪怕是他要吃天王老子的肉,也得给他取来啊!” 这倒是话糙理不糙了,蔺南星万分认同,别说天王老子,他家主子就是想吃景裕的肉,他也得想办法给挖过来。 蔺南星笑容更深,一边同村民们闲聊着,一边背着竹篓,提着锄头,在煦煦的春光,杏花疏雨下,走进自家的几亩地里。 一整个冬日蔺南星和沐九如都在炕上窝着,百无聊赖的时候,两人已商议好了开春要种的东西。 毕竟他们家人多力量大,田空着是浪费劳力,吃食全靠买是浪费财力。 于是蔺南星寻村长又买了几亩薄田,让死士们去打理,种些蔬菜豆子之类的吃食。 而属于竹里书斋的三亩田,蔺南星也安排得满满当当。 此前自家田里已种了一亩小麦,还有半亩蔬菜,空余的田他们便打算种上喜欢的东西。 比如扬州特产的芍药花,花根可以入药,花期可以赏玩。 又比如各式各样的药材,沐九如虽自己不种,但也经常会来田里晃晃。 蔺南星想到沐九如会看着他种下的药物发芽,成长,开花,收获,炮制,最后吃进肚里,小郎君就觉得浑身都是干劲。 他冬日里所有的时间都在修身养息,或是和心爱的少爷卿卿我我,日子滋润得全然不知年月。 如今春暖花开,百废待兴,蔺南星也整个人都跟着复苏了,和个辛勤的蜜蜂一般,又是陪沐九如去了山里摘野菜,又是去化冻的溪边展开夫郎社交,又是进山里打猎挖笋,又是积极下田种地。 看得沐九如对小郎君良好的精神气万分羡慕,也万分喜爱。 至于蔺南星的正经差事——暗访么…… 嗐。 倒也不是蔺南星刻意怠慢,只是年前他和景裕通了两封书信,给吴王和徐威都上了点模棱两可的眼药。 景裕那头虽按兵不动,未曾走漏蔺南星暗访的风声,可给皇帝办事的人,都自有一套不动神色窥探信笺内容的法门。 书信经过那么多人手的传递,徐威和吴王应当早已知晓了蔺南星的造访。 这雪化了,农民出动了,官员和衙役们自然也要忙活起来了。 蔺南星近日再去他们的地里晃悠,那就是自投罗网。 因此蔺公公现在放着皇帝给的差事不办,那可就是堂而皇之的,半点也不心虚。 竹里书斋的田垄上一半光光秃秃,只生了些野花野草。 还有一半郁郁青青:冬日种下的菘菜已成熟得差不多了,其他蔬菜也都在茁壮生长,冬麦窜得老高,连绵成片,苍翠欲滴,兴许再过个把个月,就会开始抽穗。 蔺南星走进空荡荡的那片田里,也不做多歇息,就把背后的竹篓放了下来,里面全是今天清晨收来的天南星苗子。 种植的方法他已和卖苗的人学了,如今要做的就是赶紧除草翻地,将天南星种进土里。 附近种田的农民大多都牵了骡子和牛来犁地,不过蔺南星并不是正儿八经地里刨食来的,他需要伺候的田地不大,活也不需要赶着去做,非要去让畜生犁地,蔺南星还嫌被抢了活,让他少了些养家糊口的体验。 因此手垦田地,小郎君觉得绰绰有余,也做得勤勤恳恳。 天南星的苗子长得矮矮小小一根,叶柄最上端发散出一些细长的叶片,和当年沐九如放在他头上的那片相比起来别无二致,也就是大小上有些不同。 叶柄的另一端是可做药用的茎块,块面上覆盖着薄薄的泥土,无数细小的根须在土间虬结缠绕,看着就很好成活的样子。 蔺南星将小苗栽进拌了肥的土里,再填上泥土,轻轻压实,一棵棵有些蔫头蔫脑的南星苗便规整地立在了土里。 这些苗苗只需打点上半年,就能收获茎块,届时自家少爷就能吃上他亲手种植,亲手炮制的南星了。 蔺南星光是想想,心里都美滋滋的,快能开出满是蜜糖的花儿来。 而且听卖苗卖种的药农说,天南星还会开花! 等到了南星的花期,蔺南星就准备去摘一些来给少爷簪上,简直就像是把自己放在了少爷身上一样! 蔺南星哼着小曲儿,给绿油油的南星们浇上薄水,眼里目光柔柔的,像是看着另一种形态的,能为沐九如做牛做马的自己。 小郎君种个田都能种出雀跃满足的心态来,恨不得自己真能点豆成兵,召唤出一堆娇小可爱的南星来,帮他家少爷端茶送水,沐浴更衣…… 不行! 这不行! 蔺南星悚然一惊,万一少爷更喜欢那些娇小可爱的南星,那他这个体型超了规制的小厮就成了下堂妻,到时候少爷被一群可爱的南星围着,把床边,桌后,浴桶旁,药炉前,灶头边,甚至恭桶边的位置都占了! 他这个大南星可就要无处容身,失去宠幸了! 即便其他的都只是伺候人的奴婢南星,只有他这么一个是少爷的夫君南星,可万一就有个不长眼的狗奴婢,和自己一样起了邪心……! 蔺南星甩甩脑袋,告诫自己:天南星只能是天南星,天南星不能是奴婢南星,少爷的奴婢南星只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他端正了想法,不再做这些没头没脑的白日梦,专心致志地侍弄田地。 不过一个上午,天南星苗已全部定植。 周边已有些村民陆陆续续地开始了午休和午饭,田垄离家近的就回家用餐,离家远的则是在附近的小棚里一躺,等着家里人送饭来吃。 农家大多一日两食,和京城的早晚两食不同,村人都是早晨、午间吃的饭,方便劳作时有力气使。 田地一亩连着一亩,能空出来搭棚的地方不多,基本上附近十几户人家的棚都是挤在一块荒地上搭的。 竹里书斋也在这里搭了小棚,还不止一个,毕竟死士们是不敢和蔺公在一个棚里休息的。 蔺南星收拾起种田的家伙们,擦着热出的汗水,提着背篓和锄头,满心雀跃地向自家草棚里走,他的少爷应当已经在那里等他吃饭了。 ——沐九如昨日知道蔺南星要开始下田后,就早早地同小相公约好了,午间会来送饭。 这可真是神仙一样的生活,他在外面劳作,到了午间夫郎和好大儿就会带着饭来,陪他吃饭,慰问他! 和其他村人一模一样,而且他的夫郎还比别人的要漂亮,要温柔,要体贴! 他的儿子还比别人家的娃要漂亮,要活泼,要乖巧! 还有多鱼,别人也总觉得是他的儿子,反正也是长得不错,人也伶俐的! 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郎君。 蔺南星美得冒泡,穿过几畈田地,远远地就看到沐九如、蔺韶光还有多鱼半躺在棚里,像是睡了。 蔺南星心头一软,缓缓地、轻轻地走进自家草棚。 眼底的景象更是让他整个人都软得都酥了,像是成了一朵绵绵的云。 他们家的草棚造的时候多费了些功夫,铺得很精致,不仅在地面上腾空着架高了些许,还搭了一层竹板,又铺上了平整的草席。 又干燥,又洁净。 沐九如此刻就静静安睡在草席上,修长的手臂伸开了,怀里拢着同样酣睡的蔺韶光。 而多鱼则是睡在蔺韶光的另一边,肩膀被沐九如松松地搭着。 三人睡得恬静安宁,身上盖了件多鱼的外衣,而外衣之上,是满天飞散的梨花,刚好在衣服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像是春日给他们盖了一床鲜花织就的锦被。 草棚上满溢的落花零星飘下,正落在沐九如的颈边,成了水色风领上的一叶兰舟。 装了午间饭食的竹篮被搁在了多鱼的腰侧,竹篮最上方本该盖着用来聚热的布头,如今却已铺满了芬芳扑鼻的梨花,还有三两朵滑下花丘,飘飘扬扬地泛在了地上。 这哪是来送饭的家人,简直就是从天而降,小憩在蓬荜里的花仙。 难怪附近其他棚里的村人,连说话声都压得轻了。 这般不似凡间的一场春眠,哪怕是田夫野老,也会不忍惊动。 蔺南星踏上竹板的脚步虽轻,但碍于竹子的结构,依然发出了一些“吱呀”的动静,多鱼立刻警觉地睁开眼来。 蔺南星轻轻道:“嘘,再睡吧。” 多鱼本也是迷迷蒙蒙着,得了顶头上峰的允许,就又阖起眼帘睡了过去。 蔺南星轻轻一笑,以前他总觉得十二岁的奴婢也年岁不小了,如今看着多鱼,却只觉得还是个孩子。 他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放在鼻尖闻了闻,像是有一点点的汗味,又似乎不太明显,他犹豫半天,还是给三人都盖上了。 花瓣在动作间飞散出来了一些,大多数都被蔺南星的衣服给掩藏住了。 蔺南星在沐九如的身边坐下,爱恋地拨弄几下心上人的鬓发,也合衣躺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长手一伸,所有的家人都被他拥进了怀里。 春光明媚,风传花信,不过多时,又给暂留此地的天地客们,重新盖上了芬芳的薄被。 - 一家四口彻底清醒的时候,附近的草棚都已空空如也了。 村人们忙活着下午的生计,而蔺南星他们才刚刚开始迟来的午餐。 蔺南星是最早醒的那个,他睁眼之后,看着偏斜的日头,担心自家少爷再睡得饿坏肚子,就提前倒腾起了饭食。 竹篮里的饭菜早已冷却,但问题倒也不大,草棚里因为沐九如常来的缘故置了一方小炉,蔺南星放入柴火,先是将砂锅里的野菜馎饦汤煨热,随后又热了清蒸竹林鸡。 肉香随着温度的升高,渐渐充盈整片地方,就连不远处的田里都能闻到,把那头做活的村民馋的口水都要落到地上。 睡着的三人也被勾起了馋虫,在肠鸣声中纷纷醒了过来。 蔺南星带着他们一起在水缸边洗了手脸,便悠悠闲闲地吃起饭来。 野菜是前几日他和沐九如一同进山里采的,竹鸡也是那时他和蔺韶光一起抓的。 吃着自己亲手弄来的食物,似乎就是会更香一些。 四人说说笑笑,在烟雨江南,落英缤纷的屋檐下,望着梯田错落,吃着家常便饭。 村民们宛如一个个墨点,星零错落在田野之上,位置隔得远了,村人们往来言谈都得扯着嗓子呼喊,可江南语软,便是叫唤都似小调一般,清清越越的。 不知不觉间,四人都已吃得肚皮溜圆。 蔺韶光如今正在学着自己吃饭,顿顿都是吃得手上身上满是油光,多鱼拿着手帕任劳任怨地给小祖宗擦手擦衣。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很快田野里零散的众人都聚拢起来,围到了一处。 蔺家的小棚离那里有些遥远,能只听见一些话语,大抵是“去喊大夫”、“来人帮帮忙”等…… 有村民沿着小路跑向村口,也有人看了看热闹又继续劳作了,沐九如和蔺南星对视一眼,蔺南星便寻了个附近田里的村人道:“李阿叔,那边出了什么事?” 李阿叔刚刚看完热闹回来,闻言便叹道:“要出人命咯,那齐家的小子今年怕是倒了血霉,刚才摔了一跤,正好锄头拉肚子上了,好大一个口子,肠子都露出来了……唉,怕是活不成了!” 140-150 第141章 肠出 沐九如沉声道:“我要两盆热水,…… 沐九如闻言脸色一凛, 居然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伤口大到肠子外露,那多半就是九死一生了。 沐九如连忙扯开嗓子问:“阿叔,大夫叫了吗?” 李阿叔道:“沐郎君好啊, 大夫叫了,齐家大郎刚才已经跑去西涌村了。”他说完,长叹一声, 又道, “我看去了也白去,从这里去西涌村, 一个来回最少也要个把时辰,等大夫到了, 齐四郎怕是人都凉了。” 附近的四五个村子, 就只西涌村里有一家子是世代做郎中的,村里人看病都去那儿寻的大夫。 两村之间一来一回,就算腿跑断了也至少要花上一个时辰。 至于村子里这么多人家养了马, 为什么不找人骑马去? 骑马是需要去官府那儿交了钱拜师求学, 有了文书证明才能骑的。 村里人哪舍得花这个钱,故而都是养了马不会骑马,出行全靠赶驴子,赶牛车。 但这两种畜生走得其实不比人快太多, 还时常会犯倔,身价又不便宜,骑去找人,万一半路这畜生不肯走了,总不可能直接把这么大笔家产丢在路上不管。 所以一旦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村人们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一双腿脚。 可齐家那人都开膛破肚了,露了肠子本就是要命的事, 还要敞着伤口等上一个时辰,怕是就算生生熬到大夫过来,也半截身子入土了。 蔺韶光听得一知半解,问多鱼道:“那人是把肠子藏在肚子里了吗?他是不是偷了家里的肠子,放进肚子里被人发现了?” 多鱼捂了把脸,连忙和小祖宗解释每个人都有肠子,家里吃的肠子是腊肠和猪肠子,和人肚子里掉出来的不一样。 蔺韶光还是不太理解,脑子里想象的全是人肚子里蹦出一片片腊肠的模样。 两孩子在后头交头接耳着,沐九如的一颗心却怎么也放不下心来,若是不去看一下这人伤得到底如何,是不是能救,他怕是午夜梦回都要心中生愧,无颜再研习医术。 沐九如犹豫了一瞬,就回头道:“多鱼,你和元宵在这儿待一会,我去看看齐家四郎。” 多鱼立马应了,沐九如又对蔺南星道:“落故,你先回家一趟,替我拿药箱来。” 蔺南星立刻握紧了沐九如的手,拒绝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做完这套下意识的动作,微微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连忙解释道:“我是……担心你一人在那里,会受了人欺负……我们先,先去看看那人的伤势,若他还有的救,再……寻个乡亲去我们家里拿药箱……” 蔺南星越说越心虚,越说越小声,他拉着沐九如的手,轻轻扯了两下,都快要撒娇起来:“好不好……祜之?” 反正他放心不下沐九如一个人去面对一群身强力壮的村民。 万一发生了什么冲突,他不在,谁来给少爷撑腰? 沐九如同样被蔺南星突如其来的“冒犯”给弄得一愣,心头却“咚咚”跳了两下,被握住的手心和手背也有些潮热。 他眨了眨眼,粲然笑道:“好,那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勾着蔺南星的手指,轻轻道,“走吧,蔺郎。” 这称呼实在过于甜腻了,蔺南星脸上一红,眼眸却亮如星月,嘴角止不住地咧开,露出一排牙齿:“嗯。” 蔺南星携着沐九如往伤患所在的地方走去,随着距离的靠近,哭声、议论声、呻.吟声也越来越响。 焦灼不详的氛围让夫夫两敛起笑容,步伐也越来越快,雪融冰消后的青草气里,血腥味愈发浓重。 人群不算拥挤,统共也就七八人,零零散散地站在田里议论纷纷。 蔺南星分辨了一下,除了村长老胡是匆匆赶来主持大局的,其他还留着的都是齐家的人。 齐四郎此刻正躺在地上,腰腹豁了大口子,鲜血淌了满地,边上守着的是他的娘子林氏,哭得快直不起腰来。 地上的泥土被血浸得泥泞黏湿,嫩草的枝叶染上猩红,黄土变得赤黑,场面只是远远一看就血肉淋漓,脏污不堪。 蔺南星脚步一顿,想把沐九如护在身后,沐九如若有所感,捏了两下蔺南星的手,越过护着他的小郎君继续向前。 村长发现了来人,连忙迎上来道:“啊是沐家的,唉,这里出了事,血淋淋的,你们还是别看了。” 沐九如道:“村长,不妨事,我会一些医术,这才想来看一下齐四郎的情况。” 村长老胡一愣,万万没想到竹里书斋看着病殃殃的当家人竟懂医术。 老胡下意识地就相信了,毕竟人家是有钱有闲,衣服上半点灰尘都没的公子哥,放着赏花喝茶的事情不做,偏要来这血刺啦胡的地方看头破血流的泥腿子,除了真的紧张人命,还能有什么原因? 可小年轻就是小年轻,一腔热血就来了。 他老胡活了五十年就没听说过肠子露出来还能活命的人,这沐家的若是帮忙看了,之后齐家四郎死了,指不定齐家人怪不到别人,就要把气撒到沐郎君身上,叫这两家人莫名得就结仇了。 老胡不管于公于私,都是想帮一把这户年轻有钱的夫夫的,可他还没想好怎么把人劝回去,让人不要插手此事,齐四郎的媳妇已经主意到了这里的动静。 林氏泪眼婆娑,跪在自家汉子身边喊道:“大夫,你是大夫吗?!你快来看看我家相公,求你救救他!” 沐九如当即应了一声,迈开脚步越过老胡,径直走向了倒地不起的齐四郎。 林氏远远看着村里新来的那位貌若天仙的郎君,神色一脸平静地走进泥泞的血地里,俯下身来探查齐四郎的伤处,甚至还动了手翻看内脏。 那双梨花般洁白的双手在触碰器脏后,被染上了粘稠的红色,动作却是十分轻柔,仿佛拿捏的不是血肉,而是一个婴孩,一捧红花。 检查的架势也是有条不紊,目的明确。 林氏见此,一双哭红的眼里满是希冀的光辉。 她已有些病急乱投医,慌了神智,站着的齐家其他几人却要冷静上些许,对于沐九如的出手相助,他们的神色颇为复杂。 齐三郎沉不住气,喊道:“别乱碰——” 话音未落,齐大郎拍了下三弟,闷声道:“算了,让沐郎君看吧……就算西涌村的大夫亲自来了,多半也是让四儿等死的。” 齐三郎道:“大哥!可……”他压低了声音,“谁知道这姓沐的会不会治病,他这样乱碰,万一等下郎中来说是还有的治,却被这人碰坏了……那不是害了四儿!” 齐大郎嘴唇哆嗦了下,眼里含着泪:“……可万一沐郎君真有本事呢?四儿这般敞着伤口,真能等来郎中么?” 齐三郎望向地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沉沉地闭上了嘴巴,再不言语。 蔺南星就站在沐九如的身后,他锋锐的视线瞥向齐家那几人,又飞快收回,专心注视自己的主子,心里对他们可能会和齐家发生的冲突,有了一些预期。 外伤难治,肠子脱出更是难治,他以前也受过这样的伤,军医说还好他的伤没弄破肠膜,不然就得用缝合术接肠,十有八.九术后是活不下来的。 沐九如当前这先探查肠子是否破损的行为,在蔺南星这个外行看来都是正确妥当的。 只是沐九如是否能救下这人,即便蔺南星觉得他家少爷是杏林圣手,也不敢盲目相信。 但不论沐九如能不能治人,甚至不慎治死了人,蔺南星都不会去妨碍沐九如行事,也不会让任何意外干扰到沐九如。 他的少爷只需要做想做的事情就好,剩下的一切他都会帮沐九如处理掉。 在场的众人心思浮动,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但这些半点也没有影响到沐九如。 他的心神全副都只贯注在眼前的伤患身上。 齐四郎今年约摸二十多,三十不到,身材精瘦,但不算瘦弱。 肚子侧边开了个约摸八寸多的口子,肠子从腹腔中滑出了一段,摊在血泊里,与地面接触到的那截甚至还沾了些泥土。 其人的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了,一边打着寒颤,一边胡乱地叫痛。 他一会说神仙来了,又说下雪了,天黑了,脸颊边也在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吐出了一大滩东西,至今还时不时会再呕一口秽物出来。 沐九如前面检查过了这人落在外面的肠子,全都是完好的,肠膜没破,从伤口往里面看,也没伤到内脏。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看伤口还有得救。 不论如何,先得把肠子温住,甚至想办法弄回肚子里,不然肠子若是彻底冷了,就和肠膜破了一般,是救不回来的。 沐九如吸了口气,沉声道:“我要两盆热水,得把他的肠子清理干净温着。” 林氏喜出望外,道:“相公还有救?!” 沐九如道:“我只能尽力一试,不保证能救回。” 他神色虽八风不动,很是镇定的模样,心里却对这险情万分着急,只能把希望放在自己可靠得力的小相公身上,回头道:“落故,你去将我们棚里的小炉拿来烧水,还有醋……”他扬声问道,“谁去拿些醋来?” 齐三郎见他的架势有板有眼,也死马当活马医了,连忙道:“我去附近借醋!” 沐九如道:“还要冷水,再去个人,到竹里书斋拿我的药箱,家里人都知道药箱在哪儿。” 齐家人一听这沐大夫家里竟备了药箱,可见是个有点本事的,心里更是多了几分希望,一人应了声,忙不迭的跑向村里。 蔺南星这头却依然不肯挪动身子,生怕出变故,他对齐大郎道:“我得陪着相公,麻烦你们去我家棚里取小炉,我们来时炉上正烧着水,里面的热水能直接用。” 齐大郎是知道好歹的,也不埋怨蔺南星帮人不帮到底,连忙点了两个小辈代替蔺南星,去沐家的小棚里取炉子和热水。 沐九如趁着众人拿东西的时间,又伸出血淋淋的手指,搭上齐四郎的脉搏,飞快地做出判断:齐四郎的脉息快得惊人,脉象浮大中空,如按葱管,是为芤脉,证明血液已有不足。 可这肠子若是收不回去,就没法封住伤口,阻止流血。 沐九如定了定心神,整理了思绪,又吩咐人去取了两个光洁的木盆,布巾布条些许来。 这下便再无遗漏了。 沐九如暂时也做不了什么急救,反倒是终于得了些空闲。 他深深地喘了口气,平复自己过速的心跳和呼吸。 林氏乘着这空档,连忙问道:“相公是不是还能活?是不是还有救?求求您沐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家相公!” 沐九如点点头,温声道:“好,嫂夫人别着急,我一定尽力去救。” 林氏心里惶惶,总觉得不踏实,又继续问道:“要醋做什么?我能帮上什么忙吗?需要我做什么,相公真能好吗?” 沐九如被问得有些晕头转向,还是好脾气地道:“醋混了冷水可以用来收肠子,我会尽力而为的,嫂夫人你就帮忙看着病患的嘴,莫要让秽物堵着喉咙,把人闷死就行。” 林氏点点头,还是不放心,又道:“沐大夫,您一定要……” 她话语间,沾了脏污的手已快要碰上沐九如的衣摆,蔺南星一下扣住了这人的手腕,语气不善道:“嫂夫人,劳烦安静一些,我家相公等下还要替你们救治齐四郎,你先让他静静歇上一会。” 蔺南星的手一触即放,但林氏的腕部依然被捏得有一些痛。 这微弱的痛感让女郎顿时冷静了不少,这才终于看到沐郎君额上细密的汗丝和有些疲惫的脸色,也看到了边上人高马大的沐夫郎,那满脸的不快之色。 林氏顿时不敢再多话了,她收回手来,专心注意齐四嘴里的秽物。 沐九如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却对突如其来的急诊有些恍惚和不安,毕竟他此前接触过的病例少之又少,也从未治过这般严重的外伤。 但他还未来得及多想些什么,便肩头一暖。 一只大手揽住了他,轻轻一带。 下一瞬,他靠进了蔺南星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第142章 收肠 肠子自个儿全钻回了肚子里面, …… 蔺南星蹲在沐九如的身侧, 静默地揽过心上人的肩膀,让沐九如依靠在自己身上。 另一只大手则是拿出一块芬芳洁净的绣帕,轻轻印去郎君脸上细密的急汗。 一点一点地, 从饱满的额头,擦到微湿的羽睫,再擦过鼻梁, 面颊, 耳畔……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像是全然不受周围人焦躁的影响, 只按着自己的步调,一如还在家里、炕上时一样, 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沐九如, 悉心温柔地将人伺候妥帖。 沐九如的一颗心也跟着蔺南星的动作,被抚得平平稳稳。 像是落进了极为踏实的地方,让他充满信心和勇气。 蔺南星擦完了郎君的脸, 又捏起那双还粘着赤红血迹的双手, 一根根指节悉心地擦过。 哪怕沐九如的手很快还会弄脏,但能让主子暂时上清爽一些,也是好的。 两人的手还没擦完,除了药箱外的东西已全都到了。 沐九如不拖延时间, 手上还剩的一些黏腻感也顾不得了,当即准备清洗温肠。 他让蔺南星兑了两盆不烫手的温水出来,自己拿起地上那段沾了泥的肠道,由蔺南星舀水,轻轻地浇上,冲洗干净。 内脏脆弱易损,不能用手去搓揉、辅助清洗, 只能非常轻柔地用水浇淋。 沐九如虽然仅仅只是捏着那段器脏,但鲜活的肠道带来的滑腻脉动的触感,也让他有些生理性的胃酸上涌。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鲜血淋漓的场面,也是第一次触碰任何一个生灵的内脏。 沐九如的喉结极速地滚动,额上又冒出了细汗,脸色也更加苍白,但手里的肠道已有些发凉,齐四郎的病况更是刻不容缓,让他根本无从考虑自己的感受,只想快点洗净这段器官。 几次冲水之后,肠子上已没了泥土,沐九如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遍,这才道:“拿另一盆热水来。” 另一盆热水很快被放到了裸露的肠道下方,沐九如将那段物件放进水里,温水浴着,让器官不再失温。 他一抬头,这才发现递水盆来的人竟是风兮。 风兮一路赶来脸上身上都出了不少汗,嘴里还有些喘,但他在花街柳巷见多了血淋淋的场面,对此情此景道不算太过难以适应,因此面色倒是不差。 他担心地看了两眼沐九如,却也知道病患的情况更加紧急,便只说正事,道:“药箱已经带来了,阿芙也来了,正在醋水里泡着手,是要用水拍脸吗?” 沐九如点了点头,因有人熟人相帮而松了口气,道:“对,是,等阿芙把手泡冷了之后,就让她去给病患拍脸。” 风兮应了一声,连忙跑到后头和阿芙交代。 周围的齐家几人,包括村长都没见过这么个治法,一时觉得煞有其事,又不免心里担忧。 蔺南星全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只一门心思地照看着沐九如,舀了两勺温水,浇在沐九如的手上,替沐九如洁净双手。 齐大郎见他们慢条斯理得模样,又有些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道:“沐大夫,四儿他这肠子要泡多久,他怕是经不住流那么多血……” 沐九如由着蔺南星给他洗手,抬头答道:“先只是温着,等下我们试着给他些刺激,若是他的肠道能收回,就能给他缝口子了。” 村长一听沐九如说缝口子,结结实实惊了一惊。 就是镇上的郎中,都很少会给人缝口子,毕竟大多数伤口缝了口子以后肉都会从里到外滚脓烂掉,还不如用布直接包一包,只要别失血过多,总有命可活。 但齐四郎这口子,又大又斜,只裹布条确实也未必有用。 村长捋了捋胡须,想着:也不知道沐郎君是真有本事,还是在卖弄学识。 齐大郎的关注点和村长不同,他的心思还在弟弟收不回的肠子上:“这……肠子若是收不回去该怎么办?” 收不回去……在沐九如知道的医案里,多半就是治不成了,哪怕肠子强行塞回去缝了伤口,也生机渺茫。 沐九如眼帘微垂,蔺南星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取出刚才泡好的热茶,塞了沐九如的手里,暖着主子的双手。 他替沐九如应付道:“若是收不回去,你们就等隔壁村的郎中来治,肠子在水里温着,至少一时半会,这处不会出毛病。” 齐大郎“啧”了一声,心里十分焦躁,他好容易看见意思希望,恨不得立刻能得了沐九如的保证,把自家弟弟给治好。 可沐郎中的那个夫郎人高马大,看着力能扛鼎,还死死地守在沐郎中边上,让他也不敢再多嘴什么。 沐九如喝下小相公递来的半杯热水,精神放松了些许。 那头的阿芙已经准备好了兑醋的冷水,她用泡得通红的双手端着水盆,走到沐九如边上,低声道:“沐哥,是用冷水快速拍打病患的脸,水还应当要用多一些,对么?” 沐九如道:“对,你记得没错,小心避开口鼻。” 阿芙淡淡笑了笑,道:“好,那我去给病患拍脸。” 沐九如点点,也不再喝水了,将茶杯塞回给蔺南星,眸子一错不错地观察着病患的反应和阿芙的动作。 外露的肠子在温水里泡了已有一会时间,肠道不再受到失温的刺激,齐四郎呕吐的现象也好了很多,许久才会干呕几声。 但人的意识还是不太清醒,昏昏沉沉的,旁人问话也不应答,只自顾自地说胡话。 阿芙蹲到齐四郎的头边,伸手探了探病患的视线,见这人毫无反应,便双手伸进水里,浸了一下,飞快地将醋水带到齐四郎脸上,双手齐拍。 脸上的水还未温热,她便立马再掬了两捧继续拍打。 村人对这行为不明所以,更对胡人治病有些犹疑。 却见齐四郎本在温水里一鼓一鼓的肠子,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后便往肚子里自行收了回去。 且那速度还极快,像是有个人在齐四郎肚子里抽拉着一般,一收,再一收,肠子自个儿全钻回了肚子里面。 简直就像是有人在施仙法似得! 齐家几人和村长目瞪口呆,林氏捂住嘴喜极而泣。 不停给病患拍着水的阿芙见此也松了口气,沐九如悬着的心同样放下了大半。 不过后续的治疗,也要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沐九如当即吩咐道:“阿芙,你用盐水给病患将创口清理干净,我要给他做缝合。风兮,你替我从药箱里取出器具匣,将针线穿好,再去调份铁扇散拌玉红膏。” 阿芙和风兮领了命,各自去忙活事情了。 沐九如也不闲着,他起身从药箱里翻找出止血用的四生丸兑了份蒙汗药,让林氏伺候人服下。 齐四郎的血已流失得太多,且如今意识昏沉着,应当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让这病患吃点蒙汗药,使其昏昏如醉,失去痛感,也只是防止他后头突然清醒了,会胡乱挣扎。 虽然齐四郎也有可能会把蒙汗药吐出来,但总归聊胜于无。 沐九如这边发完了药,风兮已穿好桑皮线。 蔺南星在南边的战场上,也曾被军医翻来覆去地治过外伤,因此外科医治的一套流程,他也大致了解。 他早早地就在边上备好了烫手的热水,等沐九如来了就给人仔细地洗了手,一边动作着,一边轻轻地道:“祜之,你不必紧张,若是你累了,就叫我帮你缝。” 他说完,软软地捏了两下沐九如被烫红的手心。 沐九如心头煨热,他点点头,认真地应道:“好。” 他也捏了下蔺南星宽大的手指节,随后便擦干了手,蹲回齐四郎的身边。 阿芙手脚麻利,已将伤口周围的血迹脏污都擦拭干净了,还在齐四郎的身下垫了块洁净的布料。 沐九如接过风兮手上的特制缝合针,又翻找出钳子与镊子。 齐四郎的创口位置不好,面积又大,只靠针线很难并拢,阿芙在沐九如的指导下将两边的伤口进行合并对齐。 沐九如则是捏住了钳子夹好针身,屏息凝神片刻后,他操持着钳子在创口的边缘稳稳地刺下第一针。 皮肉之下是淡黄色的油膏,并和后的伤处依然在细细地渗血。 风兮那头调完了要用的膏药以后,也立马来到沐九如的边上,帮病人擦拭血液,保持创面的清爽。 针线需要缝合的只是皮肤,针尖若是过于深入地戳刺,则有可能会伤到内脏,沐九如只好谨慎地用镊子提起带着脂肪的皮肤,将针尖小心翼翼地穿过去。 他之前其实不曾练习过缝合外伤的技术,但此时此刻若是他不做这事,也未必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毕竟在布头上做针黹和在皮肉上缝合,虽有相似之处,却有更多要注意的地方,一不小心反倒会害了人的性命。 沐九如在人体上落下的针脚不比做针黹时工整多少,依然大开大合,歪歪扭扭,动作比起之前诊脉洗肠时的行云流水,也显得有些磕磕碰碰。 但村民们却已全然信服了沐大夫的医术,再无人敢提出质疑,就是有人后头赶来看热闹的,也被齐家几人灌输了一堆好话。 “沐大夫厉害着呢,四儿那肠子前面都拖地上了,人家用一盆冷水,就让肠子自个儿回肚子里了。” “用温水泡着肠子,我之前想都不敢想,这人身肚子里的东西怎么好用水泡着,但肠子泡进去了之后,四儿果然不吐了!” “沐大夫动作磕绊,这不正常么,谁家没事情练这个,找谁练去,总不见得砍别人几下,再练针脚吧!” “用那两小玩意捏着针,可真是个精细活,想想就难做,你要觉得沐大夫做得不好,你去缝啊,别在这儿嚼舌根!” 周围人吵吵嚷嚷,沐九如却浑然不知,只全神贯注在不太熟练的另一种针线活上,脑子里也不停地回忆着《存真图》上的内镜排布,与各种医书医案上写的缝合要点。 时光在紧锣密鼓的治疗中,飞速流逝。 第143章 缝合 沐九如悚然一惊,一把捂住蔺南星…… 沐九如缝合的动作一刻不停, 针尖破皮肤时虽然毫无声响,可那略有滞感的一戳一刺,依然让人看得忍不住牙齿泛酸, 几乎要感同身受地产生痛觉。 细密的汗水顺着沐九如饱满的额头淌到俊秀的鼻尖,雨丝一般淋漓而下。 眉间的叆叇也滑落了些许,但还不至于阻碍视线。 沐九如的双手不停地动作着, 他无暇顾及这些, 只想尽快地缝合这近乎一尺长的伤口。 蔺南星带着杯热茶,蹲到沐九如身侧空着的另一边, 他将茶水拢在手心里,观察着沐九如动作的间隙, 帮人细心地擦去汗水, 拨正叆叇,捋去碎发。 他伺候人的时机总是恰到好处,以至于沐九如都没感觉到蔺南星来了身边, 还帮他做了许多体贴活。 蔺南星也无需沐九如感知到这些。 伤口缝到一半的时候, 齐四郎又吐了一回,断断续续呕了好一久,沐九如只好暂时停下缝合的动作。 蔺南星趁机端着杯子,喂了口水到沐九如嘴边。 沐九如抿了两口, 这才发现蔺南星来了,笑道:“落故。” 声音轻轻的,语调柔柔的,透着依赖和亲昵。 蔺南星深深凝望着沐九如苍白的脸色,想让少爷去休息的话语在喉咙口滚了一圈,还是没说出口。 他“嗯”了一声,道:“我一直在你边上。” 沐九如点了点头, 蔺南星便不再多言,抓紧时间给沐九如又喂了两口水。 沐九如喝的肚子里暖洋洋的,一直僵持着一个动作带来的疲乏感也稍微褪去了一点。 齐四郎吐完了,人又大致恢复了平静,阿芙再次按上伤口,沐九如也继续缝合的工作。 伤口一点点被收齐,线也用完了好些根,所幸一切都还算顺利,最后一点切口也缝上后,基本已没什么血液在往外流了。 沐九如长出一口气,后面的事情就相对要简单些了,他拿出风兮之前调好的铁扇散掺的玉红膏,在伤口上抹了一层,又取出长肉膏,厚厚地盖住创口。 这样处理完了,就能继续下一步,用布条缠住伤处,绷紧皮肉了。 这活他这没什么力气的人实在做不了,他便点了阿芙和风兮两人,吩咐几句,把后续的收尾交给他们去操办了。 忙完这些,时间早已过去不知道多久,沐九如抬头看了看天空,日头偏斜了不少,这次缝合做了兴许快半个时辰。 空中春光煦煦,晴空万里,日照并不算太过刺眼,却也让操劳许久的沐九如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他连忙垂下脑袋,缓了缓气,颤着指尖在药箱里翻找笔墨。 蔺南星连忙问道:“是要开方么?我提前让人备墨了。” 沐九如停下动作,心神再度放松,笑道:“是,我要开方。” 蔺南星走进人群里,沐九如的视线追随着自家相公,猛然就是一惊。 怎的来了这么多人? 村民近乎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这里围了起来,粗略看去人头攒动,估计有个好几十人。 怕不是附近的村人都来看热闹了。 怪不得他之前缝合的时候觉周围得有些吵。 村民们见沐九如忙停当了,一个个扯开嗓子提问起来。 “齐四郎这是成活了?” “这就治好了?齐四郎怎么没醒呢?” “怎么缝了还要抹这么多药膏?这药贵不贵?” “沐郎君人长得俊,没想到还这么有本事!” 七嘴八舌的声音吵得沐九如脑子里嗡嗡作响,头重脚轻,好在齐家人和村长守着这里,在一定程度上主持着秩序,倒也没让村民们靠得太近。 沐九如疲惫地垂下视线,把双手浸在已经冷却的水里慢慢清洗。 边上的林氏探头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沐大夫,我家相公是不是这样就好了,能活了?” 这种突如其来,危及性命的险情,对病患的亲眷而言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沐九如如今不赶时间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慢慢地道:“齐四郎的伤口这样就算是处理好了,但他气血亏损得厉害,还得再观察几日。若是几日后他能退烧,人也清醒了,便是熬过来了。我再给你们开个方子,嫂夫人之后每日需要喂他服用两次。” 沐九如没把话说得太满,可林氏还是激动得流下泪来,还一连给沐九如磕了好几个头。 沐九如无力地摆了摆手,再多的话也他说不动了,还是风兮道:“阿姐,你别磕啦,我家哥哥心善,你磕多了,沐哥也要不自在的。” 林氏这才作罢。 蔺南星很快便带着备好的笔墨回到沐九如的边上,沐九如报出一味药,他就写下一味。 一方药剂写完,又再抄了两份,三张方子,一份他们自己留档,一份给齐家人去镇上配药,还有一份留着等下回家让风兮和阿芙用家里的药材先配两副救急。 蔺南星把方子给了林氏,女郎接了过来,依然在不住感激:“这次真是多亏得有你们,老天保佑,需要多少诊金,我安顿好相公之后就给你们送来。” 沐九如有些愣怔,一时没反应过来收费的事情,脸上表情懵懵的,只有汗水不停地落下。 蔺南星估计他家少爷是累得狠了,便帮忙答道:“一两银子。” 他家少爷的手艺,在他看来和军医相比也不遑多让,就是十两、二十两银子也值当。 但齐家不算是非常殷实的人家,他要是狮子大开口,把人家底掏空了,少爷知道了定会于心不忍。 一两银子,差强人意,聊胜于无。 林氏愣了一愣,这诊金着实有些贵,镇上郎中出诊一次也至多就是这价了……但若是能救回一个壮丁的性命,却也不算太贵。 林氏连忙道:“好好,我晚些就送来。” 蔺南星点了点头,回到沐九如身边,音色放轻柔了,温言细语道:“祜之,这里就留给阿芙和风兮处理,我们先回去吧?” 风兮和阿芙已经给齐四郎缠好了布条,正在收拾残局和药箱。 沐九如对他们是放心的,便点了点头,笑道:“好,是该回去睡一觉了,着实是累到我了。” 蔺南星立刻扶着沐九如缓缓站起,和周围人打了几声招呼,就要与沐九如相携离开人群,往竹里书斋的方向走去。 村民们却有些过于热情了,他们从未见过这般神乎其技的医术,各种问题一股脑的砸向沐九如,差点不肯放两人离开。 最后还是村长训了一声,人群才消停下来,给沐家夫夫让开了道。 蔺南星带着沐九如一路往家里走,直到稍微远离人群一些了,小郎君才低着头问道:“祜之,你还撑得住吗?我背你回去吧?” 沐九如此时脚步虚浮,人也有些虚脱,他软绵绵地靠在蔺南星的怀里借着力,低声道:“去个隐蔽点的地方……” 蔺南星对沐九如言听计从,他没问缘由就先看了看四周,发现了一处还算相对隐秘的地方。 那是一个小草垛的后方,刚好和边上的灌木能形成合围的地形。 他带着沐九如走到草垛边上,两人还未站定,沐九如就弯下了腰,猛得吐了起来。 他一吐就是许久,直到把吃下去的午饭全都吐得干干净净了,才将将停了下来。 蔺南星心疼极了,一直在旁边扶着沐九如,轻轻地拍抚郎君颤抖的背脊。 他见沐九如终于不再吐了,连忙问道:“你好些了么?还要再吐么?” 沐九如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吐过一通,身体反倒是舒服一些了,冷汗不再冒,头也不昏了,力气都回来了一些。 “舒服多了……”沐九如的声音还有些虚弱沙哑,他勾起嘴角自我嘲解地笑了一笑,“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血,方才肚子里翻腾了许久,如今吐出来了就没事了,你别担心。” 蔺南星应道:“好,吐出来就好了,回去我煮点粥给你喝。”他安慰道,“没事的,祜之,不论是谁,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都会感到反胃恶心。” 沐九如淡淡一笑,用微颤的手指摩挲了下小相公宽厚的掌心。 蔺南星也露出个安抚的笑容来,他掏了掏衣襟,想摸出手绢给沐九如擦擦嘴,却忽然想起来今日带在身上的两条帕子已经都染了血迹,不能用了。 蔺南星立刻翻了块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衣袖出来,替沐九如将嘴轻轻擦了。 可惜这里没有水,不能让少爷及时漱口。 蔺南星灵光一闪,慢慢地凑到沐九如唇边,想讨要一个短短的吻,顺便帮沐九如清理一下口腔。 沐九如自己还嫌弃着自己嘴里的酸苦味呢,就见小相公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他悚然一惊,一把捂住蔺南星的嘴,道:“南星,你……回家我们再……” 蔺南星垂着脑袋,哼哼唧唧,热气都呼在了沐九如的手心里:“少爷……就一会。” 沐九如隐约猜到蔺南星想做什么,但这实在是太埋汰了! 沐九如坚定地摇了摇头,无奈地叹道:“快些背我回去吧,回家等我漱了口,再同你好好地亲热,好不好?”他软了调子,半哄半诱道,“蔺郎?” 蔺南星被这称呼叫得耳朵一热,他本来也不敢多忤逆沐九如,现在更是昏头昏脑,像是被灌了迷魂汤。 小郎君立马言听计从地背过身去,蹲了下来:“我背你回去……”他耳朵实在烫的很,忍不住用手捂了起来,掩耳盗铃地唤道,“沐郎。” 沐九如轻笑几声,俯下身子,趴到了蔺南星的背上,伸手勾住这人的脖子,蔺南星便把自家情郎稳稳地托好,背了起来,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走。 路上杏花疏雨,梨花纷繁,春风徐徐将百花带过他们的身畔,缀在他们的发端。 蔺南星沿着水渠和田垄一路前行,水天一色,倒印着起伏的土路。 还有一双腿。 两个交叠的人影。 第144章 御骑 这就是春日呀,沐九如心头畅快,…… 春风拂面, 带着温软湿润的清雅花香。 沐九如趴在蔺南星微微起落的背上,耳边是小郎君规律轻柔的脚步声。 他心里安安稳稳的,深深呼吸了口万物生发的气息, 喟叹道:“落故,真希望齐四郎能熬过这几日,成功活下来。” 蔺南星脖子里被沐九如吹得痒痒, 皮肤红了一截, 他脚步不自觉地快了一些些,温声应道:“会的, 祜之的缝合术很好,针脚很整齐, 速度也很快, 他一定能活下来。” 沐九如被哄得呼呼直笑,他搂着蔺南星的脖子,翘着嘴角道:“那他就是我第一个医活了的病患。” 这么想着, 沐大夫就更高兴了, 眼睛都弯成了两枚明亮的月牙儿。 蔺南星下意识地颠了颠身上的人,嘟囔道:“我才是你的第一个病患……我的风寒,摔伤,虫病, 腹痛都是你治好的。” 沐九如又笑个不停,他前面吐过一场,伤到了喉咙,让他的声线变得哑哑的,又柔柔的,但依旧悦耳动听,似水涓流。 沐九如轻笑道:“是是, 蔺郎才是我的第一个病患,是九如失言了。” 蔺南星耳朵一红,嘴角翘得老高,“嘿嘿”笑了两声,脚步迈得更是飞快,虎虎生风的,将地上的泥土都扬起了不少。 沐九如虽看不见,却能想象小相公得意又羞涩的模样。 他轻轻捏住眼前的这对红耳朵,揶揄道:“这是谁的小耳朵,怎得一会儿就变红了?是有火在烤它么?” 蔺南星被碰的浑身一颤,耳朵上的火烧的更旺,连身上都要着火了。 他讨饶道:“祜之……我就是,容易这样……” 沐九如的心都快化了,若不是在外面,他定要好好亲亲小相公的这对耳朵,再亲亲他的小相公。 哦,还得先漱了口,不能被小相公带坏,也埋汰起来。 沐九如笑了好一会,贴着自家小相公的背,悠悠叹道:“落故,我今日好高兴……”他轻轻地,认真地道,“我赚了一两银钱,这是我自己赚的。” 蔺南星的心头和面容被这句话瞬间揉得又软又胀,他也轻轻地回道:“以后祜之会用医术赚很多钱,医好很多人。”他确信,“一定。” 沐九如眼里荡起明亮的光,洁白的花瓣在他眸中飘落,像是下了一场绚丽的流星雨。 他呢喃般地叹道:“若能这样,那真是太好了……” 蔺南星微微一笑,轻快又肯定地道:“一定行的,祜之今日医治齐四郎时那么多人都见到了,定会有很多人闻讯而来,要找你……祜之,祜之?” 话未说完,他就听见自己耳畔传来了浅浅的鼾声,连带着那双环着自己的手臂,也松松垮垮地垂了下来。 小猫般的呼噜声让蔺南星心头温存而缠绵,仿佛飘满了花瓣的春水般,柔柔的,皱皱的,又甜又暖。 他轻轻笑了一声,弯下腰杆,让沐九如躺得更加舒适。 脚步也慢了下来。 让他劳累后的心尖尖,一枕浓睡…… - 五日后。 竹里书斋宽敞的马厩内,五匹马儿晃着长长的尾巴,或行或卧,悠悠然地吃着精细的马草,享受不需赶路,也不用驼人拉车的消闲时光。 这个马棚搭建得不算宽敞,比不得蔺太监第的马厩那样,开阔到甚至能让马儿撒欢奔跑;但这里的空间虽小,清理得却也十分干净,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让马粪味接近于无,只剩下粮草与竹林的清香。 御赐的五花马在诸多马匹中最是显眼:它生得膘肥体壮,浑身赤如烈焰,长长的鬃毛油光蹭亮,骨架也比其他那些匹大了一整圈。 难怪他就算驼上两大一小疾驰许久,还依然游刃有余。 此刻的马棚里,除了五匹骏马外,还站着蔺南星一家三口,外加多鱼小奶爹。 几人热热闹闹地全都围在五花马的边上。 沐九如近来日日与蔺南星一同早起,两人梳洗用过饭后,蔺南星会去习武练功,沐九如也会在这段时间里做些轻松的运动,或是和蔺韶光一起玩蹴鞠、投壶这样的小游戏。 锻炼给身体带来的益处是肉眼可见的,沐少爷的身体不知不觉间强健了不少,哪怕跑跳上一时片刻也不会心悸不已,呼吸困难了。 这下沐少爷的野心也被勾了起来,他想起自家的马儿,还有小郎君人强马壮、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模样,今日便提出了想要学习骑马的申请。 蔺韶光听见了两个爹爹的对话,也被勾得兴趣盎然,吵嚷着要骑上一骑。 蔺南星自然不会扫妻儿的兴,当即取了两套马具,带着他们来了竹林的马厩里。 此刻马具全被挂在了栅栏上,五花马用它红红的鼻子,翕动着低下头去对着那些东西闻了一闻,结果发现是用来拘束自己的玩意儿,便嫌弃地打了个响鼻,把注意力又放到了刚刚进棚的几个人类身上。 它先嗅了嗅最熟悉的蔺南星,想要亲昵地舔一下下,刚张开嘴,就被蔺南星掰开脑袋,敷衍地抚了几下颈侧。 五花马对蔺南星的脾性早已熟悉,它不满地又打了个响鼻,便去闻嗅身上带着他主人味道的沐九如。 这个人类是可以舔的,五花马做出判断,便伸出了长长的舌头,轻柔地舔了一下。 沐九如的脸上当即被糊了一片马儿的口水,他倒是不太嫌弃这些,反正家里还有个狗狗化形的小相公,也爱对他舔来舔去。 都可爱的紧。 蔺南星立马拿出绣帕给沐九如擦脸,又瞪了那埋汰的畜生几眼。 沐九如看得好笑,他在赶路南下的这一个月里,日日都和蔺南星的五花马打照面,他虽然还未独自骑过这马儿,但一人一马早已混了脸熟,彼此颇为亲昵。 沐九如伸出手掌,在马儿的脸上、脖子上摸了几下,笑眯眯地道:“好马儿,今日要劳你多多指教了。” 五花马听懂了沐九如的话,温驯地拱了拱这个温柔人类的脸蛋,又舔了下这人芳香的手掌。 蔺韶光在底下看大爹爹和马儿玩耍十分眼热,扯着蔺南星的裤腿撒娇:“元宵也要摸,元宵也要摸,爹爹抱!” 蔺南星一把抱起好大儿,举到五花马的脸旁,夸道:“乖小宝,记性不错,摸马儿一定要让大人抱着摸,别忘记啊。” 蔺韶光哼哼道:“元宵都记得的,不能摸马马的脚,不然它痒痒了会踢元宵,也不能吵吵闹闹吓着它。” 蔺南星点点头,又夸了聪明乖巧的好大儿几句。 元宵“咯咯”笑着,抱紧五花马的脖子,用力嗅了几下,又亲了两口,五花马难得遇到这么热情的人类,紧张得都快撅蹄子了,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耳朵扫成了个小旋风。 三人一马闹了片刻,蔺南星便放他的好大儿跟着多鱼去选马,让孩子们自个儿玩去了。 蔺南星自己的爱骑,当然是要留给沐九如的。 他家少爷入宫前只在沐家田庄里骑过两次马,那庄子的管家给少爷选的马都又瘦又老,跑也跑不动,就是个哄人的玩意。 如今他家少爷想学骑马,蔺南星自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害怕教学麻烦就敷衍以对。 因此蔺南星毫不含糊地把马儿的习性、御马的方式全都仔细得向沐九如交代了一遍,光这样他还觉得不够,便连带着如何佩戴马具也手把手地教了。 五花马嘴里的衔铁他塞了又拿,兔子般的耳朵被项带和额带压倒又取出,背上的障泥、鞍具装了又卸…… 来来回回四倒腾了足有五次,沐九如终于学明白了,从头到尾独立完成了一次马匹的配装。 这样一来,将来就算遇到什么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情,他家少爷一个人也能骑马出行。 等之后沐九如彻底学会骑马了,蔺南星就打算飞鸢传书一封去京里,替沐九如开出御马的资质文书来。 有了“御人帖*”,只要沐九如的身体吃得消御骑的运动强度,那么想要游览附近好山好水的时候,他们就无需大费周章做出行准备,只消带上干粮和马匹,就能一家几口并辔出行,把臂同游。 五花马在沐九如的亲手装备下已整装待发,嘴边的口衔和节约闪着熠熠银光,棕色的细长革带绕身而过,大红缨团挂在健硕的胸前,一看就是匹雄赳赳气昂昂的宝马神驹。 马腹两侧的马镫也严严实实得装好了,不长不短,刚好合适沐九如的腿长,就等着御者翻身而上了。 不过初学者上马,还是他人扶着更为稳妥,不然容易引起马儿的不适和惊慌。 蔺南星向沐九如解说了上马的方式之后,便扶着少爷的腰身和大腿,将人轻柔地送到了马背上。 今日为了学习骑马,沐九如刻意换了一身劲装,比例极好的身材便毫无保留得展露了出来。 近乎盈盈一握的腰肢一览无余,被臂褠束起袖子的手臂纤细修长,就连洁白的后颈处荡下的几缕碎发都多了几分飘逸不羁的意味。 两条露在缺胯袍外的长腿因踩踏马镫而用了力气,布料下的肌肉绷得比平日紧实许多,触之柔韧丰盈,灼得蔺南星手心发烫,喉咙发干。 小郎君的脑子里也不由地浮现出了衣衫下、床榻上的画面,差点就要忍不住放肆地摩挲上几下。 蔺南星连忙压住自己不合时宜的邪念,不敢再看这双他万分熟稔的腿一眼。 他端正好心态,把马缰放到沐九如的手里,打开厩门,牵着五花马往林子里走,一本正经地道:“刚开始几次,就先这样我牵着你走走,等你习惯了骑马的感觉后,我就不牵马了,让你单独和它去溜达。” 蔺南星在他家少爷的事上向来虑无不周,沐九如顺从地应道:“好。” 蔺南星便带着他的主子和爱驹,走进春光下的竹林里。 两人的耳畔皆是沙沙竹浪之声,脚下是轻快的哒哒马蹄。 沐九如御马的姿势十分标准,双腿夹着马身,即便浑身都在发力,看起来依然翩然优雅。 肥马轻裘,玉树临风,便是马上郎君此刻的模样。 蔺南星回头仰望时,视线不论略过哪处,都会为心上人的矜贵俊丽而晃乱心神。 不过想要维持这样标志的姿态,对体弱之人来说,还是颇有难度的。 蔺南星注意到沐九如有些吃力,便轻轻地推了下身侧微颤的大腿,柔声道:“祜之,你若是累了就下马休息,练习骑乘不急于一时,不然腿肉和臀肉都会磨破。” 他又道:“也不必像我之前说的那样,非要一直夹着马身,累了坐着就行,它不跑起来的话,其实不太容易把人颠得失去平衡,就算是你要落下来,也有我护着。” 既然教他骑马的蔺小先生都这么说了,沐九如也就乖乖听了,他卸去双腿的力道,结结实实地坐在鞍上,道:“好,我的力气确实不太够了,那就先这样坐着,我还想再骑一会。” 少爷不论想骑马溜达多久,只要不累到身体,蔺南星都是乐意奉陪的。 他浅笑着应了一声,又带着马儿和心上人慢慢前行。 五花马被蔺南星牵绳拘束着,这辈子就没走过这么慢的速度,可惜对于初学的沐九如来说,只要坐在马背上,不管是绷着腿,还是被颠着臀,都让人难以适应。 不过这视野却是极高极阔,恍惚间都会让人觉得自己像是生出双翼,正乘风而行。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万顷竹海,耳边风吹叶摇,掠过沙沙疏疏之声,鼻尖沁着春日的清爽气味,不远处还有蔺韶光和多鱼的欢声笑语。 而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引领在前,时时回望的意中人。 这就是春日呀。 沐九如心头畅快,同他的小郎君一起,慢慢悠悠地闲庭信步在竹林里。 马蹄与足尖踩过一个个叶隙间投下的光斑,偶尔两人也会停在某处,在折下几片竹叶与野花,簪在彼此的鬓边,也簪在马儿的鬃毛上。 也不知这样漫无目的逛了多久,蔺南星突然耳朵微动,倾听了片刻,道:“祜之,风兮在找我们,像是……家里来客人了。” 他继续仔细分辨微风带来的声响,这下又听清了一些,补充道:“是林氏来了。” 沐九如闻言就是一喜,桃花眼粲然一亮,双脚情不自禁得失了控制,踩着马镫一翘一翘的。 他笑颜生花:“估计是齐四郎有了好消息!” 第145章 答谢 病患若是治好了,诊金可不能少我…… 齐四郎病况稳定, 只是一直并未醒来,这次林氏突然登门拜访,沐九如估摸着多半是有病患的好消息了。 他这下欢喜得连马也没心思骑了, 立即对马下的小相公道:“我们快回去,落故,你帮我下来吧。” 毕竟小郎君为了能让他能骑得舒服一些, 把马速控得实在是太慢了, 比他用两条腿步行还不如呢。 若还要这样骑马回去,不知得耗费多少时间。 蔺南星应了一声, 伸出手来扶住沐九如的腰肢,另一只手托住马腹边上有些绷直僵硬的腿肉, 微微用力, 将人圈进了怀里。 然后又偷偷地多揽了几息芬芳扑鼻,花香满身的心上人,这才轻轻地把沐九如放在了地上。 落地后, 沐九如的两腿竟是有些发软, 还有大腿内侧也在不知不觉间用得有些酸痛了,分明他之前和蔺南星同骑的时候,并没有这些问题的…… 看来学习骑马之事确实不可一蹴而就。 他适应了几下腿侧的痛感,也不多磨蹭, 便一手牵起马儿,一手牵着蔺南星,在身边人的指引下往风兮所在的方向快速赶去。 五花马很是温驯,不需要用多少力气牵引,就会乖乖地跟着主人随行。 哒哒的蹄声也越听越让人觉得心头放松。 沐九如边走边问道:“这马叫什么名儿?我以前像是从不曾听你叫过它的名字。” 马儿像是知道牵着它的人在说自己,侧过头舔了舔沐九如的头发,卷走几片草叶。 蔺南星嫌弃地看了这畜生两眼, 回道:“这是穆沁马,突厥那边传进大虞的马种,在御马监选育了三十七代,它是三十六代里除了种马外最好的那匹。” 沐九如目露惊叹,笑眯眯地拍了拍马儿的颈侧,道:“原来你还是匹倾举国之力养出的小神驹,宝马配英雄,你这好马儿配我的小相公刚刚好。” 沐九如分明是对着马儿在说话,却让边上的蔺南星听得脸上烧红,嘴角高翘,连带着看那舔了他心上人的畜生都变得顺眼了不少。 毕竟少爷亲自说了,这马称他刚好。 沐九如被蔺南星暗自得意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他笑道:“所以你是没给它取名么?” 蔺南星道:“嗯,平日就马儿、五花马地叫,它知道是它。” 五花马果然打了个响鼻,用吻部友好地拱了拱蔺南星的后背,没敢用舔的。 蔺南星不咸不淡地撇它一眼,沐九如提议道:“你回头给它取个名字吧?这好马儿也算是跟着咱们走南闯北的家人了,元宵不也给大鹅和游隼们都取了名么:小芙、小风、小鱼、小九、小元、小星……” 沐九如说起这事儿,就逗趣得不行,蔺小相公却是一想就觉得糟心。 好大儿给圈里的那些东西都安了熟人的名字:最威武的那只隼是小星,最漂亮的公鸡是小九,特别聒噪的大鹅是小鱼…… 连逢会和逢力,还有那秦屹知都没有放过。 那只不太理人,但十分优雅的鹅叫做小知,不爱叫嚷也不爱动弹的鹅是小会,天天上蹿下跳还和小会黏在一起的鹅是小力。 前一阵小会和小力还生了窝蛋,同心协力地在孵蛋……蔺南星都快没眼看他的下属们了! 还有小九…… 蔺南星对小九也是操碎了心,生怕它去宠幸了哪个母鸡,只好给小九单独盖了个豪华鸡窝。 他还试着把小星塞给小九,让他们培养感情。 但鸡隼同笼果然是不成的,那不争气的小星见了小九就开始惊恐地摇摆,小九也好不到哪儿去,小星一进它的屋子,它就嗷嗷惨叫。 小星和小九相看两厌,让蔺南星颇为郁闷,但他是不会放弃撮合小星和小九的。 小星和小九必须在一起! 总之,这些畜生们有了专属的名字,就好像不再只是家里的资产,而是成了他们真正的家人了似得。 不管是游隼还是鸡鹅,又或是这匹五花马…… 蔺南星现在甚至都能分清哪个鹅是小鱼,哪个鹅是小元、小会了…… 他和沐九如的家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小家也逐渐壮大,变得人丁兴旺,热闹非凡。 这是让沐九如,也让他都喜欢、眷恋的家。 蔺南星心里头软软和和的,轻笑着点头应道:“好,回头我也给它取个名字。”给他们家再添上一口“人”。 沐九如也点点头,回了小相公一个轻柔的笑。 五花马像感知到了蔺南星的情绪变化,偷偷地舔了口主子的脑袋,这回蔺南星没嫌弃小家伙了,对着马儿的脑袋轻轻抚了两下。 夫夫两人牵着他们的“新家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就撞见了风兮。 三人略一寒暄,蔺南星把马缰塞进风兮手里,道:“那我们俩先回家,你去把马牵回厩里。” 缰绳被转移到风兮手上,五花马立刻犟了几下脑袋,看起来不太驯服这个牵马人。 风兮道:“我牵不住它啊!马撒手没了怎么办?” 蔺南星一想也是,五花马对他和沐九如虽然温驯,但好马都是有傲气的,遇上喜欢的人还能被乖乖牵着,遇上怕它的、驯不来马的人,就会像现在这样犟头犟脑地欺人。 指不定他和沐九如刚走,马儿就真的甩开风兮,自个儿撒野去了。 蔺南星也不为难这个看着就瘦巴巴,和小鸡崽没什么区别的矮子了。 他拢起双手,吹了个嘹亮的风哨,把马儿栓在了竹子上,交代道:“等下长随会来,你叫他把马放回马厩,马具都卸了。” 风兮点点头道:“好好,我看着它等人来。” 蔺南星把五花马安排妥当了,就带着沐九如沿着竹林小道继续前行,往家里走。 沐九如问道:“你刚才那哨子,是怎么吹的?好响。” 蔺南星立刻拢着双手,吹了个十分轻的,又替好奇得满眼亮晶晶的沐九如摆弄好双手,教沐九如吹哨。 沐九如气息轻柔,怎么吹都是低低的声响,蔺南星也陪着和沐九如,吹出低低柔柔地声音。 夫夫两就带着“呜呜”怪声一路离去。 身后的风兮摘了些柔软的竹叶,小心翼翼地往马儿嘴里放,眼神却带着些揶揄,自言自语道:“你看我们的两个主子,如今好不幼稚。”他顿了顿,又笑着感慨道,“……真好呀。” 五花马打了个响鼻,一把抢过风兮手里的所有草叶,并转了个身,嫌弃地把屁股对向风兮。 风兮:“……” 行吧,都是大爷,你们高兴就好。 - 齐四郎的媳妇林氏已在竹里书斋的院子里等候多时了。 她刚来时,阿芙让她进堂屋里坐,她不好意思进去,阿芙便也没有勉强,就在院子里支了竹椅和竹桌,泡了茶水让林氏坐着等人。 此时沐九如和蔺南星刚刚踏进竹里书斋的大门,林氏立马站了起来,不过想说的话还未出口,她就先愣了一愣。 这沐家郎君刚来村里的时候,每每只要出了门,路过哪里,哪里就有人停下手里的活计,呆愣愣地对着他直瞧。 甚至村里面还有几个小伙子,因为一直跟在沐郎君身后瞧看,一个走神脚下踏了空,结果摔了大牙的也有,摔断手脚的也有。 即便如此,大伙也并没觉得他们的表现太过夸张。 毕竟沐郎君就是这么漂亮,比他们这些泥腿子能想象出来最漂亮的神仙还漂亮,谁不喜欢多看几眼。 后来沐家在竹里村住的时间久了,大家见沐郎君的次数多了,才对这谪仙般的人物习惯上了些许,好久没再闹出那样的笑话来了。 可今日的沐郎君,给人的感觉又和往日不一样了。 貌美俊丽的郎君今日竟没有再穿着素色的大衫长袖,把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了;而是身着暗色的短胯和皮靴,衣袖都束在了护手里,显得腰背劲瘦挺拔。 素来温柔俊逸的郎君,突然就变得英姿飒爽了,甚至还多了丝凌厉张扬的气质。 乍见之下,林氏差点以为村里又来了个新的天仙。 她一下子没能从这惊世貌美中回过神来,进门的沐九如倒是见怪不怪了。 他率先打招呼道:“嫂夫人久等了,你今日过来,是齐四郎清醒了吗?” 郎君语调温柔,一笑百媚,天地都骤然失色,林氏提在手里的大鹅瞬间落在地上,“嘎嘎”惨叫。 林氏这下终于是回过神来了,弯下腰手忙脚乱地捡拾畜生,鹅脖子鹅翅膀的一通乱抓,弄得羽毛漫天飞扬。 此情此景实在是丢人现眼,她臊红着一张脸,总算是提起了鹅腿上的麻绳,又拿起脚边带来的篮子。 她闹了失礼的笑话,一时半会还不太好意思去看沐九如,稍微错开点视线,道:“是的,沐大夫,今天早上相公终于醒过来了,还喝了半碗米粥下去,我们一家子今早都高兴坏了。” 她举了举手里的的东西,不敢直接塞进人的手里,怕污了郎君的一身清整,只好离得远远的,热情地道:“您是我们齐家的贵人!我们一家也没得别的法子感激您,这点薄礼不值几钱,请您一定要收下!” 沐九如迎上前去,并未接过东西,笑容却十分明媚,欢快地道:“太好了,齐四郎年轻力壮,身子骨强健,只要人能醒过来,伤口养上月余就能好全。” 他又叮嘱:“这些日子里,嫂夫人注意着不要让他动怒大笑,高声说话,以免崩裂伤口,半个月后我再给他换副药剂,补血补气,将养身体,至于礼物……” 他柔声推辞:“就不必了,夫人此前已给了我一两诊金,药材和药膏的价格也不便宜,不必再额外送我东西。” 那日林氏向沐九如付一两银子外加二百文药钱的时候,手都在不停地颤抖,可见是对那笔钱心疼极了。 今日齐四郎醒了过来,林氏却把五百文钱一只的鹅子都带来了,感恩之心不可谓不诚,近乎是挖了心头的肉在答谢救命夫君的恩人。 可沐九如又不缺这么一只鹅子,他哪好意思再收人这般贵重的礼物。 林氏见沐九如客气,连忙道:“沐大夫您就收下吧,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篮子里就是些芍药根,听收药的人说,芍药春天药力更好,我们就挖出了一些新鲜的送来,咱们家家户户种芍药的,不值几个钱。” 话虽这么说,但村人除非紧着用钱,不然少有采春芍药根卖的,都是秋天才挖芍药根去卖钱。 毕竟芍药的花期在夏末,若是春日便采收根茎,就少了夏日卖花的收成,而春天的芍药根收价和秋天比相差不算太多。 这礼送的用心又实诚,沐九如不好再拂林氏的美意,伸手提过篮子,道:“这春芍药确实是好物,我就却之不恭了,多谢你们,鹅子的话,我还是不留了,嫂夫人带回去自己养着吧。” 他侧开身子,点了点院角的鸡圈。 林氏抬眼望去,里面挤挤攘攘的一大片,每只鸡鹅都吃得膘肥体壮,还有好些身上穿着奇形怪状的兜帽和披风。 沐九如笑道:“家里的小东西已经太多了,元宵这孩子一只都不舍得杀了吃,鸡圈都快塞不下了,你们的鹅还是带回去养着卖钱吧,或是烧了给齐四郎益气补虚,养养身子也是好的。” 竹里书斋养的鸡和鹅,身上的布料比村人穿得都鲜亮,根本不是用来吃的畜生。 林氏看着手里灰头土脸的鹅子,也觉得他家的畜生不配进沐家的鸡圈。 这鹅放下纯粹就是给人添麻烦了,可拿回去也不是个事…… 林氏犹豫的时候,蔺南星那头也没闲着,他贤惠地帮沐九如提过篮子,又塞进阿芙的手里,让这人去料理药材。 然后他又拿出一家夫郎的待客热忱来,搬了两个椅子到桌边,招呼林氏继续坐着聊天。 蔺南星也带着沐九如在院里的竹椅上落了座,歇歇脚,还往沐九如的手里塞了杯他不知何时就泡好了的,热乎乎的茶汤。 今日家里泡的是梅花汤,茶底用的扬州特产蜀冈茶,梅花则蔺南星冬日新渍的。 红红绿绿的花叶熬出的茶汤清透微褐,闻着芬芳扑鼻,喝起来回甘悠长。 院落里种的杏树落花纷飞,连带着不知哪里乘风而来的竹叶,融合成清爽馥郁的香气。 沐九如抿了两口香茶,舒适地喟叹一声,方才骑马的劳累都尽数消退了。 林氏也捧着茶杯,但不好意思喝恩人太多茶水,毕竟这茶看着就十分精致,想来价格也是不菲。 林氏闷声坐了片刻,这才开口道:“沐大夫,这鹅……其实不是我的,是我二嫂嫂让我带来的。”她犹犹豫豫地道,“她亲姐姐的汉子得了病,半边身子动不了了,郎中和镇上大夫都治不好。” “她姐姐家里日子苦,壮丁统共只有三个,其中一个还得了这种怪毛病,什么活都做不了,等于成了个废人,她家里的日子也因此过得一地鸡毛,穷的都快要揭不开锅了,也都是可怜人。” 她帮自家人卖了好一通惨,又道:“所以,我二嫂嫂就想让我来问问沐大夫,看看这病您能不能帮忙医治……” 话虽如此,她也知道沐大夫不缺钱,她们送的礼人家也不稀罕。 林氏又把姿态放得更低了,客客气气地补充道:“您若是愿意去看看的话,什么时候去出诊都行,那人病了也有整整两年了,不急于一时的,若是这病看不成,那您要是能同我们说些给病人将养食补的法子也好。” 沐九如一听,心里倒是没有太多的弯绕,他只觉得人家既然上门求医来了,他若是能治就应该尽力救治。 他当即问道:“病患的半边身子动不了……是哪半边动弹不得?除了动不了身子,还有什么异常么?” 林氏眼睛一亮,立马答道:“是半边的手脚不能动了,哪半边我记不大清,异常么……好像也没什么,那坏了的手脚不痛也不痒的,就是掐弄都没有感觉,算异常么?再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了。” 她怕沐九如因为她言辞含糊,就不医治了,连忙道:“要不等下我再去问问嫂嫂,把病症问清楚了,我再过来一次,把那人的情况仔细同大夫你说。” 沐九如摇了摇头,道:“不必多费功夫,具体情况还得当面看了,才能辨明病因。” 他温声道:“嫂夫人,劳你回去和你家二嫂嫂说一声,问下她病患的家里哪日方便待客,我问诊需要赶在上午,让他们得空了提前和我说个日子。” 林氏顿时喜出望外,没想到这既有钱又有本事的沐大夫竟半点也不拿乔,轻而易举地答应了下来。 她高兴得手脚都快不知道该怎么放了,连声道:“这可太好了,沐大夫您真是个大善人!我现在就同嫂嫂说这喜讯去!” 她提起脚边的鹅,顿时又哑了声,该不该留下这鹅的尴尬问题再次翻腾了出来。 沐九如笑着解围道:“鹅子你就拿回去吧,替我带话给你的二嫂嫂,东西我就不收了,但病患若是治好了,诊金他们可不能少我,看病医人赚到的银钱,我可都是要拿来给夫郎置买小玩意,讨他喜欢的。” 林氏被逗得噗嗤一笑,也不再纠结送不送鹅的问题了,她应下诊金的事儿,告辞一声就倒提着蔫头耷脑的大鹅离开了竹里书斋院门。 沐九如目送着客人离去,便回过头去看他的小相公。 那高高大大的一人,果然又害羞了。 此刻的蔺南星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俏脸是红的,耳朵也是红的,羞羞答答地捧着小水杯,抿着唇在杯子里吹泡泡。 真是个可爱的小媳妇。 第146章 来客 站在前头的人便是曾经的废太子,…… 沐九如看着蔺南星羞成了个小媳妇的模样, 心里又软成了柔柔的一团。 此时四下刚好无人,他便顺从了自己的心意,难得失了些分寸, 把自己满心喜爱地往小夫君怀里一靠。 蔺南星虽害羞着,手脚依然灵活,他马上伸出只手来, 稳稳地揽住了自家少爷。 怀中人香香的, 柔柔地依偎着他,发出温软好听的声音, 问他道:“小夫郎,我之前挣来的一两银钱, 你可有想好要买些什么?还是我把银子都交给你来保管?” 分明沐九如也没说什么调情的话语, 可蔺南星却说得脸色更红,他昏头昏脑地道:“祜之,钱你拿着……我, 我再想想……” 一两银钱不算多, 在这小村小镇里也不能算少,毕竟好些村民一年到头也花不了一两银钱,不过这个数目到了蔺南星的手里么,他眨眨眼就能花完。 可这笔钱却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两银钱。 这是沐九如亲手挣到的第一笔钱, 还打算用来给他买东西。 简直意义非凡! 蔺南星便怎么也舍不得去花掉了。 可他又十分想要他家少爷给他买些什么。 蔺南星好不纠结,心里面都快要揪起花瓣儿来。 他犹犹豫豫道:“要不……你随便给我买吧,你买的我都喜欢。” 沐九如看着小郎君犯了难的模样,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但他还是冷酷无情地摇了摇头,拒绝道:“你自个儿想,想到了再和我说,不然的话……我就把诊金都攒着……” 他睨了上头这人一眼, 笑眼盈盈地道:“然后攒上个几百两的银钱,去街边给我的好夫郎换一本失传多年的武功秘籍回来,如何?” 蔺南星的脚趾一瞬扣紧地面,头顶窘得开始冒烟。 少爷这是在点他以前乱花钱买医书孤本…… 蔺南星面红耳赤,却拿怀里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他还觉得使坏的沐九如更加顾盼生辉,楚楚动人。 反正少爷不管怎么样都鼎鼎漂亮,鼎鼎可爱,鼎鼎善良。 蔺南星把脑袋埋在十全十美的沐九如颈边,一边掩耳盗铃地遮着羞,一边叽叽咕咕地道:“少爷要是买了,我就练,少爷买的东西肯定好,我肯定能练成……” 沐九如被逗得前仰后合,他拉起小相公的脑袋,屈指弹了弹这人的额头,“嘣”一声轻响。 实心的,里头不是水。 但又傻的可爱。 沐九如腻歪地道:“真是个小傻子。” 艳丽绝伦的笑颜近在眼前,蔺南星红着张脸,垂下眼帘,小赖皮狗般地道:“我……就是沐大夫的小傻子。” 他凑上前去,飞快地吻下沐九如的面颊,又害羞地退了回去,捂着自己的嘴,眼睛又红又亮,目光灼灼地望着心上人,道:“小傻子喜欢沐大夫。” 沐九如一愣,洁白的脸蛋迅速转红。 这院子里虽然没有别人,院外也没人窥探,但到底是大庭广众之下…… 这下可就轮到沐九如把他羞红的脸蛋,给藏进蔺南星的胸膛里了。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儿抱成了一团,互相给彼此遮羞。 只露出四只芙蓉玉般粉红透亮,莹莹润润的耳朵。 - 第二日一早,沐九如和蔺南星便带着阿芙和风兮,并药箱等器具到了偏瘫病患的家中。 病人姓刘名大田,他媳妇赵氏一大清早就等在了竹里书斋的院门口,亲自带着沐家人去往她的家中。 竹里村统共就百来户人,沐九如一行就算是自己找去,也不会废太多的功夫。 但病人家属亲自前来相迎,足可见其请人治病的诚心。 刘家地处村庄的外沿,位置上已接近深山,想要进出村口、赶集采买都不太方便。 赵氏带着客人们进入院门,院子里灰扑扑的,统共只有三间泥瓦房,一栋栋房子看着也陈旧破烂,家里没养猪狗,只养了一只鹅两只鸡,条件算是村里相当差的了。 穿过院落,推开屋门便到了病患的居所。 几人跨过门槛入内,屋子里头黑沉沉的一片,稀碎的尘土颗粒在光照下四处飘飞。 蔺南星直接被这环境吓到炸毛,第一反应就是想替沐九如掩住口鼻,或是把这腌臜的家立即打扫上一番。 但他曾经答应过了沐九如不能给病患难堪,也不能嫌弃病患脏污…… 蔺南星只好强行平复情绪,藏住自己嫌弃的神态。 屋子里清清寂寂的,没有半点人声。 空间也不大,一眼就能看到角落放置的床榻,上面躺着的刘大田已醒了,正睁着眼睛在发呆。 病患远远一瞧,约摸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人半卧着,面色红润,脸颊和胸膛都丰腴饱满。 只这么粗略得看过,倒不像个瘫痪的病人,可见其家人照顾他还算用心。 但这眼神却是死气沉沉的,哪怕见了大夫和媳妇进屋,刘大田也只是斜眼瞥了一下,便再无其他动静。 仿若他瘫的不止是半身,而是全身都动不了一般。 赵氏对此见怪不怪,她叹气着告罪道:“老汉身体出了问题之后,心情总是不太好,就不爱理人了,对不住啊沐大夫。” 沐九如自然也不会因此见怪,他点点头,宽慰道:“没事,不打紧的,七情本就与体内脏腑关联甚密,身体有恙自然会引起心烦或是狂乱,婶子不必对此觉得过意不去。” 这番话赵氏倒也听镇上的大夫说过,但那也是一年之前的事了。 那时的刘大田只病了一年,心里还有些念想,表现得也远没有现在这般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如今的刘大田,三五日都不一定能说出一句话来,若不是她有时着急了语气不好,刘大田还能和她吵上几句,她都怕老汉哪一日就突然想不开,或是一睡不起了。 赵氏叹了口气,将屋门和窗户全都敞开,多透些阳光和空气进来,又给几个客人搬了椅子,放到床边。 沐九如等人落了座,风兮和阿芙自觉揽了小药童的活,一个研墨,一个给沐九如翻出腕枕。 蔺南星倒是头一回在沐九如的边上显得有些多余。 他不甘心地瞪了那两人几眼,可风兮和阿芙都忙碌着呢,没闲心去感受蔺公的眼刀子。 蔺南星看着他们做起事来有条不紊的样子,又无奈地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 他虽然无事可做了,可沐九如终于有了一手教导出来、正正经经想要学医的药童。 那两人和沐九如之间虽没有师徒的名分,相处的模式和真正的师徒却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家少爷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弟子…… 那他就勉强能算是那两人的师娘了。 蔺南星这么一想,眼神里便多了些许慈爱,也大发慈悲地不再计较两个“小辈”抢他工作的一片孝心了。 他收回目光,转而一门心思地关注起沐九如,专心致志地扮演一个温良贤淑的好夫郎。 身后的三人莫名其妙被蔺南星盖棺定了新的关系,两个小妾也直接降格成了小辈。 沐大夫对此一概不知,他已开始了兢兢业业的问诊,对病患探询道:“刘大哥,你身上是哪半边没有力气?” 刘大田看了看沐九如,又垂下眼眸。 赵氏接过话来,道:“是右边的手脚全都没了知觉,刚开始得这病时,他还只是力气有些小,觉得拿锄头累,后来连个饭碗都举不起了,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抬个手指头都不行,这手臂和腿也越来越细,都没个肉了……” 赵氏说来就觉得伤心,抽吸两声,好歹没掉下泪来。 刘大田恹恹地看了看自己媳妇,神色更加郁沉。 沐九如听完症状,沉吟片刻,道:“刘大哥,失礼了,我要看看你的手脚。” 刘大田的身体紧绷了一瞬,依然没有言语,沐九如便轻轻地提起这人右手,撩开衣袖检查里面的筋肉。 患肢近两年不曾动弹,也不知家人有没有为他推拿按摩过,手臂已瘦得脱相,沐九如一手就能圈起。 他试着按了病患手上的几个穴位,患肢上的肌肉依然半分反应都没有,宛若坏死了一般。 通常肢体生了不受控制的毛病,若是肌肉触之紧张,还会疼痛,多半得的是痹症,反之肌肉松弛,不痛不痒则可能是痿症。 沐九如下了些推断,又给人看了舌象,病患稍微有些不愿配合,不论沐九如要看哪处,动作都十分迟缓,做得不痛不快,但好在也没有过于抗拒。 沐九如耐下性子,慢慢地探查过病人的外部肢体,又将刘大田的手放在腕枕上,给人切脉。 病患两边身子的状况截然不同,脉象的差别也十分明显。 有力的左手脉象缓和,十分健康,而右手则是脉细如丝,虚软无力,结合之前看到的津亮无苔的舌象,像是气血两虚的症状,却也不太典型。 沐九如一时捉摸不透,他让风兮和阿芙也去号了一号,自己对赵氏问了好些刘大田的状况,赵氏都说一切正常。 沐九如又问道:“那两年前他病症刚起之时,有什么其他异状吗?” 赵氏回忆了番,道:“饭吃的少了算不算啊?他那时成日想睡觉,吃饭都只吃半碗,直到现在,食量也没能回去,但躺在床上不花力气,吃的少好像也正常?” 吃的少必然是有问题的。 一个成年人,一日两顿,每顿半碗,就是成日躺着都会觉得饿,更遑论病症初发的时候,刘大田应当还在参与劳作。 沐九如眉头微蹙,提了下叆叇,问道:“你们之前还看过两次大夫,那时的方子可还留着?能拿给我看看吗?” 赵氏道:“哦,在的在的,我去找找!”她说完便立即小跑着出了房间,到了堂屋里翻翻找找。 床边几人的目光也不由追随了一下赵氏的背影。 蔺南星视线一晃,见刘家的院门外远远站了两人,看着竟有些熟悉。 他眯起眼睛,定睛瞧了片刻,眼色忽然一沉。 蔺南星修长的指节敲打了几下膝盖,低声道:“祜之,我去外面一会。” 沐九如抬起眼来,眼帘疑惑地扑闪扑闪。 他家小相公居然平白无故会离开他身边,这着实是破天荒了。 沐九如问道:“怎么了吗?” 蔺南星眼眸撩着屋外,凤眸被拉得狭长,眸光雪亮,道:“屋外来了熟人,我去会会。” “会会”这词像是带了些风雨的味道,沐九如瞬间握上了蔺南星的手,但仔细看来,小郎君的眉眼和姿态还算放松…… 沐九如稍稍放宽了心,他顺着蔺南星的目光偷偷瞧了眼屋外,只能隐约瞧见些人影,但到底来了一个人还几个人,他也看不清楚。 但既然蔺南星不觉得情况紧急,沐九如便也选择相信小相公的处事能力。 他收回视线,捏了捏蔺南星的大手,柔声道:“好,你去吧,我这儿估计还要上许久,你不必着急回来。” 蔺南星摩挲了下沐九如的手,温声“嗯”了一下,就起身离开了座椅,大步流星走到刘家的院落外面。 不速之客正大喇喇地站在路边的树荫下。 两人都是男子,一前一后地站着。 立在后头的男子气质随和,姿态沉稳,是蔺南星的老熟人——苗承。 而站在前头的人,头上带了帷帽,让人看不见相貌。 但能让苗承跟随其后的,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便是曾经的废太子,如今的吴王—— 景致宴。 第147章 吴王 蔺南星终于挑了下眉头:“扬州水…… 竹里村地处湖州, 并不在景致宴封地的扬、常、苏三州内。 景致宴今日来此,便是无召擅自出封,是犯了杀头的大罪。 故而他只能微服出行, 身上穿着的是和村民大差不大的布袜青鞋,头脸也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蔺南星先认出了苗承, 怕也想不到这人会是曾经的大虞太子。 不过即便遮掩成了这样, 景致宴的气质依然十分出挑,长身玉立着宛若一修寒竹, 风姿挺秀。 蔺南星作为四品宦官,不论是曾经见到太子, 还是现在见了吴王, 都是应该做小低伏,恭敬拜见的。 但如今站在湖州竹里村的人,可不能是离不开封地的吴王。 那么见礼, 也就不需要了。 蔺南星挺直背脊走到两人面前, 他高了吴王和苗承两人接近半头,此时他不需弯腰,就光明正大地垂下视线,静静地看着他们。 眼神里丝毫敬畏之意也没有, 反倒还带了些不欢迎的厌烦。 双方的关系本就不算和睦,虽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景致宴的储君之位,毫无疑问,是因为姓蔺的搅弄朝局而废黜的。 蔺南星没得和人虚与委蛇的想法,本该高高在上的吴王倒是先行了个礼,景致宴将清劲的双掌前后交叠, 推出身前,作了浅浅一揖,道:“许久不见。” 蔺南星还是直挺挺地站着,不做回礼。 哪怕苗善河让他相帮苗承和吴王,也并不代表他必须和对面交好。 蔺南星对于吴王能寻到他如今的住处,心里是有过一些预计的。 往昔在京城时,这个曾经的大虞太子因温良恭俭,典则俊雅的品行而受人爱戴,但这并不代表景致宴没有手腕,能力不足。 这人生来就是储君,月白风清可以算是景致宴的秉性,而权谋和手段则是景致宴自小耳读目染来的本事。 因此景致宴会找到找上门来,蔺南星心知肚明不过是时间快慢的问题。 而今开春不过几天,景致宴便来了,这便是在暗暗地向蔺南星展露他如今在吴地的手腕。 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好端端地被打搅了太平清闲的日子,依然让蔺公公怨气丛生。 他对吴王的友好问候,不仅不回礼,还扯出个阴阳怪气的笑来,道:“到底是贵人,来了吴地依然手眼通天,姓徐的老东西比不上你。” 景致宴被刺了一句,却只是温声笑道:“不论是我,还是徐姓那人,都不比得你们这些大地方过来的人。” 他们都担心隔墙有耳,因此说话便打哑谜似得,一个名字也没提。 景致宴轻叹一声,又道:“我如今就是送封信回家,内容若是通过不了你们的摘选,都传不到家弟手里。” 他停顿了片刻,帷帽晃了一晃,像是看了眼刘家的院子,语气复杂道:“……还是你艺高人胆大。” 蔺南星知道景致宴的这句“胆大”指的是什么。 吴王曾为东宫太子,苗承作为太子的伴伴,两人在天子的家宴上必然见过安帝的每一位嫔妃。 沐九如容色出挑,见过一次就再难忘记,因此景致宴哪怕隔着一整个院子的距离望上一眼,也能马上认出里面的人就是曾经的沐凤止。 不过认出来了也没什么关系,景致宴如今就是个地方上的亲王,蔺南星不怕他,也不必怕他。 蔺南星抱臂靠在树上,凤眼微眯,不咸不淡道:“公子明白就好,你的信送不到令弟手里,我的信可是不出两日就能让令弟看到。” 这就是赤.裸裸得在威胁了。 人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在景致宴这边,却不是这个道理。 除非他直接带兵越境杀了蔺南星,不然兜兜转转,他想解决的问题,还是得靠蔺南星传达天听。 景致宴沉默片刻,艰难地叫出那个他调查下来,对蔺南星而言比较友好,但令人难以启齿的称呼,道:“……沐夫郎。” 不论是沐字,还是夫郎二字,放到蔺公公的头上,都让景致宴觉得颇为烫嘴。 他卡顿地叫完这一声,语速又顺畅了起来,和和气气道:“我亲自寻来此地,并非是为了同你交恶,扬州的状况想必你已去查过,情况刻不容缓。” 他见蔺南星还是那似笑非笑,八风不动的模样,又沉声道:“我此次前来,是诚心实意愿助你一臂之力。” 蔺南星终于挑了下眉头,道:“扬州那边水深火热,与我有什么干系?那里的水这般混,我如今在湖州日子过得潇洒惬意,做什么搅和进去?”他冷笑着问道,“你真当我是来办事的?” 帷帽下的郎君骤然沉默了下来。 景致宴的容貌虽被纱幔遮掩着,让人看不清晰表情神态,但只看通身的气场,也能明显地感知到这人有些落寞。 苗承见主子遭受冷遇,心中不平了起来,他皱起眉头道:“公子放下从前的恩怨,亲自拨冗前来,给到的诚意你心里清楚,此前家父还为了能让你顺利离京,对你相助颇多,你是打算过河拆桥么?” 蔺南星依旧不为所动,语调淡淡地道:“我不会与任何一方勾连,两位请回。” 苗承更是不快,气愤地道:“你和你爹还真是一样,半点也不把人放在眼里,就是两年前的时候,公子也惦着和你学伴的情谊……” “阿承。”景致宴摇了摇头:“别说了。” 苗承应声闭嘴,不再多话,只是不善地看了从前的政敌几眼。 蔺南星那对灵敏的耳朵微微抖动,已抓住了苗承话语里的要点。 学伴。 皇子十岁之后可选伴读入宫一同学习。 景致宴今年二十有三,蔺南星也就二十一岁。 但……景致宴十岁能找伴读的时候,蔺南星已成了罪奴。 哪怕蔺南星曾经确实家世显赫,有做太子伴读的可能,那也就是八字没撇的事情。 他和景致宴哪来的什么情谊? 苗承一个三十多岁,极有眼色的奴婢敢抢在主子前面说话,这就是那主仆二人提前串通好的,在等着钓人上钩呢。 可惜蔺南星对从前的事半分兴趣也没,压根就不咬勾。 他把这对主仆的一唱一和抛之脑后,露出个“和善”的微笑来,问道:“我家相公好像快忙活完了,你和他故交一场,要去同他见见面,叙个旧么?” 景致宴的身形顿时一僵。 这蔺公公怎么好意思问出这样的话来?! 他要怎么见里面那人,用什么身份见? 景致宴来竹里村之前,调查出蔺南星隐姓埋名在此,改名换姓作沐姓郎君夫郎的时候,还以为蔺南星是在缅怀旧主。 但今日一见,他竟发现沐郎君还就真是宫里的沐凤止,景致宴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他此刻能保持平心静气,不怨不怒地同蔺南星对话,已是涵养极好,肚量非凡的表现了。 景致宴暂时半点面见屋里那人的打算都没有,他长叹一声,知难而退道:“叨扰了,我们日后再会吧。” 蔺南星成功把人吓走,满意地龇牙一笑,送瘟神一般高兴地道:“告辞,不送。”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径直回了刘大田的屋子,还“咿呀”一声合上屋门,彻底隔绝了屋外人的视线。 苗承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不过他的语气倒不似之前同蔺南星对话时那样冲动愤懑。 他谦卑温和地劝道:“公子,我们回去吧,他就是个仗势欺人的东西。”他低低柔柔地道,“公子为了扬州的百姓受委屈了。” 景致宴看了几眼屋门,捋了捋衣袖,摇头道:“回吧,日后再来。” - 蔺南星此前打发吴王时说的话,也并非全是敷衍。 屋内的看诊开方此时都已结束,阿芙和风兮都在收拾药箱了。 沐九如将写好的方子递给赵氏,道:“这个药你先去配上三剂,若是刘大哥吃了没有变化,我再来重新诊断开方。” 赵氏眼眶红红的,显然此前哭了一场,她接过方子,道:“唉,好好,多谢沐大夫,诊金是多少,一两么?” 这屋里家徒四壁,若还要收人一两的银子,拿的恐怕就是这家的活命钱了。 沐九如摇摇头,道:“嫂夫人给我五十文就成。” 赵氏一愣,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泣不成声道:“沐大夫,您是真的善人……若镇上的大夫也是这个要价,我们如何会耽搁病情……” 赵氏此前已经絮叨了许久这些陈年旧事,如今她也不想再让大夫听她说这些糟心事了。 她抹了两下眼泪,道:“沐大夫稍等,我去取诊金。”言罢,她又出了屋子。 沐九如轻叹一声,转过头去,就发现蔺南星刚好回来了,正坐在他他的身侧,他凑近了过去,轻声问道:“落故,人见完了?” 蔺南星轻描淡写道:“嗯,见完了,给打发走了。”他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水囊,递给沐九如,关切道,“你嘴有些干,喝口茶,润润嗓。” 沐九如接过水囊,抿了一口,道:“有遇到麻烦么?” 蔺南星摇摇头:“是裕三郎的大哥来了,要找我帮忙,没什么麻烦的,你放心。” 蔺南星此前和沐九如说过景致宴会有找上门来的可能,沐九如倒也没太惊讶,他点点头,相信他家小南星不会对他说谎,也不会刻意隐瞒困难,道:“那就好。” 他把水囊递回去,温声道:“你也喝些。” 蔺南星接过水囊来,嘟嘟喝了两口,被沐九如沾过的水,喝起来尤为清甜。 此前看诊时,赵氏的全副心思都在刘大田的身上,也没想起来要给客人们备水,沐九如见蔺南星喝完了,又问风兮和阿芙道:“你们也喝些吧?” 阿芙和风兮哪敢喝主子的茶水,更别说蔺南星还露出了护食般的眼神,他们连连摆手,直呼“不渴”。 蔺南星这才龇开牙,咧开嘴,露出个友好且慈祥的笑来。 看得两个奴婢怪害怕的。 第148章 发簪 沐九如将手伸到蔺南星的眼底,问…… 赵氏去取钱耗费的时间有些久, 刘大田还是那不爱理人的模样。 几人干坐着有些无聊,闲话家常却也不太自在,风兮便乘此机会将刚才看诊时的疑问提了出来。 他拿着两张药方, 对比着道:“沐哥,你开的方子和镇上大夫的相比,除了断续这一味还留着, 其他的全是补气养血的药物, 像是不再给病人强筋补肾了,可肝主筋, 肾主骨,筋骨无力, 便是肝肾有亏, 你为什么全改成活血化瘀的药了?” 沐九如认真听完,回道:“你看看西涌村郎中开的那个方子。” 刘大田的病此前一共换过两个大夫医治,先是找了隔壁西涌村的大夫, 久治不愈后, 才想到去镇上看大夫的。 结果镇上大夫一看,才知道之前的村里郎中给误诊了,耽搁了病情,刘大田的病症也因此更加难治了。 风兮知道西涌村的郎中是误诊的之后, 就也没仔细看过那郎中开的药方。 他此时经过沐九如一提,翻出那张方子,仔细看了看,道:“这个是知柏地黄丸的方子。”他不太确定,“是吧?” 阿芙也凑过来看了,道:“是《金匮要略》里写的知柏地黄丸药方,一味不多一味不少, 但这治的是阴虚火旺导致的痹症。” 沐九如点点头道:“阴虚火旺是纵.欲.过度导致的,确实是会引起痹症……因此郎中开了敛阴泻火的药,但病患房事节制,不曾纵欲,这方子病患吃得久了,到了去看镇上的大夫时,脉象和我们现在摸的或许就不太一样,应当是确实出现了肝肾亏损的症状。” 他见风兮依然皱着眉头,阿芙也像是在垂眸思索,又道:“肝肾亏损和气血两虚的脉象是会有些相似。”他问道,“你们切脉时可有感觉病患脉数过快?” 风兮睁大了眼睛,道:“啊,确实……他右手的脉数略有些促快。” 阿芙道:“不止略快,像是还有些滞涩。”她顺着这个思路分析,“肝肾不足的细沉脉一摸便得,但加上涩而数,就确实有气血两虚的可能。” 风兮点点头,表示认同,沐九如道:“嗯,所以我推测刘大田的病症是‘气血两虚,归并一偏’。但症结是不是在此,我也不定确定,还得看病患用药后会否好转,三日后若无变化,就再换药方。” 治病就是这样的,有些医案里,一个病患要诊上三四次,不停辩证更换药方,更有疑难杂症,十诊不止。 阿芙叹道:“可惜镇上的大夫出诊费太贵,病人也不便去镇上看病,这才耽搁了病情。” 几人的说话声压得极低,虽然刘大田闷声不响的,但到底听力和神智没有障碍,有些话让病人听了,只会突增伤感。 风兮也轻声道:“还有西涌村的郎中,是真的不成,都能判错病症,我看我去治病都比他强上几分……” 沐九如笑着睨他一眼,也不打压他气焰,只是揶揄道:“骄矜。” 风兮脸上一红,吐吐舌头:“我就是随口一说,我还有的学,但不说医术,那郎中医德也不好啊。” 他小声八卦:“林姐来付诊金那日还同我说了,西涌村的郎中到了她家,看齐四郎被缝了伤口,非说病人会死,说我们乱医人,还强行收了她二百文的出诊费。” 他哼道:“估计是知道我们收了一两银子诊金,就坐地起价了,从西涌村就是坐驴车过来,也只要五文钱的车马费,他收了整整两百文,还什么事都没做,好金贵的一双脚!” 沐九如此前倒是不知道这出,这会儿听了,不由为之咋舌。 盘错病症、医术不精还能说未必是郎中的过错,毕竟村里的各种行当都是子承父业的,一代代传下来的医术,能治些邻里乡亲间的小毛小病已经够用。 但在病人家里赌咒患者会死,这就是德行有亏,不堪为医了。 沐九如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也不好接话,在外背后议人,总是不太妥当的。 沐九如便扯开了这个话题,其他三人也顺着新的话头闲聊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刘大田不知何时转过了头来,目光直直地望着几位客人。 他听了片刻,又将脑袋转回前方,继续发呆。 赵氏好一会后才终于回来了,她的手上不止拿了串铜钱,还提了个扎好的荷叶包,鼓鼓囊囊的一个。 赵氏把东西递过来,道:“沐大夫,林妹子说你家不要活禽,我就宰了只鸡,都已经处理好了,回去就能直接下锅,我家老汉还要麻烦您不知几回,您可千万不要推辞!” 刘家的鸡圈空得只剩下三只家禽,赵氏还杀了只鸡送他,沐九如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酸胀,有些怜惜,更多的是被人感激喜爱的欢欣之情。 他郑重地接过荷叶包,道:“好,多谢嫂夫人的美意,回去我就让夫郎用这只鸡给我做顿佳肴。” 赵氏笑了笑,道:“嗳!不必客气,这是五十文钱诊金,我串好了,大夫您点点。” 沐九如接过铜钱,亲自摸过一枚枚圆币,认真地点了起来,中途蔺南星想帮忙提鸡,沐九如也难得拒绝了,要自己拿着。 五十文铜钱数完,沐九如笑眯眯地把钱收进怀里,道:“刚刚好。”这就又多了一小笔给小相公买小玩意的资金。 赵氏笑呵呵地附和了声,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从衣襟里拿出个发簪来,道:“还有这个,我还听林妹子说起,沐大夫的诊金要用来给夫郎买物件的,五十文诊金实在买不了什么好东西,这是簪子是老汉以前给我雕的,我不曾带过,若是沐夫郎不嫌弃,就也拿去吧。” 赵氏手里的发簪款式简单,刻的纹样并非是女子喜欢的小花小草,而是一种似狼似虎的猛兽,看着杀气腾腾的,难怪赵氏不曾带过。 沐九如身为郎君,对这花式自然是不讨厌的,况且这是病患家属让他用来送给小郎君的,那就更是合适了。 沐九如对这支发簪很是喜欢,也一并收了下来,道:“多谢婶子,看着就是我家夫郎喜欢的样式。” 这话虽是客套,但蔺南星也确实对这个物件万分中意,那对莹亮的凤眸紧紧锁着簪子,从赵氏的手掌,一直看到沐九如的袖中。 仿佛已经能想象到沐九如把这物件送给他的那幕了。 蔺南星耳朵微红,夫唱夫随道:“谢谢婶子割爱。” 赵氏笑道:“嗳,我看咱这竹里村,再找不出第二对像你们这么好的夫妻了,长得俊,人也好,甜甜蜜蜜的,看着就有福气。” 蔺南星和沐九如被夸得眉开眼笑,这长得俊的人,看着总是有些相似的,两人一笑,更是十足十得有夫夫相。 几人寒暄着说笑了一通,也不再多叨扰病患了,带上药箱和物件,就一同告辞离开了刘家。 回去的路上,阿芙和风兮拿着药箱走在前头。 蔺南星和沐九如手挽着手,慢悠悠地缀在后面。 今日天气晴朗,和风徐徐,几人沿着河边缓缓前行,不知不觉间,夫夫俩就被知情识趣的“小徒弟们”甩在了后头。 沐九如的手边依然提着荷叶包好的鸡肉,摇摇晃晃,一颠一颠地挂在手指上。 蔺南星看着他的指弯红了一片,温声道:“祜之,东西我来提吧?” 沐九如拎了两下手里的草绳,愉快地摇了摇头:“让我拎着,提不动了再给你。”他笑盈盈地道,“我的小夫郎有别的东西可以拿。” 他说着,松开了蔺南星的手,往自个儿的袖子里摸。 蔺南星心跳骤然加速,他想到沐九如要做什么,已经开始提前脸红了。 沐九如果然拿出了那枚赵氏送的木簪。 洁白俊秀的指节捏着褐色的簪子,树上落花洋洋洒洒,将粗糙的发簪也衬得如梦似幻。 沐九如将手伸到蔺南星的眼底,问道:“相公挣来的礼物,小夫郎可还喜欢?” 蔺南星心若擂鼓,怔怔地道:“喜欢,祜之我很喜欢。” 他从沐九如的手上接过发簪,当即就要往自己的头上放,沐九如连忙道:“我来,你自己也看不清楚。” 蔺南星高高兴兴地递出发簪,在沐九如面前半蹲了下来。 如今村人都知道蔺南星是沐九如的夫郎,小郎君也就不再梳女发了。 微卷的黑发高高地束在发顶,沐九如轻轻松松就把木簪穿过发髻,与另一枚簪子错落地插着。 赵氏送的发簪不比蔺南星头上的那根精雕细琢,用料金贵,意义却是全然不同的。 蔺南星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摸到了两根发簪,嘴角便高高地挂了起来,心里甜滋滋的,很是欢欣。 但只是摸到,他还觉得不太满足,又拉着沐九如去了溪边,蹲在岸旁,对着水面左照右照,上看下看。 他全方位地欣赏了一遍发簪在他头上的模样,只觉得脑袋上像被开了光似得,简直要熠熠生辉。 蔺南星心里雀跃,牙根就开始发痒,他想把发簪拿下来放进嘴里啃啃,又或是亲亲他的沐九如,啃啃他的沐九如。 但这地方时不时就有人路过,定是不能做这些事的。 蔺南星抿着舌头,心里像有只小兔子在不停地抓挠,仿佛要不受控制地冲出他的胸膛,跳到沐九如的怀里一般。 蔺南星按捺了片刻,还是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把沐九如的手捏到嘴边,用力嘬了一下香软的指节。 沐九如手指一蜷,脸上泛起鲜艳的红来,压根不敢看边上还有没有旁人。 蔺南星的胆子也只够他嘬这么一下,过过嘴瘾了。 他心满意足地把鼻尖埋进沐九如的掌心里,黏黏糊糊道:“喜欢,祜之,好看。” 热乎乎的气流喷洒得手心又热又烫,沐九如蹲在蔺南星的边上,脑袋埋在膝盖里,耳朵红红的,声音轻轻。 “嗯。” 第149章 艾灸 沐九如想用艾条撩一撩蔺南星的耳…… 月色如洗, 星辰漫天。 竹里书斋的主卧灯火通明,点点烛光摇曳生辉。 扑闪的焰苗舔上艾柱,静静将绒草点燃。 沐九如用他纤长的十指松松捏着艾条的柱身, 一边哼着轻快的小调,一边匀速转动手里的物件。 直到药条的顶面全都烧得焦黑,他才将艾柱送到唇边, 轻轻呼上一口气。 黑色的焦面见风烧旺, 瞬间转成高热的灼红,一股带着馥郁草香气的暖烟也随之飘起。 艾柱此刻已被充分点燃, 可以用作炙穴艾灸。 床上的蔺南星早早宽好了上衣,腰背手臂都毫无遮蔽地敞了出来, 只在身前穿着一条抱腹。 此时已是夜深, 微开的窗外是竹林乱影之景,蔺南星刚洗完了澡,身上还带着些微水汽。 他依窗而坐, 披散的长发拢到了一边的胸前, 像是一捧靓丽的海藻。 半搭在窗沿上的手臂修长有力,肌肉丰满,鲜明的经络蜿蜒凸起,穿过肌理与皮肤上的各种伤疤, 让这具朝气蓬勃的身躯显得格外野性、艳丽、健美。 蔺南星的上身宽衣解带,下身裤装轻薄,隐可透肉,裤腿下露出一双筋骨分明的素脚,让他又似乎生了几分风流蕴藉的气质。 颇为赏心悦目。 沐九如远远地欣赏了几眼他的小相公,便带着袅袅香烟走到床边,踩下鞋跟, 坐上了床榻。 今日又到了他和蔺南星艾灸的日子,一炷香前蔺南星已帮沐九如灸过了穴位,现在就该礼尚往来,由沐九如这个夫郎来伺候他的小相公了。 沐九如挪动几步,跪到蔺南星的背后,撩开几缕颈项后未被捋起的漏网碎发。 微卷的发丝被素手轻轻拨开,也并到了小郎君的胸前。 满是疮痍的脊背坦露了出来。 那处本该光洁匀称的肌肤凹凸不平,肤色深浅斑驳,像是过往在这人的背后纹了一副苍茫的沙盘图案。 但年轻的身躯依然肌肉丰腴,弹韧紧实,蝴蝶骨与肩颈处还能看到明显而不夸张的线条,别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 沐九如怜爱地抚了一下,就将手掌放上蔺南星的背后,稍微借力跪稳,温软的触感让蔺南星身体一颤,耳朵和肌肤都红了些许。 即便他们已经亲昵了许多次,互相帮忙艾灸了许多次,蔺南星依然会对沐九如的触碰紧张颤抖,轻而易举地就为之脸红心跳。 总是这么的可爱,这么得戳人心头软肉。 沐九如都想用艾条去撩一撩蔺南星的耳朵,看看那小东西是不是还能变得更红了。 但也只能想想,要是万一真点着了小郎君的火,今日的艾灸就做不成了。 天大的事情,也没有身体健康来得要紧。 沐九如多看了会儿小相公挺阔的耳朵,蔺南星已经开始奇怪,身后怎么迟迟没有动静了。 他问道:“我要趴下么?” 沐九如这才从那对粉耳朵上收回视线,轻快地回道:“不用,这样就行。” 他力气不大,又疏于运动,举着艾条通常不过一会儿,手臂就酸得捏不稳东西了,因此有时他会直接叫蔺南星趴下,让他灸起来顺手一些。 最早的时候,就是他刚开始给蔺南星艾灸那会儿,小郎君不管是坐着还是趴着,都紧张得浑身冒汗,一动也不敢动,事后还特意去打了个支艾条的架子,让沐九如不需要费力替他拿着艾条。 但他们统共三四天才灸上一盏茶的时间,沐九如再累手也能撑一撑。 除了病倒难起的时候外,沐九如就没让蔺南星自个儿用过那个架子。 互相艾灸,也算是他们这对患难夫夫独有的闺房之乐了。 反正沐九如是很乐意亲手调养蔺南星的身子,一点点把他家小相公疗愈得健健康康的。 今日发生了桩大喜事,更是让他的心情大好,止不住想好好呵护蔺南星,让他的小相公也能舒坦地享受上一时片刻。 沐九如移动艾条到蔺南星后背的膏肓穴上,不远不近地熏烤着,另一只手缓缓地给背部做起推拿。 借助晶莹热汗的润滑,一下下顺着肌理疏通蔺南星的经络。 小猫挠痒般的推拿动作,到底有没有效果,蔺南星对此有些存疑,可他又觉得他家少爷哪怕对他吹口气,也必然是包治百病的仙气。 更何况是这样软乎乎的推拿呢! 他的背后被摸得又酥又麻,痛觉都不明显的地方,此刻却感知异常敏锐,直把他的脑子也电得晕乎乎一片,里头全是心猿意马的想法。 但沐九如有多在意两人的身体,蔺南星心里清楚,他也不会去打搅少爷做事。 一下下的挠痒不算太过难捱,蔺南星在自己的心跳声里,慢慢地弓下背脊,乖乖地缩成一团,把烧红的面颊和变快地呼吸都埋进掌心里,不妨碍沐大夫正正经经地治病医人。 沐九如只当蔺南星又紧张害羞了,便也没当回事,手上依然用力但轻柔地动作着,鼻腔里飘出悠悠哼声。 竹里村流行的江南小调伴着肢体摩挲的声响软软地荡着,将蔺南星的皮肤氤得泛起了更加浓郁的红。 蔺小郎君闷声不响地憋了好长一会,这才缓过劲来,清空了脑袋里的想入非非,也勉强适应了沐九如在他背上的动作。 他清了清嗓,道:“少爷今日心情格外得好,一直在哼歌。” 沐九如微微一愣,绵长的曲调便断了,道:“嗯?我一直在哼么?”他回想片刻,莞尔轻笑,眼睛都眯了缝,和眉毛一起成了弯弯的四道,“可能我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蔺南星听见沐九如清灵的笑声,心里也很是畅快,他笑着柔声回道:“不是得意忘形,少爷医术高明,只用了十天功夫就让刘大田重新站了起来。”他认认真真地夸道,“是当之无愧的圣手回春。” 今日白天的时候,刘大田自个儿走到了竹里书斋来,带着他的媳妇林氏,还有两个孩子一起给沐九如磕头拜谢。 满打满算,距离沐九如去刘大田家中开方医病,至今也才过去十天。 只是“圣手回春”四个字,蔺南星都嫌夸得不够诚心。 但更多的,他今天白日已说过许许多多遍,再说就太谄媚了。 沐九如柔柔地嗔怪了一句:“就数你会贫嘴。”但笑容依旧挂在嘴边,调笑道,“你和元宵爷俩,一个比一个嘴甜,都和抹了蜜糖一样。” 蔺南星下意识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尝不出有什么味道,却让他想起了沐九如嘴里身上的甜味。 他家少爷嘴里是甜的,身上也是甜的,明明少爷才是这个家里最甜的人。 还只有他能尝到! 蔺南星想着想着就低下头,嘿嘿笑着,傻乐起来。 沐九如今天情绪高涨,听到了小郎君的笑声,止不住也跟着笑:“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刘大田今日竟能下地走了,整个人的精神气都不一样了,眼里都生了光,这可真是……” 他顿了片刻,平日里也算是个能言善道的人,此刻却觉得什么言语都表述不出他的心情和感受。 最后只溢出一声清越悠长的笑来。 蔺南星的语调里也带了浓厚的笑意,道:“村里人见你治好了刘大田,诊金也不算太贵,来问诊的人下午都快把门槛踏破了。”他替沐九如高兴,“少爷以后一定还会治好更多的人!” 沐九如被哄得心花怒放,伸手挠了挠蔺南星背上的肉,笑道:“嗯,挣了钱就给我家小媳妇花。” 蔺南星的眼睛骤然一亮,心里甜滋滋的,应道:“嗯!” 他抿嘴轻笑,磨磨蹭蹭地放下手,擦着床褥伸到背后,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勾一勾,小声地道:“……要拉手。” 沐九如忍俊不禁,将推拿的那只手放了下来,落到小相公微弯的指节上,立刻便被大手缠住,十指相扣裹了带走,环过蔺南星的腰身,触碰了到了柔软温热的唇瓣。 蔺南星蹭了蹭了心上人洁白的手背,又轻轻吻上沐九如圆润整洁的指甲尖尖。 幽香沁入鼻尖,隽秀的手指有些微颤,万分惹人怜爱。 蔺南星将沐九如的手拉到心口,又用另一只手一道裹住。 他想起沐九如今日应了不少人的求医,之后兴许要时常出去跑动,便念念叨叨地提醒道:“少爷,你之后去出诊的时候,若是我不在你的身边,你一定要记得带上死士和防身的武器,近日景致宴派了好些人来这附近探查,我虽然已经把人都赶走了,但难保会发生什么意外。” 沐九如道:“好,你放心,无愁和蒙汗药我一直有放在身上。” 他说完用腰侧蹭了下蔺南星,藏在腰带里的匕.首触碰上小郎君背后的软肉,带来与肢体别有不同的冷硬感。 自从上次沐九如被沐海元绑走后,蔺南星就在沐九如的每条腰带上都缝了放匕.首的插槽,以及放置各种药物的小兜。 这样沐九如就算不慎遭逢意外,也能多些自保之力。 蔺南星感觉到匕.首的存在,心里面特别得踏实,道:“少爷往后医的人多了,声名远扬,兴许还会有外村人来寻你出诊,我总担心会出什么意外……” 他虽然也想无时不刻地跟着沐九如,但不论是去林子里打猎,还是去镇上采买、伺候家里的几亩田,兴许之后还要去扬州吴地探查……蔺南星都做不到真正地和沐九如形影不离。 蔺南星只好团起沐九如的手掌,再次叮嘱道:“如果我不在你的身边,少爷一定要多带几个死士随行。” 沐九如轻蹭蔺南星的指尖,安抚道:“小相公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的。”他顿了顿,道:“其实我有个想法……嗯……” 沐九如难得说起话来吞吞吐吐,蔺南星连忙追问道:“少爷想要什么?” 沐九如垂下眼眸,缓缓地道:“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在院子里,设个诊位……” 蔺南星立马高兴地道:“这样确实更好,少爷若是在院子里看诊,就不用经常东跑西跑地出诊了,会轻松安全上许多……”他想起沐九如之前的迟疑,又问道,“少爷,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沐九如吸了口气,慢慢地吐出,低声道:“可我若是设立了固定的诊位,陪着你和元宵的时间就会少上许多……”他闷闷地道,“家里其实不缺我挣的这些小钱……” 靠行医赚了钱,拿来哄小相公开心,至多只能当做一个消遣和乐子。 他作为蔺南星的正君,最该做的是操持家事。 而非其他。 他早在入宫前就已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也默认了为妻为妾的准则。 可今日他面对络绎不绝的访客,见了病患痊愈的笑容和泪水,止不住地就产生了一些非分之想。 他知道蔺南星对他百般包容,定然不会在意这些,可这却不是他明知故犯,去踩踏他夫君底线,不以夫君为首的理由。 沐九如摇了摇头,轻叹道:“……还是不了,我以后最多每日出诊一次,挣了钱就……” 蔺南星嘴唇翕动了会儿,终于打定了主意,打断道:“祜之,你行医治病本来就不是为了钱。” 沐九如手指收紧了些,道:“……嗯。” 蔺南星也把沐九如握得更紧,直至十指相扣,道:“我和少爷成亲,和你一起南下,也不是为了把你拘在家里,围着我和元宵转的。” 他说着,一下子转过身来,背后的艾条差点烫到他的皮肤。 沐九如连忙将手移开,道:“你动作慢点,仔细烫到肉。” 蔺南星皮糙肉厚的,道:“不烫。” 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沐九如,只想把世上最最好的沐九如,爱他怜他,尊重他、看重他的沐九如好好哄着,宠到天上去。 他在床上蹭了几下,挪到沐九如的身前,避开灼烫的艾条,揽过夫郎柔软的腰肢,将脑袋也靠上了清瘦芬芳的肩头。 蔺南星柔声道:“家里的事情,祜之都交给我来做就好,你只管去医人,去跑马,去畅游天地,我都会陪着你,在你身边支持你。” 艾条静静地燃烧,烟灰已攒成长长的一段,氤氲出浓郁的芳香。 夜风吹拂,飘飞的灰烬洒在了蔺南星的背后,被严严实实地遮挡住,半点也没有沾到沐九如身上。 沐九如架在蔺南星肩上的手臂,将艾条移动了一下位置,就听耳边传来小郎君情深如许的声音,黏黏糊糊,缠缠绵绵的:“少爷,我永远都是你的奴婢。” 这话沐九如已听了许许多多遍,今日却突然觉得这重归属,带了些让人心惊肉跳的旖旎。 静夜让骤起的心跳声格外响亮,沐九如一时有些愣怔,竟在这严肃的氛围里,不合时宜地地生了想尝一口小奴婢的心思。 第150章 甜的 蔺南星撒娇:“少爷……那你今天…… 蔺南星跳动的心窝、紧韧的肌肉、还有那个红红的耳朵尖, 此时此刻在沐九如的眼里都像是变得与以往不同了起来。 让他想要尝尝是什么味道,什么口感,而他的小郎君被品尝后, 又会呈现出什么样可爱难耐的反应。 艾条被清风悠悠吹拂,通红的火点亮了一亮,又落下些许烟灰。 沐九如这才回过神来, 吞咽一下, 滋润微干的嗓子,道:“我知道了……”他推了推身上的蔺南星, 撇开视线,道, “我去剪艾条……” 蔺南星放开了人, 道:“我来。” 他松开耳朵像是有些红的沐九如,多看了那粉润润的耳廓两眼,心里万分喜爱和迷恋。 他收敛住心神, 拿过少爷手里的艾条, 熟门熟路地下床找到剪刀,站在床头问道:“是直接熄灭吗?时间像是差不多了。” 沐九如道:“嗯,直接灭了吧。” 他说着坐到床边,拿来熏炉, 打开盖子。 蔺南星便用剪刀将艾灰和正在燃烧的艾绒都剪了进去。 铜炉的盖子“叮”一声被合上,余烬的烟雾款款飘散,挥发出清浅香气。 蔺南星把艾灸用的东西全都收拾完,又下床寻了块巾帕,把方才蒸出来的汗水仔细擦了。 毛巾被汗液打湿了些许,蔺南星凑上鼻尖,鬼鬼祟祟闻了一闻。 虽然汗味被艾香盖掉了不少, 但总是有点难闻。 蔺南星十分嫌弃,但艾灸完两个时辰内不能洗澡碰水,他只好翻箱倒柜,在妆奁里找出体霜,打开瓷盒。 他还未来得及挖出膏体,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肩头就突然被披上了一件里衣。 沐九如洁白如玉的双手,从他的身后绕过,抓住了他的两只手,拿捏着他放下盒子。 身后人发出幽幽的轻叹:“你可真是个磨人的小奴婢,次次都整这出。” 沐九如转到蔺南星的身前,无奈地抬起眼睛,瞪着这人小声骂道:“灸完气门都开了,不能涂这些怪东西,都忘记了么?” 蔺南星被责怪得瞬间垂头耷耳,薄唇抿成一线,唇峰微微撅起,看着好不委屈。 沐九如拿他没法子,带着人回到床边,抬手按着小郎君的肩膀,把人压到床上坐好,认真地道:“没味道的,落故现在是艾草味的小郎君,香喷喷的呢。” 他言罢,凑到这人的颈侧重重地吻了一下,嘴里浸入了些咸咸的味道,但又似乎有些甜甜的。 嘴唇触碰到的皮肤不算细腻,却也十分柔韧…… 沐九如没头没尾地想,或许可以再咬一下。 蔺南星被吻得身子微微一颤,沐九如被这动静和自己的想法也给臊得脸红心跳了。 他连忙站直了身体,俯视小郎君,一本正经地道:“这下你信了么?” 蔺南星被吻得羞涩不已,他贴着沐九如的胸膛,搂着人的腰,低声道:“嗯。” 他腻歪地抱了一小会,又动作轻柔地把怀中人打横抱到了身上,替人脱去鞋子,将鞋跟展平,理成规规整整的一对,放在床下。 沐九如两只脚踝内侧的凹陷处都红彤彤的,是刚才蔺南星替他家少爷艾灸时烫出来的颜色,看着有些可怜,又艳丽非常,像是被亲红的一般。 蔺南星不由摩挲了两下,沐九如脚趾微蜷,道:“这样有些痒……”他又轻声地道,“我们睡了吧?” 小郎君喉结滚动,想要听话地乖乖睡觉,又不太想睡。 今晚的气氛实在有些好,而且心上人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让他觉得格外勾人,叫他心里特别躁动。 不过,无论他的脑子里再如何得天人斗争,蔺南星还是本能地听从了主子的命令,把人送到了被窝里。 他起身将窗扇关小,吹熄床头的蜡烛,也掀开被窝躺了进去。 然后一个翻身,就把心上人给满满当当地拥住了。 沐九如向来是个好眠的,但艾灸完本就容易精神,他今日的情绪又亢奋到了异常的程度。 不论是一大清早的时候,刘大田一步一瘸走到他家门口,感激涕零地叩谢他,还是一整天络绎不绝的求医村民,又或是刚才对他剖白归属,格外让人想要亲昵的小相公…… 今天真是太美好的一天了。 好到让人不想沉眠,不想渡过。 沐九如枕着蔺南星的臂弯,一对眸子在黑暗里亮闪闪的,像是天上最灿烂的星子。 他将自己的手臂搭在蔺南星柔韧的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肌肉间起伏的线条。 有些突出的伤痕,甚至隔着衣料都能被他清晰摸出。 这都是沐九如自己没有的东西。 蔺南星像个含羞草一样,沐九如每抚摸一下,他的肌肉就会绷紧一下,随后又很快地放松下来。 多变的手感更是让沐九如玩得乐此不彼。 蔺南星被心上人摸得整个人又软又烫,脑子又开始神游天外,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耳边却在此时传来了沐九如的声音,正正经经的,谈着事儿:“落故,那之后我就在院子里设个诊位,每日我早上去看诊,下午就陪着你和元宵爷俩,好不好?” 蔺南星的思绪被强行拉回了正事上,眼神也从迷蒙变得清澈。 他也正正经经地应道:“好,我明日就在院子里打个小竹棚,这样就算天热了,你在院子里坐着也不会晒到。”虽然嗓音已经不争气地哑了,还带着喘,一点也不正经。 沐九如轻轻一笑,凑近了蔺南星一点,把自己嵌进这人的怀中,柔柔地道:“……好,相公你对我真好。” 蔺南星被艾草香的沐九如滚了满怀,柔滑的长发挠得他下巴和颈项上全是痒意。 他脑子里的遐思胡乱飞舞,却也不敢显得自己十分急色。 蔺南星勉强控制住呼吸和思绪,溢出一些纯净无暇的笑声来。 沐九如听见这欲盖弥彰的笑,以及感受到小郎君压抑按耐的情态,心情变得更好,也更想使坏逗弄。 他指尖卷着蔺南星的一缕卷发,勾连着把玩,语气低柔地继续言谈正事,道:“落故,那你呢,你可有想过离开朝廷以后要做些什么?你也不必总是围着我和我们的小家转,你已经不是我的奴婢了。” 蔺南星浑身顿时一僵,呼吸都停止了。 这反应倒是沐九如没想到的,他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安慰道:“抱歉,落故,是我失言了,你是我的奴婢,也是我的小相公……” 蔺南星这才呼出些气来,沐九如抬头一看,那对漂亮的凤眸都被吓红了,里面含了些泪花。 真是个胆小的奴婢。 沐九如怜爱地摸了摸小郎君眼角,这下也没心思使坏逗弄人了。 他认真地道:“你这个小傻子,我想说的是,你现在是蔺南星、蔺落故,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可以是和我无关的,也和朝廷无关的,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去,我会很高兴,也很支持你。” 蔺南星的双眸变得更亮,泪光一闪一闪的。 他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沐九如,道:“我就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我想做的所有事情都和少爷有关,就是不做少爷的相公,我也只想一辈子做少爷的奴婢。” 沐九如从来不曾做过别人的奴婢,对这样坚定不移的犬马之心确实不太能理解,他再次确认道:“你真的没有别的事情想做么?” 蔺南星想也不想道:“嗯。”他握住心上人的双手,拢到自己嘴边,亲吻一般地触碰着,虔诚地道:“我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想帮我的少爷经营好家宅,再把我们的家里人都安置妥当,然后我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永远生活在一起,日子过得三平两满,和和美美的。” 这个小傻子。 沐九如叹息一声,目光却柔软得不行。 他隔着自己的手,望向对方的眼眸,随后抽出手来,挪动指尖,轻轻地点上小郎君挺翘的鼻尖。 他喜爱地道:“傻乎乎的小夫君,招人疼。” 蔺南星被这一弹指敲得怦然心动。 此前所有被他压抑住的,克制住的遐思、绮念,欲求……都在此刻汹涌地翻腾了上来。 更何况今日的沐九如还分外温柔,俊美,甚至是……惑人。 蔺南星缓缓地张开嘴,轻轻咬上沐九如的指尖,又用鼻子拱着被他啃过的,留了一些口水印的手,低声地,撒娇般地恳求道:“少爷……那你今天疼疼我,好不好……” 沐九如微微一笑,也把自己的脸凑上前去,他的声音和蔺南星一样低低的,像是在吐气一般,黏腻又缠绵。 “你想我怎么疼你?”他问道,“要我去润洗么?” 蔺南星瞳孔一颤,嘴里不自觉地吞咽,发出好大的一声,圆滚滚的喉结都攒动得更明显了些许。 自从上次洞房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神气的小祜之了…… 那画面他每每想起,都仿若绮梦一般香艳而瑰丽。 方才被沐九如抚摸过的脊背,又开始无端地觉得酥痒,让人战栗的灼热蔓延到了全身,连带着刚才被匕首拱的那一下,都让他品出了些别样的滋味。 蔺南星克制住身体情不自禁的震颤,用羞红的双眸紧紧锁着沐九如,喜出望外地道:“……可以吗?”他生怕被拒绝,又用鼻尖柔柔地拱心上人的脸颊,黏黏糊糊地道,“祜之……少爷……” 这眼神看得沐九如心里一慌,又想起了圆房那次,他被蔺南星折腾的场景了…… 可……他今日本就是有些想同蔺南星欢.好的,此前他也有在刻意在撩拨他的小相公。 事已至此,断没有打退堂鼓的理由。 沐九如定了定神,侧过头去亲了亲蔺南星的鼻尖,柔声道:“嗯,今日我同你欢.好,你去备水、调药吧。” 蔺南星眼睛一亮,两只脚都高兴地失了控,在被子里翘了几下,那对红红的耳朵也灵活地扇了扇。 他心头扑通扑通地跳,满腔爱意找不到地方发泄,又被心上人的丝丝缕缕的媚眼勾得神魂颠倒。 他凑上前去,在沐九如的默许下,噙住了心上人又软又香的红唇,温存而爱重地吻了好一会。 沐九如鼻腔里发出小调一般动听的哼声,双手也不自觉地在蔺南星腰腹上摩挲,几乎也要让小郎君闷哼出声。 两人缠绵了好半会后,蔺南星才离开了沐九如香甜的唇瓣,又眷爱地不停轻啄那两瓣吐着气,沾了水的温软。 他想要再吻上去,又或是再亲亲沐九如的其他地方,但想到之后还要见小祜之,他强行忍住了冲动,站起来道:“我去烧水!” 沐九如深深地喘着气,见了小郎君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忍俊不禁道:“你去吧。” 蔺南星得了令,立刻就翻身下床,找了件外衣披上,踢着床边的木屐,“哒哒”地出了屋子。 门刚合上两息,他又开门进来了,走到床边问道:“祜之,油膏你放哪儿了?” 这东西平时用不着,沐九如调了就直接收好了,也没告诉蔺南星储存的方位,难怪小郎君风风火火地去了又回。 沐九如笑着说了个位置,又把脂膏的位置也一并说了。 蔺南星仗着夜视好,也懒得浪费时间点灯,直接就去橱柜里翻找了圈,把寻摸到的脂膏放在床边。 他一低头,就看见自家夫郎衣衫宽松地躺在床上,眼眸含笑地望着自己。 蔺南星再次怦然心动,又低下头去,爱恋地亲了下沐九如的唇畔。 嘴上重新染到了属于主子的香甜味道,蔺南星满意地勾起嘴角,这才握着装油膏的小瓷瓶,一阵风一样出了屋子。 门扉“吱呀”地轻轻合上。 沐九如的嘴唇也被蔺南星洇得再次濡湿了些许。 他看着屋门外亮起的光线,探出舌尖,舔了下蔺南星留下的津液。 他垂下眼眸,轻笑着想:难怪南星总觉得我是甜的…… 原来每一个心上人都是甜的。 150-160 第151章 轻薄 他家少爷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他想…… 黄鹂婉转清鸣, 柳絮似雪飘飞。 竹里书斋后屋空着的那片池塘,如今已栽上了荷花些许,红娇绿嫩, 出水亭亭。 新生的漂萍铺了半池,被游鱼撞得上下沉浮,花瓣、竹叶洋洋洒洒飘零于水上, 落下涟漪点点。 小蛙几只在荷叶间休憩, 人声一响,便“噗通”跳进了水里。 池边的树荫下支了方竹椅和小桌。 一大两小, 三人围在桌边,桌面上备了笔墨纸砚。 蔺南星手里捧着《幼学琼林》, 让蔺韶光自己诵读。 蔺韶光虽是个小小的人儿, 识得字却不少,他自个儿诵完一句,就由蔺南星讲解一句释义, 到了不认识的字, 蔺南星便耐心地教了,写写画画着把字义字形说透了,再让蔺韶光写上几遍。 蔺南星在内书堂学习时,那里负责都管学业的老公们都严苛非常, 每个在里面走过一遭的宫人,都没少挨皮肉上的折磨。 蔺南星也是如此,他不否认那样极端的环境下,确实能教出不少文韬武略的人才出来。 但他和沐九如的儿子,却不必受那样的苦。 他们家有钱也有权,哪怕蔺韶光将来目不识丁,也可以在大虞国土的任何一处过得逍遥自在, 甚至横着走都不成问题。 更何况小元宵还是个天资聪颖,爱好颇多,长袖善舞的好孩子。 那就更应该寓教于乐,不必揠苗助长。 小家伙如今除了断文识字之外,还会帮忙大人烧柴,会养鸡放鹅,会揉面团、洗菜、洗鱼虾。 有时他还会跟着蔺南星一起早上打个拳,有时又跟着沐九如一起认会儿穴位图。 东一棒子,西一榔头的,都是他自发去学的,还没一会儿就能冒出个新的喜好来。 但不论蔺韶光想做什么,蔺南星和沐九如这两个爹爹都是支持,且会努力为他开创条件的。 他们只希望小家伙能顺顺遂遂、快快乐乐地成长,最好能把他们这两个做爹爹的从未曾经历过的快乐童年,全都给体验上一遍。 而养育蔺韶光的亲子时光,总是快乐而温馨的。 又仿佛是蔺韶光在用他的纯真无邪与灿烂笑容,来养育少年坎坷的爹爹们。 树荫下持续响着书声琅琅,念诵声洋洋盈耳。 多鱼坐在两个祖宗的边上,懒懒地伺候笔墨。 他一手拿着墨条随意地画圈,另一手拿着个话本细细翻看。 一页读完后,他搁下墨锭,伸手翻动纸张,手指便粘在了书页上,好半会才想起来再去研两下墨——反正小祖宗字写的不勤,不用他一直伺候着。 春光透过桃花枝,落在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面颊上,一对深深地酒窝扑闪扑闪,像是两颗小星子,随着话本里的爱恨情仇忽隐忽现。 桌下路过大鹅两只,蹭着多鱼的腿弯,他低头一看,是小鱼和小元。 多鱼撇撇嘴,踹了一脚小元,抓起桌上的瓜子,给小鱼喂了一把,惹得两个畜生发出全然不同的“嗷嗷”叫声。 蔺韶光往多鱼脚边看了两眼,拽着小元的脖子,就把他的鹅小弟抱进了怀里,继续念书,道:“三折其……其……” 蔺南星点着那个元宵不认识的字道:“这是肱,指手臂,‘三折其肱,谓医士老成谙练*’。一个人多折几次手臂,就懂得医治的方法,指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会变得熟练,成为行家,也可以指大夫医术高明。” 蔺韶光煞有其事地听到最后,眼睛一亮,高声道:“大爹爹就三折其肱的好大夫!” 这么说倒也没错,毕竟沐九如也算是久病成良医,蔺南星笑道:“对,你大爹爹是三折其肱的杏林圣手。” 蔺韶光想到他的大爹爹最近开设了诊位,在家里给村人们治病,被病患还有村民们交口称赞,风光无限,蔺韶光这个做儿子的就脸上有光,与有荣焉。 蔺韶光眉飞色舞地挥动小手,兴奋道:“村里人还说大爹爹妙手回春,好厉害的!齐叔叔肚子上破的洞就是爹爹治好的,昨天还有个爷爷的腿断了,大爹爹也给接上去了!大爹爹真厉害!” 蔺南星最爱听人夸沐九如,顿时鼻尖一扬,气焰简直能捅到天上去,哼哼道:“这是自然,你大爹爹的厉害之处多着呢!”他揉了揉好大儿的脑袋,“不然怎么把元宵养得聪明伶俐又白白胖胖的,嗯?” 蔺韶光被夸得“咯咯”直笑,道:“小爹爹也被大爹爹养的又高又大,武功好好的,又聪明又帅气!”他总结,“大爹爹最厉害了,好会养人!” 元宵这嘴真是越来越谄媚了,也不知是和谁学得,但蔺南星还就是吃好大儿的这一套,被这通马屁拍得身心舒泰,连腰背都雄赳赳地挺直了,快要腆出肚腩来。 小元见蔺南星和个大公鸡似得挺胸抬头,也嗷嗷叫着支楞起了脑袋,脖子水蛇一般地晃悠,当即被蔺南星赏了个大脑锛儿。 小元嗷呜一声,脑袋往蔺韶光咯吱窝下藏好,只露出个抖抖索索的圆屁股在外面。 要是平日里蔺小爹爹这么欺负鹅将军的子弟兵们,蔺韶光早就给小东西们打抱不平了,此刻的蔺韶光却有些出神。 那张小脸皱巴巴的,嘴巴嘟起,担心地道:“可是……大爹爹怎么不把自己养得好好的呀?他前几天都病得起不来床了,元宵好担心他啊,还有大爹爹身上好多红红的包,为什么蚊子总是欺负大爹爹啊……” 多鱼在书册后面发出一声“噗”。 蔺南星脸上一黑,瞪了眼看好戏的多鱼,但小多鱼的脑袋埋在书里,半点也没露出来,压根接不到蔺公的眼刀子。 这家里的奴婢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 蔺公公脸色更黑,但这“无理取闹”的心情也没有持续太久。 他思及前几日病恹恹的,卧床不起的主子,就心虚又心痛了起来。 几日前的那次鱼水之欢时,他家少爷比起平日来更加动情,还主动亲他,在他的腹肌上咬了几下,弄得他昏头昏脑的,翻来覆去地伺候他家少爷。 沐九如忍耐又纵容的模样,好像在他脑海里点了一把不熄的火苗,只要他看着沐九如,就会想要探索更多、拥有更多。 而他的少爷也总是敞开一切,允许包容他的所有行为,所有痴迷。 然后就……也不知是因为少爷……了太多次,还是因为被子掉在了地上…… 总之沐九如第二天醒来后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好些天才好转过来。 自从他们来了南边以后,沐九如的身体就越来越好,已经很久没病的那么厉害过了。 蔺南星差点不敢再和沐九如同床共枕。 他也确实别别扭扭地企图和主子分床……还是沐九如拖着发烧的身子,半夜找到小榻上缩进他怀里,第二日又让他把小榻扔进库房,这茬才算过去了。 但蔺南星想想还是有点后怕,怎么他少了点东西,还会情不自禁呢! 要是没少,那得多可怕,多禽兽! 可少爷忘情的样子真的非常美丽,小祜之也万分可爱……不论是颤抖的样子,还是发出的声音,都让他半点也不想停下,只想一直看到那样的沐九如…… 蔺南星大惊失色地回过神来。 他怎么又想起这些来了! ……简直不知悔改! 合该被阉! 蔺南星深深忏悔,教育蔺韶光,也教育自己:“你大爹爹天生身子弱,就会比常人更容易生病一些,所以我们也都要乖一点,别给大爹爹添麻烦,让大爹爹累着。不然大爹爹生病了很难受,还会耽搁做正事……” 蔺韶光乖乖应道:“好,元宵知道了,元宵会乖乖的,不闹大爹爹,小爹爹也不能和大爹爹调皮捣蛋呀!” 蔺南星:“……” 多鱼:“噗。” 蔺南星一个眼刀子甩过去,看到的还是书的封皮。 一个个的,都倒反天罡! 但这件事上,蔺南星确实心虚不已,就连面对多鱼的嘲笑他都不敢叫板。 心虚的蔺小爹爹只好抹了把脸,以身作则和好大儿相约一同做个乖宝宝,不给沐九如添麻烦。 蔺韶光想起他的大爹爹,好奇心又发散了开来,问道:“不知道大爹爹今天都会诊些什么病呀,会不会还给人接手手呢?” 沐九如此时此刻正在前院坐诊治病,蔺南星耳朵灵敏,相隔几间屋子的动静,他听得清清楚楚。 不论是排队病人们唠嗑拉呱的议论声,还是沐九如治病问诊时温雅的语调,都清晰地响在他耳畔。 竹里书斋敞开院门收诊已有两日,介于有刘大田和齐四郎这两个病例做活招牌,沐大夫甫一开张,前来看病的人就络绎不绝。 昨日来的人倒还不算太多,一日也就诊了四五个人,好些身上毛病不严重的村人那时还在观望情况。 今日大伙知道了沐九如收的诊金不贵以后,就都来排队看病了。 蔺南星来教蔺韶光读书之前,前院那儿还是人头济济、门庭若市的情况,男女老少都挤在里面,或站或坐地等着就医。 就连地痞流.氓都来了两个,也不知是不是年前蔺南星动的手脚太重,这些人至今都没好全。 现在沐九如那边的稠人广众、鱼龙混杂,虽说院里院外蔺南星都安排了死士照看场子,但他总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也有些想念快一个时辰没见到面的心上人。 蔺小爹爹轻咳一声,扬了扬书册,假公济私道:“那我们快些把这篇学完,就去院子里看大爹爹给别人治病。” 蔺韶光不讨厌学习,但连读一个时辰的书,也让他有些心思散漫了。 他拍拍小手,已经期待起来看完这篇去前院了,欢呼道:“好耶!” 与蔺韶光欢快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自前院而来的嚎叫。 “啊——!!啊啊!!” 是个男子的声音。 叫的十分凄惨绵长,听上去像是受了莫大的痛楚。 蔺南星动了动耳朵,又听到了一些搏斗闷哼的声音,还有前院病患们的紧张的议论声,座椅的翻倒声。 有人道:“怎么打起来了?” 还有人道:“这人怎么一下子倒地上了?” 一人回道:“是沐大夫打了他!” 蔺南星心头一揪,眉头紧皱,立刻做出判断:他家少爷绝不会无端端出手打人,定是发生了什么乱子! 他脑子里霎时闪过不少严峻的可能性,一双腿脚已经快过思绪,自主地站了起来,在往外走。 多鱼也从书册里抬起头来,小脸上满是凝重之色。 他虽没有蔺南星听得清楚,却能明显感觉到前面的气氛不太对劲。 蔺韶光吓得捂了捂耳朵,嘟囔道:“爹爹又在给人接手了……” 蔺南星走了两步才想起来手上的书,随意往桌上一抛,两条长腿迈得快要生风,吩咐道:“我去前面看看,多鱼,你带着元宵在这里,先别到前面去。” 多鱼立时进入了状态,手掌摸上腿侧绑着的短刀,戒备地应道:“是。” 他说完这句话时,蔺南星的人已经彻底离开后院,连片衣袂都看不见了。 蔺小郎君急匆匆穿过长廊和屋侧,赶到前院时只见到乌泱泱的一片人,十来个待诊的病患全都聚在了一起,对着一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视线汇聚处是一个男子倒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裆.部,正嚎叫着满地打滚。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男子被院里的死士钳制着,双手反剪,脸部着地,面上青肿了一大块,龇牙咧嘴地忍着痛,张开的嘴里还少了一枚板牙。 这两个人蔺南星都有印象,都是村里的地痞流.氓…… 他眼神一暗。 这些流.氓之前就对他家少爷有些不三不四的念头,如今院里的这场变故,只有可能是这两个惹了事! 其中一个还伤在那个位置,他家少爷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他想都不敢想。 蔺南星的视线从闲杂人等那里一晃而过,飞速聚拢向心上人的背影。 沐九如此刻正站在倒地的两人身前,低着头不知是什么表情。 风兮正捋着袖子,一脸气愤地也打算去揍这两混蛋一顿,却因视角地关系,一眼就发现了蔺公。 那就没他什么可以表现的地方了。 风兮立即告状道:“沐夫郎,这两个登徒子轻薄沐哥!” 沐九如闻声回头,看向蔺南星的方向。 一对清丽的眼眸里还有未褪尽的冷意与嫌恶。 第152章 杀意 沐九如像是握住了无愁! 沐九如冰冷的眼神让蔺南星心口骤然一紧。 他快步跑上前去, 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在沐九如前方,把主子和地上那两个脏东西彻底隔开。 蔺南星面向他家少爷,关切地问道:“祜之, 你没事吧?” 沐九如低垂下眼眸,将手背到身后,紧紧握拳, 道:“无事。” 他合了合眼, 沉沉吸了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些许, 伸出另一只手,点了点还在捂裆打滚的人, 道:“这人方才假装腿上有伤, 趁我查看的时候行为不轨,我给他折了一下,另一个是他的同伙, 想滋事打人, 给地上的那个抱不平,被家丁给制住了。” 沐九如现在回想起刚才的遭遇,还觉得胃里翻腾不止。 方才那个登徒子趁他不备,抓着他的手, 就放到了腰胯上,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哥哥本钱怎么样,能不能让你满意?” 沐九如出当时只觉得脑子里空白一片,往昔他的容貌算再如何引人倾慕,都因为身份摆在那里,而从未遇到过这样直白的猥.亵。 衣料下的东西甚至还动了两下,沐九如回过神来, 只觉得怒气冲霄,手上用足了吃奶的力气,拽着那里,从中间往边上全力一折。 那人便惨叫着倒在地上了。 沐九如行医治病是出于对医术的喜欢,也是出于对他人的善意,却在出诊时遭到了装病欺骗,甚至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动手动脚,行为不轨。 说不心寒是不可能的,甚至就连沐九如入宫后遭遇到的那些身不由己,也在此刻被一并唤醒了过来,让他面上心里都有些难堪,也觉得恶心脏污。 能大致对蔺南星说出之前的情况,让他家小郎君放心些许,已是他此时能做到的极限。 其他更加具体的细节,沐九如不想告诉蔺南星,也不想回顾。 他冷冷地看着地上两人,吩咐死士:“把他们都扔出去。” 压着人的死士应了一声;院外守着的死士也进了院中,不由分说地把地上打滚的那人压制好,提了起来。 沐九如不再管身后的动静,背过身去,又把那只脏了的手握到胸前,皱着眉道:“我去洗个手。” 蔺南星看向沐九如藏好的那只手,估摸着他的少爷就是用这只手打了人。 他担心地跟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碰了下沐九如的手背。 洁白的肌肤下,掌骨根根清晰,青翠的经络比起以往更加凸出明显,一碰就泛着白,隐入了血肉里,看着好不可怜。 他见沐九如没有抗拒,又试着握住主子的手,用他的食指钻进掌心里,想要摊开查看:“手有伤着吗?” 沐九如摇了摇头,素白微凉的手掌挣了挣,还是柔顺地舒展开来,安放到了蔺南星的手里。 手掌见了风,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此时的沐九如后知后觉地,也生出了一些后怕。 不为别的,只是庆幸,还好他现在是蔺南星的夫君。 方才他一时气愤,直接上手对付了那人。 若这事发生在京城里,或是他此时的身份还是蔺南星的夫郎,哪怕他是无辜被调戏的那方,之后也不知会传出什么难听的闲言碎语,让蔺南星在村里待得难堪。 蔺南星握住沐九如的手掌,仔细翻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哪里青了肿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回过头去,眼里的担忧和温存一瞬尽退,只剩下冷冷的杀意,道:“把这两人扔远点,腿全都打断。” 蔺南星只恨自己来了南边,想着要过些和气的好日子,就心慈手软了,没一早地把那些对沐九如污言碎语过的人全打残打死,打到他们不敢对主子有半点非分之想。 他以为在沐九如的身边一直人守着,就出不了什么岔子,也不想让这些腌臜事舞到沐九如的面前,给主子招惹上什么污耳朵的流言蜚语。 结果这些人竟恬不知耻到这个地步,敢装病来偷袭他家如玉如月,一尘不染的少爷! 那就直接杀一儆百。 这两人敢骗他的主子说腿脚不好,那就让他们这辈子都用不上腿。 要不是这里外人太多,直接杀人太过惹眼,蔺南星不止想断他们的腿,还想把他们整个人都拦腰折断。 蔺南星眼里杀意更甚,冷冷地闪着寒光,今日杀不了人,就往后再寻个机会,不声不响地送他们上路。 毕竟腿断了的人,活不过太多时日,也是常事。 他家主子,岂是这些蝇营狗苟的脏东西能侮辱的! 死士们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杀意,半点不敢怠慢,绷着脸皮沉沉应了一声,手脚更加麻利地绑住人就往外拖。 杀人放火对这些死士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这般的常事。 他们这些人,在勇士营里九死一生,踩着同伴的鲜血脱颖而出,就是为了替主家做脏活而存在的。 如今不过是断人一双腿脚,他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院子里的村民们听了却一片哗然。 往昔他们村人之间矛盾闹得再大,也就是你一拳我一脚,两人或者两家子斗殴一顿的事情,若是冲突间,不小心打断了腿,或是打掉了牙,那就只好自认倒霉。 这沐郎君今日受了屈辱,沐夫郎想要撒气,给相公讨回公道也算是合情合理,但讨回公道也不是沐夫郎这样……轻描淡写地派家丁把人打断腿啊! 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闹事的两个汉子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这两人再浑,也就犯些偷鸡摸狗,调戏揩油的小恶事,身上没真惹出什么人命官司。 就是方才调戏了沐大夫的那下,也已经被狠狠地回击过了,何至于把人的腿给打断。 众人纷纷劝道: “沐夫郎,不至于吧。” “做生意以和为贵,别打打杀杀的。” “这救人的地方,杀气这么重,以后没人敢来看病了啊!” 蔺南星眉头紧皱,这些愚民真是拳头不砸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痛。 他心疼地捏着沐九如的手,扬声道:“把这两个狗东西丢出去,腿打断!谁再替他们说话,一样丢出去!相公好心开诊替你们医病,没得平白受人屈辱的道理,哪怕往后再不开诊,这两人也别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蔺南星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语气不算声嘶力竭,只是来了竹里村后,向来见了谁都和和气气的笑脸消失无踪了。 即便如此,多年秣兵历马、身居高位的气势也把村民们震慑得全都收了声,再不敢多言一句。 这些村人们此刻终于想起了沐家刚来竹里村时,村长对他们的耳提面命—— 是了,这沐家人看着就大富大贵、有权有势,买下了竹里书斋不说,平日也不见有什么营收,却比他们任何一家子都过得富足,指不定上头还有人。 就是他们真打断了谁的腿,或是打死了谁,也没得他们这些泥腿子好指手画脚的。 全怪沐家人平日里太和气,让他们一时忘了形。 那沐大夫生得和天仙一样,是能让人随意占便宜的吗,若不打断这人的腿,指不定以后还有什么登徒子要来再占便宜呢。 村人们的眼神立刻就变了,心想:确实该打,反正他们这些老实人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也不会被沐家人打断了腿。 犯不着为了两个混子,得罪了村里的大夫和富户。 死士默不作声地把冒犯了主家的两人绑得严严实实,倒提着脚往院外带。 那个被沐九如击中下.体的流.氓好容易缓过了劲来,一边吃着土,一边骂道:“你们夫夫两都不识好歹,沐夫郎白长这块头,就是个不中用的,老子好心好意想让大夫你也能快活快活,你们竟还要打断我的腿,没王法了!” 旁的污言碎语蔺南星一概没有在意,“不中用”三个字却让他捏着沐九如的手掌一僵。 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漏了馅,让这人知道他是个阉人了! 他心里头顿时七上八下,各种思绪胡乱飘飞。 他家少爷要被当成阉人的相公了吗? 他又要变成沐九如不光彩的污点了吗? 蔺南星一时间慌乱非常,脑子里竟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立刻带着沐九如离开竹里村,他们重新去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定居。 那样他们就又只是一对清清白白,让人艳羡的寻常夫夫了。 沐九如也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身形一滞。 他的表情和动作还来不及有什么变化,气场却直接冷了下来,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彻骨钻心的寒意。 村人们不知沐家夫夫的实情,只觉得混子在胡乱攀扯,平白地污蔑人,纷纷出言反驳。 “你瞎说什么呢,占便宜不成,就胡乱给人抹黑是吧!沐夫郎这般好体格,好力气,他还不中用,你中用?” “就是沐夫郎真有这问题,沐大夫这么好的本事,不三两下就治好了,我信你个鬼!” “泼脏水也不知道挑个有谱的事说,又傻又坏,活该沐夫郎要打断你的腿!” 死士自然知道蔺公的情况,不敢再让这人多少,一下就堵住了那个混子的嘴。 混混们今日丢了大脸,等下还要被打断腿,此刻也一不做二不休了,另一个豁了牙的吐了口嘴里的泥巴,大声道:“沐夫郎就是不行的,他在平义镇的玉器铺子里打玉势,你们一问就知道了,有本事的男儿谁用——啊啊!” 他话没说完,就被死士拦腰踹了一脚,手脚麻利地卸了下巴。 咔咔两声,村人们又被这手段吓得不敢吱声了。 有些爱听书的,都已想到了茶馆说书人讲的武侠故事,怀疑沐家是什么江湖侠士的秘密据点了! 这看着身体不好,却是一家之主的沐大夫,指不定就是什么虽然先天不足,但内力浑厚的少当家,还会一手好医术! 那沐夫郎看着就能打,还对沐郎君毕恭毕敬温柔体贴的,指不定从前是贴身侍卫或是下属护法,后来才被主上相中,结为夫夫的! 还有那风兮、阿芙、多鱼,一个个都长得俊,有本事,哪个好人家,家里亲戚连胡人都有的,养的家丁还身手了得,杀人断腿都不眨眼的! 这……甚至不像正派人士…… 竹里书斋怕不是成了魔教的隐秘据点! 有两个村民已经捂着脑袋,准备离开此地了。 管他行不行的,万一沐家一家子被激怒了,气得大开杀戒,把他们都灭口了,他们就成冤死鬼了! 村人们不管脑子里想的是什么,都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后退几步,远离了死士和混子们,以免被伤及无辜。 好一会后,才又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起来。 蔺南星差点丢了的魂儿,直到现在才刚刚落了地。 原来不是他阉宦的身份被发现了,而是他之前去打玉势的事被人知道了。 对……那个豁牙的混子,他年节前在平义镇里遇上过,还暗算过这人一次,那时这人也好像说起过,他是玉器铺的远房亲戚。 村里的混子一共有好几人,加上这几人别的村子里的狐朋狗友,蔺南星暗中对付过的足有十几人,这才没能第一时间把他们给对上号。 现在蛛丝马迹被串联起来,今日这场混乱的缘由浮出水面,反倒让蔺南星松了口气。 不是他的身份被发现了,也不是朝堂里的纷扰闹了过来,只是……他不中用被人知道了。 ……那就好。 如果被人知道他是阉宦的话,哪怕竹里村民风淳朴,村民们也必然会用审视的,带有成见的眼光来看他家少爷。 甚至还有可能会怀疑少爷行医济世的用心,败坏沐九如的善意和风评。 蔺南星在京城时,没少被人当面叫阉竖、阉狗、不男不女。 而“不中用”这个词,对他来说反倒没有那么的刺耳。 只是又要委屈少爷了,屋里人不中用被这么多人都知道了…… 蔺南星掩去低落和委屈的心情,又牵了牵沐九如的手,想把人带离喧闹的院子,去清净点的地方仔细洗手,也好好安慰一下他的少爷。 他轻轻一拉,沐九如却纹丝不动。 两人手掌处交接的皮肤,透来异常的冰凉感,像是他家少爷的手在数九寒天里吹了许久的冷风,又像是他捧得压根就是一枚冰块那般。 蔺南星心疼地用掌心将沐九如捂好,又试着扯了一扯。 沐九如一改往昔的温柔,整个人像是枚钉子一般,僵硬地立在原地。 蔺南星当即低下头,关切地查看沐九如身形和脸庞。 沐九如此刻的脸色有些苍白,额上冒了细汗,好看的眉眼全都低低垂着,让他瞧不清神色,红润的嘴唇颜色浅了许多,绷直成了一线。 像是身体不适,又或是极度不悦。 在蔺南星刚才视角地盲区里,沐九如的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手,不知何时伸到了腰带的内侧。 像是握住了无愁! 杀意——从沐九如的身上传来。 蔺南星心头一紧,立马唤了声:“祜之!” 第153章 剖白 沐九如:“不中用的人是我,我这…… “祜之!” 清越温润的嗓音响起。 音声如钟, 骤然敲响在沐九如的灵台之中,驱散耳畔轰鸣的嘈杂和诋毁。 这才使得沐九如堪堪回了些神。 此前的二十九年来,他似乎从未经历过如此铺天盖地, 汹涌而来的怒火。 不论是被沐家出卖,送进宫时;又或是与宋维谦绝交之时,或是之前被人轻薄之时…… 唯有方才, 他听见那两人出言侮辱蔺南星的时候, 他的情绪彻底地失控—— 美好生活被打乱的愤恨、心上人的痛处被当中揭开的憎恶,让他在那一瞬间只想杀了那两人, 或是把那两人也阉了。 他和蔺南星历经千辛万苦,筹备多时才来到竹里村, 寻得了一方净土, 一段时间的小憩。 如今他们阖家圆满,成了一对寻常的夫夫,却还要被人无端地打扰和羞辱。 原来人盛怒到极点的时候, 确实会失去理智, 失去原则,失去从容和思考。 他方才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便是—— 这地方既然已不再清净,那他和蔺南星就重新寻个清净的地方去。 竹里村不让蔺南星自在, 世上定会有能让蔺南星自在生活的地方。 这两个败类敢拿蔺南星的残缺来诋毁说道,那就让他们也尝尝和蔺南星一样的辛苦。 但蔺南星的一声呼唤,归拢了沐九如的理智,也让他想起事情还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和蔺南星如今在竹里村已定居了半年。 他虽不常出门,却能感觉到街坊邻里大多都是和善的人,村民们也时常会照拂于他们这新来村里的一大家子。 蔺南星每日去溪边洗衣,去田里劳作, 偶尔也上山打猎,已和村里的许多人有了良好的往来,是村里人人交口称誉的好夫郎。 元宵和村里的孩子们也玩到了一起,不再形单影只。 而沐九如自己也找到了一份想做的事业,诊位才开放没几天。 他们一家人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这样完满安逸的生活,不该因为这两个人的破坏而毁于一旦。 情绪忽然放大,又极快地收束,沐九如的眼前也随之冒出一阵五光十色的幻影。 身体头重脚轻,有些摇摇欲坠,但他的思绪却无比清晰。 沐九如空前地明确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施加什么,还有想要夺回什么。 他在小相公担忧的视线里握紧了吱嘎作响的指节,将无愁稳稳地插回鞘内。 随后他拉着蔺南星走到医治病患的桌边。 视线变得模模糊糊,却和摘下叆叇时的朦胧感截然不同。 四周的景物被拉成了短短长长、飞速穿梭的线条,只有视线中央的东西无比清晰。 沐九如在幻影重重的视野里寻找到桌上的砚台,伸出一只手,捏住凹凸卡手的边沿,紧紧抓握在手里。 沉重的石器上手便是沉沉一坠,漆黑的墨水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沐九如捏稳了他的相公,也捏稳了棱角分明的砚台,他看着眼底的路,顺着混混们被拖曳的痕迹,一直向外。 一直向外。 视野的边缘划过许许多多的椅脚、人脚。 然后是门槛,是坑洼的泥地、歪倒的野草、零落的野花…… 他听见身后、身前、四面八方都是人声、风声、脚步声,还有蔺南星的“祜之”、“祜之”…… 一声,又一声。 沐九如听在耳一,但脚步不停,只是低低地说:“落故,你跟住我。” 蔺南星立时哑了声,不再焦急地呼唤,静静跟在沐九如身后,像一弯庞大的影子,又或是亦步亦趋的忠犬。 他走在沐九如的后方,看着身前的主子脚步蹒跚,颤抖冰凉的手与自己紧紧交握,还有一只手握着砚台,松松垮垮地,像是随时都要抓握不住。 可那抹沉重的漆黑始终吸附在清瘦的手掌里。 污黑的墨迹落了一路,染了沐九如的满手,也甩了蔺南星满身。 沐九如近乎憋着一口气般向前移动着双脚。 天地晃动、万物奔涌的视野里,流星和火焰落在前方的路上,哨声和雷声炸响在他的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沐九如终于追到了那个两个出言不逊的人,看到他们在地上拖了许久,发髻散乱和满是灰尘的头脸。 沐九如停下脚步,稳稳地,堂堂正正地站立在他们身前。 很多人,很多脚步声围在他们周围。 沐九如知道竹里书斋里的人都会跟出来,哪怕他不回头去看,不张望分辨。 砚台里的余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冷汗也一滴滴地顺着他的鼻梁下滑,自下巴和颚角坠落。 蔺南星眼里的沐九如每走一步,整个人都在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倒,就要碎裂。 可这样瘦弱的背影,却擎在他的身前,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将他整个人遮蔽在身后,拢在羽翼里。 十年如一日。 蔺南星伸出手去,想要扶住这人打摆的身躯,却突然听见沐九如的声音清晰传来。 气息虚弱,又仿若声嘶力竭。 一句一句的宣告,炸响在他的耳畔。 “别污蔑落故,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夫郎,他比谁都好,比谁都厉害。” “不中用的人是我,我心悦他,我这辈子非他不可,我就是起不来我也要他,是我让他去镇上买的玉势。” “你该庆幸你不是在我们老家说出这些话,不然你们今天不止会断两条腿。” 沐九如说完,深深地喘了口气,用尽全力扬起手上的砚台。 墨水四散飞扬,污黑的水渍顺着素白的手臂一路向下流淌。 被沐九如打过一下的地痞满脸惊恐,目眦欲裂,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半个“啊”声。 艳红的桃花瓣被微风带起,拂过沐九如与花同色、猩红欲燃的眼眸。 “呼——” 破风声响。 砚台脱出沐九如的手心,势如千钧落在地痞的两条小腿上。 “哐啷”一声,四分五裂。 桃花瓣擦过睫羽,飘飞远走。 绵长的惨叫声久久不断。 从院里追出来的村民们肃然一静,各个瞠目结舌。 谁也想不到素来文质彬彬、见人三分笑的沐大夫被惹急了、发起狠来会做出这样的疯事。 大伙平日只见到沐夫郎在忙里忙外地操持家事,就觉得那小夫夫俩个,定是沐夫郎更在乎些沐郎君的。 不想有财有貌的沐郎君,七寸竟也生在自家夫郎的身上。 方才沐郎君自个儿被人调戏了,也不过是小惩大诫一番,整个人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姿态。 可沐夫郎被人说句不是,这沐郎君就连自个儿不中用都交代了,要给夫郎正名。 太情深义重了。 难怪沐夫郎爱他至深,沐郎君起不来又怎么了,多会疼人啊,还长得俊呢! 村名们顿时议论纷纷,可惜的也有,赞赏的也有,不忍的也有…… 然而再多的声响,此刻都传不进蔺南星的耳中。 他已彻底被沐九如突然说的话,做的动作给砸懵了。 蔺南星和沐九如相识十余年来,他家少爷向来是个情绪稳定,不喜不怒的人。 此刻的沐九如却为了他大动肝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心悦他,还为他揽了不中用的毛病,为了他动手打人…… 蔺南星一时都分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所有的情绪都被搅成了一团。 他想哭又想笑,觉得心疼,又觉得欢欣。 心口满满的,又似乎缺了好大一块,让他想把沐九如香花供养在这个缺口里,又想把沐九如彻底地据为己有,不再让任何人看到这份举世无双的好。 蔺南星眼眶红红的,还未能回过神来,前面的沐九如又一字一句,冷冷地命令道:“把他们,带走,腿都打断。” 死士们连忙应了一声,继续拖着两个招惹了主家的东西往僻静处走。 沐九如不再看那两人的去处,慢慢转回了身子,面向他的小郎君,也面向他们的家。 周围像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但沐九如已无力去观察分辨,他握紧了他的小相公,竭尽全力笔挺地站直,道:“今日闭门谢客,诸位改日再来。” 说完他径自带着蔺南星劈开人潮,向着青砖白墙的院门前行。 半开的门扉远得好像在洞穴的另一端,道路被无限地拉长。 蔺南星亲手绘制的对联和门神像却一笔一划都格外清晰,仿佛跃然眼底。 除夕清晨,他和蔺南星亲自贴上它们的情景也恍若就在昨日。 沐九如踩着一个墨点,一个墨点,带着蔺南星回归他们共同经营的家宅。 等待看病的村民们有几人发出不满的声音,蔺南星回头瞪了两眼,也没人再敢有什么异议了。 那沐夫郎人高马大的,一言不合就让家丁打断人的腿,谁敢惹? 阿芙和风兮同样被这变故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多话,蒙着头跟在主家背后往院子里走。 沐九如抬脚跨过院门,地上的墨痕、拖痕、落花和尘土好像浪头一样,在他脚下翻涌起伏。 可他的手里,始终握着他的命脉,他的未来,他的心上人。 院门被风兮阿芙两人合力关起。 “吱嘎”一声,小小的天地再与外界纷繁无关。 沐九如抬眼望着天空,远处是碧空如洗,韶光淑气。 飞散的竹叶像是在空中遨游的小舟,一叶叶闯入他的视野,又飘飘然地驶离,不知要去往哪里。 日头圆润光洁,许许多多个排开在天上,极为得耀眼,极为得明媚。 他放低视线,在杂乱的景物中看向他的小心上人。 高高的,俊俊的。 是很好很好的。 沐九如伸开双手,把他的蔺南星拥在怀里。 这个永远都对他敞开,为他遮风挡雨的怀抱温暖一如往昔。 他的小郎君就应该有很好很好的生活,很好很好的爱人,很好很好的人生。 沐九如闻着蔺南星身上独有的气味,听着让他沉静安稳的心跳,道:“落故,你是……” 你是最好的。 你是我的相公。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选择。 你是我心悦的人。 他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在一片沉沉的黑暗里,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但没关系,他还有一生可以告诉蔺南星这些话。 第154章 来信 沐九如读着逢力的信,面颊突然红…… 沐九如骤然昏厥, 把院里的三人都吓了个半死。 蔺南星当即让死士快马加鞭去了城里,绑来最好的大夫对沐九如进行医治。 大夫给沐九如诊治施针之后,沐九如又吐了场血, 昏迷了好几日,才清醒过来。 家里的其他五人被沐九如之前气急攻心,呕血在床的那幕吓得终日惶惶, 生怕沐九如有个三长两短。 直到沐九如醒来后, 全家这人才放心了下来,一个个围在病床边, 眼眶全都又红又肿的,也不知道此前哭了多少次。 蔺韶光终于看到自己的大爹爹睁开了眼睛, 忍不住又掉起了金豆豆, 小小一个人儿,想要缩进爹爹的怀里,又怕把他爹爹给碰坏了。 小脸蛋哭得红红的, 微挑的大眼睛里泪光闪闪的, 蔺韶光呜噫呜噫道:“大爹爹,你之前咯了好多血,吓坏元宵了,元宵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沐九如此时面色还有些苍白, 看着气色不好,但躺了几日,他的力气倒是回来了不少。 他连忙把好大儿揽进怀里,轻轻地拍哄道:“是爹爹不好,吐血吓着元宵了,没事的啊,爹爹现在已经好了。” 蔺韶光越想越后怕, 他亲爹爹亲哥哥就是流了好多血,然后就再也见不着了,听说他们是死了…… 小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脚蹬了几下,也没能把鞋子蹬掉,就直接爬上床,彻底窝在沐九如怀里,小猴子一样扒着人再也不想撒手。 多鱼连忙替小祖宗把鞋子除了,手上动作十分利索,眼里的泪珠子掉的却不比蔺韶光少。 沐九如看得心疼,摸了把多鱼的脑袋,安慰道:“多鱼,别哭,哭得酒窝都没了,我没事了,放心吧。” 多鱼抹了两把眼泪,强行挤出脸上的酒窝来,叫了声“沐叔叔”,又收不住泪水,落了两串泪花。 沐九如轻叹着,揽过多鱼的脑袋,和蔺韶光一起抱在怀里,柔声道:“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多鱼瞥了眼蔺南星,不太敢动,却被身后的蔺公抿着嘴,面无表情地推了一把,安安稳稳送进了沐九如怀里。 这下委委屈屈缩在怀里哭的孩子又多了一个。 风兮吸了吸发酸的鼻子,道:“沐哥,大夫来看你时差点就要让我们准备后事,你那时的脉象很乱,我和阿芙根本摸不清楚,也不敢瞎治……可把我们吓得够呛……” 沐九如的经脉被御曦改造过,会给寻常大夫摸脉判断时造成干扰。 他刚醒来后见蔺南星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就给自己把过脉了,身体状况是倒退回去了些,但远没到病入膏肓,要准备后事的地步。 阿芙噙着泪,轻笑道:“被吓得最厉害的还是沐夫郎,这些天他一直在礼佛抄经,有时半夜我还见他在给药师佛供香。” 沐九如抬头看向站在人群最后的小相公,这事儿蔺南星倒没和他说过。 蔺南星也一直回望着沐九如,视线一错不错的,炯炯有神,专注恋慕,只是脸色却不比沐九如好太过,看着很是憔悴,眼底青黑一片,眼里也湿漉漉的。 足以想象出小相公这几日里,内心是有多么得煎熬。 沐九如哄了一会儿家人们,大伙的情绪平复下来后,怕影响到病人休息,也就不多叨扰,告辞离开了。 蔺韶光抽噎着趴在多鱼的怀里,风兮和阿芙走在后面,轻轻带上屋门。 如今是春暖花开的三月天,但蔺南星因担心沐九如的身体,还是燃了炕,点了碳火。 屋外是蛙鸣鸟啁,风过疏林之声,屋内还像冬日似得,响着轻轻的燃火噼啪的声响。 闲杂人等都走完了,沐九如的身边只剩下蔺南星一人。 前面人多口杂,小郎君没在心上人的身边凑热闹,现在他才走上前来,捏着被子给人拉上,轻声问道:“有累着么,要不要躺下歇息?” 沐九如摇了摇头,目光追随着眼前这人,招招手道:“你过来些。” 蔺南星坐上床沿,伸手探了探沐九如的体温,关切地道:“怎么了?” 沐九如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握住蔺南星撑在床上的那只,捏着宽大的指节,扯了扯。 蔺南星垂下视线,又抬眼,正看到沐九如含笑的眼眸,一眨一眨的,像是揶揄,又像是温情:“小南星,要少爷也抱抱你吗?” 蔺小郎君前面当着一家子的面,还能故作持重,此刻却一下子也委屈了起来。 凤眸亮起和元宵一样的泪光,挺翘的鼻尖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他哑声道:“……要的,少爷。” 沐九如立刻伸出双手,把他家要哭不哭的小相公揽进怀里,和刚才对蔺韶光和多鱼做的一模一样。 他轻抚着蔺南星的发丝、后颈、脊背,柔声哄道:“还和小时候一样,又被吓哭了吗?” 暖热的体温氤氲出淡淡体香,把蔺南星包裹其中。 这是他最喜欢,也最让他觉得安心的气味。 蔺南星搂住心上人的腰腹,闷了会儿,才含糊地道:“……没哭。” 沐九如哼笑,拍哄着撒娇的大可人儿,边拍边晃,安抚孩子一般,柔声道:“我病着的这些日子里,村里的人有说你什么闲话吗?他们若是对你不好,我们就搬家去别处住。” 蔺南星这下是真的要哭出来了,他的少爷大病方醒没多久,竟还惦念着他的声誉,害怕他被人说闲话。 他的声音更低更哑,像憋在一个酸酸的罐子里,里面装的全是对沐九如的感念与心疼。 “没人说我们的闲话,这几日有很多人来问少爷的身体情况,刘家和齐家也都来了人探望少爷,他们都希望少爷能早日好转……”他语气认真虔诚,补充道:“村里的大家都很喜欢少爷。” 沐九如被逗得发出一串低哑的笑声。 明明他问的是有没有人说蔺南星的闲话,这小南星却又把话题扯到了他这儿。 沐九如抱住这一大团他软乎乎的心头肉,顺着蔺南星的话道:“嗯嗯,那就好,我们小落故也是很好很好的,大家都很喜欢,我也很喜欢。” 蔺南星贴着清瘦温软的胸膛,在话语间的微微震颤里,不由又想起了那日沐九如满是墨点的手指,落花飞扬中的背影,以及一句句戛玉鸣金的话语。 他把自己镶嵌在沐九如的怀里,轻轻地,依恋地道:“我只要少爷的喜欢,我最喜欢少爷了,祜之,我心悦你,很心悦很心悦……” 沐九如被拱得心头温软,他亲亲小郎君的头顶,道:“嗯,我也很喜欢,很心悦你。” “我的小南星。” - 之后又过了几日,在蔺南星的尽心照料下,气急攻心并未对沐九如造成太大的影响。 沐九如的身体很快已好得七七八八。 闲来无事时,沐九如又开放了竹里书斋的院子,每日上午收诊病人,行医治病。 村里人确实和蔺南星说的一样,没对他们一家产生什么成见,也没有说什么闲言碎语。 就是有说什么,也都是好意的,比如叫沐九如补补身子,又或是说两人伉俪情深。 反正真有什么眼红嫉妒,嚼舌根的,也只敢关了门偷偷说。 那两惹事混子的腿自从被打断后,直到现在还没好全。 两人后来去找过西涌村的大夫医治,看病的钱花了不少,人反倒是越治越不成样了,看着就命不久矣。 还有村长老胡,事后也话里话外地提点村人们,别去招惹沐家。 经此一役,谁还敢舞到沐家人的面前,去触那两口子霉头? 于是竹里村的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恬淡如水地向前流淌。 村里家家户户,各人过着各人的生活,各自忙碌着各自的生计,也没人再想起沐家夫夫身上的这些小缺憾了。 如今村人们说起竹里书斋,说起沐大夫,只剩下满心叹服。 经过沐九如手的病患,大多就能痊愈,就是一时半会儿治不好的,病症也能得到缓解。 更遑论沐九如收的诊金不贵,遇到紧急病情还会亲自出诊,一趟趟,一回回地跟进医治。 这般每日操劳,不图钱也不图名的,可见是个真正心慈好善,妙手圣心的好大夫。 竹里村的村民们已彻底不去西涌村看病了。 毕竟西涌村的郎中口碑确实不好,以前村民们没得选,就只能让西涌村大夫来看。 自从沐大夫的好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后,附近其他村子里的病人也都闻风而来,专程到竹里书斋寻医问药了。 沐九如作为一个大夫的名号,在十里八乡算是彻底地打响了。 每日早起后,沐大夫就开始忙忙碌碌地治病救人。 过了午时便关门收摊,余下的时间里,他就陪着家人们一起消磨时间,或是钻研消化些疑难病例,传书回蔺太监第,寻府医们切磋琢磨,质疑问难。 沐大夫的医术经过实操和研讨,进益一日千里,挣到的钱也零零碎碎积了几两。 生活安常履顺,万事亨通。 - 转眼谷雨已至。 春花月夜,细雨如丝。 半开的窗外蛙鸣成片,青草竹叶的香气越发鲜明,床头栽的芍药花苞已鼓成小球,正含苞待放。 沐九如与蔺南星坐在床上,中间支着一方小桌,床边竖着一对明亮的灯笼。 开春后就闲置了的炕床,因为沐九如身体的缘故,如今日日填着柴在烧。 这温度对沐九如来说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再搭上一条薄被都刚刚好好,很是舒服。 不过对蔺南星来说,还是稍稍有些热了。 但问题也不大。 沐九如穿得多,他就穿少些,抱腹外搭薄纱,就当夏日提前来了,也不至于汗流浃背。 沐九如手上翻着医书,以及同徐太医、府医们的往来信件,偶尔抿一口热乎乎的茶汤。 蔺南星则是盘着一双长腿,手里捏着两块布料,一针一线地给沐九如做夏衣。 他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祜之,明日家里烧盐水鹅、东坡肉、灌藕、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沐九如从书册上收回思绪,想了想道:“前几日听你说田里的韭菜能收成了?那再烧个韭菜吧。” 蔺南星点点头,应声道:“好,明日我去割些回来,炒蛋吃还是做冷盘?” 沐九如手指轻点着书籍,道:“元宵爱吃鸡蛋,炒蛋吃吧。” 蔺南星应了一声,亮出犬牙,咬断手上的线绳,宽大的指节灵活地在线末处打了几个死结。 沐九如翻了页书,又道:“盐水鹅是用今日那户人家的鹅做吗?” “嗯,就是那只,左右那鹅也活不过几天了,明天杀了吃。” 蔺南星换了根线,对着烛火比了比针孔,麻利地穿线过去,低着头继续摆弄布料,道:“元宵连别人家的畜生都见不得杀,我让阿芙把那鹅绑了,藏在柴房里,没让这小宝知道。” 沐九如轻笑道:“今日可把元宵给委屈着了,人家那鹅也不是他故意弄坏的,那家人还全家出动,和咱们讨说法来了。” 蔺南星想起这茬就来气,他狠狠地戳下布头,嗤道:“他们自己教不好孩子,还来怨我们家元宵,那小儿才五岁就敢偷自家的鹅出来玩,偷了不止,还大张旗鼓得来挑衅元宵,一只鹅斗咱们家好几只鹅兵,脑子也是不好的。” “那鹅子被我们家吃好喝好的大鹅打残了,他们就全家上门来讨说法,要赔钱。”蔺南星唾弃道,“一家子刁民。” 沐九如放下书,拿起桌上的竹茶杯,递到蔺南星那边,笑道:“喝口茶,消消气。” 蔺南星立即放下针线,接过水杯,抿了几口,又续上热乎乎的茶汤,递回去道:“你也喝点。” 床上的桌子桌面不大,两人亲也亲过不知多少回了,就没再分你的我的水杯,只放了一杯一壶出来。 沐九如喝了点热茶,叹道:“还好有蔺小爹爹能言善道,能文善武,给我们家的元宵宝贝撑腰,把那户人家说得哑口无言,还一百文就拿下了一只鹅,明日咱们一家子就都有盐水鹅吃了。” 他笑盈盈地夸道:“真厉害呢。” 蔺南星耳朵扑棱几下,嘴角挂着暗暗得意的笑容给放在一边的杯子又续了茶,道:“总不能平白让人欺辱了,若是元宵觉得咱们家顶不住事,以后在外面指不定就要忍气吞声,偷偷地受委屈。” 沐九如把书本倒扣在一旁,笑得媚眼如丝:“蔺郎年轻有为,有你在,咱们一家子都不会受委屈。” 蔺南星被夸得脸蛋红红的,直傻笑,沐九如也轻笑着在桌上的小木匣里翻翻找找。 那箱子里放的都是他们两口子和京城往来的信笺,信封信纸的也有,飞鸢传书的小竹筒也有。 翻找时发出一片哒哒的撞击声,和唰唰的纸声。 蔺南星探出脑袋,问道:“找什么?” 沐九如挑出一些小竹筒往床上堆:“今日徐太医给我传了封医案来,我还没读就扔进去了……”他捏出个竹筒,外壳上刻着个青鸟的纹样,“没见过的记号,这是谁的信?” 蔺南星看了眼那个竹筒,也加入了在木匣子里翻找的行列,回道:“这是秦屹知的标记,今天刚寄来的,比徐太医的那封信应该是晚了两个时辰,秦公公信里问我讨两个人用,就是也在御前伺候的多金和多骞。” 沐九如“哦”了一声,搭话问道:“你给了么?” 蔺南星点点头,道:“给了,他如今处境困难,我就帮上一帮,别的內侍多少能有点机会捞上油水,这样才有财力人脉发展下线,秦屹知现在天天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景裕,私下见个人都要筹谋许久,手里更是只有一个月二两的月例,收买谁都不够,干干让他一个人卧薪尝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用些……” 宫里那些事沐九如能听懂,但兴趣不大,也不会去指手画脚,他就时不时地“嗯嗯”几声,表示自己在听。 蔺南星念念叨叨着,捏出个竹筒,问道:“少爷,你看看是这封么?” 沐九如接过来看了看竹筒表面,刻着徐太医的纹样,日期也是今天的。 “对,是这封。”他打开竹筒,拿出里面的纸张,道:“怎么还有逢力给你的信……” 竹筒里晃动间,里面还发出些细碎的声响,沐九如倒了倒,一个小圆球滚了出来,应当是个药丸。 他捏起来嗅了嗅,有点甜香气,但更多的是药草味,沐九如道:“这药丸怎么不包一下?是逢力放的么?” 毕竟徐太医是绝对不会把药物直接扔竹筒里的。 蔺南星猜想也是,他伸手去接信笺,道:“逢力办事是越发不着调了,怎么把信和东西往你这儿塞。” 沐九如伸手把那张逢力写的东西递出去,上面的文字一晃而过,像是个药方。 沐九如皱了皱眉,道:“等等……” 蔺南星看他认真阅读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沐九如读着读着耳朵尖和面颊突然红了一些,他抬眼看了下蔺南星,直接把信塞了过去。 蔺南星心下一紧,别是逢力那家伙写了什么孟浪的话在里面。 他接过来一看,松了口气,就是张普普通通,但他看不懂的药方。 没有天南星的方子,一文不值。 蔺南星道:“他给我药方和药作甚,这是什么治什么的?” 还配字,亲身体验,绝对良药,童叟无欺,喝水服用。 是治遗溺的么? 沐九如轻声道:“这是壮.阳药。” 蔺南星瞳孔震颤。 第155章 服药 ……他的东西真的能行吗?…… 什什什……什么药! 蔺南星一瞬间脸红脖子粗, 恨不得直接把这张纸和那个药揉成一团,塞进嘴…… 不能塞! ……扔进火盆里,彻底毁尸灭迹。 这何止是写了孟浪之词, 压根是直接寄了脏东西过来! 逢力这该死的奴婢! 平白无故毁他清白! 回京后要是见到这人,他定要仔仔细细地收拾一顿! 蔺公心里恶狠狠的,面上却连看都不敢看沐九如一眼, 也不敢看手里的纸、桌上的小药丸。 他磕磕巴巴地试图保全清白:“这这……是他, 自作主张寄来的,我我没没没……” 沐九如轻咳一声, 红着脸道:“……嗯,你别紧张。” 蔺南星紧张死了, 生怕被沐九如当成什么淫.邪之徒, 着急得他嗓子眼都快要冒火。 他抓起桌上的杯子,咕嘟咕嘟灌地了好几口水,这才冷静了点, 道:“真的不是我……逢力他有些不靠谱。” 沐九如自然是相信蔺南星的, 况且,就算这真的是蔺南星让逢力找来的,他也不会怪罪,毕竟男欢女爱, 是人之常情。 蔺南星即便是阉人,也会因情生欲,就连素来寡欲的沐九如,如今也时常会期待和他的小相公鱼水相投。 “我知道不是你。”沐九如温声安抚他,顿了会,又探询道:“……所以,你们吃了这个真的能起?” 蔺南星脑袋里“嗡”得一声, 差点羞到眼前一黑。 他做宦官的这六年里,自然多多少少是听过些关于这事的秘辛的。 有些阉宦为了依附宫妃,讨得贵人的宠爱,会吃壮.阳药物,强行起来伺候人。 但他向来对这些腌臜事兴趣不大,听过也就忘了。 更是从来没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蔺南星现在内心满是“逢力害我”,面上依然强做镇定,羞得脑袋冒烟,道:“好像……能吧……但我没见过。”他强调自己清清白白的一颗心,“我也没吃过……!” 沐九如不及小郎君对此事这般害臊,闻言那双叆叇后的明眸甚至微微亮了一下。 他温声问道:“那你想试试么,南星?” 蔺南星瞪大眼睛,一口气没能缓过来,嘴里的水呛进了鼻子里,顿时咳嗽不止。 沐九如连忙靠过去轻轻拍抚,等到蔺南星不咳了,才继续道:“我之前没能想到这茬,如今知道了,既然是可以起的,那你想试试看……亲自和我欢好么?” 蔺南星的脸也不知是憋得,还是怎么的,都红得有些发紫了,他的头微微颤动了下,点也不是,摇也不是。 “少爷……不……” 一个“不”字之后,声音戛然而止。 蔺南星和沐九如一样,之前也没想到过这茬,乍听之下觉得十分骇人听闻,污人清白。 但非说不想,也是没有的。 如果他能行……自然是想和沐九如真做一次夫夫的。 哪怕就一次也好。 沐九如见他拒绝,便叹道:“你不想啊……唉,之前那混子拿你这处说事,我还气了好久……” 但这事儿他说多了,难免小郎君要觉得他是嫌弃人残缺…… 沐九如立刻截断了这个话题,转而道:“你若是不想的话,就罢了。”他笑盈盈地靠着蔺南星,亲昵地道,“落故怎么样我都很喜欢,都觉得很好,角先生也很舒服。” 蔺南星被蛊得昏头昏脑,也被哄得尤其窝心,红彤彤的脸上挂起红彤彤的嘴角。 真是个大可爱。 沐九如不再说这让小郎君羞到呛水的事儿了,伸出手掌,道:“那你把手给我摸摸,让我再研究一下……” 蔺南星立刻递出自己的手腕,沐九如反手搭上,三指稳稳地扣在脉息强劲的寸口上。 他把了一会儿,轻快地道:“你这身子是越发得好了,若是现在你回了宫里,给太医摸了,指不定圣上立刻就要把你抓回御马监去,让你走马上任……” 蔺南星想也不想地夸道:“是少爷医术高明,圣手回春,把我调养得好。” “你嘴真甜。”沐九如轻轻一笑,又认真品了会脉,思索着喃喃道,“这情况……应当确实是能起的,之前也有过些反应……只是这药吃了对身体也有些损伤……但一年半载一次,估计无妨……那个药方,巴戟天、菟丝子,嗯……” 沐九如一边摸脉,一边碎碎念着,蔺南星则是低着头,仔细观察心上人的神态和举动。 沐九如钻研得十分认真,之前说起这事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不喜的样子…… 蔺南星被握着的那只手,指尖悄悄拈了一拈,他心头鼓噪,轻到近乎气声地问道:“那祜之……你想吗?就是,我自己和你……” 沐九如有些惊讶话题怎么又回来了,他抬眼瞥了下蔺南星,小郎君的呼吸近在咫尺,有些急促,让他脸上一热。 他托了下眉间的叆叇,应道:“我……是想的,不是因为觉得用角先生不好,是我也想让你体会一下……” 他松开小郎君的手腕,指尖向前,勾了勾这人的手指,善解人意地问道:“蔺郎,要试试看么?” 蔺南星在沐九如明媚的笑颜里迷失自我,神志不清,他吞咽一声,红着脸头昏脑涨地道:“嗯……嗯……好的,试试……那我什么时候吃……” 他说着已经捏起了桌上的药丸,像是随时准备塞进嘴里。 沐九如连忙按住那只拿了药的大手,道:“这个不能吃,这个药性太烈了,伤身体,我帮你去配一副……”他剥出那粒有些危险的药,温声问道,“是今日就试么?” 蔺南星被方才自己冒冒失失,毛手毛脚的动作给羞住了。 宽大修长的脚趾和手指一同开始扣起床褥,脑袋也瞬间全埋进了沐九如的头发里。 哪怕被主子香香的味道包围,他也觉得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他发出嘤.咛般无力的辩解:“不不不是,没有……我……” 沐九如被逗得发出轻笑,主动敲定道:“那就今日吧。” 他从头顶拨出和个发梳一样黏在上面的小郎君,抚了抚那张艳红的俊脸,拉起这人的大手,道:“我们一道抓药去。” 蔺南星和个大娃娃一样,被拉着乖乖地走下了床。 他看着心上人窈窕清丽的背影,顿时又神志不清了,只会呆呆地,羞羞地应道:“嗯。” - 人高马大的小郎君立在门前,手里稳稳地端着一方竹案。 案上立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汤色污黑,苦味浓重,药效特殊。 屋门“吱呀”一声,轻轻开启,带入一丝春末凉风,又缓缓合上。 蔺南星带着自己亲手煮的药,两腿自顾自地跨过门槛,进了屋子。 但他的脑子依然是混的,和做了场白日梦一样。 他怎么也没想明白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逢力为什么要寄那东西来? 然后……他怎么就要用自己的东西和沐九如欢好了? 怎么就是今天了? 太突然了! 而且……他的东西真的能行吗? 万一起不来,少爷会失望吗? 万一起来了,又要怎么用,会不会没角先生好用? 蔺南星虽说刚才色.欲熏心,头昏脑涨地和沐九如敲定了这事儿,也老老实实地煎了药。 但灶屋待着的一个时辰里,他过得无比焦虑,和之前圆房的那次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心里的雀跃和期待完全不值一提,紧张和担忧已经彻底压倒了所有的情绪,只怕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情况。 比如……他不行。 或者……他还是不行。 又或者……反正……他就是不行。 他这辈子就从来没行过,谁知道吃药能不能行啊…… 他家少爷的药肯定没问题,也许他就是油盐不进,一卧不起呢! 就是起了,万一没角先生好使呢!万一长得丑呢?万一本钱不足呢? 他家少爷好像还有点期待的样子……更让人忧心了! 蔺南星为这从来没想过要用,但是突然就要用上的东西愁到发慌,甚至时不时地想打退堂鼓。 幸好这次留给他忧虑的时间统共也就一个时辰,没机会让他担心得吃不好睡不着。 他一边煎药,一边临时抱佛脚地做了好些锻炼,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练得弹弹鼓鼓的。 这样万一那里真的不行,至少别的地方还算差强人意…… 他马不停蹄地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时间总算是过去了。 两人的药也已经熬好了,可以准备吃了。 蔺南星头皮发麻地端着药走向床榻,本来安放在炕床上的小桌和针黹工具、书册等物件,都已被堆到了床尾的边角,应当是沐九如自己的收拾的。 炕边的柴火动过了,床边的木炭也添了些,应该也是沐九如自己去烧的。 沐九如如今对简单的家务做得已是得心应手,屋里被打点得温度适宜,哪怕再过一夜都不会冻着人。 蔺南星在灶屋里缩头缩脑,闷着不出来的这一个时辰里,他家的少爷也把欢.好前的工作都准备得稳稳当当了。 就连衣衫也褪得只剩下一件素白里衣,整个人都缩在了热乎乎的被子里。 蔺南星想到之后要发生的事情,心头就砰砰直跳,走到床前时都有些同手同脚。 沐九如见蔺南星终于回来了,往床沿边上坐了些许,伸手去接药碗,温声道:“辛苦你了。” 动作间,一双光裸的小腿荡在了床边,蔺南星瞥了一眼,先把沐九如的那份补益气血的汤药递了上去,送到对方的手里。 随后他安置好竹案,放到一边的桌上,手往被子里一伸,想要拉下沐九如的裤腿。 够了两下,却什么也没摸着,他掀开被子一看,顿时眼睛发直:“少爷……你,你怎么不,不穿里裤,小心着凉……” 脚趾缝里的朱砂痣都隐约可见,蔺南星脸色通红,连忙把被子拉下来许多,裹住沐九如光裸的腿脚。 沐九如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轻哼道:“你在灶屋忙活了那么久,我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 蔺南星一愣,他刚才在被褥里看到的皎洁皮肤上,像是还带着些潮气和水珠。 可两人在上炕之前已经沐浴洗漱过了。 他家少爷这是……把准备工作都做全了…… 蔺南星心头更加鼓噪,嘴里也干巴巴的,只想咽口水。 沐九如睨了一他眼,笑道:“我们喝药吧。” 说完他就捧着自己的那碗药,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蔺南星也拿起自己的那碗,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沐九如为他配的这碗药,吃起来苦味不重,竟还有些甘甜,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 他喝完了药,含了蜂蜜水,清了下口,等沐九如喝完了,就伺候人也喝了甜滋滋的蜜水,中和嘴里的苦味。 随后蔺南星收拾起药碗,连同小案一并放到床尾的桌上,再把桌子也搬了一起来,打算带走收拾。 沐九如道:“桌子就放地上吧,你过来。” 蔺南星乖乖得把东西都堆在地上,走到沐九如跟前,还没站定,他就被素白的手掌勾住了手指。 蔺南星与沐九如十指交握,低声问道:“少爷刚才润洗过了?” 沐九如点点头,笑道:“暖水釜里还剩了点水,我闲来无事,就自己先润洗了。” 分明沐九如的动作和话语都还算正经,蔺南星却又有些昏头昏脑,还有点火急火燎,他勉强控制着理智,道:“那我,我去擦洗一下……” “之前都洗过澡了,不必再去擦洗一遍。”沐九如捏捏他的指尖,转而扯上这人腰间的系带,往床上拉,温声细语地哄道:“晚点结束了再洗,落故,上来吧。” 蔺南星脑袋一热,还是坚守住理智,拉紧了衣带,道:“我,方才锻炼了下,出汗了,得去洗澡……!” 沐九如动作微滞,抬起眼来,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 他展颜轻笑,露出洁白的贝齿,眉眼弯弯地道:“活动过后的肌肉会格外鼓胀,落故……” 洁白无瑕的手掌松开衣带,贴上小郎君腰腹的衣料,系带在蔺南星的腿侧晃晃荡荡,粉嫩的指尖沿着凹凸的腹肌起伏摸索。 “你是为了同我欢.好,特意去锻炼的吗?” 手下的肉.体刚一被触碰上,就立即绷紧了,即便隔着衣料,摸起来也十分明显,块垒分明。 衣料的里侧,蔺南星那头被指节游移勾连的感觉也分外鲜明,紧张得他肚子都快抽筋了,喉咙口也干得要冒烟。 甚至他开口时,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发出这么低的声音:“是的,所以我要……沐浴。” 两人之前每次亲昵的时候,蔺南星的肌肉都像现在一样,好摸又明显。 但小郎君从来没告诉过沐九如这些背后偷做的准备功夫。 小相公真是哪里都体贴,哪里都让他喜爱。 沐九如思及这些,眉眼唇角都是笑意,姝丽的容色极尽妍态。 天神下凡般的貌美,足以让天地失色。 蔺南星被这笑容惑得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 沐九如见了小相公痴痴的模样,心头微动。 他和蔺南星已好过了许多次,亲昵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他很清楚怎么样能把蔺南星撩得无暇他顾,就连沐浴洗澡的事情也抛之脑后。 沐九如再接再厉,继续移动自己摸着腹肌的手,贴着小郎君的肌肉穿过腰侧,又摸上起伏不平的后背,沿着皮肉上的缺口与凹陷,在一个个伤疤,一块块旧伤间辗转来回。 他继续勾着微微发颤的大人儿人靠近自己,用面颊贴上蔺南星的腹部,缱绻地道:“别去了,落故,让我摸摸你。” 话音刚落,就有什么碰了他一下。 他微微一愣,后退了些,蔺南星也愣住了。 夫夫两人一起低着头,看向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东西。 第156章 起身 蔺南星对自己的物件很嫌弃:“不…… 沐九如对此有些意外, 他隔着衣服点了点那处,道:“药效……起的好快。” 蔺南星浑身一颤,也难以置信地碰了碰。 清晰的知觉传了回来, 这确实是他的东西。 沐九如眨了眨眼睛,立即拉着小相公的手,往床里挪了挪, 让出个位置来, 道:“快上来,让我看看。” 蔺南星担忧了足有一个多时辰, 如今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甚至还有些让他被这情理之中, 也意料之内的惊喜给砸昏了头。 他再也顾不上纠结沐浴的事情, 一骨碌爬上了床。 夫夫两个人对这个新物件表达了十足的欢迎,齐心协力给蔺南星除了裤子,随后脑袋顶着脑袋, 一同看向那处。 沐九如高兴地笑道:“我就说我的落故本钱不少。” 蔺南星被看得有些羞涩, 轻咳了一声,问道:“少爷……还,还成吗?” 沐九如对这东西没什么鉴赏能力,也不懂这怎么分辨成不成, 总之他看着挺好的。 他安抚了下小郎君,柔声道:“是落故的,我就喜欢。” 蔺南星“呜”了一声,凤眸激灵地眯了缝,像是只炸毛的小狗一般。 这反应太过青涩可爱了,沐九如顿时就有些理解蔺南星之前对小九如的痴迷了。 他随便碰了碰,小郎君就神魂颠倒了。 这成就感简直会让人上瘾。 沐九如生怕蔺南星有什么不适应, 或是不对劲的地方,还是问了下:“什么感觉?” 蔺南星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别着脸压根不敢看沐九如,也不敢看怪异的小南星。 但又忍不住眯着眼睛,偷偷地去看。 他一对眸子眼神乱飞,一双手揪住被子,脑袋埋在沐九如头发里,呜呜地道:“别问了少爷……” 沐九如被这模样逗得爱不释手。 看来小相公是很舒服的。 ………… ………… 沐九如的手很酸,非常酸。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什么时候算是好了一场?” 蔺南星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凤眸和面颊都像是涂了胭脂似得,红得桃花儿一般,那张纤薄的唇微微张着,上面润着水光,看着就很好亲。 过于刺激的感觉让小郎君眼眸水亮,虽还没哭,但睫毛也沾了些晶莹,变得湿漉漉的。 他被沐九如说得羞极了,几乎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这个东西,根本不受控制。 还很奇怪…… 他也不知道怎么才算好了。 蔺南星用汗湿的手掌轻轻扒拉沐九如,轻喘着道:“我也,不知道……少爷,不用了,你仔细手累……” 这模样好生可爱,又有些可怜,让人想要欺负。 沐九如顺从地放开了手,低下头道:“我瞧瞧怎么回事。” 热乎乎的鼻息喷洒在肌肤上,感知十分鲜明。 蔺南星心脏咚咚直跳,半眯着眼睛,呼吸也不知不觉地停了。 突然他感觉有点湿润。 蔺南星猛地坐直身体,一把捂住了沐九如的嘴:“少爷,你不要这样。” 沐九如无辜地眨眨眼睛,在蔺南星的手心里发出闷闷柔柔的声音:“下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让我也帮你……” 他早前就有想这么做过,但一直没寻着合适的机会,如今正好回报一下小郎君往日对他兢兢业业的侍奉。 蔺南星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忙道:“不用,少爷真的不用,我……”他急中生智,“我……想亲你!” 都急得开始转移话题了,沐九如若是再坚持,就成了折磨人。 温柔体贴的夫郎适时放弃了这个打算,反正他们来日方长。 他拉过小郎君的手,身体后倾,柔顺地仰躺在床上,把他英俊魁梧的相公拢到自己身上,温声笑道:“你亲吧,想亲哪儿都可以。” 蔺南星看着郎君依赖舒展的动人情态,目光逐渐显露痴迷,伏下身子,含糊不清地呢喃:“祜之……” 他吻上那张含笑的红唇,温柔地缠绵了好一会儿,再一路向下,剥开轻薄的里衣,与心上人耳鬓厮磨。 不过多时,沐九如的身上就不着寸.缕了,不过屋内的温度还算适宜,蔺南星也有注意给沐九如裹着被子,不至于让人再着凉了。 沐九如拉动蔺南星微微散乱的上衣,轻声道:“落故,你也脱了。” 蔺南星啄了下沐九如,应道:“嗯。” 他直起身子,解开有些松散的系带,三两下脱掉了单衣,大片肌肤顿时裸.露了出来。 他把衣服扔到床边,又两手背到身后,去解抱腹的系带,手臂上的肌肉因为方才的运动显得鼓鼓胀胀,向后动作时更是块垒鲜明。 衣摆下伸出的一双大腿,也在跪姿时显得线条流利而硬朗,看起来性感强劲。 沐九如凝望着身上的小郎君,道:“等等……” 蔺南星停下动作:“怎么了?” 小郎君在还是小厮的时候,并没有穿抱腹的习惯,如今却总喜欢穿这种小衣。 抱腹与肚兜款式接近,但穿在蔺南星的身上非但不显女气,反而将胸膛和手臂的肌肉衬得更加紧实有力。 尤其是胸口这处,露在外面的皮肉被衣料勒着,看起来格外得柔软,好似呼之欲出。 沐九如伸手摸上,又缓缓下滑,隔着抱腹仔细触碰腹肌,手下的肉.体一棱一棱的,起伏连绵,沙沙作响。 沐九如眸色微深,喜爱地道:“若是红色的就好了,一定衬得落故很是俊俏,但这样也很好,像……”他抬眼,轻柔地呢喃,“……小媳妇。” 手下的腹肌一阵颤抖,边上的手臂肌肤本就十分艳红了,居然在他的调戏下又变红了许多,交叠的伤疤陈横在肌肤上,呈现微浅的色泽,闪着盈盈汗光。 沐九如眨了眨眼,叹道:“呼,居然还能更精神,落故是真的很喜欢被叫小媳妇。” 蔺南星的肚子又快抽筋了,被欺负得眼睛里冒了红红的泪光。 他捉住沐九如使坏的手,心里满溢的全是爱意。 不管是对他温柔包容的沐九如,还是使坏逗弄的沐九如,他都喜欢到想吃进肚子里,养在心窝里。 想一直亲亲,或是用力地咬上一口,在沐九如的身上到处都留下自己的痕迹。 他捏着沐九如的俊秀洁白的手放到嘴边,却不舍得咬也不舍得啃,只是很轻很珍重地嘬了嘬手心,讨饶道:“少爷……别逗我了……” 手掌内的软肉被烘得又潮又热,像是一直能暖到心里,沐九如笑着道:“嗯,不逗你了……” 他抬起腿道:“你来吧。” 这姿势邀请的意味太过明显,让蔺南星的羞耻心在这一刻攀升到了顶点。 他又开始打退堂鼓了,甚至冒出了想要去拿角先生的冲动。 明明只是东西从死的换成了活的,他却有种少了什么步骤,又多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的感觉。 不管从心里还是生理上,都很不习惯。 蔺南星又在想:逢力害我。 逢力教了他怎么用角先生,但没教过他怎么用自己的东西! 用起来是一样的吗? 他还没用上,已经感觉很不一样了…… 沐九如见他呆愣愣的,就侧过身子,伸手摸出边上的脂膏盒。 他也有一些些地羞涩,但比起蔺南星算是从容不迫了:“我帮你。” 蔺南星:“!” 小郎君霎时表情一凛。 不能让少爷伺候他! 他这下算是被激到了七寸上,顿时什么害羞和慌乱都抛到了脑后,坚定地把脂膏盒拿进了自己的手里。 ………… ………… 沐九如眼里雾蒙蒙的,静静地喘着气,还有些愣神。 蔺南星趁着沐九如休息的时候,替人擦拭了身体。 那药效不知怎么回事,竟十分持久,折腾了两回也没能消退。 蔺南星生怕沐九如亏了身子,又要生病,也再不敢多闹,哪怕沐九如还有奉陪的打算,他这头也主动地雨散云收了。 沐九如懒懒地歇了好长一会,等缓过劲来了,才抬起头,去寻他的小相公。 入目的却是蔺南星跪在后面,脑袋低垂着,脸色红红的,嘴唇抿起,不知在捣鼓什么。 沐九如的视线向下移动。 