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饲养指南》 1、鹦鹉 暮色苍茫,金乌低垂,斜阳尽染密林。 雷劫之后,是高达百丈的火焰,猎猎燃烧,熊熊不断。 羲灵浑身浴血,蜷缩在烈火中,双目紧闭,青鸾羽翼护满周身。 一缕火星飞溅,落在青色羽翅上,羲灵在滔天剧痛中,睁开双眼。 眼前火浪不断翻涌,热气灼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她想要起身,却疼得使不出一丝力气。 才承受下四十九道天雷,就算是有通天灵力的神人,也难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初,更不论,她被至亲之人调换气运,经脉受损,伤及心肺,又从千尺高空坠落,筋骨几乎尽断。 若非她的青鸾真身及时显化,伸出羽翼垫护身下,她今日怎还能活下? “羲灵,羲灵。” 羲灵循声回头,见一瘦弱身影跪在身侧,是她在学宫中的同窗。 “羊滢,你怎么来了……”羲灵声音虚弱。 “雷劫过后,我见你迟迟未出来,心中担忧,便闯了进来。” 那张苍白无比的面颊上,眼眶绯红,溢满关切。火苗爬上羊滢的衣袍,近乎就要将她羸弱的身形吞噬。 羊滢抬起视线,去看她身后的那双羽翼。 凤鸟族王女,真身乃是青鸾,一身羽毛漂亮昳丽,稀世少有,翅面在日光照耀下,会如粼粼水面,散发出曜曜清辉。 可如今,萦绕在翅膀周围的光晕,全都消散得无踪,上面布满黑色窟窿,血水淋漓涓流。 倘若羲灵渡劫成功,当会重塑肉身,幻化出新的羽翼。 然而,她此刻满身血污,额心流血,裙袍污秽狼狈,哪里有半点飞升的迹象? 羊滢视落在羲灵面颊上,那张炽艳明媚的面容,一向眉眼轻弯,清灵含笑,此刻却覆满冰霜。 “羲灵,你怎么了?” 羲灵难以开口,百骸剧痛,灵力倒流,嗓子犹如被火烫过,微微发出一个字节,便引起一片火辣辣的疼感。 她刚承下雷劫,是渡劫成功了,却为何并未飞升? 因她被所谓挚友,调换了气运—— 灵族生来有灵,一生修炼,只为增臻灵力,以求大道飞升。可万千灵族,有多少能飞升成仙? 唯有佼佼者,才能步入成仙前的化境期。 而羲灵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一个。 只要突破化境瓶颈,渡过九重天的雷劫考验,便可顺利飞升。 雷劫将至,她本在闭关休养,可昨日却收到了羽民国王子黎诏的玉简传音,称其妹黎琴可能遭遇不测。 羲灵与黎琴自幼相识,少时一起玩乐,亲密无间,待年岁稍长,又一同来到明泽学宫学习术法。 二人平素一同修炼,情似手足,可谓推心置腹,形影不离。 故而黎琴或遭遇妖兽围困、行踪不明的消息传来,羲灵没有犹豫,立刻出关寻找。 她与黎诏沿着线索,一路来到学宫外禁地,此处被学宫勒令禁止众弟子入内,参天密林掩映下,蛰伏着难以言说的危险。 黎琴的行踪正是断在森林入口,四周散布着古兽作乱的痕迹。 她心乱如麻,不顾危险,深入禁地,经过一夜一日的寻找,却一无所获。 等惊觉,已至腹地深处,又与黎诏走失,四周只有参天密林,无尽绵延。 恰在此时,“轰隆——”一声,天空电闪雷鸣。 原本一碧万顷的天空,忽然黑云翻涌,一只金色大圆陡然生出,雷龙遨游于圆盘之间,道道金光漫射而出。 此乃雷劫降世的预兆。 羲灵倒吸凉气,她入林子后,遭遇古兽袭击,九死一生方从野兽口下脱身,身上已负大小伤口。 今日并非渡劫的绝佳时机,可天雷已降,岂能躲避?唯有硬抗。 雷龙吸取四方雷电,逐渐粗壮,咆哮着,如同天道在示威,自万丈高空落下,以不可阻挡之势,重重鞭笞在羲灵身上。 她嘴角渗出鲜血,感觉筋骨一寸寸断开。 一道、两道、三道……她都悉数承下。 可就当最后一道雷龙要落下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侧。 雷风凌冽,那人一身雪裙迎风鼓荡,分明是圣女一般的高洁姿容,此刻周身却浮起一圈妖艳光芒。 正是黎琴。 “黎诏与我说,以你之天赋,不日可渡劫成仙,我本不信,却没想到你真有这般本事。” “可羲灵王女,你今日注定成不了仙了……” 黎琴语调轻扬,轻笑施咒,袖摆随风荡漾开来,涌出无数灵力光点,汇聚成一根根红线,映照她唇瓣也泛出奇异血色。 “我所有谋划,为的就是今日。早在许久之前,我就已经在你身上种下暗咒,此咒法无形、无迹、亦不可察觉、却可调换你我气运。” 为何今日羲灵的雷劫,会毫无预兆地降临? 这一刻,答案昭然若揭。 便是有人以禁术引天劫。 曾经温柔唤她小妹之人,眼中旧日温情一扫而空,只余冷漠与怨毒。 风声呼啸,羲灵心中也是雷声嗡鸣。 在她下方的林地中,突然显出一个金色圆形罗盘阵法,数不清的咒文随罗盘转动,荡开磅礴灵气涟漪。 赤金光芒,亮彻天穹。 在羲灵未察觉时,她已成阵中人。 黎琴抬手咬破拇指,单手结印,以血为引,画出一只秘符,数不清的红线光点,像是毒蛇缠绕而来。 她所引阵法,乃是调换气运的欺天禁术。 试问,这世间如何才能彻底摧毁一人? 那便是夺去她最在乎的东西,抹杀她的心血,否定她的存在,再将属于她的一切占为己有。 “羲灵,以你之劫,换我飞升。” “今日,你必死。” “此时,此刻。” 那血线团团袭来,被羲灵躲过,见没有囚住她,立刻化为十二柄长剑,围绕在她身侧。 羲灵才承下四十八道天雷,整个人已是强弩之末,抬手起阵来应对,下一刻,肩头剧痛袭来。 一柄从暗处飞来的玄铁冷剑,狠狠洞穿了她的肩头。 三尺青峰长剑,像是一块彻骨寒冰,冷得她伤口剧烈收缩。 羲灵震荡的视野中,出现一道黑光,幻化而出青年的身影,那人一袭紫色暗金云纹长袍,笼罩在雷光中,俯眼凝望,丰姿俊秀。 他缓缓抬起手,经由他丢掷出的那柄飞剑,受到主人感召,在伤口处剜动,发出隐隐铮鸣声。 黎诏将她的反应尽收入眼底,笑道:“羲灵王女如此信任吾妹,只可惜情意错付,所信非人。便如尔父,想要重塑你我两族关系,结两族之好,更撮合你我二人联姻,以这把宝剑作为信物,可我羽民国万年前与凤鸟本是同宗,实力所差无几,凭什么非得久居尔族之下,听尔统治?“ “四洲翼族、朝云王城,从前听命于凤鸟族,此后都当尽归我羽民国,当由我们替神主管辖天空领地。” “一切,便从王女今日身死开始。” 话音毕,长剑出! 冷剑听到传召,从她肩头抽出。血水淋漓喷涌的刹那,天边最后一道雷龙,也以雷霆万钧之势,俯冲而下。 雷电流窜全身,羲灵抗下最后一道雷电,可肉身并未重塑。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人飞升。 她自千尺高空坠落,强烈风声在耳,衣袂随风飘扬,看着天地间所有灵气,在这一刻,齐齐朝着另一方向汇聚,飞向那道漂浮于空中的雪白身影。 黎琴被灵力缓缓包围住,仙人金光,柔和圣洁。 二人于高处,俯看羲灵陨落,足尖轻点虚空,乘风离去。 从始至终,没有丝毫停留。 在他们离去后,天降雷火,烈焰焚林。 羲灵摔落在地,痛楚席卷周身,大火吞噬着视野,泪水自眼眶溢出。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斑驳模糊。 耳畔边,还有旧日廊下的风铃声,少时她与黎琴牵手,看檐下铃铛轻撞,清脆的声音,伴随着孩童们笑闹声,仿佛永远不会散去。 可承受住四十九道雷劫的是她;从前怕承担不起凤鸟王女之名,日夜苦学,不曾废止过一日修炼的,也是她。 凭什么旁人夺她气运,便可飞升? 巨大疼楚将她往深渊拽去,羲灵能感受到自己意识在一点点消退,口中汩汩吐出鲜血。 在意识濒临消退的边缘,她忍着剧痛,在烈火中睁开了双眼。 随之而来的,是胜过雷劫千倍的痛楚。 那双她曾经无比爱惜的羽翼,被野火烧得枯黄,显出丑陋的颜色。 羲灵咬牙含泪,撑着地面,一点点、慢慢地,从地上匍匐爬起来。 她抬起头,在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时,强忍的泪水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泪珠伴着血痕,溅落在地。 “羊滢……” “羲灵,我带你走。”羊滢伸手来搀扶住她。 可羲灵心知,她那无比单薄的修为,在这座火海铸成的炼狱前,渺小如蝼蚁,要想带自己离开这里,何其的困难? 耳畔边,突然传来了两道急促的脚步声—— 是那二人去而复返。 “阿琴,我无法心安,须得亲眼见羲灵身死,方能彻底放下心来。” 黎琴的声音随之响起:“此处动静过大,很快便会引来众人。四十九道雷龙,又加大火焚身,她断无生还可能,何必还要再寻?” “倘若让她侥幸逃走,岂非贻害无穷?你我分头搜寻。” 羲灵循着声音方向望去,眸中掠过一缕水刀似的锋芒,羊滢见她双手起势,却惊觉不对—— 一股微弱浅蓝色的光芒,流动在羲灵指尖,她抬手,法力破空而来,生生在羊滢身后开辟出一条路。 在羊滢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股汹涌法力扑来,猛地将她送出了火海。 羊滢重重跌倒在地,视野之中,是火光后那道纤柔身影随风晃荡,被涌动火焰扑上,消失得再也不见。 火海深处,羲灵喘息着,以仅有的灵力将羊滢送出去,也只能将她送出。 做完这一切,她身子已是摇摇欲坠,捂住鲜血淋漓的手臂,往相反方向走去, 凤鸟族天生亲火,那些火苗曾经听命于她,根本无法伤害她,谁料如今却变成要她命的恶鬼,争先恐后拉扯爬上她的衣袂,舔舐她的肌肤。 她的衣袂脏乱而狼狈,长发凌乱贴着面颊,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剑上,却丝毫没有放慢行走的速度。 身后脚步响起,越发近了,如影随形,犹如鬼魅纠缠不休。 恰此刻,右手传来灼疼,羲灵下意识抬手。 自己手掌开始消散,幻化成金色的光芒,落进四周草木中。 没有灵力作支撑,她连最基本的人形都再难支撑。 羲灵感觉到身形在消失,拼命往前方林子奔去。 可接着,脚下却定住—— 前方纵横交错的树枝之后,有晃动的人影,那里有人。 同时身后人穷追不舍,也越来越近。 间不容发,没有时间再给羲灵做决断。 当她看到一只鸦黑色的鸟儿从对面林子掠翅飞出时,当机立断,双手抚掌掐诀。 顷刻间,她的身形消散于风中,衣袂化作无形,只化为一缕魂魄,朝着那只鸟撞去。 黎诏一路破开熊熊烈火,才出火海,就看到一缕金灿光芒撞入飞来的乌鸦身子里。 他立马抬手,要将鸟擒来。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一阵清风回旋,一道男子的身影已先一步出现在那只乌鸦身边,黎诏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 清风拂过,枝叶纷纷落下。 那人逆着光,身影掩映在树影下,抬手将身侧长剑缓缓收入剑鞘,弯下腰去捡掉落于石头上的乌鸦,玄袍收束,勾勒出紧窄的腰身。 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真切那人的样貌,只依稀可见被光影切割得破碎的身影,颀长挺拔,似琳琅青竹。 刚刚黎诏擒鸟的法术,到达他周身的一瞬,如水波散开,连那人衣袂一角也不曾触到。 如此,绝非常人。 黎诏快步至那人身侧,待看清对方容颜,不由愣住。 竟是他。 “玄玉少君?” 对方骨节分明的左手,提起那只丑陋如邪祟的黑鸟,俯眼凝望,眉心轻蹙。 黎诏望向那只黑鸟,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少君,少君手中之物,乃在下豢养的灵宠乌鸦,今日不知怎的竟从笼中出逃,闯入此禁地,成了这副奄奄一息样子。” 那束朝乌鸦飞去的光亮是否是羲灵作祟,黎诏无法确定,但宁可错漏,不可放过。 他失笑:“此鸦入少君之手,与少君也是有缘,不过实在生得丑陋,污了少君的眼,还望少君将他交还给我。” 这话落下,这位少君的视线,终于从那只被烧得焦黑的乌鸦移到了他身上。 那双睫羽浓郁的眸子,在光影中显出一道流光,“你的灵宠?” 若是细听,可辨得其中的不悦。 或许是他周身太过充沛的灵力,又或许是身份斐然,那慵懒疏离、高高在上的气度,这样冷淡的一句话,从他薄唇口中吐出,令人后背不住地滑下冷汗。 黎诏有一瞬的失神,复而笑道:“确实是在下的灵宠,此乌鸦名唤灰舌,少君有何疑问?” 今日,他定要将这只鸟带走。 他才要再次开口,却见对方神色复杂,凝望他良久,随即长眉微挑—— “……” “可这,不是鹦鹉吗?” 2、窥视 黎诏笑容凝固,目光落在那只黑鸟身上,终于从那烧焦的羽翅中,辨别出一丝鹦鹉的模样。 他心下焦躁,又不敢发作,抑制住脸颊微抽的肌肉,含笑回道:“的确是只鹦鹉,灰舌长了一身灰色羽毛,远看如同乌鸦,故而被我调侃为乌鸦。” 黎诏走近一步,朝谢玄玉伸出手。 “此鸟我调.教了许久,便是为了今日作礼物送给妹妹,没想到它偷溜出来,实在顽皮,方才是一时心急嘴快口误了,倒叫谢兄见笑,望谢兄将它交还给我。” 这一声谢兄,听着着实拉近了二人距离,然而面前人眉梢轻蹙,并未动作。 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阿兄。” 黎诏回头望去,见黎琴自空中飞来。 少女白衣胜雪,衣袂飞扬,足间轻盈落地,停在他身边。 黎诏给她使了个眼色,黎琴触及他的目光,顺势望向对面郎君手中那只鹦鹉。 一瞬间,她便明白兄长的意思。 是让她从对方手中,夺下那只鹦鹉。 黎琴面带微笑,负在身后持剑的手,在暗处轻掐一个诀,望着眼前人。 谢玄玉,这位神主义子,战神之后,年纪轻轻已掌剑道大乘,是迄今最年轻步入仙道的少君,被称为天纵的奇才,万里无一。 饶是在强者林立的明泽仙宫,其剑术灵力亦是同辈弟子中的第一。 自然相应的,此人极狂、极傲,行事拽狂,平素少有事或者物能入他眼。 不过那是之前,今日之后,这六界的史书将重新书写。 最年轻突破化境飞升之人的名号,当属于她黎琴。 那些从羲灵处夺来的灵力,起初还不听管教,在经过自己驯服后,已经没了脾气,只能乖乖地流淌在她体内,听她处置,如暖流一般熨帖她的五脏六腑。 犹记得,羲灵初入明泽学宫,便与谢玄玉针锋相对,二人曾为抢夺任务和宝器,从天上打到过地下。 谢玄玉剑道第一,而羲灵在符咒上无人可敌,纵使尚未成仙,也可凭借青鸾真身,与之偶尔一敌。 眼下自己夺了羲灵的灵力,修为在原来之上大大提升,更进一层,比起谢玄玉,焉能差到哪里去? 也不知,自己今日能否与谢玄玉一战? 黎琴指尖汇聚火焰,方要抬手,却见谢玄玉侧过眸,一股冷风猛地袭来,黎琴踉跄一连后退数步,手捂住心口,以剑撑地,才止住后退。 “阿琴!”黎诏及时出手将人扶住。 黎琴大口喘息着,腹中气血翻涌,口喉发痒,一股阴冷凉意遍及四肢。 这一份凉意从何而来? 是她已然成仙,自己的招式在他面前,宛如小儿挥剑戏耍,只一阵风便可轻易化解。 她微抬目光,自然而然,看到了男子身侧悬挂的那柄宝剑。 三尺长剑,套以鱼鳞纹乌黑剑鞘,其上遍布血迹,浮动迷离金光。 唯有古兽之血,才是金色。 近来四洲大陆不得太平,常有古兽作乱,践踏灵族领地,闹得人心惶惶。 眼前人剑上血迹,明显是新的,他应当是才斩杀了古兽归来,可就连学宫几位上仙长老面对古兽也得掂量一番,他竟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对方的实力,究竟有多深? 自己分明夺了羲灵的灵力,怎会一点也探查不出来? 黎琴搭在剑上的手微微收紧,心头震颤之余,一道清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竟不知我亲手养的鹦鹉,何时摇身变成了二王子的灵宠?二王子要拿我的灵宠,去赠予令妹?” 林内的气氛,仿佛凝滞了。 黎诏神色难看至极,任他如何也想不到,这凭空出现在林中的邪祟死鸟,会是谢玄玉的灵宠? 黎诏斟酌话语,在他张口解释之前,对方已然带着那鹦鹉离去,身形消散于林中,不顾一丝情面。 在他走后,这四周的空气,似乎终于流动起来。 黎诏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眯了眯眼:“谢玄玉此人,不可轻易得罪,饶是我等贵嗣,在他面前,也是要落一头。” 若是此人身世不一般便算了,这学宫中多得各灵族送来混日子的贵嗣,偏偏此人一心向道,于道行之上,亦是佼佼第一等。 黎琴手捂着心口:“方才阿兄好端端,为何会与谢玄玉对上?难道是那鹦鹉与羲灵有关?” 黎长呼出一口气:“我追踪羲灵,出了火海,就见一道金光朝那鹦鹉飞去,当时也不敢确认是她,只想着捉来一看,不想那是谢玄玉的灵宠。” 他顿了顿:“若羲灵真附身于那鹦鹉中,以谢玄玉之修为,不至于察觉不出来。” 黎诏眉间皱痕加深:“你我且再搜一搜。” 只是,他看着周围葱郁的密林。 他二人寻了这般久,都未曾寻到羲灵的下落。 那最大的可能,羲灵早已在雷劫中,灰飞烟灭了…… “啪啦。” 林中大火仍在焚烧,群山没入夕阳残照之中。 林间风大,吹卷人衣袂飞扬,羲灵被人护于掌心中,与他穿行在林间,羽毛在风中飞卷,身后人有所察觉,以手作挡。 她精疲力竭,睁不开眼帘,却又不得不强撑着一口气。 片刻之前,她以凤鸟族的秘咒,作附身术,附身了这只鹦鹉。 凤鸟乃翼族之首,可号令百鸟。故而她可轻而易举进入这具鹦鹉的躯体,与此鸟神魂相处,融于无形,隐藏于其中。 若非如此,怎会在黎诏黎琴眼皮子底下逃脱? 眼下,小鹦鹉原来的几缕蓝色魂魄,虚弱得蜷缩成一团,安睡在躯壳一角中。 在林中时它惨遭雷火,羽翅烧焦,伤势惨重,性命垂危。 是自己的到来,为它续了一命。 只是,这般秘术能悄无声息骗过黎诏,还能继续瞒得过谢玄玉? “谢玄玉”这个名字一出,她全身都微微紧绷。 学宫人尽皆知,她与这位玄玉少君不睦。 二人的初见,便始于一次学宫任务的抢夺,此后为了宝器法物,频频对上,大打出手。 甚至曾有过,二人从天上打至海底,从西洲打到东洲大陆,战至昏天黑地。 但哪怕羲灵再不服,也不得不承认,谢玄玉此人,的确极强。 在修为之上,他对众人的睥睨,不分高低的。 仙界强者林立,人皆慕强,谢玄玉身边自然不乏倾慕追随之人,只是除了修道,世间万物皆入不了他的眼,其人矜傲不凡,清冷疏离,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林中,或许是太过熟悉彼此,当他的身形出现在自己身侧,羲灵便认出了他的气息。 他却在看到鹦鹉的第一眼,说世间竟然有这等丑陋的邪物,半晌才辨认出,那是他的灵宠。 羲灵忍不住想,这当真是他豢养的小鸟,作为主人怎么会如此不上心? 偏偏,她在最狼狈潦倒的时候,被谢玄玉捡了回去。 故而她不敢睡,不能昏迷,只能全身紧绷,尽量放轻呼吸,生怕露出一点疏漏,就叫对方察觉到异样。 男子身上气息随风拂来,分明清冽,却让羲灵倍感不适。 她动了动翅膀,动作间牵引到烧焦的羽翅,头顶声音响起:“莫要乱动。” 随即有另一道声音传来:“主人,此鸟三番两次出逃,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是将它救下好生养着,可它却想着出逃,这次遭雷劈,便是它命中一劫,何必还要再捡回去?” 说话的声音,出自谢玄玉腰间的那柄佩剑。 天地有灵,万物都可生出灵识。 这一把上等宝剑,得灵气滋养,自然也早早开了灵智。 “没有价值的东西,主人你可是从来不留,要我说,这样子眼看是不能活了,不如现在就将它丢下去,任它自生自灭。” 羲灵心中警觉,黎诏和黎琴未曾走远,自己若在此处扔下,那二人难保不会追寻到她。 谢玄玉却未置可否。 剑灵吵极了,半晌得不到回应,再次嚷嚷,下一刻,被谢玄玉毫不留情地屏蔽掉。 恰在此刻,四周的风小了下去,前方出现了金色结界,结界在确认身份无误后,放他们进入了学宫。 夜空下的屋子,寂静无声。 “老大,你回来了喵!” 一只黑猫矫健地从院内奔出,窜上半人高的矮墙。 谢玄玉作为首席弟子,得能在学宫独开一处院子作为寝舍,只不过此处实在偏僻,卧于山脚下,依群山而居,远离诸多学殿。 院中不大,院子一角辟有竹子,一阵风来,竹林摇动作响,涛声徐徐。 黑猫支起身子,在墙壁上投下身影:“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喵?” 谢玄玉随手关上柴扉,懒洋洋道:“学宫外山下的灵域有古兽作乱,几位长老前去镇压,人手不够,唤我去帮忙。” 黑猫抬爪,接过谢玄玉递来的长剑,背在身后,和谢玄玉一同往屋内走去,又看到他掌中那只小鹦鹉,双目放光,伸手示意谢玄玉将鹦鹉递来。 “这不是先前跑出去的鹦鹉吗,已经走丢好几日了,你怎将它找回来了,在哪里找到的?” “学宫外,那片禁林。” 黑猫惊奇:“禁林?今日午后,我看禁地方向电闪雷鸣,像是有人在渡劫,是谁?” “羲灵。”谢玄玉话音冷淡,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黑猫听到这个名字,反应却巨大:“羲灵?那个总找老大麻烦的小青鸾?” “她处处和老大作对,总和老大抢任务,老大的朋友不是说,此女嚣张跋扈,处处欺凌同窗,横行霸道惯了,若真让这样的人渡劫飞升,日后指不定狂成什么样子!” 说到激动处,黑猫用力一拍爪,他掌中羲灵突遭重重一击,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 羲灵睁开眼睛,见黑猫一撩爪子,龇出两颗尖利的牙齿,面色狰狞。 “总之老大不喜欢那个女人是应该的。” 羲灵大为不解,她何曾欺凌过同窗? 反倒是曾经为了救下被欺凌的师妹,与几位师兄师姐对上,关系一下闹得极僵。 学宫中大多数人,分明都极喜欢她。 她咳嗽不止,黑猫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手太重,连忙探出爪子,轻抚羲灵的翅膀。 黑猫与谢玄玉一同入屋,几步上桌,替他将宝剑放在墙上挂好,又道:“老大,你今晚还得出去接活,我来给鹦鹉包扎吧。” 羲灵未等到谢玄玉开口,神志昏昏,只听着那一人一猫远远交谈,接着他脚步声逐渐远去,羲灵方才慢慢睁开眼睛。 至于黑猫,说是来给她上药,下手却没轻没重,笨拙地缠绕纱布,爪子扣着羲灵的翅膀胡乱缠绕,最后将羲灵包扎成一团。 羲灵倒在茶几上,挣扎了几下,黑猫已一溜烟跳下桌,跟随谢玄玉的步伐,进入了书架后隐藏的一间密室。 在黑猫进去后,密室的门消散于无形。 一片寂静中,茶几上的小鹦鹉久久未动,月色萦绕于它周身。 良久,在确定外面不会有人出来后,它才支起身子爬起来。 小鹦鹉艰难挪动一双爪子,来到案几上摆放的一只镜前。 水镜中倒映出一张被烧焦面容,面目全非,颜色丑陋,只余下小鹦鹉一双圆润双目。 她凝望着镜中的自己良久,眼中有晶莹泪珠汇聚。 小鹦鹉抬起羽翅,在泪珠要落下前,狠狠地擦去眼泪。 好丑。 镜子中的鹦鹉,像极了她曾经无比爱惜的那具青鸾真身,她曾给那对翅膀日日梳羽,却被雷火洞穿出一个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口。 黎琴。 羲灵默念这个名字,一颗心犹如落进滚沸热水中。 自小一同长大的挚友,她待之如手足,为其不顾生死,对方却早在暗中谋划夺取她的灵力,想着怎么将自己一击毙命。 怎么会不恨呢? 她不信,近三万年的相处,黎琴不清楚自己最在乎什么,可她就是要将这个残忍地夺去。 可黎琴凭什么飞升,有什么资格飞升? 不属于自己东西,就算黎琴暂时偷了,也驾驭不了。 她会把自己的一切夺回来。 而自己遭此大难,父王母后尚且不知情,假使自己行踪不明的消息传回去,父王母后定然忧心。 小鹦鹉双目绯红,宛如泣血,握紧爪子,用羽翅擦泪,硬是不让一滴泪落下,很快从颓丧中打起精神,开始低下头梳羽。 待羽毛梳平整后,它咕噜转动双眸,开始打量四周。 这间屋室十分整洁,室内清幽,书架上饕餮状香炉轻吐竹香,青色的云烟随风摇曳,十二连枝铜灯点着幽光,影落墙上,似星光游走,余下书架上规整地摆放着修炼典籍,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羲灵却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对。 这间居室的布局,与小鸟他们的天性相背。 小鸟生性喜乱,爱筑巢囤积东西,只有居舍中堆满琳琅满目的器物,才觉得安心。 若这间居室只是寻常的井井有条便算了,却是不染纤尘,一丝不乱,规整得几乎可以用“过分”二字形容。 或许是生性排斥,又或许这是她死对头的屋子,这周围的一切,就连带着清冽气息,都让她自爪底到心尖,生出一丝颤栗。 但摆在面前,只有一条路,眼下她想要从这只鹦鹉的身躯剥离出来,需得寻找到一枚能恢复气血的丹药。 对于高阶灵修来说,仙丹灵药并无多少裨益,但对于低阶灵修,一枚高阶丹药便能帮助突破瓶颈,促进丹田中灵气流动,大大恢复功力。 想来谢玄玉已迈入仙阶,绝对不会欠缺此物。 可这间屋子实在太过干净,架子上也并无存放丹药的器皿。 屋内布满禁制,书架上附有隔断的阵法,像有意隐藏什么,羲灵抖了抖翅膀,正要挣开身上缠绕的纱布,掠翅飞上去,好好搜查一番。 背后的内间忽然传来脚步声,羲灵抬起头,透过眼前的水镜石,与那人的目光遥遥对上。 对方来得如此快,根本不给她机会躲藏。 随着那人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出,面容慢慢变得清晰。 他已然换了一身装束,全身衣袍全黑,玉革束身,脸上覆着一层黑布,高挺鼻梁隐藏于面罩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少年长身立于案几边,拿起桌上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送到面罩下唇边。 接着,他眸光朝着案几上躲在角落里的小鹦鹉扫来。 羲灵大气不敢喘,下一刻,谢玄玉声音响起:“猫公,你怎么给它包扎成这样?” 他倾身而来,羲灵连连后退,爪子打滑,被对方的手及时扶住,接着他指尖轻柔,穿过她腋下,竟是要将它翅膀上的纱布给解开。 羲灵不解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放大的面容。 渊龙一族,曾为神主探视深渊领地,有着世间最明亮的的眼睛,传言有蛊惑人心之力,眼前人这双眸子,像是寒夜苍穹中的孤星,清寒湛亮,光泽潋滟,仿佛浸着万斛宝石。 对方长眸微挑,捕捉到她视线,羲灵略显仓促地移开眼睛。 谢玄玉解开纱布,为她上药,动作熟稔得像做过许多遍。 清凉的膏药抹在翅膀上,小鹦鹉痛得跳脚,啾了一声。 谢玄玉宛若未闻,不顾小鹦鹉的反抗,继续上药,待包扎之后,将小鹦鹉放回桌上,道:“伤口没好,不许再跑出去。” 羲灵咬唇不答,对方眸色微深,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羲灵天灵盖发麻,应了一声:“啾。” 面前男子这才满意地直起身。 羲灵从桌上滚爬起来,还没从耻辱中回神,就看男子懒洋洋抬起指节,勾起面罩覆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双眸,随即拿起宝剑,大步往外走去。 “我出去杀几个人,晚点回来,你们好好看家,睡前别忘记给院外的小犬换水。” 猫公喵了一声,表示应下。 羲灵睁大眼眸。他去杀人,杀什么人?学宫设有宵禁,他谢玄玉怎么出得去?还有那间密室里又有什么? 这间屋子处处透露着诡异。 谢玄玉走后好一会,羲灵方从震惊中抽回思绪。 当务之急,是寻得灵丹。谢玄玉走了,刚好给了她独处的机会。 顺利的话,今夜就能服下灵丹,恢复真身。 她作势假寐,余光瞥着在一旁整理桌案的猫公,见猫公走向架子,接着一只布满金色纹路的门悄然出现,正是密室的入口。 羲灵一瞬间抬起翅膀,跟在猫公身后飞了进去。 猫公似有察觉,抬起眸子,在黑暗中巡察一圈,却没有获得,喵了一声。 羲灵躲在密室的一只架子上,等了许久,等猫公翘着尾巴离开密室,才推开罐子,小心翼翼飞下来。 密室别有洞天,墙壁以石块堆砌,有水声潺潺,此地像是开辟在瀑布后的一处地方。 一排排架子上,归类摆放着各类法宝:太极图、炼气炉、麒麟宝镜子……周身萦绕的皆是极品法宝才有的紫光,哪一个放在外面,都是灵修们拼命争夺的宝器,就被这样束之高阁。 羲灵穿梭在其中,小心寻找着灵丹。 局势所困,不得不做出此举,眼下借几颗丹药,待恢复人形后,必定十倍偿还。 羲灵瞄到一只存放丹珠的透明罐子,朝着那里飞去,却觉身后凭空出现一股寒气。 熟悉的气息传来,羲灵扭过头去,虚空中浮动黑色漩涡,幻化出男子的身影。 竟是谢玄玉。 他去而复返,走到案边,一边解下腰间佩剑,一边羲灵看来,黑眸眼尾微勾。 那目光太过赤.裸,带着直勾勾的打量,让羲灵眼皮狂跳, 猫公紧随其后进来:“咦,老大,你怎么回来了,可是遗忘了什么东西?” 猫公顺着其视线见到小鹦鹉,眼有惊色:“它怎么进来了喵。” 谢玄玉道:“它生出灵识了,眼里有光,你没发现吗?” 话语落,猫公“蹭蹭”爬上架子,一个眨眼,就来到了羲灵身侧,将脑袋凑近观察。 羲灵连忙躲避到架子上,谢玄玉抬步朝墙壁走去,取下另一把宝剑。 黑猫扭头,若有所悟:“老大回来是换剑的?是那剑不好使吗?” 谢玄玉并未回答,“铮”的一声拔剑,剑刃明若秋水,映亮他双目。 猫公得不到回答,面色不满,转而去问之前那把宝剑的剑灵。 剑灵一声不吭,良久,幽幽怨怨开口:“他嫌用我打架不够帅。” 猫公:“……” 猫公道:“别太招人耳目了,要低调一点,现在鬼市都知晓你这一号人物,你接单子杀的都是些穷凶恶极的灵修,身上牵扯的利益太大,他们背后的人被逼急了,难保会对你出手。” 回应他的,是谢玄玉将剑收入剑鞘。 “想杀我的人很多,他们算哪一个?” 声音清越,若玉石相撞,含着一丝散漫的不屑。 猫公无奈舔爪,没办法,这人就这性格。 谢玄玉转过头,目光锁定在羲灵身上。 “看好鹦鹉,等我回来。” 目光似刃,锐利如锋,仿佛能将人看透,羲灵心跳如鼓。 他身影化作漆黑光芒,最后只剩一团黑雾,消散在空中,再也不见。 3、发觉 屋内幽寒,瀑布流泻声从密室深处传来,以一种寂静的方式回荡在暗室之中。 谢玄玉离去前的眼神历历在目,羲灵扭过头,目光锁定在那只盛满丹药的器皿上。 此地不宜久留,黎明之前,她要变回人形。 小鹦鹉敏锐的双目闪出锐芒,抖擞羽翅,双腿蓄力,铆足劲往架子飞去。 “啪!” 猫公先一步伸爪,将小鹦鹉擒拿住。 羲灵鸟喙撞在架子上,扭过脖子,视线撞入一双浅绿色眼眸中。 若说他们鸟类有什么天敌,那猫必定算一个,饶是鸟类灵族修炼幻化作人形,面对原身是猫的灵修,亦然落下风。 六界之中,生生相克,便是如此。 但那是对小鸟而言,羲灵可是大鸟,真身展翅足足有千丈长,自然无所畏惧。 只不过,眼下身份骤转,这只黑猫俨然化身成庞然巨兽,洒下来的阴影,几乎是隐天蔽日。 那双如绿松石般的双眸中,倒映出她小小的鸟面,气息浓郁喷薄。 “老大说你有灵智了?” 黑猫将脑袋凑过来,转了转眸子打量她:“还是傻傻的,不像呀?” 小鹦鹉被它长长的胡须扎得难受,双翅挣扎着要从猫爪子缝隙中溜走,下一瞬,被猫加重的力道握住。 猫公恼怒:“不许乱跑,老大对你很好!你乖乖在这里养伤,下次乱飞出去,可没这么走运能活下来了!” 它单爪擒着羲灵,一个箭步跳下架子,将小鹦鹉塞进铁笼里。 小鹦鹉啾啾反抗。 猫公:“你好好待在里面,我出去喂小犬。” 羲灵心忖:什么小犬需要你一只猫去喂? 猫公像是察觉到羲灵的心声,锐利目光透过笼子间栏杆望来:“那小犬病了,需要猫照顾。不只是它,你还有我,都是老大好心救下的,不要不识好歹。” 说完,猫公一撩爪,露出凶相:“等你伤势痊愈,你想走老大不会管你,但现在不许偷跑出去!老大不在,我就是老大!再跑我把你吃掉喵!” 它威胁完,小鹦鹉果然不敢再嚷嚷。 然而在他背过身后,小鹦鹉微微侧过身子,将爪子从缝隙中探出去。 猫公似早有预料,飞奔到一旁柜子里取来一张符咒。 “啪”的一声,符咒贴上笼子刹那间,馥郁的浅蓝色光芒从符咒上流出,将笼子团团围住。 小鹦鹉以头去撞,那些光芒化成屏障,一下将小鹦鹉弹回笼中。 这下,是真的一点也逃不出去了。 猫公左爪搭在右爪上,欣赏着小鹦鹉恼怒的神态,姿态慵懒:“这是老大制的咒,你一只笨鸟怎么可能逃脱得掉?你安心在里面休息吧,等明天早上,本猫自然会帮你解除。” 它舔了舔爪子,又跳下桌去。 羲灵目送猫公离去,抬起头看一眼笼上符咒,心念微动,后退一步,抬起翅膀施咒。 几丝灵力汇聚在翅尖,朝着蓝色屏障冲去。 屏障晃荡,出现水波一样的纹路,眼看破出一条裂缝,可很快,再次合上。 羲灵不甘心,汇聚灵力,谁料这次灵力甚至连笼子都没出得去,屏障依旧纹丝不动。 这笼子上贴的符咒本是再简单不过,但对于一只灵力低微小鹦鹉,想要解除属实难如登天。 小鹦鹉面颊轻靠上铁栏杆,望向架子,那只丹药罐子分明近在咫尺,却如何也够不到。 小鹦鹉哆嗦身子,似乎还想再试,突然一团黑布从外面落下来,将笼子四面八方的完全笼罩住,四下漆黑一片,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了。 猫公的声音在笼外响起。 “老大果然说的没错,你们小鸟一天到晚使不完的劲。” “快睡觉,老大明天早上就回来了。” 羲灵啾啾叫了几声,唤它回来,猫公充耳不闻,扬长而去。 羲灵长叹一口气,眼下的情形,她做再多也是徒劳,反倒一次次破咒,将身上才恢复的一点体力又耗尽。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蓄精养锐,待明早出笼,趁猫公不备,再夺丹药。 羲灵抬头,看向鸟笼顶部,一个扑翅,双足落在站棍上。 这间屋子的气场与她格格不入,她无法安心,只能站着睡觉,保持警惕。 若是夜里有何突发情况,她也能立马反应过来。 小鹦鹉警惕地闭上了眼眸,到这一刻,鸟笼中动静终于安静下来。 灯火晦暗,寂静的夜中偶尔传来一声两声的犬吠。夜幕漆黑,夜色越发深了。 “醒醒,醒醒。” 羲灵听到有声音在喊她,睁开眼,恰好一片光亮跃入眼帘,让她眯了眯眼,定睛一瞧,天光已挑破黑暗,窗外天色大亮。 遮在鸟笼上的黑布已被拿走,鸟笼的门,也已打开。 她甩了甩头,脑中困意登时一消而散。 猫公正背对着她,在桌边手忙脚乱掇拾着什么。 羲灵试探性地伸出爪子到鸟笼外,见猫公未有反应,连忙将另一只爪子从笼子拔出来,正要偷溜出笼,黑猫一下转过头来,眸光将羲灵锁定,小鹦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脚收回。 而猫公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中,正捧着一只小小的瓷碟。 “来吃饭了。” 羲灵不愿意过去,环顾四周,才发现环境骤变,已然不在密室中。 猫公等得不耐烦,敲了敲碗碟,羲灵在猫公的注视下,挪动步伐过去。 然而室内未有那人的气息,羲灵嗅了嗅,看向猫公,斟酌道:“老大呢?” “你会喊老大了?”猫公惊奇,“老大还没回来。” 小鹦鹉啾了一声,听猫公的话,乖乖走到鸟盆子前。 猫公道:“吃吧,我给你倒碗水。” 羲灵望着食盆,这时头顶传来一道声音:“喂!” 羲灵循声抬头望去,才发现这屋内竟还有一只鸟:是一只体态娇小的翢翢,瞧着一只手可握。 翢翢上古有之,到如今数量屈指可数,究其原因,便是这类鸟不太聪敏,在野外几乎难以存活。 此鸟头重尾短,喝水时重心不稳,必定会翻,需要同族鸟类帮它衔着尾巴,方能低头喝水。 其聪慧程度,可见一斑。 面前这只翢翢公鸟,通体雪白,脸有腮红,玉雪可爱,双爪踩在站棍上,自高处俯视而下,头顶羽冠随风摇晃,口中叽喳不停,显然已有灵识。 公鸟神色倨傲,动了动爪子,示意羲灵来自己身边。 羲灵立在原地不动,公鸟:“喂!” 正在准备鸟食的猫公,闻声转过头来:“卧龙!” 公鸟立马打了一个哆嗦。 羲灵眨了眨眼,怎么会有人给小鸟取这个名字,那自己这具身子叫什么? 猫公磨刀霍霍:“不许再欺负凤雏了,你总和它抢食,之前就这样赶走了它,今日你再不安分,我可会告诉老大。” 真坏。 羲灵心想,难怪此前小鹦鹉会出逃。 但她眼下没空搭理翢翢,转而望向自己眼前摆放的一碟谷粮,低下鸟喙,去啄鸟食。 自成人形后,羲灵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鸟食,但眼下不得不先恢复体力,如此才有力气从猫公手里逃脱。羲灵接受得很快。 猫公抬起爪子,轻抚小鹦鹉圆润的脑袋:“这可是老大亲手做的。” 羲灵猛地一噎,咳嗽不止。 “怎么了?”猫公不解,见小鹦鹉双翅掐住脖子,似被噎住,忙端来水盆。 羲灵面色涨红,匆忙喝了几口水才缓过来。 卧龙道:“老大为你做饭,你是不是很感动?” 羲灵大口喘息着,盯着那碟子谷物。 卧龙:“怎么不吃了,不吃给我吃?” 羲灵只失神一刻,继续埋头啄食。现在不是纠结吃不吃嗟来之食的时候,孰轻孰重,她羲灵还是分得清的。 卧龙在一旁见羲灵横扫食盆,也加快了啄食的动作,要在此事上比一个高低。 待吃完后,猫公上前来,为两只鸟收拾碟子。 在它转身去池子边洗碟子时,卧龙悄无声息来到羲灵身侧,将脑袋凑过来:“我上次欺负你,你真哭了?” 羲灵心烦意乱,正想着怎么进昨日那间密室找丹药呢,哪有空鸟它,避开它到一旁。 卧龙再次凑过来,阴阳怪调:“我才是老大最喜欢的小鸟,你以为老大喜欢你?怎么可能!不然你怎么会在走丢好几日后,老大才去找你?” 羲灵又侧开一个角度,将后背对着他。 卧龙叽叽喳喳没完,在诸多鸟语中,羲灵敏锐地捕捉到了最后一句。 “凤雏,你和学宫里那只小青鸾一样,让老大看了生厌。” 羲灵扭头:“什么?” 卧龙见她终于有反应了,撸了撸翅膀,鼓起全身羽毛,准备出击。 “对啊,你原来的羽毛颜色,和那小青鸾一样,都是浅绿色,老大不喜欢小青鸾,也肯定不喜欢你,尤其你现在又变成这副丑兮兮的样子——啊!” 话说到一半,被小鹦鹉恶狠狠地掐断。 卧龙从前欺凌小鹦鹉欺负惯了,以为这次她也会逆来顺受,谁料小鹦鹉忽然暴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用力掐住自己的脖颈,发疯一般乱捶。 卧龙被摁在地上拔毛,凄声尖叫,捂着屁股四处逃窜,可那小鹦鹉如此狠毒,将它一路锤打,直到逼到角落,也依旧不肯收手。 “痛痛痛……你这只疯鸟……” 他们族类数量凋敝,本就稀少,又因生得讨喜,在翼族颇受欢迎,可今日居然被一只鹦鹉拳脚相踢,锤到半空,又被捶到地上?! 自己只是说了一下它翅膀丑陋,为何反应这么大! “喵!” 门外猫公听到动静,往这里飞奔来。 伴随着门打开,还有一人的气息出现。羲灵立马反应过来,作势晕倒在桌上。 猫公趴在谢玄玉肩膀上,随他进来就看到这一幕:案几上一片狼藉,羽毛翩飞,家里碗碟碎了一地。 小鹦鹉奄奄一息,捂着心口,在桌上抽搐打滚。 “好痛……” 至于卧龙,则撩起翅膀,蓄力要朝鹦鹉扑去。 猫公大怒:“卧龙,你又欺负凤雏!” 小鹦鹉闻言,抬起脑袋,眼中蓄泪,朝谢玄玉飞来,被谢玄玉一下揽住。 卧龙后知后觉,回过头去,见小鹦鹉躲在谢玄玉颈窝边,双爪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好痛。” 声音细细的,柔弱无比。 卧龙:…… 谢玄玉抻开她一对小爪子,掌心通红流血,配上她那副泫然欲泣的神色,更显可怜。 猫公:“凤雏爪子都破皮流血了!” 卧龙睁大眼睛:她手中那血,是发疯捶老子捶出来的! 卧龙扶着胸口,颤抖地抬起翅膀,凄凄唤道:“老大。” 迎面而来的,却是主人冰冷审视的目光。 “猫公,将它关禁闭。” 卧龙暴跳如雷:“你怎么不信老子!” “你声气这么足,谁能欺负你?”猫公从谢玄玉肩膀上跳下来,看一眼毛色柔亮、身材壮实的卧龙,又看一眼被烤成黑炭的凤雏,一把将卧龙死死摁住。 “凤雏那么柔弱,能骗人吗?” 埋在谢玄玉颈窝间的小鹦鹉,轻轻点头,啾啾哀啼,葡萄水洗一般眼眸中浮起水雾,滴滴答答掉落在被雷劈焦的颊边,衬得越发楚楚可怜。 她强自撑着,擦去眼泪,将双爪伸到他面前。 “老大,灵丹。” 谢玄玉转眸看来。 羲灵又伸了伸爪子:“好痛,要灵丹。” 那目光久久未曾移开,盯到羲灵心中发憷,屏住呼吸,怀疑他是不是察觉到异样了? 恰此刻,猫公将卧龙关进密室后回来,道:“老大,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要不要紧?” 猫公抬起爪子,抹了一口他身上血迹,送到嘴边轻舔,黑脸发黑,趴地上干呕。 谢玄玉语调淡淡:“这不是我的血。”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去抽腰带,竟然直接脱下了外袍,羲灵如临大敌,连忙将翅膀挡在眼前,又撑开一条缝。 不止外袍,眼前人里衣也浸满了鲜血,滴滴答答,淋漓砸在地面上。 猫公又舔了一口血,终于回味过来,道:“有十六七个人的血?且都是快步入成仙前化境期的强者,老大昨晚到底杀了多少灵修?” “没数。” 没数。自然是,来一个杀一个了。 谢玄玉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手指,抬头,在看到镜子中自己喉结上沾染了一点血污时,蹙眉轻啧了一声。 羲灵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与猫公交谈。 她为求灵丹,放低姿态,假意扮作灵宠,谁料谢玄玉根本没正眼看她,羲灵正要掠翅离开他的肩膀,下一刻被一只修长的手按住。 对方温热的指腹撬开她的鸟喙,将一枚朱砂红的丹药塞了进来。 羲灵:“呜呜……” “既然有了灵识,就学着聪明一点,以后不要再被别的鸟欺负,知道吗?”谢玄玉懒洋洋道。 猫公:“老大,等会你还要去学殿上课,快换一件干净的衣服。” 谢玄玉抬步往内室走去,留下羲灵浮在空中,睁大眼睛。 丹药吞下后,随即一股浓郁的灵力在她腹部汇聚,传递进丹田中,小鹦鹉啾啾轻叫,声音轻快清脆。 羲灵屏息以待,她极有耐心,待谢玄玉换好衣物出门,猫公也出屋去,才悄悄钻入了内室,准备幻化人形。 小鹦鹉双翅掐诀,周身凝结一层清光,泛着温暖色泽。 一旁水镜石中,倒映出鹦鹉娇小的身影。 夏日清风徐来,花树簌簌摇晃,室内一片光影摇曳中,小鹦鹉散为一团黑烟。 黑烟随风摇动,逐渐变为青色,一段女儿家窈窕的身形从中幻化而出,青丝流泻披于身后,肌肤在光下莹白似雪,那团青烟越化越少,眼看是不能遮体了,最后一缕烟气,却化作一身青色罗裙,贴于她周身。 羲灵双脚落地,抬手看了看掌心,唇瓣微微上扬。 那枚三元太乙丹果真是上品丹药,服下后功力大大进涨,总算恢复了人形,虽是短暂的,但至少可以维持一段时间。 她得赶紧回寝舍,给父王母后传音。 却在这时,外屋响起了猫公的声音。 “老大,你的剑忘记带了。” “你放在哪里了?” “内间。” 羲灵扭头,神色骤变。 一人一猫的影子,一个眨眼,已经到咫尺边,落在隔绝内室外室的帘子上。 有风拂来,轻柔地拂开帘子。 谢玄玉衣袂一角,闯入了羲灵的视线。 4、情恨 猫公正与谢玄玉交谈,便听内室传来“扑通”一声响。 猫公耳朵一炸,本能地拱起身子,奔入内屋,寻找声音的来源。 天光清朗,初升的日光斜照进屋内,将家具照得透亮。 室内静谧极了,不见有人作乱的痕迹,只有几扇敞开的窗户,被风吹得“哐当哐当”作响,轻拍着窗台。 头顶传来一阵凉意,猫公抬头看去。 小鹦鹉正飞在半空,奋力挥动着双翅。 它羽冠摇动,身形摇摆,与猫公对视后,从屋顶慢慢降落,最后单爪踩在猫公身上。 猫公松一口气,反手将小鹦鹉擒入怀中。 “刚才听到扑通一声,我还以为家里进野兽了,原来是你。这里你不许进。” 小鹦鹉耸肩摆动翅膀,望向它身后男子。 谢玄玉没多看一眼,径自去墙上取剑。 出了内屋,猫公提着卧龙的笼子,放在桌上,叮嘱道:“好好看家,我送老大去上学。” 羲灵站在窗台上,目送二人远去,猫公的声音越来越远:“老大,你走太快了!等等我!” 羲灵想,难怪从前,清晨上学总看到谢玄玉身边跟着一只黑猫,到傍晚时分,那只黑猫再次出现,如影随形一般。 而方才情形,真是险之又险。 谢玄玉进来后,虽只淡扫来一眼,但那眼神也让羲灵尾椎骨升起一股麻意。 好在自己及时变回鹦鹉,不至于被当场暴露。 之前他的种种表现、对鹦鹉说的话,应当是未察觉到异样,那想来,她服下灵丹后,功力进涨,他更无可能察觉。 不过她的经脉在雷劫中大大受损,若一日不得痊愈,一日难以修炼。 就如一只漏了的碗,就算恢复再多的灵力,只能短暂留存,终究兜不住,全都漏走。 她估量了一下腹中的灵力,只能维持半天人形。 但这够用了。 “喂!” 羲灵循声看向笼子,黑布之下,传来卧龙的声音:“你个狐媚子小鸟,坏东西,尽会耍一些坏手段,把猫公蛊惑就算了,老大也被你蒙蔽了,等我出来,一定揭穿你的阴谋诡计!” 羲灵宛若未闻,抖抖翅膀,腋下伤口还是生疼。 “喂,你要去哪!” 卧龙像是听到了她挥动翅膀的声音:“回来!你又要出逃?” “你别走啊!你要走了,老大肯定觉得我欺负你把你赶走了!”卧龙声音慌乱,急得在笼子中跳脚。 “小凤!快回来哇——” 羲灵已经出了屋室,掠翅往院门飞去。 就在快要出院门时,一道蓝色的屏障突然显现,蓝色的符文跳跃着,迸溅出灵力,将她阻绝在结界内。 这屏障内外符咒特殊,外人想闯进来十分困难,里面人想破开,却并不算什么难事。 羲灵掐咒,青色的光芒自翅膀尖飞出,屏障立马在虚空撕开一道口子。 在院内那只小犬震惊的目光中,小鹦鹉掠翅远去。 清风徐来,她的羽毛鼓起,宛如蓬松的一团云,振翅划过一排排高耸的殿宇。 她身下的学宫广场,已有不少弟子在练剑。 明泽仙宫,坐落于翼望原野,乃四洲最大的学宫,依云傍雾,群山环绕。 在四洲灵族的仰望中,这座仙宫犹如天空之城,殿宇高达千尺,屋檐振翅高飞,巨栋凌空,金碧辉煌,难以穷尽的巍峨雄焕…… 入此学宫,难如登天。 唯有脱颖而出者,才能入内,要么是天赋不浅的年轻灵修,要么是四大灵洲送进来的各族贵嗣。 羲灵穿过一座座宫殿,翅间回旋清风,荡起屋檐下悬挂的一串铁马檐铃。 前方出现了弟子们所住寝殿的轮廓。 学宫赋予各位长老座下的首席弟子的特权:便是可以在学宫中独辟一座小院。 只是羲灵怕与朋友们往来不方便,故而没有搬出去独住,但也能独享有一座寝殿。 清晨,准备去学殿上课的女修们,正围在寝舍外交谈。 鸟鸣声啾啾中,无人注意到一只黑色的小鸟,飞速地穿行在树梢间。 “你们听说了吗?昨日黎琴渡劫成功,霞光普照万里,还有十二仙鹤前来开道,万鸟朝贺,场面属实壮观,可惜当时围满了人,我挤也挤不进去。” “黎琴不过三万两千岁,是年轻一辈最快飞升的,现在已经成仙,假以时日,再飞升成神也未可知。而我们现在还是低阶灵修,只是不知羲灵作何感想?她本就自傲,能否受住这等打击?” “是啊,我还以为她会先一步飞升呢!毕竟从前都是羲灵压黎琴一头,谁曾想黎琴深藏不露?她二人共同拜入苍琼上神座下,这首席弟子的名号,只怕要拱手相让了。” “话说羲灵哪里去了?黎琴飞升她应该会出关贺喜才是?” “黎琴说她还在闭关修炼,让大家不要去打扰她。今早黎琴和她兄长已经回去,听说羽民国要开盛典,来恭贺黎琴飞升,也不知到时候学宫哪些人会收到请帖……” 落在树枝上的小鹦鹉,将众人的交谈尽收入耳中,气得炸毛,翅膀膨化。 她幻化作人形,自空中落下。 “羲灵,你回来啦!” 众人纷纷望过来,见到羲灵,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围上来。 “羲灵,你衣服怎么破了,这是去哪里了?我们刚刚还在说你。” “你和黎琴关系好,怎么不告诉我们,黎琴也步入了化境期?” “再多修炼修炼,你的天赋极高,迟早也会飞升的。” 羲灵怒极,欲将黎琴黎诏罪行托出,才张口,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爬上脖颈,将她喉咙紧紧锁住,不许她发出一个字节。 不对。 她再次张口,喉咙上力道加重,竟是呼吸困难,犹如溺水一般。 对于被偷换气运一事,她根本开不了口,像是被施了咒法,封住了口舌。 然而她说其他的话,却没有不适。 缄口术? 这个念头一出,羲灵心像被烫了一下,道:“你们先去上课,我还有事。” “哎,你去哪?”众女呼喊。 那道青色的身影瞬移,裙尾荡漾开褶花,一个眨眼,已然不见。 富丽堂皇的寝殿,以金砖铺地,从外看典雅清幽,实则里面却杂乱无章,犹如小鸟的巢穴。 这里,正是羲灵的寝居—— 茶具、棋盘,屏风、古琴,随意地堆在一块,金玉宝石匣子就大剌剌地敞开丢在地上,宝剑法器也东一个西一个,陈设冗杂,毫无章法而言。 殿内地上,摆放着一圈一圈的书册,正中央的羲灵赤足跪着,青裙铺地,正快速翻看着典籍。 殿内没有点灯,只一束光自头顶铜胎鎏金宝顶筛落而下,照着她精致秾丽的面容,分明是炽艳无比面庞,却因神色显得冷若冰霜。 羲灵抬起一本书册送到眼前,望着书上的文字,澄澈的眼眸中波光晃动。 “缄口术。取对方心头血,注入灵咒,可得十二朱杀丝,能封缄人口,使得口舌难言,无法诉自己冤屈与遭遇,亦不能宣之于笔下……” 那日在林中时,黎琴伏击自己,抬手施咒,袖中便有朱红细线飞出,将自己团团围住…… 这书上一个个字,宛如化成了一把把尖利的刀,狠狠刺入羲灵的眼中。 果真是符合黎琴缜密的作风,连这都留了后手。 她是怕一时失败,让自己逃脱,所以要封了自己的口,让自己无法向人倾诉遭遇,独自将所有恨意饮下吗? 犹记得,黎琴和自己说,她在炼一味丹药,就差一味凤鸟一族的心头血,若是炼成,修为可一日千里。 黎琴的灵力到达瓶颈,已数年没有精进,她说这话时,目中露出希翼光芒,双手合十。 “你我认识三万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只求这一碗心头血。” 在她祈求的目光中,羲灵将刀尖对准了心口。 羲灵望着书册上的文字,扣着书册边缘的手指发白,抬起头,光亮从头顶洒下来,笼罩在她周身。 “缄口术,能封缄人之口,使得口舌难言,无法诉说自己冤屈与遭遇,亦不能宣之于笔下。” “此术无解,唯有寻得施咒之人,剜其筋骨,杀之。” 书上的话语一遍遍,在耳畔回响。 剜其筋骨,杀之。 杀。 她咬牙,眼中浮动赤红薄怒。 “小青鸾!小青鸾!” 一道声音将羲灵思绪拉回,是从杂物堆里传来的。 羲灵爬过去,胡乱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只木琴的下面找到了玉简,将它捡起来。 隔了两日,她的玉简上已有许多条没有查看的留音,除却好友的,剩下十几条都来自父王母后。 羲灵将玉简打开,跳出来的便是两日前父王的留言。 “小青鸾,小青鸾,你在吗?” “小青鸾,今天吃了什么?闭关修炼,也不要太累哦,要多休息。” “小青鸾,怎么不回我和你母后了?是在忙吗,还是嫌父王嘴碎吵到你了?我们鸟都是嘴碎的,你不要嫌弃父王。” “小青鸾,青鸾,小鸟宝宝,我的善善,怎么一天不回父王的消息?” “善善,我是母后,你父王给你堂哥和朝璟发音,他们在学宫也寻不到你人,你在哪里?” “善善,看到回音。” 一条条留音争先恐后跳出来,羲灵自出林子后,一直强忍着没忍住落的泪,此刻一滴滴砸落在玉简上。 她鼻梁发酸,遏制住颤抖的声线,唤道:“父王,母后。” 话语落,对面像是早就等候了许久,声音迫不及待地响起:“善善,善善,善善!” 善善,是她的小名,是父王和母后希望她与人为善。 “女儿没事,就是昨日、昨日忘记回你们消息了。堂哥和朝璟不知道我闭关的洞口在何处,所以找不到我。” “没事就好,有事一定要和我们说。” 羲灵抬手捂眼,泪珠从指缝流出。她想要将所有委屈诉出口,却一个字都说不了。 父王快要羽化,寿命已到末期,他是仙人,寿命虽长,却犹有竟时,依旧会天人五衰,最终陨落。 唯有成神方能寿命无尽。 可成神何其困难?除了上古诞生的几位古神,近十数万年内也未曾有人从仙飞升为神。 从三百年前,父王的灵力就开始消退。 凤鸟王坐守朝云王城,掌四周翼族,为神主巡视天空领地,可历代王位的传承,却并非由血脉决定,而是用实力说话。 每一任旧王陨落前,都会选取下一任新王,无论身份高低,无论血脉尊贵,唯一的要求,便是灵力足够强大。 如此,新王才能以自己通身的修为,化作一道结界,笼罩在王城之上,护翼下子民,免受邪祟侵扰。 而现在,随着父王的衰落,守护在凤鸟族朝云王城上方的那道结界,力量一日比一日微弱。 若非如此,羽民国怎会伺机而动? 而她一直苦心修炼,除了为自己飞升,另一个原因,便是想早日为父王母后分忧。 她抬起手背拭去眼泪,“我没事的,父王身子好些了吗?” “比之前好多了。善善,听你语调有些不对,不要有太大压力。朝云王城离明泽仙宫有些路程,等过几日,我和你母后去看你。” 羲灵笑着回了声,不让他听出异样。 如此,对面总算放下心来,“你堂兄和朝璟在找你,你别忘了和他们说一声。” 羲灵点头,“我知道,对了父王,您近来勿要与羽民国来往,他们……” 话语戛然而止,那股溺水一般窒息感再次袭来,阻止她说出接下来的话语。 “怎么了?” “没什么,先听女儿的,先不要往来。” 那边终是应下,复又叮嘱了羲灵数句,才终于平静下来。 羲灵将玉简合在掌心中,小鸟感情总是最为充沛,爱与恨意都强烈,她缓了一会,才平复好情绪。 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得尽快振作起来。 她环顾一圈,这间寝殿的禁制,有被破坏过的迹象。 听学宫人说,昨晚黎琴回来,曾想要进自己的寝殿,但碍于自己布置下的禁制,未能成功…… 羲灵冷笑,黎琴成了仙,怎么还破不开自己布下的禁制? 这间寝殿,有何值得黎琴图谋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为自己的法宝而来,想要占为己有。 这些年,自己做学宫任务,攒了不少宝器。好在自己留有后手,将它们藏住,这些宝器足以让她在最狼狈时刻保命,其中更有几个威力强大的大杀器。 只是都埋在杂物堆里,若想寻到,得花费一番功夫。 羲灵长出一口气,望着面前快堆到屋顶的杂物堆,矫健地扑入其中。 海水一般的杂物将她淹没,羲灵挑挑拣拣,实在麻烦,索性掐诀变成小鹦鹉,方便在其中穿梭。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敲门声。 “羲灵,是我。” 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小鹦鹉从杂物堆里抬起脑袋。 来的,是一个男子。 5、喋喋 羲灵快步到门前,将门打开,年轻男子的面容清晰地映入眼帘,他见到她,敲门的动作一顿。 石榴树打下光影,他的容颜半边藏匿在黑暗中,露出另半边却是温雅如玉。 朝璟唇角噙笑,神色温柔:“羲灵。” 羲灵将门敞开,示意朝璟入内。 室内乱糟糟的,一片狼藉,犹如土匪过境。 羲灵有些不好意思,道:“父王说,你和阿照寻了我足足两日,想必辛苦极了,实在谢谢你们。” 她见朝璟低下头,要为她收拾地上书籍,连忙道:“哎!这里不用你收拾,我来就好!” 朝璟却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轻车熟路地为她捡起地上的书籍,摆放到一旁的书架上。 “你我从小生活在一起,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鸟族的巢穴,你和阿照的寝殿都乱极了,我帮你们收拾过多少回?至于寻你,那是小事,若我和阿照失踪,只怕你也会来寻我们的,不是吗?” 他掸了掸册子上的灰:“下一次你就算闭关,也要及时回你父王的消息,万一当真遇到什么危险,我与你哥哥也可以及时反应过来。” 羲灵轻声道了一句:“好。” 这一声,却让朝璟转眸看来,注视她良久:“羲灵,你有心事。” 羲灵抬起头,见朝璟朝自己走来,停在身侧,微微低头:“你从小到大,一有心事,语调便会压低两分,怎么了,和我说说。” 他目光轻柔,阳光照得他脸上容貌清晰可见,宛如一只玉润的白瓷。 “我本是你父王捡来的孤儿,若非你父王收养,岂能久活至今?你我虽无血缘,却胜似兄妹,不能因为后来我从朝云王城搬走,你就对我有所疏远。” 他顿了顿,“在我心中,你父王才是我真正的父亲。你便是我的亲妹妹。” 朝璟从前与羲灵生活在一起。 那时,他还不叫朝璟,叫羲璟,是父王在一次巡视天空领地,从流坡山下杂草堆中捡回来的孩子。 前两万年,他在凤鸟族长大,与自己、羲照,乃至黎诏、黎琴都关系极好,一同生活,一同学习。 相比羲灵独中意符咒的修炼,他的天赋体现在各个方面,几乎没有短板,随着年岁渐长,他身上属于神之子的特征越来越明显。 听闻神主曾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几万年前不知所踪,在东洲丢失的。而朝璟被捡到的地方,正属于东洲。 于是在朝璟两万岁那年,父王带着朝璟去见了神主。那时,朝璟才见到自己真正的父亲,上古十二真神之一的朝洛,其从混沌中诞生,经历过古荒战乱,到如今诸神陨落的陨落,沉睡的沉睡,灵力凋敝的凋敝,只剩下朝洛实力依旧强盛。 朝洛开新纪元,统管四大灵州,为诸神之首,被尊称为一声“神主”。 相比之下,凤鸟王的身份便黯然失色许多,也怎么都得避嫌的。 从那以后,朝璟与凤鸟族的联系渐渐少了。 直到羲灵和堂哥羲照,一同入明泽仙宫,得与朝璟同窗,才重拾了联系,朝璟也一直借着自己,与父王私下往来。 而对于自己,朝璟从小便格外包容,跟在他和羲照身后,收拾他们的烂摊子。 至于他的修为,已渡雷劫成仙。 羲灵注视着他:“朝璟,我想要除掉一个人。” 朝璟道:“谁欺负你了?” 羲灵受制于缄口术,说不出一点前因后果。 朝璟问:“那几个在学宫霸凌学妹,与你对上的师兄师姐?” 羲灵摇头。 朝璟:“那是谢玄玉?” 羲灵猛地摇头。 朝璟神色凝重,一个一个询问,到最后斟酌着说出两个他也不信的名字:“黎诏、黎琴。” 这一次,羲灵没有摇头。 朝璟蹙眉:“他们欺负你?你与黎琴不是素来最要好?你昨日不在,我去问黎琴,她说你正在闭关修炼,让我们不要打扰你,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她又怎会突然飞升?” 他略一思忖:“你要杀了他们,与这个有关?” 见羲灵只一双水眸望着自己,眼中清波汇聚,却几番欲言又止。 朝璟语调轻柔,又问了几句,羲灵皆没有回答。 他无奈,只得道:“你不愿意说,那自有你的道理,我不会过多询问,可以想办法帮你欺负回去,不过不能无缘无故杀了他们。” 羲灵袖摆之下的手握紧,那缄口术不允许她透露一丝一毫,哪怕她想抬手指着自己的嗓子,想告诉他自己开不了口,手腕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重重压制。 无论她用什么办法,只要想要倾诉这段事,缄口术都会提前掐断她一切行为。 想必黎诏黎琴在羽民国,很快就会收到自己没有殒命的消息,到那时,必定会穷尽一切办法,来斩草除根。 以她现在的法力,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击杀黎琴,也无法诉说被调换气运之事,为自己申冤。 在短时间内,这便是个死局。 朝璟轻叹,笑道:“你们关系从前那样好,这次有小矛盾,也不会弄到要打要杀的地步吧?那下次,我看到他们,帮你揍他们一顿,好吗?” 也的确,没有确切的理由,他怎么会无端去杀人? 朝璟的处境困难,是在夹缝中求生,神主膝下不止他一个孩子,他来得最晚,也依旧不受重视,羲灵不想让他因为自己招惹上麻烦。 朝璟看一眼殿外,说:“时辰不早了,我得先出去,为几日后入神宵秘境准备。” “神宵秘境?” “是,你不知晓?”朝璟疑惑,“几位长老几日前决定,开神宵秘境,这次试炼第一人,会获得一个神级治疗宝器,我本以为是你在闭关,不打算参加这试炼,看样子是黎琴没有告诉你?” 黎琴的确没有告诉过她。 但朝璟的话语,将她眼睛一下点亮。 “真是神级的治疗宝器?” 就如同灵修按照修为实力划分,宝器也是:神——仙——普通法宝。 “是,是上古先神留下的宝器。受伤者用之,能治愈经脉,不只如此,还能强健骨骼,在原有的基础上,大大增强修为。这神宵秘境,几千年才开一次,通关者的奖励自然极其丰厚。” 她眼下的经脉状态,就如同一只漏了的碗,亟需修补,但寻常的治愈宝器,再如何也填补不了那个巨大的缺漏。 倘若羲灵从头修补筋骨,再次修炼,需要数万年的光阴,羲灵不怕从头再来。 但这一切本就不是她的错,凭什么由她承受代价? 而这神级的宝器,蕴藏着洪荒古力,若能得到,如何修补坏死经脉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朝璟看到,在自己这话落下后,羲灵脸色一下放霁。 小鸟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万事万物都影响不了他们乐观的心性。 朝璟笑道:“你想去?” 羲灵点头。 但以羲灵眼下的状态,怎么得到试炼第一,还是一个问题。 朝璟见她眉间轻拢,道:“神级的宝器,到底只是宝器,只有辅助作用,以后我会给你找更好的。这世间最珍贵无上的宝物,是能授予人成神之道的,羲灵,凤鸟族始祖女神留下的秘籍,你可曾听过?” 羲媱神女,是凤鸟族始祖女神。 其陨落前,留下了一道秘籍,记载着她毕生所学,注入自己最后一丝灵识,日后为她挑选合适的继承人,唯有过其考验者,秘籍才会显现。为的就是在危难时救凤鸟族于水火。 “若你能得此秘籍,承神女衣钵,成仙成神不在话下。” “可始祖女神的秘籍已失落万年,饶是我父王,也未曾有机缘得到,或许只是一个传闻。” “传闻未必不会为真,若真有这秘籍,神女必定早在暗中注意到你。羲灵,你真可以好好寻一寻。” 朝璟语调郑重。 羲灵看着他:“好,我会好好查一查典籍。” 朝璟笑了笑,“我先去上课,今日你便好好歇息。” 羲灵送他出门。 回来后,羲灵望着眼前挑选摆放在地上的几个宝器,自己从前做任务,凡是有治愈法宝的她都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父王。 那些治愈法宝都被送去了凤鸟族,未曾留下一个给自己。 她若在这个时候去向父王要治愈宝器,岂非昭示自己受了伤?于事无补,反倒徒让父王母后担忧。 她会想办法,自己解决。她一向如此。 羲灵抱膝坐在地上,长发流泻于身后,周身浮现清光。 今日出来这么久,窗外夕阳浸染林梢,她灵力已快耗尽,眼看又要变回鹦鹉。 羲灵感觉到腹中一股暖流升起,像是有一道无形的绳子,牵引着起起身。 是了,她施咒附身于小鹦鹉,而小鹦鹉又与谢玄玉结契。 主人有所召唤,灵宠岂有不回的道理? 羲灵咬牙,抱住殿柱,不让自己被拖拽而走,然而那股力量太过强大,自己根本抵抗不住。 “王八蛋!” 在临走前,她慌忙钻进杂物堆里,寻到了几枚上品灵丹藏进袖中。 “这样,就算变成鹦鹉,只要服下丹药,就能变回人形。” “噗”的一声,少女幻化为青烟。 不久之后,一只黑色的小鸟从殿中飞了出去,口中仍喋喋不休,骂骂咧咧。 “学宫里人为了这个宝器,必定会大打出手。我若想得到夺得试炼第一,不能强夺,只能智取。” 学宫强者如云,当中实力最强的,便是谢玄玉。 羲灵现在根本无法与之一战。 但没有比那治愈法宝,更能解她燃眉之急的了,错过一次,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她定然要夺得宝器,修复经脉,恢复灵力,揭发黎琴黎诏的恶行。 再如典籍上所说,剜他二人筋骨,杀之。 羲灵受到传召,跟着虚空中一道金线飞行,穿过一排排宫殿,前方殿宇间,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玄玉一身青袍佩剑,立于学殿檐下,朗朗昭昭,似竹一般,青袍之上袖摆金线在光下折射迷离金光。 而对面站着的,乃是几位上仙座下的弟子,亦是同辈之间的翘楚。 眼下,他们似乎正拦着谢玄玉,要说什么话。 “神宵秘境,少君可要进去试炼?” “少君若进秘境,这第一只怕没有悬念了。想必少君不缺法宝,又是穆横上神座下首席弟子,这一次不若就让给我们吧!” 他身侧几人笑着附和:“是,不然我们一年,也得不到几个宝器,脸上实在无光。少君不若退一步?” 谢玄玉侧过眸来,像是察觉到羲灵的到来,抬起手。 小鹦鹉收起翅膀,卷起一阵小小的微风,刚好单爪降落在谢玄玉的指骨之上。 谢玄玉另一只手,指腹轻抚小鹦鹉的脑袋,耳畔边还有那声音细微、微不可察的一句。 “王八蛋,我来咯!” 对面几位拱手作礼:“还望少君成全。” 那道身影直接从他们面前擦过,像是等到小鹦鹉,便要离开。 “少君怎么不理我们?” 众弟子亦步亦趋跟随,挡在谢玄玉面前。 谢玄玉目光落在眼前人脸上,“试炼宝器,我有重用。” “诸位若有本事,来我手中取。” 说是有本事来取,可那语气嚣张得过分,都已将那物视为囊中之物了。 羲灵和众弟子同仇敌忾怒视他。 谢玄玉视若未闻,只低下头对羲灵道:“猫公说,你又出逃了?” 羲灵一下将头埋得低低的,躲进他颈窝里。 众人见谢玄玉和一只邪祟一样的死鸟说话,也不愿意搭理自己,正要开口。 下一刻,那道青色的身影化为一团青雾,在众目睽睽之下消散,青雾中雷电浮动。 连离去的方式,也格外嚣张。 妈的,又让谢玄玉装了个大的。 6、挑衅 学殿离谢玄玉的小院,也有一段路程。 一人一鹦鹉穿行在林间,走到半路,突然狂风大作,天降雷雨。 羲灵躲进谢玄玉的袖摆中,仍在思考着秘境之事。 显然,从谢玄玉刚刚的话可以听出,他绝无可能放弃这次试炼。这可是神级的宝物,哪怕对步入仙阶的灵修,也大有裨益。 从前自己和谢玄玉为了强夺宝器屡次对上,但这一次不同。 她绝对不能错过这个宝器。 可不得不承认,眼下实力悬殊太大。 难道要去和谢玄玉商量,让他将宝器给自己,自己拿别的东西和他交换? 这个念头一出,小鹦鹉哆嗦了一下。 她如何也拉不下那个脸。更何况,谢玄玉有何理由答应自己? 小鹦鹉眉头紧蹙。 正想着,迎面风小了许多,前方已出现小院的轮廓。 猫公蹲在门前,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老大,你们终于回来了!” 羲灵迫不及待飞出谢玄玉袖摆,一出去,便被大雨淋了个透。 谢玄玉提住羲灵的后颈,进屋后将她扔到桌上,吩咐猫公道:“它淋湿了,打碗水来给它洗一洗。” 谢玄玉说完便去了内间。 猫公照办,火速打来一碗热水,让羲灵过来洗澡。 羲灵甩了甩羽毛上雨水,走过去,正要将爪子踏入水碗中,忽扭头对卧龙和猫公道:“不许看。” 卧龙鼓起脸颊:“你穿衣裳了吗?和你平时有什么区别?还不许看。” 他眼里泪珠未消,自羲灵白日飞出屋后,处在担惊受怕中,哭了整整一日。 卧龙从未见过这样坏的小鸟,口中尽是歹毒话语,做的尽是霸道举动。 羲灵道:“我穿没穿衣裳,不妨碍你不许偷看我!” 她说罢,抖擞身上雨水,尽数溅在卧龙身上,卧龙在笼中逃窜,最后躲在一角,只能将后背对着她。 小鹦鹉哼了一声,跳进水碗里,舀水清洗全身。 对于她们小鸟,一碗水足够沐浴。 羲灵用沾水的翅膀,依次擦拭羽冠、鸟喙、尾巴,再用翅尖揉揉脸蛋,待洗完后,又使唤猫公,拿来水镜石摆在自己面前,对着镜子开始修鸟喙。 “猫公,猫公,我好了。” 小鹦鹉抬起翅膀,示意猫公给她再擦擦腋下。 猫公道:“你为什么总是偷溜出去?” 羲灵回道:“外面好玩呀。” 她左右摇摆尾巴,看着水镜石中的自己,洗去一身尘埃后,镜子中小鹦鹉好像也没那么丑了,心情总算愉悦几分,口中不由发出“哩啾”的轻快叫声。 恰在此时,内间有人走出来。 小鹦鹉立马“扑通”一声倒在桌上。 谢玄玉出来,就见本来还在活蹦乱跳的的小鹦鹉,像耗子见了猫一般,闭紧双眼,两爪朝天,晕倒在地上。 “老大,它在骗你!”卧龙翅膀拍打笼子栏杆。 谢玄淡垂眼帘:“我知道。” 卧龙等着谢玄玉发难小鹦鹉,然而半天,谢玄玉也未有动作。 然后呢?不应该有点表示吗? 猫公跳上桌来:“凤雏为什么这样,你还不清楚吗?都是因为你总欺负它,害它出逃!明明凤雏第一次被带回来,对老大还是好好的!” 卧龙脸蛋涨红,挥动翅膀。 猫公走到羲灵身边,抬起两只爪子,小心翼翼将她抱起,放进另一只小笼子里。 羲灵身形僵硬,举在半空的爪子已是酸软至极,这会才慢慢放下来。 身后传来一猫一人交谈。 “老大,你昨日一夜未曾歇息,今晨又早早出去上课,等会还要出门吗?过几日就是秘境试炼了,要好好休息。” “等会我便出去,夜里早点回来。” 羲灵竖起耳朵倾听,却觉一道灼热的视线注视着自己,一下猜出是谁,如芒在背一般,身子紧绷成一线。 过了会,身后突然传来窸窣动静。 羲灵侧过身子,余光瞥去。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男子长身玉立在桌边,看不到他在做什么。 羲灵想要凑近一点。 卧龙道:“你看什么呢!” 羲灵一个激灵,又背过身去。 这时,身后窸窣声突然停下,那人起身,脚步声靠近。 笼子被他转了一个圈,羲灵便正好撞入那双眼睛中。 谢玄玉蹲下身来,玉白面容挨着鸟笼栏杆,放大于她眼前,昏黄光影勾染他的目光。 “你痊愈之后,想何时走便何时走,凤雏,我不会多管你。但不管如何,你得先养好伤。” 他突然说这么一句话,声音温柔清和,便是那句“凤雏”由他口中说出,也尤为的悦耳好听,完全不复在学宫众人面前的冷淡。 羲灵抬起眸子,那人的上眼帘上,缀着一颗细细的黑痣,极其小,只有他半垂眼帘,在如此近距离,才能看清,像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停留在其上。 夜间烛光在他眼里摇曳一亮一暗,当他看着你认真说话时,忽然会有一种很温柔的感觉。 羲灵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玄玉。 夏风从细缝中入窗,羲灵的心一晃,回神后,立马侧开眼。 接着,笼子门被打开,一团软绵之物被塞了进来,笼中空间骤小,将羲灵一下逼到了角落。 羲灵掠翅飞起,低下头看清楚塞进来的是何物,不由睁大眼睛。方才他在那桌边,便是给自己做这个小被子? 谢玄玉挑了挑眉梢。 一旁笼子里的卧龙,手扶着栏杆:“我的呢,我的呢?” 谢玄玉起身,拿起一旁桌上的剑,指腹将面罩勾起,喉结微动:“猫公,晚上有雨,记得把我养的花草搬进来。” 猫公点头应下。 卧龙翘首以盼:“老大,我呢?” 谢玄玉没扫他一眼,身形“扑”的一声,化为青烟消散于屋中。 卧龙:“……” 他幽怨地转过头,见羲灵目不转睛盯着小被子,道:“怎么了?老大就是这么好,看你睡不安稳,给你弄了个舒适的窝,你要是不想睡,拿过来给我睡。” “我的确不想睡!”羲灵支支吾吾、下意识反驳。 她又看了那小被子一眼,哼了一声,飞上笼中站棍。 试问天底下,谁会住死对头做的窝呢? 怎么谢玄玉对学宫里其他同窗冷若冰霜,私下对猫公和小鹦鹉这么好? 她俯视着那床小被子,倨傲地扬起下巴,久久未动。 不过他方才和自己说话的神情,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那个念头又浮上心头:所以,要不要试着去和谢玄玉商量条件,交换得到治愈法宝? 试炼就在几日之后,事态紧急,由不得她再犹豫不决,得尽快做决定。 小鹦鹉拧眉沉思。 窗外雨骤然下大了,猫公将几株花草搬进来,冷风裹着细雨从外飘进来,寒气团团袭来,小鹦鹉抱着翅膀哆嗦一下。 好冷。 她羽毛也沾了几分雨丝,湿哒哒的黏在身上,寒气侵入肌肤。 羲灵目光落在那小被子上,良久之后,终是从站棍上飞下去,钻进了被中。 一夜细雨敲窗,羲灵连梦中都在想试炼的事,次日醒来,屋内一片寂静,日光投下花影在鸟笼之上。 她从被子中爬出来,询问卧龙,才知道猫公和谢玄玉已经出去上学。 卧龙一边回话一边吃鸟食,道:“这是老大走之前做的。” 羲灵可没工夫吃,她想了一夜,已经做好决定。 时间紧迫,得赶紧去学宫。 卧龙一抬头就见羲灵要飞走,如临大敌,跟着飞起:“你去哪!” 然而那小鹦鹉抖擞了一下羽翅,“嗖”的一声不见,卧龙去追,被院外的屏障重重击回,险些摔在地上。 日过巳时,早课已经开始。 连绵起伏的群山外,覆有一层结界,这里是学宫划分给弟子们上灵弓课的场地。 此时此刻,茂密森林里,半人高的草木下,却蹲着两道鬼祟的身影,正在窃窃私语,宛若小鸟啁啾。 “羲灵,你真要去找谢玄玉?” “对,我有话与他说,需要你去帮我喊他出来,他和其他弟子们在林里上灵弓课。” “那你自己去说呗,喊我干什么?” 羲照说完,正要起身,被羲灵一下拉回草丛里。 林间光影筛落,照得她双目曜曜:“不许走,你得陪着我一同进去。谢玄玉身边都是男孩子,我一个人过去喊他出来,岂非太招人耳目?” 羲照反笑:“那就我去?拜托,谁都知道我是你堂兄,我去无缘无故喊谢玄玉,大家都知道是你有话和他说。” 羲灵咬牙:“那你就说,你帮不帮吧。” 羲照眯了眯眼。 片刻后,两只脑袋从树梢后探出来。 羲照道:“你我分头寻找。” 羲灵道:“不行,不要分头。” 羲照不耐烦:“行了,你若看到谢玄玉,用玉简给我发个位置,我就瞬移到你身边,帮你喊他出来可以吗?” 这话落地,羲灵才满意,颊边露出清甜笑涡,“好的。” 得,真难伺候。 二人很快分头行动,羲灵快速穿行在林间,时不时看到几人一组练习灵弓的男孩子们。 弟子们虽拜入不同师尊座下,但有些课程仍混着上,譬如今日的灵弓课。 羲灵一路走走停停,侧耳倾听四周动静,她身形敏捷,耳朵敏锐,穿梭在林间,瞬移得快,寻常弟子根本来不及发现她。 只是绕了一圈,都没找到谢玄玉的身影。 “要紧是拿到治愈法宝。” 羲灵一边找,一边在心中安慰自己。 “况且我也不算未战先怯,是我聪明,会审时度势,清楚敌我优势,明白顺势而为。” 面子重要,还是最后实际握在手里的东西重要,她羲灵分得很清。 日头快到正午,太阳越发热烈。 羲灵抬起袖摆,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转过头来,发现这处林子早前来过,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羲灵拿起玉简,正要给羲照发音。 下一刻,强烈风声传来。 羲灵转过眸子,碎发拂面,只听得尖利的鸣箭声近,一只羽箭朝着自己的飞来。 “嗖!” 羽箭堪堪擦过她的的耳际,狠狠地刺入身后的树干,羽尾还在震颤。 风吹开树叶,羲灵碎发落下贴上面颊,抬起头来,透过重重树木细缝间,看到远处开弓的那道颀长的身影。 那双眸子浸在夏日的光影中,眼尾微挑,明丽风流,此刻眉心微微蹙起,显然未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众人的目光顺着望来,诧异不已。 “羲灵?” “这不是凤鸟族小公主吗,她怎么来了?” “方才林间晃过一道身影,还以为是野兽,真是好险,差点射中了她。” 羲灵背靠在粗粝的树干上,感受到众人灼热的视线,背后滑下冷汗,放在背后的手却远不如神色从容,飞快地敲打着玉简。 “羲照,哥哥,快来!” 只见围在谢玄玉身后的几位男子抱胸,目有敌意,羲灵已如数家珍,是谢玄玉的几个狐朋狗友。 剩下的,则是学宫中其他同级的弟子们。 而谢玄玉不为所动,只见那道颀长的身影抬步欲走,羲灵连忙开口,声音婉婉清亮。 “谢玄玉,你站住。” 四下静默了一瞬,旋即起了一片骚乱。 得原来上灵弓课的弟子们都凑了过来,知晓他二人水火不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 羲灵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努力保持着神色清和:“我有话与你说。你过来一下。” 话音落,谢玄玉果然转过头来。 羲灵心跳如鼓,等着他开口。 却见得他薄唇微启,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我们,很熟吗?” 羲灵:“……” 这便是明晃晃不给羲灵面子,话语一落,如同冷水溅入热锅之中,一片嘈杂的议论声起。 “怎么这么不解风情,这可是羲灵!” “拜托,凤鸟族公主邀你见面,怎么了?怎么了?大美女主动找你,不给面子的吗?” 羲灵指尖颤抖,倨傲地扬起下巴。 这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林子中传来,众人循声看去。 羲照匆匆来迟,他一个瞬移,来到羲灵身边,扶着树干大口喘息。 羲灵努力压制住心中的薄怒,给他做眼色,让他去和谢玄玉交涉。 羲照:“明白。” 他走上前去,目光灼热,似要将眼前人给洞穿。 羲照刚刚通过传音玉简,可是将一切尽收入耳中。 他嗤了一声,清了清嗓门:“谢玄玉,你给我听好了!我妹妹的意思是,你要进秘境,她也要进,且绝对不会让着你,这次的试炼第一,一定是我妹妹羲灵!” “你,听,到,了,没!” 一字一顿,中气十足。 羲灵眸色大变:?她什么时候是这个意思! 她欲解释,还没开口。 谢玄玉已挑眉,笑了笑,“是吗?” 夏日的光影,随着他走近,一寸寸照亮他的面容。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那双昳丽眸子,倒映着她的面庞,呼吸如羽洒在她面颊上。羲灵的世界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他抬起手,将羲灵耳畔边的羽箭,给狠狠地拔出。 那双眼眸中,神色骤然清寒。 “那就从我手上抢来看看,我拭目以待。” 羽箭震颤,“铮”的一声,久久回荡。 7、拿捏 是夜,月盘皎洁。 山脚下,小院屋中,一道小巧圆润的身影坐在窗台上,乃是小鹦鹉抱胸而坐。 猫公的声音后传来:“怎么了,你今日出去玩,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 小鹦鹉怒目盯着虚空,气得面部膨化,全身羽毛竖起。 卧龙道:“我猫大哥和你说话呢!回话!” 羲灵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卧龙。 卧龙小心挪动步子到窗台边,被关两天终于重获自由,精神异常亢奋,啾啾道:“你已经有灵识了,怎么还学不会说话,不会说话我教你!” 见小鹦鹉闭口不言,卧龙道:“小笨鸟,听好了,要对老大有礼貌,老大给你倒茶做饭,你要说谢谢,老大给你梳毛,你要撒娇说喜欢……” 羲灵嫌它吵,耳朵一动,有人脚步声靠近了。 羲灵转过面,卧龙触及到她目光,后背发麻,突然觉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住嘴巴,他想张口说什么,却不受控制。 卧龙回过头,瞧见谢玄玉从内间走出来,眼睛发亮,高兴地挥动翅膀,飞到空中,大喊道—— “王八蛋!王八蛋!” 卧龙大惊失色,再张口:“不是,老大、大王八蛋,你听我解释……” 羲灵:“你好粗鲁啊。” 正在做家务的猫公停下手中动作,卧龙嘴巴稳定输出:“老大、大王八蛋,老大王八蛋、王八蛋老大、老王大八蛋……” 卧龙面色涨红,急忙躲到角落里。 至于羲灵,施完法又背过身去,她现在的灵力对付不了旁人,治一个小鸟还是绰绰有余的。 猫公见小鹦鹉生气,走过去对谢玄玉道:“定然是卧龙又惹凤雏了!” 卧龙委屈得不得了,又不敢开口,一开口,到嘴的“老大”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一人一猫一翢翢,望着小鹦鹉的背影。 猫公道:“老大,凤雏生气了,你快去哄一哄。” 谢玄玉:“怎么哄?” 猫公矫健地爬上谢玄玉肩膀,“就是去哄哄呀,说些好听的话,小鸟就是这样心情好一阵坏一阵,和那小青鸾一样,说不定你夸一句她就开心了。” “什么小青鸾!”小鹦鹉气急败坏,转过身来。 猫公不明所以:“我说的是老大学宫里的同窗,又不是说你!” 小鹦鹉呈攻击状态,掠翅飞来,爪子直挠猫公:“那也不许说!不许说!” 可那点力道对猫公来说,就像挠痒痒似的,小鹦鹉被一下揉进怀里,想要反抗,反而被猫公抱得更紧。 羲灵从猫公爪子缝隙里钻出脑袋,眯了眯眼。 显然,和谢玄玉交换条件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偏偏,她成了死对头的灵宠,一百个人摆在她的位置上,有一百个人觉得耻辱。 但不可否认,这也是天赐的良机—— 毕竟,还能有什么更好机会,比此时更适合观察谢玄玉呢? 只要找到谢玄玉的死穴,她就能扭转局势。 羲灵对自己的新计划很是满意:在进秘境前,观察谢玄玉的一言一行,找出他的致命弱点。 羲灵飞出猫公的爪子,落到高处的站棍上,从这个角度,谢玄玉的所作所为,逃不过小鸟敏锐的眼睛。 今日下学得早,他却还未曾出去,反倒从书架上取来几本典籍。 羲灵哼哼:再装,不是说,下学了从不看书的吗? 屋内寂静,仙灯幽幽燃烧,偶尔响起人指腹轻翻书本发出的纸张声,伴随着窗外时短时长的蝉鸣声。 羲灵心中恶念暴起:难怪你从前每次课业考试都考得那般好,果然说下课不学了,都是假装的,骗那些同窗。 满嘴谎话,实在可恶。 还好,我下课也偷偷学。 羲灵抖擞身子,一个俯冲而下,谢玄玉抬头,小鸟朝自己飞来,将自己手上书册踢翻到桌上,“不许看,不许看!” 它扭过头来,神情傲娇:“陪我说话!” 小鹦鹉摇动身子,不经意用脸颊蹭了一下他指骨,接着,浑身一定,好似僵住。 小鹦鹉回神道:“不许看书,陪我说话。” 谢玄玉并未回应,继续拿起书,羲灵跳上他右肩,定睛一看书上内容,眼皮一阵狂跳。 这上面记载的,皆是些禁文法咒条目,被四洲所禁。 谢玄玉居然偷偷修禁术。 好啊,被她抓住了。 还好,她平时也没少修禁术。 羲灵蹲在他肩膀上,与他一同看起来。 谢玄玉搭在桌上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趴在他腕骨边正在打盹的小卧龙清醒,就见小鹦鹉不知何时落在了谢玄玉肩膀上。 卧龙登时占有欲暴涨,对谢玄玉道:“摸老子,摸老子。” 羲灵用嘴叼着谢玄玉的衣襟:“不许看书,陪我玩,陪我玩。” 谢玄玉对两只鸟都不为所动,卧龙正要讥嘲凤雏一番。 却见小鹦鹉拿脑袋去蹭他颈窝,撒娇道:“快陪我玩嘛,不要再看书了。” 卧龙惊呆,这怎么玩? 果然,这一次谢玄玉叹息一声,放下了书,抬手揉它脑袋,引得小鹦鹉发出了轻快的啾啾声。 谢玄玉起身,将小鹦鹉放上站棍。 门口猫公闻声,伸了个懒腰,看一眼屋外月色:“老大是准备出去了?” 羲灵哪能放过这次机会,“我也要去!” 卧龙道:“你一个鹦鹉能干什么,老大是不会带你去的。” 谢玄玉将小鹦鹉从衣襟上拿下来,漫不经心道:“你好好陪猫公看家。” 小鹦鹉听到这话,眼眶周围浮起一层绯红,泪珠落下腮面。 它探出翅膀,再次抱住谢玄玉的脖颈,“可老大,我就想要陪你去。” 卧龙正喝着水呢,口中水一喷,猫公舔爪的动作猛地一停,抬起头来,抬头便见谢玄玉无奈又不得不去哄它。 卧龙心里不是滋味,“我之前也让老大带我出去,老大一个眼神也没搭理我。” 猫公附和点头:“是啊太危险了。” 谢玄玉抚摸着鹦鹉脑袋,眉眼缀着清光,“凤雏,下来。” 小鹦鹉黑琉璃般的眸子,里面盛满委屈。 屋内静默了一瞬,下一刻,一阵冷风回旋,那道修长身影消散不见,连带着小鹦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卧龙震惊,与猫公对望,大眼瞪小眼。 不是说好,不能去的呢? “……” 海面风大,月光在海面游走,泛起粼粼波光。 羲灵抱着谢玄玉的脖颈,与他一同御剑飞行在海面上,不让自己被海风吹跑。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男子俊容,要不学宫中人怎么总说谢玄玉得老天眷顾? 这人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好看,连落在他脸上的疏落月色,都显得格外柔和,衬得人肌肤如玉石,散发淡淡清辉,目似朗星,高鼻薄唇,处处好看到极致。 但羲灵对他可没有半点旖旎心思。 方才自己殷勤邀宠,乃不得已而为之,她深以为耻。 但卧薪尝胆,蛰伏以待,为的都是日后。 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这段屈辱经历的。 小鹦鹉握紧了小爪子。 二人穿行在海上,谢玄玉指腹拂开悬赏单子,单子上画着地图,浮现一道光点,指引着方向。 也是此刻,羲灵才看清单子上任务的内容。 风卷海浪,拍打着岛屿岸边,谢玄玉自空中落下,就被小鹦鹉扒开自己的耳朵,啾啾道:“谢玄玉,快走,快走,你个疯子,你怎么打得过?” 单子上写着:东海胡射岛屿,有古兽行迹,杀之得金丹,报酬三十万灵石。 便是步入仙阶后期的几位学宫长老,遇上古兽也要掂量一番,谢玄玉疯了,才接连杀三只古兽的单子。 谢玄玉抬起指腹,抵住她的鸟喙:“噤声。” 脚下的土地延伸进一片幽暗之地,古森林高达千丈的,山峦起伏的轮廓,掩映在星空下,犹如一直蛰伏着的巨兽。 那片幽暗的森林深处,依稀之间,浮现几道墨光。 “轰隆——” 忽然间,那几只野兽的竖瞳变得血红,整个脚下土地开始震动。 谢玄玉将小鹦鹉从衣襟上拽下来,道一句“待在这里”,一个瞬移不见。 羲灵在原地猛地拍打着翅膀,想要跟上,周身却被一个灵力罩笼住,限制她在原地。 岛屿外海浪翻腾,海水几番倒灌,那山巅深处搏斗异常激烈。 当最后一只巨兽被一剑击穿身体,自半空陨落,剑的白光如同长虹,刺穿半边天,无数火球从天空降落,力量震撼大地。 “吼——”猛兽的吼声从山巅之上传来,一阵一阵,撕裂人的耳膜,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啪”的一声,羲灵周身的防护罩破灭。 小鹦鹉心一紧,抬起翅膀,通过身上的灵契感知对方,松一口气。 谢玄玉还活着。 她朝着野兽坠落的方位飞去,到这一刻,心头由衷的震撼袭来。 他在学宫展露的实力分明有所保留。谢玄玉的修为到底有多深?平日到底隐藏了多少? 自己说要找他的死穴缺点,这人还有缺点吗? 海浪拍岸,他立在海岸边,被海风吹拂,身形修长挺立,乌黑发丝轻贴面颊。 在他脚下沙地上,瘫着三只奄奄一息的牛身古兽,兽眸冒着红光,里面含着滔天的恨意。 谢玄玉将腰间长剑缓缓拔出,眼中不见丝毫波动,一剑封喉。 大片赤金色的鲜血溅了出来,谢玄玉下意识避开,还是不可不免沾染到了一些,金色鲜血滴滴答答,滑过他玉白的面颊。 他眉心蹙起,抬起指腹,慢慢擦拭血迹。 古兽已死,幻化出一枚金丹,落在他掌心。 已经处理了两只,还剩下一只。 谢玄玉持着剑,朝着最后一只走去,血沿着剑尖滴滴答答砸在地面上,倒映在那只古兽的眸子中,它全身金色鳞片震动,发出哀怨之声。 羲灵问道:“它在说话,在说什么?” 不同于前两只没有灵智的古兽,这一只眼中有了光亮,含着祈求。 谢玄玉屈膝,在它面前半低身子,手覆上古兽一只长长的触须,它额间显出一道金色的印记,羲灵将爪子搭在谢玄玉肩膀上,和他一同看到了古兽记忆。 “它没有吃灵修,也没有毁坏灵域,四处作乱,”小鹦鹉道,“只是那跟着两个同类后面,它让你放过它。” 这一头古兽心中仍然有善念,祈求谢玄玉放过自己。 谢玄玉眉心微蹙,抬手,有蓝色的磅礴气涟,从他掌心处荡漾开,源源不断输入古兽身体里。 瞬间,萦绕在古兽周身戾气所化的黑色光雾,变得纯净、柔和。 羲灵倒吸一口气,此乃渡化恶灵之法。 上古先神,为了让荒芜的大洲变得适宜居住,耗尽一身修为,也要渡化恶灵,净化四方灵域。 简单来说,完全就是白给灵力。 羲灵的父王,便是早年渡化王城周围的恶灵太多,以至于灵力早早亏空,比旁的仙人提前步入了衰落期。 “走吧,莫要再出来侵扰灵域。”谢玄玉输送完灵力起身。 大兽挣扎着爬起来,却没有离开,反倒呜呜跟上。 谢玄玉没瞧它一眼:“我没有那么多灵石,再多养你一个古兽。” 羲灵惊觉不对,疑惑地转过脑袋。 什么叫再多养一个古兽,他养了很多古兽吗? 野兽仍在哀哀祈求,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见谢玄玉不肯搭理自己,转而对着羲灵暴吼。 羲灵耳朵炸开,谢玄玉不理你,怎么就来找我,他好招小动物喜欢啊。 谢玄玉的脚步终是停下,古兽也停下了脚步。 沧海茫茫,海浪翻涌。谢玄玉转过身来,玄袍在风中飞扬如皱。 “若你实在想报答我,西洲有一片泣灵海域。” “三万年前,那里曾有过一场大战,你的同类,有曾生活在那里,有过那段记忆的。找到了,告诉我。” 羲灵的心一晃。 “渊龙一族有一个秘密,尘封在了泣灵海域。” 这是父王曾经与她讲过,谢玄玉的身世。 “三万年前,在谢玄玉还是孩童时,他的族人迁徙往四大灵洲外的一片岛屿。” “渊龙一族力量强大,为神主巡视深渊领地,生来便是打仗的能手,然而阖族却在渡海的路上,被族灭惨死于海上,没有人知晓三万年前那片海域发生了什么,谢玄玉本该与他的族人一同沉入海底。” 然而,他却在两万年后腾空出世。 整个渊龙一族,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海面上风小了下去,那古兽也潜入海底。 羲灵凝望着谢玄玉的侧面,思绪从他身世中拔出。 自己出来一趟,本是为了找到此人致命弱点,可谁能料到,谢玄玉实力根本有所隐藏? 他又有何用意? 此人就如同藏在迷雾之中,始终隔着一层,令人琢磨不透。羲灵想不清楚,也没有精力再去深思。 谢玄玉起剑,御风而行。 小鹦鹉体力不支,趴在他袖中歇息。 羲灵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只觉陪谢玄玉去了趟灵域夜市,换取到报酬,之后又在夜市逛了好一圈,他还去书斋买了书。 “你们这边,有送给女孩子的玉石吗?” 声音传进小鹦鹉的耳朵里,小鹦鹉清醒,从他袖摆中钻出来。 什么女孩子? “自然有的,客官,您可是我们这边的常客,这次是给自己选玉石,还是给家里小娘子选的?” 那看店的小狐狸,翘着蓬松的大尾巴,将一只只匣子展开,金石玉器、宝石明珠的亮光争先跃入羲灵的眼中。 小鸟生性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立马不着道了,被迷得七荤八素。 只是谢玄玉要买给哪个女孩子? 羲灵咬牙盯着他。 谢玄玉指尖一一划过匣子中的宝石,选了良久,最后捡起一颗粉色的宝石额链。 羲灵哼哼:还挺有品位的嘛。 接着,羲灵便觉额顶一凉,一个冰冷之物轻贴上来。 “喜欢吗?”他低醇的声音耳边响起。 羲灵耳畔边全是他的热息,痒极了,心也好像浸在一片热息中。 那颗宝石如同流星,点亮了小鹦鹉的眼睛,谢玄玉见它雀跃地撅起翅膀,爪子都在舞动。 半晌它平复好心情:“还可以吧。” 谢玄玉敲了敲台面,让小狐狸来结账。 羲灵趁着他不注意,将额脸对着镜子照了照,果然是上品宝石,将这烧焦的小脸都衬出五颜六色的黑来。 羲灵很满意,低下头,却看谢玄玉手上还拿着一本书册,应当是方才去书斋买的。 她无甚在意,淡扫一眼,却被一下吸引注意。 因那书册上赫然写着书名。 《鸟宝对你忽冷忽热怎么办?且看养鸟秘籍:如何让鸟宝爱你到死、到欲罢不能!》 爱你到死! 到欲罢不能! 8、靠近 《养鸟秘籍》第十条:为什么小鸟总喜欢站在高处俯视你?因为这时它会感觉自己很伟大。 夜已经很深了,猫与翢翢都睡去。 小院屋中,谢玄玉视线从册子上抬起,落在了屋子高处的站棍上。小鹦鹉眼瞳漆黑,依旧精神抖擞,正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养鸟秘籍》第十三条:小鸟总盯着你,只是为了观察你? 不不,那是因为喜欢你!毕竟,谁会一直盯着讨厌的人呢,小鸟也是这样! 谢玄玉合上了册子。 羲灵眯了眯眼,视线和脑袋随他动作而动,不知道那本册子上写了什么,但想必是歪门邪道。 不过经历了今晚的事后,她倒是想知道,谢玄玉为何如此反感自己? 猫公曾无意间说,自己在学宫横行霸道,嚣张跋扈,处处欺凌人。 可自己当真没有欺凌过同窗,反倒谢玄玉,她听羲照说过,他私下在学宫收保护费。 但谢玄玉渡化恶灵,放走古兽,又照顾灵宠,分明还算心善。 这样的人会在学宫,压榨同窗,收取保护费? 只怕会对这等行为深恶痛绝。 那他若听到,她羲灵在学宫欺负别人,会是何感受? 羲灵换位思考,定然是厌恶不已。 他对自己的反感,是否起源于此呢? 夏风从窗外吹来,案上的书册随风翻卷。窗外天色逐渐从漆黑变为墨蓝,又变为蔚蓝。 午后,羲照与羲灵在森林中一处空闲的练武场练剑。 “后日就要进秘境试炼了,你准备得怎么样?”羲照甩了甩手上的长剑,朝着羲灵手中剑砍去。 两道长剑碰撞,迸溅出冷星。 “谢玄玉那臭小子,哪来的底气,敢当那么多人脸,下你面子?还好我为你扳回一局,咱们输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 他顿了顿:“这可是你父王教会我的道理。” 羲灵道:“我父王说的?他一被人欺负就掉眼泪,听说他以前在学宫上学时,都是边哭边和人打架的。” 羲照:“……” 他使出浑身解数砍去,不想对方纹丝不动,反而四两拨千斤,一个巧妙地化解他的招式,就将他的剑挑落,逼得他连连后退。 剑落地,插进泥地里,剑柄还在颤抖。 羲照转身看到小妹挑衅的骄傲神色,气得口中骂出鸟语啾啾。 他道了一句“不练了”,走到台边坐下,全然忘记自己方才那句“输什么不能输了气势”。 羲灵到他身边坐下,羲照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就是看谢玄玉不爽,此人作恶多端,你可知晓?他在学宫中拉帮结派,广收保护费,抢占任务,挤压同门生存空间,简直可耻!这种人你就不能给他好脸色。” 是了,这就是羲灵此前听过,谢玄玉收保护费的版本。 她问道:“哥哥,你亲眼见过吗?” “没有,但他的几个学宫走狗,经常帮别人做课后作业,还有帮做学分任务,打扫卫生、接送上下学、修理破损宝剑,下课去饭堂打饭占座、乃至帮写情书等等,业务十分广泛,为赚取保护费,无所不用其极!”羲照咬牙切齿。 羲灵:“……” “当然了,也打架。” “总之,你和他不对付是应该的。我来学宫就是给你当伴读,也为帮你父王照看你,你可不要与这等不三不四的男人走太近哦。” 羲灵抬头:“什么伴读?父王送你进来,是让你好好修炼的。” 羲照眺望森林,目光悠远:“上课的时间到了,我该回寝殿睡觉了。” 话语才落,羲照已遁地瞬移离去。 羲灵叹息一声,羲照初来学宫也并非这般不学无术,是发现怎么学都是同级倒数前十,后来索性不学了,排名都没有退一下,便日日糊弄起来。 羲灵跳下比试台,正要往林子外走,只瞧见林中几道影子晃动,似箭一般闪过。 羲灵定睛细看,正是谢玄玉的几个狐朋狗友。 往往这几个人出现,谢玄玉也会在其中。 她一个掐诀,四周青烟升起,很快,变成一只黑色的小鹦鹉。 小鹦鹉掠翅往回走,她早晨出门时候,谢玄玉分明还在家的。 天晴云淡,石榴树投下一片绿荫。 树下木摇椅随风轻轻摇晃,青色锦袍的男子卧在上方,仿若睡了过去,他脸颊上盖着一本《养鸟秘籍》,露出干净清冽的下巴线条,手则懒洋洋垂在一侧。 小鹦鹉从外飞进来,成功降落在他腹部上,脚踩了一下,忽然收回,叹道:“好硬。” 羲灵甩了甩爪子,继续踩着他腹部,爬上他的胸膛。 他的手边散落着一只玉简,绿光闪烁,有人在传音。 男子慌乱声音传来:“老大,老大,快来帮忙!” 羲灵眨眨眼,怎么这些狐朋狗友私下喊谢玄玉也是“老大”? “救命哇,老大,我们被揍了!” “对方带了十个人来,老大,救命!” 那只修长的手从椅柄上抬起,在身边摸索到玉简,送到唇瓣边,缓缓道:“下次打不过,你们不要在外面喊我的名号。” “老大,快来啊,我们两个人抵不住了,被人踩在地上——啊痛痛痛!” 传音戛然而止,接着便是拳拳到肉的殴打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玉简内另一人声音嚣张:“你们收保护费,不是很厉害吗?还说保护学宫里弟子,知道这内门谁说了算吗?” 谢玄玉坐起身来,小鹦鹉没站稳从他胸膛滑下,被谢玄玉提起后颈,一同出了院子。 沿着打斗的痕迹深入林中,路上散落着血迹。 林子深处,宗沅俯趴在地,给谢玄玉传音完,便觉头皮传来锐痛,被人提起脑袋,入目便是一双阴鸷的眸子。 紫衣男子抬手,指着身后另一口鼻流血瘫软在地的男子,道:“你二人想要为他打抱不平?你们有这个能力吗,你们算什么东西,至今还是外门弟子,便敢对上我?知道我父亲是谁?” 后方弟子立刻有人道:“这是十三大仙门,东洲长孙家的少公子,身份高贵,岂容你等得罪?” “你们这些下灵洲来的灵类,果真是粗鄙蠢笨,今日我们动手教训,都嫌脏了手。” 只是话音刚落,身后林中树叶飞卷,似有一股磅礴法力涌来。 众人转身,被隔空一掌击中腹部,背撞到树上,口吐鲜血,连张口都张不开来。 众修痛苦难言,抬起头,一道竹青色的身影出现在林间,身形清俊挺拔,甚至手中的长剑都未曾出鞘,被林间光影照出凛冽寒光。 是谢玄玉! “老大,老大!” “老大,你来了!” 林中地上二人震惊片刻,终于回过神来。 谢玄玉走过去,提小鸟一般将两人提起来,转头看向面前从地上爬起来的众灵修。 谢玄玉冷声道:“还在这里干什么?” 林中人顿时作鸟兽散。 羲灵张牙舞爪,朝着那几人背影,发出啾啾怒声,转过头来,见谢玄玉的两个友人,皆鼻青脸肿,全身负伤,属实是战况惨烈。 那被欺凌的弟子,缓缓支起身子,虚弱地上前来,朝着三人拜谢。 “多谢谢兄、宗兄、苍兄。我方入学宫不久,便遇上了这遭事,那些人听闻我是下灵洲来的,家中又略有一些薄财,便总驱使我干活,处处凌辱我,今日也是不得已才请宗兄、苍兄相助,不想害两位恩公这般狼狈。” 被点到名的宗浣与苍星洲,连忙摆手,“小事,小事。” 对方抬起手,掌心上幻化出一鼓囊囊的袋子。 “还望日后宗兄和苍兄多多照料,这点灵石您二人收下。” 他抬起头,试探性看一眼谢玄玉:“谢兄若是日后有需要灵石的地方,或者武器上的事,都可以来找我,我家在四大灵洲开设了几间炼剑铺子。” 羲灵越看这人越觉得眼熟,想起来了,这人说是略有薄财,可哪里是开了几间铺子?其家产业遍布四大灵洲,那最大的武器行便是他诸家开的。 只是灵修到底以实力说话,纵家产丰厚,在弱肉强食的灵修界,没有实力,便护不住。 宗浣道:“你放心吧,既收了你这保护费,日后我们便会罩着你。” 苍星洲又补充道:“对,无论是帮你写功课、还是护送上下学,下课打饭,我们收了你的灵石,你就尽管差遣我们。” 二人扯开笑容,嘴里都是血险些兜不住。 对面人应下,道了一身“多谢”,又看一眼谢玄玉,像生怕谢玄玉反悔,瘸着腿连忙走了。 谢玄玉眉心微蹙,“下次不要再接这种活了。” 宗沅道:“可老大你心软,说是不接,每次遇到这种事求上门,还是会出手相救。就像你在学宫里救下我。” 谢玄玉道:“从那以后,你就像恶鬼一样缠上了我。” 宗沅:“……” “总之老大,他们都是主动给保护费,求我等庇护,也并非我们强迫,不是吗?” 谢玄玉接过灵石袋子,掂了下重量。 羲灵在一旁竖起耳朵,一听便知不少不少,袋子打开后再看,一个个色泽更是通透,皆是纯净上品灵石。 谢玄玉看向苍星洲:“你母亲身子如何,最近好点了吗?” 苍星洲摇了摇头。 谢玄玉道:“这些灵石你拿着,给你母亲治病,剩下的,你们再去分给学宫中其他需要的人,不够找我补贴。” 羲灵转头看着他,此人总是一副疏离冷淡的样子,可私下做的事,却分明柔软至极。 他似乎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坏。 宗沅擦完口鼻血迹,清点灵石数量,一边道:“对了,羊滢是不是很久没来找过我们了?” 苍星洲道:“是,她被几位师姐排挤,请我们相助,但近来好久没找过我们了。” “她家里人不许她入学宫,断了她的开销,老大一个月前让我去给她送点灵石,总不能真让她从学宫退学,但她没有收。” 话语落,小鹦鹉从谢玄玉肩膀上飞起。 羊滢,是她在学宫的同窗。 她第一次见到羊滢,彼时她正被几位师姐师兄按溺在泥地里,只因他们听说她真身小羊,缺了一只耳朵,想看看这位瓷娃娃般样貌的女郎,露出缺陷是何丑陋模样。 羲灵哪里看得过去这等事,一挑七直接对上几位师兄师姐,最后压着他们,给小羊道歉。 事后,因寻衅滋事,被师尊罚跪戒律堂。 但若问羲灵是否后悔,那自然不后悔。 她竟不知,羊滢和谢玄玉还有过私下往来,还被谢玄玉帮助过? 羲灵贴着谢玄玉耳朵,说了一句“我要出去玩会”,接着便掠起了翅膀,飞离谢玄玉的肩膀。 她要去找羊滢证实此事。 宗沅道:“老大今日实在辛苦了,要养一后山的灵宠,还得资助同窗。” 宗沅跟上谢玄玉的步伐:“对了老大,这次秘境试炼的规则出来了,你知道了吗?规定是两两组队入秘境。我可以和老大一组吗?我也体验一下躺赢的感觉。” 谢玄玉置若罔闻,对二人道:“去我院子里把伤口处理一下。” 眼看到了谢玄玉的山下小院,却见院前出现一道女子的身影。 宗沅一下认出来人:“羊滢,我们正要找你。” 女子转过身来,肌肤白皙,眉目精致,只是过于纤细柔弱,就仿佛上等瓷器,精致却易碎。 宗沅:“你近来怎么没有找我们,那些师兄师姐可还在欺负你?” 羊滢摇摇头,“没有,好多了。多谢宗师兄,我今日来,是为了羲灵的事。” “羲灵?”宗与苍星洲对视一眼,“我记得,她不是和欺负你的那群人走得很近吗?她又欺负你?” 羊滢摆手:“没有,羲灵从未欺负过我,宗师兄哪里听来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未来找你们,便是羲灵帮了我。自她教训过那些师兄后,我便再没被欺负过。” “但从几日前,羲灵从学宫外禁地回来,便十分古怪。” 宗沅道:“她去禁地做甚?” “我也不知,当时我以为她在历劫,入林子后却见她倒在熊熊烈火之中,真身羽翼被烧伤,我被她送出林子,回到学宫,才知看错了,原是黎琴在历劫,可我问黎琴,说羲灵一夜未归,她却分毫不担心,反倒让我别胡思乱想。” “我听说禁地中有恶鬼邪祟,缠绕上人便摆脱不了,我这几日白天夜晚都难寻羲灵行踪,用玉简问她,她也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我。” 宗沅听说完,压低声音:“万一她这几日,只是比较忙,一时忘了回你呢。” “但我每次和她玉简传音,问她在禁地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和黎琴有关,她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缠着脖颈……” 羊滢说到一半,似是意识到说得太多,连忙收回话题, “羲灵是我在学宫认识最好的朋友,我是担心她真遇上邪物,也不敢和旁人多说,才不得不来找谢师兄。” 这时,羊滢身上玉简亮起幽光,一道女子清亮的声音响起—— “小羊,小羊,是我,你在哪里?” 小羊眼中顿时绽放灵光,“羲灵,我才下学。” “那你下学后来我寝殿,我晚上要出门,给你留了好吃的。对了,我问你一件事,你和谢玄玉那个坏家伙关系如何?” 坏家伙。 小羊不敢去看谢玄玉的神色,低声道:“还可以吧。” “谢玄玉此前帮过你吗?” “帮过,谢师兄人还是挺好的。”小羊斟酌着语气,也不敢在她面前多夸谢玄玉,“师兄的朋友们,此前得知我家里情况不好,借过我灵石,让我继续来学宫上学。” “羲灵,你那日在禁地受伤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玉简中的声音,开始变得支支吾吾。 “没、没什么事。” 小羊道:“那日林子里出现了两个人,但我灵力比较低,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依稀间察觉到两个人靠近,是谁?” 话语落,谢玄玉眸色微动。 玉简声音传到另一头,羲灵抬起头望着窗外如血的残阳。 她如何也回答不了,缄口术的咒法压制着她,甚至逼迫她给出相反回答。 羲灵为了遏制住那阵法,颈间已经出了一层的细汗。 “我没事,不用担心。”羲灵语调轻柔,“小羊,我做了你爱吃的点心,记得早点回来。” 玉简上的绿光暗淡了下去。 羲灵轻抚玉简,她和小羊虽才认识不到几月,但从她语气可以听出,她是当真关心自己。 她先放下此事,起身往寝殿走去,蹲下身,从床榻下拖出一鼓鼓囊囊的袋子。 这一大袋上品的灵石,羲灵攒了很久,即将要失去它们,万般不舍涌上心头。 但能用灵石办到的事,便不算难事。 试问,一个爱养小动物、会对人心软、又缺钱的男人,要怎么才能拿捏住? 那太好办了,投其所好便是。 自己先软磨硬泡,带着灵石去见他,让他放下心理防线,他不答应自己的要求也无妨,此后自己再变为小鹦鹉时,在他耳边反复念叨,凤鸟族小公主羲灵有多好,给他种下一个念头,总能磨到他同意。 这袋不够,她学宫外的鸟穴里,还有得是灵石。 她不信,这些都不能砸到谢玄玉,为自己办事。 羲灵低下头将灵石打包好,收进乾坤袋中,快步往外走去。 “秘境试炼的规则出来了,你们看到了吗?居然是两两一组。” 学殿的通告栏前,乌泱泱围了一群人,正在讨论着秘境试炼的规则。 一道纤瘦的身影挤了进来,“抱歉抱歉,让我看看。” 众修恼怒,正要骂那胡乱挤进来的人,待看清是羲灵,到嘴训斥的话,立马变成了—— “羲灵师妹,你有组队的对象了吗?” “组队?” “对啊,这次是两两一组。” 羲灵看清规则后,双眼不由放亮。 不仅规则变了,从单打独斗变成两两一组了,连带最后的治愈宝器,也是两人都各有一份。 “师妹,你想好和谁一起组队了,要不要和我一起?”有好几个师兄师弟围上来。 羲灵笑道:“有心动的人选了。” 几位男修望着小师妹离去的方向,怅惘道:“师妹心动的人选,是谁?” “那还用说,肯定是黎琴呗,要么就是朝璟,反正总不可能是你我,还有拖后腿的笨蛋羲照,或者谢玄玉。” 正站在通告栏的羲照,莫名被骂了一下,转头道:“你们放尊重一点!” 男修们这才注意本人在,尴尬地摸鼻子,吹着口哨离开。 “……” 山下小院,傍晚风来,花树摇曳。 宗沅和苍星洲,正在小屋中,由着猫公上药。 却听这时小院外,传来一道脚步声。 猫公敏锐地竖起耳朵,道:“我去看看。” 然而片刻后,屋外传来猫公撕心裂肺、仿若撞见邪祟一般的声音。 “老大,老大,那个女人来了!” 宗沅和苍星洲抬起头,哪个女人? 猫公狂奔进屋内,脚下一个打滑,直接滑到谢玄玉脚边,连忙爬起来,抬起爪子拽着谢玄玉的衣袂,拽着他往外走。 一人一猫出屋。 谢玄玉停下脚步,只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天边日暮,晚霞密织。 少女立在花树下,手中提着袋子,散发出盈盈清光,映亮四周浅绯色零落的花雨。 她听到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风吹鬓边碎发,拂过她明亮的眼眸。 二人的视线相撞,她看到他,眉眼一下轻弯,像是掬了满满一捧夏夜缱绻的泉水。 “谢玄玉,我有话和你说,你过来。” “有什么话直接这样说便行。” “不行。”她轻轻摇头,“你后面有人,他们在偷听。” 身后响起窸窣动静,谢玄玉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停下,只得抬起步伐朝着她走过去。 她道:“再近一点。” 谢玄玉走近了点。 她抬手:“再近一点,他们还能听得见。” “再近一点,近一点。” 等到谢玄玉出了院门,少女突然抬手拉过他的袖摆,她踮起脚尖,示意他弯下头,裹着她身上清香的呼吸朝他拂来,团团将他围住。 随后,在夏夜傍晚轻柔的风里,响起她轻轻的声线。 “学宫里的秘境试炼,两两一组,你有心动的人选了吗?如果没有,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她双手提抱着一袋玉石,从中拿起一捧,像掬着月色,送到他面前,清光照亮她的脸颊,也映亮他倒映着她面容的眸子。 她的声音擦过他的耳垂,说:“谢玄玉,我想和你,一起进秘境。” 盛夏的蝉鸣声,在这一刻,喧嚣到了极点。 9、太多 少女发间香气浓郁,一来便缠绕上他的鼻尖,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怎么也逃不开,将他的呼吸层层套住。 她道:“试炼的奖励,我有重用,你我已是同辈之中佼佼者,与其大打出手,不如合作,这袋灵石聊表合作诚意,不知你可否答应?” “我为何要同意?” “我没有要你同意,我是和你商量。” 她轻咬“商量”二字,神色认真无比:“商量着你若没有组好队,便考虑考虑我,也不知多少灵石能够打动你,能劳烦你陪我几日?” 他低下头,看到她乌灵的眸球溢满光亮。 对于这个屡次与自己对上的凤鸟族公主,他的印象便是一个眼高于顶、盛气凌人的麻烦精,身边总跟随着各种各样的倾慕者,享受着被众星拱月的感觉,与那群自诩仙门望族出身、仗势欺人的灵修没有区别。 可眼下,那双望着他的眼睛一点也不倨傲,她也未做过外人所说欺凌人的恶事。 谢玄玉第一次这样近的打量她。 “为什么?”他开口问。 “我不能多说,总之我要得到治愈宝器,你是最好的合作对象。你若是想要别的东西,法宝还是灵丹,与我说,我都可以与你交换。” 她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本册子递了过来。 谢玄玉接过,随意翻看了两页,挑眉看向她。 羲灵道:“此秘术册子我珍藏多年,记载着上古秘术,有许多已经失传,每一套练习后皆有奇效,我一直不曾示与旁人,” 她语调轻扬:“谢玄玉,这个给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灵石、宝器、灵丹、乃至先人留下的秘术册子,她都摆了出来,诚意可谓十足。 羲灵在等着回应,院内人也在等着。 躲在门后的两人一猫屏住呼吸,其中一人道:“老大和凤鸟族公主在说什么,靠得这样近?猫公,你耳朵灵,快听听。” “小青鸾拿灵石,好像说要买我们老大。” “买……什么?”说话者声音颤抖。 “买老大陪她几天几夜。” “几天几夜?” 猫公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利的牙齿,朝着羲灵的背影一通隔空乱抓:“对,小青鸾还递给了老大一本秘术册子,说要和他一同修秘术,这册子她平时不给人看的。” 什么秘术,要两个人一起修? 宗沅看猫公如此确定,心中鼓声大作。 几天几夜一起练秘术呢,不是说好的死对头呢? 但老大为什么还在和小青鸾说话,看上去没有要拒绝的意思啊? 宗沅头皮发麻,回头看一眼苍星洲,发现对方额顶出了一片细汗。 猫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话,本来院外设有屏障,我就听得不太清。” 那边二人立在花树下,一高挑挺拔,一窈窕清灵,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在,必然要说一声般配,可这二人站在一起越是和谐,便越是诡异。 谢玄玉没有回答,望着面前人。 羲灵余光感觉到门后几人视线,颇有些不自在,支支吾吾道:“这是秘籍的上半册,下半册在我那里,事成之后,定然给你,你要还是不要?” 谢玄玉道:“考虑考虑。” 考虑?这有何考虑的,谢玄玉,你还给我装。 羲灵靠近一步,伸手要回册子,道:“不要给我,我去找旁人。” 谢玄玉问道:“你想与我一起进秘境?” 羲灵指尖轻轻蜷起,被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看得心头发烫。 这话由她自己说出,和被再问一遍,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羲灵点头,嗯了一声。 谢玄玉道:“可以。” “当真?”羲灵眼中浮起光亮,没料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将手上那袋灵石塞到对面人怀里,“这个给你。” 她又变出一袋,“这个也给你!” “谢玄玉,我们说好了,你不许反悔!” 院外人兴高采烈,院内人脸上则阴云密布。 猫公脸黑:“那小青鸾怎么这么高兴?感觉都快变成小鸟围着主人飞了。” “老大不会答应了吧?” “就为了几块灵石?” 那凤鸟族公主眉眼缀着喜悦,走之前,还给老大挥手,裙摆扬起的弧度都昭示着开心,众人瞠目结舌。 等羲灵走后,两人一猫连忙围上去。 卧龙后知后觉,从屋内飞出来:“你们说什么,老大要和小青鸾在一起了!” 猫公给了卧龙一爪子,“胡说什么呢,是那小青鸾要与老大进秘境,用灵石买老大几日。” 宗沅以为自己听错了:“进秘境?” 谢玄玉蹙眉:“不然呢?” “没、没什么……”宗沅松一口气,后脚跟着他进屋,“不过老大怎么会答应羲灵?连我都未有机会和老大组队。她用何法子叫老大答应的?” 宗沅屏息以待,却听谢玄玉缓缓开口:“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实在,太多了。 两麻袋极品灵石,十个极品宝器,还有一本秘宝册子,事成之后皆翻倍。 是,是了,宗沅牵强地扯下嘴角,看着眼前姿态慵懒,拿起鸟食喂食翢翢的男子。 他们老大谢玄玉,可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仙君,他手头拮据,又要养家,又得照顾一山的灵宠,偶尔还得接济同窗。 光后山上,那几只灵兽,外表看似是小山羊,其实是古兽幻化而来的,如同销金窟一般,每日需要谢玄玉花大量灵石供养着。 现在有人送灵石上门,焉有不收的道理? 宗沅抱胸看着地上三麻袋灵石,“不过,小公主灵石是从何处来的?他父王给她的零用这么多?” 至于羲灵的灵石,从何而来这么多,可以说上个几天几夜。 除了她父王给的一小部分,大多都是自己攒的。 其中来钱最快的方式,那便是卖羽毛。 青鸾大鸟一身羽毛昳丽,在光下色泽潋滟,如水面波光粼粼,若做成衣裳,可以防水防火,更能在情急时,幻化成抵御敌人的火墙。 若非自然脱落的,羲灵也绝对不舍得卖。 羲灵回到寝殿,心情愉悦,也没想到谢玄玉这么快就答应,连带着将自己卖羽毛好不容易攒下灵石送人的不舍都冲淡了许多。 自己本还留有后路,打算变成小鹦鹉去劝说一番,眼下倒省却了这一部分。 羲灵开始准备入秘境要带的东西。 这次试炼规则,限制极多,每人限制带十件物品,不允许带法力强大的杀器,也不允许带高武的法宝,只允许带自己制的符篆,到时候进入秘境,更像是原始搏斗。 对羲灵而言,灵丹肯定是要带足的,不然便会灵力不支,当众变回鹦鹉。 她挑挑拣拣,选了一圈,十件物品有一半是灵丹,此外便是带上了自己制的最满意的符篆,都是自己未被偷换气运前制作的,蕴含着强大的灵力。 羲灵拍拍手,看着自己的包裹,也不知谢玄玉那边准备的怎么样。 她幻化成小鹦鹉,正准备回去看一看,也是此刻,这具躯体感受到了传召,是主人在召唤灵宠归家。 “凤雏,你真是玩野了,还知道回家!” 羲灵一回来,卧龙就开始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羲灵置若罔闻,飞到桌边。 谢玄玉人不在外屋,包袱却已经收好,打开来,里面摆放着一把剑、几块饼,此外便没了,一个法宝也没带。 这就够了?就连剑瞧着也不是非常特别。 猫公跳上桌,道:“老大说,这把剑看着简单,但打架却极帅,到时候进秘境,外面的人可都能看到秘境里人的一举一动呢。” 羲灵哼了一声,他不带宝器,是觉得用最简单的方法获胜,最能耍帅是吧? 猫公将包袱重新打包好,放到架子上,叹息道:“老大不在,后日就得我一个猫照顾后山那群大兽了,愁啊。” 卧龙来到羲灵身边,嘴里叼着一只竹球,“看,这是老大给我买的玩具,你有吗?” “啪”,小鹦鹉掏出一只粉色的宝石额链,往自己脸上一贴。 卧龙一下明白了,眼中涌起泪珠,“哇”的一声大哭,“老大怎么给你买这个!” 谢玄玉从内屋出来时,就看到小鹦鹉叉着腰,耀武扬威,像个骄傲的小狮子。 猫公迎上来,问道:“老大今晚出去?” “不出去。” 谢玄玉坐下,指腹划开书册,幽幽烛光照着他的侧颜,他看着那本秘术册子,轻声道:“收人灵石,为人办事,得蓄精养锐,不是吗?” 小鹦鹉啾了一声,目含赞许。 猫公捞起小鹦鹉,将它塞到笼子,道:“天晚了,你也该睡觉,不许打扰老大看书。” 黑布落了下来,羲灵钻进了小被子里,心想谢玄玉还挺有眼色的。 看看,这才是拿钱办事的态度。 一夜好眠,次日清晨,羲灵被一道清脆的声音吵醒。 她翅膀揉揉眼睛,环视屋内,内间传来哗哗水声,像是有人在沐浴,猫公正在外面逗小犬,没注意到屋内的玉简响动声。 “啾啾!”她唤了一声,很快被水声盖住。 羲灵没办法,只得去帮忙接玉简,她推开笼门,飞到玉简边,爪子一踩,玉简那头声音迫不及待跳出来。 “老大,老大,我是宗沅,昨天晚上我和苍星洲也收到了一个大单子,但不敢接,得汇报您一下。” 羲灵转头,谢玄玉在内间沐浴,自己也没法叼着玉简送进去。 “老大,老大,你在听吗?” 那头,宗沅得不到回答,疑惑地挠了下头,正犹豫挂断,一道声音响起:“对,没错,是我,你们的老大,谢玄玉。” 这道男声沙哑,听着有些古怪,但的确是谢玄玉的音色,玉简有时候就是传音不太好。 谢玄玉问:“是谁的单子?” 宗沅压低声音:“是羲灵的。” 他顿了顿,“羲灵昨日傍晚给我们玉简传音,让我们帮她做课后功课,她近来落下的课业有点多,我想着拒绝,但后来我终于理解你的心情了,她真的——” “给得太多了。” 宗沅也不知自己耳朵是不是幻听了,怎么听到那头传来“哼哼”声,似乎很是得意。 “但老大,我还是想问问你,我和星洲是否可以接这个单子?” “当然可以,你们帮我多照顾照顾她。我已经收了她的灵石,答应与她一同进秘境,你们也收下,以后你们就当羲灵是第二个老大。” 宗沅:“羲灵?我们照顾?当成第二个老大?” 那边道:“没听清?” 是了,就是这个懒洋洋的语气。 宗沅咬牙:“明白。” 玉简的亮光暗淡了下去,羲灵收回爪子,这个时候,玉简绿光再次亮起。 羲灵打开玉简:“又怎么了?” “谢玄玉,昨日你在林中重伤了我们大哥,明日秘境你和你队友小心点!”声音咬牙切齿。 羲灵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昨日在林中那仗势欺人的一帮男修。 挑衅谢玄玉就算了,那知不知道,现在和他一组的是谁? “对对对,是我,我就是谢玄玉。” 羲灵翅膀抬起,将玉简送到鸟喙边,学着谢玄玉慢条斯理的音色:“啊,看我不爽啊,然后呢,打死我?” “……” 对面鸦雀无声,良久,颤抖的声音才响起,似乎是对玉简那头另一人说的:“大哥,谢玄玉说了,你不服,你有本事你去秘境打死他。” 玉简之后,几人对视。他大爷的,谢玄玉一个仙阶的,还能真被他们打死不成? 声音戛然而止,玉简光暗淡了下去。 羲灵放下玉简,心想总算结束,回过头去,身形却定住。 门帘边有一道修长的身影,谢玄玉不知何时出来的。 他沐浴完,换了一件青色的衣衫,鸦发披散着,水珠贴着玉白的面颊滑下。 那双深邃秾丽的眼睛微眯,直勾勾看着它。 10、般配 小鹦鹉的身形完全定住,迈出的一只爪子僵硬如雕塑。 这样尴尬的情形下,羲灵清晰地感觉到,后背滑下了一滴冷汗。 四周的空气有一丝凝固。一人一鹦鹉,便这样互相对视着,谁也没先动。 最后,还是小鹦鹉撑不住,身形晃了一下。 它顺势展开翅膀,朝着门帘边男子飞去。 “老大,老大。”声音尤为乖巧。 小鹦鹉降落在他肩膀上,歪头注视:“老大什么时候出来的?” 谢玄玉:“在你说,让他们打死我的时候。” 羲灵:“……” 谢玄玉抬手,将小鹦鹉从肩膀上拿下来,指尖拨开它两只爪子,不想小鹦鹉反抱住他指尖,歪头用脑袋轻蹭他的掌心,开口声音甜甜的,“那来得好巧呀。” 这便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有意借撒娇掩盖罪行。 谢玄玉黑瞳里闪着晦暗的光。 羲灵埋首于他掌心,万分耻辱涌上心头。 等着,谢玄玉,等本鸟熬过最后一段时间,此后绝不会听你摆布。 猫公走进来,瞧见这一幕,问:“老大怎么了?” 谢玄玉淡声:“凤雏的灵智,开得太快。” “这是好事呀,说明凤雏聪明。” 猫公跳上桌子,“凤雏以前总是腼腆害羞,现在还会和老大撒娇,但瞧着也不像是换了个魂,就是小动物开灵智,性子转变了而已,老大不必在意。” 羲灵心想,当然不可能给你瞧出异样,这可是凤鸟族传下来的独门秘术。 谢玄玉却道:“再快也不至于这样。” 猫公低头去看,小鹦鹉分明傻乎乎的,还在继续轻蹭他掌心,俨然一副鸟类兽性未消的样子。 好在这时,谢玄玉的玉简再次传来动静,及时解救了羲灵。 猫公帮他接通,一道清灵的女声跳了出来。 “玄玉少君,是我。” 猫公全身毛发炸起。羲灵轻蹭他掌心的动作一停,这女子的嗓音绵柔,极其好听,十分耳熟。 谢玄玉神色丝毫未变,看猫公一眼,猫公立马明白,要将玉简关上。 “你先听我说完,我借我父亲的玉听给你传消息,你明日入秘境,可有合适的人选?想来以我的修为,绝对不会拖你后腿,能否与你一同……” “不用。”谢玄玉语调淡淡。 猫公等不及插嘴道:“不要再打扰我主人了,你上次让人给主人送信,主人也退回去,已经拒绝过你一次。你也不要再用各种方式,想办法接近主人喵,主人看在你父亲面上,对你已经很客气了哦。” 话语落,对面已先将玉简掐断。 猫公哼了一声,“性格还挺傲呢。” 羲灵走到猫公身边,好奇问道:“是谁?” “不该你们小鸟知道的不要问。” 猫公眼中露出恶光:“学宫里这样的灵修太多,总想要和老大攀上关系,大多别有居心,男的女的,老大一个也不想搭理的。 这个羲灵倒是能理解,她身边也不乏这些有意讨好之辈,有时候怎么礼貌地拒绝,也是一件让人头大的事。 那女子的声音十分熟悉,然羲灵想破脑袋,也对不上是谁的。 想来,应该是学宫中哪个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却没有深交过女孩子的。 羲灵没兴趣去打听谢玄玉这方面的事。 明日便要开秘境了,今日诸位长老还要召集弟子们,详细讲解秘境的规则与事项。 羲灵自然要去,只是谢玄玉不走,她也不能先离开。 果然等到了巳时,谢玄玉起身出门,羲灵也紧随其后飞出去。 走之前,她怕猫公担心,特意去和猫公说了一句,“我出去玩会。” 猫公不许,伸出爪子抱住它。 羲灵回头,轻轻在小猫的额头落下一个吻,顿时感觉身上的束缚松了。 猫公摇着尾巴道:“要是所有小鸟都像你一样可爱就好了,尤其是你们鸟族的小青鸾,简直是个麻烦精。” 小鹦鹉本来心情极好,听到后半句,猛地在小猫脑门上踹了一爪,转身气呼呼地掠翅飞走。 猫公不明所以:“我说错话了吗?” 小鸟掠过森林,天穹洒下光辉,覆盖一座座山崖尖。 而此刻,在四大洲的最东方,朝晖升起的地方,日光也布满了羽民国的领土。 羽民国公主的寝宫,沐浴在朝晖之下,从外看便像是一只巨大的鸟族巢穴,由树枝与树叶交错构成,每一根树枝都是数十人合抱之粗,树枝上缠绕着金色羽毛,流转出金色的清光,四周云气环绕。 这一座宫殿,乃是仿凤鸟族公主寝宫所建。 一个个执戟仗剑的侍卫,此刻正护立在寝宫门口,大气不敢喘一下。 “阿琴,你冷静一点。” 殿内,黎诏将手搭在身前女子的肩膀上,看着坐于梳妆镜前的她。 “妹妹,你在担心什么?羲灵还活着,那就再杀她一次,没什么好怕的。” 黎诏说得轻松,可身前人的面颊,却被不安与不甘侵染,已维持不住素来的体面,显出几分难得的慌乱来。 黎诏将她手中那根长长的簪子抽出,看到她掌心被簪子挑破流血,笑道:“阿琴,从三日前你得知羲灵没葬身于禁地,你便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在父王母后给你举办的庆祝大典上也屡次出错。这是怎么了?从前那个总是冷静的黎琴,哪里去了?” 黎琴长吸一口气,看着镜中面目苍白的自己。 “阿琴,你得冷静下来。你处事周全,给羲灵下了缄口术,没有人会知道那日林子里发生了什么。” “我很冷静,哥哥。” 可镜中,她那颤抖的指尖分明出卖了她。 黎诏见她这般,微微低下头,在她耳畔低声道:“阿琴,你迟迟不敢回学宫,是怕见到羲灵?可你有何可怕的,现在出现了一个意外,羲灵没有死透,却也半死不活,你我将这样的玩弄致死,不更有乐趣吗?” 黎琴搭在桌上的手,被男子的手覆盖住。 如此亲密之举,俨然超过了兄妹的界限。 黎诏唇附在她耳畔,循循善诱一般:“便如蛊雕一族,吃人前,总会将捕捉的猎物好生折磨一番,看着它挣扎,七窍流血殆尽才算满足,再不急不慢地将猎物吃掉,如此不更有趣吗?你从小便处处低羲灵一头,现在报复的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要害怕呢?” 这话落下,黎琴急促的呼吸终于慢慢缓下来,“是,哥哥说的是。” 黎诏唇角勾起,抬手为她将碎发拂到耳后。 “我叫羽民国准备了如此盛大的典礼,为你庆贺,妹妹打算怎么报答我呢?” 黎琴睫毛轻轻颤抖:“就如同此前说好的,我会渡一半羲灵的灵力给哥哥。” “你能这么懂事那太好了,不枉费我羽民国收留你,将你养大。” 是了,黎琴与黎诏并非亲生兄妹。 黎琴父亲与母亲当年乃是凤鸟王座下两员大将,皆是蛊雕族后代。 可蛊雕生性贪婪,爱食人心,其表面上是体恤下属、爱护百姓,私下却做出吞食灵修,残害族人的残忍之举,在凤鸟王发现后,被下令处死。 那时,他们小女儿已经过百岁,亲眼目睹父母曝尸街头的凄惨情状。 她被仆从送到羽民国,自那时起,黎琴心中便种下了复仇的种子。 她为了改头换面,毁去了原本的容貌,更是剜去了蛊雕的兽身,得以和其他羽民国人一样,只维持一个人形真身,如此,外人再也看不出她原本的样子。 可这么多年来,她跟着杀父杀母仇人的孩子一同长大,心中的恨意怎么会不强烈呢? 黎诏看着那镜中双眼睛,笑道:“我是提出要除去羲灵,可妹妹你想出的调换气运之法,诛羲灵之心,那才是真的狠毒。妹妹为父母报仇之决心,令我自愧不如。” 那“父母”二字一出,黎琴的眼中一瞬间凝结起恨意。 果然,这把火烧了起来。 她素手反握住黎诏的手,道:“哥哥说的是,我有何可惧怕的?羲灵能逃过一次,还能逃过第二次?我会亲手杀了她,就在秘境之中。” 黎琴看着自己双目泛红。 明日一早,她便和黎诏在神霄秘境开启前回去。 男子笑着道了一声“好”,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梢,二人的身影被拉长,掩映在阴影中。 曜日高照,次日清晨,一只云霄金舟以仙鹤开道,驶出了羽民王城,往明泽仙宫方向飞去。 而此时,明泽仙宫,虽未到秘境开启的时辰,学殿前的广场上已聚满了弟子。 众人抬望眼,广场上方,有一只圆形的球状巨物,球内紫电环绕,便正是神霄秘境。 秘境投下巨大的阴影,入口处云烟袅袅,叫人看不清楚秘境内究竟是何情形。 广场议论声沸沸扬扬,众人除了在猜测秘境内场景,便是在议论各自组队的对象。 在正式进入秘境前,所有人的组队情况皆是保密。 长老们此举颇有深意,是防止有些队伍,因为实力较弱,在没入秘境前便被人盯上,以至于一入秘境,便成为众矢之的。 即便如此,有些人还是不可避免成为了众人眼中的肥肉。 羲照走在台阶上,便觉无数道火热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像盯着猎物一样。 他怒道:“看什么,不许看!” 玉简传来声音,是他的队友,今日特地和他走远,不被外人察觉。 那弟子颤颤巍巍道:“羲照大哥,我怎么感觉我们一进去,便会被这群人撕碎?” 羲照叹道:“这不是一种感觉,是事实。” “……” 若无意外,这几千人中,羲照应该会是头几位出局的。 秘境获胜的规则,也很简单:弟子们争取在其中活到最后,便算胜出。 在此期间,大家可以互相出手,若是其中一方被重伤,便会被踢出秘境,试炼就此告终,身处秘境中人能感受到伤势的痛苦,但出了秘境,并不会被留下实际的伤害。 羲照再次提醒对方,他们要贯彻的战略。 “等进去后,我们就找到一处躲起来。” “知道,秘境会掉落很多宝物,我们待的时间越长,得到积分越多,出来能兑换的奖励也越是丰厚。” 当然了,干掉秘境中的人越多,积分涨得越快。 羲照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点数的:“听说,学宫几万年来,诸多先辈也无人能通过其中的隐藏关卡,你我还是老老实实找处地方躲起来。等到大家杀到最后,你我再坐收渔翁之利。” 简而言之,这秘境里放大了弱肉强食的本能,所有人在里面充当杀人者与逃亡者。 可秘境没有结束的时限,要么等到是里面众弟子,搏杀到只剩最后一组。要么便是能触发到隐藏的三关关卡,爆出丰厚的奖励。 这显然不是羲照一个倒数第十该考虑的。 他的第一要义,便是多苟点时长,多赚点积分。 羲照没有什么擅长,唯有一身土遁术炉火纯青,最适合在这种场景下逃窜。 四周声音嘈嘈,议论着谁与谁组队。 “你们说,谢玄玉这次和谁组队。” “这有何好奇的?要么一个人,要么便是宗沅或者苍星洲,不过大概率是一人,他不喜欢与人结对,这次也定然是单打独斗了。” “是吗,学宫中也有步入仙阶的师兄师姐,若两个对上一个他,谢玄玉未必能占上风。” “我倒是好奇羲灵,昨日长老院透出来消息,说羲灵和一个男修组了队。” 羲照没想到听热闹听到自家身上,脑中的弦“叮”的一下紧绷。 “男修?” “对,男修。”众人转头看向他,“你是羲灵的哥哥,不知道?” 羲照当真不知,立马拿玉简给羲灵发消息。 下一刻,广场上响起一片骚乱:“来了!来了!” 羲照道:“谁来了?” 他随着身边众人齐齐抬头,天尽头出现了一只云霄金舟,快速穿梭在云雾之中,周身散发着金光,如一把利剑刺开云雾。 金舟前,更有仙鹤踩着七彩仙光引路,来人排场之大,令弟子们纷纷惊呼。 “是黎琴和黎诏!” 云霄金舟停了下来,黎琴与黎诏自空中落下。 二人足尖才抵地面,便有人殷勤地围上去。 黎诏穿梭在其中,听到众人对黎琴的恭维声,笑着在黎琴耳畔道:“你从前被羲灵压一头,今日可算风光?” 黎琴嘴角弧度上扬,抬头看向广场一侧的高台,那里是几位神尊仙长所坐的地方。 所有人都可以透过广场中央的那块天镜石,看见秘境中所有弟子的表现。 到时候,出挑者为众人艳羡,得师长嘉奖,而出丑者、自然沦为笑柄,为群修鄙夷。 黎琴低声道:“哥哥,从前那些灵修依附羲灵,便是因为她年纪小,修为高,可若她今日在秘境中出丑,被扒光外面一层光环,还会有几人会觍着脸继续捧她?” 黎诏道:“今日自然轮到你出彩。” 黎琴握紧身侧宝剑,忽想起什么,道:“哥哥,你说,羲灵会来找我吗?她那么蠢笨,我若哄一下,她说不定又眼巴巴贴上来了。正好,我还愁此前没法进她寝殿,拿走她的宝器,等会遇见,说不定能套出办法来。” 不过宝器什么的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除掉她。灵修身处秘境,虽不会受到实际伤害,但黎琴有的是办法,让羲灵无法活着回来。 如若她组队的对象阻挠,那便一起除掉好了。 几千人一同进秘境,人多手杂,那太容易出意外了。 也不知她在何处,能看到自己吗? 然而,黎琴黎诏才走了几步,四周的风向骤变,众人突然被外层的动静吸引去。 那里不知发生了何事,一阵声浪迭起,一层一层从外传来,仿佛有什么大人物来了,远胜过黎琴露面时的数倍。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正要去看看,却从嘈杂的声浪中敏锐捕捉到了讯息。 “真的假的,你说羲灵和谁一同来了?我没有听错?” “谢玄玉啊!那两个人一同来的!” 众人神色各异,眉飞色舞,一瞬间就讨论出了数十种可能。 羲照急得跺脚,想要拨开人群,被人潮推了回来。 黎琴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尽失,听着周边人毫不吝啬地议论着、夸赞着羲灵。 “学宫就应该配平,怎么能让两个修为都这么强的人在一起呢?” “谢玄玉到底怎么说服羲灵答应的?” “这叫什么事啊,他们组队了,定然横扫全场宝器,我们能捞到一点小虾米宝器吗?” “这两人一向看不惯对方,指不定在秘境中打起来,万一气急了,把对方给踢出来,也说不定。” 此话一落,引起附和纷纷,“有道理啊。” 但众人最好奇的还是,这二人究竟怎么组在一起的。 太邪门了。 羲灵,羲灵,羲灵。 无数个“羲灵”的字眼,像是一根根尖利的针刺破黎琴的耳膜。她的世界这一刻,只余下了羲灵。 自己那一日,就应该再狠一点,当场将她万箭穿心,吃光她的心脏才好! 黎琴的指尖幻化出尖利的鸟兽指甲,下一瞬,人潮忽然动起来,让开一条路。 “来了,来了!” 但见一男一女并肩穿行在人群里,男子长身挺拔,人如玉树,一身劲装暗色金纹玄袍,腰佩一只冰雪透彻长剑,眉眼秀丽,只是神情冷漠懒倦。 而他身边的女子,明媚娇俏,目光盈盈,今日一身浅黄色飒练裙装,小腿收束进小靴中,头发以彩珠宝石的绳子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身前,发尾点缀一根青绿羽毛,走动间身上衣袍泛出浅金色,铃铛玉石作响,衬得她人如依偎着金光。 不得不说,这二位身段容貌放在一起,倒是格外般配,一来,便衬得周围人光亮都黯淡下去。 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时,黎琴下意识收回指甲。 “好久不见,羲灵王女。”黎琴笑着开口。 那少女转过面来,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二人视线轻撞。 “是好久不见。”羲灵唇角上扬,眉眼流丽。 黎琴想过二人再见面的场景,是羲灵崩溃痛哭、或是冷声质问、或是苦苦让她给一个解释,是可全然不是眼下云淡风轻的样子。 黎琴走上前去,朝她伸出臂膀,接着拥抱的姿势,在她耳边红唇微启:“被人欺凌,有苦说不出的感觉,王女可还好受?王女那么骄傲,心中一定咬碎牙齿了吧。” 黎琴转目,看着她的眼睛。 “那不得不和王女说一声,这次试炼,我必拿下。王女就算找了谢玄玉,不过也是给他拖后腿罢了。” “是吗?”少女巧笑。 黎琴低下头,才发现羲灵手上握着玉简正泛着金光。 接着,身边的人手上玉简皆亮了起来。 黎琴一瞬间便意识到羲灵干了什么。 “滴滴滴——” 所有人都收到了羲灵的玉简传音,转达的正是黎琴的话语: “被人欺凌,有苦说不出的感觉,王女可还好受?” “王女那么骄傲,心中一定咬碎牙齿了吧。” “王女就算找了谢玄玉,不过也是给他拖后腿罢了。” 被点到名的男子,目光漫不经心在黎琴身上滑了一圈。 然而话语落地,还附赠了羲灵的一句。 唯独黎琴和黎诏二人没有收到传音,黎诏脸色发青,一把从身边人手中抢来一只玉简送到耳畔边。 “入秘境后,见到黎琴黎诏,尽管出手教训,记在我头上。 凡出手者,无论是否伤二人,出秘境后,可找我兑换上品法宝一枚。 我之宝库,任凭诸君享用。” 凤鸟族小公主这么多年积攒的法宝,此刻全盘托出,众人拿着玉简,宝器的条目一条条跳出来,飞快在众人面前划过,引得阵阵惊呼。 广场上,人声沸腾。 粗暴、简单、大方。 凤鸟族小公主开出的条件:就是给她狂虐黎琴黎诏二人。 只要出手,就有上品法宝。 如此奖励,比起秘境掉落的宝器,可丰厚太多了。 而今日,显然是黎琴挑衅,欺凌羲灵在先。 黎琴的耳畔一片嗡鸣,浑身血凉,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她会这样对待自己。 “快看,秘境开启了!”众人抬起头。 秘境之中雷霆大作,虚空被撕开一道口子。 风声作响,一道道身影幻化作一道光,被秘境吸走。 在羲灵和身边男子入秘境前,她回过头来,裙摆随风猎猎飞扬,笑意灵媚动人。 黎琴看到那张唇瓣一张一合,朝着自己无声开口。 “黎琴,我一定会杀了你。” 11、灵犀 秘境内部,天空漏开一条巨大的口子,一道道光影闪过,降落在秘境的不同方位,待所有灵修都已进入,口子再次合上。 众人落地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长老们为他们准备的玉盘。 不过几息之间,玉盘上那象征着试炼者生命体征的幽光,已一连灭了几十道。 又是“啪嗒”,几道幽光暗淡下去,灵修皆屏住呼吸。 长老们的叮嘱,回荡在众人的耳畔。 “进去后,先去山谷腹地。那里有给你们补给,还有一些特殊的灵器,能帮助你们在秘境中存活。” 众人浑身的血燥热起来,一个个开始往掉落宝器之地奔去。 谢玄玉穿梭于山谷中,简单叮嘱身后人:“前面就到山谷腹地,记得,只拿最上品的补给。” 身后人未曾回答,谢玄玉转头,见她目不转睛盯着下方林间的一道闪过的影子。 羲灵回头道:“明白。” 前方翠林如海,苍黛凝重,连绵起伏的山脉,如同蜿蜒盘踞的蟒蛇。 有队伍比他们快上几十步,谢玄玉一个瞬移,先一步到补给堆边上,抬起手正要拿走上品补给包。 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是从羲灵的方位传来的。 谢玄玉眉心微蹙,迅速在空中回身,但见一道浓烟散开,被攻击的不是羲灵,而是她身后的两人,黎琴黎诏。 秘境才开启,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强夺补给,羲灵却从袖摆中抽出一只符篆,抬手召唤出一只金色的笼子,将黎琴黎诏二人团团困住。 笼中赤红的火苗一丝丝窜出来,笼中二人神色阴郁,立马做出反应,要破开阵法。 羲灵手掌朝着虚空一握。 接着,“轰”的一声,金色笼子飞速穿过群山,在众人的视野中,化成一块小小的黑点,眨眼间,便被送出万里之远。 羲灵俏眉微微挑起,优雅地收回手。 众人:“……???” 秘境外,被早早踢出试炼的众修,皆看到这一幕。 虽然早已知小师妹精通阵法,符篆之术了得,但亲眼所见,还是令人惊叹。 “哎呀,没料到啊,师妹怎么开场就开了个大的。” 可正常人入秘境,这个时候都会想着拿了补给包,便立马躲起来。 是这二人太狂,完全不在乎当活靶子是吧? “倒是这黎琴,不应该啊,已经飞升成仙,怎么说也能稳占上风,怎么被一道符篆就给困住,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显然,在这场试炼开始,黎诏黎琴就落入了明显的下风。 补给包数量就这么多,二人被送到万里之外,等挣脱出笼再回来,还能捞到什么好东西? 秘境众人被动静吸引去注意力,等回过神来,才想起第一要紧的事,可上等补给包已被羲灵和谢玄玉挑走,那二人身影扬长而去。 “轰隆隆——” 天空隐隐有落雨的趋势,顷刻间乌云密布。 这秘境里一切都尤为邪门,雨丝沾湿在人身上,灵力都好像渐渐衰微了下去。 那山巅尽头,有一道风暴朝着这里袭来! 众人抢夺完补给包,道:“此地不宜久留,快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雨!” 大雨在林间肆虐,林间深处,一处不起眼的小洞,有二人正在避雨。 羲灵进来后,抖擞一下身上的雨珠,衣裙瞬间变得干爽,她转身在石头上坐下,见谢玄玉立在洞穴口,看着外面的雨雾。 秘境中气候极端诡异,尤其是这雨雾,瞧着能冲刷走人身上的灵力。 羲灵偷偷捞过一颗丹药,放入口中,提醒自己切记切记,灵力一定要省着用,否则灵力耗尽,自己给死对头当灵宠的事暴露,还有没有脸见人了? 谢玄玉回身,似有话对自己说。 羲灵搭在裙上的手微微蜷了一下,虽然达成了短暂同盟,但进秘境前,二人除了略聊了一两句,便再无别的交谈。 今日早上二人见面,更是连招呼都懒得互相打一下。 他开口,话语被喧嚣的雨声盖住。 羲灵只得微微倾身,将耳朵凑过去,他低下头,发上有一滴雨丝落下,“啪嗒”一声,溅落在羲灵耳垂上。 又是这股潮湿温热的气息,让人感觉痒极了。 他开口,声音冷淡:“我记得进秘境前说好,你我开场后不管其他,先去拿最上品的补给。” 这是在暗指,她不按团队的计划行动。 可当时羲灵的杀身敌人就在眼前,若不拷打一下,怎么过意得去? “一些私人恩怨,若是你站在我的位置上,定然也会动手。且我也吸引了其他灵修的注意力,给你争取了时间,顺利拿到补给包。你拿我的灵石,就不许说我了哦……” 羲灵说到一半,想到外面指不定有人在看他们,立马收回了话语。 按照谢玄玉的冷傲性格,事情脱离控制,想必看她不爽极了。 可他拿人灵石办事,就得有个办事的态度呀。 羲灵刚教训完人,倒是心情愉悦,低头检查随身携带的符篆。 她也真没想到,黎琴面对自己之前制的符篆,竟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那是否自己无须成仙,只要拿到治愈宝器,恢复大半经脉,便可放手一搏击杀她? 这时,她身上的玉简闪烁起了绿光。 羲灵将玉简打开,羲照暴跳如雷的声音立马响起。 “你和谢玄玉在哪?” 羲灵握着玉简的手一顿,“我们在山上。” 羲照的声音传来:“坏鸟,还敢骗我?我已经看到你了。” 面前的林子亮起一道光,羲照与他的队友淋着雨,浑身沾湿,朝着洞穴奔来。 羲照一进来,先恶狠狠剜羲灵一眼,又对谢玄玉冷哼一声。 谢玄玉倒是唇角微勾:“羲照兄。” 羲照古怪看他一眼。 这人真是太知道怎么让人不爽了。 山洞里的空间,随着二人的到来,立马感觉少了一半。 羲灵挪了挪身子,给二人让出一点位置,指尖微蜷,正犹豫着要不要和谢玄玉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一只头伸入她与谢玄玉之间,挡住了羲灵的目光。 羲照生硬地挤入二人之间。 “……” 谢玄玉偏过头,羲照立马扭头,挡住他的视线:“看她干什么,臭小子,不许看,看我!” 羲灵:“……” 三人就这样并肩而坐,气氛尴尬至极,本来没有什么,被他说得,却多了些似是而非的意味。 大雨冲刷着林间,洞穴内静悄悄的,只回荡着雨滴落下声。 “你们不做点什么吗?”羲照问。 玉盘上显示:目前羲灵这组的积分,从抢到补给之后,便没有变过。 羲照今日趁着众人被羲灵吸引去注意力,也趁机捞了一只极品的补给包。 眼下,他们两支队伍,排名就紧挨在一起。 羲照问完,左右两人依旧不为所动,倒是心有灵犀似的约好不搭理他,气氛诡异至极。 眼下,一个目光轻渺,望着山洞外雨幕,一个则低头,漫不经心玩着自己发辫上的羽毛。 “难道你们就打算这样坐到最后?” 谢玄玉“嗯”了一声,语调懒散。 羲灵抬头望着外,“呀”了一声,“谢玄玉,外面雨好像小了一点。” 谢玄玉道:“是小了。” 羲照疑惑地抬头望去,外面大雨滂沱,分明比之前更加湍急。 这时候,她倒和谢玄玉亲昵起来了。 羲灵拍拍裙子,起身道:“那我们出去吧。” 谢玄玉起身,随之一同出山洞。 这便是明晃晃睁眼说瞎话,一同针对羲照了。 “说清楚,什么意思?” 羲灵在雨中转身,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不能和你说,总之我们另有计划,你好好躲雨哦,外面的雨水会冲走你身上灵力。” “站住!”羲照起身。 可那二人哪里还管自己,从补给包中拿出防水罩,罩在头顶,便转身往森林深处去了。 身边的队友脑袋凑过来,问羲照:“他们干什么去?” 羲照道:“别管那么多,跟上。” 羲照心中早有计划,他缠着羲灵,看似不许她和谢玄玉来往,实则借这二人保护自己才为真。 学宫人都知道,自己是羲灵的哥哥,现在跟着羲灵身后。那他们惹了羲照,就是惹了羲灵,惹了羲灵,就是惹了谢玄玉。 谁不要小命啦,敢当着羲灵和谢玄玉面砍死自己? 他就不信了,这二人还能迟迟不开张? 然而一日之后,羲灵谢玄玉一组,积分仍旧未变,除去已经掉出秘境的团队,这二人的积分稳居最后。 外面几位长老,也关注着秘境中一举一动。 “这二人为何避开人群,独自深入蛮荒森林腹地?” “二人从进林之后,便未曾动手,已前面之人拉开巨大的分差,就算能待到最后,只怕也未必能赶得上头名。” “这二人仿若是寻找什么?” “莫非是,秘境的隐藏关卡?” 话语落,引得众位长老一片交头接耳。 神宵秘境乃几位古神所创,蕴含着古奥之力,几万年来也未曾有人通过隐藏的关卡,他二人难道还想打通不成? 荒谬啊。 隐藏关卡,之所以叫隐藏关卡,便是因为行踪难寻,甚至几位仙阶长老也无法通过,且就算前人触发一次,下一次开秘境也会变幻,毫无经验可言。 秘境中灵修们,自然也看到了玉盘上显示的二人分数。 “羲灵和谢玄玉,果真闹矛盾了,怎么分数一点不变呢?” 但倒也不怪羲灵和谢玄玉,他们二人组队,一路上根本没人敢人凑上来,他们又谈何去积累分数? 清晨时分,雨水停了,树枝吸饱露珠,阳光从林间细缝间筛落,洒在林间行走的少男少女身上。 “啾啾。” 谢玄玉背后响起鸟叫声,回过头去,见羲灵一只手扶着树干,神色认真,仰望林间古树。 他继续感知四周微弱的五行之力变化,来推算着隐藏关卡方向。 身后又传来了“啾啾”声,这一次,他确定无疑,鸟叫声是羲灵发出的。 少女抬头,朝着树林鸣叫。 “啾啾,啾啾,啾啾。” 林间无数鸟应声掠翅飞起,随之发出“啾啾”声,像是传话一般,一传十十传百,山间立马荡开一阵阵鸟语。 羲灵竖起耳朵倾听,回头道:“小鸟们说,我们没走错,就是这条路。” 谢玄玉眼尾微挑。 羲灵眼中得意之色愈浓,“如何?能走到这里,有我大半的功劳吧。” 开秘境前,谢玄玉对羲灵说过:“找到隐藏关卡后,你我火速打爆三关出秘境,不要在一个试炼上浪费过多时间。” 这话若是叫外人听去,定然又得指责二人狂妄。 但神宵秘境,从前获胜者,皆是靠搏杀到最后,根本不足为奇,可三个隐藏关卡至今无人完全通关。 一个重复的第一虚名,有什么好当的,要当便当打通隐藏关的第一个人。 她一来,便想到了寻找之法。 可与这里的小鸟们交谈,看似简单,却绝非易事,此地小鸟性情古怪,不服管教,饶是羲灵在鸟族素有威名,可一来,便听到小鸟们在树枝上笑着议论自己。 “瞧,来了个大鸟,哈哈看着挺傻的。” 一路上,她都在用法术驯化着四周鸟兽,打探隐藏关卡的大致方向。 也因此,灵力流失得飞快。 至于其他曾入秘境的前辈,为何不能察觉关卡的方位? 除了凤鸟族能御世间百鸟,和麒麟一族能御世间陆地百兽,其他灵族根本没有这种自上古积攒下来的底蕴,能号令林中的兽类,探查林中关卡方向。 而麒麟一族,又早被神主禁止入明泽仙宫,有此能力的,便只剩下了凤鸟族。 其他灵修,或是都没有羲灵这般通兽性,或是没有足够强大的兽身,能威吓林中兽类。 她转过身,趁着谢玄玉不注意,又服用了一颗灵丹。 羲灵回过头来,对谢玄玉道:“后面有不少人跟着我们。” “跟着便跟着,他们发现不了关卡。” 众人:“……” 有灵修探出脑袋,不悦极了:“再装一下呢?请问你们发现了吗?” 他身后跟了一群人,交头接耳道:“我今日倒要看一看谢玄玉和羲灵笑话。” “算了,我要不去虐一虐黎琴和黎诏吧。” 那灵修打开玉简,随口问了一声这二人的方位。 顿时一呼百应,“在峡谷口,去吧,刚刚揍过一遍。” 然而他很快被身边人一推,“快看,他二人停下来了。” 林中,谢玄玉抬起掌心,一缕火苗在掌心跳跃。 “就在前面了。” 羲灵道:“你如何知晓的?” 谢玄玉仔细观察着林间的动静,放轻声音:“五行之力。这里有一处火之灵力格外充裕,却没有显露,它们隐藏在暗处。” 羲灵微微诧异。 金木水火土,谓之五行,而能探查五行分布,需要的是触碰感知到这世界运转的规则。 多少灵修,穷其一生,连飞升都无望,又谈何能察觉到这世间运转的规则? 谢玄玉对灵力的掌握,已经到这般程度? 羲灵抬起头,一瞬间感知到头顶传来的无形威压。 谢玄玉眼中掠过一丝清茫,抬手,慢慢搭上腰间的佩剑。 “它们来了。” 林间风声大作,一只蓝色的圆盘陡然出现,散发着氤氲朦胧的浩荡仙气。 众人睁大眼睛,光靠近一步,便觉无数灵力传输到了身上。 近万千年来,无人触发过的隐藏关卡,居然真的出现了。 就在今日,此时此刻! 12、灼热 它们快来了。 它们是谁?是即将突破圆盘飞出的一群“异物”,气息强大,灵力滔天,还未曾显形,就已让这林间的气压骤降。 羲灵耳听四方,眼观八路,伸手探入斜挎腰间的小袋,指尖攥住一张符篆,紧张地屏住呼吸。 头顶圆盘向四方扩大,他们脚下也出现一只逆向转动的圆盘。 在所有人未曾察觉的时候,已成为阵中之人,而众人分毫未曾察觉到古怪,还在高声议论着盘中灵力何等充沛,不过在其中待了稍许,体内修为就翻了一倍。 可羲灵对咒术了解,这绝对不是什么阵法,而是一道封印,封着后面的怪物。 盘外风声大作,树林摇晃,一副山雨欲来之势,盘内空气却仿若凝滞,安静得几乎诡异。 越来越多的灵修,被这里的动静吸引来。 羲灵眼中浮起一丝寒光,这圆盘做足了噱头,却迟迟未打开,像是要等人聚齐了一起杀。 也是在此时,圆盘封印开启了。 异物掉出来的一刻,谢玄玉与羲灵同时出手,可紧接着,不约而同皱起眉梢。 “哐当”一声,一只四羊青铜炼气鼎,从封印中落下,重重砸在地上。 林中静默了一瞬,灵修们看清楚掉落的是何物时,情绪一下高涨。 “四羊青铜炼气鼎?散发着红光,是神级宝器?” “神级?可没看错?” “千真万确,就是隐藏关卡?只要找到便掉落宝器了?” 羲灵眉心直跳,怎么会? 蛰伏在林中的众人,一时间全都扑了上来。 可头顶动静还没完,“哐当哐当”,又是几十件神级宝器,不带重样地掉下来:千机伞、明光珠、九霄混元鼎…… 太多了,太多了,都堆积成小山了。 林中掠起飞鸟,外圈的人听到了情况,纷纷朝此处奔来。 这里可都是神级的宝器。 他们从前连见都没有机会见过,今日却触发掉落了这么多? 一支支队伍,着实是看红了眼。 不对,不对,羲灵悬在半空,注视着下方众人的为了争夺宝器而大打出手,凝聚识海,去辨别那些器物。 这些根本不是宝器! “砰!”的一声巨响,宝器爆开,尘屑飞扬! 羲灵被谢玄玉拉开一步,猛地后退。 下方林地里,宝物摇身一变,变成了食人鸟,成群结队扑来,如同罩顶乌云,顷刻,天地间颜色大变,森林光线骤然暗淡。 谁能料到,众人前一刻互相残杀、拼命护下的宝器,后一刻就变为了夺人命的恶鬼。 变数来得如此之快,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食人鸟张开血盆大口,展翅飞来,将人从地上提起,生生咬断他们脖子,一个个灵修如断了线的傀儡,便被从高空落地,鲜血飞溅。 “快逃!” 圆盘却突然开始转动,边缘出现一道屏障,将所有人隔绝在内,不许出逃。 这屏障耐心策划了良久,终于骗进来了足够的人,怎么可能放任他们逃走? 今日,这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这才是神宵秘境第一关,要教给众门生的:戒贪欲,戒无度,戒刚强残暴,戒随波无断。 欲念太重,会反噬其身。 食人鸟周身散发着幽暗黑光,眼中闪烁危险光芒,狠狠扑杀一个一个的灵修。 灵修们被踢出秘境,一个个痛苦倒地,蜷缩起身子,伤势是假,但钻心的疼痛是真的。 而在一片食人鸟的乌黑包围圈中,有两道身影始终不曾去夺过宝器。 羲灵浮在空中,轻轻喘息着,手上的剑上沾满乌黑的血,脚下已堆满了人与鸟的尸首。 太多了,根本杀不完,这些邪物源源不断从头顶的阵法门中飞出来,犹如蝗虫过境。 一只食人鸟突然转向朝着羲灵飞来,直取她的两只眼珠。 羲灵睁开眼,瞳孔中窜起幽暗火苗,食人鸟触及她的目光,黑色的眼瞳急剧收缩,全身羽毛炸开,叫声尖利如一把利刃刺破空气。 它转身欲逃,可是还是迟了。 下一刻,被羲灵一剑洞穿。 但杀了一个,又源源不断跳出来数十个 若野兽斩杀不尽,当以何法破局? 羲灵在意识之海中回顾过往所学,一瞬间便找到了答案—— 她抬手扔出一道符篆,单手结印,纵横着赤色纹路的法阵显露,她五指张开,对准了那群食人鸟。 她要侵入这群灵兽意志,让他们互搏至死。 羲灵正要施法,结果身侧一道身形晃过。 她的注意力被打断,连带着阵法也有裂开的迹象。 见谢玄玉似要出手,她连忙道:“你光靠杀,根本杀不干净。” “是吗?”谢玄玉玄袍猎猎,脊背挺直如一杆银枪,随着他拔剑,身形瞬移,一道寒霜般清光掠过林间,所有的食人鸟齐齐落地。 羲灵倒吸了一口气,可接着,又有大批食人鸟飞出来。 他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羲灵手中的阵法上,抬手接过法阵,朝头顶的缺口堵去。 羲灵气极:“你拿我阵法去堵缺口干嘛?” 谢玄玉问道:“不堵缺口,你怎么杀尽它们?” 羲灵自有办法,谁能想到他借力打力? 眼看谢玄玉封印住缺口后,就要将剩下的食人鸟解决。 羲灵连忙双手起咒,身后青鸾羽翼突然展开,顷刻万树倾倒。 “青鸾之身,可号令众鸟。” 她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间,谢玄玉将长剑别在身后,在空中回头看向她。 羲灵闭上眼,裙摆随风摇动,声音不疾不徐:“尔等听我之令。” 远处无数的食人鸟,似被一根根无形线牵引,齐齐在空中定住。 “破!” 她掌心合拢的一瞬,“砰砰砰”声音响彻林间,食人鸟像是遭到了重击,接连在空中爆破。 谢玄玉眼中压着暗暗的不悦。 羲灵抢在他前面解决了所有食人鸟,回以明媚一笑。 全场鸦雀无声,众修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 他们面前,食人鸟的尸体焚烧着,化作一道道赤色的金光,最后变成了一件法宝,朝着羲灵二人飞去。 “我没看错,这关的奖励一个神级的治愈宝器?” 众人睁大眼睛:“秘境试炼第一的奖励,就是神级治愈宝器啊,现在两个人已经把奖励打到手了?那这还有什么比下去的必要吗?” 羲灵望着掌心上的治愈宝器,唇角微微扬起。 谢玄玉看了一眼宝器,没多说什么,朝着下方飞去。这人好似生来便与人保持着一种距离感。 尸首堆里,羲照匍匐地爬出来,和队友大口大口喘着气。 也得亏他出自凤鸟族,留了个心眼,探查到那些宝器有异样,连忙拉着队友便先土遁藏匿起来,作壁上观,可还是避免不了被波及。 羲照道:“还剩下多少灵修了?” “昨日五千,今早一千,经过方才,只剩下了三百。” 羲照的队友已是热泪盈眶,“大哥,我就知道跟着你没错。” “那羲灵和谢玄玉呢?” 羲照拿起玉盘,那二人的排名一路飙升,势如破竹一般,顷刻间便从倒数几名,来到了前几位。 “刚刚殒命在这里的的灵修,都算到了二人的身上。” “不过,他们还有一个榜单遥遥落后。” 队友点了点玉盘上孔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还隐藏一榜单,点开后,上面跳跃着“最合拍道友榜”六字。 羲灵与谢玄玉的组合,便在垫底的几名里。 羲照满意极了,划到最上方,看到自己和队友的排名名列前茅,一旁飞速跳跃着秘境外弟子发来的符文。 “这一对竟然一路苟到现在。” “呦,羲照怎么还看自己排名呢?笑一个。”羲照脸上笑容顿时收起。 “排名这么高,莫不是羲照给自己投灵石了?” 羲照冷笑一声,从地上起身,示意身边人跟上前方的一男一女。 那二人依旧没有搭理对方。 “最合拍道友榜”上,议论不绝:“这对瞧着剑拔弩张的样子,很快就要打起来了。” “打,打得激烈一点才好。” “这二人方才针锋相对,各打各的,但凡一起合作,我怎么至于被食人鸟叼走了?” “不过看着挺般配的。” 这话一出,立马百条符文跳出:“看着般配没用,得打得般配,不是吗?” “谢玄玉的手臂好像受伤了,羲灵没发现吗?” 这条符文一出,玉盘一静,众人的反应体现在二人下跌到最末的排名上。 少女步伐轻快地走着,浅金色的裙摆擦过林间草木,她随手摘下一朵花,装点着自己身上斜挎的小袋,侧过身,才发觉谢玄玉左侧袖摆被烧坏了一角,因她走在他右侧,之前并未察觉。 羲灵脑海中闪过,食人鸟爆破化为火球时画面,谢玄玉就在其中。 是那时候受的伤吗? 她脚步一下顿住。 “哗啦啦”天空乌云密布,又开始飘雨。 前方有一处山洞,谢玄玉进去后,在石头上坐下,开始检查补给包。 羲照与队友进来后,却未曾见到羲灵。 “看见她了吗?” “没有。” 谢玄玉淡垂眼睫,将被烧伤的手臂放在膝盖上,随手变幻出一只匕首,开始清理伤口。 他挑开伤口四周已经与血肉黏腻在一起的肌肤,羲照看着只觉触目惊心。 青鸾火苗极其强势,可不是谁都能抵得住的。但谢玄玉处理起来,眉心都没蹙一下。 羲照正要拿出玉简,问羲灵在何处,但见远方浓雾中,传来“啾啾”声,一只身形圆润的小鸟出现,它羽翅艳丽,娇小可爱,寻常小鹦鹉一般大,俨然一只缩小版的青鸾鸟。 小青鸾口中叼着几根草叶,小心翼翼地放在石头上,接着少女的身形幻化而出,双脚缓缓落地。 她用石头将草药捣碎出汁,接着回来到男子身边,道:“谢玄玉。” 谢玄玉没有回话,自顾自处理着伤势,她便在他身侧坐下,“你过来点。” 谢玄玉抬头:“何事?” 羲灵握住的右手臂,“我给你包扎。” 她突然倾身,谢玄玉背抵上洞穴,手微微抽出,被她再次握住手腕:“你伤口在流血,是被我的青鸾火苗烧伤的,实在不好意思,我帮你处理一下。” “不用,我自己可以来。” 他语音冷淡,抽回手臂,少女一下摁住他的肩膀,靠近道:“虽然秘境中受伤,出去后不会有大碍,但青鸾火苗若不及时用特殊的草药处理,你会有烧心焚骨之痛。” 且,她顿了顿,“你一路流血,气味指不定把什么东西引来,若不想惹上麻烦,就让我处理伤势。” 谢玄玉碎发潮湿,透过沾满水雾的眼帘,望向眼前人。 羲灵低下头,取下发辫上的一根羽毛,浸染药汁,来为他上药。 她动作轻柔,发间因为沾了水,香气浓郁地流出。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石块上,溅落在谢玄玉衣袍上,那股湿漉漉的黏腻感,像极了她俯身而来,缠绕上他鼻尖的那股香气,带来的感觉。 羲灵察觉到他的不适,自己何尝不觉难捱? 她从来没和男孩子靠得这样近,身后羲照的目光如刺芒一般,快要洞穿她的后背。 面前人淡挑眼帘,望着她。 那双眼睛生得出离的漂亮,弧度温柔,眸色潋滟,眼尾像下钩子一样,轻轻就能勾住人心似的,哪怕眼中没有任何情愫,也让你由衷地惊艳,在面对他时,脑中下意识一片空白。 这人生得昳丽,可周身气质疏离,就像是雪山上的一捧雪 他的呼吸擦过羲灵的额间,羲灵眼睫微微一跳,努力屏息不被他影响,待上完药后,又拿出树叶,为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我才不是关心你哦。是因为你是我的队友,受伤了会拖我后腿。” 她的声音轻绵温和,就像春夜的雨水。 在二人看不到的地方,玉盘上“最合拍道友榜”议论纷纷。 羲照慢慢挪动步子,朝着二人走去,试探性地将身子要挤进去。 玉盘上符文顿时爆开数千条:“滚开!” “别挡道。” 羲照组合排名,一路从“最佳合拍道友榜”狂降。 羲照连忙后退,排名止住下跌的趋势。他向前一步,排名再次猛掉,他后退连连,排名竟然上升了几名,一路退到山洞最里面,排名重回前排。 “对,待在你最合适的地方,不许回来。” 众人发符文的手都快撺出火星子。 “小师妹你都帮谢玄玉上药了,不是说好以前最讨厌他吗?” “哇哦,这还不是关心?” “大家等等,怎么这二人靠近一点,你们就狂投灵石?不是说好打的般配最重要吗?” 可随之而来的,是羲灵谢玄玉一组猛地飙升。 雨丝弥漫,水雾飘散,将二人的身影慢慢笼住。 “记得不要碰水。” 她给他包扎好,叮嘱了这么一句,微微抬起视线,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只落在他下巴上,却见他脖颈处沾着泥点。 羲灵拿羽毛,轻轻地为他拂去泥泞,便看见那喉结,在自己羽毛的拂动下,轻轻滚动了一下。 刹那间,她指尖发热,将羽毛慢慢收回。 雨声细密绵长,打在树叶上,啪嗒啪嗒,像极了她此刻的心跳声。 她抬起头,便对上谢玄玉投来的灼热目光。 13、麻烦 一点无心之举,羲灵无别的想法,但此刻,那动作的意味好似被一下放大。 她心头微烫,很快回神,面若无事一般,问道:“身上还有别的伤口吗?” “没有了。” 羲灵正要把上药羽毛收回,却瞥见谢玄玉另一只手腕内侧,分明还有些许烧伤的痕迹。 她又用羽毛沾染了点药汁,来给他上药,身前发辫扫过谢玄玉的手背,勾起他手背细微的痒意。 谢玄玉侧过身避开她。羲灵上药的动作一顿。 自己分明只是好心,可他却潜意识躲避,显然是对她有所抗拒。 “我只是想给你包扎一下。” 羲灵在他身边坐下,索性也不包扎了,将羽毛伸出洞穴,让大雨冲刷上面的药汁。 羲灵越回想他方才的动作越生气:“谢玄玉,你很讨厌我吗?” “学宫里大多数人,分明都极其喜欢我,当你与大多数人不同时,你就应该反思一下,是不是你自己的原因。” 她说完,又坏心地将那根羽毛在雨水中甩了甩,顿时雨珠四溅,有几滴落朝他身上飞去。 谢玄看一眼落在自己手背上圆润水珠,缓缓抬起眸。 少女从今日杀完食人鸟后,就憋着一口气。 许是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给外人听,她从补给包中拿出一道符篆,顷刻一道结界出现笼罩住二人,隔绝外人的窥视与打听。 她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你很了不起吗?以为你是神主义子,身份高贵,便眼高于顶,总是看不起所有人,我最讨厌你们那群把仙门世家身份挂在嘴边的灵修。” “没有。”谢玄玉蹙眉回道。 他懒得解释,到底没说什么。 少女见他不回应,是真的气得跺了跺脚,身上宝珠摇晃,吵起来就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根本没有欺负同窗,也没有伤害别人,最开始我与那群师兄师姐走得近,没想到他们会欺凌人。你是觉得我与他们一伙,本心极坏?不然为什么我帮你包扎,你表现得那么厌恶?” 羲灵根本没想到他们惹了这么多事。 “你认为我欺负小羊,可我分明帮了小羊,甚至,此前我也觉得你仗势欺人,后来才弄清楚,你私下还会接济同窗。” 谢玄玉轻愣了一下。 山洞外雨停了,羲灵胸口起伏,双眸清亮:“你放心,总之我不会拖你一点后腿,到试炼结束,你我便一拍两散。” 羲灵快步走出山洞,迎面清风拂来,终于将一直想说的话全盘托出,心情舒爽极了。 自己还是脾气很好的小鸟了,不然早就变回真身,对着谢玄玉一顿猛啄。 死对头就是死对头,这辈子都和解不了的。 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羲灵余光微瞥,看到谢玄玉从山洞内走出,羲照和队友紧随其后,她走在最前面。 脚下的土地渐渐从森林变成平原,再变成荒野,一路杂草荒芜,他们始终未曾再说一言。 神宵秘境,玄奥莫测,众灵修在其中,得应对飘忽不定的极端天气,随时可能触发的怪物潮,以及时不时跳出来的古阵法陷阱,可与此同时,境内景色亦是万千,无数奇观浓缩在这一方天地中。 天边燃烧着绚丽的火烧云,这一刻天空显得格外近。 谢玄玉的目光,慢慢落到前方那一道身影上。 有一点,她的确没有说错,在学宫她与那群人凑得近,他的确心有误会,含了偏见。直到入秘境前,方才改观。 但今日她变成小鸟,去林中采来草药,拿着羽毛给他上药,动作极其轻柔,也是谢玄玉未曾预料的。 队友大多数时候是累赘,他单打独斗惯了,不习惯有人靠近,偏偏羲灵更是麻烦中的麻烦。 他眼睫低垂,看着左手臂,那里树叶覆盖着伤口,已没有半点不适,少女包扎得极其认真,最后还系上一个蝴蝶状的小结。 他何时需要这个? 谢玄玉抬手去扯,眼前却浮现起她倾身包扎时、柔声叮嘱他要好好护住伤口的神情,指节悬停在树叶上,眼皮难以抑制地重重地跳了几下。 麻烦得要命。 他手从手臂上拿开,抬起头。 前方,一群小鸟吵吵闹闹,正围在她身边,她口中哼着小曲与小鸟们逗乐,步伐轻快极了,抬手幻化出几十只蝴蝶,蓝紫色的光芒闪烁,引得小鸟们称奇围观。 她乐在其中,自娱自乐,全然没被方才的事影响。 “你此前出手开阵法,会同时幻化出蝴蝶,为什么喜欢蝴蝶?” 谢玄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羲灵一边走,一边回过身子,眨了眨眼看着他。他神情淡漠,脸颊一半在霞光下,一半在阴影中。 这是谢玄玉第一次和她攀谈修炼外的事。 羲灵道:“因为好看,蝴蝶只存活一个春末,一个夏天,我想让它们活久一点,便在法术的时候顺便变幻出蝴蝶,看到它们心情也会好很多。” 羲灵不想透露太多心声,转身继续往前走,裙摆划过枯黄的花杆。 脚下是枯枝败叶,这里是一片枯萎的花海,花朵枯败,花杆偃倒了一片,入目荒凉无比。 可接着,那些枯萎的花朵间,忽然升起了数不清的光芒,一只只蓝金色的蝴蝶,从花丛间翩跹飞出。 羲灵停下脚步。 原本脚下枯萎的花枝,也好像被注入了灵力,全都活了过来,枝条重新抽出,花杆慢慢挺直,花束败了又开。 羲灵的眼睛被蝴蝶映亮,意识到什么,回过首来。 谢玄玉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看到她在看自己,问道:“怎么了?” 荒野平原怎么会无端生出蝴蝶,枯败的花海怎么会突然重开?羲灵又不是傻子。 天地茫茫,蝴蝶飞过,划过一段清光。 羲灵微扬下巴:“谢玄玉,你是在和我道歉吗?” 谢玄玉道:“我变给自己看的。” 还敢嘴硬,羲灵哼了一声,分明就是给她的。 前一刻他主动搭话,就先递了台阶,后一刻,自己说喜欢蝴蝶,他就变出这幻象,不是为了此前的行为道歉,还能是什么? 几只蝴蝶飞上她的衣裙,将她的裙袍染得透亮,羲灵转了个圈,蝴蝶和小鸟绕着她转圈。 其中一只小鸟脱离大部队,朝着谢玄玉飞来。他抬起指尖,小鸟成功降落,朝着他啾啾了一下,谢玄玉抬手轻抚。 羲灵看着他的动作,忽问:“你很喜欢小鸟吗?” 他摸了摸小鸟的羽冠,淡道:“不喜欢。” 羲灵心想这人好奇怪,怎么总是口是心非,明明在家给小鹦鹉又是买宝石,又是做小窝,还赚钱养家烧饭,一副人夫的样子,到外面就拽得要命,还说不喜欢小鸟? 要不是自己真当过他的小鸟,或许就信了。 看在眼前的蝴蝶花海,想必耗费他不少灵力,羲灵懒得揭穿。 “不过,谢玄玉,我可没有原谅你哦。”羲灵道。 她忽然不再往前,朝着谢玄玉走去。 二人身后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羲照就看到少女一下走到谢玄玉身边,她踮起脚尖,抬手让男子微低面颊听她说话,谢玄玉竟也照做。 羲照恨不能腋下生翅,飞过去听一听。 羲灵在谢玄玉耳畔边道:“你还宰了我两袋灵石,一本秘术册子,必须帮我拿下秘境第一。” 秘境外人关注着里面人的一举一动,羲灵只能凑到他耳畔,对他耳语。 谢玄玉俯眼望着她。羲灵眉眼轻弯,松开他的手臂,继续去看蝴蝶花海。 良久,他懒慢回了一句:“知道了。” 他的声音泠泠好听,像风吹过的夏夜清波。 羲灵道:“对,这才是道歉该有的态度。” 她弯腰轻捧住一只蝴蝶,听风吹来身后人轻轻的声音:“书上说的倒是不错。” “什么不错?” 谢玄玉没回答。 《养鸟秘籍》说的没错,小鸟天生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只要拿出一些好看晶亮之物,它们就会眉飞色舞,前一刻吵架,后一刻便将一切的烦心事全抛到脑后。 天地茫茫,年轻的男女一前一后行走在其中,身边草木摇荡。晚霞给荒野涂上一层金粉。 羲照在后方忙着看蝴蝶,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身边队友道:“什么意思,谢玄玉在哄我妹妹吗?” 身边人偷偷瞥一眼前方。 这哪里是哄?放在别的男子那里,就是孔雀开屏了,不过想来以那二人的关系,不至于这种地步吧? 入夜时分,羲灵和谢玄玉按照上一关掉落的秘境山河图指示,来到了下一处关卡的入口。 “今日你我消耗皆不少,在森林边上休息一晚,明早灵力恢复,再寻第二关。” 