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白月光重生为替身》
7. 风雨
嘉画手里的酒同样没拿住,连杯子都倾在地上,可她起身朝窗外看时,只见到涌动的人流,沿街叫卖声喧闹声汇成一股雷声,轰一下硬生生灌入她的耳朵,震得她心跳飞快。
“……哪儿?”她颤声问。
可符山晴只是挪开了下视线,便也寻不到方才的目标了,她脸上的震惊丝毫未褪去。
“老天……我发誓我是真看见了……但也有可能是我眼花……”
嘉画目光如炬地朝窗外来回逡巡:“或许……”
她想说“或许真是你眼花了”,可她连这样否定的假设都不忍心说出来。
于是她的目光再次转回好友脸上,定声问:“你看见的是秦淮书,还是和他长得相似之人?”
“怎么可能是秦淮书……”符山晴才说了半句,却又话锋一转,惊讶问,“你这样问难不成是玄妙观道长真给你把秦淮书的魂招回来了?!”
嘉画闭上眼,冷静了下来。
“不……”
她深吸口气,再次睁开眼时,先前的醉意已全然消散了。
若说她先前对招魂一说心存侥幸,那与玄妙观主的谈话也几乎让她完全放弃了这个幻想。
她神色清醒:“……果真很像?”
符山晴肯定作答:“如果我没有眼花的话……简直就是一般无二!”
她眸中的惊色仍未消散,显然方才所见对她的冲击不小,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看见了什么。
嘉画重新取杯倒了酒:“山晴,方才我说欲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之话,是说笑的。”
符山晴:“我知道。”
嘉画勾了勾唇,仰头饮尽杯中酒,微微上扬的眼角蔓延出一丝疯狂。
“但现在,不是了。”
她径直走到门口,拉开厢房的门,淡声下令。
“召城防军,封北城,寻人。”
郡主令下,瞬间掀起满城风雨——
尤以鸢尾楼所在的朱雀大街为甚,本就是最繁华热闹所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忽的被官兵封住所有街口,执刀而立,秩序森严,许进不许出。
一时间乱上加乱,很多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恐慌的恐慌,紧张的紧张,沸反盈天。
酒楼内的厢房中,门窗关上了,将外面的喧嚣尽数隔绝。
嘉画坐在窗下,已饮尽了几壶酒。
她对面的符山晴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嘉画,你这样闹的太大了……”她揉了揉脸,紧张道,“我甚至不敢想,这会有怎样的后果……”
希望只是乱一阵,尽快找到人,不要出其他的乱子才好。
“我知道。”嘉画垂眸,“但无论什么罪,我自领了。”
“嘉画……”
“我今日就要把人找到。”她又倒了杯酒,偏执得无一丝动摇,“这种事,我一刻也不会等。”
符山晴捉住她的酒杯,叹了口气:“……那,少喝些酒吧。”
嘉画抬眸,不知何时眼尾泛出淡淡的红晕。
她注视着好友关心的视线,缓了缓神,再次哑声问:“真的……很像他?”
符山晴鼻头有些发酸,纵然在方才的一个时辰内,她已问了许多次这个问题,她仍不厌其烦地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我相信我没看错。”
“那就够了。”
此刻鸢尾楼下,城防营长被匆匆赶来的京卫府知府一把拽住:“周将军,你还不把你的人撤了!再胡闹下去,我的官帽可要丢你手里了!”
城防营长哼道:“无郡主令,我敢撤军,我的官帽也要丢了!”
知府眼一瞪:“那你闹这么大动静,郡主要找的人找着没?”
“找到个屁!”城防营长压低声音,“你知道郡主要找谁?找故去的小秦将军!我上哪儿给她找去?除非把我杀了,我上阴曹地府找去!”
“这不胡闹吗这不是!”知府目瞪口呆。
“是胡闹,不过咱们郡主金尊玉贵的,我可不敢说这话,你怕担责,你上去说。”城防营长指了指楼上,“反正我这顿罚是少不了的了。”
京卫府知府心里犯难,周峰这个城防长只要担擅自调兵封城的责,而他这么封下去,百姓出的所有乱子可都要他来担责,若是再闹出什么命案……
他神色一凛:“你先告诉我,你的人已盘查了哪些地方?”
一刻钟后,他垂手站在嘉画面前,斟酌着言辞。
“已与周将军商榷过了,周边都已查过,确无郡主要寻之人,只怕郡主凤眼瞧错也说不准……”
嘉画神色淡淡地望过来。
知府忙低头:“下官是说,小秦将军那等仪貌哪是一般人可比……”
嘉画知是推脱之言,也不生气,面无表情问:“当真全查过了?”
知府心脏突了下,硬着头皮道:“北城除去业灵寺外,基本都查了。”
业灵寺,乃是京中名寺,佛门重地,刀兵无圣旨不得擅入。
他们自然不敢查,这总该怪不到他们头上。
上天保佑,快结束这场闹剧吧。
业灵寺……还有业灵寺。
嘉画垂眸,长而浓密的睫翼掩住了所有疯狂。
知府并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只是缄默半晌后,才听得她开口。
“叫城防营撤了,你调遣京卫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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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跟我去业灵寺,我亲自查。”
*
业灵寺虽在城内,却依山傍水,环境清幽。
除去几处大殿香客如织外,僧侣所住的院落倒是难得清静。
院门重重,绿竹遍植,闹中取静,宛在深山。
秋日午后,阳光清浅,穿过竹林投下斑驳光影。
宋序手执竹笤,轻轻扫去山路上的落叶。
一灰袍老僧从山路慢慢下来,在他面前含笑驻足。
“在寺里有几日了,可还住的习惯?”
“枯生大师。”宋序忙行礼,“虽在城中,倒也安静,与玄妙观相差无几,因此已适应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枯生点点头,又问,“你今日离寺去了?”
“是,去置办了些日常所需。”
“可遇见甚么麻烦?”
“不曾。”宋序不解,蹙眉问,“大师为何有此一问?”
枯生大师不答,反而抬脚迈下一节石阶,与他并肩而立,盯着他眉眼,又仔细打量他起来。
眼前青年虽粗袍布衣,却身姿挺拔,气质如松,剑眉星目间又透着锐利之气,令人实难直视。
“你习过武?”
“不曾。”
“果真不曾?”
枯生忽然出手朝他击去,宋序眸中冷意一闪,抬手便挡了几招,欲反击时才生生顿住。
枯生收了手,但笑不语。
宋序有些发怔,呆呆望着自己的手。
在他的记忆中,的确寻不到关于习武的痕迹,但方才他根本没有思考,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似乎是深深烙刻进他身体里的招式。
枯生点明:“不是江湖习气,倒像行伍中人。”
“行伍?……”
宋序眼中迷茫更甚。
枯生温声道:“先住下来,不急,关于你的记忆,你的身世,慢慢再寻。”
宋序正欲道谢,忽从竹林外闯入一个小僧,沿山路飞踏而来。
“枯生师父!出事了!大批京卫府官兵封住寺门,说有歹人行刺嘉画郡主不成,一路潜逃入寺,郡主下令让寺中所有僧人香客皆去前面接受盘查!”
枯生有些惊诧,却并未慌乱:“你先去,我这就来。”
“欸!”小僧应了应,又看向宋序,挠头道,“你也一起来吧。”说罢才转身跑了。
枯生略一沉吟,再次望向宋序,目光不似平常,多了些意味难明。
后者似有所觉,蹙眉问:“莫非……大师怀疑我就是那歹人?”
枯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不,我是想问,你可曾听过将军府小秦将军之名?”
8. 相见
将军府小秦将军?
宋序摇头:“未曾。”
他自小在山中长大,前几日才下山,哪里会知道这些。
“大师为何提起他?与我有关?”宋序问,“还是与今日郡主遇刺一事有关?”
枯生解释:“这位小秦将军两年多年前得胜后负伤离世,已不在了,我曾见过他一回,你与他容貌十分相似,只是看着比当年所见年长几岁,实在是奇事一桩。”
“与我相似?……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大概是巧合罢了。”
“小秦将军乃将军府独子,你们如此相似,是巧合也难得,又或许当年秦将军生了双子,其中出现差错也未可知。你既欲寻身世,将这种巧合当作一个方向,也未尝不可。”
宋序不语。
其实探明身世并非他的执念,只是生在世间,不知来处,与所有人无牵无绊,便如无根浮萍般令他不安,他总要为归路寻一个支撑,才知自己该做什么。
念此,他轻声道:“将军府门楣尊贵,在下也不愿刻意高攀,得大师收留在此,有一容身之处,风平浪静终结此生,也是很好。”
“树欲静而风不止。”枯生微笑,“今日风波只怕由你而起,那位郡主也是为你而来。”
“我?”宋序不解,“我与郡主素不相识。”
“与你容貌相似的小秦将军乃郡主一生挚爱,他故去后,郡主伤心欲绝,近年来四处搜寻与小秦将军相似之人入府,聊以慰藉。”
“既是挚爱,又如何会移情他人?”宋序皱眉,“不过若因我连累寺众,我愿向这位郡主解释清楚。”
枯生眼底笑意更甚:“倘若她偏要你呢?”
宋序正色:“我是人非物,自然不从。”
*
业灵寺的禅房内,嘉画坐在窗下,望着袅袅升起的一炉青烟发呆。
不久,和星轻轻推门而入:“郡主,寺内香客我亲自一一瞧过了,并无与郡马相似之人,现下可要查僧众?”
“都是光头,有什么好查的。”嘉画拨弄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心内渐渐生出一阵连檀香也清不去的烦躁。
她手上的手串是由十八颗佛珠串成,用的各色玉石宝珠檀木,在她雪色腕骨上盘桓着,流光溢彩,甚是惊艳。
“让京卫府人马进寺,里里外外搜一遍。”
“郡主,刀兵无圣谕不得擅入。”
“那就卸去他们的佩刀,脱去他们的盔甲,再入寺查!”
和星听着嘉画赌气般的话语,不由心中轻叹,倒了杯香茶过去,又站到其后为她轻轻按揉太阳穴。
“郡主,若真如此,那便真不可收拾了,京卫府也不会照办的,且之前郡主就因业灵寺被批驳过,今日已是满城风雨,佛门清净,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再兴师动众了。”
“和星。”嘉画轻轻阖上眼,抚摸着手腕上的珠子,一粒又一粒摩挲着,反反复复,“我没其他办法……”
她实在太思念他了,那种思念几欲将她淹没。
从那场大病中勉强复苏,全因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丢在荒唐之境,疯狂去寻世上每一片与他相关的影子。
她抛却礼法,抛却理智,方能将自己从痛苦深渊中暂时解脱出来,哪怕只是他的残影,与之相处得来的片刻欢愉中,她也能欺骗自己,暂将过往遗忘。
她从小便与秦淮书一同长大,生命中的每一日都有他,爱之愈盛,偏在大婚前日骤然死别——
她一直想,秦淮书一定也将她的灵魂拿走了部分,她才如此易碎。
她不用这般拙劣的借口欺骗自己沉溺虚假的幻梦里,便要在每一日都直视秦淮书的的确确离她而去,且一去不复返的残忍真相……她没有勇气。
和星眼眶悄悄润湿,她伴郡主长大,实在明白她,正因明白,才更难过。
“……那让府上的侍卫来搜吧,京卫府知府是不会遵旨的。”
嘉画低下头,几缕发丝垂落,染了愁思。
日光透过窗棂斜斜映照,落在眉间眸间,她此刻像一位神女,一侧沉暗,一侧圣洁。
和星不再开口,她想,郡主不管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
嘉画终是应道:“……让京卫府撤吧,叫住持进来见我。”
和星松了口气:“好。”
住持方丈无空,身披袈裟,是同枯生大师一道进来的。
嘉画见到他时,甚至开起了玩笑:“住持穿礼服见我,未免太隆重了,嘉画惶恐。”
无空双手合十,面色严肃:“郡主今日郑重而来,非普通香客,全寺只得以礼相待。”
嘉画看向一身灰色旧僧衣的枯生大师,点头致意:“大师依然平常,我很乐意见到。”
又起身道歉:“我本意不至如此,今日风波是我过错。”
枯生微笑:“郡主因执生念,为不可为,却坦受因果,乃是红尘琉璃心也。”
如枯生大师所说,嘉画常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正如她让京卫府撤去,却并不打算放弃搜查业灵寺,纵然愧疚,依然随心。
无空正色道:“若真有歹人行刺郡主未遂,逃入业灵寺,郡主当上报刑部,京卫府与大理寺,不该如此逾矩行事。这样一闹,老衲又要问,郡主可抓住那歹人了?”
他们皆知嘉画到底为何而来,所谓“歹人”不过借口。
“歹人狡猾,唯恐藏于寺内,伺机为非作歹,还请住持让僧众好好清查一番,不必惊动三堂。”
“业灵寺没有歹人,不过郡主若执意搜查,便请,弟子们须抄经诵经,课业众多,恐怕没空陪郡主胡闹。”住持语气不善,显然为此事恼怒,也不怕得罪。
嘉画毫不犹豫:“好,我要查。”
无空住持脸上浮现愠色。
枯生笑道:“不必查了,寺内近日除去香客与几位修行居士外,唯有一位外来客人,郡主但可一见,若非郡主欲寻之人,那想必在别处。”
嘉画垂在袖间的纤长手指猛地捏在一起,至指节泛白。
“……何人?”她神色尚显平静,瞳孔却已微微发颤。
“来人已在门外。”
*
几日前,宋序在二君山玄妙观后殿崖下的木屋中醒来,仿佛落水之人抱木飘零,终于抵岸。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从前二十年的光阴,尽数消融在了那日窗外的鸟鸣里。
老道士与他说了很多,但那些时光对他来说那样陌生,就像是另一个人的人生,完全与他无关。
老道士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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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叹一声,也不再说了。
他没能得到答案。
山中的夜黑得极致,他躺在那个简陋的木屋床上,触眼皆是虚无。在现实与梦境交织的罅隙里,他企图抓住每一片极快掠过的记忆残影。
那些残影中,他恍惚听见一个女子在哭着唤他,可唤的却不是他的名字。
直到天光大亮,残影泡沫般无影无痕,他仍是寻不到答案。
老道士让他下山那晚,他曾在出门散心,未料到这样的深夜里,竟还有同他一样的人。
他便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映着星光的眸,一瞬宛若跌入星河。
那双眸的主人大约被他吓到了,怔在原地,模糊的夜色里,他也清晰分辨出了她极致的不安。
他轻轻退回了崖下。
直到宋序下山,他都没有刻意打听,那日来观中的贵人是谁,可那双似乎泛着泪光的眸,总不经意闯入他梦境的结尾。
在门外等候时,他还在想着枯生大师那番话。
忽然被召见,从日光步入室内,宋序视线有片刻模糊,待适应光线后,他再次见到了那晚的星河。
是她?……
是他?
是……他!
嘉画睁大了眼,在见到宋序的瞬间,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颗颗坠下来。
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冻住了,想近前,却一步也迈不开。
“……秦……淮……书……”
唯恐不敢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嘉画轻轻启唇,梦呓般唤出他的名字,也不知眼前人是否听到。
不可能,不可能……
嘉画艰难垂下湿漉漉的眸,眼泪收不住。
她惊慌失措地环顾别处,欲向他人确认,这不是梦,也不是她的幻觉,可周围没有人。
小小的禅房里,唯她,宋序,与一檀香而已。
“你……”
宋序怔然望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女子,不禁上前几步,“你还好吗?”
连声音都一样……嘉画掩面,蓦地收不住哭声,呜咽起来。
“秦淮书,告诉我……你不是假的……这不是梦……”
宋序皱眉,想起枯生大师说的关于郡主与小秦将军那番话,欲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郡主,在下宋序。”
宋序……什么宋序,分明就是秦淮书……
嘉画抬起婆娑泪眼,呆呆望着他。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分明是一般无二。
“秦淮书……”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朝宋序伸出手,想抚上他的脸确认一番。
宋序却蹙起眉,后退了几步,直视嘉画的目光,语气微冷。
“郡主自重,在下并非郡主口中之人。”
他的眼神十分陌生,陌生得令嘉画感到一阵凉意。
她望着他墨黑的瞳中倒映的自己的影子,果真寻不到半分从前的温情。
嘉画垂下眼睫,清醒了几分。
不是他。
她转过身去,取了帕子平静拭面。
再次转身看他时,方才痴然荡然无存,嘴角噙了笑意,眸中换了仗势欺人的霸道。
“宋序?”她仰起头,眼里却是居高临下之感,“那从即日起,你便做我的面首吧。”
9. 禁足
满城风雨的后果在第二日抵达,这场闹剧总要以绝大多数人认可的方式收尾。
“堂堂郡主,胡闹至此,岂非公然践踏法度与天家尊严?”
“为私情,编造案情,擅动刀兵,惊扰佛寺,若不严惩,岂能服众?”
“民不聊生,民怨沸腾……”
“侯大人,这句话就过了。”年轻的皇帝耐心听着激愤群臣对嘉画的指控,忍不住打断,“天子脚下,哪里就民不聊生了?”
被打断的大臣面色潮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惭的:“老臣失言,但郡主此次任性太过,已传的沸沸扬扬,皇上若不加训斥教导,难免有徇私之嫌。”
“是是……有理。”皇帝应声不迭,“不过郡主乃山南王遗孤,更是未来的山南王,朕也不便严责,自会让皇后严加教导,给群臣一个交代。”
“只听皇后娘娘教导有什么用?”臣子怒而拂袖,“我们嚣张惯了的郡主必是左耳进右耳出!”
皇帝板起脸:“说得对,王大人说得对!这次确实太过分了,绝不能轻饶,那就罚俸一年,禁足一月!”
群臣:“……”
哼!
当皇帝身心俱疲地回到书房时,嘉画已在等着了。
他是一肚子的气,刚要开口说什么,嘉画便先诚恳认了错。
“有罪我就认,你不必为难。”
皇帝便将方才在大臣那听的话犯的难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说得是口干舌燥。
内侍高明不动声色地倒了杯茶,被嘉画接过,亲手递了过去。
“有气别憋着,这样挺好。”
皇帝接过茶,长吁一口气:“朕不是对你有气,当然,也是有一点的……”
“我知道,是我的错。”
皇帝瞥了眼高明,后者立即心领神会,领着宫人都出去了。
“应付那些老臣可真累……”皇帝一下放松下来,瘫坐在椅子上,将一杯水饮完了,方才装出来的恼怒不见了,反而满是好奇。
“姐姐,听说你昨日又寻到一位与淮书容貌相似的男子?”
嘉画心情不错:“不是相似,是几乎一模一样。”
皇帝惊诧:“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人?莫非……”他忽坐直了,身体前倾:“莫非当年秦将军生有双子?!”
“大概不是。”
“大概?”皇帝揶揄,“姐姐不如问问秦将军,若淮书真有双生兄弟,姐姐就当淮书过吧,让朕赐婚也允了。“
“我并不敢。”嘉画坦言。
她从小就怕秦淮书母亲,放纵声名后更是一次不敢见。
“赵墨珩。”
皇帝忽听她喊了声大名,不由心跳一停,抬眼望去,正对上嘉画凉悠悠的目光。
“秦淮书就是秦淮书,旁人再像也只是他的影子,绝不能与他相较,也不会替代他,成为我赵嘉画的夫君,莫要再提如此荒唐之言。”
“……好的。”皇帝小声应,“姐姐。”
嘉画又问:“要如何罚我?”
这话题转得太快,皇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一一说了。
嘉画听罢,道:“没问题,但我有一个要求。”
“姐姐请讲。”
“让我去业灵寺禁足。”
“这是为何?”皇帝不解,“姐姐新得面首,却不愿在府上享受?”
嘉画皱眉:“还不是面首……昨日没能将人带进府,人还在业灵寺。”
皇帝目瞪口呆,更有些不可思议:“姐姐昨日闹得满城风雨,却还没将人带进府?”
想起昨日情形,嘉画不由抚额:“……他抵死不从,我也无法。”
她这是首次碰壁,从前被嘉画看上的男子无一不愿从她的,且入府后对她百般讨好,阿谀奉承,都是她不久之后倦怠厌弃了。
她定声道:“让我去业灵寺,一月大抵也足以我玩够了。”
将来再不会寻到与秦淮书更相似之人,她也无此心了。
玩够……
皇帝沉默片刻:“姐姐……那可是佛门重地……”
“那又如何?”嘉画眸中笑意淡淡散开:“世上哪有神佛?”
皇帝微怔。
嘉画不欲多言:“无事我便先走了。”
皇帝忙问:“姐姐去哪?”
“自然去后宫,聆听皇后娘娘面斥教导。”
皇帝很快降下旨意,斥责郡主任性妄为,目无法纪,责令罚俸一年,禁足一月。
但与之前说的不同,改郡主府禁足为业灵寺抄经吃素,美其名曰乞佛祖宽恕过错。
群臣皆是敢怒不敢言,私下议论时都喟叹太后与皇上对郡主实在纵容太过,不过说到底此事乃是见不得光的私情,他们也无人真敢拿到台面上,用此等理由去攻讦嘉画的,那才是真正有辱天家尊严。
既然罚也罚了,便也就此作罢。
倒是业灵寺僧众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郡主并未普通香客,更不是修行居士,一个闺阁女子又如此身份贵重,骤然入住佛门,实在——
不过事已至此,未免叨扰郡主,业灵寺只得将后山清幽处一所小院腾了出来,专门留与郡主府一干人等入住,平日若要采买,方便从侧门进出,如此倒也不必与前殿香客有所交集。
和星吩咐侍女收拾好住处,行至后院。
后院面朝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竹林尽头是一面崖壁,崖壁高耸,上刻有字,不知何年何人所写,风化雨蚀,略略模糊。
嘉画正定定望着,见她来了,方出声道:“我原先没读过佛经,却见这一句也有些意思。”
和星问:“写的什么呢?”
嘉画念道:“‘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不知出自哪本经文。”
和星不懂这些,摇了摇头,笑道:“都收拾好了,只是环境远不如府上,郡主只怕委屈一月。”
“比之玄妙观如何?”
“毕竟在城中,比玄妙观好得多。”
嘉画说:“我瞧着,风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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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不上。”玄妙观小住时,她始终难以忘却,残月疏漏,璀璨星河,和一个如真似幻的梦境。
她抬眸笑道:“与住持说,我这里缺个侍卫,让宋序过来。”
*
“荒唐。”宋序冷声,“我绝不去。”
住持低声道:“只是做个侍卫……”
宋序眸色更冷,墨染般的眉眼间仿佛结了霜雪,但出于礼数,他垂了眼。
住持叹息,不知如何相劝,他对这位尊贵又任性,痴情也无情的郡主,实在无甚法子。
但既然人在业灵寺中,他便要全权负起责任,否则皇家问罪,他担待不起。
可他亦无立场逼迫宋序,只得道:“此乃佛门重地,郡主不会胡来的,不过是心结难解,执念难消罢了。”
宋序淡声:“一切因我而起,那我今日便离开此地,另寻他处。”
住持却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哪也去不得,不过你不是寺中弟子,老衲也不多说,一切随缘法罢。”
住持这厢才走,枯生大师便踏入了院内。
“心疾可好些?”