汗淋淋的健硕手臂经络虬结凸出,一路往下,手掌握拳,最前端伸出一根食指,正怼着依然没有休息意思的小落故往下压。 表情和动作都很嫌弃的样子。 沐九如出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蔺南星摇了摇头,皱着眉道:“……说不清楚舒不舒服,有点不太习惯,总是会注意这里……这个不受控制……” 欢.好结束了,他该干活了。 蔺南星对自己的物件依然秉承着对角先生一样,用完就扔的态度,嫌弃地道:“不是很方便。” 就差把希望这东西立刻消失写在脸上了。 沐九如被这孩子气的模样逗笑,道:“傻南星。” 蔺南星也跟着笑了起来,露出排牙齿,俊朗的眉眼还带着运动后的嫣红,神采飞扬。 手上也随着笑容一松。 东西回归原位。 蔺南星的笑脸顿时没了,剑眉紧皱,又低下了头去。 这东西一直这样,他就没办法伺候人了。 做事情会磕碰到,还会硌到主子,跑进跑出被别人看到也很不雅观。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他现在想干活,想收拾屋子和床榻,想给沐九如沐浴…… 但小南星完全碍着他了……!膈应人! 沐九如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又逗乐得不行,他撑着有点绵软的身体坐了起来,张开双手,道:“你把我抱起来。” 蔺南星立刻停止了和小兄弟的斗争,听从指挥把沐九如打横抱起。 沐九如点点左边,道:“往这边挪些……” 蔺南星不明所以,但还是抱着香香软软的夫郎照着做了。 沐九如又道:“下去点,再这边些……” 蔺南星乖顺地跟着沐九如的话语一令一动。 虽然异常状态的东西一直在从中作梗,让他很不习惯,动作也有些不便。 沐九如便伸手帮了他一把,虽说再来一次他是吃不消了,但也有别的办法可以让小相公得到欢愉。 他笑着摸了摸蔺南星光溜溜的下巴,靠在这人怀里,笑道:“落故,你难得一次,好好尽兴吧。” 蔺南星却浑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他今天已经多累着少爷一次了,如果还这样做的话,沐九如根本得不了趣味,就是纯粹在伺候他。 这怎么能行! 沐九如大概知道小南星又在纠结什么,但他有的是办法让蔺南星无暇去纠结。 视线里,蔺南星颈项上的那颗小球因为紧张和刺激征在上下攒动,汗液淋漓而下,显得锁骨与那处尤其性感。 沐九如铆上了那儿,揽上住蔺南星的肩头,在喉结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小球害羞地从唇齿间溜走,隐没进了肌肤里,在颤抖中挤出了一声低沉的闷哼。 沐九如继续撩拨,亲吻着夸赞道:“落故的声音真好听,我很喜欢,还想多听听。” 蔺南星脑子里混成一片,身体的每一处都好像被小南星给掌控了,又像是被沐九如给掌控了…… 腰肢在心上人的鼓励下,自作主张地轻轻动了一下。 沐九如立刻发出一个好听的声音,被取悦的感觉让蔺南星眼眶微红,脑海里绷着的那根线彻底断裂。 之前一直要落不落的泪珠终于凝结出了圆润的一颗又一颗,顺着脸颊落成一串。 蔺南星低下头,用湿润面颊的贴上沐九如的脸侧,爱慕的道:“祜之,祜之……你真好,我好喜欢你,我心悦你……祜之……” 沐九如伸出手,怜爱的抚上这人的眉眼,毛茸茸的睫毛和眉毛都变得潮潮的,沾了一手湿漉。 又亲又哭,拱来拱去的心上人就像只淋了雨的小狗,可怜,粘人又可爱。 沐九如抚摸着他,温声应道:“我在,我在落故,我也心悦你,我也喜欢你……” 他亲吻上蔺南星咸涩湿润,又带着微微甘甜的嘴唇,含糊而黏腻地道:“你动吧。” 第157章 邻居 景致宴客气地道:“往后左邻右里…… 蔺南星受沐九如的蛊惑, 整个人都神志不清了,同沐九如厮磨了许久,直到两人都困得不成了, 才勉强雨散云收。 第二日早起一看,沐九如的大腿破皮了,小南星也破皮了。 这可真是昏了头的干柴烈火。 还年轻力强。 沐九如对着两人的伤处好一通调笑揶揄, 弄得蔺南星浑身上下无处不红, 和火烤一样。 在清丽郎君的婉转笑声,还有少年郎君支支吾吾、含羞爱重的应答声里, 生活又涓流一般地潺潺前行。 平静的时光一日复一日。 春日向晚,暑气渐浓。 冬麦已丰收完毕, 家家户户忙着上税下田, 整个村落都和炎炎的气候一般热火朝天,到处都是闹腾的吆喝声,脚步声。 竹里书斋的午后, 气氛依然祥和。 空中烈日高悬, 到处蝉鸣大作,院里却是树叶成荫,门扉大开,穿堂风一阵又一阵, 带来丝丝凉意。 沐家的六口人刚用完了午饭,此刻都聚在堂屋的廊下,三三两两地坐着乘凉。 阿芙和风兮两人坐在一张小桌边上,中间摊开几本书册,一个拿着块带皮的猪肉练习外科,一个捏着毫针在自个儿手上寻找针感。 蔺南星和沐九如两人,则是共坐在一张宽大的躺椅上。 沐九如鬓边戴着两朵蔺南星栽的芍药, 粉红的花瓣衬得他面颊气色极好,如明玉映霞。 上午诊了好几个病患,让他有些倦懒,此刻沐九如脑袋歪在身边人挺括的肩上,眼睛半眯,叆叇已褪到了胸前,手里捧着软乎乎、胖嘟嘟的小九,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 小九是棚里最漂亮的公鸡,身上洁白如雪,尾羽乌黑亮泽,长可逶地,风吹之下,闪烁出斑斓的色彩,宛如仙女的披帛。 沐九如十分喜爱小九,空闲了就要抱在怀里抚弄,因此蔺南星时时给小九洗澡,还亲手给它缝制了接屎兜,方便少爷随时抱在怀里逗乐。 小九对亮闪闪的叆叇链十分感兴趣,细长的鸡嘴叼起一截,用力咬了咬,没咬断,就狠狠地甩起了头,晃得链条“刷啦啦”直响。 蔺南星连忙捏住小九的嘴巴,把金贵的叆叇解救出来,往上堆了堆。 然后他又长臂一捞,从躺椅上头抓住小星的一对脚,把这畜生放到了沐九如那头的扶手旁。 小星和小九已经被迫同居了三个多月,如今两只怕也怕过了,打也打过了,终于能还算和.谐地共处在一片空间里了。 虽然小星还是很怕小九,毕竟它的个子没小九大,若是打起来后,它不小心伤到小九,主人还要揍它…… 小星心里苦,一对圆润的大眼睛里满是泪光,只想立刻就去工作送信,飞回蔺太监第小住几日,这个家,它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蔺南星看着他们相安无事的模样,十分满意。 虽然小九还是很嫌弃小星,小星也很害怕小九,但是总有一天,它们会爱上对方的! 就像他和沐九如一样! 蔺南星自我认可地点点头,从小星脚上取下了今日新到的飞鸢传书,打开查看。 这封信是逢会寄来的,写的内容是:景裕前些日子归档秦世贞抄家相关卷宗时,和秦屹知发生口角,两人起了矛盾,景裕把秦屹知狠狠地罚了一通。 事发当日,景裕把这消息封锁得很牢,逢会查了好些时候,才从旁侧击出来,就立刻传信告知了蔺公。 蔺南星眉头微挑,无甚兴趣地将书信收拾起来。 他手边放了个小桌,桌上的小篮子里都是近日堆着未读的书信,大大小小有十来个竹筒。 蔺南星把阅读过的密信扔进桌下的小框里,“哚”一声轻响。 这种无用的消息,不能不知道,但也无需留档,之后全都烧了就行。 他又从篮子里摸出一份新的,展开查看。 正好是秦屹知的,写着的是:秦屹知此前被景裕罚的极重,到了茶饭难咽的地步,但也得了圣上的体恤,被允许他继续教导辅佐,偶尔再做做帝师的工作。 蔺南星收起信笺,又往桌下一扔。 好个“茶饭难咽”,要不是蔺南星各种大内的处罚都受过,还真信了他那套。 真想活命的话,肠子烂了,吃的都能忘嘴里塞。 这绝食不吃的苦肉计,秦公公玩转得真是不错,让景裕都同意一个奴婢继续做帝师的活了。 蔺南星又捏出下一份信笺,打开一看。 呵,是逢力的。 飞鸢传书的纸张容量有限,小小一张信笺里,逢力写的大半都是毫无意义的溜须拍马之词,剩下的则是汇报了下御马监的近况,末了还要问上一嘴:看在他上供神阳大力丸的份上,能不能让他也卸职,来乡下潇洒。 蔺南星直接把信揉成一团,丢进筐里,还有那竹筒也一并扔进去。 满纸废话,公私不分,污他双眼,费他时间,还想也来乡下,做什么梦。 蔺南星又摸出一封。 是多贤寄来的,写的是:张宁祥的铺子生意兴隆,分店已开了许多家,一跃成为了京城商会里的新贵。 如今夏月他们在京城中开的六个店铺日进斗金,这个月的营收足有八千两白银,夏月已开始着手往外省扩张经营。 蔺南星总算看到了点有用的东西。 还是他家少爷知人善用,有夏月他们三个赚钱的能人在,以后他们家的钱越滚越多,想做什么都方便。 这封信件里还写了不少关于账务的内容,就不能烧掉了。 蔺南星将信好好地收了起来。 如今家里的帐暂时交由他来管,沐九如负责验收,他这个小夫郎可得把这事儿完成得漂漂亮亮的,半点也不能马虎。 蔺南星再拿出一封信,展开后眼睛微微一亮。 是耿角的信,上书:孙连虎和白锦在抗倭战场上表现神勇,虽然两人受了些伤,但都是可塑之才,耿角会全力教导栽培,信末,耿角还邀请他们一家去冼城做客。 蔺南星收起信,想要扔进竹筐里,犹豫了片刻,还是好好收了起来。 他看着身边已快要睡着的沐九如,心想:若是过一阵得空了,是可以同祜之一起去冼城,看望一下他的老朋友。 毕竟之前沐九如想要见耿信达一家,却因为京城人多眼杂,直到离京南下都没能见成。 蔺南星手指伸进桌上的竹筐里,摸上下一份传书。 蔺韶光的声音远远响起—— “吃——西瓜——啦——!” 清脆的童声伴随欢快的脚步声“哒哒”传来,粉雕玉琢的人儿小腿迈得生风,手里捏着两片红艳艳的西瓜,一蹦一跳地由远及近。 多鱼则是跟在后头,手里端着个小案,上面放了几盘摆得整整齐齐的三角形西瓜片,都是他们刚才从井里提上来,洗净切好的。 沐九如被叫得瞌睡也没了,他见小家伙冲得快,叆叇都来不及戴上,连忙伸开手,扶住人道:“小宝跑慢点,仔细摔着。” 蔺韶光被大爹爹抱了满怀,献宝一样地奉上一片西瓜,甜甜地道:“这是元宵切的,给大爹爹。”他又拿出另一快西瓜给蔺南星,“这个是小爹爹的。” 沐九如被好大儿的一片孝心逗得喜上眉梢,蔺南星也高高兴兴的接过了自己的那片,两个爹爹对家里的小宝贝好一通夸赞。 多鱼把几盘西瓜分发好,自个儿寻了个位子坐下,阿芙和风兮都暂停了手上的事情,一大家子闲聊着吃起了西瓜。 夏日午后的气温是灼热的,连风都带着潮湿的暖意。 蝉鸣聒噪不歇,嘴里却满是爽脆清甜的果肉,让燥热的节气变得清凉甜蜜,芬芳馥郁。 “咄咄咄”。 院门处传来敲击声。 竹里书斋今日门扉大敞,村里人不讲规矩,若是有事,直接就进院了。 蔺南星抬眼望去,家门外站着高高低低五六个人。 最前头那个,是吴王景致宴。 身后跟着的是吴王妃、苗承、一个丫鬟。 丫鬟手里抱着个三两岁的孩子,估计是小世子。 还有个穿着奇特的异族女郎。 一群人青鞋布袜,穿着朴素,和蔺南星一家看起来别无二致,都是比村民们富庶上一些,但也不到王公贵族的规制。 蔺南星看着他们,凤眸微眯。 这景致宴全家出动来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不成还真是拜见沐九如这个“长辈”来了。 多鱼已经直接愣了神,手里西瓜皮“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他猛地站起身来,膝盖要软不软,下意识地想跪,但对方微服前来,他又不方便跪。 沐九如也注意到了门外的不速之客,自蔺南星在竹里村遇见了吴王之后,他已做好了要同景致宴再会的准备。 两人此前也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曾经的身份和辈分却还在那里,真对上了,还是有些让人尴尬的。 院外的景致宴倒是再不复几个月前,听闻沐九如大名就落荒而逃的状态。 他快速地扫视了一圈院内的众人,和和气气地自报家门,道:“沐家的诸位午好,我们一家从颍州而来,将要定居此地,今日刚到村中,就住在胡村长家后头那里。如今家中的下人还在收拾院落,家里待不了人,我们就想着往后同你们左邻右里的,先拜访一下。” 他动了动手指,苗承提出一个竹篮,景致宴友好客气地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吴王竟是把自己全家都带过来了,也当得上一句“艺高人胆大”。 万一这当中哪个步骤出了什么差错,叫别人发现吴王离开封地,东窗事发了,景致宴带来的人越多,事情就越难圆。 更何况看这人礼数周全的样子,估计是真要定居于此了…… 蔺南星颇为烦躁,大家都是朝廷里混过的,话不用说太多,有时候单是放个屁,都知道对方是香是臭。 吴王居然做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蔺南星总觉得自己的清闲日子快到头了。 蔺南星看了眼沐九如,后者轻笑着点了点头,让他放手去忙活。 蔺小郎君便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了院门口。 他身高腿长,比吴王一众里最高的苗承还要高上许多,因此视线轻而易举地就越过了门外这几人,看到不远处还聚了许多凑热闹的村民。 那人头攒动的情景,和他们一家子刚来竹里村时一模一样。 这下与人为善的沐夫郎就不便明着给人脸色看了。 他从苗承那儿接过了篮子,粗略扫了一眼,里面多是些农家的酒肉蔬菜,做戏做得还挺全,真像是来走亲访友一般。 蔺南星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太客气了,我家也是从颍州来的,异地见同乡,可真是叫人‘惊喜’,可惜今日上午相公治病医人有些劳累,此刻已经歇下了,不便招待客人。” 景致宴一家子的眼神直直落在屋檐下,躺椅中,沐九如大睁着的一对眸子上。 第158章 徐威 景致宴的脸上笑意尽退:“徐威在…… 蔺南星在御前说谎话时, 都眼睛也带不眨一下,对着个把柄递到他手上的亲王,敷衍推脱之词更是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反正村里人离他家有些远, 看不到沐九如如今正精神着。 他回过头去,装模作样客气地吩咐道:“多鱼,去灶屋里拿一份我们颍州特产的‘离别糕’来。” 多鱼机灵地应了一声, 立即进了灶屋。 离别糕是什么, 多鱼南下以后就没听过,也没见过。 但顶头上峰会睁眼说瞎话, 他这直系亲信做起真方卖假药的活计来,也是得心应手。 家里如今别说是离别糕了, 就连块糕点都没有, 只有野菜饼几张。 但蔺公说家里有离别糕,那几张野菜饼也能是离别糕。 小多鱼察言观色,想了一下, 还是决定再多放一些鸡蛋进去, 人家给的篮子满满当当的,咱们家回礼只回几块吃剩下的菜饼,也有点给蔺公丢分。 屋外的蔺南星还在继续表示“友好”,他对着门口的客人热情道:“离别糕是今日早上家里刚刚做的, 想来你们思乡情切,也十分怀念故乡的味道。” 景致宴含笑的脸上神色微顿,吴王妃和苗承闻言也皱起了眉头。 离别糕在南方并不盛行,村里人不知是何物,只听蔺南星这么说,怕是真要以为是颍州的特产。 可北边却是家家户户都知晓这东西的:通常送别亲友,辞客请回, 甚至坟头祭品,都会送上此物。 这蔺公公还是一如既往得油盐不进,给脸不要脸。 比起吴王妃和苗承万般不虞的神情,景致宴很快回过神来,端起笑脸,温声客套道:“沐夫郎客气,回礼就不必了,只是看在同乡一场的份上,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我们家中如今乱糟糟成一团,实在不便妻儿入住,可否向你借个小屋稍坐片刻,我们保证不叨扰到沐大夫休息。” 曾经京城里的太子是个要脸的,如今穷乡僻壤里的远行客可就不需要在意颜面了。 相比之下,还是在此地已定居半年,安家立业的蔺南星更在意名声和面子。 蔺南星暗暗咬了咬牙,抱歉地道:“相公素来浅眠,一点声音都会让他惊醒,实在不太方便。”他伸手一指边上的人家,“那边的牛家是好客的,你们可以去他们家小坐片刻。” 景致宴叹息道:“那太可惜了,我身边这位苗疆的蛊医傍晚就要离开这里,继续赶路了。” 他指引了下身后的那位异族女子,女郎高鼻深目,皮肤黝黑微红,身上有好些花纹诡异的刺青,穿着打扮倒是已经过了一部分虞化,与蔺南星深入南夷时见到的苗人略有不同。 那苗疆女郎抬头看了看蔺南星,点了下头作为见礼。 景致宴道:“她医听闻沐大夫医术高明,本是打算切磋讨教一番的,如今看来许是她和沐大夫缘分不够,她那手医治先天不足,强健体魄的本事只好去别处再钻研了。” “先天不足、强健体魄”八个字,重重地敲进了蔺南星的耳里。 苗疆地处南夷内部,苗人在南夷子民中人数极少,神出鬼没,苗人中会蛊术者更是百中无一。 但关于蛊术的各种传闻,在南夷国内却处处都能听见。 南夷的皇室御医里,也有好几位是苗疆的蛊医。 景致宴因性子使然,不太可能做出无的放矢,鼠窃狗偷的事,他敢带来的人,多半是真有本事的蛊医。 而他敢说出能治先天不足,强健体魄,那这大夫必然有这方面的本事。 这阳谋,蔺南星不得不中。 这瓮中的鳖,蔺南星也不得不当。 景致宴素来不爱给人难堪,他递出台阶,道:“说来浅眠之症,这位桑召大夫似乎也很擅长治疗。” 他言罢,侧身看向站在最边上的苗族女郎。 桑召一直闷声不响,没什么存在感,此刻被点了名后,才开了口,用不太娴熟的汉话道:“嗯,会治,等沐大夫醒,治病,切磋。” 蔺南星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让出条道来:“那就请客人入内,稍作休息。”他沉声强调,“勿要惊扰到我家相公。” 景致宴拱了拱手,脸上并没有得意之色,依然谦谦君子般淡然笑道:“自然。” 他扶了把吴王妃,带着一家六人进了竹里书斋的院子。 蔺南星立刻关上院门,又落了个锁,彻底隔绝掉外界村民窥探的视线。 阿芙和风兮都是见识过不少世面的,他们虽不知面前这些人的身份,但只听京城的口音,以及蔺公打的那些机锋,心中已估算出来者的背景不小了。 沐九如见他们有点惶惶,出言安抚道:“你们带着西瓜进屋里去吃吧,客人离去前,都莫要出屋。” 阿芙和风兮应了一声,立刻开始收拾东西,不敢多听多看。 蔺韶光大眼睛眨巴眨巴,这情况他在秦家也不是没遇到过,便小小声地道:“大爹爹,这都是谁啊?那个大姐姐也是大夫吗?看着好凶凶的,元宵怕怕。” 沐九如抱着蔺韶光拍了拍,哄道:“别怕,都是客人,你跟着爹爹们,没事的啊。” 他哄了一哄,见蔺南星还在慢条斯理地关门,倒是把吴王一群贵客全都晾在了大太阳下面,晒得面红耳赤的,好不狼狈。 沐九如轻叹一声,带着蔺韶光站起身来,道:“都进堂屋里来聊吧。” 景致宴当面对上沐九如时,心里依然有些别扭,他垂下视线,作揖道:“有劳。” 多鱼提着篮子出来的时候,吴王一众已经开始往堂屋里走了。 他带着饼和鸡蛋走到屋门口的蔺南星身边,斟酌着小声道:“蔺公,‘离别糕’先不送了?那我去烧水沏茶伺候贵人?” 蔺南星把门闩插好,拍了拍手,向屋里扬起下巴,道:“你只管陪元宵玩去,咱们一家六口,哪来伺候人的奴婢?”他嗤笑道,“让那人带的两个奴婢伺候着吧。” 多鱼那对杏仁眼眨了一眨,小的酒窝深深凹陷,嘻嘻笑道:“好嘞,蔺叔叔。” - 竹里书斋的堂屋地方不大,没有专门用作会客的中堂家具,只在最中间摆放了一张用来吃饭的大圆桌。 此刻两家人家除了景致宴带来的一名婢女和苗承公公之外,其余大人都绕着桌边依次坐开。 多鱼和吴王的婢女则是带着小世子与蔺韶光在边上玩耍。 沐九如与桑召打过招呼之后,就一同对着好几罐子蛊虫开始了研究与诊断。 吴王妃则是在一旁温温柔柔地与两人交谈帮腔,顺道暗戳戳地在沐九如面前给吴王说好话,希望这位漂亮的男妻在听进了她的一言半语之后,能帮忙向他的公公夫君吹点枕头风。 这样也不枉他们一家子豁出性命,从封地来到湖州的竹里村礼贤下士,三顾茅庐了。 苗承独自一人站在吴王的身后,腰背微弯,随时准备给桌上的贵人们端茶送水。 是极为标准谦卑的奴婢姿态。 而和苗承品阶相同,甚至曾经矮他许多头的蔺南星此刻却坐在桌上,与他的主子吴王相谈甚欢…… 不,甚至没有相谈甚欢。 那蔺公公始终摆着张臭脸,也不知他父亲苗善河是看上了这人哪里,竟觉得蔺南星会是可用之人。 苗公公对谈话对象目无尊长的场面不太习惯,他的主子景致宴也对这样的言谈场合感到诸多变扭—— 不远处是两个孩童嘻嘻哈哈的吵闹声,小宫人和婢女时不时还要发出一些呼喊的声音来。 女眷们和他们同坐一桌,不论说些什么都会被听去。 桌上只放了粗茶几杯,一臂的距离外还有好几罐黑黑白白的蛊虫在肆意蠕动,让人连喝茶都失去了胃口。 更遑论同桌还坐着他父皇应当已死的男妃,而面前的蔺南星成了太妃的新夫君,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半点也不心虚。 面对他这一国亲王的示好,蔺南星更是几次想要扫客,脸上挂着阴阳怪气的笑容。 这么糟糕的会谈现场,让景致宴觉得,时光仿佛回到了他刚到吴地的第一日。 那日的吴王府内,各州各县的官员们,在面对他的考察时八仙过海,群魔乱舞:有贿赂他的,有威胁他的,有当场斗殴的,还有暗中打他的。 甚至半夜的时候,还有人收买了他的婢女,扔了两个赤.条条的美人到他床上,让他迷蒙中差点以为自己尚在东宫,遇到了行刺太子的刺客…… 那样混乱难度的日子,他也挨过来了,如今这小小一间陋室,对景致宴来说,倒是不足以成为他的困扰了。 为了吴州和大虞的百姓,他必然要劝动蔺南星,离开这片安乐的小乡村。 景致宴收敛起思绪,继续和蔺南星谈论方才的话题,道:“蔺公此言差矣,今年吴地的冬天漫长,和尽早拿下徐威之事自然是有关系的——南边气候温暖,冬季漫长点确实死不了人,只会减少一些收成,可南方尚且如此,北边的的情况怕是更糟。” 他有条不紊地娓娓道来:“我如今接触不到北方的谍报,只能按照以往的国情推测,像寒州、凉州等苦寒的州郡估计现在已经酿成了雪灾。而大灾之后多有时疫,赈灾防疫需要官府投入大量资金,扬州作为经济重地,税收将近能占全国的十分之一,大虞举国都在等着扬州的钱,因此不能再让徐威再胡乱施政了。” 蔺南星听他言辞恳切的说了一通,也不过是微微挑眉。 不管景致宴是真拿不到北方的情报,还是和他客套藏拙,北方确实如同景致宴推测的那般,已经酿成了雪灾,官府拨下大量银钱为北方几州赈灾,时疫的苗头也有所显露。 但北方百姓的难,大虞官府的难,和他蔺南星一家有什么关系? 他合上手里的册子,随意扔到桌上。 这本书册是景致宴刚才给他的,里面记载的全是徐威镇守扬州二十年来犯下的种种罪证。 其中大多和蔺南星查出来的别无二致,还有一些过于秘辛的官场往来,蔺南星尚没有开始调查,但册子里也都写全了。 单是这么一本东西递交给朝廷,蔺南星就能直接漂漂亮亮地完成景裕给的差事。 但对蔺南星来说,查办徐威的时机不是现在。 他无动于衷地道:“国库里如今现有的钱足够官府一厘不入,再赈上两年的灾,徐威那厮就算是今日暴毙,也不可能让北边百姓复活,让时疫消失。现在去拿办徐威,充其量就是让扬州少些乱象,多些税收,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他垂眸看了眼身侧的沐九如,眼神一瞬温柔了下来,道:“大虞如何,百姓如何,我不过是一个卑不足道的奴婢,没有心怀天下的胸襟,我只求小家安好,我与家人生活无需藏头露尾,危如累卵。” “查办了徐威,我们一家就得继续回京,过东掩西遮的日子,一个不慎还要掉脑袋,再多人的命,那也是旁人的命,又如何比得上亲人的命?”蔺南星加油添醋地开成公布道,“我至少要在这里住满五年再回朝廷。” 景致宴本还不置可否地耐心听着,直到他听到“五年”这个夸张的时间后,表情这才有了些许的崩溃。 虽然他知道这是蔺南星为了留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才额外拉长的期限,但想到徐威那狗东西还有在他辖地里猖狂五年的可能,景致宴就一阵头痛。 他直接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道:“蔺公,你可知道,如今北边的鞑子和西边洋人有什么异动?” 蔺南星撩起眼皮,瞅他一眼:“我已离开了御马监,身上只有个暗查徐威的差事,如何知晓举国的军机要事?” 景致宴修养极好地轻轻一笑,道:“是我冒昧了,不过关于东倭的异动,我这里倒知道一些。” 他不疾不徐道:“十日前耿角的属下活捉了一匹倭寇,从他们嘴里撬出倭人的十六国如今已兼并到只剩两国,并且一方势强,一方势弱,迟早要归并一统。东倭地势狭长,上连北鞑,下通南夷,如今的东倭国君野心勃勃,南夷虽与大虞已议和……” 景致宴沉声道:“但北鞑和西洋若是近来无异动和骚扰,只怕才是最大的异动。” 蔺南星闻言,脑内已开始快速地回忆开春后关于边陲冲突的谍报。 ——少,数量极少…… 确实与往年的数量相较,几乎不成比例。 蔺南星脸上从容随意的神态顿时一收,腰背都挺直了,正色道:“倭寇的具体口供你可有带来,我确认无误后立即传书回朝廷,让他们注意此事。” 景致宴应道:“回头你随我去府上拿。” 蔺南星哼笑一声,原来是在这儿等他,想把他骗去吴王府呢。 他若是离开了竹里村,进了吴王府,之后自有连环套等着他不得不上钩,乖乖顺着吴王的心意办事。 这江山是景家的,同他区区一个阉宦有什么关系,外邦异动,真正该急的人是吴王、是景裕,反正不是他蔺南星。 可以给沐九如治病的大夫已经请进了门,蔺小公公就又恢复了油盐不进的状态,半搭不理、似笑非笑地抱起胳膊。 景致宴也不气恼,老神在在地道:“还有一事,想必蔺公听了,会动容上几分。”他的脸上笑意尽退,低声道,“徐威在暗中通倭。” 蔺南星周身的气息肃然一凛。 这何止动容,简直就要动怒。 他瞬间矮下了身子,迫近到吴王的身前,低低俯视这人。 平日就略显犀利的凤眸里,更是闪烁着极为不善的寒光,像是要把景致宴的话瞪得咽回肚里,又像是看到了自己悠闲的日子化为泡影。 他杀气四溢,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 苗承的手瞬间伸进袖中,摸上匕首的刀柄,低喝道:“蔺南星,休得无礼!” 第159章 国贼 蔺南星,骂道:“徐威个狗娘养的…… 景致宴面对蔺南星不善的迫近行为并未怪罪。 他摆摆手, 挥退苗承的从护,在蔺南星杀人般的的眼神中,继续有条不紊地道:“此事我也已查得一清二楚, 没有一丝冤情诬枉徐威的可能。” “去年的二月上旬,苏州的官府拦到一艘从扬州发出的商船,船上运输了不少盐粮和家用农用的铁器, 事后徐威派人出面收回了那艘船只。” “盐铁向来是国之根本, 百姓买进卖出的量都是有定数的,那船却并非皇商也非官府所有, 倒像是哪个富户的私船,苏州知州觉得事有蹊跷, 就上告知府, 吴知府不愿深入探查这事,最后是我去查的。” 景致宴又拿出一本极薄的册子,道:“我的人暗中跟着那些船, 调查了足有半年, 这才查出这狗奴婢竟吃里扒外,将我大虞的盐铁偷梁换柱贱卖给倭人。” 他说起这些,脸上温润的神色已消散殆尽,与景裕相似又比之成熟狭长上几分的眼里含着锐利的冷意, 显然是被徐威的所作所为触及到了底线,让他只是谈起都愤怒难当。 蔺南星一言不发地接过册子,一页页仔细翻看,半点信息都不敢错漏。 书页里的内容不算太多,早期的情报多有缺漏,应当是还在摸索徐威底细的阶段。 到了近半年时,关于徐威一党的所作所为已桩桩件件写得十分清楚:如徐威是在何年何月, 用何手段买进的盐铁,又如何派遣亲信把物资伪装成下等布匹和瓷器资贱卖给东倭……等等无可饶恕之罪和双方的接头日期全都在书册中记录的一清二楚。 信息虽是详实,但仅凭景致宴或是蔺南星的一面之词,并不能成为呈堂证供。 景致宴自然也知道这些,他出言解释道:“我怕打草惊蛇,让徐威狗急跳墙做出什么混事,扰得扬州百姓和大虞国土不宁,因此没有动过徐威的人和物资,确切的罪证和凭据还需要蔺公公跟随本王亲自去取,务必一击即中。” 他怕蔺南星还要推三阻四,又道:“圣上对我有疑虑和忌惮,因此我投鼠忌器,忍了徐威足有半年。他鱼肉扬州百姓,胡乱税收,用百姓的血汗钱和贪赃枉法的钱来买盐铁军资,全都送给了倭人,东倭用我们的钱打造武器,兼并国土壮大自身,这些钱若是都进了国库,兵强马壮的就是我大虞。” 景致宴道:“蔺公曾经随军出征,经历过粮草不济,军备不足的情况,你当比我更痛恨徐威的所作所为。”他铿镪顿挫,金声振玉道,“此事不容再拖!” 蔺南星随军两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结交了生死相托的友人,也遭遇过刻骨铭心的背叛。 因此光是听到通倭二字,他已心中发恨,更遑论徐威还把军资往异国输送。 敌人壮大一分,就有不知多少的大虞兵士要因此马革裹尸。 东倭和大虞周边的邻国近来情势并不明朗,若是真因徐威通敌卖国而招致战火,届时覆巢之下无完卵,估计连竹里村也将不复如今的安居乐道。 徐威必然要立即拿办,刻不容缓! 蔺南星知道事情的轻重,但安生日子被打乱,依然让他怫然不悦,他把书“啪”地一声砸在桌上,骂道:“东厂的那些锦衣卫全是废物,这么大的事情,一个也不敢经手。” 景致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沉声道:“徐威作为宣帝派来的三朝老臣、代表朝廷的镇守太监,做出通敌卖国的丑事,这是赤.裸裸地在打天家脸面……正是因为兹事体大,反倒无人敢说,谁也不敢赌,圣上是否会为了保全皇室颜面,而将知情的锦衣卫全部灭口。” 他轻掸衣袖,不喜不怒地道:“相比之下,查不出案情,不过是办事不力,被大惩小戒罢了,除了蔺大伴,当今大虞哪怕是东厂厂公亲自暗访,得知此事,也得掂量掂量到底该和圣上说几分真话。” 蔺南星烦不胜烦,难怪景致宴和苗承非得要苗善河把他给弄过来,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宴席。 蔺南星道:“我收拾收拾,过几日就去扬州。” 景致宴道:“嗯,本王同你一起去,对了……”他翻开徐威通倭记录的册子,翻到最后一页,放在蔺南星眼底,不急不缓地道,“今日夜里就有一艘盐铁要从扬州沿岸出发,运往东倭,蔺公可要夜里就前去密访?” 蔺南星瞥了眼纸上的内容,赫然写着今日船上运了铁锅百只,农具近千把。 倭人若是得到这些铁器,至少能制造几百把兵器或是甲胄。 大虞的兵士如今都尚有甲胄不足的情况,蔺南星监军的那会儿,战到最困难的时候,虞军的披甲率甚至不足一半。 他们大虞的东西,竟要平白便宜他国! 蔺南星愤恨到想要拍桌,但沐九如就坐在边上,他可不能吓着主子,只好狠狠地一拍大腿,骂道:“徐威个狗娘养的东西!这船盐铁休想离开大虞的地盘!你带点人马,今夜我们就去拿下那群贼子!” 景致宴露出个温文尔雅的笑容,道:“好,蔺公公心怀大义,令人钦佩。” 他夸了一句后,又道:“等下我就让苗承去召些人手,不过我们一走,此处就只留王妃和犬子孤儿寡母二人,实在让本王担心,不知蔺公是否愿意让他们在竹里书斋小住几日,事情落定后,本王就来将她们接走。” 蔺南星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这景致宴为了查处徐威真是机关算尽,带来的人,说出的事,桩桩件件都环环相扣,一个浪费的棋子都没有。 连自家妻儿也豁的出,愿意扣在他家当人质。 蔺南星彻底没了脾气,嗤了一声,嘟囔道:“姓景的就是一群狗东西……” 景致宴听见了这声对他全家的问候,但并不放在心上,他今日前来的目的已经达成,无需再呈口舌之快。 心头的大石落地,景致宴神色微松,举止有度地端起茶杯,悠悠抿了口杯中粗茶,茶汤的味道清甜适口,舒爽得他眯起了眼睛。 蔺南星的心里却是依然不快。 不止不高兴,他想到等下他就要去扬州,一去也不知几日才能彻查出徐威的罪证,再回到竹里书斋来,他就对沐九如万分得不舍。 自从他和沐九如重逢以后,两人最长也就分开过两天的时光。 只是两天,都很让蔺南星抓心挠肺了。 更别说十几日,甚至一个月! 蔺南星目光哀怨,一对凤眸湿漉漉地望向边上的沐九如,却正见一个大虫子吸附在沐九如的手背上,身子一蛄蛹一蛄蛹的,像在吸血一般,极为可怕! 前面桑召刚刚开始给沐九如诊断的时候,也是拿了个虫子往沐九如身上放。 蔺南星那时就看得汗毛倒竖,满心质疑,恨不得这虫子往自己身上钻,别去祸害他家少爷。 还好那虫子在沐九如皮肤下面走了一圈,又安安稳稳地出来了,蔺南星的一颗心才算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后面他和景致宴谈起了徐威的事情,约谈越是严峻,就对沐九如这里疏漏了些许,结果他一回头,又是个虫子粘在了少爷的千金之躯上! 蔺南星连忙问道:“这又何物,做什么用的?”他关切道,“祜之,会痛么?” 沐九如摇了摇头,道:“不痛,没什么感觉,你放心,这不是坏东西。” 他碰了碰大黑虫的外壳,那虫子又是一阵蛄蛹,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反应了,看着确实还算无害。 他安抚了小郎君,又柔声问道:“你同吴王谈完了?晚上就要去办事了吗?” 蔺南星刚才气得动静太大,整桌人都听到他骂徐威,也听到他骂天家了。 蔺南星这下又委屈上了,垂着眼帘,虽还不至于到撒娇的地步,但肉眼可见得整个人都像是柔软了下来,乖顺又温驯地道:“是,过会儿就启程了,兴许要去上十天半个月……” 他越想越不舍得,恨不得抓紧每分每秒,立刻把沐九如拐进房里亲亲抱抱,吸足沐九如身上的香气,把自己彻底腌成沐九如的味道,提前预解了之后的相思之苦。 但客人还在家,他若平白无故地喊人进屋,还要求.欢的话,就是轻慢沐九如了。 蔺南星憋得肚子里气鼓鼓的,更是不满景致宴这个不请自来的麻烦鬼。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沐九如,在一堆外人面前,说些正经事:“你身子如何?大夫怎么说?” 桑召的汉话不算流利,性子也相对沉闷,压根就没打算替病患解答。 所幸沐九如对自身的情况十分清楚,也差不多弄明白了桑召说的下蛊方案,他答道:“我先天体弱,主要的病因源自心血不足。气病和畏寒、少食都是因此而起的,桑召姑娘有一劳永逸、根治的方法,但我需要同你商量一下。” 他眨眨眼睛,笑道:“等下我们回屋里说,不耽搁你多少时间。” 蔺南星耳朵动了几下,勾着嘴角点点脑袋,巴不得和沐九如窝进房里,永远都不要出来。 景致宴招来苗承,主仆二人附耳私语,不知在聊些什么,偶尔也同边上的吴王妃低语几句家常。 远处的孩子们还在欢声笑语地玩闹,从蹴鞠到陀螺,从斗草到读书…… 桑召给沐九如的手上摘了蛊虫,捏着那蠕动的一大坨,面无表情地问道:“还有一个用谁?” 沐九如手背上有个小小的豁口,是蛊虫吸血时留下的。 据桑召说,这些蛊虫在繁育的过程中,已养出了口器带麻醉液体的特性,不管是钻入人体还是吸附在皮肤上吸血时,都不会痛痒,甚至难以让人察觉。 这也是苗人的蛊毒让人防不胜防之处。 沐九如新奇地蹭了两下伤口,对蛊术万分好奇,不过现在并不是研究蛊虫的好时机。 他将心思从伤口上收回,道:“劳烦桑召大夫稍等,我需要和相公沟通之后,再回复你。” 桑召无甚所谓地点点头,将那枚蛊虫单独放好,随后就开始一罐罐地收拾桌上的虫子,整整齐齐地码进箩筐里。 沐九如笑眼盈盈地对蔺南星道:“走吧,我们回屋去聊聊。”他起身,又温和地对客人招呼道,“失陪一会。” 桌上几人客客气气地应了,蔺南星立即抛弃堂屋里的贵客们,屁颠屁颠地跟着沐九如跑进了卧房。 临走前他只多看了两眼多鱼和蔺韶光,其他的半个眼神都没给分给客人们。 两人进了屋子,门扉一关,堂屋里顿时显得空旷了许多。 桑召是个闷葫芦,收拾完蛊虫,就独自坐着,闷声不响地喝起茶来。 苗承利索地收拾了下桌子,又替主子们重新沏了热茶。 景致宴总算是松了口气,他看了两眼屋子角落里已经交上朋友的两个孩子,温柔地对吴王妃道:“后面的这一个月,就要委屈你和安安住在竹里书斋了。”他低声道,“奴婢们的功夫都是好的,若是蔺南星家里人有什么异状,直接让奴婢们带你们回府。” 吴王妃柔声道:“臣妾知道了,我和安安算不得委屈。”她也压低了声音,叹道,“倒是蔺公公还是一如既往得目中无人,言行无状,王爷天潢贵胄,还要看一个阉人的脸色,王爷才是受委屈了。” 景致宴摇了摇头,淡笑道:“无事,蔺公公对我直来直往,总比口蜜腹剑来得好,幸亏他不是第二个蔺广,不然我们的处境只怕更难……” 他将目光放远,扫过堂屋供奉着的牌位,铁画银钩的二字,让他想起了在宣帝起居注里读到的那个目无天子的少年将军。 景致宴笑道:“岑渊啊……蔺南星这脾性,或许算是故人遗风吧。” 第160章 同心 他实在顶不住这样的刺激,一把捂…… 闭合的门扉彻底隔开堂屋和卧房。 也给夫夫两腾出一个密闭温馨的空间。 沐九如带着蔺南星径直走到炕前, 两人一起坐在了床边,大腿贴着大腿,肩膀挨着肩膀。 蔺南星的手慢慢腾腾地蹭上了沐九如的腰, 随后另一个手也搭了上去,很快就连脑袋也埋进了沐九如的肩窝。 整个人像是被酷暑热化了一般,黏黏糊糊, 又严丝合缝地粘在了香香软软的夫郎身上。 他深深嗅入沐九如的体香, 小声地,不舍地哼唧:“祜之……再过两个时辰, 我就要动身去扬州了……” 沐九如被他这委屈样给逗乐了,但一屋之隔的堂屋里还有客人在, 孩子们的喧闹声都隐约可见, 又让他对这样亲昵的行为有些微的害羞。 他红着脸,轻轻抚摸小郎君的鬓发,柔声道:“嗯, 家里有我在, 你放心去办差吧,查得慢些也不打紧,别伤着累着了。”他拍拍小郎君的开阔的背脊,哄道, “我家落故要去为民除害了,真是位厉害的官老爷,九如就在家里等你回来,啊。” 蔺南星两个耳朵通红红的,一下子就被哄好了。 像是他真成了个巡抚监察的朝臣一般,要去为民请命,为国除害了。 而他心爱的夫郎就在家里等他办差回归…… 本来不情不愿的心情, 忽然就成了豪情壮志,志得意满。 蔺南星低声应道:“嗯,我查办了徐威就立刻回来。” 他想了想又道:“吴王妃和他们的儿子要在我们家暂住些时日,他们的那个丫鬟看着会点功夫,这附近估计也还有他们的其他人马在暗中接应。景致宴虽说不喜欢用阴招,但难保事情有变……” 他提醒道:“我离家以后,少爷记得就算睡觉也要留个死士在屋里,沐浴的话让多鱼守着你,蒙汗药不要离身,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就把人全都药倒,榴霞我也不骑走了,它与你相熟,你若要骑马就用它,安全一些……” 沐九如安安静静地听小相公絮叨各种注意的事项,嘴角挂起柔柔的微笑。 眼前这人不像是个要出门办事的老爷,反倒像是个难得回次娘家,对家里万般放不下心的小媳妇。 这是沐九如此前未曾体验过的,又遐想过、艳羡过的,离别前夕来自家人、爱人依依惜别的关怀。 他听得认真又窝心,等蔺南星全都叮嘱完,再想不出什么要交代的了,他才柔声应道:“好,我都记住了。” 蔺南星对沐九如又爱慕又眷恋,还十分不舍,他用高挺的鼻尖拱拱沐九如洁白细腻的后颈,哼哼唧唧道:“我一定尽快回来,你等我,少爷。” 沐九如轻轻一笑,顺着小郎君的后颈一下一下抚顺,道:“好,你放心,我会安安好好地在家里着你回来的,落故。” 蔺南星依恋地抱了沐九如一会,这才想起他们进屋的缘由,问道:“你前头说那大夫能治疗心血不足的病症,需要同我商量什么,是用蛊术治病是会有危险吗?” 沐九如道:“危险倒是没有的,但桑召大夫要用到的蛊虫是一种名为同心蛊的虫子。一对蛊虫需由两人分别服用,此后两只蛊会分别寄居在种蛊两人的心脏里,依据心脉更强者的脉息运作,如此就能改善我先天心血不足的毛病。” 蛊虫居然要直接寄居在人的心里。 蔺南星乍听之下,只觉得心头像是被噬咬一般难受瘙痒。 这种医治手段,难怪汉人难以信任和接受。 若非他对景致宴的人品和办事的靠谱程度有相对的信心,他绝对不会相信把虫子放进人的身体里也能治病。 但景致宴这人,身为太子时宁愿和皇位失之交臂,都不愿做出鸡鸣狗盗、有背道义之事,现在更不可能用邪门歪道来拿捏人。 那人就算是使用手段,也只会像今天一样,用阳谋把算盘敲得响响亮亮,让人心服口服得与他同道而行。 因此那个叫桑召的大夫,必然是有真本事在身的。 而这个叫同心蛊的东西,多半也是真的有用。 沐九如此前的人生里,缠绵病榻接近三十载,哪怕在他身体最好的时候,也运动不了太长时间,动弹得久了、剧烈了,就会心悸哮喘。 而对常人而言,如同家常便饭一般的喜怒哀乐,对沐九如来说都是容易诱发疾病的引子。 他家少爷只能日日克制着情绪,把人都忍成了波澜不惊的性子。 若是蛊虫真能让沐九如的体质得到改善,别说是心里长个虫子,就是叫蔺南星把自己的心挖给沐九如,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蔺南星立即应道:“若是种蛊对你没有危险,那我就和你一起服用同心蛊,我身体敦实,心脉强劲,定能支援你日日精力充沛,行步如飞。” 沐九如对蔺南星会有此回答并不意外,但种下同心蛊后,两人几乎就等同于共同一颗心脏,并不是一桩小事。 他补充道:“你听我说完,这蛊虫还有个副作用呢,同心蛊种下后,若是其中一方因心脏以外的问题生机断绝,从而导致心脉停滞的话,另一方的蛊虫也会很快毙命,导致宿主死亡,是真正会让人同生共死的东西。” 蔺南星的眼眸顿时一亮,显然对“同生共死”这个说辞相当喜爱。 毕竟他的身体哪儿都比沐九如好,甚至年龄也比沐九如小上许多,若是真有一方会先走,那多半会是沐九如。 有了这个蛊虫,他就能和沐九如同时离去,虽少了帮沐九如操办后事的机会,却也透着股别样的缠绵和亲昵。 沐九如见他那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捧着小郎君的脸,语调轻柔,不带立场地道:“落故,我的身子孱弱是自小就有的毛病,三十年都这样活过来了,若说曾经我还埋怨过上天不公,如今也早就习惯了随时犯些小毛小病的生活。” “同心蛊要是种下了,只是会让我的身子好上些许。维持如今这样的体况,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可对你来说却是要在好端端的身体里埋下一个祸端。” 他怜爱地拂过小郎君的毛茸茸的剑眉,以及温驯地眉眼,柔声道:“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桑召这一个月都会同吴王妃一起住在这里,我们不着急决定这事,等你回来了再考虑种蛊与否也不迟。” 蔺南星半点犹豫也没有,直接答道:“祜之,我要和你一起种同心蛊,我想让你的身体健健康康的,我想教你习武,与你并辔同游,想看你自由自在地大哭大笑……” 他真心实意,赤诚肯定地道:“这些都值得我用生命来换,只是种个蛊就能做成的话,对我来说这很值得。” 沐九如闻言,一整颗都被蔺南星给填得满满的,又哄得软软呼呼,像是冬天的烤橘子一样,又酸又甜又暖。 他轻叹一声:“小傻子。” 蔺南星爱恋地蹭蹭沐九如覆在他脸上的手心,伸手揽过心上人的后颈,把芬芳妍丽的郎君簇拥在自己的胸怀中。 他有些害羞地道:“我想和少爷同生共死,若是种了同心蛊,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就不会被少爷抛下,孤零零地在这世上了。”他缱绻地,撒娇一般地呢喃,“少爷,我都想现在就和你一起种下它。” 宫里宫外对沐九如追寻的那六年里,蔺南星的身上烙下了无数伤疤,而他的心里也留了一处无法消弭的阴影。 他太害怕沐九如会消失不见,会去往什么他找寻不到、追随不到的地方。 他偶尔甚至会无端端地害怕:人死后究竟要去哪里,若是沐九如成佛成圣了,他在地狱里要如何找到高不可及的心上人。 若是人死之后会被黑白无常带走,那他给沐九如办完后事,距离沐九如亡故已过去数月之久,届时偌大的地府,他又要何处去寻觅少爷的踪迹。 想来只有同生共死,手拉着手死在一处,才能让魂魄也贴合在一起,不至于流离失散,无处找寻。 沐九如对蔺南星的恐惧虽略有所觉,却也只能想象到其中的万一,就只是这万分之一的不舍与害怕,已让沐九如对他的小郎君产生了无尽的怜爱。 还有不舍。 蔺南星不舍得与沐九如分开,沐九如也是不舍得同他粘人的小相公别离的。 他轻叹道:“惯会招人疼的,小南星。”他停顿片刻,敛去眼中的不舍,轻笑道,“你再这样撒娇下去,我可忍不住要恃宠而骄地做个祸水,不愿让你去扬州做正事了。” 他舌尖微卷,柔柔地呢喃:“蔺郎。” 沐九如那点水润的艳红在唇齿间一隐一现,看得蔺南星心猿意马,昏头昏脑。 他心想:扬州哪有我的正事,我的正事只有少爷。 他很小声很小声,心虚地哼哼唧唧:“我也不舍得少爷……不想管徐威,不想去扬州了……” 沐九如被孩子气的小郎君逗得一团乐呵,他看了眼门扉的方向,飞快地啄了下小郎君的唇瓣,哄道:“乖,别闹,早去早回啊。” 蔺南星嘴唇湿润了一点点,香甜的气息瞬间沁入他的唇齿,却一触即离,他立刻贴了上去,伸出舌尖索求一点离别前的缠绵。 沐九如眼睛骤然睁大,圆溜溜得在叆叇后忽闪忽闪。 他脸色通红,不停地盯着门扉直看,身体都紧张得在细细发抖。 几息之后,他实在顶不住这样的刺激,一把捂住了蔺南星濡湿的嘴唇,喘着气低声嗔道:“胡闹……” 音色哑哑的,又软软的,配上绯红的眼尾,水润的眸光,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但沐九如确实也不是真恼了蔺南星,他抿起被亲红的嘴唇,用粉白指尖擦去蔺南星嘴上的水渍,温声道:“你乖乖得,等你回来以后,我们就去找桑召种同心蛊,好不好?” 蔺南星目光柔柔,握住沐九如蹭在他唇瓣的手,爱恋地贴在脸庞上,应道:“好。” 160-170 第161章 潜伏 这朝堂中,人人有自己的图谋,各…… 海天一色, 薄暮冥冥。 圆月高悬于晦暝的空中,透亮澄明宛如夜晚的太阳,将浓淡不一的流云打成半透的绢纱, 也将黑沙滩边的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 一艘长有二十丈的沙船靠在浅滩附近,桅杆高竖,帆樯卷起。 船首伸出一块长长的艞板, 数十名船员游走其上, 将一筐筐货物搬运上船。 这些人穿着朴素,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挑夫, 却人人腰间佩刀。 船上更有一两人腰间斜插着一长一短的武士刀两把,仔细辨认就能看出是倭人。 十几车辎重在柔软的沙土中依次排开, 搬空的车厢被套在老牛的身上, 沿着海边的道路由南向北地离开此地,而北边依然有源源不断的牛车、驴车赶赴前来。 车马、人群脚步匆忙,在沙滩上留下一排排凌乱的印记, 然而浪潮却是天然的帮凶与遮掩, 细密的浪花伴随着震耳的涛声,一层一层地打上岸头。 脚印车辙消失无踪,就连对话声也仿佛溢散在了海水里。 这处浅滩地势隐蔽,在扬州的两个小渔村之间, 白日都无人往来,更遑论这种月黑风高的夜晚。 三面略高的山丘将船只所在的沙滩围成了一处略矮的低洼,成片的松林与红树林更是将海边的一切都遮挡得密不透风。 山头的密林中,长长的竹筒对向海岸,透亮的水晶片在夜色中闪着剑光般的寒芒。 低矮的地势能给隐秘行动带来便利,也让匿伏者轻而易举地就占据了形胜之地。 蔺南星晃动小小一枚千里望,将视野固定在船边一个矮小的男人身上:面白无须, 身细腰粗,船上船下的人对他态度恭恭敬敬,可见是个领头人。 夏日的刚烈的海风吹得树叶沙沙巨响,蝉鸣嘹亮到近乎刺耳的程度。 蔺南星放下手中用来窥视敌情的玩意,直接扔给了身边的景致宴,声音不轻不响地道:“带队的那个就是徐威的干儿子,徐述?” 景致宴穿着一身南夷的装束,脑袋用布巾包起,整个脸上画满了图腾般的纹样,腰间配着苗.刀,就是吴王妃来了此地,怕是也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夫君。 蔺南星同样是这样的装束,以及他们身后跟来的五十人吴王亲兵,也全都伪装成了南夷人。 景致宴接过千里望,对着下方的海岸边看边道:“徐威的其他几个义子今日都有他事在忙,只有徐述躺在家中,踪迹难寻,多半就是他。” 他将千里望递还给蔺南星,道:“夜色太浓,本王不及蔺公公耳聪目明,千里望不必给我,到了动手的时候,公公直接发令便可,不必过问本王。” 蔺南星并不伸手去接,而是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素白的布料,捏在手里不住摩挲。 才几个时辰不见,他已十分想念沐九如了。 临行前他特意带走了沐九如的几件衣裳,这样他在扬州办差的日子里,也能抱着衣服入睡,聊解相思。 他还将其中一件里衣的袖子拆了,裁成一片片手绢的大小,这样随时随地他都有沐九如相伴。 埋伏待战的时间枯燥漫长,兵士尚且能稍稍放松,养精蓄锐,为首者却得时时关注敌情,不停地判断周围的风吹草动,分外消耗精神。 蔺南星折起布料,放在嘴里咬了几下,清香的味道让他放松了些许,身心却更是振奋。 他瞥了眼吴王递交物件的手,不真不假地道:“吴王权重望崇,咱家一个奴婢,不敢在王爷面前越权专擅。” 景致宴看不清远处的景色,但蔺南星拿出块布头闻闻嗅嗅、啃啃咬咬,他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这东西……多半是沐九如的绣帕或是别的什么……他也不敢多想。 他还在做太子时,就探查过蔺南星的背景,故而知道了蔺南星的身世,以及那人同和冷宫沐凤止的关系。 如今这对主仆虽说已结为夫夫,还看着挺情投意合,恩爱和睦。 但在景致宴就算抛去沐九如是太妃这点不说,看着蔺南星的作为,也是有些难受的。 毕竟将心比心,若是苗承敢拿他的东西做出这种恶心事来,就算是伺候了他二十多年的奴婢,他也绝不能容忍这种犯上作乱的行为,不把人处死,也得寻个眼不见为净的地方发落了。 蔺公公的行径令人发指,那沐九如作为个主子,有倾国倾城之色,就算寻个富商依附,也比和卑贱的奴婢搅在一起来的要好。 可见那沐太妃也并非是什么正常之人,这对主仆兴许就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了。 景致宴如今不是太子也不是天子,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利去制裁他们,保全皇室的颜面,故而心里面不管如何膈应,也只能自行说服一番,捏着鼻子忍了。 毕竟那两人的合卺,至多算是私德有亏,而非像徐威那样,是危及天下,鱼肉百姓的不赦之罪。 景致宴面对蔺南星假心假意的谦卑客套,平和地道:“蔺公公随军征战足有两年,杀敌无数,身经百战,埋伏的地点是蔺公选的,办做夷人截货的点子是蔺公出的……” 他知道蔺南星想要什么保证,一军不容二帅,今夜带来的人马全是吴王府的亲兵,即便景致宴让蔺南星指挥调度,但只要他中途指手画脚,就会乱了己方的阵脚。 此乃兵家大忌。 景致宴学过文韬武略,也在校场上进行过讲武试兵,但真正带队实战的次数却寥寥无几,自是比不得蔺南星的。 逞强好胜,刚愎自用,并非明主所为;招贤用才,让俊杰之士建功立业,一展所长才是为君为主该承担的度量和职责。 景致宴将千里望又向前举了一些,声音扬高些许,让身后的五十亲兵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本王,全权听从蔺公指挥,本王绝不多嘴一句。” 蔺南星挑起眉梢,这才将衣料往衣襟里一塞,贴着肉放好,伸出一只画满细密图腾的大手,将千里望接过,道:“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密林之中,五十二个身姿矫健的郎君潜伏待战。 蝉鸣和风声始终不停。 千里望让视野狭窄成极小的一圈。 敌方共有三四十人,除了徐述与倭人,其余的都是扬州的江湖人士。 话本故事里的江湖,多是内力深厚,飞檐走壁,动辄一掷千金的能人异士。 实际上的江湖,只不过是些地头上小帮小派的组织,里面混混也有,亡命之徒也有,大多都目不识丁,空有胆量和武力,没有道德和操守,给了钱就什么事都办。 一车又一车的物资被搬上商船,然而冲杀的时机依然未到。 这船物资他们拦截下后,就要立刻送去冼城,充归军队。 因此只有等这些人将东西差不多全都搬完之后,他们才能动手。 不然大量货物还要自己去装卸,不仅耗费心力,启航的时辰拖慢了,也可能会发生意外,暴露出他们并非南夷的劫匪。 只是亲眼看着大虞的物资,被送上要驶往东倭的船只,依然让蔺南星心中不快。 他边看边嗤道:“扬州上下数百个朝廷命官,吴王你猜有多少是对徐威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又装聋作哑的?” 景致宴眯起眼睛,望向海岸线上渺如蝼蚁的卖国贼子,轻抚腰间的刀柄,道:“徐威在此地镇守二十年,早与当地官员坑壑一气,瓜葛相连,他身为直隶于朝廷的镇守太监,犯了任何罪行必须要押送京城,由三司会审,而这狗奴婢七年前才开始通倭,手里还握着地方官数之不尽的把柄……” 夏日就连的海风都透着闷热的潮意,汗水从皮肤上一滴滴地淌下,景致宴的话语声平稳而沉静,几乎要被喧嚣的蝉鸣完全淹没。 “扬州这种富庶之地,能来当差者,若非家世显赫,也是师承名门,各个都与京中高官牵丝扳藤。徐威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乱的不止是扬州,还会是朝廷。” 他的声音有些冷,又像是纯粹得在平铺直叙:“蔺公或许该问问,京城里究竟有多少朝廷命官借徐威之事互相牵制,对他的罪行知而不报。” 徐威作为扬州权势最高的内臣,手底宦官所有往来朝廷的信息,无不经过他的检阅和筛查。 因此不论是司礼监还是内廷的其他部门,对他通敌卖国的所作所为,确实一概不知,甚至不如某些大臣知道的清楚。 但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少见就是了。 他们内臣也有许许多多的消息,是朝臣所不知的。 蔺南星嘲讽地讥笑一声,不再探讨这个话题。 毕竟徐威之后就算落马了,扬州的官员也不可能真就全都大换血了,倒是那些内臣们,不过是天子的家奴,没有任何背景可以依靠,大抵全都难逃一死。 监视敌情的过程实在无趣,他眼睛不停,嘴里又奇怪地道:“徐威那老东西半个脚都快要入了土,放着好好的镇守太监不当,非要通倭,真是脑子被马粪塞了。” 害得他本来预计要在南方住上两年的,现在一年也没住满,怕是就要回京了! 这镇守太监手里的实权虽然不多,但代表的是天子亲临,监管这一方的运作,因此镇守太监看到知府知州,甚至当地亲王都是能横着走的。 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了。 一个宦官的晚年所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也就是这般了,更何况还是在扬州这种鱼米之乡做镇守太监。 这种有权有闲的好差事,只要辖地里不出什么造反的大事,日日躺在家里,就有地方官源源不断的孝敬钱进入囊中。 蔺南星做梦都想当个镇守,那徐威竟还人心不足,一把年纪了去通倭,不仅劳财伤命,一不小心还要掉了脑袋……他图什么? 不是脑子被塞了屎是什么? 景致宴低声道:“他是从倭国抓来的奴婢。” 大内阉宦的来路多种多样,有像蔺南星这般自行应征宫招入内的,也有如同多鱼这样,是宦官回乡招募带来的。 像秦屹知这般,被处宫刑收编入内廷的,几百年来只有寥寥数人。 剩下的还有一种可能,则是两国冲突时,俘虏的敌国公卿贵族。 有时战事紧张,或是干脆将那地方灭了国,那么年长的俘虏就地格杀,年幼的则还有阉割之后,入宫为奴的出路。 逢力曾经就是一个被灭的边陲小国的贵族少年,而徐威在朝廷的记档中,来路并未写明。 这也是宫人得势后正常的自保手段,比如蔺南星如今在宫内的留档,也早就抹去了他曾为官奴,和曾在沐家为仆的背景。 但这些手段可以混淆寻常朝臣内臣的窥探,若是仔细调查,也瞒不过当权者的耳目。 景致宴道:“徐威在宣帝御前忠心耿耿地伺候了十多年,皇祖父年轻时手腕凌厉,亲贤远佞,人过不惑便也独断专制了……明知徐威曾为倭人,却还是放人来了扬州做镇守。” 他幽幽轻叹:“内臣不可或缺,偏心偏宠……”他声音更低,在风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却也是糊涂了……” 蔺南星把景致宴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吴王还为太子时,比起朝臣,更信赖内臣,但对内臣的信赖,却绝非宠幸。 就连跟随他一同成长的苗承,景致宴也只让其处理内务以及杂事,公事则有许多宦官各司其职地都管。 不得不说,景致宴若是成了帝王,想必会是位明君。 可惜安帝并非贤主,太平年间,朝堂全权由蔺广和秦世贞把持着,而景致宴的为君之道,显然并不利于蔺广和文臣世家们施展手脚。 这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对于蔺南星来说,他也同样觉得景裕当上皇帝对他更有利就是了。 这朝堂中,人人有自己的图谋,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 没有永远的敌手,也没有永远的盟友。 蔺南星目光忽然一凛,道:“噤声,还有两车辎重他们就要完成装货了。” 景致宴立刻收声,手掌紧紧捏住苗.刀,摆出戒备待命的姿态,周身气场内敛而锋锐,宛若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蔺南星将千里望插入腰带之中,手指点出一波人,命令道:“你们等下跟着我上船开杀,若是他们收了艞板,就直接放勾登船,徐述的命留下,其他人一个也别放走,倭人通通杀了。” 三十多个被点到的吴王亲兵在黑暗中纷纷点头。 蔺南星对景致宴道:“他们岸上的人不多,就都交给吴王了。” 景致宴道:“好。” 蔺南星轻抚了下自己的胸口,沉声道:“全都跟在咱家身后,静默前行!” 五十二个蹲伏的郎君骤然起身,沿着缓坡快速地向海岸线靠近。 第162章 劫船 蔺南星一脚踩住倭人抽搐的尸体,…… 风声呼啸, 树影摇曳,浪潮与密林为伏击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吴王亲兵虽是兵士,却并非训练有素的真正军队, 因此俯冲的脚步略显零碎,人员也分散而稀拉,宛如散兵游勇。 但伪装成一群南夷的劫匪, 却是天衣无缝, 毫无破绽。 蔺南星和景致宴冲在最前,十几个人影绰绰约约地出现在树林里。 观察着四周动静的徐述已察觉到不对劲, 扬声道:“林子里是什么人?” 几个在船下搬运货物的江湖人士立刻抽出佩刀,警戒地向树林靠近, 船上也有几人闻声往岸下走。 蔺南星介于身高腿长, 脚程最快,一马当先出了林子,却是一言不合, 直接抽出苗.刀, 向最靠近他的江湖人士劈刀砍去。 手起刀落,那江湖人士还未有应对,就被寒芒略过胸前,顿时血花飞溅, 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蔺南星曾和南夷打了两年,夷人的语言已说得极其流畅,尤其是骂人的话。 他用南夷话大声道:“兄弟们,这里有船货物!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停在这里,定是装了不可告人的好东西!杀了他们,这船就归我们了!开回大夷去,够我们吃香喝辣, 逍遥好长时间!” 景致宴能文能武,周边多国的语言也都能说会写,他扬起苗.刀毫不含糊地也砍了一人,用南夷话高声道:“大当家,你带弟兄们先上船,下面这些人交给我们!” 装成挑夫的江湖人士们不通南夷的语言,他们只知道兄弟转瞬就倒了两个,瞬间乱了阵脚,纷纷叫喊起来—— “哪儿来的南夷人!” “是匪徒?!” “夷贼,你敢杀黑虎和铁臂,老子和你拼了,拿命来!” “快上船!他们人多势众!” 徐述也被这情况给吓蒙了,幸好他会一些南夷话,连忙磕磕巴巴地道:“船上是破陶器,不值钱,我有钱,给你们,好汉别杀人!” 蔺南星在冲杀的过程中,转瞬又切瓜般刀了两人。 这些江湖混混的功夫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够看,他远远望了眼徐述,扯出个嗜血邪气的笑容,道:“他说要给我们钱,哈哈哈!钱我们也要,船我们也要,小的们,跟着我上船!” 他高扬苗.刀,裸露的手臂肌肉结实喷张,本就高大的身躯舒展之后更是仿佛通天彻地。 雪亮的刀光被托举得宛如另一轮高悬天边的新月,白得让人晃眼。 吴王的亲兵们对吴王和蔺南星说的南夷话也只是一知半解,甚至全然不懂,但这个手势他们却看得明明白白。 五十人如蜂拥一般冲上海岸,沙滩上的脚印密密麻麻,踢水声与刀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边杀边一股脑地呼喊蔺南星方才教他们的南夷脏话。 “达才达丢!” “甲饭配狗塞!” “肖猪哥!” “塞您母!” “……” 不管对方怎么叫骂求饶,吴王亲兵们只车轱辘地回刺这么几句。 偷运盐铁去他国是灭门大罪,事情经手的人能少则少,因此徐述这里的江湖人统共也不过四十来个。 如今这些人转眼已被杀了十个,徐述只觉得今天点背到了家,怎么就深更半夜地冲出来一群南夷的劫匪! 他虽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此刻保命要紧,他也来不及多想什么,抡起双腿就屁滚尿流地往船上跑,手脚并用地爬上艞板,道:“收起艞板!开船!他们人太多了,离远了放箭!” 附近的船员道:“还有弟兄们在下面!” “南夷匪徒”们已越杀越近,那个壮如钟馗的匪首离船身甚至只有几丈之遥了。 徐述急得满头是汗,痛骂道:“收!再不收我们都得死,这群夷贼要杀人夺船!” 船员看着岸下一片血红,心有不忍,还是听命将艞板往船上收。 厚重的木板离开沙滩,一下又一下以最快的速度向上收起,却突得向下一沉,像是攀上了什么重物。 又是极快的“咚咚”几声。 一只画满图腾,宽大有力的手掌赫然搭在了甲班之上! 船员大惊失色,立刻拔刀就砍,徐述吓得尖叫:“杀了他!别让他上来!” 一柄小刀却在此时破空而出,扎中其中一名船员的身躯。 其他人纷纷避让,只这一瞬的迟疑,挂在船边的人已一个翻身,登上了甲板。 蔺南星曾在千军万马之中都登上过城楼,如今区区几人,根本阻拦不了他的脚步。 微弯的苗.刀在月光下反射着不详的寒芒,血槽已浸满红色,滴滴答答地淌下液体。 蔺南星浑身上下也如同刀身一般浴满血液,诡秘妖异的图腾与血色交织成难以言状的纹样,将高大的男子衬托得如同天神降临一般,让人惊惧不已。 他魁梧矫健身躯微微前倾,锐利的凤眸淬亮如星芒,让他看起来像是某种凶猛的野兽,任何风吹草动似乎都会激起他的血性,叫他开始下一轮的狩猎扑杀。 船员们齐刷刷地举起刀剑,却迫于蔺南星此刻凶神恶煞的气场,与之前杀人如砍菜般的骁勇,不敢做第一个出头鸟与他对上。 蔺南星也并未轻举妄动,而是端着苗.刀戒备地调整自己战立的位置。 几个锁钩在众人对峙时挂上船身,发出“当当”声响,船员们四处张望,立即有些人调转矛头了,去处理想要挂钩登船的“夷人”。 人群分散了些许,氛围也有些微的松懈,正是此刻,蔺南星脚底重重一踢,收到一半的艞板顿时从船员们的手中脱飞而出。 木板又沉又重,势如千钧般插入沙滩中,“噗通”一声溅起半人高腥咸微红的水花,给吴王亲兵登船大开方便之门。 一道迅捷如风的刀光,也在巨变中破风而来。 蔺南星举刀迎击,“铮”一声清鸣,两刀相撞,眼底赫然是一个举着长刀挥劈的倭人。 自古用兵,向来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同为刀器,苗.刀的长度远不如倭人的武.士.刀。 但蔺南星的身上,可不止刀剑一样可以够着人的武器。 他用苗.刀搅紧敌方的兵刃,长腿一蹬,正中倭人的胸口,直把那人踢飞出几丈之外,后背重重地敲打在栏板矮墙上,长刀也脱手飞出,落在了不知何方。 倭人忍痛一个翻身稳住身形,手掌摸上腰间的短刀,寻着对手的踪迹和佩刀的方位,准备继续应战。 他一抬头,天色鸦黑如浸墨,空中不见高悬的圆月,只见一弯新月在昏暝扭曲的视野里,亮晃晃地坠入眼底。 血光如浪潮高高溅起。 蔺南星一刀劈开倭人的半个脑袋,刀身死死地卡在脑壳之中。 他手腕微动,撬了撬刀口,更多的血液与脑浆喷洒流淌出来,激得人血脉喷张,杀性高昂。 蔺南星一脚踩住倭人抽搐的尸体,手上用了点力气,将自己的兵器拔出。 苗刀已脏污得一塌糊涂。 他随手甩去刀身上的浊液,举目四顾,三十个吴王亲兵以及徐述的大半手下已在船上混战成了一团。 徐述在激斗的人群中左躲右闪,鬼鬼祟祟地想要趁乱开溜,蔺南星提刀冲了过去,三两下就用刀背把徐述掀倒在地。 他扯下徐述的腰带把人双手双脚松松垮垮地绑好,狞笑一声,用南夷语道:“细皮嫩肉的虞人,卖给贵族做奴隶能赚不少钱。” 徐述眼泪都掉了出来,搜肠刮肚他会地那些南夷话,道:“我有钱,放了我,给你钱,求你。” 蔺南星不为所动,踢了一脚徐述,把人踹到了一个靠近艞板的夹角处,不轻不重地用刀背敲了下徐述的后颈,叽里咕噜地道:“放你回去,要是惊动官府的人,老子之后还怎么在北虞捞钱,给我老实点。” 徐述被敲得眼皮子抖了几下,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蔺南星再不管地上这摊半死不活的东西,继续冲入了战局之中。 像这种百人以内,无甲胄,无指挥的江湖混战,通常耗时不会太长。 毕竟肉.体凡胎,刀剑无眼,战斗的双方若是势均力敌,或许还会胶着上一些时间,若是一剑就伤到要害处,再补几刀,眨眼的功夫,一条人命就没了生息。 月光下的甲板与沙滩已被血浸透,残肢断脚随处可见,大多数的敌手都已毙命重伤,还有些投了降的被捆做一团,和昏迷的徐述丢在了一起。 景致宴在岸上也经历了一场鏖战,身上几乎能拧出血来,但他的姿态依然端庄稳健,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踩着艞板拾阶而上。 他用南夷语道:“人都解决了,一个也没放过,岸上还有两车东西,里面有不少的盐和铁器,要搬上来吗?” 蔺南星道:“通通搬上来,还有那些活口,都敲晕了,长得不错的拿去卖做奴隶,长得差的,卖去给苗族那些人炼蛊。”他又道,“来,老弟,我们去船里看看,他们都藏着些什么好东西,我猜是票大的,我们赚翻了!” 景致宴应了一声,叽里咕噜地对亲信们道:“都动作麻利点,别叽叽呱呱地废话唠嗑,免得被北虞的人发现了,让我们惹上麻烦。等船开到大夷之后,兄弟们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我们好好庆祝一场!” 这些话下属们是听不懂的,但景致宴的手上还打出了几个手势。 亲兵们看懂了指令,立即应了一声,各司其职地搬货,或是去敲人,静默如船上鬼魂般地收拾起了残局。 景致宴跟着蔺南星大摇大摆地进了船舱,一箱箱货物不算太整齐地码在充满海腥味的屋子里。 这些全都是用大虞百姓的民脂民膏,换来的大虞江山内产出的盐铁。 蔺南星随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装的全是粗制劣造的陶器,取出器物后,可以看出箱子的厚度和外观相比略有差异。 想来是有什么机关,可以打开箱底。 蔺南星没这耐心研究箱子的结构,伸出苗刀就往箱底一劈。 木头破碎的“吱嘎”声响起后,“当”得鸣金一声传来,强力的碰撞震得蔺南星虎口发麻。 他撬动那裂了个口子的木料,底下竟露出了整整一块铁板。 景致宴那头也查了几个箩筐,粗麻布料被取出后,沉在底下的赫然是一些锄头、犁耙等铁器。 两人的脸色都不算好,蔺南星的手握在一处凸起的木桩上,力气大到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低声道:“徐威这厮,七年来究竟送了多少物资给东倭。” 四年前大虞和南夷战事吃紧,甚至斗到断粮断草,披甲不足的绝境。 就是这样的档口,离南夷战场相距不过几城的扬州,镇守太监徐威却偷偷地运送盐铁给东倭,叫大虞的将士憋屈而死! 船舱里点了两盏昏暗的灯,照得景致宴那双平静沉稳的眼里也像是烧了把明灭的怒火。 他语调还算平和,音色已冷如寒霜:“安帝最后那几年,徐威有蔺广罩着,却也算是管束着,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蔺广被查后,徐威就彻底放开了手脚,有时半个月就会送一船东西去倭国。” 蔺南星骂道:“徐威这老不死的贱人,合该被千刀万剐。” 景致宴沉沉地“嗯”了一声,他忽然觉得船舱里憋闷得慌,抬手将窗户开启了一扇。 咸腥潮热的海风吹进室内,漆黑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宛若星汉倒映。 蔺南星顺着窗外望去,正能瞧见一方清寂的明月,孤零零地悬在天边。 他掀开船上存放淡水的木桶,将手伸入水中,洗净手上的血水,洗完后,他甩手几下,待手完全干透后,这才摸进衣衫的最里层,取出贴肉放置的那块洁白布料。 布头半点也没染上血迹,依然和月光一样皎洁,还带着属于沐九如的淡淡芬芳。 被杀意和怒火激荡沸腾的心神,在独属于他的香气和归宿里,变得平和宁静。 他展开布料,像是要兜住远方的明月一般,轻叹道:“眼看着一船船军资被送去东倭,却只得按兵不动……呵。” 也不知是在嘲讽谁。 景致宴闻言微微一愣,竟听出一些替他打抱不平的意思来。 他低眉敛目,思索了片刻,道:“在徐威一事上,本王确实是动弹不得,案情上达不到天听,若是私自处置他,又会招来圣上的不满与怀疑。” 他顿了顿,苦笑道:“但看着大虞的盐铁从眼皮子底下被人送去他国,本王其实也忍不得多久了。若是此次未能劝动蔺公彻查徐威,本王已做好了绕过朝廷,自行制裁徐威的打算。” 这段话的潜台词就是,他要是被逼急了,也不会把景裕放在眼里。 蔺南星身为景裕的大伴,景致宴于情于理都不该当着他的面说出不敬天子的鬼话来。 蔺南星闻言,脸色立时一变。 第163章 小衣 红色的小衣反倒是叫沐九如先穿上…… 蔺南星面对吴王莫名其妙的剖白, 想也不想打断道:“吴王,谨言慎行,咱家不想除了查办徐威之外, 还要节外生枝。” 景致宴倒是半点也不紧张,甚至他就是故意说这些的。 他淡淡一笑道:“蔺大伴莫要担心,你既然已经来了此地, 开始着手查办徐威, 那便什么事也没有。” 他远望着笼罩在一整个大虞之上的明月,语调悠缓, 款款道:“古来家国飘摇,多是源于内忧, 从而招致外患。如今外邦图谋不轨, 北边也灾情四起,本王绝不想看到,也不想引起境内的任何动荡。” “吴地三州是大虞的经济要地, 举国都在等着用吴地挣的钱粮赈灾救济、招兵买马, 此处不容有失。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不仅享有无上权势,也要担负起百姓们的福祉。” 他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起起落落的污黑浪潮就像是他此前的半生。 暗潮汹涌,鱼龙变化。 但也都成了过去。 如今在这里的,只有吴王景致宴。 他轻叹一声,无喜无悲,平和如水:“本王如今身为吴王,便当在江南为圣上分忧,为吴地百姓谋福, 这是本王的职责。而本王也只期望能替大虞守好这处至关紧要的粮仓钱仓,让朝廷国库充盈,得以施展手脚,好叫百姓安居乐道,军队兵强马壮。” 他折返回身,抬眼望着远处的天子大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心中若有天下与百姓,谁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有时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不是么?” 蔺南星极轻地笑了一声。 景致宴的这番话,他相信大多都发自肺腑。 但更多的,是这位吴王在借由他的耳目,向天子表述安常守分的忠心。 在这朝局里,每个人想要活好都不容易。 他将这些话记在心里,若有机会,也不介意替这失了皇位的倒霉蛋在景裕的面前美言几句。 两人之后又东拉西扯,不咸不淡地说了些关于彻查徐威的计划。 亲兵们一趟趟地在两人身后来回,将盐铁搬入船舱。 突然有一人凑上前来,禀报道:“王爷,蔺公公,徐述已挣脱捆绑,悄悄地溜下船了。” 景致宴嘴边挂起些笑意,道:“好,船下的东西都搬完了吗?” 亲兵道:“已全部搬完了。” 景致宴道:“收起艞板,扬帆起航,驶向冼城。” 亲兵应了一声,立即出了船舱。 甲板处顿时各种各样的杂声传来:用力的呼和声,木板的磕碰声,水声,锚声,桨声不一而足。 船舱内的声音倒是还好。 景致宴道:“徐述回扬州后定会将货船被夷人劫走的消息告诉徐威,而徐威与倭人的信任未必牢固,他不声不响地就少送了一船东西,还折了两个倭人,定是要想办法弥补的,不知他是会尽快再送一船物资送去,还是寄送密函澄清此事。” 蔺南星在随海浪微微晃动的木地板上站得稳健如松,他看着手里的那块衣袂,随意地道:“最好他直接寄出密函,咱们截下了他的书信,通倭的罪证便是板上钉钉。若是他准备再给倭人送物资,咱们就再截一船送去冼城,或是给他制造麻烦把船拦下,时日一久,他迟早会送信去东倭。” 景致宴点点头,道:“苗承已安排了人手,盯紧徐威一党所有人的动静,任何信笺都不会错漏。” 蔺南星道:“甲板上那些江湖人,晚点到了冼城我全都审上一遍,你寻个人替我写供述。” 他冷声道:“等密信到手,就是人赃并获,咱家亲手送那老匹夫进刑部大牢,叫他生不如死,千刀万剐。” 让这狗东西通敌卖国,打搅了他和沐九如的好日子! - 转眼间,蔺南星离开竹里书斋已有二十来天。 明月初落,东方既白。 院落里传来鸡鸣阵阵,吵得沐九如在床上迷迷蒙蒙睁开了双眼。 自从南下以后,他不知不觉间也养成了和蔺南星一样,日出而起的作息。 可惜蔺南星去了扬州办案,如今温煦融融的床榻只剩沐九如一人衾影独对。 他坐起身子清醒了一会,随后从床头摸出叆叇,掀开被褥下了炕床。 素白的寝衣在一夜睡梦中松散开了一些,露出内部艳红的抱腹,上头的绳带松松垮垮地勾在修长的颈项上,下摆则是长出了一截,被里裤紧紧箍着。 沐九如没有穿抱腹的习惯,这件红色的小衣是属于蔺南星的。 自从上次他提了嘴想看蔺南星穿红色抱腹之后,蔺南星就乖乖地扯了些红布,闲来无事缝上几针,很快好几件红色的小衣就做成了。 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蔺南星苦夏,穿戴也变得轻薄,经常上身只穿了件抱腹和外衫就进进出出地忙碌。 红色的小衣便不好意思叫外人看见,因此至今也没来得及穿过。 反倒是叫沐九如先穿上了。 俊美的郎君拖上木屐,走到铜镜前,远远地望了镜面一眼。 镜中人身上的衣物不太合身,像是小孩穿大人的衣服一般,远不及穿在蔺南星身上时勾人心魄。 还有里衣…… 沐九如看着脚下拖了一地的衣摆,小相公的里衣也太大了。 他将抱腹重新穿了一遍,里衣套在身上,袖口折起,腰部也叠了几翻,最后束上腰带,这才把自己打点得稍微妥帖规整了些。 粘人的小相公出发去扬州前,带走了他的好几件衣服,还硬是绷了一件他的寝衣在身上。 他和蔺南星的身量相差不小,蔺南星强行穿着他的衣服,长手长脚在里衣下露出来了好一大段,就连胸前的抱腹也包裹不全,简直呼之欲出。 看着就不太舒适,还有些像是诡异之徒。 他劝了一劝,让蔺南星别穿得这么奇怪,结果却反倒被灌了满耳黏黏糊糊的相思情长。 又是想念,又是不舍,又是聊以慰藉、喜欢少爷的香味…… 最后蔺南星说起他拿办了徐威后,还得回京复命,两人离别的时间恐怕更长…… 沐九如看着小郎君那可怜巴巴,眼睛湿漉漉的模样,竟昏头昏脑地答应给蔺南星预备一些衣服…… 天知道他当时怎么就应下来了这种荒唐事! 他身上能有什么香味,他自己从来没闻到过,还有他穿过的衣服……再让蔺南星带走去穿,这不埋汰吗…… 小相公傻乎乎的,他怎么也跟着做起傻事来了。 沐九如懊恼又羞涩地看了两眼穿着蔺南星里衣的自己。 他们夫夫二人虽然同为郎君,但身形相差得实在太大,他就是穿着对方的衣服,也半点没有蔺南星的影子,反倒是显得他有些孟浪。 如今的天气比起蔺南星离家时来,越发得酷热了,芒种一过,正是暑热炎天的夏至节气。 家中的芍药花全都谢了,知了们白日的声音如雷贯耳,叫人心烦,夜里的蛙鸣也响遏行云,扰人清梦。 元宵又认了许多新字,书法也有了些颜筋柳骨的影子,还同吴王世子交了朋友。 小会和小力的鹅宝宝们都长大了,小星没了人管,已快要抛弃小九,如今正和一只毛色靓丽的雌隼打得火热。 而蔺南星……离家已有二十二日了…… 沐九如垂下脑袋,捏了两下属于蔺南星的衣袖。 袖口的布料被叠得整整齐齐,又软软的、滑滑的,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像是蔺南星还在他的身边。 曾经冷宫里的漫漫六年,他独自一人也挨了过来。 可如得今家里人丁兴旺,热闹非凡,他却偶尔还是会觉得有一些孤单。 他在睡前拥不到那具温暖精壮的身躯,早起后也无人与他亲吻问候,相依梳妆。 他如影随形的小心上人,去了远方。 沐九如指尖揽过自己盈盈一握的腰侧,像是在调整腰带的位置,也像是给了自己一个拥抱。 做完这个动作,他对这幼稚行径暗自摇头,耳尖却红了一些。 蔺南星前两日才刚刚传书回来过,说是徐威的把柄相当难抓,不知何时才能成事归家。 空空地相思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徒惹惆怅,沐九如伸了个懒腰,像个朵靓丽的小花儿一般,舒展枝叶,抖落晨露,迎接新的一天。 他不再流连于镜前,开始给自己穿戴衣物,束发戴冠。 蔺南星曾经手把手地教过他数十次梳妆的手法和窍门,如今他做起这事儿来总算是得心应手了许多,轻而易举地就能料理好一头长发。 他看了两眼镜中衣冠济济,容颜也依旧靓丽的自己,又贴近了些,仔细端详叆叇后的双目。 睫羽细密纤长,拉成一道浓黑的眼线,一直飞出眼尾,若隐若现地上挑着,像是一道弯弯的钩子。 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色泽,到处都是白净精致的,也没有一丝细纹。 还好,就算他已经三十岁了,也没显老,不至于站在小相公边上,像个黄脸公。 他满意地摸了自己这张让他喜过也厌过的面皮,嘴里哼出一段轻快的调子,走到窗边,折了段屋外的竹叶与蔷薇,簪在发上。 沐九如将自己收拾得滋滋润润,衣妆楚楚之后,从桌上摸了盒面脂,与面壁而站的死士打了声招呼,就端着屋内的小铜盆,前往灶屋打水盥洗了。 家里如今少了蔺南星一人,却多了吴王两口子,和他们的丫鬟仆役。 此刻才刚刚辰时,堂屋里已有五六人在了。 丫鬟仆役们压低了声音忙进忙出,或是洒扫或是布菜。 吴王妃和吴王世子都是勤勉自律的性子,这个时间也已起了,正坐在堂屋里吃早饭。 沐九如刚打开屋门,没走几步,吴王妃就主动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问候:“沐正君晨安。” 吴王世子也起了身,小大人一般地拱手作揖,问候了声。 沐九如笑眯眯地摆摆手,回道:“吴王妃、世子晨好,你们吃着吧,我盥漱去。” 吴王妃和世子应声继续坐好,母子二人食不言寝不语地吃起饭来。 沐九如越过他们,穿过堂屋,进了灶屋。 家里上下的活计近来已被吴王带来的奴婢们全都包揽了,灶屋里不见阿芙或是风兮的身影,只有两个婢女在锅前桌旁忙灶头功夫。 沐九如的脚刚跨过门槛,里头的丫鬟们就主动打了招呼,勤快地替沐九如把热水打上。 这热情的程度,不比蔺太监第里的奴婢们差上多少。 沐九如没什么被喧宾夺主的不快感,毕竟他对亲力亲为的乡村生活适应且喜欢,不代表天潢贵胄的吴王妃一家也能适应这样的日子。 他们带了奴婢来干活,阿芙和风兮还能得了清闲,沐九如乐见其成。 沐九如带着半盆热水,走到院里的井边,准备刷牙洗脸,那里已蹲了一人,是南夷苗疆来的蛊医桑召。 南夷国土地处热带,常年潮湿闷热,因此夷人的穿着大多暴露轻便,桑召身上的衣服哪怕已经过虞化,也露了不少手臂和胳膊出来。 沐九如和她隔了些位置蹲下,一边从井边的木桶里兑水进铜盆,一边道:“桑召姑娘,晨安。” 桑召正在用柳条刷牙,闻言“唔”了一声。 沐九如已习惯了她寡言的态度,自顾自地洗漱起来,他刷完牙,桑召已洗完了脸,东西一收准备回屋了。 沐九如拿出他的面脂,问道:“要涂个面脂吗?” 桑召看向小盒子,满脸好奇,道:“面脂?是什么药?” 第164章 回归 一桌之隔的后方,静默地伫立着一…… 沐九如本以为桑召只是日子过得比较粗糙, 没想到她竟是没见过面脂。 他解释道:“这是用来涂脸的,可以让肌肤滋润一些,不易被阳光晒伤。”他边说, 边打开盒盖,挖出一点雪花般洁白的膏体,示范着在自己手上涂开。 淡淡的花香从抹散的面脂中沁出。 桑召那双黝黑无神的眼睛微微一亮。 苗疆境内蛇虫鼠蚁, 日晒瘴毒层出不穷, 她的部族与外界接触很少,通商买卖多只是买进卖出些生活必须的物资。 护肤品这种奢侈的东西, 商贩不会带进来,族人也不会去买。 她们自有一套独特的护肤方法, 只要用当地的蛊虫和着红泥涂在身上, 就能防晒、防虫,还能让皮肤保持湿润。 不过那泥巴的味道,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桑召对沐九如拿出的这个叫面脂的东西很感兴趣, 也就不同沐九如客气直接挖了一些抹在她黑黢黢的脸上。 雪花般的膏体甫一上脸, 浓郁的香气立刻挥发了出来,把她氤氲在清甜的芬芳中,也让她的皮肤感到凉凉润润的,十分舒服。 她素来淡漠的表情松动了些许, 问道:“小孩,能涂?” 沐九如洗完了脸,也挖了块面脂,悠悠哉哉涂在自己的脸上,道:“能的,元宵每天都涂这个,不过他的面脂香味和这个有些不一样, 他喜欢樱桃的。” 桑召脑海里立即浮现起了蔺韶光嫩得能掐出水的皮肤来,她想也不想道:“几钱,我买。” 沐九如道:“不用,你替我治病也没收我的钱,这面脂我屋里还有几盒,都没用过,等下我给你拿一盒来就成。”他问道,“你是要带给孩子用吗?” 桑召冷硬如铁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声道:“嗯,我女儿,在家乡,只能涂泥巴,这个好。” 沐九如有些诧异,没想到桑召竟已有了个女儿在老家。 桑召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小了,她看上去约摸有二十来岁,若说有儿有女倒也不是怪事。 但她的行为作风实在不像是有家庭的样子。 ——不仅独自一人在外游历,甚至刚来竹里书斋的那几天,桑召逮到一个是一个,把家里人高马大的死士们都勾搭了个遍。 说是勾搭也不算,毕竟桑召只是露出一张死人般的脸,把人堵在墙边,问:“欢.好吗,我们生个娃。” 但死士们都是御马监出来的,别看一个个是郎君中的郎君,身材精壮,肌肉发达,但生娃的能力是完全没有的。 其中有两人倒是应了桑召的求.欢,但他们一说起自己是阉人,桑召就立马兴致缺缺,拍拍屁股走人,再也不瞅他们一眼了。 至于吴王妃带来的那些仆役,兴许是身量不够强健,都没能入桑召的眼。 沐九如当时就在心里感慨:南夷那边果然民风彪悍,女子的地位也比大虞要高上许多,寻欢生子之事对桑召而言就像是家茶便饭一样,随意地就能说出口,比虞人的男子都直白上许多。 他对桑召的家乡风土和家庭有那么一些好奇,但两人相交不过二十天,并不适合交浅言深。 沐九如没再多问什么,只道:“你家孩子喜欢什么样的香味?我那儿的面脂有樱桃香,兰花香,荷花香,梨果香……” 这么多香味让桑召听得头昏脑涨,她苦大仇深地想了半天,问道:“你觉得,哪个好?” 沐九如道:“孩子一般都喜欢果香,樱桃是虞人都喜欢的味道,梨子清甜也很适合女孩,这两盒你都带去吧?反正一盒用上个把个月也就没了,两盒算不得多。” 桑召喜不自胜,扯开嘴角,露出个生硬的笑容,道:“多谢。” 沐九如也勾唇而笑。 桑召姑娘平日多是闷声不响地缩在屋里摆弄蛊虫,出了屋后的行为举止也和汉人多有不同,很符合虞人对苗疆那些下蛊者们阴暗又粗野的想象。 可如今在他眼前的桑召,不过是个背井离乡,要给远方儿女带一份手信的寻常长辈罢了。 甚至因为那份笨拙和认真,而显得有些可爱。 沐九如洗漱完毕,又用完早点后,就带着两盒面脂去了桑召的屋里。 女郎暂住的客居被彻底装饰成了一间幽闭的茧房,到处都放着一筐筐、一罐罐堆积蠕动的蛊虫,寻常人光是进入此地,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沐九如因为时常和桑召讨教切磋的关系,来这屋里已有不少次数,倒也勉强算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他将两盒面脂交给桑召,又顺道问她:“前日你说同心蛊的状态不佳,今日它好些了吗?” 桑召将两盒面脂收进一个带锁的小箱子里,里面还放了不少儿童的玩具和女儿家的饰品,应当是都要带给她远在苗疆的闺女的。 她收好了面脂,又把那个箱子放进了背篓的最底层,这才从一堆罐子里摸出个小小的石盒来。 盒子打开,里面装得满是绿色的液体,她拿出个小漏勺,在水里捞了捞,一只身体肥胖,浑身黝黑的蛊虫被取了出来。 这正是吴王来访那日,曾吸在沐九如手背上的那只。 后来蔺南星临出发前,也让这只母蛊给吸走了一些血液。 有了两人的血液之后,再加上一系列复杂的培育手法和药草浸泡,再加上严苛的温度和光照的把控,这只母蛊才有可能成功产下专属于两人的子蛊。 子蛊一次只产两枚,产下的子蛊便是同心蛊,种在病患的体内便会孵化成虫,连通宿主的心脉。 这种蛊虫通过用不同药物的饲养,还能变为情蛊,生死蛊等害人的东西,这么一对不说千金难求,没个千两的银子也是拿不下的。 幸好吴王已经给桑召付过了报酬。 聪明人的行.贿讨好就是这样的,看似分文没给,却又不动声色的把钱送到了人的心坎上。 沐九如初见这枚母蛊的时候,小胖虫子还十分活跃,在桑召的手里活蹦乱跳,逮着个人就想咬住吸血。 如今的母蛊虽说比之前更加肥胖了,头尾两处却瘪得像是条蚯蚓,身子也不怎么蛄蛹了,肉眼可见得状态不佳。 桑召面色沉沉,虽然她平日也不怎么笑就是了。 她平淡地道:“它快死了,再养养,要是死了,等蔺公回来,重新养蛊。” 沐九如轻叹一声,道:“也只能这样了,若是这只母蛊未能成活,到时候我和相公再付你一次诊金。” 桑召把母蛊“噗通”一声扔回水里,绿色的水花溅起一尺高。 沐九如卒不忍看地闭了闭眼,要不是他看过桑召这样大大咧咧地“放回”过母虫好几次,他都有点怀疑这虫是不是被摔残了,才变得气息奄奄的…… 桑召对此十分淡定,盖上盒盖,还晃了晃盒子,像是想把什么晃匀一般,道:“吴王给钱了,这个难养,但不少见,不值钱,不用再给。” 她露出点笑容,黝黑的脸上闪耀着洁白的牙齿:“面脂,很好。” 沐九如给她的面脂确实不是便宜货,但一盒也就值一两银子而已,定是不比同心蛊金贵的。 不过既然桑召都这么说了,沐九如也就不再拂人好意,他寻了个椅子坐下,问道:“练习切脉时有遇到什么疑难吗?” 他两人这些日子来在医学上互通有无,苗疆蛊术传女不传男,桑召没教沐九如饲养操控蛊虫的法门,但蛊虫药用的许多原理,沐九如已经弄得清清楚楚,甚至有些蛊他还试着开方入药,替换了一些药材使用。 桑召那头看不懂汉字,读不了医书,沐九如就亲自教了她把脉辩证的方式。 苗医们平日里都是用蛊虫入体的方法来探查病因的,如今多学一种诊断方式,就多了一种验证病因的法子,桑召那头也学得兴味盎然。 两位大夫互帮互助,医理上相互验证,这些日子各有所得。 桑召当即把自己这两日练习切脉时的疑惑告诉了沐九如,两人切磋琢磨片刻,沐九如就告辞离去,去了院子里蔺南星为他设立的,专门用来坐诊的小棚中。 竹里书斋的沐大夫如今名望越发响亮,十里八乡甚至镇上城里也有些病患会慕名而来,就连踢馆的人都来了几波。 不过,没有一人能成功难倒沐九如,全都败兴而归了。 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让人意外。 沐九如行医治病的时光虽说只有短短几月,但此前读过的医书却不下百本,平日里交流学术的对象也都是家中府医,朝中太医这样的能人。 读书人里的寒门学子,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十分困难,多是难在书籍学杂无一不贵上。 而这种困境大夫同样需要面对:想要深造,就得去买医书,一本医书少说也要十几两银钱,还未必真就记载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更遑论像医术这样看家的本领,若无意外,都是师父教给徒弟,父亲传给孩子,闭门造车的。 那些独家的方子和技术就算是无人继承,也是不愿传授他人的。 故而就算是镇上、城里的郎中大夫,他们治过几千几万的病人,一生看完的医书都不会太多。 而像沐九如这样博学广记的医者,开张治病于他而言不是刚刚上手,而是十数年来的厚积薄发。 寻常大夫的挑衅,不值沐九如一哂。 如今他行医足有半年,依然学无止境,不停地吸收着新的知识,治过的病患也有了好几百人,医案更是积攒了厚厚一沓。 鲜有让他觉得棘手的病例。 因此那些前来寻医的患者,若是得的只是小毛小病,沐九如就放手让阿芙和风兮二人会诊,自己在旁指点监督,等来了疑难杂症的重症患者,他才亲自上手。 这样阿芙和风兮能学得更多的经验,而沐九如也不至于过度操劳。 今日上午来院里的病患并不算多,有两人是中暑的,还有几个也都是寻常病症,只有最后一个病人的腿上生了好大一片疖肿,需要围刺治疗。 这活阿芙和风兮做不了,就请了沐九如来操作。 村里人遇到疖肿这种小病通常是不治的,毕竟这东西长在身上,不痛不痒的,就算有些疖肿会痛会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要不妨碍干活下地,没人舍得花钱去治。 不过今日需要围刺的病患是个孩子,腿脚上的疖肿被裤腿蹭到就痛,小娃娃日日哭闹不止,饭都不愿吃了,家里人没了法子,这才人带来看病。 小病患的疖肿此前已在这里治过了两次,结块消下去了些许,但依然有杯口大,生在膝盖的上方。 小孩此刻乖乖地坐在凳子上,敞着腿等待漂亮大夫给他扎针。 他对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眼睛亮晶晶地一眨一眨,表情放松,半点也不害怕。 围刺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施针手法,需要对患处进行一到数层的包围性针刺,从而强力地刺激患处,让经络疏通,减轻疼痛,消除脓液。 若是按照寻常法子扎针,难免会有些疼痛,对小孩子来说,这无疑会增加医治的难度。 因此沐九如特意选择了更加柔韧的金针使用,他蹲在小孩的身前,手指摸上疖肿附近的穴位,另一只手握着毫针,贴在肌肤附近,手腕一抖,金针眨眼间便弹射入穴了。 这飞针的手法沐九如练了许久才小有所成,这样极快得旋刺能让病患的疼痛减轻到极致。 小娃娃被扎了一针,不哭不闹,还笑嘻嘻地看着沐九如,显然半点痛感也没。 之后的提插捻转虽然会带来些酸胀的感觉,但大夫神仙一样的脸近在眼前,说起话来还温温柔柔的,小娃娃压根就想不起来身上的这丁点儿难受,光顾着和神仙哥哥聊天撒娇了。 沐九如耐心地哄着小患者,手上动作不停,一针接着一针,精准迅速地在疖肿附近的要穴上斜斜插了十几枚金针。 穴位戳刺完毕后,还要让金针在身上滞留一段时间。 沐九如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腕,安抚了小娃娃几句。 恍惚间,他觉得四周好像过于安静了。 就连风兮和阿芙都没了声音,也没走上前来接替他的工作。 沐九如眨了眨眼,蓦然回首。 接近正午的烈日将视线炙烤得扭曲。 一桌之隔的后方,静默地伫立着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竹棚的庇荫下,身材颀长的少年郎气宇昂昂,岿然屹立。 开阔的胸膛因呼吸急促而迅速起伏,热汗一滴滴地自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尖落下。 还有那对凤眸格外明亮,耀若星辰,深情如许。 蔺南星温声道:“祜之,我回来了。” 第165章 相思 其实不只是蔺南星,沐九如也想要…… 本以为归家遥遥无期的心上人, 竟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沐九如微微愣怔之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昳丽的眉眼骤然绽开沁心的笑意, 丰润的红唇弯成了薄薄的一线,露出几颗亮白的贝齿。 他心头重重地跳动着,像是满怀惊喜, 也像是无限心动。 此前他从未想过, 只是小别后的相逢,也会让人产生甜蜜而满胀的感觉。 比起曾经让他失去一切的那场别离, 如今他只是与蔺南星分别了短短的二十几日。 他本不觉得这会让他辗转反侧,相思成疾。 他在竹里书斋之中日日有家人们朝夕相伴, 有寻医者随踵而至, 这般的热闹,像是根本没有品尝情愁的理由。 可在这一刻,早起时的孤衾独枕, 用饭时身侧的空位, 夜深时分倚窗而望的明月,以及睹物思人的顾影自怜…… 都交织成了眼前之人的名讳与模样。 让他心如擂鼓,分心挂腹。 风兮和阿芙揶揄的神色他无暇关注,小病患的询问声也远得像隔了层雾。 他的视线里只剩下蔺南星一个人, 将他的心占得满满当当,再也挤不下其他。 沐九如张开嘴,喉咙却有些发紧,只溢出一声低低的“嗯”来。 随后,他近乎迫不及待地吩咐了风兮和阿芙给病患拔针的要点,就招招手,带着蔺南星穿过堂屋。 蔺韶光和吴王世子此时正在屋子里摆弄笔墨, 学习练字,吴王妃、多鱼还有一些仆役也在其中。 蔺韶光见了自家小爹爹顿时喜出望外,又是要抱抱又是要亲亲,在蔺南星的脸上糊了好些个带着奶香味的口水印。 而蔺小爹爹也没辜负好大儿的热情,从背囊里掏出了只木雕的小鸭子拉车,扭动发条就能一颠一颠地自行前进,把蔺韶光逗得惊叹不已,咯咯直笑。 吴王世子看着蔺韶光被父亲抱在怀里,还得了玩具,要说心里不羡慕,那是假的。 他面上没表露出艳羡的情绪,依然小大人一般端正地坐在椅上,望向吴王妃的眼里却难掩一丝失落。 他很轻声地问道:“母妃,父王没来吗……” 吴王妃也正看着那本不该不容于世的一家三口——满心满眼记挂着妻儿,第一时间赶回家中的夫君;周身洋溢着幸福,无需与任何人分享相公的夫郎;不是亲子,却胜过亲子,可以撒欢撒娇,也可以肆意玩乐成长的孩子。 好似一个家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模样,也就是这般了。 亲密无间,和乐融融。 吴王妃垂下眼帘,平日她与世子甚少搂搂抱抱,总是端着王妃的严慈态度,此刻也不禁伸出手来,抚了抚乖巧懂事的孩子,柔声哄道:“再等几日你父王就会来了,扬州有许多百姓需要王爷解难救命,安安乖……我们再等等罢。” 这边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却分不出心思来关心旁的动静。 蔺南星逗弄了一番好大儿后,心里最记挂的还是他的少爷,他的夫郎。 他放下蔺韶光,脸上的口水印都没擦干净,就被与他同样急切的一双手牵了起来,径直拉进了卧房里。 门扉“吱呀”地关闭,将正在摆饭的堂屋的饭香味与喧嚣隔绝在外。 蔺南星的双手松开门扇的木框,刚回过神来,怀里就撞入了一具温软的身体。 沐九如方才在人前时温文尔雅,四平八稳,哄逗蔺韶光时也笑语晏晏,仿佛蔺南星只是离家去镇上采买了半天,或是下田归来一般寻常以待。 此刻屋里没了旁人,他径自就拥住了他的小相公。 蔺南星被这脱兔般跃入怀中的一撞,叩得整个人都呆愣愣地懵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沐九如会迫不及待地抱住他。 就好像……好像很想他一般……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但朝思暮想的芬芳,手中的触感都这般真实。 他骤然回神,平缓跳动的心口被焕活,锣鼓喧天般咚咚直响。 浑身也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一样,让他的心头充盈起了宣泄不完的热切。 他的思考已跟不上身体自发的动作,只想和沐九如贴的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一声悦耳的低呼过后,沐九如双脚离地,被高高地拥进了怀里。 穿着木屐的清隽双足在空中摇摇晃晃,清瘦的修长的双腿紧贴着小郎君高热的身躯,臀部被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 素净微凉的掌心攀上了小郎君汗湿高热的后颈,呼吸在起落间灼烫地交错,视线骤然高低倒换。 小别重逢的屋门内,蔺南星仰望着他此生此世的贵人。 而沐九如垂视着他英武盖世的依托。 在彼此的心跳声中,他们依偎成了另一种密不可分的形态。 屋外的碗筷声,欢笑声,言谈声此起彼伏;一墙之隔的室内只有静默的呼吸与心跳声交融着暗响。 沐九如被蔺南星的动作与失重感吓了一跳,惊吓过后,心里却更是缠绵。 他抚过蔺南星被汗水打湿的眉毛,低低轻笑:“你怎么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打量着眼底的人儿——肤色黑了许多,眼下也泛着疲累的青黑,但肌肤还算光洁,定是有每日注意护肤。 汗水布满了小郎君的整张俊脸,就连纤长的睫毛也被打成了一簇又一簇,湿漉漉的,像是哭过以后惹人怜爱的模样。 他伸手,轻轻地拂过那些柔软的睫羽,巧笑着明知故问:“就这么想我么?” 蔺南星的眼帘随着沐九如的动作闭上一只,他侧过面颊去贴近抚弄他的手掌,缱绻地低声倾诉:“想你,祜之,我很想你,在扬州我每日都想你。” 直白的爱语说得人耳朵发烫。 沐九如平日里调戏揶揄的话信手拈来,常把薄脸皮的小郎君逗得面红耳赤,此时此刻却是风水轮流转了。 他羞红着脸颊和耳廓,指尖从小郎君的眼皮上滑下,抹过略带青黑的眼底,凑近了些,小声地呢喃:“九如也想你念你,我的小南星。” 悬珠般的凤眸应声睁大,满满地盛着他倾国倾城的夫郎,以及那张吐露相思,呵气如兰的丰润红唇。 这话对蔺南星来说也刺激得过分了。 他的少爷,不仅主动抱了他,还说也想他。 蔺南星心跳得快要爆炸,晒黑了不少的脸都明显地变了色,红得快要滴血,不争气的嘴巴也情不自禁地吞咽。 喉结滚动,“咕嘟”一声心猿意马地响起。 沐九如耳朵微动,显然听见了这个动静,白皙的面颊被臊得红了许多,成了与头顶蔷薇一般娇艳的粉色。 蔺南星此刻温香软玉满怀,又与心上人互诉衷肠,虽然浑身上下都在躁动。 但临行前讨要亲吻被拒绝的前科还历历在目,与沐九如相关的事情,蔺南星绝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 他强忍住不该有的念头,在心里自我说服道:我是个阉人,我没有冲动,我的头脑应该比寻常郎君清醒,不该一和少爷见面就想着那档子事,现在家里的客人那么多,我情不自禁地抱着少爷,已经很逾矩了…… 他手掌贴紧沐九如柔软的腰侧与臀部,又甜滋滋地想:少爷真好,明明很在意礼义廉耻,但我这样抱着少爷,他都纵着我了,我真是个幸福的小郎君,少爷真香,嘴里也香香的,想…… 他连忙拧了下自己的手背:想什么想,我是个阉人,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不能让少爷不高兴,我是少爷乖乖的小南星,是少爷贴心的小棉袄……少爷好香……好喜欢…… 沐九如眼见着小相公咽了口水后,眼神就开始一会儿清澈一会儿巴巴的,心里逗乐得不行。 其实不只是蔺南星,他也有些想要亲昵,想要怜爱疼惜他的南星。 时光若是倒回小郎君要出发去扬州的那日,他一定不会拒绝那个吻了。 沐九如垂下眼帘,拇指蹭过蔺南星有些干燥的唇瓣。 微粉的唇色在手指的挤压下泛起靡丽的艳红,洁白整齐的贝齿在唇缝内露出一线,舌尖亲昵地触碰上他的指腹,留下一点湿润,又立马安分地退居一隅。 小郎君眼睫扑闪扑闪的,拥抱着他的手臂紧绷得如石雕一般,年轻有力的身躯浑身蒸腾出灼烫的躁意,烘得他心里潮潮的,痒痒的。 沐九如爱极了这份年少气盛,也爱极了蔺南星为他神魂颠倒的热忱。 他侧过脸庞,俯得更低更近,唇瓣抵着蔺南星嘴唇,近乎气声地道:“落故,你怜惜着我些……”他在温热的触碰中,含糊道,“亲吧……” 蔺南星的呼吸顷刻间变得又急又重,屋外的喧闹在他的世界里戛然沉寂。 眼前只剩下静待采撷的夫郎,与那两扇蝶翼一般闭合轻颤的睫羽。 唇上被覆盖了朝思暮想的柔软与芬芳,他的大腿的外侧被悬挂在莹白足间的木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让他脑内的胡思乱想变得卡顿而滞涩。 ——我是阉……动……我是少爷……没有清醒……我比寻常想法乖乖……我是棉袄星……能……香香……不能……逾矩…… 屋外的人们不知说到了什么高兴事,忽然哄堂大笑,人声骤响。 沐九如腿弯微蜷,木屐“啪嗒”一声坠到地上。 蔺南星某处的那根弦也随之崩断,寻着那抹香甜噙了上去。 高低错落的接吻,使蔺南星的脖颈仰到了极致的角度,锋锐的额角和隐匿的喉结变得格外明显。 沐九如的手掌自对方已经濡湿的嘴角下滑,在小郎君的颈项上围成了一圈,感知着那枚小球为他动情地上下游移。 两人的肤色黑白分明,汗水将素净手掌浸得粼光闪闪,像是在那处挂了串白玉做的项链。 这种亲密到近乎被掌控的姿势让蔺南星浑身颤抖,喉咙痒得想溢出呻.吟,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甚至连亲吻他都只敢温吞而静谧地描摹,不敢显露出一丝逾矩与亵.渎。 又止不住地想要更多、贴近更多…… 他想把自己重新染上沐九如的味道。 想时时刻刻和沐九如黏在一起,不用再和沐九如分隔两地…… 不用再穿着沐九如的衣服睹物思人,不用眼见着属于沐九如的气味日渐消散,所有衣服堆做一团也只能闻到淡淡的芬芳…… 他很想,很想沐九如。 - 两人在门后断断续续地吻了许久,缠绵间衣料也蹭的散乱,露出对方身上穿着的里衣。 熟悉却不合身的衣物,昭示着遥遥相望的思慕,也像是一把热火,将情潮灼得近乎沸腾。 但在青天白日,屋外人来人往的情况下,单单亲吻对沐九如而言已是过于孟浪的行为。 再多的,打死沐九如也做不出,而蔺南星也不会刻意去求。 毕竟他们还有一整个晚上,可以互诉衷肠。 亲昵过后,堂屋里除了小夫夫之外的其他人,已全都饭罢离席。 灶房的锅里温着两人份的午饭,各种菜式都留了一点。 蔺南星端菜上桌,和沐九如两人在堂屋里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小话。 徐威的通倭密信,直到昨夜的子时过后,才刚被吴王的手下截获。 蔺南星得了信函,披星戴月地整理了文书和证据,一大清早送入驿站,叫了三百里急递传信进京。 之后他早饭也没吃,只和景致宴聊了几句,就讹了匹吴王府上的好马,八百里加急把自己驾回了家。 如今他见过了心上人,这才感觉到从昨晚起就空着的到肚子已经饿得发慌。 刚坐上桌,小郎君就呼噜呼噜地扫荡了半盆饭菜下肚。 沐九如饭量少,一时半会儿不吃也不会觉得饿,他见蔺南星饿成这样,可怜巴巴的,索性也不扒饭了,一门心思地给小郎君布菜。 然后再用那张被亲得红润润的嘴,说出软乎乎的话,哄人吃得慢些。 蔺南星立马就三迷五道,昏头昏脑,肚子也不饿了,饭菜也不急吼吼塞了,有情就饮水饱了。 小夫夫两个人你给我夹点菜,我给你舀勺汤,没一会儿沐九如就先歇了筷。 蔺南星给沐九如沏了热茶,又乐呵呵地把沐九如剩下的米饭全倒进自己碗里,一边吃一边道:“桑召大夫的蛊虫养好了吗?什么时候能种蛊?”种了蛊少爷兴许就能吃得多些了。 沐九如吹了吹茶汤,道:“那只母蛊像是不成了,还得再重新养一对,最快也得下个月才能种。”他睨了蔺南星一眼,顾盼生辉,“你怎的比我还着急?” 蔺南星耳朵红了红,脸蛋闷在碗里,哼哼唧唧地小声辩解:“就是想快一点……下个月我得进京,指不定要入秋才能和你再见上面,那你就要多难受两个月。” 他的声音更小:“……而且我也想早点和你绑在一起,那样我就是独一无二的,最好使的,谁也替代不了我……” 什么好使不好使,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夫君。 堂屋里还有吴王带来的丫鬟们在走进走出,即便两人是在窃窃私语,沐九如都觉得大庭广众下被说了满耳朵的情话,让他臊得脸上发烫。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人能代替蔺南星呢。 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心尖上的人儿。 第166章 拜师 他们再也不是无依无靠,人生如寄…… 沐九如被蔺南星得情话说的羞涩不已。 他连忙夹了个大肉丸子进小郎君的碗里, 凑近过去,小声地道:“你再多吃些吧……” 蔺南星立马听话地吃起了丸子,细嚼慢咽的, 进食速度却很快,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带动腮帮一鼓一鼓,看着既赏心悦目, 又乖巧可人。 沐九如拿这小奴婢没办法, 凑近得都快要窝进人怀里了,声音又小又柔地道:“你就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蔺南星耳朵微红, 眼睛亮晶晶的,沐九如被这眼神看得更臊, 转移话题道:“蛊虫我们目前种不了, 但有另外一事,是少了你就不成的,等下要陪我一起么?” 蔺南星飞快地咽完了嘴里的食物, 点点头, 积极响应:“嗯!是什么事?” 沐九如轻笑道:“有两个伶俐的徒弟,早就想拜入师门了,可惜我的夫君不在家中,缺了一个长辈成不了拜师大礼, 他们只等着你回来行拜师礼呢。” 他亲昵地道:“蔺师娘。” 蔺南星惊喜地眨了眨眼睛,眸子亮得像是一对剔透的琥珀。 - 晚饭之后,堂屋被简单地布置了一下。 年节时买的红绸挂了好些出来,灯笼也蒙上了红布,到处洋溢着欢腾的喜气。 全家老少都聚集在了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就连吴王妃的仆从,还有隔壁屋子里的死士们也都到了场。 正东的方向临时摆了两张座椅, 蔺南星和沐九如相邻而坐,一人仪表堂堂,一人国色天姿,怎么看都是一对珠联璧合的檀郎眷侣。 阿芙和风兮正跪在两人的跟前,从蔺韶光和多鱼的手里拿来茶杯,恭恭敬敬地奉茶道:“师父,请用茶。” 此前他们已经跟随沐九如诵过了《大医精诚》的摘选,又递交上了拜师帖,交了各自准备的束脩,再行了三叩大礼。 礼毕,满堂祝福喝彩,他们在恭祝声中,成了沐九如名正言顺的弟子。 如今只差奉茶叫了人,再被长辈们训诫几句,这拜师之礼就算彻底成了。 两张粉扑扑的亲笔帖子,还有两篮子束脩被好好地安放在了沐九如和蔺南星之间的桌上。 新收的徒弟们交的学费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心思却都花了不少在里面。 毕竟两人的钱都是蔺家给的,只出钱财,那就是对拜师一事诚意不足,不够重视。 阿芙这些日子一到下午就泡在村子周边的水里,精挑细选地采摘了一箩筐品质优异的药材:如水蓼、水菖蒲、棱角等,水蛭和莼菜也摘了些,都亲自炮制挑拣好了,装在了束脩的篮子里。 风兮没有阿芙这般的好体魄,但耐心和孝心他也是不差的。 屋里用的那些玩意儿,从今往后都不能再没规没矩地和师长分享了。 蔺南星又把沐九如里里外外,就连双罗袜都一手包办了,不让师父的身上穿着丁点别人做的东西。 风兮左思右想,最后给沐九如缝制了一只寿桃布偶。 这礼物不会显得轻佻,也不会让将来的师娘不满,还能充分地表达一颗孝敬之心,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本来这类摆件应当是木雕玉石等物件做的才合适,奈何他的手上没有力气,也从来没做过木工活,就还是选用了他熟悉的针黹来做。 祈求多福多寿的寓意不变就好。 布料上他也颇费心思,几十块小碎布都是他挨家挨户,用自己做药童挣的诊金换来的。 自古以来孩童出生就有盖百家被的传统,意为集百家之福,保佑孩童平安健康地成长。 用百家碎布做的寿桃,就是福上加福。 风兮的审美不差,外加裁制与缝纫的技术都极其严谨,制成的寿桃看着倒也不丑,圆鼓鼓的一个,正面绣着金光闪闪的一个“寿”字,还是小多鱼亲自题的字。 沐九如此前不曾有过正正经经的师父,也就没有经历过拜师大礼。 但年少之时,他自然是幻想过要送什么礼物给他的师父,然后就能与那人结为亲如父子般的关系,从而弥补生为庶子,父母不慈的遗憾。 可惜之时后时移世易,这对于师门的念想,最终只是也成为了他人生里的另一个遗憾。 若是时间倒回半年之前,沐九如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真能拥有拜师大礼,且他还是作为师父的那方。 如今他的徒弟们按着他的喜好,费心费力地送了讨他欢心的礼物。 而他也在亲朋好友的道贺声中,多了两位亲如儿女的弟子。 曾经以为是要共同分享丈夫的对象,如今却归入他的门下,成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需要他照拂指教的小辈。 人生的境遇何其玄妙,又格外得美好。 让人止不住地期盼更长远的将来,还会有什么欣欣向荣的变化。 沐九如按照长幼先顺序,先从阿芙手里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又递出一本册子,道:“芙儿,这本医案集你拿去吧。” 阿芙湛蓝的眼眸里噙着泪光,双手接过医案。 册子不薄不厚的一本,拿在手里分量不重,封皮上是沐九如的亲笔题的字,字迹歪歪扭扭,写着《赠弟子芙医案集》。 竟是一本为她量身定制的病案汇总。 即便她暂时还不知里面写着哪些病例,可这份与她付出的孝心相互辉映的慈爱,已煨得她心口发酸发涨。 她开口时已有些哽咽,道:“谢师父赠芙儿医书。” 沐九如柔柔应了他的大弟子一声,又去接小弟子的茶杯。 他抿了一口热茶,也回递了一本医案,道:“兮儿,这本是你的。” 自从沐九如觉得自己也能算是个大夫以后,就惦记起了曾经答应胡女的收徒之诺。 加上风兮也一直都有想拜他为师的意思,沐九如早早地就准备起了两人的入门礼。 阿芙那本医案集里摘录的多是些外科的病例,以及异族人易发的病症。 而风兮的那本,则是收录了许多花柳病相关的疑难杂症。 风兮接过了属于他的那本入门礼,紧紧地抱在怀中,感念地道:“多谢师父赠书。” 沐九如也亲切地应了一声,笑容清丽而满足。 之后就轮到弟子们给“师娘”敬茶的环节了。 多鱼和蔺韶光闹闹哄哄地收起阿芙和风兮爱不释手的医书,又给他们一人再塞了一杯热茶入手。 两人抬眼望着气势不凡的蔺老爷,一时都觉得有些恍惚。 曾经这人是他们的主子,是他们要侍奉的人,如今却成了会关怀他们的长辈。 两人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水,道:“师丈,请用茶。” 蔺南星矜持地“嗯”了一声,嘴角却高高翘着,很替沐九如得了两个好徒儿而高兴,更别说他还作为沐九如的夫君,在接受弟子们的孝敬茶。 他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与沐九如平起平坐,唯一能成为沐九如弟子们“师丈”的那人。 即便他只比阿芙大了两岁、比风兮大了四岁,但他看着这两人,眼里却露出了长辈般的慈祥。 他逐一接过茶水,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口,跟着沐九如一起唤了声“芙儿”和“兮儿”。 往昔他打死也不会对其他人叫出这样的称呼,但这两人如今是自己的小辈了,这么叫唤却十分顺口,半点也不让他觉得需要避讳。 礼物他也备好了,是在扬州得空时采买来的,家里五人,人人有份。 但本来送给阿芙和风兮的东西就是随便挑的,用来做给小辈的入门礼却有些不够重视。 幸而他给沐九如买的礼物有好几十件,从里面挑出两件合衬的来送给徒弟绰绰有余。 蔺南星给两人递上礼物,又训诫道:“你们入了师门,往后便跟着你们师父刻苦学医,莫要懈怠,平日里也好生地孝敬他,别调皮捣蛋,惹他生气不悦。” 他缓和了语气,又道:“你们若是冷了热了,短缺什么,想要什么就同我说,你们是祜之的弟子,就是我的孩子,万事不必同师丈客气,若是将来遇上了难事,师门里有祜之、有我在,总有人给你们兜底。” 这段话的分量不可谓不重,蔺南星的直系亲信都是逢会、逢力这样权势滔天的内臣。 有这么一句兜底的许诺,哪怕风兮和阿芙将来把屎盆子叩在皇亲国戚的头上,蔺南星都能把他们的命保下。 当然阿芙和风兮也不是那种会无事生非的人。 两位新晋的弟子铭感于心,沉声应下。 沐九如紧接着他的夫君,也对弟子们温声地训诫道:“我就没什么好再教导你们的了,如何医人,如何修德,我与你们早已说透,你们也都做的很好。” “若只论医术,以你们如今的水准,在村里做个郎中已足够出师行医,但你们依然研精覃思,砥砺琢磨。” 他温柔而坚定地道:“我相信你们都将成为自己所愿所求的医者,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阿芙和风兮自从向沐九如跪下的那一刻起,泪水就在眼里打转,此刻他们被师父师娘温言软语地关怀鼓励了一番,眼睛更是红得像要滴血,泪花一闪一闪地盈满了眼眶。 两人的嗓音也哽得又沙又哑,道:“谨遵师父教诲。” 沐九如被他们的模样弄得心里发软,柔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起来吧,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对阿芙和风兮二人来说,近乎是此生难求般得遥远。 他们一人是被远贩异国的奴隶,一人是花街巷柳出生的侍君。 对他们来说,故国遥不可及,亲友命薄如纸。 也无人会愿意成为他们这般出生低贱之人的家人。 可他们今日拜师,并非只是成为沐九如普通的授艺弟子,而是作为亲传弟子。 这世上若说还有什么和父子血亲一样血浓于水的关系,便只有这样亲如一家的师徒关系了。 师徒、师门之恋,为何常让人觉得有悖伦常,便是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几个字,是有它真实的分量在的。 他们入了沐九如的师门,便是有了如同父母的师父师娘,有了会为他们撑腰的长辈。 而他们也近乎真正成了沐九如与蔺南星的孩子,若是师长二人百年之后,他们甚至是需要和蔺韶光一同扶棺守灵的。 因此有了师门,对他们二人来说,就等同于真正得有了家,有了家人。 他们再也不是无依无靠,人生如寄的奴婢了。 风兮站起身来后,再也按耐不住,捂着眼睛不住落泪。 蔺韶光凑上前来,从多鱼袖子里摸出绣帕,递给风兮,安慰道:“师兄,别哭啦,以后你就是元宵的哥哥了,应该开心呀!” 风兮接过手帕,却“呜”一声哭得更凶,话都要说不清楚了,语无伦次地道:“师弟……师弟,我真有师弟了,我和元宵成了师兄弟……师父……我有师父了……!” 蔺韶光被风兮哭得手忙脚乱,怎么他安慰了一下,风兮还哭得更凶了呢? 明明多鱼哥哥哭了,他一哄就好了。 他转头一看,阿芙竟也无声无息地在偷偷抹泪,以前他也没见风兮叔叔、阿芙姨姨哭过啊…… 怎么叔叔姨姨变成师兄师姐以后,就突然爱哭了呢……? 蔺韶光又去掏多鱼的衣袖,摸出一块绣帕来,他扯扯阿芙的衣角,着急地劝道:“大师姐,你别哭呀,别难过,元宵要来不及安慰你们了……!” 阿芙垂着酸酸胀胀,哭红了地眼帘,看向身前粉雕玉琢,金贵不凡的小少爷。 今日之前,她与蔺韶光的身份不同,族类不同,身价也不同,两人的存在犹如云泥之别。 而今时今刻,她却与这样可望不可即的贵人成为了师姐弟,被主家的小少爷称为师姐,被蔺韶光轻声细语地哄慰安抚。 她伸出手指捏上手帕的另一端,却并没有接过,而是蹲下了身去,缓缓地,试探地抱住了蔺韶光,确认一般地唤道:“……小师弟?” 蔺韶光感觉好多眼泪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连忙道:“师姐,师姐,元宵在呢,不要伤心呀。” 阿芙点了点头,握着绣帕的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微微颤抖,最终她也没能忍住,抽泣一声,恸哭了起来。 此前拜师之时,她虽然心中感念激动,却情绪尚可自抑,可直到这一刻,她听见孩童纯真无暇的呼唤,听见那一声来自曾经主家少爷的“大师姐”,她才真正地确信了—— 她在大虞,真的……有了个归处。 她不会再被辗转贩卖,不会再无处落脚,不会再无人记挂。 ——她不再是无处魂归的异乡过客了。 “怎么一个个都哭成了小泪人?” 柔柔地话语声在她的身边响起,紧接着她就被轻柔地揽入了一个怀抱中。 郎君的胸膛清香温软,消瘦而又坚实,分明怀抱着她的那人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却让她生不出一丝旖旎的心思,只觉敬他爱他,恩同再造。 那头的风兮也被揽进了沐九如的怀里,还有小小一只,哄人不成自个儿也急得哭了的蔺韶光。 一个师门,团团圆圆地抱在了一起。 只差蔺师娘了。 第167章 师门 沐九如都有些惊讶了:“怎么突然…… 蔺师丈正在给观礼的宾客们发定胜糕, 顺带送客。 好容易把人都送走了,蔺南星一回头,就见一家老少都抱着沐九如, 像是都能把他弱不禁风的少爷给挤得变了形。 心上人揽着两个已经成年了,还样貌不错的弟子…… 看着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碍眼的,但……都是一家人了。 蔺南星无奈地也蹲了过去, 挤到沐九如的身后, 长臂一揽,把大大小小的一家子, 全都圈进了自个儿怀里。 只差个没哭的多鱼还一个人站在外面,但看着也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傻不愣登的, 脸上酒窝都不见了。 蔺南星的手指再伸长了点,勾着多鱼的衣领一提溜,把小家伙也扔进人群里, 一家子全都在怀里圈好了。 整整齐齐的。 怀抱最中央的师姐弟三人组, 眼泪一把一把的,都成了水做的人儿,泪水鼻涕也不知道在往谁的身上擦,弄得六个人都湿漉漉的。 蔺南星又是嫌弃他们埋汰, 又是觉得小屁孩们的狼狈样有些好笑。 不过刚走马上任的蔺师娘,现在满心都是对家人的慈爱,便柔了嗓音哄道:“好了,都别哭了,晚些我给你们全都包个大红包,拿了钱你们想要什么,就高高兴兴地买什么去。” 两个新弟子却不敢真就放肆地收蔺公的红包, 风兮连忙抽抽搭搭地拒绝:“师娘,不,不用了……钱,够的……” 阿芙也沉默地摇了摇头,哭得皮肤薄薄的鼻尖和脸庞全都红粉粉的。 只有蔺韶光毫不客气,哭声停不下来,钱也是要拿的:“呜呜呜,爹爹,我不会花钱,你把钱都给多鱼哥哥吧,给他个大红包,钱多多的……呜呜呜……” 这胳膊肘往奴婢身上拐的话听得几个人都又哭又笑,沐九如也“噗嗤”地轻笑出声,蔺南星笑着给好大儿擦眼泪,拧住那鼻涕扭扭的小鼻尖,哼道:“你这小东西……” 蔺韶光用力擤了下鼻涕,也哼道:“我不是东西……”说完他就懵了,小嘴一撅,又气得哭了起来。 两个家长只好手忙脚乱地一通逗哄,许久之后,三个小家伙们总算是都收了哭声,但那股伤心劲儿一时半会还缓不过来,全呼吸急促地抽噎着。 蔺南星还挺喜欢这样和乐融融的家庭氛围的,一家子有笑有泪,互相依靠,互相包容,就像曾经他和沐九如在沐家小院里时那样。 沐九如如今有了儿子,还有了徒弟,有了慕名而来的病患,以及可以互通书信的同道医者—— 沐九如有了丰富多彩的关系,还有惬意喜爱的生活。 而他也收获了一个幸福美满的沐九如。 蔺南星看着眼睛红彤彤,脸上都没个笑模样的小家伙们,决定给他们一些小优待,道:“哭完了就都想想明天要吃什么,师娘早上起来给你们做。”他大手一挥,豪迈地道,“随便点菜。” 往昔这可是沐九如和蔺韶光独有的特权,现在却大家有了。 不过其他人一时半会还有些拘谨,不敢点菜,蔺韶光率先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报出菜名,道:“爹爹,我要吃乳饼,枣糕,还有甜甜的粥!” 好家伙,小小的一个人儿,连乳饼都吃不了几块,居然黑心地点了三个菜。 而且除了甜粥之外,其他那两种糕点做起来都颇费功夫。 不过今天这大好的日子,蔺南星又是回家见了心上人,又是添了两个弟子,他兴致高昂,精神满满,觉得自己哪怕一夜不睡,伺候完了沐九如,再连夜给孩子们做早点,也有十足十的动力。 蔺师娘满口答应道:“成,这三明早定都让你吃着,其他人呢?” 剩下些都是曾经做奴婢的,哪好意思开口,沐九如哄了两句,风兮终于鼓起勇气,不太好意思地道:“那个……师娘,我可以,吃个雪泡儿豆水吗……” 这种绿豆做的甜汤曾经在蔺太监第里时,一到夏天厨子就会做,吃起来冰冰凉凉,清爽甘甜,很是消暑解渴。 不过绿豆在熬汤之前还得先泡上好半天的水,才会容易炖酥,让豆子吃起来软糯可口。 那半夜进灶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得先把绿豆泡上,还有枣干也可以一并泡起来。 蔺南星一边盘算着,一边被风兮的一声声“师娘”叫得心花怒放。 他笑容满面:“行,师娘明早给你做。” 风兮露出个甜甜的笑来,觑了两眼师父师娘和善的脸色,又小声问道:“……要冰镇的……行不行啊……” 不愧是曾经后院里最不老实的奴婢,做了徒弟以后,蹬鼻子上脸的本事依然不减。 但既然这人已经是自家的徒弟了,蔺南星鼻子一捏,也就忍了,只是不痛不痒地抱怨一句:“行,早上喝冰的,仔细肚子疼死。” 风兮死皮赖脸地吐了吐舌头,脑袋往沐九如胳膊上一埋:“疼了我给自己扎针。” 得,这风尘的作态还是让人没眼看。 蔺南星干脆不看这小徒弟了,转而端起慈祥的态度来,问道:“芙儿呢,明早想吃什么?” 阿芙愣了下,她不太习惯这样被人关心,平日里她和风兮相处时,也多是她在照顾风兮,因此就连表述自己的需求,似乎对她而言都有些困难。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道:“……胡饼。” 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只有这个。 还是那种放了很多天的,干巴巴到可以用来打人的,汉人都不爱吃的胡饼。 她小时候在马背上经常就着马奶酒吃这样的胡饼和肉干,又噎又费牙,味道也不好,但来了大虞以后,她却也再没吃到过了。 不过更多的要求她也没说,师娘好心给他们做吃食,她断然没有让别人跟她一起吃石头一样硬的胡饼的道理。 蔺南星应道:“行,胡饼做起来不难。”他又看向怀里的心上人,声音更柔,像是含了汪泉水:“祜之,你呢,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沐九如笑道:“已经有这么多吃食了,哪吃的过来,不用额外给我做了,雪豆儿水,乳饼、枣糕我都爱吃的。” 他看见小多鱼抿着个嘴,眼巴巴地望着他和蔺南星,也不开口说话,便主动问道:“多鱼呢,明早想吃什么,让落故给你做。” 多鱼的眼睛顿时和蔺韶光一样亮了,报出早就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的菜名:“东坡肉!” 最好是又肥又腻,好大一块的,吃起来能满嘴流油。 他小时候就连指甲盖大的肉,也就逢年过节能分到一口。 多吃两口,那是在梦里才会有的事。 后来他进了蔺太监第,肉菜虽然常常能吃上了,但他还是觉得那种好大一块,有肥有瘦的猪肉才最好吃。 蔺南星“啧”了一声,道:“你换个,谁一大清早吃东坡肉的?” 一大清早怎么就不能吃肉了!他随时随地都能吃下一个大蹄髈! 多鱼只好委屈地道:“那就中午吃……” 前面不论什么菜肴都满口答应的蔺南星,此刻却忽然油盐不进了,两手一摊道:“中午没得吃。” 多鱼的眼圈立马红了,咬着嘴唇要落下泪来。 果然他现在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了,现在这个家就他一个是外人,是奴婢了…… 别人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只有他被拒绝了。 多鱼伤心得想要大哭一场,又憋着气,不愿为了这没良心的狗上峰掉眼泪。 蔺南星看了两眼这小东西的出息样,屈起手指,“嘣”得弹了一下,道:“明个吃完早饭后,我们一家子就要离开竹里村,在江南这带四处逛逛,游山玩水去了,你非得一大清早吃东坡肉也成,家里少不了你一口吃的,倒时闹肚子了别赖人。” 多鱼被弹得脑瓜子嗡嗡,眼泪倒是收住了,双手捂住脑门,含着酒窝点点头道:“要吃要吃的,不会闹肚子。” 他说完后,又眨了眨眼,直接被“游山玩水”几个字给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多鱼虽然因为要做宫人的关系,被那时返乡宫招的老宦官带着,从寒州到京城路过了近半的大虞国土。 但那时候他和一堆人挤在车里,像是畜生一样地赶路,和正儿八经地风花雪月,观山望水是完全不能比的。 多鱼那对亮亮的眼睛里,瞬间绽放出了期待的光芒。 其他几人也不遑多让。 沐九如都有些惊讶了,毕竟蔺南星此前也没和他说过这事儿,他问道:“怎么突然决定要去游玩了?” 蔺南星自从知道沐九如要收徒弟后,就憋住了这个打算,有意要让收徒大典喜上加喜。 此刻这间屋里已再没有奴婢,也没有外人,他不再隐瞒什么,直接把他将要进宫复命的事情开成公布了,又道:“吴王和苗老公应该都会帮忙上书,让我在扬州留任,最好是能填补上镇守太监的空缺,但也难保圣上不愿不放人。” 他笑道:“所以这十天半月,我们一家子就放下旁的事情,在江南纵情山水,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他把计划好的行程大致报了一报,道:“明日早饭过后,咱们就从竹里村出发,先沿着扬子江走上几日……路过宝县……高城……下到扬州,登船游瘦西湖,再去城里的大圣寺走一圈,然后去脍满楼……五泄瀑布……苏州沿海……还有冼城,去探望我的老朋友……” 其他五人全都听得眼睛发光,充满神往,仿佛已经能提前看到那处的好山好水,宜人景致一般。 却又像是不忍惊动什么一般,都只是静悄悄地听着, 好半会儿后,还是蔺韶光最先憋不住,兴奋地插嘴道:“哇!我们要出去玩啦!大家!全都!一起!” 那对圆溜溜的眼睛本就很亮了,竟还能越说越亮。 几人被这奶声奶气的一声惊醒,你望我我望你,沸腾般得欢呼声猛的响起,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 “都去吗?” “我也能去吗?” “全家都去!” “得快点整理包袱。” “要带上医书吗?” “出去玩还带这个?师父你带吗?” 沐九如看着那一双双小星星般的眼睛,笑道:“听你们师丈的,都痛痛快快地玩一场,旁的事情都放在一边吧。” 几人笑得嘴巴弯成了半块西瓜。 蔺韶光笑嘻嘻地宣布:“我们要全家一起……” “出去玩咯——!” 第168章 出发 蔺南星扯了箱底的红色小衣套在身…… 蔺南星一家子因为即将去游山玩水的好消息而千欢万喜, 六人闹了好长一阵子,才算冷静了下来,各自散开回屋收拾行李了。 小别胜新婚的夫夫俩掇拾完行囊, 便开始沐浴更衣,洗去夏日蒸闷出来的汗液与疲累。 蔺南星把沐九如打点得清清爽爽,伺候得舒舒服服, 又是做喜欢的事, 又是做喜欢的人,就差没跳进浴桶里喝沐九如的洗澡水。 美得整个人都快要冒泡。 小郎君晕晕乎乎地在澡豆、脂水和沐九如的香气里, 给无处不美,无处不白的少爷洗完擦干, 然后迅速地跳进澡盆里, 把自己也洗得干干净净的。 最后他扯了箱底的红色小衣套在身上,羞羞答答,小媳妇一样凑到了床榻上。 两人缠缠绵绵地亲热了许久, 沐九如像是块糖糕一样, 被舔得浑身上下都软趴趴、湿淋淋的,都快要化在了被褥间。 他今夜有心要同远行归来的小相公酣畅淋漓地欢.好,就连补益精气的药物都给自己开得重了一些。 但蔺南星却是意外得乖巧,用角先生磨了沐九如一次以后, 就只是抱着人又亲又舔,挨挨蹭蹭地说些黏糊糊的情话。 不再像以往一样,就是不用角先生了,还得想些办法来欣赏小祜之。 这样一场情.事对沐九如来说,不论是强度还是体验,包括视觉效果,都是非常好的。 让人心满意足, 浑身舒爽,很是喜欢。 沐九如勾着俊逸小媳妇背后的抱腹带子,欣慰地想:果然小郎君起过一次之后,心里就不会觉得太缺憾了,床上也懂事了许多。 他的小南星,又长大了些。 真是个可人儿。 高高壮壮的可人儿蔺南星抱着香香甜甜的夫郎温存着,心里除了满足和爱意,哪还想得起来什么遗憾。 他的小南星能不能起来,和他喜欢看小祜之有什么关联。 他就算不是阉人,也永远都为沐九如色授魂与,对少爷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看不够,嘬不够。 更别说小祜之确实好看,和芙蓉石琢磨出来的一般,又精致又芳香。 还轻而易举得就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神迹降世也不过如此。 他自然会时时想看着,时时想撩拨。 但自从上回小南星起来过一次,还死都下不去以后,蔺小郎君就意识到了一件很严峻的事情—— 似乎……对任何一个郎君来说,一直起着都并非是纯粹舒服的事情,甚至还会有些折磨。 他居然在不知不觉间折磨了少爷那么多次。 那些时候的少爷表情隐忍,声音也很好听,又没有表现得很抗拒,他就会错了意,以为少爷就是很舒服的。 逢力那厮说的鬼话,果然不可全听全信。 总之,蔺南星每每想起他之前无意犯下的错误,都沮丧惶恐得想要大哭一场,或是把逢力暴打一顿。 蔺小郎君用了好久才消化了悔恨的情绪,之后便痛定思痛,给自己立下了规矩:往后欢.好时,哪怕他对小祜之再如何万分不舍,万般喜欢,再如何情不自禁地想要把玩上几天几夜…… 也绝对不许了。 沐九如的感受才是第一位的,永永远远高于蔺南星自己的体验、喜好,甚至是生命。 床笫间也绝对不能让少爷有一丁点的不适。 少看到一会儿那样的小祜之又算不得什么,平常模样的小祜之,还有大祜之都是世界上鼎鼎好看的! 他有了那么十全十美的夫郎,愿意与他鱼水相投,欢.好后还能温存地抱在怀里。 他已是世上最满足、最幸福的小情郎了! 他半点也不贪心。 缠绵过后,两人歇息了片刻,再沐浴清洗了一遍,就互相簇拥着交颈而眠了。 蔺南星因着要早起做饭的缘故没敢睡熟。 他每次迷迷蒙蒙地闭会儿眼睛,就要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看看月亮的方位。 这事儿他以前在内廷伺候景裕时做得熟能生巧,可以一连数夜保持警戒,不睡整觉,通过短暂的浅眠来恢复精神。 强行唤醒神智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此刻蔺南星温香软玉在怀,睁眼之后看到的不再是黑暗的宫殿,熟睡的天子,而是心尖尖上的主子。 一低头还能亲上一口红润润的嘴唇。 就是天天不睡觉,也是神仙一样的好日子。 蔺南星醒醒睡睡地折腾了半宿,直到沐九如的脸肉、鼻尖、睫毛、手指尖……露出来的地方全被他嘬过一遍之后,时辰终于差不多到了丑时。 再不起床就要来不及烧饭了。 小郎君这才依依不舍地给怀中人掖上被角,在顺着窗缝微微拂入屋内的夏日晚风中,将沐九如的小肚子严严实实地捂住,又从架子上取来沐九如明日要穿戴的衣物,还给床头的茶壶新换了热水,套好隔热布罩…… 一通忙碌之后,屋里的主子总算被安置妥当了。 不会夜里着了凉,明日起床一伸手就能穿到衣服,若是渴了也有水喝…… 蔺南星终于放下心来了,他给自己穿衣束发了之后,就前往灶屋准备一家子的早点。 竹里书斋的一角在月色的笼罩下之,亮起通明的灯火。 安宁祥和的夜幕中,一束炊烟袅袅升起,与繁星点点交融,散成一捧薄薄的云雾。 琐碎的声音在亮堂堂的灶屋里持续地响着。 直到星沉月落,黎明将至时,阿芙和风兮打着呵欠,进了屋内给师娘帮忙。 再晚些的时候,太阳红彤彤地升起了一点。 沐九如也起了床,穿戴整齐,漂漂亮亮地进了厨房,帮着众人的忙烧火、捏面饼。 师门四人一同为了他们的早饭,忙得热火朝天。 等多鱼伺候着蔺韶光起床之后,刚刚好到了开饭的时候。 大伙吃了顿喷香流油的早饭,便迫不及待地收拾了行礼和包袱,满心期待地准备出发了。 桑召听闻他们将要远行,也收拾了箩筐,加入同行。 她是吴王花钱雇佣来专门给沐九如治病的医师,现在唯一的工作就是给沐九如和蔺南星二人养同心蛊。 既然她的雇主们要出门远游,她跟着一同前行也是合情合理的,还能顺便看看大虞的风光,和沐九如一起研究虞国的虫群。 稳赚不赔,不去才是傻子。 于是桑召面无表情地加入了队伍,陪同蔺家六口人一起,在家门口和吴王妃他们道了别。 竹里书斋的主家全都离开了居所,吴王妃和吴王世子作为客人也不能再留。 于是一大清早,宅子里的所有人全都卷了包袱,站在了闭合的院门外。 两家同住一个屋檐下快一个月,却也说不上有什么太深的交情。 倒是孩子们的感情相对真挚。 蔺韶光牵着多鱼哥哥,同他新交的小伙伴挥舞着小手,高声道别:“安安哥哥,再会!等我们游历完回来以后,我再来找你玩!我会给你带伴手礼的!” 小世子牵着乳娘的手,面上一脸的沉稳,眼里却是闪着不舍的泪光。 他比蔺韶光大了一岁,心思也更重些,不及蔺韶光想法简单。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回吴王府去,与元宵此地一别之后,怕是不知何时才能再会。 他不想扫了蔺韶光远游的好兴致,便温柔地挥着手,回应道:“嗯,元宵,你记得要来找我,我等你。”他想了想,又道,“你若是来不了,也记得给我写信,我都会回的。” 蔺韶光满口答应,打包票道:“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再会再会!” 他说完,挥了挥手,也没什么离别愁绪,转头就拉着多鱼哥哥去牵马了。 只留下小世子一个人,还陷在稚嫩的离别愁绪中,回不过神来。 - 此次出游相比从京城南下时情况全然不同。 如今正值酷暑,天气炎热,无寒风无大雪,正是沐九如觉得最舒适的季节。 加上沐九如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又学会了御骑,蔺南星便舍弃了马车,只从马厩里去了四匹马儿,一家子轻装简行地打马出游。 毕竟坐在马车里观景,虽是舒适轻松,却哪有自由自在地信马由缰,追风奔逸来得酣畅淋漓。 吴地三州虽说繁华富庶,地界却并不大,从竹里村骑马去扬州,统共只需要两个时辰,就是从这里径直跑到大虞国界最南的冼城去,也不过是一日的路程。 因此他们此行的安排并不紧张,每天只赶半个时辰的路都绰绰有余。 不会累着沐九如。 南下的路线,蔺南星安排得也是处处稳妥:小城小镇一个接着一个,每隔十几里地就会经过可供歇脚的凉棚或客栈。 若是半路玩累了,花些银两就能打尖住店,歇上个一日半日。 几人骑乘的马儿们,背上也卷了简易的毡帐,天气好时,还能寻个湖光山色的好地方露宿野营。 如今万事俱备,就该启程了。 蔺南星合上竹里书斋的院门,双手握住锁头,一插一拔,丁零当啷地给屋宅落了锁。 家里头那群元宵的宝贝畜生们,已提前赶去了死士住的院里,日日有人好生伺候,不用担心饿了渴了。 蔺南星从锁头上拔出钥匙,收进怀里,又在门口挂上了“近日省亲,家中无人”的木牌。 回过头去,其它六人已全都骑在高头大马上,等候着他了。 蔺南星走到沐九如骑着的五花马榴霞身边,脚掌在马镫上轻轻一塔,身如飞燕般地翻身上了马,稳稳坐在沐九如的身后。 人全齐活了,马儿们便踩着哒哒的蹄声,由主家夫夫骑着的榴霞领头,其余的首尾相衔,沿着土路行成一列,步伐轻快地往村口走去。 沿路的村人们一早就知晓了他们要离村的事儿,纷纷向已经处熟了的一家子问候道别。 直到走出了村口,没了挤挤攘攘的村民,道路也宽敞了,四个控马者才扬起鞭绳,纵马驰骋起来。 一行七人顺着溪流与小道蹑景南下,马蹄踏起滚滚尘沙。 江南的壮丽风景也随之跃然眼底。 澄江如练,万壑争流,满目青山。 天高地迥,无所不容。 七人四马没入万顷碧绿之中,渺如桑海一粟。 又似鱼游入海,逐日追风,鲜衣怒马。 说不出的畅快自在。 第169章 篝火 沐九如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地使坏…… 沐九如的骑术如今已小有所成, 御人帖也早就拿到了手里。 郎君素白俊秀、无处不美的手掌紧握缰绳,修长的双腿轻夹马腹,御马姿势标准而放松, 清瘦的身躯顺着的马匹奔跑的动势起起落落。 劲风将浓黑如墨的碎发吹散在唇红齿白脸旁,阳光透入叆叇,照得漆黑的眼眸明媚成了两枚剔透的琥珀。 翩若惊鸿, 婉若游龙。 蔺南星全然不去操心控马的事情, 双手搭在了美丽夫郎的腰侧,亲昵又不狎.昵地贴着, 只专心致志地指路,以及寻找疾驰间一闪而过的隐蔽风景—— “祜之, 你看那片树林……那是一整颗的榕木, 旁边那些略显细弱的枝干都是它的悬根,并非树木。” “看那处河边有只鼍,这是南方独有的鳄鱼, 个头极小, 性子胆怯怕人,很是温顺,你可以靠近些看。这鼍味道倒是不错,鲜香滑嫩, 改日我捉一只给你吃。” “那是鸬鹚船,船头那些都是鱼鹰,这鸟受了训练后会给渔民们抓鱼上船,一会儿就能收获不少,等下这老翁就要敲篙唤它们回来了。” 沐九如每每听见蔺南星说到他感兴趣的东西了,就会调转马头,往小相公指的那处走。 一路所见所闻, 处处都是京城里没有的山温水软,草木丰茂。 就连夏日的艳阳,都好似透着旖旎的柔软,把江南吴地的成群鱼鸟,一花一木都映照得生动而鲜活—— “这便是榕木啊,果真是一树成林,独木成春,往昔见游记中写到南方的这种树一颗便能广荫十丈,高可参天,竟不是夸大其词。” “鼍鼓逢逢,叫得真和小猪似得,好生可爱……啊……它逃了。” “这些鸟儿听到敲击声就回到船上了,真听话,一只嘴里竟有十来条鱼儿,好生厉害,元宵——!快来看这鱼鹰会帮人抓鱼——!” 夫夫两人走马观花一般行行停停、漫无目的地骑行,只大致在沿着既定的方向往扬州跑。 其他人比之二位,在散漫方面也不遑多让。 风兮不会骑马,甚至腿上也没什么力气夹住马腹,只好被阿芙圈在怀里带着跑。 阿芙出身于游牧民族,从小就在马背上面长大,她虽许久不曾骑行,可一触碰上马镫与缰绳,骨血里的记忆依然不曾被磨灭,三两下就把马儿驭得服服帖帖,如臂指使。 起初她还有些拘谨,只乖巧地跟在师父师娘的马屁后面,不敢肆意瞎跑。 但没两天后,她见队伍松松散散,人人都在胡乱游荡,师娘明显也不太想要两根小尾巴紧紧相随。 阿芙便释然了,放纵了,开始和个撒欢的狗子似得,驾着她的心爱的小马驹狼奔豕突,漫山遍野地驰骋了起来。 直到把风兮颠得屁股破了,人也吐了之后,她才算是冷静了下来。 桑召也不是个省心的,总是骑着骑着,就一声不吭地抓虫子去了。 多鱼和蔺韶光两个娃娃更是看什么都新奇,一个不注意就跑去了曲径通幽的犄角旮旯里。 要不是蔺南星还留了些心眼在小辈们的身上,每日光是寻找掉队的同伴,都不知要耗费上多少时光。 白日里的上午下午、日头不盛的时候,几人就这般骑着马儿,恣意晃荡着往南边走;到了正午阳光太烈,不便赶路的时候,他们便寻个凉棚或是庇荫处喝茶吃饭。 吃完饭了,消食的时候,一群人就去林子里抓虫,或是在浅溪边踩水玩。 就连向来沉稳的沐九如都经不住小辈们欢声笑语的诱惑,褪了鞋袜,露出一对素白的脚掌,走进亮晶晶的水里,同蔺南星相携着趟了几回。 夏日正午的阳光下,就连溪水都是热的。 脚掌踩过湿滑的鹅卵石,艳红的朱砂痣像是两枚小鱼食一般,被漂萍间的小鱼儿轻轻地啃咬,又柔软又挠痒。 孩子们玩了没一会,就嫌溪边太热,上岸到树荫下抓虫子了。 沐九如倒是觉得暖洋洋的,晒得他很是舒坦。 不过蔺南星那张俊脸已经被晒得到处都是汗水了,小郎君黑了许多的皮肤在水光下更显俊逸,脸上的晒红也显得人气色很好,英姿焕发。 沐九如趁着四下无人,走上前去,偷偷地使坏,在水底下亲昵地踩了下蔺南星的大脚。 洁白如玉的脚掌与丑陋粗糙的足背在晃荡的水波下一触即分,小郎君脚趾紧绷着,迅速在水底泛起了红色。 很快就从脚红到了头,脑子也昏昏涨涨地,不知是中了暑,还是中了蛊。 这般边走边玩了快有八日,江南一带众人已溜达了个遍,扬州城里也走过了一圈。 他们吃过了嫩如豆腐的狮子头,走过了无处不在的二十四桥,也看过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瘦西湖月色。 离开扬州后,几人见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便在路过一处无名的湖泊时,决定露宿一夜。 空谷中,宁静的湖面映出日落西山,暮色沉沉。 河岸边已帐篷林立,毡帐的中央是新生的营火,正在熊熊燃烧。 火光映红水色,晕往更远的方向,与天上水中的两片星河明灭相辉。 蛙鸣如击鼓一般连片起伏,风过叶动沙沙作响。 远处时不时会传来几串狼嚎,头顶就是布谷鸟的嘹亮鸣叫。 扬州的月夜,繁华中透着出水芙蓉般的清寂,而江南野外的夜,却意外得喧闹。 四面八方都是万物生灵共存共生的痕迹。 炙烤的火堆旁放着不少烧熟的鱼虾鸟鹿,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鼍鱼。 小鳄鱼身子的一大半已被食用殆尽,还有一半此刻正在用火熏着,等一夜之后成了肉干,还能在路上充当个零嘴,打打牙祭。 在山野间撒欢了整整一日的七人做在篝火边,屁股下面铺了隔水防尘的油绢布,已都是吃饱喝足的状态。 他们腆着满涨的肚子,揉着酸痛疲累的肢体,抬头就能仰望到一川星斗,耳边则是夏日微热的晚风柔柔拂过。 白日路过小镇时买的状元红被开了封,放在火边不冷不热地煨着。 小酒肆的掌柜说这酒酿了足有二十年,但蔺南星一喝就知道这年份里掺了些水份。 好在酒里没掺水,开封以后便酒气四溢,浓郁的醇香熏得路过的飞虫都卧在了草上。 出门在外,几人除了水囊,也没带酒杯,便也不计较别人的口水了,谁要是馋酒了,就抱起坛子闷上一口。 沐九如的脸被艳红的火光照得霞明玉映,高挺清秀的鼻尖也带上了微微的醉红。 他手上拿着条细长的草茎,一只手捏着草叶的一端,与另一根草相互交缠。 而另一根草的两头则是由蔺韶光粉嫩的小手紧紧拿捏着。 父子两人倒数三二一,手上一齐用力,没几瞬后,沐九如手里的草就被另一根草儿拉断了。 蔺韶光欢呼一声,举起他完完整整的草茎,激动地道:“哈哈哈,还是元宵厉害!元宵找得草又赢了!” 斗百草是村里的娃娃间常玩的游戏:两人去寻草茎,用寻到的草交缠着拉扯,哪个人找的草断了,就是输了。 这游戏规则简单,又不费钱财,还老少皆宜,不过喜欢玩的多还是小孩子们,只消用上几根小草,几个人就能消磨掉一整天的时光。 蔺韶光斗赢了他的大爹爹,嘻嘻笑了几声,便换了挑战对象,捏着他的草,转头去找多鱼哥哥斗草了。 沐九如的手边还有好几根鲜嫩的小草,都是方才吃完饭后,举家一同去林子里采的。 他精挑细选了一根又粗又壮的出来,,捏在粉白的手指尖里,戳了戳边上之人宽大的手背,眼里聚着一团柔亮的火,巧笑倩兮道:“元宵的小爹爹,来,我们也斗一把吧。” 柔软的草茎挠得蔺南星手指微蜷。 他蹭了蹭那片被拨撩的皮肤,垂下眼帘,从他的草堆里认认真真地挑了一根出来。 比沐九如的那根略微柔嫩上一些些,但又不太明显。 刚刚好。 他伸出自己的那根草,和沐九如的相互交缠,两人略一用力,蔺南星手里的草就拦腰断了。 沐九如眼眸微亮,抿起嘴角看着自己手里的小草儿,情绪又是舒畅,又是明媚。 他笑盈盈地伸出手来,去够边上的酒坛。 蔺南星立即放下手里的草屑,给沐九如搭了把手,举起小小的坛子递到心上人的红唇边,轻笑着哄道:“祜之,少喝一些,这里没村没店的,买不到解酒药,明早若是宿醉了,小心会头痛。” 沐九如因身体原因不能贪杯,也不常饮酒,因此酒量自然是不佳的。 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便乖乖地听了小相公的话,只小小地抿了一口。 清冽的醇酒浸润唇齿,回甘悠长。 若说滋味也就那样,但饮酒人想喝进嘴里的,未必就只是酒香,还有觥筹交错带来的欢愉与热闹。 沐九如舒爽地喟叹一声,推推酒坛,道:“你也喝,这酒很香。” 蔺南星眼神温柔,抱过坛子灌了一大口进嘴。 被沐九如劝过的酒,比之前大伙你一口我一口喝的时候更加香甜醉人。 他放下酒坛时,对面的沐九如已经又举起了草茎,笑眯眯地道:“我们再来一把。” 艳红火光照得沐九如满脸绯红,皓齿明眸,笑颜鲜妍而动人。 这倾国的容色,蔺南星在伺候沐九如的那六年里,日日相对,也日日惊艳…… 可除此之外,在那些为奴为婢的岁月里,他自个儿还有什么想法和情绪,如今想来,却都像是隔了层薄纱一般,朦朦胧胧得,叫蔺南星都记忆不清了。 应当也是不敢有什么多余想法的,作为奴婢的他只敢将他的少爷奉若神明,顶礼膜拜。 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眼前郎君倾城绝艳的美貌,顾盼生辉的俏皮,相对而坐的依赖……都是属于他的。 而他也永远都属于沐九如。 蔺南星缱绻而笑,应了心上人的挑战,慎重地从草堆里又挑选出一根来,再次和沐九如玩起了这个简单幼稚的小把戏。 两人边上的蔺韶光此前和众人一起也喝了几口酒,现在已有些醉了。 小娃娃手里捏着把草,在多鱼怀里哭得嗷嗷大叫:“元宵想安安,想小元小鱼,想小九小星,我要回家,要把他们都带来一起,呜呜呜——” 这几天蔺韶光偶尔也会想家,但从来没因此而哭过,多鱼连忙哄了又哄,但收效胜微,好半天都没能哄好。 小公公耐心是足的,气性也是有的,手上嘴上安抚着,心里已气得想打小祖宗屁股了。 那头的蔺南星和沐九如见好大儿哭闹不休,也不再沉浸于风情月意里,两人放下了手里的游戏,一齐抱过蔺韶光,又拍又哄,亲自安慰。 小人儿换了个位置,脑袋靠在沐大爹爹的胸口上,屁股坐在蔺小爹爹臂弯里,耳边是大爹爹好听的声音,背上是小爹爹温柔的拍抚,好半天后终于哼哼唧唧地收了些哭声。 他手里捏着鼍鱼肉干,时不时放在嘴里嚼上几下,肩膀还在抽抽搭搭的,哭红的脸蛋一点一点的,像是有些困了。 突然他被戳了戳后背,那人力气用得还又点大,戳得他痛痛的。 蔺韶光嘴巴一瘪,好容易停下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却见到身后的人是桑召姨姨。 桑召脸上的表情依然木木的,吊着眼角和眉梢,手掌握成拳头,伸了出来,道:“元宵,手,给你。” 蔺韶光这些天没少被桑召往手里塞虫子,他从起初的嫌弃虫子,害怕桑召,到现在习惯了以后,也觉得小虫子挺可爱的,桑召姨姨没那么吓人了。 他睁着水汪汪的红眼睛,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有些期待桑召会送他什么,是五颜六色的蝴蝶,还是胖嘟嘟的肉虫,又或者威武霸气的角虫…… 桑召却没有直接把东西给他,而是捏起食指大小的虫笛,塞进了嘴里,指尖按住笛声上的气孔,吹响了几个音节。 随后她缓缓地摊开手掌。 幽幽微芒从她的指缝间透出,露出一群亮晶晶的萤火虫。 虫子们在桑召黑红的掌心里中聚成了黄绿色的一团,忽闪忽闪地发着光。 桑召松开了它们,转而用双手捏住笛身,一段悠扬又有些诡谲的音调随着动作啁啾奏响。 萤火虫群闻声散开,成了一朵小花的形状,闪着辉光落进蔺韶光的手里。 童稚的眼眸和脸庞被照得透亮,蔺韶光不由地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这些宝石一样的小生灵翩跹起舞。 这简直就像是在他手心里放了一场烟花一样漂亮。 桑召控制着萤火虫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最后舒展成了一只靓丽的蝴蝶,扑腾着翅膀,从蔺韶光手里飞到沐九如的面前,再绕到蔺南星头顶,飞过每个人的身边。 直到最后一人也被蝴蝶环绕过后,笛声骤停。 萤火虫们失了指令,便轻盈地四散而开,幻梦似得,一点一点飘在众人身边,最后消失不见。 篝火下的南夷女郎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表情缺失的模样。 第170章 知交 原来倾盖如故,呼朋唤友,竟不过…… 萤火虫散去后, 桑召收起虫笛,严肃地点点头,道:“元宵, 不哭,要笑。” 蔺韶光被这一场神奇的虫舞逗得早就忘记要哭了,小小的嘴巴不是惊叹地大张着, 就是弯弯地勾起着, 如今更是“嘿嘿”地笑个不停。 他甜甜道:“桑召姨姨真好,虫虫漂亮, 笛声好听!” 他又高高兴兴地使唤道:“大师姐,元宵要听你弹箜篌。” 蔺韶光作为举家共宠的小少爷, 也是个性格可爱的好宝贝, 阿芙自然无不应允。 她从自己的马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箜篌,悠悠弹唱起来。 唱歌跳舞同样也是风兮的长项,以前这是他们二人用来谋生的技艺, 如今幕天席地地随意哼唱, 却有种海阔天空的别样畅快。 蔺韶光听着听着,就躺在蔺南星的怀里彻底睡着了。 沐九如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兴许还喝得有些醉了,他竟是当着桑召这个外人的面就靠进了蔺南星的怀里。 两只白里透粉的手也捏住了小相公的大手, 一个穴位、一个穴位的摸过来,嘴里嘀嘀咕咕地辨认道:“神门……少府……劳宫……南星真的长大了,手背上的经络好明显,真俊……” 凸起在皮肤上的青筋被拨弄来去,带来奇怪的酥麻感。 蔺南星耳朵微红,假装对沐九如微醺后失了分寸的言行一无所知,手臂更加贴合地搂紧了妻儿, 目光却穿过篝火的烟雾和光彩,欲盖弥彰地投向对坐载歌载舞的几个人,和更远处的湖水、天空、月光。 手上撩人心弦的小动作源源不断,耳边都是沐九如轻柔好听的呢喃声。 蔺南星随意地看天望地,好一会后,突然目光一凛。 他拔高了一些音量,遥遥问道:“桑召大夫,你这耳珰是哪儿来的?” 桑召此刻正低着头,在专心地玩虫子,她闻言抬起头来,摸了摸自己的两个耳朵,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她心情不错,就打扮了下,给自己弄了个耳珰带上。 她回忆这耳珰的来历,答道:“是和吴王的丫鬟,用蛊换的。” 蔺南星拳头握了握,又问道:“可否摘下给我看看?” 这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就是枚玉制的耳珰,做工平平,款式也简单。 桑召直接抬手,把那东西摘了下来,扔给蔺南星。 蔺南星差点被这动作吓出一身汗来,两只手瞬间弹射出去,将耳珰稳稳地抓在手心里。 这动作有点大,还让沐九如失去了正在把玩的手掌,醉醺醺的夫郎顿时清醒了些许,抬着头问道:“怎么了,落故?” 蔺南星拿到耳珰,就比照着篝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把这枚犬牙形的耳珰观察了个遍。 在确认了什么之后,他的神情骤然一松,低下头去对着沐九如很轻地耳语了番。 沐九如迷迷瞪瞪的眼睛随着对话越睁越大,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他听了半晌,点点头道:“……我来和桑召说。” 他携着蔺南星起身,两人带着熟睡的蔺韶光一同走到桑召边上坐好。 桑召瞥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虫子,不断被击捣的小臼里全是烂泥一样不可名状的物体,依稀能看到一些虫腿虫肠之类的组织。 沐九如轻轻唤了她一声:“桑召姑娘。” 桑召这才停了停动作,抬眼看了看白白胖胖的蔺韶光,又看了两眼沐九如,最后再看看的蔺南星,回应道:“祜之。” 沐九如应了声,温柔又慎重地道:“这枚耳珰我们夫夫俩非常喜欢,能否冒昧请你割爱,将它转让给我们,价格好说,你随意开,之后路过其他城镇,我们也会再买些漂亮的耳饰给你以做弥补,可好?” 桑召被这一长串汉话听得脑袋晕晕乎乎,她想了半天,指着蔺南星捏着的那个耳珰问道:“你想要,这个?” 沐九如道:“是,我们想向你买下它。” 桑召这才听懂了,摇了摇头道:“不用买,给你。”她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看着沐九如,板着脸道,“朋友,不要钱,给你。” 朋友两个字熨得人心头一热。 南夷苗族人避世而居,导致桑召的性格也有些单纯,但既然桑召当沐九如是朋友,那他就更不能占人便宜了。 沐九如轻轻地笑道:“我们虞人间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的,这个很贵重,我和相公不能白拿你的。” 桑召又听了满耳朵的叽里咕噜,什么亲兄弟明算账,怎么又有兄弟,还要算账了…… 她皱起眉头,再次摆了摆手,很认真地捏住蔺南星拿着耳珰的那只手,塞进沐九如的手里,强调:“沐大夫和我,朋友,不要钱。” 她想了想自己会的那些汉话,搜肠刮肚道:“我们是金兰、友人……密友……” 她终于想到一个确切的词汇,坚定地道:“沐大夫和我是知交,不要钱,送给你。” 沐九如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喝晕乎了,竟听到了这么郑重的一个词汇。 他喃喃道:“知交?我和你么?” 桑召点点头,面无表情地道:“对,知交,你和我,沐祜之教我医术,给我面脂,我教沐祜之蛊虫,给耳珰。” 她越想越合理:“是知交,我们。” 两人曾经在医术上尽力地互通有无,也彼此送过对方东西…… 若说交情,确实像是不错了。 可他们相识才不过一个月的时光,对彼此的底细和过往也全然不知。 知交,朋友,竟是这么简单就能认定的吗? 沐九如有些恍惚,感觉自己真是醉得厉害了。 怎么会听见这么不可思议的话。 哪有一盒面脂,一个耳珰就交上的挚友。 但兴许……对苗人而言,成为知交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呢……? 他望向身侧皮肤黝黑的女郎,方才那场漂亮的萤火之舞仿佛又跃然在了他的眼底。 让这个夏夜的一切都显得如梦似幻。 他怔愣愣地沉默了片刻,突然听见自己的笑声从胸腔里溢了出来,是那么得高兴,那么得欢欣。 他与宋维谦相识十载,最后分道扬镳,与牛府医徐太医兴趣相投,却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与桑召性别不同,族类不同,性格相去甚远,甚至语言都多有不通,却轻而易举地被引为知己。 原来倾盖如故,呼朋唤友,竟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沐九如笑道:“多谢你送的耳珰,桑召,我的……” “知交好友。” - 南下的第十日,众人终于来到了冼城界内。 他们沿着官道走了没几里路,竟是撞上了一个老熟人。 四匹马儿还在风驰电掣,蹑景追风,身后却突然传来“蔺公”,“正君”这样的呼喊声,那音色万分让人耳熟。 蔺南星道:“祜之,有人叫我们。” 沐九如这才提起缰绳,操控着榴花调转步伐,他回过头来,定睛一瞧,惊讶地道:“孙连虎,你怎么在这儿?” 孙连虎如今在冼城参军,不应该在兵营里么,怎么跑路边来了? 孙连虎的身上也确实穿大虞军队的甲胄,数月不见,这人本就黝黑的皮肤又晒黑了不少,身材也更结实了,精神气都犀利挺拔了许多。 不过他一开口,再正经的模样都瞬间破了功,成了个铁憨憨,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的,只差再把那只风干人耳拿出来盘了。 他跑到榴霞边上,带着一身铠甲叮叮当当地蹦跶道:“蔺公!正君!好久不见!俺好想你们啊!是耿将军让俺在这里等着你们的,他让俺带你们在进城前先去一个好地方!” 蔺南星在调查徐威的那一个月里,和景致宴一起坑了好几船盐的铁送进冼城,也顺道同耿角小聚了几次。 但每次来冼城时他都行色匆匆,只在码头上和耿角聊个几句,几人一道吃顿便饭就又分别了。 因此蔺南星也没来得及好好逛上一遍这个他曾经住了有些月份,还亲自夺回入大虞领土的城池。 但耿角已经在这里驻守了足有三四年,这人既然说是个好地方,那就必然没错。 蔺南星不相信孙连虎的靠谱程度,对耿角却是一百个信任,一万个放心,他直接道:“那你带路吧。” 孙连虎兴奋地长啸一声,当即飞身上马,道:“跟着俺来,就在不远处。” 他骑着马,路过其他人时一一打了招呼: “元宵小少爷好像又高了不少,也圆了不少,真和个汤圆似得白白胖胖,讨人喜欢!” “嚯,多鱼公公,你怎么也高了这么多,俺们南边真是风水养人啊!” “阿芙姐,风兮老弟!你们好神气啊……什么?你们做了正君的徒弟?啊啊啊—-!!俺也想做蔺公的徒弟!!!” 看到桑召时,孙连虎一改热情的笑脸,眼神一凛,喉咙里几乎要发出警戒的咆哮声,不虞地道:“你是南夷的人?” 孙连虎的这副作态并没有让桑召感到被冒犯,反正她确实是南夷人,孙连虎的那种眼神也经常会出现在虞人的脸上。 她的部族处在南夷深处的瘴毒林里,除非族人自己出世去挣钱养家,不然就算是夷国和别国打到国破家亡了都和她们没有干系。 桑召对虞人和虞军是一丝成见也没有的,她面无表情地道:“是,你好,孙壮士。” 孙连虎盯着她瞅了好几眼,这才撇撇嘴道:“嗯,好好,你也和正君一样带个帷帽吧,冼城现在虽然和南夷有在通商,但难保遇到些情绪激动的人,会误伤了姑娘。” 他又看了几眼蔺南星,确定桑召是蔺公的同伴后,表情勉强和善了些,嘴角抽搐道:“要不俺让人先送这个桑召回城里去?”他小声地嘀嘀咕咕,“蔺公怎么会和南夷人混在一起……” 孙连虎是土生土长的冼城人,亲身经历过家乡被被南夷占领屠城,后来他又从了军,上过南伐的战场,被南夷人杀了好些的同袍。 他对夷人的恨几乎刻进了骨子里,至今看到南夷人时都难有个好脸色,此刻能心平气和地说两句话,已经是看在蔺公的面上极为忍让了。 而冼城的其他人,对南夷人的恨未必会比孙连虎少,但城里有守城军维护秩序,桑召的安危至少会有保障。 蔺南星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又问道:“你等下要带我们去哪里?” 孙连虎答道:“边陲的一个小村。”他咧开嘴神神秘秘地嘿嘿一笑,眼里光芒闪烁,满是仰慕,“那处曾经差点被夷个欧……人屠尽了,是蔺公带兵救下乡亲们的,大伙都很想您。” 那种地方曾经和南夷的冲突最是厉害,桑召确实不便跟去,但一个小乡村……有什么风景好看吗? 冼城身为兵家重地,蔺南星四年前过来时就没见到什么名胜风景,要不是耿角在这里驻守,他都不会带沐九如来冼城游玩。 蔺南星道:“带兵救人不过顺势为之,那处有什么特殊的人文风景吗?若是没有便不去了。” 孙连虎这下急了眼,道:“有的有的!那处蔺公您真的要去看一下,乡亲们很爱戴蔺公,还给蔺公建了生祠!您去了他们不知道要有多高兴!” 说半天还是没什么好风景,生祠有什么好看的……带一堆人去看他生祠?这也太尴尬了…… 这真是耿角想的点子?不是孙连虎这豆渣脑筋想出来的? 蔺南星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沐九如却转过头来,用帷帽正前方纱幔撩起的地方对着蔺南星。 帽檐下那对漂亮上挑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是含了两枚北极星在里头。 沐九如勾起嘴角,眼里有好奇,也有高兴,道:“落故,我们去看看吧?我想看看你的生祠,还有那个被你救过的村子。” 若那处真像孙连虎说的一样,乡亲们都爱戴、欢迎蔺南星,那何尝不是专属于蔺南星的人文风景。 沐九如觉得不只是他,蔺南星也该去那里亲自瞧一瞧,看一看。 蔺南星被沐九如一劝,当即就昏头昏脑了。 他和傅逸丹在离开冼城之前,确实是在城里有那么一些人望的,也颇受百姓的喜欢,并不像在京城里那样,是人人唾弃的阉宦。 若是那村子里百姓真的有孙连虎说的那么欢迎他…… 那沐九如也会面上有光…… 蔺南星脸色微微地红了,喉咙发紧,心头跳动得也有些剧烈。 他清了清嗓道:“那我们……就去看看。” 170-180 第171章 村落 就好像……哪怕他是阉宦,也真的…… 蔺南星和沐九如定下之后的行程, 决定跟着孙连虎去看看那个边陲小城里的蔺南星生祠。 那地方桑召不便前去,她被套上了一个帷帽,再多加了件衣服, 把浑身上下罩得严严实实的,由兵士先送去了冼城的耿宅。 听孙连虎说来,那小村里除了个生祠也没什么别的风景, 四个小辈们就都被打发走了, 跟着桑召一起先去耿宅落脚休息。 沐九如也不再牵着缰绳御马了,而是把帷帽的纱幔放了下来, 遮住脸庞。 他的这张脸,曾经在京城里引起过万人空巷的险情, 如今他早已习惯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把脸给遮住。 榴霞的缰绳自然而然落到了蔺南星的手里。 小郎君环着貌美夫郎的腰侧, 把人揽得稳稳当当的,手上驾驭着五花宝马的缰绳,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孙连虎身后。 人强马壮, 鲜衣怒马, 颇有雄赳赳气昂昂,衣锦还乡的气势。 其实么……此刻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蔺公公,内心是有些忐忑的。 毕竟除了刚夺回冼城,打赢了南夷的那阵子之外, 他当宦官的七年里,就没什么时候受过老百姓们的喜爱。 大虞打赢南夷至今已过去了足有三年……就算被他救过的百姓当时对他感恩戴德,可现在时过境迁,指不定那些村人压根就没有孙连虎说的那般期待他的造访了。 就连那生祠,说不准也早就香火空空,被遗忘废弃了…… 那样的话,沐九如会不会对他失望, 或是也因为他的身份而觉得难堪……? 一路上孙连虎叽叽呱呱,蔺南星都当耳旁风一般随意应答,就连同沐九如的对话,他也回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整副心肝胆都悬在空中,捏着缰绳双手出了些手汗,浑身肌肉紧绷得有些发僵。 他甚至都有些后悔来这看一遭了。 这样的事情,听过一耳朵,当成个喜讯就行了,何必亲自瞧个分明。 指不定就要落得大失所望,成了一梦黄粱。 道路随着两匹马儿的前进,逐渐变得狭窄、简陋。 村落已隐隐约约地呈现在远方。 穿过一弯曲径之后,柳暗花明,村口的石碑骤然跃然眼底。 蔺南星忐忑的心突然就落了下来。 重重地,滚烫地坠在了实处—— 南星村。 这个村庄,竟是以他命名! 蔺南星微夹马腹,让榴霞的脚步和他的心跳一样,轻快地前行。 他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想要从记忆里翻出一些关于此处的印象。 当年战事吃紧时,冼城被南夷骚扰过的边陲小村多如牛毛,他救过的地方不说上百个,也有几十个。 经历战火的城镇,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尸山尸海,与如今的欣欣向荣的冼城,已哪哪儿都不一样了。 而眼前崭新祥和的小村,也让蔺南星一丝记忆也没有。 甚至他都想不起自己何时来过这里,又在这里做了什么。 这感觉实在很奇妙,他认不出这里,却在这个阔别已久的地方,有了一个因为他而存在的村落。 蔺南星的手臂放松了下来,腰板却直直地挺起,都快能隔着帽檐一长段的距离贴上沐九如的后背。 他脸上那好看的下巴和鼻尖,也朝天上昂扬起了些许。 孙连虎一边带路,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道:“蔺公,这村子当时若非有您带队赶来救援,早就被夷贼给屠尽了,后头活下来的百来个乡亲们不愿迁徙去其他村定居,就全都留在了此处重建村子,还把村名也改了,用来感念您。” 沐九如闻言便惊叹了一声,随后发出一串轻柔的笑来,赞叹道:“落故真是厉害,救了这么多人。” 蔺南星耳朵爆红,面上异常沉稳,低低地“嗯”了一声。 谈话间两匹马儿已越过村口,走进了村里,远远地有个村人道:“唉,虎子,你又回来啦?” 孙连虎高声回应了一句,那问话的村民却突然愣住了,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道:“那那那那是……蔺公?!!” 村人手里的箩筐“哐啷”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的野菜等物翻了一地,他也没功夫在意,跑近了一瞧,那还真是蔺公! 他喜形于色,道:“蔺公!大恩人你竟又回冼城来了!”他招呼道,“虎子,你别怠慢了蔺公啊!直接带人家去村长家歇着!俺去把乡亲们全都叫出来!” 这人衣着简陋,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额上的汗水和黝黑的皮肤汇聚成一副朴素而热情的画面。 他说完了话,来不及等孙连虎的应答,便高声叫嚷着一溜烟地跑没了,路上还不小心踩了脚自己落在地上的野菜,摔了一跤,又龇牙咧嘴的跑了起来。 “蔺公”、“恩人”这些词汇很快从村子的家家户户里传了出来,一直到远方的田垄、溪边、河岸…… 乌泱泱的人头从各个地方窜了出来,混乱而有序地向着村口涌动,不一会儿就把村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了。 沐九如被这景象吓了一跳,小声地道:“是有些热情……这是全村都出动了么?” 孙连虎就是从这村里出来的人,他理所当然,甚至十分自豪地道:“那可不,没有蔺公就没有今日的俺们!必须得全村都来!正君别担心,乡亲们都是有分寸的,绝不会挤着你们!” 人群最前面的几个南星村村民确实没靠得太近,大伙自发地离远了一段距离,怕惊着马儿,也怕冒犯了恩人。 只是人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向蔺南星打招呼,各个都和孙连虎一般声如洪钟: “蔺公,你又回冼城了吗?以后要在冼城留下吗?” “恩人,您越发得魁梧了,当真神人也!” “蔺公,您来俺家坐会儿,您之前在俺家杀了十几个夷贼,您还记得不!俺家菜花儿还是您救下的!屋子本来都被烧成灰了,但军爷们又帮忙咱们重建了,现在住着可宽敞舒适了,您来俺家,俺们全村一起招待您!” “蔺公,您来俺家住,俺这就把主卧收拾出来,在床上铺好俺们村里最好的凉席!” “恩人,俺回头就杀两只鸡给您送来!” “蔺公,看俺家的小豆子,您从夷贼手里救下他的时候,还亲手抱了他一下,您看他如今长得越发壮实,长大了定能和蔺公您一样神勇!” “恩人,恩人,蔺公公,谢谢您救了小豆子!小豆子以后要和蔺公一样成为大英雄!” 几十个人一齐说话,把耳聪目明的蔺南星听得晕头转向,脑瓜子嗡嗡,还有这热情洋溢的架势也弄得有他些发懵。 此前南夷之战大胜回城的时候,他和耿信达伤得都重,没一个是清醒的,只在后来听耿角说起过,当时全城的人都给他们跪地祈福了好几夜。 后头离开冼城回京的时候,耿信达依然在半死不活地昏睡着,耿角留守在冼城,蔺南星则是带着傅逸丹,两个监军宦官一同随着回京的其他兵士骑于马上,行在队伍的最前。 那日天上的大雪鹅毛般纷飞,满城都是焦土与废墟,沿途送行的百姓们跪成一片。 蔺南星手持天子钦赐的八尺假节,透过节上晃动的红色旄羽,依稀可见一个接一个低垂的头颅,以及民众脸上垂下下的莹莹泪光,与满天飘洒的清寂雪花。 压抑不舍的哭声直到蔺南星离开离开城门,都能远远听见。 那在蔺南星的记忆里,已是极为拥戴和敬重的情景了。 可每每想起时,他心头更多的是沉闷与肃穆。 因此他哪怕听孙连虎说了村人们很欢迎他,也从未想过会遇上如此喧腾热闹的景象。 就好像……他真的被人们喜欢着。 哪怕他是阉宦,南星村的人都敬仰他,拥戴他。 蔺南星的嘴角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脸庞和脖子又红了不少,鞋子里的脚趾情不自禁地一蜷一伸的,他甚至还有些想把脑袋伸进沐九如肩头躲羞。 可又好高兴,好高兴…… 村民们不敢靠蔺南星太近,但兴奋劲却一时半会抒发不完,还在一个劲地闹闹嚷嚷: “蔺公,您的马好俊,和您一样俊!来俺家,俺用最好的豆子招待您的马!” “蔺公,您身前这位公子看着也气度不凡!果然英雄惜英雄,蔺公的朋友也是条好汉!” “蔺公,您来俺家吧,您杀夷贼时冲断的那根柱子俺还留着,没舍得拆了!” “蔺公俺家风干了几条夷贼的大腿,气急了就去砍上几下,蔺公来俺家,那几条腿随便您砍!” “俺家门口还挂了好些蔺公您杀的夷贼的头颅!蔺公您来俺家!” 眼见着乡亲们越说越不着调了,孙连虎头皮一紧,连忙道:“阿叔阿婶们,蔺公近日只是路过咱们这儿,不久留,等下咱们到蔺公祠里逛上一圈,就要去耿将军的府上了。” 村民们目露遗憾,捶胸扼腕道: “什么,蔺公竟不留在冼城?” “虎子你不是当上蔺公侍君了么,你留下蔺公啊。” “你这不成器的孩子,定是伺候得蔺公不好!怎么不留着点人!” 孙连虎的头皮更紧,像是都能感觉到之后被蔺公给扯住泄愤的痛来,他大声道:“俺不是说过了,俺早就不是蔺公的侍君了吗!俺他娘的被遣散了啊!这位是蔺公的正君,你们别当着他的面瞎说啊!” 村民们沉默半晌,又热热闹闹地道: “蔺公竟成亲了!恭喜恭喜!” “正君瞧着身段就俊!好生般配!” “太好了,恩人如今也二十一了,是该娶亲了,恩人要收养孩子吗,俺家小豆子就不错!” 蔺南星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咳嗽一声。 村民们顿时不说话了,一双双朴素的眼睛专注地仰望着马背上的年轻公公。 蔺南星扫视了一圈众人,寻了个他喜欢的话题,手掌搭在沐九如的肩上,胸膛高挺着,朗声道:“多谢诸位的恭贺,这是咱家在京城里明媒正娶的正君。” 沐九如立即端出最好的仪态,配合自家夫君的介绍,大大方方地做了一揖,道:“诸位乡亲好,多谢你们对夫君热情欢迎,也多谢你们的恭贺祝福。” 这温温柔柔的语调听得村民们耳朵一酥,连忙又倒豆子一般地搬出好话,夸赞起了蔺南星夫夫两人。 又是郎才郎貌,又是如胶似漆,又是般配登对…… 蔺南星被夸得面红耳赤,快要找不着北,人也软和了下来,变得好说话了,秃噜着高翘的嘴角,什么鸡毛蒜皮的小问题,都应答了回去。 ——儿子咱家已经有了,不需要了。 ——屋子不去住了,风干的夷人腿也不需要。 ——咱家的正君确实风姿无双,承你们吉言会和和美美。 ——咱家的儿子今年四岁,冰雪聪明。 ——其他的赠礼不方便带走,都不收了。 ……等等。 沐九如虽不说话,却经常会发出轻轻的,欢快的,与有荣焉的笑声。 这清浅动听的声音听得蔺南星更是心潮澎湃,骨头都轻飘了,人也像是膨胀了,要和太阳肩比肩。 他同村民们聊了好一会,眼见时间不早了,这才满脸红光地摆摆手道:“乡亲们都回去忙活吧,不必聚在此地,咱家和正君由孙连虎带着在村里随便逛逛便可。” 村民们好容易见到恩人,又被救了全村的英雄和和气气地对待,近乎无话不说,无问不答。 蔺南星那头膨胀得昏头昏脑,村民们也和蔺南星一样高兴得昏了头。 此刻两方都清醒了一些,村民们也终于发现,不止是他们在村口晒着太阳,恩人也顶着个大太阳在滋滋晒着呢。 那俊俏通红的脸上已满是淋漓的汗水。 大伙也不好意思再堵着人了,他们被村长组织着朝蔺南星磕了几个响头,就纷纷散了开来。 本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的道路又空了出来,能通马了,孙连虎道:“蔺公,这边走,村子的祠堂附近就是蔺公祠。” 蔺南星轻笑着“嗯”了一声,打马跟上,却听身后传来个姑娘的声音,道:“蔺公,您等等!” 蔺南星面带笑容拉住缰绳,回过头来一看,身后的村民们也都散完了,只站了四五个年轻的郎君和女郎在那。 叫人的女郎站在小青年们的最前方,定定望着蔺南星,道:“蔺公,我们几个的命都是您之前从夷贼铁蹄下救回来的,您对我们恩同再造,是我们心里的大英雄,我们都想跟随您,服侍您!” 蔺南星闻言嘴角拉了下来,眉头紧紧皱起。 这里的人还真不愧是孙连虎的老乡,不仅喜欢风干南夷人的肢体,连报恩的套路都如出一辙。 他想也不想就要拒绝,女郎又从身后拽出来了一个少年郎来,道:“他这是我们这儿最漂亮的小郎君,当年差点就被贼首给糟蹋了,是蔺公您杀了那人,他才幸免于难的,您若是瞧不上我们,就带他走吧。” 小郎君生得确实俏丽,比起风兮来都要好看上一些,他羞怯又倾慕地道:“恩人,您留下我吧,我们全村人都对您的恩德无以为报,您就接受我们的好意,让我和姐姐们跟着你,侍奉您,我们能吃苦,也听话,不会给您和正君招惹麻烦的。” “咱家——” 蔺南星刚恶声恶气地起了个话头,握在缰绳上的手就被沐九如柔柔地拍了一拍。 蔺南星立即乖乖地收了声,观察起了沐九如的动作和意思。 身前的帷帽悠悠晃动,转向了后方,像是也在观察身后的那些人。 沐九如在纱幔的遮蔽后眯起眼睛,一一扫过少年少女们满怀的爱重与倾慕眼睛,以及那一个个朝气蓬勃,明艳健康的躯体。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用一种比起平日来更为悦耳低沉,林籁泉韵般的声线,语调款款,吐字清晰地道:“多谢你们对蔺郎的感念,妾身替夫君谢过诸位。” 他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直起身子之后,抬手撩开帷帽上的纱幔,露出温柔而礼貌的笑容。 温文尔雅,倾国倾城。 蔺南星的正君貌美如花,只一照面,都仿若能让天地黯然失色。 第172章 风光 这里有世上最绚丽的风光。 沐九如莞尔而笑, 顾盼生辉。 这样容颜绝色的人,就算是做出了什么恶行,哪怕是想要人的性命, 都未必会被指责。 更别说沐九如风度翩翩,语气真挚地在对众人解释:“蔺郎与我相识于微末,又十里红妆, 天子赐婚求娶于我, 我与蔺郎已缘定此生,彼此之间再难容下第三人。” 他垂下眼帘, 真诚地致歉:“抱歉拂了诸位佳人的美意,愿你们也能像我与蔺郎一般, 觅得良人。” 这番话说得礼数周全, 又面面俱到,再配上那沉鱼落雁的笑颜,端庄雍容的举止, 还有“十里红妆, 天子赐婚”的言辞…… 一个个下马威震得这群小年轻们哑口无言,只一个回合,就半点以身相许,追随恩人的念头都升不起来了。 官场上玲珑剔透的蔺南星, 此时此刻愣是没能听出沐九如言语里的机锋,只觉得被心上人的一通剖白说的心头咚咚直跳,都快蹦出嗓子眼来。 他情不自禁握住了沐九如的手,夫唱夫随地表态道:“咱家与正君同心同德,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不会与其他人再有私情,诸位请回吧。” 明明这样肉麻高攀的话语, 他就算是对着沐九如都有些羞于启齿,此刻却在心上人给的底气下说得万分顺溜 沐九如闻言柔柔地回看小相公一眼,眼中带笑,放下了纱幔。 他在帷帽的阴影中笑容更深,手掌翻转,回叩住蔺南星温暖炽热的大手。 蔺南星立时被哄得服服帖帖,昏头昏脑的,他本因为这些人当着沐九如的面对他自荐枕席,还有些烦躁不悦,此刻却哪儿哪儿都只觉得欢欣雀跃。 甚至因为沐九如和他当着别人的面对彼此圈定归属,情绪反而变得更为畅快高涨。 蔺南星心情大好,又想到他家少爷人美心善,别人都在挖墙脚了,少爷竟还谦和地表示歉意,祝福别人能有场好姻缘。 他也不甘示弱,假仁假义地道:“你们日后若是寻不到良配,就去同孙连虎说,咱家回头告诉耿将军,让他给你们从军中选些好儿郎好女儿来相看相看。” 他高高兴兴,宽宏大量地一挥手,道:“都散了吧。” 姑娘少年们被恩人夫夫俩好言好语地拒绝了个彻底,全都呐呐地不敢再多言。 几人纷纷恭祝了几声夫夫恩爱,百年好合,就臊着脸逃也似地散开了。 孙连虎替这些和他一样生猛的同乡们好生捏了把汗,又觉得蔺公像是变了一些,脾性温和了些许,和此前在南夷战场上,还有蔺太监第里时冷心冷面的模样已相去甚远了。 就连正君也是…… 同乡们听不出正君话语的绵里藏针,他这在后宅里待了足足两年的人能听不出来么…… 正君像是也变得……他说不出来,反正换成以前,正君多半还在笑盈盈地看戏,是绝对不会亲自出口对招惹蔺公的人摆正君架子的。 这些变化孙连虎看得懵懵懂懂,又觉得这总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便将这无关紧要的转变放到了一边,继续带着蔺南星夫夫俩往村子里走。 他边走边介绍道:“那个是王阿叔,他家里的人之前已经全没了,他自己也被夷贼砍断了条腿,正巧李阿叔家里只剩下个落了残疾的小娃娃,两人就凑一起过了,如今这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 “这是村长年老的家,年老本来是村里的富户,为了救村人那时给贼首塞了不少钱,家财都散尽了,夷贼还不信他没钱了,把他家成年的两个壮丁都杀了。” “本来年老也要没命了,贼人的刀子都已经在他肚子上扎了个洞了,结果他一眨眼的功夫,那夷贼的头直接飞了,是被蔺公你砍的。” “年老有事没事就要提起这段,咱们都快会背了。” “这是杨大姐……”孙连虎的声音轻了一些,“她那时被夷贼糟蹋了,家里人都没了只剩她一个,她不想再嫁人了,就在村里设了个姑婆堂,把被夷贼侮辱过的、不想婚嫁的女郎们都聚在那里一起住着了。” “耿夫人给她们改了户籍,以后她们都不需要交那些不婚的赋税了,作为交换,蔺公祠就由她们一直守着。” 南星村的屋子大多是战后重建的,不比竹里村的一家一户来的鳞次栉比、规模可观。 但一间间小小的院落,都是崭新的、亮堂的,近乎让人看不出战争曾经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村人们也有好些缺胳膊断腿、脸上有疤或是不良于行的,却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各自做着各自的活计,见到蔺南星路过时还会挂起热情的笑容,遥遥地挥手致意。 蔺南星此前对自己曾经救下了这么个村庄,几乎全然没有实感,毕竟他来南方监军本就不情不愿,上阵杀敌也是迫不得已。 后来战事吃紧,耿信达器重他,让他每日巡城、抗敌、救人,但那些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能者多劳。 他并不如耿家人甚至许多兵士那样,有一颗真正的为国为民之心。 因此村民们喜爱他,要对他以身相许,甚至为了他还建了生祠,他欢欣是有,恍惚也有,但所有感情之下,还隐秘着一丝德不配位的羞愧。 可如今他看着一个又一个未必健全的人,在刺目的阳光下露出一张张无暇的笑脸,也禁不地住挥手,去回应那些劫后重生的热情与愉悦。 他想—— 他曾经救下了这里,太好了。 南星村的人们在战乱中活了下来,往后他们还会活得更好。 孙连虎依然在滔滔不绝,他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道:“蔺公,正君,你们看,那里就是俺的房子,俺从冼城退伍后去了京城,俺家还是乡亲们替俺造的!可惜俺都没进去住过几次!” “他们知道俺进了大虞的军队,又听说俺要追随蔺公,就把俺家建在蔺公祠附近啦!可给俺长脸啦!” “蔺公祠就在前头!马儿拴这儿就行,来来,咱们进去看看,这可是去年的时候乡亲们自己花钱找匠人造的!” 蔺公祠的占地面积不大,造型也很朴素,穿过挂着牌匾的大门之后,里面就是只有一个小小的前院。 院子里栽种了几颗树木,景色十分单一,但未经雕饰的院落里枝叶扶疏,绿树成荫,也别有生机。 再往里走几步,便是门扉大敞的庙堂。 堂内一共供奉了两座人像。 年岁稍大,手持长柄,身披甲胄的那座,是耿信达的雕像。 在冼城里的寺庙,不管是生祠还是佛庙,自从南夷那场征战之后,都自主地在庙内供上了耿信达的雕像或是长生禄位,为耿老将军祈福延寿。 而耿信达像的另一旁,与之平起平坐的则是手持虞节,头戴三山帽,身穿蟒袍的的蔺南星雕像。 两座金身的造型英姿飒爽,容色不怒而威,顶天立地地端坐在庙宇内。 雕像的下方的香火炉里,插了满满的香烛,大多数供香已经燃烬了,只剩一个短短的香柄,但也还有些许正飘着袅袅香烟。 在百来人的小村里,已经算是香火十分鼎盛的情景了。 孙连虎走到蔺公像的边上,拿起香烛,供奉上了三柱,拜了拜道:“乡亲们每日早上和晚上都会来这里进贡香火,听说他们逢年过节的祭祀祈祷也都在这里举办。” 他虔诚地叩了两个头,站起身道:“蔺公给了俺们新生,蔺公祠就是俺们立村的根本。” 沐九如和蔺南星一起抬头仰望着香火缭绕的佛像。 高有数尺的木质金身垂眸俯瞰着芸芸众生,雕像的面容与真正的蔺南星颇有几分相似:剑眉星目,凤眸狭长。 神情却是似笑非笑,宝相庄严。 看着就是个能庇佑一方的好神君。 蔺南星到了自己的雕像下,人又怔怔的了。 知道自己有一座生祠,和亲眼见到村民们自发为他打造的庙堂,还有眼前香火连绵的景象,心中的感知与震撼是全然不同的。 这世上竟是有这么一群人,在日日夜夜地为他焚香祷祝,只因他无心的一次援救。 若是这里只有蔺南星和沐九如两个人,被感动了的小郎君怕是忍不住要抱着主子,哼哼唧唧地哭上一场了。 而沐九如心中的震撼,比之他的小相公也不遑多让。 他郑重地举头望片刻,随后神情肃穆地在金身前摘下他的帷帽,放到了一边。 沐九如也走到供案边,像孙连虎,也像每一个普通的南星村村民一样,拿起了三根香火。 细长的三支香,拿捏着手感粗糙,连香味都很淡,近乎轻如鸿毛,又似重逾千钧。 蔺南星被沐九如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连忙冲过去轻轻地拦了拦,捏着人的袖子,红着脸道:“祜之,你,你不必上香……你别这么做……” 沐九如拍了拍那只拽着他衣角的大手,安抚着笑道:“相公,你日日替我给药师佛祈福,让我也为你祈福一次,可好?” 这可要折煞蔺南星了,他能和药师佛比吗! 他配被沐九如下跪吗! 就是他的金身也不配啊! 蔺南星急得满头大汗,脑子里甚至差点冒出把自己的金身给砸了的想法。 沐九如被小相公焦头烂额的模样给逗得心头微动,他摇了摇头,满心笑意几乎遮掩不住,直接从胸膛中溢到了嘴边。 他展颜而笑,徐徐道来,也是言由心生。 “南星,你听我说,我现在真的很高兴,原来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这么一个被你救过的小村子,里面有一群爱戴你的村民,为你建了这座蔺公祠,日日为你祈福……” “他们不求回报,不计付出地希望你能幸福美满,福寿绵长……你曾经历的那些苦难,并非全是白白遭受,有人因此而感念你,也有许许多多人喜欢你……” 沐九如抬头望着身前面容俊郎,眼眶微红的小相公,而更高处,则是蔺南星的雕像,眉眼低垂,庄严肃穆。 他望着他们,倾城绝色的眸子里盈满了数之不尽的爱慕、怜惜、自豪,甚至是虔诚。 他轻轻地,温柔地道:“南下游玩的这十日来,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南星村,就是这座蔺公祠。” “这里有属于我心上人的,世上最绚丽的风光。” 第173章 洗尘 蔺南星大概醉了。但这鼻尖红红,…… 沐九如在蔺南星通红的双眼中, 跪地叩首,焚香祷祝。 祭拜,进香, 下跪,叩首,祈福。 每一个步骤, 沐九如都做得恭敬端正, 一丝不苟。 大虞的国教为佛教,沐九如在年幼时甚至在小南星的影响下也曾信过神佛。 因此这一套动作, 他做起来行云流水,熟稔非常。 虽说如今的他对这些神鬼之说早已不屑一顾。 可这世上, 若说还有什么值得他信仰的神, 那就只有眼前的这一尊。 眼前的这一人。 他的神曾救他于苦难,带他破弥障,给他以自由。 十年如一日地祜他佑他, 怜他爱他。 蔺南星是南星村人的神。 ——也是他的神。 - 离开南星村后, 孙连虎带着蔺南星和沐九如进了冼城的耿将军第中。 江南一带远离皇城,又民殷财阜,京中四品官员才能用的叆叇在这里处处可见,而违规越制的宅院更是每个城市都比比皆是。 耿角作为冼城最有权势名望的官员, 住的宅第却只是个板板正正的三进院子。 撇去兵器、校场、亲兵这些不谈,这宅子甚至还有些朴素。 假山流水,阶柳庭花虽说也有,但不过是将就着能看,并未在陈设布局上花费太多的心思。 毕竟这家里的两个主子,大多数时候都在军营里住着,宅第反倒成了个偶尔落脚的地方了。 耿角接到亲信的通报, 得知蔺南星到了冼城后,提前下了职,未到正午就离开了军营,回到家中里等着蔺南星夫夫二人上门做客。 蔺南星那头刚把榴霞交给仆役,带着沐九如一过照壁,耿角就兴致冲冲地迎了出来。 两人寒暄了一场,彼此间的态度和动作都很是放松,可见关系十分亲厚。 耿角同蔺南星打完招呼后,又热情大方地对沐九如道:“这就是贤夫郎了罢!果真风度翩翩,貌比潘安,落故你可真是有福啊!” 沐九如可从没见蔺南星对哪个人这般和颜悦色,任达不拘过,还连表字都与人互通了,足以见得小郎君与这位耿将军是真的莫逆之交。 沐九如笑眯眯地回礼:“见过耿将军,夫君常常与我说起你们一家,往日多谢你们照顾我家落故了。” 耿角“嗐”了一声,豪迈地哈哈大笑,拱手道:“客气客气,我们一家也多赖落故照拂,前一阵他还给我这冼城送了好些盐铁来!又能扩充一批军备了!” 他笑完一阵,又道:“贤夫郎也莫要叫我什么将军了,我虽虚长了落故几岁,但家父与落故平辈相交,严格说来我当叫落故一声小叔叔的,可我一张老脸实在是叫不出口这声,你就同落故一样,叫我表字丙声便可。” 沐九如应了一声,道:“好,丙声兄也唤我祜之或是阿祜吧。” 耿角应下了,随后他盯着沐九如多看了两眼,又奇怪地道:“嘶……阿祜南下后是化姓为沐,对吧?这长相……怎么看着和沐家人还真有几分相似呢,还有这眼睛……莫非五百年前是一家……?” 