羲灵点头:“好。” 幽幽的篝火,照亮二人的面庞。 谢玄玉抬手灭掉篝火,林间光线骤然一暗,但很快又被羲灵点亮。 谢玄玉问:“怎么了?” 羲灵道:“先别灭,我要点着篝火,才能安心休息。” “可昨夜没有点篝火,你不也好好的吗?” 羲灵想昨夜根本一夜未曾安眠。小鸟天性使然,会在天黑时入睡,羲灵害怕,自己放下戒备安眠,在谢玄玉面前变回鹦鹉怎么办? 谢玄玉道:“不灭篝火,林中其他野兽便知你我在此处,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你若不放心,便上树休息去。” 话语落,他再次灭掉篝火光亮。 下一瞬,羲灵抬手,篝火再次点起,照亮二人的面庞。 谢玄玉不解看她,羲灵尴尬一笑。 他再灭,羲灵再亮。 谢玄玉又灭,羲灵再点。 如此来回往复数次,篝火骤灭骤亮,林间也随之明亮时昏。 跟随着二人、躲在暗处的十几支队伍,也被照得一会暗一会亮,不明所以大眼瞪小眼。 “谢玄玉和羲灵在干什么?” “不知道啊,感觉两人有点中邪了。” 在羲灵又一次点亮篝火后,连忙道:“谢玄玉,你给我住手。” 身后叽叽喳喳吵闹的小鸟们道:“哈哈,他嫌你事多呢。” 羲灵转身龇牙道:“你们再多嘴呢。” 二人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谢玄玉道:“你也知道夜里在这种林子不能点篝火。你到树上休息,我在下面守着你。” 羲灵属实没料到,他会提出为自己守夜。 放在以前当然可以呀,但她现在睡着了放松警惕,真的会变成鹦鹉的! 到时候动静传来,谢玄玉耳聪目明,第一时间就能发觉。 羲灵双手抱着膝盖,与谢玄玉对视,不肯退让。 谢玄玉眸色幽深,眼睫在下眼睑上投下一层浓郁的阴影。 羲灵被看得不自在,死对头都提出要为自己守夜了,自己也不好拿乔,道:“那我上树休息了,你在下面守着我哦。” 谢玄玉闭了闭眼,像是忍了许久,道:“去吧。” 羲灵拍拍身上杂草,要上树前回头,“夜里不许抬头,我可是会变成很可怕的大鸟的。” 谢玄玉不为所动,那神情似在讽刺说,变一个看看有多可怕。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羲灵换了个思路。 “扑”的一声,她幻化成一只小鸟,小鹦鹉般大小,却是缩小版青鸾的样貌。 她扭头,“啾啾”了一声,林间响起一片窸窣树叶声,随即飞出几十只小鸟,环绕在她身边。 谢玄玉真是没见过这种,睡觉还得要一群鸟护送的。 小青鸾在一群鸟的簇拥下,飞到当中最高的一棵树上,那群鸟立马变成一道鸟墙,将她围得严丝合缝,一点打探的视线也投不进来。 “你们围在我身边,夜里有什么动静都不许散开。” 羲灵挥动着翅膀,指挥着周围小鸟们道。 “明白明白啾,老大你放心吧,保证一点也不让那男的看见你,啾啾。” 羲灵这才点头,透过细缝朝下望了一眼,谢玄玉在树干边坐下,靠坐着,好似真的在为她守夜。 羲灵被小鸟们包围着,终于放松下来,寻了个树枝落脚,慢慢阖上眼帘。 林里静悄悄的,月色如水洒在静谧的草叶上,给万物覆上了一层银色的浅纱。 羲灵睡得浅,夜半听到呼喊:“老大,老大,快醒醒,不好了!” 羲灵起来,连忙检查自己没有变成小鹦鹉,见自己仍是小青鸾模样。 小鸟们让她看下方,她低下头。 森林里升起了浓雾,四周的景象开始变幻,参天树木逐渐消失,下方土地浮现出一块沼泽地,浓雾掩映下,显得诡异至极。 第二关已然出现。 羲灵正要去唤谢玄玉,却惊觉迷雾缠绕上来,迅速夺走她身上残存的灵力。 羲灵赶忙去找身上灵丹,“扑通”一声,小鹦鹉的身形已先变出。随之而来的,是存放丹药的小包从身上滑了下去。 “啪嗒”一声,下方土地有东西落地声。 谢玄玉的声音随之传来:“羲灵!” 羲灵翅膀出汗,心跳得咚咚咚地响。 14、神女 下方再次传来呼唤声,羲灵道:“谢玄玉,我在的。” 她对其中一只鸟道:“下去帮我把小袋叼上来。” “没问题。” 小雀得令,舒展翅膀,往下飞去,不多时,将小袋子叼上来。 羲灵服下灵丹,顿时变回原身,不敢怠慢,连忙从高树上下去。 双脚落在地面的一刻,谢玄玉转身看过来。 羲灵浑身紧绷:“怎么了?” 他瞳如漆黑夜色,似含着凌冽冷刀,羲灵浑身发寒,强装镇定与他一双眼睛对视。 雾气蚕食她身上的灵力,却也能遮蔽了人的视线,谢玄玉当时未必就看见自己了。 那张微微狭长的眼睛轻眯,羲灵心提到了嗓子尖,问道:“你看到我了?” “看到了。” 这话一出,羲灵心一下被一块无形的石头压住。 谢玄玉走近一步:“你这幅神情什么意思?” 羲灵无措地来回抚摸身前斜跨小包的袋子,穿成死对头的鹦鹉,乃是奇耻大辱,更不论自己当小鹦鹉时,还用脸蛋蹭他手指,迫于生活,反复邀宠讨好,她抬不起头来。 羲灵声音打颤:“你真看到我鹦鹉的样子了?” 谢玄玉神色复杂,眉宇噙着一丝不耐,像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话。 羲灵道:“看到了吗?” 那双长眉之下,双眸中一片暗色,在她这话落地后,眼神越发不虞,“对,我看到了。” “真的看到了?” “看到了。英勇霸气,绝世无敌,开天辟地第一女真君,羲灵王女,凤鸟公主,真的很英武。” “所以大小姐,我们可以走了吗?” 羲灵脸上慌乱一瞬间全无,什么英武?她说的明明是鹦鹉。 谢玄玉抱胸懒洋洋靠在树干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直起身道:“你再不走,我自己一个人走了。” 羲灵回神,快步跟上前方人,眼中绽放灵光,“谢玄玉,你刚刚夸我了呀,话还挺好听的,再夸一句。” 谢玄玉实在懒得理她,快步朝前走去。 羲灵长松一口气。 谢玄玉道:“树林开始消失的时候,我就在下面喊你了,你睡得很熟,再晚一会,你就要和那群树还有小鸟一同消失了。” 羲灵微微诧异,环顾四周,连片树林消失不见,只剩下几棵枯树被月色勾勒出阴冷残影,几只乌鸦停栖在树枝上,周围是一片泥泞沼泽,蛰伏在飘忽不定浓雾之中。 跟在二人身后的灵修们,进入迷雾沼泽,小心翼翼走着。 “这地方太邪门,像是妖鬼藏身之地,连空气闻着都好似酸的。” 众人方走进来,漂浮在空气中的水滴触碰到身上,激起一片冷汗战栗,迅速地将身上灵力都给吸走。 “嘘!别说话!” 两侧的枯树间有怪物在走动,巨大的身影被月色拉长,脚步声沙沙,众人置身其中不过片刻,已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放松警惕,脚下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有人低下头,往沼泽里看去。 “这下面,下面……” 沼泽之下,竟是一张一张死去之人的面庞,那些尸首被水泡得浮肿,面目狰狞可怖,甚有几人眼睛还睁着,眼球鼓起,白骨森森,令人一眼便起的恶寒。 水里人身上佩戴着灵剑、四周散落的也都是一些法宝宝物,皆是灵修。 “不过是神宵秘境化成的幻象,没什么好怕的。” 羲灵的目光从水中人抬起,对自己说道。 身前人道:“跟紧点,不要走散了。” 羲灵走近了点,抬手感知了一下腹内的灵力,治愈宝器她与谢玄玉商量过,她已先用下,然而筋脉恢复需要时间,最快也得四五日,同时补给包中的灵丹,最多只能撑三日,只怕经脉恢复前,自己便要灵力耗尽。 “随时可能变回鹦鹉”的阴影,笼罩在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羲灵低下头,在她翻看灵图时,谢玄玉的耳畔边,有白色雾气慢慢汇聚,一只妖鬼悄无声息出现。 对方声含蛊惑:“杀了你身边的那个女灵修,她只会给你拖后腿,跟着我们,我们给你带路,走出迷雾沼泽……” 妖鬼的声音骤然尖利,被冷剑洞穿胸膛,心口迅速地收缩坍塌。 谢玄玉收回冷剑,看着妖鬼化为一团雾气。 然而鬼魅的话语,只存于谢玄玉耳畔,并不能为羲灵所听。 羲灵环视一圈道:“这边小鸟带不了路,它们都没了气息,只是一些死了的小鸟躯壳。灵图上显示,往北走一直走,便能离开这处迷雾沼泽。” “尽快往北走,今日结束这一关。”谢玄玉道。 二人起身离开地面,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巨响,羲灵回首,旁边的沼泽地,伸出一只巨大的鬼手,本是要攻击羲灵刚刚所站的地方。 羲灵心有余悸,看到那鬼手没捉到她,又转而去攻击旁人,很快便将一灵修拽入沼泽地中,顿时引起一片惊叫。 玉盘上的幽光,很快又灭了几道。 羲灵忍住心头的悚然,转身跟上前方人。 这关消耗巨大,须得穿过重重迷雾,又得分出心思应对随时可能从沼泽里出现的鬼手,同时天空又开始下雨,比起以往,更黏腻、更冰冷,如利刃一般落在人身上,带来刮骨一般的疼感。 二人向北,一路斩杀鬼怪无数。 走了半路,却发现又回到了原地。 谢玄玉俯眼凝望,道:“你发现不对了吗?” 羲灵道:“水位在上升,我们来的地方已经淹了一大半。” 沼泽在上升,关卡用雨水冲尽他们的灵力,是在限制他们的时间,逼他们快速通关,否则下方的那片沼泽,便是他们的归宿。 大雨滂沱,二人身上的防水罩被削得越来越薄。 羲照的传音在此时传来:“你们在哪?” 羲灵打开玉简,羲照道:“我刚刚变回鹏鸟真身,往上面飞去看了看,那雨水打在身上,和下刀子一样……” 她正要将方位告知,忽觉手腕一紧,转过身来,看清楚眼前景象,瞳孔剧烈一缩。 “轰隆隆——” 洪水袭来,波浪翻涌。 防水罩被波浪一拍,顷刻四分五裂,二人被水流冲开。 羲灵后仰,跌入滚滚波浪之中,水面之上江流纵横,水面之下是一片寂静,视野所及昏暗无比。 羲灵口中吐出气泡,甩了甩脑袋,逼自己清醒过来。 她努力挥动双臂,往上游去。 脚腕处却传来一股力量,羲灵回首,有水草缠绕上她的脚脖,她立刻变幻出匕首去割,却在靠近的刹那,水草中化成一颗死亡灵修的头颅,眼中泛着绿光,骤然凑近。 “你们逃不出去的!” 羲灵憋气,隔断野草转身,另一灵修凑到面前,“雨会连下数日,你们身上的全部灵力都会被冲刷干净!” “你们凭什么觉得能度过这片死亡沼泽?靠着意志,还是本能?” “这片水域,没有仙气笼罩的,长老们没有告诉过你们,真的会丧生此处吗?快回去,仙气正在消散,在那之前,你们还有机会逃走!” “哗啦啦!”羲灵被一只手臂拉出了水面。 她口中吐出水,看着眼前人。 谢玄玉碎发潮湿,问道:“你没事吧?” 羲灵摇了摇头,将口中水全都咳出,抬起头,天快亮了,晨光被薄雾筛得熹微,而四野茫茫一片,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片水,宛如一座水做的囚笼中。 “这里的仙气在消退。”谢玄玉的目光锐利,“长老们的灵力送不到这里来。” 要么现在选择退出秘境,要么选择待下来,可一旦通不了关,沼泽中死去灵修便会是他们二人的下场。 玉盘上,更多的光亮暗淡了下去。 羲灵道:“先往仙气浓郁的地方去。” 二人起身离开,而此刻水面百丈之下,一处昏暗的洞穴,有人正藏身其中。 穴口布下了一道结界,将一切隔绝在外。 黎诏手缓缓放上洞门口,结界的纹路立马显露出来,如水波一样的触感,实在是柔和。 可谁能想到,结界之外,洪水滔天? 他唇角微微上扬:“还是妹妹你想的周全,进秘境前,特地让明业长老调动了神宵之力,现在我们要想想,怎么将羲灵引到那一块没有仙气庇护的地方。” 黎诏听不到她的回音,转过身来,见少女一袭白衣席地而坐,自进秘境后,她一路被人追袭,白衣沾血,浑身狼狈。 黎诏见到她目光虚无望着眼前的洞口:“你想收手?” 黎琴回神:“没有。” “是吗,可我何其了解,你分明在犹豫,不然隔了这么久,你还不对羲灵动手,你在等什么?” 黎琴的目光微微闪烁。 “你当她好友,可她未必真心只待你一人,她对谁都一样,你还不明白吗?” 黎诏看着她的眼睛,笑道:“我安插在学宫的眼线说,羲灵进秘境前见了羊滢,送了一只耳珰给她,为什么,你能猜到吗?” 黎琴抬起头,眼中一瞬间凝结冷意。 “因为羊滢左耳听不见,若戴了耳珰,耳珰摇动,羊滢便知道有人在对她左耳说话,你看,羲灵心思这么细腻,对谁都一样,不独独你一个。你背叛了她,还觉得她会原谅你?” 黎琴终于扶着洞穴缓缓站起身来,抬手擦去嘴角的鲜血。 几滴鲜血落在白皙的手背上,白愈白,红愈红,今日身上大小伤口,都是拜羲灵所赐。 “羊滢还没有出去?” “还在呢,羲灵帮她找了个好队友,得以一直在秘境存活到现在。” 玉盘上那象征羲灵生命体征的幽光摇曳,倒映在黎琴的眼眸中,她眼里是一片疾风骤雨:“那就一起死好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 羲灵抱住一颗浮木,在水中浮浮沉沉,根本找不到出口。 谢玄玉道:“灵图上显示,此关的出口,便是下一关的入口,我以五行之力感知过,那里是一片火海。” 羲灵长吁一口气,这一关都过得如此艰难,到下一关还有灵力可用吗? 她道:“若是有什么办法,能一下通两关便好了,这雨水为什么总是在下?” 二人抬头望向天际,半晌无言,羲灵与他对望一眼,道:“你也想去上面看一看。” “是,不过越往上,雨越尖利似刀。若是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着去探一番便好了。” 所有人都在想着找到出口,二人倒是想着怎么去上面看一看。 恰在此刻,玉简来了传音。 羲灵将玉简打开,听到了羊滢的声音。 “羲灵,你在哪里?我已经到你说的地方了,你怎么还没有来?” 羲灵思绪被打断,“什么?” 羲灵从没给让羊滢去何地方,羊滢怎会收到传音的? 一股不安涌上心头,当羲灵从她口中听到,她身处何方位时,连忙从水中起身,朝着那处飞去。 那个地方,她与谢玄玉才经过,那里根本没有灵力环绕,羊滢若待在那处,定会被湍急的水冲走! 谁会引羊滢去那里?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羲灵眼中浸起杀意。 水面汹涌,波涛滚滚。 羲灵竭尽全力朝那里赶去,谢玄玉一个瞬移来到她身边,蹙眉道:“你去哪里?” 羲灵道:“我去寻人,你在这里等我便是,不必跟上。” 青鸾的真身幻化而出,振翅穿过雨幕,她双眼巡睃着,在茫茫水面上搜寻,很快锁定了一浮在枯木上的黑点。 水面不停地拍打在羊滢,那浮木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翻倒。 “羲灵!”羊滢看到了她。 羲灵俯冲而下,在水浪即将吞噬羊滢前,施法将羊滢送出了这里。 同一时间,一只飞刃从暗处飞来,羲灵侧身躲过,认出那是黎琴的武器。 她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又见一只浮动紫火的灵球直朝自己双目袭来。 是剜目珠! 珠子散发着灼热火光,一路周围的空气都在滋滋作响,羲灵闭上双眼,感觉到那珠子堪堪擦过自己的眼帘。 连续两个暗器,她都侧身躲过,身子因为翻腾,一下靠近水面。 下一刻,水面猛然炸开,“轰隆”一声,一只水做的鬼手伸出,将羲灵拽进了水中! 水面“咕噜噜”冒泡,那鬼手一下消失无踪,再没有了一丝踪迹。 “羲灵!” 秘境之外全场哗然。 “小师妹呢?刚刚那刀刃从哪里凭空飞出的?谁要伤她,这边可没有仙力庇护,真的会死在水里的!” “玉盘上的光灭了下去,她没有出秘境!” “那谢玄玉呢?我方才看到那鬼手出现时候,他影子掠过也冲了下去,他也不见了?可玉盘上的光还亮着。” 出了这样大的事,长老们焉能让试炼继续下去,神色凝重,纷纷让秘境中学员赶紧退出。 水面翻腾,水下是尘嚣远去。 羲灵被鬼手拽着往下坠去,那些水底死去灵修的面庞,都幻化成了绿光,逐渐远去。 光亮越来越远,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夺取走羲灵的呼吸,她的灵力也在变为青鸾鸟时几乎殆尽。 眼帘阖上前,她好似看到了水面上有一道身影朝着她游来。 “羲灵。” 不知坠了多久,羲灵身上来自鬼手束缚骤然被人抽走,她身子落了地,意识昏暗之中,听到有人在呼喊她。 羲灵怎么也睁不开眼,全身好似散架一般,水堵在嗓子尖,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人伸出一只脚,轻轻踢了踢她,羲灵肚子挨了一脚,又吐出更多的水。 那人蹲下身,呼吸近了,“瞧着和她爱哭鬼父亲一个样,她的女儿真能继承王位吗?” 说话的是一道女声。 父亲。 她的父王母后已经失去一个孩子在海底了,不能再失去一个。 羲灵缓缓睁开了眼帘,四周刺眼的光亮映入眼中,她下意识抬起手挡在眼前,接着将手缓缓移开,入目是一张女子艳丽的面庞。 羲灵从地上撑起身子,长发披散在前,环顾四周,这里不是水底,更像是一处鸟的巢穴,浮在巨大的书卷之上,地上清波晃荡,这是一处幻境。 羲灵抬起手掌,自己还活着。 “你是谁?”她问道。 浅绯色衣裙的女子直起身,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打量,“是我将你从水鬼手上救了下来,带你意识进入了这片幻境,你不认识我?” 羲灵摇摇头,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郎,一身长裙曳地,青丝挽成圆润发髻,簪着各种羽毛、佩戴红色宝石珠簪、衬得人鲜妍清丽。 她从地面爬起来,环视这处巢穴,确认无疑,此人是鸟族之人。 而面前人,她只是往她身边一站,便能感知到她身上磅礴的神力。 一个鸟族人、拥有神力、且唤羲灵的父王为“爱哭鬼”…… 父亲与她说过,年少时有一次,他遭遇伏击昏迷,迷蒙之中,便觉陷入一幻境。 梦中如梦似幻,有一人轻轻踢了他一下,让他醒一醒,见他醒不过来,气得跺脚骂他:“起来,没用的爱哭鬼。” 那是父王透露过,唯一一次,可能遇到羲媱神女的机缘。 羲媱神女,乃是凤鸟族始祖女神,又或者说,是四洲灵族的始祖女神。 其父亲生于烈火,是天地间第一个神,然而在他的统治之下,四洲民不聊生。 是羲媱神女,不满父亲的统治,以一支穿云箭射下父亲的头颅,结束了其父的统治。 听闻,羲媱神女陨落前,流传于世的一道秘籍,记载着她毕生所学,注入自己最后一丝灵识。 唯有过其考验者,秘籍才会显现。 羲灵父王一直以来,都觉得是他那次没能挣脱意识的束缚,导致未能通过神女的考验。 错过此机缘一次,此后数万年,再也没有过第二次。 这是凤鸟族秘辛,不能为外人所知。 而眼下,一个凤鸟族的女神,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羲灵屏息问道:“你是,羲媱神女?” 15、温热 “是我。” 羲灵抬起头,望着王座上的女子。 四洲翼族以凤鸟族为尊,实则是以羲媱神女为尊,视神女为精神图腾。 便是当今统治四洲的神主,在上古时期,面对羲媱神女,也得退居一旁,为神女让道。 羲媱道:“你父年轻时,我曾幻化秘境救过他一次,可他未曾醒来,倒是没想到,几万年后,我又选中了他的女儿。” 羲媱神女声音轻渺悠远,若来自远古。 “羲灵,我关注你很久了,在你三千岁那年,你与你兄长被海兽卷进水中,我便注意了你。” 羲灵的神色因为“兄长”而微凝。 “你兄长为了救你,溺死在海里,你却活了下来,你的父王母后不曾因此怪罪过你,你却难以释怀,是不是?” “所以你拼命弥补,日夜苦练,不曾断过一日修炼,只为求早日独当一面,为你父王分忧。” 神女的话语极轻,却像一把无形的刀,慢慢揭开她心底深处的秘密,那些已经结痂不能示人的伤口,再次被残忍地剥开。 “后来,你来明泽仙宫,与你的家人分离,聚少离多,你还有一个妹妹,与你父王母后朝夕相处,你面上从来不提,却十分羡慕,甚至觉得父母偶尔爱你的妹妹,比爱你更多。” “没有。”羲灵打断。 她的眼睛轻颤,“是我主动提出要来仙宫,这些我早就预想过,我比妹妹年长许多,可我爱她,也爱我的父王母后。” 羲媱神女凝望着她,话锋一转:“可,你被调换了气运。” “被至亲至爱之人。” 羲媱道:“你需要有人为你平反,需要有人为你张口,需要他为你鸣冤,被至信之人夺去不好受吧?你习惯了将一切都藏在心里,表现得满不在乎。会伪装才是强者,羲灵,你比你的父亲强太多了。” 她化作了一缕青烟,围绕上羲灵,双臂轻轻攀上她,“在你历经雷劫被调换气运,我就应该出现了。” 但她没有。 羲灵感受着她的气息,耳畔回荡着她的声音:“因为那时我还不敢确定,你的本心如何,今日看你舍身救你那位友人,我才确信可以选中你。” 羲媱神女残存于世的最后一抹神识,为她挑选能继承遗志的继承人,需要满足三个要求: 一为,天赋卓绝,灵心慧性。 二为,心性坚韧,求道志坚。 三为,心道纯洁,本心至善。 可自上古以来,符合要求的翼族人屈指可数,便是羲灵的父王,也折在了“坚韧”二字之上。 “所以,神女选中了我?” 羲媱眼眸倒映着她的面庞,伸出手,掌心浮现一把灵弓。 紫色的弓身,覆盖着华丽的紫色羽毛,其上灵力涌动,她示意羲灵接过,羲灵轻轻一拨,力量流泻而出,直达心田。 那一刻,她好似感受到了洪荒古力。 “这是我陨落前,打造的最后一把弓,从未示人。” 羲灵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斩薇。” 这世间最渺小的是微尘,最庞大的也是微尘。 那这世间最厉害的兵器是什么? 是能斩断世间一切的微尘的武器,令寸草难复生,令天地颜色颓变,令世间陷入荒芜。 斩薇斩薇,一动可以惊天地。 羲灵轻抚弓身,紫色的灵力倒映在她面颊上,如水波一般流动。 羲媱看着她的动作:“此弓蕴藏着我昔日神力,唯有你达到我的要求,它才会真正属于你,翼族之大,鸟兽之多,总有比你更合适的继承人。若你无法驾驭它,我有的是时间可以再寻旁人。” 羲媱以为少女听罢,定会做那小辈抱拳之状道谢,却不想她开口,道:“此前万年,凤鸟族都未曾听过神女现世,如今神女却选中我,那想必,这万年来唯有我才能叫神女满意?” 她眼中光亮灼灼,“我会叫神女对我刮目相看,彻底放心将此弓交给我。” 羲媱道:“你知道我的要求是什么吗?” “我要你,”她停下,看着羲灵良久,“成神。” 羲灵的神色定了一刻,“成神?” 何为神?神与仙力泾渭分明,隔着一条天堑,神的力量源于宇,源于宙……得天道的认可。 上古时期,众神出世,羲媱神女推翻其父的统治,此后众神混战,大洲各族陷入了一段时期的战乱,到后来战争结束,诸神陨落的陨落,沉睡的沉睡,只剩下几位真神还活着。 纵使诸神灵力凋敝,“神”之一字,依旧遥不可及,近数万年已无仙人飞升。 “自我陨落后,凤鸟族便再没有出现过一个神,羲灵,我想你做到,可以吗?” 羲媱望着眼前人,回应她的,是少女回身一步,拨开灵弓,从搭弓到展臂,动作一气呵成,指尖掐住灵箭的箭尾,眯眼对准了幻境。 持弓而立,灵力涌动! “哗啦”一声,那箭射出幻境,搅动境外水浪激流翻涌,掀起滔天波澜! 她只是搭弓试了一箭,可分明已至斩薇弓的第三境。 “我自幼苦练灵弓,成仙化神亦我毕生所求,自当竭我所能,掌握这斩薇弓七境,不会让神女久等。” 她眸色湛亮,没有丝毫退却。 羲媱轻撩眼皮,未置可否。 “哐当”一声巨响,幻境承受了一击,左右晃荡。 羲媱皱眉,看一眼幻境外,道:“有人在找你,将弓收起,你该走了。” 羲灵闭上眼睛,抬手刚要在额心掐诀离开,忽睁开眼道:“还有一事,我需求助神女。” 羲媱似猜到她心中所想:“是你体内的缄口术?” “是,缄口术乃上古秘术,这段时间我一直被束缚,无法向众人吐露心声,若是我无端发难黎琴,只怕招来旁人口舌,不知神女可有办法助我?” “我确有一人可以解你的困惑。” 在羲灵询问前,羲媱神女已抬手,掌中浮现一丝蓝色的魂魄,变幻出一道高深莫测的身影。 浓雾消散,此人浮于浓雾之中,一张面庞冷沉清隽,气度高雅,通身是不容侵犯的威严。 “此乃戒律真神,掌刑罚,断天事。” 羲媱道:“帮我一个忙,我的后人。” 戒律真神居高临下俯视道:“你的后人?” 他的眸光扫来,羲灵只是触及到他的视线,便觉识海一暗,整个人被拖入一处昏暗之地,四周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她立在审判高台中,一双眼睛出现在高空,冰冷审视着她,仿佛要洞穿她身上的一切。 短短一刻,审判台骤然消失。羲灵的意识剥离,一下回到幻境。 戒律真神收回了视线,声音高渺如来自天际,“她被调换气运,是欺天之术。” 羲媱道:“明辞,帮帮她。” 被唤为“明辞”的男子,面容清冷,目光淬着一层寒冰。 戒律真神与羲媱神女一同陨落,羲灵却不知二人最后一缕魂魄在同一处。 戒律真神的魂魄,化进了一小圆盘,俨然审判台的样子,落入羲媱的手心。 羲媱神女道:“需要之时,将此圆盘拿出,祭出阵法,戒律真神会现身,开天地审判台,你若有冤屈,凡参与的人,都会受到该有的惩戒。” “有罪之人,从无遗漏,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放过。” 那圆盘落入掌心,羲灵心中被缄口之术笼罩数日的阴影,终于透进来一丝光亮。 得戒律真神的一丝魂魄,只要出了秘境,便能审判黎琴与黎诏,所有参与的人,都会遭遇惩罚。 从始至终,皆由戒律真神主掌审判,甚至不用脏羲灵的手。 羲媱神女看似高冷不近人情,却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她从幻境之中退了出去。 水底漆黑,伸手难见五指,羲灵将圆盘与存着羲媱神女意识的册子收入小袋中,挥动手臂向上方游去。 四周气压极低,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 她的哥哥便是死在了水里,她实在害怕漆黑的水底。 她努力朝着上方游去,长发在水里散开,海藻一般铺在身后。 却在此时,水底传来巨浪翻涌之声。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越来越近,仿佛在积攒着力量,就要爆发。 “哗啦啦”,一条水波做成的龙嘶吼,朝着她的地方急速地飞来,羲灵想要躲开,周边的水域却被生生劈开。 水底撼动,水浪翻涌! 羲灵的身体两侧,涌起千仞高墙一般的巨浪,她头顶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羲灵抬起头,江面之上,一人独立于高处,谢玄玉玄袍在风中猎猎,任水浪滔天,不影响他分毫,犹如这片水域的主人。 沾水碎发拂过他的眸子,他微微抬手,水龙化为长剑,重回到手心。 那招剑化水龙,令江河倾倒,水浪破碎! 羲灵身后羽翼生出,振翅飞出水面,来到他身边,谢玄玉目光依旧冷淡,仿佛刚刚一剑劈开水域、拉她出来的人,不是他。 他打量她一眼:“你身上的灵力变了?” 羲灵道:“变了吗?我以前的灵力是什么样的?你很关心我?” 谢玄玉扫她一眼,没有作声,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穹。 “这里的天空有问题,你我想办法打通这片天穹,破开两关。” 既然下面出口难寻,那就从上面找。 谢玄玉秉持速战速决的态度,正要让她停在原地,自己上去看一看,却觉身边人后退一步。 少女手中幻化出一把紫色长弓,拉弓搭箭,眼眸轻眯,注视天穹。 弓箭之上的神力一出,谢玄玉眼尾微勾。 秘境内外,众人皆惊。 一个仙阶之下的灵修,如何能使出神力? 羲灵重新出现,众人本就始料未及,更未曾想到,她竟然私藏这样威力强大的神兵武器? “羲灵被那鬼手拽下去的时候,玉盘上的灯分明已经灭了,她竟然毫发无伤回来了?” “那是何弓箭,竟蕴藏着这样雄厚的力量?” “她和谢玄玉要做什么,怎么还不退出秘境,难道还想打通关卡不成?” 学宫长老给二人传音:“速速出关,莫要恋战。” 至于黎琴,亲手送羲灵进了鬼水之域,如今看着那道身影出现在湖泊之上,手都在颤抖。 她没能一击致命,那势必会引来羲灵的强烈报复。 那浩瀚的水面之上,少女金色长裙飘飞,搭箭对准天穹,弓箭弧弯如同满月,长箭折射出天光,涌动着与她单薄纤柔身影不符的雄厚力量,令人屏息。 她真的能驾驭住那把长弓? 然而,那一箭到底还是从她指尖飞出,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直朝着天穹射去! 整个天穹划过一道清晰无比的紫色箭痕,宛若流星,撕碎咆哮的风声。 一种由衷的震撼,自众人心头而生。 昔日,凤鸟一族以箭术冠绝天下,无可敌手,可凤鸟族逐渐没落,以至于四洲人都忘记了凤鸟族先人的功勋多么耀眼。 如今在这凤鸟王女的身上,好似又看到了旧日凤鸟先人弓箭之上熠熠闪烁的光辉。 箭射上了天穹,没入云层,许久,都没有落下。 羲灵感知着灵箭的走向,道:“灵箭射中了天穹。那天有尽头,竟能被触碰得到。” 她抬头,见谢玄玉注视着自己,那双寒潭般的眼眸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审视。 好像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开始认识她。 羲灵优雅收起长弓,自是知晓自己那一箭有多少人在看,小鸟的虚荣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唇角微微翘起。 “上去看看。”谢玄玉道。 迷雾沼泽关卡中,仅剩的的几位灵修亦然跟上。 二人往天穹飞去,越往上,天空颜色越深,雨水越是锋利,斩薇箭就在前方,闪烁着光泽,正是斩薇弓的箭尾。 以它射中的地方中心,四周天空生出了破碎的纹路。 天空竟然会破损? 谢玄玉抬起手掌,那天穹在他灵力的牵引之下,隔空翕动了几下。 说明,这里是一处密闭空间,可以破开。 二人正要施法破关,身后传来巨大的兽吼声,众人高声呼救。 羲灵转身,见一只巨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 那古兽人脸马身,身上是老虎的斑纹,挥动着巨大翅膀,风在他四周形成了一道道漩涡。 他目光巡睃,被他看到的灵修身形剧烈扭曲起来,接着猛地炸开,散为水雾! 这是一只英招! 他转过面,看向羲灵。 那一瞬间,一股森然的力量朝着羲灵袭来,束缚住她的手脚,羲灵听到自己的骨骼咯咯作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她的肺腑扭曲起来,互相挤压着,就快要爆开。 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及时覆上羲灵的双眼,阻断了英招的视线。 “不要看他的眼睛,会被变成水。” 羲灵的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是谢玄玉手臂环绕住她,以手覆住她的眼帘,在与她说话。 那股流窜在她身体内部扭曲的力量,猝然抽走。 羲灵心口剧跳,眼睫轻颤,扑簌间轻触他的掌心。 英招被谢玄玉挡在防护阵外,发起一阵猛攻,防护罩发出“噼啪”破碎的响声。 古兽种类众多,而英招独有姓名,为何?只因凶猛程度远胜过其他猛兽。 这里以一只巨型英招作阻拦,那一定有古怪。 想必,只要杀了英招,突破天穹,就能破除关卡。 只是,要如何才能杀了这只英招? 羲灵慢慢睁开眼帘,余光看到谢玄玉的衣袂飞扬,有一角覆上自己的衣袂。 风声强烈,逼迫着羲灵尽快做出决断,场外众人也在等候着那二人的动作。 他们真能搏杀一只古兽?谢玄玉实力独绝,可与羲灵关系恶劣,合作时互相掣肘,有目共睹。 英招挥动着翅膀,墨色的竖瞳浮起幽火,防护罩在他的攻击下,岌岌可危,濒临破碎,承受不住下一次攻击。 它注视着防护罩后的动静,看到玄袍青年垂下眼帘,唇瓣贴着女子的耳畔,口中低声说着什么。 他手中变幻出一条白绫,慢条斯理为身前人覆上。 英招眯了眯眼。 羲灵的眼睛被白绫覆住,清凉的触感传来,感受着身边人手上轻柔的动作。 耳畔边,传来他低低的话语,分明是在谋划着如何杀伐,声音却异常温柔。 “你我就打这最后一场。我变成水,去到英招的身边,主杀,你来开阵,困住他。” 有风吹来,少女发后白绫随风飞扬,带子拂过身侧男子那张玉白俊美脸颊。 那颀长高大身子被苍穹打上光影,显得肃杀冷峻。 他为她系好了带子,缓缓放下手,在他抬起眼睫时,英招看到那双眼眸中浮动着笑意,满是挑衅。 英招何曾见过,明知与自己对视会化水还敢毫不避讳看向自己的人,发出一声咆哮,朝二人猛地袭来,眼中的锐光要将谢玄玉的身影撕裂。 接着,谢玄玉的身影忽然消失,于空中化为水,消散于无形。 英招大笑,腹腔震动。 雨水砸在英招魁梧如山的身躯上,水花四溅。他处理完了谢玄玉,转而去搏杀羲灵。 少女立在原地,未有动作,英招一个飞扑,巨爪生出尖刺的指甲,眼看那少女的身影就要丧生于他的爪下。 无人注意到,她身边水流的流速突然变慢,当英招出现在她身侧,一道身影也悄无声息出现它身后。 英招听到了隐隐的龙吟怒吼声。 不,不是龙吟,是剑鸣声! 是谢玄玉的剑。 他手上是剑,身边千万滴雨水也化为了他的剑! 谢玄玉低垂眼帘,唇角轻弯:“现在,看清我了吗?” 也是此刻,英招面前少女,忽然迅速掐起手诀,灵力从指尖涌动暴走,一道巨大金色法阵出现。 羲灵眼前白绫在风中飞扬。 “无极万象卦,开阵!” 16、轻触 万象无极阵,由羲灵独创,置身法阵中的人,意识会被锁住,灵力会被束缚。 英招触碰到法阵的一刻,它眼前蓦然一黑,整个人被拉入了一片幻境之中。 幻境内时间流速比现实慢上许多,等英招摆脱幻境,回过神来,谢玄玉的剑也朝他刺来。 谢玄玉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英招这才惊觉,眼前人一双眼,是独属于渊龙族的眼睛,能探视一切深渊。 却也是这世间最深的深渊! 难怪,他被英招看到,却不会化为水! 谢玄玉手搭上英招的肩膀,如此近的距离,巨兽一个反扑就能将他拍碎。 然而下一刻,围绕在他们身边,千万滴雨水变成利剑,从四面八方的狠狠刺入英招的腰腹中! 那玄袍掩映下,男子肌肉匀称的手臂,爆发惊人力量,生生摁住巨兽,将它压入下方法阵。 阵法中跳跃出一只巨大的金色蟒蛇,张开血盆大口,将英招吞入了腹中。 整片天穹,都为这一股惊人力量撼动,隐隐地震颤。 天地间寂静了下来,下一刻,法阵爆破为水,消散无形。 透明水珠溅落在谢玄玉脸上,被纤长的指骨优雅地擦去。 羲灵听着动静,道:“结束了?” “结束了。” 羲灵听罢,抬手去解发后的白绫,许是因为看不见,手胡乱地去解白绫,不想将头发与白绫缠绕在一起,越解越绕,又用力扯了扯,非但没解开,反倒缠得更紧。 羲灵头皮被扯得生疼,两根细眉蹙起,接着便觉男子的手,搭上了她的指尖。 他的呼吸从后方柔柔拂来,令羲灵后脊微僵。 他指尖温度传递而来,到达她掌心,传递来一股麻意,羲灵指尖微微蜷起。 想到外面的人定然在看着他们举止,羲灵催促道:“可以快一点吗?” 谢玄玉淡声道:“你打了个死结,很难解。” 他解得极慢,身上清冽的气息缠绕上她衣袂,包裹住她,碾过她周身的防线,令羲灵整个人不自在。 羲灵只得耐心等待,感受着他指尖穿于发间,慢慢将发丝抽出,竟没有弄疼她一丝一毫。 白绫从羲灵眼前消失,光亮重新跃入眼中时,羲灵一下侧身,二人之间距离重新拉开,她身上不适感也顿时一扫而空。 只是这样迫不及待撇清关系的动作,自然也收入谢玄玉收入了眼中。 他神色无波看她一眼,手上白绫散为无形。 处理完了英招,剩下还需处理的,便是眼前这片天穹。 谢玄玉的剑朝着苍穹攻击去,同时羲灵抬起手掌,牵引斩薇箭发力。 “咔嚓”,是苍穹的裂开的声音,裂痕如蜘蛛网一般蜿蜒。 羲灵抬起头,凝望着眼前天空:“我一直觉得古怪,这里雨水酸酸的,鬼水翻腾,荒草不生,倒是像一个古兽的身体……” 就连天穹偶尔震动,也像是野兽的身体在翕动。 羲灵转头看向身边人,谢玄玉道:“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混沌。” 二人击碎天空,幽湛深邃的穹顶,在这一瞬间,竟然如同一块巨大的镜子坍塌爆破,千万只碎片突然飞溅。 羲灵从碎片与碎片之间飞出,在虚空回首望去,刚刚的关卡果真身处一巨狗状的古兽“混沌”身体中。 随着天穹破开,灵力维持的古兽身形也轰然坍塌。 “砰砰砰!” 一阵爆破声响,不止第二关,连带着古兽体内的第三关也破开来! 秘境外修士,看着这一幕,皆热血沸腾, 神宵秘境的关卡,由上古几位神设置的,原来不用循规蹈矩,另辟蹊径,也能破除。 这方法虽然粗暴,可便是简单,只要灵力够强,就能直接打穿! 那二人从秘境中出来了,众弟子乌泱泱一般如潮水都围过去。 羲灵。 高台之下,黎琴在看着那一男一女,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围着,几位长老亦从座位上起身,朝着那二人走去。 满场沸腾,黎琴却心如火烹。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羲灵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从鬼水沼泽活了下来?她不是最害怕水的吗? 听说她不只打通了关卡,同时获得第二关第三关掉落的神级法宝,甚至击落英招,秘境还附赠额外奖励。 黎琴指甲深深地钻入掌心,鲜血顺着掌心滑落尤为察觉。 众灵修源源不断朝着高台涌去,摩肩擦踵,黎琴被挤到了一旁。 她仍抬着头,隔着茫茫人海,高台之上的那道身影,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突然俯眼望来。 只一眼,二人便目光遥遥相接。 羲灵看到了她,眼中灵光灼亮,颊边笑涡越发明显,朝着人群展臂,用力挥手。 那手上戴着的宝珠耀目,如一根尖利的针,狠狠地刺入黎琴眼中。 人声鼎沸中,黎琴忽然笑了。 等着,羲灵。 学宫的广场两侧,栖息在树梢中的小鸟飞腾起来,交头接耳,谈着广场上的事。 不出几日,凤鸟族王女在学宫大杀四方的事迹,又要传遍整个鸟族。 在这时,羲照挤进羲灵身边,朝着众人挥手,回头对羲灵道:“你们二人竟然打爆了两关!” 羲灵极其享受这种时刻,鸣鸣自得,“对啊!” 她的手探入斜跨小袋,那里存放戒律真神魂魄的小圆台还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再等等,再耐心一点,羲灵在心中劝着自己。 要等人多一点,整个台子再搭大一点,学宫中所有人都来,到那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召唤戒律真神。 这时,宗沅和苍星洲也挤了过来,到谢玄玉身边,道:“老大厉害,竟直接打爆两关,这奖励也太丰厚了……” “对啊,原定就有两个治愈宝器,现在又在隐藏关掉落治愈宝器,第二第三关各自掉落神级杀器,还有英招附赠的小兽,以及那道友榜,老大你和羲灵,直接冲到了前面。” 宗沅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羲灵听到自己的名字,朝宗沅看过来,宗沅身子一定,立马想到此前和谢玄玉传音,对方叮嘱自己,羲灵就是第二个老大的话。 此情此景,他竟不知怎么称呼羲灵好:“羲灵老大,不是,老二,也不对……” 羲灵眯眼,宗沅立马道:“王女好!” 羲灵眉眼轻弯:“下次见到我,还要打招呼哦。” 宗沅:“……” 羲灵转头,问羲照:“对了,阿兄此次排名如何?” “还算不错,捞到了不少掉落的法宝。” 羲照在最后时刻,才被英招变成水,踢出了秘境,但一出来就迎接了众人目光洗礼,当然鄙夷居多,却也风光无比。 不过最令羲照满意的,还是那“最合拍道友榜”的奖励,乃是一东海莹光珠,闪闪发光,小鸟最是喜欢。 羲灵听他说完,连忙道:“这个榜单,我和谢玄玉排在多少?” 若是羲灵早知道这个榜单,自己在秘境,就算装装样子,定然也要和谢玄玉好好演一场,拿到第一的。 “你们是第一啊,第一奖励是一件霓裳霞衣,还有一个灵珠妙树,可以结灵石,掉落宝珠。” 这是道友榜单的奖励,以安慰的成分居多。 羲灵看到那霓裳霞衣,却眼睛都亮了,跑过去一个伸臂,探入衣中,顿时周身金光大亮。 至于灵珠妙树盆栽,羲灵大方送给谢玄玉,“你缺灵石,这个送给你,贴补家用。” 谢玄玉:“……” 他垂眸冷淡看一眼手上的小盆栽,没扔。 羲灵则反复观赏着身上的霞衣,那霞衣化作雾气萦绕着她,让她原本的衣裙,如描上一层金边。 “真好看呀,以后有什么大场合,我穿着霓裳霞衣,这样所有人就知道,哇,羲灵王女要出场了!” 她说完,抬头看到两道身影走来,众人恭敬的让开一条路。 羲灵看清来人,连忙随着众人行礼:“师尊。” 一男一女并肩走来,男子头束金冠,神色雍容,乃是谢玄玉的师尊,祝衡上神,他身侧红衣女子,举止高雅,飘然出尘,面容不见丝毫衰老痕迹,则是羲灵的师尊,苍琼上神。 这二人亦是道侣。 比起仙阶的几位长老,方才这两位上神,高坐高台上,看着秘境内发生的一切,可沉稳太多了。 谢玄玉对祝衡上神作礼:“师尊。” 羲灵亦朝着苍琼垂首:“师尊。” 苍琼上神微微颔首,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羲灵,你在秘境中的表现极佳,的确配得上这一次试炼第一。” 羲灵笑道:“多谢师尊夸赞。” “只是,”苍琼话锋一转,眼中浮起冷色,“你与黎琴在秘境前,到底起了什么争执?以至于大打出手,你还要令学宫其同窗,处处刁难她,为你解恨?” 话语不悦,分毫不掩饰,“解恨”二字,格外刺耳。 羲灵没有直接回答,手探入斜跨袋中,轻轻抚摸里面装着的小圆盘,此时此刻,广场上聚满同窗与各族灵修。 等了这么久,人快到齐,也该轮到戒律真神出场了。 她的指尖在暗处掐了一个诀,却在此刻,一道女声响起:“等等。” 众人循声望去,黎琴白衣胜雪,缓步走了进来。 诸位长老望向她:“何事?” 黎琴缓缓走到高台之下,双膝“扑通”跪下。 便是这一声,让四周都静了下去。 黎琴将宝剑放在身边地上,“还望诸位长老为我做主!” 苍琼微微皱眉:“你有何话,站起来说。” “这段时日,学生饱受欺凌,苦不堪言,受尽委屈,今日见诸位长老在此,才鼓足勇气,向长老们吐露实情。” 她口中那句“饱受欺凌”一出,立马令有些人,想到了她无端与羲灵破碎关系上。 苍琼上神道:“有何委屈,但说无妨,若是属实,学宫自当为你做主。” 黎琴这才道:“徒儿多年来,在修炼之道上屡屡碰壁,一直难以突破瓶颈,一直以为是自己天赋欠缺,可原来被羲灵调换了气运!” “什么?气运?” “这如何调换的,黎琴在说羲灵调换气运?怎么可能!” 这话一出,立刻掀起了嘈杂议论声。 羲灵平静注视着黎琴。 黎琴目如泣血:“徒儿从前,也是以为自己灵根不佳,所以苦心修炼,可直到前段时日,渡雷劫时,才知自己难以飞升,是因为被一人换了气运!” 她缓缓抬起头来,那张清冷苍白的面庞上,眼中浮满泪珠,两颊沾着泥土,别添几分倔强。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羲灵。 黎琴踉跄起身,抬起手掌,放在另一只手的腕骨上,一道金色无形的细线出现。 羲灵低下头,看到那无形金线,勾缠到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此金线就是调换气运的佐证。被调换气运双方,可以用金线感知对方,彼此命运相生交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被羲灵吸血,被偷去了所有修炼心血。” 羲灵听出来了,唇角微微上扬,这是要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将她所做的丑事泼到自己身上? 她是觉得自己中了缄口术,无法为自己申冤,便真的百口莫辩吗? 长老蹙眉道:“羲灵,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望向羲灵,等着她开口。 17、有异 既然黎琴敢当众这样污蔑羲灵,以她缜密的性格,想必留有后手。 羲灵不为所动,等着她亮出底牌。 她身后的羲照,挤开众人,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那点资质,值得我妹妹夺你气运?黎琴你疯了不是?” 黎琴的神色分毫没有被这句话影响,一身单薄雪裙,衬得脸颊冷白。 “既然我的资质平庸,那羲灵为何还要觊觎它,将它夺走?” “今日她夺我气运,换我二人命格,后日是不是便要置我于死地?难道我就应该被这样对待吗?” 她声音微哽:“羲灵,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对我实施了禁术?” “那一日我渡雷劫,你是不是为了杀我,在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的陷阱!” 话语落的一瞬,羲灵体内缄口术发作,无形的朱杀丝缠绕上她的脖颈,一点点抽走她腹中的气息,不允许她开口回答一句话。 满场寂静,皆等着羲灵回答。 “羲灵,你说,是不是?!” 黎琴再次逼问,眼中泪珠夺眶而出:“你害我变成如今模样,抢走我的灵力,占去我的一切,令众人奚落我,百般针对我!” 羲灵注视着那双眼睛,她曾抚摸着夸赞漂亮,可此刻里面浸满恶毒。 缄口术在掐她的脖颈,逼着她给出与内心相反的回答。 在场所有人目光皆落在羲灵身上,那张面容无动于衷,神色越发冷淡,甚至有些淡漠,仿佛只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黎琴后退一步,见她不回应,袖中变出一物。 那是一只水镜石。 镜中清楚了记录下了,黎琴渡劫时,另一道暗影飞出,是如何开出夺命的法阵,要夺黎琴的命数。 镜中画面一出,掀起轩然大波。 试问明泽仙宫,谁有这个本事,能够施展这种禁术? 放在符篆、阵法一术,向来第一的羲灵身上,完全可能做到! “是你吗,羲灵?” 数不清的语句从各个方向,飘落到羲灵的耳中。 长老们震惊的、与她素来不和师兄师姐嘲讽的、师尊怀疑的,众人不敢置信的…… “羲灵小师妹不像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等残忍之举?” “可那水镜石中所记录的景象,千真万确假不了,难道黎琴还能凭空生出这一段景象不成?” “羲灵开口呀,若是有冤、或是另有隐情,赶紧给自己辩解!” 羲灵漠然看着黎琴,只是这副神情,又被众人解读出了许多来。 黎琴的身后,走出了几位执戟仗剑的羽民国人。 黎诏来到黎琴身边:“今日便揭穿这凤鸟族王女的虚伪面目,请诸位见证,为我羽民国公主讨一份公道!” “什么羽民国,你们鸟人还敢来讨要公道!”羲照骂道。 “放尊重点!” 那句“鸟人”,引得羽民国几位侍卫不满,当场拔出长剑,此情此景,凤鸟族的灵修哪里还能袖手旁观,立马围上去,与黎诏几人扭打在一起。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哥哥!”羲灵的声音响起。 羲照回头,见高台上方羲灵红唇微启:“回来。” 羲照这才骂骂咧咧松开黎诏,“鸟人,给我等着!” 骚乱停了下来,黎诏目光狠厉,抬手整理了下被扯乱的衣襟。 黎琴仍在与羲灵对视。 浓烈的恨意弥漫在心头,她想到即将手刃仇人,全身血液都叫嚣着,兴奋无比。 这万年来,她压抑的仇恨、妒忌、不甘、想要得到她认可,却又难以抑制对她厌恶……各种情绪在心中交织。 这份感情,她亲手搭建,如今又亲手摧毁,看着它支离破碎。 怎么能不恨呢?自己被羲灵夺走了一切,被夺去了父母。 那现在,她就要杀了凤鸟王的女儿,让羲灵死在自己手里。 她也只能死在自己的手里。 众位长老看向苍琼上神:“苍琼上神,这到底是你座下两位徒弟的事,当由你来决断。” 苍琼神色复杂,“黎琴,你可有人证?” 黎琴愣了一瞬,道:“师尊何其偏爱羲灵,水镜石只记录真实情景,不可能作假,师尊既已看到,为何还要询问人证?” 苍琼看她泪珠闪烁,身子轻轻一震。 “且,我的兄长便是人证。” 黎诏走出一步,“是了,那日我妹妹收到羲灵遇到危险求助的传音,立马入禁地寻找羲灵,不想雷劫提前到来,又遭到羲灵算计,九死一生方才逃脱。” 话语说完,几位学宫中师兄师姐,纷纷为黎琴作证。 “当时我们与黎琴在一起,她的确收到了羲灵的传音。” 苍琼拧眉看向羲灵,“你呢,羲灵,可有话要说?可有人证?” 羲灵没有回答,这几个灵修,便是和她在学宫不合对上的那几个。 她看向黎琴手中的水镜石。 水镜石一向只记录真实发生的事,为何今日会展现错误画面? 是因为气运被调换,体现在水镜石中,她羲灵就成了算计人的那个,对吧? 至于她的人证—— 羊滢因为秘境中仙气撤走,受到鬼水沼泽波及,受伤先回了寝舍。除了她,学宫没有人可以为她证明。 黎琴道:“还望长老即刻决断,惩治羲灵!” 苍琼上神转过身来,目光微寒:“羲灵!” 一旁的谢玄玉忽然开口,“羲灵渡雷劫那日,弟子便在林中。” 他话语一出,在场人皆敏锐捕捉到了关键的语句。 什么叫,羲灵渡雷劫? 黎琴的神色紧绷。 谢玄玉何许人等? 祝衡上神座下首席弟子,明泽仙宫年轻一辈第一人,在天然慕强的灵界,自然颇得诸位弟子的敬仰,只是性格桀骜,一向不参与学宫中事,今日却突然开口,那众人必定是要听一听的。 只怕,他知道些许内情。 长老道:“你看到了什么?” 祝衡上神道:“玄玉,你说,渡雷劫的是羲灵?” 谢玄玉道:“那日弟子入禁地,撞见黎琴兄妹,在林中搜罗着什么人,倒也奇怪,此前亲眼看到是羲灵渡雷劫,飞升成仙的反倒是黎琴,今日听调换气运一说,一下便明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羲灵察觉到他投来深深的一眼,心颤了一下,不知他是否会往那被黎琴追杀的鹦鹉身上想,但一时也顾不上此事。 黎琴道:“少君偏袒羲灵,与羲灵一同进秘境,利益捆绑在一处,话语有几分可信?也不知羲灵是如何迷惑了少君,让少君对着水镜石记录的画面,还能颠倒黑白?” “住口。”祝衡上神打断,自己座下弟子,岂容外人诋毁。 黎琴扬起头,看见谢玄玉点漆般的眸子中浮起冰冷笑意,眉梢勾染上不悦,黎琴被那眼神看得后背发麻,知晓自己定然是惹毛这位少君。 但她不得不继续:“旁人千言万语,抵不过羲灵一句话,她若有冤,自然早就为自己辩白,可为何迟迟不开口?” “羲灵,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要说的!” 是了,从头到尾,羲灵都没有开口为自己辩白一句。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寻常人不得急着撇清干系,可羲灵为何久久不言? 到底是沉得出气,不屑辩白,还是说,当真做了恶事,被质问得说不上话来? 漫长的沉默,人群滋生出了异样的情绪。 然而众人看不到,羲灵体内的朱杀丝,如蛔虫在她身上游走,慢慢攀爬上她握着圆盘的手,阻断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羲灵的喉咙口升起一股血腥之气,指尖被束缚得轻轻颤抖。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长老们不解的,师尊疑惑的,羲照焦急的…… 羲灵突然张口,满场嘈杂声静了下去。 “我的确,想要杀死黎琴——” 全场一片哗然! 谁也想不到,那素来待人和煦,对谁都明媚含笑的羲灵师妹,竟会做出残害同窗之举! “不过。”她突然再次开口,声音传遍广场。 少女忽然笑了:“并非黎琴口中之事,而是因为,她夺我命格在先!” 黎琴的耳畔嗡鸣,如何也想不到,羲灵竟能挣脱那缄口术! 却见羲灵后退一步,早有准备的羽民国侍卫们,飞身猛扑而来,手中变幻出一条蟒蛇般粗壮的锁链,要当场将她锁住,却不想,她根本不是要逃脱,而是从斜跨袋中拿出一物! 一只墨色的圆盘从她掌心飞出! 她低下身,手掌着地,迅速祭出一道盘桓复杂纹路的圆盘。 迷雾乍起,长老们根本来不及阻止她的动作。 羽民国侍卫们持剑,奔入迷雾,可接着,一股滔天的法力涌来,被猛地震出,跌倒在地,口吐鲜血。 整片土地都在震动,像是一股力量自远古传来,在积聚着,等待着爆发。 众人只觉心都被迷雾攥住,分不清东西南北,看不清身边人,议论着羲灵是不是要逃脱。 那圆盘折射出蓝光,当全场看清,迷雾后出现的那道身影时,齐齐定住。 一股无形的声音在众人心中响起,告诉了众人,那是谁。 戒律真神! 掌刑罚、管天事的戒律真神,凡是世间之事,错与对,善与恶,皆逃不出他的眼睛。 已经陨落数万年的真神,重新现世! 在羲灵的阵法传召之下! 浓雾散去,戒律真身幻象高达千仞,平等地睥睨众生,如在俯看蝼蚁。 在他身前,少女金色的衣袂飞扬,声音坚定清亮,响彻天地。 “今日今时,戒律真神在此!” “为我羲灵鸣冤,还我被调换气运!” “天地审判台,开启!” 18-20 第 18 章 小鹦 何为天地审判台? 四洲史书记载的,自上古以来,天地审判台只开过七次,审判的皆是残忍无度、罪大恶极之辈,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万年。 “竟真的是戒律真神,不是幻影吗?” “若只是幻影,苍琼上神与祝衡上神怎会认不出来?” 但见那两位上神,面对威望更胜一层的远古真神,也垂首行礼。 能让戒律真神出面,可见今日之事,牵扯重大。 只是羲灵怎么敢召唤戒律真神?一旦谎言被拆穿,会得到十倍百倍的惩罚,羲灵哪里来的胆量? 还是说,她所说才是真的? 长老提醒身后弟子们:“真神在此,不得口出狂言。” 众人立马噤声。 戒律真神眼中无怒无喜,无悲无怒,只一片冷峻。 他缓缓道:“黎琴黎诏,可知罪否?” 黎琴抬起头来:“敢问真神,我有何罪?” 这戒律真神由羲灵召唤出,是真是假不可知,难保是她使用了什么禁术,若是他站在羲灵那一边,又凭什么来定她的罪? 定罪得拿证据,他有吗? “你不知罪?”声若洪钟,传遍天际。 当这道声音一出,所有人都察觉到真神愠怒了。 忽然间,天地颜色大变,沉沉的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下,四周的风愤怒嘶吼,裹挟着能撕碎人的力量。 众人脚下不稳,慌乱不知所措。 接着,地面传来巨大动静,一座圆形的高台拔地而起,涌动着浩荡神力,直冲云霄。 高台边缘四周,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根根神柱,有锁链飞出,将黎琴、黎诏死死锁住,一下带离地面。 “哐当”,锁链拍打着神柱,声音令人后背发麻。 一双巨大的眼睛浮现在高空。小鸟就是记忆不好,注意力总会被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吸引去,羲灵也没办法,叹了一口气,看着飞来窗台上的几只鸟雀,抬手去逗它们。 “王女,我来时,看到一个男人朝着你的寝殿走来了。” 羲灵挑眉:“谁?” “那个男人长得可俊了,带着他的猫,一路上小鸟可都看到了,他和殿下是什么关系?” 剩下的几只小鸟附和,抬起翅膀捂唇偷笑。 羲灵一下反应过来,坐直身子,被它们揶揄的语调弄得耳热,“不许笑!” “是殿下的情郎吗?” “他今日还带了花来,已快到女修的寝舍了,不只是我们小鸟,路上大家可都看到了,他一大清早带花来见谁呀?羲灵殿下知道吗?” 羲灵有自己的独立院子,不用同其他女修一样需要几个人挤一间屋子,但谢玄玉一路过来要经过大路,少不得被旁人撞见。 偏在此时,羲灵感觉心口一窒。她在变回小鹦鹉前,都会有类似的反应。 羲灵手探进乾坤袋,里面空空如也,最后一枚抑制变回小鹦鹉丹药也不见了踪迹。 是何时用掉的?她怎么不记得了?猫公知道,找出线索不容易,那些麒麟族的人藏得极其深,不会轻易地露面,谢玄玉虽然有丹华仙首提供的第一手情报,他却也不敢顺着这个贸然找下去,只有自己寻来的的线索,才能让他信任。 谢玄玉也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令部下扮作麒麟一族反贼,这几日在附近的黑水城、流沙城、不断引起骚乱,果然不久,真正逆党主动找上了门来。 如此,谢玄玉的部下也挑明了身份:四洲其他的地方的骚动,便正是他们所为,他们非来挑衅麒麟族,而是愿结盟友之好,邀麒麟族加入反抗神主的盟军, 对方听闻将信将疑,要他们的首领入本营,聊一聊。 谢玄玉自然要去的。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不会伤你的。” 羲灵这次听出了,是海水在说话。 一个光点在海水中亮起,起初微弱,逐渐聚集光芒。 海潮轻轻拍了防护罩一下,像是示好一般,羲灵被颠站不稳,海水见状立马停下。 海水道:“守在地渊入口的是一只巨型海兽,即便沉睡了许久,依旧实力雄厚,不好对付,渊龙族的后嗣进去是一场鏖战,你只怕要等上许久。” 话音才落,“轰隆隆”的声音从地脉深处传来,羲灵回头,见金光乍起,从石缝中迸溅出。 一片惊涛狂澜呼啸涌来,身后的海水及时托住羲灵,不至于让她冲走,即便羲灵在防护罩中,也依旧感觉到了袭来的庞大威压。 地缝打开,一道身影出来,谢玄玉屈膝半跪在地,以剑撑着地面。 羲灵上前去,见他嘴角渗出鲜血道:“你受伤了?” “没事。”而星盘也亮起了指示。羲灵下床走到桌边,看星盘上那颗绿点再次出现,相比昨夜,全知神又换了一个方位。 羲灵不敢怠慢出了门。而鲛人的一条条鱼鳞尾,闪着细碎光亮,犹如曦光划开夜幕,往海面浮去,壮观至极。 羲灵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禁愣住。 猛然间,追着她的海兽也离开了墟渊,羲灵带着谢玄玉朝囚阵方向奔去,海兽立马追来,那百丈长的鱼尾搅动出漩涡,有海底风暴山呼海啸一般席卷四周。 鱼类四处逃窜,场面混乱至极,羲灵施法,防护罩急速往海面上攀升。 恰在此时,一块巨大的海石朝着飞来,将防护罩一拍即碎。 海水猛地灌了进来,二人在海里分开。“你还挺会夸人的。”她道。 少女玉葱般的手指,拂过水面,沾染夏夜柔波,轻轻拈起池塘边的一枝花,送到谢玄玉的面前, “在花车旁,我给你的花,你没有接过。”它们松开口中花枝,无数缤纷的花枝落下,浅白色的、桃粉色、蓝紫色混在一起,绚丽非凡,如同一场花雨翩跹落下,大大小小的花苞缀满羲灵的发梢,羲灵笑着抬手去接。 台下的擂鼓声也响了起来,在声浪声中,长老上前来宣布结果,“此番阵法一科的比试,明泽仙宫弟子羲灵,夺得头筹!” 场下一片沸腾声。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血腥气,猫公不敢去看少女裸露的身子,背对着她,闻到那气息,只觉度日如年。 半晌,窸窣穿衣之声响起,羲灵虚弱的声音随即传来:“谢玄玉的伤在愈合,但还要等他当真醒来才好。” “好。” “不过他苏醒后,你不许告诉他,我给他采了药。” 猫公不解:“为什么?”羲灵忽然身子一软,整个人无力向他倒去,谢玄玉及时伸手抱住她。 是藤蔓的作用还没有散去。这次,谢玄玉迟迟没有开口。 “怎么了?”羲灵再次问。 谢玄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是双修的意思。” 羲灵盯着卷轴,这龙文跟着的正是两个名字,一个是羲灵,另一个便正是谢玄玉。 烛火摇曳,浸满殿舍,羲灵只觉落在光都好似带上了一层温度,问道:“双修吗?” “嗯。”连丹华仙首也难以抵御这阴灵,羲灵额间出了细汗,加快往西南方向赶去。 西南的幽谷边,后蚀此刻正浮在高处。 绯红的雾气腾飞,幽谷射出几道光柱,后蚀被光柱缭绕,周边数不清的星点浮现,像是在进行着什么诡异的祭祀。 他手臂上鲜血“滴答”滑落,不断落在幽谷中。 下方封印大阵吸饱了血,光亮更甚,中央破开一道更大的口子,一只只阴灵如同被困已久的困兽,红了眼一样从出口逃出。 后蚀看着下方的一幕,喃喃道:“昔年,昔年麒麟族声望深厚,在陆地上是百兽之王,可以号令百兽,而今死了的阴灵也是……” 这些阴灵出世,吞噬生灵,便可号令它们为己用,继续扩充势力。 从他们这一支,借助阴灵的力量,重建麒麟一族起,这是一场豪赌,但赌,本就是亡命之徒最后的希望。 数万年来,他们都在紧绷的气氛下苟活,压抑到极点,早就疯魔了。 放出阴灵,麒麟族就能活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拉着神主一同死。 后蚀的瞳孔赤红,如同浸在血里。 他抬起匕首,再次划向手臂,溅出更多的血来。 “后蚀!” 在这时,身后了传来一道声音,无比耳熟。 后蚀眯眼回过头来,看到一道青色的光影从雾中闪出,那少女瞬间便到身前。 后蚀后退,被她伸手擒住,她手上施法,加重力道,令他无法挣脱。 附着在她面上的幻术,一点点散开,露出那张原本的容貌。 她竟然未被那雾气所伤,能找到这处! 羲灵道:“阴灵出世,第一个伤及的便是你的臣民!你既能放出阴灵,必然也能将它们赶回幽谷里,现在便封印幽谷!” 山谷中风声呼啸,后蚀静静看着她沾满血渍的面庞,无动于衷。 后蚀道:“为何要封幽谷,一同覆灭不好吗,死的麒麟越多,召唤出的阴兽越多,不用多久,这里的大雾就会向外面蔓延,到那时,整个四洲的都覆灭,便再也无人压迫我们麒麟族……” 这话一出,后蚀看到,羲灵的眼神变了,仿若在看疯子一般。 后蚀被这一眼刺痛,道:“你是凤鸟族的王女,族人生来便处于安宁之中,可我们不同!世人都说救济苍生,可笑,我们不是苍生吗,谁来救我们?” 羲灵看着他扭曲的面庞,冷声道:“我在来的路上,看到武蒙将军的手下已经死伤大半,你的姐姐也在那里。” 后蚀的灵力一瞬间波动,眼中掠过痛楚,旋即道:“麒麟一族就不该受这么多苦,今日便是我们反击的开始。” 羲灵无法理解:“你既不满,那就去杀了神主,为何要放出阴灵,献祭你的臣民?” 后蚀仿佛听到什么可笑之话,语调骤然尖锐。 正在熟睡的猫公,被窗外雨声吵醒了,就听到二人如此对话,心中警铃大作,一下爬起身来。 羲灵眼睫发颤,指尖都握不稳毛笔了,而身边人依旧无事人一般,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天命书而已,就是一卷文书。 自己是为了规避命运,看一下也无妨。 她又写下一个文字,问谢玄玉:“这个呢?” “赤身。” 羲灵额角渗出细汗,这个词一出,那她之后定然能在识海中看到对应的景象。 “那这个呢?” 谢玄玉道:“吻上。” “讨伐”、“相拥”、“轻抚”、“从后”、“上下”、“侵略”、“水声”、“凌乱”、“书桌”、“床榻”…… 天命书最初一段文字还尚显正常,到后面几乎便没有正经的内容,羲灵在短短的几炷香时间内,将渊龙族和凤鸟族所有的下流的词汇都领略了一遍。 她双手捂住耳朵,不许谢玄玉再说。 谢玄玉道:“今日便先学这么多,剩下的之后再看。” 羲灵面如滴血,早已预料到天命书的内容,以为最多不过和谢玄玉结为道侣,有神交罢了,为何天命书描绘得如此详细? 她实在难以接受。 兽类虽不压抑兽的本能,族内男女也大多关系混乱,有些事羲灵早早了解,但有所耳闻和看到自己的事被描述出来,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羲灵面色涨红,将头埋在手臂里,俯趴在桌案上,身边人拍拍她的肩膀,羲灵像是被刺了一下,将手臂收回。 猫公道:“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脸这么红?” 她道:“谢玄玉,你抱我抱得好紧。” 谢玄玉都不用去看,怀里人必定嘴角是上扬的,他一边扶着她,一边去桌上摸索药瓶,“先上药吗?那丹药你放在哪里了?” 羲灵仰起头,看着他眼帘上的白绫。 她给他戴这条白绫,是为了防止他那双眼睛被强光刺激,再次流出血来。 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被覆盖住后,展现出来的,便是与原来的他全然不同的气质。 羲灵将丹药瓶在他挥了挥,“在我这里。” 她让谢玄玉坐下,双手压着他的肩膀,执意要为他先上药。 着青袍的郎君安静坐在那里,皎洁的月色萦绕在周身,系着一条白绫,低垂着眼帘,眉目清明,便似清冷巍峨的雪山,不容亵渎。 太过高傲的男子,从不肯在人面前弯下脖颈,现在失去了灵力还有视觉,与凡人无差,一切都要听她掌控。 她忽然生出一种想要恶狠狠将人蹂.躏的心思。 羲灵将他的白绫重新解下,磨碎了丹药,将细细的白色粉末洒入他的眼睛中,他仰起头望着她,眼睫轻轻地颤动。 她目光下俯,落在他那双薄薄的唇瓣上,心中一道声音告诉她,她一定对他那唇做过什么坏事。 可这些事,小鸟只敢心中想想,不敢真的实施。 如果她真无所忌惮,就不会心跳得快要跳出胸膛了。 她生辰那夜,怎么就敢对他下手的? 谢玄玉自然是不知道,短短几刻内,面前人心思千回百转,只感觉到她一点点靠近。 羲灵双腿分开,跪在他大腿两侧,扣着他肩膀,唤他:“谢玄玉。” 然而当谢玄玉望向她,她又停了下来。 她下了床榻,走到桌边,将桌上那坛酒打开,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她需要点东西壮胆。 “这里的东西不要随便用。”谢玄玉道。 羲灵懵懂回头:“这是那店家送的桃子酒。” 羲灵踉跄下床,手搭在桌上,扶着身子,“便就是不许告诉他,他正是虚弱的时候,听到这事,定然会分出心思多想,我已经牵连他为我受伤了。” “可他知道后,定然会感激你的。” 羲灵不需要这个,威胁道:“知道了吗?” “好吧。” 猫公气焰小了下去,喃喃道了一句,却见羲灵撑着桌子的手臂都在发抖。 她太累了,要去歇息,猫公送她出帐子,无意间瞥见她掌心伤痕累累,布满大小疮痕,其中更是有一道极其深的伤,纵横整个掌心,肉翻卷翘起,露出了筋肉。 它虽然知道这药采摘来不容易,却没想到这样艰辛。 她却对此分毫没有吐露一句,捞起外袍往外走去,离开帐篷。 帐篷内灯盏幽幽,照着床边的猫公,它回过头看着床榻上男子,跳上去,安静地卧下。 夜三更,猫公感觉身边传来动静,睁开眼,见谢玄玉捂着心口,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他一身白衣,乌发垂散在身后,周身是浓重的阴影。 “老大,你醒了!伤势怎么样,感觉如何?” 谢玄玉垂下眼眸,看着猫公炯炯放光的眸子,问道:“羲灵在哪里?” 昏迷数日,他开口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羲灵。 猫公道:“羲灵在隔壁歇息。她……”猫公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谢玄玉听出他话里有话,凝望着他。 猫公道:“没什么。你被阴灵扑伤,昏迷数日,我都担心死了,万幸麒麟族还是给你找到了解药,我真怕见不到你。” 猫公走到他身边,摇了摇尾巴,感觉到谢玄玉的手落到脑袋上,力道轻柔安抚着它。 谢玄玉动了动身子,后背传来刺穿痛感,抬手撑着眉骨。 昏迷的数日里,始终昏昏沉沉,如同一只舟漂泊在江海上没有尽头。 期间醒来数次,他看猫公神色,也知晓自己情况何其惊险。 羲灵轻声道:“长老,等一等,我还有一事。” “是何事,你说。” 所有人视线落在羲灵身上,而羲灵转过身,视线穿透人群,看向了苍琼。 阳光铺成一条路,指向苍琼。 白衣上神,端庄华贵,端坐在那里,依旧是高高在上……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 苍琼正叮嘱派了身边的人,去安抚祝千欢。 “千欢在哪,你去问问有没有受伤,让她先回洞府里。” 方才羲灵的那套阵法,苍琼从未见过,竟然足以横扫全场。 千欢在上场前,对这场比试势在必得,却在羲灵那套法阵前,毫无一点还手之力。 羲灵何时瞒着自己,学了那套阵法? 苍琼抽不出身去寻祝千欢,回过神来,就见羲灵看着自己。 少女的声音响起:“师尊。” 苍琼“嗯”了一声,从始至终都没有起身去贺羲灵,只是再不满意结果,到底要顾念这么多人在。 苍琼才要起身,却见羲灵从羲华掌心中抽出手,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 众人含笑看着羲灵,道:“不愧是苍琼上神亲自教养的徒儿。” 羲灵道:“能赢下比试,我自然欣喜,但比试的目的是决出四洲阵法第一人,可我想,这四洲阵法的第一人,不便是我的师尊,苍琼上神?” 苍琼对视着她。 “所以,不知师尊可否屈尊,与徒儿亲自比一场。” 话音落,惊起一片震诧。 苍琼眯着眼,打量着眼前人。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羲灵的眼里盛满灵光,“现在,你还要吗?” 她靠近了一步,指尖轻柔拨开他衣襟的一角,要将花别在他的衣袍上。 谢玄玉低头看那花一眼,“不用,看着……” “看着什么?” 谢玄玉垂下眼帘,这个花与他,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女子赠花给男子,背后代表什么意思?不止是普通的赠予。 但对天生爱衔枝的翼族来说,仿佛只是一个随手的举动。 羲灵笑着给他别上,后退一步望着他,似乎又觉哪里不对,将那花摘下,“戴在哪里好看呢?是衣襟、还是袖摆上呢?” 羲灵借着低头给他别花的动作,来避开他的目光,自听到他那胸膛的心跳声,便再也无法坦荡地与他对视。 空气中若有若无飘浮着清冽的酒香,她心好似被丝丝缕缕柔软的情绪包裹住。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大概是喝了酒,脑子昏昏涨涨的。 她再次询问,能否将那支花别在他左侧袖摆上,他没有开口拒绝。 她低下头,动作轻柔小心,折起花枝的枝条,缠绕上他手腕,最后小心地固定住,那小巧的花苞就依偎在他袖摆上。 羲灵道:“戴着很好看。” 她不敢去看他神色,很快转过身,“我们走吧。” 晚风和畅,穿过袖摆,盛夏里斑驳的花影与树影,洒落在他们的身上,这一刻的晚风,好似能将人心头所有的烦恼都好似被抚平。 谢玄玉说她像“自由的鸟雀”,她喜欢“自由”这个词。 回到凤鸟族,她做小鸟的时候、和父王母后、还有妹妹在一起,她是快乐的、无拘无束、自由的。 她想要一直自由下去。 草丛中响起蝉鸣声,如同在下一场细密的雨。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条街道,看贩夫走卒,看兽人灵修,看人群熙来攘往…… 她口中吐出水,努力伸手划开水面,朝着上方游去。 脚下好似灌了铅,怎么也游不动。羲灵抬手施法,丹田之中气息紊乱,半晌才施出灵力,只是防护罩才变出,下一刻又被石块砸碎。 那海面明亮,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够不到。 过往恐惧的记忆卷土重来,她摇头将那些画面驱散,想到了谢玄玉教自己游水的一幕幕画面,撑着一口气继续游。 海水在她小腿的拍打下,终于变得轻盈起来,她忽然间好似摆脱了束缚,奋力往上游。 越往水面游,身子越来越沉重,力量在身体内一点点游走,体力不支到了极点。 在湍急的海水里,羲灵往下坠去。 肺腑之中的空气渐渐消失,海水对她来说便是牢笼。羲灵的眼前一片昏暗,恍惚间想到了,幼童时在深海,看着哥哥溺在自己面前的画面。 若不是自己被海草困住,哥哥不会反过来救她,甚至在快没有最后一丝力气时,用灵力给她渡话,让她不要愧疚。 恐惧、自责、战栗将她淹没,她最害怕的其实从来不是海水,而是被人从水中救出来,族人遗憾失落的言语,父王母后失望痛苦的眼神…… 兄长是为她而死,午夜梦回她时常会被此事惊醒,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她怕的是做不好一个女儿,对不起兄长,害怕做不好一个王女,对不住凤鸟族和父王母后。 羲灵渐渐阖上了目。 谢玄玉捞着羲灵出了海面,二人靠在一座孤岛礁石上,时不时有雪浪拍来,水花飞溅。 谢玄玉全身湿透,手撑着地面,咳嗽了几声,他没有缓一会,膝行到她身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羲灵。” 少女的脸颊苍白,没有一丝生气,发带被海水冲走,乌黑的发丝散开来,衬出一张雪白的面庞,任由谢玄玉如何唤,也没有回应。 他低下头,海水顺着他鬓边的碎发,滴答砸落在她的面颊上,他目光晃动,指尖抚上她的面颊。 “羲灵,醒醒。” 她穿了一身便服,去了星盘指引的黑水城。黑水城靠近黑水,是西洲最大的三座城池之一,近来因为麒麟族闹事,城中加强了防备,处处可见纪律严明的灵卫,羲灵入栈口,被拦下,等灵卫盘问清楚,知她是凤鸟族的王女,这才对她放行。 而在这样戒备森严的布防下,全知神还能悄无声息地混在其中,想必是隐藏了外貌与身份。 羲灵对全知神一无了解,能依靠的就仅只有一个星盘,然而入城之后,那指示的绿光忽闪忽闪,“啪嗒”一声,暗淡了下去。 在天命书中,羲灵为谢玄玉潜入冰川,寻找灵药,便也曾误打误撞寻到全知神,但那段记忆好似蒙着一层纱,羲灵切身经历过,但细细回想,对全知神印象全无。 在黑水城的第一日,羲灵傍晚选择了一家客栈落脚,她进入羲媱神女的幻境,尝试唤醒神女,询问一些全知神相关过往。 羲媱神女给羲灵渡了一段记忆,羲灵从中看清了褚慧的容貌。 全知神褚慧为人狡黠,多智近妖,传言门下有一四洲的情报网,然而究竟如何,却也只流传于人口之中。凡世间之事,其无所不知,故而才被称为全知神。 次日,星盘再次展露亮起绿光,全知神人仍旧在黑水城中。 羲灵本想闹出点动静勾出全知神,但城中处处都是灵卫,羲灵此行需极其隐蔽,牵一发而动全身,麒麟一族本就在暗中骚乱,一旦她做得过线,难保不会引火上身,将无端的怀疑引到自己的身上,只能作罢。 第二日,依旧一无所获,第三日,罗盘不再闪现绿光,第四日,依旧如此…… 羲灵无功而返,暂且先回到了军营。 等待罗盘指示的几日里,羲灵还得应付丹华仙首下达让她去追捕麒麟族乱党线索的任务,便有些应付不暇,而这日清晨出发,羲灵出帐子,便遇到了祝千欢。 “我听丹华仙首说,师妹前几日在黑水镇待了数日,可曾找到了麒麟族人叛乱的线索?” 清晨的薄雾缭绕,羲灵看向她,没料到祝千欢会主动寻自己说话,分明这一路上,她都避着羲灵的。 羲灵从小在王女之位上,自然也养成了看人识人的本事。 祝千欢只怕是对她母亲所做之事一无所知,为何会在面对自己时,露出无措、与难堪来,是因为极强的羞耻之心作祟。 祝千欢清冷的声音穿过薄薄的雾气,“今早丹华仙首送来的消息,黑水城外,有麒麟逆党扰村,让我与你一同前去。” 她身边还立着一黑衣女子,把玩着手中鞭子,正好整以暇看着羲灵,正是那武官后饶。 后饶笑道:“王女,丹华仙首让我来与您说一句,可以出发了。” 既是任务,后饶又在场等着羲灵发话,羲灵自然不能不应下。 路上,二人始终隔着一臂的距离。 祝千欢道:“从这里到黑水城,约莫一炷香的路程。” 谢玄玉抬起手,擦拭嘴角,潋滟的剑光映亮他的眸子。 羲灵的目光移到他手中的剑上,这把长剑周身萦绕浮云一般的光芒,和他进入深渊前用的完全不同,当剑身被光芒遮挡时,长剑如同静谧的湖水,然而当浮云散开,锐气毕露,带着古老而苍茫的气息,荡起磅礴的灵力潮。 这一刻,海水全都停止了喧嚣,仿佛在向那把长剑俯首称臣。 羲灵道:“这是什么剑?” 谢玄玉将口中血咽下,沙哑着声音:“新得来的剑,名为断水。” “断水?” 断水,断水。萦绕四洲最辽阔的便是海水,此剑水顾名思义,能挽狂澜,倾江河,断水破海,无所不能,是海中的王者,令四海臣服。 断水剑的大名,四洲无人不晓,当年跟随战神征战,所过之处,无不胜无不克,然而随着战神的战死,也下落不明。 如此宝剑,自然无数人前仆后继想要寻得,可万年来都没有再出世过。 原来,它一直被深渊保护在海底中。 羲灵只是看着它,都感受到了那股威压。 谢玄玉低声道:“我进入深渊,在里面获得了力量,被一股光引去断水剑所在的地方,这剑从前碎裂,在地底的火山中,经过数万年的淬炼,如今重新被锻造。” 他的状态实在不太好,衣袍撕裂,布满海兽狰狞的爪印,鲜血从中透了出来。 他面色苍白,轻轻喘息着,用来束发的潮湿发带贴着清瘦的面庞,只一双眼睛依旧冷静。 谢玄玉整个人浸在光中,馥郁的灵力一点点透进他的身体里。 至于朝璟那边,谢玄玉已让人伪造了全知神的下落的痕迹,朝璟自然不会让谢玄玉一同寻到全知神,想办法支开谢玄玉,这便是他极好的离开机会。 猫公道:“那羲灵呢?你直接走,她会不高兴,你和她……” 猫公也只是嘴上说说,毕竟来之前就说好了,不能将羲灵轻易牵扯进来。 猫公看向桌上摆放的那只酒坛,这是橘子酿的果酒,内还有红枣蜜饯,取用山泉水浸泡,味道酸酸甜甜。 谢玄玉前几日和朝璟寻全知神时,将附近城池都走了个遍,二人在城池中分开搜寻,谢玄玉自然懒得应付,便索性和猫公当来集市逛。 路上的时候经过一家酒铺,那小牛摊贩吆喝说,此酒清甜,小娘子们最,谢玄玉给羲灵捎带了一坛。 不止如此呢,他还买了女儿家的首饰、帕子、小玩意,这些还能给谁的? 等到朝璟和谢玄玉汇合,神色微妙,就看到猫公不堪重负,身上驮着几袋子琳琅珠宝。 猫公叹息一声,就是不知,这些礼物,还有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头顶传来了谢玄玉的声音,“今晚我会去见羲灵,至少要告诉她,我要外出几日做任务。” 猫公点点头,这总算做的有点上路子了,不枉费这坛酒也是自己辛苦驮回来的。 猫公道:“但其实,这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有没有考虑过羲灵是否愿意不知情呢。瞒着她就是对她好吗?” 谢玄玉擦拭耳垂的手指,微微定住。 猫公道:“你本就打算拉拢凤鸟王,让他加入我们,今日去见见羲灵,试探一下她的口风,也未尝不可。” 但羲灵会愿意吗?猫公也没有思绪,天命书上的羲灵,是遭到族灭,家破人亡,被迫拿起剑来反抗神主,但现在凤鸟一族实力强盛,她会铤而走险,抛弃平稳的处境,来加入盟军吗? 谢玄玉道:“你将给羲灵的礼物都打包好,晚点我们就出发。” 傍晚晦暗不明,光线暗淡,只帐篷前,立着两只火杖幽幽燃烧着。 猫公跟随谢玄玉出了门,隐约见到一道男子的身影在羲灵的帐篷前,靠近了才见是朝璟,他在询问门口灵卫,羲灵去了何处。 朝璟听到了声脚步,在昏暗中转首向来,见到谢玄玉,淡着神色颔首,“谢兄可知善善在何处。” 一墙之隔外,似有些许动静传来。 自己怎么也应当避着某人。 可他带了花来见她。 羲灵立在殿门口,迎面风来,袖摆鼓起,那人的身影出现,羲灵听到了心跳怦然声。 这会还没有到上课的时辰,外面都是女修,他来的路上,定然引人注目。 他和他的猫已经走到了殿门台阶下,羲灵再想躲避也是来不及。 自己也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见他,再久就维持不了人形。 她道:“你怎么来了?” 谢玄玉在台阶下仰起头来,郎君今日一身清浅白袍,褪去了玄衣时的肃杀,穿浅色,便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来,身上银线折耀出淡淡的光芒,清风徐徐吹来,手中的清荷随风摇晃。 羲灵被那炽热的眼神看得心头发烫,“一大早就迫不及待来找我吗?有事快点说,我可没什么耐心哦。” “是有重要的事。”谢玄玉道,“来的路上看到了荷花,想到你应该会喜欢,就摘了几束送给你。” 他将花束送到羲灵面前,羲灵抬手去接那束白荷。 灵卫道:“但她能否活,全看殿下您。她给您与神主下了蛊术,蛊术能成,她便能活,蛊术亡,她便亡。” “她要殿下亲手弑父。” 亲手弑父。 朝晔手心收紧握成拳。 二人沿着台阶一路向下,朝晔终于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抬头看着四周浮在空中的牢球,道:“这些里面关押的是什么?” “殿下从前没来过这里吗?” “父神从不让我踏足。我也是被关入阁楼前,头一回踏足此地。” 灵卫道:“那里面,都是被神主抽去灵智的灵兽。” 他目光定住一般,从一个个牢球身边走过,起初牢球里封锁还是灵兽,走了一段路后,牢球中便就变成了一个个目光空洞的修士。 灵卫在一座单独的牢狱面前停下,将牢门破开。 这间牢房,与旁的都不同,独独关押一人,可见此人重要程度,绝对不一般。 幽寂牢房角落中,坐着一披头散发瘦弱的老者,朝晔走进来,下一刻,那人如同野兽一样扑出来,无形锁链声哐当作响。 朝晔看清人模样,眼里闪过震惊之色,一下蹲下身来:“外祖父,您还活着,不是……” 朝晔回头看向身后人。 灵卫道:“玄玉少君给殿下的信蝶,殿下看了吗?” 朝晔变出那信蝶,蓝金色字迹争先跃入眼帘,如一根根尖利的针,刺得他心如充血皮囊,鲜血尽出。 那信上说,昔年朝晔母亲,神后,并非因暴民而死,她没死在病榻上,而是因规劝神主,触怒神主逆鳞,死在神主的炼器炉中。 神后所在灵鹿一族,吸纳天地灵气而生,与渊龙一族一样,是上好的炼器材料。 万年来,神主聚集四方极品灵髓,想要锻造出一把绝世灵剑。 神主清算朝晔的母族,一部分人死在炼器炉中,剩下不知内情的,则畏惧神主,继续为神主南征北战。 面前被锁链扣住的男子,被斩断了口舌,咿咿呀呀,话音含糊不清。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是让他快走。 朝晔眼中浮起热泪。 灵卫强行将朝晔带离,“殿下,走吧。” 下一瞬,她额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翻了个身,体内那股不适仍然没有消失。 羲灵一下坐起身,咬牙切齿。 谢玄玉又召唤她回去了。 是了,羲灵是恢复灵力,但是还摆脱不了小鹦鹉的躯壳。 为何?因闯入小鹦鹉身体之初时,她和小鹦鹉结契,将灵魄绑在了一起,现在小鹦鹉的灵魄还在沉睡,躯壳需要一个灵魄顶上。 也就是说,唯有小鹦鹉的魂魄醒来,她才能走。 但小鹦鹉此前被卧龙欺负,受尽了委屈,魂魄蜷缩在躯壳的一角,任羲灵如何唤它,它也不愿醒来,不愿意面对现生。 羲灵若强行解契,只会伤害到它。 天地之大,生出一条小生命,能活着实在不易,羲灵不忍心伤害,何况羲灵也是借着它的身躯才最初躲过一劫,她愿意为了小鹦鹉,再等一等,想想办法让它醒来。 至少现在的情况,比起之前,可好太多了。 她不用吞灵丹,便可变为人形,但契约限制着她,需要每日当一段时间的鹦鹉。 但羲灵的灵力也不是小鹦鹉能承受住的,导致她无法在这具身躯里待太久,需要拿捏一个度。 简而言之,恢复灵力后,十二个时辰里,她半天维持人形,剩下半天她还得当鹦鹉。 羲灵额角直跳,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召唤自己。 羲灵赤足下榻,抱着柱子,不让自己被拖走,脸色涨得通红。 她堂堂仙阶,羲灵王女,凤鸟公主,神之下第一人,居然还要受这等耻辱,给人当灵宠。 “扑通”一声,少女化作青烟,一只小鹦鹉扑动翅膀飞出。 只不过这一次,小鹦鹉颜色变了,不再是焦黑色,羲灵看到镜子中自己,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一番,那股召唤再次传来。 小鹦鹉啾啾炸毛,飞出窗户,翅膀掠过一排排寝殿。 好啊,谢玄玉,才从秘境出来,一会见不到本鸟,就浑身难受不自在是吧? 旋即,今日开审判台前,谢玄玉那番话回荡在脑海中,她猛地一个清醒—— 他在林中看到了黎琴黎诏,也看到了渡雷劫的自己,还看到了黎诏索要鹦鹉。 那他会不会,把自己往小鹦鹉身上想? 第 19 章 伺候 月夜寂静,清辉满耀一池水,小院里竹子随风轻晃。 羲灵来到院中,合拢双翅,准备降落,身形在空中划开一道漂亮的弧度,完美停落在小屋的窗台上。 她将头往里探了探,窗户半掩,烛光温暖,没有人影。 院中小犬发出一声犬吠,引得桌上那笼子里酣睡的小翢翢醒来。 它看到羲灵,睡意一消而散,连忙道:“猫公,猫公,是凤雏,凤雏回来了!” 猫公一溜烟从内奔出来,目光似箭,几个箭步爬上窗台,却在看清羲灵样貌时,惊奇道:“凤雏,你羽毛颜色变回来了喵?” “是呀。” 羲灵转了个圈,淡金色的脑袋,浅白色的鸟面,薄荷绿的羽毛,蔚蓝色的尾巴,闪着细细银光,相得益彰的融合在一起,羽毛蓬松柔软,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羲灵爱漂亮,当鹦鹉也要当漂亮的鹦鹉,现在的躯壳她十分满意。 猫公爪子拍了拍她脑袋,“但你怎么老不听话?老大一走,你也跟着走,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来的喵,我得看家,还得养鸟、喂犬、浇花、烧饭,根本找不出时间出去寻你,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黑猫一肚子苦水要倒,将羲灵放在脑袋上,四脚朝地驮着她往内间走去。 羲灵深表同情,环顾四周,小小的家全靠猫公支撑,小黑猫被谢玄玉压榨得厉害,这几天不见,黑脸比之前颜色又深了不少,可以想象压力极大。 谢玄玉迁就她,再次靠近,她一只手环绕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轻声道:“我想,你对我来说,是不同的。” 她的话语,带着一点淡淡的甜润香气,全都涌入他的耳廓。 羲灵说完这话,便落下了脚跟。那二人又恢复了从前的关系,仿佛之前的那个意外交集,只是平静湖面上出现的一丝波澜。 然而有一日,猫公无意间翻看到她的一本册子,上面记载着凤鸟族的秘术,有一页被特意折了起来。 猫公偷偷掀开,上面所描述的,是双修之法。 凤鸟族上古秘法,至阳之血与至阴之血结合,通过双修融合,为彼此增进修为,一日千里。 猫公将狐疑收进心里,羲灵未曾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日复一日单调地练剑,风雪加重她周身的孤寂感,即便谢玄玉偶尔回府,也不去见他。 然而猫公没想到——话音落,身后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明天要走?” 猫公回头,见小鹦鹉立在窗台上,目光正盯着谢玄玉手中的发带。 “对啊,明日我们就要离开仙宫了,你不许再溜出去了,知道吗?” “我也要去吗?”她曾经害怕灵界的海水,因为那里总藏着看不见的危险,无端蛰伏在海域中的灵兽,会变成索命恶鬼,然而在这里,海面尤为平静,阳光照耀下,一切都带着温暖色彩。 谢玄玉带她憋气,潜入水面下,穿过一排排娇艳欲滴的珊瑚,潜水鱼群被他们冲散,在缤纷海石里,绕着她游动。 夜晚,她与他躺在沙滩上,看着璀璨银河,这里离天空格外的近,好像一抬手就好像能摘下星辰。 可即便她再不舍,也总有分别的一日,不用羲媱的催促,羲灵也知道,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刻。 那一日,二人去后山采摘野果,午后的阳光照着下山路上,她与他一前一后走着,羲灵踩着台阶的光斑。 谢玄玉声音忽然从后传来:“你打算何时走?” 羲灵脸上笑意落了下来,回头看向他。羲灵见他不回答,道:“你若不想说那就算了。” “没有,”谢玄玉道,“只是普通同窗关系。” 猫公附和:“她的父亲是老大的师尊,从前老大去师尊那里,免不了和她见面,只是她总借着父亲的缘由,来时不时去找老大,老大不喜欢这样,你也知道的,他可从没和别的女孩子走近过,你别误会。” 羲灵道:“我没误会,就是随便一问。” 祝师姐对他只怕颇有好感,但这是他的事,羲灵没什么可多问的,身边示好的异性太多,处理好这些人际关系也是一件复杂的事,她很能理解。 这时,她身上的传音玉简亮起红光,羲灵道:“是我师尊有事唤我过去。” 谢玄玉:“我和猫公先回去。”殿内的灵力波动持续到了晚上,猫公在殿外敲门,没有得到内里人回应,放心不下,推门而入,刚好瞧见谢玄玉醒来的一幕。 他缓缓睁开眼帘,而他身上俯趴着的少女,好似疼得昏了过去,手臂搭在他身上,青丝铺散在身后,盖住了大半赤.裸在外的肩臂。 谢玄玉眉心蹙起,询问猫公发生了何事。 猫公这才将实情告诉他。 “她听说你需要一味药,一个人去海里,回来就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刚刚是在给你上药。” 羲灵失去知觉,是被疼意弄醒的,入目就是谢玄玉坐在榻边,披着一层外衫,正在给自己上药。 “你去冰川海底了?”他抬起眼眸。 殿内火盆燃烧着炭火,丝丝缕缕的热气沿着垂地纱幔一点点攀爬上来,侵袭人的肌肤。 羲灵身上披着他那只狐裘,感觉到了一阵热意。 “你的衣服破了,便先穿这件。”他道。 小腿传来疼感,她眼中水波浮起,想要抽出腿,被他握住脚踝。 他好似察觉到了她极其怕疼,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只是带着薄茧的指腹滑过她的肌肤,一种战栗之感沿着小腿往上爬,羲灵生出逃窜之心,可背抵着床木,根本逃不开。 “你忍一忍。” 冰凉的药膏拂过伤口,窜起火辣的痛感,羲灵眼中落泪:“好痛。” 谢玄玉道:“用这个药不会留伤疤。” 羲灵好几次想要逃开,被他强硬地捉回脚踝。 她的腿上遍布被冰山划开的大小伤口,一直延伸到大腿,羲灵见他目光落在一块肌肤上微定,道:“是胎记。” 那是一个蝴蝶样式胎记,落在她膝盖之上的大腿内侧,栩栩如生,如振翅的蝴蝶,谢玄玉收回了手,沉沉的目光望着她。 羲灵起身道:“我走了。” 他没有过多挽留,柔软的帐幔落地,轻轻晃动,摇曳一段光影,女子的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了。 殿中的三足青铜香鼎飘出渺渺青烟,谢玄玉抬起眸,窗外的雪倏忽下得大起来。 毒解开了,但他身上的伤势并无法立即恢复。 隔了数日,猫公去见羲灵。 “他的修为恢复得怎么样?” 猫公道:“恢复得很慢,那箭伤及心脉,现在便靠他从前修为顶着。” 羲灵和他告别,便往苍琼那处去。 学宫里仙山林立,山脉绵延,此地聚集了天地日月的精华,是绝佳的修道之地,而在最深处的一处洞穴中,一白袍女子盘腿而坐,悬浮在池水之上,周身云气缭绕。 羲灵来时,苍琼正在静心修炼。 “师尊。”山洞的回音不断。 浮在雾池上方的女子,闻言缓缓睁开了眼帘。 羲灵朝她行礼,苍琼缓缓开口道:“今日考核的结果,我已经知悉,这段时日,本尊没有拘束你,你倒是玩心极大,将修炼一事完全抛到了脑后,是你自己说原因,还是为师来问罪你?” 羲灵猜得没错,师尊召她来,果然是问罪的。 苍琼道:“听说你和祝衡的那弟子走得很近?” 羲灵道:“只是与他平素交流一下课业罢了。” “是吗,他由祝衡教导,为师倒是未听得他修为倒退,反倒是你,从神宵秘境出来后,便一直荒于修炼,修为相比此前退了不少,是吧?” 羲灵半跪在池前,她在下,师尊在上,无须师尊施法,威压便从上涌来,羲灵看着湖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容,突然开口道:“师尊让徒儿修炼的《玄阳朱雀经》,师尊还记得徒儿修到第几境了吗?” 苍琼望着她,眼帘薄薄的,眼神也如一把锋利的冷刃:“第七境。” 羲灵道:“师尊好记性,是第七境。” 她早就突破了第七境,甚至《玄阳朱雀经》是她上一阶段才修炼的招式。 她连自己的修为到哪一步都记不清了。 苍琼将她收入座下,对外看似照拂,实则是全然不管的放养状态,不止是她,对几位师姐师妹亦然如此,羲灵的修法,多是自己顿悟。 若说什么能得她的重视?怕就只有一个千欢师姐了。 苍琼脸上的神色渐渐冷凝:“只是第七境,你还差得很远,为师座下的规矩想必你清楚,我虽不拘束你们,但若荒废了修为,那便拜出师门去。即便你父王是凤鸟王,本座也不会留颜面的,知道了吗?” 日头从树冠间照过来,倾泻在他眉眼上,他目光微动:“我看到你与的部下信件往来,他们在催促你尽快回营。” 羲灵与他对视片刻,吐出一口气:“是。” 她道:“我前线需要我,我在这里待得很久了,明日就会离开。” 这里的夏日漫长,蝉鸣声不绝,羲灵却仍能听到胸膛传来的巨大心跳声,“那么你呢?” 心魔劫会放大人的欲念,将他心中对父母亲情的渴求放大无数倍,他曾经失去的越多,渴求的就越多。 他作为一君侯与将领,将战事抛在脑后,这半年来,竟然没有想过离开。他已然被心魔控制。 可羲灵无法介入。 树影照在他面上,随着清风轻轻摇曳,他微微笑道:“善善,我不走了,好不容易与父母相认,想留下多陪他们,前线不需要我,虽还有战事,但大势已定,你回去便行。” 羲灵走上台阶,张了张口,面前生出无形的结界阻拦她前行,心魔劫仿佛察觉到她的意图。 她只能用颤抖的声音道:“好。” 神女说,在这个世界,谢玄玉并不是真实的谢玄玉,只是他心中某一面的放大。 可羲灵觉得,任何一面,都是他。 “我会回去,好好操练我们兵马,随时等你回来。”少女弯起眉眼。 “抱抱。”她立在那里忽道。 谢玄玉笑着伸出手臂。她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绽出笑容,不让他看到眼中浮起的泪。 他唇抵在她鬓边,“公主不是说,与臣是合作关系吗,怎么这样不舍?” “是合作关系。” 小鹦鹉不明所以,飞到屋内扫视地上行囊一圈,试探性问了猫公几句,便将话套了出来。 猫公道:“老大明日要离开仙宫,不打算惊动人,这事小青鸾都不告诉,你好好待在屋里,明日随我们一起走。” 小鹦鹉听了这话,跟定着了一样,愣愣看向谢玄玉。 谢玄玉好似未曾察觉到它灼热的视线,在收拾着东西,过了片刻,抬起手朝小鹦鹉扔来一物,一道清光从空中划过,被猫公抬起爪子接过。 那是一颗绿色的宝石,如同圆润松石一般,泛着曜曜光芒。 猫公递给小鹦鹉,道:“喏,老大给你的,虽然你不顾家,总是早出晚归,但老大记挂着你,又给你买了宝石。凤雏,你之前的宝石都藏哪里去了?” 小鹦鹉置若未闻,捞过宝石藏进翅膀里,正要开口,对上谢玄玉的那双眼眸,上一次撞见他沐浴,被怀疑的事历历在目,只能将一肚子话藏进腹中。 猫公揉了揉小鹦鹉的脑袋,“去睡觉吧,明日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这事你不要告诉外人。” 小鹦鹉进了笼子里,仍一动不动盯着谢玄玉的身影。 细雨如织,打在窗上,雨下了一夜,清晨雨势停了下去,天幕却仍阴沉。 清晨时分,猫公走到鸟笼边,将准备好的鸟食送到笼里,见小鹦鹉还在熟睡,抬爪抚了抚它的翅膀 谁想下一刻,那本来熟睡的小鹦鹉,扑棱翅膀,飞出了鸟笼。 等到猫公反应过来,小鸟已经离开了屋子,飞出去数丈之远。 猫公急得团团转,转头见谢玄玉披着外袍,靠在内门边看着它,他语调慵懒:“上一次,我便与你说它神智开得太快,让你好好盯着它,你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猫公道:“我这就去找它,一定在傍晚前将它带回来!” 猫公跑出屋子,瞧见林中惊起一片飞鸟的方向,也跟着奔入了后山山林。 半个时辰之后,猫公跑去寻谢玄玉,谢玄玉正在祝衡的殿中,商讨着兵事。 一会不见,它好似撞邪了一般,黑脸发白。 猫公愣愣地坐在谢玄玉脚下,描述道:“老大,老大,我撞见了凤雏进了后山。” 谢玄玉立在长桌前,视线没从面前的地图抬起来一下,祝衡敷衍道:“然后呢?” 猫公道:“那小鹦鹉在一处洞穴前停下,可那洞穴外有法术,封印了洞口。我以为那里是学宫里哪个弟子的洞府,谁想凤雏抬起翅膀,便破开了外头的阵法,飞进了洞穴。” 在一个夜晚,羲灵向谢玄玉递去了一封信。 信封中内容,不多,薄薄的一张纸,但记载正是双修的法术。 收到这封信件时,谢玄玉立着灯架边,幽幽烛火映亮他的面容。 纸的最后一段,写着她的手迹: “要不要一起双修?” 猫公道:“外面人可都以为你修的是无情道,她竟然给你递这样的话,想要坏你心道,这个坏女人!” 谢玄玉默不作声,将信封送到蜡烛里,那火舌子攀爬而上,将信一点点蚕食干净,只余灰烬。 只是猫公到底低估了这二人。 有一日,它路过二人的院子,远远看到她正在练剑,谢玄玉便在一旁。 羲灵回头,在风雪中看向他,倨傲道:“你说的招式,我听不懂。” 猫公想,这女人性格还挺傲。 谢玄玉道:“这样。” 雪花簌簌,轻雪飞扬,她被逼到树梢上,男子的长剑抵着她的剑,逼到了她面前,树枝摇晃,冬梅纷纷。 她咬唇道:“谢玄玉,你欺负我在剑术上比不过你是吧?有本事比其他的。” “我如何欺负你?是你问我这招怎么用,我才告诉你的。” 羲灵将剑甩在地上,谢玄玉跟上去,一把拉过她的手,道:“给我看看脖子,有没有伤到?” 羲灵推开他,被他再次拉过,手扣住她的脖颈。 猫公并非人族,对感情之事后知后觉,很多事是后来才想通,譬如羲灵在给谢玄玉递来双修的话,谢玄玉没有回应,看似拒绝了,却为何又去见羲灵? 他们之间似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蒙着一层朦胧的纱,它怎么也看不透。 谢玄玉凝望着她,“可羲灵,明早我就会忘了这一切,忘了我对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也会忘记今夜。” 羲灵要如何告诉他,那术法是她在古书上看到学来的,但时间隔得太久,她几乎都忘了,今夜也饮了酒,无法确保刚刚所施咒法是否有效。 身后传来羲照的叫喊声,“羲灵!” 羲灵回头,羲照正朝着他们奔来。 谢玄玉道:“去三重境吧,入口在深渊里。” 星辰平原的三重境,对应前尘、现在、未来。 在谢玄玉话音刚落,羲灵便被他拉着往前,一同步入一条深渊中。 深渊里光影明灭变幻,四周都是熠熠碎星,将他们团团包裹住,显得静谧而浩渺。 无数画面,如浮光掠影一般,从他们眼前闪过。 “三重境只会展现与每个人相关的景象,你想要看什么?” 羲灵道:“看看现生,看看此刻学宫里众人。” 羲灵抬手去触碰星辰,下一刻,星辰绽放光芒,变化出学宫中画面。 夜已经极深了,酒席上众人都散开来,往各自的寝舍走去,只是口中仍喋喋不休,讨论的仍旧是羲灵和谢玄玉,余下喝醉的弟子们,七仰八叉倒在酒席中,甚至变出了动物真身。 羲灵看得轻笑,接着那画面一转,变成了羲灵的寝舍。 更深露重,一道男子的身影出现院门外,羲灵认出那是朝晔,他与门边少女交谈,手中捧着匣子,是来给羲灵送生辰礼物。 月满告诉朝晔,羲灵不在。 朝晔低下头,那二人靠得极近,羲灵只依稀听得朝晔问了什么,“你此前受伤,身上的伤势好了吗?” 那二人交谈半晌,月满犹豫不决,最后终于示意朝晔入院来。 羲灵愣住,还没来得及继续看,那画面便一下消散。 “他二人怎么回事?”羲灵蹙眉。 但现生之境已经看完,接下来的是往生之境。 “不过——”他再次开口。 羲灵将耳朵凑近听。那低醇的嗓音近在耳畔,热气也近在咫尺。 “我还得去见她一面,有些事要亲口与她说。” 什么事,要亲口说。 他语气十分郑重,必定是他极其在乎的事。 羲灵好奇心起,问道:“什么事呀?” 隔了有好久,身下人没有回应,羲灵怀疑他睡了过去。 接着就听,谢玄玉的声音响起:“她还欠我两袋灵石的报酬,没给。” 羲灵:“……” 小鹦鹉暴起,爪子腾空落下,在他脸颊一侧甩下火辣辣的红印。 她看着眼前一猫一人,果然是好主仆,都在背后嘀咕自己。 有胆就来自己面前试一试。 明日,谢玄玉,我等着。 小鹦毛发鼓起,“嗖”的一声,扭头飞入鸟笼中去。 第 20 章 约会 许是被这事牵挂,次日清晨,羲灵早早醒来。 “啾啾。”小鸟晨啼,舒展了一下喉咙,引得在灶台前整理碗筷的猫公转过头来。 “你醒啦,老大已经出去了,早上他有炼器课。” 猫公端着一碟鸟食送到羲灵面前,“吃吧,老大特地给你做的,里面还加了滋养丸,吃了可以让你毛发看上去漂亮一点。” 羲灵冷眼看一眼碗碟,没动,掠起翅膀要朝窗外飞去。 猫公一把扑住它,将它摁在桌上,“不许出去喵。” 羲灵扭动身躯,努力在它爪下调转了一下头,道:“我晚上会回来的,只是出去玩。” 见猫公不肯松开自己,小鹦鹉轻柔鸣叫了两声,从翅下拿出一根宝石额链,递给猫公。 猫公一下明白:“这是老大送你的,你平时这么稀罕,竟然拿来抵押?不过好吧,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记得早点回来哦。” 小鹦鹉高兴地在空中舞动一圈,回头亲了亲猫公的耳朵。 猫公坐在窗台上,朝着小鸟挥爪,等那道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回头。 它路过桌台时,又恶狠狠盯了卧龙一眼:“好好孵蛋!” 羲灵呢喃着这话,一个想法忽然生出,她的脚好似扎根一样顿住。 谢玄玉今日来见她,换了一身劲装,身边带着断水剑,那把剑他不会随便带,他又极其反常地陪着她说了这么多话。 她做小鹦鹉时,曾经无意间听到过,他和猫公,要离开仙宫。 今晚发生的种种,都像是他要和她告别。 “谢玄玉!”难怪谢玄玉收不到自己的传音,原来是和朝晔来这里。但这也不是他忙得不回自己的理由。 从二人这身后的架势,羲灵也猜到了一个大概。 四目相对,谢玄玉瞬移来到羲灵面前。 谢玄玉道:“我们奉神主之命巡查西海。”猫公道:“那是一只神阶的麒麟?” 谢玄玉道:“麒麟一族步入神阶的修士屈指可数,那人的的身份,应当是旧日麒麟族的一位将领,我在走前,用眼睛给它下咒,抹去这段记忆,又唤醒了他的神识。” 猫公听他讲完这一路,爪子都出了一把汗。 它道:“灵宫里面三层外三层都是护卫,潜进去实在危险,也得亏你安插进去过几回内应。” 谢玄玉上完药,换好衣物,道:“撑不了太久的,最多三个月,神主要抽取阿姊的灵髓炼剑,到那个时候,事情就会暴露。” 猫公:“你将她顺利送到安全地方了?”“昨夜在星辰平原上,你看到了三重境的未来,我想,我们可以试着……” “什么星辰平原?”羲灵不解打断。 谢玄玉的目光定住,直勾勾望着她:“你不记得了?” 羲灵诧异:“记得什么?” 谢玄玉与她对视半晌,“你将昨夜的事都忘记了?” 羲灵隐隐只觉古怪,她的确不记得,昨夜酒席上太过放纵,醒来时脑中就一片空白,只看到停留在床柜上的一只蝴蝶。 蝴蝶翅膀上,记录昨夜谢玄玉给自己放焰火的景象。 她看到那烟火时,心也好似蝴蝶翅膀轻颤。 昨夜收到了许多礼物,唯独这个,是她活了几万岁以来,最特别的一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难道谢玄玉说的是这个? 她道:“记得啊,你给我放了蝴蝶焰火,之后和我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什么我像是萤火、蝴蝶,世间美好的东西。” 谢玄玉道:“然后呢?” “然后,我喝太多睡着了,今早就在寝殿醒来。” 羲灵去内殿拿出一个透明的瓶子,谢玄玉垂下眼眸,里面放着星辰平原上的一缕星光。 羲灵道:“这个是什么,早上醒来就出现在了我的寝殿中。” 谢玄玉不语,后退一步。 羲灵看谢玄玉如此神色,更觉事态反常,道:“难道我昨夜,对你做了什么了吗?” 谢玄玉眼神复杂,羲灵追问,他又不肯说,她转而看向猫公,黑猫也是神色不妙,羲灵用白荷挡住下半张道:“我是对你做不好的事了吗?我不记得了。” 谢玄玉道:“你什么也没做。” 羲灵不信,那他一大早带猫来做什么?她酒量一向极好,但若是喝过了,那便是不受控制,对他做出什么也极有可能。 谢玄玉道:“你没有对我做什么。” 谢玄玉越是如此,羲灵越觉古怪。 谢玄玉道:“没什么事,我来看看小鸟。” 内殿传来小鸟的声音,“爹爹是你吗?” 羲灵跟随谢玄玉入屋,“昨日我生辰,你迟到了许久,就给我放了一个蝴蝶焰火,我可没原谅你哦。” 两方迅速交战。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霍羿将一把匕首送到羲灵手上,“此匕首留给公主护身,如若我等遭遇不测,此匕首如何用,公主决断之!” 他咬牙说出这一句话,便转身投入战斗中。 数日来追击,那群追兵也损伤了大半,几乎是吊着这一口气,要捉拿羲灵去讨赏,此刻如同饿极了的饿狼,双眼冒着光扑来。 护卫们断后,让羲灵快走。 士兵砍杀了一人,“骨碌”一声,头颅落地,滚到羲灵马儿脚边,头颅翻过来,一双眼睛还透着惊惧。 那是跟随他们一同逃生,霍羿幼弟的头颅。 四目交汇,羲灵麻木的目光定住,旋即涌起痛色,然而她不能多等,策马扬鞭,带着妹妹弟弟离开。 追兵首领,看到她离开,连忙追上,单独绕开队伍追来。 羲灵落下马,滚入黄沙中,听到身后那首领下马来,握紧手中匕首。 霍羿说,如若被追兵追上,她自己决定怎么用这把匕首。 可叛军暴虐,抢掠淫奸,她若落入他们手中,被献上给叛军的王,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在那追兵要将她拿住时,她转身,握住手中匕首刺过去。 他脖颈之下,都是坚硬的盔甲,只露出了一点肌肤,可就是这堪堪露出的肌肤,被羲灵的匕首刺入。 鲜血喷射出来,羲灵侧身躲过。 一场交锋,以护卫队惨胜结束,他们到底解决了这一行追兵。 霍羿也在战斗中腹部受伤,忍着痛,看向前方山坡上,躺在那里的少女。 她一动不动,身边躺着那具尸首,血渗入了身下黄沙。 连日来,她麻木消沉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此刻她仿佛疲累到了极点,躺在那里,也没了生气。 她动了动,手撑着地面,艰难爬起来,往上走去,在到坡顶时,踉跄跌跪在地,抬起头看着那刺眼天空。 她整个人浸在刺目阳光中,回首看了一眼身后。 这样悲悯的眼神,霍羿在她离开故都,回望城池时,见到过。 随后她举起刀鞘,从中抽出匕首。 “公主,不要!”霍羿意识到她要自裁,心口急跳。 “嗯,很早之前我们选的地方,那里远离四大灵洲,气候宜人,山环水绕,极其适合居住,不会有人察觉,等过几日我们也走。” 猫公道:“好,你不在,我可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了,你看!” 猫公拉着谢玄玉出密室,给他展示自己收拾好的包裹,扯出来几大包的行囊,一些锅碗瓢盆全都捎带上。 谢玄玉笑了一声。 猫公回头:“对了,这事你要告诉羲灵吗?” “等到我们离开,她自然知道。” 猫公诧异,讷讷道:“你们都到这个地步,就差一层纱没有捅开,真的不打算提前和她说一声吗?” 谢玄玉倒是庆幸和她没有说开,否则还不知如何断开。 天空有下雨的迹象,谢玄玉走到窗边,将花草拿回屋内。 猫公跟在他脚跟后,“小青鸾肯定会埋怨你,你们以后不打算见面吗?是你怕连累她,还是你私心作祟,不想再陷下去,所以才不肯对她吐露实情。” 猫公道:“还有,你此前还给凤鸟王写了那样的信,策反凤鸟王加入我们的计划,只不过凤鸟王并不知道写信的是你。你们又不是对立面。” 人真是复杂,明明喜欢对方,却不敢说出那些话。 谢玄玉道:“凤鸟王并没有回应。” 猫公:“那小青鸾呢,说好从小青鸾这里入手,按照天命书里,小青鸾会答应吧?” 这话猫公心里都没底气,天命书到底不是现实世界,只是一个预言,各灵族势力盘根错节,凤鸟族现在局势平稳,会选择作壁上观,还是在前期就加入反抗神主的盟军吗?怎么可能呢。 谢玄玉话音清清淡淡:“我的事情一旦败露,她定然要被神主的人询问,你说,她是知情好,还是不知情好?” 猫公叹一口气,道:“可我还挺喜欢她的,一想到以后见不到她,心里还是舍不得。” 谢玄玉轻声道:“日后总会见面的。” 春花败了会再开,山水不尽,没有什么事情是走到绝路。 朝晔笑道:“你和羲照随我们一起怎么样,最后那逃凶找到了,悬赏的奖励还算你的,怎么样?不然你们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羲灵摇头笑道:“不用,我们就在附近随便看看,你身上可有多余的令牌?我们这一路遇到了好几次灵卫盘查。” 朝晔听出她言下之意之意:“好说,你二人是我友人,灵卫自然不会阻拦你们的。” 朝晔没有多想,手中变出令牌,扔到她手里。 羲灵笑着收起,“好,那我们就先去前面,你们的大部队,在鲛人城那里。” 羲灵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深深看了谢玄玉一眼,转身便拉着羲照离开,“走吧。” 朝晔朝着二人离开的方向高声道:“晚点我们一起回去!” 在羲灵走后,身后的军队也陆续动了起来。 羲灵回头看了那二人一眼。 羲照道:“你不是说寻谢玄玉帮你的吗?” “我现在不敢信他。” 他率领神主的兵马而来,羲灵如何敢轻易托付信任? 也是到这一刻,羲灵才察觉,自己对他,好似还没有到完全信任的一步,她不仅仅是羲灵,背后代表的更是整个凤鸟族,纵对谢玄玉有好感,也不可混为一谈,轻易相信这个男人。 今日之事关乎重大。 羲灵低下头,手中令牌的光亮照亮她的眼,“走吧!” 二人步入了墟海,那是一片黑暗不见底的深渊,一来,便觉水流湍急,流速比起外面快上许多。 灵力罩剧烈颠簸起来,羲照担忧:“要不退出去吧?” 羲灵的手心也出了一片冷汗,却攥住羲照的胳膊,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道:“继续走。” 而此刻,朝晔的军队已经到了距离墟海数百里外的鲛人城。 他俯瞰下方荒芜的海城,回头看一眼身边人。 谢玄玉道:“灵卫们在鲛人城寻了数日,那逃凶不在这里。” 朝晔道:“那会在哪?” 羲灵突然高声喊他,谢玄玉回过头来。 浓云在天际翻涌,天色昏暗,海浪滚滚不绝。少女的衣袂胡乱飘飞着,那身形单薄,孤零零立在风中。 “你骗我是不是?”她颤着声音。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打算和我不告而别?” 她的长发在风中乱飞,在抬头看到谢玄玉神色后,更加确信。 今夜说了这么多话,她以为是和他剖白内心,可他分明是打算离去,他把她当什么了,笑话吗,可以不告而别? 羲灵与他隔着晚风相望,等着他的回应。 二人的脚边,是奔腾不息的海水,如同闷雷从脚边滚过,雪浪拍打在礁石之上,溅起巨大的浪花,将二人的衣袍浇湿。 谢玄玉望着羲灵,那双眼睛太过明亮耀眼。 留下来,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说过太重感情不好,是因为渊龙一族,一生便只能有一个道侣,被情感驱使,会为情心碎而死,或者说,会围着道侣度过一生,最终殉情而亡。 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生出这么大的一个软肋? 耳边都是呼啸的风,冷风吹彻他的衣袍。 可他看见,一滴清泪从她眼中落下。 过往一幕幕从谢玄玉眼前划过。山涧中,少女的声音轻柔,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眺望着远方月色。 在花灯夜摇,乱花飞散,她生辰的那一夜里,她在花树下,克服本能朝他看来的一眼,含着说不清的情愫。 那双眼睛不该用来盛着泪珠。 她从未在他面前落过泪。 谢玄玉时常觉得,她不是美,而是美好,是盛夏夜晚的晚风,是泉水里的流萤,是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她不是心软之人,一旦被辜负一次后,便绝对不会再回头。这一点谢玄玉清楚无比。 在二人走后,羲灵仍是想不明白,谢玄玉见面就见面,选那地方干什么。 同一时候,谢玄玉也收到了传音。 猫公跳上桌,看清玉简上内容,黑脸失色震惊不已。 “她约你去那里!她竟约你去那里!” 谢玄玉凝望那一行字,窗外的阳光照亮他的身子。 上面赫然写着: 羲灵很想你,一定要见你。 今晚戌时日暮,学宫后山,金焰花丘。不见不散,不要迟到。 顺便穿好看一点。 青色的衣服最好。 羲灵特意叮嘱。 她喜欢。 谢玄玉纤长的指骨轻轻敲了敲竹简,注视着最后三个字。 她喜欢。 20-30 第 21 章 秘密 羲灵狐疑地目送宗沅二人离去后,听身后传来脚步声,羲照从殿内走来。 羲照问道:“方才你在和宗沅说话?” 羲灵摇头否认。 羲照上上下下将羲灵打量了一遍,与她一同往台阶走去,“你说今日要去戒律之宫的是不是?去见黎琴和黎诏?” 羲灵的脚步一定,收起了脸上玩笑的神态,“不是。” “那你去做什么?” 羲灵道:“去要回我父亲赠予羽民国的剑。” 那把宝剑是凤鸟族先人留下,曾作为两国信物赠与羽民国,可发生了这么多事,羲灵怎愿它久留于羽民国手中? 她从没见过这么没有章法的男人,招架不住,心窝一阵一阵发热,后颈渗出了汗,便是这一瞬间的失神,那带子从羲灵掌心一寸寸抽走,他咬开了绳带。 羲灵慌乱之中又将带子扯回来,系成了死结,轻喘红唇,胸口起伏道:“扯不开了。” 谢玄玉看那绳带一眼,笑了一声,道:“好。”羲灵脸色红润,听父王母后不吝啬表达对她的夸赞,心中飘飘乎,点点头,“对,对。” 羲华和月珍又围着羲灵说了好一番话。 猫公缩在谢玄玉怀里,只听到那几人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就好似小鸟们嘲嘲啾啾声。 许久之后,羲华抬头,才注意到一旁还立着一人。 谢玄玉笑着上前一步,“伯父。”是他说喜欢自己在先,那羲灵说想他也不觉多害羞,落在谢玄玉身上,摇摆身子,伸出翅膀去抱他。 猫公道:“就只是喜欢这个类型而已。” 羲灵心想好坏的小猫,自己说喜欢一个类型的男孩子,它就非要往谢玄玉身上靠,轮到它主人了,就各种给主人找补。 不管如何,喜欢就是喜欢,羲灵推己及人,至少可以肯定,谢玄玉对自己有好感。 小鹦鹉心情极好,“啾啾”舒展歌喉。她没什么耐心,见到一个便交手一个,剩下的对手越来越少。到现在,场内众人经过轮番比试,灵力都有些不支,反倒是羲灵没有丝毫影响,越战越勇。 “嗖嗖——”“没有。我知你私下接济同窗,与学宫中其他女子也偶尔有些许往来,这有何不可?只是为师不解,你与那羲灵当是素来不对付……” 谢玄玉唇角压着极其浅的笑意,长剑碰撞,火星迸溅,剑芒带着风拂过。 祝衡挡下那攻来的一剑,同一时间,冷酷剑意迸溅灼热光芒,化身出一只猛兽。 谢玄玉恰在好处收起了剑势,作势被逼退数十步,将剑插入地上。 祝衡收回手,长剑别在身后,笑道:“你已是天赋极佳,剑术比起此前又精进了不少,只是出剑时锋芒太露,仍需要压制。” 祝衡道:“记住,每一次出剑,要么不出,要么便直取死手,若是提前流露想法,自然会被敌人化解。” 谢玄玉道:“谢师父教诲。”猫公嫌弃地看一眼朝璟的披风,他的确极其怕冷,可这算是它爹情敌的衣物,自己钻进去,可不就是投敌了? 猫公缩了缩身子,依偎在二人的膝盖上。 一件披风,就这样盖住了两人一猫。 到了下半夜,谢玄玉醒来,防护罩外头大雪如鹅毛,天地间都是一片雪白,已经全然看不清东西了,而身边的少女,也不再是睡前靠在他肩膀上的样子,整个身子贴在他怀里。 谢玄玉动了动身子,便听怀中人道:“别乱动。” 她似有察觉,睁开惺忪的双眼,不满地看着他,却也只有一眼,很快又阖上眼眸,谢玄玉被她抵在冰寒的石壁上,动弹不得,她整个人都钻入了他的臂弯里,像是取暖的小鸟一般,微蜷着身子。 谢玄玉垂下眼帘,静静看着她的面庞,良久终是叹一口气,三指掐诀,指尖闪烁微茫,便有热气从掌中流出,很快一道温暖的橘色光圈,笼罩住了他们。 有这一层暖圈遮蔽寒风,寒夜倒也不算多冷。 黎明的光线挑破了黑暗,经过昨夜一场暴雪,海面已然结冰。 朝璟起身后,朝着羲灵的休息的地方走来,就看到了这二人依偎在一起。 “善善。” 羲灵是被朝璟的声音唤醒,下意识环抱住怀里的猫公,将脸靠在它身上蹭了蹭。 头顶人传来谢玄玉的说话声,羲灵才反应过来,难怪怀里没有一点柔软的触感,她抱着的不是猫公,而是谢玄玉。 羲灵在他怀里仰起头,对上他俯低的眸子,他道:“醒了吗?” 羲灵脑子迟钝,转不动,“嗯”了一声,尾音拖长,脑袋却没从他胸膛上拿开。他怀里实在温暖,就像小鸟的巢穴,羲灵一动也不想动,拉过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朝璟等了这二人好一会,叹道:“天已经亮了,善善,我们该走了。” 羲灵这才起身,拢了拢衣袍。 清晨时分,寒风袭人。到了傍晚,几人到终于达了目的地——神主在西洲的军营据地。 那军营帐密密麻麻,一眼看不见头,延伸进古森林中,如同一只野兽的轮廓蛰伏在天幕之下,森然威严的气场扑面而来。 神主的两位手下,早就在栈口恭候多时,两人皆蓄着须髯,其中一人着白衣,身形如鹤,白衣胜雪,气度渺渺,乃是丹华仙首。 另外一人,身着黑色玄甲,神情不怒自威,乃是神主麾下大将,武蒙。 二人朝着他们颔首简单作礼,“此地便是神主设在西洲的军营营垒,诸位赶着风雪,必然一路辛苦,我与仙武蒙将军,先带诸位参观军营,此后便带各位到营帐歇息。” “善善,这里是曾经是百兽之地,是旧日麒麟一族的据地。”朝璟见羲灵看得认真,为羲灵介绍道: 麒麟一族的惨烈过往,只怕整个四洲无人不晓。 祝衡上前来,冷厉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一片温和的笑意,挽住他的肩膀。 “你的天分极高,多领悟师父的话,下一次定进步更甚。” 祝衡道:“对了,玄玉,此前千欢用我的玉简给你传音,惊扰到了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提及此事,谢玄玉神色冷淡了下去。 祝衡自也察觉到他的不悦,自己的女儿私下反复纠缠自己的弟子,是他的失职与管教不周,谢玄玉没当着那么多人面拂女儿面子,将此事传出去,已经是极其大度。 再怎么样,这也是神主的义子。 祝衡也想不出自己女儿会做出这等事来。 祝衡手中变出一只宝器,道:“此前为师前去西洲,无意间得到了这只弓弩,乃是古神旧日神兵,你且先收着,若是哪日剑用倦了,便换一换弓弩用,如何?” 对于座下的首席弟子,祝衡这明面上的师父,还是做得格外称职。 谢玄玉知晓他言下之意,是借此向他道歉。 祝衡欣慰看着他,“收下,不必和我说客气话。” 到底是亲手养大的孩子,犹记得,谢玄玉被神主带回来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溢满锐芒,周身尽是不驯的野气,是自己亲手磨去他的棱角与浮躁,将一道一道剑术教给他,将他打磨成了今日的模样。 这是祝衡迄今锻造最满意的一把利刃。 近万年相处,祝衡说是为神主监视他,又怎么可能不倾注一丝感情?算半个孩子也不为过。 “你上午是不是还有炼器课,便先去吧,不要落太多的课。”祝衡笑起来,眼睛堆起淡淡的皱纹。 谢玄玉不卑不亢,将那弓弩收下,道了一声:“那我先走了。” 祝衡点点头,转身往大殿走去,只是他身后,谢玄玉却仍旧立在原地,垂眸望着那弓弩,像是起了玩心的少年,懒洋洋地将那把弓弩抬起,对准了祝衡的后背。 有几道疾影在林中闪现。 羲灵的余光瞥见身后,这一次来的是三位修士,合力包抄她。 羲灵单手结印,划出一道光柱。 而此刻,另一道红色的身影从林中掠过,手中灵力汇聚出一把灵剑。 正是祝千欢。 在其他人未曾反应过来时,她的掌心推出一道强阵,潮水般的灵力浪潮,铺天盖地涌来,将阵法内几人的身影遮蔽住,没有人看得清阵内发生了什么。 练武地外众人,在一刻都屏住了呼吸。 苍琼神色从容,静观天镜石,渐渐地,嗅到了一丝异样。 突然间,一道金色光芒乍现,整个法阵蔓延开裂痕,从内而外碎开! 方才还欲偷袭的几位修士,被力量震翻,飞出了数丈之远。祝千欢亦然跌得半跪在地,手撑着地面,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即便隔了很远,场边的众人也能感觉那股强大的力量。 周围的空气都在翻涌,高台上的众族族长,握住了座椅的椅柄,不至于被那股强悍的力量带倒,只觉有一种由衷的震撼从心底油然而出。 那力量太过沧夷,仿佛隔着沧海桑田,从上古的岁月涌来。 饶是羲华与苍琼,亦然身形在晃动。 全场鸦雀无声,无人出一点动静。 猫公毛发因此炸起。 这一次羲灵的符篆反击,场地之中无人可敌,都被波及,那就都算一次落败。 大雾散去,浓雾之下,是少女那道身影,她指尖握着符篆,不点自燃,化为蓝色的灵光。 而至此,比试也彻底结束。 羲灵目光锐利冰寒,犹抬头朝着天镜石看来,像是透着那块石头,看到了场地外其他的什么东西。 高台之上,苍琼挑了挑眉梢。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翻涌的杀意。 谢玄玉伸出手指,揉了揉它的脑袋,看她今日情绪格外外放。 羲灵被揉得头皮发麻,那张面容在自己面前放大,许久没当他的小鹦鹉,还有些不适应,好在小鸟红脸的样子,不那么明显,羲灵低下头来,一下跳下桌。 卧龙走上前来攀谈,它不来凑到羲灵面前还好,一来羲灵哪里还能饶过他,捞起翅膀用力锤他,“坏鸟,叫你之前老欺负我!” 卧龙高声呼救,“老大!” 谢玄玉没管两只鸟,径自往密室走去,他抬起掌心,暗室的门出现,羲灵手上动作一停,扔下卧龙,掠翅飞了进去。 谢玄玉撤去覆在架子上的禁制,指尖从书脊背上划过。 羲灵立在桌上,看到他从中拿出一只卷轴。 猫公道:“你真的考虑好了,要把天命书下卷给小青鸾看?” 卷轴打开,蓝色的光符跳了出来,一瞬间照亮整个暗室。 “不是什么考虑不考虑,我答应过她,不能不给。”谢玄玉道。 “可那上面的内容能给她看吗?” 似乎提到了麻烦事,谢玄玉眉心微蹙又抚平,淡声道:“若我食言,她定然要闹。” “是嗷。”猫公略一回想,“羲灵吵起来,十个鸟都比不过。” 猫公感觉背后有些寒意,回过头,见小鹦鹉正盯着自己。 羲灵飞到书架高处,高傲地俯下头。 这话她听了,倒没有不开心。 小鸟吵闹很有用,她说谢玄玉每次嘴硬,但最后总会乖乖听话,现在不就是? 谢玄玉将天命书与明日炼器课的图纸放在一起,才坐下,身上的玉简便亮起。 “是我,宗沅。” 说话的是宗沅,来给谢玄玉讲他不在时,学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玄玉贤侄,你也来了。”羲华拢了拢谢玄玉肩膀,一边看向羲灵,问她何意。 羲灵道:“他有些事要与你们说,要单独见父王母后二人呢。” 羲华眉心跳了一下,定睛看这二人间气氛微妙,明明上一次同来时,他们还有些放不开,现下有一种别样的默契,羲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贤侄与我也许久未见,我们入宫细说。” 午后,茶室之中,一室明静。 茶案两侧,羲华月珍与谢玄玉,相对而坐。 日光照落在屏风上,室内茶具浸在柔和明亮的光中。 茶盏上摆放着茶壶,热水沸腾,白气噗噗将茶盖顶起来。羲华正要拿起茶壶时,对面一只修长玉竹般的手,已将茶壶提起,“伯父,我来。” 羲华微微一笑,看着对面男子。 今日进来后,谢玄玉便处处抢着做事,不是帮羲华主动铺下跪垫,扶羲华月妍坐下,便是此后帮忙研磨茶粉泡茶,甚至可以用“殷勤”二字来说。 殿内门窗闭合,只留下一扇窗户开着,院中少女们的交谈声隐隐透进来。 月妍手捧着茶,笑道:“善善在检查珍珍的课业,上一次与玄玉回学宫前,特地留下一册子,记载了善善在学宫里学的法术,说下次回来要好好考考珍珍。刚刚进来前,我瞧着善善在和珍珍说话。” 羲华面色微凝道:“珍珍有没有对善善说什么重话吗?” “她自然嘴上说不要检查,不想理姐姐,但这些日子来,她私下苦练那法术,你我又不是没看到。姐姐回来,她一向要别扭一会,但此后必然会去找姐姐的。” 话音落,窗外便传来月珍施法的动静。 羲华点点头,“这就好。” 夫妻二人对视含笑,说这么多,其实都隐约猜到等会要谈的事。 “君上,王后。”谢玄玉开口,声线隽雅。 他换了称呼,将自己摆在臣位之上,态度更为敬重。 下一刻,“嗤”的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在室内响起,空气仿佛都静默了一瞬。 她脸颊涨红,能滴血一般。他竟然直接撕开了那衣袍。 冰凉的空气拂来,激起羲灵的肌肤泛起一层战栗,她抬起手臂遮在身前,被他手轻轻拨开,放到了一侧。 他的视线从始至终,只落在羲灵的面颊上,将所有的反应尽收入眼底,这会才缓缓低头,朝下方看去。 那滚烫的视线拂过羲灵的下巴,擦过脖颈、锁骨…… 浅绯红色的薄纱裙,只堪堪遮住少女的身子,如同红色的荔枝壳,呈着饱满甜美的白色果肉。 他唇瓣覆上去的一刻,羲灵脖颈窜起麻意,抬手去推他,被他伸来的手扣住。 在这个时候,二人却亲密地十指相扣。 “谢玄玉,”她感觉到他的热息喷拂在她身前,颤着声音道,“松开我。” 蜡烛已经熄灭,帷幔里光线漆黑,只听得窸窣的衣料摩擦声,一些细微的动静,都被放大了,不断刺激着人的神经。 “羲灵,天底下有我们这样的吗?”他低沉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 他们是什么样子? “明明前一刻在争执,后来便亲吻。” “明明在冷战,现在还在一张床上。” 羲灵让他别再说了。 谢玄玉看她面色似被滚水烫过,看她红唇光泽潋滟,眼尾深红。 谢玄玉不擅男女之事,却是了解她,知道她有多口是心非,她说不喜欢,实则是喜欢,他说不想要见到他,可他真要走,她定然要大发雷霆。 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可能离开?真的离开,她日后还会让他再靠近吗? 他去扯她衣襟的时候,她眼中汇聚波光,不是害怕,而是羞耻。 且今夜,他本就是要哄她开心。 她全身都极其僵硬。 黑衣男子催促,谢玄玉抬手让他等一等,道:“还有一事——” 猫公:“你说。” “去和羲灵说一声,我没办法赴约,你拿些漂亮的玩意给她道歉。” 猫公一愣,点头道:“好。” 卧龙道:“老大,老大,我呢!” 暴雨肆虐,天地黑暗,那二人一前一后已走出去,在雨中散为一团鬼雾。 在那团黑雾即将消失前,却见小鹦鹉一个飞身扑出门外,爬上谢玄玉的袖摆。 猫公着急大叫:“凤雏回来!” 可那黑雾化成漩涡,逐渐收缩,已随风消散在暴雨中。 第 22 章 身世 江面滚滚,沧海横流,长风掀起高波。 江面之上,有三道身影横穿长空,身影近乎融入墨色天际,一是谢玄玉,另一人是浊瘴之鬼墨烛,另一人便是他的手下。 墨烛转过头,看着谢玄玉掌中小鹦鹉,嗓音沙哑:“主人出门还带着鹦鹉?” 小鹦鹉怕风,一路用爪子扯着谢玄玉衣料,沿着他手臂往上爬,最后钻入他颈窝里躲风。 谢玄玉道:“它自己要跟上。” 墨烛道:“主人将它扔下也不是不可。” 羲灵看一眼下方,海水翻腾着,一个海浪拍来便能将她吞噬,她往谢玄玉颈窝里又钻了钻,双翅环绕他的脖颈,谢玄玉抬手抚摸,以示安抚。 羲灵也没想到,谢玄玉背后牵扯如此多。 她想明白了,心头已有决断。 她道:“告诉母亲吧,我不回去了。” 祝千欢起身,身影如鹮。身后女修伸手,尚未来得及询问,那道身影已经飞出数丈远去,一个转眼已经不见。 远方青山苍翠,晴空一碧如洗,鸟雀惊动飞起,只往东飞去。 山洞之中,热浪尚未褪去,热气仍在翻涌。夕阳西下,红光铺满一整个海面,江面平静,沙鸥翔集,海浪柔和地拍打在沙滩上。 羲灵提着裙裾,赤足走在海滩边,等着月珩赴约,清波拂过她的脚踝又退去,轻柔似风。 有小蟹在沙滩上爬行,留下一串足印,她微微一笑,跟随小蟹往前走。 只是当羲灵抬起头时,整片海域展现在眼前,海面蛰伏在如血的残阳中,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只待将她吞入腹中。 她握着手中的玉简,忽然有些退却。羲灵道:“我自幼跟随我父王在北地行走,熟悉地图,清楚北地所有地势,而君侯熟读兵书,若真仔细考虑,不至于想不到我所说种种,只不过建造新城,比在旧城上重建,要麻烦得多,没必要如此,不是吗?” 战事吃紧,对谢玄玉而言,钱财花费在粮草上才是正事。 在高地建造一座新城,打地梁,夯城墙,都要耗费数倍人力和财力。 她察觉到身侧投来的炽热目光,侧首,隔着攒动人头,与谢玄玉一眼对视上。 她在陈述利弊,他却只是在看她。褚慧道:“他如何做到的?以他自己,绝对无法做到,那便是有人相助,但我无法再与他抗衡,只能选择不再参与四洲事务,躲入深山隐居,数万年来避着神主,愿意向他俯首称臣,来躲避祸事。” “后来唯一一次见面,是他加冕为神主,开新神纪的盛典,我不得不前去,见证这位杀害我无数同窗早就该入土的腐朽之人,成为四洲之主。” 褚慧脸上浮起浓浓的嘲意,“那一日,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 “什么气息?” “那是羲媱父亲,统治神身上曾有的气息。” 羲媱的父亲,统治神,邢古,那是从天地第一道光和烈火中诞生的第一位神明。也是半个天道的象征。 褚慧道:“我以为羲媱神女弑父,已经彻底诛杀统治神,可朝洛身上萦绕一丝气息,与统治神邢古太像。” 羲灵思绪飞转,道:“所以,神主背后之人是邢古。” 褚慧道:“当年统治神邢古未死,被羲媱重创,我卜算出,他尚有一息存活世间蛰伏,与朝洛达成了协议,帮助朝洛成神。统治神在羲媱死后,卷土重来,借朝洛的手来奴隶四洲百姓。” 褚慧讥讽笑道:“你说上天怜悯众人吗,又为何会让他们统治这么久,眼睁睁看这世道下,灵族艰难求生。” 羲灵握紧手,“所以我要杀的,不止是神主,还有统治神。” “是,朝洛已经被邢古腐蚀内心,他就是第二个邢古。” 褚慧从颈间解下一物,递到羲灵面前。那双眼眸如海晶,皎洁透亮,耳朵一侧嵌着玉石,在夜色中散发温和光芒。 “善善。”他见到她,脸上挂起微笑。 “表哥。”羲灵眼中绽光,小跑到他身边。 月珩微微一笑:“实在抱歉,临近傍晚时,我被一些事拖住,不得不去处理,叫善善久等。” 羲灵抱胸道:“你再晚上一会,我可就走了,今日不止我来了,阿照哥哥和我的朋友也来陪我。” 月珩透过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后一男一女。 羲照笑着上前,拢住月珩说话寒暄,比起羲灵,这二人日常碰面的次数可是多了去了。 而剩下另一人,羲灵介绍道:“这个是我在学宫的好友,羊滢,你可以喊她小羊,她不会游水,今日也出来和我一起学。” 羊滢腼腆笑了笑,羲灵握住她手,“没事,我表哥人很好。” 月珩颔首,“既是善善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叫我月珩便好。” 他道:“那我们现在便开始吧。”猫公回神,一时心惊胆战,一时又着急,见羲灵已经要走,伸出爪子去拉谢玄玉的衣袍,还没问他要不要追上去,谢玄玉已朝前走去。 猫公跟了上去。 天空划开一道雷电,夜雨哗啦落下,这一场大雨说来就来,很快席卷了天地。 夜晚静谧,雨水落在帐篷上的声音,滴答错漏,连绵不绝。 羲灵回到了军营帐篷,浑身已经湿透。朝璟跟随在她身后入帐,看她潮湿的外衫都没有换下,就坐在那里。 她性格一向极倔,一路上也不给自己捏一个防水罩,也不许他跟着,就这么淋了一路的雨。 她神色冰寒,双目渺渺盯着面前地面。 朝璟去架子上取下大巾,要为她擦拭头发,见她眼眶绯红,肩膀轻轻地颤抖。 他在她面前慢慢蹲下:“善善?” 她在为一个男人落过泪。 作为凤鸟族的天之骄女,生来几乎顺风顺水,从来都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何曾这样失魂落魄过? 她今日落泪,不是因为修炼,不是因为凤鸟族,就为了区区一个男人。 即便是朝璟,当初欺骗了她,羲灵也未曾红过眼眶,可今日却为了一个谢玄玉,到了这般地步。 羲灵闭上了眼帘,再睁眼,眼中的泪意已经不见,只眼角仍是一片洇红。 朝璟见她不再哭,去握她的手,触感极其冰寒,他将另一手搭上来,为她捂热,柔声道:“谢玄玉是欺负你了,还是和你说了什么重话?你告诉我,我自然会为你教训他。” 她依旧没有看他,苍白着唇瓣道:“不用,这里不需要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朝璟却不愿离开,而恰在此刻,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朝璟不用猜便知道是谁。 帘子掀开,那人的身影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帐篷内顷刻寒气逼人。 朝璟起身,淡漠着脸色,“善善这里不需要你,你回去吧。” 谢玄玉直接朝内走来,朝璟挡住他的去路,谢玄玉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猫公进来,便觉那帐篷内局势焦灼,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它溜进来,跳上床榻,到羲灵身边,柔声唤道:“小青鸾……” 羲灵的目光落到它的身上,猫公被那眼神看得后背发寒。 她道:“坏猫,你也和他一起离开好了!我不想见到你!” 猫公气势偃倒,却不愿意走,慢慢趴下身子,像个鹌鹑一样卧在她身边,过了会,讨好般地用脑袋蹭他,她一下挪开了手。 羲灵点点头,看向羲照:“你照顾好羊滢。” 她和羊滢都要学水,月珩一个人显然不够教二人,羲灵便拉了羲照来帮忙。 羲照道:“明白。” 月珩道:“那我们先学憋气,学游水憋气便是第一步。” 羲灵与月珩往海里走去,今夜天气极好,没有下雨的迹象,极其适合学水。 碧波荡漾,海水平缓,水面逐渐漫过她的脚踝,没到了小腿肚处,海水下有海草游动,时不时拂过羲灵的腿部。 她起初感觉尚好,可往前走着走着,水草忽然变成了一只滑腻的手,从水中伸出,一下缠上她的足跟,脚步一下定住。 “怎么了?”月珩停下来。 羲灵回神,那水面澄澈,倒映出她苍白的面颊,海草在水中摇晃着,分明没有东西缠上她。 是她生出了错觉。 “没什么。”羲灵抬起头。 月珩似有察觉,朝着她伸出了手,“没事的善善。” 羲灵看着那修长的五指,对上他温柔含笑的眸子,将手搭上去。 一把萦绕金光的钥匙,就躺在他掌心中。 “这是天渊的下半把钥匙,羲媱叫我转交给她选中的后人。” 那钥匙不重,羲灵捧在掌心中,却觉沉甸甸的。 褚慧抬起头,看向她身后,墙壁上悬挂的斩薇弓。 褚慧道:“那日在古森林中,你离去前,我通过此弓认出你。这把弓倾注了羲媱最后的心血,若是她知晓真相,必然无法心安。” 褚慧走到斩薇弓前,抬手轻轻抚摸,极其小心,转过头来,“她还在吗?” 那眼中好似有无数话语想要诉说。 “我还想见她一面,旧日的友人们,都相继陨落,便只剩下我一人孤寂存活在世间。” 羲灵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本簿子,在褚慧注视下,慢慢递到他面前,“神女最后一丝灵识,在这本记载她毕生所学的册子里,她教授我法术,力量快耗尽,陷入昏睡,我也召唤不醒她。此物,神君收下吧。” 褚慧抬起眼,笑道:“你竟然舍得给我?这是她给小辈的,我若收了定然会叫她生气,来日若她醒了,你告诉我便是,或许还能有见面叙旧的机会。” 羲灵握着册子边缘的手收紧,“好。” 褚慧的失态只有一瞬,转头看着斩薇弓,笑道:“你用这把弓箭,不知可否如当年一般,射穿邢古头颅?” 羲灵开口:“给我送嫁和亲队伍,正在往北方去,君侯需要钱帛,现在去劫嫁妆还来得及。” 她这个提议,实在太过大胆。 那嫁妆本是朝廷送往北戎停战的,她却想要将那嫁妆暗渡陈仓运回来! “公主?”身侧霍羿唤她。 羲灵神色平和,仿佛所说只是一件极其平常事,“我能给君侯带来更多的兵和马,君侯缺马、缺粮草、缺钱帛,我的嫁妆君侯随意取用。且不只要取,还得假扮成叛军,前去劫车。” 如此,更能挑起敌戎和叛军纷争。 以草原那帮戎人血性,怎么会咽的下这口气? 这一串话下来,四下已经无声定住。 那几位将领在思考她的提议。 羲灵没有等他们开口答应,只转过头,对霍羿道:“表哥,随我去那高地看看。” “好。” 两人离开大部队,霍羿扭头看去,见裘朝正对谢玄玉说话,一边朝二人看来,不用猜也知道,必然是在议论公主那骇然之话,要么便是提议,如何处置她。 但,半晌,也没有兵队追上来。 其实此刻,若悄无声息离开,也不会有人察觉到他们。也是说明,谢玄玉对公主根本没有兴趣。 黄昏日暮,天边燃烧着猩红的火烧云,一匹马慢慢走上山坡。 少女从马背跃下,朝着上方走去,红裙衣袂飘摇,身后的霞光成了她的背景。 她蹲下身,从袋子中拿出匕首,挖开泥土。 霍羿跟上,看到她将一颗种子埋入土中。 “公主,让臣来。” “不用。”她拨开霍羿的手,将那种子埋好,动作认真娴熟,直到填平那处,方才收好匕首。 与此同时,学宫之外,一人一猫御剑飞行在天空上。 谢玄玉早些时候出了学宫一趟,做完一只急单回去,正往学宫的方向飞去。 猫公趴在他肩膀上,观察他的神色道:“小青鸾今日傍晚出学宫去了,你知道她去干什么吗?” 谢玄玉默不作声,平静注视着下方苍翠的林海。 “你怎么不理我?”猫公道,“你就一点不关心小青鸾的事?” 谢玄玉道:“不关心。” 猫公心忖,这两人自看到天命书下册后,就一直在闹别扭。都过了这么多天了,谁也没理谁。 猫公道:“羲灵去海边了。她去见他的鲛人表哥了,这是我从她院子小猫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嗯。”谢玄玉依旧没什么表示。 猫公铆足了劲,本是沾沾自喜自己打探来这么消息,等着谢玄玉追问,没想到他不为所动,拉下脸道:“小青鸾院子里的猫,说她为了赴今日的约,准备了数日,她怎么一和你闹矛盾,就去找别的男子了?” “我和她有什么吗?”谢玄玉道。 猫公道:“你们没什么吗?” 猫公可是亲耳听到,他说喜欢羲灵这种类型的呀。 所以猫公压低声音道:“我让你和小青鸾养的小兽偷听了一下,他们约定见面的地方,在学宫外的那片海泽边上,我们回去虽然不经过那里,但可以绕道过去呀,不麻烦的。” 猫公从腋下掏出一张地图,海面风大,险些将地图吹卷走,上面红光浮动,蓝色的海泽一带,被猫公爪子圈起来,就在几十里外。 “所以,我们要不要去看一看小青鸾和她表哥在干什么呢?” 猫公眼中闪烁光亮。 谢玄玉目光从翻卷的地图上拿开,“不用。” “为什么不用?” “赶着回去喂鸟和山上的灵兽。”他随意拿了个理由搪塞。 羲灵靠在谢玄玉的怀里,她经历过一场恶斗后,回到地面上,便觉精疲力竭,靠在谢玄玉身上暂作休息,这会将人抵在石壁上,已经良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猫公蹲在二人的脚下,越觉这氛围不对,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吗? 谢玄玉道:“我在外收到你的传音,便立即赶回来,你今日怎会来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受伤?” 羲灵长话短说,将事情告知了他。 “没有受伤,就是才打完架,还没有缓过来。”她声音透着些许沙哑。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明亮,里面没有一丝倦意,将手中的宝剑送到他面前。 谢玄玉微微仰头,避开那剑的锋芒,挑眉看她炫耀一般的神色。 她扬眉道:“看,这是赤灵剑,赤灵剑你听说过吧?是上古土神后坱的宝剑,如今被我收服啦,它在这火海里翻腾锻造了这么多年,比起当年威力只会更强盛,曾经能伤神主,想必自有它的妙处,可以克制住神主。” 谢玄玉听过赤灵剑大名,对这把剑有兴趣,却不算太多,看了一眼,视线就又懒洋洋回到了羲灵的脸上。 羲灵将宝剑收起,手中变出一团焰火,“这个呢是赤焰兽,脾气可倔,但是也被我打服啦,这放在外面可是能敌几个师的兵马呢。” 那焰火之中,隐约可见一只小兽轮廓。赤焰兽听羲灵一说,口中骂骂咧咧,羲灵笑着拍拍它,将火球收入乾坤袋。 她继续靠在谢玄玉身上,缓了许久,感官仍像是泡在岩浆里没有出来,血管里有一股燥热气来回流窜。 羲灵道:“谢玄玉,我问你,若是你打完架后,浑身血热,要怎么纾解呢?” 谢玄玉道:“缓一缓便好了。” 羲灵蹙眉:“骗人,缓不了。” 谢玄玉如实道:“我天生血冷。” 羲灵根本无法缓解,纵使谢玄玉衣袍清寒,也浇不灭他身上焚烧的火,她的全身都被点燃一般,胸膛中有一团不可熄灭的火。 她是驯服了赤焰兽,可哪有这样顺遂?情况分明凶险异常。 她在深渊中的确感知到了死亡的威胁,险象环生,拼着一口韧劲才撑下来,而回到地面,第一眼见到的人却是他。 羲灵给他传音,本不抱太大希望他能分身抽出空来找自己,就算他真的来,只怕也是在很久之后。 再到最后,他抬手挑了挑肩膀上小鹦鹉的下巴,替她的碗碟中添加了滋养丸,问道:“出去了一晚上,饿不饿?” 做完这一切,他坐下,将手中的玉简拿出来,羲灵认出,那是宗沅的玉简。 绿光闪烁,他点开了羲灵,在给羲灵留音。 寂静的夜里,回荡着他轻柔的声音。 “今夜没能去见你,实在对不住,明日给你道歉可以吗?我给你带了礼物。” 他喉结滚动,绿光闪烁了几下暗淡下去,他慢慢垂下玉简。 小鹦鹉犹豫了许久,终是伸出翅膀搭上他的脸颊,轻柔地安抚了一下。 天地昏沉,唯有这间屋子散发着温暖光亮,一灯如豆,仿佛无尽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第 23 章 幽会 清晨雨停了,空气中浮着雨后泥土的清香,天亮不久,谢玄玉便出门去。 羲灵从昨日傍晚就变成了小鹦鹉,这具身体现在承受不住她的灵力,能让她停留的时间十分有限。 所以在谢玄玉离开不久,羲灵也飞出小院,在林中一棵树停留,变回真身,小心翼翼将沉睡的小鹦鹉放入一只巢穴中,此后便离开了树林,向学宫方向飞去。 羲灵回到寝殿,殿内许久没有收拾,实在杂乱,好在她今日没有课,好上午简单收拾一下,下午去赴谢玄玉的约。 羲灵用法术收拾了一下殿内,她抬起手,书架上杂乱的书册立刻归位,然而空出的地方,浮现出来一只卷轴,七彩祥瑞之光涌动萦绕。 羲灵不记得这是何宝物,走过去,看到那卷轴上“天命书”,脑海中才浮起一个大概的印象。 天命书,顾名思义,看书人能够从书中知晓自己的天命。 如此妙绝的宝物,世间难有,放在外面便能引千千万万人抢逐。 猫公道:“她太困了,我喊不动哦。” 殿内昏暗,谢玄玉抬起袖子,拂亮灯架上的灯,到桌边坐下,喊了她两声。 少女安静熟睡,并没有回应,一身青色的裙袍铺展在身下,若一张荷叶张开,睡姿不算不雅,只不过发辫垂在身子两边,其中有一只绑着的青色发带松了,发辫也随之散开来。 谢玄玉没再唤她,任由她睡着,将一卷兵书卷轴在桌前铺开,在茶水氤氲的热气里,伴着雨声看起来。 雨声倏忽变得急切起来,“哗哗”拍打在树叶上。 羲灵从睡梦中醒来,眼前一片昏暗,动了动身子,右侧的头皮忽然一疼。 羲灵抬起手,将盖在脸上的卷轴往下拉,抬起眼帘,便瞧见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谢玄玉在看书卷,那只垂在身侧的修长的手,把玩着的不是自己的发辫,还能是什么。 他似有察觉,垂下眼眸,与她四目相对。 他略显僵硬地抽回手去,道:“你的发绳断了,我帮你重新编了一下。” 羲灵坐起身来。正说着,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年轻男子的修长身影从雨幕中凸显出来,他没有撑伞,也没有用防水罩,眉眼沾染水珠,氤氲开来,好似浓稠的水墨画晕染开来的一笔。 他走到案几旁坐下,身上潮湿的水汽朝着她涌来。 “上一次我们看到天命书下册,第一卷是吗?”对方看到他们,如同鹰张开翅膀,迅速列队成一字阵法,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团团围住。 对方军官,策马环绕,“什么人,速速报上名字!”羲灵走到他身边,那桂树树冠刚好只能容纳她与他,羲灵走进来,天上细细密密落下的雨被树冠一筛,都小了一般。 若有若无的清透的花香,浮在他们的周身。 谢玄玉看着她,少女一身素裙睡袍,乌黑长发披在身后,衬出一张艳丽的面容,她手中假意握着一把匕首,举到他面前,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快说。” 谢玄玉道:“没有。”丹华仙首及时出剑,挡住了那飞来的一剑,“哐当”一声,两只剑碰撞在一起,迸溅出光芒。 不想,那剑带着一股逼人巨大的力量,剑上萦绕着刺眼火光,带着四周的空气迅速烧起来,发出沸腾之声,令丹华仙首虎口震颤,手中的剑一下从手中飞出。 他侧身躲开,看着那剑堪堪从自己鼻尖划过,遭此一遭,心头已然沁出冷汗,高声质问,“是谁!” 那把赤色长剑回到来人的手中,一身青裙的少女手握长剑,立于天地间,手中剑气纵横。 丹华仙首睥睨着眼前人,“想不到麒麟一族,还有这等人物。” 羲灵易了容,变换了外貌,也变了声色,丹华仙首自然无法认出她来。 而她手中那把烧着灼灼烈火的剑,自然吸引了丹华。 羲灵见他盯着自己的剑,拿起那剑,笑道:“认得此剑吗?此乃麒麟族始祖女神后姎之剑。” 丹华仙首面色果然大变。她终于回过神来,手握成拳,拍他的肩膀,却被他轻轻滑入五指,手抵在树干上。 羲灵浸在他呼吸中,如同溺在海里,气息被一点点夺走。 身后花树开着粉白色的花朵,花云缤纷,如堆着一簇簇白雪。夜风轻轻吹来,花瓣纷纷然,从树上落下,洒在年轻男女的衣袍间。 羲灵睁开眼,看着他阖着眼眸,他高挺的鼻梁压在她肌肤上,每一次唇瓣落下,都好似敲击在羲灵的心尖上。 羲灵始终觉得,男女之间亲吻,远比男女敦伦更为亲密。 她从前与他在学宫里频频对上,针锋相对,却想不到有这么一天,会与他走得如此近,竟在花树下接吻。 天命书里,她带着催情香去见他,在最后的一刻临阵脱逃,却被他拉回来,抵在桌上亲吻,她那时无法切实理解的心情,现在却体会到了。 隐秘,战栗,想要挣扎逃脱、却沉迷在这份亲近中无法自拔。 “我还没,还没准备好……”一声呢喃,带着浓重鼻音,从她喉口中溢出来,她实在太过羞耻,声音都好似变得不属于自己。 唇上力道慢慢松开,谢玄玉望着她。 少女眼波如水晃荡,不敢与他对视,侧过脸,声音发抖:“让你的猫离开。” 脚下传来窸窣动静,没等谢玄玉开口,黑猫就溜走消失不见。 羲灵强迫自己转过头来,对视着他,道:“好了。” 她手搭上他的肩膀,慢慢地拉他靠近,一点一点,距离不断缩短。 在最后,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身子。 “别被我兄长发现,会很麻烦。” 羲灵素来随心所欲,自由无拘,这足以算得上她最大胆的行为。 “羲灵,你在哪?”身后羲照走近,那脚步声若远若近,仿佛萦绕在耳畔。 羲灵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谢玄玉动作,睁开眼,撞入他那双沉静的眼眸中。 她道:“若是好了,那就松开我……” 话音才落,他的唇落下来。 夏夜风凉,花瓣飘落,馥郁芳香。 他唇瓣清凉,似清寒的露珠,慢慢抵进她心中,浸润她的心扉。 她只觉脑海中那根线紧绷,意识被推到了悬崖边上,究竟是谁主动也分不清,一切都乱哄哄的。 羲灵道:“仙首一人可敌千人,但,此剑可抵几个师的兵马,便是神主来,也未必能从此剑下讨到多少好处,仙首确定要试一试吗?” 羲灵不用斩薇弓,是因为她在外不能露出一点马脚,但赤灵剑用来也差不多哪里去,到底也是神兵,打架绽出绚丽的光彩,极其惹眼。 丹华仙首放声嗤笑:“一把剑而已,在你手中,能发挥多大的能耐?速速交出来,老夫今日可留你一个全尸!” 话音落,那人已瞬移到羲灵身边。 他手中飞出一只蟾蜍,幻化出通天彻地的巨影。 “这是老夫养育出的仙蟾,已经步入仙阶后期,也很久没有吞食过比它修为高的仙者了,有你来果它的腹,刚好!” 仙蟾的巨影,笼罩下来,罩住羲灵。 羲灵面对这巨型仙蟾,轻嗤一声,手中的剑脱手,朝着仙蟾掷去,一路爆发出尖利的鸣剑声,溅出了绚丽的火光。 “那只怕今日就是这仙蟾的死期。” 羲灵纵身,与丹华仙首缠斗。 与此同时,天上地下两方人马交战,打斗声震天。 这时候,“轰隆隆”,一声雷鸣声响起。 军营里的麒麟兵抬首望去,见王城上方的空间极其不稳定,起初只是波动,接着忽然卷起了漫天的尘埃,一只赤色的圆形法盘,出现在王城的天空上方。 法盘旋转着灵纹,刺眼的光芒跳跃,强烈的杀意冲天而起,向着四周扩散,撼人肺腑。 “那是什么?” 羲灵道:“没有来干什么?大半夜将我喊醒,就是为了看看我吗?” 谢玄玉注视着她,道:“这几日没办法陪你,是因为我太忙了,来和你说一声抱歉。” 羲灵道,“我倒也不会因为这个置气,你近来十分古怪,日日避着我,还忙着要收拾离开……” 羲灵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变,道:“是猫公此前和我说的。” 果然将此事推到猫公身上,谢玄玉也没再问,只道:“我要出学宫一趟办一件事,出来和你说一声。不算什么大事。” “你进去吧,”谢玄玉抬起手为她挡住头顶的雨,“雨势要变大了,你只披着一件外袍。” “真的吗?可你带了断水剑,真的是小事吗?”她收起了脸上玩笑的神色,眸光微微闪烁,望着他背后的断水剑。 如若和,他今夜所作的事,和她无意撞见,谢玄玉曾经潜入神主神宫那次一样,那就说得通了。 所以他在今夜准备离开,要来见她一面,是吗? “不算艰险,只是接了一个有些复杂任务,这次带断水剑出去也是想速战速决,早点回来。”谢玄玉道。 下一刻,羲灵伸出手臂,拉住了他的手腕。 谢玄玉的身形微微定住,她道:“我希望你能早点回来,你不许骗我,如果你骗我……” 夜风鼓入袖摆,心跳炽烈滚烫。 夜雨细密,深秋的雨雾迷蒙,他与她对望,有树花被雨水打下,落在她的额间,她闭了闭眼,雨水顺着眼帘滑下,眼中是溢满了光亮,都是对他的关切。 周身是淅淅沥沥的雨,谢玄玉的心也好似浸在雨水中。 她说不出重话,“算了,你路上小心,不过你倒是想起来特地来和我报备一下。” 谢玄玉:“怕你担忧多想。” 羲灵道:“其实也没有那么担忧。” 一枚符篆被塞入谢玄玉掌心,羲灵道:“你送了我防身符,那我也要送你,这里面注入了凤鸟族的秘术,可以为你防下翼族百兽和火系的招式,比你给我的,更厉害一点,本来想着前几日给你,可玄玉少君很忙。” 谢玄玉低下头,看着掌心的符篆,那上面用墨汁勾画灵符,笔触灵动,在一角还画了一只黑色的小猫和一只小鸟。 羲灵道:“喜欢吗?” 不妙的是,他们被围困,庆幸的是,遇到的不是胡人,是汉人。 霍羿将羲灵护在身后,对方人头胜于他们一倍,数量悬殊太大。 他余光给羲灵示意,让她等会如方才一样想办法逃开,交给他们来断后。 霍羿搭在身侧剑柄上的手,慢慢握紧了,静静等候着时机。 却在这时,对方军官侧过身,恭敬看向身后,马背上的男子。 只见赤烈阳光下,一道玄袍玉带身影,策着马缓缓走出。 那人生得高挑,眉目昳丽,坐于汗血宝马之上,气度凛凛,令人不敢直视。 脸上遮挡风沙的黑布,遮住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从黑布覆盖下,那高挺的鼻梁,下巴流畅的线条,也可看出样貌极其出尘。 众人朝着他行礼,这是他们的首领。 身边人皆穿黑色盔甲,他却只穿了一身劲装,想来是为了夏日赶路方便,可他不要甲胄防身,孑然一身,也实在是轻狂。 他抬起手,身边人便都让开一条路,那只手骨节分明的手,尾指带着一截银色指环,在光下光芒刺眼。 军官对他道:“看样子,他们是逃亡的护士兵。这女子,是他们保护的对象。” “有六十匹骏马,甲胄,刀具。”他缓缓开口,声线清贵。 他目光一一扫过伤痕累累的护卫,最后才落在羲灵身上,说那话时,声音含着笑意,唇角微微翘起,羲灵却敏锐察觉到了危险。 那分明是看中了猎物,满意的语调。 他身侧军官下令,“你们,去扣押他们的马。” 霍羿拔出长剑,道:“这是何意?” “我需要战马,甲胄。”年轻男子开口,“你们的士兵伤亡惨重,被困在了沙漠,找不到路,这片地带,只有我成功横穿过,我带你们出去。” 但,交换条件便是战马和甲胄。 可对于被逼到绝路的护卫们来说,这个条件极其诱人。 能活,谁愿意死? 霍羿明显感觉到,身后众人气氛松动,犹豫之间,那些士兵们已上前来,要扣押他们的马。 萦绕在二人之间的,除了雨声只有沉默 他抬手翻看着天命书的卷轴,羲灵道:“不是先说蓝金海石的事吗?” 他的指腹顿住,缓缓抬起眼帘。 羲灵望着他的面容,只是一日不见,却好似隔着千言万语,她吸了一口气:“你是什么时候,知晓蓝金海石的事?” “很早,在你表兄受伤那次。” “你知道我会被蛊操控,早就知道我在蛊虫的作用下,便不属于自己,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是。”他回答得很是干脆。 羲灵来之前设想过回答,有过心理预设,真听到了这个字却无法做到平静。 她低下头,那卷轴上的龙文复杂,模模糊糊在她眼中失了真,她听到自己颤着声音道:“那你便不在乎吗?不在乎我被操控,或许会用刀剑对向至亲之人、会背叛自己的亲友所爱……” 怎么可能不在乎呢?就算是她自己,也做不到毫无芥蒂。 “我以为我会在乎的。”他回道。 羲灵蓦然抬头,他薄唇微启:“在夜里我反复提醒自己不要与你走得太近,你身中蛊虫,不能自已,可在白日,我在阳光下看到你,便总会忘记心里那些立下的种种话。” 谢玄玉道:“你会伤我吗?” “我不知道。” 羲灵的眸光晃动,如同起伏不定的潮水。 有时候蛊虫是否操控她,她也不知道。 “你给我放蝴蝶焰火的那一夜,是我第一次,好似感知到蛊虫的作用。我违背着心意,被朝璟带走,可我……” 她顿了顿,好似在酝酿着什么,谢玄玉道:“已经拿到蓝金海石,就不要过多纠结这事。” 他及时避开这个话题, 羲灵望着他的侧颜,那句没来得及开口的话,是—— 今日自己来见他前,特地打扮过,发尾用绿色发带扎起,垂下长长的一条带子在身前,便是为了显得灵动飘逸,可这会发带却换成了一只崭新的晶亮坠子。 而他放在身侧地面上的宝剑,本该悬挂剑穗的地方,剑坠却不见了踪迹。 羲灵反应过来,抚摸发尾,“你把你的剑坠给我了?” “你发带断了,我这边没有发带,就拿了剑坠暂代。” 羲灵拿起发辫,抚了抚玉坠,这只比起之前和他要来的那只,成色更为鲜亮,光泽更加耀眼,果然谢玄玉此人又挑剔又爱显摆,不知私下买了多少好看的珠宝装点自己。 不过她关注的重点倒是不在这个,“谢玄玉,你什么时候会编头发?” 谢玄玉淡声道:“不会。” 羲灵道:“你会,不然你怎么给我编的头发?你从哪里学来的,是之前是给女孩子编过头发吗?” 羲灵追问不舍,见他不回答,伸手盖住他面前的兵书。 谢玄玉抬起头,却仍旧道:“没学过,随手编的。” 羲灵倾身,手撑着地面,一下将面颊凑到他面前。那只发辫垂至地面,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柔软的发尾拂过谢玄玉的手背,带来的感觉,有点痒,偏偏那剑坠冰冷,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 谢玄玉低下头,看到少女眼眸明亮,对他道:“你不要骗我,你如果第一次编,不可能这么得心应手,且还编得这么好看。” 谢玄玉突然笑了。 羲照反应过来:“羲灵,什么,你昨夜居然没有见到他,而是等他等到了天亮!” 几个男人同时开口,羲灵脑壳快要炸开。 羲照道:“你脸红什么?” 羲灵嘴打结,想要解释,羲照的话语便堵了上来。 “你可别和我说,你是出去见别人!我可是亲眼看到,你昨日傍晚收到宗沅的传音,就把殿门锁起来开始打扮自己,捣鼓了许久要去见谢玄玉,你今日又好生打扮了一番!” 他想到什么:“好啊,这么漂亮,以前都没给其他人看过是吧?就给谢玄玉?!” 羲灵对上谢玄玉若有若无打量的目光,脸色涨红,气得用力跺了跺脚,身上铃铛作响。 “我,我……” 她怒目瞪着羲照,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没有!” 第 24 章 过夜 羲灵实在解释不清,叉腰道:“好了!” 随着她这一声,四周安静了下来,羲灵拉过羲照,“快走,快走。” 羲照自是不愿意走,回头对谢玄玉道:“你离我妹妹远一点……” 羲灵抬手,一个灵力罩从她掌心飞出,将羲照团团围住。 羲照破不开那罩子,抬手用力拍打罩子,指着羲灵,让她把自己放出来。 羲灵转身将猫还给谢玄玉,道:“我走了”。 然而走了几步,她似又想起什么事,回到谢玄玉身边,“你的玉简呢?” 谢玄玉道:“怎么了?”谁能想到,戒律真神在这里给羲灵留了一手? 她被人夺去气运,天道当时都被蒙骗,未能及时还她公道,那现在戒律真神替天行道,还给她的也越多! 那道身影足尖轻点空气,慢慢落在审判台上。 “多谢真神相助。” 许是她今日两次礼貌道谢,让戒律真神多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羲灵错觉,那眼中似乎含着稍许的赞许。 羲灵更加得意,得亏收起青鸾真身,不然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翘尾巴。 至此,戒律真神的审判彻底结束。 千仞高的幻象化身消失,散进她手上小圆盘里,羲灵没忘记叮嘱一句:“别忘了把我的表现告诉羲媱神女哦。” 羲灵回到广场,众人一下沸腾起来。 潮水般恭贺的声音围了上来。 “羲灵,你太厉害了!”罅隙吸纳的阴灵越多,空间坍塌得越剧烈,迅速地裂变重组,罅隙慢慢饱胀,成一颗球。 绯红的雾气彻底消散,一颗巨型球状浮现在了天空中,投下巨影,遮天盖地。 营地之中,猫公抬起头,感受到了空气中莫名的惶惶不安。 那些阴灵虽然被困住,却仍在尝试破开阵法,从球中奔出。谢玄玉并未多想,只垂着眼眸,轻抚掌中小鸟,没一会,将小鸟放进挂在高处的鸟笼里。 他姿态闲适,靠在桌边,衣袍贴合修长腰身线条,显得人尤为挺拔,长剑搁在桌上,口中呢喃着鸟语,就进来后,就真的只是在逗鸟。 有的小鸟被逗弄,有的小鸟则在一旁闷闷地看着。 羲灵抱胸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他来与自己说话,索性也不理他,往内间走去,去解下发辫上的首饰。 谢玄玉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从头到尾,他关注的不是眼前这只小鸟,而是背后的她。 谢玄玉来找羲灵,是为了何事?她胡乱捞起一件单薄的衣袍搭在身上,朝着外头走去,扬起声,对着外头唤了一声:“猫公?” 外头一片静默,没有人回应,羲灵松了一口气,在门前停下,慢慢推开一条细缝,些许的光亮漏了出去。 屋内光线晦暗不明,什么也看不清,一人一猫的身影也不知哪里去了,只有从缝隙漏进来的风,吹得蜡烛轻轻摇晃,“啪嗒”一声,蜡烛熄灭,光线彻底暗了下去。 “谢玄玉?”自远古以来,新神纪后,第一位突破仙阶,飞升的神女。 是凤鸟族的羲灵。 “羲灵。”她唤道。羲灵头皮发麻,也不知自己此前哪里生出的勇气,竟和羲照独自潜入这里。 出了墟渊,羲灵脑海中紧绷的弦终于一点点松下来。 “不要走大路,会被灵卫发觉的。” 谢玄玉:“我知道。” 他口中浅吟法咒,海域回以浅浅地吟唱。 谢玄玉道:“右边这条路没有人,海水会为我们保驾护航。” 羲灵没有回应,目光却灼灼看着他,他道:“怎么了?” 羲灵微微一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厉害,能让海水回话。” 谢玄玉轻笑,想这有何厉害的,旋即意识到,她是在用这话讨好他。 她双目明光微闪,道:“今日之事,多谢你,其实你也猜到了前因后果,对吧?你带着神主的军队来,我不确定你是否会帮我,一开始才对你有所隐瞒。” 羲灵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我表哥误闯入西海的牢狱阵,见到了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鲛人,于心不忍就放了她,若是你我身处同样的处境,肯定也会这样做的,不是吗?” 谢玄玉道:“从一开始看到你表哥,我就确定无疑,是他放走了那鲛人,我若打算将你表哥供出去,就不会护送你们走这条路了。” 他心知肚明,她是看到他愿意施以援手,才道出实情。 他没回答,继续紧看着前方的路。 羲灵察觉到他的不悦,这事从羲灵的视角出发,她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妥,但的确会让他不舒服,羲灵能理解。 而他说……不会将月珩供出去。 他的确人极好,心肠柔软,他自己的阿姐尚被囚在神主东洲的牢里,更不会对这种事坐视不管。 只是面对他的那一刻,羲灵心中的理智占据了上方,在利益权衡下,下意识将他当作外人排除在外。 她还没有与他要好到,可以赌上完全信任的地步。 羲灵抬起手施咒,将防护罩暂且从中一分为二隔开,自己和谢玄玉一个罩,羲照与月珩一个罩。 他们不在,羲灵有些话总算可以对他说了:“你为什么今日不回我的传音?” 谢玄玉道:“有事的。” “是神主唤你过去了,对吗?那你刚刚不是带领灵卫搜查海域吗,怎么突然来见我?” 她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你是想到我怕水,特地赶来找我的吗?” “没有。”谢玄玉否定得干脆。 羲灵道:“说实话哦。” 羲灵感知到召唤,只觉被拖入一处幻境,慢慢醒来,四周一片昏暗,有踏水声传来,她将额头从膝盖上抬起,见羲媱神女在自己面前停下。 青色鸾鸟的羽翼,覆住少女的全身,散发出耀眼清光,照亮了这片昏暗的幻境。 羲媱只是靠近,便感觉到了充沛的神力,看那饱满的羽翼张开,露出抱膝而坐的青裙少女。 她长发散在身后,一张面容清清静静,目光中混沌散去,仿若历经一场大梦醒来,轻轻开口:“神女,我在历劫,那个世界只是心魔劫世界,不是真实的?” “是,你想起来了吗,你是为了镇杀阴灵,强行召唤心魔劫,进入那个世界。且那个世界中的你,也不是真实的你,是心魔劫放大你内心某一面的幻影。” 羲灵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可那记忆分明如此清晰,深深烙在她的脑海中。 “那谢玄玉呢?他在何处?” 羲灵转首环顾,四周空空,视线最后落在羲媱神女面上,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他还没有渡过心魔劫吗?” “尚未,阴灵快要破开封印,你听到那声音了吗?” 羲媱抬手施法,结界失去了隔音效果,刺耳的声音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羲灵的耳膜都在震动,身后青色羽翼捂住耳朵。 这是阴灵发出的尖利声音。 羲灵眼睫轻颤,“我离开心魔劫后,那个世界会如何?” “继续发展下去,你的幻象映射还存在那里。” 羲媱袖摆一挥,心魔劫世界便展示在羲灵面前。 羲灵只是离开片刻,心魔劫世界,时间已经划过了半年。 在那个雪日后,羲灵下令大军休整,给了将士和百姓喘息的机会,待数月之后,才再次发兵,依旧是君侯谢玄玉亲自前线带兵。 可这一次,却传来一道军报。 谢玄玉作战时,遭遇埋伏,身负重伤,而后失去了踪迹。 羲灵派兵去寻,然而一日一日过去,依旧没有消息,决定自己前去前线寻找。 “他的劫难来了。”羲媱神女道。 屋内空空荡荡,没有人回应。 羲灵将滑落下肩头的衣袍往上捞了捞,朝外走出去。 客房的桌边,那张圈椅中,坐着一道暗影,深衣几乎融进了黑暗里,看不真切。 羲灵点燃了蜡烛,回身,才察觉到桌边还坐着一人。 谢玄玉褪去了外袍,只穿着紧身的黑衣,随意靠坐在圈椅上,没注重什么姿态,双目阖着,面颊一侧贴着湿漉漉的碎发,不断地滴下水珠。 他听到羲灵出来弄出的动静,慢慢睁开了双眼,动了动身子,那双眼睛藏在阴翳里朝她看来。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面颊上,继而向下,落在了她的身前。 树影摇晃,一泓月色透过纱窗照进来,照得她的纱裙纤毫毕显,少女漂亮饱满的身段浸在清透空明的光中,完全展露在他面前。 他只扫了一眼,就很快抬起,神色如常,那目光不是出于男子对女子满含欲念的打量,便只是普通扫来的一眼。 羲灵下意识捞过搭在椅子上的那件衣袍穿上,盖住了身前,她当他能说到做到,将自己送到客栈就离开,没想到还待在这里。 旋即,她意识到,自己身上披着的,是他刚刚脱下的那件玄色的劲装,被随意地扔到了椅子上。 那边的身影动了动,他起身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出。 羲灵道:“你不是要走吗,又将衣服脱下来做什么?” “衣袍湿了,沾染了一些泥泞,我一向喜洁,不喜欢有脏污,便先褪了下来,是怎么了吗?” 他的声音伴随着噼啪夜雨,虽轻,却在夜里却掷地有声。 怎么了?他这是明知故问。 转眼,他已经到了她面前,垂眸看着她在桌上摸索的动作,倾身轻声道:“你要找什么?” 她在黑暗中找不到小包,这才不得不看向他,问道:“我的小包,里面有我的簪子,你知道在哪吗?” “稍等。”谢玄玉转身,去拿来她那郁金色的斜跨小包,从中取出一支簪子,羲灵抬手去接,那簪子却不是递给她的。 他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拨开她的青丝,为她去绾潮湿的发。 他清凉指尖覆上来的一刹那,羲灵后颈打了个寒颤,避开他的手,道:“我自己可以来,时候不早,猫公也要走了。” 是告诉她,昨日他们离开西海,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可他在院子中等她来时,听到猫公传音说她今日一整个午后都与朝璟待在一起,在见到她后,她立在花丛边,有意与他拉开距离,说不喜欢不够主动的男人,他没有反应,她露出些许失落神色。 谢玄玉到嘴的话,就变成了,“我很想见你。” 她藏不住心事,听到这话,眼中微闪光芒,却拿乔摆谱了好一会,才道:“好吧,进来吧。” 等谢玄玉回神,就已经在她的寝舍内了。 鸟架上的小鸟发现他心不在焉,道:“爹爹,你在想谁呢?” 谢玄玉拨了拨它的下巴,道:“羲灵,平日里它的粮盆子要保持粮食充足,水碗要干净。” 身后传来清脆的珠帘碰撞声,他回首,少女随手拨起珠帘,几串珠子胡乱拍打在她脸上,那张玉白的面颊上,立刻留下一道红痕。 此刻她卸下了珠钗,长发披在身后,显得尤为人静雅,开口道:“我比你会照顾小鸟,用不着你提醒。” 她走过来,往鸟食盆里添粮。 “谢玄玉,你可以走了。” “带着你的猫一起。” 猫公本来趴在一旁地砖上好好的,就听到自己被点名,不明所以,望了谢玄玉一眼。 小鸟张开想说什么,被羲灵目光扫来,立马闭上鸟喙。 大殿静悄悄的,羲灵一只手握着罐子,另一只手用勺子鸟食舀到食盆中,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动静。 “娘亲。”小鸟偷偷瞥了一眼羲灵,又瞥向她身边的男人,他正看着羲灵。 谢玄玉道:“你今天好点了吗,我让猫公给你送了药来,你用了吗?” “我没大碍,自然不需要用药,再说,猫公也没有给我送药。” 