昨日嘉画语出惊人,开口便让宋序做郡主面首,又要强带他走,宋序冷言相拒后,不知为何,一时心口处竟传来针扎般的疼。
彼时嘉画凝着他忽然失去血色的脸,有些惊到,以为他性情刚烈,不堪受辱,便未强行对他做什么。
心口处莫名疼痛,大约便是老道士所说的心疾。
当晚,宋序做了个梦,梦境如薄纱笼罩,层层叠叠,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金戈铁马之声骤然入耳,似乎身在战场,幽幽风中隐约弥漫着血腥味。
在梦中,他的心疾加剧,疼得他站立不住,直到醒转。
醒来后,心口已不疼了,只是心跳很快,仍未从梦境中恢复过来。
“已无碍。”他温声,“多谢大师关心。”
“那便好。”枯生点头。
宋序问:“大师也是来劝我的?”
枯生笑中有一丝狡黠:“我何必劝你,不过郡主我亦得罪不起,两边为难,老衲选择不闻不问,当不知道。”
宋序挺直的脊背更紧绷了些:“……若早知,不若留在玄妙观。”
枯生将手轻轻搭上他肩,笑道:“年轻人,你似乎在怕。”
“怕?”宋序蹙眉。
怕什么?……
那位郡主?
“宋序虽一介白衣,却并不惜命,自然不畏强权。”
“不不……”枯生笑道,“你怕她,是怕你的心,长于道门却并非道家弟子,身在佛门也不能六根清净,你与她皆在俗世尘网中挣扎,为执念所缚,明知欲寻之事就在近前,却也不敢问,岂非不是因‘怕’字而起?所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宋序怔然。
门外蓦然响起脚步声,他循声望去,明媚日光下,月描烟画般的女子独自站在院中,竹影斑驳,笑意懒散。
“宋序,原来你怕我啊?”
10. 侍卫
她……
嘉画长身玉立,于日光下浅笑,竹影摇动,水墨画般的在她飘飞的裙裾间流淌。
人从画中来,胜似画中仙。
奇怪,宋序这是第三次见她,对她并未有什么好印象,可她这样出现,他的目光却不可遏制地为她停留,沉溺。
似乎一直以来,他早已习惯这样做。
他强迫自己垂下视线,平静问:“郡主何时来的?”
“刚来。”嘉画嘴角散开笑意,“大师不愧是大师,当真醍醐灌顶呢。昨日在寺内胡闹一番,回去我便反省了,的确是我太凶,怪不得他怕我。”
枯生笑了几声,忙摆手:“姑妄言之,老衲可没说什么……啊,我忽然想起早起时檐下有一燕子归巢,这会儿不知还在不在,郡主,我便先告退了。”
嘉画双手合十,礼貌道:“大师慢走。”
目送枯生大师离了小院,嘉画尚未放下合十的双手,而是从右侧探出笑脸,明媚生光。
“宋序,你真怕我啊?”
“……”
“不怕为何不敢给我当侍卫?”
“不是不敢,是不想。”宋序轻轻抬眸。
“为何不想?”
嘉画仍站在竹影下,发丝被漏下来的阳光镀成金色,风拂过时,每一根发丝都在碎金中浮动……每一根……
宋序撇过目光,顿了下才道:“听闻郡主失去挚爱,而我与秦淮书将军容貌相似……”
“住口。”
嘉画笑容未散,只是眸中冷了些。
宋序望了过来。
嘉画注视着他,轻声说:“不要自作聪明,我的耐心有限。”
她抬手将散在颈间的发丝捋至肩后,动作温柔娴雅,说出的话却像深秋的风。
“你若逃走,便是业灵寺与玄妙观窝藏凶犯,你若求死,便是生不如死……而你仍安生站在我面前,皆你因像他,这是你的福气。”
嘉画乃山南王孤女,更是将来山南王,被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又是当今皇上胞姐。
这不是威胁,她能做到。
宋序神色仍然从容,但嘉画望见他的眼,便知他是妥协了。
“做郡主侍卫,要做什么?”
他平静问。
神情清冷,身姿如竹,但为白雪所覆,微微低头。
“过来。”嘉画说。
宋序微怔,旋即从屋内步入院中,墨黑的眉眼下,被日光一照,衬得那张俊朗的容颜更无血色。
真是很像……他。
嘉画恍惚了瞬,垂眸敛去离索。
“既是贴身侍卫,自然要贴身侍奉,此处左右都有僧人居住,你搬到我那儿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离开,若见不到你,我便抓一个僧人拷问。”
是以无辜之人性命要挟,宋序眼底深处泛着凉意。
她的美,实在尖锐。
“郡主之命,自然遵从。”他说。
他声音清冷,与秦淮书一般无二,只是秦淮书从未用这样冷淡的语气同她说过话,他从来都是张扬的,朝气的,常逗弄她,偶尔惹她生气,但总是哄她开心。
离得这样近,嘉画仰头凝视着他,剑一般的眉,星一般的眼,从前盛满春水的秦淮书,此刻浑身上下尽是疏离。
“宋序,抱我回后山。”
宋序一僵,眉头越发拧紧:“这不是侍卫该做的事。”
“听令就是侍卫该做的事。”
嘉画轻轻提起裙摆,低头,“方才来的路上经过一条小溪,涉水湿了鞋,便赤脚来的。”
宋序顺着她的目光不免望去,枯叶青苔上,一双雪白玉足便骤然闯入他眼帘,脚踝上沾了些许尘土。
“走不了路……疼。”
宋序不敢再看,克制着问:“受伤了?”
嘉画轻笑,上扬的眼角勾出几分戏谑:“竹叶锋利,还有树枝碎石,大约是伤了,我也并非无理取闹,还是,你要跟在我身后,瞧着我在来来往往的僧人面前,一步一步走回去?”
宋序转过身,沉默了下,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我背你回去。”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嘉画伏上他肩背。
娇软贴近的一瞬,宋序僵了僵。
“……好了?”他沉声问。
嘉画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她就爱他这副不得不从的模样,这让她有种莫名的征服欲。
于是她越发放肆地勾住他脖子,倚在他肩上,贴近那绯红蔓延的耳朵,轻声道:“好了。”
吐气如兰,丝丝缕缕的清香在宋序耳边颈间萦绕,他呼吸不受控地加快了些。
“……从后院走吧,人少。”
他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宋序抱着她的腿站起来,她轻的出乎他的意料,若非那一片温热清香,他甚至不觉自己背了一个成年女子。
山路陡峭,他却走得很稳,一路往后山去时,嘉画却渐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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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前还故意逗弄他的人,眼下伏在他肩上,一句话也没说,呼吸轻轻的,均匀地洒在他耳边。
他甚至疑心她睡着了。
他微微转了转头,嘉画便收紧了臂弯,仿佛没有安全感似的。
“秦淮书……”她低声道,“很久没有背我了。”
宋序脚步一停:“我叫宋序。”
复又加快了步伐。
回到住处时,和星见是宋序背着郡主回来,却并不惊讶,反而会心一笑,朝宋序道:“郡主累了,请宋公子先陪郡主回屋,我让人打水过来。”
宋序走进屋内,将嘉画小心放在榻上便欲出去,被嘉画拽住衣袖。
“去哪儿?”
“既是侍卫,怎能入屋?自然该去门外守着。”
“贴身侍卫不一样,不必守着屋子。”嘉画一字一句,“要守着我。”
她在榻上坐好,垂着两只脚晃了晃:“不知伤了哪里,替我检查,再替我上药。”
宋序垂眸望着不语。
嘉画抬眼:“怎么?”
宋序眼中似有淡淡嘲讽:“这也是府上侍卫职责范围?”
“我说是便是。”
“从前的侍卫……亦是如此?”
“从前没有贴身侍卫,还是说,你在问那些面首?”
嘉画笑意慵懒,丝毫不为他的嘲弄而羞惭,“若你甘愿做我的面首,我便细细教你,他们做的可都很好。”
宋序转过身,嗓音漠然。
“强权之下,没有真心。”
“无谓真心,当下欢愉即可。”嘉画坦然,还有几分霸道,“我是郡主,有权利随心所欲。”
和星领人端着洗漱的水盆进来,又放了洗脚水,试了试水温。
宋序见状,便欲往外走,被和星拉住,往他手里塞了棉帕。
“宋公子,伺候郡主盥洗吧……另外,旁边那柜子里还有些伤药,郡主千金之躯,请细致一些。”
说罢也不给宋序拒绝的机会,直接带着人下去,顺手还将门关上了。
宋序深呼吸,平复着胸腔起伏的情绪。
他缓缓转过身,直视嘉画,冷声问:“你把我当什么?你的仆人?”
嘉画轻抬下巴,笑意盈盈:“侍卫难道不是仆人?”
“为何如此羞辱我?只因我像小秦将军?”宋序近前一步,眸子越发深邃,宛如雪地枯井。
“难道你从前也是如此待他的?”
11. 号脉
嘉画眼中失去温度,但宋序不甘示弱地接着她的目光。
嘉画背靠窗坐着,窗外的光便照在他身上,他俊朗容颜苍白得格外清晰,只是眼底深邃依然难以窥见,深渊一样。
嘉画忽然想起昨日他心疾犯了的模样。
于是她皱了皱眉,挪开视线。
“这里不用你了,去屋外吧。”
宋序定定望着她。
嘉画轻嘲:“怎么?又不愿意了?”
宋序看了她一眼,果断转身出去了。
一打开门,和星却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还有些惊讶。
宋序将棉帕递给她:“你去吧。”
和星进屋时,嘉画神情淡淡地倚在矮桌上。
她便笑了声:“哟,难得,郡主吃瘪了。”
“谁吃瘪了?”
嘉画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他昨日不是犯了什么心疾……我怕他这就气死了,没得玩。”
和星笑笑,蹲下来帮她轻轻擦洗脚上的泥土。
“这倒也是。”
“嘶——”嘉画脚缩了缩。
和星放轻了动作:“这样怕疼,倒把鞋丢了,一路走过去,踩着那些石子,竟能忍住,也是奇事一桩。”
“阴阳怪气……跟和宛学的。”
“这话我回去一字不差要说给和宛听。”
“实话,不怕你说,嘶——”
脚上隐约的疼痛让嘉画坐直了身子,抬脚一看,果然有几道划伤,本不在意,这会儿沾了水发疼。
“要不要请太医过来一瞧?”
“有点麻烦……”嘉画本欲拒绝,忽想到什么,又应承下来,“请吧,最好是那位医术高明的太医院院正。”
和星笑:“那可要将郡主的伤说的严重些,不然这位老大人还真请不动。”
“算了……”嘉画思忖,“他过来看了露馅了,回头该说我恃宠生娇了,去请给娘娘请脉的穆太医来。”
和星将帕子拧干,轻柔按了按嘉画脚上的水珠,准备起身去一旁柜子里取外伤药来。
嘉画缩了下脚:“这点伤涂了药,等太医来时该好了,不用拿。”
“好了岂不更好?原本请太医就为了安心的,毕竟山路潮湿,虫蚁又多,若是溃疡生疮,将来留疤……”
“停。”嘉画打断,“小伤而已,若不放心,就请穆太医快些赶来。”
和星端起水盆:“那郡主姑且再疼会儿吧。”
才走了两步,又转身小声问:“要叫宋序进来么?”
“不用。”嘉画没好气。
和星笑了下,走了。
嘉画百无聊赖地倚在榻上,深秋天凉,又在山里,更是如初冬一般。
她扯了一旁的毯子将脚盖上,碰到伤口有些火辣辣的,突然又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嘴硬不上药了。
但此刻和星不在,她也不想喊,便随手拿起一旁佛经看起来,试图转移注意力。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句好。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想不到和尚修佛修身,一个个无欲无求的,还会将“色”写进经文里。
嘉画眉头轻挑,顿时起了些兴趣,又翻回书封瞧了眼,写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几个字。
余下内容,她读了有些不甚理解,想着得空请个和尚来问问。
日照浅窗,屋内熏着檀香,她姿态越发慵懒,也不知读到第几句时便酣然入睡了。
一觉睡得很好,竟然无梦。
以至于她在榻上轻坐起时,还有些发怔。
她从前几乎每次都必定梦到秦淮书,只不过那些梦是他们过往的复现罢了,唯一不同的还是那次在玄妙观,她梦中的秦淮书不是她记忆中的秦淮书。
可今日她竟然没有梦见他,她有些恍惚,心里也有些说不上来的空落落的。
门被轻扣响,是和星的声音。
嘉画回过神,全然清醒了,她拨窗望去,竟已至午后。
这会儿太阳更大,山间气温升高,没那么凉,香炉内的香差一点便要燃完了,屋内满是檀香。
怪不得睡得这样好。
嘉画清了清嗓子:“进。”
和星领着一个提着药箱的中年人进来,才靠近,空气里便染了药香。
嘉画颔首:“穆大人,麻烦你了。”
穆太医擦了擦汗,恭敬在和星搬来的小凳上坐下:“今日未进宫,倒也不算远,郡主伤在何处?给下官瞧一瞧。”
嘉画盖着毯子未动,反而对和星道:“将宋序叫来。”
和星不解,但依言照做。
宋序一直在门外未离开,不过进屋时,眉眼依旧清冷,仿佛午后的日光也暖不化那些霜雪。
嘉画并不在意,对太医示意道:“给他看,看看他有什么病。”
在场的人都愣住。
穆太医这才抬头去看进来的人,他只当是个普通侍卫,看清时才大吃一惊,即刻站了起来:“啊呀!……这这这是……”
才开口便觉失言,便刹住了,朝嘉画歉意道:“下官失态。”
嘉画抱膝笑道:“差点忘了,穆大人也是见过秦淮书的。”
“是……确实见过小秦将军几次。”
“很像对吧?”
“简直……一般无二啊!”
见郡主不恼,穆太医才又将目光挪过去,打量一番更忍不住感叹。
若非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
他倒是有些理解昨日郡主闹得满城风雨的动机了。
“容貌一模一样,只是有一点不像,他身体不好,昨日好像还犯病了。”嘉画语气有些随意,“穆大人,快瞧瞧他什么病,免得哪天莫名其妙就死了。”
穆太医:“……”
被这话生生噎住。
和星也忍不住看向宋序。
宋序面无波澜,仿佛没听到一样。
“不必看了,是先天心疾。”
他微微垂睫:“劳郡主费心,若无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嘉画望向他,他整个人实在冷漠疏离得紧,她还头一回和这样性子的人打交道,或者说,头一回有人敢在她跟前耍这样的性子。
“坐下。”她下令,“让穆太医看。”
气氛有些僵住,似乎日光悄悄褪去,凉意又重新漫了上来。
穆太医有些尴尬,琢磨着要不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宋序却安安静静地抽了凳子在他面前坐下,且十分有礼。
“麻烦太医。”
穆太医摇了摇头,认真号起脉,又问了些问题。
“心脉确有疾,但尚算有力,应该是极少犯过,故而损伤无碍。”
嘉画问:“能治好么?”
太医沉吟:“先天心疾虽治不好,但平日温养珍重,少大喜大悲大怒或郁结于心,倒也无妨,下官再开些药,也就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嘉画闻言倒没什么表情,“哦”了声:“开好了就交给和星吧。”
“好。”穆太医应声起身行礼,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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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和星出去了。
屋内剩下两人。
宋序沉默起身,将凳子摆放回原处。
嘉画的声音忽而响起,携着淡淡笑意。
“宋序,你怕死吗?”
宋序正欲离去,闻言便顿了顿:“……不。”
“固不怕死,也应惜命。”
宋序转身望着她,轻笑了声。
“这话从生杀予夺的郡主口中说出,倒有些讽刺。”
嘉画歪头:“那怎么办呢,谁叫我生来就是郡主,生来就有这个权利。若不使用,岂不辜负上天的好意?”
她说这话时,脸上仍挂着笑,鬓发斜斜垂下来,将散乱的阴影揽在颈间,柳眉杏眼,似有水波流转,既天真又无辜。
宋序深吸口气,让自己的视线投去别处。
这样诡辩的话,这样锋利的美,竟统一了,实在可怕。
嘉画见他无言以对,眼底压着得逞的笑。
“算了,你去书房取套文房四宝过来吧,我要抄经了,刚刚才犯下口业,可得亡羊补牢一下。”
宋序道:“书房就在隔壁,郡主不如移步。”
“移不了。”嘉画将一双赤足从毯子下伸出来晃了晃,“伤口疼着呢……呀,都忘了上药了。”
宋序本移开的目光彷佛着了魔地被她的话再次引过来,她养尊处优,脚实在白嫩,因而那两道划伤也红得扎眼。
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跳出一个想法——
嘉画请太医来,是专门为了他的心疾,并未为了她自己的伤。
但刚冒出来他立即又逼着自己摒弃这个荒唐的念头。
即便是为了瞧他的心疾,也如她所说,怕他忽然死了,她玩弄得不够尽兴罢了。
嘉画不在意他在想什么,说:“把柜子里的行散膏拿来,就绿瓷瓶子那个。”
宋序瞬间压下所有纷乱思绪,去取了药膏放在矮桌上,准备出去。
“我没让你走。”
嘉画低着头,打开药膏盖子,小猫般嗅了嗅,鼻头一皱,“等我擦完,还要你放回去呢。”
宋序一言不发,似一尊塑像般,在她不远处等着。
嘉画也不看他,认真且小心地用指腹沾了药膏,轻轻抹在伤口上。
伤口早已不渗血了,只是看着还很红。
她涂药过程中数度轻呼,惹得宋序忍不住皱眉望过来,又赶紧移开视线,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挣扎境地。
“好了。”
嘉画将脚缩回毯子下。
宋序神色平静,心里却松了口气。
这样的折磨,不知到何时……
就当是为业灵寺收留他的僧众还恩吧。
好在他取了笔墨纸砚后,嘉画下午专心抄起经文,并未召他做什么。
直到入夜,他回了和星吩咐人给他收拾的单独的住处,离郡主住的不算远,但到底隔着几间屋子。
他在簌簌竹动中阖上眼时,觉得上天仿佛与他开了个玩笑。
他的身世简单到老道士几句话便能说完,却偏偏又给他与过往完全不同的记忆残影,让他常常陷入混乱。
更讽刺的是,他居然拥有与那位将军府英年早逝的少将军一模一样的容貌,以至于招惹了一个随心所欲又嚣张跋扈的郡主。
他想,他对她真是厌烦极了。
可当夜,他竟梦见了她。
梦中,是他白日驻足于她窗外,日光浅照,他凝视着嘉画映在窗上的影子,风动,竹动。
心亦动。
他在梦里清醒地想,他疯了。
12. 他的梦
他为何会梦见她——
白日里,他曾情不自禁地注视过那道窗上的影子,当他意识到时,便移开了目光。
当时他的心里是平静的,人影与竹影无异,影子只是影子。
他很确定。
现在,他还确定吗?
他走进屋里,如同白日一般,嘉画正坐在榻上,盖着柔软的毯子。
与白日不同,屋里没有穆太医,也没有和星。
只有他们二人。
她有些懒懒地靠在腰枕上,拿着本佛经在读,似乎并未注意到他进来。
直到他站在她面前,窗外的光投在他身上,略有些光影变化。
嘉画方才抬眸望他。
不知为何,在她看过来的一瞬,他疯狂想转身离开……不是离开,是逃开。
嘉画似乎并不意外他为何在此,反而望着他轻笑。
“秦淮书,你怎么才来?”
秦淮书?他不是秦淮书。
宋序皱眉。
可他却反常地没有纠正此点,而是在她身侧坐下,解释道:“有事耽搁了会儿。”
又问:“看的什么?”
嘉画将佛经递过去,他自然伸手接过。
两人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
温热,柔软,酥酥麻麻的。
他攥着佛经的手,些微扣了指尖。
嘉画又靠近了些,发丝轻轻拂过他的颈侧,淡淡清香萦绕过来,直逼得他理智一退再退。
他似乎失去了思考能力,盯着书封上的墨迹,只觉横平竖直,字不成字。
“你看……”嘉画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封面,“《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正在读,打算下午抄这个。”
她就着宋序的手一页页随意翻开,嗓音甜美软糯,说话像是撒娇:“……有些句子云里雾里的,我真是看不太明白。”
她就在自己眼前,离得极近。
室内熏了一日檀香,他却能准备分辨出只属于她的味道,这样近……他甚至只需微微低头,便能吻上她发顶。
“秦淮书?”大约未听到他回应,嘉画忽然抬起头来。
他们一道坐在榻上,她斜倚在他身侧,本就离得近,蓦然抬首间,她柔软粉嫩的唇瓣轻轻擦过他下颌……
宋序呼吸略有些急促。
或是他想错了,其实并没有发生。
但她温热均匀的呼吸,像晚风在他喉结间轻扫过,与一个吻无异。
“秦淮书?秦淮书?……”
嘉画猛地双手捧起他脸揉了揉,眸子月牙般弯起来,“秦淮书秦淮书秦淮书……你在发什么呆呢?傻了吗?”
宋序登时垂眸。
若心如荒原,便有野草疯长,但他凭着一丝清醒,终是挥剑斩断了去。
“郡主。”他掀起眼帘,轻攥住她手腕,将她的手缓缓拿了下去。
“我是宋序。”
嘉画眉尖若蹙,眼中展露茫然:“什么?”
“我说,我是宋序,不是你认识的秦淮书。”
宋序索性起身,背对着她,声音也尽量恢复到一贯的冷淡。
“秦淮书,你在说什么呢?”
嘉画伸手牵住他的手,试图拉着他坐下,却没成,正要也站起来,又忽然轻呼一声,连手也缩了回去。
宋序立即回头:“怎么了?”
“脚……疼。”
嘉画委委屈屈地望着他,眼也有些红了。
宋序目光落下来。
毯子下,她的脚露了出来,雪□□致,脚踝上戴着一圈粉色珍珠穿成的脚链,坠着一颗小小的白玉宝葫。
她正用手虚虚覆在脚背上,既委屈又心虚的模样。
宋序皱了皱眉,弯腰:“让我看看。”
她将手拿开,小声说:“路上涉溪湿了鞋,便赤脚走的,不知是被枯枝或是石头划伤了。”
宋序望着那两道刺目的血痕,叹了口气:“太任性了些,鞋湿了总比在山里赤脚走好。”
“我不喜欢穿湿哒哒的鞋子嘛。”嘉画装作生气,嗔道,“都怪你,谁叫你当时不在呢。”
宋序听她这撒娇般的语调,忍不住扬唇。
“……好,是我的错。”
嘉画歪头问:“既然认错,那说说错在哪儿了?”
宋序想了想,神色认真:“作为郡主殿下的侍卫,让郡主受伤就是失职。”
嘉画笑起来,眸中亮晶晶的。
“是啊,秦淮书可是自己说过,他一个人就能保护好嘉画郡主,那么郡主现在受伤了,自然就是秦淮书的错咯。”
她语气轻快,声音好听,像山间的百灵鸟。
但……又是秦淮书。
又是这个名字。
宋序眼底暗了暗,径直走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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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开柜子,几乎没有迟疑的,拿起了绿瓷瓶。
“坐好,我替你上药吧。”
“噢。”
嘉画乖巧得很,将毯子往上扯了扯,单独伸出那只脚。
宋序扯了一旁的凳子,在她面前坐下,用指腹轻轻沾了药膏,一点点涂抹到她伤口上。
嘉画见他神色甚是冷淡,便向前俯身,轻声问他:“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宋序皱眉。
那股清香分明浅淡,却随她稍近些,便好似蛇一般缠上来,缠得他无处用力,连上药的手指都僵住了。
“明明就是有啊。”嘉画睁大眼瞧他,又眨了眨,眼中似有水波流转,即天真又无辜。
“坐好。”
“嘶——”
“……”宋序手一顿,担心问,“弄疼你了?”