蔺南星重重地敲了下耿角的脊背,把这人的思考打断,又心有余悸地把人脑袋往别处一掰,道:“别盯着咱家的夫郎看,瞅你自己媳妇去。” 耿角被敲得一龇牙,又有些乐了,道:“怎么得,你媳妇是好看,可看看也不掉块肉啊,我家阿梅你见得少了吗,这么大醋劲!” 蔺南星哪是吃醋,沐九如生得这么好看,走到哪儿都一群人看着,他要是真的醋劲大,早被酸死了。 还不是耿角以前在京城里和沐海元见过几回,蔺南星有点担心被这人看出端倪来。 他和耿信达一家的关系虽然亲近,但欺君罔上是灭门的大罪,耿信达一家忠君爱国,未必会选择替他瞒住这事。 况且蔺南星是真心与耿家交好,那便不该让耿家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沐九如的身份他不会让耿家人知道一星半点。 再说了,耿角那媳妇生得五大三粗,脾气和母老虎似得,居然还敢拿来和他家祜之比…… 也就耿角那人稀罕。 蔺南星撇了耿角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你若是个阉人,连圣上的媳妇都能看,你把那二两肉切了,咱家就不吃这醋。” 蔺公公伶牙俐齿起来,偶尔也会让人招架不住,耿角被堵得一噎,摸了摸鼻子道:“成,还是蔺公公您的媳妇娇贵,和宫妃一个档次。” 他抱拳道:“在下惹不起,惹不起,走吧,小的带您和尊夫人吃洗尘宴去。” 蔺南星“嗯”了一声,道:“带路。”就走到了耿角的后头,和沐九如并肩而行。 耿角又是龇牙咧嘴,只恨他的媳妇此刻正在沿海堵一群倭寇,让他一人孤苦无依,被这情窦初开还同夫郎如胶似漆的蔺公公给酸倒了牙。 耿将军心里苦,感觉自己不该在这里,就应该在海边。 想去找媳妇,想见阿梅。 午间的洗尘宴蔺南星一行七人都到了场,耿角亲自设宴招待,几人吃得宾主尽欢。 耿角的三个孩子也入了席,他们几个大的已有十岁,小的也有四五岁,不管男女都和亲爹妈一样,是又粗糙又皮实的性子,故而对冰雪可爱,年画娃娃似得蔺韶光小弟弟尤其喜欢。 三个人席间一直围着蔺韶光转,把小元宵逗得咯咯直笑。 耿角也一直在同蔺南星推杯换盏,说了好些当年南夷战场上的往事,也问了不少京城的风雨。 喝到兴起了,耿角甚至还想给沐九如劝酒,全被蔺南星给挡住了,往自己肚里灌。 不知不觉,两人就都喝得有点多了。 耿角看着蔺南星同夫郎一双两好的样子,心里就酸溜溜得想自个儿的媳妇。 他越喝越憋闷,忍不住挑事儿道:“蔺南星,我爹送你的那把辞醉你带来了没,来啊,我们比划一场!都三年还是四年没比划过了吧?” 蔺南星闻言皱起眉头,一拍桌子道:“谁出门玩带斩.马.刀的,丙声你和你爹一样,老糊涂了。” 小郎君脸色通红,声如洪钟,沐九如侧目瞧着自家的相公的神态,估摸着对面的耿角是醉了,身边的蔺南星大概也醉了。 不然他家乖乖南星哪会当着他的面同人拍桌子。 但这鼻尖红红,说话含含糊糊的样子也怪可爱的。 对坐的耿角也拍了下桌子,愤愤道:“好啊,你竟不带上辞醉!那可是……那可是我爹专门给你赎来的!你这人怕不是和我们家的感情淡了!” 蔺南星被耿角吵的耳朵疼,一时半会儿也没想明白他不带辞醉出门和交情浓淡有什么关系。 但总不好真叫小辈生了误解,寒了心,蔺南星从沐九如的腰带里翻出无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艳红的刀身甩了个带鞘的刀花。 他一边展示,一边道:“没带辞醉,但咱家带了无愁,来,用匕.首比划一样的,咱家手长,让你几尺兵刃不成问题。” 耿角“唰”一下站了起来,振奋地大呵:“好!蔺公公有胆识,来人,拿本将军的兵刃来!” 他每句话都说的清清楚楚,脚上却一软一软,把凳子给踢翻了。 耿角身后立马冲出来个婢女,道:“将军,您喝醉了,若是让夫人知道您醉酒后砍坏了家里的东西,怕是……” 耿角怒道:“怕是什么,又要让本将军睡在门口吗!还是又要一个月不回家,让本将军独守空房……本将军不怕她!本将军……呜呜呜,阿梅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好想她……” 耿角突然哀嚎震天,蔺南星面对说哭就哭的对手,呆呆地坐了回去。 他把匕首好好地塞回了沐九如腰带里,露出个淳朴的笑容,有些高兴地道:“丙声不战而败了,祜之我赢了!” 沐九如满脸慈爱,宠溺道:“相公真厉害,赢了大将军呢。” 蔺南星鼻腔里冒出两声嘚瑟的哼哼,黏黏糊糊道:“嘿嘿,我是祜之的小将军,才不会输呢!我一站起来,就把丙声吓哭了,嘿嘿嘿。” 沐九如“嗯嗯嗯”道:“真是厉害啊,不愧是南星村的小神仙。” 蔺南星脸蛋酡红,嘴角高翘,听到“南星村”三个字,他又想起了什么,从袖袋里掏出自己的的荷包,唤道:“孙连虎!” 孙连虎此刻也喝高了,正在和风兮和阿芙哭诉白锦不顾及他们曾经的姐妹之情,一声不吭地跟随娘子军去海上飘了一月有余,至今音讯全无。 他听见蔺公的召唤,睁着铜铃大的泪眼道:“昂?蔺公您找俺?” 蔺南星直接一个荷包扔了过去,想对着孙连虎的手扔,却扔到了人的胸口,把孙连虎砸得虎躯一震,吱哇乱叫。 蔺南星懵懵地看着自己的手,有点奇怪怎么荷包生了自己的想法,到处乱飞,但转念一想,反正被砸中的人不是沐九如,那么就没有关系了。 他宽宏大量地原谅了荷包的自作主张,对孙连虎道:“拿着这些钱,去南星村给祜之也建个金身,要比我的还要大,还要高,再建个九层塔,让所有人都去给祜之烧香祈福!” 孙连虎捏住荷包,“嗷”了一声,拍着胸脯道:“正君的金身,建成九层塔那么高,交给俺!” 他打开荷包一看,里面有几十两碎银,顿时眼睛一亮,道:“嚯,好多钱,俺要拿来给白大姐打把好剑!” 蔺南星一拍桌子,道:“好,你把事情办成了,咱家重重有赏!” 他摸了摸袖子,里面一个铜子儿都没有,腰上也没有荷包,衣襟里也没钱了。 小郎君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满满当当的荷包去了哪里。 那可是他作为沐九如的小夫郎,用来打点内宅、供一家人吃喝玩乐的银两。 蔺南星又把自己里里外外地翻腾了一遍,荷包依然不知所踪,他只能委屈巴巴地看向主子,道:“祜之,我没钱打赏了,给我点银票吧……孙连虎要买了剑才肯给你造生祠。”他皱皱鼻子,怨念丛生,“他心好黑,是个坏东西……” 沐九如差点笑出声来,他轻轻地哄道:“落故,你先歇一歇,把事情都放一边,你现在喝醉了。” 蔺南星看了看酒杯,敛眉沉思了片刻,觉得自己果然不太清醒,还是他的少爷洞若观火,心如明镜,天神下凡,神通广大! 小郎君乖巧地点点头道:“我是喝醉了,有给你添麻烦吗?” 沐九如柔声哄道:“没有添麻烦,落故很乖,你头痛吗,要是难受困倦的话可以先休息一会。” 蔺南星品味了一下自己状态,伸手在桌子上收拾出了一片空位来。 他趴伏着侧过脸来,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沐九如,小声地道:“祜之,那我睡一会,等下酒醒了就起来伺候你。” 沐九如在他眼里都快变成了两个,蔺南星虽然知道这是喝多了导致的,心里也是不由得觉得真好…… 沐九如要是有两个,那就可以一个只做他的夫郎,一个只做他的少爷。 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奴婢。 蔺南星见两个漂漂亮亮的沐九如都点了点头,心里更是甜蜜,嘴角挂起个憨憨的笑容,就沉入了美滋滋的恬梦里。 小郎君那对凤眸平静地闭合着,呼气缓缓的,看起来尤为乖巧,甚至还有些少年郎的稚气。 若两人现在是在屋里,沐九如怕是会忍不住亲一口他家的南星大可爱。 小夫夫两人岁月静好,边上的耿角还在哭着想媳妇,孙连虎那头则是已经拿着蔺公的馈赠准备去铁匠铺了。 阿芙和风兮七嘴八舌地拦着孙连虎,又哄又骗得,在想办法拿回那个属于他们师娘的荷包。 桑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饱喝足,便也蠢蠢欲动,开始思考生崽的事了。 这将军的府第里到处都是威武雄壮的汉子,很符合她们苗人的审美,能和这样的郎君生下的娃娃一定又黑又胖,壮壮实实,能蹦能跳。 桑召很是心动,火速看中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兵,这次她非常得谨慎,一上去就先问人:“你行不行,你是阉人吗?” 小兵只以为这是来自夷贼别样的挑衅方式,当即气得脸红脖子粗,手按在刀柄上,一串家乡脏话冒了出来。 桑召听得晕头晕脑,一知半解,她只好拉长着脸,用自己觉得非常温和的语气,硬邦邦道:“冷静,虞国阉人很多,我知道,你不行我再找找,行的郎君。” 这都直接开骂他们大虞没有男人了! 小兵咬牙切齿,抽刀就要砍人,被周围其他亲兵手忙脚乱地拦了下来。 第174章 别前 沐九如微微垂着眼眸,在蔺南星暗…… 一顿洗尘宴众人吃得闹闹哄哄, 鸡飞狗跳。 之后的日子,蔺南星一行便不再四处游玩,而是留在了城里, 专心等待景裕的召令。 闲来无事时,蔺南星又惦记起了要给沐九如打造金身的事情。 他喝醉时说的要沐九如的金身造得比自己的还高,还有九层塔什么的, 显然不太合理。 毕竟寺庙就算造好了, 没有信众,没有香火, 就只是一座废庙,一点用处和意义都没有。 酒醒了, 蔺南星的理智也回归了, 他退而求其次,亲自去了一回南星村,和村长沟通一番, 又付了钱, 让村人在蔺公祠里再添两座金身。 ——沐九如和蔺韶光的,就建在他的金身边上,小一点也无妨,一家人和和美美得在一起就成。 如此, 便算是全了一桩他醉酒都念念不忘的心事。 冼城的百姓们对蔺南星一家也颇为热情,甚至比起南星村民来都不遑多让。 蔺家三人在冼城晃悠的时候,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人送花掷果。 蔺韶光更是成了人人都喜爱的吉祥物,但凡他看中什么吃的玩的,店家二话不说就塞进了他的手里,还不太愿意收钱,得蔺家夫夫俩好说歹说才勉强收上个成本费。 这般不图回报的热情架势, 蔺家三人何曾在别处见过,都被哄得昏头昏脑得,只觉得这里像是什么世外桃源,比其他任何一个繁华富饶的城市都要好上千倍万倍,怎么住都觉得舒坦。 又没过几日,白锦在军营里得到蔺南星进城的消息,也匆匆从海上赶到了耿宅。 女郎的皮肤晒黑了许多,都快和孙连虎成一个色了,身上脸上都添了不少伤疤,动作间还能看见她手臂上新缠的绷伤布条。 但白锦的人却是神采奕奕的,看着比在蔺宅时生动了不少,甚至有些活泼豪放。 她笑着同蔺家夫夫说自己挣了不少军功,已成了娘子军里的校尉,还颇为挑衅地让蔺南星和她比划一场。 蔺南星自然不会怯战,两人便一同进了耿将军第的演武场里,各自挑了趁手的兵刃,斗得你来我往。 白锦的功夫因为几个月的征战俊了不少,不过在身经百战的蔺南星眼里还是不够看的。 他顾及着白锦身上有伤,又有意教导,多和人打了好些回合,才把人扔出场外。 之后将军第里就沸腾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孙连虎摩拳擦掌地上了擂台,耿家的亲兵也一个接一个地去凑了热闹。 毕竟蔺公的传说,他们这些在冼城从军的兵将们,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就是不曾亲眼见过,都听人说得能默背于心了。 京官与皇室可以掩盖一个奴婢的军功,但百姓和兵士却不会忘记这些。 蔺南星为南夷战场做的贡献,冼城的人都记在心里,经历过抗夷战争的虞军更是有许许多多对蔺南星心驰神往,敬佩拜服。 这车轮战一打就将近半日,耿宅的亲兵一个没落,全都上去斗了一回。 演武场边人头济济,欢声如雷,一个个汉子们看得热血沸腾,助威声响破天际,后来就连城里的巡逻兵都闻风而来,排着队向蔺南星发出挑战。 沐九如就和蔺韶光、多鱼一起在台下观战,三人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替蔺南星喝彩一声。 有心上人和好大儿的声援助威,小郎君更是浑身有劲,只觉得自己就算再战上三天三夜都难逢敌手。 最后耿角也上了擂台,这才真是高手过招,两人刀光剑影,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依旧斗得难舍难分。 沐九如望着台上交错的身影,眼睛亮晶晶的,甚至能想象出蔺南星往昔在战场上时该是如何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英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说的就是他的意中人。 他的小将军。 鏖战之后,夫夫两回到暂住的客居,沐九如立即贴着他的小相公亲了好一会儿。 可惜在别人家中不便做过于亲密的事,不然沐九如就不止是与蔺南星亲个嘴就罢了。 小郎君意气风发的模样,不论何时都会让沐九如心旌摇曳,心动不已。 蔺家几人在冼城逗留的第五日深夜,耿将军第的侧门忽然被敲开了。 竹里书斋的死士终于带着多贤的飞鸢传书而来。 文书上写着,景裕不日就会让蔺南星抓捕徐威一党,亲自押送回京,用的还是五百里急递,不比飞鸢传书慢上太多。 算算日期,圣旨应当后日就会送到湖州。 蔺南星和沐九如这半个月的游山玩水,也终是到了尽头。 两人早已做好顺着景裕的派任,随时改变行程打道回府的准备,稍稍商议了一番之后,便决定分头回程。 蔺南星独自一人今夜就从冼城出发,率先回到竹里书斋收拾行李衣物,再带着打包好的东西赶往报备给景裕的那个隐居地恭候圣旨。 沐九如则是带着一家子亲友,由耿角再派些人手,坐着马车,慢慢悠悠、舒舒服服地回竹里书斋。 这安排合情合理,无可指摘,唯一的遗憾就是夫夫俩今夜就得暂别了。 为了保险起见,沐九如还给蔺南星扎了针,把脉象弄得虚弱亏空了一些,免得蔺南星回京后被太医一诊,发现病已好全了,景裕就立即让小郎君走马上任,回御马监给天家继续做牛做马去。 蔺南星背上顶着沐九如扎下的银针,满心得不舍地抱着香软漂亮的心上人,嘀嘀咕咕,语气哀怨:“这次回京不知要去多久,徐威若是嘴硬,死不认罪,兴许我一个月都回不来……又或者景裕看我事情办完了,就直接把我留在京城里了……” 他越想越是沮丧,恨不得一脚踢飞景裕,又或是把沐九如揉吧揉吧成一小团,藏进心窝窝里,带去一起上京。 沐九如的心里被小郎君撒娇得软乎乎的,他轻笑着安慰道:“不管你去京城多久,我就在竹里书斋和家人们一起等着你,同你上次去扬州时一样,一切都会好好的。” “你安心地慢慢办事,把事情办好,也把自己给照顾好,我们就在家里等你。”他摸摸蔺南星的鬓发,柔声哄道:“你乖乖的啊,小相公。” 蔺南星“嗯”了一声,依恋地蹭了蹭沐九如的手,哼唧道:“……还好少爷给我准备了很多衣服……” 他抿嘴轻笑,黏糊糊地道:“少爷真好,这样我就能一直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感觉到祜之随时随地在陪着我了……” 这话说得沐九如脸上发烫,他捂了捂小相公的嘴,软软地瞪了人一眼,道:“怎么说这些话你就不害臊了呢……”他捏了捏小郎君薄薄的嘴唇,无奈地笑,“成了一只小癞皮狗。” 沐九如笑得皓齿明眸,实在好看,蔺南星昏头昏脑地想要“汪”上两声,但他的嘴巴已经被沐九如捏住了,发不出声音来,便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心上人。 沐九如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他松开手里的嘴唇,转而点了两下小郎君高挺的鼻尖尖,捏着晃了一晃。 蔺南星被这亲昵地动作弄得心里又软又烫,轻手轻脚地拿下了鼻尖上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柔软洁白的手心。 他在清香精致的指掌间柔声撒娇:“祜之,我想亲亲你,之后要好久都亲不到了。” 沐九如笑容更艳,再次捏住小相公的嘴巴,笑眯眯道:“扎着针呢,不许亲,情绪激动了施针效果会差上些许。” 蔺南星耷头耷耳,磨了心软的少爷好一会也没能成功。 小郎君委委屈屈,又乖乖巧巧,只好抱着少爷闻闻头发,尽可能地把自己腌入味。 反正上次出远门,他也没能亲成功…… 回来以后再亲昵也是一样的。 银针拔了以后,蔺南星差不多已经自我说服了,完全停下了骚动,开始收拾路上要带的银两、物什和干粮,把东西全都整理成一个规规整整,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斜挎在了背上。 他穿戴整齐,蹀躞上短刀、水囊、荷包挂得满满当当,走到了门边,他又挨挨蹭蹭地回抱住了身后的心上人。 蔺小郎君为了把脑袋贴在沐九如的肩膀上,腰也弯了,腿也弯了,贴着爱人的脖颈,恋恋不舍地道:“祜之,我要启程了。” 沐九如轻笑着抚摸那颗粘在他身上的大脑袋,将小相公的脸颊托到自己面前。 四目双对,两人看到的都是对方眼里的不舍与情愫。 沐九如微微垂着眼眸,在蔺南星暗含期待的眼神里,缓缓地靠近过去…… 唇齿相接,鼻息相融。 他与他的小郎君接了个离别前夕的长吻。 屋内的几盏灯火,在门扉上投下一对纵情交缠的人影。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已无暇在意是否会被旁人窥探,只想提前填补别离的光景,将意中人的气味与温存印刻在自己的心头与身上。 许久之后,蔺南星率先退了开来,沐九如早就被吻得双腿发软,气息急促,几乎整个人都缠在了他的身上。 蔺南星不敢再多折腾沐九如,又满心的喜爱与眷恋翻腾不休,快要倾泻而出。 他只好怜爱地、缠绵地亲吻上沐九如的唇瓣,鼻尖,眼睛,睫毛……把他的少爷亲得到处都水灵灵的,泛着动情的艳粉。 沐九如嘴角挂着浅笑,感受小郎君的唇瓣与呼吸在他的脸上游走,他也回亲了过去,捧着蔺南星的面颊,浅啄那对漂亮的凤眸,英挺的眉毛,以及柔软湿润的嘴唇。 夫夫两人像是小兽一般温存地依偎着,用梳理毛发的动作耳鬓厮磨,相濡以沫。 即便没有深吻,也彼此亲来亲去的,像是永远也亲昵不够。 沐九如轻轻地替蔺南星抹去唇上的水痕,于昏黄的灯光下望着他俊丽的心上人,温声道:“落故,若是你被圣上留在了京城里,我就带着家里人一起上京回蔺太监第。” “到时桑召的蛊虫应当也养好了,我们就能一起种下同心蛊。”他轻抚着蔺南星深邃的眉眼,笑道:“快去吧,落故,一路顺风,我等你回来。” 蔺南星在抚摸下勾起嘴角,音色低哑,缱绻地道:“嗯,你等我。” 第175章 押送 北鞑率军三十万犯境寒州,与大虞…… 大虞, 京畿。 酷暑的正午烈日炎炎,炽热的日光照得视线都发生了扭曲,刺目到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官道上数十辆囚车缓缓前行, 每个囚笼间隔的距离足有百步,里头的囚犯们多是徐威一党的宦官。 蔺南星骑着马儿走在最前,后面跟着一众押送人犯的官差。 这些人都是蔺南星在扬州时随便点的差役。 按照《大虞会典》上的规定, 押送的队伍必须沿着官道昼行夜止;酷暑烈日、刮风大雨等恶劣气候的还需要停队休整。 不然体弱的人犯可能还未上京, 就已半途身死了,那责任就得蔺南星这钦差来担。 因此蔺公公虽然心急如焚得想要些办完差事, 好早去早回,和家人团聚, 却也只得跟着囚车和大部队一起慢慢吞吞地行进。 如今正是三伏的天气, 正午的日头毒辣非常,照得人皮肤都止不住挠痒刺痛,蔺南星便只得执行律令, 在一处茶棚前叫停了车队。 他让钦差们把囚犯分开安置在树荫下, 聊做遮阳避暑,也避免了这些人串供。 他自己则是拴好马儿,进了茶棚里寻了处通风清净的位置,一边抹汗, 一边点上些凉茶,惬意地坐着。 顺带也给差役们点些吃食,让他们分批轮换地午休,等日头小些了再继续赶路。 差役们陆陆续续跟随在蔺南星的后头,闲聊着也走进了茶棚里。 他们一致选择避开蔺南星所在地方位,不敢吵扰到面冷心冷,壮如钟馗的中贵大人。 蔺南星被众人畏惧避让, 也刚好乐得清静,他喝了几口清爽的凉茶,解了嗓子眼的焦渴后,便翻起身上穿着的四品蟒袍衣袖,找到里衣的袖口,放在鼻尖用力地嗅了一下。 属于沐九如的淡淡馨香突破了他的一身汗臭,沁入他的鼻尖,像是薄荷一般清冽甘润,又似清泉一般温而不凉。 这才算是真正得解了些苦夏燥热的渴。 算来他离家已十日有余,也不知他家少爷如今身在何方,是还在回湖州的路上,还是已经顺利回了家,住进了竹里书斋里……? 可惜他不论再怎么想念沐九如,也得办了差事,探了景裕的口风,才能与沐九如重聚。 蔺南星幽幽叹息,放下袖子,捏起茶碗,正待饮下一口凉茶,却在微褐色的茶汤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茶碗里的郎君面容还是英朗的,可皮肤却像是又黑了不少。 他本来和景致宴一同调查徐威罪证的时候,就已经晒黑了许多,后来出门游玩半个多月,沐九如肤色不见变黑,他却又黑了些许。 这些日子为了押送囚犯,他幕天席地、风吹日晒地赶路了数十日,此刻在褐色茶汤的映照下,他看起来甚至都快和孙连虎、桑召他们一个色了! 蔺南星眉头紧蹙,不可置信地摸了两下自己的脸庞,又发现自己这脸色看着也像是不太好。 薄薄的嘴唇干巴巴地起了皮,眼底的青黑也分外明显,他偷偷修过的眉毛边上也长出了一些杂毛。 还好他不会长胡子! 这一天天风餐露宿得,若他是个寻常的郎君,怕是早就和其他差役们一样,变得胡子拉杂,不修边幅了。 蔺南星危机感极强,毕竟沐九如生得这般貌美,他本就已不太配得上少爷了,若是再变丑些,那就真成了癞.□□吃天鹅肉,猪八戒肖想嫦娥! 故而这些日子,他即便荒山野岭地连日跋涉,也在竭尽全力地在保养自己的皮囊。 但凡遇到有水的地方,他就擦身沐浴不说,每次收拾好了自己,还会抹上霜膏,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放过。 脸上更是会仔仔细细地涂个好几遍,每一遍都按摩到霜体全都吸收殆尽,才算勉强作罢。 虽然收效胜微,总也聊胜于无。 有好些次,他还因为梳洗耗时太长,让那些差役们撞见了。 那几人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偷偷地嘲笑他不阴不阳,涂脂抹粉。 蔺南星耳聪目明,就算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也听得清清楚楚。 但小郎君懒得同别人计较这种小事。 什么不阴不阳……那些人哪像他,家里有个十全十美,世无其二的夫郎,他就是再怎么打扮掇拾也不为过。 别说是天天沐浴抹粉,要不是沐九如不允许,就是放血美白,他也不眨一下眼的。 这些人懂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 也什么都没有。 蔺南星哂笑一声,心里的优越感越发膨胀。 他眼一闭,不再看水里那个糟心的倒影,端起茶碗,慢慢悠悠地将凉茶饮下。 这脸,等回京以后再找御医开些美白养颜的药粉,想办法重新将养着吧。 总不能太碍着少爷的眼,也不能太丢少爷的脸。 蔺南星收起思绪,从茶棚墙上的简易木窗向外望去,这个角度大致可以观察到囚犯还有差役们的动静,以及关道上络绎不绝,步履蹒跚向着京城走去的老百姓。 这些平民百姓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还有些病病殃殃,脸上手上全是大块焦黑脓疮,边走边痛苦地急喘,仿佛马上就要一命归西似得。 ——都是逃荒来京的难民。 去年举国的冬天都格外酷寒,南方开春的时间因此延后,北方更是整个冬季都大雪连天,在数州造成了严重的灾情。 之后开了春,大灾后的大疫又爆发了出来,此次的疫情病况复杂,太医署至今也寻不到解决的方案,只能防大于治。 可已经爆发了疫情的城市,随着天气越热,情况越发严峻,甚至有些官府人手不足的北方小县城里,已困苦到了十室九空的境地。 于是逃荒便成了那些老百姓唯一的生路。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寒州、凉州等边邑城镇的老百姓也在往南边赶路,这些人倒并非是走投无路的灾民,而多是大城市里有些背景和人脉的富户。 这些人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战事将至的消息,便也借着其他城镇接纳难民的由头,想办法谋得了路引,跟着逃荒的队伍举家搬迁了。 如今世道不好,不止是大虞,周边的所有国家都是三年一小灾,八年一大灾。 大虞边关的百姓苦,周边国家的百姓过得只会更差。 因此哪怕去年北方边塞的摩擦少了许多,但感知敏锐、阅历丰富的当地百姓们,多半能闻到点不一样的风声。 不过这些都和蔺南星关系不大。 不论是灾荒,还是征战,他都经历过,也见得不少。 如今大虞的国库不算太空,等扬州整顿一新了,甚至还能再富裕上许多,这些灾情早晚能抗过。 反正天大的问题,总烧不到京城或是湖州去。 蔺南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悠悠闲闲地就着往来路人,一边喝下清爽的粗茶,一边神游天外,思念远方的家属们,稍作午休。 屋外忽然传来一片紧促的马蹄声。 一列疾驰的骏马扬起滚滚尘沙。 嘶鸣声后,骑者勒马急停。 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穿宦官朝服,头戴三山纱帽的人,骤然闯入了蔺南星的视线。 烈日在那些人身上投下浓郁的阴影,空气被高温炙得发生了些微扭曲,让他们即便在青天白日下,都瞧不清楚样貌和神色。 但为首的那人蔺南星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正是他曾经的得力下峰,如今的京营提督——傅逸丹。 傅逸丹看见囚车后,便立即翻身下马。 他与看管囚犯的头役对话几句,径直走进茶棚,到了蔺南星的跟前。 阔别接近一年,傅公公的形容样貌倒是同此前没什么变化,气质依然坚毅沉稳。 呼吸的起伏间,强劲的胸肌将衣袍撑得满满当当,看来这人也并没有因朝事忙碌,而落下一身的功夫。 傅逸丹见了老上司的面,立即躬身抱拳,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见过蔺公。” 蔺南星应了一声,他见傅逸丹赶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便贴心地从碗堆里捡了个新碗出来,放在傅逸丹那边,道:“何事来找咱家?” 他提起茶壶,往那碗里倒了杯水:“坐下说。” 傅逸丹注意到蔺南星的视线,擦了把自己额上的汗水,推拒道:“属下就不坐了,圣上点了我去扬州做镇守太监,属下得尽早赶去赴任,同蔺公说几句话就走。” 但他也是真的又热又渴,嘴上已经起皮,喉咙也火烧火燎地发干。 他伸手端起茶碗来,道了声谢,却并不急着饮下,而是弯下腰去,把脑袋靠近了蔺南星一点,低声汇报正事,道:“奴婢带了圣上的口谕来。” “十日前北鞑率军三十万犯境寒州,与大虞彻底宣战。朝廷怀疑东倭在与北鞑有联盟的可能,要即刻提审徐威,圣上下令让您带上一众人犯,即刻起日夜兼程进京。” 蔺南星听完傅逸丹的报告后,一对浓密的剑眉眉头微微皱起。 他押送人犯的这数十日里,没有机会收到飞鸢的信报,而北边开战对他来说也不算是十万火急的信息,故而多贤就没有派人马专门送信,来通告他这事。 北鞑这次竟闷声不响地动员了这么大的一支部队来攻打大虞,而徐威的事情又恰巧暴露在了此时,朝廷那头会怀疑周边两国有所勾结,也是情理之中。 可这战事突然起了,蔺南星铆着的扬州镇守太监之位却意外落在了傅逸丹的头上。 ……他之后若是想要留任在南方,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缺口和借口。 蔺南星此前已为扬州镇守之职暗中做了些谋划,就连扬州的知州、扬州城的知县、吴王景致宴的推举文书都带在身上了……如今还未开始争取,就已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蔺小郎君的心情顿时就不太好了,但景裕给的差事还是得尽力去办。 天家要他即刻启程押送人犯,他只好应下,道:“咱家知道了。”他又问道,“寒州那边的战况如何?” 傅逸丹禀报完正事,这才有闲心喝水,他三两口灌下一碗水,暗暗喟叹一声,回道:“云城和定城已失守城破,我军退守到了雁城,十二万寒州兵伤亡惨重,如今还剩八万在守城。” 十二万的寒州兵被打得只剩八万,战况不可谓不惨。 而且是在蔺南星此前已让逢力传书,通知了寒州的监军太监注意北鞑动静的情况下。 但凡守边的将军有把监军太监的提醒放在心上,寒州军都不会被鞑子打得这般溃不成军。 要知道寒州最靠近边塞的“云城、定城、雁城”三个城池,各个都是地势险峻、固若金汤的军事重地,说其有以一挡百之能也并不夸张。 就是在这样的天险地利之下,寒州的北军竟还一连失了大虞两城,死伤了这么多兵士。 蔺南星在脑子里翻找出如今在寒州守边的主将,低声骂道:“白巡这个饭桶!” 傅逸丹沉默片刻,认同了这个说法,不过他不善言辞,也不太会骂人,便继续道:“如今两军在雁城对峙数日,雁城比起前面两城地势更险,易守难攻,寒州附近的州县又都派出了援军,这几日应当就到了……” 他语气稍微松了松,道:“我离京前,朝廷还未曾收到北军的凶报,寒州应当是不会再沦陷了。” 蔺南星手指敲打着桌面,虽有些气愤,却也不算太过上火。 偌大个朝廷,出几个酒囊饭袋、国之蠹虫其实也算是合情合理之事。 可惜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那白巡估计一时半会还有命可活,兴许也会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朝廷这边应该会再派出几个可靠的京官与偏将,去盯着那饭桶别继续做出蠢事,因此只要粮草补给充足,打回丢失的两城是迟早的事。 蔺南星曾为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手上经过的军报不知凡几,这种你来我往的摩擦和征战,他见过太多。 但真打起来了,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 蔺南星暗叹一声,又问道:“你此去扬州,行程匆忙,可是圣上给你额外派了差事?” 傅逸丹站直身体,在观察了一眼四周的情况,几乎是贴在蔺南星的耳边,道:“圣上让属下将徐威一党的财产全部收归,即刻送往寒州以做军饷,听万岁爷的意思,之后应当还有其他扬州的官员要被拿来开刀。” 难怪景裕要下令,让蔺南星带人犯星夜兼程进京。 朝廷有心要从扬州官员的身上剥金子出来,可不就怕夜长梦多,口供有变,就没理由掏人家底了么。 蔺南星点点头道道:“徐威的财产吴王应当在帮忙看守着,你过去直接向他讨要便是。”他提点道,“国家大事上,你若遇上麻烦,都可寻吴王相帮,但莫要和人走得太近,我们都是天家的奴婢。” 傅逸丹应道:“是,属下明白。” 蔺南星又和傅逸丹两人喝了几碗茶水,多的话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他舒展了下筋骨,将肩膀打开,深吸一口气,起身对茶棚里的差役们道:“奉圣上口谕,全部差役听令,即刻起星夜兼程,将押送人犯押送进京!” 第176章 新贵 秦屹知道:“奴婢秉持此物,便可…… 炎天暑月, 若张火伞。 含凉殿里却是气候清爽,浮瓜沉李,一丝暑意也无。 数个冰盆冒着缥缈寒烟, 宫女们摇着雪香扇,扇中附着的龙脑香随风散开,凛凛凉意沁人心脾。 景裕斜坐在案前, 懒懒地翻看此前从内阁大库里取来的实录、起居注等皇室相关档案。 他前一阵刚过完“千秋节”, 年岁又长,已是十六岁的少年郎, 身高也又长许多,眉眼间褪去了童稚, 显得越发锐利俊逸, 身上的天威日渐深重。 算来他为帝执政至今已有两年。 期间他利民的事做了些许,糟心的事也没少做。 但若要以一言概括他的治国之道,说句精励图志, 绝对不会出错。 如今的大朝会, 在景裕的积极推动下已彻底改成了每日一朝,一旬一休沐。 除非景裕病得起不了床,不然他就是烧迷糊了也要日日上朝,绝不罢朝。 甚至今年夏日的避暑行宫, 他也没去几日就班师回朝了。 要知道安帝在位之时,每年还未到三伏的天气,皇帝就已经带着嫔妃和重臣们前往行宫避暑纳凉了。 景裕今年初夏时被朝臣们劝了一劝,就应了这些人的请求,去行宫待了几日。 行宫依水而建,气温确实凉爽又宜人,不像京城里, 似个大烤炉,离了冰盆哪怕躺着都要出汗。 景裕对行宫十分满意,带着一众奴婢们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可第二日他一上朝,就觉得浑身不得劲了。 京中四品以下的小官是没权利进皇帝行宫,伴架同行的。 因此他开朝会的朝臣,竟少了整整一大半! 即使那些四品以下的小官们通常在大朝会时都只是做个陪衬,不怎么上奏发言,一般也没什么作用。 可景裕一想到有百名朝廷命官,将足足三个月都看不到他…… 景裕就憋着劲地想发疯。 于是在避暑行宫里,小天子只要闲得无事可做了,就会想办法点十几个朝臣来行宫办事,一日要叫好几拨人。 几日过去,行宫里被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挤得满满当当,气温都都叫众人嘴里身上呼出的热气给升高了。 压根就不是在避暑,是在一起上蒸笼! 最后还是中贵秦公公善解人意,向景裕提议回京,这才免除了诸多老臣们在避暑时中暑的惨状。 含凉殿的门扉突然被人起开了一线,室外的热气滚滚而入。 近日风头正盛的御前红人秦屹知伴随着灼人热风,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 这几个月里,秦公公在职务上和从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动,官位却是升了一级,成了从五品的內侍。 衣物也因此换了个色,虽依然是五色花锦做的,但主色调从绿色改成了暗淡的青色,让人看起来贵气了些许。 不过这个贵气,也只是在奴婢里显得“贵”一些而已。 青衣将秦屹知的腰摆收得细细一握,腰间别着的细长的拂尘像是狐狸尾巴一样随风摇曳。 他手里端着个木案,低眉敛目地躬身走到御前。 三山帽将他的五官挡得蒙昧不清,肩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撑着似得,展得和折扇一样挺括。 就是这卑微的姿态,看起来都和寻常奴婢不太一样。 当然,秦公公那手伺候人的本事,也比起寻常奴婢来要逊色上些许就是了。 清隽双手捧着的小案上放着一碗甜汤,碗勺在走动间不住地发出轻轻“叮”声。 景裕听到这笨拙的声儿,就知道是秦屹知来了。 他今日因北鞑进犯的急情,早朝散了之后还和重臣们商讨了许久的政事、军事,直到临近用晚膳的时辰,才刚刚散会歇下。 可他素来是闲不住的人,自个儿得了空闲就想起了一直默默无闻伺候在侧的秦屹知,他当即命令让那人去给他拿些点心来吃。 虽然他的肚子也没多饿,但就是忍不住地想差事这奴婢,让这人为自己忙忙碌碌,东跑西奔。 他还刻意没说具体想吃什么,只让秦屹知自己琢磨。 也不知道这奴婢有没有记住他的口味。 蔺南星当年可是伺候了他没一个月,就把他的喜恶全都摸得分毫不差,铭记于心了。 他自从秦屹知出了含凉殿的大门后就时时刻刻地支着耳朵,等待曾经的先生带着吃食回来。 现下秦屹知进了屋,景裕反倒是气定神闲地翻过一页书册,假装心无旁骛地在看书,就等着秦屹知来对他献殷勤。 秦屹知做了半年多的內侍,如今也很是上道,他放轻手脚,将小案搁在桌子的一边,把勺子放入碗内,往昔清贵的嗓音压得温温柔柔一把。 “陛下,您要的甜点,奴婢给您拿来了。”出的声儿也轻轻的。 桌上被放了个玲珑剔透的莲花琉璃碗,小小的一只,碗内盛满了洁白如雪的乳酪。 冻状的膏体在勺子的碰撞下微微颤动,像是吹弹可破,几枚鲜艳欲滴的酿樱桃点缀其上,奶香、果香伴着渺渺寒气沁人心扉。 景裕从案前抽身,瞥了两眼秦屹知带来的樱桃酪,心里很是满意。 这种小巧的水果,在大虞境内产量不高,就连宫里的供给都是有定数的。 景裕在登基之前的岁月里,吃到樱桃的次数称得上是寥寥无几。 可偏生这果子的可爱样貌,以及酸酸甜甜的味道,导致它尤其受高门贵女与孩童的喜欢,也让景裕幼年一尝难忘。 如今他成了帝王,吃过珍馐美味应有尽有,可他的口味依然像是没长大一般,总爱吃些稚子偏好的玩意儿。 这樱桃便是他最喜爱的水果。 而秦屹知应当是已经记住了他的喜好。 景裕有时不太愿别人猜测他的心思,有时却又尤为期望别人费尽心思地揣摩他所想所好。 秦公公这碗樱桃酪,就是送到了景裕的心坎里。 小天子眉梢微挑,面上表情依然淡淡的,道:“端上来吧。” 秦屹知喏了一声,这才边收起景裕面前的书卷,边将小碗放到桌前。 边上立即上前了个小內侍,从秦公公的手上接过书卷,兢兢业业地收拾桌面。 秦屹知从带来的小案上拿起预备好的香帕,给景裕将双手逐一拭净。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如今干起伺候人的活计来,总算是到了勉强趁手的水准。 只可惜原本保养得细皮嫩肉的双手,也因这些粗活而糙了许多,诸多细小的伤口纵横交错在皮肤上,不过撇去略有瑕疵的皮肉不看,这双手的骨相依然是美的,指节分明,甲盖方正整洁。 手指尖被冰酪碗冻了一会儿后,还泛起了透丽的粉色,尤其赏心悦目。 景裕被侍奉着擦过了手,便拿起碗来,捏过勺子,舀了口乳酪放进嘴里。 他嚼了没两下,就发现身侧的秦屹知抄起了个拂尘架在臂弯上。 近来的秦屹知总爱带着这个玩意,景裕双手捧着碗,视线落在了奴婢秉持物件的手上,问道:“秦屹知,你怎么喜欢上拿拂尘了?” 秦屹知恭敬地微微垂首,视线落在手里的拂尘上,不卑不亢地回道:“回陛下,这柄拂尘是苗老公赠与奴婢的。” 他微微一顿,见景裕露出了倾听的神色,又缓缓道:“我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曾将拂尘这种佛道两教的法器赐予宦官,以示恩慈与重视,自此之后,尘尾在内臣的手中,便不只是做为除尘、驱蚊之用,也代表天子的垂爱之心。” 景裕对秦屹知传教授业时娓娓而谈的每一个故事,都万分地喜爱和沉迷。 哪怕这些掌故珍闻他已听过许多遍,来龙去脉也早就盘根究底了个清楚明白,可从秦屹知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总带着格外勾人的吸引力。 少年天子不自觉地露出了孺慕的神色,目光变得专注而认真,仿佛他和秦屹知的关系依然如故——一个是谆谆教诲的儒雅帝师,一个是虚心听讲,满心爱重的好学生——那般。 但有些东西到底还是变了。 秦屹知躬身垂首,轻掸拂尘,款款道:“手持拂尘,便要拂去尘缘,六根清净,一心只向天子。苗老公赠送奴婢此物,是有心提点奴婢,教导奴婢在内廷的生存之道。” 他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五指如同兰花一般,攀附在墨色拂尘的手柄上,黑白两色在宦官彩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阴阳分明。 手柄最上端缀着的素白麈尾顺着他的臂弯蜿蜒而下,仿若他此刻抱在怀中并非只是拂尘,也像是一只潜鳞戢羽,不沾烟尘的白鹤。 秦屹知纤长的眼睫垂落,遮蔽住那一对狐狸眼中的雪亮目光,让他看起来尤为温驯低服:“奴婢秉持此物,便可时时以此为镜,克己慎行,反身自省。”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却又好不动听,直把景裕的嘴角哄得瞬间翘了起来。 秦屹知近来也确实像是彻底想明白了一般,每日都鞍前马后地伺候他这天子,即便秦屹知不及其他奴婢那样对他殷勤,但对景裕来说,已是万分受用了。 小天子强行压了压嘴角,想要克制自己喜形于色的表现,拿出主子该有的威严矜重来。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 他在年幼时做梦也想得到一句父皇的夸赞,或是不论是哪位尊长都好,能温柔怜惜些看到到他,善待他。 给他以温暖,赐他以喜爱。 如今他成为了秦屹知的主子,成了要为秦屹知遮风挡雨的天子,他便不应当对自己喜爱的奴婢装腔作势,吝惜褒奖。 秦屹知的生命里,已只有他这么一个贵人了。 景裕思及此处,便不再克制笑容,他的嘴角挂起了一个少年人独有的清甜笑容,赞道:“你有此矢志,朕心甚慰。” 他想了想又道:“朕记得司礼监的墙上挂着一把虬角水纹云展,柄身上镶了枚子母绿,麈尾是白色麋鹿的旄毛所制,比你手上这把要精巧不少,晚些你去取了换上吧。” 司礼监墙上的那把拂尘,秦屹知自从有机会能在内廷行走后就略有耳闻——那是大虞的某位帝王因司礼监立下了大功,为做褒奖,便将自己所用的拂尘下赐给了监里。 而拂尘之柄越是短小,便越是代表法器之主身份尊贵。 那支虬角水纹云展的手柄不过一掌之长,甚至比大多数宫内贵人闲来无事时,拿在手里把玩的拂尘都还短上许多。 因此司礼监的奴婢们就是狗胆包了天,也不敢将此物据为己有,拿着在宫内显摆。 那无人敢用的云展,后来便一直搁置在了司礼监的墙上,留做彰显天子对司礼监的恩宠倚重。 一挂就是百年。 如今景裕将这东西赐给秦屹知,不管是他有意还是无意,都给秦公公狠狠地提了一把在内廷的地位。 秦屹知俯首欠身,温声道:“谢陛下赏赐,等夜里奴婢伺候您睡了,就去司礼监取来换上。” 景裕笑得更欢,扒了两口甜滋滋的樱桃酪,将手里碗勺递出,道:“你如今应当是吃不到樱桃酪了,这半碗也赏你了,吃吧。” 秦屹知拜谢一声,将拂尘插回腰间,端起剩下的大半碗樱桃酪,就着景裕用过的勺子,一口一口将甜羹吃进嘴里。 很是津津有味的样子,用餐的仪态却依旧有着说不出得斯文和优雅。 景裕自从秦屹知成了他的奴婢后,就喜欢上了对这人的一言一行多加关注。 毕竟真正由始至终只属于他一人的奴婢,世上也就这么一个了。 他看着秦屹知素净的嘴唇被他投喂的樱桃染得艳红,心里不知为何就有些高兴,嘴也忍不住多话了起来,道:“樱桃酪里的乳酪奶味浓郁,樱桃果肉则是甘甜如蜜,两者相佐之后的味道虽是鼎鼎好的,吃得多了也容易腻味。” 他总结道:“吃个半碗差不多刚好。” 其实景裕吃饭并不挑嘴,甚至胃口可以算是极好,对油腻、甜腻的耐受度也很高。 像樱桃酪这样的小点心,他就是肚子饱着的时候,也能一口气吃下两三碗。 秦屹知听着天子的絮叨,不动声色地将碗底刮净,咽下最后一口滑嫩的乳酪。 他边将碗具收拾起来,边道:“陛下说的是。”他望了眼景裕桌前的茶杯,又道,“陛下的红茶已喝了一整个下午,奴婢帮您新沏一壶普洱来,稍微消除些嘴里的腻感,可好?” 景裕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收,他定定地凝视了秦屹知半晌,这才又挂上了些不入眼底的笑意,摆摆手道:“你去准备吧。” 景裕多疑的毛病时不时地就要发作,虽说这人的多疑通常也并不是无的放矢。 秦屹知早已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做派,就和个没想法的面人似的任由景裕打量和打发。 他得了天家的应允,便喏了一声,将绢帕和碗勺都放回小案上,招来其他宫人,仔细叮嘱他们将御用的书桌收拾整洁,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提点话。 在场的宫人各个比起秦屹知来官品都要高上些许,伺候人的活计更是做的比秦公公熟稔不知千百倍。 可没人敢反驳秦屹知的话。 毕竟这人有万岁爷护着。 那些个脑子拎不清,敢当着景裕的面差事秦屹知的奴婢,早就被景裕发落了个遍。 反倒是秦公公一个区区从五品的内臣,越是使唤别的奴婢,万岁爷就越是高兴。 护得很呢。 不愧是曾为帝师的奴婢,与天子就是亲厚,这擢升贬谪对他们二人而言,大抵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的游戏罢了。 没见万岁爷连司礼监那柄拂尘都赐人了吗! 那物件可是苗老公都不敢用的! 秦屹知不管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自顾自地说完嘱咐的话,就端着小案离开了含凉殿。 他走出殿堂,合上门扉,沿着回廊没走两步,就脚步一拐,进了隔壁放置御用物件、专给內侍们做准备工作的偏殿去了。 秦屹知步入室内,三步两步径直走向备水的桌案,脚步之大,令其腰间的内臣鱼符与拂尘手柄撞击得叮当作响。 今日值班的多骞早早就备好了消暑解渴的大麦茶,以供正殿的奴婢们休息时取用。 秦屹知走到桌边,立即端起茶碗,一口气喝了整整两碗凉茶。 他的喉结快速而剧烈地滚动,吞咽声却是半点也没有发出。 可即便这么多解腻的茶汤灌进肚里,依然中和不了他胃里的奶味、果味和若有似乎的口水味搅和在一起翻江倒海,让他几欲作呕。 秦屹知放下茶碗,伸手捂住口鼻,深深地,无声地喘息。 一张俊脸已是面色苍白,布满冷汗。 第177章 面圣 成为阉宦到底把秦屹知变成了什么…… 内臣使用的偏殿和主殿离得很近, 两边有什么动静,彼此几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多骞前面听见秦屹知要给万岁备茶,就已经提前收拾起了茶叶和茶具。 此刻他放下手里的工作, 摸出一罐蜜饯,走到秦屹知跟前,用气声道:“秦公公莫要吐了, 吃颗梅子压一压, 不然动静大了,万岁爷知道了又要发落你。” 秦屹知这人素来有些洁癖, 多骞和他相处久了,也清楚了这人的脾性, 因此他没毛手毛脚地拿了蜜饯往人嘴里塞, 而是打开盖子,把整罐果脯递到秦公公的眼底。 秦屹知目露感激,立刻挑了一枚果肉含进嘴里。 清凉的酸味顿时充斥口腔, 也略微遏制住了胃里的翻涌。 他嚼了几下梅子, 勉强算是缓过了气来,道谢一声后,他不再多做休整,直接从多骞那里接手过了茶具的准备工作。 多骞边帮秦屹知打下手, 一边小声地汇报道:“秦公公,尚宝司少卿秦大人方才回了口信来,说是他府上的大小姐娇生惯养,吃不得宫里的苦,但二小姐和三小姐倒是可以,他特意说若是秦公公愿意提携他家的二小姐与三小姐,他不日就把人送进宫里来。” 尚宝司少卿的那位秦大人是秦世贞的远亲, 那人曾经仰赖秦世贞的照拂,才能成为从五品的官员,也是如今京中的秦家旁支里官位最高的一人。 那人的大女儿是府上唯一的嫡女,性格温良,兰心蕙质,而二女儿、三女儿则都是庶女。 尚宝司少卿本就只是个不轻不重的官位,那人的庶女即便在景裕跟前得了宠也成不了贵人,更别说母仪天下了。 那两人哪怕他招进宫里来也毫无意义,只是白白浪费资源,还易徒增变数。 秦屹知面色淡淡,不喜不怒地道:“罢了,不必再联络他们。劳你再寻个人去湘州跑一趟,看下湘州知州秦皑家的嫡女样貌品性如何,若是那姑娘各方面的条件都好,便探探秦皑的口风。他如果愿意让嫡女入宫伺候天子,咱家会竭尽全力护着贵人在宫中平安顺遂。” 他交代完了,摸了下袖口,从里面掏出他这个月刚涨的三两月例,放进多骞手里。 这点小钱他从前不曾放在眼里,如今也不会为兜里空空感到局促。 没了钱,还能和景裕哭穷卖惨,算不得是纯粹的坏事。 他伺候了景裕快一年,也摸索了整整一年该如何同景裕泰然相处。 他刚成为阉宦时,还不太习惯,时常会放不下架子,显得过于矜贵高冷,景裕也因此常常被他惹得气急败坏,折腾来折腾去地磋磨他性子。 后来秦屹知反省自身,向周围的宫人们多看多学,很是殷勤谄媚过一段时间,但那样景裕就更加不喜了,甚至还阴阳怪气地罚了他好几顿板子。 如今秦屹知总算是摸清了,该如何不冷不热地向天子表达谄媚与忠心。 该是奴婢时,他便是景裕的奴婢,该是师长时,他便是景裕的师长。 蔺南星临行前对他所言半点不虚,为奴为婢,便是主子希望他是什么,他就是个什么。 被哄住的景裕通常心情很是不错,反倒不会和人计较些鸡零狗碎的小事。 如此也给了秦屹知一些在内廷扎根发芽的空间和底气,让他能安心地巩固权势,缓缓地开枝散叶,在内廷扎下纵横交错的根须。 不过此时此刻的秦公公依然势单力薄,手底唯一的情报网是蔺南星给的不说,他同除了景裕之外的任何人也没个坐下久谈的机会。 一切还得徐徐图之。 左右他生来就在权势的漩涡之中,也从未想过要抽身离开。 他这辈子注定要在内廷度过余生了。 多骞收下了秦公公给的辛苦费,道了声谢,秦屹知那头已经手脚麻利地打点好了泡茶饮茶的用具,端着新的小案出了偏殿。 他顶着炎炎暑风走到含凉殿外,不过几步的距离,就让他浑身上下都浸透了濡湿的热汗。 往昔秦家还在时,秦屹知就是隔汗的竹衫都有许多件可轮换着穿,哪怕大夏天穿着三层官袍行走于烈日之下,他依然能风度翩翩,丝毫不显狼狈。 如今这些财产全都充了公,秦屹知也褪去了贵人的光环,成了个卑贱的奴婢,就连门缝里沁出的丝丝寒气,都似在无声地勾引他入内纳凉。 不论是身上的黏腻汗水,还是时移事改的心态,都令人体面全无。 秦屹知晃了晃视线,正欲推门进入殿内,却刚巧远远地看到殿外的台阶上,有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顶着骄阳烈日向含凉殿的方向龙行虎步而来。 跟在那人后面的小宦官多金一双短腿迈成了轮小旋风,却依然被落在后头,追赶不及。 那般英武的姿仪,还身穿蟒袍,头戴三山帽,腰间挂着墨敕鱼符,可不就是被景裕下令连夜回京的蔺南星么。 蔺南星脚步飞快,没几瞬便已走上台阶,秦屹知率先躬身问候,拱手道:“蔺公公,许久不见。” 蔺南星进京后一路赶来此地,额头上汗水密布,豆大的汗珠挥洒如雨。 他站定后,便一边收拾身上的衣着,一边不走心地寒暄道:“秦公公,别来无恙。” 两人虽说暗中成了盟友,但他们曾经的关系就差,如今也没能亲密到哪儿去,再多假惺惺的关心和交谈,也就没有必要了。 蔺南星快速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汗水,将衣服上明显的皱褶抖平,稍微扫去些风尘仆仆的失宜,便直入主题道:“咱家授命回京,请求面见圣上,劳烦秦公公通报一声。” 秦屹知嘴唇微微一动,景裕急招蔺南星,除了要尽早提审人犯之外,还有一件差事要交托蔺南星。 这事儿旁人并不知晓,只有秦屹知日夜陪在景裕身侧,猜出了几分端倪。 只是…… 他看了眼跟在蔺南星身后的多金,以及边上在伺候蔺大伴盥洗的其他宫人—— 此处人多眼杂,不是通风报信的好地方。 秦屹知将此事暂且搁置,回道:“圣上对奴婢们三令五申,说蔺大伴不论何时面圣都无需通报,您和咱家一起入殿罢。” 蔺南星用巾帕仔细擦干双手,脚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如同一柄枪杆般挺直,坚持客套道:“秦公公还请先通报一声。” 这客套并不是对秦屹知的客套,而是在暗中对景裕表示尊敬。 秦屹知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他劝蔺南星主动入殿,归根结底也是在谄媚景裕,让景裕知道自己有将天子的一言一令放在心上。 不过此时两人推拉过一轮,戏已做得够足了,他便不再多说,转身推开了含凉殿的门扉,入内进行通传。 片刻后,蔺南星被准许入内觐见。 含凉殿的大门再次敞开。 蔺南星抬脚跨过门槛,屋外站得峻拔耸峙、昂然挺立的一人,瞬间就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腰背弯的比秦屹知还低服。 这手做奴婢的好本事,秦屹知自叹不如,同蔺大伴相比,他要学习的东西还差得太多。 蔺南星入殿之后便向景裕三跪九叩地问了安。 景裕许久未见他的大伴,而蔺南星这次又办差有功,给他这做主子的狠狠长了脸面。 因此小天子自从听见蔺南星到了殿外的动静后,嘴角就没掉下来过。 等真正见到了大伴,他心里更是满意—— 蔺南星黑了许多,但精神气肉眼可见得好了,南边那处果然风水养人,他家大伴办了个这么大的差事,立了头功的同时,身体还壮实了。 他当初放手让蔺南星去南边,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景裕龙颜大悦,高兴得甚至给人赐了座,不过蔺南星向来是个有分寸的奴婢,他自然是不敢、也不能和贵人同座的。 蔺南星连忙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地推拒了赐座。 景裕听了大伴满耳朵的漂亮话术,便也不再勉强这人了,直接一问一答地同大伴聊起了在扬州调查徐威的详情。 他并非真想从蔺南星嘴里问出什么来,关于案件的口供自有三司的人会从人犯嘴里翘出来。 而景裕这边,更多的是在问蔺大伴南下后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 态度很是亲昵和放松。 蔺南星这头不如景裕那么悠闲自得的,不过要说紧张,倒也没有。 他自从去年离开京城之后,每日都在为回京面圣时该如何应答而做未雨绸缪,半真半假的谎话他早就编了一大箩筐。 此刻蔺南星回应的每句话都逻辑紧密,天衣无缝,还时常把景裕哄得眉开眼笑,乐见其闻。 那头的得力奴婢与天子言笑晏晏,这头的御前新贵则是默默无声地摆弄茶具,沏茶倒水。 虞人饮茶虽不似前朝工序繁复,还要投盐煮茶,筛末点茶,多只以简约的投茶泡法为主,但御用的茶具依然林林总总能有二十多件。 高圈足银风炉中燃烧的碳火,火势温吞,嘟嘟煮着铁釜中的沸水。 秦屹知利索地从镂空雕花的纹银笼里取出一枚茶饼,以银刀切割,撬下一块,再翻手取来竹柄飞鸿头茶夹,用雁身的羽翅雕花钳起切下的茶块。 随后他移开铁釜,将夾好的茶块放火上翻转来回,仔细炙茶。 御贡的茶叶虽在焙干储存时每个步骤都经过严格的把控,但日久天长的存放,到底还是会日让茶饼沾染上些许潮气,影响茶汤的口感,因此炙茶的步骤必不可少。 若是泡茶人的动作流畅,茶块炙完之后,釜中的水温也应当刚好凉到了适宜的泡茶的热度。 秦屹知在入宫之前,若是见到家仆泡茶时顾此失彼,便常常会出言提醒,心中满是对小厮毛手毛脚的无奈。 结果轮到他自己手上了,这才切身体会到环环相扣的难来。 幸好景裕是个不挑嘴的,有时秦屹知自己尝了茶汤,都觉得他泡得有些杂味,或是浓了淡了,景裕却喝得津津有味,像是舌头天生就比别人少些知觉似得。 虽然景裕无甚所谓茶水的口味,秦屹知对自己的要求却是颇为严苛,毕竟他难保自己往后是不是还会去伺候别的贵人,这项手艺他总得学会,也总得做好。 因此拿景裕练手了几个月后,秦屹知的泡茶动作不说多好,滋味倒是已能算是无可指摘了。 茶块炙焙完毕之后,干燥清爽的茶香挥发而出,便可用作投入茶壶。 秦屹知有条不紊地打开吉祥如意鎏金铜壶,莲花形状的壶盖轻起,发出敲冰戛玉般“叮”得一声。 他轻轻放入茶块,这次半点声响也没发出,修长的五指放下茶夹,转而提起水釜,往壶中注入沸水。 腾腾水汽像是云团一般从卧象茶具的壶口中茸茸散出,汩汩缓流冲破水雾,发出不吵不嚷的水声,悦耳如林籁泉韵,且不会烦扰到忙事儿的贵人。 这壶茶水泡好了之后并不能直接饮用,而是要作为洗茶水倒进废水盂里。 洗茶有浸散茶叶、去除茶中灰尘与杂质、激发茶香顺滑口感的作用,也叫做醒茶。 民间醒茶通常不过几个呼吸便已足够,但王公贵族们并不缺人力、物力更换茶叶和茶汤,为追求头汤的口感,则会醒茶一段时间。 秦屹知略微将桌上茶具收归整齐,便垂首静默地立着,规规矩矩地等待茶叶浸透。 他的眼神却是飞快地扫过桌下,估量了下他和蔺南星之间的距离。 在泡茶时,他特意选择了一个离蔺南星不远的方位,此刻他垂下双手,在桌子的遮挡下,只消稍作掩饰就能触碰到那人的手掌。 秦屹知捏了捏自己的指尖,眸光投向茶壶,暗暗地往蔺南星那边伸出只手。 摸索中首先触碰到的地方是衣料,像是袖摆。 他放开这处,又往上摸,这下摸到的是结实的胳膊,手底下的肌肉在他的碰触下摒得梆硬,显然是感觉到他的动静了。 秦屹知松了口气,强忍着触碰他人的不适感,顺着蔺南星的手臂,摸索到了手背的地方。 蔺南星那头依然对答如流,与景裕言谈的神情举止毫无破绽。 实际上他被秦屹知扯了扯袖子,又冷不丁地碰上手臂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虎躯一震。 他和秦屹知站得虽说不远,可若不是刻意为之,两人是绝对不可能有肢体触碰的。 他有些弄不明白秦屹知要做什么。 紧接着那人就摸着他的手臂,一路摸上了他的手! 还用手指尖勾他手背! 蔺南星差点又要虎躯一震。 秦屹知是疯了吗! 怎么……对他做这种事情! 还当着圣上的面做!!!秦公公不想要狗命了吗! 成为阉宦到底把秦屹知变成了什么样! 吓死他这个本分的好公公了! 蔺小郎君想也不想,就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往身后一放,揣起袖子来,避开秦公公丧心病狂的行为。 他有家有室的,绝对要保护好自己的清白之身! 可不能让这具属于沐九如的身子,被别人占便宜了! 秦屹知刚在蔺南星的手上写了两笔,小半个字都没写完,手指便落了个空。 秦屹知瞥了蔺南星一眼,那人竟是直接背着手了,他微微一愣,把视线转回来,不过多停留。 手指只好随便找了个地方继续写写画画。 蔺南星有些崩溃,秦屹知居然撩拨他的大腿! 天理昭昭,没有王法了! 蔺公公神态自若地端起另一只手,捏住腿上作怪的那根手指,无声地掰折了一下。 秦屹知:“……” 秦屹知疼得表情一滞,脸都气白了。 这蔺公公南下一次,是把脑子落在了扬州没带回来吗? 眼看醒茶的时间快要过了,秦屹知只好收回他红了一截的手,放到桌上继续摆弄茶水。 桌下的脚却伸了一只出去,顶住了蔺南星的靴子。 蔺公公语调打了个飘,差点和景裕说话时吐噜嘴。 秦屹知他娘的怎么又来了?! 蔺南星现下忙着应付景裕,也没富余去深思熟虑秦屹知行为的涵义。 他正准备把碰到自己的这个恶心玩意一脚踢开,秦屹知的脚却自行收了回去,随后一个用力踩了上来。 还在蔺南星的鞋面上狠狠碾了一下。 蔺南星:“……” 蔺公公这下终于感觉出了什么,快速地瞥了秦屹知一眼。 只见隔壁这位秦公公脸色黢黑,神情不虞地给他打了个眼色,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蔺南星:“……”是咱家太贞烈了。 但是为了祜之死守贞.操又有什么错! 蔺南星拒不认错,半点也不为他无端打了下秦屹知心虚,反正秦公公也踩回来了,他们两不相欠,一场误会。 等秦屹知泡完了茶,分发茶杯的时候,蔺南星就借着喝茶的动作,又改了姿势,把手放回原位。 秦公公有正事要说,那么在此情此景下,确实没有比手上写字更隐蔽精准的方式了。 秦屹知那头也并不想摸蔺南星的大腿,故而蔺公公换了动作没过一会,他就又摸了过去,在那人手上快速地写了几个字。 一共两个字,秦屹知来回写了三遍。 蔺南星分出些心神在上手背上仔细地感悟体会。 岑—— 渊—— 竟是岑渊。 他那犯了抄家灭门大罪的生身父亲……! 第178章 节使 朕给你权利,蔺南星,你可以把他…… 蔺南星的眼睫快速煽动了几下。 凤眸中乍现的惊异瞬息之间就被掩去。 但缓过劲来后, 蔺南星其实并没有太过紧张惶恐。 仔细想来,秦屹知专程为此事通风报信,不可能只是因为他的身世被景裕知晓这么一桩小事。 毕竟不论是作为罪奴还是阉宦, 本质上来说,都是专属于帝王的奴婢,只要天家不在意, 那么这多的一重罪奴身份, 也无甚要紧。 而从景裕今日平易近人,甚至还有些亲昵的态度来看, 定然是不在意他曾经为何落罪的。 小天子在蔺南星这里一向藏不住事,哪怕两人半年多不见, 景裕又成长了许多, 但蔺南星的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都洞若观火般隐蔽地关注着景裕,他有自信, 断然不会错漏景裕丝毫不自然的神色。 那么秦屹知想要传达给他的, 便不是危机,而是其他的什么…… 可惜秦公公受限于时间地点,只写了这么寥寥两字。 不过只是两个字,能透露的信息却也不少了。 蔺南星的身世暴露一事, 因景裕关注点的不同和势态发酵方向的区别,就可以留下许多种不一样的词组。 秦屹知没有写“岑家”,没有写“罪奴”,也没有写“岑少”…… 而是选择告诉他“岑渊”。 蔺南星脑中电光流转,思绪庞杂的脑海中一根线头骤然冒出,抽拉之下丝分缕析—— 方才入宫前夕,他刚刚押送人犯进入刑部大牢之后, 多贤曾亲自给他送来过一次信报。 他赶路的时候并未看过这些东西,毕竟飞鸢传书用不了,专人送信虽也可以,可出门在外,看信报总不太安全。 若是不慎落了几张纸在别人的手里,难保不会横生枝节。 那厚厚一叠信报将这十几日来,朝堂上下,蔺宅内外大大小小的消息都囊括其中。 足有数百条之多,而其中就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能和眼前的情况首尾呼应。 那情报上大致说的是:景裕似乎想派他前往寒州监军。 这消息是一个御前內侍听景裕和秦屹知聊天时,刚好提到的。 小內侍听得不太清晰,几乎是连蒙带猜地合成了个八卦,因此内容的准确度也十分存疑。 蔺南星当时看过便罢,并未将这条信息放在心上。 毕竟他很确信,景裕不可能会让他去寒州监军。 那小內侍兴许是觉得蔺南星在南夷战场上监军有功,故而以此推测,天子应是想起了大伴往昔的神勇,便知人善用,想派人再去寒州监军,狠狠地杀北鞑威风。 可实际上的情况,却比这要复杂上许多。 蔺南星在抵抗南夷时立下了汗马功劳确实不假,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内臣罢了。 南军当时的主帅耿信达愿意信他用他,不代表寒州的白巡也会让他上阵杀敌。 而且每个将领所擅长的战术与地形都是不同的,蔺南星在南方打仗时,每场仗都打得十分漂亮,并不不代表他在北方也能保持水准,杀得敌人丢盔弃甲。 就像耿角的战绩虽能甩开白巡好大一截,但耿家的兵法在北边就是打不出彩,而白家么,对南方的水战、丛林战等更是两眼一抹黑。 蔺南星的兵法,大多是和耿信达学的——水战、山地战、丛林战他熟门熟路,但若跑北边去监军,他大抵除了帮忙砍些鞑子,就真只是去单纯监军了。 而且寒州那里已经有一个监军太监了,没得再换一个的必要。 哪怕内廷真要脱裤子放屁,再换个监军太监送去前线。 这对行军打仗压根毫无影响的奴婢,换谁去不成? 宦官只要拿了天子钦赐的假节,便等同天子亲临监军,谁去都是一样的,何苦非得劳动他这个“病入膏肓”还劳苦功高的天子大伴去做。 这如何派遣内臣,让哪个内臣去做什么差事,内廷虽有一定自主调遣的权利,但最高的话事人永远且唯一,只有天子一人。 因此不论别人怎么撺掇起哄,哪怕是钦天监算出来蔺南星旺军,在大朝会上启奏让他去寒州监军,又或是发生了别的什么情况,朝廷内廷为此吵翻了天…… 只要皇帝不点头同意,这事儿就是没戏。 自己家养的狗,还能让别人安排了去不成? 景裕一年前放蔺南星去扬州时,答应得就不太痛快。 如今好容易蔺南星办完差,马上能回京了,蔺南星不论怎么揣摩,按照那景三郎的性子,今次若是同意放他再回扬州做一两年闲差,都已是看在他身体不好的份上,极为大度体恤了。 短时间内怎么可能再让他去别的地方? 尤其还是监军。 这差事一做就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讲不定人直接死在边关了,也压根就不用回来了。 蔺南星曾经在去南方监军时,景裕就落下了心病。 后来他随军回京后,景三郎的性子更是明显地变了,开始有了偏执多疑,阴晴不定的苗子。 如今的景裕,哪怕身边有秦屹知这个新宠在,对蔺南星已经没那么紧着了,但蔺南星还是觉得这人放他去监军的可能微乎其微。 除非出现了什么变数,让景裕的想法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而这个变数,现在就被蔺南星握在手里。 沐九如曾经和他说过,父亲在离世前的官职是—— 镇北大将军。 蔺南星紧紧地攥住了手掌。 若景裕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世……那么派他去北方监军之事,兴许就不是无的放矢。 蔺南星对景裕的想法略有猜测,又不敢想得太多太全,便按耐住性子,等着天子先提起此事,他再做更深入的思考与应对。 殿内的言谈还在继续,景裕的嗓音正处在变声期,粗哑破锣,有些难听,但笑声却爽朗敞亮,和此前在纯昭宫里那奶声奶气,小哭包一样的景三郎已截然不同。 君臣两人聊了半晌,眼看着滴漏下沉,晚膳的时辰将近,景裕终于收了话头,谈起了正事来。 他清了清嗓子,道:“蔺南星,南下的这些日子里,你的身体可有好好将养?耿信达曾和朕说起过,伴伴在同南夷征战时十步便可杀一人,近乎所向披靡,如今你的身手恢复得如何了,还能动武吗?” 蔺南星垂眸弯腰,姿态依旧谦卑温和,脑子里的一根筋却瞬间绷紧了。 若不是有秦屹知提前给他的消息,蔺南星此刻定然是要一口咬定自己可以动武了,但是强行动武会折寿。 有沐九如提前为他施针改动过脉象,就是太医来诊,也探查不出他现在已经脉息强健,身体好到能同人几十个人打车轮战了。 他发自内心地什么差事也不想办,只想和沐九如在他们南方的安乐窝里再待上一两年甚至更久的光景。 但一个变数,一个猜测,改了他的想法。 ——若是景裕给到他的甜头,真有他想的那么多…… 那么他去北边跑上一趟,给大虞再监军一次,也不是不可。 只要景裕给他的够多。 不然的话,他就是装病、打断自己的腿,也要留在京城或是南边,绝不可能离开沐九如半步。 蔺南星心里想了一箩筐的事,嘴上却瞬息做出应答,道:“谢陛下挂念,奴婢的身体已好了许多,动武大抵不成问题,至多再养个一年半载,就能好全了。” 他也没把话说得太满,留了些转圜的余地。 景裕对这说辞十分满意,点点头道:“那就好。” 他微微停顿,笑容稍减,语气多了些严肃和威仪,道:“蔺南星,朕向来看重你,这次调查徐威的差事你办得很漂亮,不像蔺多福那废物,只会给朕丢脸。北边如今战事吃紧,原本的寒州监军管束不住白巡,朕思来想去,这盐梅之寄还得是朕的伴伴才行。” 蔺南星面露惊讶,又立马克制了下去,沉稳地问道:“陛下,您是想让奴婢去寒州监军?” 伴伴竟没有一口应下,景裕眉头微蹙,道:“怎么,你不愿去?” 蔺南星诚惶诚恐,身子弓得更低,就差跪下表忠心了:“奴婢愿意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景裕瞥了几眼大伴俊朗谦卑的眉眼,指尖点了点桌面,道:“有什么顾虑别吞吞吐吐,说。” 蔺南星面色变换,笨拙地组织了好一会儿语句,才斟词酌句道:“陛下,奴婢身为大虞的子民,自是愿为大虞江山尽一份绵薄之力。但监军太监只需有陛下赐节,便可代天子裁制罪员,生杀予夺,不论是哪个奴婢去了,都可为陛下监管好军队,并非奴婢不可。” 他垂下纤长的睫毛,容色肃穆的脸几乎要躬进了作揖的臂弯中:“……因此,奴婢斗胆揣测,陛下或许是期望奴婢能在寒州有所作为,就如同在冼城时一般。” 他的伴伴果然聪慧,一点就通,景裕点了点头。 蔺南星便做出察言观色的神态,又恭敬道:“但监军在营中,无论是坐镇后方,或是随军征伐,都需要依照总将的调度行事。奴婢若是去了寒州,白将军未必会对奴婢委以重任,奴婢忧心自己有负陛下的厚望,不能将差事办得圆满,会令陛下颜面无光。” 景裕面色稍霁,甚至因为蔺南星说话好听,处处为他着想而勾起了嘴角。 他语气悠缓地笑道:“伴伴原是有此顾虑。” 他宽慰道:“那你便放心吧,大虞的军制朕自然知晓得一清二楚,朕既然差你过去,便不会叫你吃亏。你此去寒州,朕会赐你一柄假节钺,此节可行之事你应当清楚;还有朕的亲兵,你点三百人一同前往,这些人可护你周全,也可让你行事不必过分受拘于白巡的调派。” 景裕的这通安排,对他的大伴偏心之甚,几乎是要偏进咯吱窝里了。 首先御赐的假节钺便大有来头。 大虞的符节共有四等层级,蔺南星此前去南军监军时,被赐的是最低档的假节,就已有战时可杀犯军令者的权利了。 蔺南星在南军监军期间,就秉持符节处置过好些通敌卖国、触犯军令的兵士。 而景裕要赐他的假节钺,则是最高一档的符节,其所含的权力比起假节来,也大了不知不少。 假节钺一端是斧钺,一端是旄羽,假此节者可代表天子杀平民、杀犯军令者、杀官员,甚至是杀其他节将。 因为其所函的权力实在太大,目前整个大虞上下,一根假节钺也不曾赐出。 三百亲兵就更不用说了,这已是天子能给到一个奴婢最多的兵权。 有这么支独属于蔺南星的小部队在,蔺南星在军中的话语权以及受重视度,同孤零零一个监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蔺南星眸光微动,景裕又道:“附耳过来。” 蔺南星应了一声,凑近了些,景裕压低后有些飘忽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你去北边之后,便好生地监军,跟着北方的将士们勤勉地学习兵法战术……” 他声音压得更低,声如鬼魅道:“若是军中有哪个人犯浑了,再像白巡一样做出蠢如猪狗的决策。” “朕给你权利,蔺南星,你可以把他们全都杀了。” 第179章 长高 蔺南星曾经想过:主子是不能认第…… 景裕的吐息喷洒在蔺南星耳旁, 在屋内冷气的侵染下,似乎也变得又湿又凉,像是一条毒蛇在往耳朵里钻一般, 让蔺南星心头寒意微生。 景裕这几乎是在明着挑唆他,让蔺南星觉得战况可控之后,就直接把白巡杀了, 大权独揽。 北军里若是还有谁敢有异议, 那就再杀谁。 蔺南星持假节钺借天威,有天子撑腰依仗, 甚至可以把北军上下变成他的一言之堂。 景裕还是一如既往得,总在想些疯癫的主意。 可蔺南星却有些心动了。 并非是为天子的宠幸, 或是滔天权势的利诱。 而是他忽然意识到, 景裕要给自己的甜头,似乎比他此前设想的,还要多上太多。 这下蔺南星甚至无需伪装, 都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声。 “咕咚”。 景裕听见这动静, 眉目舒展,轻轻一笑。 他的大伴,即便偶尔贪名图利,都只会让他觉得喜欢怜爱。 毕竟蔺南星向来无所求, 而无所求之人才会更让人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塞进他的手里。 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因为拥有太多,而人心不足,生出背叛的心思。 景裕道:“你只管把北军提督好,把仗打得漂亮,最好叫鞑子也同夷贼一样夹着尾巴, 屁滚尿流地滚回他们的老巢去。此战之后,该你的军功,朕不会再让别人占去一丝一毫。” 他后退了一些,抬起一对亮堂有神的眼来,望着他的大伴,低声道:“朕的奴婢,朕替你做主,南征北伐,又军功赫赫,总该能让你名垂青史了。” 他也知这谋划并不光彩,因此音量始终控制在只有他与蔺南星二人能听见的程度。 可音调却因他的此刻的心情而铿镪顿挫,若擂鼓之声一般,喧豗躁动,似要撩人心弦,引人趋之若鹜,赴汤蹈火。 名垂青史…… 蔺南星并不心动。 可景裕话语里潜在的其他意义,却真真实实地让蔺南星心动了—— 本朝此前从未有过宦官记下军功的先例,但板上钉钉骁勇善战的宦官却也是存在过的。 太祖皇帝是南征北战打下的大虞江山,他驰骋沙场时,身边不止有能臣,有武将,还有好几位宦官。 《虞实录》中对这些宦官带兵护从有明确的记载,但论功行赏的时候,太祖皇帝为了奠定宦官作为“内臣”的职权,便没给这些奴婢们记下半点军功。 此后的内臣便谨遵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只行代天子监督之责,绝不越俎代庖,也就再无人去疆场上殊死搏斗了。 即便是有,多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披坚执甲不久后,便一命呜呼了。 像蔺南星这样不得已上了战场,还大胜敌军的宦官,几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例。 安帝在给大胜南夷的将士们封赏之时,轮到蔺南星了,便以遵循祖制,从无宦官记军功的先例为由,将蔺南星的战功都记在了耿家父子的头上。 有安帝这么一出前提在,景裕身为安帝之子,如今皇位又坐得还不算鼎鼎稳当的时候,是不便打脸君父,推翻安帝曾经的言论,给一个奴婢记上军功的。 因此景裕若真要如其所言,为蔺南星撑腰,将军功原原本本地记下,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等蔺南星战胜之后—— 先免去他内臣的身份,将他恢复为一介白身,再进行论功行赏,拜将封侯。 甚至连改换门楣路数,景裕都给蔺南星已是铺得整整齐齐。 只消蔺大伴一脚踏上,便可平步青云。 手持假节钺,蔺南星便拥有了斩杀将领的最高权利。 北军的主将白巡在战事刚起时,就丢了大虞的两座城池,因此蔺南星哪怕刚到寒州就斩立决了那废物,朝中也无人会指摘他的行径。 在这个前提之下,蔺南星甚至都不需要在战场上表现得像冼城时那样精彩:一路杀至南夷国都,再杀几个敌国皇子。 他只要能守住寒州,击退北鞑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因为班师回京的时候,白巡早就被他处死了,军中也没什么能与他争锋的存在,别人的功绩还不全都能按到他的头上? 到那时候,他哪怕不够资格当上个镇北将军,至少也可受封成为个四品的武将。 蔺南星此前哪怕猜到了景裕可能动了放他离宫,让他换个身份为人臣子的念头,至多也只敢想想,景裕是要让他亲自去拼杀出个前程来。 蔺南星的身手好,征战经验又多,战场上容易遇到的陷阱和疏漏,他早在南夷战场上都碰了个遍。 如今他若是再随军征战,哪怕主帅的指挥是一坨狗屎,他都有信心能光靠杀敌的数量,当上个校尉郎将什么的。 更别说景裕明摆着想送蔺南星一个将军当当。 蔺南星虽不会拿战场做儿戏,去做排除异己、占人军功的混账事,但只是想到有成为将军的可能,他也不免激动得热血沸腾。 ——这四品武将和四品宦官虽然同为四品的官员,但一个是朝臣一个是内臣,一个是贵人一个是奴婢,地位的差距根本是云泥之别。 他若真成了将军,哪怕只是个小将,那沐九如就会成为武将的夫郎! 武将的夫郎!!! 堂堂正正的,武将的,夫郎! 有了这个新的家世,此后他和沐九如不论是留在京城,还是去到任何地方,都不必再掩藏身份。 阉宦和阉宦的家属会遭人诟病,被人指指点点。 可将门之家却属于达官显贵,走到哪里都只会被人高看艳羡,攀亲道故。 沐九如能因此重新成为贵人。 而他也将不再是沐九如的污点! 甚至在纷杂的思绪之间,他的脑海里还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有离开冼城时的漫天大雪。 还有重建后欣欣向荣的南星村。 以及香火绵长的蔺公祠。 还有…… 沐九如在漫天繁花下,隔着轩窗落在他面上的吻。 他的心上人唤他。 “小将军……” ——这让蔺南星如何能对北上监军一事无动于衷? 又如何能让他不心动? 蔺南星当即重重地跪地,低伏叩首道:“陛下对奴婢的恩德魏巍荡荡,昊天罔极,奴婢定不负陛下信任,以身许国,死而后已。” 这铿锵有力的话语实在不像一个宦官所言,但由蔺南星说出来,却哪儿哪儿都透着合适。 景裕笑容愉悦,抬手道:“起来吧,伴伴。” 蔺南星又唱了几句谢,这才站起身来。 抬起头时,他的眼底突然被塞进了一本书。 秦屹知看了那册子几眼,认出了那正是景裕吃甜点前,装模作样在看的那本。 景裕扬了扬书,道:“这本兵书,伴伴你拿去看吧。” 蔺南星立刻伸手接过。 手上的书册倒是分量不轻,书脊足有他的两指多宽,书页已有些陈旧,纸张歪歪扭扭地汇成一册,像是上了年份,连装订都不太整齐,快散架了。 封皮上写着《寒疆军志》四字。 笔力遒劲,入木三分。 著者名处却只有两个大大的墨团,应当是后来被刻意抹去了姓名。 书名上的“军志”二字,则是表明书中所写的内容并是兵法战略,而多为行军思想和行动上的记录。 军志比冷冰冰的兵书,更易带上笔者的个人色彩,可做行军的传记来看。 这兵书出自何人之手,蔺南星此刻不做他想。 他之前从未想过要去了解他的亲人、他的生父。 可父亲的遗物却在此时此刻,突然被送到了手里。 蔺南星握着手中陈旧的书本,心头突然涌起些微奇异的,甚至酸涩的悸动。 自从数年之前,他监军回京之后,景裕的性格就开始变得烦人难缠,喜怒不定。 他从忍让安抚,到忍无可忍,最后变成了例行公事,再无情谊。 他已习惯了站在一个冷漠抽离的位置,观察分析景裕的一言一行,喜好憎恶。 他讨好景裕,只是为了让沐九如和他能够好好活着,活得更好。 而景裕这人是好是坏,他是喜欢还是讨厌景裕,对如今的蔺南星而言,都已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因此蔺南星也懒得再去理解,再去为景裕的喜怒哀乐,所想所求做出考虑与回护。 刚才初入含凉殿时,他就已不可避免地仔细打量过了这个阔别一年的,他名义上的“主子”。 景裕的脸蛋上褪去了圆润的童稚,言谈举止也更为张弛有度了。 身高窜得更是厉害,如今发顶已快和他的下巴齐平,想必成年以后也会是个身强力壮的郎君。 蔺南星的一对凤眸,被手中书册上的灰尘熏得有些发涩。 他起抬酸涩的眼眸,望向嘴角含笑的景裕。 龙楼凤阁,雕栏玉砌的宫闱内,少年天子身着明黄色的燕居常服,一对神采奕奕的眸子里闪着极为清澈透亮的辉光。 好似曾经磋磨折腾蔺南星的那人,以及方才让一个奴婢专权滥杀,掌控北军的疯子…… 都和眼前之人毫无干系。 这样的透彻眼神,这样仰视的角度,和蔺南星初到纯昭宫时遇到的那个景三郎相比,也没变化太多。 那时候的蔺南星曾经想过:主子是不能认第二个了,那就把这人当成个弟弟来照顾吧。 他从没见过哪个贵人能脏瘦成这样,想来这也是个可怜人,就和他家少爷一样。 而此时此刻的他,望着恍若昨日的故人,心里只剩下一个很简单的念头—— 景裕,好像长高了一点。 第180章 回监 蔺南星淡淡地瞥逢力一眼,道:“…… 蔺南星同景裕在含凉殿内又聊了两盏茶, 便到了景裕用晚膳的时辰。 景裕没留蔺南星伺候自己用膳,直接就放人离开了。 一来,北方军情紧急, 蔺南星越早赶去寒州越好。 二来,他一张嘴也用不着两个奴婢哼哈二将般地站在身后伺候。 有秦屹知这么一个布菜随侍的奴婢,已足够了。 等下一次再见到蔺南星时, 兴许就能让蔺南星以将军的身份伺候他用餐了。 又兴许…… 景裕暂时还想象不到, 但总归他是期待和蔺南星的关系转向别处的。 毕竟他的奴婢,不论是秦屹知还是蔺南星, 都是应该伴随他名垂青史的人。 不论以什么身份。 - 蔺南星叩别万岁之后,便径直往御马监走去。 他还要等待司礼监颁发的赴任圣旨以及假节钺, 才可启程出发。 他懒得出宫回蔺太监第里落脚休息, 因此回他从前的大本营御马监去,也是一样的。 蔺南星怀里揣着岑渊的遗物,沿着宽敞整洁的宫道前进时, 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 他想到自己将要有脱离内廷, 成为朝臣的可能,就浑身都是干劲,恨不得现在插翅飞去寒州,杀上几百个鞑子。 那可都是军功啊! 他和沐九如的光辉未来, 可全靠鞑子们舍命相助了! 不过兴奋激动,摩拳擦掌之余,他这心里,还有那么点七上八下的。 毕竟去往北军做监军太监之事,其实还是有转圜余地的。 他却自作主张地没有推辞这事儿,直接敲定了下来。 并没有问过沐九如的意见。 心虚…… 虽说蔺南星也可以把自己内心的小九九隐瞒下来,把责任全推到景裕的头上, 和沐九如说他皇命难违。 但他不会那么做。 这事确实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他不想瞒着自己的心上人。 等下进了御马监后,蔺南星就准备立即写封家书回去,将事情的起因经过都告诉沐九如,再好好地请罪认错一番。 他家少爷温柔善良,多半不会为此同他置气…… 不过他自个儿心头发虚,头皮发麻,还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北方那边气候苦寒,有战事,还有时疫,不仅危险,也不宜居。 他不舍得,也不能让沐九如跟着他去受苦。 那么,他就要和少爷分别好久……好久了…… 他赶路进京时,日日一身汗臭,沐九如给他准备的衣服已经只剩下一两件香香的了……就是裁成布片也不够他用一年的。 蔺南星想到这里,又有些沮丧。 早知如此,临行前他应该和少爷再亲得久一点的。 就是亲上个一天一夜,再去抓徐威也不迟。 ……还有同少爷游历江南的时候,他就该寻一天与少爷欢.好的。 可仔细思量下来,在冼城时,他们住的是耿角的府第,两人不便云雨,再往前的日子,则是日日玩得开心,沐九如夜里累得倒头就睡…… 罢了,也没有哪天真合适的。 蔺南星垂着眉眼,伸手轻轻搓揉里衣的袖口,想从上面汲取一些沐九如曾经穿过的气息与痕迹。 这会还未启程北上呢,他已是愁肠百转,相思成疾。 想沐九如,不想同祜之分开…… 但他也会不后悔今日做出的选择。 曾经的他和沐九如,就像是两片一叶双生的浮萍,都是六亲无靠,对此间毫无留恋之人。 那时的他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他能获得白身,离了宫闱,他就带着带着沐九如和蔺韶光自由自在地云游四方, 他们甚至可以离开大虞,去列国周游,天地为被,四海为家。 不过离开京城后,一年的时光过去,情况却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沐九如这株植物,受到了南方风水的滋养,逐渐长出了根须,在大虞的国土上生根发芽。 他的少爷与许多人建立了羁绊,也与这片土地产生了情感。 而蔺南星的根系,永远都只扎在沐九如一人的身上。 有沐九如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的国,他的故乡。 沐九如很喜欢如今的生活,也很喜欢如今的家人们,喜欢在竹里书斋内悠闲或是忙碌的每一日。 那蔺南星就也喜欢这些。 他也会沐九如一同在大虞的国土上安家乐业,相携相伴地生活上好几十年。 然后他们会在子弟绕膝,亲友相伴中,度过和乐融融的晚年。 ——非常,非常幸福美满的晚年。 他此次监军一去,兴许要花上四五年的光景。 再长年份的两军对垒劳民伤财,大虞能耗得起,北鞑那头的财力物资不如大虞,却未必能经得住耗。 而北上之后,蔺南星也会尽力为之。 他虽不会像景裕要求的那样胡乱专权,排除异己,但若真有什么搅屎棍在军里搅风弄雨,他也不会手下留情,该杀的就杀,该罚的就罚。 他们虞军兵强马壮,还比北鞑国富民丰,没道理杀不穿那些鞑子,夺不回失去的城池。 在蔺南星看来,打上三年还不能胜,已是北军将领全都是废物才可能发生的情况了。 那么他与沐九如,就会分别三年的时光…… 虽说三年不见沐九如,对蔺南星来说,依然觉得很是漫长。 可这长长的又短短的三年,是六年一半的三年,与慢慢长长的余生相比…… 却只是一场小小的暂别罢了。 蔺南星想给沐九如,也给他自己,挣来一个更清白、体面的未来。 - 蔺公公满脑子想着沐九如、将来、小家、北军……在溽暑酷热里,双手揣于袖中挫着袖子,神清气爽又热气腾腾、汗如雨下地跨过门槛,走进了御马监的大门。 监里的小宦官们见曾经的头儿又回来了,纷纷惊喜地问候行礼,“蔺公吉祥”、“见过蔺公”、“蔺公威武”等声音此起彼伏。 蔺南星随意地应了几声,熟门熟路地走向掌印太监专属的办公书房。 枣红色的门扉被他“吱呀”一声推开。 屋子里面人头济济,明明已到了饭点,却无人休息,一众宦官们像群小蜜蜂一样穿行来去,忙得脚不着地,还吵吵嚷嚷的。 以前蔺南星掌管御马监时,这屋里可从来没有过这般混乱的情况。 目光所及之处,甚至好几页文书都落在了地上,还被人踩了几脚,落下了黑黢黢的脚印。 蔺公公看得眉头直跳,但如今他已经退位让贤了,也不好再管逢力的办事风格。 屋里的其中一个小宦官正巧往屋门口一瞧,见了蔺公连忙行礼,大声问候道:“蔺公吉祥!” 这平地惊雷的一声,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了过来,御马监顿时“蔺”声一片。 逢力也从文书堆里抬起了头来。 他见了老上峰,俊俏的脸上顿时挂起了灿烂的笑容,嘴皮子一碰,马屁脱口而出:“见过蔺公,您老可终于来了,小的们想您想得茶饭不思,一个个都瘦了,这御马监没您可不行啊!” 蔺南星瞥他一眼,走到逢力边上,逢力公公早就起身相迎,此刻更是谄媚地把掌印太监的宝座也给让了出来。 蔺南星把手里的兵书往桌上一放,大马金刀地在逢力的位置上落了座,行为是半点也不客气,说话则更加不客气,道:“少贫。这个时辰了,你们怎的还堆了这么多活?” 逢力的笑脸肉眼可见得变得心虚,目光也移了开来,支支吾吾道:“小的……起,起晚了哈哈哈,今日……睡过头,上职晚了两个时辰,其他奴婢是被我带累了……哈。” 逢力在蔺南星洞若观火地目光下,笑声越发干巴。 蔺南星想也知道这人昨夜定没做什么好事,他提点道:“如今战事吃紧,南边北边都在等着御马监资源和人员上的调遣,你把心思收一收,正事上警醒些,咱家今次去北方监军,可不想像在冼城时一样,后方被那群废物贪官们断了粮草。” 逢力愣了一愣,道:“蔺公,您又要去监军了?” 蔺南星“嗯”了一声,反正很快圣旨就会到御马监来,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能说的实情说了出来,还顺带提了嘴景裕会给他亲兵和假节钺。 逢力闻言眼睛亮得快要发光,极为夸张地“哇”了一声,道:“竟是假节钺,不愧是蔺公!万岁爷对您真是没话说,这样您去了北军,看谁不顺眼一刀就是一个!” 蔺南星淡淡地瞥他一眼,道:“掌嘴。” 好吧,虽然是自己的地盘,但话也不能乱说,逢力连忙给自己的大嘴巴不轻不重地来了几下。 没用力,就听个响,还没在床上打的痛。 他打完自个儿又拍拍胸脯道:“蔺公您放心,粮草军备的事儿包在小的们身上!咱们定豁出命去和兵部户部他们扯皮,哪怕到时候要咱们整个监的奴婢一起光着屁股,逐门逐户去他们家里的祠堂跳舞,小的们也一定威胁他们把钱吐出来!保证北军能有充沛的后勤,让兵士们吃饱穿暖,让蔺公这次也能随军大胜而归!” 逢力语调铿锵,虽然讨钱的方式有些诡谲。 但对于那些世家子弟来说,这样辱没门楣的做法,确实有不小的可能讨要到钱财。 蔺南星点点头道:“行。” 逢力的私下德行虽然略微有伤风化,办起事来也是不拘小节,但他自己看中并带在身边培养的属下,他还是信得过的。 蔺南星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道:“给咱家拿信纸和信封来,咱家要写封家书寄回去。” 逢力应了一声,勤勤恳恳地亲自去取了纸笔,递到蔺公公的手里。 蔺南星伸手接过,将纸张在身前展开铺平,然后提了提笔,还未开始蘸墨书写,就突发恶疾一般得翻脸不认人了。 只见那人五人六,人高马大的蔺公把一个字都没落的信纸护在怀里,面露嫌弃地对逢力道:“看着咱家做什么,干你的事去。” 逢力还打算给老上峰伺候笔墨呢…… 这是要写什么稀罕玩意啊,都不给人看。 蔺公那性子,又能往里面写什么稀罕玩意? 逢力瞥了两眼他的老上峰,心里嘀嘀咕咕地满是腹诽,嘴上依然笑容谄媚:“好的好的,小的这就忙活去,不打扰您老。”说完便十分识时务地,头也不抬栽进了文书堆里。 御马监因蔺公的到来而安静了许多,周围的奴婢们紧着嘴皮子,也放轻了动作。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窃窃私语声,和一些纸张翻动的声音。 蔺南星沉下心来,用笔蘸了墨,轻轻刮去多余的墨水,提笔在纸上斟酌着悬了片刻,这才落下了几个温温软软的字来。 ——夫郎尊鉴。 180-190 第181章 家书 蔺南星:“?!”他的属下里还有…… 信件和情话的开头始于这短短四字。 夫郎尊鉴。 笔墨落下后, 剩下的话语便像开了闸的流水一般,无需多加思索,一笔一划, 自然而然地就顺着情愫倾泻到了纸笺上。 伴随着幽幽墨香,烙下纸短情长。 一路上京所发生的事情,蔺南星全都全都绘声绘色地写了上去, 也告诉沐九如他即将赴任去寒州监军的消息。 他对此告了好长一通罪, 又写下他想为家人改换门楣的热望,紧接着便絮絮叨叨地嘱咐沐九如在竹里村照顾好自身, 还把家里每个人都问候了一遍。 好大儿是他重点的关照对象,阿芙和风兮这两个新入门的弟子他也没落下, 勤勤恳恳的小奴婢多鱼也没错漏了, 就连小星、小九和榴霞他都没漏。 写完这些,他又想起了傅逸丹,便告诉沐九如这人要到扬州做镇守太监, 让沐九如若是遇上难解的麻烦, 就去找傅逸丹相帮。 万一这麻烦有些大,傅逸丹也解决不了的话,就让沐九如直接去吴王府找景致宴处理。 他字里行间掺杂了许许多多黏黏糊糊的思念,亲亲蜜蜜的爱慕, 但不舍得沐九如的话语,却一字都不敢写下。 生怕让沐九如也同他一样染了离愁,要遭受相思的苦。 不过一会,他就洋洋洒洒地写了快七八页纸,却总觉得还有数不尽的话想和沐九如说。 毕竟,他此行一去千里,要许多年才能和沐九如相见。 若是可以, 他都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寄回给沐九如。 等写到第九页纸时,蔺南星自己都觉得这纸张的数量有些夸张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准备收尾,在书信的最后腆着脸,把自己绝佳的身手和打夷贼时的战功自卖自夸了一通。 写得天花乱坠的。 这些英勇战绩他以前没好意思和沐九如说过,怕少爷觉得他骄矜自大,但如今为了能让少爷对他去监军的事放心一些,他还是忍着脑袋冒烟的感觉,一股脑全写了进去。 虽然……他也没有夸大其词就是了。 顶多就是报喜不报忧,只写了他怎么骁勇,没说他受了什么伤。 蔺南星盯着自己写的内容看了一看。 还是有点没眼看。 他怎么把自己吹成了这样…… 哪怕并不是吹的,都是真的……也看着有点假。 什么他当年第一个登上冼城的城楼,为大虞反杀南夷吹响号角,而在此之前战事已焦灼了数月,南军怎么都寻不到收回故城的突破口。 还有什么他带了几千人马包抄敌军后方,和耿信达合作杀进南夷王庭。 还有他杀了三个南夷皇子,千万人中一箭将南夷当时的太子射了个对穿。 …… 其他大大小小,没那么卓越的战绩,他也写了一点上去。 真是不害臊。 虽说……沐九如应当是很喜欢这样,意气风发的自己的。 蔺南星一直都知道。 他家祜之喜欢叫他小将军,喜欢看他演武,喜欢他的少年英气,百战不殆。 喜欢到每每听见、看见那样的他,都会热血沸腾,鼻尖冒出细汗,脸上染了绯红。 还有那对漂亮的眼里,看着他时,也会像是含了一汪春水,又像是映满了整个世界的星斗。 那是无法遮掩的,近乎出自于本能的喜欢。 蔺南星被沐九如喜爱着的同时,也万分喜爱那种时候满眼骄傲倾慕、为他情动不已的沐九如。 那也是让他心神震荡,愿为之死的喜欢。 蔺南星垂眸而笑,眼神变得又热又软,他移笔蘸墨,刮去多余的墨水,在信尾最后落下温存、爱慕的祝福语句。 ——祈君安康,白头相并。 书信写完,整整九页纸在桌上叠了一摞。 蔺南星看了几眼这些家书,心里更加柔情。 他拿出私印,轻轻地落款盖章,随后将信纸重新排序,收入封内,印上火漆。 一切都收拾得规规整整,保证让沐九如拆阅的每一个体验都心悦神怡。 装好的信封拿在手里又厚又沉,像是本小册子一般,就用不了飞鸢传书了,只能让人快马加鞭地专程送去。 虽然要慢上一些,但大抵四五日也能送到。 蔺南星想到沐九如读完信后的反应,又突然有些心虚了。 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想道:少爷看完以后,应当不会骂他或是气恼吧……? 应当……会为了他去保家卫国而感到自豪的吧? 那少爷会不会和他一样,也很想念他呢? 还有……少爷会不会想跟着他,也一起去寒州? 他是恨不得一刻也不要和沐九如分开的,却也不舍得让沐九如吃苦。 寒州那地方的条件太艰辛了,且如今正在经历两军对垒,城里百姓的安全也没有保障。 比起他微不足道的一己私欲,他更不想让沐九如过去受难临危。 他家少爷就该在住在山温水软的南方,高枕无忧、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日…… 直到他凯旋归来,衣锦还乡,他再和少爷一起,过更好的日子。 幸好他们夫夫之间向来是万事好商量的,哪怕少爷真的想跟来寒州,他只要多回几封信去,向他家少爷好好地阐明了利弊,少爷应该会听他劝的! 这么一想,蔺南星又淡定了许多,甚至信还未寄出,就开始期待沐九如的回信了。 他春心荡漾,又强做一本正经地敲了敲桌子,把信封放在逢力桌前,沉声道:“逢力,这信你替咱家送去宅子里,让多贤派专人快马加鞭送给正君。” 逢力得了令,这才敢抬起头来,动弹之下却是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得劲。 他连忙揉了揉自己的老腰,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才缓过气来,拿起了信封,乐颠颠地道:“得嘞!嘿,这信还挺沉的!蔺公您对正君真是一片痴心,嫂夫郎能与您结为夫夫可真是有福气啊,您也有福,娶了这么温柔貌美的夫郎!” 他拱拱手,总结道:“蔺公和正君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蔺南星嗤了一声,但这马屁确实受用,把他的嘴角都拍得翘起来了。 不过他也不会应和逢力就是,免得这人被他夸得飘了,等下口无遮拦地发癫。 蔺南星摆摆手,扬声对屋里其他人道:“全都吃饭去,咱家有事要同逢力公公说。” 屋内的小宦官们立即喏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事务,从房门鱼贯而出。 房间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的,冰盆的作用也终于体现了出来,气温都似乎降不少,不再闷热得慌了。 逢力在落针可闻的空旷环境下,脸色也严肃了些许,他小声问道:“蔺公,是出什么事了吗?” 蔺南星摇摇头道:“并非出事了,只是咱家要你秘密地去查一人。那人是建武……” 他盘算了会儿自己的年龄和家里出事的年份,道:“应当是二十五或是二十六年,一名被抄家斩首的武将,名为岑渊。你将他的身世背景等事无巨细全查一遍,不管是祖上、亲友、旁支、生平又或是逸闻……只要是同他有关的,我都要。查完你就把资料都送往寒州。” 他补充道:“寻个靠谱之人亲自送信,不要假手他人,到了寒州后信件直接交到咱家的手上,莫要走漏风声,你这头的行事也隐蔽一些。” 被抄家的官员在大虞历史上多如牛毛,其实没什么好稀奇的,但蔺公既然这么郑重其事地提点了,逢力也就更上了份心,道:“是是,交给小的,小的清楚了。” 蔺南星交代完这事,便也没什么要忙的了。 他抿了口小的们给他泡的茶水,懒懒地道:“嗯,那我在这里多留一会,等圣旨和假节钺到了就走。” 逢力点点头,刚要说什么话,突然腰间一阵剧痛,他“嘶”了一声,皱着张俊脸,一边揉腰,一边苦哈哈地谄媚道:“蔺公您这可折煞小的了,您千万别和咱们客气!您永远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这儿永远是您的家。” 蔺南星嘴角微勾,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逢力腰酸背痛的,竟还不忘记谄媚上峰,也是个人才。 说一句话能打三个哈气,今日上职还迟了,一看就是昨夜流连花丛的后遗症。 脖子上还有吻痕呢。 蔺南星眯了眯眼,这奴婢着实放.荡得人没眼看。 作为明媒正娶的夫夫,他都没被少爷印过这个小东西呢。 他也不敢往少爷的身上印…… 嗯……夜里嘬嘬不算,那是坏奴婢南星做的,和他这乖巧正经的小夫君有什么关系! ……反正逢力身上有这个,就是有伤风化。 蔺南星酸溜溜地想了想,又难得关怀地提醒道:“你上次寄给我的那个大力丸,正君说药性太烈,极伤身体,咱家就没用,你也莫要再服用了。” 他嫌弃道:“年纪轻轻就亏损成这样。” 逢力一惊,道:“啊?这么伤身体啊?我也没吃过啊,哎呦,回头我告诉会兄去,他可不能再吃了!” 蔺南星:“……” 蔺南星:“?!” 等等……逢力当时寄给他药的时候,还寄了个方子来。 那方子上有行小字不是写着……亲身体验吗? 逢力没吃那药,是……怎么个体验法?! 他离京才一年…… 逢会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吗? 他的属下里还有正经人吗? 蔺南星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家中那对共同孵蛋养崽的小力和小会…… 它们和本尊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映照关系! 那小星和小九必须在一起,它们必须得成为一对! 不能让那两个畜生影响了他和少爷的夫夫感情! 蔺小郎君双手握拳,恨不得拆开信封,把这个内容也加进信里,让沐九如帮他督促小星和小九相亲相爱,日久生情。 蔺南星脸色沉稳,脑内天马行空。 逢力那边自个儿嘀咕了会儿药效、体验什么的污言秽语,又回过了神来,一拍大腿,道:“唉?不是啊,蔺公!小的真的没有亏损,昨夜……昨夜那是……嗐!” 逢力话没说完,不知想到什么,脸居然红了。 那浪荡子居然还会脸红!该是多么可怕的场面,才会让逢力都脸红。 蔺南星想象不出,也不想知道,他连忙敲了敲桌子,喧宾夺主地赶客道:“信你拿在手里不送作甚,快点给咱家送信去。” 他强调道:“家书里内容紧要,你亲自送到多贤手上,莫要假手他人。” 一份家书能有多重要,怕不是缠缠绵绵的酸话担心被别人瞧见了去。 逢力露出个贼溜溜的笑容,应了一声,又搓搓手道:“那这些公文……” 蔺南星轻嗤一声,大手一挥,道:“咱家帮你弄,你专心送信去,回来的路上,再顺道把我们两的饭带回来。” 逢力喏了一声,立即寻了个木匣子,把“内容紧要,堪比机密”的信件严严实实地封好,一整个盒子揣进了怀里。 他扒着屋子的门扉,笑的露出八颗牙齿,轻快地道:“小的这就给蔺公送家书去咯!” 第182章 离家 沐九如轻笑:“看不到我的人,你…… 天色刚露了鱼肚白时, 竹里书斋便已是人声鼎沸,人流如织。 主屋内清清寂寂,一灯如豆, 火光绰绰约约地映照着桌边俊美如玉的郎君。 沐九如的身上已穿戴整齐,发髻高束得一丝不苟,葱白指尖捏几张信纸, 正对着灯火细细品读。 纸张在翻阅的动作间发出沙沙轻响, 伴着窗缝透入的蝉鸣,窸窸窣窣得撩人烦躁。 看信郎君秀丽的柳眉也是越皱越紧。 虽然这些家书, 他已不是第一次阅读。 可每看一遍,他总能有新的感悟, 新的欣喜与想念。 还有新的无奈与气恼。 如今是立秋时节, 距离他收到第一封家书,时光过去了足有月余。 小相公的第一封信里告诉了沐九如,他在京城里得到的新机缘, 以及生出了要为自己、为家人挣前程的心思, 也要立刻赶赴边疆,去保家卫国了。 沐九如得此消息,又是高兴,又是自豪, 更是万分支持蔺南星的决定。 在他看来,若他家落故幼年不曾遭遇巨变,依旧还是将军府公子的话,这本就是小郎君该拥有的光辉人生。 蔺南星在他的面前有多温驯柔软,在宫里有多做小低伏,那么这人站在擂台上,手里握着兵刃, 眼里看着对手时,就有多么光彩耀人,志得意满。 蔺南星是享受战斗的。 就像沐九如享受学医,享受医人。 蔺南星的喜好,在深深掩埋的冰川下,绽放着激烈的火花。 沐九如只是偶尔隔着镜花水月远远看到,就已能想象出这点星火喷发时,将会是怎样地动山摇的壮丽景观。 因此收到第一封信后,沐九如格外得欢欣雀跃,全家一同用餐时,他第一时间把这喜讯给公布了出来,也顺带把小相公的问候带给了家人们。 试问少年人们谁不喜欢英雄呢,就连沐九如这样三十多的郎君都是喜欢英雄的。 阿芙和风兮听了这消息,立马惊叹连连,又有些担忧师娘的安危。 蔺韶光的小脑袋就想不了那么多了,他一听到自家爹爹要和祖父一样成为将军了,当即兴奋得饭也没心思吃了,直嚷嚷着要去找小爹爹,看小爹爹打坏蛋。 多鱼对蔺南星上阵杀敌更是有一种难言的情怀,他觉得自己可真是没有跟错主子! 蔺公虽然日日沉迷情爱,不务正业,无理取闹,不分黑白…… 但……依然还是那个杀得了敌将,夺得回城池的宦官英雄! 而且蔺公这次要保卫的地方还是寒州!是他的家乡! 多鱼那对杏眼卡里亮起极为崇拜的神采,魂儿更是都快直接飞到寒州去了,小嘴也管控不住,嘀嘀咕咕地附和着蔺韶光,也想亲眼一见蔺公征战四方的英姿。 孩子们尚且如此,沐九如作为蔺南星的夫郎,自然比他们更想去找蔺南星。 虽然小郎君在信里写了两三年内就能凯旋而归,也说了寒州的种种不好:又是不安全,又是苦寒,又是时疫…… 但……蔺南星越是说那里不好,沐九如就越是、更是要跟过去了。 他和蔺南星做了夫夫,感情又那么得好,小郎君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小郎君,那两人便合该夫夫一心,团团圆圆地相守在一处。 没得蔺南星一人在边塞受苦受累,流血流汗,而他这做夫郎的却因贪图安逸,而和夫君相隔两地的道理。 寒州有战事、不安全,沐九如并不害怕,毕竟北军和蔺南星都会竭力护住城池周全,保护好城内住着的百姓们。 若真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夫夫二人一荣俱荣,一陨具陨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家人们若是不愿过去冒险,那他就把孩子们安置妥当了,自己一人过去。 剩下的不便因素,如寒州的气候恶劣,还有时疫横行,沐九如也觉得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天冷无非就是他多穿几件衣服,多烧一些碳火的事情,而时疫他就更不怕了,怕时疫的大夫,还做什么大夫呢。 总之,寒州那地方多他一人不多,但蔺小郎君少了他一人…… 午夜梦回时,也不知道人前威风凛凛的镇守太监,会不会偷偷地抱着被子,哭红了鼻子。 沐九如后来问了全家人的意见,让不想去寒州的人留在竹里书斋过安稳日子。 不过几个小的都是经历过风浪的,性子上也算不得贪生怕死,便想也不想得全都决定是要跟着沐九如一起过去了。 沐九如整合了家人的意见后,就给蔺南星回了信过去。 他先是好好地夸了夸小相公这次赶赴边疆的大义与勇敢,然后又表达了全家人团圆的愿望,说他们想要举家搬迁去寒州,让蔺南星安排人给他开过关的路条。 介于小郎君难得一次在大事上做出主张,沐九如不想打消这人当家做主的积极性,他的用词便不太强硬,是好声好气,有商有量的。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这边不强硬,蔺南星却是硬气起来了。 他们之间来去了三封信,用了约摸一个多月的时间,小郎君那头始终不肯松口让沐九如他们去寒州。 关于开路条的要求,小郎君在回信里也是含含糊糊,装聋作哑,只来来回回地写寒州有多么穷乡僻壤,穷山恶水。 言辞软乎乎的,字里行间是连哄带劝、低声下气的,油盐是半点不进的。 甚至沐九如威逼利诱地说起桑召的同心蛊已经养成了,他想去寒州和小郎君种蛊的时候,蔺南星还提出了让沐九如和死士种蛊这样匪夷所思的应对。 这蛊虽说能种就也就能解,蔺南星凯旋回归后沐九如这头解了蛊,再和蔺南星种上就成。 但沐九如怎么可能同意平白无故地和别人绑在一起。 眼见着道理是说不通了,蔺南星现在又在赶赴寒州的路上,飞鸢传书用不了,两人一来一回地写信,每次隔空对话都要耗费十日多的时间。 哪怕之后蔺南星人到了寒州,飞鸢传书能用了,两地间隔得远,一次书信往来也得一两日,还只能写点蝇头小字在上面。 索性也就不需要再讲道理了。 沐九如当即下了决断,书信还是和小郎君继续通着,思想工作也继续做着。 但行动么,也一并做了起来。 左右他真去了寒州,蔺南星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沐九如看着信上的一笔笔文字,手指摩挲过蔺南星的小印,屈起手指尖,往上面弹了一下。 就像是弹在小相公饱满的额头上一样。 他轻笑着低语道:“看不到我的人,你就胆肥了是吧……小南星。” 沐九如呢喃一句,便不再翻来覆去地看小相公的家书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书信都折叠整齐,收回各自的信封里。 三封收好的信叠成了高高的一摞,厚厚重重的,能和块砖一样沉。 他和蔺南星素来不是话多的人,相处时从不会没话找话说,但仔细想来,好像一日复一日地携手而过,两人之间说的话,其实大多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就像这厚厚三封的信一样。 重点的内容三言两语都能说清,但蔺南星却能写上足足十几张纸,黏糊糊得搁不下笔。 而他这头呢,看了也觉得意犹未尽。 就连他自己,回信的时候也东扯西扯的,写了好几页。 沐九如摇了摇头,心里升起一点柔情蜜意,将信全部拿到了床边。 炕床上正展着一个块用作打包行李的布头,里面已堆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赶路时用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具、一些他最近在看的书册、风兮给他做的寿桃布偶,还有…… 咳咳……压箱底的那些用具…… 毕竟这些玩意似乎放哪个箱子里都不太合适,他也生怕自己胡乱收拾,把小郎君看得和身体快成了一部分似得的角先生给弄丢了。 沐九如看着那几个小盒子,脸上有些臊,连忙把衣服挪了个位置,完完全全地包裹好盒子们。 然后他把蔺南星给他写的家书也放了进去,堆到了所有物件的最上方。 屋里昨夜就已经收拾空了,而布头上的这些,就是他最后要带走的东西了。 沐九如把包裹仔仔细细地叠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一通折腾,终于打包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 不过至少是不会散架了,算是勉强能用吧。 他把行囊挂到背上后,包裹里面不知又冒出了个什么硬东西,硌了他一下,还怪痛的。 沐九如只好把手放到背后,丁零当啷地捣鼓了几下布包的外部,好一会后总算是哪儿都不刺挠了。 这种时候,他就分外地思念落故,小郎君打得包裹四四方方,可漂亮了,之前却没机会教过他怎么打这么好看的行囊。 等去寒州以后,他可得好好的学习一下。 万一之后又个有什么机会,他得再千里追夫一次呢? 沐九如这么一想,就把自己逗乐了,嘴上挂起了淡淡的笑意。 他倾身吹息屋里的烛火,推门出了屋子。 堂屋里人来人往,身强力壮的死士们正一箱又一箱地把东西往村口处般。 家里的细软等物什,前几日就已经全都装箱封好了,今早只消全搬上车,就能举家出发,前往寒州,去找蔺南星了。 死士们见了家里的主子,纷纷抱拳行礼。 沐九如点头应了,又看了看耳房里的两个小的忙得如何了。 小多鱼素来办事麻利,早就把行李都包好了,正准备带着蔺韶光吃饭去。 三人在屋门口刚好撞上,就一起摸进灶房里吃了顿便饭。 吃完饭后,堂屋里已经搬得彻底空了,就连院子里的鸡圈都收拾得一干二净。 寒州那边虽说是在打仗,但一家人既然过去了,日子就也得好好地过,没得把小家伙们撇在这的道理。 不然小元宵指不定去了寒州,都要天天哭鼻子,想念这些鹅兵鸡将们。 三人走到院门口,阿芙和风兮已经等在那儿了,傅逸丹也在,这人脚边放了三个药箱,估计方才就在帮他的两个弟子提东西呢。 傅逸丹早在几日前,就到了竹里书斋。 他自从忙完抄家徐威的事后,就有意要登门拜访蔺南星的正君,周全了做下峰的礼数和诚意。 但他还未启程,倒先是收到了沐九如派人带来的信息,让他帮忙开过关的路条。 这事儿对傅公公来说,操办起来小菜一碟,轻轻松松。 蔺公在还未同正君成亲的时候,就已经交代过了他们这些下峰,见正君如见蔺公亲临,不可怠慢正君的任何要求。 因此傅逸丹当即便置办了路条,快马加鞭亲自将东西送来竹里书斋,也顺道帮忙正君操办了不少搬迁的事宜。 此刻傅逸丹在院门外刚见到沐九如,就恭敬地行礼道:“见过沐郎君。” 沐九如笑道:“晨好,傅郎君,你们都收拾完了?” 阿芙和风兮点了点头,傅逸丹道:“是,车马人手也都准备妥当了。” 沐九如带着两小的跨出门槛,笑容明媚地道:“那就给咱们的家落上锁,准备启程吧。” 他从衣袖里摸出院门大锁的钥匙,回头望向院内。 空荡荡的竹里书斋像是又回到了一年前时,他们刚到此地的模样。 一砖一瓦都带着江南的温软与清丽,家具陈设依然是崭崭新的。 但仔细看来,却也有许许多多他们居住在此的痕迹,被存留了下来。 沐九如行医问诊的小竹棚静静地立着,蔺南星给小星、小九专门搭建的豪华爱巢就在鸡圈的旁边。 院子一角还放置了个玩蹴鞠用的“风流眼”,即球门。 而竹棚的后方,支了个油布搭的小棚,是阿芙和风兮自个儿弄的,两人平日里就在那处炮制药材,或是做些清洗备菜的活。 只一个院子,就已经有了那么多的不同…… 到底也是他们亲力亲为,脚踏实地经营了许许多多个日夜的家宅。 沐九如看着蓝天白云下的树影幢幢,柳门竹巷,其余几人也在向里看去。 阿芙双手捏着门扇,问道:“师父,我关门了?” 沐九如轻轻地“嗯”了一声。 门扉便在牵拉下,闭合成了一整块。 只余春联和门神像在门缝两侧,静默地驻守着无人的农家小宅。 第183章 追夫 他们都给了给足了彼此,能够自由…… 沐九如给院门挂上铁锁, “当啷”几声,竹里书斋的门就彻底地被封住了。 两个月前,一行人去游历江南的时候, 也有过类似的场景。 那时的他们全家人在院门外锁上屋子,给门扉挂上省亲的牌子,便欢天喜地地举家出行了。 如今一去不知何时才回, 牌子是不必再挂了, 气氛也比起上一回来多了几分惆怅。 就连蔺韶光看着门上的春联与门神像,都生了一些感慨, 脆生生地问道:“爹爹,我们以后还会回来吗?” 好大儿眼里的不舍明晃晃的, 是个人都能发现。 沐九如抚了抚他的脑袋, 柔声道:“你若是喜欢这里,便总会回来的。”他笑盈盈地哄道,“以后再回来时, 爹爹们带你去找安安玩, 再到冼城去找你耿哥哥、耿姐姐们玩,好不好?” 蔺韶光眼睛一亮,立马高兴了起来:“好的大爹爹!”他头头是,手舞足蹈地道, “我们要先去找到小爹爹!等小爹爹成了大将军以后,我们再回来这里,就是荣归故里!” 小元宵在这儿住了才这么会,就已把这里当成故乡了,可见是真的很喜欢这儿的生活。 沐九如也不去纠正蔺韶光的用词不当,小家伙如今四岁多,说起话来突然变得有些文绉绉的, 喜欢奶声奶气地咬文嚼字,和个小大人似得,也怪可爱的。 他再摸了把好大儿发丝柔滑的脑袋,便把院门的钥匙递给了傅逸丹,道:“这宅子就麻烦你寻个仆役来,帮我们打点着。” 傅逸丹连忙接过钥匙,应道:“自然,我回头就挑两个朴实能干的奴婢住进去,让他们勤快打扫,保管随时回来都能住人。” 沐九如客套了两声,傅逸丹又操心地道:“路条您可得收好,备用的路条我在多鱼那儿放了一份,不过能直接出塞的路条就只有您这里有,如今战事吃紧,地方官对这种路条的管控会比往昔严格许多。” 他怕自己说的太严肃了,又补道:“掉了也不打紧的,到了寒州蔺郎君还能再开,他那头操作起来会比我们这些地方要方便上些许。” “嗯,我好好收着呢。”沐九如拿出几张纸条给傅逸丹看了看,又弯腰作了一揖,诚心诚意地道,“这些日子,多亏有你帮忙,不然我们这会儿还动不得身。” 傅逸丹侧身避开,不敢受礼。 沐九如见这人耳朵都局促得红了,也不好再强行感谢,让人不自在了。 他直起身子,转而牵着蔺韶光的小手,带着身背包囊的家人们,慢慢地往村口走去。 村子里的人早些时候就知道了沐家要搬走的消息,如今家家户户得了闲的,都在路边打招呼欢送他们。 沐家虽在村里只住了一年不到的时光,可沐大夫和他那两个弟子,却救了他们村里不少人的命。 刘大田,齐家等几日前就带着送别礼,去竹里书斋登门拜访了一遭。 不过这些礼物沐九如一概没收,他如今在村里人望不低,若是东家送了他家礼,西家却没送,指不定西家就要落人口舌,被指指点点。 他收个礼,反倒要成了乡亲们的负担,那事情就不美了。 因此礼物他以不方便带走为由,一家也没收。 不仅如此,他还额外开放了几日免费的义诊,给手里病患们的治疗收尾,或是留下医案,方便他们去别处问诊。 这活菩萨般的行为,让村民们恨不得把沐九如永远留在村里。 可人家那俊俏夫郎要去别处发展了,沐大夫这么爱重夫郎,夫夫俩一床两好的,自然也是要跟过去的。 村人们再多不舍,也只能心道可惜,并且热情欢送,希望以后沐家人还能偶尔回这村里来小住些时日。 可不见那竹里书斋还没易主么,证明沐家人也是喜欢这村子的。 沐九如一路往村口走,一路便是热情的道别声。 “沐大夫,一路顺风!” “沐大夫,别忘了咱们,以后多回来玩玩!” “沐大夫,您两个弟子留一个在咱们村里吧……” …… 沐九如对竹里书斋和竹里村虽说也是心有不舍的,可他今日的心情,却有些说不上得明媚踏实,甚至是兴致勃勃,盎然雀跃。 他一路笑呵呵地应答着,脚步又轻又快,没一会便走到了村口。 他们一家子从京城搬来湖州时,带的车马一共是四辆,可去寒州的时候,却成了个长长的车队。 鸡鸭鹰隼装了两车不说,辎重也多了整整一车。 毕竟也是住了一年的地方,杂物变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寒州那头如今正是前线,资源未必充足,沐九如便做主多带了一车行李过去。 还有人手,添了足足三车,四十余人,是傅逸丹做主请来的镖师。 北方当下又是开战又是时疫,多的是没生路可走的灾民,沐九如这一车队的人,各个都矜贵漂亮,还带着两车可做口粮的鸡鸭,就是队伍里有几个死士,也难保会遇到饿疯了的刁民对他们心生歹意。 四十个身强力壮,手持兵刃的汉子,足够威慑宵小了。 沐九如和镖头打了招呼,先去了女眷坐的小香车里,问候了声早就上车等着出发的桑召。 车里一半的地方已经被她的背篓和蛊虫们占据了,还有一半的地方是给阿芙留的。 桑召拿了景致宴的钱财,就要把事情办妥,给沐九如把病彻彻底底地看好,因此只要沐九如的同心蛊还未种下,她就会一直跟着沐九如。 两人在车里闲聊几句,阿芙就拿着她的行李和药箱上了车。 沐九如便也不打搅女郎们了,他放下马车的帘子,折回自己的车里。 路上好巧不巧,他还见到了风兮和傅逸丹两人在处树荫下别别扭扭地聊天。 傅逸丹脸红脖子粗地递出一块帕子,风兮的一张俏脸也红彤彤的,含羞带怯地把帕子拿了过来。 沐九如探究地看了两眼,也不好意思再多瞧。 不过那之后过了没一会,傅逸丹和风兮也都上车了。 傅公公手里还提着风兮的药箱,他寻了个地方把东西放好,收拾得整整齐齐,又同车里人打了声招呼,便目不斜视,沉默着下车了。 马车的帘子从晃动变得垂顺,风兮还望着那处有些怔愣。 这两人间之前几日相处时的气氛,就已让人觉得有些暧昧,今日竟还送起了定情信物。 没想到老实板正的傅公公,追求起人来倒是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 沐九如笑盈盈地看着风兮,问道:“你同傅公公这是……?有好事了?” 风兮的脸刚刚退了红,被沐九如这般调侃了一下,瞬间又红成了熟苹果的颜色。 他卷着手里刚收到的帕子,支支吾吾道:“师父,没有的事,傅公公以前捡了我的手绢,是来还我的……” 沐九如盯着他瞧了两眼,便收了话头,不打算多说了。 原来那两人还只是互相有些好感,八字没一撇呢。 那他就不能多揶揄了,不然可就是他这长辈为老不尊,不知羞了。 车厢的小床上,多鱼和蔺韶光两人已褪去鞋袜,唧唧喳喳聊了起来。 小多鱼来时是在车外负责驾马的,夜里睡觉也是同风兮阿芙他们挤一车凑合凑合。 如今他总算坐进这漂亮舒适的车子里了,这可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得意得他穿着白袜的小脚都止不住地一翘一翘。 蔺韶光这头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小嘴嘚啵嘚啵地问多鱼寒州的这个那个,又很期待地问,他们能不能在中秋节前到雁城。 小家伙去年的中秋节是在大牢里度过的,没吃上月饼,也没能看到月亮。 因此对少过了一年的中秋,便更期待了。 可惜湖州距离寒州相隔万里,他们的车队又并不赶路,别说是中秋,就是年关能到那里,都已经算不错的了。 蔺韶光听了多鱼的解释,顿时耷头耷耳,粉嘟嘟的小嘴撅成了两根小红肠。 沐九如笑着刮了刮好大儿的鼻尖,柔柔地哄道:“好了小宝,中秋节你小爹爹是赶不上了,但是元宵节我们一家子定会团团圆圆地过上,到时候让小爹爹给你买好多生辰贺礼,好不好?” 蔺韶光立马露出了个明媚的笑来,道:“好!我们快去找小爹爹吧!我要让他给我买好多好多的礼物,给大爹爹也买好多好多的礼物!” 沐九如轻笑几声,亲了亲好大儿嫩滑的脸蛋,道:“你乖。” 蔺韶光嘴巴一咧,“咯咯咯”地发出串清脆笑声。 几人在车上略做休整,坐定之后,沐九如就拉开窗帘,对车外的镖头道:“出发吧。” 镖头应了一声,十几个站在车外的镖师们在他的指挥下,立时全都动了起来。 一时间吆喝声,脚步声,车轮声,以及车里鸡鹅的嘎嘎叫唤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一辆辆马车沿着村口不宽不窄的道路缓缓地向前行进,首尾相衔,隐没进了连绵不断的茂密绿荫里。 “咯楞”几声后,沐九如所在的这辆车也动了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月余里,他们的车队会沿着江南的官道一路向北,穿过数个关口,最后进入北寒三州的地界,穿过幽州、凉州,最后抵达寒州和雁城。 而蔺南星,就在那个城里。 沐九如昨日晚上就给蔺南星写了封信,告知小郎君他们今日举家搬迁,前往雁城的消息。 蔺南星那头,多久后才能收到呢……? 读完以后又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大抵是“惊喜”吧。 沐九如轻轻一笑。 蔺南星的胆肥了,他的胆也被养肥了。 他在此前的人生里,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得瞻前顾后,思量再三。 但只要那个选择是和蔺南星相关的,他就能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他们都给了给足了彼此,能够自由任性的底气。 窗外的景色缓缓倒退,如今虽已立秋,可南边的风貌依然一碧万顷,山水迢迢。 不过再走上几日,他们就能看见橙黄橘绿,秋色苍茫,然后便是初冬之景,细雪纷飞。 那银蛾一般细小的雪花会在窗外越下越大,直到岁暮天寒,千里冰封,举目银砌之时—— 雁城,就到了。 -南下卷完- 第184章 想你 祜之,我很想你。 寒州, 雁城。 积雪齐高城,惊沙蔽寒日。* 大雪落了半月有余,鹅毛般的雪花伴着刺骨朔风刮落如刀, 堕指裂肤。 天地褪色成了白茫茫一片。 城关南门巍然屹立,守城士兵披坚执甲立于城头。 甲胄厚实,却依然难敌寒风, 被冻得宛如一块铁板。 凉意渗透压实的棉花侵入肌肤, 让他们只得时不时地跺脚搓脸,以防真被冻掉了耳朵与手指。 即便耐寒如蔺南星这样的体质, 到了这极寒之地,也扛不住气候的肆虐, 穿上了大氅与皮袄, 头顶也带了风帽,将自己的头脸、双耳罩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 一双大手也插在了手抄里。 此刻的蔺南星正站在城楼正上方, 只消举目下望,便可轻而易举地看清雁城南门百姓的进出情况。 不过因为连日大雪,城外又正逢战乱时期,一个上午, 南门口也只往来了寥寥几个商贩,再无其他行人。 雁城里有些门路的百姓,早已逃离此城,而剩下的百姓大多家境贫寒,或是心有牵挂不愿离去。 这般冷的气候下,雁城里有家可回,想太太平平过日子的人, 都是窝在炕上闭门不出的。 南城门外的道路叫南关道,一路南下便可直入中原地区。 城楼下的那段南关道已积起薄薄的一层雪,巡城官兵的脚印在雪上纵横交错,又或是沿着道路一直南下,消匿于茫茫风雪里。 蔺南星凤眸微眯,这几日的风雪实在太大,哪怕他目力极广,轻易可见二十里开外,却也看不穿茫茫风雪,望不到从凉州赶赴而来的远行人。 英挺的剑眉被风霜冻得覆了雪色,纤长的睫毛也成了一缕一缕的冰晶。 蔺南星嘴边冒出浓浓的白雾,沉声对身侧的兵士道:“你去找些人,再清理一次南关道上的积雪。” 这一个上午,其实南关道上已清过了足有八次积雪。 不过这对南门的守城军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一旬来,蔺公但凡得空了,便会守在这城楼上,然后不停地叫人清道。 听说是这位监军太监的男妻要来到此地了。 这般大的雪天,其实甚少有人会冒雪赶路,哪怕蔺公的男妻真风雪无阻地出行了,也多半是会被其他地方的积雪堵在路上的。 不过该劝的话,他们这些小人物都早已劝过了,蔺公依然放不下心来,他们也只能照办。 被蔺南星吩咐到的小兵应了一声,立刻搓着手下了城楼。 没一会儿后,裹着统一冬服的街道司差役们便带着铲子扫把等物,在南关道上开始了洒扫。 数九寒天让城楼下的人事物都显得灰扑扑的,寂寥无声,褪尽色泽。 自从严冬来临以后,北鞑那头已暂时休战,雁城的北门外没了战火纷飞、地动天摇的金鸣之声,城里的一切都像是静止了,甚至萧萧索索,死气沉沉。 江南湖州如今兴许还未下雪,又或是刚好年节前夕的气氛正浓,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走亲访友好不热闹。 可沐九如却放弃了山温水软、宜居怡情的竹里书斋,逆流北上,前来这处穷山恶水、风刀霜剑的雁城。 蔺南星上一次与沐九如互通书信,已是十日之前。 那时沐九如写信给他,说队伍已进入了凉州境内。 算来就是这几日,他的家人们便会抵达雁城。 蔺南星本是想要一路南下,亲自去接沐九如的。 但北军主帅白巡本就因圣上给他了假节钺,他的诸多权利越过了白巡而与他不太对付。 那白巡听闻蔺南星的妻子要前来此地,更是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事找事地给他安排了日日出北门巡城的差事,叫他离开不了雁城半步。 虽说白巡这嫉妒也并非毫无道理,毕竟白巡作为守边的将领,又不得皇帝的信任,因此妻儿是被扣在皇城里,三五年才只能见上一次的。 而蔺南星作为一个天子的家奴,还是极为受宠的奴婢,却没了这重阻碍,妻儿随随便便地就来了边关。 白巡眼看着一个阉宦的权利在他之上,比他简在帝心,还将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举家团聚,和和美美,可不就新仇加旧恨,愣是不与人方便了么。 因此蔺南星只能日日吃风吃雪,带队在空无人烟的雁城外转悠一圈后,就等在城楼上,期待少爷能早日到达,他们一家子早日团聚。 而之前不愿让沐九如前来雁城的人…… 那是谁?反正不是他。 他自从看到沐九如的家书,说已出发动身前往雁城后,就再也提不起半点劝人打道回府的念头了。 反倒是满心的期待与雀跃,满心的爱慕与思念,还有被重视,被选择,被坚定奔赴的幸福…… 甚至他在知道沐九如到了凉州后,连睡觉都暂时歇在了城墙的明月楼上,生怕他家少爷的车马脚程快了或是慢了,会让他错过第一时间的重逢与迎接。 若非城内资源不足,白巡也总是掣肘于他,蔺南星甚至觉得举城挂上红绸,城楼洒花,鞭炮烟火夹道相迎……这样的场景,才勉勉强强能让沐九如感受到他的欢迎与热情。 毕竟他是舍不得沐九如来吃苦,可沐九如来了,他比谁都比谁都期待、欢喜、感念…… 也满心热望。 一串脚步声自蔺南星的身后拾阶而上,他回撇了下视线,是一名浑身裘袄的死士。 景裕赐了他三百亲兵,但那些人是臣属天家的兵士,蔺南星若是想处理些阴私或是小道消息,便不好假手他们。 因此他又在御马监的死士营里点了十个死士,还有几个小宦官带在身边,让这些人帮他处理一些不能让景裕知道,也不能让北军知道的事务。 死士靠近了蔺南星,小声地道:“见过蔺公,这是属下今日在城里收集到的情报,请您过目。”言罢,他掏出一叠纸张。 蔺南星伸手接过,目光却并未游移,依然低垂着,像是想望穿风雪,看见南关道的尽头。 片刻后,他才挪动步伐,走到城门微侧方的篝火旁,心不在焉地翻看信报。 看两眼纸,看一会儿楼下,烧一页纸,又看一会儿楼下。 雁城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富户、高官都撤离得七七八八了,入冬后鞑子又休了战,这城内城外其实没什么大事。 现下收集到的信报,无非就是白巡那厮招了妓,又或是白巡背地里骂这人骂那人,还骂他这阉人,再或是哪个官员、将领与谁起了龃龉,或是哪家商铺趁乱抬价,等等…… 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蔺南星兴致缺缺,吐出一口气后,将最末的那一页纸也扔进火里烧烬。 这天实在太冷,即便站在火边都觉得这焰像是冰点燃的一般,烤得人骨子里发寒。 蔺南星把冻僵的双手用力搓了几下,伸手招来身边的小宦官后,立即又把手塞进了手抄里,问道:“逢雪,岁安大院建得如何了?” 逢雪是蔺南星从御马监带来的宦官,因其性子温和,办事细致,如今便同曾经的多贤一样,主要处理蔺南星在雁城时宅内宅外的事务。 逢雪本站在蔺南星的几步之外,被点了名,他便凑上前去禀报道:“回蔺公,小的今早去大院那头监工时,院子里已修葺得差不多了,角楼都已搭完,只差封个顶。炮台和火铳也都搬了进去,地道尚还在挖,工头同我说,如今天冷土冻的,挖道儿的进展是会慢些,估计最迟开春时也能挖通了。” 蔺南星看着城下,低低“嗯”了一声,斟酌着道:“再挖条河出来,绕着宅院围一圈,你去同工头谈钱,回头我支给你。” 逢雪略有些讶异地看了眼蔺公,又垂下头道:“蔺公,之前咱们给大院盖角楼时,白将军就已颇为不满,来找了几茬事,但那时我们是在宅子内搭东西,不越规制他管不了我们,可挖水渠是占了城里的地,小的担心哪怕上报申请了,都司卫所也不会批准。” 都司卫所是隶属于军事体系下的城市规划部门,该部门的职权范围,就包括统筹城内的布局和建筑,使它们能够适应城市的防御作战。 都司卫所在边关等地的话语权甚至高过知县的工房部,基本就等于是主帅白巡手里的部门。 蔺南星眉头微皱,嫌烦地道:“不必报给他,咱家和正君只要留在雁城一日,岁安大院便要加固一日,雁城如今空了大半,咱家就是在城里再建个城,白巡也管不着咱家,他的人来了,就让咱们的人打回去,莫闹出人命就行。” 逢雪得了上司的准信,琢磨了会儿,心里有了主意,沉声应道:“是,蔺公。” 蔺南星点点头,又问道:“宅子那头修葺得如何了?” 他最近都睡在明月楼里,已好久没回过监军太监专属的宅第里了,自然也不知道那处的修缮进度。 逢雪道:“监军太监宅的墙头已全粉刷完了,瓦片都换新了,小公子的玩具小的们目前备了三箱,蹴鞠场也在院子里盖好了,正院里的移栽了梅花、银杏、鸡爪槭,屋里放了水仙,山茶,花匠们说保准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一步便是一景,约摸再过上两三天也能布置完毕。” 北军驻守的地方是极寒之地,因此来北军监军的太监也多是无权无势的奴婢,这样的宦官自然没什么钱财修葺家宅。 蔺南星刚到雁城时,监军太监宅虽不至于四面漏风,却也瞧着光秃秃的,比不得竹里书斋清贫温馨,竹林飘香,也比不得蔺太监第阶柳庭花,碧瓦朱檐。 蔺南星自己一个人住时,倒也不觉得这宅子落魄,可知道沐九如也要来后,他便看那空荡荡的宅院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了。 蔺南星道:“让他们动作再快些,咱家的正君这几日就要到了。” 逢雪在宫里时没少听大内关于蔺公和正君恩爱伉俪的传闻,也时常听起逢力说蔺公如何爱重正君,甚至还为了家中正君遣散了后院之类的轶事。 如今他亲自跟随了蔺公,这才知道逢力所言非虚。 蔺公自从知道正君要来之后,光是修缮两座宅院的银两都花了将近万两,城里好些穷苦人家的经济条件甚至都被这挥金如土的壮举带得微妙得富裕了一些。 逢雪应道:“是,蔺公,小的……” 他话未说完,就见面无表情,甚至有些蔫懒的蔺公突然精神一振,腰背瞬间挺直了不少,像是更加顶天立地,魁梧不凡了。 逢雪眉心一跳,低头往城下看,就见风雪里隐约出现了一人一骑的影子,人影圆滚滚的一个叫人看不清晰,马儿却能看出肩高身阔,毛色微红,像是匹神驹。 转瞬间那一人一马便冲破了皑皑风霜,那匹好马昂首挺胸,蹄声轻快地载着名郎君,悠悠向南城门走来。 马儿说不出的气定神闲,马上的人更是缓带轻裘、雍容不迫。 那郎君头戴风帽,身披火红狐氅,眉间挂着亮晶晶的翠绿叆叇,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像是个腰阔十围的大汉,只露出一双握着缰绳的素手,和一张素白.精巧的脸来。 蔺南星凤眸圆睁,像是忽然被城下的郎君焕活了一般,动如脱兔地将脑袋和上半身全都探出了城墙,响亮的呼喊声霎时扩散出去。 “祜……阿祜!” 蔺公的声音本在宦官里算是低沉的,如今却硬生生地拔高了好几个调子,好似一只被卡住了嗓子的鸡。 跟着蔺公上过战场,议过军情的逢雪,只见过蔺南星人五人六,嗜血杀神的模样,哪怕蔺公给正君盖房子时,也是沉着稳重,不苟言笑的。 何曾见过这样失态的蔺公。 就是城楼上的其他小兵们,也从未见过蔺南星这般咋咋呼呼的模样。 城上城下,附近的兵士们不由纷纷侧目,视线来回地打量城头马上的两人。 城楼下的郎君闻声,也抬起了头来。 刹那间,被白雪蒙得褪色的天地,洒扫后依然灰暗冻结的道路,都在一抬眸里,被染上了浓墨重彩的色泽。 郎君眉目如画,肤白如脂,唇色和面颊却艳红如霞,丰腴的唇瓣一开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又似乎这人不论说什么,都已无关紧要。 只是这惊鸿照影的容色,一行一止都美的天资,就已让人心神震撼,魂不守舍,连那唇齿间飘飞出的白雾,都似仙气一般,不染凡尘,美轮美奂。 那就是蔺公的正君。 逢雪想:难怪逢力总说正君容貌倾国,又难怪蔺公为了正君魂不守舍,大兴土木。 有这样的美人相伴,别说是金屋藏娇,就是烽火戏诸侯都不为过。 逢雪那头,甚至城下的许多人都没听清沐九如说了什么,蔺南星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小郎君的面颊一瞬通红,不知是冻得,还是激动的,他清了清嗓子,让走了调的嗓音恢复低沉,又喊道:“你先去营房里烤火,我马上就过来!” 城下的郎君嘴角微弯,又说了串话,嘴里仙气飘飘,眉眼柔和地弯着,眼神水亮又缱绻,像是含了汪相思在里面。 郎君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去营房休息,人直接翻身下了马,牵着马儿候在了路边。 火红毛皮上的薄雪在下马的动作间被抖落,又瞬息就在他的帽顶、肩头积了一片。 大半个身子都快掉出城外的蔺公,见此立刻离开了原地,三步并两步飞身奔向下城墙的楼梯。 动作之迅捷,与杀鞑子时相比也不遑多让。 但没跑两步,蔺公又脚步一顿,头顶的风帽、身上厚重的灰色大氅和皮袄、手抄、毛绒护腿劈头盖脸地向逢雪砸去。 褪去一堆服装后,他的穿着成了艳红色的四品宦官的蟒袍,整个人在苍茫的雪色中,让人眼前一亮。 长身玉立,又帅又冷。 逢雪抱着一大堆衣物,已对这大冷天脱衣服的行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想蔺公那头的诡异行径还在继续。 逢雪一边捡着遍地乱扔的毛料,一边见蔺公摸出枚鸡舌香往嘴里一含,紧接着又拿出了一面小铜镜,掀开镜面,飞快地打点了发髻上的乱发、冻僵的眉毛和有些皱褶的衣领。 做完这些,蔺公收起铜镜,又摸出了一盒无色的唇脂,往嘴上糊了一圈,这还没完,蔺公最后竟摸出一盒香料,飞快得用火折子点燃了揣进兜里。 这才头也不回地飞奔下楼了。 一套动作非常迅捷,让人目不暇接,又有条不紊,宛如一只开屏的孔雀。 逢雪:“……” 这人谁啊? 他好端端得跟了三个月的冷酷上峰,郎君中的郎君,好汉中的好汉,怎么突发恶疾成了情窦初开,涂脂抹粉,娘们唧唧的毛头小子了……? 逢雪初见这般神志不清状态的蔺公,还不太习惯,有些怀疑人生。 蔺南星那头却根本无暇顾及他人,已用上最快的脚程一路下楼,往沐九如所在的道边奔去。 他的嘴边呼出清香的热气,飞扬的眉眼定定望向城楼下,白雪中站立的人影。 沐九如依然等候在方才的位置上,玉手里牵着榴霞,一人一马的嘴边也冒着呼呼的热气。 而他家少爷那对漂亮的眼里,笑盈盈得,正一错不错地望向自己。 蔺南星心跳得飞快,即便他已除了一堆衣物,依旧觉得热血沸腾,整个人都要被眼前的景象点燃。 他的贵人真的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地赶来陪他,与他团聚了! 他最爱的沐九如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盏明亮耀眼的灯火,不论他身在何处,只要远远地瞧见了,都会感受归属与热切。 他几下跑到沐九如的身前,双脚稳稳地站定在一个亲昵又爱重的距离里,在急促的呼吸中,他低头看着他依然貌美,依然无暇的少爷。 蔺小郎君的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有积了百来个日夜的相思想要告知。 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沐九如在两两的凝望中先有了动作,他抬起被寒风冻得发红的双手,握住了蔺南星同样冰冷,又微微温热一些的手掌。 沐九如抬起清丽的眼眸,柔声唤道:“万福,落故。” 蔺南星眼里透着雪亮的光,不太明显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了几回,冻红了的鼻尖更红了些许。 他紧紧握住沐九如的手掌,像是要暖热这一片冰凉,又像要以手代身,将沐九如拥紧在怀里。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风一吹就要散了。 “万福,祜之。”蔺南星哑声道:“我很想你。” 第185章 这谁 蔺南星顿时委屈大发了,觉得自己…… 沐九如能感觉到握着他的手掌有些轻颤。 小郎君的手心一如既往得温暖、炽热, 掌心又粗糙了些许,蹭得人皮肤发痒,又心头煨烫。 他抬眼看向阔别三月多的蔺南星, 高大郎君的眉眼像是又锋锐硬朗了一些。 可那对凤眸望向他的时候,里头依然怀着柔软而赤诚的热望,澄澈得一眼就能看清里面满载的喜悦与想念。 还像是又长高了一点点, 比离开冼城时似乎白了一点点, 身上没有兵戈杀伐的腥气,反倒香香的, 热热的,暖暖的。 还穿着漂亮的官袍, 傻傻的。 沐九如眼神不好, 却也看得清方才城楼上和他说话的相公,穿得压根不是这么一身。 小郎君爱漂亮,要风度, 不要温度。 沐九如被取悦得绽开了笑颜, 唇红齿白,明眸盼睐。 他捏捏小相公的手心,温声道:“我也想你,落故。”他眨了眨眼, 揶揄道,“怎么瞧着你又俊了呢?丰容靓饰,锦衣华服,城里最漂亮的小郎君怕不就是我家的吧?” 蔺南星被夸得脸上冒出了酡红,脑袋顶真升起了热烟来,像是块热腾腾的烤肉一般,小汗珠也从他的鼻尖沁了出来。 他垂下眼眸, 羞涩又认真地道:“祜之,才是最漂亮的……” 小郎君说话时薄唇亮晶晶的,还有些淡淡的清香味飘出来,惑得沐九如看迷了眼,有些心旌摇曳。 只可惜这处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古人云:食色性也,果真性.欲与食欲都是人之本能。 沐九如曾以为自己欲求寡淡,也不过是因为那时他的心里还未住进意中人罢了。 两人边上的榴霞又见到了另一个主人,十分高兴,伸出舌头在蔺南星的脸上狠狠地舔了一口。 小郎君嫌弃地擦了把被舔得黏黏糊糊的脸蛋,心里也是有些想念他的爱骑的。 他伸手拍了拍榴霞的脖子,温声笑道:“等下带你见见新伙伴,以往你总是自视甚高,不愿与其他马儿玩在一起,这次我从御马监里骑了匹不输你好马回来,想必它总能入你的眼了。” 他话是对榴霞说的,但一对眼睛早就看向沐九如了,凤眸扑闪扑闪的,深情凝望的同时,还暗藏了献宝一样的光芒,道:“那新马儿浑身漆黑,四蹄踏雪,比榴霞还大上一圈,我给它取名乌追,追风的追,如今它就在营房的马棚里,我带你去看看它?” 榴霞听明白了蔺南星所言,率先打了个大大的响鼻,耳朵向外不满地翻起,嘴唇皮都翘得老高的了,像是在骂人:啐!难怪刚才在主人身上闻到了别的马味,他竟是有新马了!好个负心人! 沐九如轻轻一笑。 他家小郎君骑了榴霞足有三年也未想到取名,如今新得的马儿却直接给了个名字。 蔺南星的世界里,如今也多了不少牵绊,不再是只围着他一个人在转了。 沐九如眷爱地轻轻摩挲的手心里的大手,很是为小郎君的成长而高兴。 他轻声道:“先不急着带榴霞去见乌追,我们等下再去营房。车队应该不过一会就要到了,元宵想你得紧,中秋节那会儿吃桂花酒还哭了,吵着要小爹爹呢。” 蔺南星立马应了下来,轻轻嗤笑道:“那小讨债的,喝了酒就爱闹人。”话语虽有些嫌弃,实则透着亲昵。 哪个做爹爹的不爱听到儿子想自己呢。 况且蔺南星这头,也十分想念他乖巧聪慧的好大儿。 他在还不知道沐九如举家北上时,就已经给蔺韶光做了好几个小玩具了,只打算等攒上一箱子,就差人一同送去竹里书斋。 他可太担心那小小一个人儿,日长天久地见不到他,就把他这小爹爹给忘在脑后了。 如今他亲手制的玩具已攒了满满的一箱,保管好大儿收到后喜欢得眉开眼笑。 蔺南星带着沐九如走到城门边的篝火下等待车马,也稍微遮蔽些风雪,烤去寒意。 站在那头的兵士们压根不敢和沐九如那样的天仙站得太近,齐刷刷地换了个地方站岗,顺道也给蔺公夫夫腾出了个说体己话的地方来。 沐九如感谢地露出个笑颜,又是把附近的小兵们看得面红耳赤,快要和蔺公一样昏头昏脑。 蔺南星暗暗把他家漂亮的夫郎挡在自己身前,隔绝别人窥探的视线,嘴里低低柔柔地说着家长里短的小话。 沐九如笑着低声回应,夫夫俩一个抬头一个低头,脸上被暖融融的火堆烤的通红一片,眼里也燃着一捧星火,似乎眼中只容得下对方的身影。 真是羡煞旁人。 看得一群形单影只的守城兵们不由聚在火堆边顾影自怜,只觉得这天气像是更加得冷了,连吸进鼻子里的凉气都似乎带了些酸意。 夫夫两人话没说多久,远处便传来了车马的声响以及不少汉子的吆喝声。 白茫茫的风雪里透出人影幢幢和宽大的车厢。 那些黑洞洞的影子像是映在白纸后的皮影似得,随着声音渐响,而越发清晰鲜明。 最后靓丽的车马破纸而出,停了一串在城门前,“吁”声接连响起。 最靠近城门口的马车自然是主家乘坐的那辆,车厢宽阔崭新,车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微启的窗口处冒着绒绒白烟,一看便知车子里碳火充足,温度宜人。 那车窗“哐”得一声大开,里头帘幔晃动发出嗖嗖布帛声,窗口的热烟也骤然变大。 一颗粉雕玉琢的小脑袋从车窗处冒了出来,蔺韶光笑脸红扑扑地望着车外,兴奋地喊道:“爹爹!!小爹爹!” 蔺南星见到他的好大儿,也立即露出了个大大笑脸,他遥遥挥了挥手,与沐九如并肩靠近了车厢,抬手捏了捏元宵粉糯糯的小鼻子,笑着道:“小元宵,听你大爹爹说,你想小爹爹了?” 蔺韶光被蔺南星凉凉的大手捏得鼻子一皱,脖子一缩,但心里的思念还是让他把双手都伸了出去,挥舞着道:“元宵想爹爹了,好想好想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爹爹抱抱!” 那顽皮的姿态,大有让蔺南星直接把他从窗口薅出去的意思。 蔺南星搓了把好大儿的脑袋,把小小的人儿搓得直喊“冷”。 蔺小爹爹这才忍笑把小家伙往车厢里塞了点,道:“知道外头冷了?让你多鱼哥哥给你加几件衣服再出来,乖,穿暖了爹爹抱你去城里逛一圈。” 蔺韶光是个听劝的乖宝宝,闻言立刻自己缩回了车里,车帘一拉,只露出个脑袋,笑嘻嘻地道:“我加件衣服就下来!爹爹你们等等我啊!” 蔺南星和沐九如应了一声,蔺韶光就乖乖地缩进去了,车厢里坐着的其他人也纷纷露了脸,和蔺南星打了招呼。 估计因为已是最后一程,大伙就都聚在了一辆马车里,风兮和阿芙叫了声“师丈”,桑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了声“落故,久违”。 多鱼则是睁着对大眼睛,笑得酒窝深深的,吉祥话往外冒了一串,又是夸蔺公威风堂堂,又是说大伙好生想念蔺公,直到蔺韶光发出不满的哼唧声了,小多鱼这才收起话头,专心伺候他家祖宗去了。 还有一人也从车窗里伸出了个脑袋来,但…… 这是谁? 蔺南星眼见自家车厢里冒出了个他全然不认识的男子,一时呆呆地愣住了。 那男子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立体,颇为英俊,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用一种奇怪的口音,抑扬顿挫地道:“祜祜,他就是你夫啊,好大一个啊!” 蔺南星瞬间炸毛,这坐在他家马车里的陌生人,不止说话口音怪异,语调也阴阳怪气的…… 还叫他家少爷祜祜! 他都没叫过少爷祜祜! 蔺南星脸上不动声色,声音已委屈了起来,很轻很轻地问道:“祜之,这位是?” 沐九如笑眯眯地道:“这是路上遇到的西洋大夫,乔脉植,我同你说过的。一路北上我们相交甚欢……”他抬眸眨眨眼睛,笑得更加明艳,嘴里冒出一团泡泡般的白雾,“前些日子便互通了字号,结为知己了。” “知己?”蔺南星表情一顿。 他家少爷怎么就突然多了个知己? 蓝颜知己吗?! 乔脉植这人,蔺南星确实是知道的,沐九如北上没一个月,就写了信来,告诉他车队在路过一处闹瘟疫的地方时,捡到了个逃荒的西洋大夫,后来沐九如和桑召便带着这人一路同行,顺带切磋交流医术了。 可……少爷从来没和他说过这乔脉植的长相外貌,脾气性格,也没说过这人居然这么叫他家祜之…… 蔺南星一直以为乔脉植的长相,兴许和他在宫里见过的西洋大使们差不多,都是金发碧眼,身上全是毛发,还有些体味的那种。 但这乔脉植,明明是虞人的长相,还生得有些……俊,有些年轻,看这人扒在车窗外的手掌,也细细长长的,估计这人的身高也不矮…… 这人和自己有点像。 蔺南星顿时委屈大发了,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偷了家一样。 他才离开少爷没几个月,少爷的身边竟突然多了这么一号人! 一个比他年轻的,长得不错的,说话黏黏糊糊的,还和少爷一样是个大夫,是少爷知己的……没有残疾的郎君! 蔺南星如遭雷劈,才一个照面,就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成为下堂妻的未来。 他家少爷生得那么好看,性格也那么好,多的是人喜欢他家少爷。 就算突然冒出个谁谁谁来,也根本怪不得他家少爷,只怪…… 他不能一直陪在少爷身边。 蔺小郎君俊朗的眉眼瞬间低垂了下来,脸上笑容一收,对那被他认定为男狐狸精的乔脉植道:“乔兄,幸会。” 乔脉植又露出个灿烂友好的笑容,把脑袋收了回去。 蔺南星面对乔脉植挑衅一般的笑容,差点控制不住表情,直接龇牙甩眼刀子过去。 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按兵不动,展现出自己的大度,之后…… 等之后,他再看看少爷的态度,想办法把这人排挤走。 他家少爷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沐九如听到蔺南星委屈的声音时,已抿着嘴在艰难地憋笑了。 他的心思向来细腻,自然瞬间就看穿了小郎君吃醋的心态。 只是他故意不去点破,也没给他的小相公安慰,佯装对此一无所知,又挑了个话头,和蔺南星聊起天来。 蔺南星便也将这点酸味压了下去,神态自若地同心上人闲话家常,脚底却是偷偷地挪动了好几下,彰显主权一般,贴得离沐九如越来越近了。 没一会后,马车的车门终于打开,蔺韶光人未到,声先至,欢快的声音从车里传了出来:“小爹爹!我来啦!抱抱!” 蔺南星扬起笑容,往车头一看,差点一口银牙咬碎。 又是那乔脉植!抱着他和少爷的儿子出来了! 多鱼是死了吗!为什么让个外人抱着他的好大儿! 第186章 归家 沐九如看着蔺南星,心里有些温热…… 蔺南星凤眸微眯, 眼见着乔脉植弯着腰,抱着他的儿子亲亲热热出了车厢。 那长得和汉人没区别的洋人刚一落地,就站直了身子, 身高腿长的,像是快能和他比肩。 蔺南星暗自屏息,把腰背挺得更加笔直, 甚至有点想暗戳戳地踮起脚来。 他虽向来嫌弃自己的身高过于出挑, 却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矮了这男狐狸精一头。 还好他来了雁城后,有仔细保养皮肤, 下城楼前还脱了衣服,点了熏香! 他此刻一定哪儿哪儿都比这乔脉植俊! 沐九如已快被小相公如临大敌的状态给逗得憋不住笑了, 乔脉植下车后三两步走到蔺南星的身前, 把蔺韶光递了过去。 蔺南星瞥了这人一眼,确认自己的视线是微微下垂的之后,就再也不看这人, 直接接过自家好大儿, 一把抱进怀里,格外亲热地拥在他和沐九如中间。 然后他又低头亲了亲蔺韶光的脸蛋,借着和儿子亲昵的幌子与沐九如贴得更加靠近。 蔺韶光被拥在两个爹爹的怀里,格外得幸福, 嘴里冒出一串白雾还有咯咯的笑声。 乔脉植在一边笑眯眯地伸出了个手来,道:“幸会啊,落落。” 蔺南星动作一僵,脖子一梗,落……落落? 小郎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重新打量起了这个乔脉植来。 也许这人,只是大虞话说得不好, 所以叫他家少爷祜祜的? 是他冤枉了这个傻大个? 对于西洋的礼节,蔺南星也略通些许,他伸出手去和乔脉植松松地握了一握。 乔脉植借着握手的动作,靠近了蔺南星一些,笑容灿烂地道:“落落,召召说我很适合种同心蛊,和祜祜一起,你放心把祜祜交给我吧。” 蔺南星手上顿时一个用力,吱嘎吱嘎的声音从乔脉植的手上响起。 这个男狐狸精,果然对他家少爷图谋不轨! 乔脉植被捏得面目扭曲,眼泪都飚了出来,道:“痛痛痛,祜祜,祜祜,痛,落落力气太大了!” 蔺南星皮笑肉不笑地松开手,道:“啊,失礼了,咱家在关外一手就能捏碎个外族人的头颅,手劲确实是大了一些,并非有意伤到内子的友人。” 乔脉植的手背上赫然是五个发白的手指印,他泫然欲泣地对沐九如道:“祜祜……” 沐九如看了两眼乔脉植的手,抱歉道:“你回头让桑召用蛊帮你治一治。” 乔脉植眼睛顿时一亮,露出个花痴的笑容来。 蔺南星目光微动,对乔脉植的反应有些狐疑,却见这姓乔的摆着这样的笑容,又对他家少爷抛了媚眼,献殷勤道:“祜祜,同心蛊,和我种,你考虑一下!” 沐九如眨了眨眼,轻声道:“嗯,我过几日再回复你。” 蔺南星看着这两人在他面前眉来眼去,一颗心已经碎成了八瓣儿,大有继续丁零当啷破碎的势头。 他家少爷……居然没有拒绝这个乔脉植,还说考虑一下! 少爷要是和别的死士种同心蛊,那也就算了,毕竟死士都是他们的奴婢…… 可和这个男狐狸精种算什么事? 他对少爷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最特殊的那个人了吗? 蔺南星失魂落魄,连醋都生不起要吃的心思了。 乔脉植又和沐九如挤眉弄眼了几下,这才挥挥手重新上了马车。 蔺南星抱着蔺韶光,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沐九如的袖子,道:“祜之……” 沐九如看着神色憋闷不已,眼眶都红了些许的小相公,扬起清丽的笑颜,牵着榴霞的缰绳,故意不搭话,而是向城内走去。 他边走边道:“落故,你不是要带我去看乌追么?我们快去取了它,然后回家去吧。连日赶路,我和元宵都累得骨头快散了。” 蔺韶光不懂大人们打的机锋,却知道他大爹爹身体不好,要多多休养,连忙帮腔道:“元宵不累,大爹爹累,大爹爹这个月总是睡觉,在马车里白天睡,晚上睡的,很累很累的,要好好休息!” 蔺南星闻言立刻消了那些有的没的争宠的想法,只想快点带沐九如回家休息。 沐九如虽是说了想要回家,其实只是故意晾着小相公,想看他的小相公吃瘪,并不是真的感到疲累。 相反,他今日因为马上就要见到蔺南星,兴致十分高昂,精神也有些亢奋。 不然他也不会在车里坐不住,独自一人提前打马来雁城了。 但是……该让小相公长的教训,也不能因为两人重逢,高兴喜悦就免去了。 这小南星,当初为了不让他北上,写信叫他去和别人种同心蛊时,不是很大度的么? 他收到信时差点没被气得半死。 合该让这人吃点醋,长长记性。 - 蔺南星和妻儿商议过后,决定带着两人先在城里小逛一圈,再回到宅第里歇下。 一家三口告别了车上的其他亲朋们,便离开了车队,去了营房取蔺南星的马儿。 见不到了那碍眼的乔脉植后,蔺小郎君的心态又回归的平和,与沐九如和蔺韶光相处时,也恢复成了满心爱意的好相公、好爹爹。 毕竟再烦人的家伙,再恼人的事情,也不能让它们扰到一家团圆的时光。 营房马厩里的乌追果真如蔺南星所言一般,是匹英姿飒爽的好马,通身黑得如上好的绸缎一般,四蹄洁白,宛如踏雪,不愧乌追之名。 蔺韶光爱极了小爹爹的这匹新马儿,蹦蹦跶跶地想要骑上去。 乌追外形看着桀骜不驯,脾气倒是不错,也不认生,温顺地蹭了蹭沐九如和蔺韶光,还同榴霞亲密地挨了过去,结果被醋意大发的榴霞狠狠咬了一口。 乌追委屈,蹬蹬蹄子跑远了些,很快又被蔺南星带着蔺韶光骑了上去,与榴霞并驾齐驱了。 夫夫两人骑着他们的高头大马,走在寂寂落雪的边关城镇里,沿途多是门扉紧闭的住宅与商铺,街道萧萧条条,许久也见不到一个行人,偶有几家店铺开着,卖的也都是米面粮油等生活必须品。 不过这里的百姓看着个头都高,不论男女全是圆墩墩的,十分强壮健硕的模样。 沐九如的身材在湖州算是高挑的了,到了这儿却似乎连女郎都不如,路上随便找个人来,都好似能把他扛了就走。 北地民风彪悍,由此可见一斑。 他们将要入住的监军太监宅,方位在接近北城门那块,与一众官员们的府第凑做一堆,从南门过去几乎要跨越一整个雁城。 三人走了一段路,在路过一栋遮天蔽日的建筑时,蔺南星让沐九如栓了马,他自个儿抱上好大儿,阖家一同进去游览了一圈。 这个建筑便是蔺南星知道沐九如要来雁城后,特地买下的一个原先富户弃置的大院,并改名为岁安大院,讨个吉祥的兆头。 岁安大院地处雁城中央靠西边的一块高岭上,依山而建,比其他建筑天然得要高出一截来,正处在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地形上。 蔺南星看中了这块地,买下大院后,一通修修补补,院墙用石头垒高了,四面建了角楼,安了火炮,院门口还建了个城墙配置的翁城。 如今说它是个巍峨的城中之城,也并不为过。 不过因为院墙造得太高,整个大院里阴森森的,不太适合住人。 蔺南星也不想让妻儿住在这种冷清磕碜的地方,因此这大院造好了,也就是做个应急的作用,以防雁城有什么万一,到时候家人们来不及撤离,还能在这大院里撤守一时片刻。 从院里通往城外的地道如今还正在挖掘,等到开春后就能造好,到时候这大院就真能成为沐九如和他的家人们万无一失的退路了。 蔺南星带着妻儿到处都看了一遍,蔺韶光对威武不凡的大炮和帅气的火铳惊叹了好半天,东摸摸西碰碰的,眼睛亮晶晶,嘴里叽叽咕咕,就差把小爹爹夸得鼻子冲天翘,嘴角笑歪了。 三人离开全副武装的岁安大院后,又路过了两家名为“陵光”的商铺,铺子的记号是个红色的小鸟,是张宁祥他们开到雁城来的分店。 陵光为朱雀化形为人后的名号,而朱雀主南方星斗,给铺子取这商号,也算是夏月、张家兄妹三人对蔺南星恩情的铭感于心了。 如今陵光号的铺子在举国各地都有分店,沐九如一路北上,路过自家的铺面就能取用钱财,十分方便。 蔺南星大兴土木,翻修岁安大院和监军太监宅时,用的也都是陵光那两个商铺里的钱。 反正铺子的掌柜缺钱了,自然会和附近城池的其他铺面周转协调,用不着蔺南星这真正的东家操心。 蔺小郎君每每路过此地,都不由得心里感慨:还是他家少爷高瞻远瞩,有先见之明,如今他们家是再也不缺钱花了,万两白银就是扔进水里都半点不会觉得心疼。 等以后他成了白身,有了自由,还有钱有权,他们一家可不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么。 美滋滋的好日子,可长着呢。 蔺小郎君人逢喜事精神爽,带着仙人下凡一般的妻儿,数九寒天里都走出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轻快来。 没一会,就到了监军太监宅的门口。 这处宅第同样也是被翻修了一新,乍一看去,除了门头小了些之外,到处都精巧万分,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光洁得如玉一般,门柱的漆面根根透着油光,门额上的字龙飞凤舞,一看就是蔺南星亲自题的—— 蔺太监宅。 这里以后便是他们一家子,在雁城的家了。 宅子里已提前买好了伺候人的奴婢,蔺南星和沐九如刚下马,门房便迎了上来,同老爷、正君还有小少爷打了招呼,将两匹马儿牵去了侧门的马厩里。 这处宅子统共只有二进,比起京城的蔺太监第小了足有三倍。 但比起湖州的陋室几间,却也大了不少。 更别说小郎君提前布置过了宅院,虽说还有不少地方的植物没来得及种上,但满园的梅花在风雪中争芳斗艳,依然让人瞧着赏心悦目,暗香疏影。 夫夫二人住的主院,名字依然和京城里一样,叫做鹿韭苑,主屋也依旧叫枝叶居,同个院落里的侧屋则是留给了三个小辈住,题名“鹿鸣居”。 三个小的被分配了新居,各有各的满足。 蔺韶光高兴于他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屋子,阿芙和风兮则是高兴于他们和蔺韶光待遇同等,真被师父师娘当成了亲子来对待。 师姐弟三人乐得眉飞色舞,一下午全都忙进忙出地在搬行李,相互串门着把彼此的小屋子装点得漂漂亮亮。 蔺南星和沐九如这边也没闲着,两人把鸡鹅们全都堆进了专门搭建的棚子里,棚里日夜燃着碳火,免得南方的小家伙们到了北边来水土不服,给冻死了。 从竹里书斋带来的行礼也一箱箱地往枝叶居里搬,由蔺南星做主,沐九如打副手,夫夫俩一起收拾得妥妥帖帖。 一直到晚饭过后,家里才算初步收拾完了了,大大小小的一家子也都过了兴奋劲,各自成组回了自己的屋里,该休息的休息,该沐浴的沐浴。 - 枝叶居里碳火燃得旺盛,屋里的木桶也装满了热水。 蔺南星将整个蔺太监宅都收拾得阶柳庭花,步步成景,他和沐九如日日要住的主屋自然不可能反倒马虎对待。 整个屋子都被翻修成了蔺太监第那间新房的模样,处处装点得素雅又不失温馨,更别提在这贫寒的北地,他们的屋子里还绽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博古架上摆放了的诸多古玩、装饰,书架也被塞的满满当当…… 这些全都是蔺南星用心掇拾的证明。 疲累一天的沐九如,此时就身处在这安逸的卧房中,窝在热气腾腾的浴盆里。 水汽氤氲。 素白纤长的胳膊搭在木盆边缘,沐九如秀美的脸侧靠在自己的臂肉上,一对明眸微眯,被热气蒸得昏昏欲睡,乌黑的长发蜿蜒在身上,顺着肩背没入水里。 屋门“吱呀”一声从外部被开启。 蔺南星端着药碗入内,走到浴盆边时,沐九如睁了睁眼,懒懒地笑道:“落故?” 蔺南星应了一声,道:“祜之,药熬好了,现在喝了吧?” 沐九如拖着调子轻轻“嗯”了下,抬手接过碗来,整个人沉进水里,只露出一张皎洁的脸庞,和一双白里透红的手掌。 俊美郎君像是个可爱的小水妖一样,三两下喝完了碗中漆黑的汤药,嘴唇红润润的,眼睛乌溜溜的,把碗递了回去。 蔺南星被水里的心上人看得脸热心热,他接过碗来,又回递了枚提前准备好的蜜饯过去,轻轻地投入郎君柔软丰润的嘴里。 沐九如衔过果脯,拌进嘴中,艳红的舌尖一闪即逝,腮帮鼓起一点。 蔺南星眸色微暗,被那节丁香小舌勾去了全副心神,但少爷正好好得吃着蜜饯呢,他去打搅就显得太不识趣了。 小郎君收敛起遐思,走到沐九如的后方,绑起身上的衣袖,露出一双精壮有力的手臂,开始低眉敛目地伺候心上人沐浴洗漱。 足有四个月未曾触碰到的长发依然柔软顺滑,宛若一捧上好的丝绸,玉润冰清,芳香暗涌,令他爱不释手,怎么都伺候不够。 蔺南星捏着水瓢,避开沐九如的面部将长发打湿,随后用自家陵光铺研发出的养发油兑开澡豆,轻轻搓揉上沐九如的头皮。 沐少爷被伺候得喟叹连连,鼻尖发出若有似无的哼声,轻快地道:“还是落故的手艺好,我这头发自己一个人打理时总是弄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蔺南星被夸得嘴角微翘,手上动作更是仔细轻柔,低声回道:“我的手艺就是为了伺候少爷练的,以后这些事都有我来做,不会让少爷再为此烦着了。” 他垂下脑袋,靠近了水汽氤氲处,在沐九如光洁细腻的脸上印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你一路北上,辛苦了。” 沐九如的耳畔被温软的气流吹得有些酥痒,他抬起头来,看着蔺南星,心里有些温热,又有些小小的气恼。 他从水里伸出一只手,举到小相公的面前,触上这人俊朗的眉眼、脸庞还有唇角,把他的小郎君沾得哪里都水灵灵,像是淋了雨,又像是浸了汗。 看起来有些狼狈,也有些性感。 蔺南星一如既往得温驯,不论沐九如的手如何作怪都甘之如饴,甚至在水流打到眼睛时,他还闭上眼帘,眷爱地蹭了蹭沐九如的手掌。 沐九如轻叹一声,指尖划过蔺南星唇瓣,葱白的手指将小郎君微红的唇瓣分开,露出一点粉红。 他叆叇后的神色逐渐幽深,声音又低又柔,飘飘忽忽地道:“我是辛苦了,你这个……”他几近气声,吐息道,“坏奴婢。” 蔺南星被控诉得呼吸一滞,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辩解,就听水声一阵淅沥乱响,他的后颈缠了上一对灼烫的柔夷,拖着他直直往下。 蔺南星六神无主,芳心大乱,嘴唇却被水中的心上人噙住,还泄愤似得咬了一口。 蜜饯的芳香顿时弥漫在他的口腔之中,刺痛的感觉对他而言与情.欲本身毫无差别。 只要是沐九如给他的,都让他心神震荡。 第187章 床头 九如想与你共同进退的心意不比你…… 不论是亲吻, 还是疼痛,或是坏奴婢的指责,对蔺南星而言, 都是心上人赐予他独特的恩赏。 沐九如在蔺南星反客为主的亲吻中逐渐气息急促,招架不住,他轻轻抬起小相公的下巴, 蔺南星立刻松了嘴, 乖顺地仰起头来。 沐九如此刻躺在水中,黝黑的长发铺满了水面, 水平线伴随着热烟在他精致地耳畔时沉时浮。 叆叇早就沉进了水池底,但水中人的一双明眸依然亮如星辰, 仿若能洞察灵台, 荡魂摄魄。 他来回抚摸蔺南星被他咬红了的那片唇瓣,将那处搓揉得更加艳红,轻喘道:“小南星, 你这个坏相公。” 蔺南星眨了眨眼, 大抵是察觉出沐九如有些不高兴了。 但他家少爷即便是生气了,语调也是柔柔的,不骂人也不恼人,就是咬他都是轻轻的, 甜甜的。 蔺南星立马道:“少爷,我错了。” 沐九如闻言“嗯”了长长的一声,眼眸微撩,流光溢彩,直把蔺南星审视得汗毛倒竖,像是做错了事儿的熊孩子,要被家长秋后算账, 打屁股了似得。 沐九如好半会儿才收了声,露出一个好看温柔的笑颜,轻轻问道:“你哪里错了?” 蔺南星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反省道:“我……不该把少爷留在湖州……也不该不让少爷来雁城,我错了,少爷。” 沐九如把放在蔺南星脸庞上的手收了回来,泡进了热乎乎的水里,脑袋撇了撇,靠在木桶的边上,温和地道:“你没错,落故担心我来雁城会受苦,一片诚心为我考虑,哪来的错?” 蔺南星焦头烂额,他确实没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少爷身体不好,又那么金贵,只要是长眼睛、有良心的人,都不舍得让这么好的郎君来雁城这种鬼地方吃苦。 可沐九如又像是真的不高兴了…… 蔺南星头皮发麻,脑子里思绪流转,又仿佛全然卡壳了,他放软了调子,撒娇道:“……少爷。”他把手伸进水里,轻轻揽住沐九如的后背,憋了半天,又道,“少爷,我错了。” 沐九如骤然起身,离开了蔺南星的触碰,水面晃动,发出一阵清脆的浪声,水底也因肢体的动弹,而在木板底摩挲出一串“搁楞”的声响。 沐九如摸出叆叇挂在脸上,伸手抹去镜片上的水痕,语调淡淡道:“小相公哪儿来的错,明日我就找乔脉植种同心蛊去。” 蔺南星手里空空的,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大片,他喉结滚了好半会儿,委屈得心头到牙缝都发酸。 他无助地望着与他相隔一臂的沐九如,都不敢抬手去触碰,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嗡嗡的呜咽声,音调细细地道:“祜之,我真的错了……你别……宠信他。” 他垂下眼眸,红彤彤的凤眸里悄无声息地挂下了两串泪花,晶莹剔透地落进了浴盆里。 他也不去擦,浑身都僵着不敢动,生怕沐九如离他越来越远:“求你了祜之,少爷,我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了……你别疼其他人,少爷。” 他牙关轻颤,哽咽道:“我是少爷的南星,我是……独一无二的。” 沐九如被那说来就来的眼泪吓得心跳骤停,他方才确实是有心要给人吃点教训,可哪想得到他家小奴婢这么不禁唬,一个回合都没有,就委屈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他连忙凑上前去,双手捧住蔺南星湿漉漉的脸庞,给这人轻轻地抹去泪水,温声道:“怎么又把你弄哭了呢,你这泪做的人儿,最会招人疼了。” 蔺南星低低抽泣一声,小声道:“……要少爷疼。” 沐九如的一颗心立即软了,化了,再也生不起气来了。 他抬起身子,亲了亲大可人儿的眼皮,尝到一嘴咸咸苦苦的味道。 他与他高大又柔软的小奴婢脸颊贴着脸颊,温温柔柔地道:“疼你,我最疼你,只疼你,也只喜欢你一个。” 他看着蔺南星,认认真真地道:“落故,九如这辈子只喜欢他的小夫君一人,少爷也只喜欢他的小奴婢,他的小南星,我的心尖尖上此生此世都只有你这么一个人儿,听见了吗?” 蔺南星心里还是有点委屈的,可沐九如这么说了,他又经不住地欢喜,眼眸又亮晶晶地落了串泪滴下来。 他躲羞一般低下头,埋首在沐九如的肩窝里,手臂试探着环上少爷的脊背,这下他没被推开了,与少爷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他又高兴了,心里甜蜜蜜的,也酸溜溜的,低声道:“嗯……听见了,少爷你真好,我也……最喜欢少爷,只喜欢少爷……” 沐九如拿这天上派来克他的人儿没办法,脾气也发不出,拿捏也拿不住,他摸上蔺南星的后脑勺,爱怜地摩挲:“小傻子。” 蔺南星立马“嗯”了一声,回应沐九如。 沐九如止不住地叹息,他手指游移,又捧住了小相公的脑袋,将人轻轻托起,与自己两两相望。 蔺南星眼里的泪水一时半会还收不住累,他不好意思让少爷多看自己哭鼻子的丢脸模样,视线低低垂落着,不敢与尊如神祇,喜怒淡泊的心上人对视。 沐九如却不让他的小相公回避自己,柔柔地命令道:“你看着我。” 蔺南星听话地抬起了自己红宝石般的眼睛,盈润的眸子里满满得映着烛火下的心上人。 这是他这此生此世的贵人,也是他这辈子的追寻与顺从,他最爱最爱的人。 这灼灼的眼神看得沐九如心头微动,又似乎让他的小心思在这份赤诚的凝望中无所遁形。 他不该去吓唬蔺南星的。 分明他是年长的那个人,怎的还任性地闹脾气了,想让小郎君来猜他的想法呢? 他们夫夫两个,一路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有什么话是不能掰碎了,揉开了,好好说清楚的。 沐九如也回望向蔺南星,看着他所钟情的少年,看向那对清澈动人的凤眸,慢慢地,一点点地道:“落故,我向你道歉,我也有错,今次是我不够耐心,同你任性了。” 蔺南星立刻摇了摇头,鼻音嗡嗡的,真心诚意道:“少爷没有错,少爷永远都不会犯错。” 沐九如轻笑一声,顶顶可人儿的鼻尖,道:“傻,我有错,我错了,把我心尖尖上的小相公惹哭了。”他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没有不让你做主的意思,我喜欢你做决定,喜欢我们有商有量的,这才是夫夫,对不对?” 蔺南星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手指尖轻轻蹭着沐九如的腰窝,犹犹豫豫道:“那……祜之,你是为什么不高兴?” 沐九如展颜轻笑,鼓励一般地吻了吻小相公的唇瓣,道:“没有生气,或者说,只有一点点地恼你,你不让我来雁城,还让我和别人种同心蛊……” 蔺南星立马道:“少爷,对……” 沐九如又亲了一口小相公的嘴,打断了这人的话语,道:“你听我说完。我不是想让你道歉,落故,我就是……希望你也能明白,你的九如想与你共同进退的心意不比你少一星半点。” 他一字一顿道:“我不怕冷,不怕危险,也不怕死,我们不是早就说好的么,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他声音柔柔的,像是陈述,又像是在探寻一个答案,手指也摸索到了自己的腰间,与揽着他的大手相携相握,最后变成十指相扣。 沐九如坚定地道:“不管是作为主仆,还是夫夫,九如和落故不论生死都要永远在一起。” 蔺南星心跳骤响,眼里酸涩一片,却和方才委屈落泪的感受截然不同,他仿若被注入了很多很多的爱意,很多很多的勇气,快要满胀,快要炸开。 他的心里突然有花灯千盏,明月一轮,春风无限,而所有的景象,都归结成了心尖上住着的这人。 他反手牢牢地扣住沐九如的手掌,把捧着的指节奉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虔诚地亲吻,又仿佛只是在贴着,想要从中汲取更多的属于沐九如的一切。 蔺南星亲密地依附着他的爱人,声音哑哑的,却不再哭泣了,他也坚定地回应沐九如,道:“是,少爷,祜之,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是我的错,是我想差了,辱没了少爷的心意。” 他低着脑袋,认真地道:“我不该这样的,我该相信少爷也很爱重我,很舍不得我。”他亲吻沐九如的指节,心里很安定,又满是眷爱, “抱歉,对不起,祜之。” 沐九如笑得眼睛眯了缝,成了两弯亮亮的月牙,他柔声道:“九如原谅你了,落故,你也原谅你的夫郎好不好?对不起,我把你吓哭了。” 蔺南星面颊红了一片,羞臊不已,他用发烫的面皮蹭了蹭沐九如的手背,嘀嘀咕咕道:“少爷……怎么吓唬我,都可以,我不生气,我永远不生少爷的气。” 沐九如被逗得哼笑个不停,花枝乱颤道:“傻南星,小傻子。”他问道,“那我之前说要和乔脉植去种同心蛊,你也不生气?” 蔺南星抿起嘴来,唇部微微撅起,道:“不生气……就是有点……委屈。” 沐九如忍俊不禁,点点小郎君的鼻子,喜爱地道:“别委屈,我和乔脉植是之前特意串通好了,故意激你的,让你叫我去和别人种蛊。” 他拧了拧蔺南星的鼻子,把可人儿说的眼神游移,神色心虚,这才又笑着坦白道:“我只喜欢你一个人,这辈子也不会招惹其他的郎君和女郎。乔脉植已有喜欢的人了,他很喜欢桑召,成日里粘着桑召,过几日你一看就知道了,我与他的关系也还未到知己的程度,目前只算是志同道合吧。” 蔺南星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尤其是听到乔脉植还喜欢桑召,危机感顿时消减了大半。 他嘴角微勾,总算露出了个清甜的笑来,哼哼唧唧道:“少爷,你就是……”他持宠而娇,很小声地控诉,“故意的,你欺负我。” 沐九如笑个不停,抖着肩膀道:“嗯,对,就是欺负你,欺负我的傻相公。” 蔺南星被这么说了,心里反倒是更加高兴,只要沐九如看着他,只对他一个人这样,不管是欺负他,还是说他傻,哪怕是他打骂他,他都喜欢,都欢欣。 而且沐九如的笑脸,真的好好看。 蔺南星心动不已,笑着凑了过去,慢吞吞地往那张艳红微翘的唇瓣里送上唇舌。 沐九如的笑声渐收,缠绵的水声从两人的唇齿间溢出。 蔺南星含含糊糊,高高兴兴地道:“少爷只欺负我,不欺负别人,少爷最疼我了,我喜欢被少爷欺负。” 沐九如捏着小相公的一对耳朵,在黏黏糊糊的亲吻里,无奈地道:“你真是……招人疼。”他浅浅地啄吻了几下,微微后撤一点,怜爱地道,“小南星,等沐浴完了,我们就去种下同心蛊吧。” 蔺南星微微一愣,喉结一阵翻滚,牙齿磕碰了几下,低低地应道:“好。” 那声音有一丝的颤抖,更多的是坚定与决心。 沐九如听到了想要的答复,心中胀满了怜惜与爱意,唇边也再次绽开妍丽的笑容。 他勾着蔺南星在水中缓缓地后靠,轻抚着小相公的后颈与发丝,鼓励般地道:“真勇敢,落故,别怕,这是九如的所求,是我想要的,是你成全了我。” 蔺南星几乎要被沐九如拉进水里,他伸手支住木桶的边缘,胸口却被沐九如的话语和氤氲的水面撩得心弦晃荡,悸动不已。 他此前在家书中不愿让沐九如北上,还反悔不想和沐九如种下同心蛊,让沐九如去和死士种,并非是他胡搅蛮缠不讲理。 他是真的害怕,若是他有万一,沐九如也会因此遭遇不测。 毕竟种下同心蛊后,两个蛊虫的宿主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一方心脉断绝,另一方也难逃一死。 战场上面刀剑无眼,哪怕他的功夫再好,也不能保证自己真就次次都能全身而退。 若是他不幸在随军时出了什么意外,种蛊之后,便是他带累了沐九如,非但不能让沐九如活得更好,反而会害得心上人丢掉性命。 就在沐浴之前,他依然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沐九如种下同心蛊。 但现在,他已不再这么想了。 他虽害怕自己会间接害死沐九如,却再不敢看低心上人一往无前的勇敢与爱意。 蔺南星的身体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他用尽力气想要控制这种与心上人生死相随的兴奋,又或是恐惧带来的战栗,却不得其法,整个木桶都似被他带动着在轻轻地震颤。 蔺南星从自己的嗓子里,挤出颤抖而迫切的回应:“祜之,我也想的,此后我们同生共死,生死不离。” 沐九如沉静如水地望着他,应道:“好,生死不离。” 他抬起身子,再次吻住水上的小郎君。 这一次的亲吻,比起之前的更加火热、激烈,他像是奖励又或是痴缠一般攀附住身上的郎君,勾着人越沉越低。 蔺南星的衣襟已湿了大片,黏黏糊糊地粘在两人身上,沐九如轻轻拂过澡盆边坚如磐石的手臂,轻轻道:“放松,落故。” 蔺南星在沐九如的触碰下,毫不抵抗地卸了力气。 下一瞬,他整个人被地扯进了浴盆里,水花四溅,暗潮汹涌。 热水如落玉盘一般淅淅沥沥地溢出,洒落在石板地上,一直漫过浴盆边那双歪倒的木屐,漫过屏风……再漫向更远的地方。 第188章 流水 这是独属于蔺南星的桃花流水,活…… 一池春水晃乱。 沐九如搂着他跌入浴盆的小相公, 乌黑的长发缠了两人一身,他擦去蔺南星脸上的水痕,轻笑道:“真乖。” 蔺南星脸色通红, 为自己突然的失态,脑中一片空白就发疯地进了浴盆,也为身下郎君艳如水妖一般的绮色, 让他色授魂与, 无暇他顾。 蔺南星无措地、呆呆地趴在水盆里,稍微换了个动作, 和个害羞的小媳妇一样,规规矩矩地抱膝蹲好, 羞窘道:“……少爷。” 沐九如对小南星这乖巧的姿态喜爱非常, 他凑过去,拍了拍蔺南星的膝盖,道:“放松些, 寻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浴盆很大,容得下我们两人。” 蔺南星立刻乖乖地照做了,长腿放松地撑开,绕开沐九如的身子, 正好顶住另一头的盆壁。 他犹犹豫豫,昏头昏脑地思考自己是不是要脱衣服,毕竟沐九如并没有让他宽衣,也没说让他进浴盆是不是要一起洗澡。 他刚想询问一声,沐九如已经先动了起来,那双温软细腻的手掌在水里探了一探,寻到了小郎君衣料上的扣子与系带, 三两下除了,又触碰上了水中坚实柔韧,随着呼吸急促鼓动的腹肌。 蔺南星被摸得心旌摇曳,但到底他还有一丝神智尚存,在沐九如的手越发作怪的时候,他连忙拦了一栏,轻喘着道:“少爷,你长途跋涉刚到雁城,已经很操劳了,不必这样……” 他摩挲了下沐九如的手背,羞涩又感念地道:“我们过几天再……亲昵。” 沐九如捏住蔺南星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又啃了一下,惹得身前人的呼吸越发凌乱。 他抬起微红的眼眸,看向他人高马大,威武不凡,又温驯可人的小夫君,水中的手指勾勾连连,四处撩拨,道:“落故,现在是我想要碰你,并非只有你一人为我色授魂与,我也是一样的。” 他微微停顿,含笑又强调道:“是我想要疼你,想抚摸你,想在此刻看你动情的模样。” 蔺南星在沐九如的话语下,立刻浑身颤抖了起来,甚至他都没被沐九如怎么触碰,都差点溢出呻.吟。 心上人的主动渴求,不亚于世上最为强力的催.情.药物。 更何况他已与沐九如分别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已许久没有抚摸沐九如,没有感受到沐九如的芬芳与柔软。 他也无比地渴求着沐九如,想要疼爱沐九如,也想被沐九如予取予求。 蔺南星立即放松了肢体,一错不错地看着心上人幽深的眸色,艳红靡丽的唇瓣,颈项上滑落的细汗…… 这是独属于他的桃花流水,活色生香。 蔺南星为沐九如的每一次触碰而喘息、颤抖、低吟,似乎他的郎君不论触摸哪里,都会在他的身上点燃一把熊熊的欲.火,又或是插上一把绵绵的细针。 突然他的腰腹上感觉一变,竟是有什么颤动不止的东西触了上去。 那感觉和沐九如柔软的手掌相差甚大,蔺南星眼神迷蒙,伸手摸了一把。 率先摸到的是沐九如的手背,那只手也轻轻地颤动着,里面抓着一把圆滚滚的小球,正压在他的肌肤上,把他的灵魂都震得有些酥麻。 蔺南星愣了一愣,随即震惊道:“祜之……这……” 沐九如轻轻一笑,手掌微动,道:“我今日骑马累着腿了,就拿这个来松快了一下肌肉。”他侧眸问道,“是不是还挺好使的?” 蔺南星本就红润的脸庞,瞬间色泽更红,他臊得不行,支支吾吾地道:“这东西,这不是……这么使的。” 沐九如道:“我知道,它和角先生是放在一起的,是闺房的用具,我特地研究了一下,发现它放在水里就不吵了,很适合用来解乏。”他一本正经,又使坏地带着东西游移,问道,“你觉得如何呢,身上舒坦么?” 蔺南星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这该如何说? 少爷弄得自然是舒坦的,可这声舒坦,他又怎么说得出口。 沐九如爱惨了小郎君无从招架的模样,他凑上去亲了亲这人的唇瓣,呢喃道:“真是个大可人儿。” 他的手指缓缓抽拉,松开小郎君裤子的系带腰带,带着那串东西继续向下。 蔺南星浑身一震,残缺的部位被不停地招惹,让他情难自禁。 可……这东西也不是这么用的…… 蔺南星想要说些什么,但身上的感觉越发得鲜明,让他脑中一片空白,想要躲闪,又想要沐九如给予他更多。 在难言的欢愉与羞臊中,小郎君呜咽一声,垂下脑袋,轻轻地叼起沐九如肩膀上的皮肉。 ………… ………… 一场沐浴,把枝叶居的里间弄得水漫金山。 蔺南星打扫了好一会,又多烧了几炉碳,这才把哪哪儿都收拾得干爽整洁了。 两人打点完了卧房,又收拾好了自己的穿着,就去客人住的嘉鱼院中,敲开了桑召的屋门。 桑召的屋里一如既往得阴森昏暗,到处都是一框框的蛊虫蛄蛹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两人进了屋中,乔脉植竟也在桑召的屋里。 孤单寡女共处一室,蔺南星看得万分满意,对乔脉植的敌意也瞬间就消失了。 倒是桑召对乔脉植依然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人看不出两人是否郎有情,妾有意。 桑召听闻蔺南星和沐九如的来意后,二话不说拿出了养成后的蛊虫。 用来服用的同心蛊和母蛊的模样全然不同,是圆圆小小的两枚,就是个黑乎乎的蚕茧模样。 除了会偶尔脉动一下之外,和个药丸没什么区别,种下的方式也是兑水吞服。 沐九如对蛊虫了解日渐加深,已没了什么排斥的心里,蔺南星那头也相信沐九如的判断,以及沐九如的友人。 夫夫二人面不改色地就着温水服下蛊虫,随后桑召拿起虫笛吹了半晌,同心蛊便种成了。 一点实感也没有。 不过这种东西,若是会明显感觉到什么,反倒是种蛊失败的表现。 因此蔺南星和沐九如二人捧了会儿心,和客人们聊了会儿天,就拜别了桑召还有黏糊在房里不愿出来的乔脉植,回了他们自己的枝叶居里。 夫夫俩人蛊也种完了,澡也早就洗完了,这会儿便该睡了。 不过今日发生了诸多事情,又是重逢,又是搬家,又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还由沐九如主导欢.好了一场。 两人窝在床上,都睁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谁也睡不着。 屋内的烛火已熄灭了,床帐层层叠叠地拢起,让炕床内的空间温热又密闭。 彼此的呼吸浅浅交融着,几盆碳火静静燃烧,发出轻如雪落般的声响。 蔺南星动了动他坚实有力的手臂,把靠在他臂弯上的沐九如捞到了自己的身上,胸口贴着胸口,稳稳地抱好。 沐九如也很是喜欢这个姿势,柔顺地趴伏在小郎君的胸膛上,随着心上人的呼吸缓缓起伏。 洗过的头发柔软蓬松,散发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清香,蔺南星鬼鬼祟祟地把鼻尖拱了上去,细细地闻嗅,阔别数月的香味让他心头满足,又有些心猿意马。 他一边轻轻的拍哄着少爷的脊背,一边回想起了方才浴桶里的缠绵厮磨。 欢.好的那会儿他十分害羞,也十分羞臊,什么都来不及欣赏,也来不及反应。 如今细细一想,他却哪儿哪儿都觉得兴奋和鼓噪。 少爷强势的姿态别有韵味,求索的模样也十分性感。 令他目成心许,怦然心动。 安静的床上突然传来沐九如轻轻的笑声,两人贴的很近,沐九如一笑,胸腔的共鸣就也带动了小郎君的胸膛一同发颤,酥酥麻麻的。 沐九如伸出一只手,抚上蔺南星的胸口,隔着衣料放在那人的心头上,揶揄地道:“你在想什么呢?心跳都加速了。” 蔺南星的心头做贼心虚地又重重蹦跶了几下,惹得沐九如再次轻笑出声,他拉起环在自己腰上的大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道:“感觉到了么,落故,我的心跳也因为你加速了。” 蔺南星手掌微动,隔着衣物贴合住了那片柔韧的肌肤。 沐九如的胸膛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手下,强烈地呼应着他的触碰,与他的心脉律动成一样的频率。 就好像他们是因为依存着彼此,而存活于世的一般。 这种认知激得蔺南星心跳越发激烈,耳旁也涌起了汩汩血流的轰鸣。 他音色微哑,低声坦诚道:“祜之,我在想……方才沐浴时,你对我做的那些。” 沐九如脸色“腾”得一红,心跳越发得快了,也不知是他自己悸动了,还是蔺南星那头也心动了。 他把自己的脸埋在蔺南星的胸膛上,有些羞涩地哄道:“这么喜欢啊?下次我再给你用那个。” 近似调.情的话语,旖旎密闭的空间,让蔺南星的体温升高,喉咙发干,他音色越来越低,道:“祜之,那个……不是这么用的。” 沐九如眨了眨眼,问道:“嗯……?那是怎么使的?”他被好奇勾走了注意力,思索了下,又道,“是该听那个响么?下次我拿到床上来用?” 沐九如之前在浴桶里时,那么对蔺南星用这东西的时候,蔺南星就猜到沐九如不认识勉铃了。 他家少爷虽说没他那么容易害羞,在床上却自有一套规矩,妻该做什么,夫该做什么,什么东西该有什么用处,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一点都不能错乱。 若是沐九如认识勉铃,绝对会等着他来用,而非拿出来对他使。 虽然这么用也……不错。 蔺南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下头去,在沐九如的耳边轻声地说出了那物件的真正用法,又道:“……这个是逢力送我的颤声娇,也叫勉铃。” 沐九如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白玉一般的耳廓瞬间红透了。 往昔他看话本的时候,就不爱看那些情情爱爱的内容,勉铃的大名他虽有在话本里看到过,却完全没个概念,也就没和这小玩意儿联系到一起。 沐九如感受着蔺南星噼里啪啦的心跳,缓和了下自己羞臊的情绪,便知情识趣地小声问道:“那……小相公,你要给我用勉铃吗?” 蔺南星的心跳立刻一路上滑,都快到了嗓子眼,即便他竭力地控制情绪,平复呼吸,也压抑不住兴奋和欢欣。 他咽了下口水,试探又雀跃地道:“可以吗,祜之?” 左右沐九如今日也睡不着,心头咚咚得跳,和揣了个兔子一样,谁能睡着? 他拍了拍小郎君作怪的胸口,宠溺地应道:“嗯,你去准备吧。” 蔺南星立即咧开嘴,露出个傻乎乎的笑来。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高高兴兴地同心上人接了个甜甜的吻,随后动作飞快地把沐九如卷进被窝里安置好了,又风儿般地去叫水拿物件了。 只留下一串持久的悸动,在沐九如的心头雀跃不止。 第189章 士气 蔺南星从没哪一次打得这么易如反…… 连日的风雪依旧肆虐不休, 凌冽刺骨。 时值将至正午,雁城上空的天色只是有些蒙亮,茫茫雪色近乎遮天蔽日, 目光所及只可见百步开外。 雁城依然是寂寂的,萧萧落落的,就像个死城。 又或者它确实已经死了。 毕竟雁城的时疫虽不严重, 却因百姓要躲避战乱, 逃离了近半数的居民。 每年的冬天,还会数之不尽的百姓冻死在自己的家中或是哪条积雪深深的街头巷陌里。 一直到开春后, 雪融冰消了,才会被人发现。 如今的雁城里, 除了北军之外, 到底还有多少活着的百姓,谁也说不清个数。 就连朝廷供养的北军里,也每天都有人在冻死、病死。 分明该是万物向荣的正午, 却几条街也见不着一个行人, 除了主道外的路上,积雪已许久无人打扫,快要与人比肩。 闹市里的商铺因无人问津而家家门扉紧闭,只留一线暖黄的灯火, 连带着掌柜或站或坐的身影透纸而出,表示此店尚在营业。 万籁俱寂的死城里,忽闻一阵喧天的锣鼓吹号声自北城门处传来。 通往定城方向的雁城北门忽得大开,白茫茫的风雪从城外涌入城内。 吹角声却是更响,像是要冲破云霄,将整座城池唤醒一般。 开启城门的守城兵们捂住脸面,眯起眼睛, 抵御无孔不入的寒气。 一匹披甲挂缨的漆黑骏马破雪而归,闯入他们的视线。 马上的郎君身材颀长,与他的马儿同样威风凛凛,一人一马踏着风雪,昂首阔步地进入城内。 刺鼻的血腥气也随之从城外涌入,冲得人几欲作呕。 白色的马蹄上浸满了冻僵的血液,战马的缰绳、战甲上也浸染了纵横的血迹,甚至还有些红色的冰锥挂在障泥之上。 紧随队首之后入城的,便是执旗的骑手。 执旗小兵腰杆挺直,双手握杆,高举旗帜,暗黑色的幡旗在雪中若隐若现。 一阵飓风吹过,旗帜猎猎,布面上的巨大“蔺”字跃然眼底,几道飞溅的血点将旗面装点得如绣繁花,在风雪中红白分明。 再后入城的,便是吹奏着凯旋之乐的鼓手与吹角手,一共只有三人,却奏出了普天同庆,举国共欢的势头。 受这气氛影响,在这几个先锋部队之后返回雁城的骑兵们,各个都精神饱满。 他们的身上同最前方的主将一样血气浓重,头发、眉毛几乎全被血污给冻住,刀环上的绸缎红到发黑,脸上却都透出难掩的喜色。 一看便知是打了胜仗! 有个守城的兵士在队伍里见到了熟人,不禁大声问道:“老弟,你们遇到鞑子了?” 马上那骑兵闻声勒了马,靠近叫住他的守城兵,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道:“今个巡城时,蔺公带着我们走得远了些,刚好撞见了队鞑子,也是三百来人,全叫我们给宰了!”他从怀里掏出两枚耳朵来,炫耀道,“瞧,我杀的。” 兄弟竟杀了两个鞑子,这可是军功啊! 守城兵咽了咽口水,心下有些羡慕。 数九寒天里遇上鞑子的机会可不多,就是遇见了也未必能打的赢。 今次蔺公带出城巡查的队伍虽说也是三百来人,但鞑子在马上骁勇善战,双方就算人数上势均力敌,但按照以往的胜率来说,虞军也只有两成的胜算,甚至还要再少上一点。 可这鼓吹奏乐的,必然是大胜而归才有的架势。 守城兵连忙问道:“兄弟们伤亡如何?” 骑兵笑的见牙不见眼,道:“都是小伤,一人都没阵亡,还虏了两鞑子回来,收缴了一批军备。” 战利品和俘虏都是由清扫兵携带的,一般都在队伍末尾处。 守城兵伸出脑袋望了望,可惜那些人目前还没进城,什么也瞧不见。 他又转回了注意力,道:“这打得未免太好了吧!具体什么个情况,老弟你快和我说说!” 骑兵想起刚才打的那场就精神一振,热血沸腾,声音都拔高了许多,激动地道:“确实是打得好,我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舒坦的仗!那些鞑子向来仗着马壮箭法好,不把我们虞人放在眼里,这次也是,一见到我们,就直接杀了上来。” 