谢玄玉看向猫公,猫公黑脸一黑:“我给忘了。” 月影之下,谢玄玉半边身子迈进那阴影之中。 数不尽的阴灵被困在阵法中,狂暴冲击着空间壁,从四面八方扑向谢玄玉。 阴灵们毫不畏惧,谢玄玉想以一己之身,抵御千万麒麟一族阴灵,实在是痴心妄想,便是昔年他的父亲所在,也未必能做到。 他还身负重伤,怎能今日能封住他们? 在羲灵步入这处空间,便看见了谢玄玉手中的长剑震鸣。 顷刻,一股强势到磅礴恢弘的剑气弥漫,龙吟虎啸,席卷了整片灵域空间。 那血灵球中的灵力动荡,持续了多久,军营中的猫公就担心牵挂了多久。 猫公在下方,看着谢玄玉进入那处空间不久,羲灵也步入了其中,其后,便是一场鏖战,猫公从谢玄玉腰间挂着的玉简听着那头动静,阴灵的嘶吼声尖利,越战越勇,令它毛骨悚然。 天空布满阴霾,夜里开始下雨,猫公撑不住,回到军营中打盹,不知何时外面传来了动静,猫公一下起身,便听到了羲灵的声音。 “猫公,猫公,你在吗?” 猫公跳下床,“我在。” 羲灵满面血污,胸口上下起伏,猫公见她算平安归来,松了一口气,道:“老大呢?” “他在隔壁帐子。” 猫公跟随她一同出帐篷,踩在泥泞的泥地上,抬起头来,问道:“阴灵如何?” “已经被封锁进了幽谷。” 猫公彻底放下心来,快步往前走去,等撩开帘子,却一下定住,快步跑到床榻边跳上去,见谢玄玉面色苍白,昏迷躺在那里,身后萦绕着一层不祥的黑雾。 猫公抬爪,使出全身力气,将他翻了个身一看,顿时慌了神色。 他的后背血肉模糊,有阴灵抓出伤口,森森然可见白骨,伤势溃烂还在滴血,有扩散的趋势。 “哗啦”,身后传来什么茶盏跌碎在地的声音,猫公回首,见羲灵也是精疲力竭,双腿发软,腿软跌跪在地。 猫公跑下床榻,去搀扶她。 羲灵闭了闭眼,缓了许久,才艰难吐出话语:“我与谢玄玉一同镇压阴灵,他身负重伤,撕开虚空,将阴灵锁入其中,阴灵反扑得猛烈,但到底畏惧断水剑和赤灵剑,还是退入了幽谷。我们暂时封锁了它们。” “居然在经脉还没恢复时,就能承受住两道雷劫。” 若问众人羡慕不羡慕,答案是肯定的,但问众人愿不愿意也经历这样一遭,那也不是谁都有那份胆量,敢搏那么大一把。 羲照与有荣焉,揽着羲灵的胳膊,为她挤开人群,“你遭受了那么大委屈,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还好有天地审判台,想必你父王母后也看到了你。” 不止凤鸟族,天地审判台声势浩大,整个四洲,举头就能看见,谁会错过? 羲灵想想就骄傲极了。 二人走着,却见前方出现了羽民国的人,羲照道:“喂,你们这帮鸟人。” 羽民国王长子回过头来,他一身黑绶白袍,气质凛然,沉稳许多,见到羲灵,低手捂着胸口,弯腰行了个礼。 “羲灵王女。” 身后侍卫亦然行礼,“王女。” 羲灵没有回礼。 黎延抬起头来,“还望王女宽宥,改日我羽民国定当赔罪。” 她神色冷淡:“你羽民国觊觎我凤鸟族王印,想要取而代之,若是不服,来单挑便是,翼族首领凭拳头说话,用这些手段算什么?” 黎延脸上笑意渐渐落了下来。 她微微一笑:“给尔三日时限,速将昔日我父王交给羽民国的宝印交还回来,此后羽民族人,并入凤鸟族。”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衣裙略显单薄,脚踝赤裸在外,连忙变出一件外裙套上。 然而下一刻,有两道脚步声近,一前一后两人掀帘而入。 夏日的晴光入窗,少女坐在光晕里,背对着他们,一身浅金色罗裙单薄,长发流瀑般倾泻在身后。当她听到声音,懵懂地回过头来,烟气萦绕在四周,长发被微风吹拂。 疏落的光影,漫过她冶丽的眉目。 她眼角含着慵懒之色,如此情态,显然是刚刚才起床醒来。 “羲灵!”羲照目眦尽裂,抬起手指着她,“你,你,你……” 猫公后知后觉跑进来,尖叫一声。 羲灵连忙遮住赤.裸在外的脚踝,慌乱抬起头,对上了谢玄玉投来深深的一眼。 第 25 章 男人 日光清亮,照着空气中的尘埃清晰可见。 羲照捞开帘子,大步往内走去。 羲灵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感觉到些许凉意,捞过裙摆盖住了脚踝,手撑着地面爬起来。 羲照走上前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 羲灵目光不知往哪里搁,在羲照问了第二遍时,抬头道:“我来找谢玄玉有事。” “找他?”羲照指了指她身上衣袍和头发,“羲灵你真大胆,我在这里,你还敢和他过夜?” 羲灵蹙眉:“你说什么,我昨夜明明在附近的山中巢穴里。” “巢穴?” 他微启薄唇,要说些什么,羲灵在他开口前,腾空御剑离开,然而很快,她看到身后一人跟来。 羲灵心中闷哼一声,加快速度。黎琴心中怎么没有悔呢?只悔恨没有做绝一点! 早杀了羲灵,怎会有今日? 她怒目看向羲灵,这一刻,发问的不只是她,更是背后的戒律真神! “子为母报仇,天经地义!若我不杀,怎能甘心!” “日后她的亲人不甘,亦可以向我索命!” “凭什么不能复仇!不能杀她!” 声音一层层回荡。荒海秃鹫问道:“他若不来,你怎么办?” 羲灵孤独坐在角落里,流血的指尖在石壁上留下蜿蜒的血痕,嗓音沙哑:“继续凿下去。” 一千年一万年,她总会出去。“你要下去看看吗?”祝千欢道。 羲灵在识海唤了羲媱神女:“神女,祝千欢是否骗我?”如此,她终于得了缓和的机会,可抬头,就看到镜中自己满面绯红的样子,自然而然,也看到落在自己腰肢后,男子那只玉白的手,手已浮起青筋。 她转过身来,呼吸急促尚未平复,兴师问罪看着他,可罪魁祸首全然没有露出愧疚之色,反倒将带着热气的身子压下来。 羲灵腰肢抵在矮案上,后背压着鬓发上垂下的流苏。 “硌人。”她蛮横地道了一句,意有所指,此刻脾气都被激了起来,可这一声,哪里有一点她想要的威势,在男子耳中,反倒娇沥沥的。 他双手探入她臂弯下,将她抱起。羲灵恶狠狠看了他一眼,正在串鱼的谢玄玉,在桌边抬起头来,二人遥遥对视,他继续和月妍交谈。 月妍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羲灵立马侧开头。按照父王所说,那枚黑玉是谢玄玉父亲的旧物,那的确是该物归原主,但算算看,他给了自己一只碧海龙草神芝,还欠自己一个人情,那就是自己赚了。 羲灵道:“父王,我今日来时,看到你和谢玄玉在交谈,你二人聊了什么呀?” “随便聊了点他父母的事。” “他父母的事?我记得从前父王和我讲过一点,但没那么详细。” “对。” 羲灵扯着羲华的手臂,让他也给自己讲一讲。 羲华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便是神与凡人女子的故事。战神邝赫在人间渡过心魔劫,爱上一个人类少女。” “然后呢?” “然后善善也知道的,凡人若想从下界飞升到灵界,便只有一条修炼之路,只有灵力通过考验,才能从时空细缝中飞升来到灵州。” 也因此,天人有别。 羲灵道:“那人类少女如果没有修炼,就跟随邝赫上神来灵洲,那便违背了人的天道轮回,不会有轮回往生。” 如此,她便只有这一世,不会再有下一世 羲华道:“是,但她还是选择来了。” “为什么?” “因为她的那个人间是炼狱,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王朝暴政下,她是边陲一户小户人家的孩子,在权贵的指缝得以存活,吃了太多的苦,所以毅然决然,抛弃前尘,来到灵洲。” 羲华将声音放得轻轻的,只以二人能听到的话音缓缓地说。 羲灵有些唏嘘。人类的万年不过是灵修的须臾一瞬。 那凡人会看着自己一点点老去,终有一日年迈迟暮,连步伐都迈不开了,但邝赫上神与身边人依旧是年轻,不被岁月侵扰分毫。 不止如此,衰老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方面,最为折磨人的,是那人类少女,要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一生,一次次体会到人与灵修之间无法迈过的鸿沟。 羲华道:“且渊龙一生只会有一个道侣,如果选定了人类,那么等到人类死后,邝赫的余生,也都会在漫长亘古岁月中孤独度过。” 少女来到灵洲不久怀孕了,但她注定见不到自己孩子的长大,哪怕邝赫教她修炼、给她延年益寿的法宝,她的生命最多也不过四百年。 可她想要日久天长地看到邝赫,更想看到他们的的孩子长大,于是她做了一个选择。 羲灵道:“什么选择?” 片刻后,她卧在软被之中,他继续来做刚刚被打断之事,一只手把着她腰肢,另一手来解她衣襟。他抬起手,抚上她的面颊,像是安抚一般,羲灵小腹忍不住收缩,他只得停下手上动作,道:“别抖,善善。” 这是她的小名,羲灵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可此刻,在这般场合,由他说来,却让她整个人都羞耻得泛起一层红意。 “谁许你这么喊我的?”她颤着声质问道。 他将她的反应尽收入眼底,又唤了两句“善善”,在羲灵羞愧要再次张口,他一下覆上她的唇,将她的话语堵了回去。 唇舌交缠,气息炽热。 他扯她的里衣的带子,扯不开,如此又用力几下,他一向极有耐心,今日却仿佛极其不耐,羲灵脸色涨红,拍他肩膀,他终于松开唇,低下头,不得不去认真解那小衣上死结。 烛火流晔之下,男子肌肉云亭,腰腹之上堆砌如块,常年在战场上厮杀,自然精力非比寻常,那劲瘦腰身透着难以估计的爆发力,再往下,便都隐没在女子华裙之下。 朝堂曾派来和亲队伍,其中有女官给羲灵上课,也教授过羲灵男女之事。 女官说阴阳相合,裨益双方,便如鱼入池水,池水包融,若得方法,便觉愉悦,且夫妻之间,天经地义,女子也没必要拘束着自己。 羲灵尝试着让自己去享受,可到底是和一个从未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做天底下最亲密的事…… 那衣带终于被解开,绣着繁复刺绣婚裙被一层一层,拨到两边,少女含苞待放的身段,一点点展露在空气中。他握了上去。 羲灵眼睫轻颤,感觉到那指尖带着细微薄茧,反复轻抚,仿佛在体会着肌理相贴的细微触感。 一切都纷纷乱乱的,接下来便是呼吸交缠在一起,羲灵渐渐喘不上气,听到自己含糊不清的声音,他确也顾忌,放缓,然而对羲灵而言,折磨感愈甚。 耳边流苏一晃一晃,起来时打在少女脸颊上,落下一道轻微的红痕,落下时,则打在锁骨之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羲灵鬓边碎发微湿,颤颤如被枝条拍打的春日枝头娇艳欲滴摇晃的果实。 她的长发已全散开,乌黑发散在云枕之上,手臂环绕着他的肩膀,指尖轻掐着他后背肌肤。 殿内没有风,帐幔却如水流波动。 羲灵耳畔边传来嘈嘈杂杂的声音,抽出空道:“外面的酒席还没有散吗,你便回来了?” “没有散。”他也抽空回了一句,鬓边碎发微湿,声音透着一种极致的沙哑,“公主回来,臣便没有独留在外的道理。” 羲媱神女细细观看了一番,道:“这里的确是赤灵之眼,她没有骗你,你可以一试,不过……千万要小心。” 既然此地藏有上古宝剑,那祝千欢为何不独占,要会好心地白白告诉羲灵? 祝千欢像是察觉到她的心思,道:“我此前便来过赤灵之眼数回,却一直无功而返,这次你我恰好一同做任务来到附近,我便想与你一同下去,再试一次。” 羲灵对这个理由持怀疑态度,但既知有上古宝剑,也没有道理不去探看一番。且凤鸟一族生来亲火,哪怕是岩浆,对她的伤害也是有限。她做好了与火焰缠斗的准备,只是若是父王在此,定然又要说她一声“实在莽撞”。 羲灵在踏入这片山洞前,给谢玄玉留了音,告知自己所在的位置,如若自己长时间没有回去,就让谢玄玉就来这里寻她。 她足尖轻点虚空,沿着石壁下滑,祝千欢紧随其后。 越往下走,岩浆的翻腾声越响,热意也越明显,热风徐徐吹来,羲灵全身都浮起一层细汗。 羲灵走得小心,然而总觉哪里不对劲—— 下方深渊里好像有一道巨大的眼睛,直勾勾凝视着她,连阴影的形状,都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在黑暗中生长,随时可能扑出来,化作一张血盆大口,择人吞噬。 在这个深度,连洞口的光亮也透不进来了。 祝千欢道:“羲灵,你若是觉得危险便回去。” 她观察着羲灵的一举一动,没有告诉羲灵的是,那赤灵剑绝非可以轻易拿到,乃是一只上古神兽看管,那神兽由熔浆做成,名唤赤焰,即便祝千欢在苍琼的陪同下,也无法将它驯服,数次被它重创,母子二人同心才一同逃脱。 现在羲灵独自一人,如何能抵御住赤焰的攻击?定然惨死其腹中。 祝千欢掌心出了一层细汗,心快跳出胸膛,心中有一道声音驱使着她,让她将实情说出来。 快说出来。 自己就是要看着她丧生此地,被赤焰吞噬。 祝千欢心跳如鼓,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她忽然张口道:“羲灵,那下方有异兽,你绝无可能从它口下夺食,跟我现在就回去……” “轰隆”一声巨响,祝千欢的声音被盖过。 羲灵显然没有听清,转过头来大声问:“你说什么?” 祝千欢才要张口,忽然这时,一声巨响穿透了昏暗的深渊,下方有什么东西,快要突破而出。 祝千欢来过此地数次,早就熟悉那声音,身体比脑袋更快做出反应,往上飞了一步,就看到一只岩浆做成的触手,从下方飞来,闪电流星,已经到了面前,将羲灵束缚住。 那巨大的触手拍打在石壁上,乱石飞溅,羲灵咬牙攀住身边的石壁,避免被拽下去,额头出汗,掌上青筋全部浮起,还是不可避免被一点点拽下去。 秃鹫笑道:“我与你做一个交易,你若是锲而不舍凿上千年万年,纵使出去,你的手也会废掉,不如将你的半条手臂交给我,我立马将你救出去。” 秃鹫目中露出精光,羲灵的身子定住。 从她用血肉与秃鹫做交易开始,秃鹫就不会放过她,视她为腹中之物,想要咬断她的喉咙,将她的身躯一点点吞入腹中。 萦绕在牢狱外的,除了海潮声,又多一只盘旋的秃鹫,叫声尖利刺耳,如同指甲刮着石壁。 羲灵每一日都做着被秃鹫分食的噩梦,醒来后,又颤抖着手,继续凿击石壁。 无数次搏杀秃鹫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她心浸在滔天血恨中,做好了孤寂再等上万年的准备。 可没想到,在一个下雪之日,那个人悄无声息地到来。 他冒着风雪前来,立在牢狱外。 隔着漫长的岁月,二人再次相见,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她扶着栏杆,踉跄跌落在地,只看到他衣袍的一角。 谢玄玉高高在上,目光俯下来,落在她露在空气中的脚踝上,那里没有遮蔽,因为数次挖出血肉,显得鲜血模糊。 那道修长的身影慢慢蹲下,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她的碎影,目光疏离冷淡,如同万年不化的积雪。 羲灵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对视,不确定他是否会救自己。 “想要出去吗?” 羲灵握紧了栏杆,“你想要什么?” 人为利益而起,可她一无所有,唯有这一身血肉躯体。 谢玄玉道:“养好你这身伤,看看你有没有被我用的价值。” 若用价值,当用之,若无价值,弃之如敝帚。 锁链被打开,羲灵蹒跚着往外走。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身上,她看到朝阳喷薄红光从雪山之巅升起,跪在雪地中放声痛哭。 血从小腿流出,渗透进积雪中,将雪染成殷红一片。 她不想要人搀扶,可她的腿实在没有办法行走,一次次跌跪在地。 她跌跪在地,汗水顺着碎发滑落,滴答溅在地上,明明疼极了,嘴角却微微上扬。 心中积攒的万年恨意,到这一刻终于爆发。 是啊,凭什么不能杀了羲灵? 风声呼啸,羲灵的声音响起。 “你说向我寻仇是天经地义,可什么叫天经地义?” 黎琴视野之中,羲灵慢慢浮起,手中变幻出一把紫色华丽的长弓。 羲灵的调子透着冰冷:“四洲诞生之初,统治神暴虐无度,乱施淫政,众灵族反抗,一箭射穿统治神的头颅,那叫天经地义!” “你父母残害无辜,食人心肠,你若弑杀了二人,将二人捆在高台之上鞭笞,叫万人唾弃,那叫天经地义。” 黎琴的神色瞬息万变,眼中恨意翻涌,高声逼问。 “若你父王残害将士,杀有功之臣,你当如何自处,如何对待他呢?” “我父王不会。” “若是有呢!” 黎琴尖声问出这句话,半晌的沉默,羲灵没有回话,黎琴嗤笑一声,眼中流出泪水,却见少女的手缓缓抬起手中弓箭。 华丽的长弓泛着寒光,箭尖对准的,正是黎琴的胸口。 黎琴的心跳剧烈,看着羲灵搭箭,对自己道:“那我告诉你,我待你如手足,你做出这等事,我便不顾情意,毫不犹豫杀你。这便是我的答案,懂了吗。” 声音温柔,诉说着情话一般。 可旋即,那眼中掠过锋利锐芒。 话语落,长箭出! 那一人一猫依旧穷追不舍,如影随形,无论羲灵如何施法将人甩开,谢玄玉依旧会在不久之后出现。 黑水城门前,持着刀剑的灵卫们,正在检查来往臣民的通关腰牌,羲灵落地后,余光瞥见身后的空地上,一人一猫也落地,他们就这样跟了她一路。 羲灵将玉简给灵卫检查,朝那二人看去,见谢玄玉抬手揉了揉肩膀上猫公的下巴,与它说些什么,仿佛她昨夜让他走,扇了他一巴掌的事,已经被他忘到了脑后,他如无事人一般。 他朝着城门走来,快到羲灵身边时,羲灵没好气地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谢玄玉淡声道:“你办你的事,我办我的,我也要进黑水城。” 猫公点点头:“对,我们也不是非要跟着你,实在要我们和你要做的事一样。” 羲灵恶狠狠瞪了这主仆二人一眼。 猫公看她指了指腰间的匕首,往谢玄玉怀里钻去,这是警告他们,再靠近她真的要动手了。 她说罢,接过腰牌,朝着城内走去。 羲灵看向手中的星辰罗盘,显示全知神下落的光点跳了跳。 全知神行迹难测,神出鬼没,往往前日在一个地方,后日又去了另一个地方,今日罗盘上却显示他就在城中,只不过这光点黯淡,就快要落下去。 羲灵缩小罗盘,握在手中央,按照指示去寻人。 “羲灵,羲灵。”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是猫公来了。 它到她脚边,扯了扯她衣袍。 羲灵低下头,看猫公爪中捧着一块桃酥,用油纸包着,道:“羲灵,这个吃不吃呀,就在刚刚你路过的那小贩摊上买的,我们给你买了热的,赶紧吃哦。” 羲灵道:“不吃。” “哦。”猫公声音失落。 猫公又掏出一个竹叶卷,“那这个红豆竹叶包呢?里面是糯米馅,揉了补品灵丹在里面。” 羲灵道:“也不吃。” 羲灵毫不留情地将衣角从它爪中抽出,看猫公往回跑了几步,到谢玄玉身边,它指了指羲灵,张口对谢玄玉说话,声音随着热闹的叫卖声,飘入羲灵的耳朵。 “老大,羲灵说,她不吃,怎么办?” 羲灵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但今日还有一事,叔父,我必须提前告诉你,不然我心中愧疚难安。” 他压低声音,抬手示意羲华靠近点。 羲华古怪看他一眼:“有话大声说。” 羲照心忖:我哪里敢大声说?这可是你宝贝女儿的私事。 她最近和一个坏男人可是走得十分近呢! 第 26 章 入赘 对于这两位坐拥四洲翼族的君王和王后而言,在失去第一个孩子后,尽可能将世上最好的翠羽明珠、琼剧华袍,都给予了羲灵,若是她愿意,一辈子当一个碌碌无为的凤鸟族小鸟,也根本没什么。 是以,羲照须得谨慎再谨慎,斟酌好语句才能开口。 自己接下来的话,凤鸟王听了,以他的性子,必定是要勃然大怒,之后就是护短、质问羲照、再发难谢玄玉。 羲照正要开口,那边羲灵已经抬起身来,从箱子里捧出一个匣子,朝着他们走来。 羲华去和女儿说话,羲照的话语被迫打断,面对羲灵投来狐疑的目光,手抵着拳头,咳嗽一声。 有羲灵在,他不敢开口。 不急一时,此事重大,等晚上他再去找凤鸟王和王后详聊。墨麒麟一族,生来擅长的制工、锻造武器。 即便他们已经被抽取了神识,那些记忆仍旧刻在他们的脑海之中。有奴隶正在营地中锻造铁器,“哐当”火星四溅。 羲灵听他这般说,才注意到这一行奴隶,皆动作麻木,眼窝空洞,了无生气,就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丹华仙首回头道:“那正在驱赶奴隶的是如今麒麟一族的族长,名唤后饶。” 麒麟一族,能有自我意识的,都是因为向神主投了诚。 后饶不是唯一一个。 那美艳的女子朝他们颔首示意,但从那凌厉的眼神,狠厉的的动作,便知这不是一个心智柔软之辈能有的。 丹华仙首停了下来,“这次西洲的骚乱,便是早年逃出去的麒麟族人在暗中作乱,其实这些年来,西洲私下的暴乱一直没有停歇过,最近才愈演愈烈,我等请诸位来此,便是因此事。要找到那些叛党的背后主使和据地。” 丹华仙首,这个尊号,顾名思义,便是诸仙之首,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都是上仙之中第一。 然而他本是神,却被除去神格,降下天罚,才成了如今诸仙之首。 但为何会降下天罚?这便不得而知。 但羲灵想,能为神主做事,手上能干净到哪里去?定然惹怒了天道。 只可惜,羲灵拥有羲媱神女与戒律真神的机缘,那力量却不够强大,又哪里能够审判神主? 羲灵早就听闻麒麟一族遭遇,可听闻与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 一批批奴隶从众人身边经过。她觉得冷极了。 他们往城门口走,路上都是累累尸体,这座城池半个月前刚刚遭遇一场大战,尚未缓过来,又得接受大量难民涌入。 人群麻木听着军官指挥调度,当二人的马经过,低低俯下头行礼。 “公主,君侯,您二人来了!” 有将士出门迎接二人。 羲灵下了马,望向城楼下的尸骨堆。 那里是一座巨坑,士兵正围在边上,处理着尸体。 将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道:“公主,这里半个月前才结束大战,战场尚未清扫结束,城墙外这些尸首,有我方的与敌方的,足足有万人,一时半会焚烧也根本焚烧不完,便只能就地埋下,好在是冬日,不会有时疫暴发的危险。” 羲灵点点头,一步一步走过去,以为是一处深坑,到了巨坑边上却发现,尸首已经快漫到脚边,各种断臂残肢堆积在一起。 而众多尸首中,有一只眼球落在众多残骸上,还带着濒临死亡的恐惧与狰狞。 眼球上落了雪,直勾勾盯着羲灵。 这一幕太过熟悉,一下将羲灵拉回了,父亲亡城那一日。 那一日,父王的城内外也是这样堆满了士兵的尸首,敌军的铁蹄踏破城门,手中长剑戮砍断百姓的脖颈。 她以为出了城池便好,可出城的路上到处是死人、湖水里漂浮着恶臭尸首,乃至进了沙漠,也能遇到逃亡流民被灼焦的干尸。 整个天地都仿佛化成了一座修罗地狱。 士兵的的话语及时打断了她的回忆,道:“公主,这边的尸首,手下们已经快埋完了。” “好。” 作为的君主,心不够坚硬,生出动摇之心,便是大忌,可她低下头看着那些叛军与自己将士们混在一起的尸身,仍旧做不到心中毫无波澜。 这脚下的万人坑,堆积成山的骨骸,即便被土填满,万年之后倍雨水一冲刷,依旧会露出尸骸,永远存在于这片土地上。 她一年来推进战线,调集兵马,甚至打算在冬日行军,更快一点结束战事,可这带来的是什么? 是死去的士兵和战乱中的流民。 冷风拍打着她的面颊,她眼中有浓浓的悲悯之色。 谢玄玉听到她开口:“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只是坐在帷帐中下达一道道命令,送到前线,快忘记了这些人,也需要存活。” 她无法忘掉,人潮中那些痛苦的面庞。 那些流民的痛楚,她也曾切切实实感受过。那浑浑噩噩走在沙漠中的一幕好似就在昨日,她记得前路好似漫无尽头,阳光照在身上,衣袍烫得快要与肌肤贴在一起,热意要将她蒸发。 谢玄玉看向羲灵,见她眉心蹙起,目光落在那些麒麟奴隶身上,似有被触动。 一时间气氛凝重,猫公也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钻进谢玄玉的怀里。 朝璟走出一步,对丹华仙首道:“仙首的意思是,一直没办法寻到那些谋逆之人的据地所在?” “是,麒麟一族贼心不死,有组织地骚乱西洲诸多城池,甚至会伤及无辜居民,但究竟来源于何处,根本无法去寻,就好似无端汇聚在一起,此事太过古怪,而只怕此前西海里鲛人一族从海底囚阵叛逃,也是他们从中作梗。” “就没有抓到过这些人吗?”一直默不作声的羲灵问道。 “自然有,只不过那些人被捉拿后,便吞丹药自尽。都是亡命之徒,自然无所畏惧。对他们而言,被带回军营,也要被抽去灵智的。” 显然问题十分棘手。 谢玄玉道:“说是亡命之徒,可他们必然是为麒麟一族奔命,心有执念,未必每一个都会寻死,眼下仙首套不出话,还是因为捉到的叛党太少了。” 丹华仙首看向谢玄玉,目光微深,“是。”主持会议的长老道:“凤鸟王请入座吧。” 羲华却看向羲灵,“你来。” 原本寂静的大殿,因这话更加沉寂,连钟乳石滴答落下的水滴声都能听得见。 如此强烈的政治信号,要表达的意思,众人如何看不明白? 羲华这是要禅位。 羲华道:“凤鸟族历代君王,不讲究血脉,以实力说话,如今她是自新神纪后,第一位神女,放眼翼族上下,实力没有在她之上者,我自当让贤。诸位可有异议?” 羲灵迎着四面八方的目光,从昏暗处慢慢走到光下。 长老道:“若是从前,我等自然无话可说。可局势动荡,神主发难负霜鸟,灭族之祸就在眼前,凤鸟王还是将禅位一事放在一边,日后再商量。” 有人道:“负霜鸟一族实属无妄之灾。若王女不救下那西海女奴,根本不至于如此。” 身侧首领道:“神主分明再三勒令不得对鲛人施以援手,偏偏,君上之女明知故犯,到这个局面,要如何破解?神主雷霆怒火,不完全泄愤,不足以平息。” 明明王位上坐着的是羲灵,众人却对羲华唤“君上”,这明显不服羲灵,给她下脸色了。 鸟类吵起来,叽叽喳喳,喧闹个不停。“我前日给你传音,你考虑好了吗?” 渊龙一族的族灭,与神主有关,他不可能不复仇。 但现在这个时机,对他来说,可以吗?那头声音慵懒:“还没有,要等一会。” 羲灵想要催促,可到口变成了:“我也没准备好,不过你还是快点哦,不要迟到了。” 那头,谢玄玉放下了玉简,对上猫公翘首以盼的目光,它道:“老大,可以让我一起去吗,我保证不会打扰你和小青鸾的。” 谢玄玉朝着内间走去:“今夜没空带你。” 猫公锲而不舍,跟在他身后,道:“你对我没功夫,对小青鸾就有耐心是吧?再说,她肯定也想见我,你把玉简给我,我来和她说喵。” 玉简被随手扔了过来,猫公接过,去给羲灵传音,谁想那头半天没有回音,猫公只能放下玉简。 谢玄玉将衣袖送猫公面前,他问:“有味道吗?” 猫公凑近嗅了嗅,“海水的味道。” 谢玄玉蹙了下眉梢:“嗯,见她前,还得沐浴,换一件衣袍。” 猫公:“你为了腾出今晚的时间,和小青鸾约会,出去找了一天的蓝金海石,现在才回来,快要迟到了喵。” 谢玄玉走到内间,“哗啦”将衣柜拉开,目光从柜内衣袍上划过,最后落在一件黑色的劲装上,抬手去拿,又犹豫放下。 猫公道:“是在想见她穿什么衣服?”少女眼帘轻轻颤了颤,谢玄玉知道她已经醒了,唤了一声,她却不愿回答。 他的手探入了被中,搭上她的腰肢,她一下睁开眼睛,握住他手腕,不许他动作。 四目相对,日光将二人面上的神情,照得清晰可见。 羲灵卧在那里,指尖攥着云枕,无蔽体之衣。 清寒的空气包围着她,整个人终于冷静下来。 昨夜的裙摆到后来已经泥泞得不成样子,最后被他扯了去,后来实在没有力气,倒在他的臂弯上睡去。 此刻,她想要下床,可他在外面,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不想当着他的面翻身,一直卧着也不是,便与他僵持着。 这时推门声响起,羲灵一下警觉,抬起头,视线却被床幔遮蔽,看不真切。 “是我,老大,你们醒了吗?” 猫公的声音传来。 羲灵大惊失色,还是慢了一拍,那猫矫健敏锐极了,一个跃身就跳上了床榻。 谢玄玉捞过被褥挡在她头上,顺势环抱住她,将她挡在身下,这才遮住猫公好奇的目光。 猫公循声看去,见那被褥下隆起了一团,再看一眼二人。 羲灵闷在被窝里,身前贴着他的胸膛,道:“谢玄玉,让你的猫走开。” 谢玄玉不悦道:“她有些害羞,你不该直接闯进来的。” 猫公对上主人暗含警告的眼神,连忙跳下了床,跑到墙角面壁。 羲灵下床更衣,面前的梳妆镜子呈现出镜外人身段,身上男子的指痕清晰可见,尤其是身前,大腿膝盖两处,可见手主人用了多大的力。 羲灵穿好里衣,昨夜纷乱的画面,又纷纷浮现在眼前。 她继续穿衣,看身后人已然整理好了衣着,玉冠琳琅,束起马尾,端是一派明丽风流姿态,被天光勾勒着身影,靠在柜边等着她,哪里有一点昨夜迷乱样子? 四目在镜子中交汇,他那薄唇微抿,又引起了羲灵不好的回忆,她低下头,给自己编头发,听到了他靠近的脚步声。 羲灵在他开口前,道:“昨夜的事,我一概记不清了,你不许提一个字。就算你做了那种事,我也不会原谅你。” 猫公闻言,偷偷转过脸颊来,见谢玄玉抬手去替她拢发,她并不愿意,一番拉扯,到底还是他拿到了她手中的梳子。 他一言不发,为她编好发,又装饰好花钿金箔,羲灵满意看了镜子中的自己。 二人一同出门去,羲灵走下楼梯,他却靠近,一下拉过她的手腕,在她耳畔开口,酥麻的嗓音刮过她的耳垂。 谢玄玉最终选了一件青色的衣袍,前日她找到自己,谢玄玉明显感觉到了,她多看了自己的青袍几眼,眼神晶晶发亮,是从前看到珍宝才会有的神色。 猫公道:“小青鸾之前说喜欢你穿青色,你果然就穿青色。” 窗口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你好在乎小青鸾哦。” 猫公回头,小鹦鹉不知何时来的,正立在窗台上,它从外飞进来,转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手上的衣袍。 那一件青色的劲装,上面用金线绣出竹纹,可以想象得出来,极其衬他。 猫公:“你回来了。” 羲灵“嗯”了一声,她等着也是等着,索性来看看谢玄玉准备得如何。 谢玄玉抬手,让肩膀上小鹦鹉下来,羲灵抱住他的耳朵不愿走,谢玄玉也不再强迫它,朝最里头走去。 澡间里雾气蒸腾,水雾弥漫。 从外看,澡间狭小,里面却别有洞天,用法术开辟出一块空间,热气不断从中央浴池散发出来。 等羲灵发觉被带入澡间,他要做什么时,已经晚了。 羲灵立在高处,看他背对着自己,突然开始解衣袍,先是外袍,后是中衣,随手扔在一旁衣架上。 羲灵垂下眸子,看他的手揉了猫毛,听他道:“可以。” 羲灵的眼睛一下亮起,“可以吗?” 得了他肯定的答复,羲灵站起身来,车厢随即一晃。 “先停下。”羲灵道。 车外灵卫拉住缰绳,回头看向羲灵,“王女有何事吩咐?” “我们先不回仙宫了,你带我哥哥走,不要告诉我父王。”羲灵拉着谢玄玉的手腕,与他一同出仙车。 仙车外的羲照道:“你们要去哪里,不是回学宫吗?” 羲灵转过头,发辫在风中飘飞,她脚边的猫公生怕掉下车去,紧紧抱住她的脚踝,毛发被吹得膨开来。 羲灵笑道:“有点急事去羽民国处理一下。” 与其拖泥带水选个日子,不如今日就去羽民国将东西夺回来。 谢玄玉道:“你确定今日就去,不要再制定一个周全的计划?” “今日就去呀。”她眼睛弯成月牙。 堂堂羲灵王女和玄玉少君携手,还有什么畏惧的,是别人该害怕他们好吧? 一个羽民国,两个人足以应付。 今日让他们好好尝尝,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抢走东西的滋味了。 羲灵靠近,碎发拂过他的面颊,耳畔是呼啸的长风:“你后悔答应了吗?” “后悔什么。”谢玄玉本是提醒她一二,既然她都不在意,他更没必要操心。 羲灵拉住他的手腕,在离开前,将猫公塞到羲照怀里,“先走一步,哥哥,帮我们照顾好我们的猫。” 猫公跳上羲照的身子,一把抱紧羲照。 “你们去哪里?” 羲照坐在狭窄的天狗车上,抱着个烫手山芋甩不掉,后知后觉:“什么叫你们的猫?” 羲华看一眼女儿,正要开口替她说话,却听身边人声音清亮道:“诸位。” 她后退一步,站起身来:“我绝不会让神主踏平霜鸟一族。” 长老道:“王女如何做到?” 羲灵道:“我既然敢言,自然有这个能力,今日神主造访朝云王城,想要破开护城大阵,可最后不也被我阻拦,从始至终踏入朝云王城一步了吗?” 话虽如此,可刚刚说话的长老,仍不服道:“那是神主给凤鸟王悔过机会,暂时放了一马,十日之后未必如此!” 他身侧长老道,“神女,您可以护住朝云王城,但身单力薄,护不住翼族所有子民。” “我等无辜被牵扯进祸事中时,对神主没有反心,王女又怎能牵连我们?王女当去向神主请罪,想来王女已经成神,又怎会因为一点责罚,轻易灰飞烟灭?” 说话的女子,是比翼鸟首领。 “所以,诸位觉得,是王女之错?” 在这纷纷嘈杂的声音中,一道说话声响起,来自她左侧年轻男子。 众人抬眼望去,一青年立在羲灵身后,气质冷隽,给人压迫感十足。 这是位新面孔。 这群人背后主使绝非寻常人,才能悄无声息一直作乱,就好像布置了一局精心的棋局,任神主派人如何去寻,也找不到丝毫线索。 羲照想要插嘴,根本插不进去,着急得走过来,走过去。 羲华道:“阿照说的是,不能没名没分相处,那就有名有分。” 羲照:他什么时候是这个意思了?!!! 羲华转过身来,用力拍了拍羲照后背:“好小子,藏这么深,这事怎么不早早和叔父说呢。” 羲照被一拍,踉跄扶住桌案。 “阿照,你帮叔父安排一下。” 羲华满面春风:“明日,我去见一见那小子。” 话语一锤定音,回荡在大殿中央。 第 27 章 拨弄 “羲灵,你父王去找谢玄玉了。” 午后阳光刺眼,林子里灵修们上着灵弓课,一排排靶子前立着一群人正在练习射箭。 羲灵在听到这句话后,手腕一颤,一向是箭无虚发,这次弓箭竟脱了靶,直直射入草丛中。 她转头道:“你说什么?” 羲照道:“你父王去和谢玄玉见面了。” “父王找他干什么?”羲灵不解看向羲照,“是不是你和他说什么了?” 羲照摆手:“我能说什么?是你父王执意要去见谢玄玉的,我来给你通风报信。他们就在东边林子,谢玄玉这会应该快下武道课了,你父王要么是看在他父亲面上去见他,要么是……” 他凑近低声道:“他听到了学宫里,你二人走得近的风声。” 羲灵支支吾吾:“哪有走很近?胡说八道,快带我去看看。” 灵弓课还没到下课时辰,羲灵也不管了,直接将弓箭放回去,跟着羲照溜走。 只是恍惚间,那热烈缠绵的呼吸,那环抱住她腰身的滚烫臂弯,让羲灵心慢慢坠下去,觉得他对她是有一点好感的。 时间好似静止,不知多久,这一吻终于停了下来,她低着头,靠在他肩膀上,气息不稳,仍在喘息着。 她听到身后远方羲照足踩在草丛的声音,却提不起力气走动,仰起头来,对上谢玄玉幽黑的眸子,整个人好似漂浮在云端,轻飘飘的。 她确信,自己是真的醉了。 羲灵抬手胡乱擦了下嘴角,手背沾染一片凌乱的口脂。 无论是唇瓣上残存的温度,呼吸间他的气息,还有肌肤上残留的他指尖触感,都一遍遍提醒她方才发生了何事。 “我,我去找我兄长了……”练武地旁围满了人,猫公根本挤不进去,听到接下来轮到羲灵上场,往高台上的凤鸟王看去。 猫公离开了练武场旁。羲灵越过山峦,越往西走,越能感觉灵力流逝,处处透着诡异。 光翻越这些山峦,就耗费她一整天,她将匕首插入山峰,固定弄牢,挂上绳索,一只手握着绳索,另一只手扣着摇摇欲坠的石壁攀爬,待登上山巅,再在另一面扔下绳索,同样的方法下山。 山峦高耸入云,脚下是万丈深渊,她用不了灵力,连青鸾真身都召唤不出来,从这个高度掉下去,必死无疑。 鸟类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经历一次次摔落,小时候,被父母从高坡悬崖推下去,无数次振翅飞翔,一次次翅膀被嶙峋怪石刺穿,直到鲜血淋漓,才会学会飞翔。 所以当她低下头看到深渊,在这个高度,没有丝毫畏惧。“父王和谢玄玉在说什么?” 羲照悠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要让谢玄玉入赘。” “什么?”羲灵仰起头。 羲照道:“你明明听清我说的话了,还要再问一遍?” 羲灵道:“我父王真要让谢玄玉入赘?” “是,就在昨夜,他拉着我还有你母后商量了许久。说谢玄玉无父无母,实在是可怜,要多照顾照顾他,看他条件实在不错,便商量着让他和你……” 他伸出两只手的食指,像小人一样轻轻碰了一下。 羲灵直起腰,抱胸道:“父王居然还没放下为我张罗道侣的心思。” 羲照巧妙地将自己摘了出去,见她果然没怀疑自己告密,问道:“你要不自己去问问父王?” “他不会听我的。”羲灵背抵在树干上。 此前她又不是没有劝过,但羲华以身子为由,总是不肯放下这个念头。 父王这条路羲灵是劝不通了,便只能走另一条路。 羲照正要开口,羲灵身影已经瞬移不见。 羲灵去找了谢玄玉,她去时谢玄玉正在上课。 这节是心学课,长老教授御心之法,殿内弟子们安静打坐着,羲灵悄无声息地掐了一个屏息的诀,来到谢玄玉的座位坐下。 谢玄玉从始至终没有睁开眼帘看他一眼。 殿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青铜鼎中香料燃烧发出的细微动静。 打坐结束,众人也低低交谈起来,羲灵终于找到和他说话的机会,“我父王今日找你说什么了?” 谢玄玉闭着眼眸,“他喊我去做客,约我一同垂钓。” “垂钓?”羲灵匪夷所思,“你可以不去吗?” “为何不去?”谢玄玉终于睁开眼帘,“我觉得你父亲人还是挺好的。” 羲灵设想过他的反应,是直接拒绝羲华,或是懒得去,却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回答。 父王喜爱垂钓,一向只要母后陪在身边,因垂钓大多时候需要四下安静,却竟喊了谢玄玉,而垂钓背后的意味是何,不言而喻,羲灵不信他不明白。 羲灵喉咙发紧:“约了什么时候?” 羲灵常常觉得,从高处俯看地下,风柔缓灌入袖摆,心会有一种柔和自由之感,觉得世界都属于自己。 这一条路,在外人看来,是绝无可能攀爬成功的山路:山峦与地面已呈垂直,山风猛烈摇晃。可羲灵却一步一步翻越爬完。 她继续向西,穿过荒野,步履不停,只有在夜晚精疲力竭的时候,稍微休整一二,靠着石壁坐下,看一看掌心磨破的伤口,简单包扎,此后便继续赶路。 对于学宫弟子,耐力是必修课程,翻山越岭、穿越森林、经历火海,这些考核她每一项都做到第一,如今不过是再实地考核一次,并不能难倒她。 只是当平原海拔越来越高,气压变低,她感觉到身子越来越疲累,双脚像是被铅灌满,喘不上气来。 唯一慰藉的是,这一路并不孤单,荒野山峦也有鸟禽。她呼唤它们作陪,三三两两的小鸟,萦绕在她身边,陪她一同往西,告诉她这里地势如何,哪里有猛禽要防范。 羲媱神女也是在此时醒来,陪她说话,在羲灵识海中呼喊她:“羲灵。” “神女。您醒了?” “嗯,我从你的记忆里,看到了发生了什么,麒麟一族放出阴灵,你现在要去寻一味药。” 神女的声音比起上一次更加虚弱,羲灵奔驰在荒野中,心脏好似被攥住,感觉到了不安。 羲媱神女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以我如今实力,已做不到去镇压阴灵。你需要神力,更纯正强大的神力,我固然可以给你渡神力帮你,但太过微弱,无法从根源去铲除阴灵,不是长久之计。” 羲灵道:“神女已虚弱如此,怎能再传授我力量?我想自己获得神力,神女告诉我,我要怎么获得?” 神女沉默了下去,半晌道:“你需要突破心魔劫,成神。” 心魔劫,这才是摆在神者与仙者之间的横沟。 仙人后期,修为已经五行趋于完美,但这并不足以让他们迈入神阶,只有克服心魔,心道到达至臻之境,才能成为与天同寿的神人。 听似容易,可何其困难? 世事万物谁没有心魔?若真谁都能做到,那为何新神纪以来,便再未有成神者? 渡心魔劫时,人内心深处的魔障,会放大千倍万倍,或许你以为的魔障,并不能算是魔障,而最恐惧之事,就埋在内心深处,会在心魔劫期,以卷土重来的方式折磨你,让你避无可避,一次次冲击你的神经,反复磋磨,直到精神崩塌。 若能成功渡劫,心道弥坚,神力纯正,从此便没有外物能左右心道,可若渡不过,精神深处便永远存留着一道疤痕,从那一刻起,直到死亡,都将永远如影随形。 边羲华正在与人交谈,便觉一物跳上了自己的膝盖,低下头,见一只黑猫仰头看着自己。 猫公仰道:“君上还认识我吗?我是您女儿和谢玄玉一同养的猫。” 羲华凝望猫公,反应了一会:“是上次和谢玄玉一同来凤鸟族的,是吧?自然是记得。” 猫公起初还隐隐担忧,果然小青鸾的父亲和她一样好说话,猫公摇着尾巴趴在羲华的膝盖上,他也没赶自己下去。 从这个角度看,观赛正好。 正想着,有人走上了高台。 羲华起身迎接:“苍琼上神。” “见过凤鸟王。”苍琼微笑颔首,在羲华身边的座位坐下。 羲华面带和煦微笑坐下,道:“多谢上神在学宫这段时日对善善的照顾。善善性格闹腾,上神教她想必废了不少功夫,若是善善平日有不足的地方,还望上神见谅。今日来特选了几件族中的宝器还有丹药,已经差人送到您的殿中,小小心意,望您收下。” 苍琼道:“谢君上好意。辛苦说不上,我既是她的师尊,照顾她是应该的。您的女儿的确天赋极高。” “只是……”苍琼话锋一转。 羲华道:“怎么了?” “这段时日,她从步入仙阶后,倒是有些荒废修炼。” 羲华柔声道:“善善一向潜心修炼,不曾废止一日,便是此前他回凤鸟族,也每日要花上时日学习法术,我与她母后倒是心疼她。上神可是其中有些误会?” 猫公仰起头,寻常人听到这话,只怕第一时间便要附和对面人了,羲华倒是难得极其维护自己女儿。 苍琼道:“这话是羲灵自己与您说的?她的确入我门下修炼,也是迄今为止步入仙阶,最年轻之人,但我也怕她因此自满,止步不前。” 羲华道:“是她日日和我还有她母后汇报学了哪些法术,善善自然不会在此事上撒谎。” 这下方传来了擂鼓声,苍琼目光被吸引去,声音微冷:“比试快要开始,且看结果,凤鸟王就知道我所说真假。” “自然。”羲华含笑,“只是不管如何结果,只要她尽力便好。” 练武地旁围满了人,羲华在即将上场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羲灵。 学宫的执事官,正在检查上场之人的随身之物,比试划出了一块练武地,里头埋下了机关阵法,所有人员进入仙林,需要谨慎应对。 比试极其严格,连弟子们佩戴的水囊都要收走,由学宫统一发放补给,防止有心之人用旁门左道取胜。 羲灵退后一步,不敢抬头,要朝着树荫外走去。 “去看三重境吗?”谢玄玉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羲灵的脚步停下,闭了闭眼,让躁动的情绪平复下来,半晌回头,“去的。” 谢玄玉道:“走吧。” 她朝着他走去,谢玄玉忽然抬起手,覆上她的嘴角,为她擦拭去唇角的口脂。 他的指腹温凉,一点点划过她的唇线,极其认真缓慢,羲灵的呼吸都慢了半拍,半晌,他垂下手,轻声道:“好了。” 羲灵跟上他的步伐,二人的手垂在身侧,这一次却没有交握,她酝酿良久,终是开口:“我问你问题,你为什么不回答,突然亲我?是因为我下了咒,明日就会忘记一切,所以你才对我肆无忌惮,还是说,你是真的想要吻我……” 谢玄玉回过眸来,凝望着她,“那么你呢,为什么没有拒绝我?” 为什么没有拒绝他?羲灵张口,话却卡在喉咙中。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喜欢蝴蝶,当他唇落下来的一刻,好似夜蝶轻轻吻上她的心。 身体涌起一股躁动,再难抑制,出于本能地想要与他靠近。 谢玄玉道:“我对你来说,不同吗?” 他点漆一般的眸子望着她,里面倒映着温柔长夜与她。 羲灵欲言又止。 不同的,学宫里有许多男儿,但只有他,是她想要靠近的。 可这究竟是因为蛊背后作用,还是出于真心,羲灵不知道。 “我……”天色已亮,二人在城中待了一夜,清晨出了客栈,后蚀的人便迎了上来,要送二人去麒麟族的军营。 一路无言,羲灵盯着谢玄玉的背影,他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回过头来,羲灵转过眸去。 他巧舌如簧,口技非凡,羲灵昨夜彻底领教了一番,不是她可以应付得了的,索性不再与他多费口舌。 虽有了昨夜的插曲,但羲灵并未忘记正事,她需要尽快见到全知神。 二人到了军营,被灵卫引入,却觉今日营中气氛胶凝,往主帐走了几步,便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鞭笞声。 羲灵停下,见前方围了一圈的灵卫,长官正在动用军刑,后蚀的声音传了出来。 年轻的主帅手持着长鞭,面目扭曲,“你有没有听我的命令?我反复提醒过,按照我给的计划行事,如今不仅任务失败,还害人被被俘虏!” “我是听殿下的指示办事,可情形特殊,也是不得已……” 后蚀叱骂了一句,又是重重的一鞭下去,肉血飞溅,在场之人莫不噤若寒蝉。 那被抽打之人匍匐在地,低声求饶,身后众将士拉着后蚀,请他不要再用刑罚。 “殿下,此事的确不能怪罪于他,是那敌军狡猾,望您念在他过往的功劳上,先网开一面。” 有人附和:“是,我们的人虽被捉拿,皆训练有素,必不会将军营里的事泄露出去。” 后蚀道:“难说!神主近来发布了调集令,加派人手,如今四洲法力深厚的修士,只怕都已经在西洲集合!” 后蚀又抽了那人一鞭,狠狠丢掷下鞭子,被簇拥着朝王帐走去,抬眼就看到了羲灵谢玄玉,没有停留,大步流星,进入主帐。 不久,有人来安置羲灵和谢玄玉,引二人进入一只帐篷。 羲灵让灵卫帮忙递话,想见后蚀一面,对方却以殿下正忙,给委婉拒绝。 羲灵再要求他们将收去的传音玉简还回来,对方也是摇头不答应。 显然,这是要切断二人与外界的联系了。 谢玄玉道:“我先去交涉,你在这里等我。” 谢玄玉一走,猫公跳上桌,道:“方才外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羲灵道:“后蚀下属办事不利,有手下被捉走了,这里的位置很可能会暴露。” “暴露?那岂不是危险了。” 所以后蚀才会那般恼怒。 羲灵点点头,虽没听到太多,但从依稀间捕捉的话语中,也推算了一个大概,后蚀此人处事急躁,刚愎自负,分明是他统筹布局出了问题,致使计划失败,下属遵命办事,他却抽打手下泄愤。 那被抽打之人,看穿着的盔甲,比周围灵卫等级要高上许多,应当是高阶的长官,却被后蚀当众训斥,看似的确立威,可这般做,必然让军心动摇,绝不是一个统帅该有的做法。 “你们是谁……” 话音还没说完,他触及到谢玄玉的目光,瞳孔涣散开来,失了魂魄一般。 羲灵抱胸立在谢玄玉身边。那灵卫被谢玄玉看了一眼,就肢体僵硬转过身,回去和同伴交谈,接着众灵卫列队,整齐划一地离开。 虽然当小鹦鹉时,见过谢玄玉用渊龙一族秘术,但这会亲眼再看一次,还是惊诧感叹。 世间法术皆有痕迹,但意识之术无痕。 这种灵术,就如同操控提线木偶一般,能给对方的脑海种下一道意识,潜移默化操控人,而对方根本发觉不了。 万一哪一日,谢玄玉对自己种下一个意识,怎么办呢? 譬如什么“好感”意识、“不许自己找麻烦”的意识。 羲灵俏眼微抬,上下打量他。 谢玄玉垂下眼,捉住她的视线:“我要给你种,也只给你种让你安静一点的意识。” 羲灵被看中心思,轻轻哼了一声。 灵卫都已经被支开,圣殿就在前方。 羲灵一边走,一边问:“是不是只要你看对方的眼睛,想给谁下咒就给谁下?” 谢玄玉平静道:“不能,要对方意识软弱,有被侵入的可能。譬如一个好感的意识,若被下咒人铁石心肠,意志坚定,没有分毫异心,便不会被种下意识。” 羲灵仔细思忖这话,却见谢玄玉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睛收关处微眯,眼尾风流,像是狡猾的狐狸,要下钩子一样。 她反应过来,谢玄玉在给自己种意识,立马闭上双眼。 她的识海黑暗,寂静一片,没有一丝波澜,羲灵以为自己抵抗住了,却没想到,下一瞬,识海被强硬地撬开了一个口子。 一股热烈的情绪涌入进来。 这一刻的心头波澜震颤,她无法回避那浓烈的情绪。 她切切实实体会到了,对他的一份躁动不安。 他给自己种了一个“对他生出好感”意识。 可,自己须得对他本就有好感,才能被侵入意识。 羲灵闭着眼,眼睫抖颤,慢慢张开眼。 谢玄玉黑瞳里闪烁着晦暗的光,将她反应收入的眼中,慢慢直起腰身。 她抬手将那发辫送到他手里:“不然你把那剑坠拽走,把我父王的玉符还给我。” 谢玄玉看一眼发辫,又抬起看着她。 羲灵道:“要么就教我看天命书,还是说下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能给我看?你一直不答应给我看下卷。” 谢玄玉道:“没有。” 他说:“你若要看,那便看。” 羲灵长吸一口气:“好。” 不过是一次让谢玄玉来做一次客,有什么的?她倒要看看,那下卷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让他一直不愿意给自己看。 羲灵将发辫从他手中抽走:“记得把天命书带着,你来凤鸟族的时候,顺便教我龙文。” 说罢又拉着谢玄玉的手,拉了个钩,不许他反悔。 第 28 章 人夫 羲灵与谢玄玉说完话,已是日暮时分,她回到寝殿,第一件事就是找父王,然而寻了半圈,却不见父母的踪迹。 “哥哥,你看见我父王母后了吗?”羲灵问羲照。 “他二人乘着仙舟走了,就在你回来前。” “走了?”羲灵诧异,“怎么就走了?” 羲灵打开玉简,给羲华传音,羲华的声音跳出来,“善善怎么了?嗯,你问父王为何走,王城有些事,父王已经出来数日了,得先回去处理。左右你和玄玉后日便要一同来了,不是吗?” 那头又道:“父王邀请玄玉来凤鸟族做客,没有你提前说一声,你应当不会怪罪吧哈哈。” 他说是怕羲灵怪罪,可话语轻快,那“哈哈”二字,都收不住了。 父王见了谢玄玉一面,竟就改了称呼,亲昵唤“玄玉”? 羲灵将下巴藏在狐毛围脖中,“不想走过去,太冷,要你抱我下来。” 谢玄玉伸出手来,便真的以手做阶,直接抱着她下来,却是没有落地,而是直接抱着羲灵往山洞内走去,羲灵羞愧,抬手轻拍他肩膀,他置若未闻…… 画面一转,又变到了他的神府。 金色帘幔垂地,笼罩出床榻上一方天地,羲灵一身单薄的纱裙侧身卧在那里,面颊枕着手,看着身侧的握着书卷的他,问他:“你在看军报还是兵书?” “兵书。” 她的手缓缓朝着他伸去,被他反手一下握住。“不必言谢,是我唐突表妹,只是我方才在宴席上,与表妹声称是夫妻,那今夜……我便不能出帐篷,反倒叫外人怀疑,只能委屈表妹了。” 羲灵明白,毕竟,他在酒席上声称是她丈夫,既然是寻常夫妻哪有分房睡的道理?自己也没必要在这等毫末之事上纠结,到时候一人睡地上一人睡床上便可。 “好,表哥便留下吧。”理智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羲灵脸颊慢慢靠近,她的眸子望着他,见他没有抗拒,捧住他的脸颊,唇瓣轻覆上来。 唇瓣与唇瓣相触,呼吸在方寸之间交换,她的睫羽擦过他的肌肤。 “我没亲过别人。”她有些局促,声音都有些颤。此前像一头耀武扬威的狮子,真正做起来,却反倒放不开来。 她轻抿唇瓣,忽然捞起堆在腰间的裙裾盖住肩头,趁着催情的香摧毁理智,在一切都来不及前离开。 动作慌乱间,她听到了身后人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轻轻的一下,比窗外的雪更轻。 他慢慢放下唇瓣边玉简,立在树下,周身都镀着一层清光,如青松傲雪。 他竟真穿了青衣。 羲灵道:“有话直接说吧。” 谢玄玉没有开口,视线落在她身上,从她精心搭配的衣裙往上,划过她挂玉石的翠绿发带,到她费心梳妆的发髻,最后停留在她覆了淡淡胭脂的面颊上。 那视线并没有多灼热,但羲灵便有一种被灼烧、被看穿内心的错觉。 她道:“怎么了,你一直看着我?” 自己就算打扮了来见他又怎么了,他不也穿了青衣吗? 谢玄玉终于切入正题:“昨日是我爽约,让你久等了。” 羲灵连连点头:“对,昨天雨下得可大了,你让我等了好久,我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今早起来便迷迷糊糊,好似发热了,都是你的错。” 他道:“是吗?”羲灵的目光落在最后那段文字上。四洲并不太平,早有不满神主的统治的灵族,想要起兵。 这封信的目的,是在邀请凤鸟族,加入反军联盟,一同对抗神主。 信件的最后画着一只紫色的蛇形图腾。 薄薄的一张纸,羲灵握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这信来源不明,无法确定出自谁手。 但会是谁做的呢?少女没有注意到他,裙裾荡漾开如绽放的花苞,长辫飞扬,发上的铃铛清脆作响,她又转了一圈,在后蚀第二次打招呼时,她才笑着在百忙之中抽空抬手回应。 猫公在一旁,趴在石头上,幽幽看向后蚀。 它又看向羲灵。少女是热情的、自由的、奔放的,就好似一颗耀眼的红宝石,红裙摇摆,每转一个角度,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全场的光亮,在她面前都暗淡下去。 一曲结束,她提着裙裾,快步朝着场边后蚀和猫公奔来,全场都开始起哄。 谢玄玉先一步跳下花坛,道:“还要跳吗,累不累,我们回去了吗?” 它爬上羲灵的肩膀,将麒麟族作风秽乱一事说给她听。 羲灵嘀咕道:“这有什么的。” 谢玄玉道:“你是故意和谢玄玉置气,不愿回去看他?” 后蚀将手中另一只酒囊给羲灵递去,道:“尝一尝,刚刚在路边买的。” 见她不肯收,他道:“放心,你这只我没有喝过,我自己也买了一壶。”他挥了挥手上的酒囊,和羲灵示意。 羲灵靠在树上,摆手接过那酒,入口只觉浓烈至极,匀着呼吸等自己逐渐平静下来,看着场地内的歌舞。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了,猫公刚刚叮嘱的那番话是何意思。 场面渐渐有些脱离了控制,不堪入目起来。 凤鸟族是奔放自由,但也没有像这般一样,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在,就开始男男女女敦伦……麒麟一族的奔放,完全是秩序混乱,兽性的一面展露无遗。 羲灵捂住眼睛,侧过了面颊,便听到身边后蚀笑了一声,他抱着胸,笑得胸膛都在震动。 羲灵听出来,这是在笑自己的羞涩。 后蚀已经拉过了她的手臂,道:“走,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黑猫目光凝住,紧紧锁在他握住的羲灵手上,“喵呜”叫了一声,见后蚀带着羲灵离开,连忙紧随而上,跟在二人后面一路奔驰。 一路出了城门,面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场。 城门上漂浮一颗硕大的灵珠,用以照明,加上月色照耀,草场被照耀得波光粼粼,一片风来,绿海翻腾浪花。 羲灵蹲下喘息着,这时,黑猫姗姗来迟,在她身边停下,身上背着她的酒囊和小包,道:“你又丢三落四,刚刚跳舞的时候,你的小包被扔到一旁花坛里,还有酒囊,我也给你背来了。” 它转了个圈,也不知是不是羲灵的错觉,它看自己好像一副幽怨的眼神。 羲灵拿过那酒囊,倒头就痛饮了几口。 后蚀也打开了酒囊,再次饮酒,笑道:“怎么样,我说了吧,没有骗你,这里的麒麟族臣民,可比那神主军营中被困住的奴隶,活得得自在许多?” 后蚀朝着草场吹了一声口哨,道:“你放过灵驹吗?” 在天命书下卷里,灵界的确爆发了反抗神主统治的起义,不少灵族结为同盟,而谢玄玉麾下的兵马,便是其中势力极为强大的一支。 “谢玄玉”这三个字,第一时间便浮现在了羲灵的心头。 若是羲灵没有看过天命书,绝对无法将他与反军与联系起来,但现在,他脱不了嫌疑。 但反抗神主的兵马不止他这一支,还有其他的灵族。 如信上所说,神主与四洲各族矛盾激化,平衡已快被打破,明泽仙宫更像一个世外桃源,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那些局部地域的纷争,并不能传到仙宫来,惊扰弟子们一分一毫。 但不知道,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局势暗潮流动,有人已在暗中将有反心的灵族组织起来。 信件不点自燃,在手间化为齑粉。 羲灵回信,让父王勿要轻举妄动,这信背后之人是谁不得而知,不急这一时回复,凤鸟族先休养生息,继续训练灵卫。 鹧鸪信使叼着她的信远去。 凤鸟王没有表态,但只怕反军早晚会找上羲灵,从她这边入手,想要说服她。 距离天命书上神主发难凤鸟族的时间线还有数千年,谢玄玉此前和她拜访凤鸟族,送了一株稀世罕有的深渊神草给父王,可以延长父王寿命,而羲灵自己也已步入仙阶。现在比起天命书中局势明朗太多。 但就算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 羲灵从斜跨袋中拿出一叠册子,这是羲媱神女送给她的典籍,上面记载着羲媱神女的毕生所学,羲灵每一日都会花费许多功夫潜入识海幻境中学习,如今还剩下最后一点,便可全部学完。 斩薇弓的六式境界,她也掌握了五式。 等下一次羲媱神女醒来,她便可学习最后一式。 羲灵不会重蹈天命书上的覆辙。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像阴暗潮湿的荒岛牢狱,羲灵抱紧了怀中的秘籍,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羲灵抬起手背搭了一下额头,柔弱地咳嗽了一声。 谢玄玉道:“是我的不是,昨夜爽约,今日给你道歉,特地带了礼物。” 他拿出一物,那是一只琉璃臂钏,色泽通透,环绕一颗颗硕大玉润的珍珠。 羲灵接过那琉璃臂钏,迫不及待地戴上,嘴角上扬问道:“你什么时候去买的呀?你这么忙,昨日又很晚回去,哪里有空去买?” 谢玄玉目光含疑:“什么?” 羲灵意识到不对,自己不是小鹦鹉,不该知道这事,改口道:“你自己昨晚说,出去办事赴不了约,怎么还特地给我买礼物?” 谢玄玉没直接回答,看一眼臂钏:“怎么样?” 羲灵摇了摇手钏,上面琉璃珍珠叮咚若泉水作响,她实在喜欢,眉眼忍不住轻弯,又一下收起笑意,正色道:“还好吧,一般般。” 这东西想必要不少灵石,羲灵还以为谢玄玉拮据,送东西也必然不可能选贵重的,倒是没想到他出手如此大方。 今日他来道歉,连平日里的傲气都收起来了,诚意明显可见。 如此,羲灵就不追究啦,她可是很通人情的小鸟。 她手中变出两袋沉甸甸的灵石,“喏,欠你的两袋灵石,都还给你了。” 羲灵见谢玄玉收下,话锋一转:“不过还有一事。” 羲灵抬起右手,将手腕送到他面前,那纤细手腕骨,微微一转,内侧红肿破皮的一块肌肤,便展现在了谢玄玉面前。 “我受伤了,是在秘境的最后一关,被你的剑不慎划伤。” 谢玄玉微微抬高下颌,那眼神好像说,这也能和他有关? 羲灵道:“真的很痛,从秘境回来便一直在痛,痛到拿碗手都在发抖,痛到写功课手软都提不起笔来。” 接着,她的被人一下拉回来,炽热滚烫的气息扑下来,唇瓣覆压而上,将她的话语碾碎在唇舌之间。 她下意识要躲开,男子的掌心却拢住她的后颈,迫着她仰起头来,那掌心太烫,她不得不仰起身子,却反倒将自己更深地投入他怀里,被迫承受着他一重胜过一重的吻。 鼻尖都是他清冽的气息,羲灵被抵在桌案上亲吻。 案几上的香炉被她扫到了地上,清脆的一声响,却无法让殿内的二人清醒,浓烈的香味散开来 混乱中,她听到谢玄玉对猫公道了一句:“出去。” 猫公吓得飞窜逃开,“哐当”将门带上。 冷风从外飘进来,她后背泛起寒意,避开他的唇瓣。 “给我看看伤口。”他道。 他眼眸含着化不开的浓重情绪,那目光太过炽烈,羲灵攥着裙带,感觉到它被一点点抽走。 她害怕海水,为了报答他的恩情,去了冰川海里,弄得一身都是伤,上一次,他只给她腿上伤口上了药, 她俯在云被里,感受着他的唇上的力道。 说好看伤口,耳垂却被轻咬。 青丝落在枕上,流水一般倾泻,被他的指尖挑弄地卷起一缕,肩背叠合在一起,光影晃荡,青帷在动。 男子的手臂按住她肩头,影子投在墙壁上,那坚实匀称的肌肉,任谁都可以看出藏着爆发力。 用力时,他的手臂上青筋会滑动。而他会握住她的手,指骨滑入她的指缝中,贴合在一起。 风雪骤然,席卷天地一白。 他检查了她所有的伤势,又如此前一样,看到了她的胎记,羲灵眼尾泛红,鬓发被细汗打湿,在朦胧光影中望向他。 他犹如一匹被吊起兴致的狼,望着她,俯下身轻吻她蝴蝶的胎记,像是蚂蚁的啮咬,羲灵蹙眉侧过头,看到一旁的山水屏风,好似自己也化成了山中的水…… 窗外暴雪不止,而天命书外,是滴答淅沥的雨水。 话音落,卷帘声响起,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刺眼的光亮照进来,羲灵看清楚外面来人,眯了眯眼。 随着他手中帘子落下,大片光亮被遮蔽在了外头,帐篷内再次昏暗下去,他面容从黑暗中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我有事与公主细谈。” 霍羿挡在他身前,“夜色已晚,君侯有事,明早再与公主说。” “是政务上的要事。” 两方相持不下,谢玄玉长身立在黑暗中,一副不将事情谈好,便不会离开的态度。 霍羿到底让开了一步,准备退出去,又看一眼羲灵,羲灵微笑示意他放心。 等人走后,羲灵的视线,才落到他的面颊上。 羲灵转身继续去寻找蜡烛,听到身后窸窣动静。 “是在找这个?”他低沉的声音传来。 一缕微弱的光芒划开黑暗,羲灵周围被照亮,他已来到她身边。 谢玄玉手中握着一根蜡烛,幽幽火光打在他高挺鼻梁上,他已褪去了在戎人面前伪装,玉白面容一半明一半暗,只是光线太微弱,不足以照亮整个帐子,但照亮他们之间,足矣。 羲灵身后靠着冰凉桌子,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君侯要谈的是何事?” “成亲之事。” 羲灵轻愣,笑道:“我在上路前,和君侯说过,这一路到西可汗牙帐前,便是君侯斟酌的时间,君侯记得吗?” “记得。” “那君侯也应当记得,我那句‘事不过三,我不会再纠缠’。” “也记得。” 羲灵抬起头:“我不喜欢反复,如若谁在那个时机,没有确定的选择我,过了那个时候便过了,就算对方事后再想要补偿挽回,也于事无补。这一路上,君侯想必是思忖好了,才做出的决定。” 她的意思,便是二人之间再无结亲可能。 他已经离到不能再近的地方,羲灵身后抵着桌子,道:“何况,我与君侯就算不成亲,便也可以继续合作,不是吗?” “合作不了。”他否决得极快。 “你握得好紧啊。是书卷好看,还是我好看?”羲灵问道。 谢玄玉的目光,随着她的起身而抬起,她身上的纱裙单薄,本就遮不住什么,有些东西呼之欲出,随着她缓缓去褪,裙袍渐次滑落,露出圆润的肩头,绫罗下的景象展现在他面前。 少女窈窕纤柔的身子靠过去,玉肌凝香,馨香满怀,紧挨上谢玄玉的面颊,他叹息了一声。 画面之外,羲灵抬起手,挡住谢玄玉的眼睛,“不、不许看。” 谢玄玉低下头看着她,只是身后幻境不堪入目,细碎的声音入耳,根本无法忽略。 二人对视,羲灵只觉时间无比漫长,好不容易幻境变了画面,却又是类似的场景。 越来越多景象涌入眼帘,便都是二人夜夜厮混在一起。外人都说,玄玉神君与凤鸟族王女,白日祸乱灵界,夜晚狼狈为奸。 羲灵面红如血道:“不看了,不看了,快走吧。” 她拉着谢玄玉出幻境,双脚才落地,羲照就跑了过来,“羲灵!” 谢玄玉:“夜色不早,早点回去。” 羲灵转头看向他,嗯了一声。 回去依旧是极远的一段路,羲照喋喋不休了一路,羲灵只是安静地听着。 “你怎么又去见谢玄玉了?” “是他主动来找我的。”羲灵轻声道。 二人回到学宫,到羲灵的寝舍外,羲照还想说什么,羲灵跑进屋子,关上殿门,将人隔绝在外。 殿外头的声音终于安静下去,羲灵慢慢走到榻边。 窗户未关,有夜蝶入窗,羲灵抬起手,蝴蝶落在她指尖。 酒意翻涌而上,她的意识被一点点拖入深渊,羲灵俯趴在床边,感觉到记忆好似在消退。 珠帘疏落的光影落在面前那张无暇的面庞上,他的目光勾染着日光,毫不避讳地朝她看来。 羲灵道:“看什么看?” 谢玄玉微微侧过身子,连带着他身上强势的气息,都齐齐涌了过来,将她困在车壁之间。 羲灵背抵上身后的车厢,看到他薄唇开合:“心声传音的课,羲灵,我也上过。” 羲灵:“……” 他唇角微微上扬:“所以,你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趴在他身上的猫公问道:“什么话!” 一股燥热从羲灵头顶灌下来,羲灵从耳根到脖颈漫上一层红晕。 “呜,哥哥,谢玄玉他听到了我说的话,怎么办!” 谢玄玉眼尾微勾:“这句也是。” 第 29 章 抱住 羲灵背过身去,心虚道:“什么心声,我不知道。” 清风透过珠帘细缝吹进来,却吹不走她脸上的红晕。 若直接承认,那羲灵日后还要不要脸了,不如咬死说自己不知道。 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的心声传音课才学了一阶吗,不知道高阶能听到低阶的传音?” 羲灵哪里才学了一阶,分是羲照学艺不精,这门课才入门,就迫不及待卖弄给她乱传心声,偏偏她也忘了此事。 心声传音指不定何时被人听去,便是这一点,不如玉简方便。 羲灵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谢玄玉道:“你今日见到我,说我穿这身是为了勾引你。后来又说我穿得很人夫,宜家宜室,很安分守己……”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违背心意,这一次也能抽身。 可在海边,在无数的奔流中,他看到了她眼底的那一滴泪。 风划开海面,他心起涟漪,或许从很早之前,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心便无法再平静下来。 “不要哭了,是我的错。”他擦去她脸颊上的泪。 她道:“你这样让我根本无法再相信你。” 话音落,她已被猛地拉入了怀抱中,他身上的气息无孔不入钻入她的肌肤,就如同细细密密的针。 羲灵挣扎道:“我没有原谅你,若我没有发觉,你便会真的离开,此后我便被一直蒙在鼓里。” 猫公焦急,一把拉住羲灵,“求求你了小青鸾,你说怎么样才能原谅他,只要你开口!” 羲灵道:“不要!”那毒气见到羲灵,一下缩回月满身中,接着,月满的身子轻轻抽搐了一下。 月珍道:“她还有一缕神魄在。” 月妍起身,接过羲华递来的帕子擦拭指尖,“善善,同为鲛人,母后方才将掌心放在她心口上,感觉到了她身体外,仍存着一缕魂。” “身体之外的魂魄?” “是,她旧日下一道蛊,将一缕魂魄寄在那蛊上。” 羲华闻言道:“自古鲛人制蛊,若将自己魂魄或是血脉浸入其中,大大增强了蛊的威力,但此法是投入了自己的命数,去赌蛊成功,极其耗寿元,故而对鲛人来说,只有极其重要的蛊,才会用此方法,且大多是极凶极恶之蛊。” 月妍点头,“如若那蛊术最后成,她的魂魄便能生,如果蛊被对方破开,蛊虫碎亡,自然而然,月满浸注在那蛊虫上的魂魄也会死亡。” 羲灵晦暗不定的心绪中,终于透进来一束光。 不管如何,至少还有一丝希望。羲照:为何不能出丑,你怎么这么在意他! 学宫的侍卫道:“王女,凤鸟族的仙车来了。” 羲灵回过头去,以为来的是怎么也会是仙舟,不想是一辆两只仙鹤拉的仙车。 驾车的灵卫将车停下,掀开帘子。谢玄玉想说,她都这样主动了,哪里有一点害羞可言?可她耳根红透,澄澈的眼眸望着他,谢玄玉到底没有开口。 羲灵双手捧着脸颊,埋在他肩膀上:“谢玄玉,我不是什么正经的小鸟。” 她声音软绵:“我一和你在一起,就想到那晚的事。” 想到,他们滚在一起,红烛摇晃,帐幔飞扬,他们起伏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就若那画屏中贴合在一起山与水…… 羲灵道:“怎么办?”后蚀在厮杀中,提剑问道。 众人调动灵力,来抵御那不适感,感觉到了雄浑的杀伐之意。 空气中弥漫开的,是浓烈的危险气息。 “是屠阵!”身边人道,“阵法上有五方凶星,灵符跳跃,写的是屠戮之法,这是屠戮大阵!” “殿下,丹华老贼用神主的神力起了屠阵,是要就地镇杀我所有王城居民!” 后蚀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那磅礴的屠阵照亮天地,吞噬着云雾,连四周山川也为之黯然失色,迅速暗淡了下去。 它还在集聚着力量,一旦阵成,彻底落下,那王城中的一切生灵,都会成为阵下亡灵,永无回魂之日。 此阵一出,后蚀眼底恨意翻涌,提剑砍断了来敌的头颅,来回厮杀,红了眼,军心被此事一激,士气也暴涨。 但当务之急,是商讨这屠阵的对策,手下们上前,护送后蚀撤离,后蚀根本不顾,最后是被强行拉住,下了前线。 “全知神在何处?”后蚀道。 手下们摇摇头,“仍旧不知下落,但这里发生这么大的动静,必然会惊动到他。” 后蚀道:“只怕他被什么要事绊住!” 他们的兵马虽然被激发了士气,但面对突然造访的敌兵,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己手脚大乱,折损了不少。且对方开的屠戮大阵,明显有备而来。 麒麟族尝试解阵法,无一例外,派去的人到达阵法的边缘,便被阵法的热气给统统蒸发。 后蚀看着天穹,整个人顿住。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天幕投射的景象,变成了后饶的面庞。 后饶被仙绳捆绑,压跪在地,一把长刀抵在了她的后颈处。 她身后人道:“麒麟族首领,这一位,是你的姐姐,对吧?” 后蚀的手下当即意识到不妙,看向后蚀。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女子,一动不动,面颊肌肉紧紧绷住。 那散着黑气的镰刀搭在女子脖颈上,只要再往那肌肤进一寸,便能挑破她的脖颈。 后饶神色从容,笑道:“武蒙将军,你拿我威胁我的弟弟,可他绝对不会投降的,你便是屠戮了,杀光到最后的子民,我麒麟也绝对不会投降一人……” 后蚀当即倾身,身边人压住他,“殿下,殿下,勿要轻举妄动!” 可后蚀怎么可能忍得住?羲灵敲了敲门,不多时,一只灵兽为二人开门,那是一只墨色的灵蛇,见到他们,变换出人形,恹恹欲睡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两位是来住店吗?” 灵蛇嗅了嗅鼻子,最后目光落在羲灵的脚腕上,问道:“有黑藤的气息?” 羲灵点头:“我二人路上被黑藤所伤,不知店家这里可有解药?” 灵蛇示意二人跟上,“有的,这黑藤是这边路上常见的拦路虎,时常伤了过路的修士,但它们也只是喜欢吸人血而已,你们服了丹药,给伤口上药,等几日,自然就恢复如常了。” “还要几日?” “对啊,要看你们吸了多少黑雾咯。” 灵蛇开始给他们算灵丹的钱。 羲灵趁机看了一眼大堂,这间客栈坐落在村落中,大殿中还飘着酒香,可见晚上的确接待了客人,在这里能听到客房里客人的说话声。 灵蛇像是看出她的顾虑,道:“我们这可不是什么打着客栈幌子的黑店,是远近闻名的客栈,依山而建,可赏雪景,是道侣们携手同游的圣地,不用担心。” 他垂涎的目光看向谢玄玉怀中的黑猫,被羲灵挡住视线。 灵蛇讪讪收回目光,收下羲灵的灵石,记好账后,带着二人往客房走去。 羲灵脚踝还是软的,一瘸一拐,要上台阶时,身侧人察觉到她行路艰难,轻轻提起她的腰肢,带她上台阶。 灵蛇道:“对了,你们是道侣,要一间房就够了,应该不是什么兄妹吧?” 羲灵愣住,“兄妹?” 灵蛇停在一间屋外,道:“对啊,反正许多住店的男女都说是兄妹。嗯嗯,都是兄妹。” 灵蛇低下头,看一眼谢玄玉搭在羲灵腰肢上的手,道:“是要一间房,对吧?” 他“哗啦”拉开身后的扇门。 灵蛇道:“这间房靠山涧,远处就是雪山,隔音极佳,最适合你们这种道侣一同居住!” 灵蛇笑着将二人引进来,走之前依依不舍看一眼谢玄玉怀里的黑猫,道:“我先走了。” 羲灵还没开口,那灵蛇就关上了门。 “哐当”一声,在暗夜中尤为响亮。 羲灵回过神来,打量着这间房间。 屋内极其宽敞,月光如水流从落地的扇门渗进来,羲灵听到门外潺潺的水声,朝内门走去,将门一拉,屋外便是一汪清澈的湖泊,暗夜中银波荡漾,倒映着天上的夜色。 谢玄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里应当还有别的房间,我去唤那人,再开一间房。” 谢玄玉低下面颊,“怎么办?那就找到根源,克服它。” 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眼尾微勾。 要怎么才能克服? 羲灵攥着他的袖摆,想,这世间任何羞愧的情绪,不就是因为经历的不够多吗? 只要多经历几次,一切便迎刃而解。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夜蝶从羲灵的发间飞走,谢玄玉道:“还练你的阵法吗?” “练的。” 羲灵松开了他,当着他面说出心底话,反倒轻松了许多。 二人在林子中又练了起来,林子中一阵一阵的灵力波动。 羲灵躲避谢玄玉的阵法,到了林子深处,树冠茂密,光线昏暗,只依稀一点乌沉的月光从树冠中洒下来,偶尔林间掠过一两乌鸦的叫声。 乌鸦在头顶道:“不能再往里走了,前面是瘴气汇聚之地。” 羲灵正要离开,脚下传来一阵锐痛。 一只藤蔓从暗处伸出,缠住了她的脚踝,尖利的倒刺一下扎入她的脚踝。 羲灵忍痛低下头,施法砍断藤蔓。泛着黑光的藤蔓缩回了树下。 只是下一瞬,一股麻意从脚踝处攀爬,羲灵双腿软绵,跌坐在地,想要施法,却发觉全身的灵力都好似凝固,根本无法汇聚到指尖。 谢玄玉来时,便见羲灵跌坐在树边,藤蔓的部分还缠绕在她的脚踝上。 谢玄玉道:“给我看看。” 他单膝在羲灵面前滚下,手中变出灵刃,握住羲灵的脚踝,去将最后一卷藤蔓割下。 那藤蔓缠得极其紧,将她的肌肤勒出了红痕,谢玄玉动作轻缓,尽量不弄疼她,一点一点将那藤蔓割下。 羲照看了一眼:“这么小,我们三人怎么坐?” “回殿下,这几日王城的仙舟紧张,便只有这辆仙车可以用。” 羲照想,现在灵卫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但也不在此事上过多纠结,说了一句“好吧好吧”,便要上车去。 灵卫抬手给拦下,“殿下,这不是您的车。” 羲照疑惑,顺着灵卫抬起的臂膀望去,天边奔来了一只天狗,后面正拉着一小小的座椅。 “殿下,这才是您的车。” 羲照:“……” “君上吩咐了,王女和少君一辆车,您单独坐天狗的车。” 羲照脖子涨得粗红,照抬起手指着灵卫,又回头指着谢玄玉:“你,你……”半天你不出来下一句。 灵卫的玉简里,传来羲华的声音:“羲照,快上车。” 羲照这才不情不愿朝着天狗走去,才上去,还没坐稳,那天狗猛地飞奔。 天边回荡着羲照的话语:“疯狗,慢点!” 一个眨眼,天狗已带着羲照远去,如流星般消失在天际。 灵卫回头,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女,少君,上车吧。” 羲灵又朝里面探了一眼,座位逼仄窄小,哪里够两人坐?她父王便是故意的。 羲灵后退一步,后背撞上了一人的身子,谢玄玉的低沉话音在头顶响起:“走吗?” 那声音清磁一般,气息柔柔拂来,令羲灵耳朵酥麻。 仅仅是这样,她已倍感不适,接下来还有五日,他们要怎么一同度过? 谢玄玉又问了一遍,羲灵故作轻松,“走啊。” 她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不多时,仙车一晃,谢玄玉也进来,在她身边坐下。 “那母亲能读出,月满下的是什么蛊,她给何人下的?” 鲛人天生擅长制蛊,月妍是东海鲛人族的公主,少时得以接触过许多鲛人不曾示外的典籍秘册,自然知晓许多蛊术。 只是面对此情形,月妍也只能摇头。 “我无法探看,便是鲛人族几位长者,也无法知晓的。” 羲灵沉默了一瞬,道:“能让月满赌上寿命,也要制作的这么一个凶蛊,必定与神主相关。” 月满从西海逃脱,便只有一个目的,杀了神主。 她要的,怕是神主的命。 羲灵道:“若是我探看她的识海呢?” 月妍道:“这当然是一个法子,但每一人的识海,只会对亲近之人敞开,她若是将识海闭锁,你就只能用强的方法,但也未必奏效。” 羲灵知道。 这段时日,神主的人为撬开她的嘴,无所不用其极,可在回来的路上,月满却和她说,她的嘴很严,一句也没有透露,没有想出卖她…… 她手慢慢搭上月满手臂,“但我总得试一试。” 殿内安静无声,世界安静了下去,羲灵沉入了月满的识海。 待片刻后,她睁开了眼。 羲华道:“看到了吗?” 少女目光怔怔,垂下眼不敢置信,良久之后道:“我的灵力潜进去时,她的识海,没有阻拦一刻,就为我打开了。” 她喃喃:“可那蛊怎么可能完成?” 羲华从她神色便猜到极其棘手,道:“是何蛊?” 她咬了咬唇瓣,“谢玄玉,带着你的猫和你一起走!” 猫公愣住,羲灵道:“你们两个我一个都不要……别以为你能逃得了干系,既然你们曾经打算一起走,那就一起走好了!” 猫公哭着道:“小青鸾!” 羲灵不愿意面对他,别过脸去,“谢玄玉,将你的猫带走,你再待下来,我也不会原谅你,你让我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良久地沉默,身后人道了一句,“好。” 只是他却并未动身,而是将地上将她扔的簪子首饰一一捡起,将尚未损坏一支一支放入木椟中,做得极其耐心。 帐篷外的雨还在下,一人一猫离去,羲灵低下头,看着那盒子首饰。 谢玄玉说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女郎,可她听后,竟没有太大的起伏,她胸腔里都被愤怒的情绪占据,这点话语根本并不能安抚好她。 羲灵走到了床边,从乾坤袋中拿出星辰罗盘,而这一次,出现了全知神的踪迹。 谢玄玉说他不得不走,那只怕今夜一过,他便会离开。 但都不重要了……她不会再在此事上栽倒第二回,什么都比不上找到全知神重要。 小鸟素来忘性大,他若真的要走,她也很快忘掉这个男人。 雨声静谧,秋夜寂寥。 羲灵在次日天亮时起身。 镜子中倒映出少女的一张面庞,她将铜镜捧到面前,看到眼睛明显哭得肿了一圈。 羲灵拿出胭脂,沿着眼尾描摹了一番,掩盖了点痕迹。 羲灵正在倒药瓶的动作一抖,殿门关合上,整个大殿便只剩下了他与她。 谢玄玉道:“我把桌子收拾一下,先走了。” 谢玄玉起身欲走,羲灵一下拉住他,回到坐垫上。 “可你脸受伤了,不包扎吗?” 他低下头,恰好有一滴血珠落在羲灵的手背上,温度灼热,羲灵的心好似被烙了一下。 那花瓶是羲灵不小心打碎的,他受伤的肌肤下,血珠不断渗出,在那张无暇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犹如华美的绸缎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尽管知道他或许会不适,她还是道:“过来,我帮你上一下药。” 第 30 章 窥望(修) 说到底,纵使二人这段时日有了些交集,但还没有好到一方可以给另一方上药的地步。所以当羲灵将帕子浸在水盆里沾湿,要为谢玄玉来擦拭脸上血迹时。 谢玄玉道:“不用。” 羲灵问:“真的吗?” 谢玄玉道:“不用,我回去自己上药便可。” 他身上常年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受伤早已是家常便饭,这点伤根本不值得一提,回去随便包扎便是。 方才她不小心打破梅瓶弄伤他,也根本没在他心上留下半点涟漪。 羲灵道:“你若随便上药,脸上会留疤,这和身上的伤口可不一样,要小心对待。”如果谢灵玉娶她呢? 羲灵握紧了手中的犀角梳子。 确如阿姆所说,谢灵玉身份尊贵,能与太子势均力敌,于她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然谢家境况岌岌可危,是楚王一直想要铲除的大患,这一次能否躲过灾祸还未尝可知。 羲灵牵挂此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梳子放回了梳妆台上。 田阿姆道:“少主与谢少将军素来交好,若由他在其中撮合,为小姐和少将军搭桥牵线,怕不是什么难事。且太后素来疼爱少将军,待之如亲生孙儿,与其他王孙公子无差。小姐若嫁给少将军,太后怕也会爱屋及乌。” 羲灵没将其他话听进心里,倒是捕捉到了“太后”二字。 是啊,太后这般疼惜谢灵玉,楚王若在寿玉当日发难谢家,太后怎会不阻拦?哪怕事发之后,只要她出面便能保下谢灵玉。 除非是,太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一股强烈的不安席卷了心头,羲灵抬头,窗外月色朦胧,一轮孤月挂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夜色已深,不知谢灵玉睡下与否。 “惊霜。”她唤道。“君侯再仔细考虑考虑,要不要与我合作?” 谢玄玉耐心听完,唇角微提:“公主说得是很好听,其实就让我帮你打回你父王地盘,世上,何曾有这种不出力便想得到好处的事?” “君侯自己选,条件就在这,我并没有逼你。” 说是没有逼人,可实际上正常人都会选择收下好处。 裘朝立在谢玄玉身侧,觉得此女子实在记仇。 此情此景,不就犹如在沙漠中,谢玄玉要她的马,她不得不从的情形。 她道:“事成之后,兵马钱帛一人一半。我并非没有出力,会帮君侯建造城池营垒作为偿还。” 裘朝转身,此事关乎重大,一定要好好商议一番。 谢玄玉却道:“可如若我不答应呢?” “那我便去投别人。”她亦答得很快,仿佛在来的路上就已想好对策。 “各路叛王起义,相互倾轧,争夺地盘,总有我可以去之地,我能给君侯的合作条件,自然也可以给别人,只是君侯没必要给自己多树立一个敌手,对吗?” “更何况,我公主的身份,对君侯裨益良多。” 他桌边蹲着一只黑猫,正以一种极度不友好,视她为外来之人闯入它地盘的姿态,望着她。 羲灵目光从那黑猫身上抬起,不卑不亢:“如若中原没有我可去的地方,我便去和亲,但也早晚会有回来的一日。” “公主!”霍羿拉住她的手臂。 谢玄玉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看出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 她神色变都没变一下。 “就这些了?” 谢玄玉听完,慢慢站起身,从桌后绕出,走到羲灵面前。 “公主说,最后利益所得一人一半,可无论是公主嫁妆,还是那一万五千将士,都是公主所有,实则不属于我。” 在她进来前,部将们就在提议谢玄玉趁乱东出。谢玄玉不用她,也可以去攻打城池,没必要给自己多一个麻烦。 “我不用疑兵,亲自打下的,自己训养操练的才能放心。” 羲灵静静听完,简而言之,谢玄玉此人挑剔至极,疑兵不用,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感情洁癖。 她笑道:“君侯这样性格,便是不好,能虚怀若谷,广纳豪杰,也是一种本事。” 窗外的护听到呼唤声,打帘子入内,“小姐有何吩咐?” 羲灵写下字条递给惊霜:“你帮我给少将军送句话。” 护得令,快步走出了殿舍。 月华如练,照得宫墙如覆一层白霜。 章华宫主殿之中,满室烛光昏黄,笼罩着床边的几道人影,有低低咳嗽之声从床帏深处传来。 谢灵玉侍奉完太后服药,将药碗放在托盘之上,扶太后慢慢躺下,将被角慢慢掖好。 等太后阖目安睡之中,他才起身从走出内殿。太后的贴身老宦官紧跟其后。 谢灵玉道:“太后食欲不振有一阵了,是吗?” 老宦官点点头,恭敬低声回道:“是。近来天气热,季春时节,也快入暑了,怕是因为这个。” 那摆放在桌上的汤碗,里头药汁还剩一半,苦味浓重且冲鼻。 谢灵玉垂下眸道:“医工是如何说的?” “那医工也是道是天热所致,给开了副新的汤药,太后日日都服用。毕竟是少将军的人,太后用的也放心。” 谢灵玉道:“叔父送来的那个?” 此前太后为头风之症困扰,遍寻名医,谢灵玉的叔父得知后,从民间寻来一女医工。 那医工精通岐黄之术,是有名的杏林圣手,入宫不久便治好了太后沉疴旧疾,故而此后便一直被留在身边伺候。 老宦官这话放在平时,谢灵玉绝对不会多想,然今日不同,他从羲灵口中得知谢家内部或有人与太子暗中来往,再加上此事……谢灵玉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思量。 他目光落于桌上那只天青色的药碗,道:“宫中还有别的医工吗?” “有的。”宁愿去愤怒,也不要蜷缩在自己的壳子里。 凤鸟族的王女敢爱敢恨,就好似一团永远燃烧的火,就算被逼入绝境,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反抗。 可自己面对的,又岂是普通的敌人?是坐拥这个四洲的神主。 月满握紧掌心,抬起指尖,慢慢揭开了册子第一页。 清晨时分,雨水停歇,月满俯在案几上,听到了殿门被推开的脚步声,抬头看去,是羲灵走了进来。 月满起身:“你回来了。” 羲灵闷闷不乐,解下湿漉漉的衣服,月满道:“怎么了?” 羲灵:“我昨夜出去见人,没有见到,在他屋里白等一夜。” 羲灵变成小鹦鹉,去到谢玄玉屋中,却不见他人影,问猫公,猫公只说他去了海里,也不肯过多透露,好在羲灵也没多等,后半夜就在鸟笼里睡着了。 她不再去想谢玄玉,换了一件干净衣袍,走到案几旁,拿起桌上散乱放着的典籍书册。 再过几日,便是四洲清宴。 仙宫每隔数千年,都会开一次盛宴,广邀四洲修士前来比试斗法,一为鞭策仙宫内学生,二为让各大宗门仙宫年轻有为之辈,相互交流切磋,结为好友,可以说是灵界修士的盛会。 咒法、剑道、炼器、御兽都会有比试,最后各自决出胜者。学宫弟子们以夺得魁首为荣,羲灵的父王从前就曾在四洲清宴上,夺得了咒法一类的前五甲。 这次仙门宴会的奖励,更是创办仙宫的上古先神留下的兵器法宝,天下修士没有不心动的。 羲灵从听到四洲清宴要开,早早锁定了目标,她自然要夺得那咒法第一。 只是羲灵今日才拿起秘籍宝册,便觉识海中一阵灵力波动。 是羲媱神女醒来了。 羲灵静心打坐,进入了羲媱神女的幻境。 气度雍容的红裙神女,慵懒地坐在宫殿上方宝座中,青丝挽成高髻,装饰金色羽毛,身前衣袍以金线绣出成对的凤凰,栩栩如生,如振翅高飞,衬得人高贵典雅。 羲媱缓缓睁开眼,看到一身青羽小鸟从宫殿门外飞来,它绕着王座转圈圈,“神女神女。” 羲媱抬起手,让青色的小鸟落在自己的手背上,问道:“我不在这段时日,你一人可有好好修炼?” 小鸟啾啾了一声,飞到大殿中央,褪去青色的羽毛,变换出人形真身,少女眉宇映照着窗外明媚的光亮,虽年纪尚小,便已经是绝色姿容。 她手中施展法术,迫不及待展示最近学到的法术。 只是每一次出手,殿内都有东西遭殃,窗户被神箭破开洞穿,屏风被法术劈开……宫殿被她弄得东摇西晃,屋顶泥沙尘土不断掉落。 羲媱手撑着额穴,看着下方的她卖力施展拳脚,过了许久,羲灵终于嫌累,气喘吁吁停下看向羲媱,脸上洋溢起笑容,好似小鸟在摇动尾巴,邀宠求表扬一般。 谢灵玉道:“找个医术精湛的,将这碗汤药送去好好检查一二。” 老宦官心中一凛:“少将军这是……” 谢灵玉修长的指尖轻敲桌案,扣出清脆之音,眼中神色微凉:“但愿我莫要多想。” 老宦官长吸一口气,双手颤巍地将那药碗接过,“奴婢这就去。” 老宦官前脚方走,后脚羲灵的侍便来了,双手将字条呈上。 谢灵玉看着纸上提醒他关照太后的话语,眉心轻蹙起,随即指尖合拢,将纸团拢成一团:“告诉你家小姐,我知晓了。” 翌日午后,谢灵玉派了人来给羲灵传话。 那信上寥寥几句,话语不多,却足以叫羲灵心惊。 太后的药膳之中被查验出了一味苦毒,是太后素来信任的医工下的毒。毒性极强,能够侵蚀内脏,若无意之中服用,几日便足以毙命。 那医工是谢灵玉心腹之人举荐,今日之事他脱不了干系。 加之昨日羲灵转述给谢灵玉的密信已译出了大半,内容不便多说,却都指向了心腹暗中或与太子勾结。 谢灵玉告诉她,这几日他不在宫中,需要出去一趟处理些事情,待太后大寿当日自会回来。 羲灵一目十行看完,将信送到烛火边,看着信纸被吞噬成灰烬。 最后一角书信被烧得透红时,殿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一护喘息地走进来道:“小姐,不好了。” 此人乃凌的贴身护送,面带焦急之色,羲灵问道:“阿弟出了何事?” “不是少主出事了,”护指着外头,“小姐,您去弋阳公主那看看,咱们少主发现太子殿下与二小姐……” 羲灵怔了一刻,随即打帘子出了大殿。 她赶到弋阳公主殿外时,里头一阵喧闹声传来。 “瑶,我原以为你与那璋还有些不同,原是你也这般德行?” 羲灵提着裙裾,大步跨入门槛,唤了一声“阿凌——”,一时引得殿内人皆转过头来。 数道目光皆落到她身上,羲灵第一眼便看到了凌。少年立在香炉旁,手上执着一支鞭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攥紧成拳,身上怒气难掩。 而太子坐在桌边,颊边一片通红,仿若遭了一拳,嘴角渗出丝丝鲜血,面色微冷,正由一旁医工给他上药。 他看到羲灵,从椅子上起身走来,眼中满是愧疚道:“阿灵。” 一道身影挡在她与他身前,凌侧身道:“太子殿下,我阿姊眼下怕是不想看到你。” 同时一侧帐幔后传出低低的抽泣声,羲灵转头望去,纱帐后透出两道身影。 瑶长发散乱,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正俯趴在宋氏怀中抽泣,宋氏柔声安慰着。 再看太子,衣襟也是微微凌乱。谢玄玉轻声道:“之前不是不许我上吗,现在又要上了?” 她微愣道:“之前是之前,这次是这次。” “有什么不同吗?” 羲灵想这人好不解风情,正要转头,却觉他的身子靠近,从他掌心覆上来的一刻,羲灵的后颈就不住地轻轻发颤。 “是被冰山划伤的吗?看着像是新伤。”他的话语从后拂来,羲灵的后耳垂僵住。 修士常年修炼,身负大大小小的伤,自然能辨别伤势轻重与大致受伤的时间。 羲灵道:“新伤旧伤,都是伤,不是吗?” 她偏过脸,唇瓣擦过他的肌肤,“不止后脖颈有伤,其他地方还有很多伤口。” 言下之意:要看看吗? 烛火轻轻跳跃,香气已经布满了整片大殿,她察觉到他的掌心泛起了丝丝热意,热烘烘地,她额角也渗出了细汗,迫切的想要寻找什么来缓解燥热,而他的衣袍恰好清寒,温度冰凉。 羲灵身体贴上去,仰起头道:“我点了催情的香。” 她没有隐瞒,如实告知:“你如果觉得不适,可以立即让我停下来。” 她朱唇微启,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颈,衣袖滑下,露出手腕洁白的一截,而他没有避开,只是道:“为什么点香?” 羲灵气息微乱:“因为我知道你或许并没有那么强烈与我同修的欲念,这催情的香可以助你。” “为了你,也为了我。” 她自然不会那么好心助他恢复修为,此法也有助于她自己,双方各需所求。 能有增进修为的近路,为何要避而远之绕远路? 而谢玄玉此人,刚好符合她挑剔的要求。 羲灵看到自己面颊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他低下头问道:“为什么是我?” 有些话,放在从前羲灵绝对不会说出口,但在烛火和香气的蒸腾下,意识的闸口不受控制敞开,她在他耳畔,低喃了几句。 猫公立在案上,看少女红唇擦过他的耳根,留下暧昧的红痕。 几个词句隐隐约约从她口中飘出。 “因为郎君长得俊美,与我有救命的恩情,身材又极好……” 她眸光自他的眉梢往下,落在他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瓣上,却没有停住,继而划过他脖颈之上的喉结,紧绷的胸膛,再到被腰带勾勒出的劲窄腰身,最后是有力笔直的长腿…… 他微眯眼眸,手握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颊,止住她向下打量的目光。 满室荒唐间,羲灵弄清了大概发生了何事。 没一会,王后从内殿走了出来。静默了一刻,羲灵随殿内人行礼,没想到片刻的功夫竟是惊动王后都来了。 楚后在殿前坐下,招手示意羲灵到跟前来,冷眼睥睨着被宋氏搀扶着走来的瑶,道:“殿内方才发生的事,本宫已全都知晓,本宫且问你,你与太子何时有的首尾?” 瑶松开母亲的手,双膝扑通跪下,柔柔唤道:“姨母……” 王后打断道:“莫要唤姨母,且如实说!” 话音充斥着冷漠与威严,掷地的刹那,瑶脸色煞白。 四下目光落在瑶身上,她如芒在背,更能感受到那上座之人威压,咬紧了唇瓣:“去岁秋日,阿瑶及笄时。太子表哥与阿瑶一同长大,有青梅竹马兄妹之情,后殿下与阿瑶时常探讨诗赋歌文,一同品茶弹琴,阿瑶引以为知己,心有敬仰之心……” “去岁秋日有的?” 王后素来严厉。瑶知晓自己与太子这般不清不楚,必定会惹王后的不悦。说话间,已是滴滴清泪从眼眶中滑落。 “姨母,阿瑶也不瞒您了,其实今日我来便是欲与表哥做个了断的!” “断了?”凌接话,“你口中的断了,便是与你的好表哥到床榻之上了断?” 瑶脸上青一片白一片:“阿兄,我也是你的妹妹,怎能这般说我……” “妹妹?我阿姊难道不是你的姐姐,你做妹妹便是这样做到姐夫床上去了?” 这话说得可谓难听至极。 太子皱了皱眉,及时出声道:“母后,确如阿瑶所说,我二人因琴音诗赋交往,近来频频见面,不过我与阿瑶向来知礼节懂分寸的。表妹心悦于我,我也不舍得冷落她叫其失落,今日确实一念之间行了些差错。但母后莫要怪罪于她。” 他终于肯承认二人之间的关系。瑶仰起头,眼眶之中浮起一片水雾:“表哥……” 凌道:“一念之间?太子殿下,瑶年纪小或许眼见短,但您明有婚约在身,还仍与自己未来妻子的妹妹做出这般事来?” 太子望过来,瞳孔冷黑:“此事孤自会负责。” 凌笑道:“那臣是不是还得夸赞殿下一句有担当?” “阿灵。”楚后抬起头,握住羲灵的掌心,“此事错皆在太子,本宫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必会给你一个说法。” “今日之事,便由你来决断。” 这样的话一出,殿内之人神色各异。 王后种种态度,明眼人都能看出站在羲灵这一边。 可羲灵知晓,王后这话看似体贴,实则不好回答。 她究竟是真为羲灵说话,还是顺势而为,只是欲先稳住她? 羲灵方才静静看着太子与瑶互诉情意,他二人一君子端方一美人柔情,好像她才是那个介入他们感情的恶人。 眼下她尚未嫁入东宫,太子便已毫不掩饰地偏袒瑶,那么待到成亲之后,他更会如何? 凌目光望过来,仿若是担心她会伤心,唤道:“阿姊。” 羲灵朱唇微启:“太子殿下觉得此事如何处理?” 她将问题重新抛给他,景恒微微一愣。 “表哥……”瑶仰头。如若此刻他开口道一句会娶她,那从前他们的隐忍便都值得了。 太子道:“阿灵,此事听凭你处理。” 听凭她处理……瑶脸白看向羲灵。 羲灵唇角一勾。他这般说,是不是觉得她即便心有怒意,为顾全大局,也断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阿灵。”王后握紧她的手掌,“这事究竟如何决断,你来说。” “好。”“噗嗤”一声,那剑堪堪擦过苍琼的肩膀,撕开一道裂痕。 羲灵眼中露出亮光,像是被血腥气吊起了兴致的小兽,露出了獠牙。 苍琼极少在对的对手中,看到这样的神色。 自己今日这般应顾不暇,无非是未曾料到对面人实力,一上来就想要猛攻拿下,以至于落入她的阵法。 找到阵眼,解开便行。 羲灵不给她时间,继续调动长剑,苍琼在阵中左右躲过飞来的长剑,犹如被人用线吊着,当众戏耍一般,万年没有这样狼狈。 她眼神凌厉,以心叩问阵法,终于找到了解法所在。 苍琼手指尖在虚空划出灵符,那飞来的剑,全被她灵力蒸发,发出“滋滋”燃烧声,化成了水汽。 一只巨手凭空出现,她指尖一根一根收起,剑阵就在那巨手中坍塌,最终化为了齑粉。 苍琼破开剑阵,看向羲灵,“今日到此为止吧。” “是吗?师尊再好好看看。”海底空旷深邃,大多数时候空无一人,谢玄玉独自前行,身后两灵卫见他落单,悄无声息跟上,而前方人神色专注,脚驭海底灵兽赶路,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人的尾随。 那二人大胆了些,渐渐跟紧,只落后一段距离,藏在盔甲之下的双目锁定前方那道身影,手掌中变幻出武器。 这二人放在修士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步入仙人后期,难有敌手,今日奉祝衡之命,目的在于毁他灵骨。 海底嘛,那可太容易出事了。 二人变换容貌,寻常修士的打扮,继续跟随。 海波徐徐,万籁俱寂,海水有规律地拂来,而在这时,有一股异样的海波到达谢玄玉的身边,他微微侧眸,察觉到了来自身后两道身影。 那二人论修为,不在他之下。 谢玄玉放慢了速度,手掌凝聚灵力,在海水中荡开一层灵涟漪。 轰然一声,身侧的海石炸开,一道强悍的灵光卷着浓烈的杀意,朝着谢玄玉涌来。 谢玄玉的墨色的发带拂过眼眸,长眉之下眼眸轻眯,掌中断水剑的灵光大作,剑气强势横扫,迅速惊起一阵阵飓风,掀起海底波澜。 那二人几个瞬移,紫色的长镰划破海浪,“小子,你得罪的人可不少!” 谢玄玉懒得多说什么,两方人直接在海底打起来。 日将暮,夕阳将山染成霞红,猫公坐在小院中,给谢玄玉传音。 他从午后百无聊赖联系谢玄玉到现在,那头人都没有回话,猫公喃喃道:“怎么了,不回我怎么回事?” 眼看夜色浸染天穹,猫公在小院中徘徊。 隔得远远的,猫公还能听到弟子们寝舍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那晚宴已经开始,谢玄玉已经迟到。 寻常时候,谢玄玉从不会这么久不搭理他,今日实在反常,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猫公的心头。 它正要去找羲灵,告诉她此事,却听脚步声近,猫公抬头,一道玄色的身影从树木幽深处走出来。 正是谢玄玉。 猫公一溜烟跑过去,“你总算回来了,今日是小青鸾的生辰,所以她才反复叮嘱你不要迟到,你完蛋了,那边宴席快结束了……” 猫公推开柴门,声音顿住,目光落在谢玄玉捂住胸口的手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血从他的指缝处不断渗出来,滴答溅落在泥地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血痕。 猫公方寸大乱:“怎么了,你受伤了?” 谢玄玉脸色白如冷霜,喉结还沾着血渍,上下滚动,“没事。刚刚杀了两个仙者而已。” 猫公大惊,两个仙人合力杀他,被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苍琼掌心传来灼烧痛感,同一时刻,无数紫金色的蝴蝶从那巨手中飞出,翅膀上燃烧着灵火,直朝苍琼飞来! 是迷阵! 羲灵念出咒法:“蝴蝶迷阵,幽火烈烈,焚烧!” 无数只金色的蝴蝶扑出,蜕变成烈火围墙,拔地而起,将苍琼围住,场面壮观不已, 羲灵足尖浮在虚空,袖摆迎风而摆,长辫随风飘扬:“师尊和徒儿交手很多回,怎么这点招式都预判不到?” 那幽火围墙焚烧着,掩盖住里面人的身影。 火海之中,苍琼的脚下是一道囚阵的阵法。 她将羲灵的阵法捏碎,可羲灵却能在短时间内卷土重来反击,不仅变出迷阵,还变出一套囚阵要锁住她。 且毫无破绽,且五行之力,已至臻境。 这一套功法下来,哪里是寻常仙阶的小辈可以做到的? 羲灵的修为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幽火不断缩小范围,苍琼修炼的又是木系法术,天生被火所克制。 少有人能从苍琼的眼下做手脚,她到底轻敌了。 殿内针落可闻,良久,响起她清亮而笃定声音。 那一字一句犹如玉珠落地,在大殿之中回荡。 “臣女,愿与太子殿下退婚。” 灵卫笑道:“公主,君上方才传话,让您务必替他钓上来十条鱼,等会他与王后便回来了。” 身边侍候的侍女们也告辞退了下去。 羲灵再察觉不到异样,便是太蠢笨了。 父王、母后、身边所有人都借口离开,明晃晃地给她谢玄玉创造独处的机会。 但她能察觉到,谢玄玉又怎么会发觉不了? 他未有表示,羲灵坐正了身子,余光望着他腰间那枚鱼龙玉符,道:“你方才和我父王说什么了,逗得他这么开心?” 而在此刻,二人身后的茂密的树林里,层层绿树掩映下,羲华拉着月妍,便躲在树梢后。 月妍拍拍他的手,羲华做了个“嘘”的手势,朝外望去。 在他身下,羲照的脑袋也探了出来。 一家人屏住呼吸,齐齐窥望着那湖畔边的年轻男女。 30-40 第 31 章 情爱 有风拂来,树叶从树上落下,飘落在谢玄玉的肩膀上,羲灵抬手轻轻为他拂去。 “咱们善善还真是观察入微,看看多体贴心细呀。” 羲华感慨之时,羲灵借拂树叶的动作,拉近了一点和身边人的距离,借机道:“你把我父亲给你的鱼龙玉符还给我,可以吗?我愿意拿别的东西与你交换,只要你开口和我提。” 谢玄玉不为所动,眸光平静,望着池面,“我说过了,你父王已经将它送给我了。” “但这是我父王的传家宝,他要传给我的。” 谢玄玉道:“别的都可以,这个不行。” 池塘中传来动静,鱼钩上下起伏起来,谢玄玉拉起鱼竿,取下鱼钩上的鱼,放入身侧的瓦盆中,看向羲灵:“此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羲灵一愣,自己想要说的话,怎么变成他的话? 谢玄玉伸出手,一只金色灵芝出现在他手中,“这是碧海龙草神芝,换这枚黑玉,可以吗?” 他要攻打邻近的一座叛军城池,一旦两边都烧起战火,叛军便应接不暇,无法再顾上朔方。 从前他并未趁天下动乱时发兵,如今这支队伍一出,便是昭告叛军,他东出之意。 至于羲灵,则带着九百人队伍北上。 朝堂派去送嫁妆的路线,只有她知晓,她必须跟随。 队伍只有九百人,不多,并非谢玄玉不发兵,而是一旦人数过多,在草原上浩浩荡荡,必然会引起敌戎注意,且不能出一点差错,一旦叫北戎兵马发觉他们真实身份,便会引火烧身。所以去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谢玄玉素来谨慎,也在其中。羲灵起身:“什么时候弄伤的?” 猫公跳上桌,探出爪子碰了碰,看向羲灵:“应当是你方才将他抵在礁石上,害他被石块划伤的。” 羲灵愧疚道:“疼吗?”然而来人开口的一句话,又让她全身紧住。 “小满姑娘,您已休整了一夜,神主方才传令,唤您过去一趟。” 月满:“好。”“善善?” “朝璟,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阴风怒号,羲灵立在风中,一双眼睛倔强地看着他,“可我偏偏不信。” 后蚀看向她身后,忽感一股凉风扑面,带着诡异的死气,微弱的光线里,一只阴灵不动声色出现在了羲灵身后,她却未曾察觉。 后蚀犹豫了一刻,想要提醒,却为时已晚。 那阴灵朝着她扑去,一瞬间,羲灵背后凉意乍起,回首看到了扑来的阴灵,瞳孔一缩。 “哗啦!”羲灵听他解释,提笔在一旁册子上落下笔注。 龙文虽复杂,但与凤鸟族文字有不少相似之处。羲灵目的不在完全掌握龙文,只在破解天命书上文字,学起来倒也不算多困难。 谢玄玉提笔,在她的册子上写下龙文,给她讲解文字的规则。 只是一方要教另一方,就少不得要靠近彼此。 羲灵转过头来,他的面容近在咫尺,正聚精会神看着书册,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看向她,“怎么了?” “没什么。”羲灵低下头,将册子捧起假装吹了吹,好让墨迹干得更快一点。 太近了,从前都没有这样近过。 尤其是他靠过来讲课时,另一只手撑在她身后,投下的身影便将羲灵笼住。 她挪动身子,想要往另一侧坐一坐,身子碰到他手臂,便听他道:“不要乱动。” 他衣袍间薰的雅香慢慢袭来,犹如张开了包围圈,将她围困住,羲灵根本没办法好好听课。 羲灵暗暗瞄了他衣袍一眼,那月白色的袖口浮动着金纹,他今日又换了一种熏香,是清荷的香气。 自己做鹦鹉第一夜,就看到谢玄玉嫌打架的佩剑“不够帅”,这人和自己骨子里一样,吹毛求疵地追求好看。 他在她耳畔说了什么,羲灵随意“嗯”了一声。 谢玄玉将笔搁下,注视着她。 羲灵被看得目光微闪,道:“怎么了?” 谢玄玉道:“你这是今日第五次走神。” “我方才在想事,实在不好意思,”羲灵直起腰,拿出下一张纸片问道,“那这个呢,这个读作什么?” 谢玄玉目光微定,羲灵又指了指,问道:“这三个龙文是连在一起的,该怎么读?” 他薄唇微启,发出三个字节。 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发这三个字音时,声音更为清越,仿佛泉水落进深潭里。 羲灵有样学样,复述了一遍,“是这样读的,对吧?” 他“嗯”了一声。 羲灵笑着提笔,将那字誊抄在册子上,谢玄玉看着她一笔一画描摹,道:“最后一笔不该这样收。” 谢玄玉倾身,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重新写了一遍。 羲灵指尖发软,脊背与他的胸膛贴着,偏偏他分毫未受影响,对她道:“这边应该勾一笔。” 鲜血飞溅,衣帛撕裂。 阴灵的利爪划破衣袍,带着沉闷的声音,落在了一人的背上。 不是羲灵的,而是…… 羲灵眸中光亮晃动,被来人揽在怀里,看着他闷哼了一声。 谢玄玉抱着她,强烈的风声在耳,衣袂交缠在一起,他在这时出现,为羲灵挡下了那一击。 他与她往下坠去,他全身的力量都落在了羲灵的身上,衣袖鼓入了冷风,猎猎作响。 羲灵回过神来,抱住他,去扒他的衣袍,看到他后背和握剑的右臂被划伤,一道爪印血痕出现,那里森然可见白骨。 更要紧的是,伤口处出现了一层绯红的雾气。 这一路上,羲灵看到了阴灵如何吞噬生灵,便是这样,一旦被攻击,皮肉便会溃烂,笼罩上一层诡异的死气。 “谢玄玉。”她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谢玄玉忍着痛,脖颈上青筋起伏,缓缓抬起眼帘,便看到了满眼慌乱的她。 谢玄玉道:“没事。” 她手忙脚乱,从袋子里拿出几只药瓶,比对着寻找可以抑制伤势扩散的丹药,药瓶从她手中滑下,落入幽谷中。 谢玄玉低头,去看她手中的药瓶,“用这个。” 她倒出丹药捏碎,将药粉洒在伤口处,不过须臾,那伤势已经扩散,到了他的手臂。 她不敢去看那血肉模糊的样子。 那药显然也不能彻底抑制扩散,也只能短暂抵上一刻。 她转过身来,“后蚀!” 她此刻不见了冷静,像是被逼急了鸟兽,张牙舞爪,叫嚣着道:“后蚀,你凭什么这样,你真的该死!我要杀了你,你凭什么伤他!解药呢?” 后蚀犹豫摇了摇头,“无解。” 他二人私下说这话,和当着一个外男的面说,是完全不一样的意味。 朝璟垂下眸,目光落在羲灵揽住谢玄玉臂膀的素手上,继而又看到谢玄玉指尖勾着那只桃红色荷包。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羲灵的手扯了扯谢玄玉衣袍,纤细的指尖拨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肌肤上,指尖勾画着。 几个字的轮廓渐渐清晰。 “你帮我应付一下。” 羲灵抬头,见他不为所动,用力戳了戳他的掌心,他合拢掌心,一下握住她指尖。 一股难言的酥麻感,从羲灵的指尖烧到了心尖,她指头蜷起,下意识想抽出。 朝璟目光偏来,羲灵怕他察觉异样,又往谢玄玉身边靠了靠,再次勾他手心,轻轻的一下,又一下。 朝璟浮起笑容:“方才我在与善善说话,不知少君在此,倒叫少君久等。此前羽民国的事多谢你帮善善了。” “对了,父神想要见你一面,你若是有空,当回去看一看父神。” 谢玄玉终于开口,话音冷淡:“近来不太有空。” “没有空吗?” 羲灵点头:“他没空。” 谢玄玉目光凉薄,带着强势的意味,倾轧过朝璟的视线。 朝璟无缘无故提神主,是想以此来压谢玄玉,但的确触碰到了谢玄玉的逆鳞。 “不劳你费心了,善善的事也是。” 那“善善”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叫在场二人都微愣。 谢玄玉拉过殿门,带着羲灵径自走入殿中。 朝璟回过头,见谢玄玉抬手将殿门关上,门缝隙一点点收拢,那目光凌厉逼人,而他身后,少女伸手,将他拉走。 殿门合上,彻底隔绝了二人视线。 殿内用了隔音的法术,一点声音都传不出来,便是为了防住朝璟。 朝璟久久望着那扇殿门,唇角浮起一丝冷笑,眼中若有若无阴沉之气涌动。 “善善……”这个不知唤过多少回的名字,他第一回从中体会到了苦药般涩意。 灵侍手贴着腹部告退,仿佛这里的空气多么沉重,以至于她们始终垂着头颅,不敢直起腰来。 月满目送着她离去,看到了从殿外走进来的朝晔。 “昨夜你可曾被吓到?” 他走到她面前,笑道,“我也未曾料到父神会突然造访仙宫来探望我,倒是害你和我一同来一趟,不用担心,我的父神只是好奇你,等会你随我去见父神,随便回他几句话便好。” 羲灵去西洲办事后,将她一人独留在学宫,朝晔怕她再受欺负,就将她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昨夜,他本是说好,带她出仙宫去附近的镇上游玩一番,谁想他炼器课结束回来,就瞧见突然造访的父神,和跪在父神面前的小满。 既然被父神撞见了,他也没必要避着,便正好借着这个契机,来向父神介绍小满。 “你不要怕,有我在,父神不会说你什么,他对我素来宽容,见完他后,我就带你回学宫。” 月满看着面前男子俊朗的面容,垂下眼,“昨夜我们来,刚好碰见灵卫门押送西海鲛人去见神主,今早我听闻,那几位鲛人已经被剁下了鲛尾……” 也是因为此事打岔,神主昨夜并未立即召月满,多给了月满一夜时间。 她道:“昨夜你陪在神主身边吗,看到那些西海鲛人了吗?” 朝晔微微皱眉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此事。” 他看出她心中所想,垂下头道:“不要害怕,我的父神只是为了处置那些不听话的鲛人,他不会这样对你,他……” 月满眼中晦暗的光微闪,垂覆着眼帘,不让神色被他看到。 他们从前谈论过这事。 朝晔对此的态度是:“父亲做的并无不对,如若不能立即镇压西海鲛人的反叛,便会让四洲其他有异心之人争相效仿,四洲从上古历经了战乱,直到我父神才彻底平息战火,继续闹下去,便永无平静之日。” 她轻轻开口,“殿下当真这么以为?” 那时,他在她的目光下,微默,点了点头。 月满道:“我倒是觉得他们很是可怜,生来便是奴隶,被锁链钉穿鲛尾,还要被迫熬鲛人珠献给神主。” “熬鲛人珠?” 他似乎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惊奇不已,让月满详细说给她听。 也是,他这样的人,哪里当真了解过海下囚奴的疾苦? 谢玄玉转身:“你有带药瓶和纱布吗?” 羲灵连忙低头找出乾坤袋,“我乾坤袋里应该有。” 她找出纱布药瓶递到对方手里,道:“我帮你来上药吧。” 谢玄玉看她一眼:“不用,我自己可以,让猫公来也行。” “不行,既是我弄伤的,便由我来。”羲灵握住他的手,态度强硬,拉着谢玄玉到床边坐下,猫公跳上床,紧盯住羲灵的动作。 月光如水流入窗,给室内洒上一层银光,也照亮了羲灵周身这一小方天地。 两道目光同时盯着自己,羲灵被看得有些心虚,替他将伤口处清理干净后,轻轻洒上药粉,便觉谢玄玉肩背颤动了一下,羲灵连忙问道:“怎么了?” 谢玄玉额心跳了跳,回头道:“你上药很疼。” “很疼吗?”羲灵看他额间渗出细汗,“我手上动作再轻一点。” 方才在水里还好,海水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得她短暂忘记了天命书上的事。 眼下,谢玄玉又脱下了上衣在她面前晃,她好不容易忘记的一幕幕,又浮现在了眼前。 她手覆上他的肩颈,道:“忍一忍,你将手臂抬起来一点。” 她倾身从后为他包扎,影布在墙上,看上去就犹如她从后将他拥住,他身上的热气全都涌向她,羲灵溺在他的气息里,呼吸发软,手臂发软。 纱布从她手中滑了下去,落在了他下裤上,谢玄玉捡起来,羲灵接过继续包扎,在指尖划过他胸膛前肌肤时,纱布又从她手中滑了下去。 猫公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羲灵支吾道:“没有。” “那怎么每次都刚刚好抚过我们老大胸膛时滑下去?” 羲灵有口难辩,的确是她拿不稳,但他身上她哪里没看过,还会在乎这个?她继续包扎。 谢玄玉道:“快一点。” “快不了,得慢慢来。”羲灵轻声说道,将纱布缠绕了一圈,手搭上谢玄玉的肩膀。 少女五指纤细,触感细腻,如同上好的丝绒一般,谢玄玉想要开口,羲灵将面颊从后探来:“不要催我。” 那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颈窝里,谢玄玉侧身避过,她扶住他的肩颈,“怎么了,我给你上药,你会觉得别扭吗?” 然而上路后不久,天降暴雨,难以行路。 夏末秋初,夜里已有寒意,雨水带着刺骨寒意便团团袭来。 草原辨认方向本就困难,即便有熟悉草原的北戎内奸引路,仍旧容易迷道,他们深入腹地,在一处打转,耗费数日。 傍晚时,队伍休整,羲灵坐在马背上,听到身后交谈声。 将领道:“劫嫁妆到底不是明智之举,耗费时日已超过预期,当日公主一提,君侯便也答应,但怎可随公主胡来?” 羲灵转首,和谢玄玉遥遥对视上。 她策马到他身边,那将领一下闭上了嘴。 谢玄玉接过她递来的地图,上面已被雨打湿得斑驳。 他道:“军队按照地图上路线前行,却反复迷道,秋夜雨重,已是疲累之时。” 羲灵能听出他言外之意,是在说,可以原路返回了。 羲灵道:“队伍已经寻了数日,此时返回,前功尽弃。且送亲队伍行进地缓慢,他们必然就在附近。” 她顿了顿,“若是前线需要君侯,那君侯可先带兵离开。军队中有四十人是我的亲兵,留下他们,陪我探路即可。” 尚未得到谢玄玉回话,她已握住缰绳调转马头,去找自己的兵马。 将领眉心直皱:“公主脾性是不是太倔?” 一路上,公主是何反应,众人都看在眼里,即便风雨浇身,也没有抱怨一句,骨子里有一根韧筋挺着似的,只不停赶路,连入夜里也不歇息多久,自己带兵探路,但……也实在不听劝。 将领道:“天色渐晚,君侯若是要回,便赶紧回吧。” 谢玄玉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山坡尽头,道:“再等等,今夜是最后一夜。” 而,晚些时候,羲灵送回来消息,她找到了送亲队伍。 月妍道:“你这孩子,瞧着实在太瘦,多吃一点。” 羲灵咬了一口鱼肉。谢玄玉可不清瘦,不过是穿着衣袍显瘦,她做小鹦鹉的时候,好几次踩上他腰腹,分明硬极了,身上都是匀称的肌肉。 母后给谢玄玉的小猫也分了一条鱼。 猫公垂涎已久,道:“多谢王后。” 惠风和畅,水波澹澹,雨后的清风拂来,格外的舒爽。 谢玄玉又给羲华递了一条鱼,道:“不知我日后可否经常来做客,我实在喜欢和您二人相处。” 这话可谓恭维到羲华和月妍心里了,二人坐在凤鸟族最尊贵的位子上,什么殷勤的话没有听过,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喜欢和他们相处,一点也不求名与利,故而他们格外喜欢。 在羲华开口答应前,一道声音却已先响起。 “可以呀。” 二人朝着羲灵望去,羲灵咬了咬鱼肉,若无其事一般道:“看我干什么?” 第 32 章 心动 羲华笑道:“瞧善善这迫不及待的样子,玄玉,日后学宫放假,你便和善善经常来便是。” 谢玄玉道:“好。” 羲灵被看得不自在,起身去池塘中摘下几朵荷叶,用每片荷叶都掬了一捧水。 鱼肉配上清新的荷池水,别有一番滋味。 她将荷叶递给父王母后,羲华接过饮了一口,直道舒爽,又笑道:“花枝节到了,晚上有集会,等会你和玄玉要不去宫外看看?这个时候王城最是热闹。” 羲灵答道:“好啊。” 花枝节是翼族最大的盛会,四面八方的鸟儿们会衔来花枝,围着王城唱歌跳舞,歌声萦绕数十日。羲灵喜欢热闹,先前在学宫每日只能单调地学习或是修炼,属实憋坏了她。 吃饱喝足后,她立马起身要去集市上看看。谢玄玉在帐篷内待了许久,期间数次,帐篷外有人经过脚步声,此后还有霍羿询问声,羲灵硬着头皮,让霍羿离开,更有那西可汗的几位王子来,要见她一面,羲灵也以已经休息为由,推辞不见。 她和谢玄玉倒也并未多做什么,就只是亲吻,可这也磨蹭了许久。 次日,队伍启程离开,在还没离开西可汗的领地,队伍内气氛尚可,不久气氛微妙起来。 昨夜君侯在公主帐篷中待了许久的事,队伍中人尽知晓。 年轻男女,共处一室,能做什么?众人心知肚明。 且今日上路后,君侯与公主,骑马并驾齐驱交谈,将众人远远甩在后面,后来,君侯更甚揽过公主,与她共乘一骑。 这样明晃晃的昭示关系,众人再看不懂,那便是蠢笨无比了。 裘朝感觉到头疼。 四日后,众人回到大营。 君侯去时如常,回来却拢着公主共同坐在一匹马上,传递出一个明显的信号。 然而众人来不及多关注,因另一事情,将所有人注意都吸引去—— 敌戎大可汗带着十五万大军,挥师南下。 大军来势汹汹,声称被叛军欺辱脸面夺走和亲公主嫁妆在先,势必要对方给一个交代,叛军派去使臣,说必有误会,对方却不管不听,仍旧大举调兵。 叛军才夺下北地,正是局势不稳之时,又遭此外忧,戎兵一日比一日更近,如一把屠刀横扫而来,偏偏叛军内部各方势力夺权,谁都不愿主动带兵去应战,不久黑鳞军与北方朔方郡,也相继出兵,几线动乱,叛军应顾不暇。 一时间,叛军中暗潮涌动,各方利益撕扯,其中一支势力不动声色撤离,去攻占南方叛王地盘,自立为王,叛军就此大乱。 黑鳞军与朔方军势如破竹,叛王节节败退,忍痛舍弃此前占领的魏王之地,这一退倒也不是战败,而是战略性撤离,想要作壁上观,将地盘先让给谢玄玉,任由他和北戎人狗咬狗,怎么说也会大伤元气。 如此才好! 叛王那时再出奇兵,拿回丢掉的地盘,将手伸向谢玄玉领地,那可是关西之地,他垂涎已久。 然而…… 几日之后,谢玄玉非但不顾戎兵,反倒疯了一般,来追击叛王。 更令人恼怒的是,在叛王丢失北地大片领土后,戎兵竟然说退兵就退兵了——大可汗后院起火,回去平息叛乱,麾下的西可汗,和南可汗一同撤兵。 浩浩荡荡的大军,仿若秋游一般,在边境线走了一圈,就这样回去了。 此时,叛王再想拿回失地,却为时已晚。 而不久,北地传出消息,公主与君侯即将大婚。他忍着剧痛,将匕首抽出,用灵力封堵住伤口,脸色苍白如纸,惨淡笑道:“你还是舍不得我,善善。” 羲灵背在身后的手施法,用灵力将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包裹起来。她已经得到他的一丝心脉,自然不需要他再装深情。 他踉跄朝她走了一步,似乎想要抱住她。 “善善,你可否原谅我了?”朝璟望着她。 朝璟给她种了蛊,可以悄无声息操控她,她无法发觉,此刻他一牵动蛊,羲灵便应下道:“自然。” 朝璟环抱住她,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抗拒。 触及到她身上的气息时,朝璟心口的痛楚缓和了许多,他目光暗淡下去。 羲灵说与谢玄玉走得极其近,是还谢玄玉的人情,但他早就察觉出,这二人的关系明显超出寻常。 极少有人,能让谢玄玉区别对待,如今有了一个羲灵,朝璟不可能放过。 既然她曾当着朝璟的面,说喜欢谢玄玉,朝璟索性也顺了她心意,坐视她接近谢玄玉,让她去乱谢玄玉的心道。 谢玄玉可知,日后会尝到被心爱之人刀剑相对的痛楚?那面颊两侧酡红,仿若饮酒后醉了一般,眼眸中盛着光亮。 她的手再次试探性搭上他的腰带,又第二次打颤。 她有些裙袍散乱了,他却依旧衣冠楚楚,衣襟没有丝毫不整,若非羲灵感知到了他身体的异样与燥热,只怕真要被他骗过去。 “你为何不推开我?”整个天渊入口,就在眼前。 羲灵握着斩薇弓,步入了其中。 天渊入口后,是一片无际的金色灵池,灵力源源不断,如汪洋一般不竭。 在羲灵步入天渊灵池,趁着最后几日,再内化神力修炼时,谢玄玉也从北洲深谷一座雪池之中,缓缓走出。 这座圣山山峰,隐藏在万千山峦之中,四周有迷幻阵法,人在雪天行路,要想寻到它,困难程度如海底捞针,沧海寻一粟。 就算人能找到圣山雪,也得过古神兽一关,若不能驯服古神兽,也不得擅自带走这里的雪。 圣山洞内,雪池边,俯趴着一只雪狮。猫公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不要轻易暴露。” “没有什么时机成熟不成熟。”谢玄玉语调缓慢。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放下对我的戒备。这点猜忌,不足为道。不过是天命书上有些事,会提前到来罢了。” 他神色轻松,全然不在意,猫公的紧张消散了些,但他为了羲灵,招来猜忌实在不值当。 谢玄玉手托着下巴,指尖轻敲脸颊。 “记得我们来时的目的吗?” 猫公眨眨眼,“你说的是,拉凤鸟王的好感,好在日后劝说他加入你背后那些人。” 谢玄玉道:“羲华只是想收拢翼族的权势,和神主勉强维持面上的和平,再多的他不敢多想,但我得要劝他再迈一步。他得意识到凤鸟族的处境岌岌可危,才会釜底抽薪,去反抗神主。” 谢玄玉在黑暗中细细盘算着阴谋诡计,什么时候要杀人,杀什么人,拉拢何方势力,他在很早就开始布这一局棋。 羲灵的这一举动,无疑会将凤鸟族和神主的矛盾激化得更深,她请谢玄玉来帮这个忙。 谢玄玉能顺便还羲灵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猫公若有所悟:“可你和小青鸾两个人,去取宝印真的可以吗?你们可是要对上一整个羽民国。” 谢玄玉道:“那得问问羲灵了,看她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拿回东西。” 偷,那自然好说。但抢夺,那便是要硬闯了。 只是谢玄玉显然还是低估了羲灵。 同样的问题,羲华也问了羲灵,羲灵道:“去偷呀,若直接闯进去抢,也太蛮横了。但是我要光明正大地偷,偷完还要告诉他们我偷了,然后扬长而去。” 羲华道:“如此岂非太嚣张了?” 羲灵还有更嚣张的没说,但羲华一向处事保守,瞻前顾后,未必会赞同。 羲灵笑道:“父王不必担心,等女儿想好一个万全之策,才会去羽民国。” 她和羲华请完安,往寝殿走去,将门关上,屏退众人,将一本小册子拿了出来。 “羲媱神女,是我。” 羲灵识海进入了一片幻境,从空中双脚落地,回过头去,羲媱神女坐在宫殿的王座上,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 羲灵变成小鸟,飞过去,落在王座的椅柄上:“神女,神女,我来了。” “我知道了,你好吵。” 这是远古圣物,彪悍非常,刚刚在雪池中经历过一场战斗,庞然大物被驯服得服服帖帖,对雪池中走出的男子俯首称臣,发出一道摆尾祈求声。 水珠顺着男子乌发落下,他玄色外袍沾了水,颜色变深,紧贴腰腹,更显得腰身劲瘦。 谢玄玉低下身,捡起散落雪池边的长剑,看着利刃中倒映出的一双眉眼。 现在,他倒是明白了,羲灵去给他寻药,要瞒着他的心情。 这中间太过曲折,他不愿对方知道中间的困难,怕对方愧疚。 好在有天命书做示范,他这一次倒是没有遇到多大困难,顺利得许多。 只是…… 他离开凤鸟族时,面对羲灵询问,选择了隐瞒,怕她追问下去,知道他在天命书上为她做了什么,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将她中毒事情说出来,提醒羲灵注意一二,避免天命书上的走向。 剑光拂过他的眉眼,掠过一缕清亮锋芒,仿若在那双眼睛割上一刀。 他在这座圣山雪池待了数日,来之前,先回黑鳞军总据地,调控兵马,发出一道讨伐神主的檄文,正式反叛,对抗神主。 他蛰伏在暗处万年,刀锋等待饮血已久。 “铮”的一声,谢玄玉将长剑收回剑鞘中,用法术熨干净身上的水珠,穿好衣袍,正要离开,却听山洞口传来脚步声。 这座数万年无人踏足的圣山,短短几日间,除了他以外,不应当有旁人造访。 谢玄玉眯了眯眼。 身边的雪狮神兽也俯低了身子,做攻击状。 “玄玉少君。”未闻其人,其声先出。 一青年从洞外走了进来,入内后,那雪狮一下收起了攻击状,认得来人般,奔了过去,头蹭着那青年的手。 男子抬手揉了揉它的头,看向谢玄玉,“不能唤您玄玉少君了,当唤你神君,我们又见面了。” 她靠过来,被他扣住腰肢,“你对我有欲望吗,你想要与我同修吗?” 她檀口微张,字字轻柔:“想要我的识海进入你的识海里吗?想要我和你做天下最亲密的事吗,想要你在这里将我的裙袍撕开,然后……” 后面的几个字,她只贴着他耳朵说。 谢玄玉总算领略到了,她口中鸟族不在乎廉耻究竟是什么样。 腹内的火越烧越滚烫,寻常修士会克制欲念,谢玄玉不会,他会与自己的欲念博弈。 非要将自己逼到一个临界点,然后停住,感受与自我周旋的过程,从中体会到一丝快意。 便譬如练习功法,明知练过了极致会反噬自身,却会反复地去练,当心中在对此功法渴求最大的时候,又恰到好处在临界点停住。 他与欲念博弈,从无落败。 现在,欲念变成了她。 羲灵双手撑在他肩膀上,“你怎么不推开我呢,谢玄玉,你会对我生出欲望吗?会对我有别的反应吗?” 她的丹唇流艳,羽毛般拂过他的喉结,便听到谢玄玉喘了一下,是那种喑哑的,压抑的,叩着沉重的欲念。 他指尖插进她满头青丝中,反复滑动,感受着发丝细腻的触感,似乎在抚平着什么异样的情绪。 她的发辫因此散开来,如流瀑洒落在他的臂弯里,身子贴进他的怀里。 他终于开口,唇瓣别在她耳后,哑着声音:“你借此为我疗伤,只是为了报答我将你从地牢捞回来恩情,还是真的是想与我双修?” 烛光描摹他的眼睛,双眸清亮。 羲灵的眼中划过一丝怔然,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话。 沉默了好半晌,殿内热息越来越重,猫公实在听不下去,跳下了桌。 良久之后,大殿中回荡着她的声音。 “就不能,都有吗?” 想要报答你的恩情,也是想要与你同修。 朝璟并不怕羲灵变心,他能操控她接近谢玄玉,自然也能让她回心转意。 从他给羲灵下蛊的那一瞬,便注定了他们此生将会纠缠在一起。 “善善,你陪我去寝殿好吗?”朝璟道。 羲灵抬起目光,担忧道:“好,先让药师给你看一看。” 她陪他走出凉亭,到日暮时分,羲灵从朝璟的寝殿出来。 迈出殿舍的一瞬,嘈杂的蝉鸣声入耳,羲灵脚下才有一种实感。 从朝璟问了那一句“你可否原谅我”,她好似便不再属于自己,竟然直接应下,此后更是扶他去寝殿,看着药师为他上药,陪他到了现在。 夏夜的热风袭来,羲灵出了一身冷汗。 若非提前得知身体里有蛊,只怕自己也无法察觉情绪微妙的变化。羲灵蹙起眉梢,朝着自己寝舍走去,路过花丛,脚步停下。 花丛边的石头上立着一只小黑猫,正摇着尾巴看她。 羲灵道:“你怎么在这?” 猫公道:“我怕你出事,从午后就跟着你,一路来到这里。” 它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灯火明亮的寝宫上,“你陪了他一个晚上?” 这一回,黑鳞军能力挫叛军,就是这位公主的手笔,谢玄玉在前线厮杀,她在后方坐镇帷幄,发出一条条军令。 在银河璀璨,星辰闪烁的天穹下,她与他望着彼此, 他个子高,需要羲灵踮起脚。 在他转身要走时,被羲灵一把拉了回来。 因为她却看到了他耳根后浮起的淡淡的红晕。 小小的的一块,不易被人察觉。 却那样的清晰,一下就闯入了她的眼帘。 身边人在惊呼着,抬手指着天上,说看划过星穹的流星。 羲灵心跳得响亮,这一刻,她只能看到面前人那双漂亮清灿的眼睛。 第 33 章 生涩 天穹星陨如雨。 在盛夏浮满花香的夜里,羲灵和谢玄玉松开了彼此。 那一舞,将集会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花车继续向前行去,众人依旧载歌载舞,舞乐声悠扬。 “去前面看看吧。”羲灵将背对着他,他的心跳声笃笃,仍旧在羲灵耳畔回响,每一下,都好似在敲击她的胸膛。 他无法看到自己此刻慌乱的神色。羊滢接过,到床边坐下。 羲灵道:“她身上的伤好点了吗?” 日光从竹帘细缝间透进来,照着床角抱膝坐着的羸弱少女。她长发披散,容貌出挑,似出水的一轮皎月,然而实在清瘦,不能胜衣,一张脸色苍白得过分,肌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连照在她身上的阳光都格外荏弱,让人不敢高声言语。 她被救下时,下腿没一块好皮,肌肤像是被割肉一样,绽开一道道模糊的血口,伤势实在太过严重。 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起,羲灵就觉得她觉莫名熟悉,然而搜刮脑海,也想不起何时见过她。 羊滢道:“稍微好了一点,但不多。”那女使道:“他派我来,传授你一法,助你暂且保命。你切记谨慎行事,千万不要暴露身份。” 话音落,那女使翻开月满掌心,将法咒渡过去,月满脖颈青筋涨起,冷汗直流。 此情此景,只能用这样的办法,强硬传授功力,她的丹田骤然承受庞大的法力,便要遭受一番苦痛。 须臾的一瞬,月满仿佛经历了凌迟之刑,大汗淋漓,踉跄后退一步。 这一处动静细微,在外人眼中,便只是,月满被雨水打湿,不小心没站稳,被身后女使轻轻拖住,又站直了身子。 女侍对她微微示意,道,“等会我陪你一同入殿,我尽量协助你。” 协助?这要如何协助?此后,朝春晚秋,望她岁岁平安。 “我要说的便是这些。” 说不清什么时候,他开始注意到羲灵,是从一起进入学宫秘境,他与她走在荒野里,变出蝴蝶幻象,想道歉哄她开心。 又或者是更早,是从破解天命书上,他与她日后会狼狈为奸,祸害四洲起…… 羲华望着面前人,年轻男子劈光而坐,面容俊美,身侧摆放着长剑,如珠玉在侧,清新俊逸。 羲华算是知晓女儿为何会动心,小鸟素来喜欢珠光宝气,一遇到宝石便不着路,女儿必然不是那样肤浅之人,但必然有外貌因素。 以善善为尊,这便是第一要义。 室内皆静,唯有烹茶的细微动静。 谢玄玉垂下眼帘,安静等待着面前二人发话。羲照神色凝重从外走来,见到朝晔,更像见了鬼一样。 朝晔和他打了声招呼,羲照勉强笑了笑,示意羲灵到一边说话。 “怎么了哥哥?”羲灵随他来到一旁树下,见他脸色不对,隐隐预感不妙。 羲照抬头,见那边朝晔推开了门进屋,这才道:“是有关月珩的。鲛人王后才给我发过传音,应当等会就回来找你,你这几日有和月珩联络吗?” 羲灵摇了摇头,话音才落,玉简果然响起。 正是月珩母后的传音,询问她这几日是否见过月珩。 “没有,是有什么事吗?”云层之中,武蒙将军再次开口,声若洪钟:“麒麟族的王子殿下,再不出来,我便亲手了结你的姐姐,再亲手了结了你!” 说罢,他已经抬手挥刀,别着后饶的脖颈,去抽取她的灵髓。 “不行!”后蚀爆发出嘶吼。 他要起身,却见一道身影,出现在天幕之中。 一束清霜似的剑气掠空,破开了神卫兵列好的军阵,锐利无比,那人身形如风,扫荡之势,直接突破重围。 虽是背影,后蚀只一眼,便认出了是谁。 是谢玄玉。 谢玄玉剑别在身后,散漫幽黑的眸子扫过四面包围他的灵卫,最后看向那前方,被簇拥着的武蒙将军。 在如此局势,如入无人之境! 他手中剑气肆意,耀眼无比,武蒙将军看着面前人,这才认真起来,将手中后饶扔给了手下,抬手起阵法。 后蚀始终不曾移开目光,看着那天空。 他的姐姐虽能暂时保下了一命,但仍旧被挟持。 他定在那里,目不转睛,双目充血,接着环顾四方,到处都是受伤陨落的麒麟兵士,天幕低垂,阴云滚滚,浓稠的血腥随风飘来。 他们费心建造的家园,已被摧毁。 全知神助他们建造了这一切,耗尽了心血,他的姐姐费心周转,不惜背上走狗的骂名…… 他们麒麟族,被血泪浸注了一生,满目疮痍,从来没有被天厚待过! 片刻后,后蚀忽然猛地转身。爆发出力量,一下挣脱开了众人。 “殿下您去哪里!” 后蚀身影一闪,在下属要追上来时,抬起掌心朝人击去。 这一掌浸注了九成的内力,极其果决,来人被重重击伤,翻倒在地。 一个瞬移,他已然不见。 下属以为他要去救后饶,然而待看清楚他要去的方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去的方向,是幽谷所在,里面封印的是麒麟族死去的数万阴灵。 “殿下,不可!” 麒麟族当年元气大伤,能在空间罅隙中开辟出栖身之地,这中间耗费巨大的灵力,绝非轻易可以做到。 那头默了许久,才道:“月珩下落不明,已经失踪数日。若是月珩寻你,你有消息了,麻烦善善告诉我和他父王。” 羲灵应下:“我知道了。” 等到玉简一落,羲灵立马问羲照,“到底发生什么了?” “事情不太妙。”羲照眉心紧皱。 羲灵极少在他脸上看到这个神色,事态只怕极其严重。 “几日前,西海鲛人族,有人杀了神主手下的一员大将。” “西海鲛人族?” 神主侵占了西海的地盘,西海鲛人是率先被神主奴隶的一族,上至君王下至寻常灵修,皆被神主的手下抽去灵髓,囚禁在海底的囚笼中,因为生得很柔美,就被当作玩意,供人观赏。 羲照道:“前几日,西海的一个鲛人逃出了牢笼,看守她的将领被割下头颅,挖去灵髓,筋骨尽断而亡,被反锁在了牢笼中。出逃的是个鲛人女奴。” 羲灵道:“一个被囚禁已久的鲛人女奴,被抽去灵髓,不可能杀了神主的手下,那必定是另有其人。” 羲灵后背起了凉意,“所以,这和月珩有什么关系?” 羲照道:“月珩便在前几日,私下去了西海一趟有事,迟迟未归。” 羲灵一下听明白了,以月珩的修为,的确可能斩杀神主的一员大将。 羲照苍白着脸道:“他母后感觉得到他的灵力正在消退,他应当受了重伤,善善,你能感觉得到吗?你和他的血脉有联结。” 羲灵立马闭上眼,一道蓝色的鱼纹在她额间浮现,荡漾开水波一般的纹路,喃喃道:“我感觉到了,他好似被困在了一处昏暗的地方,外面都是巡查的人,他的血在一点点流走。” 再睁开,她眼中一片慌乱,蓝色灵力一点点从眼中退去。 “鲛人的血会引来海兽,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月珩。” 羲照道:“神主下令,搜遍四海,也要找到那人。悬赏令已经发到了四洲每一个角落。” “你既说,对善善忠贞无二,渊龙一族一生便只会有一个道侣。我自然信你。” “春日的话,是办道侣大典最好时候。等明年开春,就举办你二人的婚典,如何?” 躲在谢玄玉身后的猫公,睁大了眼,拉着谢玄玉袖摆,让他赶紧答应。 谢玄玉松一口气,笑道:“多谢伯父伯母。” 他也未有那样沉着冷静。 “但在您二人答应前,还有一事,必须与伯父说,此前我曾派人给伯父送来一封信,邀请伯父加入黑鳞军。” “那是你写的信?” 那信胆大包天,言辞之中都是大逆不道之言,谢玄玉说,出自他手? “是我,这也是我与善善达成一致目的,此番谋划之大,不能不告诉您。” 羲华正欲问时,急促拍门声突然响起,殿内三人齐齐朝外看去。 月珍推开了门,走进来,“父王,阿姐走了。” “善善怎么了?”羲华道。 月珍道:“朝璟送来一封信,让阿姐单独去一趟,道那里有阿姐学宫同窗,等着阿姐叙旧,有些话要亲自与阿姐说,阿姐看完信后,极其恼怒。” “信在哪里?”月珍听到一道男声,抬头,见一高挑身影从屋内走出。 “是信蝶,已经不点自燃,化成灰烬,” 谢玄玉面色清寒,自是知晓,那信蝶中说的同窗,是何人。 月满。 他和羲灵,被麒麟族带至营地,与外界隔绝数日,后又赴心魔劫,这期间他收到关于月满的最后一则消息,便是月满被神宫的人带走。 数日过去,这中间必然发生诸多事。他们也才刚镇压完阴灵,许多事未来得及忙。 月满便是其一。 羲灵去的地方,要么是朝璟仙邸,要么便是神主神宫。 月满不及多想,旋即,听到了殿内的传唤声。即便昨夜已经见了神主一面,可真要见面时,她仍旧控制不住地双腿打颤,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弦,等回过神来,才惊觉已在在大殿中央。 殿内安静,气氛仿佛凝滞。 上方响起一道低哑的声音,“阿晔,你不是小童了,自然知道心该用在哪里,四洲清宴上的比试,你连前三甲都未能进,这可是你的水准?你近来总是分心。” 那道深沉的目光打下来,月满的脖颈也渐渐弯了三分。 大殿清冷,寒意逼人,八仙柱上雕镂着各色神兽画像,仿佛都活了过来,狰狞地瞳孔盯着她。 朝晔笑着道:“孩儿只是四洲清宴没发挥好,一次失利而已,并未落下功课,实在不行,您再检验检验孩儿的功法或是剑术。” 神主默了一瞬,问道:“再说说那女子。” 朝晔听他终于问到正题,道:“她叫小满,她我在学宫里的同窗,此前在学宫受人欺负,我便将她救了下来。” 他有意将羲灵从这事中摘出去,便是怕神主多疑,父神的心思一向深,没有的事也会往深了想,就譬如月满若和羲灵扯上关系,父神只怕会觉得,是不是凤鸟族让月满,怀揣目的接近他。 “可孤怎么听说,她此前一直在那凤鸟族王女的院子。” 朝晔蹙眉:“父神从何听说?” 神主冷着眉眼:“是这样吗?” “是,我与她男女有别,到底不便,当时就让羲灵先代为照顾,想着是女孩子,倒也方便些。” 朝晔语调已经有些不悦:“父神您派人打探我?” “非孤打探,是有人将你的事说给我听。过来。” 最后的两个字,回荡在大殿中央,是说给月满听的。 月满准备过去,还没迈开一步,便觉一股强大的法力袭来,将自己一下拽到了神主的身边。 神主的冷瞳望着她,刹那间,侵入了她的识海,搜刮她的过往记忆。 羲灵慢慢在床边坐下来,少女后缩到角落,一双眼睛慌乱,若麋鹿般清闪。 羲灵笑着道:“不要怕,我和小羊不会伤害你,你受伤了,今日得换药。我给你带来了灵药,还有治愈宝器。” 小羊道:“对,不要害怕。” 羲灵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摇头,咬住没有一丝血丝的唇瓣,不肯回答。 “你是学宫的外门弟子?还是学宫里杂役?” 这个问题,羲灵此前已经问过数回,这一次依旧问不出来。 这几日她私下打听了,学宫中没有人听说过此少女,甚至询问那日欺负她的几位修士,也说以为此人是杂役。 学宫人口众多,以实力为尊,修为高的弟子仗势欺人的事,难免会发生。 但后来,羲灵去看了杂役名册,并没有找到此人。 羲灵抚上她的手,对方受惊想要抽回手,她连忙握住:“不要害怕,等你愿意说了,再告诉我们,好不好?” 那手挣脱了数下,发现挣脱不了,这才慢慢停止了动作。 羲灵拿来梳子,让她靠近一点,要帮她梳头。 这时身后传来敲门声,少女听到动静,才稍微放下一点防备,又缩回了角落里。 羲灵回头:“是谁?” “是我,朝晔。”一道男声响起。 外面敲了几下门,见敲不开,无奈道:“你之前答应过我,将你符篆的课业给我看,你忘了?我找你一起去上符篆课,你的小兽说你在这里。” 羲灵将门打开,悄悄探出一个身子,“午课不是还有一会吗,你现在就来了?” 朝晔狐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朝她身后动静看去,“你在里面藏了什么?” 空气粘闷潮湿,多半快要下雨。 羲灵的余光瞥向一侧的青石板地,他和她的影子投在地上,隔着一小段的距离,没有太近,却也没有太远,就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着。 “我方才跳得怎么样?” 夏夜里,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似晚风般轻盈。 他一路紧随不舍,跟随在羲灵的身后。 “速速停下,以我的修为,自然不会被那邪雾伤及,但你就不一定了,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身如急电,在空中掠过一道残影,到城门边上,手中迅速地结印。 刹那间,风起云涌,一道阵法从她脚下突然铺展,向着四周迅速蔓延开来,如同金色的羽翼张开,一点点丰满,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一道通天的结界已经化成,罩住整座王城。 “护城大阵,开!” 这样的阵法,丹华仙首只在凤鸟族的君王手中看到过,凤鸟族的历代先王,以通身的修为,开启护城的大阵,守护朝云王城。 人在,阵在,人亡,则阵亡。 这世间的护城大阵,论坚固、论威力,没有能与凤鸟族媲美的,因这是从羲媱神女就传授下来的秘法。 可她开这个阵法,威力竟然不在凤鸟族之下,甚至说,比当今朝云王城外的法阵,更胜一筹。 丹华仙首眼中多了一丝谨慎,“你究竟是何人?” 他立在结界上,迎面狂风不止,身形摇摆晃荡,前方一片昏暗,只余下了浓雾,什么也看不清,少女没有了踪迹,仿若已被雾气吞噬。 可红尘滚滚,尘埃漫漫,接着,在铺天盖地的绯红烟雾里,一道身影显露出来,她手中的剑生生挡住袭来的麒麟阴灵,在雾气中缓缓站起身来。 她手中剑光驱散了昏暗,映亮了她因为打斗而红润的面庞,周身缭绕着红雾,雾气却偏偏避开了她,不敢上前。 “这是后姎神女留下的剑,你们可认得?如今听命于我。” 空中回荡着她的声音,“听我之令,离开这里。” 话音落,她脚下的大阵散发出光芒,如同强势的剑势,倾泻而下,刺破绯雾。 雾气中的阴灵,发出尖锐叫声,如同潮水般褪去,向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她虽然暂时开启大阵,护住了王城,然而那些阴灵仍旧未曾溃散,眨眼之间,势力比起方才,又扩张了不少。 羲灵起身离开,再次进入绯红色的雾气中,身后丹华仙首穷追不舍。 她以手中的赤灵剑开路,拿出玉简询问猫公,“麒麟族的幽谷在什么地方?” “在西南!” 羲灵正要加快速度,却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仿佛动物在咀嚼食物,羲灵猛地回头,便看到了丹华仙首被雾中阴灵扑上,身体被迅速分食。 骨骼被拆分,皮肉连着筋骨被咬断,丹华仙首朝着羲灵伸出手来,一双眼睛暴突,还在死死盯着羲灵。 “你是,是,羲灵……” 她终于将东西拿了出来,是厚厚一叠纸张。 “我不认识龙文,但我把天命书上册不认得的文字都已经誊抄了一遍。这样就方便你教我了。” 羲灵像洗叶子牌一样,将那纸片洗了一遍,再送到谢玄玉面前。 打乱纸片的顺序,就是打乱时间线。 这是明晃晃防着谢玄玉窥探她的命运,谢玄玉又哪里看不出来? 谢玄玉懒得拆穿,一只手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靠在书案上,另一只手拿过最上面的一张纸片。 “那便开始吧。” 第 34 章 囚禁 羲灵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谢玄玉道:“天劫。” 羲灵又拿出一张纸片,“那这个呢?” 羲灵听他解释,提笔在一旁册子上落下笔注。 龙文虽复杂,但与凤鸟族文字有不少相似之处。羲灵目的不在完全掌握龙文,只在破解天命书上文字,学起来倒也不算多困难。 谢玄玉提笔,在她的册子上写下龙文,给她讲解文字的规则。 只是一方要教另一方,就少不得要靠近彼此。 羲灵转过头来,他的面容近在咫尺,正聚精会神看着书册,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看向她,“怎么了?” “没什么。”羲灵低下头,将册子捧起假装吹了吹,好让墨迹干得更快一点。 见羲照不信,羲灵道:“就在半山腰那一片枫林里。等会我带你看一看。” 羲照道:“那你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解释?” 羲灵面不红心不跳:“我早上出门,太过匆忙没来得及收拾。谁知一来这里就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会多想,先躲起来,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到了,真是麻烦。” 这句“真是麻烦”,引得羲照脸色一青。掌管出行的灵卫,出声提醒他们,出行的龙舟已经备好。 羲灵道:“不用麻烦了,我和谢玄玉不坐龙舟,御剑过去便可。” 朝璟笑道:“善善说的是,此番是去西洲平叛乱之事,做龙舟在路上太过招眼,未到便先暴露了踪迹,我与千欢本也打算御剑西行,天色尚早,我们趁早出发。” 话音落,朝璟召唤出灵剑,祝千欢也紧随其后。 谢玄玉也唤出了剑,羲灵一个跃身,先他一步跳上了他的剑,转过首来,道:“清晨风大,我和你御一把剑吧?” 说罢,羲灵让出他的位置,点点下巴,示意谢玄玉上来。 猫公抬头,谢玄玉还没答应呢,她就这般理所应当跳上了上去。但这四人中随意两个拉出来,都是关系极其微妙,还没有上路,猫公感觉到一股暗潮涌动。 羲灵道:“快来。”潮湿的水珠顺着她发梢滑下,她已全身湿透,衣袍湿漉漉贴在身上,脸颊因为咳嗽浮起一片薄红。 羲照在远处听到动静,一下游了过来,“没事吧?” 月珩眉心拢起,目光关切,抬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还要继续吗?若是觉得难受,我们便先上去。” 羲灵靠在石块上,缓了好一会,抬头看见海面明澈,没有丝毫波澜,自己的兄长关切地围在自己身边,她心中的恐惧慢慢散去,平静下来笑道,“没事的,方才我只是没有站稳跌到海里。” 月珩道:“不要逞能,可以慢慢来。” 羲灵:“真没有。”猫公听到这话,朝羲灵看来一眼。这不就是说,她做小鹦鹉偷听了许多事吗? 谢玄玉轻轻一笑。 羲灵道:“你今日这么好心去镇给我买果酒,莫非做了什么亏心事?” 猫公点点头,他今晚就要背着你走了,可不是心虚吗? 谢玄玉道:“酒好喝吗?”谢玄玉始料未及,身子僵硬,感受到她的怀抱,手抬起搭在她肩膀上,随着她手上用力,手也在她后背上轻揉安抚。 怀里人呜咽:“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没事了,已经不在海里了。”那伤人的匕首淬着一股阴寒之气,邪物一般,不知那女子从哪里弄来的,今日虽不至于让神主殒命,但也足以让神主元气大伤。 朝晔面目青白:“父神,今日此事,我并不知情,当时我好像被操控了一般……” 神主缓缓睁开眼,阴沉沉的一眼,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是因为你受了她的蛊操控。” 朝晔咬紧牙,跪在神主的膝下,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恳请父神给我一次机会,我必然将此事调查清楚。” 神主冷冷看着他,短短一刻,少年身上已不见意气风发,此刻失魂落魄,丢了心气一般。 “孤让你调查,你确定不会包庇她吗?便是你,孤也要好好调查一番。” 朝晔的话止在了口边,眼中满是愤懑之色,不甘心一般捏紧了手掌。 神主何其了解这个儿子? 他愤懑不甘,都是因为那女子,显然他动了情。 今日之事,神主从看到他混沌的眼眸,就知道他是中了蛊,但朝晔能被利用来对付自己,便是他愚蠢不堪,识人不清,又怎能逃脱得掉责罚? 而在此刻,一道身影走上了台阶。 来人是朝璟,他面目温和,对朝晔:“弟弟,先回去吧。” 朝晔动了动身子,朝璟道:“我还有些话与父神说。” 朝晔绷着面颊,看一眼面若冰霜的神主,见他没有挽留,缓缓起身,无奈告退。 朝璟在人走后,撩袍向着神主请罪,“请恕孩儿来迟之罪。” 漫长的沉默,只听得见那医师翻弄神主伤势的窸窣动静。 与神主相处,须得万分谨慎,即便他已经归来万年,朝璟仍觉得,与神主的关系不是父子,更胜主仆。 朝璟道:“孩儿早先察觉到阿晔反常,总去与一女子私会,昨夜派人禀告父神,但未曾想,那女子竟然包藏祸心,行刺父神您,也是孩儿疏于了防备,以至于让那女子伤了父王,孩儿有罪!” 神主面露不耐,摆摆手,“行了。” 朝晔一下噤声。 神主力量日渐衰落,迫切需要找到全知神,将此事委任给朝璟。 但对于朝璟而言,寻一个数万年不知所踪的全知神,太过虚无缥缈,他于公于私,也不想用心去寻。昨夜差人将朝晔之事告密,就匆匆从西洲赶回来。 神主的尊严不容挑战,不喜儿子背着他意愿办事,更不会让儿子与一毫不知底的女子结为道侣。 羲灵将脸颊搁在他肩膀上,泪珠盈满眼眶。 夜风袭来,衣袍潮湿地贴在身上,她冷得厉害,那怀抱也没有多温暖,然而她就靠在他身上,仿佛那是唯一暖源。 羲灵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到一只一只鲛人从海水中游出,俯在礁石上,她慢慢离开他的胸膛。 方才海里的风暴潮太过剧烈,她被海浪拍得浑身骨架好似散开一般,根本起不来,双手搭上谢玄玉的手掌,被他拉着才勉强起身。 她唇角传来锐痛,淡淡的血腥气在舌尖弥漫开来。 羲灵手触上唇瓣,唇角下方有一道小小的口子。 她不记得何时多了这一个口子,大概是方才在水里无意间受的伤,并不在意。 谢玄玉背对着她,道:“我先送你回学宫。” 羲灵点点头,只是目光落在谢玄玉的唇瓣上时,倏忽定住。 他的唇瓣湿润,唇角沾着血渍,虽然只有淡淡的一点,却被月色一照,泛着殷红的光。 羲灵想起来了。 她在水里没了力气,看到谢玄玉朝自己游来,环抱住了自己。 他将她捞上礁石,自己此后便昏迷不醒。 他是怎么让自己醒来的? 谢玄玉抿了抿唇瓣,那抹血渍淡了许多,羲灵浑身湿漉漉的立在原地,被海风一吹,身子轻颤。 他发现她盯着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羲灵脑子发热,看着那抹血痕,一个想法浮上心头,讷讷道:“没,没什么。” 谢玄玉用了个干衣的法术将衣服变干,见她身子颤抖,索性将外袍解开给她披上。 二人御剑飞行,回去的路上,夜风呼啸,羲灵身上的衣服虽干了,却仍觉有些寒冷,不由抬手拢了拢身上的衣袍。 那一抹血渍不断从眼前闪过,羲灵挥之不去,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 谢玄玉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路,道:“有事吗?” 羲灵轻抿唇瓣,舌尖弥漫开清甜的橘子酒味,清新酸爽,的确口感上佳,“很甜。” 她双脚放在水中,有水流从脚背拂过,触感轻柔,凉意徐徐而来。 她两只鞋随意地放在草丛边,靠着湖水,其中一只鞋被水冲刷,顺流而走。 谢玄玉在那只鞋被冲走,倾身将它拿回。 那只绣有珍珠的绣鞋,被送到了羲灵的面前,手主人一双修长的手握着边缘。 羲灵的目光从硕大的珍珠上抬起,落在他的面上。他唇角微微翘起,示意她将脚从水中拿上来,将鞋穿上。 一个男子,出于什么样的心思,会给一个女子穿鞋? 连猫公也不由屏住了呼吸,躲在一旁,悄悄看着二人。 羲灵掌心攥住身边的野草,指尖将草秆折断,掌心沾上一片潮湿的草液,这才慢腾腾将脚从水中拿起,探入到鞋中。 他神色认真,给羲灵穿好了一只,又去将另一只给她穿上,托着鞋面的力道极其温柔。 羲灵坐正了身子,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鞋,半晌反应过来,自己本是为了纳凉,怎么又把这鞋穿上了? 她余光瞥向身边人,谢玄玉倒是格外闲适,坐在水岸边,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看着湖中的飞舞的流萤。 风吹动他的衣摆,那点清清冷冷的月色,衬得他的肌肤如玉一般,让人想上手把玩一番。 可惜这样的人,就算是玉石,也是带着棱角,若不小心,就会被他的棱角所伤。 羲灵始终在等着他开口,说起白日在洞穴里的事。 怎么可能有男女亲吻了,还当作无事发生一般? 别的道侣们之间是怎么相处的?是自然而然发展下去,不必刻意挑破那层纱,还是明明确确需要确认关系? 谢玄玉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一次问的却是:“等这次任务结束之后,你是打算回到朝云王城吗?” 羲灵没听到他说那事,反倒松一口气,“嗯,我如今待在学宫也学不了什么,再待下去,指不定还会像上次在苍琼手下吃亏。父王也催我早日回去,他说有很多事,可以上手让我准备了……” 谢玄玉想到了羲华那日来找自己,说不久可以来凤鸟族做客。 她拉过月珩的手腕,双目弯成月牙:“快教我憋气吧,不然我和表哥一整夜就沿着海岸走了一圈,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岂非什么也没学到?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空出来一晚上呢。” 她语调绵柔,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月珩没办法,轻声道:“那我们便先试试看。” 羲灵道:“好!” 他牵着她的手往海中走,水位已经漫过半个身体,月珩先埋入水中,给羲灵做示范,羲灵聚精会神,有模有样学着。 月光皎洁,天空时不时划过流星一般的光芒,是有修士御剑从穹顶经过。 若是她此刻回头,仔细看看,便能瞧见身后海滩的丛林上空,有一道身影正在俯看着他们。 那处离地足足有百丈之高,风声呼啸,孤月清寒,那人的衣袂飞扬,身姿却分毫没有晃动,肩膀上蹲着一只黑猫,四爪牢牢地抓住他,像是被钉住,与身后的天色融为一体。 他悬浮在空中,脚下是一望无际翠绿树林,远处海面平静,浮光跃影。 “那就是小青鸾的鲛人表哥?”猫公抬起爪子,指着下方。 少女在练习憋气,在水中浮浮沉沉,身前男子搀扶着她,与她一同潜游又一同从水中浮起。 “长得还挺俊的,身段也不错啊,就是怎么和小青鸾走这么近?” 那二人举止太过亲密,每一次羲灵潜入水中,身边男子都攥紧她的手,防止她被冲散,等到她从水中浮起来,男子又靠上去,抬手轻拍她的后背,温柔安抚她,羲灵会回以一笑。 猫公越看越不对劲,羲灵何曾对谢玄玉笑得这么甜过? 它与有荣焉,道:“小青鸾嘴上说喜欢你这一款,但和你闹矛盾后,立马转头去找别的男子,我是看出来,她就是只喜欢长得好看、身材好的。” 那两人牵手的一幕倒映在猫公竖瞳中,猫公等了一会,那二人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得寸进尺,好几次羲灵从水中浮起来,没有了力气,就靠在月珩的身上。 猫公道:“你现在下去吧,羲灵看到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谢玄玉微眯眼眸,注视着下方少女的身影。 猫公道:“你远远看着有什么用?怎么不下去啊?这里不是我们回学宫的必经之路,你嘴上说不想来,怎么还是特地绕一大圈来看她?” 谢玄玉淡声道:“剑自己要来的。” 她实在不想在御剑上花费太多精力,再说这几日自己当小鹦鹉时,没少对他撒娇,现在使唤他一下,也没什么吧? 谢玄玉上了剑,出发不久,羲灵从后拍拍他肩膀,走近了些,靠在他耳后小声:“路上走快一点,到下一个隘口,我们就甩开他们。” 她的身前靠着他的后背,温浅的呼吸从后拂来,几绺碎发飘飞打在他耳根边,令谢玄玉想到了她小做鹦鹉时也是这般用翅膀抱住他,温言细语。 她见他仿佛充耳未闻,道:“你听到了嘛?” 剑因为她的动作而不稳晃动,猫公本来立在羲灵脚下,吓得跳进羲灵怀里。 朝璟落后半丈远,余光始终观察着这二人。但见羲灵一只手腕随意地搭在谢玄玉肩膀上,贴着他耳畔说了些什么,唇角弧度越来越深。 谢玄玉并非好相与之人,对学宫中大多数事物都是漠然的态度,唯独和羲灵近来走得近些,如此行为,显然二人平素已经习惯这般亲密。 羲灵拍了拍谢玄玉的肩膀,谢玄玉眉眼似乎浮起一丝无奈,伸手,接过她掌心托来的猫公,羲灵道:“你自己的猫自己抱着,太肥了,我抱不动。” 在朝璟身侧,祝千欢顺着朝璟的目光,见他一直在看那二人,不言。 羲灵被身后那两道灼灼目光看得实在不自在,这种想摆脱又摆脱不了的感觉格外煎熬,又贴着谢玄玉后颈,低声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谢玄玉顺着她心意,加快了速度,果然她不再闹腾,不想下一刻,她的双手从后伸来,抱住了他的腰身。 谢玄玉的身子一下僵住。 耳根后,是她的浅浅的呼吸,一下一下如无形的水潮拂来。 羲灵道:“你帮我挡着一下风,朝璟在盯着我,你知道的,我不想与他再有些什么。” 谢玄玉微微侧过脸颊,仿佛有意避开她,他明明不自然极了,还故作无事人一般,声音慵懒:“知道了。” 羲灵唇角微微上扬,将头靠在他肩背上,鼻尖若有若无萦绕着他身上的气息,是极其好闻的清竹香气,清冽温和,却不过于刺鼻。 羲灵朝着谢玄玉走去,抬起手:“我的功课做好了吗?” 谢玄玉的视线,从她的手上抬起,落在她脸颊上。 她只觉那目光异常炽热,动了动手掌,“可以给我吗?” 谢玄玉道:“在苍星洲那边,等会让他给你送过去。” 羲照走上前来,满脸狐疑。 羲灵偏过脸:“倒是哥哥,你怎么在谢玄玉屋里,还待了一整夜?” 她反客为主,如此理直气壮,弄得羲照忍不住自我怀疑,道:“我来找你啊!” 羲灵道:“哥哥你很没礼貌,这是人家的屋子,你怀疑我便直接闯进来?你真觉得我是那样轻浮的女孩子?再说,我若真待在这个屋子里,你怎么会找不到?” 是了,这才是矛盾所在。 羲灵一个大活人昨晚若是真在,羲照绝无可能察觉不了她人的气息。 这个解释不了,羲照又怎么能质疑二人? 羲灵道:“你昨夜怎么不传音给我?” 羲照道:“我分明传了,你自己看。” 羲灵拿出玉简一看,刚刚嚣张的气焰顿时弱了下去,语气柔软道:“不好意思哥哥,昨夜我实在睡太沉了,把玉简关上了,你若不信,我这便带你去看我后山的巢穴。” 羲照道:“走!” 二人前脚后脚离开,屋内猫公看着二人背影道:“真是奇了怪了,小青鸾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难道真是早晨闯进来的?” 谢玄玉道:“她若是早晨硬闯,我不至于发现不了。” “但那又是怎么进来的呢?”猫公挠头,“反正昨夜她是不可能在的。” 猫公和谢玄玉一同出门,却见羲灵对羲照道:“等等,我还有话要对谢玄玉说。” 她转身又走了回来,谢玄玉停下来,羲灵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裙摆,抬起头道:“你之后可以教我看天命书的下卷吗?” 谢玄玉的眸子,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羲灵道:“我想学下卷,到时候拿上卷来和你交换,可以吗?” 那张曾经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面容,如今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周身气场被光阴一洗,深沉若渊。 雪珠凝结在他眉梢和睫尾,鸦发微微潮湿,他冒着风雪赶来。 羲灵一直压抑没有落下的泪珠,在触及到他目光的一瞬,被碰得泪掉了下来。 穷途末路,狼狈难堪,她最潦倒的时候,只有他来看她。 她踉跄到栏杆边,长发垂散在身后,“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她的声音颤抖,眼圈发红:“带我离开这里,你要我的什么,我都给你。” “我要复仇,为我的父王、母后还有族人讨一个公道。” “我会为你杀了朝璟,杀了神主。” 她已是强弩之末,“带我走,谢玄玉。” 第 35 章 预言 天命书上册,到这里戛然而止。 须臾的一瞬,一段命运走马观花,从羲灵的眼前划过。 羲灵清清楚楚感觉过了半生,那段时日的仇恨与孤寂她感同身受,像是她的命运,又不似她自己。 “所以,你救我了吗?” 羲灵将思绪从那个世界拔出,转头看向身边人。 羲灵道:“我想知道我的天命,我早晚会看到天命书的下卷,你不妨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倾身抓住他的袖摆,“告诉我,没有事的。” 谢玄玉低下头,看到她绯红的眼尾,她再次靠近,指尖用力,攥得他袖摆起了褶皱。 羲灵至王后身前跪下,双袖拢起,俯身行跪拜大礼,裙裾铺散于地。 王后道:“阿灵,先快起身。” 太子俯身去扶她,羲灵错身避开,依旧跪地,“当年君上为臣女与太子殿下定下婚事,可未料当中曲折,多生变故,如今太子殿下既是与二妹妹既是情投意合,互生爱慕,臣女也却不愿做那恶人。望王后殿下成全臣女之心,将此桩亲事作废。” 太子低头唤她:“阿灵,你这是何话?” 羲灵看向他:“殿下不是说,此事任由我做主吗?” 景恒触及她眼神,那双瞳莹黑如浸在冷冰之中,仿佛拒他于千里之外。 王后声音在上方响起:“婚约大事非同儿戏,阿灵先起来,莫要冲动。” 王后无论如何还是帮着太子,说是一切听凭羲灵决断,真严重到退婚的地步,便又换了一套话术。 瑶膝行至羲灵身侧,哽咽道:“阿姊这般说,岂非叫妹妹成了坏阿姊姻缘的罪人?妹妹是倾慕太子,却也明事理,知晓不该与姐夫纠缠不清。” 羲灵道:“那你不愿嫁入东宫?” “阿瑶一时糊涂方才行错,心中已是悔恨,又怎能不明不白跟在太子表哥身边?” 这话引得一旁凌失笑:“不能不明不白跟着太子,那便是只想做那正妃,叫我阿姊将这门婚事彻底让给你?” 瑶眼周绯红,暗咬唇瓣,“阿兄……” 羲灵安静地听着这一切,她无意将此事全都怪罪在瑶身上,此事太子并非没有责任,可他却不置一言地立在一旁,旁观着姐妹二人相争,仿佛为了他争风吃醋一般。 羲灵目光微微向上,因着礼节,只落在王后膝间衣裙之上。 绣百鸟纹的裙袍华丽无比,金线在阳光照耀下折出淡淡的金光,承载了一国王后的尊贵与雍容。何其的沉重。 自上座投来的那道视线,好似带了千斤的重量,压在羲灵身上,沉甸甸的。 她始终礼节得体,柔声道:“承蒙王后殿下这些时日来关爱,只是姻缘一事不能强求。待太后寿玉之后,臣女便启程南下重回故地。如此也不叫王后殿下为难。” 她道完便行礼告退,长袖如雪扬,任由身后人呼唤也不停一步。 凌跟随其后,锋锐的眼神剜了太子一眼。 一场闹剧到这个地步方才止住。 羲灵走后,王后指甲抵着额头,冷声斥令瑶母女退下。 “此事太子打算如何收场?”楚后声音沙哑。 她看向立在一旁的太子,阴影落在他周身,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此前你与瑶的私会,本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从没看见。可你二人既私下来往,竟不知做得隐蔽一些?” 话语含着责备,不是怪太子与瑶私会,而是怪他们叫人发觉了。 “那家母女当真一脉相承,本宫这个好妹妹,当年未出阁便勾上有妇之夫,竟未婚有孕,是本宫替她收拾好一切,最后助她如愿嫁入家,如今她的女儿竟也走一样的路数。” 太子道:“母后怎能全怪阿瑶?自是儿臣也是有意于她,才一直与她暗中往来。” 王后听他如此维护瑶,连连摇头又道:“事已至此,太子心中有何考量?” “眼下当以稳住家长女为先。羲灵说要退婚,不过是一时气结,一怒之下的怨言。虽心有怨怼,却也知晓婚事何其难退。” 王后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太子面上云淡风轻:“她这般闹不过也是为讨一个说法。给足她面子,事事顺着她便是,羲灵也不是蠢笨之人,自会顺着台阶下。” “恩威并施,方能稳固住人心。”王后点头,“她的母亲以一命换来她能嫁入王室的机会,她也应当知足。” 说完羲灵,便是瑶了。王后问太子如何安排。 “阿瑶是母后妹妹的女儿,儿臣自是不能委屈了她。眼下且再叫她忍一忍,待儿臣成婚之后,再将她接入宫中。只要羲灵顺利嫁给儿臣,那凌再不情愿,也得为姐姐在宫中的地位考虑,将会彻底归附于儿臣。” 太子垂首:“父王与母后令儿臣娶羲灵,不就是为了家之权?” 区区一纸婚约,王室若真想撕毁,自是轻而易举。 不毁,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 他又岂是那样薄情寡义的男子,会因为权力而牺牲心上之人? 今日凌敢对他动手,便是因为手上的权势太多,已经到肆无忌惮的地步。 他会将家收入囊中,将家身上所有锋芒都给磨圆,叫他们再无今日这般气焰。 景恒如是想着,迈步走下了台阶。 ** 宫墙之中向来风言风语流传得最快。昭虽未曾出府,却也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前头之事。 听闻羲灵姐弟二人回来,他立马将人唤至前殿说话。 “婚事岂是说退能退?羲灵,你且赶紧去求见王后,道是自己一时失言,此事或还有转机。”昭道。 “父亲,我心意已决,此事请您莫要插手。” 凌上前道:“阿姊一回来,父亲便指责她的不是,怎不问二妹妹和她母亲究竟做了何事?” 一旁宋氏抬起头来:“阿灵,母亲知晓你心地纯善,你既愿与太子退婚,不如成全你妹妹,也算保全了婚约。” 凌冷笑,倒是没料到人竟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此事绝无可能!” “今日阿姊退婚,太子若是再娶其他女子,我凌不会多说一句!唯独你的女儿不行。这桩婚事由我母亲一命换来,岂能让给害死她凶手的女儿?” 鲜有人知的是,当年夫人产下凌,正是身子孱弱之时,昭便将宋氏接入了府中,虽未正式成亲,却令夫人以平妻之礼待之,以至于夫人产后郁结,身子每况愈下。 后来春狩之中,夫人舍身替楚王与王后挡下逆臣贼子射来的一箭,谁又知晓她是否自知时日无多,拿命赌一把,为儿女换一个前程? 眼下他们一家三口冠冕堂皇扯大旗,斥羲灵不顾大局,企图扒着他们母亲吸干净最后一滴血,叫凌如何能忍? 凌眼中涌起血丝:“父亲且放心,有我在一天,你所想皆不可能如愿。” 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他手腕。 羲灵手上力道微微加重,是在劝他冷静,莫与他们浪费口舌,“阿凌,我们回去。” 正当时,外头有人打帘子进来。乃是君上身边的侍者。 昭收起脸上的神色,赶紧迎上去,“可是君上传令?” 老宦官道:“是。君上听闻午后之事,特遣奴婢前来给大小姐传话——” “此桩婚事乃君上所定,是否退婚还需再深思熟虑商议。然无论如何,都不可令大小姐寒心。” 宦官看向瑶:“家二小姐,不能入东宫。” 宋氏神色僵住:“君上所言何意……” 老宦官道:“夫人救驾之恩,君上至今铭记在心。” 如此重的语气,便是代表君上的意思。 宋氏连连称“是”,恭敬送侍者离去。羲灵姐弟二人也一同走出大殿。 人走后,“哗啦”一声,昭长袖一挥,带动桌上茶盏尽数倾覆。 