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春》
1. 第 1 章
咸宁十六年冬。
冷冽的寒风穿过廊下的红灯,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雪覆满了长安道,也掩盖了杀戮留下的血迹和气味,将刚刚经历过一场动乱的皇宫点缀得宁静祥和。
天子所居的紫宸殿内寂静一片,唯有几个小内侍围坐在茶房泥炉前窃窃私语。
“丽妃娘娘今日又在圣上这里碰了壁?”
“嗐,圣上如今哪里有闲情逸致来应付她?”一个内侍向外努了努嘴,“丽妃虽说眼瞧着得意,可陛下的心思现在全在宫外那位身上呢!”
“慎言!”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内侍听到旁人谈起那位的时候,忽然皱起了眉,谨慎地望向外面:“仔细隔墙有耳。”
圣上近些时日因为宫中生变而心情不佳,紫宸殿内侍奉的宫人也是战战兢兢,直到今夜圣上得了安西都护府送上来的贡品金桃,记起来那位养在宫外的美人,面上才不自觉浮现些笑意,换了便装往宫外去。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圣上与总管都不在紫宸殿,他们这些底下人好歹能松快一些,但是即便圣驾不在宫中,圣上养在宫外的美人仍然是所有人好奇万分而又不敢提及的逆鳞。
那位虽然来路不正,至今身在道观,可是传闻却生得艳色无双、内媚非常,才将圣上勾得欲罢不能,此次叛乱她救驾有功,现在又身怀皇嗣,便是凭了儿子而春风得意的丽妃,也对圣上这位藏在宫外的女子多有忌惮。
……
价值千金的金桃被人精心呵护,从遥远的边疆一路快马加鞭送到太极宫中,又被圣上亲手用利刃剖开放到了金盘上,然而至今仍然躺在盘中,未能讨得美人的欢心。
圣上手边的茶早就凉了、冷了,可是身边跟来的显德觑见圣上远比茶水更冷的面色,知情识趣地没有上前更换打扰。
郑玉磬倚在床边低头不言,她的手下意识护在小腹上,只是那滑落的泪水滴进了茶盏中,到底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嘀嗒。
她想,自己是有些不够懂得逢迎的,皇帝御极已有十余年,六宫粉黛不计其数,长安内宫外城,宫人将近四万,可是从没有一个女子能像她这样冷待天子之后还能叫圣上留在此处,不降罪就已经是天恩了。
在郑玉磬看来,圣上是个凉薄的人,对妃嫔如是,子女亦然。
虎毒尚不食子,但圣上却并不适合这一点,长安城才死了不知道多少嫔妃皇嗣,他就这样坦然地坐在自己面前笑意温和地说起趣事。
她面前的这个男子,心肠真的是用铁石做的吗?
显德想一想这些时日运出宫去的尸体与几个王府里寒酸的灵堂,望向面前尚能平静与郑夫人对坐的圣上,即便他是个太监,也不由得替郑夫人惋惜一声。
自然被偏爱的当然有恃无恐,郑夫人本就是这世间少有的绝色,虽说吃了一番苦楚,如今又有了身孕,面色憔悴了许多,然而当她用那一双盈盈泪眼望向圣上的时候,他明显能看出圣上收紧的下颌还是会稍微放松了一些。
正如那日圣上为郑夫人作画时随口笑言,“夫人之美,压倒六宫。”
美人易得,绝色难求,真心更难得,否则圣上也不会在有了郑夫人之后,将六宫嫔妃几近视若尘土了。
“那个污蔑你的贱人已经用糟糠塞口草草下葬,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圣上从未对哪个女子这样好言好语过,哪怕是有孕的嫔妃,他也大可以漠不关心,只是望着眼前这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柔弱女子,他到底还是扔了手中匕首在盘中,任它在寂静的室内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皇帝捋开她睡乱了的碎发,面色柔和,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音音,难道你真的要效仿息夫人,要为了秦氏与朕一辈子都不言语吗?”
他是君临万方的天可汗,就算是从臣子手中抢了一个女子又如何,她气也气过,闹也闹过,可既然她心里已有自己,何必为了别人一句话这样自轻自贱?
要不是去年的选秀乃是为几位皇子大婚举办的,他在这上面无心,佳人早就该被他揽入怀中的。
郑玉磬原本是不欲与圣上言语的,但是当他说出从前用以拿捏逼迫她活下去的软肋时,她忽然就笑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她的眼泪和笑容一同出现在脸上的时候,轻声细语时显出一种凄冷的美:“息夫人做不到的事情,妾自然也做不到。”
圣上口中的那个贱人一个月之前还居住在锦乐宫中耀武扬威,拥有协理六宫之权,但是如今已经不知道被埋在什么地方。
而秦家十五口人,就那么恰好地全部惨死于动乱之中,连她长嫂所生的幼子都没有留下来。
还未出嫁的小姑子被人砍断了一臂,另一只手拿着残肢,死前最后一刻仍艰难地向大门爬去,企图博得一条活路,至死也没有合上眼。
她站在那鲜血横流的青石砖地上弯腰下去亲手抚了两回,才将其合上。
雷霆雨露,俱为君恩,圣上一再提醒,她怎敢不答话?
她不仅要答,还要答得叫圣上满意。
“圣上还来我这里做什么?”郑玉磬转过身去卧在里侧,用纤弱的后背对着圣上,冷硬的语气差点把显德吓得腿软跪在地上,“您在内廷里不知道方才同哪位嫔妃蜜里调油,身上的脂粉气便是室内燃了艾草也消不下去。”
她果然是在赌气,但圣上不怒反笑。
“脂粉味朕倒是没有闻见,反倒是这室内有好大一股醋酸味,莫不是夫人害喜嗜酸,晚膳用的是酸汤么?”
圣上不在意地让跪着的人起身,郑玉磬本来就不习惯这种规矩森严的日子,宫人们动不动下跪与宫内又有什么两样,反倒失了人间烟火之趣,“你到底是属羊还是属狗,不过是丽妃送两样糕点过来,朕心里烦闷,问了话就命她回去,哪有红袖添香的情致?”
皇帝说的还算是云淡风轻,显德却是知道的,丽妃这个时候被升至妃位,不免多出一些不该有的希望,可是才萌生出一点念头,便被圣上训斥了一番,吓得丽妃狼狈而归。
圣上见帐中的美人依旧不肯回身,一个人闷在被中拭泪,心情反而好了些,执朱笔决断生死的手掌覆在她露在外面的削肩处,在她微凉的肌肤上添了些温热之意:“朕都多少年没召丽妃侍寝过了,小醋精,你有什么好酸的?”
“女属羊,守空房,倒不如属狗的更好些。”芙蓉帐里的女子被他碰触的时候身体轻颤了一下,但是没有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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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了这话冷哼一声,虽然人不肯与圣上打个照面,但语气倒是放轻柔了些:“外面兵荒马乱了好几日,圣上不知道妾的心里有多害怕,好些日子才能见您一面,您还拿这些前话来怄我……”
圣上对女人争宠之事早已司空见惯,但却喜欢她这样拈酸,她并非是因为秦氏一家的性命与自己怄气,只是心里惦记着他不过来瞧,圣上口中虽说不计较前事,可是她曾为臣妇的事情总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一旦两人生起气来,圣上想到的还是这件事。
“是朕旧事重提叫音音难过了,可你也不该糟践自己的身子,多少吃些才好。”
圣上的面色彻底和缓了下来,他扶了帐中美人起身,重新切了一块金桃递到她唇边,“你也知道朕这些日子忙得厉害,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出宫来瞧你,今日宫内才安定了一些,又逢驿使入京,朕立刻便过来瞧你的。”
显德见圣上与郑夫人之间气氛渐渐热络,忙也来凑趣,用那种略有些油腔滑调的语气替圣上向郑玉磬解释,“夫人不知道,圣上这几日在宫中着实是忙得厉害,奴婢瞧着圣上每逢晚间都要喝上好几盏酽茶,心疼得都受不了……”
“这不,西域那边刚送来一批鲜桃,圣上惦记着夫人有孕,立刻便命奴婢全部送到这里,别说是旁的娘娘与皇子公主那里,就算是紫宸殿也没留下。”
这番明着是将圣上不好开口的甜言蜜语全部对她讲了,暗里却又表了忠心,郑玉磬唇角微微勾起,似乎是有些取笑圣上的意味,又似得了情郎别扭表达的欢喜甜蜜。
“多嘴!”圣上轻斥了一声,但见郑玉磬仍未将那片桃肉送入口中,面上并未显露什么不悦,仍旧是有些笑吟吟地问道:“音音,朕记得你从前是很喜欢吃桃子的。”
从前她得到应季的桃子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能吃上一颗便欢喜非常,可是现在面对这平常人家难得一见的名贵贡品,却并没有表达出多少欢喜。
是她怀孕之后口味改变了,还是喂她吃桃子的郎君变成了一个叫她食不下咽的人呢?
圣上难得会记住一个人的喜好,但是郑玉磬却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一般,怯生生地摇摇头,将那块新鲜的桃子推到了圣上的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圣上,这东西真的很贵吗?”
她见圣上微怔,也能得到答案,腼腆而局促地示意他:“那您先吃,我不用吃这样好的东西。”
这种朴素的谦让叫显德这些见惯了内宫奢华的内侍都惊掉了下巴,这自然也出乎圣上的意料,他哑然失笑:“这是什么话,你是朕的女人,如今又怀了朕的孩子,天底下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开口便能得到,音音,一块桃子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想,四海之内但凡人力所能得之物,必然会到她的手中,一个圣上正宠爱的女子所能得到的东西远远超出一个普通臣妇或者民女的想象,当然这些日后都会有人慢慢教给她的。
郑玉磬低头抚上自己的小腹,帷幕低垂,红烛稍暗,便连圣上也看不清这个愿以性命去爱他的美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圣上的女人、圣上的孩子……可惜她永远不会成为圣上所期望的女子,这个孩子身上的血脉也没有他一分半毫,真是可笑至极!
2. 第 2 章
“这几日孩子有没有闹你?”
圣上的面容略显倦色,显然是几日没有睡好,但这并不影响他提到这个孩子的时候面露浅笑,“朕从太医署调了几个精于妇人科的太医,你之前为了朕孤身引开叛军,身子弱得很,等他们将你调养好了,朕再接你入宫。”
郑玉磬望向圣上时神色微惊,但旋即又归于平静:“还不到两个月,它乖得紧,能闹我什么?”
今上膝下的皇子有九个,六个都是已经满了十六岁入朝堂做事的,但除了皇三子、皇五子与被废的太子外,剩下的已然伏诛,其余的几个还小,看不出将来什么模样,因此圣上对郑玉磬腹中的孩子难免会多些期待。
圣上对待皇子的淡漠态度其实也与他们的母亲息息相关,皇帝并不缺少皇嗣,只要他想,能够传宗接代的嫔妃和所诞育的皇子并不会少,但是一个可他心意,又肯舍身相护的女子却难得。
即便是在少年御极之前,除了元后和她所生的太子,皇帝几乎没什么时间去教导别的儿子,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可以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来探望郑玉磬,难免爱屋及乌。
他本来以为郑玉磬是恨透了他的,他们的开始太过不堪,往后再无转圜余地,谁想到她竟然早便动了真心的,哪怕郑玉磬的身份有些尴尬,自己也愿意封一个高位给她。
“这样瞧着朕做什么,朕总不能一直将你和孩子养在外面,”圣上看着美人呆愣愣的样子,觉得她反倒是有些可爱:“要不是顾虑着你养身子,朕今夜便想将你挪到宫里来。”
“圣上总爱说这些话来吓唬我,我才不信呢,我是什么身份,怎么配入宫伺候圣上?”郑玉磬把桃肉放到了圣上手中,“您快吃吧,这东西金贵得很,我舍不得吃。”
她是有些叫世家嫡女鄙夷的小家子气,但这份小家碧玉的笨拙拘谨与朴素真诚的爱慕正是除了那分天然美貌之外最吸引男子的地方。
“圣上近来这么累,还要花心思在我的身上,连总管都会心疼您,我自然……”她满面酡红,大约是羞于将少女隐秘的情思说出口,只是催促他尝一尝这贡品,“我瞧见圣上吃,比我自己享用更欢喜百倍。”
皇帝将全部贡品赏赐给她,不是像她夫君那般舍不得吃而让给她,而是天下可供他择选之物实在是太多,一个桃子就算是再怎么名贵,也不过是千金换一笑的随手之举。
她的羞怯之语比金桃的果肉更加甜蜜多汁,圣上知晓她的过往,或许因为这是他如今喜爱的女子,并无多少不悦,反而觉得她一片赤诚之心。
若是她早早就进了宫,哪里还会是为了一块桃子斤斤计较的姑娘,但想一想若不是玉磬寄人篱下,也不会因为别人对她一点点的好而时时惦记。
从前没有人对她好,之后总有人加倍补偿给她的。
他其实对这桃子并无多少在意,但郑玉磬都这样说了,便将桃肉送入自己口中,他自己吃当然不像是投喂美人那般精细,切割桃肉的匕首放到了一侧,美人说完话之后面上含羞,不去瞧圣上,反而在看那柄寒光凛凛的匕首。
圣上是个多疑的人,即便是道观的守卫已经足够叫人放心,也不会改变自己刀不离身的习惯。
她这番柔弱作态同宫变时取了他衣物穿上引开叛军的决绝果断不同,愈发叫人怜爱,圣上却觉得他身旁这个柔弱的女子还是心有余悸,便靠近了些轻轻揽住郑玉磬的身子,“朕今夜不走,留在这里陪你和孩子。”
这可不是郑玉磬想要看到的事情。
“我这些日子心慌得厉害,总是梦见那日的事情,”郑玉磬抬头望向他,美丽的眼睛中微含忧虑之意:“可如果不是留在我这里过夜,您也不必潜龙遭困,来不及折返回皇城坐镇调度,怕您不来,又怕您来。”
这事已经过去了许久,自然没人在意,圣上见她面容皎若明月,虽是素衣亦不减国色,更是丝毫无责怪之意,只是笑着安慰她道:“朕今夜带来的禁军足有原先的三倍之多,京城内也是严加戒备,音音有什么好怕的?”
郑玉磬从一开始就像是犯人一样被圣上派人严加看守,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只像是没见过世面般瞠目结舌:“圣上微服出宫,白龙鱼服竟也是这么大的排场?”
她料到了皇帝惜命,但也想不到会到这种高调的程度。
“你住在这里,朕不多派些人手怎么放心得下?”圣上确实是有些倦了,他命人除衣,同郑玉磬调笑道:“如今也没有什么可瞒的,稷儿都明着将你送回来了,还会有谁不知道?”
长安勋贵不少对圣上现下在外面金屋藏娇之事心知肚明,圣上行事的时候也少了许多顾忌,郑玉磬知道他已经彻底撕下那层明君温情的面纱,叫宗室见识到了皇帝对待觊觎皇位之人的铁血手腕,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
“圣上来这里固然叫我高兴,可妾如今有身孕,大夫也说不宜与夫君同起居……”
郑玉磬索性挑明,她忍着厌恶将手抵在圣上的胸膛,面露忸怩,轻轻往外推人:“圣上正当盛年,这里又是供着神佛的地方,您要是想得紧了,我也伺候不来,还不如去寻什么丽妃华妃,好歹是伺候陛下的老人,知道圣上更喜欢怎么来,到底更得圣意些。”
从前她刚烈不肯顺从,若是有什么不情愿之处圣上反而愈发恼怒,但是现在两人尚能温情相处,若是难为情一些,皇帝也得瞧在她腹中“皇嗣”的份上多少顾虑点。
“音音说得也对,丽妃她们确实是比你这个又呆笨又爱吃醋的妖精更知道朕喜欢什么。”
圣上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娇怯,眼神扫过被美人紧咬着的唇瓣时,终于在她眼泪重新滴下来的前一刻打消了她的醋意,“她们都说朕喜欢你喜欢得也太过了些,冷落了后宫这些正经嫔妃,偏你还把朕往外推,叫人心烦得厉害。”
“我就说呢,娘娘们不叫圣上烦心,您也不会到我这里来,”郑玉磬啐了他一口,回身过去拿帕子拭眼泪,半真半假道:“那圣上还不快些回宫去,马滑霜浓,街上行人渐少,您再不回去,宵禁之前可就赶不回去,明日上朝怎么办?”
长安夜间宵禁唯有佳节时分皇帝亲自下手诏方可解除,平时无大事是不得夜间出入城门的。
可圣上既然已经来了,怎么可能不讨一点利息好处再走?
“朕近来忙得厉害,也没什么工夫往后宫去,早便想着出宫见你,可你这娇气的姑娘现下又承不得恩。”圣上入帐握住她纤细柔软的玉手把玩,教她握住自己,附在她耳边笑音低沉,叫郑玉磬心如鼓擂:“音音想不想朕?”
她略带了些娇媚风韵,性子却又如少女般涩口,亦是别有一番滋味,她将头低低地压了下去,不肯与圣上对视,几乎是从鼻腔里出来的一声“嗯”。
圣上虽想一亲芳泽,也不欲把郑玉磬逼迫得太厉害,选了一种较为温和的折中方式,见她羞于开口,泪水盈盈,眉眼潋滟处绝胜春日桃花,不由得气息渐乱,挑起她下颚轻笑:“又不是头一回做夫妻,音音怎么还这样怕羞?”
……
清虚观里本来有戒律约束,可是圣上在这里,所有的规矩都要为天子让路,何况观主人又是皇帝的亲妹妹溧阳长公主,这事本就是她牵就的红线,自然不会看不懂眼色,这个时候来打扰天子的好事。
然而屋内的人歇下还不足一个时辰,帘外便传来了内侍奏请溧阳长公主求见的声音,圣上素来枕刀而眠,轻微的声音便足以令他睁眼,见身侧人依偎着自己倦极合眼,双颊红晕未褪,犹自睡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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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微有不虞,起身吩咐人到外间候着。
待到圣上转出屏风之后,原本睡得正熟的郑玉磬却倏然睁开了眼睛,目中清明一片,没有半分睡意。
她见周遭无人,亦蹑手蹑脚地下了榻,躲藏在帷幔屏风暗处,屏住呼吸听远处的圣上与溧阳长公主轻声交谈。
这间小院本就是供贵人暂歇的地方,素雅古朴,但是今上为讨美人一笑,现在从外看虽然与旧时无二,可内里已是别有天地。
溧阳公主进到这处布置得如同紫宸殿一般的地方等候,见昏暗烛光下身披道袍的圣上步出屏风连忙行礼。
“怎么了?”
圣上端坐在上首,衣襟处微微松散,声音带了些缱绻后的低哑,风流不羁却不失上位者的威仪清贵,饶是溧阳长公主年纪已然不轻,也有过几任驸马,见礼时还是有些脸红。
“若无要事,臣妹原不敢搅皇兄与夫人好眠,只是三殿下忽然派人登山门拜谒,说是赶路错过了宵禁的时辰,问能否在此借宿一晚……”
侄子办差事路经姑姑的地界,想要借宿一晚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自从太子发动叛乱,带人攻上道观以后,溧阳长公主也是心有余悸,不敢贸然同意,只能由圣上定夺。
圣上“唔”了一声,面上并不见微服寻欢被儿子撞上门的尴尬,从容道:“溧阳不必害怕,是朕命稷儿去调查秦氏一案的,既如此,就叫他过来回禀罢。”
屏风深处,郑玉磬隐隐听清了圣上与溧阳长公主的对话,虽然是屏住了呼吸,但心中跳动声清晰可闻,手不自觉抓紧了那厚实软绸做的寝衣。
她倒也不单单是为了圣上提到的曾经冠在她名字前的姓氏,而是那个叫人胆寒的“救命恩人”。
圣上只知道那日她被逼到绝路时是皇子中素来最不起眼的三殿下施以援手,男女大防倒也没怎么细究过。
男子沉稳的步履在初雪过后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坚毅挺拔的身姿在层层纱绸帷幔上逐渐映出轮廓,似乎是刀剑寒光隐在鞘中,虽然无害,却将室外的冷冽和肃杀都带进了暖意融融的正厅。
与圣上风流自在中带有的天子威严不同,皇三子萧明稷虽然气度不凡,对待父兄都是有礼矜持,但这分挑不出错的礼仪中却又带了几分隐藏着的傲气,纵然面圣时神色恭谨柔和,可对于父子之间,到底是有几分疏离客气。
他总是这个样子,即便身处这道观中的藏娇金屋也面不改色,平静向天子问安,叫人不会把这位三殿下往别的方向联想。
恐怕也只有郑玉磬知道,这个面容肃然、一本正经的三殿下皮囊之下,到底存了怎样的一副心肠。
那日贼寇虽然已经瞧出她并非是皇帝,但也知道必然是御驾前的人,分出一小股人马来追赶她,防止她趁乱去向圣上的亲军报信。
密林深处,她听见箭矢破空之声接连数下,自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却是身后追赶之人应声自马上掉落,远处男子身|下战马见到熟悉的她,兴奋地扬起马蹄,欢腾地奔了过来。
他的衣袍被鲜血浸染,袋中箭矢已然所剩无几,只手控马疾行到她身侧,单手环住那裹了天子衣袍的美人提她上马,被刀剑磨得略有些粗砺的手掌如铁一般箍住她的腰身,叫她挣也挣不开。
绝处逢生,但她并没有喜出望外,反而簌簌落下泪来,声气柔弱,却隐含恨意:“殿下若是为了看我笑话,如今已经称心如意了,何不一剑杀了我,叫我到地下也要后悔?”
明明是英雄救美之举,可萧明稷贴近女子耳畔时却声音隐含轻蔑:“夫人何错之有,良禽择木而栖罢了,只是我未曾想到,夫人瞧不上皇子妃的位置,原来竟是攀上了紫宸殿这根高枝?”
3. 第 3 章
因为萧明稷生母与养母的缘故,圣上对这个儿子一向不怎么看重,但念在他救了自己喜爱的女子,淡淡叫了声起,命人赐座奉茶。
“怎么这个时辰上山叨扰你姑母清修?”圣上原本就是在军队历练惯了的,又有禁军守卫在侧,见自己的儿子佩剑入内倒也不在意,“不拘哪处驿馆你暂住一夜,明日进宫回话就是。”
当日三皇子将昏迷不醒的郑玉磬送回溧阳长公主处,圣上在外面养了一位绝色美人的事情就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大行不顾细谨,事急从权,那天的事情便也算了,即便是接触过外男,圣上也不曾让宫中嬷嬷为郑玉磬验身是否被人碰触过,但作为男子,此情此景,圣上总不会喜欢自己的儿子明知这里是父亲养了外室的住所,还不知道避嫌。
萧明稷听了圣上的教诲,面上只有恭谨,他起身告罪:“是儿臣回京赶路心切,未料到中途大雪,因此才冒昧到姑母住所借宿,未想到会在此地惊扰了圣驾。”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圣上还是望向屏风内微微蹙眉:“轻声些。”
萧明稷下意识地向圣上目光所及之处望了一眼,幽深的帷幔后面,一双美丽的眼睛似乎正在密切关注着正厅发生的一切,只是眼中的急切与忧愁的光亮在触及他目光的一霎那便消失在暗处了。
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阿耶所料不错,确实是大哥命人所为,因着从前郑……娘子入宫后得大哥青眼,私下求了张庶人,然而阿耶却将她婚配给秦君宜,后来孝慈皇后忌日圣驾潜心修道,不曾亲身谒庙拜祭,因此阿兄迁怒于秦家,遂趁起兵之际灭秦家满门。”
交谈的声音果然渐渐低下去,但是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打在了郑玉磬的心口,叫她眼内酸涩,喉头被悲戚所哽,发不出半点声响。
圣上总说她哭起来的时候拿她最没有办法,泪眼盈盈,低声啜泣,如带雨的梨花,柔弱得叫人生起无尽的爱怜,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个人真正伤心的时候是连眼泪也流不出来的,更不会发出叫男子爱怜的柔媚声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的夫君除却娶了一位时常被人惦念的女子,并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
她从前几乎认定是圣上平日寻不得机会,因此趁乱命人下的手,根本不会将自己与废太子联系在一起。
咸宁十五年的采选是圣上吩咐贵妃为几位皇子择选正妃与妾室而举办,皇帝见过太多的千娇百媚,也选过几次秀,反而对此兴致缺缺。
她们这些新入宫的女子拜见过张贵妃以后,掌事姑姑便像是得了谁的吩咐,格外厚待她这个孤女几分,郑玉磬猜测或许是萧明稷所为,又或者是哪个她不曾留意过的贵人暗中吩咐,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会是废太子!
圣上与张氏为废太子选中的太子妃和良娣等都是经过考量的,她们的出身与美貌叫人完全想象不到太子还会留心到一个角落处的美貌孤女。
萧明稷为尊者讳,说的已然是十分隐晦,可是圣上与溧阳长公主也是心下了然,面色略有尴尬。
圣上少年时同孝慈皇后相处融洽,更与皇后母族利益同体,甚至亲口说过自她之后永不封后,然而这一切早已经被时间磨平,连废太子因为入朝之后揽权,难免遭帝王猜忌,反而不如幼时得宠。
废太子所中意的妾室被圣上随口赐婚他人,而后却又君夺臣妻,隔三差五地便要出宫与溧阳长公主“兄妹小聚”,为了这个女子连祭祀孝慈皇后的日子都忘记了。
要不是明徽公主祭拜之后央了贵妃,寻到道观时路遇禁军牵着圣上素日最爱的青鬃马,怒火中烧,寻了郑玉磬的麻烦,惹得圣上大为光火,用擅自离宫的罪名幽禁了贵妃与自己从前宠爱的女儿,太子大抵还不会反叛得这么快。
圣上轻咳一声,抬眼淡淡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儿子,“那秦君宜可知晓这件事了?”