他小声道:“若是换做别人领队,怕是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蔺公!”他的声音忍不住又大了起来,“以前有人说他是条汉子,我还真不信,可现在,他在我眼里就是爷们中的爷们!他是真不怕鞑子啊!他见我们这些小的心里发怵,就只带了几个副手冲进了鞑子的队伍里!” 他们这些负责守城的、巡城的兵士,都是从云城退守到雁城,吃过好几场败仗的老兵。 几个月前,他们这些人才刚刚经历过十二万北军死的只剩八万的惨状。 那意味着几乎三个北军里就会死去一人,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兵,如今只要看到鞑子,哪怕人数再少,害怕的情绪也会从骨子里漫延出来。 早就被打得没了骨气。 守城兵光是听闻蔺公以卵击石,只带几人冲进鞑子队伍里就吓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即便他的好兄弟对蔺公赞誉有加,他也知道了他们的队伍已经打赢了,还是觉得凶险万分。 守城兵心有余悸,问道:“然……然后呢?” 骑兵两眼放光,对鞑子的恐惧一扫而空,腰杆挺直道:“蔺公自然是打得鼎鼎漂亮!他和那些鞑子短兵相接没一个回合,咱们都没看清雪里发生了什么,对面鞑子的领队就已经被他斩首了!” 他说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靠,太英勇了!你看到他那把斩.马.刀没,绸缎全染红了,都是鞑子的血染的!” 守城兵顺着他的话头,远远看向队伍最前那位监军大人坐骑一侧挂着的巨大兵刃,果然刀柄上的红绸已全染上黑红的血液,整块布料被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块,和个木雕一般。 不知这蔺公到底杀了多少鞑子! 真是大快人心! 骑兵还在滔滔不绝:“蔺公斩了对面的领队不说,还一口气接连宰了对面好几个副手,娘的,之前兄弟们和我说蔺公战场上勇猛无匹,我还以为他们是夸大其词了,这次跟着队伍打了一回,我才知道,是真的猛!” “咱们这儿伸个懒腰的时间都没过去,那帮鞑子已经群龙无首,做鸟兽散了,之后号角一吹,兄弟们冲了上去,打他们就和老鹰抓小鸡似得!痛快!痛快!” 守城兵已经听得一愣一愣的了,要不是说这话的人是他兄弟,他都要怀疑对方被蔺公公给收买了。 蔺公带队杀敌勇猛,北军里几乎人人在传。 但北军如今又补了一批人进来,总共又有数十万人了。 蔺南星每次巡城只会点上百人左右的小部队,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轮上跟着蔺南星去巡城的。 看不上阉人的在北军里还是多数,他和他的兄弟两人之前就觉得蔺公骁勇善战的说法水分颇多,不想只打了一仗,他兄弟竟直接被蔺公给折服了! 守城兵不由也开始对蔺南星的小队有了些向往。 他虽已经被鞑子打得怕了,压根不想再看见半个鞑子,但若是蔺公领队,让他也有机会能手刃几个鞑子,一雪前耻,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哪怕会因此丢了性命,他都想跟着去打上一场! 欢腾激昂的鼓吹声响彻城门,也给城门口的北军们注入了一股崭新的士气。 如今战事吃紧,大虞在鞑子那边败仗吃得太多,正需要几场胜仗来一扫之前低迷的斗志。 因此哪怕是再小的冲突,只要打得漂亮,就可以大肆鼓吹,告诉北军里的士兵,也告诉雁城的百姓—— 大虞同样能把北鞑打得溃不成军。 虞军所向披靡! 不少跟随蔺南星出征的骑兵们都走到相熟的守城兵身边,说起了方才那场遭遇战的战况。 守城兵士们各个听得热血沸腾,仿若这几百个鞑子是他们亲手杀死的一般。 热闹的对话将之前清冷的城门口瞬间点燃,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呼喊道:“蔺公,勇武无敌!” 又有人喊:“蔺公,壮我大虞!” 呐喊声从零星变得绵长,从散乱变得整齐。 “蔺公,勇武无敌!” “蔺公,壮我大虞!” “蔺公,勇武无敌!” “蔺公,壮我大虞!” 行在最前的蔺南星于马上回首而望,城门边的战士们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战意,仿若无往不胜,无所畏惧。 他心中涌起难言的畅快。 方才在城外,他一口气杀了几十个鞑子,杀得酣畅淋漓。 现在被人膜拜吹捧,也让他听得豪气干云,志得意满。 蔺南星打从心眼里喜欢此时此刻的氛围。 在这些朴素的小兵们眼里没有阉宦,没有权势,没有算计,甚至也没有朝廷、天子。 他们只知道功夫见真章,实力论英雄。 他们眼里所看见的,只有蔺南星的刀,蔺南星的勇,蔺南星最纯粹、最原始的模样。 不过,这样让人飘飘然的话,喊上一两声,让他膨胀一会儿也就够了。 再多的,他这阉宦可消受不起。 蔺南星听了几声,便已觉得心满意足,一对凤眸里含了清浅的笑意。 他嘴角微勾,招招手,把随他一同出城的逢雪召了过来。 逢雪样貌清秀,此时也与蔺南星一样浑身浴血。 刚才一马当先冲进鞑子队伍的那几人里,就有他在。 逢雪并辔到蔺公身后一些,垂首听令。 蔺南星低于几句,逢雪低声喏了,便放缓马速落在蔺南星的后头。 他与鼓手吹角手们言谈几句,鼓吹声骤然一停。 只剩城门口的呼喊还在持续沸腾。 蔺南星微微弯腰,握住乌追身侧的辞醉,手上一个寸劲,脚掌踢动刀鞘上的活扣,长有八尺的斩.马.刀应声落入他的手中,被他高高地举起。 刀柄上的红绸鲜艳欲滴,像一面迎风舒展的血色旗帜,又像是另一柄浸血的刀刃。 蔺南星扬声道:“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话音刚落,号角声、鼓吹声再次响起,宛若伴奏一般鼓点密集,铿锵顿挫。 蔺南星再次举刀,逢雪也跟着一同举刀,喊道:“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马上的巡城兵们各个拿起染了腰间、马旁的红色佩刀,高高举起。 守城兵们也解下刀刃,举过头顶。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整齐划一的口号响彻云霄,甚至惊动了就近的好几户人家和商铺。 百姓们打开大门,探出脑袋来一看究竟。 一番询问后,这才知道了,原来是大虞的队伍打了胜仗! 城民们无不为此高兴万分,甚至有好些人裹了厚厚的外套,直接离开了家门,跟着队伍同行,还一道喊起口号。 三百多个巡城兵早已全都进城,队伍靠近最末的地方绑着两个扎着辫子的鞑子,嘴里塞着布条,目光凶悍,却动弹不得。 老百姓见了他们,立刻像是见到偷了鸡的黄鼠狼一样,恨不得对他们刀剑相向。 可惜寒州百姓活得艰苦,臭鸡蛋烂叶子什么都未必日日会有,所幸雪团子遍地都是,百姓们各个弯腰团雪,把拳头大的雪块往鞑子的身上脸上砸去,直把这些贼人打得头破血流。 后勤兵拿了片厚布料往鞑子的脸上一罩,免得这些人真就被百姓打死了,别的就再不管了。 蔺南星见口号已经成型,便收起了辞醉,嘴里不再发声,甲胄下的修长双脚控着马镫向后微踢,让乌追的四蹄走的越发轻快。 马蹄哒哒,战甲铛铛。 这声儿会一路响到城内的北军营地里,等他在那处交送了俘虏后,再稍作休整,洗漱沐浴一番,便能回家伺候沐九如了。 蔺南星望了望蔺太监宅的方向,不由感慨他家少爷真真是他的福星。 沐九如才来了雁城没几日,就让他好运地遇上了这支鞑子的小部队,打了个大胜仗。 他来到寒州的这三个月里,其实也和鞑子冲突了不少次,虽然次次他总能获胜而归,却从没哪一次打得这么易如反掌过。 今日遇见的那些鞑子就好像不会动的靶子一样,傻不愣登的,随便就被他切了。 一定是少爷在保佑他! 蔺南星想到他的意中人,心头止不住得有些雀跃。 上次他和沐九如欢.好的时候,他心跳一加速,少爷就会立马感知到。 也不知今天他杀鞑子时,少爷能不能感觉到他在保家卫国? 还有此时此刻,沐九如又能不能感觉到他的豪情与欢喜? 蔺南星甚至恨不得带着队伍绕个路,去蔺太监宅前逛上一圈,好让沐九如能亲眼看到他家小南星如今出息了,杀了好多鞑子,还让北军的士气大振! ……可惜行军带队由不得他任性,白巡那厮也时时刻刻准备抓他小辫子,还有两个俘虏也要尽快送去审讯。 只能等回家以后,他再亲自和少爷说说今日城外打得这场仗了。 那样也好,他现在血刺啦胡的,让沐九如和蔺韶光见了也未必是好事。 小相公、小爹爹还是清清整整的,才般配家里的两位天仙。 第190章 挑衅 白巡胯.下一阵剧痛,竟是蔺南星…… 雁城北门锣鼓喧天, 欢腾不已,蔺南星得意扬扬地骑着他的爱驹,沿着主道打马前行。 马下忽然冒出一人, 蔺南星仔细一看,是他北上时从死士营里挑选出来的死士之一。 这个死士连着他南下时带的七人一起排序,排行正好第九, 但因要避讳主家沐九如的名讳, 蔺南星给他取的代号是阿十。 阿十走到马边行了个礼,道:“蔺公, 白将军今日刚刚接到朝廷新下的调令,之后会有一批新的官员来到雁城。一个时辰前, 他召了文武官员们去他的主帐内议事, 请蔺公入城后也尽快前去。” 主帅白巡在寒州掌管北军已有五六个年头。 此处天高皇帝远,之前的监军太监驾驭不住白巡,导致这人有些目无天子, 召开会议竟也敢不等蔺南星这监军太监到场监督。 这股嚣张劲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北军将领的传统。 蔺南星的思绪微微流转,面上依然不咸不淡,并没有因为白巡的怠慢而恼怒不虞。 反正阉宦不论身在何处都是不受人待见的,多白巡一人, 也是虱多不痒。 甚至白巡越是放肆,对他反倒越是有利。 等他手里握着的白巡把柄越攒越多了,到时候不论他是想借此掣肘白巡,亦或是白巡确实不堪大用,他要宰了白巡取而代之,都会便利上许多。 蔺南星道:“好,咱家知道了。”他又问道, “调令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都有谁要调进调出?” 附近的锣鼓声喧天热闹,就是普通对话都得用喊的才能听清,阿十便也不怕对话被人听去了,直接将调令的内容说了出来。 关于北军的重大调动,早在四个月前,大虞刚丢了两城之时就已完成,那批至关紧要的官员和蔺南星是差不多的时间到达雁城的。 而此次的征调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微调,只是送了些全国各地的徭役与马匹来,还有就是调了几名京中的小官小将来边关镀金闯荡。 比如: “扬州派校尉孙连虎押送战马两万匹入北军。” “冼城女将白锦等人调往雁城,在北军内组建娘子军。” “御林军校尉耿统等人入北军支援,年后动身。” ……诸如此类。 蔺南星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不由嘴角微微翘起。 也不知故人们是刻意请命前来的,还是时势所致,在时光的洪流下,自然而然被聚往了此地。 阿十将长长一串调令全都汇报完毕,蔺南星点了点头,已将其中的内容记下了七七八八。 他挥退这名死士,知会了逢雪一声,便扬鞭策马,向着北军营地一路前行。 破雪追风,蹑景绝尘。 身后是被焕活的城市,还有响彻云霄的呼喊。 蔺南星手握缰绳,面上从容淡定,甚至眼中含笑,眉目舒展。 身上却带着杀戮过后尚未散尽的凛凛杀意与一身血气。 让他的笑容也显得有了几分邪性。 人高马大的小郎君勾起嘴角,望着军营的方向,好整以暇地想: 也不知他在外杀敌浴血的时候,那群以白巡为首的蠢笨官员们,又背着他商讨出了些什么东西。 - 毡帐外风雪肆虐,皑皑苍苍。 北军的主帐内燃着几盆碳火,鼎沸的人声与腾腾热气沿着帐门缝隙丝丝缕缕地溢出,瞬息就与室外的白色消融成了一片。 白巡站在巨大的主帅桌案边,身后便是顶天立地的北域地图,下至京城地貌,上至北鞑草原全都囊括其中。 地图越靠近下方,绘图便越是精致,尤其是寒州等地,更是画得阡陌交错,条条道道标注清晰。 然而再往上走,出了寒州的地境后,所有关于北鞑的地形,只是模模糊糊地描画了些许,大致标注出了几条道路与城池的名字,更多的是成片成片,标志着未知的留白。 由此足以见得北军对鞑子的国土、地貌知之甚少。 撇去地图不看,此刻营帐内的气氛并不算欢快,好多文武官员的脸上都是义愤填膺之色,主帅白巡更是满脸愤懑。 白巡作为北军的首领,在此地浸淫二十年有余,挂帅也足有六年。 他的战功虽不出挑,却也算是身经百战,因此练就了一身的腱子肉,整个人像一座大山一样,粗粝又魁梧。 他的的五官也是所北方独有的风摧雪劈的豪放不羁,数道大大小小的伤疤陈恒在面容之上,更是让他此刻的怒容显得凶猛骇人,像是可止小儿啼哭。 白巡一拍桌子,声如洪钟道:“圣上简直胡闹!派些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过来!这不是把将士们的命当做儿戏么!” 一众北军的官员们早就习惯了白巡的这副做派。 其他朝廷新派来的京官在交代完调派文书后,早已被送出了营帐,此时的主帅帐内,几乎已可算是白巡的一言之堂。 站在主将下首的文武官员足有四五十名,一些人的脸上不动声色,沉默不语,但更多的是溜须拍马,同仇敌忾的人。 一名武将道:“将军说的是!咱们在坐的哪位不是刀头舔血,脑袋别在蹀躞上,一场仗又一场仗打到如今的地位的!之前圣上就派了好些指手画脚的京官过来,如今再让那些黄毛小子过来,我看着雁城也别要了!直接送给鞑子算了!” 这话简直骂进了白巡的心坎里,他下颚紧绷,脸上的肉气得抖动几下,像是快要抽搐起来。 又一名文官道:“圣上年纪小,喜欢些年轻的官员也不是不能理解,可别人来也就算了,怎得耿家的小子也来了?他耿家人不去南边,来咱们北军作甚!耿家人的兵法在寒州能有什么用,让咱们的人在雪地里划船不成!别是故意拿咱们子弟兵的性命来练手镀金的!” 朝廷里素有南耿北白之说。 白家与耿家,两大都是镇边的世家,各自驻守一方边境,常常被拿来比较。 耿信达年轻的时候也曾来北军混过些岁月,不过他在北方的战功一向平平,甚至吃了好些败仗,后来是受了当时北军主帅的引荐,才去了南方,闯出了一番事业。 后来的十几年里,耿家和白家的名声算是半斤八两,守边时都没犯什么大错,也没打得有多好。 但抗夷战争爆发,却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耿信达先是丢了大虞两城,最后竟直接杀穿了南夷王庭,打了个极为漂亮的胜仗出来。 这就一下子显得同为边将的白家有些废物了。 今次北鞑犯境,同样占了大虞两城,白巡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以至于他一听到耿家人的姓名,就已暴躁到想要杀人。 白巡怒吼道:“他敢!耿统那吃奶的娃娃,休想在北军过得舒坦上一天!他老子在这儿没能打出什么名堂来,他也打哪儿来滚回哪去,休想在这儿挣到半点军功!” 一众北军将领与重臣聚在营帐里,对着份调令骂得唾沫横飞,上面被调来的每个人都被评头论足了一番,甚至就连远在京城的天子也被不轻不重地刺了几句。 反正这边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他们不管说什么也传不到天子的耳目中。 哪怕天子就是知道了,他们也不带怕的,法不责众,皇帝还能把他们都宰了不成? 一群人骂了半天,又调转了话头。 一人道:“咱们大虞的皇帝向来爱用阉人也就罢了,怎么连娘们都要塞来北军里!白老将军十年前才解散的娘子军,皇上这么做不是在打白老将军的脸么!” 又有人搅混水道:“但那白锦女将不是白将军的义妹么,都是自家人,只要她们别在军营里勾三搭四、扰乱军心,咱们看在白将军的面上,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算了。” 白巡想到皇帝小儿下令,要在北军重组娘子军,心里更是气恼。 军营这种阳刚之地,进来些阉人也就罢了,连女人也要塞进来,成何体统! 白巡怒道:“她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本将沾亲带故!不过就是个送去给阉人玩的小妾,那娘们在南军抛头露面,现在又千里迢迢跑来咱们这儿……” 他冷哼一声,不屑地道:“怕不是赶着伺候那不男不女的蔺公公来的,我们白家可没有这般丢人现眼的女郎!” “白将军,你这嗓门可真不错,比那些个传令兵还嘹亮……”  主帅帐篷的门帘突然被一只染血的大手撩起。 刺目的白光顿时涌入帐内,衬得那大手的主人,弯腰入帐的身影近乎遮天蔽日,像是能把帐篷顶穿一般。 瞬息过后,厚重的帘布“刷拉”落下,风雪又被挡住,帐内的光芒恢复柔和,众人这才看清来人。 正是被白巡谈起的蔺公公——蔺南星。 蔺南星从雁城北门一路赶来,身上的血迹半点未擦,凛凛杀气与冷冽寒意浸染他的周身。 他的甲胄上还有未抖落的积雪,进了温暖的帐内便慢慢地化了,融了他身上的血污。 他伴随着一步一个微红的血脚印,劈开人群,走到白巡的面前。 蔺南星解下与人其高的辞醉,“哐”一声敲到主帅的桌上,视线微垂,淡淡道:“咱家在帐外百步,都能听见你大放厥词。” 白巡被蔺南星的杀气冷不丁慑了一下,又立刻眯起眼睛瞪了回去。 眼前的蔺公公满身血气,让白巡大抵猜到了这人是在城外遇到了鞑子。 不过看这惨烈狼狈的模样,怕是打得十分艰辛。 白巡从方方面面来说,都是万分不满蔺南星这个人在北军里给他添堵的。 但面对蔺南星时,他又发自内心得会膨胀出诸多优越感来。 白巡扯开嘴角,狞笑道:“蔺公公,巡城怕是不太顺利吧?阉人和女人还想逞英雄?你们就合该在床上伺候人!” 他比蔺南星矮了半头,却依然昂起下巴,阴阳怪气地藐视道:“哦,蔺公公生得这般五大三粗,怕是也没人看得上你的屁股,难怪被皇帝打发来了……啊!” 他话没说完,就觉胯.下一阵剧痛,低头看去,竟是蔺南星手里那把粗重的斩.马.刀撞在了他的命根子上! 白巡的面目一阵扭曲,痛到几乎难以言语。 毕竟身上再如何钢筋铁骨的郎君,这处也是长不出肌肉,脆弱非常的! 那肇事的蔺公公却是脸上一片从容,仿佛刚才被骂得极为难听,因此出手伤人的不是他一般。 蔺南星也确实没觉得他故意伤人了。 那白巡比他矮了不少,还非要抬个头俯视他,下盘全是空门,他若真动了杀心,哪怕辞醉没有出鞘,白巡的屁股现在都已被对穿了。 他不过就是觉得白巡的吠叫过于吵扰,和得了猘犬病*一般,出于好心安抚一下这人罢了。 蔺南星不咸不淡道:“白将军失了大虞两城,按大虞律令,当千刀万剐。” 言语间,他的胳膊不经意地摆动了下,又让白巡闷哼一声。 蔺南星这才恍然察觉般地望了望白巡的下身,立即收回了辞醉,惊讶道:“抱歉,咱家无意磕碰到将军。”他客客气气地道,“不过若要千刀万剐,这处自然也躲避不开,提前适应一下没什么坏处。” 白巡被阉人打了两次胯.下,此时能坚持站立,已是毅力超群。 但当着一众下属被政敌侮辱,依然让他羞愤难当,白巡额角青筋凸起,暴呵道:“蔺、南、星!” 190-200 第191章 巡城 蔺南星让北军的口号变了个样,是…… 急怒之下, 白巡顾不得自己下.体的剧痛,反身抄起地图边挂着的尚方宝剑,一把拔剑出鞘, 寒芒直指蔺南星。 他咆哮道:“信不信本将斩了你!” 刺目的剑芒杀气凛凛,可惜那抹淬亮的白只对着人高马大的公公指了一瞬,就被通体漆黑、沉重宽大的斩.马.刀“哐”得一声压着砸在了桌上。 白巡的虎口甚至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他用力抽了一下剑柄, 却发现长刀压下来的角度过于刁钻,他若是强行抽拔, 御赐的尚方宝剑怕是有折断的可能。 白巡力气不小,蔺南星为了压制他, 手上也是使足了力气, 甲胄下的肌肉把衣料撑得满满当当。 他面上依然不显山露水,嘴里的语调也从容如常,甚至因为他音色偏柔, 如清泉鸣涧般悦耳, 而显得有些阴森诡异。 蔺南星道:“白将军,咱家巡城方归,随身没带着假节钺。”他俯下些身子,一对凤眸闪着寒光, “下次,你若再敢用这剑指着咱家,那就看看是圣上赐咱家的假节钺刀刃更利,还是说……你这尚方宝剑能耐得住斧钺劈砍?” 白巡一口银牙咬碎,若是眼神可以杀人,他通红的眼睛早已杀了蔺南星千千万万遍。 就是这假节钺,处处掣肘于他! 尚方宝剑本是天子赐予将领生杀予夺大权的信物, 可蔺南星手里的假节钺,却连尚方宝剑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白巡在北军内说一不二将近六年,如何不恨蔺南星这突然冒出,还有权利骑在他头上的阉人。 不过……假节钺只能代表蔺南星在某些方面可以越权于他,只要他一日为帅,便自有拿捏蔺南星的法子。 白巡敛了敛心神,冷声道:“退下,你是想折断圣上赐本将的尚方宝剑吗?”他喝道,“蔺公公!” 那唾沫星子都快要碰到蔺南星的脸上。 蔺南星颇为嫌弃,眼眸微微一眯,卸了力气拿起辞醉,后退两步,不咸不淡地道:“失礼。” 白巡感到剑身上的力气一松,立时拿起尚方宝剑收回鞘内,免得他等下真被气得昏了头,拿这御赐之物砍了蔺南星。 他做完这套动作,这才惊觉自己的脸上和脖子上,竟已溢满了汗水。 白巡顾不得这些运动或是愤懑带来的热汗,他见蔺南星表现得还算驯服,心下一声冷笑,再次拿出了将军的威势,训斥道:“圣上赐你假节钺,不是为了让你做仗势欺人,目无将领,扰乱军纪之用!” 几个月来的交锋,让白巡心中了然:蔺南星这人看着像是个高高大大的绣花枕头,实则嘴皮子颇为利索。 因此他不敢打半个搁楞,一通话语劈头盖脸地扔了出去:“军营中自有军营的规矩,蔺南星,你自从知道家人要来雁城后,日日消极巡城,每日出城只一个时辰不到便带队回归,本将就是以军纪罚你、斩你也无人敢置喙,你给本将去领一百……” 蔺南星本还想看看这白巡想搞什么花样,却听这人竟是要罚他军棍。 这可不行。 他的身子是属于沐九如的,万万不能平白挨了棍子,不然少爷会心疼不说,他的身体还会变得更加掉价。 蔺南星打断道:“嘘,白将军,稍安勿躁。”还顺带抬了抬辞醉。 白巡刚刚在辞醉这处吃了好几下苦头,军旅生涯让他对危机十分敏锐,他立马成功地被蔺南星吸引走了注意力,戒备地看向辞醉,也自行地打断了话头。 愣了一愣后,白巡才反应过来他被这阉人牵着鼻子走了,又是气愤得咆哮了起来:“休要打断本将说话!” 蔺南星近来巡城懈怠是板上钉钉,大家有目共睹、军志上记录在案的实情。 白巡对这顿处罚势在必行,哪怕一百军棍未必要的了这形如钟馗的阉人性命,也能好好让这人吃顿皮肉苦头。 蔺南星自然也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把柄,此刻就捏在白巡手上的。 他之前在得知少爷和孩子们要来雁城之后,巡城时确实懈怠了不少,每天只带队在城外随便一跑,就回到南城门上,做他的望夫石了。 毕竟心上人千里迢迢赶赴而来,不管换做是谁,都是没有心情再在城外漫无目地地乱跑的! 蔺南星对自己的行为毫不心虚,半点不觉得有错。 反正这大冬天的,哪能碰得到鞑子,他们怕冷,鞑子也怕冷啊! 就是他今天遇到的鞑子,也是跑得远了些,进到了定城境内才遭遇上的。 不过,也就是因为有了这场遭遇战,才让他在面对白巡的指控时格外淡定。 蔺南星轻轻一笑,道:“白将军你这火急火燎的暴脾气,怕是真就宫了也好不了太多,兴许还是掉个脑袋,重来一回才能改掉些许。” 白巡气得额头上、脖子上青筋乱跳,人也像是快要跳脚:“你这狗娘养的!” 唉,边关还是民风淳朴。 白巡的心眼子也全然比不上京城里的文臣武将们,随随便便就能激怒。 蔺南星不禁嗤笑了声,道:“嘘,将军仔细听帐外的声音。” 白巡龇牙咧嘴,揪着鼻子就想对蔺南星开骂,却真的听见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 帐中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动静,看戏的官员们顿时全都收了声,开始凝神倾听外头的情况。 营帐内部针落可闻,只余呼吸声杂乱地轻响。 帐外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似乎是在呐喊什么——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一串脚步声也在此时乍然响起,营帐的卷帘突然被掀开。 白光再次涌入,又迅速堙灭。 “报——!” 一名守城的传讯兵奔入帐内,面对白巡跪倒在地。 他面上满是喜色,高声禀报道:“捷报——!捷报——!蔺公公带领的小队巡城时遇到了鞑子,敌军全灭,我军无人伤亡,大胜而归!” 白巡道:“什么?!” 他震惊到目眦欲裂,话语也像是抵着牙关挤出来的一般。 传令的小兵只以为白将军是高兴得面目扭曲了,毕竟这场冲突虽然小,却几乎可以算是他们和鞑子宣战后,打得最漂亮的一次。 就连白巡偶尔胜了北鞑,也都是因为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才获胜而归的。 哪比得上这场酣畅淋漓! 小兵激动不已,继续详细地汇报道:“冲突时敌我双方人数相仿,我军杀敌可记数目三百四十人!抓获俘虏二人!收缴甲胄百件,战马三十匹,兵刃两百件,箭矢一千支!” 他激动得眼眶通红,哽咽道:“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一串惊人的数字听得白巡心中震撼,又隐隐感到忌惮。 蔺南星今日带出去的队伍只有三百十二人,却足足杀了三百四十个北鞑人,其中还不包括逃了的或是未能割下耳朵的。 还有这口号,也让白巡听得脑瓜子嗡嗡。 自他白家人挂帅北军之后,军中的口号向来是:北军披靡,横扫鞑虏! 蔺南星却以一己之力,让北军的口号都变了个样。 是不是明日之后,北军的主帅也要换个人做了! 蔺南星都已是个阉宦了……他怎么配! 白巡一口气梗在胸口,恨不得把蔺南星千刀万剐,毁尸灭迹。 可即便他心里万分不愿,百般不爽,却也不能真就赏罚不分,亏待了兵士们。 更何况这场胜仗,确实是北军期待已久的。 整个军中如今已被这一仗给激得士气高昂,欢声如雷,近乎有一扫前耻之兆。 若他此刻再揪着蔺南星的小辫子不放,想要惩处这阉人,反倒会让北军内部陷入混乱,也给某些探子和细作生出挑拨离间的可乘之机。 白巡咬牙道:“传令灶火兵,给今日战胜的弟兄们设宴论赏,宰四头羊,开两坛御赐的酒,叫上歌姬去给他们跳舞,让弟兄们高兴一夜!这是他们应得的!” 他不情不愿地说完这一通,心里狠的不行,语气也硬邦邦的,对传令兵道,“退下吧。” 传令兵没能察觉白巡语气的不对劲,毕竟主帅向来脾气暴躁,声音也洪亮,很难让人分清楚他到底是在普通说话,还是已经气恼了。 不过这么漂亮一场仗,不用想也知道白将军不可能生气的。 传令兵对白巡的冷脸见怪不怪,全然沉静在自己的小欢喜里。 他今日守在城门边,没有参与城外的战争,自然也没有加入庆功宴的可能。 但这丰厚的奖赏却让他不由的眼前一亮,仿若看到了将来打赢北鞑之后的美好将来。 只要他们打赢了仗,就能和今日的那些兄弟们一样,有好酒喝,就有好肉吃,还有美人相伴! 传来兵振奋不已,高兴地道:“是!小的告退!” 临出帐前,他又喊道:“鞑虏必诛,天佑大虞!”显然已兴奋得过了头。 白巡脸上又是一阵扭曲。 营帐里的官员们对这个捷报也纷纷议论起来。 大多数人因为白巡的缘故对蔺公公的战果很是不屑,却也有那么几人是真心为打赢鞑子而高兴的。 当然,用心更加险恶的人自然也有,此时就有两人正在交头接耳着,怀疑蔺南星通敌使诈,想要图谋更多。 蔺南星把这些言论全都听在耳里,甚至还不动声色地瞄了两眼污他清白的文官们。 他将那两人的名字记在了心里,打算过一阵就想办法把这两个东西送离雁城。 毕竟能红口白牙得就败坏他口碑的人,留在身边,早晚会坏他的事。 白巡那头好容易才想到了一个寻蔺南星晦气的法子,转瞬间就鸡飞蛋打,使不出来了。 他气得半死,愤愤道:“蔺公公可真是年少有为,一身蛮劲。”他心中又生一计,阴阳怪气道,“既然蔺公公这般善于巡城,往后北军的其他事宜都不必蔺公公再劳心劳力了。” 白巡扯开嘴脸,皮笑肉不笑道:“蔺南星听令,即日起每日巡查雁城近郊,卯时出城,不到午时不得归城,风雨无阻,不可因任何公事私事懈怠偷懒,如有违背,军令处置!” 这通指令,可算是图穷匕见了。 白巡手里的这张燕国地图,实在短得惊人。 在这军中,除非有什么急情发生,不然议事都是在早上进行的。 但白巡派蔺南星每天一早出城巡察,中午才能回城,几乎是一丁半点会议都不打算让蔺监军参与了。 蔺南星闻言剑眉微微一挑,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对白巡的这通安排表现出异议。 他在雁城的情报网早已经搭好,哪怕此后再不亲自督军议事,他也有得是渠道知道军中的动静。 更重要的是,岑渊所写的《寒疆军志》,他至今还未吃透。 北军和南军的军制与打法有诸多不同,北疆也有许多独特的地形需要他去探索与熟悉。 在摸透这些之前,蔺南星很乐意带着小部队去巡城探路,充分了解寒州一带的每一处地势气候。 也顺带能稍作练兵,挑选出一些得力的人手来,收归己用。 甚至这巡城的差事,本就是他来雁城后自己争取到的。 不过蔺南星有意把争取巡城差事的动作做得曲折了些许,以至于白巡那傻子至今还以为他在这事上吃了亏,巡城的工作做得苦不堪言。 想起《寒疆军志》与岑渊,蔺南星不由轻轻地摩挲了一把辞醉刀鞘上抓手的鱼皮。 八尺长的斩.马.刀通体漆黑,分量趁手,外观虽已有些陈旧,刀锋却依然坚韧锐利。 曾经因刀身过长而不便携带,无处使用的斩.马.刀,如今已成为了他在战场上不可或缺的好伙伴,说是犹如半身也不太为过。 来雁城的这数月里,他与北鞑冲突多次,次次都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多亏得他的手上有这柄如臂指使的好兵刃,为他杀敌提供了极大的助力,近乎所向披靡。 他再也不必缩手缩脚地考虑回防,强而有力的辞醉让他只须冲杀,只须破敌。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而这把兵刃,也是岑渊为他所准备的——来自于他素未谋面的父亲,时隔多年的赠礼。 第192章 寒疆 这里是父亲的地盘,而他身在此处…… 《寒疆军志》记下了二十年前的寒州, 二十年前的大虞,也记下了初为人父的岑渊。 岑渊镇北为将之前,寒州的版图还没有现在的一半大, 雁、定、云三城全是他从北鞑手里打下的国土。 岑渊常年镇守边关,直到三十岁过后,才刚刚得了第一位亲子。 得知儿子出生的消息时, 岑将军刚好在定城的周遭发现了一块极好的寒铁, 他便直接私吞了下来,给儿子和将来的儿媳妇锻打了辞醉与无愁。 他给他的独子取名为君饮。 岑君饮。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气吞山河,千杯不醉。 只闻姓名与佩刀之名, 便可想象十几年后的那位少年郎会如何得风发意气, 肥马轻裘,遨游天地。 岑渊也确实在《寒疆军志》中记过一些当时的畅想。 书中写着: 他的儿子成年后大抵身高会超过八尺,面容俊逸, 结合了他与夫人的所有五官优点。 那时的小郎君应当已是人高马大, 顶天立地的一人。 儿子高大宽阔的背后会挂着与人齐高的辞醉,胯.下则是骑着父亲从鞑子那儿缴获的骕骦良驹。 手边捧着的是万金难求的御赐美酒,喝一坛,扔一坛;怀中抱着的, 是他青梅竹马或意气相逢的心上人。 他还会与他的父亲母亲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两心相知,生死不弃。 这便是岑渊所想象的他的儿子——岑君饮。 身世显赫,潇洒风流,桀骜不羁。 可惜世事无常,天家无情。 岑渊在寒疆打得胜鞑子, 却蹚不好京城的浑水。 岑夫人生子之后身子每况愈下,不足一年便撒手人寰,岑渊请命回京,之后便卸职在京中住了下来。 之后又过去四年,北域一直太平无事,岑渊便落了个兔死狗烹的结局,被朝廷以不敬天子的罪名抄家问斩。 而岑君饮也因此沦为官奴,失去了姓名与身家背景。 辞醉与无愁充入国库,数十年后,才被与岑渊略有故交的耿信达赎了出来,交还到蔺南星的手上。 友人、兵戈、军志、关于北域的知识,还有立足的国土…… 即便岑渊已故去十几年,却依然在蔺南星的身边留下了数之不尽的痕迹。 这便是蔺南星的生身父亲——岑渊。 就连白巡的父亲,白老将军,曾经也是岑渊的手下副将,直到岑渊卸职上京后,白家才接任了镇北将军的位置。 这雁城就是岑渊曾经打下来的疆域,此处也是蔺南星的父亲曾统领过的北军。 蔺南星隔着十数年的时光,由一本厚厚的军志做为媒介,拼凑出可能拥有的慈父与家庭,还有拥有另一种人生的自己。 往事虽不可追,但被期待过的人生与未来,依然给了蔺南星许多触动与底气,让他觉得自己不再像身处大内时一样,只消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里是父亲的地盘,而他身在此处,心里就会涌上数不胜数的底气。 蔺南星的气势稍稍柔和了一瞬,又立马从关于父亲的回忆里拉回思绪。 他刚准备应声接下白巡的命令,边上忽有个年迈的将领出列,朗声劝道:“将军,蔺小公公每次与鞑子遭遇都能战胜而归,足以证明他对阵鞑子时颇有心得,只让他巡城未免大材小用,末将恳请将军让蔺公公入我麾下,明年开春与我一同出战破鞑!” 蔺南星循声望去,出言招揽他的是个约摸四五十岁的年纪的老将。 这人曾经是岑渊的麾下,是因为得到了他父亲的提拔,才有了如今的前程。 这位将军此前不曾和蔺南星相认过,却应当是认出了他来,因此这些天没少帮他与白巡周旋。 白巡和白老将军曾一同掌管北军足有十几年,与岑渊自然交情不浅。 白巡当然也认出了蔺南星的身世背景,却因此对蔺南星更加深恶痛诋,又忌惮不已。 白巡瞥了眼那位老将,冷冷道:“蔺公公初来寒州,雁城附近的地形都未摸清,如何能随军出征!将士们的性命岂可当做儿戏!” 他铿锵道:“在坐诸位谁人不是从小兵小卒做起的,就连本将军也是如此,蔺公公哪怕授命天子,入了北军也要按规矩行事,明年一年,蔺南星都只能巡城警戒!” 老将还欲再劝说一二,白巡已烦不胜烦,敲定道:“此事不容再议,蔺公公,听清楚了吗!” 蔺南星给了那位老将一个安抚的眼神,向营帐上首处的白巡微微欠了欠身,抱拳道:“咱家得令。” 语调懒懒的,膝盖是不弯不折的。 白巡微微抬头看着蔺南星,他心下越发堵得慌,想要发作一通,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却见蔺南星带着一身的血腥气转头就走。 白巡皱眉道:“你去何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这是哪里?” 蔺南星脚步微顿,却是头也不回,扬起辞醉,摆了摆手道:“今日的巡城已经结束,咱家听从白将军的指定,不再参合其他事宜。” 他语调含笑,又似乎颇为嘲讽,道:“咱家带出去的队伍此刻正在庆功吃席,此处咱家待不得,那儿总有咱家一个位置吧?” 沾满血腥、让白巡吃瘪数次的辞醉,还有那高大难驯的阉人背影,目中无人、阴阳怪气的语调……蔺南星的一举一动、浑身上下,每一处、没一点都让白巡看得怒火中烧,气得像是快要呕血。 他恨不得拿起尚方宝剑,立刻把这人捅成个千疮百孔的破玩意,还有嘴,手,下面,全都撕烂!砍掉!削平! 蔺南星却懒得管身后那些人是什么反应,他撩开帘幔,淡淡道:“告辞。”便弯下腰身,走进了屋外皑皑的风雪之中。 帘幔落下,帐内的白巡爆出了一声怒吼,其他官员们立马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蔺南星冷笑一声,这白巡这么大的火气,年纪又不小了,他可真有点担心把这人气得中风了,到时候北军乱作一团,要出什么岔子。 不过白巡虽然脑子不行,打仗也平平无奇,体魄还是练的不错的,应当很受得住气,骂声隔着个毡帐都震得他耳朵发痛。 蔺南星连忙放空他饱受折磨的耳朵,再不关注帐内那些毫无意义的污言秽语。 逢雪早已等在了帐外,他身上的血衣甲胄已全都除下,换上了厚重保暖的裘袄,身上也大致收拾了一番,整个人瞧着很是清整。 他见蔺南星出了营帐,便迎了上去,行礼道:“蔺公,您的帐内已备好热水,可以沐浴更衣了。” 蔺南星今天几乎浑身都在血里浸过一遍,自然得洗了澡才能回家。 他之前虽答应过沐九如一日沐浴不超过两次,但南下之后,他有时汗出的太多,也会多洗上一两次的澡。 一般他只要不表现得过分喜洁,少爷并不会多加约束于他。 蔺南星很满意逢雪办事的妥帖程度,迈开步子往自己的营帐前行:“走。” 逢雪立刻迈开小碎步跟了上去,他想起蔺南星出帐时说的话,问道:“蔺公,您沐浴完毕后,是去庆功宴上吃席,还是备马回家?” 蔺南星想也不想道:“回家。” 他之前说去吃庆功宴,不过是气一下白巡。 毕竟白巡那厮可从没有打过这么漂亮的仗。 但他家里还有少爷在等着他呢,他哪有什么心思同别人一起吃饭喝酒。 就是庆功,也该是两个人时,他同少爷显摆一番今天的好表现,让少爷亲自帮他庆功。 最好能被少爷亲一亲,又或者…… 蔺南星开荤了许久,再不像从前那般连想象床笫之事都觉得狗胆包天,亵渎了少爷的清白。 他如今和少爷两情相悦,鱼水相投,少爷可喜欢他的伺候了,不管是用手还是用嘴,或是角先生,少爷都会情难自禁,露出迷迷蒙蒙、欲.仙.欲.死的绮丽情态。 少爷也会反过来亲他,摸他,欣赏他,完事了还会表扬他,同他温存一番。 ……少爷真好。 蔺南星脑子里一通想入非非,已提前预设好了回家后的一场艳.情,美得满是血污的身上都快能冒出粉红泡泡来。 他越是遐想,越是想要迫不及待地立马回家,好见到他心尖尖上的沐九如。 他有些急切的吩咐道:“把乌追也洗干净,咱家沐浴完就立刻回家。” 逢雪看了两眼脸色突然通红的蔺公,垂下头道:“乌追已洗完了,现在正在暖棚里吃草。” 蔺南星点了点头,又问道:“正君用过午茶了没?” 逢雪道:“已用过午茶了,午时刚过正君就用了点心,吃完后便带了些人去陵光药铺。” 蔺南星脚步微微一顿,提点道:“往后正君去了哪里,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正君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正君不在家中,咱家就是回家了也是白跑一趟。” 逢雪愣了愣,连忙道:“……哦,是是,小的知道了!小的等下再让人去问问正君现在在哪儿,若是正君没有挪地儿,咱们就直接回陵光药铺去。” 祜正君来了雁城后的前几日都是窝在宅子里,闭门不出的,以至于逢雪都没注意到蔺公有这么黏糊正君。 逢雪默默记下蔺公的喜好,脑子里又想起了那日城楼上,一下子把自己脱到只剩蟒袍的蔺公。 现下蔺公只是粘着正君,觉得正君不在家,连回家都是白回而已…… 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两人走了没一会,就到了专属于蔺南星的帐篷。 他的毡帐地处偏僻,占地也不大,但该有的陈设和物资,白巡还是没让后勤兵克扣他的。 虽说就是克扣了,蔺南星也有得是法子找回场子来。 帐篷内部的碳火已燃得十分旺盛,屏风后的木桶里水汽氤氲,蒸腾着让人四肢百骸都能回春的热意。 蔺南星撩起门帘,半个脚都快进了帐篷,又回头对帐外的逢雪道:“你去庆功宴那头拿几个包子过来给我垫垫饥,再打壶庆功酒来,咱家要带回去和正君共饮。” 知道正君吃过茶点后,蔺公就连午饭都随便用几个包子凑合了……但却要打庆功酒和正君分享。 逢雪没有对食,不太理解这种心态,但大人物总是有些怪癖的,不管是公公还是贵人。 他低眉敛目,沉声应道:“是。” “去吧。”蔺南星满意地应了一声,放下帘幔,便开始脱去身上沉重的甲胄。 他在城外杀敌时,杀得十分爽快,方才打脸白巡,也万分畅快,但这些都没有他马上要见到沐九如,来的让他身心雀跃,心如鹿撞。 小郎君脱去臭烘烘的铠甲和衣物,成了光溜溜的一条。 他想到为他远赴边疆,如今已与他同在一城的心上人就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方才人五人六,叫板主帅的大权宦,瞬间成了个憨憨傻傻的小奴婢。 第193章 相迎 蔺南星不经意地道:“咱家就是专…… 蔺南星高高兴兴地钻进水盆里, 把自己一整个浸入热乎乎的水中,成了水下的一团阴影。 汽泡“嘟嘟”飘出水面,浴盆中的洗澡水也慢慢被血色染红。 蔺南星等到浑身都浸暖了, 浸舒畅了,这才钻了出来,甩了甩他海藻一样浓密微卷的湿发。 脑袋上的血污已化得七七八八了, 但仍旧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蔺南星从陶罐里挑出块桃红色的澡豆,兑水化开, 细心地往头上涂抹。 澡豆把他的肌肤重新染成了粉色,又和血液的粉色不同, 是香香的、甜甜的, 和沐九如一样的味道,也和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样。 很快……他就又要变回干干净净,香喷喷的沐家小相公了。 然后, 他就可以亲亲他的夫郎, 向夫郎黏黏糊糊地邀功! 这日子可真美! - 半个时辰后。 雁城,陵光药铺。 不算宽敞的药房内竖着一面顶天立地的药墙,林林总总数百个抽屉星罗棋布于墙上。 清苦的药味充盈了整个空间,紧闭的门窗外北风肆虐, 霜雪依旧,室内新燃了一盆碳火,将门庭冷落的铺面烤得多了些暖意。 阿芙和风兮两人穿戴厚实,一人提了个箩筐,正和一个小药童站在药柜前,指指点点地挑选药材。 沐九如坐在柜台后,正与边上坐着的掌柜言笑晏晏。 他头顶的风帽已经脱下了, 狐皮氅依然搭在他清瘦的肩头,怀中则是抱着个小小的熏炉,整个人看着又是矜贵,又是暖和。 陵光商号分店的掌柜们绝大多数都不清楚大东家张宁祥与蔺南星一家的真实关系,只是纯粹地听从上头的指令行事,给予蔺南星一家人最大的帮助与便利。 眼前这家陵光药铺的掌柜也是如此,早在他应征这个岗位之时,就已被告知了要对蔺家人倾囊相助。 ——不仅仅是钱财、货物的提供,还有情报、小道消息,都需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甚至不不太重要的账目,也能拿出来给蔺南星一家人查阅翻看。 能坐上掌柜的多是见过世面的人精,自然也不会过多窥探东家的人情往来。 此时沐九如的手上,就拿着陵光药铺开业以来的一些账本,正在随意翻看。 许多问题其实无需探问,直接看账册上的数字才是最清晰直白的。 沐九如早在掌管蔺太监第的内宅时,已把看账的本事给练出来了。 如今只是随意得一翻,就足够他把雁城百姓的经济、医疗、多发病症等等……给浅浅地摸个底。 沐九如翻阅片刻后,合上账本,将自己的手放回熏炉上,侧目望向掌柜,问道:“秋季刚开业之时,掌柜的还免费分发防疫汤药,近日怎么就不发了?是张当家那头禁止了此事么?” 自从今年夏季开始,陵光商号积攒了不小的财富,生意便急剧膨胀,向北边伸展出了数不胜数的枝叶。 恰逢整个北域都在遭受时疫的侵害,夏月审时度势之下,便做主让名下的所有药铺每日免费施药防疫,以此以打响陵光号仁善的名声,在百姓间讨个好的口碑。 也顺带暗暗迎奉正君的喜好。 沐九如确实很满意夏月这种予人便利的行为。 蔺南星同样对这种能积攒功德、福报的善事表示了极大的认可。 在蔺南星看来张宁祥他们已积攒了不少的财富,因此小郎君这头也膨胀了,开始可劲地花销,什么修葺屋子,建造堡垒,花钱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像发放药材这样能讨沐九如欢欣,还能积攒阴德的好事情,他压根懒得想会损失多少的钱财。 反正他们家又不缺这点钱。 沐九如比起自家的小相公来,在钱财方面还是相对警醒一些的。 他虽说喜欢夏月的这个主意,却也回了好几封信,同陵光商号的三位当家反复确认了生意会否因此受到影响。 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后,他才放下心来,又同那三人仔细商讨了施药的章程细节,还亲自牵线搭桥让徐太医开了个药效温和又成本不高的治疫药方出来,给他们的药铺专门用来发放。 雁城陵光药铺的掌柜和其他分号的掌柜一样,也是不知道蔺公一家就是商铺真正东家的,因此他在面对蔺正君的提问时,并不会觉得紧张。 不过边上坐着个俊丽无双的夫郎,局促总是难免的,掌柜的轻轻咳了一声,红着老脸,沉稳地道:“回公子,如今咱们这儿也还是在施药的,若是有老百姓上门来求药,我立刻就会让药童熬药。” 他说起这事儿,难免叹息连连:“可惜已经好些日子没人来求了,我之前白白煮了一旬的药,全浪费了。唉,如今这天寒地冻的,兴许百姓们都不愿出门了,又或许那些需要喝药的人已都病死了罢……” 沐九如微微一愣。 他自从来到寒州以后,虽切身体会到了此地的寒风侵肌,天气冷得人走在路上都皮肤发痛,但他到底是权宦的夫郎,即便在外人看来上不得台面,也确确实实是权贵阶级。 他身上穿的是金装玉裹,出入也有马车碳火取暖避风,便也没想到百姓们竟有可能因此不来取药了。 可掌柜这么一说,沐九如便一点就通了。 感染时疫的病人们本就体弱,若是家境拮据到需要药铺施舍药物的程度,多半家中也是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能用来保暖了。 寒州入冬已有月余,在这般严酷的气候下,那些病人如今怕是早已熬不下去,死得差不多了。 沐九如柳眉微皱,掌柜倒是对这些事儿见得多了,也看的淡了,他抿了口热茶,又叹道:“等过了冬,雪化开春了,时疫估计还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来讨药的人又会多起来了吧……” 时疫横行导致讨药的人多了,并非是什么好事,却也是合乎情理的推断,沐九如跟着叹了一声,道:“这施药的方子疗效如何?” 掌柜摆摆手道:“聊胜于无吧,就吃个安慰,不过如今城里……” 他话没说完,药铺的门就“吱嘎”一声开了,凛冽的寒风涌入室内。 掌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碍于职责所在,只好向外张望,可一见来人,他立马振作了精神,一骨碌起了起来,绕过柜台迎上前去,热情道:“蔺公公您也来啦,有失远迎!” 沐九如本因为时疫之事眉头微蹙,敛眉沉思而并没有抬头,听见掌柜的说了“蔺公公”三字之后,他立刻抬起头来,望着从雪色苍苍步入室内的高大身影,绽开个妍丽的笑容。 蔺南星的目光也第一时间锁在了沐九如的脸上,他见了夫郎的笑颜,便回了个同样眉目清润的浅笑。 掌柜的对着城内的大人物,又是与大当家关系匪浅的蔺南星很是谄媚,点头哈腰,笑容可掬地道:“您来得正巧,贵府的正君也店里坐着呢。” 蔺南星懒懒瞥了眼掌柜,人站在店门口,并不急着入内。 他轻轻掸去自己肩头眉间的落雪,免得寒气侵到沐九如的身上,边动作着,边不经意地道:“咱家就是专程来陪正君的。” 逢雪跟在蔺南星后头进了药铺,掌柜的看了看外头,见没更多人了,便关上门,上道地附和:“嗐,您对正君这可真是没话说,又是大兴土木,又是亲自来陪着,咱们雁城如今谁不知道蔺公和正君举案齐眉,恩爱无双!” 蔺南星被这通马屁拍的通身舒爽,嘴角都翘得更高了。 他把大氅扔给逢雪,越过掌柜的,径直走向了沐九如,语调立马变得又沉又软,道:“正君,我下职了,今日在城外我带的队伍遇到了鞑子,打了场大胜仗。” 他扬起手边的小酒坛,笑得眉眼弯弯,暗含嘚瑟:“这是庆功酒,御赐的,轻易不开封,白将军赏了将士们,我就去席面上打了些带回来,晚点我们一起喝。” 沐九如也是想起身去门口迎蔺南星的,奈何不论是掌柜的还是小郎君,两人的手脚都比他利索上许多。 掌柜的迎接蔺南星比他这夫郎还积极不说,沐九如这头才刚收起腿上盖的毯子,放下熏炉,站起身来,蔺南星也已经凑到他跟前来了。 沐九如:“……” 这殷勤劲,他一辈子也比不上。 不过小郎君过来了,和他走过去,总也差不了太多。 蔺南星不会介意这点细枝末节的。 沐九如便也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专心地打量起了他下职归来,还打了一仗的小相公。 蔺南星的身材虽然高大,但行动却不显笨重,脚步也向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 此刻蔺南星从店门口大步走来,动作依然敏捷,和个威风凛凛的大豹子一般。 说话时的声音也清澈响亮,中气十足,身上哪儿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半点血腥气、药苦味都没有,只有淡淡的皂角和体霜的清香。 种种细节,足以证明小相公在打鞑子时没有受伤。 沐九如放下了心来,又发现小郎君的鬓发上还残余着一些白霜,便抬手轻轻地拍去,夸道:“夫君真是厉害,我前头在路上时就听见北城门的声儿了。” 他笑眼盈盈,半是逗弄,半是真切地说出之前在大街小巷里响个不停的口号:“鞑虏必诛,天佑大虞,夫君勇武无敌。” 沐九如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并不慷慨激昂,却让蔺南星听得热血沸腾,满心的雀跃与亲昵,甚至还有些气血上涌,像是被撩了心弦一般。 小郎君的耳朵尖立刻红了一截。 风兮和阿芙早已停下手里的事情,一齐观望师父师娘的动静。 两人的目光与蔺南星身后的逢雪撞了一撞,三人眉来眼去地撇着蔺公红彤彤的耳朵,略带揶揄地相视一笑。 蔺南星见不到逢雪的神色,却刚好能看见两个徒弟鬼头鬼脑的样子,多半在看他笑话。 家里的孩子们真是越发得没大没小,没规没矩了。 不过他素来护短,被自己人的揶揄几下,还不足以让他记恨。 蔺南星轻咳一声,无视闲杂人等,专心地看向沐九如,温声道:“你今日来这里是有什么事要办吗?来取药材?” 沐九如道:“没什么要事,就是来问问雁城时疫的严重程度,与他们施药的进展。” 蔺南星应了一声,道:“那你和掌柜慢慢聊,若有什么消息是我也知道的,我一并告诉你。” 他说完拿起桌上的手炉塞回沐九如的怀里,把夫郎稳稳地送到椅子上坐好。 他自个儿看了眼桌上的摆设,稍微整理了下,甚至还拿布头擦了下桌子,又试毒一般地尝了尝沐九如面前的茶水,立刻嫌弃地道:“我沏壶新的。” 掌柜的哪见过这阵仗,整个人都快被吓傻了,生怕蔺公公要借此挑事儿,把他的铺面给查封了。 沐九如倒是习以为常,任由小相公折腾着。 反正这人闲不住,等找不到活做了以后,蔺南星自然就会消停下来,寻个位子坐下休息。 沐九如便又起了话头,和掌柜一问一答地聊了起来。 阿芙和风兮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只有刚刚贴身跟随蔺公的逢雪一人如遭雷劈,神思恍惚。 毕竟不论是谁,看到早上还刀头舔血,渴了随便抓把雪往嘴里塞,像是能饮血啖肉的英勇糙汉上司,突然就从新换的衣服里摸出一小盒精致小巧的茶叶来,然后万分狗腿地亲自洗了一遍茶具,开始投茶倒水……都是会感到些许迷幻的。 绝不是他逢雪见识太少! 第194章 时疫 只怕明年鱼脐疔还会继续肆虐,不…… 逢雪恍恍惚惚。 他看着蔺公娴熟的动作, 不禁疑惑起来:蔺公是什么时候往袖子里放上茶叶的?咱家收拾脏衣服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没发现? 不,应该说……蔺公的袖子里到底放了多少东西?! 光上次在城楼上,他就发现蔺公往袖子里装了鸡舌香、铜镜、梳篦、绣帕、口脂、香薰、火折子…… 如今还有茶叶…… 虽然都是小罐的, 但逢雪自认自己伺候贵人时,都没法子做到这么妥帖完备。 且蔺公还亲力亲为地去泡了茶叶,甚至不叫他这奴婢来泡…… 逢雪对此表示心情复杂。 他一时对蔺公万分膜拜, 毕竟像蔺公这样上能战场杀敌, 下能伺候夫郎的多功能、无弱点的全能宦官,怕是找遍整个大虞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了他一时又觉得颇为心酸, 还有点痛心…… 果然做了奴婢的人,这辈子都是奴婢了! 蔺公这样的天子大伴、御前中贵, 竟还是克制不住为自己为奴为婢的习惯卑微低伏, 明明身边有他这下属在,却上赶着去伺候家中的夫郎。 正君就是再美若天仙,也不能当成主子来伺候啊! 蔺公糊涂! 逢雪此刻还刚刚踏上多鱼和多贤曾经走过的老路, 每一次对蔺公的接纳和理解都万分艰辛。 不过众生的悲欢向来是不相通的。 逢雪还在自我开解, 自我消化的时候,柜台前的氛围却不知不觉变得和乐融融了起来。 沐九如捧着蔺南星沏好的茶,茶叶是御赐的新茶,喝得人身心温暖, 齿颊生香,精神气儿也提起来了不少。 他在小相公的殷勤伺候下,同掌柜曼声交流起了雁城甚至寒州的时疫程度,还有城中大夫的水准、数量,诊费、药费、物价等等…… 掌柜的茶壶被蔺南星征用了,因此也因祸得福,分到了一杯千金难求的好茶。 掌柜的见蔺公公没怪罪他招待不周的意思, 气场也还算平和,便万分珍惜,万分尊敬喝起茶来,并且宛如把正君当成根救命稻草一般兢兢业业、详详细细地答话。 蔺南星在柜台前喧宾夺主的忙活了好一通后,终于忙无可忙了,就也端了杯茶水,一会儿拨弄下碳火,一会给沐九如掖下毯子,坐在沐九如的身侧,安安分分地喝茶休憩,偶尔也会插个嘴,补充些他知道的消息进去。 风兮和阿芙选完了药材后,也加入了长辈们的谈话,不过他们不怎么开口,只是在一旁乖顺地听着。 几人在无人问津地药铺里聊了约有半个时辰,沐九如对疫情的状况便了解得差不多了。 他心里有数,也生了些想法和打算,就不再多做打扰,带着一家子同掌柜告辞,乘着碳火充足的马车打道回府了。 到家之后,大伙各自散开,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事去。 蔺南星和沐九如陪着蔺韶光一起消磨了会儿时间。 之后蔺南星又带着沐九如做了会儿强身健体的小锻炼。 自从两人种下同心蛊之后,沐九如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好转,如今就是接个让人心跳加剧的长吻,都不会再犯气病了。 沐九如便也生了心思,想要调理一番自己颇为孱弱的身体。 他的要求也不高,不用变得和小郎君一样骁勇善战,毕竟自己浑身腱子肉的样子,他也有点难以想象。 他只求自己的体力再能好上一些,好到骑个一天半天的马,或是和小相公好上一次,也不会累得好几天都精神不振,只想躺在床上一睡不起就行。 若是能学会些简单的武艺,那就更好了。 毕竟他拥有无愁这么一把上好的兵刃,却只是插在腰带里做装饰的话,就太浪费了。 对于辞醉和无愁的来历,沐九如是早有猜测的,前些日子蔺南星又特意和他交代了一下两把兵刃的前世今生。 沐九如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就更是珍惜这把公爹送给他这儿媳妇的礼物了。 这么用心准备的物件,他就是在沐家时,也是从来没收到过的。 他喜欢的紧,想用得紧,半点也不想浪费了长辈的一片心意。 因此沐九如做锻炼时也勤勤恳恳,毫不偷懒。 又或者说,能跑能跳,能肆意地挥洒汗水,本就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梦寐以求的事情。 他做起来自是乐在其中,即享受,又珍惜。 沐九如跟着蔺南星一起扎了会儿马步,然后练了会儿身法,又挥了会儿匕首,直到折腾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才被蔺南星叫停了今日的锻炼。 小郎君带着活蹦乱跳了好一会儿,让他万分喜爱,也万分心动的少爷回了房,亲手帮少爷擦干净了身子。 之后两人又坐到了床上,蔺南星一边为沐九如按摩,把少爷僵硬的身体揉搓得恢复柔软,一边哼哼唧唧得将他憋了好半天的英勇事迹都说了出来。 有城外的那场遭遇战,也有他与白巡军营里打的机锋,但凡他觉得自己做得好的,就事无巨细,全没落下。 蔺南星暗暗地嘚瑟了一通,不知是被自己恬不知耻给羞臊的,还是为了什么而兴奋的,一张俊俏的脸上又冒了红晕,眼睛也变得水汪汪、湿漉漉的,和个卖乖的小狗狗没什么区别。 沐九如哪还看不出这人需要他给些表扬呢。 他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夫郎,自然毫不吝啬地给了小郎君想要的奖励。 蔺南星如今的脸皮越发见长,成功亲到了主子的脸,就想去亲主子的嘴,亲到了嘴就想上手,反正他心里明白着呢,沐九如很喜欢他这小夫君,对他很是纵容。 一通打蛇随棍上后,蔺小相公顺利在心上人这里讨足了彩头,把沐九如梳理整齐的发髻闹得散了,叆叇也歪了,唇瓣和双颊绯红一片,双眼也迷迷蒙蒙的,像只软软的小兔子一样,浑身上下都在细细地颤抖。 亲昵过后的蔺南星餍足非常,还浑身都是劲儿,活像是从沐九如这儿吸到了什么仙气一般。 他和沐九如温存一番,又坐不住地起了床,给夫郎打点衣着头发,然后马不停蹄地收拾了房间,整理了床榻,最后还兴高采烈地拿出庆功酒来,要与沐九如一同共饮。 这回体贴温柔的好夫郎没有应下。 倒不因为沐九如是不想喝小郎君的庆功酒,而是他觉得此次小郎君抗敌有功,得来的赏赐合该让全家人都品尝一下。 他们两个人偷偷地吃独食,哪有合家欢庆来的热闹。 于是晚饭时分,众人便都从那朴素的小酒坛子里分到了御赐的美酒,就连桑召和乔脉植这两个客人也没被漏掉。 乔脉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他端着小小的酒盅,夸张地打开手臂,歌颂般抑扬顿挫地道:“啊!美酒!落落强!杀杀杀!” 他举杯抬头,一饮而尽,下一瞬,他脸色骤变,吐着舌头道:“神啊!好辣!”他眼里都被辣出了泪水,眼泪汪汪地道:“召召,给我下蛊,我辣。” 被点名的桑召就坐在乔脉植的边上,苗女即便身处冰天雪地的雁城里,身上的穿着依然不太厚实厚,像是她根本感知不到冷一般。 不过她表情缺失的脸确实比天气更加寒凉,一度让蔺南星十分困惑,乔脉植怎么会看上桑召这样的人。 怎么看都是他家少爷更好。 乔脉植的眼光有问题。 但有问题的好! 桑召面对少年郎毫不掩饰的撒娇,依然一脸麻木,爱答不理,但还是掏了个虫子出来,往乔脉植的嘴里一塞。 乔脉植的脸色更加扭曲,不过心上人喂进嘴里的东西,哪怕是屎也得面不改色地吃下去,更何况这些日子里他吃的虫子没有千条,也有百条了,勉强算是习惯了…… 他坚韧不拔地挤出个灿烂的笑容来,竖起大拇指,道:“好吃!召召真好!” 把乔脉植辣到求虫吃的庆功酒,是一种北方御寒专用的烧刀子,因此哪怕是御赐的佳酿,喝起来也依然辣嗓烧心。 蔺韶光这个小酒鬼今次没能分到一星半点的酒水,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已能算是个大人的多鱼哥哥大口喝酒,他自个儿只能喝浓浓的鸡汤,边喝边口水直流,嘴里嘀嘀咕咕:“做大人真好啊。” 年轻人们闹成一团,蔺南星自觉自己和沐九如是一个辈儿的,半点也不凑合进去,全副心思只放在自家夫郎的身上。 他给沐九如倒了杯温酒,柔声道:“祜之,你慢些喝,这酒确实辣人,你若是喝不惯就剩着,我来喝。” 沐九如端起酒杯,笑呵呵地回道:“嗯,我慢慢喝。”他抬了抬眼,笑容更甚,轻轻地道,“落故的庆功酒,我就是酒量再不济,也是要尝一杯的。” 蔺南星被哄得嘴角高翘,又有点羞臊,他胡乱地“嗯”了几下,自个儿倒是先喝起了酒来,喝的脸上、眼皮、耳尖都通红一片。 沐九如望着姿态可爱的小郎君,也端起酒杯,慢慢抿了一口。 灼烧的感觉从喉咙口一路烧过肺腔,再进入胃里,果然是极辣的酒。 但挨过那阵烧心烧肺的辣后,醇厚的米香慢慢地回甘了上来,酒气沁人心脾,让人心醉神迷。 不愧是御赐的美酒,即便辣得呛嗓,也让人还想再来一杯。 沐九如的酒量不大,一杯酒下肚,已让他的脸上瞬间泛起了浓郁的红。 他的心情也因为尝到了新奇的酒水,还有心上人在侧,亲朋好友相伴而有些高涨,嘴里便嘀嘀咕咕的,止不住说起小话来。 不过整个饭桌上,可不止沐九如一人高兴,其余诸人也都因为蔺南星立的功,带回来的酒而心情飞扬。 餐桌上欢声不断,话题一个接一个,热闹非凡。 在坐的有一大半的人都是大夫,话题不知不觉间也就转到了席卷整个大虞北域的时疫上。 风兮艳红小巧的嘴儿咬着筷子,小嘴叭叭个不停,道:“唉……我听那药童说,这城里有名有姓的大夫全都被征去军营里了,难怪得疫病的老百姓都没了活路。” 阿芙也从药童和掌柜哪儿听了不少消息,她附和道:“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个百姓的腿被雪冻坏了么,听说若是放在往年是能就回来的,今年却因为寻不着有资历的大夫,那人最后全身生疮死了。” 听闻这般欺压百姓的事情,众人无不义愤填膺。 蔺南星人在军中,比他们知道的要全面一些,解释道:“北军如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这次的时疫病情罕见,又凶险非常,军营里人口稠密,疫情比城里严重上许多,就是征用了许多民间大夫过来,军医们还是忙的脚不旋踵,每日都有新的将士因病而亡。” 今日因为要饮酒,蔺南星生怕大伙喝醉了之后,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来,便没让下人们伺候在侧。 因此这顿算是纯粹的家宴,说起话来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用在意立场,也无所谓对错。 众人纷纷“哦”了起来,有帮军营说话的,也有继续骂官员的。 沐九如好奇地问道:“太医署对北军的疫情没做出应对吗?” 蔺南星道:“军营里来过两个太医署的大夫,也递了病案回京,方子改了快七八个,用处都不太大。” 这次席卷北境的时疫名为“鱼脐疔”,得了这种传染病的人肢体上会生焦褐色的恶疮脓肿,创口痛楚难当,且皮肤的溃烂若得不到遏制,病患常常不过月余就会走黄身亡。 大虞境内肆虐的时疫向来是霍乱、寒杂、温热等病症,而此次大肆传播的鱼脐疔,却是种异常冷门的疫病。 宫中的史料从未记载过鱼脐疔这样大片传播的情况,而前人所著的医书里,针对对鱼脐疔的描述和医案也寥寥无几。 沐九如本以为他对鱼脐疔知之甚少,是因为他读过的医书还不够多的缘故。 可太医署里医书济济,又群英荟萃,拥有的医资力量已是大虞顶峰,太医们竟也拿这次的时疫没有法子…… 那么等到明年开春后,天气转暖了,雪化冰消,病死之人处理不及的尸身又会成为新的疫病源头。 沐九如眉头微蹙,心里面一瞬做出了判断。 只怕明年鱼脐疔还会继续肆虐,甚至情况更加严重。 不论是军营里,还是他们居住的雁城。 乔脉植听众人说起时疫,脸上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道:“瘟疫吓人!西洋都是死人,我逃去北鞑,也瘟疫,人都死了……!” 第195章 立业 世人说起喜爱之人,钟爱之事,总…… 阿芙听了乔脉植说的话, 瞬间看了过去,问道:“北鞑那边是全国都在时疫吗?” 乔脉植想了想,回道:“好像?是吧?北鞑地方大, 我没去过多少,去过的都在瘟疫。” 阿芙那对蓝宝石般的眼睛眸光微动。 她故土大风部的地盘和北鞑接壤,族人在某些季节里, 也会游走到北鞑的疆域内。 希望疫病并有没有侵扰到她的族人。 她们那边医术落后, 若是染上这虞人都束手无策的鱼脐疔,不知会死去多少同胞。 乔脉植见阿芙不说话了, 就又自顾自地道:“我来大虞后,没想到大虞也瘟疫……我逃逃, 逃啊逃……”他沮丧道, “钱都逃没了。” 乔脉植这人虽说是从西洋来的,会的医术也是西洋的医学,可他本人却是土生土长的虞人。 他幼年时被西洋人从大虞掳走, 成了个奴隶, 至今后背上还有个奴隶的烙印在,后来他遇到了些机缘,被教他医学的师父给捡走了,成了个药剂师学徒, 总算过上了段温馨安稳的日子。 可惜好日子过了才没多久,时疫就在西洋爆发了,那边的时疫和大虞的时疫不太一样,得了病的人浑身都会发黑,比鱼脐疔更加恐怖。 乔脉植的师父就在治病救人的过程中死在于时疫,他们所待的小镇也因疫病近乎没留下什么活口。 教会见小镇已没救了,就下令要焚烧乔脉植的小镇, 乔脉植作为一个没病没痛的大活人,他不想被活生生地烧死,只好拔腿就跑。 后来他为了逃避瘟疫路过了许许多多的城镇,见过无数天灾人祸的现场,但都运气不错,没有染上病痛。 不过这运气,也成了他在西洋无处落脚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教会因为他过于活蹦乱跳,而认为他是不详的恶魔,是带来灾难的化身,因此重金通缉乔脉植,以至于他一个年仅十八岁的黑户只能铤而走险,坐船偷渡去了北鞑。 到了北鞑后,他又发现那里的生活比起西洋来更加原始,疫情的状况也好不了太多,到处都是感染时疫的病患。 乔脉植在北鞑语言不通,又习惯不了当地的生活,最后只好花了好大一笔积蓄,才找到个路子,跟着大虞的商队一同南下,重回了故土。 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导致乔脉植穷得连灾民都不如,最后昏倒在了路边,才被沐九如一行救下,带到了雁城来。 因此别看乔脉植年纪轻轻,人又似乎憨头憨脑的,实际上他的阅历丰富着呢。 蔺南星自从知道这人的身世经历后,就判断出乔脉植那傻大个一般的性子估计也是装出来的。 不然这人可没法在那么混乱的情境下活着回到大虞。 但只要他不表现出害人的心思来,桑召的朋友,就也是沐九如的朋友,蔺南星自然会好好招待着。 乔脉植双手合十,沉浸地哀悼他的积蓄。 那可是他掏光了一个又一个城镇的死人口袋,才攒下的老婆本。 哀悼完了,他睁着一对下垂的大眼睛,哼哼唧唧抱住了桑召,撒娇道:“召召,我入赘你,给你生女儿。” 桑召:“……” 桑召默默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拉开乔脉植的粘在她身上的一双手臂。 除了睡觉和治病的时候,她并不想被男人碰到。 甚至她不仅不想被乔脉植黏糊,打从心底里来说,还有点烦这个人。 她虽然和乔脉植睡过了几次,但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就足以证明这乔脉植没能获得妈祖的认可,不适合成为她孩子的火种。 只是看在乔脉植的脸确实很俊,体格又高大结实,比起蔺南星来也不遑多让,而且还不是个阉人……的种种优势上,桑召又真的对乔脉植的血脉非常心动,很想生下个和乔脉植外形有些相似的孩子。 因此哪怕桑召只要被乔脉植黏糊就烦躁万分,但一想到将来的孩子,她又觉得还能忍一忍,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再多睡几次试试,要是乔脉植真的不行,就换个人。 反正睡觉可以,入赘是不可能的。 她心里有十分清晰的未来规划。 她这辈子只会养自己和族内姐妹们的女儿和儿子,不可能去养个无亲无故的男人,更不想同任何一个男人绑定在一起。 她们族里没这个做法,她也不喜欢那样。 和姐妹妈妈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养娃娃,对她来说才是鼎鼎舒坦的生活。 桑召想到可可爱爱的孩子,又觉得自己恢复了一点耐心。 她摸出个壮.阳的蛊虫,丢进乔脉植嘴里,希望这人今晚能中用一点。 毕竟大虞帅气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变成了阉人,想找到个正常的男人真的很不容易! 莫名其妙又吃了一嘴虫子的乔脉植:“……” 南夷的妹子真辣,真难追。 乔脉植含泪咽下满嘴的腥臭扭曲、活蹦乱跳的多足蛊虫,给自己打气:勇敢的乔乔,不怕困难!睡过了,就要一辈子在一起! 桑召和乔脉植那头小动作不断,蔺南星一家子的聊天也还在继续。 沐九如不知不觉间又是几杯美酒下肚,喝得整张脸上红润润的,心里更是思绪万千。 酒气和小郎君杀敌的成功,把他激得也升起了安家乐业的心思。 毕竟他们一家子,在雁城兴许要住上两三年,那日子也要好好地过。 他如今有了真正的一技之长,还有蔺南星事事支持着他,纵容着他,他已不甘愿再囿于后宅,做个相夫教子的正君了。 沐九如嘴上扬着,道:“芙儿,兮儿,我们在雁城开个医馆如何?”他虽是疑问,语气却更像是在宣布。 阿芙还在因为故土的消息而神思恍惚,被点了名之后,才将将把思虑从关于故乡的担忧里抽离了出来。 她抬起头来,风兮正好也在望着她。 两人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大干一场的冲劲。 阿芙立马应道:“师父若是要开医馆,我和师弟会帮师父打好下手的。” 风兮也道:“嗯嗯!而且有师丈在,军营那边应当不敢来抓师父去做军医,这样百姓们就不至于寻医无门了。若是之后还有人冻伤了,就不会像前些日子那样无人可医,丢掉性命。” 风兮说的这些,沐九如也很是认同。 他有医人的能力、也有些济人的财力,还有权利不小的夫君做靠山。 那么在这样席卷国土的天灾人祸之下,他便更应该担起一份责任,同他的小郎君一样,尽他所能给予百姓些护佑。 沐九如看向他的小相公,问道:“落故,我若是在城里开个医馆,会给你惹麻烦吗?” 他知道蔺南星肯定是支持他的,但以防万一,还是得问上一声。 若是他开医馆会给蔺南星在雁城的处境招来麻烦,那他便不开了,反正即便不行医,他也能和小郎君再好好商量一下,看看有么有什么别的事是他力所能及的。 蔺南星立马答道:“不会,没有麻烦,祜之在雁城想做什么都可以。”他音调微沉,带着些小骄傲地道,“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分毫。” 沐九如闻言便笑开了,抬着如丝的醉眼,打趣道:“老爷可真是威风呀。” 蔺南星许久没被叫过老爷,耳朵又不争气地红了,阿芙和风兮见此,立马没大没小地揶揄起了师娘。 蔺南星瞪了两眼小辈们,看向沐九如时,眼神又是温温柔柔的,嗓音也软软一把,柔声道:“那我回头就差逢雪去买个铺面,给你开医馆用。” 沐九如眨了眨眼,思索着道:“似乎……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咱们的岁安大院不是还空着么?”他想了想,觉得这个点子不错,又道,“那边的屋子多,堂屋也宽敞,院名的意象也好,落故,你看我们就用那处来开医馆如何?” 蔺南星此前倒是完全没想起来,他们家还有个岁安大院可以用来开医馆。 不过沐九如说起之后,他也觉得那处很是不错。 岁安大院空置着也是平白积灰,只要雁城不出什么大岔子,他们一家甚至都不会没事去光顾那里。 用来开医馆的话,倒是让他砸进去的万两白银显得不那么浪费了。 至于岁安大院角楼上的火炮、火铳,还有逃出城外用的地道……只要全都锁好了,别让人发现了就成,碍不了什么事。 蔺南星立马应了下来,道:“那宅子是我们家的地产,祜之想怎么用都可以。” 这下店址也敲定了,事态顺利得让沐九如眉眼飞扬,红唇勾起漂亮的弧度,叆叇后的眸子也亮晶晶的。 他畅想道:“那只消再布置一下,就能开诊医人了……我上次去时观察过了,那边的院子后头有几间屋子,即通风又僻静,很适合搭成个安乐坊,开春后可以用来收留染了时疫的百姓……” 他抿了口小相公的庆功酒,又笑眯眯地道:“桑召和乔脉植似乎也打算在雁城多逗留一阵子,也可以给他们二人在院子里留两间屋子,作为他们的药室……” 世人说起喜爱之人,钟爱之事,总会止不住地滔滔不绝。 沐九如也不可免俗,他一边喝酒一边嘀咕,眼神随着话语变得越发朦胧。 像是有些醉了,又像是纯粹的高兴。 蔺南星看得心里温软成一片,不论沐九如说什么,他都好声好气,认认真真地应答。 小辈们那头也闹闹哄哄得在聊天,蔺韶光兴奋地道:“孙叔叔和白姨姨过年以后也要来这里啦?真好!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上我的生辰呀!” 阿芙和风兮只是在回宅的马车上听蔺南星说起过那两人会来,便在刚才和蔺韶光说了一嘴,小师弟此刻起了兴致,问起他二人孙连虎和白锦什么时候会到雁城,他们却是全然不知的。 风兮只好求助蔺南星,稍稍打断两位长辈的如胶似漆,问道:“师娘,白姐和孙连虎什么时候会到城里啊?他们赶得上小师弟的生辰吗?” 蔺南星摇摇头道:“他们没有那么快到,许是得元宵之后再过上一阵才会陆续抵达雁城。” 蔺韶光的表情肉眼可见低落了下来。 蔺南星见了好大儿嘴巴撅成了两根红肠,就觉得心里逗趣。 他知道自家儿子是个爱热闹的,便伸出个手,摸了把好大儿的头毛,哄道:“他们赶不上也没事,有爹爹们陪着你,保准让你过个热闹的生辰。” “小爹爹不是还欠你一回中秋么?这次我将功赎罪,带你去雁塔的顶上放烟花如何?就是那座城里最高的塔,我带你站在屋顶上,一伸手就像是能摘到星星似得。” 蔺韶光顿时眼睛一亮,再也想不起来孙叔叔和白姨姨了。 他要是站在那么高的塔上放烟花,那得多威风啊! 蔺韶光的眼睛里已期待得星光闪闪了起来,一对小手小脚也不住地晃悠,嘴里叽叽呱呱地和多鱼哥哥碎碎念起了生辰的安排。 孩子们又自己聊开了,沐九如拉拉蔺南星的衣角,把这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蔺南星一低头,看到的就是少爷眼尾艳丽的红色,还有眸子里的凌凌波光。 沐九如生得实在太美,平日里就已让人见之忘俗,此刻玉山倾倒的姿态,更是美到惊心动魄。 蔺南星心头微动,止不住吞咽一声,就见他俏丽无双的夫郎嘴唇微张,语调温温柔柔地,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落故,是不是年后那会儿,你那小侄儿耿统也要来了?” 蔺南星心里的遐思瞬间飞散,他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沐九如会问起耿统来。 毕竟沐九如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耿统的…… 他心头有些微妙的感觉,又强行压了下去,温声答道:“是,他年后也会来雁城。” 沐九如“哦”了一声,又抿了口酒,眼神尤其无辜纯洁,笑得满眼沁润,低声道:“我可真好奇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俊人儿……”他拍拍蔺南星的大手,笑得更欢,“当年才能让你如此推崇,想要介绍给我。” 蔺南星:“……” 蔺南星忽然就确定了,他的少爷是喝醉了。 不然少爷绝对不会当着小辈和朋友的面对他碰碰摸摸,还开始使坏心眼地逗弄他,点他以前干的蠢事…… 那时的他哪里想得到自己能和少爷结为连理呢。 自然只能把他觉得最好的人,推荐给少爷以解燃眉之急。 还好少爷那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沐九如只选择了他。 小郎君心里甜甜暖暖的,又被少爷臊得有些尴尬。 但只要被沐九如看着,瞧着,关注着,不管沐九如对他做什么,说什么,蔺南星都会神志不清,满心喜悦。 此时此刻的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少爷坏坏的,也是最好的。 是我一个人的。 第196章 很好 世上再也没有像你这么好的主子了…… 半个月后, 岁安大院正式挂了医馆的招牌,改名为岁安医馆,悄悄地就开张了。 说是悄悄, 其实也是放了鞭炮的。 不过大院的方位离闹市稍微有些远,附近的民居只有几家,因此一时半会儿, 知道城里多了个大医馆的人还没几个。 医馆里虽门庭清冷, 但该有的陈设、人员一概不少,看场子的护院和小药童都是从牙行里买来的, 就日日睡在岁安药铺里。 护院们由死士带着操练、管教,而小药童们则是让风兮和阿芙一起带着教导辨认药材, 如何熬药煎药, 推拿艾灸。 可惜万事俱备,东风却不太足,医馆开业后连着好几日都没什么病患。 几个大夫见此情况, 却也闲不下来, 便撺掇着蔺南星从军营里“偷”了几个感染时疫的病患出来,安置在岁安医馆的安乐坊中。 既然沐九如都开了口,蔺南星自然是打了包票,乖乖照办, 他带来医馆的那些北军小兵,病症轻微和严重的都有。 小兵们在军中染了时疫后,就被统一聚拢到军医用来安置传染病患的帐篷里。 为了节省碳火,那些帐篷里会尽量入住更多的病患,地上的草席一个挨着一个,几乎让人无法下脚。 患了病的小兵们吃喝拉撒都在一处,鱼脐疔本就让他们的身上容易流脓发烂, 照顾他们那些大老爷们粗手粗脚,经常弄得病患满身脏污。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到处都飘着难以言喻地臭味,痛苦的呻.吟声从早响到晚,得病的小兵们吃不香睡不着。 似乎从他们踏进了这收治帐篷那一刻起,就已经奠定了等死的结局。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进来帐篷的人里,常常十个也未必能有一人侥幸痊愈,走出这人满为患的陋室。 但岁安医馆里的安乐坊却与军中条件截然不同。 安置病患的屋子里窗明几净,睡觉的地方起了一排炕床,病人们躺在上面浑身都暖洋洋的,哪怕窗户常常开着通风换气,也比起帐篷里要暖和上太多。 每个病患躺着床位和其他人的之间还会隔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让他们不至于被其他人过了更重的病气,也不再会被别人身上的味道熏得辗转难眠。 这些小兵们被带离军营时,还在为他们未知的遭遇心中惴惴,来了岁安医馆后,却再也不想回去了。 这里的环境那么舒适温暖,大夫们还人人长得和天仙一样,说话也有的逗趣有的温柔。 照拂他们吃喝拉撒、敷药擦身的小药童们虽然有时动作会不太利索,却也比军营里那些糙汉子要好上太多了,就算不小心把他们弄痛、摔了、噎着呛着了,药童们也都会好声好气地道歉安抚。 这氛围实在是太温馨了。 甚至让这些在军营里流血流汗的大老爷们,一个个或早或晚的,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过一场,觉得他们哪怕痊愈不了,病死在了这里也不会太过遗憾了。 毕竟他们这些人虽说是士兵,却几乎都是背井离乡被征役来的。 入北军之前,他们只不过是乡野里面胸无大志,每日只想守着一亩三分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村夫罢了。 如今病倒阵前,即将客死异乡,他们想不到那些宏大高尚的远志,能得这死前的片刻安宁,已是他们在人生的岁末寒冬里偶入一处桃花源地,做了一场黄粱美梦了。 不过刚来到岁安医馆的时候,这些人也是结结实实害怕过好半天的。 甚至不只是这些小兵,就连蔺南星第一次看到沐九如他们医治时疫病人的时候,都惊了一下。 蔺南星如今日日都要外出巡城,白巡还规定了他午时之后才能回城。 不过蔺南星巡城时,却并不全权按照白巡的安排来做。 蔺南星有自己的目标和野心。 如今沐九如也在雁城里住习惯了,他的家人们也一切都好。 蔺南星心中大定,没了牵挂和担忧,就一日日得带着他的小队越跑越远,通过《寒疆军志》上写到的小路绕进定城或是云城探查地形。 有时他日落西山才会回家,偶尔还会在外露宿一夜。 因此染疫小兵的搬运蔺南星全权交由逢雪来操办,不过他的心里始终对沐九如接触感染时疫的病人有些担心。 于是病患们入住岁安医馆的第一日,蔺南星午时一到就回了城,进了自家夫郎的医馆,步入大院角落的安乐坊中。 他一脚踏入,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红红绿绿。 大红大绿。 他举目望去,满眼都是穿着从头包到脚的,亮红亮绿色衣裳的人在安乐坊里穿梭来去。 太……辣眼了。 这种大红大绿的布料自蔺南星来到雁城后,其实见得不少。 这是寒州当地特有的一种染色制布的工艺。 布料经过特殊的染料和手法处理,能染出非常鲜亮的红色和绿色。 两种颜色在布料上界限还会相当分明,晕出类似花草形状的图案,经过扎染后的料子,还会一定程度上变得更加柔软保暖。 这些颜色诡异的布料在寒州当地卖的不贵,甚至还比大多数布料更便宜一些,因此广受本地百姓的喜爱, 这种大红大绿的东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件,甚至成了本地独有的风俗特色。 这料子虽然在雁城十分常见,但…… 也不该出现在医馆里啊! 刺目的红绿两色将医馆里站着的几个大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处都用水晶片给遮住了,甚至他们的脸上还统一戴着个长长的红绿色漏斗…… 这种类似鸟嘴一样的面具蔺南星曾经看乔脉植戴过。 听乔脉植说,西洋大夫会在这种长长的鸟嘴漏斗里放上草药,用来程度上防止邪气和瘴气通过口鼻进入人体。 但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效用,几个大夫对此一直争论不休。 不过此刻的众人既然已经穿戴上了这些,足以证明这套行头确有其效。 蔺南星关注的倒也不是这些医学方面的问题,而是……乔脉植的那套的面具是皮革和黑布制的,总体黑黢黢的,穿在身上给人一种阴森非人的感觉。 而眼前的景象…… 依然有种非人的感觉,却是另一种毛毛虫成精的喜庆感。 蔺南星在一群辣眼睛的红绿色中艰难地寻觅自家夫郎的身影,过于出挑的颜色仿佛迷彩一样,让屋内几人近乎连绵成了一片。 他好不容易才一眼从身形身高上找出了沐九如是哪个。 他家少爷即便穿着臃肿怪异的衣服,依然是人群里最漂亮的那人。 就连脸上的翠绿叆叇和那个尖尖长长的古怪面具搭配着,都比别人脸上的顺眼千倍万倍! 蔺南星寻到自家夫郎后,立即乐颠颠地走上前去。 他刚一靠近沐九如,就被自家少爷如临大敌地拽出了房间。 两人沟通一番后,先去了灶房里陪沐九如用热水洗手洗脸。 沐九如在灶屋的角落把一身行头脱了下来,从面罩到包头巾,从手套到围脖,从头到脚全扔进了一个专门用来放脏衣的箩筐里。 鸟嘴面具中的药草则是倒进了废药缸,脸上的叆叇他也没漏掉,泡进热乎乎的药水里了。 一身轻松的沐九如脸上再无遮挡,动作方便了,说话的声音也清晰了许多,可那张素白细腻的脸蛋上却是被沉重的面罩压出好些印子。 蔺南星打了微烫的药草水,拧了布头轻轻擦拭沐九如的脸庞,手指心疼地摸过那几道印记,柔声道:“这里疼吗?” 沐九如还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情况,没了叆叇后,他视线模糊,也看不清水里倒影,只好就着蔺南星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脸。 触碰到的皮肤有些凹陷,原是被压出印子来了。 沐九如轻笑道:“不疼,只是碰到了有点痒。” 他说话时喷出的气息软软热热的,打得蔺南星手心里也痒痒的。 小郎君把发红的手心握拳,又重新拧了一次巾帕,边擦边道:“我看军医们都是带丝绸面罩的,那个料子轻便,戴在脸上就不会起印子。” 他心里总觉得他们大虞的东西才是最好的,看不上洋人的那套,觉得那就是唬人的玩意。 但沐九如既然已经用上了,他只好别别扭扭地问道:“西洋的这种面具,隔开病气的效用真的更好一些么?” 沐九如被擦的脸上暖暖的,鼻尖都也都是他熟悉的清苦药香,他舒服地喟叹一声,语气轻快地回道:“道理是有一些的,这面罩加一套行头能将人整个包住,就与病气隔离得更加彻底了。” “我之前就在某些医论上看到过,说是病人的唾沫、体.液等浊液若是不慎入眼,也会有感染时疫的可能。” 沐九如边说边把双手浸在热水盆里,两手在褐色的药汤里泡得通通红的,却更显皎洁如玉:“还有双手,若是触碰到病患身上的积液,之后没能及时注意洗手,就会病从口入。” “这细长的面罩,乔脉植说是因为西洋那边认为乌鸦不惧疫病,所以才仿照鸦喙形状制作的,我写信同徐太医商讨过,一致认为这属于无稽之谈,但若是在其中放上些大虞的药草,应当确实能更好地隔绝疫病传染。” 他嘴角翘起,带着些像是得意一般的小哼声,轻轻地道:“西洋人往面罩里放的都是些桂皮、肉豆蔻、蔷薇花、薄荷。这些东西只能用作增香除臭,在医理上并无半点效用,我调整了填充物,改成艾草、白芷、石菖蒲还有……”他报了一串药名,又道,“徐太医看了觉得可行,我便这么试着用了。” 蔺南星听不懂沐九如说的这些医术、病理的话,却依然认认真真地听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 他家少爷每每说起行医治病的事来,语调虽一如既往温温润润的,眸子却会变得亮如星辰。 那对漂亮的眼里闪着极为璀璨的光彩,像是有澎湃的生命力流淌在其中。 这种秀外慧中,艳丽飞扬的姿态,让蔺南星目成心许,压根移不开视线。 沐九如此刻又成了半瞎,便也看不见他的小相公喉结滚动,目光发直。 他犹自说得两颊绯红,顾盼生辉:“药童们平日接触病患的时间比起我们这些大夫来,甚至还要多上许多,因此染病的可能也不小。” “他们都是买来的奴婢,没什么悬壶济世的想法,只是我们这些主子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他柔声叹道:“他们的命也是命,没比那些病人、兵士们低了或是贱了,这身衣服虽然笨重,但能让他们减少一些被传染的可能也是好的。” 方才蔺南星往安置病患的屋里看时,确实除了桑召、风兮他们,还看见两三个小孩子穿着这声衣服。 那几个小孩应当就是买来的药童们了。 蔺南星的眼里泛起柔柔的光。 他深深凝望着他的少爷,心头的爱意发酵得更醇,甚至有些满涨。 他用干布印去少爷脸上的水痕,也顺带靠近过去了些许,像是想要把人拥在怀里,又或是把自己依偎进去一般。 “祜之总是这么好,把奴婢们的命也看得很重。”蔺南星轻轻地、爱慕地道,“世上再也没有像你这么好的主子了。” 蔺南星的鼻息也因为距离的靠近,打在了沐九如眉眼间。 清浅芳香的热气让他睫毛轻颤,沐九如摸出叆叇来,挂在脸上。 视线骤然清晰,眼底就是小奴婢俊俏又深情的眉眼。 沐九如被这眼神望得红了红脸,轻声回道:“世上哪有什么好主子,我幼年时也是没那么在意奴婢的,只是后来……” 他抬了抬眸,像是要扳回一城般得妍丽一笑,又轻又软的道:“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小奴婢,他傻头傻脑的,说只忠于我一人,让我若是不要他了,就干脆把他直接打杀了,着实可爱。” 他温声道:“后来他还陪我度过了许多岁月,待我如兄如父,将我照顾得处处妥帖,因为我身体不好,他掉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金豆豆,好生惹人怜爱。” 此处人来人往,许多小药童在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 沐九如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那小奴婢是谁,可蔺南星又如何听不出来那小奴婢就是他呢。 沐九如望着蔺南星缓缓变红的脸庞,和凤眸里亮闪闪的星子,又柔软地道:“所以,我也很珍惜他,不想让他受委屈,可总有人会越过我看低他,打骂他,每当那个的时候,我就在想……” “他不该是个奴婢的,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小郎君。” 第197章 明主 他的心跳,永远都在为沐九如雀跃…… 蔺南星的脸本就有些发红, 如今却是连鼻子尖也微微红了,音色都似乎哑了些许。 他看着他的心上人,低低地道:“祜之……” 混乱的心跳在两人的胸膛中敲响, 蔺南星想捏住沐九如的手,又或是抚摸沐九如的脸。 可这里是医馆,边上还有那么多人, 他做什么都不合适。 蔺南星只能用干燥的帕子反反复复擦拭沐九如早已清清爽爽的脸蛋、耳后、额头, 想借此贴得和心上人更近一些。 沐九如任由蔺南星动作,甚至温顺地闭上眼睛, 伸出只手,扶着小郎君的胳膊维持平衡, 他柔声道:“后来我就开始思考, 谁生来是奴婢呢?就是有些人生来就是个奴婢,他们又和我们有什么区别?都是打了会痛,病了会死的血肉之躯。” “我不知道别的奴婢来自哪里, 又是怎么成为的奴婢, 便只能尽量地善待他们一点,让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沐九如睁开眼睛,看着他的小奴婢:“所以,是曾经的那个小奴婢教会的我, 如何做一个珍惜奴婢的好主子。”他眨了眨眼,道,“落故,你说那个小奴婢,是不是才是这世上最最好的人?” 蔺南星的嘴皮子抖了两下,却在这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连他手上的动作都在不知不觉间停了,手指隔着绢丝滚滚烫地贴在沐九如颈侧, 沉沉的,促快的脉动呱噪在他的手心。 但蔺南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心跳,永远都在为沐九如雀跃,搏动,沸腾。 他在面对任何人时都可以巧舌如簧,偏偏在沐九如的面前,他永远是哑口无言的那个。 不论是面对主子揶揄的逗弄,还是缠绵的情话,都让他无从招架。 沐九如眼见着他话没说几句,小奴婢的鼻子尖却是越来越红了,眼眶也红了一圈。 他知道自己又把人给逗得过头了。 其实他从一个不知疾苦的贵人,变成如今这个想要善待奴婢的主子,也有他自己在宫里走过一遭的缘故。 他在宫里伺候皇帝皇后的那几个月里,又何尝不是成了个奴婢呢。 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又似乎是毫无区别。 沐九如经历过被人当成奴婢、玩物随意处置的痛苦,自然也不想让别人也遭受这样的不平事。 就当是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吧。 不过这话若是同蔺南星说了,小奴婢怕是又要心疼难受了,沐九如就刻意掖着没说。 此刻灶房里忙碌着的两个药童,都已在探头探脑地在张望这边了,若是小郎君真的哭了出来,被他们看见了,之后传出去蔺公在自己夫郎的面前痛哭流涕奇闻……也不知道会让蔺南星沾上什么惧内、家有河东狮之类的风言风语。 沐九如连忙撇开这个话题,转而道:“你觉得我们医馆的这身防疫护具做得如何?是不是很适合雁城的风土人情?” 蔺南星满是“少爷真好”的脑子里,瞬间被大片刺眼的红色绿色给占满了。 即便他来了雁城以后,已见过不少人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就连军营里下发的被褥也是这色的料子。 但蔺南星到底是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还做了许多年锦衣华服的权宦,他的审美早就被拉得极高了。 他只能勉强想着衣服穿在沐九如身上时,叆叇后露出的那对明亮的眼睛,闭着眼睛道:“是……很合称雁城的,想必这里的百姓看到医馆里的人穿着这么一身,定然觉得非常亲切。” 沐九如前面和蔺南星甫一照面时,就已经发现了蔺南星脸上表情的不自然,自是知道小郎君不太喜爱这种有些土气的红绿搭配的。 他从小郎君的手里抽走帕子,一并扔到脏衣堆里,招招手,忍俊不禁道:“这料子便宜,又很亲和雁城人的喜好,我就给医馆里的每个人都做了几件,可以轮换着穿。” 沐九如的审美其实也是不错的,他和蔺南星一样不太喜欢这料子的花色。 但看久了也就看惯了,况且医馆这地方是用来行医治病的,他也没必要因为个人喜好的缘故,刻意做几件不一样的好看衣服。 他本就生得过于招摇了,平日里也就罢了,治病的时候他还是不希望别人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脸上的。 因此大家穿什么,他也穿什么就成。 沐九如道:“如今的这场时疫,尚未找到强效的治愈方法,你常会来医馆走动,进安乐坊时定要小心病气,不可疏忽。” 蔺南星脑子里至今还因为沐九如前面的那通剖白而懵懵怔怔的,他乖乖应了一声,记下少爷的叮嘱。 沐九如眉眼含笑,带着他变得傻乎乎的小相公离开灶屋,又道:“这套衣服我也差人专门给你做了两身,走,你去换上试试,让我瞧瞧是不是合身。” 蔺南星跟着沐九如跨出门槛,乖顺地应道:“好。” 他答完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沐九如说了什么。 这丑衣服居然还有他的份?! 蔺南星难以置信,有些抗拒在心上人的面前穿上这么丑的衣服。 毕竟他又不是沐九如,哪怕身上糊泥巴都漂亮。 可转念一想,这可是少爷专程给他做的衣服,除了岁安医馆里的奴婢和大夫之外,只有他才有这一身…… 是他独一份的! 这是少爷对他满满的爱意! 蔺南星又释然了。 毕竟他穿这身衣服哪怕再丑,也比沐九如的其他同僚们穿着这身时定然要好看上许多。 比如那乔脉植、乔脉植和乔脉植。 哪怕是差不多的身高,哪怕那人比他年轻点,也绝对没有他长得俊,也没他身材好。 他一定是少爷身边,除了少爷之外最俊的郎君! - 时光悄然飞逝,岁末已至,大雪几乎将雁城整个封住,气候凉到了极致。 沐九如在这些日子里因为往来医馆而冻裂了皮肤,蔺韶光不知怎的生了好些个冻疮。 风兮更是夸张,得了伤寒病了好大一场,还好身上没长什么怪东西,不是染了时疫,可没把大伙吓死。 阿芙和多鱼因为他们的老家本就在北域,倒是不太怕冻,哪怕他们也生了几个疮,皮肤裂了口子,都没觉得大惊小怪,反而有些怀念。 蔺南星的身子就更是抗造了,日日带着部队外出巡城不说,下午还要陪着沐九如一起活动筋骨,同好大儿一起玩耍嬉戏,到了晚上只要沐九如没有累着,他就会鬼鬼祟祟地在黑暗中睁着双亮晃晃的大眼睛,试图缠着心上人缠绵厮磨。 这精神头反倒比他在京城、江南时还更好了,像是天生就适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一般。 今日正是除夕。 蔺南星上午依旧早早地出了城,不过正午一过,他就踩着点带队回城,直奔小家了。 去年过年时,他们一家子是在竹里书斋过得年,遵从的也是当地村人们的过年习俗,事事都亲力亲为。 今年却是不同去年了。 如今他们的宅子有了不少可以差事的奴婢,虽是需要多发些月钱出去,但大扫除的活计就不用主家自己来做了。 沐九如多了份事业,因此岁安医馆里的病人也需要去慰问一番,还有那边的伙计们也要打赏月钱。 蔺南星不在家的上午,沐九如便一人就把这些零碎活都做了,下午蔺南星回来以后,一家人就只需要忙活年夜饭就成。 今次的年夜饭,大部分的菜都是厨娘们做的,不过蔺南星还是亲自庖厨了几道京畿口味的菜肴。 沐九如和蔺韶光没让蔺南星一人忙活,也跟了进去,帮忙着烧火打下手。 沐九如甚至还在蔺南星的指点下,上手完成了一道炒菜。 这可把沐九如给美得不行,只觉得自己是越发得能干了,早晚有一天他也能亲手给小夫君烧顿大餐来。 阿芙和风兮从医馆回来后,也一起入了灶房,忙起了灶头上的功夫。 几人热热闹闹地烧了饭,吃了年夜饭,放了鞭炮,就又聚在了堂屋里,围着个大火塘,说着小话,吃瓜果点心。 桑召和乔脉植两人并没有加入他们。 南夷、西洋的年节和大虞时日不同,两人也没有过年的习惯——主要是桑召对大虞的节日兴趣不大,乔脉植便也不来参合了。 乔脉植年幼时就去了西洋,他虽怀念故国,但整个人的习惯、思维,甚至是口音,都已和虞人截然不同。 他有了桑召这么个意中人后,更是懒得继续虞化,一门心思只想做苗寨的赘婿。 不过蔺南星估计乔脉植现在应该也是在桑召的屋子里,用他们的方式庆祝新年吧…… 桑召在自己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之后,特地去找过沐九如给乔脉植切脉,沐九如探完脉,诊断出乔脉植的身体很好,龙精虎猛,不太可能子息艰难。 桑召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加倍地给乔脉植吃虫子。 在蔺南星的心里,他家少爷就是华佗再世,孙思邈附体的全科神医,把脉辩症绝对不可能出错,就是有错也是病人生错了病。 因此蔺小郎君合理怀疑,桑召一直没有喜,定是乔脉植偷偷搞了什么鬼,这才导致淳朴憨厚的桑召只能陷入给乔脉植吃虫子,和乔脉植睡一觉,再给乔脉植吃虫子,再睡一觉的循环里。 火塘前的众人聊聊闹闹,吃了百事吉,分了屠苏酒。 可惜到了边关之后,因为人多眼杂的缘故,岑渊的牌位反倒是不便供奉出来了,今年分酒的家人就少了一个。 不过飞鸢传书倒是带来了京城和江南的书信,都是年节时的人情往来,众人也就聚在一起闹哄哄地把信都读了。 逢力、逢会、多贤还有夏月三人分别寄来了新年的问候。 秦屹知共寄了两封来信,一封是给蔺南星的,写的全是礼节性的年节祝福。 还有一封则是专程给蔺韶光的。 这封信的措辞就柔和温馨了许多。 他告诉弟弟,京城中沦为罪奴的家人们如今全都好好的,兴许再过上一阵他就能给家人们脱离奴籍了。 然后他又祝愿弟弟身体健康,在雁城开心快乐,信末还抄录了两首冷僻却优美的边塞诗上去。 蔺韶光读了很是高兴,对着边塞诗念了又念,恨不得马上去诗中说写的地方登高远眺。 兴奋劲过了后,小小的人儿又有些苦恼了。 他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回京城,已经要记不清他到底有多少家人了,蔺韶光嘀嘀咕咕地摆着手指头数了半天,依然记忆不全,急得差点要掉金豆豆。 还是蔺南星答应了他,让多贤年后就把蔺韶光的家人名单全都抄一份寄过来,小人儿这才算是被哄好了。 傅逸丹也寄了封信来问候蔺公与正君,印着个兔子抱月图案的信筒翻倒后,除了纸张外,还落了支小小的干花出来。 这枚小花只有拇指大,形状上像是一团缩小了的绣球花,香气倒是很浓郁。 蔺南星把信看完了,也没从字里行间中找到半句关于花的内容,倒像是不小心落进去的。 可傅逸丹办事向来细心,一般不会出这样的岔子。 蔺南星奇怪道:“傅逸丹在里面放支花做什么?”他琢磨了会儿,生怕这是什么暗号,又转着花问道,“这是什么花?” 风兮道:“这是瑞香。” “瑞香。”蔺南星琢磨了下这两个字,还是没能琢磨透,他将花名记下了,就准备把花投入火中毁尸灭迹。 沐九如连忙拦住小郎君的动作,把花拿在手里,道:“这花的香味很好闻,就留着熏下屋子吧。” 蔺南星不做他想,当即应了一声,又拆了封新的信笺翻看,脑子里却是思量起了之后他再寻花匠问问院子里能不能种些瑞香的事儿。 毕竟少爷说了,这味道好闻。 沐九如成功地救下了花儿来,稍稍松了口气。 蔺南星的注意力向来是放在他身上的,故而也就没有注意到,这瑞香花是风兮喜欢的花。 小弟子的好些绣帕上都绣着瑞香的图案,身上佩戴的合香珠也是瑞香花制的。 傅公公送的花,可太巧了,刚好是风兮最爱的。 沐九如看着手里的小小花朵莞尔一笑。 傅公公年岁虽是大了点,又身有残疾,但人却是老实板正的;风兮年纪小,性子虽说有些跳脱,从前的经历也很是坎坷,但长得貌美,本性也是很好的。 这两人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不失为一桩美事。 不过这样的事情,沐九如作为两人的长辈是不方便参合进去的。 他的倾向明显了,反倒成了对小辈的压迫和撮合。 沐九如不动声色地捏着花欣赏了一会儿,就假装一无所知地把花枝放到了桌上。 又过了没一会,那朵瑞香花就不见了。 不知是被谁偷偷地给取走了。 第198章 望风 沐九如叹道:“这是我们大虞亏欠…… 几人看完了京城的来信后, 时辰已是不早。 蔺韶光的小脑袋又一点一点的了,甚至还趴在多鱼哥哥的肩膀上打了两串短短的小呼噜。 蔺南星见好大儿困得不成样了,就叫来了饺子, 年节的最后这个习俗过完,蔺韶光也就可以去睡觉了。 今年的饺子依然是大伙亲手包的,好些饺子皮甚至是蔺韶光和沐九如一起擀的。 蔺南星的那碗水饺依然奇形怪状, 但露馅破皮的已经很少见了, 就是有几个豁了口的,也全都是蔺韶光包出来的。 火塘边的六人手里捧着汤碗, 看着碗里圆鼓鼓、胖嘟嘟的水饺,不由又想起了去岁的除夕。 似乎吃了水饺, 真的会让人交上好运。 他们去年许下的愿望大多都被实现了。 或者说, 如今的生活,甚至比他们当时许下的愿望,来得还要圆满、顺遂、幸福。 蔺韶光察觉出这件事后, 高兴得一下子蹦了起来, 挥舞着他的小汤勺道:“我去年许的愿望都实现了!我长高了好多!鹅鹅们也下了好多蛋!我还和安安、耿哥哥、耿姐姐们交上了朋友!饺子神仙好灵验啊!” 风兮也附和了起来,毕竟他许下的愿望也是超额完成了的。 他去年许愿想要拜个师傅,今年就有了,还是沐九如亲自收他为徒!还是亲传弟子! 他简直就是行了大运! 就连蔺南星都万分认同这点, 甚至觉得饺子神仙和药师佛一样颇为灵验。 今年对蔺南星来说,可谓是苦尽甘来,顺遂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不仅景裕因为有了秦屹知这个新人的缘故,再没有从前那么烦人了,他还有了个机会可以脱离宫廷,给家人改换门庭,重新成为贵人。 就连沐九如的身体, 也因为种下同心蛊的关系,真真正正地好了起来。 看来人活着,确实是应该有些念想的。 这不许了愿望,就都实现了么。 一群人里似乎只有阿芙还差点意思,毕竟她的愿望过于缥缈,她的家乡也实在太遥远了。 但失落总是难免的,她勾起嘴角跟着欢闹的众人一起欢笑庆贺,湛蓝的眸子里却一如既往得淌着淡淡的,又很深很深的郁沉。 沐九如注意到了阿芙的神色,对着胡女弟子温声道:“芙儿去年的愿望还未实现。” 阿芙眨了眨眼睛,加深了自己嘴边的笑容,温声回道:“没有的事,我本就只是想着有生之年能回去一次就好了,不急于一时实现的。” 她又真心实意地补充道:“师父去年收我为弟子,教徒儿医人治病,给徒儿脱了贱籍,如今的生活徒儿已经觉得很圆满了。” 沐九如笑道:“你总是这般乖巧,不争不抢,也不哭不闹,心里藏着事儿也不与人诉苦。” 阿芙垂下眼眸,被长辈这样温言细语地训导,让她地笑容变得更加腼腆而柔软。 沐九如放下碗筷,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包,道:“本想晚些吃了饺子再发红包的,但……”他在红包里挑选了一番,从中摸出一封写了字的,递给阿芙,“拆开看看?” 阿芙连忙双手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张,里面依然和去年除夕时一样,只有四枚铜板,讨个吉祥的意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白白的纸条露了出来。 是张路条。 持此条者,可从湖州到寒州,一路通行无阻,甚至还可离开雁城—— 直接出关。 路条的所属者写着她的名字。 这路条是他们一家子从湖州出发,北上前往雁城时使用的。 主家的所有成员,从沐九如到蔺韶光,包括桑召都人手一份,可直出关外。 那时的阿芙只以为是沐九如心思细腻,生怕行程中遇到麻烦,所以连出关的路条也给开了出来。 但此刻,这张纸条被送进她的手里…… 那么这张纸条的作用,就成了唯一的,让她朝思暮想的那事。 她可以用它出关,回乡,去寻大风部的踪迹。 阿芙看着纸张上的文字,湛蓝的眼眸一瞬透亮。 火光打入双瞳,像是朝阳映红了整片海水,闪着璀璨的粼粼波光。 她控制着粗糙的手指尖,轻轻触碰着掌心里这张小小的纸条。 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它揉碎了,弄坏了,可又忍不住地,竭尽全力地抓握着它,以至于她的整个手,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哑声道:“多谢,师父,但我……还要为师父,尽孝,还要帮师父打点医馆,教导药童们……” 她的眼里落下一串泪珠,视线也因为泪花而变得模模糊糊,让她看不清纸上的文字。 她干脆闭起了双眼,熄灭了眼中那一汪蓝色,轻轻地道:“我还不……不想离开这里,我用不了这张路条。” 沐九如轻叹一声。 他大抵能猜到阿芙的顾虑。 虞人重孝,他的大弟子平日里虽不声不响的,为人处世却向来周全。 他于阿芙算是有恩,又是她的师长,阿芙做不出拿着他给的好处,就不管不顾一走了之的事来。 沐九如组织了下语句,温声劝道:“北鞑如今时疫闹得正凶,你之前不是很担心大风部也在闹瘟疫么?” 阿芙虽然从来没有正面地对任何人说起过此事,但他们这些日子一同医治时疫的病患,得空闲聊的时候,彼此的立场和想法多少也会表露出来一些。 他知道他的大弟子一直心系着她的故土。 胡女闻言立刻睁开了双眼,泪珠成串落下。 她心头最深最软的地方,像是被这句话给被重重地戳了一下,又揉了一把,让她情难自抑,透骨酸心。 沐九如从蔺南星的袖袋里摸出块帕子来,递进阿芙手中,道:“之前你师丈说起他发现从雁城出发,有小道可以绕过定、云两城去往塞外时,你就忍不住搭话询问了他几句。””为师那时就猜到了,你想回去的期望一直不曾熄灭,甚至时时刻刻它都在你的心中涌动。” 阿芙用力捏紧了绣帕,为自己的贪得无厌,重恩难报而泣不成声。 沐九如看着徒弟哭成个泪人儿,他柔声哄道:“瞧你哭的,我怎么总把你们给惹哭了呢?快擦擦泪。”他笑道,“可是要师父帮你擦擦?” 阿芙连忙摇了摇头,拿着帕子往脸上乱擦一气。 “擦轻点,仔细把脸擦破了。”沐九如说了两句俏皮话缓和了气氛,又继续道,“你若是想要回去大风部,就放手去,莫要瞻前顾后。医馆里、我的膝下还有风兮和韶光在,你无需担忧无人为我尽孝,而我作为你的师父,本就是该由我来支援你,呵护你,助你完成所想所愿。” 他沉声叹道:“这也是我们大虞亏欠了你的。” 阿芙低泣一声,又死死地压下了声音,只断续地、漫长地、重重地吐出了一串浊气。 片刻后,她才寻回了言语的能力,音色像是砥着沙一般,哑得字句都干涩了起来。 她缓慢地斟词酌句,认认真真地道:“师父,我不怪大虞。虞人有坏人,也有像师父师娘这样的好人,芙儿已是三生有幸,才能拜入师父的门下,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 她低着头,泪水透过绣帕,依然浸湿了她的手心。 “我已经不恨了。” 沐九如摇了摇头:“你这孩子……” 他想再劝说什么,可他身为虞人,不论是在此刻应允阿芙的恨,还是接纳阿芙的喜爱,都是傲慢的,高高在上的。 无法感同身受,也就意味着不可能真正的理解。 沐九如只能又叹息了一声,转而道:“芙儿,为师并没有要赶你离开的意思,只是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挂念着你的族人、想要帮助你的族人,我做不到对你的愿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沐九如艳丽的容色在火光下灼灼其华,可阿芙隔着泪湿的绣帕,隔着绚烂的篝火,又或是隔着一整个草原,近十年的光景……她看到的是,只对她舐犊情深、如同亲子的师父。 ——她的师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异族的虞人。 沐九如的眉眼含着淡淡的笑意,姝丽的容颜被篝火灼得更加浓郁,又像是褪去表象声色,成了宝相庄严。 沐九如道:“你若是真心想留在我的身边继续学医,我自是欢迎高兴,但你若是想回归故国,我虽会不舍挂念,但更是为你万分高兴与骄傲。” “师父……”阿芙怔怔地望着她的贵人,她的长辈,她的恩师。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跪倒在沐九如的跟前,铺胸纳地,额头紧紧地贴在石砖地上,她无法抗拒内心的追求与渴望,便只能有辜负她的恩师。 她重重叩首,字字郑重,道:“徒儿不孝,徒儿要离开这里,我想回故乡去。” “我……”她的嘴里冒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发音。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说过大风部的语言了。 她曾以为她早就忘了乡音,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再不是草原的子民,也永远不会是一个虞人。 原来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曾忘却。 她听见让她永生难忘的语言从自己心口涌出,投入篝火,又被风吹远,一直吹到关外,吹上离离草原。 “我是风的儿女。” - 待阿芙的情绪平静之后,众人又延续去年的传统,对着饺子好一通许愿,给并不存在的饺子神仙布置了许许多多天马行空的任务。 全怪去年的愿望完成得过于圆满,今年的众人便心粗胆大了,什么离谱的念想都敢对着几个饺子说了出来。 好像只消说了,就真能实现一般。 多鱼今年已满十四岁,明年就该十五了,属于北方人的根骨也逐渐显露了出来,整个人一下子就抽了条,已比风兮高了些许,快要能赶上沐九如了。 小公公原本清秀的五官也长开了,一对杏眼开始拉长,酒窝倒是依旧还在,让他起来就算已脱离了童子的范畴依然伶俐可人,十足十的讨喜模样。 多鱼去年的时候还只敢偷偷地想一下自己不再是个奴婢了,今年一年,他在这个家里经历了种种事情:不管是沐九如帮他治疗遗溺,还是蔺南星亲口承认这个家没有奴婢,又或是蔺韶光对他的喜爱与驯服…… 林林总总的事情,让他彻底放下了心来。 多鱼在蔺公的面前变得不再拘谨谄媚,只当自己是个子侄小辈,可以肆意地对长辈们说俏皮话,甚至忤逆蔺南星。 面对蔺韶光时,他的底气就更足了,小祖宗成天和他待在一起,对他亲近驯服得很,他就是教训了小崽子,被气狠了打元宵的屁股都不带半点心虚。 反正这小子胳膊肘全向着他拐,被他打了以后,从来不去告状诉苦,甚至为了让他消气,还会装傻卖乖地逗乐他。 他这小奶爹可算是当得扬眉吐气了。 这次许愿时,多鱼可就再不藏着捏着了,把他藏在心里许久的期盼全都说了出来。 多鱼道:“我想让蔺公带我上战场,我如今学得了文武艺,也想亲自保卫故乡!” 蔺南星倒是不知道小小的多鱼还有这等志向,索性他的亲兵多多鱼一个不多,少多鱼一个不少,便点头应允了。 多鱼顿时眉开眼笑,又道:“等打赢鞑子后,我还想和蔺阿叔一样离开朝廷,然后在寒州找个小村落安家养老!”他红着脸蛋,小嘴一抿,酒窝深深,道,“最好再能讨个可心的媳妇回家,领养两三个小崽子。” 在坐几人除了蔺韶光外,都比多鱼年岁大,全已过了年少慕艾的时候了,闻言便纷纷打趣起了小公公来。 多鱼被这些人,尤其是风兮那口无遮拦的说得羞臊不已,懊恼道:“哪有什么喜欢的人,我日日和蔺韶光待在一处,有什么机会认识人……我就想想不成吗?总不见得我将来二三十了,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吧?到时候我在寒州的乡下,一个人住个偌大的房子,躺个偌大的床,却睡个冷被窝,那也太凄凉了!” 蔺南星想了想那情景,非常认可地点点头。 沐九如还没来雁城前,他一个人住在蔺太监宅里时,每夜都觉得自己衾寒枕冷,万般凄凉,食不甘味,寝不遑安。 多鱼若是到了二十多岁,甚至三十岁还是一个人的话,确实是太过可怜了。 蔺南星如今娱妻弄子,日子过得三平两满,便也迟来地意识到了,即便缺了些物件,即便是个奴婢,像他和多鱼这样的阉宦,也是有常人的欲.念和渴求的,也会希冀着平安喜乐,恩爱一双。 他们这些人理所应当会有这些念头,也无需他人认可,天生就配得上这些总被人认为是痴心妄想的追求。 他们也可以像任何人一样,为了自己的人生争取更好的、想要的一切。 蔺南星心念微动,对多鱼道:“等战事结束之后,我便让逢力着手替你操办离宫文书。媳妇的话,回头我也让人帮你留心着些,喜欢什么样你的你想好了告诉我。” 多鱼眼睛一亮,笑的酒窝越发深邃,甜的都像是能涌出蜜来。 可惜他还未开口说出自己喜欢的类型,蔺韶光却是不高兴了,小人儿脸颊鼓着气,大叫道:“多鱼哥哥,你不能留在寒州!你要跟着我们一起回京的!你不要元宵了吗?!” 第199章 送别 可惜再如石投水,笙磬同音的关系…… 蔺韶光听见多鱼说将来想留在寒州, 一对漂亮的圆眼睛已经水汪汪的又快要落泪了。 他小猪崽一样“咚”得冲进多鱼怀里,紧紧抱住小奶爹的腰部,自我推销道:“你别去寒州, 元宵很热乎的,元宵给多鱼哥哥暖被子!” 他眼里星光闪闪,天真无邪地道:“多鱼哥哥现在每天抱着元宵睡不好吗?不要留在寒州, 元宵舍不得多鱼哥哥!” 多鱼:“……” 多鱼的表情瞬间扭曲。 小祖宗这说得是什么话!为什么又要迫害咱家?! 天地良心, 他多鱼半点歪心思都没有! 多鱼小公公汗流浃背了,就像元宵那次对两位爹爹说想做他夫郎时一样, 又一次汗如雨下,汗湿重衫。 为什么要这么害咱家!多鱼在内心里疯狂地尖叫呐喊, 狠狠给蔺韶光记了好几顿敲屁股, 手里却是立马塞了几个饺子进小祖宗的嘴巴。 小祖宗胡说八道的嘴被成功堵住,多鱼又嘴皮子狂磕,利索地哄好了小祖宗, 顺带岔开了话题。 几个大人揶揄着打趣了一番两个孩子, 这茬也就揭过了。 风兮去年想拜师的愿望已经实现,今年便又立了个不大不小的目标,想要成为个独当一面的大夫。 他许完了愿,还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 看着他的好师父。 蔺南星看着这小徒弟的作态,脸又忍不住皱起来了,哪怕是自家的小辈,他还是觉得风兮的举止有点轻浮。 沐九如倒是瞬间就读懂了风兮的暗示,他吊着话头,逗弄加敲打了弟子一番之后,便答应下了风兮, 让他年后独自行医。 风兮的性子虽然有些跳跃,做起事来却十分严谨,沐九如不担心风兮会粗心大意把人治坏了,只担心风兮做事太过磨叽,被人诟病。 不过这也得等风兮独自坐诊了之后,再慢慢地自行调整了。 阿芙如今也有了新的心愿,便是成功穿越北鞑国境,找到大风部的踪迹,与族人相认。 众人纷纷给予她真挚的祝福。 蔺韶光今年依然有一堆又一堆的愿望想要实现:想长高,想习武,想和大爹爹一样保家卫国,想让多鱼快点找到媳妇但不要和他分开,想要寒州的天气不要那么冷……甚至还想学给大鹅治病的仙法。 这小脑袋瓜里不知成天在想些什么。 众人问他为什么想要这样,他给出的理由又头头是道,就连想要想学法术给大鹅治病,都说得有理有据。 他说家里那二十来只大鹅,在来北方后死了好几只,小风、小会都死了,就连大爹爹也治不好,他小小的脑子想不明白还能怎么拯救鹅鹅们,便只能想到神仙的法术了。 大概只有仙法才能治好他的鹅小弟们了吧。 蔺韶光说着说着,又开始眼泪汪汪。 住在竹里书斋时,那些鸡和鹅们成天陪着他玩耍,对他来说就像真正的弟弟妹妹们一样,甚至有好些小家伙们都已经会听鸟哨行事了。 半点也不比小爹爹的飞鸢差。 可这些小小的生命,却用它们的脆弱,教会了一个四岁的小人儿什么是生离死别。 沐九如拍了两下好大儿的背脊,还在思考着要怎么安慰蔺韶光。 蔺南星倒是对儿子的眼泪心大得很,毕竟他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还会偶尔控制不住地哭,好大儿才这么丁点的个头,时不时落几滴眼泪正常得很。 小孩子嘛,哭哭闹闹的家里才欢腾。 蔺小爹爹拨了个水饺进蔺韶光的碗里,扯了下好大儿滑嫩嫩的脸蛋,道:“那你再多吃点饺子,指不定饺子仙人喜欢你,什么愿望都给你实现了。” 蔺韶光听了倒是一下子收住了泪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兴致冲冲地一边叫着“饺子仙人在上,岁更交子,新年行大运”,一边吃个饺子,嘀嘀咕咕地许下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的愿望。 沐九如看了那爷俩一眼,心里软和和的。 他虽然比起蔺南星来,相对要更擅长教育开解孩子,但对着儿子说胡话却是不太会的。 蔺南星总是陪着蔺韶光做些胡闹的事情:不论是给儿子无底线地熬糖,把人吃得得牙病了;还是窝在鸡圈里,可劲地撮合大鹅们生娃抱蛋;又或是教好大儿埋陷阱,让蔺韶光把村里欺负过他的那孩子给暗算得摔了一嘴狗屎…… 这些没个正行的事情,怎么都不该是个爹爹陪着孩子去做的。 可沐九如偶尔也会想,若是他小时候有个愿意这么陪着他疯闹的爹爹,哪怕只是一起在床上下会孔明棋…… 那该会是多么美好的童年。 四个小辈们已经寄托完了新年的期许,接下来就该轮到蔺南星和沐九如这两个长辈了。 去年除夕聚作一团守岁时,因为阿芙和风兮这两个人还只能算是奴婢,蔺南星说话时便多少留了点心眼,藏着掖着不少信息没透露出来。 今年他却没有这些顾虑了。 在坐的六人都成了极为亲近的自己人,就连两个弟子都已知晓他和沐九如曾经的主仆关系了。 蔺南星便也大喇喇地许了不少的愿望。 都是迫在眉睫,也实实在在的:想建功立业,收复国土,最好还能扫平北鞑。 他还希望景裕能一年乖过一年,少对他折腾些幺蛾子事来。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沐九如的身体要越来越好,最好能比他还身强体壮。 沐九如自己都没他那么敢想。 不过今年的沐九如,也对未来多了几分无关后宅,无关家人们的期望。 他希望明年的大虞能寻得治疗时疫的法子,不论是太医署,或是全国各地的哪位能人,又或许,有极小极小的可能……由他来解开这个难题。 除此之外,他替蔺南星祈福了一番,希望小郎君战无不胜,打得北鞑溃不成军,无以为家。 他期待地道:“父亲在军志里写草原上水土丰茂,碧波万顷,牛羊成群,落故,你到时候战胜了北鞑,可得带着我亲眼瞧上一瞧。” 蔺南星望着目光灼灼,满目向往,甚至兴致勃勃的沐九如,他眼里的星子也被心上人焕发的生气给照得淬亮无比。 他重重地应声下来。 堂屋里又随意地起了话题,漫无目的地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蔺韶光吃完了饺子,便在小榻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多鱼也陪着小祖宗躺在了榻上。 两个孩子在被褥里窝成一团,打着小小的甜鼾。 雁城如今人少,鞭炮声便也不太密集,只是稀稀拉拉地,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四面八方响起。 更漏深深。 雁塔的方向忽然传来悠远的撞钟声响。 一杵接着一杵,透过风雪与寒夜,响彻整座城池。 永初三年来了。 还醒着的四人压着声音恭贺了一番新年。 每个人的脸庞都被火光照的红彤彤的,眼里亮着璀璨的光彩。 他们的人生似乎在这一刻里,才开始真真正正地,向着属于他们的未来奔流而去。 - 除夕过后,便是元宵。 也是蔺韶光的生辰。 蔺小少爷的生辰过得很是热闹,每个人都给小家伙准备了礼物。 蔺小爹爹也没有辜负好大儿的期待,刚吃了晚饭,就风雪无阻地抱上蔺韶光、背着沐九如爬了好长的楼梯,走到了雁塔的塔顶。 然后在死士的护从下,他带着妻儿们翻上了雁塔的屋顶,站在一踩就响的瓦片上,一同观赏了大雪中的明月,与夜空中的烟火。 三人吃着点心,喝着清甜的小酒,相似的脸庞被烟花染得艳红而透亮。 清脆欢快的笑声响了许久。 不过生辰后的第二日,蔺韶光就因为吃了风雪而大病了一场。 沐九如托了小相公的福,如今的体质倒是意外得强健,同样是吹风吃雪,往常比他体质还好上些许的蔺韶光烧得人都迷糊了,他却只是生了些冻疮,精神都没差半点。 一大早蔺南星起床时,他也醒了过来,去岁安医馆忙活自己的事了,还是得了蔺韶光伤寒的消息,才再次赶回蔺太监宅的。 等到蔺韶光的伤寒痊愈之后,阿芙这个大师姐心里便再没了挂念。 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她启程离开了寒州。 离别那日,阿芙把自己打点得焕然一新,格外得清丽周整,甚至还有些让人眼前一亮。 她身上穿着的是她连日赶制的大风部族衣装,一头栗色的长发也按照部族的传统,辫得整整齐齐。 裹满皮毛的腰间挎着蔺南星新送她的弯刀与盘曲亮泽的马鞭。 耳朵上则是带了一对精巧的耳珰,正是沐九如曾经送她的那双。 她的马匹背囊里带足了各国的货币、赶路的干粮与水,还有常用的药材、她的药箱与医书。 阿芙自从她的身份不再是蔺南星的侍妾之后,便很少打扮自己了,平日里也是低调寡言,不声不响,像是个灰扑扑的背景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在异国他乡的人群之中。 今日她一身异域风情的着装,哪怕不施粉黛,不簪珠钗,也靓丽得让人难以忘怀。 这才是她原原本本的样子。 她此去大风部,若是路途顺利,离开雁城后日夜兼程三日便能穿越草原,进入部族活动的区域。 但大风部终年游牧,追风而走,行踪不定。 进入族人的活动范围之后,要如何找到他们,才是真正费时费力的功夫活。 不过纵有千难万难,阿芙的心里也无所畏惧。 她期盼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了。 她在清透的冬日阳光下向着虞国的守城兵递出路条,雁城的西门轰隆隆得为她打开。 前路开阔宽敞,澄净的天空和苍茫的远山一览无遗。 她再次拜别了亲友,随后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扯住缰绳。 “驾”得一声清呵,一人一马便闪电般地冲出了城外。 栗色的粗壮发辫在疾驰中随风飞舞,胡女在马背上的姿态矫捷奔放,与她的马儿宛若融为一体,鱼游入海般劈开风雪,离开大虞。 她之后在寻觅族人的路上兴许会经历很多困难,又兴许此地一别,她与她虞国的亲友们便是生死永隔。 但她的选择,她想要游子归乡的心情,每一个人都理解与支持。 落叶归根,是所有生灵的烙在灵魂里的渴望。 至少她还有那么个魂牵梦绕的部族可回。 她是幸运的。 今日为了送别阿芙,蔺太监宅几乎倾巢而出。 蔺韶光舍不得她的大师姐,哭成了个小小的泪人,被多鱼哄着带去了别处逛街玩乐。 沐九如和蔺南星则是留在城楼上,远眺目送了许久。 沐九如从心底里来说,是舍不得阿芙的。 这是他沉稳温柔的大弟子,也是他离宫之后经手过的第一个病人。 他向阿芙薪火相传了虞人的医术,而阿芙对医术的好奇与探寻,也同样在他当时荒芜的心里洒下了一枚星火。 他们互相点燃了彼此,这才让之后师徒关系的结缔成了双向的奔赴。 沐九如珍视关爱他的弟子们。 阿芙也爱重珍惜她来之不易的师长。 只可惜再如石投水,笙磬同音的关系,也终有一别之日。 人只要活着,终其一生都在寻觅一个处能让身心安然的归宿。 就拿沐九如自己来说,他在竹里书斋亲友结伴,小辈环绕,生活也是很好,很快乐的。 可那里只是没了蔺南星,家便不再是家,归处也成了个的落脚的地方。 因此他不远千里,也要追来雁城,到蔺南星的身边重新寻回自己的归属。 而对阿芙而言,他这师父是好的,风兮这友人也是好的,可这些都比不得她家乡的篝火,能纵马驰骋的草原,还有断骨连筋的亲族。 阿芙如今将要归家,得以倦鸟投林,沐九如很为她高兴,却也难免因离别红了眼眶。 今日阳光晴好,万里无云,因没有风雪,视野也格外得清晰。 但胡女已走得太远,即便是以蔺南星的目力,也只能看见皑皑白雪中的一点黑色在飞速远去。 沐九如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依然还在眺望。 蔺南星察觉到沐九如的低落,便悄悄地移动脚尖,离自家夫郎又近了一些。 两人的胳膊挨在了一起,已是非常亲昵的距离,他垂下眼帘,看向沐九如通红的鼻尖,又把肩膀挨过去了一点,柔声道:“祜之,你若是想哭,就哭吧。” 第200章 耿统 耿统鬼鬼祟祟道:“我把布头挂房…… 蔺南星道:“你不必忍着伤心, 这里没人看着我们,你的身体如今也好转了,经得住大喜大悲。” 他借着身体的遮挡, 轻轻摩挲了下沐九如带着皮质手套的手背,温度虽经过布料的租个无法传递,但安抚的意味依然充足:“有我在, 你不必顾虑太多, 哭了也没事的。” 沐九如手指微蜷,抬起泛了红, 略显楚楚可怜的眼眸,透亮的泪滴在睫毛上结成了一枚小小的水晶。 然而再多的泪水, 却也落不出来了。 他动心忍性了足有三十年, 压抑情绪早已成了习惯。 若不是痛彻心扉,他难以落下泪水,哪怕是极致的欢喜, 在他的心头也会留下一点微澜。 沐九如摇了摇头, 宽慰地回拍蔺南星的手背。 他带着眼睫上的那点晶莹,莞尔笑道:“我们回家吧,落故。” - 阿芙离开后不过几日,故人们便陆陆续续地来了雁城。 白锦与娘子军里的小将们轻装简行, 是最先到的。 孙连虎因为要负责押送马匹之事,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比白锦入城晚了整整一旬。 两人在进入北军报道之后,分别来蔺太监宅小坐过一会儿,同蔺家几人吃了顿饭。 可惜至今还没个机会两人一同前来。 毕竟军营里有军营的规矩,而娘子军们在北军的处境并不算好。 几位女将一入军营,就被圈在了一处地方, 进出都有人盯着,像是生怕她们去勾搭谁,动乱军心一般。 白锦和孙连虎如今虽然同在一处军营里,私下里却连见上一面都十分困难,更别说是相约来蔺太监宅做客了。 不过白锦现下也没闲心去想做客、拜访这些有的没的的事儿。 大敌当前,匹夫有责,娘子军此次能入驻北军,也是耿夫人凌傲雪好不容易才从朝廷那里为女将们争取来的机会。 若是此次她们娘子军能在与北鞑交战的战场上,打出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好成绩来,便能为将来全国推广女军打下更牢实的基础。 因此不论于公于私,为国或是为民,白锦等一众女将们全都铆足了劲头,日日忙得席不暇暖,不是在寒州各城各镇里游说女郎们加入娘子军,就是在军营里训练新入营的女兵们。 北军的主帅白巡因不待见女郎们在军营里搞些花拳绣腿,时常找白锦她们的麻烦,压根不卖白锦这义妹半点情面。 而北域的娘子军此时还百废待兴,如出生婴孩一般幼嫩脆弱,全然不似南军的娘子军,已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因此想让娘子军在北边尽快地投入战斗,女将们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蔺南星偶尔撞见了白巡对娘子军们的苛难,也会帮忙稍作解围。 一来敌人的敌人就是友方,白巡不高兴了,蔺南星自然也就要高兴上些许。 二来蔺南星在南夷战场上是和娘子军们有过接触的,凌傲雪在女军的训练上自成一派,教出来的女郎们不比汉子差到哪儿去。 如今战事吃紧,北鞑号称有三十万大军,大虞虽说总共也有五十多万的将士,却还得留人守着各处边关,以及与东倭海寇们周旋。 因此哪怕朝廷加大了徭役的力度,又陆陆续续送了好几批士兵过来,如今的北军总共也就只有二十万人左右而已。 黑猫白猫,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 蔺南星也不管什么男人女人,他自己就是个阉人,不是照样能打穿南夷,打赢北鞑的小队。 大虞的保马令政策使得北军的马匹不缺太多,他们如今只缺人。 因此蔺南星自然是要护一护娘子军们的。 可不能让北军的兵力平白无故地,被白巡那傻子内斗给折损了。 不过蔺南星说是护上一护娘子军们,实际上也都是逢雪在忙这些事。 蔺南星每日外出巡城是他军令如山的职责,也是他为将来战事爆发而提前做的准备。 多鱼如今的主要职责虽然还是蔺韶光的小奶爹,但既然蔺南星答应了让他上阵杀敌,便也一旬会带上多鱼外出巡城一两次。 虽然……多鱼随军的那几次里,没一回遇上过敌军。 害得他一腔热水无处可使,只能说是时运不济吧。 - 一个月后。 今日的天气还算不错。 没有暴雪,也没有寒风,空中只飘了些细如容貌的小雪粒。 太阳直到下午依然高高地挂在天上,照得人骨子里总算多了丝寒冬将尽的暖意。 细雪也在阳光得照耀下变得不再冷冽,成了轻如飞絮的一绒一绒,甫一沾身就化了个精光。 蔺南星骑着乌追从雁城北门款款而入,身后跟着一长串的骑兵。 马蹄声与兵甲声“叮叮”、“哒哒”响个不停。 士兵们精神抖擞,昂首挺胸,身上的兵刃和甲胄全都干干净净。 他们今次外出巡城没有撞上鞑子,但若说收获,倒也是有的。 他们对雁城的周边的一处小道进行了探索。 那条路十分偏僻险峻,一面临山,一面是悬崖峭壁,道路之窄,让人怀疑徒步经过都会掉落下去。 蔺南星却如有神助一般,带着队伍沿着这条道骑马走了一回。 一百多人的小队在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行进后,竟直接到了定城主城的郊外。 透过可以藏身的树林远望,定城的主城内的好几座高塔甚至清晰可见。 小兵们对此无不惊叹连连,毕竟这条道路此前并未在北军的沙盘图上被标注出来。 他们发现了一条全新的通道! 指不定将来与北鞑对战时,这条道路就能成为他们出奇制胜的法宝! 小兵们各个兴奋得眉眼飞扬,要不是怕被鞑子发现,他们都能直接欢呼出声。 反观带领他们发现新道路的蔺南星,倒是半点也不见激动。 因为这路线本就是他的父亲岑渊找出来过的。 如今北军的地图上没留下这条道路,多半是白家父子觉得它过于陡峭,不便行军,便把它从地图上摘去了。 这种奇险的路线,确实是不适合大部队一同行军的,白巡自大惯了,不把几条羊肠小道放在眼里也很正常。 谁又能想到云城和定城竟会失守,而这样的路线又会重新拥有其军事意义上的重要性。 蔺南星把路线记在脑海中,打算回头就把这条通道上报给职方司,至于白巡对此会不会重视,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完成了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任务后,蔺南星便带着他的小队原路返回了雁城。 等下只消把这些小兵们带回军营里,他就可以回家娱妻弄子,享受阖家欢了。 蔺南星想到家中的妻儿就归心似箭。 沐九如此刻应当还在医馆里忙碌,他家少爷因为害怕蔺韶光年幼体弱,又活泼好动,就算穿着防疫的着装都容易不小心被过了病气,向来不让元宵去医馆那头玩耍。 等他下职之后,就先去医馆那处陪着少爷,然后等少爷也忙完了,他们就夫夫双双把家还,回家同蔺韶光玩蹴鞠,又或是逗弄大鹅…… 沐九如昨日还想学点匕首的新招式,他连夜编了一套简单易用的动作,若是少爷今日还想锻炼,就能顺便教了…… 他家少爷在体质刚开始变好的那阵,对跑跑跳跳,习武锻炼格外得热衷,然而一个月过去,那兴奋劲也就淡了下来。 刚开始只是偶尔偷懒,想要歇停一天,后来的话,兴许是少爷的体能已好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程度,又或是少爷还是更加喜静恶动…… 总之层出不穷的事情都排到了锻炼之前。 但沐九如每次寻找不做运动的借口时,那对宠辱不惊的眸子都会一闪而过心虚又狡黠的光芒。 那灵动的模样,总能让蔺南星看得神不思蜀,随时随地地想要亲亲贴贴他随着年长而越发可爱的心上人。 蔺南星的心情因想起沐九如而飞扬雀跃,乌追的马蹄也被他操控得更加轻快,蹦蹦哒哒个不停。 迎面却突然传来一串横冲直撞的蹄声。 一人一马快速地向他的队伍奔来! 那马儿通身枣红,艳如赤霞,体格巨大,一看便是出自御马监的好马,马身上的挽具鞍具形制简约,用料却镶金戴玉,而马上那人…… 马上那人纵马径直向着蔺南星而来,宛如一枚离弦之箭,距离队伍几丈之遥也不见减速,直到快要与乌追相撞了,才急急地勒了马。 被急停的马儿长鸣一声,上半身几乎要腾飞而起,马上之人身形却不见慌乱,一双长腿紧驾着马腹,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马背上。 不待马儿平静下来,一串响亮的唤声便已传来。 “蔺小叔叔!” 没错,来人正是蔺南星那毫无血缘关系,又与他颇为亲近的耿家小侄子—— 耿统。 将近两年未见,好侄儿如今已是双九年华的少年郎。 耿统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十分周正,此刻他的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嘴边呼出团团白雾,依然能看出他的五官明显得长开了许多,已完完全全得褪去了稚气。 面容也比起之前更加俊逸张扬,与耿角有些类似,又比之锋芒毕露上些许。 个头也拔高了一截,身材越发得修长挺拔。 一身的白衣白袄让小少年在色彩暗淡的冬日里显得尤为挑眼,素色斗篷被风扬得猎猎作响。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不论是谁看了,都要叹一声——好个意气风发,锐气十足的白袍小将! 不过耿统在京中时,却也不是这样的。 像闹事跑马,急停勒马这样的危险行为,耿统若是敢在京城里做出来,不过一个时辰,就会有言官把耿信达参到御前,然后耿统就会面对举家的耳提面命,能把他的耳朵说得长出茧子来。 因此京城里的耿统虽然活泼,却也算得上行止有度。 此刻的耿统若是让耿家那些长辈们见了,怕是能担心受怕出心病来。 但蔺南星虽被耿统叫一声小叔叔,却也不是耿统正儿八经的长辈,他倒是很能理解耿统如今冒冒失失,肆意撒欢的劲头。 蔺南星自己刚刚南下北上的时候,其实也是这样的感受。 京城里不论是天子脚下,又或是世家门阀,对每一个人来说是荣誉,也是束缚。 离开了京畿那阵,少了这样那样的管束后,蔺南星浑身的野性,又或是本性都被激发了出来。 他可以高枕无忧地安居一隅,也生出了地追求理想、自由的勇气。 离开京城后,他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悠游自在。 而耿统早在几年前就想像耿信达、耿角那样报效家国,建功立业了,却因他是家中的幼子,被阖家疼宠怜惜,而不准许他外出打仗,到边关去吃苦受累、流血流汗。 也不知这小侄儿是如何说动家里人,这次放他出门的,但这人好容易才得了北上从军的机会,此刻举止放肆些,活蹦乱跳些,蔺南星完全可以理解。 他对着耿统绕梁三匝的招呼声,勾起点笑容,应道:“嗯,你们终是到雁城了。” 举国各地调派来的人手、军需已全都在一个月前到达北军,就连从离寒州最远的冼城过来的孙连虎一众也是如此。 反观这些出生世家,来边关镀金的小官小将们,倒是来雁城最晚、最慢的那批。 耿统把自己的小红马并辔过去,近蔺南星的乌追,边走边道:“可不是嘛!全怪那群老爹老娘还有姥姥们磨磨唧唧的,不舍得放咱们离京,不是今天侍郎家说他的孩子病了要拖延几天,就是明天督尉说他家的狗死了,人正伤心欲绝着,要缓几天才能出发……非得拖到最后一天,他们才肯才动身!” 他越说越气,脚狠狠地踩着马镫,把马儿身上繁复的鞍具踩得叮当作响:“跟我一起来的那群人也都是傻子,好些人离京时抱着爹娘哭成一团,路上也哭个不停,算什么爷们,娘们都不如,吵得我夜里都睡不好觉,心情都不好了!” 他哼哼唧唧道:“我真弄不懂,他们既然贪生怕死,不想保家卫国,还来这边关做什么,一个个都孬得很!我都不愿和他们待在一处!” 他叽叽咕咕抱怨完一通,脸上又挂起了笑来,浓密的眉毛笑的弯弯的,马儿都快挤到乌追的身上。 耿统亲昵地道:“所以我听说小叔叔回城了,懒得和他们一起去落脚,直接就来见你啦!” 这小侄子的性子还是没变,依然还醇返朴,也可以说是口无遮拦,人也是越贴越近,蔺南星的腿都快被马给夹住了。 蔺小叔叔打马让开一些,轻笑道:“你是用了什么法子,家里的长辈才准许你过来的?” 耿统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还有什么法子,就闹呗……” 他抓抓脑袋,脸红了点,声音也小了点,鬼鬼祟祟地道:“我把布头挂房梁上,让小厮引姥姥过来,把姥姥吓了一大跳,之后我又哭闹了好久,才终于成的。小叔叔你千万别和别人说,不然我这一世英名全没了!” 倒还知道丢脸,蔺南星勾起嘴角轻笑一声。 耿统也讪讪地笑了几声,又嘀咕道:“你是不知道,我都这么豁出去了,姥姥、爹爹还和我扯了好久,一开始只肯让我去南军,让兄长带我……可大哥、大嫂也没比他们好哪儿去,全都把我当个闺女一样护着,生怕我磕了碰了!” 他挺胸抬头,一本正经地看向蔺南星,鼻孔出气道:“我哪儿像个女郎了,小叔叔你看我这胳膊,这腿,一日都不曾懈怠武艺,他们究竟是哪儿来的保护欲?” 他撩起袖子对蔺南星比划了下,一副想让小叔叔捏一捏,感受一下他强健体魄的模样。 200-210 第201章 拜见 耿统:“这位弟弟已经这般漂亮,…… 蔺南星看看也就罢了, 对捏别人的身体半点兴趣也没,他又打马离搔首弄姿的小侄子远了点,道:“别毛毛躁躁, 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耿统在京城里没少被这么说,他笑嘻嘻地放下袖子, 又向蔺南星贴过去了一些, 道:“忘了小叔叔如今娶了正君,是不方便和人拉拉扯扯了。” 他睁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 兴冲冲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婶婶呢!兄长给我写信说小婶婶貌比潘安,仙姿玉貌, 他这人向来看郎君都是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世上竟还有郎君能在容貌上得到他的夸奖!我可太好奇了!” 他激动地拉了几下缰绳,把马儿拉得头昏脑涨, 一蹦一跳地胡乱动弹, 耿统倒是在这颠簸中依然坐得稳稳当当,可见这马不是第一回被他这样折磨了。 他的声音被马颠得忽高忽低,但嘴皮子依然嘚吧嘚吧个不停:“之前在京城时我不能来串门,小叔叔的大婚我都错过了, 只敢在院门口偷偷地看两眼,但除了婶婶的背影什么也没能看见……” “吁,吁,好马儿冷静点,你这样我屁股很痛。”他又拉了几下缰绳,但这次是有条理地一下一下控制马儿恢复平静。 人马互相折磨了一回合后,双双冷静了下来。 马儿平静地又与乌追并驾齐驱了, 耿统的嗓音依然嘹亮,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一般,笑盈盈道:“还好今次终于有机会能登门拜访婶婶了,婶婶如今是在家中吗?我们快点回去吧,小叔叔!” 这都反客为主地催促起来了,没大没小的,还过分亲热了。 蔺南星看了眼耿统,道:“你远道而来,我自当给你接风,但正君如今不在家中,咱家得去接他回家。你先去监军太监宅里落脚,洗漱休整一会儿,晚些咱家把正君接回家了再开席为你洗尘。” “不必这么麻烦,我不累,可精神了!小叔叔,我和你一起去!”他打马跑到了前头,一袭白衣衬得人眉目俊朗,又透着股少年人的鲜活朝气。 蔺南星喉头一哽,想劝人打道回府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来。 耿统性子烂漫,向来没有什么坏心,可此时心里有鬼的那人是蔺南星自己。 他之前就觉得耿统这样的少年才俊和少爷还算般配,今日一见耿统,这小子又长高长俊了不少,性格也半点未变,依然赤子心性,爱恨分明。 是属于蔺南星和沐九如都会羡慕,也会喜欢的那种人。 蔺南星心里别别扭扭的,不太想带耿统见自家少爷。 可耿统是无辜的,小侄子热情洋溢地拜会长辈本就是乖巧有礼的表现,耿统也从来没见过少爷,自然对少爷是没有想法的…… 只有蔺南星自己曾经想过把耿统塞上沐九如的床。 他于情于理都不该乱吃小侄儿的飞醋。 蔺南星强行压下他自己无理取闹的想法,应下了耿统的同行邀约。 耿统欢呼一声,问清了路,又开始在附近的街道上前后来回地蹦跶,一刻也停不下来。 蔺南星把带军回营的事交托给了亲信,便与队伍分道扬镳,跟着耿统折往通向岁安医馆的小路。 耿统在前面撒野片刻,又跑了回来,嘀嘀咕咕道:“我这两年不仅武艺没落下,兵法也日日都勤学苦练,沙盘上偶尔也能打赢爹爹了,他说我按我的行军习惯,或许在北域更合适一些。” 他紧紧握拳,壮志凌云道:“我一定要在北军打出名堂来,给我耿家正名,让世人知晓,我们耿家兵法在北边一样能打得漂亮,打得出彩!” 耿统这样的千金之子,似乎不论怎么意气飞扬,大夸海口都不会让人觉得倨傲,反倒只会叫人觉得他头角峥嵘,生气勃勃。 蔺南星懒懒应了,耿家人的人品和兵法他是信得过的,因此之后在北军里若有机会,他也会帮一下耿统,为他争取个好点的职位。 耿统已习惯了蔺南星不冷不热的态度,他这人虽然大大咧咧,却也不是傻子,平日里人情往来,他自有一套辨别他人对自己好坏的门道。 蔺小叔叔虽然性子冷淡,对人像是爱瞅不睬的,但对他和他的家人都是真心实意得好。 且小叔叔武艺高强,打仗也鼎鼎厉害,这已经足够耿统对他的小叔叔又是膜拜,又是亲近了。 耿统又道:“小叔叔,等我们接完婶婶,回了家后你同我再切磋切磋呗!我有好久都没和人打过痛快架了!京城那地儿就是从窗口扔个石头出去,都有可能砸中个龙子凤孙,我和别人比武半点都不敢用力,生怕把人打坏了,他们要找我爹告状。” 他从马背上解下一把刀刃,显摆道:“看,这是临行前爹爹送我的单刀,他本来打算等我成亲时才给我的,据说料子他都差人寻了足有五六年,我都迫不及待要用鞑子的血来试锋了!” 蔺南星把刀接过来看了一看,夸了两句是把好刀,又应下了耿统的比武之约,心里已经魂游天外,开始思考是不是也该给蔺韶光准备起武器来了。 虽然好大儿至今为止还没有对武艺表露出多大的兴趣,但别人家儿子有的,他和沐九如的儿子也不能少。 蔺南星带着耿统穿过小半个雁城,一路上耳边都环绕着耿统叽叽呱呱的声音,比起蔺韶光来也不遑多让。 幸好蔺南星已经被好大儿给练出来了,如今对聒噪的容忍度也强了许多。 他偶尔应答一声,耿统便滴里嘟噜地说上好长一串,不知不觉间,两人就到了岁安医馆的门口。 耿统把马儿交给护院,先是感慨了一下院子的布局,又咋咋呼呼道:“婶婶真是厉害,竟会行医治病,还开了间这么大的医馆!这不比京中那些只会吟诗绣花的小姐公子有本事多了,这才是真的有才有貌,心慈人善。” 他感慨道:“听说婶婶的脾气也是很好的,小叔叔你也太幸运了吧,竟求取到了这么好的夫郎!” 蔺南星耳朵动了两下,面上宠辱不惊,心里已经因为耿统的夸赞而雀跃了起来。 他谨慎地判断着耿统对沐九如的喜爱程度,面上八风不动,矜持地“嗯”了一声。 两人又往前走,迎面撞到了正在忙碌的风兮,几人打了个招呼,得知沐九如现在在安乐坊边上的停尸房里。 蔺南星带着耿统继续向后院前行,耿统感慨道:“这个小弟弟也很俊呀,小叔叔俊,婶婶也俊,所以婶婶收徒弟也是看脸的吗?” 好好一个世家小公子,偏偏长了张嘴,吵得活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不过耿统觉得风兮长得好看,对蔺南星来说却无疑是件好事。 总比这小子到时候只盯着沐九如一个人,疯狂夸婶婶长得好看要来的好。 蔺南星状若不经意地道:“……你若是喜欢兮儿,我之后安排你们见见面。” “啊?”耿统被打个措手不及,结结实实地一愣,道:“小叔叔,你是要给我相看夫郎吗?” 蔺南星道:“算不得刻意相看,只是你若是有意,我可以寻个机会让你们相处一阵,兮儿的出生不好,但品性不差,虽算不上是你的良配,不过只要你喜欢,你家家风清正,想必能给到他很好的庇护。” “呃……”小嘴叭叭个不停的耿统安静了会儿,抓耳挠腮道,“小叔叔,多谢你的美意,机会就不必给了……这位弟弟漂亮是漂亮的,但我真的还不想要媳妇……” 他摇头晃脑道:“兄长自从娶了嫂子以后天天不是被打,就是被骂,嫂子一不高兴了还要让兄长睡在门外,练武都要注意着不能砸坏家用……可怕的是兄长竟还甘之如饴,娶妻真的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我现在还年轻,才不想过这种惨无人道的日子呢,如今最紧要的当是建功立业,杀鞑子,打鞑子,夺回我们大虞的国土,为我们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为我耿家兵法扬名立万!” 他眼里满是斗志,豪气干云道:“不管是谁,哪怕是天子赐婚,要给我塞个天仙做媳妇,我也不娶!媳妇只会阻碍我建功立业的步伐,给我的大业平添麻烦!” 蔺南星:“……” 侄儿白长了这么大块头,完全就是个没开窍的毛头小子。 不过这样倒是也好。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来到了后院,耿统的注意力又转了弯,道:“小叔叔,这位弟弟已经这般漂亮了,小婶婶是不是比他还好看啊?婶婶在哪间屋里呢?我去叫门!” 蔺南星:“……” 虽然耿统十分积极的想见沐九如,还很在意沐九如的容貌,但蔺南星已经一星半点吃醋的心思都升不起来了。 谁会和个傻孩子吃醋呢。 蔺南星一把拽住跃跃欲试的耿统后领,道:“别瞎跑,此处是用来收容时疫病人的,你胡乱冲撞仔细染了疫病,到咱家身后去。” 京城里暂时还没有时疫泛滥,但一路北上耿统见多了,听多了,便也知晓了北方疫情的骇人程度。 他知道利弊要害,悻悻地“哦”了一声,便耷耳夹尾地走到了蔺南星身后,小尾巴般亦步亦趋地跟着。 蔺南星走过一排门扇紧闭的屋子,到了其中一间的屋门前,轻轻叩了叩,道:“是我,蔺南星,耿统到雁城了。” 屋内有许多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在动刀刃碗盆之类的东西。 一个清清润润的声音隔着门扉传了出来,道:“落故,稍等一下,耿统他现在到我们家了吗?” 蔺南星道:“他就在我边上。” 耿统在家时是全家上下的一宝,很擅长卖乖,他立马道:“婶婶,我一到雁城就来找小叔叔和你啦,之前一直未能寻到机会亲自登门,如今没了那些拘束,侄儿不敢怠慢尊长。” 屋内霎时丁零当啷一阵巨响,沐九如的声音依然稳稳当当的:“耿小公子,恕我有失远迎。” 这音色在男子中不能算是浑厚,但也与女郎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区别,低低柔柔的,如鸣环佩一般动听。 耿统光是听见这仙乐般语调,都已能想象小婶婶该是怎样光风霁月的仙人之姿。 他连忙客套了几句回去,门内沐九如又道:“如今这屋里正在研究时疫,不便进人,还请耿小公子稍等我片刻。落故,你带着他后退一些,莫要站在门口,仔细等下我开门被过了病气。” 蔺南星应了一声,立即带着耿统向后退了一丈。 屋内叮叮当当的声音更响,片刻后,一个人影投在了门上。 耿统的耳力很好,目力也不错,他从蔺南星身后探出脑袋,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紧门扉,想要一睹小嫂嫂的真容。 他虽说不娶媳妇,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看也会不掉块肉。 只要那美人别和他发展出什么情缘,那就是百利而无一害,即养眼,又悦心的好事。 他不禁想道:也不知婶婶会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梳着什么样的发型。 是太医署医员们那样的宽袍大袖,乌黑纱帽吗? 又或是一身白袍,披着雪狐大氅,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华贵。 还是穿着正君夫郎们喜爱的艳丽服装,头上插着簪子或是发梳…… 门扉在耿统的猜度中“吱呀”一声开启。 一人跨过门框,走入细雪霏霏的院中。 耿统目瞪口呆。 第202章 白锦 孙连虎道:“蔺公,你就饶了白姐…… 耿统大惊失色, 甚至还两眼一阵刺痛。 太,太艳丽了! 这大红大绿的颜色,奇形怪状的服装! ……这人是婶婶?婶婶穿得是什么!脸上怎么还戳出来个奇怪的、长长的东西!这是在用巫术治病吗?! 耿统的一对大眼睛睁大到了极致, 更可怕的是他粗略一看,发现屋里还有几个和婶婶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人,正围着个赤身裸体的郎君开膛破肚…… 各种奇怪的体.液满溢在桌板上, 还有一些器脏、皮肤被堆放在碗盘中。 那些红红绿绿的人们手里拿着刀、夹子等物, 依然还在对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体无完肤的男人进行惨无人道的凌迟之刑。 迎面而来的婶婶衣摆上也有不少红红黄黄的不明液体,虽然并不太明显, 但耿统只怪自己的视力太过优异。 耿统心中美若天仙的婶婶,形象不知不觉已变得诡谲了起来, 他见人走的稍稍近了些, 连忙躬身行礼,道:“见见,见过婶, 婶婶……这, 这是在做什么?” 沐九如的声音依然温润如玉,不急不缓,甚至颇为慈祥,他答道:“我和其他几位大夫在解剖时疫病死的病患尸体, 这是西洋那边时兴的探查病理的法子,你可以把这当成和仵作类似,不过仵作探查的是死因,我们探查的是病因。” 安乐坊里之前收来的一批北军的病人,还是陆陆续续地死了两人。 沐九如在他们生前征询过他们的意见,其中一人愿意被解剖用作研究,还有一人不想死后被弄得七零八碎, 即便是火化也想走的清整一些。 虞人多信佛,而尸体的完整度对于佛教信徒来说,是牵扯到转世投胎能否再度成人的。 像阉宦这类人,之所以被世人看不起,也有在国教和儒学的加成之下,百姓已默认他们不爱惜自身,是来生要堕入畜生道,再无缘做人的缘故。 因此对于那些苦了一辈子的老百姓来说,来生的幸福安康,几乎可以算是他们人活一世最大的期冀了。 沐九如即便已不信神佛,却也尊他人的信仰。 就连同意被解剖的那名士兵,分解后的尸体他也是重新拼好了,就连皮肤也全都贴回去,缝齐了,再进行火化的。 他还特地让风兮去缝,毕竟他的女工实在太次,风兮的针脚更为细致漂亮。 不过想要真正地弄清病理,只解刨一具尸体是远远不够的。 因此蔺南星又从军中运了些尸体出来。 兵中那些因时疫而死的病人们,蔺南星就没问过人家的是不是愿意被解剖了,都是直接在停尸的帐篷里随机挑选的尸体。 毕竟这些小兵小卒死了之后,尸体都是没机会送返家乡的,甚至连入土为安的可能也没有。 既然都要一把火烧了,那剖完再烧,和直接烧了也没太大的区别。 于是蔺南星就在反反复复地观察,确定了岁安医馆里的人确实防疫有方,哪怕日日接触病患,也没因此染上疫病之后,就彻底地对沐九如的健康安危放下了心来,开始帮少爷从军营里偷尸体。 沐九如一边说着话,一边关闭好了解剖室的屋门,反身走到离蔺南星和耿统稍近一点,但又相隔了些距离的地方。 他生怕自己离两人太近,衣服上的脏污也会传染疫病出去。 不过面见贵客却不好藏头遮脸,他站好后立即双手背到脑袋后面,拆开系带上的锁扣,将面罩脱下。 明亮的光线涌入视野,脸上的肌肤瞬间感受到了寒风与细雪的冷意,更多的新鲜空气也随着面罩的摘下而涌入胸腔。 沐九如深深呼吸了下室外清新的气息,他放松地对耿统笑道:“想必你在京中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场面吧,可有吓着你?” 耿统确实吓了一跳,他虽在御林军当差,也喜欢比武切磋,但实战经验却少的可怜,血都见得不多,更别说是被切得七零八落的人了。 但此时更让他害怕的却不是血淋淋的场面,而是他眼前的这位小婶婶。 他手头齐遥道:“没有没有,我一个铁铮铮的儿郎,不怕这些!”视线却是半点也不敢看向眼前的婶婶。 耿统一见沐九如面罩下的容颜,就被惊艳了一把。 小婶婶果然像兄长说的一样倾国倾城,没有夸大半点。 可他却已完全生不出半点欣赏的心思来了。 他如今满脑子只有沐九如华美的外表之下,那诡异的穿衣审美和谈笑间就把人切块拆分的剧烈反差。 就连那美艳不可方物的温润笑容,在耿角的心目中也仿佛扭曲成了吸人精气的山野精怪。 戏文话本里可都是这么写的,越是美的女人便越是危险,换成夫郎估计也差不了太多! 耿统生怕自己和沐九如多对视几眼,等下躺在桌板上被解剖的人就成了他。 虽然他不信什么神啊鬼啊的东西,但婶婶长得这么美,哪怕不是真的精怪,一颦一笑也足够让兄弟阋墙、君王烽火戏诸侯、红尘一骑妃子笑了! 不能看,不能看。 耿统告诫自己:看多了不管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小叔叔来说都不是好事! 他嫂嫂长得五大三粗,性格也暴躁,他平日多看两眼都要被兄长揍。 如今的婶婶那么美,手段却那么恐怖,他若多看几眼,也不知道是会死在小叔叔的手上,还是小婶婶的手上! 方才一路聒噪过来的小公子,甫一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小婶婶,忽然就支支吾吾,安静了下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蔺南星心头警铃大作。 然而他仔细一看身侧的好侄儿:脸不红心不跳的,只是神思恍惚,越来越往他的身后缩。 活像是被屋里解剖尸体的场面给吓到了。 蔺南星:“……” 他有点担心这小子之后在战场上能不能顺利活下来了。 三人不尴不尬地寒暄了几句,正准备陪沐九如洗了手脸,换了衣服就打道回府,耿统却忽然收到了军营那头召开会议的通传。 耿角有些遗憾没能去蔺太监宅小坐片刻,很快又打起精神来,叽叽咕咕得希望能被安排上一些好差事。 蔺南星和白巡共事了几个月,已差不多摸清楚了那草包主帅的种种脾性,他估计耿统此去会受到不小的刁难,到底是友人举家疼宠的小儿子,能帮还是要帮一把的。 蔺南星对着小侄子的境况颇不放心,他抱歉地知会了一声沐九如,得了沐九如的放行后,就跟着耿统一起策马去往北军军营。 - 蔺南星和耿统入了北军后,先去马厩拴了马,随后便大步流星地往主帐走去。 天上依然飘着小雪,军营外圈人流如织,好些小兵见了蔺监军都会朗声问好。 而越往主帅的军帐前进,闲杂人等便越是少见,只留几步一个执勤兵士在静默地守岗。 两人才刚刚见到道路尽头主帐的影子,帐内嘈杂的声音便已隐约传来,其中最为响亮的,是一个男人的愤怒咆哮。 这声音吵得大地都似乎在震颤,耿统“哇”了一声,道:“这谁啊,怎么声音这般洪亮?他是在骂人吗?” 蔺南星听出了那是白巡的声音,道:“嗯,白将军是性情中人,发喊连天,骂人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都多,你得提前习惯习惯。” 耿统听出了蔺南星的挤兑,反正他们耿家人也是看不惯白家人的,他揉揉耳朵,笑嘻嘻道:“嘿,好的。” 两人脚步不停,转眼离营帐只有百步不到,帐内的喧嚣还在持续。 忽然只听声音一响,帘帐被人撩了开来。 白锦手握帘帐边缘,倾身正往外走,素来荣辱不惊的女郎此时脸色极为难看,五官紧紧地皱成一团,像是愤怒又或是其他。 此时的蔺南星和耿统距离主帐不远,白锦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可她的视线始终垂在地上,放开帘帐后便一股脑地向前冲去。 刚被白锦放下的帘幔晃了一晃,紧接着又再次被掀起,孙连虎的半个身子也探出了营外,脸上又是愤懑又是焦急。 白巡的骂声也随之传出,道:“这他娘的又是谁,一个个的都私自离帐,扰乱会议,目无军纪!反了天了!” 孙连虎从来是个乐呵人,此时却是横眉冷对,回首骂道:“你他娘的看不起女人,老子以前也是做过侍君的,老子自己滚,免得碍了您的眼!” 白巡的语气忽然变得微妙:“……你在说什么玩意?” 营帐里的氛围也骤然一静,紧接着便是议论声,嘲笑声冲天而起。 有说侍君怎么能入军营的,要查核孙连虎的身份。 也有讽刺孙连虎那形如钟馗的模样,到底是哪位老爷这么饥不择食,竟纳这人做侍君的。 孙连虎懒得搭理里面那群只会取笑女人,拿别人房里那些事诋毁人的软蛋。 他放下帘帐,低声骂道:“一群狗东西!” 他骂完又三两步地跑向白锦,道:“白姐,白大姐你等等俺啊!” 白锦虽是女郎,步伐却不慢,孙连虎追着她跑了几步,这才算是赶上了人,再一抬头,总算是有人发现蔺南星了。 若是往昔孙连虎就直接扯开嗓子喊人了,但他在北军混了一个月,也大抵知道蔺南星和娘子军们一样,不受北军上层官员们的待见。 他招招手,声音压低了些,招呼道:“蔺公!蔺公!” 白锦微微一愣,这才抬起头来,她站在原地对蔺南星行了个礼,道:“白锦见过蔺公。” 声音闷闷哑哑的,带些鼻音,让女郎本就因操练而沙哑的声音变得更加粗粝。 她打完招呼,又低下头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是换了个方向,准备避开蔺南星从其他小路离去。 白锦这人性子沉稳,就算此前遭受在军中多次被白巡刁难,也不曾半途突然离开会议过。 更别说是她此刻见了蔺南星,只是招呼一声,就准备自行离去了。 连礼数也顾不得周全,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蔺南星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去把她的去路堵住了,道:“站住,里头发生了何事?” 白锦转身走得太快,近乎不管不顾,蔺南星斜插到她的前方,她只好急急立定。 停下来时,她和蔺南星离得已有些接近,白锦重重地吸了口气,沉默地后退了两步,视线落在蔺南星宽大的鞋面上,像颗耷拉地豆芽菜似得,垂首而立,不言不语。 孙连虎追到两人的身边来,他见白锦不搭话,便替她气愤地答道:“是白巡那厮!他又在会议时找娘子军们的不快,白姐帮着岳姐、魏姐她们说了几句话,白巡就把气全撒白姐身上了,说话不三不四的,专挑人痛处诽谤,啐!” 他低声骂道:“那崽种!” 蔺南星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他对白锦道:“不论白巡说了什么,你只当耳旁风,白锦,跟咱家回去继续参会。” 白锦呼吸一滞,她深深吸气,拳头颤抖地紧紧握着,声音也发颤发紧,道:“我……蔺公……” 她脸色忽红忽白,嘴唇翕动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羞愧难当地摇了摇头。 孙连虎连忙帮腔道:“蔺公,你就饶了白姐吧!你不知道那白巡骂得有多难听,他说白姐,他说……” 白锦浑身一颤,不想她逃出了那片营帐,却依然还要再听一遍那些羞辱的话语。 而且还是由一直像小弟一般跟在她身边,甚至有些膜拜她的孙连虎说出来,告诉对她有知遇之恩的蔺南星…… 白锦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轻颤,眼眶也红得像是快能滴血。 孙连虎没能注意到白锦状态的变化,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还是一甩手臂,道:“唉!俺……俺都说不出口那些话……!” 蔺南星对此情此景稍作推敲,眉心便立刻皱紧了,他双手抱胸,指尖轻点着胳膊,道:“耿统,你先进营帐里去,咱家晚点再来。” 耿统看了这几人好半会,只能猜出那女郎大抵是小叔叔的下属,不过他赶着去参会,给自己谋个好差事,也懒得参合这些人和事。 他摆摆手道:“小叔叔不必在意我,我多大的人了,还能出什么问题!”他轻哼一声,“他们白家的也就会欺负欺负女郎,骂骂小兵撒气,我才不怕他呢。” 蔺南星轻轻一笑,还是耿家的家风好,教育出来的孩子都率性纯真,他点点头道:“去吧。” 耿统应了声“好嘞”,就往营帐的方向走去。 小侄子的背影顶天立地,年岁也足有十八,在平民百姓里都已是能当爹的年纪,确实也没什么好太让人操心的地方。 蔺南星收回视线,看向抓耳挠腮的孙连虎,还有状态明显不对劲的白锦,心中莫名有种儿女都是债的感慨。 是的…… 他现在面对曾经后院里的那些人时,除了夏月和张妗金他不太熟之外,其他的四人他或多或少的,都觉得像是他的小辈…… 也许是受沐九如的影响吧。 毕竟少爷看着那些人时,也总是站在一个家长的角度来关怀照拂他们。 蔺南星虽然差了沐九如足有八岁,和风兮他们反倒差的岁数不大。 但他必然,必须,只能和沐九如是一辈的。 蔺小家长对着这两个擅自忤逆主帅,离开会议的小辈道:“你们跟着咱家过来。” 白锦沉沉地应了一声。 孙连虎这人头脑简单,压根就没觉得自己被叫去是要挨训的,大大咧咧地就跟着走了,一路上嘴巴还在不停地安慰白锦,说的全是些没头没脑,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胡话。 蔺南星带着神情各异的两人绕过几顶军帐,去了一处开阔僻静的地方。 此处四下无人,也没有被人偷听去对话的可能。 孙连虎吵吵闹闹的,一会儿对白锦勾肩搭背,一会儿捶胸顿足地扮演狒狒逗乐白锦。 白锦则是一脸郁沉,只看着地面,不搭理孙连虎,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蔺南星看了两人片刻,见白锦依然是那丧气样,沉声道:“白锦,不管白巡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什么,营帐里的那些人会怎么看你,你都得回去。” 白锦垂着头,眨了两下眼睛,这下她连摇头也不摇了,眼眶变得更红。 孙连虎这才察觉到些不对劲,他大惊失色道:“白姐!你要哭了?!你别哭别哭啊!老天爷啊!蔺公你别说话了!白姐都要哭了!” 蔺南星被孙连虎吵得脑瓜子嗡嗡,白锦用力揉了下自己的眼睛,擦去眼里的一点湿润,直把眼睛揉得又酸又涨,火辣辣地作痛。 仿佛这样,就不是她快哭了一般。 蔺南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虽说他是把白锦和孙连虎也当成小辈来看待,但即便是小辈,也是分请疏远近的。 蔺韶光若是哭个不停,蔺南星能一直抱着哄着,上天下地,抓鸟掏蛋地逗乐他。 但面对要哭不哭的白锦,和手慌脚乱的孙连虎,蔺南星只会板着个脸,和人讲道理。 蔺南星道:“白锦,今日你若是在白巡的言辞下退避三舍,离开了会议,往后若有人想要支走你,打压你,依然用白巡今日说的话来攻讦你,你是准备继续哭着逃走吗?” 第203章 女将 在军中不管是男人、女人或是阉人…… 白锦被蔺南星说得浑身一颤。 她张开嘴, 想要辩解,想要说话,却仿佛被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让她无力发声,百口莫辩。 孙连虎眼见白锦的双拳死死握住,拳头上青筋虬结, 牙关紧咬的声音他这外人都清晰可闻。 那对明亮的眼睛也越发水润。 真的是快要哭了! 孙连虎急得要死, 挺身而出道:“蔺公!” 他叫了一声,见蔺南星锐利的双目看了过来, 立马缩了缩脑袋,声音变得小小的, 劝道:“咳咳……蔺公, 你就怜香惜玉一点吧,白姐一个女郎来军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怎么还要她回去再面对那些乱糟糟的狗东西!” 他痛骂道:“真的是白巡和那些狗官的错, 他们真不是人!你别逼白姐了!怎么能把好好的姑娘给弄哭呢!” 蔺南星撇了孙连虎一眼, 对这人的劝解无动于衷,道:“她既已决心来了北军,就不必再当自己是女郎了。” 孙连虎双目圆睁,难以想象蔺南星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蔺南星再不看他, 对白锦道:“咱家大抵能猜到白巡方才说了些什么。羞辱娘子军惑乱军心,不守妇道你们如今也差不多听习惯了……”他轻叹一声,低语道,“他是说了你在南夷战场上的遭遇吧?” 白锦的身子微微一颤,刺骨的寒意再次席卷她全身,就像方才在营帐内被人指指点点的时候一样。 她脸色苍白,手脚发麻, 眼神躲躲闪闪,几乎想把自己缩入地里,缩到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孙连虎“啊呀”一声,连忙扶住白锦微微打摆的身体。 他心里有些怨怼,弄不明白蔺公八面玲珑的一人,为什么非要往人伤心处戳。 却没想到下一刻蔺公的话语还能更加锐利,不仅戳了白锦伤心处,还直接把那处通了个对穿。 蔺南星平静地道:“你受夷贼侮辱失贞,再无生育可能皆为事实,白巡做为你的义兄,他不帮你遮掩苦处,反倒用这些事来构陷你,是他品行不端。” 白锦难堪地合起眼帘,两串泪花从她的眼里落下。 此时此刻,这些事情真的再次被翻出,她反倒平静了下来,整个人像是死了一样,呼吸声也悄悄的,只有泪水一颗接着一颗,落到地上,冻成冰晶。 孙连虎恨不得一跃而起堵住蔺公的那张嘴。 蔺南星却还在继续道:“既然这些事已被广而告之,你便不必再耿耿于怀……” “蔺公!”孙连虎实在看不下去了,抢话道,“你别说了,别说了!贞洁对女郎们来说这么重要,白姐怎么能不耿耿于怀!蔺公你别对她太苛刻了!她一路过来多不容易!” 他此前从来没见过白锦流泪,这么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女郎,却被蔺公给说哭了! 孙连虎的眼里也急得蓄了泪水,声音里带上沙哑的哭腔,鼻涕都气得流了出来,冻在了嘴唇上。 蔺南星嫌弃地看了眼孙连虎,倒也没为孙连虎的不敬而生气,他平静地陈述道:“是没必要耿耿于怀,你们此刻早已不是在京城里过日子的普通百姓了,而是身处随时会与鞑子交战的边关,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兵士。” “在军中不管是男人、女人或是阉人,统统只有一种人,就是能打仗的军人。” 曾经蔺南星南下监军时,耿信达为劝说他上战场,也说过这么一番话。 蔺南星的语气微不可查地柔和了些,劝解道:“白锦,偌大的北军里,没几个儿郎是不失贞的,就连小兵也大多召过军妓,他们更是生来就没有以身孕子的能力,你如今不过是和他们差不多了而已,你不比谁差了什么。” “白巡今日以此来攻讦你,往后依然还会有人用这事对你说三道四。但你遭遇这些,不过是因为你和娘子军们如今对他们来说过于势弱。” 蔺南星道:“你若对那些人见一次打一次,亦或是你们手上的权利比他们大,你的能力比他们强,届时任何人都无法中伤你,也无人敢再来招惹你。” 白锦慢慢的抽吸了一声,结满冰晶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下一下地眨着。 她的目光定定的,眼泪却渐渐地停了,许久才凝结成团,落下一颗。 蔺南星说的话,虽有许多并没有安慰到她的心坎里,却也奇异得让她感受到了一丝宽慰。 似乎只是因为…… 她在蔺南星的眼里,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兵士,并非女郎,也非郎君。 蔺公把她和普通的男兵们拿来比较,也鼓励她用权、用力来降服那些羞辱她的人。 也许蔺南星作为一个郎君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和他是个阉人也有一定的关系。 但这些话语,无疑让此刻的白锦心里面好受上了些许。 蔺南星见白锦把他说的话都听见去了,也感到颇为满意。 他是很看好白锦此人的。 白锦十七岁时能为了向义父报恩,舍身给阉宦做小;困顿后宅两年后,也能抓住机遇,毅然独自远赴边关从军。 这次北鞑犯境,凌傲雪想借此机会在举国范围内重建娘子军,白锦也未选择留在对女郎更为友好的南军里,而是挺身而出,来到了鱼龙混杂、对娘子军来说处境艰难的北军。 白锦的能力不差,心性也足够坚韧,缺少的只是足够强力的磨炼。 当然这个强力的程度,是对蔺南星自己而言的。 毕竟他一路走来,做过罪奴,做过家奴,也当过命如蝼蚁的无品宫人,如今还成了伴君如伴虎,又为旁人不齿的御前红人、天子大伴。 蔺南星二十一岁时的经历,比起白锦的二十一岁,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白锦对于诋毁谩骂的承受能力,自然也会弱上许多。 蔺南星道:“时日往大虞之前数上一千年,当时的闵朝民风开放,女郎与郎君一样可顶半边天,许多公主,甚至是贵女都可养数十面首于府第之中,只要权利够大,没人敢管她们贞.操如何,能否生养。” “单说如今,娘子军的凌夫人自身有权有势,也有自己的事业与军队,她即便嫁了人,也可与耿角平起平坐,甚至不把她的男人放在眼里,做什么决策也从不因为出嫁从夫束手束脚,更不会因为被人说抛头露面,凶恶泼妇而感到羞愧自责。” 蔺南星说的那些前朝贵女的事,白锦此前闻所未闻,如今听了却觉得豁然开朗。 还有凌夫人——凌傲雪,这是她们娘子军的所有人最崇拜的女郎。 这些人都是因为有权有势,才可以不受规则的管束,无视他人的指指点点。 白锦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新的憧憬。 孙连虎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和白锦都是泥腿子出生,这些事情白锦没听过,他也没听说过,他抓抓发热发痒的脑袋,道:“唉?好像还真是这样的?是吗?” 他想了半会儿也没想明白蔺公到底说了什么,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是和白锦从前的遭遇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摇头晃脑,苦思冥想,却见白锦的脸色好了许多,他也不再想了,连忙高兴地拍拍白锦的肩膀,摘选出他听明白的地方,哥俩好道:“白姐,你以后若是厉害了,你也可以养一堆面首!这可太飒了,到时候俺就跟着你混饭吃!” 白锦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吸吸鼻子,轻轻杵了下毫无分寸可言的孙连虎。 蔺南星见白锦的神态变了,轻笑一声,道:“说到底,你今日所受的屈辱,不过是因为一个权字罢了。你既有心为了扩大娘子军的规模离开南军,进入北军,便不该在此时因受辱而退却。” 他提点道:“你当与儿郎们,营帐里奚落你的人,甚至是白巡争权,抢权,夺权,这才是对娘子军,也是对你而言最明智的选择。” 白锦点点头,将这些话记在心里,觉得受益匪浅。 蔺南星不是个喜欢说教的人,他见白锦已被点通,便收了话题,道:“咱家言尽于此,你自己思量清楚。”他对孙连虎道,“孙连虎,你现在跟咱家一起入帐参会。” “啊?”孙连虎一愣,摇头晃脑道:“啊呀,蔺公,你先进去吧,俺再陪陪白姐,怎么能扔女孩子一个人在雪地里哭呢。” 白锦早就不哭了,也不需要任何人陪她。 她此刻只是声音还有点哑,神色却是振奋了起来,眸光晃亮,道:“多谢蔺公,白锦明白了,末将收拾一下就回去参会。” 她虽不需要孙连虎陪她,心里却也是感念孙连虎对她的陪伴的,因此她难得给了人个好脸色,语调柔了柔,道:“虎子你也先进去吧,有蔺公护着你,想必义兄不会找你麻烦。” 孙连虎一把抱住自己的脑袋,抗拒道:“俺不去!俺陪着你,咱们兄弟一场,就是杀头俺也陪你。”他挥挥手道,“蔺公你先进去吧。” 白锦:“……” 蔺南星:“……” 这么不识好歹的豆渣脑筋,蔺南星人生在世只见过孙连虎一个。 反正这憨子就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在军中没什么大用处,而且孙连虎自己也不堪大用,不太上进。 蔺南星不再管他和白锦了,招呼了一声,就转身向营帐走去。 主帅的帐内依然吵吵嚷嚷,北地本就民风彪悍,百姓之间说话都常常是用喊的,本地女郎们的声音有时都比江南的郎君来的粗狂。 更别说军营里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将士们,多几个人说话,声音就容易吵得人耳朵发麻。 蔺南星撩开帘帐,大喇喇地走了进去。 帐内今日人头济济,粗略一扫大约有百来个官员将领都挤在里面。 众人见了蔺南星入内,气氛骤然一静。 要知道自从上次白巡让蔺公公专心巡城之后,就算有时下午开了紧急的会议,这蔺公也是知情识趣地不来参合的。 这人不该已经被白将军降服了吗? 怎么如今又冒出来了?! 白巡同样惊怒不已,他咆哮道:“蔺南星!你怎么来了?!” 这声……还真是大。 蔺南星被震得想要掏掏耳朵,但这动作实在不太雅观。 他只好忍着不适放下帐帘,远远对白巡道:“怎的,这营帐里不欢迎女人,也不欢迎阉人吗?” 这简直就是把脸送上来让人打,白巡立即抓住机会,皮笑肉不笑地道:“蔺公公知道就好!本将的军队乃是阳刚之地,容不得你们这些小人搅风弄雨,扰乱军心!” 蔺南星眉头一挑,音调顿挫道:“哦……!好一群阳刚儿郎,好个极阳之体的将军。” 他眼见着白巡的一张脸迅速拉长,笑着掸了掸衣袖,款款地向主帅的位置走去。 他一步在冻硬的泥地上烙下一个脚印,从容不怕道:“白巡,你可敢与咱家比划一番?” 遮天蔽日的身影越迫越近,白巡一拍桌案,呵道:“蔺南星你这天阉的小儿,眼里还有没有军规!如今正在议事,岂能容你放肆!” 骂的可真难听,但蔺南星不为所动,继续一路走近。 虽然营帐内的大多数人都是白巡的亲信,但蔺南星是天子近臣,手里又握着假节钺,也无人敢出面拦他。 大伙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不如都安安静静地看个热闹。 蔺南星走到白巡的面前,视线低垂,漂亮的唇线勾起个嘲讽的弧度,道:“你不迎战?别是觉得打不过咱家这阉人,怕了吧?” “放你娘的——” 白巡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句话还没骂完,蔺南星又扬声打断道:“哦……你如今快要四十,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岁数,咱家年轻力壮,与你对擂确实有不敬老者之嫌。” 白巡的咆哮声更响,还万分浑厚,他确保蔺南星那细嗓门这次绝对打断不了他:“蔺!南!星!你——” 蔺南星动了动身子,“一不小心”推动了桌案,这桌子的高度正好能靠上白巡的大腿以上,腰部以下的位置。 白巡立刻警觉地后退了些许,再次被打断了咆哮。 蔺南星又抢回了话语权,继续道:“军中既然有这么多儿郎瞧不起女郎和阉人,那就来些人和咱家比划比划,叫咱家看看你们多了那二两肉真就神乎其神,能称神称圣了吗?” 这一句话几乎把整个营帐里人都给激出了血性。 帐内嘘声四起,喊声震天。 郎君们跃跃欲试地想把蔺南星给一拳打趴,以证明他们这二两肉没有白长;女郎们也摩拳擦掌,想要一战扬名,把这群可恶的郎君们打得满地找牙。 白巡更是觉得他的极阳之体受到了阴气的侵蚀,让他和他的属下都受到了灭顶的侮辱。 白巡怒道:“好好好!本将今日就让你这阉狗死得明白!三十岁以下的儿郎听令,你们谁打赢了蔺南星,本将重重有赏!” 营帐内的气氛更是沸腾,顷刻间便有一人站了出来,对蔺南星道:“蔺公公,请。” 白巡笑道:“好!来人,在地上画出演武场。” 几个小兵立即上前,在营帐最中央的地上用铁枪画了一圈凹陷出来,当做比武的擂台。 蔺南星和那挑战的将士都走了进去,蔺南星巡城回来后就在风尘仆仆地东奔西赶,直至此刻都还未来得及脱下身上的甲胄。 他站在擂台的一边,缓缓褪去满身沉重的铠甲,叮叮当当声落了一地。 比试尚未开始,欢呼呐喊声却一刻未停。 让那挑战者给阉人公公好看的声音不绝于耳。 也有一两个女郎在给蔺南星助威呐喊。 耿统的鼓舞声淹没在了人群里,却被蔺南星清晰地捕捉进耳中。 甲胄除尽,蔺南星的身上骤然一轻。 他看着对面的那人,缓缓摆开架势。 气氛一触即发。 此时,一道强光却骤然射入帐内。 主帐的帘幔被人撩起,白锦自帐外走入,朗声道:“且慢蔺公,末将想与这些儿郎切磋久已,还望蔺公能将此机会让给末将。” 她的鼻尖和眼尾还略带些红色,精神气却已焕然一新,寡淡的眉眼间满是坚毅之色,再无半点沮丧躲闪。 她三步两步,落落大方地走入了演武的圈中。 蔺南星看了白锦一眼,白锦亦回看向他,两人微微向对方颔了颔首。 蔺南星轻轻一笑,后退一步,脚尖踩着那条地上的凹陷,撤到了比武场外。 那本要与蔺南星比试的郎君道:“喂,我不和娘们——” 他话未说完,白锦的拳风已袭到了他的面前,他连忙转回视线,反手抵御,一掌化了那拳。 女郎的力气不算太大,他接得轻轻松松,那郎君心下有些不屑,嘴角刚刚勾起自信的笑容,小腿弯却是钻心般得一痛。 天旋地转。 他竟瞬间就被白锦以刁钻的角度,和极为强劲的力道摔在了地上! 这娘们使诈!她力气根本不小! 郎君一脸惊骇,在地上滚了一圈,这才灰头土脸地狼狈站起。 白锦却是英姿飒爽,衣袂纤尘不染地站在他的对面。 女郎的身材分明不如他高,体格也不如他壮,可就是这么一副只该在待在屋里绣花伺候人的身体,却当众把他放倒了! 郎君脸上烧红,眼神逐渐变得羞愤甚至恶毒。 白锦继续摆好架势,下盘稳稳当当,周身全无空门。 她眼神淬亮,道:“看好你的对手,是我!” 第204章 截肢 沐九如和岁安医馆的所有大夫、所…… 白锦与娘子军的女将们在北军将领官员齐聚的会议中一战成名。 一众儿郎们几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总算把她们全都给击败了,终是保全了他们身为男人的自尊。 但女将共有五人,却打败了足足二十几名男将, 这也够北军的儿郎们一改往昔轻蔑的态度,转而正视甚至忌惮娘子军的存在。 反观蔺南星这个最先提出挑战的人,却因女将们过于出众的战力, 而被人无视了个彻底。 直到比武结束, 蔺南星也没能出手打上一回合。 但他之前挑衅白巡,本也非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武力, 主要是见家中小辈被人平白欺辱,心里不爽想报仇撒气罢了。 白锦后来自己下场去挑战儿郎们, 蔺南星更是乐见其成。 打脸么, 当然还是亲手去打更痛快。 一场会议就这么被蔺南星搅和成了郎君女郎们的比武大会,以至于本来要在会中展开的职责安排、军情探讨都被压缩了时间,最后草草公布就了事了。 孙连虎这毫无身家背景的小小校尉, 最终还是因为辱骂主帅, 私自离会挨了几下军棍,职务也被薅了,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小兵。 白锦因比武时战绩斐然,白巡倒也不好处置她, 只能训斥几句,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耿统也不出所料,被白巡针对了。 与他同来的京官都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耿统却只能从基层的小兵做起。 好在蔺南星知道白巡会整幺蛾子,他给了与他暗中交好的官员们一个眼神,那些人就帮耿统争取了个百夫长的位置。 管个百人小队, 和如今的蔺南星权利大差不大,足够好侄儿在军中崭露头角了。 年后的战略方针,白巡也在会议里说了个大概。 大抵再过上个把个月,等天气转暖了,北军便要准备再次攻打定城。 不过将近半年的休战期过去,双方的军力、将领如今又变得互不知晓。 刚开始交战的几个月,应当都只是互探虚实,小打小闹,具体什么时候正式向定城发起总攻,一举夺回故土,还得与朝廷传信后,等待朝廷的安排。 不过这些都和蔺南星这个负责巡城的监军太监毫无干系。 白巡那小鸡肚肠,估计得北军死得无人可用了,才会捏着鼻子派蔺南星上阵杀敌。 而蔺南星也不能一味被动,等他用个一年半载的时光,彻底摸清北域的地形,再将北军内部的人脉与军权捏在手里之后…… 白巡也就毫无用处了。 北军不能再让白巡那草包嚯嚯下去,还不如由蔺南星自己掌在手里。 他有岑渊的兵书在手,有耿信达的教导与指点,还有南征北战,沉浮宫闱的经验…… 即便以一个阉宦之身来统帅北军,他也能做到让人心服口服,无可非议。 于是时光就在蔺南星日复一日的巡城与暗中筹谋里,转瞬过了一年有余。 永初四年的早秋,在城外时不时响起的金戈铁马声中悄然而至。 自去年开春后,北军与北鞑之间便常有摩擦,不过几日就要交战上或大或小的一场。 城外时常杀声震天,狼烟四起。 城内的百姓们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如今也变得有些麻木了。 能逃离雁城的那些人,早就逃离得无影无踪,而逃不了的人,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 岁安医馆如今在雁城已有了不小的名气,俨然已成为了城内最大的医馆。 堡垒一般的大院子依然日日都在修葺,地道早就成功地挖到了雁城之外。 院外的护院河也已经掘完,绿莹莹的河水环抱着整个大院,若是不放下吊桥,要想进入这栋铁通般的宅邸简直难如登天。 不过院墙修得太高,采光不足也注定了此处不太宜居,在这大院里若是不点灯盏,几乎难以分辨白天黑夜。 此刻医馆内的安乐坊便是灯火通明。 自从去年开春,冰雪消融之后,城内每日都有新的尸体被人从积雪里翻出,无人认领的尸体便由街道司收敛了统一火化,有人认领的便让人带回家停灵下葬。 本该春暖花开,万物生发的季节,雁城的空气里却只飘着浓浓的尸臭,无论待在哪处,这股味道都似乎会渗透肌肤,涌进人的鼻腔内一般。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时疫自然也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了,甚至还一年肆虐过一年,北域好多城池已彻底被时疫搅得烟断火绝,京城和南边也逐渐起了瘟疫蔓延的消息。 沐九如的岁安医馆刚开张时,安乐坊内只收容了一些军营里偷来的病人,如今一年半过去,医馆里已早就人满为患。 坊内收容的鱼脐疔病患足有数千人,甚至寒州的其他城池里也有病患慕名而来。 为了照顾这数量庞大的病患,安乐坊的地盘又扩了一扩,药童和仆役也只能再买,就连厨娘和粗使都又添了许多人。 而没有感染疫病的人,不管是药童还是护院,但凡进入安乐坊的范围内,都必须穿戴好一整套的防护服装。 昏暗的院落里人流如织,穿着赋有雁城特色衣物的医护人员们急急匆匆,忙中有序地奔来走去。 过于刺目的大红大绿,在摇晃的灯辉、湿冷的院落里,反倒成了这满是病痛与死气之地的一抹亮色。 像是一群生在石缝里的鲜花,又或者是深渊里的蝴蝶,光是瞧见,都能让人从心里涌出对生的渴望来。 院里的一间屋门“吱呀”一声大开,许多女郎的痛苦呻.吟声从屋内传了出来。 两个包裹严实的护院挑着一台躺了人的小辇,步伐稳重地走出屋门。 小药童从里向地外关上屋门,门扉再次一响,痛苦的哀嚎便轻了,又被隔绝回了屋里。 院里的病患会按照病情的轻重,与男女之别分别收容。 这间屋子里收治的便全都是已经病得极重的女郎,她们随时都有溃面走黄,身亡的危险,或是已经开始走黄,只能无助地等待死亡。 因此这里的哀嚎声也比别处更响,分明是救人的地方,只一打眼地看去,却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那两个护院从屋子里抬出的小辇上,躺着的就是个手臂严重溃烂,从指节到小臂近乎全是焦痂的女郎。 女郎约摸三十来岁,肤色苍白,眉头紧皱,脸上爬满汗水,干裂的嘴巴微微翕动,却是连哀嚎都没什么力气了,只有偶尔被颠得难受了,才会闷哼几声。 一看就状态极差。 两个护院与她搭了几句话,她都无力回答,那两人也不再吭声了,闷头专心地抬着病人穿过了几个门洞与回廊。 三人最后拐进了一间艾香馥郁的屋内。 这间房内此刻已站了不少人,也全都和两个护院一样,包得浑身上下密不透风,高高矮矮的一众,几乎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不过若是仔细分辨,依然可以从身形身高上认出几个人来。 那带着独一份的翠绿叆叇的便是祜大夫。 个头出奇高的可能是来帮忙的蔺公公,也可能是乔大夫。 不过此时还是上午,蔺公要在外面巡城,那么在这屋里的就只可能是乔大夫了。 还有手上拿着虫子正在捣鼓,瞧得人毛骨悚然的,必然是桑召大夫。 剩下那些个头矮的,多半是小药童们,这就比较难分辨清谁是谁了。 所幸药童们也不太重要,护院们对着主家和大夫们问候了一声,便把辇上的女郎转移到了屋子正中间的一张铺着红绿布头的大桌子上。 这张桌子与平日所见的其他桌子略有不同,桌面是一整块的石板所制,即便铺了布头,躺上去依然冰凉刺骨。 此刻女郎已稳稳地被安置在了桌上,又被盖了层隔绝脏污的薄毯在身上。 靠近病人头部的地方还横拼着另一张长桌,桌上放了几个热气腾腾的水盆,还有一个不断散发着艾草香气的熏蒸炉。 女郎早已知晓她今天过来要面临着什么,却仍止不住的内心忐忑,她的手臂与脑袋也因时疫的缘故,痛得像是快要爆炸。 但今日之后,也许一切都会变好。 女郎恍惚地睁开眼睛,寻找那个温柔又可靠的大夫,想要寻求一丝慰藉。 她虚弱地道:“祜大夫,祜大夫……” 乔脉植此刻离患者最近,他招呼道:“祜祜,病患找你!” 沐九如刚和护院聊了几句,关了门打算做些治疗前的准备工作,此刻他听见了乔脉植的叫唤,便径直走向桌前,道:“怎么了?” 女郎借着明亮的火光,定定瞧了两眼叆叇后的那对眸子,在朦胧的视野里确认了它依然温柔,确实是属于祜大夫的之后,问道:“要给我断臂了吗?” 沐九如温声道:“是,等下我们会先用麻醉术让你入睡,睡醒后断臂术就结束了。” 女郎重重地吞咽一声,嘴唇动了动,眼里的不安越发强烈,疼痛的手臂也下意识地蜷得更高,这样的动作可以缓解疼痛,却也几乎要让手掌打上自己的脸庞。 沐九如伸出带着手套的指尖,将女郎的手臂挡住,垫了块布头在她的脸上,以防浊液侵染到脸上。 沐九如好声好气地道:“你若是反悔了,现在还能回去。” 对于这种名为鱼脐疔的时疫,举国上下的医者始终不曾找到强效的治疗方法。 去年的岁安医馆里,更是每日都有病人因此病痛苦而死,所有对抗瘟病的药物对于鱼脐疔而言都只能用作聊以慰藉。 轻症者还有痊愈的可能,病况一旦重了,病患能存活的时日或长或短,总难逃一死。 