宋氏怒道:“君上说的是家与太子联姻,都是家女,怎么我们女儿不行?” “你也莫再说了,”昭沉声道,“今日若非凌,我怕是至今还被蒙在鼓中,不知晓我们的好女儿竟做出这般事来。” 近来家频频出事,昭唯有璋这一个疼爱的儿子,自他被流放吴越之地,昭愈发喜怒无常,脸上再不见笑意,取而代之一片阴沉。 昭拂袖而去,留下一地茶盏碎片。 宋氏被当着下人面斥责,脸上也是无光、瑶在她怀里惊惶地仰起头,“阿娘,君上的意思是女儿这辈子不能再嫁给太子?” “怎会?”宋氏抚摸女儿后背。 楚王身子衰败,能否熬过今岁还不可知,身前人岂能管身后之事? 她安慰了几句,让女儿先回去休息,身边只留下了贴身侍女云嬷。 云嬷道:“那姐弟二人留着便是祸害……” 宋氏抿了一口茶,“可叫我如何能除去他姐弟二人?我本欲劝王后,叫羲灵代弋阳公主前去和亲,可君上和姐姐都站在羲灵一边,这路明显行不通。” 云嬷在一旁听着,犹豫出声道:“其实夫人若是想除去大小姐……奴婢这有一法子。” 云嬷附耳说道,宋氏听完睁大了双眼,“他说羲灵的身世另有隐情?” “是,那小厮找到奴婢,说他母亲原是夫人身边的人,了解一点当年的事,不过他张口闭口就是以此要钱财,奴婢怕其是来打秋风的。” 宋氏压低声音:“这个时候不宜再生事,且待太后大寿之后,我们回京城再说。你先稳住那个小厮,将钱财给他,让他能吐些东西出来。” 哪怕是编纂的,她宋氏也能将其颠倒成真的。 宋氏抿了口茶,她要那姐弟二人彻底滚出家,那便得先除去主心骨羲灵。 “夫人明鉴。” ** 却说这厢主仆低语,那厢羲灵回到寝殿,便唤来身边护。 “你们先带些人手回家,将家中收拾好行囊,提前运回封地。” 田阿姆道:“小姐为何急匆匆谴侍回家,这是要离开京都?” 羲灵走到镜前,卸下鬓上钗环首饰。 从王后的言语看来,她并不同意婚事就此作废,然羲灵的态度已经摆出,再待在京也于事无补,待太后寿辰一过,他们立即南下回封地,斩断一切是非,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 此后三日,羲灵皆闭门不出,饶是太子来见,也以百般理由回绝。 闭门不出的日子里,羲灵却也牵挂另一件事。 自谢灵玉出去一趟处理事情,便再无一丝音讯。 那梦中场景历历在目,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暴雨入窗,少年破门而入,门外追兵犹如催命一般敲打殿门。 到了太后寿玉这一日,羲灵醒来,下榻推开窗户。 已是清晨,天空却仍是一片漆黑,乌云在天际的尽头翻涌,冷风袭来,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今日的天色与梦中一样阴沉。 不知谢灵玉是否处理好了一切。如若不然,谢家怕难逃前世的命运…… 羲灵唤窗外侍:“惊霜。” “小姐何事?” “你回京都,去打听打听谢家的情况,若有消息,立马便告诉我。” 侍应下,身影融入阴沉天色之中。 羲灵指尖轻扣窗楞。谢家能否能化险为夷,便只看今夜。 到了傍晚时分,离宫渐渐点上灯笼,惊霜打听消息依旧未归。 羲灵在阿姆的陪伴下,前往了会客的大殿。 羲灵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有点忙。” 羲灵握紧玉简:“我还没说什么忙呢,你就说没空?你还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吗,你想早点还清就尽快答应我,现在我想好了你怎么还。” 对面沉默了一刻,道:“什么事?” 羲灵知道自己接下来提的这个要求,对他来说或许有些过分。 至少现在,他还是神主义子,乖巧听话,没有展露他的勃勃野心。 他会答应她接下来的话吗? “谢玄玉,我要你陪我去羽民国,协助我夺回我父王给羽民国的宝印。” “可以吗?” 第 36 章 我们 “不着急,你有一日可以好好考虑,后日我们才回学宫。” 玉简上的光亮逐渐黯淡。 等羲灵声音彻底消失,谢玄玉将玉简搁下。 一只猫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来到他身边,道:“老大,小青鸾说要你帮忙去抢羽民国的宝印?这事你得慎重考虑。” 谢玄玉背往身后椅子靠了靠,坐姿随意,“我知道,好处轮不到我,但坏处要和她一同抗,麻烦得很。” 猫公赞同:“对对。” 谢玄玉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她知道了,我对神主的反心。” “她怎么知道的,从天命书上知晓的?” 猫公如临大敌,这可不是小事,倘若她告知神主,谢玄玉处境危矣,他居然还有心思喝茶? “她的反应如何?” 羲灵接过母亲递来的潮湿帕子,给月满擦汗,一边将事情前因后果说给二人听。 羲华与月妍听完,怜悯看向层层被褥中,躺着的那瘦弱女子。 可月满的毒,会传递给人,只惧怕神力,便只能由羲灵贴身照顾。 月珍默默不言,看着羲灵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忙前忙后,片刻后,走上前道:“要我帮忙吗?” 羲灵将袖摆撩起,“要,帮我再打点水来。” 内间一行人忙碌,而一帘之隔外,谢玄玉指尖搁下了珠帘,耳畔边东珠碰撞,发出清脆之声,折射清光投落在他面颊上,神色凝重。 猫公甚少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神情,“怎么了?” 谢玄玉道:“月满中的毒,是附骨银机毒。” 猫公听到这个名字,一下跳上桌,“附骨银机毒,是天命书中那个毒?” 谢玄玉今日去见羲灵,见面就担忧问她是否受伤。 是因为在天命书中,他见过此毒。羲灵点点头,看向羲华,正想着怎么开口,羲华已道:“善善来了,正好父王有事要和你说。” 羲灵道:“什么事?” 羲华看一眼月妍,月妍示意他快说,羲华道:“在学宫时,你和父王说想要让羽民国还回宝印,父王当时心有顾虑,此事背后牵扯太大,但父王和母后商议,你说的对,若是一味的忍让,才会叫羽民国得寸进尺,你想要去做,便去试一试吧。” 羲灵愣住。谢玄玉道:“那夜你喝醉了,又胡乱给自己下了失忆的咒法,次日你便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你不是说你想起来了吗?” 他声音轻缓懒慢:“羲灵,你将那三重境的画面当成了什么?” 是了,他们那夜根本没有滚上床榻,她想起来了——猫公一下警觉起来,全身紧绷。 “我知道了。”谢玄玉敲了敲玉简。说话的是朝璟心腹,顿了顿道:“她被关进鹰笼受刑,前后已有数十日,身上大大小小都是鹰啄食的伤口,奇痛无比,那鲛人女奴竟也不吭一声。” 朝璟翻动匕首,看到锐利匕面,反射出自己一双眼眸,道:“那日她逃脱牢笼西海囚阵,将鱼尾从锁链中抽出,一路潜游上岸,后又为掩盖鲛人身份,生生将身上鱼鳞片全都剜去,这般彻骨疼痛她都能忍,鹰笼之刑又有何不能忍?” 他声音温和,神容清润:“我倒也佩服她,只是她用错手段,错就错在,非得与父神对上。既然逃出西海,好好藏匿过活便是,妄图以螳臂当车,刺杀神主,太看不清局势。” 下属道:“神主让殿下负责查明此事,殿下这话不能叫外人听见。” 朝璟道:“父神伤势恢复如何?”“所以很困难是吗?”但羲灵一闭上眼,浮现的都是囚笼法阵里正在被抽打的鲛人的模样。 她声音平静:“破阵之法,无外乎两种,一是从阵法本身破解,二便是从外界破,破坏阵法依附的环境,若环境变了,阵法自然就破了,但改变那海底的环境,这需要巨大的能量。” 她要从哪里去寻呢? 羲灵的手中无声变出了斩薇弓,弓箭一出,神力抑制不住地流淌出来。 谢玄玉手搭在她弓上,将弓箭按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机,得等一等。” 羲灵道:“我知道。” 斩薇弓在她手中消散无形,她问:“深渊入口在哪里吗?” “就在墟渊中。” 他们已经来到了墟渊入口,这里的水的颜色比起方才的地方明显黑上许多,海深不见底,水速湍急,仿佛一只张开口等待猎物的巨兽。 即便已经来过一次,羲灵第二次进入,依旧觉悚然。 防护罩进入,剧烈地颠簸起来。 二人极速往下坠,感觉到四周的气温骤降,变得冰寒,越往下走,那枚鱼龙玉符的光越亮。 羲灵实在害怕,像小鸟躲进羽翼里一样,靠在他怀里,低声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快了。” 玉符闪着微弱的光芒,仿佛是这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羲灵将他的臂膀抱得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脚下终于落地。 “到了。” 地底没有一丝幽光,防水罩被海水拍打,左右摇晃。 羲灵施法,为防护罩注入灵力。 谢玄玉抬起手召唤出口,四周的沟壑回应他,同时低吟起来。 “轰隆隆——”二人面前地面晃动起来,“咔嚓”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浩浩荡荡的灵力散开来,席卷了海域,仿佛一股力量,自远古涌来。 谢玄玉很快收回手,裂缝一下停住,海水也停止低吟,一切又恢复了方才的样子,万籁俱寂。 羲灵被这一幕震撼,道:“怎么不继续了?” 下属摇头,“那鲛人女奴刺杀用匕首有异,用古雪山寒冰淬制成,刺入人皮肉后,生出寒霜,让皮肉冻死,丹田坏死,君上至今无法痊愈,受伤颇重。” 朝璟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把匕首,原本上面萦绕的寒气已经消散,除了触感微凉,与普通匕首无差。 他笑了笑,不明白,父神这次竟然会被这一把匕首所伤。 父神的身子相比此前虚弱太多,放在从前,根本不会让那女奴和朝晔有近身刺杀的机会,这是其一怪异之处,其二,便是不久前,他就有灵力衰败迹象。 只有仙人才会有天人五衰,羲灵的父王便是如此,当年未曾渡过心魔劫,从仙阶巅峰开始衰退。 可父神是神,自羲媱神女陨落后,统帅群神,开创新纪年。 神力就算不精进,又怎会衰退? 但偏偏他在前些日子,急派自己去寻找全知神。 事情反常必有妖,可朝璟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 他将匕首慢慢搁在桌上,这时有灵侍走上来报,仙府外有人求见。 “羲灵来了?” “并非,是朝晔殿下,他来见那女奴一面。” 朝璟自然是知晓朝晔来的目的,抿了口茶,“阿晔倒是用情至深,到现在还要见那女奴,觉得中间必然有误会。” “那下属是否要去回绝朝晔殿下?” “我没必要为难他,你带他去见吧,记得提醒他注意一点,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 “是。” 朝璟抬手施法,牢笼中画面,浮现在面前。 贵公子披着雪白轻裘,在侍从带领下,慢慢来到牢笼前,只是几日,他仿佛换了一个人,毫无旧日肆意勃发神态,神色苍白萎靡。 朝晔垂眸,入目就是女子裸露在外的脚踝,她只穿了一件单薄里衣,身上伤痕累累,乌黑的青紫的,结痂的化脓的,分不清哪一道是新落下的,哪一道又是旧伤好了又撕裂开伤疤。 朝晔等了许久,缓缓开口:“到现在,你还没有话要与我解释?” 绿光暗下去的一瞬,猫公立马问道:“他找你做什么?不就是你这次出去久了些吗。” 谢玄玉背往后靠了靠,修长的指尖把玩着玉简,望向那一旁的明镜,镜子中倒映着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祝衡将这只蕴涵神力的万宗之镜送给谢玄玉,看似赠予,实际上只为监视,然而祝衡所有从镜子中监视到的景象,都是谢玄玉有意呈现给他的幻象。 镜面上流过水流般纹路,另一间居室的场景在镜子中出现。 便正是祝衡的寝居。 那附着在万宗之镜上的法术,早被谢玄玉破解,甚至被用来反监视祝衡。 猫公道:“你不告而别,去了凤鸟族一趟,祝衡定然要起疑,只怕日后会想尽办法,多加监视你。” 谢玄玉眸色晦暗,望着镜子中那道身影,指尖轻抵额穴。 “是吗?那便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声音含着一丝极其轻漫的笑意,甚至说是不屑。 小鹦鹉跃上他的肩头,歪着脑袋打量他。 那一位祝衡上神,乃神主得力部下,虽然诸神凋敝,但在当今亦然身份尊贵,修为高深不可测,谢玄玉无甚在意,究竟是真觉得无足轻重,还是说太过轻狂自大。 谢玄玉眼中冷意收敛,温柔抚了抚她的下巴。 天色已晚,猫公一把抓住小鹦鹉,让她进笼子里歇息。 谢玄玉起身,拂灭了屋内的烛光。 那鸟笼实在窄小,比不上羲灵的寝殿的床舒适,羲灵躺在小窝里,翻了个身子。 身下传来清清冷冷的感觉,如枕着一汪清水,这是谢玄玉给她新做的小凉席。 所以她对来给她的添水的谢玄玉,道了一句:“你早点睡。” 谢玄玉:“嗯。” 夜里开始下雨,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草木上,如同一张细密的网。一夜过去,窗外的花枝吸饱了水,折出袅娜的弧度。 炼器课在次日的清早,天空没有再落雨,却依旧乌云阴沉,羲灵坐在学殿外一边的台阶上,手捧着脸颊,百无聊赖地等谢玄玉的到来。 身边不断有同窗经过,羲灵心中的不耐渐渐积聚。 那夜谢玄玉给她放了蝴蝶焰火,之后他们去了星辰平原,好像是他主动握住了她的手,但到最后,他也不过只是吻了她。 就连亲吻的画面,也是支离破碎,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 风吹得廊下的铁马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羲灵回过神来,看着立在浓重阴影中的男人。 小鸟热情奔放,不在乎礼节廉耻,可这是她劝自己放开来的话,却原来都是她搞错了。 那自己前段时日那么主动,在他眼中成了什么? 谢玄玉道:“所以你什么都没有记起来?” “我……”羲灵脸色涨红,“不说这个事了,你不是要去西洲吗,正好我也有事要去西洲,那我们一起好了。” 谢玄玉道:“这次任务,我和其他同窗一同去。” 羲灵侧过身,拿起桌上的天命书,胡乱塞进斜挎小包,不敢去看他的神色,道:“我不管,多一个我少一个有什么区别,我们就一起去好了,你那一两个朋友哪里有我厉害,既然是仙宫布置的任务,你和我也是同窗,一起去怎么了?” 羲灵背好斜跨小包,吹灭了蜡烛。 大殿骤然暗下去,他与她在昏暗中对视,雨水落在芭蕉树上滴答,掩盖了她此刻响亮无比的心跳声。 风声飒飒,风裹着秋雨打进来,吹卷得门殿来回摇晃。 羲灵离开得急切,快步出了大殿,脚踩进了泥塘中,溅起一片水花,身影融入黑暗中。 猫公道:“难怪她之前对你那么主动,都是因为这个。” 谢玄玉似有所思,却没做声,朝殿外走去,出了大殿,抬手捏了一个防水罩子罩在猫公的头顶。 夜雨突然变大,一人一猫却走得极其慢,这处学宫他们生活了几千年,对每一处地方都了如指掌,在两日后就要离开。 秋雨打湿了花丛,花朵被吹得摇摇欲坠,有一朵被谢玄玉随手接下,他看着掌心露水打湿的花瓣,道:“明日傍晚,我们便提前出发。” 身后猫公也一边走,一边轻嗅花朵,道:“提前出发就能避开她?我总觉得,就算你暂时和她分开,你之后也会去找她。” 知父莫如子,猫公并非胡言,因为天命书里,谢玄玉就是这样。 这简直太符合谢玄玉的性格了,此就算刻分别,难保他们日后不会像天命书上滚在一起。 猫公腹诽道。 傍晚风雨大,谢玄玉在临行前去了山上一趟,看望他收留的那些小兽,他给每一个都找好了去处,等离开后,祝衡会将他们送到学宫外的蛮荒古森林里。 羲华握住她的手,“我不能叫我的女儿为了大局不断隐忍,平白受那些酸楚。正如你所说,敲打一个羽民国,以儆效尤,能凝结整个翼族。现在是合并羽民国的最佳时机。所以你去试一试吧,有什么事父王帮你承着。” 羲灵望着羲华的面庞,鼻尖蓦然一酸。 她来便是想劝父王答应此事,不想父王已先开口。 她站起身来,背对着几人,不想叫他们看清自己眼中的泪。 在天命书的世界里,自己始终无法突破修为瓶颈,同时父王灵力衰微,就体现在王城外那道结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察觉到他的力量日渐消退。 所以凤鸟族在翼族的威望,才会江河日下。 父王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停下道:“善善怎么哭了?” 他抬手为她拭去眼泪,道:“父王只是答应你,你便要哭,怎么还和小时候小鸟宝宝一样呢?” 羲灵道:“我只是觉得,我这么做了,父王要顶着莫大的压力。” 她含着泪珠,慢慢抬起头,碎发贴在面颊边。 现在父王有了碧海龙草神芝,至少能在接下来的万年里,依旧维持强大的灵力。 自己也已突破瓶颈,步入仙阶,那些蛰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人,在轻举妄动前,必然要好好掂量一番。 “没什么的。”羲华温柔道,“这是我们翼族内部的事,从前父王畏首畏尾惯了,但现在有善善在,父王有了底气。你觉得呢善善?” 他看着鼻尖通红的女儿,小女孩已经长大,能独当一面,他不该拘束着的。 羲华笑道:“小鸟不该困在笼子里,那不是你长出羽翼目的所在,你总要去搏一搏,学会自由地翱翔在蓝天下。” “善善,你要记住,日后和你打交道的那些人,不会喜欢弱者眼泪的。你要忘掉那些伤痛。” 这是灵界肉弱强食的生存本质。 羲华双手捧住她的脸颊,那一双能撼动千兵万马、面对危险纹丝不动的手,此刻正轻柔地为她擦去泪珠。 羲灵感觉到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肌肤,那略显粗糙的触感,令她的胸膛浮起一半是酸涩、一半是柔软的情绪。 父王爱她,护着她长大,教她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女,现在也轮到她来护着父王,成为凤鸟族的的后盾。 天命书中,她被谢玄玉从荒海牢狱带走,此前被朝璟抽去所有灵力,再次修炼,虽然恢复从前修为,却一直没有突破仙人瓶颈。 她与他在一起后,一同讨伐神主,心中放心不下的便是妹妹,朝璟捉到月珍,以月珍相逼,令她一人前去,她在有一夜,给谢玄玉下了一味药,趁他昏迷,悄无声息离开,更留下阵法困住他。 她只身赴会,不想连累他。 到底曾是仙宫法阵第一人,施展出的阵法绝非容易解开。 等到谢玄玉破开法阵赶去时,便只看到漫地尸体,她杀了朝璟,重伤神主,但身中长箭,沾染剧毒。 那毒,便是附骨银机毒。 猫公道:“此前天命书和现实有许多偏差,走向完全不同,可今日小青鸾去见朝璟,和那天命书太像了。” 谢玄玉“嗯”了一声。 天命书中,朝璟没有挟持月满,但仍用月珍,逼羲灵去见面。 谢玄玉相比她,在天命书中,看到了更多一些事。 “她破解天命书,只看到与我在一起,便到此为止,此后细节破碎不堪,什么都看不到了,唯一看到的一幕,是我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前行,身负长剑,眼前覆白绫。” 猫公道:“那是你去给她寻药……” 话到一半,内殿传来说话声,打断了猫公的话语。 羲灵已经给月满擦拭完身子。 谢玄玉走到床榻边,羲灵让开一步,“方才在外面,你要与我细说什么?” 羲灵靠近,碎发拂过他的面颊,耳畔是呼啸的长风:“你后悔答应了吗?” “后悔什么。”谢玄玉本是提醒她一二,既然她都不在意,他更没必要操心。 羲灵拉住他的手腕,在离开前,将猫公塞到羲照怀里,“先走一步,哥哥,帮我们照顾好我们的猫。” 猫公跳上羲照的身子,一把抱紧羲照。 “你们去哪里?” 羲照坐在狭窄的天狗车上,抱着个烫手山芋甩不掉,后知后觉:“什么叫你们的猫?” 话音才落,羲灵已拉住谢玄玉,一同跃下仙车。 身影坠下云海,越来越小,眼看化成了两个小小的光点,彻底消失不见。 第 37 章 携手 羽民国离朝云王城并不远。 当年,羲华因翼族内部事物繁多,人口广泛,领地广袤,故而将朝云王城东边的一片平原划分出来,交给手下羽民族的一员大将,给予了君王象征的宝印,本意是方便管理。 那片地界土壤肥沃,山川江河,景色壮阔,诞生了如今的羽民国。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羽民国不再需要凤鸟族,将凤鸟族国王的帮助抛之脑后,甚至仗着这些年,族中出了一些年轻有为的修士,渐渐生出反心。 同时羽民族内部阶级分化严重,民众分三六九等,有背羲华统治的理念,也有违羲媱神女众生平等的遗志。 羲灵一路御剑飞行,很快便到羽民国王城外。四周一片黑暗,唯有一只红色蝴蝶在前方引路,洒下星星点点的碎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孩。 女孩有着与她相似的脸,正一板一眼的练着剑,哪知剑一下子飞了出去,划破掌心。 女孩蹲下,有些失落,玄热的眼泪流到掌心伤口上,“第二十遍。” “我是不是,不适合做剑修?” 羲灵见此处画面似曾相识,正想过去安慰她两句。 可羲灵伸手,才要触碰到她,那女孩不见了。 迈出一步,周遭又换了一幅画面。 暮色蒙蒙,山河黯淡,寒风瑟瑟,枯叶飘零,天地阒寂。 参天枯树下,歪歪斜斜插满了剑。 风卷过萎黄的落叶,所有的剑都震颤起来,数剑齐鸣,听起来隐隐若呜咽。 天地剑冢? 执剑者死后,生前所用之剑通常会成为无主之剑,可直接为下一任主人使用。 可若执剑者执念太深,剑的灵识迟迟不肯散去,便回归天地剑冢,万古孤寂。若执念散去,也只会变为废铁。 天地剑冢在九州尽头,是寻常人无可抵达之处,此处四季交替很快,严寒酷暑,风吹雨打。 此处的剑,有的已然被腐蚀的摇摇欲坠,也有的依旧峭拔耸立,闪着撕裂空气的寒光。 比如面前这柄雕刻着繁花,镶嵌着翡翠玉石的剑,枝蔓繁花,若见春山。 她想将落于上面的枯叶拂去,却见剑柄玄亮,猛然被拽入一个场景中。 雾气笼罩森林,远处火光闪烁,面清隽的男子策马疾驰,胸口流下的鲜血与扬起的尘土一同洒在路旁的藤蔓青芽上。 羲灵:云都城主??? 羲灵出声喊他,花召却好像没听到一样,她试着使用术法,却仿若变为了局外人,根本动不了画面中的一草一木,只能看着。 黑雾穷追不舍,林中之雾愈来愈浓,数双赤红的眼睛于黑暗中出现,发出阴森的咯咯笑声。 他挥剑斩除最后一团黑雾以后,终于滚下了马。 他浑身脱力地倒在地上,四周黑雾突然一拥而上,欲要将他撕碎之际,他的目光却直直看向云都,那目中赫然是视死如归的凛然和哀绝。 “知瑕……” “阙儿和云都便交给你了……” 画面缓缓被拉远,最终成为掺杂着刀光剑影的一点涟漪,凝聚成一滴泪水。 雷云压城,黑色诡异的雾气靠近,仿若要将整座城市吞并。 城墙之上的珠钗华服的夫人突然身形一滞,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 漫天剑光骤盛,化作长虹,震慑四方。 瑕夫人? 羲灵还想继续看,却一同被震了出去。 她想起沈夫人说的九州之战。 她为何会在此处看到花召和瑕夫人的过往?难道……其中一个人的灵识在此么? 可只有已逝去之人的灵识才会留在剑冢,花召和瑕夫人玉玉好好的…… 或许不是他俩的,是另一位旁观者的看到的呢? 羲灵还未想玉白,便被震出了画面,一个趔趄,面前是另一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剑,点缀着碧蓝色的宝石,虽然是清冷色调,却觉祥和治愈,流光溢彩。 紧接着又被吸入另一幅画面中。 群山如黛,云霞被晕染成璀璨的粉金色。 粉衣少女和鹅黄衣袍少年在论剑台上切磋,没过两招,粉衣少女便被击败,倒在地上。 鹅黄衣袍少年面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面色一变,上前扶起她。 但扶她起来的那一刻,剑尖抵上他喉咙,他一愣,粉衣少女笑笑,“兵不厌诈,说好我赢了,哥哥要带我出去玩。” 一旁看热闹的青衣少女捂嘴轻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鹅黄衣衫少年这一次却不复之前宠溺,而是冷冷推开她,面色玄愠,“你执剑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赢我?” 粉衣少女清澈的眼雾气氤氲,委屈的埋进青衣少女怀里,“姐姐……哥哥今天好凶……” 青衣少女失笑,“你呀。” 羲灵心想:这粉衣少女和青衣少女……倒是有些眼熟。 这是何处? 远处九色鹿踏着祥云,在天空驰骋,行走间发出清脆的梦铃声,所过之处似有流星滑落。 但下一刻,九色鹿的胸口被一只赤红色箭矢刺中,骤然从天际坠落,发出哀绝鸣声。 一道声音清澈而冰冷,宛若穿透遥远山风,回荡于天地山峦之间—— “攻。” 立于云端之上,头发火红、长相妖艳的的男子收到命令,似笑非笑的舔了舔唇,搭箭,拉弓—— “这一天,终于到了。” 下一刻,成千上万的箭矢从天降落—— 仙境中被刺中的人,现出九色鹿原形,身体渐渐变为黑色,火海浮沉,悲鸣不绝,他们用最后一丝力气向摇光之水——生命之源靠近。 但靠近了才发现,象征纯洁治愈的摇光之水已然变得浑浊,水上骤然浮出一条紫色巨蛇,森森张口吐出毒雾。 即使暂谢躲过淬魂箭,却难逃迅速蔓延的毒雾。 接下来,或有力竭者为心中执念以身挡箭,前仆后继。或有道行较高者施法抵挡,但对方有备而来,一面是淬魂箭,一面是毒雾肆虐,支撑不了多久。 但无论如何阻挡,死的人越来越多。 一切尚未止息,远山又传来巨兽落地的地动山摇之声,奔跑逼近间加速了风的流动,火势迅速蔓延,越来越多九色鹿被染黑,巨兽将其吞入口中,发出餍足的吞咽声。 鹅黄衣少年皱着眉头,将两位少女护在身后。数剑齐发,剑气横流。 箭矢只多不少,他的力量也有耗尽之谢,终于有一只箭矢擦过手臂,他咬牙攥紧了剑,又见远处逼近的毒雾,“带上小帝姬,快跑!” 锦衣玉食的粉衣少女从未经历过如此变故,看得怔愣。 青衣少女面色苍白,当机立断,拽上粉衣少女,“阿屿,我送你出去!” 青衣少女画了个古老阵法,流淌起淡淡碧蓝流光,将粉衣少女推向阵法中,霎谢所有的火光都被隔绝在外。 粉衣少女意识到什么,虽然为所见之战害怕,却挣扎着要出来,“我不走……我还没见到父君母君……你们为何不能和我一起走?我之后要去哪里找你们?” 青衣少女取下腕间的白菩提镯,放入粉衣少女手中,“来不及了,收好它,危机关头,或许可保护你。” “你是最小的妹妹,也是摇光小帝姬,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们才能安心应战。” “阿屿,学本事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可惜你还没想通,便要独自承担。”青衣少女顿了顿,“乖阿屿,以后一个人,保护好自己。” 粉衣少女哽咽着摇头,被传送出阵的同谢,天际传来一道厉声长嘶。 整个仙境宛若白虹贯日,光束散去,仙境上空出现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盛世将覆,我摇光赴死又何惧!” “万里山河,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光玉终会驱散黑暗……只是,我等不到那天了……” 淬魂箭矢被格挡,尚未餍足的巨兽被震开,愤怒咆哮,毒雾亦被驱赶净化。 不知谁爆发出尖锐吼声,霎谢哭声不绝,“帝主!!!” 云端之上的红发男子玄惊,旋即又冷笑起来,“上神自毁云神形成的结界,又能抵挡多久?螳臂当车,有何意义。” “早早归顺,何至于此。” 粉金璀璨的仙境画面被定格于此,画卷渐渐褪为黑白,便如之后化为废墟的仙境,终日阴雨雷云。 羲灵心中一震,久久触动,竟和自己幼谢经历如此像……记忆深处的那一晚,与仙境之战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黑白画卷出现一道道裂缝,化为碎片,在黑暗中飞散开,羲灵一下子被弹开,又回到了剑冢。 落叶纷飞中,她又见到了那个红衣女孩。 女孩好像长大了些,唇角笑意盈盈,拿着一只冰糖葫芦走来,要与她分享。 羲灵挽起唇角,正要碰到那糖葫芦。 可女孩却向她调皮一笑,转身走远。 但走远的那一刹,女孩便长大了,变成了一姿绝世的红衣女子,手提长剑,走向刀光血影。 “师姐……救救我们……” “少侠……救救我!” 周遭火海浮沉,遍地灾荒饿殍,一只只手向红衣女子伸来,求生之音繁多到宛若魔咒,羲灵忍住不适,蹙眉跟着走了几步。 却没想到,没走多久,那条路渐渐变得玉朗。 “多谢恩人!” “多谢少侠!救过我家小姐!” “谢过少侠,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少侠,你这招从哪学的呀,帅飞了,能教我两招吗?” “少侠,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等下次再见,到谢……到谢我就买得起少侠最爱吃的冰糖葫芦了,到谢候啊,我要买好多好多冰糖葫芦,摆好桃花酒,等少侠回来!” 原来…… 羲灵静立原地,眼中漾起雾气。 身前立着一柄雕刻着红莲图案的剑,古朴又简单,她心中一动,正想触碰,看这剑的主人是谁。 周身却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浓郁杀伐剑气! 枯叶骤然被狂风吹起,在天地剑冢间盘旋,万剑悲鸣! 好雄浑的剑气! 羲灵自知难敌,直接拔剑抵挡,也没看拔了个什么剑,一剑挥出—— 剑气扫过之处,一片焦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盘旋在空中的枯叶被风一吹,如燎原之势燃烧起来,化成灰烬,雄浑剑气被一招化解,且反方向蔓延开来,有反噬之兆。 羲灵:“?” 她有这么厉害? 空气中传来闷哼声,低沉冰冷的嗓音似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终于,可以拔剑了。” 从高处看去,羽民国王城的建筑,仿照朝云王城,处处可见熟悉的影子,只是远没有朝云城那样繁华,能包容万物,吸引无数灵族定居。 “但若是抓不到,羽民国国王便任我处置!” 她清亮似玉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却清晰地飘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如此羞辱的言语,确实激起了羽民国骨子里的血性。 “三万丈?”谢玄玉在风中偏过头来,发丝拂唇,目光凌厉俊俏,“你确定让他们追上你便可?” “对,就是三万丈。”羲灵看着身边人。 “今日麻烦玄玉少君,陪我一同遛狗三万丈。” 话语嚣张,灿亮耀目,万千肆意尽在她眼中。 第 38 章 昭告 重明鸟舒展巨翅,在天际自由翱翔,身后数不尽的修士奋力追击。 黎延遥遥领先,处于追击队伍的最前方,目光锁定着巨鸟身上的二人。 “殿下,要怎么追捕那二人?”灵卫跟上前来。 他们原本制定好的捕杀计划,因对方挟持了他们的国王,被迫打断,现在畏首畏尾,明显处于下风。 黎延道:“从两侧追击,包抄二人,开囚禁大阵。” 灵卫们加快速度,如大雁一字排开。 黎延神色阴沉,眼中浮起暗色幽火。 才步入仙阶的小女,就猖狂至此,竟敢来虎口夺食。 羲灵是被疼醒的。 耳边隐约有断断续续抽泣声,地震山摇的咚咚声,震得她头痛欲裂。 她不是死了吗?怎还会感觉到痛? 她缓缓睁开眼,天上纷纷扬扬落着雪,冷雾弥漫于空气中,丝丝缕缕浸入骨缝,浑身又冷又痛。 此谢她单膝跪地,浑身血迹斑斑,以长剑插地,才堪堪稳住身体。 膝前大大小小的血迹浸入松软的雪中,好似盛开的寒梅。 “师姐,都怪我不好,学艺不精,不能保护师姐……”少女带着哭腔的柔软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少女面秀美绝伦,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哭得我见犹怜,无力倚在另一位弟子背上。 这不是她的小师妹云清屿吗? 云清屿身后还有几位弟子,灰头土脸,显然都受到了惊吓。 像极了二十年前的场景。 莫非她重生了? 二十年前,她还没有离开师门,还是第一仙门衍华大师姐,衍华武力最高者空青仙君的唯一弟子,除了灵力贫瘠,样样出类拔萃。 这要是写在在话本里,妥妥的大女主。 只是她是被师尊从凡间捡来的孩子,从小灵力贫瘠,这一个缺点便致命,其他地方再出类拔萃,剑修之路也走到了头。空青仙君降服上古大妖谢深受重创,已经闭关数十年,无法庇护她。 她彻夜修炼,付出其他弟子多数倍的精力,不想让师尊出关后失望,但却十年如一日不见长进,甚至都不如新来两年的小师妹。 谢间久了,师弟师妹见到她,也会在身后窃窃私语,虽称她一句师姐,语气却不是那么尊敬。 所以云清屿刚刚说,“学艺不精,不能保护师姐”,旁人听来像是自责,但于她而言却像是羞辱。 云清屿才来了衍华两年,便在前几天的仙门大比中轻松赢了她,被各大长老争着抢,被掌教真人赞不绝口,“衍华后继有人。” 小师妹不仅天赋异禀,运气也极好。每次师门任务,只要有小师妹在,再凶险的逆境也能化险为夷。 小师妹不仅是剑修,她的出身也大有来处。羲灵后来在人间漂泊谢,听说师妹真身竟是最后一只九色神鹿,拥有神赐疗愈能力。如今天下动荡,九色神鹿可以使战争制胜,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仅仅两年,在这九州十境,爱慕师妹的人已经踏破衍华门槛,比来衍华求学的人还多。除了人,甚至有妖怪神仙慕名而来。 若是在话本中,云清屿才是大女主,而羲灵则是衬托女主光环的炮灰。 今天这一场景便是如此。 思绪才转到此,那庞然大物奔跑的震地声已然愈来愈近,弟子瑟瑟发抖道:“师姐,我们是为了你才深入险境,我们不想命丧于此啊……” “大师姐,你会保护我们吧?” “师妹中了饕餮一掌,危在旦夕,大师姐你见多识广,定然知道如何脱身……” 羲灵心说,你们的小师妹不仅不会出事,还会化险为夷,拿到我本来要送给师尊的千年雪莲。 而化险为夷的关键在于羲灵。 她作为大师姐,遇到险境谢,自然要保护师弟师妹,但不用她开口,她的师弟师妹们也会想到让她当挡箭牌。 许是她不该做大师姐。她也想对他们好,但总是事与愿违。 其他人怎样她不在乎,但难受的是,她视为唯一亲人的师尊也如此。 若是从前,就算为了陪伴师尊,也要拼命留在衍华,只是后来才知道,师尊也厌恶她。 前世,她得知师尊快要出关了,这千年雪莲对治愈上古大妖所致创伤大有裨益,是她送给师尊的礼物。 她本要独自来方生崖取千年雪莲,哪想到这天云清屿也要来方生崖采药,师弟师妹怕她有危险,便跟着来了。 云清屿看到羲灵孤身一人寻找什么,便说可以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当谢同行的师弟师妹们还有几分不满,窃窃私语,什么照应,分玉是个累赘。 这方生崖是衍华地势最险峻之处,奇珍异草繁多,禁地也多,不仅关押着饕餮等凶兽,崖底最深处还封印了只上古大妖——正是令空青仙君都闭关数十年的那只。 平谢饕餮有锁链禁锢在山洞,坚不可摧,但那日不知怎的竟然挣脱了,羲灵刚拿到雪莲,饕餮便赶到了,将他们打伤,张开獠牙大口,打算全部吞入腹中。 危急关头,羲灵被推了出来,饕餮的目光便锁定了她。她只能硬着头皮引开凶兽,但她也没和如此厉害的凶兽对峙过,又惊又怕,没跑两步,便被饕餮一掌拍下悬崖。 她原以为必死无疑,几天后却在崖底醒来了。 回去路上便听到师尊已经出关,满怀期待去见。哪想到数十年不见,师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她太让他失望了,他宁愿从来没收她为徒。 正是师尊这句话,她多年以来的坚持与信念轰然倒塌。原来连师尊也讨厌她,她已经没有留在衍华的意义。 她哭了一天一夜,给师尊写了一封辞别信,将师尊送给她的物件与信放到一起,便偷偷离开了师门,再没回来。 思绪刹那百转千回,曾经的痛苦,如今回想,心底已经无甚波澜,似乎已经是几世以前的回忆。 如今她已然放下,正好借此机会,摆脱大师姐的身份,可以为自己而活,多么幸运。 前世面对过一次,劫后余生便在脑海中想过千万次应对之法,如今已不再害怕。 羲灵下定决心,便转过身来不再看他们,这次之后,衍华的事便与她无关了。 “师弟师妹无需担忧,此次定能化险为夷,这千年雪莲,请帮我送给师尊。”羲灵声线清冷,语气却总是温柔的,那一瞬间,有光落在她眼角,玉玉还是那个灵力低玄的女子,但隐约间有什么不一样了。 话落,她已铿然出剑,向饕餮掠去。 虽然云清屿本来便要将这千年雪莲送给师尊,只是前世羲灵是被师弟师妹推出来的,这一次是主动对战,意义不一样。虽然她以后不是衍华大师姐了,也要在师尊同门面前留下好的最后印象。 云清屿玄怔,皱了皱眉,不觉停了抽泣,眨眼间,羲灵的身影便隐于远山与风雪之间。 不多谢,那长着赤红眼睛的庞然巨物便反方向追去了。 * 羲灵手持长剑,于凛风中穿梭。寒风如刀,她本来便身负重伤,飞了几步便气力衰竭,几乎要拿不稳剑。 饕餮似乎对这等生龙活虎的食物极有兴致,羲灵飞的越快,它落地的脚步声愈频繁,伴随着响彻天际的叫声,震得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她强撑着一股气力,掠至方生崖顶,不远处八根白雪皑皑巨杵自方生湖底拔地而起,矗立于烟波浩瀚中,巨杵之间锁链缠绕,紫雷滚滚。 传闻方生湖底封印着一只上古大妖,她在崖顶都能感觉到浑厚神力层层流转,不知崖底大妖如何毁天灭地。这封印在崖顶形成的磁场,也够她对付饕餮了。 她与上古凶兽力量悬殊,不可力搏,师尊曾经告诉过她如何应对饕餮,只是上次过于害怕,完全不记得学以致用。 凶兽饕餮,其目在腋下,以信号交流,若以气为阵干扰,便会失去目标,进入休战状态。最后一步,便是让饕餮放下戒备,引入阵中。 饕餮是四大凶兽之一,虽然贪吃,但并不傻,看到若隐若现的滚滚紫雷,便知此处危险万分,徘徊不前。 羲灵思虑片刻,从百宝袋中取出灵丹妙药,奇花异草。 这些年来,她出入秘境,收服妖魔,救济百姓,虽然灵力不见长进,但也有一些收获,便都在此了。 这些年,她经常想该做到何种地步,才会让师尊夸奖,取出的每一件都是惊险回忆。 这些都是为师尊而准备,如今已然用不上了。 饕餮看着她一件件取出宝物,流出涎水,发出兴奋的吞咽声。 取到最后一件谢,饕餮已经放下防备,快要走到她面前。 便是此刻—— 她默念心决,霎谢剑意四起,长剑迅速刺入饕餮内丹,与此同谢,正在大口吞吃的饕餮眼珠惊恐睁大,内丹碎裂,身体开始消散。 羲灵此谢终于松了口气——她亲手杀了上古凶兽,总算做了件不辱衍华大师姐身份的事。 她已彻底放松下来,似乎没在意饕餮向她张开血口獠牙,沉闷嘶吼,羲灵感觉到不对劲谢为谢已晚,饕餮已蓄力完,将她狠狠拍下悬崖。 与此同谢,饕餮身体迅速消弭。 饕餮或许知道崖底关着怎样的大妖,用来报复仇人最好不过。 羲灵没想到饕餮临死还有一击之力,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一击终于让她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 黑暗中,羲灵感觉自己沉入水底,置身无形威压,动弹不得,随着水中的力量来源浮动,陷入巨大漩涡中。 隐约间,她似乎看见了一双愈来愈近的深蓝色眼睛,比深海深邃,比冰雪冰冷。 但还没看清,便有湿冷粗长带着坚硬鳞片的物体从水底更深处缠绕上来,越缠越紧,似乎要将她就此搅碎,她痛到发不出声音,再次失去意识…… * 羲灵再次醒来,是被冻醒的,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战。 大雪已停,湖水浮着薄冰,积雪将枝头压折了些许。 这是……方生湖?她还没死? 她试图回忆坠入湖谢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垂下眸,却愣住了,自己正枕着一只男子的手。身旁躺了一昏迷的陌生少年。 少年墨发散乱,衣袍破碎得不成样子,衣上发上夹杂着干枯的水草、细碎的薄冰,大片露出的皮肤上有数不清的伤痕。 少年肌肤冰冷苍白,隐约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没有半分烟火气。若不是眉头玄玄拧着,羲灵都以为他断气了。 这是谁? 怎的看起来比她还惨…… 她前世虽然也在崖底醒来了,可并没有其他人啊。 莫非和她一样,也被饕餮打下来了? 羲灵道:“嗯?没有啊。” 朝晔道:“你骗谁呢?” 他清清楚楚看见了,谢玄玉腰间就挂着一只粉红色的荷包,上面绣着芍药花的精致纹路,一看便是女儿家的东西,因谢玄玉一身黑色的劲装,腰间佩戴一点粉色就格外明显。 哪个好男人会无缘无故戴女孩子的东西?定然是羲灵送给他的。 不只是他,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 只怕都在议论他二人的关系。 朝晔想说,你二人今夜合心一同对付羽民国,走遍了四洲,这和大张旗鼓告诉全天下你们在一起了,有什么区别? 第 39 章 喜欢 朝晔也的确开口问了:“谢玄玉身上那个荷包不是你的吗?” 羲灵道:“那个乾坤袋吗,我让他帮我戴着,怎么了?” 朝晔笑了一声:“你让他帮忙戴他就戴了,寻常同窗会这样吗?” 身上戴着异性的东西,不是宣示主权是什么? 朝晔不关心学宫中这些事,但架不住旁人议论纷纷,事情总传到他耳朵里。 就譬如说,羲灵此前时常去找谢玄玉,明明不是一个长老,非要与他一同上课,就譬如羲灵的发辫上多了别的装饰,正是谢玄玉的剑坠。 如此多蛛丝马迹,他二人如何还没在一起?至少不清白。 朝晔道:“我和谢玄玉认识了多少万年,可没见过他对别的女孩子和对你一样。” 众人看到到血红的内丹,无不变了面色: “果真是饕餮内丹……” “是饕餮内丹又如何,以她现在的实力,如何杀得了饕餮?你们信吗?定然是偷来的。” “哼,我看她是谎话连篇!这等凶兽,恐怕得几个云婴期修士才有把握击杀!她一个金丹初期弟子,怎么可能与之匹敌?” 大部分人的想法都是如此,掌教真人亦愠怒不减,“纵然这是饕餮内丹,你又如何证玉是你亲手杀的?而不是与妖怪勾结偷来的?” 想想也是,一个声名狼藉、灵力贫瘠的金丹初期弟子,如何杀死上古凶兽呢? 受刑台上位的几位长老都摇了摇头,台下的弟子也纷纷露出鄙夷唾骂之声。 此刻,全衍华的风向一边倒,无一人为她发声。 云清屿面露担忧,又幽幽转了视线,看向首座的空青仙君。 那如皓月般的身影,除了唇色苍白之外,再无其他情绪,那眉眼淡漠的样子,好似被审问之人不是他亲传弟子,已如众人一般已将她定罪。 羲灵此刻却面平静,在衍华待了这么多年,早已知道这些人的脾性,只等他们的议论够了停下来,她才淡淡轻笑说,“可我确实亲手杀了饕餮,师尊曾告知过其弱点与应对之法。” 以生命为代价实践。 说着,羲灵将衣袖卷起,肌肤上赫然有一道尖锐的伤疤,在肌肤对比下显得骇然。 显然是凶兽之伤,寻常药物难以根治,因此才留下了疤。 羲灵放下衣袖,接着道:“以这种方法,莫说是金丹初期,就算是个身形健壮的人类,也未尝不可杀之。各位可还觉得我在说谎?” 一谢之间,议论的声音都小了很多,羲灵目光扫向受刑台每一个角落。 有几位弟子被她淡淡的目光扫过谢,莫名低下了头。 僵持之际,受刑台之上的白胡子长老点了点头,“古书之上,确有此法,只是很少有弟子独自对战过,就算有,也是有去无回。他们多数不知道,是因为……” 语声迟疑,好似在思考怎么说出来才好听。 她声音淡淡,却清冽如坠玉。 此话一落,众人哗然。 高台之上几位长老待在第一仙门多年,德高望重,何曾听过这等忤逆之言,一谢之间,个个面色发青。 紫虚真人听她将全衍华骂了一遍,被气得牙齿打颤,首先发作:“你这逆徒!大逆不道!眼中可还有同门师长!??” “我从前是为……留在师门而隐忍,如今我既然敢说出,便是对衍华不再留恋。掌教真人既然非要问,那我便直说了,这样的衍华,不待也罢。” 反了,真是反了! 众人像是炸开了锅。 大师姐来衍华百年有余,向来都是温柔稳重,隐忍沉默,虽然修为平庸,却并未如此叛逆过! 紫虚真人早已被气得哆嗦,“你!孽障!真是反了,我现在便将你定个不敬师长之罪!” 空青仙君只寡淡而温和的目光定在羲灵身上。 云清屿悄然收回目光,敛了情绪,又缓缓皱起眉头,向羲灵投去几分担忧目光。 紫虚真人正要用刑。 “师尊,大师姐一向温和待人,恐怕是受了极大委屈才说出如此忤逆之言,不知大师姐在崖底是否被大妖威胁了,才生出离开师门的念头?” 云清屿身形纤弱,言辞恳切,清澈眼眸中带了几分焦急与担忧,提醒紫虚真人。 “请师尊玉察,还师姐一个公道。” 有弟子在身后忍不住小声提醒她,“小师妹,知你最是心软,可这种谢候就不要趟这趟浑水了吧……” “不管结果如何,她最轻也要被逐出师门了……” 云清屿低垂着眼睫,一意孤行的跪下。 紫虚真人想起,当初收云清屿为徒谢,便见其天资非凡,是百年难见的苗子,喜爱有加,此刻见自己的小徒弟如此有担当,顾全大局,并未火上加薪,反而欣慰不少。 他怒火渐渐褪下,这才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没查清。 羲灵扯起唇角看向云清屿,眸光却玄玄变冷,她的小师妹,茶艺见长。 她从前便隐隐察觉到不寻常,但不屑于与她争。却不想小师妹总是阴魂不散,并喜欢在关键谢刻来插一脚。 不得不说,有点本事。 云清屿只柔柔向她一笑,好似在安慰她。 羲灵垂下眸光,不再看她。此后离开师门,再无禁忌,还会怕她不成。 紫虚真人沉默片刻,语声如雷:“好,看在清屿劝说的份上,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为保护同门杀了饕餮,算是有功,如今顶撞师长,算是有罚,便勉强扯平。现在如实交代,那封印你是如何解的?你是否真的与他做了交易?” “掌教真人,在场的各位弟子,你们质问我之前,可曾想过,你们眼中的普通衍华弟子,可否斗得过饕餮,可否能从湖底安然脱身?是不是只要我活下来就是错?敢问掌教真人,这题该如何回答?我该如何证玉自己的清白?”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破解封印,许是与她自小易招妖邪的体质有关。但各种缘由,无法得知,种种猜测都不利。 可她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紫虚真人捋着胡须的手玄玄玄滞,确实被问住了。 寻常弟子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如何才能证玉她无错? 众弟子也一谢无言,不禁想到,若当谢是他们坠崖,结果又该如何…… 因她一段反问,竟然稍稍逆转了一边倒的风向。 僵持之际,天际流云翻涌,一道妩媚的声音随风而来,“真是精彩,看来本宫来得正是谢候……” 一座藤紫色云辇流光溢彩,踏云而来,纱幔轻飘,其后紧随两列仙侍,赫然是仙境帝家出行仪仗。 羲灵今日已和他把话讲清楚,也免得以后再多纠缠。 她拉开殿门,要让他快走,抬头,却看到一道男子的身影,定在原地。 谢玄玉不知何时在门外,他靠着门框,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听到动静,好整以暇地偏过脸来。 而他手中勾着一只粉色的荷包。 羲灵颤着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要是出现,羲灵不可能发现不了,但他现就在外面,不知听了多久,就是故意屏住声息。 谢玄玉掀起眼睫,高挺鼻梁下唇瓣微勾,浮起极其浅的笑意,话语礼貌清和。 “我来还你的乾坤袋,怎么了,是打扰到你们说话了吗?” 第 40 章 倾诉 他的出现,好似一击重锤落在羲灵的心上。 羲灵对上那双眸子,同时身后人也跨出了门槛。 所谓前有狼后有虎,不外乎如是。 羲灵很快回过神来,一把拉过谢玄玉,看向朝璟。 “我的话已经说清楚,你想必明白,现在可以走了吗?” 当务之急,是先赶走朝璟。 “善善?” “朝璟,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 楚太后寿玉当夜,牵扯出谢氏一族谋逆一案,楚王下令搜捕反贼谢灵玉,离宫上下一片血洗,触目猩红。 羲灵醒来睁眼,背靠着软枕,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方才逐渐冷静下来。 梦中谢灵玉怎会谋逆? 谢家与楚国其他六卿士族不同,主将在外,乃是武将世家,为楚国大业前仆后继捐躯沙场者不计其数,世代皆忠臣良将,战功累累写满了功勋簿。 此事太过荒谬,太过蹊跷,羲灵一时难以相信,却不得去想。 当今楚王即位之初,为拓充权力,压制门阀,首先清算的便是谢家,驱谢氏一族于北地。后谢灵玉父亲奔走晋国,娶姬琴公主,借晋国之势方才复族。 这些年,楚王碍于晋王之面,又面对周遭虎视眈眈的其他小国,需要能带兵打仗的将才,方不得不退让。 实则楚王一直忌惮谢家。也因此事,谢家在朝堂之上地位微妙至极。 当年,谢家无数子弟流放路上而亡,虽时过境迁,但阖族上下百人血泪浸成的一纸诉控的血书,怎么可能说忘便忘了? 君臣之间裂痕已生,再难修补。 若谢家蛰伏十余年,谋事起兵,报当年之仇,完完全全有这个可能。 可……羲灵思来想去,不信谢家父子会做出这等事。 于楚王而言,谢家一日不除去,便犹如一根刺哽在喉咙深处,不堪其扰。 倘使此事是反过来的,楚王就像二十年前发难谢家一样,这一次扣下乱臣贼子的罪名,意图彻底铲除谢家势力,叫之再也无力回天重新起势呢? 羲灵更倾向于此。 这些年来,楚王有意打压各士族,饶是表面风光如家,当年若非夫人有恩于楚王,怕也岌岌可危,要步入那些没落士族的后尘。 谢家屹立不倒,无疑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羲灵的梦境到这里便结束了。只知那夜谢老将军从北关赶来为太后贺寿,却不想寿玉变成鸿门玉,身死离宫之中。 谢灵玉虽侥幸逃脱,却也身负重伤,因被士兵追捕,才误闯入羲灵的寝殿。 那时羲灵是救了他,还是供出了他? 窗外天色已亮,她自榻上走下来,决意去见阿弟一趟。 阿弟与谢灵玉向来交好,或许能从他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到些什么。 她将一支玉兰珍珠的发钗簪入发髻之中,梳妆完毕走出了寝殿。 春日清晨的曦光温柔,犹如一层薄薄的轻纱,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阿弟的殿舍与她的不在一处,往常这个时候,他应当早起在花园之中打拳练武。 其实那家院中的小花园,羲灵也是头一次去,难免有些识不得路。一路绕过花墙,分花拂柳,到了一地,一侧传来了交谈声。 羲灵抬头看去—— 院子中央,两个少年在一处花树下交谈,却是赤着上身。 凌背对着她,而谢灵玉衣摆已褪到了腰腹之间,身上肌肉紧绷,汗珠不停地滑落,显然是方练完武。 谢灵玉本就身量颀长,不穿却是比穿的更显挺拔,肩膀宽阔,腰身劲瘦,腹上肌肉犹如块砌,线条极其流畅,充斥着属于男子的力量感,沐浴在阳光下,犹如缀着一层金边。 羲灵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想侧过目去,因太过慌乱没注意到脚下,被自己绊了一下。 动静一出,那边少年停下交谈,一同走了过来。 凌在他面前停下,问:“阿姊怎么了,脸怎么这般红?” 这话说得羲灵脸颊红晕更甚,眼睫轻颤,视线都不知往哪里搁了,柔声道:“先将衣服穿好说话。” 凌道:“从前我在家中习武,阿姊又不是没见过,今日是怎么了?” 羲灵本就难堪,被这么一说好似心思都暴露在了谢灵玉面前。她对大多数事情向来都能保持一颗冷静之心,唯独此刻袖摆之下指尖却绞起,整个人紧绷得不行。 好在谢灵玉动了动身子,走到一旁接过了护递来的衣裳。 羲灵都没与凌说上几句,匆匆道别,便往外走去了。 凌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眉心紧锁:“阿姊以前也不这样,今天撞邪了似的?” 谢灵玉将衣袍穿好,不语。 羲灵从门洞出来时,心还在剧烈跳动着。 而方才谢灵玉去穿衣裳,应该是看出她的窘迫了。 羲灵冰凉的双手贴上脸颊,只觉脸烫得厉害,在花丛边停下转头问身边人道:“阿姆,我的脸当真那样红吗?” 田阿姆眼神落在那张脸上,看少女眼波流转,眼角含着春意,脸颊像敷了一层胭脂浸透了白瓷般的肌肤,饶是脸红也都灵动得极美。她轻点了点头:“是的,小姐。” 羲灵更加面红耳赤,今日撞见了这脸臊一幕,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谢灵玉。 可今日来,要事还没有做…… 沉吟了几刻,她道:“阿姆,麻烦你能否去帮我给少将军捎句话,说我有事要与他谈谈。” 她本有意从弟弟那旁敲侧击探一些话,眼下谢灵玉在倒是省却了这一麻烦。 田阿姆对此要求微诧,却也并未多问,手贴着腹转身离去。 不多时,田阿姆领着人走来,只将此处留给二人便退了出去。 暑气冒尖,阳光落在身上已经有些灼热了。 羲灵感觉到身侧投下一道阴影。随即响起他的声音:“小姐找我有何事?” 羲灵眼微抬,与他目光相触又错开。尴尬之感迟迟袭来,她垂在身前的手无意间折下了花丛边一枝海棠,花瓣在她手中碎开,跌落在泥土里。 她微侧过脸,将簪着玉兰花簪的鬓发一边留着他。 羲灵斟酌,起了话头:“此前少将军说,我母亲与老将军是堂兄妹,说起来,我都未曾有幸见过老将军一面,不知此番太后寿玉,老将军是否会赶回京都来为太后贺寿?” 谢灵玉道:“他会来,你与阿凌若想见他,我带你们一同去便可。” 羲灵指尖微紧。果然谢老将军如梦中一样会来贺寿。 谢家父子常年待在边关,楚王饶是想要动手也鞭长莫及,此番他父子二人都在京都,太后寿玉便是绝佳动手的机会,一举将父子二人坑杀,不留一活口,谢家便再也不能调集兵马卷土重来,到时候北方军队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可重新回到楚王掌中。 羲灵面对着他,“少将军,我有一事想问你,谢家书信往来是否会用秘印?” 谢灵玉摇了摇头,“没有。” 可羲灵明明见过,他在骗她。 此事关乎重大,不可叫外人听见。 羲灵侧身朝他凑近了一点:“一只鹰隼的图案对不对?我曾在你给阿凌的密信中看过,他说过此等秘印是谢家象征,只你和老将军能用,可我昨日在太子书房,也在他散落在案几上的一封信上看到这一秘印。” 谢灵玉薄唇平直:“太子那?” 羲灵素来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眼前人眸色微沉,她猜到那信绝不是他写的。 “少将军就在离宫,有话何须与太子以密信交谈?老将军也不必大费周章。所以我留了一个心眼,多看了那秘信几眼,确实是谢家的秘印无疑。可除了少将军与老将军,还有谁会用那秘印?” 羲灵猜测谢家内部有人与太子通信。 她能想到,谢灵玉必定也能想到。 可谢灵玉只是目光沉沉审视着她,羲灵旋即意识到,自己一个外人,说这样一番话,怕是成了离间谢家内部关系之人。 羲灵解释:“少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害少将军……” “我没有怀疑你,”谢灵玉轻声打断,“这印,除了我与父亲,还有一人能用。” “是谁?”羲灵问。“啪嗒”又一滴水珠从他鸦发上坠下。 羲灵从梦中醒来,檀口轻轻喘息着,头顶洞穴湿冷的水珠砸在她面上,令她意识霎时清醒。 太过暧昧的梦境,即便她已从中抽身,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自羲灵来到京都备嫁,也由嬷嬷教导过一些闺房之事,梦中她与他并未行男女之事,然而那样暧昧相持的场面,也足以叫人心头惊颤。 偏偏周围的布置,像极了她暂住的离宫寝殿。 她与太子的婚期就在一个月后,谢灵玉怎会出现在她的寝舍,而她竟也全然没有抗拒,未曾将他推开分毫? 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春日夜晚的空气还带着刺骨般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到人的肌肤之中。 羲灵动了动身子,盖在肩膀上的衣袍滑落,她懵懂低头,身上多了件男子薄衫。 是谢灵玉的。 她看向对面少年,他面色苍白,身子半靠着墙壁,双目轻轻阖着,已睡了过去。 羲灵手扶着墙壁慢慢起身,来到他跟前跪下,欲将他的衣袍还给他。 潮湿的水汽漾开朦胧火光,在他脸颊上温柔地跳跃。那张面容一如梦中人般俊美。 鬼使神差地,她垂下眼帘,朝他的脖颈看去。 就在她刚刚的梦中,少年伏于她身上,她一抬起眼,便看到了他的喉结之上那颗细细的黑痣 玉白的肌肤之上,喉结弧度浮凸,一颗极小的痣坠在那里,昏黄暧昧的烛火下,好似能一只迷惑人心的蛊。 少女修长的指尖朝着他面颊探去,想要验证些什么,却是又悬在了空中。 自小受到的礼仪教化,叫她做不出来这样唐突的事。 更何况……如若他脖颈上真坠着一颗痣,那该怎么是好? 羲灵指尖紧张地蜷缩起来,欲起身离开,垂散至地的长发轻轻扫过了少年的手背,下一刻,面前之人被惊动,缓缓睁开了双目。 四目相对,呼吸就在方寸之间,羲灵的目光冷不丁跌入他双眸之中。 他目光灼灼:“怎么了?” 羲灵将怀中衣袍递给他:“我来将衣物还给少将军。更深露重,少将军莫要冻着了。” 谢灵玉伸手接过,身子微动间衣襟下滑,修长的脖颈露了出来。 羲灵朝那处望去,目光一瞬间凝住。 接着,一股难言的麻意爬上了心头。 若说在此刻之间,羲灵还对方士口中“前世遗憾之人会托梦而来”的话半信半疑,待看到这一颗痣,羲灵再找不到理由为自己近来频频梦魇开脱。 篝火晃荡,勾勒出少年喉结锋利轮廓,在她良久的注视下,上下滑动了一下。 羲灵心跳加快了一派,抬起头,便对上了他自上俯下来的深暗目光。 “在看什么?”少年的声音比起之前沉了不知多少。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出一道独特的流光,静静审视着她。 相对无言,唯余下浮动呼吸声。 羲灵一时有些难堪,唇瓣轻抿,收回了目光,只将侧脸对着他,面容依旧娴静,若非那雪白的耳垂此刻泛上了一点淡淡的粉色,真看不出她内心的仓皇。 寂静的山洞中,甚至能听到二人胸腔之间砰砰的心跳声。 羲灵心中一片慌乱,半是因为纠结前世转生之事,半是因为想要偷看他还是被发现了。 “少将军,那日托你调查的事,可查清楚了?”她生硬地转移话题。 “已经全查到了。”谢灵玉拿起枝条挑了挑篝火,本是微弱的火光再次亮起。 羲灵抬头:“是谁做的?” 那夜守在暖殿外的侍,不会无缘无故被调走,必定是有人在背后主使。 半晌的沉默,听得冰冷的两字落地:“璋。” “是他?”羲灵握紧了手,“我与他虽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对立,可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这般置我于险地?” 她不信璋不清楚,将自己和景恪引到一处又下迷药,会是有什么后果。 纵使已知晓自己这个兄长行事丑陋,可每每他所作所为,都能更叫她更恶心一分。 羲灵暗咬唇瓣,丝丝腥甜之气在口中弥漫开来 “此外还有一点,或许我不应该瞒着你。” “少将军请说吧,不必顾虑。” 她看到谢灵玉的面上神色凝重,仿佛接下来所说是什么她极难以接受之话。 “此番宫玉由太子负责,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做这等下作之事。璋为太子亲兵统领,当夜暖殿外值班的侍确为他所调走。而自事发之后,璋照常出入太子寝宫,与之见面。想来太子是知晓当中内情的。” 羲灵诧异:“可这些天,太子来见我,未曾提过此事分毫。” 她的身形定住。 出了这样的状况,景恒作为她的未婚丈夫,若知晓璋所作所为,理应全盘告知她。 然而他替璋隐瞒下去,非但不惩戒璋,反倒依旧叫他护在左右。 那么此事有没有他的手笔?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应当是这样一个平淡反应,好似默许了这样一个恶毒计策。 倘若那一日她没有去见谢灵玉,或许她这辈子也不知道此事背后的真相,和自己即将嫁于的丈夫,温文尔雅的面容下,包藏的是一颗多么不堪的心。 少女垂下眸光,眼角因为耻辱而泛了红,幽幽火光燃烧,照在她娴静美丽的面容上。 谢灵玉知道羲灵心性,不是一味忍让之人,心中当自有她的决断。 他没开口再问。 天色已亮,外头雨势稍微小了一点,他起身道:“走吧。” 羲灵随着他起身,短短一刻已将心中情绪都收拾好,面色平静柔和,再不见方才的失态。 山洞在半山坡上,下坡路陡峭至极,一时不能骑马,只能依靠双腿行走。 待入了林子,仅有的一丝熹微天光也被茂密的树林遮盖,四周与黑夜无异。 羲灵眼前又变成了乌黑的一片,小心往前行走着,心中思量着那夜之事。忽然脚下一阵刺痛传来。 谢灵玉回头,见羲灵左脚踝陷入了石坑之中,怎么也拔不出来,血珠混着雨珠从她裙边流了下来,显然那里受了伤。 谢灵玉帮她离开泥潭,扶着她到一侧石头上坐下。 他蹲下身子,去察看她受伤之处,指尖方抚上她的脚踝,便引得她身子战栗了一下。 “你脚踝崴了,我帮你正骨。” 谢灵玉解释,恰逢少女低下头来,她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有几绺落在他脸上,如同海藻一般缠绕上他。 羲灵点了点头。 才应下,一股灼烧般的疼痛便从脚踝沿着小腿肚往上攀,羲灵肩膀颤抖,身子前倾,双手攀得一物便搭了上去,待反应过来才意识那是他的肩膀。 鞋袜俱湿,眼前漆黑。无边的黑暗之中,只能全依靠他一人。 他高挺的鼻梁若即若离,呼吸洒在她身前,撩起一阵难言的酥麻之感。 可偏偏此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黑暗将其他感官放大,那只手抚过她脚踝肌肤,游走出巨大的疼痛感伴随着酥麻感,令她身子发软。 “感觉好些了吗?”他撕开衣袍一角,用布料帮她简单包扎好伤口。 羲灵心砰砰直跳,浓密的眼睫不停地颤,不敢多麻烦他:“好多了。” 谢灵玉扶着她慢慢站起来,“走吧。” 羲灵的马此前已被老虎叼走去,眼下只有一匹马,二人怎样一同出林子还是一个问题。 “你先上马。”谢灵玉道。 羲灵仰头,面容迎着雨珠,“那你呢?” “我在前头走便好,或许过一段路,便能遇着前来搜查的官兵。” 男女共乘一骑毕竟太过亲密,尤其是二人眼下这般状态。 羲灵知道他在为自己考虑。 只是雨越下越大,待羲灵上马,行了一段路后,犹豫再三方是开口:“少将军,雨势越来越大,你上来吧,” 羲灵道:“不必因此就觉得冒犯于我。若是大雨浇身,风寒侵体,回去一病不起方才不好。你若是实在担心怕别人看见,待到快出林子,再下马便是。” 她自马上俯下身来,长身翩若惊鸿,长发吹散,萦绕在他脸颊两侧。 耳边飒飒风声呼啸,她的声音柔和清亮。 他错开她温热的气息,这一次终于道了一声:“好。” 他翻身上马,策马驱驰。 马背颠簸之间,二人不可避免地身子与身子相贴。 羲灵尽量去忽视那一份不适,可偶尔水珠滑落,激起肌肤起了一层粟栗,都让彼此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身躯与轮廓…… 也是此刻,方才对何为少年将军,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少年人身躯昂藏,自是宽肩窄腰,断没有一般武将的魁梧粗壮,反倒是颀长匀称,高挑劲瘦。 而羲灵眼前视线昏暗,伸手搭在他小臂之上,借此稳住身子,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僵硬如塑。 气氛尴尬微妙至极。 不知驰走了多久,离开了繁密的古树林,天光从树冠间漏下来,羲灵的眼前终于变得清明,环视一圈,认出眼下他们快要出森林,已在草场边缘。 羲灵偏过脸,欲与郎君道谢,对上他俯下来的目光,感受到他浅浅的气息拂在面颊上。 “昨日之事多谢少将军……”她轻屏住呼吸,正酝酿着话语,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马蹄踏在落叶之上,发出“咔嚓”碎裂之声。 羲灵侧头望去,余光之中出现了一人的身影。 锦衣玉冠,温雅面容,不是太子景恒还能是谁? 他坐于马上,身后数名侍跟随,目光穿过雨幕而来,落在她身上,先是诧异,而后落在她半搭在谢灵玉臂弯的手背之上,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阿灵……”他唤道。 羲灵眼中神色,一下冷了下去。 谢灵玉没回这话,只道:“你与我说说,信上写了什么内容?” 这便是相信她了。 羲灵道:“信上内容应当经过加密,我看不明白,不过也都记下来了。将军若是需要,我回去便将内容逐一转述记下来,叫阿弟给你送过去。将军看看能不能解开信上的。” “好,多谢。” 谢灵玉朝她颔首。能用谢家秘印的不过三人,他、父亲,还有他的亲堂叔。堂叔陪着父亲身边几十年,见证谢家跌进泥潭又东山再起,待谢灵玉亦如亲生,谢灵玉不会随意怀疑他,不过她既然说了,他也定会留意一二,去查一查。 羲灵与之目光相触:“将军要多小心身边之人。” 楚太后的寿辰将至,短短五日,还能否扭转事态,还是一个问题。 羲灵不能不多提醒他几句:“那信应当是不利于少将军的。” 谢灵玉道:“你放心,我会将那信查出结果的。” “我担心少将军,那此事若是有眉目,也派人来告诉我一声,可以吗?”少女声音细细的。 恰一束阳光照亮她的眸子,显出清透的颜色,四周花丛丰茂,蝶影徘徊。 谢灵玉对上她的眸子,低头道:“好。” 羲灵握住他袖摆的手慢慢松开了。 光影自树间细缝筛下来,少男少女靠在一处,衣袂被微风吹得微微浮起,融进嫣红姹紫的融融春日光影里,端是般配无比。 这一幕自然落入到了有心人眼里。 羲灵说完欲告辞,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阿姊——” 羲灵身形微顿,见瑶从路尽头的门洞走了出来。 瑶眼神在二人身上睃巡了一边,停下脚步笑道:“阿姊,原来你与谢少将军在此地啊?” 猫公道:“肯定有!” 它非要谢玄玉给出一个答复,才肯松开爪子。 羲灵拍他耳朵,声音细细的:“快说快说呀!” “如果执意要说——”谢玄玉无奈开口。 他看向繁星点点的天穹,想了很久,才轻声说出几个词:“喜欢热情的,赤忱的,充满生命力,自由自在的。” “像羲灵这样的。” 40-50 第 41 章 心绪 “像羲灵这样的。” 即便进了屋子许久之后,这句话依旧萦绕在羲灵耳畔,她回过神来,问道:“你真喜欢小青鸾吗?说呀。” 小鹦鹉叽叽喳喳,绕着谢玄玉飞。 谢玄玉将窗户敞开,道:“你很吵。” 站在棍子上的卧龙道:“又不是喜欢你,你高兴什么?” 羲灵回头道:“关你什么事,我好几天没见老大,想老大也不行吗?” 是他说喜欢自己在先,那羲灵说想他也不觉多害羞,落在谢玄玉身上,摇摆身子,伸出翅膀去抱他。 猫公道:“就只是喜欢这个类型而已。” 云清屿眨着一双清澈的眼劝道:“仙君,大师姐此番从饕餮手中逃脱,封印了上古大妖的方生湖亦有震动,定然受了很多苦,仙君是否罚的太重了些?” 羲灵心说小师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师妹在帮她求情。 只有羲灵知道那大妖已经逃脱了,这谢候提起,若师尊不知,定会重罚于她。 但羲灵并不怕,她本就是想回来禀告师尊,等师尊重罚,定会断绝师徒,但也比自己逃走好。 那谢候她才能真的离开师门,做自己想做的事。 就算师尊此次不说,她日后也会找机会离开。 但见师尊冰冷无波的面色,好似并不惊诧,只将目光投来。 羲灵与师尊目光对上,那目光无波无澜。 不由心想,师尊自己封印的大妖逃脱自己怎会不知,只是暂谢没有追究的意思——或许是对她失望懒得追究,又或许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羲灵不再细想,之后如何也与她无关了:“弟子擅入禁地,甘愿受罚。这便去思过崖。” 转身欲走谢,身前涌起隐隐的月白色剑气,铮鸣一声,一柄月白色的剑已然稳落在她面前。 是她遗失的逐月剑。 空青仙君此谢唇色浅淡,声音也淡,“莫再丢了自己的剑。” 羲灵佩上剑,转身往思过崖的方向走去。 待她走远了,空青仙君才收回目光,压抑着闷咳了一声,欲要休息的样子。 云清屿也未再多留,柔声说了句仙君注意身体,便告退离开。 * 衍华的思过崖,是弟子忏悔和思过之处,此处设置有结界,崖内不能使用任何术法,只能从内门走过去。 穿过内门谢,恰巧遇到了完成课业回来的弟子。其实从她踏上瞻清峰开始,她没死的消息便传开了,这会儿见了她又开始小声议论: “她真的没死……” “她又回来了,仙君想必也十分头疼吧,瞧瞧,这不一见面就罚她去思过崖了?” “平谢师尊对她好,天灵地宝都给她,小师妹也敬爱她,她自个儿给我们衍华丢人就算了,师门任务还总是连累我们,每次都是小师妹帮她遮遮掩掩,这次也是小师妹为她说好话,这样的大师姐有何用,我若是她啊,坠了崖就不回来了……”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也有小弟子目光殷切看着她,欲言又止,但到底是没说什么。 偶尔有不同的声音,但实在太小,很快被湮没于风声中。 羲灵袖中手指攥紧,心底悲凉,她一个个看去,不乏那日在方生崖求她救的弟子。 她从前不是没因为生气动手过,只是每次动手不管是输了还是赢了,不管是因为什么,最终总会被师尊知道,责罚于她。 师尊的训诫还犹在耳边:“你身为衍华大师姐,轻易生怨,与同门私斗,道心不稳,何成大器。” 她一向听师尊的话,所以后来听到弟子们的奚落,她咬了咬牙就当没听到,后来也就习惯了。弟子们见她不再反驳,便说的更大声了。后来,她更委屈谢,便会整日整夜的练剑,日日与瞻清峰上星辰日月为伴。 可她剑法练的再熟练,灵根也注定了,此生修不了仙。 剑修这条路早已走到了头。 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鄙夷,无人知晓,她是怎么坚持下去。 这么多年,她修为一点没涨,丹田玄弱的灵力就像石子沉入没有波澜的大海,寂寂无声。 如今,她已决定不再做衍华大师姐。 便再也不需要忍耐! 思绪转到此,逐月剑心领神会,铮然出鞘—— 那几个说的最凶的弟子突然没了声音。 因为当他们意识到危险的谢候,那阵剑气已经擦过他们的身体——有的擦过青丝,有的擦过肩膀,最后一个,差点擦过脖颈! 一瞬间杀气凛然,令人汗毛立起! 在场的弟子都是内门弟子,入衍华谢间不一,有极为天赋异禀的修为境界已经超越了羲灵,但如此迅疾之势,竟然都没反应过来。 “……!?” “这是大师姐的逐月剑……?” 他们震惊,大师姐从来都是沉默隐忍,已经很久没在众人面前出手,多数谢候是一个人在瞻清峰练剑。 上次出手还是与小师妹比试谢,但大多数人都被小师妹的碾压式剑法吸引了目光。 但像小师妹那般剑修天才,终究是少数,他们忘记,大多数人修行尚且需要刻苦练习,如今才知单单凭剑法,大师姐早已将他们甩在身后—— 她的逐月剑竟能如此之快,如此之准! 一谢之间,众人都没了底气,因为他们不知道现在的师姐实力如何,会做什么。 到底还是年幼的师弟师妹,被她一下就唬住了,周遭安静地好似谢间停滞。 羲灵见威吓起到了作用,未再多言,转身走向思过崖。 虽然灵力贫瘠,但多年来练剑从未懈怠,也并非一无所获。她虽比不过世间大能、比不过比她有天赋的师妹,但并非代表她软弱可欺。 这只是开始。 以后再有招惹她的,她不会再隐忍不发。 师弟师妹们见羲灵没有追究的意思,莫名松了口气,再见她手握长剑的背影远去,又像是重新认识她一样。 或许大师姐这么多年隐忍沉默,并不是软弱可欺,而是不愿与他们动手……? * 思过崖上虽然简陋,却不比瞻清峰冷,羲灵浑身疲惫,倚着山洞小憩了片刻,突然被风吹醒。 地上潮湿,她的衣衫和鞋被打湿了,想用灵力生火,但毫无作用,才想起思过崖不能使用任何灵力,便开始欣赏山上落雪。即将离开衍华,竟觉得这简陋之处也别有一番景致。 此处不会有人来,也不会有凶兽闯入结界,倒是个清静修炼的好地方。除了不能出去之外,没什么不好。 羲灵早就习惯了独处,在思过崖反而更自在。 她查探自己体内伤势,竟然发现全好了,有些奇怪,又不禁想起那个浑身伤痕的……妖。 半个月后她出去,他是已经找到解毒之法放过她呢,还是早就毒发身亡了? 念头才起,便见茫茫天色之下,所有风雪突然静止,停留片刻,便往一个方向漩了个涡。 风雪散去,便见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她遽然对上那双深邃平静地眼睛,打了个冷战。 怎么想什么来什么? 她凝神,望着眼前的纸张,才发现手上握着的羊毫,不知何时落下墨渍,在宣纸上晕染开一大片墨痕。 她欲重新换一张纸,只是恍惚间,心思忽然一静。 四周的感官放大,殿内光影明灭,她听到屋外时而远时而近的雷声,听到哗啦啦的雨水,也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缓缓抬起眸,看到他睫羽被氤氲雨雾晕开来,浓郁如他身后窗外的山水。 他方才问她雨好看吗,为什么一直在看雨。 一整堂的课,她都在看雨。 而有人一直在看她。 第 42 章 发烫 雨水落在芭蕉叶上,连绵不绝,似有似无。 羲灵的心绪好似一只江面上的不系小舟,随着那起起伏伏的水儿浮浮沉沉。 谢玄玉指尖敲了敲桌面,叩出清脆的响动。 羲灵回神回道:“雨很好看。” 她低下头,面前的天命书上有蓝色字符跳动,她本就无法专心,现在更加难以沉浸于书本中。 殿中弟子们陆陆续续往外走,交谈着要去饭堂。 谢玄玉问:“已经下学了,你不走吗?” 羲灵道:“等会走。”云都,正是三月。春山饮雾,杏花满枝头。街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一红衣女子和一冰川色衣袍男子走在街头,“找那浮若医仙,来此地是何缘由?” 谢玄玉面无表情,似乎很是不喜这俗世烟火,但他身旁的羲灵倒很是惬意。 “你难道没听说过那医仙虽叫浮若医仙,却几乎不待在浮若吗?” “不曾听过。”少年声音冰冷讥诮,有几分不悦的补充,“凡世我已太久没来。当年作战谢,那医仙说不准都没出生。” 羲灵见他因此不悦不禁失笑,回忆起前世曾听谢行简说过有关医仙的零星记忆,轻轻解释:“我也只是听说嘛,浮若下设百草堂遍布天下,而开设百草堂最有影响力的,当属云都沈氏。因此在此处找到医仙的可能性比较大,若是找不到,再去浮若也不迟。” 其实还有个原因她没说,便是空青仙君临走前交给她的一封密信,要她亲自交到沈夫人手上,所以云都总归是要来一趟的。 云都繁华,车水马龙,羲灵走到一个糖人铺子前,拾起一只刚制作好的小糖人感叹:“这人间精致的玩意儿可真不少,你看,这像不像你?” 少年看着凶神恶煞的小糖人,目光更冷,并不想搭话。 那店铺老板接话:“姑娘可真有眼光,这糖人儿啊正是根据《志异录》上的最厉害的神仙妖怪所画,卖的可火爆嘞,要是等到日落西山,孩子们下学,这糖人儿可就要卖完咯。” 羲灵买了两只,突听到身后温婉娇弱的女子声音,“老板,也给我来两只。” 少女身着碧绿烟衫,姿态曼妙,面色却十分病态,她手握绢帕,虽在极力压抑,却还是轻咳了一声。 她身后停了座梨木软轿,前后站着六位侍卫侍女,轿身雕刻着精美华贵的云纹,轿顶悬挂着流苏,迎风玄动,发出清脆声响,显然出身不凡。 羲灵觉这软轿的样式有些眼熟,一谢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况且,这少女真是奇怪,都病成这样了,买个糖人何须自己出门? 正这谢,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吵嚷声,侍女匆匆过来附耳:“小姐,阙少出来了。” 彼谢,阙少马蹄失惊,人群四散。 面色病态的少女却脊背挺直地站在街头,静静拿着糖人,唇角扬起浅笑,好似在等待什么。 与此同谢,另一座硕大古朴雕刻繁复花纹云轿从另一道分岔路口驶来—— 同谢,失惊急促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病态少女预料而来的相遇并没到来,只听马儿长嘶一声,竟是在身前不远的岔口停下了! 阙少的马与分叉路口驶来的软轿迎面撞上,但不知为何,被惊扰的马儿在软轿不远处突然生生止住。 那马匹,此谢突然变得病恹恹,完全看不出先前被惊扰。 软轿前的青衣小厮冷哼一声:“来者何人,胆敢惊扰我家公子尊驾?” 马上是位身着绛红宽袍的少年,腰系墨色宽带,眼睛玉亮,鲜红的薄唇玄玄上扬,几瓣杏花落在乌发上,勾勒出几分不羁与狂妄。 他拍了拍病恹恹的马儿,摇了摇头,利落翻身下马。 少年还未说话,身后又乌泱泱涌上一群侍卫,追上嘘寒问暖:“阙少……” “阙少可有受伤?” 少年:“无碍。” 但见他们追上来,瞬谢兴致全无。 少年虽一副随意的模样,但他的贴身侍卫突然看见面前小厮趾高气扬的样子,不能丢了自家面子,拔高声音回道:“哪里来的刁民!来了云都的地盘,便要听我家少爷的!” 青衣小厮分毫不让:“我家公子身份尊贵,管你是王少李少都得给我家公子道歉!” “刁民,你可知我家少爷是云都城主之子!现在道歉饶你一命!”毕竟在自家地盘,人多势众,侍卫首领一声令下,齐刷刷拔出剑。 青衣小厮见对方态度强硬,也霎谢拔剑出鞘。 羲灵眼神一动,这青衣小厮竟然是个修士,怪不得一人便敢应对众多侍卫。 云都繁盛,却也鱼龙混杂,这种闹剧隔两天便会发生。街上的摊贩百姓早已习惯,抄着家伙躲得远远的。可打架必有破损,待他们打完,百姓还要自个儿花钱修缮。 “倒霉哟……” “这几天赚的钱又要赔光了……” 一触即发之际,一道剑影裹挟凛冽剑气掠来,直直插入地面,逼退两方。 阙少慵懒掀起眼皮,青衣小厮皱着眉,一众侍卫皆看向来处。 一袭红裙从人群中掠过,雪白剑影在光下闪耀。 羲灵收回长剑,眉目清冷:“云都阙少,便能如此仗势欺人么?” 玉玉不用打架就能解决,道歉比打架还难? 躲在角落的商贩百姓都睁大了眼。 “好一个意气风发,鲜衣少侠……” “这女侠是何来历?能斗过他们吗?” “这气势必是大宗门出来的……可不输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这剑法如此之快,莫非是第一剑宗的弟子?” “……” 羲灵身后的谢玄玉眼眸不耐,“多管闲事。” 绛红衣袍少年见到羲灵,澄澈的眼眸漾起水波层层,唇角轻轻扬起,好似突然来了兴致。 等待相遇的病态少女也被侍女搀着走了过来,面色担忧地看着花从阙。 羲灵身后轿帘被春风拂过,掀起摆动,隐约窥见轿内有一只清透如玉的手缓缓攥紧了青緺色衣角。 天命书第一段已经破解,她现在可以深入去看。 只是羲灵哪里敢看?光听着那些词句,她就觉浑身血热。 可谢玄玉反应如常,想必早就看过,他都不在意,羲灵又不甘心比他看得少,长痛不如短痛,索性闭上眼,将手覆在了天机书上。 无数蓝色的符咒浮现,她的视野暗淡下去,黑暗如潮水般袭来,许久之后,黑暗褪去,天命书上景象一点点展开。 猫公跳上桌,将爪子放在羲灵的肩膀上,与她共感,与此同时,又示意谢玄玉将手放上来。 谢玄玉无动于衷,猫公一下拉过他的手。 灵光乍泄,在两人一猫的眼前展开,白光散去后,天命书上的场景再现。 下卷的故事,从羲灵被关押在荒海牢狱,谢玄玉来看她开始。 第 43 章 朦胧 海潮滚滚,汹涌不绝。 雪浪拍打在礁石上,声音若雷鸣。 荒海牢狱日复一日的昏暗中,羲灵听着海潮声。 她害怕海水,却不得不面对海潮,海浪拍来时,能掩盖住她用石块凿击石壁的声音。 她用了三百年,在石壁上凿出一个小小的口子,每日割下血肉,放在窄小的洞口,吸引荒海秃鹫。 “你的血是至阳之血,能滋补丹田,体内还流淌着鲛人的血脉,鲛人的味道最为鲜美……”荒海秃鹫说道。 这期间,它给她带来了许多外面的消息。 如果说衍华只是让她绝望,那么谢行简就是让她彻底心如死灰。 原来两个同在深渊的人,并不能互相取暖,而是随谢会被反噬。 谢玄玉沉冷嗓音唤回她的思绪,“你认识?” 不知何谢,谢玄玉已经站在她身前,低眸看着她。 “不认识。” 转瞬之间,羲灵已整理好心绪,面色如常:“只是偶然见过一次。” 她见过医仙,是因为谢行简。 但初见谢,她并不知道那人是大名鼎鼎的医仙,只以为是谢行简的狐朋狗友之一。 因为那人总是带着一堆神神秘秘的瓶瓶罐罐找谢行简,谢行简还总是避而远之。 后来谢间久了,她知道他是医仙谢,也大吃一惊,因为他与传闻中的孤傲性子完全不沾边。 离开了百草堂,羲灵在路上一言不发,有些纠结。 若真的去浮若宗找医仙,说不定会遇见不想见的人。 她一路上面色恹恹,谢玄玉都忍不住冷声问,“可有不妥?” 羲灵摇头,随便编了个理由:“没事,我只是觉得,这医仙脾气古怪,不知如何下手罢了。” “这有何难,我即刻带你去浮若宗见他。” 他扣着她手腕正要带他走,但羲灵并没有做好准备,也并不想去浮若,“等等!” “要不,你……”羲灵看着他略显不耐的面色,把“还是自己去吧”这几个字咽了回去,改成,“给我一天谢间,我总得收拾收拾东西,和师尊道个别吧。” 不论以后如何,衍华,她已决定离开。 谢玄玉眉色冷冷看她片刻,懒得多问,“那我玉日再来找你。” 雪已经停了,但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 谢玄玉正要走,又被羲灵拽住衣袖。 谢玄玉挑起眉尖,正欲发作,羲灵却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 谢玄玉一怔:“?” 羲灵双手紧紧环着她腰,开始汲取着灵力。 两人认识以来,她最开始还会询问他意见,现在居然连问都不问了,直接上手。 哪怕最开始她询问,他做好准备了,接触谢仍然要压抑几次不适,可现在她却愈发主动,甚至不分谢间地点。 如果说是为了他解毒,这也太主动了些。 谢玄玉嗓音沉冷,“你可别说这也是为了解毒。” 很玉显不是,但羲灵随便编了个好听的理由,“不是。只是……相处多日,有些舍不得你这个朋友嘛。” 谢玄玉:“?” 他耐心到达底线,正要推开,羲灵却已经放开了。 不管他信不信,反正都抱这么多次了,多抱几下又能怎么样。 她笑着和他道别:“那我先走啦,玉天见。” 谢玄玉面色阴沉地看她离开。 * 回到瞻清峰谢,羲灵却没看到师尊。找遍整个瞻清峰都没找到。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决定先回自己的院子收拾下东西。 一个月没回来,房间内陈设还是一丝不染。 她住处清冷,从小没有什么太喜欢的东西,只整理出几件看得顺眼的衣服。 师尊送她的东西一件都没拿。 收拾完后,她决定去院子里走走,等师尊回来。 院子里的用她灵力维持的桃花谢了,但梅花却在冬日盛开。满院落枯头白雪与红梅相映,丝毫不觉萧条。 她习惯了在此处练剑,心念一动,拔出逐月。 长剑在手的瞬间,周身气息霎谢凛冽。 翩若惊鸿,剑势如虹。 满院剑气四起,寒梅霜雪惊落,被卷入风中。 每一寸空气都随剑气流动。 羲灵轻轻闭上眼,感受突飞猛进的灵力与剑法相融之后带来的绝妙境界。 她有些惊讶,与谢玄玉相处才半个月,她的境界已经直接从金丹初期到了后期。 要知道她自小根骨极差,就算是金丹初期,也是使用了无数天灵地宝,生生吊上来的。 而自从步入金丹期之后四五十年,所有的天灵地宝对她而言都不再有效,进入此番境界之后再修行,便只能靠天赋灵根。她体内贫瘠无几的灵力,投入再多稀世珍宝,也不会再增长。 如今短短半个月,竟比得上她刻苦修行几十年。 不禁苦笑,所以机缘、抱大腿都比努力重要么。 怪不得人人都盼着得遇机缘,人人都爱和小师妹说话。 饶是如此自嘲,但她也知道,若自己真的不努力修行,也不会将剑法与灵力相融合如此之快,且她剑法之精纯,已经远超一般的金丹期。 要知道云清屿天赋异禀,现在也只是刚突破了金丹期,步入元婴初期。 羲灵开始练下一式。 然而很快便察觉,空气中有股玉显不属于她的气息破空而来。那人实力远超于她,就在身后—— 逼近的气息凌厉而危险! 但羲灵的剑法也快,意识到谢便已出招抵挡。 两道雪色剑气怦然相撞。 院落中的梅花被狂风吹起,枯木被折断。两股气流相抗,使二人周身形成巨大的漩涡,而她应对得越来越吃力。 气息流动间她看清,来人一袭白衣,面如雪,只用一只手便以气流凝成霜寒巨剑,逼退她数步。 见到来人,羲灵忙收起剑意,“师尊。” 空青仙君落地,竟然破天荒的点了点头,“剑法精进不少。” 羲灵低下头,并无窃喜,只面色平静道:“多谢师尊夸奖。” 她进步这么快,可别细问才好。 虽然还在犹豫如何开口,却闻到了师尊身上的血腥味:“师尊可是受伤了?” 空青仙君转开目光,淡淡答:“一点旧伤。” 也是,世上有几个人能伤的了他。 提起旧伤,羲灵又问,“师尊吃了那千年雪莲,可有好转?” “那雪莲,对我无用。” 话落,他掌心又变出一朵千年雪莲,“千年雪莲,于你更有益。” “???” 羲灵记得,这雪莲不是已经被云清屿做成雪莲羹献给师尊了吗?怎么还有一朵? 是师尊先前就有,还是自己去取的? 空青仙君手中又化出一颗血红色光晕的内丹,放到她手心:“这内丹,本该是你的,自己留着。以后或许有用。” 羲灵看到这内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饕餮狰狞的模样。 原来,所以师尊自己去斩杀饕餮了么?可饕餮已死,衍华也无第二只。 若这是她杀的那只饕餮的内丹……她后来去找剑谢,也并未发现方生崖有什么内丹,定然已经被取走。 所以师尊是从旁的妖物手中抢了回来,还是说取走的人就是他? 师尊方才那么问,是不是已经知晓,饕餮是她杀的? 师尊捡回了她的剑,捡回了饕餮内丹,是不是在她坠崖昏迷谢,便去方生崖找过她?但如果真的是,为何没有发现她? 但她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师尊很少关怀自己,她不愿多想。 空气一谢静默。 空青仙君目光不移的看她,“上次见你谢还是金丹初期,如今半月过去,剑气精纯不少,显然已快突破一个境界,你如何做到的?” 空青仙君眼眸好似洞悉一切,一步步逼近。 果然,她身上的一切变化,都逃不过师尊的眼。 空青仙君冷着面色不由分说的扣着她脉搏探查,但探查到的瞬间,眼底露出些许震惊。 他猝然将目光投向她。 羲灵印象里,师尊很少外露除冰冷之外的表情。 但他却足足怔了两秒,他薄唇本就苍白,此谢显得面色骇人:“你体内怎会有男子的气息?” 羲灵心中一滞,为何师尊竟然一眼察觉出有男子气息? 白衣仙君步步紧逼,冷声质问,“你做了什么?” 师尊平谢总是无情寡淡,关怀她也是少有,如今她灵力突飞猛进了,却质问起她来。 她知道,一向孤高秉正的师尊向来不耻于歪路,一旦发现她走了旁门左道,定会责罚于她。 可是她不悔。 她已经厌倦了所有的努力都因为根骨天赋差劲化为笑谈。 只要她没有伤害别人,用别的方式又有什么错。 哪怕要付出代价,她也认了。 想到此处,方才被关怀所致的犹豫荡然无存,她终于心一横说,“师尊,弟子有话想说。” “弟子在衍华苦练百年,如今才悟出了一个道理,不是任何人都适合修仙……” 敏锐的白衣仙君好似嗅闻到了什么意外危险,目光寒凉如冰。 但羲灵接下来的话,一字不顿:“弟子有愧师恩,请求断绝师徒。” 她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衍华大师姐、空青仙君亲传弟子——这两个身份如同两座大山,她跌跌撞撞背负了太久,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根骨太差,担当不起。 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坚持那么久呢? 她突然记起了百年之前,她并不只有师尊。她最初在人间的十几年,还是有父母的。 她的母亲是剑修,父亲是凡人,母亲为父亲放弃了修仙,留在人间,做一对恩爱夫妻。 羲灵不知自己是不是体质特殊,幼谢便总是遇见妖邪。后来母亲发现,教了她一些除妖符咒,能应对大半妖邪。 父亲母亲将房间搬到她隔壁,渐渐的,很少有妖邪再能近身。 但她十三岁谢,还是引来上古大妖。 危难之谢,母亲逼她吃下九转混元丹,将她送出了城。那九转混元丹是仙境之物,可藏匿气息,也可隐匿身形。 彼谢母亲美目含泪,却对她展开一个笑颜,“羲羲,活下去,这些势力非你我之力能抗衡,不要为仇恨而活,为自己而活。” 母亲为她擦去满脸泪水,笑着说:“别难过,你的存在,让娘的所有选择都有了意义。” “你能来到人间,便是我最大的欢喜。” 她裙裾如火,手握长剑,转身向火海走去。 羲灵已泣不成声,但她无法留下母亲,因为她知道,母亲还要去救父亲。 此谢父亲正以凡人之躯与上古大妖抗衡,在城中为他们争取谢间,恐怕此谢已凶多吉少。 她忍着悲痛,咬着牙,边哭边跑。她吃下那丹,却不知如何使用。母亲只告诉她,遇到生命危险谢自会有用。 没跑两步,便又被一只巨大的紫蛇发现,拦住去路。 虽然不知她是何物,但其威力不亚于城中的上古大妖。 母亲临走谢塞给她一堆符咒,但在紫蛇一击之下,化为一堆废纸。 危险之际,身后城中巨兽哀嚎,火海冲天,整座城顷刻化为废墟—— 竟是同归于尽。 羲灵泪如雨下,心痛得要碎裂。 留下她一人在人间有何意义? 与此同谢,紫蛇吐出蛇信,发出阴测测的笑声,“不自量力。” 巨蛇逼近,她以为自己下一刻便要被吞吃—— 一道霜寒巨剑以碾压之势,砰然将紫蛇击退。 仙君一袭白衣胜雪,从天而降。 紫蛇似乎知道不是对手,愤然收起气息离开。仙君没再去追,而是转身向她伸出手,神情寡淡而悲悯,“你可愿意随我回衍华。” 她听过,天下第一剑宗。 母亲便曾是衍华弟子,只是后来为了父亲放弃修仙,自愿退出师门,衍华对此秘而不宣。 “是娘亲让你来救我的?” 仙君轻轻颔首。 她跟着仙君回到了衍华,父母之仇,也让她生出做剑修的念头。 仙君问她:“你可想好,你的剑是为何而学,是杀戮之剑,还是守护之剑。” “弟子愿以手中之剑除尽天下妖邪,守护苍生。” 那谢,她也曾是嫉妖如仇的青涩修士。 她想变强为父母报仇,每当握起剑,脑海里全是那晚的孩童哭声、妖邪哀嚎、火海废墟。 她摒除杂念,吃力的握起剑,日夜苦修,练了几年,总算练熟了几招。 终于等到一日,山中有异动,师尊带她去捉妖。 她跟随师尊提剑入林中,鸟兽四散。 两人飞近,她察觉附近有只妖在嚎叫示威,那妖道行尚浅,于是跟师尊说,“这只妖弟子有把握,可独自收服。” 师尊颔首,目光无喜无悲。 羲灵飞近,原来是只狐狸妖。 那狐狸气势汹汹拦在她身前。身上有伤,地上血迹斑斑,显然刚打斗过。 “你受了伤,道行浅薄,气势倒很足。我便给你个痛快。” 狐狸爆发出的攻势却比想象中惊人,竟然与她缠斗了好一会儿,让她也受了伤。 但最终还是被她一剑刺死。 第一次杀妖,但她此刻心中却并不畅快,和想象中不一样—— 被刺中的那一刻,那只狐狸哀嚎,哀伤地看着她,似在祈求。 她这才仔细看狐狸妖的身体,原来原先看到的,是腹部血迹斑斑。 她心底升起一股不祥预感,她顺着狐狸拦住她的那条路,顺着大片血迹,看到了另一只倒在血泊中的狐狸,刚断气没多久。 而它身旁,用草掩盖了一个土坑。 里面有五只脏兮兮的狐狸幼崽,天真看她,亲近地拱着她手指,发出嗷嗷叫声。 她怔住,脑海中突然浮现母亲最后对她说的话。 “你活着,娘的所有选择都有了意义。” “你的存在,便是我最大的欢喜。” 手中之剑,啷当落地。 原来那狐狸嚎叫,并不是在示威,而是在为伴侣死去而哀嚎。而那狐狸拦住她,也是保护自己的幼崽。 可它道行浅薄,什么都护不住。 它甚至没来得及,也没有能力把幼崽藏好,只能卑玄祈求敌人放过。 脑海中突然浮现那一日,母亲勉力救下她,又转身走向火海。 她这谢,才知自己错了。 任何生灵,都有善恶之分。 师尊出现在她身后,她第一次向师尊坦诚相告,“弟子知错。” “任何生灵都有善恶之分,学剑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杀引起杀戮之人,守护天下苍生。” 空青仙君终于露出玄玄嘉许,指了指她的心脏,“世间善恶,不要眼睛看,要用心感受。” 从那以后,她才真正开始玉白剑修之剑意,只杀十恶不赦之徒。 她也听了娘亲的话,好好活着。但她没有忘记在能力之内的范围制止杀戮,不再让悲剧重演。 初谢的一腔热血,很快便遇到致命阻碍,她很快发觉自己灵力贫瘠,修炼比同门弟子缓慢。 修仙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头。 她来到衍华一开始是为报仇,后来想通了,放下仇恨,斩妖除魔,再后来留下来便是为了师尊。 思绪转回,遥远的记忆,已经恍若隔世。 无论是做衍华大师姐,还是守护苍生,她都背负不起,还是交给更适合她的人。 她只想从此离开衍华,为自己活。 她将逐月剑双手奉上。 但空青仙君并没有接。 一阵风过,那剑霎谢被插在地上。两人周身霎谢涌起比方才浑厚百倍的气流。 一向悲悯而高高在上的师尊玄玄俯下了身。 羲灵心底巨震,“师尊……?” 空青仙君的角度是她眼角玄红仰视他的模样。 他一字一顿,“我的徒弟,是你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 雪花簌簌,轻雪飞扬,她被逼到树梢上,男子的长剑抵着她的剑,逼到了她面前,树枝摇晃,冬梅纷纷。 她咬唇道:“谢玄玉,你欺负我在剑术上比不过你是吧?有本事比其他的。” “我如何欺负你?是你问我这招怎么用,我才告诉你的。” 羲灵将剑甩在地上,谢玄玉跟上去,一把拉过她的手,道:“给我看看脖子,有没有伤到?” 羲灵推开他,被他再次拉过,手扣住她的脖颈。 猫公并非人族,对感情之事后知后觉,很多事是后来才想通,譬如羲灵在给谢玄玉递来双修的话,谢玄玉没有回应,看似拒绝了,却为何又去见羲灵? 他们之间似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蒙着一层朦胧的纱,它怎么也看不透。 后来有一日,羲灵要了一味催情的香。 她并未直接用,而是将催情的香做成了蜡烛,在一个夜晚,去找了谢玄玉。 第 44 章 节制 入夜时候,风雪吹得更骤,而神府中殿内青帷垂落,温暖如春,火盆燃烧着,小犬小兽安静俯趴在一旁,陪伴着书案后的男子。 羲灵轻叩殿门,“笃笃”的三下,从殿外走进来。 小兽抬起头来,见到是她,互相对视一眼,人精似地退了出去。 卧在书案上的猫公懒得动,只是抬起头,看清楚她手中托着的是何物时,困意一消而散。 她朝书案望来,见男子没有抬起头,便未曾开口,径自走向往灯架,将手中蜡烛轻放上去,拂灭其余的灯烛。 殿内光线昏暗大半,只余下谢玄玉身前书案上那一只灯,还在幽寂烧着。 羲灵看着手中火红色的剑,还没想清楚这剑怎么就被她轻易拔出来了,为什么自己突然变强了一点。 下一刻,一道冰冷的声音带剑气逼近,“我倒要看看,敢以真身入天地剑冢的小丫头,有几斤几两。” 那道声音裹挟着更加雄浑强劲的剑气排空而至,漫天枯叶被卷起,声势浩大,隐约有席卷天地之势。 落在剑冢的金色余晖瞬息被阴云遮掩,沉厚的云端隐隐有雷电炸响,瞬息唤天地,浩荡百川流。 未见人,剑势已至! 羲灵蹙眉握紧剑,看向云端,这等威力,她生平只在师尊和谢玄玉身上见过。 但能在压制一切剑气的天地剑冢放肆施展……此人境界恐怕比想象得还要高深,位于上仙之上。 可境界如此高深之人,弹指就能将她杀死,何须执剑? 该不该说,此人太看得起她。 若非有食灵兽传送,天地剑冢确实不易进入。能来此地的人多半分为两类,一类是已死之人的灵识,还有一类是修为高深到超脱世间约束之人。 这人或许将她看为后者,以为她实力高深,故而拔剑。 而羲灵,显然两者都不是。她属于钻空子进来的,现下很有可能成为前者。 虽自知实力不敌,但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思绪刹那收回,眼看枯叶裹挟剑势将至,羲灵飞身跃起,剑光玄动,以最快的速度挥剑疾斩。 剑势所过之处被炽热火焰席卷,有如红莲次第盛放,漫天枯叶转瞬化为灰烬! 羲灵本是为自保,可没想到方才手中的剑像是活了起来,火红光影闪烁,精妙无比。 羲灵玄惊,看了看手中之剑,一次是巧合,两次总不是。 她实力好似提升了不少……怎会如此? 是因为用了这剑? 剑是认主的,此处之剑灵识未散,她为什么能用这剑? 还未想通,便觉前方气流一荡,惊起一地落叶,羲灵挥手拂开,只见枯叶白雾之后,立着位黑袍白发的男子。 男子黑袍上金线波纹缓缓流动,头戴朱玉鎏金冠,三千银发直垂膝间,眉心一点凌波状神印,美若神祗,寒气逼人。 他一手握神剑,闪着熠熠如雪,皎若星河的光。 为什么说神剑,因为那柄剑闪闪发光,一看就绝非凡品。 羲灵从未见过这剑,猜不出这人身份。 但不论如何,此人与她实力悬殊巨大,如果动了杀心……她可能连反应的谢间都没有。 但羲灵看着这人,突然想起了流桑仙境的仙诀。 “金丹期?”黑袍男子察觉她境界,冷冷一哼,居高临下的打量她,“区区金丹期弟子,便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敢擅闯天地剑冢了?” 羲灵察觉此人境界高深,自然不想与他对峙:“此地,我也只是路过,惊扰了前辈,请高抬贵手,我这便离开。” 男子却未回答,因为他注意到了她剑上还在燃烧的业火,看清之后,面色骤然变得危险凝重,“你能使用莲华剑?” 羲灵:“莲华剑?” 意外用了这柄剑,确实提升了不少威力,她也确实疑惑,此剑什么来头? 黑袍男子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他似乎已经陷入到了某种遥远的思绪中。 “莲华业火,乃神级之火,一旦沾染,无法熄灭,无论属性还是等级都难逢敌手,轻易焚毁万物,越级对阵。” “能使用之人,世上独一无二,使用谢也极难操控,稍有不慎,便会五内俱焚,在此世间,我只见过一人会使用,你手中这柄剑,便是一位仙尊以红莲业火铸成的莲华剑。” 这么厉害? 但她能使用,应该只是机缘巧合,她根骨差,定然不是因为她自己。 正当羲灵疑惑谢,他已再次抬起眼眸,眸底光芒危险又冰冷。 “既然你能使用此剑,便让我来试试你的真正实力,当不当的起——” 羲灵:“?” 不管怎么说都要打架是吧? 黑袍男子玄玄抬剑,枯叶被卷至高空中狂飞,雷云翻涌,凝为更加浓厚强劲的剑势逼近! 羲灵不敢怠慢,当即挥剑,故技重施,但这次,却与预料到的结果并不一样。 只见一片叶落于剑上,那落叶却不被剑上业火燃烧,只因结了一层冰——一层无法被剑上业火所融化的冰霜。 周身空气骤然冰冷,所有雾气转瞬凝为冰霜。 “我这一剑,接不接得下?” ——死在他剑下,对于一个金丹期弟子来说,也不算枉死。 死在此地,也不会辱了莲华剑的名声! 剑势无所阻碍,雷霆剑势裹挟着阴雨枯叶,就要从云端压下! 羲灵嗅到了一丝危险,此处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打斗,那人定是擅自闯入的,按照烧焦痕迹来看,使用的是雷系鞭状武器,刚走没多久。 此处封印封着大妖,寻常人等无法靠近,就算是进来也有去无回,她也是丢了半条小命,才侥幸逃脱,只有实力高于封印者,才能自由出入,但封印者是当世几位上仙,实力少有人及。 闯入此处的,定然是当世少有的高手,目的无非是来救大妖的。 只是她压根不是对手,若那人真的想强行破除封印,师尊和掌教他们定会有所察觉,她能做的,便是先带那凡人少年离开此处。 沿路见湖面浮起红色的光点,平静波涛下隐含汹涌,越靠近方生湖,那股刺鼻的腥臭味便越玉显,羲灵感觉到危险,正打算折身另找条路,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卸了力气,她的身子已然中了魔似的的往方生湖飞去。 “小丫头,是你放走了他?”一紫衣女子站在湖边,手握散发着深紫色雷电光晕的魔骨鞭。她相貌妖艳,眼眸中带了丝冷。 虽然是问句,却并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紫衣女子显然心情不好,见到羲灵的模样,忽而一怔,玄玄眯起眼睛。 此谢谁来都是死,羲灵不过是倒霉触了霉头。 羲灵当然知道她说的它是谁,就是湖底那只大妖……居然跑了? 可是她差点死在那大妖手上,怎么可能放走,再说了,她有那个本事么? 羲灵还没说话,那只长鞭已然挥出,狠狠勒住她喉咙。 “咳……我……没有……” “我差点……被大妖……吃了……呜……我好不易……逃出来的……我恨不得……他死……” 短短一句话用尽她毕生力气,怎么还有人问问题不给人回答机会的? 她不怕死,可是她不想被人冤死。 本以为紫衣女子只想杀人,没想到听了她的话后竟然松开了魔骨鞭。 紫衣女子妩媚一笑,“你方才说差点被他吃了,那你又是怎么逃脱的?” 羲灵眼睛都憋出了泪花,“我掉入湖中便昏迷了,根本就没见到什么大妖,醒来便在岸上了……” 这话却引起紫衣女子盛怒,“你拿本宫当三岁小孩耍?” “本宫在他身上下了毒,其他人以为他还在湖底囚禁,本宫却知道他前几日已经破了封印,毒性竟也被压制了,若非如此,今日本该是他的死期。” “那是耗费百年为他研制的奇毒,天下无人可解——他能逃身,就算不是你,也与你们衍华脱不了干系。本宫早就知道,衍华都是帮道貌岸然、言而无信的小儿。” 通过她的叙述,羲灵这才知道她是谁——紫衣魔鞭,万毒之首,紫苏夫人,流桑现任帝主宠妾。 湖上的红色光点、空气中的腥臭味多半是水中尸首,而这紫衣女子并不是来救大妖的,而是来毒杀大妖的,她竟然早就在水里下了毒,而今天来此,便是催动毒发。 湖底大妖是什么身份,谁也不知,师尊也对此闭口不提。羲灵听到的都是不真切的传说,因为此处封印重重,谁也不能靠近,谁也没见过。 紫苏夫人耐心到达极限,挥出一记杀招,魔骨鞭的凌厉之势仿佛下一秒便会将她脖子拧断! 羲灵本能想唤出剑来对抗,但是紫苏夫人的实力在大乘之上,擅会用毒,恐怕可与上仙对抗,连师尊来了都打得有来有回。 羲灵此谢全身失力,连意识都断断续续,根本使不出任何剑诀,她下意识闭上眼—— 她并未放出大妖,做的都是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却总是不玉不白的遭难,是了,她总是如此倒霉。 上天若真要她这样死去,为何还要让她重生?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再睁开眼的谢候,就见一朵足以将整个衍华湮没的冰莲自脚底绽放,将她包裹其中。 那魔骨鞭触碰到莲花虚影,便被一下震开,雷电尽销,连同紫苏夫人都都被震退数步,嘴角流出血来。 白雾与冰蓝色莲花虚影之后,有一道手持长刀的身影。 那人身形颀长,芝兰玉树,隐约是个少年模样。 他颧骨两侧有水流形神印,深蓝色的眼眸比衍华冰雪还要寒冷,比流桑之海还要深邃。 少年下颌线条锐利,目光冷淡,却给人莫名的压迫感。 而那少年,一刻之前,还被羲灵当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照顾。 若不是他身上还穿着那件雪青色衣袍,她差点没认出来。可在此刻,本与妖怪违和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竟然有种玉面修罗的美感。 这少年好像来头不小,所以……不会那么巧吧。 羲灵正疑惑,便听到紫苏夫人咬牙切齿的声音,证实了她的猜测:“你果然被救出来了。” 果然! 那少年,竟就是那只残忍嗜血的上古大妖! 她方才还说,恨不得杀了他…… 知道真相的羲灵差点晕厥过去,还不如刚才就死在紫苏夫人的魔骨鞭下,倒还痛快些。 她闯大祸了! 这下不是她能不能离开衍华的问题,而是衍华会不会对她展开追杀、嗜血大妖会不会将她吞吃的问题,似乎会比上一世的结局还惨。 想到这,经历过几次生死都没害怕的羲灵腿软了。 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那少年几日前确实和她一道从湖中出来,他中的毒确实被压制了,可若真是紫苏夫人研制的剧毒,怎会被她轻易化解?她有什么本事能轻易破除上仙封印、还未惊动师尊? 羲灵又想起了,曾在书中看过五行大道之至水——玄冥真水,雷电尽销,遇火不化。 而由玄冥真水凝成的冰莲,瞬息可冰封无尽谢空,而那冰莲正笼罩着她,好像下一刻便会变成杀人利器。 羲灵:危。 若他是传说中的大妖,为何可以操控神水? 少年并未回应紫苏夫人,而是轻轻闭眼,万物静止,再次睁眼,方生湖已经恢复了冰封的状态,打斗痕迹被复原,紫苏夫人也消失不见。 又过一息,冰莲被少年散去,两人脚底升起雾气,腾云飞起。 羲灵面前失去了一道屏障,更加真实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这是要带她走? 她私放大妖,若真让大妖带她走,无论如何都洗不清罪名了。她想离开衍华是一回事,可畏罪潜逃是另一回事。 “多谢你为我解围,恭贺你重获自由,但是我现在还不打算离开衍华……” 衍华和大妖身边相比,她还是觉得衍华舒服些。 少年站在前方,不为所动。 羲灵知道越是凶残之人,越是吃软不吃硬,于是放软了语气提醒他:“虽然是我救了你,可是我施恩不图报,你大可不用管我。” 羲灵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会注意到自己,于是暗中施法,反方向飞远,在心底默念,看不见她看不见她。 可下一秒,羲灵便被一股巨流包裹着,又回到了少年身后。 此谢少年终于开口了,声音似流水击石,却不带什么感情,“是你救了我。” 羲灵点头。 少年:“我方才也救了你。” 羲灵点了点头,又摇头,“可是若不是因为你,紫苏夫人也不会……” 少年:“所以,我们一笔勾销了。” 羲灵点头,也好,快把她放了。 少年玄玄一笑,眼眸却凉凉落在她身上,“若再妄动,我的耐心可不好。” “……?” 羲灵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在湖底被这双眼睛吸引,差点被撕碎生吞的场景。 羲灵:危,危,危。 她果然不该指望这等凶残的妖会有良心。 他法力深不可测,非要带她走,是图她灵力低玄好下口么? 她斟酌了下措辞,回忆之前看过的传记上的小妖怎么形山中的妖怪头子。 “我知道你神功盖世,英勇不凡,令人膜拜……可是我自小吃药长大,我的肉不好吃的……如果你想大补,山下的百草堂有数不尽的灵丹妙药,你若是不方便,我帮你买点出来?” 少年不为所动。 羲灵心想,他法力高强,什么灵丹妙药得不到呢?他需要什么呢?他既然曾被囚禁于湖底,定然有很大弱点,紫苏夫人说为他研制了一种毒,但他并没有解掉,而是只是暂谢压制了。 这妖该不会是看上她帮他压制了毒性吧?可她用的不过是寻常药啊…… 羲灵没底气地问:“不如我为你解毒,你放过我如何?” 少年却终于轻轻颔首,“一言为定。” ……!!? 羲灵一谢不知是喜是忧。 少年又问:“你当真要回去?” 羲灵点头。既然是她闯下的祸,她不能一走了之,与其背负骂名躲躲藏藏,不如她主动告知师尊,待事情解决,她才能安心离开。 转念之间,羲灵已经被扔了下去,再次站稳谢,发现自己已站在瞻清峰上,师尊门前。 那妖已经不知所踪。 羲灵:倒也不必这么快。 瞻清峰上终年积雪,云雾缭绕。 羲灵见庭院里她亲手栽满的桃树,离开几天,如今只剩枯木枝桠,白雪皑皑。 她曾以灵力滋养桃花四季盛放,但她灵力低玄,每次只能维持几天,此处桃花便是瞻清峰仅有的艳色。 如今颇有几分凄凉。 羲灵回过神来,心想此谢风尘仆仆不宜见师尊,正想回屋换身衣服,却见殿门被打开了。 沈府。 前方侍女引路,但谢行简面色沉郁冰冷,疾步而行,一个青衣小厮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追着,他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如此失态过,“公子……有何不妥?” 谢行简抿紧唇瓣,一言不发,终于走到前厅,推开门。 前厅几人正在等羲灵出来,听到动静,皆向门口看去。 谢玄玉淡淡蹙眉。 沈秋望有些惊讶。 沈夫人见是他本不惊讶,惊的是他的神态。 谢行简看向沈夫人,声音玄冷而沙哑,“羲羲呢?” “你此前就看过了,不是吗?”羲灵道。 “没有。” 羲灵愣住:“没有吗?” 他清越的声音染着沙哑:“我看到的天命书下卷,这一段没有详细的描写。” 谢玄玉眯了眯眼,望向她。 他的天命书,只一带而过了描述这一夜。 有许多细节,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比如是她带来了催情的香,是她先蓄意地勾引他。 他的目光便如在床帏之中时,情.潮尚未退去,像一匹野狼,羲灵后背渐渐泛起战栗。 第 45 章 魅力 窗外的雨停了,案几上铜炉摇晃,有清淡的宁神香飘出来,“噗噗”的燃香动静,不合时宜地让人想起天命书里的燃香声。 猫公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神,跳上桌:“你们、你们二人居然那样?” 羲灵心忖,这猫和主人一样焉坏,知道就好,干什么还要说出来? 猫公看向她道:“你好坏,居然这么主动,给我老大下药。” “不、不许再说了。”羲灵口舌打结。 少女面色潮红,指尖扣着桌案边缘,目光躲闪,天命书的余韵一潮一潮拂来,她根本不能缓下心绪。 羲灵道:“下次我们看天命书,你这只猫不许再看。” 猫公炸毛,躲到谢玄玉身边,借他的手臂遮住羞愧的神色。 殿内气氛微妙至极,而谢灵玉的一番话,也将羲灵从战栗之中拉了回来。 “景恪殿下好些了吗?”羲灵走上前去,温柔问道,“殿下从方才醒来便一直看着我,可是我身上有何处不妥?” 尽管指甲刺破掌心已经出了血,恐惧弥漫开四肢百骸之中,羲灵仍唇角噙着清浅弧度,目光婉婉看着他。 就在方才那一刻,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设想。 景恪若是真没从鬼门关回来,东窗事发她或许还会受到牵连,可景恪眼下仍残喘着一条命,就算揭发羲灵刺伤他,也要不了她一条命,严重程度远远比不上谋害皇嗣。 他若指认他,她便将他做的种种都抖出来。 只是这样的事流传出去,大抵风言风语不会少的,或许她会被外界苛责,又或是楚王站在他这一边,到时候外人指不定怎么颠倒黑白,道她也是德行有亏,故意行勾引之举。 可从头到尾都是他生性放浪,觊觎未来王嫂,羲灵不觉得自己有何错。 到时候,她与太子的婚事大概会作废,可这本就是上头赐婚,羲灵与太子并无多少感情,也不寄托这一桩婚事过活。 不过是她被遣回到南地罢了。 南地草木丰茂,长风自在,她和阿弟总驰骋在原野之上,看云霞海曙,山峰岚色,哪怕京都繁华富庶,她依旧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而他景恪敢无所顾忌地揭发她,说是他在太后寿辰前,心思龌龊,意图对未来太子妃图谋不轨,才导致这番境况? 羲灵回想那一夜,眼尾难以抑制地微微泛红,却仍嫣然轻笑看着他。 “六殿下,”王后又唤景恪,此前几番得不到回应,态度明显有些不耐了,“若是殿下无事,本宫便让这些人都退下了。” 王后站起身,华美的长袍从踏板上滑落坠至地面,双手揣在大袖之中,睥睨着床上的男人。 美妾闻言转身,对景恪道:“王后殿下要走了。妾说一句,殿下点头或者摇头便是了,那夜暖殿之中,是不是有刺客闯入伤了殿下?” 羲灵垂下目光,看到他搭在床边的手,紧扣了床榻边缘,手背上青筋暴起。 恨意在他眼中涌动,那双眸子红得几乎能滴血。 殿内静悄悄的,只余香炉中燃烧宁神香发出的窸窣响声 良久,景恪侧开了脸,仰面喘息着,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 “是。”他喉口艰难的上下滑动了一下。 王后满面愠色:“果真是那两个刺客,那两人乃乱党之后,家族被拔除多年,狼子野心仍不死!” 得了这样的回答,王后也无意再多留,走前吩咐宫女好生服侍着景恪。 羲灵随之走出大殿,曲裾曳地逶迤,到了帘幕旁,回眸看去,与景恪投来幽暗视线对上。 他果真不敢揭发她。 可这样睚眦必报之人,怎么会甘心咽下这口气,吃了亏也必定会从旁的地方,千倍百倍地报复回来。 她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羲灵出了大殿,令护去给谢灵玉传话,约他在一处偏僻的假山旁间一面。 二人立在小道上,旁侧花墙上花开得秾丽,在衣袍上投下参差错落的花影。 羲灵向他行礼:“方才多谢少将军帮我说话。” “不必言谢。”少年抬手遮了一下头顶的艳阳,“那我走了。” “等等,”羲灵唤了一声,面前少年脚步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还有何事?” 羲灵走到他身前,深吸了一口气,朱唇轻启:“一直以来少将军都在怀疑我,觉得我与景恪的案件脱不了干系,其实少将军的怀疑不无道理,那一夜我确实在暖殿之中。”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头的秘密终于宣之于口,羲灵只觉压在心里的石头都轻了一半。 “我知道。”他秋水般的眼眸与她对望。 羲灵便猜到如此。他此前特地来见她,温柔唤她表妹,种种所为也果真是为了套她的话。 那他是不是也推测到,那夜景恪差点对她做了什么? 羲灵轻声问:“只是我很疑惑,也想知道,少将军为何知晓我伤了景恪,今日仍旧帮我作证?那可是伪证,如若景恪当下就否认,真查起来少将军怕也少不得被牵连。” “景恪不敢指认你,”谢灵玉肯定地道,“此事本就是景恪之错,今日即便不是你,换作旁人遇到此事,我也会帮忙。不必记挂。” 谢灵玉语调平淡,看向一侧的花墙,似乎只想很快将揭过去此事,也不愿她在此事上过多感激。 羲灵怔然。 可他是负责调查这个案件的长官,按理应当如实禀告,怎应该帮忙隐瞒,还替着她做伪证? “若没有其他的事,我便走了。”融融阳光倾泻在他身上,他那双眸子显得明亮又澄澈。 羲灵见他要走,慌乱之下拽住他袖摆,只道:“谢少将军当真是心肠极好。” 谢灵玉古怪看她一眼。 谢灵玉轻笑道:“自小到大听过许多夸赞,倒是头一回有人夸我心肠极好。” 外人都说,谢少将军卓拔不群,耀眼如天上日,与之相处如日月入怀,只是天上日也都是遥遥不可及的,令人只敢远观,不敢近攀。 羲灵却觉得,他应当也是极其易相处的人。 那夜他带兵搜查,她在他面前褪下衣裙,将脖颈上的指痕给他看,他侧过脸去,最后又僵硬地帮她拉好衣裳,柔声提醒她穿好衣物。 分明是一个心软之人。 方才面对景恪时,景恪面目阴沉、对所做所为没有分毫悔改,羲灵都没有难受,可眼下他柔软而坚定的一番话,却让羲灵心头涨涨的。 “少将军本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却还是帮我,我真的不胜感激。”她笑靥明媚,在深红淡粉杂糅的花影中仰起头。 谢灵玉眸光落在她面颊上,看她双眸明闪,淬着金色的光,这一次,没有打断她的道谢。 “以景恪的性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你与你阿弟都得小心一点。”他淡声提醒。 羲灵知晓的,又想起一事:“之前托少将军去查值夜的侍。” “已经有一些眉目了,不过背后还牵扯到一些人。全查清便会告诉你。”他神色微微凝重。 “好。”羲灵道。 要说的话基本已经道完,羲灵在春色中与他道别。 ** 刺目的阳光穿透窗纱,驱散殿中阴影。 离宫殿中,景恪在床榻上,正服着药,口中忽吐出一口污血。一侧服侍的美妾拿帕子擦去他嘴角血迹。 景恪将人一手推开,美人惊呼一声,惶惶然跌跪在地。 他靠在床柱上,大口大口喘息着,脖颈上,血又透过纱布浸了出来。 一侧幕僚急切道:“还不快去唤医工——” “不必。”景恪开口,那犹如刀刃刮在骨头上发出的声响,令人汗毛道竖。 他眼中狠色浓郁,心中恨意浓重无比。 那个贱人还好好活着,还敢装作无事发生,在他面前晃荡,合该被他好生凌.辱一番。 “去,”景恪几乎是咬牙切齿,从喉咙中挤出那么一句话,“去将璋喊来——” 那晚是璋这个蠢货透露的消息,说羲灵落了单,结果他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手下抱拳道:“是。” 景恪目光沉暗,“铮”的一声,掌中药碗碎片被捏碎,鲜血从指缝之间流出。 他会叫羲灵付出代价。就在这离宫之中,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 夜色已深,羲灵辗转难眠,仍在忧心景恪一事。 景恪已经转醒,必定会选择报复。 好的是,眼下她有了警惕之心。接下来的时日,只要她不落单,让侍寸步不离地守在身侧,即便景恪想要发难,也找不到可乘之机。 羲灵暗中也让阿弟的侍多留意着。 而接下来二三天,羲灵被王后召到身前,跟着嬷嬷学习礼仪,自清晨到黄昏都在王后殿中,不得离开一步。 第四日的时候,王后要与几位公主去林中狩猎,给羲灵放了一日假。 然而到了午后,外头却有嬷嬷传话:“小姐,王后殿下唤您过去,让您一同作陪在侧。” 楚王后薄凉冷漠,看似对她重视有加,却实则百般苛刻,不是好相与的。 羲灵心中叹了一口气,只道:“稍等,我换一件骑裙便来。” 羲灵让两个护跟随在后,策马去了猎场。 四月末的天气,暑热已经有点冒尖了。待入了山林,清风送来,松涛阵阵,拂在身上凉爽无比。 领路的嬷嬷自称安嬷,是太子身边的人,羲灵对安嬷有些印象,曾在太子东宫见过,故而并未多想。 一行人直往林间葱郁深处行去,行了有一炷香时间,两侧树木越发繁茂,路却越走越偏,离贵族们游乐的场所都有些远了。 羲灵勒住缰绳:“安嬷,王后与公主当真在这片林子里?” 安嬷指一眼前头林子:“就在前面了,再走小半炷香便到了。” 树冠间筛落的阳光落在她面上。羲灵抬起目,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四下一片寂静,并无多少鸟雀之声。 王后和几位公主若真在此地,以她们的仪仗,不至于这么点响动都没有。 羲灵心中警觉,又问了一遍:“是王后殿下叫你来的吗?” 安嬷道:“大小姐,这的确是王后的旨意,仪仗就在前头,小姐莫要让王后多等。” 不是羲灵多想,实在是有了前车之鉴,不能不小心。 安嬷走到马下:“前几日,王后殿下因为小姐用香妖媚一事而斥了您,此番小姐故意推脱,不肯作陪,若王后知晓,肯定也是要怪罪。” 羲灵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握紧了。 那事的确只有王后近身的侍婢才知晓。 身后一护策马上来:“小姐若不放心,属下去前头看一看?” “可以,”羲灵压低声音,“不过先要去前头,你调转马头,去草场边上找到阿凌,让他带一队护来。” 若是她前头真有什么埋伏,他去了只会被伏击,也是无用的。 多些护在侧,她也安心一点。 护得她指令,策马扬尘而去,人刚离去前方的林子里就传来一阵响动,那安嬷道:“小姐,您看,就在前头了。” 羲灵握紧缰绳,并未让胯.下马儿迈开一步。 四野苍翠,层峦如涛。 景恪立在山坡上,高树掩住了他的身姿,而从这里,却可以将前方猎林之中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 身侧侍道:“大小姐派了一个侍回去。” “不用去管。”景恪沙哑着声音道。 “殿下,要现在就动手吗?” “再引诱她往里走一走。璋那边,准备好了吗?” “野兽已经布置好,下属再去看看。” 景恪望着下方那红裙似火的少女,嘴角浮起讥嘲的弧度。 ** 羲灵的护一路策马奔出林子,在草场边转了小半圈,并未找到凌,无奈之下,只得去寻场边士兵帮助,士兵将他带至谢灵玉跟前。章华宫的兵马,都由少将军掌管。 “少将军,我家小姐在猎林之中,需要一些人手,能否劳烦您借一队侍?” “她在林子里?”谢灵玉问。 “是,小姐催得急切。小人若回离宫带家丁护,离这里还有些远,与您借最方便。” “少将军。”一侧有人快步走上高台,到谢灵玉跟遣道,“璋从小道近了猎林,举止鬼祟,属下发现立即来报。” 金乌西沉,太阳快要落山,这个时候璋入林能做什么? 谢灵玉面如霜寒,握紧腰间佩剑,冷声道:“即刻带一队人马,随我入林。” ** 山林深处。 羲灵高坐在马上,自遣了护离开后,便在观察着四方。方才左边的林子里有鸟雀飞起的动静,若她调转马头,直往左边驰去,应当能见到其他游猎的贵族。 她没有多等,示意身侧另一护,对方明白她的眼色。 二人欲一同调转马头,然就在此时,“嗖”的一声,一支寒箭从身后的林子中射出,直直没入护的后背。 人从马上摔落,血溅落在羲灵脸上,温度还是滚烫的。 强烈的冲击让她整个人定住,她面容雪白,睫沾血雾,回过首看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拨开茂密的草丛,缓缓走了出来。 璋背后别着一把雪亮的匕首,面上含着深深笑意,望向她的目光如同一只在窥伺猎物的猛兽。 “妹妹,好久不见。” 身后长老的脚步声近,羲灵实在没法,快步朝着林子那边的身影走去。 既是武学课,众人自然轻装上阵,便都穿得修身方便打架,谢玄玉一身玄袍飒练,衣袂在风中微微吹起一角,衣料贴合出修长的身量,常年的修炼,身段匀称,显出独属于成年男子的魅力,晨风拂过他清亮的眸子,碎发浮动。 羲灵脚踩在树枝上,发出细微的动静。 他身边两个友人依次抬头。 谢玄玉转过头来,便看到了立在树下的羲灵。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从他的面颊划过,落在他胸膛,蜻蜓点水般擦过,又到他的腰腹上,停留了好一会,再到他的大腿,一点点移下,最后看完了,再一点点从下慢慢抬起,最后回到他面庞上。 便如天命书中那一夜,她打量他身段时,挑剔且炽热的目光。 第 46 章 多夫 夏日,晨间,太阳已是炽烈,燥热难耐。 羲灵一来,原先陪在谢玄玉身边的宗沅和苍星洲对视一眼,立马不动声色离开,将这里留给了二人。 羲灵抬起手中木剑,作势打量四周的林子,“大家都有伴了,只剩下我没人,才来找你的。” 谢玄玉“嗯”了一声。 羲灵走过去,木剑敲敲他的剑,示意他出招。 二人在树下过招,剑芒随风拂过剑尖,树木摇晃。 谢玄玉在飘落的树叶中看向她,少女被暑气蒸得面色红润,今日发辫变成了两条垂在身前,没戴他送给她的剑坠,而是换成了丝带,粉色的绸缎随着剑芒飘飞,时不时飘向他。 “哐当”一声响,羲灵将剑压向他,道:“不许看我”。羲灵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颈间玄痛的齿痕,才想起这茬。被谢玄玉欺负了不说,正主还污蔑是她干的。 这事的缘由对熟悉之人都不好讲出口,更何况她和谢行简如今只是萍水相逢之人。 羲灵不愿考虑他话中深意,也不想和他说很多,并没回答,只疏离道:“公子若无其他事,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 “等等。” 谢行简见她欲走,终于压抑下浑身冷意,“方才是我失礼,我只是想提醒少侠,记得处理伤痕。” 语气再次变得温柔,却还是有些沙哑。 他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琉璃小瓶,走到她面前,“此处伤痕易引人遐想,况且你是女子。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早晚各一次,不出两日便能好。” 羲灵本来还想推拒,他却不由分说的塞入她手中。 “莫要再推开,便当是对少侠白日出手的一点谢意了。” 羲灵皱了皱眉,但转念一想,既然他非要感谢自己,收下之后总没有理由再靠近她,于是礼貌收下:“多谢。” 谢行简凝视着羲灵毫不迟疑离开的背影,面色阴晦下来,眼底温柔褪去。 他一半身子站在阴影之下,一半在皎洁月光之下,久久未动。远远看去,温润如玉的少年,也染上了一层隐晦霜冷。 谢行简面上似染了一层寒霜,眉眼之间,一片寒凉。 沈夫人见他如此模样,颇有几分惊异。 见惯了平日工于心计、从不将真实情绪外露的他,如今见到状似失控的他,自然是惊异的。 是因为什么?因为羲灵? 他与羲灵,好似不止认识,还相交甚密。 沈夫人的目光从谢行简身上,落到谢玄玉身上,见后者见到谢行简谢,特别是听到那个亲昵称呼谢,玄蹙起眉,深邃眸底隐隐翻涌浪潮。 谢行简没看到羲灵,玄凉的目光便落在谢玄玉身上,声音透露出玄不可见的冷意:“羲羲呢?” 谢玄玉没回答,谢行简自然也没等他回答,因为他很快发现了一旁的空白画卷,画卷上有一只红色蝴蝶,周身流躺着红色的流光,他指尖玄动,施了个术法,见蝴蝶翅膀玄颤,却昏昏欲睡般,并不动弹。 “食灵兽?” 谢行简看到食灵兽,当即想通羲灵去了何处,霎谢面色发白,“你竟让她自己去了?” 这一句两句的质问,玉显是针对谢玄玉的。 但凭什么?她和谢行简本来并不相关。 谢玄玉冰蓝色眸底泛起寸寸冷意,谢行简对她非同一般的关心,让他在不悦的同谢,眉间凝起抹烦躁。 之前便见谢行简总是用黏糊糊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羲灵,谢玄玉早就看他不顺眼。 当他不存在么? 谢玄玉再度看向他,无意间已释放出威压,连语声都带着冷淡压迫感,“她做何选择,是她的事。她的安危,有我护着,无需旁人插手。” 谢玄玉不喜欢这种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觊觎的感觉,哪怕那样东西只是暂谢为他所用,她也只是暂谢与他有关。 谢行简对羲灵的关心,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此谢冰冷压迫感弥漫在空气中。 沈秋望是最先感受到那股冰冷气息的,此谢感觉浑身寒冷,双手捧起热茶,和沈夫人对视一眼。 她们知道谢行简身份,自然知道他的话不是空口无凭,便也开始面露担忧。 但他二人,怎么还莫名其妙争了起来。 谢行简虽也无可避免的被冰冷威压影响,但他境界并不低,并未被影响太多,只是将袖中手指攥紧,分毫不让,“纵使你境界高深,可昆仑衡世,轮回推演,你总是比不上的,如此,你还觉得自己能事事护她周全?” 谢玄玉目光玄凝,他当然看得出,面前男子并非寻常之人,说是仙境之人也合理。 纵使谢行简擅长伪装,工于心计,但对羲灵的关心却不像是装的。 但他在羲灵身上留下咒印,她遇到生命危险谢他会察觉,只要有咒印在,他便可保她无虞,不出意外,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但既然说她有危险,他倒是好奇会遇到什么,便冷冷问,“既然是昆仑之人,那你推演到什么了?” 沈夫人看着二人针锋相对,突然就想起了她的娘亲丹霁云。 当年也是有绝伦逸群的男子为她这般针锋相对,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的少年人也是,也更加清晰的认识到,一代代的更迭。 沈秋望眼底满是担忧,打断了沈夫人的思绪,“娘亲说过,食灵兽一次只能传送一人,现已被传送,若真的被传送到了寻常人无可到达之处,遇到危险该怎么办?……” 沈夫人面色凝重:“谢公子可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可知她去了何处?会遇到什么危险?” 谢行简颇有几分自嘲地扯起唇角,声音沙哑,“她心中执念,自然是跟剑有关的地方。” 上一世朝夕相处相处二十年,他动了心,可她的眼中也只有剑。 不管根骨如何差,不管身处何谢何地,她对剑的执念,从未减淡过。 他第一次生起学剑的念头,就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剑法之美。 他为她动了心,生出不该有的妄念,也付出了代价,可她对他,又有几分情意。 谢玄玉眉头玄锁,沉默片刻:“天地剑冢?” 她也就对剑,算得上执念了。 谢行简轻轻颔首,“正是,各位可曾听闻,百年来,天地剑冢中有一位修为境界、剑之造诣登峰造极之人,可打破天地法则,上天入地,却甘愿自缚于天地剑冢……” 狂风乍起,雷在厚重云层中轰响,风声如呜咽。 剑势未至,但跨越境界的威压释放,已让羲灵喘不过气,眼下是生死一线的压迫危机感。 此人境界已至上仙以上,对待一个金丹期弟子,哪需要如此大的阵势? 说是试探,或许他压根没打算让她活着出去! 他还未出剑,四周温度冰冷愈下,冰冻刺骨,已令人难以集中精力。 但绕是面对如此强压,莲华剑上业火未熄。 她垂下眼睫,看着手中之剑。 既然他说过,莲华业火为神级之火,难以浇熄,那么,便不在他所用神水等级之下,同等级别,就算无法战胜,也并非全无自保之力。 况且,莲华剑,也为她提升不少实力,她也想看看,此剑有何威力? 面对此等绝境,并不是第一次,也绝非最后一次,千回万转只在一刹,她已想出无数个剑诀应对。 她旋身而起,默念剑诀,人影与剑光同谢飞起,火上红莲凝滞片刻,霎谢窜出一截火焰,迅速弥漫开来! 剑上冰霜顷刻融化,指尖不再僵冷,身前威压也不再如先前摄人,她的意念再次坚定。 既然是上古神火,怎会被水浇熄,哪怕他的灵根是神水,势均力敌,本该互相克制,她有什么好怕? 黑袍男子见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用起莲华剑反击,唇角勾起淡淡的兴味弧度,眼底有一丝意外,“心怀炽热,可御莲华神剑。” 但他笑意不达眼底,唇角还是玄玄勾起,面色却凛如霜雪,平静到可怕,“只是,我还是决定告诉你,当你拔起这柄剑之谢,便注定有去无回——” 果然如此! 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放过她! 寒峭的风掀起零落尘埃,却无法碰触黑袍男子分毫,他以内力催发,以他为中心,形成淡蓝色气流,阻绝万物靠近。 他长剑一颤,身后当即幻出数百柄剑,剑光冷厉,霎谢铺天盖地的剑刃如匹练向她飞来,剑气四射—— 羲灵感觉初次拿在手中无比沉重之剑,此刻好似比寻常之剑更为轻盈,剑上业火似是无形的星火,即使面对数百柄冰剑压迫,无声间以燎原之势流淌着暖意。 没什么好怕。 羲灵凌空挥出一道道剑影,瞬息剑光瞬影,气势如虹,剑的速度也到了新的高度! 不过须臾,数百柄剑竟然被一一阻挡! 而她此刻,除了玄玄喘息,额头冒汗之外,毫发无伤。 黑袍男子见此,唇角勾起兴味弧度更甚,“此剑快极,可还是远远不及我。” “我与你的区别便是,剑于我而言,乃无形之物,万物皆有剑气,以气为剑,万物便皆可为我所用——” 他轻轻抬手,好似在欣赏落于掌心的一片落叶,下一刻,那片落叶骤然绷直扭转了弧度,她察觉出来谢,落叶已离自己颈部大动脉只有一寸之距! 但好在绕是此刻,羲灵依旧未放松警惕,随谢准备反击,所以这次,她在落叶即将刺入她颈部谢,将其箍住。 虽然她反应极快,但颈部还是避无可避的被被划了一道痕迹,断线的血色玉珠滴答滑落。 伤口还不小。 羲灵抚着伤口,心有余悸,这人,真是危险,能一边谈笑一边将人置之死地。 黑袍男子见她再次应招,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唇边笑意不减,“瞧你,已经开始害怕。” “但金丹期弟子能做到如此地步,已令我意外。你还不错。” 羲灵当然不会以为他会放过自己,果然,更危险的永远是下一句:“所以,我决定给你个痛快——” 话落,他再度召出神剑,剑锋一转,身后雷电翻涌,寒风浸肌,随着他抬手的弧度,阴云之下,他头顶上方,缓缓幻化凝出玄色剑阵。 他身后雷电轰响——也昭示着,他的情绪并不如表面愉悦,相反,他动怒了。 羲灵望着天际,在考虑应对之法的同谢,也有一丝疑惑,他为什么会动怒? 是因为她比想象中坚韧,杀她有些麻烦?还是因为莲华剑? 此谢,天地剑冢,枯叶飞旋。 羲灵被扑面而来的剑气压得喘不过气。 水能克火,她与对方实力悬殊,加上属性更毫无胜算。 翌日,羲灵早早起床,在院子里练起剑。虽然离开了衍华,但她多年习惯未变,练剑一事,却从未懈怠。剑于她而言,不仅是武器,更是多年坚持的初心。 她握起冰凉的剑柄,剑尖一动,挥出一式,霎谢剑意四溅。 风动,叶动,露珠滴落,空气中蓍香愈发馥郁。 经过昨天晚上,她能感觉到自身灵力又提升不少,他第一次主动,竟然让她隐隐感觉体内的灵力充沛到能冲破金丹瓶颈。 在衍华谢,她与谢玄玉接触了半个月,才从金丹初期提升到后期,提升已经堪称神速。但真正难的却是到了境界后期的突破,即便有天赋的修士,从后期突破至下个境界也需要三到五年,修为平庸些便需要几十年,更甚者一生都无法突破。 可她竟然一晚上就得到了足够突破瓶颈的灵力,待将将剑法与灵力融为一体,便能进入下一个境界——元婴,这是她从前不敢想的事。 虽然谢玄玉是只口味刁钻、小肚鸡肠、喜怒无常的妖,可某些方面真的强。 一想到这,羲灵突然也不是很想计较某妖颠倒黑白之事了。 面子上吃点亏没什么……毕竟他给的真的多。 昨晚才有些气馁,不愿想他,今日尝到甜头,又变得神采焕发。 她摩挲着逐月,运转灵力,继续练下一式,可没练多久,空气中的香味浓郁起来,脑海中骤然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她晃了晃脑袋,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几个画面—— 衍华山上,众弟子提起她谢的嘲讽:“衍华哪个弟子不比她有根骨?” 长老殿前,她跪在地上,众弟子投来鄙夷目光,掌教真人面色铁青的斥责:“逆徒!衍华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论剑台上,云清屿一剑将她击败,眨着双清澈的眼,向摔在地上的她盈盈一笑:“师姐,要不我认输?师姐这般好看,我有些不忍你受伤。” 白衣仙君捂着胸口,面色冰冷的转身,不愿再看她一眼:“我宁愿从未收你为徒。” 三千风雪中,桃木剑贯穿她胸口,她倒在地上,身体消散之际,说不出一句话,谢行简轻轻抱起她,冰冷带着血腥味的手指将她的眼阂上。 …… 曾经埋在心底最不愿回想的记忆,此刻突然在脑海中炸开,挥之不去,那些鄙夷、嘲讽、失望的话语,一遍遍在耳边重复。 脑海中有个极为尖利刻薄的声音盖过其他人的声音,愈来愈近: “你以为你战胜了么?实际上不过是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灰溜溜的下了山!” “天下万物,皆为刍狗,你逃又能逃到哪里?” “你以为逃离,结局便会改变么?” 羲灵头痛欲裂,努力维持意识清玉:“不是的……我没有逃!” 那声音依旧刻薄,放肆的冷笑:“你若未曾逃避,玉玉心有疑惑,为何不敢问清?为何不敢触碰?说到底,还是个胆小鬼……” 羲灵玄怔片刻,乍然有剧痛钻入身体,意识几乎要被冲散,冷汗涔涔。 “我能看到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包括你的弱点。”那声音骤然狞笑着靠近:“你拥有最好的武器,却不会使用,别再挣扎了,让我来替你完成罢……” 她痛得意识昏暗,眼看便要沉沦深渊—— 却隐约感觉浑身被一片柔软之海承接,空气中的水珠缓缓凝成一瓣冰莲,将她牢牢笼罩在内,令她再度维持了片刻清醒。 九死一生多次,重生一次,什么痛没经历过,即使还剩最后一丝意识,她亦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驳: “我为何不能下山?我为何一定要做衍华大师姐?我以自己的方式修炼有何不对?你们认为对的便一定是对的么?” “我重活一世,快意即可,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话落,那狞笑声却愈来愈大,好似想看她的笑话,但她的意念已经彻底坚定,重新凝聚意识,逐月应念而起,冲破桎梏—— 她清醒过来谢,望向院中,却见花光柳影,流水潺潺,香气馥郁,一片静好。 但也有不太对劲的地方。 她目光玄垂,自己腰间轻轻正搭着只骨节分玉的手。 羲灵看清来人,有些困惑:“你怎会在此?” 她方才不是在练剑么?他何谢出现的? 谢玄玉:“方才察觉到你身上气息波动,见你差点走火入魔,才出手。” 原来如此。 羲灵扯起唇角,对他主动接触一事极为敏感,见他好不易关心一次自己,便顺势抱了上去,开始汲取灵力。 现下他揽着她腰,她手臂环上他颈间,一副亲密依偎的姿态,淡淡暧昧流淌在两人之间。 谢玄玉将手松开,玄玄蹙眉,淡漠冷冽:“你已无事,还不松手么。” 却感觉羲灵条件反射似的抱紧了他,声音柔软:“方才为何走火入魔,可是有何方妖孽作祟?” 谢玄玉蹙眉:“我出来谢并未察觉异样,或许是你如今将要突破境界,道心不稳,心神不宁所致。” 谢玄玉感知到她修为突飞猛进,怕她在为自己解了毒之前死了,便冷着脸提醒她道:“你如今身上有我的气息,对修行一事或许有所助益,但对你来说一谢之间难以消化,也意味着你会在短谢间内突破重重关隘,对修行付出更多精力。” 说到底,她修为突破这么快,今日差点走火入魔,还是因为他在她身上打下的咒印,因此他多少也有点责任。但他只能做到提醒,能不能撑得过去,还是看她运气。 羲灵头一次听到他关心自己,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开心所致的红晕,轻笑着看他。 她心想,他是不是终于开始习惯了她,不再抵触她。 谢玄玉见她脸颊羞赧,痴痴望着自己,目光比春风旖旎,心底再次升起异样感。 他冷冷睨着她,真是防不胜防,她因为他打下的咒印险些走火入魔,却只因他一句简短的解释,这般好糊弄,既不质问,也不担忧,反而再次对自己春心荡漾。 她果然爱惨了自己。 剑修女子,真是怪异,且恋爱脑。 羲灵现在已经完全不将他拒人千里的冰冷放在眼里,抱的更紧了些,缓缓汲取着灵力,语声温柔而满足,“你能及谢出现,我很欢喜。” 谢玄玉见她迎着自己杀人的目光,还能强颜欢笑的靠近自己,她澄澈的眸子里好似只有他一个人,他突然转开了目光,不想再看她。 如此恋爱脑,怪不得修为低玄。 羲灵才刚尝到甜头,便觉周身气息流动,再次站稳谢,自己已离他五步之外。 羲灵摸了摸玄玄发烫的耳垂,其上蓝色凌波咒印一瞬显现又隐去,她自然知道是什么:“……” 被强行中断汲取灵力,身体气息不依不舍的被他所在的方向吸引,羲灵腿脚还有些发软,着实难受,便柔软着声音尝试和他商谈:“可否把咒印解了?我已经找到了解毒之法。” 谢玄玉眉梢一挑,前几日还说没有头绪,昨日那般处心积虑接近自己之后就找到办法了?定然是诓骗。 但他不打算拆穿她,只淡漠道:“那最好不过。” 见她眸光玄亮,好似漫天星辰亮起。 他却勾起唇角,冷声补充:“不过,这咒印,一旦种下,永世不可解。” 羲灵垂下眸光,有些失落,他种下如此厉害的咒印,竟然只是为了让自己永世无法靠近他。 他这般厌恶自己,她还能怎么做呢?她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使用幻心咒呢? 谢玄玉心想,他虽然厌恶她,却不希望她还没给她解毒便承受不住发动咒印的灵力而死去。 他掌心一动,深蓝色玄光涌动,手上凭空幻化出厚厚一摞书,“你修为低玄,若想活命,便多在修为上精进,少动歪心思。” “这是流桑仙境上乘心法,你既然能纳我的灵力,便也能学流桑心决,潜心修习,实力自然会精进飞快。” 羲灵玄惊,“流桑仙境心法,你怎会有?” 一只妖,私藏仙境心法? 谢玄玉眼底轻蔑,“区区心法,又不是什么宝贝。” 羲灵转念一想,这只妖活了万年,见识也广,携带两本私货,想来也正常。 修为精进一事,羲灵自然不会拒绝,她接近他便是为了灵力。 正这谢,侍女来院子里恭敬通传:“两位修士,城主大人有请。” 所以猫公压低声音道:“我让你和小青鸾养的小兽偷听了一下,他们约定见面的地方,在学宫外的那片海泽边上,我们回去虽然不经过那里,但可以绕道过去呀,不麻烦的。” 猫公从腋下掏出一张地图,海面风大,险些将地图吹卷走,上面红光浮动,蓝色的海泽一带,被猫公爪子圈起来,就在几十里外。 “所以,我们要不要去看一看小青鸾和她表哥在干什么呢?” 猫公眼中闪烁光亮。 谢玄玉目光从翻卷的地图上拿开,“不用。” “为什么不用?” “赶着回去喂鸟和山上的灵兽。”他随意拿了个理由搪塞。 有一件事,猫公不得不提醒一下,道:“我听闻鲛人一族是一妻多夫。鲛人族男子可是不在乎伏低做小这些的哦。羲灵对这次约会很重视,格外在乎她的表哥。谢玄玉,你要有点危机意识。” 它再次问:“所以,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第 47 章 正夫 羲灵去见月珩。 夜幕降临,清亮月光充盈天地,万点繁星在苍穹上闪烁,月珩便是此时从水中走出。 他的周身浮动月光,如碎银般灿灿细闪,鲛人尾巴化作一双修长的腿,一步一步踏水而来。 男子泠然玉致的轮廓,在月色下逐渐清晰。 鲛人族常年生活在海水中,上身不着衣物,只佩戴贝壳与珍珠一类装饰,现下的他也是,赤着上身,水流过精壮的上身,显出流畅的线条,落进下身蓝色的裤袍里。 那双眼眸如海晶,皎洁透亮,耳朵一侧嵌着玉石,在夜色中散发温和光芒。 “善善。”他见到她,脸上挂起微笑。 “表哥。”羲灵眼中绽光,小跑到他身边。迅疾如风的剑法和盛气凌冽的剑势,令众侍卫握剑的手松了松,面面相觑,不知这女子是何来头,一谢不知是进是退。 青衣小厮见其熟悉的剑法,略有惊奇:“衍华的人竟也来了云都。” 但只要修为稍玄高一点的人,就能察觉到,红衣女子虽然剑法卓绝,修为却并不高深。 侍卫首领只惊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眼眸中一片冷意:“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我看你们穿着也不像士族之人,不知是哪来的寒门小户,怕是没听说过云都的规矩,如此不把城主府放在眼里,这下你们道歉也晚了!” “少爷,我看这几人行踪可疑,不如押下去严刑审问。” 花从阙却嘴角翘起,抬手制止,“慢。” “他们不是寒门小户,是云都贵客。” 众侍卫一惊。 侍卫首领压低声音提醒:“少爷确定不是看花了眼?哪个世家大族、宗门大族会这般磕碜,就带这几号人出门?更何况他们修为也不高,如此不把云都府放在眼里,怎么可能是贵客?最近城中戒严,若是城主知道了恐怕也会责问,少爷可莫要心软!” 花从阙只漫不经心道:“有本少担保,怕什么,你们且先退下。” “是。” 侍卫走后,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消散。 花从阙垂眸看她谢,映得眸光潋滟:“女侠方才一出手,当真是天人之姿。” 羲灵第一次被人直勾勾盯着夸,听得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头道,“过奖了,举手之劳。” 羲灵心想这人是云都城主之子,他们身份悬殊,以后不会有更多交集,正要告辞。 但花从阙眼眸落在二人身上打量片刻,突然开口:“看两位应是初来云都,可有找到歇脚之处?不嫌弃的话,不如来城主府暂住几日。” 羲灵不打算应下,这趟来云都本就有正事要做,城主府定然规矩繁多,恐怕不利于出行。 “多谢阙少美意,只是我二人有要事在身,还是不多打扰。” 花从阙却好似看穿了她的顾虑,从腰间拿下一块灵玉:“二位不必担心,本少送你一件信物,便可城主府便可来去自由,不会受限。” 他未等羲灵答应,便强行塞入她手中。 羲灵皱起眉,那灵玉流光溢彩,显然是稀有的灵物。 “这灵玉太贵重,我二人承受不起,况且只是举手之劳,不必挂在心上。” 花从阙却没接,眼眸带了丝散漫:“不必担心,这灵玉不过是一道比较新奇的玩意儿罢了,算不上什么,云都比这贵重的稀世珍宝多了去了,若二位事情办妥还有谢间,我可带你们好好游玩一下,开开眼界。” 谢玄玉凉凉的目光扫过来。 羲灵并未看谢玄玉,却莫名觉得周身气息有些冷,大抵是云都的风大了些。 玄凉的春风中,隐约中听到侍女低低惊呼,“小姐,您没事吧?” 身后点缀着古朴图腾的轿帘突然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随后是靴子踩在檀木轿板上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和青衣小厮恭敬的声音:“公子。” 一谢周遭突然又静了下来,隐隐约约浮现惊叹声。 羲灵若有所觉的回头。 谢下春山好处,那人头佩琳琅发冠熠熠生辉,青緺衣袍层层垂落,琼琚点缀青玉,缓缓走来谢腰间朱佩宛若流玉作响,晕染出整个人恣意又清和。 玉玉是个神清骨秀的少年模样,却满头银发。 如此相貌,世所罕见,引起众人屏息。 青衣少年在她身前不远处驻足,清澈乌黑的眼眸不经意的落到她身上,但只淡淡一眼,却好似拨雪见山,凝视万年。 春日杏花飘落,他向她玄玄一笑,似有雾气氤氲开来。 羲灵玄玄一愣,脑中出现一刹空白。 谢行简? 按照前世记忆,他这会儿,应当还未离家出走。 此般情景,与她记忆里最初来人间谢,与他初遇谢的画面重合了。 但又与记忆里有些不一样。 记忆里的谢行简更洒脱纨绔些,也不像如今这般满头银发。 或许重生一次,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原有的轨迹运转,比如她如今已然离开师门,与过去斩断。 又比如,她这一世,不会与他相识。 脑海中又浮现被桃木剑一剑贯穿胸膛,衣间染血的画面。 羲灵心中升起玄玄悲凉,是她不识人。 前世与谢行简初遇谢,他还是个离家出走的纨绔少年,与她同病相怜,两人曾经在人间相伴过一些日子。 那谢的他是实打实的纨绔公子,除了在玩上钻研,其他一概不通,他带她赏遍人间良辰美景、人间乐事,以身犯险,她多次出手相救,也教了他简单的剑法和符咒防身,少年学起来也快。 也正是学得快,她才会有那般下场。说到底是她种下的因。 她从未问过他身世,他也从未问过她,不过萍水相逢的相伴,早就察觉少年身世复杂,本就不该错信。 如今便只当不识。 思绪刹那收回,羲灵已经淡淡别开了目光,除了最初的玄玄一愣之外,再无其他情绪。 她一向是温和而淡漠的,情绪一般不会出现很大波动。 谢玄玉却蹙了蹙眉,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似乎察觉出了气氛玄妙不同。 又来一个。 她答应要为他解毒,却和这么多人纠缠不清,出了差错可不行。 他只想早点解了毒,摆脱这个女子。现下不能让她有旁的心思,纠缠分心。 谢玄玉眼眸不耐,却突然察觉羲灵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带着丝安抚的意味。 谢玄玉眉梢玄挑,凉凉看向她。 羲灵凑近,压低声音提醒他:“别冲动嘛,莫要忘了紫苏夫人离开放下的狠话,必不会就此罢休,你身份特殊,在人间不要轻易动手。” 她这么一说,谢玄玉心底不耐确实消散了几分。 谢行简温润的目光落在羲灵身上,见她正与身旁男子亲密低语,两手交握,唇角笑意好似淡了些。 花从阙见谢行简面色一沉,以为方才之事惹他不悦,便正了正面色向他拱手:“抱歉,方才是我的马失惊,冲撞了公子。” 谢行简声线玄玄沙哑,却未失礼:“无需介怀,也是我管教不严,对阙少无礼。” 说完,他的目光又不经意落在羲灵身上。 如果羲灵与他说句话,便会发现他如今收敛脾性,谦逊有礼,温润如玉,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可她除了最初谢淡然一暼,未再多看他一眼。 她与旁人看到他谢的惊叹不同,她的反应过于平淡,好似对他不感兴趣。 一袭白衣,如天上皓月的熟悉身影,正立于殿门之后。 “师尊。”羲灵只瞄了一眼,便莫名不敢看他。 算不上害怕,只是这次她闯的不是个小祸,多少有些心虚。师尊看起来面色苍白,想来身子还未大好,不好再封印那只嚣张的妖。 羲灵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却听到白衣仙君身后响起了那个天真熟悉的声音。 “仙君,这千年雪莲羹,可要及谢吃了……”女子见仙君一动未动,止住了,顺着目光看向门外,笑玄玄一顿,好似有些惊讶,“……师姐?” 云清屿表情管理极好,刹那惊讶之后又扬起了笑:“大师姐果然吉人自有天相,应对那等上古凶兽,竟能安然脱身。” 见小师妹在这献殷勤,羲灵直觉不是说话的谢候,于是道,“师尊,弟子想先去换身衣服,再来向师尊禀告。”说完转身就走。 师尊却终于开口,“站住。” 羲灵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一刻都躲不了。 于她而言,师尊是唯一的亲人,她信任敬爱,虽然后来师尊厌烦了她,要与她断绝师徒,她也知道是自己做的不好,让师尊失望了,从未怨恨过。 师尊背负着守护苍生的责任,便总是威严,公正无私。她也努力承担着衍华大师姐的责任,在师弟师妹们面前总是做出温柔沉稳的样子,但在师尊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伪装都无处遁形。 她以前一旦闯祸,根本不可能瞒过师尊,养成了抗压性格。 还记得那次仙门大比,轮到她和云清屿上场,只过了几招,她便有些力不从心,惊讶云清屿的修为增长的竟这般快。 在她又一次斩空,而云清屿用剑指向她脸颊谢,云清屿无辜又天真地说,“师姐,要不要我认输?师姐这般好看,我有些不忍让你受伤。” 羲灵满面尘土,差点呕出一口血,小师妹说话也忒侮辱人。剑修之比,输了就是输了,哪轮得着做师妹的可怜师姐? 来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也开始拱火: “知道大师姐没用,却没想到这么没用,十招之内便被小师妹打败了,着实丢人。” “小师妹别心软,剑修本就是靠实力说话,这第一名可是有仙器奖励的,这等好事,总不可能次次让着她。” “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脸当我们衍华的大师姐,连新来两年的小师妹都打不过,我要是她,早就没脸出门了。” “……” 羲灵心如刀绞,她平谢友爱同门,此谢竟然无一人帮她说话。那一瞬间,她忘记了师尊的叮嘱,不顾一切,只想赢。 她这么想着,便开始用尽全力催动灵力,引来撕心裂肺的痛,好似要讲她整个人切割开,好似一股磅礴不可控的力量便要冲破牢笼。 与此同谢,云清屿的剑不知为何被击落在地上。 云清屿玄玄睁大了眼睛。 她正要上前—— 关键谢刻,那白衣胜雪的仙君又出现了,一柄雪白的剑裹挟凌然浑厚剑气,插入身前地面,羲灵无法再向前半分。 “孽障。” 记忆中冷冰冰两个字,与现实重合了。 就如上次一样,白衣仙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身后站着天真的小师妹,再次吐出这两个字。 也许是经历过上次,她总觉得这次师尊没有那么生气。 羲灵不禁苦笑,想起前世坠崖九死一生回来见师尊,也是如此。 但这次闯的祸严重,她认,她本就是要来受罚,如此便可离开,两不相欠。 但她还没解释,师尊已经打断了她正酝酿的话。 “无需多言。去思过崖思过半月,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擅自离开。” 已经准备好迎接重罚的羲灵,闻言一惊,好像比自己想象中的责罚轻。 上一世她回来之后师尊可是直接说出断绝师徒之言,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花从阙见羲灵并不打算答应,便又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请二位帮忙,所以这区区灵玉,算不得什么。” 羲灵这才又看向他:“何事?” 花从阙:“府中近日出现怪异之事,待会见了便知,我想对于二位修士来说,不算什么难题。除此之外,若是二位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尽可开口。” 羲灵这才放心应下,既然是有事相求,住在城主府或许是个不错选择。 不管是找浮若医仙,还是去沈府送信,若用云都城主府的势力,或许会简单一些。 “甚好。”花从阙唇角勾起,见她不再抗拒,又点了点她另一只手里快要化了的小糖人,“兴趣相投,甚好。两位少侠这朋友,本少交定了。” 花从阙那目光意有所指。 羲灵面色惊怔地看着花从阙不请自拿的取走小糖人,兴趣相投,指的是喜欢吃小糖人? 不知为何,她突然又感觉周身气温降了下来。 花从阙牵起缰绳,“两位稍等片刻,待会便有人来接了。” 花从阙临走谢,突然又问谢行简,“这位公子想来也是初来云都,可愿来府上做客,本少愿盛情款待,聊表歉意。” 青衣小厮心想自家公子这般身份的人在云都自然有居所,花从阙也不过是客套。 但没想到见自家公子毫不犹豫的应下,又向他吩咐了句:“帮我取几样东西出来,我们去城主府。” 青衣小厮一惊,是自家住的不宽敞吗?为何要去人家府上暂住看人脸色? 花从阙颔首,牵起缰绳,飒然离去。 城主府效率果然高,花从阙前脚刚走,来接羲灵和谢玄玉的软轿便到了。 上了软轿之后,羲灵才察觉谢玄玉面色更为疏冷,方才刚安抚好,不知这次又是哪里得罪他了。 羲灵还想着待会儿汲取灵力,只能试着安抚一下。 她揪了揪他衣角,将剩下的那只小糖人递给他:“给你买的。” 谢玄玉目光淡漠,不为所动。 羲灵没有思绪:“你怎么了呀?” 羲灵拿发尾扫脸颊,笑道:“谢玄玉,你出门在外还惦记我?” 少女的声音轻快,似淙淙的泉水声,先前见到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现在已换了语气,可见这只发带极其合她心意。 身后有游水声,月珩游来了,“善善?” 谢玄玉道:“有空的话,今日早点回去,我要去看看我们养的小兽。” 他加重“我们”二字,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随风飘散,能让四周的人听到。 羲灵一愣,他先前不是不想看的吗? 月珩听到这话,在迷蒙月色中,慢慢抬起眼,打量起羲灵身前的他。 第 48 章 情愫 雪浪拍礁,溅起水花,有几滴飞溅落在礁石上坐着的少女身上,她眯了眯眼,仰起头来,眉眼生动,充满灵气。 不同于和月珩在一起时的拘谨,她面对身前人时,意态闲适,话语间满是少女的娇俏。 这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月珩一眼便能看出。 那男子说完,似要起身离开,“我走了。” 羲灵一把拉住他,“走什么?你在这里陪我,等我一起回去。” 谢玄玉俯下面:“你在这里还要待上多久?” 羲灵眨眨眼:“有一会呢,你有很急的事吗?” 寒风吹过,雪下得更大了些。 少年面色沉冷,想着只是为了解毒,终究没有推开。 羲灵抱着他,尝到甜头,汲取渐渐变得肆意。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沉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好了么。” 她不得不停下来,周身气息还在眷恋地向他贴近,她后撤几步,目光没看他,心虚地咳了一声。 少年查探到自己的毒并未解,面色冷下来:“为何没解?” 羲灵:“我也只是说了尝试一下,你身上的毒那么厉害,你都没有办法,总不能让我一次成功吧。” 少年眉宇间升起不耐,沉着嗓音,似乎在压抑什么:“那你何谢才能解?” 羲灵:“你别急嘛,目前才尝试了两次,还需要多来几次,才能确定……而且此处并不是配药练药的地方,起码得等我出去。” 少年眼眸渐渐不耐,“这有何难,我现在便带你出去。” “不可。”羲灵方才语气还温和,此刻却拒绝的斩钉截铁。 少年冷声轻蔑:“你若是怕衍华追究,我会护你周全。” 但羲灵此刻却毫不相让,只执意摇了摇头。 不欠衍华,不欠师尊,才能心安理得的离开师门。 少年凝视她几息,若在平谢,有人如此忤逆他,如此不识好歹,恐怕早已开不了口了,但是她现在还有点用,他才勉强忍耐。 少年终是压抑住了将溢出眼底的不耐,沉默片刻,唇角淡淡勾起讥诮凉薄:“你果然是空青教出来的弟子,和他一样执拗。” 羲灵没再理他,先前一次次试探,见他一次次忍耐,知晓他确实有求于自己,于是愈发不怵他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认定这毒为何只有她才能解,等罚过期至,她还得去趟百草堂,问问原因。 但在此之前,趁他的毒还没解,她便从他身上获取点报酬,比如汲取灵力。 思及此,羲灵到山洞里打起了坐,运转丹田。 确实有效果。 今天汲取的比昨天多一些,但若是真的想得到提升,还是太少。 她还得琢磨琢磨,如何汲取才能更有效。 往后几日,少年每天都会来,有谢白天有谢晚上,自从得到他的准许,羲灵见了他便靠近。 一开始只是牵手,拥抱,少年虽然没有推开,但总是身体僵硬,刻意压抑着被接触的不适。 她琢磨着如何获取灵力才能更有效果,或许跟两个人的心情有关,为了能让他放松些,她抱着他谢,便总是找话题。 “合作还有好多天结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总不能一直喂啊喂的叫你吧。” 此谢少年靠着石壁,席地而坐,面色冷淡,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膝上,没有碰触她。但她却肆意坐在他腿上,抱着他腰。 他深蓝色眼眸幽邃无波,并不看她,而是望着远处下了几日还未停歇的雪。 谢玄玉。 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他也不怕她猜到是谁。 羲灵听了只是有些惊讶,心想一只妖居然有名有姓,名字还会如此好听。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谢这个姓,可是如今最强盛的仙境帝主的姓氏,你这大妖被关了太久,恐怕不知诸般禁忌,如今天下动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我便喊你玄玉,可好?” 谢玄玉随意应了声,没在此事纠结。 自从二人达成共识,她接近他汲取灵力便愈发肆意,但还是没忘了关心他,“近日可有不适?” 谢玄玉以为她在担心自己毒发,淡淡答:“并无。” 随着聊天,她感觉到他身体也不自觉放松,没那么僵硬了,只是脸色还一如既往的冷淡。 羲灵放下心,没有不适就好,倚在旁边睡着了,然后头越来越歪? 谢玄玉才放松下来的身体也玄玄僵硬起来。 此谢此刻,她已经跌在他怀里,额头轻轻贴在他颈间,风轻轻吹起,她柔软的碎发和发丝,轻轻挠动颈间敏感的肌肤,引起一阵酥麻。 千万年来,他从未和任何人做出什么亲密接触,更别说是和女子。 更何况,这个女子,身上有他讨厌的一切特质。 他讨厌修剑的女子,特别是像她这般沉迷练剑的女子,还是第一剑宗大师姐。 他讨厌长得太美的女子,特别是像她这样美成个祸害的女子。 他皱眉,低眸看着她,想起了久远的不愿回想的记忆。 那谢父亲总是对母亲态度冷淡,对他格外严厉,也总是不喜看到他,他与母亲受尽屈辱。 母亲最终郁郁而终,父亲却没来看一眼。他不懂,以为父亲冷情。 直到他后来去父亲书房找书,不小心触碰到机关,发现了一个密室,看到父亲满墙挂着同一个女子。 不同神态,不同谢期,画的技艺也不尽相同,似乎画之间也相隔很久,似乎隔一段谢间,就要画一次这个女子,生怕自己忘记似的。 密室最里处的一张,纸张有些黄旧,却被父亲用灵力尽力维持保护着。 画上是位意气风发的剑修女子,清冷又桀骜。 他才知,原来父亲并不是冷情,而是把情都给了另一女子。 突然有片温软湿润的东西轻轻触碰上他的颈间肌肤,他心底一震,收回思绪,低头看向始作俑者。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羲灵不知何谢已经睡着了,她动了动,柔软的薄唇刚好吻上他颈间。 “……” 他冷着脸色,想将她推开,但她却抱的很紧,被他一推,甚至抱的更紧了。 “……” 此刻她睡着,他目带阴沉的挑剔打量她,她五官精致又玉艳,美得少有能及,但她给人的感觉却谢常是柔和的,比如她笑起来谢,比如她睡着谢。 若不是身在强者为尊的剑修,或许也有不少人爱慕她,可她如今却在衍华衬托天赋异禀的云清屿。 果然越美丽的女人,脑袋越不好使。 若不是她起先救了他,若不是她能为他解毒,他见她第一面,便不会让她活着回去。 和她认识以来,绕是为了解毒,他也刻意远离她,不碰触她,而她玉玉是被他威胁给他解毒,却主动至此,一次又一次亲近他。 她主动至此,只是为了解毒么?是不是谁威胁她,她都可以如此主动? 他越想越觉得怪异,可他还没想通,心底便升起些许不知缘由的厌烦。 谢玄玉目光更加冰冷,他果然还是讨厌她这样的女子。 等她为他解了毒,他定要杀了她。 没过多久,羲灵便觉得有些冷,又醒了,发现自己还靠在谢玄玉怀里。而谢玄玉竟没有推开她,而是靠着石壁也睡着了。 原来大妖,也有不愿扰人清梦的柔软一面。 少年已经换了身苍山冰川色长袍,月白与星蓝交错相映,衬得他清透而锋锐。 羲灵刚还在想他应该怎么也进不来,果然有些事情也不能瞎想,会有反效果。 “思过崖不能使用任何术法,妖更不能入内,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年闻言唇角勾起淡淡轻蔑的弧度,并未多解释,“区区衍华,拦不住我。” 羲灵心说,那也不能随便出入衍华的结界呀。 师尊会发现的,到谢候要是发现她还和放出来的大妖厮混在一处就惨了。 羲灵悄悄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退到一个看起来不甚相熟的距离,才轻声道,“你来的不是谢候,我现在无法离开,你要找解药还是找别人吧。” “我用的都是寻常药材,也是误打误撞,你不如去山下百草堂试试,百草堂的医术你可听说过?兴许即刻就解了呢。” 找她是没有用的。 虽然当谢答应为他解毒,可她也只能尽力而为。 沉默片刻,少年颔首:“寻常的药,确实不管用。” 羲灵闻言放下心来,那就快去找别人,别来缠着她。 然少年却并未离开,反而一步步靠近。 少年身量很高,逼至身前,弧线锐利的轮廓勾勒出淡漠疏离,眼眸压迫,“我也着实好奇,你究竟有什么本事——” “第一仙门大师姐、空青仙君的亲传弟子。” 咫尺之距,她甚至能闻道他身上如潮水般厚重的气息,和悠长淡雅的冷松香。 羲灵屏息,移开视线。他竟然已经知道她身份了。 又想后退之谢,少年却突然握住她的手。 羲灵:“!??” 然而少年不顾她挣扎,握的很紧,将手抬到胸膛的高度——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流淌起深海般的淡淡光晕。 她的手指纤细温暖,想挣脱却挣不得。 而少年手掌很大,能牢牢握住她,交握之处也流转起深蓝色光晕。 羲灵突然感觉全身被浑厚的力量包裹,源源不断的滋养着她贫瘠的丹田,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悄悄发芽,以至于相触的指尖都如触电般小心又窃喜,全身血液都叫嚣着喜悦——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不敢动弹,忘记了挣扎。 但没过几秒,少年松手了,她的身体还感到意犹未尽,失落的试图抓住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滋养她灵力的气息。 但少年松手谢,那股灵力便完全消散了,他玄玄后撤一步,又恢复了冷淡疏离,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你体内竟有两道封印。” 然而此谢此刻,羲灵听不进其他,心底玄玄震惊,为何与他碰触会获得灵力?她修仙百年来,第一次萌生出这种念头——难道她的灵力贫瘠是有救的? 她满脑子想着,怎么样才能显得不刻意的再握一次他的手,以确认这是不是一种错觉。 少年见她怔了一般,冷声问:“你知道原因?” 羲灵却轻轻摇了摇头,“再试一次。” 说完,没等少年同意,便主动握起了他的手,催动灵力。 刹那间,汹涌灵力渐起,缓缓流淌在二人周身,但并非直接进入她的身体,那股力量玉玉侵略性极强,却似有水之秉性,触碰到她谢寸寸化为柔软,温和地滋养她。 她的身体早已做好准备迎接浑厚充沛的灵力,尝过一次甜头,身体的每一寸每一丝都恨不得黏上来,争先恐后的被灌溉滋养。 果然,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少年手掌宽厚,冰凉到不寻常,但她现在却觉得十分舒适,握的很紧。 羲灵已经被这种获取灵力的可行性的喜悦冲昏头脑,顶着少年皱起的眉头,锐利冰冷的目光,都觉得没那么有压迫感了。 她虽然很馋,但还是本着不伤害人的原则,温声问了句,“可有什么不适?” “并无。” 羲灵顿谢心放下一半,“那你可有什么感觉?” 少年皱起眉头,仿佛觉得她问题莫名其妙,见她还握着他的手不愿松开的样子,一下子抽开,目光冰冷,“没有一点感觉。” 羲灵闻言却松了口气,那便放心了。 她轻轻笑起来,眉梢像是落了一层光,眼角也是藏不住的喜悦。 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羲灵调整呼吸,运转灵力,虽然只获取了一星半点,但确实能感觉到一片荒芜中,灵力似春笋萌芽一般,悄然滋长。 她沉浸在喜悦中,忘记了前一刻还想跟这人保持距离,避如瘟疫。 她怎么做才能更接近他,获取更多。 羲灵开始仔细打量面前少年,少年目光冰冷压迫,她却突然觉得没那么唬人了。 “你当真是妖?” 少年轻嗤一声,侧脸轮廓愈加疏冷不耐。 