旁的进士大多留在了秘书省,而这位探花郎秦君宜却颇受皇帝青睐,大胆给选秀的女子写传情诗词,圣上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赏识他的才华,将郑氏赐给他做妻子,还派了外放实职做县尉,一去便要三年。
只是圣上贵为天子,终究也还是个男人,有些事情像是命中注定一般,平生红紫万千,内廷也不是没有千娇百媚的女子,可是偏偏那日宣传闻中的郑氏过紫宸殿来,便教他多了几分留意。
以至于后来,紫宸殿吩咐取了所有新入宫美人的画像,给这些初入内廷的小姑娘带来无尽的期盼与欣喜,可最后连一张也没有留下。
连带之前给郑氏画像的画师,也因故被逐出了宫中。
“儿臣要说的正是此事,”萧明稷不着痕迹地向内望了一眼,稍微顿了顿,“儿臣往扶风去的时候,秦县尉已经得知此事,悲痛之下投了渭水,儿臣派人打捞数日依旧不见踪影,直到河水结冰才折返复命,误了时辰。”
他口中告罪,但并不见多么惶恐,秦君宜是圣上的一块心病,他阖族俱死,但圣上的手却是干干净净,大可以名正言顺地拥佳人入怀,该是正合了皇帝的意才对。
郑玉磬略有些无力地依靠在墙壁处,听着这些天潢贵胄随意说起她丈夫的生死,也知道这个时节若是男子投河,要么沉入河底,要么顺着黄河入口的方向漂流,很难被打捞上来。
即便是被救起来也难免得一场风寒,存活下来的希望渺茫,何况她的夫君不过是一介书生,惊痛交加之下难免会做出些傻事来。
她手抚上忽然有些疼痛的小腹,紧咬着牙关继续听下去,喉头弥漫着一种像是铁锈的甜腥味,咽也咽不下,呕又呕不出。
圣上哂笑一声,并无多少叹惋,似乎是不大瞧得起这种文弱男子的作派,“亏他还是朝廷命官,便是这样一点哭啼寻死的妇人本事,死了倒也没什么可惜,但念在他家人无辜受戮,等到朝廷下恩旨追封抚恤的时候,名单上也加拟秦氏一份。”
他原本对自己的臣子便没什么愧疚的心思,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与废太子有牵连的勋贵擎等着问斩,区区一个小官,哪里值当天子过问,不过是怕郑玉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中同自己存了芥蒂方才彻查此事,既然人已经喂了鱼,便不值当留心了。
“但若是秦县尉尚存活于世……”萧明稷并没有去瞧内室深处,面上略有担忧之色,可莫名就叫人觉得他心情极好:“不知阿耶可有圣谕示下?”
他清楚郑玉磬是个薄情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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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但是叫她知道这些事情,即便是看不见她面上那惺惺作态的眼泪与廉价的悲痛,也会叫人觉得快意非常。
她不是从一而终的忠贞之人吗,怎么她的郎君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能放下芥蒂同圣上芙蓉帐暖?
郑玉磬躲在暗色的绸幔后面,室内热得圣上也只在寝衣之外披了一件道袍,为了不冻着她这个被圣上养在道观的这个外室,紫宸殿的内侍和工部的匠人们着实是花了一番心思,然而当她窥见那人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后,却觉得寒冷浸入骨髓。
她不是初入宫廷的天真女子,圣上占过身子的女人不可能嫁人,即便那是她的夫君,圣上也不会允许他们团聚,但是只要她肯顺从,夫君默默忍受,皇帝为了自己的圣誉,顶多只是不喜欢她从前的夫君留在长安,还不会轻易杀一个无错的新晋官员。
然而萧明稷,却不肯留最后一条生路给人。
他亲口同她说过,“音音,你若是敢叫他碰你一下,有朝一日,我定会叫他骨肉为泥,丢去兽苑喂狼!”
“若有冒认朝廷官员者,笞五百杖,面上刺字,发落充军。”
圣上从前除了会额外多看顾废太子一些,对其余几个皇子是君臣之情多过父子天伦,没有皇子敢拿圣上宠幸女人的事情来揶揄皇帝,他抬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你下去罢,暂且在道观中住一晚,明日再过来回话。”
萧明稷应了声是,但在溧阳长公主起身之前,先一步恭声禀告道:“儿臣尚有一事相求,或许是充容的忌日将近,这几日常常入儿臣梦中,因此儿臣想请姑母在道观设一次道场为充容祈福,愿圣上恩准。”
圣上对内廷的事情不大上心,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才记起生养了皇三子的何充容,她原本只是一个稍有些姿色的宫人,要不是去世后看在生养有功的份上赠了九嫔位份,活着也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小才人。
为母亲尽一份孝心,这无可非议,圣上便也一并准了。
静室里的烛火明了又暗,等候在外面的万福见自家的主子从内出来,连忙拿一件大氅给萧明稷拢上。
“殿下刚奔波劳累了一路,哪能乍冷乍热,万一病了可是大事。”
他想着自家主子的事,多少也有些叹惋,赶了许久的路,日夜兼程,没想到却正碰上天子驾幸,主子恐怕也见不到人。
“病了便病了,”萧明稷抬手打断了万福的啰嗦,忽然想起来什么,蓦然一笑,“正好请江太医过来瞧瞧,文人娇弱,恐怕这一时半会儿就病死了。”
万福这些日子随着殿下做事,自然知道三殿下口中说的是谁,颇有些吃惊:“可殿下不是叫人……”
圣上虽然已经同郑夫人歇下了,但隔墙有耳,不能不防,他低声道:“士可杀不可辱,留着他恐怕没什么用处,来日暴露,反而叫圣上疑心。”
“暂且留着罢,来日若是叫他亲眼瞧着未亡人是如何献媚讨好旁人,或许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并没有什么叫人围观的嗜好,但想想秦君宜面上的神情,反倒也觉出几分趣味。
萧明稷见道观中的道童提了两盏明灯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迎人,抬手接了一片雪花,“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将来再杀也不迟。”
4. 第 4 章
圣上虽然留恋道观这片世外桃源,不过也不能长住在这里,纵情一夜又要赶回太极宫中。
他晨起让人服侍穿衣的时候见郑玉磬睡意犹存还要挣扎起身,不由得轻笑出声,俯身按住了郑玉磬欲撩开床帐的手,不轻不重地在她面颊上咬了一记,惹来怀中美人一声轻呼。
“圣上,还有旁人在呢!”郑玉磬侧过头去躲避,伸手推拒圣上,却被男子捉住了手腕轻轻亲吻,这种过分的亲热叫她不舒服:“总管他们都瞧着呢,您也不避着些人。”
郑玉磬的话一出口,服侍圣上的显德等人连忙低下了头,他们算不得男子,夜里圣上寻嫔妃伺候要沐浴的时候也是这些内侍来张罗,身子看光了也没什么,但是郑夫人介意,那他们就得懂得避嫌。
“不过是伺候朕与你的宫人,奴婢的面前,音音也要害羞?”
圣上漫不经心地捏了捏她柔软的面颊,手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好些,他春秋鼎盛,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天子,即便是这种脉脉温情的时刻,也有叫人胆怯的威严:“你该习惯叫人这么伺候,宫里与民间不同,否则等你入宫,这种害羞的性子怎么镇得住宫人?”
宫里的奴婢向来欺软怕硬,拜高踩低,郑玉磬在出身上尴尬,本身气势就弱些。虽说她有自己的宠爱,奴婢们得讨好她,但她若是压不住这些人,主子反而要被奴婢欺瞒利用。
“是,妾记住了,”郑玉磬低头应答,作势要起身,“妾服侍圣上穿衣。”
“眼睛都要睁不开,朕也怕你系错了带子,靴子都分错了左右。”
圣上难得享受到怀中美人的殷勤,虽说这本来就是宫妃应当做的事情,然而他却还是叫郑玉磬躺下了:“你怀着身子想睡就多睡会儿罢,朕也不差你的服侍,等到来日,还怕没有伺候穿戴的机会吗?”
他看着帐中起伏有致的曲线,随口笑道:“当日你参加选秀多亏没中,否则这样贪睡,事事都反过来要朕操心,管教你规矩的嬷嬷不知道要白多少头发。”
郑玉磬“啊”了一声,翻身向里,闷声道:“妾在宫里的时候也被人夸过规矩好的,还不是圣上……太厉害了些。”
身旁服侍她的抱琴和枕珠已经习惯了在夫人同圣上争执的时候跪来跪去,这又是在圣上心情好,肯与郑夫人调情的时候,想来也不会同夫人计较。
“朕要走了,你不必起身,”圣上示意侍女们起身,忽然想起来她还不知晓秦君宜的事情,心中微动,叹了一口气,“自己还是个天真的孩子,也不知道能把朕的皇子养成什么样子。”
他不这样说还好,可是话一说出口,反倒叫帐中原本安稳躺着的女子径直坐了起来,把人唬了一跳。
“圣上是嫌我,不想叫我把这个孩子养在身边么?”郑玉磬的面色略有些叫人心疼的苍白,她略有些凄惶,声气也弱了下去:“我知道宫中素来有高位嫔妃抱养孩子的规矩,可这是我与圣上的骨血,我……”
她“我”了半天也不见说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惹圣上发笑:“好了好了,朕知道你舍不得,就是将来朕接你入宫,只许你养,不会有谁敢从音音身边抢走孩子。”
郑玉磬倒不像是别的女子那样关心自己入宫后的位份,只是略有些舍不得地瞥了圣上一眼,低声道:“您走罢,我坐在这里望您。”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会好好养着圣上的孩子,圣上送来的东西妾都会吃,不叫皇嗣在我腹中受委屈。”
圣上觉得好气又好笑,“吃不下就不要吃,那些是朕为了你高兴才送过来的,又不是为着折磨你,孩子再怎么要紧,难道还能比得过你吗?”
子凭母贵,这话在圣上赐死了几个母妃失宠的皇子前提下确实存着几分真意,郑玉磬破涕为笑,却又有些失落,“圣上说笑了,妾一介贱躯,圣上的皇子公主是天潢贵胄,哪能相提并论?”
有时候男人的心思也是极其矛盾的,圣上当日赐婚时看中她,除了姝色无双之外,固然还有美人已经做了他人|妻的求不得与征服欲,可是真正弄到手之后,却又觉得她肯真心顺从比那样冷着脸躺在榻上任人宰割更叫人通体舒畅。
“朕过些日子再来瞧你。”圣上站起身,步子却不动,手掌摩挲着郑玉磬的面庞,显德会意,服侍的人鱼贯而出,将内室留给了圣上与郑夫人。
“音音,”圣上见她柔顺地将脸颊放入自己手掌中,一缕青丝垂下,显得人十分清瘦,脆弱易折,不免叹了一口气:“朕不在意的。”
她似乎还要说出些什么自轻自贱的话来,却被圣上那一句风轻云淡的话堵在了唇边。
“皇子也好,公主也罢,都比不上音音,”圣上的手中一片柔软,心中未必不是如此,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此时此刻大抵也不会冷硬得起来:“你也是朕的掌中珠玉,容不得半点轻慢。”
“不要总说些叫朕不高兴的话,”圣上俯身想要与美人唇齿相近,却又想起来今日要议的事情,最终只是落到了她光洁的额头上,与她玩笑道:“否则早朝偶尔停一日也不甚打紧。”
……
圣上日理万机,就算是心里惦记着郑玉磬,但皇城与道观的距离终究不短,一月之中只能来六七回。
他这次一走,郑玉磬知道圣上这几日都不会再来,反倒是轻松了许多,半点睡意也无,素颜披发,坐在窗前的绣墩上,闲看晨光初熹,听着远处道士们的唱诵声,眼中偶尔垂下泪来。
只是落在旁人的眼里,倒像是她舍不得圣上一般,远远眺望圣驾离去的方向。
抱琴是圣上赐下来服侍的宫人,不似枕珠是从小跟着郑玉磬的,她端了盥洗之物进来的时候见到郑玉磬有一搭无一搭地以五指梳发,不由得心下微微叹息,请她洗漱。
“外面是新住进来什么人了么,”郑玉磬拿温热的巾帕用力地擦拭自己的双手与脸颊,神色平静,隐隐透着疲倦:“昨天夜里似乎听见一些声响,搅得人睡也睡不安稳。”
或许是不愿意搅了这样好的清晨,圣上并未告诉她夫君的死讯,但是道观里进了好些人,郑玉磬也不能装作一无所知。
“夫人说的是三殿下,”抱琴见郑玉磬面上并无悲戚神色,知道她只不过是被走动声吵醒,遂放下心笑了笑,与她解释道:“圣上命他出外公干,回京时来道观中借宿一晚罢了。”
“圣上都已经动身回宫了,难不成这位三殿下还没走么?”郑玉磬望了望窗外,“皇子这个时辰还不起身,倒是罕见。”
圣上与三殿下关系冷淡,这在宫中是人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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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的,抱琴莞尔一笑,让侍女收了夫人方才用过的东西,准备拿早膳过来。
“道观里有地龙的屋子原也不多,听说是炭烧得有些不合适,炭气重了些,三殿下昨夜便着了病,圣上只吩咐让殿下身边人请太医过去瞧一瞧,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没有说与夫人听。”
溧阳长公主就算是迎合圣上,对这个侄子疏忽一些,也断然不会轻慢到这种程度,既然事情出在她的道观,静养几日也是应该。
“倒是可惜了,”郑玉磬饮了侍女送来的安胎药,苦得叫她皱起了眉头:“虽说三殿下是知道我住在此处的,但男女大防,不得不避,这几日便少出去些。”
萧明稷足不出户地在道观中养了数日的病,或许是忌惮此处也有圣上的人,他身边的人也不见有哪个敢叨扰这间小院。
溧阳长公主这些时日一直在辟谷清心,但知道圣上对待郑玉磬的态度,哪怕没有过来,也是日日派人来过问她的饮食,直到三皇子一行从道观离去,方才重新邀请郑玉磬出来赏梅烹茶,游园听曲。
这座道观是先帝为自己的女儿修建的,花园亭台,比一般的公主府邸都要奢华,根据旧日的规矩,公主出家遁世之后是舍弃了自己所有的财产,不过依旧可以领取两千石俸禄,一半米粮,一半兑换成钱钞。
有了这些俸禄,溧阳长公主依旧可以过得惬意非常,甚至因为远离长安的清净之地,更不必担心言官的口诛笔伐,近似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她想养男|宠、养乐师,圣上都不会管她。
赏梅的亭子早就拢好了炭火,布置得精致非常,清秀的女冠站在桌前烹茶调香,远处似乎有笛箫合奏的乐音穿过假山,丝丝缕缕地传入人耳。
雕花镂空的窗子半开,溧阳长公主折了一枝凌寒独开的梅花插瓶,坐在罗汉榻上执了一卷道经在看,面上一派柔和恬静,她今日换下了道袍,只穿了一身素净些的衣裳,与后面金银材质的帝女花屏风倒有些不大相符。
榻中间的小几上干干净净,除了一条女子用过的锦帕,还有一串雕刻精细的佛珠,只是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所作。
圣上送来的名贵器物远比长公主自用的更精细昂贵,郑玉磬对那些金玉器件素来也不在意,然而几乎是甫一踏入这间宽阔温暖的亭子,她的目光便落在了那方绣帕上。
“我听三殿下说起,这方绣帕是夫人亲手绣给秦县尉的,现在看来,大抵你还记得。”
锦帕上绣着一枝灼灼桃花,而上面用丝线所绣的“金作屋,玉为笼”,正是那首传唱京中许久的情词。
君命不可违,这一首《鹧鸪天》,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也断了她与那个人的私情,惹出无穷无尽的祸来。
溧阳长公主面上含着矜持且温和的笑意,教她坐在自己的身边,语气里听不出来什么难过:“本来皇兄怕伤及夫人腹中皇嗣,是不欲告诉你的,但是我却以为如此好事无人庆贺,实在是有些不妥。”
郑玉磬侧过头去瞧窗外的红梅,不叫溧阳长公主看见自己面上的僵硬,她也不过才十六岁,哪怕是早就有所准备,却也无法掩饰看见绣品的那一刻激荡的心绪。
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些恰到好处的疑惑:“不知道殿下所言,何喜之有?”
5. 第 5 章
“升官发财死丈夫,这难道还不算是俗世中的喜事么?”
溧阳长公主笑着递给她一盏梅花雪茶,“秦县尉已然留下遗物投河自尽,贫道这厢倒要恭喜娘子,否极泰来,依皇兄对夫人的宠爱,一个九嫔的位份是少不了的。”
她将桌上的佛珠与丝帕往前推了推,“三皇子离开之前叫我将这些转托与你,说是给夫人留个念想也好。”
郑玉磬的神情僵硬了片刻,她抬手掩饰道:“妾是二嫁之妇,圣上偶尔能驾幸道观已然是万千之幸,哪里能入宫同嫔妃们一起侍奉圣上?”
她笑得有些勉强:“圣上也有五日未到这里来了。”
宫中多少女子一辈子也见不到天颜,不过有偏爱的总是格外娇气些,五日不见就当圣上是不在意她了,溧阳长公主想起圣上为郑玉磬做过的事情,不由得微微叹息。
圣上宠爱了明徽公主许多年,只不过是愤怒之下说了一句“六宫多少冰清玉洁的女子,娼||淫||贱辈,焉能侍奉天子”,便被勒令禁足,而后与她的母妃一同饮毒酒而亡,口含糟糠下葬。
尽管赐死嫔妃与公主是因为张贵妃给废太子通风报信,宫变之时里应外合,可实际上皇帝对待自己的儿子固然严苛,对这些威胁不到皇位的女儿们倒还不错,若是没有郑夫人羞愤绝食,圣上至多是将公主废为庶人,还不会做得这般决绝。
盛宠如斯,如何不叫人害怕?
“无妨,既然秦氏一族都已经亡故,秦郑氏自然也不存于世了,”溧阳长公主轻笑道:“多亏秦县尉官做得不大,并没多少人见过夫人的真面目,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圣上要纳一个郑氏嫔妃,又有谁敢置喙?”
郑玉磬想过圣上或者溧阳长公主会如何虚情假意地唏嘘一声,安慰宽解她看开一些,却没有想到落在溧阳长公主眼中,竟然会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她瞧着溧阳长公主神色并无阴阳怪气的意思,哪怕心中酸涩愤恨,但也不过是将那条帕子拿在了手中细看,低笑了一声,“殿下不愧是丧过好几位驸马的人,妾受教了。”
他们夫妻二人琴瑟和谐还未及半年,秦君宜忽然就被调离了京城,还不许家眷跟随,虽说皇命难违,但她也与枕珠一起乘车送郎君出了城门。
秦君宜不同于死读书的老学究,夫妻两人的想法都有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她熬油点灯地绣了一条帕子,婆母见到都要摇头,说她是深宫中出来的,还不大会如何做妻子,明明该做一身冬衣才更实用些。
但她的丈夫却喜欢得很,一直贴身收着,说比御寒的衣物更暖和千百倍。
因为那是她送的,所以他才会珍而重之地一直贴身收藏,至死方取下,然而却被那个人用来断了她最后一点期盼与念想。
临别前她送了这条手帕为念,是盼望郎君在外地不要寻花问柳,记着家中还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没成想一直等到这方丝绢被人当做遗物带回来,夫妻二人谁也没能踏入长安城一步。
溧阳长公主前后有过三任丈夫,第一任是开国功臣之后,出身太原王氏,触怒先帝被赐死,第二任是原镇国将军,出身清河崔氏,宫变被杀,第三任是今上御极之后赐婚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辅重臣,因病逝世。
这三位一个比一个出身显赫、地位尊崇,都是寻常女子高攀不上的显贵,溧阳长公主闻言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随口笑道:“你能想得开便是再好不过,要我说来也是他不自量力,与你无关,曾经便有人为你相过面,他却还不肯信,如今可见是天意。”
除了时常能见到男子的歌妓舞女,一个闺阁里的小女子若要名动一方,除了绝色美貌,自然还需要有些传奇的故事,若不是溧阳长公主提起来,郑玉磬都快忘记做女儿时的那些事情了。
“相士们说我命硬克夫,所以有好些达官显贵才来求娶我,”郑玉磬想了想,一双含情多愁的眉目瞧向帝女花的屏风,“结果还真的克死了三个,反倒叫我的身价贵重了好些。”
她寄人篱下,家里人对她的约束并不严格,到了该许人的年纪舅父也托媒人为她寻了好些人家,精挑细选。
她本来是不愿意的,想着出家为女冠混过去,然而后来克死的男子越多,反而在家乡处的名声大起来了,求娶的人身份比一个尊贵,到最后竟然轮不到她们家来选择了。
或许是她的错觉,这室内燃着的雪中春信里,还似乎掺了些许清新冷冽的蓬莱香,随即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自从那首情词名动京师后,那人便不再使用这味她调制的香料了。
溧阳长公主见她举止,颔首笑道:“夫人是想起什么了?”
“时过境迁,是我记错了,”郑玉磬饮了一口茶,润了润自己因为心绪浮动而变哑的声音,勉强一笑:“或许该是三个半,有一个我还没有同他定亲,便给他惹来一桩祸事,好在花鸟使将我选了进来,倒也没伤他的性命。”
“不过我现在想想,”她顿了片刻,失笑道:“反不如定了亲才好。”
萧明稷若是那个时候便死了,圣上赐婚之后,或许便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在正厅的时候,也不会一点生机都不给她的丈夫留,非要置其于死地。
溧阳长公主掩口而笑,她不知道那个逃过一劫的倒霉鬼是谁,笑够了才道:“所以说夫人的命格只有九五至尊才能压制得住,好事多磨,兜兜转转,夫人还是进了这金玉屋笼,做了圣上的女人。”
圣上并非不知道相士说她命格克夫,只是不太在意,反而觉得是那些贵族男子自诩高贵,实则命太轻贱,压不住她的福气。
不过美人既然被圣上看中,她那三个死去的前未婚夫就算是不死,往后的仕途或许也要艰难些。
郑玉磬对这份“天赐姻缘”并不觉得感激涕零,可是在旁人瞧来,她如今住的是金屋玉栋,吃的是山珍海味,什么事都有人伺候,陪伴的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自然是比从前舒心百倍。
“殿下说得是,好事多磨,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如今已经有了圣上的骨肉,往后荣华自然不愁,从前的事情也该放下了。”
郑玉磬漫不经心地将那帕子反复看了两三回,随手便丢进踏脚处用来烤火的炭盆,白粉色的绣帕在周遭侍女的惊呼声中被骤然升起的火焰吞噬成一团黑灰,精致的桃花花瓣顷刻间荡然无存。
“黄泉不复相见的人,他的东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郑玉磬绣这些纹饰的时候也花了足有四五个晚上,然而干脆利落地毁掉,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今日出来得也太久,妾身上有些犯懒,便不叨扰殿下清修了。”
溧阳长公主原本就和圣上亲密,说是圣上不许人告诉她,可是谁又能说得准不是圣上吩咐来试探她的呢?
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定得舍弃一些东西,一件死物,自然不会有她腹中的孩子更重要。
若是她的郎君泉下有知,想来也不会责怪她的。
“夫人急什么?”溧阳长公主见她来了没多久便要告辞,竟是不依:“你孕中犯懒,更应该常在外走动些才好,我平日在这里也是无聊,陪我说说话不好么?”
这座道观毕竟是溧阳长公主的地盘,她要强行留客,郑玉磬也没办法,只是她才烧了自己亲手绣的锦帕,心绪略有起伏,即便窗外的老梅花开满树,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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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之忘俗也不能让她打起一星半点的精神。
平日溧阳长公主的身边从不缺乏逢迎的人,忽然热脸贴人家冷板凳,也能神色自若地品评起今日的茶饮花酿与窗外的音乐,谈笑中将桌上那串类似象牙的佛珠拢在了美人的藕臂上。
郑玉磬这些日子虽说心情不佳,但名贵的补品流水一样送进来,到底还是把人养得肌肤丰盈了一些,那尺寸竟是正好贴住了她的手腕,不松不紧。
“圣上将夫人托付给我,便是同舟风雨,我有时仗着年长,也不免会想多嘴几句。”
溧阳长公主握住郑玉磬的手欣赏,佛珠虽然白净,可居然也比不过她的肌肤柔腻洁白,“圣上性情多疑,又喜欢长情刚烈的女子,因此哪怕夫人原来不肯相从,皇兄也不过是惩戒几个下人出气,哪里舍得动夫人一分一毫……”
圣上几次强迫相就,虽然恼她不肯回应,但却也知真心难能可贵,怕这娇滴滴的美人太过刚烈,一下寻了短见,反而格外重视她几分。
若是知道郑玉磬待旧人凉薄至此,圣上自然心满意足,可这样她与其他后宫中满心算计的女子也没什么两样,日后岂会长长久久地保持这份恩宠?
圣上希望能将已经做了臣妇的美人弄到手,却又希望她是一个能对郎君忠贞不二的女子,何其矛盾可笑?
“夫人要表忠心也该拿捏着分寸些,一步一步来,男人触手可得却又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溧阳长公主言尽于此,见外面天色已晚,让人停了外面的丝竹管弦,吩咐女冠送人回去:“这佛珠听说是秦县尉请觉明大师开过光的,珍贵难求,想来放在身边,也对夫人有些益处。”
郑玉磬根本不愿从溧阳长公主口中听到这些有关旧人旧物的话,她出来散心一日,如今反而觉得那间小院反而更自在些,勉强点头称是,被侍女仔细搀扶着离开了赏梅亭。
溧阳长公主从半开的雕窗内向外望去,见青石路上窈窕的身影逐渐模糊成一个黑点,吩咐人掩窗退下,回身轻笑了一声,随手拿起玉如意轻击三下,语气轻快地埋怨道:“三郎莫不是听得睡着了,怎么还不肯出来?”
室内空空荡荡,她的亲信把守在外,没有人能窥见内里一丝一毫。
帝女花的屏风后,萧明稷应声步出,他缓缓走到郑玉磬刚坐过的位置坐下,面色叫人琢磨不定。
“女子都是如此,有了谁的孩子,便一心同谁好,有什么值得难过的?”溧阳长公主用铁签挑弄着盆中炭火,玩笑道:“三郎难不成还动心了?”