在那样焦灼惨淡的环境下,每日还要往返形同人间地狱的安乐坊,就连沐九如这样善于调节情绪的人,都难免消沉,落落寡欢。 到了岁末的时候,沐九如和岁安医馆的所有大夫、所有药童都快要被这种毫无胜算的困兽之斗给压垮了。 也就是在那时,乔脉植提议把病人的患肢截下来试试。 鱼脐疔初发时的症状多是上半身起脓疮,主要的发病区域在脸部、颈部、胸部…… 还有一处病发最多的地方——双手。 患病的地方通常皮肤溃烂,生焦痂,疼痛难当,但除非病情无法克制,到了走黄的地步,不然溃面并不会过分漫延。 而溃面一旦迅速地扩散开来,便表示病人已经药石罔医。 乔脉植由此推断,若是病人起初发病的地方是双手,那么截下患肢,便有可能救人性命。 虞人的医术因各种各样的缘由,向来若非为了急救,是绝对不会动刀伤身的,更不可能切除一个人的肢体。 佛教、儒教的规训,如肢体不全难入轮回,还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等等,已奠定了百姓们难以接受动刀动骨的治疗方式。 医道上也有元气论,正统论等主流学派,一致认为开膛破肚,伤及身体的治疗方法是歪门邪道。 因此哪怕是病患的身上长了脑袋大的瘤子,肚子满涨如怀胎十月,也绝对不会有大夫想到去切除那些部位。 当然,更不可能会有病患愿意让大夫对他们开膛破肚。 但沐九如在思量之下,还是同意了乔脉植的提议,尝试给疮口在手部的病患截肢。 几位大夫在询问之下,当时的十几名重症患者里,出现了一名愿意经受截肢的患者。 在与时疫对抗的这些压抑的、毫无希望的日子里,不管是病患们对于生的渴求,还是大夫们对治愈病患的执念,都压过了对邪门歪道、我道不正,或是来生无望的恐惧。 第一名截肢的患者成功在术后活了下来。 并且截肢之后,再也没有复发,彻底被治愈了鱼脐疔。 有了第一个病患的成功案例,整个岁安医馆的郁气一扫而空。 虽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沐九如他们依然不会给病患截肢,但只失去一只或两只手臂,却能保住一条性命,也能给病患足够多对抗病魔的底气与勇气。 于是之后便有了第二名、第三名愿意接受截肢的患者。 沐九如他们做起断臂术来也越发娴熟。 虽十人里依然会有一人因术后的其他症状而亡,但重症患者们本就饱受鱼脐疔日夜疼痛的困扰,也见多了同屋病患的生生死死,知道自己若不截肢,便难逃一死。 因此即便是截肢,即便是会死在截肢后,也有许多的重症患者们要想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当然,也是有人在截肢前、截肢后忽然就后悔了的。 因此沐九如见女郎吞吞吐吐,便又问了一嘴。 若是女郎害怕活下来后因缺少肢体而遭人诟病,生存艰难;或是她害怕死后转世投胎,无法再世为人,那么沐九如便把她再送回去。 不然哪怕他把人救活了,病人却郁郁寡欢,寻死觅活,甚至之后要来医馆闹事,他还得去找小相公带人来镇场子…… 这样的糟心事,沐九如不想遇到第二次了。 毕竟他们虽然把人救活了,说理却是说不过别人的。 截肢这种治人的方法,不论在哪个虞人看来,都是过火甚至缺德的行为。 沐九如如今截肢过的病患已有百十人,即便做了这么多回,他依然不敢把这治疗的方法写信告诉徐太医一星半点。 若是说出去了,他这搞邪门歪道的人,和徐太医的友谊怕是也就到尽头了。 躺在桌上的女郎在沐九如温柔地询问中摇了摇头,缓慢却坚定地道:“我不反悔,祜大夫,我想要活着,我的相公去了北军,我家的孩子们都还小,老父老母也都等着我照看……我若死了,他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她枯瘦焦黑的手指竭尽全力地握了握,软趴趴地抓着沐九如的指尖,眼里亮晃晃的,闪着对生的渴求,与对未知的恐惧。 女郎道:“我只是……有点怕,大夫,砍手的时候……会痛吗?” 沐九如轻轻地道:“不会痛的,一会儿桑召大夫对你用了麻醉术后,你就会彻底地昏睡过去,一点痛都感觉不到。” 他安抚了一下,又道:“但之后清醒过来,你的断臂处定是会疼痛的,大抵会疼上一个月之久,若你真的怕痛,还是得仔细想好,如今你仍可以反悔。” 女郎眸光晃动,眼里的挣扎之色越发明显。 第205章 鱼脐 病患打定了主意:“我相信祜大夫…… 许久后, 病患终于打定了主意,沉声道:“好,我知道了, 我相信祜大夫,痛也不打紧,我想活下来, 我还不想死。”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沐九如, 道:“若是没有医馆的大夫们,我早就没了活路, 我相信你们。” 病患的求生意志强烈,也愿意信任他们这些做大夫的, 无疑是让每个医师都感到愉快的好事。 沐九如轻轻一笑, 温言细语地安抚了病患几句,便走到一边去和小药童们忙活起了截肢前的准备工作。 许多器具碰撞的叮当声,与哗哗水声在屋内各处响起。 房内的温度适宜, 可这些陌生而诡异的声音, 却难免让人听了觉得心头寒凉。 病患睁着眼睛,尽可能地摆动脑袋观察四周,来缓解自己的不安。 可惜她如今视线恍惚,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桑召背对着病人, 在稍远处的角落里摆弄着一个小称。 她的手上拿着一只钳子巨大的甲虫,翻过肚皮来,搁在了称上仔细称量。 甲虫足有女人的拳头大,一钳子夹住人时,能把人咬得深可见骨。 但这并非是什么害人伤人用的蛊虫,而是她为了配合截肢术特意培育的虫子。 起初第一例患者进行截肢时用的是蒙汗药,结果那患者截肢到一半时居然被痛醒了。 幸好当时的屋内有蔺南星在, 身强力壮的蔺公公强行把病人压住,乔脉植拿着锯子一通蛮横地拉锯。 截肢术这才算是勉强成了。 能将人直接迷昏到万事不知的麻沸散早已失传,蒙汗药在做些小的外科,如去疽痈、痔疮时已经够用,但面对如此大的创伤,依然效力不足。 沐九如对此很是苦恼,毕竟割手已是非常不仁的抉择,更何况是在疼痛中生生锯下人的手臂。 乔脉植这个负责锯手的,倒是习以为常,半点也不觉得这么做残忍。 在他看来割个手能够保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就是生生锯了,也不过就疼上一时半会儿。 毕竟他们西洋那边的大夫常常会动外科,而且那边连蒙汗药都没有,别说是拔牙、割痔疮这样的小手术,就连开膛破肚都是大夫压着人,直接提刀就上的。 后来还是桑召想了办法,研制出了一种麻醉蛊,将苗疆蛊虫口器里的麻痹毒液的毒性放到了最大,基本一只就能麻倒一人。 这才使得差点要被沐九如废弃不用的截肢术得以进行下去。 桑召称量完了好几只蛊虫,比对着纸张上关于病患体重的记载,挑选出了一只重量合适的麻醉蛊,走到患者的身边,对着女郎细细的胳膊放了上去。 这只蛊虫足有三指宽,圆墩墩的一个,口器更是锋锐狭长,刚触碰上皮肤就用大颚死死夹住患者的臂肉里。 桑召放蛊的动作做的十分隐蔽,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女郎“啊”得惨叫一声。 她害怕得眼里蓄了泪水,道:“……要开始了吗?这是在做什么?” 她微微抬起身子,想要看清大夫在她的手臂上做什么,桑召粗鲁得把女郎压了回去,道:“别看。” 之前就有个虞人,看到虫子咬在他身上就发癫似得乱叫乱跳,还好蛊虫扎得紧,没被晃掉。 最后还是那人的跑着跑着就昏过去了,才又被他们抓回截肢房里继续截肢的。 自此以后,桑召就注意着不让这些胆小的虞人知道是什么在麻醉他们。 桑召道:“是麻药,别看,闭眼,睡觉。” 女郎虽然想听大夫的话,但是手上的感觉十分奇怪,像是已经开始发麻失去了直觉,但又能感觉到有什么极其细小的东西正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皮肤上,还一动一动的,和蜈蚣在身上爬似得。 女郎的眼睛睁得溜圆,半点也没有闭上的意思,桑召的死鱼眼里光芒越来越少。 乔脉植知道她是不耐烦了,连忙上道地凑近病人,道:“不睡也阔以,你别看你的手手啊,我来和你说说话,你有孩子吗?” 女郎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道:“有,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乔脉植道:“哇,有儿有女,那就是个好字,你是有福气的人哇!” 女郎轻轻一笑,眼里荡起柔柔的光,和乔脉植缓缓地说笑了起来。 桑召瞥了眼乔脉植,默不作声地又走到了后面,继续称量蛊虫。 雁城的人对麻药的抗力普遍比较好,如果一只蛊虫不够,她还得挑几只小的蛊来备用。 下药的事儿不做不知道,真研究起来她才发现也是个麻烦活。 之前有次她药下重了,结果就把病人药死了,让那人没能再次醒来。 后来桑召拿了城里好多猪羊来练习,这才算是勉强弄明白了该怎么掌控药力。 沐九如和小药童一直在准备截肢术要用到的器具,如开疮刀、平刃刀、月刃刀、镊子、锯子、缝合针等……全都煮在大大小小的炉子上,泡在药水里去污去邪。 还有病患术后要敷在创口上的药膏也得调制好,包裹伤口的布条也要准备妥当。 乔脉植要出力的地方多在术中,此刻他是最闲的那个。 他和女郎聊了一会儿后,道:“召召,她好像又是个很能喝酒的人,还要补一些麻药。” 截肢术做的多了,他们也就发现了那些更耐受麻醉蛊的病患,多是千杯不醉的体质。 虽然沐九如他们也不知为什么酒量好的人就会更加不容易药倒,但能发现规律,就代表能提前准备好对策。 桑召对女郎耐受麻药早有准备,她又挑出一枚更小的麻醉蛊走向病患身边。 如果补上的这一枚依然不能把人麻倒,那就再补最后一枚。 只是那样的话,兴许会让患者的神智略微受损,不过这些他们也提前告知了病患,得到了病患的同意。 乔脉植伸出手去,搭住桑召的手,他的表情被面罩挡住了,语气却能听出甜甜软软的,带着笑:“召召,给我,我来。” 桑召眼神一凛,立刻伸出另一只手,把乔脉植的手重重地打了开来,冷声道:“滚,别碰我。” 即便隔着两层布料,乔脉植的手依然被打出了“嘭”得一声闷响,听着就十分疼痛。 桑召对这声音无动于衷,她不再看乔脉植,径直走到病患的边上,给女郎再次摁上蛊虫。 这次蛊虫的大颚刺入后,女郎没有半点反应,应当是已经对这种轻度的疼痛感觉不到了。 乔脉植被凶了一嘴,打了一下,立刻眼泪汪汪了,撒着娇贴到桑召的身上,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娇小的苗女肩上,道:“……呜,召召,别凶我,乔乔伤心,乔乔怕怕。” 桑召:“……” 她音色冰凉地吐出一个字:“滚。” 乔脉植备受冷待,泫然欲泣。 去年的年节过后,桑召曾回过一趟苗寨。 一来她们族内最重要的节日,妈祖的诞辰就在那几个月里。 二来她也十分思念她远在寨中的女儿还有族内的其他姐妹们。 外加她离家一年赚到的银钱也该上交给妈妈了。 族内的大家都是没有私产的,钱都由妈妈管着,每个姐妹、孩子拿到的钱和家用、吃食都一样多。 能离开苗寨挣钱的都是族内最优秀的女人,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桑召回家一趟,受到了姐妹们热烈的欢迎,同时也在姐妹们的指点下发现了一些问题。 她终于开始怀疑乔脉植心怀不轨,故意不让她怀孩子了。 因为沐九如给她开了不菲的工钱的缘故,桑召在妈祖诞辰过完之后,又回到了雁城,继续辅助沐九如治疗时疫。 同时,她对乔脉植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关注,果不其然,她发现了—— 乔脉植居然一直在吃避子汤! 好个诡计多端的男人! 桑召气得鼻子都歪了,再也不想看见乔脉植。 她立刻调转目标,重新找了许多男人想要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 毕竟雁城是个好地方,高大强壮的男人那么多,还都不是阉人! 可桑召每次夜会他们,居然都会突发意外,成不了事。 起初桑召还怀疑是时间和地点不对,结果不论是白天、正午、凌晨、屋顶、河边、树林……无一例外,全都黄了。 桑召在掷杯请示过妈祖的圣训后,再次怀疑起了看起来丝毫没有疑点的乔脉植。 是的,桑召即便发现乔脉植在吃避子汤之后,依然觉得乔脉植毫无疑点,不可能会阻碍她生女的大计。 毕竟乔脉植虽然总说他想做苗寨的女婿,却从没说过心悦她,也从来没有不让她去找别的男人。 在知道她要去找别的男人生娃以后,乔脉植依然笑得很傻很甜,没有和她吵架或者表现得不高兴,简直就像她们族里土生土长的男人一样,对她毫无占有欲,让她很是满意。 桑召再次调查起了乔脉植的行踪,果不其然,她一次也没和别人男人睡成功,也是这个人搞的鬼! 桑召气极了,要不是她很喜欢沐九如,也很想知道鱼脐疔要怎么样才能治好,她早就离开雁城,再也不和乔脉植见面了。 乔脉植却半点不觉得他做的有什么错,为了巩固地位,笼络心上人的芳心,使些小小的手段又怎么了。 至少桑召从认识他以后,就只和他睡过,没和别的郎君睡过。 这是他乔脉植的本事。 不过此时此刻,两次被心上人拒绝,乔脉植依然伤心欲绝。 他仿佛失去了全世界,死死地抱住桑召衣服下的腰肢,在截肢房里放声干嚎。 哭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一听就假。 桑召一言不发,但身上的气息已经越发冷峻,似乎很快就要憋不住给乔脉植点颜色瞧瞧了。 乔脉植这些日子来也确实没少被桑召教训,毕竟苗女不管生气还是高兴,表情都是一样的,让很难看出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真的发怒了。 又或者乔脉植其实看出来了,只是故意想挑战一下桑召的底线。 总之乔脉植没少挨桑召的打,不是身上被弄得到处痒痒,皮肤都快抓破了,就是关键部位被放了个蝎子上去,把他脆弱的小兄弟扎得千疮百孔。 但乔脉植意志坚定,依然凑在桑召的身边,哪怕被蛊虫放倒,哪怕小兄弟差点废掉,也要坚定不移地想成为桑召唯一的那个上门赘婿。 沐九如眼见着他的两个同事快要在病人的面前闹起来了,连忙走过去,插进两人贴着的地方,强行把乔脉植挤开。 沐九如哄道:“好啦,都别闹了,蛊虫也维持不了太久的效力,你们快去洗手做准备,等下病人睡着了咱们就赶紧动手。” 乔脉植对桑召的好朋友,也是一直照顾他的好大哥沐九如还是很服帖的。 他闻言立马听劝地收了哭声,脚步轻快地跑去边上洗手、捞器具了。 高高的背影挤在水盆边,手里丁零当啷的,语调里半点哭声都没了,乔脉植举起个淌着水的锯子,笑嘻嘻道:“祜祜别担心,我动作快快的,三两下就能锯个精光。” 沐九如:“……” 这话配着这动作,莫名得让人有些害怕。 沐九如心虚地瞄了眼病患,见躺着的女郎眼神迷蒙,估计已彻底神志不清了,他这才放下了心来。 乔脉植截肢的动作确实非常麻利,沐九如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吓了一跳,还以为乔脉植在锯木头。 不,甚至比锯木头还要迅捷,和切豆腐似得。 后来他才知道,西洋那边因为没有蒙汗药的缘故,做这些外科治疗的时候,都是比手速的。 主打一个长痛不如短痛。 据说乔脉植的师父曾在战争时期,有过一日之内给两百人人治疗严重外伤的经历。 乔脉植的锯手的速度和他的师父一比,甚至还差上了一些,但在沐九如看来,乔脉植的动作已经粗犷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了。 幸好被医治完的病人们,都没因为乔脉植动作太快而发生什么大问题。 沐九如和乔脉植随便瞎扯了两句,就把注意力放到了病患身上,他对依然半睁着眼睛的女郎问道:“你昨天饿了一天,等醒来以后想吃点什么?” 躺着的女郎反应了半晌,慢慢回道:“我……想,想吃……婆母……” 很好,开始说胡话了,意识已经非常恍惚。 沐九如立马对身边的小药童道:“把器具都捞出来擦干吧。” 小药童应了一声,开始拿钳子从沸水里捞出各种刀具、钳子等沐九如要用的物件。 而沐九如也没闲着,他对着灯火截了几根桑皮线出来,又穿了两根针备用。 过了会,桑召道:“她昏了。” 女郎的眼睛紧紧合着,紧皱的眉头松开了,蜷缩着的手臂也松弛地摊在了身侧。 沐九如端着小案走到桌边,看了病患两眼,又抬头与同样端着另一个小案的乔脉植对视了一下。 两人点了点头,合力砍过百来只手的经历让他们有了一定的默契,不需言语,便一同走到了横着的那张桌子前放下各自拿着的托盘。 沐九如挑出柄纤薄锋锐的开疮刀,乔脉植则是挑出一个形似鸟嘴,银光闪闪的鸦喙钳来。 桑召已用剪刀裁断患者袖子上的衣物,小药童用滚烫的帕子将女郎的患肢擦拭清爽。 屋内此刻的温度恰到好处,艾草的香味飘了满屋,门栓窗栓都已插好,是十分适合做断臂术的环境。 沐九如深深喘了口气,道:“那便开始吧。” 第206章 归来 蔺南星:“我长了两条腿,就是为…… 半个多时辰后, 截断术施展成功。 患者的病手已被截下,伤处也被包扎妥当。 护院将断了手的女郎送去重点看护的病房,小药童们则是忙忙碌碌地收拾用过的器具, 清理血肉横飞的房间。 经历过最起初的试错、磨合阶段后,沐九如、乔脉植与桑召在做断臂术时已配合得十分默契。 施术的过程也是行云流水,环环相扣, 半点多余的搁楞也不会打。 病人昏睡之后, 先是由沐九如寻着血管附近的皮肉划上一道口子,随后乔脉植就会用鸦喙钳从刀口处夹出皮肉下的大血管。 血管被拉出体表后, 则是由沐九如快速地用桑皮线给血管结扎。 一共会打三个结,以防某个结脱落松动, 造成患者大出血的危急情况。 结扎完血管后, 便是乔脉植发挥他切豆腐一般的锯子功的时候了。 此时,房内的所有人都会帮忙按住患者截断处两边的肢体,乔脉植一人咔咔一通锯, 分经断骨, 破开皮肉。 锯完之后,沐九如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在患者肢体上涂抹药膏,再同小药童一起为患者的伤处包扎。 如此一场截肢术便算完成了。 别看说来简单,就是这么粗糙简陋的手术, 沐九如最初的时候都有些无从下手,若非有乔脉植和桑召在,病患的成活率兴许到不了这么高的地步。 盖因截肢术这样的大外科术,并不是像肠子外露这样,不做便会直接死亡,因此先人很少动用这样的手术,对此有记载的医案自然也少之又少。 直到沐九如看过乔脉植截肢的操作后, 才恍然想到他曾经看过的医论里,提到上古之时曾有大夫治病时会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清洗胸腹和肠胃等*…… 当时阅读,沐九如只觉疑惑,为何需要割断血管之后还要将其打结,如今他才知晓,若是不将血管结扎,患者便可能死于失血过多。 可惜汉人也曾有像俞跗、华佗这样外科精湛,不输如今西洋人的大夫们,但时至今日,这些医术已大多失传了,就连留下的医案都寥寥无几。 西洋人对于药草的使用虽完全比不得虞人精妙,可对人体内观的理解,却已远超了如今的大虞。 沐九如想到那片被乔脉植说成黑死之地的异国他邦,心中便有些好奇与向往。 沐九如从未正统地学过医术,无人教导也就意味着他的思想会受到更少的约束,因此他能接受苗疆的蛊术,也敢于尝试西洋的外科术。 他自从听乔脉植说起西洋如今正逢医术兴起的阶段,各种全新的学派都在崭露头角,近乎百家争鸣之后,更是止不住地想要过去看上一看,学上一学。 或许等他的小相公成了个清清白白的庶人、身上的职务不重了,或是告老隐退了之后…… 世界那么大,他就能和落故、韶光一起到处去看看了。 沐九如同桑召他们一起走进灶屋的里间,褪去身上厚重的防护服与面罩,仔细洗过手脸,浸泡了叆叇后,便拜别了又在闹腾的两人,去了岁安医馆的前院。 如今天气温暖,馆内医师们的诊位就设在院子里,既通风透气,不易传播疾病,又能晒到些许阳光,补阳益气。 岁安医馆本是大户人家住的院落,建造时设计得也还算景致精美,即便如今院墙高得让医馆内部暗无天日,但绿意还是处处都有。 此刻已午时过去许久,天上的日头极为热烈,照得大院内树影摇曳。 沐九如踩着满地的红枫穿过数个门洞与回廊,便见到了前院里热闹的景象。 像雁城这么大的城市,哪怕如今人口已少了大半,撇去感染鱼脐疔的时疫患者外,每日上门求医,需要医治其他疾病的患者依然络绎不绝。 沐九如大多数的精力都扑在了人满为患的安乐坊里,前院常常只有风兮这么一个大夫坐诊,很快就应付不过来了。 索性雁城有名有姓的大夫全被北军绑了去,如今城内还在经营的医馆里,留着的都是些尚未出师的小学徒们。 那些小学徒们大多医术不精,连北军都不屑吸纳他们。 可若是这些人小学徒们也闭门谢客,再不看病,那么雁城的百姓就更是无处寻医,求生无门了。 沐九如便把这些小学徒们聚了一些来医馆挂名坐诊。 医馆里多些大夫,便能分担些风兮的压力。 再来聚在这处的医者多了,大家博采众长,集思广益,误诊的概率也能降低许多。 若是真拿不定主意了,还有沐九如来兜底。 更别说沐九如得空还会指点这些人一二。 今日在院里坐诊的大夫共有四名,沐九如安静地走到风兮身后,蔺韶光正在充当风兮师兄的小药童。 风兮报出一味药材,他就记下一味,药童当的有模有样。 自从多鱼时常跟着蔺南星外出巡城之后,蔺韶光一人在家就耐不住寂寞了,吵着要跟爹爹、师兄来医馆待在一起。 沐九如见小小的人儿实在闹得可怜,就准许了蔺韶光来岁安医馆,但安乐坊他不准孩子靠近半步。 即便如此,蔺韶光也万分满足了,他有时一人在空屋里做些课业,有时就会像那些小药童一样,帮着大夫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此刻风兮道:“陈橘皮,汤浸去白,炒制。” 蔺韶光刷刷记下,边写边道:“陈皮有健脾开胃,理气化痰的功效,可治疗脾胃气滞、不消化、胸闷。” 风兮道:“对,下一味是前胡……嗯……”他思索片刻,打定了主意,道,“也一两,去芦头不用。” 蔺韶光“哦”了一声,道:“师兄,这是疏风散寒的药物,生病的这位叔叔是伤寒引起的呕吐吗?” 风兮惊讶道:“这你也知道?那你再猜猜我之后还打算开什么药?” 这可就是在刁难人了,蔺韶光瞥了他师兄一眼,哼哼唧唧道:“我又不会把脉,怎么知道要开什么药,师兄欺负人。” 风兮嗤嗤一笑,摸了把蔺韶光的脑袋,喜爱道:“元宵已经很厉害了,别的药童若只旁听是断然记不住药理和药性的。” 蔺韶光这才高兴了,从一只胀鼓鼓的河豚又变回了冰雪可人的小仙童。 风兮又接着报了别的药材,蔺韶光基本都能说出药理和药性,若是没记住的,就让风兮再同他讲解一遍。 这种学习模式和蔺南星对他教书时别无二致,蔺韶光很喜欢这样的学风,一样的药名他听得次数多了,很快就能把相关的要点记得清清楚楚。 技多不压身,这可是小爹爹教他的。 蔺韶光对自己在岁安医馆帮忙,顺带学习点药理很是满意。 他学得轻松愉快,又能长些本事,周围人见了还会夸他聪明伶俐。 简直就是一举多得。 果不其然,风兮接过写完的药方后,就开始夸奖他这小师弟了。 “元宵真不亏是师父的儿子啊,在医术一道上就是有天分。” 蔺韶光得意得不行,鼻子都能翘到天上,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又和他的蔺小爹爹颇为相似。 两个孩子的相处着实有趣,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沐九如看得出了神,漂亮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心里暖融融的一片。 头顶却突然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一个轻柔、温软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了过来。 “元宵是不是想继承他大爹爹的衣钵?” 沐九如闻声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他抬起头来,喜不自胜道:“落故。” 两日前的清晨,北军大军出发,向定城发起了总攻。 蔺南星因为和白巡的龃龉越发严重,没被安排进随军的队伍里。 但这也不代表他就清闲了,他的职责仍旧在身,依然要日日出城巡视。 如今蔺南星手里的兵力已扩展到了足有千人,这还不包括他在北军里暗中发展的势力。 不过每当两军交战的时候,蔺南星的千人的部队依然显得仿若螳臂当车。 哪怕小郎君次次都能凯旋归来,沐九如还是难免为蔺南星的安危感到担忧。 此时见到心上人安然地回到家中,沐九如心头大定,仔细打量了下他的小相公。 眼前的蔺南星衣衫整洁,发丝间还带着些晶莹的汗水或是沐浴后的水汽,面色红润,身上也没有血腥气。 应当是没有遇到敌手,也没有哪里受伤。 沐九如绽开笑颜,亲昵地靠向蔺南星,虽没有直接埋进人的怀里,也是站在极其贴近的位置了。 他柔声道:“怎么静悄悄地就回来了,都不出个声?” 蔺南星立刻伸手拦了把沐九如的手臂,把人爱重地扶好,沐九如香甜的气息沁了他满鼻,让他一早上的操劳也驱散了,连肚子里的饥饿感都消失无踪。 蔺南星低垂的视野里只有沐九如一人。 沐九如在城内担心蔺南星的安全,蔺南星在城外时又何尝不心系着沐九如。 幸好有同心蛊让他们时时刻刻知道对方正好好地活着,而这种苗疆的奇妙蛊虫,也让他们在远离彼此的时候,心中会产生一种冥冥的感觉。 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照亮在他们的识海之中,指引着对方所在的方位。 被连结的感觉是让人安心的,不论是对沐九如而言,还是对蔺南星而言。 他们都喜欢这种生死相依,神魂交融的贴近。 蔺南星望着沐九如琼洁的面庞,不论何时何地,心中都满是爱慕与热望。 他的语调也柔柔的,小声回道:“方才我在大院门口同你和元宵招了手,但你们都专注着,没注意到旁人,我就先过来寻你了。” 沐九如恍然,原来是他方才走神了。 他打趣道:“看来是我不够警醒,没注意到相公回来了。” 蔺南星连忙摇头:“不用注意我,我自个儿来寻你就行了。” 他消受不起沐九如把他太当回事,认真地道:“不论你在哪里,都只要专注着自己的事儿就行。”他声音更轻,嘴快埋进沐九如的耳朵里了,悄声道:“我长了两条腿,就是为了走向主子的,少爷不用注意我。” 沐九如耳朵一热,抬眼睨了睨尽爱当他奴婢的小相公。 他嘴角勾起,虽没说话,但眼神分明在说:“小傻子。” 少爷这神态,完全是在调戏他。 蔺南星的耳朵也不争气地热了,红彤彤的颜色染在了他的耳垂上。 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嗤嗤。” 是多鱼强行压着,却没能压住的声音。 今日多鱼跟着蔺南星一起外出巡城了,自然也是要跟着蔺南星一起回来的。 沐九如和蔺南星一下子直起身子,本就没靠得多近的两人瞬间拉开了距离。 第207章 战局 娘子军遇险了!蔺公,求您想办法…… 两人不仅身体正儿八经地离远了, 就连蔺南星搭着沐九如胳膊的手也收了回去。 生怕别人觉得他举止轻浮,不爱重正君。 沐九如听见了多鱼的笑声,这才注意到蔺南星的身后还跟了些人。 除了多鱼外, 逢雪、叶回也来了。 逢雪作为蔺南星在雁城时最亲信的下属,但凡蔺公离开了宅子,这位公公必然是要随行在侧的。 而另一位叶回, 则是蔺南星一年前从北鞑那里解救回来的战奴。 叶回生来是大虞云城人士, 如今刚刚到及冠的年龄。 他幼时被鞑子掳走,成为了北鞑的奴隶, 之后又因战力出众,成为了奴隶中更受重用的战奴。 他跟随北鞑的主子南征北战, 对鞑国的地形相当熟悉, 被蔺南星救下后,叶回便自请进入蔺南星的麾下,做为蔺南星深入北鞑的向导。 一个熟悉北鞑地形, 又身为虞人的向导, 是非常珍贵的。 北军此前并不是没有抓到过北鞑的俘虏。 但不论是曾经的岑渊,又或是后来的白家父子,都不敢拿千万将士的性命当儿戏,让鞑子做向导带他们去攻打北鞑。 索性如今的北军还在收复国土, 没有到北伐鞑国的时候。 但蔺南星是有打入草原的想法的,因此他便提前重用了叶回,把人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一来可以彼此磨合,二来也能仔细分辨这个在异国做了十几年奴婢的人对大虞是否有二心。 不过几个月观察下来,如今的蔺南星对叶回还是有些信任的。 毕竟一个北鞑安插来的细作,该做的是挤破脑袋混进北军, 而非入蔺南星这表面上每日只能巡城的监军太监的队伍里。 还有一点,则是因为叶回脸上的黥面。 ——这人的脸上密密麻麻遍布北鞑的文字。 叶回此前每被转手一个主子,脸上就会多一个主子的名字。 这不论对谁而言,都是极为折辱的处置方式。 叶回没理由不恨北鞑。 蔺南星设身处地而想,如果景裕敢在他的脸上或是身上任何的一个地方留下名字,他能记恨一辈子,逮住就会就暗杀景裕。 不过,如果是沐九如的名字,那就不一样了。 蔺南星恨不得把沐九如的名字黥在他的额头上,让每个人都能看见他是谁的奴婢。 沐九如不是第一次见蔺南星带着得力下属们一起来岁安医馆用饭了,他热络地向巡城归来的几个夫君属下打了招呼,道:“你们回来的正巧,我方才治病耽搁了时辰,孩子们为了等我一同用饭也都还饿着肚子,待我去把元宵、兮儿叫来,我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吃午饭去。” 这话说的很是漂亮,把逢雪这个做奴婢的,还有叶回这如今处境连奴婢都不如的人都给圈成了蔺南星的家人。 也把两人的忠诚给圈住了,让他们恨不得为蔺公挡刀挡枪,肝脑涂地。 不过沐九如也并非是为了算计人才刻意这么说这么做的。 逢雪和叶回都是不是白纸一张的少年人了,若非被真心相待,他们也没那么容易被彻底笼络住。 逢雪笑盈盈地道:“唉,多谢正君。那小的先去饭厅知会厨娘们准备饭食。” 叶回性子沉闷,不善言辞,还不太敢在仙人一般的沐九如面前亮出自己磕碜的正脸。 他脑袋对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叨扰了,正君。属下也同逢雪公公一起去备菜。”他说完便脚底抹油,飞快地跟着逢雪离去了。 沐九如目送两位下属离去,便准备去招呼孩子们吃饭了,他抬起头看向蔺南星,却见小郎君的眼神黏在叶回的脸上收不回来。 哦,这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沐九如揶揄道:“落故,叶回就这么好看吗?” 蔺南星连忙收回目光,如临大敌道:“我没,少,我不是……” 他想解释,又想到多鱼就在边上,有些闺房话不适合说出来,连忙调转视线看了下多鱼。 多鱼小公公在蔺南星和沐九如的身边伺候了足有四年,他如今可是知情识趣的大师,一早就自行走到风兮和蔺韶光边上,去催促那二人收拾诊位,准备开饭了。 蔺南星见多鱼没在他们身边碍手碍脚,这下放了心,又凑到沐九如的边上,黏黏糊糊地耳语道:“少爷,你知道我不会看别人的……是叶回脸上的黥面……” 叶回的脸上足有七八个黥面,让蔺南星总是忍不住借着叶回的脸来想象沐九如的名字刺在他脸上该有多么好看。 这种做法虽然有些缺德,但蔺南星就是情难自禁,所幸叶回也不知道他盯着这人的黥面在想些什么。 让叶回难以做人、视为耻辱的琼面,在蔺南星的眼里却有着别样的意味,甚至连黥字在哪处,都成了蔺南星闲着无聊时的狂野妄想。 沐九如的姓名那么好看,不管刺在他的额头上,还是鼻梁、下颚骨,或是咽喉处……定然都好看得仿佛能熠熠生辉。 他甚至有些苦恼,若是只能纹一个的话,那这些地方他都很难取舍。 蔺南星光是想想自己被打上沐九如的印记,还会被所有人都看到,就觉得热血沸腾,甚至还不合时宜地情.欲高涨。 他的呼吸重了一点,脸蛋也红了,可惜他不能真的黥面,他只好有些向往,又有些遗憾地嘀咕道:“没有一个奴婢可以抗拒在脸上黥主子的名讳。” 沐九如无奈的看了这人两眼。 他自然是知道蔺南星对黥面万分稀罕的。 起初他见蔺南星总看叶回的脸时,就从来没想歪过,觉得小郎君有可能看上了别人。 他只是怀疑叶回脸上的北鞑文字兴许有蹊跷,指不定暗藏军机,因此他也没多问蔺南星为什么总看叶回。 但后来蔺南星盯着叶回的脸看得次数实在是太多了,甚至还有些魔怔地拿了毛笔,让沐九如在脸上写下名字…… 沐九如这才感觉到些不对劲来。 一番开成公布的交流后,沐九如便知道了小郎君看着叶回的脸时,都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郎君居然除了吃头发、夜里含东西睡觉之外,又染上了新的与他相关的诡异爱好…… 沐九如虽说乐意宠着他家的小相公,但这种做法便有些折辱人了,字他自然是不会写的。 谁家好人家在脸上写夫郎名字的,盖两个唇印也就罢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沐少爷拿这当个由头,来揶揄他可可爱爱、奇思妙想颇多的小奴婢。 “哪有喜欢被黥面的奴婢?”他打趣道:“有的话也定是个小傻子。” 小傻子可是沐九如专门给他的称呼,蔺南星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嘴角的弧度翘得十分幸福,真像个憨憨了。 沐九如看得心中喜爱,却也不好就在这里对蔺南星做些什么。 恰逢远处的多鱼和风兮正一左一右地牵着蔺韶光走来,沐九如逗够了人,便亲昵地道:“相公,走吧,一起吃饭去。” 蔺南星顺着沐九如的眼神也看到了不远处的三个家人们,那风兮还搔首弄姿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这副轻浮的模样,也不知道谁会喜欢。 小弟子的终身大事真是让人操心。 但左右养在膝下一辈子他们家也不是养不起,沐九如喜欢的人,蔺南星就也喜欢,也重视。 蔺南星心情大好,也不再纠结风兮的言行举止了,脸上挂起慈母般的笑容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将蔺韶光抱进了自己的臂弯里,直把好大儿逗得“芜湖”直叫。 边上的风兮也乖巧地见礼道:“师丈。” 蔺南星亲亲好大儿的脸蛋,又对小弟子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带着大大小小的一家人,走到沐九如的身侧,携着如花美眷与三个娃娃往饭厅走去。 雁城之外因两军交战而狼烟四起,炮声连天,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死尸与战火。 然而此刻家人在侧,蔺韶光的童言童语把几个大人哄得笑语连篇,瞬间把这处战乱中的小城衬得温情脉脉,满是人间烟火气息。 蔺南星一上午见到的尸山血海、黑云压城逐渐远去消散,至少这里还是幸福的,安全的。 是能给到他的家人们一方庇护的。 - 岁安医馆一共设立了两个公厨,安乐坊的公厨只供病患们用餐、煎药、洗碗,前院的公厨则是面向除了病患外的所有馆内人员。 蔺南星一家自然是在这前院的公厨里用餐。 护院和药童们挤挤攘攘在不大不小的饭厅里,打着清粥小菜,一边闲聊一边填饱肚子。 沐九如平日里也是和其他人挤在大饭厅里吃饭的,不过蔺南星带着下属来了,吃饭时就势必会说起些家事国事。 如此便不太适合坐在饭厅里了。 好在岁安大院的屋子多,他们在饭堂边上随意寻一间屋子作为雅间,便也能敞开嘴说话,敞开肚子吃饭了。 小小的临时餐厅门窗紧闭,袅袅菜香溢了满屋。 蔺家五人与两位下属围坐在桌边,桌上的吃食已去了大半。 上午巡城的几人闷头扒了几碗饭,吃饭的动作这才缓了下来,开始谈天说地,聊起时局。 关于战事的情况,如今就连目不识丁的百姓也会在茶余饭后说上几句,更别说这饭桌上全是军中之人和军人的家属了。 两日之前,北军终于向定城正式吹响了夺回城池的号角,近乎倾巢而出发起总攻,连雁城的守城军都少了一大半。 能动用的兵力全都被白巡带去出征了。 足可见此次朝廷与北军收复失地的决心。 沐九如听着蔺南星几人说起城外状况、守备的兵力、军营如今的空旷,随口搭话道:“自从昨夜开始,城外的炮火声就没停过,这回估计要打上多久?” 逢雪闻言敛眉思索,叶回摇了摇头。 蔺南星给沐九如布了点菜,温声答道:“这次应当要打上不短的时日。清晨我刚收到前线的信报,说白巡选择正面迎战北鞑,定城的北鞑也率了大军迎击,双方如今在定城远郊扎营对擂。” 蔺南星对白巡的战术不太看好,道:“只看白巡目前的打法,像是打算一路强行推进,或是等待天时地利发起突击,尽快攻下定城不太可能。” 叶回沉声道:“嗯……北军打不赢。” 多鱼身为一个寒州人,最是维护他们家乡的北军,他听不得这种丧气话,不太高兴地咋呼:“怎么就打不赢了?你别瞎长鞑子威风!” 叶回抿了抿唇,眉头微微蹙起,那张被刺得乱七八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还是能看出他同样被多鱼说的不太高兴。 叶回道:“……一年之前,定城已驻守有二十五万北鞑军,北军则是二十二万兵士,如今一年过去,北军大多时候都是吃的败仗,此消彼长之下……”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也带着点口音,但语言十分流利,比起桑召和乔脉植来,汉话说得不知好上多少。 显然是背井离乡后依然时时自言自语,不停地练习母语的缘故。 叶回梗着脖子,坚持道:“北军的兵力不如北鞑,白巡这主帅又比不得巴图尔大单于,此战注定难胜。” 两军的兵力时时都在消耗,也会有增补,因此只要并非军机泄露,彼此对只能对对方的兵力估计出一个大概。 即便只按照一年前的情况来推算,北军的二十二万人和鞑国的二十五万人,哪怕看起来双方在兵力上相差不大,但北鞑多是骑兵,人人能骑善射,单兵的战力却是比北军更强些的。 再加上两军人数、主帅兵法上的差距…… 叶回有此结论,并非偏帮北鞑,不过是就事论事。 多鱼是懂看人脸色的,况且他不是日日跟在蔺南星身边,许多军情他确实并不知道,之前他是言辞不当错怪了叶回。 但一点小小的口角,叶回没明面上不乐意,多鱼便也没有刻意道歉的必要。 小公公自行揭过了自己刚才冒失的言语,转而惊讶道:“白巡不知道北鞑人数可能更多吗,他怎么敢直接正面去打?” 叶回语气更加冷硬,闷声道:“蔺公将我在北鞑探到的信报都上报职方司了,但估计……北军不信我。” 白巡向来不信北鞑人,因此他之前和北鞑打了好些年,也从来没用过北鞑的俘虏做向导。 叶回在北鞑生活了数十年,哪怕他本就是虞人,去北鞑也是为奴为婢,还被鞑子折腾成了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北军依然不信他,觉得他给的情报多半有诈。 蔺南星道:“白巡未必真就不信北鞑人数更多,只是这事若是公布出去,北军的军心必然不振;朝廷那头近来也给白巡下了最后的通牒,若是他今年内再拿不回定城,朝廷便要将他撤帅。” 他总结道:“白巡只能选择不信。” 白巡现在也是狗急跳墙,没路可退了。 蔺南星只希望白巡因此不管不顾,头脑一热就与北鞑血拼到底,让北军损失太多的兵力。 他筹谋给北军换帅之事已接近尾声,若是按照计划一步步稳当执行,年底春节前后白巡应当就能彻底离开北军,甚至离开人世。 但白巡此战若是打得过于混账了,蔺南星也不是不可以中途就冲去北军营帐,一钺劈了那厮。 他这么做顶多就是会遭人些诟病,或是引起些乱子罢了。 总比白白浪费他大虞的军力,甚至竭泽而渔,死的兵士太多,以后真就再也打不过鞑子要来的好。 多鱼听闻这事儿,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狠狠地骂了白巡几句,逢雪、叶回也跟着低骂附和了两声。 就连沐九如和风兮心里都觉得有些沉甸甸的,毕竟他们在医治时疫患者早期的时候没少和北军小兵们打交道。 白巡的行为,简直就在拿将士们的性命搏前程。 即便是小兵小卒,那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只有蔺韶光年岁尚幼,还听不懂这些,不过他向来乖巧,并不去打扰大人们骂白巡。 他知道白巡是个大坏蛋,他周围的大人没有一个喜欢他。 不过蔺韶光不认识白巡,也不关心白巡,他有他自己关心话题。 蔺韶光见大小爹爹此刻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没有加入别人的对话,他就凑了过去,问道:“小爹爹,那耿统哥哥他们是不是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啦?我想耿统哥哥了,他和我约好了这次回城以后要带我去打大雁的。” 他扑在大爹爹的膝盖上,哼哼唧唧地分享他的小欢喜:“等耿统哥哥给我打到了大雁,我的鹅军里就要再添一员大将了!到时候元宵就更厉害了,一声令下,大鹅们全军出击,能保护大爹爹和二师兄!” 这两年来,耿统得闲了就会来蔺太监宅晃悠,不知不觉间也就和蔺韶光交好上了,甚至还玩得很是融洽。 两个年龄差了足有十几岁的孩子没事就聚在鹅圈里玩闹,吹着鸟哨给那些鸡鹅做训练,把那些小东西训得和狗似得,又是会绕圈跑,又是会找东西。 甚至耿统还高高兴兴地当上了蔺韶光鹅军的麾下先锋,幼稚得和蔺韶光毫无代沟,仿佛他也是个五六岁的娃娃一般。 甚至那两个幼稚鬼还曾因为要封哪几只鹅为四大美鹅而吵架…… 这种智商和面子全然抛却的玩法,即便是爱子情深,没有什么严父包袱的蔺小爹爹都做不到。 也难怪蔺韶光会这么记挂他的耿统哥哥。 蔺南星摸了摸好大儿趴在他夫郎腿上的小脑袋瓜,道:“嗯,乖宝你再等上一个月,等耿统回城后爹爹立马把他压过来陪你抓大雁。”他顿了顿,又暗暗推销自己,“要不爹爹陪你去抓?” 蔺韶光摇了摇头,甜甜地笑道:“不用啦,我和耿统哥哥已经约好了,到时候再叫上多鱼、孙叔叔一起去。”他卖乖道,“小爹爹很忙很忙,空了得多陪陪大爹爹,元宵也有很多好朋友陪着我啦!” 好大儿这般乖巧,蔺南星本还暗暗吃了好一口耿统的醋,如今也瞬间消散了。 两个爹爹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温馨与自豪。 他们对着自家乖宝一顿搓揉夸奖,道:“你最乖了。” 蔺韶光被哄得咯咯笑,翻来覆去地扑腾,屁股不知不觉间就趴到了沐九如的腿上,脑袋则是进了蔺南星的怀里。 他抬头看着两个爹爹,继续欢快地分享他和小伙伴们的趣事:“孙叔叔还说他打完坏蛋以后,要把坏人的耳朵割了送我呢。” 他好奇地摇头晃脑:“小爹爹,鞑子那么坏,他们的耳朵是不是和我们的不一样啊?耳朵上会不会长满痦子或者倒刺?” 光是想像一下耳朵可能会有的丑陋模样,蔺韶光就抖了抖身子,觉得又是恶心又是新奇。 蔺南星闻言也是虎躯一震,他此前从来没听蔺韶光说起过这茬,吓得几乎就要炸毛:“孙连虎要送你这玩意?” “嗯嗯。”蔺韶光满眼期待,“真希望孙叔叔能早点回来,把耳朵带给我。” 蔺南星:“……” 蔺南星发誓,孙连虎只要敢踏进雁城的城门,他就要让孙连虎失去所有的鞑子耳朵! 那喜欢风干人耳的豆渣脑筋休想嚯嚯他的好大儿! 蔺南星刚想说些什么带过这茬,别再让蔺韶光想起鞑子耳朵了。 房间的大门却在此时“嘭”得一声被粗暴地撞开。 蔺南星眉头紧皱,不知道是哪个奴婢,这么没规没矩,敲个门都不会。 他目光不虞地看向门口,只见一个身披甲胄,衣摆带血,满面尘土的人快步向他走来。 蔺韶光的眼睛骤然睁大,兴奋地挥手道:“啊!孙叔叔!你回来啦!我们打赢坏人了吗?” 北军才出征两日,没可能现在就大军回城。 孙连虎离开雁城时,是跟在耿统的队伍里出征的,如今只有他一人仓促回来,莫非是耿统出事了? 蔺南星眸光一凛,率先问道:“发生了何事?” 孙连虎几步走到蔺南星跟前,二话不说跪下叩头,身上的甲胄与佩刀磕碰得叮当作响。 孙连虎面色焦急,语速飞快道:“是娘子军遇险了!她们被鞑子的伏击给围困住了,白将军要放弃娘子军。” “蔺公,白姐也一起受困了,若是没人去救她们,她们就只能等死!她们也是我们的袍泽……” 孙连虎咬紧牙关,恳求道:“求您想办法援救她们!” 第208章 援救 今夜子时带上弟兄们出城,衔枚疾…… 此次大军北伐, 北军中现有的娘子军也全都随军出征。 娘子军的人数足有万人之多,那么能困住她们的北鞑军,至少也要有个几千人, 这还是人数往最少了算的。 蔺南星的手上只有三百多亲兵,外加千人不到的麾下北军,想要这区区千人去援救万人的娘子军, 不说是螳臂当车, 也能想象到成功的可能性并不高。 不过蔺南星的关注点目前并不在不在这里,他问孙连虎道:“可是耿统让你回城, 将此事传信给咱家?” 孙连虎道:“是耿校尉下令让俺回来的。” 他连忙将娘子军的情况又详细地说了一遍,一路奔走过来让他气喘如牛, 但十万火急的心焦依然让他语速快的惊人。 孙连虎道:“娘子军们在一日前被白将军派去截断敌军的补给, 接过刚刚到达目的地时就遭遇了鞑子的伏击,还是传信的小兵拼死逃回,才把此事上报给白巡的!可那白巡, 竟不愿意分散兵力解救她们!” 孙连虎愤恨道:“分明是那厮派娘子军去拦人, 若不是情报有误,鞑子怎么可能提前伏击在那儿!” 他骂了一句,不敢嘴碎耽搁时间,继续道:“耿校尉知道消息后就立即派我回城将此事禀报给蔺公了, 蔺公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不能放弃她们……”他重重叩了几个响头,“娘子军既然有人成功逃出,传信给大军,白姐指不定还活着,在等人去援救,不能放弃她们!” 娘子军的情况固然危急,但听闻是耿统让孙连虎回来的, 蔺南星还是松了口气。 孙连虎是个没有大局观的人,他得知在意的人遇险,必然是想不到什么军规、军心的,估计豆渣脑筋里只剩下找人去救白锦这么一件事了。 若孙连虎是临阵脱逃,私自回城的,那么战后蔺南星要想保下这人的性命,就会有点麻烦。 好在小侄儿耿统还是有头脑的,也知道孙连虎的脾性,干脆就把孙连虎派回来传信了。 蔺南星道:“起来,坐,具体什么情况,你仔仔细细给咱家说说。” 孙连虎应了一声,紧绷的精神气稍稍松懈了点,他站了起来,擦了把脸上的热汗和灰尘。 身后已放好了逢雪给他搬的椅子,孙连虎“轰”得一声坐了上去。 他来到这里之前已跟着耿统对战鞑虏足有半日,身上有好几处小伤,体力也消耗极大,后来听闻白锦和娘子军们遇险,他直接疾驰回城,赶来此地。 一路上他提心吊胆着,根本顾及不到自己身体的状况,此刻见了蔺南星,他才觉得一颗悬着的心像是落下了些许,铺天盖地的脱力感和痛感也涌了上来。 他掐了下自己胳膊上的伤处,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清醒,孙连虎继续答道:“白巡在开战前,授命娘子军们去切断一条鞑子的补给线,让娘子军们提前埋伏在……” 他看了眼门口,见门扉早已不知被谁给关上了,孙连虎便放下心来,稍微降低了些音调,尽可能详细地把他所知晓的情况说了出来。 娘子军们昨夜奉白巡之命赶去了一条叫绝龙岭的险道上,准备对北鞑的补给队伍设下埋伏。 然而她们还未来得及占据高地,就被提前埋伏在那里的鞑子杀得措手不及。 娘子军被火攻投石,顷刻间便伤亡惨重,最后只能退守到了绝龙岭边上的栖凤谷中。 两军遭遇时正是月黑风高的深夜,双方都没点火把,再加上场面极度的混乱,侥幸逃出绝龙岭的传信女兵所知道的信息也不太多。 孙连虎说完战情后,饭桌上的气氛已十分凝重。 鞑子能提前埋伏在我军准备设伏的地点上,便证明鞑子的信报和战术更胜我军一筹。 再加上蔺南星手上的兵力不足——白巡这次留在雁城的守城兵人数实在不多,偌大个城池只剩了五千余人,即便蔺南星有权利可以随意调兵,也不敢真为了娘子军调走城内的太多的兵力。 不然难保北军的后方会发生意外。 ——敌强我弱,还人数悬殊。 蔺南星想要救下她们,怕是不易。 可若无人救援,一旦娘子军们的粮草与药物用完,便只能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鞑虏宰割。 白巡不在意娘子军的生死存亡,蔺南星却是不想让她们折在这役的。 如今的娘子军虽统共有万余人,这人数若是全部阵亡,对于一场大决战来说,也并非是过于庞大的数目。 可坏就坏在娘子军的主力全都随军出战,去了北鞑的埋伏地点,被北鞑困进了山谷里。 若是她们被北鞑歼灭,全军覆没,北军里也就再无娘子军了。 大虞的徭役今年因为战乱又加重了些许,已十分严苛,若再强征儿郎从军怕是国土之内会出乱子。 而寒州经过北鞑的侵略后,当下多的是无人可供婚配,或是家人全殁的女郎。 娘子军们若是能将她们吸纳进队伍,便是潜力无限的有生力量。 只有北军的娘子军继续存在,她们才有可能不停地招揽新人。 蔺南星既已决定早晚要把白巡挤走,揽过北军的掌控权,那么他现在帮娘子军,就也是在帮以后的自己。 蔺南星眉头紧皱,双手抱臂,指尖点着胳膊肘,沉吟道:“逢雪,你去把屋外清场,别让闲杂人等靠近,安排死士守在四周。” 逢雪应道:“是。” 看这架势,蔺公估计打算直接商议军情了。 逢雪不敢耽搁,立即出门把蔺公交代的事情办妥。 他脚步匆匆地离开屋子,门扉再次被悄声关上,屋内又恢复密闭,成了可以少稍说些不重要的军情的环境。 蔺南星起身将桌上的碗筷清理到一边,倒了点清水在杯子中。 他手指沾水,在清空的桌面上粗略画出雁城到定城间的地形地貌。 几下之后,一张水光粼粼的简易地图便跃然桌上。 蔺南星伸手点上绝龙岭的位置,道:“娘子军便是在这处受伏。” 他顺着孙连虎说出的情报,在临时地图上模拟当时的战况。 他敲了敲两侧画着的山脉顶端:“鞑子们都埋伏在上面……” “也有部分骑兵在这儿蹲守。”蔺南星的手指继续移动,指向绝龙岭的侧边。 绝龙岭峡谷近中段的地方分支出去了一条细小的甬道,通往栖凤谷的方向。 蔺南星点着的地方便是栖凤谷的谷口处。 孙连虎看着那儿,点点头道:“应当是这样的,她们受伏的地点太过深入绝龙岭,撤军的话很可能全军覆没……” 他用宽厚沾血的手也点上栖凤谷的内部,沉沉敲了两下,像是能看到白锦就在这处山谷里等待救援的身影。 也不知白锦有没有受伤,是否被火烧到了,药物够不够。 孙连虎心中越发沉重,语气也难得地深沉:“她们只能冲散前方的鞑子……退守到这里。” 栖凤谷形似鸟巢,头顶有遮蔽,却并非山洞,四周反倒都是奇峰险水,是典型的易守难攻的地貌。 谷内的出入口只有一处不宽的甬道,可谓难进难出。 鞑子轻易攻入不了栖凤谷,娘子军们也难以打出去。 大军被困在这里以后,近乎就只能等死,但娘子军此前并不知晓北军会放弃她们,因此这处作为临时的躲避点,已是最好的选择。 蔺南星看着桌上简陋的地形图,剑眉紧紧皱起,脸色也不太好看,他问道:“鞑子那里有多少人伏击,大致的数目你可知道?” 从绝龙岭逃出来的传信兵,自然是直接向白巡汇报的情报,孙连虎和耿统的官位让他们没有机会接触到更详细的信息。 孙连虎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传信兵被白巡控制了起来,我见不到,但其他袍泽们都在传,绝龙岭伏击的鞑子至少有几万人之数,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几万人…… 蔺南星深深吸了口气。 这种流言通常不会空穴来风,但也不可尽信。 虽不晓得鞑子具体有多少人数,但若真是超过万人,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白巡不愿援救娘子军了。 万人左右的鞑国军伏击在绝龙岭附近,北军最起码要派出两万人,才能有施救成功的可能。 而两军的大部队此时已经开始交战,若是北军再少两万人,本就不高的胜率只会变得更低。 牺牲一万人的娘子军,便能牵制住万人甚至更多的北鞑军,若是不看人命只看利弊得失,北军是赚了的。 室内的气氛更是凝重,蔺南星吐出吸入腹腔的浊气,刚想说什么,屋门又被打开了。 逢雪走了进来,道:“蔺公,周遭已清理干净了。” 蔺南星向他点了点头,道:“坐。” 逢雪应声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蔺南星整理了下思绪,娘子军们此次行军到绝龙岭,是为了突袭,身上的药物粮草必然带的不多。 但幸好她们退守的栖凤谷并非纯粹的死地,至少水源是不缺的,她们饿了也能杀战马饱腹。 因此援救她们也并非是十万火急之事,可仔细谋划个万全之计,选择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再去。 不过也不能拖延太久。 毕竟娘子军里的伤员应当不少,缺少药物和食物的情况下,她们被困的越久,体力和状态就会越差。 蔺南星能用的区区千人队伍,想要把鞑子一网打尽,全都杀死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能做的只有诱敌远离栖凤谷的谷口,让娘子军们伺机而逃。 因此时间拖得越久,娘子军们越是疲弱,逃出生天的可能就越发渺茫。 这可真是个大难题,蔺南星都有些后悔他没早点把白巡宰了,才让这人有机会整这出幺蛾子。 如今两军刚刚开战,他定是杀不得那草包主帅的,不然军心动乱,不知要折多少将士的性命进去。 援救娘子军,还是只能靠自己,蔺南星打定主意,对众人道:“一起商议下如何救援娘子军。” 孙连虎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骤然一亮,激动道:“蔺公!” 蔺南星不咸不淡撇他一眼,无视这人感动到快要嚎啕大哭的表情,直接带领一众得力下属,谋划起了援救的诸多事宜。 几人商议了近一个时辰,计划推翻了好几遍,终是定了条险而又险的可行之策。 桌上的清水地图被画了又画,如今已是一片狼藉,蔺南星伸手彻底将那些水渍抹去,敲定道:“那就今夜子时带上弟兄们出城,衔枚疾行救援娘子军。” 几位下属想到他们方才定下的计划,全都沉沉地吸了口气,一股肃杀的氛围在屋内弥散开来。 他们的身体和精神早已习惯了征战杀伐,在不断谋划着如何行军、杀敌、援救的时间里,几人已然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浑身紧绷,战意丰沛的状态。 越是千钧一发、九死一生的险情,越是能激发他们的血性,让他们把恐惧转换成沸腾的杀意。 蔺南星在暗处狠狠地撵了下自己沾了水后微湿的指尖,掌心里一片火热。 他沉声道:“叶回,你去点两百人亲兵出来,再点上八百个北军里的弟兄,叫他们做好准备,把刀磨利,马蹄裹好。” 叶回立马道:“属下领命。” “逢雪,你去与守城兵们打招呼,让他们夜里准时打开城门给我们放行。” 逢雪道:“是,蔺公。” “孙连虎,你立即回营休整,子时跟咱家一起出城,回耿统的队伍里。” 孙连虎摇了摇头,他不打算回耿统那里去了,他要跟着蔺公去救白锦,但这话说出来,多半又要被蔺公骂。 他此刻心里彻底安定了,也累得没力气同蔺公闹了,就随意应了一声:“嗯。” 蔺南星看着跃跃欲试的多鱼,道:“多鱼,你留在城里,替咱家守好正君和韶光。” 多鱼顿时泄了气,但这本就是他的分内活,况且不知是不是他真就没那当兵的命,每次他和蔺南星出城,都没遇到过鞑子。 这次行动这么紧要,他一个没太多作战经验的人跟去,怕是会拖后腿。 多鱼道:“好吧,我知道了,蔺阿叔。” 蔺南星一个个人号令完,看向一脸肃穆的袍泽们,点点头道:“办完事后全都去休整状态,散会。” 叶回、逢雪、孙连虎应了一声,便告辞离去,蔺南星又道:“兮儿,你去给孙连虎包扎一下。” 风兮听着他们说军事,早就头昏脑涨,蔺韶光没听一会儿便打着呼噜睡着了,风兮觉得自己也快要和小师弟一样不省人事了。 他腹诽道:也不知道他家师父是怎么做到一言不发,但是一直认真听着的,这就是情爱的力量吗? 此刻风兮被师娘点了名,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应声道:“欸,好的师丈。”他起身拍拍衣服,撩撩袖摆,走向孙连虎道,“走吧虎子,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再给你推拿会儿,你们可太不容易了……” 几人说着话逐渐远去。 所有人似乎都安排好了,只有沐九如……蔺南星却不知该如何交代。 他看向身侧的心上人,指点江山的气势瞬间消散,变成了心虚和歉意,他低低唤道:“祜之……” 沐九如的眉头早在不知不觉间紧紧蹙了起来,蔺南星议军时说的那些他并不能全都听懂,但只是最简单的数字,他听着已是心惊肉跳。 几万人的鞑子,一千人的援军。 这如何不让他为蔺南星感到担心。 可家国向来不能两全,这是每个为兵为将者都要面临的难题,蔺南星在此时觉得亏欠家人,沐九如却不能让自己拖了小相公的后腿。 他藏起心底的担忧,舒展开眉梢,露出笑颜安抚道:“你放心去救人吧,一切小心些就好。”他语调柔柔,淌着包容一切的温和与安定,“我和家人们就在城里等着你回来。” 蔺南星心里一暖,低低应道:“嗯,好,我会小心的。”他握上沐九如的手,承诺道,“我会回来的。” 沐九如也回握住蔺南星,他捏捏小相公手心里的软肉,继续保持柔软而平淡的态度,好似寻常生活的每一日那般,款款问道:“还有半日才到子时,接下来的时间你要怎么安排?要小睡上一会补个觉,养足精神吗?” 蔺南星喉口滚动几下,手指情不自禁地摩挲着心上人光洁温软的手背。 之前他的下属们都进入了战前亢奋的状态,他其实比起那些人来也不遑多让。 此刻沐九如的温柔熨帖更是让他情绪翻涌,止不住地想要拥抱占有,又或者大哭大笑一回、大杀上一场……来平息这种难言的冲动。 蔺南星摇了摇头,压下这些不合时宜的欲.望,又点了点头,对沐九如道:“我们先带孩子回家吧。” 沐九如感觉到了蔺南星精神上的紧绷,轻轻拍了拍他硬邦邦的胳膊,道:“好。” 蔺南星深吸一口气,从袖袋里掏出芳香整洁的绣帕,先给夫郎擦了嘴,又仔仔细细地擦了手,还慢条斯理地替沐九如整理了衣裳…… 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让他平心静气的事情,就连沐九如的鞋袜也俯身整理了一番,直到把沐九如打点得到处都妥帖了,蔺南星才从多鱼的怀里抱过蔺韶光。 他抱着自家的好大儿,身侧便是他貌美如花的夫郎。 这样的温馨时光,让人万般留恋,也万般想要守护。 蔺南星脸上挂起温情的笑,用不惊扰到蔺韶光的音量,轻轻地道:“我们回家吧。” - 蔺太监宅,枝叶居。 宽敞的寝室内陈设清雅,淡淡熏香飘了满屋,床头放着一盆将谢的芍药,花朵通体艳红,灼灼烨烨。 这还是沐九如特意从竹里村的田地里挖出来,千里迢迢搬来这里的。 就连蔺南星当时种下的天南星,沐九如也搬了两盆来,不过天南星对于北方气候的适应力并不好,天一冷便冻死了。 雁城的早秋已有些寒凉,气温直逼南方的初冬。 枝叶居里点了炉香碳,碳火伴着淡淡香薰一同燃烧,既能保暖,也能为屋子里增加香气。 离床榻稍远的桌边点着一盏明灯,蔺南星手中握着辞醉的刀柄,就着火光挑灯看剑,另一只手执着一块柔软的小布缓缓擦拭刀锋。 这把斩.马.刀两年来与他共同经历了近百场鏖战,因用料做工俱为上等的缘故,它依然光洁如新,锤纹清晰可数,刀刃整齐,没有半个缺口。 他自从来雁城之后,一半的时间是陪着沐九如度过的,一半的时间便是同辞醉一起度过的。 今夜,他们还要一同面对一场艰难的战役。 蔺南星眸色暗沉,低低望着被擦得越发雪亮的佩刀,仿佛已能透过这晃眼的白光,看到艳红的烽火、疾驰的战马、潜伏的鞑虏与辞醉刀刃沾满的鲜血与碎肉。 一双温软的素手穿过他劲瘦结实的腰侧,从后向前环了上来。 让人魂牵梦绕的清香溢了他满怀。 第209章 不舍 万般思绪骤然断线,蔺南星急切地…… 沐九如与穿戴整齐的蔺南星不同, 皮肤上略略带着水汽,身上已褪得只剩下素白寝衣,俨然是刚沐浴完, 将要去午睡的模样。 他靠在小郎君的背上,音调柔柔地哄道:“睡一觉吧,落故?离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 我让多鱼看着更漏了, 到亥时他就会来叫我们起床。”他顿了会儿,又好声好气地问道, “亥时会不会还是晚了,戌时是不是更合适些?” 蔺南星的后背后腰骤然一暖, 他动作微滞, 连忙把辞醉拿得远了些,随后“噌”一声收进了长长的刀鞘里,将斩.马.刀一整个竖在了桌边。 擦拭刀锋的布头也立即被扔到了一旁。 他转过身来, 弯下腰环抱住沐九如, 脑袋轻轻地搁在沐九如的肩上,幽幽发香和沐九如身上的香味彻底包裹住了他。 蔺南星蹭了蹭心上人的颈窝,音色有些低哑,道:“祜之, 我不睡,我现在睡不着。” 此刻沐九如的双手微抬揽着他的腰,蔺南星的手松松地耷下也刚好能环住他的心上人的后腰。 两人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彼此包围的感觉让蔺南星万分满足,他收紧了双手,轻轻地道:“我就想和少爷在一处待着,少爷若是困了就去睡吧, 我看着你睡就好。” 沐九如大抵也猜得到小郎君如今正兴奋着,他轻轻一笑,手抬得更高,摸了把高高大大的这人的后颈,顺从地道:“那我们就不睡,我现在也只想陪着你,和你在一处待着。” 他捏了捏小郎君的后颈,便听身前之人发出些舒服的哼声,沐九如笑容更盛,一下下抚摸着蔺南星,像抚摸一只大狗狗一般,柔声道:“我们旁的什么也不想,就这么把时光消磨过去,可好?” 蔺南星被安抚得躁意减少了些,他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地抱着沐九如。 后背与后颈被不停地拍抚,他的鼻尖全是主子的芳香气息,还有他刚才给主子洗发时涂抹上去的茶油清香。 他抬手摸上沐九如的发顶,轻轻地抽去他方才别上的发簪。 柔顺的长发散落下来,好看好闻还好吃的发丝离他的鼻尖更加近了,蔺南星尤嫌不足,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贴着沐九如的头皮拱了几下,痴迷地呢喃:“少爷好香,我好喜欢少爷。” 湿热的吐息让沐九如头皮有些酥麻,明明以前蔺南星就是舔他脑袋,他也只是因为过于怪异而有些羞窘,如今光是一些热气,就能让他脸红心跳,耳根都软了。 这个粘人的大狗子。 沐九如也礼尚往来,抬手拆了蔺南星的发簪,两个人此刻就在屋里,便是不去睡觉,披头散发着也没什么关系。 小郎君海藻般微卷的头发垂落了下来,散发着靓丽的光泽,好几缕还俏皮地弹落在了沐九如的颈侧和手中。 沐少爷心里喜爱,勾着小相公的一弯发梢,也放在了自己的鼻尖闻了闻,逗弄道:“南星也很香,我也很喜欢南星。” 耳边窸窸窣窣的闻嗅的声音骤然消失了,蔺南星被这话激得浑身一颤,后颈明显地发了红。 看来肉麻话杀伤力还是很大的。 小郎君显然也受到了这种黏黏糊糊话术的反噬,变得羞臊了起来。 沐九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继续逗弄道:“不信吗?那你自己闻闻看。”他头发放到蔺南星的鼻子前面,语气认真,“就和天南星的花开了时一样香。” 蔺南星脸色更红,将信将疑看了沐九如手里的东西好几眼,这才慢慢地凑了上去,闻了下那几根一点也不垂顺,看着就就犟头倔脑,不太漂亮的头发。 没有香味,只有一点点皂角的味道。 蔺南星眨了眨眼睛,又认真嗅了嗅。 还是没有味道。 小郎君不可置信,毕竟少爷说是香的,那他就一定是香的。 他闻不出,定然是自己的问题! 蔺南星甚至都开始顺着沐九如的话语畅想起来:天南星的香味,不知道该有多么的好闻……! 可惜他种下的那些天南星开花时,他人已经不在竹里书斋了,他都不知道天南星开花是什么味道。 但蔺南星觉得自己定然是万分合适那个味道的。 他是少爷的南星,合该是南星花的味道。 蔺南星立马就神志不清了,点点头附和道:“嗯,是香的,少爷说的对,我们都是香的。”他又拱了拱他心爱的少爷,“但少爷是最香,最好闻的。” 沐九如听蔺南星这么说,“嗤嗤”地笑了起来,实在是忍俊不禁。 他探了探手,从自己肩膀上扒拉出可可爱爱的小南星来,挠了挠这人光洁的下巴,抿嘴笑道:“你这小嘴抹蜜的。” 蔺南星知道少爷又在逗他了,但他乐意哄少爷高兴,少爷逗了他以后还会夸他,简直就是在赏赐他。 蔺南星心里一欢欣,脑子里就有些心猿意马了。 热血又在他的身体里扑腾起来,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做些什么。 眼底的沐九如笑得明艳动人,越是使坏时的笑,便越是生动耀眼,仿若是天上落下凡间的稀世珍宝,有云霞染的腮,星辰做的瞳,月光织的面。 少爷对着别人时都是温润如玉,进退得体的,而此时的沐九如,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蔺南星又是满足又是爱慕,喉结滚了又滚,终是探出双手,虚拢上了沐九如的颈侧。 一双大拇指轻轻顶起俊丽夫郎的下巴。 沐九如浑身上下无处不美,脸蛋也是螓首蛾眉,在他的掌中显得格外精致小巧。 白到发光又气色极好的皮肤,在他日益粗糙的手掌衬托下,显得更是细腻光洁。 蔺南星手上不敢用力,怕让沐九如觉得冒犯,也生怕自己的茧子会磨疼少爷。 沐九如面上带着止不住的鲜妍笑容,柔顺地随着蔺南星的指尖扬起自己的下巴。 不太自然的动作让他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下颚的肌肉与皮肤在蔺南星的指掌间微微起伏。 蔺小郎君几乎能立即想象出心上人此刻喉结攒动的香艳景象。 “祜之。”他喃喃一声,凤眸直勾勾地凝望着沐九如柔软香甜的唇瓣。 艳红的嘴唇翘成极好看的弧度,涂了口胭般的两瓣即水润又柔软,唇峰间露出一些亮白的贝齿和粉嫩的舌尖。 蔺南星脑中的万般思绪骤然断线,急切地俯下头颅,寻着香气吻了上去。 唇齿相接便是近乎攻城略地的缠绵。 过于激烈和突然的亲吻让沐九如微微一愣。 小郎君平日里做这些事时,总是很克制规矩,就算不问一声他的意见,也会缓缓地靠近他。 他是真没到蔺南星会突然亲上来,还亲得这般热烈。 沐九如无从招架,下意识后撤了一些,却被一只大手托住了后颈。 即便蔺南星用的力气不大,也让他退无可退,只能仰着头接纳心上人突如其来的索求。 蔺南星往昔从没在沐九如面前表现过冲动强势的一面。 哪怕沐九如已见过许多次小相公指点江山,号令下属时眼语颐指、说一不二的霸道模样…… 但蔺南星从来不会对他这样。 小相公在他的面前永远都是柔软的,迎合的。 他就是皱个眉头,蔺南星也会紧张得手足无措,拼命逗哄。 可此时的蔺南星显然过于亢奋了,体温与呼吸灼热得像是能把沐九如烤化,唇舌也动弹得没了章法,只顾着四处席卷,像是要探寻沐九如的嘴里是不是偷偷藏着糖果或是蜜饯。 这样的小郎君有些霸道,不过对沐九如来说也是很好很好,很性感,很让人怜惜疼爱的。 沐九如抬起手来,攀上蔺南星的胸膛,然后继续一路向上,直到环住蔺南星的脖颈,也掌控住这人的后颈。 微微潮湿的后颈与皮肤下坚韧的骨骼,给他的手掌带来鲜明的触感:或是随着亲吻的动作拉伸收紧,或是柔韧而粗糙的手感,又或是被软肉包裹住的嶙峋骨节…… 沐九如的情绪受到蔺南星的调动,呼吸变得急促,他顺从地合上眼帘,向他的小相公敞开唇齿与身体,探出舌尖吻了回去。 他知道蔺南星此刻的亢奋除了有将要冒险杀敌的刺激,也有对于离别的恐惧,和对他的不舍。 而这样的情绪,何尝不在沐九如的心头翻涌。 光是想到敌我双方的兵力差距,沐九如的心底甚至有个隐秘的声音,让他想叫蔺南星别去援救娘子军,别去奔赴这场九死一生的战局。 沐九如害怕他的南星会折在那里。 可就像蔺南星支持他的事业,为了他克服了许许多多的恐惧一样,沐九如也会鼓起勇气来支援小相公的决定。 他相信蔺南星会成功回来,相信蔺南星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客死异乡,相信他的小相公不舍得与他死不同椁。 他们因为舍不得彼此,内心有着同样的惶恐,也因此会为对方鼓起的勇气,一同面对前路的坎坷。 鼻息在两人的面庞上湿热地交融,淡淡的香气氤氲在呼吸之间。 沐九如的回应让蔺南星的血液越发沸腾奔涌。 难言的思慕与爱恋更是为欲.火添柴加薪,让不合时宜的求索变得无从抑制。 两人缠绵了没一会,沐九如就被小郎君吻得头脑发昏,双腿发软。 自从他不会因接吻犯气病之后,小相公的吻就越来越长,像是不需要换气似得,技巧也越发高超。 沐九如的脸上一片潮红,身上出了细密的香汗,挂在蔺南星脖颈上的手也越发用力地支撑住自己变得绵软的身体。 蔺南星察觉了到主子的辛苦,立刻抬了抬手,一把将身前的人抱了起来。 沐九如的双脚骤然离地,失重感让他身体紧绷了一瞬,又立马放松了下来。 他如今多少也习惯了和蔺南星亲昵时被又举又抱了。 蔺南星不太喜欢俯视他,若非在床上时,小郎君总是不知不觉就会把他放到高处。 左右蔺南星永远不会伤害他,哪怕只是一手托着他,都让他觉得万分安全,如高枕而卧。 蔺南星也确实抱得十分稳当,他几步走到边上的梳妆台前,嘴唇依然如胶似漆地噙着沐九如不愿放开,手上胡乱地将桌上的物件扫了一扫,清了块空地出来。 他把心上人放到了身前的桌上。 桌面微凉的温度侵上沐九如的臀部和腿部,腰后处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抵着住了。 沐九如轻哼一声,眉头蹙了蹙,不太舒服地撑起腰肢。 蔺南星立刻感知到了主子的不适,双手在沐九如的身上来回摩挲,最后终于找到了这个硌硬到主子的东西。 是铜镜盖子上凸出的把柄。 蔺南星当即捏着那个圆圆的柄端,嫌弃地摘开镜盖,将碍事的玩意扫到了边上。 本只有细碎水声的空间里,响起一串阵物摩件的划拉声,又是“啪嗒”几下物件落下的清脆动静。 像是桌上的木簪,又或是梳篦被镜盖磕碰着,掉到了地上。 不过亲亲热热的两人没闲心去管那些物件。 突然的声响也只是让沐九如的腿弯蜷了一蜷,变成了搭在蔺南星胯部两边的姿势。 一股强烈的酥麻感从蔺南星被触碰到的地方直窜上天灵盖。 分明硌着心上人的物件已经被他找出扔掉,但他的手仍旧不太老实地在沐九如背后缓缓游移。 沐九如身子颤抖,忍不住发出些哼声,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柔柔地推了下对他又亲又摸的小相公。 蔺南星动作一顿,立刻红着一双染满欲.色的眼睛离开沐九如的双唇。 小郎君就算头脑发昏,依然是乖巧听话的,只是那张和沐九如一样艳红水润的薄唇抿了起来,像是有些委屈地撅着。 沐九如被蔺南星的模样惹得心头微动,但现在显然不是适合来一场的好时机。 他倾身向前,靠进蔺南星的怀里,一双手拿捏住小郎君的手臂,轻喘着劝道:“晚上你还要行军,该多留些力气休息休息,亲嘴也就罢了,再碰下去就要收不住了。” 沐九如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 而且两人在昨天夜里其实已经好过一次了,如今才不过半日过去,蔺南星若是再强行求索,便显得他不知节制,纵.欲.好.色,让人讨厌了。 理智被瞬间唤回,蔺南星止住自己满心的躁动,乖乖得将脑袋埋上沐九如的肩头,和心上人一起平复呼吸。 然而视线垂落的地方正对着沐九如背后那面打开的铜镜。 透过光洁的镜面,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双手正圈着沐九如盈盈一握的腰肢。 少爷身上的衣服宽大柔软,并不算贴身,但被他的手束起后,松散的衣料与纤细的腰部却对比得更加明显。 他的手指前端被布料遮挡住了,这么看上去双手近乎可以对上指尖。 好细,好软,好韧…… 第210章 脂印 牙印带来的凹凸不平撞上蔺南星的…… 蔺南星从没在这种场合里, 用这种角度看过沐九如,眼底香艳的景象让他觉得鼻根有点发热。 小郎君连忙放空思绪,撇开视线, 以免闹出什么阉人根本不该出的糗来。 他的语气也因为欲盖弥彰变得格外乖巧:“嗯,好的少爷,我不乱动了, 我就亲亲你。”他拱了拱沐九如的耳朵尖, 问道,“可以吗?” 沐九如道:“嗯。” 蔺南星得了应允, 便高高兴兴地又亲了上去,不过这次他不再急切, 而是像小狗狗啃骨头似得, 东舔一口,西亲一下,在沐九如的脸颊和脖颈处辗转流连, 吻得缠绵而不带情.欲。 沐九如任由小郎君同他亲昵, 手掌轻轻地拍着蔺南星宽阔的后背,偶尔摸摸小郎君的眉眼,点点这人的鼻尖。 很快沐九如的脸上就被小郎君弄得到处都是水印子,像是在他身上盖戳留标记似得。 蔺南星怎么亲也亲不够, 越亲越是喜欢,越亲越想靠近。 他抱着温香软玉,漫无目的地嘀咕:“少爷,我真想黥上你的名字,就像放个平安符在身上……”他黏糊糊道,“哪怕不能刺在脸上,刺身上也好, 有了祜之的标记,我一定战无不胜。” 好端端的亲昵着,小相公怎么又想起了这茬,沐九如无奈地笑道:“你想什么呢,还做不做小将军了?哪个小将军身上放这折辱人的东西的?”他抬眸看着蔺南星,眼里笑盈盈的,“嗯?” 蔺南星脸上一热,但他知道少爷不是在训斥他,而是在同他玩闹。 他凑上前去亲了亲沐九如含笑的眼皮,小声道:“少爷的名字刺我身上半点不折辱人,少爷的东西都是好的。”他认真又向往地道,“刺在身上,是在给我开光。” 沐九如捏了捏小相公的嘴,扯了两下,道:“胡说八道。”他松开这人软乎乎唇瓣,揶揄他,“你到底是真信佛还是假信佛,这话怎么也乱说?” 蔺南星又去亲沐九如的手指尖:“我信的,有用的佛我就信,没用的我就不信。” 这可真是个现实的信徒。 看来那日夜受到朝拜的药师佛很是受小郎君的信重。 沐九如被逗得呼呼直笑,红唇咧成好看的半圆形,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蔺南星看得眼神发直,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咽咽口水,试探道:“少爷,要不……你咬我一口好不好,咬重一点,给我盖个印就当是刺字了。” 他猜测沐九如多半还是会拒绝他,但被沐九如盖印的诱惑实在太大,让他壮了胆子想要试着磨上一磨。 “我身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伤疤,没有一个是少爷留下的……” 他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沐九如,毛茸茸的脑袋东拱西拱,恨不得把沐九如的心给拱软了,就直接答应他了。 “我想要有一个少爷给的……这样出门在外时,我看着印儿就能想起少爷,知道我是属于少爷的人,去哪儿心里都踏实。” 小奴婢的一通撒娇虽不至于让沐九如心软到失去原则,但这番话却说得他柔肠百转,即疼惜又怜爱。 蔺南星总想被他咬,情到浓时更是必然要央他咬上几口的。 此前沐九如还以为是小郎君的欲.求得不到发泄,因此只能借其他的感知来寻求刺激。 原来竟是因为觉得黥面和牙印有着类似的作用,小郎君才总是撒着娇,对他讨些痛楚来品尝。 真是个磨人的可人儿。 傻傻的小奴婢。 沐九如叹息一声,终是败下阵来,伸出只手道:“……把你的手给我。” 亲来亲去的小郎君瞬间愣住,全然没能想到沐九如会应下此事。 毕竟他家少爷向来爱惜自身,连带着也十分爱惜他的身体。 这种无理取闹还有些怪异的要求他也就是想上一想,同少爷胡乱地闹上一通,撒撒娇罢了,并没想过会有被满足的一天。 蔺南星的一对凤眸也因乍惊乍喜而骤然淬亮,像是有几簇烟花绽在其中,格外炯丽绚烂。 他近乎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把自己的大手搭到了沐九如素白清瘦的手掌上。 两手相握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经络虬结,骨节分明的手背,立马将手翻了一面,露出自己的手心来。 手心肉多,不会硌着少爷的牙,也能留更深的印子。 他想起自己此前摸了布头,又摸过脏兮兮的辞醉,又有些惶恐,连忙收回手去,道:“少爷,等下,我去洗个手,抹个香膏。” 沐九如“哒”一声抓住了小郎君的手,无奈地道:“你手上都是体霜的香味,不脏的,别折腾了。” 他低头在蔺南星饱满的大鱼际上亲了一亲,道:“乖。” 小郎君被亲得手指软乎乎地一蜷,沐九如又亲了亲他的指尖。 他没再给这人东扯西扯,胡思乱想的时间,直接垂下眉眼,张开红唇,用了点力气叼住小郎君手肚子上的那块软肉。 缓和的钝痛伴随着湿润的触感蔓上蔺南星的手心。 小郎君当即就被咬得浑身发颤,呼吸也急促得惊人。 他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气门似乎都被沐九如的这一口给被打开了。 酥酥麻麻,头昏脑涨,心头肉都像是被吸出来了,让他的胸膛空了一块,又不断地被填补进去什么,但他还想渴求更多的、更甜的、更鲜明的沐九如给他的一切。 他觉得自己快飘到云里,又像浮在温泉水中,简直比那次用小南星和沐九如欢.好时还要舒爽。 蔺南星吞咽了好几声,竭尽全力压抑住自己快要涌出喉咙的呻.吟。 若是让沐九如觉得他吃痛了,多半就不愿意继续咬了。 可即便蔺南星什么声也没吭,甚至还舒服得脚指尖都在颤动,沐九如也只是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小会儿就松开了嘴。 铺天盖地的舒爽戛然而止,蔺南星喉结滚动,努力保持气息的平稳,目光灼灼看向给他痛楚、给他纵容的主子,欲.求不满地还想再讨要更加长久的撕咬与更入骨的烙印。 沐九如此刻却来不及关注小郎君的情绪,他抬起自己更加湿润的的唇瓣,俊丽无双的眉眼低低垂着,睫毛轻轻抖动。 蔺南星的手肚上已被他镶嵌了两排深深的牙印,咬痕上的皮肉有些发白,但并没有被咬破。 这印子虽说很快就会消失,也是蔺南星自己要求被咬的,但沐九如看了还是有点心疼。 也不知小郎君是打哪来的这么多怪嗜好。 他低下头去,亲了亲那块被他咬过的地方,聊做安抚。 蔺南星的胸膛滚烫一片,心头肉回归了他的胸膛,还变得更沉更满,流淌着浓稠的眷恋。 沐九如动作刚停时他尚且有些意犹未尽,可米粒般小的不满过去后,他却是喜不自胜了起来。 小郎君高高翘着嘴角,把那只被开光的手举到眼前看了又看,又万分珍重地将带了牙印的皮肤放到了自己的唇上,亲密无间地抵着。 牙印带来的凹凸不平撞上他柔软的唇瓣,带来格外鲜明的感知,像是在他的灵魂上也打下了一个短暂的标记。 他是确确实实属于沐九如的。 是沐九如最爱的人。 沐郎君对心上人被咬了一口还喜形于色的模样很是无奈,问抬头道:“不痛么?” 蔺南星早就忘了刚才的疼痛,只觉得手上被裹满了蜜糖。 他把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把玩,要不是怕破坏沐九如的牙印,他甚至还想自己也咬一口他的大鱼际,这样就能更贴近那处标记了。 小郎君连连摇头,露出欢欣的笑容:“不痛,一点都不痛!”他把身子俯得更低,抬头仰望着沐九如,一对凤眸睁得大大的,眼里亮晶晶的,竭尽所能地小鸟依人,道,“祜之,下次再咬得深一点,或者出门前再给我补一下可好?” “……不然这个印子留不到我出城就没了。”他把自己挤进沐九如的心口,黏黏糊糊道:“祜之的牙印真真好看,还很香,好想一辈子留在身上。” 沐九如:“……” 小郎君的表现和言辞实在有点夸张,仿佛不是被咬了牙印上去,而是镶了金子在上面一般。 沐九如无奈道:“你这个小傻子。” 蔺南星全当夸奖,羞涩地嘿嘿一笑,抬起眼来卖乖又期待地看着他家少爷,似乎还想再讨要什么甜头。 沐九如心软得不行,叹道:“我是真拿你没法子。” 这便是撒娇有效了,蔺南星立即打蛇随棍上,又一次抬起手来,眼睛更亮地看着沐九如,大有立即让少爷再补一口的意思。 沐九如摇了摇头,推开那只跃跃欲试的大手,道:“你去选一盒你喜欢的胭脂,再把我的小印拿来。” 蔺南星愣了一愣,有些不太确定沐九如想做什么,又好像隐约猜到了一些。 少爷是……要给他打个胭脂印上去吗? 蔺南星不敢想得太美,但此情此景,事态这么发展的可能又有点大。 虽说胭脂也很容易掉,但他若好生保存着,却能比牙印留得更久一些。 而且还是字印,用的是胭脂。 便有些……旖旎。 蔺南星立刻昏头昏脑了,他觉得今天的自己简直就像是吃上了一顿满汉全席似得。 这就是所谓的断头饭吗? 少爷舍不得他,心疼他,便对他予取予求,什么好的都愿意给他。 蔺南星都觉得晚上他能仅凭一己之力,杀穿那几万个鞑子了。 毕竟这么好的断头饭,可不能只吃一次。 就是一个月吃一次,他都不嫌多,最好日日能吃上,让少爷在他身上烙满印子,盖满红戳…… 蔺南星一颗雀跃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他揣着绮丽的遐思,红着一身皮肉从抽屉里选出了一盒颜色正红的胭脂来。 这是沐九如最喜欢颜色的,也是像沐九如的唇,沐九如的腮,沐九如整个人一样艳丽夺目的色彩。 而沐九如的小印因为并非时常会用,则是收在和文房四宝一起的小盒子里。 他把粉色的小印从印囊里取出,又看到了装着印泥的盒子,便问道:“祜之,不用朱印吗?” 沐九如道:“印泥里的朱砂含有毒性,不可长久地接触皮肤,用胭脂就好。” 蔺南星耳朵高兴地动了动,心头蹦蹦跶跶地跳着。 果然少爷是打算在他身上盖印! 蔺南星三下五除二的把东西都取好了,立马回到沐九如的身前,把胭脂打开捏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拿着属于沐九如的那枚字印递上。 一对招子眨巴眨巴地望着人。 要多狗腿有多狗腿,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沐九如笑着睨了小郎君一眼,修长的指尖拈起写有“匪石之心”边款的小印,按上蔺南星手里握着的胭脂。 坚硬的玉材捣进柔软的膏体里,将原本平整的胭脂搅得七零八碎,粉色的印章也随之被染得红如石榴。 幽幽香味从盒中飘出,咕啾咕啾的搅拌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响亮。 莹白的手搅动香艳的红。 蔺南星即便只是看着沐九如的动作,也觉得如梦似幻,活色生香。 沐九如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手腕,乘着空挡抬了抬眼,道:“你自己把上衣解开吧。” 蔺南星不知沐九如准备把章子盖在哪里,但衣服裹着的地方,比起谁都能看到的手上,又似乎多了些旖旎的暗昧。 蔺南星呼吸骤然凌乱,音色沉沉地应了声“好”。 沐九如将胭脂盒接了过来,蔺南星便在沐九如的注视下缓缓地解开自己身上的衣带。 宽大的外袍落在地上,里衣也很快被脱下,艳红色的抱腹作为最后的蔽体衣物,三两下被他亲手除去。 蔺南星袒露着自己的上半身,安静地站在沐九如身前。 年轻的躯体每一处都健美有力,透着蓬勃的生气,和岁月雕琢出的沧桑与坚毅。 沐九如身穿素白里衣,坐在漆黑闪亮的螺钿梳妆台之上,高洁得不似此间凡人。 两人的视线刚好齐平,勾连地交汇到一处。 不过蔺南星却是不喜欢这个视角的。 他依照沐九如的指示宽衣解带完后就凑了回去,双手撑在桌面上,用自己坚实的身躯将沐九如松松地圈起,安放在自己的怀中。 他抬首望着他的贵人,等待皎洁的明月将光辉撒在他的身上,又或是他的倾城牡丹将艳丽也分他一抹。 小郎君的体温和眼神炽热得让人难以忽视,沐九如垂下视线,将印章从胭脂盒中提起,发出“啵”得一声轻响。 油润发亮的胭脂在章身上结成疏密斑驳的艳色。 然而沐九如并未直接敲下章子,而是先用没有染色的章尾触碰上蔺南星的胸膛。 微凉的温度激得小郎君绷紧住了肌肉,雕刻清晰的牡丹花印在皮肤上也有些磨人。 沐九如挪动指尖,带着小郎君送他的匪石之心游移片刻,寻到了那处怦然跳跃的地方。 他呵气如兰,道:“心乃君主之官,我就将小印落在你的这处,可好?” 210-220 第211章 对镜 沐九如没一会就发现了小相公遮遮…… 蔺南星本就紊乱的心跳鼓噪得越发疯狂, 像是快要爆炸,又或是即将沸腾。 他口干舌燥,喑哑而急切地道:“好。” 沐九如的心头也被蔺南星带得不住悸动, 但这和心疾发作时心跳紊乱带来的痛苦截然不同,是雀跃的,甜蜜的, 让人甘之如饴的。 他微微提起了印章, 食指顶着章柄上精巧的牡丹花将柱身反转,艳红的那面凌空对上小郎君的肌肤。 蔺南星呼吸一滞, 全神贯注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沐九如在小郎君期待的眼神里落下手腕,那红色的章面便敲进了蔺南星的心头。 蘸满胭脂的纹样被柔韧的肌肉包裹, 微凉的章体甚至还染上了小郎君身体的热度。 心跳鼓动着玉章的表面, 似乎能让沐九如的指尖感觉到血液的奔流和腑藏深处的颤动。 他维持了一会儿这个动作,蔺南星本还控制着他的呼吸,但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的气息越发凌乱, 潮热地喷洒在沐九如心间。 端坐桌上的郎君轻轻掀开印章,一个略微有些模糊的“祜”字出现在了蔺南星的胸口。 这是沐九如的表字,也是沐九如如今惯用的名讳。 蔺南星的胸口上密布伤疤,字印本就只有一段指节的大小, 却也有两道伤疤贯穿了落在心头的表字。 纵使如此,这些瑕疵也无法影响半分那个字的纯粹的美丽。 这是少爷给他的天祐天祜。 也是他成亲前送给少爷的小印,是他以夫婿的身份,送给沐九如的第一件礼物。 如今这份礼物,被回馈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让他觉得格外亲密,也带给他近乎血脉交融,魂魄相系的归属感。 枝叶居的梳妆台上堆放着不少的瓶瓶罐罐, 沐九如虽不常化妆,但每个富家公子该有的梳妆用品,蔺南星都备得一应俱全。 沐九如低头在屁股边翻找了会儿,终于寻到了铅粉。 他打开盒盖,将白色的粉末覆上小郎君的胸口。 泛着光泽的红色变得哑光了,但靡丽的花纹在心上人呼吸起伏的胸肌上依然显眼而突兀。 眼底的画面、蕴含的意义,还有蔺南星过于激烈的反应,都让沐九如都脸热心跳。 他烫着脸撇开视线,挪挪身子下了桌,从地上捡起素白的寝衣挂上蔺南星的肩头。 小郎君还沉浸在被标记的快乐中,沐九如让他抬手,蔺南星便高高兴兴地举起手来穿过衣袖;沐九如说矮一些,蔺南星便低下头来,让心上人替他撩出被裹在衣服里的长发。 沐九如合拢小郎君的衣襟,彻底遮住那个过于冶艳的印记,再松松地系上衣带。 牙印咬上了,名字也印完了,他对如愿以偿的小郎君道:“好了,若是不去刻意揉搓,应当能留个一两日的光景。” 蔺南星的心头被烙印撑得满满当当,眷爱与热忱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伸出刚才被咬了个印子,如今已什么痕迹都没有了的手,持宠而娇道:“手上也要印一个。” 他顿了顿,连忙心虚地补了句询问:“可以吗?” 沐九如被他逗乐,笑道:“孩子气。” 但敲一个也是敲,多敲一个倒没什么关系。 沐九如捡起印章,没再沾胭脂,直接轻轻地敲上蔺南星的手背,道:“手上的这个,你等下出门前得洗掉。” 他掀开印章,蔺南星的手上也和胸膛一样,多了一抹红。 沐九如与他的小郎君执手相望,温声道:“若它真能给你带来些好运气,那就……祝相公平平安安,旗开得胜。” 手背上的“祜”字模糊不清,却芳香满溢。 可沐九如的话语更香,更甜,让蔺南星的心底潮湿柔软,又似有满腔的痴心在激烈燃烧。 许是大战将至,许是将要暂别,沐九如今日不仅给了他一个齿印,还在他身上印了一次又一次的名字,在他的身上打上独属于沐九如的印记。 似乎他就算真遭遇不测,客死异乡,也能因为这重烙印寻觅到主子的踪迹,与沐九如黄泉碧落生死不离。 这些纵容的标记给了他不惧离别的底气,也给了他无所畏惧的勇气。 蔺南星珍重地触碰上手背的胭脂印,那莹亮的鲜红立马就被抹开了一些,似心血生花,如飞蛾扑火。 他伸出双手扣住心上人的腰肢,再次把人放到了桌上,痴缠道:“祜之,我想要你,你现在疼疼我好不好?” 沐九如双脚再次腾空,蜷缩的脚趾因惊讶而微微一颤,道:“现在?” 蔺南星知道沐九如的顾虑,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索求过于无理取闹,不合时宜。 可他真的很想很想,也很喜欢,很喜欢。 蔺南星凑上前去,缓缓地,暧昧地舔吻沐九如,从唇角一直到颈侧,他含糊道:“嗯,少爷,我想现在要你。” 他摩挲着沐九如的腰侧,又似扣着那处不让人逃离,他保证道:“不会影响等下夜袭的,你相信我,陪陪我好么?” 沐九如被亲得有些昏头昏脑,情.欲轻而易举地被枕边人纯熟的技巧挑起。 蔺南星此刻兴致勃勃,亢奋到了冒进的程度,沐九如知道这一场他是拒绝不了了。 更何况也没有再次拒绝的必要。 他相信蔺南星的每一句话,也相信蔺南星对他得所有承诺。 沐九如抹了把小郎君额上的汗水,吻了吻这人的鼻尖,宠溺道:“好,那你去准备吧。” 蔺南星抬起脑袋,噙住沐九如的嘴唇,细细亲了好一会,他欢喜得不行,又对沐九如不舍得不行。 他黏黏糊糊地不肯挪脚,一边挑着沐九如喜欢的地方伺候,一边耍赖道:“就这样吧少爷,我不乱舔,我不想和少爷分开,我是少爷的,我想一直和少爷在一起……”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手指已经勾上了沐九如的衣带:“少爷,我保证,你相信我。” 小郎君火力全开的时候,沐九如简直没有半点招架之力,很快就被侍弄得手软脚软,身上一.丝.不.挂了。 沐九如贴在蔺南星的怀里,嗔怪地瞪着人,道:“小埋汰。” 可眼神软软的,只叫人觉得媚眼如丝,风情万种。 蔺南星喜欢沐九如的每一处地方,就连瞪自己的眼睛,埋怨自己的嘴也让他喜爱。 他又低下头去亲吻沐九如的眉眼,手指勾开桌边的抽屉,从里面摸出脂膏。 凌乱的呼吸声近乎充斥着整片空间,把抽屉声盖过,也把脂膏盒被打开的声音盖过。 蔺南星带着没了盖子的脂膏盒越过沐九如光.裸的腰侧,将盒子搁在铜镜的前方。 镜面上投映出一只青筋虬结、涂脂施朱的大手,也投映出更远方的精致腰窝,与玉石雕琢般时隐时现的脊骨。 指节撵上油脂,被浸润得水光淋淋,蔺南星清晰地看着这一切,随后抬起沐九如的身子。 被印了名讳的手贴上了它的所属者。 沐九如在轻轻的水声中,嘴里溢出一串好听的低吟。 蔺南星把沐九如搂得更紧,像是要揉进骨血里一般,托着主子的后颈,让主子贴合地靠上他的肩头。 他视线低低垂落,在沐九如耳畔道:“我就是沐郎的……” “小埋汰。” ………… ………… 小埋汰不仅行动上一如既往得不怕脏,觉得他家少爷哪儿哪儿都是香的,哪儿哪儿都是干净的。 这次他连心都脏了,背着主子一个人偷偷地看了镜子许久,越看越是心旌摇曳,有使不完的力气。 不过他虽然行事时谨慎小心,一直按着沐九如的脑袋,试图掩盖自己的罪行,但沐九如却不是大大咧咧的性子。 即便被小郎君闹腾得无暇他顾,沐九如也发现了蔺南星这次欢.好时格外不同的表现。 小郎君又是激动,又是沉默,黏黏糊糊的话也不说了,他的脸也不怎么亲了。 必然有鬼。 蔺南星对着天子时都可以说谎不打草稿,面对沐九如时却只是一点点的隐瞒都觉得心虚不已。 虽然背着主子偷偷干亏心事别样刺激,但表现么……就有些不自然了。 沐九如没一会就发现了小相公遮遮掩掩的趣味。 沐九如为人正君,又是世家公子,被这么狎.昵该是觉得折辱的。 不过对他这么做的人是蔺南星,沐九如便没了脾气。 他眼见着小奴婢心虚得都快躲到桌子底下,若是个寻常的郎君,怕是都会被吓出毛病来…… 沐九如还能怎么办呢? 自己的相公,只能自己宠着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沐九如不堪回首,光是想想都觉得害羞不已。 ……有伤风化。 ……还助长了小相公的气焰和胆量,也把他给累得够呛。 虽说也有他舍不得蔺南星,故而今日对这人尤其放纵的缘故。 总之两人不知闹了多久,沐九如最后实在受不住了,才终于叫了停。 后来蔺南星收拾狼藉时,沐九如连衣服也没穿完,就眼皮子耷拉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沐九如听见多鱼在屋外叫门,告诉蔺南星戌时已到。 屋外的夜色沉沉,多鱼的身影投上门扉,又带着光亮逐渐远去。 沐九如唤了声蔺南星,小郎君这才在屋里点了盏灯,带着烛火走到沐九如的床畔。 沐九如摸出叆叇戴上。 前一刻还同他缠绵厮磨的枕边人,如今已是穿戴整齐,一身的黑色劲装,头发用布巾包起,辞醉也挂在了背后。 似乎只消道个别,蔺南星就要出发离家,去投身奔赴那场艰难的营救了。 该诉的衷肠此前早已诉过,心头的不舍也被痴缠淡化了许多。 两人望着彼此,关怀了几句对方的身体与状态,便沉默了下来。 沐九如觉得有些气闷,抬手按上床头的窗框,蔺南星立即起身代劳,替沐九如打开窗户。 早秋的晚风灌入屋内,带来一阵清爽的凉意。 窗外的鸡爪槭随风摇曳,红绿交织,夜空中繁星点点,疏云淡月,月儿半弯不圆,散发着柔柔的清晖。 蔺南星从衣架上取过沐九如的外衫,仔细地给人搭上。 寂静的夜让小郎君的音色显得更为温存内敛。 “祜之,墨敕鱼符就在这里。”蔺南星指了指床头的柜子:“若有什么事你就直接用,调派守城军也是可以的。” 沐九如温声应道:“好,我知道的。” 蔺南星又道:“无愁和蒙汗药不要离身,阿一到阿七我留家里了,你和元宵的身边不要离人,就是进安乐坊也要带着他们……” 沐九如静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声他的小相公。 他披衣而坐在床头,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蜿蜒在床褥间,绝色的容颜上则是温婉的笑容,静好得仿佛就是“家”这个词汇的化身。 让人眷恋难舍,也让人心生安宁与勇气。 沐九如道:“嗯我都知道的,你别担心我们。” 蔺南星抬手抚上沐九如光洁的脸庞,指尖蹭过两个时辰前他还在亲吻的唇瓣,凤眸里盛着雪亮而温柔的月光。 他低声道:“我要出发了。” 此刻离子时尚有一个时辰,不过他去了军营之后要给乌追裹上马蹄、备上战甲,他自己也要穿好甲胄,还要向亲兵们布置计策,动员士气…… 时间是有些紧的。 沐九如心头空了一下,但他的嘴边依然挂着平稳的浅笑,语调轻快道:“好,你去吧。” 他侧过头,贴上蔺南星的手掌:“我和家人们都等着你凯旋回来。” 蔺南星俯身,吻了吻沐九如的额头:“祜之,等我回来。” 第212章 伏击 蔺南星屏息静气,指尖搭上箭囊里…… 夜幕低垂。 峡谷险峻陡峭, 狭长小径蜿蜒曲折,深深凹陷于两侧树荫茂密的奇峰包围之中。 路途黝黑迢迢,一眼望不到尽头。 硝烟与血气遍布山道的每个角落, 稍有不慎便会踩到残肢断臂,足以证明不久之前,此处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布谷鸟在高岭上鸣啼, 远方的狼嚎伴随着莹莹绿光忽闪忽烁。 峡谷内只有风声呼啸, 或是食腐生物撕扯咀嚼血肉时发出的牙酸细响。 一众五十人的小队在谷道内缓缓前进。 夜色深深,让他们的五官和身形显得蒙昧不清, 只可见到反射着暗芒的眼眸和大致的轮廓线条—— 竟全是腰细腿长,胸脯鼓鼓的女郎! 一些尖声尖气的话语声也伴随着他们的行进而轻轻响起。 “逢雪, 马蹄声又近了……还有几里, 鞑子就要来了。” 远方传来的震动让人双腿发颤,显然鞑子的人数并不少。 身材火辣的队伍的领头者淡淡应了一声,掐着嗓子道:“全都警醒着点, 分散向前, 等下都别落进鞑子的手里。” 暗淡的月光照到发号施令那人的脸上,显露出一副眉清目秀的好面容。 赫然便是逢雪公公。 逢雪托了下胸前绑着的那对假胸,又问道:“小石榴,现在能听清鞑子来了多少人吗?” 被叫做小石榴的是蔺南星麾下的死士十六, 他此刻也做了简易的伪装,魁梧的身躯上绑了一对壮观的胸脯,嗓音夹得又细又媚,回道:“能听清,来了九千人。” 逢雪倒抽一口冷气,其余几十人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一个时辰前,蔺南星带领的千人援军已抵达绝龙岭的入口。 如今的大虞四面为敌, 不仅北方有鞑子来犯,南方的倭人也大肆地骚扰沿海地带。 大虞的徭役增了又增,如今已快到了百姓所能承受的极限,因此开战两年来,北军始终不能凑满足以碾压北鞑的兵力。 一南一北,两地的战况便都僵持住了。 所幸南北两地征战所用的军需极为不同,南方多是水战,打仗用的多是艨艟、战船,而北方需要的则是战马。 得益于大虞开国皇帝下达的保马令之策,北军缺少足够精锐的骑兵,却绝对不缺战马。 此次蔺南星带队衔枚疾行援救娘子军,人手只有区区千个,每人却带了足有三匹战马。 蔺南星叫人在绝龙岭的谷口升起硝烟,给马足绑上树杈,三千匹战马来回奔腾,造就足有万人的阵仗,以引起峡谷中段,栖凤谷口的北鞑军的注意。 大军入岭,又是从雁城的方向而来,北鞑军不可能坐视不理,定是要率军迎击的。 而逢雪带着的这五十人,便是伪装成斥候的先锋军。 真正的斥候早在蔺南星的队伍刚抵达绝龙岭时,已去栖凤谷附近探过了一圈敌情,并与娘子军通了气。 而这男扮女装的五十人,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伪装成一支松松散散、毫无战力的娘子军斥候,以打消迎击的北鞑军的警惕,让鞑子恃勇轻敌,深入他们在岭口布置的阵中。 逢雪望着绝龙岭的深处,那边似乎已有淡淡的火光映照到了这里。 他咬咬牙,又是战栗,又是亢奋,道:“九千人……那么栖凤谷口就只剩下六千个鞑子,引的人足够多了……” 逢雪吐出一口浊气,脚下的震动已宛如地龙翻身,马蹄声震耳欲聋,怕是不过几瞬他们就要与鞑子迎面撞上。 他打出一个准备撤退的手势,娇滴滴地扬声道:“姐姐,怎么这么大的动静,是要地震了吗?” 其他小兵佯装漫无目的地行走探查,有一个死士回道:“前面好像还亮亮的,怎么回事?天要亮了吗?” 逢雪道:“天亮了就太好了,公主让我们天亮才能回去,我们现在是不是就能往回走了?” “那就往回走吧?我们这些姐们才加入娘子军没一个月,能做什么事儿啊?公主也真是的,把我们带出来干什么呀……我们哪能打得过那些鞑子?” 几个死士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拉呱,从不存在的娘子军新兵,聊到并不存在的公主,又聊到一些虚假的战术。 他们这头会派先锋军去试探敌人的深浅,北鞑那里自然也是会派斥候出来的。 那些北鞑斥候现在大抵就潜伏在他们的周围,试图探听他们的情报。 火光与蹄声越发靠近,逢雪见再不撤退,他们这些人便要难以脱身了,终于迟钝地发出一声尖叫,道:“啊——!是北鞑的大军!” 正是此时,弯曲的道路尽头折出一队人马,赫然便是北鞑的骑兵驰骋而来! 漫天箭雨也在此刻疾射向逢雪一众! 能被委以诱敌重任的兵士们无不身手矫健,箭雨之下几乎无人被真正射中,但十几个死士还是爆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怎么这么多人!” “快逃!” “快回去告诉公主!鞑子杀过来了!” “救命,姐姐我不想死!” 五十人一哄而散,毫无纪律地向着谷口的方向夺路而逃。 鞑子军的头目走在整支队伍的最前,他刚带队转过这处山谷,便见一群穿着虞军战甲的娘们闲逛一样地矗在路中央。 一轮箭雨过后,这群人就开始晃着屁股和胸脯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鞑子头目对虞话并不精通,却也知道她们准备回去通报大军,头目道:“追!杀了她们!” 鞑子小兵们一呼百应,发出震天的冲杀声,更多箭矢如暴雨倾盆而下。 逢雪大叫道:“快回去,告诉公主准备迎击!” 死士道:“得叫公主快逃!这么多鞑子,我们怎么打的赢!” 逢雪道:“我们有一万人!说不定还有胜算?”他带着哭腔喊道,“快逃!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几轮箭雨过后,五十个哭天喊地、上蹿下跳的“娘子军”,依然还在活蹦乱跳,并且一个个都脚程飞快,即便是马儿蹄间三寻地追击也并未拉进太多的距离。 北鞑头目眉头皱起,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前半夜他带着大军伏击虞国的娘子军时,那些娘们因为毫无防备,瞬间就被他们打得伤亡惨重,退守进了栖凤谷内。 可即便如此,娘子军也并没有像前方这些娘们一样,宛如发癫的泼猴般一边吱哇乱叫,一边毫无规律地窜逃。 头目隐约听明白那些人说了“逃”、“迎击”、“回去”这样的字眼。 他手掌将抬未抬,犹豫着是否还要继续追击,此时边上的翻译指着逢雪道:“那个娘们说虞国援军有一万人,他们还说起了公主……” 翻译道:“应当是虞国的公主带着其他的娘子军来援救山谷里的娘们了!” 一万人的数目,确实和北鞑通过岭口烟尘估计的数量相近。 可北军里哪儿来的那么多娘子军? 鞑国与虞国征战两年下来,彼此对对方的人手数目都有一些估计。 在北鞑的推测中,雁城里的娘子军至多也就一万人的数目,而那些人已经被他们伏击后困在栖凤谷里了。 现在又是哪里跑出来了近一万人? 还是公主带队,都是娘子军? 头目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已经下意识地拉住缰绳,减缓马儿的跑速。 他沉声道:“大单于没得到虞国公主入北军的信报,这是哪儿来的公主?” 翻译想了想,道:“他们虞国的皇室男丁凋零,长公主还是有不少的,加上虞国皇帝素来喜用阉人和女人,此次虞国铁了心要向我们扳回一城,会派个皇女来北军坐镇倒也不足为奇。” 头目顺着翻译的话语,想起了让大单于颇为忌惮的娘子军们和那个蔺公公带领的队伍。 这些人在和北鞑的冲突中时常让他们吃瘪,因此这一战还未打响,大单于已专门为娘子军设了一局,意图一举歼灭那些娘们。 大单于对那些娘们和不男不女的东西忌惮颇深,伏击军的头目却和大多数北鞑人一样,对虞国的北军不以为意,对女人和阉人组成的军队更是一笑置之。 更别说头目不久前还大胜了娘子军一场,己方近乎毫发无损,娘子军那头却被他们杀死和俘虏了近四千人。 如今再来一队娘子军,甚至加上个皇女,也不过是来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的事情。 若是能俘虏虞国的皇女,那更是一笔卓越的军功。 头目双腿夹紧马腹,虽未明令全力出击,下意识地已经提高了进行速度。 一旁又有人道:“左渐将,斥候探来了信报,前面这些人是虞国援军的斥候,都是新兵蛋子,毫无作战经验,入北军至多一个月,那虞国的公主也是临阵带兵的权贵,如今整个队伍都在岭口休整。” 头目眼睛一亮,一群新兵娘子军,外加临时挂帅的虞国公主,这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人头! 头目立即喝道:“放箭,截杀那些娘们!别让她们回去报信!” 两条腿终是跑不过四条腿,哪怕逢雪一众身手再好,与北鞑军的距离已是越来越近,又扛过几轮箭雨之后,北鞑军刀锋上的寒气几乎就要抵上他们后颈。 好些死士为了降低敌方的警惕,更是生生地受了几箭。 所幸他们一开始就没把马匹停在太远的地方,五十匹身披战甲的快马整齐地绑在前方路边的树上,逢雪跑到最前面的那匹马边一跃而上,还未坐稳便挥刀砍断缰绳,用力踢打马腹,道:“上马!我们全都得回去!” 他说完就拉扯缰绳,向着岭口疾驰而去。 五十匹马陆续被砍断缰绳,马不停蹄地奔走向远处的入口。 好些匹马被鞑子射中,无法骑乘,那便两人共骑一匹。 他们确实一个人都不能折在这里! 若是哪个人死在这段路中,尸体被鞑子捡到了的话,鞑子就会发现他们根本不是女郎。 根本没有万人的娘子军,也没有什么公主、新兵! 所有的计谋都会前功尽弃! 绝龙岭的道路并不宽敞,至多只可容纳四马并辔齐驱,逃亡的马队汇成一条墨点连起的长线,如川流奔腾径直沿着弯道向前。 他们身后是更长的马队,通明的火把,星陨般的流矢。 无数的箭矢落在山壁上、树林中,也有一些射在了前方虞军小队的身上。 队尾的几个死士背脊已插满箭杆,浑身上下千疮百孔。 双腿淌下的血液浸透马镫,染红障泥,但他们依然死死地踩着脚底的马具,手掌则是卷紧了断成两截的缰绳,哪怕指尖的肌肤早已因为血液不通而涨成了紫红色,也绝不放松一点。 如此,他们哪怕昏厥在半路上,也绝不会掉下马去。 队前队中状态稍好的人仍然在大呼小叫,夹着嗓子哭天喊地。 女人的哭叫声刺激着北鞑军的神经,战功与战利品的诱惑让他们越追越勇。 转瞬双方已越过几个时辰前娘子军被伏击的地点,越发靠近绝龙岭的岭口。 狭道中蹄声滚滚,震得山壁上碎石零落,山岭上的密林风吹树摇。 月光透过扶疏的枝叶,隐隐照出寒芒一片。 那是大虞士兵们夜袭埋伏时,含在口中保持静默用的“铁枚”折射出的冷光。 足有九百人的大虞兵士早已潜伏在了谷道两旁的高地上! 半人高的荒草遮挡住他们眼中的暗芒,也遮挡住箭矢利刃的寒光。 蔺南星看着峡谷底下的火龙绵延向前。 最前端的贼首疾驰而过。 紧接着一千人鞑子经过。 两千人…… 三、四…… 五千人…… 埋伏的兵士们手指紧紧握住弓箭,磕碜的牙齿敲打着口中横衔的铁枚。 舌头被牙关与铁质横杆彻底压住,让他们发不出任何声响,只余压抑急促的呼吸声被夜风吞没。 北鞑的贼首已快走到他们扬尘伪造军营的地方,而北鞑的队尾还差些许才全都进入他们的埋伏线内…… 进攻的时机不能过早,也不能过晚。 过早,则他们牵制住的北鞑军人数不够,便不能成功救出娘子军。 过晚,北鞑的贼首可能提前意识到这是陷阱,从而做出应对。 冷汗从蔺南星的额头上滴落,草丛被汗水压弯,又再次弹起,遮挡住那对紧盯着岭下敌军的凤眸。 蔺南星屏息静气,指尖搭上箭囊里的鸣镝。 眼底的鞑子依然还在疾行,队尾已离他们越来越近。 八千人…… 八千五百人,六百人…… 蔺南星缓缓抬起长弓,鸣镝的箭头靠上扳指,闪烁凛凛银光。 八千七百……八千八…… 弓弦吱嘎作响,在孔武有力的双手中满张如月。 口中的铁枚早已被他咬得弯曲变形。 八千九百个鞑子已进入他们的伏线。 蔺南星瞳孔骤缩,不再犹豫,当空放出一箭。 鸣镝破风而出,风声透过孔哨,发出震天动地的锐响。 “呖——!” 宛若无尽长夜中,一声火凤清鸣。 第213章 火凤 她们的道,并非寂寂独行,而是星…… 北鞑骑兵的队伍狂风般席卷过狭窄的山谷, 扬起的尘埃如黄龙翻腾不休。 北鞑头目一马当先,目光紧锁住前方慌乱奔逃的“娘子军”斥候,那些人即便马匹的背囊上有弓有箭, 腰间也有兵刃,却一丝反击的念头都没有,只知道抱头鼠窜。 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虞国援军的兵营在追逐中已经越来越近, 属于大军的烟尘和火光若隐若现。 那些新兵斥候毫无大局观, 直直引着近万人的北鞑大军一路冲向军营。 北鞑头目又是轻蔑又是激奋,眼见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女斥候已经摇摇欲坠, 他张开羊角弓又是一箭射去。 前方的马匹在黑暗中沿着峡谷转了个弯,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他的箭矢。 北鞑头目骂了一声, 脚跟狠狠踹了下马腹, 带着大军全速向前。 他嘴角扯开狰狞的笑容,一把扔掉长弓弃之不用,转而抽出腰间的寒光闪烁的弯刀。 还有不过几里就能到虞军的营帐了。 这群比兔子还能跑的斥候早晚会成为弟兄们刀下的亡魂, 或是床榻上的宠物。 而他, 要亲自拿下虞国的公主! 头目拉紧缰绳,马匹被他操控着已跑到了极致的速度,他的身躯也因抵抗跑动时的飓风,压低得近乎贴伏在马背上。 眼前的道路越发狭窄, 岭口近在眼前。 风声被两道挟得有如实质般汹涌呼啸。 摧枯拉朽的轰鸣声穿透耳畔,白驹过隙,一跃出谷。 随后天地戛然沉寂。 视野霍然开朗,满目却是风吹草低,星空浩渺。 坦坦大路不见营帐、兵士,只见落叶堆点燃后的烟火,和数千无人骑乘的马匹来回奔腾, 扬起飞尘滚滚。 北鞑头目缓缓勒停胯.下宝马,跟在他身后的其他兵士也迷惘地停下马匹。 被军功与胜利冲昏的头脑忽得冷却了下来,北鞑头目目眦欲裂,嘶吼道:“我们中计了!撤!撤退——!” 就在此刻,巨大的轰鸣声在绝龙岭内炸响。 后方的山谷天地震撼,风云变色,熊熊火光近乎燃透天边。 山岳崩颓般的暴响一路靠近,翻腾的浓烟与灼热的红色将峡谷炽成天罚降临般的火海。 战马暴躁地嘶鸣,惨烈的哀嚎被超越极限的温度炙得不似人声。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几个时辰前的那场伏击再次重演。 只是这次伤亡惨重的,是鞑国! - 铺天盖地的烈火已成为女郎们镂骨铭心的噩梦。 然而当这种十八层地狱才会出现的灼热在鞑子的身上燃烧时—— 这便是一场欢庆的烟火! 栖凤谷内夜色沉沉,天穹上倒扣的悬崖让这处比起绝龙岭更加昏暗,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娘子军们潜伏在浓稠黑暗里,隔着谷口竖起的简陋木刺,望向远方的火光烛天。 一双双清透的眼里,燃着与在场其他的同袍们一样辉煌而仇恨的战意。 焦炭与药草的气味萦绕在她们的鼻尖,身体的疼痛如蛆附骨。 但所有意识尚且清醒,还能独立行走的女郎,无一例外地握紧了属于自己的兵刃,衔枚忍痛一声不吭地伫立着,静候主将的号令。 北军的娘子军主将岳秋站在最靠近谷口的地方,遥远的火光将她脸上的烧伤与坚毅的面容照得隐约可见。 岳秋对身边人道:“是蔺公的埋伏成功了。” 站在岳秋身边的人身穿北鞑服装,面上黥满北鞑的文字,正是不久之前乔装打扮为北鞑战奴,穿过鞑子的军营来到此地通风报信的叶回。 北鞑喜欢豢养奴隶,像叶回这样脸上刺得乱七八糟,连五官都难以分辨的战奴不胜枚举。 因此叶回没花太大的功夫,就顺利来到了栖凤谷,同娘子军们接了头。 不过再次穿上鞑子的战服,又以奴隶的身份在鞑子的地盘里活动了许久,还是让叶回的情绪有些沉郁。 他吐出一口浊气,答道:“是,蔺公的埋伏应当已经成功了。” “我路过鞑子军营时,里面只剩下六七千人,伏击军主将阿敏带走了近万人,那些人现在已被大火困住,火灭之前都无法回到大营。” 叶回道:“等下谷外的北鞑大营会发生一些混乱,届时外头动乱一起,岳将军就抓紧时间带着女将们撤离栖凤谷。” 早在叶回刚潜入栖凤谷,告知蔺南星带军前来援救的消息时,岳秋就让所有娘子军卷起营帐,将伤员固定在了马背上。 甚至连粮草也一口不剩,让所有人马敞开肚子吃饱喝足,整支队伍舍弃辎重,轻装简行。 岳秋和其他娘子军将领心知肚明,在白巡已经放弃她们,不准备援救的情况下,娘子军逃出生天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此次她们必定要全力以赴,背水一战。 因此将士们休整完毕,吃饱喝足之后,便立即披上残破的战甲,带上刚磨好的兵刃,振奋起精神,安静地蹲守在栖凤谷谷口整装待发。 叶回此时说的撤退安排,必然是蔺南星的意思,岳秋听完以后却并未直接应下,而是沉思道:“北鞑军营里只有七千个鞑子……” 站在岳秋身后的白锦立即反应过来主将的意思,娘子军如今还剩下六千余人的战力…… 白锦低声道:“岳将军,若是等下趁鞑子混乱,我们直接杀将出去,未必不敌他们,被俘虏的姐妹们……” 叶回立即低喝道:“不可恋战!蔺公只带了不到千人埋伏鞑子,能困住他们一时片刻已是极限,等被埋伏的鞑子杀回来,你们就再难脱身!” 白锦的目光直直看着远方通天彻地的火光,还有一谷之外灯火通明的北鞑营帐,不甘地咬了咬后牙槽。 岳秋对叶回的意见不置可否,又问道:“蔺公准备在鞑子营地里引起什么动乱?” 叶回道:“北鞑没有衔枚的习惯,蔺公派了二十人混进北鞑军营引发营啸。” “营啸……”岳秋缓缓道。 这是一种稍有不慎,就会发生在夜间军营的骚乱。 行军打仗之时,军营中的每个人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尤其是那些朝生暮死的小兵,常常会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心神崩溃,进而癫狂发疯,发出狂吼,绝望地自.残,或是梦中以为敌方来袭,开始屠戮队友。 这种恐慌会随着咆哮声极快地漫延,导致军营内一片混乱,兵士们自相残杀。 营啸一旦扩散,既会影响己方的士气和战力,也会给敌军造成极大的可乘之机。 虞军为了防止营啸,兵士素来有入夜便会衔枚的习惯。 若无咆哮声,狂乱便不会传播,只须将发疯的那人就地格杀便可阻止这种现象。 北鞑的军纪不严,行军的同时常常会大肆杀戮取乐,不太凝重的环境让鞑子的军营极少发生营啸,因此也对发生营啸毫无防备。 蔺南星派人在鞑子的军营里人为制造营啸,正是一条直中敌人要害的妙计。 岳秋当即便做出了决断,道:“鞑子军营里若起营啸,士气必定崩溃,正是我们杀过去的好时机。” 叶回眉头紧皱,低声质问道:“你这是要让蔺公的援救计划毁于一旦!那些做诱饵的弟兄们为了引走鞑子九死一生,你们这些娘们是要让他们的牺牲白费吗!” 叶回在蔺南星麾下已有一年,不论是死士还是亲兵,又或是普通的北军小兵,对叶回而言都是亲兄弟一般的袍泽。 他越说语气越冲,几乎都快开始骂人。 附近的几个娘子军听得眉头直跳,手指将兵刃握得吱嘎作响。 白锦与叶回相熟一些,她虽听叶回不敬将军心里有些气愤,但还是伸出只手劝诫地捏了捏叶回的胳膊。 叶回挣了挣手臂,到底也没再多说。 岳秋将周遭的动静看在眼底,等众人安静了片刻后,她才缓缓道:“叶回,没有人的牺牲会白费。” 她的音色并不浑厚,却带着穿透生死的力量感。 “今日就算所有的娘子军被放弃援救葬身于此,我们也是为了北军和大虞共同的胜利而亡,我相信我的同袍,相信我们终会战胜北鞑。” “自从踏入战场的那一刻起,不论你我,没有一个兵士会为了自己死亡而后悔。” 岳秋道:“蔺公用兵如神,以一当十都敢挺身而出,娘子军如今还有六千兵士,鞑子那头军心动荡,六神无主,正是我军出击的时候!” “被俘虏的袍泽不该被放弃,鞑子杀我百姓,占我国土,我们也断无尚有一战之力却避战而逃的道理!” 女郎的声音因潜伏的情境而压的极低,却似金声玉振,铿镪顿挫。 叶回微微愣怔,道:“可……你为了那几个俘虏,不知要葬送多少兵士的性命……援救便……” 岳秋瞥他一眼,道:“叶回,闭嘴,你既暂时入我麾中,便听我号令。”她冷声道,“跟在白锦的身后,莫再闲言碎语,扰乱军心。” 叶回眉头紧皱,沉声应道:“是。”便走到了白锦的身后。 队伍一时又静了下来,叶回脸色沉沉,白锦回过头去,轻轻对他道:“如果这个决策是蔺公下的,你可还会怀疑?” 叶回看她两眼,嘴唇翕动几下,顿时哑口无言。 岳秋等一众女将在北军的表现并不亚于蔺南星,然而叶回天然得更相信蔺南星的决断,认为岳秋是在添乱。 这不该是他一个小兵该有的质疑,他已越界太多。 叶回沉默了片刻,对白锦道:“……我路过鞑子营帐时,见到了被北鞑俘虏的魏将军……” 魏女将是岳秋的副将,北鞑伏击娘子军的时候,魏女将没能跟随大军逃进栖凤谷。 本以为已经殁了的姐妹,竟还一息尚存,虽说被北鞑俘虏更是生不如死,但到底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白锦的双眼微微一亮,前方的岳秋也暗暗地侧耳倾听。 叶回低声道:“我留了把刀给她,她说会在营啸时把其他被俘虏的娘子军聚拢,制造更大的混乱,让你们能够顺利逃脱。” 白锦抽吸一声,喃喃道:“魏姐……” 好些娘子军听了这个消息都红了眼眶,岳秋握紧手中的长枪,沉沉出了口气。 谷内每一双望向绝龙岭的眼中,都闪烁着更为汹涌的战意。 她们被认为优柔寡断的营救,并非一厢情愿的付出。 她们饱受敌军折磨的同胞,宁愿放弃逃生的可能,也要以身为桥,为她们构建出更为稳健的生路。 她们的道,并非寂寂独行,而是星火点点,桴鼓相应。 只要彼此心合意同—— 则谋无不成! 女郎们的决心与杀意如有实质般席卷着这片山谷,作为几千人中唯一的郎君,叶回只觉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哑然,甚至还有淡淡的畏忌。 就在此时,山谷外突然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叫,紧接着这种鬼哭狼嚎的叫喊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后成了连绵一片,山呼海啸的嘶吼。 ——是营啸! 兵刃声、呼喊声此起彼伏,谷外逐渐火光冲天,宛如远方的伏击漫延到了此处,将无数的鞑子营帐、军马、粮草焚烧殆尽。 岳秋扬起长枪,道:“扬旗!” 黑暗中,娘子军的扬起“岳”字大旗、“白”字大旗、还有失了主将,但军魂仍在的“魏”字大旗。 “吹角!” 号角声慷慨激昂,吹响冲锋的信号。 岳秋道:“姐妹们——” “杀啊——!” 整齐的呐喊伴随着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冲向山谷外的军营。 前方火势凶凶。 热气灼烫着她们夹铁的战甲,也灼痛她们曾被烧伤的肌肤。 但没有一人停下脚步,畏刀避剑。 远方的火焰不再是地狱之门开启的凶兆,而是姐妹与同袍们用心血引燃的烽火。 小憩的凤凰浴火重生,翙翙其羽,冲出晦暗狭窄的谷口,席卷曾经重创她们的敌手! “杀啊——!” 第214章 诛杀 蔺南星扬声道:“你们的主将已死…… 后方的马匹在向外拥挤, 寻求一线生机。 绝龙岭外的北鞑头目驱赶着先锋队伍向内回援。 头目阿敏举刀砍向前方北鞑兵士的马臀,激得马匹横冲直撞,生生冲出一道缺口来, 可岭口堵成一团,没几步路后血流不止的马匹也只得暴躁地停下脚步。 阿敏卯准空隙又砍向前方的另一个马匹,怒吼道:“全都回大营去!虞军的埋伏不会超过万人!我们还有六千弟兄在营里!别自乱阵脚!” 受绝龙岭高地的陡峭地形限制, 两岸高峰上埋伏的人马绝不可能多过万人, 再多的人马要么无处立足,要么会暴露在外。 阿敏率领的这支队伍虽足有一万五千多人, 然而伏击娘子军时,真正埋伏在山岭上也不过六千余人。 虞军此刻使用的种种迂回手段, 反倒显露出了他们人手不足的劣势。 火攻不可能永无止境, 不论炸药还是燃油都是战时的稀有物资,不然虞军大可直接在谷口这头也埋满炸药,让阿敏的这支队伍受到全面的重创。 虞军的人手不足, 军备也不足! 只要挨过这轮火攻, 再与大军汇合,虞军奈何不了他们! 阿敏与先锋军里的其他北鞑头目瞬间做出了判断,竭力地维持秩序,驱赶惊慌失措的兵马们回援后方, 向大营赶去。 头目们经验丰富,可以临危不乱,然而小兵们在剧变下却实难受控,尤其绝龙岭的道路还狭长曲折,前后消息难以通畅地传达,马匹的转身也万分困难。 阿敏一众好不容易挤到焦炭遍野,哀鸿遍野的受伏点时, 一个被火烧的体无完肤的鞑子小兵拽上了他踩在马镫上的腿。 “左渐将,军营……发生了营啸。” 那一路从栖凤谷口翻越火海,弃马奔来的小兵道:“娘子军们杀了进来,军营伤亡惨重,要……失守……” 阿敏惊怒道:“什么!” 小兵艰难道:“我们……打不赢她们……” 被埋伏的弟兄们惨叫不断,更远方似乎传来了女郎们隐约的冲杀声,甚至那清越高昂的声音还越来越近了! 阿敏与小兵对了几句暗号,确定这是自己队伍里的人后,当即立断调转马头,道:“撤!还活着的弟兄,随我撤离绝龙岭!” 阿敏带出军营的九千人,如今幸存的人大多都带了烧伤,或是失了可以奔袭的马匹,队伍的战力和士气已大打折扣。 后方的军营又被偷袭失守。 若是他此刻选择回援军营,便会给暗算他们的那一波虞军提供整合队伍,下到绝龙岭的山道的机会。 届时北鞑的军队就会被两面夹击,若是他们依然不敌虞军,杀出重围的可能就更加渺茫。 因此阿敏哪怕心中再如何得不甘,也只能选择撤离此地,来日再报此大仇。 此时跟在阿敏身后的北鞑骑兵已只剩下千余人。 通往定城的绝龙岭出口被绝地反击的娘子军堵住,阿敏一众只得再次折返,向靠近雁城那头的出口夺路奔逃。 伏击的火焰已基本熄灭,只剩肢体上剥裂的焦炭在黎明前夕更加浓稠的黑暗里,闪着不详的猩红余烬。 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阿敏一众哪怕是逃亡也只得点燃火把。 摇曳的火光照亮弯曲的前路,在山壁上投下仓惶凌乱的巨影。 原本绵延数十里的火龙如今只剩一截残破的龙尾,盲蛇一般在狭道里左突右冲。 栖凤谷的方向隐约传来马蹄声,和逐渐迫近的光亮。 阿敏一行将马速替到极限,好几匹快马甚至在弯道处不及避让,一头撞死在了树桩或是岩壁上。 岭口已近在眼前,阿敏眼里满是希望的光芒,然而照亮他眼眸的,是山岭外的憧憧火光…… 方才伏击他们的那波虞军竟下了山峰,守到了岭口处! 还是慢了一步! 阿敏心头一慌,却也只得咬紧牙关,双腿夹住马腹全力冲刺。 “加快速度!突破他们的重围!”阿敏大吼道。 突围已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鞑国世代游牧,马匹的速度与强度远胜虞国,只要杀出岭口的封锁线,虞军便拍马也追不上他们! 跟在阿敏身后的鞑子无不响应,他们都是阿敏的亲信,这支军队中的精锐。 只要主将还在,他们的军心就不散不灭,势不可挡! 虞军的阵前突然缓缓踱出一人一马。 那匹单骑背着无数骑兵手上的篝火,阴影拢上山野与高岭,恍若遮天蔽日,天神降临。 长得惊人的刀锋近乎垂到了地上,马背上那人身姿挺括,昂藏八尺,五官在背光之下蒙昧不清,只见一对星眸亮若曜魄。 “蔺南星——!”阿敏认出了来人,加快了马速,愤恨地嘶喊道,“给爷闪开——!” 蔺南星微微伏身,折过另一只手,一同握住辞醉三尺长的刀柄尾端,肌肉鼓胀的双手将斩.马.刀架得坚如磐石,无可撼动。 雪亮的凤眸紧盯着前方穷途末路的敌首,干裂纤薄的嘴唇勾起轻蔑的笑容。 一双长腿轻轻内敲着乌追的马腹,神驹与主人心意相通,随着蔺南星腰腹摆动的节奏越跑越快。 骤如疾风,迅如利箭!直直入敌方的队伍,撞向阿敏的马匹! 阿敏鼓睛暴眼,竭尽全力拉扯缰绳避开斩.马.刀的攻击范围,胯.下马儿的齿隙被衔铁剧烈地摩擦,痛楚与疯狂的拐弯指令让它身体失衡,几乎要侧翻倒地。 阿敏的马儿四蹄打摆,即将跪地摔倒,阿敏已半站在马镫上,准备跳马避开。 就在此时,夜色里闪过一道白虹贯日。 带着火光、月光、星光的刀锋凝练成一道白墙,在疾驰中自下而上地飞速掠过。 马蹄声不绝、风声依然鼓吹呼啸。 似有血肉被劈开的声响,又在铺天盖地的万物和鸣中悄然弥散。 两匹快马擦肩而过,乌追脚步不停,蔺南星反手挥刀,继续劈砍向沿路的敌人。 巨大的刀花行至之处,血色荼靡开满岭壁。 忽听“嘭”得一声巨响。 距离蔺南星已有几丈远的身后,阿敏所骑的马匹轰然倒地! 骏马尸体横到在路中,四蹄不断抽搐,粗壮的马脖竟是连带甲胄被一刀切断,摔离马身数尺之远,激射的血花喷得周遭血流成河,腥臭弥漫。 横卧的马背上,阿敏的腿脚扭曲地绞着马镫,胯部以上不见踪迹。 惨烈的叫声回荡在谷中,阿敏的手里握着已经摔断的弯刀,血肉、器官自腰斩的创口中汹涌而出,淌了一路,不过几息他便声音渐轻,没了动静。 惨绝人寰的场景让每个鞑子都心中骇然,进退失据。 远方观望的千人小队却因主将一回合内斩敌首于马下,而战意沸腾,奋武扬威。 蔺南星单枪匹马,骑着乌追,握着辞醉,立于奔涌窜逃的鞑子队中,却似劈水之刃一般,让望而生畏的敌人纷纷避让。 奔腾的蚁线绕过矗立的黑马与马上浑身浴血,刀头滴血的杀神。 无人敢进入他的进攻范围之内。 戗风吹起蔺南星首甲下松散的碎发,微卷的青丝黏着在染血的面颊上,衬得那对凤眸亮若悬珠。 蔺南星擎起手中的刀锋,扬声道:“你们的主将已死,投降不杀,否则——格杀勿论!” 守在岭口的千人骤然沸腾,号角与口号殷天裂地:“蔺公!蔺公!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蔺南星勾起嘴角,辞醉宛若一杆军旗,指向山岭之内依然在拥挤奔逃的敌人。 岭外的千人早已枕戈待旦,“蔺”字大旗与滚滚马蹄冲入绝龙岭内,势如破竹,攻如河决! - 朝阳迟迟升起,照亮绝龙岭的每一寸土地。 战火熄灭,唯余一地焦黑的尸体,血液染红了整个山岭的道路,汇聚成细细的河流,淌向两端低矮的岭口。 六千多个北鞑人被圈禁在一片满是断壁残垣的废墟里。 这里曾是他们围困娘子军时扎下的大营,如今他们的大营已不复存在,军旗被折断焚烧,主将战败而亡。 幸存的小兵见大势已去,便缴械投降,被一众虞军圈在了此处。 他们的身上大多都带着械斗或是灼烧后的伤痛,肚子里也因一场大战而饥肠辘辘。 守着他们的虞军都是身上无伤,精神抖擞的壮士,让他们想伺机而逃都没有半点可乘之机。 淡淡的药草味和喷香的烤肉味幽幽传来,更是让这些北鞑战俘们心如死灰,丧魂落魄。 蔺南星、逢雪、叶回,并几名女将一同坐在篝火边上。 火堆里烤着干粮和战死的马肉,清晨的阳光和灼热的火光将他们的狼狈和脏污照得一清二楚。 然而没人在意自己的容貌与清整,拼死的鏖战过后,所有人都只想睡上一觉,吃上一餐。 逢雪递了块烤热的胡饼过去,蔺南星伸手接过。 他随意摸了把嘴边的血污,不过他的手和衣服也干净不到哪儿去,盖在胭脂印上的沐九如的绣帕自然是不能用来触碰这些脏东西的…… 蔺南星便不再讲究了,合着血液的腥味,撕了口胡饼,就水咽下。 蔺南星这边的人手大都受伤不多,但一夜东奔西走,又是百里驰援,又是潜行埋伏、下山堵路,还是让他们身心俱疲,饥肠辘辘。 逢雪和叶回眼皮子都快搭下来了,但为了避免等下再被饿醒,他们还是一边梦游,一边吃着噎人的饼子。 肉什么的吃不吃也无所谓了,等下倒头一睡,只要闻着烤马肉的香味了,梦里还不是想吃多少肉就有多少肉。 娘子军这头的肚子倒是不太饿,但身上的伤口却是不少。 蔺南星带队救援时,不仅仅带了火药和武器出来,还把陵光药铺里的外伤药全薅走了。 这些药物对娘子军们来说正是一场及时雨,外伤还能咬牙忍过骨肉.缝合的痛苦,烧伤却是必须敷上药膏的,否则便会皮肤溃烂而死。 白锦和魏女将两人聚在一起,一边说着两路人马分开时的经历,一边给彼此的外伤包扎清创。 军医们也忙忙碌碌,拿着她们的药箱和新来的药物给将士们处理伤口。 岳秋给自己包扎完了,就走到蔺南星的身边,好生替女将们道了谢。 蔺南星随意应下,并不算承情。 毕竟他本来也没想到娘子军会再次杀回鞑子的军营里去。 按照他的原计划,山上伏击的那场火攻平息以后,娘子军那头应当刚好全部撤离出了栖凤谷。 而蔺南星也正正好好可以趁阿敏带大部队回营的空挡撤离绝龙岭,沿着小道前往靠近定城的岭口接应娘子军们。 他当时伏击完了阿敏的队伍后,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不过他的队伍撤退不到半路,就收到了娘子军们杀进北鞑大营的信报,蔺南星便当即调转了马头,前往另一端的岭口,与娘子军们包抄鞑子的大军。 这才有了他们的这一场大获全胜。 娘子军最后还剩余五千多人存活,蔺南星的队伍死的人就更少,然而他们整整俘虏了六千个鞑子,杀死了数以万计的北鞑贼子。 这卓越的战绩并非蔺南星一个人的成果,也多亏得岳秋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才能反败为胜。 不过蔺南星心里虽是这么认为的,明面上也懒得和岳秋客套。 他和娘子军们没有利益冲突,也无需互相攀附,漂亮话也就没必要说了。 岳秋和蔺南星接触了快一年,此前她跟在凌傲雪麾下时也多少听说过这位公公的脾性。 她不在意蔺南星冷淡的反应,反倒觉得这样相处起来很是舒服——至少比她有时候见蔺南星和其他官员人五人六地打官腔时要舒服很多。 岳秋直接在蔺南星的身侧坐下,蔺南星瞥她一眼,咬着饼子稍稍坐得离她远了些。 岳秋:“……” 好吧,这位公公洁身自好是远近闻名的,虽然她也不懂,阉人和姐妹这不是差不了太多么,还和她避嫌做什么。 岳秋清了清嗓,直入主题道:“蔺公之后有什么打算?” 边上的逢雪和叶回已经咬着饼子睡过去了,两人靠在一起,脑袋顶着脑袋,鼾声打得震天响。 蔺南星没疲到极限,精神还算可以,他咽下嘴里的食物,道:“我们俘虏了六千个鞑子。” 岳秋点点头,应道:“是。”她也有些想问这些鞑子要怎么处置。 鞑子桀骜难驯又残忍嗜杀,虞军若是俘到鞑子,不是严刑拷问便是就地格杀,从来不留活口。 可蔺南星此前答应了这些鞑子降将不杀…… 蔺南星道:“娘子军若还回白巡那头复命,这些鞑子便全都杀了,咱家自回雁城去。你们若不去白巡那边,六千个鞑子我们招降收编……” 他顿了顿,淡淡道:“有条路可以从这里直通云城,我们稍作休整,就去把云城攻下来。” 蔺南星随口一言,在岳秋的耳朵里宛若平地一声惊雷。 白巡那头显然是被北鞑牵制住了,进退两难,短时间内拿不下战局。 北鞑的主力军如今都在定城外的战场上,云城必定防守薄弱! 他们的这支队伍若是将那些鞑子成功收为己用,哪怕只招揽上四千个鞑子,他们也能凑出支万人军队来! 若是好好谋划,未必不能攻下云城。 即便真就攻打不下,对整个战局也必定是个不小的转机。 无论如何都该试上一试! 岳秋眼里闪起跃跃欲试的光芒,立即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第215章 失守 蔺公,北鞑派兵进攻雁城,雁城守…… 岳秋道:“如今正是攻入云城的好时机, 等招降了鞑子,休整完毕后,还请蔺公不吝带路!” 女将们的军事敏感度和胆量都不小, 岳秋会做此选择蔺南星有所预料。 他淡淡“嗯”了一声。 虽说蔺南星此前刚打了一场打胜仗,精神也不算疲惫,心情却莫名有点蔫蔫巴巴的, 不得劲。 他几下吞完饼子, 用满是血污与尘土的手掌轻轻捂上自己的胸口。 甲胄与护心镜阻隔了他的感知,但柔软的巾帕轻蹭肌肤的触感还是让他心头煨热。 那方胭脂印也不知是否还清晰存在, 不过蔺南星这几日甚至十几日,恐怕都没有机会再亲自看一看那处了。 攻打云城是蔺南星临时做的打算, 等下他就会派人回去通知沐九如此事。 这是当下最正确的决策。 蔺南星心知肚明, 只要攻下云城,便可以彻底扭转和北鞑僵持住的战局,他也将有一张强硬的底牌, 让他对白巡的夺权更为名正言顺。 不过他理智上明白这些, 心里面对沐九如的思念却在所难免。 还好少爷留给他的小印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他一日看不见那处,那枚小印就会永远清晰鲜活地烙在那里。 就像同心蛊带来的连结一样,清晰地映照出他的归属, 他的归处。 蔺南星感知了片刻沐九如远在雁城的踪迹,虽只是模模糊糊的,却也能让他知道挚爱仍然安好,仍然健康。 他盘着腿,抱着辞醉呆呆坐了会儿,终于振奋起精神,去了圈禁鞑子的地方。 北鞑国土内如今时疫横行, 不比大虞的北域好上多少,加上北鞑医术落后,人口在鱼脐疔的肆虐下估计在疯狂地锐减。 想来这也是北鞑这次倾举国之力,铁了心攻打大虞的缘由之一。 然而拥有更多的国土和新的臣民,并不代表原先得了时疫的人就能被治愈。 鱼脐疔依然是北鞑人的心腹之病,甚至如今被蔺南星他们俘虏的六千多人里,也有不少患有或轻或重的鱼脐疔。 蔺南星向这些鞑子投出橄榄枝,先保证现在给他们药草治疗烧伤,又画了虚假的大饼,保准将来会由大虞的大夫为他们治疗鱼脐疔。 这些被俘虏的小兵,本就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有血性有骨气的那些,不是被虞军杀了,就是自戕而亡了。 如今蔺南星先是解除了俘虏们近在咫尺的生命危险,又确保了他们长久的健康安宁,这些小兵轻而易举地就被劝降成功,加入了大虞的军队。 以往虞军招安敌军后,通常是不会直接投入战斗的,不然难保敌军不会临阵反水。 但蔺南星急于用人,只好将鞑子们分开打散,按照战力和健康程度与略强于他们的虞军编成一队,又好好动员了一番。 做完这些,蔺南星就把为鞑子治伤,填饱肚子的事交给了娘子军们来操办。 之后还有不知几日的恶仗要打,蔺南星背着辞醉,带着乌追走到一个相对清净的庇荫处。 他外出睡觉时向来警觉,和死士们相比也不遑多让,若是睡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他也就别想睡熟了。 反正绝龙岭的岭口两端都有他们的人在放哨,虞军也至多休整上半日就要出发了,蔺南星独自脱离大部队个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抬头望了望尚且朦胧的日头,又将视线投向雁城的方向。 纤长的睫羽缓缓落下,遮蔽住了那对明光锃亮的凤眸。 蔺南星的呼吸逐渐平稳绵长,满身血污的郎君抱着他的兵刃,陷入和弟兄们一样短暂的小憩之中。 - 再醒来时,日头已十分浓烈。 蔺南星的大半个身体都露在了树荫外头,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将一夜奔袭的疲惫扫去大半。 匆匆的脚步声越靠越近,蔺南星的双眼立即打开,眼中的迷蒙一闪而过,立即变得清明了起来。 来人是叶回,蔺南星的戒备稍稍放松了些许,又见属下那张五官分辨不清的脸上神色肉眼可见得凝重,许是发生了大事。 蔺南星抹了把脸,一下站了起来。 叶回距离此处尚有些距离,他加快了步伐,三两下走到蔺公的跟前,依旧狼藉脏污的脸上淌下几道汗痕,焦急道:“蔺公,有紧急信报!” 蔺南星道:“发生何事?” 叶回深深吸了口气,道:“北鞑那头……今日清晨派兵五万进攻雁城,雁城的守城兵不敌,雁城……” “失守了。” 蔺南星脑子一懵,什么思绪都来不及冒出,心头便重重地一痛,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下。 雁城破了? 雁城怎么就破了?雁城怎么能破! 沐九如如今还在雁城里! 蔺韶光、风兮、多鱼,他的家人们都还在雁城! 蔺南星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保持冷静。 然而事关沐九如的安危,他就算砍了自己头也没办法冷静一星半点。 蔺南星想也不想就一把扯断乌追挂在树上的缰绳,把辞醉往背上一挎,翻身上马,“驾”得一声向雁城的方向跑去。 “蔺公!”叶回在他身后大叫一声,立马飞奔跟了上去。 但双腿的速度自然是比不上马腿的,更何况乌追还是御马监出来的神驹。 蔺公有多关爱家人,在乎正君,他们这些亲信都看在眼里,叶回禀报这个信息之前虽想到蔺南星会心里焦急,却怎么也没想到顶头上司竟一声不吭就策马离去了! 他可是听女将们说起过,等下蔺公是准备带他们打云城的! 这可怎么是好! 其他人的想法蔺南星此刻半分也无暇顾及,他的心神已被巨大的恐惧擒获。 若是不能亲眼看到完完好好的沐九如,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少爷在经历什么,又即将面对什么。 是正在逃亡的路上吗? 又或是被鞑子困在了哪里? 还是……已经被鞑子给抓住了……? 少爷容姿绝色,若是被擒必然不会被杀,但那些鞑子的手段何其残忍,他今早在被俘的娘子军身上已可见一斑。 那些痛楚落在别人身上时,蔺南星并无怜悯,只觉得不论是受刑还是受辱,都是为兵为将者战败后必经的磋磨。 可沐九如……沐九如怎么能经历那样的磨难! 蔺南星的胸膛依然在跳动,甚至因为惶恐、紧张、焦急而动得越发剧烈。 但这种昭示着沐九如依然存活着的跃动,也不能消减蔺南星心头半分的担忧。 乌追在他的驱使下奔跑的速度势若雷霆,瞬息之间已越过一众俘虏与兵士们休息的营地。 狭窄的山路近在眼前,只要穿过这条山岭的长道,再沿着小道走上半个时辰,便能抵达雁城! 前方岳秋正和几个娘子军从山道往大营走来,她们各个面色沉沉,神情肃穆,显然都已知道了雁城被攻破的消息。 岳秋听见马蹄声,便往那处看了一眼,瞧见的竟是蔺南星纵马往岭外飞驰,身后还跟着个叶回在叫道:“蔺公,冷静些——!你不能回去!” 岳秋的脸色立马变了,她闪身挡在了蔺南星的马前,死死卡住蔺南星的前路。 这个角度,若不是直接从女将的身上踩过,蔺南星无论如何都避让不开。 蔺南星只得咬牙急急勒停乌追,道:“让开!” 叶回已跑得快要断气,岳秋看了一眼马上凶神恶煞的蔺南星,不退反进,跑上前去一把拽住乌追的缰绳,死死卷在手里,道:“蔺公!你要去做什么?!” 蔺南星盯着岳秋的手,不耐道:“放手!我的家人都在雁城里,我得即刻回去!” 他挣了下缰绳,但皮绳在岳秋的手上卡得极紧,若是他不管不顾直接策马,岳秋兴许会被一起拽走。 蔺南星几乎要克制不住心里的暴虐,想直接拖着岳秋向前奔去。 人只要吃痛了,自然也就知道要放手。 岳秋见蔺南星的脸色越发阴沉,依然毫不动摇地把控着乌追,她扬声道:“蔺南星,你冷静点!你现在一个人回去也做不了什么!” “雁城已经破了!北鞑带了足有五万人攻城,现在那些人全在雁城里!你哪怕带上我们这一万人回去也于事无补,我们现在更应该去打下云城围魏救赵,才能真正地救回雁城,保住大虞的其他城池!” 岳秋说了一堆,蔺南星充耳不闻,呵道:“别多管闲事!” 雁城如何,云城如何,都不是蔺南星真正关心的事情。 雁城就算丢了,云城就算此次打不下来,也有下次,再下次可以想办法夺回。 可沐九如只有一个。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沐九如,一个蔺韶光。 哪怕全世界,全天下都放在天平的另一端上,蔺南星的心也永远都只倒向他的家人们! 蔺南星不欲多言,直接道:“我谁也不带走,只一个人回去!你大可带着人马继续攻打云城,路线我告诉你!” 缰绳前面被蔺南星扯断过一次,如今要是再削去一截,恐怕就不能驾驭了。 蔺南星见岳秋不肯撒手,似乎还要继续唠叨,他扬起铁制的马镫,狠狠一脚踢向岳秋的手腕。 “嘭”一声。 铁器入肉的声音闷闷作响。 然而被打中的并非岳秋,而是白锦伸手挡了一下。 她用手心接住蔺南星的马镫,受伤的可能性虽已降到最低,奈何蔺南星那脚毫不留情,也把她踢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 蔺南星剑眉紧皱,误伤到自家小辈到底让他稍微冷静下来了一点,但也不多。 哪怕此刻是蔺韶光在他面前哭嚎,也阻挡不了他追寻沐九如的步伐。 白锦对蔺家的了解的比如今大营里的所有人都要深上一些。 她虽不知道蔺公夫夫两曾经的主仆关系,但曾在蔺太监第为妾的那些日子,已足够让她明白蔺公看重正君胜过一切。 白锦忍着手上的钝痛,劝道:“蔺公,雁城里有你建的岁安医馆,正君和元宵的身边也有亲兵和死士守着,他们此刻一定已经逃到医馆里,甚至从地道逃离雁城了!” “他们都是你一手调.教的亲信,还有布置的后路,我们以往推演过许多次,不论发生什么事,正君他们都会万无一失!” 蔺南星腮帮紧咬,浑身依然宛如一支随时就要离弦的利箭一般紧绷。 星眸却是微微闪动。 白锦又道:“我们需要您带路指引,也需要您一起谋划攻城,兵贵神速,云城越早拿下,对我军越是有利!之后我们再拿下定城,包夹鞑子大军,这才是真正援救雁城,援救大虞的方法!” “不然雁城失守,之后便是寒城,襄城,甚至整个寒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说到国家大事,此刻的蔺南星又有些听不进去了,乌追受到主人的心情影响,开始焦躁地撩蹄子。 叶回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和女将们一起堵着蔺南星,他大喘着气道:“蔺公……正君,他不是一直很期待您能建功立业么……您现在独自回去,正君心里一定不好受!” 蔺南星手指一颤,白锦眨了眨眼,道:“正君一定不希望您现在回去的,他一定期待着您能大破敌军。” 她又加码道:“以往我们在宅子里推演城破后的退路,正君都有认真旁听,就连元宵也已把撤退的路线记得一清二楚,正君定能成功撤离!” 蔺太监宅里的那张简陋的沙盘图浮现在了蔺南星的眼前。 昏黄的烛火,围绕在旁的家人和下属。 他们一起认真地推演雁城城破后,要如何躲藏,逃出生天。 ——不论是沐九如独自一人,无人守在身边的情况,还是蔺韶光独自一人;哪怕是有人不小心掉到了雁城犄角旮旯处的井里的极端状况…… 大伙也在一次次的茶余饭后研究出了安全逃脱的方式。 沐九如很乐意学会这些,每每大伙推演完毕后,他还会私下和蔺南星进行复盘。 等到学无可学,算无可算,不论什么险情,沐九如都能带着家人们安全逃离之后,沐少爷很是高兴,当着众人的面就偎进了小相公的怀里,还笑眯眯地咬起了耳朵。 “这下我就不会成为相公的累赘了,我能保护好家人们,让我家的小将军在外安心打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少爷……”蔺南星无声喃喃。 他的心头因情绪起伏而剧烈地跳动着,但这种跳动一刻不停,便表示沐九如此时此刻正好好地活着。 就活在更南边的地方,或许是雁城,或许是寒城,或是更远,更安全的所在。 若是他现在不管不顾地回了雁城,少爷不会怪他,但一定……一定会觉得拖累了他,这才让他无心战事,从战场上…… “逃”了回去。 沐九如如今早已不再柳若扶风,行不胜衣。 他的少爷会骑马,会用蒙汗药,也跑能跳,甚至还能用无愁和他过上几招。 亲兵……死士……岁安大院……出城的地道,他的安排万无一失,沐九如和家人们也对遇到急情后离开雁城的方式了然于心。 他们一定已经安然出城了。 他应该相信少爷的。 蔺南星沉沉地闭了闭眼。 那对星眸再度睁开时,里头闪烁着坚韧不拔的战意。 “拔营!” “出发,随咱家攻下云城!” 第216章 退守 只要岁安医馆还在负隅顽抗,二十…… 沐九如此刻正在岁安医馆内。 以往不分昼夜都大敞着的院门已紧紧闭合, 院门口的翁城石门降下,将大院的入口彻底封死。 绕院一周的小河上上燃着熊熊烈火,吊桥收起, 把遮天蔽日的堡垒圈成一个刀枪不入的铁桶。 大院外的雁城满是北鞑的骑兵,他们肆意地搜刮财物,破坏房屋, 见到虞人便纵马追杀, 或是凌辱取乐。 人间炼狱般的哭嚎和厮杀声充斥着整个城郭。 沐九如因昨日劳累,今早起得略有些晚, 他一睁开眼睛,见到的便是多鱼焦急的脸庞, 告诉他雁城将破, 让他收拾收拾,即刻前往岁安大院。 沐九如当即一个激灵,用最快的速度打点完了自己, 就去与小辈仆役们汇合了。 等他们一家大小骑着快马离开蔺太监宅时, 城外已乌泱泱地涌入了不少北鞑军,北城门口硝烟弥漫,尸横遍野。 幸而沐九如一家有死士和数百亲兵保护,一路也算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岁安医馆。 雁城的南门早已被幸存的守城兵彻底封死, 以避免鞑子过于顺利地顺着官道继续攻打其他寒州城池。 雁城的百姓和剩余的守城兵们,自然也一同被封死在了城里。 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得为了延续国土更久的安宁,而将为这座边塞城市殉葬。 岁安大院因地处偏僻的原因,没有第一时间成为鞑子搜刮侵占的主要目标,沐九如便下令敞开院门,收容更多的百姓与兵士,直到北鞑军队搜到了大院的门口时, 才彻底封死院落。 本还算宽敞的岁安医馆如今已人满为患,不断有孩童的哭声、妻离子散的哀嚎、与伤者的惨叫声在院内的各个角落响起。 医馆上空的阳光依然昏暗不明,护院河上烧起的火焰让院内的温度不详地升高。 高温使得建筑里所有人都惶惶不安,仿佛他们是被架在蒸笼里的鱼蟹一般,或早或晚总难逃一死。 蔺南星的亲兵和幸存的守城兵有不少人还在负隅顽抗,岁安大院的角楼与翁城上时不时就会响起一声炮火,震得院内院外地动山摇。 沐九如自睁开眼后一直在忙碌,此刻他灰头土脸,裸.露的肌肤没一处是清整的,发髻衣衫也有些散乱。 但他依然没空掇拾一下自己—— 收容百姓,安排住处,治疗伤员,还有之后如何让百姓们有序地撤离,兵士如何安排调动……如今蔺南星不在此地,沐九如作为死士和亲兵们的主子,也作为岁安医馆的主家,他要管的事情实在太多,哪还有闲心在意皮肉表象。 四周都是嘈杂不安的话语声,沐九如站在回廊外的一角,抬起头来隐约能看见一点雁城的天空。 然而天上也满是乌黑的硝烟,鼻腔里闻到的都是呛人的血腥气和焦糊味。 此处已勉强算得上是大院里的僻静之处。 毕竟在这样焦灼的氛围里,大多数人都只想挤在有遮蔽的地方,似乎那样就会更加安全一些。 沐九如无暇顾及对自身安危的小小忧虑,若说战况艰难,他相信他的小相公所要面对的困难要比他艰巨更多。 他垂下视线,看向围在他身侧的几个死士,道:“明日一早,阿四阿五,你们便带着韶光和风兮从地道离开。” 阿四阿五应道:“是。” “阿二阿三,你们去安排百姓撤退,老弱妇孺先行,切记秘密行事。” 地道狭窄,只可供两人并行,若是出了乱子,怕是整条道路都会堵住,再也用不得。 因此哪怕稍做隐瞒,每次撤离的人数少些,也好过把有地道的事情告诉百姓,反倒忙中出乱得好。 阿二阿三道:“是,正君。” “阿六阿七,岁安医馆的安危就全权交由你们了,打仗防守之事我全然不通,你们量力而为,尽力保全将士们的性命,多拖延些时间。” “是。” 沐九如最后望向阿一,这是留在他身边的死士里最能言善辩的那个,他郑重地道:“你的任务最是艰巨,即刻动身去吧。” 阿一攥紧了手中的墨敕鱼符,这本是蔺公留给正君保命的物件,正君却把它交到了他的手里。 死士是帮人挡刀的盾,是为主杀人的刃,却从来不是救世济民的笔杆子。 正君交给他的任务,对一个死士而言确实过于困难了,然而这里除他之外,似乎也再无人能做此事。 正君是所有人的主心骨,离开不得,其他死士则没有他那么“长袖善舞”。 当然这个长袖善舞,只是比起另外那些木讷寡言的死士而言。 阿一的背后因为紧张而洇出汗水,他深深躬身,道:“是,正君,阿一定不辱命!” 沐九如看向这些蔺南星留给他的属下们,似叹非叹道:“都去吧。” 一众死士拱手离去,只留下两人,一人守在沐九如的身侧,还有一人去寻蔺韶光了。 沐九如用力吸了口浑浊的空气,又缓缓吐出。 他昨夜心悸了许久,剧烈的心跳甚至把他从梦中都惊醒了,想来那时蔺南星应当正在救援娘子军。 后来雁城城破后,他的心跳倒是一直十分平稳,直到刚才,心头又重重地跳了一会儿。 胸膛里的小鹿可劲儿地鼓动着,撞得他心口都有些发痛。 不过这动静恰好证明他的小相公依然活跃,依然在奋勇杀敌。 他这一生虽文不成武不就,不通天下大事,不通行军打仗,但……只要他还有一丝余力,就会竭尽全力帮他家南星守住后方。 只要岁安医馆还在负隅顽抗,雁城就没有被彻底占领。 二十万出征的北军就还有退路! 雁城的百姓从城内各个地方逃进岁安医馆,不少人都是从鞑子的截杀中逃出生天的,因此受伤的人不计其数。 哪怕医馆里所有的医师和药童全都投入治疗,也只是杯水车薪。 沐九如没有在廊下耽搁太久的时光,稍稍喘了口气,便折回了医馆的大厅。 伤重者基本全被聚集在了这处,血腥味和草药味在此处格外浓重。 药童们像小蜜蜂一样四处奔忙,清脆的声音纷纷攘攘。 “婶子你别动,我给你包扎。” “别哭别哭,北军一定会来就我们的!” “诶诶!别走啊,等大夫给你缝完伤口我就带你去见家人,你别急!” 乔脉植和桑召也忙得一刻不停,额头上都是汗水。 “啊?!你往我身上放虫是要干什么!” 桑召:“……” “啊!它咬我!” 桑召:“……” “救命啊!杀人啦!” 桑召:“……” 乔脉植眼见桑召从裤子里掏出一个麻醉蛊,像是准备直接把那叽叽歪歪的大叔药倒了,连忙凑过去解释道:“这蚂蚁和桑皮线一样,它的嘴可以帮你收伤口!你看,是不是合上了!” 那腿上豁了个大口子的老汉终于冷静了点,看了眼自己的伤口。 确实伤口上虽然杵着一个个去了身体的蚂蚁脑袋,看着怪渗人的,但是那些蚂蚁嘴上的大钳牢牢地卡着他的皮肉,把他的伤口给并拢了。 老汉道:“唉,还真是……” 乔脉植对着桑召灿烂一笑,桑召冷冷撇他一眼,继续往伤患身上放虫子。 “唉,大夫,你快给我继续缝伤口啊,你缝一半就跑了算什么事儿!”乔脉植正在看着地那个病人不乐意了,开始叫唤。 乔脉植连忙跑回去,道:“啊,别急!我很快的,相信我!” 他两根手指捏住伤患的皮肤,刷刷几针,落得又快又糙,直把那伤患痛得发出凄厉惨叫。 “啊啊啊——!!” 周围的百姓纷纷不忍地侧目,也不知道到底是被虫子咬好点,还是被这莽撞的乔大夫缝针好。 但不论如何现下怎么痛,都比直接流血过多死了要好。 不过沐九如进了厅堂之后,所有的病患就不约而同地两眼放光,眼里含着满满的求生欲。 还说的动话的甚至都吆喝了起来。 “祜大夫,给我看看吧!” “祜大夫,我好痛啊,我快死了!” “祜大夫,我的内脏估计碎了!先看我吧!” 这些叫的欢的人,通常反倒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沐九如越过他们,叆叇后的视线晃动,便看到一个小药童在向他招手。 他快步走近,只见药童蹲守着的那个病患肩头敞了个大口子,肩膀明显地扭曲着,像是一刀被砍断了琵琶骨! 伤患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周身血流一地,一看便状态极差,沐九如当即蹲了下来,用药童递来的凉水过了遍手,就开始翻看伤口。 如今伤患太多,时间便是生命,便也顾不得讲究什么干净卫生了。 沐九如见过蔺南星队里的军医,听说那些军医治病时更是粗糙,手上满是尘土,都敢伸到病患的体内去摸。 断了的经脉更是直接抽出来打了结,再用烙铁烫平伤口,眼看病人不行了,就喂十全大补丸,强行保住性命。 他们唯一的任务,便是让伤患活着离开战场,有机会进行接下来的治疗。 沐九如这里的状况虽没有危急到和战场同样的地步,但确实也没有多余的功夫可以让他磨磨蹭蹭做太精细的活。 他洗完了手,甩干水珠,打了声招呼,便让药童们压住病患,伸手翻看伤口内的情况。 病患此刻尚有意识,被沐九如的动作弄得痛楚难当,嘴里发出惨叫,浑身紧绷着不停挣动。 现下什么药物的库存都是有定数的,用一点就少一点,沐九如省着蒙汗药不敢多用,只得辛苦药童们多出些力气了。 他确定了伤患的肩胛骨彻底断裂,甚至还略有些粉碎后,便立刻打开药箱,拿起镊子给病人把碎骨一块块挑出。 他迅速而尽量轻柔地做着这些动作,身后突然响起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爹爹——!你快救救小芙,小芙受伤了!” 沐九如视线略微向后一瞥,正见蔺韶光眼里闪着泪光,手里抱着个血淋淋的大鹅跑了过来。 举家从蔺太监宅逃来岁安大院的时候,蔺韶光也没忘记他的鸡鹅小弟们。 那些小家伙们能听懂鸟哨行事,还很护主,一路跟着蔺韶光的哨声到了医馆,路上还勇猛地击退了几个追杀他们的鞑子。 此刻蔺韶光怀里的小芙翅膀底下血迹斑斑,红了一大片,兴许就是方才和鞑子缠斗时受的伤。 沐九如手上的病患才治疗到一半,并且这人的伤势要比小芙重上许多,他挑除碎骨的动作不停,嘴里回道:“元宵莫哭,爹爹在忙,你去找别的大夫治小芙可好?” 蔺韶光道:“别的大夫也都在忙!”他着急得很,凑得离沐九如更近,恨不得把小芙举到沐九如的眼底,挡住爹爹的视线,“爹爹,你快救救它,它流了好久的血……我才发现,没人肯救它,它是不是快死了?” 蔺韶光如今在岁安医馆待久了,也经历了不少生离死别,已越发得明白什么是“死”—— 睡着睡着再也叫不起来了,就是死。 身体硬硬的,凉凉的,突然变得很瘦很瘦,很小很小,就是死。 流了很多很多血,也会死。 他的亲爹死了,亲哥哥们死了,小风、小会死了…… 他不想再有别的家人死了。 蔺韶光的动作有些没分寸,撞到了沐九如的胳膊,连带着病患也痛得鼓睛暴眼,惨叫一声。 蔺韶光连忙后退了点,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沐九如浅浅出了口气,分神温柔地看了一眼儿子,聊做安慰,又继续处理病患的伤口,道:“元宵乖,这里还有很多很多人需要治疗,不然他们都会有生命危险,再等一下好吗?” “爹爹,小芙……它已经快死了!”蔺韶光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它是我们的家人,为了保护我们才受伤的!你救救它,就缝一下,它不能再流血了!” 人命和畜生的命放在一起,也只有赤子才会同等珍重地对待。 沐九如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劝慰蔺韶光,手指却在恍神之下带着镊子在血肉中微微颤动。 病患已经痛得对这些细微的不适没了知觉,但着并非一个大夫施术时应当犯的错误,沐九如立刻重新集中精神,道:“我处理完就帮小芙缝针,你等等我。” “爹爹,爹爹……!”蔺韶光又叫了两声,沐九如依然只是口不对心地回答。 眼见小芙本来暖乎乎的身体越来越冷,蔺韶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狠狠地抹了把自己脸上的眼泪,把小芙放到了地上,然后抽抽搭搭地去翻沐九如放在身后的药箱。 他找到了写着“四生丸”的药瓶,倒了一颗出来,掰开一点喂进小芙的嘴里。 蔺韶光知道大夫如果要给小孩用中成药的话,都是会减量施用的,鹅鹅那么那么小一只,估计能吃的量就更少了。 他喂了四生丸后,又寻摸寻摸,找到了十全大补丸,掰开放进小芙的嘴里。 蔺韶光一边喂药,眼泪又滴滴答答落了下来,现在这厅堂里有一屋子的大夫,却没人愿意救小芙…… 他吸吸鼻涕,又擦了擦眼泪,把手伸进大爹爹身后的木盆里,给自己净了净手,又掏出绣帕把水擦干了,就去翻药箱里的针线。 小爹爹教过他缝衣服,他也看过大爹爹和风兮师兄给病人缝身体…… 蔺韶光一口咬断桑皮线的末尾,逐渐褪去婴儿肥的指节颤抖着给细而柔韧的丝线打了好些个死结。 他打开小芙的翅膀,找到那处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液依然在缓缓渗出,将洁白蓬松的羽毛打湿成了红色的一簇一簇。 鲜血是暖热的,浸得蔺韶光双手越发哆哆嗦嗦,针尖也好像要从手心里划走一样,捏也捏不住。 蔺韶光的眼泪又无助地落下来了,他闷着声重重地抽泣几下,用几乎像是握着匕首的姿势攥紧了细长的银针。 眼泪滑下圆润的脸庞。 针尖也用力地扎下—— “祖宗,一个眨眼的功夫,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蔺韶光动作一顿,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眼里的金豆豆不断地落。 多鱼找了大半个院落,这才找到了家里的小主子,现在岁安大院鱼龙混杂,外头又兵荒马乱……他心里着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也一肚子火气,恨不得狠狠地打元宵屁股一顿,把这元宵给打成糯米饼。 结果小祖宗一回头,粉嫩嫩的小脸上全是鼻涕和眼泪,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六月飞雪。 谁惹咱家的祖宗了?! 蔺韶光委委屈屈地喊道:“多鱼……” 多鱼被叫的心软,正准备帮小祖宗出头,哪怕是沐正君骂了小祖宗,他也决心要帮小祖宗美言几句。 再仔细一看,小祖宗的手里捏着针线,面前是半死不活的大鹅……是小芙来着吧? 多鱼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关窍,问道:“你要给小芙缝伤口?” 蔺韶光更是委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嗯……爹爹和其他大夫们都很忙,没空缝小芙,元宵只能自己来……呜呜……” 小祖宗用来擦脸的那只手还拿着针,那针尖都快戳到眼睛里了,多鱼一把捏开蔺韶光的手指,把针抢了过来,又丢了块绣帕过去。 “自己擦擦泪,针线活交给咱家就是了,你连布头都没缝明白呢,还弄这些……一边待着去,别瞎跑啊。” 他嘀嘀咕咕几句,又道:“咱家也不会医术,就只给它缝起来啊,小芙要是不争气死了你别怪我。” “多鱼……”蔺韶光眼里的泪光越发明亮,他眨了眨眼,一下子扑进多鱼的怀里,眼泪鼻涕都擦了上去。 “多鱼多鱼多鱼多鱼……哥哥,哥哥……多鱼哥哥……” 多鱼被撞得腰上一麻,很快腰还湿了…… 想到蔺韶光不止流了眼泪,还流了鼻涕,指不定还有口水! 多鱼嫌弃得很,伸手拽着小祖宗的领子,把人撇到一边,鼻子却翘得高高的,哼唧道:“好了,安安静静地待着,哥哥三下两下就能搞定。” 嗐,他才没有高兴、满足、自信呢。 不就是小祖宗叫他哥哥嘛…… 他一定最快时间内就把小芙缝得完美无缺,焕然如新! 第217章 鲊菜 等小芙好了之后,我可以自己去御…… 肩胛骨断裂这样的外伤处理起来颇为麻烦, 就是平日里都得三两个人一起医治。 先得用树皮和竹片将肩膀这块地方固定得牢不可撼,再让病患卧床静养百日。 然而当下战火纷飞,逃亡在即, 不论是沐九如这个大夫,还是病患本身,都没有那么多时间细细医治、好生养病。 沐九如因材制宜, 选用了韧性稍差, 但数量充沛的麻缕线几根撵成一股,将断裂的骨头捆绑固定, 再取柔韧抗邪,适宜缝合的桑皮线, 把患者的伤处缝合收敛。 沐大夫的动作又快又稳, 即便如此,病患也痛得几欲昏厥,浑身冷汗不止。 思维高度集中也让沐九如出了一身的汗,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轻轻出了口气,转身找到那盆用了好多次,已微微泛红的凉水清洗自己的双手。 直到此刻,他才有空去看一眼好大儿和小芙的情况。 蔺韶光的声音也在此时响了起来, 还带点嗡嗡的鼻音:“爹爹,你现在可以帮我看看小芙了吗?” 沐九如举目望去,蔺韶光正抱着小芙窝在多鱼的怀里。 多鱼如今也是二八年华的亭亭少年郎了,抽条了的身子腰细腿长,甚至比沐九如还高上些许。 加之他勤于练武,身材看着虽不魁梧,也十分结实有力, 抱着个六岁的小娃娃加一只大鹅稳稳当当,不累不喘。 但不论多鱼如何身高体壮,在沐九如的心里,他永远都只是那个初次见面时玲珑可人,一笑两个酒窝的小公公。 面前的两个孩子和沐九如一样,脸上脏兮兮的,手上衣服上都是各种地方蹭到的血迹,沐九如看着心疼,也有些冷落了孩子们的心虚。 他立马应了一声,甩干手上的水站了起来,走到蔺韶光和多鱼的身前,仔细翻看小芙的伤口。 前面他给肩胛骨断裂的病患拿缝合线的档口,就已经注意到多鱼在帮小芙缝针了,这让沐九如的压力一下子少了许多。 如今检查一番,多鱼的针黹一如既往得优秀。 大鹅翅膀下羽毛本就稀少,多鱼在缝合切口时又刻意避开了尾数不多的羽毛,只在皮肤上留下一段工整隐秘的线条,就是沐九如自己来做,都未必有多鱼做得好。 两个娃娃还给小芙抹了伤药,沐九如拈起一点在指尖,闻了闻:是玉红膏,竟还掺了些铁扇散…… 这可真是医治得像模像样的。 不过家禽到底要怎么医病,怎么样才算治好了,沐九如的心里却没什么底。 往昔他就算和桑召他们就拿小动物解剖、试药时,用的也多是猪羊之类的家畜,从未接触过禽类。 鸡鹅这类小动物,身上连个把脉的地方都寻摸不到,更是让人无从下手。 沐九如只好道:“多鱼缝得很好,你们这几天好好照顾小芙,别让它落地行走,或是展翅迸到伤口,等它能吃饭了,就证明快好了。” 蔺韶光红红的眼睛亮了亮,又急吼吼地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啊?爹爹是不是还得给小芙开点药吃啊?”他补充道,“要开点甜甜的,不苦的!” 沐九如暗叹一声,这可真是让人头痛,他着实不知要怎么给鹅开药。 小动物和人对药物的反应颇有不同,拿猪试药时尚且好些,然而拿羊试药时,人吃着没事的药竟能轻而易举地药死一头羊。 小芙虽是家禽,却也是蔺韶光鼎鼎看中的家人和玩伴,沐九如不敢随意下药。 他只好挑出蔺韶光前面给小芙吃过的“四生丸”,放进多鱼的手里,歉疚道:“抱歉,韶光,爹爹不会治大鹅,不能给小芙开药,若是胡乱吃药破坏了小芙体内的元气反倒要害了它。这补血生肌的四生丸,你每日给它服两次试试吧。” 蔺韶光心目中三折其肱,妙手回春的世上最最厉害的神医,竟也不会医治大鹅,没办法开出药来…… 蔺韶光眼神骤然暗淡,眼泪滴溜溜地打转,呜咽道:“它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会医治鹅鹅的人,真的只有神仙才会治鹅鹅吗?” 他的眼睛忽然微微亮了亮,吸着鼻子道:“药师佛!我可以给小芙祈福……”他想起小爹爹煞有其事地保证药师佛的灵验,心中满是希望。 然而话未说完,蔺韶光一下子痛哭失声:“药师佛在家里……元宵没有药师佛可以拜……” 沐九如心里一酸,摸出绣帕,轻轻擦拭好大儿柔软的脸蛋:“是爹爹不好,爹爹忘记把药师佛一起带走了,也不会给大鹅看病……” 他保证道:“等这次的危机度过之后,爹爹就写信去御马监,学习怎么给元宵的小宝贝们治病好不好?” “御马监是给皇帝养珍禽异兽的地方,那里一定有擅长给大鹅治病的能人异士,爹爹尽快学会,以后再不让元宵因为这事儿着急伤心。” 沐九如动作轻柔地印去儿子脸上的金豆豆,又道:“抱歉,是爹爹疏忽了。” 蔺韶光牢牢地抱着小芙,摇了摇头,道:“不怪爹爹,爹爹是给人治病的大夫,已经很忙很忙了……”他乖巧地道,“等小芙好了之后,我可以自己去御马监学给大鹅看病!” 沐九如:“……?!” “小爹爹说很多读书人在我这个年纪就一个人外出求学了,我也可以的。”蔺韶光因为有了新目标而止住了眼泪,头头是道,“爹爹们到时候给我束脩,我带着多鱼去拜师就好了,多鱼会照顾好的我的。” 多鱼:“???” 咱家好不容易混到宫外来,祖宗你还想把我带回御马监里?! 蔺韶光坚毅握拳:“求学贵在心诚专一,我一定能感动师父对我倾囊相授!” 沐九如一口气梗在喉咙口,他本打算快点安慰了蔺韶光,就继续去医治别的病患的,哪想好大儿突然冒出这么可怕的奇思妙想来。 沐九如连忙道:“元宵,御马监是公公才能去的地方,我们都进不去的……” 蔺韶光更是坚决:“没关系!多鱼和小爹爹都是好公公,性之贤鄙,不必世俗*,元宵也可以做公公!阉一下虽然很痛,但是小芙现在也很痛很痛!不为危易行,行义不癖难!*” 好大儿义正言辞地掉书袋,说得慷慨激昂,舍己为公,沐九如却只想扶额。 他们家的元宵如今是不讨厌公公了,却好像喜欢得有些过了头…… 沐九如和蔺南星都不爱打击蔺韶光的喜好和追求,但……为了给鹅治病,去做公公肯定是不行的啊! 就算翻遍整个大内,估计也找不到一个为了给畜生治病而去做阉宦的宫人…… 沐九如绞尽脑汁劝了半天,却收效胜微,好大儿如今能言善辩,这件事本身除了伤及身体之外,也没有什么大错。 毕竟给鹅治病是好事,好大儿想要独当一面是好事,不歧视阉宦也是好事…… 沐九如颇为头痛,以往遇到这种暂时说不通的问题,都是元宵他小爹爹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的。 论带孩子,沐九如方方面面上,都真的比不上他家小相公。 就在气氛僵持住的时候,沐九如身后的小药童突然叫道:“叔叔,你现在不能乱吃东西!鲊菜是发物,不利于伤口愈合,不能吃!” 沐九如回头望去,正见那刚刚才接好肩胛骨的病患手里抱着一个小坛子,正艰难地在起封。 那病患约摸四五十岁,身体很是强健,被砍断了肩胛骨都能强撑着逃进医馆不说,生生忍过一次手术后,没过多久竟又有了力气坐起身来,还和小药童你来我往地抢那一罐鲊菜。 病患声如洪钟,单手抱着坛子道:“别抢,别抢!动作轻些!这可不是普通的鲊菜!这是仙菜!喝了仙菜的汤可以包治百病!” 鲊菜里的汤基本都是用腌制菜肉的盐、酱油、豆豉组成的,就是不生病时,也很少有人空口吃那么咸的汤水。 沐九如立马对蔺韶光道:“等小爹爹回来以后我们再说这事儿,小爹爹以前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对这方面知道得更清楚。” 蔺韶光点了点头,向往地道:“好的,爹爹。” 沐九如头大如牛,更是想念他家面面俱到,长袖善舞的小相公了。 然而眼前的事还得一桩桩办好 ,沐九如轻轻喘了口气,走到病患的身边,蹲下道:“这位大哥,你近半年都不能吃鲊菜,只能吃些药物和清淡的食物。” 病患见是沐九如来了,叫冤道:“祜大夫!这真不是普通的鲊菜!”他凑近了点,极小声地道,“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仙菜,是神仙施过法的!我全家老小不管生什么病,只吃一口就都能痊愈!” 包治百病的鲊菜……怎么听都像是被江湖郎中给骗了。 不过只是鲊菜,若放在平时,也吃不死人,这个年纪的老百姓通常还很是固执,沐九如不与他争论,只道:“大哥,您的伤口就是不吃……这个,也没什么大碍,清淡饮食将养着就行了。” “大夫你还是不信我!”病患瞪着眼睛道:“我这仙菜可是连这次时疫都能治好的!我闺女之前手上全都黑了,连喝十几日鲊菜汤就都好了!可神着呢!” 沐九如眨了眨眼,手上全黑了,证明鱼脐疔已十分严重……但鲊菜怎么可能有这功效? 可这老汉又说得又有鼻子有眼的,怕不是并非鲊菜,而是别的药物,药酒之类的? 沐九如道:“可否给我看看这坛子里究竟是什么?” 病患道:“行啊!”他神神秘秘道,“要不是祜大夫救了我,又救了这么多老百姓,我还真的舍不得给外人看……这好东西我之前都是藏在地窖里,除了我家里人,谁也不知道的。” 他叹道:“可惜我挨了这刀,和婆娘儿女都走散了,也不知道他们逃进来了没……” 说话间,巴掌大的坛子已经开了封,一股咸菜的鲜香味飘了出来。 坛子里的水呈微微透明的棕色,怎么看都只是普普通通的鲊菜…… 沐九如皱着眉端详了会儿,想要凑近闻上一闻,那病患连忙道:“大夫,不能直接喝!这仙菜汤接触一点脏东西都会坏!我家地窖里已经有好几坛仙菜不小心坏了,就失了效用!” 病患从他摊开的包袱里拿出个小竹筒,递给沐九如,又拿起个小汤勺,在坛子里搅了搅。 准备得很是周全,真像那么一回事似得。 坛子里的汤汤水水在搅动之下露出了里面的主料——鲊菜。 但这腌制过得菜却不似寻常的鲊菜颜色暗沉,反倒十分鲜艳翠绿,看着好似刚泡进去的一般。 病患舀一小根鲊菜进沐九如拿着的竹筒里,又舀了一勺汤进去,道:“若是失了菜,这仙汤很快就没用了,不过温度不对其实也失效很快,这仙汤平日都是存放在地窖里的……” 他肉痛道:“唉,希望我家那十几坛仙汤没被鞑子砸了……” 沐九如:“……” 这大哥好生善谈。 若这鲊菜汤真有这般神奇的妙用,他是怎么做到守口如瓶至今的……? 病患又递了个竹筒盖子过去,道:“这些仙菜就送给大夫了,它真是好东西,大夫你现在喝了,保管身轻如燕,百毒不侵!” 他又道:“给你家小公子的那个鹅喝也行,我家狗吃耗子药中了毒,嘴里都吐白沫了,也是吃这仙菜汤活过来的!” 沐九如:“……” 越听越没谱了。 第218章 援军 阿一双手举起沐九如给他的信任和…… 沐九如和病患聊了没两句, 边上就来了个小药童,急匆匆地道:“祜大夫,我那里有个病人伤口不太好, 像是中毒了!” 沐九如立即撇下这边虚无缥缈的灵丹妙药,把注意力放在了实处,问道:“伤患在哪儿, 我这就去, 你带上我的药箱。” 他快速盖上装着“仙菜汤”的竹筒盖,将这管神奇的鲊菜收进袖中。 至于这汤水到底是用什么制成的, 看来只能放到空闲时再研究了。 虽说,哪怕这就是一罐普普通通的鲊菜, 作为病患送他的礼物, 沐九如也同样会珍而重之地食用。 那坛“仙菜”的所属者一边给自己也勺起一杯腌菜水,一边碎碎念道:“哎!大夫,这不刚好么, 你给那病患喝一口这仙菜水, 就知道我这东西好着呢,包治百病!” 怎的和推销的店小二似得……沐九如自然不能胡乱拿别的病患试药,他只好最后叮嘱道:“大哥,鲊菜汤味道过重, 不利于养伤,你……少喝点吧。” 盐水少喝点也死不了人,病患若是忌口后心情不好,其实也不利于恢复,喝点就喝点吧…… 那病患听了医嘱,满不在乎道:“唉……我就只带了这么点仙菜出来,我还舍不得一下子全喝完呢……我就喝一小口。” 他说完就抿着自己的小竹杯一饮而尽了, 喝完还皱着眉头长长得“哈”了一声……也不知是咸得还是爽的。 沐九如卒不忍视,告辞一声便跟着小药童前往下一个病患的所在之处了。 -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岁安医馆外炮火连天,内部却几乎成了个空壳。 百姓们和医馆内原本的医患们早已全部撤离,蔺韶光、风兮还有桑召等人也在第二日连同家里的那些小鸡鹅们一起被送出了城外。 死士们这两日来没少劝沐九如率先撤离,但沐九如作为这里的主心骨,始终没有松口离开,而是作为后勤和军医一直支援着院墙上拼死防守的兵士们。 自从第一日的夜间,护院河上的燃油耗尽之后,北鞑进攻岁安大院的攻势变得更加汹涌,随时随地都有数以万计的鞑子绕着大院攻城略地。 所幸大院因为地形的关系,工城车、投石车这类大型战略武器无法抵达,就连能架火炮的地方都射程不足。 想要攻破大院,鞑子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而这些只能架梯子,攻城锤撞门,或是射火箭的鞑子,用蔺南星留下的大炮和火铳对付,目前来说,勉勉强强还算应对得过来。 倒是好些鱼脐疔极其病重的患者也没有跟着百姓们撤离,和沐九如一起留了下来。 他们穿上了本该医者穿的防护服,将温邪隔离在自己的身上,留在后方帮忙做些事。 也有些人眼看着自己快不行了,就脱了那身花蝴蝶般的衣服,从院楼上一跃而下,意图用鱼脐疔感染更多的北鞑贼子。 院外已是血流漂杵,河水全被染红,无数分不清族类性别的尸体飘于水上。 岁安医馆内每日都在减员,不是兵士重伤而亡,就是感染了鱼脐疔的病患与鞑子同归于尽。 随着医馆越发空旷,沐九如的空闲时间也多了一些。 没有病患需要医治或是大事需要定夺的时候,沐九如就会在偶尔平缓,偶尔剧烈的心跳里,望着蔺南星所在的远方,思念上一会儿他的小相公和家人们。 关于那管被病患赠与的“神仙鲊菜”,沐九如也琢磨了一番。 那确实就是普普通通的鲊菜,味咸,甚至还有点苦,除此之外应当并没有再放豆豉酱油等佐料。 他试着给生病的兔子吃了一点,倒是确有奇效,好些兔子的状态在几个时辰内肉眼可见得好了。 不过似乎因为鲊菜水太咸的缘故,兔子开始疯狂地喝水,这倒也不是太大的副作用。 后来沐九如又给重症的鱼脐疔患者喝了一些,不想那患者的病情居然不再恶化了,甚至焦痂也愈合了些许。 然而一连喝了两天后,那管鲊菜汤里的鲊菜开始不再翠绿饱满,变得和普通的鲊菜一样又软又蔫,颜色也开始暗沉。 分明鲊菜汤的味道没什么改变,治疗疾病的功效却随着鲊菜的变化而消失了。 沐九如也只能把这事儿按下不表。 总之知道有那么个人家里有好些这种鲊菜,甚至那人似乎还知道如何酿制保存这种鲊菜的方法,就已是一个对抗鱼脐疔的巨大转机。 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得度过眼下的危机才能继续进行。 岁安大院外的炮火声已越发密集,火铳和火炮不论是动静还是声音都极为夸张,震得人夜间也难以入睡。 沐九如曾眼睁睁看着一个守城兵夜间发疯,然后被其他衔枚小憩的兵士乱刀砍死,又或是城外的北鞑为了逼迫岁安大院敞开院门,在院外的高台处不断地叫嚣,虐杀雁城的百姓。 两军对垒,两国征战的残酷,不论是为国奋战的兵士,又或是安居乐道的平民百姓,铁蹄过处,无人不苦。 沐九如想到他如今经历的一切,也是蔺南星曾经经历过,甚至正在经历着的,便又能咬牙在这不见天日,却坚如磐石的堡垒里,坚持过一日复一日。 不到万不得已,必然危急生命的程度,沐九如绝不会撤离这里。 此时的沐九如正在厨房里捏一个又一个的面饼。 如今人员吃紧,鱼脐疔患者不便触碰食材,兵士们已死得只剩两千人不到,就连睡眠对所有人来说都已是极为奢侈的事情,更别说是专门分出人来做灶头工作了。 因此这些活,基本都落在了沐九如这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身上。 兵士们小憩前会帮沐九如揉个面团,但更精细费时的拍饼、烤制的活却只能沐九如和跟在身边的死士来做了。 沐九如刚捏完一筐的饼,准备贴进锅里烘烤,就见死士阿七脚步匆匆地赶来。 冲天的炮火声让他们的对话都只能用喊的,阿七扯着嗓子道:“正君!似乎有越来越多的鞑子进了雁城,如今围在大院周围的鞑子已有近两万人……他们正在搬投石车上山……” “我们要顶不住了!正君你不能再留在岁安大院了,得立即从地道撤离,这里随时有可能被攻破!” 说话间,外头又是一阵地动山摇,震得人双腿发软,沐九如双手扶了扶桌子,心里有些惶惑不安,面上却依然镇定。 连日高声说话,让他的嗓音也变得嘶哑干涸。 沐九如道:“再等等……不论阿一是否成功,他都会回来复命。” “可……” “还不到山穷水尽,我们就再坚持一下,只要有一丝可能,就尽量为将士们……也为蔺公守住后方。” 沐九如的一双玉手,如今就算是触碰面团,都沾染着洗不净的黑灰脏污。 他用这样一双不再细腻清整的手,攀紧桌沿,牢牢地将自己固定在这里。 沐九如继续道:“火炮弹药不要省着,放开用,毒粉我又制了一些,等下给你……还有燃油,之前还留了些,全用上的话,我们还能燃多久的院河?” 阿七暗叹一声,看来正君依然不愿离去,他答道:“全都用尽,能烧一个时辰。” 沐九如道:“那就都用了。” “是。” 院墙上时不时会有流矢飞过,沐九如身手不好,也很为自己和小相公而惜命,便从未亲历战争的一线。 但死士们转告的战况,他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他十分信任死士的判断和战略,很少指手画脚。 不过像用尽物资这样的大决定,单靠死士是不敢自己敲定的。 阿七领了命就转身离开灶房。 房门一开,院外的炮火声更是直叩耳膜,震得人双耳发痛。 阿七脚步一顿,突然回过头来。 因身为死士的缘故,他向来不苟言笑,此刻他表情不多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正君——!”他用最大的音量喊道:“他回来了!” 岁安大院的天色依然昏暗,可一片琐碎的亮光却从屋外透了进来。 粼粼滟滟,星星点点。 伴随着阿七的叫喊,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快步入内。 “阿一,他回来了——!” 来人正是离去整整三日的阿一。 他一手紧攥装着墨敕鱼符的皮囊,一手握着华丽贵重的假节钺,眼里满是睡眠不足而染上的猩红血丝。 他走到沐九如的身前,重重跪在地上,双手举起沐九如给他的信任和权柄,道:“拜见正君。” “阿一,幸不辱命。” 被举起的假节钺旄羽晃动,鱼符幽光闪烁,沐九如越过阿一发髻散乱的头顶,正能看见屋外的景象—— 数不胜数的虞军整齐地站在暗淡的天光下,任凭天崩地裂的动静,也稳如泰山地立着。 他们身上的甲胄,手中的兵刃迸发出明亮的反光,光彩耀目,炳若星辰,照亮一室的幽暗。 “凉州”字样的大旗随风舒展。 ——正是沐九如让阿一去凉州借来的虞军! “凉州知州愿借兵一万支援北军,两日内凉州军就会陆续进入岁安大院。” 有了这些援军,岁安医馆就能支撑更长的时光。 也能为北军夺回雁城,更添几分胜算。 沐九如伸手握上蔺南星留给他的墨敕鱼符。 心头的那片灯火依然在更北的地方明灭闪耀。 他与蔺南星同德同心。 他期待着小相公顺利归来,也期待着北军大获全胜。 众志成城,万众叶心,定能让雁城,也让所有人渡过这次的危机,化险为夷! 第219章 巧遇 好巧呀,你也来攻城呀!…… 寒州边关的雁、定、云三城, 无不地势天险,依山而建。 云城作为最靠近塞外的城池,更是四面环山, 陡峭的山势与嶙峋的怪石如天然的屏障一般,将城池与外界隔绝。 唯有四面八方的城门,延展出一条条小道, 或是通往定城、其他边塞小镇, 或是一路北上,直达草原。 高耸入云的城墙连着绵延的长城, 北鞑的旗帜在这座属于大虞的城池各处猎猎作响,又被笼罩着整座城市的云雾吞吐得蒙昧不清。 就连城楼上的排兵布阵, 兵士动向, 都被云城得天独厚的雾霭掩盖得难以窥探。 曾经为抵抗北鞑入侵立下不世之功的堡垒,如今成了阻拦虞军夺回故地的荆天棘地。 蔺南星与岳秋他们新凑齐的万人北军,已在云城南门的攻击范围外安营扎寨了三日, 攻城战也不急不缓地持续了整整三天。 除了刚到云城时, 蔺南星他们发动了一场的突击战外,其他时候,两军就只是零零碎碎地相互试探了几次。 虞军这头,不论是蔺南星还是岳秋, 在第一场突击战没能讨好之后,就都不愿再随意冒进,折损他们本就不多的兵力。 而云城里的北鞑守城军,人数也不太多,任凭蔺南星一众如何在城下叫骂挑衅,都坚持龟缩不出。 只在虞军靠得太近时,他们才会做出一些反击。 今日是个大雾的天气, 不仅云城城墙上的情况无法窥见,鞑子也无法看见城墙下虞军的动向。 这样一个适合兴风作浪的日子,云城外的虞军终于向城内发起了总攻。 岳秋率领小半的兵士自南门攻上城墙。 而近八千的将士们,则跟着蔺南星穿过山道,潜伏在了云城的东城门外。 投石车、冲车、巢车等攻城器械,也在这三天里临时造了不少,就等着这场天赐良机,一举夺回云城。 此刻,无数的兵士隐没在城外的云雾里,一座座遮天蔽日的巨型兵器在暗处潜鳞戢羽。 只要南门处的岳秋发出信号,他们便会兵临城下,破坚摧刚! 几日的扎营,让蔺南星有了些时间稍做休沐。 他的脸上总算不再雀黑一片,虽然甲胄和头盔早就被汗水和脏污腌给腌透了,无时不刻都在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味,但好歹露在铠甲外的俊朗五官还算白净。 不过这些表象声色,蔺南星也不太在意就是了。 反正沐九如不在这里,他就是再漂亮清整,只要少爷看不见,就毫无意义。 本来一日最少沐浴两次的蔺南星,如今行军四日,也就刚到云城边上时随意地在河水里洗了遍血污,顺便还发现自己胸口的小印已经有些花了。 他心疼极了,避着胸口那里不敢沾水,沐浴完又盖了好几块香香的帕子在上面,试图延长这个印记的寿命。 最好等他回到沐九如的身边时,这字还好好得在他胸口,这样他就能向少爷邀功,证明他无时不刻都呵护着少爷的名讳! 虽然……这似乎也不太现实。 毕竟他行军打仗这么久,他的甲胄已经臭不可闻了,想来他自己的味道也没比甲胄好上多少。 若是要见少爷的话,他是一定要提前好好沐浴一遍的,胸口这种容易出汗的地方自然也不能放过…… 比起显摆小印,还是得香喷喷地见少爷才行! 南边的方位隐约传来金鼓齐鸣,干戈扰攘的声响。 蔺南星一边神游天外,一边跟着八千兵士们一同枕戈待旦。 呼吸声与马儿的响鼻声在这片雾霭包裹住的空地上此起彼伏,消融与飒飒秋风之中。 就在此时,前方的云城东门突然传来了冲杀之声! 蔺南星悚然一惊,回头望向自己的队伍,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队里出了岔子。 毕竟今日白雾茫茫,他看不清云城城楼下是什么情况,也看不清自己的后方是否有人脱离队伍,擅自行动。 蔺南星立即下令,道:“出列十人斥候,速去探查前方动静。百户千户,清点自己队中的人数!” 小将、校尉们纷纷领命,安静地散开执行任务。 前方城楼现下已是杀声四起,击鼓坎坎,紧接着便是箭声、风声落如星雨。 显然云城东门的北鞑守城军注意到了有人来袭,已开始反击。 蔺南星眉峰紧皱,南城门口的岳秋小队如今尚未吸引到鞑子足够的兵力,横杀出来的这队人马多少有点打乱了他们筹谋三日的计划。 且他始终没能听见冲车等大型器械的声音,只听见几声搭云梯的轻响……到底是哪个将领这么莽撞行事? 蔺南星如今也颇有些骑虎难下,只求斥候能快些探清消息,回禀于他。 若是来人并非其他国家的军队,而是虞军,那蔺南星立马就要发起进攻,趁云城守备还未转移过来,尽快冲开城门! 等待情报的时间里,百户千户已清点完了人数,告知蔺南星军中一人未少。 又过一会儿,前方的云雾里传来一片轻快的马蹄声。 几骑黑影出现在云雾里。 走在最前的那人甚至还在马上挥起了手来。 “小叔叔——!是我——!” 那一人一马扬着尘沙瞬间就跑到了蔺南星的跟前,可不就是他的好侄儿耿统么! 两年过去,耿统个头又高了不少,军旅生涯让他的身材更加结实。 然而这人身上的那股少年气始终不曾消散,就连声音都依然轻越嘹亮,半点也没见厚重。 耿统一路驰骋到蔺南星的跟前,这才急急勒马,亲近地贴了过去,爽朗笑道:“好巧呀,小叔叔,你也来攻城呀!” 这说的和下馆子偶遇了一样! 他和岳秋已经在云城外扎营三日了,耿统早不攻城,晚不攻城,偏偏这时候攻城。 可真是……好、巧、呀。 蔺南星暗暗磨了磨牙,对这成天乐呵呵的傻侄子却发不出脾气,他深吸一口气,问道:“前面都是你的队伍?” 耿统道:“是啊,都是我的人,一共五千人。”他又碎碎念道,“这云城还真难攻,我的人都已经爬上去了,没想到一下就被甩了下来,上面到底都是什么?” 云城作为兵家重地,时常要面临北鞑的骚扰,对于攻城的防备自然处处会做到极致。 耿统连城楼上有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贸贸然地进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蔺南星这头也没功夫和他扯皮,知道前方都是虞军后,立马下令让全军开始攻城。 投石车与冲车轰隆隆地前进,巢车也载着弓箭手与侦察兵向着城楼靠近。 沸天震地的脚步声绕过蔺南星与耿统这两个主将,结成一个又一个阵型,向着城楼快速奔去。 该如何打,看什么指令行什么事,蔺南星早已和百户千户之类的小队队长提前说清。 两军对垒,主将坐镇后方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蔺南星如今比起抗夷战争那会儿,又要惜命很多。 毕竟他的命,现在已真正不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了。 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沐九如也会一同殒命,他们的儿子蔺韶光一下子就会失去两个亲人……这种事情,蔺南星无论如何也得避免发生。 像平地之上,两军厮杀,蔺南星仗着自己身手了得,还敢冲在阵前。 而亲自登楼这样九死一生的事,如今的蔺南星也因爱生怖,没有万全的打算,不敢再去做了。 耿统方才倒是想要登上云城的城楼一探究竟的。 毕竟他也算亲耳听着小叔叔的英勇事迹成长的,大好的效仿机会近在眼前,他才不管什么生生死死,只想大干一场! 不过他还没机会实践,就被蔺南星的斥候找到,给带来“巧遇”了。 蔺南星驾着铁骑,在人潮中缓缓向前,对耿统道:“你怎么来这里了?白巡让你来的?” 耿统见近万人的虞军冲了出去,自己也恨不得立马冲回城楼下,亲自杀进云城。 但此刻蔺南星作为他的长辈,也是官位高于他的内臣就在边上问话,耿统也只能按耐住满身的骚动,两脚一下下地踩着马镫,乖顺地回话。 “我自己来的,我的队伍之前追着一队鞑子,追着追着就跟丢了。那时我都快跑到定城边了,我想着回去跟着白巡也打不了什么痛快仗,指不定还要被他骂跟丢了敌人,正好小叔叔给我的地图里有条路可以通往云城东城门……” 他嘻嘻笑道:“我就直接带队过来打云城了!如今鞑子的大部队都在定城的郊外,定城兴许还有不少守城军,云城定然防守薄弱!加上今日雾气格外大,南边也不知道是谁似乎也在攻城!” “这般混乱,可不就是个千载难逢的进攻机会!我立马让人搭了几个云梯,就上去干了!” 耿统一边说着自己的心路历程,一边昂首挺胸地靠近蔺南星,几乎就要把“夸夸我”三个字写在脸上。 蔺南星颇为无奈,耿信达和耿角不管行军还是为人处世,都是谨慎持重的性子,然而耿统却与他的父兄完全不同,行事即莽撞又散漫。 好好得在定城郊外打仗,他都能带队跑来云城。 真是能撒欢。 可非说这小子是在瞎添乱,却也并非如此。 毕竟蔺南星和岳秋也同样放弃了回归白巡的大部队,转而进攻云城,耿统如今也来了这里,只能证明他的军事直觉和蔺南星几人一样敏锐。 甚至还可以夸上一句,有胆有谋,敢想敢做。 虽说只带五千人,也不清楚敌军和周遭是什么情况,只从南门有战火,天气是雾天这两个优势,就敢提刀上阵,这小子还是稍稍有点过于胆大了…… 蔺南星绷着脸道:“耿统,南门是岳将军在带军诱敌,我和他们在此地观察了三日,云城的守军约有五千余人,今日若是没有我们,你只带五千人就冒然进攻,必吃败仗。” 耿统被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句,耳朵微微一耷,心里倒是没有觉得羞恼。 毕竟他在京城的家里时常会被爹爹娘亲、姥姥爷爷念叨说教。 打是亲骂是爱,关心才会训斥嘛! 不然小叔叔怎么从来不提点那傻子白巡,只提点他呢! 耿统道:“原来那边是岳姐的队伍!小叔叔你别气,我就是发现南门那里有人在进攻,这才急吼吼攻城的。”他腆着脸笑道,“就算我这里攻不下来,也能帮同袍声东击西一下嘛!” 蔺南星道:“你如何确定东门的队伍就是同袍?派斥候去探查过了?” 耿统自然是没有探查过的,不然也不会现在才知道那里带队的人是岳秋,然后又在东门“偶遇”了他的小叔叔。 但云城被攻城的方向是南门,那可是直通大虞京城的方向,耿统边下意识觉得是其他北军的队伍在攻城了。 行为果敢,不畏手畏脚是好事,然而刚愎自用,贪功冒进却是兵家大忌。 耿统一下子收了笑容,正色认错:“是侄儿鲁莽了!下次若再遇上这样的情况,哪怕十万火急,我也一定派人探查清楚!” “嗯。”蔺南星见耿统乖觉,容色稍霁,这才不咸不淡地夸道:“你运气向来不差,这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行军打仗,有时就是只差这么一二分天意。” 耿统的表情瞬间回春,嘴角又高高挂了起来,得意道:“我爹也是这么说的!反正我就是觉得来云城定是没错,这不又是刚好撞上你们攻城,又见到小叔叔了么!” 他说着说着,突然震惊道:“不对啊,小叔叔你不应该留在雁城的么?!怎么也来这儿了?” 本就在战场上的人满地跑,那也算正常,比如岳秋出现在这儿,耿统就不觉得奇怪。 但蔺南星怎么也出了城,还带了军队,跑到这么远的云城来,甚至队里还有一堆鞑子?! 蔺南星摇了摇头,道:“这说来话长,以后再叙……” “蔺公!耿校尉!”迎面跑来一个传讯兵。 蔺南星道:“何事?” “城门开了!” 蔺南星微微一愣:“怎得这么快?” 第220章 交锋 随咱家一起杀光城里的鞑子,把我…… 城门被打开, 是天大的喜事。 然而传讯兵的语调却不见狂喜,反倒微微有些哽咽:“有几个云城守城军里的虞人,从内部为我们打开了城门……” 鞑子攻打下云城后, 也吸纳了不少原本守城的虞军。 此刻打开城门的估计就是曾经被鞑子俘虏后,不得不归顺北鞑的云城守城兵们。 