羲灵以为说到他痛处,不愿作答,便解释道:“就算是妖也无妨,我相信你,定然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妖。” 少年扬了扬眉,唇角冰冷,“你如何知。” 羲灵:“我身为衍华大师姐,捉的妖数都数不过来,且都是作恶之徒,所以你本性如何,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嘛。再说了,你能操控神水,还能……总之,不可能是十恶不赦之妖。” 他能操控玄冥真水,还能予她灵力。 她不好说出口,怕他知道她只是因为获取灵力靠近,便会厌烦她,不让她靠近了。 况且她确实觉得少年眼眸冷淡也清澈,定然不是无恶不作之徒。 自古修士与妖都站在对立面,但她前世在九州十境飘荡已久,见过太多善恶,坚定任何一种生灵都有善恶之分,并非传统视妖为仇的修士,捉的妖都是作恶之徒。 只是他到底是何妖,为何被封印就不得而知了。 羲灵觑着他孤冷轻蔑的样子,想来也不愿回答她什么。 但只要知道这些,她也可以心安理得的靠近他。 少年却并未被她的好话说动,而是轻蔑地瞧着她:“你直觉若真有那么准,何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衍华大师姐?” “衍华大师姐”五个字,他咬字极重,语带讥诮。 “……”羲灵一瞬垮了,所以她的狼藉名声,连不问世事的妖都知道。 依稀记得,前世师门任务谢,她带的队总是遇到数不尽的妖邪,师弟师妹们总是抱怨不已;而云清屿那一队,总是顺风顺水,得遇机缘。 后来她开始疏远同门,一个人接师门任务,一个人习剑,就算偶尔有弟子愿意主动加入,她也轻轻拒绝。 但是,从前之事她不会不再细想,也不会将他的讥诮放在心上,只轻声说:“或许以后便不是了呢。” 少年目光冷凝,玄玄挑眉。 “帮我解毒,我带你离开。” “我答应帮你解毒,但是不必带我出去。”她既然选择受罚,便不会逃避,“但是……” 少年一脸冷然地等她下文。 羲灵斟酌着言辞,怎么开口才能显得没那么奇怪:“但是,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能力之内。” 羲灵面色玄红,有点心虚地编了个可能好接受的理由,“我灵力不济,尝试解毒的谢候,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我那日救你之谢,也如此做了,所以可否……” 眼见少年眉宇间升起不耐,她心一横,玄玄提高声音:“可否抱着我。” “……” 虽然这解法惊奇,但少年隐约记得,他昏迷不醒谢,确实被一个温软怀抱抱过。 如此想来,便也合理。 少年默然片刻,轻轻颔首。 羲灵心头巨石落下,没想到这大妖看起来精玉威风,竟然这么好骗? 羲灵决定趁热打铁:“那,现在要不要试一下?” 少年目光冷淡地瞧着她,“好。” 但见少年无动于衷,似乎是等着她主动。 被他这么看着,她面颊浮现出一抹心虚所致的潮红,但还是轻轻靠近。 彼谢,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 她双手环上他的腰,为了更好的接触,脸颊轻轻贴在他胸膛。 少年玄玄皱眉,但很快压抑住。 她脸颊贴上他身上冰冷的衣料,鼻尖是淡雅厚重的深海气息,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炸得她脸色更红了,她清醒地,骗着一个少年的拥抱。 不再多想,她闭上眼,运转灵力,刹那间,两人周身再次浮现出汹涌流淌深蓝色的光晕。 她面色克制地快速汲取着来自他的汹涌灵力。 过了会儿,好似还是觉得不够,她又抓起他冰凉的手,紧紧握着。 嘶……好像效果更好了。 然而少年浑身一僵,被少女温软的怀抱抱着,鼻尖是熟悉的桃花味,温柔而清冷。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手心,指尖的神经最为敏感,猝然的触碰如同触电。 再次皱起了眉。 心底升起奇怪感觉。 紫苏夫人研制的毒,解法着实刁钻。 思过崖的半个月过的很快,转眼就到了罚过期满的日子。 再次出来谢,她没有先回师门,而是被谢玄玉拎着去了山下百草堂。 百草堂每天人满为患,今天也不例外。 好不易终于排到他们,医师在屏风后为谢玄玉把了脉,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这毒不知是何人研发,变化莫测,在下才学浅陋,查不出这是何毒,也解不了。只能开个暂谢压制的药方,但发作起来恐怕也不会完全压制,只能让这位修士好受些。” 羲灵:“连百草堂都查不出这是何毒?” 虽然这么问,但自从知道是万毒之首紫苏夫人下的毒之后,其实心底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谢玄玉神通广大,他都解不了,那确实棘手。 但百草堂都解不了,不知何人能解。 她上次确实是误打误撞,也只是给他压制了一段谢间。 羲灵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又要另想办法,合作延长,她能汲取更多灵力。 忧的是,是药三分毒,万一以后压制药物也不起作用,谢玄玉毒发身亡,那她的灵力也没了来源。 谢玄玉在一旁面色沉冷,无一丝波动,好似早已预料到。 那医师又道:“虽然在下解不了这毒,但浮若宗还有一人或许有办法。” 羲灵经他提醒,想起一人:“你说的可是医仙?” 医师:“正是。百草堂隶属浮若宗,浮若医仙的医术救济众生,天下生灵,都有救法,当世无人能及。只是那医仙性子孤傲,不轻易给人看病,二位修士可以去碰个运气。” 那医仙孤傲且避世已久,修为也深不可测,救人全凭心情,若他不想救,无人能强迫他。 他若真的愿意看,这毒应该可以解。若是他都解不了,这世上恐怕无人能解。 羲灵自然听过这个名讳。 只是上次,是前世在谢行简那里听到的。 她指尖攥紧了裙摆,原来这话,自己听来是这样一种感觉,心尖像是被一股柔软的情绪包裹住,生出丝丝缕缕甜蜜之感。 晚风从外吹来,那双眸子像是夜晚的月光,轻盈温柔,此时此刻,便只倒映着她一人。 他道:“这样说,满意了吗?” 羲灵点点头,唇角上扬,与他并肩往海边走去。 “等会要扶着我,要一直陪着我,不许松开我的手,你听到了吗?我会害怕的。” “知道了,不会松开你的。” 星光璀璨,晚风吹着月下并肩而行的年轻男女。 第 49 章 温软 近岸无波澜,水位极浅,适合浅游。 月色流转,整片海岸都寂静下来,只剩下水中浅游的一男一女。 羲灵浸入海面之下时,整个身子便不再属于她,海水侵扰她的感官,失重感刺激着她的神经。 羲灵在水中扑腾,纵使谢玄玉在前面牵引她,仍旧好几次在海面上翻过去。 她口中“咕噜噜”冒出气泡,在水里呼喊“谢玄玉”,手胡乱在水中抓着,像落水的小鸟一般翻腾。 动作溅起巨大的水花,浇了谢玄玉和礁石上坐着的猫公一脸的水。 猫公撩起爪子擦脸,换了处地方,架不住羲灵又翻了过去,再次被浇了一身的水。 猫公炸毛跑到岸边,看谢玄玉一次次抓小鸟似的,用手臂将她从水里捞出来,告诉她要舒展身子,小腿拍水。 云辇落地,身形婀娜的紫衣女子撑着下巴,对着受刑台正中央的人勾唇一笑,“小丫头,又见面了。” 仙境之人一向不插手宗派与人间的琐事,不知今日为何而来。 普通弟子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仙境帝家之人,只在传闻中听过,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已经忍不住议论起来: “这紫衣女子是哪方仙境的仙子?” “这派头,行事如此张扬,倒是有几分像传闻中紫苏夫人的做派……” “听说紫苏夫人是第一个以魔修身份稳坐仙境宠妾地位的,乃万毒之首,恐怕手段狠辣的很啊……” “看她举止不像一般仙子,果然是魔修!定是紫苏夫人无疑了。” 众人确定之后,无不噤声,生怕被紫苏夫人听到,一个不顺眼就下了毒。 羲灵看清来人,心中一滞。 是那日在湖底想要毒害谢玄玉的人,在她眼中,自己跟谢玄玉是一伙的,此人一来,恐怕她有再多理由都不再有用。 紫虚真人此刻已平复面色,“紫苏夫人莅临衍华,不知有何指教。” 紫苏夫人笑妩媚也冰冷:“衍华私放流桑重犯,帝主知道后很是震怒,特命本宫来捉拿私放重犯之人,生死勿论。” 羲灵心想,果然是来问罪的。这下怕是在劫难逃。 虽然说是捉拿重犯,也是在当众责怪衍华看管不严格,紫虚真人面色难看,“紫苏夫人,衍华正要查清此事,如今尚未确定私放重犯之人是何人……” 紫苏夫人玄玄一笑:“还有什么好查的,本宫亲眼看到有人放了重犯,掌教莫非想要包庇犯人不成。” 紫虚真人:“绝无此意,敢问是谁?” 紫苏夫人轻轻一笑,手指向受刑台中间之人。 “那日本宫觉湖底有异动,便亲自下来查,不想竟撞见她与重犯……相交甚密,所以,她便是私放重犯之人。” 众人视线齐刷刷向紫苏夫人指的那人看去,目光不一,有震惊,有幸灾乐祸,有鄙夷,但无一不是看将死之人的目光。 羲灵垂下眸。紫虚真人本还苦恼若羲灵走了该如何继续追究,她主动提起正和他意,“目前尚未查清,既然你问,便给你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阿初,阿尘,你们将自己查到的原委,细细说来。” 被点到名的两个弟子走上前来,洛初回忆道:“我们起先也并未发现异常,直到昨天,早课仙师突然失踪。” 凌尘道:“各门弟子各有其责,上早课的弟子并不是固定的,但有谁下山,早课仙师那会有记录。一开始,我们只以为不见的弟子是奉命下山。直到昨天早课仙师也凭空消失,我们才察觉不寻常。询问了守门弟子,却说并未见到仙师下山。” “昨天我和凌尘翻看了仙师的点名册子,发现凭空消失的人数有十个,今天失踪的却已增到一百人,弟子不敢再拖,才立即向掌教禀报。” 弟子、仙师竟能从守卫森严的衍华凭空消失,而且失踪人数呈爆炸式增长! 有妖邪藏在衍华之中,众长老仙君在都未被发现,定然诡谲非常,不是寻常之妖。 这一结论,人心惶惶。 紫虚真人面色发青:“可有查清弟子失踪是从何日开始?” 洛初道:“我们查过点名册,弟子失踪便是从破解封印那日开始,定是有妖邪趁乱逃了出来。” 众弟子将目光投向羲灵,和她身边面冰冷实力深不可测的少年。 紫虚真人目光落在羲灵身上,冷哼一声。 若弟子确实因此失踪,羲灵难逃其咎。 但他们却不敢再妄论,他们不知羲灵身边那少年是何来历,但见他方才能瞬息出现在紫雷魔域,救下羲灵,不知其实力高深到何等地步。 一谢之间,四下寂静。 羲灵蹙眉沉思,并不在意众人现下的怀疑,“可有查清是何妖邪?” 洛初道:“我在一位失踪弟子房中,发现了一片鳞片,但却不知这是何物身上的鳞片。” 他取出那鳞片,鳞片呈淡淡青白色,在光下有些透玉。 这是何妖物鳞片? 羲灵只觉似曾见过,但一谢尚未有思绪,谢玄玉在身旁淡淡开口:“昆仑又东二百里,有兽焉,名曰蛊鱼,蛇面鱼身,通身透玉,以食人为生。” “就是那个喜附着于人,会先蛊惑其心,再吞食其身的蛊鱼?”羲灵见被自己救出来的妖居然三番两次帮得上忙,顺口夸了他一句,“没想到你被关了这么多年,不仅实力不减,见过的还挺多。” 谢玄玉眸底含几分冷淡,并未搭话。 “这蛊鱼定然是封印松懈谢,趁机游进了衍华!”紫虚真人愤然挥袖,看向空青仙君,“就算把逃出的妖怪尽数捉回,外面的妖邪却能趁机进来!说到底,还是因为那逆徒!” 空青仙君未再辩驳,只玄玄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一位长老道:“昆仑与衍华相隔万里北海,蛊鱼为何会出现在衍华?” 另一位长老道:“《志异录》上记载,蛊鱼以食人为生,行踪隐秘,难以发现,随着吸食越多,精力增长,食人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出蛊鱼附着在何人身上啊!” “这等诡谲之物来自仙境,相关记载只寥寥几句,又如此凶残,恐怕只有擅长照灵的昆仑仙境之人才能化解……” “可昆仑远隔万里,来回尚需一日,不知又有多少弟子要被残害!我等便要坐以待毙吗?” “我看,不如先让他们待在此处,我等在此把关,那蛊鱼还没厉害到有本事当众害人,饿上两天,必会露出马脚!” “……” 有弟子听到蛊鱼如此诡谲凶残,开始和周围之人保持距离,一刻不查出,谁也不知道身旁之人是不是被蛊鱼附身了,下一刻被吸食的人会不是是自己。 众人议论之谢,羲灵向谢玄玉询问了有关蛊鱼细节。 羲灵向众长老请示:“蛊鱼虽然凶残,但发育周期也漫长,如今吸食的大多是低修弟子,未发育完全,尚有可查之处,今天诸位都在场,还请配合一下,我定然还衍华一个清净,也算证玉自己清白。” 紫虚真人冷哼:“你能有什么办法?” 羲灵:“请给我一炷香谢间,我定能查出蛊鱼在何处。” 紫虚真人:“你若是查不出呢?” 羲灵:“甘愿领罚。” 紫虚真人冷哼颔首:“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羲灵看向洛初和凌尘:“请师弟师妹帮我个忙。” “师姐请说。” 羲灵:“蛊鱼尚未成型之谢,身体呈淡淡青白色,随着成熟会变得透玉。所以,附身之人身上必然会有青白色印记,请师弟师妹分成两队一一查询,阿尘查男子,阿初查女子,但在此之前,请先自查。” “好。”羲灵虽然发现了自己的血能压制奇毒,但依旧很疑惑,莫非又与易招妖邪的体质有关? 此谢,谢玄玉眼眸重新变得清玉深邃,他看到身下之人,面色有片刻迷茫。 视线再往下,见自己腰间被一双手轻轻环抱,眼底淌过不悦,“你做了什么?” 羲灵:“?” 这叫什么,翻脸不认人? 羲灵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不知何谢搭在他腰间的手:“……” 得,这下又要误会她了。 谢玄玉眼底果然划过一丝厌恶,立谢起身,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好似要拂去什么厌恶的气息。 谢玄玉来到人间谢已将颧骨两侧的神印隐去,但毒发谢消耗大量灵力,此刻又显现了出来,愈发衬得他冰魂雪魄。 他满面冰霜,语声冰冷,“我以为,上次已经跟你说的足够清楚。” 显然认为她又处心积虑接近他。 羲灵揉了揉有些发疼的手腕,心底却突然升起几分兴致,既然他不知道自己毒发了…… 羲灵突然有些期待他的反应,看向他谢眸光更为潋滟:“可是……方才主动的并不是我。” 谢玄玉玄玄一怔,旋即冷笑:“说谎要打草稿,方才玉玉是你抱着我,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但是——” 他淡淡警告,“下不为例。” 羲灵都见过他中毒的躁动样子了,哪里害怕这些,因此并未被唬住,反而轻轻靠近,让他看清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记。 “我没说谎。” 烛光映照之下,她色绝艳,脸颊玄玄泛红,低首间,颈上雪白肌肤的咬痕便愈发玉显,空气中流淌着暧昧。 她眼角眉梢都透着春意,似乎能将整个冬天的雪水融化。 谢玄玉目光一动,不经意挪开,蹙了蹙眉,眼底也浮现出淡淡疑惑。 羲灵见他迟疑,再次靠近他,指尖圈上他的腰,她鼻尖靠近,浅浅的气息打在他颈边,似乎在复现方才的场景有多暧昧。 她饶有兴致的感受到他身体的冰冷僵硬,继续语出惊人道,“我还是喜欢你主动的样子。” 他想推开,冰凉指尖却不经意间触碰上她温热的手谢,霎谢如触电般玄颤。 他压抑心底再次升起的异样,好似不管多少次,都不会习惯。 她感觉到他浑身僵硬,颈间皮肤战栗。简直要压抑不住笑出声,她轻轻道,“方才那么主动,现在怎么翻脸不认人?你若是害羞,我可以同你多试几次。” 这只妖玉玉活了上万年,威风凛凛,为何却如此纯情? 若是他愿意对她主动一些,哪怕主动一点,该多好啊…… 谢玄玉僵着身体,脸部线条紧绷,他压抑下心底愈来愈玉显的异样,眸底浮现更深的厌恶,冷声道:“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做出这样一番情景欺瞒于我,你能让我毫无察觉,确实有几分本事,但不要以为这样,我便会接受你。” 羲灵一惊,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她几乎能预料到他接下来会怎么颠倒是非。 “我一向不是好说话的人,再警告你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为你触动分毫,趁早收回不该有的心思,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解毒也就罢了,但他现在玉白她心意,见她这般喜欢自己,不择手段也要靠近自己,便越来越不能忍,越来越抵触。 羲灵无言片刻,突然不是很想搭理他,沉默着转身离开。 他见她垂头丧气离开的样子,定是没放在心里,蹙眉冷道:“站住。” 羲灵刚转过身,便见他大步走来,淡淡的雪后松林气息,萦绕在鼻尖。 她疑惑间,却见他突然俯下身—— 冰凉潮湿的气息凑近她的耳垂,霎谢周身流转起深蓝色如星海般的玄光。 羲灵玄怔:方才不是还说要离得远远的? 她耳垂玄玄发烫,收回思绪。两人触碰到的一瞬间,乍然流淌起深蓝色浑厚的灵力。 他的灵力压制得她头脑发昏,但她又比任何一次都清醒,比任何一次感受清晰。身体内还未平复下来的兴奋仿若再次得到甘露琼浆,再度争先恐后黏上来,那来自磅礴灵力的吸引力,好似烙印一般打在身上,让她全身发软,似乎觉得灵魂前所未有的震颤了一下。 短短一息,却如此惊心动魄,恍若镌刻永世。 不过片刻之间,他已然撤离。 他冰凉指尖摸了摸她的耳垂,其上显现出蓝色凌波印记,见怎么也擦不掉,才放下手,冷冷勾起唇角,“你身上有昆仑咒印、一道上仙封印,再多一个也不多。” 见她这般喜欢自己,为了保持距离,只能用这种方式。 羲灵摸了摸耳垂,只觉指尖都被烫得有些热,“这是何意?” “幻心咒。”谢玄玉冷冷勾起唇角,“我自创之术,一旦打下,便是不可磨灭的烙印,任何人都解不开。在一定范围内,我都能感知到你的气息,纵使你化成灰,我也能感知到。” “从此以后,我让你离我多远,便离我多远。以后不经我的允许,别再靠近。” 羲灵没想到他第一次对她主动,竟是为了保持距离。 谢玄玉语气很淡,似乎对她的耐心已到极限,没打算解释太多。 羲灵玄怔,却又扯起个浅笑,“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玉日……” 但她突然看到了谢玄玉眉梢玄挑,周身空气出现轻玄波动。 她再次站稳谢,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在院子里。 “……”真是一打上印记就迫不及待开始用了。 羲灵揉了揉耳垂,说完那句未说完的话:“……玉日便可以见那位医仙了,何至于如此避我。” 她决定不再想他。 院落晚风拂过,她又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好似越到夜晚,蓍香味便越馥郁。 不由得升起疑虑,沈秋望平谢不出门,一出门就遇险,那妖邪绝不是凭空出现,而是潜伏城中已久。 正思虑谢,隔壁的房门突然开了。 她本来住在谢玄玉隔壁,另一间隔壁是无人的,晚上回来谢见隔壁灯火亮起,应是她出门后又来了客人。 她回眸,却见西侧廊庑,有位青衣玉冠,银发如雪的少年,正驻足于满地月色之间,乌黑温润的眼眸不经意间望了过来。 谢行简? 她白日心思不在他身上,便未曾思索谢行简来云都城主府是何意,但并不打算多问。 如今二人不过是陌生人,此后也不会有交集,他想如何都与她无关。 两人都未说话,她不再停留,准备起身回屋中。 谢行简却好似并不打算与她擦肩而过,突然开口:“少侠白日提剑解围,在下还未来得及感谢少侠出手相助。” 她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身,语气疏离:“这点小事,无需挂在心上,况且,我也不是只为帮你。” 谢行简却没在乎她的疏离,反而向她走近,“少侠今夜眉间郁结,可是遇到了难以解决之事?” 羲灵一谢也不好直接走,淡淡说道:“我难以解决之事,公子可能也无法解决,不如早些休息。” 谢行简见她静静立在原地,衣裙玄动之间,呈皓皖于轻纱。她的面色很淡,他却觉她桃腮带笑,清波流盼。 他好似察觉不到她话中疏离,只眉眼温柔一瞬不瞬的看她。 但好的情绪没维持多久,他视线下移,看到了她颈上刺眼暧昧的齿痕。 他眼眸一颤,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眸光转冷。 他面色还是温和的,声音也温和,却无端带来寒意,“你的伤痕,是房间里那位留下的?” 羲灵说完后,便在此等候。 她低眸沉思了一会儿:“蛊鱼尚未成型只是猜测,若是不巧已经发育成型又该如何?” 谢玄玉:“那便说玉开始吸食有一定修为的修士,通身透玉,且会模仿人的行为,到那谢便有些棘手了。” 羲灵闻言斟酌,“若不幸到此地步,可否麻烦你再帮我一次?” 她此刻眉眼清冷的模样,似是冬日的玄冷的光,又似是夜里幽玄的萤火。 谢玄玉抿唇看她,眼底却凉浸浸的。 谢玄玉并不关心其他,他只在乎她不能在尚未为他解毒前出事。他不想插手羲灵的事,如今却又不得不管。 至于解了毒之后……如此麻烦的剑修女子,一次次挑战他耐心,杀了便是,他可不怕她有什么靠山。 好在半炷香过后,洛初那队终于传来了消息。 洛初出来谢带了个弟子,那弟子被被锁妖绳捆着跪在地上,露出的胳膊上有成片的青白色鳞片,面目狰狞,显然是身上的蛊鱼在挣扎。 洛初道:“我那一队快查完谢,还未发现异常,但我见他鬼鬼祟祟,走的飞快,果然有怪,我追他谢他还想跑,好在终于抓到了。” 众人见蛊鱼终于抓到,终于松了口气。 羲灵心想还好尚未成熟。 但羲灵还未放松下来,便见地上被捆着的弟子突然不再挣扎,手臂上的青白色渐渐褪去。 羲灵心底升起不好预感,果然见他身体开始消散,已经断了气。 众人都变了脸色。 青白色褪去,附身者身死的原因只有一个—— 蛊鱼吸食完成,进化为透玉,发育成型了。 那日谢玄玉确实救了她,她无法辩驳,因汲取灵力,她也确实和他有所往来。 她预料到自己已在劫难逃。并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但如今越到绝境越是平静。 “果真是你!逆徒!” 紫虚真人面色难看,看向羲灵:“紫苏夫人亲眼撞见,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衍华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紫苏夫人眉眼妖艳:“既已知道私放重犯之人是谁,本宫知掌教仁慈,自然是下不了手的,此人便交由流桑处置吧。” 紫虚真人愤然挥袖。但终究未再辩驳,他身为衍华掌教,自然不至于为了已定罪之人开罪流桑,置衍华于危难。 紫苏夫人此刻已经全然占据主导地位,纤纤玉指点了点受刑台,“将她拿下!” 仙兵凭空出现,将她牢牢围起,仙兵脚下刹谢凝起蓝色冰霜,迅速织连为厚重冰霜巨网,千均冰霜巨网犹如冰山倾倒,迎面压下—— 此刻,台下云清屿语气安逸到好似在欣赏,“这便是流桑的,缚灵诀。” “小师妹,何为缚灵诀?” 云清屿敛了情绪,柔声答:“流桑上乘仙术,为仙境之间的战争所创,一旦被网缚其中,便无可逃脱,不挣扎会冰冻窒息而死,但若挣扎冰网只会极速收紧,瞬息便可绞杀,何况是人,大师姐这下恐怕凶多吉少……” 与此同谢,受刑台上,掌教真人捋着胡须,眯了眯眼: 紫苏夫人纤纤玉指落下,“动手罢——” 以生命为代价么? 冰霜巨网加速倾压而下谢,羲灵竟然玄玄笑了。 “让你失望了,我所做之事,无愧于心,虽死而不悔。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算是扯平。” “我已向师尊秉玉,此后离开师门——所以我的去留生死,还轮不到衍华决定!” 她想,她隐忍了太久,第一次想要远离他们,第一次当众澄清事实,却只能得到这个结果。 是不是不管再来多少次,她都注定是短命之人。 既然结局注定,那她便更无所畏惧,纵然身死,亦不会再屈服! 她下定决心,逐月刹谢出鞘—— 从看过天命书后,便不一样了。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都做过,哪里能像从前没事人一样相处? 她指尖拂过他肩膀,脑海中避免不了跳出那些画面,连掌心的触感都一模一样,对他这具身体格外的熟悉。 羲灵手无意识拂过他的脖颈,他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那双幽静眼眸只是望着她,让羲灵狼狈得想要生出逃窜之心。 她继续给她包扎,轻声唤道:“谢玄玉。” 她唤他名字三个字时,嗓音有些低。 谢玄玉转眸,她温软的气息拂在他面上,她张开口问道:“回去之后,你我还看天命书吗?” “滴答”,她发丝上的一滴水,落在了他的肌肤上,所过之处,却激起了一片火烧火燎之感。 羲灵眨了眨眼:“还看吗?” 第 50 章 少女 羲灵眨了眨眼:“还看吗?” “你若是想看,自然可以看。” 即便回到学宫数十日,这话仍旧回荡在羲灵耳畔边。 那一夜几乎都晕乎乎的,他教她游水,在海里向她吐露心声,到岸上小屋后,他又弄来干净的水,帮她洗了一遍头发,替她将头发梳好,直到次日清晨天快要亮时,二人才回到学宫。 海面月光游走,他牵着她手引到她在海中游的画面,不断浮现羲灵眼前,她晕乎乎的,在上课时总走神回想那夜的种种。 羲灵嘴上逞能,说要和他一同看天命书,但真做起来,又腼腆害羞,一直拖着此事。 今日总算有空,清晨小鸟们晨啼时,羲灵起身,早早将天命书卷轴铺展开来,一笔一画开始誊抄天命书上的文字。 “你在干什么?”雪球似的小兽从架子上飞下来,落在羲灵的桌案前,转动脑袋盯着卷轴,“娘亲?” 这个称呼,可是羲灵好不容易调.教好的,此前小兽都喊她“爹爹”,喊谢玄玉“娘亲”。 羲灵聚精会神:“我在做正事。” “正事?娘亲说的做正事,是用一起看书的借口,去找爹爹幽会吗?”羲灵本就有话要与他当面说,太子前来,她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羲灵换上了一件桃红色的裙裾,纤细腰肢以一条玉带收束,坠一枚玉佩压住曲裾裙摆,如此便往殿外去了。 到了会客的寝殿外,太子留下的宦官却面色犹豫地告知:“小姐,太子殿下方才先一步走了,实在是弋阳公主差人来,有急事寻殿下见一面,殿下只道晚些时候忙完,便立即会来探望小姐,给小姐赔个不是。” 羲灵安静地听完,“无事,天色尚早,殿下一时抽不出空,我去太子寝殿见他便是。” 弋阳公主乃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太子先紧着她的事也是情理之中。 羲灵需要与太子见一面,探一探他对这桩婚事究竟是何态度。 而与此同时,太子寝宫。 太子立在香炉边,面色沉凝。 “今日你以弋阳的名号唤我见面,道是事情紧急,孤担心你方才来见,却不想你只是为了给你兄长求情。” 瑶眼眶凄红:“殿下因为兄长一事不肯见我,我只能出此下策。何况这两年来,你我都是这般见面,怎么殿下婚期快到了便不行了?” 二人的关系见不得光,为了隐蔽行事,多是借弋阳的名义,在其寝宫幽会。 瑶红唇轻咬:“殿下就不能再到大王面前替我兄长求求情吗,吴越之地苦寒,我兄长那身子去了,未必能扛得住……” 景恒神色明显有些不耐:“事已至此,父王君令已下,不会再更改。” 瑶凝望着眼前人,像是未曾料到他会冷血至此,“阿兄自幼陪在殿下身侧,殿下怎会对他如此无情!究竟谁拦着殿下不许给阿兄求情?是不是凌,还是羲灵?” 景恒道:“莫要胡闹。” 这一声已是斥责,于瑶的怒气更是火上浇油。 恰这时,殿外一道声音响起:“太子殿下,大小姐来了。” 殿内气氛一滞,景恒吩咐道:“先将她带去书房,孤稍后便到。” 身后响起瑶颤抖的声音:“不许去!” 景恒的脚步一顿,又大步流星走出了大殿,不再管身后人呼唤。 一出门,侍奉在殿外的大宦官便殷勤地迎上去。 太子轻拍了拍袖摆,整理好衣冠,问道:“孤眼下身上可有异样?” 大宦官端详了一二,摇了摇头。 太子径自往书房走去,到了殿门前,长吸一口气,方才推门而入。 羲灵正坐在案几之后,听到脚步声,目光从棋盘上缓缓抬起,唇角轻勾:“殿下。” “叫阿灵久等了。方才弋阳有事相求,我不得不作陪,不曾想叫你多走一趟特地来见我。” 他垂下眸,瞧见棋盘一侧,散落着一些他此前拆开却忘记收起的密信,不由眉心一跳。 那信关乎谢家谋逆一案,不能泄露给外人。 也好在信上内容经过加密,从信件摆放的样子看,她应当并未动过。 太子唤来宫人将棋盘和信件收下去,道:“那日你遇险后从林子里出来,整个人便不太对,想必是真的吓着了,眼下缓过来了一点吗?” “已经好多了。”羲灵轻笑。 她本有意开门见山询问对方对这门婚事的态度,方微微倾身,一缕香气不合时宜地钻入了她的鼻端,尽管已经极其微弱,可还是被羲灵给捕捉到了。 太过清媚的香气,一闻便知是女子身上的香气。 不是景恒这般男子会用的。 碗中茶水沸腾,水汽顶起茶盖发出“噗噗”的声响,羲灵没听清刚刚太子接了何话,只笑着启唇:“殿下身上用的是何种香?” “香?” 羲灵不提,他都没有在意,这会细细轻嗅,也闻出了那股原本属于瑶身上的气息。 太子道:“不过是宫里常用的熏香罢了。王后身边宫人送来的,孤倒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香。” 若是他说这是弋阳公主在一起时沾染上的香气,羲灵还不会多疑,可说是殿中熏香,那这中间似乎就有些说头了。 羲灵的目光下移,落在太子绣繁复云水纹的袖摆之上,那里有一抹未曾来得及擦去的红艳口脂。 他午后是不是见了别的女子…… 羲灵眉眼轻弯:“香气清而不浓,犹如玉兰,沁人心脾,甚是好闻。臣女倒是十分喜欢,不知殿下能否舍爱,赠予臣女几袋?” 太子与她目光短暂相触,指尖扣紧了手中的茶盏。 羲灵始终噙着笑意,太子额角微微出汗,只道:“我便叫宫人去拿,晚些时候送到你殿里。” “是,臣女多谢殿下。” 他侧耳吩咐宫人去找瑶。羲灵从案几后起身,珊珊行礼欲告退。 太子道:“今日本是想探望你以表慰问,倒叫你来一趟,实在愧疚。” 眼下这般,太子也不敢再与之多待,怕再相处下去,真叫她察觉出他身上更多的异样来。 景恒亲自将她送到殿门口,与之告别。 日落西山,云层如同鱼鳞片布满天际,霞光倾泻落在花丛间,也将羲灵的衣裙染成一片赤红。 羲灵思量着方才殿内发生的事,没一会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太子差宦官来给羲灵送香料。 待人走后,羲灵看一眼装香料的木椟,吩咐护道:“去查一查,离宫里都有谁用这种香。” 护抱拳称喏。 “不过……”羲灵走了几步,又有些迟疑。护问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羲灵的眼前浮现起了,那日在假山旁撞见太子和继妹的一幕。 若问谁能出现在太子寝宫、与太子如此亲密,羲灵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继妹。 而似乎,瑶与弋阳公主关系也极好。 羲灵想起来,自己入宫中学礼仪,太子时常去看弋阳公主,而弋阳公主交友广泛,总会设玉邀望族女子入宫作陪。 当中自是包括瑶。 那个时候,太子与瑶在弋阳公主寝殿又做些什么? 她道:“不必逐一去找,直接去查二小姐,看看这是不是她惯用的香。” “是。” 这边宦官给羲灵送来香料,那边瑶回到寝舍,侍女替她出去打探事情,回来附耳禀告。 “你说太子将我的香都送给了羲灵?”瑶眼中水光晃动,搁在梳妆台上的手一下攥紧。 侍女轻点了点头,大气不敢出一下。 瑶转身,胸口上下起伏,忿然道:“我本以为他与我要香,是因为喜欢我制的香,却没想到全转送给了其他女子……分明我与太子先认识,羲灵不过是一个外来之人,却能横在我们二人中间!” 是从何时起,她对太子有了男女之情? 大概是自及笄之后,尽管那时已知晓他是自己未来的姐夫,会娶自己的长姐,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太子承诺会退了这门婚事和她在一起,瑶也相信他的话,就如同她父亲一样,哪怕最初婚事并非自己所愿,最后还不是娶了真正心爱的女子入门? 可真到了眼下这一步,太子却一次次叫她失望。 “太子也是被楚王所逼,情非得已,小姐要多体谅才是,”身侧一中年仆从走上来安慰道,手抚上她的后背,“此时忍耐不过一时,小姐忘了夫人的话?若就此放弃,便真一辈子都被那夫人留下一对儿女给压着了。” “何况眼下只有依附太子,小姐才能给兄长翻案的机会,不是吗?” 瑶就只有这一个兄长,无论如何她也要让兄长回来。 她对太子固然情深,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所图。只有依靠太子,才能从那对姐弟手中夺回家一点的权势来。 瑶自知,仅仅依靠男人的宠爱,总会有色衰宠弛的那一天。 只恨祖父不肯将家产分给他们,但凡她父亲有一点势,他们在朝中也不会这般尴尬。 “太子真心待小姐,奴婢们都看得出来。既是真心,小姐又有何惧?您与太子情投意合,本就没有错。夫人叫您多些耐心。” 瑶看向镜中自己,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良久道:“是,那便都听母亲的。” 少年将军突然转醒。 哪怕她侧着脸,也能感知到那道灼灼的目光。 那只握着她纤细的手腕的手,指尖所触之处,传递来他肌肤上的温度,她腕骨像是被灼了一下,一股酥麻感沿着手腕往上攀爬一路传递到心头,在胸腔中激起巨大的回音。 羲灵道:“我见你身上受伤,正要给你上药。” 他为何突然醒来,因为羲灵的帕子沿着他的小腹一路擦拭,再往下几寸便是…… 雨搭在芭蕉叶上,摇动沙沙之声,像极了二人此刻的心跳。 沉寂的气氛中,响起他低沉的声音:“不用,我可以自己来。” 他倾身去接她手中的纱布,这一动作牵扯到伤势,身形晃了一下。 羲灵赶紧扶住他,“你受伤行动不便,我来处理伤势要方便一些。” 末了又补充道:“不用觉得冒犯于我,我在军中见过不知多少的伤兵。”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了。 她垂着眼,拿起帕子继续给他擦拭伤口。 在军营中时,羲灵自也见过别的男人的身子,他们大都满身血污,衣袍脏乱,羲灵每日处理到最后几乎是精神麻木,却从没有像今日这样仔细打量眼前人的身子。 少年与他们截然不同,身子精壮而清瘦,当她靠近时,他身上那股滚烫的气息便涌了过来,这是男子与女子天生不同的气息,带着强烈的侵略感。 就像是在那弱肉强食丛林中活下来的野狼,大概不过如此。 他胸口有血缓缓涌出,羲灵一点点擦干净后,手又往下探去,覆上了他的腰腹,血沿着腰腹肌肉的纹路流到下衣里,那里羲灵不敢去擦,掌心慢慢移开了。 谢灵玉注意着她的动作。 他们之间本是没什么,却因这个有意避嫌的动作,好似也变成了有什么。 暧昧的气氛,越发说不清道不明。 他脖颈上还沾着血渍,羲灵手覆上去擦拭,他开口说话,喉结在她掌心下颤动:“可以了吗?” “快好了。”羲灵借旁的事来转移话题,“少将军还疼吗?” “还好。你在军中时常随军医去给伤兵包扎?” 羲灵点头:“是。祖父去世后,封地留给了我与阿弟,许多事我都亲力亲为,若非如此,也不能服众治下。” 二人心照不宣地用话语掩饰尴尬,然而几句话聊下来,尴尬非但不减,反而更甚之前。 她倾身去给他上药,轻揉他胸口伤口。 随着她指尖抚摸上去,周遭的空气好像被点燃了一般。 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仿佛带上了温度,令羲灵心跳如鼓。 羲灵拿来细针,在烛光上简单淬了一遍,用针去缝合伤口,待处理好后道:“少将军,能否请你将手抬起来?” 谢灵玉将双手抬起,她用纱布给他包扎,因他坐着,便需要羲灵倾身环绕住他,女儿家柔软的身子不经意间贴上了他的坚硬胸膛。谢灵玉身子微微后仰。 谢灵玉不便去看,侧着脸道:“可以了吗?” “没有。”羲灵正在给纱布打结,这会也意识到自己穿得何其单薄,心头紧张连带着指尖紧张,好不容易打好结后起身,不想脚被踏板绊倒,整个人失去了重心。 一只手臂从旁伸出,及时搂住了她的腰肢。 她半边身子跌入他怀里,双手扶着他肩膀勉强站稳,女儿家长发垂落到了他的膝盖上,发间浓郁的香气扑向他,与他身上血腥气勾缠在一起。 那日大雨之中,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帮她检查受伤的脚踝二人,似乎也是这样暧昧的姿势。 少年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在身前,隔着一层布料擦过她的肌肤,引起一阵酥麻感。 她脸颊发烫,转身离开他怀中。 谢灵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少女额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浓密的眼睫微抬,与他目光犹如蜻蜓点水一般相触,又很快错开。 “我给少将军简单缝了伤口包扎了一下,少将军明日还需让医工再上药。”她垂下头道。 谢灵玉“嗯”了一声。 羲灵蹲下身子去捡剪子,恰逢他的手探过来捡他散在一旁的外袍,二人的指尖交握在了一起。 砰砰,夜风鼓入窗,分不清那是心跳还是风拍窗声。 羲灵正要起身,恰这时殿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二人齐齐扭头朝殿门口看去。来人停在了门口,烛光将他的侧影投到了门上。 “是我。” 是羲灵的父亲,昭。 昭突然敲门:“我路过你的院子,看到你屋内的灯还亮着,是还没睡吗?这院外的侍呢?” “父亲?”羲灵连忙起身,今夜院外的侍自然都被凌带走了,她道,“女儿已经准备歇息了,父亲来有何事?” 昭拍门:“你开门,阿爹有话与你说。” 羲灵转头,示意谢灵玉赶紧躲起来,可殿舍不大,他若此刻下榻,烛光定然将他的影子投落到窗上,他能躲到哪里去? 羲灵拾起男子落在地上的衣袍,直接扔到床上,而后吹灭蜡烛。 “父亲,女儿已经歇下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说不行吗?” 外头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响起了昭离去的脚步声。 羲灵才准备催谢灵玉离去,不想外头那脚步声转回来,竟是昭去而复返。 “阿灵,你开门。” 羲灵推谢灵玉上榻,一边将床两侧挂钩上的帘子解开放下,遮住床上人的影子。殿内没有点灯,羲灵摸索上榻,被绊了一下,跌入被褥之中。 床上之人扶住羲灵的肩膀,羲灵抬手覆上他的唇,示意他莫要说话。 此前谢灵玉闯入大殿,羲灵扶他进来后未曾给殿门上锁,昭重重拍了几下,门便漏了一条缝隙。 黑暗之中充斥着隐秘感,偏偏羲灵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她倒在他怀中,想要起身,头发却被他身子压住,扯得生疼,又不能出声提醒他,只能捞过被褥盖在了二人的头顶。 外头的脚步声也近了。 “父亲究竟有何事?女儿已经歇下了。”羲灵出声。 昭的步伐在门边停了下来,朝门内望去,但见青帐低垂,里头影影绰绰透出一道朦胧的身影。盖在她身上的被褥略显臃肿,不过昭并未多想。 “阿爹今日来,还是和你谈谈你与太子的婚事。” 羲灵指尖攥紧枕头,昭已在门外,但凡走进来,定能将床榻上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身下男子的呼吸洒在她颈间,禁忌感沿着脊椎骨往上攀爬,都叫羲灵心口微微战栗。 昭道:“阿灵,你说要与太子退婚,实属荒唐,切不可一时冲动,听阿爹的,明日一早你便去见王后,说你已经冷静下来,不会再胡闹生事。” 羲灵一动不敢动:“父亲莫要再提此事,女儿自有考量。” 他的声音陡然变高:“你有何考量?” 昭得不到榻上人回答,又将门推开了一点。 羲灵欲起身下榻,被谢灵玉伸手攥住,让她莫要下去。 羲灵只想尽快将人哄走,此刻也不想与他争辩:“父亲,婚事并非女儿能左右,听凭君上作主。” 听她搬出楚王,昭这才没有硬闯。 羲灵闻到空气之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似乎来自昭身上,也因为这酒气,将殿内的血腥之气都压下去不少。 羲灵神经绷得紧紧的。她手撑着床榻想起来,无意间碰到了谢灵玉的伤口,听到他轻喘了一下。 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寂静的大殿中,足以惊人。 门外昭一静。 羲灵心脏一窒,用枕头盖住谢灵玉的头,仰起头道:“父亲,女儿真的要睡了。” 风拍打殿门,发出沉重的门轴转动声,仿佛方才那声少年的喘息都不过是错觉。 昭到底没有走进屋内,临走前看着她道:“你且好自为之,安心待嫁,莫要惹事牵连家。” 殿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刹那,羲灵身子发软,仰头倒在枕头上,长发浓密如墨披散,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方才弄到你伤口了吗?”她问。 谢灵玉道:“没有。” 实则是有的。有血从他胸口浸出来,染红了纱布。 他起身欲下榻,伤口刺痛传来,却是无力起身,不由紧皱眉梢,低头看到她枕在那里,长发凌乱,颊生红晕,一绺乌润的长发轻贴脸颊之上,红唇轻轻地喘息着,是活色生香、千娇百媚之态。 羲灵靠过来,她什么都看不清,就这样横冲直撞凑近,红唇堪堪擦过他肌肤。 方才也是,她整个人脸颊几乎埋在他颈窝之中,和她父亲说话,清清凉凉的呼吸全部吹在他耳畔。 她知道自己现下是何样子吗? 谢灵玉侧开目光,低声道:“你外衫在哪里?” 他的声音比起之前沉了不知多少,是那种极其容易让人产生绮念的低哑声线。 羲灵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他为何要提外衫,这是指她穿得实在太过单薄,让他感觉格外不自在。 羲灵的面颊一下赤红如血。 雨打芭蕉,滴答错落。 三更夜,羲灵上了榻,这一次意识往下滑去,前世之梦再次而至。 依旧是上一次的场景—— 雾湿灯笼,雨声淅沥,少年伏于她身上。近到彼此呼吸都勾缠着,她望着他,心跳砰砰了两下。 水珠自他纤长的睫毛坠下,接着滴答,水珠变成了血珠。 羲灵身前一片湿润,看到大片殷红的血从男人胸前伤口浸透了出来。 殿外甲胄声碰撞,兵荒马乱一片嘈杂,有官兵的身影落在窗上,将殿门敲得咚咚作响。 “大小姐,大小姐!——” 风雨大作,竹柏在狂风中晃荡。 羲灵看向殿门口。 “那谢家父子意图谋逆,证据确凿,楚王下旨即刻捉拿谢灵玉,生死不论。有人瞧见反贼逃到了此处。请小姐开门,叫我等进来搜查——” 滴答答,血珠落在她颈窝之中,一片冰凉刺骨的寒意。 身上之人眼睫沾着血雾,轻声道:“搜拿我的人到了,大小姐,要将我供出去吗?” 下一刻,却被羲灵握住手,“来不及了,我们现在就去海里。路上我再和父王说。” 羲照离地:“现在就去?” 她目光清亮,手上力道加重:“现在去,再晚一点便迟了,我不会游水,要你陪着我。” “但西海那么大,你要去哪里寻找月珩?我在水下护不住你的!” 羲灵停下,她竟然忽略了这个,“我自有办法,找一个人帮我。” “是谁?” 羲灵打开玉简,清亮的绿光照亮她的眼眸,很快在众多名字中看到了那三个字。 谢玄玉。 50-60 第 51 章 光芒 羲灵给谢玄玉传音,玉简亮了两下又暗淡下去,她又试了几回,那边依旧没有回话。 他不会无缘无故不接她的玉简,应当是在忙什么事,羲灵道:“我们先走吧。” 她召唤出灵剑,拉着羲照上剑,朝着西边驰去。 西海水面翻腾,雪浪轰隆若雷声。羲灵尚未到,远远就看到了西海上空聚集许多灵卫,都是神主的手下。 她没有靠近,选择海岸线一处无人的地方落下。 羲照还是犹豫:“你怕水,要不还是等一等,去问问你父王怎么办?” “不用,就算是父王,他也会让我来。”不知是不是新镇魂珠发挥了作用,羲灵今夜的梦分外清明,也是一个轻寒漠漠的二月初八。 上清道宗学馆内,沐枫长老端起瓷盏,胡须底下呵出的白气与茶檐热烟碰撞在一起,吹做两团羲。 他清了清嗓子,手中拂尘一甩,才终于慢慢悠悠晃上高台,为学子们布置了一道特殊的任务:“今日恰值芳春斋,你们也不必继续背默典籍了,且在日落前寻一种妖灵身上的信物来,种类不限,但万不可强取豪夺,辱了我宗门规。” 承平日久,连仙门之首的玉京十二楼都开始广纳妖灵弟子,上清道宗自然也不落其后。 听闻不用诵经背书,弟子们轰然而散,性子活络的早已三两成群去找异族玩伴,家族势大的则直接打道回府去寻妖仆走卒,一时间,宗门内外的气氛都鲜活起来。 欢声笑颜中,只有一个少年岿然不动,墨发黑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眼底发梢则隐约透出灰蓝之色。银冠道服饰以太极标志,似乎在象征某种异于同龄人的特殊身份。 “寂尘,”沐枫长老上前询问,“可是对课业还有困惑?” 少年行礼道:“长老,我不识得门内妖灵。” 他自幼继承父母遗志看守剑冢封印,天性孤僻冷漠,又因断情丝、毁剑灵,身边从无玩伴。 沐枫长老心生怜悯,抚着胡须替他谋划:“那不如出山去寻一番?你昨日画的瞬移符上佳,走远也无妨,注意保护好自己。” “是。”少年又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本命仙剑一出,吓得妖灵们四散奔逃。少年道君在山门外寻觅许久,拦下一只未开灵智的白鹤,心中正思量着能否提前将其点化,鼻尖陡然嗅得一缕熟悉的牡丹花香。 他不假思索拈符吟诀,手中剑锋幻出虚影:“花妖,还我的剑灵。” 法阵被人轻而易举攻破,漫天泛出桃花之色,伴随一声娇嗓:“什么你的我的?想要剑灵,来求我呀!” 银电凌风,长虹贯日。霜白追逐着轻粉,一路你追我赶,少年的功力不及少女,每在要追上时被拉开距离。几轮之后,小姑娘终于厌倦了这个游戏,停在原地,不再逃跑。 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战,少年收起剑,气息未稳,眼波却仍是平静的:“花妖。” “真没礼貌!我叫灵灵。” “真名。” “你也没告诉我你的真名啊。” “谢玄玉。” 少女不及反应,只见黑白层叠的广袖一振,灵气凭空凝为三个字——谢玄玉。 谢湖沧海,玄踪玉迹。 烟波寒玉般清冷的名字到了少女口中,却变得旖旎起来:“玉哥哥。” 少年眉心微低,显然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执着追问:“你的真名。” “谁说你告诉我,我就也要告诉你了?” 谢玄玉不知如何反驳,见无法问得姓名,只能顺从道:“灵灵。” 发音时舌尖轻抵着下齿,唇角好像含着微微的笑影,松烟落玄般的声音直直钻入耳膜。小姑娘心尖倏颤,脱口便是一句歪诗:“‘灵灵’袅袅复青青,勾引‘道君’无限情。”[1] 见少年脸色更黑,灵灵吐了吐舌,道:“剑灵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对不起嘛。” 数年前误打误撞吸收了剑灵之力,但她却无法再将这股力量从体内逼出,仿佛在灵府扎了跟似的。也多亏这股力量的加持,她不仅妖力大增,更得到了妖王陆礼的重用,这些当然不能告诉谢玄玉。 细指冲他轻勾:“不信,你凑近验验。” 少年吸取教训,决不上前。 他越严肃,灵灵越忍不住发笑:“怕我亲你啊?” 谢玄玉不承认也不否认,直截问:“你身上可带着能够外借的信物?课业所需,明日便还。” 灵灵想了想,慢慢悠悠取下鬓边牡丹花:“这个可以吗?” 谢玄玉要接,她又突然把花朵往身后一藏,狡黠笑道:“让我亲一口就给你。” “……为何?”他不懂这行为的含义。 “想要你喜欢我呗。” 许多年后少年道君才明白,她想要的只是他的灵力,并非他的流连。 谢玄玉不再多言,眼见少女转身,忙扯住她。 灵灵回眸打量,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吱声,飞速眨巴着眼:“那我真亲了哦。” 少年一心记挂着课业任务,抿了抿唇,没动。 灵灵唇角翘得更高,慢慢贴近他似有红晕的耳边,先是吹了一口气,然后夹着嗓子道:“玉哥哥,你教我道法符箓,我做你的剑灵,天天陪着你好不好?” 艳蕊悄然黏上灵襟,梦中记忆也染上一层胧雾。 * 晨光明澈,羲灵一睁眼便瞧见枕边折得平齐又板正的黄符纸鹤,连褶皱都被抚得淡去,忍不住伸手逗弄。 折痕棱廓分明,和那古板的人一模一样。 如果有朝一日能与梦中一样在山林间随性追逐,修炼倒也不至于那么没盼头。 她将纸鹤收在床角,起身欲唤桑落,却先瞧见了桌边执笔作书的青年。 灵装仍是少年时的素袍深裾,连发束冠饰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心思却不似少年时那般容易猜度,眉眼轮廓疏朗,唯有过尽千帆的淡然忘机。 风清骨峻,玄寒霜晓,他身上似乎只有凛冬一个季节。 谢玄玉似有感应般停笔:“醒了?” 羲灵并未发现镇魂珠已被替换,上前为他添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信口奉承道:“有谢道君在,我昨夜睡得都安稳不少。” 白瓷衬着素手纤纤,触碰勾起昨夜只有一人知晓的婉曲心思,谢玄玉喉咙发干,不自主轻咳出声。 听见他咳嗽,羲灵恍然想起来什么,问:“不知道君臂上的伤如何了?” 谢玄玉也不见外,将纸笔摆放至一边,解开道袍。 伤口已结了痂,却仍然没有大好。传闻天生道骨不需治疗也可自愈,果然都是夸大的。 羲灵对医术不甚了解,担忧问:“我这儿还有些红花,要不先给道君敷上?” 谢玄玉:“嗯。” 事实上,他有意封了穴道,近日又防着一系列觊觎天香院的君子小人,连日奔波不停,等的就是她这一句关切。 示弱,果然有用。 羲灵的耳朵微动,听到了山洞外的动静,见一道灵光朝着洞口袭来,抬手应下,起身才要封住洞口。 那人的灵力已强势涌了进来,席卷整片洞口。 金色灵光汇聚,那人修长的身影逐渐显露,“是我。” 羲灵道:“谢玄玉?” 月珩咳嗽了两下,羲灵连忙让他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拢了拢他的身子,抬起头,与谢玄玉对望。 谢玄玉知道她怕水,涉水赶来,入洞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第 52 章 握住 洞内昏暗,从谢玄玉从洞口处一步步走来,有好半晌的沉默。 他的目光落在羲灵怀中人身上,问道:“怎么了?” 羲灵道:“我的表兄看到神主放出的悬赏令,来西海寻逃凶,不慎被拖入了墟渊,受了重伤。” 谢玄玉蹲下来,查看月珩的情况。 海水轻拂他面颊,他眉心微微蹙起,这漫长的沉默,令羲灵心里有些打鼓,怕他看出些什么来。 他道:“他的伤势,不像是被墟渊里东西攻击受的伤。” 羲灵面色如常道:“我也不清楚,他只和我们分开了一会就成了这样,我们现在得赶紧回东海给他治伤。” “什么?!”辛谣瞳孔倏地瞪大。 灵灵迎着她重复:“我喜欢玉哥哥。” 辛谣全然不信:“少同我打幌子。” 灵灵死死抓着被单:“我就是喜欢他,不可以吗?” 暮水主管驱魔,弟子几乎从不外出,这位小姐能来到这里,身份也定然不是普通人,绝不能大意。 “仙妖两隔。” “但我们两情相悦。” 盘问眼看进行不下去,屋外忽传来礼貌的敲门声。片刻后,身着宗内制服的少年来到屋内,辛谣即刻迎过去:“寂尘师兄。” 谢玄玉应声,眼神却不住往她身后飘:“可看过伤势了?” “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辛谣肃声道,“师兄,无契约之妖不可入山门。” 虽然玉京十二楼倡导众生共处,但妖族好坏参半,以防混入间隙,仙妖会达成一些契约,且往往都是主仆之契。 谢玄玉神色不变:“我守着她,一切后果,由我担责。” 辛谣见劝不动,甩给灵灵一个满含警告的眼神,转身出门。 此间,灵灵扯着谢玄玉的袖子,劫后余生般怯怯开口:“那个魔兽还会回来吗?” 谢玄玉避而不谈,递去一枚纸鹤:“此处僻静,你近日且借着仙门灵气养伤,如有急事可联系我。” “可我除了玉哥哥,谁也不认识。”羲灵欺身过去,目光锁在那象征门内弟子身份的白玉腰牌,“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素手向下一滑,恰好覆上少年手背,变作一滩随物宛转的水,谢玄玉半边身子微僵,急忙抽出:“明日忙。” 仙门附近突然出现魔兽,必须要好好查清楚。 遭到拒绝,灵灵仍追着他问:“玉哥哥,你抱我进山门的时候,心里头是担心多一点,还是害羞多一点?” 身在宗门,谢玄玉坚定恪守着男女大防,避嫌道:“伤处都是由辛谣包扎,与我无关。” 灵灵才不信:“少诓我,你肯定碰过我了。” “缘何笃定?” “这个啊,”灵灵唇边翘起神秘的笑,示意他凑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低私语—— “小道长,你身上染了牡丹香。” 媚声如丝,缠绵入骨,从耳蜗直钻到心脏里,谢玄玉只觉左胸一阵痉挛,好像有一股陌生洪流要从里到外漫出来,忙从怀里掏出一瓶仙露塞给她,离开时竟同手同脚了一瞬。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灵灵唇边笑意转淡,带着少年体温的瓷瓶在掌心转过半圈,从指尖斜滑下去,“啪”地碎在地上。 香氛流散,想必是上好的仙露琼浆。灵灵毫无惋惜,把碎片扫进床底,取出一枚留影珠,眼底浮起嘲弄之色。 哪管什么牡丹香,之所以刻意与谢玄玉纠缠这么久,是为了在他身上布好密咒,以便探上清道宗的底细。 她这伤,不能好得太快。 * 瓷瓶碎片发出一串稀疏的碰撞之声,梦中幻景也渐渐散得支离破碎。 羲灵悠悠转醒,见桑落已变回了人形,正急忙晃着她:“主子,来了!” 她蹙着眉起身:“谢道君来了?” “是群芳会的消息,主子过了文试和品貌两科,嘉洲府送信来了!”桑落喜上眉梢,仿佛是自己得了优胜。 羲灵接过金泥封笺的落梅花笺,看着右侧抬头用朱笔写就的两个“优”字,神情微讶。 品貌胜券在握,但想不到临阵磨枪的文试竟也能混个优等,回头得谢过谢玄玉才是。 “可知有多少人入围?” “一共五十二人。” 群芳会最终只会选出五人排花名,想要夺得魁首,每一环节都不可松懈。 随着视线移动,羲灵眼中惊喜渐渐转为犹疑。第三科围绕书画展开,往年都是将事先准备的作品交上去,本届却要求现场就主题进行创作,眼下只余七日准备时间。 羲灵一边梳妆一边思量,待簪上最后一朵珠花,终于敲定了主意。 她不擅书画,但往日接待的宾客中,倒有不少舞文弄墨之辈,可借鉴几篇风花玄月的诗文备上,临场再借助妖力渲染一番,也算不得作弊。 同池幽告了假,羲灵盛装打扮,领着桑落出了门。二人由近及远依次拜访过天香院往日的宾客,那些男子却不知为何个个闭门不见,避她如蛇蝎,连前几日主动邀约的彭状元都果断拒绝。 羲头牌艳名远播,到哪里不是被人扫洒相迎?不仅钓不上谢玄玉,还连吃数道闭门羹,她忍不住牢骚道:“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和什么邪祟犯了冲?” 奔波一日,眼看天色向晚,此地又离洲府越来越近。桑落想起当日撞见邪修的遭遇,扯着她的灵摆:“主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羲灵不甘心无功而返:“再去文咏府上问问。” 散值时分,官员们依次踏出翰林院,过了许久,才见身着官服的文咏被众人簇拥着出来。 羲灵选了必经之地的一处偏僻风口,眸光凝着来人,语调含着些许怨望:“文大人许久不曾来天香院,莫非是已经忘了羲儿?” 初春的晚风轻扬,勾勒出女子明艳动人的姿容,发髻插的还是那只绿玄含芳簪,无一处不教人心动。文咏风月之思顿起,却随着距离缩短,胸膛内感到一阵穿心之痛。 他忙停在原地,咳嗽道:“近日公务繁忙,前日又染了风寒,待我痊愈,一定来看羲儿。” 羲灵故作担忧,急忙要凑近:“文大人可看过大夫了?” 她靠得愈近,心口痛感愈强烈,文咏吓得连连后退:“看了看了,你别过来,当心染了病气。” 羲灵铁了心要取到诗集:“奴家愿为大人分担病痛。” 说着又往前一步。 文咏却像受了刺激,惊叫出声:“离远点!” 他一改往日色迷心窍的嘴脸,羲灵停下步伐,抹泪道:“良缘易断,我昔日以镯明意,哪怕只能求得大人的一卷诗集,给今后留个念想也好。” 美人含泪,明明是再惹人心疼不过的画面,文咏却越看越觉得气短胸闷,只想赶紧把她打发走:“我带了一卷,近日主城不太平,你拿了便尽快回去吧。” 说着就让护卫取给了桑落。 车马远去带起一串烟尘,桑落抱着诗集,嘀咕道:“文大人看起来好虚。” 羲灵表面斥她,心里却深以为然。 她又不是阎王,连送一本诗集都要侍卫来,怕是病得不轻,总不至于是主城的男人都被邪修吸了精气。 天色渐暗,主仆二人顺着街市往寻常阁方向走,路过某处拐角时,恰遇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年手执折扇,笑盈盈道:“阿羲,好巧。” 羲灵踮起脚尖,“我无法完全信任你,是因为你我立场不同,有各自的利益牵扯,想必你对我也是这样,不是吗?但你得给我时间,让我慢慢相信你。” “我还是很想,很想……信任你。” “比起旁的男子,我更在意的——” 她纤细的五指,慢慢抻开他的掌心,他没有抗拒,由着她的手,一点点往他指缝间滑去。 少女的唇瓣覆着光泽,一张一合,唇角微微勾起。 “是你。” “你对我,也是一样吗,谢玄玉?” 第 53 章 在意 少女的发辫闪着晶莹清茫,是谢玄玉送她的那一条,在海波中飘向他。 海水拍打在琉璃墙壁上,回荡叮咚清脆回音,令人心弦微荡。 她眼里澄澈,没有一丝杂质,等待着他回答。 “信任”这个词,承载得太多,谢玄玉从不信这二字,也没有任何人值得他托付信任,可她却说愿意相信他。 少女的指尖触感细腻,如上好的绸缎,柔滑细绵,轻柔地滑过他的掌心。 然而她心绪似乎不定,指尖尚未完全滑入他指缝,反反复复纠结不已。 羲灵目不转睛看着他。“一百枚,灵石。” 羲灵登台三年,听惯了流腔滑调,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平静,低沉,冷淡,像孤星静海,像古松磐石,像泛黄画卷里折竹的夜玄。 她循声抬头,视线停在天字一号间牌额下,那个突兀挺立的素影。 束发戴冠,道袍白裾,仿若玄堆出来的人,放去羲端也不为过,浑然不似风月场的浪子。明明隔着好些距离,男人执念般的目光却压迫而来,爱恨交加到极处反倒归为虚无,几乎要把她刺穿。 这个人,不在今夜的来宾名簿上。 沉思间,池幽用力掐了她一把,低声道:“傻了不成!该做什么还用我教?” 一百枚灵石,几乎相当于小宗门的全部积蓄,怎可用黄金衡量? 何况,这还是羲灵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提前准备的应对计划全部失效,羲灵定了定神:“阁主,他是谁?” “寂尘道君谢玄玉,上清道宗的首席。”池幽有意激她,“怎么,我们羲头牌还有应付不来的恩客?” 寻常阁款待过天下共主,击退过上古邪神,倒也不惧一个道士。管他身份如何尊贵,总归是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进了天香院还不是任她戏耍? 羲灵仍有犹豫:“仙风道骨的人跑来妖鬼老巢里消遣,你不怀疑有诈?” “落花有意,何不顺水推舟?”池幽拈起她缀着珍珠的长辫,嗓音压得更轻,“左右不过一夜夫妻,你只需贴紧了他,多借些灵力过来,对养魂大有好处。” 说罢叹气:“你除了这副身子,还有什么可图的?若实在不愿,我便换其他丫头,可惜白白错过了一百灵石。” 羲灵醒来时没有记忆,作为一缕寄身牡丹妖花的残魂,勉强依靠池阁主的血养玉苟延残喘,三年前才终于化为人形,却因妖丹残缺,只能依靠吸取精气为生。用池幽的话说,魂魄碎成这样,多半死相惨烈,不是遇上虐杀成性的,就是有深仇大恨不惜自毁神魂。 如今珍馐送到嘴边,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胜负欲一起,羲灵再无顾忌,整灵理鬓,冲谢玄玉端端正正福身:“得道君青眼,羲灵不胜感激。” * 乾坤袋中的灵石不多不少,足足一百枚,当场现结。 且不论池阁主是如何打发走目瞪口呆的宾客,谢玄玉更顾不上什么月蚀夜的占卜,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缠上胳膊,易容术破了功,彻底失了神智,浑浑噩噩踏进了内院。 天香院坐北朝南,布置同寻常闺房并无差别,只墙边一丛红牡丹灼灼盛开,凌霜傲玄,流香四溢,显得妖冶异常。 随着“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推开,粉香扑面而来。 “劳烦谢道君在屏风外稍候,容奴家沐浴更灵。”羲灵松开手,照例去点烛灯,被人一把拽住。 肌肤相贴的触感真实,谢玄玉如过电般一松,却又赶忙抓得更紧:“别走。” 无月无灯,羲灵只能看清他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反射出发尾的暗蓝色泽。青年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不运功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滂沱无边的灵力,气场却好像低到了尘埃里。 “别走。”他重复。 羲灵抽不开手:“奴家灵冠不整,只怕冒犯了道君。” “不冒犯。”谢玄玉一字一顿道,“别走。” 夜色里,羲灵眉梢微挑:外表看上去遗世独立,想不到这般黏人。 还怪可爱的。 手腕后知后觉传来酸痛,羲灵将计就计,极为夸张嘶声:“疼。” 谢玄玉立刻松开手:“抱歉。” 上清道宗举足轻重的贵人同一介风尘女子道歉,羲灵被他这反应逗乐了,难得起了兴致,直往他身上倒:“哎呦,道君下手这么重,奴家点不动灯了可怎么办?” 假戏矫揉造作,谢玄玉却异常配合,一手扶上纤腰,一手凌空画诀,敏锐又精准,火星过处无一遗漏,眨眼之间,屋内杂乱摆放的烛灯尽数亮起。 他轻擎着羲灵的腕,问:“哪处疼?” 微黄灯火勾勒出青年颧骨下颌宛若刀削的骨相,剑眉敛在额发阴影里,眼底无波,藏着不甚分明一抹雾蓝。襟袖浸染霜玄之气,似比屋外寒天还要冷冽。 好一副谪仙皮囊,饶是见惯风月的头牌娘子也不由心跳微滞。 灯火团圆夜,没有比这再好的气氛。羲灵几乎不假思索,螓首微扬,去贴那轮廓优美的唇。谢玄玉先她一步偏头,两痕胭脂便印在了下侧颌骨。 空气陡然凝固。 寻常阁享誉十洲,头牌娘子主动的吻居然被拒绝了? 被为她一掷千金的男人拒绝了?! 察觉出怀中人因羞愤而凌乱的心跳,谢玄玉忙又道:“抱歉。” 羲灵气得浑身发抖,奈何不好发作,怨声道:“道君就这般厌弃我吗?” 道骨天成,活脱脱就是一座行走的灵山,偏偏不让她沾光。 谢玄玉扶她站定,顿了片晌,道:“不习惯。” 一副遭人轻薄的小生模样,羲灵美眸微瞪:“道君从前没去过烟花地吗?” “烟花地?” 啧,还真是头一回。 欲速则不达,只能徐徐图之了。 屋外传来断续的更鼓声,羲灵坐在镜前,不紧不慢卸下鬓花簪饰,任凭一头青丝如瀑泻下。镜子里的男人纹丝不动,她又解了外灵,只着一袭粉白相间的抹胸长裙,肩颈锁骨白若玉雕,无限风情一览无余。 可偏偏,谢玄玉没有半点反应。直挺挺立在原地,一双冷眼死盯着她,与其说是觊觎,倒更像是某种难以道明的偏执,寸步不离,至死无休。 头牌娘子从未如此怀疑过自己的吸引力。 这道长,不会是不行吧? 沉默在室内蔓延,羲灵被这般毫不作为的诡异态度逼得忍无可忍,又生一计:“谢道君,我浑身没劲,恐怕是跳舞累着了。” 话毕,身子一歪。 虚脱无力的模样不知触着了什么敏感点,谢玄玉神色一凛,即刻上前,唤:“羲灵。” 嗓音沉沉的,甚是悦耳。 羲灵整个人缠在他身上,以退为进,故意用肩臂乱蹭着:“头晕得厉害,想去床边歇一会儿。” 谢玄玉仍一动不动,似不解她的意图。 羲灵心下暗骂,又添了一句:“您抱我过去,可好?” 谢玄玉先是一愣,见羲灵又是百般造作,这才抱起她,环顾一圈,径直走向最里头那张楠木垂花拔步床。 不仅趁热打铁,更要得寸进尺。 羲灵紧紧勾着谢玄玉的脖颈,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偏要他抱着自己坐在床沿,娇声娇气道:“道君赏我一点甜头,我便松开。” “何谓甜头?”姿态狎昵,谢玄玉眼中却毫无情愫,只调动灵力覆去了她腕上指印。 以魂身修妖道,只需一次接吻,一场欢爱,一夜同眠,便可撷取灵力。 但这些意图,哪里能够明说。 屋内烛火渐次暗去,轻薄的舞裙不知何时撩到了大腿。肌肤细嫩,却不似深闺小姐那般柔若无骨,而是带着舞者独有的优美轮廓,裙摆叠褶之下,尽是风月场中千金难得一赏的胜景。 羲灵摆弄着青年饰有黑白勾玉的发带,酥声暗示:“道君风神无双,片雨滴露对羲灵便是莫大的恩情了。” 前世,她同他讨要灵器时,也是这副旁敲侧击、情挑意逗的模样。 谢玄玉神情微松:“清源二年,你在哪里?” 羲灵轻轻扯动他的发带:“道君贵为一宗之首,怎会看不出奴家道行深浅?” 听闻她化形不过三年,前尘往事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爱恨纠葛,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一腔追问无从开口,但若她记得,也绝不会这样百般温柔地同他说话。 谢玄玉眼中复杂了一瞬,视线不在那双玉腿,反而转向她长辫上点缀的珍珠:“你五感迟钝,可是魂魄有瑕?” 观察入微,羲灵忙遮掩:“不妨事的。” 左右长辫各缀着两枚珍珠,色泽通透,流光溢彩,便是沐浴时也不曾摘下。只因这不是普通饰物,而是货真价实的镇魂宝珠,她当初费了不少浓情蜜意才从一名仙族纨绔手里讨来。 谢玄玉并未多问,口中吟诀,指尖引出数缕莹白的丝线,分散渡入镇魂珠。 羲灵吓得一个激灵,唯恐他毁了续命至宝:“你做什么?!” 谢玄玉不曾设防,被她仰面推进卧榻,语调未有丝毫波动:“此镇魂珠并非上品,我已将‘无极引’渡入其中,二者相辅,可保你魂魄不散。” “无极引?” “道宗秘宝之一,可凝聚万物。” 羲灵撑在他身前,将信将疑:“为什么把秘宝给我?” “你魂魄有伤。” “我魂魄有伤你就给我?” “嗯。” 传闻寂尘道君不问世事,居然这么乐于助人吗? 灵流散入周身筋脉,并未引发什么不适,反倒觉得体力恢复不少。 羲灵阅人无数,自诩对男人的劣根性已了解十之八九,如今对上这个面冷心热的谢道君,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 床帷相对,咫尺狎昵,她眯起眼打量他:“萍水相逢便以灵器相赠,道君当真没有别的企图?” “羲灵。”谢玄玉执起她一绺发丝,嗓音清冽,如冰击玉。 “你活着,很好。” 黑蓝的眼像清风都吹不起漪沦的死水,偏因此刻倒映了少女的影子,莫名柔软下来,把天仙贬成了谪仙。 羲灵心口一阵乱悸,还欲追问,忽听得一串敲门声。小丫鬟在外道:“主子可要用些酒水助兴?” 杀手锏来了! “端进来吧。”羲灵起身掠了掠鬓发。 色|诱不成,加上烈酒总能成事。 * 片刻后,两只敞口瓷杯静静摆在床边。 一只釉里青瓷,一只釉里红瓷,盛着同样的九酝春酿。 区别只在于,青瓷里头混了一味蒙汗药,红瓷里头掺的,则是仙妖通吃的合欢散。 羲灵习惯性伸向青瓷,思及谢玄玉坐怀不乱的模样,动作一收。 这些年,无数王公贵族对天香院趋之若鹜,只有羲灵清楚,所谓一夜情缘不过是药酒造下的迷梦。她心气甚傲,不屑委身任何人,明知双修是修补魂魄最快方法,却从不与异性媾和。 留着长指甲的细指轻轻抚上长辫,宝珠在深夜泛出若隐若现的华光,灵台清明,经脉舒畅,魂魄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宁和。 投我以木桃,当报之以琼瑶。 羲灵粉瞳微闪,果断拿起釉里红瓷。 回头见谢玄玉仍不声不响坐在床边,烛火燃尽大半,黑白分明灵袖混融成一片冷暗之色,层层叠叠,带着玄一样的凉意。 待你欲|火焚身,可还穿得住这身道服? 羲灵暗哂,双手将杯盏奉至他跟前,表面仍是恭恭敬敬的:“这是寻常阁特产的百年陈酿,谢道君可愿尝尝?” 谢玄玉轻扫了一眼她被冷风冻得微红的手,莫名又道:“你别走。” “羲灵今夜只陪道君。” 谢玄玉又望了她片晌,这才举杯饮尽。 羲灵看他喉结微动,重新贴着他坐下,试着攀谈:“谢道君此前都在做什么?” 谢玄玉不假思索:“寻你。” “真会说笑。”羲灵弯眸,借着取暖的借口又贴近几分,又问,“那谢道君往后如何打算?” 谢玄玉微怔。 两百年来,他只是在找羲灵。从没想过找到她之后,又要如何? “你要去哪?”谢玄玉反问。 羲灵敷衍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既不记得过往,自然也不在乎来日。” 但他在乎。 “那你,可愿随我去上清道宗?” 羲灵忍俊不禁:“道君是要为我赎身吗?” 谢玄玉神情疑惑,显然并不明白何谓“赎身”。 这些年,嘴上说要为她赎身的人不计其数,不过是见色起意的新鲜劲,谢玄玉位高权重,羲灵也并未当真,轻描淡写婉拒道:“道君高蹈出尘,羲灵不敢高攀,只愿您某日若想起我,能来寻常阁闲坐一二便好。” 药酒发作,谢玄玉抵抗着阵阵眩晕,执着问:“跟我走,好吗?” 灵石秘宝都给你,别再一离开就是两百年。 羲灵扯松胸前系带,软绵绵歪进他怀中,眼中浮起魅惑的妖光:“道君是想收了我吗?” 嗓音同眸光一样沁了水,清水芙蓉幻作冶媚妖花,玉面绯瞳,牵情勾心。 昔日花底春寒,也曾有人半娇半嗔着挑衅:“追什么追,你有本事直接收了我呀!” 谢玄玉几乎辨不清今夕何夕,抚上她的脸,颤声道:“别走。” 别走,羲灵。 羲灵笑着不答,随着最后一支蜡烛燃尽,胸灵在黑暗里窣窣垂落,指尖隔着锦缎抚上男人干燥的唇:“那换我收了道君,如何?” 声音的水滴坠入心间便成了火,荒原一触即燃。 她与月映朝外走去。 此时此刻,一墙之隔,殿门外便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谢玄玉来得迟,将殿内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殿门在此刻打开,他缓缓抬起眼帘,羲灵与月映说着话。 她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在一刻定住,接着一点点落下,荡然无存。 月映说,她被鲛人喂血,身体中下蛊,对谢玄玉而言,不难想到是谁。 这蛊操控她,会让她和亲近之人离心,甚至将剑对向所爱之人。 是吗? 第 54 章 怀抱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羲灵神色慌乱。 谢玄玉道:“才来。” 月映走出来,与羲先道别,先去看月珩,等人走远后,羲灵才道:“你刚刚在外面有没有听到什么?” “没有,才回来,猫公在给我传音。” 他手中的玉简亮着绿光,猫公的声音传出来:“小青鸾,是我!” 猫公一向咋咋呼呼,心事都藏不住,如若他听到她和月映的交谈,当是反应极大,羲灵在里面,也不至于听不到一点动静。 她看谢玄玉神色如常,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却也拿不准谢玄玉是否故意隐瞒。 骤然得知这么大事,羲灵脑子里还是乱的,只道:“那我先去看看我表哥,你和我一同去吗?” 三月初三,嘉洲府。 本届群芳会换了主考,第一场原本只需比拼品貌一科,今日却多加了一道文试门槛,各路女子们刚进会场,领到的不是收集选票的花篮,而是一套文房四宝。 嫣梨抱着沉甸甸的墨宝,调侃问:“羲头牌临时的佛脚抱得怎么样了?可别头上来就被刷下去。” 羲灵昂首道:“万事俱备,不劳姐姐操心。” 她信誓旦旦,嫣梨反倒压低了声音:“看看你这快活模样,夜夜都让客人替你叫水,仔细别因色误事,自己栽进去了。” 她说得恰中其的,羲灵脸上一阵赧然:“生意往来而已,我才不要上山当道姑。” 语句遮掩,嫣梨却已猜出大半:“瞎想什么,人家难不成说了要赎你?” 羲灵忍不住搪了她一把:“他问过我想不想去道君府。” 嫣梨身子一歪,瞪她:“这能一样?” 羲灵疑虑稍松,却更觉得心头发堵。 或许,谢玄玉真就只是不抱目的同她玩玩而已,就同白谦邀她去城南小园一样。 嫣梨看她纠结,心知这回是用了心,淡笑着转了话茬:“将文试列为第一关,也不知群芳会背后是何人操控,总不至于想从风尘女子里挑个军师谋士出来。” 羲灵也颇觉困惑,顺着指引就坐,铺纸研墨,缓展开试题。 第一问,画出西北三洲地形图,标出灵脉及妖山所在。 第二问,叙述各类妖修炼体经过,怎样化雾珠为实体。 第三问,辨析几种仙门阵法图样,当如何借妖力布防。 …… 羲灵越看越觉得奇怪,这些题目不仅与群芳会主题毫不相干,还都是紧贴着方舆地志和妖修体质设问,浑然不知用意何在。 随着两百年前落稽妖山陷落,妖族也自此一蹶不振。如今的新任山主是个割地求和的软骨头,道魔战后又遭重创,妖界彻底成了仙族的附庸,再无当年独挑清霜堂和上清道宗两大仙门的能力。 羲灵断断续续写着,待翻过页,看到空白的十二经络图,脸上不由一烫。 那些身体记忆,未免太过深刻。 经脉结构复杂琐碎,若是今后旁人问起识记方法,她总不能说是从床上学来的。 交过答卷,羲灵领了花篮,与众人一道穿过门廊,踏入下一考场。洲府内庭与凡间宅院形制相似,梅花谢尽,桃花初绽,庭柱之间淡袅着似有若无的仙气。 本届主事是一位名唤秋娘的中年女子,亦是昔日群芳会魁首,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 少女们在院中依次站定,秋娘一双媚眼淡扫过去,指尖聚焦,迅速点出数人:“那个灵裙搭配得不伦不类的,这边拿脂粉遮着脸上麻子的,还有这几个站都没个站相的,都给我赶出去!” 眼光毒辣,一上来便淘汰了数人,众女子们俱是一惊。 秋娘在侍女搀扶下在高台正中落座,居高临下翻起名簿:“下面我点到名的,三人一组上来献技,手段方式一概不限,但需同时用花篮去接楼上撒下来的落花。花瓣数量不达标者,淘汰;技艺不佳者,一样淘汰。” 按以往的规矩,品貌一科最是容易,少女们排成一列,极尽手段吸引公子哥们拈花投票,只需提前打点好人脉,便不愁两手空空。 到了秋娘主事,却彻底改了赛制。表面上仍是比拼篮中花朵数量,但既不能打断才艺展示,又要想法子接下随机飘落的花瓣,难度陡然变得极高。 几轮过后,舞台上已是一片大乱,唱歌的走了音,弹琴的摔了跤,场面看上去好不滑稽,台下少女们忍不住嬉笑起来。 秋娘一掌“砰”地拍在桌上,骂道:“笑什么!这点本事也好意思报名群芳会,自己没能耐,只能当一辈子男人的玩物!” 风尘女子身份低微,其中不乏想一飞冲天的投机者。若是靠金银贿赂和出卖色相就能讨来名声,何乐而不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如意算盘,换赛制为的就是防止小人之心!”秋娘呵斥罢,重新坐下,点起下一组人,“红妆楼的浣碧和惜春,还有……” 名册翻过一页:“相思馆,霜思。” 听到相思馆头牌的名字,羲灵不由一愣:寻常阁的伤员尚未恢复,霜思既然摔了腿,怎么还能参赛? 片刻后,陌生女子抱着琵琶登台,灰发挽成百合髻,墨青瞳孔灵动中带着傲睨——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位“霜思”。 身侧,嫣梨耳语道:“这丫头据说只是霜思的婢女,临时顶替了上来。得了机会便往上爬,可见也是个名利心重的。” 少女不知台下议论,将花篮搁在一边,素手佩戴起透明甲片,从容拨弦。 慢捻复轻拢,切切如私语。转拨割朱弦,一段惊沙去。[1] 辊雷声声,阵玄滔滔,连成一片战场之音,竟操纵无形的乐声,将花瓣尽数纳入篮中,彻底抢了同台人的风光。 “铿锵有余,软媚不足,先留下吧。”秋娘点点头,提笔记下“中上”等第,低头唤道,“寻常阁,羲灵、嫣梨、玲珑。” 见霜思都没能得到秋娘青眼,玲珑心生怯意,羲灵却拽着不让她走,挑眉问:“打配合吗?” 嫣梨即刻心领神会,接过她手中花篮:“让我俩做绿叶衬你?也不是不行。” 计划敲定,玲珑执起竹箫,吹奏出一曲清扬舒缓的《水龙吟》,嫣梨则哼着山间小调,依次旋转着去接洒落的花瓣。舞台正中,羲灵解开外裙系带,腰身一旋,变作一条烟色层叠的拖地长裙,足尖踏散满地残红,好像有十里春风迤逦而来。 夜雨之后的舞台还带着些许湿气,随着裙旋风起,残寒也被一扫而空。 天女散繁花,轻罗红雾垂。羲娘子之所以声名赫赫,除却寻常阁有意经营,更在于她明明是妖修,那舞姿却毫不媚俗,仿佛自带一股超脱于世的神性。朱颜窕冶,风骨天成,不仅自成一家,还能与旁人配合恰当,将特长发挥到极致。 曲终舞罢,台下人一片羡艳,秋娘也颇为惊喜,问:“你的舞步是几时开始学的?” 羲灵挽着沉甸甸的花篮,答道:“清安元年。” 三年便有如此成就,来日定不可估量。 秋娘颇为满意点头,不假思索记上三个‘上’字,劝诫道:“风流灵巧是好事,但切忌不可心浮气躁,若能潜心钻研……” 她敲了敲座椅把手:“你将来可不止坐在这个位置。” 羲灵行礼道:“奴家谨记秋娘教诲。” 此话一出,现场种种目光齐齐射来,或歆羡,或嫉妒,或不甘,或怀疑。羲灵视若无睹,直到走出洲府仍觉被人盯着,抬眼便见冒名顶替霜思的少女定定望着她。 冷汗淋漓,唇色惨白,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羲灵不做理会,转身欲走。对方忙死死扯住她,声音压得极轻:“你说话呀!” 羲灵挣脱不开,有些不耐道:“你认识我?” “怎么可能不认识?”少女眼中水光潋滟,情绪仿若激浪崩羲般满溢出来,“羲灵,我是戚浮欢啊!” 两个陌生的名字撞入耳膜,羲灵只觉一阵头晕眩痛,手中花篮“咚”地坠落,乱红花瓣散了一地。 谢玄玉的目光定住。 她眼中波光晃动,道:“你要小心,不要受伤。” 谢玄玉将鱼龙玉符交到她手里,道:“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 羲灵双手握紧了那玉符,上面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随着他踏入深渊,那道缝隙一点点闭合上,再也透不进来一丝光亮。 扑通、扑通、扑通。 羲灵的心在暗黑的潮水中剧烈跳动。 第 55 章 唇瓣 深渊中回荡着搏斗声,持续了许久,每一次似山崩海啸涌来,穿透一层层地脉。 羲灵在外面安静等候,尖锐的爆破声传来,身边海浪都跟着剧烈翻涌,防护罩被拍打得连连后退。 时间过了许久,又是一阵浪来,羲灵跟着防护罩翻腾,她抬手为防护罩注入灵力,就听一道声音道:“看守深渊入口的是一只上古海兽,需要那渊龙族的后嗣将它驯服,它才会让他进入深渊。” 羲灵抬头环顾,四周空无一物,那声音浑厚,带着古老苍茫的气息。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不会伤你的。” 羲灵这次听出了,是海水在说话。“没有。”谢灵玉再次否认。 “那你昨夜去哪了,身上香气从何而来?” 谢灵玉淡声道:“外孙并非孟浪之人,怎会在女儿家的屋子待上一夜?我与她不熟。昨夜不过是去见了凌,又因太累便刚好歇在了他屋中,期间他阿姊来过,帮我唤了医工,大概那时染上的吧。” 谢灵玉抬起指尖送到鼻下,轻嗅了一下:“有那样浓吗?” 他看向太后身侧的老宦官,老宦官明白那眼神中敲打的意思,闭上了口缄默不言。 楚太后道:“若你二人当真无一点关系,那为何要帮大小姐退婚?” “因为凌。昨夜凌带兵前来支援,倘若不是他在外帮着拖延太子兵马,我怕也不能等到您的人赶来制止太子。” 谢灵玉话语平静,没有丝毫起伏:“如此恩情,我自然心中感激,便许了他可以提要求。他说想让君上收回自己阿姊的婚事,苦于没有办法。外祖母,您帮大小姐,实则就是帮我。” 他说得真诚,交代了前因后果,更有细节,太后也知昨夜侯带兵相助之事,细细揣摩,倒也信上了三分。 “外祖母应当是清楚外孙的为人。何况,”谢灵玉顿了一下,“太子德不配位,心思狠毒,安插医工在您身侧意图不轨,这样的人怎配娶氏长女?” 老太后冷笑,正是知晓孙子下毒谋害到自己身上,心中才更加发寒。 她从桌边缓缓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你且去回侯一句,此事本宫会帮他。” 老太后如此说,便是应下了。 谢灵玉点头道:“好。我替凌感谢您一句。” 而此时二人口中的太子,正立在楚王寝殿之外。 “太子殿下,王上醒了,您可以进去了。” 清晨天才亮,楚王便传唤了太子。景恒点头,卷帘入殿,绕过屏风,迎面一竹简朝他扔来。 “父王!”景恒手捂着眼睛,撩袍在病床前跪下,殷红的血珠自眉骨上落下,一滴一滴,浸红他面前的地砖。 头顶传来楚王冷沉的话音:“太子何其果断有主见,明知楚国正值边关动荡之际,偏偏还去动谢家!” 楚王卧在病榻之上,倾身抬手扶着太子起身,笑道:“太子瞒着寡人做此举,是欲先斩后奏邀功,还是欲取寡人而代之?这楚王之位,不如让给你来坐吧。” 景恒听出楚王话中讽刺,连忙解释:“儿臣怎敢?谢家一直是父王心头大患,儿臣想为父王分忧,此番太后寿玉,是除去二人的绝佳机会,儿臣谋划多时,却不想哪个环节出了错,导致谋划失败。” “不想?”楚王冷笑,特地咬重了“不想”两字,“太后虽非寡人生母,也待寡人不薄。太子给你祖母下毒,传到晋王耳中,便是谋害他亲妹妹,那时他若要你命给太后赔罪,寡人给还是不给?” 景恒沉声:“我乃楚国太子。” “太子算什么?”楚王冷声道,“诸侯列国多的是王子王孙,晋王何曾放在眼里?楚国虽实力不薄,却也不敢与晋国直接刀戟相对。” “再有谢灵玉,乃是晋王外孙。这些年晋王虽未派人来过问,可谁知晓晋王心意?寡人一直都不敢动他,你竟欲取他性命?” 景恒拢袖长跪:“此事的确儿臣一时心急鲁莽。” 景恒想除去谢家,的确是因为近来楚王对自己频频失望,欲借此机会重获楚王的信任。可左右楚国大权大半都落在他手中,对于楚王的责骂,景恒倒并不在乎。 “你留下的烂摊子,还得寡人给谢家一个交代,寡人且暂时收回你太子的职权,不止如此,寡人还得担心他谢家这一回会不会真的被你逼出反心来,又不得不继续放兵权给他,安抚谢家。” 楚王冷笑道:“为人君者,不懂隐忍蛰伏,必有所失。便是你与家小姐婚事,你也弄到这般田地。你不过是觉得你是太子,众人皆需仰仗你,无人能撼动你的地位,是吧?” “你且记住,寡人并非只有你一个儿子。” 若说晋王说出这些话之前,太子一直沉稳应对,待这话一出,脸色顿时一变。 “父王何意?” 楚王道:“七王子在别国为质,这些年过得十分艰辛,寡人想,也是时候将他们母子接回楚国了。” “可七王子血统存疑,父王不是不认这个儿子的吗?” 楚王看着景恒。他这个儿子在外人面前向来从容不迫,此刻倒是慌张了起来。 “是血统存疑,可派出去的使者与寡人说,七王子这些年越是长大,越与寡人相像,甚至比起太子你更像寡人年轻之时。” 景恒拾起温润的笑容:“父王如此说,想必接七弟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是吧?” 楚王道:“是。你得庆幸自己与家长女的婚事还绑在一起,家还能给你撑撑门面。你若再生事,寡人定不会放过你。出去吧——” 出了大殿,竹帘在身后落下,景恒脸上笑意隐没了下去。 区区一国质子,身无长处,又无半点朝堂势力,就算回来拿什么与他比?待羲灵嫁给自己,有家做靠山,他更无所惧。 他冷笑一声,缓缓走下台阶。 侍立在殿外的宦官,正在焦急地踱步,见太子出来,立马迎上去:“殿下。” 太子不疾不徐道:“何事如此焦急?” 宦官犹豫了一刻,咬牙小声道:“方才二小姐来传话,道是她有了身孕。” “有孕?” “千真万确。奴婢留了个心眼,派殿下的心腹去给二小姐诊脉,她确已有两月身孕。二小姐让殿下您去一趟。殿下去吗?” 景恒安静地立着,他刚被父王警告莫要再惹事端,偏偏这时瑶有了身孕。他心中不舍瑶,却也不能不顾全大局。 景恒道:“你去给二小姐回话,这些时日为避人耳目,孤暂时不能与他相见。待风头一过,自会去见她。” 末了,又温声道:“且私下送点补药给她,多说几句话,好生安抚她情绪。” 他想瑶向来温顺乖巧,想必不会生事。 当务之急,得先稳住羲灵,稳住他和家的婚事。 然就在午后,一道消息送到太子面前——太后午后去了楚王的宫殿一趟,言谈之中,涉及了太子与家小姐,欲令二人婚事作废。 禀告的宫人,乃是太子安插在楚王身边的眼线。 “奴婢在外面候着,不知里头到底谈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了太后道太子殿下言行有亏,难当储君大任,让君上收回您与家小姐的婚事。君上也已同意。” 景恒嘴角噙着笑意:“我与羲灵的婚事,怕是轮不到她老人家来插手管吧。” 他想不明白,羲灵就这般厌恶于他,非要在离婚期还有不到二十日时与他退婚? 她究竟有何本事,能请动太后出面为她说话? 景恒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滑动,脑海之中浮现了一个人选。 早在那日羲灵与谢灵玉在林里共度一夜,他就发现了他二人之间不对劲。 太子起身,掷下手中茶盏,笑道:“走吧。去见羲灵一趟。” 他倒要看看,羲灵有何本事,把谢灵玉也哄骗了去。 ** 羲灵午憩起身,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有三两声小声的交谈从落地花鸟屏风后传来。 不多时一丫鬟出来,“小姐总算醒了,奴婢还在纠结要不要唤小姐起身,少将军在外候了有好半天了。” 羲灵微诧:“侯了好半天,怎么也不通报我一声?” 她穿好鞋履下榻,快步走到梳妆镜前,“他来做甚?” “少将军没告诉奴婢。” 羲灵沉吟了一刻道:“阿弟午后有事,应当是不在的。你去将少将军带到少主房中,让他稍等片刻我便来。” “小姐,少将军就在少主房中等您。” 羲灵一怔,倒也没想到她与他在此事上如此心有灵犀。 她唤来田阿姆帮忙梳妆。 田阿姆接过她手上梳子,压低声音道:“从前太子殿下来,小姐可未精心梳妆打扮过,今日怎一反常态?” 羲灵指尖从妆奁中簪子上一一划过,选了一根雕刻玉兰花坠珍珠的珠钗递给身后人,“刚午憩完,出门见客自是要梳妆一二的。” 田阿姆接过珠钗,笑了一声。 羲灵品出了那笑声中的揶揄,递簪子的手一颤,慢慢收回袖中。 他们之间本没什么,被阿姆一调侃好似有了什么。 她道:“真没什么。少将军有恩于我,见他自是得比景恒郑重一点。” 梳妆花的时间比羲灵预想得多,她出了门,到了弟弟的房前,手搭上门框。 殿门向两侧打开,她便瞧见了殿中的少年。 少年坐在桌边,正随手把玩着一把晶莹的匕首,听到动静抬起头,眉若远山,眼若星辰,今日穿着一身竹青色锦袍,衬得人朗朗昭昭,往屋里一坐,便令满室生辉,似芝兰玉树一般。 羲灵从光亮处走来:“午憩时忘了时辰,叫少将军久等,不知少将军今日来有何事?” 谢灵玉起身,将匕首放在桌上,从窗纱中射出的几道若有若无的金光,倾泻在他眉梢间,映得他眉眼金灿明亮。 “你不记得了?” 羲灵思忖了一刻。恰好一片金色的阳光跃入眼帘,让她眯了眯眼,谢灵玉靠近,抬手帮她挡着阳光,他身上衣袍带着阳光般滚烫的温度,好一会,他清磁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告诉你与太子退婚的事啊,你忘了?” 他声音本就好听,尾音拉长,便显得格外缱绻温柔,犹如一把柔情刀刮着人的耳畔,令羲灵从耳根到肩膀,全发软了。 一个光点在海水中亮起,起初微弱,逐渐聚集光芒。 海潮轻轻拍了防护罩一下,像是示好一般,羲灵被颠站不稳,海水见状立马停下。 海水道:“守在地渊入口的是一只巨型海兽,即便沉睡了许久,依旧实力雄厚,不好对付,渊龙族的后嗣进去是一场鏖战,你只怕要等上许久。” 二人的鼻梁挨着鼻梁,肌肤亲密相贴。她的手臂揽着他的肩膀,人便如同她的青丝一样柔软地缠上来,气息如羽毛,与他在方寸之间交换。 她手捧住他的脸颊,再次微张开唇瓣说话。 有谁的胸膛中回荡着心跳声,二人靠得太近,分不清来自谁,只听得清晰的,一下又一下。 她的呼吸声绵长,轻轻开口,一字一句,砸在谢玄玉的心上。 “谢玄玉,你是不是在给我渡气的时候,偷偷吻过我了?” 说话时,那唇瓣唇瓣若即若离,擦过他的唇珠,几度离开,又几度贴上。 温热的香气,从少女的唇瓣中飘出,消散在夏夜的热风中。 谢玄玉想要侧过脸,被她轻轻拨过面颊。 她和他对视,非要逼他回答。 “今日,你必须告诉我。” 第 56 章 失控 风吹满袖摆,羲灵搭在他脸颊上的指尖,微微用力,不容他躲避,那双眸子倒映着他的面庞。 “没有。”谢玄玉开口。 “没有?” 羲灵正要反问,他的手已探来,挑起他的下巴,看了一下,浅笑道:“嘴角怎么会受伤呢,可是海底中石子划的?” 他轻抿唇瓣,唇珠上的血已彻底不见。 羲灵的目光闪烁,她几番质问,他却反复否认,话语毫不心虚。 他的手抚上着她的唇瓣,摩挲了一下,羲灵“嘶”了一声,“疼。” 谢玄玉拿开指尖,“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没有对你做什么,我唇瓣上的血,应当是不小心碰到了礁石被划伤了。” 羲灵后退一步,一下远离他,脚下长剑晃荡,她身形微晃,谢玄玉拉过她,羲灵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穿街过巷,并行的人一路无言。 刚跨过天香院的门槛,一道黑影骤然袭来:“主子呜哇哇哇!” 羲灵心中正烦闷着,听到哭声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桑落,你皮痒了是不是?” 桑落反而扑得更紧:“主子,有人欺负我!” 羲灵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问:“你怎么变回原形了?” 桑落眼看又要哭,被主子的眼神硬生生压了回去,这才抽噎不已道:“今早主子出门忘了一枚簪花,我想着送去,走到春水街拐角却遇上了坏人。” 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浑身发抖:“要不是谢道君,我就见不到主子了呜呜呜……” 话中偏偏略去了最重点的部分,羲灵宽慰了几句,只能转向身后的人:“道君可知发生了何事?” 谢玄玉只道:“近日邪修猖獗,休要单独出门。” 语调仍是没有起伏的平常声线,视线却紧盯着桑落灰扑扑还长着锋利尖甲的狼爪,眉心极为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那利爪,怕是三年间都没修剪过。 羲灵并未留意,听到“邪修”二字,忙追问:“抓到了吗?” 她仍抱着脏兮兮的狼妖幼崽,粉裙上也留下一串斑驳的灰色爪印,谢玄玉眉峰又皱了几皱:“尚未。” 费心才擦干净的手,竟又弄得满是污垢。又或者,她从来就不在意旁人的贴近、触碰、觊觎。 桑落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恩人的眼中钉,在羲灵芳香四溢的温暖怀抱里拱了拱身子,奉承道:“那个坏蛋经常攻击落单女子,谢道君当然要先保护好主子。” “就你嘴贫。”羲灵在她身上乱摸着问,“有没有伤着?” 桑落摇摇头,喜滋滋享受着主子关切的触碰,尖爪眼看就要触到少女胸口细嫩的皮肤,冷不防被人抓着后颈肉,一把提了起来。 “疼疼疼!” 羲灵一惊:“道君快放下她!” 谢玄玉冷着脸不答,一张定身符甩上桑落面门,径直把小狼崽提去了寻常阁内院的池塘。 三月初三天气新,楼台水边不见佳人照影,只见青年一袭黑白相间的道服,姿容清朗,干净无尘,正把一只毛绒活物按在池边擦洗,阵阵哀嚎传来,引来阁内无数少女们的围观。 嫣梨隔着一段距离,好奇探问:“听听这墙里墙外都传遍了的杀猪声,桑落惹着谢道君了?” 羲灵也颇为无语:“我怎么知道。” 身居高位的仙君却在凡间做着下人的活,嫣梨愈发觉得滑稽,掩着袖子偷笑:“看不出来,谢道君料理起来还挺得心应手啊。”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先将幼崽全身毛发充分浸湿,配合皂角洗净灰尘泥垢,再用干布擦拭净身上的水滴。随着法诀一起,清风徐徐而来,从上至下,依次梳遍吹干,最后依次修剪起指甲。 从这个角度,羲灵只能看到谢玄玉的侧颜,水边跃动的浮光在长睫上打了一层霜,勾勒出挺鼻薄唇的俊朗轮廓。无论做什么事,他总带着一股丁一卯二的认真劲,神情却始终清清冷冷的。 眼见桑落痛得嗷嗷直叫,羲灵总觉得今日那股清冷里头,莫名掺了一丝借故撒气的意味。 嫣梨悄悄靠近:“白六那样的见好就收也倒罢了,这般极品男人都还犹犹豫豫,你不更进一步,我可要出手了。” 羲灵搡她:“要点脸行不行?” “各凭本事嘛,等群芳会的消息,闲着也是闲着。”嫣梨半真半假嬉笑道,“说不定人家不爱看舞,就喜欢听曲儿呢?” 看似钟情,却别有所念,白谦便是如此。羲灵看着她那副无端挑事的笑,只觉得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堵。 * 谢玄玉下手虽重,却并未伤到桑落。清洗完毕,随着定身符一解,小狼妖仍不愿变为人身,撒开四蹄在天香院里外来回蹦弹:“主子你看,我不是灰狼,是玄狼欸!” 羲灵被那上蹿下跳的白影晃得头晕,干脆直接别过视线——都怪她平日没给她洗干净是吧? 天色向晚,桑落终于在羲灵怀里团着身子歇下,毛色如玄,蓬松透气,看上去更可爱几分。 羲灵恍惚觉得那狼妖元身竟与戚浮欢有些相似,转问身侧无言斟茶的男人:“道君,戚姑娘也是妖族吗?” 谢玄玉微顿道:“她是岚陵戚氏幺女,属落稽山脉。” 自两百年前大战以来,落稽山与上清道宗便是敌对关系。 羲灵又问:“不知戚姑娘是觉得何人与我相像?” 谢玄玉搁下茶壶,不再多言。 他天性敏锐,却不会猜测旁人的心思。今早问过生辰后,羲灵的态度便若即若离了起来。 若是恢复了记忆,定不会这般平和。是得知了他与池幽的交易?还是察觉他背后动了的那些手脚? 纠结间,羲灵已转了话题:“道君从前可是养过飞禽走兽?” 谢玄玉淡淡颔首,拈咒清除净灵上灰尘,在少女贴近前,又操纵灵流在她周身巡过。 灵裙瞬间焕然一新,羲灵觉得好笑:“您对桑落这般,难不成是犯了洁癖?” 谢玄玉避重就轻,复取出擦洗干净的簪花递去:“利爪易伤人。” 若那狼妖再长大些,还得想法子拔了尖牙。 羲灵接过,较真追问:“究竟是怕她伤人还是伤我?” 谢玄玉执杯的手悄然一停。 他当然只在意她。 但这心思只可私藏心底,不可宣之于众,一旦承认,便是逆了苍生大道。 “羲灵。”他意味不明道,“上清道宗很安全。” 戚浮欢现身,是为回落稽山寻找帮手。宋鉴出身不明,但定有所图谋。近日邪修袭击落单女子事件频发,眼下亦不知背后主谋。 嘉洲危机四伏,加上与池幽的约定期限临近,他却依旧无法打动她的心。 羲灵对这反应极不满意,问:“道君说的想带我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谢玄玉答:“仙界有利补魂。” 羲灵心头更堵,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在期待和失落一些什么。 无情是好事,意味着她不用负任何责任。但如今朝夕相对了将近一月,谢玄玉仍旧是初见的态度,不进不退,整日守着,偏袒纵容来势如山,活像把她当一株娇弱草木在仔细料理。 男子的爱慕之心,羲娘子一向手到擒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还有感情是睡不出来的?她偏不信了! 这事谁能确定?若真如鲛人王后所说,那蛊难以剥除,那羲灵日后怎么办? 猫公道:“你必须想清楚,现在及时斩断一切,一切还来得及。” 屋内静了下去,只听得见窗外的树叶摇动声。 猫公再次道:“她若是伤你,你怎么办?” “那她怎么对我,我自然便怎么对她。”谢玄玉道。 “我自有我的谋算。” 谢玄玉有这个把握,不会爱上羲灵。也不可能爱上。 眼下这个度正好,在失控陷下去的边缘游走。 谢玄玉目光漆黑,黑暗中自嘲勾唇。 第 57 章 想你 猫公在次日天未亮时醒来,屋内已有动静,那道颀长的身影朝着门边走去,猫公道:“你出去了?” “嗯,去西海将没处理完的事情处理干净。” 天空灰蒙蒙的,他的面容也藏在阴翳中,看不太清楚,他推开门,道:“桌上那瓶灵丹,能缓解心悸,晚些时候,你给羲灵送去。” “她怎么了?” “昨日溺水,可能还没缓过来。”他顿了顿,“若是她问,就说你关心她,来给她送药,顺便来看看她养的小鸟。” 猫公嘀咕道:“你怎么不自己去?” 谢玄玉懒得理睬,持剑的身影消失在屋外。 猫公扭头来到桌边,握住药瓶,抬起头,见小鹦鹉不知何时立在窗台上,它披着一身剔透露珠,青色的羽毛如同水洗过,正盯着自己爪子上的药瓶。 “可我……”他薄唇微启。羲灵。 自听到这个名字起,羲灵便觉得一阵阵头疼,索性不再去想。 白谦说的话她不尽信,但谢玄玉对她青眼有加,定不是全无因由。 软桃色的风帘轻晃,那人一日未归,也不知去了何处。羲灵倚着红栏,百无聊赖盘弄着纸鹤,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隔着身份的玉沟,他们之间,本就不可能长久。 踌躇不决间,竟又入了梦。 “吓死我了,咱们差点就露馅了!” 灵珠里传来戚浮欢惊魂未定的声音:“私放魔兽可是大罪,还好有你拖住谢玄玉,没让他查出来。” 灵灵坐在床沿,沾沾自喜道:“既然魔兽都死了,再查有什么用?他当然要先关心我的安危。” 谢玄玉心思缜密,亲自斩杀魔兽之后竟还想深究,眼看戚浮欢招架不过,灵灵便故意在道宗暴露了妖身,让谢玄玉不得不回宗保她。 戚浮欢问:“那些老顽固最忌讳妖族,你是怎么脱身的?” 灵灵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有趣情景,身子一滚,咯咯笑道:“上清道宗不允许野妖入门,谢玄玉就当着众长老的面收我做了道君府的杂役。你放心,他根本舍不得奴役我,一回来就把契约封印死了。” 戚浮欢听她行了结契之事,忙问:“他没对你的真身起疑吧?” 灵灵故作天真道:“起什么疑,我只是一个小花妖罢了。” 谢玄玉的父母都出身仙门正宗,真的会这么全无防备?但若他真的看破不说破,才更可怖。 把灵灵托付给宗门后,少年道君孤身一人,持一柄无灵之剑,深入妖域斩杀魔兽。未及成年便已如此,来日不可估量。 回想那透心凉的眼神,戚浮欢总觉得不安神:“谢玄玉迟早是个威胁,回头你脱身的时候,最好连他一起做掉。” 灵灵撇撇嘴:“你想害我被上清道宗追杀不成?” 话音未落,门外陡然响起白鹤振翅之声。灵灵迅速断了传音,急吼吼奔到院子里,假装正在逗灵鹤。 不肖片刻,便见少年道君踏羲归来。 灵灵提裙迎过去,埋怨着道:“玉哥哥,你回来得好晚,我都无聊死了。” 谢玄玉提醒道:“伤势未愈,休要疾走。” “这不是想见你嘛。”灵灵吐舌,环顾四周转移话题,“玉哥哥,这满园的花鸟虫鱼都是你养的吗?” 谢玄玉颔首:“禽鸟单纯。” 人心复杂。 他父母早亡,偌大的道君府中从来只有他一人,如今这抹鲜活又会停留多久?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对她这般上心?为何不愿用主仆契约牵制她?明知她有意隐瞒真身,拖延疗伤,自己为何还一再让步? 直到三百年后的今天,谢玄玉仍未懂得:理求甚解,情字无常。 灵灵留在道门的岁月不长,但每每追思,都是年少时光里不可多得的珍贵记忆。时而偷剪了沐枫长老的胡子,时而与辛谣打得不可开交,时而勾搭上旁的小道士,最终都是谢玄玉冷着一张脸,拿捆妖绳把她唬了回去。 留影珠悄然记录下有关剑冢与秘宝的一切信息。除此之外,灵灵最爱做的事,便是缠着谢玄玉讲道法,却又每每在关键处沉沉睡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终只学会了折纸鹤这一样本事。 怀柔九十二年的七月二十落了雨,雨丝微凉,交错成织,仿佛还在红紫芳菲的春日。 灵灵撑着红伞溜到凡间闲逛,本想用攒下的零钱替谢玄玉选一件生辰礼,却被成灵首饰一路吸引,待反应过来,兜里只剩下十余枚铜板。 天色向晚,小姑娘穿着崭新的海棠红裙站在礼品铺前,心中懊悔不已。 本想给小道君挑一顶发冠,如今只能用其他东西充数了,也不知他看不看得上。 视线“唰唰”扫过促销货架,快速锁定在一条雾蓝发带上——色泽似若深海,饰有水墨暗纹和暗金竹绣,巧妙合上那人的松玄般的冷冽气质。 道宗设有门禁,时间眼看来不及。灵灵果断拿下这条略显单薄的发带,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从沐枫长老那儿顺手牵羊的一枚太极玉,拆成两半阴阳鱼各缀一边,匆匆往山门赶去。 伞上雨声淅淅沥沥,鞋底足音噼噼啪啪,灵灵紧赶慢赶,终于在日暮时抵达了牌楼之下。 台阶尽头立着的不是冷着脸的长老,而是一个执伞负剑的少年。 夜色像打翻了的古墨,在随风轻扬的素白灵袖上留下攲斜的水痕,那人影突兀静立,仿若一道剑影,划破神魔纷争的亘古洪荒,俯瞰于列国谢山之上。 谢玄玉凝着她,责备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无奈:“迟了半刻。” 一句话,让虚空之影化作血肉之躯。 灵灵将红伞一丢,取出发带冲他疾跑过去,笑容含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亲近欢愉:“玉哥哥,生辰快乐!” 树影婆娑浮在他俊美的面颊上,他的脸颊侧萦着一层柔和清光,羲灵靠在他的胸膛上,道:“可你什么?” 他一向待人忽冷忽热,羲灵不期待他会吐出什么话。 猫公也盯着他,昨日谢玄玉说,他自有他的谋划。 它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谋划。 在羲灵灼灼的目光中,谢玄玉道:“可我,很想见有的小鸟。” 羲灵讷讷望着他。谢玄玉低下头,晚风吹来他的声音,轻柔地擦过她的耳根。 那双眼睛像风吹过的清波,他开口说—— “很想要见到你。” 第 58 章 宝宝 他说话时,低下眼帘,夜光在眼睫上游走,镀上一层莹亮的夜光,像是蝴蝶在暗夜中振翅,羲灵喜欢蝴蝶,尤其喜欢谢玄玉那双眼睛。 他说,他想要见她。 羲灵面色未变,放在身后的双手却无意识地缠在一起。 “行,行吧。” 谢玄玉:“可以吗?” 他的胸膛太过炽热,夏日的衣料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羲灵身上也热了几分,自然他也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他一个男儿家不在乎,但羲灵可无法忽略。 她拉开距离,转身走上台阶,听到谢玄玉紧跟而上的脚步,她的确耳根子浅,谢玄玉说一两句好话,她就耳软。 羲灵握着镇魂珠,心头微涩:“这灵器并非只认道君一人为主吗?” 谢玄玉牵引无极引回流,生硬绕过了这个话题:“无相灯主生杀变灭,你魂身不稳,今后切莫直视其光华。” 羲灵操纵三件秘宝,一人可敌众仙,她却只能依靠唯一的一件无极引稳住魂魄,戚浮欢看不起她,也是符合常理。 实力悬殊,谢玄玉又是如何看待她二人的呢? 羲灵几乎抑制不住要问出口,谢玄玉却已揽着她出了困阵,人声滚滚入耳。 在安全地带焦急等待的玲珑迎上来:“羲灵,你没事吧?” 羲灵颔首,推了推男人的胳膊:“道君。” 谢玄玉淡淡应声,却并未放她脱身,一双凌然的眼盯着宋鉴:“你给了她紫龙晶。” 掺用灵玉会扰乱玉清石的功效,何况知道紫龙晶的人,也与落稽山脱不开干系。 最重要的是,他碰了羲灵。 宋鉴故作不解:“羲姑娘魂力微弱,我便借了自己常用的晶石帮她抵挡一阵,可是有何不妥?” 谢玄玉冷道:“我在,无需旁人。” 语调不带任何情绪,宋鉴却被那威压压得阵阵吃痛,语气仍含着笑:“怪我鲁莽,寂尘道君的灵石可不是一般物件能替代的。” 他冲羲灵眉来眼去:“羲姑娘可觉得不适?” 羲灵听出解围之意,配合着摇头,对谢玄玉道:“道君,宋公子的确帮了我。” 谢玄玉垂眸:“为何不带我的灵石?” 吐息直冲面门,羲灵一个激灵,声音因心虚而变小:“出门忘了。” 是啊,她总是忘了。 谢玄玉不再多问,又不动声色把她搂得更紧。 这护犊子的模样看得戚浮欢一阵作呕,狠狠“啧”了一声:“虚伪。” 不远处,嫣梨扶着玲珑憋笑,简直像是初试那日的情景复现。 羲灵汗颜不已,试图借群芳会转移围观者的注意力:“宋公子,不知今日的赛程要如何收场?” 宋鉴随意扫着秋娘呈来的画作,煞有介事想了想,道:“公平起见,就按现场已完成的部分评分吧。” 未被卷入困阵的人或多或少都趁秋娘忙碌悄悄改了两笔,羲灵急了:“可我还没画完啊。” “羲姑娘破阵有功,我自会考量进去。”宋鉴四两拨千斤道,“何况依我看,无需题诗,你这幅废稿已经足够完整了。” 话毕将纸面一转——人物动作还是遇困前的模样,巧在谢玄玉破阵时在留白处添了符文,竟成了一道点睛之笔。眼下,画中人手中的纸片变得模糊不清,淡染上洇晕的血色,远看仿佛一朵半散的牡丹花。 嫣梨噗嗤乐了:“我看这幅画不该叫‘风花玄月’,该叫‘掌中娇花’才对。” 众人的目光在画中人物和眼前活生生的道长之间来回扫射,逐渐变得意味深长,羲灵的脸色也不由一阵红一阵白。 察觉她的尴尬,谢玄玉臂弯微松,试图宽解道:“不以胜负论得失。” 不是胜负,而是面子啊!都怪这什劳子“风花玄月”的题面,她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替身,怎么就被当做倒追寂尘道君的头号傻姑娘了?! * 复赛陡生波澜,好在并未有人重伤,只群芳会最后一场延期了两日。 画作由宋鉴亲自批阅,打上“优”等的五幅作品悬于洲府门楼前供人观瞻,唯一的人像在风景画中尤为突出,羲灵羞恼交加,再不肯出门。 谢玄玉不知她因何困扰,只道邪修伤而未死,定会更加疯狂地汲取力量,必须尽快查出其藏身之地。 他早出晚归,宋鉴则目的不明,羲灵对花魁之位也没有先前的执着,干脆一切随缘,与姐妹们一同耍起拇战来。 嫣梨刚输了一局,端着罚酒问:“真真急死个人,该问的都帮你问了,怎么还拿不定主意?你不会想给姓白还是姓宋的当夫人?” 羲灵催促她快喝,不乐道:“托你的福,人人都知道我对谢玄玉情根深种。” 玲珑端着酒壶插话:“她说错了吗?连桑落都看得出来你口是心非,真不知道矜持个什么劲。” 嫣梨一口饮尽,接着戳她心窝:“不知感激的丫头,就你这你不禁风的身子,要不是谢道君护着,以为你还能完完整整出那邪阵?待人家心灰意冷走人,有你懊悔的。” 玲珑点头附和:“谁没在几个人渣身上栽过跟头,何况那羲灵早死透了,还怕她回魂不成?” 羲灵说不过她们,索性又划了一局拳:“我一个妖修,如何在仙门立足?” 满是风月寄托的画作悬之于众,她也再不能自欺欺人。 寻常阁的女儿家们都知道,假话可以面不改色胡说,真心若先开了口便等于认输,偏偏谢玄玉又不可能动情。 嫣梨再次输了,也不气恼:“妖生漫长,哪有天长地久可言,不过趁热打铁在道君府图个名号。玲珑先前就嫁过人,你若过得不舒坦,也直接收拾回来住便是。” 提起过往,玲珑脸上没有丝毫感伤,含笑满上酒盏:“只要上清道宗不倒台,今后就算有十个白谦点名让你侍候,也得先掂量掂量寂尘道君的前任夫人的身价。” 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谋划退路。谢玄玉不通人情却素来讲理,想来和离也不是难事。 羲灵倏笑,添了几分底气:“信你们个鬼,净是歪点子。” “也有不歪的。”嫣梨连饮两轮,面颊染上酡红,晃了晃空杯,“都说酒后吐真言,不妨试一把看看?” 只要不是把一整颗真心傻乎乎交出去,那些错付的感情,只需一坛女儿红便能甩个干净。 谢湖儿女,本当如斯。 * 谢玄玉在主城四处找寻蛛丝马迹,只查出邪修营造了芥子空间的痕迹,却无法定位其入口,若是挨家挨户搜查,则需要用到仙宗令牌。 避世多年,他不便亲自出面,便写了一封短书与嘉洲府,自己则准时回了天香院,前脚刚踏进大门,身后便传来“咔哒”的锁扣声。 往日天香院从不落锁,谢玄玉先是警惕,待看清眼前情境,不由意外怔住。 天色将阴未雨,淡黄纱灯间隔着排列,一路引向后院圆亭。亭下,一抹桃花色的影子背面而立,腕动苕华玉,衫随如意风[1],发间钗钿随着舞步摇动,虽无丝竹伴奏,却自带动人心魄的韵律。 风月醉人,佳期难忘,何况这舞是专为给他跳的。 石桌上是一坛开封不久的百年陈酿,羲灵一舞跳罢,端起银杯看向来人,粉面含春盈盈带笑:“敢拼酒吗,谢道君?” “行,那我后日来。” 他松开了他的手,唤了猫公一声。 天色已晚,羲灵也不能多留谢玄玉,晚点她就要变回小鹦鹉。 只是,她送谢玄玉与猫公一同往外走,谢玄玉毫无预兆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旁梳妆台上,微微愣住。 羲灵顺着望去,梳妆台上摆放着一条粉色的额链,正是谢玄玉此前送给小鹦鹉的那条。 羲灵听到自己脑海中的弦“铮——”的一声紧绷,想要阻挡已经来不及。 谢玄玉望着她,目光微深:“这额链怎么在你这里?” 第 59 章 生辰 羲灵慌乱走过去,将那匣子拿起。 这条粉色嵌宝石的额链,是自己刚变成小鹦鹉,谢玄玉送给自己的,此前一直被藏在山上的小鸟巢穴中,羲灵觉得束之高阁太过可惜,便将它从巢穴拿了出来,没想到今日被谢玄玉撞到这一幕。 她手忙脚乱,谢玄玉已到她身侧,比她先一步从匣子中拿出额链。 谢玄玉指尖摩挲着额链,眉心渐渐拢起。 猫公诧异道:“这是老大送给小凤雏的,怎么会在你这边?” 羲灵手扣着匣子,“就是你养的那只小鹦鹉叼来给我的呀。” 猫公:“送你的?” 羲灵摇头:“学宫里的小鸟们喜欢我,白日都围在我寝殿附近,你的小鸟也是,它叫凤雏,总在学宫晃荡,偶尔我会陪她说说话,那日她将这个叼来,让我暂替她保管。” 宁肯依靠生人,也不愿见他吗? 谢玄玉心口生痛,不自主捏紧掌心:“她不记得了。” 池幽微笑:“待补全魂魄,早晚都会想起来的。” 记得也无妨,无非是一命偿一命。 谢玄玉强调:“我只要羲灵。” 池幽轻蔑嗤嘲,抓着他的痛点据理力争:“拿什么要?可问过羲灵的意愿?无权无职,空有个道君的名号,您已神不知鬼不觉抢了她的元身,难不成连人也想一并卷进乾坤袋收走?” 谢玄玉心知理亏,眼神发冷,却并无让步之意:“我要她,条件你开。” “羲灵不是物件。” “条件。” 他可以舍弃一切,只除了那个人。 十座仙山可够?百条地脉可够?千件秘宝可够?万枚灵石可够?哪怕将整个上清道宗都赠予寻常阁……或者,直接杀了池幽? 当年,仙盟逼他背信弃义,废了羲灵一身修为;如今,凡间又要逼他守信遵义,断了与羲灵的唯一联系。 掌心渗出血迹,像被拔去爪牙、逼入绝境的困兽。灵力流溢,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周遭空气都凉了三分。 池幽口气微松,逆着霜风开口:“前尘已已,眼下羲灵毕竟是我阁里的人,道君想必也是讲道理的,不如各退一步。” 仙家正统对上邪门歪道,刻骨铭心对上记忆全无,也不知这桩公案来日要如何收场。 她依次竖起三根手指:“以嘉洲本届群芳会为期,第一,花妖元身暂且交由道君保管,但法阵只可设于天香院内,不得影响寻常阁旁人。第二,道君与羲灵的一切往来,须按阁内的规矩折算钱两。第三,倘若赛期结束前羲灵亲口承认想去上清道宗,我便放人。” 话音刚落,三道血咒骤然打入手心:“好。” 阵法悄然收束,池幽目送墨发玄灵的人影消失,抚着阵阵生疼的鲜红咒印,又是嘶声又是叹气,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断情绝爱个屁!” 这男人身上醋味冲天,自己还浑然无知。今夜若不是她及时出面,寻常阁的屋顶怕是都保不住了,得赶紧想法子治治羲丫头。 * 在一系列有形无形的加持下,内外院落虽然冷落了些,好在平安无事。 本届群芳会预选颇为严苛,寻常阁也只入围了五位佳人。池幽读罢信函,唤来众人问:“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羲灵不假思索:“好消息。” 池幽笑意含了一丝阴沉意味:“本次大赛加了一科文试,考的是道法仙术,与往年的品貌、书画、歌舞三科共同计分。” 羲灵用眼神剜她:“不是说好消息吗?” “怎么不算好消息?”池幽红唇微勾,“你根基不稳,指望靠吸取外人的灵力精气终不能长久,正好借温习的档口补上欠下的功课。” 说罢,指了指手边堆积如山的典籍。 羲灵喉头一噎:“那坏消息呢?” 她魂魄稀碎得惨烈,却不愿吃修炼的苦,本指望待某日想起前尘往事再重凝妖丹,如今却不得不迎难而上。 池幽抚着手边红蝮蛇,道:“兰珊和弄音的事多半是咱们对家相思馆的手笔,我怀疑还有邪修参与。保命第一,比赛第二,你们多多少少互相照应着些,不要逞一时意气,尤其是羲灵。” 羲灵把嫣梨往身前一拽,不服气道:“为什么单点我一个?” 嫣梨嬉笑起来:“还能为什么?本事不大,色胆包天呗。” 收了仙门秘宝,睡了道宗首席,还想在人家眼皮底下招蜂引蝶,真是够胆子。 池幽深以为然,一掌击在半人高的典籍上,拍板道:“就你那率性妄为的脾气,仔细被邪修收了去。这两日既无客人,便好好定定心。” 无论仙妖,修炼都是一条动心忍性的艰苦之路。书上语言繁冗,枯燥无味,羲灵连连打着哈欠,看漏刻却才过去半个时辰,忍不住一声长叹。 还是睡男人来得容易。 她乱折着手中符纸,却始终无法叠成纸鹤形,颇为懊恼地叹了口气。 “主子,不要偷懒!”桑落催促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孤枕难眠,池幽知她忍耐不了那么久,特意吩咐桑落盯着天香院,整日只守着羲灵读书。那狗鼻子又贼灵光,想偷偷溜出去都不行。 “狗仗人势!”羲灵忍不住唾弃,重新翻开书页。 “我是狼!” “池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阁主说了,主子看得书越多,越能早日凝魂。”桑落趴在窗边,认真道,“我不想主子受别人欺负。” 说得冠冕堂皇,万般度日如年的艰辛却只能自己往肚里咽。 羲灵又耐着性子翻了两页,愤然把书本一合,揣在腋下往外走。 桑落立刻蹦上来:“主子,你不能出去!” 羲灵直接把线装书砸在她脑门上:“我在门口吹冷风清醒清醒总行了吧!” * 事实证明,吹冷风并不能让人清醒,只要重新开卷,瞌睡虫便会再次爬上眼睫。羲灵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得有人在身旁轻唤—— “羲灵。” 声线冷沉,像寂寞的死水,没有丝毫起伏,又像渺远的回音,早已在记忆深处重复过无数遍。 原来,已经到了二月初八。 羲灵睁开波光潋滟的眼,用微哑的嗓音调侃他:“道君不觉得我这儿晦气吗?” 谢玄玉将早已倒好的茶水递给她,才道:“天香院并无邪祟。” “万一真有呢?” “我在,无需畏惧。” 羲灵捧着白釉莲花杯,含而不显地笑。 连遭意外,宾客都觉得妖修晦气,只有谢玄玉依旧如期而至,无情人也没那么冷冰冰嘛。 她丢开杯盏,借故往他怀里钻:“可我还是怕,靠着道君才安心。” 灵源纯正,道骨贞坚,正统仙门出身的人,到底和那些三教九流不一样。 谢玄玉捻诀作卦,渡入妆台前的宝相纹铜镜:“铜镜有辟邪之用,辅以符咒可驱走平常邪祟。” “不平常的邪祟呢?” “唤我。” 羲灵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无极引、平安符、辟邪镜,我拿了道君好些东西,道君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要的?” 笑颜粲然,同文咏记忆所见别无差异,眼前的温柔从来不只对他一人。谢玄玉揽着她的手不觉重了几许,道:“有。” “什么?” “白绫香帕,右下角用红线绣一枚正楷的‘灵’字。” “得去的。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去杀一个人。” 谢玄玉给羲灵传音,掌中玉简泛起绿光,鲜血渗透进玉简上雕刻的花纹纹路里。 那头响起少女冷淡的声音:“干什么?” “晚点来,善善。”他声音难得的低柔。 那头没有回音,绿光暗淡下去。 乌黑的柏树投下森然幽光,夜风拂起谢玄玉的碎发,他棱角分明的轮廓被幽光照亮一半,话音落下,微凉的眼眸里,最后的一丝温度也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冷之色。 阴晴难辨,黑寂如潭。 仿佛一尊从阿修罗地狱走出的杀神。 第 60 章 轻哄 猫公敏锐地体察出几分不对,连忙跟上:“你去杀谁?难道和今日那两个追杀你的人有关?” “那二人是祝衡派来的。” “他!”猫公一下愣住。 一团黑色浓雾凭空变出,谢玄玉扔下那两个字,抬起脚步,步入黑雾中,他转过首来,猫公触及到他冰冷的目光,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祝衡比他多活十数万年,二人之间隔了一个神阶,谢玄玉现在去,有几分胜算? 猫公高声呼喊,伸手去抓浓雾,雾气如风从它手中滑走,被触碰到的一瞬就消散开来,连带着人影一同消失,只留下黑猫呆立在原地。 风过竹林,院中竹柏晃动,一道男子修长的身影从竹林中走过。 风吹开窗户,“噼啪”的一声,屋内蜡烛光跟着晃了一下。 祝衡在屋内打坐时,浮在座位上方,听到了屋外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帘。 少年的热息喷拂在她耳畔,羲灵不由侧开了脸颊,问道:“怎么了?” 他目光向下,拂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她下巴之上。少女的唇瓣红润,泛着一层潋滟的光泽,恰如春日枝头一颗待采撷的樱桃,眸若秋水,顾盼生辉,不过略施粉黛,已是美得惊艳。 谢灵玉移开了目光。满舍灯火耀目,鼓乐回荡殿宇之中。酒玉尚未开席,筵下宾客交头接耳,正在相互寒暄慰问。 殿外响起禀告声:“家小姐到——” 众人随即看向门口。但见雨水从屋檐落下,竹青色雨伞被仆从收起,显出一道窈窕娉婷的身影。 少女一身青色长裙,左半边袖摆为雨水打湿,颜色显得越发浓了,仿佛融入身后的远山青翠之中。 她对收伞的宫人道谢,唇角噙一丝浅笑,侧过身来,长发以一根青色的发带束起,柔婉地披散在身后,无太多首饰,却有一种清新灵动之美,便连萦绕在她周身的水汽,都显得格外清濛柔和。 家长女容貌倾城,名动楚国,甫一出场便引来了四方目光。 她步伐款款往前走去,经过其父座位并未停下,直到其弟凌的位子,方才侧身落座。 家内部两方势力对立,饶是外界也略有耳闻。前几日侯亲自捉奸亲妹妹与太子奸情一事已传遍离宫上下,众人本以为那家长女想必黯然神伤,眼下她倒是云淡风轻,反观家一众人面对她时,却是格外局促。 昭借着饮酒缓解尴尬,宋氏侧首与女儿低语,那瑶更是神色极不自然。 至于太子,面上一惯是含着春风般笑意,见到羲灵后神情微微凝住。 自捉奸一事后,太子几度去见羲灵,却吃了闭门羹,此事人尽皆知,倒未料到家长女竟有如此心性,敢拂太子的面子。 太子从自己座位后绕出,拿着酒樽行至羲灵酒案前,似乎是要寒暄问好。 凌冷着脸拦下太子的酒,起身挡在自己长姐身前。 太子侧过身,又唤座上少女,羲灵只将侧脸对着他,静默不言,并不回应。 场面一时间尤为尴尬。姐弟二人如此僵硬的态度,着实令太子有些下不来台。 太子倒也并未生气,抬起酒樽将酒饮下,面色温柔,叮嘱了姐弟二人几句,便回身往自己座上走去。 满殿灯火明亮中,凌压低声音道:“他竟还有脸面来见阿姊?” 羲灵垂眸低声道:“太子方才来敬酒,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至于直接扫了他的面子,想要外人看到我们关系仍和睦如初。” 凌冷笑:“阿姊来京都这么久,他都不了解清楚阿姊的性子。” 羲灵摇了摇头。他不是不够了解,而是上位者做惯了,骨子里带着傲慢,觉得下面的人应当百依百顺服从他。 正说着,帘幕后响起一串脚步声,珠帘被掀起,太后在宫人簇拥下走了出来。 殿内人齐齐起身行礼,太后满面笑容令众人坐下。 伴随着编钟之声,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走入大殿,宣告酒玉正式开席。 宾客们逐一上前去给太后赠礼贺寿。下方舞女脚步翩跹,摆动袅娜的身姿,铃铛随动作摇曳,击打清脆的节拍。殿中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上头突然派人传话来,道君上请羲灵过去 羲灵与凌对视一眼,她起身手搭在他肩膀上,示意他安心,跟随侍者走去。 楚王高坐于宝座之上,面色苍白,神色沉郁,纵一身华袍也难掩周身病气,他本就久病缠身,在小儿子去世之后精神越发不好,整个人格外阴沉。 “走过来些。”楚王恹恹开口。 羲灵款款上前,礼节丝毫不乱,楚王冷锐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周遭静悄悄的,君王的威压从上扑面而来。 “寡人在病中,听闻小姐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这话实在不好回答。 羲灵半垂着眼帘,“君上赐婚乃是无上恩典,臣女心中惶恐,不敢有半分不满。只是婚事牵扯复杂,太子殿下心有所属,臣女不愿叫太子殿下与心上人分别,退婚也是为太子殿下考虑。” 身侧太子作礼:“父王,前头之事实乃儿臣糊涂所为,然而愿求娶大小姐之心不曾改过。” 楚王懒倦地看向羲灵:“再好好考量一番,莫因一时冲动而做下决定。” 这话不提退婚如何,只让她再多考虑,羲灵知晓这桩婚事不是她想退便能退的。 他说完便阖上双目,仿佛疲倦极了,羲灵回了一句“是”,不便再留下打扰。 正欲告退之时,听到一侧太后的话音:“宫筵已过大半,玉儿怎还未出现?这孩子也不知去哪里了……” 羲灵回到座位上,望着殿外连绵的雨幕。 酒席已过半,她派去打探谢灵玉消息的惊霜,仍未回来。 她如此挂念谢灵玉,想要帮助谢家改变前世命运,不为别的,便是为了报答谢灵玉救命的恩情。 一旁凌给她斟酒道:“阿姊今日好似一直心不在焉,是有何心事?” 话音刚落,对面帷幕晃荡,有侍从屏风后走出,到太子身侧说话。 羲灵一直暗中留意对面的情况,见那侍贴着太子耳畔说了几句,太子便起身要离开。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玉席才到一半,他这时离席是做什么? 待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帷幕后,羲灵拉着凌起身,以散酒气为借口离席。 一出大殿,羲灵便问道:“你身边有多少可用的人?” 凌眉心蹙起:“阿姊这是出了何事?” 羲灵犹豫是否告诉他实情。 太子若要拿谢家开刀,家选择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此时被牵扯进去,定会引火烧身,引得君王不悦。 然她短暂思忖后,还是说出了口:“太子有意除去谢家,谢灵玉迟迟未归,我担心谢家有难。方才我派侍去打探过,太子带了一队兵马出了离宫。” 凌当即面色一沉,也知事态严重,“当真?” 羲灵点了点头。凌道:“我知晓了,眼下我带来离宫的人不多,兵马都在京都家中,我先带几人回去,若太子当真是去谢家,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自会帮谢灵玉一把。” 他接过护从递来的长剑,“阿姊也莫要担忧我,我自有考量,不会把家牵连进去。” 少年大步离去,背影倒映入羲灵的眼眸之中。 凄冷的夜色爬上她的脸颊,少女立在凉亭之中,衣袂被风吹得飞扬,直到大雨斜倾打在身上,方才走下凉台。 而距章华离宫十几里外的楚国国都之中,一匹匹骏马掠开四蹄,正奔走王城御道之上,惊起一地水珠。 那马蹄声如同刀锋,带着骇人的力量,穿破浓稠的夜色。 谢家的庭院之中,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从台阶上一路蔓延至院门口,被如注大雨冲刷着,院内倒着数具血淋淋的尸首。 少年立在台阶之上,修长的身影在漆黑夜色映照下越发挺拔,粘稠的血珠从他指尖滴答滑落。 “少将军!”护从院外奔来,“太子殿下带了兵马来,已经围了谢家,声称将军谋逆,要进来搜查!” “谋逆?”少年将军面上浮起几分讥诮,声音里含着轻轻的笑意。 “请他进来。”谢灵玉垂下手。那颗才被他割下的人头落到托盘上,溅起一片血珠。护捧着人头,心惊不已。 轰隆隆,一道惊雷从天边滚过。 哗啦啦,暴雨扣窗。羲灵坐在窗下,听着外头雨越下越大。 “小姐,夜色已深,该歇息了。”田阿姆走过来道。 阿弟离开离宫足有两个时辰,仍旧没有一丝消息传来。羲灵心中不免担忧。 田阿姆再次相劝,“外头护都被少主带走了,小姐今夜可要奴婢陪着?” 羲灵摇了摇头,笑道:“不用。” 阿姆手贴着腹退了出去,羲灵心知一味干等也无济于事,轻轻吹灭了蜡烛,往床榻上走去。 正要脱履上榻,外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阿姆可是东西落下了?”羲灵以为阿姆去而复返,下榻穿好了鞋履。 那敲门声忽然变得急促,羲灵手抚上了殿门,还能感觉到那人敲打的力道。 梦中的画面一幕幕接连涌入眼帘,直到与眼下的场景重合。 “轰隆”一声,暴雨入窗,少年破门而入。 潮湿的水汽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羲灵甚至未看得清来人的容貌,便被环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他身上雨水凉得厉害,浸透了她身前的衣裳,仿若细细密密的针,穿入了她肌肤。 黑暗中血腥味混乱,心跳声纠缠。少年栽倒在她的身上,好似没了气息。 羲灵双手抱着他,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谢灵玉?” 他又如前世一般闯入了她的殿舍。 殿外暴雨夹杂着雷鸣声,不止不休。她的心往下坠去。 羲灵仰起头:“方才少将军说,退婚一事已经有进展了,是吗?” 谢灵玉走到一侧桌边坐下:“是。午后太后去见了君上,已劝得君上收回了你与太子的婚事,退婚的旨意很快便会下来,应当就在这两天。” 羲灵没想到他办事这样快,感谢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少将军。” 她走上前一步,“其实少将军直接让下人来传一声话便可,也不用麻烦亲自来一趟。” 谢灵玉抿了一口茶:“叫下人传话我不放心。” 羲灵想他身边的人应当是极靠谱的,不至于传一句话还能出错吧。 谢灵玉很快掠过了这个话题:“你与太子退婚后有何打算?是与凌继续待在京都,还是准备回封地?” 羲灵正要回话,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小姐,太子殿下人来了” 羲灵问:“太子?” “是,太子来找小姐,从家仆口中得知小姐在这处,便直接就往这里来。” 太子已经到了院外,若谢灵玉此刻出去,定会与太子直接撞上。羲灵将谢灵玉从桌边拉起,推到一侧屏风后,示意他待在这里莫要出声。 太子在外叩门:“阿灵,在吗?” 羲灵长吸一口气走向门边,将门缓缓打开,景恒从外走进来,笑道:“阿灵。” 羲灵盈盈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进来后,与她一边寒暄一边走向桌边。 那茶桌上还摆放着一只茶盏,是谢灵玉方才用过的。羲灵正要上前去收拾,景恒已拿起那茶盏,替她倒了一盏茶,并未做他想,缓缓地送到对边,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 羲灵愣了一刻坐下,接过茶盏:“不知太子殿下来见臣女,所为何事?” 景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过想来见见你,与你说些话罢了。阿灵,其实你来京都的这半年,你我相处也算融洽,本来就快要成亲,可万万没想到当中出了差错。” 羲灵淡声道:“太子殿下有话不妨直接说吧。” “是,孤今日来是想给你道歉。之前是孤一时糊涂,行错了一步。孤向你保证,定会断了与瑶的往来,这段时日夜孤未曾去见瑶一面。阿灵能否给孤一个改过的机会?” 向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何曾这般低声下气给人道歉过? 羲灵的指尖握紧了茶盏。 景恒向殿外唤了一声,一个手捧托盘的宫人从外头走进来。景恒小心拿起托盘上的玉章,轻轻搁置在羲灵面前。 “此物乃王后之印。母后已与孤说了,待你嫁入东宫,便将此印交给你,日后宫中诸多事务,皆由你来掌管。孤也向你保证,日后东宫绝无旁的女子,唯你一人。” 羲灵的目光从王后之印上移开,落在太子的面容上。 太子温文尔雅,年轻有为,无人不道羲灵嫁给他是一桩好婚事。 “可空口承诺谁都会给。太子殿下说后宫唯我一人,何以向我保证?”羲灵道。 半晌的沉默,羲灵也没等到他回答,笑道:“太子殿下也不过随口一说,说起办法,自己也想不出是吗?” 景恒沉声道:“阿灵,待孤即位之后,可以以一道旨意,向天下昭告,此生唯有你一人。” 羲灵道:“可此一时彼一时,待那时究竟如何,不还是由太子殿下来决定吗?殿下,我并非那样蠢笨心软之人,被人欺骗过一次,还会主动凑上去,让对方骗我欺我第二次。” 她从案几旁起身,背对着太子,唤外头侍女:“送客吧。” “阿灵,”太子的脚步随即从后响起,“你何以这般绝情?我知道你因我与别的女子有私情而怨恨于我,却不知我为你私下做了多少事?” 他停在了她身后,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那六殿下遇刺一事,是孤帮你瞒下的。” 羲灵转过头来,双目冰冷地看着他。 “六殿下遇刺那夜,阿灵你在哪里,再有后来猎场之中,景恪为何无故被猛虎咬死,这中间少不了你参与,不是吗?是孤帮你隐瞒了一切,保下了你。” 景恒脸上噙着深深的笑意:“孤让璋给你顶罪,不让他将你招供出来,因为一旦父王知晓此事,你绝对不可能还好好地做你家的大小姐。阿灵,你真不体谅我的苦心吗?” 他看着面前少女眼眶泛红,不是落泪,更像是因为羞耻和愤怒:“殿下拿此事威胁我?” 景恒摇摇头:“怎是威胁?还有二十日便是你我的婚期,宫中早已备好一切,你且安心待嫁,日后你我夫妻一体,孤发誓绝对不会将此事揭露出去半分。” 羲灵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口口声声说不是威胁,话语却威迫利诱,像一把带血屠刀,却将她心底深处的伤疤狠狠扯下。 “那太子殿下就去告诉君上吧。”羲灵轻声道。 “阿灵是想孤去见父王?” 羲灵朝他走近,仰起头道:“是,殿下去吧,可太子殿下敢告发我吗?那夜我险些失身于六殿下,此事背后主使是谁,真当我不知晓?璋精心布局,可当中难保没有殿下你的意思?至少太子殿下明明知晓主使是谁,非但不揭发,反倒替他掩饰了一切了。” 景恒目光一凝:“羲灵?” 羲灵秾丽的容貌似一把寒刀:“我从始至终不过是刺伤了景恪而已,后来真正害死景恪是谁?若大王知晓前因后果,知晓太子殿下和璋害死了六殿下,太子这储君之位还坐得稳吗?殿下以为随便几句话,便能唬住我,叫我依附于你?” 景恒:“你……” 出离的愤怒之下,他渐渐冷静下来,反而轻轻地笑了。 是,鱼死网破谁不会呢?此事若捅出来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她何其地冷静聪明,会反将一军,不是那种随便几句话便能吓住的女子。 太子笑道:“你是从何知晓一切都是璋布置的局?” 羲灵不语。 景恒眯了眯眼:“让孤猜猜,是谢灵玉对吧?他负责调查的这个案件,你二人何时在一起的?” 羲灵道:“这与谢灵玉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以我婚前出错的名义退婚,外人看来责任皆在我,可难保这段时日,你没有与别的男子私下幽会往来?” 他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羲灵连连摇头:“太子殿下自己做了丑事,便要以己度人,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太子道:“羲灵,你若执意退婚,日后孤会怎么待你家,你定能猜到的。可只要你嫁给孤,孤便对家委以重用。这是合作共赢。” 他顿了顿:“你若喜欢谢灵玉,日后孤准许你们在孤眼皮子底下往来便是了。” 羲灵眉心轻蹙,想他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道:“殿下实在可笑。我若真与谢少将军有什么,退了婚后自当嫁给他便是,还需要他来做这个奸夫?殿下这话,既折辱少将军,也折辱了我。” 羲灵只觉被冒犯极了,她家就非要与王室绑在一起? 太子分毫不在乎,态度更加随意:“你自来离宫,前后也就十几日,你们便发展到了这步?” “不用不承认。”太子看她冷淡的态度,笑道,“孤与他自小认识,一同长大,知晓他看似对谁都和善,却实则谁都难以接近他。你是用何法子蛊惑了他,竟能让他说动太后帮你退婚,嗯?” 羲灵道:“我与谢灵玉少将军并无关系。” 羲灵别过脸去,余光落在屏风上,不知屏风后谢灵玉听到这话会是何感想。 太子期待在她脸上看到恼羞成怒的神色,然而从始至终,她始终保持着平静。 太子道:“是吗?这话我也会亲自去问谢灵玉一遍。” 当是时,屏风之后传来了窸窣之声。 这声音一出,羲灵心头一震。 屏风后再次传来动静,像是谁人指尖轻敲屏风,清脆的叩击声响起。 景恒皱眉:“这殿内有旁人?” 羲灵当即否认,景恒面色一变,已起身大步往那里走去。 随着他大步走近,屏风后透出的那道人影越发清晰,清致如同玉竹,一个不详的预感涌上太子心头。 景恒绕过屏风停下,少年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景恒眼中震惊:“你怎会在此?” 清风入窗,竹帘摇曳,光影照亮少年半边颀长的身子。谢灵玉指尖扣打屏风的动作停下,抬起秀美如玉的眉眼。 四目相对,气氛古怪到极点。 谢灵玉从屏风后走出,唇角勾起笑意:“不好意思打断太子殿下和大小姐的谈话,不过太子方才口中的奸夫,可是在说在下?” 羲灵将手中的酒盏随意扔到地板上,“哐当”一声,汁水飞溅。 “我把酒案身边位置独独留给他,谁知道他根本不来,这下全学宫中人,都知道谢玄玉放我鸽子了。” 少女蹲下身,抱住膝盖,“他不要来才好,谁稀罕见到他!” 猫公险些被砸中,躲入昏暗中,抬头见少女弯腰和羲照说话,没发现自己,连忙转身跃入花丛中。 猫公与谢玄玉共感,心里给他传音:“完蛋了,完蛋了,你看到了没有!” 谢玄玉道:“看到了。” “你的小鸟是真的生气,要和你断绝关系了,你快来,想想怎么哄她吧!” 70-80 第 71 章 滚烫 桃子酒的酒效来势汹汹,她身子空虚,迫切想要找到什么东西填满。 那酒果便真是给道侣准备的,难怪羲灵入水不久,就觉浑身一阵一阵发热,小腹传来一种酥麻的下坠感。 羲灵靠在谢玄玉怀里,指尖攥着他的衣袍,攥到出现了一道道褶皱,她实在忍得难受。 头顶人唤了她名字几声,羲灵没有力气回答,只听得他道:“我提醒过你,不要乱喝这里的东西。” “可我已经喝了,手脚使不上力。” 她嘴上这么说,可那手脚不安分地去往他的衣袍里伸,就好似那没有根的藤蔓,幽幽绕绕依附着他。 到最后,是他褪下了劲装裹住她,将她整个人捞起,抱出水面,往岸边走去。难道唐小米就是糖? 这一猜测刚冒头就被谢灵玉无情地掐断,糖就是糖,绝不会与妖魔宫有任何关系。 他的追踪术法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唐小米就是妖魔宫派来的人,刻意接近他们也是别有用心,想要对天月宗不利。 谢灵玉当然不会允许,无论是靠近他,还是对天月宗不利。谢灵玉对天月宗并无归属感,但只要掌门一日不将秘宝交给他,糖一日不醒,谢灵玉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妖魔宫入侵天月宗。 谢灵玉盯着羲灵看的时间有点久,久到在场人都意识到不对劲,纷纷转而看向两位当事人。 羲灵额角当即突突直跳,她抱紧糖圆,默默祈祷它不要再对自己过分亲昵。紧接着,羲灵便摸了摸糖圆光滑的毛发,若无其事道:“是吗?那看来我这个名字起的确实不错。” “不过,既然这只猫是这位谢师兄的爱宠,它总该与主人最亲近,与旁人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羲灵扬起一抹笑,揪了揪糖圆的小猫爪,凑过去逗它,“是不是呀,小猫咪?” 糖圆自顾自地窝在羲灵怀中,舒服地喵了一声,姿态很是惬意。 没想到,听到她的话,赵元珍和王复一的神情更复杂了,羲灵被看得头皮发麻,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猫不是我的,是我妻子的,我不过是代养而已。” 谢灵玉挪开了眼,一切都归于平静,声音也是一贯冷淡的腔调。 谢灵玉如此坦然,倒让羲灵吃了一惊。她原以为糖死后,谢灵玉便已经将她抛之脑后,准备另寻新欢了。毕竟,在修仙者漫长的人生中,他和她一起度过的那几年只是沧海一粟,不足挂耳。 羲灵瞄了一眼他身边的赵元珍,她心思浅,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单纯得可爱。此时听到谢灵玉提起他的妻子,赵元珍不满地嘟起嘴,但都没将情绪发泄起来,一个人生着闷气。 羲灵想,她果然喜欢谢灵玉。 师兄妹吗?大抵又是一段佳话。 羲灵胸口发闷,以为是糖圆在往她怀中拱,低下头却看见糖圆乖乖地窝着,没有压到她的心口。羲灵垂下眼,眼睫隐去多余的情绪,她吃惊地问,心却静得可怕:“妻子?没想到这位师兄已经有道侣了?” 就当她嫉妒作祟,尖酸刻薄,看不得谢灵玉另寻他人吧。 林不语倒吸一口凉气,完全没意料到小米姑娘如此直白,一来就在谢灵玉的伤口上反复撒盐。他闭了闭眼,试图说点什么敷衍过去,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拼命朝王复一使眼神求救。 小米姑娘是无心冒犯,谢灵玉应该还有点人性,懂得不知者无罪的道理……吧? 无奈,王复一只能再次出口替他们打圆场,他正要生硬地转移话题,却见当事人平静地点头, 说完,谢灵玉也不管其余人,转过身便走,离他最近的赵元珍抢先反应过来,连忙跟过去,紧接着便是王复一。 三个人走了,只剩下抱着猫的羲灵和林不语面面相觑。 羲灵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糖圆,忍不住向林不语确认:“……这猫,谢师兄不带走吗?” 谢灵玉怎么能那么狠心?他多情的心就连一只糖圆也容不下吗? 似乎是感受到羲灵的怨怼,糖圆也凄凄切切地喵喵了几声,琥珀色的猫瞳泛着水光,看着还怪可怜兮兮的。 林不语看着眼前抱着猫的小米姑娘,心想这一人一猫才像是一家人,谢灵玉那张冰块脸完全和小猫咪不搭噶,还不如直接送了小米姑娘养,反正糖圆也乐意亲近她。 “没事。”林不语纠结了一会,还是说,“这猫有灵性,会自己回天月宗的。” 可不是灵性? 林不语清楚地记得,多少个日日夜夜,糖圆把天月宗闹得鸡犬不宁,一大群弟子哀声连连。结果最后闹到谢灵玉那边,他平日里对糖圆是不管不顾,关键时刻倒是护得紧。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林不语窥见了糖圆的日常吃食—— 一堆品相上乘的灵石,比他的剑吃的都好! 这样喂着,这猫不生出灵智才怪。 羲灵很配合地“哇”了一声,糖圆也骄傲地翘起尾巴四处乱摇。气氛正好,谢灵玉那个碍事的家伙也离开了,林不语便又暗暗组织起语言,想要邀请羲灵一起逛逛,却不想下一瞬腰间的通讯玉简突然亮了。 清离:【过来,有任务。】 林不语:? 谢灵玉这王八蛋八成是故意的吧?自己丧妻就不允许别人与心仪女子见面约会吗?真是好生霸道?! 林不语气的要死,却又只能听从谢灵玉的指令,他收起玉简,与羲灵道别。临走前,他与羲灵加了通讯玉简的联系方式,约定有空下次见面。 去找谢灵玉一行人汇合的路上,林不语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心想:小米姑娘这是愿意和他进一步接触了吧? 而此时,羲灵走出药铺,美滋滋地想:以这人为切口去了解天月宗和清离果然没错,之后还能从玉简上探听消息,真是方便。 羲灵抱着糖圆拐入一家酒楼,去了上好的包厢,隐蔽性极强。 到了包厢内,羲灵才松手,与站在桌上的糖圆大眼瞪小眼。过了会,羲灵才指了指自己,轻声问:“糖圆,你认出我了?” 糖圆娇娇地喵了两声,又扑棱回羲灵的怀中。 羲灵又惊又喜,她没想到有一天糖圆还能回到她身边,更没想过糖圆居然认出了她。 “我们糖圆真是娘亲的好宝贝。”羲灵不自觉地矫揉造作起来,仿佛又回到了糖时期,那个在谢灵玉面前装成无知少女的她,“不像某些人,一点都没有鳏夫的自觉,天天在外面招蜂引蝶……” 糖圆:“……” 算了,还是不要解释了,反正它也想要换掉谢灵玉那个狗男人。 “对了,我们糖圆是怎么认出娘亲的?靠气味吗?”羲灵捏着糖圆软乎乎的小脸蛋,有点好奇。 问出口后,羲灵才意识到这时的糖圆无法说话,更无法与她沟通。只有在那天,糖圆化形的时候,羲灵才听见过它的声音。 正失落着,一道熟悉的甜腻嗓音又敲响她耳畔—— “当然是靠对娘亲的爱啦!” 不像某个姓谢名玉的狗男人,娘亲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他居然还视而不见?! “!” 羲灵眨了眨眼,心扑通扑通地跳,她小心翼翼地确认:“糖圆?刚刚是你在说话吗?” “是我是我。”糖圆解释道,“娘亲还记得刚捡到我的时候,我咬了娘亲一小口吗?以血为契,所以我能感应到娘亲的存在。不过奇怪的是,娘亲现在身上的气息弱了很多,要靠的近些才能感应到。” 气息弱了很多? 思忖片刻,羲灵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那具凡体。当时糖圆吞的是糖的血,而她现在还没将那具凡体收回,是以二者关联不强,气息便薄弱许多。 还是得将那具凡体收回才行。 “那糖圆有看到娘亲之前的那具身体吗?” 当初羲灵在惠阳镇没能找到糖的坟墓,是以觉得无法下手,便暂时搁置了这件事情。没想到,峰回路转,糖圆又间接提醒了她这件事的重要性。 羲灵记得,当初糖身死的时候,糖圆就在她身边。这样看来,糖圆有可能会知道那具凡体的下落。 糖圆:“……” 怕吓到羲灵,糖圆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一边难得温吞道:“我知道,就在谢灵玉的洞府里。” “谢灵玉的洞府里?”羲灵果然很惊讶,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说一句不好听的,谢灵玉好端端地把糖的尸体带走,还放在自己现在的家里做什么? 难不成谢灵玉还能在天月宗给她建一处坟墓,办一个灵堂? 想想那个诡异的场景,羲灵便毛骨悚然。她绝对不能在谢灵玉面前暴露身份,不然要是天月宗的人知道,她一个魔族圣女曾经如此大张旗鼓地在他们宗门里埋着,他们一定会气的牙痒痒。 羲灵想到之前林不语说糖圆可以自由出入天月宗,不由问它:“糖圆,你有办法带我进去,或者帮我把那具身体偷出来吗?” “……当然可以。”糖圆艰难地应下,谢灵玉那边倒不是件事,毕竟他一向早出晚归,回洞府也只是为了见“娘亲”,他现在八成又在外面出任务。 真正令糖圆犯难的是,谢灵玉为娘亲造的那处秘室,完全照搬了他们的家,娘亲看到一定会吓一跳,更别提那具每日被谢灵玉精心装扮过的身体了。 羲灵见取回凡体有望,当即说走就走,让糖圆为她带路。在糖圆的带领下,羲灵成功到达了谢灵玉的洞府。出乎她的意料,这个狗男人居然过得如此简朴,看的她都有点心酸。 走在前面,迈着四条短腿的糖圆:醒醒吧,那狗男人可有钱了,就是钱都用来给你买衣服首饰了…… 糖圆跳起来,摸到开关。感应到糖圆身上熟悉的气息,门悄然打开,一个新世界在羲灵面前展现,里面的每一张桌椅,每一处摆放都让她无比眼熟。 这里不就是她和谢灵玉在惠阳镇住的屋子吗? 羲灵茫然四顾,一颗心像飘在海里,没有定处。然而,还不等羲灵反应过来,她的眼睛先捕捉到了那张床,这个屋子里,只有那张床与从前不同,还冒着寒气。 羲灵下意识走过去,目光也随之紧盯过去。在看清床上人脸的那瞬,羲灵目瞪口呆,差点要跌坐在地上。 床上的人是糖,也是她苦苦寻求的那具凡体。 谢灵玉他居然真的与那具凡体日夜相伴,还特意寻来了冰玉床,就是为了保证尸体不朽? 这太荒谬了…… 尽管如此,羲灵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具凡体。在羲灵靠近的那一瞬,冰玉床的寒气倏然飘散,显出原本面目。 与此同时,一股温流在羲灵体内流淌开,她感受到自己的灵力在不断积厚,是来自那具凡体的滋养。 羲灵终于定下心神,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收回这具凡体,其他的都不重要。于是,她凝神屏气,专心致志地开始与这具凡体吸收融合,糖圆静静地待在她身边,不敢乱动,怕惊扰到她。 此时,另一边。 原本持剑冲向妖魔的谢灵玉倏然停下,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术一样,定在了原地。王复一茫然转头,正要出声询问情况,却见谢灵玉面色沉重,像是如临大敌,一句话也不说,带着天华剑走了。 王复一、赵元珍、林不语:……? 是错觉吗?谢师兄他居然临阵脱逃……了? 而此时的谢灵玉分不出一点心神去解释,他只疯狂地催动着灵力,迫使自己更快一些回到洞府中。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糖的气息正在衰弱,有人要害她。 他在忍,可是很快,防备或要崩塌。 只是月色迷蒙,少女美好得不似这世间物,夜蝶今日也曾停留在她的发梢上,摇曳皎洁的流光。 他还是想,他们的第一次,不应该在这样的情形下。 羲灵扑入他怀里,谢玄玉无法推开她,反复抚摸着她的腰肢,手背上的青筋一下浮起。 夜里,他低哑的一声喟叹散开:“羲灵,不要考验我。” 不要高估男人。 我要是想对你做什么,绝对不可能,今夜轻易就放过你。 第 72 章 兴致 羲灵怎么也无法缓解身上的燥热,轻声呢喃着,整个人挨上了他,到最后是拉过了他的手来帮忙。 一整个夜晚,她都辗转难眠,伴随着潺潺的水声,到了后半夜,酒效散去方才睡去。 天光乍泄,光亮从窗柩外流入,几点光斑落在羲灵的面上,她眯了眯眼,缓缓睁开眼帘。 等她看清身边环抱住自己的男子,讷讷了半晌,一些事才隐约在脑海中浮现。 她身上还穿着他的那件青色外袍,他的手臂还搁在她的腰肢上。 羲灵起身下床,没有惊动床上的人,将他的外袍换下,捡起地上自己的衣裙披上,朝着屋外的湖泊走去。 用糖的身份接近谢灵玉。 一旦设立了这个目标,羲灵便开始细分计划,思考起具体的可行性。 上次之后,谢灵玉必定会提高警惕,时刻注意凡体的情况,其中更坏的一种可能性则是糖的那具凡体已经被谢灵玉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但思来想去,羲灵都不认为谢灵玉会将那具凡体藏在天月宗以外的地方。所以,她还是需要糖圆带路,溜进天月宗,再设法找到凡体所在的地方,收回神魂。 收回神魂之后,她便可以再用糖这个身份出现在谢灵玉面前,顺理成章地留在他身边。 然而,一想起先前谢灵玉的那一剑,羲灵便忍不住心惊胆战。那个时候的羲灵还不知道谢灵玉就是赫赫有名的清离仙君,但从那一剑便可以看出,目前谢灵玉的剑术早已登峰造极,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比拟的。 羲灵蹙起眉,她现在神魂有缺,又才受了伤,还是应当尽量避免与谢灵玉起正面冲突。不然,到时候要是打着打着,她突然消失不见,而“糖”醒了过来,谢灵玉一定会心生怀疑。届时,“糖”这个身份或许也会被她连累着,就此作废。 所以,她必须找到一个可以及时牵制住谢灵玉的方法。不过,这恐怕很难,谢灵玉防备心强,修为又玉胜一般人,能与其交手者寥寥。 那就玩点阴的?比如,给谢灵玉下药? 羲灵支着下巴,心中的计划初具雏形。先用一个人引开谢灵玉,再在两人交手间给谢灵玉下药,拖延时间。 思及此,羲灵摸到柜子,找出先前残鹤给她的药,其中果然有迷药。保险起见,羲灵还是决定再去找残鹤要一些更猛的药。 那么,药有了,谁去引走谢灵玉呢? 羲灵唇角一勾,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是要交给路生去做,他之前不是一直装成对她情深义重的样子么。 护心鳞片都能送给她,那为她冒死引走谢灵玉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羲灵拍拍手,当即出门。 残鹤果然在他的炼丹台中,看见羲灵时,眉宇间闪过一丝诧异。他施施然起身,朝她微微颔首,轻咳一声:“圣女殿下。” 许久不见,羲灵看他的面色又苍白了些,不禁感叹一句:这药罐子真是拿命炼丹,这种精神足以感动全妖魔宫。 羲灵将手中药瓶抛过去,直入主题:“有没有更猛一些的迷药?” “要多猛?”残鹤接住药瓶,双眼微眯,“新炼出一批,只是未曾试过药,圣女殿下可要帮我试试?” 他今日一身青衣,说话时毫不掩饰眼中的算计之色,像极了一条亮出獠牙的青蛇,正朝着羲灵吐蛇信子。 羲灵脊背一凉,面上却还是微笑道:“好啊,一会我便找人帮你试。” “那就多谢殿下了。” 残鹤回以一笑,给了羲灵一大堆丹药,美其名曰是试药的报酬。羲灵不敢多留,生怕这人又偷偷下药算计她,拿了药便快步离开,去找路生。 羲灵走后,残鹤又坐下,盯着丹炉里的火看。半晌,他突然一拂衣袖,轻笑道:“给圣女殿下拿错了丹药,这可如何是好?” 室内寂静一片,唯有残鹤一人自问自答:“不过,殿下走得急,怕是有要事在身。我这病弱残躯,怕是追不上咯。” 左右都是有迷药的效果,错拿的那一瓶不过多加了点可以催情的百花叶,想来并无大碍。 残鹤微笑着,继续心安理得地守着眼前的这一炉丹药。 到了妖皇殿,隔着一段距离,羲灵便看见路生正和乌戈说话。见她来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路生便撇下乌戈,朝她走来,眉眼泛喜。 “灵灵,你是来找我的吗?” 羲灵心想他真是明知故问,但还是上前一步,朝他伸出手。路生双眼一亮,当即弯下腰,羲灵只不过摸了摸他的头,他的龙角便差点要显露出来。 收回手,羲灵将那片护心鳞递到路生面前,说:“我想了想,这东西实在贵重,还是还给你吧。” 路生一僵,还未收回的笑意凝滞在脸上,转眼间便荡然无存。他垂下眼,肩膀耸动了几下,声线模糊:“……我不要,给了你的就是你的。这护心鳞任你处置,便是扔了也无妨。” 羲灵强硬地掰开他的手,将护心鳞塞入他手心。随后,羲灵一言不发,转过身就要走,路生连忙拉住她的手。 “护心鳞都不要?”路生哽咽道,“那之后灵灵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羲灵轻叹一口气:“……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护心鳞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怎么会受不起?” “路生,你帮我的够多了,我实在不想再麻烦你。” 闻言,路生紧握住她的手,又将那片护心鳞塞给她,面色凛然:“灵灵,这种话你不该与我说的,多生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为你做什么都不为过,我只怕自己做的太少。” “真的吗?”羲灵羽睫轻颤,又惊又喜。 “真的。” 踌躇着,羲灵最后还是全然信任地望着路生说:“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好。” 羲灵便胡编乱造,说自己不慎在一个天月宗人面前暴露身份,现在受到追杀,自己经脉有损,需要路生出面帮她搞定。路生不假思索,直接应下,直言让羲灵放心。 羲灵感动地眨了眨眼,又从储物袋里取出先前从残鹤那拿来的丹药,递给路生:“多谢,这是残鹤给的迷药。若到时情况紧急,你便用它,不要让自己受伤。” 路生接过,一双眼盯着羲灵,水光涟涟:“好,你带着护心鳞片。若是遇到危险,我能感应到。” 羲灵点点头,朝路生弯眼道谢后便离开。羲灵走玉后,不玉处的乌戈走到路生身边,只见自己的主人还在望着羲灵的背影。 半息过去,路生缓缓抬眼,笑了一声:“乌戈,依你看,她这经脉到底是断了还是没断?” “属下不知。” 路生也没想从他口中得知答案,他晃荡着手中的药瓶,似是感慨:“若是断了,游彦大抵也会想方设法帮她修补好。毕竟,她那一条命不都是游彦保下来的?” 路生早就怀疑羲灵身上有游彦的把柄,却迟迟找不到。这一次,他本以为羲灵早已一命呜呼,却不想十年过去,她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在那之前,他的人可是没有从游彦身边探听到任何有关羲灵死而复生的消息。 看来,对游彦来说,羲灵价值斐然。既然如此,于他而言,羲灵亦是如此。 乌戈默默听着主上的发言,却见路生收起药瓶,眸光轻轻掠过他,声音骤然一沉:“听说你与游彦身边的红莲有些渊源?” “属下没有。”乌戈连忙澄清,“她不过是看上属下的……身体,一时纠缠,但现下我们二人早已没有半点关系。” “那就好。” 路生扬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回到圣女殿,羲灵坐下,一手摸着糖圆,一手把玩着这护心鳞片。一看见路生那假惺惺的模样,羲灵便心生恶念,要是到时候谢灵玉能顺路把路生杀了,那才是一石二鸟,美事一桩。 不过,路生蛰伏已久,若不是已经有了一定实力,怕也不会轻易暴露在人前,让她和游彦得知他的野心。 羲灵正思量着,却见糖圆浑身一抖,毛发直直竖起。一双猫瞳因受到惊吓而瞪大,它朝着羲灵喊道,声音在发颤:“娘、娘亲,我好像感应到天华剑的气息了,它、它在朝我们这边飞来……” “!” 糖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原本与天华剑的链接并不紧密,但眼下却是切切实实地察觉到了一股强大而熟悉的气息。 若非这是天华剑有意示威? “在哪个方位?” 糖圆:“……东边。” 羲灵挑了挑眉,笑道:“那好,我们就去东边。” 羲灵抱起糖圆,直直地往东边而去,越靠近,糖圆感受到的那股气息越强烈,它越发肯定,这是谢灵玉在借着天华剑威慑他们。 这狗男人,到时候要真伤了娘亲,你就哭去吧! 羲灵吃下易容丹,又成了唐小米的模样。不久,羲灵便看见了谢灵玉,他手握天华剑,周身气势逼人,让人无法忽视。 他也不说话,只一剑挥来,羲灵侧身躲开,却故意没让那护心鳞片避开。顿时间,一道黑金色的光从护心鳞上迸发开来,谢灵玉也察觉到了那股不寻常的灵力波动。 他微一皱眉,却见一条龙破空而来,直直地冲向唐小米。再转眼,唐小米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而那条龙化身成人,正笑着问他:“就是你要杀她?” 谢灵玉不想与他废话,眼前这人既然是唐小米请来的救兵,那便一并杀了就是。于是,他再度握紧天华剑,催动灵力,直接与对方缠斗起来。 而另一边,羲灵又跟着糖圆到了谢灵玉的洞府中,两人轻车熟路地找到那间秘室。迈步前,羲灵提起十二分精神,生怕谢灵玉布下陷阱。 然而,一路畅通无阻,羲灵直接带着糖圆到了那张冰玉床前。许是先前已融合了大半神魂,这一次,羲灵才刚靠近,便能感受到凡体内的神魂在主动贴近她。 羲灵闭上眼,调匀气息,主动地吸纳这些神魂。 与此同时,妖魔宫附近。 路生吐出一口血,冷眼望着谢灵玉,心想羲灵这个忙果然不好帮,她就是故意坑害他的,眼前这个人明显不是普通的天月宗弟子。 他盯着谢灵玉,一捕捉到他的分神,便化作龙身。一声龙啸夺走了谢灵玉的半分心神,紧接着,路生趁乱打开那几瓶羲灵给的丹药,从空中洒下,刚一离手便将其化作齑粉。无数粉末在空中飘荡,谢灵玉连忙屏息敛气,却还是难免吸入了几口粉尘。 尽管如此,他已经分不出心去管那些粉尘,而是匆匆御剑往天月宗而去,只因前一瞬,谢灵玉留在秘室里的神识感知到了糖圆的气息。 她们竟还敢对糖下手?! 谢灵玉怒不可遏,手中的天华剑有感而发,一声剑啸响彻半空。霎时间,天月宗的上空充斥着天华剑的剑气,凌冽惊人,势不可挡。 羲灵生辰那夜,月满独自坐在屋檐廊下,看着天上的月色,在子夜时分,朝晔叩响了院子的门,说给羲灵送礼物,却在看到月满时,目中划过一丝愣怔。 天空飘下雨丝,朝晔无奈看一眼天穹,叩着门轻声道:“能否让我进来避一避雨?” 月满犹豫了一刻,慢慢打开了门。 此后羲灵上课不在寝殿时,朝晔来见了月满,再到前夜,昨夜……朝晔分明数次来她的院子数次,而所见之人,还是月满。 羲灵回过头来,渐渐笑意收敛,看向面前人。 月满正在鸟架前喂养小鸟,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露出笑容:“王女,有何事要吩咐我?” 羲灵有些不明白,她怀着什么心思,去见一个与她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子? 第 73 章 心意 香炉袅袅吞吐着青烟,隔着青雾,羲灵与她相望,月满察觉到羲灵的神色异样,轻声道:“王女,怎么了?” 羲灵握紧手中的灵珠,走上前一步,直视着那双眼睛,“我不希望你欺骗我,更不希望你背叛我。我的阿兄将你从海底囚阵救出,不期盼你做什么,只想你好好活着。” 月满的眼中划过一丝愣怔,连忙道:“我能从海底逃出来,自是会好好珍惜这条命,绝对不会辜负王女的恩情。” 不能怪羲灵多想,她手中的灵珠中记录的画面,是月满坐在屋檐之下,笑靥温柔,望着身边的年轻男子。 羲灵人形快要撑不住,话已经说得很直白,想必她能明白,道:“你先出去吧。” 月满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羲灵上榻,将两边的帘子放了下来. 薄薄的一片帘子,隔绝了二人的视线。 直到走出门,望见黑夜中的那座山时,羲灵才意识到一点不对劲。 黑幕被闪电撕开一道道裂缝,从玉处看,群山似乎都被压倒在天下,无法起身。 若说起先的那道雷声是因她的秘法而起,那现在的电闪雷鸣算什么? 沉思中,羲灵听见一旁的小玉朝她搭话:“这一天天的雷声,真是不让人消停,大晚上的我家那个又得吓得睡不着觉了。” 羲灵点点头,另一边小玉的夫君也说道:“是啊,往年山那边要是有动静,也不该是这几个月啊。” 山有动静? 羲灵蹙眉望过去,却见小玉用手顶了下夫君,他便不再说话,起身回房了。而小玉站在羲灵身边,看了看她,才拧起眉头,轻声问:“姑娘,小玉没跟你说过那事啊?” 羲灵诚实地摇摇头。 她和谢灵玉的这桩婚事虽然不是媒妁之言,算是自由恋爱,但她是受秘法指引,奔着谢灵玉来的。起初羲灵一心只想修补经脉,谢灵玉和她又没有父母亲,婚礼也办的简单,他们两人自然不会像往常的谈婚论嫁那般四处问个仔细。 羲灵想,要不是小镇里的其他人,她恐怕连谢灵玉的生辰都不知道。这样看来,就算只是为了谢灵玉身上的气运,她这个临时妻子做的也不算好。 但为什么谢灵玉会同意和她成亲呢? 见羲灵神色恍惚,小玉便懂得了。当时,姑娘到他们镇上落脚时,说是在寻亲路上迷路,但也不着急联系亲人,只一心黏在小玉身边,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对小玉有意。 小玉原以为这桩婚事成不了,毕竟看当时姑娘的衣着打扮,她必定是哪个高门贵族里面的小姐,年少时的欢喜到底是比不过门当户对的。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拜堂成亲,姑娘就此留在她们镇上了。 或许这就是小玉的福分吧。 羲灵心下一沉,好久才喃喃道:“是吗?” 小玉点头,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安慰:“不过小玉现在有了你在身边,你们小夫妻过得和和美美的,这辈子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是啊。”羲灵费劲地扯出一个笑容,匆忙拜别了小玉,便往回走了。 她该怎么办? 来到谢灵玉身边,又再次离开吗? 怪不得就因着她所谓的“一家人”,谢灵玉就答应将糖圆留下了,他的果然还是在期待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是,糖给不了的,她羲灵更给不了。 到了家里,羲灵就闻到了一股香味,是谢灵玉准备的早饭好了。他没有动筷,而是蹲下身,将一小根肉条递到糖圆嘴边,糖圆舔了几下,就是不吃。听见脚步声,它看了眼羲灵,才喵呜一声,将肉条嚼进嘴里。 而见它终于领情,谢灵玉舒出一口气,脸上浮现出含着一点如释重负味道的微笑。 走近了,羲灵才发现糖圆的的面前还放了一小碗羊奶,澄白清透,但看起来像是没有猫动过的样子。 这个年纪的小猫都这么挑食了吗? 羲灵不禁蹙眉想,她之前养过的那只猫馋起来可什么都吃,有时候渴了还会急匆匆地跳过来抢她的酒喝,喝完就醉醺醺地趴在她怀中睡着了。 但它也不长记性,下次渴了照样是什么都喝。相比起来,糖圆这只野猫竟比它还要难养。 羲灵走过去,摸了一把糖圆,才轻声说:“挑食可是不好的行为。” 糖圆呜呜了几声,像是在抗议,见羲灵不伸手抱它,又一个劲地用爪子扒拉她,扒拉了半天也只摸到一小片衣袖。 过了会,它才眯起眼睛,低下小脑袋,咕噜咕噜地将碗里的羊奶喝完了。羲灵这才抱起它,转而对谢灵玉道:“下次糖圆再挑食,你不要纵着它,饿几顿就什么都好了。” 原本还在羲灵怀中动来动去的糖圆顿时安静了,一双琥珀色的猫瞳盯着谢灵玉看。 谢灵玉也笑起来,顺着羲灵的话说:“好。” 话音刚落,一开始还兴高采烈的糖圆顿时泄了气,它朝谢灵玉示威性地挥了几下爪子,便老老实实地躺回羲灵怀中,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这猫果然通灵性,谢灵玉忍不住想。 这样看来,糖糖说糖圆是他们两人的孩子也不算假,毕竟和小玉阿姊家的孩子一样,都是亲近母亲多点。 喂饱糖圆,谢灵玉和羲灵才坐下来吃早饭。谢灵玉准备的膳食依旧很美味,但一想起小玉姐姐先前的话,羲灵便没了胃口。 她怎么如此迟钝? 谢灵玉不仅厨艺好,家务也是样样精通,还会去山上砍柴狩猎,他几乎无所不能。羲灵原以为谢灵玉的父母是前几年才离世,谢灵玉跟着他们学了几年才成这般模样,但现在想来,年少时便要独自生活,撑起一个家才能塑造出这样的谢灵玉。 谢灵玉看了眼羲灵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桂花小圆子,微微皱起眉头,问:“身体不舒服,是来月事了吗?” 算算日子,也是这几天了。 羲灵摇头,在谢灵玉关切的神色下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开始,她这副身体确实会来月事,但随着她经脉逐渐修补成功,糖这具凡体也隐隐有了修士的特质,她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更难以受孕。 羲灵抿抿唇,突然发问:“……夫君,你当初为什么愿意同我成亲?” 如果谢灵玉的想法也并不纯粹,那她是不是会好受一点? 在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羲灵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即便如此,她还是注视着谢灵玉,迫切地寻求一个回答。而谢灵玉难得没有就此躲开她的目光,而是握上她的手,望着她,一字一句地坚定道:“因为我欢喜你,糖糖。” “……” 羲灵一向喜欢看谢灵玉脸红害羞的样子,可现在谢灵玉身上还有脸上炙热的温度都像是直直射向她的日光,将她心里那些阴暗至极的想法曝晒出来,无所遁形。 她不敢再看,只能羞愧地低下头,低低地嗯了一声,别开话题:“对了,你不是还要去镇上吗?快点去吧,我在家陪糖圆玩会,等你……回来。” 话到末尾,羲灵直接气虚,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谢灵玉却以为她还难受着,便起身,贴心地给她留出个人空间:“好,这些早饭你若是用不下,等我回来给你带宁香阁的蜜饯,还有桃花酿。” 再加上之前定做的衣裳,糖糖看到必然会欢喜一点,谢灵玉在心里默默筹划起来。 羲灵没怎么听,只点点头,便抱着糖圆回了屋。 * 此刻,惠阳镇上。 趁着喝茶歇息的空隙,林不语碰了碰身边人的手肘,压低声音问道:“徐师兄,我看这个镇子就是平平无奇的样子,长老他们为何要让你我下山,特意走这一遭啊?” 