“疼……”嘉画小猫般皱了皱鼻子,连眸子也变得湿漉漉的,“你凶我。”
“我没有。”
宋序叹了口气,温声说着,又转身将药膏盖好放在一旁。
“秦淮书。”嘉画攥住他手,“看我。”
宋序一怔,遂转过目光,跌入她眸间星河。
她眼眸红红的,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水汽,实在我见犹怜。
“你今天一直都不看我,还说不生我气。”
他望着她这般模样,隐约觉得心口处传来刺痛。
……不该让她哭的。
似有人在他耳边说。
“出什么事了吗?”嘉画担心地问,“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
话尚未完,尾音便吞没在骤然拉近的呼吸里。
宋序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后脑,将她向他推进。
极近。
只差分毫,他就可以吻上去。
他们的呼吸已然先一步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哪怕不是一个吻,只是一个拥抱呢……他到底在等什么?
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仍尽力克制着——
彼时日光移去,禅房落入阴影中,安静极了,只有不知谁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原先那本被二人早已弃置遗忘的佛经,却在此时忽然掉到地上,打破了暧昧的寂静。
宋序盯着她眼里倒映着的容颜,在愈发沉重的呼吸与急促的心跳里,连嗓音也低哑起来。
“……郡主,看清楚,我是谁?”
13. 梦后 “别动。”
翌日,嘉画醒得挺早。
秋末,天亮的越发晚,因此她睁开眼时,天还没完全亮起来。
院中的侍女已有起来做事的,她觉得还早,便没惊动任何人。
原本打算睡个回笼觉的,可重新闭上眼许久,却怎么也睡不着,脑袋越发的清醒。
索性披衣坐起,抱着腰枕发了会儿呆。
和星进来她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听她喊了几声,她方回神,才发现已天光大白。
窗外鸟鸣清脆,争先恐后地飞入卧房。
和星将洗脸铜盆放在架子上,试了试水温:“郡主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嘉画说:“在想昨日下午抄的佛经,今日该找个和尚来给我讲讲。”
和星笑道:“难道竟为此事琢磨了一晚?不然怎么起的比平日里早得多。”
嘉画有些奇怪:“我也不知为何醒得很早,但却睡得很好。”
她忽然又问:“宋序呢?”
“一大早就起了,郡主唤他有事?”
“无事,你替我换了衣服就让他进来候着。”嘉画掀起被子瞥了眼脚上的伤,“便是当花瓶瞧着也舒心。”
不多会儿,宋序进来时,嘉画已换了衣裳,坐在台前梳妆。
昨日是在厅中无妨,如今骤然踏入女子闺房,他多少有些不适,一时进了屋也不愿近前。
嘉画通过铜镜看他,他只在门边站着,青袍乌发,脊背挺拔。
一身泠然气质,神色却有些僵硬。
嘉画笑:“和星,我的门边长了棵树。”
和星回头看了眼,顿时了然,顺着她话说:“好像还是棵松树。”
“我觉得倒像竹子。”嘉画抬眼,望着铜镜里的人影,问,“宋序,你觉得像什么?”
宋序没接话,眉目淡淡的,似乎有些没睡好。
见状,和星便想起前头未完的话题。
“郡主今日醒得很早,是因为换了地方不适应吗?”
“估计是昨日下午小睡了会儿,晚上不太困。”
“嗯,我瞧着郡主精神不错,想是睡得尚可,一夜无梦罢。”和星放下心,笑笑。
“做了梦的。”
“什么梦呢?”
梦——
宋序蓦地抬眼,眼底难以言说的隐秘几乎冲破桎梏。
她也做了梦?
是什么梦……
今日的天比昨日更好,一缕晨曦落进来,嘉画的发丝仿佛泛着彩色光晕。
和星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她的发,墨发瀑布般垂在身后,像一匹柔顺丝滑的绸缎。
梳顺了,她又用手指熟练挑起几缕,左缠右绕的,似琴弦般拨弄。
而嘉画,正安安静静地任她摆弄着。
细而弯的眉,黑而亮的瞳,肤色宛如白瓷般细腻,神态温柔平和。
圣洁地像一尊菩萨。
宋序压低眸子,昨夜的梦境碎片不可控地浮现,如利器般,反复切割他的神智与礼教。
这个梦太荒诞了,荒诞到他无法作出合理解释。
只能说服自己,梦是反的,越厌恶的,便会越以反面出现。
嘉画缄默的档口,和星已替他问出了心里话。
“郡主是梦见了小秦将军吗?”
宋序的目光因这话而骤然紧绷,仿佛视线也有了重量,穿进镜子里,停留在嘉画面前。
“不是,与秦淮书无关。”
嘉画答道。
紧绷的弦这才松懈下来,那些隐秘的不可说的虚妄欲念,再次被他压回深海。
一切归于风平浪静。
是了,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梦而已。
毕竟是梦,既无逻辑也无常。
他若深究,才是困在其中,成了庸人一个。
“……我梦见上巳节兰月班唱的那出《牡丹亭》,当真是我听过的戏里唱的最好的,尤其是那扮演柳梦梅的小生。”
嘉画闲聊着,心情不错,启唇哼唱几句:“……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声色悦耳,缠绵动人。
和星笑道:“兰月班是永州最大最好的戏班子,乃因尚书大人的母亲过生辰,特意请来夜京的,郡主若惦记着,可得差人去永州一趟了。”
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嘉画停了戏腔,心里却流转着伶人在台上的扮相。
她摇头:“眼下不用,届时娘娘大寿,倒可以再请一请,只是娘娘不大爱听戏,这戏也太悲了。”
说话间,和星已手巧地替她挽好了发髻,日常却又精致,衬得她整个人格外清雅脱俗。
嘉画忽然问:“宋序,你听过戏吗?”
宋序微微发怔,闻声抬眸,才发觉嘉画不再是隔着镜子看他,而是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
他微不可察地敛了睫,淡声:“可能有,但我不记得了。”
“也对,不过听说你以前傻傻的,突然有一日就好了?”
“……嗯。”
嘉画轻笑一声,眼眸有着玉石般润泽的光。
“你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傻的,真难以想象你从前是什么样。”
宋序沉默。
他的从前,连他自己也没见过。
和星挑了根鎏金步摇别在她发间,嘉画抬手取了下来。
“有些艳了。”
她顿了顿,忽然吩咐道:“宋序,你替我选一支簪子。”
宋序皱了皱眉,还是走了过去。
他的视线从她的妆奁中快速掠过,随手拿起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簪头雕着两朵茉莉,其形传神,只是工艺略显粗糙,花瓣线条粗细不均,亦不够流畅。
玉簪触手温润,显然是极好的料子,但这样的料子却用了稚嫩的雕工,以至于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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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簪子落在一众昂贵首饰的妆奁中,多少有些突兀了。
“这个吧。”他说。
嘉画望着他拿的那根簪子愣住了,目光轻盈地在茉莉上停留片刻,又沿着簪骨,滑到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指甲修剪的十分整洁干净,手指略苍白,拿着玉簪都未显几分血色。
嘉画猝不及防握住了他手,宋序眉头一跳,心脏也跟着漏拍。
嘉画的手指纤细白皙,但透着健康红润,手心也是温热的。
她覆上他手的一瞬间,接收到一股凉意,竟比玉还凉。
“别动。”嘉画道。
她将玉簪拿给和星,自己则翻开宋序的手心,摆弄着他的指尖。
“也有茧呢……”她低声问,“怎么弄的?”
宋序的手被她握着,不自禁蜷了下,尽力维持着表面平静。
“虽记不得了,但在观中生活,自然要劈柴洗衣,难免粗糙。”
理智告诉他,应该把手抽回来,但他却不知为何没有这样做。
“哦,也有道理。”嘉画点点头,松开了手,神色似乎如常。
她重新坐好,任由和星将玉簪并入发间,不经意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根簪子。”
宋序的手骤然失去那分温热,僵滞了一瞬,方状若无事地落了下去,被空气里的凉意重新覆盖。
“郡主喜欢就好。”他应道,并未追问。
嘉画起身出了卧房,如昨日一般去了窗前榻上坐着。
和星领着侍女出去准备早膳去了,眼下只剩他们两个人。
榻上的矮桌上还摆着几张她抄的经文,那是她昨日特意抄的几句觉得好的,打算今日去向和尚求教。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室内安静下来,唯有嘉画轻轻翻阅纸张的声音。
檀香也被点上了,时辰不久,故而不如昨日浓郁。
亦不如梦中……
梦中,满室檀香,她的味道却依然清晰。
宋序闭上眼,觉得自己实在不甚清醒,大约受梦境影响没睡好的缘故,不然怎会总是跌入梦里。
他想,他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
嘉画蓦地出声:“宋序,去拿一下行散膏,我要上药。”
宋序胡乱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倒像是解脱出来,不免松了口气,抬脚去柜子里取了绿瓷瓶放在一旁。
嘉画脱去鞋袜,并不避讳他,如昨日一样当着他的面涂抹药膏。
她将裙摆扯到脚踝之上,露出一截干净瓷白的脚腕,脚背上的伤已淡了许多,有结痂之象,也不似昨日那样疼了。
望着她轻轻涂抹药膏的模样,宋序竟又想起梦里那幕,鬼使神差地脱口问——
“你脚腕上那串珍珠脚链呢?”
14. 讲经
嘉画原本低着头,闻声停住手上动作,抬头望着他。
“你说什么?”她问。
宋序大脑空白。
他在说什么?
梦里嘉画脚腕上那串粉色珍珠串成的脚链,他竟印象这样深,甚至还清楚记得珍珠上坠着一个白玉宝葫。
宋序垂在身侧的手捏了下:“我先出去了。”
这次不等嘉画拒绝,他直接转身走了,步子很快,像逃走一样。
嘉画略沉思,没阻止他离开。
她低头再次涂药,手却移到光滑纤细的脚踝处摸了摸,那里什么也没戴。
不久,和星进来伺候早膳。
嘉画简单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和星见状给她盛了碗汤。
“寺内都是些清淡素斋,郡主还吃得惯么?”
“无妨。”嘉画对吃食上倒不怎么挑。
喝了两口汤,嘉画忽然问她:“和星,我有一条珍珠脚链?”
和星愣了愣,忙道:“是啊,收着呢,在妆奁里收着呢。”
“昨天我有戴么?”
和星笑了笑:“昨日不曾,郡主可是赤脚回的,还不记得?”
又问:“郡主怎的忽然提起?是今日想戴了?”
“嗯,待会儿拿来给我。”
嘉画低低笑了声。
没多久,和星就找来了那条脚链,黄豆大小的粉色珍珠光泽极好,大小均匀,形状浑圆,用编织的略带弹性的细绳穿着,于接口处坠了个羊脂玉雕成的小葫芦。
她替嘉画重新戴上,日光下珍珠显得更是莹润漂亮,白玉也投出光影,与肌肤一衬,宛如桃花春水,潋滟生波。
和星感叹:“郡主肤白,与这条链子倒搭的很,少有人能戴的这样好看。”
嘉画笑了笑,将裙摆落下来,穿好鞋袜。
“走,那些和尚都避嫌得很,没一个来禅房的,咱们自己去前殿。”
她拾掇起那几张单独摘抄的经文,又叫和星拿好昨日抄写的整卷《心经》,动身往前殿去。
刚出门,便见宋序沉默地守在门外,当真如同一个恪守职责的侍卫。
嘉画停下脚步,笑道:“宋序,把这棵树挪一挪地方。”
宋序发怔:“……什么树?”
“你这棵树。”
业灵寺位于夜京北城,向来香火鼎盛,香客众多。
自从嘉画被圣旨罚在业灵寺抄经认错的事传出,寺里游人仿佛更多了。
住持派了一位师父将嘉画拦在后殿。
中年和尚眉眼慈悲,双手合十朝她行礼:“小僧同月,今日在供文堂为郡主讲经。”
供文堂不大,小小一间屋子,三面书架,摆满了各种佛教典籍与手抄经文,东面供着一尊佛龛,乃释迦摩尼佛。
同月师父请嘉画入内,嘉画便从和星手中接过手抄经,小声同她道:“听和尚念经惯是无聊,你不必在这里等我,我有另一件事要交给你。”
又同她耳语几句,和星点头离开。
嘉画看了下宋序,索性将手里拿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他。
然后当着同月师父的面,毫不避讳地牵着他袖子,将他干脆利落地拽入屋内。
宋序神情有些许僵硬,但未说什么,同她一道,面对着佛龛坐下。
同月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喜怒不形于色,随其后进屋,径直到佛龛面前跪了下来,行了叩拜之礼。
礼毕后,他才起身整了整僧袍,在嘉画对面的蒲团上盘膝落座。
“听闻郡主昨日抄的是《心经》?”
宋序已将手中经文在桌上摆好,闻言将那本嘉画抄的递到同月面前。
手抄经本拿走,便露出其下几张单独写有句子的纸张。
嘉画手指在纸面轻敲:“是,不过许久不写字,我的手生了,字不大好看,请师父跟佛祖说一声,不要怪罪。”
她这话说的既玩笑又认真,让人分辨不出。
同月笑了笑,拿起那本经文放在一侧。
“心诚即可,何况郡主的字清雅灵秀,书写工整,可见是用了心的。不知郡主哪句不明白?”
宋序与她同坐一侧,那几张单独抄有经文的纸张也是放在他面前的,嘉画并未拿过来,方才只是伸手过去。
如今同月一问,她便跪坐着向他挪得更近,头轻轻凑过去。
“……这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作何解呢?”
宋序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垂着的眸原本古井无波,视线中却忽然闯入青丝缕缕,还有那支被乌发衬得极白的茉莉玉簪。
他走进这间佛堂后,几乎要把梦忘了。
可现在,那淡淡的幽香,却仿佛蛇一样又缠了上来,带着荒诞的梦一起。
宋序往后略仰了仰,将下颌抬起,试图与嘉画拉开距离,本就宽广的胸膛变得更加挺阔。
他的视线也只得往上,从低垂变成平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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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清白般地落在同月脸上。
可同月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垂眼拨着手上的佛珠,仿佛在认真思考嘉画的疑问。
嘉画抬头笑吟吟地瞧了宋序一眼,眼前人尽管神色依旧从容,耳朵却已红得要滴血了。
她的目光故意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他却不与她相触,她便顺着他分明的棱角一路往下,落在突出的喉结上。
宋序呼吸微微沉了些,她什么都未说,可目光却似乎炙热,几乎将他灼伤。
他终于落败,抬手将嘉画的头轻轻拂到一边。
“……郡主。”
嘉画故作不解:“嗯?”
宋序将经文推至她面前。
“在佛祖面前,当认真听讲。”
嘉画正色:“本郡主哪里不认真?”
宋序并不看她,只看着同月,重复了她方才的问题。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师父何解?”
同月这才停了滚珠的动作,不急不缓,耐心讲解。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说,色与空本为一体,二者相互化合,互相分解,无有区别。观得自在者,乃能清晰看见宇宙万事万物,由色,受,想,行,识五种构成,而这一切皆可变,皆是空……”
同月语调平稳,讲解的内容对嘉画来说虽能理解,却足够枯燥。
她觉得自己从前不读佛经是对的。
今日醒得早,听着听着,那些原本能听得懂的文字,不知不觉便成了天书,且越发催眠。
供文堂内的檀香似与她房中不同,更淡一些,闻着不腻,倒是让人好睡。
也不知是同月的功劳更多些,还是这香,总之,嘉画不知何时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窗外竹影轻轻摇曳,纱窗将和煦日光过滤得十分柔和。
同月早已离开了,安静的供文堂内,少女枕着经本睡得香甜。
宋序望着嘉画恬静的睡颜,眸中霜雪仿佛连自己也未察觉到地化开了,不复一直以来那样疏离冷漠。
不过只是片刻,他便敛了眸,欲起身离开。
袖子却忽然被人拽住。
宋序一怔,嘉画却已顺势抱着他的胳膊倚靠了过来,梦呓般呢喃着。
“秦淮书你别走呀……”
宋序眸中温润散去,恢复原本浅淡。
他拨开嘉画的手,盯着她被惊醒而惺忪不悦的眼,冷漠道:“我不是秦淮书,郡主认错人了。”
15. 旧影
嘉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不过面对宋序冷淡的眼神,她倒没什么惭愧,反而笑了声。
“我知道你是宋序。”
她眼神锐利,淡淡的笑意像月季的刺,“除了一副皮囊,难道你有什么可与秦淮书相比么?”
“那请郡主莫要再认错。”
宋序的声音更加冷漠。
“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本郡主还不需要你来教我做事。”嘉画直言不讳,“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该有觉悟。”
她言辞如刀:“你只是秦淮书的替身,因为他,我才纵容你,允许你在我面前放肆。”
宋序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将她的每一个字一字不漏地入耳,周遭如冬日湖面,飘起一场大雪。
而嘉画仍坐在蒲团上,仰着头,瓷白肌肤透着健康的粉嫩,语调随意又慵懒,像是春日湖面飘落的花瓣。
一上一下,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嘉画身处下位,却分明上位者姿态,眉眼松弛,神情骄矜。
正是这样,宋序才清晰认识到,眼前貌似人畜无害的少女才不是什么温婉良善的寻常闺阁千金,而是生杀予夺的尊贵郡主,是为了一己私欲可以随意摆弄他人人生的掌权者。
这终于击碎了他对那荒诞梦境的残余贪念。
他觉得他该庆幸,该松口气,因他可以辨明从梦境中蔓延而出的模糊不清的情绪,绝不是他本身对嘉画有什么肖想。
那只是一个梦,且是一个相反的梦。
但凡不是全然失去自我与自尊之人,是绝不会甘愿做别人的替身,并沉溺其中的。
他亦如此。
他很厌烦嘉画每一次透过他看向另一个影子,不,应该说他才是那个影子,嘉画透过一个影子看向了另一个人。
“是。”宋序眸子压住聚集的风暴,“我是,宋,序。”
他一字一顿,语气冷到极致:“不是,秦淮书。”
嘉画微微挑了下眉,神情并无波澜。
宋序声若寒潭:“假如郡主只因这张脸自困,大可毁去,哪怕取走我性命亦可,在下不愿受此折辱。”
这话倒让嘉画有些气恼,嘲弄道:“我便是偏要折辱你又如何?你既是一个替身,那在我眼里与玩物无异。”
宋序目光发沉,正欲说什么,忽然脸色一白,心口猛地绞痛起来。
“欸……”嘉画惊得起身。
宋序呼吸急促,几乎站不稳。
嘉画下意识伸手扶他,被他拂开,脱力半跪在地上,低着头喘息。
“宋序!”
嘉画吓了一跳,“你这是心疾犯了?”
宋序不答,脸色愈发惨白,额上也冒出细密的冷汗。
“宋序……宋序!”
嘉画着急唤他。
宋序唇也褪去了血色,想说什么却无力,原先勉力支撑在地的手臂终于在心脏的痉挛中失去力气,重重栽倒在地上。
嘉画瞪大眼:“宋序!……”
在昏迷之前,宋序躺在地上,正好仰望到佛龛中的佛像。
佛祖低眉垂眸,似在怜悯他。
他闭上眼,心想,一个飘零的孤魂倒不如就此死去,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为他的离开感到悲伤。
*
禅房。
和星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
嘉画坐在床边,轻声说:“给我吧。”
和星怔了下,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宋序,将药碗放在一旁。
“有些烫……郡主要亲自照顾?”
嘉画叹道:“怎么说他这样……”她的目光落在宋序惨白的脸上,再次叹气:“都是因为我。”
和星问:“郡主这是与宋公子说了什么?”
嘉画欲言又止:“……别说了,我现下有点后悔。”
说到底,她不是一个坏人,那些威胁的刺激的话,没几分出自真心。
但她出身尊贵,亦从未有人对她冷言冷语,她不爱听又不能真杀了他,当然要反唇相讥。
何况,替身的话也是真的,她本来就将宋序当作替身,聊以慰藉。
谁知这人心气如此高呢,说几句实话就接受不了。
和星实在了解自家郡主的性子,见此也只是摇头笑笑,并不多说什么。
事实上,在郡主寄情的几位替身公子里,只有宋序真的有秦小将军的影子,并不止于容貌。
正因此,她也能共情郡主复杂的心绪。
“那奴婢带乌刀去后池院玩一玩。”
寺里收留了许多野猫,大多比较亲人。
嘉画想着她在此禁足,乌刀在府上有些可怜,便让和星去接了过来。
闻言嘉画点头,认真嘱咐:“但是看好,不许和不好看的公猫贴太近了。”
和星笑着走了,屋内便又安静下来。
嘉画坐在床边,仔细端详着宋序,从眉眼,到鼻梁,到嘴唇……
真的太像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呢。
但他与秦淮书性子不像,秦淮书可不会对她生气。
不过宋序这般安静躺着,她不用看见他疏离的眼神,听见他冷淡的语调,那倒是与秦淮书睡着时一般无二了。
嘉画忍不住俯下身,贴近了他,近到似乎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
二人的气息便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她用手指轻轻描摹他的眉眼,眸中渐渐失神。
她想起曾经秦淮书战场负伤,在府上将养,她实在担心得很,常往将军府去看望。
有一回她去的时候,秦淮书睡着了,枕边还放着翻阅了一半的兵书。
府上侍女端了药来,说到了喝药的时辰。
嘉画不忍吵醒他,就让她放在一旁,说等会儿自己会叫他的。
将军府上下皆知他们的婚事,因此侍女对此无异议,倒是一脸笑意地退了出去。
嘉画望着秦淮书睡着的样子,眼神越发温柔,她忽然觉得他能这样休息真不容易。
大希朝周边并不安定,常有外部势力生事,秦淮书的母亲秦将军亦是常年驻守在北境一带,而秦淮书则主要负责南境几座重要城镇的防守。
秦淮书年少成名,小时候陪太子读书,抽空便遵母命练习骑射,又要研读兵法,十三岁便上了战场,十四岁时在湛州之役中以少胜多,一战成名。
直到十七岁,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南境,极大的震慑了南境之外野心勃勃的敌军,于诸国之中威名赫赫。
大希朝兵多将少,良将难求,嘉画便是想让秦淮书留在夜京也不能,她身为郡主,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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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以国家百姓为先。
原本南境外诸国已打算派使者来夜京求和了,南境眼见着能安稳至少十年光阴,偏偏他于得胜后遭人暗算,命陨于婚前前一日。
他去世的消息一经传出,那些曾被他征服了打怕了的小国,再次蠢蠢欲动,不甘臣服于大希,和谈事宜一拖再拖,直至搁置。
嘉画眼尾发红,眼睫润湿。
她伏在枕边,已有些分不清记忆中的秦淮书与眼前的宋序。
她很想他,特别特别想他。
她抚摸着他的脸,又轻轻蹭了蹭,像只粘人的猫。
正如当时,她也是如此。
不过那次,她悄悄在秦淮书脸上落下一吻时,忽然发现他睫毛颤了颤,便立即羞红了脸,惊道:“好啊秦淮书,你竟然装睡!”