如今城里大多都是北鞑的人,那些虞兵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还为同袍们打开了城门……都是真真正正的好汉! 虽说听传讯兵的语气, 怕是开城门的弟兄已凶多吉少了。 蔺南星心头微动, 立即扬声,道:“吹角, 全军进入云城,杀光鞑子!” “是!” 号声从蔺南星的身后响起, 如滚滚浪潮四散扩开。 城门下一队又一队的虞军收到号令, 开始有序地向云城内冲杀。 蔺南星与耿统对视一眼,也策马向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耿统哈哈笑道:“小叔叔,我当真运气不错!城门没打几下就开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 蔺南星摇了摇头, 在这活宝的卖弄下,也露出了这些天里难得一见的微笑。 两人骑马穿过雾霭,到了云城的东门口。 城门已被彻底打开,整石制作的巨型闸门高高卷起, 门后的两扇木制城门也直直地贴着墙缘,为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们大开方便之门。 虞军的先锋队伍早已经登上了城楼,与守城兵缠斗在一起,因此蔺南星和耿统跟随中间部队通过城门时,并没有受到城楼的敌军的攻击。 进入城内,铺天盖地的白雾终于稀少了些许,视野能望到更远的地方。 坦坦大路上没有一个百姓, 只有满地的尸骸与断兵。 城池内丙声滔天,到处都是刺耳的铁器碰撞声,与呐喊声、杀伐声。 血腥味与硝烟味似乎都能把城池上环绕的云雾给染成红霞。 路过城门后时,蔺南星回首而望,只见朦胧阳光中,后方城楼的绞盘上死死卡着一个身穿北鞑军服的兵士。 那人的整具身体被卷在了绞盘之中,几乎以被拦腰折断的姿态将杠杆卡得纹丝不动。 想来若不是有他这番英勇就义的壮举,鞑子轻而易举就能将绞盘连带的闸门再次落下。 其他与这人一同打开城门的虞军不知所踪,不知是被淹没在了尸山火海里,还是有幸逃出生天。 然而这个卡死在绞盘里的兵士却如一杆旗帜一般,醒目万分。 即便肢体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手臂依旧高高举起,呕满血污的嘴边挂着扭曲而无憾的笑容。 这是个虞人。 哪怕被困于北鞑的地界,套上北鞑的服饰,他永远都是虞人! 蔺南星向着这位兵士的尸体垂下眉眼,遥遥行礼。 耿统见此也红了眼眶,他搓了搓自己的眼睛,道:“回头我们就把这些兄弟们收殓了,好生安葬!” 蔺南星郑重道:“嗯。” 耿统道:“还得追封他们军衔,抚恤他们的家人……”他说着又有些哽咽,心头对鞑子的恨意更甚,他一下拔出自己的佩刀,拍马冲了出去,发泄似得叫道,“啊啊啊!老子杀了你们这些狗贼——!!” 蔺南星的心头也燃着熊熊的战火,他做为一个虞人,眼见同袍卧薪尝胆,舍身成仁,哪有不恨那些贼子的道理! 他“刷”一声抽出马边的爱刀,辞醉五尺长的刀身银光凛凛,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前方已杀了两个鞑子的耿统突然回头,快速地喊道:“蔺公,小心箭矢!” 不消耿统提醒,蔺南星已感觉到了远方的杀气,视线也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寒芒。 偷袭者张弓的速度极快,然而蔺南星对杀意的捕捉更是敏锐。 若非有这样的警觉性,他早在勇士营里就已经死在无休止的厮杀之中,更不可能从战况险恶的南夷战场上活着回京。 箭矢破风而来的时候,蔺南星一个侧身便避开了飞箭。 紧接着是第二箭,第三箭…… 远方三箭连发,角度极其刁钻,蔺南星一连闪过两箭,被第三箭穿过了腰侧。 小腹处一阵灼痛,蔺南星无暇搭理,直接反手将辞醉插进身侧的地上,双手飞快地张弓搭箭,用比偷袭者更快的速度一箭回击。 然后是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 腰侧的鲜血还未洇出衣料,蔺南星已经七箭连射。 他几乎无需瞄准,只凭对方箭矢射来的方向,和那几点寒芒曾亮起的方位,就已推测出对方所在的方位。 直到搭起第三箭时,蔺南星的视线才刚刚捕捉到远方的那人。 云雾将城楼上那弓箭手的身形笼得有些模糊,蔺南星看见面具的冷光在那人的脸上闪烁。 远处的偷袭者能在蔺南星已经觉察到异样的时候,依然射中他,足以证明这人有两把刷子。 蔺南星的七箭射完后,那人已溜得无影无踪,只留几滴鲜血落下城楼。 “小叔叔!” 耿统眼见蔺南星和远方的偷袭者短短一瞬间就你来我往了好几回合,双方各有负伤,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他鞑子也顾不得杀,冲到蔺南星身侧,道:“你腰上伤得如何?我去找军医来!” 蔺南星放下弓箭,重新拔起插在地上的辞醉,这才捂了下腰上的伤口,皱眉道:“不必,不是大伤,乌追机敏,躲避得及时,我只破了点皮。” 蔺南星负伤的次数多,也久病成良医了。 腰上的伤虽不止是破皮这么轻,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素质,这样的程度的伤势,不消片刻就能止血。 反正要不了命。 就是会留疤。 又要掉价了。 蔺南星脸色颇为阴沉,下次若是再见到那人,他定要把那人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耿统本就话多,此刻见小叔叔受了伤,嘴巴更是叭叭得停不下来,道:“靠,那是个什么人?怎么箭法这么诡异,还专门盯着你打……小叔叔在北鞑已经这么有威名了吗?” 蔺南星抬眼望了望那个偷袭者消失的方向,抬起捂住伤口的手,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冷声道:“那人应当是云城鞑子的军师,这几日我与他有过两次交手,他身手不俗,脸上一直带着个银面具,你若遇到他,交手时小心一些,莫要独自应战。” 从方才两人的交手,耿统已能看出那人箭法极佳,身法也很好,不然蔺南星的那七箭,也不是人人都能只受小伤就全身而退的。 耿统正色道:“是,我知道了。” 蔺南星的一对凤眸来回扫荡着云雾缭绕,到处都是黑影短兵相接的城楼。 耿统方才的提问倒是提醒了他,他因为白巡从中作梗的缘故,向来是巡城的时间更多,带兵与北鞑大军征战的次数甚少。 因此他在北鞑那里也说不上有太大的威名。 可那面具人却从他三日前,刚在云城城外露脸时就铆上了他。 甚至他们初次交锋的时候,他还和岳秋等女将站在一起,面具人的箭矢却穿过一众虞军将领,直直射向了他这个监军太监。 战场之上,你杀我,我杀你,本就是再正常不过事情。 可蔺南星每次只要进入面具人的射程范围内,就会遭到攻击…… 他此前没有多想,被打了,反击回去便是了。 此刻却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分明有那么多人可以攻击,甚至凭借那人的身手,攻击其他人兴许可以对战局影响更大。 可那面具人偏偏只盯着他一个人打…… 那人究竟是对他一见如仇,还是之前两人就有仇怨? 蔺南星回忆着那人云雾里的身形样貌,却实在想不起到底与那人是否曾经见过…… 索性对方的踪迹也彻底丢失了,蔺南星只对此事留了个心眼,便不再纠结,收回视线,提起斩.马.刀道:“鼠辈只会藏头露尾偷袭,走耿统……随咱家一起杀光城里的鞑子……” “把我们大虞的城池,夺回来!” - 两个时辰后,云城的战事逐渐平息。 北鞑的旗帜全部被折断烧毁,城楼上高高扬起“虞”字大旗。 负隅顽抗的鞑子已被全部歼灭,缴械投降的则再次被收编进各个将领的麾下。 偷袭蔺南星的面具人不知所踪,许是趁乱逃跑了。 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北鞑和大虞的战争还在继续,蔺南星就总有再对上那人的一天。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蔺南星和耿统还有岳秋等一众娘子军站在城楼上,南望是属于大虞的绵延山河,远处定城的烽火连天。 北望则是云霞中若隐若现的无边草原,他们敌手的老巢就在那片草原的深处,隐匿于荒漠与绿洲之间。 而近在眼前的,是被夕照镀上金黄的断壁残垣、战后城郭。 所有移居到云城的鞑子百姓已全被驱逐到了市集中,而那些沦为北鞑奴隶足有两年的大虞百姓终于不再流离失所。 虞军夺回了他们的家园,而他们也终于可以住回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宅。 大虞百姓们喜极而泣,不约而同地跪在满地疮痍之中,有人高呼“北军”,也有人高呼“岳将军”、“蔺公公”、“耿将军”等…… 最后这些琐碎的呼声变得整齐划一。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蔺南星登楼远眺,看着云城的上空暮色四合,一团团篝火在道路上燃起…… 冻人的秋风中,跪地的百姓陆续站起,围火欢庆,载歌载舞,经历多日紧张征战的兵士们也加入了进去…… 对于沐九如安慰的担忧,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抚平了许多。 为官为将者,一生呕心沥血,百死不悔,想见到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景象。 夜色低垂时,兵士们已开始分批休息,或是收拾战场。 主将们在城楼上祭祀了弟兄们的亡魂,也收殓起了打开云城东门小兵们的尸身。 云城的上空星月朦胧,只可偶见隐约的明月已越发圆满。 中秋就快到了。 征战让北军的将士们已足有两年不曾与家人团圆。 蔺南星本来也该和那些将士们一样,在中秋节茕茕孤立,对月思人,但沐九如带着家人前来雁城,却让蔺南星多赚了两年阖家圆满的佳节。 可惜今年的中秋,他怕是要错过了。 蔺韶光因有一年中秋是在牢里度过的缘故,格外得看重这个节日。 蔺南星想到乖巧聪慧的好大儿,心里一片慈父的柔软。 至少明年的中秋,他不会再与家人们分别了。 与北鞑的战争,是时候开启终章了。 今次白巡作为主将,又再次丢了大虞一城,更是置雁城数十万的百姓于险地。 还让他的家人履险蹈危,经历风雨…… 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蔺南星还未完全掌控北军的上层,他也不再打算与白巡再多做周旋。 那草包主将多活一日,北军和大虞就要损失更多的战力与财力。 等此战结束,他与家人团聚,拿回假节钺时,便是白巡人头落地之日! 不过眼前的战事未平,如何处置白巡还是后话,当下最紧要的任务便是绕过白巡的指挥,救回雁城这个北军的后方。 云城里住着的鞑子被赶走后,已和雁城一样屋多人少,身上无任务的小兵们寻了个空屋入住,终于睡上了个安稳的好觉。 蔺南星和一众将领在云城守城军的主帐中依然未眠,而是对着北域的地图商议之后的战事。 屋内你一言我一语,慷慨激昂地推敲着之后的战局、战况,不断有传信兵进入,通报新得来的消息。 如—— “报——北军如今还余十五万大军,北鞑巴图尔所领的大军死伤也约有三万。” “报——白将军回援雁城的退路被截断,今日清晨,白将军率领大军正面迎击巴图尔。” “报——急报——!” “白将军中计,被大单于巴图尔伏击身亡!” 220-230 第221章 出击 蔺南星想要守住大虞,诛灭北鞑,…… 整个营帐悚然一静, 只余灯花“哔波”炸响。 白巡打仗时虽时常做草包的决策,但其人的武功却是极佳,防守战也总能打得很好。 怎的就被敌军杀了? 蔺南星率先回神, 道:“他当真身亡了?而非失去踪迹?” 传信兵道:“当真身亡了……白将军在阵中被北鞑大单于一刀斩首,首级如今还挂在鞑子的帅旗上。” “嘶……”蔺南星下意识轻轻发声。 主帅临阵被斩,甚至还枭首示众了, 对虞军的士气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哪怕在座的所有将领对白巡都没有一丝好感, 却也没人希望白巡会在这个档口窝囊地死去。 凉凉的抽气声从每个人的鼻端传出。 这场仗本已十分艰难,却不想战况还会变得更加恶劣。 白巡大军里的那些副将们军事才能还不如白巡, 在失了主心骨、士气又崩盘的情况下,剩下的虞军会如何一溃千里、抱头鼠窜, 简直不用多想都能预见。 好不容易夺回云城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 岳秋愤恨地捶了下桌面,道:“如今大军情况如何?” “大军不敌巴图尔,且战且退, 已快到雁城门前……小的去探查情报时, 副将们似有分散行军的打算。” 都被打到了家门口,居然还要分散行军……若非那些副将有什么锦囊妙计,多半就是在统帅上出了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 岳秋道:“这样不行。”她看着桌上的北域地图, 伸手点了两下,语气凝重,“我们得即刻攻下定城,彻底截断鞑子的后路,不然鞑子如今士气高涨,巴图尔很有可能会沿着南关道攻入凉州,再直下京城!” 帐内立即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定城不比云城还有绕城的雾霭可以利用, 定城就是个扎扎实实的铁桶,想要攻下更是困难。 而北鞑那头却已攻破了雁城,雁城以南的其他城池再无天险地势,鞑子一路往南打,不知要比岳秋他们轻松上多少。 若是想要截断鞑子的后路,她们就得比鞑子攻城的速度更快,让鞑子感到足够强的危机。 这比登天还难! 可他们却不得不做,不论是攻城奇谋,还是归拢分散的北军,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出谋划策,试图从北鞑的铁蹄下拯救岌岌可危的大虞。 耿统听着大家的言论,眉头越皱越紧,举起手道:“啊,那个……话说……” “只攻定城,尚且不够。”蔺南星也在此时出言。 众人的眸光自然而然地向蔺南星集中,直接忽略了耿统这个区区校尉的发言。 虽然耿统自己也并不在意被忽略,他和其他人一样专注侧耳倾听,甚至那对看向蔺南星的大眼睛里还闪起了明亮的光辉。 蔺南星在众人的注视里,伸出宽大的手掌,点了点地图上的云城,又一路划上北方,道:“咱家带一万人马,去攻打北鞑王庭。” 帐内众人看着蔺南星的指尖,地图上关于北鞑的地域是茫茫一片空白。 哗然声四起,所有人都为蔺南星这大胆的想法石破天惊。 语出惊人的蔺公公却格外淡定,道:“北鞑王公贵族在休牧的春秋两季都会群居于王庭之内,作为鞑子祭祀鬼神的根基之地,只有打上漠北王庭,巴图尔才会真的感觉到危机。” 他的指尖重重敲了两下桌子:“北鞑必然会回援国都。” 蔺南星点着的那处在地图之外,然而诸多将士的脑海里已自动绘制了一条并不存在的路线。 他们仿佛已能预见巴图尔率领的北鞑军匆匆折返,穿过已被攻破的雁城,绕过还在战乱的定城,和已被他们夺回的云城,再穿过草原……撤回漠北。 蔺南星的队里有在北鞑做过奴隶的叶回,只有他才敢谋划这样一场壮举。 岳秋从地图上抬起眼来,道:“蔺公,兹事体大,北鞑王庭的所在自古以来都是难解之谜,你确定叶回能引你抵达王庭?” 蔺南星微微眯眼,颔首道:“咱家的人,咱家自是信得过。” 在场的其他将领议论纷纷,岳秋只沉默了一瞬,便当机立断道:“好,那蔺公便点一万人去攻打北鞑王庭,余下的兵马由我带着按原计划攻下定城,再伺机而动。” 如今帐内的北军中人,军衔最高的是岳秋,而蔺南星作为监军,直接隶属于朝廷,其实并没有带兵打仗的权利。 他们的队伍今日整合了云城的守城军,还有俘虏的鞑子之后,其实也只有区区两万五千人。 岳秋愿意让蔺南星分走足足万人,已是胆识过人,给足了信任。 蔺南星心里承情,将行军的打算详细说了出来:“后半夜我便带着兵马和攻城军械从北门出发,全军疾行约摸三日便可抵达北鞑王庭,届时不论城内的鞑子人多人少,咱家都会全力进攻,引起他们慌乱求援。” 岳秋点点头。王庭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哪怕现在言之凿凿的蔺南星也不曾真正见过。 若是蔺南星说想用一万兵马攻下敌军王庭,岳秋还会觉得很是担忧,过于冒进,但只是破坏城郭,引起慌乱,就显得避难就易,合情合理了。 岳秋稍稍放心,便又引着众人对两军的作战计划继续探讨起来。 轮到安排耿统的这支五千人小队时,耿统道:“岳将军,我欲跟随蔺公一同进入漠北!” 岳秋知道耿统与蔺南星关系亲近,也对耿统的脾性多少有点了解,这孩子崇拜蔺公,又有想法,有胆识,还有些运气。 若说哪边更需要他,那必然是即将进入未知之地的蔺南星队伍。 然而岳秋这里若是再少五千人,仗便更难打了。 她眉心紧皱,问了下耿统为何要跟去。 耿统道:“我之前在蔺公那里看过叶回画的地图,蔺公一人直捣王庭容易左支右绌,我的队伍都是骑兵,行军速度更快,我可以带队从雅呷天道绕路上去……” 他伸手指向北鞑疆域内空空的某处,再一路指点过去,仿佛他的心中已有了那么一张完整的地图。 “到这里,打赢驻守在山脚下的祁雄部,就能进入祁连山脉……然后穿过良邢部的地界,后面就是雪山草原……” 耿统说得头头是道,然而不曾见过叶回那张地图的将士们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只有蔺南星看明白了他这侄儿的计划。 若说他攻向北鞑王庭的道路是一条直线,那么耿统想做的就是从后方绕路,截断所有王庭能够找到援军的可能,提前攻陷那些王庭附近的部族。 足足要奔袭上数千里,与六七个北鞑的部族或避或战…… 实在是想的太美,胆子忒大! 耿统却不觉得自己的计划骇人听闻,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慷慨激昂道:“……最后,就是这里!打下王庭北面的浑涯城!这样北鞑王庭就被我和小……蔺公包围了,彻底成了个孤城,连救兵都搬不到!他们只能向巴图尔求援!” 好家伙,耿统居然想用区区一万五千人,包围北鞑的一座王庭和三个部族…… 可耿统所言,却又并非纯粹痴人说梦。 他所选的路线虽然绕圈极大,但在抵达浑涯城前,经过的那几个部族人口都不多,大抵就在数千人之间。 若是用兵得当,耿统的五千人队伍,甚至人数更少一点,都可以一路打进漠北。 蔺南星道:“耿统,你决定好了?” 耿统目光如炬,坚定道:“是!我要跟随蔺公一同打进漠北,把鞑子王庭搅得天翻地覆!” 蔺南星微微垂眸,指尖敲了两下桌面,道:“若是只让你带两千精锐,你可还愿随我进攻王庭。” 耿统微微一怔,但转念一想,他自己的五千人队伍,连五百精锐都没有,多的精锐兵还得小叔叔给他凑。 两千精锐……看似人少了一半多,但战力上却比五千个普通骑兵不知要强上多少。 小叔叔这是在给他开后门呢。 耿统立马道:“末将誓死追随蔺公” 于是进攻漠北王庭的队伍,便这么敲定了下来。 - 更深露重,夜色擦黑的时候,云城地北门大开。 虞国的旗帜与“蔺”字大旗、“耿”字大旗在火光的照耀下,迎风猎猎,飘扬出城。 蔺南星和耿统披坚执锐,并辔在队首。他们身后跟着无数的骑兵、步兵、弓箭手,以及一台又一台的攻城器械。 而前方是长长的山路,未知的草原。 耿统待他的两千精锐全都出城后,就不再耽搁,与蔺南星道别一声,率领着队伍奔向远方。 蹄声震震,烟尘滚滚,不算冗长的火龙很快就消失在了蔺南星的视野里。 耿统的队伍全员轻装上阵,除了干粮,磨刀石,还有一人多带了一匹马外,便再也没带多余的辎重。 完完全全是背水一战。 甚至蔺南星之前想把叶回让给耿统做向导,这小子也坚持没要,而是在北鞑的俘虏里选出了几个人做队伍的向导。 蔺南星不太放心这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稍微观望了一阵,发现耿统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做的很好,甚至还在几个向导里筛查出了假意投靠的细作。 想必就算耿信达和耿角在此,也不敢做出这么有魄力的决定。 他的老伙计们举家呵护着的小儿子,如今早已青出于蓝了。 而蔺南星自己…… 他手持火把,骑着乌追走在队伍的最前。 夜空广袤,笼罩着神州大地,又是一夜的月明星稀…… 两年前刚来雁城时,蔺南星满心只想着建功立业,改换门庭。 而如今整个寒州战火纷飞,妻儿流离失所,这些念想却像是被什么给压倒了深处,变得绰绰约约。 反倒是最简单、最原始的渴望忽得澄澈鲜明。 ——他想要夺回雁城,让沐九如与蔺韶光能再次回到他们暂住的小家中,安居乐业。 ——他想要尽快攻入北鞑的王庭,声东击西,引走巴图尔南下的铁蹄,让妻儿不会被一路撵着躲避,流离转徙! ——他想要守住大虞,诛灭北鞑,让犯我城邦,毁我安乐的贼子再无不臣之心! 这些念想无关得失,无关算计,也无关自我,却在雁城城破后,一日胜过一日,一时更甚一时地踊跃在他的心头。 他依然思念沐九如,担忧沐九如,他也相信沐九如一定会带着孩子们,安全地,很好地生活在某处。 而沐九如曾经的小奴婢,如今的小相公,将来的小将军,现在就要进入他的战场。 这是他的父亲曾经多次进攻,迷失道途的北鞑草原。 如今二十四年倏忽而过,蔺南星有生身父亲给的军志、锻的宝刀,有老友教的兵法、授的经验,有朝廷给的宝马、供的权柄,甚至还有义父教习的文武艺…… 和沐九如在他胸口留下的那方小印。 他有的如此之多,让他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第222章 收复 虞军的大旗再次插上雁城城楼,在…… 雁城。 清夜沈沈, 秋风肃肃。 夕阳刚落下不久,岁安大院外已篝火憧憧,亮光点点。 自从凉州军进入岁安大院之后, 已过去五日。 鞑子的进攻日以夜继,若非大院地势偏僻,适合攻入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估计这座院落早就被密密麻麻的鞑子夷为平地了。 大院这头以地道为途径, 源源不断地从凉州甚至更远的地方运入军需物资。 这些物资大多是陵光号的各个分店筹齐来的。 夏月等人的生意如今越做越大,就连真正的军备也能通过隐秘的渠道弄来一些, 不过也只是一些些而已。 像炮火、弹药、兵刃、甲胄这些国家掌控的武器,还是只能由各州官衙来出——虽然那些地方官大多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想要他们真的割肉支援, 还是得花陵光号的钱去买。 好在能花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岁安医馆如今入驻了一万的凉州军,仓廪和军备也还算充足, 防守的压力就大大地减轻了, 就是撑上一两个月也不成问题。 只要朝廷那头没有新的指令,岁安医馆里的兵士们就会一直潜伏在这里,等待有可乘之机的时候,一举反攻出去。 雁城里的鞑子如今足有六七万人, 之前北军的主将被杀之时,他们很是疯狂过一阵,在城内大肆搜刮烧杀,也悍不畏死地扑向岁安医馆,希望能在大单于巴图尔入城之前彻彻底底拿下雁城。 不过医馆能攻入的地方太少,以至于他们疯了几天,反倒折损了大量人手。 后来北鞑攻城军的首领冷静了下来, 攻势再度变得平缓,只以围困、骂战为主,偶尔也会突然发动一阵奇袭,以免大院里的虞军放松警惕,得到足够的休息。 在鞑子看来,这个大院虽然难以攻破,却总有物资耗尽的一天。 鞑国喜欢爽快的攻城略地,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耐心等待猎物弹尽粮绝。 不过他们也没想到这些虞人竟能坚守这么长的时间。 如今每日都有新的北鞑军队涌入雁城,也有许许多多的新信报,从后方传到驻留雁城的鞑子们耳中—— 大单于自从斩杀虞国主将之后,就一路高歌猛进,将白巡的余部杀得溃不成军,分兵而逃。 于是大单于就分出了一波兵力来雁城驻守休憩,带着大多数兵力乘胜进行追击,扫荡藏匿在雁城与定城周围的虞军。 这些都是好消息。 当然不好的消息也是有的,比如—— 云城被虞国夺回了。 定城被虞军攻打,似有颓势。 甚至还有—— 他们的国都,漠北王庭被攻陷了…… 这些消息若放在十日之前,他们全都跟在大单于麾下时,定然无人动摇,全都置之一笑。 然而如今雁城里的北鞑军已许久不曾真正见到他们的领袖巴图尔,又被区区一座大院困顿了七八日…… 人心惶惶,在所难免。 岁安大院的角楼上,火炮黑洞洞地指向外侧,几尺便站着一个虞军,手里拿着兵刃或是火把严阵以待,半点不见被迫困守的颓靡。 包围院落的鞑子大军与他们隔水而望,于瑟瑟秋风中百无聊赖地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定城好像也被南虞打回去了。” “怎么可能?你哪来的消息,若是定城被打回去了,大单于怎么可能让这么多人来雁城休息?” 边上有人道:“啊?定城也没了吗?我怎么听说南虞是往我们漠北打了?已经把我们王庭给打下来了?儿单于都被抓住了!” “我也听说是王庭被打了……日逐王不让我们瞎传,但好多人都知道了……” “我这边也有在传王庭被虞军围困住了……骨都王直接把乱说话的那几人都砍了……” 流言向来疏大于堵,几个将领越是对此讳莫如深,下面的小兵谈起此事便越是捕风捉影。 唱衰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反驳道:“你们这群傻子,虞国几百年都没找到我们的王庭在哪儿,怎么可能突然就打过来了!” 众人听此一言,又似乎镇定了些许,纷纷宽慰彼此。 “对对,我们的王庭若是没有自己人做向导根本找不到!” “这一定流言,是那些狡猾的虞人为了动摇我们的军心而使的毒计!” “要是王庭真的被打下了,大单于一定早就带我们回援漠北了,怎么会还留在虞国的地盘!” “对,我们的王庭一定没事!云城定城这两个城池我们还不稀罕呢,就算后方被截,吃虞国的粮草和两脚羊也够我们杀进京城了!” “对!吃光他们虞国!抢他们的金子,杀光这群软蛋!” 气氛在鼓舞声中瞬间回暖,一众鞑子们遐想着物资丰沛,田垄万顷的中原地带,又把对于后方与国都的小小不安压了回去。 忽闻城门处传来吹角声。 “呜——呜——呜——” “呜——呜——呜——” 三长三短,循环往复。 紧接着这样的角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响起,甚至岁安大院驻守的这圈兵士附近也响起了嘹亮的号声。 这是他们鞑国的讯号。 ——撤退。 怎么好端端要撤退?! 院外的鞑子们一时愣怔,没有上峰的指令,无人敢擅自离去。 但彼此的眼中都升起了惶惑不安的动摇之色。 毕竟整个城池都响起撤退的号声,便表示他们连刚到手的雁城都不要了…… 定是后方出了大岔子! 是定城……还是王庭?! 他们还来不及在铺天盖地的吹角声中议论几句,头目便急匆匆地让他们整装离去。 北鞑小兵们不甘地看了两眼身后围困多日的院落,问道:“头儿,怎么就要撤退了?发生了什么?” 头目骑在马上,满脸焦躁道:“虞军打进来了!我们得立即撤退!” “我们什么时候怕过那些虞人!逃什么?” “他们来了多少人?大单于在哪里?” “好不容易打下的雁城就不要了吗?” 小兵们七嘴八舌,物论沸腾,听得头目心烦意燥,他扬起马边凌空随意一挥,骂道:“我怎么知道大人们是什么意思,有疑问你自己问王将去!快点撤退!不然死在虞人的刀下,魂魄都回不了祁连山!” 靠近头目的一个北鞑小兵被马鞭不幸抽中,凄惨地痛呼一声,其他小兵再不敢非议,一个个拿着火把与兵刃,有序地跟在头目身后撤离岁安医馆外围。 远方的山下已是火龙如织,一条又一条北鞑长队从四面八方汇聚向雁城北门。 而东西两座城门处,隐约可见穿着虞国服装的军队逆流而入,与撤退的北鞑军斗做一团。 守在岁安医馆附近的这几千人小兵离西门有些接近,但还不至于成为被刚入雁城的虞军追上,只要他们紧跟队伍不放,就能顺利从雁城的北门离开。 往昔两军交战,就算北鞑的人数更少,他们都半点不怵,敢正面迎击虞军。 而今在撤退的号角声里,他们对未知的恐惧被无限放大,让北鞑兵士们无心应战,只想赶紧撤离此地,与大单于的队伍汇合。 包围岁安大院的北鞑兵们落荒而逃,就在他们的队尾也将要走出医馆所在的山路时,只听“刷啦啦”的锁链声隐约响起。 接着便是“哐”得一声巨响。 岁安大院的河道上的吊桥轰然放下! 赫赫火光自那怎么也攻不开的翁城内亮起,医馆的大门骤然打开,震天撼地的脚步声一路直下。 灼热的火光与箭雨自岁安医馆而出,奔腾着涌入雁城,冲杀声贯彻九霄。 走在前方的北鞑军尚且反应不及,后方的鞑子已在箭矢下死伤一片。 “头儿!院子里冲出了好多虞军!” “他们杀出来了!宰了他们!” 好些北鞑小兵怄不过被趁火打劫的气,转身就与岁安医馆里冲出的虞军厮杀起来。 然而虞军铁蹄的洪流下,这些零星的刀剑不过是螳臂当车。 头目嘶吼道:“撤退,撤!不要恋战!集合后王将会带领我们反击!” 后方的小兵只得竭尽全力地逃亡,可过多的同胞在路上挤攘,导致他们撤离的速度远比不上虞军追击的速度。 不断有北鞑的小兵背后受伤,屈辱而死。 火把与弯道落在地上,又被夹铁的军靴踏碎。 北鞑人独有的鹰隼般的双眼死不瞑目,在看不到祁连山的异国他乡,倒映出岁安大院里连延络绎,无止无尽冲出的虞军。 还有一面面于医馆内蛰伏不露,如今却张扬翻飞,似要一雪前耻般荦荦高举的“凉”、“雁”大旗。 “轰隆隆——” 更多的铁蹄、靴履纷沓而过。 战事一夜未休,临近清晨时鞑子才被或赶或杀,彻底逐出这座城外。 虞军的大旗再次插上城楼,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迎风招展。 白锦跟随凉州军的兵士来到岁安大院,于灶屋里同沐九如会面。 往昔锦衣玉食,金贵不凡的正君,如今衣衫破旧,浑身脏污,许是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缘故,让沐九如的脸色也看着无比憔悴,身形都似消瘦了许多。 白锦自己其实也不遑多让,但她身为大虞的将士,哪怕为国捐躯也是职责所在,不论受伤还是挨饿,都是她应受的艰辛。 可沐九如只是一个普通百姓。 他无官无职,甚至只是个大夫,只是个后宅之人,却坚守住了雁城,求来了万人的凉州军。 今日岳秋让白锦和魏女将一同趁乱攻城,其实她们手上的兵力依然不多,加上路上收编的一队白巡残部,也只有一万多人。 可此战他们却足足杀了三万鞑子,大大折损了北鞑的兵力! 敌人每削弱一分,就是给友军更多的胜算与生机! 沐九如的身边围着四五个死士,与几十人的蔺南星亲兵。 外头干戈征战、刀剑无眼,沐九如自然不会去凑热闹,只是派了死士去院墙上探查情报,再回到这间他已住了足有八日的灶屋,将新的战况汇报给他。 然而雁城里的情况沐九如已知晓清楚,雁城外的状况还有蔺南星如今身在何方,他却一概不知。 此刻外面战事彻底平息,城门落锁,目前已无北鞑再来进犯的可能,沐九如一边随白锦走上岁安大院的角楼,一边交换双方所知的情报。 白锦得知了沐九如这几日是如何耗材耗力,才坚守住的阵地。 沐九如也知道了蔺南星曾经攻下云城,如今又进入了漠北,投身向茫茫草原。 他前些日子里一直能通过同心蛊感觉到蔺南星的方位在微微移动,却不想他的小相公已跑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 幸好他还有同心蛊,让他始终知道蔺南星还活得好好的,不至于某日一觉醒来,就突然成了个孤苦无依的未亡人。 沐九如的前半生,死生亲友,六亲无靠。 蔺南星是他涅槃重生后自己选择的家人,也永远是无可取代的、最重要的那个人。 似能直通天际的角楼道路盘旋,一路向上让沐九如的双腿都走得有些颤抖。 等上到角楼后,晨光已经熹微,朦胧的日照打上整片战后的雁城。 也照亮院墙外沐九如只曾听闻,不曾见到的场景—— 河流飘满焦尸,墙下尸骸遍野,堆积如山,举目望去,满眼都是血色与战火。 逃进岁安医馆时,沐九如无暇顾及周遭,而此时此刻,是沐九如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战争。 一将功成万骨枯。 短短数日间,数不胜数的兵士、百姓、敌人悄无声息地死去,仿佛他们的性命贱如蝼蚁,无人问津。 而他的蔺南星,也曾经从这样九死一生的战场里走出来。 带着一身的伤疤,一身的病痛,又征战向远方。 岁月曾经给与蔺南星的磨难,如今成了他砥砺前行的羽翼。 他的小郎君长大了,变得很厉害,也很伟大。 淡金的朝阳将脏污破损的院墙照得一清如洗,也将沐九如沾灰的脸庞照得亮如透明。 夜色一点一点地褪去,璀璨的光芒自那双叆叇后的明眸缓缓升起。 他们终将共看一抹朝阳,共赏一抹明月。 沐九如就在这里,重兴残破的后方,等着他的心上的蔺南星,凯旋归来。 第223章 龙城 蔺南星为他自己近日来的旗开得胜…… 漠北, 北鞑王庭。 广袤无垠的荒漠中,沙草干枯,天如穹庐, 越过沙土足以淹没马足的一座座沙丘,便可见风沙深处藏匿的一片连绵绿洲,恍若一颗遗落在此处的碧绿翡翠。 这便是北鞑的王庭——龙城。 龙城与大虞的任何一座城池都截然不同, 它没有高耸的城墙, 甚至没有坚固的城门,全然是一片开放之地。 举目望去, 轻而易举便能看到城内松散排布的帐篷和旗杆断裂的旌旗。 北鞑是游牧人汇聚而成的国家。 沿草而行,傍水而居是他们数千年来的习俗, 因此即便是王公贵族们也习惯了居住在帐篷里, 方便随时动身离去。 整个龙城为数不多的土木结构,是用于给大单于嫡亲居住还有祭祀北鞑所信奉的天地、山川、昆仑神的皇宫。 因此这里也是所有北鞑子民心中的圣地。 而这处圣地,如今已经被蔺南星和他的下属们占领, 甚至还入住了进去。 虞军在龙城缴获的财宝、战利品堆积如山, 就连北鞑的圣物祭天金人也落进了他们的手里。 而包括北鞑太子儿单于、皇后阏氏、各部王将和他们的亲眷等数千北鞑贵族,则被蔺南星带出来的武刚车围困在了一处。 这些王公贵族兴许是知道自己的人头值钱,哪怕被俘虏了也并不安分,叫骂声与哭嚎、私语声在那块被重点防守的地带不断响起。 龙城内的数十万平民和奴隶们统统静默无声, 哪怕是哭泣也只敢在自己的帐篷里悄悄流泪。 他们鞑国全民皆兵,放下弓箭是安分守己的牧民,拿起弓箭,他们的儿郎便都是以一当百的战士。 可昨日的那场战争过于惨烈,出人意表的惨败让他们的信仰崩坏,溃不成军,再也守不住圣城, 抵御不了虞人的侵略。 反抗的北鞑人尽数被歼灭,而卸甲投降、忍辱偷生的北鞑儿郎们也再不敢多看同胞们一眼,多言这场战争一句。 唯有风过驼铃的隐约轻响,与虞人陌生的语调,在这座北鞑的古老圣城里反复回荡。 蔺南星坐于皇宫中的高台之上,一边与络绎往来的下属们处理公务,一边就着下午的斜照日光,向着漠北王庭更北的方向远望。 大单于所居住的王庭,在虞人看来其实颇为简陋,瓦当与飞甍的结构与大虞的房屋类似,兴许是北鞑抓了汉人工匠来建造的。 但那也是几百年前的工艺与样式了,如今的大虞,不论哪个大户人家的园林与之相比,都要富丽堂皇上许多。 就连蔺南星屁股底下的这把大单于坐的圣椅,也是做工粗犷,造型粗鄙。 它整体由一个巨大的象头作为框架,配上黄金座椅、各种皮毛垫子,外加许多各色布条、宝石和风吹就响的铃铛构成。 若非坐在这张椅子上,就能让城里这些虔诚信仰的北鞑人一眼望见,起到震慑侮辱的作用,蔺南星其实对这把圣椅颇为嫌弃。 那些铃铛叫魂一般,吵得他耳朵发痒,毛料也不知用了多久,哪怕蔺南星一身汗臭,都能闻到浓郁的畜生味。 还有北鞑人的身材普遍矮小,不比倭人高上太多,因此哪怕作为椅子骨架的象骨宽敞巨大,可座椅却造得给鸟雀坐得一般窄小。 蔺南星挤在里面,只好把长腿蹬在象牙上,这才勉强舒适上一些。 不过这画面在龙城的北鞑百姓眼里就显得更为刺眼了。 蔺南星要得就是这个效果,北鞑因为医术落后,土地贫瘠的缘故,百姓生存更是艰难,故而他们的信仰之心比起大虞百姓更为虔敬,几乎可以算是奉为圭臬,愿为之死。 想要彻底打服北鞑,仅仅攻他们的地、杀他们的人完全不够,真正杀死他们的方法,是击溃他们的信仰。 不过蔺南星当下才攻占王庭不到一日,如何分化鞑子百姓的敌意、教化这些北鞑人还不是当下的首要之务。 战后的尸骸需要焚烧火化,以防污染水源,引发时疫,而本就感染了鱼脐疔的北鞑人需要隔离圈禁,以免虞军受到传染。 还有跟随他一路奔袭来此,征战数日的虞军需要分批休息,举办短暂的庆功宴,振作士气论功封赏。 这一望无际的城郭,也得尽快建立些防御工事…… 这些才是目前鼎鼎紧要的战后扫尾之事。 不断有人带着新的问题或是反馈前来请示高座王台、俾睨龙城的蔺公。 逢雪作为蔺南星的总管内侍,也是忙的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以至于他都有些羡慕因为认路,而被派回大虞通传信报的叶回了。 高台之上门庭若市,就在圣椅的象牙都快被蔺南星踩断的时候,北面忽然扬起滚滚尘沙,一支约摸百人的小队从远方驰骋而来。 领头处旌旗翻飞,“虞”字与“耿”字万分醒目。 打头阵的人也是人强马壮,英姿凛凛。 可不就是耿统么。 蔺南星等他这小侄儿已有许久,他凤眸微亮,到底还是端着架势,坐在原处没有起身,只是脚上又用了点力,让象牙发出“吱嘎”一声,似乎有些裂纹都浮现了出来。 这椅子之后是要献给景裕的重要宝物,蔺南星不敢再胡乱使劲,生怕这脆弱不堪的圣椅就毁在了他的屁股底下。 他收回一双长腿,稍微坐正了些,道:“逢雪,去迎耿校尉上来。” 逢雪立即应了一声,沿着石梯走下高台。 不过片刻,他便领着耿统走了上来。 蔺南星此前和耿统带队兵分两路,中途行军的几日里,双方隔着茫茫草原,又都行踪不定,云城一别之后,叔侄俩就几乎没收到过彼此的消息。 蔺南星这头的战事昨日就结束了,耿统对浑涯城的进攻在一个时辰前才刚刚完毕。 耿统打完了仗,攻下了城,稍微安顿了兵士们和降兵们之后,就带着亲信们赶赴龙城汇报战绩。 此刻的他一身血腥和汗臭,铠甲破了几道,俊脸上满是灰尘,嘴唇干裂而缺少血色,估计一路行军也受了点伤,整个人很是埋汰。 可精神气却好得惊人,全然不似奔袭几日,不曾好生休憩过的模样。 一对满是血丝的眼睛里神采奕奕,消瘦下去一截的脸庞让他又褪去了些许稚气,脸上的灿烂笑容都瞧着多了几分俊朗。 蔺南星一见好侄儿走上台阶,便起身迎了上去,难得失了分寸,伸出宽大的手掌,亲昵的拍上耿统的肩头,用力一捏,道:“你小子,好样的!” 耿统棉甲里的铁片被捏得一阵暗响,这力道倒是让他很是舒服,刚好消去了多日征战的疲劳。 耿统笑道:“小叔叔!浑涯城我拿下得有些晚了,没拖你后腿吧?” 这话虽是疑问,但耿统眼底的神色很是骄傲,压根不担心蔺南星会责怪他。 毕竟他行军的速度虽说没有一开始预估的快,但进入未知的疆域,中途出现意外在所难免,他能顺利成功杀入浑涯城,不曾迷失方向已是表现卓越。 更别说他这次还有不少意外的收获,不论谁来评判,都会觉得他打得极好。 他的小叔叔自然也不例外! 蔺南星也是这么想的,耿统有勇有谋,运气还极好,简直就是行军打仗的天选之人。 如今王庭已破,小侄儿又安好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蔺南星不再摆长辈的谱,对卖乖的小郎君不吝夸奖道:“拖什么后退,你这次帮大忙了。” 耿统顿时眼睛一亮,黑黢黢的脸上冒出两坨兴高采烈的红晕来。 蔺南星又拍了他两下,嘴角微勾,挑眉问道:“在昆仑山祭天,感觉如何?” 这次耿统帮蔺南星最大的忙,就是在蔺南星与龙城战斗时,上了北鞑的昆仑神山,推翻了鞑子在那里搭建的祭坛,插上大虞的旗帜,用大虞的礼节祭祀天地,祭拜战死的将士们。 耿统做这些事时,蔺南星与龙城里的鞑子们已缠斗了两日。 但北鞑人强马壮,为了捍卫圣城兵士们的士气都极其高涨,蔺南星哪怕使出毕生所会的兵法,在鞑子们的一力降十会之下,也打得颇为艰难。 然而就在战事胶着、互有进退的时候,不远处的昆仑山上烽火升起,让鞑子们纷纷慌了神。 又过半日,龙城的百姓得知他们的圣山被虞人攻占,信仰被虞人玷污,内部彻底乱作一团,无需攻打都有些溃不成军。 蔺南星便是趁此机会,才一举杀穿了北鞑的王庭,俘虏鞑子的无数贵族,入主了龙城皇宫。 可以说若非有耿统的这番作为,蔺南星未必真能拿下北鞑的王庭,兴许至今还在龙城之外做伏击和骚扰。 耿统并不知道他那头祭了个天,居然给蔺南星这头的战局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 但在敌手地盘祭天,也确实很爽就是了,他双手叉腰,嘿嘿一笑道:“昆仑山也就那样,什么鞑子的神山,也不比咱们的泰山、华山好到哪儿去,冷得不行,冻死个人!” “我刚打上去的时候,守山的那族鞑子还叽叽歪歪,说什么山神会保佑他们的大单于,保佑他们的子民,又诅咒我们,说得可难听了,气得我直接就下令把他们的祭坛推了!” “看他们的山神还怎么保佑他们!就一座雪山有什么好稀罕的,哼!寇可往,吾亦可往,我就不信咱们大虞的老祖宗上不了昆仑山!” 说起这事儿,他就格外扬眉吐气,他当时虽不算太清楚自己做的事到底对鞑子会造成多大的冲击,但这些犯他国土的鞑子不高兴了,他就高兴。 哪怕他搭祭坛祭天时有两个北鞑向导因此和他反目成仇,翻脸杀他,他也直觉是打击到了敌人的痛点,心里酣畅得很。 耿统道:“那些鞑子越骂越狠,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着他们的面又搭了个咱们大虞的祭坛,祭天拜地,祭拜弟兄,拿他们的头目血祭我们的大旗。” 他哼笑道:“这下那些鞑子再也骂不出一句话来了,开始呼爹喊娘,痛哭流涕,还有好些直接自戕了,简直不堪一击,弱得很!” “我后来到了浑涯城,叫人把这事儿对着里头喊了几遍,里面那些鞑子也立马崩溃了,都和个豆腐做得人似得。” 他鼻子一抬,趾高气昂地总结:“只信神佛,不晓义理,不知礼乐,再能征善战也就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罢了,不足为惧!” 小侄儿这仗打得极好,不论怎么骄傲都是应当的,蔺南星笑道:“这些话你留着回京后对圣上再说一遍,圣上定会重重赏你。” 耿统笑容更为明媚,他露出口小白牙,假装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嗨呀,赏赐什么的倒也无所谓,我爹我哥什么赏没有……家里的御赐宝物堆了一库,也没地方能卖,占地方……” 他话锋一转,嘚瑟道:“但官职最好能给我升大一点,比我爹大估计是不成了,比我哥大……嗯……好像也不太可能?”他甩甩头,脑袋上的盔甲不知撞到了什么,哐哐作响,“啊……!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反正打爽了就行!” “对了,小叔叔,我刚才听逢雪公公说,你拿到了鞑子的祭天金人?给我看看那东西长什么样啊?真是纯金子做的?不会一捏就坏吧?” 他视线一歪,又看到了好东西,道:“这就是他们大单于才能坐的龙椅吧?我前面就看到小叔叔坐在上面了,可真威风!” 蔺南星道:“不是龙椅,是圣椅,除了大单于,国师代行祭祀时也能坐在上面。” 若这椅子只有北鞑的天子才能坐,蔺南星也不敢顶着落人口舌的风险,大喇喇地坐在上面了。 他见耿统满眼好奇,道:“祭天金人我等下拿给你看,这圣椅你想坐便坐。” 耿统耳朵动了动,当即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一屁股坐了上去,两手搭在扶手上,长腿和蔺南星之前那样架在象牙上:“嚯——!这可真是……”他满脸的兴奋化为乌有,缩手缩脚道,“不舒服。” 乍一见面还威风凛凛的小将军,见了小叔叔没一会儿,又成了撒娇嘴碎的大活宝。 可在这陌生的草原、异族城邦里,身侧有个活泼而熟悉的亲友相伴,共同分享战胜的喜悦,征战的艰辛,似乎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妙事。 哪怕战事依然未休,大单于巴图尔不知何时就会回援龙城,也不知会带多少兵马回归。 哪怕他们的前途依然未卜,阴影仍拢在大虞的上空,深入敌军腹地的两人肩头也还压着重俞千金的担子…… 蔺南星的一对星眸却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来,沁上清浅的笑意,干燥的薄唇微微翘起,露出一排明亮的贝齿,笑的眉清目华,爽朗俊逸。 蔺南星被他的小侄子给彻底逗笑,也为耿统年少有为、大虞柳暗花明…… 还有他自己近日来的旗开得胜、连战皆捷,笑得志得意满、酣畅淋漓。 第224章 迎战 蔺南星用刀鞘狠狠抵了下儿单于的…… 蔺南星与耿统这对叔侄俩插科打诨几句后, 便又投入到了彼此忙碌的军事中了。 耿统自离开云城后,奔袭了近四千里,穿过四五个山脉、荒漠, 打了北鞑足足八个部落和城郭。 他的队伍一路且站且休,打下哪里,就吃哪里的粮, 收缴部落里的武器、物资、战利品, 也顺道收编了不少北鞑的战士入队。 耿统的队伍一开始的两千精锐,如今已极速地膨胀到了六千余人骑兵。 不过正因如此, 耿统不便离开他的队伍太久:队里大半都是刚投靠来的敌国降兵,耿统这主将若是长时间不在, 难保队里的鞑子们就会生出异心, 对队伍的安稳性,甚至是整个战局造成影响。 耿统在北鞑王庭只驻留了一个时辰不到,就披星戴月回了被他大军控制住的浑涯城里。 他还在其他两个离龙城不远的部落里也留了人手, 光是把这三处的人手、俘虏收编到一起, 就能让他忙活上好长一阵。 蔺南星这头比起他的小侄儿来,更是忙的日不暇给、席不暇暖。 照理来说,蔺南星已超额完成了他许诺给岳秋的任务,如今完全可以弃置龙城不顾, 直接鸣金收兵,带着战利品和那些北鞑贵族俘虏们回大虞交差领赏。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若是带着俘虏和战利品大喇喇地班师回朝,行到半途估计就会被回援龙城的大单于队伍截杀。 届时他不知会在哪里与敌军遭遇,也不知敌军有多少人马,兵分几路。 漠北完全是鞑子的地盘,哪怕蔺南星有叶回绘制的地图, 也绝对不会比大单于巴图尔对北鞑的地形了解更加详尽。 那么他的队伍就会完全陷入被动,十有八.九会被打得一溃千里。 因此蔺南星决定坚守龙城,暂且按兵不动。 如此一来,己方的兵士至少可以好生修养三到五日,哪怕巴图尔带的大军回援,那头的兵士也是人疲马乏,而蔺南星的军队却可以逸制劳,占得更大优势。 再来,蔺南星这些日子里除了让兵士和北鞑百姓们在龙城内建造简易的篱笆、瞭望塔等防御工事外,还带着人马不停地徘徊探索周遭十几里内的地形地势。 就像他此前两年里,于雁、定、云三城周遭巡城时做的一样。 只有足够了解地形,才能掌握战时的主动权,不至于突然落入敌手的陷阱里。 三五日的光景,已足够蔺南星摸索完附近周遭。 而再远的地方,等打起来时,他不要追击出去就行了。 休整备战的时光倏忽而过,两日后,叶回从岳秋那里带回了北军的信报。 雁城早在数日前已被白锦夺回,北军这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岳秋在这些日子里专注于进攻定城,而手下的娘子军们则是四处收编白巡的残部。 白锦把从蔺南星那里得到的北域地图也给了娘子军,因此岳秋等人也知道了更多边塞三城附近的隐秘的小道。 她们带着大军在各种狭道上对北鞑和定城的守备军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游击,最终成功拿下了定城,也与凉州军、雁城白锦的军队一同里应外合,夹击巴图尔,让人生地不熟的北鞑大军伤亡惨重。 巴图尔那头刚好因为得到王庭被攻陷的信报而对进攻京城犹豫不决,甚至内部也起了矛盾。 几场败仗后,大单于巴图尔带着约数万亲兵含恨离去,回援漠北王庭。 而岳秋那头,目前还在与被他们截下的北鞑大部队缠斗厮杀,她在传信的最末向蔺南星保证:尽快平定北域境内的战事,之后就派军进入漠北支援蔺南星。 收到信报时,蔺南星已完成了今日的地形探视,正坐在北鞑的圣椅上休息,手里则是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鞑子的祭天金人。 这小玩意造型简陋,冶炼的工艺倒是不错,应当是合金制的,他和耿统用力捏了几下也没变形。 岳秋那边战况顺遂,蔺南星不算意外,岳秋一众女将不论德行还是兵法都是与娘子军统率凌傲雪习来的,蔺南星对她们的能力很有信心。 不过让他好生意外了一场的,还是他家少爷。 两军交战,不论多小的调度,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若非此前沐九如坚守住了雁城,还调来了凉州军,只怕如今整场战局都会天翻地覆—— 他和岳秋未必能心无旁骛地攻下云城,白锦也未必能夺回雁城,而巴图尔也就可能会考虑顺着雁城直接打入京城,而非回援王庭。 蔺南星的一腔热血,哪怕与沐九如相距千里万里,依然为之沸腾不休,神魂颠倒。 他的少爷那么弱,那么美,哪怕放进琉璃罩中悉心呵护着都让人担心会被冷着冻着,却又那么强大,那么悍勇,敢在兵临城下时依旧坚守阵地…… 他的祜之,是艳丽的花朵、高洁的神明,也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 叶回眼见蔺公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就知道他是想起家中的正君了。 叶回回到大虞后,听了沐九如的所作所为,本对正君只是心存恭顺,如今也成了拜服。 他连忙从胸口处掏出平整贴放的信件,递了出去。 蔺南星的视线撇到信封上歪歪扭扭的“蔺郎君落故安启”六字,慵懒的坐姿瞬间一挺,整个人精神气霍然一振,手里的祭天金人也不玩了,直接往屁股后头一塞,一对凤眸千思万绪地看着叶回手里的尺素。 他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信件。 手伸到一半,又觉不妥,他立即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头,仔仔细细地擦了双手,这才正式接过夫郎千里迢迢寄来的信笺。 叶回:“……” 早听逢雪和多鱼说过蔺公牵扯到正君的事时偶尔会发癫,如今百闻不如一见。 真是有点癫。 叶回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虽然他的这张脸,只要不做幅度太大的表情,也不太会露馅儿。 至少蔺南星没发现什么异样,不如说哪怕叶回现在原地模仿猴子“吱吱嘎嘎”地挠痒痒,蔺南星都懒得分给他半个眼神。 这世上还有谁比沐九如更重要吗? 当然没有! 蔺小郎君拆开夫郎送来的书信,从头到尾,字斟句酌地一一读过。 沐九如先是夸了一通他近来的战记,用词简朴,无非就是“落故勇武”、“护国佑民”,“大丈夫”、“大英雄”等…… 蔺南星看了却是瞬间面有红光,嘴角高高跷起,两个脚尖都止不住地摆了几下,还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下边上的叶回,又把信往眼底下竖得更高,明晃晃地藏得更好了。 叶回:“……” 有夫郎了不起啊,这么嘚瑟? 逢雪和多鱼诚不骗我,蔺公一旦发起癫来,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忍。 蔺南星满腔的炫耀欲无处发泄,毕竟这是沐九如专程寄给他的信笺。 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就算再想让别人知道祜之夸了他,他也不会透露半个字眼出去! 更不能让别人偷看了去! 小郎君只好平复一下此刻飞扬的心情,继续鬼鬼祟祟,珍之重之地往下看。 沐九如夸完了他之后,就在信里写下了岁安医馆和雁城的近况。 后方如今一切安好,百废待兴,但北军里的伤患实在太多,沐九如就干脆住在了岁安医馆里。 他还特意回过一次蔺太监宅,家里值钱的东西大多都被鞑子扫荡干净了,倒是药师佛还好好地安放在佛龛里。 估计是两国信仰不同的缘故,鞑子们对这普普通通的小佛像兴趣不大。 沐九如就把药师佛连同佛龛一起带去了岁安医馆,每日茶余饭后就替小相公请柱香。 他的虔信之心虽比不上蔺南星,但想来神佛慈悲,也不会计较他代夫请香的小小私心。 蔺韶光和风兮、多鱼这些孩子们,沐九如就让他们暂时住在了凉州,以防雁城还有什么意外。 不过孩子们没有回城,桑召和乔脉植倒是回来了,还有不少岁安医馆的药童、挂名大夫也第一批回了雁城。 一些年迈的,不愿离开家乡的雁城居民也陆续回归,岁安医馆除了医治北军的伤患,又接待起了在逃亡途中或伤或病的老百姓们。 除此之外,沐九如还找到了给他那坛神奇鲊菜的大哥,会同另外两个大夫好友们一起研究鲊菜的药理与成分。 许是日子过得实在太忙,沐九如甚至没有在心里写下分毫相思之语。 只留了“翘首以待,旗开得胜”这几个字,外加一个绯红的朱砂小印。 ——一个漂漂亮亮,被繁花纹理包围的“祜”字。 夕照之下,甚至能看到字印上闪着莹亮的光泽。 就像临行前他的主子敲在他心头的胭脂印一样旖旎、糜丽、温情。 蔺南星将指尖轻轻地按上那个小字,就连摩挲都不敢,只是轻轻地按着,静静汲取远方的心上人给他的勇气。 他知道,祜之一定也很想他,也很害怕与他天人相隔,再无见时。 但祜之什么也没写,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如寻常地说着琐碎的生活、安排,还有凯旋的将来…… 他一定会回去的,堂堂正正,带着胜利回归。 这样才能不负沐九如对他的信任与期盼。 蔺南星看完信后,把带着叶回汗臭,还有沐九如身上淡淡芳香的信笺好生放置在自己胸前,到了夜里独自一人时又对着灯火又看又嗅了许久,就差没塞嘴里舔舔嚼嚼了。 但回信,到底也还是没回。 如今战事吃紧,其他的鞑子或是虞人奴隶,蔺南星一时半会儿信不过,不敢叫人去送信。 而叶回对北鞑的地形熟悉,只叫人做传信兵的工作就太大材小用了。 叶回回归蔺南星的队伍后,就加入了一同探索地形的队伍。 他之前在龙城待过几年的休牧期,但到底是在鞑子手下做奴婢的,大路和地标他能记住,但每寸土地有什么地形、密道他也不比蔺南星知道更多。 不过多他一个可信的向导,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叶回对北鞑疆域内的各种极端气候,如沙暴、极夜、秋暴雨等……都有一套从鞑子那儿学来的成熟的预测和应对方式。 若是没有他,蔺南星哪怕知道进入龙城的路线,恐怕行军进来也要折损不少的兵力。 等待巴图尔率军前来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很是紧迫。 鞑子军里虽然几乎都是骑兵,但到底也是有步兵的,算来巴图尔的大军抵达的日子已就是这两日。 兴许是被关在一起的北鞑贵族们也从虞军的交谈里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些人时不时便要闹出些动静来。 尤其是大单于的儿子,北鞑的太子儿单于搞得幺蛾子特别多。 这日儿单于以大虞饭食难吃为由,领了一群人聚众闹事,把躺在床上抱着沐九如的信笺亲亲热热贴着的蔺南星给惊动了。 蔺公公带着一脸欲.求不满,好事被坏的杀气进了俘虏圈内,抬手就杀了儿单于身边的两人。 被关在这里的俘虏们都是鞑国最尊贵的人,他们本还笃信蔺南星要拿他们去邀功或是同大单于交换好处,而不会动他们的性命。 如今蔺南星二话不说,不辨是非抡刀就砍,这些鞑子瞬间就缩成一群的讷讷的鹌鹑,似乎是安分了下来。 不过考虑到巴图尔即将抵达龙城,蔺南星担心这些贵重的俘虏们趁乱起事,便下令把他们都牢牢捆住,堆在一起严加管控,不再给他们找事的机会了。 至于这些人吃喝不便,还会在身上拉了尿了……总比他们都跑了,或是又突然打扰他感受少爷的芬芳,给他找不痛快来的好。 俘虏圈里因为蔺南星不人道的做法,又开始骂声一片。 儿单于骂的尤其响,还是用大虞话骂的。 蔺南星做阉宦的这些年没少被人骂,但那也是他们大虞的百姓、大虞的贵人骂的。 他在大虞身份不论如何低贱,也比这些北鞑的鬣狗来得高贵。 蔺南星想也不想,便甩起辞醉,用刀鞘狠狠抵了下儿单于的脸颊,警告道:“儿单于,咱家不是没有杀过其它国家的太子。” 儿单于的腮帮立马高高地肿了起来,他吃痛地嘶吼一声,嘴边溢出一行鲜血,过了会儿,他吐出颗大牙,豺狼般的眼睛看向蔺南星,神色满是怨毒。 他用北鞑话含含糊糊地低语,又似诅咒道:“蒙绕助……他……”他沾满鲜血的嘴唇动了几下,“不会放过你的。” 儿单于的话语声很轻,但蔺南星耳力过人,将曾经敌手的名讳给听得一清二楚。 他冷笑一声,蹲下高大的身子,俯视已被五花大绑,像个蠕动的蛆虫一般在地上挣扎的儿单于。 他用北鞑话回道:“你既然知道南夷曾经的那个太子是什么下场,就安分点,别试图挑战虞人对你们能有多少耐心。” 儿单于的神色更是羞愤,仿若淬毒,他喷出一口含血的唾沫,试图用如今唯一可行的方式羞辱悍若金刚的敌人。 蔺南星一脚踢翻儿单于,让看守的兵士把这人的嘴也堵上,彻底不在管这手下败将是死是活了。 俘虏活着带回去,是可以交换物资的人质,死了砍头带回去,便是可以换去战功的凭据,不论这些人是死是活,蔺南星都不会太亏。 又过一日,漠北的气候越发寒凉,温度竟已直逼雁城的初冬。 好些兵士们哪怕身穿棉甲都被冻得瑟瑟发抖,蔺南星便把从贵族们这里收缴到的衣服皮毛全部下发,不过数量供给整整万人多的军队,还是稍显不足。 缺的那部分冬衣,蔺南星便只能下令,让龙城的百姓们“自发”提供了。 耿统在这日的清晨也收编好了他分散在三地的兵力,带着足足六千人手,与数百个鞑子俘虏来到龙城与蔺南星会师。 耿统是个闲不住的,刚到龙城就跟着蔺南星漫山遍野地跑,每到一处就要对那里地毯式搜索一遍,不放过半点错漏地形的可能。 等到下午烈阳高照,日头晒人的时候,几人便收兵回城,在龙城皇宫的高台上处理公务。 也正是此时,远处沙尘滚滚,似有万马奔腾,千里望中北鞑的军旗在炎阳下翻飞扭曲。 瞭望兵立即登上高台,禀报道:“蔺公!鞑子大军来了,还有二十里便能抵达城下!” 蔺南星和耿统在高台上已注意到了南方不自然的烟尘,此刻他们向下扫视这片荒漠中的绿洲—— 木栅栏已围满城周,本用来围困俘虏的武刚车也整齐地列阵在南方。 兵士们或是站岗巡逻,或是休息磨刀,各个精神抖擞,马匹也都补全战甲,更换蹄铁。 虞军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蔺南星拿起插在象骨眼眶中的辞醉,扬声道:“吹角,全军集合!” “——迎战!” 第225章 决战 是伏击!蔺南星道:“撤——!”…… 转眼十日过去。 巴图尔的大军扎营在王庭几里之外, 与龙城的虞军打起了游击。 蔺南星的队伍若是进攻,他们便卷起铺盖逃跑,若是蔺南星的队伍退守不出, 他们便寻机滋事,攻城骚扰。 蔺南星这头也并未采取过于强势的进攻。 巴图尔的大军共有两万多人,蔺南星这头的人数相对少些, 只有两万不到, 硬碰硬显然不是个好打法。 且方圆十几外的地界,蔺南星尚未摸清, 因此每场战争开始后,只要巴图尔跑出他熟悉的范围之外, 不论那场虞军打得如何势如破竹, 蔺南星也绝不会追击出去。 毕竟这战争里,该着急的是缺少辎重和粮草的巴图尔,而非坐拥龙城吃穿不缺的虞军。 蔺南星早在内廷沉浮的那六年里被磨透了耐心, 因此他哪怕心里再想建功立业, 尽快拿下巴图尔,为自己和家人们挣个鼎鼎好的前程来,也能按耐住性子,不像那已尸首分离的白巡一样贪功冒进。 他宁愿徐徐图之, 等待合适的契机再出战,或是干脆等到岳秋许诺的援军抵达龙城后,再率大军拿下巴图尔、押送俘虏们回到大虞。 故而这几日里,耿统已经被巴图尔烦得吱哇乱叫,恨不得不管不顾地千里追杀出去,蔺南星依旧不疾不徐,只你来我往地和巴图尔玩猫捉老鼠的把戏, 不让敌军得到充分的休息。 十日下来,蔺南星手下的虞军折损连百人都不到,倒是巴图尔那头许是为了诱敌,兵力折损的有些厉害,粗略估计已死了两三千人。 不过蔺南星再如何得不着急,若有应天顺时的可乘之机,他也不会轻易地放过。 ——昨日夜里,龙城开始下起雪来。 一夜过去,风雪越来越大,好似空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正在挦绵扯絮,纷飞的冰花让视野变得极其朦胧。 远方的北鞑大军也被隐没在了天地一片鱼白之中,只能勉强瞧见最前方的些许旗帜与营帐。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却只是暴雪的前兆。 叶回估算过,今日不到正午,必有一场暴雪将要降临。 远处巴图尔的军队与龙城内的虞军在这场大雪的笼罩下都显得格外宁静。 两方的营地寂寂无声,就连每日你来我往的试探都无人发起。 蔺南星心知肚明,巴图尔必然要借着那场暴雪做些什么。 等到风雪开始肆虐后,视野的距离会变得比现在更近,几乎只可见到几人开外。 这样极端的环境下,就连发号施令、分辨敌我都会成为主帅调兵遣将时的难题,更别说是防备偷袭、发现敌军的埋伏…… 这种考验主将与军队默契的情景,正适合一改当下焦灼的战局。 而一味防守,便会陷入被动。 蔺南星即便只需守住龙城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却也绝不会因此自觉高枕无忧,无所作为。 他也期待着这场能左右战局的变化,许久时日了。 午时未至,狂风已开始呼啸,雪花大到可比手掌,砸在身上时像刀锋一样锐利寒凉。 视野越发浑浊,远方的北鞑军彻底被风雪吞没,紧接着大雪裹挟住稀疏的胡杨树,粗壮的枝丫被风刮断,卷上高空,不知所踪。 最后就连龙城外的武刚车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一块块巨石,又或是一些胡杨树、一排木栅栏。 暴风雪彻底到来。 正是出战的时机! 蔺南星于龙城皇宫前的高台上,远眺南方,对逢雪道:“换防,将武刚车全部挪到侧翼。” 逢雪道:“是!” “叶回,去东部清点人数,最后检查一遍马匹、兵刃和弓箭,咱家随后就到。” “是,蔺公!”叶回振奋领命,立即走下高台,转瞬消失在了茫茫暴雪之中。 蔺南星最后看向身侧的耿统,关于这场暴雪中的偷袭要如何打,如何防,早在今天上午他已安排妥当。 他这年少好战的小侄儿此时精神饱满,眼神坚毅,显然对他的安排很是接纳,并无意见。 蔺南星的嘴里呼出热气,语调比之前柔软了一些,更多的是嘱托与期许。 “耿统,龙城就交给你了,巴图尔多半会带军从东边或是西边突袭,你守住西侧,尤其看住俘虏和祭天金人,我若行军中途遭遇了敌军,会派人回来通传。” 耿统道:“是!末将知道,龙城就交给末将!” 耿统其实是更想出去突袭鞑子的,守在一处对他而言其实是有些磨人的事情。 若是白巡让他退守一隅,他说什么也得不情不愿地吵上几句。 不过蔺南星这么安排,他就没那些怨言了。 他很信服小叔叔出战会打得比他好。 而且小叔叔之前排兵布阵时说的也对,他如今年少气盛,打仗虽然勇猛,兵法也用得精妙,却因年龄和阅历的问题,经不起敌人的激将。 北鞑的大单于已年过四十,用兵素来胆大心细,十分狡猾,这样气候恶劣、难以行军的日子里,若是耿统率军出击,难保不会中了敌军的计谋。 因此耿统便也想开了。 反正就算留在后方,鞑子那头也会自己打过来,他一样有仗能打,有鞑子可杀。 还是很痛快! 蔺南星见耿统眼里一丝阴霾也没,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道:“好!我们的后方就交给你,务必守得滴水不漏。” 耿统爽朗地应了一声,蔺南星便提起辞醉走下高台。 列阵整齐的虞军已在龙城东方有条不紊地集合,除了千户百户的低声训话外,整支队伍便宛如融进了这场漫天飞雪中一般悄然无声。 蔺南星从队尾一路走到最前,乌追已在前方披甲伫候,雪白的四蹄深深没进雪里。 蔺南星拈起胸前的铁枚,含进嘴里,浸在冷风中许久的铁器比冰块更冷,冻得人牙齿都快结冰。 他重重一咬,嘴里发出“叮”得轻响,便翻身跨上战马,回视一眼身后的叶回。 叶回的嘴里也咬着铁枚,滚烫的白雾从齿缝间滚出,让他浓墨重彩的脸庞也掉了些颜色,变得苍白朦胧起来。 他郑重地向蔺南星点了点头,蔺南星又扫了两眼视线范围内的队伍,便扬起辞醉,驱着马儿缓缓前进。 蔺南星带去突袭的队伍全是骑兵,然而在视野不清的情况下,即便骑兵也不能全力奔腾,不然队伍很有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脱节迷失。 虞军的长龙首尾相衔,静默有序地迈入肆虐的暴雪之中。 马蹄踏入积雪,只发出“吱嘎”暗响,是得天独厚的隔音手段。 无人吹号,无人扬旗,衔枚疾行的叮叮咬铁声沿着龙城一路柺向几里外的敌军大营。 封于鞘中的兵刃似有所感,震动声越来越响,又或是无数虞军早已克制不住奋战前的颤栗,握着刀柄、枪柄的手下意识地痉挛、颤动,几欲冲杀而出,拔刀而上。 牢牢扎根于地上的胡杨树成了天地同色里唯一的路标,蔺南星和叶回凭借这些已被风摧残得七零八落的树木,在几乎将人马吹飞、皮肤吹裂的寒风中,不断调整着行进的方向。 迎面没有撞到鞑子军,想必敌方多是从西边进军龙城了。 但也不能保证,敌军是否会在道路的两边进行埋伏。 过于寂静的环境、恶劣的天气以及沧海一粟的孑然,都给行军的兵士们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所有人都紧紧地跟着前方的同胞,妄图用群聚的温暖抵消铺天盖地的孤独感与不安。 队伍最前的蔺南星无人可靠,也无需依靠他人。 不论是曾经的南征北战,还是十四岁时独自躺上净身的草席,亦或是为宦六年来腹背受敌,无人可信…… 蔺南星的心中,永远都有那一盏指南针在。 只要心火不熄,他无所畏惧。 主帅的一往无前,让队中的所有人都像是吃了颗定心丸般底气十足。 他们这些日子里跟着蔺南星一路穿过陌生的草原、沙漠,打入漠北王庭,士气已十分满涨。 如今他们也毫不怀疑自己只要跟紧蔺公公这位主将,便能不畏风雪,出奇制胜! 道路的前方又是两棵东倒西歪的胡杨,再过约两里地,便能抵达北鞑营地的东北角。 蔺南星向右轻拉缰绳,驱使乌追向着最佳的突袭点前进,坚实的长腿也轻轻夹紧马腹,提高行军的速度。 乌追却在此时脚步一顿,上半身微微腾空,向后挪动了几下。 蔺南星立即拉住缰绳,安抚住胯.下的马匹。 乌追作为御马监调.教出来的在战马,几乎没有突然发狂、不受控制的可能,哪怕此刻它似乎受到了惊吓,都出声嘶鸣。 蔺南星的牙关紧咬嘴里的铁枚,伸手叫停马队,一对凤眸扫过面前的积雪,乌追之前踩过的地方落下了几个圆坑,其中一处似有寒光暗暗闪烁。 他当即翻身下马,手掌伸进雪中稍作摸索,便丁零当啷地掏出了一串铁蒺藜来。 难怪乌追止步不前,这种铁质的尖刺物不论是在草丛中,还是雪地里都是阻碍兵士行进极其有效的手段。 想必前方的雪地也埋满了这种专门针对战马的暗器。 巴图尔对他们的突袭早有防备!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耿统和蔺南星一样在龙城为鞑子们准备了“大礼”。 蔺南星带着铁蒺藜回到乌追的身旁,检查了马蹄,确认没有受伤后,就继续回到马背上,带着队伍绕路而行。 几个斥候下马步行,带着长枪与盾牌走到蔺南星的前面。 如今积雪深厚,若是要彻底清除路上的铁蒺藜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但铁蒺藜用金属制成,属于贵重战略物资,鞑子也不可能大面积放置。 蔺南星的队伍跟着斥候且探且进,终是绕到了一处没设暗器的入口。 前方的北鞑营帐与军旗已隐约可见,鞑子军营无声无火,一片沉寂,仿佛敌人已因极端天气而全都卧于帐中,或是退避离去了一般。 蔺南星再次勒停队伍,沉沉地望着前方的一片营帐。 巴图尔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他的老谋深算、胆大心雄,在两军缠斗的这几年里,他所带来的阴影已深深烙进了每个虞军将士的心里。 蔺南星吐出嘴里的铁枚,向后打了几个手势,立即有两匹马离开队伍,向后无声地传达军令。 铁枚离开唇齿,落在胸前战甲上的“叮”由前向后,一路响起,又被风声吞没。 很快传令的两人回归了队伍,叶回用枪柄轻轻地拍了下蔺南星的后背。 所有的兵士已准备就绪! 蔺南星“刷”得抽出无愁,敲上漆黑的刀鞘,喊道:“冲啊——!” “冲啊——!杀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冲向营帐,号角声叫嚣着奏响,似要与这场狂风暴雪一较高下。 马蹄声轰如雷鸣,滚滚而起。 北鞑的营帐像是被这声音给焕活了一般,同样震撼的冲杀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马蹄声疾速靠近。 然而北鞑的冲锋不过片刻便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的话语声。 “虞贼呢?!” “没有人!大单于,我们中计了!” 冲在最前的骑兵已快要走出营地范围,视野里这才隐隐浮现出虞军的轮廓。 只见那些虞人敲打着手中的兵器,吹着号角立在营外,嘴里喊着响亮的口号,却只驱使马儿原地踏步。 分明是诱敌之计! 蔺南星见鞑子出现,营地里乱作一团,这才冷声道:“冲!杀光他们!” 号角声再次一变,换成了此次突袭专属的冲杀乐声,虞军的旗帜也顺势展开,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蔺南星一马当先突进入阵,其他的兵士不甘落后,各个亮着兵刃踏进北鞑帐中。 虞军势如破竹,仿若另一场暴雪席卷整个北鞑营地。 蔺南星为兵为将时向来勇武,临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转瞬间已连人带马斩了十多个敌军。 他杀得满身血气,战意正酣,迎面突然冲来一匹骨量巨大的战马。 马上的男人也同他的坐骑一般,腰阔十围,雄壮威武,强壮粗糙的手里甩着柄流星锤。 沾满血肉的锤头直直向蔺南星砸来! 鞑子的近身武器多为弯刀、斧钺、长矛,用流星锤者寥寥无几,但这武器不论是用做进攻还是防守,其灵活性与破坏力都可圈可点。 而眼前之人,正是北鞑用流星锤的佼佼者——大单于巴图尔。 飞驰而来的锤头快如陨石,蔺南星举刀挥击,能斩断铁甲与马身的长刀却未能切断流星锤的链条,反倒被圈圈包裹,巨大的锤头重重敲击在刀身上,震得蔺南星双手发麻。 若是强行挥刀,辞醉难保不会被软兵给绞断。 蔺南星一个寸劲抽刀而出,乌追机敏地倒退几步,撤离流星锤的攻击范围。 巴图尔和蔺南星的兵刃,虽说一软一硬,然而攻击距离相差无几。 斩.马.刀在与流星锤交锋的过程中,有被破坏缠断的风险,但流星锤的收发全靠惯性,也不比斩.马.刀如臂指使。 没有不好使的武器,只有不会使的武人。 蔺南星趁着巴图尔收回锤头的空挡挥刀追击,这回变轮到巴图尔退避三尺了。 两人谁也不愿被对方靠得太近,又互相铆着对方招式的空隙发起攻击,周遭几尺几乎成了个真空地带,所有靠近他们的人马全都成了刀下亡魂。 巴图尔抡着大锤不停地向蔺南星砸去,扎成辫子的胡须在狂风中如杨柳飞舞,他嘴角挂着狞笑道:“蔺公公,你的刀法倒是比你爹好。” 巴图尔年过四十,与岑渊交过手也很正常。 蔺南星和敌人没有叙旧的打算,趁着对方废话的机会,一刀斩断了巴图尔颈项前那串可笑的胡子。 北鞑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祖训,然而巴图尔的胡子编得整整齐齐,看起来还油光程亮,显然是他爱惜养护之物。 蔺南星手起刀落,虽有些可惜斩断的只是胡子,而非巴图尔的脖子,一对凤眸却是亮如星辰,满溢挑衅的光芒。 他甩开刀刃上并不存在的毛发,笑道:“老子是你爹,我爹是你祖宗,刀法自然好!” 巴图尔的脖子和下巴一凉,失去胡须和被敌手辱骂让他怒火中烧,抡起流星锤便更加凶狠地向蔺南星砸去。 两人打了没几个回合,巴图尔那头的下属突然道:“大单于,弟兄们死伤近半,不敌虞军,不能再打下去了!” 巴图尔这才注意到周遭情景,北鞑人和战马的尸体铺了一地,到处都是被虞军撵着打的族人。 巴图尔双眼猩红,几欲喷火,一锤子往乌追的脑袋上砸去,道:“撤退!此仇来日再报!” 蔺南星疾拉马头,避开巴图尔这一击,等乌追站定后,他的耳边已响起北鞑的号角声,无数人马奔腾着随巴图尔向南跑去。 蔺南星满脸血腥,壮如恶鬼,他向远处微微眯了眯眼,抿去视野里的红色,一刀砍倒身前路过的鞑子,道:“吹号,集合,追击他们!” 虞军的号角也应声响起,蔺南星带着近万骑兵乘胜追击,前方好些鞑子已失了战马,或者本就是步兵。 逃亡的过程中,不停有鞑子被大虞的铁蹄吞没,踩成一滩肉泥。 一边倒的战况并未让蔺南星掉以轻心,反倒是脑海中的那根弦越发紧绷。 ——多半有诈。 但方圆数里内没有什么适合埋伏的地方,如今战况大好,能消减敌人每一分兵力的机会都不应放过。 蔺南星带队疾驰向前,一边砍杀鞑虏,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反复确认胡杨树、岩石,来确定自己离开北鞑营地多远的距离。 雪地上铺满血迹,不断有残肢断臂被抛到他们的身后,眼见还有一里鞑子便要彻底离开他预设的追击范围外,蔺南星再次加快乌追的跑速,一刀扎透眼前的鞑子。 就在此时,似有箭光自他余光中闪过—— 是侧边的路旁……隐没在风雪里…… 是伏击! 蔺南星道:“撤——!” 然而已经晚了。 无数冷光自两侧的道路飞出,宛若一张寒意交织的天罗地网,白日星陨一般破风开云,倾覆天地。 却是全都向着北鞑的队伍而去! 前方也隐约传来了冲杀声,那呼喊的调子与北鞑略有不同,却又似乎同根同源,音调一样古怪。 又来了一队人马!他们和巴图尔的队伍打起来了! 情况又似乎对虞军有利了起来,但蔺南星不敢轻举妄动。 道旁那些人能穿透风雪的标枪若非直直瞄准北鞑,中伏的便是他的队伍! 蔺南星心中警惕,招来几个斥候,让他们前去探查情况。 斥候们应声策马,不过他们尚未来得及启程,侧前方的雪色里便奔腾出一匹壮丽的骏马。 马上之人英姿飒爽,貂裘皮靴,长长的发辫迎风飞舞,腰间挂满宝石的弯刀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那人远远地发出呼喊,那音调打了好几个卷,和叶回说话的语调类似,说的竟是虞话。 “——师娘!” 第226章 大胜 蔺南星挑起落在地上的巴图尔首级…… 来人竟是足有两年未见的阿芙! 她此刻穿着部族的服装, 身上的毛皮厚实艳丽,裁剪极富异族风情,胸前额头上都挂着不少流光溢彩的宝石, 皮肤肉眼可见粗糙了许多,却气色红润,眼眸清亮。 显然这些日子, 她过得很是不错。 大风部的服装在虞人看来与北鞑并无太大区别, 蔺南星身后的好些兵士已戒备地抽出兵刃,蔺南星摆了摆手, 让他们放松警惕,道:“你怎么在这?” 阿芙骑着马儿飒沓而来, 笑容灿烂:“我和族人们听闻师娘和北鞑大单于正在龙城对垒, 特来相助!” 此刻不是叙旧的好时机,阿芙直接从身后抛出一颗人头,道:“这是他们左骨都侯朝鲁的头颅, 我们来龙城的路上刚好撞上这家伙带着五千人藏身此地, 设下埋伏,多半是打算趁暴雪对你们不利。” “我们便也埋伏在了附近,暴雪刮起来后,就把他们都解决了, 前面和大单于作战的也是我们大风部的人。” 当今北鞑除了巴图尔外,最能征善战的将领就是朝鲁。 蔺南星本以为朝鲁是被留在了大虞境内,不想巴图尔竟下了这么大一盘棋,让最好的将领率领一支足有五千人的队伍足足十日蛰伏不出,只等这次暴雪一举偷袭! 若非刚好有阿芙带着大风部前来援助,只怕此战虞军损失惨重! 蔺南星认不出朝鲁,但叶回认得这人, 他点了点头,示意阿芙说的不错。 蔺南星暗中握紧的短刀的手稍稍松了松,道:“阿芙,你们带了多少人来?” 阿芙的马匹停在蔺南星侧前方,是个对蔺南星恭敬谦让,又并不融入虞军的占位。 “两侧的伏兵约三千人,前面拦截北鞑大军的队伍是四千人。” 蔺南星的指掌握紧又松开,在粗糙的刀柄上重重摩擦。 巴图尔的军队即便因为诱敌之计而伤亡惨重,也至少有一万五千兵马。 阿芙的族人统共七千人,此刻与北鞑军正面对上必然讨不了好。 虞军需要立即加入战局,与大风部包夹鞑子大军! 但…… 这太像一出连环计。 蔺南星目光紧锁住眼前的胡女,阿芙的眼眸依然如湖泊般湛蓝澄澈,精神气比在大虞时好了不知凡几,笑容也再无含蓄温婉,反倒如朝阳般明媚。 两年……足以改变一个人太多。 大风部与北鞑不论从什么关系来说,都更为亲近。 若是阿芙回部族后真有一番造化,该帮的也更该是巴图尔,而非他们这些曾经亏欠过她,苛待过她的虞人。 蔺南星阖下眼眸,轻轻出了口气,皑皑白雾自唇边消融于天地间,又似乎与在场的所有人吐息交融,生息与共。 “虞军听令,杀光鞑子,援助友军!”他睁大凤眸,大手松开短刀,转而拔出辞醉。 “是!” 虞军们的应声响若洪钟,无数蹄声奔如雷鸣,冲破凛冽朔风,跟随阵前的一人一马,跃入未知的白雾之中。 阿芙也紧随在蔺南星的侧前方,如伴月之星,不张不扬,静默开道。 蔺南星长刀一挥,身前的鞑子应锋而倒。 阿芙也亮出蔺南星曾送给她的弯刀,在冲杀中避开族人,瞄准鞑子伺机进攻。 胡女的武艺不比白锦、岳秋这些娘子军的将领来得精妙,举手投足却野性恣睢,手起刀落如鱼戏莲叶,轻盈灵动。 仿若一头被放归山野的鸟兽,或进或退,或攻或守,都是遨游。 这就是沐九如的徒弟,也是蔺南星的徒弟。 两年的空白能改变人许多,但日积月累的相处却永远不会被抹灭。 性格底色也不会为境遇辗转,桑海桑田所改变。 阿芙永远是他和祜之的家人。 ——永远值得信赖。 阿芙的身侧骤然冲出个鞑子,长矛几乎要插入她腿中。 蔺南星余光瞥见,手指一翻,抛出铁臂鞲旁插着的短刀,直直扎入即将伤到他家大弟子的贼人后脑。 阿芙注意到了蔺南星的施援,于奔腾和杀戮中大声道谢:“多谢师丈!” 许久不说虞话,让她直到现在才想起师丈才是正儿八经称呼师娘的词汇。 蔺南星倒是从来不在意被弟子们叫师丈还是师娘,总之都是和沐九如再亲近不过的关系。 他应了一声,道:“你自己小心些,咱家去前面会会巴图尔。” 阿芙应了“好”,之后又叽里咕噜对周围的大风部人说了几句,便立即冲出了数人跟在蔺南星的身后。 大风部的话语与北鞑类似,但也略有不同,蔺南星只能大抵听出阿芙命令族人追随他,那些族人称阿芙为“圣女”。 看来他家祜之的大弟子回归部族后,别有一番造化,在族内地位很高。 也难怪她的族人愿意追随她与北鞑为敌,帮助大虞。 几个异族人的护从聊胜于无,蔺南星看了他们一眼,便踢马冲向更前方,一边砍杀鞑子,一边寻找巴图尔的踪迹。 擒贼先擒王,向来是最有用的策略。 今日的巴图尔显然是背水一战,为了让暗藏的左骨都侯朝鲁的伏击计划成功,北鞑大军不惜折损大量兵力,只为引诱蔺南星所带的虞军入瓮。 此刻北鞑的伏兵被灭,巴图尔的计谋彻底泡汤,北鞑更是军心大乱,再也找不到比当下更适合彻底击溃这支敌军的时机! 蔺南星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流星锤独有的破风声,他立即打马往那个方向赶去。 糊眼的风雪里,隐约可见巴图尔正在与一些虞军和大风部人缠斗。 叶回也在附近,他身上的铠甲破了,脸上挂了点伤,战马也不知所踪,手里却一直握着长枪,避让敌军攻击的同时,也在伺机反攻。 蔺南星并未急于上前,他此刻就在巴图尔的背后,那人的流星锤舞得游刃有余,且战且进,显然并未被多人的围攻给掣肘住。 蔺南星若是贸然上前,巴图尔必然会防备于他。 得找个一击制敌的法子! 好在巴图尔这么大个活生生的“军功”就杵在包围圈里,让所有虞军都趋之若鹜,这也就意味着敌军的大单于暂时没有突出重围,逃之夭夭的可能。 蔺南星向后隐匿踪迹,留神关注着不远方的战局。 他的周身几尺和巴图尔一样,围了一圈想要他项上人头的小兵。 不过这些攻击对他来说,应付起来也同样游刃有余。 不多久后,叶回终于抢来了一匹战马,冲到巴图尔周围开始迂回骚扰。 还有个大风部的男子也与巴图尔打成一团,不相上下。那人身上的穿着和阿芙有些类似,显然也是部族里较有名望的人物。 叶回与那人共同作战几回合,便生出了默契来,一人佯攻,一人攻上巴图尔的空门。 大风部的弯刀寒芒凛凛,被巴图尔一锤敲开;叶回的长枪角度刁钻,直击肋下,巴图尔依然不慌不忙,转动链条,用韧劲挥舞着绞住抢头抛开。 身后…… 还有一道冷风! 巴图尔极速闪身,铁链武动的轨迹转移到后方。 只听“叮当”几声,一串东西缠上了他的流星锤—— 是铁蒺藜! 而更加巨大、迅捷的亮光自巴图尔的眼角划过。 辉如掣电,贯如白虹,已山崩地裂、排山倒海之势飞来—— 刀身清啸如凤鸣,寒芒凛冽胜雪光,卷着风暴、家仇、国恨的斩.马.刀,穿过千年、百年,被骚扰、被掳掠,迷失而不得入草原的长路……插.入北鞑大单于的身躯。 辞醉总长共八尺,刀身长度足有五尺,粗壮的刀身在大力抛掷之下整根没入巴图尔的后背。 直到用做护手的刀盘严丝合缝地抵住铠甲,这才不再推进。 然而整把巨刀依然如快马奔腾,不止不休,瞬息之间就把巴图尔钉死在了马背上。 雪亮的刀刃自敌军背后刺入,从战马脖前穿出,鲜血成串沿着刀锋淌下,顷刻间便已积成一片艳红的冰凌。 剧痛让战马发狂,马匹不再受控,胡乱地向前冲撞。 巴图尔痛得两眼发黑,流星锤的手柄紧紧握在手里,然而锤头如何晃动,他已无暇控制。 “大单于!” “保护大单于!” 周围的北鞑兵士迅速向他们的王聚拢,前赴后继地为巴图尔挡刀挡枪,也有人试图拔出长刀,阻止战马暴动。 但这样重的贯穿伤,拔出刀身必然会造成更重的伤势。 他们的天子,他们的大单于……多半要折在此地了。 巴图尔也知自己大势已去,手里的流星锤挥向马身前穿出的刀身,用力拉紧,道:“撤,全部撤离,往北边去——” 他用尽力气,却也绞不断那把可恨的长兵,刀身的弯折反倒让战马和他都痛不欲生。 “大单于!我们不能没有你!” “走!”血汗自巴图尔的身上汹涌而下,浸透刀环上的白绸。 兵刃较劲的吱嘎声越发响亮,这种大型的斩马兵刃,简直是北鞑骑兵最痛恨的武器。 曾经的岑渊用这种武器杀了他们鞑国不止多少子民,如今的蔺南星也是用着斩.马.刀,斩断了他们草原之子的气运! 巴图尔眼见刀身被他扯得越发倾斜,几乎要被折断,他手上力气更大,脸上也露出了穷途末路、近乎疯狂的笑容。 “——全都、往北去,草原,会保佑我们!” “北边没有草原。”清越低柔的声音如鬼魅般响起。 马蹄声过,巴图尔只觉手腕一凉,握紧锤柄的手便已脱飞而出。 兵刃“刷拉”乱响,长刀失了拉扯的力道,来回摆动,发出刺耳的刀鸣。 沉重的流星锤带着巴图尔热气蒸腾的断手顺着刀身滑落,搅碎一片暗红冰渣。 一只骨节苍劲的大手握上震颤不已的辞醉刀柄。 乌黑的骏马携着顶天立地的身影一闪而过,极致的速度下,血肉被劈开的声音与撕裂布帛毫无异样。 转瞬间巴图尔的半身已被劈开,刀光剑影之下,飞撒的血肉器脏卷入狂风,化作血雨腥风,零落满地。 剧变之下,周遭霎时寂静无声。 蔺南星勒马回身,辞醉的刀身被流星锤摧残得微微弯曲了一些,刀身上多了好些零碎的划痕和缺口,但好在这些瑕疵并不妨碍它的使用。 他扬起刀锋,快速地再次一划,巴图尔的首级应光落下。 蔺南星挑起落在地上的巴图尔首级,道:“你们的大单于已死,龙城已陷,北边没有草原,只有沙漠和永夜!” 风雪中的巴图尔怒目圆睁,嘴角挂着狰狞的笑容,似痛苦又似不甘。 但不论如何恐怖的模样,此刻他已彻底成了蔺南星的刀下亡魂,当着自己子民的面,被枭首示众。 即便蔺南星素来与白巡不对付,此刻也由衷生出种扬眉吐气、报仇雪恨的快感。 他恨不得风雪立刻停止,好让所有的鞑子都能看到这些人的天子已被虞人诛杀,再无庇佑子民,兴风作浪的能耐! 不过能跟在巴图尔身侧的,也都极其得宠信的下属,他们见巴图尔生死,虽有悲痛、迷茫与畏惧,更多的却是汹涌不绝的仇恨。 蔺南星俯视着这些人,手腕一抖,巴图尔的头颅又向下滑落些许,最后被彻底冻结在了微弯刀身上。 “北鞑气数已尽,归顺大虞者,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铿镪顿挫的话语被蔺南星用虞话说出。 他并非不会北鞑语,然而此时战况逆转,他根本无需在意鞑子能否听懂。 虞人就该说虞人的话。 听不懂的鞑子,杀了也不可惜。 叶回向来机敏,想通关窍后,便大声将蔺南星的话翻译了,传达出来。 立即就有兵器落地的“当啷”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但更多的,是北鞑兵士愤怒的呼喊。 “鞑国人宁死不屈!” “杀了这阉人,给大单于报仇!” “拼了!” 标枪、弯刀、长矛,无数兵刃如潮涌般向蔺南星汇聚。 为了抢夺他们天子的遗体,亦或是撕下仇敌的一块血肉,鞑子们开始了最后的反扑。 蔺南星身经百战,何曾畏战避战过,他轻笑一声,将巴图尔的头颅甩进叶回的怀里,提起辞醉便投身入了战局。 辞醉的刀身被风雪洗净,血光变成剑光,又再次覆满红色。 蔺南星凤眸清亮,艳红的嘴角挂着嚣张的弧度。 沐九如曾经说过他什么?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 ——对,就是他蔺南星。 - 暴风雪停止时,已是月明星稀。 数以千计的火把照耀下,整片雪地尸山血海,不见洁白如洗的雪原,举目皆是猩红。 巴图尔以及一众北鞑将领的头颅高悬于一面又一面大虞的旗帜上,虞军骑兵包围着被俘虏缴械的鞑子,沿着雪地缓缓前进。 蔺南星的身上添了几道伤口,不过天寒地冻,这些小伤被风一吹也就冻住了,无伤大雅。 乌追同样受了点伤,但它的一惯温驯沉稳,即便忍痛依然走得四平八稳。 辞醉目前收不回刀鞘,只能一直拿在手里。 宝刀对任何一个用刀者而言,都无异于是自己的半身,辞醉是蔺南星的生父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因此哪怕它不慎彻底碎了,蔺南星也是会想办法重修修补好的。如今刀身只是弯折了些许,添了几道豁口而已,回去捶打磨砺一番就能复原,不是什么大事。 阿芙带着她的大风部族人跟在蔺南星的不远处,向师娘简单阐述了她离开雁城的两年里,都有些什么遭遇—— 她找到大风部的过程并不算过于艰辛,虽然路上耗费了整整三个月,也曾面临水尽粮绝,只得与野兽殊死搏斗,独自打猎的窘境。 但这也给了阿芙更多的归属感,仿佛十二岁前被封印住的那个大风部的女孩,又再一次开始了生长。 不论是寻找水源、打猎游牧,甚至是自己制作弓箭,都是她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找寻到大风部后,她与族中的远亲相认,回归了部族,也向族人们带去了大虞的烹饪、女工与医术。 现任的族长是个年轻的郎君,他乐于接纳所有能改变族人生活的新鲜事物。 阿芙被族长找上,两人一同推翻了族内的巫医,并推举阿芙成为大风部的圣女。 这两年来阿芙救下了不知凡几的族人,也收了好些徒弟,向族人们传授了许多他们不曾接触过的理念与知识。 大风部向来游走在鞑国的西北方向,此前与大虞并无交集,然而阿芙的回归却让所有族人对大虞以及圣女的师门很有好感。 因此当蔺南星率军进攻北鞑的消息传进大风部时,阿芙便与族长相商,带着族内的青壮年前来支援了。 大风部的族长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他不会大虞的话语,只是用一双和阿芙一样湛蓝的眼睛望着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 大风部无意归顺任何一个国家,此次援助虞军也不过是为了还清他们教养圣女,传入族内诸多学识的恩惠。 阿芙这头与蔺南星聊了片刻,问了沐九如这两年的近况,便也同师娘没话可说了。 她知道族长不愿和虞军交集过多,走到龙城脚下时,便向蔺南星道了别。 毕竟他们大风部虽没有披坚执锐,却也足足来了七千能骑善射的壮士。 这些人全部进入龙城,对虞军来说怕是压力大过欢迎。 此刻龙城已近在眼前,城里的战况不比雪地的战场好上多少。 城周的栅栏好多已不翼而飞,远远望去已能见到满地硝烟与尸骸。 武刚车和大虞的旗帜也变得破破烂烂,但依然在月色中巍然屹立。 耿统站在南门一个看起来快倒塌的瞭望塔上,浑身脏得好似个血做的泥人,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地又是挥手,又是扬旗。 显然也打了一场好仗。 阿芙同蔺南星道了别后,便回归了部族,与族人们策马奔腾,渐行渐远。 蔺南星心里说不上离愁,却也有些可惜沐九如不能亲眼见一见他的大弟子。 不过他方才已问了阿芙大风部游牧的路线,如今北鞑气数已尽,再生不起风浪,哪怕不成为大虞的属国,也必然要同大虞议和的。 以后若是得空,他便能亲自带沐九如去大风部寻找阿芙。 这么一想,便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蔺南星收回柔和的目光,向远处耍宝的小侄子挥了挥手。 耿统得了回应,换了火把拿着的双手舞得更是卖力,简直就像杂耍摊里玩火棍的艺人。 没一会他又拿出个串满人头的旗帜,拿在手里不停地显摆。 蔺南星彻底失笑,垂着脑袋勾起压不下的嘴角,甚至他还有些手痒,也想像耿统一样把巴图尔的脑袋举在手里广而告之。 毕竟打了大胜仗嘛,怎么嘚瑟也不为过。 要不是怕这贼人的死状污了少爷的眼睛,他甚至想把巴图尔的脑袋风干了,拿去好好和少爷炫耀一番。 其他国家的皇子、太子他都杀过了,天子还是头一回杀呢! 这可不得让祜之好好夸夸他,好好奖励他! 蔺南星心里春风得意,脸上的笑容就更是收敛不住,几乎要褪去冷面宦官的表象,成了个沐九如跟前的小郎君。 一丝隐秘的杀气,却在此刻一闪而过。 蔺南星脸上的笑容顿收,警觉地看向耿统身后,更远方的高台。 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弦响,然后是破风声、面具的冷光、利箭的寒芒! 这箭来的极快,张弓瞄准放箭不过瞬息便已做完。 箭锋的角度也极其刁钻,让马上的蔺南星躲避不及,只得抬起辞醉举刀格挡。 敲击声响。 却非“叮”的清鸣,而是“滋”的摩擦声。 糟了! 辞醉的刀身被巴图尔击弯,让格挡发生了偏差! 蔺南星手腕翻转,视线下垂,却正见擦过刀锋的箭尖“噗”得埋入他的心口,只余尾部的箭羽停滞在甲胄之外。 绿白相间的羽毛,是南夷独有的箭支! 灼痛感随着穿透胸膛的伤口,从肺腑一路上涌,腥甜的血液争先恐后溢出喉咙,四肢百骸也骤然失控。 他被伤到了心脉,还中毒……或是中蛊了…… 蔺南星抬眼望向远方那面寒光凛冽的面具,又似仰望着普照神州大地的同一轮明月。 “蒙绕助……”他咬牙切齿地低语,可唇齿也开始不听使唤。 虞军阵前杀伐果断、无往不胜的主帅轰然坠马。 箭头上的鲜血三三两两,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如红梅点点。 蔺南星半身陷入雪中,彻骨的寒冷降低了血液的流速,也消减了伤口的痛感,和对死亡与未知的恐惧。 他的耳畔似乎听到了许多声音:远方嚣张的笑声,兵戈声,夷语的怒骂声,还有许多人的呼喊…… “蔺公!” “小叔叔!” “师娘!” 那些声音逐渐远去,天地变得极其宁静。 他灼痛的心脏一下下跃动着,感受着远方的灯火依然明亮。 蔺南星喃喃道:“祜之。” - 夜色漆黑,岁安医馆的院落灯火通明。 屋内燃着碳火,温暖如春。 纸窗投入室外的灯火,更显一室安逸静谧。 床上的俊美郎君抱着寿桃抱枕,睡得眉目柔软,脸色红润。 忽然,他睁开眼眸,一下坐起,双手重重地捂住一箭穿心般疼痛的地方。 “南星……”冷汗滴落如雨,沐九如脸色苍白,模糊朦胧的视线投向心火飘摇的远方。 “南星!” 第227章 奔赴 他曾经无数次濒死受伤,都会看到…… 龙城的上空风雪飘摇。 皇宫最亮堂规整的寝殿内碳火静静燃烧, 床榻上铺满毛料与布帛。 人高马大的监军太监躺在华贵的床褥中央,身上甲胄不复,衣着素净, 俊逸的眉眼平静地阖着,像是正在熟睡。 然而露在棉被外的胸膛却是一下下沉重地起伏着,布满新伤旧疤的心口上直直扎着一枚箭尾。 素白里衣为了避开箭身, 只能半搭在肌肤上, 却也被呼吸间缓慢渗血的创口染红了许多。 一门之隔的走廊外吵吵嚷嚷,约摸共有十几人聚在此处:军医、耿统、阿芙、逢雪, 和其他虞军话事者一个不落,气氛很是焦灼。 耿统在门外不停地来回踱步, 道:“小叔叔的呼吸越来越沉了!再这样下去没等来婶婶, 他就先透不过气来了!” 他隔着门又听了几下屋里的动静,这呼吸声实在太可怕了,说是气喘如牛也不为过。 自蔺南星在城外被一箭射落马下之后, 已过去足足两日。 蔺南星当时的那下格挡, 避开了直接穿心的致命伤,但伤势依然不容乐观。 箭上的蛊毒让蔺南星浑身陷入僵硬,别说动手指、说话,就连眨眼都很难做到, 因此军医干脆合上了他的眼帘,以免视力因为眼睛过于干涩而受损。 冷箭伤人的刺客当时就被虞军给抓住了,后来逢雪亲自用大内的手段审问了那名为蒙绕助的南夷前太子一日,却只得出此蛊无药可解的消息。 但好在不得动弹算不得什么致命伤,他们已派叶回快马加鞭回雁城把有名望的大夫全都找来。 其中不仅有沐九如,还有蛊医桑召。 蔺南星此次立下赫赫战功,只要他还一息尚存, 那么举国的名医都会为他效力。 但如今在北鞑这穷乡僻壤上,能倚仗的最好的大夫却只能从雁城调来。 而且漠北已入了冬,气候恶劣,导致行路更为不便,哪怕叶回用上最快速度回到雁城也需要两日,若是再带上大夫们回来,一来一回兴许要花五日以上。 耿统一众不想惊扰到伤患休息,因此有什么大事都是在屋门外商讨的。 他听着这破风箱一般的呼吸声,心里就急得不行,他来北军的这两年里,虽见证了不少弟兄的生离死别,可那些都是不一样的。 小叔叔对他来说亦师亦友,更是亲人,长辈…… 耿统沉不住气,冲到军医的身旁,道:“大夫,这箭总得拿出来吧!不然呼吸的时候伤口一直磨蹭着,肉都要烂了!血也一直在流,铁打的人都抗不过五天!” “不能取出来啊!”军医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耿统年轻气盛精神好,鏖战过后两日不睡都不见疲乏,却把军医折腾得几欲发疯。 军医哀嚎道:“耿校尉,我的耿小将军,蔺公这箭头真不能取!取了他胸腔那层膜彻底破了,就更透不过气了!” “什么膜!你给小叔叔取箭的时候我也在边上,那箭擦过的分明是心,又不是肺,怎么会让人透不过气!” 军医头大如斗,痛苦地拍自己脑袋:“我的祖宗啊!不是只有肺才影响呼吸的,很多器脏受损都会导致呼吸不顺……” 早在接诊蔺南星的第一时间里,军医们就给蔺南星着手取过箭了。 然而箭头锯掉,伤口剖开之后,他们才发现情况不容乐观。 蔺南星心脏上被箭尖划伤的那处不算太严重,他们缝合了便可,然而箭矢穿透胸膜留下的那两个洞,却让他们束手无策。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推断,那箭身若是直接取出,不论他们怎么快速地缝合,患者不过一日,就会因为呼吸困难而亡。 要是受这伤的只是个普通的小兵,军医们便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取了箭缝合所有能缝的地方,让人听天由命得了。 可蔺南星在北鞑战场上立了大功,又身份不凡,是天子的大伴,军医们哪敢贸然动手。 把人治死了,哪怕耿统不治他们的罪,焉知圣上会不会找他们秋后算账? 更别说蔺南星队里的军医都和蔺公公的男妻研讨过医术。 那祜正君的外科功夫不比他们差,此刻也已在赶来的路上了,兴许那人就有办法治好这胸膜破洞的问题呢? 如今胸口的箭只要不拔出来,蔺南星的呼吸虽说会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得困难,却也能够支撑上更长的时间。 ……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军医并不想动手医治,不然万一治得有什么不妥,贵人们责怪起来,他就成了被泄愤的冤死鬼。 可耿统这头却是精力充沛,那张嘴也停不下来,过个盏茶的时间就要无理取闹一番。 军医被吵得没法子了,虎着张脸道:“耿校尉若是硬要即刻取箭,老夫这就去取……只是蔺公若是取箭后情况不好,正君到了以后,还请耿校尉自己去阐明实情。” 耿统瞬间哑了火,一直没个消停的嘴也彻底合上了。 他也并非真就不信大夫的判断。 只是小叔叔受了伤,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如今耿统就是队伍里的最高将领。 他若不想办法做些什么,就难以消除自己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绝望感。 明明仗已经打赢了,他这头却出了岔子,让那么大个刺客潜伏在龙城里。 他几乎没办法面对蔺南星,也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婶婶,甚至无言面对父亲、兄长。 他恨不得中箭中蛊,躺在病床上的那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小叔叔! 因此耿统叫了半天,其实心里也和军医一样,根本拿不定主意。 他被自己气的眼眶红了一圈,眼里泪光闪闪,吸了吸鼻子后就闷声走到了边上,面对着墙壁抹了几下眼泪,嘴里低低说了几句粗话。 自从蔺南星受伤后,屋外聚集众人间的气氛时常如此,一会儿是火急火燎的争吵,一会儿是消极哀痛的沉郁。 阿芙此前没见过蔺南星这小侄子,但耿统关心师娘她是看在眼里的。 她出言安慰道:“如今过了两日师丈的呼吸才开始艰难,只要不动伤处,应当还能坚持上许久……耿校尉不必过于担心。” 话虽如此,阿芙的心里其实也没个底。 她医术不精,胸膜这东西她只在《存真图》上见过,具体有什么作用她却是半点不知。 因此这番话语,也真就只是安慰自己,安慰别人罢了。 阿芙的蓝眸子暗淡了一瞬,轻轻叹气一声,继续道:“之后师丈若是呼吸更加困难了,我们还能给师丈吹气辅助呼吸……当务之急应当是让师丈先吃点东西进去。” 耿统只留个后脑勺给其他人,语气却是压不住的哽咽:“小叔叔什么都咽不下去,也不让人帮他咽,不知道在犟什么……蒙汗药和止血散也不肯吃!” 蔺南星如今只有眼珠子还能勉强动动,吞咽的能力都没有,早一日还没那么干渴的时候,甚至嘴里的涎水积攒多了都会呛到或者流出来。 这对一个身强力壮、且位高权重的中贵而言,实在是太屈辱了。 更别说吞咽的时候,光是抚弄蔺南星的脖颈根本没用,大抵还是得用东西把食物顶进喉咙里。 蔺南星现在哪儿哪儿都动不了,偏生嗓子还能使,说不了话他就哼哼个不停。 每当他们想给蔺南星喂点什么进去,床上这人就哼得声如洪钟,音调又沉又厉,让他们根本不敢胡乱动作。 阿芙轻叹一声:“唉。” 边上一直默默聆听的阿十道:“我去给蔺公喂食,等蔺公的伤好了,我自戕谢罪便是。” 他虽然和其他人一样,不太理解蔺公都生死攸关了,还在坚持什么。 但五日不吃不喝必然是不行的,不然哪怕之后正君赶来了,蔺公的身体也未必受得住再次取箭。 屋外众人一时无言,蔺南星如今伤到只能哼哼,沟通起来尤其不便,甚至那人似乎还不太想与他们沟通,常常一声不吭,假装在睡觉。 但他们准备投食时,蔺南星却哼唧不断,明晃晃地表示抗议。 他们这些人不管是身份还是职位都没有蔺南星高,只要蔺南星还清醒着,他们就不能枉顾那人意思,自作主张行事。 就在情况一筹莫展的时候,众人身后突然传来轻柔的话语声。 “阿十,不必你去,之后都交给我吧。” 那声音微微带些运动后的轻喘,语调却是温柔又坚定,悦耳如清泉鸣涧,甚至仿佛救世主降临。 阿十的双眼顿时一亮,耿统瞬间过身来,两行眼泪喷涌而出都顾不得擦。 阿芙更是见到来人便眼圈一红。 一叠的各种各样的称呼响起。 ——这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救世主! 屋外的气氛一改愁云惨淡,瞬间因为来人变得门庭若市,众志成城,还热闹非凡。 这些动静,屋里重伤卧床的蔺南星只听得绰绰约约。 他现在不仅身体没法动弹,眼皮被合上了,啥也看不见,就连听力和呼吸的顺畅度也每况愈下。 不知是中蛊的缘故,还是外伤失血导致的。 左右屋外那些人时常吵吵嚷嚷,其实也没说什么太重要的事,蔺南星也便不在意他们到底在捣鼓些什么。 他早已听说,沐九如还有三四日就要来到龙城。 那么在沐九如到来之前,旁的事情他一概不管,如今最重要的事便只有尽量地留存体力,保证自己的清醒与清整…… 然后好好地,活到他家神医拨冗前来救他。 蔺南星大抵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情况。 他这般躺着不动,三五日不吃东西不成问题,反正绝对不会因为饥饿虚弱而死。 辟谷上几日,还能顺带排空他的身体,以免等沐九如赶到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便溺在身上,会污了少爷的眼睛和鼻子。 死士每日都会帮他擦身,等少爷来的时候,他就依然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郎君! 他在大胜北鞑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回营时被敌人暗算,已经很丢脸了,是属于载入史册都会被人嘲笑的程度。 他可不想在沐九如这里丢更多的脸…… 不过这些有的没的,漫无天际的想法,只能算是他五感衰弱,无法动弹时的苦中作乐。 蔺南星的呼吸现下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困难,他心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底,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能不能再撑上两天三天,甚至更久…… 等到他真的性命垂危,昏睡不醒的时候,哪怕只是为了保住这条他和沐九如共有的性命,别说是不吃饭的小性子不会使了,就是被人堵着嘴渡气、喂饭,蔺南星也只选择能接受。 骄傲与尊严,在死亡面前毫无意义。 他从有记忆起就明白这个道理。 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效忠沐九如,才能肖想其他更好的生活。 可同样是因为祜之,他却生出了尽可能保留一些尊严的可笑心思。 分明这些想法,他以前从来没有,也从不在意。 对一个命如草芥的奴婢来说,想要有尊严地,清清整整地活着,本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只是,如今的他已不只是一个奴婢了。 他是沐九如堂堂正正的小相公。 他也给自己挣来了清整和体面的未来。 所以忽然而然得,他就不想再把二十多年来的卑贱、脏污、苟且赤.裸裸地摊开在心上人的面前。 说是妄想也罢,奢求也罢,他想和沐九如一样,也很美好、很尊贵、很清白。 肺腑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心口的箭伤,让蔺南星的胸膛一片灼痛,但疼痛也是保持清醒的良药。 他不敢睡过去,生怕自己以一种未知的、仓惶的模样与沐九如重逢。 心头的灯火依然不熄,熊熊地燃烧着。 蔺南星的心跳安稳静谧,全然不似虚弱之人的脉息…… 是少爷那头的同心蛊,如今在反过来支援着他,扶持他存活。 稳健的跳动昭示着沐九如应当还未遇到叶回,不然少爷知道他受伤的消息,必然会情绪起伏,引发心悸。 他在无尽黑暗中与心火对望,暗暗期待着那种剧烈的跳动,让他也能感同身受少爷心疾发作的痛苦,也让他更有勇气面对长达两三日的等候。 可他又祈盼那一刻晚些到来,最好永远不要让他的少爷因为他而心痛入骨,愁肠百转。 没头没尾的遐想中,时光悄然流逝,屋外也彻底寂静了下来。 蔺南星如今最缺的是时间,最不缺的也是时间。 他毫不在意外面是动是静,只要那些人别给他塞饭、喂蒙汗药就好。 门扉却在此时“吱呀”一声开了。 蔺南星凝神倾听,只能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和一些丁零当啷的轻响。 这些动静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却因太过模糊而凝聚不成任何人的形象,又或是那个形象已经跃然眼底,他却不敢相信。 毕竟如今只过了两日。 他眉间心上的那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现在就到达此地。 可鼻尖却自说自话地重重闻嗅几下,让他地喉咙口发出艰难的呼呼气声。 什么味道也没有…… 蔺南星有些失落,也觉理应如此。 叶回就是长了对翅膀,这时候也才刚到雁城,又怎么可能把他的少爷给带来…… 他的耳朵却依然不死心地捕捉那人的动静。 但屋内再无呼吸声,也没有问候声、琐碎的叮当声…… 不知那人是否只是来放个东西,来了又走了,徒留他对心上人的缱绻绮思…… 亦或是那些声音也不过是他重伤后的南柯一梦,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濒死受伤,都会看到少爷的身影向他走来,或是在宫闱内向他招手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就在蔺南星即将放弃感知周围的时候,屋内似乎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紧接着他的嘴上湿润了些许。 是有人用指尖沾了水,在浸润他的唇瓣。 淡淡的香味顺着温热的水流,幽幽沁入他的鼻尖。 是药香……和体香。 蔺南星微微愣怔,若不是他的心跳如今已非他掌控,他怕是早就心若擂鼓,能把胸口的那支箭杆子都给顶到身体外头去。 唇上的冰凉指节稍作移动,紧接着柔而不犯地叩开了他的齿关,一点苦涩的药味沾上他的舌尖。 蔺南星这才如梦初醒,急切地发出声音:“嗯嗯!” 第228章 嗯嗯 这模样实在憨态可掬,沐九如轻笑…… 沐九如早在两日之前蔺南星出事的那一刻, 就因为心脏剧痛而引发出了心疾。 也就是那时,他猜到了蔺南星的心脉已虚弱得比他还不如,多半是在北鞑战场上出了事, 性命垂危! 他缓过心疾后,想也没想,就收拾了药箱和行李, 带着死士, 骑上榴霞,循着同心蛊指引的方向摸索进了北鞑草原。 路上他们遇水渡水, 见山绕山,虽走了不少弯路, 却也算是有惊无险。 所幸走了不过一日, 他的队伍就撞到了去雁城寻医的叶回。 之后有了叶回带路,行程便顺遂了许多。 几人骑得都是一日千里的宝马,星夜兼路, 紧赶慢赶, 这才两日左右抵达了龙城。 此刻的沐九如眼底青黑浓重,肤色被风霜冻得接近紫红,嘴唇发乌,脸上也裂了几个口子, 衣服发髻更是散乱脏污。 看着甚至比床上的蔺南星还要狼狈。 形状姣好的眼眶也通通红得,在叆叇后闪着泪光。 沐九如之前刚入屋子,就看到了躺在床上胸口中箭,呼吸艰难的蔺南星。 那时他看了英武不凡却气息奄奄的小相公好一会,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痛惜。 但他想到要尽快救治蔺南星,便也没有多耽搁时间, 很快收敛住了情绪,继续手头上的医治准备工作。 本以为已经昏迷不醒的小郎君突然发出了哼声,听着居然还很精神,沐九如心头的诸多心酸、后怕、怜惜便好似也随着这声被唤醒了一般汹涌而出。 让他眼睛发酸,心头胀痛。 喂药的动作也随之一顿,沐九如立即凑了上去,声音轻轻地问道:“落故,你还醒着?” 微凉的手指尖却已是颤抖得不成样子,一直在软软地挤压着蔺南星的舌面。 低柔的音色也变得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快哭了,又或是已经哭了。 蔺南星听见沐九如的哭腔,急得都想一跃而起,却只能发出一长串哼声:“嗯嗯,嗯嗯嗯,嗯嗯嗯!”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九曲十八弯的调子让沐九如重重地抽吸了几下,被逗得破涕为笑了:“都在说什么呢,你这小傻子……” 听见沐九如的声音又带上了笑意,蔺南星连忙柔柔地应了一声:“嗯……” 软乎乎的,似是在撒娇,又似乎在安慰对方。 小郎君早就成了个大郎君,脸上、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见稚气,可到了心上人的面前,就哪儿都是柔软的,毫无棱角的。 沐九如听得心里也一片温软,他抹了两下自己有点湿润的眼角,温声道:“乖乖南星,我现在要给你喂药。” 之前不吃不喝,打算辟谷的蔺南星,现在恨不得他的嘴识相一点,自己主动打开,让少爷给他喂药时不要累着烦着。 沐九如又道:“你的伤势我已听军医说了,需要开胸拔箭,再进行引气,治起来会有些费时,你先把这补益气血的四生散服下,桑召的麻醉蛊我带了两枚出来,等下你醉倒后,我就给你进行手术。” 蔺南星立马道:“嗯……!” 音调拐了弯,像是有些着急,还不太情愿。 沐九如自是听外面的人说了,他家小南星这些日子竟还闹起了脾气,不吃不喝。 没想到他亲自来喂都不行,沐九如捏起蔺南星的手腕搭了搭脉,道:“还不想吃药么?怎么回事?” 蔺南星委委屈屈地哼了几声,沐九如仔细感受脉搏,却除了脉律因为同心蛊的缘故探不准外,也没探出不能吃喝的毛病来。 他沉了沉音调,严肃道:“你不乖……之前军医让你吃药你就不吃,如今少爷让你吃药,你也不听了是不是?” 蔺南星被训得音调都抖了抖:“嗯……”随后又里面发出些死不悔改的哼唧,“嗯嗯……嗯嗯嗯嗯……” 和个小奶狗似得,嗯个不停。 沐九如自然也不是真的生了这人的气。 蔺南星被一箭穿心,又中了蛊毒,如今还好好活着,已是谢天谢地的大喜事,沐九如哪还舍得责怪这人。 他思量了片刻,无奈地问道:“不是不想吃药?那……是不想麻醉,还是不想开胸取箭。” “嗯……”蔺南星高兴地哼了一下,又心虚起来,哼声都轻了:“嗯嗯嗯嗯。” 听这调子,似乎是不想麻醉。 沐九如能理解蔺南星的不安,他给人做手术时,偶尔也会遇到不想沉睡的病患,但那些人如果不麻醉住,定是会痛得胡乱动弹。 蔺南星现在动都动不了,不麻醉似乎也没太大的问题。 可蔺南星的伤情过于复杂,手术没一两个时辰难以结束,沐九如哪舍得小郎君生生忍受那么久开膛破肚的疼痛。 沐九如轻叹道:“别招我心疼了,小南星。” 他握上小郎君宽大的指节,两人的手也分不清谁的更冷,可温暖的感觉从贴合的肌肤处丝丝缕缕的沁出,像是一点一点被融化开的春冰,露出了底下的一片春色。 沐九如道:“别害怕,麻醉后我会一直在你边上的,哪怕缝合结束了我也不会离开你半步,一定把你治得完好无损。” 他摩挲着蔺南星的手,低低道:“我们会一起好好活着的……一觉醒来就不难受,也不痛了。”他微微一顿,声音更低,道,“还会有……香香的少爷在怀里陪着你,好不好,落故?” 蔺南星被好生哄了一通,还被说了一耳朵黏糊糊的情话,苍白的脸颊瞬间红了。 “嗯!”他格外驯服地应了一声,音色又乖又甜,然后又哼了起来:“嗯嗯,嗯嗯,嗯嗯……” 这模样实在憨态可掬,沐九如轻笑出声,道:“又想说什么呢?是身上痛么?还是饿了?哪里不舒服?” 蔺南星急得拼命哼唧:“嗯嗯,嗯嗯嗯嗯嗯……” 不过光听嗯声,实在难以让人弄清小郎君到底想表达什么,沐九如虽说急着给蔺南星治病,却也没到几句话的时间也要争取那么紧迫的地步。 两人对了会儿暗号,沐九如连蒙带猜得,终于知道了蔺南星是想睁开眼睛看看他。 也是,方才他一进屋就把小相公打量了个遍,蔺南星那头却是两眼一抹黑,还没看过他如今是否安好。 是该让小相公看一眼他,安安心的。 沐九如温声道:“那就只看一会会,你的伤势重,拖延不得,得快点进行治疗。” 蔺南星从不贪心,能看一眼他都高兴:“嗯嗯!” 这模样,这声音,怎么都让人觉得可爱,沐九如心尖软得不行,轻手轻脚地替蔺南星掀开两只眼帘。 蔺南星的眼里有不少血丝,显然哪怕闭着眼睛,也没好生睡过。 但好在那对透亮的眼瞳依然炯炯有神,一见着光就转到了沐九如所在的方位,极为专注地望着。 眼神又是眷恋,又是爱慕,明晃晃又红通通得,像是快沁出泪来。 两相对望,彼此都好生狼狈,又好生让人贪恋。 沐九如的眼眶也被小郎君感染,变得酸涩通红,他眨了眨眼,微微翘起些嘴角,倾身吻了吻蔺南星的脸庞。 小郎君的脸蛋和手掌一样,也有些冷,但很柔软。 随着距离的拉近,发丝里夹杂着的浓郁血气与汗味也扑到了沐九如的鼻尖。 不太好闻,但很好亲。 毕竟一个病殃殃的,却也是活生生的蔺南星,足以抵过所有气味带来的不良感受。 沐九如哄道:“别怕,别哭,落故很快就会好了,你的夫郎会把你治好。” 低柔的话语让蔺南星想起了曾经的沐家小院,那时的少爷也会这样哄他,安慰他,然后治愈他。 蔺南星满心安逸,眼角却不听话地溢出了一滴泪珠,看得沐九如更是愁肠百转,他连忙吻去小郎君的泪水,继续哄道:“我们闭上眼睛,把药吃了,然后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就不会再难受了,好不好?” 沉重的呼吸声自蔺南星鼻端响起,情绪激动让他换气越发艰难。 他的身体很难受,窒息、疼痛、麻木时刻在侵扰着他,可沐九如芬芳的吐息,窈窕的倩影就像最好的麻药一样,让他再也感受不到痛苦,只想一直看着他的少爷。 哪怕硬生生地忍受疼痛,他也想看着少爷对他开胸破腹,缝合疗伤。 那模样,一定非常帅气。 可惜这么疯狂的想法,就是他口齿伶俐的时候也争论不过沐九如,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蔺南星只能深深地凝望着他的少爷。 灯火下的沐九如依然皎洁如月,尊如神祇,却也姣好温柔,宜室宜家。 蔺南星依依不舍地发出哼声:“嗯,嗯嗯。” 沐九如见人乖觉,眼里荡起一汪柔柔的清泉,又轻手轻脚地合上了小郎君的眼帘,转而捏了捏床上的大手。 “乖,落故,我就在这里。” “嗯。”蔺南星的应答声变得缓和平静,像是一头彻底被安抚住的孤狼,展露出从不示人的肚皮,任由主人在他的软肉上搓扁揉圆,也满心信赖,驯服温顺。 沐九如干脆坐到了蔺南星的身边,他两日不曾沐浴,一路赶来浑身汗臭,不过蔺南星身上的气味也不遑多让,他们谁也别嫌弃谁就是了。 沐九如抬起蔺南星的脑袋,轻轻放到自己大腿上,作为喂药的支撑。 蔺南星又哼唧了几下,耳朵和脸蛋都红彤彤的,显然对这个姿势很是喜欢。 沐九如是真无奈了,小相公真是铁打的身子,身上插着箭,气都透不过来了,还和个没事儿人一样,欢腾地叫唤。 难怪敢一连两日拒食不吃。 蔺南星人高马大,脑袋的分量也很可观,靠上沐九如的大腿时沉甸甸的一个,很有存在感,也很让人觉得踏实。 从沐九如的角度看去,膝头的小郎君星眉剑目,五官浓重,面色虽是苍白了些,但也是世无其二的俊逸。 他伸手摸了摸蔺南星的唇瓣,薄唇刚才沾过了水,虽已不再干裂,却依然不太柔软,粗糙磨人。 沐九如在紫苏水里稍稍净手,便又去沾旁边那碗黑乎乎的汤药。 在屋外的的时候,他已经听阿芙和军医说过蔺南星如今靠自己的力量无法吞咽,沐九如便也不做无谓的尝试了,直接将沾了药的手探进蔺南星的嘴里,撑开紧闭的喉口,把水滴进食道。 这做法看着有些粗暴,但除此之外沐九如也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更好地喂入汤水了。 似乎不管是用竹管,或是动物的肠道,都没有双手来得便利和安全。 一碗汤药喂完,又过了盏茶的时间。 这种让人不得动弹的蛊虽不致命,却十分歹毒。 哪怕沐九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还是不小心呛到了蔺南星几次。 可想而知,若是用其他更省事的方法喂食,不知会让中蛊者面临怎样尊严尽失的场景。 难怪蔺南星不愿进食。 沐九如眉头紧皱,心疼地给小郎君擦了嘴,把他喂药弄出的一脸狼藉都打点干净。 随后他便打开贴身放置的小竹篓,从里面取出临行前问桑召讨要的麻醉蛊,柔声道:“我要给你麻醉了,就在这处。”他扯开蔺南星的衣襟,点了点胳膊上紧实的肌肉,“会有点痛,你忍忍。” 蔺南星爽快地应了一声,他对疼痛的耐受力早在这些年里被练出来了,因此身上插着个箭杆还能不停地哼哼,区区蛊虫的大钳,他全然不放在眼里。 况且此刻沐九如还在他身边轻言细语地安抚,蔺南星更是哪哪儿都舒坦,哪怕被沐九如生生挖心掏肺也绝不会吭出一声。 沐九如不知他的小相公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全神贯注在蛊虫身上,小心捏起大虫子的后背,按在蔺南星的胳膊上。 蛊虫的钳子触碰到肌肤,立马深深地夹了上去。 蔺南星什么声音也没发,应当是这痛感确实得还算能接受,沐九如便放了心,又挑出个麻醉蛊,也放了上去。 两只蛊虫并排扎在蔺南星的手上,沐九如撩了撩小郎君的鬓发,道:“等下你就能睡过去了,现在我要去做些术前的准备工作,可好?”他又道,“还是你希望我等你睡着了再去,蔺郎?” 蔺南星的脸又红了:“嗯……” 声音轻轻软软的,调子还拐了弯,便是不用陪着的意思。 真是乖巧可人。 沐九如忍不住亲了下蔺南星带着药苦味的唇瓣,顶顶这人的鼻尖,就不再做这些儿女情长的小动作了。 他抬起蔺南星的脑袋,放到皮毛制的软枕上,扶着床榻站了起来。 一起身,视线便是天旋地转,眼前也忽黑忽白的。 沐九如的身体如今虽然将养得比从前好了许多,但不眠不休地奔袭两日多,早已超过了他的极限。 他顾及到蔺南星还在一旁,不想让人担心,便没弄出更大的动静,只是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等晕眩褪去后,才慢慢走到药箱的边上,打开盒子弄出些声音来,然后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两个小瓶。 两个瓶子里一个装的是“保心丸”,还有一个是“十全大补丸”。 这两种中成药,沐九如在这些天里吃它们比吃饭还勤快。 每当感觉心头略有不适,或是体力不支时,他便吃上些许吊住自己的性命和精神。 虽说他吃的早就过量了,但事情从急,之后再把身体调养回来就好。 如今最重要的是治好蔺南星。 沐九如从两个小瓶子里各倒出三颗药丸,直接咽了下去,随后便把吃空大半的药瓶往袖子里一揣,出门去找军医和阿芙做他手术的副手了。 第229章 仙圣 像沐九如这样不畏神佛,永远好奇…… 蔺南星被沐九如下了麻醉蛊后, 就沉沉睡了过去。 有少爷陪在他的身边,蔺南星再无疑虑心忧,哪怕被开膛破肚都觉得万分安全。 因此这一觉他睡得格外踏实。 再醒来时, 蔺南星的耳畔不再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胸腔处如蛆附骨的疼痛已轻到微乎其微。 他稍稍用力地吸了口气,呼吸虽然依旧有些艰难, 但比起麻醉前好了不知几许。 还是他家少爷厉害, 不管什么病症、伤势都能药到病除。 幽幽的清香也随着呼吸进入他的鼻端,像是沐九如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蔺南星想要睁开眼睛, 动弹手脚,然而蛊毒尚未解除, 他只能徒劳地在一片黑暗里转动眼球。 耳朵倒是捕捉到了轻轻的呼噜声, 又柔又沉,带着一些鼻音,是沐九如的心疾被同心蛊治好之前, 因为心病引发的气病, 睡眠时常常会有的声响。 少爷睡着了,就在他的身边。 这下蔺南星半点也不想动弹了,沐九如带着心疾,一路赶赴来龙城, 又给他治了外伤,想必早已累得体力透支。 蔺南星的半边身子和臂弯间传来暖融融的热度,隐约能让他感知到沐九如的存在,但长时间不得动弹的肢体,让直觉也变得十分麻木,他无法分清沐九如到底靠在自己的哪里,两人又是以什么样的姿势相拥而眠。 好在他知道, 少爷就在他的怀里。 他们都好好活下来了。 蔺南星翕动鼻尖,又深深嗅入沐九如身上独有的香气。 这无疑是对离家旅人而言,世上最好的良药,最香醇的美酒。 意识逐渐平稳,陷入一片黑暗的视野后更深更远的暗处。 这下无需麻醉的催眠,蔺南星终于陷入了真正的好眠之中。 - 极其霸道的咸味直冲天灵盖。 齁咸过后,是难以言喻的苦涩。 让人无法分辨到底是极致的咸味过后带来的苦,还是那种咸里本就带着涩嘴的苦。 在这近乎打翻盐罐般的味道进入唇齿的第一瞬间,蔺南星便睡意全无,直接清醒了过来。 他戒备着没有直接出声疑问,毕竟沐九如是绝对不可能给他投毒的,如今屋内一定另有其人! 是谁,蒙绕助……还是其他的北鞑细作? 蔺南星心里发沉,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担心沐九如的情况。 毕竟少爷答应了他寸步不离,歹人却摸进了屋里给他下毒,那么少爷呢?现在还好吗? 蔺南星思虑万千,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正是此时,熟悉的香味顺着被打开的唇舌再次被他闻到。 给他喂毒……不,药的人,是……沐九如? 蔺南星瞬间放松了下来,鼻尖冒出委委屈屈的哼唧:“嗯……” 沐九如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听起来温温柔柔的,有些高兴:“落故,你醒了?可是这药苦到你了?” 蔺南星确实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咸的药,以至于差点以为自己在被投毒,但既然是沐九如喂进来的东西,哪怕喂得是海水,也一定是放在玉净瓶里开过光的海水。 蔺南星立马打起精神,道:“嗯嗯嗯……!”生怕沐九如觉得他怕苦怕咸。 沐九如喂蔺南星吃的正是从雁城带出来的鲊菜汤,他之前研究药理的时候没少喝这玩意,知道这汤药到底有多难喝。 小郎君还在逞强,沐九如只好不动声色地安抚道:“这药咸苦了些,但功效是极其好的,对伤口收敛、解毒健体都有奇效,你且忍一忍,喝完我我就给你喂水。” 蔺南星乖乖道:“嗯!” 沐九如心里一团软和,但眼底的小相公因一场手术面色更加苍白,身体也依然动弹不得,看得他又不住心疼。 蔺南星睡了一日,沐九如醒来后也喂小郎君吃过两次饭食和药,如今动作算得上娴熟了一些,至少不会让蔺南星呛咳到了。 沐九如又用手沾了些汤药滴进去,问道:“你身上如今可有哪里特别不适吗?” 蔺南星道:“嗯嗯!”否认得毫不犹豫。 沐九如笑骂道:“你好好感受一下再答我,身体大事不得马虎,若是哪里不适得立刻补救。” “嗯……”蔺南星的声音都耷头耷耳了,他好生感知了片刻后,这次才郑重道:“嗯嗯……” 沐九如轻出一口气:“那就好,若是之后哪里特别痛痒,一定要告诉我。” 蔺南星自然无不应允:“嗯嗯!” 这模样可人的紧,沐九如逗弄了他几句,又闲聊道:“我给你喂的这个药,其实是一种腌制鲊菜的汤。” 蔺南星不管沐九如给他喂什么都甘之如饴,哪怕是牛粪他也一定香喷喷地吃下去。 他虽无所谓这药到底是什么组成的,却对沐九如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好奇,洗耳恭听:“嗯?” 沐九如便把他退守岁安医馆,遇到那个送他鲊菜汤的病患的事儿说了出来。 喜欢、爱好这东西,本就像是埋在身体里的本能一般,每当说起、想起,都会让人信心百倍,神采奕奕。 沐九如说起医术相关的话题,就收不住话匣子,绘声绘色地讲了许久,音调都飞扬起来了些许。 而蔺南星听着他家少爷对医理、辨证等津津乐道,一颗心也全都挂了上去,不停地哼唧着应和沐九如。 若是他此刻能睁开眼睛,那么他眼里闪烁的深情与热爱绝不亚于说起医术的沐九如半点。 沐九如说完了他对鲊菜汤的发现,又道:“雁城的危机解除后,许多百姓都回了雁城,那位大哥舍不得他家地窖里的鲊菜汤,也第一时间回来了,我便又向他买了几坛鲊菜,。” “之后我同医馆里的大夫一同对这鲊菜汤做了试验和提纯……”他赘述了一些试验上的趣事,蔺南星虽听得一知半解,却也给面子地发出哼哼轻笑。 哪怕蔺南星身受重伤不能说话,夫夫两的聊天氛围依然安逸和谐,并没有愁云惨淡。 两人经历过的风浪足够多,他们当下还都活着,还能说笑着分享趣事、互相扶持,已经是很幸运、很值得高兴的事了。 沐九如道:“……之后我们发现此物确实对治疗鱼脐疔有效果,或者说它就是像神仙水一样,有治疗百病的功效,不论是对其他温病、胃病,甚至对外伤的收敛去邪也颇有奇效,服用了这药汤伤口便不太容易溃烂。” 他又滴入一点琥珀色的汤汁进蔺南星嘴里,柔声道:“你伤口上已生了些腐肉,我都处理掉了,但以防万一,这汤药你还得吃上几日。” 蔺南星道:“嗯嗯。” 沐九如轻轻一笑,俯身吻了吻小郎君齁咸的嘴唇,又继续喂药,道:“雁城里的鱼脐疔患者已经被治得七七八八,我见这药确实好使,便花重金买来了酿制的方子,连带几坛精研后的鲊菜一同差人送去了京城的太医署。” “不过我不敢让徐太医和朝廷知道这东西就是腌菜得来的汤,便给它重新取了名字,改成了‘咸泉圣翠汤’……”他脸色微微一红:“听起来是有些神棍,但……只要朝廷愿意用它来救治百姓,也无所谓觉得这是神圣显灵,还是岐黄之术了。” 沐九如柔声道:“这话说起来兴许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传说中的那些灵丹圣药,仙人术法,兴许也就是另一种‘鲊菜汤’呢?” 这说法有些新奇,蔺南星愿闻其详,问道:“嗯?” 沐九如想了想,解释道:“你想,哪怕我如今已知道鲊菜汤有攻克时疫的妙用,却仍对它为何能够治病、解毒知之不详,甚至若非我亲手酿制过这种鲊菜汤,知道它的产生仅仅只需要合适的菜、水、盐、汤引,以及封存的温度……我也会觉得这是一种世所罕见,上天赐予的仙药。” “但古有神农氏亲尝百草,开辟岐黄之学,与天争命,让世人得以攻克病痛,用简单的药物治疗寻常小病。” “而如今这些我们束手无策的诸多温病,一定也有更简单的方法可以治愈,就像这鲊菜汤一样,我们只是缺少了一些契机,又或是还差些运气,未能求得解法……” 蔺南星眼里依然一片黑暗,却在柔柔的语调里仿佛能看见沐九如此刻的模样。 他的少爷,一定……很美,很白,像月亮一样,又或是白玉一样,散发着像神仙一样的光彩。 医者在最早的时候,时常会与“巫”、“神”之类非人力所能及的事物挂钩。 全因生死人、肉白骨的事儿过于神乎其技,在百姓看来与“神鬼”无异。 直到近千年来,礼乐、儒学、家国的体系越发完整,百姓的生活也趋于安稳,不再朝不保夕,医术的发展才越发成型,变得让人信服。 医者便正式地走下了神坛,或是离开妖邪的范畴,自成一脉,成了中九流的其中一支。 或许百姓们,甚至医者们自己也早已忘记了医术曾经带给过疾苦众生的希望。 这本就是他们凡人的“仙法”。 而像沐九如这样不畏神佛,永远好奇的先驱者,就是他们这些会病、会伤、会死的芸芸百姓心中的“神”。 他也永远都是蔺南星心里完美无缺,济弱扶倾的神。 蔺南星忽然很想靠近沐九如,摸摸沐九如,或是抱抱沐九如,用很多话夸奖沐九如,但此刻的他只能从四肢百骸里挤出一声绵长的“嗯”来。 带着无限的爱慕,无限的崇敬。 沐九如听着这声儿,心里就是一暖,他摸摸小郎君柔软的唇瓣,轻轻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落故,你快些好起来,等此间事了以后,陪我到处去看看吧。” 他们曾经相约要去很多地方:北鞑广袤的草原、桑召的故乡、阿芙的部族,如今沐九如还想去西洋、或是去到更远的地方…… 蔺南星叠声应到:“嗯嗯!” 只要他有了自由身,一定天南地北地陪沐九如转悠。 那日或许还有点久远,但他和沐九如每一日都在向着理想的未来迈进。 更何况此次沐九如为大虞医治时疫立了大功,朝廷那头验明“咸泉圣翠汤”确有其效之后,必定会给沐九如赏赐。 诰命升品、金银财宝这些都是肯定会有的,其他的福利,也不知朝廷那头会给到什么…… 若是那些咬笔头的老家伙们不识趣,觉得沐九如是阉宦的夫郎就轻慢了的话,他回京以后可得好好操作一番。 就是不给少爷在京城里挂块功德碑,也得想办法让少爷通过“都省集议”,将功绩、名讳记入太庙,以享举国祭祀! 这都是他家少爷应得的! 沐九如不知蔺南星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只一边和蔺南星闲聊雁城里的事儿,一边专注地喂药。 没一会儿那碗咸得不成的药就都喂完了,之后便是再喂水,又给躺着的小郎君擦了吧脸,给伤口换药。 忙忙碌碌了一阵后,沐九如又去端了热粥来。 粥熬煮得很稀,不需要咀嚼便能咽下,白白的米汤里飘了些羊肉沫,喷香扑鼻。 这味道没能勾起蔺南星的馋虫,反倒让小郎君对自家少爷忙前忙后地伺候自己满心愧疚。 沐九如当然也能把这些活交给别人,但想到他来龙城之前之前蔺南星还绝食不吃,他就不想让别人见到蔺南星此刻狼狈的模样了。 小相公在别人面前就该是体面的、英武的样子,像现在这样脆弱的时刻,他们这对患难夫夫相守着渡过就好。 再说夫郎照顾夫君,本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因此沐九如哪怕有些累着,也不愿把蔺南星的事情假手他人。 他手指沾上刚从锅里打来的米粥,立刻就被烫得通红,但饭食还得趁热吃才好,沐九如眉头微蹙,沾起一些来,轻轻吹了两下,送进蔺南星的嘴里。 温热的指尖带着喷香的饭食一路滑进喉咙口,这样的用饭方式,不论对蔺南星而言,还是对沐九如而言都颇为辛苦。 蔺南星忍不住发出些低落的闷哼:“嗯……” 沐九如连忙问道:“怎么了?可是烫到了?还是噎到了?” “嗯……!”蔺南星连忙表示没有,又颓丧地哼哼:“嗯嗯……” “嗯?怎么回事?”蔺南星从不会无病呻吟,沐九如皱着眉头抿了口碗里的粥,也没尝出来口味有问题。 他只好沾了点粥往自己喉咙口送,试图察觉蔺南星到底哪里不适。 一不小心,却是把自己弄得干呕了一下。 蔺南星急得不行,听声音像是都快从床上一跃而起了。 “嗯嗯嗯嗯嗯!!!” 沐九如捂着嘴呛咳完了,光洁的脸上已蹭了不少黏糊糊的粥食上去。 他垂下眼睛,又看到蔺南星的脸上也被自己蹭上不少粥。 这照顾人的本事他还是不太成,沐九如轻叹一声,抹了两下自己的脸,又仔细擦了擦蔺南星的唇角,道:“落故,我没事,你声音也小一些,仔细激动了崩到伤口,你如今胸口还插着根导气的小管,动静若是太大可能会扎伤肺腑。” 蔺南星讶异道:“嗯?” 他可没感觉自己身上被插了东西,分明哪儿都不疼了。 沐九如没想到蔺南星胸口明晃晃插着个异物,居然还能毫无知觉,只以为小郎君在好奇为什么要插管子,解释道:“胸膜破洞后,会有气体进入你的胸腔,挤压肺部的空间,导致你呼吸困难,小官是用来排气的,等你呼吸稳定之后,便可取下。” 沐九如又给手上沾了些粥,但仍对自己的手法心有余悸,道:“我方才是弄得你不适了吗?” 蔺南星再不敢伤春悲秋地作妖,连忙否认道:“嗯……!” 沐九如有些狐疑,但想来蔺南星也是不愿让别人这么给他喂食的,便温声道:“不舒服了和我说。”他又慢慢地把粥送进蔺南星嘴里,抱歉道,“弄得你脸上也埋汰了……” 蔺南星:“嗯嗯……!” 沐九如轻笑道:“你不嫌我就成。” 蔺南星当然不会嫌弃,他是祖坟冒青烟了,才能让少爷亲自照顾他:“嗯!” 沐九如不知蔺南星怎么又高兴起来了,宠溺地道:“小傻子。”他又喂了两口,道,“这羊膻味可还习惯?” 北鞑这头没有葱姜,膻味便去不了,沐九如这两日吃得就颇为不习惯。 蔺南星倒是从不忌口,也不挑嘴,更别说这饭还是少爷亲手喂进他嘴里的,蔺南星只觉得天皇老子也没他吃的好,哪还会嫌弃。 他“嗯嗯”两声,更是被沐九如手上的体香馋得口水直流。 沐九如手指突然一顿,道:“落故,你方才是不是吞咽了?” 蔺南星还沉迷在香气里不可自拔,迷迷糊糊道:“嗯?” 沐九如道:“你的喉咙口方才似乎挤了下我的手指。” 他说着又轻轻的用指腹按压了下蔺南星喉咙口,但没得到任何反馈。 蔺南星被搔得嘴里痒痒的,道:“嗯嗯?” 他想做出吞咽的动作,又怕挤着沐九如的手指,只好试着活动一下那处。 但喉咙这地方,实际上就是好着的时候,也不太能受人控制,他想着动喉咙,舌头反倒不听话地蠕动了一下,贴住沐九如的指尖。 沐九如也感觉到了,高兴道:“确实是能微微动弹了!” 能稍微挪动,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证明蛊毒正在缓缓消解。 蔺南星也很高兴,鼓足了力气,缓缓的挪动舌头,亲昵地舔上了沐九如的手指,像块软乎乎的心头肉一样,亲密无间地贴了上去。 第230章 亲亲 沐九如柔声道:“我怎么舍得再让…… 除了动弹舌头之外, 蔺南星还竭尽全力,将眼睛也打开了一线,虽然那一线和针尖相比也没宽敞多少, 只透了点光进来,连沐九如的影子都看不着。 他又有些低落,只好把力气都放在舌头上, 尽可能地缠着沐九如, 汲取心上人的温度和气息。 沐九如之前哪怕用手喂饭,也从没想歪过, 这下被蔺南星舔上一舔,却是指尖发烫, 耳朵发红。 他连忙收回手来, 轻咳一声,道:“应该是榨菜汤对这蛊毒也有些效用,兴许再喝上两顿药汤, 你吃饭、眨眼就能顺畅些了。” “嗯!”蔺南星乖乖应了, 如果他能自己吞咽,少爷喂他吃饭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他动弹舌尖,试图呼唤少爷:“嗯嗯……” 可惜别说吐字,就连“嗯”以外的第二个调子都发不出来。 但不论解毒还是治病, 都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不可能瞬间就恢复全。 沐九如听出小南星在叫他,温声道:“我在呢。” 蔺南星语调带笑:“嗯。” 沐九如也发出轻笑,道:“那我们继续吃饭吧,你若暂时咽不动,也不必勉强, 省些体力好好休息,桑召最迟还有两日就要到了,你再忍一忍,啊。” 蔺南星乖乖地等着投喂:“嗯嗯,嗯嗯……” 沐九如这才又沾了点米汤和肉糜,打开蔺南星湿漉漉地嘴唇,把粥往里面送,顺便提醒道:“不许舔我。” 想要贴贴,但移动实在缓慢的舌头瞬间石化,蔺小郎君只好发出委屈哼唧:“嗯……嗯……” 沐九如轻轻一笑,经不住心上人这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喂完这口后,伸手刮了刮蔺南星的舌尖尖。 蔺南星眼睫微颤,立马亲热地缠了上去。 - 转眼两日过去。 因为鲊菜汤的缘故,蔺南星终于能自行吞咽了,话也能缓慢且含糊地说出口。 只可惜他的身体依然动弹艰难,哪怕用尽全力只能做到勾勾手指尖。 好在眼皮也能缓缓地开合了,让他不再只能陷在一片黑暗里,而是时时刻刻都可以看到沐九如在他的身边。 除了蛊毒在缓缓解除之外,蔺南星的外伤倒是愈合得一日千里,伤口不仅收的极好,呼吸也不再成为困难。 因此他胸口的插着的那根用来排气的小管子便也没了用处。 沐九如用做排气管的植物是莲子草的茎杆,这种植物清热解毒,不易引起皮肤的溃烂。 但胸口插个东西,难保磕碰了会伤及内脏,因此沐九如见蔺南星恢复得好,便立即又动了个小手术,将穿过蔺南星一侧胸膜的管子取走。 这次手术沐九如没有麻醉蛊能用,便只能给蔺南星吃蒙汗药了。 但蔺南星如今能说话了,便有了能说话的坏处,再也不是只能“嗯嗯嗯”不情不愿认同沐九如做法的小哑巴,而是成了个死缠烂打,能撒娇能耍赖的小相公,在他一字一顿的据理力争下,沐九如到底没拗过他,手术前给蔺南星减了蒙汗药的药量。 小郎君终于清醒地看到他家少爷在自己的身上舞刀弄针了。 这简直和在他身上盖了个印毫无区别,看得蔺南星眸子亮晶晶的,满心满眼都只剩下沐九如的埋首于血肉、生死间的英姿。 这个手术做完,除了蛊毒未解,让蔺南星动弹不得外,已没什么能威胁到性命的伤势了。 因为主帅脱离危情,这两日虞军上下也是一片喜气洋洋,终于有了些打胜仗的氛围。 每个虞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无不期盼着战后的封赏和归家的日期。 耿统和阿芙这些蔺家夫夫的亲信,都来看过蔺南星几回,不过这夫夫两如今都是病秧子,还要疾病相扶,众人也不敢多加叨扰,小坐一会儿就告辞离去了。 而一众被俘虏地北鞑贵族,包括儿单于在内,都被虞军严加看管着。 尤其是导致蔺南星重伤的前南夷太子蒙绕助,更是被重点“关照”,只留了口气等着蔺南星痊愈之后再去处置。 沐九如在探清蔺南星是如何受伤的之后,就调配一瓶毒药给耿统,让人给蒙绕助灌了,之后就再没搭理这个伤了他家相公的贼人是死是活。 沐九如这些日子也累得够呛,他需要照顾蔺南星不说,还要注意养护自己的身体,不能让心疾发作,不然小郎君的身体也会一定程度上受到他的影响。 因此他每日不是窝在蔺南星的边上,同小相公一起睡觉、休息,就是照顾蔺南星的吃喝拉撒、换药擦身。 是的,不论蔺南星此前多想辟谷成仙,让自己纤尘不染,最终他还是劳烦少爷给他把屎把尿了。 他在沐九如干这些腌臜活前抗议了两回,想让逢雪来接手此事,不过沐九如都没同意,他此前已经做了喂饭喂药的活,若是遇到脏活却撒手不做,岂不是赤.裸裸得把嫌弃放在了明面上。 反正给蔺韶光把屎把尿,和给小相公做这些没什么区别。 都是在照拂家人。 蔺南星抗争无果,被沐九如摆弄了几次后,便也放下了心里的包袱,甚至后来每次看着沐九如不太娴熟的动作,他都只觉得心里又潮又热,仿佛已能遇见他们几十年后相携而老,互相照料的时光。 如今蔺南星的箭伤正在缓慢恢复,蛊毒虽然解得很慢,但桑召不日就要抵达龙城,这事儿应当也不会困扰蔺南星太久。 蒙绕助虽染放下狠话,说这蛊毒无药可解,但桑召曾经说过,整个南夷的蛊术都是传女不传男的,哪怕皇室也是如此,因此蒙绕助所学的多半其实只是个皮毛,故而他哪怕恨极了蔺南星,下的蛊也没办法直接要人性命。 两人等待桑召抵达的日子忙碌而又安逸,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战争后,哪怕是一同养病的时光,都显得弥足珍贵。 便是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躺在一起,慢慢吞吞地说些小话,或是抵足而眠都万分惬意。 一日三餐自然也不能少,眼看暮色四合,又到了晚饭的时辰,逢雪端了饭食进屋,沐九如便端起饭碗,着手给他的小相公喂饭。 北鞑的土地上牛羊成群,其他物资却不太丰沛,因此今日吃的还是肉粥,只不过换成了牛肉的。 不过能吃上牛肉也是好的,毕竟牛作为农耕的重要牲畜,在大虞是无事不得宰杀的,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轻易都吃不到牛肉。 来了北鞑倒是没了这重约束。 毕竟鞑子几乎不种田,便也不需要牛,他们的牛养了就是用来吃的。 牛肉粥香气扑鼻,还带着淡淡的牛油独特的奶香味、 逢雪放下两人的晚餐之后,扶着蔺南星坐起身来,便捎门离开了屋子。 沐九如坐在床边,捧着碗勺起一口,仔细吹凉了,抵在蔺南星的唇上,慢慢往里面喂。 这两日来,沐九如已把这活做出了些窍门来,他在蔺南星的上颚处撇下粥食,便抽出勺子,等待小郎君慢慢吞咽完,再给下一口。 沐九如这头喂完一口,又勺起热粥,刚吹凉到一半,就听见蔺南星那头发出轻轻的,有些心虚的咳嗽声。 沐九如循声望去,蔺南星的脸上有些不明显的局促表情,脸蛋和耳朵都红了,咳嗽声也在沐九如的注视下越来越轻,没两下直接消失不见了。 沐九如目光炯炯,一错不错地看着卧病在床,又明显生龙活虎了许多的小郎君,轻轻叹了一声,道:“在别处的机灵劲儿,怎么到我这头就都没了呢?”他揶揄道,“装呛到也装不利索。” 蔺南星缓缓眨了下眼,脸色更红,含含糊糊道:“祜之……” “就数你最会撒娇……元宵那粘人劲怕是和你学来的。”沐九如笑着睨他。 蔺南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嘴角都不自觉地挂起来了些,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沐九如。 沐九如的心立马被这眼神软化成了一团,无奈地道:“好好,我喂你啊。” 刚凉完的那口被放进了他自己嘴里,在缓缓凑近蔺南星的唇边,将粥食缓缓哺进去。 蔺南星刚能吞咽后的那两顿,沐九如便不再用手喂了,而是用嘴哺。 蔺小郎君那两顿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嘴里的东西都吞进肚里。 只是之后随着毒性的消除,蔺南星的唇舌更加灵便了,沐九如就换了汤匙,不再用这种黏黏糊糊的方式喂饭了。 可蔺南星却想的紧,他现在浑身动弹不得,只能惦着这口吃的了。 粥食刚刚哺入,蔺南星就全盘接过,往喉咙口扫,又“咕咚”一声,用力咽了下去。 沐九如抽身后退,又去含第二口粥,蔺南星脸颊酡红,眼睛更亮,慢慢地道:“甜的。” 沐九如被说得也脸红,赶紧又哺了一口进去,轻轻用额头敲了敲小郎君,道:“没正行。” 蔺南星继续用舌头和嘴里的粥做斗争,把他们往喉咙口带,脸颊一鼓一鼓的,声音委委屈屈的:“嗯……” 沐九如没忍住,凑上前去咬了下蔺南星的脸肉,道:“尽招人怜。” 蔺南星一愣,显然没想到沐九如会这么做,他整个脖子都红了,手指尖都变了色,又是害羞又是高兴,喃喃道:“祜之……”他慢吞吞的摆动舌尖,带着笑意道,“祜之,总会怜我……” 小郎君如今眉眼长开了,越发得俊朗,含笑望着人的时候,沉稳中透着深情。 沐九如微微撇开些视线,又笑着抬手摸他的脸庞,道:“你这脸皮怎的越来越厚了?”他轻轻一扯,把蔺南星脸上的笑容越扯越大,“可是龙城的气候太冷,把你这脸也给冻得结霜了?” 蔺南星发出好似默认,又好似反驳的音调:“嗯……”又慢吞吞道,“祜之亲我、疼我……我欢喜。” 越说还越来劲了,生死门口走上一会,这脸皮似乎是真的见长了。 沐九如拌了两下粥,笑道:“早知你这么有精神,我就不该赶急赶忙地过来,想必再晾你一两天也是没事儿的。” 蔺南星眨了眨眼,认认真真地附和:“嗯!祜之,以后不要这么辛苦,我会等你。” 沐九如:“……” 他微微一愣,被这舍己为人的话说得心里酸胀:“傻子……”他叹了一声,轻轻地道:“同你玩笑的,怎么就当了真?” 沐九如将碗上的粥勺起一些,吹凉了送进蔺南星嘴里,柔声道:“我怎么舍得再让你独自一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苦受难?” 蔺南星的眼睛一瞬睁大,眼里的星子明媚闪烁,他尽可能快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又急匆匆地扫了扫自己的口腔内部,道:“亲,祜之,亲亲。” 蔺南星自从嘴能动以后,唇舌用来亲沐九如的次数比说话的次数还多。 此刻蔺南星口笨舌拙,说不出许许多多情话来一诉衷肠,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他的喜爱与感动。 沐九如对蔺南星向来没脾气,更别说此刻的小郎君安好又活泼,毫不吝啬地对他表达渴求。 沐九如甚至觉得别说只是一个吻,就是蔺南星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得想办法给人摘下来。 他端着碗又往蔺南星身边坐了一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凑上去。 小郎君如今受到蛊毒的影响,再也使不出从前那让人昏头昏脑的技巧,只能任由沐九如鱼肉,乖巧得好似他们第一次接吻一般。 哪怕想要缠住沐九如的舌尖,速度都像蜗牛一样,瞬间就被沐九如调皮地滑走了。 蔺南星不气也不馁,只要能和沐九如亲近,不管是追逐还是依偎,对他而言都是无上幸福的蜜糖。 若是沐九如当真晚来几天,他此刻怕是还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哪有现在这样神仙般的日子好过。 两人吻得正是情浓的时候,屋门却被敲响了。 “咄咄。” 沐九如寒毛竖起,身体一瞬紧绷,蔺南星还迷迷糊糊地沉迷亲吻不可自拔。 反正这屋子没他和沐九如的允许,没人敢擅闯进来。 他温吞地推了下沐九如僵硬的舌尖,“嗯”了一声,聊做安抚。 “哐”一声,门扉却骤然打开。 “祜之,我给落故解蛊!” 是桑召来了! 沐九如心跳瞬间飙升,几乎要心疾发作,仓促后撤的时候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蔺南星嘴上一片水光,一看就被轻薄得不轻,沐九如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自己,伸了只手就去挡住蔺南星的嘴巴。 屋里两人一片兵荒马乱,虽然那慌乱的动静全都是沐九如一人弄出来的。 蔺南星还算镇定,桑召这人行为彪悍,思想开放,想来是不会在意撞破友人夫夫亲昵的。 但他往门口一看,脸色顿时也不太好了。 屋外居然乌泱泱的一片人头,他和沐九如的熟人几乎都在! 乔脉植看得最是起劲,高高的身子一整个弯折进屋,伸长脖子,表情夸张:“哇哦!” 耿统的一张脸也红的惊人,他捂着自己的脸,眼睛死死闭着,大声告诫周围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阿芙的眼睛也紧紧闭着,但是她闭着眼睛,就代表之前已经看见了,而且她也在竭尽全力地证明屋内两人的清白,声音不比耿统小:“……师师父是是在给师娘喂饭!” 屋外一时像是炸开锅了一般,什么声音都有。 推开门的桑召倒是格外淡定,道:“啊,你们继续吃,吃完解蛊。” 沐九如:“……” 吃……什么,怎么吃!当着他们的面吃吗?! 交友不慎!色令智昏! 沐九如绝望地想:心好痛,想吃保心丸,也想直接昏过去。 230-240 第231章 复仇 蔺南星接过弓箭,从袖中摸出一只…… 一阵鸡飞狗跳后, 沐九如最终还是吃了颗保心丸安定心神,桑召也从脸色黢黑,媲美锅底的蔺南星身上, 取样完了蛊毒,分析出了蛊虫的种类。 蒙绕助施在箭矢上的蛊毒,与其说是一种“蛊”, 不如说只是虫体提炼出来的“毒”, 甚至都不是活生生的蛊虫入体。 这在苗人看来其实是非常不入流的蛊毒,因此也相对易解。 或许是因为蒙绕助炼蛊的时间紧张, 在北鞑又无处取材,用做炼蛊的虫子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货, 这就导致这种蛊毒本来是能让人浑身麻痹, 一日内连呼吸都做不到的,用到蔺南星身上的却大打折扣,成了折磨人的慢性药。 想来哪怕没人解蛊, 要不了一年半载, 蔺南星也能慢慢恢复。 桑召对蒙绕助这用蛊的手法颇为不屑,冒了句南夷话出来。 蔺南星听懂了,说的是“三脚猫”的意思。 这词在虞话里,根据语境的不同, 偶尔还会带点亲昵的情感,但在南夷语里却是十足十的贬低话。 看来桑召确实因为苗寨闭塞的缘故,对南夷的皇室毫无感情,哪怕给蔺南星下蛊的是南夷本该已死的前太子,她也无动于衷,,甚至想不到要为蒙绕助求情讨饶, 只是宛如见到个庸医一样,骂得戾气十足。 这样倒是也好,至少蔺南星就不用担心处置蒙绕助时,会让沐九如同桑召起龃龉了。 桑召给蔺南星取样之后,就拍拍屁股告辞,去培育解毒的蛊虫了。 一众关心蔺公身体汇聚来的人,因撞破了夫夫“喂饭”的温馨时刻,也不敢多留,生怕触了蔺南星的霉头。 他们眼见最镇定的桑召离开,也火烧屁股地跟着出门了。 众人离去后,屋内又恢复了安静,沐九如将已有些温了的粥重新拿起,继续喂给蔺南星吃。 不过这回么,就再没有嘴对嘴喂的好事儿了。 - 隔日,桑召就培育好了解蛊的虫子,蔺南星服下后,病情好转得一日千里。 没过两天就能自己吃饭了,不出一旬就能下地活动,甚至给沐九如端茶送水了。 两个月后,蔺南星的外伤基本痊愈,心脉也不再虚弱,同心蛊再次倚仗起了蔺南星的脉息,让沐九如的身体也跟着好了起来。 入冬之后,北鞑的天气越发寒凉,大雪几乎把龙城一整个淹没。 夫夫两的身体倒是越养越好。 阳光好的日子,两人到了正午便会相依相扶着去晒个太阳。落雪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去小辈的帐里坐着唠唠嗑,赏着鹅毛大雪,吃点牦牛干、喝点酥油茶,或是在简易的厨房里琢磨一些吃食。 自从岳秋的队伍清理完了北域内残存的鞑子大军后,北鞑彻底向虞人们解开了神秘的面纱。 职方司的官员们在叶回的辅助下,通宵达旦深入草原,勘测地形,绘制出了北鞑的地图。 往来龙城与云城的主干道也被北军清理了干净,甚至简易的堡垒、瞭望点都已在建造之中。 信报的传达也变得通畅了起来。 源源不断的情报,从全国各地通过雁城被转达到龙城。 北方这片战事一平,甚至还出其不意地把北鞑打得国破家亡了,朝廷那头的压力可谓骤然一轻,减轻徭役的政策已在筹备,分封行赏的章程也日日在朝堂上被提起。 甚至京城那头都提前给只动了笔杆子的朝臣们开了庆功宴。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朝廷还是一如既往得好大喜功,粉饰太平。 但这也算不得是坏事,总比风声鹤唳,礼乐崩坏来的好。 更何况除了大胜北鞑这一件喜讯之外,沐九如之前献上的咸泉圣翠汤,也就是鲊菜汤,已经被太医署验证确有奇效。 京城里的鱼脐疔患者在服用鲊菜汤后已基本痊愈,疫情不再于京中扩散,甚至太医们还发现这种汤药对医治其它的温病、疑难杂症也十分有效。 这简直是比攻下北鞑都不遑多让的千秋之功! 毕竟平定北鞑只是庇护了北方不再受异族侵袭,可咸泉圣翠汤的出现,却是造福万民,利在千秋的功德! 自景裕登基之后,大虞时疫横行,内忧外患,早有人对景裕的天子之位是否正统颇有微词。 蔺南星打下北鞑、沐九如攻破时疫,正好击溃了这些不利于景裕的流言。 为此景裕立即下令各地官府配制咸泉圣翠汤,全力医治举国时疫患者。 搞完这些实绩后,他又特意开设祭坛,上告了天地、神佛、先祖他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祈求国祚绵长,百姓安康。 弄完这些,他屁股下的龙椅便彻底坐得稳稳当当,再无隐患了。 甚至景裕在执政时得表现也越发强势专制,说一不二。 如今那些臣子们也是越来越拿捏不住他了,毕竟景裕在位不过四年,就已把京城的天给翻了一番,忤逆他的人多是倒了霉。 永初年间,当朝能人异士还出奇的多,不仅有蔺南星、耿统、岳秋这些人把北鞑给打穿了,甚至连雪灾、时疫这种大灾都能因民间义士襄助而及时止损…… 若这样景裕都不算真龙天子,还有谁才是真龙天子啊! 因此朝臣们就是有八百个脑袋,一万个不服,也不敢再找小皇帝的茬了。 景裕在京城如今终于可以算是垂拱而治,四海升平。 不过朝堂上的喧嚣,却惊扰不到千里之外,远在龙城的蔺南星夫夫俩。 蔺南星是半点也不关心万岁爷的喜怒哀乐,他每每收到京城关于景裕的消息,脑子里想的也只是—— 朝廷给他家少爷的封赏什么时候才会开始拟定? 毕竟景裕这回借着他家少爷研究出来的鲊菜汤逞足了风头,都能祭天告慰先祖了,可不得给真正救了大虞万民的功臣——他家少爷多多的赏赐! 蔺南星还在天马行空,想些有的没的时候,沐九如这边却是没能悠闲上太久。 京城和雁城这两处因是都城和鲊菜汤发源地的缘故,鱼脐疔已彻底消失,城民再不会受时疫的侵扰。 大虞举国也陆续开始了用鲊菜汤治疗时疫的政策,可龙城如今刚被北军攻占,还不算是大虞的国土,也没了北鞑官员的庇护,成了个三不管地带。 因此城内的鱼脐疔肆虐得格外凶猛,甚至有些北军将士也被传染了。 沐九如在他们夫妇俩身体好了些许以后,就开始了对北鞑鱼脐疔患者的救治。 北军里的将士们自不必说,还有那些投靠了蔺南星的北鞑兵们,沐九如也对他们施以了援手。 沐九如听耿统说起过,之前蔺南星为了劝降他们,可是画下了虞人会为他们治疗时疫的大饼。 如今沐九如的手上有了做“饼”的料子,自然要替他家小相公把画的大饼给补上。 还有龙城的北鞑百姓们……战争中你来我往,你死我伤沐九如且不管,但平民百姓都是无辜的,沐九如便也一并治疗了。 甚至他还同桑召和乔脉植一起,在龙城皇宫里设立了医点,为虞军和北鞑百姓治疗一些日常疾病。 一时间沐九如在北鞑人望极盛,哪怕是厌恶北军、蔺南星的龙城百姓,提起沐九如时都不愿说上一句坏话。 夫夫俩或忙碌,或养伤的这两个月里,陆陆续续也有些客人从大虞远道而来。 白锦与孙连虎是第一批来到龙城的老熟人,他们带来了雁城与大虞的消息,告诉蔺南星战事已平,后方安稳,捷报也已传入京中。 没多久后,风兮、多鱼和蔺韶光也被逢雪带来了龙城。 几个小的一路上早就听说了蔺南星之前受伤的险情,蔺韶光一见到两位爹爹,心里又是想念又是害怕,哼哼唧唧地哭了好长一通。 蔺南星哄得嗓子都快冒烟了,这才把小家伙给哄住了,之后新来的几个小辈又见到了暂留龙城的阿芙。 这下一个师门算是彻底得团圆了,几人一起吃了顿饭,夜里在蔺南星和沐九如的房里窝了许久,最后也不知怎么的,都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一早起来,蔺韶光躺在两个爹爹中间,被爹爹们搂得紧紧的,热得脸上红扑扑的,睡得香甜甜的。 剩下的三个小的则是窝在地铺上,身上被盖了厚厚的毛毯子,一样好梦一场,分外安逸。 年节前夕,算来京中的特使也快要抵达龙城,届时战利品和俘虏多半要被特使押送进京。 蔺南星这头伤势渐好,夫郎孩子热炕头,日子虽然过得美滋滋的,却也没忘记让他临阵出了大糗,泰极生否的罪魁祸首。 年节前后不宜见血,也不易沾染上晦气,蔺南星挑了个沐九如和蔺韶光午睡的时间,便带着逢雪前往了关押俘虏的营地。 蒙绕助所在的地方被重点看护,将近十几个虞兵只守着他一人,既不让他活动,也生怕他死了,严加看管的程度比甚至比北鞑如今身份最贵重的儿单于更甚。 毕竟他的身份确实十分特殊,是曾在千军万马中被蔺南星一箭射杀,早该死透了的南夷太子,如今又出现在北鞑的军队里兴风作浪,还趁乱重伤了大虞的能将中贵…… 其中必然有不小的阴谋,哪怕这一切都只是蒙绕助自己一人的所作所为,他的项上人头依然值不少的钱,可以作为一个撬口,让大虞向南夷讨要更多的“赔偿”。 故而蒙绕助不能死在龙城,也不能死在私刑之中。 为此,耿统哪怕恨极了蒙绕助,也顾全大局,留下了这人一条性命。 还有沐九如……他的少爷不是会随意掠夺他人的性命的性格,但蔺南星知道,沐九如一定在某时某刻动过杀心。 那一瓶不致命,却让人痛不欲生的毒药,便是最好的证明。 蔺南星进入关押蒙绕助的营帐时,里面昏暗一片,屎尿与腐肉的臭味充斥着整个空间,地面脏污而泥泞。 蒙绕助则是被五花大绑,放倒在了一片稀疏的稻草上。 他脸上的银色覆面已被去除,露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来——半边脸上的皮肤凹凸不平、满是疮痍,比起蔺南星的后背也不遑多让,血肉流失的脸颊处更是近乎皮包骨头。 而让人望而生畏的半张脸的正中,是已成了一个黑洞的眼眶。 那里正是蔺南星曾经在战场上用箭射穿的地方。 几乎没有人能从这样的箭伤里活下来。 南夷那头更是在战事终了之后,就立即给不知所踪的蒙绕助发了丧,改换了太子的人选。 世人早以为蒙绕助死在了蔺南星的箭下,殊不知他竟投靠了北鞑,还蛰伏许久,只为向蔺南星复仇。 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蒙绕助身上有不少受刑的痕迹,即使在数九寒天里,身上都难掩尸居余气的恶臭。 他睁着唯一剩下的那只眼睛,看着背光而来,衣着靓丽,行步如飞的蔺南星,哪怕他早已听虞军说起过这人已医治得救,蛊毒解除,都难掩恨意。 蒙绕助的嘴里被垫了竹片,以防他咬舌自尽,他就把那竹板药得吱嘎作响,呼吸间粗重急促,气喘如牛。 活像是没了阻碍的话,他就要生生咬下蔺南星一块肉似得。 蔺南星没有离得蒙绕助太近,倒不是他被蒙绕助的模样吓到了,而是这地方臭气熏天,腌臜得很,他很嫌弃。 蔺南星就本性来说,并没有有多么喜洁,做奴婢人,哪有贵命去讲究清整,而且他在外行军打仗时,也多的是比当下更糟的环境。 在南夷那会儿,他就连挡路的象粪,都曾面不改色地趟过。 但……等下他还得回去见沐九如和蔺韶光呢,怎么能沾了一身血腥腐臭回去。 再来,如今他的伤口还糊着药膏,不便沐浴,就更不能沾上半点脏污了。 不然晚上他和沐九如一起睡觉时,定然会熏着少爷! 还有他脚上的靴子……这可是沐九如一大清早亲自差逢雪去擦的。 少爷辛辛苦帮自己打点的穿着,万万不能弄脏了! 因此蔺南星才刚走到帐口,便立着不动了,还特意吩咐逢雪敞开帐帘,不要放下,像是生怕被熏着一般,任由风雪呼呼地往里灌。 蔺南星、逢雪和帐内的一众虞军们都吃饱穿暖了,被俘的蒙绕助却是只有一地的稻草和身上的皮衣,连条被子也没。 他因长达两个月的折磨而虚弱不已的身体止不住瑟瑟发抖起来,憎恨的气势也弱了,甚至闷闷咳了两声。 好不狼狈。 但没有什么是比看到敌人苟延残喘,生不如死更加快意的事了。 蔺南星低垂着视线,看向这位曾经的南夷太子。 在生死与权势的洪流中,人人都是平等的。 哪怕蒙绕助曾享有无上荣耀,只差一步就能成为一国天子。 如今成王败寇,蒙绕助的下场,却与刚入宫时的蔺南星没有什么两样。 ——都只能像蝼蚁一样,成为大人物们的筹码,任由他人宰割。 不过蔺南星没兴趣做这个对人生杀予夺的贵人,他今日过来,无意与蒙绕助沟通,也无意奚落此人。 蒙绕助早在几年前已败在他的箭下,南夷也早已败给大虞。 胜者对败者百般嘲弄,多半是有所图谋,而蔺南星的生命里,装载的人、事、物已足够多,足够复杂,蒙绕助还够不上让他铭记于心的水准。 蔺南星吩咐道:“来人,给咱家拿杆军杖来。” 逢雪立即点了个小兵出去,替蔺公拿军杖。 片刻过后,一杆通体漆红,长约八尺的军杖便被递到了蔺南星的手里。 这木杆杆比辞醉略轻一些,前方后圆,抓感并不太好。 毕竟这不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利器,而是一种惩处用的器具。 蔺南星对握着它感到有些陌生,因为他向来都是被杖击的那方,鲜少有亲自用杖击这种不痛不痒的刑罚来处置别人的时候。 无权无势时,他不够资格握着杖棍,位高权重时,也没人能劳动他亲自握着杖棍。 当然,此刻他也并非要用脊杖这种虞人的刑法来惩处蒙绕助。 只是军杖的长度刚好罢了。 蔺南星掂了掂手里的木棍,伸长了手,捅在蒙绕的胸口,又用力一顶。 蒙绕助本就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差,响亮急促的呼吸声更加粗重,几下后,他的嘴角溢出一丝黑红色的血液。 这是中毒的表现。 沐九如给蒙绕助配的毒药以钩吻为君,其他药物臣佐,降低了断肠草类药物的毒性,让其不至于要人性命,却可以让服毒者咽腹剧痛、口吐白沫、肌肉无力、心脏和呼吸衰竭。 毒发后的效果,与蔺南星中箭后感受,差不了太多。 是沐九如为了给他复仇,而专程调配的毒药。 他的祜之因为他,将用来悬壶济世的本领,转化成了折磨仇敌的武器。 蔺南星本该为了沐九如背弃学医的初心,调配出了毒药,成为了一个“加害者”而心疼怜惜的。 可他在听到耿统说沐九如给蒙绕助下毒后,还有此时亲眼看着仇敌吐出毒血时,他满心只剩下沸腾汹涌的悸动,再也想不起来其他。 他清晰地感觉到他被沐九如选中,被沐九如爱重。 他对沐九如而言是高于其他所有的那个东西。 不论是医术、还是家人亦或是天理昭昭,礼仪教养,都没有他蔺南星来得重要。 这个认知让蔺南星恨不得能为了沐九如赴汤蹈火,上天入地,又希望自己此后都能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再不会让沐九如有因为他而用上毒药的那天。 但这些感念与爱恋,是属于蔺南星一个人的,又或者他会寻一个夜晚,在沐九如的耳边轻轻诉说。 现在他只是轻哼一声,用不响不轻,整个营帐都能听清的声音道:“南夷前太子,下毒报仇何须自己动手?” 他又戳了两下蒙绕助的胸膛,下巴微微抬高,道:“你看,咱家就没找人来给你下毒,但奈何咱家的眷属着实爱重咱家。” 蔺南星看着蒙绕助呼吸越发困难,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心里畅快得不行。 毕竟这可是少爷亲手为他报仇的痕迹。 蔺南星眼睛都眯了起来,一对星眸里闪烁着隐晦的笑意,语气倒是阴阳怪气的,倨傲又嘲讽:“他就是忍不下这口气,背着咱家就来给你下毒复仇了。” 他叹道:“真是可惜。” 也不知是在替蒙绕助孤身来到北鞑,无人追随,无人可用而可惜,还是为了他自己没能亲来现场,看到那所谓的“眷属”给蒙绕助下毒而可惜。 沐九如拜托耿统给蒙绕助下毒这事儿,没有经过几个人的手,蔺南星没直接说“夫郎”二字,而是改用“眷属”,也是怕蒙绕助万一这遭依然能活下来,以后会借机找沐九如复下毒之仇。 但逢雪却是这事儿的知情者,他听着顶头上司炫耀一般的语气,见怪不怪地想:哦,蔺公这是又发癫了,这次还发到仇敌面前了…… 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蒙绕助和蔺南星除了一箭之仇外,其实没什么私交,只不过那一箭将他地人生彻底打乱,让他失去了一切,身份、亲情、甚至是他的存在本身……因此蒙绕助才把所有的怨恨发泄到蔺南星的身上,与他不死不休。 此刻蒙绕助被蔺南星不痛不痒地阴阳怪气一通,实际上受到的伤害还没被外力催动毒性导致的疼痛来得严重。 他眼前忽黑忽白,嘴里已经开始和着血液吐出白沫,喉咙口发出“嗬嗬”的声音。 蔺南星微微皱眉,嫌弃地松了手。 既然少爷为了他给仇人下的毒已经见识过了,那他也该替少爷向蒙绕助复仇了。 作为虞军的一员,蔺南星与蒙绕助谁死谁活,都是刀剑无眼的事。 离了战场,蔺南星无权也无意对大虞的重要俘虏动用私刑。 但沐九如咽不下蒙绕助伤了蔺南星的气,蔺南星同样咽不下蒙绕助曾可能间接害死沐九如,让他家少爷千里奔袭,劳心劳力赶来龙城救他的气。 蔺南星道:“逢雪,去拿弓箭来,挑个三石的。” 逢雪愣了愣,低低应了一声。 蔺南星惯用的弓足有八石,军中几乎没人能拉得开。 想来如今蔺公的身体还未好全,那弓他暂时拉不动了,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使三石的。 逢雪心里一下子有点酸涩,但也没有多伤春悲秋,领了命便走进风雪中,替蔺南星拿弓箭了。 他向附近巡逻的虞军借了武器再回来时,蔺南星已经离开了那间腌臜的营帐,宽大的手掌里握着把纸伞,孑孑孤立在大雪下。 逢雪走到蔺南星的背后,轻声道:“蔺公,小的把弓箭拿来了。” 蔺南星“嗯”了一声,依然缺少血色的唇边飘出不少热腾腾的白雾:“伞你拿着,弓箭给我。” 逢雪喏了一声,立马接过伞柄,替蔺南星遮风挡雪,又递出弓与箭囊。 蔺南星捏紧弓身,并未接过解囊,而是从中抽出一支箭矢,对逢雪挥了挥手。 逢雪机灵地后退了好几步,不给蔺南星张弓碍手碍脚。 随着伞面离开,满天大雪将蔺南星倾覆其中,朔风与虐雪冻得大伤初愈的蔺南星都觉得寒凉透骨。 他轻轻喝出一口气,面向蒙绕助所在的营帐,从袖中摸出一只扳指,给自己戴上,显然对这一出早有准备。 他调整完扳指的角度,便握紧弓身,搭箭,然后…… 缓缓张弓。 这里离那个帐子其实已有些远了,拉开的帐帘在逢雪的视野里只有苹果大小,里面更是黑洞洞的一片。 蔺南星却轻而易举,就能将帐内的一切看得仿若近在眼前—— 满脸血污的蒙绕助已敏锐地感受到了他散发出去地杀气,抬起头来,用那只完好的眼睛地打量着帐外。 蔺南星对他遥遥勾唇,手臂继续用力,箭身摩擦扳指,发出雪落般的声响,弓弦紧绷,吱嘎声如踩雪一般。 随后,“嗖——!” 是风声。 箭风穿过寒风,没入暗室之中。 屋里血花飞溅,闷哼声响。 屋外冰清玉洁,大音希声。 那一箭要不了蒙绕助的命,但外伤与毒发的痛苦会伴随他,直到他被押送进京,命运走向另一个或是死亡,或是生不如死的转折。 蔺南星收回视线,不再望向那个暗无天日的角落,将弓抛给逢雪,一身洁净地向龙城皇宫前行。 他的语气难掩温柔,轻轻地道:“回吧,祜之和元宵应当差不多要醒了。” 逢雪手忙脚乱地接过扔来的长弓,一把抱进怀里,小跑上去给身体尚虚的蔺公打伞遮雪。 蔺南星将那枚扳指摘下,再次收回袖中,掸了掸箭头的落雪,搓了搓被冻僵的眉毛和脸颊。 向着他暖融融的小家走去。 第232章 相聚 小的们吵闹成一片,蔺南星往他们…… 年关前夕, 从京城而来的特使也到了北鞑龙城。 来使倒也是个蔺南星的老熟人——逢力。 但按理说逢力作为如今御马监的一把手,天大的事情也轮不到他离开京城。 蔺南星问起景裕怎么肯放人离京的,逢力挤着一张谄媚的笑脸道:“这不是圣上看小的和蔺公亲近么!这次您老立了大功, 又为大虞受了这么重的伤,朝廷自然要派最有面儿的,还让蔺公看了顺眼顺心的内臣来慰问。” 他眨眨眼:“那可不就只有我了么!” 蔺南星的脑子里一瞬蹦出十几个比逢力更合适的人选来, 哪怕是逢会来都比逢力来靠谱些。 蔺南星揉了揉眉心, 道:“御马监如今谁在管着?” “啊……!”逢力的脸上心虚一闪而过,不尴不尬道:“那啥……咱们监里这么多奴婢, 还怕当不好御马监的家吗……总,总有几个特别能干的……是……吧……” 他眼见蔺南星一对凤眸直直望着他, 语速越来越慢, 话锋一转道:“那不是战事差不多结束了嘛!北边不打了,举国的资源只支援南方水战,不是轻轻松松!再说, 吴王管着的吴地像个大金库一样, 成日往京城送钱,定然出不了岔子的……” 蔺南星对这套说辞嗤之一笑,不置可否,但也不再探究御马监到底如何了。 这么大个朝廷, 囊虫占了近半,也没见大虞真就完蛋了,想来御马监少个太监、少监一年半载的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蔺南星转而看起了手里握着的圣旨。 逢力作为特使,刚到龙城就颁发了京城带来的旨意,里面基本都是些对北军将领和俘虏战利品的安排—— 首先是俘虏和战利品们,等年关过去,就由逢力和部分北军先行押送回京。 而诸多北军将领, 尤其是受了伤的蔺南星,则是等开春回暖后再带北军大军一同回京,论功行赏。 这安排倒是十分仁厚,给足了蔺南星体恤。 毕竟当年耿信达在南夷战场上受的伤更重,安帝也没让耿信达修养,直接让人抬着昏迷的主帅上京了。 圣旨最末还写了些年节赐下的小赏,刚才逢力也都发了下来。 其中就包括一些御膳房里出品的饺子和汤圆,可供北军将士们远在他国也能过上大虞的节日,吃上家乡的食物。 可惜蔺南星让心心念念的,朝廷给沐九如的赏赐始终没来。 ……虽然,蔺南星此前就没听见京城传来与此相关的风声,圣旨里没写针对沐九如的部分,也是意料之中。 但这不妨碍蔺南星替北军接下圣旨时,还是小小地埋怨了一下朝廷机构臃肿,办事效率缓慢。 不过蔺南星此刻看着圣旨,倒也没在关注那些正事或是私事,他的目光落在圣旨颁发的日期上—— 半个月前。 那就证明,逢力从京城来到几千里外的龙城,只用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几乎可以算是日夜兼程,逃亡一般。 逢力这是在朝堂上遇到了什么麻烦,才火烧眉毛地来了北鞑? 蔺南星摆了摆手,打断逢力的废话,道:“是惹了什么人,才来的这么急?” “……”逢力脸上的笑容一个搁楞,差点消失,他勉强勾着嘴角,打哈哈道:“啊呀,蔺公,也不看看小的是谁的人,我有蔺公罩着,谁敢不长眼来惹啊!” 他躲开蔺南星怀疑的目光,拍拍胸脯强调道:“小的没惹上麻烦,真的!” 蔺南星:“……” 既然逢力都这么说了,看来惹到的麻烦也不需要他来处理。 ……也许是风流债吧。 蔺南星便略过了这个话题,大手一挥,放逢力忙去了。 虽说……逢力这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忙的,他抵达龙城的日子本就比朝廷预计的要早,故而留给他处理政务的时间就更长了。 他完全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潇潇洒洒地度假上一段时间。 龙城的条件比起京城来相对艰苦了些,吃得不如内廷的厨房美味,住得也不如逢力的小寝室舒坦。 但难得出来放风,逢力公公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哪儿哪儿都能见到他。 蔺韶光习字习舞时,逢力就在一旁挤眉弄眼,指手画脚,卖弄学识。 耿统锻炼比划时,逢力也要撩袖子上去打上一场,然后被揍得屁滚尿流。 逢雪忙进忙出,为蔺南星处理公务时……逢力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 甚至沐九如偶尔得空,不治病医人时,蔺南星还能看见逢力谄媚地试图给他家少爷捶肩捏腿,嘴里嘀嘀咕咕地妖言惑众,说些什么:“正君,小的以后就留在龙城,伺候正君和蔺公……” 还有:“小的再也不想待在内廷了,小的就要做正君的奴婢。” 然后:“小的保管比多鱼和逢雪伺候人贴心!” 蔺南星听得眉头直跳,看着逢力那张俊逸又讨喜的脸越看越不顺眼。 这到底是在和少爷表忠心呢,还是在挖墙脚呢?! 考虑到逢力素来言行不端,为了避免这下属和曹贼有相似的爱好,蔺南星一把提着人的衣领,直接把逢力寻了个人少的窗户扔了出去。 “滚回京城!”他把窗一关,眼不见心不烦。 逢力冤声震天,就差哭出孟姜女倒长城的势头来,又是说他献药、献铃有功,又是说他此前传授了蔺南星颇多,一心向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差点把蔺南星的老底,当着沐九如的面给全翻出来了。 蔺南星被吵的脑袋脑袋生疼,只得松了口道:“……过了年再回。” 逢力立马收了哭声,对着窗户缝一顿飞吻,都快把窗子给亲破了,道:“就知道蔺公您最爱小的了,小的也爱您!” 他说完就兴高采烈地离去了,只留蔺南星拔剑四顾心茫然,黢黑的脸色活像是生吞了八百个苍蝇。 该死的逢力,成日污他清白! 但逢力的到来无疑给北军上层注入了一股活力。 虽然耿统、孙连虎、蔺韶光混做一堆,外加个偶尔和他们一起玩闹的乔脉植,本就已经活泼到了扰民的地步,但逢力就是有本事让这氛围更上一层楼。 几个小的今个在高台上堆雪人,不慎砸晕路人,明个撵着羊的屁股跑,导致羊群失控,后个往北鞑俘虏营里扔炮仗…… 蔺南星是没一日能消停住,天天一见着逢雪支支吾吾的模样,他就知道—— 又来了! 然后蔺大家长只得离开香喷喷的夫郎,或是暖热热的被窝,任劳任怨地走向事发地,然后撞上与他一样,认领闯祸崽子们的多鱼、白锦和桑召。 最后便是四人一起生无可恋、怨气冲天地处理乱子或是赔礼道歉。 这种过度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除夕当日。 那日一早,龙城又迎来了新客人。 也是京城来的特使——逢会。 不过逢会并非是专程来龙城办事的,他手上的公务全在寒州,此次前来,只是正好趁着年节与上峰和同僚们一起欢庆佳节的。 但成日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逢力见了逢会却是活像是见鬼了。 逢力公公的俊脸五官一阵乱飞,看天看地不看逢会,道:“啊呀,咱家在龙城已经耽搁许久了,万岁爷急着要见这些北鞑贼子呢!这年看来是来不及一起过了,蔺公,小的这就告……” 他话没说完,就被逢会抢白向蔺南星告辞了一声,然后提溜着拽进一间屋里了。 随后逢会和逢力在房间里吵吵嚷嚷了许久,又突然没了声。 只留一群给逢会接风的人面面相觑。 不过考虑到逢力不论和谁同处一室,都不可能会发生什么好事,蔺南星便也不再管他两的恩怨了,直接让大家散了伙,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去。 等到暮色四合,黄昏过后,龙城的雪依然不停,洋洋洒洒地积了有半人高。 虞军们清空了城内的一块广场,燃起篝火,烤上牛羊,又煮了宫里赐下的水饺、汤圆,就着北鞑藏宝库里找到的烈酒,就这么开了宴,吃起了年夜饭来。 有袍泽在侧,有肉有酒,也算是过了个别开生面的新年。 蔺南星一家和他们的亲信们全聚在个稍小些的篝火旁,大伙又是喝酒吃肉,又是拉呱划拳。 耳畔是人声鼎沸,头顶是瑞雪纷飞。 哪怕远在异国他乡,气氛也热络得不输往年。 消失了大半天的逢会和逢力倒是赶上了年夜饭,没有缺席。 虽然两人都脚步虚浮,活像是上山打猎了半天一样。 逢会甚至拿餐具时手抖得筷子都落在了地上,还是逢力捡了起来,把地上的脏筷子放衣服上擦了几下,又塞回逢会手里的。 逢会一脸菜色,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用那依然不太干净的筷子吃起饭来。 蔺南星看着两人,眉头突突直跳:好埋汰的两个奴婢,他们碰过的菜绝对不能让少爷和元宵碰一口! - 酒足饭饱后,一群能说会打的人没了事做,便蠢蠢欲动地要发泄精力,彼此撺掇着在篝火前划了个擂台,比划摔跤。 逢力一上擂台就闪了腰,龇牙咧嘴地滚到了圈外,不战而败。 逢会不善武艺,对逞强好勇也没什么兴趣,便放下吃食给逢力揉腰。 没两下,逢会的手也扭了。 逢力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只好忍着腰痛反过来给逢会揉手。 蔺南星:“……” 两个人都这么虚,还要搞些有的没的,没眼看。 擂台上倒是打得火热,白锦守擂,阿芙此刻正在打擂。 摔跤算是北鞑这片游牧民族的传统活动,阿芙虽没白锦身强力壮,技巧上却是极佳,与白锦打得有虚有实,有来有回。 不过这些在蔺南星的眼里都不够看,他打了个哈欠,把目光转到了沐九如的身上。 他家少爷一喝酒就上脸,但不是那种面红耳赤的红,是白里透红,十分可爱的红。 此刻沐九如的整张脸都被兜帽和围脖上的毛绒裹住,身子斜斜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眼神有些迷迷瞪瞪的,不知是染了几分醉意,还是上午接诊了个疑难病患,导致精神不济了。 但蔺南星怎么看他家少爷,都只觉得俏丽得恍若天人。 还有那张红艳艳的嘴儿,一会儿抿一口小酒,一会儿给阿芙喝彩几句…… 听得蔺南星都想上擂台打两场了。 可惜他如今身体还没好全,就是上场了,勉强打赢了其他人,也多半赢得很狼狈。 这么一想,蔺南星当即放弃了逞威风的想法。 他从前在祜之心里留下的小英雄形象已经足够坚实了,没必要让它在今日功亏一篑。 只要他不上场,他就不会输! 于是重伤未愈,柔弱无力的蔺小郎君收起了开屏的心思,从火塘下翻出一把烤板栗,专心致志地给妻儿们剥栗子吃。 没一会儿,阿芙就从白锦那儿败下阵来,坐回了风兮和沐九如的身边,风兮揶揄了她好几声,显然没想到大师姐有这么好的身手。 阿芙如今也伶牙俐齿了许多,借着酒劲儿揶揄回去,问风兮有没有往扬州寄信。 风兮被臊得脸色通红,不停给阿芙灌酒。 小的们吵闹成一片,蔺南星往他们手里一人放了一把剥好的碎栗子,连叶回、逢雪,还有那两个从京城来的、残疾了一般的下属他也没有偏颇,都分了几颗过去。 大伙各个受宠若惊,感谢的话语一叠声响起,蔺南星摆摆手,又往沐九如和蔺韶光的手里塞栗子。 这次的栗子则是每一颗都完完整整,珠圆玉润,和玉把件似得。 众人:“……” 嗐,他们这些糙人,和蔺公心尖尖上的人儿有什么可比性。 逢雪面带微笑,把栗子碎屑塞进自己嘴里,嘴里含含糊糊得不知在说什么,似乎像是“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擂台下面欢声笑语,擂台上面热火朝天。 守擂者换成耿统后,蔺韶光也跳进了擂台,要挑战他家耿统大哥。 结果小小的人儿不仅没摸到好大哥的一片衣角,还被耿统带着溜了两圈,自个儿迷迷糊糊地跳出了比武场。 蔺韶光懵懵地看着自己的脚底,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如何走出圈外的。 多鱼给傻不拉几、可怜兮兮的小祖宗塞了把剥好的花生米,拍拍手道:“哥给你报仇去!” 不过结局么…… 多鱼大哥自然也被身经百战的耿校尉给打下擂台了。 蔺韶光捧场地给了他败阵的多鱼哥哥一个大抱抱,还把小爹爹给他的栗子全供奉了出去,夸道:“多鱼哥哥最厉害啦!打得好帅啊!”他小声道,“比统哥哥还帅!” 虽然打输了,但是很帅气的多鱼立马鼻孔朝天,叉腰哼哼道:“那是,也不看看你哥是谁!当年我可是凭借这张帅脸,才争取到伺候正君之位的!” 他大言不惭地吹捧自己,顺便毫不客气地笑纳了小祖宗孝敬的大栗子们。 时间再晚一些,众人便聚在一起放了鞭炮,然后换了地方,坐到遮风挡雪的北鞑皇宫内一同守岁。 沐九如给大伙都包了红包,但这回在场的小辈人数实在太多了,北鞑这里又连个红纸都没有,沐九如就听了蔺南星的建议,干脆也不发铜钱了,直接从皇宫的藏宝库里就地取材,给每个人都送上一份金光灿灿的“压岁钱”。 再晚些,轮到吃水饺了,就又到了蔺南星一家的传统活动开始的时候。 逢雪去年跟着蔺南星和沐九如他们一同过了次年节,对这向饺子仙人许愿的风俗有了些了解,便负责向叶回、逢会、逢力等人解释说明。 逢雪自个儿吃了个水饺,高高兴兴道:“我这次回京,定能升官发财!老天保佑!” 叶回握了握拳:“我也想出人头地。” 逢会看了看周遭的氛围,虽觉得这项活动有些幼稚,却也合群地笑道:“那我也许个愿,希望明年能升个官,成为掌印太监。” 边上的多鱼叹道:“你们都好上进啊,咱家就不一样了。”他两眼放光,吃了个饺子,道,“咱家想告老回家!告老告老告老,离京离京离京!” 逢力附和道:“咱家也要告老告老告老,离京离京离京!这内臣谁爱做谁做,日子没法过了!” 逢会:“……” 逢会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逢力,看得逢力越发心虚。 逢力色厉内荏,瞪他道:“不,不行吗?!咱家要罢官!” 逢会淡淡陈述道:“你是被俘进宫做奴婢的,这辈子都没告老的可能。”他把逢力那碗水饺全都倒进了自己碗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道,“莫痴了。” 逢力瞪着逢会碗里快要满出来的饺子,道:“会兄,你才是,别吃这么多!你又不爱动,再胖就更不好看了。” 逢会:“……” 逢会的眼神冷得像要杀人。 阿芙已有两年没吃上水饺,也有两年不曾与师长亲人们一同过年了。 她和风兮、白锦、孙连虎这些姐妹们各自许了愿,说了会儿小话,大伙儿不知不觉间就哭成了一团。 毕竟年后她就要离开龙城,回归部族了,而其他人也都是要随军上京的。 离别在所难免,且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蔺韶光依然对离愁懵懵懂懂,似乎只要不与两位爹爹,还有多鱼分开,他就很能接受一次次的暂别与相聚。 “你们都说了愿望,但我的愿望还没说呢。”他捧着碗,挤到人堆里,看着蔺南星身边的逢力、多鱼这些宦官,道:“我今年有新的愿望了!很认真的!很想很想实现的!” 蔺韶光尽力吸引爹爹们和大伙的目光,高声道:“而且今年只有一个!” 蔺家的小祖宗开口说话了,众人自然是要给面子的,哭成一团的阿芙几人也收了眼泪,望了过去。 蔺南星和沐九如相携看着他们的好大儿,眼里都有些诧异。 毕竟之前不论哪一年,蔺韶光都至少要许上十个八个愿望,恨不得让那饺子神仙一年到头都忙个不停。 蔺南星笑道:“什么愿望,说吧。” 既然蔺韶光有这么恳切想要达成的愿望,不管是什么,他这做爹爹的,都要给好大儿实现了! 他出生入死得来的权,不就是为了让妻儿们生活无忧,心想事成么! 蔺韶光见众人看向他了,这才停止了卖关子。 他睁着大眼睛,像是看着饺子,又像是看着蔺南星和逢力,道:“小爹爹,逢力叔叔,到了京城以后,我要进御马监做公公!” 沐九如:“……” 蔺南星:“……?” 逢力:“啥?!!!” 蔺南星慈爱的目光瞬间消失,变得犀利、冰冷、审视,缓缓地划过身旁每一个奴婢的脸庞。 逢雪、逢会、逢力、多鱼…… 到底是谁—— 带坏了咱家的好大儿?! 第233章 远游 沐九如一笑千金“眷侣在侧,呼朋…… 热热闹闹的春节过后, 逢力便带着战利品、俘虏们出发前往京城。 逢会二话不说也跟着走了,临行前逢力一步三回头,哭丧着脸道:“蔺公, 您当上将军以后,可得想办法把小的从内廷里捞出来啊!哪怕将来一辈子给蔺公和正君做个洗脚奴,小的也愿意!” 蔺南星听了一阵恶寒, 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脚有点不干净了。 逢会更是脸色黢黑, 扬鞭抽了下逢力胯.下的马臀,直接把人给赶走了。 他对逢力不太客气, 可面对蔺南星和沐九如时,脸上又挂起了温和沉稳的笑容, 举止得体地向贵人们告辞一声, 这才追着逢力缓缓远去。 逢力气得吱哇乱叫,两人走得远了,都能听见逢力在叫嚷些什么“别以为你鞭子用的好, 咱家就会屈服”、“咱家对蔺公是一片孝心”、“我错了, 会兄,咱们做回兄弟不成吗”等等…… 蔺南星耳朵微动,眯了眯眼,对沐九如道:“阉宦的私下作风并非全像他们一样混乱, 咳咳,我向来洁身自好,和他们不同。” 沐九如:“……”他也从没怀疑过蔺南星的作风。 他合理怀疑小郎君只是在借着由头抬高自己。 沐九如轻笑道:“是是,我家蔺小公公最是清白了,放着一个后院的妾室连看都没看过一眼,我真是好福气。” 蔺南星脸色骤然一红,虽是被沐九如揶揄, 心头也不由得有几分得意,连嘴角都高高地翘起来了。 毕竟他就是这么洁身自好!清清白白!能让少爷满意,就是他最大的福气! 两人身后的耿统不解风情,却也有些自己的忧虑,他插嘴道:“小叔叔,你说逢力公公之前是不是看上我了,怎么他这些日子里老往我这儿凑,被揍得鼻青脸肿了还笑嘻嘻的,还有那逢会公公也总是说话刺我,是吃醋了吗……?” 耿统皱着张脸:“他们好可怕。” 蔺南星:“……” 还有这回事?他都没注意。 不过逢力那厮不管往谁那儿凑,都好像别有深意一样,蔺南星立马就相信了耿统的一面之词。 蔺南星只能安慰他:“逢力和逢会两个人加一起也打不过你,回京之后若是他们惹你了,你就揍他们,咱家给你撑腰。” 耿统这才放下心来,立即应下来,道:“好的,小叔叔!”他想了想又道,“其实逢力这人挺有意思的,什么都敢玩,之前我们还拿祭天金人去砸鸟窝,掏鸟蛋了。只要他没看上我,我觉得还能处处。” 蔺南星:“……” 年节前那段鸡飞狗跳,从温柔乡里被揪出来,然后给兔崽子们擦屁股的痛苦时光似乎又翻腾了出来。 蔺南星的笑容瞬间失踪,面无表情道:“逢力和逢会之前就是好友,但是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变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耿统:“……” 耿统瞬间就怕了,朋友可以少一个,但是媳妇绝对不能有! - 冬季过去,北鞑的国土也逐渐解开冰封。 湿漉漉的草原展露了出来,到处都是喜人的嫩绿色,举目望去天高云低,碧海万顷,牛羊成群。 沐九如的生成在春末时分,若在湖州,这个时节气温已有些暖热,但北鞑这片也只是刚刚融了雪,见了阳光。 朔风不再把人吹得皮肤干裂,血液凝固,但大伙的衣服依然没减多少。 便是坐在烧了碳的龙城皇宫里,沐九如依然里三层外三层的,虽没带伞皮毛风帽,却也过了件厚厚的大氅。 实在是这北鞑,哪怕是皇宫都四面透风,烧了碳都不知冷风是从哪儿钻进来的,难怪鞑子都爱住帐篷,毕竟他们天子住的宫殿都磕碜成了这样,更别说其他建筑了。 蔺南星本是打算让人修葺一番屋子,再砌个炕床出来的,不过沐九如觉得他们在北鞑这儿也住不了多久,就没让。 反正他白日里也不住屋子,要去行医治病,回屋了要是觉得冷,他也可以窝在蔺南星的身上,夜里更不用说,只消抱着火力壮的小郎君,就半点也不担心会受凉。 蔺南星被这突如其来的好待遇砸得昏头昏脑,后来也没再说修房子的事了。 此刻沐九如衣着厚实,甚至还十分鲜亮,火红狐氅围在肩头,艳丽的容貌衬得他眉眼越发明艳。 不过他也确确实实得比往日明艳上了些许—— 今日是沐九如的生辰,蔺南星起床后就伺候着他家少爷梳妆打扮了一番。 米粉给敷上了,胭脂给抹了,口脂也尝过了。 蔺小郎君做足了自己喜欢的事儿之后,又乐颠颠地给沐九如煮了长寿面。 他端着餐点进屋得时候,高高大大的身后还跟了一长串的小尾巴。 所谓失道寡助,得道多助,沐九如这样温柔仁善之人,只要与他有过交情的人,都会愿意与他交好。 蔺韶光、风兮、多鱼这三个家里人自不必说,首当其冲跟着蔺南星进了屋子,没让沐九如想的是,年后离开了龙城的阿芙也来了。 显然她惦师父的生辰,刻意又离开大风部专程趁着今日赶来了这里。 跟在他们之后入屋的便是沐九如的友人桑召和乔脉植。 然后如耿统、白锦、孙连虎、叶回、逢雪等关系较远些的也一并来了。 甚至还来了好些龙城、雁成、甚至其他城池的百姓。 ——自从雁城与龙城的道路变得能让虞人通行之后,岁安医馆那里就由陵光号牵线,从雁城往龙城带来过一些疑难的病患。 毕竟岁安医馆如今虽然还开张着,但像沐九如、桑召这些拔尖的大夫,都为了医治蔺南星来了龙城。 沐九如的名号早在他之前通过截肢治愈重症鱼脐疔的患者时,就已经在寒州各地打响了。 只是那时的他的名誉只能算是褒贬参半,直到沐九如用重金换来的鲊菜汤配方,彻底解决了雁城的鱼脐疔后,祜大夫妙手仁心的名声终于越传越广。 许多雁城的百姓宁可离家千里,也要到龙城来向沐九如求医,其他城里也有些病患通过鲊菜汤治好了时疫。 于是沐九如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哪怕身在异国,都时常要接待从大虞专程找来的病患。 但这对沐九如来说,无疑是对他医术最大的认可,因此哪怕日日忙的晕头转向,他都发自内心感到乐意。 此刻这些来到沐九如屋内的虞人有暂住龙城的老病患,也有从未见过的新面孔,再加上蔺南星和沐九如的亲眷们,大几十个人把本来还算宽敞的屋子挤得密不透风。 沐九如立即站了起来,惊道:“怎么都来了?” 大伙连忙客套着道明来意,在蔺南星的指引下,一同围到了沐九如的桌边。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吉祥话。 