“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萧明稷浅淡一笑,“早知道她怀孕后人丰盈了些,便该再多拆一根肋骨做珠子才好。”
“你这孩子总是这样淘气,六根还做不够一串佛珠吗?”溧阳长公主嗔怪道:“你将人安放在密室中,也不怕圣上听见了声音。”
道观中许多地方都有机括密室,可容纳数人,包括圣上那间用来金屋藏娇的小院。
他亲手雕刻的佛珠戴在了她的手上,而那个被取用的材料却趁着日间被安置在了地下密室。
溧阳长公主不过是与他说笑,自然也是有万全的把握,否则不可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藏入圣上寻欢作乐的绣榻之下。
“黄泉不复相见,倒也合了她的心意,”萧明稷想起她方才说“不如还是定亲得好”,蓦然一笑:“之前练手废了好些,所以便不够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处尚有些新添的细碎伤痕,轻抚上女郎用过的茶盏,又添了点点唇脂,芳香萦绕指尖,平添了一分她的味道,荼蘼艳丽。
“送给她的东西,自然得是最好的。”
6. 第 6 章
圣上近来不知道是被什么事情绊住,又或者已经在太极宫中寻觅到了新的美人,一连数日都没有踏足道观的意思。
郑玉磬身旁的女官稍微有些发急,试探着询问夫人要不要送些东西入宫去,给圣上提个醒。
但是郑玉磬自己却好似八风不动,连一缕青丝都不舍得割下给皇帝送去,更不要说亲手绣什么东西给圣上聊寄相思了。
她同圣上在一处也有两月,虽说相处的时候甚少,可是也多少对皇帝有些了解。
圣上对她的宠爱不过是因为她的容色身姿,而这种私通款曲的禁忌与对一个女子的征服又是旁的正经嫔妃给不了的。
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现在她柔顺依人,怀孕又不能侍寝,甚至很快又要成为圣上的嫔妃,那种神秘与新鲜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去别处寻欢。
但他来与不来,说实话她也不大在意,不来反而叫她更轻松自在些。
溧阳长公主大概是从那场宫变的阴影里缓了过来,玉虚观里重新热闹起来,宴饮如常,时下风气开放,即便是嫔妃与外男避嫌也不必太过分,因此虽说偶有外男参与,也常常会邀请郑玉磬过去。
郑玉磬如今是双身子,既不允许她饮酒,也不大能饮茶,溧阳长公主只是宴到酣处时偶尔会劝她饮一些素酒,除此之外也一切都随她。
但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某一天夜宴尽兴,郑玉磬已经是困倦乏累,沐浴过后便换了寝衣上榻安眠,连晚间念几则书上的小故事给腹中孩子的精力也没有了。
从前圣上派来的太医说她是忧思过重,夜梦不安,常常会给她开些安神药助眠,一觉黑甜昏沉,全然不记得梦中之事。
然而现在有了皇嗣,即便圣上吩咐尽量以夫人为主,但从此以后她的桌案上便再也没见过安神药了。
今夜,她似乎又做梦了。
雨意潺潺,一帘秋意,她坐在游廊的尽头,倚在朱红色的廊柱上伸出手去感受秋日的凉意,远处钟声杳杳,烟雨朦胧中带了一分禅意。
细密的雨珠打在花圃里的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但那更大的窸窣响动却像是从湖心的小亭里发出来的。
她不受控制地走向远处的湖心亭,衣摆处的银铃响声清脆,惊动了亭中手执刻刀沉思的男子。
他平时喜欢穿一身玄衣,但是因为她更偏爱郎君穿些素雅淡色,才换了一身白色的衫袍,上面绣着墨色的竹枝,显得原本冷硬的人柔和了几分,在寺院中也不会显得过分突兀。
“殿下在这里做什么呀?”她这个时候竟还不大怕他,凑近过去瞧一瞧,似乎有些难言的忧愁:“我听寺里来进香的夫人说,你马上就要回京了。”
她顿了顿,犹犹豫豫道:“听说今年内廷已经向各地派遣了花鸟使广搜美人,我舅父又开始为我相看人家了。”
为圣上采选美人的内监被称为花鸟使,当今天子三十有七,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传闻后宫嫔妃无数,但是因为元后早逝,因此一直空悬中宫之位。
能侍奉圣上倒也不算一桩坏事,然而民间采选进去的女子多是作为侍奉贵人的宫女,很少有会被放出宫的,消息传开,民间私下婚嫁者不计其数,郑家当然也不例外。
“钦差的差事办完了,我自然要回京向圣上复命,”梦中的萧明稷对上她的时候总还是有几分笑意的,他瞧向少女裙边的银铃,笑吟吟地问道:“音音,怎么只有见我的时候才戴着我送你的东西,是不喜欢吗?”
她这个时候满心都是对未来的忧愁,完全没有心情去猜他话里的意思,更不会笑着反驳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见你的时候怎样”,只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舅父说这样不端庄,听着叫人心浮气躁,我平日里哪里敢戴着?”
直到昨日,她才清楚舅父与舅母原本是知晓她与三皇子私下来往的,只是平日里装聋作哑,甚至还会尽力遮掩,对她的事情不闻不问,但现在传闻三皇子即将返京复命,宫里又派了花鸟使下来,三皇子这边还是没有动静,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去了。
他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说不过是游戏花丛,郑玉磬从前虽说也盼望嫁给一个好夫婿,但是也自矜美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要主动开口,问一个郎君想不想娶她。
她的姐妹们婚嫁一般都是男方先去到女子家中提亲,女郎率先开口,也怪难为情的。
她羞得侧头去瞧外面的凄冷风雨,心乱如麻,“殿下回京原本是正理,可殿下有没有想过我该如何自处?”
“我自知门第轻贱,配不上天家,可殿下既然喜欢我,我也喜欢殿下,总归还是盼望能做中意之人的正室……”
郑玉磬鼓起勇气抬头去瞧他,虽有期望,却也隐隐害怕:“好哥哥,你到底娶不娶我?”
如今向她求亲的人不在少数,也有许多书香门第,或是一方富贾,虽然比不得皇子尊贵,但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个好的归宿。
郑玉磬手中的帕子被紧紧地攥着,舅母头一回同她彻夜长谈,细细分析了一遍婚姻嫁娶其中的利害,三殿下要人他们不敢不给,不论是许以正妃或是侧妃的位置,将来总归是能和王府攀上亲戚。
可要是三殿下根本没有把她带回京城的心思,家中也只能为她另择良配了,总不能叫她为了一个得不到的权贵看破红尘出家。
这话中有几分是为了他们,有几分是为了她,郑玉磬心里也能掂得清楚,可这也点醒了她。
少女最开始的爱慕是纯粹的,那天刺史设宴,陪同奉圣命巡视江南的三皇子打马球,因为刺史夫人同她未婚夫的母亲有些交情,她也得以参与这场盛事,偷偷见一下自己未来夫婿的容貌,甚至还同别人一起掷了许多花果,小心地避开了场中最尊贵的人。
——左右三殿下心胸宽广,眼光颇高,虽然不会注意到这些地方上的女子,也不会同她们计较,但那种不怒自威的天家威仪终究是与她们平日可以取笑打趣的少年郎不同,没人敢招惹他。
她是马上要定下婚约的人,这种场合当然也不好再投别的郎君,只是女郎没练过弓箭暗器,难免失了准头,一颗被绢帕裹着增重的李子还未等她未婚的夫婿接住,已经稳稳落入他身侧纵马过来夺球的男子手中。
这一变故把看台上的女郎吓得不轻,但是那人却难得地笑了起来,与她未婚夫说了几句话方冷肃了神色,驰骋到她的近前细瞧了瞧这闯祸精,道了一句“好准头”。
据刺史家里见多识广的十四娘子说起,京城里便没有他们这里的风俗,加上三殿下本来就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年纪不大,倒是古板得很,半分情|趣也没有。
这场风波不过是宴会上的一个小插曲,那个时候她虽然害怕,可心里却反而觉得这位高不可攀的三殿下终于有了几分少年的可爱。
后来她那位未婚夫因为父亲贪污被人告发,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不消几日便被牢狱之苦折磨得一命呜呼,城中传闻,她又克死了一位无数女郎的春闺梦里人。
她到佛寺去进香都觉得没有脸面,万分伤怀,躲在后院一个没人的地方,倚着廊柱泣不成声,哭得投入,竟没觉察到身侧有旁人到来。
一方绣着桃花的手帕被人递到了哭泣女子的面前,她抬头去瞧,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子正如现在一般,站在她的前面微微俯身,轻笑出声,“怎么哭了?”
“音音,这些话是你自己的真心话吗?”
雨打竹叶的声音停了,他的面色阴冷了下来,手中的刻刀抵住她的咽喉,渐渐滴出血来,她一动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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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动,见他清隽的面容逐渐靠近,眼神里满是惊恐。
“那你为什么要叫秦君宜碰你?”他咬牙切齿,几乎是想杀了她,“同你在一处时我哪桩哪件没有依顺过你,还得做低伏小地哄你,他不过是给你描眉,便叫你那般欢喜?”
周遭的血|腥气味浓烈了起来,美好的幻象都已经消失不见,那些与现实有关的记忆被渐渐唤起,她仿佛已经梳了京中常见的妇人发髻,冷笑了一声,仿佛在瞧一个疯子。
“我同夫君是圣上明旨赐婚,三媒六礼嫁到秦家去的,我不与丈夫亲近,难道还同殿下私下来往,无媒苟合吗?”
“音音,你嫁了一个读书人,口才倒是愈发好了。”
他怔怔望了她片刻,语气缓和下来,却不顾她的哭喊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了一处道观,本应是修行清净地的道观静室,竟然传出男女燕好的低吟声。
圣上比平时略有些沉重急促的呼吸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但隔着一扇门听到的声音居然是她不知羞耻地迎合,哀求圣上再快些,声音柔媚,几乎能滴出水来。
“原来只要换一个人,夫人便肯主动求欢了,”他声音淡漠,略含讥讽:“就因为是圣上,便值得夫人如此屈从?”
“还是说,只要是寝在九五至尊的床榻上,你根本不在乎那个人是谁?”
“别说了,殿下,求求你别再说了!”若是没有被人捉住身子,她已经瘫倒在了地上,但是她的双手动弹不得,只能隔着一扇门,听着那几乎要叫她羞愤而死的声音,喉咙里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如此良辰美景,怎能不叫夫人那拜过天地的郎君来看看,”他低低地笑了出来,附在她耳边风轻云淡道:“看不见也没什么可惜的,能听见便够了。”
“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郎君他还活着?”
她猛然抬起头,重新振作起一点精神,但是还没等她问个清楚,室中男女的声音便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的周遭一片黑暗,连着梦中的萧明稷也一道消失,唯有嘀嗒的声音清晰可闻。
——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她壮着胆子向前迈步走了些许,寻着水滴的声音试探找出路。
嘀嗒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远处石桌上的红烛也重新恢复了她视物的能力。
只是这并不能叫人安心,反而让她不自觉地惊呼出声。
——那红烛后面的床榻上有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男子躺在上面,只是面如金纸,眼睛圆圆地睁着,僵硬的手握着枕头,似乎早已死去。
而这个时候她才能借着光线看清,那血从床上蜿蜒而下,直流到了她的绣鞋处。
熟悉的讥讽仿佛还在耳畔,“夫人的命格果然是会要人性命的。”
郑玉磬醒来时正大口喘着气,缓了缓才发觉寝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旅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唤人进来送水,可是不同于往常的寂静安宁,服侍的宫人在地上跪了一片,大气也不敢喘。
而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圣上,正隔着一层纱幔坐在她的床榻边。
他的面色略有些阴沉,细细打量床榻上熟睡的女子,只是并没有那种万千宠爱时的柔情蜜意,多了几分审视。
或许是顾虑到她正在睡着,为天子照明的红烛放在了远处的案桌上。
圣上看她呆愣在床榻里,不似往常那般怜爱地抚平她额间因为噩梦而被汗湿的碎发,声音轻柔,却像是竭力克制过后一般,风雨欲来的宁静愈发令人心惊。
“音音,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圣上的手触上她的面颊,叫人害怕那双搭弓提剑的手会下一刻扼住郑夫人脆弱修长的颈项。
“朕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一个哥哥?”
7. 第 7 章
郑玉磬心里陡然一惊,瞧见圣上似乎因为知晓她心中隐秘而神情恼怒,心底忽然升起一些可笑的悲凉。
她所唤的好哥哥是谁,也不会与圣上有关系。
圣上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生气?
枕珠和抱琴跪在最前面,以额触地,无论是夫人还是她们都没有想到圣驾会深夜驾到,更不会想到圣上甚至也不要她们唤夫人起身接驾,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娘子的床边,看她恬静的睡颜。
圣上进来的时候虽说有些疲累,但却并不立刻吩咐内侍们除衣入榻,像是怕惊扰了帐中女子的好梦,但是随着娘子梦中几声惊呼,天子的面色也就沉了下去。
这样的恩宠是连元后都没有享受过的,但帐中的女子浑然不觉,甚至还在梦中呓语,亲热地唤别的男子。
平日揣度着圣上不会过来的时候,郑玉磬才会将佛珠戴在手腕上,但是今夜圣上出其不意,她一时半会儿也反应迟钝了些,落在圣上眼中,自然是有几分心虚。
“夜深露重,城门都已经关闭,圣上怎么来了?”
郑玉磬的声音略有几分被惊吓过的喑哑,除了是为着那个噩梦,还因为圣上略带凉意的手已经覆上了她腕上的佛珠,冬夜的寒凉教她的肌肤不由自主地颤栗。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强压着怒气将面前惊魂未定的女子看了又看,眼中深邃叫人琢磨不透:“怎么,音音不愿意朕过来?”
他见完大臣已经是傍晚,本来这时节该是躺在紫宸殿中安歇的,然而心里惦记着瞧一瞧她,总归还是亲书手诏解了宵禁,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深夜驾幸道观,却连惊动她也不愿意。
她怯怯地靠在床头,有些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触碰圣上的面颊,地上跪着的众人虽然不敢直视郑玉磬是如何同圣上亲近的,可也都因为郑夫人的举动而愈发不安。
从来只有皇帝去爱抚触摸女子的面颊,还没有女郎敢去冒犯天颜,然而圣上如今心绪虽坏,可见她举动异于平常,哪怕面色没有缓和,到底也没有阻止她大胆的举动。
“您怎么才来呀?”
她原本就有些惊魂未定,眼中立时三刻要蓄满泪水也不是一件难事,怯怯地依靠在了圣上的怀里,柔软如柳的手臂攀住男子的双肩,哀哀低泣,叫人莫名软下了心肠。
“我才梦见了圣上来探望我,本来是件叫人高兴的事情,下一刻便梦见您下令杀人,道观里血流成河,我哪会不害怕?”
她也不知道自己噩梦中表现有什么不妥,只能尽量掩饰一些,打消一些圣上的疑心。
“你嗅觉倒是愈发灵敏,”圣上几乎是下意识去轻嗅自己身上是否还有残留的鲜血气息,他对此不置可否,淡淡问道,“音音梦见朕杀了谁,你的好哥哥吗?”
郑玉磬神情恹恹,听到圣上说起这话忽然便脸红起来,她附耳过去轻语了几句,便是显德一向留心着这边的动静,也没能将郑夫人的话听个囫囵。
“朕何曾同你做过这些幼稚的事?”圣上听见郑玉磬含羞同他说起梦中种种,竟略有些心绪纷乱,轻咳了一声,“太医这些日子难不成没有用心伺候,怎么教你做这样不正经的梦?”
怀里的美人新婚不久便被强留在道观中,虽然已经不是处子之身,可床笫间到底生疏青涩,又是抗拒天子的宠幸,不太能感知到其中妙处,如今却肯说出这种食髓知味的话,倒也叫人心情好上几分。
那些暗卫呈报的消息里秦君宜从来没有让郑玉磬这样亲密地称呼过,反倒是自己真真切切地存过让她亲近示好的心思,或许也确实是他太多心了一些。
“除了圣上,还会有谁?”郑玉磬羞得无地自容,低声道:“难得您还知道自己多久没过来瞧我,我夜里噩梦缠身又不是一回两回,如今有着身孕,谁敢拿圣上的皇嗣玩笑?”
“这话倒很是有一番醋酸,”圣上稍有不悦,但听见她肯这样吃醋,拍抚她后背的时候语气倒是温和了许多,也有些不加掩饰后的疲倦,“这些日子宫里便没有一件事情叫人舒心,朕便是心里惦记你,也是分|身乏术。”
“圣上便只惦记我,不惦记咱们的孩子。”郑玉磬破涕为笑,手没有如圣上预料那般顺势环住他,反而是覆上了她自己的小腹,嗔怪抱怨道:“叫他听见了多伤心!”
显德有心过来凑趣,替圣上向郑夫人说几句好话,讨圣上的欢心,天子却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淡淡一瞥,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瞧他这样叫你难受,朕只惦记着等几个月后打他一顿,哪里还有什么好脸色?”
她口中的孩子还未成型,圣上没有亲身怀过孕,只能从郑玉磬的反应知道怀身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情,竟对这孩子添了感慨和天然血脉的亲近。
原来养育一个孩子,竟然是这样耗费女子元气的事情。
圣上微扬声唤了一句,留守在玉虚观侍奉郑玉磬的太医连忙进来听候吩咐,郑夫人是个不爱恃宠而骄的娘子,哪怕身体不好,对服侍的人都是轻声细语,从无半点苛责。
“臣岑建业恭请圣安。”圣上原本是要将专门服侍他的太医院使留下来照顾郑夫人,但郑夫人却推拒了,才轮到同样精通妇人科的岑建业:“不知圣上驾临此处,臣衣冠不整,有污圣目,还请圣上降罪责罚。”
“朕若想要你的命,不知道有多少该杀的理由。”
内侍见圣上已经不生郑夫人的气,机灵地送了拧干些的湿手帕送来,圣上一边轻柔地替郑玉磬擦了擦额头,一边冷冷地瞧着地上的人道:“朕吩咐你伺候好夫人,你就是这样侍候的?”
岑建业知道郑玉磬的病状是由心而生,是药三分毒,他也只能在不伤害皇嗣的前提下嘱咐郑玉磬的身边人,让她们多劝一劝夫人,哪里敢像以前那样用药?
“夫人身怀皇嗣,臣也是出于一片医者仁心……”他请郑玉磬伸手诊过了脉,硬着头皮辩解,圣上要在喜欢的女子面前做好人,但万一真的伤到皇嗣,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太医。
“是妾害怕伤到孩子,才不愿意太医用药的,”郑玉磬稍微有些不忍,轻声道:“您这样严厉,以后人家照顾我的时候岂不是也要心存畏惧,反倒是不敢放开手脚。”
“我便是有病,瞧见圣上便也就全好了,”她稍微有些天真道:“我不喜欢别人这样怕我。”
尽管圣上偶尔会在郑玉磬面前生气,但多数时候还是下意识收敛了自己素日的脾气,与对待臣工和皇子们的雷霆不同。
“他伺候不好你,便再换一个,宫里有许多太医,总有一个可用的,”圣上被忽然靠近攀附的美人弄得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但是照旧得训她一番:“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像是个孩子?”
“那也太麻烦了一些,岑太医也没什么大错,圣上不用这般待我的,”郑玉磬悄悄靠近圣上的耳畔,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常常吃些不该吃的水果,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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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就把药泼了的。”
她瞧见圣上震惊的模样,理直气壮道:“那样苦,我喝不下去!”
“你……”圣上真是被她恃宠而骄的坦诚弄得没了脾气,竟一时不知道该责罚谁才好,没好气地吩咐道:“去再熬些药来,朕亲自瞧着你喝!”
岑建业忙不迭地答应了,室内的宫人却都带了些笑模样,等到圣上吩咐人都下去,有条不紊地鱼贯而出,只是将燃起的灯烛放得靠近些,方便圣上与郑夫人说话。
“圣上今日是杀谁,身上杀气腾腾的,叫人害怕得紧。”梦由心生,郑玉磬想到自己梦中浓厚的血|腥气味,大概寻到了根由:“怪不得我梦见圣上生气,杀了我身边的人。”
她的梦十分离奇,最开始还是江南的事情,后来嗅到了血味,走向就开始变得匪夷所思。
“音音,你以后还是少做些这样奇异的梦,便是说一说,也要唬人心惊。”
若是别人来问这样的事情,圣上还会疑心后宫干政,然而郑玉磬忽然这样询问,他却只当是她夜里做了噩梦疑神疑鬼,怜爱道:“朕不会叫你们母子有事的。”
她怀孕多思,又畏惧天子,居然会梦见生产血崩而亡,他杀了道观里所有知道此事的人。
这个小女子总有些杞人忧天,既然已经有了他的孩子,那便该早日迎入宫中,怎么能在宫外这种简陋寒酸的地方生产?
“哪里就是皇子,”她坚持强调道:“万一是个公主呢?”
“朕盼着是个皇子。”圣上想起地牢里的废太子被刑具所吓到的模样,忽然生出几分英雄迟暮的落寞来,随意枕在了郑玉磬膝上,含笑握住她的手,“音音,再叫朕一回。”
郑玉磬稍有些迟疑,还没有反应过来圣上是何等意思,圣上倒也不计较,含笑催促道:“梦里便能说得出口,现在朕便在这里,有什么不好说的?”
她将皇子公主的争论略过去,然而心底却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
圣上的皇子不在少数,入朝做事的也勉强还能剩下几个,哪怕老来子备受宠爱,皇位也轮不到她的儿子来坐。
“梦里也是圣上哄骗我,我才肯这样的,”郑玉磬心下了然,倚在床头,尽量如一个怀春少女般害羞:“您真来瞧我了,我又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叶公好龙,”圣上瞧向郑玉磬,并不深究,只是握住她纤细柔美的手,细看上面所戴佛珠的纹路,“这是谁送给你的,朕倒是没见过。”
不像是象牙,也不像是玉,更不是檀木沉香。
“是长公主殿下送来的东西,”郑玉磬心中一紧,勉强道:“听说是请高僧大德开过光的东西,我戴着对孩子也能有些好处。”
这大概是孩子父亲留给孩子的唯一遗物,她的丈夫即便是至死才从身上取下这串珠子,可也照旧没能得到神佛的保佑,因此她也不相信这对安胎有什么功效。
她佩戴在身上,不过是想叫他能同孩子亲近一些,自欺欺人地宽解自身罢了。
“溧阳有心了,朕回头自有赏赐。”
圣上对自己这个知情识趣的妹妹一向放心,不过瞧着这串妹妹送的佛珠,却稍有些碍眼。
“等你入宫以后,朕再送些更好的过去。”
郑玉磬微微有些吃惊的样子,“您想现在叫我入宫?”
“朕的女人和孩子,总不能一直养在外面,”圣上漫不经心地吻上她的手背,“只是名分的事情略有些为难。”
8. 第 8 章
溧阳长公主早便对郑玉磬说起过圣上想要将她迎入宫中,但是具体的位份恐怕除了圣上谁也不敢给一个准信。
“是妾的身份教圣上为难了么?”
郑玉磬纤细的手指抚平圣上微蹙的眉头,反而没有圣上所预想的紧张,反倒是多了几分坦然:“难道宰相们连一个才人或是美人的位份也容不得吗?”
纸里包不住火,如今圣上无非是用权势来逼人指鹿为马,实则宫中都知道圣上所养的外室才不是中书令郑家的女儿,而是江南某个寒门里养出来的女儿。
她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秦氏灭门,这些道貌岸然的勋贵们要谴责的不是圣上或是废太子,而是她这个狐媚惑主的红颜祸水。
既然是祸水,当然不够资格侍奉一手制造了这些惨祸的至尊天子。
“音音所求便只有这些么?”圣上原本是为博美人一笑才故意说起此事,听见她这样说来反而意外。
“位份有什么要紧的,而且才人的位份也很高,原先我在宫中的时候远远见到服侍圣上的才人还得行礼呢!”在她的认知里,才人大概就是很高的嫔妃了,“只要能正大光明地侍奉圣上,于妾而言便已经是福份了。”
郑玉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要求对于圣上而言有多么渺小,“若不是这个孩子,便是没名没份,我也是该一辈子伺候圣上的。”
郑玉磬本来就年岁不大,对内廷也并不了解,她说这话或许是无心的,但圣上听来却觉得心中百般滋味,只要自己不在乎颜面,礼法本就不大能约束得住他,然而郑玉磬身为女子,却不能这样随心所欲。
她做了自己藏在道观的外室,锦衣美食自然远胜昔日,可她却从原本人人艳羡的探花郎夫人变成了被人唾弃的祸水,没名没份,心中也会自轻自贱一些。
“这原不是音音的错,若是当日朕早些看见你,哪里还会有如此波折?”
圣上从袖中暗袋里抽出了一方折叠妥帖的淡黄色丝绢,坐起后递给了满面疑惑的郑玉磬,笑着道:“日后入宫,你便是宫中的贵妃娘娘了。”
“贵妃?”
饶是郑玉磬料到了这位份必然不会如才人美人一般低,但是也没有想到圣上竟然是存了叫她成为后宫之首的心思,她知道男人献宝的时候总是期待能从女子的面上看见惊喜的神情,哪怕她没有欣喜若狂,可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震惊并不是作伪,也足以满足圣上的心思。
借着红烛微弱的光亮,郑玉磬能瞧见淡黄色丝绢上是圣上的亲笔手诏,在洋洋洒洒数百字的赞美褒扬之后,清晰地写着“立郑氏女为贵妃,居锦乐宫,十一月初八日入宫。”
圣上的字如其人,气势凌人,行草中又带了些飘逸张扬,不拘小节。
如果她记得不错,这座宫殿上一位主人是掌管六宫的张贵妃,现在或许应该称之为张庶人。
“若是随随便便册封一个才人,有什么好叫朕烦恼的?”圣上在那张写满了疑惑惊讶的面容上轻轻亲了一下,“从今往后宫中无论是谁,都得向音音行礼。”
圣上知晓她对宫里的事情还不太清楚,但是之前张氏那么奚落她,音音应该也能明白贵妃是宫中之首。
往常册封贵妃的诏书都是由学士书写的,这还是他头一回有兴致自己来写这些对被册封者的赞美词汇,半点不觉得厌烦虚伪,反而写着写着便惦念起她来,非得过来看一看才安心。
“您怎么……”郑玉磬不知道为什么惊讶之余又有些不敢置信,她双手捂着脸,不知道那哽咽声中存有几分真意,“我哪里配得上贵妃的位置,您知道的,我连执掌中馈都是勉勉强强,更何况是掌管后宫?”