秦淮书嘴角的弧度扬了起来,再也忍不住,睁开眼笑。
“小画,你怎么偷亲我?”
“我……”
嘉画脸红透了,却要强地与他对视,还要故作凶狠地道:“我就是亲了!我是郡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秦淮书低笑。
嘉画:“不许笑!”
秦淮书却将被子猛地掀开,将她反裹住,一个翻身压在了下面。
嘉画惊呼一声,瞪大了眼盯着他。
“小心伤!”
“不要紧。”秦淮书笑得恣意,“礼尚往来,现在轮到我了。”
嘉画了然他要做什么,立即紧张地闭上眼,果然下一刻,秦淮书温热的唇便落在她的唇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原来唇与唇的相触是如此柔软,如此让人意乱情迷。
可她又很快想起那个冻僵的夜晚——
她紧紧抱着秦淮书,冷得打颤,似乎血管里的血液都不会流动了。
一向温热的秦淮书,在他的怀里,却比她还要冷。
她吻着他的眉眼,又吻着他的唇。
一遍又一遍地说:“秦淮书,不要装睡了,好不好?……”
但他毫无反应,似乎睡得太沉太沉了。
忆至此处,她微微瑟缩了下,忽从肌肤相触处感觉到淡淡暖意,这才猛地从那个噩梦中跌落出来。
嘉画睁开眼,重新坐起身子,深吸着气,随后抬手拂去眼角的泪,眼中的恍惚渐渐退却。
她伸手摸了摸药碗,已不烫了,便用勺子轻轻舀了舀,慢慢喂到宋序嘴边。
大约是嘉画不大会照顾人,汤药从嘴角溢了出来,宋序皱眉轻咳了一阵,仍然未醒。
嘉画忙将药碗放下,又手忙脚乱地用帕子给他擦拭。
他忽然握住了嘉画的手,轻轻放到唇边蹭了蹭,仿佛是下意识的动作。
他的唇色血色很浅,却触感温热。
嘉画有些发怔,一时连手也忘记收回去,任由他紧紧握住。
她安静望着他,不知他正做什么梦,眉头微蹙着。
嘉画迟疑了下,将手指落在他眉心,轻柔抚摸。
大约感受到她的安抚动作,宋序陷在软枕上的脸侧了侧,墨发滑落下来,人也松弛了些。
见他睡得沉,嘉画也不打算继续喂药了,正欲打算去书房抄会儿经。
她才刚将手抽出来,宋序却紧握不放,含糊不清地唤了声:“……小画。”
16. 色即是空
又是一个梦。
宋序怔然注视着眼前的嘉画,她挽着精致发髻,别一支茉莉白玉簪,着一身浅绿色长裙,裙边绣着金线。
娴雅风流,天生矜贵。
与白日所见一般无二。
白日?……宋序蹙眉,他为何会做梦?难道已是晚上了么?
他将目光投去窗外,窗外竹影绰绰,青黄不接的竹叶被日光染上金边,其余斜斜映入室内,翩然落在嘉画脚边。
她懒懒坐着,正不太专心地读着经文,左脚越过蒲团伸出桌外,侧在阳光下。
一条粉色珍珠脚链,恰好将纤细的脚腕圈住,白玉宝葫落于外踝上,随她偶尔舒展的动作轻轻摇晃,潋滟生光。
宋序便望向别处。
小小一间房,三面是书架,东面摆着一尊佛龛,正有檀香冉冉升起,没什么味道,却弥漫的整间屋子有些朦朦胧胧之感。
他回了头,佛祖正在他身后,低眉浅笑,目露慈悲。
这是,供文堂。
是上午同月师父与嘉画讲经的地方。
但此刻,同月不在,只有他与嘉画二人。
他坐在了同月所在的位置,嘉画却在他对面。
“秦淮书……”嘉画忽然将手中经卷挪到他面前,用手指了指其中一句,“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什么意思?”
宋序平静地望着她。
嘉画未听见他的回答,便抬头问:“看我做什么?”
“为何要问我经文释义?”
“咦?……不是你自告奋勇说要给我讲经的吗?”嘉画噘了噘嘴,“我说了不爱看佛经的。”
“……我?”
“不然呢?”
嘉画歪了歪头,忽然一笑,“哦,我知道了,你莫非是故意不懂装懂,为了骗我跟你待在一起吧?”
她笑容实在明媚,宋序瞧呆了一瞬,待要再次表明身份时,嘉画却蓦地伸手捧起他脸:“是不是?是不是?”
“我不是……”
宋序抬手握着她手腕,想说他不是秦淮书,依旧没说出口。
“我看就是!”嘉画将他脸揉搓变形,“记得有一回我有篇文章听的不太明白,准备第二日找太傅问问,你却说你全懂了,你来教我,实则是你连夜闯入太傅家中,拉着他温习了好几遍。”
她笑得眸子亮晶晶的:“若非后来有几次太傅被你闹得实在气恼,跟秦将军告了状,我还不知道呢……你当时说你不想让我去找别人,故而才这样做,这会儿想抵赖么?”
宋序瞳孔动了动,他完全没有这份记忆,但很奇怪,似乎这事就是他曾做过的一样,甚至某些模糊的场景碎片在脑海中飞快闪过。
“秦淮书。”嘉画唤了声,语调软糯,“接着我~”
话音未落,不等他反应过来,她便搭着他肩朝他扑了过去。
宋序微惊,来不及思虑其他,忙张开手臂将嘉画稳稳接在怀里。
两人的惯性使得他抱着她往后微微一仰,小臂便下意识用力,将这个怀抱收紧,青色经络顺着肌肉走势蔓延开。
好在他身姿足够稳,没有向后倒去,宋序稍稍松了口气,却听到怀中人吃笑几声。
宋序皱眉:“下次先说一声,若是……”
“我不,因为你一定会接住我,对吗?”
嘉画双手勾着他脖颈。
宋序与她对视片刻,终是点头:“对。”
得到满意答案,嘉画笑了笑,又问:“那……你还没说刚才那句经文的意思呢?秦~小~将~军~”
他们离得很近,她温热的淡香的气息均匀洒在他脸上,引得他呼吸略有些急促。
宋序忙将她往怀中按了按,视线才得以越过她而解脱般地落在别处。
“……是说空与色本为一体…………”
他说着同月说过的话。
嘉画伏在他肩上,听得渐渐犯困,声音便也轻了些。
“不对,我觉得不对。”
宋序一顿,没了经文释义转移注意力,软香温玉在怀之感忽然被放大了数倍。
他身子微僵:“那……你觉得该作何解?”
嘉画打了个呵欠,在他怀中挪了挪,调整到更舒适的坐姿。
宋序原先扶在她肩头的手不禁蜷起,以指尖用力扣着手心。
奇怪,梦里竟也有如此真实疼痛感……
但所幸如此,他尚能克制着清醒。
嘉画抬眸仔细望着他,忽然伸手摩挲着他的眉眼,笑道:“秦淮书,你生的这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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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之甚深,这叫做‘色’。”
指尖温热的触感在他眉间无比清晰……
宋序呼吸几乎停滞片刻。
他想说些什么来打断这份不应该存在的旖旎,可那份酥酥麻麻的触感顺着鼻梁轻轻下滑,落在了唇上。
嘉画盯着他的唇,眼神慢慢有些迷离。
安静的佛堂内,她指腹在他唇上来回抚摸,低不可闻的声音却清晰入耳。
“……亲我。”
宋序的理智几乎跌入湖底,被水草缠住,脱困不得。
不知是嘉画的体温,还是和煦的日光,他觉得供文堂内有些热了,分明是深秋,却好似盛夏。
盛夏的湖底仿佛也是热的,湖水像沸腾了,蒸煮着他灵台的清明。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攥住嘉画的手,不经意拨弄到她腕上的一串彩色佛珠,勉强寻回了一丝冷静。
“……这是佛堂。”
“佛堂怎么了?”
嘉画看着他身后的佛像,在他耳畔呢喃,“你知道我不信神佛……你也不信……”
“秦淮书,亲我。”她再次道。
秦淮书,秦淮书,秦淮书……
宋序深呼吸,闭上眼,于杂乱的水草中斩出一条出路。
他不是秦淮书。
再次睁眼时,宋序眸底已恢复几分清明,那些翻涌的欲念再次被逼回深处。
他放下嘉画的手,沉声道:“我是宋序,看清楚。”
这话分明是说给嘉画听,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嘉画被拒绝了,愣了下,倒也不恼,好似没听见他说什么。
她反而笑起来:“你看,你不亲我,这就是‘空’,我是‘色’,你是‘空’,这便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注解。”
宋序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眉间微蹙。
他欲从她眼中寻得些什么,却只见到了她眼中令他陌生的自己。
“怎么了?”嘉画抬手抚摸着他眉心,“你今日是有什么烦心事?”
她此刻丝毫不复他印象中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杏眸中盛满了温柔与担忧,像三月春水。
缄默片刻,宋序鬼使神差般的,握住她手放在唇边轻轻蹭了蹭,阖上眼轻声说:“……无事。”
17. 挣扎
小画……
嘉画的手因这称呼骤然捏紧。
一直以来,亲近长辈唤她“画画”,好友则唤她名字,唯有秦淮书才故意与旁人不同,爱在她名最后一个字之前,加个“小”字。
偶尔情起,他会俯于她耳畔,低声在“小画”这个暧昧的小名之前,加个“我的”。
小画……
我的小画……
只是一个称谓,便胜过世上最动听的情话,摄人心魂。
每每这种时候,秦淮书会用那双深情的桃花眼含笑注视着她,看她娇羞到不知所措的模样,然后便会一边得逞的笑,一边将她揽入怀里。
除了最后一步,他们其实与夫妻无异。
在花前,在月下,在水榭或是闺房,他们皆双肩相并,唇齿相依过。
情到浓时,那些不宣之于口的爱欲便会从唇瓣间泄出,彼此的名字则是最多次的证明。
嘉画脸上几乎不可控地漫上绯红,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宋序。
他依然昏睡着,除去那一句含糊不清的,再没有说什么。
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毕竟“嘉画”与“小画”存在些相似的语调,便是听错也不无可能。
何况,上午才被她气到心疾发作,那么讨厌她的宋序,又怎么会在梦里如此亲昵地唤她的小名呢?
她一定是听错了。
不知为何,得出这个结论,嘉画心里居然微微松了些。
嘉画将手抽出来,去卧房外透了口气,再回来时,见宋序已经醒了,正倚在床头靠着。
嘉画笑了声,径直过去坐到床边,盯着他:“感觉如何?”
宋序又变成那副冷淡的样子,抬眸:“如郡主所愿,死不了。”
“那把药喝了。”嘉画将药碗端起来,闻了闻,“凉了感觉……味道更涩了。”
宋序脸色仍有些发白,望着她不语,眸子沉渊一般。
嘉画嗤笑:“做什么?难道觉得我会在药里下毒?”
宋序沉默接过,全部喝完了。
苦成这样的药,他竟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才对。”嘉画颔首,又挑眉道,“没有本郡主允许,你最好不要有寻死的念头,否则……”
她眯了眯眼:“否则你就算到了鬼门关,我也给你拉回来用鞭子抽一顿!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宋序平静地望着她,忽然觉得她这副故作凶狠的模样倒有些可爱,像只张牙舞爪威胁人的猫。
他唇角微掀:“是么?”
“你不信?”
“不信。”
“不信你试试……不行,你不能试!”嘉画咬唇,意识到话不能这么说。
她可以吹牛,但没有真把人从鬼门拉回来的本事,万一哪天宋序不经过她同意就死了,她会难以接受。
“你必须信。”嘉画站起身,朝他扬了扬下巴,“因为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罢,宋序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他环顾四周,不禁皱眉:“……这是你的卧房?”
嘉画:“对啊。”
当然,除了宋序,其他人绝不会有这个待遇。
扪心自问,嘉画的确难以将与秦淮书容貌一般无二的宋序放任在其他地方不管。
她必须要亲眼看着他醒来才放心。
那——
宋序低头看了眼床和被子,是属于少女独有的花色与软香。
他怔怔望着嘉画,竟有些无所适从,一时僵住。
嘉画见他这般呆呆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再次坐过去,坐近了,感受到他身躯紧绷感方才罢休。
她眼尾上扬:“……觉得不习惯?我以为你睡我的床睡得很舒服呢,毕竟都梦到我了。”
梦?!
宋序心脏猛得一跳,那些温存贪念似乎从梦境里蔓延出来,如藤蔓一样,将他缠绕住,越来越紧,紧得喘不过气。
他定定注视着嘉画,却又不敢看她,两相挣扎,在欲望与理智中博弈。
他以为第一个梦已经足够荒唐,可为何还有第二次?
如此清晰的梦境,他甚至能记起每一个细节,记得她的体温,她的气息,她纤细温热的手指从眉心到嘴唇的触感……
宋序垂下眸,几乎压不住那些从梦境深处叫嚣着,要冲破桎梏的妄念。
他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捏拳,将指尖狠狠扣进掌心,如梦中一样,疼痛感越明晰,他越能借此克制。
“……梦都是混乱无序的罢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似乎有些刻意的疏离。
“你在梦里喊了我的名字。”
嘉画说出这句,却见宋序垂落的眼睫下更加深邃,仿佛积聚着乌云,气息也较之不稳了起来。
“你怎么了?心脏又不舒服?”
宋序摇头,依旧躲避着她的目光。
“……我该走了。”他准备掀开被子下床。
“别动。”嘉画皱眉,“脸色差成这样,要走去哪?”
她按住被子一角,宋序动了下,却又像虚弱到没力气,只得作罢,倚在床头向里侧首,任墨发散落,遮住神情。
他仿佛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不知如何弥补,心虚到不敢面对她,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内心。
不仅心虚,还有些迷惘不解。
他与嘉画相识不久,到底为何会对她无法克制地产生那样令人不齿的贪恋与依赖?
正如此刻,嘉画离他这样近,他若任由欲念疯长,便恨不得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像失而复得般狠狠拥住,揉进骨血里方才罢休!
心绪纷乱,骤然中断……嘉画抬手轻轻放在了他胸口上,低声问:“是这里疼吗?”
她感觉到宋序浑身紧绷起来,心跳更加快,比她要快得多。
“……”宋序深吸了口气,才转过头,墨发下是苍白如纸的俊朗面容。
他覆上她的手,顿了下才放下:“无妨,不疼。”
她的手和梦中别无二致,一样纤细柔软……
念头才浮现便被生生扼断——怎么又是梦!
宋序眉头紧蹙,已有些厌烦这样克制不住胡思乱想的自己。
他更不知道面对嘉画时该如何从容,梦的荒诞可以不作数,但他的淡漠疏离亦是伪装。
嘉画忽然伸手将他散乱的额发温柔拨开,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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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完美的弧线勾勒出漂亮的形状,秦淮书每每用那双眼含笑看她时,她会甘于沉溺其中。
现在,一般无二的眼,却是不同的眼神。
嘉画从宋序的眼里只寻到抗拒,冷淡,还有愠色。
他的确应该讨厌她,他有正当的理由。
这大概就是他常常避开她视线的原因,他连与她对视都不愿意。
从前秦淮书最爱的便是看她,看她笑,看她闹,更爱看她在开心时,特意转头寻他的目光。
即便只是一个越过人海的对视,也足以让彼此动情。
“那你才喝了药,要不要再睡会儿?”嘉画问,“我看你精神不太好。”
“我回自己屋子。”
“就在这里不行吗?”
“不……”
“就在这里。”嘉画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宋序眉头紧锁,盯着她:“难道贵为郡主,不知道男女有别?不知道何为礼教?难道随便一个陌生男子就能进郡主的闺房?”
“那又怎样?既贵为郡主,还需在意名声吗?那些达官显贵逛烟花柳巷时,不也很多青天白日去的吗?”
嘉画淡淡不屑:“我赵嘉画反正在京城也没什么好名声,也不需要。再者,礼教约束不了不守规则的上位者,再再者,你也不是陌生男子。”
宋序一怔。
便见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嘴角笑意散开:“因为你是我选的,所以,我允许了。”
宋序沉默。
每当她这副骄纵模样展露无遗,他才能勉强将嘉画郡主与梦境中的嘉画区别开来,然后告诉自己,梦是相反的。
嚣张跋扈的嘉画郡主怎么会如梦境一般,拥有那副可爱温柔的性子。
他懒于争辩,索性靠着床头闭着眼。
一时间房内陷入安静。
他不说话,嘉画反倒欢喜,这样的宋序才与秦淮书更相似,无论他如何态度,只是注视着他的眉眼,嘉画便能多出一份耐心。
门外响起很轻的敲门声,和星在外道:“郡主,我带乌刀回来了。”
嘉画应:“你把它放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半,一只胖乎乎的狸奴轻巧地跃进屋内,通体雪白,唯有四足双耳并一根尾巴是黑色。
嘉画注意到宋序睁开眼,便道:“是我的猫,它叫乌刀。”
“乌刀?”宋序嗓音略喑哑,轻咳了声。
嘉画俯下身,朝乌刀呼唤,声音甜腻软糯,笑意盈盈。
猫儿便欢快叫了声,高高竖起尾巴,踩着轻盈的步伐跑来。
因雪色毛发衬托,那尾巴的确像一把黑色刀刃。
宋序目光不禁柔和下来:“名字起的很是贴切。”
“那当然。”嘉画抱住跳上膝的猫,笑着和它蹭了蹭,“乌刀,今天有交到新朋友吗?”
乌刀叫了两声,转头看着宋序。
嘉画注意到,解释:“我的猫不太亲人,平时只有两三个人能抱它,大约是你在这里,它有些警惕。”
但她话音刚落,乌刀便连叫了几声,从嘉画怀中纵身一跃,准确落在宋序身上,低头去主动蹭他的手。
18. 求解
嘉画惊诧于眼前这一幕——
向来不太亲人的乌刀,居然主动在宋序怀中撒娇求蹭。
宋序轻笑着摸了下它,它便主动翻开肚皮,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乌刀是秦淮书捡回来的小猫,秦淮书发现它时,它还很小,缩在街角被大雨淋湿,喵喵直叫。
于是秦淮书收留了它,但他常有时日不在府上,便交给嘉画照顾。
一直以来,乌刀只比较粘她与秦淮书,除此之外也只有府上常喂养它的几个侍女能短短摸一摸,连符山晴能抱它,也是磨合了好久。
断没有初次见面就投怀送抱的道理。
“乌刀!”嘉画哼道,“你在干什么?”
乌刀充耳不闻,看了宋序几眼,翻过身子踩着宋序身上,将前脚搭上他肩,又去蹭他的脸。
嘉画目瞪口呆。
宋序却仿佛很喜欢它,任由它在怀里撒娇,将它抱在怀里耐心抚摸。
嘉画看他,他眼中哪还有冷色,柔和的不得了,笑意挥之不去。
“乌刀!”嘉画吃醋,试图将猫抱回来,“他不是秦淮书!你认错了!”
乌刀喵了声,爪子紧紧勾住宋序的中衣。
于是宋序抱住它,温声道:“郡主何须与小猫计较?”
嘉画挑眉:“它是我的猫!”
虽说如此,到底还是放弃了强行把乌刀从他怀中抱走的念头。
“真是一只没有良心的猫!”她哼了声,起身出了屋。
和星正在厅屋外与侍女吩咐着什么,见嘉画从卧房出来,便转身进了屋子。
“郡主。”她刚开口,嘉画就抱住了她。
“怎么了?”和星柔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和星,乌刀也很想他……”
嘉画眼眶泛红,低声哽咽,“跟我一样。”
和星立即明了,叹了口气:“猫也是通人性的,小秦将军那般人物,如何能不想呢?”
她曾是太后宫里的侍女,被太后拨去照顾嘉画,后来也一同随她出宫。
虽只比她大五岁,却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嘉画将她当作姐姐,心事都与她说,她自然十分清楚她和小秦将军的感情有多深厚。
也因此,嘉画后来在外人眼里那样“胡闹”时,她并不劝阻。
她知道唯有可以寄情之人,郡主才不会始终陷入伤痛中。
宋序是最好的替身,不会再有人比他更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可思议。
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相似之人,甚至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
连她都时常恍惚,何况郡主。
他们实在太习惯彼此了,相爱太深,骤然死别,焉能不伤?
她轻抚嘉画头发,柔声问:“午膳好了,要送去卧房和宋公子一起用吗?”
嘉画揩泪,眨眼问:“看得出来我刚刚哭过吗?”
和星笑道:“看不出来,若他说,郡主就说胭脂重了。”
嘉画点:“正是,从前也这么骗过秦淮书。”
她想了想,又摇头:“不跟他一起吃,你送进去给他吧。”
“那给郡主送去书房。”和星笑应。
嘉画揉了揉眼,再次走进卧室。
宋序抬眸望过来,神色似有所动。
嘉画风轻云淡地走过去,瞥了眼乌刀,这小没良心的猫儿,竟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她本来想把乌刀一同抱回书房去的,这下却犹豫了。
“是因为尾巴吗?”宋序忽然轻声问。
“什么?”
“它的名字。”
“不全是。”嘉画撇了撇嘴,还是解释了,“身白而尾黑的猫通常被称作‘雪里拖枪’,秦淮书原本想叫它‘墨枪’,我嫌弃重名的多,改作‘乌刀’了……我特意打听了,夜京没有第二只叫乌刀的猫。”
宋序垂眸,抚摸乌刀的手顿了顿:“这是小秦将军的猫?”
嘉画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它大约也将你当作秦淮书了。”
她心想他既知道了,想必不会喜欢乌刀了。
谁知他闻言并未将乌刀推开,那落在乌刀身上的手也没停下来,仍然耐心地一下一下摸着,神情依旧温和。
嘉画心里不禁愤愤。
这么这人还区别对待?猫将他当作替身他不生气,却偏生她的气呢!
她霍然上前,将睡着的乌刀抱起:“待会儿你自己吃饭吧。”
然后飞快转身走了。
宋序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轻笑了声。
午膳后嘉画在书房打算抄经,撇开《心经》,又特意换了本,却不知为何实在静不下心。
一会儿嫌弃笔锋太呲,一会儿又不小心将墨沾到袖子上。
或是写了个字就喝水撸猫的。
和星放下墨条,微微一笑:“抄经不诚心,佛祖可要怪罪,郡主不如到寺中散散心,也好过拘在这里心浮气躁的。”
嘉画果断放下笔:“正是,免得佛祖怪罪,我可不是偷懒。”
她绕到桌前,说:“你去拿身衣裳来我换了,顺便让宋序准备跟我一起。”
没多久,和星倒是拿了套便装来,却说:“人去楼空,宋公子不在屋里,我去问了外面的丫头,她们也不知道……可要派人去寻?”