蔺南星在沐九如面前放下长寿面,看着他又长一岁,依然俊丽可爱的少爷,温声道:“生辰吉祥。” 众人一同道:“生辰吉祥。” 沐九如还有些楞楞的,客套道:“多谢……诸位吉祥。” 蔺韶光笑嘻嘻地冲进自家大爹爹的怀里,塞了一颗小圆珠进过去,道:“送爹爹的礼物,这是我自己做的合香珠,你闻闻喜不喜欢?” 沐九如被拉回了注意力,他低头看着手里小小的一颗珠子,暗红色地香珠表面看着不太光滑,各种药材的味道混在一起,闻着也有些突兀。 但显然,制作合香珠的每一步,都是蔺韶光亲自做的,因此才会产生这么粗糙的一个成品。 沐九如垂下眼眸,露出温暖的笑容,道:“这味道很好闻,爹爹很喜欢。” 不论是对礼物,还是对送自己礼物的儿子,他都很喜欢,很珍惜。 其他人也一个个放下了备好的礼物,从吃食到武器,从药材到蛊虫,林林总总,无一不足。 最让沐九如惊讶的是雁城来的几个百姓,他们竟也带了许许多多的礼物,放到沐九如的面前。 有珍贵的玉器,也有寻常的鸡蛋、蔬菜,据说都是雁城被沐九如救过的病患托他们送来的。 雁城无疑对沐九如来说,是他住过最特殊的城市。 他在这里开始了真正的事业,经营了一家医馆,也在这里经历过城破的险情。 他用医术救了雁城的许多人,也用蔺南星给的权柄,用自己的决断,就下整座城池。 对雁城的百姓们来说,沐九如同样是在他们心里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 带来礼物的雁城百姓道:“祜大夫,大伙都很想你,若是没有祜大夫,雁城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样。您来龙城没两个月以后,鱼脐疔也彻底好了,城里现在哪儿哪儿都热闹得紧,您若回去了定会大吃一惊!” “这些都是还算拿得出手的东西,有些娃娃连木人也想让我带来,还有好几家养了猪啊鸡啊想送给祜大夫,我也没这本事拿上。” “这菜啊蛋啊的,还是我听说龙城吃不上,才带来的。” “嗳,您什么时候回雁城呀?到时候保管您能日日能吃上最好的肉,百姓们排着队想让您去他们家做客呢。” “……” 雁城的那些百姓们你一句我一句絮叨个没完,他们说完以后,其他地方的百姓也一叠声地说着沐九如的好话。 直到阳春面都有些坨了,这些闲杂人等才算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屋子,只留了蔺韶光、耿统、白锦这些亲近的眷属们还在屋内。 几十个人变成十几人,屋内一下子冷清了些许,但依然热闹。 沐九如在众人的簇拥中垂下眼帘,看着眼底这碗汤色清澈,面条涨开得阳春面,突然就觉得眼底也有些发涨。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热闹的生辰,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么多人喜爱。 他的人生本来早该断绝在冷宫中的,现在却因为蔺南星的缘故,让他有了这么多的同伴与拥戴。 也有了一日比一日幸福的生活。 沐九如用长寿面的时候,屋里众人也弄了些早点,一同吃了起来。 一群人吃饱喝足后,蔺南星拿出一对柔软的革臂鞲,轻手轻脚地挽起沐九如的衣袖,含笑道:“早两年我就答应了你,要带你看北鞑的草原,如今祁连山脚下草长莺飞,我们打马去踏青吧。” 沐九如早就被蔺南星知会过今日有特殊的安排,为此他昨日养足了精神,今个去哪儿都不成问题。 他虽没料到蔺南星会带他去看草原,但对远游踏青他也很是期待,立马爽快地应了一声。 屋里这群小的随着这声应答也欢呼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草原、马匹、踏春的话题。 蔺韶光像舞狮子一样高高举着沐九如的风帽,走到两个爹爹的身边。 蔺南星接了过来,将帽子覆在沐九如的头上,系好系带。 沐九如被父子俩照顾得很是妥帖,他摸了把儿子的脑袋,柔声道:“元宵,去给你小爹爹也拿顶风帽来。” 蔺韶光应了一声,这回手里举着两个风帽,一大一小,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的爹爹们。 沐九如心里软乎成一团,吻了吻好大儿的脸蛋,先和蔺南星一起给好大儿带了风帽,又从蔺韶光的怀里取出那顶大帽子,系到蔺南星的头上。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的,每个人都好像都上顶了个毛茸茸的小黄兔一样。 穿戴完毕后,十多人各自牵上自己的马,洋洋洒洒地离开了龙城。 踏春的队伍不算太长,闹声却是喧天。 沐九如骑着榴霞,蔺南星骑着乌追,两人并辔在队伍的最前,之后便是一长串肥马轻裘的俊男靓女。 蔺韶光骑着他的小矮马,混迹在一群大人堆里,他的小马儿迈着四根短腿,蹄子跑得生风,依然追赶其他人有点艰难,他忍不住叫道:“等等元宵,多鱼哥哥,统哥哥,爹爹,师姐,等等元宵——!” 他的马儿是蔺南星特地从一个游牧部族里收来的,如今矮矮小小的一个,往后便是长足了也就毛驴的大小,足够蔺韶光骑到十几岁了。 蔺韶光很是喜爱他的小马驹,亲自给马儿取了名,这回不再取什么“小星”、“小九”这样没有文化、也没规没矩的名字了,而是苦思冥想后,取了个“六花”的名字。 他的马驹白乎乎圆墩墩的一只,正合“雪”的蕴意。 前面的大部队们听着蔺小少爷的叫唤了,便三三两两地放慢了步伐,但嘴是停不下的,纷纷打趣起了蔺韶光的短腿马来。 蔺韶光急得不行,踩着小马镫,催动六花加快步伐,嘴里还要替他的宝贝六花正名:“还会长高的!六花很快就会长得比小爹爹的乌追还大了!” 乔脉植挤眉弄眼:“那你也得长得比落落大才行,不然骑不上六花呀。” 蔺韶光单手叉腰,哼道:“那是当然!我一定能比爹爹们长得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众半大不小的少年们全都被童言童语给逗笑了,沐九如回头望着身后的动静,红唇也高高翘起。 他笑着对身侧的蔺南星道:“孩子们都好高兴。” 蔺南星也刚好转过头来回看向沐九如,他看着眼前郎君如画的眉眼,心头微微一动,道:“你呢?祜之,你也很高兴?” 沐九如愣了愣,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嘴已经笑得发酸,可这嘴角又好像怎么都落不下来。 他垂下纤长的睫毛,笑容变得更深,几乎甜得似能沁出梨涡来,道:“高兴……” 他抬起眼眸,望向身后的长队,远方的龙城,还有眼前无尽的沙漠……又似乎能一眼望穿这些龙荒朔漠,白草黄沙,看到祁连山下的平川旷野,一碧万顷。 这也是他在京城里,他此前的人生里不曾见过的风景。 沐九如扬鞭驱动榴霞,音色忍不住拔高,道:“眷侣在侧,呼朋唤友,远游踏青……” 他回眸,如绽放在大漠中的红花,艳若桃李,一笑千金。 “落故,我很高兴!” 第234章 相公 蔺南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彻…… 远游踏春的一行人走走停停了约大半日, 终于在下午赶到了祁连山脚下。 连绵山脉的高峰处雪色依旧,山脚下却已是满目春台,碧波万里。 不少放牧人等不及整个春日都休牧, 趁着春末的到来,就提前游牧了起来。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遍地散步着悠闲的牛羊、牧马, 山上的雪水融化成川, 淌过草丛间的溪床,消失在远方。 清冽又温润的气息飘荡在每个人的鼻尖, 耳畔似乎还能隐约听见牧民们悠远的乐声,与古朴的歌谣。 这块地方属于大风部游牧会经过的地点, 阿芙对这带十分熟悉, 招呼了一声,便带着一众兴致勃勃的少年们游玩去了。 沐九如有心也想跟着大伙一起去,但他到底没有孩子们精力充沛了。 于是他和蔺南星便留在了附近, 一起牵着榴霞和乌追, 漫无目的地走着。 草海近半人高,柔柔地剐蹭着两人垂落的手掌,湿润而清新的草木香气无处不在。 虽然偶尔也会突然闻到一股粪便的臭味,或是牛羊群聚时浓郁的畜生味, 但不论是香是臭,是荒漠或是草地,这些都是北鞑独有的风土人情。 也是蔺南星出生入死,打通的道路,开拓的地盘,这才让他们能享受到此刻清风入怀、春和景明的惬意。 虽然蔺南星此前已给过了沐九如生辰礼,但沐九如却觉得眼前的这些, 才是蔺南星给他的贺礼。 ——目之所及,都是属于他心上人的无上荣耀。 蔺南星与沐九如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僻静的山脚下。蔺南星见这里没有牛羊,便从背囊里取出地毯铺在地上,架起了小小的篝火,煮着酥油茶,热了些茶点给两人垫垫肚子。 此刻天色有些向晚,红红的日头给绿草镀上金边。 蔺南星估计今日他们是赶不回龙城了,幸好他们全员带了帐篷,也都是能骑善射之人,不论是打猎,还是向牧人购买牛羊,都不至于饿着。 不过晚膳自然是要等大家集合以后再一同用的,沐九如的肚子暂时还不饿,蔺南星就也没吃饭、做饭的心思。 蔺南星专注地搅动着小锅内的油酥与茶汤,丰腴的奶香与茶香很快便充斥了整片空间。 沐九如坐在蔺南星的背后,静静地靠着他的郎君休息。 一会儿过后,他见草丛把这片遮得严严实实的,便不再讲究风度,直接躺了下去,惬意地眯起眼睛,在微暖的春风中欣赏天上的霞光万丈。 天上的云彩层层叠叠,宛若仙人在空中挥舞彩绸,沐九如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微微翻了翻身。 视野掉了个个儿,转到了蔺南星的身上。 他的小郎君肩宽腰细,褪去风帽后,那对耳朵在暮光下泛着鲜亮的红色。 只看背影,都很是俊逸。 沐九如圈起双手,将下巴搁在自己的臂弯上,靠着个枕头一般,惬意道:“北鞑的草原,真漂亮呀。” 蔺南星耳朵动了动,回过头来轻轻笑道:“此役之后,北鞑必然是要向我朝开放国境了,少爷若是喜欢这里,以后……我们常来小住。” 虽说这以后,也不知要多久,但总不是遥遥无期。 如今北鞑已被破国,蔺南星也达成了景裕的期望,他们一家即将回到京城,论功封赏…… 一切都越来越好了。 蔺南星想到这些心里不由地高兴,他乐呵呵地拨弄了下篝火,倒了杯酥油茶出来,柔声道:“口渴么,要起来喝点水吗?” 沐九如懒懒道:“不渴。”他轻笑,招了招手,“落故,来,别忙了,歇一会吧。” 蔺南星想说自己不累,但沐九如此时躺在刺绣繁复的毡毯上,脸颊上的绒毛都似乎在散发着金光,像只华贵的波斯猫一样慵懒又皎洁,直接把他勾得昏头昏脑。 蔺南星瞬间就觉得自己累了,需要靠着沐九如才能恢复体力。 他三两口灌下滚烫的酥油茶,从火上移开炖煮着的茶壶,速度飞快地坐到了沐九如的身侧。 没一会儿又鬼鬼祟祟地躺了下来。 两人手臂贴着手臂,像是离得有些远,又似乎已经靠得很近很近。 天上的云朵色彩各异,金色、红色、粉色的一团团,低得好像近在眼前。 天空不再是湛蓝色的,而是变成了灰灰的淡蓝。 草丛被风拂过,奏响万物和鸣的乐曲。 沐九如身上的幽幽香味,也随着青草地气息,沁润他的鼻尖。 蔺南星舒展着颀长的手脚,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似乎被春意给打开了。 他低低道:“时光忽然变得好慢……少爷……”他侧过头来,看着身旁之人,又挪了挪脑袋,几乎要与沐九如额头相贴。 “好想就这么和少爷一直躺倒老去。”他闭上眼睛,鼻尖都是沐九如的气息,让他心跳沉沉,又格外安逸,“我们一直一直,再也不分开。” 沐九如被蔺南星近在咫尺的鼻息弄得脸上一烫,也被耳边的低语说得心里发酸。 他像蔺南星一样,闭上眼睛贴近身前的热源,轻轻地道:“嗯,我们再也不分开,一直到我们都很老很老了……还这样躺在草丛上,看着天空,说着情话。” 他轻笑:“好不害臊的两个老头子。” 蔺南星想到那个情景,也被逗笑了,嘴角咧开,笑的好不幼稚。 他睁开眼睛,正好与沐九如目光相接,彼此眼里都是浓郁的笑意与情意。 蔺南星眨了眨眼,瞳色深邃了些许,试探着往沐九如的唇瓣靠近。 沐九如被蔺南星说来就来的亲昵给吓了一瞬,但此刻的气氛实在太好,他的犹豫也只有那么一瞬,之后便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两人再睁开眼时,天光已悄然褪去。 夜色低垂,繁星明媚,两人的眼里盛着篝火点亮的红色星子,有些温情,又有些暧昧。 沐九如脸颊绯红,眼尾紧张得坠了点泪光,手指尖不知不觉也抓上了蔺南星的衣襟。 小郎君碰了碰那微微颤抖,十分可怜的手背,旖旎地心思一下子就散了,只觉得这手有些偏凉,生怕少爷冻得病了。 他立即伸出大手捂贴心的捂了一会儿沐九如的手掌,然后又去翻了条毯子出来,两人一起裹着。 不害臊的两个准老头,就这么从看天空,变成了看星星。 缠绵的气氛褪去,如今剩下的只是温馨。 沐九如窝在蔺南星的身边,手里捧着热乎乎地酥油茶,嘴里本就有蔺南星带进来醇香奶味,如今这味便更是浓郁了,沁得人嘴里心间都暖洋洋的。 他抬起头,在茶汤的雾气中,望着满天的星斗。 那些星星离得他们好像很近,一伸手就能摘到一般,又似乎高不可攀,广阔无穷。 而他们两个旅人如此渺小,又如此贴近,看着同一片风景,经历同一段人生。 沐九如好像真的体会到了蔺南星所说的,时光漫长,倏忽老去。 他依偎在蔺南星的臂弯里,而他们都裹在毛茸茸的毯子里,很温暖,很静谧。 沐九如轻轻道:“落故……我今年都三十……三十三了吧……?” 蔺南星把沐九如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比自己的都记得牢,立即道:“是,少爷今年三十有三了。”他目光缱绻,指腹贴着沐九如的耳后的鬓发,温柔地摩挲,“正是最好的年纪。” “已经三十三了啊……”沐九如似乎有些感慨,又轻轻一笑,调笑道:“我如今可是连儿子都有的人了,也嫁给你做夫郎足有四年……” 他抬手挠了挠小相公的下巴:“还被叫做少爷,着实有些有些臊人。” 蔺南星微微一愣,沐九如早已独立门户,年龄也不小了,于情于理确实不该再被叫做“少爷”。 但“少爷”这个词,对蔺南星而言意义非凡,它就好像一条强力的纽带一样,让他时刻都能感到归属于沐九如的安宁。 蔺南星道:“少爷……就是少爷,不管发生什么改变,祜之都是我的少爷。” 沐九如轻叹一声,转了转身子,抬头看向蔺南星,道:“你也二十四了……再过两个月就该二十五。”他伸手抚摸蔺南星在火光下格外立体的眉眼,笑道,“也不是个小郎君了,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 蔺南星心里一暖,又像是被春风染上了潮意,他侧过头,贴上沐九如的手掌,道:“我永远是少爷的小郎君,小相公,小奴婢……还有小傻子。” 沐九如的嘴里发出轻轻的笑声,眼睛都笑得眯了缝,莹白贝齿整齐地列在唇间,他笑了一会儿,柔声道:“十年过去了,小奴婢即将成为大将军,小少爷也离开了故土,有了新的家人。” 说话间,沐九如伸手,丈量着捏起身前之人的手掌。 白净清丽的手掌与粗糙宽大的手掌指节交错,贴合着传递彼此身上的热度。 他们就好像这两只手,即便有诸多的区别,如今的却亲密而平等地依存着,谁也离不了谁。 沐九如抬起眼来,看向蔺南星长开的眉眼,轻轻道:“我永远都是你的少爷,但……该翻篇了。”他认真地唤道,“落故……相公。” 蔺南星的耳朵轰得一热,心头也忍不住悸动了起来,咚咚地跳着。 这一声翻篇,似乎并未把他推远,反倒让他觉得自己离少爷越发得近了。 好像……他在少爷的眼里,彻底不再是个孩子了。 也不再是个奴婢,不再是个需要照拂、庇佑的弱者。 他是沐九如的夫。 蔺南星的胸膛鼓噪不休,耳畔却陈静无比,只余一声声叩响的心跳,似要带着他平步青云,直上九霄。 在沐九如又长一岁的夜晚,蔺南星却成了收到礼物的那人。 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不再是一个奴婢了。 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郎君。 “夫郎。”蔺南星很轻,但很清晰地向天地、爱人、自己宣告:“沐祜之,我的夫郎。” - 谷雨的最后几日,京官终于抵达了龙城,彻底接管过这片曾经北鞑都城的管理与建设。 大虞的朝廷经过一个冬日的商讨,最终决定将北鞑收归为属国。 自此世上再无鞑国,只余向北扩展数千里的大虞疆域。 召“蔺南星与在北鞑驻留多时的虞军”回宫的圣旨也在同一时间被京官带来。 蔺南星养伤接近半年,身体早就好全了,如今八石的弓也又能拉开了,时不时还要去演武场上和别人比划拳脚。 更别说他每日雷打不动地伺候夫郎,陪儿子学习玩乐,下厨做饭、洗衣制衣,夜里还要小动作不断。 这日子不仅过得滋润畅快,精神也一如既往得好过了头,活像他压根不需要睡觉似得。 于是收到圣旨没过两日,蔺南星便带着家人乘上御赐的马车,与虞军将士们一同启程回京了。 这支长长的队伍,百日前刚抵达龙城时,兵士们因深入未知之地,满心只有背水一战的沉重与壮烈。 而回程的路上,则再无来时的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人人脸上挂着的笑容。 ——他们即将回国,带着伤疤与荣誉,也有人带着战死袍泽的衣冠。 但悲伤已被战事平息的安宁而替代,他们的心里只剩论功行赏、返乡团圆的期盼。 草原上不停响起大虞的歌谣,乐声无疑是抒发情绪最好的方式。 兵士们唱的都是大虞境内耳熟能详的民歌,从《陌上桑》到《江南》,再到《击鼓》、《无衣》…… 即便蔺南星坐在马车里,耳畔的歌声都响亮如雷,将这支衣锦返乡,穿过草原与沙漠的队伍包裹得密不透风。 沐九如听着熟悉的乐曲,情不自禁地跟着车外轻轻地哼唱着,音色低低柔柔地,并不慷慨激昂,反倒像是在吟唱的江南小调。 蔺韶光趴在车窗上,眼里亮闪闪地看着车外的景色,也跟着外头地大人们一起胡乱歌唱,唱错了跑了调了,他就停顿上一会儿,仔细听清楚了,再继续跟着“滥竽充数”。 广袤的河山与温情的车厢同时倒映在蔺南星眼底。 吵闹与安逸被单薄的木墙隔开,又似乎完全分割不开。 蔺南星垂下眼帘,悠然地摆弄炉火上的茶水,唇齿间也溢出一串悠扬的乡音。 第235章 拥戴 雁城的百姓把他们最高的赞礼、最…… 回京的队伍夜宿晓行, 走了约摸五日终于抵达了雁城。 虞军高歌凯旋路过云、定两城时,城内的百姓无不夹道相迎,鞭炮声、抛掷的鲜花相随他们直到出城, 热闹非凡。 雁城的情况也同样是如此,大军还未踏进城内,鞭炮声已从敞开的城内遥遥传出, 百姓们林立道旁, 城楼上也站了不少人,都洋洋洒洒地向路过的虞军们抛着花瓣。 温软的香风带着几片春花飘入蔺南星的马车内, 沐九如轻轻扫去蔺韶光脑袋上的几点淡粉,也伸出脑袋向外张望。 车外是一望无际的行人。 雁城的百姓比定城、云城要多些, 此刻为了欢迎北军更是倾巢而出, 哪怕有守城军持杖维持秩序,百姓们依然热情地向着北军的队伍初拥挤。 尤其是蔺南星与沐九如所坐的这辆马车处,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眼见沐九如探出头来, 纷纷伸出手去, 有抛红绸鲜花的,也有递送东西,想塞鸡蛋、塞水果、甚至塞些贵重物件的,热情的呼声互相交叠。 “祜大夫, 我的时疫全好了,多亏得您的汤药!” “祜大夫大慈大悲,要是没有您收容我,城破那会儿我早没命活了!” “祜大夫,我闺女的病是您治好的,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祜大夫,我媳妇难产, 是您保住的他娘两性命,您一定要收下这些……” “祜大夫……” 沐九如本只是作为蔺南星的正君,作为一个附庸才能混迹于虞军的队伍中,坐在功臣的马车里,如今却忽然一下子,成为了雁城所有百姓关注的焦点,甚至比虞军的将士更受到拥戴。 哪怕沐九如之前在龙城时,有听远道而来的雁城人说起过雁城百姓爱重欢迎他的话,他也只当做是客套…… 可眼前的景象,全然超出了沐九如的认知—— 从车窗向外望去,满天的花雨,热情的簇拥中,几乎每一张面孔,都是沐九如或多或少有些记忆的。 原来……在雁城居住的两年里,他已认识了这么多人,也曾救治过这么多人。 太多的物件被塞到眼底,挤挤攘攘间,红绸被风吹远,鲜花落到了车顶上,鸡蛋落到了地上,玉佩、串珠等物件也丢得丢,碎得碎。 但依然不停地有人从马车后又挤到前面,希望能将礼物送到沐九如的手上,或是再多看恩人几眼。 虞军的耿统、岳秋、白锦、还有车内的蔺南星自然也是有百姓为他们喝彩欢呼、送礼掷花的,可将士们受欢迎的程度,却远远比不上以一己之力,送无数雁城百姓逃离城破危险,又用医术救了不知凡几百姓性命的沐九如。 对雁城的百姓而言,北军是打回了雁城,让他们再次有家可回,也打赢了北鞑,是大虞的功臣和骄傲。 但真正能让他们感受到的救民于水火,让他们还有命可以回家,有命可以继续生活的,却只是沐九如这么一个白身的大夫、宦官的夫郎。 甚至蔺南星也因此在雁城百姓间的口碑越发拔高,无数人呼喊着“祜大夫”、“蔺公”,甚至还有“蔺小少爷”,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回应,或是让他们收下自己准备的礼物。 这场面太过热烈,也太过混乱,沐九如担心他们被挤伤,也担心本不富裕的百姓们损失太多财物,便扯了嗓子向外喊道:“多谢,多谢,什么都不用给!你们也别再追了!都去欢迎其他将士们吧!” 百姓们人挤着人,都疯了一般不愿听劝离去。 毕竟今日一别,往后他们大抵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位救死扶伤的神医了,也再见不着威风凛凛的蔺公公和冰雪可人的蔺小少爷…… 心有大爱之人,就连家人都是鼎鼎好看,鼎鼎厉害,让百姓们忍不住地偏爱。 沐九如喊的嗓子都哑了,却依然有许许多多的熟面孔,不断地出现在前行的车马旁,又再下一瞬间被甩到了车窗的后方。 最后实在没了法子,沐九如只好道:“都散了吧,我们一家要歇下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便狠狠心,将脑袋收回马车里,紧紧拉上了窗帘,甚至还闭合了木质的窗扇。 “祜大夫!” “祜大夫!” “蔺公!” 声音被窗户阻拦,但依然清晰地传入车里。 沐九如主动隔绝了百姓们的视线与热情,脸上却挂着压不下的笑容,脸庞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欣喜而通红一片。 蔺南星见了心中欢喜,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夫郎温热的掌心,笑道:“祜之济世救人,百姓们都喜欢你,爱戴你。” 沐九如眼睛亮极了,像是含了闪闪烁烁的星子在里头,又像是有太多太多的情绪在他的眼中潮涌:“他们也喜欢落故,爱戴落故。”他从马车的地上捡起一枚木雕的斩.马.刀摆件,放到蔺南星的手里,笑道,“还是落了一些东西进来……这应当是给你的。” 蔺南星从地上捡了一朵艳红的绢花,放在沐九如膝头:“这个一定是给祜之的,缠得很精巧。” 那花明艳艳一朵,花瓣层层叠叠,金色的花蕊晃晃荡荡。 沐九如看了很是喜欢,道:“那落故……给我带上吧?” 蔺南星应了一声,立即将红扑扑的花朵别在沐九如鬓边,那红扑扑的脸蛋旁,人面桃花相映红。 沐九如伸手轻轻捋了下耳畔的花朵,含笑问道:“可还好看?”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蔺南星没有一刻不为沐九如神魂颠倒,不论是倾国倾城的容貌,或是高洁无瑕的品德,亦或只是沐九如的存在,已是对他致命的吸引。 但他还是在心上人的询问下,认认真真地垂下视线,欣赏起了对方。 面前地郎君绯红的眼尾,扑簌的睫毛,微红的鼻尖,映着红花灯辉地眼眸,还有眼下莹亮的光芒…… 都糅合成世间最瑰丽的风景。 ——一个自信、骄傲、绽放的爱人。 “好看,最好看。”他痴迷地呢喃。 然而车外突然传来零散的声音,将他的话语盖过,对话那些呼声逐渐整齐。 “祜大夫悬壶济世!功德无量!” “蔺公英勇无匹,厚德载福!” “祜大夫悬壶济世!功德无量!” “蔺公英勇无匹,厚德载福!” 沐九如紧紧回握住蔺南星的手掌,像是走过长长一段暗无天日的雪道,终于抵达了万物生发的春台。 他在明媚的艳阳下,心上人分享温情,共享荣誉。 蔺韶光经不住对外面的好奇,还是打开了一线车窗,外头的声音顺着缝隙与花香沁入,而蔺韶光的声音更响,道:“爹爹!他们全都跪下来了!” 沐九如的心跳似乎停了一下,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次打开车窗。 车帘被春风卷得翻飞,无数飞扬的春花涌入密闭的马车。 而车外是—— 成百上千,虔诚叩拜的百姓。 有体壮如牛者,也有身姿窈窕者;有黄发垂髫者,也有两鬓斑白者;还有肢体残缺的,或是皮肤还略带斑驳,鱼脐疔尚未痊愈的…… 然而目光所及,除了官兵无一人站立。 雁城的百姓把他们最高的赞礼、最深的敬意奉给马车里“休憩”的那一家人。 不论他们是否知道,能否看见。 “他们……百姓们……”沐九如喃喃,音色似乎哑了一些。 窗外的情景同样映在了蔺南星的眼底。 蔺南星从不怀疑沐九如会被所有人喜欢,拥戴,甚至十几年前,沐九如已经经历过了被这般围堵追捧的盛况。 他的夫郎仅凭容貌就在京城里引起过万人空巷,沿途的百姓几乎把他们的马车都堵得无法行走。 但那并非沐九如真正的所求。 容貌带来的喜爱是虚假的欢愉,是羔羊被掠夺、拿来取乐的前兆。 只因为当时的沐九如拥有的太少,因此哪怕只是对他容貌的喜欢,他也全盘接过,珍重地品尝。 可若是有所选择,能够别有所长,男儿安身立业,没有人希望靠的是容貌。 如今的沐九如做到了。 他找到了攻克时疫的药物,立下了不亚于蔺南星的不世之功,也因此被回馈了万民敬仰的爱意。 蔺南星此刻万分确信,百姓们对他的高呼,完全是因为对沐九如的爱屋及乌。 而这份被附带的喜爱,蔺南星享受得甘之如饴,甚至比独自一人拥有这些更加让他欢欣雀跃。 夫夫两人在马车内,久久地望着窗外。 百姓无人立起,两人便也不曾移开目光。 春光迷了蔺韶光的眼,他双手遮头,调转视线,忽然道:“大爹爹,你……怎么掉眼泪了?” 沐九如愣怔,轻轻触了触自己的眼角,确实摸到了一点点的湿润,他眨了眨眼,道:“没有掉眼泪……是高兴……”他轻轻合上车帘,做回到位子上,勾起一点嘴角,道,“我没事。” 蔺韶光看了两眼大爹爹,好像那点泪光确实一抹就消失了,爹爹的笑容也一如既往得漂亮,依然能沉鱼落雁。 他立即打消了疑虑,又撅着屁股,偷偷掀开帘子看外面的热闹了。 蔺南星凑到沐九如的身边,借着车内的烛光看向沐九如红彤彤的眼眶,低声道:“祜之,若是很高兴,也可以哭的,不必憋着,元宵光顾着看热闹,注意不到这里的。” 他试着把沐九如往自己怀里揽,又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弄沐九如的脸颊:“我帮你挡着。” 沐九如顺着蔺南星的力道靠了过去,他的表情很沉静,隐隐挂着浅笑,但还是深深地依偎进了蔺南星的胸膛,让自己被心上的气息团团围住。 “没哭,真的……”他轻轻地道,“我只是没想过会这样,会被他们……我有些……” 他稍稍品味自己的情绪,笑道:“……有些不知所措。” 蔺南星“嗯”了一声,柔柔地拍抚沐九如的脊背,摩挲心上人的面庞。 他的祜之很脆弱,但又很坚固。 这种坚固是三十多年的病痛在沐九如的心头罩下的铁布衫、金钟罩,让所有的情绪都如过眼云烟,清风一吹就杳然无踪。 也很让人心疼。 夫夫两人在缓缓前进的车厢内静默坐了片刻,蔺韶光突然道:“小爹爹,快看,外面有个公公!” 蔺南星表情一僵,自从好大儿春节许愿,说要进御马监做宦官之后,他最不想从蔺韶光嘴里听见的两个字,便是“公公”。 他探头望去,还没看清来人,就听外头高声道:“圣旨到——” “三军止步肃立,马车中人出车跪迎,万众俯首以待诏命。” 蔺南星又匆匆瞥了一眼外头,马车此刻已快走到南城门下,听那宣召使所在的方位,大抵是在城楼上。 他当即对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有了猜测。 ……只是没想到这圣旨会这么早到。 蔺南星精神一振,立即从窗外收回视线,在沐九如询问的目光下露齿一笑,拍拍心上人的手,道:“是好事。”他笑容更甚,灿烂得仿若朝阳,“大好事。” 沐九如被这晃眼的笑容感染,也提前替相公高兴了起来。 既然蔺南星说是大好事,那必然就是天大的好事,指不定是要提前对将士们进行封赏了。 沐九如眼里亮晶晶的,道:“好,我们快下去吧。” 蔺南星立即夹起蔺韶光,牵着沐九如下了马车。 屋外春光正好,满城春花依然洋洋洒洒,一家三口举头望向城楼,几个头戴三山帽,身穿五色花锦袍的宦官正站在上头。 其中一个身穿蟒袍的宦官立于最前,手握明黄的圣旨。 城楼下的百姓与兵士们已跪成一片,沐九如刚准备带着直愣愣站着的夫君跪下,就听上头的宦官道:“蔺公公、祜郎君,上前领旨。” 沐九如道:“怎的也要我去?” 蔺南星抱起蔺韶光,迎着沐九如向城楼上走,笑容满面:“走吧,总不会是坏事。” 有蔺南星的这句保证,沐九如七上八下的心便落了地,他的夫君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朝廷为了犒赏,顺带荫子封妻也是常事。 一家三口似乎成了全城唯一还站着的人,走上城楼的时候,蔺南星和沐九如肩并着肩,谁也不比谁走在后面。 哪怕沐九如刻意放缓步伐,蔺南星也会立马跟着走得慢一些。 他们始终齐头并驱,比肩而立。 走上城楼后,城下的一切虽不算太渺小,却也因登高望远,而显得壮观浩渺。 城下万民叩拜,而他们一家,在此刻供迎圣旨,获得无上的荣誉。 颁发圣旨的公公沐九如并不认识,但那人显然和蔺南星有些交情,两位公公寒暄了几句,蔺南星便带着蔺韶光和沐九如跪了下来。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皇权下跪得如此心甘情愿,甚至满心欢喜。 那公公打开圣旨,轻咳一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天命无常,惟德是辅。” “今有蔺阿祜*,德才兼备,乃国之栋梁,民之楷模。” “时疫横行之际,献咸泉圣翠汤以救万民,泽被苍生,功在社稷;边关告急,收容流离百姓,调动援军,保我疆土,护我黎民。” “其忠勇之举,朕心甚慰。特晋二品夫人,以彰其功,赐号“仁勇济世”,以彰其德。赐金百两、锦缎千匹,良田百亩,以示皇恩。” “其夫蔺南星德配良缘,内助有功,赐玉如意,共沐天恩。钦此。” 第236章 家人 沐九如把蔺韶光和蔺南星拥在怀里…… 圣旨宣完, 蔺南星立即叩谢:“奴婢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沐九如从圣旨提到他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没能回过神来, 此刻他被蔺南星的声音唤醒,这才道:“臣妾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蔺韶光也跟着叫道:“元宵叩谢圣恩, 吾皇万岁万万岁!” 城下百姓皆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宣召使代为“免礼”了一声, 和和气气地对沐九如道:“嫂夫郎光顾着高兴,圣旨还没接呢。” 沐九如又是一愣, 素来的持重都似被这喜讯给打破了,他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蔺南星, 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接过这份圣旨。 毕竟……就算是当年召他入宫当嫔妃的那张圣旨, 也不是由他自己接下来的。 蔺南星给了沐九如个安抚的笑容,道:“这是圣上单单颁给你的诏书,若非正君仁勇济世, 泽被苍生, 我也得不到玉如意的赏赐,正君收下吧。” 沐九如眼眶微微一红,抿起嘴唇像是笑了一下,又似是咬了咬口腔内的软肉。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 接过明黄尊贵的圣旨,紧紧握住。 这是他今生今世从未想象过的荣誉。 哪怕是梦里,都不敢想的。 蔺南星也从其他宦官手里接过了属于他的玉如意,然后立即伸手扶了一把沐九如,带着他的夫郎一同站直了身子,相携而立。 城楼下也在此时响起呼声。 “祜大夫仁勇济世!” “祜大夫仁勇济世!” “祜大夫仁勇济世!” 音声如同浪潮,由近及远, 一波盖过一波,一波响过一波。 这一回,百姓们甚至不再为蔺南星喝彩。 所有的欢呼,紧紧只属于得到封赏的沐九如一人。 俊美郎君望着城下,秀丽的双眼被春日照得通红。 过于汹涌的感情在他胸口冲撞,反倒让思绪变得空茫。 他诚实地感受着眼前的风景、手中的圣旨、被喜爱拥戴的高台、耳畔的呼声还有身侧喜悦的家人…… 仅仅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像是要永远记住一样,丝毫不漏地印在他的心底。 - 马车又缓缓向前驶去。 城民的呼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彻底驻留在了这座他们曾经居住两年的雁城里。 蔺南星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手里的玉如意,甚至蔺韶光好奇,也想拿在手里看看玩玩时,他都有些不太舍得。 最后千叮咛万嘱咐了许久,蔺南星这才不情不愿地把玉如意放进了好大儿的手里。 毕竟他拿过的赏赐虽多,但这玉如意可是他受到沐九如庇荫才得的赏。 是独一份的!沐九如的夫君才能拿的东西! 意义鼎鼎不一样! 他甚至都想给这如意做个皮囊,以后日日挂在躞蹀上带出去炫耀了! 蔺南星想到将来别人问起他这玉如意来历时,他要怎么回到,嘴上就挂起了傻乎乎的笑容。 不过他的眼睛也没闲着,一错不错地紧紧盯着好大儿手里的玉如意,两只手也一直保持警戒,随时准备接应各种可能会发生在他宝贝玉如意身上的突发情况。 毕竟玉如意若是碎了,那就炫耀不成了! 他又是神游天外,又是全神贯注,一心两用在玉如意身上时,突然觉得自己半边身子一沉。 紧接着便是扑鼻的香风撞了过来。 竟是沐九如窝进了他的怀里,还是脸都埋进他胸口的那种! 这也太可爱了!还有点……粘人! 蔺南星这下再顾不得什劳子的玉如意了,两只手瞬间叛变,全放在了沐九如的身上,稳稳地把对他表示亲昵的心上人揽在了怀里。 怀中人的身体已不复往昔清瘦,抱着能摸到丰腴的软肉,也有筋骨的清癯,每一寸不论是手感还是美感都恰到好处,然而手下的肌肤却在细细地颤抖着,浅浅的鼻音一抽一抽地从他胸口传出。 蔺南星心跳几乎骤停,道:“祜之……?” 沐九如摇了摇头,闷闷道:“落故……你抱我一会儿,我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好高兴……可又……” 他低低“呜”了一声,溢出一些压抑的泣音,道:“好委屈……”他轻轻地哽咽道,“就是……委屈。” 春日到来,蔺南星穿的不多,但也足有两三层的衣料,此刻他的胸膛感觉到软热的湿意…… 是沐九如哭了。 原来极致的欢喜过后,翻涌上来的,是透骨酸心。 蔺南星心头紧了又紧,却觉得他可以理解沐九如此刻的心情—— 他的祜之走了一段太长太远的弯路。 沐九如分明出生乌衣,却从未得到资源的倾斜;分明有济世之能,却无名师指点,甚至还曾一度沦落宫闱,目不能视,学识尽忘…… 也许时光倒流,也许命运不曾薄待沐九如,这些成就他二十多岁时便可达成。 那才是一个郎君最为风光无限、最最美好的年岁。 而不是直到如今,直到三十三岁,直到他成为了一个夫郎,才拥有这些荣耀…… 也许沐九如从未想过,行医到了极致会得到什么,可当鲜花、簇拥、荣誉被捧到眼底时,无疑证明了他是个天生的医者。 他错失了、又或者是……被耽误了太多的时光。 可他无从责怪任何人。 这就是命。 沐九如已然算是个幸运的人,他因爱人襄助,让他未曾与年少时的倾心失之交臂。 他被支援着趟过了天命、血亲、孤独立在他脚下的尖刀,绕开十多年的岁月,终是迈上了这条永远鼓动着他,吸引他走上的道路。 他已彻底走出命运安排的绝境,走上了属于他的康庄大道。 可这些委屈,这些后怕,这些辛苦却也在此刻霍然决堤。 沐九如即便是伤心至极的哭泣,也是细细的,没有声嘶力竭的哀嚎和质问,只是像一盏无声燃烧的红烛,静静地溶解自己,在悲伤中堆积、转化、凝固。 蔺南星不久前曾劝过沐九如想哭就哭,但当年长夫郎真的哭成一个泪人时,蔺南星满心地无措与疼惜,他的胸膛像是也被泪水浸染了一样,变得很酸很酸,很涨很涨。 连他的身体都似僵硬住了,变得只会反复地拥抱、拍抚、喃喃一些柔软的,不知是否有用的安慰:“是,是很委屈,祜之之前的半辈子都太辛苦了……” “以后再也不会那么苦了,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祜之很厉害,很棒……是我和元宵的榜样。” “以后都有我在,我不会让祜之再辛苦,再委屈了……” “祜之以后的日子只有开心,只有幸福……我保证。” 蔺南星哄了许久,沐九如的哭声却在温柔的话语里越来越响,最后“呜”得一声,整个人都缩进了蔺南星的怀里,双腿蜷曲在蔺南星的腿上,脸也滑到了蔺南星的腰腹上,深深地埋好。 成了个很需要人保护,也很依赖、很信任的姿态。 像是幼兽一般的哭声也因为更加安全的依偎,而变无法压抑,呜呜地越来越响。 蔺韶光靠在马车的塌上,本来抱着玉如意都已经快睡着了,听到这声一下子跳了起来,道:“大爹爹哭了?” 沐九如立即瑟缩了下,压住哭声,鼻子里却发出几下控制不住的抽吸。 蔺韶光这下确定了情况,立即爬到两个爹爹身边,道:“大爹爹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 蔺南星比起回答蔺韶光的问题,更在意沐九如的状态,他的视线柔柔垂着,指尖拂过沐九如哭乱了的发丝,安抚道:“祜之,别怕,不用憋着,是元宵,是我们的儿子。” 沐九如的声音从蔺南星的肚子上闷闷响起,哑哑的,轻轻的:“哪有……当着孩子面哭的。” 蔺南星被沐九如难得稚气的模样弄得轻笑了一声,蔺韶光连忙扯了扯大爹爹的胳膊,道:“小爹爹,大爹爹到底怎么啦?告诉我呀?大爹爹都哭了,你怎么还笑呢!” 蔺南星立马扯下嘴角,压抑住自己不合时宜的情意,他把把注意力转到儿子的身上,温声道:“你大爹爹是想起了以前的伤心事,哭会一儿就好了。” 蔺韶光道:“那怎么行啊,得快点把大爹爹哄好呀!大爹爹你别哭呀,元宵听了也想哭了。” 沐九如抽了两下鼻子,这下是真的不敢哭了,自己伤心也就罢了,若把兴高采烈的小人儿也给带哭,可就是罪过了。 蔺南星轻轻抚了抚沐九如颤抖地肩膀,又伸出另一只手弹了下好大儿的鼻尖,道:“你以前哭的时候,爹爹们可没不让你哭过,你大爹爹难得哭一回,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听过没?” 蔺韶光捂着鼻尖“唔”了一声,小爹爹没用力弹,更像是挠了一下,让他痒痒的。 他歪着头道:“那怎么办啊?可是大爹爹哭了,我会担心,我想让大爹爹再笑起来啊……” 蔺南星薅了把好大儿的脑袋,道:“那你抱抱大爹爹,你也可以和他一起哭,小爹爹会哄你们的,等哭完了,我们再把伤心的事情说开,自然就不会再伤心了。” 蔺韶光听得一知半解,但总觉得小爹爹说的是对的,他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只要大哭过一场,之后就会连为什么不开心也忘记了。 证明哭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只是从来没见大爹爹哭过,所以有点担心。 蔺韶光听话地点点头,爬到沐九如和蔺南星中间,找了个位置窝进蔺小爹爹的怀里,然后紧紧抱住他的大爹爹,道:“大爹爹,你哭吧,儿子陪你一起哭。” 他也确实听着沐九如的哭声就忍不住想哭,眼里已经含了一包泪水,他担心地呜呜两声,像蔺南星哄他时一样,边哭边哄沐九如道:“就是……爹爹哭完了以后,能不能告诉孩儿,是什么事惹得爹爹伤心呀……?大爹爹……” 这奶声奶气的哭腔让沐九如的眼睛又酸了起来,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将他眼底的叆叇打得湿漉不已。 他伸手摘下横在面前的东西,放到了一边,然后紧紧地把蔺韶光和蔺南星拥在怀里。 这是他曾经暗淡的人生里,最为明亮的色彩。 没有他们的陪伴与拯救,就永远不可能有今天的沐九如。 成为“仁勇济世”祜大夫的沐九如- 许久后,沐九如终于在自己和蔺韶光的哭声中,轻轻地道:“我……出生在京城的沐家,我虽只是个庶子,也曾被期待过出生,他们给我取名九如,希冀我往后能福寿绵长。” 他轻轻地叹道:“想来那便是他们最爱我的那一刻了……” 沐九如带着平复后的哽咽,缓缓地诉说起了曾经。 从他的出生,到他的成长,再到与蔺南星的相聚和别离,还有冷宫的六年…… 故事里的郎君,生来就站在高处,却因太多太多的无奈与挫折坠落崖底。 蔺韶光听得懵懵懂懂,只是一边哭着一边抱紧沐九如的身体。 蔺南星作为注视着沐九如一路走来的那人,也几次听到落泪,他抱着妻儿安抚着两人,也像是在安抚曾经那个受尽苦楚的自己。 但这么多这么多的委屈,似乎只要说出口了,被人认真地听见了,接纳了,那便是彻底地翻过篇去了。 等沐九如说到两人久别重逢,还有大婚后的岁月时,三人间的氛围已是笑声多过泪水,幸福多过困苦了。 哪怕说到蔺韶光在牢里的日子,两个爹爹也只是陪着儿子哭了一小会儿,很快蔺韶光就振作了起来,给了最爱的两位爹爹一人一个香吻。 两位爹爹自然喜爱万分地在好大儿的脸上亲了回去。 甚至两个爹爹也在彼此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 日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西沉,车上的灯火照亮在他们的眼中,又从另外两人的眼里亮起。 他们像是三条相濡以沫的小鱼,彼此依存着走过最艰苦的岁月。 然后一路向南,游向山温水软,海阔天空的未来。 -北上卷完- 第237章 省亲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几个字…… 京城近郊的气候已接近酷暑, 身着棉袄从北鞑回京的兵士们经过两个月的南下之行,衣着也随着天气转暖越脱越少。 如今更是脱到只剩小衣与甲胄单穿都大汗淋漓的程度。 沐九如见到兵士们一个个都穿成那副看似得体,其实不太得体的模样, 若有所思地揶揄蔺南星道:“难怪相公如今也总是爱穿抱腹。”原是曾经在南夷战场上养成的习惯。 南方那边气候闷热,南夷更是日头浓烈,行军打仗, 甲胄不能脱的情况之下, 外人看不到的甲胄里头自然是穿的越少越好。 如今只到京城,北军们就被热得脱到小衣了, 想来南夷那边多的是甲胄里什么都不穿的人……像蔺南星这样还不忘在里面穿件小衣的,都能算是识礼知书了。 蔺南星也确实是自从去了南夷监军之后才爱上的抱腹。 他素来耐寒苦热, 自从穿过几次这种服装之后, 就彻底喜欢上了它的清凉与便利。 而且阉人若是不勤加锻炼,胸脯和肚腩就会松弛走形,宛若一滩死猪肉一般, 又是丑陋又丢人。 蔺南星的肉.体虽然健美得比寻常郎君更甚, 却不妨碍他会有想要遮着这些地方的想法,就好比没有阉人会想把残缺之处露给别人看一样,小衣兜着肚子和胸脯,或多或少也会让他生出一点点的安全感来。 虽说……如今他身上的抱腹, 在沐九如的钟意之下已有了全新的、旖旎的定义。 不过言归正传,小衣在日常生活中,依然只是一件正正经经的夏衣。 蔺南星和家人们一同坐在马车里,不必像兵士们一样日晒风吹,却依然熬不过车厢内的闷热,沐九如和蔺韶光两人还穿着外袍、披袄的时候,蔺南星已经只穿抱腹、纱衣, 还拖上木屐了。 等走到京城近郊时,身体渐好的沐九如也头一回穿起了纱衣和抱腹。刚穿上这几片轻薄的布料时,他还有些不习惯袒露这么多身体,但车内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倒也没让他觉得过于害羞。 穿了两日后,沐九如也彻底地爱上了这样的穿着。 果然还是做个康健人好,能穿仙气飘飘的纱衣,能吃凉爽清甜的寒食,也能蹬着啪塔啪塔的小木屐到处跑,还不会让他家落故因为担心他受寒,而紧张得焦头烂额。 此刻外头刚好到了正午,回京的队伍便在路边扎了营,躲避太阳,休息上几个时辰再继续赶路。 马车里的父子三人已吃完了午饭,多鱼进了车厢哄蔺韶光午睡,沐九如也凑过去一同躺着,与孩子们闲聊休憩。 蔺南星则是半躺在夫郎的身侧,一边给妻儿们打扇子,一边检阅多贤差人送来的信报。 这些信报约摸三五日会送来一次,通常没什么太重要的内容,但不看却也不行。 蔺南星只得打着哈欠,懒懒地翻阅信件,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掠过沐九如半透纱衣下半露的玉臂。 纤长的胳膊丰腴而不显臃肿,线条流利柔和,肤色莹白得好似羊脂美玉,触手时却温软无比,尝起来有淡淡的馨香。 等看完信件,他也要睡上一觉,就贴着夫郎的手臂睡! ……嘿嘿,他真是个幸福的小郎君。 蔺南星一边做着他美滋滋的白日梦,一边将看完的书信理到边上,只等全都阅过后再一并销毁。 纸张莎莎催人入梦,沐九如同两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逐渐变轻、变缓。 蔺韶光打了个奶声奶气的呵欠,软着调子道:“小爹爹……还没有三哥……哈……呼……哥的信吗?” 蔺南星柔声回道:“还没有,秦屹知没有寄信过来。” 蔺韶光撅起嘴巴,有些失落:“唔……都快一个月了,他怎么还没给我回信啊……做公公这么忙吗?” 蔺南星一瞬警醒,之前蔺韶光想进御马监的愿望虽是被他们一家子好说歹说给打消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仍然心有余悸,随时随地想要败坏阉宦这个职务在蔺韶光心中的好感。 “咳……自然很忙,公公都是奴婢,每日被贵人们差使着干活,几乎没个消停,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得挤出来,一天能不能睡上一个时辰也没准,更别说像你现在这样还能睡上一个时辰的午觉了。” 蔺韶光被蔺南星的形容吓了一跳,可他看看一副大爷模样躺在床上的小爹爹,又看看身旁已经快要睡着的多鱼……蔺韶光眼神清澈,眸子里闪着明晃晃的疑问:做公公真的这么累吗? 蔺南星:“……” 蔺南星又清了清嗓子,摆事实举例子,道:“你别看多鱼还有逢力、逢雪他们好像挺闲的,那都是出宫以后事儿少了才这样的,就说你多鱼哥,他就是受不了宫里的劳累,这才成日想着要离宫告老,回乡享福的。” 无辜被当做反面教材的多鱼:“……” 好你个蔺公,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多鱼想离宫,你就不想离宫吗? 蔺公公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无视多鱼咬牙切齿的眼神。 蔺韶光“哦”了长长得一声,又嘟囔道:“三哥哥那么忙,难怪没空给我写信了,他一定很需要人帮帮他……” 蔺南星:“……”随便什么人去帮那秦公公都好,好大儿可千万不能去! 再说秦屹知如今已是御前风头无两的红人,还需要谁来帮他啊。 就是蔺南星如今回了内廷,得到的情报网都要受到秦屹知的干扰。 蔺南星忽然眉头一皱,放下了手中的打着地扇子,坐直身体飞快地翻阅手中的信笺。 秦屹知……秦屹知…… 关于秦屹知的内容少的可怜。 秦屹知本人也足有一个月未曾与蔺南星和蔺韶光通信。 是谁封锁住了秦屹知相关的信报往来? 这一个月,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蔺南星神色骤然肃穆,凤眸敛得狭长犀利,他刚想叫逢雪进来议事,却听马车的车壁被叩响三声,刚好是逢雪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蔺公,有个女郎自称是小少爷的奶娘,名叫红珠,想见一见小少爷。” “奶娘!”蔺韶光眼睛一亮,想了想道,“对!奶娘是叫红珠!” 秦家曾经的家奴和秦家的其他财产一样,都在抄家充公后被拆卖到了别处,可蔺韶光的奶娘作为一个奴婢,如何能离开现今的主家,来见曾经的少爷? 除非……这是她如今的主家,让她这么做的。 蔺南星眉头皱得更紧,道:“让她候着。” 逢雪喏了一声,脚步声缓缓离开。 候着的意思,就是等下总会接见的,蔺韶光一跃而起,已经在为了即将见到奶娘而高兴了。 沐九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弄得没了困意。 蔺韶光少不更事,但蔺南星能想到的这些问题,沐九如也能想到,他坐起身来,靠近了蔺南星,用孩子听不到的音量问道:“来者不善?” 蔺南星微微摇头,安抚地笑道:“无事,且看看她专程来这一趟是要做什么。”他从车厢里翻出一件外袍,披在沐九如的身上,道,“来,祜之,我们先把衣服穿上。” 沐九如点点头,顺着蔺南星的动作穿上衣服。 编织细密的布料带来闷闷的热意,也盖去纱衣下半遮半掩的肌肤,袖口忽然一沉,沐九如伸手摸了一把,是无愁被塞进了袖袋里。 他眨了两下眼睛,被蔺南星伺候着穿好衣服后,又摸出枚护心镜,帮多鱼一起给蔺韶光穿戴上衣物。 没一会儿,马车里的四人已是衣冠济济,每个人都穿得规规整整,还袖里藏刀。 逢雪带着自称是蔺韶光奶娘的女子上了马车,蔺韶光一见那人的脸,就对两位爹爹道:“她确实是奶娘!是我的以前的奶娘没错。” 红珠见了曾经的小主子,眼框也微微一红,她轻声道:“四少爷……”之后又恭恭敬敬地向蔺南星和沐九如跪拜行礼,道,“奴婢见过蔺公,见过正君。” 蔺南星拜了拜手,道:“起来吧。”他等人起身后,道,“你是元宵的奶娘,咱家便也不和你弯绕,是谁让你前来此地,所为何事?” 面对蔺南星的责问,红珠连忙从自己袖口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身份牌、引荐书还有一个信物。 “奴婢如今挂名在湘州秦知州府中做家奴,但实际上是在帮秦三少爷做事,他让奴婢带四少爷离开回京的队伍,暂时去湘州……”她一边作答,一边将三样东西放上桌面,视线规矩地低垂着并不乱看,道,“……省亲。” 省亲。 蔺南星咂摸了下这两个字,拿起桌上的三样东西看了看。 木质的身份牌是红珠自己的,上面简单刻了面相图,姓名、年岁、来历等。 而那封引荐书是湘州知州秦皑的,信中核实了红珠的身份,信末也盖有秦皑的私印。 不过这些都能做伪,最后那件信物却是秦屹知自己的身份牌。 宦官进出宫闱用的都是鱼符,身份牌反倒成了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的物件,用做信物分量足够,也不会给出行带来麻烦。 这三样东西加在一起,尤其是后面两件,绝非区区一个奴婢能凑齐的。 蔺南星对红珠的来历已信了大半,他将红珠的铭牌放回桌上,其他两眼东西收入囊中,问道:“是秦公公亲自托付你前来操办此事?” 红珠收回自己的身份牌,垂首道:“是秦知州的人,他的人带着信物来交托的奴婢此事。” 蔺南星眸中寒芒微闪,快速问道:“秦公公是向来与你单方接头,还是你唯独此次联络不上他?” 红珠抬了抬眼,见了蔺南星高高在上的审视目光,连忙带着一身冷汗继续低下头,答道:“是……只有这次,他之前都是派多金公公来寻我的。” 蔺南星支在膝头的指尖重重点了两下,道:“你们一共多少人带蔺韶光去省亲?” “就奴婢还有两个秦家的旧奴。” “去哪里‘省亲’?” 蔺南星问的话又快又密,显然对红珠的行为有所怀疑,年轻的奶娘被这气势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额头鼻尖冷汗涔涔,嘴里的“湘州”两字吞吞吐吐,就是不敢说出。 她“噗通”一声再次跪下,趴伏在地,道:“奴婢,奴婢不能说……蔺公,奴婢对天发誓,一定保证四少爷安全,四少爷的去处只有奴婢几人和秦公公知晓,就连秦知州也不知情。” 沐九如听相公和儿子的奶娘打机锋,不由皱起了眉头,目露担忧看向蔺南星。 他对时局的判断不太擅长,但能感觉到蔺南星已动了让蔺韶光跟红珠走的心思。 京城那头必然是出了大乱子,所以秦屹知才会派人把蔺韶光带去其他地方。 蔺南星注意到夫郎的视线,立马回了个淡淡笑容,安抚着轻轻摇头。 蔺韶光终于见到小爹爹的笑脸了,连忙扯了扯蔺南星的衣袖,小声道:“爹爹,你别欺负奶娘呀,她很好很好的,很温柔的。” 这儿子,成日帮下人说话。 蔺南星这下真露了个无奈的笑脸出来,他摸了把好大儿的脸蛋,语气缓和了些,道:“起来吧,红珠,蔺韶光可以跟你去省亲,但我们的人也得跟去。” “这……”红珠看了眼蔺南星的身边,那个抱着蔺韶光的美貌正君,犹疑道:“可以是可以,但不能太多人,也不能太打眼。” 蔺南星道:“多鱼是蔺韶光的小厮,他得跟去,我再点四名死士一道,那些人可以不和你们走在一起,不会引来旁人注意。” 红珠犹豫了片刻,显然对蔺南星的这个决定有点不满意,但又不敢再多言,只好道:“好,好的。” 蔺南星见再套不出更多的话来,便挥退了红珠,转而给突然被安排去“省亲”的蔺韶光说明情况。 好大儿如今足有七岁,已知晓了许多事理,蔺南星将大致的利弊浅显地同蔺韶光说开,又答应了他一旦事了,便立即接他团聚。 蔺韶光经历过雁城城破的大危机,之后爹爹们也很快就来接他了,虽然重逢后的两个爹爹都病歪歪了好一阵,但这并不妨碍他相信爹爹们的每一句承诺。 既然爹爹们说很危险,那他就跟着多鱼和奶娘去避难。 之后爹爹们一定还会来找他的! 蔺韶光素来不太认生,养在蔺南星和沐九如的膝下四年,更是长了不少胆量。 哪怕是听闻爹爹们要遭遇危险,他都不担心爹爹们。 在他眼里爹爹们都是大英雄,而他还需要再长大一些,才能不拖爹爹们的后腿。 小人儿牵着多鱼哥哥的大手,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爹爹们,眼里虽有浓浓的不舍,却也是面带微笑,欢声笑语,就好像他真是去省了一般,半点不见哀愁。 蔺南星和沐九如被好大儿的乐观感染,也说说笑笑着目送儿子在死士和奴婢的陪同下渐行渐远,直到两波人马都再也看不见对方了,两位爹爹这才放下挥着的手,回了马车上。 原本三四人同坐、热热闹闹的马车,少了两个孩子,瞬间就变得清冷空旷了下来。 沐九如合上窗轩,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柳眉微微蹙起,向身边的蔺南星问道:“落故,秦屹知是被圣上给管控住了吗?圣上知道你和他有些关系,是不是其实……是我们……” 蔺南星轻轻出了口气,道:“是,恐怕这次京城的风浪是向我卷来的,如果只是秦屹知自己身陷囹囵,他没必要大费周章把蔺韶光接走。” 蔺南星是景裕的大伴,又在抗鞑战争里立下汗马功劳,不论怎么想,都是蔺家更能护住蔺韶光。 除非……蔺南星这次许是要彻底栽了,事态的严重程度,甚至可能会让蔺韶光也受到牵连,秦屹知这才费尽心思也要把蔺韶光给接走避难。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几个字,立马浮现在了沐九如的脑海中。 《寒疆军志》里赫赫战功的将军,后来却落得门殚户尽,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就是伴君如虎,天家无情的最好写照。 沐九如握紧了蔺南星的大手,两人手掌在酷暑夏日竟同样得冰凉,他心里慌得很,脸色苍白,语气发颤道:“是不是我……” “我跟着义父的时候做了不少恶事,景裕若要借机铲除我有太多理由可寻。”蔺南星回握住沐九如手,用他还有那么点温热的手,轻轻地搓揉、拍抚夫郎的手掌。 他的后颈溢出了些微的冷汗,心跳与音调却稳当得如同寻常,甚至带着柔柔的宽慰:“但景裕没有直接下令通缉我,就表明事情就还有转换的余地,他还是想等我的辩解,别担心,祜之,这样的险情我不是没有处理过。” 沐九如想起曾经蔺南星解决过的好几次急情,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确实稍稍落到了实处。 却听蔺南星又道:“祜之,但京城确实不太安全,景裕念及旧情未必会要我的性命,却难保他一怒之下会波及我的亲眷。” “祜之,你也带着死士们,暂时去省亲吧。” 第238章 先生 须臾后,秦屹知似乎听见了一声倦…… 正午将近, 夏蝉连片长鸣,聒噪不止。树下的宫人们顶着烈日,手持带胶竹竿, 一只只粘下烦人的知了。 汗水与虫子一盆一盆地被带走,容易惊扰到贵人们噪声也缓缓减轻。 御书房门扉紧闭,里面的虫鸣已几不可闻。 殿外的宫人们挥汗如雨, 殿内的当值宦官则要滋润上许多。冰鉴静默地散发凉意, 将御案附近的空间沁得凉爽袭人。 不过这些都不是给他们这些奴婢准备的,万岁爷清早去了城门口迎接大胜的北军入城, 想来再过一会儿就要回御书房来了。 宫人们不敢偷懒,一个个安安静静地坚守岗位, 有用浮尘掸去书架上灰尘的, 也有检查冰鉴、搬运冰块的,还打扫的、侍弄花草、更换灯盏的…… 不过没人敢去动御座上的一笔一书——那是天子最宠信的秦公公才能打理的地方。 其他人若没秦公公的允许,触碰了御桌, 哪怕万岁爷不发落人, 秦公公也会教他们这些奴婢做规矩。 宫人们忙忙碌碌,身上五花彩锦的服装艳丽缤纷,让他们如同一群花蝴蝶般在殿内殿外无声地翩飞。 忽听“轰”得一声,殿门被大力推开, 两扇门扉撞到木墙上,像是快要散架一般震动不已。 所有花蝴蝶都被这平地惊雷的一声吓得停滞不动,等看清来人后,“噗通”、“噗通”的跪地声此起彼伏。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景裕在奴婢们的呼声中匆匆入内,一身华贵的衮衣绣裳在衣着焕彩的奴婢中显得尤为耀目,十二纹章绕满玄袍, 更是衬得少年天子鸾停鹄峙,天日之表。 更别说他今早因去迎接将士的缘故,还特地盛装打扮,龙颜做了靓饰,疏眉朗目被勾勒得如星似剑。头顶的衮冕也金饰玉簪,垂珠十二旒,是仅次于祭祀天地时的华冠丽服。 比起四年前时初佩冠冕的青涩,如今的景裕再不稀罕这种冠带,哪怕顶着冕旒都疾步如飞。 珠帘在剧烈的晃动下“噼啪”作响,依然无法撼动半分君权神授的天子威仪。 所有奴婢无不心中慌慌,不敢动弹,听这一系列的动静,近身伺候过天子的人都知道—— 圣上发怒了! 此刻盛怒的景裕将华贵的赤舄踩得恍若雷鸣,紧随其后的是低眉敛目的秦屹知——秦公公。 秦屹知身上的衣袍已是四品宦官的深绯色彩锦衣,显然这两年里,他依然深受天子宠信,又被擢升了官品。 除此之外,他倒是并未像一些得力的官员那样被赐服,衣料上没有任何特殊的纹样。 不过有时身份的显贵,也并不是非得赐蟒赐斗牛、飞鱼才能体现,秦屹知手里的虬角水纹云展已用了足有两年,碧绿的短柄因时常盘玩得缘故,莹亮得和其上镶嵌的祖母绿都快成了一色。 物华天宝,稀世奇珍。 景裕日日看着秦屹知带着那越了规制地云展进进出出,却从未觉得被冒犯,又何尝不是简在帝心,无上荣宠的表现。 秦屹知紧随着景裕入了御书房,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众宫人,全是伴驾而行,打扇、捧冰,做些零碎活的四五品内臣。 他们脑袋低垂,手里拿着各自的分内之物,三山帽下的额头汗水涔涔,脚下碎步迈得迅捷安静。 景裕几步走到御案前,对着一地或行或跪、战战兢兢的奴婢,懒得施舍半点眼神,烦躁地道:“全都出去。” 宫人们心中一喜,乐得不被发落,立马“喏”了一声,弓起身子,小步退出大殿。 秦屹知扣着手中的浮尘,轻轻掩上门扉,他虽也很想跟着其他奴婢一同离开御书房,但他明白,景裕的“全都”里面不包括他。 他关上殿门后就折返走向景裕,小步走到景裕的身后,刚打算劝慰两句,气势汹汹的那人便先开了口,语气近乎咬牙切齿,道:“……还是骗朕。” 秦屹知早在一个月前,就得知了景裕有清算蔺南星的打算。 不过景裕知道他因为蔺韶光的缘故,和蔺南星有些攀扯,所以也盯得他很紧,半点不给他通风报信的机会。 但好在他还是托人接走了蔺韶光,也算是小小地给蔺南星提了醒。 他这盟友,已做到仁至义尽。 方才景裕在城楼上面见蔺南星和其他将领时并未当场发作,而是做足了迎接功臣的面子功夫,威仪而不失亲和得把场面话说得敞敞亮,让北军将领们无不心中激昂,山呼万岁。 但下了城楼之后,景裕立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并且一直气到现在。 秦屹知只好顺毛捋他,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垂首劝道:“陛下息怒,城楼日照毒辣,陛下穿着这身祭服想必身上很是闷热,是否需要先换上燕服,再喝碗凉茶消暑去热?” 他快速瞥了眼景裕的神色,只见天子眼眶微红,除了愤怒……兴许还有些憋屈。 这倒不算景裕心情最坏的状态,脾气还在发,就代表还需要人哄。真正气极了的时候,景裕反倒容易阴阳怪气,或是沉默不语。 秦屹知只好审时度势,试探着伸出手着去扶景裕,温声道:“陛下辛劳,奴婢伺候陛下更衣,之后再冲些冰镇的樱桃渴水给陛下喝,可好?” 秦屹知心里烦不胜烦,面上却不能对景裕的喜怒装聋作哑。 现在御书房里就他和景裕两人,他这做奴婢的若是连关心都不关心一下“主子”,难保要被景裕迁怒。 那真正惹了天子不悦的蔺南星虽得了面圣的召请,与他们前后脚回的宫,已在赶来御书房的路上了,但蔺南星许久没有回内廷,进宫时得经过一道道检查,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御书房来。 因此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在真正的苦主到来之前,秦屹知都得哄上一哄这位爷。 秦屹知的手隔着龙袍的衣袖贴住少年人坚实有力的胳膊,景裕在他的触碰之下肢体微微地一颤,随后肌肉绷得极紧,一下就反手扣住了秦屹知的手腕。 用力之大,让秦屹知腕骨生疼,他不知景裕在发什么疯,但左右景裕时常发疯,今日见过蔺南星以后,景裕憋着一肚子的滔天怒火,发疯更是正常。 秦屹知早就习惯了景裕的阴晴不定,他放松身体应对疼痛时反抗的本能,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 景裕头顶的冕旒因刚才的大动作而剧烈晃动,噼里啪啦地打在秦屹知的脸上、帽沿上。 景裕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音色沉沉,压着极深的恨意,道:“他骗朕……你也骗朕,你们都好的很。” 秦屹知身体微微一颤,他知道景裕指责他的是什么事,他立马认错:“奴婢知错,奴婢只是想念舍弟。” “知错就不是骗了朕吗?”景裕用力扯了一下秦屹知,愤恨道:“若不是你让人把蔺韶光带走,蔺南星怎么会提前察觉出异样?” 景裕如今身量见长,个头高过了秦屹知不说,体魄也在骑射中被锻炼得很是强健,因此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庶务缠身、疏于运动的秦公公给扯得踉踉跄跄,几欲摔倒。 关于秦屹知接走蔺韶光的事,景裕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同秦屹知做了清算。 秦屹知当时虽咬住了他不知蔺韶光的去向,没有暴露弟弟的踪迹,却也将景裕激怒了十成十。 那日受的处罚,他至今都不堪回首。 但景裕对喜欢的奴婢向来算得上宽容,不论是对蔺南星,还是对他。 秦屹知放低姿态,恳切道:“奴婢知错,奴婢真的知错,陛下,奴婢只剩蔺韶光这么一个弟弟……” “秦屹知!朕当年留你一条性命,你已是朕的奴婢,朕的私产,朕愿意给你一口饭吃,就是恩惠。”景裕居高临下看着曾经的帝师,伸出另一只手掰着秦屹知的下巴,迫使秦屹知看向他的主子。 景裕一字一句,陈述道:“这是你曾经教我的,先生,你如今只是我一个人的奴婢。” 秦屹知被迫直视天颜,这个昔日学生看向自己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又好像燃了团火在里面。 景裕的情绪总是这样,快乐和痛苦交融成一团,宠爱和掠夺也可以在瞬间进行切换,这个人甚至可以在依赖一个人的时候,也毫不犹豫地把那个人摧毁。 关于奴婢与私产的话题,秦屹知和景裕已谈过许多次,不论是还是帝师时的言传身教,亦或是成为阉宦后的争论、惩处。 如今的秦屹知已失去了对这个话题反抗的欲望,不论是争取自己的人权,亦或是脱离景裕手掌的桎梏。 反抗对一个奴婢来说毫无意义。 他们这些人,最终都是要向主子屈服的。 秦屹知的眼神很是温顺软弱,但他心里也燃着一把冰冷的火。 终有一日,他会不再受这人的侮辱。 或是去父留子、扶持新帝,或是掌控更多权势之后,从宗室中另寻他主……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秦屹知动不了景裕,不过是因为景裕坐在那个至高之位上。 而他还背负着父兄的遗志,得挑起振兴秦氏的担子。 他得向前走,向高处走。 秦屹知在景裕的钳制中垂下眼帘,轻声道:“奴婢忠于陛下,奴婢生死都是陛下的私产,求陛下念在奴婢做狗的时间尚短,宽裕奴婢些时日,等奴婢安置好家人,就……” “哈。”景裕冷笑一声,用力掐着秦屹知,把这人的下巴拽的更高,哪怕秦屹知垂着眼睛,也无法不看向他。 景裕道:“都要朕给你们机会……你们就是看朕宠爱你们,就都来骗朕……!”他看着秦屹知,目光却有些失焦,“朕给过你机会,给过你们机会的,骗子……你们这些狗东西!” 秦屹知的下巴被掐得生疼,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这声却更是刺激了景裕,少年天子直接扣着秦屹知的脖颈,把人压到了桌案上。 “卖可怜?”景裕的声音从秦屹知的背后响起,带着恨意与怒火,又像是一条冷冷的毒舌在舔舐他的耳膜:“你们……全都是狼子野心,装什么摇尾乞怜的家犬……” 秦屹知的半边脸紧紧贴着桌面,微凉的桌板缓和了他脸上被掐过的灼痛,也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 他估算着蔺南星即将到来的时间,闭起双眼,蔫蔫道:“那陛下打杀了我吧,奴婢只有一条命能证明我无不臣之心。” 景裕动作微顿,与秦屹知后颈接触的手掌微微颤抖了一下,但紧接着而来的是更疯狂的压制:“你委屈?你还委屈了?你连哄骗我都不乐意了?秦屹知,你曾经还知道用串珠子,用根破毛笔来哄我……!” “哐啷”一声玉器零落的声音从秦屹知侧边响起,景裕从名贵的玉盒里取出那支已快损毁的“开蒙毛笔”。 他又忽然冷静了下来,周身气息变得陈静内敛,甚至看着那支笔时,他的眼神很温柔,又似乎很绝望。 景裕轻轻一笑,道:“狗就该有狗的样子,想来先生会喜欢这根尾巴,毕竟学生一直很珍惜它,隔三差五便会使用一次,每旬还会让宫人涂油养护。” 毛笔被拿到了秦屹知的眼底,景裕将笔锋零落、毛毛剌剌,笔杆却油亮如新的柱体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显摆了一番。 秦屹知作为景裕的贴身内侍,自然知道景裕对这支毛笔的喜爱,景裕也确实时时会爱惜地用它,会让手艺好的老宫人仔细养护它。 眼前的毛笔甚至比秦屹知送给景裕时看起来更加崭新靓丽。 就好像真正被珍视的恩师之礼一样。 这种执着看得秦屹知时常心惊。 但此刻景裕说出的话更让他觉得心惊。 秦屹知眼里的惊恐真真切切,半点也不作伪:“陛下……” 景裕笑着收回毛笔,指尖不疾不徐地在秦屹知的腰带上摸索,猫逗耗子一般,缓缓地道:“先生不是时常担心朕不通人事,想给朕安排人侍寝么,婉央、荟菁,还有……秦水蓉,还会有别个姓秦的女郎或者郎君吗?” 秦屹知伸手扣住景裕的手腕,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陛下……!” 景裕冷声道:“秦屹知,松手,不要放肆。” “景裕……”秦屹知的手半点不敢松懈。 他派人接走蔺韶光的事情败露之后,景裕直接气得扒了他的裤子,对他不能人道的地方折磨了许久。 他丝毫不怀疑景裕能对刚才的那句话说到做到。 哪怕只是对他这个奴婢的惩罚,也不该以这种形式。 秦屹知可以抛却文人风骨,却丢不掉为人根本的道德伦常,他颤着手,祈求道:“你不能这样,不能这么做……昭则。” 景裕的手停止了动作,须臾后,秦屹知似乎听见了一声倦鸟投林般的呢喃。 “先生……” 昭则是秦屹知曾经给景裕取的表字。 在景裕还是他的学生时,就很喜欢听秦屹知这么叫唤。 当今太后与景裕的关系向来不佳,这世上应当除了他这个曾经的师长之外,再无人用这表字称呼过天子了。 秦屹知见景裕有所触动,稍稍松了口气,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耳畔处落了些微凉的珠串上来。 紧接着是冰凉的吐息,贴近他的后颈。 “秦屹知,朕早就没有先生了。” 第239章 少年 原来当时的沐九如,还那么自由,…… 秦屹知尚未来得及反应, 便觉胯.下骤然一凉。 他脑中一片空白,方才后知后觉听到了布帛落下的声音。 细长的笔杆贴上了他的肌肤,冰凉的竹面让秦屹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所剩不多的肌肉被景裕的动作激得瞬间绷紧,双手也紧紧握拳,想要打翻景裕, 亦或是反抗挣扎, 脱离桎梏与侮辱。 可理智告诉他,这些都是徒劳的抵抗。 他不能, 也不敢火上浇油,激怒天子。 秦屹知克制住自己所有的本能, 道:“陛下, 蔺南星马上就要来了。” 景裕不为所动,甚至很享受压制秦屹知,让这人无力反抗的快感。 他的指尖带着秦屹知送他的入门之礼缓缓移动,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收到源自长辈的赠礼, 也是第一次获得源自长辈的关爱。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至少它们是属于他的。 笔冠上的残破挂绳随着天子地摆动,不轻不重地划过曾经师长颤抖着的肌肤。 景裕道:“怎么?你们都是做狗的,还要格外给你留面子吗?” 他带着羞辱的意味, 用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秦屹知,后者浑身一震,脸上忽红忽白,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景裕视线低垂,欣赏着身下之人的每一分表情,每一个动作。 至少这时候的秦屹知,是真实的。 是只能看着他一人的。 他又磋磨了几下秦屹知, 看着这人满脸羞愤、痛恨、无助,近乎丑态毕露的样子,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 秦屹知要是永远是这样就好了。 景裕目光温柔而眷恋,指尖轻轻地抵住笔杆。 秦屹知道:“景裕!景昭则!” 景裕轻笑一声,手腕微转…… 就在此时,殿外响起通传声,道:“陛下,蔺公公,蔺南星求见!” 景裕动作一顿,抬手拈了下秦屹知落在眼尾的汗滴,扬声道:“让他候着。” 门外喏了一声,又恢复了沉寂,殿内只剩秦屹知压抑的低喘。 景裕的双手松松搭在这人的腰身与后颈上,指掌间的肉.体是热的,但碰不到的人心是冷的。 他摩挲了两下的笔杆油亮的表面,忽然放开秦屹知,专心致志收拾起了手中的毛笔,先是仔细检查了一遍笔杆和笔锋是否有损坏,养尊处优的手指摸索过毛笔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无恙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玉盒里。 全程都没有再看过秦屹知一眼。 甚至景裕的表情也没有被打扰后的恼怒,和好事被坏的遗憾。 反倒平静得如同死人一般,眉眼间只剩索然无味的倦意。 秦屹知终于等来了蔺南星的救场,他在感觉到景裕的压迫松动之后,就立马站起身来,退到景裕身后稍远的地方整理衣衫、平复心绪。 他快速地拉上亵裤与长裤,将松散的腰带重新缚好,缓缓地、静默地深呼吸了几回。 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跳被压了回去,逆流的血液也逐渐平缓,不再在他的耳畔轰鸣叫嚣,胃部的翻江倒海也勉强压抑住了。 他警惕地用眼角余光观察景裕的情绪与反应,却又只觉一切都是徒劳。 不论是他方才微乎其微的反抗,还是拖延时间,希冀蔺南星的到来能打断景裕的胡作非为。 这次他是逃过一劫了,可下次又有谁能来帮他? 有谁敢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来帮助他这个本就属于天子的奴婢? 他终究是要讨好景裕的。 秦屹知闭了闭眼,缓缓走上前去,伸出还略微颤抖的双手,无声无息地清理桌上的狼藉。 就像是刚才他站在角落,复原自己身上的凌乱一样,一点一点地抹去方才那场冲突的痕迹。 然后再在桌上放下之前允诺天子的樱桃渴水,酸甜可口,冰凉解暑,有时景裕喝不下了,就会赏他一口。 他是不喜欢的,但主子给的,从来容不得他拒绝。 景裕依然对秦屹知的服软无动于衷,他垂眸轻轻抚弄玉盒内的笔身,头上的冕旒低垂着,与毛笔遥遥勾连,又永不相触。 他轻轻合上盒盖,将整只玉盒放到了桌上,秦屹知立马拿起盒子,低眉敛目地将刚才差点羞辱了他的玩意儿小心地收拾回原位,摆放得整整齐齐。 方才三贞五烈的人,这会儿又做小低伏了。 以后还会再见到那样的秦屹知吗? 可到底是真实的、厌恶他的秦屹知更好,还是虚假的、顺应他的秦屹知更好呢? 景裕凝望着在他身前安静忙碌的这抹绯红,唇瓣微微开合:“……骗子。”他吐露无声的呢喃,然后扬声道,“秦屹知,出去,传蔺南星进来。” 秦屹知道:“喏。”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拿出腰间那把麈尾有些散乱的云展,架在臂弯间,垂下脑袋,迈着稳稳当当的碎步,不疾不徐走向御书房的大门。 门扉又高又红,近乎遮天蔽日,宛如宫墙一般。 秦屹知伸出他不再细腻的双手,推开门扇。 屋外热气腾腾,而他的后背冷汗如雨,高悬的日头几近刺目,却也回暖了些许他心头彻骨的寒意。 阳光,好远,好亮。 秦屹知仅仅望了一瞬,便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殿外的同僚们。 一众值岗的宫人矗立门外,还有些许引路的宫人聚成一团,而此刻被众星捧月的,便是那高高大大、威武不凡的蔺公公。 御前红人秦屹知出殿,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去,就连蔺南星也不例外,他的目光比起旁的不知内情的小宦官来,还要多上几分探询。 秦屹知避开蔺南星的视线,公事公办道:“圣上请蔺公公入内觐见。” 蔺南星点点头,谦让道:“有劳秦公公带路。” 秦屹知道:“圣上让蔺公公独自面圣,请蔺公公自行进入。”他微微躬身,“告辞。”言罢,便绕过蔺南星,拾阶往它处离去。 此地人多口杂,秦屹知的冷淡也合乎常理。 更何况冷淡的态度本身也是一种情报的交流。 蔺南星对秦屹知行了一礼,道:“秦公公慢走。” 他态度难得这般和善,也盖因秦屹知这次确实为他一家担了不小的风险。 秦屹知此刻连同他寒暄几句也不愿意,多半是这人带走蔺韶光、给他和沐九如通风报信的事儿被景裕给察觉到了,因此受到了主子的敲打。 若是秦屹知当真因为景裕发难,而要和他避嫌,秦屹知完全可以等蔺南星落罪以后,再通过别的方法救下蔺韶光。 不论秦屹知是念及他们的同盟之情,还是仅仅不忍蔺韶光再经历牢狱之灾,蔺南星在这件事儿上,都受了秦屹知的恩惠。 人前风头无两的二位中贵遥遥颔首,随后擦肩而过,各自远去,奔赴前路。 蔺南星手持比人还高的假节钺,又拨弄了下腰间的墨敕鱼符,将自己收拾妥帖,抬脚迈过御书房的门槛,独自步入灯火通明、凉风习习的殿内。 远方的景裕端坐在桌案前,身后是高耸入云的书架。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每一次景裕发难于他的时候,都是在这间御书房里。 但景裕比起之前又成长了许多。 少年天子再不是喜形于色的无知稚子,深色华服下的身体显而易见又高壮了一圈,想来站直身子已不比他矮上太多。 高冠上的冕旒则是将少年的龙颜遮得绰绰约约,难辨神色。 御案在台阶之上,让景裕即便坐着都身处高位。 蔺南星抬首望去,大抵能看出景裕的姿态还算放松,目光也柔和且真切,唇瓣轻轻抿着,甚至还略微有些弧度。 若非提前得知景裕要发难于他,端看景裕的态度,蔺南星怕是至今还毫无所觉。 幸好沐九如和蔺韶光已提前去了安全的地方避难,他的战功也早已传遍朝堂,此刻又是光明正大地奉召入宫,景裕哪怕心里再如何恼怒,也不会直接打杀了他。 就算是天子,想要杀死一个人,也得寻到个合适的理由才行。 就好比景裕对付秦世贞那般,扯出正义的大旗,方能行抄家灭门之事。 幸好蔺南星如今已并非一个单纯的奴婢了,内廷的放离文书早在龙城被攻下后就已给他备好,由景裕亲自盖印确认。 而朝廷上的臣子们,也已经默认了他会在回京后离开大内,成为一个战功赫赫的武将。 因此景裕若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够服众的理由,就不会轻易地收回成命,发落于他。 高大的阉宦稳步走到御案之下,搁置手中的假节钺,跪拜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寂无人声的大殿内,回荡着阉人音色清越、语气铿锵的问候。 景裕垂眸看着他的大伴,眼底之人的身姿依然俊逸,腰背也依然这么宽阔。 他是大虞是最锋锐的矛,也曾是他身前最牢固的盾。 蔺南星依然如故,却也变了。 他趴伏的姿态不再低微,腰杆也不弯曲,整个人好像更加高大了。 景裕自蔺南星入殿后,远远看着他的奴婢从天光走入室内,暴烈的光线被柔和的灯火替代,露出那人熟悉的剑眉星目,还有一身洗不净的杀伐气息,以及龙行虎步、威风凛凛的仪姿…… 和多年以前,刚从南夷战场上回来时的蔺南星一模一样。 好像真是个大将军一般。 也是景裕曾设想过的,他的镇北大将军凯旋归来时的模样。 可惜物是人非,犬吠非主…… 如今的景裕看着蔺南星佯装一无所知地走进殿内,手中握着他赐予的假节钺,身上带着他赐予的鱼符、扳指、腰带……甚至还有玉如意。 仿佛那人真就是个时时刻刻都把他放在心上的好奴婢。 ……一切都万分刺眼。 甚至蔺南星还敢对他用“臣”来自称,是在威胁他要对临别之诺一言九鼎,还是刻意试图激怒他,来寻找一线生机? 景裕不动声色地看了他趴伏的大伴许久,直到蝉鸣都似乎倦怠了,水杯里的樱桃渴水也不再冒出凉气,他才淡淡道:“起身吧。” 蔺南星谢恩一声,三两下站直了身子,握住假节钺静立堂下。 他即便握着权势的象征,同时也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兵刃,却依然能让人感到臣服的恭敬,并不会让上位者觉得冒犯与不敬。 但仅仅,也只是臣服。 景裕端起茶杯,抿了口杯中的渴水,但不冰的渴水就好像变了质一样,不再甘甜,反倒有些酸涩。 他将茶水泼到废水盂里,指尖随处一点,道:“假节钺不用一直拿着,放边上去吧。” 蔺南星喏了一声,既然天子不在意赐物是否被臣子好好捧着,他便将手中的虞节放到了一张小案旁,细细地整理了旄羽们,安置在桌上,然后两手空空地回了原位,继续恭候圣训。 景裕看着自己手中空了的杯子,视线瞥向茶壶,又瞥向蔺南星。 他方才目送这人去角落转里了一圈,再目送这人回到他的眼皮底子下。 然后蔺南星就不动了。 哦,放出去两年的人,不仅心野了,眼睛大抵也不太好了。 和这人的屋里人一样,瞎了。 景裕嘴角咧开,露出个笑容,把最适合用来装樱桃渴水的,也是他最喜欢的这支空杯扔进了废水盂里。 半透明的琉璃杯落入微红的废水中,像是泡在了血水里,并未激起半点水花。 景裕笑道:“蔺南星,你此次做的很好,为大虞扫平强敌,开疆拓土……朕没白疼你。” 少年天子侃侃而谈,语气平缓宽厚,蔺南星却不敢懈怠,他避开所有可能激怒景裕的词汇,沉着答道:“谢陛下的栽培,臣幸不辱命,无愧陛下赐节。” 景裕微微侧首,看着那只茶杯一点点被废水淹没,沉入盂底,却依然清透如昔。 还是那么让他喜欢。 “蔺卿……自然是德才兼备,最得朕心。”他语速极缓,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经心,道:“卿不仅解决了朕的心腹大患,灭了北鞑,娶的正君也德言容功,大义凛然,可制良药,可救危城,当真是……” 他似笑非笑:“鸾交凤俦,凤凰于飞。” 蔺南星一瞬汗湿重衫,任何能用来吹捧景裕的话都似乎被堵住了,让他无法开口。 他只得道:“陛下过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臣等有此能力,自当为社稷百姓尽心竭力。” “嗯,卿言之有理。”景裕淡淡揭过这个话题,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哦对了,你的妻儿身在何处?前头在城上,朕似乎没见着他们?” 蔺南星微微垂首,几滴冷汗从他的耳后低落到衣衫的蟒纹之上,他沉声答道:“内子带着犬子去湘州省亲了。” 景裕笑容越发夸张,嘴角几乎都要笑僵,道:“哦……省亲,朕记得你们一家,除了秦屹知之外,可就再无亲眷了。” 蔺南星道:“犬子尚有远亲在……” “罢了,不说这些。”景裕无甚所谓地打断了蔺南星的话头。 殿内的两人,不论是说客还是听客,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无趣又恶心。 景裕招招手,道:“来,蔺南星,前些日子太后给了朕一样好东西,朕觉得你或许也想要这东西许久了,你看看吧。” 蔺南星抬眼窥探,却碍于桌案看不明晰。 他只得矩步向前,走到景裕的身边,这才看到景裕拿着的是一个长约三尺的木盒。 盒面看着有些陈旧,雕花却是巧夺天空,盒子的一角甚至还刻有“秦”字的印记。 蔺南星瞳孔微颤,脑中一瞬反应过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躬下身子,双手接过木盒,郑重地捧在手心里,缓缓后退,回到原位。 盒子里的物件并非完全固定在盒中,而是与木盒有些空隙。 蔺南星在行走之间,它便发出发出“哐哐”的轻响,直到蔺南星停下步伐,它依然微微响着。 “哐哐——” “哐——” “蔺卿。”景裕看着那人捧着木盒就御前失仪发起呆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忍不住道:“怎么不打开看看?” 蔺南星抬了抬眼,又垂下视线,目光恍恍地看向手中的木盒。 它有些沉,里面的东西却显而易见得更沉。 蔺南星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他也不想让任何人再看见这个东西。 可若不看上一眼……难保只是景裕在诈他。 不……秦屹知既然已经做出带走蔺韶光的动作,这就不可能是景裕在诈他。 蔺南星指尖收紧,闭上双目,道:“臣知道里面是什么。” “你知道?你其实不曾见过它吧?”景裕站起身来,绕过书案,一步一步,踱步到蔺南星的身前。 他虽比人高马大的公公矮了一些,但那个木盒似乎把顶天立地的这人压得弓下了腰。 也让他的视线从六七年前的仰视,变成了如今的俯视。 景裕笑得毫无感情,他伸手掀开木盒的盖子,握住安放在其中的卷轴,毫不怜惜地一下扯开。 纸张在几乎要被扯破地动作下,发出“刷拉”悲鸣。木轴飞快地旋转,敲打盒壁,发出困兽撞笼般的“哐哐”巨响。 画卷被迫展开,释放出被埋藏十一年的过往。 蔺南星的眼帘随着纷杂的声响,瞬间打开,抬高,仰望着卷中人的一切。 那是个仙人一般,绝色无双的郎君,身着粉衣,簪花戴柳,静静卧于画中的船舶之上。 是……二十一岁的沐九如。 彼时的少爷粉面桃腮,容颜尚且带着未褪去的稚气,蜂腰也是细细的一握。 比起成年人来,更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 那一对桃花儿般的眼眸浓墨重彩,格外清冶,斜斜睨着画外时,宛若活人一般,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正是虞人最喜欢的样子。 而郎君的身下鲜花着锦,芳菲铺满船舱,几乎要满溢而出,皆是路人所投。 万人空巷的盛况,隔着画纸都能想象得到。 而满纸的艳丽,却远不及当年实情之万一。 蔺南星怔怔望着他被困在画中的神祇,甚至还能清晰记起那一天,那个春日,他与沐九如一同路过的河堤,采摘的野花,坐过的游船…… 他背着双肩包囊,带着踏春的物什,小尾巴一样跟在少爷的身后。 他们一起躲避烦人的宋维谦,在游船上听风喝茶、赏花逗趣,他还在沐九如的指挥下,给少爷簪上了鲜花。 每一株,每一颗,都是他们一起在船上翻找出来,他又细细擦拭干净了,才放到少爷的发髻上。 星星点点绽于鬓边,衬得郎君宛若春色汇成,又胜过万千春色。 便是见惯了人间风月的京中才子,也靠船到了他们边上,借着美景佳人吟诗作画。 蔺南星曾经只和沐九如一起见过这张画的起草,却不曾见过它真正完成的模样。 原来当时的沐九如,还那么自由,那么美好…… 却被永远地留在了这张画上。 成了一张不见天日的《簪花少年图》。 花无再红日。 人无再少年。 第240章 训诫 景裕恨极他这像是驯服,也像是蛰…… 蔺南星在四年前, 刚救出沐九如的那会儿,就有想过要销毁这张《簪花少年图》,以免泄露沐九如的身份。 但国库向来归司礼监所管, 那时的司礼监在蔺广的管控之下,他不便做出太大的动作。后来蔺广落马,蔺南星虽是可以肆意行事了, 景裕却也因此得知了他和沐九如曾经的主仆关系。 蔺南星便又不敢多做什么, 生怕打草惊蛇,反倒引起景裕的怀疑。 他事后也让逢会注意过画卷的出入库, 知晓了这卷画自从沐九如进宫后再未被人记起,就好像随着沐九如进入冷宫的时候, 一并被尘封了一般。 蔺南星便也放下了心来, 只让逢会持续注意它的动向,一旦有人取出,就借着出入库的档口, 让画卷落入水中也好, 不慎撕毁也好,想尽办法销毁了。 为了双保险,他还让逢力也知晓此事,与逢会一同盯着, 不想那两人前后脚来了龙城,手里的事情便也疏忽了。 只能说时也命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跟着蔺广时做过的恶事,终究还是报到了他的头上。 景裕说是太后给的此物,多半便是太后记着他曾经害过吴王,导致景致宴同皇位失之交臂之仇, 又通过什么蛛丝马迹发现了阿祜便是沐凤止,才筹谋了这一出借刀杀人,放狗咬狗的好戏。 太后和景裕的关系本就不好,后来更是因为景裕要让生母并称太后恶化到了极点。离间景裕与蔺南星,对太后而言,不论是否成事,都没有丝毫坏处,毕竟她的处境再好,景致宴也永远成不了皇帝,再差,她也不可能被废太后。 她没有后顾之忧,行事起来便也无所顾忌。 倒是这张画卷,曾害得沐九如困顿宫闱足有六年,如今又再次成了他们夫夫二人的催命符。 可美丽本身又有什么错。 任何悲痛的过往,也无法掩盖画卷上的沐九如丝毫光彩。 如果时光能倒流,蔺南星宁愿不做沐九如的相公,也想换回少爷最好的年岁,鲜衣怒马的自由。 而他,只要做一根小尾巴,跟在沐九如的身后,能看见沐九如的笑颜永远不熄,就已是极为完满的一生了。 御书房里陷入久久的沉寂,又或许并没有很久。 至少景裕举着画卷的手还未觉得酸乏,蔺南星也并未眨过几次眼睫。 汹涌的情感却因为距离的拉近,而毫无保留地借着眼神传递。 景裕清晰地看到蔺南星的眼睛因画卷的上的色彩,被投入灿如烟火的光芒,这人的视线全部奉献给了画卷上的罪人,而没有丝毫余裕投向他。 眼瞳中的神采从起初的惊艳,转变为眷恋、痛惜,最后定格在虔诚的情感上。 这是他从未在蔺南星眼里见过的神色。 也好像从未在任何一个奴婢的眼里见过。 景裕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如果说今日之前,他还对蔺南星抱有过一丝希望,见到此情此景,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原来蔺南星从来没把他当成过主子。 纯昭宫相伴的那三百多个日夜,蔺南星数次为他舍生忘死,之后蔺南星监军回京,为了让他坐上龙椅,又披荆斩棘,夙兴夜寐,树敌无数……都不过是为了踩着他,作为救出背后那个真正主子的跳板。 他从来没被选中过。 景裕的嘴角依然翘起,虽然弧度很凉,不过没关系,他就是凉的。 纯昭宫很凉,太极殿也很凉,他的心、他的人也一直都是冷的。 也许曾经它们暖过,热过,但那也是假的。 就好像他的大伴、他的恩师都是假的一样,所有的温情都不过是敲冰求火,一场骗局。 景裕骤然松手,卷轴带动纸张坠下,蔺南星立即伸手稳稳当当地接住。 哪怕是曾经想毁掉的画卷,蔺南星也下意识地不愿让沐九如被摔打。 收拢的画卷之后,是景裕额前晃动冕旒。 不再青涩的天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听说画中之人不如本人貌美之万一,蔺南星,你说它比起你屋里的那位,如何?” 蔺南星捧着那卷画,眸光动了两下,景裕猜到这人大抵是又要说什么鬼话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画里的沐郎君,就是清凉宫的沐凤止,也是蔺南星被他这天子所赐婚的正君。 景裕直接打断了蔺南星的回答,笑着道:“想来还是屋里人更好些,毕竟画卷只能用来远观,而活生生的人,还能放在床上摆弄。” 他凑近了蔺南星,一错不错地望着对方,双眸微微眯起,道:“父皇和朕赐了你这么多玩意儿,沐凤止可还满意,够不够蔺卿用来解他……”他说了个非常粗俗的词汇,“的痒?” 蔺南星浑身肌肉瞬间紧绷,眼里爆发出一道如有实质的杀气,又极快地压抑下去。 即便他可以猜到景裕在故意用这些话刺他,却依然愤怒难当。 若是说这话的人不是景裕,不是九五之尊……他一定会拔了那人的舌头,就好像在竹里村打断那些混子的腿一样。 蔺南星深深吸了口气,后退一步,在景裕的面前双膝跪地,取下腰间的墨敕鱼符,推到景裕的脚跟前,随后长叩不起。 “陛下明鉴,臣为大虞出生入死,从无二心。”他看着眼前的地面,能感受到景裕的阴影就落在他的头上。 曾经小小一只,怕冷怕黑,也怕孤单的景三郎,如今只是站立着不语不怒,都会让人感到审视与压力。 蔺南星足有三年不曾贴身接触过景裕,即便他时常会从多贤那里收到有关景裕的情报,也无法弥补时间带来的距离。 但有变化有成长的,又何止景裕一人。 他当年哪怕不惜与沐九如分别,也要远赴寒州,又经历了两年的戎马倥偬,身上也添了数十道伤疤;还有云城、龙城那么多场硬仗,他中蛊中箭险些客死异乡…… 都只是为了能在大虞,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墨敕鱼符银亮如新,静静陈横在天子脚尖与跪地阉宦帽顶之间。 蔺南星跪倒在地,却感觉他的腰杆前所未有得挺直:“臣与沐九如明媒正配,举案画眉,并无狎.昵之心……臣恳请陛下褫去臣攻陷龙城,开拓版图的军功,换臣与家人一条活路。” “……家人?”景裕的声音自蔺南星的头顶幽幽响起。 蔺南星道:“是,沐九如嫁给臣,便是臣的内人,与臣生则同衾,死则同椁,请陛下看在内子制药济世的份上,宽容则个。” “臣一家只求安贫乐道,与世靡争,臣等往后定改名换姓,遁世隐居,绝不让秘辛外露半句。” 景裕的步子挪了挪,似乎用脚尖触碰了下鱼符:“卿当知晓,只有死人不会泄露秘密。” 可若景裕真要杀人灭口,就不会让人有跪在这里的机会。蔺南星微微弯了弯腰,磕了个响头在地上,道:“请陛下……看在臣这些年来温枕扇席,宵衣旰食的苦劳上,饶臣与夫郎一命。” 景裕轻轻地踩着地上那枚被弃如敝履的赐物,对于任何一个臣子而言,墨敕鱼符都是无上荣宠的证明。 蔺南星却这么轻易地就舍弃了它,只为换一个该死罪人的性命。 景裕蹲下身子,捡起了那枚墨敕鱼符,又站起身来,将鱼符拿在手里把玩。 鱼符已被他踩得有点脏了,捏在手里时,把他的掌心也蹭得灰蒙蒙一片。 他们都是不被需要的脏东西。 景裕轻笑一声,看着那枚暗淡了许多的鱼符,道:“蔺南星,抬起头来,好好与朕说话。” 蔺南星吐出一口气,道:“喏。”便双手后撤,以跪姿抬起腰背与头颅。 “哐”一声。 墨敕鱼符重重砸在了蔺南星的脸上!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蔺南星压根来不及防备,只是偏了偏头,随后便把躲闪的动作也克制住了,生生受了铁器一下重击。 银鱼在蔺南星的颧骨处烙下一道形状分明的红印,印记附近的皮肤迅速泛青,肿了起来。 墨敕鱼符落在地上,“哆哆”两声,歪斜地躺在蔺南星的膝边。 景裕垂下视线,不见蔺南星眼中有他侮辱沐九如时翻涌的杀意,只有一如既往的隐忍与……他曾经觉得是包容,但现在看来,或许只是淡漠。 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着实碍眼,还不如蔺南星当真狼子野心,蔑视皇权,恨了他,恶了他,想要杀他来的好。 景裕气得想要戳瞎这双眼睛,打烂这张骗人的嘴,或是杀了这个奴婢,让他只能属于自己,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家人,只有大内这一个家! 他一把拽住蔺南星帽子的系带,居高临下道:“怎么不用那种眼神再看着朕了,蔺南星,你不是心野了,长胆了么?一个奴婢居然还妄想要家人?” 景裕一脚把墨敕鱼符踢开,银制的小物“当当”两下,没入不知名的角落。 “墨敕鱼符又有什么用。”他双目通红,嘶吼道:“没有朕的认可,这就是一块破铜烂铁!你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你拿什么来和朕谈条件!” 蔺南星被迫抬起头来,系带勒住了他的下巴,虽不影响呼吸,但依然不太好受。 这些小打小闹,他其实早习惯了。 安帝、蔺广,还有坐上皇位后的景裕,这些位高权重的贵人,从来不会在意底下奴婢的生死、病痛。 可他的一切都是景裕给的,景裕坐上龙椅又何尝不是他从龙有功。 没有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景裕。 他们谁也不欠谁。 蔺南星深深吸了口气,直视景裕的眼睛,道:“陛下,你答应过我……” “那你对我说过的话,又有几句真言?!” 景裕用力甩开蔺南星,剧烈的肢体接触造成视线的晃动,蔺南星后仰了下身子,隐约见到几滴晶莹的液体在空中一闪而过。 再抬头时,景裕已经负手离开,回到了御案前。 “狗奴婢,你就是个狗奴婢!”景裕气急败坏地低骂,视线在桌上一扫,找到了将近三年未曾用过的戒尺。 他将师长曾轻轻敲击过他的东西一把抓起,气势汹汹走到蔺南星的面前。 “忘恩负义,犬吠非主!” 他一尺子抽在蔺南星的肩上。 “狼子野心,满嘴谎言!” 又一尺抽在蔺南星的胳膊上。 “你为了一个玩物背叛朕,欺骗朕,蔑视律法,不敬朝廷!” 这一下抽得更重,在蔺南星的颈侧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印。 蔺南星的剑眉皱了起来,那种狼贪虎视的神色又隐隐在他眉眼间闪烁。 景裕用尺子挑起他的下巴,与他愤怒对视。 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蔺南星的眼神已不再具有攻击性,反倒是景裕的眼里风云翻涌。 几息之后,他的后牙槽越咬越紧,发出嗜血啖肉般的“吱嘎”闷响,眼神也怨愤交加。 他扬起戒尺,重重一下抽在了鱼符方才打肿过的地方。 “啪——!” 之前打得那几下,对蔺南星来说都算不得疼,只能算是折辱。 这一下却直接把他打得偏了头,歪了帽,嘴角都隐隐洇出血红。 但蔺南星依然一声不吭,神色平静,景裕恨极他这像是驯服,也像是蛰伏的模样,猛得一下又用戒尺重击在蔺南星的身上,道:“蔺南星,你有胆就反抗我,你现在就来杀了朕!” 蔺南星闭了闭眼,道:“臣无不敬之心,臣皮糙肉厚,陛下可拿臣撒完气,再决定臣的去处。” “我要杀了沐九如!即刻全国通缉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蔺南星抬眸,谨慎地看了两眼景裕,又换来眼角处的一下敲击。 紧接着谩骂与戒尺声疾风骤雨般地落下。 蔺南星放下了心来,继续一声不吭地受刑。 景裕不曾学习过用刑的技巧,打人用的戒尺伤害也十分有限,比不得战场上刀剑无眼,也比不上杖责棍棍到肉。 出不了什么人命,也要不了他和沐九如的性命。 那么做个沙包,给景裕打一顿,或是打上几顿、几十顿,只要能给他和沐九如挣个清清白白的未来,就都是值得的。 抽打的闷响不知持续了多久,蔺南星衣袍上的蟒纹已被染成红色,戒尺上也溅满血珠。 殿外突然响起通传声道:“万岁爷,奴婢有急事禀报。” 景裕的动作顿了顿,道:“说。” “秦公公不慎冲撞到了太后,被扣在太后宫里了。” 景裕皱眉,低语道:“秦屹知对上太后作甚。” 他与太后关系不佳,秦屹知是他的人,又有心越过太后给景裕找秦氏的女子做皇后。太后对秦屹知向来看不顺眼,落进太后的手里,那手段有限的奴婢多半讨不到好处。 景裕看了眼蔺南星肿胀得都快变形的脸庞,嗤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做狗的,可真是一条心……” 他拿着戒尺回到案边,翻找出一块绢帕,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蔺南星的袖口。 他咬咬牙,又回过头来,把手里的帕子覆在戒尺上,重重擦去上面的血液。 戒尺很坚固,不比那支破毛笔,哪怕打了一通人,只要抹两下就靓丽如新了。 景裕看着自己手上沾到的血液,拈了几下手指,也拿绢帕一并抹去了。 他扬声道:“多骞,进来。” “是。”门外的多骞立马推门入内,没走两步就被蔺南星的惨状给吓了一跳。 守在殿外声音听得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知道万岁爷和蔺公起了冲突,却不想蔺公竟被打成这样! 但他不敢多看多问,只是静静站在蔺南星的身边,垂首等候圣训。 景裕将戒尺放回原位,道:“去,把蔺南星关进朕的私牢里,严加看守,断水断粮。” 多骞又是一阵心惊,天子的私牢,那向来是有进无出的地方! 他是从御马监里出来的人,算是蔺南星一手提拔的亲信,得知蔺南星要遭此大劫,多骞急得焦头烂额,却也只得答应下来。 他倒是不担心蔺南星会不配合,他们这些内廷的奴婢,除了对贵人们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还能逃到哪儿去呢。 他的体格虽是不如蔺公,但蔺公多半不需要他押送,自个儿就会走进牢里。 可一边是天家,一边是他的老上峰,还是让多骞头大如斗,眼睛止不住滴溜溜地转着。 景裕瞥了两人一眼,款款走到殿门口,临走前提点道:“莫要让第四人知晓此事。” 多骞:“……是,奴婢遵命。” 好嘛,那还得把蔺公先套个麻袋,再运去私牢? 240-250 第241章 乌衣 直到此刻多贤才反应过来,沐九如…… 蔺南星走进暗无天日的秘牢之时, 沐九如正在两百里外的京畿小县中。 街边的陵光香铺旌旗翻飞,朱雀纹样随风招展,而铺子的正对门是家茶馆, 馆内客人熙来攘往,生意红火。 茶馆的隔壁,则是家门庭冷清、略显破烂的旧书肆, 它被店大业大的茶馆挤在街边的一角, 若不仔细看,都看不见这个店面, 以至于大半日了,也没一人进书店问津, 生意清冷到了凄凉的程度。 店门口的招牌也积了厚厚的灰, 店小二甚至懒得清扫一下,脸上顶着个蒲扇,趴在柜台上打起了盹。 而昏睡的店小二背后, 一墙之隔的杂物室里却是人头济济。 十几个人挤在不大不小的屋内, 有男有女,或站或坐。 如今已是炎天暑月,便是在树荫下纳凉都能燥出一身汗来,这间小屋却是门窗紧闭, 近乎不见天日,闷热得仿若蒸笼。 汗水从屋内每个人的额角落下,布满他们神情凝重的脸庞。 被众人团团围起的桌子上散布着碎纸数张,压低的窃窃私语声不断响起,而绝大多的纸张和与话题都汇聚向了同一个人。 便是坐在主位的沐九如。 他此刻衣着朴素,与平民百姓无异,绝色的容颜做了一些伪装, 让他不再过于引人注目。 他手里握着一沓纸张,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映在他莹亮的眼眸中,让他的神色越发沉凝。 沐九如的四周站着九个静默的郎君,这些人衣着轻便,身材魁梧,都是护送沐九如的死士,分别是阿一到阿十。 而与沐九如同桌而坐的,有三人,分别是夏月、张妗金、多贤。 这家偏僻的书肆其实是陵光号的一处秘密产业。 不仅仅是这里,还有周边的几家店,包括隔壁的茶馆,它们背后的东家看似不同,其实都是夏月让亲信盘下的铺子。 茶馆人流量大,走进几个人,又不曾走出去,谁也不会注意到,而茶馆地后巷则可以直接进入隔壁的书肆。 这样的结构,很适合处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用来作为暂时藏身的地点,也还算适用。 虽然久留的话,这里离京城太近,依然不太安全。 不过沐九如也没打算在这里逗留太久。 他原本和蔺南星商议下来,是打算跟着死士们一路北上,到寒州一带地广人稀的地方隐居小住的。 甚至蔺南星尤觉不够稳妥,还想让沐九如直出塞外,最好跟随阿芙游牧一阵的打算。 跑到塞外去,实在是夸张了点,但躲去稍远的地方,沐九如觉得还是有必要的。 不然蔺南星那头还没出什么大事,他却被东厂的人给抓走了,反倒是他这边坏了事,拖了蔺南星的后腿。 因此沐九如这次没再倔强,很快就与蔺南星道了别,带着死士和辎重离开了车队。 但没走多远,他却突然咂摸出了点不对劲来。 ——东厂势力有限,做的又是暗中的勾当,他们在京畿虽然手眼通天,但到底出了京城,也没办法真做到地毯式的搜索。 不然当年的徐威就不会让东厂束手无策。 可蔺南星却隐隐有些想让沐九如直接逃出大虞的意思……简直就像是朝廷要对他这个后宅之人通缉追杀一般! 姑且不论朝堂里到底发生了何事,若事情真的恶化到了连他这亲眷都要被举国追杀的地步,蔺南星也绝无再翻身的可能了…… 那沐九如还有什么远走他乡的必要? 与其独自一人前往远方,只能卧不安席、辗转发侧地等待事情尘埃落定,此刻危机还未发酵,沐九如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留京畿几日,等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再考虑是走是留。 于是他差人传信回京,联络了夏月与多贤,还额外写了封信给逢会,让逢会通过司礼监的渠道来探查信息。 沐九如派去的死士上京后不过半日,张妗金最先找到了沐九如一行。 她带着沐九如乔装打扮,转移阵地,来到了这处书肆。 一日之后,夏月也带着陵光号收集到的信报,到了这里。 沐九如与这两人足有三年未见,女大十八变,夏月随着事业越发壮大,风采更甚往昔,而张妗金如今也落落大方了不少,说话做事不再畏畏缩缩,动不动就结巴落泪了。 可惜当下并非什么叙旧的好时机,京城风雨欲来,三人没说几句闲话,就投身进了对时局的揣测之中。 沐九如仔细看了夏月带来的情报,几人对这些京城商圈、贵人、闺女的动向做了探讨。 但宫外之人能得到的信息毕竟有限,除了一些绰绰约约,无法缕清的线索外,并无一发破的的内容。 此时的沐九如与蔺南星分别不过两日,甚至蔺南星跟随地北军还未进京城,蔺南星也尚未遇到危险,但沐九如已饱受了寝食不安、万虑千愁之苦。 夜不能寐时,他便想起了陈年旧事:当年蔺南星孤身入宫后,得知他被打入冷宫,大抵也就是这么得心焦如焚。 还有他入宫第二日,蔺南星就下定决心去净身,义无反顾地追他进了宫里……曾经他还觉得不太能理解南星的选择,现在已经可以感同身受了。 ——所爱之人正在遭逢罹难,而自己却不知他要面临什么痛苦,也无可施为,这简直比受伤、死亡更加让人难捱。 沐九如罕见得有些沉不住气,在他几乎忍不住想要有所行动的时候,多贤也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这家书肆。 此时距离沐九如派人传信入蔺太监第,多贤收到正君的传信已过去两日有余。 倒也并非多贤刻意怠慢,他这两日也是忙的焦头烂额,眼睛都没合过一下。 他收到沐九如的指令之后,就立即操办协同逢会收集起了宫中的情报。 有些事情平日不去特地注意,就发现不了端倪,然而真的追根究底地探查,真像却清晰得洞若观火。 即将发动的事态牵扯甚大,皇帝、太后、秦屹知、甚至还有东厂的厂公蔺多福都掺和了进去,卷在时局里的每个人都在故布疑阵,让情报的获取和准确性变得更为困难。 但不论是东厂厂公蔺多福最近的异动,还是从太后与蔺多福的勾结,亦或是前一阵被圣上罚到人事不知的秦屹知,所犯之错却只是“打翻了渴水”这么一件小事…… 所有的矛头最后都指向了被动过手脚的司礼监会计录,以及那张不知去向的《簪花少年图》。 摸清真相的多贤片刻不敢耽搁,立即带着情报离京,赶赴沐九如所在的方位。 而那时已是今日的早晨。 多贤从小道离京之时,蔺南星正在城门外与将士们一同接受天子的慰问,多贤空有一手的情报,却不便上前通传。 所幸秦屹知已给蔺公做过一些提点,而宫中自有逢力与逢会能接应蔺公…… 蔺公心思想来玲珑,早早地就把正君给送走,多半是已经猜到了宫中的异变。 因此多贤只是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多年未见的上峰,便扬起马鞭,用最快的速度来到这家县城书肆,将得到的情报全都交到正君的手上—— 书肆的小屋里话语声依然不断。 沐九如忽然放下手里的纸张,轻轻出了口气,道:“我要进宫面圣。” “正君?!”多贤一愣,显然没想到沐九如会有这种打算,连忙劝道:“正君,事情还尚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正君千万不可冲动,以身犯险。” 夏月和张妗金此前并不知沐九如的身份,但如今也算是都知道了,夏月道:“是啊正君,这事儿急不得,您若是进宫,反倒是坐实了后妃的身份,去自投罗网了。”她想了想,又道,“蔺公知道了,可不得着急心疼。” 张妗金道:“是的,正君,我们都会想办法替您和蔺公在京城周旋……君子不立危墙,您去了塞外,蔺公才能安心。” 众人的劝说都很有理,但沐九如摇了摇头,神色坚决:“这祸事全因我而起,我不能留落故一人去承担欺君之罪。” 多贤道:“蔺公不会在意这些的,他更担心正君您的安危,这些小的们都看得出,正君您定也是清楚的。” 沐九如轻轻叹了一声,道:“我懂落故的想法,但……”他认真道,“我得给出我的态度,夫君想要为我们家改换门庭,让我们都堂堂正正地做个虞人,那我这夫郎必然也要与他共同进退,而非躲在他的身后,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庇佑,等待事情平息。” 蔺南星是因为他这旧主才做了两面三刀的奴婢,欺瞒天子,要受到发难。 哪怕沐九如没有成为蔺南星的夫郎,仅仅只是蔺南星的主子,他也绝不会让这忠心耿耿的奴婢独自面对惩处。 他是一定要护着蔺南星的,不论因为什么理由。 若他护不住,就是他这曾经的主子无能。 那他们就同死。 沐九如看着周围人担忧的神色,哪怕是宠辱不惊的死士们都皱起了眉头,他又叹了一声,解释道:“我的身份败露已成定局,不论是否入宫,圣上还有太后都已经知道我就是沐凤止了。” “但他们依然选择暂且不将此事公之于众,便是不想丑闻被大众所知。” 他的语气十分冷静,并无半点冲动的情绪在里面,倒是显得有了些说服力。 沐九如道:“我还有钦点的二品诰命、仁勇济世的封号在身,若直接去宫门前明目张胆地递请安折,然后同落故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奉召入皇宫,圣上反倒不能随意取走我的性命。” 但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多贤的嘴唇动了动,却又觉得他轻易劝解不了正君。 况且主子定了什么主意,向来不是奴婢们有权置喙的。 沐九如又道:“我必须得走这一趟,落故没把这个带走……”他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匣子,打开盒盖,露出匣中的翠绿的物件,道,“他许是不愿用此物来挟恩图报,又或许是把这份生机留在了我这儿……但总归这也算是个变数,我得去试一试。” 张妗金看着盒子里平平无奇的东西,道:“这是?” 沐九如轻轻笑了一笑,眨眨眼道:“皇家秘辛,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但他看着盒中的物件的眼神,却是有些温柔的。 众人心中虽是好奇,不过有关皇室秘辛的东西,他们是不敢随意询问的,便都打消了探究的心思。 毕竟他们都不是像逢力、多鱼那样好奇心过剩,为了听八卦,可以暂时忽略脑袋重要性的人。 多贤盯着盒子里的物件,有些猜到这是个什么了,可眉头依然紧紧皱着,心里头对正君的抉择顾虑颇多。 可蔺公一直告诫他们,对待正君如对待蔺公,不可轻慢,也不可不敬。 多贤只得道:“既然正君已打定主意,小的就不再多言了,正君若有什么差使需要小的去做,尽管吩咐。” 夏月比起多贤来,对沐九如的决策便少了几分怀疑,甚至还很是欣赏。 毕竟商人嘛,她们最爱做的事,就是铤而走险,以小博大。 夏月也是博了好几回身家和性命,才把陵光号发展出如今的规模来的。 她接着多贤的话,表忠心道:“正君,我等也同多贤公公一样听凭吩咐。朝堂这水虽说是深不见底,商贾明面上参和不进去,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门路可以走,陵光号本就是为了解蔺家危难而生,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哪怕豁出全部身家,我们也义不容辞。” 张妗金连忙跟着表态:“对,我们和宁祥都义不容辞。” 沐九如看着同坐的三人,目光越发得柔和。 前路虽然重重险阻,但亲友们的舍身支援,让他觉得哪怕是蜉蝣撼树,都有成功的可能。 沐九如站起身来,郑重地作了一揖,道:“好,我先提前谢过你们。”他又转而向站在一边的死士们鞠躬作揖,“诸位弟兄,也多谢你们这一路舍生忘死地保护我与落故,蔺家能有今日,少不得在座每一个人的辛劳与付出,九如铭感于心。” 多贤三人连忙摆手起立,不敢受礼。 死士们更是夸张,全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还有阿十……他想起了和他同期,却已死在诱敌阿敏的那场伏击战的两位兄弟,眼眶更是微微一红。 那些弟兄们不仅没过上如今死士想也不想的好日子,也同样没能活着听见主家亲口的道谢。 书肆的杂物室里因沐九如的一弯腰,爆发出了这两日来最大的一次动静。 屋外的小二都惊得睁开了眼睛,还以为是有人来闹事了呢。 他左看右看,没见到半个人影,这才发现是后头发出的声音。 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了,于是小二又把蒲扇搭到脸上,继续做起了他的春秋大梦。 屋内经过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很快又恢复了静谧。 沐九如与多贤几人又坐回原位,而死士们也重新站起了身子。 气氛却一改之前的凝重,变得众志成城,又带着些许温情。 沐九如缓缓看过每一位围绕着他的下属们,在心中默念过他们的姓名,脑海中也不由回想起这四年来襄助过他们一家的所有人…… 桑召、多鱼、吴王、傅逸丹、逢力、孙连虎……太多太多。 这些人也同样是与他和蔺南星可以交托后背的盟友、家人。 沐九如眸光雪亮,沉声道:“我确有一些事情需要你们帮我去做。” 他此刻的头脑格外清晰,自从下定决心入宫面圣之后,所有的焦虑与不安忽然就全都消散了。 他的心里只剩下一往无前的勇气。 他想要帮助蔺南星,想要支援蔺南星,想要……保护他的南星。 条理清晰的指令一条又一条地下达。 “多贤,你去陵光号支钱,不论多少只管取出……” “夏掌柜、张掌柜,劳烦你们通过京城商会……” “阿一,你点两人随你一同去一趟寒州,把……” 直到此刻,多贤才反应过来,沐九如在成为后妃,成为蔺公的正君之前,还是个乌衣门第长大的贵公子。 沐九如自出生起,就耳濡目染着京城上流的风风雨雨,他从不插手蔺南星的公务,不是因为他不会,只是因为他不喜那些。 可真到了要出手的时候,沐九如所能想到的,比他们这些奴婢更多、更快、更远。 半个时辰后,屋里已静无人声。 沐九如与众人商议完所有的安排,最后再一次向众人颔首,道:“那便劳烦诸位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都尽力而为。” “是,正君!” 沐九如收起桌上的木匣子,贴身妥善放好,随后沉沉出了口气,站起身来,道:“多贤,替我换上诰命服——” “进宫,面圣。” 第242章 往来 三年前,沐九如曾在秦屹知刚净身…… 天子的私牢深埋地下, 不见天光,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就连时辰的流走都会变得模糊不清。 牢里点着一盏幽暗的烛火, 因是天子私牢的缘故,这里并不脏乱,没有老鼠, 也没太过糟糕的气味。 甚至在焦热的夏日里, 还能算得上清凉。 不过再好的环境,这里也还是个牢房, 粗壮的金属栅栏将蔺南星与外界彻底隔开,牢内只有用来睡觉的稻草, 还有一个方便时使用的恭桶。 蔺南星坐在满地的草垛之中, 脸上依然泛着火辣辣的疼,昭示着他并未被关在此处太久。但粗浅一算,从早上开始到现在, 他也最起码有大半日滴水未入了。 虽说饿肚子这点时间, 对蔺南星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到底饥肠辘辘并不好受。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了,喉咙里黏腻得慌。 这和在龙城中箭后不吃不喝的感觉又不太一样,他在龙城时身上中了箭, 胸口的剧痛完全分散了别处的不适,而且蛊毒让他完全无法动弹,极大减少了消耗,饿的感觉更是微乎其微。 现在的他,又饿又渴,一动弹,上半身就都疼的很。 蔺南星并非没法子弄到吃食, 私牢的大门正由多骞守着,蔺南星若是有什么需求,高声同多骞说话就行。 不过多骞被景裕点来押他入狱也就是个突发事件,在没有提前串通的情况下,蔺南星贸然差事属下,便是拿别人的命做儿戏。 蔺南星确实也会用人命来填平成事的道路,但前提是属下的牺牲是有价值,死得其所的。 而非不明不白地被问罪,打杀。 因此蔺南星入牢之后,不曾和多骞说过一句话,而是坐定了一般,收拾了自己和草垛,便靠在一边假寐休憩。 现在的蔺南星一身染血蟒袍穿得整整齐齐,被打乱的发髻也重新梳理过了,整个人除了面目全非之外,看着倒还算是清整,甚至还挺悠然自得,淡定得压根就不像身处监狱,而像是在自家陋室里休息养伤似得。 那对凤眸松松阖着,睫毛轻颤。 远处忽然传来“咿呀”的开门声。 蔺南星耳朵微动,一瞬睁开眼帘,淬亮得火光在他眼中亮起。 然而又听了几下脚步声后,蔺南星却发现来人并非景裕。 这人得脚步较缓,较轻,步伐不大,有点像沐九如这样世家子弟的矩步方行,又好似阉宦下人的琐碎小步。 但不管是谁,能进入天子私牢的,都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蔺南星稍稍坐直了一些身子,目光投向铁栏外,不动声色地打量来者。 明亮的火光越来越近,三山帽的倒影投入他的眼底,然后是摇曳的绛纱灯,绯红色的五彩锦衣,白色的麈尾…… 还有秦屹知的脸。 居然是秦公公来了这里。 蔺南星打量的眼神还算隐晦,秦屹知看向蔺南星时就没这么客气了,转过头来,他甚至还用灯盏照了照牢内的景象。 然后就看到了蔺南星惨不忍睹的脸…… 秦屹知动作微微一顿,便将灯笼挂在了一边的灯座上。 心下却是有点骇然。 哪怕他已提前知道蔺南星被景裕给打了,却从未想过蔺南星会被弄成这样。 ——景裕不论他犯了什么事,不论被气得有多狠,都很少会打他,更别说是打脸。 秦屹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觉到,他和蔺南星,甚至和其他所有的奴婢相比,都是不同的。 ……但这种特殊,只会让他更觉不堪。 牢里的空气有些湿冷,让秦屹知念了一个时辰睡前故事的嗓子又痛又痒。 他捂嘴轻轻咳了几声,吞咽了下润了润嗓,这才开口,道:“蔺公公,白日你太冲动了。” 蔺南星微微挑眉,秦屹知的这声音……破烂得没比他的脸好上多少,大抵是被折腾了。 念诗还是讲故事? 没想到景裕都十八了,还喜欢这些小把戏。 蔺南星记下这个情报,又苦中作乐地摇了摇头。 哪怕他现在知道景裕还有这喜好,也不会再为景裕做这些事了。 倒是来私牢的人是秦屹知,对蔺南星而言不算过于意外的人选。 这宫里的人都有自己探寻消息的渠道,不经缄口的消息,不日就会变成举国的消遣,不让第四人知道的消息,怕是已有四十人听到了风声。 蔺南星毫不怀疑自己之后,或许还会在这牢里见到太后或是别的对家。 只要那些人和秦屹知一样,有底气不怕景裕的怪罪。 不过秦屹知哪怕来这儿探望了他,两人之间也向来是没什么废话可聊的。 蔺南星轻笑一声,半真半假道:“不想做奴婢了,难免会冲动一些。”语气倒还算和善,毕竟秦屹知今天下午又帮了他一回,免了他些皮肉之苦,蔺南星是承情的。 秦屹知却觉得这话听着颇为扎耳,他“呵”了一声,不再继续搭话,直接掏了掏袖子,摸出个油纸包,隔着栅栏扔了进去。 蔺南星伸手接过,打开油纸一看,里面是躺着个冒热气的包子。 白胖的一个,褶子精致得很,多半是御膳房出品的,不过包子的个头倒是不大。 这点上蔺南星也能理解。 景裕下令要断他水粮,秦屹知哪怕阳奉阴违给他带吃的,也不好做的太过,不然他过于生龙活虎了,容易被发现猫腻。 蔺南星看了眼秦屹知,道:“多谢。”一口就把包子给吞进肚子里。 还是肉馅的,蔺南星鼓着嘴站起身来,把装包子的油纸叠了几下,还给了秦屹知。 然后换来了个水囊。 秦屹知不知是嗓子疼还是不想说话,只伸手接东西,递东西,嘴皮子都懒得动一下。 蔺南星也不同他客气,咕噜咕噜喝了水,再把空水囊还给秦屹知。 面前又被塞来了个小瓶子。 “金疮药。”秦屹知沙沙的嗓音冷冷响起。 蔺南星没想到秦屹知居然连伤药都给他带了,一时有些诧异。 他打开瓶盖倒了点药在手心里,药膏是无色无味的液体,哪怕用在脸上也不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蔺南星又看了眼面无表情,脸色还不太好的秦屹知,沉声道:“谢了。”迅速地把药往自己脸上抹。 他的脸到底伤成了什么样,蔺南星至今还没个机会能亲眼一见,只能凭借涨痛感和摸到的血痂判断出情况不好。 这让他格外担心自己会破相,或是把墨敕鱼符的印子给留在脸上了。 他的脸上连沐九如的东西都没能留下,可千万不能烙下景裕的东西! 因此秦屹知送来的伤药,对蔺南星来说简直就是场及时雨。 蔺南星抹药的速度飞快,连耳朵后面也没放过,看上去就和涂面霜似得。 而且还是非常娴熟地在涂面霜。 秦屹知:“……” 秦屹知咳了两声,绷着脸道:“不必客气。”他微微垂眸,“礼尚往来罢了。” 蔺南星闻言,动作顿了顿。 三年前,沐九如曾在秦屹知刚净身那会儿,给过这人一瓶伤药,想来秦屹知是记住了他家夫郎的恩情,报到他这儿来了。 难怪摆着张臭脸,还要冒风险来给他送饭送药。 想起自家十全十美的夫郎,蔺南星忍不住抿起嘴,露出个又肿又痛,还有些甜蜜的笑容,然后便更不客气地带着伤药缩到了角落里,背对秦屹知解开自己的领口,开始涂身上的伤处。 秦屹知:“……” 被阉人避嫌,有点晦气,虽然蔺南星如果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一样很晦气。 蔺南星压根懒得管其他人的想法,他用药把前前后后的伤口都抹了一遍,能看到的地方省着点用药,看不到的地方就全都抹上。 半点不带心疼的,毕竟这药不可能留在这儿让他之后再用。 蔺南星的胸口有两道鲜嫩的缝合伤疤,那是蒙绕助对穿他的那箭,和沐九如插的排气管取出后留下的伤疤。 如今已经好透了。 但景裕白天打他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半下也没打到这处。 蔺南星在这牢里无所事事时,也想过:如果不是他更早地就遇到沐九如这样好的主子,其实景裕并不算是个对奴婢太差的人。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他早已遇到了世上最完美无缺的主子,便再也看不上其他有瑕疵的好了。 蔺南星抹完了药,整理了衣襟,把空瓶又递回给秦屹知,道:“能联系上内子吗?替我带句话给多贤,让他护着正君。” 秦屹知拿起药瓶收进怀里,嘴角抽搐,语气更冷了些,道:“消息递不出去,我的处境不比你好太多。” 蔺南星点点头表示理解。 虽然他知道秦屹知这话,就是不想帮他传消息的托词。 就算秦屹知这头消息传不出去,逢会和逢力的情报网却没被截断,秦屹知完全可以联系御马监的奴婢帮他传话。 不过蔺南星也并不急着要传话出去。 沐九如现在已经前往安全之处去了,身边又带了那么多的死士,近期不会遇上险情。 那么他这里晚上几日再递话出去也没事。 他很放心。 蔺南星的神色和表现都很是从容,秦屹知看了他两眼,也有些佩服这位权宦临危不乱的粗神经了。 不愧是敢窝藏宫妃,甚至还娶了皇太妃的人。 秦屹知投喂完了曾经的对家、如今的盟友,也没和蔺南星多说废话的打算,便直接从牢门边重新挑起带来的绛纱灯,道:“走了。” 蔺南星道:“秦公公慢走。” 秦屹知:“……” 秦屹知又瞥了眼蔺南星,便带着莹莹孤火,没入了夜色之中。 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私牢的光线恢复幽暗。 蔺南星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确认再无其他人出入后,走到了方才小憩的地方,从草垛下翻出装有画卷的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方画卷。 《簪花少年图》在景裕与他的冲突之后,就留在了御书房的地上,景裕没记挂画卷的去向,蔺南星就干脆把它带来了牢里。 蔺南星展开卷轴,借着牢内暗淡的光芒,看向画中人栩栩如生的眉眼。 秦屹知妙手丹青,做的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将纸面上的郎君刻画得风姿窈窕,倾城绝色,连眉峰的残墨都好似在诉着脉脉风情。 这分明是沐九如最美丽的年龄,最艳丽的模样,可蔺南星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重逢后的沐九如。 ——有重逢初见时的病入膏肓:少爷眉眼苍白,瘦骨嶙峋,靠在他的怀里听着钟声,抵御死亡,哀婉而又清冷…… ——也有大婚时的倾世绝艳:沐九如身穿翟衣,头戴翟冠,与他对拜青炉,天地为证,那般得美好而鲜活。 ——还有昧昧小巷的簪花一吻,郎君在金秋时节如海棠绽放,鬓边落花如雨,唇边笑颜如花。 ——竹里村时,沐九如与他挽着手走在田垄上,他们耳鬓厮磨,如同寻常夫妻,一床两好,三平两满。 ——岁安医馆里,沐九如则是被所有百姓爱戴信任的济世神医。 ——在龙城时,沐九如还在他的胸口舞刀弄针过,留下了两排细碎的印记,那么得帅气。 ………… ………… 所有的沐九如都跃然眼底。 那都是只有他见过的,真实而盛放的沐九如。 是比起画上郎君的无暇貌美,更加动人的艳色。 蔺南星闭上眼睛,心头升起一盏温暖的灯火…… 这也是独属于他的沐九如。 他的祜之。 蔺南星摩挲着画卷的木轴,轻轻道:“祜之,我会回来的。” “等我。” 第243章 主子 景裕也永远不可能给一个奴婢这些…… “蔺南星, 朕再给你一个机会。” 私牢因天子驾临而灯火通明,景裕端坐在雕龙画凤的紫檀椅上,身着明黄燕服, 指尖拨弄着手串,好整以暇看着牢笼内被囚禁的阉人。 一日过去,蔺南星脸上狼藉如旧, 身上倒是还算清整, 没有怪味,也没有邋里邋遢, 不修边幅。 景裕也曾见过蔺南星奄奄一息,浑身发臭, 近乎病死的模样, 他也给蔺南星打湿过帕子,敷在脸上,为蔺南星奔走过祈求, 只为找寻一线生机。 但自从蔺南星成了御马监掌印之后, 便再没有在他的面前展露过狼狈软弱的模样了,即便有过那么一两次……如今想来也是别有所图,以退为进。 大多数时候,在他面前的蔺南星都是像现在这样的, 哪怕身处牢狱,被用刑处罚,看着都人五人六、泰然自若。 铁栏之后的蔺南星俯首跪拜,腰杆挺直,他瞥了一眼景裕之后,便敛起星眸,望向身前的草垛, 道:“臣愿闻其详。” 景裕不怀好意地勾起唇角,从怀里摸出本奏折,隔着栏杆抛了进去,道:“看看。” 明黄色的信封飘到蔺南星的膝盖前,刚好正面朝上,纸张上是两行不太工整的文字。 ——皇帝陛下圣躬万福,臣妻太监夫人阿祜跪请。 这是请安折的格式。 大虞自立国以来,请安折不再做单纯问安之用,多是大臣用来传达密事,或是求见天子才会递上。 但密事若是写在折子里,途中经过无数宫人的手,多半会泄密,于是请安折渐渐得也就真的只做求召之用了。 蔺南星见了折子上的文字,瞳孔疯狂震颤,不假思索便将书信拿到眼底,仔细辨认。 纸上的文字比沐九如平日写的字要秀丽许多,但从笔锋的走向,用笔的习惯上,依然能看出来这就是沐九如的亲笔书信。 写奏疏应规定必须用上“馆阁体”,这些文字,多半是其他人先写了一遍,之后再由沐九如誊抄上去的。 打开折子,里面写的则都是些赞美、问候、求见之语,每行五字,对仗规整,最末盖有蔺太监第的印章,与那枚“祜”字私印。 蔺南星伸手触摸上泛着光华的朱砂字印,这是他亲手绘制的图样,寻匠人制作的印章,沐九如也曾将此印盖在他的心头。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字印的真伪。 这确实是沐九如的印,也是沐九如的字。 可那日他们说的好好的,沐九如也已启程前往寒州,为什么会突然向景裕递请安折? 是前往寒州路上发生了什么?还是景裕做了什么? 蔺南星手指紧攥纸张,几乎忍不住要开口质问,又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慌乱,再次看过纸张上的每一处边角,试图找到一些沐九如留给他的暗号。 但什么都没有。 蔺南星闭上眼睛,心火依然莹亮在远方。 蔺南星睁开凤眸,看着景裕,道:“陛下想要臣做什么?” “杀了他。”景裕没有错漏蔺南星的丝毫神色,他知道蔺南星的软肋就是沐九如,蔺南星最在意的人也是沐九如。 可他依然把想了一天一夜,甚至收到请安折后越发汹涌的想法说了出来。 “沐凤止惑乱宫闱,罪孽深重,必得一死,朕可以对你既往不咎,只要你将功赎罪,手刃了他,朕就当沐凤止早在四年前就随安帝殉了,该你的军功、封赏朕一样不少,朕再为你搜罗世上最美的郎君,环肥燕瘦任卿挑选……” 蔺南星听见别的还能冷静对待,但从“随安帝殉了”之后,便额角直跳,怒火越发难以遏制。 沐九如入宫为妃,并非自主的选择,安帝那人不过是凭借权势占有过沐九如,却还妄想让他的祜之为安帝陪葬。 沐九如只能和他一人死后同椁! 还有什么美人、军功,如果没有沐九如,哪怕他不曾种下同心蛊,都不会在世上多苟活一日,更遑论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蔺南星冷声道:“不可能,臣这辈子都不可能背叛他,若是夫郎身死,臣立刻自尽。” 同心蛊的事,知情者极少,哪怕是多贤他也不曾告知。 毕竟蛊虫可种便可解,甚至蛊术出神入化的人还能改变已种下的蛊虫性质,让爱侣反目,让仇者相爱。 因此哪怕把同心蛊的事情告诉了景裕,也不过是横生枝节,不如直接表明死志,算是一点点的威胁。 虽然也是在陈述事实。 景裕的额角也跳了两下,手里的串珠被握得“吱嘎”作响,语气倒是还算平和,只是调子有些飘忽:“好个生随死殉的忠仆……好的很啊,朕倒是想知道,沐凤止为你做了什么,能让你这般忠心?” 他看着蔺南星,探究道:“朕查过,他在沐宅里不过就是个无人问津的病秧子,你刚入沐家时甚至差点让人打死,之后那些年,你也因为他身体不佳,护不住你而常受到其他奴婢的苛难,常吃苦头,你的月例从未涨过,在沐家奴婢里的地位他也从不为你争取。” “你入宫后更是只见过他一面,却为他出生入死,筹谋六年……”景裕握着珠串的手越收越紧,脸上却勾起笑容,道:“想必你们是早有私情了罢?有副好皮囊可真是得天独厚的优势,翘翘屁股,勾勾手指,便能让狗死心塌地……” 蔺南星嘴唇微动,像是说了句什么,景裕道:“大声说话。” 蔺南星咽下已冒出一半的粗话,皱眉道:“陛下,臣与内子在大婚之前清清白白……”他搁楞了下,连忙正色补充道,“只有纯粹的主仆之情,并无儿女私情。” 他沉沉出了口气,躬身抱拳,道:“请陛下明察秋毫,非礼勿言。” 景裕脸上的笑容一滞:“不可能……他什么好处都给不了你,你怎么可能为他卖命十年,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他踹了一脚牢门,把锁链踩得“哐啷”作响,压着恨意道,“回答朕,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有什么是朕这天下共主都给不了的?!” 景裕自从成为天子之后,确实从来都没有亏待过蔺南星。 可人与人的感情,又如何能用价值来计算。 更何况沐九如曾经给过蔺南星的不知凡几,沐九如手里哪怕还有一分富余,就会把这一分全都给他这个奴婢。 往昔沐家小院,沐九如常年卧病在床,足不出户,只要蔺南星不向沐九如告状,沐九如自然不会知道他受过什么委屈。 而蔺南星也从不会用那些来扰少爷心忧病重。 分例、地位这些,沐九如与世无争,更是从不关心。 蔺南星的月钱是少,可沐九如的月钱花不完,就全打赏给了他,若不是蔺南星花钱大手大脚,攒下在京城买栋宅子的钱,都不是没有可能。 地位就更不用说了,沐九如一直是想给他赎身的,也早就和他说过,只要少爷病死,就会放他回归良籍,过寻常百姓的生活。 那么南星在沐宅到底混到什么高度,就毫无必要去争取了。 在沐九如看来,他是迟早要成为良人的。 他的少爷从来没把他当成一个从里到外都低贱的奴婢来看待过。 甚至现在想来,沐九如的允诺还天真得有些可爱。 还好蔺南星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不然光是放归良籍的条件,都可能会勾得奴婢起了杀心,也难怪沐九如曾经被恶奴欺辱。 他的少爷,他的内人,就是千好万好,世无其二的良人。 甚至重逢的那夜,沐九如也排除其他人,选择了他这个已经成为阉人的奴婢。 之后还因为对他的亏欠,对他的难辞其咎而愿意以身相许。 沐九如早在不知不觉间,就把他当成了一个平等的良民来对待。 ……这些都是景裕不曾给到过他的。 景裕也永远不可能给一个奴婢这些。 而蔺南星也不需要除了沐九如以外的第二个主子。 沐九如从贵人的高坛上俯身而下,走到他的身前,直起他的膝盖,摆正他的脊梁,将他也托上云端,不是为了让他再俸别人为主,再做回一个奴婢的。 蔺南星道:“十数年的相处,并非钱权所能衡量,沐九如对臣有再造之恩,他对臣做的,不比臣对他做的少,况且……”他的声音柔和了些许,“祜之如今已是我的内子,哪怕他什么都不给我,我也对他忠贞不渝,生死不离。” 景裕愣了愣,道:“十数年……”他低低地喃喃,“就因为朕晚做了你的主子……你就认定了他,可朕……” 可他十八年前还尚在襁褓,又要如何才能成为先遇到蔺南星的那人。 景裕的眼眶红了一点,肩膀颤抖了两下,带动手里的珠串发出一声轻响。 他似被惊醒了一般,脸上的脆弱骤然一收,露出乖僻的冷笑,道:“呵,不论卿如何对他死心塌地,这天下还是朕说了算,沐凤止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朕自然要好好招待他。” 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袖摆,居高临下道:“希望蔺卿早日想通,愿意给他个痛快,不然朕不介意让他多受些皮肉之苦。” 蔺南星抬起眼眸,脚底动了动,又垂下眸子,道:“请陛下看在沐郎君制药救城的份上,莫要苛待功臣。”他俯身重重叩首,“陛下圣明。” 他长叩不起,巨大的身躯被牢笼割裂成一条一条,景裕在笼外看他,又仿佛自己才是被关在牢笼里的那人。 他握紧拳头,垂首看了蔺南星许久,嘴唇嗫喏了许多次,最终只是一脚踹翻了刚在坐的雕龙紫檀木椅,怒气冲冲地走出了私牢。 蔺南星听着景裕远去的动静,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终于露出显而易见的焦灼之色。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子,手里依然握着沐九如写的那封请安折。 可信上的内容不论看多少遍,都只是单纯问候圣上的恭词,没有半点留给他的信息。 其实没有才是正常的,毕竟没人能猜到景裕会把这份请安折交到他的手上…… 可蔺南星人在牢狱之中,半点也不知外界的消息,便只能抓着仅有的这一点点线索仿佛观摩。 字是熟悉的字迹,印也是熟悉的印章。 蔺南星闭起眼睛,心火的方向在缓缓地游移。 就像是昨日一样,从早到晚都左右摇曳个不停…… 那时他还以为沐九如正在快马加鞭赶去寒州的路上,却不想祜之是来了京城。 蔺南星从来不会干涉沐九如想做的事情,哪怕今日沐九如来到皇宫,暴打了一顿景裕,他也愿意和沐九如一同赴死。 他只是担心他的夫郎会受苦。 景裕生气起来六亲不认,若是也像他打一样,打了沐九如…… 蔺南星光是想象一样,都要对景裕起杀心。 他重重地捏着折子上的“臣妻”二字,想要盘算一下景裕方才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意,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景裕本就心性不定,他说过的话,就是想过要做的事情,哪怕他暂时没有执行的打算,也有可能被什么激到了性子,就不管不顾起来。 沐九如的安危怎么能去盘算概率……祜之不容有失! 蔺南星不再隐忍,也不再犹豫,扬声道:“多骞,进来。” 外头很快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来人却不是多骞,而是一个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小宫人。 那宫人穿着六品宦官的绿色五彩衣,背快要弯到地上,矮得和个侏儒一般,脸也贴在拱起的袖子里,看着就十分得可疑。 蔺南星警惕地垂眸看向来人,却见那宫人霍然直起身子,袖子一甩露出一张俊逸的脸来。 “蔺公!可算给小的找到机会混进来了!小的给您带了吃的喝的还有伤药!蔺公您先吃着,我和您慢慢说最近发生的事儿!” 来人一股脑地从怀里掏出好几个纸包,一阵极其霸道的肉香味飘得满牢都是。 直把蔺南星闻得拳头都硬了。 都什么时候了,这该死的奴婢还搞这出! “逢、力。” 蔺公的声音格外咬牙切齿:“收起这些猪食,你怎么不在这儿直接烤肉!”他喘了口气,沉声道,“告诉我,正君怎么来宫里了?他现在人在何方?” 逢力讪讪的把烤鸡、猪头肉、卤羊腿收回怀里,只留下几个粑粑递进牢里,道:“那您吃这个,这个没味儿。”他嘀嘀咕咕,“小的还不是怕您这力能扛鼎的威武体魄,不吃点肉会饿厥过去嘛……” 蔺南星接过粑粑,瞪了他一眼,逢力立刻缩起脖子,正色道:“咳咳,小的们已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些等下再同您汇报,正君方才得了万岁爷的传召,现在应当正在往御书房去……” 蔺南星神色一紧,道:“可有派人照应他?” 逢力挺直腰杆,道:“那是自然,小的知道正君递请安折的第一时间就去找人和正君接头了!” 他看着蔺公接过粑粑袋子,却一口也吃不下饭的焦急神态,连忙宽慰道:“正君在宫门前等召足有两个时辰,虽是带着覆面,不会暴露容貌,却不合进宫的规矩,小的立马疏通了门卫,给正君行了方便,这样就不必担心正君的身份被更多人知晓了。” “还有殿前伺候的内侍,小的也让多金去顶班了,一定能尽量照应到正君!秦公公那边咱们的人也在和他联系,他现在是圣上面前最得脸的奴婢,有他替蔺公和正君美言几句,圣上保管笑逐颜开,指不定就饶了正君了!” 蔺南星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但逢力能做到这些也算是有心了,只要有人照应沐九如,那么他之后就有办法与沐九如传信,夫夫两人同心协力,徐徐图之。 蔺南星捏了捏手里软乎乎的粑粑,虽然还是没什么胃口,却也得吃点东西进去。 他刚把粑粑送到嘴边,逢力就道:“正君还让我帮您老带话来了呢!” 蔺南星耳朵一动,吃东西的动作做到一半,叼着粑粑就眼眸亮晃晃地向逢力看了过去。 “正君说……”逢力端起袖子,格外端庄地站直,模仿正君露出温婉的笑容,柔声道:“落故,我这个作为旧主的人,向来没什么能力,无法给奴婢撑腰,也无法帮你脱困。” “但我至少可以告诉圣上……” “蔺南星的选择,从不曾被旧主辜负。” “我永远都与你站在一起。” 耳畔全是逢力不伦不类的腔调,蔺南星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沐九如说出这番话的模样。 沐九如是为了他而来的。 为了给他撑腰,为了与他共同进退,为了不辜负他的一腔忠心与爱慕。 “少爷……” 话语声被咬在嘴里的粑粑堵得含混不清,浓郁的米香随着舌尖的动弹弥漫整个口腔。 很香,很涩,也很甜。 第244章 对峙 匕首“哐啷”一声,被景裕扔到地…… 官员妻子请召入宫, 需穿命妇礼服,以示对天家的尊崇。 锦绣翟鸟飞扬于半透大衫的肩头,与环绕通身的蟒纹相栖相伴。银镂革带下的禁步玉组随着雍容雅步叮铃作响, 如林籁泉韵。翟冠湛蓝淬亮,闪烁着华贵的光芒,冠顶金翟口衔珠结, 坠下两串珍珠挑牌, 落于艳彩霞帔之上。 面纱与珠串合成覆面,绰绰约约罩在脸上, 只露出一对灿若桃花的眼眸。 “祜正君,进殿前还请摘下覆面。” 爬上重重宫阶, 便是御书房的殿门, 多金早已在此恭候,殿外驻守的宫人也应了逢力公公的指示,该换职的换职, 该调开的调开。 沐九如不曾见过多金, 但他自从来到宫门外起,就一直受到逢力安排的人接应,一路行来没出过半点意外。 因此即便要露出真容,沐九如也并不慌张, 直接将双手握着的象笏插在腰带上搢笏,取下覆面交给了多金,顺便也将早已准备好的辛苦费放进多金的手里。 “有劳公公了。” 塞钱这事儿,沐九如在刚成为宫妃时就没少做。 宫人鲜有不爱钱的,哪怕真不爱钱,他也不能少了礼数,不然难保会被穿小鞋。 虽说……今非昔比, 如今的他在这宫里,遇到的大多宫人都得卖他相公个面子,轻易不会给他脸色瞧。 处境倒是比他做宫妃时要好上许多。 刚入宫那会儿,哪怕他手里有些钱财,依然得看着宫人的脸色行事,不像现在,走到哪儿都有小宦官们捧着,生怕他渴了、累了、摔了,对他的态度也都很是尊敬。 难怪有些宫妃会暗中与阉宦私通,想来也并非全是深宫寂寞才让那些有才有貌的女子自甘堕落,而是不受皇帝宠幸的妃子,在宫内的境遇甚至不如一个得脸的宫人来的好。 这皇宫其实很小,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走上一个来回,却也得走上九九八十一阶,方可得见天颜;亦或是距步上千回,玉响数万声,才能从西宫走进太极殿。 又好似哪处都太高,也太深了。 多金接过覆面,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手里的金豆子,笑容显而易见热情了许多。 “这是小的应当做的!”他扬起更谄媚的笑脸,高声通报一句,得了景裕的应允后,便引路道:“正君请。” 绯红的殿门应声打开,多金并不入内,而是在门边躬身矗立。 沐九如向内眺望,御书房内处处灯火辉煌,鸟革翚飞、玉楼金阙。 他曾在皇宫住了六年,去过的地方却不多,今日从午门一路行来,路过的也都是他从未造访过的宫阙。 眼前的御书房亦是。 环境是全然陌生的,时局是万分紧张的,然而沐九如的感觉并不差,甚至可以算是从容不迫。 不知是因为蔺南星在此处浸淫十载,已构成了一张相对安全的罗网,让他觉得并不孤立无援的关系,还是他如今是以功臣夫人、封号臣子的身份,而非一个奴婢,一个后妃来面圣的缘故。 他有底气、有后盾,因此哪怕前路茫茫,也并不害怕。 他和蔺南星有共同的志向,共同的愿景。 这是需要他们夫夫俩同心协力,一起走向的未来。 沐九如执起笏板,挺直腰背,以世家子弟最好的仪态,抬脚跨过御书房的门槛,缓步前行,走入殿内。 “叮当,叮当——” 步伐无声,只有禁步发出缓急有度的声响。 圣颜不可随意窥视,不过沐九如早就从蔺南星这里听过一些伴驾的窍门,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高处,景裕正端坐案后,喜怒不形于色,天子威仪深重。 四下并无他人,沐九如眸光微闪,又垂下眼帘,继续恭默前行。 直到行至景裕的眼皮子底下,他才不慌不张地撩起霞帔与衣摆,躬身叩拜,道:“臣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轻柔的嗓音回荡在殿内,浮声切响,戛玉敲冰,与禁步的轻鸣有几分类似。 就好像沐九如其人一般,明艳而不媚俗,温柔而不荏弱。 不是狐媚子,也不是病秧子,和画卷上柳亸花娇的少年郎不同,也和景裕所想象的卖弄风情,红颜祸水不太一样。 若并非已经提前知道了沐九如的身份,景裕是会为蔺南星拥有这么一位德言容功的正君而自豪的。 但沐九如曾为后妃的旧案,无疑是狠狠踩踏了天家的颜面,更是将蔺南星对他的背叛放到了明面上来。 蔺南星明明曾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与他坦白真相,却一次又一次地选择戏耍他,愚弄他,欺骗他。 景裕恨蔺南星的犬吠非主,但他更恨沐九如。 如果没有沐九如的贪生怕死,蔺南星何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欺上瞒下的奴婢。 他又何至于给蔺南星赐婚,还亲自给沐九如出了四十四抬嫁妆! 这两人简直把他蒙在鼓里耍,何其可恨! 景裕冷笑一声,道:“呵,臣妾……?”他语调轻慢,讥讽道,“你说,你该算谁的臣,谁的妾?沐凤止,或者朕该称你为……皇太妃?” 沐九如俯首看着近在咫尺的地板,头顶翟冠压得他脖颈酸疼,但这些分量并不足以压垮他的脊骨。 他的身份,他的过往本就是不争的事实,他与蔺南星从来不曾回避往昔的一切。 他们夫夫二人一直在做的都是向死而生,相依相扶着在这强者为尊的世道里,走出一条可容彼此抵达远方的道路。 沐九如抿了抿嘴,从容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妾身为陛下亲封的二品夫人,自然是陛下的臣民,陛下臣子之妻。” 伶牙俐齿,胆子也不小,居然还敢顶嘴。景裕冷冷看着堂下,手掌抚着凭几,呵道:“放肆,你还真当你是朕的长辈了?你觉得朕不会动你?” 沐九如恭顺道:“臣妾不敢,臣妾与……蔺大伴是明媒正娶的夫夫,不论是荫子封妻,亦或是不测之罪,妾身都与他荣辱与共,别无他想。” 景裕冷哼道:“他的不测之罪是谁导致的?你不过就是个该死的后妃,一个让安帝摆弄了几下就厌弃的物件,蔺南星文治武功,什么样的人娶不到。” “你偏生要以怨报德,让他和你一起万劫不复,沐凤止,你来见朕,定是想要劝朕放过蔺南星,朕把话放在这儿,除非你自戕于此,否则朕不会饶他性命。” “哐啷”一声巨响。 一把镶金戴玉的匕首落到沐九如的跟前,正砸在他的翟冠上。 景裕好整以暇地笑道:“你以为你为了他敢来见朕就是施仁布德,高风亮节了?只有某个蠢奴婢才会为了你的小伎俩感激涕零。”他命令道,“抬头,拿起匕首,蔺南星敢为了你欺君,你不敢为他一死吗?” 御书房内一时无声,沐九如饶是有颗七窍玲珑心,也想不到景裕一上来就会发难于他。 更何况他不曾浸淫官场,纵然不算愚笨之人,也确实没这揣度人心的玲珑心思。 但既然来了此地,他便早已做好被刁难、打骂、侮辱的准备。 沐九如撑着地面扬起头颅,修长的脖颈缓缓直起,连带着翟冠与倾国的容颜一并抬高。 他将笏板再次搢笏,伸手拿起这把比无愁沉重许多的匕首。 但凡换个人在这儿,估计景裕都不会把杀人利器送上门来。 果然做过后妃,做了夫郎的人,就容易被看轻。 沐九如虽然还不至于做出行刺景裕的疯事,却也足够他以小见大,看出景裕的敌意。 他捏着手里寒凉的兵刃,试探道:“臣妾若是自戕,陛下便会放过蔺大伴?” “你和朕谈条件?”景裕几乎要哄堂大笑,“你那几分姿色,连安帝那老糊涂也蛊惑不了,除了蔺南星这狗奴婢,谁还会买账?” 景裕不可否认沐九如确实生的绝美,但他许是真就不曾开窍,哪怕他已知如何行事,也有不少人对他投怀送抱,他却不曾对任何人起过心思。 包括秦屹知也是。 想要驯服、占有一个人,与色授魂与、鬼迷心窍到底是有区别的。 因此他也无法分清,沐九如的美,究竟是刻意勾引,还是平素如此。 只不过想来蔺南星那样不识风月的人,却连与主子苟合,欺君犯上的混事也做了出来,定是受到了不知廉耻之人的蛊惑。 景裕翘起嘴角,冰冷地俯视着蠢奴婢的旧主,语气透着几分阴森的得意:“你若不敢一死直言便是,朕也不会见怪,只可惜蔺南星所忠非人,主子不仅是个人尽可夫的菟丝花,还是个无胆鼠辈。” 饶是沐九如从蔺南星那里曾听说过许多回,景裕那嘴毫无遮拦,专挑人的痛处说道,真正体会的时候,才感觉到相公做奴婢的不易。 沐九如压下心里的几分气性,将匕首放回地上,道:“臣妾是来与夫君共同求活的,不会自戕。” “哈!”景裕大笑出声,身体都前倾了些许,道:“活着的滋味很好吧?蔺南星有钱有权,还把你当成主子捧在高处,成日成夜地伺候你,你跟着他吃好喝好,连身体都转好了,御马监的奴婢们全都对你褪后趋前……” “你怎么可能会愿意为了一个奴婢去死?”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像是听了个绝顶好笑的笑话:“你过得比朕还滋润!你怎么可能会想死!” 沐九如一愣,不太确定自己看见的是否正确,景裕的眼眶似乎红了一点……他托了下眉间的叆叇,但除了景裕略显狰狞的笑容,其他的实在看不清楚。 景裕道:“这叆叇也蔺南星为你求来的,你配不上他的忠肝义胆,配不上他惦念你,伺候你,你就是个废物!” 他敛起笑容,缓缓道:“你就该烂死在清凉宫里,偿还这偷生四年的罪孽。” 他扬声道:“来人——” “陛下!”沐九如打断道。 他合了合眼,抬眸直视景裕,道:“臣妾并非忍辱偷生。蔺南星对我确实一腔赤诚……”他撑了下地面,缓缓起身,向景裕走去:“我若身死,他必然不会苟活,他若遭遇不测,我也绝不会独留于世。” 他走到九节矮阶前,抬起勾着衣摆的云纹方舄,拾步而上:“但只要有一线可能,臣妾也想和蔺南星一同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着。” 那对桃花眼里闪着淬亮的光芒,像是算计,又像是魅惑,或者仅仅只是纯粹的亮泽。 景裕分不清那些,只觉得那眼神让他不爽,他皱眉道:“退下,不得放肆。” 沐九如脚步微顿,不再靠近,而是轻轻吐了口气,道:“臣妾有一物要呈给陛下,是蔺南星寻得的,放在了臣妾这里。” 景裕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瞬,嗤笑道:“上来。” 沐九如垂下视线,继续向台阶上走。 禁步叮当轻响,他能察觉到景裕的目光大伴时间都集中在了他的脸上,不是黏腻的那种,反倒是审视的。 沐九如佯装全然不知,没几下便走到了御前。 环佩与挑牌尚且还在翻飞清鸣,沐九如在与景裕相隔一尺处停下,从袖中摸出一个木盒,双手奉上。 “陛下,请悦纳。” 景裕垂眸看了眼那个平平无奇的盒子,比起盒子,似乎还是沐九如的手更像是一件珍贵的宝物。 景裕不动声色地伸手缓缓放在盒上,提了起来。 就在此刻,身着华服,倾城绝色的郎君突得身子一软,向他跌了过来,景裕心里发笑,却还是装模作样抬手扶了一把。 他到要看看蔺南星的这个旧主,为了活命到底能变成什么不堪的模样。 果然,他伸出的那只手刚扶了上去,就被沐九如攥在了手里。 景裕嗤笑:“你就只会用这身皮肉——” 话未说完,他的眼底却是刀光一晃,镶金戴玉的匕首不知何时出了鞘,冰凉地抵在他的颈项上。 景裕抬眼,对上的正是沐九如雪亮的双目。 第245章 旧主 “啪!”沐九如一耳光扇在景裕的…… 沐九如和景裕的距离不算太近, 甚至也没有投怀送抱,若不是景裕用有色眼光来看待他,绝对只会想到他要做的是刺杀。 沐九如攥紧方才起身时顺走的匕首, 反握住刀柄带着刀锋不轻不重地贴着景裕的颈侧。 景裕一只手被沐九如给叩住,虽然强行挣脱也不成问题,但另一只握着木盒的手, 只要松开, 便可反制住沐九如,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放松。 沐九如道:“陛下, 还请拿好此物,里面可是……” 他轻轻的吐露几字, 景裕瞳孔一颤, 瞬间就抓紧了盒子,严丝合缝到几乎要叩进肉里。 但此刻并非查看盒中之物的时机,景裕道:“放开朕, 你若真的行刺朕, 你和蔺南星便再没有走出皇宫的可能。” 沐九如对景裕的威胁充耳不闻,他的手很稳,给病患施针开膛时很稳,此刻握着吹毛断发的利器时依然很稳, 刀刃紧挨着景裕颈部的皮肤,没有划开半点。 他的气息也很稳,在离景裕有些距离,半点暧昧纠葛也没有的不远处响起:“臣妾并无不敬之心。” 景裕勾起嘴角,对这用刀指着他,还颠倒是非的狂徒冷笑一声。 沐九如俯视景裕,缓缓地陈述道:“臣妾不敢行刺陛下, 但这世道总以强者为尊,我既然在身份上永远比不得陛下尊贵,那么想要让陛下把我说的话听进耳朵里,就得拿出些别的手段来,让你知道我不是个除了‘几分姿色’外,就什么也没有的人。” 景裕视线暗暗扫过沐九如以下犯上的动作,沐九如用刀的姿势十分标准,动作间隐隐有大内死士之风,但到底武艺不精,空门也有不少。 他放松身体,挑衅地抬头看着沐九如,道:“刺杀天子就算有本事了?你除了做出能诛自己九族的事外,还有什么本事?”他轻蔑道,“你怕是被蔺南星捧惯了,便把鲁莽当成骁勇。蠢货。” 沐九如不受他激将,淡淡道:“陛下亲自封的任勇济世,二品夫人——国之栋梁、民之楷模,陛下忘记了吗?臣并非一无是处,也并非不配作为人主。” “就你还想做蔺南星的主子?!”景裕啐了一声,骂道,“你就是个不安于室的贱货!” 但“二品夫人”这几个字,也实实在在激怒了他,让他额上青筋暴起,脸色气到涨红。 景裕用力挣了一下,想要反手制住沐九如,却被巧劲一带,更加用力地抵住脖子。 颈项上火辣辣的疼,景裕咬牙道:“蔺南星教你的武艺……他这畜生,他让你来杀朕,他这狗东西,他背叛朕!不仁不义的畜生!” 沐九如手上再次用力,依旧没有划伤景裕的皮肤,但大血管被堵住的痛苦,已足够让人吃上一壶。 “蔺南星不曾背叛过你!”他眼里的怒色越发浓烈,声音都不由也拔高了一点,道:“他南征北战,开疆拓土,为你这君主赢来了足以名传千古的政绩,这十年他又来为你舍生忘死过多少回,为你终日奔忙,不遑宁息过多少个夜晚,还要承受你的打骂、侮辱……他都不曾抱怨过半句!” 沐九如咬牙切齿,双目通红,眼里几乎漫出如有实质的杀意:“他即便曾是我的奴婢,我都一日未曾亏待过他,你却只因他曾忠于我,便否定他为你做的一切,践踏他、贬低他、伤害他。” “他是个奴婢,却也是个人,他有七情六欲,会累会痛,更会感到侮辱,也会觉得心痛!”他冷声问道:“究竟是谁不配为他主子,不配被他伺候!” 绝色美人柳眉倒竖,瞋目而视,绮丽得近乎摄人心魄。 是真实的、彻骨的愤怒。 景裕一瞬愣住,眼底浮现的却是秦屹知、蔺南星、安帝、蔺广、秦世贞、太后……太多太多人,或是隐忍的,或是不喜不怒的、不耐的、讨好的、哄骗的……各种各样的面容。 那些伪装构成了他生活的所有。 ……他已经太久没见过一个鲜活的人了。 景裕忽然就觉得心底有什么坚固的、倔强的东西裂了一道豁口,极为酸涩的痛楚涌了出来。 他的眼眶也红了,双手如困兽之斗般颤抖:“因为朕是皇帝,他才捏着鼻子为朕做的那些,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贱人……” “啪!” 一道耳光落在景裕的脸上,把他的头打得偏向一侧。 沐九如扬着和景裕脸庞一样通红的掌心,原本握在手里的匕首这时才发出落在地上的“当当”两声。 殿内猝然寂静,连蝉鸣都似彻底消失。 景裕回首看向沐九如,表情狰狞,目眦欲裂:“你敢打朕?!” 沐九如不甘示弱地回瞪景裕,甚至用肿痛的手拽起了景裕的衣襟,道:“蔺南星是我的夫君,也曾是我的奴婢,他不论为人还是做事都千好万好,也不曾亏欠过你一分,凭什么要让你作践!”他再次扬拳头道,“就因为你是天子,所有人便都要惯着你,原谅你,包容你?” 他一拳落在景裕的额角,只是这下还未打得景裕偏头,他已被逮住空门,一脚踹中腰侧,掀翻在了地上。 景裕脸颊和额头都火辣辣地作痛,身为的九五之尊的脸面被辱也让他怒火中烧。 他站起身来,鞋底踩住沐九如肩上的霞帔,捏着手里的木盒,想要狠狠砸下…… 却又抬手,不舍地放了下来,变成轻轻地捏着。 他想:为什么不能包容我,原谅我,惯着我?蔺南星是我的奴婢,是除了母妃之外唯一对我好的人,如果连他也不惯着我,连他也欺骗我,那这世上还有谁会真心待我? 沐九如在景裕的脚下吃痛地抽吸一声,腰侧的疼痛让他想要蜷起身体,可肩膀上的脚掌却坚如磐石,让他连这个动作也做不了。 真是……狼狈不堪。 沐九如只能就着被踩的姿势,微微侧身躺在地上,急促地喘息,平复呼吸与疼痛。 心里却因刚才的一场混乱不由苦笑。 他素来是个动心忍性的性子,也清楚自己不擅武艺,哪怕和蔺南星学过一点功夫,亦只是花架子罢了……却不知怎的,一时冲动打了景裕。 这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指不定景裕真的被惹恼了,立马就要摘下他和蔺南星的脑袋。 三十而立,该越来越沉稳的年岁,他反倒活回去了,变得冲动了。 确实有些蠢。 但他不后悔。 甚至现在还想多打景裕几下…… 想来这也不能全算是一时的冲动。 毕竟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打景裕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第一次摸到蔺南星被景裕砸出的伤口时? 还是在蔺南星不遑宁息地伺候景裕,还要隔三差五地受到怀疑,受到打骂时? 又或者是当蔺南星跪在他的床前,变得谨小慎微,心思深沉时…… 还有第一次得知蔺南星病入膏肓,痛彻心扉的那个雨夜,亦或是检查蔺南星的伤处,看到那一滴情难自禁的遗溺…… 这些全是景裕,也是沉浮内廷给蔺南星所带来的伤痛,哪怕受过的外伤早已愈合,内心深处依然沉疴淤积,沦肌浃髓。 因此他当然恨过景裕,也想过要为他的奴婢讨回公道。 这是他养了六年,护了六年,看着他一点点长高、长大,变得饱满、开朗、会撒娇、会哭泣的小南星。 他的南星本有机会做个良人,却因为皇权、因为他这个无用的主子,被囿于宫闱,被当成天生的贱命来踩踏,来轻慢…… 只可惜他就只是个无用的主子,他帮不了蔺南星脱离困境,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 还好……落故不会怪他,他们是一条心的。 那……还是应该再多打几下景裕的。 不过此刻的沐九如连景裕的脚都挣脱不了,更别说是再次攻击。 他只好在平复了气息之后,缓缓道:“陛下要如何惩处我,悉听尊便。但看在蔺南星为陛下寻回旧物的份上,还请陛下不要杀我,不然蔺南星不会独活。” 景裕瞥了一眼沐九如,这话他听得刺耳,却也无暇搭理,现下他的全副心神都投注在了匣子上。 普普通通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暗红色的填棉绒布。 一枚暗绿色的耳铛躺在绒布中央,被稳稳地托起,像是躺在一方摇篮中,又像是新生的子宫里,分外得安逸、唯美。 只需一眼,景裕就认出来了,这是当年的那枚耳铛。 是他为了救蔺南星,而换给宫女的母妃遗物。 这耳铛玉料不好,又不成双成对,只有单独一枚,他当时给那宫女求了好久,磕了许久的头,才用这物件换来了几帖药物。 所幸蔺南星命硬,只用了两日的药还是活了下来。 而他也因此彻底失去了用来留念母妃的寄托。 现在,这东西终于又回到他的手里了,虽然他早已忘记母妃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格,甚至宫闱内也没有任何关于他母妃的画卷留下…… 但还好,还有这枚耳铛。 蔺南星一直在替他找寻母妃的遗物,不曾忘记过此事。 景裕缓缓阖起通红的双眸,颤着指尖将木盒关上,贴身放好。 他后退一步,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无喜无怒道:“你站起来。” 沐九如肩上一轻,自然不想在地上多躺,不太利索地翻了个身便站起身来。 景裕走回案边,视线垂落,缓缓游移过装有开蒙笔的木盒,又看向戒尺、绢帕、琉璃盏…… 那枚耳铛,好像不该属于这里,却又不知道能放去何方。 他扬声道:“多金,进来。”便转身,向内殿走去。 多金听到传唤立马应了一声,开启门扉进入殿内。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就见景裕已快要走到内殿里面,背后的衣服像是有一点点皱。 而站在御案旁的沐九如,冠带也歪了,衣服非常皱…… 多金:“?!” 发生了什么!怎么感觉情况不太对劲! 多金边走边道:“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景裕的脚已快买过内殿的门槛,他随手点了点沐九如站着的方向,冷声道:“把他带去清凉宫,严加看管。” 多金:“?!!!” 清凉宫?!那里虽然曾是冷宫,但也是后妃才能待的地方啊? 后宫至今为止虽然一个主子都没有……但也不能是蔺公的正君……吧? 多金神不思蜀,但是极高的职业素养还是让应道:“嗷!奴婢遵命!” 多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怎么就“嗷”了,和万岁爷能“嗷”吗,这沉不住气的嘴! 景裕却压根没注意多金答了什么,又道:“别让第四人知道,尤其是太后的人。”便抬脚快过门槛,“哐”一声关闭了殿门。 多金:“?!!!!” 多金还不能让太后知道?!西宫这是真要有主子了? 多金彻底怀疑人生,莫非圣上有那曹贼的爱好?难怪太后之前给圣上安排的人,圣上都拒绝了…… 原来圣上不喜欢清纯的……!哦,这倒也未必,毕竟正君生的这般貌美,哪怕没曹贼爱好的人,指不定也会突然化身曹贼! 不对不对不对,多金摇了摇头,圣上喜欢什么人管他这奴婢什么事儿,他看了眼正君倾国倾城的脸,又开始发愁了…… 这得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正君弄去冷宫啊? 难道要套个麻袋? 多金心中叫苦:作孽啊! 奴婢的媳妇不是媳妇,奴婢的命不是命。 多金只好兢兢业业地殿内殿外忙碌起来,先是遣散了一堆奴婢,然后再把覆面戴在沐九如的脸上,又叫了个御马监的宫人,带了一床被子进来,让正君躺在上面,卷吧卷吧扛了就走。 沐九如:“……” 这个流程他有点熟悉,但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 殿外吵吵闹闹,殿内冷寂如死。 所有的喧嚣都传递不到景裕的耳边,也侵染不到景裕的心里。 甚至连平日里必须时刻在侧的秦屹知,他都忘记要传召。 少年天子的脸上还带着隐约的巴掌印,眼底却是亮晶晶地坠着大片艳红,还有那一点小小的碧绿。 方才在殿外和沐九如的冲突间,他生怕耳铛有失,便不敢拿出盒外。 此刻他轻轻执起这枚小小的玉饰,捏在掌中,小心翼翼地触碰。 从细的那头摸起,再用指腹贴紧凹如鼓身的佩戴处,最后摸上更宽的那头。 耳铛的表面不太平滑,有好几处斑驳的杂色,是个低贱得不行的东西。 但这是母妃留给他的。 他仅有的一样了。 他握着这枚无法暖热的遗物,眼里虽未落泪,音色却沙哑得几近泣不成声。 “娘亲……” “伴伴……” 第246章 清凉 “逢力,管好你的嘴皮子,别对正…… “祜正君, 就委屈您在这儿待着了,晚些时候小的给你带吃食来。” 多金站在清凉宫的门外,半掩着门, 只露出个脑袋,与沐九如小声打招呼。 他把声音压的更低,道:“蔺公的消息, 小的们会尽快带到。” 沐九如点点头:“有劳公公了, 行事小心一些。” 多金应了一声,便合上宫门, 落锁离去,偌大的清凉宫这下只剩沐九如一人在内。 依稀记得十年前刚进清凉宫时, 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他身穿宫妃的华服, 在摆架子和赔笑脸间犹豫许久,还是走到了清凉宫的门口,亲自送蔺广离去。 蔺广乐乐呵呵地与他说了不少客套话, 沐九如彼时才二十出头, 又久居小院涉世不深,分不太清真心和假意,但那时的清凉宫至少是热闹的,他宫里的宫女、宫人不论是否忠心, 也有二十多人总是绕着他打转。 后来一朝惹得天子厌弃,被囚冷宫后,这里便一日胜一日地荒凉了下来,他若想听人声,只能走到宫门口,听看守他的小黄门拉呱唠嗑,或是听些往来路人的闲聊。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插嘴几句, 但没人敢接他的话,外头的人继续自顾自地聊天,全把他当成一缕宫闱的幽魂,他也自顾自地搭话,把自己当成个无人会在意的孤魂野鬼。 如今往日重现,不得不说,景裕选择把他关进清凉宫来,比蹲牢房更让沐九如感到折辱。 仿佛他这四年的新生、自由、成就被全盘否认了,然后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沐凤止只配待在冷宫里,死在冷宫里。 好一出恶毒的攻心计。 沐九如垂下眼帘,隔着宫门往外听了一小会儿。 杳无人声。 这倒也正常,清凉宫的门外没人守着,自然也就没了那两个小黄门说话的声音。 景裕的后宫暂时还无主,那么整个西宫也就不会再有其他莺莺燕燕嚼舌根的动静。 太安静了。 比起四年前还安静,他倒是有些不习惯。 沐九如不再关注外头,转开视线,回首而望。 整个清凉宫的景象,彻底展现在他的面前。 其实不止后宫的氛围和从前大相径庭,这座清凉宫也同他记忆里的模样区别颇大。 庭院里不负往昔的枯井颓巢,索莫乏气;花草树木很是茂盛,纷红骇绿欣欣向荣,满园花草郁郁青青,葱蔚洇润。 院子正中央的轱辘井也像是修缮过了,看起来崭新精致,木框泛着靓丽的油光。 从前那些他用来积攒雪水用的盆盆罐罐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与水井配套的木桶挂在轱辘架上。 平整的青石板地洁净如洗,只有些许细小的青苔与杂草在阳光下闪着明艳的色彩。 可谓阶柳庭花,万象更新。 大抵是景裕登基之后,这座冷宫就被整个翻修过了。 可惜再如何漂亮的景致,也无法掩盖整个后宫如今是一片荒地的事实,而清凉宫,则是荒地中的禁地。 沐九如轻轻喘了口气,视线掠过满园春色,望向围墙上的天空。 如今已是正午,天上日头正盛,一碧万顷,热辣的阳光照得沐九如眼睛都有些发涨,叆叇也被晒得滚烫,灼痛着他眼下的皮肤。 但一切都看得很是清晰。 不论是高高的宫墙,还是清凉宫里的一草一木,亦或是…… 沐九如闭上眼睛,静静感受平稳的心跳与明媚的心火。 一切都很清晰。 让他不再害怕。 - 两日后。 清凉宫庭院的石桌上晒着一床旧被褥,几棵大树上被挂了绳索;翟服、大衫等衣装整整齐齐地晾晒在上面,随风飘扬。 沐九如梳着简单的发髻,脸上铅华洗尽,身上则只穿了件诰命服内搭的深蓝缺胯袍,两袖以腰带襻膊,很是清爽利落。 他此刻在一棵大树的庇荫下立着,手里捏着一把斧头,脚上踩着柴垛,动作不太娴熟地劈着柴。 斧头是从柴房里找出来的,御马监的宦官们这两日里又是替他和蔺南星通传口信,又是给他带了吃食、烛火等生活用品,让他在清凉宫里住的还算安心。 但热饭、烧水、沐浴、洗手这些琐事,全都离不开烧柴,宫人们往来西宫送饭送信已是冒着生命危险了,像柴火这种损耗极快的东西,沐九如也就不再麻烦他们,自己解决了。 他和蔺南星成婚后,哪怕是住在竹里书斋的那一年里,也不曾亲自劈过柴。 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沐九如如今力气大了不少,琢磨几下,也就掌握了劈柴的要领,磕磕绊绊地劈上小半天,足够供应他自个儿日常烧火了。 反正他如今有的是时间。 “哒”一声清响,木柴被利斧一分为二。 沐九如放下斧头,用袖口轻轻按去额上的汗水,两腮红扑扑得一团,像是运动过后的潮红,也像是被阳光照射后的晒红。 浓密的乌发间还点着两朵艳黄的小花,随着他的动作颤巍巍地晃动。 倒不似被幽静在此,反倒像是采菊东篱,闲云野鹤一般。 毕竟不论是住在寒州的太监宅,还是住在清凉宫内,人得吃饭、得喝水,日子就也还是得过。 景裕虽已有两日不曾来过清凉宫,也不曾去私牢找过蔺南星的麻烦,但这并不妨碍沐九如严阵以待。 御书房里的那场冲突,让沐九如十分很确定—— 景裕嫉妒他。 景裕在言辞间虽是怪过蔺南星,恨过蔺南星,但更多的是迁怒他这个旧主。 景裕嫉妒他得到了蔺南星无以复加的忠诚,以及不求回报的追随。 但会嫉妒,便代表了喜爱。 景裕对蔺南星有极强的独占欲,同时也是维护的。 从那人几次三番想把欺君之罪完全推到沐九如一人的身上,便可见一斑。 景裕显然不舍得杀了蔺南星。 毕竟像蔺南星这样愿意为主子舍生忘死、不辞辛劳,又文治武功,内可掌管一监,外可开疆拓土的臣子,不论用心如何,是否侍奉二主,都是明主拉拢的对象。 蔺南星对得起,也值得景裕的宠信与维护。 只是对蔺南星而言,他想要的并不是作为一条狗,卑躬屈膝、出卖自尊和健康,才配被施舍下荣誉…… 蔺南星从来不曾眼馋过那种宠爱。 沐九如很清楚,他家小相公是个很纯粹的人,蔺南星若是喜欢了谁,觉得谁好,值得追随,那么不论是做奴婢还是做狗,蔺南星都甘之如饴,绝不讨要半点回报。 反之,蔺南星若是觉得自己被辜负,被看低,那么再多的金银财宝,再多的权利殊荣,他都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在蔺南星的眼里,感情只能用感情来换,其他的一切身外之物,都无法弥补情感上的亏欠。 可惜景裕不懂这些,他不明白如果当真是一时失手打伤了蔺南星,不需要给墨敕鱼符,也不需要金银财宝的赏赐,只要亲自道个歉,给小奴婢涂上伤药,蔺南星就会被软化得一塌糊涂,既往不咎。 他也不明白,蔺南星的所有欺瞒,仅仅只是为了自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景裕永远在害怕蔺南星的背叛,害怕蔺南星会伤他、害他、骗他,无论蔺南星是否做过不利主子的事情,他都克制不住地想要试探。 景裕从未信任过蔺南星。 一个主子如果对奴婢失去信任,那么终有一日,奴婢也会对主子失去忠诚。 景裕作为蔺南星的主子,永远比不上沐九如。 可惜那人再如何比不上沐九如,却是蔺南星真正意义上的主子,也是天下的共主。 沐九如和蔺南星的生死都在景裕的一念之间。 沐九如没办法拿景裕如何,却如同景裕对他有敌意一样,他也对景裕有着不小的敌意。 他并非不愿让蔺南星去侍奉其他主子,只是厌恶景裕对蔺南星的怀疑与作践。 因此景裕越是把他关在清凉宫里,希望他丑态百出,沐九如就越是要让自己过得清整舒适,三平两满,让景裕的刁难落空。 四年的婚后时光,沐九如已从蔺南星这里学得了许许多多的生活技巧,也托蔺南星的福,拥有了足够健康的体魄。 再没有什么事会让他畏惧清凉宫了。 在景裕的面前,沐九如就是不想输人一等。 不论是蔺南星的人,还是他作为主子的阵,沐九如一样都不想输。 院子里的木柴已经劈完,日头越发毒辣,沐九如蹲下身子,准备把柴火们抱回他如今暂住的小厨房内,忽听宫门“吱呀”一声大开。 今日一早多金公公已送过一波吃用,也替蔺南星带了话来,下次御马监的宫人造访清凉宫,理应是黄昏时分。 沐九如瞬间打起了精神来,放下襻膊的腰带,从挂绳上取下艳红大衫披好,又拨弄了几下头上的花朵,按了按自己依然隐隐作痛的腰侧,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清凉宫的大门。 他已做足了面见天子,应对刁难的准备。 走到门口,却见来人压根不是景裕,而是逢力。 这两日天子忙于为北军庆功,宫人们也跟着万岁爷一同忙忙碌碌,因此大内对内臣们的行动管控也变得松散了许多。 像逢力、逢会这样打眼的权宦,也都各自找到了机会,前来清凉宫拜会正君,同时也为自己办事的疏忽道了歉。 按理来说,拜会也拜过了,道歉也道过了,逢力没必要再冒险前来清凉宫了,可此时不仅仅逢力自个来了,他还带了好几个小宦官,搬了两个大木桶来。 “轻点,轻点!磕坏了里面的东西,有你好果子吃!”逢力趾高气昂地吆喝着,那模样同他私下与蔺南星、沐九如相处时的谄媚献宝完全不同。 小宫人们用了吃奶的力气,各个搬木桶搬得大汗淋漓,还要嘴里奉承,连声道“小的们不敢”、“小的一定小心”,好半会儿才把两桶东西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庭院中央,一点杂声都没发出。 沐九如已经收起了枕戈待旦的架势,气息柔软了下来。 逢力对小的们摆摆手道:“散了吧,回监里去喝渴水去。” 渴水是用水果和糖熬的,这可是小宦官们平日吃不到的好东西,那些小奴婢们顿时忘了一路运货的劳累,点头哈腰着,小嘴抹蜜般地感谢逢力,随后一溜烟地往清凉宫外跑。 逢力又吆喝一声:“都管好你们的嘴皮子,咱家给正君送吃用的事儿,莫让其他人知道了!” “逢力公公放心,小的的嘴比针缝过还严实。” “渴水能甜得把小的的嘴都黏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呔,一群油嘴滑舌的小东西。”逢力笑着骂了一声,走到宫门口,将门扉合上,回过头来行礼道:“小的见过正君。” 沐九如走上前去道:“逢力公公不必多礼。”他远远地张望木桶,道,“公公怎么又来了,还送了这么多东西?” 那两个木桶的尺寸都不小,用来做水缸都成,且看几个小宦官们抬得气喘如牛的样子……这得放了多少东西? 他不知还会在清凉宫里住多久,这些全让他一个人用,着实是夸张了点。 逢力道:“啊,小的这不是担心正君一人住在清凉宫里,吃用短缺,无人解闷么!”他堆起个极其谄媚的笑脸,挤眉弄眼道,“正君,这东西不多,正君都用的上,保管您喜欢得晚上……” “嘭——!” 其中一个木桶的盖子骤然飞起,直上云霄,把宫门内闲谈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木桶里缓缓立起,猿臂蜂腰,身材颀长,英武不凡。 “逢力,管好你的嘴皮子,别对正君污言秽语。”正是蔺南星的声音。 逢力脖子一缩,嘀咕道:“小的也没说啥啊,正君晚上难道不抱着蔺公睡吗?不应该啊?难道蔺公的技巧差成这样,正君和他分床睡?” 逢力声音不小,沐九如听得耳朵一红,替相公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他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快步走向蔺南星的方向,道:“落故!”他的声音带着如隔三秋的迫切,突然又话锋一转,道,“你脸上带着这个做什么?” 蔺南星身上穿着简单的布衣,发髻梳得整整齐齐,鬓发以下却用绳子绑了块纸黄色的布料罩在脸上,把头脸、脖颈、甚至大半的耳朵都挡得严严实实。 明明被装在木桶里载来,已无需担心暴露身份,根本就不用再额外遮脸。 蔺南星的这个遮面,显然是专程为了沐九如而戴的。 “你的脸怎么了?”沐九如抬着头,看向他数日不见的相公,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他抬起手指,颤抖着触上面罩粗糙的布料,想要掀起,又有些不敢翻看。 沐九如道:“你……是被景裕黥面了吗?!” 第247章 覆面 哪怕清凉宫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 芬芳的素手近在咫尺, 蔺南星垂下视线,沐九如闯进遮面内的大拇指在蒙昧的光亮中,显得尤其漂亮。 指节纤细清晰, 青翠的经络隐约可见,甲盖方方正正的,像是贝壳片一样, 精致整齐。 这还是沐九如未同他分别之前, 蔺南星在马车上亲手修剪的。 夫郎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清贵, 即便身处冷宫也不显狼狈。 反观蔺南星自身…… 他在私牢里待了足有三日,吃喝拉撒都在一处, 也没个机会沐浴洗漱, 哪怕离开牢房之前,他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身上肯定还是脏污不堪、满是汗味。 沐九如撩开覆面的动作又极快, 蔺南星来不及出言阻拦, 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自己不太洁净的大手,轻轻攥住了沐九如的玉手。 “没有被黥面,祜之你放心。”他安抚一般, 用大拇指蹭了蹭沐九如的手背:“是……之前被景裕打了,他下手有些重……” 蔺南星咳了一声,小声道:“不好看。” 沐九如的心前面还七上八下着,这下却是差点被逗笑。 他家相公可真是……时时刻刻都注意着仪表。 沐九如顺从地哄道:“那等下回了屋里,你再让我仔细瞧瞧,我帮你上药。”手也就离开了覆面不再继续探究,而是同蔺南星的两两相握, 在烈日下传递彼此灼热的体温。 蔺南星回握住沐九如,薄唇却是抿了一抿,闷着声没有应答。 其实伤药他在私牢里日日都有涂,镜子他也想办法照了…… 整张脸至今还肿得和猪头一样,青一块紫一块的,丑得很…… 给他送饭送药的奴婢们见了他如今的尊荣,眼里都有憋不住的笑意。 这丑模样给别人看到也就罢了,蔺南星说什么也不想让心上人瞧见。 他哪怕在龙城中了箭,动弹不得的时候,也从没这么丑过! 沐九如见人闷声不响,还以为小相公是爱面子,不想让下属见到破相的模样,便岔开话题道:“那你先出来吧。”一直站在桶里聊天也不是个事儿。 蔺南星立即应了一声,利落地一翻身就跳出了木桶。 显然视线被遮挡,半点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沐九如欣赏了下蔺南星矫健的动作,心里爱意发酵,手也握的更紧了。 方才被覆面一打岔,他满心的惊喜和疑问都被搁置了,此刻他带着蔺南星往逢力所在的宫门处走,边走边问道:“你能在这儿留多久?怎么突然就来了?” 蔺南星乖巧地在沐九如的引导下前进,他不知道沐九如要带他去哪里,但是只要是跟沐九如在一起,哪怕下地狱、淌油锅他也乐意。 “暂时能住上好些时日,直到圣上想见我们的时候。”蔺南星答道。 他怕自己身上的异味熏着沐九如,便和人保持了一段距离,但大手始终紧紧回握着那一方温软,哪怕掌心里浸满了热汗,也不愿放开。 他又回答第二个问题,道:“是秦屹知那头帮了忙,自从你把耳铛给了景裕之后,他便情绪不佳,压根不想听见有关我们俩的事儿。逢会便乘此机会献了个景裕惦念许久的对家上去,也是要进私牢审讯,不能明面上处理的。” “牢房就丁点大,也没太多奴婢看守,我和那人不便关在一处,秦屹知便说服圣上,把我换了个其他地方关押。”他有些嘚瑟地道,“反正关哪儿不是关,我就让小的们把我送过来了。” 当然,其中做过的布局、掩人耳目的手段也有不少,毕竟景裕是肯定不会同意让他来清凉宫的。 沐九如道:“没关系吗?” “嗯,我有分寸。”蔺南星音色柔柔的,又压低了一些,格外沉稳地道:“祜之,我来陪着你了,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清凉宫里,你别怕。” 沐九如心里暖融融的,可两人向宫门口走了会儿,逢力的身影已经近在咫尺了…… 蔺南星估计并未察觉到逢力的踪迹,故而直接当着下属的面,就说了这么一串黏糊糊的情话出来…… 沐九如的脸上有些发烫,看都不敢往逢力的方向看。 还好他也是经历过亲嘴被直接撞破这般大风大浪的人,他扯了扯蔺南星的手,小声道:“唔,落故,这些话……” “蔺公的分寸,可不就是装着正君的那处七寸么!” 沐九如还未提醒上一句,逢力的声音已经直接冒了出来,蔺南星和沐九如的手都被吓得握紧了一瞬。 这下蔺南星的耳朵也红了一点。 逢力却是压根没长这根羞臊的筋,还在喜气洋洋地为上峰美言:“正君您是不知道唷,蔺公刚得知您被关进清凉宫的那会儿,急得那叫一个脸红脖子粗,差点没把私牢的铁栏都掰断,非得让小的找人把他给劫狱……” “逢力!”蔺南星受不了了,这逢力非但不长眼地没主动离开清凉宫,居然还一个劲地当着夫郎的面揭他老底。 他恨不得逢力原地消失,咬牙切齿道:“这儿有你什么事儿,出去,没事别来搅我和正君的清净。” “啊?您这就不要小的啦?”逢力不太想走,道,“小的今日特地请了一日休沐假,准备陪您二老解闷呢。” 好个孝子,杵在这儿是准备感受一下老父亲爱的铁拳吗! 蔺南星十分感动,于是父慈子孝地给了逢力一脚。 逢力这才死了心,捂着腿弯夸张地一瘸一拐,道:“好吧,那小的这就撤了,唉。” 他一边嘀咕,一边打开宫门,高一尺,矮一尺得往外走。 “希望会兄今日别也请休沐假……好想去找别的露水,但被会兄逮到我就完了……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内廷没法待了……” 他怨声道载地走到宫外,整个人耷拉成了颗大豆芽,合上宫门时也颇为依依不舍。 “啊对了,蔺公!”临别前,他对着门缝挤眉弄眼,道:“另一个木桶里都是些吃食和被褥什么的,还有一些好、东、西,您和正君一定能用上!” 他说完这句,又似乎高兴了起来,“吱呀”一声关了门扉,哼着些淫词艳曲逐渐远去。 只留蔺公与正君面面相觑。 好东西?什么好东西……?! 能让逢力说是“好东西”的玩意,蔺南星觉得多半压根不是什么好东西。 甚至如果被人发现了,是会让他和沐九如死的很惨的东西。 蔺南星后悔他刚才踢逢力的那脚下轻了,这孝子显然是想孝死他。 沐九如如今对蔺南星的属下们越发了解,也大抵能猜出逢力夹带了什么私货在木桶里。 沐九如:“……” 他带着脸上尚未褪去的热意,轻轻咳了一声,拉起蔺南星的手道:“木桶里有吃食,放日头下晒着没一会就坏了,我们先把它们搬进屋里吧。” 那些膈应玩意儿扔也没处扔,除了先收起来还能怎么办呢。 蔺南星应了一声,又跟着沐九如,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走。 沐九如拉着蔺南星,后者就像个听话的大狗狗一般,不会怀疑他的带路,也不会乱跑乱动。 被全心信赖的感觉很不错,完全掌控一个人的行止坐卧,也是很新奇的体验。 就好像现在是他在当蔺南星的小厮一般。 难怪蔺南星伺候他时十分上瘾。 他带着蔺南星走了一小段路,便也玩够了带路的游戏,劝道:“落故,现在四下无人了,你把覆面摘了吧,一直带着不仅闷热,还不利于伤口透气,等下回屋里我给你上药。” 蔺南星握着沐九如的手立马紧了一紧,底气不足地倔强道:“祜之……其实不是很重的伤,我晚些自己涂药就行……”他小声道,“就是很难看,不想让你看见……等之后消肿了一些,我再摘……吧……” 沐九如这才恍然察觉小相公的儿女情思,一颗心里也变得酸酸软软的。 他晃了晃蔺南星大的手,宽慰道:“我不嫌你,什么样的伤势我没见过,落故骨相生的好,不论伤成什么样,都是个鼎鼎俊俏的郎君,我都喜欢的。” 甜言蜜语让蔺南星紧绷的嘴角翘了一翘,但摘面罩是不可能摘的。 他打蛇随棍上,卖乖道:“……祜之,我想在你心里一直都是最俊俏的……不想留下一点点变丑的模样。”他的语调越放越软,甚至带了点讨饶,“你就让我带着它吧,我的好夫郎……?” 这下轮到沐九如被蛊得昏头昏脑了,连平稳的心跳都似乎重重鼓噪了两下,耳朵也被大可人儿的撒娇给闹红了。 他摸摸自己发烫的耳朵,斜斜睨了头顶的这人一眼。 看到的只有一张布料,但覆面后的小郎君是什么表情,他就是不看也能猜个十成十。 必然是那对好看的凤眸亮晶晶的,纤薄的唇瓣微微翘起,缱绻又乖巧的模样。 沐九如无奈道:“那……不摘就是了,等你想摘了再摘。”抬起手,隔着粗糙的布料,很轻很轻地触碰着心上人的面庞:“你永远都是我心里最俊俏的好相公。” 两人的肌肤隔着布料相触,情愫与热意在陌生的阻隔间传递得更加浓郁。 让人痴迷的刺痛感随着指尖的移动,在蔺南星的脸上蔓延。 沐九如有注意着控制抚摸的力度,动作万分轻柔,但蔺南星的脸确实很肿,只是隔着布料都能摸出皮肤不自然的僵硬与膨胀。 想必不论怎么碰都是疼的,小郎君的呼吸几乎立即短促了些许。 沐九如更是怜惜,情不自禁地垫起脚尖,在蔺南星嘴巴的位置上印了个柔柔的吻:“你又受苦了。” 潮热的气息微微打湿了一点点的布料,又濡润彼此的唇瓣,布料的粗糙与嘴唇的柔软同时被清晰地感知到,有些奇怪,又很亲昵。 蔺南星的气息变得更快更沉,手臂瞬间搂住了沐九如的腰身。 他狭窄的视野里,此刻只能见到心上人踮起的足尖尖。 但所有的感知都无比鲜明,蔺南星想也不想,便低下头追逐起了沐九如的气息,轻浅而缠绵地吻了回去。 一下又一下。 覆面的阻隔让水乳交融的亲吻变得只能浅尝辄止,然而沐九如的芳香、柔软、纵容,无不让他色授魂与。 沐九如被突然而至的回吻吓了一跳,他眨眨眼睛,想要后退,但退路已被大手拦住,让他无处可躲。 哪怕清凉宫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还……隔着面罩亲昵,太不成体统了。 沐九如眼角的余光里皆是蓝天白云,阶柳庭花的好精致,面前却是臊人的水声,炽热的气息,还有洇湿起皱的布料…… 他实在无颜面对这一切,又抗拒不了蔺南星热切索求,只好颤抖着闭起双眼,顺应心上人的动作。 白玉般的指尖不知不觉间攥住了覆面的布料,红得近乎透光的手指也落入了蔺南星的视野,小郎君看得眼热,放开了始终相隔一线的唇瓣,低下头去含那一节手指。 指尖瞬间一热,沐九如的脑子也一阵发昏,他睁开眼惊道:“南星?” 蔺南星也骤然惊醒,浑身一震,猛得后退了一大步,脸上的覆面都快被沐九如扯飞了,他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活像是突然之间就娇羞了起来。 沐九如:“???” 他还没羞成这样呢,怎么蔺南星反倒羞起来了? 这覆面上好大一个口水印,看着极其明显,还有沐九如的手指尖也湿乎乎的,这可是清凉宫里……他和蔺南星在院子里就没羞没臊地亲了起来……! 沐九如也快要和蔺南星成一个姿势了,他咳了两声,满脸通红道:“落故?怎……怎么了?可是脸上疼了?” 蔺南星覆面后露出的耳朵尖尖也是红到快要发紫,他缩头缩脑,局促道:“我……许久不曾沐浴了……一身汗臭,不该和你亲昵。”他十分沮丧,耷头耷耳,“一定熏着你了。” 是有汗臭不能亲昵,而不是地点和方式不对吗? 沐九如满心无奈,又觉得小郎君这模样可爱极了。 他家相公可真是上天派来克他的。 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夫夫俩便暂停了久别重逢后的互诉衷肠,决定让蔺南星先沐浴一把。 蔺南星的身上也确实有些味道,沐九如之前离得近了,就闻到了。 不过他作为医者,什么脏污没见过,自然不会嫌弃心上人的一点汗味。 倒是蔺南星自己格外嫌弃自己,头脑恢复冷静之后,又开始和沐九如保持距离,一点都不想熏着夫郎了。 小厨房的锅里正温着热水,蔺南星飞快地打了热水,提上木盆,再带上澡巾、澡豆还有伤药,一溜烟地跑到井边冲澡去了。 沐九如便趁着这个档口,把堆在院子里的柴垛、还有木桶里的东西分批次搬回了小厨房。 蔺南星冲澡的时候,全程背对着屋子的方向,沐九如没有刻意窥探,但只是远远一撇,也能瞧见蔺南星比例极好的背影。 肩宽腰细,肌理流畅,不论哪一处都是力与美的绝佳映衬。 哪怕是遍布疮痍的脊背,看久了也别有风情,像是风雪洗练后的大漠,虽苍苍茫茫,却疾风劲草,抱残守阙。 然而本就受了颇多磨难的脊背上,又新添了数不胜数的乌青与红痕,从肩头开始,一直没入颈项与发端。 比起景裕踹在他腰上的那脚,不知狠上多少。 沐九如眼神微暗,轻叹一声,抱着手里的物件继续回小厨房收拾去了。 皇权之下,报仇是没可能了,不如想些实际的,把这间他们即将暂居的小屋打点清整,让他家相公住的舒舒服服,以弥补牢狱之灾受到的屈辱。 