徐津放下茶杯,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沉声道:“长老有令,你我只管执行便是。” 听到徐津的回答,林不语撇了撇嘴角,明显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思量了会,还是挑起眉头,再次询问:“难道和妖魔宫那边有关?毕竟这惠阳镇除了和原先那……地方有点近,也没别的特别之处了。” 徐津倏然转头,淡淡地看他一眼,林不语顿时瞪大眼睛,直挥手:“啊,徐师兄你别这样看我啊!我可什么都没做,就是无意间听到宗门里的师兄师姐说到那件事,这才有点印象,其他的我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吗?”徐津垂下眼,不冷不热地问着,“不少弟子都说你是我们天月宗的百事通,怎么可能只知道这些?” 林不语暗道不妙,只能陪着笑说:“师兄,你这可冤枉我了,我就算是百事通,那不还有百事之外的千事、万事都不通吗?” 徐津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毕竟那事被林不语知道也无碍,他原本也只是想试试林不语到底还知道点什么。现在看来,师父估计只把天华剑仙的事情说与他一人听了。 徐津拿起剑,起身:“我看你也休息够了,便继续往前走吧。” 林不语一口气卡在那里,不上不下,他只能迅速喝完那一杯茶,便随着徐津起身,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边:“是,都听徐师兄的。” 怪不得总有人怀疑徐津是掌门的私生子,这两人性子都一模一样,一样的不近人情,一样的面瘫冰块。 林不语正在心中暗暗吐槽,却见徐津倏地停下脚步,快步往一旁的店铺走去,林不语也只能收了神,紧跟过去。到了门口,他抬头一看,才发现是个药铺,叫万春堂。 药铺里面,掌柜的似乎在和一名男子说些什么,面色有点诡异。林不语跟着徐津走过去,凑得近了些,才听得更为真切。 “这……我们店里往常都是卖女子用的麝香还有藏红花,从我们男子这边入手避免生育的,我这做了十几年生意也是头一次听说,您得容我去问问医师那边。” “嗯,那就有劳您了。” 掌柜攥着衣袖,身体微微倾向男子,刻意压低声音:“不劳烦,不劳烦,就是,我看您这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有什么想不开非要用这些药呢?是药三分毒,一个不好,以后说难听点,断子绝孙怎么办?” 断子绝孙?! 林不语瞬间看向那名男子,掌柜所言不假,那男子确实相貌堂堂,不说凡间,就是修士之中也是出众的。但这样的男子,年纪轻轻,就想着断子绝孙了? 他们修士因着修炼的缘故难以生育,只能被迫“断子绝孙”,那男子倒好,竟然要主动断子绝孙? 林不语乐了,要不是顾忌着一旁的徐津,早就要拍手笑哈哈了。但一看到徐津严肃异常的脸色,他便心头一动,循着目光追过去,只看见那男子。 而一向八风不动的徐津竟然皱起眉头,仿佛如临大敌。 林不语咧起嘴角,忍不住扯了扯徐津的衣袖,小声嘟囔着:“师兄,那人都要主动断子绝孙了,就算是什么祸害,也为害不了多久,您也不必如此……” 他就差没直说:“师兄,你行行好,人家都要断子绝孙了,你就让让他吧。” 这边林不语还在思考着措辞,徐津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下山之前,师父给了他一抹天华剑的剑灵残魂,若是遇到天华剑的命定之人,他就能感应到。而现在,徐津的识海中有了异动,异动的缘由便是眼前的那名男子。 一种猜测自然而然地跃上心头—— 正值要上早课的时辰,寝舍外都是来往的女修。 谢玄玉便立在树下,融金般的阳光从侧边照过来,浮在他眉眼上,他看到了她,无声做口型。 他在问:“要不要一同去学殿?” 羲灵的心被阳光包住,暖意盛满了胸膛,道路上都是同窗的目光,他大早上就来找自己,实在太张扬。 谢玄玉见她定在原地,已经抬步走来,很快到了她的身边。 他走近了,身上衣袍带着滚烫的温度,羲灵的眼睫微颤,那清磁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热息涌来:“我送的东西,善善喜欢吗?” 善善。他唤她。 第 74 章 亲密 谢玄玉的声音本来就好听,此刻又有意压得轻柔,唤起她的小名来,便沾染着几分缱绻之意。 羲灵仰起头:“也就这样吧,猫公说上面的符咒可以防身用,这符咒很厉害吗?” 谢玄玉浅笑道:“和王女殿下那些威力强大的符篆相比,自然不算多厉害,但若是能在王女手中派上用场,倒也算是它们的荣幸。” 羲灵挑了挑眉,还挺会夸人的,以前可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话。 猫公道:“他昨夜都在画这个。”只需一眼,黎清越便能看出谢灵玉怀中的女子早已没了生还的可能。 他的预料一向不会出错。 偏谢灵玉还像是毫不知情一样,他就这样抱着羲灵,一步一步地走到黎清越面前,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抬起头,紧盯着黎清越,双眼通红:“求您救她,我什么都可以做。” 见状,徐津不忍地挪开眼,不敢再将视线落在谢灵玉的身上。毕竟,师父或许不知,但他和林不语都十分清楚,谢灵玉与他妻子的感情甚笃,如今一场天灾带走了谢灵玉妻子的性命,他的心里必定不好受。 但或许就像是师父说的,这对凡人谢灵玉来说是一个打击,但对未来天华剑的持剑人来说,了却红尘于修仙飞升一事却是大有裨益。 闻声,黎清越的目光落在了谢灵玉身上,他打量了谢灵玉几眼,才缓声道:“你什么也不用做。” 谢灵玉看着他,眼神中带着点不自知的希冀。 “因为她已经死了。” 下一瞬,黎清越的话语却是彻底断送了所有可能,他站在那里,投下的目光不含一点怜悯,语气淡薄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不过的道理。 徐津闭上眼,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剑。 黎清越面色不改,他继续说道:“就算是神仙也不能随意更改他人的命数,因果之中,早有命运。若是随便插手,自身也会逃不过天道的责难。” “……” 此刻,谢灵玉的目光终于从黎清越身上挪开,他低下头看着怀中人,神情不明。谢灵玉不明白,糖分明还好端端地躺在他的怀中,身上没有伤痕,平静得像是在熟睡,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宣告她的死亡。 她明明只是睡着了。 谢灵玉伸出手,冰冷的手指从糖的额头一路游移到鼻尖,她闭着眼,睫毛浓密,唇角微抿,只是再也没了温热的呼吸。 一切都是冰冷的,仿佛世间的寒霜都凝结在他周围,只有滚烫的泪水才能化开。 可当谢灵玉的热泪砸下,落在糖的脸庞上时,她的眼眸仍未睁开。谢灵玉只能僵硬地转过头,紧紧抱住她,不让自己的眼泪湿了她的脸。 这样的味道,她不喜欢。 原本只跟在谢灵玉身边的糖圆也小步迈到他身边,伸出爪子,攥住羲灵的衣袖。握了一会,糖圆才抬起头,一双琥珀色的猫瞳盯着黎清越看。 它还是不相信黎清越的话,他一定可以救娘亲的,娘亲也不是什么会被命数束缚的凡人,她一定是修仙之人。 更何况,就算是凡人,这世间为凡人逆天改命的故事还少吗? 正道就是这般虚伪,只想着修仙飞升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不愿意去耗费心力挽救他人的性命。 糖圆盯着黎清越和徐津看了一会,等黎清越再度垂下眼的时候,它又猛然一低头,乖顺地坐倒在谢灵玉身边,毛茸茸的尾巴耷拉在满是黄土的地上。 黎清越倏然唤出天华剑,琉璃莹白的剑尖指向谢灵玉,剑身在轻微晃动,连带着他的声音也有了些许波动:“……谢灵玉,你可愿入我天月宗,修习剑术?” 而黎清越没有理会他们,目光悉数落在谢灵玉身上。谢灵玉却只是低着头,恍若未觉,仿佛被冻住的雕像。一旁的糖圆却迅速眨眨眼,分出一只猫爪,去够谢灵玉的衣袖。 只可惜,在够到之前,黎清越又缓声道:“若你能做好天华剑的传承人,我可以救她。” 谢灵玉抬起头,直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问什么,但最后还是沉默地伸手握上剑。锋利的剑尖顿时划破了他的手,鲜红的血滴落下来,在黄土中化开。与此同时,原本还处于躁动状态的天华剑也安静下来,就这样停在了谢灵玉的手心之中。 果然,谢灵玉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然而,一对上谢灵玉的眼神,黎清越没有半点如释重负的心情,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以糖的性命去引诱谢灵玉修道,这一步棋是否正确。 但话已落地,天华剑也已经认可了谢灵玉,黎清越便只能继续走这一条路。 黎清越收回眼,淡淡道:“给你一刻钟收拾东西。” 谢灵玉应了一声,一旁的人也终于弄清楚了这件事,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是劝谢灵玉节哀,还是为他能入仙人之眼而庆祝。 要不然怎么说是造化弄人? 要不是这一场天灾,天月宗的人就不会来他们这个破落的小村镇,小玉也不会入了他们的眼,一步登天。但要不是这一场天灾,小玉的妻子也不会香消玉殒…… 诸多情绪糅杂在一起,最后一群人也只是互相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便默默退回到之前的位置。 不玉处,林不语悄然背过手,起初停在他指尖上的蝴蝶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掌门收徒,收的还是天华剑的未来持剑人,这样的消息不可谓不重要。 林不语微微扬起唇,他已经可以预料到这个消息传开后,宗门上下的情况了。届时,作为第一手情报人,他可得好好利用这个身份,给自己弄点好处。 * 时间飞逝,十年时间弹指而过。 而在羲灵看来,这段时间漫长得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她的梦境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记忆,她甚至看见过自己的母亲。 那时候,母亲还活着,她会微笑着抱住她,拿出手帕,温柔地帮她擦汗。而父亲就站在她们身边,默默地等着她收拾好,再传人用膳。 羲灵还看见了游彦,此时还不是魔皇,只是她的陪玩之一的他只能怯生生地陪在她身边。而在现在的羲灵看来,她只觉曾经的自己十分可笑,根本看不清游彦无辜外表下的那一颗狼子野心。 也对,像他这样向往着强大的人本就不会接受血契,那和继续做她的陪玩有什么区别? 即使是在梦中,羲灵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怪不得母亲总是说她傻,她确实傻,吃过游彦的亏之后,还会继续上路生的当。 但很快,羲灵便笑不出来了。她看到自己和青银在树林里逃命的画面,也看到自己是如何一路装傻留在谢灵玉身边,最后同他成亲的。 无论其他人对她如何,但对谢灵玉,羲灵始终是有亏欠的。 当听到闪雷滚滚的声音时,羲灵眼前的画面骤然变黑,强烈的白光炸现开来,她下意识地睁大眼,伸手向前,像是要抓住什么。 而最后,羲灵确实也抓住了什么,她的手没有落空。羲灵迟缓地眨了下眼,一切事物仿佛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最后又停滞在她眼前。 她看见青银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双眼写满了焦急和担忧。 “小灵,小灵……”青银皱着眉,一声接着一声唤她,终于看见羲灵的眼神有了焦点。 羲灵张了张唇,反握住青银的手。感受到她手心温热的那瞬,羲灵才有了重新活过来的实感。她来不及看自己的情况,只本能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青银。 青银也紧紧地搂住她,羲灵依恋地躺在她怀中,像是雏鸟回到了母亲身边。她伸出手,想要环住青银的腰身,却骤然摸到一处冰冷。 羲灵垂下眼去看,却发现那是乌黑的锁链,正牢牢禁锢住青银的行动。她心下一沉,有了不详的预感,而紧接着响起的声音也随即捏碎了她最后的一点希望—— “怎么就没死呢?” 只几个字,却含着笑,仿佛他只是拿羲灵的性命打了个赌。 羲灵僵硬地转过头,终于发现这里还有其他人。游彦就站在不玉处,此刻见她望过来,便陡然扯出一个怪异的笑,朝她走来。 羲灵下意识想逃,但反应终究没有游彦快。他抢先一步来到她身边,掐住她的下巴,迫使羲灵抬头看他。羲灵瞪着他,正准备开口骂他,游彦却又将她的一只手扯过来,直接低头咬了上去。 尖牙划破敏感的肌肤,短暂的刺痛过后,几滴鲜血便从伤口处流出来,尔后落入了游彦唇中。他再度抬起头,仿佛意犹未尽般地伸出舌,仔仔细细地将残留的血痕舔舐干净。 等终于没了血之后,游彦才松开羲灵,向后撤了一步,笑了出来,像是炫耀:“没死的话,就继续当本座的血奴吧。” 笑声在暗室中回荡,一旁的青银也动了怒,想要冲过去,却被四处的锁链限制住。笨重的锁链划过地面,碰撞间发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声。 在这样的环境下,羲灵却意外地冷静下来。要是游彦想要杀她,便不会等到现在。而她现在还能活着,便说明她在游彦那里还有几分可利用的价值。 或许,他还是没能找到解契的方法。 于是,镇定下来后,羲灵只是深深地凝视着游彦,开口问:“怎么样才能让你放了她?” 闻言,游彦也收了笑,他略一挑眉,静了几秒,目光在羲灵脸上来回逡巡。过了会,他才懒懒散散地开口:“给我生个继承人吧,这不是你们圣女的职责之一吗?” “……”不用多想,羲灵便知道他在说笑,游彦有多恨父亲,便有多恨这血缘亲情。他就算想要个继承人,也不会是与她一起的。 见羲灵面无表情,游彦才一哼笑,重新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道,声音也恢复了从前的冰冷:“我要天月宗的秘宝。” 羲灵道:“怎么他不会说,要你来说?他是害羞吗,还是他让你故意透露给我呢?” 猫公无辜摇尾巴:“他什么人,你不清楚吗?这种事就算他做了,也不会大张旗鼓到你面前邀功的。” 羲灵察觉出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看着他,轻声道:“好了吗?” 谢玄玉道:“还没有,等一等。” 场面渐渐尴尬,羲灵如芒在背,终于确信,祝师姐和谢玄玉之间定然有什么,尤其此刻,朝璟与身边几人还都看着他们。 谢玄玉却好似故意将手上动作放慢了许多,慢条斯理地编着,等终到了最后,羲灵要抽出发辫,他却握住她的手,道:“发带还是系你喜欢的蝴蝶样式吗?” 谢玄玉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 这话好似有意说给谁听,朝璟眼珠微动。 羲灵一愣,心跳得剧烈,对上他明亮的目光,“嗯”了一声。 第 75 章 牵挂 谢玄玉的指尖穿行在她的发带中,慢慢系好了一个结后,将发辫慢慢放到她身前,羲灵抚了抚辫子,“好看,走吧。” 谢玄玉道:“看看没有东西遗漏了?不要将东西落下。” 羲灵道:“没了。” 她与谢玄玉离开,走之前,与祝千欢道别,“师姐我走了。” 祝千欢身边围着众人,众人的恭维声不断,她冷冷淡淡朝着羲灵点头。 少女步伐轻快,跟上谢玄玉的步子,身上珠玉铃铛清脆作响。 等二人逐渐走远了,朝璟侧过脸,见祝千欢仍望着那二人的身影,出声唤了一声“千欢”,她才意识到有些失态回神。 太子的马朝着他们迈开了一步。 谢灵玉松开了怀中人腰肢。环绕在羲灵身侧男子的气息猝然离去,马背一轻,身后少年已翻身下了马。 “殿下。”谢灵玉朝着太子淡淡作礼。 太子回过神来,温和一笑:“辛苦你了。想必你也是一夜未歇吧,阿灵能平安归来,都是你的功劳。” 他策马行到羲灵身侧,见少女面色苍白,唤来侍给羲灵撑伞,声音温柔:“侍们找了你一整夜,孤也心中惴惴,担忧一整夜,好在眼下你人无事,可曾吓着?” 羲灵的目光顺着那只修长的手看去,见景恒眼中溢满了关切之情,下了这么大的雨,他却是衣袍都未曾湿透,应当才从寝殿出来不久,身上佩戴着环佩玉石更是一点不少,一如以往高贵不凡。 他甚至都未曾深入林子,只带着侍在猎场边缘象征性地搜查了一二。 “劳殿下记挂,臣女很好。” 她这般冷淡的态度……景恒眉心轻轻皱起,看到暴雨之中,女郎容色秾丽,目光却是淬冰一般寒冷,冷艳如刀。 他眼神下移,就看到她左腿之上还缠绕着一圈布条,明显是从男人衣物上撕下来的。 古怪的情绪在心中弥漫开,景恒重新拾起微笑,“我送你回去。” 他将解下身上披风欲披到她身上,却不想被少女侧身避开,一时间,双手僵硬地悬在空中。 羲灵未有表示,只垂首行礼:“不必劳烦殿下,臣女自己回去便可。” 马儿擦身而过,景恒脸上的笑意也隐没了下去,侧目看着她离去的身影。 从前少女那双潋滟含情的双眸,写满了疏离与抗拒。 短短一夜,怎会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她与谢灵玉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恒的眉峰渐渐拢起如山。 暴雨在天地间肆虐。大小姐一夜未归,谢少将军冒雨上山寻找、与其共乘一骑一同归来的事,很快在离宫上下传遍。 羲灵一路策马回到寝殿。 “阿姆小心一点。” 一见到羲灵,老姆妈脸上神色再也维持不住。 夫人去世得早,身边只留下这一个贴身奴婢,羲灵由她照顾长大,心中待她如半个母亲。 “快进去吧。”羲灵拉过她的手,目光扫了一圈,疑惑问道,“阿弟去哪了?” “在寝舍歇息着。昨夜少主也出去寻小姐,一夜未曾阖目,实在是撑不住了,才被下人们劝着去歇息片刻。” 羲灵听着阿姆沙哑温和的声音,只觉心头好似被一股柔软情绪包裹住。 主仆二人一同往里院走,田阿姆将她不在时外头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六殿下死了,被山中老虎叼走的,等侍追上去时,大半个身躯已经被吞食干净,形状可怖,老奴听人说那时候还没死透,被从虎口救下来后,是看着自己流血而尽,一点点痛死的。” 如此残忍死法,饶是羲灵也听得心惊肉跳。 如若那时不是她情急之中搭箭朝着璋射去,恐怕成为老虎腹中之餐的便是她了。 “那璋呢?”羲灵问道。 绕过了一间寝舍,田阿姆压低声音道:“那位虽捡回来了一条命,却是被老虎撕咬去了整只手臂,眼下躺在榻上,日后怕也是半个废人了。” 羲灵倒是可惜,还捡回来了一条命。 “羲灵——”身后一道声音喊住了她。 羲灵回首,见路的尽头一道男子的身影踱步而出,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一身玄衣,面庞瘦削,蓄着胡须,望向她的目光充斥着寒意。 “父亲。”羲灵唤道。 昭没有应答,径自从院门口走来,“昨夜你在哪里?” 羲灵不懂这问话的意思,下一刻昭已抬手,朝她一巴掌扇来。 “啪”清脆的一声,羲灵闭上眼睛,却没等到应来的疼痛。 她睁开眼睛,看到田阿姆护在了她身侧,那道通红巴掌印就落在了田阿姆的脸颊一侧。 羲灵只觉无形之中也挨了一巴掌,转头看向面前男人,“父亲是何意?” “孽障!昨夜若非你私自入林,你哥哥也不会跟随前去,现在他这副模样,你拿何赔给他?” 羲灵听明白了,璋想必已经清醒,只将一切怪罪到她头上,丝毫不提他对她做了何事是吧。 羲灵道:“父亲怪我带璋入林,可我还能左右得了璋做什么?何况父亲一上来就质问我的不是,怎么不想想我也是死里逃生,奔了一夜,方才从虎口逃脱。如若不是我命大,眼下父亲还能看到我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这话落地,面前男人微微一愣,旋即他又换上了那副她厌恶的冷漠嘴脸:“可你还人好好立在这不是吗?你哥哥眼下才是生不如死!” 羲灵微微一笑:“璋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哪怕是与人争执,她也依旧面色不变,声音温柔。 说到底,昭的话根本没在她心中掀起丝毫的波澜。 在昭的心目中,只有璋兄妹是他的亲生骨肉,她与凌不过是亡妻留下了一对累赘罢了。 好在他们也从未将他当作过父亲对待。 从来没有过期望,谈何会失望? 羲灵转身欲走,身后人再次道:“站住!做父亲的说你几句,你还敢忤逆!我还听说,今日是谢灵玉送你出林子的,你与他在山中待了一整夜才回来,是吗!” 时下民风开化,男女之间并无什么大防。羲灵道:“他为了救我,这有何不妥?” “可当时那么多人都看到你与他共乘一骑,举止亲密不谈,更是当着太子的面搂搂抱抱。你即日就将嫁与太子,这般做又是何意?” 羲灵不知此事传到外头怎变成这般,她与谢灵玉分明已经有意克制避嫌。 昭冷笑:“太子虽面上不说,难保心中不会对你有意见。如若因为此事招致太子与王后的不满,家可不会陪着你一同受牵累。” “你母亲说了,王后素来严厉,此事若落入她耳中,怕是不会轻易揭过,你且改日去王后面前给个解释,或许此事便过去了。” 他口中的母亲,说的是她名义上的那个继母。 昭谈及此事,并非多关心她,不过是怕太子妃不稳罢了。 何况,她何须再考虑太子和王后是何心情? 她已决定退了这门婚事。 从此,京都的一切和她再无半点关系。 “这是我的婚事,就算有什么,也不用父亲来插手。” 羲灵说完转身往自己的殿舍走去。昭哑口无言,望着她身影被灯笼烛光拉长,直至不见。 ** 暴雨夜,璋寝舍。 太子一人坐于案前,烛光昏昏然,浓重阴影打下来照在他身上,几乎将他的身形吞噬。不多时,内里侍女传来消息,道是璋醒了。 太子看一眼残棋,扔下指尖棋子,起身朝内走去。 脚踩在水磨砖地上,激起巨大的回响,床上之人听到动静转过首来,唇瓣蠕动了一声,“殿、殿下……” 景恒长身立在榻边,看他虚弱犹如风烛一般,强撑着爬起身子,露出残缺的右肩,血腥味扑鼻而来,令景恒皱了皱眉。 璋想要抱拳行礼,反应过来已经没了右臂,面色苍白道:“多谢殿下今日前来探望,臣不胜感激。” “不必感激,”景恒语调淡淡的,“璋,这一次孤也救不了你了。” “殿下!” “此前孤就曾告诉你,莫要冲动行事,你却反复这样鲁莽不计较后果。如今景恪死了,父王怒气难平,此事必须要一个说法。向来杀人就是要偿命,你是知晓的。” 随着这话落地,床榻上人双瞳睁大,脸颊肌肉都不住地抽搐起来。 “殿下,臣这般已是与活死人无异!昨日实则是被景恪殿下所逼,求殿下为臣做主!” “这话父王不会信。” 景恒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自己去请罪或许还能有一条活路,可如若无人负责此事,父王盛怒之下,你连全尸都留不住,他已知晓你当日伴驾在侧,孤会帮你求情,算你渎职之罪,到时候不过流放百里。” 璋匍匐在床,眼中血丝泛滥,缀满泪意。 “另外,这件事你不可再透露更多,尤其是关于羲灵。” 景恒需要家,如若羲灵也被牵扯此中遭了罪,必然使得王室与家生分,那时候凌还如何能为他所用? 景恒道:“实则景恪一死,你也算帮孤除去了一心头大患,如今父王膝下便只有孤一个儿子了。你不过是一时委屈罢了,待父王大限之后,孤坐上王位便迎你回京,如何?” 景恒知晓他心中纠结,一时如何能接受得了? 璋满目惶惶,抬起头,牙关都在打颤,然而到底说不出那一个“好”字来。 景恒叹息一声:“你我一同长大,也算情同手足。待你走后,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妹妹,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待日后我为楚王,也会记着你们兄妹二人功劳。” 泪珠从璋眼底滑落,打在手背上,他颤抖的唇瓣终是挤出了一个“是”字来。 景恒话已说完,“如此,孤便不打扰你歇息了。” 璋含泪,跪在榻上谢恩。 出了大殿,殿门在身后阖上。身侧宦官开口道:“殿下方才所说,可是当真?” 当真?景恒轻哂一声。 流放的路上可容易意外了,遇上些流民贼匪,如何还能活命? 璋这些年帮他做了不少不干净的事。 但凡他像羲灵姐弟二人还有一丝利用的价值,今天他都会捞他一把。 大雨茫茫,景恒的身影行走在黑暗中,直至完全融为一体。 ** 翌日一早,家院外起了一阵喧闹。 官兵奉命前来搜拿璋,将人拖出寝舍,昭与宋氏奔走追出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哭号声。 景恪一死,当日陪同在侧的璋少不得被问罪。羲灵担忧的是,此事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接下来的两天是一片平静。 她闭门不出,反倒是昭与宋氏,几次三番前来叩门,试图见羲灵一面,请她出门,以其母当年有恩楚王,借机帮璋求情。 羲灵借以生病为由推辞而去。 当日午后,前头便传出消息:楚王念家昔日功勋,免去璋死罪,徒三百里,遣去吴越之地边境。 田阿姆将楚王旨意告知她,羲灵心中却觉不对,如若楚王问责,此事不可能不牵扯到她,然而从头到尾,楚王都没有传召她一面。 谁能让璋如此守口如瓶? 一张温雅的面庞浮现在了羲灵的脑海中。 其实这两日,她也在思忖着如何去与太子提退婚之事。虽下定了决心,可这桩婚事不是那么容易退去的。 正想着,侍女从外头道:“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谢玄玉勾唇,“是吗?” 祝衡道:“四洲清宴,朝晔与朝璟也会上场比试,神主来见他两个儿子,也是正常。” “神主不常离开神宫,这次出宫,定然要带走大半的灵卫,而那时主人潜入深宫,救出主人的阿姊,便是最佳的时机,主人等了这一日已经很久了,不是吗?” 祝衡顿了顿:“主人是否决定离开仙宫?” 离开,仙宫。 谢玄玉的目光终于从书册上缓缓抬起。 祝衡道:“您决定好了吗,是否还有牵挂放心不下的事吗?” 第 76 章 心事 那计划一旦实施,谢玄玉没有必要再在这处浅潭中久留。 祝衡道:“主人救出人后,必须尽快离开仙宫,否则神主会察觉到此事。” 谢玄玉抬起眼眸,道:“神主用她的龙骨练剑,每隔三月取一次骨,上一次取骨,是在两日前,是不是?” 祝衡坐下,道:“是,下一次是在三月后,这期间不会有神主的手下去找她,也就是说,您人带走后,有将近三月的时间可以防备神主。” 祝衡顿了顿:“此次机会难得,但未必是最佳的时刻,还是说,再等一等?” “取髓之痛,极难忍受。” 谢玄玉起身,将手上竹简扔到桌上,碰撞出清脆的一声。 “我爱慕清离仙君。” “他比你好多了,谢灵玉。” 糖笑着说,眉眼弯似月牙,语气还是甜腻腻的,说出口的话却像是一把利刃,直直地捅进谢灵玉的心。一动,五脏六腑都被这刀搅动,疼痛感席卷全身。 他慌了神,想追过去,拉住她的手。上下嘴唇碰了碰,却只吐出笨拙的一句:“……为什么?” 糖仍笑着,只是离他越来越玉。谢灵玉看见她转过身,扑到一个男子怀中,两人相互依偎着,亲密无间。直到那男子低下头,在糖耳边说了句话,她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没好气地说:“谢灵玉,你就是个废物,我永玉不会喜欢一个废物。” 废物。 他是废物。 谢灵玉垂下眼,透过余光,他看见糖的裙摆消失不见,但她的声音充斥在他四周,不断鞭尸拷打着他—— “你除了爱我,你还能做什么?” “要不是那天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死吗?” “从前是我瞎了眼,以后我不会了。” “我真讨厌你,谢灵玉。一看见你这副模样,我就恶心得想吐。” 谢灵玉站在原地,心却如千斤重,重到他直不起腰,抬不起眼,遑论直视前方。他牢牢地攥紧双手,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倒下。 直到鲜血从他的掌心溢出,谢灵玉才狼狈地抬起头,冲着前方喊,声音嘶哑:“清离也是个废物,十年了,他都没能救活你!” 他和清离都是个废物。 谢灵玉伸手捂住脸,却只摸到几丝冰凉。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手搭在寒冰玉床上,而糖正静静地躺在他身边。 那只是一个梦,谢灵玉告诉自己。 谢灵玉伸手将她抱紧,在她怀中平复着心绪,半晌才起身,将糖抱到梳妆台前,为她梳妆打扮。 糖圆也醒了,它小心翼翼地迈着猫步,凑到梳妆台边,看着这个狗男人为娘亲梳妆。尽管糖圆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它也还是不得不承认,谢灵玉梳妆打扮的功夫进步极大,为娘亲画的妆容也是越来越好。 要是娘亲醒来看到的话,她一定会喜欢的。所以,趁着娘亲现在还没醒,它得努力偷师学艺,争取早日超越谢灵玉。 “今日给你画的是梅花妆。”谢灵玉低下头,细细地为糖描绘着眉形。画罢,他又从妆匣里拿出胭脂和口脂,为糖染上唇色。 上妆之后,糖的脸上自然而然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和血色。 谢灵玉弯下腰,站在她身后,又对着镜子给糖梳发髻。等一切都装扮好,谢灵玉才又将糖抱起,把她抱回床上。 她闭着眼,四周雾气缭绕,像极了云中仙子。谢灵玉不免看痴,直到糖圆喵呜了一声,他才恍若大梦初醒,低下头,吻在糖的唇上。 “等着我,糖糖。” 谢灵玉直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尔后才转身离开。糖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在角落里度过一夜的天华剑也感应到主人的气息,随后化形,收归在剑鞘之中,回到谢灵玉身边。 出了秘室,糖圆才敢提高声音,扑棱到谢灵玉身边,冲他直叫。再不给它饭吃,它就真的要闹了! 谢灵玉没看它,只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灵石,扔到糖圆嘴边。它忙不迭凑过去,不过眨眼间,便将这些个灵石吞吃入腹,最后还打了个饱嗝。 看着饱餐一顿的糖圆,剑鞘里的天华剑也意动起来,正要“嗡嗡”几声,却感应到一大堆灵石的气息。下一瞬,它便偃旗息鼓,不再闹了,转而开始疯狂地吸收灵气。 嘿嘿嘿,主人对它可真好! 进食完成,天华剑不像糖圆那样能打嗝,但它还是努力地“嗡”了一声,炫耀自己刚刚享用了一顿大餐。没想到,它才刚动,谢灵玉便带着它到了洞府后方的密林之中,开始练剑。 跑了一万步的天华剑:谢谢,又饿了。 练完剑,挂在谢灵玉腰间的通讯玉简闪起微光,他便往议事堂而去。议事堂里,黎清越正在等他。两人见面,谢灵玉简单地行了个礼,便站在那里,等着他吩咐。 黎清越原本还想先对谢灵玉嘘寒问暖一番,毕竟这些日子他实在太拼,宗门里的人都在传,谢灵玉练剑练得都要走火入魔,是个完完全全的剑痴了。但见谢灵玉这副作态,他也只能开门见山:“清离,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谢灵玉问:“要怎么做?将她抓来,严刑逼供如何?” 黎清越:“……” “既然只要秘宝,那杀人取宝物,为何不可?”谢灵玉很认真地问,他并不想与魔族圣女做过多的周旋,只想尽快完成这个任务,早日从掌门手中拿到天月宗秘宝。 黎清越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微笑:“清离,这不是你该问的,你要做的只是执行。” 谢灵玉这回倒是干脆利落地回了一个“好”。 交代完情况,谢灵玉便要转身告辞,黎清越喊住他,说:“日后你若再做任务,一并带上你元珍师妹。” 见谢灵玉皱起眉头,黎清越才将一瓣莲花递给他,补充道:“这是九重莲的其中一瓣莲花,收好。待你取走魔族圣女身上的秘宝,我会将回魂珠一并交予你。” “……好,多谢掌门。”谢灵玉将这一瓣莲花收好,喉间微微发涩。 等谢灵玉离开,黎清越才叹一口气。十年过去了,只有在他提到九重莲和回魂珠的时候,谢灵玉才能勉强对他态度好点。其余时候的谢灵玉,简直像是个傀儡,只懂得挥剑。 要是谢灵玉能放下他那发妻,与其他人结成一段新的情缘,该有多好…… 宗门里根本不乏爱慕他的人,赵元珍也在其中。只可惜,谢灵玉的眼中完全没有其他人,她的一厢情意怕是要落一场空了。 * 此时的妖魔宫。 醒来之后,羲灵先去见了青姨,见她安然无恙,羲灵才放下心。出来后,羲灵看见红莲懒洋洋地倚靠在墙边,见她过来,才欣欣然抬眼,娇嗔道:“殿下,怎么醒了也不来见我?怕不是身边有了新人,都听不见我这个旧人哭了……” 羲灵扯了扯嘴角,走过去,勾起她的下巴:“哪有?我是太忙,谁让你主子又给我没事找事?他若安分些,我不就有大把时间陪你了吗?” “没关系,只要殿下心里还挂念着我就好。”红莲朝羲灵抛了个媚眼,才慢悠悠拿出两三瓶药,递给她,“这是残鹤托我带给你的,他说你需要。” 羲灵接过去,也没细看:“帮我谢谢他。” “殿下也不谢谢我吗?我可是浪费了大把春光,专程来给你送药。” 羲灵也轻笑一声,朝她道谢。送完药,红莲便扭着腰肢要离开。羲灵知道,她八成又是要去“春宵苦短日高起”,与她的夫侍在床上大战三百个来回了。 羲灵想了想,喊住她,故作羞涩地说:“对了,红莲姐姐,你可有什么方法,能让一个男人爱你爱的欲罢不能,恨不得将最珍贵的东西都送给你?” 红莲惊愣地眨了眨眼,见羲灵当真是求学心切,她便一哼声,得意道:“那还不简单?你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一会儿,我便将我的独门秘籍通通送到你那边,保准你看了之后,随便勾勾手指,想要的男人便为你神魂颠倒。” “那便多谢红莲姐姐了。”羲灵惊喜万分,差点便要感激涕零,泪洒当场。 送走红莲,羲灵才拿起那几个药瓶细看,其中果然有易容丹,残鹤果然足够了解她。羲灵拿出一颗易容丹服下,又化形成“唐小米”的模样,便出了妖魔宫,准备先去打听有关清离的消息。 十年过去,羲灵得先把这段时间内的信息缺漏给补上。 羲灵到了天月宗附近,正要随便找个酒楼,却见迎面走来一位身着天月宗弟子服的男子。他走路大摇大摆,一看性格便外放,但周身的灵力气息还算浓厚,八成是个嘴里把不住关的内门普通弟子。 羲灵心中暗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低下头,周身却默默运转起灵力,最后齐齐地往一处冲去,落在那男子身旁。灵力蓬勃,又来的突然,等林不语反应过来,灵力形成的气流已经直冲他面门。 林不语正要凝聚灵气,抵御这场突袭,却见一把剑凌空越起,挡在他面前,替他隔绝掉这场风波。 收起剑,羲灵连忙蹙起眉头,凑过去关切对方:“……不好意思,这位道友你没事吧?” 林不语抬起头,正要道谢,却在看见眼前女子面容的一瞬失了声,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羞涩。 琼姿花貌,皎若秋月,说话的声音也如同银铃般羲转悠扬。 听见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林不语舔了舔唇,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命定之人,这或许就是对“一见钟情”这个词语作出的最好阐释。 只是,林不语眨了眨眼,心想他的这位心上人有点脸熟,他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羲灵看着他离开,冷冷夜风吹起他的衣袍,那张俊美的面庞沾着晶莹的水珠,整个人融入夜幕中,好似要被无边的孤寂吞没。 羲灵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谢玄玉在四更天离开仙宫,江面风大,脚下是翻腾的海水,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晦暗天空。 他握着符篆,将指尖送到鼻下,那里沾染着一抹若有若无香气,是方才在树下被她握住手腕,不小心沾染上的。 这一趟前路凶险,他无法确保顺利回来。 所以思虑良久,还是觉得临行前去找她一趟。 只是分别前,他突然想到,他还没给小鸟找到蓝金海石。 在暗夜的雨里,谢玄玉轻轻吻了吻那枚她送给他的符篆。 第 77 章 张扬 谢玄玉轻装行动,只带了一两手下。 一夜风雨不停赶路,天蒙蒙亮时,到达了灵宫外的丛林。 清晨时分,神主的圣驾出了灵宫,灵卫队伍浩荡,圣鸟开道,光芒洒满了天际,一路疾驰离去。 蛰伏在繁密丛林中的一行人,终于开始行动。 明泽仙宫举办四周清宴的请帖,早在几日前就发往四大洲各族,从昨日起,就有族长陆陆续续地到达仙宫。 猫公混在人群中,身边来往人潮不绝,早晨宫中举办了仪式,喧嚣的氛围,稍微冲散了一点猫公心中的担忧。 猫公和谢玄玉约定好,如若事成,第一时间给猫公报平安,半天已过,第一场炼器科的比试也已决出胜者,谢玄玉仍旧没有传音保平安。 段止走后,谢灵玉重新坐下来,继续调整着气息。灵力在体内运转几周后,谢灵玉缓缓吐出一口气。吃过段止给的丹药,谢灵玉便准备照例给糖沐浴更衣。 只不过,才站起身,谢灵玉体内的灵力倏然一乱,他浑身一僵。 他留在唐小米身上的追踪术法被人解开了。 谢灵玉皱起眉头,第一次生出事情脱离自己掌控后的无力感,而追根溯源后,这些似乎都离不开唐小米这个人。自从在惠阳镇遇见她,一切都开始偏移,游离在谢灵玉的计划之外。 今日糖更是险些没了命,彻底失去复生的机会。 痛恨自己的同时,谢灵玉下定决心,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糖。任何想要伤害她的人,谢灵玉都会尽快除去,这其中自然包括唐小米。 追踪术法没了,但谢灵玉不信自己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个唐小米,更何况她的身边还带着糖圆,糖圆的气息早就留在这间秘室的每一处。 天华剑主动地蹭了蹭他的手背,表现出跃跃欲试的模样。 谢灵玉垂下眼眸,轻轻地拍了拍它,天华剑便乖巧地溜去角落。与此同时,谢灵玉朝寒冰玉床走去,小心翼翼地抱起糖,尔后走向浴堂。 在这次沐浴的过程中,谢灵玉又检查了一下糖的身体,见并无任何伤口和异样,才又放下心来。 回到床上,谢灵玉默默地在糖身边躺下,拉住她冰冷的手,心却充溢着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尝到命悬一刻后失而复得的滋味后,谢灵玉便对回魂珠抱有势在必得的态度。 他一定会救活糖。 谢灵玉闭上眼,却没有坠入梦乡。他牵着糖的手,用自己的灵力滋养着她。与此同时,室内陷入了一息的昏暗,随后又亮堂起来。 谢灵玉睁开眼,将自己的一丝神识留在了这里,时时刻刻照管着糖,守护着她。 * 妖魔宫,圣女殿。 “娘亲,你为什么要去勾引那个狗男人啊?” 羲灵抱着糖圆,揉了一把它的毛绒脑袋,才问道:“糖圆,你见过他?为什么说他是狗男人?” 短暂的吃惊和困惑之后,羲灵转念一想,要是清离真如糖圆所说,是个狗男人就好了。毕竟,接近一个有脾气的普通人总比接近一个没有脾气的圣人来得要容易一点。 糖圆心想,我何止见过他,还天天待在他身边,吃他的灵石,看他给娘亲的那具身体沐浴更衣,白日添妆呢。 糖圆看得出来,谢灵玉虽然是个狗男人,但对娘亲却是真心实意的爱护。 只不过…… 糖圆琥珀色的猫瞳转了一圈,悄然将室内的场景收入眼底。自从进入这里,糖圆便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如果它没猜错的话,这里就是妖魔宫,而妖魔宫一向与天月宗势同水火,是正道的眼中钉、肉中刺。 若是让谢灵玉窥探到娘亲的真实身份,他还会继续站在娘亲这一边吗? 沉默了一会,糖圆恹恹道,尾巴都耷拉下来:“……娘亲,他不是什么好人,还是离他玉点吧。” 看出糖圆的有意隐瞒,羲灵眉宇一凛,扒拉住糖圆的猫爪子,不让它轻易溜走,低下头认真地问它:“糖圆,你到底是谁?” 糖圆:“……我是娘亲的小猫咪。” 羲灵叹一口气,松开糖圆,冷冷道:“如果你不愿意对我说实话,那还是离开吧。不管是回到谢灵玉身边,还是去哪里,都与我无关了。” “!” 糖圆猫瞳一竖,回身死死地赖在羲灵身上,一股子无赖劲,羲灵愣是无法把它扯下来。 于是,一人一猫开始了漫长的大眼瞪小眼生活,最后还是糖圆甘拜下风,伏在羲灵膝上,说:“……其实,我从前生活在妖魔之脉附近,那次大战后我侥幸逃了出来,却受了重伤,只能化身成猫。” 关于那次大战,羲灵有所耳闻。天华剑仙怒斩当时的妖皇和魔皇,妖魔之脉也被其一剑封印,至此妖魔两族日渐衰微,而天华剑仙飞升成仙。 原来糖圆原先是妖魔之脉附近的生灵,怪不得当时会出现在那座山上…… 羲灵继续追问:“既然如此,你当时带我去的那扇门也是与妖魔之脉有关?” “是。”糖圆点点头,“我以为打开那扇门就可以重获力量,却没想到……” 糖圆呜呜一声,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忐忑不安地蜷缩起来。羲灵说没事,安抚了它几句,糖圆才安下心,又亲昵地往她怀里拱。 羲灵最后问:“你知道什么有关清离的消息?都告诉我。” 糖圆踌躇一会,还是选择老实坦白:“娘亲,其实清离就是谢灵玉……” 什么?清离就是谢灵玉,谢灵玉就是清离? 于羲灵而言,糖圆的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瞪大双眼,迟迟回不过神,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 直到糖圆一声一声地喊她,羲灵才猛然吸一口气,一颗心落回实地。 千算万算,羲灵却从未设想过谢灵玉就是清离。 那先前,谢灵玉便都是在故意戏弄她? 听到她说自己爱慕清离仙君的时候,谢灵玉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羲灵面色发白,紧紧地咬住唇。羲灵早已决定尽量避开谢灵玉,上天却像是故意与她开了个玩笑,逼着羲灵再次接近他。 可即便如此,羲灵也不能放弃,她必须迎难而上,去接近谢灵玉,夺取天月宗秘宝。 游彦这人向来阴晴不定,她必须尽可能做到最好,才能确保在他手中的青银安然无恙。 见羲灵气色不佳,糖圆一骨碌地从她膝上跳下,给她留下一个人喘息的空间。 羲灵想了很久,才厘清一点思绪。 红莲送来的东西被侍女放在桌上,羲灵略过那本书册,转而去找匣子里的其余东西,却未曾想,摸了半天,只从里面摸出几瓶春情散和几大本同样画面裸露的书册。 匣子的最下层有一张红莲附赠的信笺,她对这些作了说明,可谓是简单粗暴—— 羲灵:“……” 当时的她一定是睡迷糊了,才会去寻求红莲的帮助吧? 羲灵看的耳热,默默将这些东西收好,塞入柜子里。 关上柜门的一瞬,羲灵忍不住想,谢灵玉第一次的时候确实有些过分凶猛,她险些真的下不来床,走路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一想到从前,那些火热的姿势便充斥在羲灵的脑海中,挥散不去,她越想越烦躁,最后狠狠地跺了跺脚,惊得一旁的糖圆连忙小跑过来,蹲在她身边。 羲灵正要走过去,却听一敲门声,她转而打开门,看见霄月那张冷冰冰的脸,情不自禁地冒了一哆嗦。 霄月递来几瓶丹药,一丝不苟道:“这是补足气血的丹药,之后若有需要可以去找残鹤,他会给你。” 羲灵接过来,见霄月没有转身就走,意识到他还有话要说,便又站在原地等着他。 下一息,只见霄月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说的尴尬和羞赧,他难得磕磕绊绊道:“……陛下还让我转告你,只靠身体和房中术去勾引男人是最低级的做法。没死之前,你还是魔族圣女,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 羲灵:“……” 就知道游彦这张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 听完羲灵这番回怼,霄月憋了好大一口气,才忍住没笑出声,面色通红地走了。 关上门,羲灵将丹药放在桌上,伸手招来糖圆。 今日,羲灵在谢灵玉洞府的秘室中看见了那具凡体,当时情况紧急,她没来得及问清楚,现在该是好好了解一番。 此时此刻,羲灵也狠狠吃了一惊,谢灵玉竟然想要复活她,她原以为谢灵玉早就忘了糖。 与此同时,一个想法悄然跃上心头—— 既然谢灵玉想要复活糖,那她不如顺势而为,继续用糖这个身份接近他,再伺机而动,夺取天月宗秘宝。 祝千欢经过羲灵身边的时候,看向她,“看你脸色苍白,若是身子不舒服,那就不要逞强,就算输了也无妨。” 羲灵望着面前人,想要从这张的脸上看出端倪来。 她知道,她母亲的谋划吗? 祝千欢神色冷傲,一身红衣如同傲雪的红梅,道:“师妹看我做什么?短短几日,你比前日在练武地中的表现差好几筹,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羲灵微微一笑。 祝千欢道:“下半场我可不会再放水。” 羲灵笑道:“既然师姐说放水,便下半场便拿出全部的本事来,来试一试,能不能从我手里夺得第一。” 也试一试,我能不能,将苍琼从那高高在上的神尊之位上拉下来。 第 78 章 乖戾 如此自大狂妄的语气,的确很让人不爽。 祝千欢多看她一眼,浅浅一笑:“师妹,有些话,等你真能做到再说吧。” 话音落,那道红裙的身影已然入场。 高台上,各族的首领心照不宣没有多嘴,这在场的,一个是凤鸟王,一个是苍琼上神,他们说多了实在得罪人,便就静静观战。 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到了下半场,便都是高手之间的对决,阵法威势猛悍,剑阵、谜阵、困阵、五行八卦阵……层出不穷。 而羲灵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在人群里,她从进来后,就一直避开对手,躲进了一处僻静的林地中,像是避人锋芒,暂时作壁上观。 然而久而久之,场外弟子不免有些议论。 等黎清越到的时候,那处异动已然消失不见,但他还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真是奇怪。 持剑而来的时候,他分明察觉到这里的异动比山头更强烈,可现在这里毫无异样,只是平静得过分。 再要迈开脚的时候,身上的通讯玉简突然有了异动,是徐津传来的简讯,一向沉稳有力的声音有了明显的偏离:“师父,弟子和林师弟有些抵挡不住这山头洪流,我们就在山脚,那人也在……” 黎清越垂下眼,收回脚步,直直地御剑朝山脚而去。与此同时,一股磅礴浑厚的灵力逐渐覆盖了整座山。 过了好久,重新变成小猫样子的糖圆才从草丛里探出头来,它左看右看,见四处没人,才鬼鬼祟祟地慢慢踱步到另一旁。 羲灵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仿佛没了生息。 糖圆凑过去,一边扯着嗓子喵呜着,一边用爪子拍拍她的肩膀。它叫喊得卖力,羲灵却全无半点反应。一种大胆而可怕的想法漫上心头,糖圆的爪子颤颤巍巍地往羲灵的口鼻处探去,还没碰到,它便猛然一哆嗦,往后跳了好几步。 不行,娘亲不会死的,它必须找人救活娘亲! 它现在只是一只单纯又无辜的小猫咪,天月宗的那些人肯定不能把它怎么样的,实在不行,就先去找那个姓谢的傻子好了…… 下定决心后,糖圆转过身,扑棱着四条腿,寻着记忆中的那座院落去了。 * 山脚处。 林不语叹了口气,扭头朝着徐津看,忍不住吐槽一句:“师兄,这些人怎么看着比我们还冷静?” 徐津没心思应他的话,只望向从屋内走出来的谢灵玉,建议道:“谢兄,虽说现在山洪已经被控制住了,但保险起见,你还是先去别处安置一会。” 就算只有极小的概率,徐津还是愿意相信谢灵玉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即使谢灵玉不是天华剑的命定之人,作为天月宗的弟子,徐津也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好这里的居民。 而此时此刻,谢灵玉完全没有听清徐津的话,他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不断地重复和回响。 原本还在床上睡觉的糖,不见了。 一旁,带着夫君和孩子准备往外走的小玉也忍不住走过来劝他:“对啊,小玉,这里多危险啊,你还是先跟着我们去外面吧。” 这一次,谢灵玉倒是听清楚了小玉的话。 他猛然转过身,双眼紧盯着她,嘴唇一颤,开口问:“……小玉姐,你有看到她吗?” 谢灵玉虽没直说,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问谁。闻言,小玉也皱起眉头,反问他:“姑娘没和你在一起吗?” 话音落下,小玉才反应过来,若是姑娘和谢灵玉在一块,谢灵玉便不必问她了。虽是夫妻,但也不是总要黏在一起,这放在往日本是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偏偏是在山上有异动的今天…… 小玉不敢再往深处去想,她匆匆收回神,正准备安慰谢灵玉几句,耳边却响起一道童稚之声。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到姐姐抱着那只猫去那边了!” 众人的目光随之全落在他身上,阿亮还浑然不知,只兴高采烈地伸手一指,指向山脚的方向,尔后又抬起头看看自己的父母,希望能得到一些奖赏。 只是,期待中的夸奖没有如约而至,阿亮只窥见到了一丝诡异的沉默。 他困惑极了,眨眨眼,又动动手,努力回想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还疑心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见状,阿亮只能挠挠脑袋,回头请求父母的帮助,却被小玉顺势拉走,捂住了嘴。 最后,打破这阵沉默的是谢灵玉的脚步声。仿佛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在阿亮指出方向的那瞬,他已经做好了朝着那里全力冲刺的准备。 一直关注着谢灵玉的徐津迅速拉住他,开口劝道:“山上危险,谢兄不如还是先离开这里,我和师弟去寻找令夫人,帮助你们是我们天月宗的职责。” 见谢灵玉没有反应,徐津又朝一旁的林不语使了个眼神,林不语便先带着小玉一家人撤退到另一边去。于是,这里只剩下谢灵玉和徐津两个人,他们僵持着,谁都没有再说话。谢灵玉想走,但他终究是凡人,徐津又用了点灵力,遏制住他的行动。 直到山上又传来一声轰鸣,谢灵玉才怒然甩开徐津的手,大步往前跑去。望着谢灵玉的背影,徐津的脸上写满了愕然,凡人和修士之间的差距并不小,谢灵玉居然能挣脱开他的束缚,或许先前天华剑残魂的异动并不是意外…… 谢灵玉就是天华剑的命定之人。 徐津来不及多想,便要跟上去,守着谢灵玉的安危,却见不玉处,一道熟悉的身影飘然而来,挡在了他们面前。一番扫视之后,黎清越才淡然出声:“山上已无事,山下情况如何?” 听到黎清越的话,徐津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连忙汇报:“弟子和林师弟已经让周边百姓转移到其余地方,目前暂无人员伤亡。” 除了…… 谢灵玉的妻子,尚未不知去向,恐怕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徐津只能问道:“只是,弟子不知山上可有百姓受困?” 一瞬间,徐津和谢灵玉都齐齐望向黎清越,饶是不知事情原委的他也察觉出些许异样。黎清越沉思了会,才放出灵力,将旁边的糖圆抓了过来,放在地上。 糖圆正一头雾水,但瞥见熟悉的谢灵玉,便不再顾忌徐津和黎清越的视线,只一心朝着谢灵玉喵喵叫了起来。 它叫的这么卖力,也不知道这个姓谢的傻子能不能听懂…… 算了,要不还是辛苦一下,将他带去娘亲身边吧。 于是,糖圆便摇了摇尾巴,一边叫着,一边抬起爪子,朝着山脚附近的位置挥来挥去。 而一对上糖圆琥珀色的瞳孔,谢灵玉的心便彻底沉了下去。他急匆匆地追随着糖圆而去,却在路过黎清越身边时听他冷不丁出声: “山上已经没有人了。” 谢灵玉猛地站定,回身望向他,只看见黎清越双唇一张一合,如此之间便吐出令人头脑发麻的话语:“山上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徐津下意识去看谢灵玉的反应,却见他又回身,脚步不停,仍要跟着那只猫朝着山上走。徐津忍不住出声喊住他,再次劝道:“谢兄……” 谢灵玉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极为平静道:“我要去找她。” 徐津看向自己的师父,见黎清越没有出言阻拦,便只能一叹气,看着谢灵玉朝那座山走去。 过了会,黎清越才又出声,问他:“那人就是先前引发残魂异动的人?” “是。”徐津收敛神色,恭敬道,“不仅如此,先前他还挣脱了弟子的灵力束缚。弟子认为,此人不会是普通凡人,只是……” “只是如何?” 徐津垂下眼,一字一句道:“只是,师父有所不知,此人早已成婚,并与妻子感情甚深,怕是难以完全得到天华剑的认可。” 毕竟要想完全掌控天华剑,需得心中毫无杂念,自然也得撇去七情六欲。 “早已成婚?”黎清越抬眼,朝着谢灵玉离去的方向望着,“那也无碍,毕竟若是他的妻子在山上,此刻也已香消玉殒了。” 没有人比黎清越更知道凡人生命的脆弱所在,在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和人为伤害之外,生老病死,命定地逝去也算是最为完美的结局了。 黎清越拂了拂衣袖,忽而轻声道:“走吧,先去看看周边百姓的情况。” “是。” 徐津和黎清越到的时候,林不语正在安抚百姓,他向来会说些花言巧语,将原本忧心忡忡的老人哄得心花怒放,拉着他不放。 见到徐津身边的黎清越,林不语才连忙说了几句,快步走过来,拱手行礼:“弟子林不语见过掌门。” “不必多礼。”黎清越的目光扫过这里的每一处,百姓虽面有愁容,但都聚在一处,不见其余吵闹和争执之景,他点头称赞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林不语飞快地瞄了一眼徐津,才低下头说:“都是徐师兄安排得当,反应迅捷,才免去百姓之苦。” 徐津没有接话,尔后又到人群中探查了一番,安抚了几句。等他要走回到黎清越身边时,倏然有人弱弱出声:“这、这位仙人,您可知小玉去哪了?” 见状,其余认识谢灵玉的人纷纷扭头一看,陆续附和起来:“是啊,这孩子人呢?” “莫不是出……” “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有仙人在,小玉肯定是平平安安的。” 徐津无法正面回答这些问题,只能对着小玉说:“放心吧,他不会出事的。” 小玉怯怯地点了点头,不由得握紧身边丈夫的手,希望从中获取些许力量,支撑着她站稳。她不敢想,要是谢灵玉还有姑娘都在这场山洪中出了事,她到底该如何去解释这些事情。 难道真的是命运中的诅咒吗? 徐津走回到黎清越身边,思忖了一会,正要出声问问谢灵玉的事情,却见黎清越倏然抬头,抬眼朝不玉处望去。于是,似有所感,徐津便循着黎清越的视线找过去,只看见谢灵玉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来。 离得更近些,徐津才看见谢灵玉的怀中还抱着一名女子,她闭着眼,仿佛正在熟睡。 悄无声息。 猫公也是不解:“不知道,不过比就比吧,再多比一会好啊,可以给老大拖延点时间。” 猫公又低头去戳玉简。 羲华看向羲灵,低声道:“善善?” 羲灵抬手反握了下他的掌心,示意羲华安心,抬步朝着苍琼走去,笑道:“不过是简单切磋一场。” 众人不解,简单切磋吗?这师徒二人又不是私下没练过,对彼此实力难道不熟悉,非得要挑这个场合? 这二人看着不像是关系破裂了啊。 苍琼缓缓站起身来,风鼓入她的袖摆,衣袂飞扬,她睨着前方少女道:“你要与本座比?” 第 79 章 关切 羲灵道:“是,今日各族族长赏光来仙宫做客,四洲修士也都在,那师尊不如指点徒儿一番,叫大家一观师尊的道法,也看看徒儿能到您的修为几成?” 她垂下手,眼帘半低,恭敬行了个礼,苍琼却在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恭敬之色。 自不量力,目无尊长的小辈。 羲灵怎么会突然要比试一场?只怕发觉了那水有问题,要来给自己讨一个说法。 在比试前,执事长官为了讨好苍琼,说会做些手段,苍琼知道,便也默许了。 这场比试,本就是给千欢准备的,理应是她夺得第一。回家的路上,羲灵一行人又碰上了小玉。 不过几瞬间,小玉的目光便从两人相牵的手转移到了羲灵怀中的猫上,她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朝他们微笑了下,道一声好便走了。 回到家,谢灵玉照例去准备晚饭,羲灵则先给这只猫简单包扎了下。只是,人间的包扎药物似乎对其不起作用,流血的地方并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 羲灵心下一沉,深觉自己的猜想十分正确,却又猛然后怕起来,或许这只猫身上的伤并不简单,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人还不是个凡人。 而她将这只猫带了回来…… 深思之际,羲灵怀中的猫咪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犹疑,喵喵了几声,便亲昵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羲灵低下头,盯着它看了一会,目光逐渐柔了下来。 糖圆很像很久很久之前她偶然遇到的那只猫咪。 可惜,那只猫已经死了,是被游彦那个疯子亲手虐待而死的。尽管有父亲管着,但他再不济也是未来魔皇的人选,对付不了她,自然有许多种方法去对付她身边的人,还有事物。 羲灵想着,不由越来越出神,直到指尖传来一阵痛感,她才猛然一回神。 殷红的血从细小的伤口处冒出来,转眼间,又悉数被怀中的猫舔舐干净,至此不再流血。 与此同时,肉眼可见的,糖圆身上的伤口迅速好转起来,不一会儿便恢复如初。羲灵抱着它,身子也忽然热起来,仿佛有什么在她的内心深处烧红、沸腾起来。 果然,糖圆不是寻常的猫。 羲灵胡乱地摸了一把它,就将糖圆放下,自己则往外走,去厨房找谢灵玉。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羲灵只觉谢灵玉对她的吸引力胜过世间万物。 才进厨房,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羲灵双眼发亮,顿时跑到谢灵玉身边,低头去看,果然是她日思夜想的桂花糕。 “小心热气,烫。”一听见脚步声,谢灵玉就猜到是她,“怎么来了?” 羲灵往前靠,将脸轻轻地贴到他的后颈旁,笑吟吟道:“想你了,不行吗?” 热气直往上跑,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羲灵低头看了看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又看看神色淡淡的谢灵玉,想了想还是挪到他身边,小声说:“好香,之后你教我,我再做给你吃,好不好?” 不好不好,她羲灵就是个真好吃懒做的性子,反正有谢灵玉在身边,她学了也没用…… 不对。 羲灵摇摇头,眼前的热气似乎突然换了个方向,齐齐地涌向她的眼眶,都快把她熏出热泪来了。羲灵眨眨眼,费劲地将那股热意憋回去,又扯出一个笑容,抱紧了谢灵玉。 谢灵玉没说话,只伸手回抱她。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抱了一会,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羲灵才如梦初醒般睁开眼,跑去开门。 敲门的是小玉,还有被她拎着的糖圆。 小玉将糖圆抱给羲灵:“姑娘,这只猫是你在山上捡来的?” 羲灵点点头,正要说点什么,又见小玉提醒道:“怪不得,你不在身边,这只猫又要往山上扑,跟发了狂一样,我和夫君两个人一起才捉到它。你若是想要养,先得看顾几天,消消它的野性。” 原来如此。 羲灵低下头,捏了捏这只小野猫,连忙向小玉道谢。谢灵玉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将一碟桂花糕递给小玉,温声道:“多谢,刚做好的桂花糕,若是不嫌弃,带回去给阿庆当零嘴正好。” 小玉接过去,笑了笑:“举手之劳,哪有什么谢不谢的?不过阿庆确实对你这桂花糕喜欢的打紧,改日有空我也得向你们学几招才行。” 羲灵陪着笑了几下,有点羞赧。等小玉走了,羲灵就牢牢抱着糖圆,吃完了这顿饭。 幸好,在她身边,糖圆还算乖顺。慢慢地,羲灵也不怎么拘着它,就关上门,让它一只猫在房中四处溜达。再回去看的时候,糖圆已经窝在了床边,眯着眼睡熟了。 羲灵这才放下心来,沐浴更衣后又重新戴上那条白玉吊坠,等着谢灵玉过来。等待的间隙,羲灵又放出点灵识,白玉石便开始放光发热。 已经差不多了,再来两三次便够了。 不愧是母亲留下的秘法,比之起死回生也毫不逊色,就是要离开的话这具凡体该怎么处理呢? 思忖间,羲灵听见了脚步声,便随手拿起身旁的话本,看了起来。谢灵玉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羲灵披着长发,懒懒地靠在床榻间,怀里抱着本话本在看。床脚边,灰色的猫盘起尾巴,窝成一团,已经睡着了。 一家人。 这本该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话,谢灵玉却在此时险些当了真。 谢灵玉慢慢走过去,坐到羲灵身边,她还在看话本,谢灵玉便静静地看着她。被谢灵玉这么盯着,羲灵也不想再继续装,她将话本放到一旁,稍稍往谢灵玉的身边靠了靠,问:“你今天怎么去山上这么久?” “无事。”谢灵玉垂下眼,“迷路了一会而已。” 迷路? 谢灵玉自小在这边长大,怎么还会在这座山里迷路? 羲灵不置可否,却又着急做正事,便将这个话题略过,去拉谢灵玉的手。一碰到她温热的手心,谢灵玉的手指便往回缩了缩,他提醒道:“糖糖,今早已经……” 才一次诶。 羲灵气哼哼着,也不放手,直接顺势去挠谢灵玉的手心,又将腿伸过去,顶着他的腰腹。 谢灵玉似是无奈,轻轻地叹了一声:“太过频繁,你会有喜的。等找到合适的法子,我们再继续,好吗?” “……”羲灵没想到自己有天也会尝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何种滋味,那话不过是她随口编的,却被谢灵玉当了真,拿出来当作不同她做的借口。 她不会怀孕的,就算糖的身体只是凡体,但她毕竟还可以调用灵识和灵力,避个孕根本不是什么难题。 见状,羲灵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继续去勾着谢灵玉,她就不信谢灵玉会没有半点反应。不一会儿,谢灵玉确实有了反应,但还是哑着声,将羲灵作乱的手拨开:“……睡吧。” 羲灵气得要死,又拿谢灵玉没办法,他都这样了还不愿意同她做,羲灵也不能真的玩什么霸王硬上弓的戏码。于是,羲灵收回了手,转过身,背对着谢灵玉,闭上了眼。 她等了一会,见谢灵玉也没有服软,更没有凑过来抱住她,不由得更气了。 气着气着,羲灵原先心中的那点离愁和郁结也消散了。她闭着眼,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此后许久,谢灵玉才试探性地轻声喊她名字,见羲灵没有反应,才伸出手,又将她搂进怀中,紧紧抱着。许是闻到熟悉的气息,睡梦中的羲灵全无半点情绪,下意识地又将手和腿缠到谢灵玉身上,与他紧紧相贴。 谢灵玉闷哼了几声,手臂的肌肉紧紧绷着。他忍了一会,还是轻手轻脚地将羲灵的手脚挪玉,一个人起身下了床,走向浴堂。 灯火微亮,谢灵玉仰着脸,呼吸粗重,手在水面以下动着,带起阵阵声响。 深夜,谢灵玉才重新带着沐浴后的冷气回了房。他在窗边静静地站了会,等身上又温热起来,才又躺回到羲灵身边,将她搂住。对于谢灵玉的所作所为,羲灵浑然不知,只是又习惯性地窝进他的怀中,睡得更香了。 翌日清晨,一夜无梦的羲灵难得先睁开了眼,得以观察谢灵玉的睡颜。看了会,羲灵才意识到不对,昨晚她明明是背过身,刻意与谢灵玉隔了点距离才睡的,怎么一眨眼,她又回到了谢灵玉的怀中? 绝对不可能是她主动的,一定是谢灵玉。 羲灵冷笑一声,又要转过身,向外挪,却被谢灵玉紧紧搂着,难以动弹。她只能重新转回身,去扯谢灵玉的手,扯着扯着,谢灵玉便动了。再一抬头,羲灵便对上了谢灵玉的眼。 看什么看,不让睡还过来搂她? 羲灵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就要起身下床,却又听谢灵玉终于服软:“……糖糖,是我的错,别生气,好吗?” “不好。”羲灵的回答很是干脆利落,她低垂着眼,一副很受委屈的样子,“每次都要我主动,你才肯。现在我主动,你又不肯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说着说着,羲灵是真有点委屈起来。虽然是为了谢灵玉的气运,羲灵才想尽办法同他亲密,但现在都做了夫妻,谢灵玉还是那副不冷不热,要等她主动才肯的样子。无数个瞬间,羲灵都怀疑过他不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我错了。”谢灵玉抱着她,解释道,语气中尽是慌乱,“我怕你受累,也怕自己会伤着你。” 做这种事,总得要她先愿意才行,不能只为了满足他的一己私欲才做。 羲灵不说话,故意让谢灵玉去猜她的想法。好一会儿,谢灵玉才慢慢靠过来,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嘴唇,羲灵便顺势探出舌尖,与他勾缠起来。 深吻之间,两人又先后躺倒在床上,呼吸贴的极近。 羲灵又感受到了他的反应,但她心里还有点气没出,就转过脸,躲开谢灵玉的吻,看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他反应得很快,脸还红着,却先又解释起来:“抱歉,等找着……” 羲灵直接打断他,略一挑眉,笑容明媚:“谁说要和你行房了?你愿意忍着就忍着,我可不想忍着,你得帮我解决。” “解决?”谢灵玉皱起眉,似乎不解,“如何解决?” 羲灵眨眨眼,索性直接撩起裙摆,为他指点迷津:“用手,用嘴都可以。” 祝千欢需要这场比试,然而中间却跑出了一个搅局人。 只是羲灵不服,又能如何? “您受了重伤,不若先回去,之后还有剑道的比试。” “再等等。” 谢玄玉半蹲下身,看着海面。 小鸟需要蓝金海石,被操控折磨着,必定极其难受。 又一阵海潮来,谢玄玉眼睫轻颤。 汹涌雪浪撞击礁石,声音如雷鸣。 在潮水声中,他潜入了海底。 海底,一切格外寂静。 第 80 章 獠牙 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分不清白昼与黑夜,海底只有无边的孤寂。 在这里,时间似被拉得无限长,对修士的精神无疑是巨大的考验与折磨。 深渊犹如一头张开口的巨兽等待着吞噬猎物入口,这样的场景,谢玄玉每一次寻找蓝金海石,都要经历一遍。 自少时已习惯了独自一人,黑暗与孤寂并不能影响他一分一毫。 心口隐隐传来,伤势又撕裂开来。那里原本放着羲灵送他的护身符,在今日他在仙宫面对护宫麒麟时,已经用掉。 谢玄玉手捂着心口,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漂浮游走。 深入到地下深处,连玉简的传音也收不到,一切光亮都泯灭。 只有,一下一下,那颗琉璃心脏,仍在轻微地跳跃。 明泽仙宫,尚且在深渊之外,数千里外之远。 少男少女的身影映落在屏风上,殿外重兵以待,大雨滂沱。 羲灵背靠于屏风之上,血在她淡青色衣裙绽开,犹如赤色的莲花开,晕染开猩红的一片。 “杀人?少将莫要说笑,我一介女子,断无那般武艺身手,谈何能杀人?” 气氛凝滞的大殿里,响起她清婉的声线。 她面色平和,分毫不见慌乱。 “身上的血从何而来?”谢灵玉问道。 适才挣扎间,她乌发吹散开来,满头青丝如流瀑般倾泻至腰际,他手从她的肩膀上拿开,穿过她发间,轻拈一抹沾在发上的血迹,送到她的眼前。 “莫要告诉我,是那刺客砍伤他人时飞溅到你身上的。” 羲灵的眼睫轻颤了下,这的确是她准备的说辞。 她看到谢灵玉唇角轻勾,就仿若是生了玩味之心的少年,在等着她的回答。 只是气氛远不如他面色这般轻松,四下暗潮涌动。 她开口道:“今日玉席之上我吃多了酒,先行离席,不想回去路上遇到贼寇,侥幸方从其手上逃脱。这身血是那刺客杀人时所溅。” “既遇上了刺客,为何不出来解释,偏偏躲在屋内不肯露面,大小姐是在害怕什么?” 他手中那把锋利的长剑,白刃折射出凛凛华光,映亮他清冽的下巴眉眼,亦将她双目灼得生疼。 常年行走战场的少年将军,治兵御下用的是雷霆手段,自是见多了人心叵测、心怀异胎之事,并非简单几句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 羲灵眼帘半垂,看到那只搭在剑上修长如玉的手,轻敲了敲剑柄,力道轻轻的,却犹如催命符一般敲打在她心尖上。 她朱唇轻启:“那贼寇于宫道之上撞见我,欲劫持我逼迫我为质,我本不从,对方以刀剑扣于我脖颈之上,将我拽至一处偏殿,后……”声音渐止,仿佛极难启齿。 谢灵玉漆黑的眸子带着审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后他见我反抗,粗鲁待我,更甚欲……”话音仿佛从口中挤出来,“欺我……辱我……” 殿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重熠烛火笼在身上,映亮她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 她生得极美,脸若秋月,眸若秋水,未施粉黛便已经是美艳至极,光下看更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此刻青丝贴于面颊,唇抿成一线,像是在忍着莫大的耻辱。 羲灵能感受到自上投来那一道目光,轻轻的,然而良久面前人都没说一句。 四周只余下了雨从屋檐落下沙沙声。 羲灵知晓他不会轻信,下一刻,抬手伸向腰间。 裙带被抽离、衣裙从肩头滑下一瞬间,面前少年皱起眉心,下意识侧开脸去。 只是那旖旎的一幕,还是不偏不倚撞入了他的眼中。 血衣包裹着少女玉白的肩颈,衬出颈前大片细腻的肌肤,上面斑驳的红痕清晰可见。 她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挂在耳侧的耳珰,散发着泠泠幽光,映亮了一双秋水般潋滟的长眸。 纵使“被刺客劫持”的话乃羲灵信口胡说,可今日遭遇却半分不假。 “将军何以逼我自证?这颈上的痕迹,男人的指痕,莫非是我一人掐出来的?” 本是清亮的声线,此刻好似浸满了耻辱。 谢灵玉偏过脸来,眸光落在她的面颊上。 身前是墙壁,身后是落地屏风,逼仄的空间里,二人衣料几乎相挨,近到彼此身上的气息在咫尺之间交换,妩媚的与清冽的,勾缠在一起。 雨势不休,空气黏闷。 羲灵面容沉静,纵眼角泛红,依旧坦然迎着他打量。 她满身是血,已难辩解,如若无法立即为自己洗清嫌疑,残害王嗣的罪名落下来,不可能还能活命。 这一招剑走偏锋,近乎极端,也是在赌他能否暂时放下疑心。 漫长的沉默,久到羲灵露在外的肌肤浮起了一层栗粟,也未曾听到那人开口。 她纤长的眼睫不由自主地轻颤,只觉面前人目光分明平静,却如同一把利刃在轻轻剜着她的肌肤。 烛光衬得他眉目锋利,似清耀利刃,随时出鞘。 短短的一刻,漫长如年。 他凑得近了些,过于凌冽的气息令羲灵倍感不适,一下打破了二人之间僵持。 下一刻,他温暖的呼吸喷拂在她面上,略显僵硬的动作拉起她的衣裙,柔声道:“大小姐,先将衣物穿好。” 这话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羲灵身子微微一顿,好似溺水之人,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她转身去系衣裙,纤长的手指在裙带穿梭间,尽量不让他看出异样,柔声道:“方才情急之下冒犯,出此下策,欲证清白,还请少将军恕我无礼。只是还有一不情之请,今夜之事我并不愿外人知晓,可否请少将军为我保密?” 谢灵玉并未看她,目光落在一侧屏风上。 这时,外头传来的一道声音,打破了二人的交谈。 “少将军,刺杀君上的刺客已经找到。” 羲灵系裙带的手微顿。 谢灵玉问:“何处搜到的?” “池苑旁的宫殿,那刺客二人刺杀君上未遂,从殿后院逃跑,一路潜进池苑。我等搜查到他们时,那刺客还捉了勋爵子弟,意欲以此要挟。下属已经将人捉来。” 殿外一阵喧哗,隐约伴随着谁人的叫喊之声,朦朦胧胧从窗纱外透进来。 羲灵察觉不对,刺杀君上……今夜外头这些人搜拿的究竟是谁?思绪电转之间,她反应过来,不曾想到今日玉席上还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她看向身边人:“少将军?” 声音柔婉,目光澄澈,似是提醒他,刺客既已经捉到,此事与她根本无关。 谢灵玉将长剑送回剑鞘,低沉的声线传入她耳畔:“今夜冒犯大小姐,改日定上门亲自道歉。” 萦绕在她身侧的水沉香猝然远去,羲灵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雨水从门外打入,然就在他要跨出门槛之际,殿外又有人来报。 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羊角宫灯摇晃,照得他半边身子。 离得有些远,羲灵模模糊糊只听得“六殿下”“遇刺”一类的字眼。须臾之后,他偏过脸向羲灵投来一眼。 那一眼眸光深暗,睫影浓重,带着些看不透的情绪。 殿外催促得急切:“事关六殿下,少将军,您且赶紧过去。” 少年薄唇紧抿成一线,转首按剑,大步流星跨过门槛。 围在殿舍外的侍退了出去,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声逐渐远离,直至不闻。 他离去时的眼神,仍在她眼前浮现,羲灵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回头看来,必定是怀疑到了什么。 羲灵长舒一口气,吩咐护找一件干净的衣裙来。 血衣被丢进了火盆之中,火光簇簇燃起,将衣料一点点吞噬殆尽。 羲灵眼中倒映着火光,不多时殿外有人道:“小姐,前头传来一道旨意,要传唤玉上所有宾客,逐一进行盘查询问。” “现在过去?” “是,不过雨下得大,您若是借口推辞不去,前头大概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夜色已深,小姐去吗?” 羲灵才杀了人,这种场合自然应当避着才行。 只是思量之间,羲灵还是起身道:“等我换件衣裳。” 她要出席,不止要去,还要表现得从容一点,叫所有人看不出一丝异样。 如此,好撇清身上的嫌疑。 长廊曲折,羲灵换上了一件新的衣裙,轻纱笼在身,裙摆曳落垂地,在侍女的引路下前往玉客的宫殿,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护。 傍晚时分她未让人跟着,以至于出了那样的意外,此刻不敢再落单。 “小姐,您派我们去打听的事情,已经打探到了。”护道。 羲灵脚放缓了一步,柔声问道:“那刺客是怎么闯入君上寝殿的?” 她想弄清时玉席上发生了何事,听护禀告道: “今夜酒过三巡之后,君上先行回殿歇息,屏退下人安心静休,不想有贼人乔装扮作宫人,借送药的名义混入寝殿。好在君上及时惊醒,高呼救驾,那一男一女失了手,当即跳窗而逃,后来被谢灵玉少将军手下捉拿,已经服毒自尽了。” “死了?” “是,都死了,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不肯招出背后的主使是谁。” 羲灵眼皮轻轻一跳:“是吗……”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若等会谢灵玉把她供出来,她便声称自己为刺客劫持,其余一概不知,只将景恪的事情全都推到那贼人身上。 大概旁人也会如此以为—— 必定是那刺杀君上的刺客,逃跑的路上闯入暖殿,误伤景恪殿下。 若是刺客不承认,怕少不了一番纠扯,可如今都已服毒自尽,便是死无对证。 于羲灵而言,有利无害。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玉客厅,尚未入内便听得里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殿内灯火辉煌,人影攒动。 羲灵从一侧屏风后进入大殿,行到了最前头,看到当中一气度斐然的身影。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华袍锦衣,身量高挑,英俊不凡。此人便是羲灵的弟弟,钜阳侯凌。 “阿姊去哪了,怎这么久才来?”凌见到她来,侧首询问。 “回去换了一身衣物,加上身子突然有些不适,便在寝舍多歇息了一会。” 羲灵浅浅一笑,凌对此不疑有假,交谈之中,将大致发生的情况说给她听。 今夜宫玉由太子负责,却先后出现贼人行刺君王、王子一事,太子自是责无旁贷,楚王盛怒之下怒斥其失职,令尽快搜明真相,找出刺客背后主使。 而此地又是太后的章华离宫,太后素来信任谢家,令谢灵玉辅佐在侧,帮助一同调查原委。 羲灵问道:“太子与少将军在何处?” 凌眼神指了指帘幕:“在里头。君上被扶去了寝殿歇息,其余人正在暖殿搜查有关刺客的线索。” 周边人的交谈声,隐隐传入了羲灵的耳畔。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刺杀六殿下?” “必定是之前那两刺客,行刺君上不成,便伤了景恪殿下。只可惜没从口中套出什么话,那两人已畏罪自裁。” “等六殿下醒来,此事自有定夺,只可惜眼下六殿下失血过多,怕是凶多吉少了。” 凶多吉少、等六殿下醒来。羲灵听着不对,拉着凌到一侧帘幕后询问。 “阿姊说什么?”凌皱眉,“景恪未死,只是性命垂危,尚未脱险,但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能否从鬼门关救回来不好说……” 羲灵喃喃道:“是吗。” 她记得自己在走前,曾经探过景恪的鼻息,分明是没了气息,又如何还活着? 除非是…… 她想起那尊摆放在殿中的青铜鼎炉,是因为当时香料被换成了迷药,所以景恪只是昏死了过去,以至于气息微弱不闻? 晚风飒飒,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涌上了羲灵的心头。 思忖之时,一侧帘幕摇晃,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绕了出来。 四周响起众人行礼声,羲灵亦跟着行礼。 太子玉冠博带,缓步而出,神色沉凝,跟在他身后之人——少将军谢灵玉褪去了冷硬的盔甲,换上了一件云纹锦袍,端是灼然玉举,丰神俊朗之姿。 太子示意众人平身,简单慰问了几句,令侍继续盘问,不多时注意到羲灵,朝这边走来。 “今夜出了这般大的乱子,你可曾吓着?” 羲灵欠身行礼,言语温柔:“多谢殿下记挂,有侍护在侧,臣女未曾受惊。” 面前容止端雅的男子点头:“如此便好。” 二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太子忽问:“倒是傍晚玉席上未见你人,是去哪里了?” 羲灵早在来前便想好了说辞:“回殿下,臣女不胜酒力,想出去散散酒气,顺便去阿弟寝舍帮他取一件东西来,恰好遇上了前来搜查刺客的少将军,便因此耽搁了许久。” 羲灵抬起清浅的目光,看向太子身后之人。 太子顿了顿,问道:“阿玉,是吗?” 本在叮嘱手下事宜的少年,闻言转过首来。 羲灵摆出谢灵玉,是想借他之口,给自己一个不在场的证明。但她也不敢肯定,谢灵玉在查明真相前,是否会替她压下那事,不将她供出来。 羲灵与他目光清水般相接,面上不显,衣袖之下的指尖却紧绷如弦。 良久,听得一声“嗯”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羲灵攥紧袖摆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太子也不过随口一提,并未追问,只让下人递来披风:“夜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姐弟二人回寝殿。” 羲灵摇头:“不必劳烦殿下,我与阿弟一同回去便可。” 太子温文尔雅,有君子之风,向来对谁都春风般和煦,只是对羲灵和对其他人也并无多少区别。 这一桩婚事由上一辈敲定,二人尚未成亲,也并无有多少亲近的感情,眼下也不过是未婚夫妻间心照不宣地相待如宾罢了。 羲灵不敢让自己过多打扰到他,只让送到殿门口便好。 雨水朦胧,檐角雨滴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不停地落在地上。 一路上羲灵心神不宁,待回到寝舍,凌道:“阿姊怎么了?” 他在她身侧坐下,“近来你总是精神不佳,可还是因为梦魇缠身?明日我给你找一个驱灵的方士来看看?” 羲灵忙道:“这里是离宫,太后生辰将至,这个时候找方士,实在不妥。” 说起梦魇,近来羲灵确实总做一些诡谲怪异之梦。 梦中场面破碎,一幕幕走马观花从眼前闪过,却终究如隔着一层迷雾般,看不太真切。 她此前从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 她曾在梦中,见过景恪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之中的场景,变成现实了。 为何梦境的一幕会变成现实?像是预兆着什么。此事怪力乱神,羲灵只能将之归结于巧合,亦或是她醒来后记忆出现了混乱。 更要紧的是,如今景恪未死,好比一根尖利的刺扎在心中,令她坐立难安。 傍晚时分她在雨中狂奔了一路,兼之精神疲累,眼下只觉一阵一阵的浮热往上涌,羲灵身子发虚,意识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凌离去前,帮她唤来了姆妈。 她额头靠在床柱之上,轻轻地咳嗽,下意识抬手去摸发热的耳畔,手却一下定在了那里,接着整个人慢慢地僵住。 她今日佩戴的是三穗流苏珍珠耳坠,可刚从右耳解下来的这个,上面的流苏珍珠只有两穗,有一穗不见了。 是在哪里不见的?她记得在宫玉前一直好好戴着。 这点毫末细节本也无足轻重,可今夜不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若那耳坠的配饰是落在了不该遗落的地方…… 思及此,羲灵脖颈之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转首看向窗外,远处玉客殿的轮廓森森,犹如一只沉睡的野兽,俯趴在黑暗之中,透着无尽的阴寒。 ** 夜已经过了子时,章华离宫的一处宫殿,灯烛尚未曾熄灭,侍们正在搜查着现场, 地上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血腥气却依旧浓重到难以忽视。 当中一个侍,低头搜查着床榻,一抹细微的光亮闯入了他的眼角。 他蹲下身子,在床下边缘摸到一物。 “少将军。” 谢灵玉在香炉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侍双手将东西呈上。一穗缀着珍珠的流苏正躺在他掌心之中,一半染血凝固,另一半散发莹光幽幽。 那珍珠形状之圆润,成色之通透,一看,便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小人在那边的床榻下此物,像是女子身上的配饰,上头染了血,怕是……与景恪殿下有关。” 谢灵玉抬手将那其拿起,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哪里见过。” “少将军见过?” 谢灵玉指尖轻敲珍珠,沉默不语。 傍晚搜宫时的画面不断从眼前闪过,最后停留在寝宫之中那一幕,女郎侧过面容望向自己,耳畔珠宝光辉明灭,那挂在她耳上仿佛便是这种流苏珍珠。 他轻声道:“是她。” 侍正欲询问,谢灵玉已将掌心阖上,抬起朗星般的眸子,大步往床榻边走去,“再搜搜,不可能只有这一处,必定还有其他的线索。” 侍抱拳道:“是!” 春雷阵阵,雨落在庭院池塘之上,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一夜风雨晦暗,窗下那丛海棠花枝吸水弯了腰肢,折出了袅柔的弧度。 “小姐,小姐?” 羲灵鬓发汗湿,从梦中惊醒。 疏落的阳光从纱幔透进来,漫过床上人冶丽的眉目。 她面颊和脖颈上全是冷汗,眼中惶惶然噙着水雾,潮湿的长发纠缠着雪白脖颈,唇瓣显出病态的靡丽,哀艳得犹如一朵快要凋谢的山茶花。 她涣散的视线聚拢,看到了一张熟悉和蔼的面庞,是她自小陪在身边长大的姆妈。 “阿姆……” 田阿姆眼中满是疼惜,拿起沾水的帕子,轻拭去她额角的细汗。 “小姐昨日淋雨染了风寒,发了一晚上的热。可是又做噩梦了?” 羲灵轻喘着。她梦见了昨日在暖殿,景恪往自己身上扑来的那一幕。 昨夜她曾几度惊醒,视线所及都是昏暗烛光,那暗色如同鲜血,浸满了整个屋子。 她喉口上下哽动,阖上双目,在心中告诉自己莫要多想,不过是一场梦,梦中一切都是虚妄。 田阿姆低声道:“外头有人在等着小姐,小姐要去见一面吗?” “是谁?”羲灵脑子如同生锈了一般,转不动,反应都慢上了半拍。 “是谢灵玉少将军,半个时辰前就在前厅候着了,奴婢本想以小姐染了风寒不便见客为由推辞去,可他却道无妨,执意要见您一面。” 羲灵混沌的神志,就如烧红的铁块扔进沸水里,一下清醒过来。 就在她昨夜的梦中:她伤了景恪的第二日,负责调查此事的谢灵玉,便会亲自来一趟说要见她,涉及证据一事,更似是要禀告君上。 梦里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刻,和现实重合了。 “小姐,要去见见他吗?”田阿姆问道。 是了,羲灵在将斩薇弓给羲照前,特地下了咒,苍琼只要起了心思盗取斩薇弓,抚摸过那宝弓,便会被反噬。 若说此前羲灵无端提起苍琼盗取她的宝物,众人还不明所以,这会看到这一幕,一下反应过来。 羲灵道:“您为了让千欢师姐夺得试炼第一,叫人给我下药,麻痹我的手脚,现在你也体会到了这份痛苦,是吗?” 苍琼抬起头,耳畔边传来嘈嘈杂杂的议论声,在这时,却是下意识,看向了女儿。 祝千欢脸色苍白,目中清波隐隐波动,无法置信地看着她,要上台去,被人拦了下来。 羲灵手中飞出一只罗盘,开口,清亮的嗓音回荡在天地间。 “无须多言,我今日所遭屈辱,请天审判!” 80-90 第 81 章 哄我 天边乌云汇聚,电闪雷鸣,雷电在漩涡中汇聚。 “若是苍琼上神坑害弟子属实,请天降下责罚!” 罗盘一出,风起云涌,天地颜色大变,狂风吹拂,台下众人身影晃动。 羲灵仰起头:“此罗盘是戒律真神所留,虽只藏有真神一缕魂魄,却能明断世间一切是非。” 上一次羲灵开天地审判的场景并没有过去多远,众人还历历在目,当时戒律真神就惩戒了所有参与偷换羲灵气运之人,而这一次她又将戒律真神请出来,足以召见她的底气。 苍琼艰难抬起身来,看到黑云之中电闪雷鸣,无数雷电在天尽头涌动,汇聚成越来越粗犷的一条。 修士步入神阶,便可以移山倒海,力动乾坤,令雷霆震怒,她重塑过肉身,根本不惧雷刑。 苍琼抬起手施法去停雷霆,却觉身体发麻不受控制,有一股电流的力量流窜全身,血液不住地喧嚣,好似与天空中的雷电产生了共鸣。 身后的那对好友仍在争执,话题却早已从谢灵玉身上飘到做人的品行上,羲灵便没再听下去,径自结了账离开。 走出酒楼,羲灵的一颗心还没安定下来。她想了会,还是决定先去那座山附近看看。她隐去身形,悄然动用灵力,跨过那条被封的路,来到山脚下。 羲灵环视一周,正要抬脚上山,却骤然感受到一阵灵力波动。她连忙收敛气息,藏了起来。透过树影,羲灵看见两个身着天月宗弟子服的人从剑上下来,不由心一跳。 谢灵玉会在其中吗? 十年过去,但在羲灵眼中不过才过了半天,真要算起来,她前不久还是谢灵玉明媒正娶的妻子。可现在,他入了天月宗,她也不再是凡人糖,而是魔族圣女羲灵。 正道与妖魔之间本就势同水火,更何况她还欺骗了谢灵玉。羲灵不敢再见他,但又希望谢灵玉出现在这里,至少她还能玉玉地看他一眼,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羲灵屏息敛气,认真地偷听那两人讲话。 “复一师兄,我们来这做什么?” “祭拜。”被称作复一师兄的人说,“今天是师娘的忌日,你我应当前来祭拜,表示敬意。” “?那师娘的坟呢?没有坟墓,我们如何祭拜?” 面对小师弟的提问,王复一满脸诚恳:“心诚则灵。” 小师弟:“……” 就知道复一师兄是个不靠谱的,不然怎么可能天天管清离师兄叫师父,明明只是师兄弟关系。尽管如此,小师弟沈繁还是默默低下头,学着王复一“精神祭拜”。祭拜完师娘,沈繁又问:“复一师兄,那我们现在去哪?” “去帮师父看看小玉姐一家。” 听着两人的对话,起初羲灵还摸不着头脑,但一捕捉到“小玉姐”这个关键词,羲灵便精神起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想要去看小玉姐,这不就马上有人领路了? 不过,那两个人口中的师娘和师父又是谁?难不成是黎清越?这十年间黎清越成了亲,但现在又成了鳏夫? 见那两人要走,羲灵不敢再想,连忙聚精会神,悄悄地跟了过去。 沈繁跟着王复一到了一处小村庄,那里的人似乎都认识王复一,一个个朝他打招呼。王复一也微笑着问好,又给他们介绍了自己的同伴,小师弟沈繁。 打了一路的招呼,沈繁脸都要笑僵了,王复一这才在一处房屋面前停下,尔后上前礼貌地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是一个面容慈祥的妇人开的门,她朝着王复一点头问好:“小仙人,你来啦?快进来坐。” 两人坐下,倒茶的间隙,王复一对沈繁说:“这就是小玉姐,师父从前在凡间的亲人。” “哎,小仙人,你这话就夸张了。”小玉连忙推辞,“我们不过是邻居,只是仙君他重情重义,顾念旧情,这才对我们多了几分照拂。要说亲人,还得是……” 话到嘴边,小玉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她将“糖”二字咽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王复一照例问过小玉家中的情况,见一切安好,才松口气,最后解释说:“师父他今日有事,晚些再来看您。” “哎,好。其实不来也没事,他这么忙……” 小玉叹了口气,见王复一起身告辞,又送他们到门口。道别前,小玉还是忍不住喊住王复一,声音中充满忧思:“小仙人,你能帮我劝劝仙君吗?” 王复一不解:“嗯?” “我是不懂仙人们的事情,但在我们凡间,人死了便是不能复生的,得好好安葬才是。”小玉顿了顿,眼神幽深,“仙君他将姑娘的尸首带走,至今也没给她下葬。每逢清明忌日,村子里的人想要给她祭拜,也寻不着地方啊……” 小玉是实在没办法了,十年过去,谢灵玉愣是没把糖的尸首带回来安葬,这怎么行? 偏小玉也不愿意用最坏的心思去揣度谢灵玉,但每次她旁敲侧击,谢灵玉要么避开话题,要么告诉她—— “她还没死,总有一天会活过来的。” 第一次听到这话的小玉简直傻眼了,她看向那光风霁月的小仙君,心却感到一阵后怕。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问问谢灵玉,他真的觉得这话像话吗,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送他离开。 一听是这件事,王复一也无奈摊手:“这也不是我能劝动的,只能等师父他自己想明白。” 小玉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走投无路,见到个人便想着求对方劝劝谢灵玉,尽管效果总是不尽人意。 见完小玉,王复一又与村子里的人道别,尔后带着小师弟回了宗门。他们走后,羲灵才敢现身,她深深地看了眼还站在门外的小玉姐,终于露出一个笑。 看起来,村子里的人都被妥善安置好,也过上了好日子,小玉姐一家也是。如此,羲灵便没有任何担忧了。她记下这里的位置,又看了看村子里热热闹闹的场景,空空荡荡的心也被盈满。 临走前,羲灵偷偷往小玉家里塞了些银两,就藏在她一贯存放的罐子里。做完这些,羲灵才彻底心满意足地离开。 走在惠阳镇的小路上,羲灵忽而听到一声狗叫,紧接着便是主人的安抚声。电光火石间,羲灵突然想起一件事,她一拍脑袋,急匆匆地又赶回去。 她差点就忘记了糖圆,还有那扇诡异的门! 羲灵一路上山,准备再去看看那扇门,那是糖圆发生异变的地方,也是夺走糖性命的地方。 * 此时此刻,天月宗。 一回到宗门,王复一便径直去了谢灵玉的洞府。如他所料,谢灵玉不在,大约又是有事在忙,不然怎么可能不去凡间? 他默默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整座府邸。这处洞府不大,但谢灵玉的东西实在是少,硬生生将洞府衬托得宽敞了。 不过一桌,一床,几张椅子,两三个柜子,还有其余零零碎碎的用品。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冷清得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虽说他们剑修一向清贫,但“穷酸”成这样的,宗门里大约也只有谢灵玉一个。剑修爱剑,大部分钱都烧在了剑上,人才穷了些,而跟着谢灵玉的那把名剑,天华剑却也是光秃秃的,真称得上是一贫如洗。 但谢灵玉怎么会穷呢? 对于这个问题,王复一是真心好奇,天月宗弟子每月都有固定的月钱,根据弟子的修为具体而定。除此之外,天月宗弟子出任务,斩杀妖魔,帮扶百姓,也能得到一笔赏钱。 谢灵玉他不仅是天月宗掌门的亲传弟子,还是未来的天华剑仙,月钱这方面自不必说。不仅如此,谢灵玉每日不是在修炼,便是在出任务,忙的像个陀螺,四处转,积攒下来的赏钱怎么会少? 所以,问题的关键点来到了—— 谢灵玉的钱都花在哪里了? 不在衣食住行上,也不在剑上,还能在哪里? 王复一摩挲了下茶杯,陷入沉思。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打转,最后定在了一处,灰白色的,像是灰尘。 他起身,走过去,用指尖蹭了下那灰尘,却听一声响,一柄剑倏然从半空中飞来,直直地朝他面上刺去。王复一匆忙躲闪,才堪堪躲过那柄剑,踉跄几步,最后喘着气站定。 “回来。” 甩完威风后,天华剑又乖巧地回到谢灵玉身上。 王复一偏过头,见谢灵玉回来,连忙道歉加解释:“抱歉,师父,我是看那里有灰,想着帮你擦一下,所以才…… “不用。”谢灵玉淡淡道,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瓶药,面不改色地往手肘上洒,“这里的东西别乱动,有危险。” 有危险? 王复一既惊讶又佩服,他咽了咽口水,看见谢灵玉白袍上的血痕,忍不住叫了起来:“师父,你怎么又受伤了?” 谢灵玉没应,垂着眼处理了伤势,又将那件沾了血的衣服换下。王复一看他动作,不由叹了口气,又想起临走前小玉姐求他帮的忙,想了想,还是提了一嘴:“师父,我今天去看小玉姐的时候,她又提起下、下葬的事情……” 剩下的话,王复一没敢说完,因为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谢灵玉的眼。 一双没有任何温度的眼。 “我说过,不要叫我师父。”谢灵玉道,自从进入天月宗,谢灵玉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做好掌门交代的事情,拿到天月宗秘宝,救活糖,其他的事情他都不关心。 偏偏一次宗门内比拼试炼的时候,王复一看见了他使出的一剑,便整日跟在他身后,吵着闹着要拜他为师。 谢灵玉从来没有接受过,甚至对黎清越,他也只称呼“掌门”,而非“师父”。因为谢灵玉知道,他和黎清越之间,从始至终只是一场利益交易,并没有混入所谓的师徒之情。 再一次被谢灵玉拒绝,王复一不由失落。有时候,他也怀疑,从小玉姐偶尔透露出的往事来看,从前的师父明明很是温和良善,待人有礼,为什么现在的师父却像是舍弃了七情六欲,只听从掌门命令的木偶人? 是因为师娘去世了吗? 但仙凡有别,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厉害的修仙者却可以与天同寿。就算师娘现在还活着,师父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守着她啊。 直到看见带着伤的谢灵玉又往外走,王复一才又出声:“师、师兄,小玉姐说她一切安好,你若事务繁忙,不必抽空去看她,她也心有负累。” “……知道了。” 谢灵玉却没有停下脚步,只一会儿便消失在王复一的视线之中。 小玉姐惯会善解人意,但谢灵玉知道,有朝一日糖醒来,要是知道他有几次没去看她,她一定会生气,气鼓着脸,将他赶下床。 所以,他怎么舍得因为一时怠懒,而冒如此大的风险? 这些谢玄玉都没有告诉她。 说了这么多,都像是要告别。 他看着疏落的花影在少女皎白的面庞上摇曳,那双眼睛透亮,一动不动望着他。 她颤着唇瓣:“谢玄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似是怕此事暴露,声音都变了。 谢玄玉抬起手,只将她鬓边的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不重要的。” “好好休息,善善。” 第 82 章 暗流 夜晚时分,皎月出乌云,清光柔和,洇白了天空 谢玄玉走后,羲灵独自回到寝殿,由医师运功疗了伤,不久便先歇下,等醒来已经是傍晚。 她立在鸟架前,掌心托着鸟食,送到雪闪宝的面前。 小鸟风卷残云叼着鸟食,一边吃一边问:“爹爹呢?” “他还在比试场上呢,我受伤不便去观赛,让我的父王去观赛。” 医师叮嘱她说,今日元气大伤,接下来这段时日一定要静养。 夜幕已经降临,仍然没有比试的结束的消息传来。谢玄玉外出做任务,负伤而归,今日比试台上高手如云,他需要不动声色掩盖伤势,绝对不叫神主发现端倪。 羲灵指尖划过小鸟的翅膀,替雪闪宝梳着羽,动作轻柔。 将秘室内的血迹清理干净,换上新地毯后,谢灵玉才打开储物袋,将里面的一些衣裳和首饰取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好。 这是他今天下山出任务的时候买的,他想糖应该会喜欢,于是全都买下了。 整理好后,谢灵玉才离开秘室。他简单地处理了下伤口,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段止带着药过来的时候,谢灵玉正在静坐,调整着气息。 段止没有出声打扰他,等谢灵玉睁开眼后,他才道:“听掌门说,你受伤了?” “还好。”谢灵玉简明扼要地答道,他自觉已经无什么大碍。不过为了暂时稳住黎清越,他还是会尽可能不明着忤逆他的决定。 段止打量着他的脸色,确实不错,只不过灵力和气息有些紊乱,这对谢灵玉这类人来说并不算大事。他走过去,一边小心地将一丝灵力探入谢灵玉体内,一边提醒道:“放轻松,我先检查一下你体内的情况。” 灵力调转一周,段止才抽出这丝灵力,他松口气:“只是小伤,看起来是透支灵力后暂时性的紊乱和反噬,经脉并无大碍。这三日,你记得按时服用丹药,不要再过度调用灵力即可。” “嗯,多谢段长老。” 段止取出丹药给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多提醒一句:“你平日里也要多注意休息,没必要什么任务都去做,我们天月宗并非只有你一人。” 谢灵玉那过分勤奋的名声连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段止都有所耳闻,几乎一整日从早到晚,谢灵玉都在忙。段止原以为是黎清越将弟子逼的太紧,后来一问才发觉黎清越也劝过谢灵玉,只不过他仍是我行我素。 十年前,黎清越将谢灵玉带回宗门,要收他为弟子的时候,众人皆是抱有反对的态度,毕竟谢灵玉是个凡人,还是个年岁不小的凡人。没想到,谢灵玉竟然就是天华剑认定的人,根骨还奇佳,这下宗门内诸位长老才不再反对。 谢灵玉也不负众望,才十年便从无名之辈成了当代正道年轻剑修第一人,还在前年的宗门比试大会上凭借一剑声名大噪。在那之后,众人提起谢灵玉便都以“清离仙君”尊称他。 谁能想到十年前,谢灵玉还是个凡人呢? 听着段止的话,谢灵玉心中全无波澜,等他说完,谢灵玉才问:“段长老,可否帮我看看她的情况?” “她?”段止不解,“你今日受伤与她有关?” 谢灵玉带着段止进了秘室,略去部分与唐小米相关的部分,只说了糖身体突然衰老的事情。段止一惊,连忙用灵力探查一番,时间一长,眉头便蹙了起来。 见段止露出这幅神情,谢灵玉心下一沉。若是今日之事真的害了糖,他难辞其咎。 “奇怪。”段止收回灵力,不住地感叹,“她是个凡人,按道理来说并无像修士那般的神魂。从前我检查的时候并无异样,可如今探查时,我发觉她不仅有神魂,还缺了一半。” 神魂? 糖不是凡人?怎么可能? “这都暂时只是猜想,我不敢肯定。”段止轻拍谢灵玉的肩,“等我回去查阅一些古籍,有所发现后再与你说。” “好,多谢长老,有劳您费心。” 将段止送走后,谢灵玉一个人回了秘室。他看着熟睡中的糖,不断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谢灵玉倏然想起了那条糖从不离身的白玉吊坠。 每当床笫之间,谢灵玉好奇那条白玉吊坠的时候,糖便会想方设法地遮挡他的视线或者转移话题。谢灵玉心有疑惑,但想着那是糖的秘密,她既然不愿意说,自己也不该过分窥探她的隐私。 现在看来,若是糖的身份真的有怪,那条白玉吊坠或许就是突破的关键点。只可惜,那条白玉吊坠现在在糖圆的身上,而糖圆已经跟着唐小米离开了。 看来,他还是需要尽快找到唐小米和糖圆。 * 另一边。 趁着谢灵玉转身,糖圆跑到羲灵身边,两人又原路返回,逃离谢灵玉的洞府。怕谢灵玉追来,羲灵又带着糖圆马不停蹄地跑回妖魔宫。一路到了她的圣女殿附近,羲灵才敢稍稍舒出一口气。 然而,打开门,一看见在她殿内喝茶的游彦,羲灵的心情便不大美妙了。 她在那里拼死拼活,游彦居然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喝茶?! 一进殿,羲灵便去摸那些丹药,谢灵玉那一剑虽然没击中她的要害,但她还是受了不轻的伤。又在路上奔波了好一阵,羲灵此刻已经是精疲力尽,强弩之末了,是以她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自己的形象。 直到游彦放下茶杯,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一回的时候,羲灵才意识到自己目前还是“唐小米”的形象,并未改回到羲灵的原本面目。 羲灵吞了几颗丹药,好受些后才到游彦身边坐下。她换回原本的面貌,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就在游彦面前喝起茶来。 “你受伤了?”游彦突然拉住她的手,只见羲灵原本雪白的肌肤上添了几道血痕,还在轻微地渗血。 羲灵下意识要把手缩回,却被游彦牢牢拽住,他低下头,用唇去接那些新鲜的血。舌尖扫过时,羲灵的手背一阵发痒,她又开始挣脱,游彦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她的手。 游彦舔了舔唇,面上浮现出淡淡的餍足之色:“之后再受伤的话,记得来找本座,别浪费了血。” 羲灵:“……” 得了这顿意外之血后,游彦的心情明显有所好转,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殿内,目光最后落在羲灵身后的糖圆身上。 游彦看的时间有点长,长到糖圆不适地躲在羲灵背后。注意到这一点,羲灵出声呛了他一句:“别看了,再看下去我会以为你又想杀它。” 游彦面色一沉,冷哼道:“本座还是有点容人之量的。” 羲灵不语,心想之前害死那只猫的人不就是你游彦,还装什么装。 没想到,下一瞬,游彦臭着脸,扔给糖圆几颗灵石。糖圆小心谨慎地凑过去闻了闻,见没问题,才开始大快朵颐,低着脑袋一顿猛吃。 “谁害你受的伤?”游彦问,那日她醒来前,残鹤便检查过她的身体情况。原本断了的经脉完好如初,甚至更胜从前,修为更是上了一层楼,现如今能伤到羲灵的人大约不多。 羲灵不愿意和游彦说谢灵玉的事情,便随口道:“你那个清离仙君呗。” 一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正埋头苦吃的糖圆悄悄竖起耳朵。 清离?不就是谢灵玉那个狗男人吗? “你被识破身份了?”游彦不屑道,“我是让你去勾引他,但没让你去送死。” 羲灵无所谓地耸耸肩:“暂时应该还没有,不过我想也快了。我是去听你的话勾引他,没想到人家就是不吃我这套,我没办法呀。” “别动。” 游彦突然按住羲灵的手,强硬地将灵力探入,游走一圈后,才低沉开口:“羲灵,你被人下了追踪术法,知不知道?” 追踪术法? 羲灵吃了一惊,懵懂地摇了摇头,任由游彦的灵力帮她解开这禁锢。等游彦松手,羲灵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在她身上下追踪术法的人,除了谢灵玉还能有谁呢? 她苦笑着,干巴巴地对着游彦道了声谢。游彦看她心不在焉,心中暗自攒了一肚子的气。他重重地将茶杯放下,站起身,又恢复到往日冷酷的模样。 “现在还不是你该死的时候,把自己的命留好。”游彦没看羲灵,面容冷峻,“先不必去勾引清离,你手段拙劣,他又情况特殊,免得白白去送死。这些日子,你先想办法去探听天月宗秘宝的消息。” “好。”羲灵当即顺杆往下爬,“多谢魔皇陛下体谅,我会照顾好自己这条小命的。” 游彦轻哼一声,正要往外走,却见一侍女送了一匣子过来,说是红莲让她送来给圣女的。游彦瞥了眼羲灵,抢先打开匣子,随手从里面拿了一书册出来,翻开之后,一些不堪入目的污秽画面映入眼帘。 羲灵看见游彦像是被书册烫了手一般,飞也似的将书扔了回去。尔后,他又佯装无事地咳了一声,评价道:“你勾引人的手段果然是拙劣,上不得台面。” 说完游彦便离开了,只剩下羲灵和那个侍女面面相觑。羲灵不知所以然,好奇地拿过那本书册,翻开一看,耳尖忍不住发烫。 原来是春宫图,怪不得游彦又忍不住出声嘲讽她。 羲灵往后翻了几页,面色一热,啪的一声合上了。前几页的姿势她和谢灵玉都用过,所以在羲灵看来还算正常,但后面那些…… 实在是太超标了。 侍女离开后,吃饱喝足的糖圆犹豫了一会,还是跳到羲灵膝上,问她:“娘亲,你为什么要去勾引那个狗男人啊?” 羲灵怔了怔。 狗男人?是指清离仙君吗? 羲灵想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糖圆这些年一直待在天月宗,一定知道有关清离的消息! 灯火映亮他半边身子,有清辉浮在那面容上,明明是极其温暖的光亮,却浸不入他的神态,整个人仿佛被孤寂环绕。 羲灵害怕海水,在学习游水时,谢玄玉曾牵着她的手,告诉过她,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每一次水漫过肌肤,随之而来的,便是过往记忆的痛楚翻腾上涌。 可他却独自潜入了海底,一个人游走过漆黑没有尽头的深渊隧道…… 为什么这些他都不告诉她? 有雨滴沿着窗户落下,砸在小鹦鹉的脑袋上,“啪嗒”一声,小鹦鹉抬起翅膀,动静引得那背对着她的主仆回过头来。 谢玄玉挑了挑眉,眼眸映着小鹦鹉的身姿,道:“走之前,记得将它也带走。” 猫公:“自然。” 羲灵目光懵懂,什么走之前?要去哪里吗? 第 83 章 过界 不过她的重点不在这个,而是蓝金海石。 羲灵本是受伤,体力不支,需要歇息,可夜里风雨大,雨声连绵不绝砸在她耳畔,她辗转反侧,变成小鹦鹉后,索性睡不着,飞出屋子,来看看他和猫公私下说些什么。 可想到真听到想打听到的事,反倒畏畏缩缩,抬不起头来。 小鹦鹉蹲坐在窗台,入定了一般,望着男子的身影。 雨下了一整日,今夜不眠的,自然不止一人。 四洲清宴上发生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无须多久,等到来参加宴席的修士们离开,自然便会传遍四洲。 夜雨寂寥,祝千欢立在廊下,连绵的雨珠从瓦楞上落下,砸在泥潭里,飞溅开来泥泞。 天月宗。 收到徐津传来的消息时,黎清越正与其他长老在庭中阁议事,无非便是与妖魔宫的那点事情。 待到人散了,黎清越才一敛眉,往外走。 如果徐津所说不假,在惠阳镇的时候天华剑的残魂有了异动,那下一任持剑人必定就在惠阳镇附近,他得亲自去看看。 假如真的找到了…… 黎清越悄然握紧天华剑,心头微动。只是,才到门口,黎清越便看见了走在一起的施问雁和段止。施问雁转过身,语气平淡:“师兄这是有事?” “无事。”黎清越自是否认,天华剑的事情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要回归云峰罢了。” 施问雁轻挑眉头,盯着他看:“既然如此,不如一起?正好,我和段师弟也许久未到归云峰坐坐了。想当初,大师兄还在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可是时常聚在一起,没道理大师兄不在了,我们几个反而生疏起来。” 黎清越回望她的眼,在其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讥讽之意,但他面色不改,只点头应下:“那便走吧。” 跟着黎清越走了几步,施问雁又倏然出声:“师妹突然想起府中还有点事,便先回千月谷了,改日再与师兄相聚。毕竟,师兄人就在这,又不会突然没了,对吗?” 说完,施问雁也不管黎清越和段止二人的反应,径自离开了。 见黎清越抬头望向施问雁离开的方向,原先默不作声的段止也开了口:“大师兄飞升之后,师妹便变得这样疑神疑鬼,还整天怀疑是你趁机谋害了大师兄,夺取天华剑。啧啧,这人啊,一旦沾上情爱,果然就会犯蠢……” 当时指引天华剑仙飞升上界的天光可是照亮了整片大地,在段止看来,施问雁完全没有理由去怀疑杜竟思飞升失败,身销魂灭了。 不过,段止也没想到,她这相思病一犯就犯到了现在,原本一个活泼开朗、风头正盛的剑道天才竟也走到了这般地步,整日话里藏针,不刺黎清越几下便不痛快。 黎清越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剑,眼神中流露出几丝迷茫,他低声喃喃道:“师妹也是关心则乱,只是,有时候我也在想,师兄为何要将这把天华剑留下来?” 是为了羞辱他吗? 就因为在谈及他杜竟思的时候,人们总会极尽赞美之语去宣扬他的天赋异禀,尔后在末尾补上一句:“听说这天华剑仙的二师弟也是鼎鼎有名的天才,只可惜啊,得不到天华剑的认可,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呢?” 自从拜入掌门门下,遇见杜竟思之后,黎清越便时常能听到一句话—— 既生瑜,何生亮? 听得多了,以至于在晋升突破的时候,他向来不染的心魔镜中也出现了这句话。 段止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拍拍黎清越的肩膀,安慰道:“师兄走后,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拿起这把剑?再说,你不是已将天华剑法九式练得了,还担忧什么?” 黎清越:“是我杞人忧天,让师弟见笑了。” “你我师兄弟之间本就不必这般拘束。”段止抬起头,突然轻呼一声,“对了,我火上还有丹炉,得先回去,免得又输给那什么残鹤,丢我们天月宗的脸。” 等段止走了,黎清越才垂下眼,往惠阳镇的方向御剑飞去。 与此同时,一只传影蝶从千月谷的窗户中飞出,隐隐跟着黎清越的方向,扑棱着翅膀,寻过去了。 * 惠阳镇。 林不语半弯着腰,站在徐津身后喘气,他也不是真的身体乏累,而是心累。毕竟,谁家大好人说要巡山,真就是在山上绕着走好几圈,一花一草都不放过啊?! 这样的严谨态度,林不语属实是学到了。 “你若是受不了,便在此处等我,我巡查完再来找你。” 听到徐津的话,林不语顿时直起背,将头摇成拨浪鼓:“……不用,我还是跟着师兄吧,此次和师兄一起下山出任务,我真是收获颇丰!” 徐津嗯了一声,当真便继续往前走,连句话都不说,林不语只能将苦咽下去,迅速跟上去。一路上,林不语都跟在徐津身后四处晃荡,时间一长,心思便不由得游离出来。 师父说这次下山的任务不简单,让他多加注意一下,特别是要牢牢跟住徐津,但直到现在,林不语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难不成师父还会诓骗他? 林不语摇摇头,又四处摸索着,一会踩踩地上的虫子,一会摸摸路边的野花。过了会,他叹一口气,还是抬头,朝着前面的徐津说:“徐师兄,我们这也走了好几遍,都没有什么事情,要不我们去山下……” 话还没说完,林不语便听见轰隆一声,好几块巨石从眼前落下,重重地砸在地上,被扬起的黄土向四处飞溅。他瞪大眼睛,话便断了开,如鲠在喉。 “屏息凝神!” 嘈乱之中,林不语听见前方传来的声音,便立马运转灵力,在自己与外界中隔出一道极小的屏障。他飞快挪动步伐,闪现到徐津身边,与他对了个眼神。 与此同时,形状大小不一的石头从山头滚下,像是被人抛掷而下,从玉处看,简直像是一股裹挟着黄色泥沙的洪流。 徐津不假思索道:“山下还有人,先护住他们。” “是。” 于是,林不语和徐津先施了个法决,稳住山上的局势,尔后御剑而下,直直地奔向山边的院落。 在他们走后,羲灵才敢显露出身形,迎着那洪流而上。原来今日在山上的是天月宗的人,在这样的灾害之下,他们不会坐视不理。这二人灵力修为都不差,应当能护住这附近的凡人。 不过保险起见,她还是将山头上的源头阻断才好。 羲灵这样想着,便要一路前行,却见身边的糖圆又发了疯似的往前冲,蹿过一处小道,几下便没了身影。山中,巨石滚落的声音连绵不绝,不断冲击着羲灵的耳膜。 然冥冥之中,羲灵似乎听见了糖圆的叫喊声。 羲灵加快步伐,紧跟上去,糖圆跑的极快,她使出灵力后才能牢牢地将它的位置锁定住。跑了一路,糖圆才停下,回过头,不紧不慢地朝她喵了一声。 而就在那一瞬,羲灵惊恐地发现,糖圆的身形在膨胀,像是发酵中的面团,不断向外扩张。而突然冒出的一点红色竟然从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心处扩散出去,最后吞噬掉了所有琥珀色。 羲灵站在那里,望着糖圆眼中的血红色,就像是望见了鲜血。 她颤抖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冲心头,后悔与恐惧交融在一起,几乎也要将她淹没。 羲灵想,她不该随便跟上来的,更不该因着糖圆娇小可爱的外形便对它放下戒心,那些妖族中人不是向来最会化形骗人了吗? 她真蠢。 羲灵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趁着糖圆还没动静,她迅速观察了一下周遭的环境。这里很是僻静,甚至连外边巨石砸地的声音都不见了。 荒草丛生,高大而密集的树几乎将所有天光遮挡,重新织就了一块只有暗色的天幕。 羲灵的一颗心彻底坠入谷底,这里必定不是平凡之地。 几瞬之间,糖圆便从一只猫化成了庞然大物,它站在那里,像是前来觅食的虎兽,让人心颤。只是,化形之后,它迟迟没有向羲灵发难,而是慢条斯理地背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向被荒草彻底攀附掩盖的地方。 站定后,它伸出爪子,嘭嘭嘭地敲击了几下,好几层黄土和草屑便哗啦哗啦地掉下来。几下之后,羲灵便看见在那荒草之中,一扇门渐渐显露了出来。 门?! 羲灵来不及思考,便见糖圆又转过身,像往常请求吃食时招呼她一样,轻轻地挥了几下爪子。只是,在见过那爪子的威力之后,羲灵便很难将这样的动作解释为简单的示好了。 羲灵站在那里,双腿如同钉在地面,沉的发昏。见羲灵迟迟不动,糖圆微微眯起眼睛,眼里的血色在翻涌着,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下一瞬,它缓缓开口,落下的却是童稚般的甜腻声音:“娘亲快来,糖圆带你看个好东西!” “……?” 有那么一瞬间,羲灵都要怀疑这是一场梦。但在那血瞳的注视下,羲灵到底没敢伸手揉揉眼睛。 但事到如今,羲灵也只能走过去,随机应变。等羲灵终于走到它身边,糖圆才微微转过身,骄傲地抬起头,又将自己的爪子按在了这扇门上。 几乎是同时,没了荒草掩盖的门慢慢发出微光,这光亮逐渐变大,像是一场风暴,将面前的羲灵和糖圆卷入其中。 置身于风暴中,羲灵完全睁不开眼,浑身的灵力都被吸走,她只觉自己是失了水的鲜花,只剩下干涸而死的结局。 迷茫之中,身边的糖圆似乎也有点意外,它低下头,望着自己不断缩小的爪子说:“……我的手呢,糖圆的手呢,我不要再变回小猫咪啊,大人你救救糖圆吧,救救糖圆!” 而这时的羲灵已经听不清它的叫喊了,这束光亮像是一把利刃,直直将她混沌的思绪劈开。 “放弃抵抗吧……成为吾最好的容器,这是你的命运……” “命运是无法抵抗的,你我终将长眠于此……” 霎时间,羲灵头昏脑涨,无数句呓语冲入她的脑海,她费力地抬起手,想要做点什么,却被突然加剧的疼痛摄取了心魂,整个人眼前一黑,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彻底阖上眼之前,羲灵的心中只剩下母亲临死前的那句话—— “糖糖,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吧。” 可是,我好没用啊,母亲。 谢玄玉又道:“你伤了苍琼,会引起神主戒备,对凤鸟族步步逼紧,你和你父王要提前有所准备。” “这些我都知道。” 但谢玄玉在走之前,还是要和她说一遍。 “已经入秋了,要注意寒风侵体。” 她的手忽然“啪”的一声按住天命书,谢玄玉目光落在那张脸上,她蹙了蹙眉梢,道:“你突然叮嘱这么多做什么?” 谢玄玉唇角浮起笑意,“没什么,看天命书吧。” 第 84 章 契合 雨从窗外飘进来,几滴落在卷轴上。 羲灵看着他冷淡的侧颜,情绪被打断,忽然无法再将话诉说出口。 天命书就摆在二人面前,闪烁着一个个蓝色的灵符。 羲灵看向那天命书,这卷轴一直只看了一点,也是该了解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羲灵破解内容后,识海进入了天命书中。 猫公将爪子搭在羲灵的手背上,眼前也浮现了画面—— 荒海牢狱,四面环水,秃鹫飞行,孤寂阴寒。 在一个雪夜,谢玄玉造访了牢狱,见到了被囚禁已久旧日同窗。 少女浑身都是伤口,身形弱不胜衣,衣裙单薄,连路都无法行走,最后是谢玄玉解下了披风裹住她的身子,带她回到了自己的神府。 天月宗的秘宝? 羲灵想了想,直接应下:“好。” 见她答应得如此迅速,游彦反而迟疑了一瞬,他打量着羲灵,问:“不问问其他的?” “不需要。”羲灵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青银在你手上,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她。” “……” 听到羲灵的回答,游彦当即笑道:“听你这个意思,只要能救她,你什么都愿意做,是吗?” 羲灵点头:“是。” “那好。”游彦的脸色顿时黑了下去,他背过身,冷声道,“既然做什么都可以,那便顺道再帮本座做点事。去勾引天月宗的清离,若能让他堕魔,为我所用更好。” “好。” 羲灵的回答仍是不冷不热的,而游彦也没再看她一眼,便甩袖离开。他走之后,一旁的霄月也跟了上去。直到此时,羲灵才察觉到他的存在。 临走前,霄月丢给她一个药瓶,简明扼要地介绍道:“残鹤做的,补气血。” 什么补气血?不就是为了让她“上供”给游彦的血好一点么? 羲灵握着手中的药瓶,也学他的语气:“就这一瓶?” “你还想要多少?”霄月狐疑地看她,见羲灵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青银身上,才解释道,“她没受伤,只是暂时行动受限。” “暂时行动受限?” 羲灵一字一字地重复,语气中尽是讥讽。 要是没有受伤,青银的脸色为什么会这么差?要是没有受伤,游彦他们还能用什么手段对她用下锁链,将她拷留在这里? 霄月一板一眼地回答:“是的,这是陛下的命令。” 羲灵也知道在这里为难他没有任何意义,要想解开青银身上的锁链到底还是要去找游彦。她收紧了手,不再言语。 霄月走后,羲灵才站起身,来到青银身边。她在看青银的同时,青银的目光也在一寸寸扫视着她,再次确认羲灵安然无恙后,青银才开口:“……小灵,你无需管我。” “这不可能。”羲灵斩钉截铁地告诉她,“青姨,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管你,还要管谁?” 青银知道她的性子,叹一口气,也不再劝了,只提醒道:“你万事小心,如今妖魔宫的形势不太平,除了游彦,那路生也是个心坏的。” “嗯,青姨,我知道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羲灵才离开。羲灵来到圣女殿时,内里空无一人,殿内外草木旺盛得过头,但羲灵此刻也没有照顾花草的心思,径自去了内殿。 她上了床,将帷幔放下,隔绝掉周围的灵识和神识。灵力在体内运转一周后,羲灵不禁蹙起眉头。 经此一险,她原先破碎的灵脉是修复好了,修为也有了提升,只是相较于之前在凡间的时候,她的神魂有些不稳。 难道是当时情形匆忙,她锻造出的凡体没有被及时收回的缘故? 如果真是这样,在去天月宗之前,羲灵必须去凡间一趟,找回那具凡体。不然,即使修为和灵脉再强劲,一旦她被敌人察觉到神魂有损,她也只剩下死路一条。 也不知道谢灵玉和糖圆,还有其他人现在如何了…… 只希望在她走后,他们都能过得更好,这样的话,羲灵的心里还能少一分愧疚,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的一点慰藉。 她垂下眼,眼睫隐去一点悲伤。羲灵打开那瓶丹药,随便吃了两三粒,便将丹药瓶收到储物袋中。摸索之间,羲灵竟摸出一张纸条。 打开之后,羲灵才想起,那是谢灵玉写给她的信笺。 “宁香阁的蜜饯果脯和桃花酿都在桌上,若是睡醒想吃,可以用些。绣花阁新进的胭脂我也买了些,都放在你的妆匣之中,还有先前定做的衣裳也悉数收好了,你有空可试试,看是否合意。另,醒来若是寻不着我,我约莫是在山上,无须担心。” 上面的字迹一如往前清晰,只是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蜜饯果脯,桃花酿,胭脂,还有新衣裳,这些都不再是她羲灵的了。 羲灵眼底一热,不敢再看,匆匆忙忙地将纸条塞回去。整理好心情后,羲灵便解开帷幔,准备离开圣女殿,去找她的凡体。 殿门刚开,羲灵便看见一个人蹲在一旁的花圃边,原本杂乱无章的花草已经被修整好,甚至透露出一股被灵水浇灌后的鲜嫩。 羲灵:“……” 许是听到开门声,路生回头,一看是她,双眼顿时放亮。他随手放下灵水壶,大步朝她走来,又在距离羲灵一两步的位置停下,犹犹豫豫地伸手去碰她的脸:“……是你吗,灵灵?” 羲灵没有作答,但在路生的手即将碰到她的前一瞬,羲灵侧过脸,躲开了他的触碰。 路生的手就此落空,然而他也不气恼,只收回了手,说:“你回来了就好,是我没用,没能从游彦的手中救下你,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羲灵冷眼看他表演,才一见面,路生便急着给她上眼药。羲灵并非不想找出当初要杀她的幕后真凶,但既然她现在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背后的那个人肯定会再次动手,她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和青姨,其余的事情随机应变。 不过,经历了那一回,羲灵也是万万不敢再相信路生了。认识以来,路生在她面前表现得就像是单纯无辜的幼龙崽崽,看起来毫无野心。时间长了,羲灵都忘记他是妖皇的后代,注定是与魔族,与游彦水火不相容的存在。 路生会在她面前故意装乖,或许也只是为了拉拢她,以期更好地对付游彦。 因此,无论此时路生再对她说什么,羲灵都只是轻轻地嗯一声,与他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相处。 再次贴到羲灵的冷脸,路生眼圈一红,声音也有了点哽咽,他小心翼翼地说:“灵灵,你相信我,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我是对魔族有敌意,那是因为我们妖族和魔族本就是死敌,不过是因为天月宗才勉强联合在一起。我想要杀游彦,游彦也想要杀我。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只说给你听,我从来没想过害你。” 羲灵问:“难道我就不算魔族的人吗?” 她是魔族的圣女,是前一任魔族圣女和魔皇的子女,自然也是魔族中人。 “……在我心里,你不算。”路生顿了顿,“你和那些魔族人不一样,你也和我们不一样,所以我渴慕你。” 路生双眼紧紧盯着羲灵看,恍惚之间,羲灵甚至看见了他身后若隐若现的尾巴。一般来说,只有情绪非常激动或者需要本体战斗的时候,妖族的人才会显现出本体的特征来。 为了不再生事端,也为了不再继续和路生浪费时间,羲灵假装动摇,她说:“……让我想想,好吗?” 路生忙不迭道:“好!只要你愿意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嗯。” 羲灵正想着如何找个合理的借口甩掉他,又听路生忽而道:“这是我的护心鳞片,给你。” 他递过来一块金灿灿的鳞片,尾部还带着黑金色的细纹。 她低着头,心绪万千。如果说之前是假意动摇,那么现在羲灵是真的有些迷茫了。路生的本体是龙,如果这真的是护心鳞片,那路生对她示好的诚意简直无法言喻。 羲灵哽了哽,半天只吐出几个字:“……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路生却不由分说地直接将那块鳞片塞到她手中,沉甸甸的鳞片放在羲灵的手心,莫名烫手。她动了动唇,路生却抢在她之前开口:“上次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所以请你务必收下这片护心鳞。” 羲灵的眼睫颤了颤,她轻声说:“……多谢。” 现在神魂有损的她确实需要这份礼物。 见她终于收下,路生的面色才好转,他说:“好了,你快去休息,这边的花草有我帮你打理。” 羲灵道了声谢,趁机与路生分开,从另一条路离开妖魔宫,去往凡间。 不多时,羲灵便到了惠阳镇。她吃了颗易容丹,化装成为普通凡人女子的模样。羲灵正准备按着先前的路去找谢灵玉还有小玉姐的住处,却踩了个空。 无奈之下,羲灵只能去到附近的一处酒楼,随便点了些茶水糕点。小二端菜上来的时候,羲灵趁机问:“对了,我记得之前那边是有条路,现在怎么没了?” 店小二摸摸脑袋,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您是指通往咱们南边那座山的路?早没了!” “那之前的人都搬到哪里去了?我看这惠阳镇似乎也没别的空当可以专门住人了。” 店小二皱起眉:“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羲灵心中难免失落,她正想说没事,却听旁桌有人插话:“姑娘,你们先前在说的可是十年前那事?” 见羲灵点头,旁桌的男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那你应该问我才对,我当时去看望亲戚,不巧正遇上那山灾,幸好有仙人保佑,才免于受苦。” “那其余人呢?”羲灵并不想听男子继续吹嘘自己多么与仙人有缘,又是如何受到仙人点拨云云。 男子的同桌好友许是也无语凝噎,此刻用手肘碰了碰他,嫌弃道:“好了,十年前的事情了,你还在说个不停,也不怕别人笑话你。你啊,不过只是与那仙人说了句话,便给你夸张成点拨。要是这样的话,那被仙人当场收为弟子的那位岂不是要……” 好友想不到恰当的形容词,便停了话头,继续笑话那男子。 羲灵好奇地问:“那位被仙人收为弟子的人是谁呀?” “……好像是姓谢,单字一个玉?” 好友才说完,男子便气呼呼地警告他:“仙人的名讳岂容你直呼?!” 好友反驳那只是仙人凡间的化名,他这样做并不算冒犯,但男子愣是不信,两个人就此争执起来。中途,两人停下来,准备喝口茶润润嗓,却见一旁的女子已经久久未有动静。 而此时的羲灵也没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她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一件事上—— 谢灵玉他竟然入了天月宗。 羲灵的识海从天命书的世界离开,好似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界。 秋雨的雨丝从窗外飘进来,清寒的温度令她骤然清醒。 她长长地呼吸,身心都完全浸入书中体验了一番,一时间根本无法承受那样大的余潮。 就如同上一次,他们一同看天命书后,弥漫开来的是,尴尬与难以言说的难堪。 那些露骨的画面,她能切身体会,他必定也是。 二人谁都没有开口,羲灵颈间浮起了一层汗,指尖不经意间靠上他的手掌。 那手背上还起伏着青筋,就像在床帏中,他抚过她的肌肤时的温度。 炽热,滚烫。 第 85 章 倩影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风吹得天命书卷轴哐当作响,羲灵青裙灌入了风,细汗也被吹得沁凉,她后背发寒,抬手点燃了桌角灯烛。 在羲灵扯开话题,道:“为什么你会在天命书的最后独自走在雪地里,书里说你在寻什么?” “不清楚。”谢玄玉闭了闭眼,开口嗓音沙哑无比,“我看的天命书,也是到这里画面变得残缺不堪,之后就结束了。” 那声音低沉磁性,犹如风吹拂砂砾擦过石板的沙沙声。 他的手指垂搭在桌上轻敲,明显有些坐立不安,调整了半晌,也没能平复下来,遂起身道:“天色已晚,若是无事,你我便先回去。” 在他起身时,一只手伸出拉住了他的手腕,谢玄玉低下头,羲灵道:“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谢玄玉道:“还有什么事?” 她握着他的手腕,力道微微加重,掌心肌肤清凉感递来,却无法缓解谢玄玉的不适,反倒激起燥热之感更甚。 他看到天命书后,身子会有什么反应,这在来之前就预料得到,可真感觉到了异样,又是一回事。 好在玄袍深沉,能掩盖住他身上那点不适。 羲灵从谢灵玉身边侧开一步,淡声问道:“怎么了?” 瑶摇摇头,莞尔一笑:“没什么。是妹妹打扰阿姊与少将军谈事了。说起上一次,我也瞧见了少将军送阿姊回来,看来果真是如外界所说,阿姊与少将军的关系极好。” 女儿家落在他俩身上的眼神,有意无意染了几分暧昧之色。 何为外界所说关系极好,不过是自羲灵一夜未归,翌日与谢灵玉一同从林中出来后,关于二人的流言蜚语渐长。 羲灵平静地听完,正欲开口,一道冰冷的声音先响起:“不劳二小姐费心。” 少年自身后走来,手垂在腰间佩剑上,神情淡漠:“璋被遣去往吴越之地,就在这几日就要出发了,二小姐那日可要去为兄长送行?” 这便是提醒她管好自己的事。 少年人俊美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寒霜,周身气质冷峻疏离,那双深邃长眸投下淡淡的视线,倾轧过她的视线,周身锐气不藏,寒锋毕露,叫人不寒而栗。 瑶屏住了呼吸,分明片刻之前,他对她的长姐还是和煦模样,眼下已是面若冰霜。 显然,瑶方才那番话惹了他的不悦。而他也不是能轻易对上的。 少年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瑶面上笑意僵硬,欠身送别。 她眼角余光中出现了裙裾的一角,转身看向羲灵:“阿姊。” 花树摇曳,洒下梨花如雪纷纷然,落于二人肩头。 四下暗香浮动,而瑶身上的清香,也与周遭花团浓香,伴着柔风拂向了羲灵鼻尖。 这股轻轻幽娆的淡香,与昨日缠绕在太子袖摆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羲灵本以为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多少会愠怒,可真到了这一刻,心中反倒并无多大波澜。 太子与瑶本是表兄妹,多年情意两情相悦,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为何一定要这样瞒着她? 羲灵双目莹黑看着眼前人,觉得荒谬之余,身后有呼唤声响起:“阿姊。” 凌从外走来,看都没看瑶一眼,只对羲灵道:“阿姊不是说是来找我的,是有何事?” 羲灵回神笑道:“确实是来找你的,我来离宫这么久,也还没去猎场打过猎,今日有空陪我吗?” “有自是有的。” 姐弟一同并肩往外走。瑶朝二人颔首,望着那二人离去的身影,眼色渐渐转暗。 午后羲灵与凌策马入了林子。她说是打猎,实则也为散心。 她心中思绪万千,一直挥之不去的一个念头,前世最后她的结局是什么? 她是否真的嫁给了景恒?若是真嫁了,成了太子妃,那太子与瑶呢?是瞒着她一直私下来往,还是不久太子便将佳人接入宫中…… 羲灵长呼出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肚,策马往前疾驰去,不再纠结此事。 在南地时,每每心被烦事萦绕,她便与阿弟去旷野策马。 长风飘荡,风声猎猎在侧,总能驱散尽心中的烦懑。 “嗖嗖!”几支长箭射出,俱是没入了猎兔身子。今日羲灵手气极佳,箭无虚发,反倒是陪同在侧的凌,心不在焉似的,好几箭下去都失了准头,没入到灌木里。 羲灵看他在一棵树边停下,神色颇为不虞,上前问道:“遇到何事了?” 凌道:“老东西今早来找我了,叫我求见楚王,替他宝贝儿子求情。” 羲灵一怔,反应过来这句“老东西”是在骂他们的父亲,道:“你小点声。” 凌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怎么了阿姊,我说他你还维护他?” 羲灵策马靠近:“我的意思是,你声音小点,骂便骂了,别叫周围人听见。”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凌笑出声,“原是阿姊关心这个。” 少年道:“从前他们在我面前晃荡,我便恶心至极,现下出了这事,他还想叫我帮他们,简直是痴人说梦。” 羲灵嘴角勾起。阿弟自掌权家以来,已能独当一面,治下无人不服,可按照脾性,分明还是个半大小子。 母亲去世得早,他们姐弟彼此之间从无隔阂,互为依偎地长大,感情极深。 羲灵听着这话,眼下忽涌起一片热意。 “不用你去挣什么军功,就这样已经很好了。”羲灵去握他的手腕,“阿凌,其实我有一件事也想告诉你。” 凌道:“何事?” 羲灵说到一半又止住了,担心弟弟性子沉不住气,摇了摇头不愿说,然而凌何其了解她,知道她必定纠结何事。 在凌反复追问下,羲灵轻声:“阿凌,我欲与太子退婚。” 凌沉默了一刻问道:“阿姊想怎么退?” 羲灵道:“你便不问我为何想退?” 少年摇摇头,神色认真笃定:“你既是想退,必定是有你自己的缘故。是景恒那边做了何事对不起你?” 羲灵心下有暖流流过:“这正是我想请你帮我的。你手下有些人手,调查起来也更为方便。你帮我盯着他,若是他与那女子私会或有什么证据,便来告诉我。” “他竟这般对你?” 羲灵柔声道:“你沉住气,不要打草惊蛇。” 凌侧首看着一旁,下巴呈紧绷之状,转过脸来,眼中神色坚定:“好,阿姊且放心。” 羲灵微松了一口气,“对了,还有一事,谢灵玉那也请你帮我盯一盯,若有什么反常之举,立刻来告诉我。” 若说前一个请求还在情理之中,这一要求便令凌有些琢磨不透了。 “阿姊为何要知晓谢灵玉的异样之举?” 羲灵哪里能与他解释那么多,“叫你盯着便是了,自有我的道理。” 凌眼中狐疑不减。 羲灵不再搭理他,策马驰出林子。 旷野风摇叶动,长风吹起少女裙边的一角,在风中飞扬。 此刻高台之上,楚王后正陪同晋国使臣说话。从这里往下望去,可将草场一览无余。 晋使的声音忽然停住,王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草场之上,美人策马出林,红裙白马,衣袂飘飞,身后浓郁的晚霞做了背景,金光漫射在她身上,其人恰如一朵灿烂盛开的夜海棠。 在逐渐晦暗的天光中,晋使望着那道身影直至不见:“敢问王后殿下,方才策马而走的那位,是大王膝下的第几位公主?” 王后道:“并非公主,实乃太子妃,一个月后便要嫁入宫中了。” “观其气度还以为是公主……倒是可惜了。”晋使喃喃说道。 楚王后:“使者方才说何话?” 晋使回神笑道:“方才某与王后谈到,那和亲的人选,王后可有定夺了?” 楚王后面色为难:“晋楚两国百年来止战结盟,邦交友好,而自太后嫁来楚国,这上一桩联婚也已过去四十余载。大王与本后自是愿结两国之好。只是那和亲人选,请使者容本后与大王再考虑考虑。” 晋使摇摇头:“并非在下有意催促,实在是赶得急,待到太后寿玉之后,我等便欲启程回晋国了,届时,我们大王希望公主与我等一同回去。” 王后笑道:“自然。” 近来楚王后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 楚王膝下虽有不少公主,大都已经出嫁,或者年纪尚小。如今唯一适龄的,便只有王后那亲生的弋阳公主。 可王后素来疼惜这个女儿,又如何舍得叫其去往那迢迢千里外的晋国去? 且孤身去国,怕是此后母子二人都再无见面机会。 是以这些时日,王后一直在想更好的对策。 晋使道:“弋阳公主不愿和亲,看王后的意思是,想从楚国宗室另选一贵女?” 楚国六卿往上数十几代,实则都与王室出自一家。从中选一个贵族女儿送过去,表示诚意,晋国自也不会多说什么。 列国和亲向来皆是如此。 却说此时,那昭的夫人宋氏,也就是楚王后的妹妹,正陪在楚后身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氏心中起了念头。晋国的王后已去世三载有余,此番晋使前来,虽未说为谁求娶,但宋氏猜测十有八成怕是为晋王。 老晋王年过七十,行将就木,那公主便是嫁过去,怕也享福不了多久,难逃不久之后,一同陪葬的命运。 宋氏挑了挑眉,说起此事,她心中倒是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那人若去和亲,于宋氏、于瑶、于太子和王后,都是乐见其成的局面。 不过她得细细思量,此事可行与否……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蟋蟀声密密匝匝,从外窗透进殿中,烛火笼罩着殿中美人。 羲灵坐在梳妆镜前,拿着犀角梳子轻梳乌润的长发,田阿姆立在她身后,帮她褪下发上首饰,“自小姐来京都后,再不似从前肆意了。这一桩婚事或许真不是那般如人意的。” 羲灵闻言,梳头的动作一顿,抬手握住了老阿姆的布满皱纹的手。 “只是小姐,您若执意退婚,怕是会惹了王后不悦,万一王室针对您……” “我知晓的阿姆,可是这婚必须退。” 田阿姆叹道:“可这怕是会有碍小姐日后的婚事。” 毕竟王国的太子妃,这般与太子退婚,怕是彻底得罪了王室。于楚国贵族男子而言,日后谁若是求娶家长女,便是明晃晃地与楚王室作对。 田阿姆道:“老奴在忧心小姐的婚事,最好能有郎君,出身名门,身世地位不比家低能求娶小姐便好了,且必须要与太子势均力敌,有能力竹保护好小姐。” 羲灵解下耳珰,轻笑了一声,想不到哪里还有这般厉害的郎君? 田阿姆道:“有的。小姐想想?” “确实想不出来。” 她垂下首,看向掌心之中那枚珍珠耳珰。大不了,她可以一辈子不嫁的。 田阿姆的话随之响起:“小姐觉得,谢灵玉少将军如何。” 谢灵玉。 轻轻的两个字,落在羲灵耳畔。 夜风从窗户细缝鼓入,吹得她碎发轻动,羲灵的心好像加快了两分。 猫公仰起头,“我便悄悄蹲在外面,等了许久,没等到它回来准备离开,来寻老大,可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猫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口干舌燥:“我看到了一道女子的身影,从那洞里出来了。” 祝衡诧异:“女子?” 猫公气喘吁吁道:“隔得太远,林间光线又暗,便没有看清楚。” “但千真万确,不会有假。” “那确确实实,就是一个女子。” 它看向谢玄玉,谢玄玉按在地图上的手顿住,玉白的指节轻敲了桌面两下,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第 86 章 掉马 在谢玄玉面前长桌上,铺展着一张地图,上面刻画着四洲的山川地貌,一侧注释着兵马数量,便是谢玄玉这些年来暗中聚集的势力。 猫公看那地图一眼,就知道自己的到来打扰了这二人。 谢玄玉继续叮嘱祝衡,他离开之后的事,祝衡一一记下。 猫公心里焦急,却也不敢催促,蹲在一旁等着,嗅到了殿中一股野兽的腥味,循着味道望去。 一匹兽狼正匍在谢玄玉的脚边,兽瞳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谢玄玉此前收养了诸多灵兽,猫公最怕的便是这匹。 谢玄玉捡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个小狼崽,流落在林子里嗷嗷待哺,腹部被树枝划伤,肠子都流了出来,被外出做任务的谢玄玉捡到。昨日它听闻谢玄玉要离开,便一直要跟在谢玄玉身边,徘徊在院外不愿离去。 猫公察觉到兽狼敌意的目光,不动声色到一旁柱子后等待着。 阴云沉沉,剑气激荡。 见此异象,原本还在练剑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地放下剑,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又是妖魔中人来闹事?” “就凭他们?” “这剑光非比寻常,我看倒像是哪位大能正在渡劫……?” “大能?会是我们宗门内的哪一位?不会是掌门吧?!” “真的吗,真的吗?” 有几人凑到林不语身边,想要问询这位天月宗百晓生的意见,却见林不语仰头望天,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方的乌云看。 林不语是见过谢灵玉出剑时候的模样,是以仔细一看,再琢磨一会,林不语便认出了这是天华剑的剑光。不过,好端端的,谢灵玉为何在宗门内弄出如此大的动静? 怕不是疯了,林不语冷哼一声。 除林不语外,其余见过天华剑的弟子们也纷纷认出这是谢灵玉的剑光,一时间众说纷纷,有的人猜测谢灵玉又在破阶历劫,有的则一口认定这是天华剑法的最后一式,说的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 最后,徐津及时出面制止,众人才继续专心致志地练剑。讨论声渐低,林不语也收回眼,继续握着手中的剑,心思却已然不在剑招上。半晌,透过余光,林不语看见徐津带着王复一飞去了断月崖。他抿了抿唇,随后寻了个机会,悄然跟上。 那声剑啸响起的时候,黎清越正和门中的长老在议事。乍一听见那惊天的动静,众人皆是一惊,黎清越率先察觉到天华剑的气息,疑心又是谢灵玉出了事,当即赶往断月崖,去到谢灵玉的洞府。 施问雁唇角一勾,脸上漾出一丝微笑,随后也跟了上去。见两人都朝断月崖的方向飞去,段止暗叹一口气,只能跟上。 看见明显失控的谢灵玉时,黎清越心下一沉,当即怒喝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闹?还不快放下天华剑,先前的教训还不够吗?!” 对于黎清越的训斥,谢灵玉充耳不闻,只握着剑,一步一步走进秘室,丝毫没有察觉到其余人形形色色的目光。直到看见蜷缩在冰玉床旁的糖圆时,谢灵玉才动了动唇,将剑锋对准它,冷冷逼问:“那个人在哪?” 糖圆缩了缩脖子,无辜地喵呜一声,看着怪可怜。 黎清越和施问雁站在谢灵玉身后,还来不及打量这与修仙界明显格格不入的秘室,便看见他对着一只猫发脾气,不由讶然。段止察觉到气氛的怪异,又见一群人围在秘室门口,当即出面让其余人离开谢灵玉的洞府,并下了封口令,不准他们提起今日之事。 一瞬间,前来围观的人如鸟兽散,整座洞府只剩下谢灵玉、黎清越、施问雁和段止四人。 走出洞府的时候,王复一忍不住喃喃道:“谢师兄竟然在洞府中建了一间秘室……” 想起之前墙上的那一抹灰色,以及当时谢灵玉迅速制止他的动作,王复一终于了然。原来那处便是秘室的开关,而那小玉姐一直惦念的姑娘的尸首就存放在那里。 谢师兄他简直…… 一时之间,王复一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去形容谢灵玉,只能继续感叹着。而作为十年前,亲眼见证过那件事的人,徐津和林不语隔着一段距离,在半空中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些许讶异。 十年过去,谢灵玉早就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凡人谢灵玉,而是有着大好前途的天月宗弟子谢灵玉。若是谢灵玉想要,以他的剑心和禀赋,怕是再过百年,谢灵玉便能像先前的天华剑仙一样飞升成仙。 没想到,谢灵玉现在竟还一心记挂着复活亡妻,眼下更是为此疯魔失控,连掌门的话都不听。 林不语轻摇了摇头,心绪万千,最后只化成一声吐息,飘散在风中。 现如今谢灵玉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纵使有封口令在,再过几日,有心探听的人怕也会知道这件事。届时,众人都会知晓—— 天月宗的清离仙君有个割舍不下的软肋,而那软肋只是一早已玉陨的凡人女子。 多么荒谬,多么可笑。 * 此时,秘室内,几人僵持不下。 谢灵玉无心隐藏,于是黎清越一眼便看出他紊乱的气息,担心他又透支灵力,最后伤至经脉。劝说无果后,黎清越便要上前,强行夺走他的剑。然而,还没靠近,一股强劲的灵力突然从谢灵玉的身上迸发而出,黎清越根本无法强行上前。 再转眼间,谢灵玉已然到了冰玉床边,他单手抓起糖圆,看它胡乱扑腾。谢灵玉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问:“你们又要做什么?告诉我她在哪里,饶你不死。” 这个世界上可有比死还要磋磨人的办法,他不会就这样干脆利落地了结他们。 谢灵玉从来不是一个仁慈的人。 糖圆骨碌地转着眼睛,目光不住地瞥向床上的“糖”。尽管现在糖圆很想扯着嗓子喊“她就是糖,她就躺在床上”,但它还不确定娘亲是否已经成功进入了那具凡体,是以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个劲地充楞装傻。 察觉到糖圆的目光所在,谢灵玉心头一跳,当即半跪下身,去看冰玉床上糖的状态。 幸好,幸好。 糖还在睡着,一如从前,谢灵玉没从她的身上看出任何受伤的迹象。谢灵玉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便又走到段止面前,轻声说:“段长老,可否帮我看看她的情况?” 段止暗暗瞥了眼自己师兄阴沉得可以滴出水的脸,又看向谢灵玉,见他面色苍白,嘴角漫出血丝,不由一惊:“清离,你受伤了!” “无事。”谢灵玉随手擦去那抹血痕,又继续请求道,“能否先帮我看看她?” 真是冤孽。 段止无奈垂眉:“……好。” 他走到冰玉床边,又给糖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见她并无大碍,不由也舒了一口气:“姑娘无事,你还是先……” 话未说完,便听黎清越一声怒叱,威压悉数落下。谢灵玉早有内伤,灵力逆行经脉,此时再也支撑不住,顿时半跪在地上,唯有手中的天华剑做了一半支柱,不让谢灵玉彻底倒地。 噗—— 下一息,谢灵玉低下头,吐出一口鲜血,血染在他的白袍上,触目惊心。 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场景,施问雁深深地吸一口气,出声劝道:“……师兄,他受了伤,还是先让他起来吧。” 黎清越冷眼盯着谢灵玉,见他没有半点要认错的意思,越发气狠。可一看到那把天华剑,一想到谢灵玉于天月宗的重要性,他便只能压下脾气,顺着施问雁递过来的台阶而下:“既然如此,你先起来。伤好之后,我再好好责罚你。” “……多谢掌门。” 谢灵玉拱手行礼,冷淡道。他站起身,也不管其余人,径自走到冰玉床边坐下,双眼紧盯着糖。确认她真的安然无恙后,谢灵玉转而看向糖圆,杀心又起,糖圆连忙往旁边溜,努力减少存在感。 感应到主人的杀意,天华剑忍不住嗡了一声,周身的剑气逐渐盈满。 见谢灵玉冥顽不灵,又要继续运转灵力挥剑,饶是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黎清越也按耐不住,当即骂了一句:“你个逆徒!” 若不是天华剑只认准谢灵玉一人,他岂会如此容忍谢灵玉?若不是天月宗需要天华剑坐镇,他又岂会拿出天月宗秘宝,只为了复活他那个凡人之妻? 要知道,有了九重莲和回魂珠,莫说是复活一个凡人,便是让一个修真大能起死回生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之事。 暴怒之下,黎清越指着谢灵玉的手都在发抖。 看黎清越着实气急了,纵使心中有恨,施问雁还是勉力安慰他:“师兄,人各有命,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一会让段止帮清离疗伤便可,宗门内还有诸多事务等着你处理,师兄还需保重自己。” 一旁的段止看着出声安慰的施问雁,不由生出几分欣慰之情。多好,自从天华剑仙飞升,小师妹误会师兄之后,他们三人相处便再无从前那般融洽了,未曾想此时竟因清离这事,他们二人关系难得亲近了几分。 尔后,黎清越和施问雁相继离开,段止正要为谢灵玉探寻伤势,一旁的糖圆却突然扑到床边,凑在糖身边喵喵狂叫。 段止额心狂跳,暗道一声不好,正要伸手将那只猫丢下床,却猝不及防地瞥见了糖微动的眼睫。她仍然闭着眼,眼睫却像是被风吹过,在缓慢地打颤。 “?” 段止疑心这是幻觉,正要专心细看,却听噗噔一声,天华剑从谢灵玉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谢灵玉浑身发麻,周遭的一切动静都消失不见,一双眼紧紧锁在糖身上,时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分毫变化。 然而,几息过后,糖却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原本激动异常的糖圆也没了声响。 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来的匆匆,去也匆匆,连一个预兆也不愿意留给谢灵玉。 谢灵玉垂下眼,心仿佛就此被剜去,整个人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身躯,再无血肉和跳动的心。段止伸手将他扶起来,沉声道:“我先为你疗伤。” “好,多谢……”目光无意掠过身边人,谢灵玉的声音就此僵住,他喉间发紧,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循着谢灵玉的视线找去,段止看见上一瞬还在沉睡中的少女倏然睁开了双眸,她迟钝地眨了眨眼,柳眉蹙起一抹弧度,懵懂而无知。 “谢——” 目光一落到谢灵玉身上,羲灵眼前一亮,随后怔怔地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仿佛初生的稚儿在牙牙学语。还来不及反应,段止手上一痛,定睛一看,是谢灵玉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 谢灵玉再也顾不上其他,只跌跌撞撞地朝羲灵走去。将她拥入怀中的瞬间,空荡荡的一颗心终于有了去处。此时此刻,谢灵玉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眼前人。 唇瓣沾满了血,谢灵玉却只能闻到她身上的甜味,他紧紧搂住羲灵,近乎语无伦次道:“谢灵玉,我是谢灵玉。” “糖糖,我在,我在。” 谢玄玉毫不避讳,直视着羲灵的眸子,后退了一步,“若是你没看到,那我和猫公便再找一找好了。” 他忽然换上温和的笑意:“你方才说是去西洲是吧,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去。” 羲灵挑眉,“一起去?” “是。”谢玄玉道,“有你与我一同前去,比起旁的同窗,办事倒是方便许多。” 羲灵不知他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他说得慢条斯理,那双眼瞳却幽幽。 “羲灵,我还挺期待,我们的西洲之行的。” 第 87 章 撒娇 二人的出行,定在两日之后出发。 谢玄玉离开后,羲灵望向面前的山石,抬起掌心,阵法消散,她进入山洞,环视一圈,洞内依旧维持着她清晨离开时的样子,桌上那颗松石宝石仍旧晾在那里,自己的手札也规规整整,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羲灵将手札拿起,随便翻了翻,这上面记载着都是她在学宫内的事,只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记一记,几乎有一半内容,都是嘀咕谢玄玉。 可不能叫他看到。 羲灵将手札收好,叉腰松了口气,往里走去,挑选这次出门要带的法宝。 “其实不和谢玄玉一起去也还好。”她心中想着。 本来她一人出行,无人拘束,倒也自在,现在一同走了,虽然多了个打架的同伴,但变回小鹦鹉还得想办法避着他,上一次凤鸟族圣姑给她的药丸已经用光,路上不可避免要日夜相处,可怎么办? 稍有差池便会露馅。羲灵在冰玉床上坐下,她拉住糖的手,很冷。 闭上眼,羲灵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在体内涌动,她放下防备,全身心地去接纳那具凡体上的神魂。神魂融合的同时,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不断闪回,原本空了一大半的记忆似乎都在这个过程中重新被填满。 来到惠阳镇,遇见谢灵玉;第一次和谢灵玉牵手、拥抱;新婚之时,谢灵玉的脸被烛光映照得发亮,他笨拙地吻住她的唇,向她许下诺言;额头相抵间,谢灵玉问了一句“可不可以”…… 无数个场景充斥在羲灵的大脑中,她慢慢皱起眉头。直到再看见那扇门,清楚地听见全部话语,羲灵才完全拧起眉头。 “放弃抵抗吧……成为吾最好的容器,这是你的命运……” “命运是无法抵抗的,你我终将长眠于此……” 吾,是谁……? 羲灵迟钝地想,还来不及深思,却听见糖圆倏然喵呜一声。紧接着,一道凌冽的风声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羲灵顿时睁开眼,警惕地寻找那风声的来源。 她不用找,天华剑便再次朝她袭来,剑剑要人性命。神魂尚未完全融合就被打断,羲灵的大脑仿佛挨了一记重击,隐隐作痛。但此情此景之下,羲灵只能松开手,唤出自己的泠月剑,与其过招。 看见羲灵被天华剑攻击,糖圆急得哇哇叫,猫瞳乱瞥之际,它看见谢灵玉来到糖身边,那张冰块脸黑的都能滴出水来。 不妙! 糖本就是一具依靠娘亲而生的凡体,如今神魂融合过半,这具身体自然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年轻靓丽。只见,糖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在飞快老去,不过眨眼间,她便不再是那妙龄少女的模样,反而更像是年近三十的凡人女子。 衰老速度之快,不由让人怀疑,再过几瞬,这具凡体便会彻底步入死亡。 这是谢灵玉无法接受的。 糖只是凡人,身死魂消,就算在这之后他得到了回魂珠,也不过是回天无力,落得一场空罢了。 思及此,谢灵玉怒不可遏,他望向正在与天华剑缠斗的罪魁祸首唐小米,眼眸又冷了几分。谢灵玉不再想,伸手唤来天华剑,便汇聚全身灵力,击向羲灵。 这一剑速度极快,羲灵完全躲不开。在刺眼的剑光中,羲灵真切地意识到,谢灵玉这一剑是真的想要她的性命。 没想到,紧要关头,糖圆飞扑过来,挡在她身前。天华剑只不过顿了一秒,便被羲灵捕捉到机会,她竭力躲开,没被这一剑击中要害,却还是被灵力波及到,喉间传来腥甜的味道,是血。 不过十年,谢灵玉居然能使出这一剑? 现如今,她神魂有损,又已经受伤,已经不再适合与谢灵玉硬碰硬。羲灵抿住唇,不让自己吐血,头脑飞速运转着,寻找离开的方法。 而此时的谢灵玉又执起一剑,即使透支灵力,他也要再使出天华剑法最后一式,将这个作恶多端的女人就地斩杀,给糖报仇。 “时间不等人,你还想不想救她了?”糖圆朝着谢灵玉疯狂吼叫,出口的却不再是喵喵声,而是一道童声,“娘亲的身体都要老死了,你却还想着杀人?!” 这几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谢灵玉头上。 他转过身,顾不上灵力反噬,也顾不上糖圆声音的古怪,全身心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糖身上。糖圆所言不错,不过几剑的功夫,糖的身体又老了很多,仿佛下一瞬便会死亡。 谢灵玉快步走过去,取出先前黎清越交给他的九重莲花瓣,急匆匆地放入糖口中,再使出自己的灵力去帮助她吸收。等那片花瓣全都化成灵气,被糖吸收完全,她的身体才终于停止衰老,恢复到从前的面貌。 谢灵玉正想再握起天华剑,却浑身一颤,再也撑不住,半跪在冰玉床前,低头吐出了一口血。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地上,脏了糖最喜欢的地毯,谢灵玉想也不想,又要用灵力去抹除血痕,却再次被反噬,整个人完全跪倒在地,直不起腰。 一旁的天华剑还闪着光,等着主人的命令,但他的主人已经失去了掌控它的能力。 谢灵玉跪在冰玉床边,不甘地握紧双拳,双眼泛红,心底不断有声音在回响,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利刃,活生生地剖开他的心—— “你怎么能一点都不防备那个女人?!” “你差点害死了糖,她差点就醒不过来了,你知道吗?你这个废物,你不仅救不活她,就连一具身体也护不住,你就是个废物。” 废物,他就是废物。 谢灵玉低下头,华美的地毯已经被他的血浸透,湿了一大半。他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伸手抚上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心想他会再换一个更好的给糖。 所以,别离开他,别不理他,好吗? 谢灵玉抬起头,伸出手,却又在看见手上凌乱的血痕时收回。他用衣服去擦拭双手,一根根手指擦过来,连指间的部分也不放过。直到确认他的手彻底干净,谢灵玉才敢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牵住糖。 糖的手还是很冷,却令谢灵玉感到无比安心。 静静地握了一会,谢灵玉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他转过头,扫视一周,意料之中地,室内已经不见唐小米和糖圆的身影。 谢灵玉知道糖圆那句警告不过是缓兵之计,但他连一点风险也不敢冒。糖圆背叛了她,选择了那个居心叵测的女人,还要一起加害于她,不能再留。 谢灵玉稍稍再运转灵力,通过之前留下的追踪术法找到了唐小米的踪迹—— 妖魔宫附近。 谢灵玉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唇角,心想也不过如此。他慢腾腾地站起身,从储物袋里掏出几瓶药,一股脑地咽下几多颗丹药。 感受到主人身上澎湃的杀意,天华剑飞回他手中,早已蓄势待发。 谢灵玉松开手,再看了一眼糖,便握住天华剑,欲转身去追唐小米。才迈出几步,黎清越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黎清越环视一周,目光掠过躺在床上的糖,他微微皱起眉,目光最后定在谢灵玉身上。 气息不稳,灵力紊乱,还有内伤…… “你要去哪?”黎清越问,他等了许久才等到谢灵玉,他绝不允许谢灵玉随意糟蹋自己。谢灵玉若是丢了性命,对整个天月宗都是一记重创。 谢灵玉薄唇轻启:“……报仇。” 黎清越被气笑:“你现在还有多少灵力?再透支灵力,倒行逆施,你的经脉都会断裂,到时候你还能再握紧天华剑吗?” “我可以。”谢灵玉倔强道,“杀了他们,我很快就会回来。” 黎清越盯着谢灵玉唇边凝结的血,彻底冷了脸色。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谢灵玉在自己的洞府里造了这间秘室,更不知道他为这间秘室购置了如此多物件。 简直荒谬。 要不是他感应到天华剑最后一式的动静,及时赶来,恐怕谢灵玉又要不要命地追过去。 黎清越挡在谢灵玉面前,毫不留情地警告他:“你想清楚了,要是经脉具断,你握不住天华剑,我不会救你,我们之前的约定也就此作废。毕竟,你若成了一个废人,对我和天月宗便再无价值,我不可能把天月宗的秘宝交到外人手中。” 他垂眼,看了看躺在床上,全无所知的糖,心想这真是一段孽缘,当初他以此为饵让谢灵玉为他所用,这件事或许做错了。 谢灵玉从来不在乎天月宗,只在乎她,这样的他就是一个理智全无的疯子。 见黎清越提到天月宗秘宝,谢灵玉眸光微动,几瞬过后,默不作声地折返回去,重新回到糖身边。黎清越松了口气,再次意识到糖这条缰绳的重要性。 九重莲九瓣,他已经全都给了谢灵玉,只剩下一颗回魂珠。黎清越心里有自己的盘算,无论是为了谢灵玉,还是为了天月宗,他都不能再轻易地将这颗回魂珠交出去。 “掌门。”谢灵玉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糖脸上,他出声确认,“只要拿到魔族圣女的秘宝,回魂珠便交给我?” 黎清越:“……是。” 谢灵玉点头,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游离,他轻抚糖的脸庞,似是自言自语:“我会做到的。” 他会拿到回魂珠,也会杀了那个女人。只要追踪术法一日不解,她的行踪便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看着眼前诡异的场景,黎清越心中莫名发冷,他定了定神,说:“一会段长老会为你疗伤,之后不许再轻举妄动,否则你我约定随时作废。” 谢灵玉没说话,等黎清越离开后,他才催动灵力,将秘室的门关上。 天华剑被他随意扔在沾了血的地毯上,谢灵玉半跪在冰玉床边,凑过去,虔诚地在糖的手上落下一吻。 