嘉画愠色:“不必了,显得他多重要似的,业灵寺我来过许多回,一个人更自在。”
*
宋序跪坐在枯生大师禅房内的蒲团上,双目凝视着正前方的佛龛。
半晌,他闭了闭眼,道:“大师,我的心仍是静不下来。”
枯生坐在一旁摇了摇头:“你心结难解,便是在我这里念几百遍佛经也无用。”
宋序侧首看他:“……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我最近的梦境纷乱到可怕……”他的声音很低,又转过头继续望着佛像。
便是此刻,如此逸静之所,他注视着佛像不但不能心静,反而一次又一次差点被扯进上一场梦境里,以至于更加烦乱。
“还是那些混乱的像记忆一样的梦?”
“不……”
宋序垂下睫翼。
凝视佛像已让他心绪难稳,何况回忆梦境,便更不敢一丝一毫地直视。
那宛若窥探他内心最丑陋的罅隙。
浮出水面的部分已让他无法自控,更深处的贪妄连他也不敢想会如何疯狂。
“是……”宋序眼睫轻颤,仿佛宣之于口是一种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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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和她。”
她?
枯生视线顿住,透过袅袅檀香望向宋序,青烟腾起,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棱角分明的轮廓稍显清晰。
似乎感受到枯生的目光,宋序转过脸透过烟雾与他对视。
他目光沉静,若无波深潭。
枯生却透过平静的水面望见了深潭下蛰伏的凶兽,红透了眼,嘶吼着,似要随便冲破牢笼。
无需多言,枯生也知,她是谁。
“你不是很讨厌她吗?”出乎意料的,他微微一笑,“还是说,其实你并不讨厌她,只是希望自己讨厌她?”
“我不该讨厌她么?”宋序眉头紧蹙,“为了一己之私,做了那么多霸道的事。”
枯生笑意更甚:“是,按理是该讨厌,可你既然如此讨厌她,却为何还会梦见她?我想,她在你梦里,大概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吧,否则你也不必到我这儿来求解了。”
“我不知道。”
宋序沉默半晌,最终叹了口气:“大师,我正是不明白为何如此。”
“老衲修行之人可不懂情爱。”枯生眼里似有狡黠,像个老顽童,“只知道有些为情所困的人,心里喜欢却说讨厌,心里讨厌却装喜欢,你是哪一种呢?”
他么?
他也不知道,心里应该是讨厌的,可面对她时,这种情绪好像并不浓烈。
若定要深究,那便是她望着他喊着秦淮书的名字时,他才会真切感受到生气。
这算什么?吃醋?还是占有欲?
……不可能!
这个念头一起,他都觉得自己是疯魔了。
枯生旁观他神情变幻,似乎看穿了他内心挣扎,笑道:“郡主虽深陷执念,却是一颗玲珑心,从不谎对内心,心里想的是什么,便说什么,你该向她学。”
宋序目光浅淡:“她金尊玉贵,自然随心所欲,在下只是一介布衣,屈之人下,若非她强求我在此,我……”
“你如何?”枯生问,“你心无定所,身又会飘向何处?”
宋序沉默。
的确,他没有答案。
若他并未遇见嘉画,他大概仍在业灵寺,不过日子更无波澜一些。
毕竟他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我不想继续如此。”
室内安静许久,宋序向枯生坦白内心。
他眸子沉着无光,有些灰败。
“在我未寻到结果之前,我怕任由妄念疯长,终有一天会失控,理智为其所吞噬。”
“你想离开她?”
“……”宋序没能毫不犹豫地肯定这个答案,不知为何,反正他不能。
他轻声:“……我也不知道。”
枯生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仿佛看穿一切。
“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那位小秦将军?”
宋序:“记得。”
她常挂在嘴边,甚至梦里都在……
他捏了捏指骨,略有些泛白。
枯生道:“业灵寺便有供奉一尊小秦将军的牌位,那是小秦将军父母,即秦将军与叶大人所设,就在如露殿,你为此苦恼,便是因果所系,不如去看看?”
如露殿?……宋序凝眸。
19. 出手
嘉画在禁足之前,也来过业灵寺很多次,不过都是在前殿。因旨意,素衣简服,只带一二仆妇或不带人,不暴露身份,与普通香客无异。
今日亦是如此,未施粉黛,未戴钗环,一身料子平平款式简约的衣裙,像一个寻常良家子,不过因着美貌,且气质清新脱俗,倒有清水芙蓉之感,依然会引来些目光投掷。
嘉画不信神佛,来业灵寺甚少进殿,即便进殿也只看不拜,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人慢悠悠逛逛,漫无目的。
业灵寺是名寺,地方大,风景好,附近住的普通百姓也有在闲暇时进寺歇脚的,因此往来人多。
嘉画来业灵寺很多次,对前殿较为熟悉,从山门到大雄宝殿再到罗汉殿,便是不信鬼神,她也几乎都认识那些佛菩萨了。
今天算是抄经抄的烦闷,故而不想去瞧那些佛像,只沿着白玉栏杆于寺中湖边散步。
湖中养着不少锦鲤与乌龟,与后殿放生池水道相连,偶有游人驻足投喂的。
湖边种了许多榕树,都有百年以上的寿命,根系发达,粗大的树干上伸出密密麻麻的气根,甚至互相连在一起。
嘉画走到树下,抬头一看,满眼祈福红绸,有些还坠着木牌,随风飘扬,碰撞出清脆声响。
旁边不远处就有替人写字的人,许是这会没人来照顾生意,又见嘉画独自站在树下,便主动打起招呼。
“姑娘要不要买个祈福牌子?不管是求财还是求姻缘求健康都成,届时亲手挂到树上,受寺里香火,更灵验些。”
“不写。”
“写一个吧,最便宜的红绸只要十文,见你面善,只要你五文。”
“不写。”嘉画皱眉。
她只想安静待一会儿,吹吹风看看鱼。
正欲换个地方,却偏生插进来一道声音:“姑娘若是囊中羞涩,这钱本公子替你出了,那摊上牌子随便挑就是。”
嘉画侧首去瞧,见一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公子大步而来,手摇纸扇,身后随行两个小厮。
衣冠楚楚,倒是一副纨绔相。
嘉画也遇见过纨绔,认不出她将她当做平民女子调戏的,不过这里是业灵寺,这种情况不多见。
“不用。”她神情淡淡,不欲多纠缠,准备离开。
“急着走什么?”那锦衣公子走近,合起扇子拦住她的去路,笑道,“姑娘也是住在附近?怎么一个人?来寺里求什么的?”
嘉画本就心烦,现在更烦了,对他没有好脸色:“让开。”
小厮喝道:“小女子不识好歹!知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吗?!”
“我管他是什么人。”嘉画不耐,“让不让开?”
那锦衣公子面上似有些挂不住,笑意也淡了:“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嘉画却反而笑了笑:“是吗?我就喜欢吃罚酒。”
“哟呵,还挺辣啊!”锦衣公子挑眉。
小厮趁机道:“瞧她打扮也没什么来头,估计就是哪家附近上香的姑娘,公子喜欢不如索性带了回去,调教两日也就乖了。”
嘉画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么熟练,想必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又想她强抢民男算什么,只不过在女人堆里听着霸道,在男人堆里还真排不上号。
她故意问:“这是业灵寺,人来人往,你敢做什么?”
锦衣公子露出笑:“姑娘,他那屁话可别被吓到了,你家住哪,不如本公子送你回去?”
刚说又话锋一转:“人来人往又如何?你信不信我便是大摇大摆扛着你走出去,也没人敢拦?不过本公子可不是那样不怜香惜玉的人,所以你应该懂事一些。”
他故意说的大声,而旁边写字的那位早已不敢作声,也不敢走,只是低下头当作没听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嘉画赌他不敢,却觉得无趣,懒得纠缠,抬脚欲走,倒被那小厮眼疾手快上前一推,踉跄两步,险些跌倒。
好在有人及时接住了她。
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便有人站在她身前,身姿挺拔高大,宽肩窄腰,将她完全挡在了身后。
宋序?嘉画有些惊讶。
宋序语气平静:“各位,别在佛门找死。”
“你是谁?”锦衣公子一怒,将宋序上下打量,见他虽气质俨然,容貌俊朗,不过粗衣布袍,料定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当即放心。
“什么人也敢学英雄救美?”他嗤笑一声,摇着扇子,身后两个小厮一起哄笑,站到他面前,与宋序成对峙之势。
方才无趣,这会儿却有趣了,嘉画默不作声,饶有兴趣地旁观热闹。
宋序轻转手腕,没有说话。
从枯生试出他有功夫以来,他便自己练过,的确无须思考,招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无数次练习,早已刻进肌肉中。
他不想将这部分归结于碎片般的记忆,只想大约是老道士从前教他防身的,他只是醒来忘了而已。
但现在,他想实战试试。
原本浅淡的眸子忽然盈然战意,气质也仿佛瞬息变了,锐利锋芒,似一柄剑。
他并未主动出手,不过往前走了半步,低头盯着那方才对嘉画动手的小厮,那小厮猛地一惊,生出紧张,下意识朝他面上挥拳。
宋序扬唇,干净果断地攥其手腕,轻轻一带,那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被抛了出去。
小厮惊叫一声,差一点跌倒湖里,连声痛呼,另一位惊恐之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后退两步才想起来出手,却被如法炮制般地扔到一块。
两人连滚带爬地回到锦衣公子身边,灰头土脸,不敢抬头直视宋序。
而锦衣公子更是瞠目结舌,退了几步与宋序拉开距离,壮着胆子喝道:“你你你……放肆!我表哥可是侯府世子!你敢动我!”
宋序恍若未闻,只垂眸望着自己手,这会儿一松劲,他手背上虬起的青筋便又隐去,结实的肌肉也被衣袖遮挡住。
实在不够,他想,倒不如去找武僧交手试试,看看自己极限在哪。
嘉画恍惚了片刻,适才他动手那一瞬,虽青袍布衣,眸中却有纵马长枪的万钧之势,当真是……熟悉。
“……你听到没有!”
锦衣公子又在喊。
宋序有了反应,却不是看他,而是看向嘉画,嘉画与他四目相对。
他面上倒是风轻云淡的,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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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过,只是顺手扔了两个沙袋。
宋序走近她,低声问:“有受伤么?”
“……有。”
嘉画本欲说没有的,却改口了。
“哪里?”宋序眸中快速掠过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嘉画立即皱眉,楚楚可怜地指着锦衣青年:“他说要把我抓回家中,狠狠打我几顿!我紧张害怕,心里受伤了!”
原来是没有受伤。
宋序眉头微松:“……”
他看向男人,男人惊得色变:“你想做什么!你有本事动我一下试试!我表哥是侯府世子!”
嘉画问:“哪个侯府这么大威严?”
“自然是鼎鼎大名的朱衣侯府!”报出名号后,锦衣公子反倒有了底气,冷笑,“你们摊上事了,只管等着吧。”
嘉画眨了眨眼,忽然笑出声。
巧了不是,竟是熟人。
朱衣侯世子,她可太熟了。
随即她恶狠狠道:“宋序,这人坏事干习惯了,把他丢进湖里喂鱼!别怕惹事!”
宋序怔了下,点了点头,大步一跨便到了近前,那俩小厮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宋序便单手提着他们主子的领口扔进了湖里。
他算心善,扔在了湖边,没往湖心用力,方便小厮捞人。
然后看也不看,在惊恐喊声中,下意识牵起嘉画的手,径直离去。
嘉画一愣,看着宋序牵她的手,一时没反应过来,乖乖跟着走了。
直到宋序牵着她进了一座亭子才停下来,后知后觉地发现正牵着她,登时一僵,耳朵漫上绯红。
他抬眸对上嘉画笑吟吟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垂在身侧的手心都似乎出了薄薄冷汗。
“冒犯郡主,事急从权。”
嘉画笑问:“打架是从权,牵手也是吗?”
宋序垂下视线:“……是。”
嘉画于亭中围栏坐下:“算了,你及时出现,也算是尽了侍卫之职。”
想起锦衣纨绔,她觉得好笑:“那厮自以为搬出朱衣侯府我就会怕了他,殊不知他若不这样说,还不至于有落水之灾呢。”
宋序不语。
嘉画见状,觉得没意思。
又想起上午之事,便敛了笑意,挑眉道:“原本你该跟着我出来的,就不会遇见这等无礼纨绔,还是算你失职,且你不告而别,擅离职守,罪加一等。”
宋序皱了皱眉,仍是未说话。
嘉画偏不喜欢他这模样,仰头盯着他,质问:“你中午去了何处?”
“去了枯生大师居所。”宋序如实道。
嘉画不信:“可你方才是从我身后而来,那不是枯生大师住的方向。”
“……后来又去了别处。”
“去了哪里?”
嘉画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郡主真想知道?”
宋序看着她,目光深邃沉寂。
嘉画不知为何有些心跳加速,仍坚持道:“难道我不能知道?你是我的侍卫,我有权过问。”
宋序指着不远处,侧殿金顶,琉璃碧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去了如露殿。”
20. 争执
嘉画眼里的光黯了黯,下意识垂下视线。
她不想再问,也不要宋序再说。
方才寡言的宋序,这会却不放过她了。
“如露殿就在不远,郡主要去看看吗?”
嘉画淡声:“不去。”
下午,染了日光的风是暖的,但灌入亭中,却似冷箭穿心而过。
嘉画瑟缩了下,捏着衣角:“我要回去抄经了。”
宋序攫住她手腕,面色平静:“郡主心心念念的小秦将军的牌位就供奉于此,为何不愿上前?”
嘉画沉默,垂着眼睫看不清情绪。
宋序俯身:“郡主既分不清眼前人与心上人,不如再近点?”
“放手。”嘉画冷声。
宋序没有放开她。
“郡主说自己不信神佛,却常往业灵寺来,难道不是因小秦将军之故?若是不接受他故去的事实,何必来此?若已接受,又为何不愿直面?”
他上前半步,高大的身形压迫感更甚:“自欺欺人……有意义吗?”
“宋序!”嘉画用力挣脱他手,抬眸与他对视,“你放肆了!”
她仔细盯着与秦淮书一模一样的眉眼,眼眶逐渐泛红。
“不要仗着你这张脸,以为我可以无限容忍你……”她咬牙,眼里渐渐蓄了泪,“我一直很清楚你不是他,你只是个替身,而我进不进如露殿,不是你有资格置喙的事!”
宋序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
嘉画眼睫轻颤,便有泪珠控制不住地顺着脸庞滑落,虽然在哭,可眸中倔强与愤怒更甚。
宋序沉静的目光漾起了涟漪,心口也泛起丝丝缕缕的疼。
他皱了皱眉,几乎没有过多思考的,伸手轻轻拭去她眼下的泪。
“……别碰我!”嘉画后退一步,声若坚冰,“身为侍卫便是下人,不要僭越!”
宋序收回手,神情不变。
“若郡主以为我不是个合格的侍卫,大可解雇我。”
嘉画冷笑,说着尖锐的话:“是,若是主子厌倦了,自然可以随时抛弃,以免留在眼前碍眼,不过现在我对你尚有一分耐心,愿你不要得寸进尺。”
她离开了亭子,却又顿步回首:“你不必留在我院中了,不过我若是召你,你便要即刻出现。”
说罢疾步离开。
宋序久久凝着她背影,直到于秋风枯叶中不可见,仍沉默良久。
他低不可闻地轻叹了声,才发现方才垂在身侧的手心已捏出血痕。
*
和星朝书房内探了几次首。
郡主出去散心的,回来却更不高兴,虽未直接表现出来,却沉默地抄了一下午经。
她寻来乌刀放进去,郡主也只将乌刀抱到软椅上睡觉,没有与它玩耍的兴致。
直到日暮时分,宋序仍然未回,郡主也不问,和星便猜到,大约是与他有关了。
这个宋公子,除去容貌,与小秦将军性子其实也是像的。
小秦将军只与郡主一起时才开朗跳脱,对待其他人,哪怕是郡主府的人,也总是沉静少言,客气疏离。
虽战功赫赫,张扬耀眼,秦淮书却甚少与一般人来往,大约与秦将军家教甚严有关。
不过这样的人,却为郡主屡次逾矩,甚至有一次当街将朱衣侯世子揍了,被秦将军狠狠罚了一顿。
和星想,从前郡主带回来的那些人,或许有几分小秦将军的影子,却个个谄媚阿谀,连她都瞧不上,一旦神不似,形也就愈发不像。
这大约便是郡主不多久便厌弃他们的原因。
天色渐晚,晚膳已在准备,和星进去点了烛台。
“天暗伤眼,郡主明日再写吧。”
嘉画停笔,问她:“和星,你怎么不问我生什么气?”
和星道:“郡主烦着,我若再问,岂不更烦?”
嘉画低着头片刻,将笔往桌上轻轻一掷,溅出几滴墨。
“我若不说,心里闷闷的,但主动说又没面子……你应该问我的。”
和星一愣,立即正色道:“原是如此,其实婢子早就想问了,憋了一下午,比郡主这会儿还难受呢,郡主允许我问,真是救了我的命。”
嘉画被这话逗笑了。
和星见状便问:“是不是宋公子说了不该说的话,惹郡主生气了?”
嘉画坐下,半趴在桌上,用笔杆去挑烛火:“……你知道他今日下午去了哪吗?”
“哪儿?”
“如露殿。”
和星心中一惊,却一时无话。
如露殿供奉着一尊小秦将军的灵位,她知道郡主是绝不会踏足的,她在清醒地逃避。
便如她只在秦淮书生辰之日庆祝,而无视祭日一般,她从不祭奠他。
“那……”和星吁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那真是……”
“真是该死。”嘉画淡声,明艳眉眼被烛光笼住,柔和又冰冷。
和星抿唇笑了笑,附和:“是该死,那明日还要他来么?”
“不要他来,我现在见到他就生气。”嘉画愤愤,将手中不小心烧焦的笔杆拿开。
“不过……”她挥了挥手,散去烧焦的烟味,“我虽不想见他,却也不许他乱跑,若哪天心情好了,必要他召之即来。”
“我明儿去吩咐府上侍卫在外头看着,另外知会住持一声。”
*
这日后,嘉画的确不找宋序,只自己闲暇抄经,偶尔在后寺逛逛。
后寺人少,往来只一些僧人,反倒清净。也便于她抄经遇见不理解的,可以抓人问几声。
至于宋序,她不问,和星却会偶尔“不经意”提两句,他常在枯生大师处待着,要么就去寺中帮忙,或者找武僧切磋。
嘉画听了也淡淡的:“与我无关,他已不是我的侍卫了。”
认真抄起经来,日子过得倒也快。
她才将手中一卷《金刚经》抄了小半,寺中又迎来一位贵客。
嘉画躺在榻上懒得起身,不咸不淡:“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多久才来?”
符山晴今日上身一件嫩黄里衣,外罩浅蓝花纹直裰,下身则是素色绣金的褶裙,描眉点唇,发间还别了珠钗,流苏随步摇曳,十分明媚胜春。
她吩咐丫头将带的礼物交予和星收好,才脱了外披坐到榻上:“嘉画,非是我不来看你,是你闹得大出风头,我一时半会儿不便来。”
“那今日怎么有空来呢?”
“挪些,我也上来靠靠。”符山晴脱去鞋袜,与她倚在一块,笑道,“我家今日礼佛,我就来了,本来我父亲不愿意叫我来的,她知道我要来找你,但我母亲同意了,还叫我好好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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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
嘉画笑问:“你打算怎么安慰我?”
“我瞧你心情很好,哪里需要人安慰?且我要给你带个不算好的消息。”
“什么?”
“朱衣侯府那位二世祖回京了。”
“我知道。”嘉画不意外。
“你知道?”符山晴惊诧,“你在禁足,消息也这般灵敏么?”
嘉画嗤笑,将上次遇见那位纨绔的事告诉她,只隐去了宋序那段。
好友评价:“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知道那世子莫文州做了什么吗?”
“嗯?”
“他听说因一位像秦淮书的男子闹了半个夜京,竟然大发醋意,不打听清楚,就把上次你府上那位王书生随便按个理由抓进大牢了!”
嘉画嘴角抽动:“……”
“后来呢?”她问,“闹出人命了?”
“我不知道,这事闹的不大,你也知道莫文州这人有些手段,我还是从秋心那里听说的。”
她口中的秋心,乃工部侍郎黄武德黄大人的孙女黄秋心,系二房所出,大房则娶了朱衣侯府老侯夫人的小女儿,两家算是姻亲。
符山晴道:“莫文州从前就惦记你,若非有秦淮书,他不知会做什么呢,当年秦淮书揍他几顿真不冤。”
提起当年事,嘉画忍不住笑了声。
她想起秦淮书十五岁时,尚需要双拳四脚一道才把莫文州打的鼻青脸肿,到了十七岁,便能轻轻松松单手揪住衣领将他提起来了。
莫文州这人是侯府独子,也是老侯爷宠大的,惯的是无法无天。
他从小眠花宿柳,吃喝嫖赌,一身恶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什么也必定要得到。
大约是在嘉画这里吃了闭门羹,于是反而激起反骨,明知嘉画与秦淮书有婚约,还说些有用没用的话,送些乱七八糟的礼。
像个苍蝇似的烦。
于是嘉画忍无可忍,找娘娘告状。
偏偏老侯爷惯着,娘娘怜老侯爷戎马一生,年纪大了,只有这个宝贝孙子,便只能说,这都是孩子们小打小闹,大人们随他们去就是。
结果第二日,秦淮书就找到莫文州狠狠揍了一顿,让人鼻青脸肿半月出不了门,直把老侯爷气的发病。
秦淮书为此事被秦将军抽了顿鞭子。
虽罚,不改,也不认错,更不去侯府登门道歉。
莫文州养了一段时间的伤,就被祖父送去盐州外祖家,只逢年过节才接回来。
嘉画也算是安生了不少。
符山晴忽然出声打断她沉陷的回忆,环顾四周,饶有兴趣问:“那个谁呢?”
她没指名道姓,但嘉画知道她问的是宋序。
嘉画皱眉,懒得多说:“他就在寺中,我并不太想见他。”
符山晴虽好奇,见她如此反应,便没追问,只关心道:“这里虽在京中,条件却不大好,也冷得多,如今快入冬了,你又曾大病一场,不如让太后娘娘求个情,让你早些回去吧,反正没几天了。”
嘉画坐起身,朝窗外看去,秋深,竹叶已枯了许多,竟生出些荒凉之感。
“也好。”她轻声应道。
符山晴这才笑问:“你那位面首,要一同携回府上么?”