夫夫俩各自忙碌,蔺南星这头虽说只是沐浴,却也忙活了许多时间。 他素来喜洁,对上沐九如时更是对自己苛责到了洁癖的程度。 这次在大牢里住了整整三天,他把自己仔仔细细擦洗了好几遍,头发洗的油光水滑不说,皮肤更是用澡巾搓了又搓,连伤疤都好像搓平了一些,摸上去光滑极了,在阳光下甚至泛着靓丽的光泽。 很好,除了不能见人的脸,现在哪里都是漂漂亮亮的了。 蔺南星心满意足,给自己涂了伤药,穿戴整齐,重新绑好了覆面,便披着亮晶晶的湿发回了小厨房里。 清凉宫的庭院、宫殿都被翻修一新了,可小厨房这种下人用的地方,依然还是曾经的模样。 桌子椅子就是蔺南星四年前进来时见过的那些,破破烂烂,勉强能用。 不过因为沐九如收拾的好,屋子里又添了些奴婢们送来的物资,倒是显得很有人气,并不落魄。 灶台边整整齐齐地码着的柴火,灶上又闷了新的热水,锅盖边冒出袅袅白烟。 油盐酱醋也整齐地安放在了灶头上,小桌上堆着崭新的碗筷,一共两组,有些还冒着水光。 显然是逢力刚才送来的物资其中之一,被沐九如好生清洗过了。 往常这些事哪怕不是宅第里的奴婢来做,也是蔺南星抢着做的,基本轮不到沐九如屈尊纡贵,亲自烧水洗碗。 但看着这些水灵灵的碗筷,蔺南星又不由心头一软。 ——不论身处何方,只要有沐九如在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 想到逢力还送来些“好东西”,蔺南星就有些拳头发痒,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也敢拿来污他家祜之的眼睛。 考虑到沐九如置物的习惯,那些东西必然是要放在床边的,蔺南星抬脚跨过小厨房的门槛,来到了本是柴房,但已被沐九如用做就寝的里间。 他隐约能感觉到沐九如就在屋里,但所见只有方寸之地,他还是唤了一声:“祜之。” “落故。”沐九如立即应了,听声音似乎是在床榻附近,随即一串脚步声响起,沐九如牵起他的手,笑道:“来。” 蔺南星自然是乖乖地跟着沐九如走的,夫郎柔软的手带着他一直走到床边。 映入眼底的是床上展开的画卷。 《簪花少年图》。 沐九如问道:“你怎么把它也带来了?” 第248章 赏画 这个人,是我的少爷,你是我的夫…… 蔺南星的手指不由紧了一紧, 但耳边的语调并不忧伤,而是略带笑意,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 蔺南星松了口气, 答道:“景裕发难我的时候,用这画卷与我对质,后来他气急了, 离开时没想起来把它收走, 我就干脆拿进私牢里了。”他柔声道,“想你的时候, 就能看看。” 他挤到沐九如的背后,伸出双手环住夫郎的腰身, 黏黏糊糊道:“不过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 就用不上它了。” 沐九如的后背瞬间就被蔺南星的体温捂得滚烫。 炎天暑月里被一个大火炉粘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也不舍得推开小郎君。 毕竟前路依然茫茫,也不知亲亲热热抱在一起的时间还有多少。 沐九如尽力无视背上汗哒哒的黏腻感, 抬手扯了扯蔺南星脸上的布头, 揶揄道:“说得你好像现在看得见我一样,嗯?” 蔺南星一窘,把脸埋进沐九如的肩头,小声嘟囔:“我可以……夜里偷偷看。” “好哇, 你就是欺负我眼神不好,精神不济。”沐九如被逗得笑个不停,隔着布料捏了捏小郎君高挺的鼻梁,道:“小坏心眼的。” 这通打趣让蔺南星面红耳赤,只好一个劲地对沐九如又亲又蹭,软乎乎地讨饶。 沐九如被闹得直笑,最后转过身子去, 抱住了被他揉乱的一头卷曲湿发。 两人又都安静了下来。 沐九如用鼻尖轻轻地拱着蔺南星的头皮,像小郎君最爱对他做的那样,细细闻嗅带着澡豆香味的发丝。 蔺南星把沐九如抱得高高的,脑袋靠在心上人的怀里,听着那处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好半会儿都没有动静。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不说话也不动弹,卷轴在他们身侧静静地展开,但没有人去注意那副惊世绝艳的画作。 好一会儿后,沐九如轻轻叹了一声,指尖勾连着小郎君弹弹翘翘的卷发,低低道:“其实今日之前,我没见过这幅画完成的模样。” 蔺南星听出沐九如的语调里的怅惘,连忙伸手安抚沐九如的后颈,轻柔地拍哄着,从颈项顺到后背。 他轻声回道:“我也是,之前不曾见过它的全貌。” 两人明明被这么个东西磋磨了小半生,此前却一个也不曾见过画作完成后的模样。 这早该是一段彻底尘封的历史。 不论是被弃置的画,还是被雪藏的人。 可偏偏有那么个傻乎乎的小郎君,宁愿沦为阉宦,欺君罔上,也要偷天换日,扭转另一个人的命数。 沐九如又叹了一声,往事不可追,但如今他和蔺南星相爱相守,亲朋如云,生活虽有波澜,也已是十分美好。 他从蔺南星的怀抱中撤离出来些许,转过身去,心中繁杂的思绪一下子就消散了许多。 他开始真正得从旁观者的角度欣赏眼底的画卷。 纸上的少年郎当真貌美:粉面桃腮,腰细一握,天真与魅惑并存,不论谁见了都会产生一瞬的意乱情迷。 画外的貌美郎君伸出似乎比从前粗糙了一些的指尖,触碰了下簪花少年的眉眼,笑道:“真年轻呀……” 玉手缓缓抚过花团锦簇的画中人,像是在怀念,又像是怜惜,他问道:“落故,我那时真有这么漂亮吗?秦屹知画的如此惊艳,也无怪会招人贪念。” 蔺南星隐约感觉到沐九如的视线投向了自己,他伸出手,探向沐九如的面庞,轻轻摩挲了下,又把人揽到自己肩头,沉声道:“是人心不古,势欲熏心,画卷再美,也至多是锦囊玉轴,什袭珍藏。” 只因尊贵者不把低贱者的性命放在眼里,才会得了画卷依然贪心不足,搜罗画作背后的美人。 当年救出沐九如的方式有许许多多,但蔺南星最终还是选择了更麻烦的煽风点火,让蔺广放弃安帝,拥立景裕,也同时促成了安帝的死亡。 这才是真正的从龙之功。 当今世上,除了景裕之外,已只有蔺南星一人知道那段往事。 甚至就连沐九如,他也因为不想提起安帝,不曾告知过那些腌臜事。 蔺南星想起这些心里就极度得不快,眉峰和唇角都绷成了冷硬的弧度。 可他又怕说多了这些,会引起沐九如的愁思,便沉沉出了口气,柔了语调,黏黏糊糊地卖乖:“况且祜之就是有这么漂亮,是我从小到大见过最俊丽的郎君。” 他把沐九如抱得很紧很紧,也很爱惜很爱惜:“哪怕是现在的祜之,也比画上的好看千倍、万倍,就像是从天上不小心落到凡间来的仙人般,秦屹知画不出你一半风姿。”他确信地亲了亲沐九如的发顶,夸道,“好看的,很漂亮,还很香。” “你啊……”沐九如耳尖一红,往昔只有他臊小郎君的份,可成亲久了,小郎君却也越来越会臊他了。 他抿唇柔柔地笑道:“这小甜嘴……我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和二十岁比。”他假意嗔道:“你仗着如今瞧不见,便睁眼说瞎话哄我了是么?” 蔺南星冤枉,他自认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半点没哄,连忙道:“真的!祜之三十岁时,就是比二十岁好看,你每一年的样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蹭蹭沐九如的面颊,“不用看我也知道,就是现在的祜之最漂亮。” 谁不爱被夸漂亮呢,哪怕沐九如听这夸他容貌的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也还是会高兴于自己在心上人的眼里青春永驻。 沐九如轻笑道:“你向来是个好记性的。”他又敲了敲画卷,眼眸一转,道,“那你说说看,如今的我和这画上的我,区别在哪里?怎么就比它好看了?” 夫郎好生娇憨,故意使坏考校人的模样也万分可爱,蔺南星顺着沐九如的动作垂下眼眸,视野里正好能看到画上郎君如玉的容颜,和心上人掠过画纸的素手。 其实哪怕不看画卷,二十一岁的沐九如也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确实是比画卷上的更美的。 而如今三十三岁的沐九如,也确实是比画卷,比二十一岁的沐九如还要让人惊艳的。 岁月会让美人迟暮,却只会让爱人的灵魂更加饱满。 蔺南星握上沐九如的手,带着郎君温软的手掌,缓缓拂过画卷上的过往。 他柔声道:“这个人,他是我的少爷。” 他俯下身子,虔诚地亲吻沐九如的面颊。 “你是我的夫郎。” “是永远让我神魂颠倒的沐祜之。” 明艳的红霞顺着交握的手指,一路晕上沐九如的面颊。 分明只是一句普普通通地情话,却让沐九如的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悸动。 不论他是谁,是少爷,亦或是夫郎,他永远都是被蔺南星选中,被蔺南星挚爱的那个人。 十年、二十年如一日,如初见。 蔺南星始终对他忠贞不渝,此心不变。 爱意随着心中的酸胀,发酵得越发醇厚,沐九如心头鼓噪,热血沸腾。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摘了眼前的叆叇,掀开蔺南星的覆面,寻着心上人的唇瓣急切地吻了上去。 情与欲向来密不可分,情浓到极致时,只有热烈的拥吻,才可消弭一二。 绝色的郎君骤然闯入覆面之中,蔺南星吓了一跳,双手一阵乱窜,想要遮住自己的丑脸,又在发现沐九如眼眸紧闭,眼睫轻颤时,忽然安静了下来。 香甜的吻落在伤痕累累的唇角,带来一点濡湿的感觉,还有些微伤处被撞击的痛感。 闭着眼睛让沐九如估算的方位不太精准。 但心上人的主动索求,还有脸上又是香甜又是刺痛的复杂感知……以及眼底霞明玉映,貌美如昔的爱人,都轻而易举地把蔺南星点燃,让他应了自己神魂颠倒的箴言。 他想也不想,便俯下颈项,辗转厮磨着回应夫郎的求索,在两人的唇齿间,印下亲密无间的吻。 盛夏的蝉鸣在清凉宫里交响起伏,被吻到脱力的手带着覆面软软垂落,高扬的脖颈拉成了纤长的一截,凸起的喉结不论是手感还是外观都分外明细,被细汗洇得湿湿漉漉,满是芬芳。 蔺南星忍不住覆手环在颈侧,轻轻地抚弄,爱重地描摹,惹得怀中郎君不住吞咽,发出温软低哑的轻哼。 布料内的空间在触碰与亲吻间变得更加密闭、昏暗、湿热。 彼此的气息在独属于他们的一方小天地里炽情缠绵。 仿佛此刻,这里再不是幽深的宫闱,也不是孤苦的冷宫。 这只是蔺南星和沐九如两个人。 他们用热切的依存,覆盖蹉跎的年岁,抒发深切的渴求。 动情的亲吻持续了许久。 吻毕之后,沐九如已经气喘吁吁,浑身发软,要不是有蔺南星扶着,他都站不住脚。 蔺南星也因为亲得投入而有些昏头昏脑,气息灼烫而急促,肚子更是响当当地叫了一声。 “咕噜——” 虽说有情饮水饱,饥饿能够忍耐,肠鸣却不可控制。 沐九如听了这声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唇红齿白的美艳郎君撩起覆面的遮蔽,睁开眼睛,戴上叆叇,先是给他家饱受牢狱之灾的相公把了个脉,确认人没事儿之后,便夫夫双双走到了灶台前,一起忙活起了午饭。 沐九如午间贯吃茶点,御马监的奴婢们也把他照料的很好,一日三餐从不短缺。 但蔺南星这几日里却是没怎么正经吃过饭的。 清凉宫没有现成的餐点,好在逢力今日送了不少米面、酱菜来,就连坛子肉都有,可谓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把老上峰一家给打点妥当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蔺南星负责看火,沐九如负责掌勺,两人合力做了份香气四溢,锅巴满满的闷饭,吃的都是肚皮溜圆。 吃饱喝足,刷了碗后,沐九如便带着蔺南星一起躺到了柴房的小榻上。 这床沐九如睡了足有六年,又搁置了四年,不仅狭窄还有些破旧,两人一动弹就吱嘎作响,躺在床上时也只能手叠着手,脚挨着脚,不然睡在外侧的蔺南星很有可能会滚下床去。 柴房开着窗户,有些微的清风吹来,不过夏日炎炎,依旧让屋内的空气很是闷热。 两人的身上都出了汗,却还是紧紧地贴在一起。 曾经的孤衾独枕,如今已变得热火腾腾,让沐九如很是喜欢,很是沉迷。 他本来是打算等小南星九年多前送他的那床被褥洗晒完毕了,没了霉味就拿来抱着陪他睡的。 毕竟哪怕清凉宫已经焕然一新,沐九如也今非昔比,但过往的阴影还是不可磨灭,沐九如待在清凉宫内,总是特别容易感到孤独。 因此蔺南星来陪他,御马监的奴婢们照顾他,他都十分感念,十分珍惜。 而如今蔺南星就在他的身边,沐九如便再不用睹物思人,抱衾而眠了。 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往蔺南星怀里一塞,拥着自家相公结实的身躯,心满意足地眯起眼来,柔柔哄道:“你在牢里一定没能休息少,先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吧,落故。” 蔺南星在牢里时确实吃不好睡不好,那环境虽是远没有到他能够忍受的极限,甚至时到如今,蔺南星依然还算是精神抖擞,最起码可以再熬上一日一夜不睡。 可怀里就是香香软软的夫郎,他再刻意提着精神,闻风而动就是傻子。 活该没夫郎的那种傻子。 于是蔺南星整个人的气息都柔和了下来,他把沐九如揽到自己的身上,结结实实地抱住,一整颗心也变得满足、平稳、柔情。 就好像是浸在了暖乎乎、香甜甜的温泉水里。 困意也立即涌了上来。 他蹭蹭夫郎的芬芳地发顶,柔声道:“安歇,祜之。” “安歇,落故。” 夏风柔柔地吹入屋内,小床偶尔咿咿呀呀发出怪响,蝉鸣吵嚷个不停。 温暖的梦,落入了不再清凉的清凉宫里。 - “今个是哪家成亲啊?这般热闹!” “你不知道?还能是哪家有这么大阵仗,当然是镇北大将军家的公子呀!” “看看这身量,这样貌!不愧是打下北鞑的岑小将军!不知是谁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嫁进岑家!” 蔺南星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一身华贵的礼服,头顶冕旒晃晃荡荡,他的心也晃晃荡荡的。 他抬头看了眼身后的牌匾:岑将军第。 哦,这可不就是是他家么! 建得真气派! 他的老爹岑渊就站在府第内向他挥手道别。 老爹的个子高高大大得,看起来老当益壮,面目虽然模糊不清,只能看出脸上挂着明媚的笑颜,但就是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蔺南星也跟着老爹一起笑,脸上春光灿烂,语调意气风发 “爹,孩儿这就去迎亲了!” “快去快去!赶紧得把媳妇接回家,爹等着一天好久了!” “好!” 父子俩吵吵嚷嚷地道别之后,蔺南星便一马当先地离开了自家大门。 鼓吹的队伍紧随其后,伴着春风得意的新婿环绕京城盛大行进。 队伍又长又热闹,虽是迎亲,却也带了十里红妆,几乎能把京城的大街小巷塞满。 新郎官蔺南星的环绕耳畔则全是百姓们的赞美之言。 ——什么将门之后,金相玉质,年少有为,郎才郎貌…… 嘿嘿。 想到即将迎娶过门的夫郎,蔺南星更是心下得意。 他的夫郎可是世界上最最好的郎君,还是他的……? 他的什么来着? 反正他能娶到这么好的郎君,他才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那人! 蔺南星喜上眉梢,坐在马上都快要摇头晃脑。 迎亲的队伍跟着他一路敲锣打鼓,直入皇宫的午门。 没人觉得在这儿接亲有什么不对劲的,甚至蔺南星自己也有种“终于到了这里”的感觉。 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蔺广正站在皇宫门口,亲自为蔺南星打开宫门。 老公公笑眼盈盈地侯在门边,亲热地道:“许久不见,小公子竟已谢庭兰玉,显亲扬名了!来来来,咱家亲自给你带路,可别耽误了吉时。” “多谢义父。”蔺南星看着蔺广脸上的一道道皱纹,心里莫名有些惆怅,但新婚大喜的极致快乐,已彻底压过其他所有的情绪。 他高高兴兴应了一声,继续打马前行,沿途还有不少老熟人向他祝福道贺。 “小叔叔!红鸾天喜,荣谐伉俪!”是耿统。 “落故,新婚大吉!”是耿角。 “小爹爹!快点去娶大爹爹呀!元宵好着急!”这是蔺韶光。 蔺南星多看了两眼路边的小人儿,心里有些疑惑。 他和夫郎还没成亲,怎么都有儿子了?怎么来的儿子? 但元宵看着就讨喜,这样的好大儿他养一百个也不嫌多。 “蔺公!小的能亲眼看到您成亲,真真是死而无憾了!小的给您特地带了……啊啊啊啊——!” 蔺南星一脚踹飞了逢力,什么蔺公,哪儿来的蔺公,这人会不会说话,怎的胡乱攀扯……? 还有逢力带来的东西,他总觉得不是什么好玩意。 还是踢飞了好,眼不见为净。 蔺南星从逢力化身的流星中回过神来,继续喜气洋洋地赶路迎亲。 宫门窄窄长长,分明他此前不曾走过这条道路,却像已经来过千百遍一样,无需蔺广的指引,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心上人所在的地方。 清凉宫的大门艳红如血,仿若高山一般耸立在他的身前,甚至连匾额都让他看不清晰。 但确实就是这里了。 他的心上人就住在这里。 今天,他就要带心上人回家,回到他们共同的家——蔺……? 怎么会是蔺呢?蔺什么来着? 蔺南星甩甩脑袋,头上的冕旒一阵晃动,再回首时,迎亲的队伍已然消失。 偌大的宫门前,只剩如蝼蚁般渺小的他一人独立。 但蔺南星一点也不害怕,不论是高高的宫门,还是忽然不见的亲友。 这条路他就是独自一人走来的,也该独自一人入内。 但想要打开这扇大门,见到他的夫郎,他得先做些什么呢?蔺南星不由思考。 是催妆诗……对,得先唱了诗,新婿才能入内迎接新妇,这流程他很熟悉。 蔺南星清了清嗓,还未发出半个音节,门扉已无声地向内开启。 “落故。” 沐九如身着绚丽的翟服,立于门扉之内,无数的翟鸟环绕着看不清晰的纹样映于衣装之上,这是几品夫人的服装来着? 蔺南星想要辨认,又被新婚夫郎的绝色容颜吸引走了全部的心神。 他眼神发直,道:“诗,诗还没没唱完,正君你不能出来……” 沐九如展颜一笑,拉着蔺南星的手,就往清凉宫里带,蔺南星向后一躲,推搪了下,又抵不过夫郎软乎乎的邀请,昏头昏脑地跟着走了进去。 清凉宫内张灯结彩,水木清华,好似人间仙境一般。 很适合他仙人一般的夫郎居住。 沐九如脚下好似踩着祥云,面上犹如霞明玉映,笑颜也明媚非常,晃得人移不开眼。 仙人般的夫郎对他很是亲昵,身子靠得他很近,幽幽柔香伴随着话语一同飘到他的身前,让他神不思蜀。 “落故,你我是青梅竹马,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青梅竹马……? 蔺南星愣了一愣,许多沐宅小院的亲昵时光浮现上来。 确实是青梅竹马,没错。 他脸上一红,道:“那那……我们就拜堂去吧,祜之……” “拜堂也不急。”沐九如带着他七拐八拐,最后走进了小厨房里。 柴房的小榻也在喜事的装点下,成了崭新的一张。 鸳鸯锦被铺在上头,看得蔺南星眼神乱飞,脸色通红。 他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感到腰上一沉,小榻发出“吱呀”得一声,天旋地转之后,他居然被沐九如推倒在了榻上! 蔺南星:“!” 蔺南星还未回神,沐九如居然就俯身而下,趴到了他的身上,一双手还很不老实,拉扯着他的衣带。 蔺南星的一颗星都快跳到了嗓子眼:“祜之,祜之……!”他胡乱拉拢自己的衣衫,严防死守,道:“这不和礼数,我们不能这样,你得明媒正娶,不能不清不楚地和我在一起!” 沐九如动作微顿,悬珠一般的秋水剪瞳里露出一些疑惑的表情:“可是……我们已经有过好些年肌肤之亲了……” “什么?!”蔺南星如遭雷劈。 他怎么会是这么孟浪的人! 可他又知道沐九如说的是对的,他们确实已经肌肤之亲好多年了。 蔺南星欲哭无泪,他居然和沐九如无媒苟合,玷污了心上人的清白。 天大的悲伤让他眼角淌下两颗无助的泪珠,身体的防线却在沐九如的诱惑下土崩瓦解。 郎君的柔滑的素手缓缓拂过他的面颊,带来有些刺痛的感觉。 随后那只微凉的手顺着他的衣襟一路向下,钻进他的胸口,反反复复地摩挲。 小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巨响。 蔺南星骤然睁眼。 旖旎的红色消失不见,映入眼帘的是覆面与夜色带来的沉沉黑暗。 身下依旧是吱嘎作响的破旧床榻,白日的蝉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蛙叫声声入耳。 他的怀里还抱着柔软香甜的夫郎。 原来是梦啊…… 蔺南星惊魂未定地眨眨眼睛。 他的心脏突突地跳着,哪怕已经梦醒,依然对梦中的情境心有余悸。 ——他怎么会做那么可怕的梦。 虽然,梦里有些地方也很美好…… 但还是恐怖居多一点,毕竟祜之才不会那样……那样猴急。 做那样的梦简直就是在亵渎沐九如! 蔺南星心虚地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一些异样的感觉…… 痒痒的,热热的,撩拨似的轻抚。 梦里梦外的场景瞬间重合,蔺南星一下拢住那只作怪的手,还确认一般摸了好几下。 是祜之的手没错…… 蔺南星:“……” 也许夫郎是睡迷糊了,无意识得在触碰他。 蔺南星嗓音微哑,轻轻地道:“祜之……?” 沐九如的声音立即从他耳畔响起,没有丝毫的困意,甚至手指尖还在他的胸口又蹭了一下:“落故,我吵醒你了?” 蔺南星:“……?” 蔺南星:“!” 蔺南星毫无定力地重重吞咽了下唾沫。 第249章 君饮 蔺南星靠在沐九如的怀里,沉声道…… 沐九如的手向来是偏凉的, 哪怕他如今身体康健了,体温也比不得蔺南星高。 这反倒让蔺南星对沐九如触碰的感知更为鲜明,每一次呼吸起伏, 他都能感觉到胸膛的肌肤与沐九如的手心亲密接触,勾勾连连。 弄得他心里痒痒的。 沐九如很少对他做出这样孟浪的行为,即便是有, 也都是在情投意合的时候, 光明正大地摸索。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偷偷地……就好像喜欢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情不自禁,忍不住抚摸的地步。 蔺南星被这个认知瞬间就弄得昏头昏脑, 酥麻感从他的天灵盖一直游到脚底,哪怕是之前吃那个什么药的时候, 都没有这么冲动过。 他心如擂鼓, 口干舌燥,与沐九如攀扯着地大手轻轻攥了一下,又缓缓放开。 他低低“嗯”了一声, 佯装一本正经道:“没有吵到我, 祜之,你继续吧……” 声音羞羞答答得,轻得好像被风一吹都会消散,胸口却暗暗地用劲, 试图鼓成沐九如最喜欢捏的软硬程度。 沐九如感觉到了手底的胸肌似乎鼓了鼓,倒也没太过在意。 他把手从蔺南星的胸口抽了出来,还顺带把被他弄皱的衣襟也给抚平了,柔声道:“你这觉睡得很沉,现在已经月上中天了,我中途醒了一次,吃了些饭食, 动静不小,也没把你扰醒。” 他亲昵地靠在蔺南星肩膀上,问道:“你现在饿吗?” 蔺南星的肚子不饿,但是心里头又饿又馋。 回京路上车马劳顿,蔺韶光又和他们同吃同住,掐指一算,明媒正娶的夫夫二人都已有两个月不曾欢好。 再加上这几日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他方才还做了个鬼使神差的梦,蔺南星现在恨不得沐九如立即把手放回来,狠狠地轻薄他。 反正他们已经成亲好些年,也有好些年的肌肤之亲了。 做这些事是天经地义的! “午间吃的多,现在还不觉得饿。”蔺南星清了清沙哑的嗓音,暗戳戳问道:“祜之……我身上是有什么异样吗?” 他想了想,又道:“方才你似乎在摸我胸口?” 沐九如对敦伦之事向来坦然,只要是两人独处的私密场合下,很少会害羞回避。蔺南星直白地发问,也是因为他有很大的把握,自家夫郎会顺着他的提问,夸赞一番他的身体,再顺便表达对他的想念…… 然后他们就能情投意合…… 嘿。 嘿! 蔺南星离了牢狱之灾,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夫郎,整个人都安逸了,暖饱思淫.欲了。 光是自得其乐的暗暗肖想一下,就已经耳朵通红,头脑发热,甚至沐九如午睡时身上穿的还是翟服的里衣……就和梦里面一模一样…… 怎么能不让他心猿意马。 沐九如全然不知小相公在想什么有的没的,他淡淡“哦”了一声,抬手扯了扯蔺南星依然盖在脸上的覆面,道:“你带着这个,我看不到你的脸,总觉得有点奇怪,生怕你被人掉了包,便只能这么确认是不是你了。” 他心有余悸道:“还好我缝的那两处伤疤还在。” 尤其是下午他起床的时候,天光还大亮着扰人清梦,他独自醒了过来,蔺南星却依然睡得很沉,他轻轻地叫唤了小郎君两声,蔺南星也没应答。 枕边人没声也没脸的,哪怕身形衣装都是他熟悉的模样,也难免会让沐九如有些疑神疑鬼。 毕竟蔺南星向来精神奕奕的,很少睡得人事不知,嘴上又因为有个覆面,也没办法叼着他睡觉了…… 和往昔相比,实在过于反常。 后来沐九如去接应送饭来清凉宫的奴婢,又烧了水沐浴泡脚,动静都不小,可蔺南星就是没醒。 沐九如是真有好长一会,都在怀疑蔺南星被人掉包了。 但他对床上的小相公把了脉,又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睡沉了,脉息也和他的完全一致……只可能是蔺南星,不可能会是别人。 到了夜间,沐九如吃饱洗漱完了,又躺回蔺南星的身边,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立马就伸出大手把他卷进怀里了。 蔺南星睡着时会无意识地搂着他,沐九如早已习惯了,这行为放到平时,沐九如半点也不会奇怪,但此刻的沐九如又有点怀疑了…… 万一他去冲澡的时候,蔺南星又被掉包了呢? 虽然黑灯瞎火的,他脱了叆叇本就人畜不分,但临睡熄灯之前眼底看到的就是个蒙头蒙脸,有九成九可能是他相公的人…… 但也还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就不是了啊……! 沐九如想到抱着他的人有可能被换了个芯,就坐立难安,只好又给枕边人把了脉…… 依然确实是蔺南星没错,可没点更加实际的确认方式,他怕是睡觉都要惊醒过来,再给身边的人探脉。 覆面下的脸他既然已经答应过蔺南星,就不会偷偷去看,沐九如只好曲线救国,摸一摸蔺南星胸口的伤疤了。 那两道线迹是他亲手缝上的,不论是用针的方式,还是疤痕所在的方位,世界上都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这里。 等反复触碰过两条小蜈蚣一样趴在蔺南星的胸膛上的伤疤后,沐九如终于彻底安心了下来,拥着他千真万确的相公沉入了梦乡。 只是心底深处,估计还是有些担忧蔺南星的真伪,沐九如睡得不太稳,半夜又醒来看了蔺南星一次。 但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沐九如只好又给枕边人把了脉,再摸了摸覆面下的脸,最后还是把手伸进蔺南星的胸口,这才觉得踏实了。 也正是此时,蔺南星醒转了过来。 还在期待一场艳情的小郎君哪知只是一个覆面,会让沐九如怀疑起他的真伪。 他拖着音调长长“唔”了一声,有点纠结要不要摘了这块布头,让少爷不要为他多费心思,可他又不想夫郎看到他半点丑模样…… 蔺南星最终还是选择对这个问题装死,伸手把沐九如更紧地圈在怀里,沉沉道:“就是我,不会是别人的。” 沐九如轻轻一笑,柔顺地蹭着蔺南星的胸膛,道:“我知道是你,但你这次睡着了以后一点动静也没,和往日不太一样,我就有些担心大可人儿会不会突然变成了别的谁,让我找不到了。” “祜之……”蔺南星心头微动,牵起沐九如的手,指尖摩挲了几下柔滑的手背,道:“谁也没办法把我悄无声息地从你身边带走,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夏夜的风带着让人舒适的凉意,透过窗轩还能看见明月高悬于树影摇曳之间。 与心上人相依相偎,哪怕身处陋室都安心乐意。 沐九如温声回道:“我也是。” 蔺南星低低笑了一声,忽然转了个身,侧躺向沐九如。 覆面垂落,露出了他的一些肌肤和一只耳朵,他立马拢起布料,但眼睛一错不错地透过布头望着沐九如所在的方向。 他轻轻柔柔地道:“祜之,你之前给我取表字时,还取了另一个……你其实一直都不曾忘记过我的身世吧?” 那都是快四年前的往事了,沐九如愣了愣才想起这茬,笑道:“嗯,有个这么大来头的小厮,想忘记你的背景也难。”他眨眨眼道,“怎么想起了这个?莫不是想改表字?” 毕竟落故这字,多少还是有些把人当成一个奴婢来圈定归属了……现在想来,是不太好。 蔺南星连忙道:“不换,落故这字我很喜欢。” 至于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这茬,自然是因为那个荒诞的梦。 它突然就让蔺南星想起了曾经失之交臂的人生。 他也有过风风光光迎娶沐九如的可能,也曾有可能成为一个像耿统那样光风霁月,让沐九如更加喜爱、光彩的将军家小公子。 蔺南星用下巴蹭了蹭沐九如的发顶,道:“就是突然想起了来了……祜之,反正你看不到我的脸,你不然……现在把我当成他吧。” 他想起梦中的打马游街,满城钦羡,风光迎娶,心里就酸酸沉沉的…… 那些都是他给不了沐九如的,不论将来他们是同生共死,还是隐姓埋名成为庶人,又或是改换门庭,飞黄腾踏,阉宦永远是落在他人生里的底色。 不论他有什么成就,都无法磨灭他低贱的出身。 他闷闷地道:“你就当我是……岑君饮。” “啊?”沐九如眨了眨眼,实在弄不懂小相公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 他因为覆面的缘故,如今确实是看不到蔺南星的脸了,可这不代表他就能把蔺南星给认成别人。 他的视线本就蒙昧不清,到了夜寝时更是两眼一抹黑,夜色之下哪怕是平日不带覆面的蔺南星,他也只能看出极为隐约的轮廓。 他此刻确实不知道蔺南星伤成了什么样,覆面下的脸是如何一副惨状,可只要蔺南星在同他说话,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对剑眉星目,那张俊俏的脸、纤薄的唇、光洁的下巴、海藻般的长发…… 他的枕边人只会是蔺南星,不会变成别人,也不能是别人。 沐九如愣了好一会,才失笑道:“你和岑君饮……有什么区别吗?就是换个名姓,性子长相又不会有差别,就是你呀。”可蔺南星的语气又认真,又低落,让他还是忍不住哄道,“我俊俏的小相公。” 蔺南星耳朵一红,心里已经松快多了,却还是黏黏糊糊地道:“他自小养尊处优,长得应当比我俏吧……”说着又低落了下来,心里酸溜溜的,但又不是拈酸的那种酸。 沐九如道:“想象不出。”他斩钉截铁道,“落故已经是我心里最俊的郎君了。” 蔺南星要是长了尾巴,此刻都能甩出残影来,可心里依然还是闷闷地,他真的……有些嫉妒,还突然很想成为那个人。 那是他怅然若失,也确实失去了的另一种人生。 此前他向来不在意自己的过往和身世,可当梦境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时,他才意识到……不是他不在意,而是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已经错过的,再想也只是平添哀怨。 他这一路走得是荆棘满途,赴险如夷,行差踏错便满盘皆输,任何的侥幸与动摇,都是对他付出的那些代价的自轻自贱。 他想尽量堂堂正正地活着,可心底的软弱还是不由在心上人的面前无所遁形。 沐九如越是喜爱、包容现在的他,他就越是会觉得,他没能成为岑君饮,愧对沐九如的爱重。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岑君饮,他一定会早早地求娶沐九如,然后带着心尖尖上的夫郎远走边关,再不回京…… 沐九如便不必因为他想要改换门庭,而面临此刻的牢狱之灾,再次受到幽禁的痛苦。 他确实……哪怕只是做梦,也想拥有一个体面的身份,一段清白的人生。 蔺南星靠在沐九如的怀里,沉声道:“你用那个名字,叫我一声好吗?……我想……听听看……” 沐九如的脖子和脸都被小郎君蹭得痒痒的,酸酸闷闷的感觉却顺着两人贴合的肌肤,一直钻到他的心里…… 名字对一个人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阉宦们抛弃了曾经的过往,获得了新的姓名,才能成为大内的奴婢,蔺南星也遗失了他曾经优渥的人生,变成了属于他的南星。 这世上怕是没有人,再会用那个名字呼唤蔺南星了。 沐九如看向模糊不清的爱人,眼底依然是蔺南星俊逸的眉眼。 他呼唤他:“岑君饮。” 蔺南星的呼吸顷刻停滞,甚至肢体都没了动作,像是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心跳声却重重地响起,一直悸动到沐九如的胸膛,让他的心头更加酸楚,也更为怜惜。 他垂下眼眸,移动与蔺南星交握的手,将动作改成了十指交扣,然后抬起眼来,再次唤道:“岑君饮。” 好半会儿后,蔺南星才闷闷地回道:“嗯。我……我……”还有一个“在”字,却说不出口来。 蔺南星只好又“嗯”了一声,轻轻地道:“再叫声表字吧,好不好?” 沐九如的心都快软成了一团棉花,只想把蔺南星团团裹住,让他的小郎君往后的人生再无磋磨,风光无限。 他把蔺南星用力地揽在怀里,叫出另一个他曾取下的表字,道:“逢君,岑逢君。” “嗯。”这回蔺南星应得很快,毕竟这是沐九如给他取的名字:“我是你的逢君。” 他揽着沐九如的腰,彼此贴得紧紧的,屋外的蛙鸣好似鼓吹一般聒噪,他的夫郎身着翟服里衣,就揉在他的怀里,一切都如梦似幻,又是那么的真切。 蔺南星低低地道:“如果……我还是岑君饮,你就是将门世家的夫郎,会有风光大嫁,宾朋满座,会……” “这些我已经有了,落故。”沐九如轻叹一声,用脑袋隔着布料贴了贴蔺南星的脸,亲昵又爱重地道:“风光大嫁,十里红妆,宾朋满座,还有将军夫郎……” 他牵起蔺南星的大手,放到唇边抵着,道:“你已立下不世之功,不论世人认不认可,在我心里都是个举世无双的将军,你说的那些我都已经有了,是你给我的,落故。”他轻轻吻了一下唇边的指节,“你半点不比任何人差。” 他想起蔺南星的喜好,又似乎只是自己喜欢这人到了有些牙痒的地步,便又在嘴边的指节上啃了一下,留下两道浅浅的牙印。 蔺南星的呼吸立即变重了,手指也欢欣地蜷了蜷,道:“再咬重……”他的声音突然底气不足地轻了,几近消失,“一点……” 除了阉人之外,恐怕再没什么人会把痛觉与情欲联系到一起了。 这种不堪的嗜好,明晃晃地昭示着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光风霁月的寻常郎君。 沐九如怜爱地搓了搓还沾着些水痕的指节,笑道:“不咬这里,你抬头。” 蔺南星从沐九如的怀里抬起头来,但沐九如能看到的只有黑黢黢的一片,他凭感觉摸到了蔺南星的面庞,又在覆面后寻到了蔺南星柔软的唇瓣,轻轻按了按。 蔺南星的嘴巴下意识轻轻抿起,回应着沐九如的触碰。 夫郎指尖的皮肤好似比他的嘴唇更加柔软,带着独有的芬芳,盈满他的鼻尖。 覆面被掀起一点点,夏夜凉风吹上蔺南星光洁的下巴,温软的香风也一并涌了进来。 唇瓣上被覆盖了另一种濡湿的柔软,紧接着刺痛从蔺南星的唇上蔓开。 沐九如这次特意咬的很深很重,重到两人甚至都品尝出一点的腥甜的味道,这种强烈的刺激也让蔺南星的鼻腔间溢出了一点点愉悦的哼声。 沐九如后退了些,轻轻舔舐被他咬过的那处,呵气如兰道:“爱撒娇的夫君,这样可好?还喜欢么?” 蔺南星的所有感情都被这一下给瞬间引爆:“喜欢,祜之,我很喜欢……”他响应着,跌跌撞撞地寻到沐九如的舌尖吻了回去,“祜之,你给我什么都是最好的……”不论是姓名,还是表字,亦或是一个小厮的身份,一个有妻有子的家。 含糊的话语被吞没在了两人的唇齿之间,衣料也在热切的探索下层层剥落。 被接纳、被宠爱的喜悦压倒了所有的怅惘与憾恨。 梦境中的红烛帐暖与眼前的破旧小屋逐渐重叠。 第250章 共度 沐九如的手便落到了他的腹肌上,…… 沐九如在蔺南星的抚摸下, 细细颤抖着白玉一般的身躯,鼻腔里发出软软的闷哼。 美人如玉,芙蓉帐暖, 本是良辰美景。 但眼下的沐九如,相比起真正情投意合的时候,却是过于拘束了, 声音卡在喉咙里, 身子也可怜地蜷着,像是有些放不开。 蔺南星昏头昏脑的神思瞬间清明, 手里也停下了所有的探索。 这块地方曾经是让沐九如几经生死,困顿六年的清凉宫, 哪怕此前心上人并未表现出对其他亲昵的抗拒, 却未必会愿意在这噩梦一样的地方同他携云握雨。 蔺南星拿起一旁的被褥,给沐九如严严实实地盖好,撩起自己面前挡脸的布料, 低下头去轻轻地啄吻沐九如的脸庞, 道:“少爷,是我,南星,是我孟浪了, 如今时局危险,我们不该做这些。” 沐九如喘息着望向身上高高大大的人影,只能隐约分辨出一些白色覆面与皮肤的色差,并不能看清蔺南星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 但滚烫的鼻息与珍重地亲吻落在他的额头、鼻尖、唇角,又让他似乎能想象出蔺南星脸上的神色和内心的想法。 蔺南星很担心他,很珍重他,也很渴望他。 沐九如缓缓地顺了几次气, 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手指也慢慢松开了攥着自己衣角的手,钻出被窝,高高地抬起,拉扯上蔺南星戴着的覆面,道:“不要它……你便是摘了,我也什么都看不见……” 蔺南星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小别扭,立即把脸上的破布扯开,扔到了一边,用自己一碰就痛的脸蛋去贴沐九如的脸,道:“嗯,摘了。” 沐九如终于和小相公的脸肌肤相亲了,满足安逸的感觉让他在月光下扬起了一线唇角,勾出一个温婉的笑意。 他的另一只手也钻出了被窝,双手一起环抱小郎君的颈窝,道:“抱我,落故。” 蔺南星立即俯下身子,把沐九如连带被褥一起,牢牢地抱在怀里。 沐九如热得脸上都冒了汗珠,他低低笑了一声:“小傻子。” 随后他偏过头,在蔺南星的耳垂上落了个吻,又将那处含了含。 一串极其暧昧的水声在蔺南星的耳畔响起,他楞楞道:“祜之……” 沐九如用牙尖咬了一下那处,这才松开了嘴,道:“落故,重新填满我的那六年……”他像是命令,又像是祈求,一字一顿道,“抱我。” 蔺南星的心头瞬间涨满,似乎一切还未开始,他已被沐九如给填得满满当当,不论是身心,还是过往。 夫郎的魅惑与纵容,让他几乎也想在沐九如的颈侧咬上一口,烙下自己的痕迹。 白玉一般的颈项在月光下泛着淋淋汗光,蔺南星缓缓俯身,最终也只是在那处爱重地落下了一个亲吻,然后再一点点吻上沐九如的脸庞,辗转到粉白的耳垂处……含进嘴里,竭尽全力地侍奉、挑逗,争取让他的夫郎色授魂与,不知今夕何夕。 涩情的水声以及温软的感知,确实让沐九如的脑袋昏昏沉沉,他的十指不由攀住了蔺南星的后背,嘴边也溢出一些婉转的声音。 蔺南星把沐九如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尽收眼底。 他的祜之依然有些拘谨,但也在竭尽全力地放松。 蔺南星凑近沐九如的耳畔,压着嗓音道:“少爷,我来陪你了,以后你都不会一个人在清凉宫了。” 沐九如在黑暗中睁大了那对明艳动人的桃花眼,眼里星火明灭,柔软的红唇在夜色里很轻地发出一声呜咽,像是动了情,又像是在啜泣,亦或是两者都有。 他微微撩起的眼角处缓缓汇了颗圆润的泪珠,久久不落,亮晶晶的,惹人怜爱。 蔺南星心中怜意更盛,他低头吻去那滴咸涩的泪水,又剥开被褥,一边温情地同沐九如亲昵,一边道:“太平七年,十二月廿二,我做为少爷的小厮,随着少爷的轿子一起走过午门,进了清凉宫里……” “此后的许多年,或许是六年,或许是十年……我们相依相伴,少爷会给我很多很多的打赏,很多很多的吃食,我会帮少爷跑腿,替少爷讨要分例。” “当少爷被娘娘、宫人刁难的时候,我会和少爷一起挨罚,然后我们互相搀扶着回清凉宫。” 沐九如眼眸明亮,视线却是朦胧,他看向与他缠绵厮磨的郎君,但只看到一些黑暗中的亮色。 不过即便什么也看不见,即便身处冷宫,也有蔺南星的话语声声悦耳,一直陪伴着他。 不知不觉间,沐九如终于缓缓地放松了腰腹,整个人依靠上蔺南星,也伸出双手,抚摸上方高热健美的躯体,给予一点点回应。 水乳交融中,他仿佛真的和他的奴婢一起,在西宫里走过了一段艰难而漫长的岁月。 蔺南星的身上被放了一串火苗,他气息乱了乱,又继续缓慢而柔和地道:“二月十四,少爷被幽静冷宫,其他人都离开了清凉宫,我不会走……我一直留在少爷的身边,陪着少爷,给少爷劈柴做饭,和少爷聊天解闷,少爷有我照料,吃得饱穿得暖,发髻也有人帮忙梳,身体一直很好……” “后面天气越来越热,院里的梧桐树枝叶茂盛,我们就在树下乘凉,那时的冷宫分例里还有西瓜,我们把西瓜放到井里冰镇了,又取了籽种在地里,第二年就有新的西瓜吃了……” 梧桐树曾因为被沐九如反复挂上绳索,早已磨成了棵光秃秃的死树,清凉宫翻修的时候,那棵树也被移走了,改栽成了杏树。 但蔺南星四年前进入清凉宫时就注意到了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想来曾经蓬蓬勃勃时,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沐九如朦朦胧胧间,脑海里也随着话语浮现出了那颗大树完好无缺、郁郁青青的模样,以及不曾存在过,又十分美好的蓝天白云、茂密树荫下……悠闲度日的一双人。 蔺南星看着沐九如越发透亮的眼眸,继续道:“……然后秋天过去,冬天来了,碳火不够充裕,少爷就邀请我一起上床睡觉,我一开始扭扭捏捏,最后也还是爬上了主子的床,缩在床脚像个小媳妇一样给少爷暖被窝……” “噗。”沐九如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都被笑出了一串泪花,又在蔺南星逗弄下轻哼一声。 他缓了缓气,才道:“我怎么总是这样强抢民男的坏角色呢,是不是你对我怀恨在心许久了,嗯?” 蔺南星露出个盈盈的笑容:“祜之不论怎么对我,我都喜欢的……”他吻去那串泪滴,道:“小南星扭扭捏捏,是因为他对少爷的心思不纯,不然他就会坦坦荡荡地给少爷暖被窝了。” 沐九如听得好笑,又莫名地心底一暖,道:“那……小南星会在清凉宫里,也像你这样对他的少爷吗?” 他手上一个撩拨,蔺南星便红着脸闷哼了一声,小郎君心里爱慕得不行,来不及回答心上人的问题,便低着头深深地吻上了沐九如的唇瓣。 许久后他才退开一些,在两人唇齿间道:“会的……少爷那么好,他会的,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成为这世界上和少爷最亲密的那个人,和少爷永永远远在一起。” 沐九如被伺候得昏头昏脑,心头却满涨到几乎发痛,他闭了闭眼,又是一滴泪珠缓缓落下:“南星……”他攀附住他的相公,像是一株藤蔓一般,缠紧了他生存的锚点,“落故,落故……” “祜之,少爷……” 蔺南星一声声地回应。 曾经凄冷破旧的矮榻,成了琴瑟相和的温床,晚风不断地吹拂,也浇灭不了灵魂相融的热度。 许久之后,沐九如哑声道:“落故,逢力带来的角先生就在床边的箱子里,有……有好些,你去选吧,脂膏也有。” 蔺南星动作一顿,张了张嘴,有些抗拒地道:“不要那些……”他嘟囔道,“那些……都是脏东西。” 沐九如瞬间愣住了,惊疑不定道:“逢力……应当不会把他用过的给我们……吧……?” 蔺南星想到这个可能就忍不住龇牙,逢力虽然平素不太靠谱,应当也不至于脱线到这个地步上。 他还是给自己的下属正名了一句,道:“不会,我只是……”他有些别扭地垂下眼眸,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我的东西在你那辆马车上……我不想要别的,那些都……不是我……” 他甚至还觉得,其他的陌生的角先生都像是情敌一样,若是跑进沐九如的身体里…… 他都不愿去想象这情景,光想象一下他都伤心欲绝,仿佛夫郎和别人欢好了一般。 这真是做阉宦做出天大毛病来了,就连蔺南星自己都觉得他这想法过于怪异,磕磕巴巴辩解不下去了。 可用别的角先生是真的不行,他有自己的角先生,不论是来历还是形态都比其他庸脂俗粉要好不知几何,沐九如也是很喜欢的…… 蔺南星委屈极了,只好软了声调,哼哼唧唧地讨饶:“好不好么,祜之……用手,手……”他看向自己水淋淋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指尖,声音突然没了底气,越说越轻了,“也一样的……” 这下更委屈了。 沐九如轻轻叹了一声,他倒也不是非得角先生才行,其实敦伦到现在这里,他已经觉得可以雨散云收了。 可他又想要给蔺南星什么,让他的心上人也能享受到更多的云雨之情,而非纯粹地在伺候他。 他轻轻地道:“落故,你上来点。” 蔺南星向来听话,他避开沐九如的身体,稍微向上膝行了些许,沐九如的手便落到了他的腹肌上,又一路向下,惹得他浑身不停地颤抖,又突然虎躯一震。 沐九如微微皱了皱眉,一会儿后缓缓笑道:“这才是你的东西。” 蔺南星彻底僵住,一动也不敢动,即便和沐九如成亲四年,他也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他张了张嘴,嗫喏半天,道:“不是,这不行……”他低声道,“我不能……” 他的声音更低:“我不行……” “我觉得这样很好。”沐九如有的是办法让他的小相公“行”起来。 他拉下蔺南星的脑袋,在相公的耳畔轻轻说了一串湿软的荤话,又道:“……我很喜欢。” 蔺南星的眼眶瞬间红了,比起神魂颠倒,他心头的感念更是无以复加,以至于他杵在原地,吸了好几下鼻子,才勉强没哭出来。 耳边柔媚露骨的话语却越来越多,沐九如的手也一刻不停,软软地撩拨着他。 蔺南星被招惹得没了法子,终于大胆地动了一动,又连忙屏息,小心翼翼地观察沐九如的反应,时刻准备打退堂鼓。 毕竟这比手还不如。 可沐九如的反应却比他想象得要更加欢愉,就好像是一朵艳丽的牡丹花,毫无保留地向他吐露靡丽的春色。 蔺南星一下子就心头鼓噪,停不下来了,明明他没有这方面的功能,也没有鲜明的快感,可他就是停不下来,眼泪也随着动作一串串地滴落,敲打在沐九如的身上。 ——这是第一次,他不曾借助任何的外力,与沐九如进行了敦伦。 他好像真的……成了寻寻常常的人。 “祜之,你唤唤我……”他哽咽道。 沐九如的眼里也有些不受控的泪水,晃荡的视野里,隐约能看到蔺南星菱角分明的面庞上,有一些粼粼的水光。 他起抬手摸索上小郎君湿润的肌肤,轻轻擦去那些泪滴,清晰地唤道:“蔺郎,相公,我的蔺落故……” 蔺南星合了合眼,又是一串泪浸润沐九如的指尖,他也很清晰,很认真地道:“沐祜之,我心悦你……我爱你。” “爱”这个词太过直白,太过沉重。 世人有爱花、爱香、爱墨者,却好像无人敢轻易把这个词用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这也是世家子弟,一生都不会宣之于口的爱语。 沐九如的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 许久后,他才轻轻地道:“我也爱你,蔺落故,我很爱你,很爱你……” 蔺南星的表现比沐九如还愣,至今呆呆的,没回过神来。 不论是沐九如给他的回应,还是眼前的情况……都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只是个阉人……他怎么能让对食…… 过大的惊喜让他连眼泪消失无踪了,只剩嘴角傻乎乎地翘着。 温存一番过后,蔺南星又去烧了水给沐九如擦身,等两人都干干净净地躺倒床上时,月亮都往下落了许多,天色黑沉沉一片。 几颗疏星明明灭灭地闪着,晚风暖暖地吹拂,小榻的吱呀声变得更响了,大抵再闹几次,它能直接散架。 沐九如和蔺南星却躺得很是安逸,就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年,十年,二十年一样…… 沐九如比丈着蔺南星骨节分明的大手,放到嘴边轻轻啄吻。 蔺南星还在为自己方才不错的发挥振奋不已,这下又来了劲,眼巴巴地道:“咬一口吧,祜之,重一点。” 沐九如可不敢咬,再咬一口,这夜大抵就可以不要睡了。 他嗔恼地睨了头顶这人一眼,可不论蔺南星对他做什么,哪怕再闹他许久,他也是喜欢的。 他爱重地亲了下蔺南星筋骨分明的手背,道:“你前面说和我一同待在清凉宫里,做我小厮的时候头头是道……”他促狭道:“是不是之前就是这么伺候景裕的?” 蔺南星一瞬汗毛倒竖,什么儿女情长都抛之脑后了。 他如临大敌,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连带床榻都发出好大“吱呀”一声。 “我和景裕……我没……”他支支吾吾半天,又泄了气,低着头认罪道,“是,是的……那些都是伺候他的时候遇到过的事情。” 他又辩解:“但我没和他一起种过西瓜!只和他……”他心虚得直冒冷汗,“和他在冬天的时候盖过一床被子……但那是我们俩有人病了,纯昭宫实在太冷了的情况下,才一起取暖的……” 他急得都想指天发誓了,疯狂地撇清他和景裕的关系,最好连主仆都不要挨上:“我和他清清白白,你知道他瞧不起阉宦的,只把我当狗,不会和我怎么样……” 沐九如皱了皱眉,随便找了个小郎君身上的地方咬了一口,堵住这人作践自己的话语,他不爱听。 他又不是为了刁难蔺南星,才说这些的。 其实重逢四年以来,他们俩很少会刻意提起景裕,多是因为国事、家事与景裕有了牵连,才会顺带说上一嘴。 不仅仅景裕对沐九如的存在感到膈应,蔺南星同样觉得景裕的存在,在他和沐九如之间如噎在喉。 因此关于宫闱沉浮的那六年,蔺南星从未问过沐九如太多,沐九如也从未向蔺南星打探。 但蔺南星有自己的渠道,可以知道沐九如经历的过往,沐九如却是真真实实得对于蔺南星的那六年知之甚少。 尤其是景裕…… ——他们如今最大的敌人,也是他们夫夫二人头顶越不过的那片天。 沐九如安抚了下蔺南星紧绷的身体,柔声道:“我信你的,我知道你始终只有我一个人。” 不论是作为夫郎,还是作为主子。 “但是,落故……”他温和地拾起前面抛下的话引子,道:“和我说说吧,你和景裕那些年的往事。” “我想知道。” 250-258 第251章 波诡 蔺南星看似从不结党营私,却有数…… 一个月后。 金銮殿上, 处处辉煌。 天子端坐龙椅之上,文武百官手持笏板,立于殿下。 四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已在殿堂之内, 数目不过百人,而殿堂之外还立着数不胜数的品级更小的朝廷命官。 百官朝贺,天下拜服, 这是景裕从登基之后, 就一直在给自己争取的永初盛世。 如今他的话语权也成功地一步又一步盖过了那些朝臣、世家们,几乎到了独行其道, 一言之堂的地步。 就连景裕生母并称太后一事,也在一旬之前、犒赏三军的祭天之时, 彻底沉安落定了——景裕当着龙子凤孙, 重臣将士的面,亲手将他出身低贱的母妃牌位,以皇后的身份升祔太庙。 他与朝臣们长达四年的博弈, 就此以大获全胜落下尾声。 似乎只要是景裕想做的事情, 哪怕再不合祖宗规制、礼法文教,都没有达不成的。 初时年幼无知的天子,不知不觉间已羽翼丰满,已有颓势的大虞也在景裕的执掌下焕然一新, 如今可谓率土之滨,万国来朝。 百官心里哪怕还怀念景致宴的,或是觉得蔺广把控朝政时期,一切都墨守成规,取道中庸更好些的,如今对景裕也只能心悦诚服。 此刻日头还未高升,一日的早朝已经快要结束。 宣帝、安帝时期, 朝政多由司礼监、内阁共同疏理,百官上朝的时候不多,因此臣子们议政时也多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 如今这些四品的官员们几乎日日相见,商议政事时一言一行都有关彼此的利益分摊,吵得厉害的了,就难免上了火要动手。 于是这朝堂的风气越发向开国之初靠拢了。 景裕很喜欢这样,打打闹闹多热闹啊。 热闹些好。 今日的朝臣们依然吵开了,武将那头的队形还算规整,好几个文臣却已经斗作一团,一边言辞激烈地以力服人,一边开始用笏板和展头互抽。 隐约能听到嗓门最大的那人音色年迈,但中气十足,道:“圣上能把蔺公公弄去哪里!蔺公公本就是内臣,他不在宫里待着,还能去哪里?难道要和我们一样站在金銮殿上议政吗!啊!韩尚书,放开你的手,莫要揪老夫胡子!” 被他点名的韩尚书也惨叫了一声,道:“谁砸我的头!” 人群挤挤攘攘,已打成一片,韩尚书找不到打他的人,只好更用力地拽住对家花白的胡子,据理力争,道:“胡阁老莫要混淆视听,臣之前所言,是让圣上尽快为蔺公公论功行赏,以安定军心!啊!别踹我!”他跌了一个踉跄,不知又打到了谁,惊起痛呼一片。 韩尚书在一堆骂声声中,发出声嘶力竭的政见:“陛下,您既然早就做了蔺公封赏的拟议,便不宜拖延啊!啊啊——!三万北军将士为了等候蔺南星封赏的喜讯,驻留京营不愿离去,久恐人心浮动,生出变数!” 不知谁伸出一脚,踩在倒地不起的韩尚书衣摆上,振振有词道:“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三万北军离了蔺公公就要动乱了不成?他们是要造反吗?!” 又有人道:“唉!老夫的笏板去哪儿了?哦,原来在胡阁老的头上啊,失礼失礼……哎呀,事情也没那么严重么,大家都和气一些!北军一时半会出不了问题,但蔺公公在宫外有御赐府第,还携家眷住在宫里,臣等都知道圣上是一片爱才之心,可到底不合礼数,日久天长怕是会惹来流言蜚语……” “什么流言蜚语,梁少卿,你休要笑眯眯地装好人,把你的手从我头发上拿下来!” 梁少卿笑道:“失礼失礼,抓顺手了……” “嘶……你你……你这是御前非议圣上!圣上素来不好美色,至今不曾宠信过一人,后宫都空空荡荡的,怎会看上阉人的妻妾!” “啊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莫要以己度人,圣上和你这纳了十八房小妾的老家伙怎么会是一个德行?” “陛下,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不然恐民心生变!还请早日——啊!!!你个武将来参合什么,老夫的脚啊……!” 岳秋瞥了眼斗成一团的废物文臣们,收回她踩着那个老匹夫的脚,道:“抱歉,我只是借过。” 文臣和武将的战队隔着条楚界汉河,岳秋偏偏跑来他们这里踩人几脚,明晃晃的居心不良。 那被踩的老臣只觉得脚腕快要断了,捏着笏板气得须发怒张:“岳女将……你欺人太甚!” 岳秋淡淡挑眉,这些人这么弱,又废话这么多,实在看得她脚痒,不睬一脚都有种亏了的感觉。 但她确实不是来加入他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相互挠痒的。 她越过文臣组成的人体漩涡,背脊挺得笔直,官袍上的四品虎纹展得稳若泰山。 岳秋衣冠济济,双手执笏,躬身道:“陛下,北军今早有幸接到一份万民书。五万寒州百姓共颂陛下英明,感念陛下所派将士贤德兼备,爱民如子,庇护百姓,故联合成书,欲上呈天子。此乃海内升平,民心归附之证,实为国之大幸。” 景裕近来睡得不好,眼底有些青黑,他坐在龙椅上,看着堂下的一场闹剧早已有些昏昏欲睡,此刻听见了新鲜事儿,这才提起些兴趣来,道:“哦?” 文臣群打成一团,已然上了头,被岳秋踩了那人没听见景裕的回应,呛声道:“岳女将,你初入朝堂,恐怕对章程还未熟稔,任何文书上呈天子前,都得经过司礼监检阅,不然谁知道这东西是不是暗藏杀机!你若不懂规矩,可以过几个月来参朝!” 岳秋对嘲讽的言辞无动于衷,这整个金銮殿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子,被其他人排挤已是她参朝的常态。 武将那头站着的耿统听见袍泽被刁难,倒是气得不行,笏板直接甩了出去,砸在那老头的脑袋上。 “啊——!!!你们这些莽夫,不守妇道,不懂规矩,这是要当着圣上的面刺杀朝廷命官吗!” 耿统给气到了,隔着几个人,撩着袖子叫嚣道:“你个老东西,怎么说话的!有本事你现在来杀我!我站着让你杀!你来啊!来啊!” 站在耿统边上的耿信达一个头两个大:“闭嘴,鸣志,少说几句!” 岳秋也给沉不住气的耿统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 耿统的官位升的太快,又被天子亲自赐字,几乎能算是天子门生,已是十分打眼,不便再参与进群臣的纷争。 景裕扬声道:“全都安静!” 站在他身后的秦屹知立即道:“肃静,朝堂之上,勿要喧哗。” 官员们这才收了声,捡起满地的笏板,整理着衣服、冠带站回原位。 “嗖——!”一个笏板越过文臣武将的分界线,落进耿统手里。 唯有岳秋还静立正中,不卑不亢。 景裕爱用无权无势的纯臣,耿家家风清正,从不拉帮结派,他便提拔耿统,赐下表字,收这人做天子门生。 女将们更是受到群臣排外,除天子之外再无倚仗。 因此哪怕朝臣们吵破了天,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景裕也半点没受人胁迫,坚决地让女将们入朝议事。 这些都是只忠于景裕一人的臣子,哪怕人心早晚会生变……到时候再杀再剐另当别论,至少鱼水相投,盐梅相成的时候,景裕会重用他们,也会护着他们。 就像他对蔺南星和秦屹知一样。 景裕看着殿内肃立的众人,眯了眯眼,道:“秦屹知,替朕把万民书拿来。” 秦屹知捧着云展,恭顺道:“是,陛下。” 他走下高台,宣了殿外内侍取来安置在木匣中的万民书,开盖探查了一番,便独自带着匣子回了殿上。 万民书为一本薄册,开头由执笔者写了称颂天子的诗文,之后大多数的页面则是密密麻麻的指印,偶尔也掺杂着一些人的落款。 景裕接过万民书懒懒地翻看。 百姓大多目不识丁,不论是天灾人祸还是风调雨顺,他们只看得到父母官与神明,这样能汇聚几万人的书信,多半是有人刻意组织,讨好天子,以求牟利。 景裕翻过一页称颂天恩的废话,这才看到万民书开始褒奖北军的骁勇:有赞誉娘子军的,也有赞誉耿统的,当然更多的是赞誉蔺南星的。 景裕的嘴角下意识翘起了一些,毕竟他慧眼识珠,一手提拔的蔺南星确实当得起这些夸赞。 随后景裕的嘴角立刻挂了下来…… 万民书开始夸沐九如了。 他厌烦地略过那段,草草翻完整本,把文书扔给秦屹知,口不过心道:“好,朕的子民心系天子,将士人强马壮,确是国之幸事。安民则惠,黎民怀之,朕有此等元元之民,熊虎之将,必要重赏,此事交由礼部着即筹办。” 礼部尚书道:“臣遵旨。”他顿了顿,又道,“陛下得此潘文乐旨,乃国之大幸,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宣示此文,让臣等共抃盛世,共沐天恩。” 一旁的梁少卿衣冠楚楚,附和着笑道:“臣附议,此等举国之喜,臣等为人择官,亦为此倍感欢欣,请陛下宽绰臣等,给微臣们一个洗耳拱听,如愿以偿的机会。” 景裕微微皱眉,不动声色道:“还有谁也想听听这万民书?” 又有几人出列,道:“臣附议。” 耿统举手道:“陛下,臣也想听!”耿信达阻拦不及,气得差点厥过去。 景裕瞥了瞥耿统,只看到一双澄净无瑕的眼睛……这世上既能征善战,还七窍玲珑的,估计也就蔺南星一人了。 之后又有许多人附议,林林总总竟有几十个,这还是只算了金銮殿内的这些四品以上的重臣。 景裕看着眼底手持笏板,恭敬请愿的群臣,眼神冷了一些。 他发出一声轻笑,摆摆手道:“既然爱卿们皆有此意,朕自然要与公诸同好。秦屹知,去,念给众卿听。” 秦屹知喏了一声,便翻开万民书,将里面写的内容念了出来。 万民书洋洋洒洒,约有千字,执笔者用词平平,淡而无味,在一众科举出身的文章巨公们面前毫无看点。 秦屹知作为三元及第的状元,诵读时甚至觉得自己哪怕现拟现读,都能比这才短思涩的文字多出几分意趣来。 可也只有这样朴实无华的文字,才是真正出自民众之手的“万民书”。 ——集万人之心,为君祈福,为民请命,方成此书。 秦屹知读完寥寥千字,喉咙已有些干涩,他合上书册再次收回匣中,余光可见景裕的脸上阴云密布,笑容尤为诡谲。 秦屹知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本月月初之时,北军众将士们就在金銮殿闹过,想要求见蔺南星。 上一旬则是内廷的御马监起了乱子,内臣外臣共同请求蔺南星重新掌印。 如今又来了个万民书…… 景裕平素最恨被明里暗里地掣肘、威胁,今次只怕又要被气个够呛。 但蔺南星和沐九如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囚禁在宫里,既不惩处也不封赏,哪怕无人暗中推波助澜,臣子和将士们也必然会有所非议。 只不过规模不会像现在这么大,也不会频率这么高罢了。 景裕越是对蔺南星的去向讳莫如深,所有想要蔺南星和沐九如活着的人,便只得更加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地进行施救。 臣子们听完万民书的内容,纷纷称赞天子圣明,北军骁勇,将耿统、岳秋一种狠狠夸了一番。 然后便是重头戏了…… 蔺南星与沐九如这两个大功臣,自然又被群臣请命封赏。 臣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蔺家夫夫说话,虽然偶尔也有一些挑刺的声音,但很快被淹没在了其他人的攻讦之下。 就连耿统也帮忙说了两句,耿信达自己没发声,但也让属下帮了帮腔。 岳秋这个放出引子的人回到了武将的队伍中,默默无闻,可景裕知道,这人也是同蔺南星交好的。 蔺南星看似从不结党营私,却有数之不尽的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援之以手。 这朝堂向来没有谁能一家独大,哪怕真龙天子在群臣共同掀起的浪涌中,也要暂时退避。 景裕冷眼看着臣子们演戏,他在这龙椅上坐了四年,朝臣的党派立场,有时只是几句言辞,他便能洞若观火。 越来越多的人在为蔺南星与沐九如说话。 东厂抓了一个又一个贿赂朝臣的商贾,打探到一户又一户被买通的贵女和命妇,查封了一家又一家的商铺…… 却依然有人前赴后继地为那两人舍生忘死。 就好像聚沙成塔,众喣飘山。 景裕禁不住想:若有一天,他也被扣在了什么地方,不见天日,不复权势……会有这么多人像救蔺南星一样,为了救他而不惧艰险,矢志不渝吗? 他知道,不会的…… 他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似乎也只有蔺南星为他做过那样的事。 但那也是假的,且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甚至因蔺南星而卷起的风浪,正在试图把他吞没。 他被背叛得彻彻底底。 殿堂之上人影幢幢,那些个比他年岁大了三倍有余的老臣们又推推嚷嚷,打了起来。 丑态百出。 景裕透过金銮殿的门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千百臣民,无尽奴仆,还有央央宫闱,郎朗天日…… 夏日热得人浑身是汗,满朝文武的兰佩也盖不住浓烈的汗骚臭。 一切都是混沌的。 景裕分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是热汗还是冷汗,是芳香还是恶臭。 他有些想缩成一团,却又把背脊挺得更直了。 像是要擎住一方天地,撑起一座孤城。 第252章 侍寝 先生,你既不曾对沐九如与蔺南星…… 午间的京城燥热如旧, 御书房里一如既往得凉气袭人。 闹剧般的早朝散后,景裕又接见了不少臣子,直到午时末才用起茶点。 御案暂时被腾出一片空地来, 四五个精致的碗盘放在桌上,盘内的点心已用得七七八八。 景裕手里捏了个晶莹剔透的玉露团,清劲的身躯半伏案前, 正一边吃着东西, 一边看东厂送来的信报。 他皱着眉头三两口吃下糕点,又拿起一块, 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吃完了。 动作恣意随性,一只脚支棱在座椅上, 吃食上的粘粉也撒了一桌, 毫无王公贵族该有的端庄仪态,反倒像是个低贱的宫人一般,不知礼数。 秦屹知站在景裕的身后, 看得直皱眉头。 他哪怕成了阉宦, 也至今还有些洁癖,若不是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他绝不容许自己身上有一点点脏污。 景裕却是即便贵为天子了,也和他从来都是两种人。 哪怕是两人刚刚结缔师徒关系, 景裕还看似尊师重道的时候,他就清晰地意识到了,景裕打骨子里就是个粗野低贱的人。 那时的景裕和他一起用饭时,虽已有意在收着动作,试图矜持,依然不是发出磕碰碗筷的声音,就是嘴里含着吃食下意识地说话……脏得他毫无胃口。 后来经过礼部的教导, 景裕的仪态好了两年,最近许是大权独揽,景裕又不管不顾地放肆回去了。 尤其是私底下时,一口饭食甚至不嚼满十次就能下咽,活像个饿死鬼投生的,半点王孙贵胄的样子都没有。 秦屹知瞥了两眼落到文书上的裹粉,干脆眼睛一闭,看不见心不烦。 他教景裕的那些人之有礼,如鱼之有水,景裕怕是早就忘了。 被最宠信的奴婢腹诽着的万岁爷此刻全心投入在公案中,压根顾不上别人怎么看他。 便是顾上了,知道了,景裕也就是罚秦屹知一通罢了,改他是不会改的。 都是万岁了,要改也该是别人改,再没有他去讨好别人的道理。 景裕日理万机,哪怕精神不济,处理公务时专注力也很是不错的,他翻过一页信报,摸了圈手边的盘子,结果都摸了个空,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原来午点已经差不多被他吃完了,只剩下一碗樱桃酪,景裕拍了拍手上的面团屑,捧起装有冰酪的琉璃碗吃起了最后一道甜点。 不过他今日不知是吃多了午点,还是瞌睡重导致胃口不佳,总觉得往昔最喜欢的甜酪都让他腻味了,于是只勺了两口,他就把秦屹知招来,整碗都赏了过去。 秦屹知道谢一声,伸手接过,舀起一块带着艳粉樱桃果脯的乳酪,垂下眉眼,就着景裕用过的御勺,将食物全都纳入口中。 他虽然仍旧不爱甜食,但人活着就得吃饭,经历过几次近乎断肠的胃痛后,他已对沾了景裕口水的食物没那么抵触了。 毕竟活着才能有将来,有口赏赐作为垫饥之物,不论是让他厌恶的,还是恶心的,他都会咽下去。 秦屹知细嚼慢咽地吃着樱桃酪,景裕便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的奴婢用餐。 已成为阉宦的师长吃相依然优雅,不管是吃饭还是喝水,都好似一只小白兔在慢吞吞地啃食草茎,说不上可爱,但万分得无害。 果然只有拔去爪牙,完全圈在身边,鹰犬才不会生出野心,才会永永远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秦屹知被景裕看得胃口全无,幸好樱桃酪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碗,他哪怕用餐速度再慢,不消片刻也吃完了,更何况如今的他也没有以前那般的时间和风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秦屹知放下吃空的碗勺,低眉顺目道:“奴婢这就收拾桌子。” 景裕摆摆手,打了个呵欠,懒懒道:“不必了,让其他奴婢弄吧,朕累了,要打个盹歇一歇。” 秦屹知观察着景裕的精神气,问道:“陛下是要进内殿歇着,还是摆驾回太极宫?” 景裕把之前翻过的文书塞进信封里,又扔进了废水盂。 “蔺南星”三个字隐约透出信壳,又完全消融于污水之中,景裕收回目光,缓缓起身,道:“走吧,回太极宫。” 秦屹知喏了一声,立马给了御书房里的其他宫人一个眼色,又走到景裕身前开道,提前出了殿门打点御輦。 天子出行,向来兴师动众,一众小宦官在景裕身后又是打扇又是捧冰,忙得和一群花蝴蝶似得。 景裕只要不被刻意欺瞒、怠慢的时候,对奴婢们向来耐心十足,他由着一群人围着他团团转,随意地和替他盥洗的奴婢聊着天。 秦屹知人在殿外,赶了几个殿外值班的宫人去招輦,于是殿门口便只留着他和蔺南星共用的下线,多金一人了。 他瞥了眼屋里的情况,压着声音对多金道:“告诉逢力公公,东厂查到了陵光号的头上,已经铆着那几个东家了。” 多金不知陵光号与蔺南星的渊源,但既然是秦屹知要他转达的,必然是重要的情报。 他们御马监上下六百个奴婢,无不希望蔺公能尽快化险为夷,拿到本该属于蔺公的荣耀。 这件事不仅仅关乎蔺南星一人的生死存亡,更是他们整个宦官阶层改头换面的希望。 只要蔺南星能够走出内廷进入朝堂,那么往后也会有其他宫人,因为功绩杰出而脱离卑贱的身份。 这是所有阉宦都在期待的奇迹。 多金立即应了下来,秦屹知不再多言,反身折回殿内,众星捧月地随侍着景裕离开御书房,亲手将人扶上龙輦,再跟随队伍回到就寝的太极殿内。 入了寝宫,景裕便屏退左右,只留秦屹知一人伺候他宽衣洗脚。 这一套流程秦屹知早已娴熟于心,就是帮景裕搓澡沐浴,他如今也能面不改色。 木盆里的水温刚刚好,甚至还有些烫,景裕坐在龙床边,只着一件单衣,懒洋洋地靠着床栏。 秦屹知端着热气氤氲地木盆跪到景裕跟前,捏起天子的脚,缓缓往水盆里放。 待景裕的双脚都浸润后,他便开始仔仔细细地用双手搓洗,连指缝也没有放过。 毕竟这些事除了他外,景裕不太乐意让别人来做,若是洗得不干净,最后被恶心到的那个人还是他自己。 景裕案牍劳形,还和朝臣们斗智斗勇了一上午,被秦屹知一通娴熟的伺候,弄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半眯着眼睛,闲话家常般道:“秦屹知,今日早朝帮蔺南星说话的人又多了两个,你说还有几日,朕的臣子们,就会都成为蔺南星的臣子?” 秦屹知按脚的动作顿了一顿,又撩起一捧水,轻轻浇了上去,道:“陛下受命于天,群臣事君以忠,咸称万岁,即便立场一时偏颇,也多是于己有益,于公有益,才乐而从之。”他低声道,“阉宦与朝臣素来势同水火,陛下不必多思忧心。” 景裕本就是随口一问,对秦屹知的回答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眼睛睁开了些,瞧着秦屹知头顶的三山帽,脚尖也用了点力,踩了下秦屹知的手,道:“你这是在帮那群老东西说话,还是帮着蔺南星说话?” 景裕无时不刻都在探人立场,秦屹知眼观鼻,鼻观心,一双招子只看着水里的脚,道:“奴婢是宫人,入朝奏对已是前尘往事,主子这些天愤懑憋气,夜不能寐,王太医劝您少思少虑,保重龙体,奴婢也想为君分忧。” 他顿了顿又触碰上景裕的脚指甲边缘,忍着厌恶用指尖轻轻摸了一把,道:“陛下的指甲又长了些许,午睡过后,我替陛下修剪一下?” 景裕探究地凝望着秦屹知,眼神慢慢柔软了下来,道:“成,晚些你帮我修。”他斜靠在床栏上,叹道,“蔺南星如今连你一半的贴心也没有,人都被关起来了,还尽和朕作对……” 当然只凭蔺南星一个人也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逢会、逢力甚至苗善河……还有眼前这人,都或多或少参与在了其中。 景裕的心里又有了点恨,午夜梦回时的痛苦像是一根刺一般,忽然又重重地扎在了他的胸口。 他一抬脚,泄愤地泼了捧洗脚水在秦屹知身上,语气沉了一些,道:“……就是觉得朕心软,料定了朕不敢动他,他该死。” 秦屹知不知自己的哪句话触怒了景裕,让他无端端地就被泼了水,甚至还有一滴落在了他的唇边。 他视线微微向沾了脏污的那处一撇,又沉默着继续给景裕擦洗。 秦屹知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袖摆都滴滴答答地在落水,景裕很满意师长驯服的模样,道:“行了,擦干吧,泡得都要出汗了。” 秦屹知从善如流,将景裕的湿脚放在膝盖上,拿出提前备好的丝帕,轻轻擦干,道:“奴婢等会替陛下擦身,午睡时好干爽些。” 景裕“嗯”了一声,任由秦屹知摆弄,过了会儿又道:“朕栽培蔺南星,给蔺南星权势、赐婚,给蔺南星恢复显赫的机会,替他铺了那么多路……他却为了……为了那个人把刀锋对着朕。” 他垂眸看着秦屹知悉心照拂他的动作,轻声问道:“先生,你说他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才会这么冷,这么硬?”他眼里倦意浓郁,语调也有些飘忽,“他怎么不同朕服个软?” 秦屹知手上的动作不停,表情纹丝不动,心里却是腹诽:能怎么服软?景裕的性子这般多疑,若非蔺南星亲手杀死沐九如,景裕怕是永远不会相信蔺南星服软了。 但此刻狗皇帝难得软了语气,还叫了他先生,气氛还算不错,秦屹知就是为了他的亲弟弟,也得想办法转圜几句。 他忍着湿漉漉的不适感,将景裕擦干的脚放在踏步上,温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唐贞观时期的郑国公魏徵?” 景裕动了动耳朵,脊背坐直了些许,眼眸微亮,回道:“朕记得,魏徵曾多次易主,也曾为隐太子效力,针对当时还是秦王的唐太宗,但隐太子被击败后,唐太宗见魏徵慷慨自若,才知超卓,便不计前嫌,重用于他。” 说完,他叹了一声,大抵也知道秦屹知想要教导他什么了。 秦屹知又仔细擦着景裕的另一只脚,娓娓道来:“魏徵之后成为一代名相,与唐太宗共创贞观盛世,两人亦成为圣君贤臣的千古佳话。由此可得见,为帝王者当气吞宇宙,陛下已是知人善用,朝堂能臣如云,内廷也人才辈出,乃时方中兴,祯祥之兆……” 他擦干了景裕的脚,打开边上的樱桃霜,双手搓开凉爽的膏体,轻轻覆在景裕泡红的脚掌上,边伺候人,边道:“蔺南星与那位殊勋异绩,利国利民,即便他们德行略有瑕疵,也不曾做出误国害民之事,蔺公公的秉性陛下比臣知道得清楚,既然陛下不舍得他,何不爱屋及乌,含垢匿瑕,与蔺南星成为一对名留青史的明主良将。” 秦屹知的话语和动作都万分轻柔,景裕一时有些愣怔,道:“可蔺南星是朕的奴婢,他为了沐凤止……”他的声音轻到几近于无,“不要我了……他明明是我的……我的……” 秦屹知听不清景裕在说什么,抬起眼来窥探了一下天子的唇形。 那一对透亮的狐狸眼直直映入景裕的眼底,一如初见帝师之时,温情款款,又高洁如月。 也好像离他始终都那么远。 景裕的心里突然又空又酸,蔺南星只是个奴婢,却高朋满座,琴瑟相调,他身为帝王,只得孤衾独枕,百约百叛。 景裕伏下身子,看着秦屹知,又好像仰望着什么,两人几乎鼻息相融,目光相错。 “秦屹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他问道。 这距离实在太近,秦屹知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视线晃了一晃,这才找回声音,道:“奴婢……会的。” 可调子离了唇,却带着点微颤,景裕思考了一下这句回答有几分真心,又放弃了思考,轻笑一声,道:“好,秦屹知,那你献朕一个吻。” 秦屹知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他虽被景裕以糟糕的方式折辱过几回,但唇齿相接却已然超出了惩处的范围。 秦屹知一生就这么一个弟子,哪怕因许多利益纠葛,他并不喜爱这个弟子,师徒关系却板上钉钉,上告过孔孟,也为世人所知。 这宫闱里没有什么秘密,若他真的和景裕有了那样苟且的关系,不仅自己会在史书中被口诛笔伐,也会给整个秦氏都有忝祖德。 秦屹知一下叩倒在地,沉声道:“请陛下三思,奴婢与陛下不该有这样不堪的关系,陛下是千金之子,奴婢鄙贱之身,不配染指龙体。” 景裕垂眸看着又离他远去了的秦屹知,静静盯了好半会儿,才淡淡道:“无妨,朕不介意,朕恕你无罪。你既不曾对沐九如与蔺南星的关系下眼相看,还为他们多方奔走,便也这样陪着朕吧。” 他见秦屹知紧张得连衣袖落入了洗脚水里尤不自知,便弯腰伸了长手臂,替秦屹知撩出了浸湿的衣料,道,“起来吧,侍奉朕。你既然愿意一直陪着朕,朕会待你好的。” 秦屹知是真不知道景裕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也不是很想了解,若是有可能,他恨不得现在就直接摘了景裕的脑袋,好叫这人不要一天到晚地折磨他。 秦屹知沉声道:“陛下,奴婢和陛下曾经……是师徒关系,不当如此,请陛下爱惜羽毛。” 景裕轻笑,道:“先生,你忘了吗?你已经是我的奴婢了,哪有奴婢做先生的道理。” 秦屹知皱了皱眉,显然在景裕这个小畜生眼里,根本没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教条。 “陛下,奴婢……” “好了,朕知道了……”景裕温声打断,笑眼盈盈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师长,道:“秦屹知,朕知道你在骗朕了,你不会陪着朕的……你恨朕。” 秦屹知心头一紧,连忙低着头辩解:“奴婢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婢不敢有不臣之心。” “嗯嗯,朕知道,朕不怪你,朕会待你好的,秦屹知。”景裕慢条斯理道:“起来,衣服都脱了,把你给那些宫女准备的东西都拿到朕的榻上来。” 景裕的言辞越是柔和,秦屹知越是浑身发冷,想要逃离。 他不可能和学生发生这样的关系。 这是他作为一个人最后的底线。 秦屹知哪怕知道会触怒景裕,也依然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劝道:“奴婢这就给陛下安排人侍寝,开蒙宫女司礼监早已安排妥当。还有年轻貌美,身子干净的郎君苗老公也摘选了不少……” 景裕终是失了耐心,赤着双足走下了龙榻。 他踱步到秦屹知面前,蹲下身子,摸到地上这人的下巴,两指捏着缓缓抬起,声音倒是依然温柔:“秦屹知,朕宠信你,在其他奴婢面前给你抬脸,不是为了让你在朕这里拿乔,你不比他们金贵多少。” 他试着在秦屹知的唇上落了个吻,也没品出什么滋味来。 倒是秦屹知反应颇大,几乎立即挣了下脑袋,只是景裕的力气和体魄早已成长到足以彻底压制住这位曾经的师长的地步,秦屹知的反抗不过是蜉蝣撼树。 景裕看着秦屹知眼中的惶恐,这才感觉到了一些真正的趣味,他伸出拇指,拈过这人的唇瓣,道:“朕的开蒙,还是先生来做最为妥当,请先生不吝赐教。” 秦屹知气得眼眶都红了一圈,景裕看着实在可怜,忍不住吻了吻这人沾了些晶莹的眼角。 秦屹知觉得被景裕吻过的那两处,像是被黥面针扎了一般灼痛,让他胃里翻腾,浑身发抖。 可他们秦氏一族不知耗费多少财力心力,才做到其中一支官拜首揆,相门有相的程度。 变故发生之前,秦世贞已是天下文人的典范,秦屹知的两位兄长也学有所成,在朝堂中官居高位,风头无两。 就连秦屹知自己也不负家族的期望,三元及第,成为最年轻的侍郎,还做了帝师…… 还有那么多的旁支子弟也在朝堂上,在秦家的族学里熠熠生辉…… 朝堂水深,独木难支,本该轮到他们秦家反哺整个氏族的托举,带着宗族一同平步青云,报效家国的时候,秦家却倒了,他的父兄皆死在雷霆雨露之下。 可到底秦氏还没倒,秦屹知没了小家,还有大家要看顾…… 光宗耀祖,繁盛家族的重担曾经由秦世贞扛起,也落到过他两位兄长的身上。 如今只有秦屹知一人还身在内廷,近侍天子,那么照应秦氏便是他不可逃避的责任。 因此秦屹知哪怕再厌恶阉宦的身份,恶心景裕的作为,他都会竭力忍耐。 他这辈子仅剩的期望,便是看到秦氏再次于朝堂上扎稳脚跟。 他只能依靠景裕,利用景裕,哪怕做一个奴婢,做一条走狗。 可他还是不想连最后的底线也丢失,不想将来在家族的面前彻底沦为耻辱…… 他已经失去进入祖坟的资格,他不想……连宗卷上都被抹去姓名。 他祈求道:“昭则!看在曾经师徒一场的份上,你饶了我,奴婢求您莫要让奴婢担这千古骂名。”他握紧拳头,俯下头颅,道,“求求您……陛下。” “别怕,有什么骂名,朕作为你的主子,朕帮你挡。”景裕对秦屹知的服软不为所动,甚至又在师长干涩的唇上印了好几个吻。 景裕从始至终都是赤条条的一人,他自然不懂秦屹知在害怕什么,他只觉得秦屹知恐惧的模样格外真实。 甚至每亲一下,秦屹知都会颤抖一次,好不有趣,好不勾人。 他半真半假道:“先生,你的胆子真这么小么?以后可怎么办?朕不想开枝散叶,也不想要皇后了,往后就你一人陪着朕,我们就像……他们一样……”他在秦屹知的唇瓣上,低低道,“但朕是个有用的主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我都会护着你的,可好?” 秦屹知对景裕感到了一种从内而外的恐惧,这种彻骨的寒冷,在他听闻景裕要扳倒他的父亲时产生过,也在他被告知因身为师长而逃过一命,却要处以宫刑,收入内廷时产生过…… 如今那种阴冷的恐惧又卷土重来。 他分不清哪一次的感受更为可怖,又或者这种感觉本就无从比较,时时刻刻都在叠加。 他无力地抵抗,道:“陛下,求您,三思……莫要自毁前程,落人口实……” 景裕道:“好了,安静。”他伸手在秦屹知身上比划了一下,一把抱着人站了起来。 秦屹知被调转了方向,对着龙床,他毫不怀疑自己之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对待:“陛下!昭则!”他低声叫喊着,用力挣动四肢,道,“我是个阉人,已经二十八,你该去找十六十八的少年……” 景裕被秦屹知折腾得有些烦了,道:“你若不情愿,朕便找其他宫人来压着你行事。” 秦屹知瞬间平静了下来,闭起眼睛,面上一片死灰。 景裕把人放到龙床上,一点点剥开身下之人的湿衣,露出衣衫下有些软趴趴的皮肉,他随意摸了几下,秦屹知都没有反应。 景裕又得不到趣味了,轻叹一声,道:“先生,我可是个雏儿,你得教教我,如何才能花心轻拆,鱼水和.谐,露滴牡丹开*。” 秦屹知恨不得堵上自己的耳朵,亲手教导过的徒弟竟大逆不道至此,不仅把曾经的师长放到了床上,还说些淫.词艳曲来折辱他。 秦屹知气得两眼发昏,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景裕见秦屹知有了反应,又高兴了起来,开始极其认真地,一寸一寸地研究秦屹知的身体。 秦屹知虽说比他大了足有十岁,但景裕却觉得这人似乎哪里都生的很漂亮,也不比那个沐九如差到哪儿去。 至少他看着挺好的。 似乎就这么用上一辈子,依偎一辈子也不错。 贴着很暖和呢。 景裕俯下身子,把秦屹知紧紧拥在怀里,笑道:“先生总是如此,受点折辱便容易作呕,是厌恶这样吗?” 他寻到秦屹知的唇瓣,用鼻尖蹭开那处,确定没什么怪味之后,便亲昵地吻了上去,道:“但没事,这宫里的每个人都很脏,先生总会习惯的……” 他探出舌尖,缓缓侵入秦屹知紧闭地齿关,冷静而沉迷地享用了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吻。 他在单方面的纠缠中,含含糊糊地道:“你是个欺上瞒下的奸臣,而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轻笑:“朕生来就是个贱种。” 第253章 虚情 这里和纯昭宫毫无区别,都是他一…… 寝殿的龙涎香在夏日换成了冰凉的龙脑香, 冰鉴里始终寒气缭绕,冰块一刻不断。 景裕抱着被褥,在龙床上缩成极小的一团。 “冷……”他呢喃着将被子揉进怀里, 脚也紧紧地圈住了。 可死物抱得再紧,到底还是凉的,景裕圈着被褥搂了好一会儿, 还是打着哆嗦幽幽醒转了。 下午的日光十分浓烈, 亮晃晃地打在床幔上,也照亮了空空荡荡的龙床。 那中午为他侍了寝的秦屹知不见了。 明明他入睡前告诫了先生好长一通, 让人陪着自己睡觉,莫要到处乱跑。 但床上听话到近乎不解风情, 痛了入了都没个反应的人, 一等他睡着,便翻脸便不认人,自个儿溜走了。 只留他一个人待在这床上凄凄凉凉的, 真是好大的架子。 景裕伸手探了探自己的枕头下面, 想要摸出母妃的遗物暖上片刻,可摸了两下只摸了个空。 他这才真正清醒了些,想起临睡前,他把这玩意打在秦屹知耳朵上了。 枕头上也沾了一些血迹, 景裕看了那些暗红色好一会,只觉得床上越来越冷了,像是秦屹知想要冻死他,而在龙床边放了几十盆冰鉴一般。 他打了个冷颤,扔开了怀里这团无用的被褥,披着长发坐了起来,视线转换, 他腿弯下的床褥也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这是从秦屹知那处流出来的。 景裕有些高兴地摩挲了几下那些暗红色,虽然初尝云雨,有许多地方不尽如人意,但他已和秦屹知结缔了世上最密不可分的关系。 比主仆、师徒更甚,是只要他不放手,秦屹知就永远无法抽离的关系。 景裕不知道秦屹知此前有没有同房的丫鬟、小厮,但如秦屹知这般高傲、风光的人,一定是第一次做下位。 秦屹知是彻底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哪怕秦屹知依然不太听话,依然让他觉得很冷,但至少秦屹知也暖过。 水乳交融时,拥进他怀里的秦屹知,暖得像一捧篝火。 景裕的嘴角挂起一些弧度,眼神爱恋又似乎带点森冷,他想:这张床褥应当留下,把这块落红的地方裁做帕子,和那支毛笔,那根手串,还有那把戒尺放在一处。 都是先生留给他的。 先生会恨他,也许以后还会想杀他,但死物永远都不会跑,哪怕是冷的,也只属于他一人,是会和他一起入皇陵陪葬的。 还有枕巾上的那几点血,比落红还要重要。 那可是他亲手在秦屹知耳坠上烙下印记,圈上母妃遗物的留念。 母妃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尘世间终于有人陪着他了。 秦屹知是他的师长,他的奴婢,也是他的枕边人。 是最好的那个。 景裕垂着眼,指尖摩挲着床单着结块的血迹,四肢百骸又慢慢地被阴冷占据,他撩起床幔,道:“秦屹知。” 入眼之处皆是死气,偌大的寝殿杳无人烟,唯有熏炉飘着白烟,和上坟时的场景也没什么区别。 景裕缓缓坐起,忽然想起他还是三皇子时,蔺南星曾和他说过,做了皇帝以后,一切都会很好。 没人再敢无视他,怠慢他。 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他,拥戴他。 他会有权势,会有皇后,还会有数之不尽的亲信和贴心人。 真好啊。 还有梦可以做的时候,真好。 秦屹知带着母妃的遗物不知去向,景裕抽开那片染了血的枕巾捏在手里,却突然看到布巾之下静静躺着一枚约指。 是他曾经赐给秦屹知的东西,白色的一枚,上面镶了一颗祖母绿,和秦屹知常常带在身边的云展十分般配。 秦屹知今日就戴着这枚约指,给他洗脚之时才摘了下来…… 这小玩意怎么在这儿? 一定是秦屹知故意留下的,是礼尚往来么? 景裕有些疑惑,试着把约指往自己的手上戴,他的手型比秦屹知的要大上一点点,秦屹知戴在食指上的东西,他只能戴在无名指上。 但莫名得就是有些好看,景裕看着自己的指节,眼神柔和了些,如蛆附骨的阴冷感也被驱散了点。 景裕离开床榻,踢上鞋子,身着单衣走到桌案边,桌上温了壶茶,在小炉上嘟嘟冒着热气。 景裕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茶汤尤其清甜,一喝便知是秦屹知的手艺。 一杯下肚,景裕浑身都暖了,心里已不打算再计较秦屹知擅自离开的错了。 喝完茶水,他懒得叫殿外的人进来伺候,自己寻了衣裳披好,反正从前在纯昭宫时,他什么苦日子没过过。 就是蔺南星伺候他,也不过只有短短两年的时光,剩下的那许多年,都是他自己形影相吊,自力更生活过来的。 景裕带了约指,喝了热茶,总算是有了些事后餍足,心情愉悦的感觉。 他哼着异域风情的调子,衣冠楚楚走向殿外,路过秦屹知用来筹备伺候人的物什的小桌时,他鬼使神差地转着手上的约指走了过去。 秦屹知下床之后,就是从这张桌上把约指拿出来,悄悄放在他床头的吧? 小案上的东西整齐而琐碎,洗脸洗脚的木盆、铜盆挂在架上,半干的布巾晾在桌边,香膏、皂角、茶杯、茶罐等物件一列排开。 在一些瓶瓶罐罐的遮掩后,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冰鉴,正冒着细碎的寒烟。 小冰鉴起不到降温的作用,通常是用来冰镇吃食的,奴婢若无赏赐万万不敢浪费冰块,来给自己冰镇东西。 ——这是秦屹知专程留给他的。 只有景裕在意到了约指的来处,走到了这里,才能看到秦屹知遮遮掩掩的示好。 少年天子俊逸的五官褪去阴霾,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笑得略带几分稚气。 他掀开冰鉴的盖子,里面放着的是一碗香甜的樱桃酪。 景裕整颗心都服帖了,红袖添香,闺房之乐就是这般的感觉么? 哪怕是蔺南星也做不到这般体贴…… 先生真是有些可爱。 景裕突然很想秦屹知,想把秦屹知抱在怀里,一刻也不要离身。 他轻手轻脚地取出浸在冰水里的樱桃酪,甜点在鉴里放得久了,落了一层凉水在上面,把樱桃脯都浸得溢了色。 景裕半点也不嫌弃,拿起叩在碗里的小勺,便吃了一口进去。 失了品相的甜点,味道反倒像是更甜了。 景裕吃得极慢,嘴角挂着和乳酪一样甜的笑容,脸上也像是被樱桃给染红晕一般。 他细细品尝完一碗年少情思,放下空碗,却又见碗勺落下的地方散着几页纸,纸堆上盖着一张小笺。 景裕掀开一看,是秦屹知劲骨丰肌地字迹,摘了一句诗文: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 正应和了这碗小甜羹,景裕眸色微深,淌满了爱恋的情绪。 他将信笺放到一边,又去翻看垫在下面的纸页。 ——只是几张零碎的信报和票拟,有蔺多福那头对陵光号追查的汇报,也有两张司礼监那头需要让他尽快签办的急情。 其中有一张,是关于津州秦氏成为皇商的请批函。 秦氏。 景裕的唇角一点点落了下来,明亮的眼眸失去了光彩,那碗樱桃酪像是淬了毒一般,后知后觉地让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凄寒。 温情也许是真的,但明码标价比虚情假意更真。 景裕捏着这张票拟看了许久,视线移到桌上,又看见了用做朱批的小笔与砚台,全都放在他想要用时最趁手的位置上。 景裕的手抖了抖,嘴唇嗫喏两下,将票拟放到桌上,执起朱批,掀开砚台。 里面的红墨已经磨好,沾墨之后落笔虽有些干涩,却也将就能用。 他缓缓地在票拟上逐一画圈,直到申请皇商的那张。 他抬起笔尖,怔怔地落笔,画下一个晦涩的圆圈,正落在秦氏二字上。 劈锋的杂线将那两字刺得千疮百孔,力透纸背,像是把心头血涂抹在其上一般,足以见得笔者批红时有多心不甘情不愿。 “可……”景裕想:“我答应了秦屹知,要对他好的。” 他放下鲜红的朱笔,笔杆落在桌上,发出清晰的一声脆响。 “哒。” 在空空如也的寝殿内,简直如同一声雷鸣。 景裕捏起票拟,蓦然回首,快步走到床头,掀起自己的那个软枕。 安放耳铛的木盒半开着躺在床头,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他摊开手心,看着自己已经长开的手掌。 约指凉凉地箍在他的指根,掌心处只有一道掌纹深得好像刀割一般,还有两道浅得近不可见。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 这里和纯昭宫毫无区别,都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哪个奴婢大驾光临。 景裕握着没了耳铛的空盒,抱着膝盖与染血的枕巾,坐了好长一会儿。 随后他直起身子,把龙行虎步迈得响亮亮得向殿外走去。 他亲自打开殿门,“吱呀”一声,把殿外值班的多骞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道:“万岁爷,您有事唤奴婢一声就好。” 景裕把手里的一堆票拟塞了过去,道:“让人送去司礼监。” 多骞立马接过那堆小纸,好好放在衣襟里,又觑着景裕的神色和衣装,试探着问道:“万岁爷可是不再睡了?奴婢替您束发?” 景裕这才想起来他起床之后,还未梳发,但下午他若不离开寝殿,披着头发也无伤大雅。 他问道:“秦屹知人呢?” 多骞道:“奴婢这就去找秦公公来!”他见景裕一对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瞧,立马打了个激灵,再不敢含含糊糊,道,“秦公公他觉得有些不适,方才去了……” 景裕收回目光,道:“罢了,不必说了,你去叫王太医给他瞧瞧,谷道和耳朵都仔细些治,别落下伤。” 多骞道:“是。”脖子却是一缩。 他前面就瞧着秦屹知离开太极宫时脸色和举止不太自然,还以为秦公公是又和圣上起龃龉了,没想到是秦屹知侍寝了圣上! 天大的秘辛!而且圣上似乎还像是不打算遮掩了…… 也不知对秦公来说,是福是祸。 多骞心里想法虽多,脸上依然不动声色,静待景裕的其他吩咐。 景裕又道:“拿些酒来,朕睡得凉了,想喝些酒热热身子。” 多骞道:“是。” 景裕便又走回了殿内,宫人的手脚素来麻利,不过一会儿,几坛景裕最爱的果酒便被搬到了桌上。 景裕喝了两口,觉得甜滋滋的不够味,让人换了烈酒。 宫人们又是一通忙活,重新搬了几坛酒来,这回的酒很是爽辣,一口饮下,景裕的五脏六腑都似乎烧了起来,脸上也晕了酡红。 他的心口也像是被酒液填满了一些,暖融融的,像是还贴着秦屹知的时候一样。 他屏退左右,独自小酌,热酒温在壶中,没几下便喝完了,他懒得再温,提起酒坛便大口痛饮起来。 酒入愁肠,带来极为霸道的痛感,痛感之后便是飘飘欲仙的煨烫。 他一坛又一坛地喝,心里好像就变得畅快了起来,让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诡异的狂笑在空旷的宫殿内回荡,万分刺耳难听,景裕笑着走回龙床上,一整个把自己窝了进去,脸庞贴着零落地血迹,似乎还能感知到两相依偎时残存一丝热度。 他笑了好一会,终于安静了些,醉红着一张脸,喃喃道:“娘亲……这里好冷啊……纯昭宫太冷了,龙椅也好冷……”他轻轻地道,“您把我带走吧,娘亲……您为什么要留三郎一个人……都留三郎一个人……” “三郎好想你……”景裕望着高高房梁,雕梁画栋在他眼里色彩尽褪,像是成了灰烬般苍茫的白色。 他醉眼朦胧,迷茫地道:“可母妃,您到底长什么样呢……孩儿记不清了……”他轻轻地问道,“你真的……存在吗?” 他隐约觉得像有什么拂过他的脸庞,凉凉的又暖暖的,他抬眼望去,一个缥缈的倩影站在他的不远处,背对着他。 是娘亲吧? 她穿着的衣装,像是宫女服,又像是贵妃服,或是皇后的盛装,哪怕不见真颜,也好似月光一样,流淌着极为温婉的气息。 景裕抬起脚来,缓缓地跟着她走。 “娘亲……娘亲,你等等我……” 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她的身后,总觉得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像是个小尾巴一般,看着母亲的背影,跟随着她走过长长的路。 路上有些宫人对他关心询问,也都被他烦躁地喝退了,他满心满眼,只瞧着前面的那道幽影。 “娘亲,你等等三郎,三郎跟不上您了……” 前方的女郎若有所感,回过头来轻轻一笑,景裕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觉得那笑颜格外让人贪恋。 她向他招手,景裕便倦鸟投林一般,继续跟着她前进。 “陛下……陛下……”她伸出手来,飘在前方,轻轻地唤着他。 景裕加快了步伐,去够她的手:“娘亲,等等我!” “景裕!” 他的手腕突然一沉,耳边温柔的呼唤成了郎君清越而焦急的爆喝。 他回头一看,紧紧攥着他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视线向上,一张是剑眉星目的俊脸。 拉住他的人,是蔺南星。 他的大伴。 阳光不知不觉间已经西下,暮色沉沉,天地黄昏。 他的大半个身子已跨过了冰凉的井口,只差些许,便要落入黑沉沉的井里。 第254章 生辰 自他登基以后,关系就已经变了,…… 转眼蔺南星和沐九如已在清凉宫里住了足有一个月。 算算时日, 今天便是蔺南星的生辰了,小郎君又长一岁,如今竟也要二十五岁了。 御马监的奴婢们一早就来了好些, 分批分次地进了清凉宫,各个带了生辰礼和一箩筐的吉祥话,载歌载舞欢庆了一上午。 到下午时, 蔺南星实在被吵得受不住了, 这才把以逢力为首的一群小猢狲们赶了出去。 这下清凉宫里又只剩夫夫两人了,气氛重新安静了下来。 但也不显凄凉寂静, 毕竟那些奴婢们带了许多宫灯、红绸挂在他们这院子里,把冷宫弄得和要举办大婚似得, 蔺南星毫不怀疑若不是宫内平日里禁止烟花爆竹, 那些人都能在这儿放起炮来。 这样的氛围,夫夫两倒是很喜欢,这些天里景裕没来找过他们, 他们就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 除了想念蔺韶光外,也算是住得顺心顺意。 就连柴房的榻都被睡塌了,由蔺南星重新打了一个。 下午的时候,蔺南星便打点家务, 收拾那些五花八门,毫无必要存在,却又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的礼物。 沐九如则是撩起袖子,亲自掌勺,铆足精神给蔺南星做了一桌生日宴,大大小小也有五道菜。 不过他到底技艺不精,最后一碗长寿面放到桌上时,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沐九如放下襻膊,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到院子里时,蔺南星正隔着宫门同一个小宦官说着话。 小郎君的伤前些日子已经好全了,便不再戴那覆面了,一张俊俏的侧脸在阳光下被镀上了金边,看着棱角分明,俊逸非常。 沐九如欣赏了好一会相公的身形样貌,直到宫门口的两人谈得差不多了,才靠近过去。 蔺南星听见了脚步声,立即打发走了那人,掩起门扉,回首道:“饭菜好了?” “嗯,都好了。”沐九如笑吟吟道,“长寿面也煮完了,再晚些吃就得坨了。” 夕阳下的蔺南星让人着迷,沐九如便更加耀眼了,皓齿明眸都泛着柔柔的光,是蔺南星哪怕看上一辈子,都神魂颠倒的模样。 他回头瞥了下宫门,又向后伸脚,重重地把门扉踢严实了,这才走到沐九如身前,低下头在心上人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道:“辛苦祜之了,走吧。” 沐九如脸上微微一红,清凉宫里没有外人,蔺南星的行为也越来越放肆了,两人还在青天白日下,就会对他做些亲昵的行为。 但都不是狎.昵的,沐九如虽说对此有点紧张,却并不讨厌。 他执起蔺南星骨节分明的大手,一边往小柴房走,一边抬头道:“算不得辛苦……就是……萝卜片我切得有些厚,便炖得久了些,但好像太久了,盛出来时不太好看,都碎成了糊糊……还有四喜丸子我尝了尝,像是咸了点,长寿面也切得有些粗。” 他指节拨弄了两下蔺南星的甲盖,道:“但都还能入口……”他轻笑着抬眼,“我尽力了,相公可千万别嫌弃妾身厨艺不精。” 蔺南星的心跳都快被沐九如这一睨给激得飞出喉咙了,沐九如的撒娇杀伤力实在太大,别说是厨艺不精了,恐怕任何人被这样漂亮的一对眼睛看着,都能够面不改色地舔刀片,吞热油。 更别说蔺南星还从未吃过沐九如做的席。 他向来舍不得沐九如受累,烧菜这事儿虽说不难,但要烧好一桌菜,却是个水磨功夫,很是折腾。 今日为了给他过个生辰,沐九如三令五申不许他踏入厨房,就连烧个火,切个菜这样打下手的活,都没让他沾染一分。 他的夫郎独自一人在灶台前,一站就是一个下午,蔺南星感念还来不及,半点挑三拣四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两人回到柴房,浓浓的饭香飘了满屋,桌上是四菜一汤,加上一大碗长寿面,算不上色香味俱全,却也是三平两满的一桌家常。 蔺南星感动得不行,洗手时和沐九如接了个吻,落座时又和沐九如接了个吻,最后还是沐九如伸手,捏住了他那张该吃的不吃,不该吃的乱吃的嘴巴,两人这才开始用餐。 蔺南星呼噜呼噜就对着沐九如亲手擀的长寿面一顿鲸吸牛饮,边吃边赞。 “好吃,好吃。” “祜之的手艺真好。” “面条白嫩嫩,圆乎乎的,好生可爱。” 眨眼间长寿面就下去了大半,沐九如见他傻不愣登只盯着面团吃,无奈地夹了四喜丸子进去,道:“也吃些别的,五脏庙若是被面条全撑满了,我那本就磕碜的手艺,就显得更难吃了。” 蔺南星哪能听这些话,就是沐九如自己埋汰自己,他也听不得,连忙一口把大肉丸塞进了嘴里。 嗐,哪有什么咸味,分明就是香香甜甜的! 蔺南星咽下香喷喷的四喜丸子,道:“好吃的,表面柔韧,内里绵软,味道也刚刚好,半点不咸。”他又拿起勺子,舀了些琥珀萝卜,道,“这桌菜我全都我一人吃下肚子,五脏庙也只是刚好满当,我吃什么都不会变味。” 他将软糯的白萝卜咽进嘴里,咀嚼咽下后,笑的见牙不见眼:“这也好吃!”又是一串听得人耳热的奉承话冒了出来。 沐九如拿这人没办法,甚至还觉得小相公这模样颇为可爱,都让他想咬上一口了,但吃饭时就咬人,那饭大抵也是吃不了了。 他只好咬上咸乎乎的四喜丸子,就当在啃小郎君的脸蛋。 两人你来我往地布菜,说着蔺韶光、风兮,还有朝堂关于二人之事的风向,温情脉脉地吃了会儿饭。 沐九如道:“方才怎么又来了个公公?我见你和他说话时脸色有些奇怪,他带了什么消息来?” 蔺南星吃饭的动作一滞,抿了抿唇,表情又变得奇怪了起来,慢吞吞道:“嗯……那奴婢说……景裕今天中午,幸了秦屹知。” “啊?”沐九如一愣,表情变得和蔺南星如出一辙得复杂,筷子都停了下来,磕进了碗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沉默了会儿,才叹道:“幸好你同我成亲之后,就被他疏远了……景裕……”沐九如都有些食不知味了,“当真吓人。” 蔺南星刚听闻这消息的时候,心头也闪过一丝和沐九如此刻一样心有余悸的感觉。 不过这种后怕也仅仅只产生了一瞬,是属于下意识的反应。 蔺南星的心里向来门儿清,他和秦屹知对景裕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奴婢。 蔺南星自跟着景裕起,就是一个低贱的阉宦,而秦屹知却是景裕亲手将人从师长的高位拖下地狱,打造成为仰人鼻息的奴仆。 秦屹知即便沦落为了一条家犬,景裕也永远不会忘记秦屹知曾经高高在上的模样。 而蔺南星则因为从始至终都只是条狗,便无需担忧景裕会对他有不清不楚的想法。 毕竟一个人可以对一条家犬产生占有欲,却绝对不会对畜生产生情欲……至少单单就这方面来说,景裕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上。 但沐九如的后怕是真真实实的,连那两弯漂亮的眉梢都垂了下来,看得蔺南星都生出了些小窃喜来,他温声安慰道:“是骇人听闻了些,不过祜之你放心,景裕只把我当个奴婢,那些糟心事不会落我身上。” 沐九如回望向蔺南星深情款款的凤眸,轻轻叹了一声:“唉。” 他的脑海里又回想起了一个月前蔺南星带着覆面,不肯见人地模样,又是庆幸景裕只把蔺南星当个奴婢使唤,又是不高兴于景裕把蔺南星当个物件来作践。 蔺南星见沐九如眼珠子都暗淡了些,连忙凑过去哄道:“这世上只有祜之这么一个好主子才会疼我怜我,屈尊降贵地同我这奴婢在一起,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像你这么好的主子了。” 沐九如无奈地轻笑,蔺南星立即在被逗笑的夫郎唇角印了个吻,又蹭蹭拱拱地撒娇,好不亲昵。 沐九如被黏糊得都出了热汗:“你这……”他笑着睨了撒欢的大狗子一眼,伸手捏捏这人的鼻尖,道,“怎么在景裕那头硬气得很,被打得没脸见人了还不愿自称奴婢,到我这儿就尽剩痴缠了呢?” 这些天里,两人已经对他们分别面圣时,和景裕起的冲突互通有无了,蔺南星心疼得紧,后来更是对沐九如腰上的那片淤青舔了好久,结果还把那处嘬得伤势更重了。 沐九如亲亲热热地笑他:“小傻子。” 蔺南星别提多喜欢被叫小傻子了,耳朵都红了一截,用鼻子拱着沐九如捏他的手:“我就是祜之的小傻子,祜之的小奴婢,做你的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愈发肉麻了。”沐九如失笑,把好大一个小相公推回原位,亲手夹了一筷子长寿面,用碗托着喂到蔺南星的嘴边:“别贫了,快吃面吧,都涨了。” 蔺南星眨了眨眼,这下耳朵更红了,整张脸都羞涩又高兴得红彤彤的,快能和桌边的灯笼媲美了。 他张开薄唇,极为珍惜地将面条含进嘴里,一点点用舌尖收入嘴中,都不敢用嗦的,生怕汁水溅到沐九如身上。 蔺南星乖乖地吃着面条,沐九如一边投喂,一边道:“近来朝堂和民间让你拜将的呼声越来越高,若是一切顺利,再过月余我们就能离宫。” 他笑得眉眼沁润:“到那时,你再也不必做任何人的奴婢了,落故。” 蔺南星受到沐九如的笑意感染,也笑得唇红齿白,眉清目华:“嗯!” 他自己高兴了,也不忘夸赞自家鼎鼎好的夫郎几句,笑吟吟道:“还是祜之有远见,几年前就让张宁祥他们去做了生意,不然咱们没那么多钱,便疏通不了足够的关系,没法让朝堂的人都为我们说话了。” 沐九如对相公的谄媚失笑,捏起一个他做的小糖糕塞进蔺南星的嘴里,道:“嘴这么甜,还尝得出糖糕的甜味吗?” 蔺南星将白乎乎的糕点卷进嘴里,立马鼓着腮帮,狠狠点头。 沐九如又是笑逐颜开,他自己也捏了个糖糕,吃了一嘴的甜蜜,道:“不过这回我们这般逼迫景裕,他怕是真要记恨上你了。” 这次他们夫夫两人为了虎口脱险,大张旗鼓地鼓动群臣,让景裕不得不尽快封赏蔺南星,本就用的是阳谋,半点遮掩也没做,只赌一个景裕不舍得蔺南星死。 毕竟景裕把他们的命脉也是捏了个十足,沐九如是皇太妃的身份被曝光,蔺南星必死无疑。 但当下看来,他们夫夫二人许是赌赢了,差得只是个时间,让景裕能够接受被胁迫造成的败局。 沐九如用另一只手触碰小郎君鼓起的俊脸,一路向上,蹭了蹭蔺南星柔软的额发,道:“你真不打算再和他好好聊一回吗?他对你……” 沐九如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你对他不是还有一些期待么?” 蔺南星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糖糕含在嘴里,好似脸又重新肿了起来一般。 一个月前,沐九如曾向他问起过他伺候景裕的那些岁月,蔺南星当时和沐九如对谈了许久,将那些过往丝毫不漏地告诉了旧主,也把他对景裕真正的看法和盘托出。 他对景裕自然是有期待的。 蔺南星不是一个容易交付感情的人,若不是他和景裕也有过亲密无间,相依为命的时光,他不会以奴婢之身和景裕盖一床被子,也不会为景裕这个临时的主子出头到舍生忘死的地步。 正是因为他对景裕有感情,才会变得不理智。 否则他回京之后,绝不可能三番五次正面呛声景裕。 蔺南星在内廷浸淫近十年,还跟过蔺广这样的老狐狸,他完全可以做到在任何人地面前掩藏住自己的感情。 哦,对沐九如这样是不行的,其他人都可以。 总之,即便他不愿承认,也在沐九如的面前竭力隐瞒,但平心而论他确实对景裕有些不太一样的情谊。 并非情爱的那种,而是……也许类似袍泽,也许是共患难,又或许是其他很复杂的,他自己也看不清的…… 他在北域征战的那两年,除了最后那几个月一鸣惊人之外,其他时候都蛰伏不出,暗中谋划,全由着白巡那厮消磨北军的兵力。 若不是景裕在京中给了他充足的信任,也给了北军滔滔不竭的支援,北军其实打不出这场胜仗,更无法深入北域……蔺南星也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些赫赫军功,能用来作为要挟景裕的筹码。 景裕对蔺南星差的时候,确实很差。 可那些好,也是明明白白,不容忽视的。 蔺南星想起他和景裕星飞云散的关系,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无从理清。 他早已经习惯了无视景裕的存在,只要景裕不烦扰到他的跟前,他不会去想景裕对他的好、对他的坏,甚至会下意识地忘记世上还有景裕这么个人。 景裕的存在,是他背主的铁证,也是永远横在他和沐九如自由生活头顶的阴云。 蔺南星举着筷子,沉默了很长一会儿,灯火在绛纱灯罩内“哔啵”了几下,他才慢吞吞地把糖糕咽了,道:“我不清楚,祜之……” 蔺南星望向自己握着木筷的指尖,不太敢抬眼看沐九如的神色,像是个认错的小媳妇,又像是个委屈的小少年,声音也低低的,沉沉的:“自他登基以后,我同他就再没话可聊了,也或许是我南下监军回来以后,关系就已经变了。” 他拨弄两下白胖的面条,俊丽的星眸在烛火下映着几点亮光,摇摇曳曳。 “就像那种清贫时相互扶持,兄友弟恭的人家,一旦其中一房飞黄腾达,家便也渐渐地散了……我和他,大抵就是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 蔺南星垂下纤长的睫羽,轻轻出了口气,给沐九如挑了筷他觉得味道最好的炒菘菜,用手托着喂进沐九如的嘴里。 沐九如顺从地衔过青菜,吃进嘴里细嚼慢咽,蔺南星用指腹蹭了蹭夫郎唇瓣上的油光,温声道:“但不管什么关系,只要变了,就回不去了。” 沐九如看着灯火下俊逸的相公,眼里慢慢浸入了疼惜。 蔺南星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他一旦认定了谁,把谁圈定到了自己人的范围里,便不会轻易地再摘出去,只会对那人很好、很好。 是景裕亏欠了他的南星太多。 沐九如想要说话,可嘴里的菘菜还没咽完,手已快过嘴和脑子,柔柔地覆在了蔺南星的脸上,怜爱地从眼角抚摸到耳畔。 他咽完吃食,才安慰道:“你说的是……全怪他不珍惜你,我家落故不论是做友人还是做奴婢,都是世上鼎鼎好的。” 他偏心偏到了蔺南星的心窝里,难得失了仪态,愤愤地撇嘴道:“水至清则无鱼,做主子的哪能不懂这个道理,便是奴婢也是有私心、有私情的,他过于苛刻你了。” 沐九如的红唇都气得嘟起了一截,两腮也霞明玉映,看着好不可爱,蔺南星立马郁气全消,只觉得夫郎为自己抱了不平,他好生幸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个傻狗。 甚至他有了沐九如的偏帮,整个人都膨胀了,理直气壮道:“我诓骗他,他苛待我,也算公平。” 沐九如失笑,心都要被他好糊弄的小相公给融化了,又伸手去捏这大狗子挺立的鼻尖。 两人又亲亲热热闹了会儿,蔺南星突然捧起他的面碗道:“面要坨了,差点给忘了,你也吃些吧,祜之?” 他卷起一些更加圆胖的面条,好生懊恼自己怎么前面看到一桌子沐九如烧的菜,就高兴得忘记提前给沐九如留面了。 现在碗里的长寿面不仅糊了,还弄得沐九如好像要吃他的剩饭一样。 可他还是想和沐九如一起分享这碗寓意美好的面条,一对凤眸眼巴巴地望了过去,试图献他磕碜地殷勤:“我的寿数跟你均分,你我都要长寿多福。” 沐九如自然不会嫌弃蔺南星碗里的东西,要嫌弃也是嫌弃自己磕碜的厨艺。 且他和蔺南星以后是要同死的,阉人若是安享天年,寿数往往会比常人更多。 那他就更该沾点相公的福气了,可不能老了以后拖蔺南星的后腿,让他的小相公活得少了。 沐九如笑眯眯地把自己碗凑了过去,道:“好,还望相公多分我这蒲柳之姿一些福寿。” 蔺南星不往沐九如的碗里挑面,而是卷了一些起来,红着耳朵,把碗筷举着,往沐九如的嘴边凑:“祜之的身体已经很好了,一定寿数绵长,千福万福。” 沐九如盈盈一笑,往前凑了点,去咬蔺南星举过来的面条。 蔺南星却突然耳朵微动,道:“等等……外头有声儿……” 沐九如眨眨眼睛,很轻的道:“嗯?” 蔺南星仔细分辨着外头的声音,道:“宫门开了,来了个人……”他皱着眉头,神情有些古怪:“还在叫娘亲?” 景裕的后宫里没人,整个西宫都成了荒地,若非洒扫、幽会和专程来找蔺家夫夫的,都没人会来。 更别说是叫着娘亲进来的了。 多半是个孩子…… 要不是现在日头只是西斜,还是算是青天白日着,光是听闻都有点渗人。 沐九如道:“嘶……是哪位小王爷迷路到了这儿吗?” 蔺南星眉头皱得更紧,道:“……是景裕?”他确信自己不会听错景裕的声音,“啧”了一声,放下碗筷,道:“祜之,我出去看看,听这声感觉不对劲。” 皇帝陛下莫名其妙大驾光临,沐九如也一下子占了起来,郑重地理了两下衣衫,把自己打点得妥妥当当的,道:“好,你去吧,我跟着你!” 沐九如这如临大敌的可爱模样,又把蔺南星看得爱意满涨。 但耳边传来的景裕那头的动静很不正常,不仅是独自一人,还脚步凌乱,嘀嘀咕咕什么“娘亲,等我”,撞了鬼似得。 蔺南星小声埋怨了句:“他不和秦屹知温存着,来这作甚……扫兴。”一双长腿还是虎虎生风地跨出小厨房,向庭院走去。 一开始他还携着沐九如一起,等他听景裕那头的声儿越发清晰之后,便顾不上等沐九如了,几乎小跑着去了院中。 刚穿过小径,入眼的便是披头散发,踉踉跄跄的景裕摸着井口,抬起个脚。 蔺南星几乎呼吸都要停了。 “陛下!!” “陛下!站住!” 他拿出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瞬息跑到景裕的身后,所幸景裕像是被什么餍住了,动作不太灵便,好半会也只半截身子挂过井边。 但再翻个脚过去,景裕就真要落井里了! “娘亲,等等我。”景裕还是无知无觉的呢喃着向前,像是被餍得厉害,怎么叫都不回头。 要不是蔺南星不会看错景裕的身形举止,简直要怀疑这人是哪儿来的淹死鬼。 短短百来步路,跑得蔺南星这力能扛鼎的人都心口灼痛,眼见景裕唯一还在井外的脚都要离地了,蔺南星发出一声爆喝。 “景裕!” 也终于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掌心里的手腕已不再似少年人纤细瘦弱,变得很是健壮,却凉得似冰。 蔺南星重重一拽,把人彻底拉出了井口。 景裕的腿像是发飘一样,站得歪歪扭扭的,眼神茫然地一通乱飘,才含糊道:“蔺南星?” 蔺南星被吓得直喘粗气,冷汗热汗一股脑得从他头上滴落下来,好半会也没顾得上回话。 堂堂天子要是死在了清凉宫的这口井里,他和沐九如简直百口莫辩,必然要给景裕陪葬。 那多冤枉! 景裕喝醉了,要寻死觅活也不知道去别的地方,偏生来害他和沐九如…… 蔺南星心里有些恶狠狠的怨气,坚实有力的手掌却几乎在颤抖,紧紧地圈着景裕的手腕,完全忘了要放开。 第255章 造访 景裕直到此刻才注意到蔺南星是个…… 景裕的手实在疼得慌, 可这种剧烈的痛感又让他觉得似乎很好,很暖和。 他垂下眼眸,瞥了眼自己几乎要被捏变形的手腕, 又默不作声地抬起眼来,在摇摇晃晃的视线里观察四周。 脑袋因为酗酒而突突炸痛,满院张灯结彩看得景裕更加头昏脑涨。 他是知道蔺南星和沐九如就住在冷宫里的。 只是他此前一直拿不定定主意要怎么处理这两个人, 便对御马监那些奴婢们吃里扒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没管过他们如何照应蔺南星了。 如今一见,这地方实在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入目所及, 本该阶柳庭花的院子里,好几棵树被砍得只剩了个树桩, 而另外几棵高瘦的树上则是挂着晾衣绳, 红红绿绿的衣服和被褥被夏日晚风吹得招招展展,格外刺目。 井边搭了简易的纳凉小棚,棚里桌椅茶具一应俱全, 甚至还堆了几本书册在躺椅上! 哦, 好样的,居然连躺椅都有! 还是双人大小的!这哪是幽禁,说是采菊东篱下也不为过! 再远点的地方,还有个兵器架, 几个石砣和木刀安置在上面,可见蔺南星始终不曾忘记武艺,景裕眯着眼睛,对大伴的勤勉有些满意。 再仔细一看,兵器架边上,还有个圆圆的东西……好的很,居然是个风流眼! 他在太极殿里夜不能寐, 辗转反侧的时候,这两人不仅浮瓜沉李,偷闲躲静,连蹴鞠也玩起来了! 哪还有半点冷宫的样子? 景裕手痛欲裂,还头痛欲裂,他皱着眉头确认道:“这是清凉宫?” 蔺南星总算缓过些气来了,他觑着景裕的神色,还不太确定这人是不是醒酒了,道:“嗯。” 景裕晃了晃身子,被蔺南星握着的地方很好地给了他一个坚实的支点,让他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运转迟钝的思维,道:“朕怎么进来了?” 蔺南星道:“陛下应当是醉酒了,自己走进来的。” 景裕当然知道自己是走进来的,还差点走到了井里,他眉头皱的更紧,道:“朕是说,清凉宫的门怎么没锁?让朕就这么进来了?” 大门都不锁,还算什么幽禁!这些奴婢们一天天的,胆子越发大了! 景裕的脸色很难看,又青又红,蔺南星只当他饮了酒,身体不舒服,一板一眼解释道:“臣和内子不会离开清凉宫,便也没必要锁门。总砍清凉宫里的树烧柴也不是事儿,院子里光秃一片的不太美观,门开着臣还能去外头砍树。” 景裕的头气得快要爆炸。 好啊,蔺南星这都住得挑拣上了,还要美观! 西宫是他后妃住的地方,清凉宫的树是保住了,可西宫的美观蔺南星是压根不管不顾! 真真是可劲地薅他羊毛,去供养那个沐九如! 景裕头晕目眩,隐约都觉得自己好像又要看到母妃了,他有气无力地骂道:“狗奴婢。”身子也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倒。 蔺南星连忙拉紧景裕,让天子远离那口危险的井,道:“陛下小心站稳,这井太窄,陛下若是落了下去,臣没法救你。” 他试图让面条一样七扭八扭的人站得好些,又道:“陛下放心,哪怕大内的宫门向臣敞开,臣也不会逃离此处,臣想做陛下的臣子,若是逃走,从今往后,大虞就再无我和夫郎的立足之地。” 景裕的手被捏得更疼了,人却突然安静了些,像是被哄好了,身子勉勉强强地站稳了些许,嘴角也若有若无翘起来了一些些。 沐九如的脚步声恰在此刻从蔺南星的身后响了起来。 他不论是脚程还是反应都没有蔺南星快,跑到院子里时,只隐约看到蔺南星在拉扯景裕。 不过光是那幕,也让他把情况猜测出了几分。 他虽对景裕有些敌意,但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医者仁心,都不希望这人死在他们的面前。 沐九如跑得也有些气喘吁吁,他站定后就扶着蔺南星握住景裕的那只胳膊,边缓气边道:“落故,圣上怎么来这儿了?” 蔺南星几乎想也没想,就放开了景裕的手,立即扶住沐九如。 景裕:“……” 景裕看着自己手上的一大圈乌青,眼神阴恻恻的,用舌尖狠狠顶了下齿关。 狗奴婢。 蔺南星夫夫俩却对这样的互动习以为常,没人觉得蔺南星放开景裕,扶住沐九如有什么不对。 沐九如搀着小相公,背对着景裕,压低声音道:“他是寻短见吗?”他声音更低了,“难道……是他被秦屹知给……?”可他喘的实在太厉害了,以至于音量也没能压得多低。 景裕:“……” 蔺南星:“……” 景裕如何想且不管,至少蔺南星一听这说法,就昏头昏脑得觉得沐九如说的一定是对的。 不然景裕今天中午刚刚开蒙,正是春宵一刻,得意万分的时候,心情该是不错才对,怎么会又是大醉酩酊,又是自寻短见? 景裕的脸瞬间黑得能媲美锅底,他沉声道:“朕喝了一下午的酒,醉了,迷路到了这里。” 沐九如回过头看向景裕,夫夫俩都沉默不语,神态却是十成十的一致,生动形象地显露出万般不信的表情。 景裕:“……” 景裕头痛得恨不得把这两人立即斩首,好让他的疼痛转移到这两人的头上。 他沉沉出了口气,冷笑一声,责问道:“你这儿倒是张灯结彩啊,蔺南星,你是打算在朕的皇宫里同皇太妃成亲么?!” 但醉酒的景裕本就大着舌头,话说得急了,便更加含混不清,反倒自动帮对面两人略过了一些刺耳的话。 蔺南星只听到“张灯结彩”和“打算成亲”这几个字。 由于现在的景裕呈现出毫无杀伤力的状态,蔺南星在应对上也放松了很多,甚至有闲情做起了白日梦:如果景裕允许的话,在这里成亲也不是不行,他是挺想在清凉宫里和沐九如再成亲一次的。 沐九如见蔺南星不搭话,出言道:“陛下,今日是夫君的生辰,冷宫清寂,我们便少稍布置了一番,不至于让一年一度的生辰太过萧落。” 景裕结结实实地一愣,想了许久,才道:“是蔺南星的……生辰?” 蔺南星见景裕探寻地望着自己,点点头道:“是,今日是臣的生辰。” 景裕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好像有些酸痛,又有些局促。 他似乎直到此刻,才注意到蔺南星也是个需要过生辰的人。 也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他的造访给蔺南星一双两好的生辰平添了扫兴。 很是碍眼。 景裕把带着淤青的手腕收回袖中,视线也不知能看向哪里,但脊背还是尽力挺直了,道:“哦,那朕走了……回宫了。” 他迈开大步,毫不留恋地甩袖向清凉宫的大门走去。 可他的脚下依然发着飘,明明也是亲自走到这里的,但被蔺南星拉了那一下之后,双脚就像成了烂泥糊得一般,不听使唤了起来。 景裕走了两步,差点要给蔺家夫夫行个大礼,蔺南星一头卷毛都被吓得炸直了,立马伸出另一只手拉住景裕的胳膊。 可他刚把人扶稳一些,就马上松了手,景裕又头重脚轻,眼看要来个倒栽葱,蔺南星这下只好结结实实地把他扶住了。 但这手还是像捏了个烫山芋似得,让他恨不得直接甩开景裕。 蔺南星独自对着景裕时,哪怕伺候景裕洗澡也不觉得尴尬,可此时沐九如就在他身边,看着这一切……他顿时觉得如坐针毡,伺候景裕也不是,不伺候也不是。 他甚至不敢多碰景裕一下。 问就是心虚极了,他根本不想让沐九如见识到他还贴身伺候过别人! 蔺南星现在是真有些希望景裕人在井里了,最好不要完全掉下去,人也不要沾到水,不然病了死了都不好。 就那么头朝上,四肢撑着井璧,卡在井里就行,等他和沐九如发现院子里没有异样,回柴房了,景裕再一个人爬出水井,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幻想很美,但现实是残酷的。 景裕现在醉得路都不走不动,估计自个儿回宫也是做不到的,蔺南星只能一直伺候着这人,直到宫里的奴婢们发现万岁爷不见了,来找人为止…… 蔺南星这会儿又在心里埋怨起了秦屹知,侍个寝怎的把景裕的人都侍丢了。 太极宫里的那些奴婢们也是,一个个都不像话,和吃干饭的一样。 蔺南星你侬我侬的生辰被搅,心里把能骂的人都骂了一圈,这才道:“陛下,当心脚下……不然陛下先歇会儿,醒了酒再回宫?” 他视线看向凉棚下的双人躺椅,略过那把,再锁定了他平日洗衣洗菜坐的小板凳:“陛下在这儿……” 他话没说完,手就被轻轻拍了一下,是沐九如。 人美心善的夫郎很小声地道:“喝了酒若是着凉,易犯头风,要不留圣上一起吃个饭?” 蔺南星眨了眨眼,动了两下嘴唇,一时拿不定主意。 景裕见蔺南星和沐九如两人偷偷地打哑谜,顿时不高兴了,晃着身子道:“坐哪儿呢?不管坐哪儿,蔺南星你得陪着朕。” 沐九如见小相公依然没有主意,闷闷地不吱声了,便替人拿了主意,对景裕道:“陛下进屋里来坐会儿吧?臣妾给您请个脉,再煮些醒酒汤喝。” 景裕见开口的是沐九如,就有些嫌弃,但进屋里肯定比坐凉棚舒服些,他憋了会儿气,忍不住问蔺南星道:“你也想让朕来做客么?” 这皇宫分明是景裕的,怎么反倒成了景裕来做客了? 蔺南星带着些微疑惑瞥了眼提问的人,却只见万岁爷那张脸都醉成了个红到发紫的猴子屁股,眼神也迷迷蒙蒙的。 和醉鬼还打什么语言官司呢? 既然沐九如都金口玉律让景裕进屋了,蔺南星自然要夫唱夫随的,他点点头道:“嗯,请陛下拨冗移驾。” 景裕这下满意了,矜持地点点头,道:“那就走吧。” 于是三人便沿着小径往柴房的方向走,沐九如在前面打头阵,蔺南星扶着景裕在后面跟着。 中途沐九如还去把那扇被景裕推开一线的宫门敞大了,横了两个矮桌椅子在门口,特意放得歪歪扭扭的,像是起了冲突一般。 算是留下个显眼的记号,方便宫人们发现异常,进来找人。 毕竟这整个西宫,尤其是清凉宫,没事儿是不会来人的。 蔺南星也不方便大喇喇地把景裕带去西宫外,万一碰到个对家的人,或是其他朝臣的耳目,局势就要变得更复杂了。 沐九如走来走去的速度不慢,但也不是特别麻利,他忙忙碌碌的时候,蔺南星就只能扶着景裕在院子里等着,撒手撒不得,也不能带着景裕一起去帮忙。 等沐九如独自布置完一切,与蔺南星汇合时,景裕黑着张脸,不满地道:“你一个夫郎,居然让朕和蔺南星都在这等着你,你好大的架子!” 语气不太好,但是脸红彤彤的,眼睛水当当的,站也站不稳,一下子就没了攻击性。 反倒看着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十八.九岁少年郎,还是有点叛逆的那种,和刚到雁城时的耿统差不了太多,甚至好像更色厉内荏一些。 蔺南星却不乐意听景裕对沐九如大呼小叫,按着景裕肩膀的手也忍不住稍稍加大了点力度,但到底口出狂言的人是万岁爷,他也不敢真把人手掐断了。 景裕不舒服地“嗯”了一声,用手指甲去扣蔺南星的手,道:“好啊,朕就只说了他一句,你就要替他出头,蔺南星你没有心!”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颇像不受宠的正室夫人,对着老爷控诉他偏袒小妾一般,酸得冒泡。 醉酒的景裕可真吓人!怕不是幸了秦屹知,也是酒后乱性的吧? 蔺南星那种莫名的心虚感又犯了上来,忍不住鬼鬼祟祟地去看沐九如。 第256章 小家 好磕碜的屋子,但像是个家。…… 沐九如眼见权倾朝野的天子和中贵在院里拉拉扯扯, 幼稚得都快成了两个少不更事的孩童,无奈地一笑。 他拍拍蔺南星的手臂,道:“好了, 都别闹了,赶紧回屋吧,饭菜都要凉透了。”他在两人的背后柔柔地一推, 尤其是碰到景裕的那只手, 力度控制得极轻,“天大地大, 吃饭最大,啊。” 蔺南星和景裕的背后都像是被羽毛拂过一拂那般, 暖暖痒痒的。 这下两个人又正常了回去, 景裕也不闹别扭了,只乖乖地扭着一双烂泥脚,在大伴的搀扶下向着窗轩透出点点暖光的小柴房走去。 三人到了屋子里时, 天光已完全落幕, 淡月疏星高挂夜空,更是显得屋内灯火如画,温温融融。 这整个厨房还没景裕寝宫十之一二大,却满满的都是生活气息。 水缸里打满了水, 不知是微风还是蚊虫,在水上留下一点涟漪,灶台里似乎还有点未熄的烟火,闪着暗红微芒,奏着噼啪细响。 台面上方打了排木架,瓦瓦罐罐整齐地一列排开,隔上两三尺, 便安置着一盏灯火,造型简谱,却无幽不烛,显得蓬荜都好似熠熠生辉。 走进柴房里,桌上堆了几道家常小菜,甚至还有一碗看似面条的东西。 景裕这下真的有了些实感:蔺南星和沐九如真的是在庆贺着生辰。 堆满饭菜的小桌边只有两把座椅,蔺南星将景裕安置在他自己的位置上,沐九如便告罪了一声,要给景裕把脉。 景裕入座后倒是没闹人了,他的头始终痛着,如果不是被蔺南星气的狠了,也闹不起来。 沐九如让他伸手,他便有气无力地伸出手去。 眼前极其美艳的郎君伸出葱白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然后似乎是被他手上那圈蔺南星抓出来的淤青吓了一跳,下意识托了下眉间的叆叇,扇子一般的睫毛扑簌了两下,这才继续默不作声地开始把脉。 这样貌美又纤弱的人,甚至眼神还不好,若无他赐下的叆叇,便是个只能被圈养在屋里的半瞎……哪儿都不像个能行医治病的大夫。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在大军压境时独守孤城,调兵遣将;在还未知龙城战胜时,千里走单骑,深入北军将领都轻易不敢入的草原,只为争取蔺南星的一线生机;也是沐九如这么个在冷宫磋磨了六年的后妃,却找到了攻克时疫,甚至诸多疾病的药物…… 景裕这些日子里思量了许许多多回沐九如这人的善恶优劣,却也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个德言容功的贴心人,蔺南星会捧着不愿撒手,甚至还为了这人悍不畏死,欺君罔上……很正常。 若他的生命里,也有这么个人愿为他飞蛾扑火,还那么优秀、果敢、艳丽…… 景裕甚至想象不出,他能对这人多好,总之,一定会非常,非常好。 沐九如把脉的动作规矩标准,指尖却十分温暖,景裕被伺候得很舒适。 他从沐九如的身上收回视线,不再看大伴的夫郎,继而晃着模糊的视野,打量这间小屋。 布满血丝的眼睛掠过一桌菜肴,又看向被褥整齐,软枕一双的小榻,再是简陋的梳妆台,床头的大匣子,还有破旧损坏,但又重新修补过的木窗…… 景裕想:好磕碜的屋子。 但比纯昭宫来,似乎崭新了一些,比太极宫,又温暖一些。 像是个家。 沐九如很快就给景裕把完了脉,确定了景裕目前只是单纯醉酒不轻,外加一些情志方面有些小问题,调理调理不成大事之后,便准备去外间煮醒酒汤了。 蔺南星哪能让沐九如劳动,景裕现在坐得好好的,不需要人扶着了,他立即丢下天子,道:“我去煮。” 沐九如扯了扯蔺南星的手,道:“你陪着圣上吧,给他束个发,他肚子空着,得吃点东西进去,散着发吃饭不方便。” 蔺南星看了眼景裕披头散发的模样,确实有碍观瞻,便温驯地道:“嗯,好,辛苦你了。” 沐九如摇摇头,又看了两人几眼,确定此刻的景裕还算老实,应当没精神突然发难打骂蔺南星,便放心地去外间绑起襻膊,洗绿豆,倒腾蜜饯冰糖等,着手做解酒汤。 外间传来一些烟火腾腾的声音,屋内的蔺南星轻手轻脚从简陋的梳妆台里翻找出一支梳篦,又摸出条他和沐九如都没用过的发带。 他握着这两样东西,走到景裕的身后,半蹲下身子,道:“陛下,臣给您束发。” 景裕的眼睛和耳朵一刻不停地在接收这间陌生屋子的各种动静,但酒精又让他的思绪不太清晰,做什么都像雾里看花。 他听见蔺南星说的话,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撩起,这才“嗯”了一声,道:“蔺南星,你要自称奴婢……你是朕的奴婢。” 蔺南星动作轻巧地捋顺景裕的长发,但自称奴婢是万万不可能的,他浅浅思考了下,道:“也不是只有奴婢才会替别人梳发,臣也会给内子和犬子做这些。” 景裕一愣愣住,腰杆忽然直了直,又在屋外嘟嘟的煮水声里松懈地垮了下来,喃喃道:“是么……” 蔺南星随口“嗯”了一声,三两下就把景裕一头浓密的发丝全圈在了手心里,绑成了个结结实实的发髻,然后拿起桌边放着的发带,进行最后的加固。 蔺南星的动作极其娴熟轻柔,比笨手笨脚的秦屹知不知麻利多少,一双大手直把景裕的头皮都蹭的暖呼呼的。 沐九如在屋外忙了会,又跨过门槛走了进来,站在蔺南星的身后,轻轻咬耳朵道:“落故,屋里好像没多的筷子了……” 蔺南星被这么一说,也想起了这茬。 这宫里统共就住了他们两人,蔺南星又不是多爱热闹的性子,不会留下属一同吃饭,碗筷便只备了他们自己的。 蔺南星道:“那就把我的筷子洗一洗给圣上用吧,我用勺就成。” 他没压着声说话,沐九如便也放开声了,道:“哪能委屈今日的寿星?还是我的筷子给他用吧……” 蔺南星的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简直就像是准备把景裕扔出清凉宫自生自灭一样,薄薄的唇抿成一线,不吱声了。 沐九如了然,小郎君也不舍得他受委屈。 他瞥了眼坐得七倒八歪,看起来生活不能自理的景裕,笑眯眯道:“那就给圣上用勺吧,他喝得多了,未必拿得住筷子。” 景裕:“?” 景裕的脸也垮了下来。 给他用筷子,怎还成了个要你让我让的事情!他这天子愿意不计前嫌,进这破屋子和他们一起用餐,已是他们是天大的荣幸了! 沐九如就是记恨他,在公报私仇! 这个毒妇! 景裕阴郁到脸上都能滴出黑水,但不论他的脸再如何臭,蔺家夫夫也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蔺南星立即被沐九如严密的逻辑说服了,夸道:“确实是这样比较好,还是祜之细心。” 声音里都能怄出蜜糖来,恶心! 景裕受不了了,头昏脑涨得想吐,抗议道:“朕要用筷子,要全新的,别给朕那些你们用过的脏东西。” 蔺南星挑了挑眉,手上给发带打结的时候,用力扎了一下,把景裕的脑袋都给提起来了些,语调倒是温温吞吞的,很是平和:“陛下将就一下,冷宫清苦,每个碗筷都是臣和内子用过的,陛下若是嫌弃,便没碗筷能用,只好用手吃了。” 景裕:“?!” 景裕头皮一痛,牙也恨得发痒。 蔺南星居然呛他! 狗奴婢,犬吠非主! 可他作为一个浑身都痛,坐着说话都费劲的醉鬼,脑子转了半天才想出一句骂人话,刚要开口,蔺南星却已经扎完头发,撇下他离开了柴房。 “祜之,我来看火,你歇着吧。” 呵,这沐九如到底会什么邪术,蔺南星就一刻都离不开这人吗?! 景裕愤恨地想着,耳朵却继续捕捉起了外间的动静。 沐九如的声音很温柔,夹杂在摆弄灶头的琐碎声里:“水已经快沸了,甜汤等下炖着就行,你去给景……圣上烫个勺。” 景裕听见沐九如跑出嘴的那半个“景”字,已大抵知道这夫夫俩平日是怎么不敬天子的了,简直无法无天! 蔺南星道:“嗯。”然后便回了柴房的桌前拿走个勺子,又去外间叮叮当当地洗东西了。 没一会沐九如又道:“再打点紫苏水给圣上盥手,那瓶伤药你拿去帮他涂了……”这里声音断了些,景裕听不清,之后沐九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手被你捏青了……你情急之下力气大些也是常事,陛下宽宏大量,应当不会怪罪,啊!你也别忘了洗个手啊。” 蔺南星与沐九如一应一答着,“嗯嗯哦哦”得在外间跑来跑去,一会儿弄出点瓷器磕碰的声音,一会儿又好像在往哪里灌水,发出清脆的“哗哗”水声。 景裕听着这些动静,突然没了脾气,心里静澄澄的,像是被泡在了温暖的水里,让他几乎要眯着眼睛昏睡过去。 很快蔺南星就带着水盆回了桌边,他坐在景裕一旁的座椅上,把放了温水的盆放在自己的腿上,看着昏昏欲睡的景裕,道:“陛下,洗个手?” 他声音很轻,如果景裕真睡着了的话,那就只要把这人扔去床上,等下再灌醒酒汤就行了。 沐九如亲手烧的大餐,哪怕已经凉了,蔺南星都不太舍得分给别人吃。 可惜景裕最近的睡眠很差,一听见声音就瞬间睁开了不太清明的眼睛。 他“嗯”了一声,胡乱地把手往水盆里放。 醉鬼的手脚不灵便,一只手虽是成功地浸入了暖暖的水里,还有一只手却落了空,砸到了木盆上。 蔺南星连忙轻轻握起景裕的手腕,把那只手也赶回它此刻该待的地方。 景裕的两只手都泡进水里了,很舒服,他便又开始假寐了。 蔺南星皱了皱眉,道:“陛下,你搓一搓手。” 景裕不可置信地睁开眼,道:“你帮我洗!” 蔺南星还贴身伺候着景裕时,这人可没这些富贵毛病,看来当了几年皇帝,穷奢极欲以后,景裕是真被养娇惯了。 但不管景裕现在是什么习惯,蔺南星不想上赶着做奴婢,也不想握着其他郎君的手,做些暧昧的事情。 他抿了抿唇,温声道:“臣的儿子如今七岁,都不需要臣帮他搓手了。” 景裕咬牙切齿:“狗奴婢。”但嘴里不干不净的,一双手倒是动了起来,在水里醉虾跳舞一样摩擦几下,就撩了起来。 沾在皮肤上的水落得到处是,他得意地向蔺南星抬了抬手,道:“嗯。” 蔺南星对这没规没矩的行为毫不在意,蔺韶光也这样子过,多半不是觉得玩水高兴,就是在炫耀自己手洗的干净。 虽然四岁以后的蔺韶光也没这么幼稚过了。 蔺南星目不斜视地从旁边拿了块布头出来,这回倒是没再让景裕自己擦手了,他隔着布头把醉鬼的手仔细擦了擦,又打开伤药替景裕涂手上的淤青。 景裕被伺候了,就又舒坦了,倨傲地眯起眼睛,道:“那块布头是你的?好粗糙。” 蔺南星飞快地给景裕糊上药,便带着物什站了起来。 “是擦桌子的布,白日臣刚用草木灰洗过,干净的。” 他和沐九如一人就一块专用的布,定然是不能给景裕用的,蔺南星理直气壮地答完景裕的问题,便带着手里的杂物又去了外间。 屋外再次传来一些琐碎而温馨的声音,也夹杂着两个郎君轻柔音色的窃窃私语。 景裕独自坐在里间的板凳上,脸上的表情如遭雷劈。 他只觉得自己的手上都好像沾满了油腥味,成为皇帝之后,他还从未受过如此的屈辱和怠慢! 啊啊啊!这该死的奴婢。 醉酒景裕在心中无能狂怒。 第257章 风月 蔺南星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种事…… 没一会儿, 蔺南星和沐九如就都忙完了灶屋里的事儿,相携着进了柴房。 蔺南星搬了把矮矮的凳子放到桌边,直接坐了上去。小板凳和桌子不太配套, 略矮了些,还好他个子高,除了长腿蜷着有些可怜之外, 倒不至于够不着桌面。 沐九如也紧跟着落了座, 重新分了碗筷,对景裕道:“解酒汤还要过会儿才好, 圣上先吃些不油腻的食物垫垫肚子。” 景裕捏起空碗里的汤勺,颇为嫌弃, 但还是不想扫了蔺南星生辰的兴致, 宽宏大量道:“嗯,那开饭吧。” 蔺南星和沐九如也拿起碗筷,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晚饭。 景裕拿着汤勺, 看了一圈桌上的饭菜, 觉得四喜丸子品相最好,便晃着手把勺子磕进菜盘里。可惜他的手和眼睛都不听使唤,丸子重影层层,手也指东往西, 勺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沐九如连忙拿起自己的汤勺,给景裕打了些琥珀萝卜进碗里,道:“四喜丸子不易克化,臣妾还煮得咸了些,陛下吃这个吧。” 景裕嫌弃地看了眼沐九如的勺子,也很嫌弃这滩不成型的萝卜,还很气恼沐九如居然敢管他想吃什么。 他郁郁地盯着自己的碗看了半天, 还是收回勺子,慢吞吞扒着碗边,吃了一口烂糊糊的萝卜泥。 淡淡的咸味在嘴里化开,除此之外便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了,连香味都不太足,还没有蔺南星的厨艺一半好。 景裕顿时确认了,估计不止四喜丸子,这桌菜应当全是沐九如做的。 他有些奇怪,道:“你还会下厨?” 沐九如一个半瞎的世家子弟,有蔺南星这么个任劳任怨、厨艺精湛的奴婢在,居然还亲自下厨。哪怕这人已是蔺南星的夫郎,可那些官宦之女嫁为人妇后,也基本没有去亲手做羹汤的。 景裕嚼着不好吃的萝卜,嘴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沐九如对景裕的疑问很是理解,毕竟就算是四年前刚和蔺南星大婚时的他,也绝对想不到如今的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好手艺。 他浅笑着,假谦虚道:“嗯,臣妾技艺不精,陛下将就着垫肚子吧,回了太极殿陛下就能吃到御膳房的珍馐了。” 景裕用犬齿磕了磕瓷勺,道:“哼。” 回头他也要让秦屹知学了庖厨,日日烧上一整桌给自己吃。 不就是些没型没色的破菜,有什么了不起的! 景裕不屑地又大啖一口萝卜泥。 蔺南星那头则是端起了自己的那碗长寿面,放置了这么长的时间以后,面条已经彻底变成一坨面糊糊,表面也有些风干了。 蔺南星勺了点尚且温热的菜汤进去,试着用筷子搅和搅和,拌了一拌,还好沐九如擀的面条比较粗圆,润了水以后还是散了开来,根根分明。 虽说品相看着比原来又要差上许多,但蔺南星是不会嫌弃的,只不过想起晚饭被打断前两人在做的事情,蔺南星就有些犹豫了。 他大手捧着面碗,道:“祜之,这面你还吃吗?” 沐九如立马把碗凑过去,笑道:“嗯,给我分点相公的福气。” 蔺南星露齿一笑,立即捞了些过去,沐九如的碗里多了几根白胖胖的面条,蔺南星的碗又空了些许。 蔺南星看了眼景裕,筷子裹着面提了提,又浸回了汤水里,沐九如察言观色道:“给陛下也分点?他得吃些面食下去,这个好消化,还能让陛下也沾沾咱们寿星的喜气。” 景裕看着那碗猪食般的面团直接气得炸了毛。 一个奴婢吃剩下的东西,能有什么喜气! 景裕道:“朕不吃这脏东西,全是你们的口水!” 蔺南星乐得吃独食,他还不舍得把沐九如做的面条分给别人呢,他虚情假意地问道:“陛下真不吃?” 景裕更是气了,一碗破面条,蔺南星还护食上了! 他恨声道:“给朕一些!” 蔺南星:“……” 天威难测,伴君如虎。 蔺南星只好不情不愿地分出几根面条,放进景裕的碗里。 景裕见他扣扣搜搜的模样,立马吸溜一口,塞了根面进嘴里,嚼嚼,哼道:“难吃。” 蔺南星这下也来了几分心气,道:“那陛下把面还给臣,臣爱吃夫郎的手艺。” 景裕被酸倒了牙,爆发出一个醉鬼最强的速度和精准度,把面全吸进了嘴里,嚼嚼,嚼嚼,再次哼道:“难吃难吃难吃。” 蔺南星:“……” 沐九如:“噗。” 景裕:“……” 景裕羞愤暴怒,居然还敢嘲笑他!这两个乱臣贼子,反了天了! 一顿晚餐气氛诡异,又闹闹哄哄,不过并没有持续太久。 景裕不能吃太多东西,不然过度刺激脾胃,反倒会引起呕吐。 沐九如本就饭量不大,蔺南星便津津有味,一盘接一盘地把桌上的菜肴都清空了。 景裕冷脸评价:“狗奴婢。” 蔺南星撇他一眼,对景裕的谩骂无动于衷。 反正他就是乐意做沐九如的狗奴婢! 蔺南星晃动无形的尾巴,继续腮帮鼓鼓地清扫夫郎做的珍馐美食。 酒足饭饱后,景裕喝上了沐九如煮的解酒汤,味道一如既往平平无奇,但好歹甜滋滋的,很是清脾润肺,喝得人通体舒畅。 只是景裕醒了半天酒,解酒汤也喝下肚了,人却依然浑身无力,没办法走回宫去,只好在清凉宫里借宿了下来。 沐九如和蔺南星两人忙忙碌碌地收拾碗筷,又捧着一些衣服被褥收进匣子里,一会儿又端着水盆进进出出,擦洗沐浴去了。 蔺南星有些嫌弃景裕一身酒气,但还是给景裕脱了外衣,放到了他和沐九如的床上,又给景裕打了水,用那块桌布擦了手脸。 景裕一直半梦半醒着,有时候一睁眼,能看到门扉大开的外间站着背影一双;有时候睁开眼,看到的是蔺南星夫夫俩说着小话,坐在两个板凳上,四只脚窝在一个脚盆里泡脚。 后来再睁开眼时,透过冷宫柴房的小窗户,景裕看到窗外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星星点点逐渐暗淡,蔺南星和沐九如的低低的话语声从外头响进了屋里。 最后柴房只剩下了一盏明烛,沐九如走到床边,轻轻地道:“陛下,还醒着么?” 景裕懒懒地睁了睁眼:“嗯。” 沐九如得了回应,又给软趴趴的醉鬼请了脉,还让蔺南星给景裕喂了口水喝。 这下三人都已收拾得还算清爽了,蔺南星便吹了灯,和沐九如一同躺在新打的地铺上,相偎而睡了。 晚风带来些许黏腻的凉意,窗外星光沉沉,云淡月疏,三人的呼吸声在屋内缓缓起伏。 许久后,景裕轻轻地道:“蔺南星。” 床下的蔺南星瞬间睁开凤眸,轻轻捂住沐九如的耳朵,道:“臣在。” 景裕的眼睛在黑夜里如铜铃般明亮,直勾勾地盯着床下睡得亲亲热热的两人,道:“你上来陪朕睡。” 蔺南星:“?!!!” 蔺南星这下睡意全无,直接发出了震天鼾声。 装睡也不走心点,景裕骂道:“狗奴婢,你别装,朕知道你睡得浅。” 蔺南星只好消了声,道:“臣有夫郎,臣不便和陛下靠的太近。” 景裕皱着眉头,看了床下的蔺南星片刻,认认真真道:“朕现在醉了。朕是景三郎,不是陛下。” 蔺南星:“……?” 到底谁在装啊? 就是假装成景三郎也不行啊! 蔺南星从前确实和景裕在纯昭宫时抵足而眠过,可那时的景三郎瘦瘦小小的一个,才八.九岁大,现在的景裕都十八.九了!还把另一个最宠信的奴婢睡了! 景裕就是要杀他的头,蔺南星也不敢再和这人盖一床被子。 他只好继续装死,期待一个醉鬼很快就会忘记这茬。 景裕也确实不太清醒,又像是精神不济,浅浅的鼾声从他嘴里传了出来,没一会又断了,他睁开眼道:“蔺南星,秦屹知给我取的字,为昭则。” 蔺南星有预感他今晚大抵是睡不成了,他轻轻应了声:“嗯。” 景裕对他的敷衍很不满意:“你是成哑巴了吗?” 蔺南星道:“臣在倾听。” 景裕沉默了会,似乎被糊弄过去了,道:“哦……蔺南星……” 他半睁着眼睛看向窗外,慢吞吞地道:“景致宴也许也是个很好的皇兄吧……我幼时好像也曾和他在一起玩过,他应当是没苛待过我的……” “但他是太子,他太忙了,忙着忙着就把我忘记了。” 如景致宴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确实不会刻意给弟弟难堪。 只不过景致宴执政勤勉,每日过得甚至比安帝还忙碌,像景裕这样连皇室家宴都不会被叫去参加的皇子,他不主动向景致宴求助,景致宴也没空去关心景裕过得如何。 而且景裕无钱无势,也没办法疏通宫人的关系面见到身为太子的兄长,后来日久天长,景裕就不再想起景致宴了,最后连兄长相关的记忆也变得模糊。 他只记得这个兄长,也算是个很好的人。 只是不太像是“兄长”罢了。 景裕缓缓翻了个身,新打的小床没了扰人的吱嘎声,哪怕景裕的动静很大,木板也只是轻轻咿呀了一下。 景裕躺的不太舒服,侧过身子,把自己蜷起来了些,面向蔺南星,道:“蔺南星……其实你这样挺好的……”他的语气难得平和,“朕真羡慕你,有妻有子,他们都对你好,都是你的家人。” 蔺南星的心头软了一下,他从没想过景裕会对他说这些,哪怕只是醉酒之言,蔺南星也软和了语气,道:“陛下以后会有皇后的。” 景裕抿了抿嘴唇,好半会,又道:“朕今天幸了秦屹知,朕是大人了。” 蔺南星:“……” 他不是很想听这些东西。 景裕道:“蔺南星,你在听吗?” 蔺南星只好应道:“臣在……” “嗯。”景裕得了回应,安心了点,继续道:“但没人教过朕怎么做这些,先生也不愿教朕,我弄得很糟糕。” 蔺南星:“……” 听起来该委屈的人,当是秦屹知才对。 但景裕的语气也确实有点低落,推己及人,若是他和沐九如的第一次非常糟糕的话,想必他也会耿耿于怀许久。 蔺南星艰难地安慰道:“这都是……熟能生巧。” 景裕眼睛亮了亮,道:“是吗?”然后又更加低落了,“可是其他人开蒙,都是有长辈指导的。” 蔺南星:“……” 那和他说这些也没用啊! 他又不是景裕的长辈,还是个阉人,景裕和他探讨这些屋里面的事,合适吗?! 景裕见蔺南星又不吱声了,烦躁道:“蔺南星,你说话,为什么没人愿意教我?” 蔺南星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种事和夫郎关起门来说说也就罢了,和别人说总有种淫.秽的感觉。 而且肯定有人教过景裕的啊……! 宫内十六岁就要安排开蒙了,哪怕没人侍寝,也定然是有人去给景裕看册子的。 蔺南星把沐九如的耳朵捂得更紧,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道:“若是……两心相许,便不必在意那些,即便做的不好,只要与心上人共同研习……” 他想到沐九如一同经历的过往,被沐九如纵容喜爱的每一个日夜,语调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就是风月。” “风月……”景裕琢磨着这两个字。 世人所说的人间美景、花朝月夕可称为风月;男欢女爱、月下花前也可称风月;而烟花之地、风月场所亦是风月;还有孤云野鹤,月明清风也是风月。 世人总愿意把喜爱的事物,冠以“风月”二字。 以至于无需多言,仅仅只是这么两个字,便已让人闻之旖旎,又好似遥不可及。 “是吗……风月?”他又翻了身,看向天上暗淡的月,感受皇城潮热的风。 他想:秦屹知确实像是一抹明亮的月,有时又像是一团漆黑的云,这是风月吗? 他愣愣望了好一会,眼皮子又磕了下来,蔺南星还以为景裕已经睡过去了的时候,突然又听床上的人道:“那如何才算是两心相许呢?又如何才能得到真心人?” 第258章 夜谈 卿可知,何谓伴伴? 景裕喝了酒以后的问题实在是多。 蔺南星有些崩溃, 恨不得从沐九如身上摸出蒙汗药来把景裕药倒。 他是真不擅长和人谈论这些,光是前面那两句,都已让他的脸烫到要冒烟了。 他不太想答, 景裕却不依不饶催促了好几声,蔺南星这才磕磕巴巴道:“也许是……以心换心?” 虽然他觉得应该是运气占比大点吧…… 毕竟从没有哪个奴婢能像他这样,得到主子的垂爱, 还让主子对自己倾心相许。 这绝不是有副好皮相, 或是有什么本领能够换来的。 真心必然要有,但蔺南星更感谢命运与沐九如的眷顾。 景裕又喃喃了几句, 突然道:“我待你还不够好吗?” 蔺南星:“???” 蔺南星一噎,之前不是在说风月么, 怎么扯到他这儿了? 他抬头看着景裕, 只见景裕的目光前所未有得清明,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他。 “你是知道我待你好的。”景裕道。 蔺南星的嘴唇动了一动,想要否认, 又咽了回去。 景裕慢慢地道:“你是知道的……这两年里朕力排众议, 支援北军,白巡的仗打得同狗屎一般,多少朝臣让朕去向北鞑议和,朕都顶回去了……” 他的脑袋靠在软枕上, 手也垫在枕头下,语气平淡,指尖却抓紧了枕面,道:“蔺南星,只因朕相信你的筹谋,也相信你能把仗打得漂亮,朕不断为你们筹集军饷, 今日抄这人的家,明日向吴王施压,把全国各地的士族都得罪了个彻底……”他语速越来越快,又忽然变得凄楚,“连娘亲入享太庙的机会……朕也同首辅对赌了进去……” 蔺南星静静地听着,躺在高处的少年天子满腔控诉,发出的声音里都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呜咽。 而那对总是带着怀疑、阴沉的双眼里,也浸了水光,红彤彤的。 景裕说的这些,蔺南星确实都知道。 景裕在登基之前寂寂无名,也无任何实权,这就意味着他没有一套亲信的朝臣班底。 这样一艘孤船在朝廷的惊涛骇浪里,必然处境十分艰难。 景裕不喜受人控制,便把扶持他也能掣肘他的两条大船——蔺广和秦世贞都击沉了,他的底子便更薄,与大臣们周旋的难度就更大。 这才导致堂堂天子,为了持续地支援北伐,连唯一亲人的后事也要对赌进家国大局里。 蔺南星明明知道这些。 可正因为他知道景裕看重他,依赖他,景裕心中的天平倒向他,他才更是必须得抓住机会,利用景裕对他的信重,来达成他和沐九如向死而生的翻盘。 景裕为他做的所有一切,现如今已成了他用来要挟景裕的筹码。 景裕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深宫内,像是玉石一般,发出冷质的音调:“这两年里……我是真的害怕,怕你辜负朕的信赖,把大虞打垮了,让朕一无所有。午夜梦回时,我都能听见母妃骂我无用,安帝向我索命……” “可越是害怕,我就越是只能让自己信你……我连给岑家翻案的卷宗都备好了……”他发出一声隐忍的低泣,“蔺南星,我……待你不薄……” 他此前因执意北伐之事,龙椅坐得不太稳当,因此也没把握真能给岑家翻案。 这事儿他便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做着,刻意瞒了秦屹知,不让蔺南星有机会知道。 他想:只要蔺南星这次能打赢,那么给岑家翻案一事也就没了难度,蔺南星的封赏便能再锦上添花。 到时蔺南星一定会很高兴,也很感激他。 可他在京城的左支右绌、鼎力相助,最后换来的却是奴婢欺上瞒下的背叛。 蔺南星眸光微动,又垂下了眼帘,喃喃道:“陛下……” 景裕听着这声呼唤,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滴泪珠挂在他的眼角,随着带笑的话语慢慢滚落:“蔺南星,你可知道,朕在还不知他是谁的时候,是真为你得了这么个贤内助而欢欣过。” “朕还给他擢为了二品夫人……自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妻诰命高于夫的先例……朕连你官拜二品也提前铺了路……” 他的音调颤不成声:“你都是……都是知道的。” 这也是为什么,蔺南星越是掣肘他,他就越是痛恨,越是痛苦……他所有屈尊纡贵的示好,都成了蔺南星算计他的软肋。 蔺南星沉沉出了口气,道:“……臣知道。” 景裕的心里钝痛一片,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可他又希望蔺南星能哄骗自己,别让自己的付出被践踏得这么狼狈。 他在床上把自己高高瘦瘦的身躯蜷得极小,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口整个护住,让里面不再痛彻心扉,酸楚入骨。 他用力揪着被蔺南星拽痛过,又抹过伤药的手腕,咽下满嘴不知从何而来的酸苦,道:“……朕待你们如何不好,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 蔺南星看着高位上的少年郎泣不成声,却久久无言。 他不知该如何劝慰景裕,又还能和景裕说什么。 是说他的苦衷,说他和沐九如也只是想活着,说他并非刻意欺君,并非有意背叛…… 可这些他即便不说,景裕也都能够想到。 若是景裕自己想明白了,他其实什么都不必去说,若景裕不想明白,那么他就是说上一万句,景裕也听不进去。 他们的关系,早在离开纯昭宫之后,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景裕望着月光下蔺南星沉静的面庞,道:“蔺南星,你告诉朕,为什么朕要被你们背叛?” 蔺南星依然默不作声,景裕今日虽难得地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可蔺南星的背后还有沐九如要守护,他却永远不可能对景裕真正地吐露心声。 但凡开口,他说出的只会是诡辩,只会是欺瞒。 因为背主,本就是他作为一个奴婢最大的原罪。 景裕狠狠抹了几下脸侧的泪水,把自己的眼睛擦的生疼,他扯起个带着眼泪的乖僻笑容,道:“哈,蔺南星……你已经连话也不屑和朕说了吗?” 蔺南星沉沉地出了口气,心里堵得慌,开罪哄骗的话他说起来可以眼睛也不眨,可他现在却突然不想对景裕那样做…… 他的心口却突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是沐九如的手,在薄被下拍抚着他的心窝,带来暖暖的,安逸的,充满力量与支援的温情。 他的祜之还没睡着,且在安抚他,襄助他。 蔺南星满心的疑虑与烦闷在夫郎的抚慰下缓缓消失,他暗中牵住沐九如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又摩挲了一下,抬起眼来,道:“景裕,我不想做奴婢了,我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景裕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大声道:“朕已经答应放你离宫,让你从贱籍成为贵人!你还想怎么样!”他像是在恐惧着什么一般,不断拔高自己的音量,“难道你要爬到朕的头上,用脚踩着朕,才算不是个奴婢了吗!啊?!” 床榻被景裕晃得吱嘎作响,蔺南星皱着眉头,轻轻将沐九如挪远一些,也坐起身来,直视着景裕,道:“我从来没有不臣之心。”他就这么静静望着景裕,道,“陛下,你心里明白的。” 景裕忽然之间也像前面的蔺南星一样,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明白,蔺南星从未想过要害过他。 蔺南星做他的内侍、掌印御马监、提督京营的这些年来,一直勤勤恳恳,效死输忠。 即便他因沐九如而有所欺瞒,也不曾做出弑君叛国的事情。 可景裕就算对这些心知肚明,依然忍不住地会害怕,怀疑。 他害怕蔺南星终有一日,会因为沐九如而厌恶他,伤害他,遗弃他。 景裕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从未讨过任何人的喜欢。 他除了威胁与压迫,又能拿什么去同沐九如竞争,留下他的奴婢? 景裕的呼吸沉闷而急促,蔺南星在被褥下与他的心上人两手相执,两心相知。 本以为永远也不会向景裕说出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就从他的唇齿间满溢了出来。 蔺南星道:“我从没爬到过你的头上,也从未用脚踩着你过,是我不想被你用再脚踩着,再被你私刑打骂而已。” 景裕的嘴唇不住颤抖,一汪泪水汹涌而出。 他不想打蔺南星的,他从来没想过伤害蔺南星。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做了很多次,哪怕他事后会觉得愧疚,会去补偿,他怒上心头时依然不会留手。 只因他知道蔺南星会原谅他的,只要蔺南星还是他的奴婢,蔺南星就永远都不会与他离心。 可蔺南星,已经不想做奴婢了。 不论蔺南星是成为将军、庶民,亦或是一具尸体,都不再会是他的奴婢。 蔺南星一刻不曾放开沐九如柔软的指掌,他的手心早已浸满了汗水,可沐九如依然黏黏糊糊地贴着他,甚至还轻轻地捏着他的手背,让他获取到源源不断的勇气。 二十年为奴为婢的时光,在蔺南星的身上打下了洗不去的记号,可他也想过许多,恨过许多,期盼过许多。 他不再回避那些卑微的过往,一字一句向他名义上的主家缓缓道来。 “景裕,我不喜欢被那么对待,我不想随意地被主子拿来撒气,不想终极一生都只是在贵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一条贱命,不想所有的功劳苦劳,只因我是个奴婢便理被所应当地剥夺……” 他沉沉吸了口气,道:“没有人会喜欢被那么对待,但作为奴婢没有挑拣主子的权利,我们的命只值……那么几两银子,我们像货物一样卖身给主家,卖身给天家,便再也没了做人的权利,只能承受这些屈辱,一直到死。” “没人会为我们打抱不平,也没人会想要去体恤、理解我们即便只是个奴婢,被侮辱打骂了也会感到委屈,感到痛苦,也会有不想做奴婢的时候。” 景裕的心里空了很大一块,他想,他是知道的,奴婢当然也会痛,也会死。 可若不是蔺南星说了,他好像又不知道这些。 每日都有无数的奴婢受罚受死,每年也有无数的新奴婢入宫效命。 在景裕看来,奴婢的痛似乎总是很快就能好转,奴婢的委屈用赏赐就能消弭,而奴婢的死……就像夏日的晚风一样,吹过心头,就散了。 除了蔺南星和秦屹知,他不会在意任何一个奴婢的性命和喜怒。 床榻上下的君臣两两相望,景裕双手撑着膝头,坐姿有些萧索,很久很久,下巴处才落下一颗泪滴。 蔺南星轻轻松开沐九如的手,最后勾连了一下心上人的手背,便缓缓地站起身来。 八尺有余的身高撑天拄地,威武不凡,他俯下身子,单膝跪地,在景裕的跟前执武将之礼,道:“我不想再做一个奴婢,我想对你行单膝跪礼,对你以臣自称,以元元黎民之身为君效力……” 蔺南星很少直视贵人的容颜,可那对凤眸不偏不倚地抬起时,内里的星子却炳若月星:“陛下,臣愿替陛下戍守边关,开疆拓土,成为陛下的干城之将,与陛下共襄盛世。” 他垂眸,姿态恭顺,腰背笔挺,道:“请陛下成全。” 蔺南星早在睡前已拆了发髻,褪去外衣,此刻他身穿寝衣,披头散发,即便仪态肃正,执礼标准,也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是御前失仪。 景裕看着臣服在他面前的蔺南星,心里却生不出半点被怠慢的不满。 月光撒在蔺南星的身上,将这人俊逸的五官、宽阔的背脊、蜷曲的脚趾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蔺南星即便跪着,也是那么得高大、威武、帅气。 就好像当初在纯昭宫里,他第一次与蔺南星相见时,一模一样。 那时的蔺南星看向他时,眼里总有一团不屈的光,让他时常觉得,蔺南星是个普普通通的奴婢,也是个心怀热望、无所不能的成人。 景裕视线低垂,声音很轻,带些颤抖,道:“你要是……去了边关,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朕怎么办,谁还能陪着朕?” 沐九如有这样的身份在,哪怕景裕不追究,也封了太后、蔺多福的口,却也难保蔺南星一家能万无一失。 若要蔺南星真的高枕无忧,只能放他去远离京畿的地方。 蔺南星的心头沉沉跳动着,他见景裕的口风有所松动,道:“秦公公为陛下师长,也与陛下亲近,他……” 他想起秦屹知成为宫人,也是被景裕抄家强迫,是万万成不了景裕的那个“真心人”的,又生硬地改口道:“陛下将来还会有皇后。” 景裕道:“朕想有个家,蔺南星,朕想有个和你一样的家。” 蔺南星道:“等陛下有了皇后,得了皇子之后,就能娱妻弄子,和臣一样,有个三平两满的家。” 景裕抬眼看着这间破旧的柴房,又转过脑袋,看向窗外暗无天日的黑夜,道:“这宫里没有小家的,我只有大虞这一个家。”他轻笑一声,“朕和宫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景裕回过头,站起身,用手心抬起蔺南星的手臂,郑重道:“你起来吧。你是该离开这里,这京城万民趋之若鹜,可我看却也没什么好的,倒是江南山温水软,北疆水草丰茂……我大虞的江山广袤到连朕这君主都难以想象。” 他扶着蔺南星站直身体,视线从低垂到微微上扬:“朕……不拘着你了,你带着你的夫郎去行医济世,去为大虞开疆拓土,朕没给卿准备生辰贺礼,那就应了你……”他轻轻勾起嘴角,笑容有些苦涩,也很真诚,“离开宫闱,做个将军。” 蔺南星喉结微微滚了滚,重重跪下,拱手道:“谢陛下隆恩!” 景裕又一次把他扶起:“起吧,起吧……”他红着眼眶,看着高高大大的郎君,道,“伴伴。” 蔺南星似乎从未听景裕用这么澄净的语气,叫过他“伴伴”,他心绪微微一动,应道:“嗯。” 景裕凝望他,眼里带着浓浓的不舍,道:“卿,卿可知,何谓伴伴。” 蔺南星正欲回答,景裕便继续道:“伴驾天子,犹如天子的半身,便是伴伴。伴伴若是年纪大了,便叫做天子的大伴,老了就成了老伴*……” “蔺卿满打满算只伴了朕两年,甚至都不是日日夜夜伴着朕……可朕依然当卿是朕的伴伴……”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些言语艰难,可还是哽着酸涩的喉口,继续道,“朕当你,是朕的……长辈。” 蔺南星眼中眸光摇曳,道:“陛下,臣……臣……”他心里的话不比景裕容易说出口多少,“也……” 景裕等了一会儿,却见蔺南星不说话了,他无奈地叹息,道:“伴伴,朕今日醉了,有些话过了今日,不会记得。”他强调,“我醉了。” 蔺南星的心头泛上酸楚,他酝酿了片刻,视线垂落在不知何方,道:“我在纯昭宫时,也是把你当成……”他握了握拳,“当成弟弟来照拂。” 景裕眨了眨眼,突然咧嘴一笑,牙齿都整齐地露了出来:“弟弟么……” 他笑的眼泪花不停地淌过脸颊,落进嘴里,很涩,很酸,也有点淡淡的甜。 “是弟弟么……?是了,若我有个寻常的兄长,许是就像你这样的……会为我遮风挡雨,为我梳发更衣,也会教导我,训斥我……”他紧紧握住蔺南星手臂,脑袋前倾看着地面,又像是要靠上大伴的肩膀,“可我不懂,朕不懂这些,没人教过我,我不懂……” 蔺南星轻轻拍了两下景裕的肩,撩起景裕的袖口,替这人把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擦了,道:“陛下无需明白这些……” 景裕感受着蔺南星温柔的动作,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那处生了个填不满的窟窿一样。 他也想懂很多很多,想知道什么是寻常兄弟,什么是父子亲情,怎么与人两心相知,又要如何寻到真心人,成为真心人。 可他的世界里,从来连这个选项都没有。 好一会后,景裕才止了泪水,他吸了吸鼻子,难得有些腼腆,道:“伴伴,以后,你走了以后,得常常来看朕,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兄长了。” 蔺南星方才头脑一热,与景裕说了不少心里话,现在却又有些迟疑了,不敢应下景裕的条件,生怕将来要落下口舌。 他犹豫了一瞬后,还是选择相信此刻的景裕,道:“……好。” 景裕笑了起来,有些稚气地翘起嘴角,又点了点躺在地铺上的沐九如:“到时候带上他,还有你的儿子一起来看朕。” 他认真道:“朕希望你好好的。”他伸手按了按蔺南星的肩头,“你这样很好,朕很羡慕。” 蔺南星的肩头承载了一点重量,一点情谊,他眼中星子明灭,看向他的君主,道:“好。” 之后君臣两人又聊了很多,甚至还改换了阵地,一同对坐塌上,聊起曾经,聊起时局。 蔺南星做奴婢时不显山不露水,如今脱离了过往的身份,言辞变得针砭时弊,锐气非常。 纯昭宫里共卧一床破旧被褥,朝不保夕的小奴婢与小皇子,如今已都人高马大,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便是时局震荡。 他们彻底离开了那个纯昭宫,也有什么,永远留在了他们心底的纯昭宫。 聊到半夜,后宫终于亮起了火光烛天,也响起了许多奴婢寻人的动静,景裕却还不想离开这里,把人都打发了回去,又和蔺南星继续对谈。 一直到夜色深沉,天将破晓的时候,景裕终于精神不济,再也聊不动了,脸上挂着湿漉漉的浅笑,倒头睡了过去。 蔺南星安置好景裕,给一国天子盖上被褥,也躺回了他的地铺里。 被子刚一盖上,沐九如的手便无声地缠了上来,黑暗中的绝色郎君眼里含着柔柔的笑意,带着蔺南星的脑袋靠上他芬芳温暖的胸膛,手掌一下一下地拍哄着小郎君的后背,轻柔地哄着心上人入睡。 蔺南星顺从地拱进沐九如的心口,十分眷爱地把人抱进怀里。 景裕说他现在的生活很好,蔺南星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如今什么都好。 是沐九如给了他,很好很好的一切。 【全文完结】 第259章 阳光 他们是站在阳光下的人。 七月流火, 已至立秋。 京城天清气爽,晴空一碧如洗,早晨的阳光洒落在金銮殿外, 将四十九级汉白玉阶照得晶莹透亮。 阶下两旁林立着数以千计披甲执锐的御林军,阶上的广场分庭矗立着数百名四品以下的文武官员。 蔺南星站在石阶之下,头戴武弁平巾帻, 发髻利落地高束于顶, 绯丝大袖整肃齐楚,以腾蛇起梁带收束于蜂腰之上。 垂坠在腰间挂的鱼符已经换新, 在金鱼袋中摇摇晃晃,与一旁佩戴的禁步遥相和鸣, 而一双宽大的脚掌上穿的是贵人才可戴的银边朱袜、盘金赤舄。 昂藏八尺的身躯将武官衣装衬得极为利落, 也让衣冠济济的郎君看起来贵不可言,锐不可挡。 金銮殿内隐约响起通传之声。 宦官们或是沉缓,或是尖细的音色从殿内一路诵至阶下。 “宣蔺南星入殿——!” 蔺南星抬头望向高处, 略略整理了下并不散乱的衣装, 便双手执笏,沿着一侧台阶款步上行。 这是条通往金銮殿的必经之路,他在身为宦官的十年里,早在这条路上走过成千上百个来回。 即便阉宦并无参朝的资格, 却也多的是鞍前马后,端茶送水的活计需要他们入殿操持。 台阶短短四十九级,蔺南星身高腿长,一步便能跨个四五级,然而腰间的玉佩组叮当作响,时刻提醒着他礼仪与步态。 他便放慢了步伐,也端起最好的仪态, 矩步方行,慢慢品味这一步一响,一步一升的道途。 上完台阶之后,视野便豁然开阔,天光晃晃,群臣济济,皆拜服王庭,恭聆圣训。 蔺南星走的是武将旁的道路,一众绯衣平巾的将领与蔺南星的穿着大同小异,却无人有蔺南星一样的气度与风姿。 曾为阉宦的过往,似乎在他身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他生来便是个谢庭兰玉的将门之后那般。 不见局促,不见失仪。 叶回、白锦、魏浩芸、孙连虎等人因官品不同,分散于殿外的队伍之中。 白锦倒是刚好站在最靠外侧的那排,身上穿的也是飒爽的武将绯服,衣袍上贴着五品官员的熊罴补子,虎虎生风。 她双手执笏,在蔺南星路过时,借着袖摆的遮掩朝人挑眉一笑,眼里满是纯粹的欣喜,蔺南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微微侧首,也勾起了嘴角,回以轻快的笑容。 人生大喜,不过就是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蔺南星走上这条路,穿过的险阻不亚于寒窗十载,尝胆卧薪,此刻他自然是春风得意,乐于与每个亲朋共庆快事。 穿过殿外的广场,还要迈上九阶,才能进入金銮殿内。 蔺南星距步向上,步伐健如流星,又有世家子弟的端方,隐约还能瞧出点沐九如的影子,将雅致与飒沓两种截然迥异的气质结合得十分融洽。 金銮殿外,门扉大敞,近百重臣立于殿内,气氛倒是比广场上要松弛些许,老臣们各个捏着笏板,在或明或暗得向外张望。 天子高坐明堂,神色柔缓,不怒而威,一对曜眸却是一错不错地望着殿外之人。 蔺南星止步门前,再整衣冠,宽大修长的指节拂过领口,掠过“砰砰”跳动的胸襟,又擦过腰带,抚过武弁专属的腾蛇纹样,最后整理了下他此前从未戴过的玉佩组。 丁零当啷的声响与他此刻的心跳声无异,即便与景裕的那场夜谈过去已足有一个多月,万事尘埃落定,可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候,依旧难免会心神激荡,胸膛鼓胀。 这感受确实有些像是成亲之时,他站在沐九如的屋外那般。 分明已做完了所有的婚前准备,只差临门一脚便可迎回他的郎君,却依然会在无上的荣耀和欣喜中手足无措,心跳欲出。 不过迎亲之时,他还未和沐九如两心相悦,因此比起兴奋,还是忐忑和不安更多一些。 此刻又不一样了。 蔺南星看着雕梁画栋的朝堂,只觉得—— 这是他应得的。 他抬起足底,跨过金銮殿宽大的门阆,木质舄底与殿内的金砖相触,发出戛玉鸣金的一声。 “哒。” 似鱼跃龙门,蝉蜕蛇解。 蔺南星在这一刻,彻底褪去为奴为婢的过往,成为了因不世之功,而离开内廷,走上朝堂的第一人。 他踏上分隔文武官员的甬道,一路走到殿堂前方,天子跟前,接受拜将与封赏。 擢升的旨意足有千字,写得文采飞扬,秦屹知缓缓念完,嗓音已有些干涩,紧接着便是天子赞言,赐服加官。 二品武官的盛装由几名宫人端上殿堂,这等粗活本只须五品以上内侍来做即可,但蔺南星一看,端着小案的竟也全是些熟悉的面孔。 逢力身着蟒袍走在最前,头戴三山帽,嘴上不便说话,就只是背对天子,向老上司挤眉弄眼。 逢会走在稍后,一样是华冠丽服。 在司礼监浸淫数年,让他积威越发深重,哪怕做着伺候人的事,也不显卑微,此刻他一张素淡的脸上挂着温润的浅笑,向着他的老上峰点头致意。 之后便是逢雪、多金等人,各个也都是眉飞色舞,喜笑盈腮。 蔺南星的心头不由晃荡,难得宽和了颜色,也回了几人一个神采飞扬的笑容。 着衣之礼则是由秦屹知为天子代劳。 御前中贵秦公公走下高台,将云展搢于腰间,展开一件又一件工艺繁复、天机云锦的礼服,为蔺南星层层穿上。 蔺南星低头,隐约能看到三山帽下,秦屹知眼底青黑,面色苍白,一边耳垂上落了个耳铛,但伤口似乎收的不好,让他的耳垂红肿得惊人。 秦屹知将最后一件七章縲裳套上蔺南星的肩头,温声道:“恭喜蔺将军。” 蔺南星道:“多谢秦公公。” 曾经风光无限的金科状元,如今成了阉宦,曾经的卑如蝼蚁的宦官,却成了战功赫赫的将军。 一对一答间,恍若隔世。 景裕最后亲自从高堂走下,为蔺南星佩戴鷩冕。 加官进爵向来无需天子本人操持,然而景裕有心给蔺南星抬脸,也无人会去扫兴地阻拦。 天子举起八旒冠冕,蔺南星立即单膝跪地,奉上项顶。 景裕郑重地在蔺南星头顶扣下冠带,拨起冕旒,又塞上珫耳。 蔺南星为景裕打点过无数次的衣着和冠冕,却是头一回体会到景裕屈尊纡贵的伺候。 少年天子的动作不算细致温柔,毕竟景裕本身也不是那样的性子,一个对自己都没有几分耐心的人,也很难对他人有多少好脸色。 但景裕依然尽周尽详地将蔺南星的冠冕收齐,让这份荣耀稳稳当当地落在蔺南星的头顶。 景裕道:“蔺卿,起身吧。” 蔺南星道:“谢陛下!”便在景裕的身前缓缓起立,直到挺直腰杆,视线微垂。 景裕也微微抬眸看向蔺南星,随后淡淡一笑,转身走上高位,坐回龙椅。 自清凉宫一见之后,景裕放了蔺南星与沐九如离宫回府,也不遗余力地落实蔺南星的封赏与职务。 可岑家翻案之事,景裕却是再也没有提起,蔺南星便也不会去追问。 能够堂堂正正地携家眷立足于世,已是蔺南星梦寐以求的生活了,他不会再贪心地索取更多。 之后君臣两人又单独会面了好些次,却再未推心置腹过。 景裕不会再次醉酒失态,吐露真情,而蔺南星也不会再以下犯上,拿兄长自居。 两人的关系好像回到了蔺南星还是景裕大伴的时候,又似乎不太一样了,像是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也许是默契,也许是信任,又或是无法割舍的过往带来的牵绊。 蔺南星受完封赏,已是一身的祭祀礼服,八章纹样在衣袍上瑰玮赫奕。 今日并无祭典,文武百官穿着的都是普通朝服,更衬得唯一华冠丽服的蔺南星带金佩紫,夭矫不群。 文武百官纷纷恭喜道贺,蔺南星连声回着同喜,走向了武将站队中给他预留的空位。 正好在耿统和岳秋的中间。 朝堂站位的顺序自有章程,但景裕向来不爱揪着这点小事不放,只要朝臣自己愿意换位,也可随意更改位置。 毕竟不同的站位,也可暴露不同寻常的关系,景裕乐得和朝臣们斗智斗勇。 蔺南星刚刚站定,边上的岳秋便贺喜道:“蔺将军,众望所归,得偿所愿,恭喜。” 蔺南星和颜悦色地回道:“多谢,同喜。” 耿统也高高兴兴地拍了下蔺南星的肩膀,声音小小的,交头接耳道:“小叔叔!你可算是熬出头了,你是不知道爹昨晚有多高兴,吃饭时的时候他哭了整整一个时辰!人都哭傻了,半夜还在屋里烧纸,差点把房子点了!” 耿统另一侧的耿信达老脸通红,低喝道:“鸣志!朝堂上莫要交头接耳!” 耿统缩了缩脖子,对蔺南星道:“唉,父子同朝可真没意思,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人都要被拘成傻子了……大伙都知道圣上喜欢着我呢,我就是躺在地上上朝,也不会有人说我。” 耿信达气得要呕血,他和这倒霉催的儿子一起上朝数月,寿数都能短上一轮,他如今甚至都有些怀疑这胸大无脑的小儿子在北鞑打出的那些成绩是不是冒名顶替的了。 蔺南星并不和耿统同仇敌忾,他这小侄子打仗虽是不错,可在朝政方面也确实浸淫不足。 为了避免亲生父亲的惨剧再次落到这侄子的头上,蔺南星沉声道:“听你爹的话,别同圣上没规没矩。” 耿统蔫头蔫脑地叹道:“好吧。” 之后武将们也同蔺南星寒暄了一会,毕竟蔺公公还是御马监掌印时,就同他们这些武将交情匪浅,时常为他们打点粮草军资,如今更是同朝为将,前途无量,没人会想和这么个简在帝心的大将军交恶。 再过了会,秦屹知宣布开朝启奏,朝臣们这才彻底脱离了蔺南星擢官带来的盛况,恭恭敬敬议起了今日的朝事。 武将这头向来事少,多是文官们话里有话,吵吵嚷嚷,没一会儿那些老臣们还又花拳绣腿地打了起来。 蔺南星第一次身处朝堂之上议政,初时还有些新意,没半个时辰,也就和耿统,岳秋等人一样,昏头昏脑得都快打起呵欠来了。 难怪司礼监在民间风评极差,却屹立不倒,这朝堂议事的效率实在不高,纯粹是朝臣们在演猴戏。 想来若不是景裕这天子闲得发慌,就喜欢看大臣的热闹,朝事还是由内阁和司礼监书写票拟,代为披红更为便利。 蔺南星听了满耳朵苍蝇嗡嗡一般的议政后,朝会总算是散了。 文臣们气势汹汹,还在继续早朝时被景裕强行打断的口角,武将们则是脚步虚浮,一个个打哈欠揉眼睛,梦游一般地离开了金銮殿。 耿信达父子和蔺南星一同随着人潮走向殿外,热情地道:“蔺老弟,走,一起回家。” 蔺太监第和耿将军第是对门的关系,又离宫门距离极近,一同走路回家正正好好。 昔日同生共死过的战友,如今终于无需避讳,能一同下朝,并肩而立了。 蔺南星应了一声,耿统道:“真羡慕小叔叔你,马上就要离京赴任,再也不用上这劳什子的鬼朝了……呵……欠……啊,真是困死我了……那些老东西吵来吵去就这么点花样,骂的七拐八弯的,和催眠似得,我宁愿在家睡觉或是练武……” 蔺南星轻笑一声,道:“圣上信重你,你可以向圣上请调去冼城参战,便不必在京中上朝了。” 耿统委屈道:“我说过了啊……圣上说那边已经派了人去了,谁还能比我们耿家的人打得更好啊?!我就是在北边打得更好,也不代表我不会打水战啊!” 蔺南星挑眉一笑。 那比耿统打得更好的人,自然就是新官上任的蔺将军了。 蔺南星得的封号是镇北大将军,即刻调任驻守龙城,但实际上却是接到景裕的秘密任务,前往冼城援助耿角,对战东倭。 甚至他还从景裕那儿得知,大虞已将蒙绕助放回南夷,并暗中支援蒙绕助起事、夺回皇位的谋划。 只要南夷内乱起来了,大虞和夷国迟早还有一战。 景裕是个有赌性的人,并且也不安于平稳,总想着掠夺。 他手上有好的将领,就忍不住要放人去征战四方。 这样的国策无异于是文臣的地狱,武将的春台。 后事如何,尚且不知,但蔺南星觉得,当今的大虞有景裕作为天子,精励图志,睿不可挡;有吴王坐镇南方,爱民如子,经营有方;朝堂上则是有能臣贤宦,各地还有精兵强将…… 永初应当会是个不错的时代。 蔺南星同耿家父子走到殿外,金銮殿的门扉旁立着一排宦官,逢力站在最前,大声招呼道:“蔺……蔺将军!小的们送您一程!今日一别,往后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他抹了两把虚无的泪水,哀嚎着扑向蔺南星:“就让小的们最后再为您尽一次孝心!” 蔺南星脸色一黑,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避开逢力没轻没重的举动。 他早就传信告诉过逢力等亲信,今日拜官下朝之后便要拖家带口,立即离京。 他明面上的职务是去龙城述职,并不赶时间,但前往冼城支援南军,却是越快越好。 他近几年能回京的机会确实不多,但……这该死逢力说的又是什么鬼话,听着怎么感觉不太吉利! 什么叫尽最后一次孝! 蔺南星恨不得把逢力这张破嘴给缝上,而逢力身后的逢会脸色也同样黑了黑,他一把扯住逢力的后领,老鹰逮小鸡一样控制住这人毫无分寸,见人就上的举动。 逢会制住他这该死的冤家后,对着蔺南星抱歉一笑,道:“将军对小的们恩同再造,奴婢们记挂着您,恭贺的话也都攒了一箩筐要说给您听,还请将军赏小的们个脸,陪咱们走上一程。” 逢会这话听着就顺耳了许多,逢雪、多金等人也纷纷出言附和。 蔺南星看着这些他亲手栽培的奴婢们,心头也是一软,直接和耿家父子道了别,走进了宦官群里。 几十个宫人立即众星捧月地把他团团围住,又是吹捧,又是打趣。 这么多阉宦聚在一起,声音都又尖又细的,吵吵嚷嚷得比起朝臣们互骂杀伤力更大,实在扎耳。 但耳聪目明,最恶聒噪的蔺南星半点也不感到厌烦,甚至想到往后他很难再听见这些声音了,多少还有那么一点点不舍。 ——即便他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贵人,再不属于阉宦之列,往后也不会因为身份而被人作践、遭受世人的鄙夷和白眼,但蔺南星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高人一人,与奴婢们真就天差地别了。 他始终不曾忘却自己的过往,也从不回避自己的过往,不论是身为家奴,亦或是宦官。 因此同宫人们相处时,他也一如既往得有些威严,并不傲慢。 甚至今日还因人逢喜事,他变得更加和颜悦色了,不论小的们如何揶揄他,他都笑眼盈盈,不扫人兴。 但再欢快的喜气,也终是被离别的愁绪所取代,一行人走到午门口时,一大半都哭得梨花带雨了。 逢力这下是真的哭了,还哭得直抽抽,他想要埋进蔺南星的怀里,结果又被逢会给强行拦住了。 拦了也就罢了,逢会还不给他埋胸,只借了个肩膀给他哭。 逢力想到他没有指望的宦官生涯,哭得更凶了,委委屈屈道:“蔺公,蔺爹,您之后得想办法把我捞出来啊!” 蔺南星:“……”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的事,他不插手。 进出皇宫通行的偏门大开着,蔺南星走到门口,正见苗善河笑吟吟地与他招呼:“蔺将军,恭喜恭喜。” 蔺南星对苗老公向来敬重,连忙行礼问候。 几年过去,不知是蔺南星更高了,还是苗善河又老了些许,蔺南星只觉得这位和善的老公公像是更佝偻了一些,但精神气依然是足的,人也温和慈祥一如往昔。 苗善河高高抬着头,笑容可掬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也算是苦尽甘来,光耀门楣了。这金银宝器想来你是不稀罕的,来,这些你拿走,就当老头子的一份心意。”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蔺南星,笑眯眯道:“京城里的水浑,你带着心上人离了这地儿,换个清净安逸,是好事儿。哦,对,若有机会,还望你多照拂照拂承儿。” 蔺南星连忙接过纸包,里面硬硬的一块一块,大抵是糖果之类的吃食。 蔺南星心中一暖,把苗善河话里的话都品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行礼道:“多谢苗老公,晚辈若有机会,一定尽心尽力。” 苗善河笑了笑,又一扬拂尘,对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宦官们道:“好了,收起眼泪吧,大好的日子,别弄得蔺将军又是放不下你们,又是沾了晦气。” 一众小的们顿时都不敢哭了,连逢力都乖乖听话,收了泪水。 苗善河又对蔺南星道:“去吧,后生,你那正君带着你家小公子正在外面等着你呢。” 蔺南星心头一热,立马告辞一声,加快步伐向宫外走去。 皇宫的门楣高耸入云,十年前他踏入此地时,只觉自己如瀚海一粟,逆旅而行。 如今他跨出宫门,入眼是泱泱行人,车马如龙,诸多熟悉的面庞等候着他—— 耿家父子俩、多鱼、多贤、孙连虎、白锦、女将几人,还有夏月、张家兄妹、风兮、桑召、乔脉植…… 那么多的人挤挤攘攘,欢声笑语,是属于他的十亲九故,长乐永康。 而阳光明媚处,人群的最中央,或是蔺南星目光的最中央,只有他的一妻一子。 沐九如今日穿的尤为清丽,一身玄色中衣温婉庄重,外搭葱绿长衫,分外招眼又不失清雅出尘,腰间也是配了一组禁步,与蔺南星身上的刚好成双成对。 俊丽郎君玉冠高束,脸上以珠帘覆面遮挡,鬓边簪了芍药两朵,灼灼其华,手上则是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可不就是他们的好大儿。 蔺韶光几日之前就回了京城,与他的爹爹们汇合,这些日子里他找了机会和亲哥哥秦屹知会了面,也和曾经秦家的亲眷们碰了头,还鬼鬼祟祟得想要进御马监。 这想法差点让秦屹知和蔺南星夫夫俩反目成仇。 蔺韶光也是第一次见三哥哥发那么大的火,吓得他再也不敢说什么要进御马监的事儿了。 今日的蔺韶光穿着一件粉衣裳,头上扎着一对童子髻,看着格外喜气可人。 七岁的小娃娃一日一个样,两个月不见,如今都快能够着沐九如的胸口了。 蔺南星看到他们的家人们,心底就忍不住得爱意发酵。 他快步走向他们,道:“祜之、元宵!” 蔺韶光立马亲昵地道:“爹爹!你这身可真帅气啊!我爹爹是大将军啦!” 蔺南星一下子就把好大儿抱了起来,止不住笑道:“哈哈,往后你就是将军家的小公子。”他亲了下好大儿的脸蛋,又把糖包塞进儿子的手里,“不比你从前差半点。” 蔺韶光被逗得咯咯直笑,拆了糖塞进爹爹们的嘴里,又自己也含了一块,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沐九如的腮帮也被糖撑得鼓起了一块,他用手捂着嘴,将糖拌到一侧,这才笑吟吟地道:“元宵的小爹爹果然帅气,衣紫腰金,好生威武。” 蔺南星耳朵一红,眼睛亮汪汪的,里面满是爱意与眷恋。 他突然心头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无尽的澎湃,让他止不住轻轻地道:“祜之,我想抱你,想现在就把你和小宝都举起来,举的高高的……” 这着实语出惊人,沐九如一对桃花眸瞬间惊成了猫眼儿,耳朵都红透了,成了石榴色,他眨了几下眼帘,视线东瞟西瞟,最终还是缓缓地张开了手,道:“那你……抱吧,落故……我也想同你分享喜悦。” 蔺南星的胸口鼓胀得几乎发痛,手上却是毫不犹豫,一把将沐九如拦腰抱起,妻儿一手一只,把他的一切都填得满满当当。 蔺韶光“芜湖”一声,高兴道:“爹爹力能扛鼎!爹爹威武雄壮!” 沐九如双脚腾空,脸红得都快发光,连忙把自己埋进蔺南星的肩头,挡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这种害羞也是下意识的举动,往后他和蔺南星东奔西走,基本就不会回京了,所以即便现在有些失礼的举动也不用再怕会遭人非议。 至少此时此刻的他,也有着和蔺南星一样无处发泄的欢喜,想要拥抱,庆贺,想要昭告天下他对蔺南星的爱意与占有。 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沐九如顶着一对通红的耳朵尖,隔着礼服轻轻地吻了下相公的肩膀。 蔺南星感觉到肩膀上羽毛拂过般的动静,心头火热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只觉得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天,这一刻—— 他身穿武将之服,离开宫闱,见到了他此生最爱的人,也在大庭广众下与亲人们携手并肩,共沐春光。 新官上任的小将军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一般,手臂用力地颠了两下妻儿,甚至恨不得让他们骑上自己的头顶。 “走!我们回家!” “嗯。” “好耶!我们回家去咯!” 金秋的阳光灿烂地洒在一家三口身上,在于石板地面投下了一道密不可分的人影。 京城的路上有人对他们报以揶揄善意的笑容,也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但蔺南星和沐九如已无惧这些,也无需介意这些。 他们即将离开京城,前往冼城,之后再定居龙城……以后还会周游列国,走遍五洲四海…… 他们是站在阳光下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