圣上平日要立高位嫔妃总是不免涉及到其他后妃与其母族的利益,在天子和颜悦色的时候,有些臣子也敢直言进谏,然而他这些日子才下诏废了先皇后所出的太子,又杀了几位皇子,朝野皆惊,一时半会也没有人敢拂天子逆鳞。
这个时候皇帝能把注意力转移到贵妃身上去,反倒叫他们松了一口气,象征性劝了劝也就随圣上去了。
毕竟圣上说过永不再立后,而贵妃就算是再怎么得宠,退一万步来讲,哪怕生的是位皇子,她的孩子毕竟还太小,圣上天纵英明,总不会立一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做太子。
她尚且有些回不过神来,但圣上就是喜欢她这样手足无措的模样,显德送来了岑建业亲自熬好的药,见圣上正笑着去拨开郑夫人、或者说是郑贵妃捂着脸的手,举止亲昵,连忙低下头去,心跳得有些厉害。
“你是朕喜爱的女子,皇嗣的生母,难道一个贵妃位还不配吗?”圣上笑道:“如今还是惠妃暂代执掌内廷,你现在怀着孕,先在旁边跟着学一学,以后熟练些再让惠妃将凤印送回来。”
宫中永不再立后,凤印一直是由掌握宫权的人暂时保管,圣上宠爱美人归宠爱,可也希望自己的内廷井然有序,现在要郑玉磬立马接手这些事情自然是难为她了,还是等她多学些日子才能执掌内廷。
“我什么都不懂,接手宫务,惠妃娘娘教导我怕是会头疼。”
郑玉磬想想也觉得尴尬,当日她入宫选秀,几个妃位上的女子都是坐着相看自己未来的儿媳,如今却要向她们觉得连做皇子侧妃都没有资格的郑氏女行礼问安。
说来也有意思,圣上后宫的女子何其之多,有些被宠幸之后都不一定会有位份,她若一开始便被圣上中意纳入后宫,或许还得不到这样的高位。
“进宫之后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问朕,音音脸皮薄,心肠又软,她们若是笑话你便让人去找显德,朕替你处置她们。”
圣上手里拿了冒着热气的药,自己执勺尝了一口,酸苦的滋味确实是一种折磨,但是这不是郑玉磬把药倒掉的理由,“是要朕喂你还是你自己喝?”
随着一道进来的岑建业以为圣上就是再怎么宠爱郑夫人,了不起也不过是把药吹凉,没想到圣上喝了女子的安胎药,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在夜色如墨,倒也没教圣上瞧出来。
多亏那里面多加的是镇定心神、助人入眠的几味药材,又是他眼不错地看着熬药,要不然万一损及圣体,他便是诛族也不能自赎其罪。
不过郑夫人看起来倒是十分平静,大概与圣上这般相处已经习惯了。
“妾自己来。”
郑玉磬没想叫圣上喂她,特别是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从圣上的手中接过碗,待温度能入口时便屏着气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从喉咙大口大口地涌入胃部,喝完之后不单是苦得失去了味觉,还有些轻微的恶心,只能紧闭着双唇,眼泪汪汪地看着圣上。
“怎么这样苦?”圣上见她吃不了这样的苦头,微蹙着眉问岑建业道:“就不能稍微改良些滋味吗?”
岑建业想给圣上说一说这药材相生相克、十八反的道理,但话到嘴边,还是低下头回禀道:“不若臣制一些蜜丸给夫人备着,多加些蜂蜜调和,可以稍微减轻一些苦味。”
“不是夫人,是贵妃。”
圣上看向地上的太医,岑家在太医署也做过几代了,岑建业立刻领悟了上意,以额触地请罪:“是臣唐突,还请圣上与贵妃恕罪。”
内室的侍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惊,但随即也都反应了过来跪下,脸上喜气洋洋,齐声恭贺贵妃受封之喜。
她们这些人本来大多数就是从内廷里出来的,要是圣上一直不册封夫人,那才是件麻烦的事情。
“朕记得你爱荔枝蜜,回去叫人送来配药。”圣上看郑玉磬不吃蜜饯,想起她素日的喜好,令人从道观里寻些荔枝蜜调了熟水饮给她,温声抚慰道,“朕知道药不好喝,但是为了孩子和你身体安康,这些药还是要喝,一顿也不许免。”
圣上难得记得一个女子喜欢吃什么,岑建业亲眼见识到圣上待郑贵妃的恩宠,但贵妃仍然是一张苦脸,心里不觉对这位圣上的宠妃又多了几分重视。
“长公主殿下日日都要我出去散心,圣上又要我喝药,”郑玉磬低声嘟囔道:“我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待上一日,什么药也不用吃。”
为着圣上驾临,人仰马翻闹腾了半夜,圣上饮了那药也生出些倦意,让人都退了出去,自己也不顾规矩,解衣躺在了郑玉磬的外侧。
“要是圣上能天天过来瞧我就好了,”郑玉磬感觉到圣上衣间的血气已经荡然无存,主动靠近了几分,“我做什么都有人替我撑腰,明天要是长公主再派人来请我,便说是伺候圣上累了,正大光明睡上一日。”
“溧阳也是为你好,想要你高兴些,”圣上揽了美人入怀,像是哄孩子一样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便是当年对待他最喜爱的女儿也没有这样耐心细致过:“不去就不去罢,你是贵妃,又是她的皇嫂,以后溧阳也要听你的话,哪能你处处依顺她?”
“我是圣上的嫔妃,算是哪门子皇嫂,”郑玉磬嫣然一笑,睡意渐渐涌上来,在圣上的拍哄中渐渐困得说不出话来,“住在人家的地方,自然要客随主便嘛……”
圣上尝了药之后困乏,躺在床榻上反而无法入睡,虽说多么大的烦恼见到她之后也能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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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释然,可是江山后继之事并不是躲进这一片温柔乡就能回避的。
他的手覆上郑玉磬的小腹,声音低沉醇厚,似乎带了些叹息:“太子无德,那几个年幼的又看不出来有什么出息,这个孩子生出来之后朕打算留在身边,自己亲自教导,音音想日日见到朕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三殿下呢?”她嘟囔了一声,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他不是还救过我的命么?”
“这个孩子半点也不像朕,反倒是随了他那个生母多些。”夜深枕畔,温柔迷乡,圣上也会卸去些心防,随口与她道:“但也胜在忠心孤直,若是作为君王手中的一把利刃,倒很是适合。”
岑建业不知道在药里加了些什么,郑玉磬困得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也不知道圣上说的是什么,她被人抱着轻蜜爱怜了一会儿,又觉得男子的胸膛太热了,“好哥哥,我太困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好不好?”
圣上怔了怔,旋即在她面颊上轻咬了一记,不免自嘲和一个什么都不懂、对朝事也丝毫不关心的小女子说这些做什么,放她去背身睡了。
……
诏书下发到三省,皇帝要册封新贵妃的消息在朝野传开,溧阳长公主闻听之后虽说吃惊,倒也不算太意外,只是同郑玉磬闲聊时会偶尔开些玩笑,心疼宫中的玉瓷丝绸,调侃她果然是个祸水,宫中不知道多少女子知道这道旨意后气得要摔砸物件。
但是三皇子府中却并没有半点沾染喜气的意思,萧明稷听心腹说起圣上这位新晋宠妃的时候正在书房写字,闻言也不过是停了停,洒脱不羁的走笔凝滞在那处,再走下去便成了败笔。
“圣上对女子素来薄情,倒不想能为一个外室冒天下之大不韪。”
“是,”心腹恭声回禀道:“如今坊间新出了不少话本,听闻好些女子都对内廷向往不已,大抵也是受了圣上与贵妃的影响。”
他既然写不下去,索性将纸张随手揉卷,亲手将废纸放入炭盆,瞧着火舌将纸张上的墨痕舐尽,圣上疑心太重,对子女亦是如此,因此除了给那个女子写的信与日常上表,他的字迹从不会落于旁人之手。
“贵妃娘娘果然很有几分笼络圣心的手段。”他轻声一笑:“那些人想爬上御榻,总得先揽镜自照,看看自己配与不配。”
心腹躬身听见主子说话云淡风轻,但实际上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猜测或许是因着主子生母忌辰将近,圣上只顾着探望贵妃,对充容之事半点不问,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不免好心相劝。
“郑氏风头正劲,废太子与明徽公主当日何其受宠,竟也因为贵妃之事触怒圣上,殿下既然弃暗投明,此时也该与贵妃交好,方能上承圣意,下抚臣心。”
朝臣们一直以为三皇子是太子党的嫡系,圣上那日出宫去道观探望郑贵妃,宫中防备松懈,又有张氏作为内应,孝慈皇后母族作为外援,本该是万无一失之举,谁料三皇子中途倒戈相向,令太子满盘皆输,成为了一介庶人。
心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萧明稷重重地咳了几声,心知是殿下旧疾发作,连忙闭口不言,也不用万福张罗,亲自倒了茶水送到三殿下的手边。
他连饮了几口热茶,方解心中郁气,声音略带了些咳嗽后的沙哑:“那个安放在道观密室的人怎么样了?”
心腹听到萧明稷询问,连忙跪下请罪:“这些时日圣上往道观去得频繁,属下还未来得及亲自入内查看。”
那个安放罪人的密室就在圣上与贵妃的床下,大夫也不能日日去照看里面人的身体,当然殿下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死不聋就行。
“算了,过些日子是阿娘的忌辰,玉虚观设水陆道场,我亲自去瞧一瞧他便是。”
“可是……”心腹略有些犹豫,“圣上对贵妃分外看重,殿下若是碰上了,恐怕会令圣上起疑。”
“能有什么不妥之处?”萧明稷摇摇头,道:“贵妃为后宫之首,她既然做了长辈,我又怎能不去拜见母妃,”
这话说得不错,然而心腹却总觉得有些怪异,他躬身告退,走出书房正门后回头瞧去,他家殿下仿佛在烧什么重要的东西。
厚实的奏折孤零零地躺在炭盆里,隐约可见“儿臣叩请圣上赐婚”、“两心相悦”之语,俨然是书房主人的笔迹
只是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郑贵妃……”
萧明稷静静地瞧着铁笼中因为忽然加了纸张而蔓延的火苗,低声念着这几个字,蓦然一笑。
“你好得很啊!”
9. 第 9 章
当今圣上的内廷之中原本是以张贵妃为尊,而后张贵妃与蔺华妃及其子女随太子谋逆被鸩杀,便以惠妃为尊,圣上又擢升吴昭仪为丽妃,与惠妃分庭抗礼,一时风头无两。
吴丽妃是因为伺候圣上伺候得早,又生有皇子才得封昭仪,过了许多年骤然复宠,宫中巴结她的人并不在少数,她稍微也有些得意忘形,常常给圣上送些汤水关怀,以示自己圣眷优渥。
然而这一道封妃的旨意,简直是狠狠打了丽妃的脸,她们这些宫里的老人儿都知道圣上在外面养着个妖精似的女子,把天子的心神都勾了过去,大内与行宫之中,娇娥美眷岂止万数,圣上竟然视若尘土,一旦有了闲暇,就不辞劳苦地更衣出宫,探望有孕的郑氏。
哪怕她们知道这个时候圣上与那个狐狸精大概什么也做不了,可反而更叫人生气。
——长门相距紫宸殿咫尺,圣驾尚且不肯踏足,可人家怀着身孕,又住在离皇宫遥远的道观,圣上照旧乐此不疲。
不过吃醋归吃醋,任是谁也想不到,圣上会直接叫小门小户出身的郑氏成为后宫第一人。
惠妃与丽妃原本不大对付,可听到要她们操办贵妃入宫的事情,也暂时达成了和解,能坐到一处闲聊说话。
“没想到咱们在内廷中勤勤恳恳伺候圣上十几年,一朝竟叫一个狐媚子爬到了头上作威作福。”
丽妃在四妃之下多年,乍一得势,还没享受够这份虚假的荣宠,就又要被人压过一头,实在是有些不服气,“压过我也就算了,瞧圣上的意思,竟然是要惠妃姐姐将掌管六宫的权柄移交给锦乐宫,也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不过是完璧归赵罢了,”王惠妃蹙了蹙眉,她对圣上的心思大约能猜到几分,可是她在圣上面前便是这样不争不抢的贤淑模样,方才从这场宫变之后有幸协理六宫,“圣意如此,妹妹慎言。”
“咱们都是为圣上生育过皇嗣的,可郑氏那个狐媚子凭什么一入宫就爬上如此高位?”丽妃略有些忿忿不平,可到底也不敢说圣上的不是,“她腹中的孩子就一定是皇子吗,难不成圣上还想叫一个外室的儿子做太子?”
太子之位空悬,要说她们几个人心里不惦记,那便是鬼也不信,可是宫中的女子身居高位久了,忽然有这么一个寒门的女儿单单依靠圣上的宠爱一跃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多少有些瞧不起。
东宫之争只在她们几人所出的皇嗣之中,还轮不到郑玉磬和她腹中那个不辨性别的肉团。
“就凭圣上喜欢她,她就配,”王惠妃有时候觉得丽妃将皇子,或者说她那个宝贝儿子看得太重了,嘴边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妹妹入宫侍奉圣驾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圣上的性情吗?”
在圣上眼中,皇子可以再生,喜欢的女子才是最要紧的,王惠妃不紧不慢道,“说起来咱们三殿下如今倒是在圣上面前得脸,可外头传闻,不是为了他临阵倒戈,而是为着他救了郑贵妃。”
皇子忠诚于君父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圣上对萧明稷此举虽然赞许,不过论功行赏之后也就算了,只是郑贵妃以纤弱之身掉包君王,原本就是取死之路,萧明稷能护住贵妃与她腹中的孩子,才是真的大功一件。
“三殿下失去了张庶人,现在却攀上了贵妃,贵妃有宠,三皇子又办了几件漂亮的差事,可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吴丽妃叹气道:“从前见他孩子气,倒瞧不出来三殿下竟是韬光养晦,还能做出这些事情来。”
圣上从前虽说偏疼太子,可说实话,他对哪个儿子也不满意,太子身为储君,身边又有许多人襄助,可是遇到事情却没有那份魄力,那些棘手的事情常常交给自己的嫡系来做。
江南水患,祸起于贪腐,因此河岸决堤,而官员昏聩,又不能及时组织黎民百姓离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不好做,圣上是有意叫废太子往江南走上一遭,历练之余又能得民众拥戴,然而被推出来的却是三皇子。
等到这事了结,三皇子却推拒了圣上赐下的名贵之物,反而将功劳归于太子,为东宫面上增光,言称自己遇见了一位从江南烟雨里走出来的佳人,一见倾心,斗胆请圣上成全。
圣上虽说介意天家与寒门结亲,可萧明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婚事不像是太子那样十分要紧,便也不太反对,甚至不计较他办差期间还有心思风花雪月,笑着拨了新的差事予他,北上与突厥谈判,若是功成便许他一桩心愿。
宫中嫔妃甚至包括他的养母张贵妃都没想到三皇子居然会这般痴情,孰料等到三皇子从突厥返回,却言称那女子已然离世,黯然神伤之下竟然不肯和圣上与张贵妃选中的皇子妃成婚,惹得圣上大怒,竟是再也不管他了。
如今旁的皇子的姬妾都已经怀有身孕了,他尚且没有皇子妃来约束心性,几个兄弟常笑话他,怕不是被突厥王族刺杀一回,落下了那方面的隐疾。
不过现在看来或许这件事也在萧明稷的算计之中,张贵妃选定的皇子妃出身并不算顶级,可她父亲却是听命于张家、并因为连坐而被斩首,三殿下若是娶了她,保不准皇子妃为了活命会供出来些什么。
“那也不尽然,三殿下全了君父之恩,却叫张庶人死于非命,也是有愧于孝道,”王惠妃慢悠悠道:“如今那位贵妃虽说是借了张氏自寻死路的空子入主锦乐宫,可她焉能不惧?”
只要她在一日,自然不会叫这两个人联手,“妹妹也该知道,咱们都比不得刚进宫的那些美人水灵娇嫩,贵妃现在身怀有孕,自然是分|身乏术,可咱们是宫中旧人,哪能一样的不懂事。”
她言词中意有所指:“宫中得力之人不知折损了多少,哪里还等得到咸宁十八年再派花鸟使下江南?”
吴丽妃惊诧的目光迎上惠妃,却听她慢悠悠道:“昔年选秀,我也见过贵妃几面,如今她孕中憔悴不能侍奉,何不寻一个更可心的女子奉与圣上解忧?”
圣上疼爱贵妃不假,可远远不到爱的程度,不过是男人爱绝色,见一个喜欢一个罢了。
郑贵妃宠冠六宫,令人侧目,她原本也是担忧的,可是近来家中却送来了口信,叫她的心重新落到了实处。
“等着吧,”王惠妃瞧向那正为了迎接新主人而忙碌修缮的锦乐宫方向,眼中晦明难辨:“说不定这位贵妃娘娘能在锦乐宫中住几日呢!”
……
郑玉磬这些时日偶尔才会应了溧阳长公主的邀约往前头坐一坐,多数时候还是静坐在自己的那一片小院里,时不时与圣上一同钓小池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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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鱼。
溧阳长公主碍于贵妃现在的身份,也不好强求,事事依顺着她,还了人一分清净。
但是等到了十月廿一的这一天,她却像是睡得有些过分头痛,身子发软,主动说着出去走一走。
现在还没有到正式的册封,贵妃的排场仪仗在道观里不大能摆起来,郑玉磬也不愿意一堆人乌泱泱地跟着散步,只带了两人散心。
玉虚观里日日都是热闹的,宴饮不断,然而今日却是格外规矩一些,像是在举办什么重要的法会。
“抱琴,你知道那边是在做什么的么?”郑玉磬走得累了,便到了一处高地的亭子里,瞧着远处的热闹:“怎么忽然就做起法事来了?”
“回娘娘的话,那是三皇子为何充容所设的水陆道场,是圣上之前允准过的。”抱琴原本是宫中人,对此知道一些,“何充容不得陛下宠爱,娘娘身在贵妃位,这与您没什么关系。”
“这当然与我没什么关系,”郑玉磬寻常都是个爱清净的人,今日却偏偏起了凑热闹的兴致,“不过瞧着倒是有意思,家乡那边很少见过。我同长公主说一声,想来去瞧瞧也不打紧。”
“娘娘,您如今是有了身子的,只怕咱们殿下遇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冲撞了那还得了?”抱琴本来是希望贵妃能多出来走走的,但是今日却有些顾虑:“您要是想瞧热闹,不妨就在这里坐着,远远看着就成了。”
郑玉磬毕竟是她的主子,但她却又是圣上派过来的,抱琴也不好直接点明。
三皇子今年大约是会过来拜谒观礼的,贵妃如今是圣上的女人,虽说皇子与后妃之间的界限不严,可郑贵妃也该想一想自己那不太干净的来处,顾虑圣上会不会因此与她心生隔阂。
“你的意思是说我上不得台面吗?”
一贯和颜悦色的郑玉磬忽然被搅了兴致,不觉变了神色,但低下头的抱琴感知到贵妃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的目光,略微忐忑过后,却又有一些放心。
贵妃终究还是有顾虑的,末了还是松了口。
“罢了,就按照你的意思,我在亭子里凑合看一看好了。”
抱琴这才在面上露出些惶恐,向贵妃请了罪。
“不过你回去先将我那个绣了青竹的暖手和配套的坐垫拿过来。”
郑玉磬如今得宠,寻一个宫人的不痛快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枕珠陪着我就成了。”
抱琴坦然自若地应下了贵妃的为难,嘱咐了枕珠之后折返回院中取物。
然而她刚一走远,郑玉磬却立马站起身来,将一个青草香囊塞给了枕珠。
“今日是他生母忌日,他必然会来,”郑玉磬深吸了一口气:“就像当初一样,手脚隐蔽些,把东西交给万福,他知道什么意思。”
枕珠是从小跟着她的侍女,圣上赐婚之后舅父就把她连同陪嫁一起从家中送到了京城。
然而还没等枕珠应一句是,假山的后面却传出来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数月不见,贵妃娘娘倒是思念起儿臣来了。”
男子的靴履落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教郑玉磬下意识攥住了那枚还没来得及给出去的香囊。
“倒不像是以前那个刚烈的音音了。”
10. 第 10 章
枕珠看了看贵妃,又觑了一眼三殿下和他身后的万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从前在家中的时候,娘子每次要见三殿下的时候都会精心梳妆一番,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几乎不曾消失,而三殿下每每也是早早坐在私会之处等候自家娘子,那时的神色虽然称不上温和,可断然不会有这等冷嘲热讽的情景。
以至于她总觉得三殿下该是一个赤诚热忱的人,不过是天家自幼的教养使得他一举一动比旁人更尊贵一些,并非是他有心冷待。
更不会想到,三殿下会在这个时候躲在假山后面窥视娘子与她的一言一行。
郑玉磬瞧出她的为难,虽说心中略有慌乱,但还是先吩咐枕珠到远些的地方守着,将青草香囊放进广袖之中,略带了些冷意的香囊上似乎落了一道灼|热的视线,变得像是烫手的山芋,让人一刻也不愿意留在手中。
“殿下这个时候不在殿中拈香叩拜母亲,却来窥探贵妃行踪,似乎也不符合仁孝之道。”郑玉磬尽管心里做好了求人的准备,但是下意识地还想同他作口舌之辩。
她笑着道:“殿下在这里对自己的庶母冷嘲热讽,九泉之下的何充容知晓吗?”
萧明稷见着她将那枚香囊放回自己的袖中,面容稍微柔和了一些,然而听见她所说的话,狭长的眼眸盯着她看,语气倒还温和:“郑娘娘说得是,儿臣受教了,既然如此,儿臣便告退了。”
那刻意加重的“儿臣”二字,立时将两人之间的鸿沟摆明了。
在那个常有落花的时节,他曾经说起将自己母亲的过往,那个时候她会倚在秋千上静静地听,然而现在却成了他偶尔看一眼人的借口。
“确实是我想邀殿下前来,”郑玉磬见他身形未动,知道萧明稷是心知捏住了她,拿乔等着她的台阶,坦然自若道:“不过是想谢一谢殿下,当日救命之恩,妾自当铭记于心。”
她这个理由当真是冠冕堂皇,但萧明稷却不会相信,郑玉磬这个女子,最是虚假善变、爱权衡利弊之人,他从前数次相邀,均是吃了闭门羹,除却那回秦君宜被人打伤,她根本不会主动来寻他。
就算是他死了,也只会叫她额手称庆,少了一个缠着她的恶鬼。
他哪怕是在心爱女郎的面前掩饰得再好,性情也难免有些急躁暴戾,可秦君宜却是个再和软不过的郎君,风度翩翩,临风而立,泼文洒墨,将京中大半的世家公子都能比下去。
可惜那个现在叫她死心塌地的男人已经死了,郑玉磬在宫内与京城中无依无靠,若是想有所求,只能来寻他这个从前唯恐避之不及的旧人。
“区区小事,娘娘何必挂心。”萧明稷坐在亭中,眼神停留在了郑玉磬因为有孕而微隆的小腹上,“若是娘娘当真有心报答,不妨一解儿臣心中疑惑,叫儿臣夜能安枕。”
郑玉磬本来是抱着最后一丝期待,企图凭借着最后一丝旧情盼他对秦家之事高抬贵手,自然除了私情之外,自然也该许一些利益,“殿下但言无妨。”
他的手臂半靠在石桌上,骨节处微微发红,尽量叫自己声音平静地问出那个问题,“为何当初不肯听我的话?”
圣上少年时便率军平定叛乱,使得万方来贺,积威日久,而两人私会本就有些不妥,她害怕不敢同圣上明说私情,也是常理。
她生得貌美绝伦,叫天子见之失魂,遂君夺臣妻,然而他知道她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惜命人,胆怯不敢反抗,也不是难以想出的理由。
然而秦君宜不过是一个臣子,只要他有心使些手腕,不是不能叫皇帝赐的这一桩婚事有名无实,等到他有朝一日得偿所愿,两人厮守难道还是什么难事吗?
他想过很多方法,或者是叫她丧夫,又或者秦君宜自己识趣,那么他自然也愿意多送几个美妾补偿,可是她竟然是认准了死理,守着夫君一心一意地过起日子来。
郑玉磬怔了怔,她想过很多事情,譬如需要她对圣上去求什么事情,又或者将来入宫之后内外照应,他不得圣上的欢心,这样一个得宠且有把柄捏在他手中的贵妃为他偶尔美言,难道不该是他最需要的么?
“我以为我原也没有听从殿下的义务……”她斟酌了词句,缓和道:“我同殿下非君臣、非夫妻,皇子与臣妇,本来便不该有一点半分的瓜葛。”
亭中的茶盏几乎是要堵住她接下来要出口的话一般,她话音未落时便已经在冰冷的石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萧明稷的神色间是隐藏不去的杀意,叫人胆寒。
“好一个非君臣非夫妻,那我同你说过的话,难道你都忘记了吗?”萧明稷刻意压抑的声音稍显暴戾,冷冷笑着,每一个字仿佛都是紧咬着牙发出来的,“我说我会回京向圣上求娶,会叫你做我的正妃,还有哪里没有从你的意?”