嘉画眉尾微挑:“不……我已经玩腻了。”
21. 偶遇
枯生念经的声音停下,看向佛像前跪坐的青年。
“你这段时日常来我这里,可见你心结还是无解。”
宋序阖着眼,墨黑的睫压着所有心绪,神色平静地仿佛没有听见枯生说话。
枯生摇头,重新闭上双目,打坐修行。
不知多久,宋序才缓缓睁开眼。
枯生无须睁眼却好似看见了般,道:“你心太乱。”
宋序垂着眸,声音低而沉。
“……我以为不见她,便不会受噩梦袭扰。”
可这段时日,他却仍会不可遏制地梦到她。
每当他在梦里遇见她满怀爱意的目光,他便不自觉贪恋其中,却又为尚存的清醒克制,在沉溺中反复挣扎。
但她每一次都唤他“秦淮书”——
即便是在他的梦里。
她眼中所见依然不是他。
他试图纠正这一点,在理智边缘教她唤着“宋序”,却是无用之功。
她若念着“宋序”,那眼中的温情便会如风雪般俱散,恢复至他所认识的她,成为梦境破碎的结尾。
宋序怔然望着佛龛,心道世上必是没有神佛的,否则他将《心经》在佛前念了无数遍,熟练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心不会还是静不下来,反倒更乱了。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宋序轻声念着:“……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色即是空……
“秦淮书,你生的这样好看,我爱之甚深,这叫做‘色’。”
空即是色……
“秦淮书,亲我。”
少女的轻笑妩媚空灵,仿佛穿过梦境,萦绕于耳畔。
宋序气息逐渐发沉,于是薄唇轻抿,不再出声。
枯生的声音适时响起:“佛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心有挂碍,不必再念。”
宋序转头定定望着他,觉得疲倦从骨子里泛上来,正一步步吞没他的理智。
“请大师教我,如何摆脱噩梦。”
枯生不动声色,反问:“你果真认为那是‘噩梦’吗?”
不是“噩梦”么?
宋序沉默着。
若依常理论之,这些梦与他其他的梦境碎片的确不同,既无充斥弥漫的血腥气,也无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唯有温馨,宁静,明亮,这些与噩梦毫无关系,甚至完全相反。
若心甘情愿沉沦,反该称作“美梦”。
但对他来说,不该算“噩梦”么?
宋序微不可察地叹息。
“是……噩梦。”
“是不愿想起,厌之惧之,希望往后不再出现的噩梦吗?”
“……是。”
“我明白了。”枯生含笑,起身去卧房中取了一个长形香盒。
他打开取了一支线香,是不多见的朱紫色。
“既多日无法自渡,老衲便助你一助,不过这法子有些剑走偏锋。”
宋序静等他下文。
枯生笑了笑,将香燃起,插入香插中,一缕极细的烟雾径直上升,凝而不散,但屋子里却又一股特别香味,甚至盖过檀香。
枯生道:“这是遗梦香,我入定时用,可助人摒弃杂念,不生乱梦,但效用过强,我最多也不过燃半支,你不是修行人,依我推测,若点完一支,大约近几年内都不会因念生梦了。你且去佛前静坐,凝神放空,等香燃完即可。”
“只是如此?”宋序似有些不信。
“只是如此。”枯生给出肯定回答。
他笑:“你单独在此,我便不留在此地了,一支香燃完,真也无念无梦,我亦受不住,毕竟我的梦可不是噩梦……大约两刻,我便回来。”
他说罢转身离开禅房,顺手还将门关上了。
约两刻后,枯生再次回到禅房。
他推门而入,屋内悄然,唯有佛龛静立,再无旁人影踪。
枯生走到香插旁,见这支香不过燃了三成,便被人生生灭去。
他了然地笑笑,拔了香,重新收拾回香盒中。
哪有什么遗梦香,这不过是寻常的安神香罢了。
*
下午符山晴走了,嘉画闲得无聊,沿山间小路,绕到了后山那座题字崖壁上。
崖壁上不能上前,被修建的木栅栏拦住了,她踮脚俯身,极目远眺,是一片青黄交接的竹海。
风引而过,萧萧肃肃,令人心旷。
崖上是一片雪松,高大挺拔,日光窸窸窣窣地漏下来,在地上撒成碎金。
她兴之所至,便往后走进林中,林中有几条踩踏出的小路,但不明显,越往深处走,日光便越浅。
她倒不怕,这里是夜京城内,业灵寺所在的山是做矮山,山间没有大型野兽,且此处只与寺前相通,寺后门处又通常不允许寻常香客涉足,故而十分安静清幽。
嘉画本以为无人至此,或者来此处的只有寺中僧人,但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
尚未靠近便听见动静,待悄然上前一看,林中出现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周围有几颗粗壮的松木树干被砍伐,做成了习武木桩。
宋序,正在练武。
他脱去了上衣,露出精壮挺拔的背脊,一招一式,一拳一腿,每每发力,手臂与背部肌肉凸起,显出既漂亮又匀称的线条。
因他背对嘉画,嘉画便能清晰望见,汗珠大雨般顺着其运动的肩胛骨泼洒,被漏下的日光一照,泛着金色碎芒。
他本就个高腿长,较之寺中武僧,肌肉骨骼实在漂亮得紧,嘉画足足观赏了好一会儿。
可惜站久了站得腿麻,不小心踩断枯枝,发出一声脆响。
“谁?”
宋序眸中一冷,登时疾步飞来。
纷纷扬扬的落叶中,他望见了嘉画那双发亮的眼,拳未至而劲散去,只余掌风抚弄她略显散乱的额发。
“……怎么是你?”
宋序收了拳,淡声,“我若方才收不住力,你便受伤了。”
嘉画心惊肉跳了瞬,那是本能的反应,她倒并不害怕。
“这里通常只有僧人会来,我也不知你在这里。”她说,“何况我想来便来了。”
“那些僧人可不似你这般鬼鬼祟祟,藏在树后默不作声。”
“我作声了,你就会练武给我看么?”
嘉画忽然抬眸,笑吟吟问。
她目光毫不客气逡巡着,从俊朗容颜到挺阔胸膛,宽肩,窄腰,以及轮廓分明的腹部肌群,显得很有力量。
除秦淮书外,她再未见过令她目光流连的□□。
她那些所谓的面首,纵然面容姣好,气质尚可,脱了衣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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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截肉与骨随意组合的躯干。
或胖或瘦,或多或少,总不能令人提起兴趣。
秦淮书不一样,他自小习武,骑□□通,力气也大得很。
他因受伤换药而脱去上衣时,嘉画曾反省过自己,第一眼竟不是关心他的伤势,而是惊叹于他绝佳的□□。
可惜他们虽相爱,却彼此各有原则,不越雷池一步。
面对爱与欲,嘉画一直想的是,反正是我的,不急于一时。
是一时,却隔了一世。
许是嘉画的目光太过直白,宋序皱起眉,欲转身去拾搭在不远处树枝上的上衣。
嘉画拉住他:“别动。”
宋序盯着她。
嘉画轻握他手:“你手受伤了?”
她这才意识到,他朝木桩挥去的每一拳竟都无防护,力道毫无保留地落在了手背关节处,此时已擦伤严重,往外渗着血。
嘉画是见过寺中武僧打拳的,关节重要处都缠着布条以免受伤。
“……无碍。”宋序蹙眉,准备将手收回去却无果,嘉画用了力握住他手腕,温热似乎穿透掌心,沿经络蔓延。
“疼吗?”嘉画问。
“……”宋序顿了顿,“不疼,劳……”
那句“劳郡主关心”还未出口,嘉画便朝他伤处轻轻吹了吹。
宋序身子几乎僵住,神情也怔怔。
大脑几乎空白了片刻,感官却被无比放大,敏锐到甚至每一个毛孔都好像被细针密密麻麻扎过。
等回过神,嘉画已用帕子将他手简单包扎了。
“我那有行散膏,待会儿你随我回去上药。”
“我……”
“不许拒绝。”
又是这副命令的口吻。
却不知为何,宋序已生不出反感。
“……好。”他低声。
嘉画这才满意,又注意到他指腹似有烫伤:“这又是如何伤的?”
宋序避开她目光:“……帮枯生大师点香时,不小心被香头烫到,不是什么大事。”
嘉画有些不信,端着他手仔细瞧,果然发现些残余香灰,才不再问。
她主动握上他另只手:“现在跟我下山。”
宋序敛眸,受伤的手垂在身侧,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挲着那方包裹手掌的手帕,喉间发涩。
“容我……穿了上衣。”
“不必,从这里下去到我那儿,路上遇不着人。”
嘉画勾唇,视线更放肆打量,“何况除了我,路上即便有人也是僧人,僧人都是男子,你不必害羞,而我已见过了。”
宋序气息微沉,耳朵也早已发红,只是面上仍故作从容。
他此刻忽然明了,为何枯生大师说嘉画从不谎对内心。
与她相比,他的确时刻都在伪装,生生将一切欲念强压在眼底心间,分明贪念纵生,却偏要作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模样。
嘉画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能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窥见他挣扎的神情,仿佛是被她强行欺负而不得不从的小可怜。
她蓦地轻笑:“上次向同月师父求解,何为‘色即是空’,现在我明白了,依我所解,我对你眼下便是‘色’,你不愿便是‘空’。”
此言宛若一点火星,“轰”的一声,点燃了宋序那不可说的,隐匿在最深处的,勾缠已久的梦欲。
22. 需要
在嘉画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宋序瞬间捏紧了她的手。
“嘶——”
嘉画吃痛缩了下手腕,“你……”
她抬眸,撞进宋序晦暗不明的眼里。
向来平静的湖面暗流涌动,风暴积聚。
墨黑的瞳清晰倒映着嘉画脸上的惊疑之色,眼白处红血丝宛如蛛网四处蔓延开。
她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宋序?”她皱眉喊,“我手疼。”
像惊扰了什么,宋序猛地松了手。
他转过身,嘉画瞧不见他表情,只听得他嗓音转为冷漠。
“……我去穿上衣。”
他肩十分宽厚,腰却劲瘦,脊背紧绷时,像山中蓄势待发的猛虎。
嘉画有些发怔。
方才这人还能好好说话呢,怎么态度就变就变呢。
她紧跟几步:“宋序!”
宋序不应,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直到取了上衣穿好,也没回头。
“落日后山中寒凉,郡主可以回去了。”
嘉画问:“你不走?”
他手捏紧,却未说话。
嘉画不满:“我不是说了让你跟我一道回去吗?你自己也答应了。”
这话让宋序侧过头,一枝树影恰好落在他眉眼处,疏朗雅致。
“……那我可能要反悔了。”
嘉画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觉得有些神奇。
方才还蓬勃张力似乎要扑人的气质,竟能被衣裳完全敛藏了,眼下身量颀长,如松如竹,反倒温润起来。
不过那温润属于光影,不属于宋序。
他总是冷漠得生人勿近。
“反悔?”嘉画挑眉。
“上次与郡主不是说清了?我并不适合做郡主的侍卫,郡主显然也不满意我的所为。”他顿了顿,声更低了些,“我以为这段时日,郡主已习惯不需要我。”
“上次我也说过,我若召你,你必须即刻出现。”
“那郡主此刻召我……是需要我的意思?”
嘉画微怔,这两句有关联吗?
宋序垂眸,心底骤然刮过一阵风雪……他后悔自己脱口问出的后半句。
且不知在期待一个什么答案。
他原先完全背对着嘉画,不知何时已侧过身,将她的身影全然纳入余光中。
他在等她说。
“不。”嘉画微仰下颌:“现在不需要了。”
言罢,提裙干脆利索地走了。
*
回了自己的小院,嘉画反倒心情不错。
和星笑道:“真是难得,看来郡主今日散心所见的风景不错。”
“风景嘛……”
嘉画懒懒靠在榻上,嘴角勾起一抹笑:“是蛮不错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真是难得一见。”
“难得一见?”和星替她按揉着小腿放松,“比二君山还好?”
她以为郡主说的是山。
“二君山也有,只是我没见到,所以才是难得。”
有却未见,这样说,那就不是山了?
和星思忖:“既是难得一见,郡主又爱,若是什么奇花异草,又或古玩珍奇,倒可想个法子带回府上,便能日日见着了。”
“我倒是想,可这风景长了脚,会自己跑,若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我才不要,我做郡主做惯了,实在做不来一直给人家赔笑脸。”
和星手上动作一停,这才反应过来,瞬间笑出声。
“我道是什么风景,原来是人。”
“郡主若真喜欢,管他什么心甘情愿的,找侍卫打晕了带回去就是,以郡主容貌品行,日子一久,没有人不真心的,等郡主哪一日玩腻了,再丢出府就是了。”
“和星。”嘉画坐起来,大笑,“你这做派是跟谁学的?咱们郡主府真成那无法无天的高门大户了。”
“京城人人都道郡主是这样的人,郡主分明没做过这样过分的事,我还替郡主委屈呢,倒不如真坐实了,反正不会有更难听的话了。”
“好姐姐,真是替我想得实在。”嘉画俯身握住她手,又期待问,“你方才说,我这样的人处久了没有人不真心的,那你看,近一月了,算处的久吗?”
和星眨了眨眼:“郡主若问宋公子,那我就不知了,再者,郡主不是说已玩腻了?”
嘉画向后一倒,懒散地瘫在毯子上,青丝瀑布般散下来。
“……本来是腻了。”她陷在柔软的毯子里侧了侧,任由长发遮住了脸,轻笑,“但今日又有了其他趣味。”
她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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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浮现那既漂亮又匀称的肌肉线条,窄瘦而充满力量的腰肢,宽大的肩膀,挺阔的胸膛,泛着光的汗珠顺流而下……
“咳!”嘉画翻了个身,扯起毯子将脸蒙住,“你待会取一瓶行散膏去给他。”
“用不用问他什么话?”
“不用。”
那时都说过不需要了。
*
烟雾凝而不散,似一根线向上延伸,淡淡的香味弥漫开来。
宋序盯着那支香缄默不语。
烟雾仿佛有了灵性,在空中编织成网,逐渐收束,将他笼在其中。
宋序抬眸,望向门口处——门开着,天色已近黄昏,也无人来。
于是他伸手,将滚烫的燃着的香,生生于指尖捻灭。
……梦里的疼痛也这般清晰。
他的手骨节分明,颀长苍白,指腹的烫伤便更加显眼,血与灰混作一处。
香灭了,香味便渐渐淡了,他松了口气,再次望向门外。
她还是没来。
宋序眸中划过一丝说不清的失落。
不知在梦里过了多久,只觉门外夕阳渐隐,天色越发暗沉,他还如方才那样,静静伫立于那支残香边,像凝固的影子。
风从门外轻轻吹了进来……
宋序蓦然抬首,紧盯着门口。
嘉画一袭月白长裙,披着短袄,散着墨发,笑意盈盈地出现在门边。
她惊讶问:“秦淮书,你在等我么?门怎么一直开着?”
宋序注视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眸,笑了笑:“是,我在等你。”
风携着她的香味穿堂而过,连满室檀香也遮不住,他便知她来了。
嘉画走进屋内,瞥见他的手,忙捧起来查看,惊问:“这是怎么伤的?!”
“不小心被香燎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嘉画担忧,“疼吗?”
“不疼。”
“骗人,你总这样说。”
嘉画朝着伤口轻轻吹了吹,眼尾泛红:“烫成这样,一定很疼……你等会儿,我回去给你拿药……唔!”
话音未落,她被宋序揽入怀中。
他蹭了蹭她头发,满怀贪恋,不舍得放开。
“那时,我希望你说……需要我。”
23. 回府
嘉画在他怀中柔声笑:“我当然需要你呀,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需要谁?
秦淮书还是……宋序?
他不敢问。
梦外松林中,问出是否需要的是宋序,嘉画说不需要的也是宋序。
而他只能借以最隐秘且可耻的贪欲,在梦里躲在秦淮书的身份下,听她说“需要”。
他曾以为不见她就不会想她,但他无法理解自己,嘉画本应该成为他最讨厌的那类人,蛮横无理,为所欲为,霸道乖张且少条失教。
可偏偏,他无法真对她厌嫌。
甚至她每每出现,他的目光就难以远离。他装成冷淡嫌恶的模样,只是他的自救之举。
他做不到不看她不想她,那便让她来。
果然,她如此简单便可大半个月不见他,再见时,前一刻还在关心他的伤,下一刻也能轻松说出“不需要”三个字。
她真的能不需要他。
是他不能。
和星今晚曾拿着行散膏来,说,郡主后日就回府了。
那时他面色平静,什么话也没问,不过点了点头。
内心却在疯狂叫嚣,期盼和星说出一句:“郡主说要带你一起走。”
和星却什么也没说,笑了笑就离开了。
徒留他坐在灯影里,将药瓶紧紧捏在手里,直到伤口再次渗血。
时至今日,他已逐渐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到底是讨厌她,还是暗慕她,是要靠近她,还是远离她。
这样的晦暗不明令他唾弃自己。
仿佛他成了阴沟里的虫豸,只敢在无人处偷偷仰望星空。
他的拥抱很用力,让嘉画感到奇怪:“秦淮书,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伤口疼吗?”
“……不是。”
“那总不能是因为想我吧?”
少女问这话时隐约带着娇俏的笑。
“是因为想你。”他直言不讳。
“嗯?”嘉画在他怀中退出,用手轻轻捧着他脸,“想我便来郡主府见我就是……难道,你又要离京?要去南境?”
她秀眉微蹙,轻咬下唇,垂眸敛着泪光,轻叹一声:“不知何时南境才能和平,我不喜欢为你送行后每日提心吊胆的感觉。”
“我也不喜欢让你为我担心。”宋序握住她手,在脸侧蹭了蹭,满怀眷恋。
“南境……”他本该不应该知道这些,可当嘉画问时,他却仿佛不用思考就能说出来,“南境诸国如一盘散沙,勾心斗角,打了这么多年,已没什么人能用了,因而早已有求和之心。”
“这么说……你很快就能一直留在夜京了?!”嘉画眸子发亮,似星河般,爱意流淌,她抚摸着他略有些干燥的唇,“南境艰苦,我真想带你回林州,我只回过两次山南王府,那儿景色比夜京好,好吃的好玩的也多,上次我去……”
关于未来,嘉画似乎有无限美好畅想,因而叙说起来源源不绝,很是兴奋。
宋序眼中温柔含笑,耐心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
这一幕他总觉似曾相识,好像曾有过很多次——他与嘉画灯下相拥,闲谈趣事。
但很快,他觉得荒诞。即便有,那也不是他,那不属于他。
他似乎透过梦境,通过伪装,在窃取别人的记忆。
“……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逛林州灯会,林州的灯会可好看了……秦淮书?你在听吗?
“在听。”
嘉画眼月牙似的,嗓音甜糯:“好哦。”
宋序痴痴望着,爱意在眸中泛滥。
这是一种寻不到源头的无根之水,偏偏灌注在他的躯壳内,汹涌着,澎湃着,若不挣扎,便只能沉溺。
可他挣扎了许久,仍然寻不到岸。
他想起枯生大师说,佛经有云,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那么,他如今是坠在苦海里吗?
但回头,怎么依旧无边无际?
不能自渡,倒不如溺亡。
他低不可闻地叹了声,吻在她额上:“小画……”
小画,我的小画。
他说不出“我的”,他还没能占有她。
可秦淮书已经死了,她为什么不能成为他的?……这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逝。
安静的禅房内,宋序缓缓睁开眼,许久才听见窗外的虫鸣。
月光大亮,满室生辉,月又要圆了。
风从窗缝挤进来,携着深秋丝丝冷意,有些透骨。
他起身推开窗,吹了会冷风,又将覆在手背上的手帕取下,脱了上衣去小院中将一桶井水生生从头灌下。
水珠大雨般哗啦啦滴落,裹着银色月光,像夜空坠落的流星。
*
和星将一大捧菊插进窗前粉彩百鹿尊中,又转身去寻剪刀。
“我来修剪,正好闲着无事,打发一下时间。”
和星循声抬首,见嘉画披着日光,从外头进来。藕色绣花交领罩着一件粉色短袄,封边绣着栩栩如生的垂丝海棠,又以一圈兔毛点缀,下面则是灰蓝色烫金褶裙。
而发髻不同于业灵寺里那般简单,繁复精致,别着玉钗点翠,坠着鎏金流苏,衬得人雪肤花貌,当真是既娇媚又贵气。
“看什么呢?”嘉画步入屋内,从她手中接过剪刀,坐在紫檀木椅上,“发起呆了。”
和星回过神,笑道:“郡主生得绝色,即便我是个女子,常伺候郡主,也仍是看痴了。”
嘉画俏皮朝她眨眼:“那你回去就同你丈夫和离,说喜欢上郡主了。”
和星笑嗔:“才夸两句就说不正经的话了。”
“这么高兴呢?”和宛的声音打门外传来,见嘉画行礼,“侯府又差人送礼来了。”
和星问:“哪个侯府?”
和宛进来掐了掐她脸,笑道:“还有哪个侯府?郡主你瞧,多么粗心的人,连这点细心都丢了,可见是真想换主家了。”
和星反应过来:“呀,倒忘了,朱衣侯府那位缠人世子回来了!不过,今年还没过冬,他竟回来的早呢,往年要过了小雪。”
和宛说:“听说是老侯爷身子愈发不好,想念孙子了,就提前叫他回来了……小厮现下在门外站着,没让请进来,送的是一对白玉浅浮雕螭龙双耳杯,还叫我特意与郡主说,那可是出自盐州一位顶级雕玉宗师之手,寻常身份的都请不来他,是他们家世子费了好大一番心思。”
嘉画专心剪着花枝,神色淡淡的。
和星拧着眉:“莫世子当真有意思,每次送礼都要说这些话,当咱们郡主府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和宛笑:“你不懂,肚子里头有什么,倒出来就是什么。”
又问嘉画:“这会儿人还在外头,说不收就不走,郡主怎样示下?”
嘉画放下剪刀:“那便收了,送什么收什么,每月统一送还侯府给老侯爷去。”
不一会儿,便有府上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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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锦盒捧来,放在一旁的桌上,嘉画看都没看一眼。
这边侯府下人才走,又有客人上门。
侍女道:“是符姑娘与吏部司封司郎中张大人家的姑娘来了。”
嘉画有些新奇,近两年,难得有京中贵女主动来拜见的。
说话间,符山晴便笑着进来,身侧跟着一位内搭素色里衣,外罩一件嫩黄长褙子,粉脸桃腮的姑娘。
好友主动介绍:“这位是张大人家的表姑娘,名唤云仪,才从外地来京城不久,上个月云大姑娘办花会时与我结识的。”
云仪大约比较紧张,见了嘉画慌忙行礼,连头也不敢抬,脸红的不行。
“别紧张。”符山晴慢声道,“郡主为人和善,不是传闻中那样。”
“传闻中哪样?”嘉画轻笑,“莫非我的好名声都传到外地去了?”
“不是好名声……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云仪脱口便意识到说错话,慌忙低头,差点急得哭出来,恨不得给郡主跪下。
嘉画无奈地递给符山晴一个眼神:“我这么吓人吗?”
符山晴也无奈一笑,拉着她手:“你紧张什么,她是最不怕玩笑话的人。”
和星将准备好的茶水点心端进来放在桌上,又领着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小小花厅只有她们三人。
嘉画玩笑:“不必拘礼,我真不吃人。”
云仪仍不敢抬头看她,喏喏道:“是郡主身份尊贵,云仪惶恐。”
“那随你了。”嘉画点头,坐到桌旁用茶。
符山晴见状便也拉着云仪过去坐,云仪却不坐。
“云仪位卑……岂敢与郡主同桌?那便大大失礼了。”
嘉画挑眉:“你瞧,这便是一等一的好规矩教出来的,只怕家里长辈都夸的那种好闺秀,但我看,也太过无趣了些,你下次不必强拉她来了,省的她不自在。”
“我……”云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是不是哪里失礼了?”