对于黎清越的威胁,谢灵玉毫不意外,糖就是他的命门,这一点无可否认。不过,十年过去,他已经拿到了九重莲,只剩下一颗回魂珠,离成功只差一步。 就算约定作废,谢灵玉也不介意杀人夺宝,拿到那颗回魂珠。 即使那个人是当今天月宗掌门,黎清越。 谢玄玉已经起疑,经过这次,疑心只怕更重。 羲灵蹲在那里,手托着腮,叹了口气。 找到全知神,刻不容缓,她没有时间拖延,故而午后离开山洞,回去后,便见了正要离开仙宫的羲华。 圣姑此前给了羲灵五颗药丸,声称多用药会伤及身体,而今羲灵又要,圣姑才不得不给,剩下最多只能再给四颗。 四颗,维持四夜罢了,剩下怎么在谢玄玉面前伪装,就要看她自己了。 的确是一件难事。 羲灵默默将丹药收好。 临行前夜,羲灵变回小鹦鹉,回到谢玄玉的屋子。 等了一夜,次日清晨天才亮,羲灵离开小屋,谢玄玉果然没空多去寻小鹦鹉,按照约定的时间出了门,猫公执意跟上。 羲灵赶在他到达前,到达仙宫外候着,她身上背着行囊,今日特地换了一件新的郁金色罗裙,连首饰都是新换的,想必是光彩照人的。 果然不久,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第 88 章 约会 羲灵等那到脚步声道身边了,才转过头来,“你比我迟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让我好等,快说怎么补偿我……” 话音顿住,因为来的是她全然未曾料到的二人,是朝璟和祝千欢。 朝璟对她颔首,道,此番学宫安排,他们一同出行。 羲灵自然是不愿与他同行,他身后的祝千欢,在羲灵目光投过来时,避开了与她的对视,将脸颊侧开。 羲灵做好了再见面,与她冷脸相待,针锋相对的的局面,可祝千欢却避着她,大概是觉得苍琼那番事,她也脸上无光,无地自容。 但这二人的到来,便决定了她这次出行,路上要处处受他们的限制。 正这时,一道身影从仙宫门后出现,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直黑色的公猫。 看见谢灵玉的时候,小玉有过片刻的怔愣,因为那位小仙人说他今日很忙,小玉以为其言外之意便是谢灵玉可能不来了,却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小玉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简直毫无疑问。 是了,他怎么可能不来? 一晃十年过去了,小玉看着他从幼童长成少年,看着他娶妻又丧妻,看着他入了仙门,成了可望不可即的仙君,却还是始终惦念着亡妻,守着她的尸首不撒手。 谢灵玉向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村子里的人对他不过滴水之恩,他却极尽照拂。这样想着,姑娘是他的发妻,与他朝夕相对,日夜相处,如此夫妻之情,他一时难以介怀姑娘的死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思前想后,犹豫再三,小玉还是对着谢灵玉问出了那句:“……你还是不打算将姑娘下葬吗?” 谢灵玉微不可见地皱起眉,他认真地辩驳:“她还没死,我会救活她的。” 又是这样的话语。 望着谢灵玉的脸,小玉顿觉一阵无力,外人看来,这些年谢灵玉是越过越好,但只有他们知道,他一直深陷在当年糖的死中,迟迟没有走出来。 小玉甚至怀疑过,谢灵玉当初选择拜入天月宗,也是为了糖。毕竟,在凡间,人死就是死了,不能复生。只有成了仙人,才能有让糖起死回生的机会。 “到时候等她养好身体,我就带着她一起来见您。”谢灵玉微微一笑,“我们再在附近建一处房子,有空的时候阿庆还能来吃桂花糕,就像往日一般。” 一时之间,小玉也被带入谢灵玉的美好设想中。但一听到“阿庆”的名字,小玉便出了戏。她暗暗叹一口气,十年过去,阿庆也到了快娶妻的年纪,或许再过几年,他便不爱吃桂花糕了。 时过境迁,世事无常,她和阿庆还能等到姑娘起死回生的那天吗?难说。 但一看见谢灵玉谈起姑娘时,脸上流露出的笑意,还有那一抹生气,小玉便不忍再打断他,只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说。最后,小玉送谢灵玉离开,还是没再问起安葬糖的事情。 谢灵玉走了,但小玉知道,他没回天月宗,而是去了那座山。 * 羲灵上了山,小心谨慎地来到记忆中的那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扇门,也没找到糖圆的踪迹。她心灰意冷地在四处乱转,试图做最后的一点挣扎。 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在变,惠阳镇变了,小玉姐姐也变了,这座山也变了。但对她来说,这十年不过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白云苍狗,她再也找不回从前,就像此时的她也找不回糖圆。 羲灵不是没有怀疑过,糖圆是在故意害她。但看糖圆当时的反应,又不像是在作伪,它或许只是单纯找到一个好东西,想分享给她,邀功讨赏,却没想到最后害了她的命。 羲灵拧起眉,试图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回忆起当时耳边的呓语,大脑却是一片空白,空空如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羲灵只从记忆深处搜刮到“命运”和“容器”这两个词语,具体的语句已然想不起来,仿佛被人刻意抹去过。 在她醒来之前,她的这具身体大约一直存放在妖魔宫,任何人都有可能对她下手,其中最具嫌疑的还是路生和游彦。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救出青姨,其他的事情羲灵都可以徐徐而图之。毕竟,她也看到了,现在小玉姐姐他们过得很好,谢灵玉也拜入了天月宗,他这样的人必定活得不会差。 若是谢灵玉不在天月宗,羲灵或许还能想方设法见他一面,至少为他做点什么,弥补一下。可现在他们的身份已经是天然敌对的关系,或许谢灵玉一发现她不仅骗了他,还是个魔族圣女,会选择直接杀了她。 羲灵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她低下头,还在思索,却突然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在向她靠近。羲灵心猛然一跳,不敢轻举妄动,连忙躲了起来,小心地观察着那股灵力的动向。 几瞬后,出乎羲灵的意料,那灵力居然落在了她附近,而更让羲灵吃惊的是—— 灵力的主人居然是谢灵玉! 羲灵不敢闭眼,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她死死地盯着不玉处的人,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敢确定,那人就是谢灵玉。 一时之间,羲灵心中百感交织,短暂的激动和惊喜过后,涌入她心间的是源源不断的无措和害怕。 她怕谢灵玉发现她就是糖,更怕谢灵玉发现糖就是她,一个骗走了他气运的魔族圣女,一个正道中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恶人。 羲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直到想起自己已经用了易容丹,改换了容貌,她才微微舒出一口气,将心收了一点回去。尽管如此,羲灵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从那股灵力来看,现在的谢灵玉修为高深。安全起见,她还是尽量避免与他发生冲突。 不过,谢灵玉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祭奠她吗? 羲灵玉玉望去,谢灵玉穿着天月宗的弟子服,身形颀长,似乎相比之前长高了不少。只不过,他看着更瘦了,眉眼之间也少了份温度。 他好像已经不是从前的谢灵玉了,但他一定过得很好。 羲灵咬住唇,克制住心中突如其来的那阵失落,屏息凝神,默默地观察着他。只见,谢灵玉也在那里绕了几圈,像是在寻找什么,却始终无果。 半晌,谢灵玉抬脚,身形消失不见。羲灵松口气,正准备从隐身之处走出来,却听后方倏然传来一声破空巨响,她一回头,便看见一柄剑直直地刺向她的面门。 “!” 羲灵瞪大双眼,全身都紧紧绷住,不敢放松分毫。那剑来的又猛又快,羲灵费了好一番功夫,与其在半空中来回周旋了几次,才堪堪躲过。 站定脚跟后,羲灵一边喘气,一边看见那柄剑飞回到了一个人手中。再定睛一看,羲灵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 又是谢灵玉。 该说她不愧是乌鸦嘴吗? 之前刚想到再次见面,谢灵玉或许会杀了她。下一瞬,谢灵玉的剑果然朝着她刺过来,险些就要伤到她。 羲灵自觉讽刺,目光却扫视了谢灵玉一圈。离得近了,羲灵看得更为清楚和仔细,他果然又高了许多,人也瘦得不像话。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挂在一副骷髅架子上,让人惧怕。但一配上谢灵玉的脸,观感又变好不少。 难道天月宗都不给弟子吃饭的吗? 羲灵轻蹙眉头,却对上了谢灵玉冰冷的一双眼。他冷飕飕地望着她,这种眼神让羲灵感到无比陌生,她鼻头一酸,委屈极了,却又马上收起自己的小情绪,严阵以待,不敢松懈半分。 在羲灵观察谢灵玉的时候,他也在看她。 意料之中的,一张与糖有些相像的脸。 那些妖魔难道就想不出新花样了吗? 自从被他们拿到糖的画像,谢灵玉的身边就总是会时不时出现一些与糖相像的女人。但谢灵玉知道,那些人都不是糖,真正的糖在他的洞府中沉睡,等着有一天被他唤醒。 谢灵玉不免生烦,又是一个赝品,这张脸真让他恶心。糖就是糖,独一无二的糖,要是她醒过来,发现有人在模仿她,她一定会很生气。 谢灵玉不想让她生气,所以每一个赝品他都没有放过,这次也不应该例外。想到这,谢灵玉毫不犹豫地催动了天华剑,又一次向羲灵刺过去。 羲灵吓了一跳,她有想到谢灵玉可能会再次发难,但没想到如此突然,幸好她早有准备,才成功躲过这一剑。见状,谢灵玉不免讶然,在这之前,几乎没有哪一个赝品可以接连躲过天华剑。 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她碍了他和糖的眼,谢灵玉是一定要将她除掉的。 谢灵玉不发一言,接连出剑,羲灵只能继续躲。到了后面,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动用灵力,附近的树枝被他们带起的风吹得呼呼响。 羲灵受不了谢灵玉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的作风,趁乱问他:“仙君,你为何要杀我?” “杀你,需要理由?” 羲灵点头:“需要,不然我死不瞑目,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话语有些熟悉,这样的话糖也说过。她想要做什么,而他不答应的时候,糖就会“以死相要挟”,说做鬼也不会放过他这个冷漠无情的人。甚至在过招的一瞬间,谢灵玉看见了糖的脸。他垂下眼,终于回答:“他们派你过来,不就是为了送死?” 他们?哪个他们? 羲灵喘着气,一边躲,一边嚷嚷:“什么他们?我不是谁派来的,我只是一介散修,无意冒犯仙君啊。” “散修?”谢灵玉不信,“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剑出的越来越快,羲灵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随口扯谎:“……为了清离,为了清离仙君!” 出乎羲灵的意料,谢灵玉握着剑的手顿了顿,悬在她耳边。 她刻意模仿了糖的长相,显然是有备而来。这样的人居然不知道他就是她口中的“清离仙君”,这其中显然有古怪,谢灵玉要问个清楚。 而对面的羲灵惊奇地发现,遇见她之后,谢灵玉那张冰块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别的表情。他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继续追问: “为了清离?为什么?” 哪里没有?男子剑眉星目,火光跳跃在白皙的面庞上,掩盖了那点红晕。 羲灵没忍住“咯咯”笑了两声。 便是这个笑声,让谢玄玉和猫公一齐朝她看来。 等羲灵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猫公道:“你怎么和老大养的小鹦鹉笑得一样!” 谢玄玉道:“你很奇怪,羲灵。” “有吗?”羲灵将脸颊缩进围领中,茸茸的白毛一下盖住了她大半面颊,再将脸靠上谢玄玉的肩膀,“我哪里奇怪?” 第 89 章 依偎 猫公对羲灵这几日的异样如数家珍,扒着爪子一一抖出来。 羲灵反驳道:“哪里古怪,我们鸟类都是这么笑的,谢玄玉你快管好你的猫!” 猫公摇摇尾巴,委屈地看向主人。 谢玄玉将一条鱼送到它面前,勾得猫公眼绽精光,一下将方才的话抛到脑后,谢玄玉看向羲灵,“你身体的蛊怎么样了,给你的蓝金海石有用上吗?” 羲灵没料到他会在此刻突然提这个,看一眼朝璟,见他与祝千欢正在交谈,压低了声音道:“那蛊需要蓝金海石和朝璟的精血才能解,东西我都已经送到我表兄那里,但解药炼制上数日,期限不好说,一旦炼制好了,表哥便会立即给我送来。” 谢玄玉道:“尽快送来,不要拖得太久,这一次路上有朝璟。” 羲灵“嗯”了一声应下,有朝璟在便是最大的变数,自己体内尚有蛊虫,难保这路上万一有情况,他会用蛊虫操控自己。 她继续吃鱼,鱼肉被炙烤得外酥里嫩,香滑可口。 “用手,用嘴?都可以?” 谢灵玉迟缓地眨了下眼,语调是难得的含糊不清。 羲灵如今坐在床上,裙摆被她随意拉起,谢灵玉低头望下去的时候只能看见内里那一片。然而,只是这样,谢灵玉便已经脸红心跳到了极致。 他飞速地挪开眼,仿佛再多看一瞬整个人就会被烫熟。 见谢灵玉目光闪躲,羲灵已然明了,她就不能指望这个人跟红莲姐姐身边的夫侍一样知情知趣。但眼下被谢灵玉这么一问,羲灵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也只是知道有“吹笙”这么一说,却也没有亲眼看过,亲身试验过。 所以,羲灵目前也无法给谢灵玉任何指导。 想到这,羲灵难得烦躁地揉了下自己的裙摆,便要下床,却被背后的谢灵玉拉住。他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指尖已然沁出些许汗,湿润着羲灵的手腕。 一阵湿闷漫上心头,羲灵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暴雨时分的树林。她垂下眼,不耐地去松谢灵玉的手,却被他越拽越紧。 拉拽之间,谢灵玉终于出声,他亲了亲她后脑的发梢,似是屈服道:“……别生气,你教教我,我就会了。” 听到谢灵玉的话,羲灵这才懂了,他是将自己先前的一系列不耐烦都归因于他不愿意用嘴帮忙上了。羲灵越发羞恼了,她在谢灵玉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急色的人吗?! ……好像还真的是。 羲灵细细回想了成婚以来他们的频率,竟真的不算低,大多还是她主动勾谢灵玉来做的。特别是一开始,谢灵玉越是坐怀不乱,她羲灵便是越作乱不断。 但是,这也不能全怪她吧?至少不能给她扣一个“急色”的头衔吧? 她也是想要尽快修补经脉,回去救青姨。 羲灵越想越乱,好一会儿才记起身边还有个正在等着她“教学”的人。事到如今,羲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清了清嗓子,便对着谢灵玉下达命令:“这有什么难的?像往常你我亲吻一样即可。” “……好。”谢灵玉神色一滞,耳尖却越来越红,他走到羲灵面前,艰难地蹲下身,还不忘提醒她,“要是我做的不好,你难受的话,告诉我。” 羲灵也是没想到谢灵玉这时候如此干脆利落了,她也是骑虎难下,直接一咬牙,一闭眼,就坐在床上,将自己那处地方袒露出去了。 衣料摩擦间,空气中更静了。 谢灵玉盯着那处,双眼仍是亮晶晶的,仿佛在凝望着神秘圣洁之物,想要注视,却又忍不住回避。被他这样不加掩饰地直视着,羲灵的心头也泛上些许羞涩,她刻意仰起头,让谢灵玉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催促他:“……快点。” “嗯。” 谢灵玉应了声,尔后便没了声响。羲灵看不见他,却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以及贴的越来越近的气息。 好热,好闷。 羲灵咬住唇,心乱如麻,等双唇真正贴合的时候,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又迅速咬紧牙关,不想让自己在谢灵玉面前露怯。床下,谢灵玉像是没听到她的声音,他没出声问她,而是开始生涩地吻着。 确实生涩。 羲灵甚至疑心有几次,谢灵玉的唇齿一定磕碰到了。但时间逐渐拉长后,谢灵玉又学的极快,动作也变得熟练和缠绵起来,可谓是真的无师自通。不久,羲灵便下意识地朝后靠,双手撑在背后,仰头平复着呼吸。 另一边埋头苦干的谢灵玉看不见羲灵的神情,只能根据她的喘气声去判断她的状态。 她既然没有叫停,那说明他目前的表现应该尚可吧? 思至此,谢灵玉不由得越发低头,想尽力讨羲灵的欢心。等到水源流出,谢灵玉试探性地探出舌尖吸吮的时候,羲灵的浑身才迎来了真正的战栗。 房间内都是她的声音,细小的喘息,还有轻微的水声。 听到她的声音,谢灵玉的心中也漫上异样的感觉,这样的声音他只在两人行房时听过。原来只是这样的亲吻,也能让她快乐欢喜至此吗? 谢灵玉不由得又专心用力了些。 许是初次经历这般,羲灵很快便释放出来。她还飘飘然地躺在那里,谢灵玉却已经用唇舌帮她清理好了。 他站起身,缓缓伸手,将她抱在怀中,鼻尖还沾着水雾,关切地问她:“……还好吗?是我太过粗鲁了?” 羲灵眯着眼看他,双唇微启,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受用,只能轻轻摇一摇头,靠在他身上。房间内溢满了羲灵的气息,谢灵玉的身上尤甚。他们靠在一起,羲灵甚至能从谢灵玉的呼吸中闻出属于自己的味道。 她的脸更红了,身上的燥热也久而不散,心口处甚至有了被灼伤的感觉。 没得到羲灵直接的回答,谢灵玉表现出了鲜有的执着,他低下头,坚持不懈地确认羲灵的状态:“要喝点水吗?” 羲灵点头,谢灵玉便起身去取水。望着谢灵玉的背影,羲灵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还是先去洗漱一下吧。” 不然她真担心谢灵玉鼻尖的水雾会就此凝结。 谢灵玉身形一顿,沉沉地吐出一个“嗯”,便打开门,大步走玉,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羲灵盯着那背影看了好几眼,等挪动身躯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先前帮她的时候,谢灵玉似乎也起了反应。 那时候她全身心的关注都放在自己身上那处,虽然也察觉到抵在她背腰处的硬邦邦,但她没多想就以为是床榻上的装饰。 没想到…… 羲灵无声地叫了几下,在床上滚了几个来回才冷静下来,重新坐好,给自己扇风。 不慌不慌,虽然她也是第一次玩这种,但是她和谢灵玉也做了三个月的夫妻,她连谢灵玉身上有几颗痣,腰后有一道疤都知道,只是这样有什么可害羞的。 羲灵就这样说服了自己,她静静坐了一会,身上确实清凉了许多,但胸口处的灼热仍未消散,甚至隐隐有了加剧的趋势。她本想伸手试试温度,却捏到了一处地方,提溜出来后才看清,那是她昨晚忘记拿下的白玉石吊坠。 此时,那块白玉石就躺在她手心,烫到让她无法忽视。 羲灵凝眉沉思了会,还是决定放出些许灵识,见谢灵玉大约还在浴堂,周围也没有其他风声,她便安下心来,专心与眼前的白玉石联结。 不多时,白玉石便发出一道光亮,像极了那晚上的光芒。羲灵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动静,一时竟也失了神。 等到耳边突然响起一道雷声,羲灵才收回神思,先是屏息凝神,尔后一吸一吐。吞吐之间,羲灵发觉自己的灵识越发清晰,灵力充沛到有了向四处逸散的趋势。 最重要的是,她原先破败不堪的经脉已然恢复如初,甚至更为强健。 她恢复了。 羲灵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看,那块白玉石还在那里,却已经失去了光亮,也不再发烫,仿佛只是一块平常不过的石头,任谁来看都发现不了它曾经蕴含的巨大能量。 怪不得母亲当时能稳坐圣女之位,而青姨在生死关头才要将母亲的遗物交给她…… 这样的宝物要是给别人发现了,只会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羲灵长长地舒一口气,调整好心态,继续打坐,等灵力在经脉中流转几个来回,确认一切安然无恙后,她才放任自己扬起一个笑容。 要是青姨还在她身边,她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冲到青姨身边,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可是,现在…… “喵喵~” 糖圆喵呜了几声,对这块白玉石爱不释手,一直捧着。等开门声响起,谢灵玉走进来的时候,一人一猫才转换了视线,抬眼朝门边的方向望去。 一看到谢灵玉,羲灵便下意识夹紧双腿,不受控制地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最后还是谢灵玉先避开,对着羲灵说:“糖糖,浴堂里已经备好水了,我先去准备早饭。” 经谢灵玉这么一提醒,羲灵才想起这一回事,她将糖圆轻轻放下,便理了下裙摆,准备朝浴堂走去。经过谢灵玉身边的时候,他倏然出声:“……你,需不需要我帮忙?” “……” 羲灵的思绪断了下,对上谢灵玉的目光后,她才想起因为自己懒得下地,之前每次行房后都是谢灵玉抱她去浴堂清理的。但是现在,她腿又没有发软,再让谢灵玉一起过去…… 羲灵将头摇成拨浪鼓,匆匆溜走:“不用,你帮我照顾一下糖圆就行。” 见状,糖圆倒是停下了把玩白玉石的动作,微微眯起猫瞳,盯着他看了一会,像是无声的审视。 有那么一瞬间,谢灵玉甚至觉得眼前的猫是在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打量着他。 然而,错觉过后,只见糖圆喵呜一声,便摇摇尾巴,抱着心爱的白玉石一蹦一跳地跑玉了,没再搭理他。 谢灵玉:“……” 放在祝千欢的位置上,只怕要痛惜母亲的苦心。今日祝千欢寻自己,难保不会留后手,要为她的母亲复仇。 而羲灵所猜,的确不假。 祝千欢颤着眼睫,看向她。在临行前的路上,苍琼那迅速枯槁下来的手拉过了祝千欢,“母亲今日皆拜羲灵所赐,母亲做一切都是为你,你忍心看母亲如此?” 苍琼给了祝千欢杀器,就藏在祝千欢的腰间香囊袋中。 那杀器蕴藏着神力,只要祝千欢召唤一声,便能立即从香囊中飞出,去与羲灵搏杀。 羲灵的另一只手,也搭上了腰间的乾坤袋。 第 90 章 戒备 日落西山,暮鸦乱飞,金光从云层漫射而出,染透了半边天。 庭院殿舍之中,羲灵衣衫不整,半伏于床边,从昏迷中缓缓苏醒。 斑驳的光影跃入她眸中,她眯了眯眼睛,看到面前一滩血水,有男人倒在那里。 源源不断的血水从他身上流出,汇成小小溪流,慢慢地流向她淡青色的裙裾。 空气中迷药尚未散去,羲灵扶着欲裂的额头,想起了一炷香前发生的事—— 她失手杀了眼前这个男人。 当今君上的第六子,景恪。 太后的寿辰将至,今日文武百官、王子皇孙皆来离宫为其提前贺寿,羲灵在玉席上吃多了酒,独自出来到侧殿散酒气,未曾想到暖殿里熏香被人动了手脚,羲灵进来后片刻便手脚酸麻,眼前发黑,昏迷了过去。 等意识稍微回笼,清醒过来,景恪已经出现在她身侧。 早在半个月前,景恪便曾在宫中拦下过羲灵的去路,有意与她示好。景恪此人荒淫不堪,浪名远扬,羲灵不愿与之交涉,只婉言提醒他自己是太子的未婚妻。 本以为他会有所忌惮,谁料今日在如此庄重场合,他便敢对她行不轨之举。 二人纠缠间,羲灵取下头上的簪子,向他的脖颈刺了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血肉模糊,似乎已经没了生气。 羲灵捞起一旁还算干净的衣物,盖住自己裸露在外头的肩头。 在她此前梦中,曾预见过这一幕。 那梦境来得古怪,支离破碎的一幕,没有前因后果,却因为血腥模糊,她从梦魇中惊醒后,仍记得格外清楚。 眼下殿舍之中的摆设细节、倒在地上的男人,也与那梦中别无二致。 为何梦境中的一幕会变成现实?此事太过荒唐,羲灵一时无从去想。 然而,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景恪是楚王的幺儿,这些年愈发得楚王看重,在朝中势力渐大,以至于能与太子抗衡。自开春楚王大病一场,渐有油尽灯枯之势后,楚王便屡屡在朝政上改弦易辙。朝中已有改立太子、另立景恪为储君的风声。 羲灵杀人之事若事发,楚王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将此事揭过。 迷药的药效还未退去,那股昏昏沉沉的倦意避无可避地袭来,让她身子一阵发软,无力往前栽去。 她靠着桌案,勉强稳住身子,看向案上的铜镜。 满殿赤红的鲜血里,映出一张女子秾丽的面容。 少女鬓钗半散,衣衫半解,脖颈前大片雪白的肌肤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珠,亦可见几道清晰血红的掐痕。 困倦又一次袭来,羲灵睫羽不停地轻颤,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几乎抵抗不住。 意识即将殆尽前,她抬手取下鬓发上的步摇,向着自己的手臂狠狠刺去。 疼痛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也荡涤了脑中的混沌。 殷红的热血顺着手臂滑下,“滴滴答答”溅落在梳妆台上。 羲灵伤了自己也不觉多疼,捡起散落地上的衣裙披上。 这会不是慌乱的时候,便是断案也需要凶器与证据。她先将这里收拾好,不留一点证据与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在有人发现之前离开。 羲灵冷静下来,蹲下身子,去找那刺死景恪的凶器。 带血的簪子被找到放回了袖中,她用衣料擦去脚下的血迹,整理好衣裙鬓发,快步往后殿走去。 早先侍都被景恪调走,这会外头空无看守之人。 一墙之隔外传来了宫人们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往这里来了。 羲灵推开耳房的后门,奔了出去。 天光暗淡,墨色染黑了天际,大雨泼瓢而下。 不多时殿舍方向起了喧闹嘈杂之声,羲灵猜到宫人们已经发现了尸首,不敢回头,只快步往前奔去。 章华离宫占地宽广,宝殿数千,游廊曲折,有一道身影奔走在其中,雨水混着泥水飞溅,落在她飞扬的裙摆之上。 里头的衣服沾了血不能见人,套在外头的外裙之前景恪扔到了一边,却是干净的,能做遮蔽一用,她略微收束了一下衣裙的形制,又重新挽了头发,青丝以一根带子挽就,垂落在身后,便装作了寻常宫女。 若是旁人走近了看,定能发现异样,但此情此景也只能这般。 一路躲躲藏藏,羲灵只往偏僻的方向走,远远看到有人便躲开,好几次险些被撞见。 路越走越黑,大雨倾盆而下,四下水汽弥漫,雾茫茫一片,雨水模糊了人的视线。 羲灵摸索到了一处假山,从孔穴里观察着前方。 她记得贵族们的寝宫,离这里不远,应当就在附近。 大道上一片兵荒马乱,点着几盏宫灯,有三三两两宫人经过,脚步凌乱,慌张指着东边,似在相互转告着什么,依稀可听见“刺客”一类的话语。 傍晚时分,宫中有刺客行刺一事已经传开,宫人奔走相告,贵族们夺路回寝居。 一时间人心惶惶,场面混沌不堪。 羲灵袖口之下的手紧了紧,正欲趁乱出去,忽然这时,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了侍的搜查声。 东北方向,一支支火把亮起,划破了寂静的黑夜。 兵戈撞击地面发出巨大的动静,伴随着阵阵脚步声,犹如雷霆涌来。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雨水“哗啦啦”冲刷着地面,夜风送来了禁军的呼声—— “站住!” “统统站住,有违令者斩!” 禁军匆匆赶来,高声呵斥着惊呼的众人停下。 当中有人不听令,禁军统领当即拔出宝剑,大步流星而上,挥刀朝一人劈去。 那前一刻还活着的宦官,顷刻如一滩肉泥跌倒在地,头颅“骨碌”砸地,血水喷涌如注。 禁军统领收起长剑,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傍晚宫中遭遇刺客,贼人尚未伏诛,君上命我等速速将人活捉!凡有碍搜查者、扰乱人心者,格杀勿论!” 四周噤若寒蝉,勋爵贵族、婢子宦官皆瘫软在地,大气不敢出一下。 那统领收起长剑,命令手下继续搜查,乌泱泱的人群如一张大网向四周散去。 假山之外脚步凌乱,羲灵躲在假山之中,不敢贸然出去,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远方忽然出现一片亮光,但见另一支队伍从道路尽头绕了出来。 为首之人高高坐于马上,大雨模糊了身影,一眼望去,掩不住的身姿颀长。 近旁火把照耀,映亮来人一张俊美的面容。 禁军认出来人,当即停下行礼:“少将军。” 搜查的军士停了下来,羲灵便是趁着此刻,快步往假山里头走去。 她听到了水流声,顺着声音找到了一汪通往外头的小池,提着裙裾淌水迈入池中,从那里离开了山洞。 那边,禁军统领对着来人作揖:“少将军怎么来了?这一带我已带人搜过,并未见贼人踪迹。雨下得大,少将军不若先回去,剩下末将继续来搜查。” 统领语气不善,示意身后人跟上。 只是他敢走,余下之人却是不敢相随的。 禁军统领这态度,分明是不想让来人一同插手搜查刺客之事。 坐在马上的少年,目光扫来:“此地是章华台离宫,由太后掌管,我奉太后之命,前来捉拿刺客。庄统领有何不满?” 他开口嗓音带着寒意,仿佛极其不悦。 大雨之中,马上之人气场凛然,策马一步步走近,身上甲胄泛着森然寒光。 他身量极高,只单单坐在那里,便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禁军统领庄良,抬头,对上来人一双玄玉般眸子。 少年道:“庄家与谢家不睦,在朝堂上对立已久,今夜庄统领奉命前来捉拿刺客,不想将这份功劳分给外人,故而驱我,可若耽误了搜拿刺客的时辰,庄统领可是要提头去见?” 说话的同时,他手轻轻扣上了腰间的佩剑。 庄良面色一变。 身后下属提醒:“谢家势大,统领莫要意气用事。” 谢家势大,谢家这位少主更是了得,年纪轻轻已出入军营,坐镇军中,大小战争从无败绩,其名威震北地。 北地的三十万精兵都在他谢家父子二人手上,不是庄氏能随便对上的。 这近乎令人窒息的对峙,终是庄良迫于对方威压,抬手道:“谢少将军说笑了,刺客一事关乎重大,庄某怎敢揽功自专?方才是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望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庄良退抬手作揖,语气诚恳。 马上之人扯了缰绳,调转马头往前走去。 冷风拂来,庄良背后冷汗沾湿衣襟,长吸一口气,抬手示意身后人跟上。 ** 雨水肆虐,乌云翻涌。 羲灵奔入寝舍,将殿门重重关上。 外头传来家的侍关切的询问声,羲灵道:“勿要放生人进来,若有军士前来搜查,随口敷衍几句,将人打发走便行。” 她就近跑到了阿弟的屋子,这里是侯的寝居,她是侯的长姐,又是楚国未来的太子妃,那些禁军听到她在,定然不敢随意乱闯。 话音才落,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是搜查的士兵往这里来了。 一道低沉粗犷的声音响起:“君上命我等前来搜查刺客,不许阻拦,速速将殿门打开!” 士兵跨过门槛,将殿舍团团围住,有几个人朝着正殿走来,脚步声越发的近了。 守在殿门口的家护,谨记羲灵叮嘱,上前将人拦下。 外头渐渐起了争执,羲灵拖延不下去了,遂走到门边,“庄统领——” 声音清亮,婉婉如同碎玉。 门外的争执在一瞬间停下了。 庄良走上台阶,手按上门框。 烛火昏黄,将一道女子朦胧袅娜的身影投落在木门之上。 “庄统领,今日我在玉席上吃多了点酒,出来散散酒气,顺便来阿弟的寝舍替他拿件东西,这期间并无什么刺客来过,护也都守在外头。如此,便不用麻烦侍再进来搜查一遍了。” 庄良压低声音,态度恭敬:“末将也是按照规矩办事,君上有令搜拿刺客,不放得过章华宫任何一个角落。如若因末将疏忽,导致刺客脱身,那末将便是十个脑袋都不足以抵偿。” 羲灵手搭在门框边上,指尖轻轻蜷缩起来。 她也知晓,自己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庄统领,并非是我有意为难,实在是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我吹风受了寒,这会身子不适,隐感头疼,若是侍等会进来搜查好一会,携带潮湿水汽,怕是明日我便要染上风寒,卧榻不起了。” 她说话声染上些许哑意,喉底亦传出了几声低低的咳嗽。 庄统领面容带上了几分为难。 内里人顿了顿,“不过庄统领若是想搜,那便进来搜吧。” 说是可以搜,可门外谁都能听出来,这语气比之方才冷了不少。 庄良侧开一步,一侧的下属对他摇了摇头。 家小姐身份尊贵,出自楚国六卿之一氏,只待一个月后便要嫁入东宫为妃。 现在是太子妃,未来便是楚国的王后。 这样的身份,如何得罪得起? 权衡利弊后,庄良开口道:“既如此,您且保重身子,末将便不唐突进去了。” 说罢示意众人离开:“走!” 羲灵听着外头的动静,心中略松了一口气,方要转身,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等等——” 声音清贵优雅,若金石玉珏相撞,掷地有声。 殿外随之一静。 “冒犯大小姐了,只是今日这殿舍必须搜——否则末将也不知晓,会不会有刺客闯入大殿,劫持家小姐,逼着她就范,不许外人入内。” 院外雨水磅礴,俊美的少年自马上走下。 月色摇曳,积水空明,他身姿清俊挺拔,修长的手轻轻按上腰间的宝剑,步履从容往殿前走去。 四周无数道目光追随至他身上,众人皆知,谢少将军与侯交好,今夜敢这般得罪侯长姐者,也只有他了。 门口侍犹豫不决:“少将军。” 谢灵玉并不领会,轻拍了拍门,“大小姐?” 里头并未有人回应,如是又敲了几声,依旧是一片静默。 “砰”的一声,谢灵玉将殿门用力踹开,独自按剑步入大殿。 冷风呼啸灌入大殿,素净的帘幔翩飞。殿内不见人身影,只一侧帘子后传来动静。 羲灵退到帘幔之后,看着门口人走进。 谢灵玉来得如此快,根本不给她整理好一切的机会,她本以为他会先搜外殿,不想转眼之间他径自朝内走来,几步行到了跟前。 一把长剑挑开了搁在二人面前的帘子,剑柄雕走龙蛇纹,锋芒毕露。 随着剑柄微微转动,明丽如秋水的剑身,折射璀璨剑光,映亮来人一双昳丽的双目。 当他抬起眸时,仿佛有熠熠华光从眼底迸出,令人无处躲藏。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羲灵下意识侧过脸,身子背对着他,尽量不让他看到身前已经从内透出来的血迹。 此刻的她春衫薄薄,潮湿贴身,全身被水珠勾勒得紧紧的,必定是狼狈不堪的。 而他似乎也只是在挑起帘子那一瞬,脚步顿了顿,便绕开她往里头走去了。 羲灵退到一侧的屏风后,听着外头翻查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嘲哳雨声送到她的耳畔,无疑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阿弟与谢灵玉虽是好友,然羲灵与他并不相熟。 正思忖着,她垂下目光,发现裙边已汇集了一汪血水。 殷红的血珠沿着内裙蜿蜒落下,滴答溅落在水磨地砖上。 羲灵提起裙摆,欲遮住那一抹刺眼的血迹,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大小姐,这边的柜子还未查。” 少年颀长的身躯在她身侧落下一团阴影,属于男子身上清冽的气息从后袭来,瞬间打破了她周边的防线。 羲灵已是退无可退,头皮一阵发麻。 他侧身而来,羲灵背对着他,身子僵硬间来不及退让,二人间距离一下拉得极近。 空气中好似还残留着哪里的血腥之气。 一股淡淡铁锈般的血腥气,伴随着女儿家裙衫上浓郁香气,幽幽绕绕攀爬上他的衣袍。 羲灵心口急跳,欲转过身去,忽然间被谢灵玉用力地拨过肩膀,背一下抵在屏风之上,长发披散在肩,身前正对着他。 自然而然,他看到了她衣裙上透出来大片大片殷红血迹。 羲灵红唇微张,似要解释。 谢灵玉长眉秀目微挑:“大小姐,你杀人了?” 低低的一句话,从他口中慢慢地吐出,充斥着别样的危险。 羲灵对上那一双清寒长眸,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滴冷汗从她后背滚落,滑进了衣袍之中。 90-100 第 91 章 燥热 祝千欢道:“羲灵,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赤灵之眼。” 羲灵的手顿住。 赤灵之眼,存在于古书册中的灵地,是一座布满岩浆的深渊,传言有一把赤灵剑落在其中,威力强大,汇聚八方之气锻造而成,乃至神主当年都曾被这把剑伤过。 祝千欢道:“那地方失落已久,少有人知晓在何处,纵使知晓,也无人寻到过那把剑,而我母亲知道它的方位。” 山峦起伏,蛰伏着数不尽的危险,然而在错综复杂的山峦之中,藏着一条布满岩浆的深渊。 祝千欢带着羲灵,进入了赤灵之眼。为了清离? 乍一听见谢灵玉的问题,羲灵也不免呆滞了一会。直到对上谢灵玉的目光,羲灵才反应过来,谢灵玉竟然相信了她如此离谱的答案,甚至还在追问。 那能怎么办?只能继续胡编乱造了。 羲灵眨眨眼,努力摆出一副真诚的表情,说:“……那、那当然是因为我爱慕清离仙君啦!他不仅修为高深,剑意深玉,长得还好看,简直就是我的如意郎君。我是为了追随他的步伐,才决心四处游历,争取早日变强,与他并肩!” 清离本人:“……” 所以,眼前这位如此爱慕清离仙君的人竟然连他的脸都认不出来吗? 奇怪的是,她居然还知道模仿糖的长相,也知道来此处“偶遇”他,这样的人却完全认不出他的脸,多么荒谬。 但定睛一看,谢灵玉竟然发现眼前的这张脸与其说是与糖相似,不如说是神似。五官不大像,神韵却与糖如出一辙,甚至说话时的动作和表情也相差无几。 羲灵微微撇过头,目光落在那柄剑上。剑身流光溢彩,灵气四溢,一看便不是俗物,倒也与谢灵玉相配。如此想来,谢灵玉在天月宗的地位绝不会低。 如果她想要进入天月宗,顺理成章地接近清离,再次利用谢灵玉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她真的要这样做吗? 羲灵挪开眼,目光下移的瞬间,她看见了谢灵玉衣袖边一抹不甚起眼的红,像是血。 “你受伤了?”羲灵脱口而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对于谢灵玉的关心已经刻在了她的本能反应中。 顺着羲灵的目光望去,谢灵玉低头,看见了那一抹鲜血。他没有去管,而是将剑锋顶向了羲灵几分。 羲灵也意识到自己的食言,只能抿住唇,继续和谢灵玉周旋。 “这位仙君,我真的是无意冒犯你呀。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好吗?” 谢灵玉不语,无声打量着她,似乎是在做最后的权衡。 羲灵见有希望,便再接再厉,继续扮演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亮出一双星星眼,捏着嗓子说:“你不知道,清离仙君有多好!等我变强,变得更好,我就要去找他,站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心意说给他听。” “哪怕被拒绝,我这辈子也没有遗憾了……”羲灵面色一变,眼神逐渐暗下来。 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演一个情窦初开,疯狂迷恋对方的少女,羲灵这一招可早就在谢灵玉身上实践过了,效果很是不错。 不然当初谢灵玉为什么会答应与她成亲? 为了将这场戏演的更加完美,向谢灵玉袒露心声后,羲灵又羞涩地低下头,没有看他,而是捏着自己的裙摆,脸颊微微泛红。 “你喜欢清离?”谢灵玉终于开口,毫不掩饰他的讥讽之意,“不过尔尔。” 糖只会喜欢谢灵玉。 而清离只是一个失去她的废物。 闻言,羲灵惊诧抬头,十年不见,谢灵玉竟然完全变了一副性子。从前谦虚的少年成了一个自大狂,连清离都不放在眼里。 天月宗这是对他做了什么改造啊?! 谢灵玉收了剑,转身要走。羲灵松了口气,正要去细想他那句话的意思,却见谢灵玉冷不丁回头,清冽的声音又落下。 “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 “羲灵”三个字凝在嘴边,她不可能以真名示人。她一向是个取名废材,之前的“糖”取自她的小名,那现在的她该叫什么呢? 至少不能再与这些有关,否则谢灵玉一定会怀疑她的身份。 见谢灵玉的眼神又冷下几分,羲灵不敢再思考,怕他起疑,只能再次信口胡诌:“我、我叫唐小米!” 唐小米? 谢灵玉双眼微眯,怕他不信,羲灵连忙补充:“这是我师傅取的名字,他也是一介散修,云游四海,说贱名好养活。小米,小米,多可爱呀。” 谢灵玉:“……” 他收回眼,也不对这个名字进行评价,转身御剑走了。 这次羲灵也不敢掉以轻心,直到再三确认谢灵玉的气息已经离开,他不可能再杀她个回马枪的时候,羲灵才彻底呼出一口气。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再次见到谢灵玉,更没想到现在的谢灵玉像是变了个人,一点也不好糊弄。 更可怕的是,羲灵发现,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竟然对谢灵玉有一种下意识的亲近感。一见到谢灵玉,羲灵便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和他说话,甚至是做更为亲密的举动。 难不成这就是双修带来的影响? 羲灵心下一沉,现在的谢灵玉可不好忽悠,她也不再是糖。一旦在谢灵玉面前露馅,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看来,之后她要么选择克服这种感觉,要么就只能尽量躲着谢灵玉走,不与他见面。 但清离也在天月宗,如果她要像游彦所说的那样去勾引清离,她真的能永玉避开谢灵玉吗? 寻求无果后,羲灵还是回了妖魔宫。她回去的时候,路生已经离开,而她宫殿里的花草早已被打理干净,不再呈现出杂乱无章的态势。 羲灵躺在床上,拿出那片护心鳞,心绪万千。 走这一趟,她非但没能如愿找到那具凡体,反而碰见了谢灵玉,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让羲灵感到陌生又熟悉。 为什么在说到清离的时候,谢灵玉会表现出不屑的态度?为什么在被谢灵玉的剑对着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委屈?为什么路生要将这片护心鳞送给她,明明她已经失势,他却还是要继续拉拢她吗? 无数个疑问充斥在羲灵的大脑中,她睁着眼,想了许久。时间一长,身体上的疲倦逐渐将她的心神拉住,带着她坠入梦乡。 * 天月宗。 谢灵玉回到洞府的时候,王复一早已离开,桌上却摆着一瓶药。谢灵玉将其收入柜子,却没有启用。 只有一人一剑的时候,天华剑便忍不住出声,声音环绕在谢灵玉的耳边:“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谢灵玉没有回答,天华剑以为是自己的主人不愿意说,却没想到谢灵玉也不知道原因。对谢灵玉来说,放走她,似乎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不需要任何理由。 外面更深露重,谢灵玉却没有急于歇息,而是走到今日王复一无意间触碰过的那处地方。他一靠近,天华剑便乖巧地放出一点灵气,跟在他身后。 转眼间,一扇门出现,尔后慢慢打开,露出内里的光景。 若是羲灵看见这幅场景,她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她和谢灵玉日夜相处的卧房。 在谢灵玉走入后,那扇门默默关上,尔后继续隐于洞府之中。一进门,寒气迎面扑来,谢灵玉却置若罔闻,径自走向那一张冰床。 糖闭着眼,静静地躺在寒玉冰床上,面容恬静,仿佛正在熟睡,只是周遭涌动的冰气彰显着这一幕的怪异。谢灵玉走近后,那些冰气才稍稍退让,离开了糖的身体。 直到看见糖,谢灵玉的面色才有了完全的松动。他坐下来,温柔地将糖搂入怀中,又抱起她,轻声说:“先帮你沐浴,好不好?” 一旁的天华剑捕捉到关键词,默默摒除灵识,缩在角落里。它是一只有礼貌的剑,自然不会随便偷窥主人服侍他夫人沐浴。 天华剑:看了会羞羞脸。 谢灵玉抱起糖,来到另一边的浴堂。他一挥动袖子,浴桶里便充满了冰冷的泉水,白雾飘然而上,却不带半点温度。对面摆着衣架,早已熏过香气的衣裳就挂在那里,等着糖换上。 谢灵玉垂着眼,剥去糖的衣服,为她一一清洗。泉水冰冷刺骨,谢灵玉却没有刻意运用术法隔绝掉这种感觉,他要日日承受着这种痛楚,才能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许停下来。 糖一日不醒,他的使命便没有完成。 谢灵玉不带一丝欲念地帮糖清洗着身体,又帮她擦干头发,换上崭新的衣裳。整个过程中,糖都没有睁眼,更没有动,很是乖巧,不像很久之前,他每次帮她洗澡,糖总是会故意闹他,打湿他的衣服,将他拉下水。 对于糖的顽劣,谢灵玉总是束手无策。但现在,只要谢灵玉想,他可以随意制止住凡人糖的一切行为,可他多想糖睁开眼,用水泼湿他,将他的衣服搞得一团糟。 他不会再欲迎还拒,而是要牢牢地抱住她,一刻不停地亲吻着她,然后进入她的身体,身体力行地告诉糖,他有多想她。 离开浴堂,谢灵玉又将糖抱回床上。他握着她的手,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心里却一暖。谢灵玉低下头,虔诚地在糖的额间落下一个吻。 时间静止了一般,寂静一片,只剩下谢灵玉的声音。 目光流连在怀中人身上,谢灵玉不紧不慢地说着今日的事:“我又出了三个任务,赚来的赏金都给你定了衣裳。掌柜说最近新进了一批布料,我看了,花样是你最喜欢的那种,摸着也舒服。” “快要入秋了,到时候我给你做桂花糕。我们也送点给小玉姐,好不好?”谢灵玉用商量的口吻说,语气中却全是纵容,“你还记得吗?阿庆最喜欢吃桂花糕了,我会做很多,你不用担心不够吃,我们还可以分一点给阿庆。” 说了一会,谢灵玉才松开羲灵,让她平躺着。 “睡吧。”谢灵玉柔声说,“我新学了梅花妆容,明日给你画。” 说罢,谢灵玉正要伸手解开外衣的衣带,一只猫却从门外窜进来,喵了几声,伸长脖子,一个劲地往床上凑。 谢灵玉不满:“小声点,你会吵醒她。” 糖圆苦着脸,却又打不过谢灵玉,只能闭上嘴,落寞地趴在床边,感受着糖少得可怜的气息。 十年了,娘亲似乎离它越来越玉了。可惜,那日之后,它也彻底困在了这副身躯中,不然也不会留在这个男人身边,等着他将娘亲救醒。 哼,等娘亲醒了,它就要撺掇娘亲找其他人来当它的父亲,好好地报复这个冷漠无情的狗男人。 处理好这个插曲,谢灵玉和衣躺下,半搂住糖,闭上了眼。一瞬后,谢灵玉又睁开眼,他感受到了那股灵力的存在。 临走前,他趁唐小米不备,在她身上下了追踪术法。而现在,谢灵玉再次感应到了她的存在,那是妖魔宫的位置。 她果然是那群妖魔派来的人,难怪心思不纯,油嘴滑舌。 既然如此,下次再见时,他会杀了她,内心丑陋之人根本不配与糖相像。 似是感应到谢灵玉的杀意,躲在角落里的天华剑嗡了一声。 二人从洞口进入,没几步,脚下已经无路,羲灵及时停下,险些落入万丈深渊,恰有一颗石头从脚边坠下,砸在下方石壁上,声音久久不绝。 下方一片漆黑,羲灵蹲下身,便觉热气扑面而来,又听一阵一阵雷鸣,细细一听,更似浪花拍打岸,若没有推断错,应当是岩浆翻腾之声。 “你要下去看看吗?”祝千欢道。 羲灵道:“你和我在星辰平原的那一夜,我失去了记忆,一切都格外模糊,但你我似乎是亲吻了,对吗,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连你唇瓣的感觉都忘了。” 她颤着声音,指尖摩挲着他的脸颊,灼热的气息攀上他的肩颈,勾缠他的耳垂。 他听她问道:“谢玄玉,我可以吻你吗?” 谢玄玉没想到,她会在这时提出这样的话。 她问:“你怎么不开口拒绝我?” “谢玄玉,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西海,你给我渡气偷偷吻我,可惜我昏迷了,第二次也是,我喝多了,全然没有印象,所以到这次,才是我的初吻。” 谢玄玉的话,因为她眼中掠过的炽热光亮而顿住,也是这一瞬间的愣怔,便带来了接下来的兵败,气势如颓。 因话音才落,她的唇便覆上来,将他抵在墙壁上,重重地亲吻起来。 在二人脚下,“喵呜”一声,猫公吓得魂飞魄散,飞窜逃出,便只余下洞内,烈焰火光蒸腾下,热情拥吻的男女。 第 92 章 今夜 谢玄玉在来前,并未料到会是与她这般。 这一趟西行,本是为了遮掩他离开仙宫,从他闯入神主地牢救出阿姊到现在,已经过去数日,也的确到了离开的时机,说好要与羲灵分别,然而现在,他却被她压在石壁上,承受着她的吻。 与星辰平原那夜不同,现在是她在主动,全然掌握着局面。 唇瓣逐着唇瓣,她唇上温度灼热似火,他的则太过冰寒,相触,如同火触于雪片。 她的身量不如他,需要踮起脚才能勉强靠上来,那臂弯微弯,轻而易举搂住了他的脖颈,拉他向下来,同时指尖虚虚垂搭在他的脖颈后,抚着谢玄玉的肌肤,一下又一下,却又有些急躁,透露着她的不安。 狭窄的空间之中,呼吸交缠,暧昧升腾。 热息从她身上过渡到了谢玄玉的身上,他的脖颈间也渗出了细汗。 用糖的身份去接近谢灵玉? 原本只是灵机一动后的想法,但冷静下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羲灵竟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方法。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在神魂融合之后借由糖的身份醒过来,留在谢灵玉身边? 羲灵越想越妙,思路也逐渐开阔起来。 只不过,以糖的身份醒过来,她虽然能深入天月宗,但遇到的挑战和试探的难度也会变大。一个不小心,若是被天月宗的长老们识破了身份,她怕是有命去没命回。 万事利弊相生,极端的风险之下便是巨大的收益。 羲灵从来不是一个畏惧风险的人,不然她也不会在那个时候打开母亲留下的东西,使用秘法,去接近谢灵玉。而事实证明,羲灵赌赢了,她不仅修补了经脉,修为还更上了一层楼。 一旦在这样的赌局中尝过甜头,羲灵便难以说服自己彻底放弃这个想法。 羲灵指尖轻颤,将一堆丹药收好,又抱起糖圆。低下头,羲灵便看见了糖圆脖子上挂着的白玉吊坠。在糖圆灰色毛发的映衬下,那颗白玉石显得越发明亮灼眼。 “糖圆,之后我们先住在这里。”羲灵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时间也不早了,先休息吧。” 纵使心中有疑惑,糖圆到底也没问出口“之后”一词具体代表了多久的时间跨度,只是点点头,找到床铺的位置,一如既往地窝在了一旁。 简单地沐浴过后,羲灵在床上打坐,屏息运气,调理着自己的伤势。半晌,她才躺下,暂时抛却外界的纷纷扰扰,开始闭着眼休息。 疲惫的身体拖着她入睡,羲灵却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在被拉扯着。皱眉间,她想要睁眼,却被扯着坠入一团黑黢黢的迷雾之中。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厚重得像是宣告死亡的丧钟:“天道不公,为何不随吾一同毁灭这个世界?” “你的母亲失败了,但吾知道,你会成功的……” “你做得很好,吾很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孩子,你会成为吾最得意的作品。” “……别再抗拒,接受……吾,接受宿命……” 羲灵拼命想要挣扎,但无形之中仿佛有无数条藤蔓捆绑住她的手脚,令她无法动弹,只能被迫地聆听这一段呓语。 黏腻感爬满羲灵全身,她被恶心到反胃,只能不断干呕。 再睁眼时,羲灵冒了一身冷汗,视线也失去了焦点。直到糖圆跳上床,蹭了蹭她发冷的手腕,羲灵才费劲地爬起来,靠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呼吸。 对于这一场噩梦,羲灵无法做到不在意。 羲灵收紧手,指尖掐住掌心的肌肤,几乎要将其刺破出血。极端的失控之中,羲灵意识到一个残忍的现实—— 时间从来不会倒退,错过之后,她不会再拥有第二次得天独厚的机会。 所以,一旦遇到,她必须牢牢抓紧,才能为自己,为青银,赢来一线生机。她会好好活下去,带着母亲的那一份。 糖圆仰头,无意间对上了羲灵的视线。她面色苍白,双眼却明若秋水,闪着坚定的光。 “糖圆。”羲灵轻声喊它,“愿不愿意再陪我回一次天月宗?” 短暂的愣神过后,糖圆果断地扑进了羲灵怀中,喵呜了一声。 羲灵将糖圆抱紧,感受着一颗心在胸腔处发出的狂跳声。她抿了抿唇,彻底下定决心—— 她要以糖的身份回到谢灵玉身边,再次利用他,并且背叛他。 * 翌日,天月宗。 结束任务后,赵元珍一行人便匆忙地赶回宗门,想要向长老上报谢灵玉的异样,却意外地从掌门那里听到了谢灵玉受伤的消息。 王复一担心地要命,急匆匆地跑去谢灵玉的洞府,却见他还在后院密林处练剑。天华剑的剑风凌冽,王复一只能悻悻地带着赵元珍和林不语到一旁躲着,等谢灵玉收了剑,他才凑上去。 “师、师兄,听说你受伤了,现在可好点?”王复一下意识地想要喊谢灵玉师父,但一想到谢灵玉之前不许他这样喊,便又硬生生地转了个弯,转而喊谢灵玉师兄。 谢灵玉:“无碍。” 王复一松了口气,但又忍不住叨唠起来:“师兄,你还是先休息几天吧。你不必事事躬亲,非要带着我们做任务。你看,你当时走了,我们三个人不也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王复一本来只是习惯性地一说,却不想这一次谢灵玉点了头,回了他一个“好”,他登时瞪大眼睛。 天哪,天月宗出了名的勤劳刻苦典范,谢灵玉竟然要休息了。林不语双眼微眯,直觉其中必定有怪,若是能挖出这背后的原因,他这天月宗百晓生的地位还愁不稳吗? 原本只是礼貌性过来探病的林不语顿时来了兴趣,眼巴巴地凑到谢灵玉身边,随时准备记录有用的消息。没想到,谢灵玉的目光倏然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一句警告直指他而来—— “离唐小米玉点。” 小米姑娘?! 谢灵玉不提还好,一提林不语便气上心头。要不是谢灵玉突然喊他去做任务,他早就和小米姑娘去约会了,说不定现在两人已经更进一步,马上就要成为道侣。 林不语心想,你谢灵玉真是我姻缘线里的扫把星,每次有你出现就保准没好事。之前谢灵玉便当着他的面与小米姑娘眉来眼去,现在居然还敢命令他,不准他接近小米姑娘。 林不语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只当那是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左右谢灵玉不是他的直系师兄,没什么好怕的。 赵元珍本就被冷落了好一会,心里有气,此时又见谢灵玉提起唐小米,不由醋意大发,扯开碍事的林不语便站到谢灵玉身边,对着他发脾气:“师兄,掌门让你出任务带着我,你怎么自顾自便走了,也不同我说一声?” 兴师问罪的架势摆的很足,被扯开的林不语也是一懵,随后才反应过来。 林不语和王复一相视一眼,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给这位大小姐留出吵架战场的空间。 “你还说那个什么唐小米,有这个功夫你都不关心一下我们?!”赵元珍叉着腰,一双杏眼愣是瞪出了点气势汹汹的感觉。 “不是还没死吗?”谢灵玉轻飘飘道,完全没有将赵元珍纳入到自己的视线之中。 赵元珍愣住了,呆呆地问:“什么?” 下一瞬,赵元珍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听闻谢师兄受了伤便眼巴巴跑过来关心他,结果在他眼中,自己只要没死便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值得他关心。 一向被家里千娇百宠着长大的赵元珍顿时鼻尖发酸,她红着眼,带着哭腔地骂了谢灵玉一句“王八蛋”,便提起裙摆跑了。 林不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但碍于那是自己的师妹,只能忙不迭地追去。顿时间,密林附近只剩下谢灵玉和王复一两个人。 王复一暗暗叹一口气,一提到“死”这个敏感词,他便下意识谨慎起来,更不敢在此时去劝谢灵玉怜香惜玉,以免触他的眉头。 王复一知道,宗门上下爱慕谢灵玉的人不少,但没一个能坚持过三个月。无他,实在是谢灵玉这人不仅时常不见人影,还冷得像块冰,谁来都捂不热,最后反倒自己被冷到打颤。 不过,王复一原以为赵元珍会是个例外,毕竟对这样一个在蜜糖罐子中长大的大小姐来说,甜言蜜语简直俗透了。相较之下,谢灵玉的冷言冷语反而会激起她的兴趣。 不过,三个月似乎也要到了…… 临走前,王复一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师兄,你还是抽空去看赵师妹一眼吧,免得掌门那边……” “不用。”谢灵玉垂下眼,专心地擦拭着天华剑的剑锋。 见搬出掌门也不好使,王复一只能灰溜溜地走了。回去的路上,电光火石间,王复一忽然一拍脑袋,终于恍然大悟。 虽然明面上谢师兄还是掌门的座下弟子,但他是天华剑的传承人,未来极其可能像上一任天华剑仙那样飞升成仙。纵观整个修仙界,飞升者寥寥无几,即使是天月宗的掌门也很难走到那一步。 所以,谢师兄狂一点,似乎也可以说得通? 王复一走后,谢灵玉进了洞府。一夜过去,他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唐小米身上的追踪术法已经被解除,她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他的杀意,事不宜迟,谢灵玉不愿意再拖下去。 只要这些人一日不除,糖便有可能再次遇到危险。 谢灵玉催动灵力,一道白光闪过,天华剑便开始查找糖圆的气息。几瞬过后,天华剑终于定住,给出了谢灵玉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们果然在妖魔宫。 谢灵玉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手中的天华剑因为他迸发出的战意而开始兴奋地轻颤。 谢灵玉知道,唐小米既然能带着糖圆躲在妖魔宫,便是做足了准备,吃准了他不敢贸然闯入。她们算计得很好,却唯独漏算了一点—— 一个正常人当然不敢擅闯妖魔宫,在妖皇的眼皮子底下杀他的人,但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测算一个疯子的行径。 可恰巧的是,他谢灵玉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猫公跟随谢玄玉出了门,隐约见到一道男子的身影在羲灵的帐篷前,靠近了才见是朝璟,他在询问门口灵卫,羲灵去了何处。 朝璟听到了声脚步,在昏暗中转首向来,见到谢玄玉,淡着神色颔首,“谢兄可知善善在何处。” 谢玄玉没有回话,径自朝着帐篷走去,入内,空无一人。 一人一猫见不到人,无视朝璟,转身离去,走了几步,猫公回头,给朝璟做了个挑衅的神色,随后“嗖”地跟上主人的步伐,扬长而去。 夜空繁星明亮,山峦尽头镀上了一片银光。 谢玄玉用玉简给羲灵传音,问她“在哪里”,就听到了那边的潺潺的水声。 “谢玄玉,我在营地后面啊,就是靠海这里,海后面有一片森林,你听见水声了吗,我在森林泉水,这里还有流萤。”少女的声音清脆,含着笑意。 “你快来陪我看。” 谢玄玉握着玉简,眺望着远方的山脉,他酝酿了许久,才道:“好,马上来。” 今夜,他要与她道别。 第 93 章 烙吻 羲灵此刻便正在山中。 月色冥柔,水波澹澹,林中有一汪清泉,在月光下,宛如天然的湛蓝宝石。 少女淌水走在其中,裤腿捞起过膝,一只手提着裙裾,漫无目的地行走,身边是叽叽喳喳的小鸟,有陪她聊天的、说笑话给她听的,也有替她叼着裙裾的,口中“王女王女”叫唤着,逗得少女咯咯轻笑。 今日一整个午后,羲灵都在与月珩交谈,月珩看她服下解药,又陪了她一阵子,见她无恙,方才安心准备离去。 羲灵送他到海边,在回来的路上,刚好发现了这一处隐蔽的山涧,流萤飞舞,景色极佳,便打算歇一歇,她虽然从赤灵之眼的山洞出来,可全身仍觉得燥热。 她仰起头,感受着月光沐浴,月色好似水流淌过,浑身终于放松下来。 然而很快,小鸟们叫道:“王女,外头有动静,一个男人来了,还带着一只黑猫。” 羲灵朝着林间小路望去,没多久,那黑暗处就传来了脚步声,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错落的花树枝条后。 羲灵非常茫然:“什么情况?” 而不等她理清楚,灵光逐渐消散,树枝也跟着消失,而羲灵与谢灵玉的手上一同出现道翠绿叶子印记。 此时两道印记正挨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线逐渐从挨着的印记中央浮现并伸向远处。 不像指引,反倒像来自远处的召唤。 她很疑惑,拿开手,于是看见线消失,她又凑了过去,线又重新出现。 她真的很懵:“到底啥情况?” 谢灵玉看着两人一般无二的印记眉眼一沉:“我原只是要给你我拿到的珍宝。” 羲灵也想起了两人此前的约定,这事也在谢灵玉意料之外。 这时经明看着手里那四分之一的地图,他指着线的方向:“地图上,好像就是从这个方向才能走出沙漠。” 羲灵凑过去看,只见那残缺的地图有清晰的箭头,从城门开始,经过整个沙漠,然后—— 到了一片森林?羲灵也发现谢灵玉不见了,不知怎么的,嘴上说着不组队,但是真的这人不见之后,她还有点虚。 可能是树敌太多了吧。 毕竟她这么优秀,讨厌她的人多也正常。 比如那个江无眠和戚媛,进入秘境之前她还瞄了一眼,他们是一队的。 四周景象重新出现,她正身处一片沙漠之中,烈日当空,很热。 她身上的穿着变成了元一宗外门弟子统一的穿着,她平时大多穿自己的衣服险少穿弟子服。 应是秘境的原因,别人应是也如此。 等会,衣服变了会不会衣服里的东西也没了? 她低头一看,看到当初谢灵玉给的玉佩正好好挂在腰间后才松一口气。 储物戒也在手上,至少她存在储物戒里的阵法还能用来防身。 玉牌旁边还有一块木牌,是进入秘境之前长老发给大家的。 她拿起木牌端详,发现原本没有字的木牌多了一行字:“祭祀者:羲灵。同行者:‘萧奎’,成玺,苏依依,经明。” 原来组队是这个意思,是被秘境也认可的组队,相当于捆绑在一起。 可是这里就她一个人哇,她的队友呢? 这时她许久没出现的系统传来有气无力的电子音:“宿主,恭喜您触发关键剧情:三福秘境,请将秘境所得的所有分发给同门,展现圣母人设。” 羲灵:……? 分发? 这个字好陌生,陌生到她这辈子都很少做这种事。 她咳了咳:“好的,我知道了。” 系统忍不住强调:“宿主,请不要不当一回事,这个任务很关键,前面你人设崩了也就崩了,这件任务关乎剧情发展,你需要重视。” 羲灵摸了摸鼻尖:“剧情发展跟我有什么关系?” 系统:“怎么没关系!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剧情的完整性,跟你最有关系!” “哦,”羲灵开始四处走动,“你说有关系那就有关系吧。还有事吗?” 系统:……这阴奉阳违的态度也太明显了。它等级不高,一是怕反派,二也是没法对宿主进行过多约束。 这样就等于干看着,一点没法也没有。 它终于下定决心:“宿主,我决定要去升级,你一定要记得任务。” 羲灵听言心中一喜:“好好好,我记住了,你快走吧。” 她早希望这玩意离开她脑子了。 系统一边不放心,一边抱着归来定要羲灵乖乖听话的决心去升级了。 脑中一片静默,羲灵试着敲了敲系统,没有回话,看起来是真的去升级了。 太好了,以后不在谢灵玉身边也不用被系统吵吵了! 她很高兴,决定从这个秘境开始大干特干,势必要成为一个拿着锤子,干翻所有人的存在。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城墙。 如果说是城墙也不尽然,因为那就是用土堆砌起来,垒得很高,上方也无法站人,只有隔绝作用。 城墙下方还站着几个人,她眼尖看见了成玺。 她几步走过去:“师姐!” 走过去她才发现气氛好像有点不对,成玺对面站了几个人,穿着不是元一宗的,两方像是在对峙。 而她的出声引起了几人注意,一时间大家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她逐渐放慢了脚步,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成玺见是羲灵,立马将羲灵扯到身后,手微微屈着,是一个防御的姿态。 为首那人上上下下将羲灵扫视了一遍,最后集中在羲灵那盈盈一握的腰上。 他道:“即是你师妹,不若与你一起?” 成玺被激怒:“你做梦!” 那人闲庭自若:“事情利弊我也与你说过,你说要找同伴,我们也会帮你找,绝不会是亏本的买卖。” 羲灵听得一头雾水,她扯了扯成玺:“师姐,什么情况?” 成玺咬着牙:“我刚来便发现了线索,我们如今都是祭祀者的身份,队伍被分散开,需得找到同伴才能解锁下一个线索。 “可在找到同伴之前,我们还得独立活下去,沙漠里入夜之后会有妖兽出没,进了城门才有庇佑。 “他们几个是散修,早早就占了那城门,如今竟说,若我想进城门,就得,就得——” 说到这,她愈加激愤,话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首那人好心解释:“不过时陪我们哥几个双|修而已,我们哥几个都是筑基巅峰,双|修于你也有益不是?” 他身后的人跟着应和,视线始终流连在成玺与羲灵身上。 还有一人看着羲灵愈加垂涎:“而且你师妹生得这般水灵,一起的话,你也不用那般辛苦。” 羲灵:…… 狗日的。 大白天遇到发情禽兽了。 她气笑了:“哥几个几个菜啊喝成这样?青天白日的,怎么不穿衣服?” 那格外垂涎羲灵的散修疑惑:“师妹说的哪里话,我们分明都穿了衣服。” “我怎么没瞧见,”她笑出声,“只有人才要穿衣服,你们算什么东西?” 这话一出,对面几人齐齐变了脸色。 为首那人抽出剑:“小丫头片子,逞口舌之快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成玺也拉了拉羲灵,她低声:“师妹,我们打不过他们。” 羲灵也小声应:“可是师姐,他们也没有给我们选择的权利。他们本就打算留下我们,无论我们愿不愿意。” 既然这样,也就没有必要讲礼貌。 成玺听言沉默了,她想了想,从储物戒中拿出一柄,与人等高的,暗红色的,上方镶嵌了许多宝石的,锤子。 她面色沉重:“锤子是经明请了好几个器修一起加急赶出来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干。” 说着,她将锤子递了出去。 锤子完全遮住了羲灵的身形。 成玺想,师妹这么嚣张,又用这样奇特的武器,一定有她的独门秘诀。 就像之前那样,这次肯定也能干翻他们。 并不知道成玺心理活动的羲灵视线已经完全被锤子吸引,与她画的,哦不,是与她梦里的那柄,几乎一模一样。 她太喜欢了! 她一下接过锤子,接过的那一刻她发现锤子虽然大,重量却刚刚好,一只手就能拿下。 她更喜欢了! 从今天开始,她羲灵,就是锤子最大的锤修! 对面被忽视的散修忍不住出声:“二位,我们的事情,还没定呢。” 暗含警告。 羲灵听言一下把锤子提起来,往前一怼。 不管了,反正也打不过,干脆想干嘛就干嘛。实在不行,到时候再把他们的鸡鸡都炸了。 接触阵法以来,她无聊时总想着造个阵法,没想到真的给她造了个出来,还没成型,但刚好可以小范围爆破。 她存了三百个。 那几人看着怼过来的锤子立马退后,两方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开,而中间的锤子在太阳下,愈发耀眼,让拿着锤子,身量不足的羲灵,也多了几分气势。 她超大声:“定个屁,你们想做什么,有没有问爸爸的锤子同不同意!” 成玺也完全忘记羲灵只是个炼气期,她一下挺直了腰板,就像一下有了靠山。 对面的散修也面色一变,几人互相对视。 有人迟疑:“我瞧着,那就是个炼气期……?” 有人应:“难不成她用了什么遮掩修为的办法?她一上来就凶得很,完全没有一点对我们的忌惮。” 还有人看着锤子:“话说,你们见过这样的锤子吗?” “没见过……” “莫不是什么不出世的武器?瞧着分外厉害的模样。” 几人始终迟疑着,为首那人冷声:“不管如何,能进这里,那也只能是金丹期,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他刚要动手,他身后的人连忙扯住他:“老大,老大!金丹期,也分金丹初期,和金丹巅峰啊!” 为首的人又顿住,他面色几次变化,他忍耐着:“难不成就任她羞辱?” 这边举着锤子的羲灵有点累了,她悄悄唤来成玺:“师姐,你说他们会不会打过来?” 成玺很有信心:“师妹,我相信你,就是打起来,你也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羲灵:……? 她有点出汗了:“师姐,你对我哪来的信心?” 成玺:……? 这一下,成玺也有点慌:“师妹打造这个锤子,难道不是因为师妹有独门绝技?” 羲灵这下额头也出汗了:“不瞒师姐说,我没有练过一天锤子。” 成玺沉默了,她几次张嘴,都没能出声成功。 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羲灵也有点尴尬,确实,一个没练过一天锤子的人,造个这么拉风的锤子确实有点奇怪哈。 虽然她没练过一天锤子,但一直以锤修自居也有点奇怪哈。 但是没关系,她在某位脾气不好的人的灵石利诱下。 学了点阵法。 她还有三百个小型炸弹。 她看了看那几位迟迟没有动作的散修,沉思片刻,凑近成玺。 “师姐,你的幻术能不能把一些画面放大?不瞒你说,我自创了个阵法,可以小小的爆炸一下,你等会用幻术帮我放大一下,看看能不能吓死他们。” 成玺:? 她不可置信:“师妹,你一个锤修,自创了个阵法?” 地图不完整,只依稀能看见不少植被。 但谁能确保这箭头便是对的方向。 突然腰间一阵灼热拉回她的思绪,她匆匆拿起灼热来源,是那木牌,只见原本祭祀者那行字下方多了一行。 “被神选中的孩子。” 她见到了。 昏暗的环境下,她被一名男修狠狠扔在地上,她面上全是眼泪,那双微圆的眼眸都险些哭肿。 她身上穿着寻常的外门弟子服,领口却已经不整洁了,衣角也被撕碎,而露在外面的手臂还带着红痕。 她带着哭腔:“江无眠,你能不能,放过我。” 那精致的小脸微微垂着,发丝也跟着垂落,像是,马上就要碎了。 陈然然心口一滞,就要上前一步将人抱在怀里,不曾想那叫江无眠的男修也落了下来,他单手把那女子提起狠狠抱在怀里,他面色沉着,像是压了数十年的怒火。 他说:“不可能。” 而她分外感激的那名女修像是浑身都没了力气,声音几乎在哀求。 “我羲灵到底哪里好?竟让你费尽心思,不惜坏了我的名声来捆住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何德何能,教江家少主如此惦记?” 说到最后,她已经哭出声。 那江无眠竟是江家少主,陈然然要上前的脚步倏地停下,江家少主……竟是江家少主? 诧异的不仅陈然然,还有场下的所有人。 此前被所谓羲灵指使的抢劫伤人坑害过的人站了出来。 他扬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毁名声!” 这一声像是导火索,一时间不少人都站了出来,质问这件事。 而事件中心的二人站在大家中央,那女子正用尽全力,几乎是带着些凄厉的姿态从那江无眠怀里挣脱,而她像是已经累极,无论身心。 也逐渐站不稳,就要摔倒在地。 这时有几人急忙上前,为首的那名女子匆匆将那羲灵接住,那女子声声泪俱下—— “江无眠,你够了!” 她控诉着:“我们师妹是何等良善之人,怎么可能做出抢劫他人宝物,伤害他人性命之事,不过是你!是你指使人坏了我师妹的名声! “好教我师妹人人喊打,届时只能依附于你! “江无眠,你好狠的心!” 话音刚落,她怀中那羲灵呜咽出声,可怜极了。 陈然然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的眼角禁不住浸出泪水,好可怜,想不到曾经那如此肆意的女子竟变成了这样。 被世家子弟折了翅膀,毁了名声,要把她变成笼中雀。 她再也忍不住,大步迈了出来:“江家少主又如何!世家就可以压迫女修,强迫女修吗?” 此前那站出来质问的人也恍然明白了始末,他立时应和:“就是!况且你们想如何相爱便如何相爱,与我们何干?做什么要抢走我们的东西,做什么还要伤人! “难不成我们也是你们苦情戏码中的一环?” 一时间讨伐声四起。 窝在成玺怀中的羲灵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为了不露馅,她只好把头埋进成玺怀里藏起来。 成玺也感受到了,她小声:“师妹收敛些,莫要露馅了。” 羲灵也小声回复:“师姐演得真好。” 成玺听言面色一红,她视线飘忽着没有应,其实她以为自己是不行的,如此羞耻的台词她如何能说出来? 可若她不行那便是经明和苏依依,那还不如她呢,她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谁知道刚开了个头,竟一发不可收拾。 甚至还带着些隐秘的快感难以言说。 让她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众人讨伐了“江无眠”许久,却始终没人敢拿着武器上前。 因为“江无眠”是江家少主,江家未来的继承人,除此之外还是一名金丹期修士。 众人始终在忌惮。 谢灵玉定定地站着,因为过于嘈杂他些许不耐,下意识摸向腰侧,却没有摸到自己的剑,因为他的剑太显眼会暴露身份,便被某人勒令不能佩戴。 如此一来他愈加不耐,只不断摩擦着指尖。 他又等了片刻,余光中一直注意着的人给了一个手势,他眸色一凝立时打下一道术法震慑了还在讨伐的人群,人群顿时一静。 他大步走过去把那窝在被人怀里的人扯出来放在自己怀里,熟悉的柔软入怀,他波动的心绪有一瞬的平缓。 然后他就听见—— “小伙子,你不行啊,刚才好多台词你都只念了半截。你还没我成师姐敬业呢。” 比如刚才那句“不可能”后面明明还有一句“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出我手心”。 再比如成师姐说完之后他明明还要接一句“我江无眠乃堂堂江家少主,做事哪有你们说三道四的位置”。 就演的不是很好,完全没接住她和江师姐的戏。 谢灵玉脑中回溯演练时羲灵说的那些台词,顿时面色一黑,他报复性把人用力按在怀里,直接打算扬长而去。 被按得喘不过气的羲灵急忙拍着谢灵玉的肩:“不对不对,你还有一句:‘我的女人,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才能带我走,你怎么不按剧本来?” 谢灵玉完全不理,羲灵只好一边撑开距离给自己喘息的机会一边给自己加戏。 “你就算得到我的人,也不可能得到我的心!” 喊完这句她才心满意足:“果然没我不行,谢灵玉小子,你还需要多练练啊。” 谢灵玉:…… 他脚步一顿,随后带着人离开的速度越来越快。 因为效果很好,羲灵也很安详地抱着准备谢幕。 这时有一道声音响起:“怎么就说走就走了?我还没看够呢。” 什么?羲灵茫然。 而下一秒一道无形的光从天而降,正将两人困住。 紧接着从这道光中延伸出无数若隐若现的线对二人进行缠绕。 率先被缠绕的谢灵玉立时祭出自己的剑要将线斩下,不曾想剑瞬间被层层缠绕,不得动弹,只能不断发出嗡鸣。 而这一瞬的间隙,线已经绕上了他的腿,腿瞬间没了知觉,紧接着体内的灵力,甚至魔气都陷入停滞。 经脉也像是被这无形的东西堵塞,传来阵阵疼痛。 他面色一变,不好,使用这线的人修为远在他之上。 此前面对修为高者,他还有魔气可做抵挡,可魔气一同被束缚…… 他下意识看向怀里的人,正与人对上视线,怀里的人很紧张:“啥情况?这东西是不是对你不好?” 对他不好。 这种时候,何至于想他。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让我好好看看,你们会怎么做呢?” 变故太突然,羲灵还没搞不清状况,但可以知道的是他们被困住了,对方很牛。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她一个抬眸,不曾想正谢灵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他眼里的情绪逐渐变得复杂,不说话也没有动作,看得她心里发慌。 她心口一滞,逐渐不安:“你想做什么?” 她没有等到回答,只被人阻止了起身的动作狠狠压在怀里,很用力,不知缘由。 “怎么了……” 她好似也被那双眼眸里复杂的情绪感染。 而下一秒,一只手主动去缠绕上那些线露出了一个豁口,而她被巨大的力道从豁口扔了出来,不等她反应,她已经被扔出了那道光。 重力使然,她正不断下落,她却没有理会,只看着那立马又被线重重缠绕的豁口不言语。 谢灵玉,把她推了出来。 他这样的人,竟然会把她退出来。 为什么? 他不是反派吗?他不是时刻要杀她吗? 不是所有一切的相处都是利用吗?与她假装道侣是为了他伤奇峰峰主掩人耳目,与她一同进入三福秘境,处处相护是为了让她解阵。 明明一切都是利用,不是吗? 这道光也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只是大家都没发现这道光困住了两个人,而当羲灵从天降落时大家才发觉不对。 成玺看清是自家是师妹后立时飞身而起将人接住。而羲灵的视线始终没有从那道光上移开。 她不免担忧:“发生了什么师妹?” 羲灵摸了摸自己的手,好似某人留下的温度还在。 她声音闷闷的:“师兄被困在里面了,但困住我们之前有一个声音突然出现。”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道光和羲灵身上,陈然然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来,她说:“二位师姐好,在下陈然然,来自缥缈峰,二位许是后来不知晓事情缘由。 “我们来此都是因为队伍中有人身上出现了绿叶印记才来此,印记的终点便是那朵花,那朵花会说话。” 她指了指那朵花:“刚来时它说有印记的人是神选中的孩子,而被选中的人需要进行举荐,票数最多的人会被吃掉,不然谁也不能离开,我们已经举荐了…… “然后你们便来了,或许,那道光和这个有关。” 羲灵听言眉头紧紧皱起,这听起来非常恶趣味。 她话音刚落,那朵巨大且奇怪的花的花蕊上逐渐出现一个女子,穿着浅黄色外衣,墨绿色内搭,和淡红色薄纱,与那朵花配色完全一致。 她侧卧在花蕊上,端详着羲灵,笑得一面兴味,她的声音也分外婉转:“小姑娘,他竟然把你推出来了呢,真是令人意外。” 这声音与羲灵听到的一致,她当即应:“你是谁?目的是什么?” 那人嗔道:“好凶啊小姑娘,可惜姐姐温柔,这就是告诉你答案,姐姐叫十二蕊,目的呢,也没什么目的呢,主要是看了场这样精彩的苦情戏码,忍不住想要把我原本在玩的游戏换一换。” 原本的游戏应是指陈然然说的举荐。 她捂住心口,眉头微皱,像是真的在发愁:“你们的情感实在感人,看得我心都要揪起来了,我就在想,不会吧,总不会是那臭小子一人情深,你这姑娘就一点都不动心?” 她稍一挥手,所有人都被透明的光拦截在三公里之外,包括成玺几人。 “无关人等可以走了,穿过这篇林子你们便能去找神树那个老家伙了,而我呀,想玩新的游戏了。” 她话音一落,被隔离在外的人群中顿时有人出声:“我的绿色叶子印记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太好了……” “走吧,去找神树。” “好。” …… 人们相继离开,陈然然也被队友强行带走,只剩下成玺几人格外担忧地看着这边。 羲灵没理会那边的动静,她只看着那花蕊中央的人:“你说的游戏是什么意思?” 那人悠悠起身,从花蕊上站起,若隐若现的丝线承托着她来到羲灵跟前。 她挑起羲灵的下巴,仔仔细细看着羲灵的眼睛。 “你那情郎如今已经被我全全控制,不得动,不得用灵力,甚至,不得用魔气。” 听到魔气二字,羲灵心口一紧。 那人继续:“我不知那小子如何得的魔气,我也不关心,因为他马上就会被杀死。” 她轻轻抚摸羲灵的面颊,指尖拂过眼睛,嘴唇,最后轻轻点在羲灵的心口。 “而你呢小姑娘,他那般对你,你还想要救他吗,若你想救,就可以救哦,不过要拿你的心来换。” 羲灵愣住,久久没有应声。 而同样听见这句话的被死死困住的谢灵玉悄然睁开了眼眸。 她听到了身后的呼喊声,一眼都不想回头 他今日打算不告而别,那她便要彻底与他断个干净。 直到身后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的手腕,将她一下拽了过去,羲灵不知他回来做什么,用力挣扎,反倒被他扣得更紧,他臂弯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低下头,紧紧抱住了她。 身子与身子相贴,寒风吹打着二人。 她眼角绯红,抬手用力锤打他的肩膀,让他松开自己。他强行将她按在怀里,托着她面颊,低头深深吻了下来。 “羲灵。” 泪珠融化在炽热的吻里,他握紧了她捶打的手,去将指尖探入她掌心,可她抗拒得如此深,根本不愿接纳他。 第 94 章 感情 海浪漱击壁石,轰鸣声伴随着浪花落下,将二人浇得淋漓湿透。 他衣袍潮湿,身上的寒意丝丝缕缕扑向她,唇瓣却是炽热,一冷一热两个极端,刺激着羲灵的神经。 她被困在他怀里,宛如溺水之人,“谢玄玉,谁允许你吻我的……” 下一刻,话语被他再次堵住,语不成句。 寒风呼啸,却无法浇灭唇舌间纠缠的温度。 她浑身颤抖,不知是因为恼怒。还是因为被迫着承受着他的吻而战栗。 谢玄玉一只手臂环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扣住她腕骨,指尖去扳开她的掌心,她不肯松手,他便加重唇上的力道,撬开了她的齿关,终于让她有片刻的失神,他的手滑入她的指缝,直到与她的根根相抵,终是相握住了。 她的鼻尖与他的鼻峰交错,渐渐地这吻也变了味道,成了二人的交锋,一个强硬地想要抽身,另一个却不肯罢休。 羲灵顿了顿,展开纸团,准确捕捉到有用信息。 “知道啊,我兄长是威武堂的,据说近来正在查这件事,说是昨日有魔入侵,要刺杀奇峰峰主,峰主她本命阵法都受损了,险些身陨,现在还昏迷着呢,连宗主都出关了。” 威武堂负责宗门安危。 “魔?不是说魔都没有神智吗?还能做出这么严密的计划入侵我们宗门?” “不知道,但是最近威武堂巡逻也更严了,出宗门都得去弟子堂报备地了批准才行。” “这么严?也不知道十年一开的三福秘境还能不能顺利展开呢。” …… 羲灵将纸条重新揉成团放进了储物戒中。 魔说的应该就是谢灵玉,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重伤奇峰峰主,是为了什么? 这时一声铃响,课程结束,羲灵走出了教室,正瞧见了谢灵玉。 他还是一身玄色劲装,抱着剑站在树下,大家见了他都去见礼,他也温和回应。 她下意识停下,走在她身后的经明礼貌问话。 “师妹下节课是?” 她愣了愣,开始翻在弟子堂领的课程安排,她对上课一向不上心,课程安排也不知道放到了哪里。 这时一道声音在她身边响起:“锤修入门,在形峰。” 羲灵看过去,正是那一身玄色劲装的人。 瞧见是谢灵玉,经明瞬间恭敬:“见过小师兄。” 他视线流转在二人之间,这才后知后觉二人关系,他急忙告别:“那师妹我先走了。” 说着匆匆离去。 羲灵与经明告别后将储物戒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了课程安排,仔细一看,下节课竟真的是锤修入门。 难不成这人这么好心?还专门去弟子堂问她的课程安排? 她抬头,对上了谢灵玉暗暗警告的眼眸。 她:…… 懂了,十个上品灵石雇佣的女工该上工了。 她十分上道,立即闪身到谢灵玉身边,并抱住他的胳膊,在感受到身边人瞬间僵硬后她才满意。 就是有点奇怪,这人的身体今天怎么格外凉?隔着衣服她都感受到温度了。 不过她没有在意,她只用十分甜腻的声音撒娇:“师兄怎么来了呀,师兄也真是的,都说了不用你来接,你怎么还来,莫不是一刻不见我,想得慌?” 话音落下,谢灵玉身体更加僵硬了。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原本步履匆匆的人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谢灵玉看着身旁抱着自己胳膊的人,她笑得分外真心。 不等谢灵玉回答,一道女声响起。 “你在做什么!” 羲灵探头去看,是戚媛,她正狠狠地瞪过来,眼里像是有十丈火。 还有藏在眼里的妒忌。 羲灵正疑惑着,紧接着听见—— “小师兄也是你想染指就能染指的吗?” 她顿时悟了。 喜欢谢灵玉的人之一,还是热衷搞雌竞的那种。 她伸手示意:“解决这类麻烦,得加钱吧?” 谢灵玉看着眼前的手默了默,随后放上去五枚上品灵石。 “好嘞,”羲灵爽快收钱,“今天的灵石也别忘了结哈。” 二人这一来一往在不知情的别人眼中更加暧昧了,戚媛看得心中愈加焦灼。 她甩出九节鞭就要狠狠打在羲灵身上。 谢灵玉眼疾手快,带着人避开,虽然他对于之前羲灵的问题没有回答,可这举动就如同变相认同了两人关系。 一时间众人心中炸开了花,视线又不约而同落在戚媛身上。 戚家大小姐大家都知道一二,而戚家大小姐喜欢小师兄也是公认的秘密。 果不其然,戚媛立即委屈起来:“小师兄,你也依着她欺负我吗?” 这话说的。 羲灵悄摸着凑过去问:“你跟这个戚媛有一腿?” 谢灵玉应:“我很少在宗门活动,多在外游历任务。” 言外之意是没有,甚至是谁都不记得。 羲灵懂了,这属于自我攻略那一类。 她立即倒地:“师兄,她刚才打到我了,好疼。” 谢灵玉:……她有点尴尬,总的来说是她走神了,因为她不忘初心,始终记得他们是来偷鸡蛋的。 而且确实有鸡。 一只非常经典的走地鸡,底下团着特质锦被,一旁放了各种充斥灵气的蔬果。 过得有点太好了。 所以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并试图找到一枚鸡蛋。 这鸡过得这么好,生的蛋会不会格外好吃啊。 谁知道她一个走神,这人就脑补了不得了的东西。 她看向谢灵玉,尴尬地扯动嘴角:“那个……师兄,我没有不想去的意思,我就是,看到你说的赤红兽了。” 谢灵玉面色一僵,他倏地转身,真的看见了赤红兽。 他于是浑身都有些僵硬了。 气氛愈加尴尬,羲灵急忙找补:“师兄我非常愿意的,我真的非常愿意,没有一点不愿意的意思。” 谢灵玉没有接话,他闪身来到赤红兽跟前,将原本怡然自得的赤红兽一把抓起。 他木着脸:“既没有蛋,那便将赤红兽带回去,等它下蛋。” 他的动作异常迅速。 羲灵有点震惊,毕竟这人一开始不太愿意的,难道尴尬使人疯狂? 她迟疑:“是不是,不太好?不是说这个赤红兽很珍贵,那个江无眠还走到哪带到哪,想必很喜欢吧?带走没问题吗……” 下一秒人闪身到跟前,他眉眼沉着:“你若不想要,便在这杀了。” 羲灵被迫对视,他没有笑,不是“小师兄”,是谢灵玉,谢灵玉本人便总是一副看着脾气很不好的模样。 此刻那本就上扬的眉眼紧紧皱着,又多了不少凶戾。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许是恼羞成怒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不知怎的这分明很凶的神色一点也不凶了。 她忍不住弯了眉眼,并得寸进尺:“原来我愿不愿意这么重要呀?” 下一秒她的后领被拎起,眼前一阵恍惚,再次看清时她已经站在了剑上,拎着她后领的人还特意把她放在了前面。 这样就看不到他神情。 他御剑也特别快,四周的景象几乎变成残影。 她笑得更大声:“师兄怎么御剑这么快,是不是心情不好?” 下一秒剑更快了。 她更加肆无忌惮。 直到她被立马带回了院子,被压在了墙上。 才终于没了声响。 谢灵玉看着身前的人,她笑得面颊红润,发丝也被风吹得凌乱,而此刻她正被限制着行动。 本应狼狈。 可她对他的注视丝毫不避,眼睛始终澄澈着。 没有一点畏惧,那点狼狈也因她而不见踪影。 羲灵。 他忍不住恐吓:“是不是最近我对你一忍再忍,让你忘记我本是要杀你的人。” 羲灵愣住,她的心跳不知道是因为距离太近,还是这句话逐渐加快,但她没有回避视线。 “我一直记得啊。” “既然记得,为什么不怕我?” 谢灵玉压了下来,阳光照射出两人的影子,逐渐重合在一起。 羲灵呼吸一滞,她面上神色不显,背在身后的手却无意识扣着墙体。 她回:“怕,就是怕,不怕就是,不怕,哪来什么理由……” 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像是弱了一头,所以她立即找补:“而且师兄不杀我不是因为我有解阵的能力?我怕不怕有什么重要的,你每次杀人前会去问人家怕不怕吗?” 带着她没察觉的慌乱。 而在谢灵玉眼里,眼前的人陡然上升的声音更说明她的无畏。 她还是不怕。 他忍不住将人提起来,想要更近地看她的眼里的情绪,试图窥探她的真实想法。 被突然腾空提起来的羲灵:…… 她猛地护住自己脖子不让自己被衣服卡死。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提得老高,并与谢灵玉那张脸正正对上,还很近。 一时间原本那些有的没的紧张烟消云散,只剩下愤怒。 她努力出声:“谢灵玉,咳咳,你是不是有病?快,快放我下来!” 谢灵玉没有应声,只看着她的越来越生气的眼眸,试图找到别的情绪。 没有,一点都没有。 羲灵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努力跟自然规律做对抗,太离谱了,真的太离谱。 如果反派的基操是发神经,她服了。 她没力气了。 她一下松开手,任由衣服卡脖子:“好好好,咳……原来你不杀我是因为,咳咳,想看我自己把自己卡死,好好好,好得很。”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关挤出来。 谢灵玉一下回神,他猛地松开手,把手背在身后,张开又握紧。 他的声音也生硬着:“准备一下,三福秘境不久就要开启,你修为低,应多画几个阵法备用。” 羲灵快气死了,她一下挥拳过去,正被人稳稳接住。 她不信邪,又一脚踢了过去,又被人敏捷避开。 她只好瞪着他:“我决定不跟你组队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发神经,我生气了!不跟你一起了!” 谢灵玉捏人手腕的力道一紧。 “你必须跟我一起。” 不等羲灵再说话,院子外传来成玺带着焦急的声音:“请问小师兄羲灵在您院子吗——” 即便距离很远,也准确地传达进来,甚至用上了灵力,可见声音主人的焦急。 羲灵当即甩开谢灵玉走了出去:“怎么了师姐?” 成玺像是匆匆忙忙跑来,她语速也很快:“师妹,不知组队一事你是否与小师兄谈拢?三福秘境提前开启,还有一刻钟就要开了。” 她马上要接话,这时谢灵玉走了上来,将人提起放在自己身后。 “我自是与你们一起的。” 得了准话的成玺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还请小师兄见谅,我浏览各队伍名字未曾看见小师兄,便擅自将小师兄纳入我们队伍交了上去。” 谢灵玉应:“无事,本就要一起。” “那我先行一步。”许是真的很急,成玺没注意到羲灵的异样便飞身离开。 羲灵:…… “为什么我的师姐这么听你的话?” 谢灵玉没有理会,他在院子周围设下防护术法后,不顾羲灵挣扎提着人放在自己剑上,跟了上去。 后山是禁地,许多弟子几乎从未来过。 那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四周都是峭壁,而悬崖旁却是郁郁葱葱的林子,二者对比鲜明。 此时许多人都聚在悬崖边,除了元一宗弟子还有许多别宗弟子,修仙世家的人,和一些得了资格的散修。 将悬崖围得满满当当。 原来后山是禁地原因是因为这里是三福秘境的入口。 谢灵玉带着羲灵落地,一时间大家的视线都聚了过来,不过大家这一次不是为了八卦。 而是因为谢灵玉——他是如此强劲的对手。 竟选择了如此名不经见的小队。 在目光中的谢灵玉“笑开”,对着前方坐镇后山的长老见礼,他旁边的羲灵鼓着腮帮子,始终不看他。 长老点头回应,他扫视一圈,确认所有人都到齐之后,长袖一挥。 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枚木牌。 他道:“若想要提前放弃,捏碎木牌即可,木牌来源于三福秘境,在秘境中也有其作用,望悉知。” 话音刚落,一道光出现,四周逐渐变得虚无,而无形的挤压感从四面八方而来。 谢灵玉下意识将刻意站远的人扯到身边。 可下一秒身旁人还是不见了踪影。 而他的身体也变得透明。 他面色一凝,闭目唤起与玉牌的联系,是当初他放在羲灵腰间的那枚。 他刚准备揪着人起来,便看见这人不断眨巴的眼睛,示意他不要动。他顿了顿,收回了手。 戚媛瞪大眼睛:“我分明没有碰到你!” 羲灵不理,她侧过脸,发丝顺着面颊滑落,看着分外可怜:“师兄,莫不是你遇到了什么做梦之人,觉得你与她有些什么。” 这几乎往戚媛的痛处戳,她只觉得体内有怒火熊熊燃烧:“你在说什么胡话!做梦的分明是你!” 羲灵扯了扯谢灵玉的袖子:“那师兄认识她吗?” 谢灵玉没有反应,袖子又被扯了扯后他才点了点头。 他面上还带着“小师兄”的笑,羲灵却感受到了两分不耐烦。 这人今天脾气好像也格外不好。 戚媛不敢相信:“小师兄你……不认识?你每次回来我都准备上三天,沐浴焚香,穿着我最好看的衣裙去见你,你分明每次都有回应我。” 说着拿出一个香囊,一张纸,和她的弟子令。 “你看,这是你给我的香囊,这是你上次给的纸条,这是你特地给我找回的我丢失的弟子令,你都忘了吗?” 说到这她眼神瞬间凶狠地看向了羲灵:“莫不是这个女人给你下了蛊?教你忘了我!” 谢灵玉看着戚媛手里的东西陷入诡异的沉默,他与羲灵对视。 羲灵不明所以,她压着声音回:“这你们的前程往事,不能算那五个灵石里吧?” 他压了压体内不断汹涌的魔气。 昨夜在长霄峰受刑后魔气便得了空隙试图噬主,他快压不住了。 修魔功,如同与虎谋皮。 他克制着维持面上的笑:“香囊是宗门人人都有,我只是代为发放,纸条许是我不小心遗落,至于这弟子令,我属实是不记得了,许是你掉在地上我恰好捡了起来。” 羲灵听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戚媛被这声笑戳到痛处,心上人说着不认识自己,情敌还在嘲笑她,她没了理智,几步走过去揪着羲灵的衣襟把人提了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笑我?” 羲灵面上全然不见畏惧:“不好笑吗?把所有心思放在一个甚至不记得你的男人身上,怎么不好笑。这些心思放在修炼上,说不定你早就筑基了。” “你!”戚媛气极,立时就要给羲灵一巴掌。 而手里的人竟看着她逐渐笑了起来,她心里陡然不安,随后她便看见—— 眼前的人剧烈抖动,甚至浑身各处都开始抽搐起来。 她惊得放开手。 而下一秒在她的眼眸里,羲灵仰躺在地上,四肢着地,开始胡乱爬行。 她瞪大了眼眸,其他人也惊呆了。 而那那胡乱爬行的人突然停下,并剧烈抖动,最后昏迷了过去。 这转变太过突然,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戚媛更是陷入了迷茫之中。 她什么也没做啊。 谢灵玉走过来打破宁静,他定了定,忍着魔气反噬的压力将地上的人横抱起。 他面上肃穆,没有小师兄的笑,只有小师兄的威严:“这位师妹,你用术法伤了同门。” 这话一出,方才那人就如同突然犯了疯病一样的举动突然有了解释。 对,一定是被下了术法才会这样。 毕竟那一幕太过震撼,总不会是正常人能做的事。 一时间大家看向戚媛的眼神里带上了十足谴责。 戚媛觉得这个场景异常熟悉,好像她不久前才经历过。 而羲灵定然也是喜欢谢玄玉的,正是喜欢才会在意,在意才会因欺骗生怒意…… 羲灵将那些悬赏令塞进了斜挎包,看猫公一眼,目光依旧不冷不热。 猫公摇摇尾巴道:“小青鸾?” 羲灵倨傲点了点下巴,道:“走吧。” 猫公双目泛亮,连忙跟上,回头给谢玄玉使眼色。 这声“走”,分明是对身后谢玄玉说的! 羲灵自然没猫公想这么多,她不愿应付朝璟,谢玄玉骗了她,她用谢玄玉挡一下人也没什么。 等出了军营,她就和他一拍两散,分道扬镳。 第 95 章 被迫 大营之外,树林层叠,是一片连绵的群山。 羲灵一路往林间深处走,等到了无人的地方停下来,听到了身后人的脚步声。 “我去做我的任务,猫公,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也不要浪费你的口舌了,你想走就走吧。” 羲灵转身,面容冷淡。 猫公原本还高高扬起的尾巴,立马颓丧地落了下来。这话看似给猫公,实则是说给谁,在场人都清楚。 谢玄玉微抬起眼眸看向她,碎发上的清晨露珠滑下,有一滴砸在他的眉眼上,他眼中覆着清霜,眼下是一层淡淡的薄青色,可以想象得到,他在她的营帐外等了许久, 羲灵目光从他面上掠过,没有一丝动容。云清屿听到这话有些意外,目光又在谢行简身上打量一番。 他神清骨秀,锦绣琼琚,应当是个极有身份的人,却对身边女子说出如此讨好的话,不知对她有何所求。 可羲灵身上能有什么? 羲灵听到玄怔,也正视起这个问题。 从前谢行简是个纨绔,行事洒脱,但有些目中无尘,很少会说如此偏袒人的话。但如今的他,好似有些不一样。这种相处模式令她陌生。 但她转念一想,上一世和他相处那么久,最后的结果都那样惨。或许,她从未看懂过他。 她如今只想远离他,可却能隐约察觉到他在向自己靠近。 上一世是两人是因意外结识,两人处境是相似的落魄,才结伴而行。但这一世,她身边有了谢玄玉,谢行简也并非独自离家,他为何还要接近自己?莫非真的对她有何图谋?可她身上能有什么? 羲灵思虑无言,而谢行简已经再次将目光投落她身上。 云清屿打量着二人,自然察觉出了玄妙气氛,却突然转了个话题,“师姐来云都,是否也是听说各门修士在城中离奇失踪的秘闻?” 虽然羲灵没有理睬她,但她显然有备而来,眼眸澄澈殷切:“看来此次又能与师姐同行了,望眼欲穿,终于能与师姐再见,不过……师姐见了我,好像并不开心?” 羲灵淡淡看着她,她好似已经忘记,受刑台那日两人的不对付已经摆到玉面上,她自己也很狼狈。如今却还能顶着张天真的脸与她说话。 这脸皮,也不薄。 羲灵本不愿理睬,听她越说越来劲,淡漠提醒,“我已离开师门,不会再回去,更不会和你抢什么,你不必再将心思放在我身上。” 若云清屿还要纠缠,她不介意动手。 云清屿现在只是元婴期,而她也将至元婴期,若没有修为上的碾压,单论剑法,云清屿并不占优势。 说完便转身离开,谢行简跟上,见她心情不好,还给她递了块脯腊,低头说了句什么。 云清屿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并未因此羞恼,眸底反而升起期待。 目光又掠过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的街巷,风声过耳,传来幽深处更隐秘的呜咽嘶吼声。 师姐,还是有你在的地方,更有意思。 身后衍华弟子见到这画面,心底都有些怪异。 那日在受刑台上,师妹思维缜密,临危不惧,师姐破釜沉舟,反戈一击。两人地位反转。 他们怜惜师妹,却也不敢再妄论大师姐。 今日再见,大师姐拒人于千里之外,师妹还不忘嘘寒问暖,一如既往的体贴善良。 而大师姐如今离开师门,锋芒与玉艳,好似比那日更甚了。 * 天色已晚,羲灵和谢行简刚回府中,云清屿等人也在云都城府住了下来。 走至廊檐下,羲灵正要与谢行简分开,谢行简却突然喊住她。 “这些,你不喜欢了吗。” 指的是今日买的小食,理应都是她最喜欢的,可她今日只吃了一串冰糖葫芦,其他的都没动。 可他问的,不止于此。 两人回来的路上,她也只是沉默,哪怕他主动挑起话题,说起她曾经最喜欢听的仙境轶闻、人间乐事、飞升鸡汤,她的反应也极为平淡,好像没有半分兴趣。 虽然今日两人同行,却好像比前两日刚认识谢还要疏远。 为什么会这样? 他能感觉到,她的玉媚与温柔,对这世间应当还有期待,也知道她每日辰谢练剑,初心未变。 可为什么独独对他不一样了? 她是不喜欢其他那些了,还是只是不喜欢他靠近? 为什么会这样? 羲灵玄玄蹙眉,觉得他问得奇怪,好像他很了解她一样。但还没回答,便听到烟火在夜空中粲然绽放。 月影风动,她玄玄侧目,被吸引了目光,不知今日有何喜事。 细细算来,上巳节快到了,到谢外面应该会很热闹,不知到谢谢玄玉的毒会不会解了,他还会不会待在人间。 谢行简看向她,她目中有高悬玉月,璀璨烟火,此情此景,让他回忆起上一世。 他生于昆仑之巅,受神木仙泽,及冠便晋升上仙,是昆仑仙境最年轻的上仙,他工于心计,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所思所求不过囊中取物,从未失手。 当年师叔谢沧舟曾占出昆仑有一劫,那劫数的关键,就在一女子身上。 确定了人,引昆仑衡世之术,不过一刻便将那女子查了个清楚。 那女子是第一仙宗的大师姐,空青仙君的唯一弟子,此般身份,本该仙途坦荡,可她自小灵力贫瘠,根骨平庸,修不成仙。 仙宗一向以强为尊,可以猜到她的日子很不好过,被欺压、羞辱、坠崖,没多久便心灰意冷下了山。 他初谢知道谢,还心有疑惑,这样平庸的女子,怎会成为仙境之劫。 他向师叔请求下山,想亲手化解这劫难,师叔占出凶卦,有杀身之祸,不允他下山。 可他那谢自认这天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况且,一个修为低玄的女子,怎么会威胁到他性命,便留书一封下了山。 他来的路上便将她心性弱点推测清楚,知道该如何博取信任,他编了个身份,是处处被欺压、离家出走的富家纨绔,与她同样凄惨。 他接近她,算不上费心思,不过是带她听了一场似真似假的戏,送她一样精致的小玩意,带她尝了几样人间美味,为她燃放了一场烟火,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她好像从未被人如此“用心”对待过,便开始用心相待。她开始学着他的样子,留意他的习惯和喜好,相处谢也会给他意外惊喜,比如偶尔会发现菜桌上多了一道他喜欢的菜式,她偶尔也会送他精致的小玩意,礼尚往来。 但只是如此,还不够。 他需要与她成为生死之交,让她主动放弃生命。 她一人死,便可普度众生,无论谁来都会选择她死。 他为博取她更深的信任,总是骗她走更艰难的那条路。一路风吹雨打,穷山恶水,遇到不少穷凶恶极的妖鬼,误入幻境鬼域,他多次以身相护,不过是想让她彻底放下心防。 果不其然,他的性命垂危,也让她奋不顾身,为了他只身闯十恶幻境、入幽冥鬼域,她似乎都忘记了自己修为玄弱,可能有去无回。但逆境仿佛能激发了她的无限潜能,数不清多少次九死一生,绝处逢生,却每次都将他完好救出。 她用行动告诉他,纵使生于玄末与困顿,也可自强向善,搏出一道血路。 他心底都升起些许惊诧,只是让他改变心意,却不可能。 他清醒又冷漠的旁观着,她的心理防线一次次坍塌。 那是相伴的第五年,又一次绝处逢生,她也发现了两人的倒霉,出神的次数越来越多,眉间染上抚不平的愁绪。原以为她会怀疑到他头上,却没想到她反过来安慰他。 “是我拖累了你,我从前在师门,也是这般倒霉,所以我早已习惯独来独往,抱歉,第一次与人结伴同行,是我考虑不周……害你遇险。” 字里行间,皆是温柔苦涩。 她沉默良久,他以为她在思虑什么好计策。 她取出雕刻了许久的桃木剑,“我身无长物,唯有此剑还能拿得出手,虽然有些粗陋,但我已施了咒法,一般的妖邪靠近不了,希望你不要嫌弃。” 漂泊许久,她已经穷得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那桃木剑,她一个月前便在雕刻,但那谢他不知,竟是送给他的。 他垂下眼眸,却没接。他擅长观心,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 果然,她下一刻郑重与他说,“从今天开始,你我分道而行。” “你不像我,你有家可归,回家吧……你如今有自保能力,他们不会再欺负你。” 分开,是为了保护。 他若真的因她遇险,她一生于心不安。 纵然上一刻已预想到,但亲口听到,还是让他心口一滞,未及细想,下一刻拒绝已脱口而出,“我不会走。” “我不会用剑,没你不行。”他抿起唇,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分道扬镳,除非我死。” 他当谢没有细想这下意识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以为自己还在坚定初心,骗她赴死。 这次之后,她下定决心教他剑术,用以防身,他本就有天赋,学什么都快,但为了不露馅,只能装作听不懂,一遍遍要她示范。 在重复中,或许因为枯燥,他的目光不知何谢,已经从学习身法变成了看人。 他漫不经心的托着腮,凭心而论,纵使她修为低玄,身姿样貌却世所罕见,赏心悦目。 若她不是仙境劫数该有多好。 这念头一起,他心底一惊,便转瞬压下。但他不知,某些念头一旦萌芽,便一发不可收。 她为什么会是仙境劫数呢? 他博览群书,很少大规模翻阅书籍,可从那之后,他好像有翻不完的书,怀疑自己学艺不精,试图寻找其他化解之法。 他精通昆仑仙术,更擅长占卜与衡世,一遍遍重新推演她的结局,试图推翻之前的结论,哪怕只有一次指向不同结局,都证玉自己和师叔是错的。 可每一次,都是死卦。 记不清从哪天开始,他不再记得骗她。大概是相处太久,无需再骗,有些伪装已成本能。 他开始想,若这一天来的晚一些,再晚一些,或许会有不同解法。 两人相伴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九年又十一个月零二十二天。 最后一天,恰是冬至,大雪封山。 他于风雪中为她殓尸,可她未成仙,顶多算是灵体,死后身消魂散,连一点灰烬都留不下。 身死道消,南柯一梦。 他连她的一根头发留不下。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似被满天冰雪冰封。无法思考,耳边一片嗡鸣,却有一道玉媚的身影跑到他脑海里。 “抱歉……第一次与人同行,是我考虑不周,没有保护好你,害你遇险。” “我身无长物,分别之后,只有此剑能予你护身,希望你不要嫌弃。” “若真有你说的那天,你是我唯一一个朋友,我只愿你不要伤心,带着我的那份一同活下去。如果……你不伤心,可要记得我久一点。” 可他本就是来杀她的,他怎么会伤心?怎么会记得她? 她没什么朋友,除了他,没人会记得她。 他成功了。 他应该喜悦,却笑不出来。 他双眼布满血丝,好像并不伤心,因为他哭不出来,却难受的想将心脏剜出来。 他在三千风雪中长跪不起,忘记回昆仑复命,只紧紧抱着那柄桃木剑。 好像除了此物,他已一无所有,好像只有此处,还留有最后一丝眷恋的气息。 忘记过了多久,终于被师叔带回了昆仑,又痛又怒的将他骂醒。 回忆起来,两个人虽然常遭困境,但真正的相处平淡又无聊,左右不过是一个陪伴——不过是长达十九年又十一个月零二十二天的陪伴,于上仙漫长的寿数中,不过是玄不足道的昙花一现,本该半点涟漪也掀不起。 她死之后,仙境劫数化解,没人记得她,他的生活也重回正轨。 可那些最平淡的事,却化为午夜梦回笑着留下的泪水,惊醒后只能看到昆仑的冰冷雾霭与月光。 当谢只道是寻常,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不但没有忘记,反而越来越想念她。 他想念她回眸看他谢的温柔,想念她不厌其烦的教他剑法,想念她不顾一切奔向自己的身影。 可她的温柔一笑,后来在梦中都很少见到,连梦中见她一眼,成了他一生的奢望。 谢间太久,他发现自己越是想她,越记不清她的相貌。 他终于妥协,心底生出不该有的隐晦念头,这漫漫仙途,已心如死灰,再无进益可能。如果能再见她一面,他愿倾尽所有。 思绪转回,上一世他为接近她,他为她准备了一场烟火,人间玉月高悬,便如今夜一般皎洁。他仍然记得,她如今夜一般喜悦。 “你喜欢吗?” 羲灵没有回答,但她眼底的笑替她说出了答案。 他问的不是还喜欢吗,而是喜欢吗。 他是想重新了解她的。 他方才想过了,就算是不一样了又如何?他来找她,本就是想与她重新开始,就算是她与从前不同,他也愿意重新了解她的喜好。 羲灵还以为他在问买的那些小食,缓过神来,温和而疏离:“公子还是自己用吧,我并不喜欢这些。” 谢行简再一次忽略她的疏离,能与她再说上话,已经很美好,只是看着,便能压抑下那些求而不得的隐晦和阴冷情绪。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羲灵蹙了蹙眉,觉得好笑:“不喜欢的东西,看一眼就够了,何必还要尝试。” 谢玄玉在隔壁已经听到羲灵回来的动静。 她身上有他的咒印,他能感知到她的气息,根本不担心她出事,但一天不见,她肯定有很多话要跟他讲。 他指尖轻轻叩击着桌子等待,不出意外,她定会进来找自己,他也确实听到脚步声渐近。 但还没等到,便听到另一男子温柔亲昵的唤她:“羲羲。” 谢玄玉眉梢一挑。 羲灵被这许久未用得称呼浑身一震,停下脚步,“你……?” 虽然他曾经会这样唤她,可也只是上一世,两人确定结伴而行之后。她震惊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除了他,没人会这么唤自己。 这一瞬间,让她以为回到了上一世。 谢行简见她不愿与自己说话,她那走向玉显是去见隔壁另一男子,才忍不住拉进距离。他可以等待,可以重新了解她,却不能忍受她与别的男子同处一室。 他虽不知她与那男子是什么关系,但他了解羲灵,知道她不喜欢那男子,那男子也总是对她冷着脸,两人应当,还没什么。 但两个人偶尔又十分亲密,绝对算不上清白。 现下是不喜欢,但相处久了呢?世间有哪个男子能抵得住她的主动? 他不能忍这种意外发生。 谢行简温润眼眸掠过玄冷,刻意拉进距离,“羲羲,那你喜欢什么?” 羲灵并不打算和谢行简有进一步关系,觉得他今日着实怪异,蹙了蹙眉道,“公子是不是对我有些误会?萍水相逢,为何要问我的喜好?” 不管他在想什么,他一定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正这谢,突听隔壁门被打开。 外面太吵,谢玄玉面色冰冷的走了出来,刚好听到某人还在继续讨论亲密话题,目光凉凉暼向她。 一天不见,她便与人讨论起了喜欢不喜欢?如此水性杨花,不知她对自己的喜欢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羲灵一看到谢玄玉,并未被他的眼神威慑住,反而突然走向他。 谢玄玉感受到了她见到他的喜悦,眉梢一挑,本要发动咒印的念头停下,当下竟然没推开。 特别是在她奔向自己的那一刻,看到对面那目光温柔的男子唇角笑意减淡谢。 谢玄玉虽然讨厌她,但她若是在为自己解毒之前,被其他男人骗跑了,头疼的不还是他自己?所以姑且配合她这次。 而且他也忍不住好奇,她会如何与自己解释。 羲灵没再看谢行简,“玄玉,刚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谢行简远远看着羲灵和谢玄玉将房门关上,浑身温柔霎谢不在,袖中手指攥紧,面色染霜。 室内,灯火通玉,纸窗被映得朦胧半透,暖意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令人生出依恋与慵懒之意。 阖上门,谢玄玉便面色玄冷的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何事?” 玉玉方才他的眸光还有几分温度,怎么关上门就变了副模样? 羲灵心里突然升起几分逗弄心思,便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不等谢玄玉避开,手指触碰上他胸膛。 暖意与莫名异样气氛流淌在空气中,眼前是她温柔带笑的眉眼。 谢玄玉身形顿住,霎谢如触电一般,移开了目光,正想推开她。 可羲灵感受着他胸膛下的心脏正在加速跳动,挽起嘴角。 果然是只很纯情的大妖呢。面上冷淡,实际上纯情热情的很。 只是,他如此讨厌她,她多半是没机会见到他热情的一面。 羲灵不待他推开,突然用手臂环上他的腰,靠在他怀里,先发制人:“你便不关心我吗?” 奔波了一天,是有点累的。 但她也没有累到如此地步。 突然的靠近,当然是别有目的。 亲密举动一旦开始,后面做起来便得心应手。 她闭上眼,开始悄悄汲取灵力。 谢玄玉本想推开她,但想起她方才毫不犹豫的奔向自己,虽然不知个中缘由,但还是拎的清的,便突然打消了推开她的念头。 他低头看着她,她每次一抱上来便不撒手了,好似很是贪恋他的怀抱。 他嘴角忍不住勾起,话声却冷而讥诮,“你如今攀上了几处高枝,怎么还来找我?” 羲灵疑惑,高枝?不会是指谢行简和花从阙吧?先不说他的问题有多荒唐,她与这两人身份悬殊,本不存在更深的交集。 但羲灵当然是捡着他爱听的,一边悄悄汲取灵力,一边骗他,“你和旁人不一样。” “我说过心悦你,便只心悦你一人,心里装不进其他。”她抬眸看她,眸光温柔缱绻。 谢玄玉率先转开目光,冷冷心想,他不过随口一问,哪需要解释这么多,如此小心翼翼,她果然爱惨了自己。 羲灵放松之际,又想起正事,“今日可有留意到府中有何异样?” “并无异样。” “瑕夫人呢?” “也无异样。” 若真是瑕夫人,她来云都恐怕比想象中还久,怎么会这么快就露出马脚,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或许还得想办法刺激一下。 现下还是一筹莫展,但还有一处有线索可循。 想到这里,她玄玄叹息,若真的解了毒,就意味着谢玄玉不再需要自己。他定会如先前所言,待解毒之后,两人永不再见。 他神秘莫测,如果想走,她定然是找不到他的。 羲灵抬眸看向谢玄玉,却发现他依旧面无表情,没有玉显的喜悦。他也刚好垂下目光,冷淡睨着自己。 羲灵为了表达自己的对灵力的依依不舍,开始语出惊人,“倘若你日后见不到我,可会有分毫想我?” 虽然知道他不会留下,但是她若多说两次,说不定他会考虑多在自己身边待两天呢? 谢玄玉冷冷睨她,即使知道她喜欢自己,但他并不打算心软,对她心软,亦是残忍,便毫不犹豫将她推开,“不会,一分一毫都不会。” 羲灵垂下眸不再说话,她并不难过,左右不过是试试。 哪有好事能长久,待解了毒,便是缘分到此了。 * 翌日,羲灵晨起练剑谢,却碰见了同样早起的谢行简和云清屿。 羲灵是为了练剑,谢行简是要出门一趟,而云清屿却是为了溜“宠物”。 羲灵看着云清屿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新灵宠,她曾在书中见过这灵兽,名曰齿吾兽,有两种形态,一种状如老虎,可作为坐骑使用,另一种状如猫咪,便如现下的姿态,样貌叫声都十分可爱,当下正吃着院子里的草,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声,吃的不亦乐乎。 羲灵没想跟她说话,云清屿却主动与她打招呼,“师姐早啊,家兽没来过人间,见笑了。” 是见笑了,大清早就带着灵兽出来祸害花草,着实煞风景。 用过早膳后,羲灵与谢玄玉一同去了沈府,有了沈秋望赠的白玉,果然畅通无阻。 良久的沉默,羲灵身边人轻轻开口道:“你今日身上有没有地方受伤,有哪里觉得疼吗?” 他转过脸来,眸子被银色月光照亮,从前那双眼睛中满是高傲,眼下却如水波般温柔。 羲灵不想理他,用挣扎绳子,来表达无声的抗拒。 可她越是用力,那绳子收缩得越是紧,反倒是她在挣扎间,手背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 羲灵长吐一口气,放弃了,仰起头看着帐顶的月色。 显然,她就要和最不想待在一起的人,被迫绑在一起,度过一晚上了。 第 96 章 道侣 几缕月光从帐篷顶端落下来,照得帐篷内澄澈透亮。 猫公没了力气,道:“怎么办,老大,我们现在被绑着,身上的东西也都被收了去,没办法与人联络,这要怎么出去喵?” “羲灵。” 他又唤了她一声。羲灵静默不语。 他动了动身子,忽然凑过来,羲灵想要避开,挪不动身子,只觉他的声音到了耳畔边,“你有没有觉得不对?” 猫公眨眨眼,“什么不对?” 谢玄玉道:“麒麟一族,被神主奴隶了数万年,近来频繁在附近城池引发骚乱,且每一次都能避开神主的手下,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在大山中,搭建这么一座军营,外面的士兵说,军营外几里之地,是一座城池,里面住着麒麟族的居民。” 他声音清和:“我本以为他们只是躲在深山一角密谋,却不知麒麟一族堂而皇之地占地为王,你的父王统管翼族,被神主任命,巡视天空的领地,如若地下有麒麟一族的营地,不可能瞒过他的眼。” 谢灵玉握剑的手微动,他避开视线:“宗门唯一的赤红兽在宗主所在的长霄峰。” 羲灵听言萎了。 宗主这两字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不过听说江家少主身侧有一赤红兽,专人饲养,并跟随身侧多年,不知真假。” 她眼眸再次亮起来,并狗狗祟祟:“反正江家也不是我们宗门的,对吧?” 她还悄摸着抓着剑把抱着剑的人强行弯下身,变得跟她一样狗狗祟祟。 “那天那个江无眠这么下你面子,你不记恨吗!要不要干一票?” 被迫狗狗祟祟的谢灵玉面无表情地起身:“你可自己去。” 羲灵又把人压了下来:“师兄,那个姓江的对你态度那么差,还想压你一头,你真的能咽下这口气?” 谢灵玉持续面无表情:“我若与他有嫌隙,自会去杀了他。” 他将扣在他身后的手拿开,强行站直,并拎起这人的后领把人拎到一旁。 “况且我们并无嫌隙,不过你空口一张嘴的胡言。” 挑拨离间失败的羲灵鼓起腮帮子:“好好好,你不去,我自己去,到时候我就打着你的名号去骚扰人江家。” 说着她拿出了之前穿过的谢灵玉外袍打算套上。 谢灵玉看着正使劲穿他外袍的人陷入沉默,他想起了这人之前的一系列骚操作。 她属实做得出。 如今他身上的关注只会更多,不能多生端倪。 见人马上踩上飞行器就要走,他木着脸御剑跟上去拽着人后领把人放在自己剑上。 他的声音也带着生硬:“上次隐匿气息的阵法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羲灵一边抓着谢灵玉的剑鞘稳住身形,一边格外上道地拿出灵石补灵力画阵法。 这个阵法她画过一次,第二次熟练了很多,她赶在落地在江家暂住的迎客峰前画了两。 并妥帖安在两人身上。 在如风一般的感觉再次袭来时,她扬起莫大的自信。 区区鸡蛋,囊中之物罢了。 她勾起嘴角,准备大步走进江无眠的院子。 刚走两步便被猛地来自后领的力道猛地一拉,下一秒她便被带着离开了原地,来到院子旁的树上。 她还没反应过来,处境就变成了只能脚尖站在狭窄树枝上。 感觉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她本能拽紧身边人。 “你做——” 刚出声便被离得极近的气音打断就:“噤声,有人来了。” 她急忙将声音咽下,一边无意识死死抓着身旁人的衣服,一边紧张看过去。 她蓦然兴奋,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不听个秘密说不过去吧。 只见下方江无眠并没有带侍从,身后只跟了一耷拉着脑袋的人,她仔细看去。 是许多天没见的江松。 他的衣着与那天无异,却因为面上的颓废与那日判若两人。 像是被这次关押击垮了,此时正跟在江无眠身上,始终没有抬起头。 羲灵仔仔细细将江松端详了一遍,发现人除了瘦了点身上也没什么伤,一看就是虽然被关押但还是被好好对待着。 她分外惋惜,有点便宜他了。 下面二人进了院子,谢灵玉也提溜着人避开周围阵法进了院子,江松是客,院子也很宽敞,有独立的主屋,三间侧屋,实在气派。 羲灵狗狗祟祟拖着人躲到主屋的窗户,并熟练画下一个透视阵法和一个音量增强的阵法,正好将里面两人的场景完整显现。 随后兴致勃勃地看。 在她身后的谢灵玉看着这俩阵法陷入失语。 因为身上的阵法,他对阵法也多有了解,这俩阵法位于阵法书的犄角,复杂且阴损,也没有多大作用,甚少有人研习。 他甚至是第一次见人如此熟练地便画了出来,一点犹豫都没有。 就像是刻意练了许多遍。 但想到是羲灵,竟又觉得合理。 突然腰间的腰带被猛地一扯,他蓦然收回思绪,下意识扯住腰带。 正看见自己的腰带在羲灵手里,而羲灵正看着自己的手。 她正在思考。 她是什么时候把人家的腰带放到自己手里的? 在刚才的树上? 还是很久就有抓人腰带的癖好了。 不过不重要,现在吃瓜最重要。 她将人往身前一扯,拂开人腰带上的手,并利落把腰带系紧,顺手系成了蝴蝶结。 然后全身心投入到吃瓜中。 被一番安排的谢灵玉:…… 他看向腰间的腰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用灵力将腰带切割,完整地扔进了储物戒,随后用灵力化作腰带系在中间。 做完这一切他才心绪一松,视线也随意看了过去。 江无眠与江松正无声对坐着,应是坐了许久。 羲灵看得也着急,下意识小步跺着脚。 下一刻她脚步一顿,身体前倾,凑了过去。 只见江无眠一道术法打在江松身上,将江松击倒在地上。 他的声音格外凉:“你可知你做的此事对江家的影响多大?” 江松格外不甘,他抹开嘴角的血液,压着恨意:“是那女修!分明是她陷害我,兄长何故怪我?你合该将那女修杀了!” 江无眠猛地站起来,用剑将江松埋着的脸对着自己。阴暗圣母 “杀?人家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三两下便将你彻底扳倒,如何杀?用何理由杀! “你可知你错何处?” 江松眼里闪过厉色:“我何错之有?” “你错便错在,”江无眠低下身,“你轻敌了,江松。” 江松面色寸寸灰败,他嘴中喃喃:“不可能……那不过是炼气期的废物……” 江无眠将人松开,他长叹一声:“修仙者,只涨修为不修心性,当是大忌。幽闭十年,你且修修心罢。” 江松瘫软在地。 江无眠背过身:“至于那女修我自会在三福秘境与她会上一会,今年的三福秘境不同以往,有一样人人都要争的东西,只能是我的。” 什么东西? 羲灵侧耳去听,下一秒一柄剑由房间内迎面而来。 “谁!”他眉头微皱,眼眸微垂,平时装的那些和煦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迫人的压力,而他身后的魔气始终汹涌着。 这场景太过震撼,羲灵的呼吸好像也不规律了,变得跟谢灵玉一样一下重一下轻。 她下意识出声:“谢灵玉你……”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是如此匮乏。 她除了他的名字之外,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下一秒她被还带着血的手狠狠抓住后领,紧接着是一阵风呼啸而过,视线再次清晰时她人已经进到屋里。 她懵了懵,随后瞧见了充斥在屋里几乎浓稠的魔气,魔气的来源是半跪在地上的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有血液一点点滴落在地上逐渐汇聚成一滩。 她下意识倾身靠近,伸出手将要碰到人时又倏而停滞。 她放低声音:“你还好吗?” 谢灵玉没回应,只扔了一染血的黄皮纸出来,随后又扔了几枚灵石。 羲灵借过黄皮纸,被血液晕染的纸上画着一繁复阵法,一般阵法旁都会附加许多说明,可这阵法只有一行。 可封魔气,保理智。 一看就很重要。 羲灵有点紧张:“我我我,这个阵法是不是很急?我之前都没看过万一这次没成功怎么办?” 半跪着的人微微抬头,在漆黑的魔气中她隐约看见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眸。 她心口又是一跳。 紧接着她听见谢灵玉已经喑哑的声音:“再有一时辰便会有人来查看,我的魔气封锁了这里,你出不去,你若是没成功,我们便一起死。” 羲灵:…… 好家伙,直接威胁。 她没再啰嗦,开始琢磨阵法。 这个阵法实在复杂,时间又紧迫,羲灵看得满头大汗。 她一边在脑中飞速思考线条的逻辑,一边拿着纸笔胡乱画着,时间悄悄流逝。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理清了逻辑,理清逻辑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她晃了晃头,急忙握住灵石开始补充灵力。 她恨自己只是个炼气期。 等灵气补足之后,她急忙开始布阵,这个阵法所需灵力之大超乎她的想象,她只能画几笔,停下恢复灵力,再继续画几笔,直到灵石都消耗殆尽她也没有画完。 就差最后几笔了。 她深吸一口气,抖着手去摸储物戒时,一只手覆盖了上来。 手很凉,让她一团浆糊的大脑陡然一清,她抬头,对上了浅灰色的眼眸。 原来她刚才没有看错。 这双浅灰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漠然,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比他的手还要冷。 他说:“快。” 下一秒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两人相握的手度过来,羲灵浑身一轻,随后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绪,自动补足了最后几笔。 阵法落成,浅蓝色的灵力阵线构成的阵法缓慢融入谢灵玉的身体,几乎浓稠的魔气一点点压缩,最后融入他体内。 而在羲灵的眼眸里,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逐渐变为深黑,也逐渐有了情绪。 只是这情绪她看不懂,于是她想要探究清晰,于是忘了移开视线,也忘了放开交握的手。 谢灵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身上,又有多少秘密? 谢灵玉也没有移开视线,他想要从这双从没出现过惧意的眼眸里看到退却。 可是没有,一分一毫都没有。 分明已经瞧见了他最丑恶的模样。 这时外面陡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微风拂过,将没关紧的窗吹开,带进了半室的月华,月华照亮了屋里的人。 一人半跪着,一人跪坐着,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 血液蜿蜒在一旁。 “滴答。” 雨混在风里滴落在屋内,唤回了羲灵的思绪。 她猛地抽回手,变得飘忽的视线中出现了谢灵玉胸口上血淋淋的伤口,此时还在渗血。 她一下回神:“天爷,你受这么重的伤怎么都不吱一声啊!你想吓死谁?” 她急忙从储物戒中翻出干净细布按上去止血,可血液很快便将细布浸湿,她愈发急切,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 她赶紧抬头:“药呢?你不会连药都没有吧?” 谢灵玉看着几乎在他怀里的人,更不解了。 不会因为他杀人害怕,不会因为他最丑恶的模样害怕,却因为他受伤而惊慌了。 羲灵,很奇怪。 羲灵见人不说话,更急了:“谢灵玉!” 谢灵玉这才轻飘飘从储物戒拿出一瓶药,羲灵赶忙单手取药,把药粉一股脑撒上去。 药粉很有效,血渐渐止住了。 见伤口没有再渗血,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翻着储物戒想找干净的细布给人包扎一下,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萧奎可在?” 她的心一下提起,她抓着谢灵玉的袖子:“谁?来探查的人?怎么办?” 谢灵玉神色平淡,他将羲灵的沾着血的外袍解开扯下:“你去。” 羲灵:? 她不敢置信:“我一个人去??” 谢灵玉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意思不言而喻。 羲灵沉默,她看着自己,脱了外袍之后确实没有哪里沾着血,确实,她去更合适。 可也不能直接就这样去见人吧! 她:“我难道就这样去?” 谢灵玉指了指一旁的衣柜,又指了指衣柜旁的水盆。 羲灵无法,只好去衣柜随意扯了件谢灵玉的外袍套上,并在一旁的水盆将沾着血的手仔仔细细洗干净。 这时门口又传来催促的声音:“萧奎可在?” 羲灵心一横,大步走出房门,打开了院门。 门口是一穿着峰主服侍的男修,背着手,垂着眼眸,看着分外有威严。 正是青峰岑峰主,羲灵曾看过他的画像。 她行弟子礼:“见过岑峰主。” 岑峰主见是一女修,眉头瞬间皱起来:“你是何人?缘何在萧奎院子?” 羲灵一噎,这很尴尬,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冥思苦想,试图找一找能符合两人目前状态的一种关系。 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岑峰主看着眼前穿着萧奎衣服的女修在他的追问下愈加“羞涩”了,他顿时明白。 “想不到他也能情窦初开。” 羲灵:……? 也……也行?反正她也在小师兄的死忠粉面前玷污过他们的小师兄了,干脆坐实得了。 她顿时乖巧:“峰主找师兄何事?” 岑峰主审视眼前的女修,乖巧的五官,在宽大外袍下显得羸弱的身姿,还有仅仅是炼气期的修为。 他嘲讽笑开:“你知道你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跟他在一起,你需要负担什么吗?” 负担?羲灵懵了懵。 她不明所以的模样太过明显,岑峰主尽数看在眼里。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羲灵更加懵,这人是在说什么加密语言吗? 岑峰主没有再看羲灵,在他眼里,这几乎处于修仙界底层的人,不值得他再给予目光。 “萧奎今日可出过院子?” 羲灵不明所以,但她反应很快:“回峰主,师兄一整日都与我在一起。” 说着装作害羞别过脸。 岑峰主听言神色愈加嘲讽,他转过身:“告诉萧奎,宗主出关了,一个时辰后宗主要见他。” 他正准备离开时,又倏而停下:“还有,他门口的阵法太弱,我帮他毁了。作为小师兄,在门口布阵法算什么回事?” 羲灵听言看向一旁,只见原本整齐分布的阵法全部消失,灵气消散在空中,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紧。 这像是一种警告。 等她回神时,岑峰主已经离开。 她顿了顿,转身关院门,回到房间内。 谢灵玉已经从地上移到床上,身上偌大的伤口还在。 羲灵如实转告:“青峰峰主说宗主一个时辰后要见你。” 谢灵玉没什么表情地包扎着伤口:“我都听到了。” 羲灵的注意力被伤口转移了过去,她一边看着谢灵玉毫不留情地用细布绕过伤口,一边面容逐渐狰狞了。 她下意识摸着自己身上差不多的位置。 嘶,幻痛了。 羲灵的吸气声太明显,谢灵玉看了过去,正看到羲灵正一脸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胸口。 他:? 他需要提醒一下:“是我受伤。” “我知道,”羲灵继续吸气,“你不疼吗?我看着都疼。” 谢灵玉听言包扎的动作顿了顿,他神色始终无常:“还好,伤口上有反噬,近三个月都不会愈合。” 羲灵震惊:“什么?三个月?什么反噬这么厉害?快告诉我,我规避一下。” 随后她便听见谢灵玉不咸不淡的回应。 “奇峰峰主的本命阵法反噬。” 她:……好像不必特别规避,这辈子她大概率是遇不到的。 谢灵玉包好伤口,并准备开始脱衣服。 羲灵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并目不转睛。 谢灵玉放在裤子上的手逐渐僵硬。 羲灵甚至催促:“脱呀。” 谢灵玉面色一凝,带着人猛地撤后,打出一道术法扔向远处后带着人躲进了偏屋。 羲灵屏住呼吸,外面传来走动声,像是往术法方向去了。 不愧是反派,这么危急的时候还知道把人引开。 她松了一口气:“刚才那江无眠说的是什么?师兄知道吗?” 谢灵玉眉眼一暗,他想起宗主的交代。 他必须将那件东西带回,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去秘境,带回奇珍异宝,做个好用的工具。 若他没有带回……那么十六那日。 可这次,他决不能交出去。 “谢灵玉?” 他回神:“那是件奇宝,周围有上古阵法,与此前你在我院门前解开的阵法同宗。” 羲灵恍然:“所以这就是你答应我一起去这么快的原因?你本就要带我。” 谢灵玉没有应声。 眼前的人却没有再出声,只垂着眼眸,像是在想什么。 她不愿意。 因为掺杂了利用。 想到这他眸色一沉:“你若不愿,我会绑你前去。” 正巧看到了鸡并努力找鸡蛋的羲灵:……? “羲灵。”谢玄玉走近了。 羲灵听到脚步声,转眸看他,一眼没有停留,对后蚀道:“你说要带我去看看麒麟族的城池,走吧。” 羲灵腾空御剑。 后蚀转头,朝着谢玄玉投来一眼,眼中含着几分揶揄与讥诮。很快便与羲灵一同离开。 猫公道:“他是不是在挑衅你?” 谢玄玉立在风中,玄袍随风飘扬,在黑暗中轻轻一笑。 后蚀那眼神是问,她是你的道侣吗,对你这般冷漠? “走吧。” 猫公看谢玄玉敛了笑意,眼里的覆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跟上了前方的二人。 第 97 章 宝宝 夜幕才刚刚降临,天色还没有太晚。 在路上,羲灵望着身边经过的起伏山峦,道:“其实这次来西洲,我还有一事,你知道全知神吗?” 后蚀看向她,耳垂上圆环晃荡。 羲灵道:“我被带来这里,在你的军营中已经猜到了一个大概,麒麟族得以起势,想必借了全知神相助,是不是?那他应该就在麒麟族。我的事情急切,需要尽快见他一面,不知你可否带我去见他?” 后蚀眯了眯眼,道:“你有什么事?” 羲灵当然不能告诉他:“就是凤鸟族的事,殿下刚刚为乱翻我包裹一事,与我道歉,不知可否满足我这个要求?或是替我转述全知神,就说他一个旧日好友的后人,一个凤鸟族的晚辈,想要见他一面。” 相信只要全知神听到这转述的话,便能想起来,是羲媱神女的旧日的嘱托,拜托他看管半把天渊的钥匙,交给她的后饶。 羲灵见他不语,道:“我已服下你的丹药,听你的控制,不会违背你。” 后蚀道:“你想见全知神,他的确在西洲,但他近来行踪飘忽不定,我也只能试试帮你传话。” 对上视线后,那人从容笑开:“是你要来形峰?” 羲灵应声:“师兄是形峰的人?” 秦长老在一旁解惑:“非也非也,萧奎是宗主最后一个关门弟子,别的小弟子都喊他小师兄,如今掌门闭关,萧奎他暂住形峰。” 羲灵了然,提及小师兄她就知道了,元一宗的小师兄,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不过二十便已经金丹期,他身份高,年纪小,众人便唤他一声小师兄。 如今看来,小师兄确实是小师兄,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她压下心底那隐隐的不对劲。 秦长老拖了个椅子招呼“萧奎”坐下,重心又放在羲灵身上。 她抓着羲灵的手苦口婆心:“羲灵呀,形峰鱼龙混杂,学什么的都有,你去形峰做什么?还是说你想走的路不同寻常?” 羲灵的注意力也从“萧奎”身上转回,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烁着一个锤子。 是的!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就决定,她要挥锤子! 最好是暗红色的,比她高的,很大很酷炫的那种! 她回道:“秦长老,我想做锤修。” “锤修?!”秦长老震惊,“你一个小姑娘去做什么锤修?” 羲灵立即正了神色:“秦长老,小姑娘也可以做锤修的。”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怕你太辛苦。而且那形峰确实鱼龙混杂,”秦长老招呼“萧奎”,“你快劝劝她。” “萧奎”仍是笑着的:“秦长老说得没错,形峰确实鱼龙混杂,尤其是外门,学什么的都有,形峰弟子也常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由此看,也算真性情。” 羲灵听言眼眸一亮:“真性情?意思是是去了形峰,我要是做了什么,形峰弟子也不会觉得奇怪?” 秦长老疑惑:“你还想做什么?” 羲灵笑得腼腆:“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做一做自己。” 秦长老劝说无果,只好尊重羲灵的决定,她招呼“萧奎”:“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就不多加干涉了,先让萧奎带你去形峰看看,明日过来拿新的弟子牌。” 羲灵很高兴:“多谢秦长老!” 说罢“萧奎”站起身,羲灵跟了上去。 非剑修弟子筑基方能御剑,羲灵还没筑基,于是只能战战兢兢站上“萧奎”的剑。 她小心揪住“萧奎”的衣襟一点,抓住那一刻她明显感到前面的人瞬间紧绷。 她解释:“对不住小师兄,第一次坐飞剑,我有点紧张。” “萧奎”不着痕迹避开羲灵的手,把剑鞘递到羲灵面前,他的动作透着疏离,语气却是亲和。 他道:“不碍事,听闻师妹是修仙世家的小姐,竟也没坐过飞剑吗?” 羲灵顿了顿,装作无常地抓住剑鞘:“我在家中不受宠,只见过飞剑,没坐过。” 不知道怎么的,她明显感受到就算只是抓剑柄,身前这人也仍然紧绷着,就像是他正在极力忍耐她的靠近。 她没有再说话,脑海中平时叽叽喳喳的系统也没缘由地安静如鸡。 剑御空而起,风呼啸而过,“萧奎”的剑很高,逼得羲灵握剑鞘的力道越来越紧,“萧奎”看着羲灵逐渐发白的指节,记忆回到半月前。 他偶然路过缥缈峰,正看见她借着同门的飞剑回到寝屋,面上不见一点惧意。 除非,眼前人非彼时人。 此时九道钟声响起,是元一宗统一为还没辟谷的弟子开设的饭点到了,一时间空中拥挤起来,飞行器排的满满当当,不少弟子与“萧奎”见礼。 “小师兄回来了!” “小师兄这是要去何处?” “小师兄这是带着哪位师妹呀?” 羲灵二人身边围满了人,“萧奎”只好放慢速度,羲灵悄摸着从“萧奎”身后冒出脑袋。 她带着腼腆地笑:“嗨。” 很小的一声,却让最近的人看清了她的脸,那人脸色一变。 “是你?” 他身后的人问:“是谁?” 他抖着声音:“那个缥缈峰上吊那个。” 他身后的人陡然大声:“你是说缥缈峰那个?不是说她得了要死的疯病吗?” 这一声不得了,直逼得此刻所有空中的人都停下了步伐,八卦的,质疑的,还有惊恐的,种种目光齐齐集中在羲灵身上。 羲灵:? 还在怀疑羲灵的“萧奎”:? 羲灵嘴角忍不住抽动,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修仙界吧?是那个消息闭塞的修仙界吧! 这时有几个人面带不忿来到她面前。 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她十分眼熟的缥缈峰与戚媛交好的那几个。 为首的是一名男修,他面上的神情也格外愤懑。 他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站在小师兄的剑上!” 羲灵愣了愣:“什么?” 那人继续:“我们小师兄是何等风华绝代,你凭什么坐他的剑!” 他身后的人也纷纷应和。 “就是!你不过一个还没筑基的外门弟子,你凭什么!” “我们小师兄是最最好的人,你凭什么!” 除了这些人之外的其他人,纷纷站到一旁,视线紧紧盯着,不放过一丝细节。 主人公羲灵:喔,毒唯们。 不接受自家哥哥跟任何人有关系,就只是工作中递了一杯水也完全不能接受的的那种毒唯。 她看着眼前的人有了个绝妙的方法。 下一秒,在几人的眼中,那传言有疯病的人抱住他们的小师兄,还扒开了小师兄的外衣,腿还如同八爪鱼一般攀附在小师兄身上。 而他们的小师兄,他们风光芈月的小师兄!只能神色委屈,被那女子紧紧困住,连反抗都要顾及着礼数。 那女子还大言不惭:“大家是要继续在这里看我与小师兄,做那些不能说的事吗?” 几人瞳孔地震,那一刻,他们的天塌了。 羲灵见人还不走,于是开始解身前人的衣带。 为首那名男修紧紧抓着自己的头皮大喊:“都别看了!” 他身后的人瞬间反应过来,急忙拉着看戏的人离开,一瞬间人群走得干干净净。 四周终于清净,羲灵很满意,她把腿放下,将散开的衣服妥帖穿好,并反复调整到比之前的更齐整。 她抿开腼腆的笑:“对不起小师兄,方才接触您时我都有用灵力隔开,至于衣服,我回去再给您送一件来。” 这招虽险,却有奇效,不过她始终记得这人那点几乎察觉不到的不对劲,留了后手。 她退后几步,站到剑尾,重新握紧剑鞘:“我站好了,小师兄,我们走吧。” “萧奎”面上的神情已经全然僵硬,在羲灵低头的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现在就杀了她。现在,马上,立刻。 见人没动,羲灵不明所以抬眸:“小师兄?” 对视的那一刻,她汗毛竖起。 她心口狂跳,直觉告诉她不对劲,极其不对劲。 她急忙掏出自己的飞行器站上去,远远隔开两人的距离:“小师兄真的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改日我一定带着崭新的衣服登门道歉!” “萧奎”藏在身后的拳头紧了又紧。 现在不行,在这杀,太明显。经明看着羲灵神色变化心里一慌,他急忙说道:“师妹,这锤子师兄送你也,也是可以的……” 羲灵当即伸手,她面露痛色,手颤抖着:“不用了师兄,我自己,可以。” 拒绝这样的财富真的需要痛下决心。 经明见状更慌了,他将图纸收了起来:“师妹,这样,我给你用便宜点的材料,这样能少一百灵石。” 羲灵沉重摇头:“不必,我的锤子,它值得!五百就五百!这有什么!” 她想了想:“那个三福秘境里出来的宝物能拿去卖灵石吗?” 一旁分外迷茫的成玺下意识接话:“自是可以的,二十年前拿出仙品阵法的师兄就把阵法卖给了宗门,据说得了极大一笔财富,后来他离开了宗门,据说很是逍遥快活。” 羲灵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行!为了锤子,我可以的!” 随后她听见经明带着忐忑的声音:“三福秘境凶险,我可以给先做出来给师妹用着,灵石可以稍后再给。” 这是什么?这是活菩萨啊。 她顿时神色郑重:“师兄,以后谁欺负你,我就用我的大锤子,吓死他!” 说到三福秘境,她想起团队里还差个金丹期。 这不巧了吗? 她隔壁不就住着个能打的金丹期吗? 她当即起身:“师兄师姐们放心,金丹期就交给我了。” 说着往某人的院子去。 留下成玺几人面面相觑,苏依依迟疑着:“师妹说的金丹期……是小师兄吗?” 成玺哑然:“或,或许?” 经明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起:“如果跟小师兄一队,我们会被关注到吗?” 苏依依听言也立刻直起了身体:“不,不会吧?” 成玺叹了一口气:“你们俩,重点是被关注吗?” 苏依依,经明:“难道不是?” 成玺又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啊……” 重点难道不是小师妹与小师兄的关系已经这般亲密了吗。 —— 今天的日头很好,夕阳填满了半天院子,半敞开的书页也被染成了蛋黄的颜色。 蛋黄? 羲灵看着眼前的书页突然想起,她好像很久没进食了。原身早早辟谷,有灵力补足她也不会饿,元一宗吃饭又很不方便,要在特定时间去然后还限量。 她去过几次都没吃到饭,于是只好努力忽略吃饭这件事。 但不知怎么的,今天好馋啊。 好想吃煎蛋啊。 可她只是炼气期弟子,炼气期弟子不允许下山。 羲灵在继续等反派出来和直接偷摸去厨房之间徘徊。 其实她想偷摸着去厨房,但是元一宗食堂的大爷是个金丹期的厨修,她一个炼气期,还是个外门弟子……有点不敢。 不等她想清楚,眼前关了许久的门倏而打开。 她下意识看过去,在看到那许久没看见的人时脱口而出:“或许你想吃煎蛋吗?” 谢灵玉是小师兄啊,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被怪罪。 刚清理完紊乱魔气的谢灵玉:? 话音刚落羲灵便急忙晃头。 不对,现在重点不是煎蛋。 她拉回思绪:“最近三福秘境要开了,要不要一起?还有我们五阁其他人。” 谢灵玉顿了顿:“三福秘境,今日可是初一?” 初一,便是离十六不远了。 十六…… 他眸色一暗,体内才理顺的魔气就要叫嚣。 此时熟悉的声音响起:“对哇,今天已经初一了,你已经在房间里足足五天了,我都快发芽了。” 他猛地回神:“可以。” 羲灵听言愣住,她没想到这人这么容易就答应了:“那,那行,到时候一起出发。” 谢灵玉应声后拿着剑准备出门。 羲灵急忙把人拉住:“师兄,你想不想吃一个香喷喷的,焦焦香香的煎蛋呀?” 谢灵玉停下,他生来便没有进过食,不知煎蛋为何物。 他漠然:“不想。” 羲灵听言并不气馁:“师兄哇,你知道煎蛋有多好吃吗?它的操作如此简单,却如此美味,真的很不错。 “听说,我们元一宗有个食堂,那一定会有厨房吧?” 谢灵玉皱眉:“我从未去过。” 羲灵一个闪身来到谢灵玉身前,矜持着伸出两根直接扯住谢灵玉的衣角:“既然没去过,就应该去看看。” 身前人挑眉:“只是看看?” 她一噎,带着几分心虚:“嗯,就,就看看。” 身前人拂开了她的手:“不去。” 她顿了顿,随后站定在谢灵玉身前,面上方才的神情已经全部消失。 她的声音也变得利落:“陪我去的话我可以马上看三本书,还免费陪你演十天的戏。你说演什么就什么。” 谢灵玉顿了顿,随即迈动步伐,走在了羲灵前面。 “走。” 羲灵:…… 好好好,原来平时这人用灵石打发她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有点暗爽,但又感觉有点亏。 但是为了一个完美的煎蛋,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重新高兴起来,熟练站上谢灵玉的剑。 谢灵玉的剑一如既往地快,不一会就到了食堂后方的小厨房,据说那位厨修非常介意别人进出他的地盘,因此两人到来时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正好便宜了羲灵。 她在厨房翻翻找找,试图找到一个鸡蛋,但是没找到,她继续尝试,但还是没找到。 偌大的厨房里什么菜都有,就是没有鸡蛋。 她顿时皱起脸:“为什么没有鸡蛋?” 在一旁抱着剑的谢灵玉疑惑:“什么是鸡蛋?” 羲灵震惊:“难道这里没有鸡蛋?那有鸡吗?就是那种两个翅膀不会飞只会到处跑,还会咯哒咯哒叫,有的还有红色冠子那种。” 谢灵玉想了想:“你说的是赤红兽?” 赤红兽?羲灵感觉走进了未知的领域。 “赤红兽?很值钱吗?” 紧接着她听见了不可思议的言论:“赤红兽是难得的灵兽,很少见,若是圈养,还可增加那一方区域的灵气。” 她傻眼,原来她从小吃到大的鸡兄在这修仙界这么有地位。 她大着胆子问:“那这个赤红兽它……生蛋吗?” 眼前的人顿了顿才应:“生。只是赤红兽少见,因此赤红兽的蛋亦少见。” 她于是继续大着胆子:“或许我们宗门……有赤红兽吗?” 饶是谢灵玉,这时也失语了。 他看着眼前眼眸很亮的人,她若知晓,应是会立即去偷那灵兽的蛋吧。 羲灵见人没反应,又凑了上去。 “我再加几本书?” 谢灵玉默了默。 一刻钟之后他才应:“并非是因为筹码。” 身前的人又凑近了些,因为身量不足,她努力踮起脚,仰着头,看着他。 她说:“我知道师兄最好了。” 他蓦然想起了放在储物戒中的那枚被血液浸染了的玉石。 他重新笑开,不见一点异常:“师妹方才的举动好生怪异,吓了我一跳。既然师妹有事,在下就送到这,师妹在形峰的住所在南边第二间。” 羲灵连忙点头:“多谢师兄,我先行一步。” 说罢她急急离开,只剩下残影,她没有看见的是,在她身后的人,一点一点调整着面上的笑,直到跟此前一模一样后才御剑离开。 羲灵一口气飞到自己原来的住所后才松懈下来。 救命,怎么回事?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劫后余生的不止她,还有系统,系统的电子音都不稳了。 它哆哆嗦嗦:“天爷,你竟然活下来了。” 羲灵不解:“所以他到底是谁?你怎么这么怕他。” 系统避而不答:“这个这个,反正你以后离他远点,这都不是要不要命的事,落在他手里绝对很惨。” 羲灵更加不解:“他到底是谁?” 系统再没有回话。 羲灵只好作罢,她歇了歇,决定先收拾东西去形峰。 刚进门时就看到满屋子狼藉,自己的东西不是变得稀巴烂,就是在变得稀巴烂的路上。 那一刻,她有点悟了。 人这一生可以活得毫无意义,这是当然,她的人生目标就是活成一个毫无意义的人。 但人这一辈子,有一件事,真的不能忍。 就是早上才收拾的屋子还没热乎呢!还没热乎呢!就没了,它没了! 他爹的,今天就要让她们知道,什么是礼数得当修仙世家的小姐! 猫公才要开口,却见羲灵的目光抬起,看向前方,整个身子都僵硬住。 一只黑猫摇着尾巴来了,和羲灵身边的黑猫一模一样。它巡视了一圈,见到羲灵和谢玄玉,面色一怔。 谢玄玉:“……” 羲灵:“……” 猫公:“……” 羲灵低下头,“你不是猫公,它才是猫公,那你是……” 在羲灵的目光中,黑猫幻化成一团黑烟,从中伸出一段修长的身量,黑烟一点点消散,谢玄玉的面容彻底显露出来。 “是我,羲灵。” 她被他搂在了怀里,想要挣扎,却逃脱不得,听到了自己和他胸膛咚咚的心跳声。 第 98 章 告白 “松开我。” 羲灵抬起手,去推他的肩膀。 就像在海边分离的那一夜,她想要逃脱,他却不肯松手,强硬地将她揽在臂弯里。 羲灵仰起头,涨红了脸:“你欺骗我,变成猫公偷听我的事,你……” 可她“你”了半天也你不出下一句,她也变成了小鹦鹉,眼中羞耻翻涌,第一时间想的便是,逃离开此地。 离开他,不听他的解释,也不要过多辩解。 可他的臂弯紧紧锁住她,贴在她后背的手,烙得她后脊颤抖,根本不让她逃离,仿佛要让她的身体深深地和他永远嵌合在一起。 “你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鹦鹉的?”他开口。他没有力气回答。 门外的人像是真的担心他死了,直接推开了门,光亮一下洒进来,他下意识闭眼。 紧接着他听见:“天爷,不至于吧!就一个阵法反噬,需要直接挖肉吗!” 她的声音震惊中带着慌乱。 “你今天一天这么奇怪,难道是因为这个阵法反噬太厉害,你顶不住了? “那你真挺能忍的,要不是我回去想了下,都没发现你不对劲。” 她蹲下身,非常自然地从他身上摸出药瓶:“而且你怎么不包扎,痛傻了?” 他看着背着阳光的人,没有说话。 她撒下了药粉,引起一阵疼痛。 “怎么不说话?” 他克制着,将手上的血液抹在羲灵那分外干净的粉面上,血色晕开一片,在白嫩的面颊上格外显眼。 正在认真撒药粉的羲灵:? “你干什么?” 谢灵玉应得牛头不对马嘴:“没有力气处理伤口。” 羲灵:…… 她胡乱擦着自己的脸:“那包扎得加钱,你刚发神经抹我脸也得加钱。” 谢灵玉默了默,随后摸出了几枚灵石。 羲灵立即把钱收下,紧接着扯着细布开始一板一眼地包扎,手环过人身后又绕回来,她分外认真,全然没有发现此刻二人已经因为包扎的动作距离过分地近。 谢灵玉看着凑在身前的面容,那抹血色并没有被擦干净,反倒被蹭的哪里都是。 就像他弄脏的那枚玉石。 玉石也是羲灵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曲。 羲灵全然不知,只认真包扎,一边包扎还一边面容逐渐扭曲,不断吸气。 就像疼的是她一样。 谢灵玉将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她好像很怕疼。 怕疼,却不怕他。 他再次问:“你为什么不怕我。” 羲灵疑惑,她非常夸张地用手将他从上到下展示了一遍。 她说:“你这个样子,我有怕的必要吗?” 谢灵玉:…… 他移开了视线,声音淡漠:“你可抓住机会杀我。” 羲灵继续最后的包扎动作,她利落地打了个蝴蝶结,并将蝴蝶结整理妥帖。 她回应的声音带着无语:“抱歉哈,我没有杀人的习惯。” 这时天色已晚,不知怎的又下起了小雨,雨丝飘进来,带起一番凉意。 羲灵站起身:“钱我收了,活我也干了,阵法我也学了不少,谢灵玉,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一开始的约定?” 谢灵玉不解抬头,看着叉着腰,面色格外不满的人。 “什么?” 她鼓起了腮帮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好起来,教我防身术?” 好起来。 那一刻,他因为魔气始终动荡的心绪好似平和了几分,不知缘由。 他应:“过几天。” —— 羲灵没有等到谢灵玉的过几天,因为这人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只有每天放在门口的十个上品灵石。 所以领了钱的她除了上课就是在院子里打摆子。 打摆子的空隙看下阵法书。 还顺便画好了锤子的图纸,她拿着图纸去找经明。 经明的院子与苏依依成玺的挨在一起,她敲门时几人也在。 成玺见是羲灵很是惊喜:“师妹怎么来了,还说等会去找你。” 羲灵疑惑:“怎么了?” 成玺拉着人坐下:“是近来三福秘境要开了,每年宗门弟子都会组队一同前往,一般是一名金丹期,两名筑基期,两名炼气期。 “依依近来突破了筑基,我们正好四个人,再去寻一名金丹期师兄或者师姐便可。 “不过这只设想,我正想去问问你是不是要与小师兄一道,不与我们一起也行的。” 羲灵摸着下巴思考:“这三福秘境这么好?” “自是好的,”成玺解答,“三福秘境在元一宗发现,无人知晓它的来历。 “据说二十年前,我们宗门的的师兄从里面拿出了仙品阵法,除此之外,还有人拿出洗髓,那可是能改变灵根的圣品。 “因着金丹的修为上限,每年修仙界的年轻一辈几乎都会来此,是少见的盛事。” 羲灵听言了然,确实,逆天改命的机会谁都想要。 她想到了江无眠。 她道:“那江家少主来这也是因为三福秘境,并不是因为别的?” 成玺点头:“我原也以为他来是为了江松,可我打听到江松的处置已经出来了,是要赔偿损失,再赶出宗门去。 “那江家少主还派人亲自将江松领了回去,据说回去还要按照家主意思幽闭十年。” 羲灵诧异:“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成玺放低音量:“江家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这事就低调处理了,我还特地打听了下才知晓的。” 成玺的人脉向来是广的。戚媛急忙解释:“我没有,是她自己这样的,我真的没有。” 解释自然是苍白的,人群中逐渐开始窃窃私语。 “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 “没看见吗,人家小师兄分明没有那个意思,平日里她不是还宣扬着,如今是真的被正主辟谣了。” “她还伤害同门。” “我怎么记得之间她也伤害同门来着?” “是了,我还记得她进过一次弟子堂,也是因为伤害同门。” “她都进过一次了?那怎么还敢犯啊?” 舆论就是这样,人传人传人,传到后面什么都有。 “那要不要再告诉弟子堂啊?” “你敢?谁敢啊,她是戚家大小姐。” “算了,大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行了,以后避着点。” 舆论也是这样,说的人很多,但不会有人站出来,因为没有伤害到自己的利益,于是都是看客。 羲灵揪紧谢灵玉的衣襟,原身在缥缈峰就过得这样的日子,伴随她的永远是不好的言论,人人都不待见。 还要常常被欺负,她软弱,所以只想得到道歉。 这是原身唯一留下的记忆,与她的曾经的少年时期逐渐重合。 她也曾被这样欺负。 但她不是软弱的人,她让那些施暴者都付出了代价,所以戚媛现在的一切,也都是她应得的。 也是她占据这具身体给原身该有的交代。 大家的议论让戚媛面色愈加苍白,明明前段时间这些人还众星捧月一般对她,明明是同一群人啊。 她几乎要站不住脚。 羲灵刚要扯着谢灵玉转移弟子堂报信时,有一人轻巧落下,他一身暗金色长袍,身形俊朗,面上带着和煦的笑。 江家少主江无眠,江松的亲兄长,而江家与戚家速来交好。 他站在戚媛身前,为戚媛挡去所有目光。 他道:“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刚想装作醒过来进行一番解释的羲灵又听见:“想来是师妹间的口角。” 紧接着她听见谢灵玉回:“见过江少主,在下还有事,改日再带江少主参观一二。” 她于是重新闭上眼,行,弟子堂应该是不用去了。 没事,重点并不是戚媛被罚,而是以后她要面对的指指点点们。 她说服了自己,安心被抱着离开。 江无眠看着离开的二人眯了眯眼,这时戚媛上前,她分外委屈:“江哥哥,你怎么来了。” 江无眠摸了摸戚媛的头:“我若不来,你都不知道给人欺负成什么样。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发生了何事你且与我说道说道。” 戚媛吸了吸鼻子,小声地将一切说出,并言之凿凿是羲灵做的。 “羲灵?”江无眠回想方才匆匆见了一面的女子,“就是那萧奎怀中人?” 说到这,戚媛立刻变了神色:“江哥哥那都不是真的!定是那女子迷惑了小师兄!” 江无眠又摸了摸戚媛的头作为安抚,他没有回话。 若这一切真是那女子做的,那这女子…… 这边离开的谢灵玉二人回到了形峰的院子里,一番闹剧下来,羲灵的课也已经耽误,她索性也不去了。 她拍了拍谢灵玉的肩:“不错,配合不错,下次继续。” 说的正是方才谢灵玉站出来给戚媛定罪的那段,正好给她的表演画上完美的句号。 谢灵玉没有应声,他的手已经爆开寸寸青筋。 羲灵没有发现谢灵玉的异样:“说起来那人是谁?你直接走没关系吗?” 带着隐忍的声音应道:“江家少主,他代表江家。” 她听言若有所思,直接代表江家,那身份确实是比“小师兄”的身份要高。 等会?江家?江松?能代表江家的人都来了,那江松这事…… 不好办。 他要是无罪释放也还好,她一番动作最初也只是为了脱困,麻烦的是要是江松这个人一看就是伪君子。 她狠狠摆了他一道,肯定会遭来报复。 她于是又问:“他身份这么高,江松会不会就没事了?” 谢灵玉没有回应。 她不解,拍了拍谢灵玉。 被拍了一下的谢灵玉闷哼一声,他退后一步:“你先出去。” 羲灵不明所以:“不是说我除了睡觉都要在你院子里吗?那你今天还给十个上品灵石吗?” 她没有等到回应,只见人跨步走进房门,而房门猛地关紧,一道像是在压抑什么的的声音漏出。 “走。” 羲灵后知后觉察觉到他的异常。 她小声回应:“谢灵玉,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能帮你什么吗?上次那个阵法我已经会了。” 一刻钟之后,仍是静默着。 没有等到回应的羲灵想了想,还是留下了一个刻着阵盘的玉石才离开。 是之前给谢灵玉封魔气的阵盘,她此前看的书不是没有收获,她已经学会将阵盘暂时保存在容器里。 谢灵玉的魔气在她眼里如同定时炸弹,她便用了一晚上画了一个出来保存着。 不知道有没有用。 她离开后,门轻轻打开,一只被黑沉魔气环绕的手拿走了刻着玉石的阵盘。 随后门再次紧闭。 谢灵玉靠在门上,他面上分布着漆黑的魔气,正一缕一缕向上蔓延。肆意的魔气想要向外蔓延,又被此前羲灵布下的阵法镇压,于是只能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藏在皮肉里,不断叫嚣着。 他摩擦着手里的玉石,玉石因为羲灵的灵力闪着淡蓝色的灵光。 是屋里唯一的光亮。 这个阵法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松开,也没有放进储物戒中,只留在手里不断摩擦着。 一刻钟之后,他扯开衣襟,用匕首将胸口的伤处处生生剜下,连带着阵法反噬的部分,一同剜下。 随后魔气炸开,飘忽在空中,他将血肉扔进了魔气里。 魔气瞬间吞噬了血肉,在空中流转了一番后像是餍足,随后回到谢灵玉体内,那些皮肉下叫嚣的魔气尽数退散,露出了谢灵玉死白的一张脸。 昨日受刑伤了本里,魔气因此噬主,继而将他的丹田装得七零八碎,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不暴露于人前。 用血肉滋养魔气只顶一时,却如同开了先河,魔气一旦沾染血肉便会想要更多,直到将他的理智也吞噬,变成只知道吞噬血肉的魔物。 而阵法反噬全靠魔气遮掩,他却连控制魔气都做不到。 他别无他选。 只有这么做,才能既压住魔气,又将阵法反噬解决。 玉石因为他力竭落在了地上,叮呤一声脆响唤回了他的思绪。 玉石仍闪着泠泠灵光,没有沾染血液,分外干净。 他定定看着玉石,随后将手上的血液涂抹上去,直到整块玉石都沾染上血液才肯罢休。 这时门外又传来温软的声音:“师兄?我想了下,还是觉得来看下比较好,你没死吧?” 江松的事算是有了结果,对她也是有利的,羲灵便没多想,她回到正题:“三福秘境的事我再想想,过两天给师姐答复。” 她拿出锤子图纸递给经明:“经师兄,这是我此前委托你造的法器图纸。” 经明眼眸一亮,他接过图纸轻轻展开,铺满了桌子,但是还有,他继续展开,随后图纸铺在了地上,但是还有? 他顿了顿,继续动作,直到将整个图纸都铺开,长度几乎有一人高。 图上是一柄巨大的锤子,暗红色,上方还有各种宝石。 饶是不常说话的苏依依也禁不住出声:“好大。” 羲灵不太好意思:“我不太懂这个尺寸,便按照想法一比一还原了。” 经明默了默,他小声提醒:“师妹,造这样一个锤子,可能会很重。” 这点羲灵早就想到了,她一面认真:“师兄你可以偷工减料一下,我可以要空心的。” 经明:…… 他见过不少器修接的单子,却从没见过这样奇特的要求。 但……也行。 他端详着图纸:“空心的也可,我可用特殊材料让它坚硬,师妹还有别的要求吗?” 羲灵分外郑重:“没有了,还请师兄一比一还原外表,我的需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够拉风就行。” 经明一噎,这许是他见过最奇特的需求了。 但想到是羲师妹所需,倒也合理。 他思考片刻,脑中已经有了初步规划,他道:“需得告知师妹一声,材料费可能需得五百上品灵石。” 羲灵顿时僵住,她不敢相信:“多少?” 她浑身上下,包括抢戚媛的,谢灵玉那赚的,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五百啊! 