突厥与上国的战事连年不绝,只是突厥与中原不同,王化不沐,民智未开,权力更迭甚快,贵族对王庭虎视眈眈,若是可汗稍有不慎,手底下的几位王弟王叔便容易生出异心。
他往突厥去的时候可汗主和,而他的弟弟却更愿意主战,因此刺杀天|朝使臣,试图迫使圣上重燃战火,他们使团一行人颇历了一番惊险,然而郑玉磬居然这样快便又同旁人生了情意,丝毫不问他的死活。
她眼底的水光几乎是一下子便涌了出来,用手中的绢帕拭泪,轻薄的丝绢被水意洇湿,叫坐在她对面的男子也有些许怔住,石桌上的手微微一动,却并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
女孩子哭的次数很多,理由更是千奇百怪,但郑玉磬却未必是真情流露。
她太懂得用那轻柔哀婉的叹声来博取男人的怜爱,又知道怎么将眼泪一滴一滴流到人的心里去。
“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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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当年启程返京,确实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郑玉磬并不否认在寺庙时的依偎私语,如今是她有求于人,自该说个明白:“舅父知道殿下肯如此,自然也是满意的,是我贪心不足,反倒是失望了。”
“三郎,我不想只做你的正妃。”
自从他们恩断义绝之后,郑玉磬便再也没有这样唤过他,这叫人心神摇曳的情|人称呼,却像是兜头泼了人一盆冷到彻骨的雪水,又像是沸水入喉,叫他连质疑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做你唯一的妻子,不想和别人分享你一分一毫。”
情人之间的含酸拈醋原本是常事,然而这些话她却从不曾跟他明言过。
“可是殿下,还没等我把这份心思说与您听,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郑玉磬的声音如清泉流水般动听,哪怕经历过许多波折,仍然像是少女一样娇怯,“殿下同我说,宫中会依例派下司寝宫人,您将来也会有出身豪门世家的侧妃入府,可无论如何,一定会护我周全。”
要成大事,世家和所押注的皇子偶尔也会有些床笫间的交易,像是废太子身侧的太子妃、良娣等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出自利益相关的世家大族,而萧明稷没有一个得力的母族,养母也有自己的亲生儿子,要将人变成拧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联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郑玉磬初尝情爱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这些,等她逐渐意识到自己要将终身交付给一个什么样的人时才发现自己未免太过天真了一些。
萧明稷同她讲述的那段过往身世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圣上当年的事情,圣上的元后孝慈皇后也是一位十分贤良淑德、且有手腕和的女子,她出身高贵,又有嫡子傍身,在世时圣上的妻妾一团和气,即便是死后,也能叫贵为君主的丈夫发誓永不立后,而张贵妃也一心扶持东宫,至死也没有二心。
这样厉害的女子,在夺嫡之乱中也不过活了二十岁,便撒手人寰了。
“扪心自问,我做不到孝慈皇后那般出色,做正妃恐怕也活不到孝慈皇后的年纪,至于殿下,更不会为了我而舍弃志向抱负。”
“人各有志,哪怕爱慕已深,志向不和也该好聚好散。”郑玉磬捏紧自己手中的帕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萧明稷面上的表情,“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纠缠殿下?”
“我想多活几年,也想找个能拿捏住的夫君,仅此而已。”
“秦探花娶我时亲口说过,愿意终身不纳妾,又肯为我作诗作词,满心满意地哄着我,我喜欢叫旁的贵族女郎羡慕我。”
她风轻云淡道:“作为妻子,我给不了丈夫真心,总也该给他忠贞。”
当然她现在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忠贞说起来似乎有些站不住脚,郑玉磬前踏一步,面含哀婉道:“可我是真真切切地爱慕圣上,情难自已,自然也只有对不住他了。”
11. 第 11 章
外面的风雪声与钟钹声似乎一时都消失了,萧明稷定定地将郑玉磬瞧了又瞧,面上阴戾之色渐重,末了竟是化作了一声轻笑。
“爱慕圣上?”他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私下提起皇帝的时候本应该下意识地拱手以示忠君,声音似乎像是咬着牙一般发出来的:“圣上年长你二十岁,嫔妃和皇子公主的数量足可以组上数支马球队,你说你爱他?”
在面圣之前,郑玉磬一个小女子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皇帝与贵妃,圣上待他刻薄寡恩,即便是那些甜蜜且短暂的时光里,她所能从情郎这里听到的也绝不会有太多的溢美之词。
她能爱这样一个人什么,就是因为他坐拥普天之下最辽阔的疆土,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吗?
京中达官贵人大多坐拥娇妻美妾,更遑论赫赫天家,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难道秦君宜和圣上便能做到吗?
“官员之间来往应酬甚多,若是秦家来日朱紫遍身、笏板满床,难道圣上便不会赐下美人为伴吗?”
他眯起了狭长的眼眸,抻了抻腕臂的筋骨,这个动作或许郑玉磬从前没有见识过,但万福是十分清楚的。
殿下彼时在马球场与郑贵妃未婚夫闲谈的时候是这般的动作,那日沐手焚香,聚精会神打磨佛珠之前亦是如此。
“圣上纵然风流,也是在遇我之前,”郑玉磬大概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有什么危险,浅笑着道:“总管与我说过,自从我入殿面圣之后便再没有旁的嫔妃承宠了。”
她从没有料到有人会在长公主所居住的道观焚风月调情所用的香料,情迷意乱之下,哪怕心里不情愿,可与圣上燕好也是极尽欢愉,没有伤到身子,第二日瞧见身畔男子几乎魂飞魄散,无论圣上怎么温言安抚也是默然垂泪,把宫中跟来的内侍吓得战战兢兢。
圣上重视地方吏治,除了会将一些看重的人才外放到地方上历练而后凭借政绩擢升,还偶尔会出宫微服私访,亲自巡查京畿一带,警惕官员。
因此没有人知道,在那一日两夜中圣上是如何在清净修行之地像是抚琴一般轻拢慢捻,足不出户,将全部风月手段都用到了一个臣妻的身上,贪欢纵||欲。
后来圣驾离去,常伴天子的显德却被留了下来,大概是怕她受辱之后存了死志,才小意奉承着说了许多郑玉磬原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比如宫中连贵妃也不能轻易翻阅的彤史已经空白了一段时日,又或者是那一场早早结束的选秀并不单单是圣上为了北边的战事忧心,反感宫内选秀所带来的劳民伤财,希望民间尽早恢复嫁娶,繁衍子嗣。
皇帝虽有心思,但还不愿做下夺臣妻之事,只是私下在秦府内外加派了人,偶尔关怀一二。
长公主向来善于揣摩陛下的心意,又因为不像是后妃那般有吃醋的顾虑,有些事情上做的比孝慈皇后还要周到体贴,也就借着这个由头,了了圣上心中的一桩憾事,只是连她也没有料到,圣上对这位郑夫人会如此迷恋,几乎沉溺于温柔乡而无法自拔。
这些事情郑玉磬根本没法子去求证,只凭显德一张口滔滔不绝,但同样,萧明稷也没有办法证实天子御榻上的那些事。
“秦家并没有纳妾的传统与资|本,就算夫君当真位极人臣,水涨船高,我作为宰辅的夫人也自有办法拿捏住他。”
郑玉磬似乎是胸有成竹:“就算是二中择一,秦家人情简单,我所要顾忌的不过是婆母小姑并几位妯娌,便是夫君日后负我,尚可自请下堂,也断不会像是天家那样只有丧妻,他的小妾更不会如殿下的侧妃一般出身高贵,致使喧宾夺主。”
她就站在“二择一”之一的人面前,清晰冷静地分析着三皇子府与秦家的利弊,没有半分情爱,只求婚姻之事能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
萧明稷自觉秦君宜除了那点子清冷飘逸的书卷气,并不怎么会讨女子欢心,无论是财富、权力还是爱侣之间积累起来的点点滴滴,这些都远远不及他,但没想到郑玉磬所想与他完全不同。
在她眼中,秦君宜是一个值得嫁的男人,但似乎也仅此而已。
“娘娘的借口真是叫人惊讶,”萧明稷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怒火滔天之下,也不顾她身子柔弱,狠狠攥住她的手腕:“既然再一便可再二,既然已经背信弃义,还在乎有第二第三次吗?”
“殿下大概没有听说过,宁撞金钟一下,不锤破鼓三千,”郑玉磬被迫直视男子带有熊熊怒火的眼睛,略显出些惊惧,但还是咬牙道:“我若是知道圣上对我用情至此,断不会嫁给郎君,不能将清白之身托与圣上。”
或许她为了能同腹中孩子一道活下去说过许多违心的话,但是这句却并不作假。
秦君宜原本该有大好前途,做官也好,赋诗写文也罢,最坏的事情不过是可能被哪个圣上的公主看上,请旨赐婚。
她能嫁给这样一个郎君,心里也曾觉得是上天待她不薄,终于不用过那种寄人篱下、谨小慎微的日子。
但是因为娶了她,不仅仅是满门被灭,连他自身如今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如果能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嫁给他,连累他受这些灾祸。
“好一个用情至此!”萧明稷怒极之下口不择言,无不讽刺道:“他将你囚|禁在道观里,叫你没名没份,音音,你居然觉得这是在爱你吗?”
她觉得圣上是金钟,天底下没有比君王更适合做她夫君的男子,无可代替,因此哪怕圣上已经有过无数的嫔妃,也能容忍,而他与秦家的郎君不过是美人眼中的破鼓,可以权衡,可以抛弃,一旦有一点点不合她心意,便可以琵琶别抱。
“我便是同你说过将来或许不得已会纳几个侧妃,可如今仍是洁身自好,”他前踏一步,颇有些咄咄逼人:“喜欢,心悦这种话,圣上不知道同多少女子讲过,你居然也会信吗?”
圣上爱的是年轻鲜活的少女,是妩媚风流的臣妻,不是一个憔悴的怀孕宫妃,“等到娘娘色衰爱弛,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如此自信?”
“殿下说笑了,天子一言九鼎,我不信圣上的话,反倒来信你的?”
“那三殿下爱我什么,难道你不爱我这张脸吗?”郑玉磬僵硬了片刻,面上浮现些羞恼,“便是做个皇子妃,也逃不过色衰而爱弛,圣上有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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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皇子,便是有一日山陵崩,恐怕也轮不到殿下。”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她为什么要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将来忍让他的侧妃,只要她肯,不是已经有一份后宫第一人的尊荣在等着她了吗?
“至于圣上,他总归是天子,有数不清的功绩,也会偶尔犯些男子的错误。”
郑玉磬不愿意去回忆那些叫人伤心的往事,只是淡淡道:“圣上为万乘之尊,宠幸嫔妃只在他情愿与否,没有人能逼着圣上纳妃,而殿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是从一开始便没有想过与我一生一世……”
“我相信殿下也曾经是喜欢过我的,只是在殿下心中,江山第一,我是第二,”郑玉磬见他松开了自己的手腕踉跄几步,轻声叹道:“殿下引我为知己,我不愿意做一个怨妇去阻碍你,只不过在我心中,亲人与我的性命、家族的兴衰是第一,与殿下的情意自然也是第二。”
万福从前只觉得郑娘子是个柔弱的佳人,却没有发现,原来比起圣上,贵妃的凉薄有过之而无不及。
“音音……”萧明稷想要与她解释,却头一回觉出了无力,“天地日月可鉴,我从不曾对你有过二心,侧妃也不过是将来万一……”
“你不用同我说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义,我从头到尾都是明明白白,可是连夫君都不能以我为重,我若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还有谁来爱我怜我呢?”
郑玉磬对男子这些说辞已然是再清楚不过:“无非未来那些事情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我怎么能拿以后的罪来定现在的你,可是哥哥,前朝文帝发誓不与除皇后以外的人生子,都能背信弃义,何况你连这一点承诺都不肯给我。”
“到时候我也会老,你会说她们可怜,她们有了孩子也永远威胁不到我的位子,可当真如此吗,我难道就不可怜吗?”
她语气虽然沉重,瞧着他不高兴,心底带了些快意:“我便是钟情圣上又如何,殿下只会威胁我一个弱女子与权势远不如你的夫君,难道殿下也能将自己的父皇碾骨为粉、以肉作泥吗?”
“起码在圣上身边的时候我能过得更松快一些,那些给过我委屈的人,废太子,张庶人,明徽公主都已经死了。”
郑玉磬远远见到抱琴的身影过来,心下稍微也有些害怕,她瞥了身侧略有些失魂落魄的男子一眼,“道场到了午间大概也要歇一歇,殿下若是有空,不妨替我这个做姐姐的再为充容上一柱香。”
宫中偶尔也会以位份称姐妹,萧明稷这时本来应该是怒不可遏的,但是话到唇边,竟是无言,转身往亭外行去,忽然折返回来。
“音音,这些日子你戴着那串故人的遗物,睡得可还安稳?”
郑玉磬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叫萧明稷信了几分,但佛珠的事情居然会叫萧明稷知道,不由得也叫人心惊,她面上淡淡道:“倒不拘是谁送的东西,不过戴着确实是有安眠的功效,圣上便叫我一直戴着了。”
或许是觉得人已经去世,圣上也宽容了许多,或许他知道此事,却也佯装不知。
萧明稷定定地看向她,蓦然一笑:“喜欢就好。”
12. 第 12 章
枕珠在外面守着,不可避免地会听见里面或低或高的争吵声,中间甚至夹杂着瓷器的碎裂,叫人心惊胆战,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直到萧明稷自假山后面离去,她才进来服侍贵妃。
“娘子怎么和殿下吵上了?”
枕珠担忧地看着面色不比三殿下好到哪里去的郑玉磬,她一个怀着孕的女子,对上三殿下实在是吃亏。
“娘子何不待殿下好些,奴婢听人说是三殿下带人寻的郎君,万事留一线,若是将来万一侥幸,三殿下看在您与他旧情的份上也不会不留情面。”
“枕珠,你要是这样说,便太不了解他了。”
郑玉磬摇摇头,她本来也是存了求人的心思,但是见萧明稷似乎仍是不能释怀过去那些事情,索性便放弃了这种念头。
“他还为从前我移情别恋的事情耿耿于怀,若我好言好语,反倒是害了郎君。”
于她而言,更愿意将这一场风花雪月看作是好聚好散,但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萧明稷却对此不得手便誓不罢休。
不过倒也不是全无收获,依照萧明稷的性子,若是真心想要寻找,便是假借圣旨狐假虎威,把沿途几座城池掘地三尺也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他带回来复命的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并没有她夫君的尸骨。
没见到他的尸体,总还是能有些希望的。
“郎君是个聪明的男子,如今我身陷囹圄,恐怕他也知道难逃一死,所以才会故意如此,说不定还有机会活下来。”
“我也不要三皇子做什么,只要他不落井下石便已经是皆大欢喜了。”郑玉磬苦笑一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声音有些落寞:“你说,要是当初我没有去看那场马球赛,是不是后来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了?”
其实她最后克死的那个未婚夫虽说是罪有应得,家中不该贪腐,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就连这件事也与自己有些关系。
要是他们没有相见,她未必会入宫,总也会有愿意娶她的男子,相伴一生。
“要奴婢说,殿下对娘子也算是用情至深,要是当初娘子向圣上禀明您心悦殿下,也不至于成了一对怨偶。”
枕珠瞧贵妃拭泪,心里微微叹息,郑玉磬入宫选秀的时候她不能跟在身边,但这些日子打眼瞧着圣上对贵妃的体贴宠爱,反倒是叫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娘子若是成为皇子妃,或许圣上的顾忌也会多些,郎君文弱,只能写一手好文章,可并无实权,如何护得住您?”枕珠偶尔也会有些惊叹:“不过圣上对您爱重如此,祸福相依,您能喜欢圣上可能也会是件好事。”
娘子平日里待圣上虽说淡淡,可是生死关头才最是考验人,圣上又是天下间权势最大的男子,只要两人和美,娘子为圣上生育子嗣以后也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我倾慕圣上与否有什么重要的,总归三殿下不能像是威胁旁人一样威胁圣上,什么挫骨扬灰,圣上知道这事不杀了他才怪!”
他的权柄是圣上赋予的,他可以处心积虑地除去秦君宜,但哪怕她当着他的面说钟情的男子是圣上,他也不敢叫圣上知道一点内情,只能忍气吞声。
郑玉磬嗤然一笑:“圣上连亲生的儿子都能杀,区区一个儿媳算得了什么,召儿媳入宫侍奉的皇帝恐怕也不在少数。”
这一点他们父子倒是很相像。
或许萧明稷也像是枕珠这样想,只要她肯豁出去,说不定眼前摆着的就是另一条道路。
“我同他私下有情,世人知道会说我不检点,旁的皇子听说会参奏他假公济私,垂涎我的容色才将我的未婚夫下狱,就算是做了这个皇子妃,也不见得名声比现在好些。”
郑玉磬将自己双颊与身上都打理妥当,才搭上枕珠的手似是要步出亭外随意走动,“你瞧,他永远不会将我放在第一位,那他也没什么资格来怪我不曾将他放在最要紧的位置上。”
男女情爱是冲动,是朦胧,她倾慕过萧明稷忧国忧民的心肠,也同情他虽然高贵却自幼丧母,受到圣上冷待的身世,甚至会有同病相怜之感,直到谈婚论嫁,她才猛然惊醒。
她是萧明稷喜欢的女子,但却未必会成为一个合格的三皇子妃,而萧明稷天潢贵胄的身份虽然压倒了她从前所有的倾慕者,然而也未必能是一个叫她称心如意的丈夫。
抱琴带了贵妃点名要的几样东西,见贵妃正在有些百聊无赖地拨弄枝头红梅,白雪覆满枝头,尤为晶莹可爱。
贵妃的手腕从洁白的狐裘里露出,那是圣上亲手为贵妃打来的白狐,一点瑕疵也没有,衬着她这样欺霜赛雪的肌肤正好。
只是那柔软的皮毛下,一道不明显的红痕若隐若现。
枕珠像是才看见她过来,提醒了贵妃一声,才叫郑玉磬回过神来。
“不看了,回去罢。”
抱琴来回奔波,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不辞辛苦,后背几乎汗湿一片,却得了贵妃轻飘飘一句“算了”,实在是叫人气闷。
然而她也不敢有什么抱怨,恭恭敬敬应了,试探着上前护着贵妃下台阶,“太医署为娘娘新送来了玉肌膏和神仙玉女粉,说是涂抹全身,将来就是生产不至于在腹部留下疤痕,奴婢回去为您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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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东西的配制大多是宫廷中不外传的方子,用料也只求贵人欢喜,不计任何成本,郑玉磬从前连见都没有见过,然而现在涂遍全身也没什么可惜的。
萧明稷的手劲并不小,郑玉磬最开始心思都放在同他周旋上,活动起手腕来才发现有些不妥,她无意碰了碰抱琴因为被冻而显得粗糙暗沉的手,忽然有些明显的嫌弃。
“枕珠,你去拿些我平日保养滋润的药膏给抱琴,”她神态温和,施舍的姿态似乎更容易刺伤旁人的心,“女儿家最要紧的是脸,其次便是手了。”
这就是要枕珠伺候而嫌弃她的意思。
抱琴心内无论如何作想,仍然是忙忙谢过了贵妃,随着她一同回小院去了。
“娘子可真是菩萨心肠,抱琴不过是圣上赐下的宫人,怎么您还这样关心她?”
枕珠回到室内换上轻薄的衣衫,为郑玉磬抱怨道:“娘子也不瞧瞧她那张脸,本来在宫人里面就拔尖,您何必把她当成娇小姐一样供起来?”
郑玉磬自己沾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涂在手腕处,虽说这不过是一圈略有些深红,稍微过一小会儿便没了,而且这个时候她不应该用这些东西,但是自从经历圣驾夜半而来,她也不敢大意,只求按身的这段时间能尽快消下去。
“瞧你说得这样,我妆台上又不缺好东西,平常没少给你。你还吃她的醋不成?”她望着自己尚显平坦的小腹,若有所思道:“不过她生得确实比我从前见过的秀女更好些。”
“便是再怎么好看,站在娘子的身边也是做无用功,”枕珠怕郑玉磬孕中多思,不免岔开嘴道:“您何必这样在意,便说是佛珠睡中戴久了生出压痕不成么?”
“你当她们是瞎了还是傻了,会听我的话?”郑玉磬想想也有些烦恼,蹙了眉道:“你待她们尽量好些,面上总要过得去,否则这里一点小事经过七八张嘴传到圣上那里,说不定还要变成什么。”
枕珠见她凝神沉思,也不好贸然打扰,闷闷地应承了下来。
三皇子生母忌日,萧明稷从前碍于张贵妃并没有正大光明祭祀过,这回还是第一次叫何充容有了身后哀荣风光,隐居在道观中的郑贵妃刻意避嫌,哪怕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此处,甚至连面也没露一下。
毕竟还没有行真正的册封礼,贵妃哪怕早就服侍过圣上许多回,如今也该装装黄花闺女的样子,出阁之前不见人。
然而道场结束的第二日,紫宸殿便来了宫人传旨,恭请郑贵妃接驾。
这一回圣上便不再是遮遮掩掩,而是乘了御辇,仪仗齐备,向玉虚观而来。
13. 第 13 章
圣上如今再来探望自己的嫔妃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两侧宫人执灯而立,恭候圣驾到来,雪夜明灯,锦缎铺地,郑玉磬也换了一副宫中制样的衣裙,候在小院的门口等待。
天子驾幸时穿了便服,但比起从前的低调朴素也是天差地别,玉虚观所有地方的灯火都熄灭了,只有圣上所到之处才有如此铜盏千树、御香满路的铺张奢华。
他见郑玉磬离着自己三丈远的地方便盈盈下拜,口称圣安,还未等郑玉磬真正拜下去便双手搀扶她起身,不顾美人惊呼,将她拦腰抱起,直接入了内室。
枕珠与显德惊得面面相觑,随即相视一笑,随着都进去了。
“今日外头这样冷,怎么想起来跪朕了?”自从贵妃肯顺从之后,圣上无论在外面如何,回到这间小院的时候也会尽量展现自己温和的一面,“不过还是宫装更衬你些,改日叫人再送来一些。”
郑玉磬被圣上抱到室内罗汉榻上,倚坐在他怀中,因为风雪而冰冷的手被男子握住,伸到了圣上的衣襟里去取暖。
哪怕同圣上欢愉已久,郑玉磬的心中也不免咚咚直跳,她今日云鬓高髻,步摇微动,繁复精美的宫装比素衣淡裳更能衬托她惊人的美丽。
“承蒙圣上厚爱,妾忝居高位,若不学着宫里的规矩,怎么能伺候好圣上?”
郑玉磬被他的气息弄得发痒,往外躲了几分:“本来我是想自己下厨做几个菜请圣上赏脸尝一尝,可是抱琴不许,便还是让道观的道士做了送来。”
“抱琴同你是一个地方选上来的,样貌与性子都好,同你说话亲近,如今看着伺候你也算是尽职尽责,回头朕让人赏她。”
圣上对吃食方面并不计较,听见怀里的美人抱怨,只是握住她已经被捂热的手细细把玩,随意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她来伺候?”
她今夜柔顺得叫万乘之尊竟生出些受宠若惊的可笑之感,手腕上没有那道密折里所说的红痕,也知情识趣地褪去了那串佛珠,甚至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
宫中美人只需要娇滴滴地坐在那里等待天子,可圣上是知道的,郑玉磬刚过门时是学过下厨的,就因为要讨好她的婆母。
尽管那个时候他听到密探说起这些时几乎起了杀心,可现在也不愿点破那串佛珠的存在。
她是一个念旧且柔弱的人,只要把她放在身边好好护着,用温柔耐心和富贵荣华一点点耗下去,总会有一日叫她彻底心甘情愿。
只是圣上自己虽然有这样的自信,但却又想有人无时无刻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才好放心。
“圣上日理万机都能忙里偷闲,难道我还不能放一个女官的假吗?”郑玉磬主动环住圣上的颈项撒娇道:“您怎么来得这样晚,一会儿该罚酒才是。”
郑玉磬对于陪皇帝吃饭这种荣耀的苦差事早就有所准备,下午借口吃糕点垫补得有七分饱,偷吃的太多,一桌子热了两回的菜摆在桌子上,她反而不想吃了。
“今日就换我给圣上布菜,你们都先下去。”
男子的胸膛宽厚温热,但郑玉磬却不愿意被人禁锢于此,像是尚在襁褓的孩子一样接受投喂,直接起身从显德手中拿了长长的竹筷,往圣上盘中布菜,偶尔倒酒。
显德见圣上受用贵妃这样娇蛮,没有出言阻止,便应了一声是领人退下。
“昨日这里闹了一天,可有惊扰到你?”圣上不经意间说起:“朕听说你还派人为何充容上了一柱香。”
“三殿下知礼,长公主也不敢让这些法事冲撞到圣上的皇嗣,是我想着殿下当日相救,只是没什么准备,充容又不是近来过世的,给金银卤簿也不合适,我不好装作不知道,便只让人上了一柱香。”
郑玉磬不知道中间人传话说了些什么,才会在晚膳时提起一个本该与她毫不相干的皇子。
“我本来还好奇昨日充容忌辰刚过圣上便来了,没想到您忽然想起来问这件事。”
郑玉磬笑着将酒斟到了圣上面前的玉杯中,递到他唇边要他饮:“这是长公主送来的女儿红,三十年的陈酿,若不是我册封贵妃,恐怕殿下才舍不得送我。”
女儿红在民间有一种说法是要出生埋下,新婚才能启开,溧阳长公主的存酒数不胜数,送这个的意思无外乎奉承圣上。
“溧阳待你倒是无可挑剔,不过这些不适合你喝,等你入宫,朕送你些更好的,”圣上执起酒杯,静静瞧着郑玉磬面上的天真,她的眼中纯净一片,将她重新拉入了怀中,“音音敬酒,便是这样没有诚意吗?”
皇帝可以不回答旁人的疑问,郑玉磬也识趣不再问,她嗅得酒气,微微蹙眉:“敬酒还不成,那我难道还能陪圣上喝吗?”
守在屏风外面的宫人瞧见圣上与贵妃坐在了一处,似乎依偎说笑,但渐渐贵妃便挣扎起来了,刻意压抑过的声音在朦胧一片的光影和轻纱中显得格外暧||昧。
显德听见衣物落地与圣上抚触亲吻的声音,贵妃到底面皮薄些,含羞低声抱怨,心领神会地去叫人备水,圣上忍了两月有余,算着贵妃的胎过了头三个月稍微稳一些,选择今日来探望贵妃,多少也存了亲热的意思。
但是还没等里面彻底热络起来,忽然听见贵妃气息急促间唤了一句侍女,他们这些人才被迫结束了装聋作哑的状态,由着贵妃的侍女进去听候贵妃的吩咐。
枕珠进去的时候正好瞧见自家娘子被人解了半边衣裳,袖衫凌乱,脸红得几乎滴血,怯生生自己捧着那一对盈盈去蘸罚给圣上的酒,由着圣上解渴,声音也带了一点颤抖。
大约郑玉磬也后悔,怎么要连罚三杯。
连她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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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被圣上视作无物的下人看着都脸上发烫,更不要说与圣上调情旖旎的贵妃。
“圣上今日想来也累了,不如先去沐浴一番……”郑玉磬拢了衣衫,她没有办法把这些侍女和内侍都当成空气,只能闭上眼睛叫自己尽量平静下来,“您不饿我还饿呢!”
“那音音呢,不随朕一同过去吗?”