符山晴拽她坐下:“依我说的做,便不算失礼。”
她紧张坐下,却也只坐了半张凳子,桌上点心并不敢动半分。
嘉画主动问:“你来自哪里?”
她小声答:“回郡主,我来自盐州,是暂时寄住在表叔家的。”
“咦?你也从盐州来?”
符山晴接话:“还有谁从盐州来?”
嘉画敲了敲桌上的锦盒,轻笑:“它。”
符山晴便明了:“是莫文州送的吧……这人真是阴魂不散,这次又送什么?”
嘉画嗤笑:“说是一对盐州顶级玉雕宗师做的杯子。”她看向云仪:“你既来自盐州,不知你可认识什么雕玉宗师?”
大约氛围轻松的谈话能渐渐消解紧张,云仪松了口气:“我家便是做玉石生意的,若是名家,定有落款,我大约认识。”
符山晴主动替她将盒子打开,果然露出一对用料极好的白玉杯,杯子倒扣着,杯身满是浮雕,不过杯底并无落款。
“或许在里侧。”云仪低声说着,小心拿起一只杯子,当即吓得惊叫一声,直将杯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是什么!”符山晴也喊起来,指着杯子下扣着的东西。
嘉画立即下意识后退半步,才敢仔细分辨。
隐约可见一颗圆形珠状物,黑白混着凝固发黑的血迹。
“是眼睛。”她倒吸一口凉气,“像人的眼睛。”
莫文州,这个疯子。
24. 山雨
不知是因为被眼珠子吓的,还是失手打碎了白玉杯,云仪姑娘惊叫后脸色惨白,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符山晴虽勉力支撑,也到底吓得够呛。
反而是嘉画冷静得快,吩咐人收拾这些东西,跟着她进了一趟宫。
她将事情说与太后,太后也着实一惊,倒没去瞧锦盒中的东西,而是一边下令让人查清楚,一边派人知会朱衣侯府一声。
若是人的眼珠子,那十有八九是出了人命,不是小事。
结果却是那并非人的眼睛,而是猪的眼睛。
太后抱着嘉画劝慰:“既不是人命,那此事便闹不大,说破天也不过是你们同辈人的玩笑,娘娘能做的是命人斥责一番,也做不了太多。下次这个莫文州再送什么,你只管不收,别怕得罪人。”
嘉画皱眉:“娘娘,我本来就不怕得罪他,不过都是看在您和老侯爷的面子上。”
“我知道我的画画最懂事了。”太后叹道,“老侯爷七岁跟着太祖皇帝,一路战场拼杀,不知救过太祖多少次,是赏无可赏的顶了天的功劳,他却不要什么赏赐,不过领个侯爵过安生日子,好容易中年得子,偏又失独。如今老了,除了一身伤病,就只有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眼珠子似的宝贵,娘娘和皇帝都不忍苛责。”
嘉画噘嘴:“那若是老侯爷请求皇上赐婚我和莫文州,您也会同意吗?”
太后笑道:“老侯爷虽宠溺孙子,却也不糊涂,知道莫文州是个什么德性,不会有此荒唐之请的,即便真是老糊涂了,娘娘和皇上都不会答应的。”
“那这事就这么算了?”
“……只能这么算了。”
嘉画默不作声,她现在唯一的依仗是皇上和娘娘,不是她这个郡主身份。
“画画?”
“娘娘,过了年我不留在夜京了,让皇上予我承爵圣旨吧,我回林州做山南王。”
*
朱衣侯府。
莫文州从主院东厢房轻轻退了出来,关上一屋子的药味和咳嗽声。
门一关,他登时换了副嘴脸,对侍女低喝道:“伺候老爷子都给我上十二分的心,不然把你们一个个全发买到青楼去!”
侍女们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莫文州哼了声,一甩袖子,趾高气扬地走了。
转到闲厅,正有人在等着,见他来,立即笑道:“表兄,你这招高明啊,估计把那小郡主吓得不轻!太后娘娘也拿你没办法,就是挨了几顿骂。”
“挨几顿骂算什么,老爷子病了,也不能起来抽我一顿。”莫文州不屑一顾地轻笑,“我又不傻,怎么会挖了人眼珠子堂而皇之送去郡主府?要不是实在没有什么能替代人手的,上次我就想这么干了。”
他倒要看看,嘉画这次会不会学乖一点,宁可找什么替身,都不愿找他,实在是故意羞辱他。
谢科忙问:“那关在京师衙门的那个王禹怎么办?表兄还要教训他吗?”
“他犯的不是大事,估计也就一顿板子,等判完,找人把他眼睛挖了,再赶出夜京。”
他说着有些发气,夺过表弟的折扇打开猛扇了两下,“娘的,看见那双眼睛就晦气,还真有点像秦淮书!”
这小秦将军这么可怕?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表兄竟看见一双眼睛就紧张……
谢科心里嘀咕。
他便言:“据说嘉画郡主上次封城,是为了一个和秦淮书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叫什么宋序,就在业灵寺。”
“老子不信!天底下怎么可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下午我就去一趟业灵寺。”
*
宋序再次踏足如露殿,殿中香火缭绕,时有僧人诵经声。
他望了正位上那尊灵位许久,才从旁取了三支香点上,简单拜了拜,插入香炉中。
旁边有一位年纪轻轻的和尚一直看他,他转头问:“师父也觉得我与秦淮书将军容貌相似么?”
和尚不期被问,忙讪笑:“小僧没见过将军,只听说了这一段。”
他双手合十:“施主莫怪,是小僧失礼。”
宋序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和尚主动提及:“侧堂有秦将军父亲叶大人写的一份悼文,你要看看吗?”
宋序顿了片刻:“……可以么?”
“可以的,只要不弄坏丢失就好。”和尚笑笑,起身先给灵位前添了香油,再领着宋序去了侧堂。
莫文州走进如露殿时,殿中正巧无人。
他用扇子嫌弃地扇了扇香火味,径直走到灵位前,合起扇骨,轻挑地敲着灵位上“淮书”两个字。
“死得好,死得好,天底下不能什么好处都让你得了。”
“可惜死得不够干净……”
他眼神阴鸷,喃喃低语:“秦淮书,你猴子转世吗?哪来那么多分身啊,天底下不是这个眼睛像你,就是那个手像你的,真是令人恶心。”
原先陪着宋序进去的和尚出来见到他,忙问:“施主也是来给秦将军上香的吗?”
上什么香,谁要给他上香?
若非不敢得罪秦约,莫文州巴不得一把火把这如露殿烧了。
他有些不耐:“我听说你们寺里有个男子长得很像秦淮书?这是真的?”
和尚愣了愣,如实道:“小僧并未见过秦将军,不知到底像不像。”
“那嘉画郡主光临此地,是不是为他来的?”
“郡主在本寺不过抄经祈福,回向众生,是大善之举……”
“你出去。”莫文州最烦听这些套话,“叫你们主持来见我。”
和尚见他来者不善,不免有些担心,便多问了句:“小僧敢问,施主是何方人士?”
莫文州顺手抄起一碗滚烫香油朝他泼了过去:“滚。”
所幸和尚被人向后扯了一下,才不至于被烫到。
莫文州一愣,不由眯起眼。
“你先出去,和住持说一声这里发生的事。”
那人站在经幡阴影处,看不清容颜,只有声音响起,冷静低沉。
还有……几分熟悉。
莫文州眼皮没来由跳了一下。
和尚心有余悸,不敢再说,慌忙贴着墙根跑了出去。
“谁?!……”莫文州呵斥,“出来。”
宋序拨开经幡,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朗容颜。
他神色清冷,唯有烛火晃动在眉眼处,才有几分温和。
“秦淮书!”莫文州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停滞。
“不不……鬼鬼鬼……”他脸色唰得惨白,踉跄后退着,不小心被蒲团绊倒,一下跌在地上。
“你!你不是死了吗!”
“你……你别过来!”
“秦淮书你怎么阴魂不散!”
“来人!来人!来人……”
宋序一个字未说,只是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他便自己把自己吓破了胆,叫喊着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如露殿,引得外头香客纷纷侧目。
莫文州回了府上许久才缓过来,脸色仍然难看。
谢科递上热茶,他喝了一口,啐道:“娘的,真丢人!”
谢科难以置信:“表兄,你怎么吓成这样?真见鬼也不至于吧。”
“你懂个屁!”莫文州猛地将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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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在地上,咬牙切齿,“世上他娘的怎么会有长得跟秦淮书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真见了鬼了!”
他脸气得涨红了,微微颤抖。
想他莫文州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老侯爷宠着,所以为所欲为,从小到大不管犯什么错也没有得过教训,老侯爷再生气,再拿鞭子抽他,也不过装装样子,从不会真打疼了他,他只要叫唤两声,哭着喊“爷爷”,老侯爷就能立即心软。
他就没吃过什么人的亏,除了秦淮书!
秦淮书曾在他眠花宿柳时往他床上放拔了牙的毒蛇!
曾避开所有侯府守卫,往他床上泼粪!
还被他吊过树,淹过水,放过狗咬……总之,他把军营里对待卧底奸细能用的那一套,几乎对他用了个遍!
偏偏还故意不伤他根本,只让他丢尽脸面。
最令人气急败坏的是,莫文州找不到任何证据指控他,只凭他一张嘴,连护着他的老侯爷也不信他。
老侯爷还说,秦淮书此人虽年轻气盛,意气用事,但胜在光明磊落,之前是因他对嘉画郡主无礼,他才揍了他一顿,不过将军府也来人赔了礼道了歉,保证过此事不会再发生。
老侯爷与秦约将军一同出征过,有同袍之情,互相钦佩,他说信服秦将军为人,也信服其子品性。
甚至还叮嘱莫文州少交狐朋狗友,更不要无事生非。
这让莫文州几乎气得吐血,他把他玩弄的像狗一样,居然还能在所有人面前装好人?!
但打又打不过,心眼也玩不过,论家世地位他更是没什么压倒性的优势,这他对秦淮书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甚至到了他一回夜京,他就不敢出府的程度。
他日日半夜醒来,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拆其骨!
直到三年前,秦淮书死了——
消息传出,朝廷内外为之震惊,举国上下为之悲恸,他却觉得大快人心!恨不得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大肆庆祝!
他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表兄,你看见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上次把我丢湖里的那个人吧?是生一双桃花眼,薄唇,高鼻梁那个样子?”
谢科问。
这一出声惊得莫文州猛地回魂,方觉短短回忆竟让他满头大汗,心有余悸。
“……你上次遇见那个?”
他重复了遍,立即反应过来,“你说上次把你丢湖里的就是他?”
“对、对啊……”
话音未落,莫文州就一脚踹了过去,将他踢了个狗吃屎。
谢科痛呼,抱着肚子“唉哟”:“表兄,你……做什么……”
莫文州愠怒:“这么说来你上次调戏的姑娘就是赵嘉画?你怎么敢!……你就应该待湖里喂鱼!”
谢科流泪求饶:“表兄,我不知道她就是嘉画郡主……她也没说……我要是知道那是未来表嫂,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
许是“表嫂”二字说进了莫文州心坎,他怒气稍减,缓了片刻,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我刚刚也是在气头上,怎么样,没事吧?”
“还好……”
谢科抹了抹脸:“表兄,那那个宋序怎么办?我倒是替你打听过,他也没什么身份背景,就一普通百姓……要不也让他跟那个王禹一样,按个罪名把他抓进去?”
“不。”莫文州脸色阴沉似水,骤然冷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也该轮到我来爽一爽了……你去找人把他弄到西城地牢,我会亲自过去。”
他脸颊抽搐着,一个字一个字咬碎了往外蹦。
“我,要,他,百倍千倍的,生不如死。”
25. 暗处
自上次嘉画郡主封城寻人,又调京卫府官兵围守业灵寺,京卫府知府何雨何大人虽未掉官帽,到底也挨了一顿训。
才不过月余,便又遇见桩大案子。
他这头刚戌时离了衙门往家去,轿子到了半道就被衙门里的人拦下来。
“大人,方才城防营的人在西城夜巡,发现一条巷子里有好几具尸首,看样子是某家府上养的护院或者打手,叫咱们京卫府赶紧接手调查呢。”
“……什么?!”何雨破音,“这么大命案!”
这可是天子脚下!
他放下帘子,匆忙低喝:“快快,快回衙门。”
不过他前脚刚踏进衙门大堂,后脚就被师爷拉住,神神秘秘地拽到一旁。
“怎么了?”何雨急声,“本官这急着命案呢。”
“大人,没有命案了。“师爷捋着胡子,低声道,“两箱白银从侯府送了过来,就在后院,那只是朱衣侯府的家事,世子爷自己能处理。”
何雨眼皮跳了两下,瞬间明白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为了抓什么人,不过他只要抓的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或者皇亲贵族,就跟咱们没关系。”
“巡防营那边怎么说?”
“默不作声,还帮人把死尸运出城了。”
何雨摸了摸额头,不知是否是方才跑的急,此时一头的冷汗。
“算了,本官也不问了……那银子?”
“大人放心,我来处理。”
何雨含糊应了声,显然不是第一次受贿了。
“那我回去睡了,就当衙门没接过这案子。”他抬脚刚走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问,“对了,那个王禹呢?世子有没有说要我们定什么罪?”
“该什么罪就什么罪好了,不过……”师爷捋了捋胡子,缓缓道,“要先把眼睛挖了。”
何雨只觉眼一酸,摆了摆手,走了。
*
城西荒地多,住的大多平民百姓或穷苦人家,相比夜京其他地区,算是偏僻难找。
其中一条巷子尽头,坐落着一座三进院子,在京师富裕人家里头不算大,却筑有高大的围墙。
高墙深深,隔绝了所有声音与窥探。
谢科与表兄夤夜来此,下了马车时,被冷幽幽的风一吹,登时寒毛直竖。
“表兄,想不到繁华夜京还有这种地方呢?附近人影都没几个,难为你想得周到。”
莫文州道:“我只要想,什么样的地方找不到?不过京城到底人多眼杂,还是偏僻一点好。”
马车一晃,他踩着脚蹬跳了下来。
管家打着灯笼引路,烛光晦暗,轻飘飘的,扯着几人影子乱晃。
谢科忍不住低声道:“……这地方有点邪门。”
管家边走边笑:“可不是嘛,正因为闹鬼,才没人住。”
“闹鬼!”
“倒也不是真闹鬼,这宅子别看外表不起眼,前朝时候做过刑部临时暗牢,审讯过犯人,所以世子爷要的那些刑具什么的都有,不然一时半会儿没地方弄去。”
莫文州一言不发,嘴角却噙着阴冷的笑。
管家领着二人走入高墙之后,进了宅子,低声道:“世子爷抓的这人可真有些本事,折损了咱们府上好些人手,若非老侯爷病着,定是会问起的。”
谢科忙不迭点头:“我就说这人很能打。”
莫文州摸摸下巴,幽幽道:“能打?还不是折到我手里来了?等断了他手筋脚筋,再把他做成人彘,看他还能不能打。”
谢科一颤。
管家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劝阻。
“我也查过了,这人是个孤儿,从小在道观里长大,道士养大的,如今寄住在业灵寺而已,唯一不寻常的,据说是容貌极似已故的小秦将军,差点攀上郡主这根高枝,不过郡主从业灵寺回府后,却未将此人带上,可见并未放在心上。”
管家说着又想起一事,忙道:“对了,世子爷,这人似乎患有心疾,若非他骤然发病,咱们估计再折损一倍人手也不够。”
“心疾?”莫文州勾了勾唇,“幸亏你提醒,免得不小心让他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他打开折扇摇了摇:“别废话了,给爷带路。”
地底下的暗牢从来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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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潮湿,蛇虫鼠蚁遍生。
青苔湿哒哒的,覆满了墙壁。
底下昏暗无光,墙壁上的油碟因无人使用而早已干涸凝固,落了厚厚一层灰。
此地又不通风,味道更是闷臭难闻。
莫文州咳了两声,用袖子捂住口鼻,皱眉嫌弃:“……这他娘找的什么鬼地方!”
谢科也差点踩到青苔滑了一跤。
管家笑笑:“这种要人命的地方就没有好待的,当年我跟着老侯爷在战场……”
“行行行,别啰嗦了。”莫文州不耐打断,大步流星地穿过牢门,视线锁定在一处。
幽暗烛光勉强照亮了间狭小逼仄的牢房,牢房接近墙壁的位置立着座钉满铁钉的十字木桩。
宋序正被水蛇粗细的麻绳紧紧捆束着手脚,吊着木桩上,发丝凌乱,半覆着面,生死不知。
谢科立即喊道:“就是他!就是那天把我丢进湖里的人!”
见他似乎没有动静,莫文州有些不确定地皱眉问:“不会死了吧?”
“没有。”管家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脏脏的水缸,里面装满了不知什么时候的水,他舀了一瓢走过来,“应该是昏过去了。”
莫文州挑眉,攫过水瓢,走到宋序面前,抬手便将一瓢冷水毫不犹豫地朝他面上泼去。
本就深秋初冬之际,夜晚冷得很,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暗牢中,更是像早已入了冬,丝丝缕缕的寒气如跗骨之蛆。
一瓢冷水打湿了宋序的额发,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流淌下来,滴滴答答的,将地上的淤泥浸得更湿。
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角尚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凝固。
冷水骤然刺激下,宋序皱眉剧烈咳了一阵方才清醒。
他缓缓睁眼,墨黑的睫翼下压着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眸子,竟全无半分害怕惶恐之色,冷寂得似一片荒芜雪原。
在与宋序目光接触的一瞬间,莫文州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反应过来,登时心头涌上一股怒火。
他猛然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直教他嘴角溢出刺眼的鲜血。
“看什么看?!……草!”
26. 受刑
宋序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一层红肿,他抿了抿唇,血腥味充斥口腔。
“谢科!”
莫文州一把抓过表弟的胳膊拽到他面前,“他不是把你丢湖里了吗?现在哥让你还手,随便还!”
谢科还有些懵,看了眼莫文州又看了眼管家。
管家见状:“那世子爷,我先带人守在外头了,顶多半个时辰咱们要回府,不然老侯爷恐怕要问。”
莫文州也没应,将手中水瓢强行塞到谢科手里:“你试试,别做个软蛋让老子瞧不起!”
昏暗的地牢就剩下他们二人与被绑住的宋序,谢科看了看他,不禁想起那天自己被他一把揪住衣领丢到湖里的事。
他不会凫水,落水的恐惧害得他做了几晚上的噩梦。
此仇必报!
他啐了口,像是给自己壮胆,然后恨恨走到水缸旁舀了瓢冷水,似乎嫌不够,又抬头,顺手从墙上扒了层墙灰下来扔到水瓢里。
那强阴暗潮湿的,年久失修,墙灰斑驳脱落,又被水汽蒸染,黑色发霉的水痕蜿蜒而下,墙灰也像淤泥糊在一起,还有股很大的霉味。
扒完他又嫌弃,便将手在水缸里搅了搅,然后回到宋序面前,将那瓢脏水从他头顶浇下。
“叫你跟我作对!”谢科骂骂咧咧,一边倒,“都说了我表兄是侯府世子!”
宋序闭上眼,水形成雨帘泼面而下,身体因受伤与寒冷不可控地发抖,但依然没说话。
“表兄,这人是硬骨头啊,竟然不求饶?”谢科嫌不过瘾,又如法炮制了一遍。
宋序浑身已湿透了,修身青袍脏兮兮的紧贴在身上,勾出模糊的肌肉线条,他的目光仍然冷淡而平静,一个字未开口。
“不求饶?呵。”莫文州冷笑了声,环顾一圈,从刑具架子上拿起一根铁鞭,立刻手一沉,觉得有些吃力。
这铁鞭上满满一层铁锈,他拿在手里掂了掂:“那给他试试这个,看看是铁鞭子硬,还是他骨头硬。”
谢科眼皮跳了跳,赶紧让开,就见莫文州神色凶狠阴鸷,用力一鞭子抽在宋序肩膀处——
大约肩胛骨断了,宋序闷哼一声,眉心浮现疼痛之色。
莫文州笑得得意:“你看,这不就出声了吗?”
不过他到底养尊处优惯了,手上力气不大,用铁鞭实在费劲,又嫌铁锈弄到手上难闻,便丢到一旁,走出牢门。
管家正在外面听动静,莫文州吩咐:“给我拿软鞭子来,带倒刺的那种。”
管家点头:“隔壁刑房都有,还特意烧了炭,那烙铁已烧红许久了。”
莫文州眼露精光,忙过去一看,果然如此。
那烧红的炭盆上架着一根烙铁,被火烧的通红。
他也顾不得软鞭,直接便拿起烙铁奔回了原先的牢房,笑得畅快:“天冷,试点热的。”
管家跟来阻止:“烧红的烙铁烫在衣服上容易起火,要先过水冷却一下,再按在皮肤上。”
“快快——”莫文州催促,同时一边过了水,“呲”的一声,滚滚水汽冒出,鬼魅般聚在上方。
管家则上前,暴力两下扯烂了宋序的外袍,露出白色里衣,肩膀位置此刻正往外渗血,又将他领口处扒开,露出精壮胸膛。
“世子爷,此人有心疾,避开胸口位置,往右侧偏一点就好。”
莫文州将高温烙铁凑近宋序,笑道:“你要是向我求饶,就说‘求世子爷饶小的一命’,或者跪下来磕头,兴许爷还能考虑考虑,放你一马。”
宋序依然保持缄默,虽狼狈至极,眼神却如同蔑视。
这隐约熟悉的眼神让莫文州感到莫大羞辱。
谢科从地上拾起一物:“这是什么?……手帕?这人怎么还用女人的东西?”
“别动。”宋序蓦然冷声。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谢科一愣,下意识僵在那。
“什么东西?”莫文州不耐。
管家接过一瞧,皱眉:“这上面的标志似乎是……郡主府的。”
郡主府?
莫文州立刻喝问:“……这是哪来的?你偷的是不是”
宋序没有解释,只盯着他,淡声:“……还我。”
莫文州勃然大怒,猛的一下将烙铁按在他胸口处,高温下皮肉烫坏粘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血刚流出来又被蒸干,刺鼻的味道充斥着这件逼仄阴暗的牢房。
在那一瞬间,谢科赶紧害怕的转身闭眼,但意外没听到宋序的惨叫声,不禁又好奇扭头去看。
难以言喻的剧痛之下,宋序几乎意识模糊,痛哼声从喉间挤出,随破损的口腔血气一道溢散,只留下沉重的喘息。
汗水不住滴落,堪比先前的脏水,于脚下迅速汇集。
他眸子因充血而发红,脸色愈发惨白下,神智却愈发清醒。
“你……”他强忍剧痛,嗓音嘶哑不成形,“你是为了……她……?”
一个小小的“她”字莫名令莫文州气得满面通红,手上更加用力,仿佛要将宋序烫个皮焦肉烂方才罢休!
管家及时拦阻:“世子爷,莫要玩出人命来!”
莫文州紧紧捏着那方手帕,脸颊抽搐,连声问道:“是不是嘉画给你的?她居然连这贴身之物都给你了?你们还做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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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她在业灵寺住了一个月,你们做到哪一步?”