圣上知道郑玉磬在这事上放不开,将人逼得太紧也不好,只是她每每害羞时眼中总是湿漉漉的,却将人引得更想欺负她几分。
江山在手,美人在怀,大概是所有男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妾在接到宫中旨意后便已经沐浴过了,”郑玉磬小声应答过后便在圣上身前推了两下,娇声催促他去:“您去嘛。”
宫里的人一向善体圣意,这间小院里备的浴桶比寻常沐浴的大了许多,只是预备的用法却只有寥寥几次。
郑玉磬反抗时圣上强迫着她用过一两次,后来她转了心性,圣上便肯给她留些余地,等她什么时候愿意了,再赴阳台。
枕珠伺候着郑玉磬用膳,她还没有出嫁,直面方才的情景还不太适应,战战兢兢地低声询问:“娘子,您今天宿在哪呀?”
她怕娘子会哭,但是郑玉磬也不过是抚上了自己小腹,劫后余生般叹了一口长气,淡淡道:“总不能委屈圣上宿在外面,我今夜同你去睡厢房。”
枕珠算是她最亲近的人,圣上有意恩宠贵妃,才能在道观单独有一间自己的小屋子。
“那娘子说,圣上会不会生您的气呀?”枕珠小心翼翼道:“毕竟圣上是想要临幸您的。”
“我怕的便是如此!”
郑玉磬随意吃了几口便撂了筷箸,起身向外去,“不过男人都是爱偷||腥的猫,圣上大抵也不会拒绝,更何况抱琴自己愿意,服侍起圣上大概比我还好。”
她和旁的嫔妃不同,她不怕圣上不宠爱她,反而是怕圣宠太过,伤到了孩子。
“从前张氏不就是这么把自己随身宫人这么献给圣上的吗?”
郑玉磬想起坟头草大概都长起来的张贵妃与死去不知道几个年头的何充容,竟然稍微有些伤感:“如今我竟然也成了这样的人。”
萧明稷的性子或多或少也与他的身世有关系,她曾经是不理解张贵妃的,但是现在自己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却又步上了她的后尘。
不过萧明稷因为张贵妃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而被忽略,张贵妃也不愿意何氏获得高位,但只要圣上愿意,她不会介意给抱琴请封一个位份,就算是真有个孩子,她也不介意。
还没等枕珠想要宽慰郑玉磬,原本进退有度的宫人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她惊魂未定,说起话来都不连贯。
“娘娘您快去瞧瞧罢,圣上在浴间发了怒,怕是要问罪……”
14. 第 14 章
郑玉磬正想叫人取了拧过的帕子擦拭颈间残痕,没想到圣上会忽然发怒,心中虽然疑惑,然而这个档口也只是理了理衣裳,匆匆往浴间去。
浓妆薄裳的抱琴跪在屏风外面,她云鬓松散,身上有一半都被沐浴的香汤与酒液洇湿了,青丝随着纱衣一齐紧紧贴着身子,贵妃进来时带来点点寒意,叫她瘦削的身子颤了颤,抬头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郑玉磬。
“好端端的,圣上这是怎么了?”
室内静默一片,郑玉磬心下了然,还不等圣上发话,先侍女一步抬手撩了珠帘入内,淡淡瞥了一眼满间狼藉:“还不下去,难道要留在这里等着冻出病来吗?”
抱琴听见贵妃这句话,简直是如蒙大赦,她得了郑玉磬青眼的时候有多欢喜,被圣上呵斥的时候便有多惊恐,半点攀龙附凤的心思也没了,拿了自己的衣服遮住身子,踉踉跄跄地退出去。
“贵妃,你便没有旁的要说的么?”
圣上坐在榻上,像是压抑着自己的怒意,将郑玉磬看了又看。
她衣着妥帖,玉容皎皎,顾盼生辉,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完全没有惊慌抑或是愤怒,虽是无言,却已经默认了这一切。
显德立在圣上的身后,为贵妃捏了一把冷汗,从前宫中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圣上喜欢便收了,便是不愿也只道了一句去,还未像是这样发过脾气。
更何况贵妃的眼光也不算坏,抱琴与她是同期选进宫的人,姿容清秀、樱口桃腮,又粗通诗书,大抵也符合圣上的喜好。
“妾是第一回安排这些,尚有不妥之处,叫圣上失望了。”郑玉磬见圣上神色冷凝,微俯下||身请罪:“还请圣上责罚,莫要气坏了身子。”
圣上这一回却没有命她起身,只是看了一眼桌案旁的精致酒壶,上面绘了鸳鸯交|颈的图案,显德不敢看贵妃神色,按着君王的意思上前斟酒,竟是一连空了数杯。
雷霆雨露,俱为君恩。天子心内郁郁,室内身份尊贵如郑玉磬也不过是低下头等候发落,她柔美的颈项低垂,不知道等了多久,方才听圣上带了醺意,低声唤了一声。
“音音”
郑玉磬忽然被圣上这般相唤,恭敬应了一声。
“都下去,”圣上的声音略有些醉后的低哑醇厚,或许还有些旁人不敢体察到的落寞,目光中却仍是一派清明,“贵妃留下。”
郑玉磬感知到圣上起身近前,被迫抬头瞧他,怯生生的神情非但不能叫人消掉怒气,反而惹来男子几声低笑。
“今夜原也算得上是你我的新婚之夜……”圣上咬牙说到一半,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凌厉的目光在她面上扫了几回,竟是有些薄怒地松开了钳制她下颚的手,“你当真是好得很呐!”
连溧阳一个方外人都能明白的绵绵情意,她身为枕边人居然参不透吗?
若是为着抱琴那样的宫人,堂堂天子,何至于在皇城与道观之间来回奔波,徒惹骂名?
“妾如今不能伺候圣上,自然得选个能伺候的来。”
郑玉磬被圣上随手丢开,瘫倒在地上大片的水渍中,眼中蓄满了盈盈珠泪,哑声反诘:“张氏都能举荐何充容入侍生育皇嗣,怎么到了我这里便是错的,难不成叫圣上为妾一个女子守身如玉,还是妾不顾身孕,媚惑陛下?”
“朕给你恩宠,你便是这样弃如敝履?”圣上已然是怒极,他冷冷一笑:“你尚有脸说何充容,身为贵妃,身处道观却与皇子私会,如今对朕又是不情不愿,难道这就是你所谓要做好一个贵妃吗?”
圣上俯身,轻轻抚上郑玉磬的小腹,感受到身侧佳人的轻颤,平静地问道:“这个孩子,当真是朕的吗?”
天子平静语气里蕴含着的风暴骇人,郑玉磬听见圣上这样说,心已然是凉了一半,但是她自信枕珠素来贴心,抱琴又没有亲眼瞧见什么,哪怕心中慌得厉害,面上仍是强装镇定。
“不是圣上的孩子还会是谁的?”郑玉磬不可置信地望着圣上,眼中涓红,泪珠一颗颗地往下掉,面色却愈发苍白了起来:“是谁同您传我与外男私相授受,这样污蔑我的清誉?”
她怀孕的日期本来就有些可疑,哪怕是因为那一段时间被圣上强迫留于道观,心如死灰,饮食作息紊乱,又兼上从道观中逃跑,身子坏了一半。
太医或许是不敢轻下论断,又瞧着圣上那般高兴,郑夫人立了救驾之功,也只能含糊其辞。
但如果现在圣上非要查个分明,那她与孩子……郑玉磬想想便不寒而栗,她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裙,发不出一点声音。
“贵妃的意思是,朕难道还屈了你不成?”
圣上素来对嫔妃便没什么耐心,对待郑玉磬已经是少有的温存,听见她苍白无力的辩解,面上愈发冷了些,“若是想不清楚,你便跪在这里好好醒醒神,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派人入宫来寻朕说。”
“朕爱你惜你,你便是这样来待朕,”天子凌然怒火,怎能不叫人畏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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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瞧见她这副三魂失了七魄的模样,圣上素来冷硬的心性竟也难得生出些断肠之意,“贵妃,你太叫朕失望了。”
显德本来以为圣上与贵妃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浴桶中的水也足够支撑一阵子了,然而他们才退出来不多时,就听见里面圣上扬声唤自己进去,心又提了起来。
圣上本来接到密奏之后便含了十分的怒气,可最后还是起驾来了玉虚观,瞧她在自己怀中千娇百媚、又虚情假意。
那绘了鸳鸯的酒壶里被人刻意放了些暖情的东西,虽然不多,效用也不强烈,但圣上所饮的酒水也足够叫一个正常的男子动情。
只是这个时候怒气远胜动情,又或是这种令人烦躁的欲||念助长了圣上的滔天怒火,其实只要细想一想,在她入宫前几个月,恰好是萧明稷被派往她家乡办差的时候。
而恰好在那时,他的好儿子有了一个心上人,等到郑玉磬被赐婚给了旁人,那女子就死了,从没人知道她究竟是谁。
即便天下没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情,圣上此时想一想,也会怒火中烧。
只是地下狼狈跪着的女子是他近日最为心爱的人,圣上哪怕是抬脚就能把挡路的佳人踹开,然而最终也只不过是禁了她的足,扬声唤了显德过来,狠心不去瞧郑玉磬的低泣哀求,吩咐起驾回宫。
显德不知道里面发生些什么,能令圣上如此震怒,悄悄看了地上的贵妃一眼,高声传唱。
这不过是帝王起驾的寻常仪式,显德不知道传过多少回,然而这一次,那悠扬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人忽然扼住了喉咙。
——地上的贵妃并没有得到圣上恩准便扶着床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如今的情状并不比抱琴多好几分,面色惨白,眼中浑浑然,并无爱恨。
“圣上……”
她语中的平静近乎绝望,竟然令圣上一时顿住了脚步,想听听她还有什么自证清白的说辞。
“若妾腹中之子是三皇子亲生,必叫三殿下五马分尸,不得好死,入六畜轮回道,便是为人,也是托为女身。”
宫人们听见贵妃发这种怨毒的誓言诅咒三殿下,一时都有些惊了,但是细想想又觉得怪异得很。
哪有自己发誓,拿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诅咒的,难道贵妃自己做了丑事,还要好端端地活着?
然而下一刻,贵妃竟是对人世再无留恋,当着圣上的面一头撞上了浴间里乌沉沉的榻,一声闷响,昔日光洁白皙的面容上已然血流如注!
15. 第 15 章
显德袖着手站在小院的门口,哪怕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也只敢倚着廊柱眯着眼听候吩咐。
“总管,您先去旁边歇一歇吧。”身旁刚送茶进去的内侍关切道:“外面这风跟刀割似的,万一着了风寒……”
风寒还是小事,万一在冷地里睡着,到屋子里面一热,冷热交加,弄成了口僻,嘴斜眼歪的,也就没办法伺候圣上了。
显德眯了一小会儿就已经清醒了不少,听了身侧人低语,连忙端正了神色,低声问道:“圣上可要歇下了?”
“那位还没醒,圣上怎么放心得下?”
那内侍叹了一口气,“殿下刚刚差女冠过来询问娘子病情,又劝了劝,请圣上以国事为重,被挡回去了。”
贵妃秉性柔弱,即便是寻死撞得也不算太重,性命是无碍的,但身下见了红,额角的伤口也有些深,太医不敢问贵妃这身伤痕是怎么来的,施过针只说得静养,万万不能再动气。
圣上已经在贵妃身边守了一夜一日,当年元后生下废太子都没有这等待遇,明日的早朝是个什么章程显德现在也不敢去问,只盼着贵妃早些醒来,省得朝野为此而物议沸腾。
其实郑贵妃刚到道观的时候,圣上也曾怕她寻死觅活,加派了人手看护,可贵妃虽然伤心欲绝,倒是从来没有狠下心想过去死,以至于叫人疏忽懈怠,以为贵妃既然惜命,那便不必担心这一层。
郑贵妃对桃花颇为喜爱,大抵算是与被奉为桃花花神的息夫人有同病相怜之感,她既然说“千古艰难唯一死”,那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当着圣上的面自戕?
显德虽然也不愿同这个时候叨扰圣上,但是谁叫他是圣上最亲近的内侍,总得对得起这个位置,在外间的炭盆处把自己身上的寒气祛了才往内间去。
圣上坐在屏风外的小榻上,执了一卷书在看,一页未曾翻动,但是眼睛落在字里行间,心思却留在了屏风内美人的身上。
“圣上,膳房里的粥熬好了煨在外头,您好歹尝一口,”显德刻意俯低了身子,提起郑玉磬来劝慰圣上:“您是万民的指望,也是贵妃的依靠,若是一点不吃可怎么好?”
圣上平生经手过的人命并不在少数,然而亲眼见郑玉磬血溅榻前,饿了许多时候,竟然半分胃口也没有,只是微微蹙眉,道:“贵妃一日没用过膳了,也不见你们上心,叫人把米油盛些拿过来。”
枕珠在里面陪着郑玉磬,其实郑玉磬早就醒了,然而昏昏沉沉地不愿意说话,任凭她低泣着擦拭身子,涂抹药膏。
圣上不是不愿意进去看见贵妃带伤的面容,只是两人骤然闹僵,纵然他贵为天子,毫发无伤,可心中百味熬煎,也并不比躺在床上的她更好受些,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然而圣上刚拿了一碗撇好的米油转到屏风里面,就见到了郑玉磬双目紧闭,苍白的面容上不见半点血色,了无生趣。
枕珠看见圣上率先打破了这样的僵局,连忙将榻前的地方让给了圣上,自己立在一边。
“你们都下去。”
圣上竟然头一回觉得面对睡着的她或许更容易些,他的手指带了些粥碗的热烫,去抚触美人略冷的脸颊,目中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缱绻。
只是那手指刚一挨到郑玉磬的面颊,便见榻上昏睡中的美人蹙起蛾眉,一行清泪自眼尾落下,叫人心内添了几番酸涩。
她口中呢喃了一声,像是难受得不成,他凑近了些方能听清,她口中翻来覆去念的是“圣上”,只是不知道后面说的是“我疼”还是“我怕”。
“朕在这里,”圣上勉强平静了翻涌的心绪,轻柔地拍着她身上厚厚的锦被,尽量柔声问道:“音音,想要些什么?”
但是她又不说话了,似乎那只是梦中的呓语。
圣上倚坐在床榻边,静静地听她偶尔的呓语,一碗米油喂进去的工夫,那断断续续的低诉几乎能凌|迟人的心,叫圣上再也坐不住,匆匆离开了这间内室。
直到夜幕降临,郑玉磬才勉强睁开了眼睛,然而只是这样,便已经叫枕珠喜极而泣,身边似乎有婢女匆匆奔向外间禀告。
过不多时,圣上与溧阳长公主便都过来了。
“福生无量天尊,哥哥的心尖子可算是醒了。”
溧阳长公主瞧见郑玉磬勉强倚坐在床边,连忙念了一声道号,不知道是说给圣上听,还是说笑给她听:“这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哥哥发了好大的火,差点没把我这玉虚观掀了,足足十几个时辰没用膳,如今总算是不用担惊受怕,能睡个安生觉了。”
这室内也只有她还敢说几句缓和气氛的俏皮话,连圣上都有些脸上挂不住,轻咳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斥责道:“溧阳要是困了便回去,你在这里只会添乱!”
“圣上沉着脸在我这儿坐了一日,现在人家哪里还睡得着?”
溧阳长公主回看了一眼圣上神色,忽然很识趣地一笑:“不过饿倒是饿了,臣妹该回去用点夜宵,预备夜里念一段经文替圣上与贵妃祈福。”
溧阳长公主都被支出去了,自然其余服侍的人也不好留下,圣上坐到榻边,见郑玉磬低下头去,两人对坐,一时无言。
“圣上不是要起驾回宫吗,怎么现下还在这里?”郑玉磬淡淡问道,声音里无悲无喜,“您憔悴了。”
“你是在赶朕走吗?”圣上叹了一口气,将郑玉磬的手握住,“你寻死觅活,难道朕还能吃得下,睡得着吗?”
“妾不敢,”郑玉磬恹恹地倚在床边,眼中渐渐落下泪来,“只是您都要废黜我和腹中这个孽种了,我死与不死与圣上还有何干系?”
“你说这些还敢说自己不敢?”
圣上听不得她说这个死字,气极反笑:“咱们夫妻拌嘴,朕又饮多了,生气你将朕推给别人,难免说话就失了分寸,哪想到音音便要寻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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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中端了一碗药,为了保住贵妃,太医也顾不得这药是不是三分毒了,“先把药喝了。”
“妾又不是孝慈皇后,怎敢与圣上论夫妻?”郑玉磬是不相信圣上这番说辞的,但是眼泪流的却愈发急了,“倒还不如死了的好,省得叫孩子同妾这等不清白的人吃苦。”
“若你不能同朕论,大抵也没有旁人能成了。”圣上想想自己近来做下的荒唐事,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若是论君臣,宫妃自戕,你身边的人难道还能活吗,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郑玉磬听见圣上这样说,心放下了一半。
她回忆起方才自己身边站着的人,不经意向外面张望,面上添了几分惶急:“抱琴并不是有意要勾引陛下,是我怕服侍圣上服侍得不好,又伤到了咱们的孩子,所以才问她愿不愿意的……”
“枕珠都同朕说了,不过是私下遇上说了几句话,倒叫有心人渲染成了十分。”
圣上打断了她的求情,她与自己赌气,待旁人倒好,“抱琴以后不会再来伺候你了,你怎么也不知道辩驳一下,难道朕只听人一面之词吗?”
他看见伤口包扎处渗出的血丝,忽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轻叹了一声,“你呀!”
郑玉磬是知道圣上是有多疑心的,她要是好言好语地分辩,仅凭枕珠一人之词,圣上未必会信,怕是还能问出许多的疑点来,然而她这般自戕,反而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是圣上竟然从不曾疑心过她腹中之子的生父会是那个人,这虽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好表露出来。
“圣上天日之表,又是宫中唯一的男子,难怪宫人倾心,做出些背主的事情,”郑玉磬道:“我身子不好,留不住您的。”
这话虽然贤惠,倒颇有几分呷醋的意味,圣上心中稍微缓和了一些:“新婚之夜,便是不碰你,难道朕还能叫旁人来伺候?”
“妾这样的人怎么配与圣上称作新婚?”郑玉磬神情中多了几分落寞:“妾并非是以清白之身侍君,又不肯以身殉夫家,叛乱中还与三殿下肌肤相亲,圣上便是怀疑我水性杨花也是理所应当。”
“朕何尝在乎过这些?”圣上瞧她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中也有些不忍,不与她理论这些,轻声哄着她道:“音音要赌气算账也得等来日,太医说你吃避子凉药吃得过量,这胎的怀相本就凶险,若是再动怒生气,恐怕便救不回来了。”
“避子药?”
郑玉磬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然而听见这剂药的时候却愣了。
她每每侍寝后都会取些溧阳长公主给的丸药服用,但没想到自己私下服用避子药的事情却被圣上查知,她攥着被子的手微微颤抖,一时没有按捺住,声音竟有些变了。
但是圣上却不见怀疑,只是避开伤处,怜爱地亲了亲郑玉磬的面颊,斟酌道:“此事朕原不准备同音音说,但总归是朕的错处,总不好一直瞒着你。”
16. 第 16 章
这对圣上而言并不是一桩光彩的事情,然而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朕那个时候派人照料你的起居,”圣上直言不讳道:“音音是朕心爱的人,朕怎么能允许你为旁的男子孕育子嗣?”
她身边一直都有宫里派去的人,美其名曰是宫中的陪嫁,两人夜间有动静的时候当然也会有奴婢知道,那些所谓的助孕汤饮,都是圣上授意换过的。
郑玉磬垂下了头,听到圣上这话虽然觉得可笑至极,但相应地松了一口气。
婆母送来的汤饮滋味酸苦,即便想尽早生养一个孩子,偷偷倒掉也不是没有的事。
他们夫妻新婚燕尔,秦君宜手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一下值便推了应酬回府陪她,这些夫妻恩爱落在圣上眼中实在是刺眼至极。
可两人也不敢夜夜亲热,叫母亲知道之后他这个做儿子的还不会有什么事情,但郑玉磬必然落一番责骂,偶尔凭着研墨读书的借口,也会做些瞒着下人的事情,省得她们贫嘴薄舌地议论,叫婆母和姑嫂知道。
那个时候她只担心萧明稷的纠缠,对这些却不曾留心,只盼着早日能怀一个孩子断了萧明稷的念头,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不过朕竟然不知道你的身子弱成这样,停了这么久还是不好。”
圣上轻声叹了一口气,这些药是宫内嫔妃常用的避子药,对身子的损害并不会太大,更何况自从郑玉磬入道观之后已经停了,但她怀这胎还是太早了些,到底受了影响。
“从前不告诉音音是怕你初孕忧心,现下却得你自己注意一些,便是为了孩子也少与朕置些气,省得母子两个吃亏。”
圣上见郑玉磬下意识护住小腹,哪怕面上还冷着,但大概心中也知道害怕。
“原来圣上那个时候便喜欢我了呀?”郑玉磬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忍俊不禁,“我还以为您根本瞧不上我,人又威严,看都不敢看您一眼,回家之后伤心坏了。”
她面上笑着,心里却凉透了,他们夫妻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明明是圣上将她赐给了臣子,却又心有不甘,因此只能暗中泄恨。
然而若无这一出,溧阳长公主背着圣上送她避子药的事情怕是瞒不过去。
圣上见她颜色好些,笑着否认了一句,“朕那时设宴,难道单凭了他,能叫音音坐在那样靠近朕的地方吗?”
宫中设宴只邀请三品以上的官员,按照官阶来排位,秦君宜和她一个没有诰命的女子并没有资格入宫赴宴。
只不过是因为他想看一看她,才会费心有这样的安排。
可这对她而言似乎并不是一桩好事,她本来就不够格,与周围游刃有余的达官显贵不同,更不要说相熟交谈,只是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静静地观赏歌舞。
她艳羡宫中繁华景象,却不知道远处也有人在注意着她。
“秀色可餐,宫中这样的宴会大大小小不知道有过多少,朕坐在最高处,竟然一点也不想提前离席。”
圣上回忆旧事,不免浮现些笑意,“那夜虽不是十五,却觉得月色皎皎,远胜往昔。”
他这样柔声轻抚,郑玉磬却没有顺着圣上的意思露出娇羞之色,而是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圣上若是不生我的气了,抱琴的事……”
“你还想着她?”
圣上没想到郑玉磬在这种柔情蜜意的时候会提这么煞风景的人,一时声音高了些,把进来送药的侍女吓了一跳。
“她虽然错了,可圣上看在咱们孩子的面子上,只罚她一个就是了,别连坐她的家人了,好不好?”郑玉磬被子底下的手悄悄去拉圣上的衣袖,“她不过是爱慕陛下,恰好我在服侍您这上面又为难,才助长了她不该有的念头。”
她大概是真心讨好,拿来的药都不用人哄就肯喝得干干净净,圣上也不愿意在抱琴这件事上多做计较,“嗯”了一声才与她算后帐:“原本想着好好伺候伺候你,谁想到你找了朕赐给你的人搪塞朕。”
那侍女原本是圣上派来与抱琴一起的,听见这句话之后手微微一抖,贵妃或许不知道,她们这种圣上身边的心腹最要不得的就是生出攀龙附凤的念头,更何况要污蔑贵妃,不光是自己活不成,连带家人也要受到牵连。
不过贵妃却是再善良不过的和软人,又是圣上心爱,她稍微撒撒娇,圣上便是千依百顺,连这样的错都能饶过去。
是抱琴不知道伺候贵妃的福气,反而落得这样的下场。
“您能怎么伺候我?”郑玉磬等侍女出去才嗔道:“像您上次那样在人家胸口画金龙戏珠,难道这次再画个映雪红梅么,我便是做不来这些羞人的事情,才想叫一个愿意的来替我。”
圣上睨了她一眼,竟是哑口无言,便覆上来与她唇齿相亲,郑玉磬头上的伤口还有些发疼,她并不阻碍圣上相近,甚至伸手去环住圣上颈项,却故意活动了一下头部,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伤尚且得养着,若缺什么就差人同朕说,”圣上见她情动时的红润面色被牵动的那一下弄得苍白,不知道是该笑她活该还是要安抚一番,将自己的心绪平复过后,才要起身:“朕在外面耽搁得太久,得回宫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她头上伤的这一下,年底的宫宴必然不能出席,郑玉磬虽然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出现了留恋不舍之色,将床榻的位置让出来一些,出口挽留:“您今夜不留在这里陪我了么?”
“朕何尝不想留下?”圣上瞧她这般可怜可爱的小女子模样也有些不舍,但想想宫中堆积的事情,还是没有改变心意,“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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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总不能一直留在外面,等将来仪仗接你入宫,便不必如现在这样了。”
圣驾夜半离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郑玉磬既然受伤,更不必下榻相送,她在床上躺了一日,一点也睡不着,反倒是笼了那串佛珠,叫人将灯烛挑亮些,与枕珠夜话。
寒风萧瑟,似乎掩盖住了夜里野猫发出的古怪笑声。
……
地下的密室里的红烛早已经没了,当然床榻上的人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有余,早就适应了这样的黑暗。
秦君宜如今被困在这处地牢里,形容狼狈,衣衫褴褛,早看不出当年探花郎掷果盈车的神采飞扬。
甚至因为放声大笑而咳出了一口鲜血。
谁能想得到,郑贵妃所居的内室金妆玉饰,然而其中最大的乾坤奥妙却不在于金屋藏娇,而是床榻下有一方用来避难的密室。
这间密室修建得极其精巧,若是外人杀将进来,并不能发现密室所在,但里面的人却能听清外面的一举一动,知晓局势。
他疼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位不熟悉的内侍,他面容和善,只说是奉圣命将他关押此处。
这个人虽说是奉圣上的旨意,然而身上却沾染了一味他十分熟悉的香料气息。
——奉命捉拿他的是三皇子,自然这件事也是由三殿下来负责。
然而这一关押,便是一月有余。
外面花团锦簇,里间却是说不出的狼藉血|腥。
他被迫在这里听着圣上与自己的妻子如何缠|绵悱恻,调笑亲热,而圣上又是如何期待他妻子所生育的皇嗣。
现在的妻子与记忆里单纯的音音大相径庭,她对与自己的那段过往竟然没有丝毫的留恋,甚至亲口说起,宫宴之时坐在他的身边,心里想的竟然是圣上。
他的音音亲口打破了他最后可笑的幻想,他以为她是被圣上所迫,然而实际上却是他阻碍了妻子成为宫妃的路。
秦君宜闭上了眼睛,临行前她躺在书房的榻上,枕在他怀里的时候依依不舍,竭力压抑着喘气的声音,红着脸递给他一方亲手绣好的香帕。
她满是忧心地叮嘱道:“郎君,你早些回来呀!”