宋序垂眸,并不答他。
莫文州被刺激得几欲发癫,将烙铁一扔,从管家手里夺过软鞭,一下一下猛抽在宋序身上,瞬时七八道血痕浮现在白色里衣上,极为刺眼。
“叫你哑巴!叫你哑巴!……卑贱东西!杂碎玩意儿!……”他边抽边破口大骂着。
谢科吓得脸色发白,站在稍远,一个字也不敢说。
鞭子上倒刺勾的几乎没一块好皮,里衣破碎,宋序整个人似乎在鲜血里浸泡透了。
管家注意到宋序状态不太对劲,再次拦住了莫文州。
“世子爷,再打下去人就死了。”
莫文州眼睛通红地喘着粗气,咬牙切齿:“……死了就死了!就是死了太便宜他了!看见他这张脸我就恶心!”
手帕在他手里几乎揉烂,他满脑子都止不住地浮现嘉画曾经对秦淮书柔声微笑的场景。
管家劝道:“世子爷冷静些,若嘉画郡主真对此人上心,为何离开业灵寺时却没有带他一起走?要知道从前嘉画郡主看上哪位,都是直接强掳回府的,可见此人在说谎,那手帕说不定就是他偷的。”
这话算是劝到了莫文州心上,紧盯着宋序,狞笑:“此言有理,看来他这张脸再像秦淮书,嘉画看了一个月也看腻了,所以才不带他一起走。”
管家见状,趁机再劝:“咱们出来时辰不早,街上有宵禁,虽说不拦侯府马车,也要早些回,不然怕侯爷问起不好解释,此人留一条命在此,世子爷不解气不过瘾,便明日再来就是。”
莫文州将软鞭扔到刑具架上,狠厉道:“明日再备上辣椒水或者烈酒!”
管家应着。
莫文州这才稍稍解气,将那手帕往怀里一揣,大步走出了牢门。
谢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赶紧小跑跟上。
早知表兄是个狠人,手里是有人命的,今晚才是正式见识了。
也不知什么深仇大恨,简直活阎王啊……
送二人出了宅子,管家对看守吩咐:“给下面那人多上点止血散,再喂点水,别让他死了,要是死了,世子爷没得玩,你们就自己把自己绑到那刑架上去。”
看守们打了个冷战。
夜深至静,万籁俱寂,深秋时节,连虫鸣也隐去了。
又或者,是无一丝光亮的暗牢中,隔绝了所有来自外界的生息。
血气与霉味弥漫,构成一个混沌地狱。
宋序在地狱里掀眸。
他左肩骨断,难以施力,在意识坠入深渊之前,用左手轻轻拨着刑架上某颗松动的铁钉。
27. 当街
和星走进寝殿,将窗户开了一半通风。
嘉画惺忪问:“什么时辰了?”
和星搁着帘帐轻声道:“刚辰时,今日天气不好,外头起了风,大约要下雨,冷得很,郡主再多睡会儿吧。”
锦绣帘帐中安静片刻,嘉画的声音再度响起,听起来清醒了些。
“不睡了。”
和星应了,这才搭起金钩。
软罗锦缎下,露出一张乌云映雪般的芙蓉面,发丝散散的,于枕边堆砌。
和星又去挑了烛火,将昏暗不明的寝殿重新照亮。
嘉画懒懒坐起,青丝垂落,同宽大舒适的里衣一道,敛去了玲珑山脉。
“……做噩梦了么?”和星坐到床边,“似乎心情不好。”
嘉画双手捂脸,嘤咛了声,轻轻摇头。
“不是噩梦,我梦见娘娘让我抄经,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抄不完,好容易抄完了,定睛一瞧,居然抄的全是戏词……”
和星笑道:“这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在业灵寺抄经抄多了,竟连梦里也不能忘掉。”
嘉画放下手,秋水明眸中掠过一丝迷茫。
“……我觉得不太对……”她低语,“我已经许久没在梦里梦见过秦淮书了。”
仍是自她玄妙观一行后,从下山到如今,曾经的记忆不再翻涌成梦。
她在寺内禁足时,曾以为只是换了环境不大适应,如今回了府,连日来依然不得故人入梦,不免有些慌乱不安。
和星愣住:“一次都没有?”
“嗯,一次都没有。”
和星语滞,也有些震惊,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嘉画轻吁:“和星,替我更衣吧,今日我想去业灵寺一趟。”
天阴沉而风冷,出了门也是灰蒙蒙的,压抑得很。
下午大约要下雨,嘉画便尽早赶在上午出门。
她去业灵寺向来低调,坐的马车不挂郡主府的牌子。
虽然如此,马车奢华,到底也一看就是矜贵人家,从未出过岔子。
倒是今日,居然被人拦在了半道上。
天气缘故,这条街平时人不多,这会儿更少。
嘉画的马车停在路中间,被一顶软轿拦住去路,软轿周围有七八个侍卫。
和星一见标志便认出来了,回身朝马车内低声道:“是朱衣侯府。”
嘉画皱眉,生出嫌恶。
“他竟敢当街拦我?”
光天化日之下,从前莫文州便是再昏了头,也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这人做事虽恶心,却也不是没脑子。
“嘉画,你我居然如此巧合,你不见我,倒让我在这里碰上,可见你我之间缘分不浅。”
莫文州下了轿,满脸笑意地走到马车旁,因他身份,侍卫倒不好阻拦,唯有和星寸步不让,坐在马车前面朝他弯腰施礼。
“世子爷不知有何要事,天色不好,郡主急行……”
“滚。”莫文州面无表情,“爷跟你说话了吗?什么东西。”
和星脸色难看。
嘉画冷声:“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莫文州,你对我侍女如此无礼,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莫文州眼眯了眯,仿佛一副享受模样:“欸呀……”
他“啧啧”两声:“许久不见,妹妹的声音当真如同仙乐,让人心痒痒的……我方才说错了,不是冲着你的人发火呢,你若不高兴了,我还带了八条狗,你不必看我面子,怎么出气都成。”
嘉画坐在马车内,听这话愈加反胃。
当真是从里到外污糟透了的一人,这人却偏缠上了她。
“让开……”她深吸口气,“本郡主要赶路。”
“急什么,好友叙旧,一时半刻也等得及的。”
“谁与你是好友?”
“咱们从小就认识,自然是好友,这叫什么……青梅竹马,对。”莫文州死皮赖脸,又从胸口摸出一方丝帕,在手背上绕了两圈,低头用力闻了闻。
“我连你的味道都记得……”他闭上眼,嘴角挂着笑,“看在一片痴情的份上,你下车见我一面可否?”
“……”嘉画面上覆了层冰霜,已一个字不想说。
和星却倏的认出他手上的丝帕竟出自郡主府,是嘉画曾用过的,不禁神色一惊:“郡主,帕子……怎么到了他手上?”
帕子?
莫文州声音再度传进来:“嘉画,好妹妹,我想你想的睡不着,你就算不愿下车,好歹也挑起帘子看我一眼,就当看一条狗罢,我也不介意。”
嘉画果真挑起帘子,盯着他手上那条手帕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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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来的?”
明眸皓齿,惊鸿一瞥。
莫文州痴迷住了,完全没答她的话。
嘉画失去耐心,竖眉低斥:“莫文州,你哪来我郡主府的东西?”
她虽生气,落在他眼里却又是另一番风景,扬起手再次闻了闻:“你说这个吗?我捡的,是你贴身用的吗?我就说别有香味……”
“何处捡的?”
“自然是业灵寺捡的。”莫文州笑道,“嘉画,我知道你在业灵寺小住了一月,但你不要东西乱给旁人,免得被人随便丢了扔了的,连我都看不下去。”
嘉画骤然放下帘子,隔绝他令人厌烦的视线。
“……让路。”她冷漠,“不让便只能碾过去了。”
“让,让让让……自然让你。”
莫文州心情大好,吩咐侍卫将轿子抬到路旁。
车夫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越过他而离去,车队很快不见踪影。
莫文州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回到轿内。
“去西城。”他吩咐。
郡主府马车一路向业灵寺,比往常速度更快些。
车轮滚滚,压在青石板上,连逐渐喧闹的人声也盖不住。
车内和星问:“郡主为何不要回手帕?那毕竟是贴身之物,若传出去,只怕又不知生起多少流言。”
“被他碰了,我多看一眼也嫌脏。”
嘉画倚在马车,表情恹恹的。
“郡主这手帕似乎曾给过宋公子,他怎么弄丢了……”和星叹了口气。
“……嗯,谁知呢?”
嘉画懒得说话,闭上了眼。
宋序若真丢了她的东西,便算是绝情到底,她再喜欢他的脸,也宽容不了。
马车停在香客较少的西门,她才刚入寺不久,无空住持竟亲自过来拜见。
“宋序施主前日失踪,至今未归,不知郡主可否派人帮助搜寻?”
失踪?……
嘉画怔了怔,眉头一皱,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朱衣侯世子是否来过寺中?”
“来过,世子曾在如露殿闹事欺人,不过被宋序施主出手拦阻,后来便没来了。”
嘉画蓦然想到白玉杯下扣着的那双眼珠子,当机立断对和星道:“回府,派人去找。”
28. 逃出
深深浅浅的烛光交相辉映,但眼前仍朦胧看不真切,隐约能看见正前方偏上的位置摆放着不少灵位。
一道鞭子抽疼的感知传来,宋序颤了下,才发觉自己仿佛是跪着,跪在灵堂前。
只不知这是谁家的灵堂,他如何费劲也瞧不清灵位上的名字。
来不及细想,又是一道鞭子,抽的极疼。
“知错了吗?”有人问。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头顶位置响起。
宋序意识混沌,一时无言。
第三道鞭子。
“答话。”女人说,“这是军令。”
“……我没错。”
宋序听见自己答,嗓音略显稚嫩,仿佛少年。
“身居要职却当街行凶,不是错?”
“没有行凶,只是揍了莫文州一顿,并无性命之忧。”
“呵。”女人冷笑了声,“那便是当街斗殴,是也不是?”
“……是。”宋序争辩道,“但莫文州那样欺负嘉画,我自然要护着她,便是有罪,我认罚,但绝不后悔。”
“难道母亲认为,我应该眼睁睁看着嘉画受欺负?”他反问,眼里满是倔强之色。
嘉画?……
宋序捕捉到一缕灵台清明。
这是梦,而他……是秦淮书?
那眼前的女人……
当是秦淮书的母亲,秦约将军。
“不,我说你错,并非是错在此处。”秦约目视前方,目光落在那些灵位上,“你当街打人,触犯律法,若非你出自将军府,今日便不是挨我一顿鞭子那般简单,而我能驰骋战场,建立战功,朱衣侯对我有引路之恩,他的兵法谋略老道成熟,我向他学过很多,他虽不是一个合格的长辈,却是一个值得万民敬仰的开国将军。”
秦约顿了下,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你与莫文州的矛盾你当然可以解决,但若因你而使我与朱衣侯之间生出嫌隙,那我必定要罚你。”
宋序抿了抿唇。
秦约扔掉鞭子:“今日是你的教训,纵然有靠山,也不可为所欲为,至少不使他人受你牵累,明日随我去侯府登门致歉。”
“母亲说的我懂了,但我绝不可能向莫文州道歉,我宁可再受母亲一顿鞭子。”
“既如此,明日我亲自去。”
“母亲要代我道歉?”
“你犯的错,我道什么歉?”秦约觉得好笑。
她俯首,眸子深如沉渊:“淮书,你记住,你教训莫文州,朱衣侯不会记恨你这个晚辈,却会记恨到我身上,不论是非,他到底是个失去孩子的老人,如今也只有这个孙子了,你若真聪明,便不该将这些事处理得如此愚蠢,那是授人以柄。”
话说至此,她不再继续,推门离去了。
母亲一走,方才在鞭子下硬撑的秦淮书才侧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倒吸冷气。
眼前越发模糊,像是被人蒙了一层又一层纱。
可伤口却疼得更厉害了,火辣辣的,仿佛被火炙烤着。
宋序悠悠睁眼,冷汗从额头滑落到眼睛里,难受得紧。
但这些与身上伤口疼比起来,倒完全算不上什么。
他还在暗牢中。
阴冷,潮湿,腐臭的暗牢。
又冷又潮的空气侵蚀着他浑身的伤,如同虫蚁疯狂啃咬着骨髓。
这里暗无天日,他分不出白天黑夜,唯有外面甬道墙壁上,那一盏欲灭不灭的油灯,施舍了一点光。
很快,外面有动静传来,甬道也随之更亮了。
莫文州与管家的身影相继出现在暗牢门口,莫文州与管家吩咐了几句,自己先走了进来。
宋序目光淡淡的扫过他,注意到他手背上缠着那方手帕,眼底瞬时降了温。
莫文州没注意到他在看什么,只对他的目光感到不爽。
他跨一步上前,用力地捏住宋序下颌,恶狠狠道:“看什么?……”
宋序无视了疼痛,只清晰去感知手帕柔软擦过脸颊的触觉。
他忽然想起那日,嘉画握着他的手,小心地替他包扎手背上的伤。
夕阳浅照,松林微凉。
他后悔自己不敢正视心意,而说了冷漠的话。
一个只敢躲在梦里,偷得温存的懦夫。
触觉猝然消失——
莫文州落下了手,低骂道:“草,把老子的宝贝都弄脏了。”
他解下那方手帕,心疼得用手指擦了擦沾上的血迹。
血迹擦不干净,莫文州脸色阴沉,将手帕揣进怀中,抬起一脚就踢在宋序小腿处,整个刑架都震了下。
宋序强忍痛楚,只是皱了皱眉。
管家从隔壁刑房过来,拿着先前的软鞭与一坛烈酒。
他将软鞭递给莫文州,随即将烈酒打开,瞬间整间暗牢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
他笑道:“世子爷,我在这酒里还添了辛辣,保管折磨得人够呛。”
莫文州一挑眉,对管家有些刮目相看。
他将鞭子在酒坛里浸着,语气阴恻恻的:“今年嘉画先后找了三个男人进府,头一个说是声音与秦淮书相似,第二个说是手像,第三个么……也有你这么一双眼,你猜,他们三位现在如何了?”
宋序目光平静。
莫文州淡笑:“第一个哑了,第二个手断了,后来死了,第三个么,我让人挖了他的眼睛,还送去了郡主府。”
“你挖了他的眼睛……送去郡主府?”宋序目光更冷上几分,几乎结起霜。
“哼!”莫文州呵笑,“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舍得真吓嘉画呢,毕竟我是真喜欢她,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给她一个小教训罢了,那不是人的眼睛。”
他手执长鞭,再次逼近宋序,长鞭上满是倒刺,凝固着宋序身上的血,已发黑了。
“她喜欢那些卑贱的人哪一点,我便毁去哪一点,你说……你身形样貌声音都跟秦淮书相像,我该先从你何处下手呢?”
他挥手一抽,一道鞭痕落在他左脸颊,血珠子断了线似的,被倒刺勾的冒出来,一串串滴落在宋序衣襟上。
“决定了,从这张令人恶心到吐的脸开始。”
他笑起来,望着宋序满脸是血,看不清容颜的模样,不由心情大好。
宋序偏着脸,那道伤口从脸颊到脖子,带着烈酒与辛辣侵蚀,实在不轻。
他却低低笑了声。
“……你笑什么?!”莫文州笑意一凝。
“咳咳咳……”宋序剧烈咳嗽起来,嘴角的血溢出,与伤口混在一处,“我笑你……可怜……像狗一样……”
“你才可怜!狗杂种!草!”
莫文州又是狠狠一鞭子抽下去,用了全力,直将他腰腹间的衣裳都抽的破碎。
“李叔,把他解下来,我要看他像狗一样!在我面前跪下!跪下学狗叫!”他咬牙切齿。
管家皱眉:“恐怕不行,世子爷,此人武功高强,现下虽身受重伤,却不能轻易解绑,不若这样,我先给他服用软筋散,再……”
“那就快点!”
管家立即从怀中摸出一包药粉,用那水瓢就着水缸里的水搅拌搅拌,捏着宋序的下颌,强行灌了下去。
“咳咳咳咳——”
宋序呛得几乎要将肺咳碎,血与水混着被他大口吐了出来。
管家见状,才去将他从刑架上解下。
宋序浑身无力,倏地半跪在地上,落下一滩血迹。
莫文州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抬脚狠狠踩在他肩上:“你笑啊,你再笑啊,笑一声听听。”
宋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大口喘着气,气息急促又剧烈,似乎下一刻就要窒息。
莫文州见他这般狼狈模样,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会慢慢折磨你,先毁了你的脸,再毒哑你的喉咙,割去你的舌头,挖掉你的双眼,然后打断你双手双腿,看你在地上像狗一样趴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向我求饶。”
他的笑容有些渗人:“等你模样声音俱毁,我就把你送给赵嘉画,看她见你丑陋如恶鬼,再无半分秦淮书的影子时,还会不会多看你一眼。”
“李叔,你去把烙铁烧上,我要把他浑身上下都烫一遍,正好给他伤口止止血,免得今天就死了。”
管家应声忙去了。
莫文州垂眸盯着宋序,嘴角扬着畅快的笑。
“秦淮书……”他低声道,“你也有这一天,也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
昏暗不明的暗牢中,他肆意倾泻着恨,已不仅仅出自对于嘉画选择他的嫉妒,而是灭不去的报复之火。
宋序与秦淮书实在太像了,连眼神都是相似的令人讨厌!
可惜,他从未见过秦淮书向他求饶的样子,他总是那么骄傲,那么张狂,那么意气风发地将他当做一条狗来玩弄!
宋序忽然伸手,猛地攫住他脚腕。
“什么?……”
莫文州一怔,下意识抬脚,但脚仿佛被铜铁箍紧了。
宋序手腕一震,伤痕累累的小臂上肌肉依旧清晰可见,猛地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啊——”莫文州惊叫一声,失去重心被他掼倒在地。
宋序强忍剧痛,撑地借力起身,两步跨到门边出去。
莫文州反应过来,不禁大叫一声:“李叔!”
同时一骨碌翻身起来,紧追出去。
宋序根本没走,他隐在门后,见他一出来,当即果断利落地勾住他脖子,将他钳制住,同时用铁钉抵住他咽喉。
管家匆匆忙忙赶出来便是见到这一幕,一向沉稳的管家脸色巨变,大喝道:“你想干什么!放了世子!你是在找死!”
宋序根本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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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冷冰冰的。
他依存着一丝神智正拼命抵抗软筋散的药效。
四肢百骸一阵阵上涌着乏力感,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必须要趁彻底发作前逃出去!
他几乎是拖着莫文州,以后退的形式走出的暗牢。
莫文州忍不住恐惧叫喊,但一叫,他就能感觉到铁钉尖锐地抵着他脖子更深一分。
血腥气充斥着鼻腔,身上还黏黏糊糊的,他根本分不清是不是宋序身上的血,他怀疑他脖子已经被扎了个血洞,现在正在呼呼流血。
他涕泗横流,却不敢再喊,一双眼死死盯着管家,呜咽不止。
“你别动手!别动手!”
管家震惊又愤怒,但更多的是心疼,他恨不得把宋序当即碎尸万段,可又不敢轻举妄动。
他和莫文州来此,以防人多眼杂,根本就没有带多少侍卫,眼下便只能一边尽量安抚着,一边恐吓着。
“你要知道你伤了世子爷,你也逃不掉!”他喝道,“放了人,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宋序充耳不闻,冷静且迅速将周围宅子布局纳入眼底,然后拖着莫文州一路退到了巷子里。
天上乌云密布,狂风怒号着,吹得宋序整个人几乎冻僵。
天色晦暗,他根本分辨不清这会儿什么时辰,但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一旦下雨,天地模糊,视线受阻,对他逃跑躲藏是有利的。
巷中停着一顶软轿,还有几个侍卫看守,忽然看见个浑身血淋淋的人压着自家主子出来,登时吓得不轻。
宋序瞥了眼巷口,强压住脑中的混沌,淡声威胁:“……把巷口的马牵来。”
同时他手一用力,脖子那处传来的刺痛使得莫文州惊叫出声。
侍卫还未反应,管家已急声喝道:“还不快去!”
侍卫慌忙照办,牵来了一匹马。
宋序晃了晃脑袋,残存的清醒如风中残烛般忽明忽灭。
他与管家交过手,知道他身手不弱,且周围共有八个侍卫将他半包围着,他一旦松手上马,怕是来不及逃出巷子。
不过那些侍卫看似人多,倒也不足为惧,他最需要关注的是那位管家,他阴冷似蛇,一旦给他机会,他必定会出手。
而他目前这个状态,对上他是毫无胜算的。
宋序很快作出决定,他手挪到莫文州领口处,先将那方手帕拿了回来,然后用力将莫文州一踹,莫文州便惨叫一声向后飞落,同时他将手中铁钉扔出,直直冲其咽喉而去。
管家一惊,此刻若不去接世子,他便有性命之忧,只得放弃阻拦宋序,双脚借力一蹬,加速后退。
趁此千钧一发之际,宋序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冲破侍卫的包围飞快离开了巷口。
而莫文州那边,管家刚要伸手接住,他却“砰”一下先撞到墙上,又狼狈落下,踉踉跄跄的撞得头眼昏花,恐惧尚未消解,那铁钉就如利箭般直射过来!
管家脸色大变,屈指一弹,将铁钉打得轨道一偏,避开咽喉致命处,却阴差阳错射入了他的左眼!
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回荡在乌云滚滚的荒宅上空——
*
事发突然,只有巡防营得知消息后紧急出动,正是也到了宵禁时辰,便加了三倍的巡防人马,沿着西城四下搜寻。
可惜天公不作美,乌云化作暴雨携着万钧之势滚滚落下,伴随着雷鸣电闪,连马蹄声都听不见。
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也是连日来最大的一场雨。
大雨之下,天地难分颜色,连灯笼都打不住,吞噬了一切光亮。
宋序昏昏沉沉,浑身是伤,加上软筋散的作用,早已辨不清方向,不过尽全力纵马,又恐自己脱力坠马,便用缰绳紧紧缠在自己手臂上。
秋雨冰冷,似下刀子,宋序甚至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在接近死亡,胸腔被仿佛撕扯着,灼烧着,痛不欲生。
他伏在马背上,早已没有了坐直的气力,只得任由马儿在雨中狂奔。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只有片刻,他最后一丝神智也被扯入无尽深渊,从马上滑落下来。
因那缰绳紧紧捆住了手臂,因此倒也没有完全坠落,而是被马半拖着。
马儿受惊发狂,也辨不清路,险些撞到一队人马。
对方共有四人,均是侍卫打扮,一见那马侧竟还拖了个人,不由震惊,迟疑一瞬后,飞身将马勒停了。
“……这是什么情况?!”有人问,“这人是死是活?”
先出手的那名侍卫,凑近了宋序查探:“……还有一口气。”
他用衣服遮雨,吹了火折子瞧了眼,惊道:“这……这是不是郡主要找的人?!”
雨水将宋序脸上的血痕冲刷了干净,苍白如纸的容颜上,唯有一道鞭痕十分醒目。
其余人也凑近看,四下对视后作了决定。
“快,带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