然而相隔一壁,她正与圣上难舍难分。
明明夫妻二人身处一地,却仿佛已经相隔阴阳。
她享受着天子宫妃的无尽尊荣,而他却被禁锢在这阴暗隐秘的角落,听着这些甜言蜜语,无异于烈火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密室里的烛火才重新亮起。
那是不怎么按时过来送饭的内侍。
只是不同于以往的静默,昏暗中那粗|长的锁链哗哗作响,昔日不肯多言的男子勉强坐起身,瞧向面白无须的内侍,淡淡一笑。
“我想见一见三殿下。”
17. 第 17 章
“他当真是这样说的?”
三皇子府中,萧明稷听了万福的回禀倒也不算太惊讶,他手持弯弓、搭箭瞄准,冷冷道:“他如今自身尚且不能保全,竟还有力气指点江山,议论皇储废立?”
“秦郎君确实是如此同送饭的内侍分说,大抵不差。”
万福恭谨答着,手里却捏着一把冷汗:“地牢暗黑冰冷,又与贵妃床榻相隔不远,想来秦郎君也是煎熬得不行,为了脱身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溧阳长公主开始建造这个地方是为了自己活命,以备不时之需,谁知道最后没做成战乱时的世外桃源,反倒是成了自己侄子用以折磨他人的暗牢。
殿下在贵妃一事上纵然厌恶这个能将郑娘子正大光明拥之入怀的男子,恨不能生寝其皮,可也是个惜才爱才的人,在与贵妃见面之后,对秦君宜的折磨便轻了许多。
秦君宜虽然出身不高,但文章犀利,针砭时弊,也曾为圣上所赞赏,不过是因为同列进士中他容貌最好,才点了第三名的探花。
只是一个爱哗众取宠的人即便是落到这种狼狈的境地也改不了原本的毛病,如今殿下与五殿下风头正劲,但是秦君宜丝毫不知道外面时局,竟敢另辟蹊径,劝殿下放弃东宫之争。
“继续说下去,”萧明稷见万福犹豫不敢言,将擦汗的巾帕扔回铜盆里朗声一笑:“又不是你说的,你害怕什么?”
万福咽了咽口水,继续禀道:“秦郎君说,东宫为孝慈皇后所生,即便身为反叛主谋,圣上也不过是诛其从犯,只废东宫之位,由此可见,废太子仍然简在帝心。”
废太子受宠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他已经起兵谋反,就是再怎么受宠,也不过是免去死罪,几乎再无坐上这个位置的可能。
更不消说若没有萧明稷倒戈相向,如今废太子该在的不是东宫,而是紫宸殿,此时废太子一定恨自己这个弟弟入骨了。
“圣上春秋鼎盛,膝下皇子众多,然而如今除了贵妃腹中那位未辨男女的,并无太过宠爱之人。”万福小心翼翼道:“便是殿下,也并非圣心所属之人,更何况圣上也疑过您与贵妃的关系。”
这话并没有激怒萧明稷,他淡淡道:“他身在合欢榻下,能窥听不少圣上与他发妻的枕边之言,字字诛心,记得清楚,说得自然不差。”
圣上宠爱郑玉磬固然是真,然而立储之事毕竟有关千秋万代,力排众议立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做太子,这种色令智昏的事情圣上或许还做不出来。
万福想一想秦君宜能与贵妃“团聚”这还是自家主子的安排,但正因如此,他也心有不安:“圣上多疑,断不允许圣心未定之时有哪位皇子比天子更得朝臣拥戴,以防玄武门之变。”
“宝剑锋芒毕露更易折损,莫不如韬光养晦,善待东宫,以图后效。”
萧明稷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圣上血洗长安,朝臣噤若寒蝉,贵妃腹中的孩子都没有生下来,谁敢言及东宫之事,他不觉得自己此时献计献策为时尚早吗?”
万福没有想到秦君宜会猜到自家殿下想要问什么,连忙回道:“秦郎君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雪中送炭,做戏自当做足全套,如今说来才是正好。”
“他殿试的时候策论与设问做的便好,如今亦是不差。”
萧明稷听后并不意外,笑着撂下了弓箭,吩咐万福道:“你去叫守在东宫的人过来问问,不知前几日府里送去的细米丝绸可被丢出来了?”
“若是被大哥命人丢了就再送一批过去,不必理会他们骂什么。”
万福应声,他知道自家殿下待废太子一家甚好,哪怕东宫用度大不如前,也会暗中接济,并不像旁人那样避之不及。
但在这种暗流汹涌的时候,夺嫡之争不能稍掉以轻心,退一步便有可能万劫不复,殿下怎么可能听信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之言。
然而萧明稷步出演武场,忽然顿住沉思片刻:“既然他想见我,就请姑母多费些心,寻个合适的时机见上一见。”
“可……”万福迟疑了片刻:“贵妃寻死被救之后尚在道观居住,圣上如今怕是疑虑未消,奴婢以为殿下万万不可身犯险,省得圣心猜忌。”
贵妃自尽的事情溧阳长公主第二日便派人传了信过来,贵妃怨毒的诅咒言犹在耳,殿下倒是浑不在意地轻笑,只是送了些常用的伤药膏过去,请溧阳长公主代为转送。
那些伤药疗效并不比宫中御制的差,甚至愈合的效果还更好一些,但上药的时候刺痛麻痒,大约主子心里也有些未散的郁气。
贵妃腹中的孩子同殿下本无干系,平白惹了圣上疑心不说,还叫贵妃胡言乱语了一番,她若是死了,殿下岂不是百口莫辩?
“我做下这些事情,桩桩件件,圣上哪桩不疑心?”
萧明稷想起道观中触柱自尽的女子,眉目中却渐渐生出些戾色,“她是个惜命的姑娘,却又能当着夫君与我的面口口声声说自己爱慕圣上,哪里会真心寻死?”
若她腹中之子真是他所为,他自该万分爱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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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护她周全。
然而这样的寻死觅活却是为了一个对她爱意心存戒备怀疑的男子与他们的孩子,便是那药膏再疼上十倍,也不会叫她清醒悔悟,更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她是个小气的女子,但是却为了圣上寻找代替服侍的宫人,心里哪怕都要恨死那个抱琴,也会为了博取圣上的怜爱而故作良善。
既然音音执意如此,他也愿意成全她。
“不过贵妃对殿下似乎仍存怨怼。”
万福想到郑娘子当年同殿下的甜蜜,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子会不满足于皇子正妃的位置,转而攀附天子,“正所谓由爱生恨,您如此待秦郎君,若是叫贵妃知道旧人未死,岂不是又对殿下多一层怨恨?”
郑贵妃纵然出口伤人,亲口断绝那一段旧情,可他服侍殿下日久,仍能瞧得出殿下对郑贵妃余情未了,要不然也不会搜罗了许多与贵妃相似的女子培养做心腹,百中择一,送入内廷。
“阿耶强占臣妻,辱她清白、杀她夫君,又疑她真心,这些事情她尚且能笑语嫣然地侍奉圣驾,这一点事情算得了什么?”
萧明稷脸上虽然笑着,可手中却缓缓转动因为射箭而佩戴的扳指:“在圣上那里,世上早就没有秦君宜了,他不依附于我,岂能活得下去?”
音音的心性,他再清楚不过。
她爱的是天子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过往书写的功绩辉煌,只要能给她尊荣与地位,其余的所有错处皆能容忍,若是他做了皇帝,这些小的瑕疵自然算不了什么。
“殿下只会威胁我一个弱女子与权势远不如你的夫君,难道殿下也能将自己的父皇碾骨为粉……”
萧明稷负手站在游廊处,院中又渐渐飘起雪来,雪覆盖了庭院,仿佛是那日她满眼含恨,立在亭中咬牙切齿地控诉,又像是她出嫁那日,瑞雪笼罩了整个长安城。
他寝食难安,却又无能为力,如今倒是也能叫那个曾经光风霁月的男子尝上一回剜心的痛处。
男子宽厚温热的手掌上落了一片雪花,顷刻化为晶莹的水珠。
“音音,”他抬头远眺玉虚观的方向,蓦然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便不会呢?”
当初她连半分解释弥补的机会都不愿意留给自己,只肯道句缘分已尽,便要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毫不留情面,视昔日情郎如仇雠。
可自己却如同中了这个女子的蛊,不得手誓不罢休。
她说强扭的瓜不甜,可他却偏要勉强!
18. 第 18 章
郑贵妃同皇帝闹到这样的地步,自然是瞒不住宫中,虽然不知道当晚两人说了些什么,但是能叫圣上半夜令御林军持君王手诏叫开城门、往太医署去的恐怕并不是什么小事。
然而圣上经此一事却并未冷淡了贵妃,回宫之后也时常派太医与赐药的内侍往玉虚观去,使者道路相望,络绎不绝,达到了令路人侧目的程度。
“皇兄待贵妃未免也太好了些,连我都嫉妒,”溧阳长公主平日也没什么旁的事要做,不过是奉圣命将大半的心思放在郑玉磬的身上讨她欢心:“好在你额头上的伤不深,要不然这些日子问诊的太医回去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圣上是最爱惜贵妃容色的,好在她那个好侄子也不算是没有分寸的人,虽说送来的药膏痛得贵妃泪珠都下来了,可效用也佳,伤疤愈合脱落,再用滋润养肤的方子精心保养,过一段日子就再也瞧不出来了。
“伴君如伴虎,圣人喜怒无常,恩宠哪里就一直能在,还是多亏了殿下的药膏,我伤才好得这样快。”
郑玉磬原本就没打算真的自尽,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抚上自己的小腹,语中略带伤感,“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我从前盼着她能是个公主,现在倒希望能是个皇子,好歹烦恼的事情也能少些。”
她从前想若是个女孩,就是圣上宠爱一些也不会太招眼,但是现在东宫之位空悬,皇子不可避免地会被卷入东宫之争,若是圣上再有意心许,难免会有人利用这孩子的身世做文章。
但是自从知道圣上对她下了避子药之后,现在反而松了一口气,不那么担心她与孩子的处境。
“若贵妃当真能生下皇子,那将来恐怕这孩子要烦恼的事只多不少,江山四海、天下万民,哪个不叫人操心?”
溧阳长公主笑着责怪道:“你同皇兄要死要活的时候也不想想这个孩子,圣上这样在意你,爱屋及乌,万一是个皇子……”
她观察着郑玉磬的神色,倒没有看出什么波澜,似乎意识不到自己手里握着一个皇子是多么令人艳羡的事情。
“我听说这些日子也有人试探着想给圣上递折子,说是国本未稳,请圣上重新选定太子,却被皇兄给驳回去了。”
溧阳长公主悠闲道:“只怕是擎等着娘娘腹中这位了。”
“殿下说笑了,圣上从不曾同我说过有如此打算,诸位娘娘生养在前,我腹中这个算得了什么?”
郑玉磬不是听不明白溧阳长公主话里的暗示,然而却转移了话题:“不知是我头晕耳鸣还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最近夜里总睡不安稳,听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响。”
自从她的丈夫失踪以后,她便常常会做梦恶心,太医开了汤药之后才好些,但是近来那声音似乎又响起来了,离人似远还近,叫她夜不能寐。
“或许是几只野猫,道观里常有那些小女孩偷着喂养,渐渐闻着味就聚起来了,”溧阳长公主想到这几日搬挪的动静惊了一下,但见郑玉磬似乎也没起什么疑心,旋即恢复了正色:“打扰了贵妃安寝是不该,这几日叫他们扑杀了便好。”
“殿下这是何必呢,要是野猫不伤人叫她们养着也无妨,总管前几日亲自来过,说是圣上不日便要接我入宫,为这几日的好眠杀生无数,倒也不值得。”
那自然不是什么猫叫,但郑玉磬也没有说破,她望着送来的贵妃品阶所用的翟衣花钗,精美繁复,华丽异常,不免有些感慨,“从前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不见天日,如今要走了,却还有些留恋。”
圣上自然是希望她早些时日入宫,这样他从紫宸殿过来也不必花费太多时间,但她自己却是兴致缺缺,内廷的建筑越高大,便越发令人窒息,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她满怀期待地身穿婚服从兴安门出嫁,如今又要身穿青色翟衣,戴九钿钗入永安门接受册封。
然而无论受封者本人愿意与否,既然圣旨已经定在了十一月初八日行册封礼,贵妃是必得入宫的。
圣上似乎是觉得这样的高调还不够彰显自己对贵妃的宠爱,迎贵妃入宫的仪仗竟然使用了半副皇后车驾,默许贵妃头戴九钿,小花树却依照皇后,择十二之数。
民众围观虽然不识得这其中玄妙,但是总能瞧得出这样浩浩荡荡的阵仗,是长安城近二十年来除了圣上登基大典与册封废太子以外最大的盛典,或许再过去几十年,这场册封贵妃的盛典在民间还会被津津乐道。
万人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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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盛况郑玉磬大约是能知道的,但她身在珠帘之内,却不敢稍微侧头去看,只能端正坐姿,一丝不苟做神龛里的金身神像,叫民众顶礼膜拜。
今日大约会是她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帝王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不惜铺张到以锦缎铺地来彰显这场声势浩大的宫廷爱情,只是谁也瞧不见珠帘之内贵妃遥望长安西北角的迷茫与凄楚。
曾经那里也短暂地成为过她的家,不过现在已经重新修葺过,换了新的官员与家眷在住。
自然,她也不会有机会瞧见那长安最大的仰月楼的高处尚且有一对男子在推杯换盏。
贵妃所过之处都是前一日就经过清场的,这个时候还能有闲情雅致、甚至有能力包下酒楼临窗包厢观景的客人自然来头大不一般。
然而仰月楼送来的一桌好酒好菜却并不曾被动过,桌案两侧的男子执酒对坐,却不见畅饮。
“既然已经见过,卫郎君这下心愿也该了了。”
萧明稷将杯中的冷酒饮尽,玩味地看着对面形销骨立的男子:“怎么,卫郎君如今还看不够吗?”
如今的他已经被折磨得锐气尽去,只剩下一副骨相。
秦君宜如今跪坐是坐不住的,因此选了能够倚靠的坐榻,他面容憔悴,又稍微易过容,只要不细看,是不会有人将他与曾经的秦探花联系在一起的。
为了显得更为庄重且不惊到贵人,贵妃所乘坐的车驾行驶极其平稳,然而再怎么迟缓,总有消失在眼前的那一刻。
他将眼神从窗外收回,平静地望向对面的三殿下。
圣上有悖君王之德,但郑玉磬同他说过,这位气宇轩昂的三殿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初时他看见妻子神色闪躲尚不解其意,然而如今知道之后却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酒桌附近尚有一名乐师在弹奏琵琶,虽然无人歌唱,但曲调婉转缠|绵,正是那一曲《鹧鸪天》。
“同床已久,早便看厌了。”他见萧明稷的神色渐渐阴沉下去,轻声一笑,“能与天子有同靴之谊,草民真是三生有幸。”
秦君宜说罢满斟一杯酒,隔案遥敬。
“只怕有些人想有这样的福气,尚且攀不上。”
19. 第 19 章
贵妃从永安门下车,按部就班地接受册封,剩下的路都得她自己来走,不能用步辇代步。
圣上怕她对礼仪这方面生疏,早便吩咐显德随车,便如天子亲临,若是她身子不适,就寻个适当的时机开口,减免一些流程。
等到在肃章门结束册封,郑玉磬才能再登上辇车往锦乐宫去看自己的新住处。
郑玉磬对于锦乐宫其实并不算陌生,只是从前她是作为秀女低着头拜见贵妃,前途未知,心存惶恐,现在她却已经成为了锦乐宫的主人,受尽宠爱,俯身去看辇下的秀丽景致,自然又是不一样的滋味。
宫人都跪在院子当中,领头的内侍压低了身子,见贵妃入宫,再拜叩首:“奴婢锦乐宫掌事宁越见过贵妃娘娘,愿贵妃千秋长乐。”
显德见贵妃目光投向自己,似有询问之意,忙先一步开口道:“娘娘,从前锦乐宫的奴婢早便伏诛,如今留下的都是圣上命奴婢精挑细选的,不敢有丝毫马虎,新人都是内侍省与掖庭刚调|教出来的,清白得很。”
“有劳内侍监,替圣上为我安排得这般仔细。”郑玉磬笑着谢过了显德,吩咐人起身,她望着内里宫人,见并无颜色鲜妍出众者,大多平平无奇,微微有些疑惑,但并没有问出口。
显德口称不敢,看见贵妃的目光在宫人的身上来回穿梭,不觉暗中发笑。
贵妃得宠,想来锦乐宫服侍的美貌宫人自然不在少数,甚至不惜贿赂内侍省与掌管此事的嬷嬷,但是依照圣上的意思来看,恐怕并不希望锦乐宫出第二个何充容。
锦乐宫被人翻新修葺,气派比往日更甚,丝毫瞧不出前些日子的血流成河,郑玉磬往内殿走去,她见内殿陈设亦是大不相同,哪怕她不能知道这些器件价值几何,也难免叹息其中铺张奢靡远胜往昔。
“圣人即位之初不尚奢华,因此锦乐宫难免朴素了一点,便是重新收拾也有些匆忙,娘娘……可是不满意?”
显德谨慎地观察着郑玉磬的神色,虽然他确实是按着圣上的吩咐丝毫不吝惜人力物力,花了大力气在这上面,但万一贵妃不满意,这些辛苦便半分也不值得。
“从前张氏的浴间止有浴桶,圣人知道娘娘有孕,怕进出不便,所以特地叫人从库房里取了玉材宝石,修葺了一方新浴池,每日从温泉行宫运送活水入宫,供娘娘沐浴之用。”
显德引着郑玉磬往精心布置的地方去,尽可能地叫贵妃知道圣上的心意,陪着笑道:“圣人日理万机,夜间才能过来探望娘娘,您若是有不中意之处奴婢立刻去换,否则圣人晚间过来与娘娘泡浴时见了生气,奴婢便是万死也难辞其罪。”
郑玉磬面上略有些忧色,她似乎是不大听得懂显德的暗示,小心问道:“这怕不是一笔小数目,总管也说圣上崇尚节俭,我这般奢靡,是不是不大好?”
“圣人在贵妃的身上只觉得这些还不够好,哪里会在意这些花销?”
显德知道贵妃刚到宫中尚有些不安,知道自己说的这些非但没让贵妃高兴,反让她多了许多负担,忙解释了几句,见时间不早才行礼告辞,“圣人待娘娘总归是不一样的,等晚间圣驾亲临,娘娘也就知道圣人心意了。”
今日是贵妃头一天进宫,宫中的嫔妃心知肚明,圣上是不会留宿在别处的,但是总盼着前朝的事情再多些,能多绊住圣上一刻是一刻。
圣上对嫔妃心中怎么想并不感兴趣,嫔妃便如猫儿狗儿,喜欢就逗弄一些,不喜欢便抛诸脑后,那些被宠幸后又厌弃的女子何其之多,真论起来恐怕还不如紫宸殿的猫狗更重要些。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臣子确实有心挑这个时辰来碍人的眼,圣驾今夜往锦乐宫来的时候还是晚了一些,以至于来宫门口迎接圣上的,只有锦乐宫的掌事宁越与其他宫人。
“贵妃呢?”
圣上倒没觉得郑玉磬怎么失礼,只当她是怪自己来晚了,未能在后宫面前给她做脸,神色并无不悦,看着灯烛依旧的内殿笑着问道:“可是已经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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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圣人的话,娘娘正在沐浴,是以不能接驾。”宁越跪伏在地上,恭敬答道:“外面天寒地冻,奴婢怕叫娘娘受寒,便不曾禀告。”
他是内侍省新近一批里最机灵的人,因此才被显德挑中,听见圣驾过来的声音思忖几番,还是先斩后奏。
显德听见贵妃已然沐浴,背后冷汗几乎都出来了,他来不及责怪宁越不知道劝着贵妃,连忙去留神圣上面色,天子朗声一笑,示意旁人噤声,自去了侧殿更衣。
浴池暖热,枕珠在外间靠着雕花门窗昏昏欲睡,刚打了一个盹就见圣上换了宽松的浴袍过来,立刻吓得什么睡意都没了,清醒过来跪下行礼,圣上却抬手示意她下去,但也并未让枕珠通传。
郑玉磬不太喜欢叫人服侍沐浴,她现在行动并无不便之处,除了需要的时候唤人伺候,其余的时间还是喜欢自己独处。
然而这样却更方便了旁人的目光。
葡萄缠枝图案的丝质屏风并不能阻挡那窈窕的倩影,乳白色的兰汤中美人顾影自怜,朦胧之中仍然可见其风姿绰约。
纤纤素手抚触过圆润的肩头,拂开深色艳丽的花瓣,用新制的澡豆晕染出或深或浅的痕迹,反而更显得肌肤莹润白皙,像是极好的羊脂白玉。
潋滟兰汤不时被人用红瓢舀起泼下,溅落到那些玉壁镶嵌的宝石上,增添了璀璨光华。
“枕珠,你去叫那些人进来服侍罢,我手有些酸了。”
郑玉磬玩得有些无聊,连叫了几声都没人应答,正要回身向外,忽然一只带了薄茧的手按在了她的肩上,按揉的力道适中,但却略显轻佻。
温热且熟悉的触感叫她下意识避开,忙取了衣服遮挡在身前,蹙眉瞧向圣上。
“圣上怎么还窥人沐浴?”
郑玉磬本来全然放松地在享受,忽然被人打扰,那一瞬间的惊慌与不悦是藏不住的,但等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来得这样晚,还不如不来!”
20. 第 20 章
“又不是没有看过,如今连音音都是朕的,难道还不能瞧了?”
圣上见她果然面上生气不悦,也只是顿了顿,随手解开了衣间系带,眼前的女子羞怯地遮挡住引人入胜的风光,浮光艳色、满池暖意,果然是一处令人忘忧的白云仙乡,“是前朝有人在说音音的事情,既是你的好日子,朕必然要来。”
然而池中的美人却按住他不许前进半分,“我叫人再给圣上换些热水来,哪能让您用我沐浴过的?”
郑玉磬想要上岸更换衣物,但奈何皇帝又在旁边,面上微含嗔恼,眉眼被一池兰汤滋养得愈发潋滟:“便是夫妻,也不许圣人这样瞧人家。”
虽然是拒绝,但却近乎调情,叫人只有绮念,并不觉得被冒犯。
她一向爱美,但随手将沐浴而散落的青丝往后撩去,似是不经意露出额间伤痕,抬头忽见圣上目光触及,顺势离得更远些了。
圣上瞧见那两人争吵的见证,想起她不情愿时的气性也稍稍收敛,伸手想去抚摸,却被郑玉磬侧头避过,她低头失落道:“丑得很,圣上别瞧。”
“朕倒是觉得音音这处伤痕如朝霞初散,反而更添妩媚,叫人情不自禁。”
圣上不在意地按住她抗拒的手,俯身轻吻那处伤痕,见她颊生红晕方才松开,笑着叫宫人进来:“朕到外间去等你。”
郑玉磬松了一口气,她沐浴之前是用过膳的,但等圣上再进里间的时候却见显德过来低语,连忙安排人做了些宵夜,陪着圣上用过了才歇下。
罗帐密掩,暖意浓浓,侍奉皇帝与贵妃的力士与宫人们都退了下去,但榻上的帝妃却都没有什么睡意。
郑玉磬意识到圣上呼吸虽然深长,可并不是睡着的样子,她往天子怀中依偎了一些,浅声责怪:“今日怎么过了用膳的时候圣上也没有传,只能到我这里屈尊用些小食?”
“不过是外臣私议内廷,还能有什么,气饱了,自然吃不下。”圣上揽住她的背,声音轻缓且有力,“这锦乐宫可住着可还满意?”
郑玉磬摇了摇头,“锦乐宫是许多贵妃都住过的地方,哪里会不好,只是奢靡太过,我心里总觉得住着惶恐。”
“你如今也是贵妃,朕既然给了你,你好生住着就是,惶恐什么?”
圣上轻笑了一声,唇齿随意在她的面颊处流连:“音音给朕养一个皇子便是天大的功劳,不用怕。”
郑玉磬半真半假地推开了圣上,自己转过身去,微微恼道:“原来养了皇子才算是功劳,生了公主便不是圣人心头所爱了。”
圣上从身后揽住了她,她在宫中除了自己无所依靠,自然有一个皇子傍身才是最好的,只可惜郑玉磬太过天真,对这些不是一知半解的迟钝,是根本就不明白。
“女儿倒也不是不好,只是你若有一个皇子会更好些。”圣上轻抚她的小腹,皱眉道:“近来朝中议立太子的声音越来越高,有那不长眼的还在用你出身不清楚这件事来试探朕,怕朕是在等你。”
皇帝迟迟不肯再立国本,臣子们不免会猜测圣上是不是爱屋及乌,刻意要拖延等贵妃生产才再行选择东宫。
但是郑玉磬却故作不知,她天真道:“相公们试探圣上做什么,前头有好些出身高贵的娘娘为您生育皇子,还不够选的吗,我只要有个孩子便心满意足了,您不来的时候也不至于太寂寞。”
“音音也太容易满足了些,朕要养活你倒是简单。”
圣上笑着叹息了几声,他同这个小女子说这些不是为了告诉她臣子们是怎样揣测圣意的,而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就是这样想的。
但是她不懂也没什么,他喜欢这样单纯如水的女子,虽然纤弱柔媚,需要人精心呵护,但同她在一处时是说不出来的轻松与自在。
“除了辰儿的生母是孝慈皇后,后宫哪个娘娘也不如你高贵,也没有哪个敢同朕论夫妻。”
圣上怕她多想,轻声道:“以后也不会有人僭越你。”
“我知道圣上疼我,”郑玉磬被耳边的男子热息弄得心烦意乱,她稍显伤感地蜷缩起来,“可是您也知道我原来的名声,克夫的望门寡,圣上这样爱惜我,我却不敢同您多亲近,万一损伤了圣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天命掌握在朕手中,与你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干系?”
圣上虽然重视天命,但面对那样的传闻不以为意,他若是要死早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难道年轻的时候不曾死于那些尔虞我诈的算计,做了天子之后还会死在这片温柔乡里吗?
倒是多亏了她这般际遇,否则也不会有机会来京中参加选秀,叫自己中意。
“原是他们命太轻贱,配不上音音这样的国色。”圣上凑近些去嗅她发间清香,含笑催促她转过来:“音音不妨来克一克,看看可会伤到朕?”
虽说两人来往的时日并不算短,然而实际圣上能尝到的机会并不算多,他见郑玉磬稍微有些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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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柔声安抚道:“朕轻些,音音不怕。”
圣上是调情的老手,轻拢慢捻便叫怀中女子乱了呼吸,郑玉磬想要推拒又不敢太用力气,但她才入宫一日,自然不能惹恼了皇帝。
眼看她的衣裳都要被圣上褪尽了,郑玉磬情急之下轻呼一声,声音中带了显而易见的痛苦,叫皇帝立刻住了手。
“怎么了?”
圣上握住她手腕粗诊,察觉到怀中女子心速快得惊人,立刻起身撩了帐子,欲扬声吩咐内侍去传太医,却被郑玉磬死死攥住了衣角。
“它方才突然动得厉害,吓了我一跳。”
这不是第一次胎动,早在前两日郑玉磬便感知到了这个生命真切的存在。但她声音里还是叫身旁人听出了惊喜与羞涩,郑玉磬当然也不敢让太医来诊脉,她拿着圣上的手掌去往自己的小腹去摸:“圣上要不要听一听咱们的孩子?”
圣上的儿女也不算少了,但他很少会去做这样孩子气的动作,只是旖旎散去,那份心思就没了,他爱屋及乌,见她这样高兴也起了兴致,俯身去听她腹中动静,只是什么也听不到。
“我身子麻烦,缠着圣上反倒是搅了您的兴致,”郑玉磬松了一口气,她缓了缓才低声道:“明日我要见宫中的几位姊妹,不如趁此机会商量一番,从宫中采选一批娇嫩的美人,好歹将就一阵子,不叫您委屈着。”
她低头含羞,勉强补充道:“等到音音方便了,再亲自服侍圣人,不假借旁人之手。”
自己总不能次次都这样躲着皇帝,只有把圣上的目光移到别处去,才能安安心心地养胎生产。
这个孩子怀上的时候她大概正在断断续续喝那些被调换的助孕秘药,后来又在不知情的日子里自己私下服用丸药,哪怕圣上隔数日才来一回,终究还是吃药伤身,能不能顺利生产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至于圣上是不是会迷恋那些女子,风水轮流转,像是如今与自己调情时说不会越过她一般令她们后来者居上,说实话她一点也不在乎。
圣上听见她这样又是贤惠地替自己着想,又是有些拈酸地贬低那些凭空想象的女子,不置可否,却淡淡一笑。
“朕虽然想要音音生一个皇子,却也不是施压与你。”圣上起身,借着帐外的烛火细看她容颜,“便是从旁人那里抱一个皇子给你也是好的。”
“将稷儿过继给你,”圣上忽然莞尔,手钳住她的下颚,逼她与自己对视:“音音觉得如何?”
21. 第 21 章
圣上模样不似与她说笑,郑玉磬手抚在小腹上,愣了良久,忽而嫣然一笑:“圣人执意如此,也不是不成。”
“只是张氏的年纪养了三殿下也便罢,但我比圣上的女儿还要小,是如何同圣上养下这么大一个儿子的?”
郑玉磬想一想萧明稷要称呼自己阿娘,不自觉伏在圣上怀中低笑,震得纤瘦的后背微微颤抖,“他好像是天生带煞,专克这锦乐宫中的人一般,张氏何氏去的都早,我命小福薄,还想多伴驾几年,才不要养一个克母的人呢。”
“况且张氏养了他一场,也不见落得什么好,难道圣人的庶长子就这么稀罕,非得有个做贵妃的母亲么?”
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的缘故,郑玉磬再拉着圣上的手向下探去时腹中当真动了几下,她抱怨道:“这一个小冤家就够我受了,那个天煞孤星还望圣上另请高明。”
“朕的女儿可不敢讲出音音这样的话,”圣上见她只是因为感到不解而随口说笑,并无惊慌,面上也微微有些笑意:“当年张氏膝下长久无子,皇后劝了劝朕与她,才叫何氏来服侍朕生了一个皇子,她养了不过半年,便怀身生了老四,后来又有了老六。”
说起孝慈皇后,圣上的声音稍顿,但郑玉磬却似没有察觉,她半是调侃地挽了圣上躺下,笑着道:“那三殿下的表字岂不是该叫做招弟,比送子观音还灵验?”
“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私底下编排小辈。”
圣上瞧身侧美人半倚在自己的胸膛上,几乎将自己当做了枕头,心中的那点郁气莫名地消下去了,他有节奏地轻拍着郑玉磬的背,“旁人谁敢像你这样,养朕的孩子还要嫌弃。”
朝中支持皇三子和皇五子的人都不在少数,相比之下三皇子没有母族可襄助,支持王惠妃所出的五殿下之人更多一些,议事的时候双方争执不下,叫他大为光火。
加上他这个庶长子在贵妃家乡停留的那一段过往行迹略有些可疑,所以在议事时才会想到这一桩。
然而这样的事情想想也就罢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该是音音腹中的胎儿,而不该叫自己这个好儿子再同锦乐宫名正言顺地有了关系,得以畅通无阻地进出贵妃居所。
想来圣上也不会给旁人养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郑玉磬默默在心底说了一句,但还是极给面子地合上了眼睛假寐,只是心中清明却远胜方才。
天子是个刻薄寡恩的人,也便只对发妻孝慈皇后有那么几分真心,其余的嫔妃,甚至包括自己也不过是圣上一时可心的玩物,只要稍微拂动逆鳞,立时弃如草芥。
在皇位面前,他可以赐死亲生的儿子,也可以将临阵倒戈的萧明稷推到风口浪尖,却唯独留下了废太子的性命……可见圣上偏心起来确实是不讲道理的。
郑玉磬胡思乱想着,忽然忆起来这宫殿原来的主人。
张氏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不会对一个侍女的儿子再有半分的在意,萧明稷同她说起京中之事,哪怕肯定会隐去一些细节,但她仍能听得出来,比起兄弟,太子和其他几位拥护东宫的皇子更将他视作得力的工具。
连圣上对他的期许,都是要他做一把君王手中的利刃、而非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他做了一个忠于君王的叛变者,如今那几位除了废太子都做了刀下亡魂,除了依附皇帝做一个孤臣,恐怕也没有别的选择。
不过,那也是萧明稷自找,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
萧明稷同萧明辉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难得走在一起,只是贵妃刚册封,他们这些皇子碍于情面少不得来拜见从前觉得上不得台面的父皇外宅。
但是才走到一半,便见王惠妃同吴丽妃的仪仗相伴而来,两人忙侧过身子让路,对两位妃嫔行礼。
王惠妃难得见到自己的儿子进宫,嘴角不觉上扬了一点,原本的不快烟消云散,笑着责怪道:“辉儿怎么这么晚才进宫,如今都散了,你们也不必到锦乐宫去了。”
“圣上心疼贵妃的身子,好容易不早朝,咱们巴巴地冻了一早上,叫在院子里行了个礼便回去了,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吴丽妃怏怏不乐,锦乐宫里圣上在寝殿陪着贵妃,有什么火气也得压着,等到走远了才敢抱怨,“说来也奇怪,贵妃这胎从前在宫外尚且安稳,圣上留宿几夜便不稳了,偏生圣人便是吃她这一套,竟然陪到了现在。”
这话略带些叫人遐想的意思,王惠妃略微皱眉,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嗔道:“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你也不怕殿下们笑话。”
萧明辉撇撇嘴,他对这个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郑氏女本来就不喜欢,本来张贵妃被赐死,哪怕母亲没有希望问鼎后位,手握凤印协理六宫,也稳是后宫第一人,没想到圣上对这个郑氏千宠万爱,令母亲在内廷大失颜面。
“阿娘,儿子也是成了亲的人,丽妃娘娘便是说一说又有何妨,儿子与三哥难道还敢笑话长辈?”
圣上拥美人在怀,高枕而眠,他难得休沐一次难道不想如此吗,但萧明辉总不能在旁人面前说这些,“音音才怀了身孕,本来想着进宫见贵妃不好带她一个侧妃,早知如此,便带音音来给阿娘问个安了。”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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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明稷的神色好像是起了变化,不过他不在意,萧明稷这个做皇兄的不愿意成婚,那也怪不得做弟弟的后来居上。
王惠妃神色微变,她那个正经的儿媳尚且没有身孕,儿子就叫侧妃有孕,她哪里有心情去瞧?
丽妃或许是瞧破了惠妃心事,笑着道了一声恭喜,她对萧明辉道:“五殿下,惠妃姐姐说的也不差,你是成了家的人,可咱们三殿下还未娶亲的。”
她是不太瞧得懂这个宫婢所出的儿子,圣上赐婚他竟敢抗旨,因此比旁人的俸禄都少了一千石,难道还要等自己的七殿下得圣上赐婚的时候才一并成家吗?
惠妃倒是一贯温和会做人的,她见萧明稷神色不悦,叹了一声,面露难色:“本来圣上是有意让贵妃操持三殿下的婚事,但是如今娘娘身子不好,怕是得等明年秀女入宫才能再议。”
圣上在书房对朝中奏请立新太子的事情大动肝火,似乎对她的儿子略有些不满之意,竟然当着萧明稷的面挑着那一条五殿下母族出身的理由说起贵妃比之惠妃更加贵重,膝下无子,尚可过继之语。
这消息不啻于是在说三皇子也列为有极大希望入主东宫之人,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是今晨圣上却又不许贵妃见所有人,更不曾对三皇子有什么另眼相待之处,怕也只是一时生气威慑,并不曾放在心上。
“儿臣多谢惠妃娘娘挂怀,不过儿臣心爱之人丧期未满一年,在此上也无意。”
萧明稷不过是想到了圣上贪恋女色的荒唐,加上那萧明辉的无心之言,一时情绪外露,便轻笑了一声,“娘娘协理六宫,果然受圣人倚重,昨日圣人才同儿臣私下说起,没想到今天娘娘便知道了。”
有些话不该说得太透,圣上昨夜离了紫宸殿便去锦乐宫陪贵妃,便是平日,也不怎么往惠妃宫里坐,惠妃如何知道的,自然不言而喻,她能在萧明稷面前拿已经不可能的事情做贤惠,可敢当着圣上的面说吗?
看似恭维,却又似挖苦。
他言称有事,拱手告辞,临行前不着痕迹地瞥了萧明辉一眼。
如果眼刀能割人肌肤,他恨不得现在便割下他这个好弟弟的舌头,扔去喂狗。
他今日本就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戾气,然而当从萧明辉嘴里光明正大地吐出音音两个字时,几乎是下意识便起了见血方休的心思。
“三哥今日是谁惹着他?”萧明辉跟着惠妃回宫,他年纪轻些,从前与萧明稷来往也不多,哪怕东宫一事上暗里势同水火,表面上也不该如此,“贵妃的好日子阴沉着脸,连个笑模样都不装一装,难道今日是他头七吗?”
22. 第 22 章
“混说什么?”
王惠妃今日在锦乐宫被人来了个下马威,心里本就不大痛快,见儿子这般也有些愠怒,“你三哥要是真攀上贵妃,以后的今日说不定就是咱们母子的头七!”
“一个民间女子罢了,阿娘还真觉得她会是中书令家进献的女儿吗?”
萧明辉不以为然,中书令家教甚严,断不会让郑家的女儿去给圣上做外室,圣上也不会将人放在外面,直到有孕才接进宫来。
“她当然不是,”王惠妃脸色沉下去:“郑家原本就是站在圣上那一边的,食君之禄,自然要为君分忧,可要是贵妃肯依附三殿下,圣心难免偏移。”
宫中许多人对贵妃真实的身份并不清楚,圣上狠下心的时候连自己的枕边人与亲生儿女都能杀,知道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如今更是没人敢说。
郑玉磬是参加过选秀的良家子,除了如今的丽妃外,当时她与贵妃、华妃还有原丽妃都在场,虽说秀女总有数百之众,但郑氏女的美貌仍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以说,当圣上将郑氏赐婚给探花郎的时候,她们四位正一品的妃子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儿子若是贵妃,断不会同三哥联手,”萧明辉沉思道:“三哥这人铁面无私,又不善拉拢人心,非仁君明主气度,虽说大义灭亲,可朝中士子多有不齿,救父杀母,虽为忠臣,但非孝子,贵妃年轻,恐怕将来又有亲生的儿子,未必会愿意有这么一个养子。”
贵妃要是有了亲生的皇子,恐怕首先要除去的就是他与萧明稷,但若她只是一个不懂什么手腕的乡野女子,也会选择一个和善些的储君来倚靠,害怕同萧明稷这样的人亲近。
“话是这么说,然而三殿下虽说性子最冷,但你同他比,多少还是欠缺一些,”王惠妃却并不如萧明辉这样乐观:“怕三殿下的人多,恨他的也多,可是别人做不成的事情他却做的成,单这一条,比你们几个小的到紫宸殿请一万次安都管用。”
萧明稷并不怕得罪旁人,他也不在乎会牵扯到谁,快刀斩乱麻,将钦差的事情办得十分漂亮,出使突厥九死一生,非但没要了他的命,反而叫他趁着诈死的机会襄助牟羽可汗杀了他弟弟达乌可汗,稳固了突厥局势。
要是牟羽同萧明稷暗中勾结,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三殿下是个聪明的人,他不成亲固然是一招险棋,可不好女色,倒也没有软肋可寻,他府里尚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谋士,为了一个女子要死要活,反倒传成了痴情种。”
王惠妃越想越觉得生气,“他的行情水涨船高,再要议亲便与往日不同,如今他正妃之位尚且空着,最能吊人胃口,可阿娘给你选了崔氏的女儿,你却叫侧妃先有了身孕,长子不是嫡子,难道容敏和你泰山会高兴吗?”
如今年长皇子中只剩下他兄弟二人,即便圣上不太喜欢这个宫人所生的儿子,但是也没有对她的儿子表现出什么特别之处,恐怕崔家也有些顾虑。
萧明稷奉旨巡查,却在郑氏的家乡处停留最久,她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个叫萧明稷一见倾心的女子会是当今的贵妃,但是如今圣上连郑氏真实的身份都不许人查问,她的手也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这阿娘就有所不知了,”萧明辉不以为然,轻声笑道:“音音是圣上钦定许我的侧妃,只要有了皇长孙,不拘嫡庶,总能叫圣上高兴,三哥明面上正派,私下可未必,南边消息近日传过来,说是三皇子在诸暨时并不曾与哪个未婚的娘子多说一句话,更遑论还是未过门便暴毙的女子。”
诸暨有一位主簿是他安插的亲信,因为受牵连而被贬,但如今位卑言轻,也更方便打探消息。
“欺君罔上,也够三哥承受一回雷霆君恩了。”
萧明辉见他母妃的脸色忽然一下就变了,但也没有太当做一回事,只是笑道:“阿娘,世间男子多薄幸,天家如此,三哥又怎会真的为一个女子痴情至此?”
……
圣上同郑玉磬待到了巳时方起身,郑玉磬本来是想借着见一见后宫之人的借口脱身,但圣上愿意赖在榻上不起身,她也没办法。
“朕今日方知为天子的乐趣。”
圣上倚坐在床榻边,看郑玉磬梳妆,女子肌肤匀称,乌云拂地,被宫人服侍穿上艳丽裙裳,嫣然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如画一般赏心悦目,叫他爱不释手,“难怪常有君王为美人不早朝。”
“那是圣上今日本就是休沐,哪里是为了我?”
郑玉磬头一回被圣上盯着看如何妆饰描眉,稍微有些不自在,往常她醒来的时候皇帝都已经起身了,但今日却是时时在面前碍她的眼,她斜目一瞥,含情脉脉,似水流波:“说得好像您从前没有宠爱的嫔妃一样,难道只有我才能满足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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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吗?”
她夜里拒绝归拒绝,但是白日里她并不介意给男子一点甜头来展现自己的柔顺。
圣上呼吸一滞,没想到她会这样言语撩拨,然而这时节却不好叫宫人立刻退下去,只是强自按下心头的纷乱,与她调笑道:“也便是这个时候仗着免死金牌,等你生了皇子,朕岂能叫你这般逍遥。”
锦乐宫的宫人知道贵妃早在宫外与圣上有了私情,然而她们却都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听见帝妃当着他们的面含情调笑,几乎都红了脸,将头深深埋下去。
别说是她们,就连贵妃也芙蓉含羞,啐了圣上一口,慢慢将身子转到另一边去了。
“朕让内造处雕了一尊送子观音,今日便能送来。”
圣上笑着道:“本来工匠们是早就做好了的,但是又请国师诵经加持,因此才没来得及昨日送来。”
“您已经送了我许多礼物,这么大的宫殿都摆不下。”
郑玉磬并无多少惊喜的意思,但还是微微红脸,低头谢恩:“其实圣人能赐我一个孩子,我便已经知足了。”
圣上本欲拿了眉笔为郑玉磬画眉,但是只画了一边就被她嫌弃,便只能把眉笔重新交付给身旁宫人,俯身在她玉颈处落下一吻,“朕尚且有事,音音若是无聊,朕叫人再送些玉镯来给你挑选。”
溧阳同他说起,秦君宜曾经在县尉任上的时候为妻子求了一份佛珠,并请高僧开光,虽然除却那次夜半忽然驾幸,音音并不曾当着他的面戴在腕上过,但总归是心头的一根刺。
秦君宜能给妻子的东西,天子也能给,甚至比他好上千倍万倍。
“圣上这便要走?”郑玉磬心里高兴,然而还是露出些依依不舍的神情,抱怨道:“明明是休沐,怎么前廷的相公们也不让您清净?”
“天子便是如此,朕何曾有过一日得闲。”
圣上亦不愿意走,然而他为了郑玉磬已经耽搁了许多事情,总不能叫人到锦乐宫来议事,起身往外去。
郑玉磬只送到了内殿门口便回转梳妆,她瞧了瞧自己面上画就的眉黛,忽然起了厌恶之心,吩咐人下去,自己用湿帕子用力擦拭了几回,面色冷冷,将圣上所画的倒晕眉抹得干干净净。
枕珠正要为贵妃重新画眉,却见宁越步入内殿,躬身向郑玉磬行礼道:“娘娘,三殿下过来拜谒,不知娘娘见是不见?”
23. 第 23 章
枕珠的手微微一抖,那远山眉的走向便歪了。
“叫他进来吧,”郑玉磬见状叹了一口气,她从枕珠手上拿过螺子黛自己描摹,对宁越说道:“圣上只说不叫人打扰我,但如今殿内也没什么事可做,百无聊赖,见一见也没什么。”
他们走到了如今,总避不开要见面的,左右这是她的地盘,锦乐宫又与紫宸殿相距不远,萧明稷还能做些什么呢?
宁越瞧了一眼贵妃的衣着,他是内侍,倒不必有许多顾忌,稍微有些犹豫:“娘娘要不要叫殿下等一等,您大妆之后再到正殿与殿下叙话……”
他见贵妃似有不虞之色,柔声道:“若是娘娘不愿意相见,奴婢便说您乏了,回绝三殿下就是。”
如今锦乐宫圣眷不衰,贵妃不想见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圣上知道也不会在意,反倒是会怪三殿下冒昧,妨碍贵妃静心养胎。
“叫他隔着屏风说几句就罢了,”郑玉磬随手指了指殿内的美人丝屏,恹恹道:“他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值得我这样迁就?”
时下风气开放,皇子第一次拜谒宫妃的时候倒也不至于如此大防,但贵妃孕中倦怠不愿意挪动,恃宠而骄,就叫三皇子在外站一站也没什么。
萧明稷今日入宫,穿得自然庄重,内侍引他入了殿内,隔着一道屏风与珠帘停住,沉声行礼。
他稍稍抬头望去,视线中那扇绘了美人图案的屏风后尚有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
朦胧珠帘后,女子慵妆绾发,正在揽镜自照,与身侧的宫人苦恼今日搭配衣物与妆容的首饰。
明明一年之前尚且是他将来日日都能看到的画面,然而现在只有圣上一人可以走近前去细赏,于他而言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场景。
她亲口同他说,她爱慕今上,不稀罕一个皇子妃乃至王妃的位置。
枕珠出去从萧明稷手中接过他手中亲捧着的东西,锦盒不轻,但是她毕竟年纪尚小,对上的又是自家娘子的旧情郎,四目相触,见萧明稷目光犀利,匆匆行了礼,不敢抬头再看,捧回去站到了娘子身边,无心关注里面是什么。
这一切都落在宁越眼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着贵妃身边的侍女虽然与娘娘亲近,但是规矩还是得教一教。
“三殿下有心了,”郑玉磬叫了一声起,但心思大概还在那些首饰上面,语气平淡,甚至带了一丝敷衍:“你来的不巧,圣驾已经往紫宸殿去了,没有圣人在这儿拿主意,我竟不知道该赏你些什么才好。”
嫔妃们送来的礼物她不用操心,但过来求见的小辈,她这个做长辈的或多或少该赏赐一些。
宁越受过显德的提点,知道贵妃出身不高,对于宫中来往并不清楚,万事都要依赖圣上,忙上前一步恭声回禀:“奴婢已经备下了给殿下们的赏赐,皇子一柄如意,皇子妃与公主得玉梳两把。”
如意贵重,而玉梳是送给新婚夫妇的贺礼,取结发不疑之意,平常又可以用来当做发髻饰物,实用轻巧。
“可惜三殿下身边没个贴心人,”郑玉磬忽然笑了,叫枕珠随宁越一道过去拿东西,学一学该怎么做事:“这玉梳便省下了,可不是我吝啬。”
枕珠原本有些犹豫,但既然是娘子有意叫她同宁越出去,想必是有话同三殿下说,便应了一声是,随着宁越一起向外去,琢磨着是该尽量拖延一段时间,还是该快些回来,省得娘子受了三殿下欺负。
“殿下路上不曾遇见旁的兄弟姊妹吗,竟是孤身前来?”郑玉磬不相信他来锦乐宫是真心拜贺,她轻声笑道:“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偏要今日来同本宫讲。”
“儿臣亲自选了贺礼,恭贺贵妃晋封之喜。”
萧明稷就这样站在屏风之外,郑玉磬连赐座都不愿意,便是逐客的意思,但他身如劲松,即便是如此,也不令人觉得突兀:“娘娘就不愿意赏脸看一看吗?”
郑玉磬瞥了一眼那礼盒的体量,随手拆开,这是在宫中,萧明稷除非是向天借的胆子,否则不会在这上面做什么名堂。
不出她所料,那盒中只有一支做工精巧的芙蓉步摇,上面刻了“葳蕤轩”的字样。
她记得,这是京中一个十分有名的首饰铺子,长安勋贵时常会叫里面的伙计将首饰送到府上挑选,只是秦家并不算太富裕,她又是新过门的媳妇,不好学那些豪门世家的夫人。
而唯一一次借口同秦君宜一位同窗的夫人去逛这家铺子,还是因为萧明稷回京,死死纠缠,她不得不找个借口出来见面,同他恩断义绝,彻底绝了他的念头。
“儿臣记得娘娘当日停在店铺门口,却连进去瞧一瞧都不敢。”
萧明稷那时站在酒楼二层的包厢窗口,见她面上微露艳羡之意,虽然心存郁郁,但还是吩咐人选了几样大概能讨郑玉磬喜欢的精巧头面,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样能叫她高兴,下意识就做了。
自然,两人后来争执不下,这些东西再也没有见到天日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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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殿下说的是,不过如今锦乐宫所用之物皆为天下之最,这些东西在我瞧来也没什么稀奇。”
郑玉磬随手将步摇放到了首饰盒里,打断了他的话,神情稍微有些不耐烦,“昨日种种,已然不可追,殿下若要爱说,莫不如到紫宸殿去。”
就算是曾经两人之间的千丝万缕足以叫圣上废黜她贵妃之位,可萧明稷要是还肖想紫宸殿里的位置,他最好一个字也不要外泄。
郑玉磬不愿意把一头野狼逼急了,但如今身份逆转,她也不会像是小官夫人那样,对三皇子的欺辱忍气吞声,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
“阿耶事忙,自然更不愿意听这些儿女情长之事,”萧明稷竟然罕见地没有生气,声音平和,与她随口说笑一般:“只是皇嗣关乎天家血统,难道圣上也能丝毫不在意吗?”
郑玉磬陡然一惊,她的手下意识攥紧了桌案一角,失去了重物压制的锦盒轻晃,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内壁。
她轻轻揭开那一层垫盒,手指微微颤抖,一个黑黝黝的小瓶赫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她之前从溧阳长公主处寻来的避子丸药,只是有孕之后便再也没有服用过,圣上派来的人看得又紧,没有办法扔掉,后来她趁着倒安胎药的时候分次把里面的避子丸融进热烫的汤药,倒完之后才松懈了一些,将瓶子埋进了一个大食送来的贡品盆景中。
那东西存活极强,也不用人松土浇水,喜阳不喜阴,与宫廷中的娇贵名品不同。
萧明稷不紧不慢道:“儿臣知道之后一直有些疑惑,娘娘到底是何等奇女子,将名分看得如此重要,愿意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夫君生育,却不想为心心念念的圣上孕嗣。”
内殿一时静了,郑玉磬压下张口欲问的废话,萧明稷不会告诉她,他是怎么获悉这件事的。
“殿下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她强自镇定,这些固然证明不了什么,但是万一叫圣上知道,放在了明面上查问,恐怕就是溧阳长公主也不得不说实情。
但萧明稷今日来此,也不是同她来鱼死网破的。
“儿臣身边原本也是有一个贴心人的,长得倒是与娘娘颇有几分相似。”
萧明稷淡淡一笑,着衣冠的禽兽此时此刻看见猎物惊慌失措,大概也会像他这样保留最后的斯文,“圣上欲将儿臣过继给娘娘,都说母子连心,还请母妃疼一疼儿子……”
“允我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