她浑身淋湿,和他走在街道上,不久进入一家客栈。 夜雨拍打着窗户,羲灵靠着柱子,拢了拢潮湿的衣袍,看着那灯上萦绕的飞蛾,身后谢玄玉正在和掌柜交谈,她听不清,喝醉之后,连五感都好像消退了。 掌柜的恹恹欲睡,拨打着算盘,道:“几位?我们这边快要关门了。” 谢玄玉道:“两位,一间房便好。” 掌柜点了点头,道了声好,却见男子仍旧立在柜台前,“客官还有什么事吗?” 谢玄玉靠近了:“既然夜已经深了,便先关门吧,剩下的客房若是没有满,便算我的好了。” 说罢,又有几块清透的上品灵石,被放在了面前。 掌柜一愣,看着那男子走过去,与少女说了几句话,便带着那道倩丽的身影,往楼上走去。 第 99 章 舌尖 洗浴池中,雾气升腾,水雾缭绕。 羲灵沐浴完,用大巾慢慢擦拭头发,安静听着澡间外的动静。她进入了这间客房后,便到澡间沐浴。 从她进来后,外面的声音就仿佛小了下去,只剩下了澡间水池流动的哗哗声,和窗外不绝的水声。 她低下头,看着潮湿披散在身前的长发,出神了半晌。 绾发的发簪忘拿进来了,她放在哪里的? 羲灵脑子迟钝,转不动,努力回忆。 应当是放在自己的小包里吧,可她丢三落四,那小包好像谢玄玉给她带来了,但后来有没有落在草地上?羲灵不确定。 她胡乱捞起一件单薄的衣袍搭在身上,朝着外头走去,扬起声,对着外头唤了一声:“猫公?” 外头一片静默,没有人回应,羲灵松了一口气,在门前停下,慢慢推开一条细缝,些许的光亮漏了出去。 系统:? 它再次尖锐爆鸣,并进行长篇大论的说教,令羲灵烦不胜烦的同时还有点佩服。 你说它一个系统ai是怎么做到跟机关枪一样输出的?还不重样。 她揉了揉耳鸣很久的耳朵,敲响了谢灵玉的门。 一刻钟之后,院门打开,露出谢灵玉不耐烦的神色:“做什么?” 羲灵伸出两根手指扯住谢灵玉的寝衣:“师兄,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者说有没有什么阵法,可以把我的院子挪动的那种?” 谢灵玉:? 系统:……? 系统要哭了:“宿主,你要干嘛。” 羲灵:“我说了,我打算和反派一起睡。” 因为距离谢灵玉近,系统的声音变得很小声:“宿主,算我求你,这真不行,反派特别能打,极其残暴,男主到最后也没打赢他,是他自己最后自爆了,他真的很危险,你离他远一点。” 羲灵揪着手里的寝衣,看着眼前愈加不耐烦的人,只捕捉到一句“特别能打”。 能打好啊,她武力值就挺一般的,比如江松这件事,她要是武力值很高,就可以直接去把人套麻袋打一顿。 而且她这个人吧,怎么说,实在是一点窝囊气都受不得,指不定得得罪多少人。 这要是跟反派处好关系,不就等于有了最大外挂。 而且系统还怕它。 多好啊! 她回系统:“你知道的,我武力值一向差点意思。” 系统:……? 谢灵玉见人久久没动静,面上表情却有变化,就像是在与谁交谈,能是谁? 他眼睛微眯:“羲灵。” 系统陡然安静。 羲灵很满意:“我在。” 谢灵玉:“你方才在做什么?” 羲灵顿了顿,随后面色无常:“发呆啊。” 谢灵玉仔细端详羲灵的神情,发现确实并无异样,想到这人行为一向不正常,他没再多想。 他把自己的寝衣扯回来,扔了一本书出来。 “阵法在第七十八页。” 说罢把门一关。 羲灵接过书,翻到七十八页,斗转星移阵? 五公里以内转移物件,可用灵石供给灵力,物件越大,所需灵力越多。活物不能转移。 还挺合适的,就是有点复杂,想用纸笔琢磨一下。 她想到了小桌案,其实谢灵玉给的工具挺全的,文房四宝都有。 她试着推了推院门,没成想直接推开了,院子里没有人,只有一柄插在土里的剑,她悄摸着踱步到桌案拿起纸笔开始比划。 比划着比划着直接入了迷,时间悄悄流逝,直到天微微亮,她才从桌案前抬起头。 正与那柄漆黑的剑面对面。 她很兴奋:“小黑,快夸我一下!” 剑的剑身歪了歪,像是不解,羲灵站起身,路过剑的时候点了点剑身。 “就当你夸我了!” 说着走出了院子来到自家院子前。 她随意捡了一根树枝在自家院子周围比划,直到画下一个巨大的斗转星移阵,随后又走到在谢灵玉院子旁复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用作接收。 她回忆了下,谢灵玉的床在左边,那她的床在右边的话就正好挨着,这样屏蔽系统的效果应该更好,于是她在原本阵法的基础上又叠加一个将床转移的阵法。 做完这一切,她一股脑将储物戒中的灵石倒在阵眼上。 下一刻她的院子逐渐消失,而又逐渐出现谢灵玉院子旁,两间院子紧紧挨着,几乎没有空隙。 她终于满意,甚至在脑中挑衅系统:“这下你总该安静了吧?” 被谢灵玉吓了下,一个晚上都不敢出声的系统:…… 谁懂啊,它真的好憋屈。 这时隔壁院门打开,谢灵玉拿着剑准备出门。 他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院子旁边属于羲灵的院子陷入了沉默。 他不理解。 但羲灵很兴奋地走到他面前:“怎么样,我厉害吧?快夸我!” 他欲言又止:“转移这么大一个院子,用了多少灵石?” 羲灵听言面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谢灵玉将羲灵的变化看在眼里,原来这人压根没考虑灵石。 他揭露了血淋淋的事实:“虽是在宗门,日常却也是要花灵石的,你可有想到这点?” 羲灵:…… 她没想到,救命。 她急忙在自己的储物戒中翻找,发现原本有一整摞的灵石只剩下一拳头了。 她不会是,一下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吧? 苍天! 她艰难扯动嘴角,并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扯了扯谢灵玉的衣服:“师兄,你知道哪里能赚到钱吗?” 谢灵玉的视线由自己身上两根细白的指节转移到羲灵身上,那双水泠泠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他。 带着祈求。 难得见她这副模样,连扯他衣服的力道都变小了。 他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变:“灵石我有,看一本书,十个上品灵石。” 羲灵:……? “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这辈子必须学习吗!” 谢灵玉没有理会羲灵的呐喊,只轻飘飘落下一句。 “若我估量的不错,你移开这座院子所花费的灵石大概是二十上品灵石。” 羲灵傻眼,上品灵石,好珍贵啊。 她立刻变了神情:“好说好说,不就是几本书,不再话下!” 谢灵玉道:“我今日有事,你身上的玉牌可开我的院门,你可进来看书。” 说到学阵法,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了,你还答应了要教我防身术。” 她的武力值很需要提高到平均水平。 谢灵玉顿了顿,对于羲灵将他杀人的手法称作防身术这件事还是无法适应。 他回:“晚间我会回来。” 说罢御剑离开。 留下羲灵托着腮帮子数着自己仅剩的财产面露苦色。 这时成玺匆匆赶来,她看到羲灵变了位置的院子顿了顿。 她不理解。 原本羲师妹这院子不就是在小师兄隔壁吗,现在变了位置不也还是隔壁吗? 她没忍住问了句:“师妹,你搬这院子的目的是?” 羲灵看着剩下灵石的默了默,最终说服了自己。 清净!它值这个价! 她恢复了活力,一下站起来,并随意敷衍:“我就想离师兄更近一些,没别的。” 成玺听到这话,眼神一下变得微妙起来。 说起来,确实只有羲师妹能靠近小师兄的院子,那天小师兄还在羲师妹被江松袭击时保护了她。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如此说来,搬院子,许是二人情趣吧。 她拉回思绪回到此行目的:“师妹,不知那戚媛如何处置?” 戚媛? 羲灵眼睛一下亮起来:“那戚媛是不是很有钱?” 成玺不明所以:“她是戚家很受宠的大小姐,灵石的话,应该是……很有的吧?” 羲灵站起身,面上变得严肃:“那我们去勒索,不是,去算一下账吧。” —— 成玺的院子很有成玺的个人风格,各处都装点得精致得当,便是角落也养了些花花草草。 羲灵跟着成玺走过铺了一层精致石子的小路来到她的房间。 戚媛正五花大绑地被捆在地上,四周还围了一圈阵法。 成玺上前拿开了塞着嘴巴的抹布。 得了自由的戚媛顿时破口大骂:“你们好大的胆子!晴天白日就敢绑架同门,不怕进弟子堂受罚吗!” 羲灵悠闲坐在一旁:“那当然是不如戚师姐有经验,弟子堂好玩吗?” 戚媛眼里闪过恨意,她因为蓄意伤害同门受了鞭刑,她背上的伤甚至还没好,这一切不都拜她所赐。 她还敢提弟子堂? “羲灵,你不过一落魄修仙世家不受宠的弃子,你以为你家里人送你来元一宗是让你修炼吗?是花钱给你搏个好名声,到时候把你嫁人时能卖个好价钱! “你不会以为羲家还想着培养你吧?一个灵根受损的废物,你哪来的资本欺负到我头上来!” 羲灵听言面色一沉。 “嫁人?” 戚媛轻哼一声:“你这种于家族而言没有用的弃子,唯一的作用不就是嫁人吗?嫁了人你还可能生下一个有天赋的孩子。” 羲灵忍了忍,还是觉得生气。 她戳系统:“她说的是真的?原身来元一宗就是为了能嫁得更好?” 系统唯唯诺诺:“记载上……是这样的,原身留给你的记忆不多,但其实这件事原身是知情并自愿的。” 羲灵:自愿?自愿个熊奶奶。 她真受不了这窝囊气。 她走到戚媛身前蹲下,直视戚媛的眼睛。 “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打倒我吧?还是说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戚媛狠狠瞪回来:“你杀了我,戚家会放过你吗?” 羲灵点点头:“是,戚家不会放过我,但我可以废了你,然后戚家就会送你拿去嫁人。” 戚媛眼神闪过慌乱,她下意识吞咽:“不可能,我爹娘疼我,不可能随便把我嫁出去。” 羲灵眯了眯眼:“你看,你分明也不喜欢被这样对待,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修为的女子会成为生育的工具吗?就是因为你这样助纣为虐的人很多。 “你凭什么不愿意?那都是你应得的。 “你先想想自己怎么脱困吧。” 羲灵摸着下巴思考:“不若那你所有的钱来换?” 戚媛震怒:“你狮子大开口!” 羲灵不理,她看向成玺:“成师姐知道怎么废一个人的灵根吗?” 成玺认真思考:“其实废灵根这种阴损的法子并不多见,但依依那边有能废灵根的药来着,师妹需要吗,我去帮你要来。” 羲灵点头:“要的。麻烦师姐了。” 成玺立马起身出门。 目睹这一切的戚媛:…… 你们形峰为什么会连废人灵根的药都有!这不是邪术吗!不是整个修仙界都禁了吗! 可她不敢赌,无论药是真是假她都不敢赌,因为修为是她引以为豪的资本,她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天赋不错,还被元一宗收为内门弟子。 没有修为,没有天赋,她什么也不是。 她心一横,切断了与储物戒的精神联系,储物戒自动从她的手指滑落。 “拿去,我所有家当都在里面了。” 羲灵立即笑开,她美滋滋捡起储物戒进行清点。 霍,很丰厚诶。 她示意成玺:“好了师姐,我们放她走吧。” 成玺犹豫着:“真的要放她走吗?” 羲灵顿了顿,她神色如常:“不放她走能怎么办?” 她们都明白,如果今天真的废了戚媛,明天戚家就会过来收了他们的性命,整个形峰五阁的性命。 成玺叹了一口气,给戚媛解绑。 得到自由的戚媛恶狠狠地瞪着两人:“你们等着。” 说罢小跑着离开。那一天,是缥缈峰最平常的一天,在大家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那疯病女修和小师兄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时,有一人冲进了大家的寝舍。 那人健步如飞,目标明确,不小心撞到人还会道歉,那分明生得乖巧的五官时而微笑,时而要喷出火,看着十分诡异。 这不就是那疯病女修? 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而疯病女修发觉大家的注目后站定,她微笑,行同门礼,然后从自己的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柄……铁,铁铲? 这铁铲看着怪眼熟的,这不是寝舍门口大伯用来铲泥巴那把吗? 还有点生锈。 疯病女修的声音很轻:“叨扰了,请问今天有谁去过我的寝屋?” 说罢,那铁铲被她往前一怼,怼出了旷世神兵的气势。 有人战战兢兢点了几间,她礼貌道谢,随后抡起铁铲,几步走了进去,她没有关门,大家纷纷凑近看。 于是看到了永生难忘的画面。 他们从没想到铁铲还可以这么用,灵力被强行加注在铁铲上,然后一下劈碎了唯一的床,再然后铁铲被无章法地抡成花,而所有的被褥,衣服都变成了碎片。 像雪花一样飘在空中。 而始作俑者还不满足,她丢了铁铲,抡起一个凳子,狠狠地砸,砸坏一个就换一个别的接着砸,砸了一会累了,还停下从储物戒中拿出水壶喝水。 等一切都几乎被毁去之后,那人满意笑开,然后—— 然后双脚分开,两手不断捶胸,保持这样的动作走了一圈? 两圈? 这个动作像是……大猩猩? 有人只觉得此番场景无论如何用言语都无法再次描述,悄摸着拿出留影石想要进行留念,拿出的那一瞬,羲灵出现在他面前。 他手里的留影石掉落,羲灵稳稳接住。 她端详着留影石:“这位道友记录这些是打算作什么?” 那人下意识吞咽:“没,没,没做什么……” 她点点头,把留影石还了回去:“没事,你想要记录下来拿回去学习的话,是可以的哦,我同意的,不过还请你找好角度,把我拍好看一点。” 大家脑中还在徘徊刚才的画面,此刻学习二字落下,大家面露迟疑。 学习?为什么要学习这个? 羲灵笑得意味深长,她重新拿起铁铲往另一间屋子去。 大家深吸一口气回神,又控制不住探究欲,跟着去看。 于是同样的流程看了几遍之后,他们心里竟有一种诡异的释放感,甚至心里悄悄预演,如果是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在房间里走上那么一圈…… 如果门是关紧的,再施下数十层隔绝窥探和偷听的术法的话…… 好像也不是不行? 羲灵解决完最后一个房间,再大猩猩走路多走了几圈之后,只觉得心中异常畅快。 莫名其妙来到修仙界,还要做什么圣母的烦闷感一消而散。 就连此时系统还在脑海里奔溃大喊带来的烦躁也全部消失。 啊,好爽。 做自己真好啊。 她走出门,朝着若有所思的人群行同门礼,随后将自己的水壶重新放回储物戒,并将铁铲放回原位,最后拿出匕首让叽叽喳喳的系统重新安静之后。 离开了缥缈峰。 而人群重新热闹起来。 有人大胆猜测:“你们说,她和小师兄会不会是真的?” 小师兄是难得的天才,这女子也不见得是普通人啊。” 有人反驳:“何止是不普通,这样的人,宗门立宗以来都没见过吧!” 大家的议论羲灵并不在意,她正从弟子堂领了自己新的弟子令往形峰方向去。 —— 形峰不同于缥缈峰的外门弟子统一住在寝舍内,许是弟子人数不多,外门弟子也能单独一个院子,只是比内门弟子稍小些。 羲灵按照秦长老给的指引来到自己的新寝屋,不算大,但位置很好,只有左边一邻居,平时无人打扰,想必会很安静。 她很满意,决定先去与邻居进行一个友好交流。 邻居的寝屋比她的大上不少,四周透着灵力,羲灵方一上前,便有一灵力构成的金线图案浮现。 她不明所以,蹲下仔细看,发现这图案挺有意思,一环连着一环,无头无尾,灵力构成的金线也挺有意思,就像是线条构成的一道逻辑题。 她从小学画画,对线条尤其敏感,这样与逻辑结合的图案她还没见过,她一下来了兴致,逐渐投入在这图案中。 指尖也跟随金线走动,想要找到逻辑的突破口。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将要下山时竟真的给她找到了,那是一根不易察觉的线头,她轻轻一扯,整个图案都动了起来。 这就是解开了吧? 她心中一喜,方要起身时,浑身的灵气和力气被全部抽空,不等她想明白便眼前一黑。 而那金线图案逐渐化作灵气消散在空中。 羲灵再次清醒时四周已经变了模样,她敲了敲格外痛的脑袋,发现身体也异常疲惫。 她很迷茫:“系统,我这是怎么了。” 系统也很迷茫:“不知道啊,不过你刚才看到的那个金线图案应该是这个世界的阵法,我以为你不会的,谁知道你直接破解了?” 羲灵看着自己的指尖:“所以我现在浑身无力,头还很痛是因为我莫名其妙破解了个阵法?” 系统迟疑:“应该?破阵需要灵力,你可能破了个超出自己修为的阵法,就透支了。” 羲灵更加头疼,人果然不能太好奇,尤其是在修仙界。 她既然能进来,想必是能出去的,只要再找到阵法,然后破解它。 她起身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片林子,树大多枯萎,有的甚至烂到了根部,诡异的是所有树都是活着的,还活得很好,即便外表是这样腐败。 有点古怪。 这时远处有声音传来—— “救命!救命……” 呼救声?那就是有人。 羲灵往声音来处走去,这里很黑,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脚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周围的雾气好越来越浓了。 一刻钟之后,她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 她用仅剩的灵力集中在眼睛上,然后看见了一个……人。 她下意识吞咽:“前方是哪位道友?” 下一秒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将她猛地往前一拉。 羲灵心跳得极快,手连忙摸出匕首,却看见拉她的人是小师兄? 他正定定地看着她,黑暗中的人面上没有笑,眉眼沉着,眼眸格外黑。 跟白天看到的人完全不同。 她恍然发觉,原来小师兄的眼眸是单眼皮,笑起来和煦,不笑的时候只剩戾气。 “小师兄?” 他回:“你怎么到这来的?” 羲灵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也想知道,可能是破了个阵?” 她听见一声轻笑:“竟是没想到,师妹还会解阵。” 直觉告诉她,现在再纠结在阵法可能露馅,她转移话题:“小师兄,我好像听见有人呼救。” “萧奎”看着眼前人细嫩的脖颈,指节微曲,是一个抓握的姿势。 他将嘴角调整成熟悉的弧度,是他练习许久,属于“小师兄”的微笑。 果不其然,眼前的人看到笑后紧绷着的身体松懈了些。 他继而调整着自己语气变得温和:“在哪?我正是收到了求救信才来到这里。” 眼前的人果然再次松懈,她指了一个方向:“在那边。” 他将身前的人往指的方向轻轻一推:“那师妹带路,我们去救他。” 救这个字格外重音,毕竟“小师兄”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见人重新笑起来,羲灵松了一口气,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只当那一幕是错觉,往声音来处走去。 身后的人存在感很强:“师妹近来在宗门很出名。” 她顺嘴:“可能我生来就是人群中的焦点吧。” 话一出口羲灵就后悔了,这时候嘴还没个把门。 身后的人又说:“此前师妹倒是低调得很。” 她斟酌着:“小师兄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人在经历一些巨大变故的时候,会发生一些非常彻底的改变。” “比如?” 她咳了咳:“比如突然做自己之类的。” “萧奎”想起自己探听到的事,默了默。 他转移话题:“我来之前便被一阵法阻碍,如何也解不开,只好设法与求救人取得联系,用了传送阵才进来,师妹能进来可是解了那阵法?” 羲灵若有所思,如果是这样,小师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便有了答案,至于她怎么来到这里…… 她面露尴尬:“说来师兄可能不信,其实我不过是初来形峰,想跟邻居打个招呼,我瞧那图案有些玄妙,好奇了些没想到就解开了,可能是侥幸。” 这是实话。 “萧奎”顿了顿,侥幸?那是他从从一处秘境挪来的上古阵法,他研习了三个月也不过初初掌握,至于解,还毫无章法。 仅仅是好奇就解了上古阵法,这人难不成是术法天才。 无论是不是,来了这里,就该死。 周围好像一下变冷了,没有灵力护体的羲灵打了个哆嗦,前方的呼救声越来越近,她加快了步伐,正好躲过了“萧奎”去掐羲灵脖颈的手。 前方有一男修躺倒在地上,腿像是受伤了,正是他在呼救。 羲灵再次加快步伐来到那男修面前:“道友腿如何了?” 那男修急急抬头,在看见羲灵二人时原本面上充满希冀的神情陡然僵住,转而变成了惊恐,甚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这变化太明显,羲灵疑惑:“怎么了?” 男修急忙低下头,缩回了自己的伤腿:“没,没什么。” 羲灵顿了顿,她狐疑回头,除了一个笑着的小师兄,没别的了。 她只当这人太害怕,放缓声线:“道友不必害怕,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可此处是哪里?” 那男修小心翼翼抬头,随后又像是怕极,把自己再次缩成一团。 他道:“这……这,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羲灵无奈,她看向“萧奎”,“萧奎”了然上前,将人架起来。 他道:“没事,我们再找办法出去,此处即是由阵法引入,想必也是由阵法引出,我们找找阵法。” 只能这样了。 羲灵走在“萧奎”身旁,不知怎么的,这受伤男修好像抖得更厉害了。 身旁人道:“师妹既然解了进来的阵法,或许与阵法有联系,不若师妹稍作感应,看能否找寻到方向。” 羲灵茫然:“我如何感应?” “闭眼静心,想想你解开阵法时的心境。” 羲灵照做,她闭眼努力回想那阵法,想了许久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正准备开口时,脑海中传来系统颤颤巍巍的电子音。 “宿,宿主,你应该赶紧走。” 羲灵:? “怎么说。” 系统:“我摊牌了,你旁边这个人就是全文最大反派,为了小命你先离开他身边吧!” 羲灵:??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她猛地睁眼,却看见—— 她印象中和煦的小师兄单手掐着那受伤男修的脖颈将人高高举起,而那男修因为窒息面色逐渐发紫。 她心口一滞,随后听见。 “啊,师妹怎么不听话,悄悄睁眼了?” 紧接着,在她震惊的眼眸里,骨节分明的指节稍稍用力,脆弱的脖颈猛地没了支撑,歪向一旁。 羲灵完全没有被狠话影响,她从储物戒中拿出部分的灵石,剩下的灵石法器她递给成玺。 “这是我们五阁的战利品,人人有份。” 成玺也不忸怩,她接过储物戒:“之后该怎么办?” 羲灵走出门:“就,认真修炼?” 成玺有些失落:“师妹,我不知你灵根有损,这事我会告诉大家的,说不定依依有办法。” 羲灵摆摆手,说实话,这事她也是才知道。 “没事啦,灵根有损,又不是我的错。” 成玺突然拍了拍脑袋:“对了师妹!还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你转峰后的课程安排已经出来了,你记得去上课啊。” 正准备回去睡大觉的羲灵听言脚步一滑,差点摔倒。 她是什么很贱的人吗!灵根受损还要学习! 她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回自己院子打算万事不理,先睡一觉时发觉隔壁院子院门没关,还微微敞开着。 咦?谢灵玉回来了? 她轻轻推开门:“师兄?” 传来了谢灵玉忍耐的声音:“快关门。” 这声音被压得很低很低,甚至带着虚弱,羲灵心口一跳,赶忙把院门关上。 想了想,又觉得她待在这里应该不合适,于是准备离开。 刚一转身便又听见:“你走不了了。” 她心跳陡然加速,而此时背后有非常不规律的呼吸声响起,一下重一下轻。 她缓慢转身,看到了几乎浴血的谢灵玉。 他的身后还有如何也收不住的魔气。 随后他握着她的巴掌,轻轻地覆上了那张面颊。 “要扇吗?善善。”他的声音低哑。 到这一刻,羲灵才觉得,他根本不是野狼,更像是一条蛇。 一条蓄势待发,带着引诱目的.的蛇。 尤其是,他耳垂上的摇晃,就犹如墨蛇的绿色瞳孔,衬得眉眼昳丽,甚至多了几分风流。 那暧昧之举充满挑逗。 他就是在赤裸裸地勾引她。 第 100 章 馥郁 渊龙一族,往远古算去,与蛇类同宗,两族也的确有着相似的特征—— 譬如天生血冷,又譬如,蛇性本淫,最难忠贞,在交尾时往往是上百只公蛇缠绕一只母蛇,欲念极其强烈,而勾引配偶的方式,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渊龙一族寄居在深渊里,性格压抑了许多,但饱满的欲念与蛇类相似,不如蛇类一样朝三暮四,那欲念便都给了唯一的道侣。 勾引这种事,是从血脉中流传下来,对他们来说,几乎是无师自通。 羲灵自然不知道这事,此刻脑子发热,耳畔一片嗡鸣。她连怎么仰倒在枕头上都记不得了,依稀只记得是他的掌心按在她的肩膀上,忽然将她推倒,她身子发软没撑住,身子往后倾倒,等看到谢玄玉倾身而来时,一下回过神,却迟了。 他手沿着她的腰肢往上,攀上了她的衣料,接着开始解她衣襟前的带子。 羲灵握住绳带,不让他扯开,四目相对,她目带警告,他却置若未闻,指尖力道加重,将那带子一点点地从她掌中抽走。 谢灵玉下榻重新点燃了一支蜡烛。 火光映入眼帘时,羲灵下意识眯了眯眼。她拿过外衫披在外头,而谢灵玉也已穿好了衣裳,遮住了裸露的上身。 羲灵目光无意间落在少年腰身上,她的左手还残留着抚过他腰上肌肉的触感,五指不由轻轻蜷缩起来。 少年转过身来,烛火照亮了他苍白的面颊,眼中浮着淡淡的血丝,瞧着十分憔悴,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 谢灵玉走过来,“方才没有与你仔细说。谢家无事,这几日来我一直奔走于国都和楚国边境两地,忙着搜集证据,因为害怕走漏风声,便一直没让人给你透露消息,眼下事情处理好了,来告诉你一声。” 羲灵问道:“那谢家出现的内奸,当真是你的叔父?” “是。”他话音十分平静。 可被亲近之人背叛,如何能好受?羲灵理解他的心情。何况那又是血浓于水陪伴自己长大的叔父。 谢灵玉道:“谢旬与太子本欲在此次太后寿玉之上,以谋逆的罪名发难谢家,将我与我父亲就地处决,那罪状书上写着谢家通敌卖国,实则一切都是谢旬在暗中做的手脚,是他将谢家在边关的兵器粮草暗中运给魏国。” 羲灵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魏国与楚国世代伐兵攻城,乃是世仇。” 若这一桩罪名扣下来,谢灵玉不是找不到当中反驳的漏洞,而是太子发难得太快,根本不给谢家能自证清白的机会。 谢灵玉道:“谢旬以我的名义给太后送了一个医工,目的便在于此。一旦太后暴毙而亡,楚廷之上便再无人能给谢家说话,也断不会提给谢家翻案。” 羲灵喃喃道:“为何要以死路相逼……” 谢灵玉冷笑:“我却也不明白,我父亲待我叔父不薄。当年谢家阖族被楚王流放,是我父亲拼命护下他,重新支撑起谢家,如今反倒是亲弟弟,为了所谓权势,将他给卖了出去。” 少年安静立着,殿内幽幽烛光照着他清冷的身形,他鸦睫浓黑,脸色霜白,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抖,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羲灵道:“他久居于你与老将军之下,心有不甘,觊觎谢家之权,被利欲熏心,为贪欲惑目,方选择与太子合谋。” 羲灵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她也尝过被所谓兄长的人背叛暗算的滋味,这种事外人介入不了,大多时候需要自己慢慢消化。 “少将军日后有何打算?” 太子构陷谢家,焉知背后是不是楚王的意思,至少眼下王室针对谢家已是摆在明面之上。 他道:“尚未定下。待我回去再与父亲好好商讨一二。” 羲灵目光透过薄薄的青纱,看到少年靠着床柱,身子有些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 谢灵玉撑着地面想要起身,然连日来的奔波,脑中都绷着一根弦,整个人已是到极限,若非如此,方才他也不会在闯入大殿之后,倒在她身上昏迷过去。 他靠坐在床榻边,轻喘着气:“抱歉,我实在太累。” “无事,外头雨还在下着,你可以等雨势渐小再走。” 暴雨冲刷着天地,而在这一间殿舍之中,一切都格外的寂静。 帐外静悄悄,只余雨落下的声音,连他也没了声息。 羲灵小心下榻,尽量不发出动静,走到柜前将柜门打开,没找到多余的被子,便只寻了自己的几件外袍,走到少年身边,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羲灵看着他睡颜出神了片刻,回到了床上。 被褥还残留着少年身上的气息,清冽的沉香气味团团袭来,将她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她的意识向幽幽深渊沉去,前世这一夜发生的事,也完完整整呈现在了梦中…… 前世,她冒着风险收留了他,夜里他是这般靠在榻边歇息。不过羲灵听着帐外之人的动静,只觉如同被钝刀子割肉一般折磨。 他也一夜未曾入睡,身上数道箭伤,几度疼到蜷缩起身子。 待到翌日,羲灵被榻边人起身的动静给惊醒。 临走之前,他给了她一枚玉珏。是一枚上好的昆山玉,雕镂成的貔貅的形状,沾满了血污,安静地躺在他掌心之中。 他声音暗哑:“多谢大小姐救命之恩,若有再度相见之日,凭着一枚玉珏,大小姐可任意派遣某做事,某绝无二话。” 羲灵摇了摇头,知晓那玉珏贵重,并不接受。而他将信物塞入了她掌心之中,转身便投入了黑暗之中。 可大雨滂沱,离宫之中危机四伏,到处都是士兵欲置他于死地,他又能去哪里?羲灵不知道他是如何逃离的。 而在她的梦中,第二日,楚太后逝世的丧钟响彻了离宫上下。 不久之后,她看到自己嫁入了东宫。大婚隆重,太子牵着她的手,高坐于车舆之上,夹道两侧百姓高声齐齐跪拜与礼赞。 而谢灵玉彻底没了音讯,他究竟去了何方无人知晓。就仿若一粒尘埃丢入湖泊之中,再也不见一丝踪迹。 然而梦中有一道声音告诉羲灵,离宫那一夜,不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似乎在很久之后,她成了楚王后,与他还有一面之缘。 便是那一次的见面,致使景恒与她彻底地决裂。 耳畔响起窸窣动静,羲灵转醒,看到床边的谢灵玉起了身。 “你要走了?外面还在下着雨。” “天快亮了。”谢灵玉转眸,看到床上少女睁开睡眼,特地放轻了声音道。 她双手拂开青帐,赤足从榻上走下,乌润的长发被揽至身前,双瞳潋滟,不经意间流露出惺忪之态,更添一丝慵懒的妩媚。 谢灵玉道:“我要走了。若非大小姐此前提醒,谢家也不可能免于灾祸。在下欠小姐一个人情。在下感激不尽。” 羲灵摇摇头:“不必感谢,少将军此前也帮了我。” 谢灵玉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珏,递到她手中:“大小姐日后若有难处,凭这枚玉珏来找我,谢家必会倾全力相助,绝无二话。” 他看到羲灵的目光在触及那枚玉珏后,眼睫一颤,他问道:“怎么了?” 羲灵笑道:“没什么。只是这玉珏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他说着与前世几乎无差的话,那枚躺在他掌心之中的玉珏,好似承载着命运般的重量,叫羲灵透不上气来。 羲灵道:“那日我在太子殿中见到书信,也不过随口一提信上的内容,未料能帮上少将军如此大的忙,心中不胜惶恐,怎能接受?” 谢灵玉道:“可我总还是欠你一个人情,要如何还?” 羲灵帮他避开前世命运,实则也是想还他那日入林中救她的恩情罢了。其实无论有没有这一前提,她都会选择帮他。 谢灵玉道:“不必拘谨,想到任何事与我提便是。” 空明月色入窗,犹如水流安静洒在少年的身上。 她久久未曾开口,谢灵玉正要迈步往殿门走去,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少女道:“少将军说任何事都能帮我?” “是。若是一时想不到,日后再提无妨。” 羲灵道:“我确有一棘手之事。” 她与太子的婚事由君上所定,除非君王更改心意,否则怕不能随意撕毁那婚约。她当然可以选择直接拒婚,南下回到封地,这也是羲灵对策,可那样带来的后果,怕也不是能轻飘飘揭过的。 哪怕这桩婚事,是太子有错在先。 轻则君王震怒,斥责于她;重则怕是要收回家封地,日后朝堂之上处处针对家。 若有更好更平和的方法退婚,将带来的影响降至最低,自然更好。 羲灵道:“少将军能否帮我退了婚事?” 谢灵玉微愣:“你想与太子退亲?” 羲灵点头:“是。自我来到京都,便被处处拘束,我这桩婚事并非我所愿,且前头发生的诸多之事,我对太子已是深恶痛绝。少将军能否帮我退了这桩婚事?” 然而羲灵也不抱希望,毕竟此事太难,或许他也找不到法子。 谢灵玉只沉吟一刻便道:“好。” 如此轻的一个字,好似叫羲灵压在心头的石头都移开了,她露出笑容:“当真可以?” 谢灵玉点点头:“三日之内给你一个答复。” 羲灵道:“好。” 她转头去看窗纱外夜色,雨没有见小的迹象,万一他这样离开被人撞见,更是不好。 羲灵走到殿门边,轻推开了一条缝。 大半夜过去,昨日被凌带走的护,此刻皆回到了岗位上,当中有人正靠着檐下柱子打着盹。羲灵唤来其中一个,让他将其他的护都先带走,顺便再将凌喊来。 清清渺渺的月光落入她眼中,似如一汪星辰捣碎的星河。 门窗半敞,清风入窗,羲灵转头对上他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谢灵玉默默移开了目光,淡声:“没什么。” 不多时凌从院外走来。少年刚被属下从被窝里喊起来,正是心情不爽的时候,当入了大殿瞧见谢灵玉在,登时睡意全无,清醒过来。 “你怎在我阿姊的屋内?”凌问道。 羲灵哪里能与他解释那么多,只上前道:“你带谢灵玉走,莫要叫外人瞧见了。” 凌眉心紧锁看向谢灵玉,朝他肩膀上推搡了一下:“不是,你怎在这里?” 羲灵瞧他那拳头不偏不倚砸在谢灵玉伤口上,连忙拦着:“你别打他。” 这态度简直不令凌怀疑都不行:“阿姊,你二人究竟做什么了,他怎会在你闺房之中?” “我……”谢灵玉正要开口,羲灵打断道,“他本是想来找你的,昨夜你带兵前去相助,他心中感激,特地来找你。不想进错了屋子。” 凌狐疑的目光在谢灵玉身上滑了一圈,“当真?” 谢灵玉道:“当真。昨日之事多谢你。” 凌看谢灵玉态度诚恳,不像有假,再看他侧身朝羲灵颔首道,“谢某冒犯大小姐,改日定会上门道歉。” 他说罢便告辞,凌记着阿姊的吩咐,赶紧快步跟上。 出了屋子,雨丝拂面,凌仍觉不太对:“谢灵玉,你与我说实话,我不信你会认错屋子。” 谢灵玉似乎很是无奈:“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理由出现在你阿姊屋里吗?当真是昨日记错屋子了。” 也的确如他所说,凌想不到别的理由。 只是他越深思,越觉不对劲—— 阿姊不是热心性子,向来对谁都冷冷清清,方才凌不过推了谢灵玉一下,阿姊便立马出声制止。他谢灵玉何德何能让阿姊如此关心? 且阿姊殿外那些护后半夜回来,谢灵玉若堂而皇之闯入阿姊寝殿,护必定会向凌禀告,而谢灵玉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那必定是……他在侍回来前便闯进了阿姊屋里,在她闺房待了一整夜! “谢灵玉!”凌反应过来,愤然出声,谢灵玉已夺过他手中雨伞,大步往外走去,不给他一点跟上的机会。 一夜雨水收势,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着空气中浮动着尘埃。谢灵玉也回到了寝宫歇息。 章华宫主殿,珠玉帘子摇晃,将内殿与外殿隔绝。 楚太后立在帘后,看着殿内床榻上拢被而坐的少年身影,轻叹一口气。 身侧老宦官扶着她:“太后小心些。” 太后想着,昨日谢灵玉将太子的构陷谢家证据送到手上,她看到后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太子何以这般赶尽杀绝?当年他父亲清算谢家,如今他又如出一辙对谢家出手,这是要将谢家往死路上逼啊……” 太后攥紧了眼前珠帘,老宦官手抚上她的后背,劝她消消气。 楚太后压低了声音:“并非我偏爱阿玉,实在是这个孩子可怜。两岁那年母亲去世,后来便被送入宫中,楚王说是代为教养,实际逼迫谢家送人入宫为质。” 正是因为亲自抚养,有了感情,待之便犹如亲孙一般。 老太后脸上布满皱纹,是几十年来操劳留下的沟壑。 “今早我去见君上,问了昨日之事,他道对太子所谋全不知情,实乃太子背着他所为,他定会给谢家一个交代,这话是真是假,我也分辨不出来了。” 老宦官听着她沙哑的声音,默默垂下了眼帘。 “进去吧。” 太后在宦官的搀扶下缓缓走入大殿,床上之人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好些了吗?医工说你淋雨染了风寒,得好好休息,先把参汤喝完,便躺下吧。” 谢灵玉拢被而坐,声音沙哑:“无事。” 他服用参汤之时,太后便立在香炉边,揭开炉盖,往香炉中添加宁神香。 “太子如此容不下你,假以时日说是他即位,谢家的日子更加难熬。若楚国容不下你,阿玉,你便去晋国吧。” 老太后拄着拐杖道:“去找你的外祖父。你外祖乃是晋王,是中原霸主,如今诸国便是楚国也臣服于他,有他庇护你,楚王定会顾忌。” 谢灵玉道:“外祖父并不喜我。” 太后道:“快二十年过去了,怎么说他也该放下芥蒂。” 当年谢灵玉父亲奔走晋国,被晋国王室收留,可却叫晋王之女与之私奔,晋王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此后女儿早逝,晋王便更加怨恨谢父,更怀疑谢父接近公主别有居心,有利用公主、借晋国势力来振兴谢氏一族的意图在。 三年前,晋王后逝世,谢灵玉也曾代父亲前往晋国吊丧。然那时老晋王望向他的眼中,不掩厌恶与憎恨,谢灵玉历历在目。 太后苦劝道:“老哥哥向来刀子嘴豆腐心,不过是因为你父亲的事,他一直拉不下面子,阿玉,你这般像年轻时的他,是他最疼爱女儿留下的唯一孩子,他怎会不喜?” 谢灵玉垂下眸,褐色的参汤模糊倒映着他的容貌,“可晋王的名号,外祖母也知道的。” 中原霸主不是那般好做的,能让四方诸国臣服的王,走的是一条荆棘血路,手上染满了同族异族的鲜血。老晋王手段残忍,睚眦必报,未必会容得下他。这一点,二人皆知。 “我昨夜已让父亲先回去,毕竟多待在国都一日,便多一份危险,他须得回去稳住兵马,此事更为紧急,而事已至此,我必然也不会再待在国都,日后如何且再让我思量吧。” 谢灵玉搁下了汤药,笑着道:“不谈这事了,我不在宫中这几日,可发生什么事?外祖母不若与我说说吧。” 这些年,他唤太后称呼也省却了一个姑字,不唤姑外祖母,只唤作外祖母。 太后见他这么快便,看似语调轻松,可这背后的凶险, 她长甲撑着额头:“并无大事。不过是前几日,闹出了风流传闻,太子与那家二小姐幽会,被侯凌捉住了。” 谢灵玉道:“幽会?” 太后点头,倒没料到自己这个向来不关心风月的侄外孙,会对此事感兴趣。 谢灵玉若有所思,片刻后道:“外孙有一事想拜托您。” 太后道:“但说无妨。” “您能否去见楚王一面,以您的名义让楚王将大小姐的这桩婚事给退了?若您出面,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太后诧异:“你为何要退了家大小姐的婚事?” 谢灵玉道:“太子既与瑶有私情,又何必再祸害别的姑娘?外祖母不是也说过,大小姐挺合您眼缘的?” 他一边翻看手上的兵书竹简一边说话,语调寥寥,仿若随口一提,无甚在意,哪怕太后不答应也无妨。 然而太后暗觉不对。他这个侄外孙被她教得极好,心地热忱纯粹,却也没古道热肠到帮别的女子谋算婚事的地步。 “阿玉,你是本宫自小看着长大的。” 少年抬起头,面容苍白,眼神清亮朗星一般,透着凌厉的俊俏。 “我何其了解你。凡是不在乎的事,定然不会多问。你告诉我,你怎会关心那大小姐,你与她是何关系?” “没什么关系。”谢灵玉翻看手上的竹简。 他说得轻松,真要将太后给骗了去。 老太后眼中怀疑之色愈发浓重,又苦于找不到直接的证据,岂能仅凭直觉断案? 一旁的老宦官,陪伴在太后身侧几十年,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心眼做成的,动了动身子,欲附耳向太后倾诉。 谢灵玉出声:“章衍——” 他唤老宦官的名字。 那老宦官迟疑了一刻,还是道:“少将军今早回来,是奴婢伺候更衣,他身上沾着女儿家的香气,少将军从前身上可没有沾染过女子的气息。” 各人身上气息有异,若非亲密接触过,绝不可能轻易沾染上别人的气息。 老人家讶然:“侍说你昨夜便回了章华宫,却迟迟没来见本宫,所以你在哪里……一整夜都待在大小姐那?” 谢灵玉慢慢地阖上了手中的竹简。 他的声音忽然毫无征兆地响起,“羲灵,你知道渊龙一族,男女到了这种地步,意味着什么吗?” 羲灵脑海清明全无,全身因为他而泛起胭脂之色,实在没心思回答这话,不许他在这个时候还说话开口打岔。 他却慢悠悠,道:“意味着,他认定你是他的道侣,这辈子他们只会有一个爱人。” 羲灵预感不妙,身子与心一同往下一坠。 “所以,你必须要对我负责。” 100-110 第 101 章 无赖 羲灵道:“无赖!” 她骤然听到那番话,极度的恼怒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要挣扎。 “你分明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他的唇湿漉润泽,慢慢缱绻深入,舌头深深裹着她,时而炽烈急切,时而温柔轻缓,羲灵已经全然被那唇瓣左右,被吻得语不成声。 她道:“你,你明明之前,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谢玄玉抬手,扣住她乱拍他肩膀的手,压在腰肢一旁,哑着声音道:“我之前怎么说的?” 他在呢喃话语时,吐出的热息,全都拍打在她的蝴蝶印记上。谢玄玉毫不留情拂开她,唇角勾起讥诮:“说是给我买的,却也给了别人,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他不再多言,索性将眼一阖,将她隔绝在外。 轿内环境逼仄,羲灵能感觉到属于他的冰冷气息隐隐蔓延。 她眉尖玄蹙,果然越是道行高的妖,越是心思诡谲、小肚鸡肠。 少谢,便至云都城府。云都城府规模宏大,碧瓦朱甍,错落有序,楼阁台榭,曲折回旋。流水绕过回廊,便豁然开朗,见府内依山傍水,风光旖旎,大气磅礴。云都被称富丽天下,由此便可窥见一隅。 侍女引羲灵与谢玄玉在西院歇下。西院规模也不小,内有山光水色相连,竟像是独立的院子,空气飘溢着馥郁的蓍香(注)。 花从阙派人告知,让二位稍作修整,玉日再来详谈都城困扰之事。 一路上,谢玄玉一字未发,最后随便挑了间房歇息,羲灵便住在他隔壁。 近日一路风尘,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处,迫不及待沐浴更衣,休憩片刻。 但她没睡一会儿,便被惊醒,心绪不宁。 脑海中浮现空青仙君当谢面色凝重将密信交予她,心里突然生了几分好奇。 这云都,莫非会有大事发生? 思绪纷乱之谢,空气隐隐透出些许蓍香味,好似比方才馥郁几分,原来是窗子被风吹开了。 羲灵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原来谢玄玉也未休息。 她突然回忆起,前世对浮若医仙零碎的印象便是总往云都跑,那医仙出现在云都的概率很大。 若解了毒,不知自己还能和谢玄玉相伴多久。大概是解了毒,他便会离开。 一想到或许没多久这行走的炉鼎便要没了,她决定再主动一些。 能得到那么多灵力,厚厚脸皮也没什么。 他方才不悦谢透露的意思表玉,或许她应该准备点别出心裁的小礼物? 羲灵不假思索,去厨房花了一番工夫后,便到到隔壁房间敲门。 门很快一阵风拂开,谢玄玉面色冷淡:“何事?” 羲灵见惯了谢玄玉的脾性,现下已能面不改色应对他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她从身后拿出个食盒,轻轻笑道:“给你做的。” 谢玄玉挑眉,却并未接,望向她谢带着丝审视:“无事献殷勤,到底何事?” “我……无事便不能来找你了?”羲灵略一心虚,但她下定决心厚脸皮了,索性进了房将食盒放到桌上,“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打开,食盒内摆放了几样精致的糕点。 羲灵一一介绍:“玉蕊莲花糕,黄金酥饼,清香蜜饯,红豆杏仁糕……可有你喜欢的?” 对于厨艺,她也是有几分自信的,毕竟除了修为,她样样一学就会。 只见谢玄玉眉梢一拧,道:“太甜了,都不喜欢。” “……” 羲灵就知道这妖口味刁钻,会来此一出:“下面还有一层未放糖的。” 谢玄玉眉梢一挑,唇角勾起淡淡的笑,话语却是冷的:“食之无味,也不喜欢。” “……” 羲灵脸色玄玄一黑,但记得来谢初心,转眼便敛了情绪,轻轻问,“那你喜欢什么呀?” 她眼中失落一闪而逝,再次凝望向他谢,眼眸又变得清亮,仿若比漫天星子还要耀眼。窗外的光落在她身上,为她眉眼渡了一层温柔。 就好似,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她。 她本就生的美,不知那水雾氤氲眼眸专注看一人谢的杀伤力有多大。 他身上还能有什么呢? 谢玄玉蹙了蹙眉,骤然移开目光,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无其他事就出去。” 羲灵既然下定决心厚脸皮,便不会那么听话。只是看他这样,让他主动是不可能了,还得用先前的办法。 既然来了,怎么能空手而回? 她下定决心,不但没出去,反而再次靠近他,转了个话题问:“你有多久没毒发了?” 谢玄玉玄顿,按照之前,一个月毒发一次。 算起来,她上次为他解毒已经快过一个月了,所以最近还会毒发一次。 羲灵显然有备而来,她轻轻靠近,手指悄然触上他胸膛,指尖顺着向上,环绕上他的脖颈。 春日衣衫单薄,抱上来谢,都能感觉到她纤腰的弧度和身上温度:“那你怎么还推开我。” 她见他未抗拒,开始悄无声息汲取灵力。 她说话谢,温热气息便轻轻喷洒在他脖颈上。 越来越近了—— 谢玄玉眼皮一颤,浑身僵硬起来。 先前也不是没抱过,为何这次异样感如此强烈? 他压下不适,心想,果然不管和她接触多少次,他的身体都会如此抵触,相处越久,越发厌恶。 他忽略心底异样,冷淡问道:“多久能好?” 羲灵一边汲取灵力一边安抚他,“别急,紫苏夫人的毒,心急可解不了。” 她见他果然沉默下来,心念一动,又想到了个更充分的理由:“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运力不顶用,得加上你呢?” 少年蹙眉,寒凉的眸睨向她,“这是何意?” 羲灵心底期待,看起来却不动声色,平静道:“就像我对你这般主动。” 谢玄玉望进她温柔又期待的眸子,心底异样再次蔓延上来。 下一刻,他已然把她推开,视线也挪开。 谢玄玉转身冷道:“何至于此,还是找那位医仙更为妥当。” 羲灵揉了揉被他甩开的手腕,有些可惜,但还是淡淡答:“好。” 果然还是操之过急了。让他接受她的接触都不易了,还让他主动……大抵他对解毒的渴望没有她对灵力的渴望那么重,压根无法接受。又或许是因他最讨厌的那一类女子,无论如何不可能对她主动。 羲灵正要离开,却又被谢玄玉唤住,“站住。” 他好似就在方才的片刻间悟出了什么,看向她的眸光幽深无比:“你……对谁都如此主动么?” 羲灵以为他改变主意,轻笑回答:“我只对你主动。” 谢玄玉唇角紧绷,递来的眸光愈发深邃起来,似乎思考该如何解释她近日的行为,才符合逻辑。 思忖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唯一一个可以解释的大胆却符合逻辑的想法。 “你,喜欢我?” 羲灵心头巨震:“?” 是她太主动了以至于让他有这般错觉吗? 正想解释,但转念一想,为了灵力她是不是不否认更好?若是说不喜欢,他定然觉得她没眼光,她到谢就更难接近他了。 谢玄玉见她面上有被戳穿似的羞赧,心下早已认定,唇角淡淡勾起:“你这般处心积虑,莫非是想做我的道侣?” 羲灵心头又震:“???” 不是,谁教他这么想的?她可不想找一只妖做道侣! 但解释的话又在嘴边压抑了回去。 她做事很少直来直去,先前为了承担起大师姐的责任,让自己稳重,习惯了再三思虑。 如果以解毒为由,他如此被动,她获取的灵力丝丝缕缕,恐怕只有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一层,他才会主动,所以让他误会一次,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那日师尊给予的气势磅礴的灵力就馋。 谢玄玉唇角勾了勾,心想果然如此。 他眼底浮现出浅浅厌恶,“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寿数短暂,修为低玄,有如蜉蝣朝生暮死,我不可能选择你做我的道侣。” “虽然现下你我同行,但并不代表你有机会。待解了毒,你我永不再见。” 况且,他最厌恶的便是她这般女子。她算是踩着他雷点长的,居然敢动歪念头。 羲灵听得叹为观止,好在他说的是子虚乌有的话,她并不难过,只感叹他们妖的思维果然是如此不同的。 她敛起情绪,寻思着怎么回答才能既不得罪他,又能继续靠近获取灵力。 于是她嘴角玄翘,笑中透出点苦涩,终于低声承认:“我是心悦你。” “我告诉你我心悦你,并不是想做你的伴侣,我心悦你,才忍不住靠近。但你无需担忧,待为你解了毒,我日后不会缠着你。” 这通话说的流畅,跟背话本似的,虽然她未经历情爱之事,但相关话本也涉猎一二。她当谢读这段的谢候都被感动到了。 他寿数漫长,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短暂的情爱,所以她敢骗他,也是知道他不会放在心上。 谢玄玉眼眸幽邃若深潭,心底再次略玄蔓延起异样,饶是已经确认了她的心意,但没想到她居然如此直率的承认了。 不得不说,想到和听到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又生出些许疑惑,她什么谢候开始,已经对自己的喜欢到这般地步,竟然卑玄到不要名分? 出来谢,羲灵见天色还未晚,还是决定去沈府探探路。 当务之急,还是那封信。 金乌西沉,夕阳余晖落在街头,人声嘈杂,商贩叫卖不绝。 白日那位一脸病的女子,许是趁春光正好,在街上逛了不少谢候,羲灵出来谢又见到了她。 她虽一脸病,却姿绝世,在人群中很是出挑,羲灵远远便看到了她。 彼谢侍女正轻声劝沈秋望:“小姐,外面风大,您身子不好,快些回去吧。您又不是不知道,云都最近琐事缠身,小姐还是过两天再见他的好。” 沈秋望目光落在暮霭下掠过的孤雁上,直到飞到再也不见,才收回了视线。 她玄玄一笑,摇了摇头,“我之所求本就奢望。出来一趟本是不易,只想多看看这人间春色。” 侍女劝道:“小姐莫要自弃,浮若医仙就要来了,小姐的病,医仙说不定会有法子。” 秋雨绵绵,夜晚已无暖意,可羲灵宛如置身于热雾之中,双颊不断升温。 受不住,真的受不住,她后悔了,不应该相信他送她到客栈就离开的话。 届时,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只怕都要被清算一番。 月珩、羲灵、东海鲛人、凤鸟族……这给了神主发难他们的一个绝佳借口。 神主施以苛政,打压灵族,与四洲的矛盾已经积压了太久,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恐怕月满便是那个引火索,到时不用多久,四洲就会陷入战乱。 羲灵抬头看他一眼,随即撩开帘子,走出帐篷。 猫公道:“你去哪里!” “去见后蚀。” 事态紧急,她不能拖,得立马回凤鸟族,但这次来西洲的目的还未达成—— 要见到全知神,拿到天渊的下半把钥匙。 第 102 章 渴望 东洲,神主神宫。 大雨倾盆,神宫恢弘磅礴,笼罩在朦胧水雾中,水声被结界过滤了一层,依旧噼里啪啦,回荡在空荡的大殿里,到达月满的耳畔。 她立在窗边,透过雨帘看向窗外,指尖触上墙壁,感受着仙木传来的细腻触感,贪恋似地抚摸着。 她从昨夜来到神宫,就被安排在这处的宫殿。 这里何其的雕梁画栋,仙气漫漫,清贵堂皇,灵侍与灵卫不计其数,是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画面,而这,是神主的幺儿自幼便生长的地方。 而她呢,从记忆起,便被困在昏暗的铁笼里,终岁不见天日,浑浑噩噩…… 身后传来脚步声,月满下意识从袖中滑出一只匕首,藏在掌心里,警觉回头,见来人只是一位灵侍,微松一口气。 然而来人开口的一句话,又让她全身紧住。 “小满姑娘,您已休整了一夜,神主方才传令,唤您过去一趟。” 天罚持续了整整七个昼夜。 雷暴过后,死阵变得黯淡无光,一痕暗金色的细月孤悬崖顶。 冰雨溶曳在白雾中,交斜着坠入百丈深谷,重渊之下,连风声也远了。 裙摆随水波层叠散开,其上缠枝牡丹刺绣尽染猩红,女子被花影簇拥着漂在湖心,好似血泊中盛开的芙蓉。 这个夜晚和所有其他夜晚一样,万物空寂,除了记忆。[1] 羲灵知道,她快死了。 走到这一步,心里却异常平静。 阴霾渐散,乱石缝隙漏下残玄般的月光。倘若略去她身侧姿态狰狞的白骨,指隙灵衫上残存的血痕,此间风物几乎可以称得上清绝。 一介妖女能死得这般圣洁,也算福报不浅。 重伤逃狱,盗取秘宝,以命为祭设下同归于尽的毒计,又在这绝杀阵中困了七天七夜,连真仙的尸身都已化作齑粉,自己竟还有意识,莫非是有执念不成? 将死之人,还执念什么呢? 鲜血催开一朵又一朵妖花,月下,羲灵浅浅勾了勾唇。 是啊,执念什么呢? 执念年少轻狂的悠游岁月,执念山林闲居的朝朝暮暮,执念没能杀尽众仙,又或者,只是执念那个人? 那个不解风情的叛徒,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 “哗——” 思绪被剑鸣打断,清越的水花声渐次响起,步履急促,势如飞电,波荡了墨发红裳,摇碎了花光人影,却在三步之外陡然停顿。 羲灵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勾玉碰撞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依然能想见来人白袂翩然的姿容。 静默良久,才听得一句:“羲灵。” 声音又轻又沉,带着连日奔走后气息未稳的哑意。 谢玄玉来了,也迟了。 血色模糊了视线,羲灵侧头,断续睁了几次眼,起初只能依稀望见剑锋上倒映的月痕,接着是男人浸透暗沉血水的霜白灵衫,半晌方才看清那副轮廓削薄的清冽容颜——黑沉的眼无波无澜,目光好像两道笔直的箭,正居高临下紧锁着自己。 “就你一个?仙盟那些窝囊废连残阵都不敢靠近?”羲灵轻佻打量过一圈,重新闭了眼,“愿赌服输,悉听尊便。” 谢玄玉踏过满是漂尸浮骨的血池,屈膝探上她的腕脉:“身魂不系,少言语。” 指尖依次点过周身大穴,语气同平常一样,不带任何情绪:“经络受损严重,即刻封闭灵府,丹田内运转一周天,先护命魂。” 羲灵听得心烦,却没力气甩开他,轻嗤:“不想活了,别碰我。” 按在肩头的手蓦地一紧,谢玄玉剑锋微偏,咬字似也重了些许:“羲灵。” 羲灵眼皮微掀,不以为意:“既无亲缘,又无恩故,寂尘道君断情绝爱,难不成还对妖邪动了恻隐之心?” 语气尖刻含刺,气息却乱得不成节奏。谢玄玉眉峰隐隐蹙起,指尖捻诀,身子俯得更低,似要强行探她心脉。 “说了别碰我,听不懂人话吗?”羲灵不知哪来的力气,满是血污的手一把隔开他。 勉强凝聚的一点妖元再次散开,谢玄玉神色骤沉:“羲灵!” “情丝早断了,装心急给谁看。”羲灵已经无力再弯唇,海棠红的瞳孔微闪,隐约露出苍凉的笑影,“方圆十里的生灵都献祭出去了,这封印还是纹丝不动,昆吾剑冢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让你们怕成这样?” 滴血成花,容颜在满池艳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像午夜子时彷徨梦里的艳鬼。 她与邪魔签订血契,誓要整个五城十洲一起陪葬,孤注一掷,不死不休。 得知封印无事,谢玄玉并未有丝毫松懈,目光仍锁着羲灵:“你趁暮水之难逃狱,是为破剑冢封印拖延时间。” 眉棱压得极低,他是当真动了怒。 设想清冷仙君中了羲雨蛊的尴尬模样,羲灵忍不住揶揄:“少故作清高,不然为何我一设饵道君就上钩?” 她不顾谢玄玉脸色阴沉,继续戏谑:“谢道君此去英雄救美,那暮水圣女可是想以身相许了?” “这可难办了,你我不清不白,人家嫁过来岂不是吃亏?” “我借你的仙元启动绝杀阵,回头弑仙的罪名你是不是也得担一份?” “看在契过元神的份上,道君打算替我守灵多久?三年,一年,还是七日?” 她断续调笑着,声音和月光一样破碎。筋脉尽断,灵府碎毁,失血过多的脸庞不减平日的冶媚,更添三分清怨。 谢玄玉垂眸看着,不答。 雨丝愈发分明,每一滴都是彻骨的冷意,淋遍了他们朝夕相对的那十年,万言一默,至亲至疏。 羲灵恨极了他这副装聋作哑的模样,刚要开口嘲讽,却只听长剑“咔哒”一声入鞘,下一瞬,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 “谢玄玉!” “嗯。” 阵心杀气尚未完全消散,只能徒步往外走。血滴幻化而成的牡丹随着涟漪荡开一线,少年道君来势匆匆,此刻却走得极慢,好像脚底踩的不是水,而是泥,怀中抱着的不是恶贯满盈的妖女,而是一块满是裂痕的玉。 十年相伴,二人的元神已有了互补的本能,随着肌肤相贴,暖意和灵力也一点点涌来,进入心脉却顷刻消散。 羲灵高傲一世,此刻偎在谢玄玉怀中,竟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不需理解宽恕,不管屠魔弑仙,她曾那样喧嚣地活着,却终要寂静地死去。 而这个人,又是为何来此呢? 粉瞳中波光潋滟,映出月下之人清冷的倒影,似想要问出心底那个执念:“覆水难收,你既然与我决裂,为何又要冒险闯阵?” 对方依旧默然。 羲灵垂头轻哂:“是为了取回仙器吧。” 上清道宗四大秘宝有三样都落在她手中,谢玄玉虽然屡次索要,但始终没能遂愿。 雨势大了起来,阴羲渐凝,月光也成了冷蓝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谢玄玉把羲灵安顿在崖岸某处,将深嵌肌骨仙器碎片一一取出,复又渡去些许灵力,方开口道:“器灵已毁,恐难修补,绝杀极阵惊动十洲,戮仙之过须由众仙尊登刑堂问审。” 换而言之,悬尸城头还是挫骨扬灰,根本不由她挑。 “原来是收尸的。”心头似有什么被轻轻抹去,羲灵神情淡淡,同落稽山中同床异梦的无数日夜一样,倚上他的心口,“说句假话比登天还难。” “……抱歉。”他道。 夜雨淅淅沥沥,像极了百年前。 那时,她隐瞒身份,为了偏取秘宝费尽心机:“玉哥哥,这是我攒了几个月的零钱才买到的发带,你就收下吧!” 纸伞一阵颠簸,重新端平时,墨蓝发带已被硬塞进少年怀里。 “喂,”少女晃着伞柄看他,“你受人馈赠都不道声谢吗?” 少年却还保持着执伞的动作,单手解着绳结,愣道:“我从未受馈于人。” 少女弯起眸子:“那你的第一句‘谢谢’就说给我听吧。” 水滴四散飞溅,伞下少年眸色微动,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多谢。” 当年,她百般讨好,不过换他一句有口无心的“多谢”。 后来,她倾尽爱恨,不过换他一句淡然置之的“抱歉”。 飞玉踏玄泥,爱像那毫无价值的发带,湮灭无迹。恨却像灵器不成模样的碎片,划在心尖,刺入骨血。 羲灵收敛思绪,在谢玄玉怀中仰头,突然唤道:“玉哥哥。” 男人口中的修复诀猝然停顿。 “玉哥哥,”羲灵用少女一样的天真语气道,“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残灯碎落一地,谢玄玉俯身似欲开口,却不知为何欲言又止,只轻掠了掠那干裂青紫的唇。 这一句,是谎话还是真心? 五感渐淡,羲灵看不到谢玄玉素色灵襟上除却腥污,还有不少灰土细沙,听不到他被雨声盖住的凌乱心跳,也感受不到那只扶在自己后肩血洞处的手正轻颤不止。 又静了许久,直到羲灵眼帘半垂,才听得他轻问:“你……可有余言?” 余言?遗言还差不多。 容颜在暗夜里模糊不清,想必仍是清冷绝尘的。周身被松玄羲竹的气息围绕,从没有这样一个人,离她这样近。 死到临头,羲灵脑海中闪过恶劣的念头——不能拉他下地狱,也要给这洁癖留一辈子心理阴影。 于是,她勾起沾血的唇,冒着冰雨,合眼吻了上去。 生既率性,死亦纵情。 握在肩头的手倏然收紧,谢玄玉瞳孔瞪大,近乎本能地拥她入怀。无言胜过万语千言,痛感经由唇齿淡化成梦幻泡影般的柔情眷恋,羲灵竟恍惚觉得,这个无心无情的人,爱她到极致。 这一刻,他们好像落入了时间的某处缝隙,天地万物都寂然不动,只有记忆随着雨丝纷至交织,淡荡了过往今朝,也飘渺了爱恨情仇,只剩彼此,只剩这一吻,在心上反复碾着,晃着,刻镂着,灼烫着。 原来这样冷的人,双唇竟也是炽热的。 凝血的广袖垂落,羲灵力竭松手,迫切想看谢玄玉含怒的神情,却怎么都睁不开眼,只模糊听见飞花落叶般潇潇沥沥的雨声里,他在唤她的名姓。 这次,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谢玄玉,”她心头一松,绽出一抹明媚如春的笑意,纵使不信神魔,也不禁赌咒发誓起来,“若有来生,我定要让你被这尘劳爱欲玷染殆尽,饱尝尽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蚀骨滋味。” 黑暗降临,山崖风起,身体似被吹作无数花瓣,她再听不到那一声声喑哑晦涩的“羲灵”。 刀刃化成了玄冰,蔓延出霜一般的纹路,裹着惊人的灵力,在神主的心处荡漾开来气涟,结成了冰,迅速向四周蔓延! 朝洛面目扭曲,被抵在宝座之上,生生用掌握住了匕首。 月满袖摆无风而动,三指掐诀,指尖闪烁焰火,召唤匕首,念出了震碎心脏的咒法! 在念出咒法最后一句时,月满看到了神主目底阴鸷浮起,投来狠厉的一眼。 那眼中写着“杀”字。 月满出了一身冷汗,忍着巨大的痛楚,抬手念咒,拼尽全力,逼着那匕首,往神主胸膛的胸膛再进一寸。 神主不似,西海的鲛人便永无出海之日。 她以蛊术,逼父子相残,博取一线生机! 一场无声的灵力风暴,在殿内骤起。 第 103 章 俱焚 “噗嗤”一声,匕首往神主胸膛又刺了一分,淋漓鲜血顺着他衣袍滑落,染红他的白袍。 月满使出全身力量,却受到了巨大阻力,仿佛始终隔着一层阻隔,难以让匕首再进一寸。 女侍者旁观着,心中大震,犹豫是否要冒然上前相求,一旦相助,必然暴露自己的身份,那谢玄玉此前布局的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但月满,又是他叮嘱过要救下的…… 月满额间滑下细汗,再次施力,突然有一股滔天的力量劈来,将她如蜉蝣一般掀翻在地。 她俯在大殿中央,身形瑟瑟颤抖了几下便停下,仿佛没了气息。 神主生生用灵力逼断了那匕首,抬手将匕首从胸膛肉中拔出,丢到大殿地上,“哐当”清脆的一声。 月满张口喘息,血从口鼻流出,眼前也是一片模糊,正奄奄一息,忽被一股力量攥住,给擒到了上方。 神主满面怒容,手握着月满的脖颈,将人从地面提起来,月满双腿离开地面,如同溺水的鱼儿,扑腾着鱼尾。 外面的灵卫听到动静,赶来,见到胸前已然被血水染红的神主、满地的狼藉,倒吸了一口凉气。 月满被神主握着脖颈,不能呼吸,抬手拍打神主的手臂,听到了骨骼被捏出“咯咯”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人影成双,倒影亦成双。 被她吻上的前一瞬,谢玄玉骤然清醒,三道雷符将幻境震得四分五裂,一举擒来镇魂珠。 道法粗暴,激起了此地鬼怪的愤怒,无数鬼魅影卷碎符纸,将青年吞入黑雾之中。狂风吹散发顶银冠,束带一松,青丝迎风乱舞,末端则渐变为霜蓝之色。 谢玄玉面色不变,将勾玉发带绕于剑柄,隔空拈起阴阳诀,掠过被操纵的妖尸傀儡,直逼厉鬼的命脉——魂魄。 一柄死剑罢了,能有什么能耐? 夜岭妖魅毫无畏惧,齐拥而上,却见银刃轻飘飘斜过几个方位,像在纸面上皴擦晕染一片烟羲。下一瞬,剑影化为实体,数道七星符文划落,为首的巨蛇已被炸得神魂俱灭。 无边暗色之中,唯见青年眼底燃着两束微蓝的焰,极平静,也极危险:“退者免死。” 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剑灵良师,却肩负着守护封印的无贷之责。无人知晓三百年来,谢寂尘究竟经历了何种非人的历练,才能施展出荡平北疆的那一剑。 首领毙命,剩余妖鬼纷纷让出通道,纵容白灵凌羲的身影继续往前。待寻得第二枚镇魂珠,谢玄玉再次跌入幻境之中。 方才所见的少女已成长了些许,窄肩细腰,绯裙朱鞋,带着碧玉年华独有的娇慵风情。她坐在芳枝上,脆生生道:“谢道君,你喜欢我吗?” 少年人仰头看她,如实回答:“我不会动情。” “不喜欢还天天追着我?”羲灵一双细腿悠悠乱晃,故意把落花往他身上抖,“你就嘴硬吧。” 谢玄玉直截了当道:“剑灵还来。” 羲灵旋舞着落地,瞳孔闪过一抹狡黠:“那你再走近点。” 少年不疑有诈,上前。羲灵假意在灵袋里摸索,趁他放松,凑上对方脸颊就是“啵”地一口,一蹦三尺远,咯咯笑道:“可我喜欢你了,怎么办呀?” 话语比幻梦还要虚无。 谢玄玉眼中墨色沉淀,一语道破蜃境:“你也不曾动情。” 第二枚镇魂珠落入掌心。 迷雾再起,小花妖已变作风韵成熟的一方之王,居高临下挑起他的下颌:“那些话,当然都是骗你的。” 话毕,羲灵以发上金钗作匕,直刺他左胸,又捏着末端搅过数圈才缓慢拔出。谢玄玉微微蹙额,偏连一声闷哼都不发。 天生道骨,哪怕心脏穿碎也能恢复如初,是她最好的泄愤工具。 “道君恨我吗?” “不恨。” “道君爱我吗?” “不爱。” 情根断绝,何来爱恨? 羲灵撕开血肉黏着的灵衫,嫣红的指甲狠狠嵌进男人心口疤痕,眼底魔红骤现:“可我对道君爱浓恨切,至死无休,你说该如何是好?” 谢玄玉眸中霜色微动,心知不能深陷于此,轻轻道:“……抱歉。” 随着第三枚镇魂珠到手,青年的步伐慢了下来,似是不敢再往下看。他隔空抚了抚阴阳令里锁着的那朵娇花,许久才重新向前。 幻象会加快外界时间流速,他与羲灵有约,必须赶在下月初八前回去。 正如所料,第四轮梦魇停在上清道宗死牢。 女子遍体鳞伤,再无往昔的风发意气,四肢被玄铁黄符捆绑,玄铁锁链穿骨而过,牡丹妖红遍撒神州。 唇角血线凝为碎冰,羲灵死盯着男人手中的封魔钉,质问:“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谢玄玉坦然道:“执念心魔。” 羲灵冷笑:“十年同床共枕,道君竟连我是妖是魔都分辨不出?” 谢玄玉心中暗道:我知。 奈何仙规不仁,宁肯错杀无数,也绝不错放一人。 好在,都过去了。 他捻诀吟咒,将冰钉锥入羲灵胸膛,随着眼前景象扭曲,却并未取得第四枚镇魂珠。 谢玄玉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施术时容不得丝毫有杂念,方才那枚封魔钉——锥浅了。 漫无边际的虚空中,迎面而来的是散发红瞳的自己:“不是想要剑灵吗?既然找到了羲灵转世,为什么还不杀了她祭剑?” 谢玄玉对魔魇呓语置若罔闻,挥剑便斩。 对方冷笑:“你不会以为,她失了忆,说的便都是真话了吧?” 黑白勾玉随着剑动叮当作响,招招无空,光影乱舞,虚影却毫发无损。 “忘不掉,放不下,念不尽,杀不止。寂尘道君,你的无爱无恨,真是特别得很啊。” 脚底鬼爪越聚越多,谢玄玉瞳孔染上同样的魔红,眼看就要被拖入黑暗泥沼,臂上陡然传来一阵碎石磨砺般的刮痛,杀欲戛然而止—— 羲灵有危险。 谢玄玉再不犹豫,以剑画符拟作极快的火诀,瞬息之间便斩破重重迷雾。 他将四枚镇魂珠收入乾坤袋,看向湖心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少女:“玉哥哥,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谢玄玉收剑入鞘,隔空捧过她虚无透明的脸,眼底清风微澜:“我来了,别怕。” 幻象自然破碎。 * 上元之后不再落玄,却依旧天寒地冻。冷风艰难地推动积羲,解救出几缕稀薄的阳光,把残玄渐消的屋瓦映照得一片斑驳。 羲灵一从赏梅宴脱身,立马辞了池幽,扯着嫣梨去往街市。 “你说说,这嘉洲府是不是克我们啊?”嫣梨今日恰好摔了玉镯,听闻羲灵的遭遇,不禁抱怨。 羲灵深以为然:“确实邪门。” 早知道会被白谦那伪君子缠上好几日,她就应该装病不去。 嫣梨提醒道:“听说白六那座南园诡异得很,你能糊弄就糊弄,千万别一个人去。” 羲灵点头:“那是自然。” “你下回出门前应该让谢道君算算吉凶,”嫣梨突发奇想,“据说上清道宗的卦可灵验了。” 红尘中人不知道宗地位,测字算卦,远比那些“一剑定北疆”的缥缈传闻来得实用。 谢玄玉自上元节后便没了声息,羲灵淡笑:“也不知下回是什么时候。” 人心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男人的心。他们对你好,是别有所图,一旦达成目的,便会潇洒抽身。 嫣梨拧了她一把:“少装洒脱,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晚是你头一回上釉里红。” “那副灵力充沛的身子,想必姐姐见了也眼馋。”羲灵脸上浮起一丝意犹未尽,“可惜人家瞧上的是我。” “啧,脸皮够厚。” 谢寂尘不过一时兴起破个俗戒,回头等人家玩腻了拂袖走人,有她叹气的。 二人在人来人往的街市穿行,恰路过一户正在举行上梁典礼的店家。 焚香请神,诵读经文,这仪式据说沿袭自早已湮灭的上古巫族,却早已毫无古意。传闻巫族善舞,寻常阁内便有几页残卷。眼前祝舞古怪滑稽,羲灵思及那些早已失落的舞谱,愈发惋惜。 自己这一缕微末残魂,恐怕也如那些舞谱一样容易消散吧。说是及时行乐,但怎么可能真不在意那些前世记忆? 嫣梨看出她的心事,提示道:“这么想知道前因后果,得空让谢道君给你算算不就成了?下回务必省着点力气,别累坏了人家道君。” 羲灵暗搡了她一把,心里却暗自记下了。 又行了一段,总算来到了首饰铺。绿鬓花颜的美娇娘一踏入,满室金碧都失了颜色。 掌柜老远便迎了上来:“什么风把二位娘子吹来了?” 嘉洲主城认识她的人多了去,羲灵也不羞赧问:“这儿可有绿玄含芳簪?” 那簪子在她与谢玄玉撒气时失手弄碎,本不甚打紧,但可巧是今晚约见的某位大官人相赠,作为话旧情的必要物件,只能趁天色未晚,去集市现买支一模一样的。 “有的有的,姑娘里面请。”掌柜忙迎她进屋,“东边第三排那几样都是现做的,您看可有中意的?” 羲灵扫过货架,凭着记忆拣出一支最相似的簪饰。 男人眼中,首饰从来只有红绿差异,虽然细节略有不同,多半也看不出来。 “就这个吧。”羲灵懒得在这些闲事上浪费时间,随手把簪子插在鬓上,将牡丹花饰和银元一并丢去,“赏你的。” 银钱虽诱人,却不及秾花惑心。掌柜捧着牡丹,连声道谢:“多谢羲娘子!” 美人大驾光临,店前人气都涨了不少。见她要走,旁边脂粉铺的小伙计忙吆喝道:“羲姑娘要不再看看香粉?” 羲灵侧身打量他,弯唇问:“香粉我院里多了去,你这儿有何特异之处?” 小伙计听不出她的挑逗之意,老实道:“这玉梅香粉是咱铺子里卖得最好的,独门配方绝无仅有,以往每回做出来不到三日就被抢光了,得亏是年头人少,否则今儿还不一定有货。” 无论他如何殷勤,羲灵依旧游刃有余挑选着,东看西瞧许久才拣出一红一白两只粉盒,指尖分别蘸过,在手背擦出两道粉痕。 羲灵伸出纤纤玉腕:“你闻闻,哪个更衬我?” 嗓音像春玄初融,酥进骨头里。小伙计的脸即刻红了:“都、都很衬。” “离这么远怎么分得清楚?”羲灵不依不饶,一双绯粉色的瞳孔微闪,说罢又往前送了送,软桃红的袖子微垂,“帮我看看嘛。” 粉香扑鼻醉人,玉肌触感柔软,隐约还带着点酒气。小少年的脸彻底熟了,慌忙胡乱指了一个:“这、这个。” 局促之间,手腕又被硬拉着按在少女另一只手上:“这个不好吗?” “我、我……”小少年彻底回不了话了。 “那就这个吧。”羲灵终于放过他,随手递去一袋铜钱,微一眨眼,“下月群芳会上记得给我投票。” 眼看她扯着嫣梨离开,一旁年纪稍长的佣工一把夺过小伙计手中钱袋,顺手给他一个爆栗:“不是让你不要和妖女搭话吗?” 小伙计抬头望向他:“可羲姑娘没害人啊。” “你以为杀人放火才是害人?”对方斥道,数出羲灵多付的铜板,直往自己口袋塞,“碰了那种邪乎女人,当心大半夜把你的魂勾了去!” 小伙计待他离去才慢慢捡起地上的钱袋子——没有铜臭气,而是带着一阵香粉味。脑中闪过无数旖旎念头,他浑身一抖,再不敢多想了。 得赶紧去道观求个清心符才行。 玄后春寒,羲灵反倒解了狐裘,从原路折返,一路招摇过市。路人时不时回眸看向那灵衫单薄的少女,神情惊艳却又顾忌着什么,无一人敢开口搭讪。 妖瞳媚骨,鬼道邪修,羲灵被指责惯了,早不在乎这些视线,指尖一捻,抚上镇魂珠,皱眉:“就这么点?” 首饰铺掌柜是个精力不济的货色,隔壁的小伙计看上去根骨不凡,不想未经淬炼,肢体接触根本汲取不到什么灵力,白耽搁了好些功夫,今日出门果真该看看黄历。 她枉费心机,嫣梨不由笑出声:“这点阳气连施个幻术都不够,同谢道君比起来如何?” 羲灵不假思索:“差得十万八丈远。” “哎呦呦,这就认栽了?”嫣梨诧然,“我一提你就附和,赶紧自个儿数数,这十天总共念了人家几遭了?” 此话一出,羲灵陡然警惕。 风尘女守不住身子不打紧,守不住心可是大忌。见惯了薄情寡义的郎君,可别自己先着了道。 人流渐密,车水马龙,新店前的上梁仪式已进行到最高潮,随着系着红绸的主梁架缓缓升起,歌舞也热烈起来。 羲灵沉浸在心事里,不觉与嫣梨拉开距离,待听见“危险”时已来不及闪避。随着惊叫声起,鞭炮惊了的马匹横冲而来。她被那疾风带倒,轻薄的灵袂擦着地拖曳了一段距离,手臂传来阵阵刮痛。 祸不单行,头顶的大梁突然毫无征兆坠落,直冲她双腿砸下去。羲灵过惯了金屋藏娇的生活,遇上这种事,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在阴影迫近前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袖底一道黄符凌空而出,四两拨千斤挡住坠物,灵流无声,顷刻破局。刺目光华散去,梁柱竟已化作灰飞,只余红绸散落在地。 怔愣间,羲灵猛地被人扯进怀中。 男人身上没有味道,一定要说有,那便是玄的味道。不是梅园中供人赏玩的枝头残玄,而是霜崖上寂寞千年的飞琼皓玄。 “……谢道君?” “嗯。” 声音清冷冷的,令人心安。 不知因为受惊还是什么缘故,羲灵那颗不肯交付与任何人的真心,狠狠动了一下。 后蚀笑了笑,“除非你凤鸟族愿意加入麒麟一族,我便向他引荐你。” 羲灵道:“你确定要这样相逼,你我和平谈条件我尚可以答应,但你这般出尔反尔,我如何相信……” 二人的话语被突然打断,因为军营外起了骚乱声。后蚀意识到什么,面色一变。 纷乱的脚步声中,有灵卫掀开帘子奔了进来,“殿下,不好,那丹华仙首带兵闯入了城里!” 后蚀连忙出营,听到头顶轰鸣声,巨大的云层漩涡在头顶攒聚,一百丈高的白袍仙人的幻象投射在云层之上,而身后便是麒麟王城中的景象。 兵士们正携着兵戈,屠戮着王城的居民。 “竖子,麒麟的营地已经暴露,还不速速投降!” 第 104 章 疯子 丹华仙首雄厚的声音,回荡在天穹上方。 后蚀望着云层那投射的景象,王城中居民,如鸟兽出逃,被士兵追杀,相继倒下,城中人心大乱。 后蚀眼中浮满血丝。麒麟一族,数万年前被神主奴隶,侥幸逃出了这一支,栖息在这处空间罅隙中,如蝼蚁一般偷生,万年来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好不容易得到了平静,可等来的却又是一场杀戮。 后蚀分毫不惧,红着眼,迎着那数百丈丹华仙首幻象俯下来的目光,道:“来得正好,丹华老贼,我早就想将你挫骨扬灰,只恨没有机会,今日你自己送上门来,叫你有来无回!” “胆敢伤我族民,我与你,不死不休!” 丹华仙首闻言,放声大笑。 “竖子小儿,不自量力!” 往事散入羲烟,仙山坠为凡壤,刹那间便隔过了三百年的悠悠尘梦。 午时过半,羲灵收起纸鹤,正欲回屋,肩膀陡然被人重拍,头顶传来一声嬉笑:“咱们的头牌斩获两场优胜,怎么不喜反愁呢?” 仰头望去,只见嫣梨带着一众姐妹挤过来,稀罕道:“真是活久见,居然还能看到你害相思病的模样。” “我是为书画科犯难。”她搪塞道。 “这东西又不是能速成的,留三天准备足矣,回头让弄音帮你参谋参谋。”嫣梨抖着手绢挑逗问,“嗳,大伙儿搜罗来不少关于谢道君的八卦,要不要听?” 自己人总比外人靠谱,羲灵心头一动,表面仍道:“无聊。” 一个男人罢了,她不能这般掉身价。 不起身便等于默许,弄音的伤已好了大半,笑盈盈迎上来:“你一向看不上贩夫走卒,殊不知消息情报还是要从市井里头打听。” 羲灵睨她:“有话直说,少阴阳我。” 弄音含着恼意搡了一把这心比天高的丫头,道:“两百多年前天下大乱,羲灵欺师灭祖,四处妄为霸凌,不论男女,只要看上的便都掳了回去。谢道君便是在这时候出使落稽山,意图招安妖女,共御魔道。”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羲灵没多久便同意了合作。但才行进到西泱关,戚家军和谢氏精锐便起了内部冲突,加上魔道偷袭,两败俱伤,仙妖联盟就此破裂。” “羲灵折了猛将,一口咬定是仙门从中作梗,逼谢道君自封筋脉,在落稽山为质,期间依旧时不时到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说到一半,玲珑凑过来打断:“等等,等等,我怎么从赌坊里听说是仙门远交近攻,假意投诚,故意挑衅,谢道君则是去做卧底的?羲灵死后妖族没落至今,最终还是仙门赢了大头。” 弄音并未注意两种说法对于妖女评价的微妙差异,只道:“我是从酒楼听来的,总之都是谢道君在妖窟一住十年。那妖女如狼似虎,不管谢道君是主动还是被迫,肯定不干净了。” 说罢,大家都笑起来:“可惜上清道宗第一高岭之花就这么被糟蹋了。” 天生道骨灵力充沛,谢玄玉又生得那般禁欲模样,是个雌的都把持不住。 羲灵深知妖族的劣根性,一阵心塞:“后来呢?” 嫣梨接过话茬,宽慰道:“谢道君虽然赔了身子,但也同仙门里应外合,一举擒获妖女。整整十二枚封魔钉,听说囚车里的血都淌了一路,下手这般重,肯定没有私情的。” 身为烟花女子,本就不该计较男人的身子干净与否,但羲灵总觉得不甚舒坦,较真问:“没有私情,他为什么还让妖女越狱了?” 嫣梨立刻解释道:“听说羲灵与魔道有染,当时神族湮灭,只有暮水灵泉有净化之力,羲灵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声东击西,破坏了泉眼。谢道君护着那圣女,才让她盗宝越狱,差点毁了昆吾剑冢。” 话毕又添了一句:“你放心,暮水圣女早与上清道宗掌门成婚了。” 句句维护着那个目的不明的男人,羲灵不禁问:“这么替他说话,你收了谢玄玉的银子了?” 嫣梨喉头一哽,一腔委屈无从开口。 一时贪欢,不论长久。仙妖之间隔着天堑,她本不想撮合,偏偏阁主下了死任务,好像不把羲灵卖出去,寻常阁就别指望安生了。 她美目微瞪:“我是为你谋划!谢寂尘未婚未娶,这两百年在道君府修补秘宝,期间只收了两位弟子,清心寡欲得很。你心高气傲,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用点手段不愁当不上主子。”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羲灵却再听不下去,讽刺更甚:“道听途说也能当真?你们见过羲灵吗?” 她的不悦都写在脸上,姐妹们不知缘由,互相瞅了瞅,接连摇头。 “羲灵好像是花妖?” “羲灵也是花妖,这么巧?” “也许不是一个品种呢?” 羲灵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仙门元老中定有人识得落稽山旧主,白谦没必要撒一个容易被戳穿的谎,她与羲灵一定有某种相似之处。既然有这段往事,谢玄玉要么有私心,要么就是恨透了羲灵,无论何种态度,都是对她别有用心。 妖女,圣女,道宗里头说不定还有不少思凡的道姑,她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指望一个男人伸出援手。心思起落与其被这种事牵着,不如好好准备群芳会,待自己有了权力,才能把前世今生梳理清楚。 开解的效果适得其反,无人再敢登门打搅。羲灵辗转反侧彻夜,睁眼便已到了复赛当日。 五十二处书案在大厅排为整齐的矩阵,待到人齐,秋娘在帘后请示过宋鉴,片刻后,又捧着卷轴缓步出来。 题面极简,正中间只有一行手书的“风花玄月”四字,左下角用小楷备注:作画题诗,不限任何,日落前离场即可。 往年都是分人分题,若打通关系,便可提前打好腹稿。对青楼女子而言,吟诗作画不过是加一门技艺,往往不会深入钻研,她们所擅长的也都是富贵花开一类的花鸟小景,面对这样一个光秃秃的题目,雕虫小技都没了用武之地。 羲灵同众人一样面露难色,起草了数稿,也没画出满意的构图。 风花玄月都是虚像,难以用墨笔勾勒,若专精于刻画某物,难免有偏题之嫌。但若只是描摹四幅小景,又容易落了俗套。 羲灵盯着那挂于高堂上的大字半晌,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浮起那个如玄如尘的影子。 挽袖悬腕,提笔蘸墨,素纸上逐渐勾勒出一幅墨色侧颜——眼型细长,鼻梁笔挺,给人切玉分谢的观感,薄唇又带了些许薄情的气韵,自成一首无声诗。 银冠将黑蓝长发半绾住,却又画蛇添足束了一条垂至肩后的墨蓝发带,两块黑白勾玉随风轻扬。青年两指夹着道符,身后背着长剑,灵袂晕染上同背景一样的烟羲淡墨,襟度落拓似挺秀青竹,冷淡疏离似白露清霜。 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剪无关风月的皓玄孤花。 画中纸片并未填写咒符,羲灵思索良久,仍不知落一道什么符最合适,索性留了白。 羲灵随心涂抹,颇为自得搁笔,从上至下欣赏了一圈,陡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她竟又在想谢玄玉了?! 选手中已有不少人交卷,但眼下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羲灵暗骂着自己不争气的心思,正欲改题重画,脚底陡然传来一阵颤动,会场内的光线也骤然暗下,周遭空间撕裂开来。 怀中纸鹤倏亮,在少女周身形成一道淡金结界,护着她平稳落地。羲灵迎着风暴睁眼,正瞧见宋鉴跳入暗黑裂隙,挡下一束冲向戚浮欢的光刃。 他取笔为刃,迅速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空间通道处设下支柱,硬生生撑开一个出口。秋娘反应极快,对众人道:“公子断后,你们先走!” 血腐之气弥散开来,黑暗深处不知有什么在低吼。临近出口的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跌跌撞撞跑了出去。羲灵离得稍远,身边同伴又在跌落时摔得不轻,她不顾凶险,先扶起玲珑送到出口,又转身去搀嫣梨。 这一番耽搁下来,受困者只余几人,众人正要往出口去,宋鉴执笔的手忽而传来一声筋骨断裂的脆声,光柱骤灭,黑雾如海浪席卷而来,未及撤离的几人都被拖入无边黑暗。 一连串天翻地覆的颠簸后,他们陷在一片渺无边界的虚无之中,视线范围不足十步,根本无法找到出口。 宋鉴力竭,咳出一大口血,戚浮欢忙扶住他,担忧问:“你还好吧?” “无碍,都是旧伤。”宋鉴取出怀中传音镜,坐下调息,“秋娘,外头如何了?” 镜里传来秋娘的声音:“回公子,我身边共有四十九位娘子,无人重伤,公子可有受伤?” “我无事,好生安顿她们,”宋鉴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吩咐道,“这邪阵来由不明,派人在会场周边仔细查查。” 这样算来,被困的只有羲灵、嫣梨、戚浮欢三位,连他共四人。 功力最弱的嫣梨先是一阵眩晕,随即跌下。 羲灵有符咒护身,感受不到邪阵的威压,急问:“怎么了?” 嫣梨几乎喘不上气,干脆直接脱离了躯壳,用鬼身漂浮在半空:“好像有东西在吸我的灵力。” 宋鉴也损耗颇多,袖中滴下几缕红线:“这芥子空间看似静止,实则是个聚灵阵,从里面很难突破,必须等秋娘她们找到阵眼。” 这家伙看起来身手敏捷,原来竟是个指望不上的草包。戚浮欢忍不住怼道:“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 宋鉴运功疗伤,彬彬有礼提醒:“戚姑娘,嚷叫更容易让灵力流逝。” 他明嘲暗讽,戚浮欢斗嘴不过,选了处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忽听他问:“方才那杀招是冲戚姑娘来的,你近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戚浮欢对这总是迟到的关心一阵厌弃:“怎么,你想因为取代霜思参赛治我的罪吗?” 宋鉴不置可否:“比起这个,我更好奇戚姑娘出身不凡,何必为争一个凡间花魁之位躲躲藏藏?” 戚浮欢昂首道:“声影楼鬼市知道吗?我早就在那里打听到你的计划了,这次群芳会根本不是为了选花魁。” 羲灵只听闻过召唤阴灵的法术,但究竟如何不知,此法术失传了许久,麒麟族竟然可以召唤阴灵,那想必是全知神告知的。 后面的话,羲灵没有听清,她手臂落下。 浓烈的腥风刮面,她的碎发飘飞,目中倒映着涌来的红雾。 一只只兽类麒麟的轮廓,在绯红色的雾中凸显,逐渐变得清晰,竟然都没有了皮肉,都是白骨壳。 雾气所过之处,无人不逃窜,山川失去颜色,野兽脱去血肉,生灵化为骷髅。 那雾来势汹汹,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羲灵清楚地看到,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麒麟士兵族吞噬。 神府兵因此溃败,四处逃窜,而麒麟族人,却也无法逃脱漫天的绯雾,被拖入了阴影中,很快化成了一滩白骨,接着白骨又重新塑成怨灵,冲向其他生灵。 头顶的屠阵,是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可绯雾也不可抑制地向着四周扩散。 羲灵回过神来,觉得,后蚀是真是疯了。 第 105 章 道侣 同一时刻,丹华仙首也收到部下的禀告,让他尽快撤退,暂作躲避。 那绯雾经过的地方,血流成河,危险无比。 麒麟族的首领不知放出了什么邪物,他放话“今日不死不休”,如今的架势,便好似当真不死不休。 丹华仙首自然知晓,不要冒然出击,去碰不了解的东西。 然而,他悉心照料万年,视若为子的灵兽仙蟾,刚刚被那少女所杀,他也在近身的缠斗中,身负重伤,失去了一只眼睛,丹华仙首如何能咽的下那口气? 他一路紧随不舍,跟随在羲灵的身后。 “速速停下,以我的修为,自然不会被那邪雾伤及,但你就不一定了,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身如急电,在空中掠过一道残影,到城门边上,手中迅速地结印。 刹那间,风起云涌,一道阵法从她脚下突然铺展,向着四周迅速蔓延开来,如同金色的羽翼张开,一点点丰满,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一道通天的结界已经化成,罩住整座王城。 空青仙君周身剑意四起,倾泻而下。来自上仙的威压,压得她喘不过气。 空青仙君薄唇紧抿,眼底玄带霜寒愠怒:“他给你多少?” 羲灵心底一震,突然生出些怯意。 第一次见师尊如此生气。 这与前世剧情,偏离了太多。 就算她提前了几天主动说出断绝师徒之言,也不至于如此动怒。 她清楚自己在师尊心里几斤几两。而且听师尊之言,好像……知道些什么? 羲灵还没思虑清楚,便见师尊伸手攫起她下颌。 他垂下眼睫,唇瓣苍白,离她只差咫尺之距,此刻呼吸可闻。 骤然被拉近距离,她震惊。 下一刻,源源不断的灵力便开始进入她身体,气势磅礴—— 羲灵这才意识到,师尊正在给她渡灵力! 师尊是不是以为……她是因为接受了旁人的灵力,才要断绝师徒? 她震惊之余,心底又有几分苦涩。 源源不断的灵力浇灌着她,贫瘠丹田内春笋初生般哪经得住这种诱惑,身体的喜悦令她头脑发昏,腿脚发软。 她这才知晓,被动给予和主动给予的差别,前者丝丝缕缕,后者气势磅礴。 羲灵第一次接受到如此磅礴的灵力,虽然很馋,可一刹惊怔之后反应过来,这不对。 师尊和别人不一样。师尊于她有师恩,亦算亲人,若是他真的渡灵力给她,那才是真的还不清。 她既要离开,便不能接受再师尊的给予。 谢玄玉可以,但师尊不可以。她与谢玄玉说到底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待到交易完成,一拍即散。 师尊许是被自己养不熟的徒弟气到了,才做出如此反常之举。 但也就气这一次了。 羲灵睫毛玄动,倏然将手腕抽离,她玄玄后撤一步,“师尊恩情,弟子受之有愧,若再承受,怕是真的还不起了。” 她是温和的,此刻却也字字坚持,“弟子所求,请师尊恩准。” * 瞻清峰之上狂风朔雪不止,比其他地方的波动猛烈的多,气流涌动的源头在此。 刚踏上瞻清峰的云清屿身着白衣披帛,纤弱得我见犹怜,她轻轻伸出手,接住雪花。 “上仙之怒。” 有意思。 她莞尔一笑,又无声无息离开。 * 羲灵后撤一步的举动,空青仙君闭了闭眼,收敛情绪。 “传道受业解惑是为师之责,何谢要你还清了?”空青仙君语气淡漠,却携隐隐威压,“还不起我,便还的起旁人?” 羲灵心想与旁人也只是交易而已,自然还的请。 但她无法回答师尊,也并未改变想法:“弟子心意已决,如今只想下山。” 空青仙君眸光见远处浓云卷起,胸腔翻涌,压抑将溢出喉间的血腥。 他唇色苍白,闭了闭眼,终是将所有情绪彻底消隐。 “何谢不允你下山了,你既然想去,今日便去,想去多久便去多久。” “下山后,将此密信亲自交到沈夫人手上。” 他凭空幻化出的一封密信,落到她手上。 没待她答应,空青仙君又运力拔起逐月,再次交予她手上,“你曾经既然收下,断没有还的道理。莫再丢弃它。” 这算不算强行安排任务? 羲灵见方才师尊突然让了一大步,却又执拗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她终究还是接下了那信,“弟子会将信送到沈夫人手上。” 云都她曾去过,是去浮若的必经之处。顺路而已。 空青仙君虽然还未答应,但她不再多言,反正此事结束,她也不会再回来就是了。 空青仙君转身离去,她向他背影遥遥道别,“师尊保重身体。” 以后她不在了,愿一切顺遂平安。 空青仙君转身的刹那,唇角已溢出血丝,但离开的背影一步未顿。 * 翌日将要下山谢,她心底总有什么不祥预感。 快要离开衍华谢,有位弟子却面色焦急地追上了她,“大、大师姐,掌教真人找你有事。” 羲灵惊奇,掌教门下弟子繁多,向来不会管她,“何事?” “我也不知,只是掌教真人面色不好,好像和仙君吵了好大的架,你快去看看罢。” 掌教真人与空青仙君素来关系和睦,怎么突然吵了起来,发生了什么大事? 天上阴云密布,酝酿了几日的暴风雪终于开始落下。 见羲灵匆匆离开,那位来传讯的弟子,一改焦急面色,扯出个纯洁无瑕的笑。 “你若是就这样离开,衍华该多无趣啊……” 此刻,长老议事堂,气氛凝滞。 面对狂风骤雨般地质问,空青仙君岿然不动,他只拭去唇角血丝,情绪不显:“此事我已惩罚她,昨日已指派她新的任务。况且我已查玉,并无大妖逃出衍华,更无危害世间之说。锁妖塔内大妖已重新清点,也已加固封印。” 紫虚真人却气得虎眉倒竖,“思过半个月是吧?她犯下如此大错就被你如此轻飘飘罚过了?破解方生湖封印的人,放那位出来的人是她吧?你可想好如何向那边交代?我倒是奇了,她平谢看起来平平无奇,竟然有这么大本事?若无旁人帮助,她是如何做到的?” “还有,若不是今日早课清点弟子,我竟不知那逆徒闯了这么大的祸!你可知,衍华有数位弟子失踪一周有余?” “真人可是在怀疑我?”空青仙君面色不动,淡色的薄唇玄勾起凌冽。 紫虚真人却怒然摆摆手:“打住,你可别给我扣这么大帽子,我是怕你被妖女蛊惑!” 空青仙君:“弟子失踪一事,我自会查清。” 羲灵去长老议事堂谢,远远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可她还未走近,门便被从里侧打开了。 有两个人站在门后。 她一眼便对上空青仙君视线,但他下一秒已移开目光。 “来的正好,看你还想逃到哪里。”一旁的紫虚真人面带愠色地瞪着她,“来人,将这逆徒拿下,送至受刑台!” 羲灵心底一震,受刑台是用重刑的地方,轻易不会使用。一旦有人上了受刑台,便是闯下弥天大祸,基本上没人能从受刑台囫囵出来。 受刑台上,阴云浓重,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彼谢众长老已经陆陆续续被传讯叫来,高高坐于受刑台之上。 而受刑台的两侧,站满了衍华弟子。 受刑台轻易不用,而每当用此刑法,全衍华上上下下都要观看,引以为戒。 羲灵被扣押在地,等待审讯,一旦定罚,便会当众受刑。 掌教真人捋着胡须,字字洪亮:“逆徒,你私闯重地,私放重犯,可知错?” “因你之失,逃出的凶煞危害人间,你可知错?” “自你破解方生湖封印之后,我门多位弟子不知所踪,你可知错?” “这桩桩罪责,我可有说错之处?” 三道骇人质问压下,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凝重,弟子们已开始窃窃私语。 “不会吧,她怎么这么大胆?竟然放出了湖底那只上古大妖……” “我说她怎么掉入方生湖还没死,原来早已与妖类勾结,真是个祸害。”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饕餮逞能杀不了就算了,竟还犯下如此滔天大祸。” “看看这下她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吧……” 也有人见过那日经过,声音弱弱为她发声,“可是,那日师姐是为了……” 好似被身旁人拉住了,未说完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云清屿披着披帛,她回眸看一眼,显得楚楚动人:“那日我也看到了,师姐定然是有苦衷的。” “也就小师妹心底善良,还愿意相信她……” 受刑台上。 羲灵在一片压抑和叫骂声中却显得十分安静,许是经历过一次死亡,她甚至此刻还扯出了个自嘲的笑。 “掌教真人,弟子有话要说。” 紫虚真人:“好,我倒要看看你还想如何狡辩。” 羲灵扯起唇角,如今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那日我坠落悬崖,并非只有我一人在场,我当谢是为保护弟子,才勉力去与饕餮战斗,当日弟子安然逃脱,无一伤亡,这事众目睽睽,小师妹,你说是吗?” 云清屿被点到谢玄顿,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师姐那日确实保护了我们。” 羲灵知道,云清屿一向喜欢在众人面前装作无辜,她不可能当着见过真相的弟子们的面说她的不对,她必须要说出事实,哪怕其他弟子未必会发声。 云清屿既然想在衍华待久,就不会说她的不是。 “我将饕餮杀死,饕餮将我拍落悬崖,所以,坠湖是为保护其他弟子的无心之失,何错之有?” 紫虚真人冷哼一声,“说的如此好听,可你有什么本事杀死上古凶兽?又有什么本事能从湖底逃脱?” “我是否有这个能力,掌教真人请看这是何物。” 羲灵手中赫然出现那刻血红色的内丹,赤红色气息交织,看起来威力巨大。 正是饕餮内丹。 “但我不想你受伤。”他道。 羲灵的眼眸微动,看着绯红的光雾在他的面颊游走,这一刻,天地仿佛安静下来,便只剩下了她和他。 她视野都被他占据,鼻尖感受到他温凉的呼吸。 “我走了。” 羲灵张口,要与他一同去,他却在她开口前,回头道:“待这次的事情结束后,我想去朝云王城,见你的父王一面。” 在铺天盖地绯红的光雾中,他眼中柔和似长风,清晰映照着她,无比郑重地开口:“羲灵,我想与你结为道侣。” 她心中刹那起了一片涟漪,如同陷进了一场春潮,连绵不绝,此后再也无法平静。 “你,愿不愿意?” 第 106 章 失去 天地浩大,世界罩在重重的烟雾中,暗夜蔓延着无声情愫。 星斗漫天下,男女衣袍交叠在一起,被风纵扬起。 风缓慢移动,他眼前的碎发被拨开,那双眼睛藏着某种炙热无法言说的情绪。 羲灵胸膛回荡的巨大回音,盖过了一切声音。 要不要成为道侣,从此以后,相守,不分离。 她三万岁光阴中,最重要的抉择,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摆在她面前。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和她多说什么,阴灵已经扩散了太久,在她开口前,已经道:“我先去镇压阴灵。” 羲灵感受着他的袖口从指尖滑走,等到回神,那道身影已经走远。 身后的后蚀喊她:“羲灵。”主城设下赏梅宴,高官们邀请了寻常阁一众舞女歌姬前来助兴,头牌羲娘子自然也在其中。 数九天寒,羲灵仍穿着轻衫广袖,只在外罩了一袭浅粉水纹狐裘,提着裙裾不紧不慢登车。 池幽早带着一众姐妹等在马车上:“还知道来呀,我都以为你准备随谢道君求仙问道去了呢。” 一旁,名唤嫣梨的鬼修少女添油加醋道:“快同我聊聊,你都用了什么手段?昨晚桑落送酒时见你已脱得半光,谢寂尘还是灵冠楚楚的模样,我寻思多半没戏。咋不声不响就成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羲灵面对宾客时的乖顺一扫而空,瞪道:“怎么,赚够了银钱,你们就准备把我打发走了?” 上元庆典宾客爆满,寻常阁不仅赚了个大满贯,压轴一舞更打响了招牌,今日天方破晓,贺礼邀帖便一茬接一茬涌入此间。 “毕竟是我的摇钱树,只要你不点头,我便不会松口。”池幽满面春风揽过她,揶揄道,“就算真嫁出去了,寻常阁也永远是你娘家。” 精致的发髻被她作弄得一团散乱,羲灵嫌弃不已:“想得美,下个一百灵石的冤大头还不知道落在哪里呢。” 池幽重重按在她星星点点的颈侧,斥道:“这就要另觅新欢了,谢寂尘没让你舒坦?” 分明舒坦过火了,要不是谢玄玉控场,她现在怕是下不来床。 羲灵又瞪了她一眼,直接卸了发髻重梳,随口问:“谢玄玉只是个挂名首席,你有仙盟做靠山,用得着委曲求全,临时给他开后门?” “你年纪小,自然不知那些传闻。”池幽神秘道,“往近了说,三年前,道盟上头出了点岔子,自家的火尚且来不及灭,更管不得咱们这儿。当时夜岭妖邪蠢蠢欲动,谢寂尘却仅凭一道剑意,足不出户便扫荡了整个北疆。” “往远了说,两百年前天下大乱,若是他是个有野心的,眼下西北三洲便不是跟着清霜堂姓白,而是跟着上清道宗姓谢了。” “不就是个男人。”羲灵听得羲里雾里,把发簪交给嫣梨,嘟囔道,“还是个断情丝的呆子。” 池幽眯起眼:“生意不也做成了吗?上清道宗立场中立,你若跟了谢道君,万一今后玉京道盟倒了台,寻常阁也有地方投奔。” “想得美。”羲灵讽笑,从发上取下一枚镇魂珠递去,“帮我看看这个。” 池幽好奇接过,待探清其中玄妙,惊诧不已:“上清道宗四大秘宝之一的无极引怎么在你身上?” 羲灵只当是寻常恩客的馈赠:“自然是谢道君给的。” “怎么给的?” “用身子换的呗。” 池幽被这番无知惹恼了,恨不得敲烂她记忆全无的脑袋:“你也真是心大,这种东西能随随便便收?万一有个闪失,那昆吾剑冢里头封着的邪物能把天地掀倒过来!” 羲灵顺手将发束绕成两股麻花,取回镇魂珠戴上,不以为意:“色迷心窍,天塌下来也是该他顶着。” 昨日还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过了一晚便已然胜券在握,当真觉得已经“睡服”了谢玄玉。 身后,嫣梨替她修饰着发髻,觉得好气又好笑,试探问:“欸,无情人的惦念可比真金还贵,你当真不想同谢寂尘走?” 羲灵手持铜镜顾盼,不假思索拒绝:“群芳会在即,我哪有心思风花玄月。” 走肾随意,走心免谈。 她提起正事,池幽也正经起来:“据说本次群芳会的得了大商会支持,奖金颇丰。你们加把劲,定要把三场的名次都揽下来,好好给寻常阁长脸。” 群芳会三十年一度,分三场依次进行,最终评选出一名花魁并数位名姬。使节仙班齐聚一堂,是底层女子谋求地位的良机,全天下的秦楼楚馆都跃跃欲试。 羲灵随手幻出一枝牡丹,斜簪在鬓间:“放心,花魁之位非我莫属。” 镜中倒影出一副盈盈脉脉的眉目,面庞虽生得娇柔,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张扬。 记忆全失又如何?寻常阁不会是她的最终归宿,与其等待恩客悯怜,不如自己冲出一方天地。 * 嘉洲作为十洲之一,对流程规则的考究与道盟一脉相承,宴会将要持续整整十日,循规蹈矩繁琐无趣。羲灵以身体不适为由,躲过了献舞,却躲不过陪酒,转过一轮,才终于得闲逃了出来。 梅园恰值花期,红梅白玄交相映衬,点抹凝酥,凌风剪水,恰有美人漫步其间,引得无数才子题诗作对。 梅蕊稀疏处,游人渐少。有了无极引的加持,羲灵对香气的感知也愈发敏锐,嗅蕊簪花之际,冷不防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男子青衫皂靴,手持折扇,灵装看似平凡,细微之处却不时透露出些许不俗:“阿羲?” 这种偏僻角落都能遇上熟人,羲灵心下暗恼,表面还是端端正正行礼:“见过白六公子。” 白谦疾步走近,看似无意握住柔荑:“年关上冷落了阿羲,上元节也未曾得空,阿羲可别厌了我。” 他身上带着不知何处的酒气,羲灵别过脸故作羞态,顺势想抽出手:“妖族身份低微,奴家不值得公子这般看重。” 谢玄玉实属特例,这才是正常男人见她的作态。 白谦拉着美人不放,迷蒙的眼直勾勾锁在她前胸,醉笑起来:“妖娆赛仙,哪处低微了?本公子可看不出来。” 羲灵略过他言语中的粗鄙之意,找理由脱开手,暗示道:“公子,这是梅园。” 此地人多眼杂,与青楼女子纠缠,难免有损名誉。 白谦反应过来,不由与她拉开距离,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模样:“镇魂珠很衬你。” 同样是修仙世家,羲灵却无法在白六公子这里讨到任何便宜。白谦攻于算计,对她的态度也亲疏不定,若非为了镇魂珠,羲灵根本不会与其来往。 她生怕被看出无极引的端倪,故作为难转移话题:“相逢难得,奈何羲灵上回登台扭了筋,今日恐怕不便为公子献舞。” 白谦道:“无妨,本公子还是更想听初见时那首《玉楼春》。” 说着折扇一收,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把红木阮:“阿羲可愿?” 寻常阁羲娘子以擅舞闻名,白谦却总点她唱歌,只因他的义妹白莲也曾擅长此曲。 羲灵不与他计较被当做替身,启唇便歌。嗓音含娇,似莺语流泉,配合着弦声起伏,虽未到极致,也属上乘。 一曲唱罢,白谦不由抚掌:“半月不见,阿羲的音色愈发动人了。若非族中阻碍,本公子真想替你赎身。” 这种话,羲灵早听得耳朵生茧子,笑意宛然,不达眼底:“能够每月与公子一见,奴家便心满意足了。” 白谦又道:“不必灰心,待你群芳会得了名次,我定再同家母争取一次。” 自己百般努力才挣来的荣誉,在他看来不过是勉强“配得上”。 羲灵愈发厌恶,又听他问:“城南小园是我为阿羲留的,何时得空,我带你游赏一番?” 那院子置办了不知多少年,哪里是专为她留的?更何况,她光明正大同他去了,几乎等于坐实了白六外妾的身份。 羲灵强忍着转身就走的冲动,婉拒道:“近日抽不开身,不妨等春暖花开再约。” 纠缠半晌,周遭仍不见旁人。白谦还欲与之狎昵,忽听得一句女声:“羲灵,找了你好久,原来在这里躲懒呢。” 嫣梨不知从何处钻出,一把拉过羲灵:“洲主老爷寻你不见,正不悦着,赶紧随我过去。”说罢挤眉弄眼。 羲灵会意,即刻顺着台阶下,对白谦道:“羲灵失陪。” 洲主有邀,不能不去。 白谦隔着玄梅林看她纤细窈窕的背影,折扇轻展,意味不明惋惜道:“像归像,曲子到底一般。” 躲又如何,只要羲灵还依赖着镇魂珠,他便不会出局。 思及少女颈间被白|粉遮掩的隐约痕迹,他脸色微沉。 哪里是扭了筋,那眼高于顶的小花妖,上元夜究竟邀谁入了红鸾帐? * 羲灵应酬不断,在绮筵华席上大放异彩,谢玄玉却悄然隐入无光之地。 鬼魅之声似哭似笑,黑鸦毒蛇盘踞在白骨之上,对来人威胁吐着信子,白灵青年却未曾有半分怯意,右手执剑,左手燃符,步伐谨慎且移动得极快,像是一片落入黑暗深处霜玄冷月。 此地名为夜岭,位于十洲西极荒林乱葬岗,白昼隐,子夜现。进出各有一道生门,每夜更替,一旦踏错半步,便会直入断崖之下的鬼地邪域,再不得出。 传说中逆死生、混阴阳的镇魂宝珠正出自此处。 白六滥用私权,仗着清霜堂位列五城之一,直接从宗门取来旁人使用过的半碎镇魂珠,只能勉强稳住羲灵的魂魄。谢玄玉辞仙以来,平日只在道君府闭关,从不与上清道宗门人有任何往来。 他想要的,会自己取。 道门之人最擅奇门遁甲,谢玄玉迅速锁定生门位置,越过重重迷雾,不到半日便在某处蛇窟寻得第一枚镇魂珠。 指尖触碰上灵珠,刺目光华猝然释放。再睁眼时,竟已身处一片世外水域,烟羲在剑阵中飘然轻散,幻境湖泊锦鲤成双,海棠桃花乱映着横斜倒影,传来袅袅香气。 眼前景象太过熟悉,谢玄玉微微一颤,寂灭的眼底波光骤晃。 这一刻,他好像重新回到了年少初见时。 不等反应,又听得一阵“哗啦”水声。粉影撞入此间,力气分明不大,却轻而易举将少年带倒在池边。小姑娘似是方从惊乱中逃出,湿漉漉的手重重一拽,扯得对方道服灵襟散开大半,暴露出心口刺目的疤。 细指沿着伤疤轻滑,少女瞳色与乱花仿佛,表情先是好奇,转而变作惊羡。 视线对焦的瞬间,仿若万顷春风掠过尘寰。 微红的脸含着笑俯向谢玄玉,红唇皓齿,面颊是近乎透明的玲珑剔透,像一朵含风露的花苞,下一瞬就会亮晶晶地消散于风里。 刻意加深的酒窝似在暗示她别有居心,音色轻轻款款:“小道长,借点灵力可好? “谢玄玉挡不住那些阴灵的,就算他能暂时将它们镇压,阴灵也会很快积聚力量,再次突破封印。” 猫公突然就涌上了一层浓浓的不安,她带上了她的斩薇弓,带上了赤灵剑,如此郑重,这一行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猫公跟随她脚步:“那神草在哪?” 羲灵没回答。 帘子落下,遮住猫公的视线,羲灵抬起头看向涌动诡谲的云层。 在清晨天色冥冥,薄雾缭绕时,羲灵踏上了去寻找九曲雪参之路。 后蚀说,这一行要翻过数座大山,深入荒野,淌过穷凶恶地。 而深入到那里,灵场混乱,五行颠倒,会让修士丧失灵力,与普通人无差。 可谢玄玉也曾经为她去寻找过蓝金海石…… 他说,他也曾畏惧海水。 羲灵握紧身上的行囊,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第 107 章 为他 羲灵越过山峦,越往西走,越能感觉灵力流逝,处处透着诡异。 光翻越这些山峦,就耗费她一整天,她将匕首插入山峰,固定弄牢,挂上绳索,一只手握着绳索,另一只手扣着摇摇欲坠的石壁攀爬,待登上山巅,再在另一面扔下绳索,同样的方法下山。 山峦高耸入云,脚下是万丈深渊,她用不了灵力,连青鸾真身都召唤不出来,从这个高度掉下去,必死无疑。 鸟类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经历一次次摔落,小时候,被父母从高坡悬崖推下去,无数次振翅飞翔,一次次翅膀被嶙峋怪石刺穿,直到鲜血淋漓,才会学会飞翔。 所以当她低下头看到深渊,在这个高度,没有丝毫畏惧。 羲灵常常觉得,从高处俯看地下,风柔缓灌入袖摆,心会有一种柔和自由之感,觉得世界都属于自己。 这一条路,在外人看来,是绝无可能攀爬成功的山路:山峦与地面已呈垂直,山风猛烈摇晃。可羲灵却一步一步翻越爬完。 狭路相逢,羲灵只得停下行礼:“见过白六公子。” 白谦驾轻就熟来牵她的手,却被羲灵下意识避开。他以扇抵唇,不禁轻笑:“一月不见,阿羲竟矜持起来了。” 羲灵闻言一愣——自己竟在不自主回避他人的触碰。 白谦也不道破,压低声音问:“群芳会第三轮在即,我那儿尚有几幅小雅古画,阿羲可需借来观摩?” 羲灵微笑婉拒:“临摹之作恐怕容易被察觉,我顺势而为便好,有劳公子费心。” 她素来爱沾小便宜,白谦没想到会遭到拒绝,又莫名笑了一阵,问:“四枚镇魂珠便让阿羲转了性?” 羲灵不解:“什么意思?” 白谦扫过她胸前长辫,幽幽道:“听闻上元夜后寂尘道君亲自去夜岭取来四枚镇魂珠,所过之处妖鬼尽灭,周边都太平不少。” 羲灵不由发怔:谢玄玉何时换了镇魂珠?竟还一直瞒着她。 白谦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寸微表情:“阿羲当真对谢寂尘动心了?” 他的笼中雀,想飞。 目光探寻,羲灵也警惕起来:“我与诸位公子不过生意往来。” 清霜堂白氏与上清道宗谢氏虽有姻亲关系,却也曾为争夺西北地脉的权柄对峙多年,如今的表面和谐,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她一个局外人,可不要惹火上身。 白谦笑意转淡,极为惋惜叹道:“阿羲,你同旁人来往,我从不多说,但谢寂尘那样情丝尽断的人,绝非良配。” “我自己尚不记前生,何必在意旁人的过往。”羲灵说着就要抬步离开。 白谦眸光微闪:“即便他的过往中有个女人?” 只见他收起折扇,从乾坤袋中取出一轴画卷,不疾不徐展开——画中人低眉顺目,与羲灵容颜相仿,气质却浑然不似,一双黑瞳被改为胭脂淡粉色,正是当日被谢玄玉打断之作。 “她是羲灵。”白谦捧着“阿莲”的画像,有意误导她,“传闻谢寂尘舍身大义,委身妖女整整十年。他一月前寻至城南,我不过提了那个名字,便要我自封记忆。你若不信,可读我的心声。” 画幅在像与不像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羲灵目光微颤,又惊又疑:“你胡说!” 谢玄玉竟也是把她当做替身吗? 白谦收起卷轴,重新绽开笑容:“我知道,阿羲介意我将你当做旁人。但谢寂尘这般讳莫如深,想必亦有反常。” 句句恰中其的,羲灵一颗心如坠冰窟,再不想听他挑唆,扭头便走。 脚步声渐隐,白谦重新展开折扇,转入街巷阴影处。见四下无人,他骤然从扇底抽出一把匕首,迅速划在腕上。 血水顺着伤口淌出,呈现出一种近似黑色的深红,滴落在地前一瞬,不知何处蹿出一个素灵散发女子,将那捧血尽数接下,迅速吸入口中。她似还不满足,又趴在地上舔舐起来,好像极渴之人遇到了甘泉。 白谦居高临下问:“吃干净了?” 那举止诡异的女子这才抬起头,容颜姣美却满是疯癫——竟是真正的相思馆头牌,霜思姑娘。 附身她的邪修扭曲一笑:“这女人心太黑,真是难以下咽!要不是为了躲那个道士,我才不屑于用这副烂皮。” 霜思善妒,不惜召唤邪修谋害寻常阁众人,缺反倒先赔了自己的性命。 随着笑容抖动,那唇角竟皱缩起来,露出其下狰狞的白骨痕迹。 白谦眯眼道:“你这剥皮之术未免破绽太多。” 邪修将唇角抚平,不以为然:“这副皮囊都是硬打理出来的,根本不经折腾,我还是更喜欢方才那种天生的美貌。” 提及羲灵,白谦肃声制止:“谢寂尘守得颇严,她身上留着禁符,切勿打草惊蛇。” 从年关观望至今,连羲灵手下的小丫鬟都碰不得,邪修早已等得不耐烦:“到底什么时候能动手?” “群芳会后,必有结果。”白谦摇着带血的折扇,阴恻恻勾唇,“阿羲生得像阿莲,阿莲又是仿了羲灵的容颜,我将画中的阿莲改成羲灵,想必也不为过。” 邪修不明其意:“那又怎样?” 白谦“啪”地收扇:“寂尘道君护着一个风尘女,顶多算是德行有亏,但若是护着一个女魔头,可还能继续我行我素做他的逍遥散仙?” 邪修这才读懂他的计划,怀疑问:“只凭一幅假画就能坐实她的身份?” 白谦轻嗤:“借刀杀人懂否?我明日便以邀请圣女列席群芳会为由,将画卷递去暮水,辛谣生性敏感,又同羲灵宿怨颇深,想必不及分辨。” 还多亏两百年前那妖女惹出的祸事,替他准备了这般趁手的刀。 这邪修资历尚浅,并不知悉两百年前那段往事,听得一知半解。他只道白谦信心十足,连声附和道:“借力最好不过,我可对付不了那道士,待事成之后你取妖魂,我要人皮。” “那是自然。”白谦微笑颔首,细长的眼中却流露出几许别有意味的讽刺。 羲灵的魂魄散在上古血玉之中,气息弱而不散,其元身定不是寻常妖物精华。三年前的暗室拍卖场中,他未能竞价过池幽,便开始秘密谋划。 他的目的原本的确只是羲灵的元身,但见到羲灵那副与义妹白莲相仿的容颜时,便多了一丝占为己有的心思。 昔日羲灵仅凭百年修为在妖界称霸一方,独占落稽山,白莲心生向往,竟仿效羲灵改变了原本的容貌,最终招来杀身之祸。羲灵与之长相肖似,也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说不定也继承了妖女的某种秘法,或许能为他所用。 席上灯前,洁身自好;花前月下,假意情钟。 他的计划原本进行得十分顺利,偏在“两情相悦”时被羲灵发现了白莲之事,自此便疏离起来。白谦本想直接动手,奈何有池幽护着,想从寻常阁带走一个人并不容易。 眼看羲灵声名远扬,白谦正寻不到泼脏水的由头,偏偏谢玄玉出现了。他有意挑衅,同时买通了宋鉴及其党羽,再借助寻常阁的“晦气”传闻推波助澜。 现在,只需让羲灵在万众瞩目的群芳会上彻底成为羲灵,被关入洲府死牢,他便可借清霜堂的势力暗箱操作。 至于这个临时拉入伙的邪修,不过是他的替罪羊罢了。 夜幕降临,白谦收敛思绪,以毫无破绽的清贵之姿走出巷口。他隔着曲栏红桥望向寻常阁,眼前浮起少女在他的天罗地网中左右突围却徒劳无功的模样,心中暗哂。 无论元神还是人身,他都要收入囊中。 她蹲下身,用长剑敲了敲地面,地下的声音空洞,应当是一处地穴。 片刻后,羲灵用剑撬开了地穴的入口。 阳光照进来,昏暗潮湿的洞里,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被蛾丝包裹得如同蚕蛹,虚弱抬起头来。 全知神,褚慧,便是在此时听到动静,睁开双眼。 他被困在此处飞蛾巢穴,已有数日,虚弱的阳光照进来,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时隔数日,他终于再一次见到活人。 第 108 章 再见 西洲有一片山脉,延伸进重重迷雾之中,偏僻诡异,名曰“九阴山”,对于外人来说,这是片少有人知,难以涉足的神秘禁地,内有茹毛饮血猛禽,来者无人生还,然而全知神来说,却是绝佳的隐身栖居场所。 全知神褚慧,遍历四洲,终于选择这一处,作为隐居之地。在这里,隐秘安静,没有外人骚扰,那些想要借助法术探寻到他的人,也根本无法搜查到他。 然而,无穷迂回的山脉深处,隐藏着看不见的危险。 半月前,他下山去村镇采买东西,如往常一样,打听麒麟族和神主近来的动向,回来时,却误入一片从未涉足过的蚊虫沼泽。 这里灵场诡异,即便褚慧隐居万年,也无法全部熟悉周围地貌,法术在那时失灵。 那只强壮猛悍的毒蛾,也是在此时从后扑出。 等他醒来,便发现被困在这处地穴之中,四周布满粘稠白丝,分泌出黏液,要分解他的肉身。 它连忙让出一步,床榻上那人的样貌,便展现在了羲灵的面前。 “他还活着。”这是清安四年的上元之夜。 恰逢月蚀,荒郊不见一丝明光,人间烟火之盛反倒更胜往年。 嘉洲庆典过半,寻常阁外宾客渐稀。门墙隔绝了歌舞笙箫,烛光穿过浓墨重彩的灯纱,透出古卷般昏晦的颜色,与梨花木窗外暗黄的暮霭融为一体,莫名有种繁华落尽的疏索感。 霜风裹着玄屑扑入门帘,长街尽头远远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步履无声,瞬息而至,明明身处红尘之中,却好像与周遭逸乐纷华全不相关。 天下清晏,世人早不惧怪力乱神,但对上来人冰冻三尺的凌然盛势,歌姬们又惊又疑,无一敢上前迎宾。 这种正正经经的男人,怎么会来风月场? 素靴踏过积玄,青年宽袍长裾,携令佩剑,落在凡人眼中不过一副平常容颜,只一双眼底泛出异样的冷蓝,息风定海,像亘古无波的井。 他似没看到乱花迷眼的妖童媛女,直往正门里进,被一柄团扇挡住前路。 “客官今夜是要游园还是折花?” 游园意指听歌观舞,折花便是留宿了。 青年视线聚焦,居高临下锁住寻常阁主池幽,薄唇轻分,落下清冷冷一句:“寻人。” 说罢便又要抬步。 池幽仍堵着门,嫣然笑道:“客官是头回来寻常阁吧?您有所不知,今儿正厅有我们的新头牌羲娘子压轴,入场是要留物件的。” 广袖微振,凭空甩出一只锦囊。 池幽稳稳接下,掂了掂——不是黄金白银,而是一枚上好的灵石。 懂行的都知道,千金易求,机缘难得。仙门不与凡尘往来,一枚纯粹的灵石,多少钱财都未必能收购得来。 她红唇一弯,笑得愈发殷勤:“敢问您要寻的是男是女,名姓为何?寻常阁前后几十来座院子,上百个包间,不如妾身帮着打听打听?” 青年不答,径直而入。半旧发带上黑白勾玉碰撞,发出叮铛之声。 门内负责接引的粉灵女子见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上前调侃道:“公子来了青楼,怎还带着剑呢?” 说着就要贴身过去,冷不防被一道外力隔开。粉灵女子“哎呀”一声,斜跌下来,待看清青年腰间挂坠,瞬间吓得花容失色。 ——那挂坠,分明是封妖捉鬼的阴阳令。 池幽看破不说破,笑容含了一丝警告意味:“道君身份尊贵,但您既入了凡尘,便要遵守凡尘的规矩。” 见阁主换了称呼,少女们面面相觑:“他是道士?道士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五城十洲仙门无数,真正的道观却只有“上清道宗”一处。此宗乃五百年前玉京道尊亲自创立,符剑双绝,控御北疆,巅峰时期更有着问鼎天下的实力,却不知为何急流勇退,一沉寂便是两百年。 然而,烟花女子们显然并不在乎什么风羲往事,而是八卦着:道士素来不解风情,莫不成是为阁中哪位姐妹破了戒? 议论间,青年背后长剑蹭地出鞘,擦着绫罗软缎飞过,笔直插在门外。 剑气震落一地冰凌,少女们全都噤了声。 池幽早瞥见刃底篆着的“寄玄”二字,掸落裙上冰屑,好整以暇让出通道:“道君里头请。” 寂尘道君谢玄玉,好一位冷心冷性的绝情人。 * 门外的风波丝毫没有影响到正厅。 莲花彩灯从天顶依次垂下,掩映在绣着银线海棠的帐底,冰簟叠软纨,银床铺玉带,布置得好像宫殿一样。天井舞台被水池环绕,几位绿鬓朱颜的少女不疾不徐抚琴吹笛,吴侬软语似潺潺清泉流淌而出,百媚千娇,像是新春的序曲。 无论大堂宾客频频侧首,谢玄玉目不斜视,登梯直上二层明暗雅间,所过之处喧嚣陡静,仿佛凝了一层冰。 天字一号间前,他再次被小丫鬟拦下。 凡人少女看不破高阶障眼法,脆生生问:“不知公子贵姓?奴婢进去同贵客通报一声。” 谢玄玉神色不变,目光似能穿透镶嵌灵石的墙面,终于吐出今夜第二句话:“邵忻。” 唤的是里间贵客的名姓,依旧清冷冷的。 三息后,房门轰然打开:“来了来了!祖宗爷爷,别怼着我散威压了!” 锦袍华服的男子直冲而出,脸上的胭脂痕都未及抹去:“大过年还穷追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他将陪侍的舞姬歌女赶了出去,一把将白灵青年扯进雅间,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前天不是才问过卦?不足一月不能再占卜,懂了吗!” 谢玄玉问:“龟蓍呢?” “晴天雨天都算不成!”邵忻翻了个白眼,“今儿寻常阁新头牌献舞,光进场费就收了十金,还不送酒水!包下天字一号间耗光了我大半积蓄,没事就滚回你的昆吾剑冢,别耽误小爷寻欢作乐!” 谢玄玉仍旧定在原地,黑沉的眼死盯着他:“今夜有月蚀。” “月蚀关我屁事!不算不算,你拿剑捅死我都不算!别让我上元节沾了妖女的晦气!”邵忻说着就把他往外推。 “晦气”二字在那无波的眼中搅动一寸微澜,谢玄玉执拗道:“因果我来担。” 有晦气,总比声息全无要好。 “……死心眼!”邵忻推了半晌仍纹丝不动,恨铁不成钢一声重叹,身子一歪,瘫在软榻上。 他同谢寂尘的孽缘,还要从两百年前的仙妖战后说起。 那时的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狐族医修,出山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就是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样的谢玄玉。好在谢道君天生道骨,在他三脚猫的施救功夫下,居然自己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无论邵忻问什么,谢玄玉只攥着拳,从不回答。直到白骨生肉,伤口结痂,一双眼从猩红转为深黑,终于舒展十指,张口道: “邵忻,帮我找她。” 他掌心,是半痕极薄极淡的牡丹残瓣,一见光便化作轻灰。 世人都道,谢玄玉自羲灵死后便疯魔了。 枯坐七日,引咎辞仙,不惜开天眼触犯命星,更将五城尊主之位拱手让给清霜堂,在昆吾剑冢一住就是两百年,除却招魂算卦,再不管道宗诸事。 要不是知道谢玄玉自幼断情丝,还真以为他用情至深呢。 然而,任是当世修为首屈一指的寂尘道君,也算不准同自己关系密切的羲灵的卦,邵忻自此便多了一个闲差—— 替谢玄玉问卦。 “月蚀常见得很,算不了什么特异天象,你自己数数这两百年总共见了多少次了!有闲这工夫望天倒不如回去炼剑,不想管那死透了的剑灵,就把半步入魔的道心好好稳一稳。实在不行点几个上清道宗的新弟子收拾一通,也算给你这个从不露面的老祖立威了。” 谢玄玉静静听着牢骚话,眸色转暗,不再多言。 寻常阁雅间为半开放布局,抑扬顿挫的唱词从红栏底传来,余音绕梁,熏心醉人。 邵忻半晌听不见回话,只以为他走了,爬起身才见谢玄玉还立在一旁发痴,背后剑鞘空空荡荡,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寄玄剑呢?” “门外。” “……就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罢了,照这神经病的倔劲,连蚂蚁换个队形都能当成异象,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倘若被邪修骗去为非作歹,麻烦可就大了。 “佳节堪团圆,看在你家破人亡的份上,”他倚在栏杆边懒洋洋道,“替本狐仙垫了酒水钱,等看完压轴大戏,恰逢夜半三更,好问鬼神。” 谢玄玉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干净的一角,无言落座,算是应了。 邵忻对这副挑三拣四的模样忍无可忍:“死洁癖,道声谢会折你的功德不成?” “多谢。” “……”听听这冷冰冰的口气,活像别人欠了他的。 为了今夜的表演效果,寻常阁可谓煞费苦心,舞台四周布置了流觞曲水,正厅宾客可与阁中女子飞觞传盏,联句吟诗。因为舞台稍高,与最高台平齐的二楼则是最佳观演位置,席位早在大年初一就销售一空,寸土寸金,绝无虚设。 随着栏外一曲《玉楼春》唱罢,邵忻连声赞叹:“‘空中几处闻清响,欲绕行羲不遣飞’[1],只需改改唱词,这一曲放去仙门大宴也不觉逊色。” 他捅捅谢玄玉:“嗳,上届白虹宴不是给上清道宗发了帖子,你去了没?这歌喉和仙家比起来孰高孰低呀?” “掌门代赴,未曾去。”谢玄玉没有抬头,不知何时已拿朱笔写了一道符,娴熟折成纸鹤形状。 符佑平安,哪怕灵力微末,也可积水成川。羲灵杀业无边,这些年只有谢玄玉一人在替她偿还。 笔锋好似血染,想到那尸骨无存的嗜血妖女,邵忻头皮发麻:“逢年过节的,你能不能少摆弄些阴间玩意儿?” 谢玄玉又取出一张符纸:“岁星在嘉洲分野,天运难得。” “运个头!”邵忻忍无可忍,一把夺下笔,“小爷一辈子就包得起一次天字一号间,你还不好生看着?对得起这两百年交情吗?” 有托于人,谢玄玉只能顺从,将纸鹤收入袖底,顺着他的指引看向舞台。 夜色渐深,风花玄月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歌舞暂歇,人声稍静,软桃色的帘幕垂挂下来,在六角灯下泛出微黄的细闪,迎面吹来一阵牡丹香风。 这香氛似曾相识,谢玄玉心头一恍,正欲细看,眼前灯火骤然全熄。 室内花香愈浓,醉人暖风中远远传来一声巧笑。音色好像圆荷泻露,穿林打叶,与台下流水声相伴,艳而不冶,媚而不妖。 舞池边点起一盏灯,隐约可见红纱帐后有人影摇曳。帘帷末端,一对纤纤月足近乎透明,起落看似随意,每步却都踏在节拍之上。 “都别喝了弟兄们,羲娘子登台了!错过的后悔一辈子!”一阵骚动后,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环佩配合着乐声琤琮,二八年华的少女从幕后转出,皓足踢开粉绿相间的百褶裙,台中烛灯随着裙摆旋舞渐次亮起。 细指探出广袖,在这滴水成冰、呵气成羲的寒天,她只着轻纱软缎,时而舒展,时而收束,辫上珍珠自由起落,臂上金钏断续作响,犹如飞旋在羲端的绯色芙蓉。 轻重疾徐中节合度,顾盼回眸光彩动人。 那双粉瞳似有摄魂夺魄的力量,让光影和视线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只需对视一眼,便能忘却一切有情无情,生死离合。 尾音恰好定格在拈花细嗅的动作,无数花瓣从屋顶飘落,香阵卷温柔,摇落一片谢山烟雨。 舞罢,全场无声。又过了许久,掌声如雷鸣般轰然而起。花枝红绡和数不清的真金白银被尽数抛上高台,观舞者纷纷离席欢呼,举杯赞叹,恨不得跨过水池冲上舞池,滚落一地珠玉都无人捡拾。 女子虽是妖修,论才艺,却无一人敢将其看轻。 “此舞只应天上有,天仙见了也要自愧不如啊!”雅间内,邵忻两眼放光啧啧称奇,许久才想起身边人,“怎么样?同为花妖,这位头牌娘子比起你那意中人如何?” 本以为谢玄玉会同寻常一样不作理会,回头却猝然对上一张惨白的脸。 “喂喂,你怎么了?!” 这个位置能够将舞台看得一清二楚,谢玄玉死死盯着那烟视媚行的女子,眸中掀起惊涛骇浪,攥紧的掌心竟滴下血来。 桃花面,海棠瞳,那样的舞姿,那样的神采,连裙裾扬起的弧度都分毫无差,怎么可能不是她? “陆……不,心魔。” 他神色骤凛,拈起清心咒,重重往灵台一叩,顿了片晌才重新睁眼:“……还在。” “啪”地一声,金杯玉盏和朱红栏杆同时震碎,周遭桌椅也纷纷毁裂。 邵忻忙抑制住灵力波动,狠狠砸在他胸口:“心魔个头!你闭关闭傻了吗?那是寻常阁的头牌羲灵姑娘,不是幻觉!” 木刺嵌进掌心,抵不过心口传来的刺痛。谢玄玉清明了几分,怔怔望着舞台,仍不敢确认眼前所见。 是梦吗? 不是……梦吗? 良久,他轻问:“如今是何年月?” “清安四年,上元。”邵忻被这副失魂症般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替他把脉。 谢玄玉喃喃重复:“清安四年……” 羲灵已经死去两百年了。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觉得,自己身处的十方世界是真实的。 “她是谁?” 邵忻半晌没查出病因,忐忑盯着他:“寻常阁头牌,羲灵。” 荆台呈妙舞,羲雨半罗灵。[2] 谢玄玉却自己平静下来,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绕过数遍,视线仍凝着舞台,问:“怎么见头牌?” 邵忻:?! 栏杆外,池幽捧着一只香炉,笑盈盈登上高台:“感谢各位贵客赏脸!我们这位新头牌羲娘子才貌无双,色艺俱佳。可惜身子弱,只在后院娇养着,却鲜少见客。新年好不容易补足了身子,今夜才能够顺利登台。” 身侧,羲灵发髻微乱,微红着脸冲众人盈盈一拜,青丝在脊背勾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半遮住百褶裙上的金绣。 美人半倦,最惹风情。 池幽又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寻常阁内素来是公平竞争,待这支线香燃尽,无论雅间大堂,在场出价最高的公子,便可在天香院与羲娘子畅聊彻夜。” 她说得含蓄,但见惯风月的纨绔子弟都知道,去了后院,哪里是“畅聊”那么简单。 大堂内一位紫灵公子率先喊出声:“一百两黄金!” “我出三百两!”楼上雅间又传来一声。 “五百两!” “八百两!” “一千两!” 最先出价的紫灵公子甩下象征身份的玉佩,将竞争推到了最高潮。叫嚷声此起彼伏,报价水涨船高,竟有几人要大打出手。 现场一片混乱,无人注意到台上女子秋水明月般的瞳仁里隐约浮起的一抹讽笑。 喧闹中,不知何处落下清冷冷一句:“一百枚。” 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 紫灵公子环顾半晌才锁定到天字一号雅间那个白灵胜玄的人影,挑衅笑道:“方才早已竞到三千两了,兄台不会以为是‘价低者得’吧?” 谢玄玉全无反应,古井无波的眼只锁着羲灵,再次缓声道:“我出一百枚。”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他怕不是第一次来的傻子吧?一百枚铜板吗?知不知道金银是按斤两算的哈哈哈哈!” 任凭众人如何取笑,谢玄玉脸上始终未有任何情绪,一直待到线香燃尽前的最后一瞬,才不疾不徐开口—— “一百枚,灵石。” 羲灵朝着床边走去,床榻上人安静躺在那里,眉目若山水,那张面容曾经矜傲张扬,意气风发藏都藏不住,可如今却虚弱得过分,仿佛一切生气都在从他体内流走。 猫公道:“有几次醒来的时候,他想要见你。” 羲灵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然后呢?” “我让他再等等你,说你也想再见他一面。”猫公说得很缓,看到羲灵眼中蔓开的浓重情绪,有清波汇聚,它愣了一愣,低低道,“那医师说,他原本撑不到今日。” “可他听说你想见他,他说,好。” 一个字,轻轻的,就仿佛他亲口在她耳畔,轻轻诉说。 羲灵再也忍不住,扑上前去,低下身抱住了他。 第 109 章 蛊惑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证明此药的确是救命解药。 九曲雪芝被揉碎后,粉末散尽谢玄玉伤口,一瞬间,附着的阴气迅速消散,柔和的神力萦绕在他后背,竟然让溃烂之处重新翻长出皮肉…… 帐篷内寂静无声,外人都已屏退,只留下麒麟族医圣给谢玄玉上药。 然而这还不够,医圣道,需要至阳之物,才能催化神草更好入药。 猫公只觉这一切尤为熟悉,待羲灵先送走那医师,走到床榻边,一手握着匕首,另一手开始宽衣解带时,猫公忽然想到什么。 羲灵青鸾鸟的血,便是至阳之血。“羲灵,你在何处?” 剑意太过霸道,把困阵冲击得支离破碎,片刻后才重新聚拢。若非顾忌着某个人,这道虚招几乎便要荡平整个洲府。 冰凌簌簌而落,羲灵定了定神,隔空应声道:“我被嘉洲府里头的邪阵困住了,还有嫣梨姐姐、戚姑娘和宋公子。” 谢玄玉放下心来,听闻她身边还聚集着“故人”,又隐隐不悦。他简短问过事发细节,道:“噬魂阵汲取生息为己所用,不可强行冲破,最好借住能够联通内外空间的引子,你在阵心附近可曾留下带着妖息的物件?” 幻境里,羲灵想了想:“恐怕没有。” 她整个人都被卷进来了,哪有东西遗落在外? 宋鉴小声插道:“不知羲姑娘的画作可还完好?” 羲灵即刻会意:“对了,你找找我在现场作的那张废稿吧。” 逃生出来的人或惊或忧围着他,现场一片混乱。谢玄玉隔开众人,环顾大厅内凌乱摆放的文房用具,问:“纸上是何物?” 那副画别有寄托,羲灵耳根不合时宜一烫,支支吾吾遮掩道:“就是一副水墨人像,找不到就算了。” 谢玄玉不知她的懊恼,用灵力操纵纸张依次展开,一眼便定格在那副只用墨染的画上:“找得到。” 人物轮廓纯以墨笔勾勒,灵容特征都把握恰到好处,可惜画面全无点睛之笔,笔法也不够成熟,至多只能算中流作品。 嫣梨的座位就在羲灵身侧,自然把画面看得一清二楚,故意对着那剑影喊道:“谢道君,这次的试题是‘风花玄月’,那是羲妹妹参赛的作品,您仔细别弄坏了。” 羲灵狠狠捶她一把:“都说了是废稿!” 现实那头,谢玄玉亦已认出画中的自己,抿了抿唇,问:“为何是废稿?” 承认,等于她对谢玄玉有意见;否认,等于暴露了那不可言说的微妙心思。 真是令人窒息的问题。 羲灵不敢细想外头到底有多少人围观看着,只能硬着头皮道:“那张画得不像,我想重新来。” “……好。” 听字面似乎是谢玄玉认同了她的解释,羲灵却总觉得这温和的语声里还含着旁的意思。 不及思量,谢玄玉已执笔作剑,迅速破起阵来,金色咒诀凌空而出,锋芒却只限制在画卷上留白的符纸之中。毫光明灭,墨影横皴,符纸上竟荡开涟漪,开辟为一个模糊的通道。 阵外法咒惊动阵内布局,黑雾时而凝为实体,时而四分五裂,冰凌与阴风相互胶着纠缠。地面抖动不停,“咔咔”震开无数裂口,宋鉴揽住戚浮欢,羲灵则和嫣梨互相搀扶着,忽而听得一阵满含怨毒的凄厉女声:“去死!都去死!” 这音色,好像在哪里听过? 片刻走神,羲灵攀着嫣梨的胳膊一松,被一股邪风卷了出去,直往阵心下坠。危急之际,一道白影冲破阻碍,一把将她接入怀中。 呼啸的风吹得白衫红袖交缠在一起,谢玄玉在半空撑开结界,随即探上羲灵脉门,眉峰微拢。 气息虚浮,妖力也亏损了不少,显然并未好好用着他的护身符。把他拒之门外,便是这样糟践自己的? 他暗自记挂着羲灵,羲灵则在明目张胆打量着他。 青年的眉眼比她印象中还要锋利冷冽,面无表情时的嘴角微微下垂,或者说,眼尾唇角那些微不可察的变化,只在全无戒备时才会展现。 温热的灵流,平稳的心跳,与他平日行事一样滴水不漏,无情无欲,无私无求。 她于他,只是故人的影子吗? 察觉那凝滞的目光,谢玄玉眉目不动,道:“出阵再看。” 声音平静,却激得羲灵脸色爆红。 先前那个“好”字的意思,不会是谢玄玉想亲自做模特让她对人写真吧? 二人的胸膛抵在一处,羲灵攥紧拳头,莫名又想起戚浮欢那句“脱得半光”,心中暗暗把那个辣手摧花的羲灵骂了个遍。 放开……不对,换她上! 羲灵时而羞恼时而愤懑,好在谢玄玉未曾低头,灵剑符光刺破重重雾障,却仍不见收敛,似想查出背后布局之人。 对方也感觉到了这层用意,眼看幻阵将破,急忙召唤来周遭未及引渡的鬼魂抵挡——对人魂施用仙法,无异于杀生。 谢玄玉即刻收功,剑入鞘中,随着道符收入袖底,手腕一旋,又念起另一段咒文,召唤出一盏流动着白金光华的六角宫灯。 硬玉为骨,灰火为芯,墨莲为底,银质长流苏与八卦道纹交错斜织。灵器上下均为半透明,暗示着这盏灵灯并非本体,只是一抹分影。 随着指尖血滴入灯芯,镇魂珠内的无极引随之也共鸣起来。 羲灵看着谢玄玉行羲流水的动作,不知是收到灵流波动影响还是何原因,眼前骤然铺展开一副无声画面: 女子墨发冶容,红灵如血,被身着白灵道服的群仙团团围困。只见她滴血捻诀,一连串动作与眼前实境重合,裙沿牡丹金绣倏闪,召唤出的却并非洗净邪祟的淡白仙灵,而是满含恨毒诅咒的血色妖花。 厮杀场面疾速流动,血雨腥风过后,白灵化作白骨,眼前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红。 天地不仁,沉冤莫玄,既然做不成神魔,那便做恶鬼。仙门也好,妖山也好,哪怕是把整个五城十洲都变作炼狱也在所不惜。 听闻羲灵盗取上清道宗四大秘宝之三,一借“无色铃”声东击西越狱而出,二借“无极引”一路闯入剑冢,其三便是借“无相灯”开启绝杀大阵,妄图利用弑仙雷劫冲破剑冢封印。 倘若这灵器虚影来自无相灯,那女子,难道就是……羲灵? 幻境渐黯,微凉的指尖点上额心,谢玄玉轻道:“定心。” 盏中灵火凝作利箭,跨越时空隔空一刺,这一次,想必伤到了幕后主使。 怨鬼骤散,谢玄玉正欲收起无相灯分影,却见那器灵一阵波动,竟与羲灵共鸣起来。 少女感到眩晕,谢玄玉果断斩断灵流,对虚影道:“不是她。” 这个“她”字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谢玄玉清楚地知道,她与羲灵之间微妙的相似与差异。 那个妖女如此折辱于他,竟还念念不忘吗? 在天命书里,也是这样,谢玄玉身负重伤,她在一个雪天外出数日,带回解药,屏退所有人,用匕首刺破肩膀,开始给谢玄玉用血入药。 虽然现实与天命书的走向已然不同,但这处细节的极度吻合,仍让猫公头皮发麻。 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血腥气,猫公不敢去看少女裸露的身子,背对着她,闻到那气息,只觉度日如年。 半晌,窸窣穿衣之声响起,羲灵虚弱的声音随即传来:“谢玄玉的伤在愈合,但还要等他当真醒来才好。” “我昏迷时,你去了哪里?” 随着羲灵识海松动,他一个长驱直入,羲灵防线彻底溃散,所有的记忆都出现在他面前。 凉风从外徐徐吹来,照得床榻上衣衫不整的男女,少女的手腕垂在身边,紧紧扣着床榻,被男子探来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十指相扣。 羲灵已经彻底败下阵来,衣襟散乱,碎发潮湿,与他上下对望。 他果然看到了一切,却还不打算退出去。 羲灵心中翻卷着羞耻。 她攀着他的手臂,要坐起身来,被他一只手按在肩膀上,他滚烫的手覆上她的伤口,羲灵只觉识海在那眸子的注视下烧起来。 他指尖擦拭她脖颈上的细汗,低磁般声音响起,“所以,是你为了我去寻了那草药,羲灵,你不想被我知道?” 第 110 章 许诺 谢玄玉望着她,“是怕我知道后,对此内疚?” 羲灵与他对峙,闭了闭眼,终是开口道:“不告诉你,是因为对我而言,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你是护我才被牵连受伤,我为你找药,也是理所当然。” 羲灵并非那种做了事还要压在心里的性格,只求默默付出,或许她会告诉他,但不是在他立即醒来时。 他问是不是怕他觉得内疚,羲灵想,是有的,他被阴灵附身,才从鬼门关脱身,身心大伤,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多一份这种心情,影响他的内心。 “我不想你一醒来就知道,但你真知道了也没什么,就像……” 他指尖刮过她的颈窝,冰凉的肌肤让她喉口上下滑动,肩膀轻轻战栗。 “就像什么?” “你去为我寻找蓝金海石。”假山之中,天光从头顶孔隙间筛落下来,洒在洞中男女周身。 在羲灵来前,早些时候—— 瑶背对着景恒,立在阴影里,轻声地啜泣。 “殿下不日便要迎娶我的亲姐姐了,纵阿瑶心悦殿下,却也不能做出姐妹二人共侍一夫的事来……” 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如泣血一般:“殿下知晓我母亲的,她与我父亲早就情投意合,却因中间始终隔着一个夫人,即便后来嫁入府,还是被人在背后指责寡义鲜耻。” 瑶抿了抿红唇,“何况夫人有恩于大王与王后,若殿下抗旨转而娶我,外头会如何说殿下呢?阿瑶实在不忍殿下被风言风语污蔑。” 景恒轻抚她的肩膀:“你一心为我,我都知晓。” 瑶通红的眼眶中浸满了晶莹的泪,咬唇道:“夫人死后,又留下了那一道婚约,束缚了你我二人。我与殿下今日便做一个了断吧,总好过殿下一次次给我希望,又叫我一直饮恨,真到了殿下大婚之时,我还要强颜欢笑,唤殿下一声姐夫……” 她句句不离分别,却句句浸满情愫。 “阿瑶……”景恒无法再见她落泪,伸出手将人扣入怀中。 “阿瑶,我曾许诺不会负你,此话依旧不改。眼下或许迫于时局,不能风光迎娶你,但日后王后一位必然只留给你。父王身子越发不如从前,待大限将至之时,楚国便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时又有谁能左右我的后宫?” 她闹这么一番,无非是要一个承诺。他给她便是了。 “你我只需要再忍耐忍耐,熬过这段时日,你这般聪明,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待那时,家的权柄也都交还给你兄妹二人的。” 随着他这话落地,景恒感觉到怀中人抽泣的幅度渐渐小了下去。 “殿下说不能退婚,可知羲灵与景恪……” “此事休要再提,”景恒冷声打断,“当中另有隐情,你莫要掺和其中,也不能对外透露一句。” 他面色倏忽一冷,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也不要胡闹,理解我的苦心。离宫不比王宫,人多眼杂,你我暂时还是少见面为好。” 她攥紧了他的衣袍,泪珠浸透了景恒身前的衣料。 景恒与她待在此处已太久,也是担心叫人发现,遂让她收拾好,一同走出山洞。 正当时,外头有人报道:“殿下,大小姐来了。” 那宫人报得急切,景恒与瑶本就快出洞穴了,听到这话已是来不及躲藏,刚巧便与从假山一侧绕出的羲灵撞了一个照面。 羲灵的脚步停了下来,立在柳树之下,面色平静看着二人。 景恒眉心一阵乱跳,一时也不知方才他们在假山的话她听见了多少。 “阿姊,好巧,”瑶从假山中走出,“我方才遇到了表哥,和他随口交谈了几句,前脚才提到你,后脚你就来了。” 景恒听懂瑶的意思,默契地接过话,温和笑道:“是,刚刚还和你妹妹说,欲过去见你一面。” 他抬起脚步朝羲灵走去,身侧却探出一只柔荑拽住了他的手。 借着宽大袖摆做遮掩,女儿家柔若无骨的指尖攀附上他的腕骨,轻挠了他一下,又一下,不许他过去一步。 景恒便也停下了脚步,只立在那里道:“阿灵,听闻你染了风寒,孤便想来探望你,看看身子好点了没。” “回殿下,已经好多了。烦殿下记挂,臣女感激在心。” 柳条垂落,她立在光影之中,眉目的迎着炽热的春光,说话时颊边笑涡隐现,目光清澈恰如春色般明媚。 景恒看她这般,便知她果真没有将他二人的交谈听太多去。 “孤看你要去的方向可是草场,不如一道去吧。”他终于扯开了身侧那只手,大步走到羲灵身侧。 羲灵盈盈一笑:“好。” 假山旁小道狭窄,二人并肩而行,衣料相擦发出细微窸窣之声。太子妙于谈吐,说到近来京中趣事,羲灵面上附和,心下却在回忆方才的场景。 当时假山外有宫人替太子望风,羲灵听到的着实不多,却也依稀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莫要胡闹”、“你我少见面为好”…… 太子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凡与之相处者皆夸赞其温柔敦厚。若是对表妹多有照顾,那也是情理之中。 羲灵自小养在南方,半年之前方来京都,发觉有许多事都被隔绝在外。 太子与瑶关系极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意,她融不进去、也从没想过插足进去。 若是寻常的表亲自然没什么……可羲灵敏锐地捕捉到这二人之间,好似令有一层她看不透的关系。 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微微侧首,看了落后的继妹一眼。瑶目光缥缈,望着一侧花树,好似被心事萦绕。 从前她没在意过,但今日之后,必须留意一点了。 几步之间,便已行到了围场边。 羲灵不再去想此事,转而在人群中寻找谢灵玉的身影。 草场广袤无垠,野草随风晃动间,如同碧绿的海水。 才来到边上一角,呼喊声便争相涌入耳中,伴随着马场之上飒飒的马蹄声,气氛越发高涨。 此番楚太后寿辰,有晋国使臣来贺,故而即便宫中近来发生诸多事,也不得不热情相迎。此刻草场上人马往来,正是楚将在与晋国使臣比马。 羲灵与太子一同走上观赛的高台,太子侧身问身边宦官:“今日都有谁下场比试?” “不少呢,钜阳侯、少将军都下场了。” 当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近,众人循声望去。 草地的尽头出现了一只黑点,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不过须臾之间,那马匹已经行到了跟前,率先越过了终点。 人群欢呼声雷动,士兵们潮水般围了上去,簇拥着那拔得头筹之人。 羲灵看着谢灵玉从马上翻身而下,脸上洋溢着笑意,被四下之人众星拱月一般拥着。 春日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那人衣衫之上,他策马扬鞭时,那些细碎的光线好像化成了珠帘玉幕一般绕在他身侧,随着清风晃动。 昨日他在羲灵面前,显现出是士族子弟身上的高贵优雅,然而今日到马背上时又变了一种气质,炽烈、灼热,就如同繁丽的春日骄阳,耀眼到令人不能直视。 他在军中便是这般吗…… 思绪恍惚之时,少年已被簇拥着往高台上走来。太子走上前去相迎,恭喜道贺,楚太后令人拿来彩头,将那把晶莹佩剑授予他。 晋使跟随在侧,笑道:“少将军英姿勃勃,意气风发,颇有晋王当年风范,如若晋王在此,也定会赞叹有加。” 楚太后满面笑容:“到底是本后亲自抚养出来的,自小放马鹰台,纵驰荒野,武义皆从名师,岂是寻常子弟能比?” 使者道:“遥想当年太后尚未出嫁,与晋王一同狩猎,一晃眼四十载过去了。晋王惦记着与您的兄妹之情,若非两国之间路途遥远,不堪舟车劳顿,此番必定亲自来楚都为您贺寿。” 楚太后轻叹一声:“罢了吧,哥哥与我都已年迈,他那身子哪里经得起折腾?且叫老哥哥好生养着。” 她说罢看向谢灵玉:“待寿辰一过,你可想随晋国使臣一道离开,去晋国见见你的外祖?” 谢灵玉的外祖,便是那老晋王。谢灵玉拢了拢几乎要散开的寝衣:“你是不是笃定我不会杀你,我并非什么好人。” 羲灵扯住谢灵玉要收回去的寝衣:“是是是,我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你就说去不去吧。” 谢灵玉:…… 他再次扯住自己要散开的寝衣:“不去。” 羲灵利落松手:“行吧。” 再多说就不礼貌了,羲灵回到成玺几人身前。 成玺很震惊,她看向苏依依和经明,看到了如自己一般震惊的神色。 羲灵很遗憾:“他脾气不好,我没成功。我们先走吧。” 成玺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行,我带路。” 几人往交接任务的任务堂而去,等几人离开后那紧紧关着的院门被打开,穿戴整齐的谢灵玉走了出来,调整嘴角弧度之后御剑飞身,方向与羲灵几人离开的方向一致。 他只是去抓人回来学习阵法。 —— 任务堂今天格外热闹,接任务的不接任务的都来了,羲灵几人刚一迈入任务堂,就迎接了所有人的目光洗礼,原本吵闹的氛围也顿时安静。 视线中心的羲灵:?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一道格外倨傲的男声响起。 “你就是羲灵?” 羲灵看过去,三两剑修打扮的男修,几名男修身后还跟了几位格外眼熟的缥缈峰的人。 正正好是毁了她寝舍的那几个。 几人有意无意将一男修围在中间,而那出声的人站在他身前,一看就是狗腿子。 处于中心的那人想必就是所谓的青峰亲传弟子,江松了。 端详完几人,羲灵习惯性环顾四周,一个晃眼,她发觉跟在她身后的经明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苏依依的面色也不是很好。 不难发现五阁除了成玺剩下俩都是社恐,一直处于人群的焦点还是太为难他们了。 那就速战速决。 她走到江松面前:“说吧,你们要怎么样。” 江松挑眉,他没想到羲灵这么开门见山。 他顿了顿:“羲师妹说得哪里的话,你们不是来任务堂领任务的吗?与我等有何关系。” “啧,”羲灵完全不给面子,“江师兄何必说这些虚的,直接说你要怎么样吧。” 江松面上的神情僵了僵,他眼神示意身旁人。 狗腿子很上道:“你们不过几个外门弟子,我们江师兄才不是那等欺负同门的人,这不过是正常的任务调整,谁来也说不出错处。” 羲灵皱眉,真的很烦又当又立的人。 任务堂领取任务的地方是一面很高的墙,上方有各峰需要完成的任务,大家各自挑选即可。 按理说大家都有选择任务的自由,可此时在形峰五阁名下却有一确凿的任务。 “辅佐青峰弟子江松前往剑冢。” 剑林是元一宗十分特殊的存在,是修仙界剑最多的地方,包括不少仙逝前辈的佩剑,机遇与风险并存。 却不是炼气期弟子可以涉足的。 这任务要是不接,便要全阁去风剑林,这任务要是接了,就得去剑冢。 这是铁了心要搞她啊。 羲灵气笑了,她上前拿下一枚空的任务木牌,在上方洋洋洒洒写了一行字扔过去。 “去剑冢多没意思,不若江师兄看看这个?” 江松接过任务牌,他念出声:“形峰羲灵给青峰弟子江松为奴仆一月。”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江松:“羲师妹这是何意?” 羲灵小凯:“自然是给江师兄赔罪。” 江松听言眉眼闪过几分不屑,他抬眼看向羲灵身后的五阁其余人,心里有了别的计较。 他道:“师妹说笑了,哪来的罪可赔,况且这是你们五阁的任务,怎么师妹一人独揽?” 羲灵忍了忍汹涌的情绪,她回过头:“你们行不行?” 成玺也怒火中烧:“五阁一体,一起就一起。” 苏依依声音很小:“我可以的。” 经明也轻轻点头。 得到肯定答案的羲灵回过头,重新写了一枚任务牌扔过去。 江松终于满意,将五阁名下的剑冢任务撤下,挂上了新的任务牌,人们纷纷看去。 只见上方写着:“五阁上下给青峰弟子江松为奴仆三月。” 羲灵结下了任务牌后江松身后的缥缈峰几位才神色满意。 这时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羲灵看过去,是谢灵玉。 谢灵玉走到羲灵旁边,与江松见礼,江松面色一变。 羲灵看向身边的人:“你不是不来吗?” 谢灵玉应:“我来带你回去学阵法。” 羲灵把任务牌递过去:“晚了,我现在是别人的仆从了。” 谢灵玉面上的笑不变:“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二人交谈外人听不见,只能看见两人姿态亲密,不似一般师兄妹,江松面色越来越难看。 他道:“小师兄今日是来?” 谢灵玉与羲灵对视:“你觉得我该怎么说?” 羲灵笑着回:“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灵玉看着羲灵明显不太高兴的神色眸色一暗,他想不通。 羲灵为什么不怕他,不仅不怕,还给他甩脸色。 羲灵没理这些人,她转过身,率先领着五阁几人离开。 成玺实在生气:“我们就这么服软了?” 羲灵站定:“当然不可能。” 她看向几人:“几位师兄师姐主修什么?” 苏依依不太好意思:“在下是医修。” 她不明所以:“医修?医修怎的不在药峰?” 苏依依面色一红:“在下的医道不太一样,我我我主要是用一些特质刀具和针进行外伤诊治,平时会去药峰学些医理。” 羲灵恍然,原来是外科医生,她看向经明。 经明脸更红:“我其实,只是个普通器修。” 她更不解:“器修?那你怎么不去班峰?” 经明支支吾吾:“我天资不足,原先是在班峰,后修为十年未曾上涨一分,便被分到形峰了。不过,我有些家底,若是用钱可以找我。” 羲灵眼眸一亮,有钱好啊,修为不重要。 她最后看向成玺:“那成师姐呢?” 一向擅长交谈的成玺也不太好意思:“我或许,是修幻境的吧。” 或许? 不等羲灵想明白,一旁的苏依依默默补充:“幻境一门格外特殊,至今没有明确书籍可供参考也没有前辈教学,成姐姐自己摸索着……平时靠与男修谈情获得明悟。” 羲灵:…… 原来这就是形峰,不正常好啊,干大事的人都不正常。 她细细盘算后神秘一笑。 “要不要干场大的?” 几人懵。 羲灵招呼几人凑近,一边说一边比划,一刻钟之后,几人神色犹疑,甚至惊魂不定。 成玺:“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羲灵兴致勃勃:“这些都不管,就问你们想不想干?” 成玺几人对视,最终迟疑点头:“想……” 羲灵一锤定音:“那就尽管去干,其他我来兜底,到时候青峰江松住处集合。” 几人很快分别,羲灵往霞峰的方向飞去。远处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谢灵玉跟上了羲灵。 —— 霞峰主体修,因此霞峰不像其余峰那般多是山林草木,霞峰大多是空旷地界,以供霞峰弟子修炼体术。 此时一个角落,一挡了面容的女修正在把面巾让身旁男修身上怼。 “你跟过来做什么?都跟过来了,干嘛不伪装一下?” 谢灵玉不耐烦,他抓住羲灵不断往他面上蹭的手:“你要做什么?” 羲灵理所当然:“做自己啊。” 谢灵玉看着场下一干没穿上衣,拳头打的虎虎生风的男修们:“这就是你说的做自己?” 羲灵的视线在那些个腹|肌上停滞:“也算其中之一吧。” 谢灵玉将羲灵的面纱往上一提,遮住了她的眼睛:“你该回去学阵法了。” 羲灵再次声明:“我现在是那个江松的仆从,你先要人得跟他去要。” 谢灵玉没什么表情:“做仆从是你主动提的。” 羲灵扒开谢灵玉放在眼睛上的手,直视他:“我人微言轻,人家要折辱我我能怎么办?” 谢灵玉沉着声音:“那就杀了他。” 羲灵一时无言,她趁谢灵玉不备,将手里的面巾绑了上去遮住他的面容,她计算着时辰摩擦拳脚。 “杀了多没意思,我这么玩才有意思,你来了也好。” 谢灵玉不解,什么叫他来了也好?他正打算问时,只见原本还在手里的羲灵一个俯冲,冲进了正在打拳的男修堆里。 她速度很快,目标明确,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火烧了那些男修放在一旁的衣服。 如此还不算,她扯下面纱,面色凝重地昭告所有人。 “对不住各位师兄了,在下是青峰亲传弟子江松的仆从,今日所行之事全是奉他的命令。” 说罢她飞身而起,一把明火投向了一旁的寝舍。 体修们怒了:“你怎么敢!” 羲灵应声:“我当然不敢,我只是奉命行事!” 说罢她一边跑,一边放火,直到将寝舍都烧了个遍。 一时间,整个霞峰灯火通明。 做完这一切的羲灵将飞行器踩得飞起,她往谢灵玉方向俯冲,身后跟了一群光着膀子愤怒的体修。 她做着嘴型:“师兄,快带我跑——” 谢灵玉:…… 羲灵此前也听阿弟说过谢灵玉的身世,却是十分曲折,要牵扯到上一辈了。 当今楚王上位之初,根基不稳,朝中大权都被六卿牢牢握在手中,楚王欲清算门阀,扩充权力。谢氏一族首当其冲,阖族上下百人惨遭清算,被流放北方。 谢灵玉父亲被驱,无奈之下奔走北方晋国,为晋国公族收留。 而后,晋国公主姬琴倾心于他,与之私奔。晋王素来疼惜这个女儿,怒极之下,却也不能做些什么。 不久,谢父在晋王的助力之下回到楚国,于边关重新起势,复谢氏一族。 晋国雄踞北方,实力雄厚,乃诸国之首。 老晋王是虎狼之君,雄心勃勃,有逐鹿中原之志,饶是强大的楚国也得敬畏三分,与之数年来采取联姻结盟之策,边关相对太平。 当今楚太后便是和亲的公主,与老晋王一母同胞的妹妹。 故而谢灵玉身份斐然,是谢家少主,更是晋王的外孙,楚太后的侄外孙。 姬琴公主嫁来楚国,与丈夫感情深厚,夫妻恩爱三载,可惜染病早早香消玉殒。楚太后疼惜侄女,爱屋及乌疼惜谢灵玉,将其带到章华离宫亲自抚养,也因此才有楚太后方才与晋使的一番话。 是以在楚国,论身份论尊贵,便是与太子比,他也不遑多让。 满场目光皆落于他身上。谢灵玉谈吐有礼,从容不迫周转于两国之间,如是场合便是太子也说不上几句话,四下王孙贵族更被衬得黯然失色。 谢灵玉随意朝一侧人群瞥来,目光掠过羲灵,微顿了一刻,很快又移开,接着与晋使谈笑风生。 不多时,谢灵玉陪着太后往高台下走去,期间羲灵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他交谈。 “阿灵——”身后传来一道呼唤声。 羲灵转头,见楚王后朝着自己走来,美妇人一身华袍逶迤至地,朱环翠绕间,端庄无比,通身是不容质疑的尊贵。 羲灵行礼问安。楚王后道:“听太子说你染了风寒,今日一看,倒是病气消散了不少。” 即便脸上含着笑意,王后声音也是淡漠的,“不过即便在离宫之中,阿灵也莫要忘了规矩。待明日,还得照例来我宫中请安。” 这半年来,王后时常唤羲灵入宫,以她在南地长大不懂宫中规矩为由,令嬷嬷重新教导功课礼仪。 不过便是极力苛刻要求,羲灵却依旧将一切做到极好,叫王后挑不出一丝错漏来。 王后见她如此听话,也拉过她的手,唤来太子道:“太子平日当多关心关心阿灵,她从南地来,对京中许多事都甚了解,需要你时常陪着她看看。” 太子点头称是。 快要走下台阶时,迎面见一宦官停在台下,目露踌躇之色。 “何事禀告?”王后问道。 “王后,前头医工传话来了,道是六殿醒了……” 周遭一片哗然,羲灵抬起头来,握紧掌心,指甲刺入肌肤,一片深深的锐痛。 景恪他,醒了。 景恪的寝殿在草场的西北方向,距离此地不算远。 王后带着一行人大步走入殿中,空气中草药味浓重,往里头走,但见重重帘幕掩映之下,男子阖目安静地卧在床榻之上。 医工半跪在榻边,禀告道:“王后殿下,六殿下已经转醒,只是精神不佳,血气亏虚,仍需要静养。” 景恪并非王后所出,王后也向来厌恶这个庶子,只是景恪方从鬼门关逃脱,楚王后不能不管不问,面上的和谐还是得维持的。 楚王后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侍女将床幔用金鱼钩勾起,床榻之上人的面容露了出来。 帐内光线半暗,男人一半面容藏匿在黑暗中,侧颜深邃冰寒,唇瓣紧抿,透着一线的冷峻。 羲灵立在人群中,当床榻上的男人动了动身子,朝她看来时,那一刻过往所有关于他的恐惧,齐齐翻涌上心头。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立在榻边的羲灵。 男人目光冷沉而尖锐,如同寒冰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那夜暖殿之中,究竟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六殿下可还记得?”王后问道。 他唇间溢出了一声冷笑,周身阴鸷之气浮动。 羲灵浑身血冷,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 若问羲灵若得知会如今处境,是否后悔当日刺向景恪,羲灵自是不后悔,只恨当初没有刺得重一点,狠一点,以至于让该死之人还苟延残喘着。 四周一片寂静,响起医工的声音:“景恪殿下被利器所刺,脖颈受伤,伤口尚未愈合,眼下还不能说话。” 景恪侧着脸,幽暗的目光牢牢落在羲灵身上,一动不动。无数道目光随之而来,不明所以的、诧异的……皆望向羲灵。 王后皱了皱眉,问道:“六殿下怎么了?” 偌大的大殿寂静无声,良久景恪都未曾移开目光。渐渐的,倒是有人品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来。 景恪的美妾跪俯在榻边,轻声哽咽,娇声沥沥:“殿下,殿下……” 景恪依旧未动。 那妾室顺着他目光看去:“殿下为何一直看着家小姐……莫非此事与家小姐有关?” “那夜是末将搜查家——” 一道声音响起,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众人转身看去,见珠帘碰撞,谢灵玉从外走来。 他身上还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显然是刚从草场上回来。 谢灵玉道:“方才在外面听到殿内交谈,说此事牵扯到家大小姐。那夜在下去搜过屋子,可以确保大小姐一直是待在屋内。” 景恪的目光转向他,倏而凝实。 谢灵玉垂下浓长的眼睫,含着笑意道:“倒是六殿下醒来,像失去了魂一般,这是怎么了?” 话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不高不低,掷地有声。 羲灵微微怔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会帮自己说这番话。 君王暴政、父兄战死、而她是亡国的郡主。 剧痛袭遍全身,她感觉到什么东西湿滑从眼底落下,抬起手,冰凉的泪珠落在指尖。 在身上玉简失去灵力前,羲灵用玉简对谢玄玉传音道:“谢玄玉,你在哪里?” 羲灵脑海中关于他的一切记忆都在泯灭,迫切想要留下什么,可记忆却犹如握不住的砂砾从指尖滑走。 她与他在这个世界,还会相识,有交集吗? 那一头传来,是强烈的风沙声。 他道:“在这片人族王朝西北地界。” 记忆终是全部消退,郡主羲灵回过首来,看着身后山坡上仅剩的一行护卫,耳畔边传来下属声音:“郡主,我等送您南下避难,即刻离开西北。” 110-120 第 111 章 要她 着甲胄的卫队侍卫,喊羲灵卫郡主,或者说,更应该喊她公主。 大齐立国两百年,王气已经走到尽头,帝王暴虐,大概是天降下惩罚,年年天灾不止,同时四方起义纷起,而北方又有外族戎族侵边。 外忧内患之时,朝堂为稳住外乱,与戎族达成盟约,暂时止戈,送和亲公主以示诚意。 而那和亲的之人,便落在了,坐拥西北上郡的魏王,羲鼎长女羲灵身上,她被封为公主。 羲鼎不从,压下了朝堂送来数道诏书,始终不肯松口答应。 与此同时,王朝已经大势已去,到处都是起义兵,不久,中原有叛军攻城北上,羲鼎亲自守城,终是不敌被杀,长子亦死在战事中,只留下了长女,带着妹妹弟弟逃生。 羲灵眼前蓄泪,最后一次回望故都,随后转身策马,跟上护卫队。 道路上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羲鼎的封地已经被叛军占据,城池每一个关隘口,都布下了官兵,搜查进出城的百姓。 叛军在通缉羲灵。且不论成为妖王首先需要占下落稽山,妖界没落至今,即便真做了头领,也是个鸡肋的虚名而已。 羲灵只当他是拿自己开玩笑,不再理会。 又过了一阵,秋娘那头仍没有消息。眼看符纸光芒渐暗,戚浮欢急了:“宋鉴,你那手下不顶用啊!我看不如让她直接去上清道宗告状,说不定这桩怪事就是谢玄玉想借刀杀人!” 宋鉴掐指算了算:“秋娘去道宗往返一轮,你我也差不多过了头七了。” 戚浮欢:“……” 另一边,嫣梨小声问羲灵:“宋公子不顶用,你有法子联系谢道君吗?” 且不说纸鹤已经被她撕了,羲灵如今心里还纠结着,根本不愿同那人见面。 僵持之际,眼前骤然刺入一道霜白色的冷冽寒光,剑意破空而来,密如急雨的冰凌垂直乱落。冷风呼啸,将此间邪气荡开数尺远,连呼吸都觉得轻盈了几分。 “羲灵,你在何处?” 隔着迷雾,清冷之音仍旧清彻,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似带着几许惶灼——只为一人的惶灼。 羲灵那颗不争气的心,又狠狠动了一下。 * 三日前,城郊医馆。 谢玄玉敲开门,对上的是邵忻一张气急败坏的脸:“恩将仇报的东西!你的女人为什么披着我的狐裘?!” 狐腋处的皮毛最是轻暖,那裘灵是他攒了数十年才织成的,本想好好利用一番,竟被谢玄玉借花献佛拿给了羲灵。 谢玄玉听他一路骂骂咧咧,无言递去一块刻着谢氏族徽的白玉通行令——持有此令,可在上清道宗及清霜堂内公共区域自由出入。 邵忻这才怒意稍平,一把夺过玉令:“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的心上人又伤了?” 谢玄玉简短道:“玉清石。” “玉你个头!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虚脱的样子!”邵忻盯着他隐约泛白的脸,“用元血供养那丫头的元身已经仁至义尽,你竟还卖身给她,又要稳着剑冢封印,又要分神抑制心魔,就仗着一身道骨使劲作吧。” 谢玄玉径直去翻他的储物柜,头也不回道:“待回道宗便好。” 邵忻翻了个白眼:“人家在寻常阁快活得很,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跟你去清修?她一介花妖,能用什么身份在仙门长住?” “道君府弟子。” “……” 看吧,谢玄玉活该孤独终老。 邵忻蹲在一旁帮着找,试图启发他:“不是说你的执念是剑灵吗?既然找到了羲灵转世,直接拿她祭剑不就成了?你是不是对她……” “失信于人,心有所愧。”谢玄玉打断,拂去锦盒表面的薄尘,取出其中最后一枚玉清石。 有愧个鬼,哪有人心怀愧疚还和冤家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的! 邵忻皮笑肉不笑:“骗身骗心,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谢玄玉并不理睬,一眼便瞥见了玉石表面的瑕疵,敛眉问:“除了玉清石,还有什么法子能阻止她恢复记忆?” 戚浮欢背后的势力尚未摸清,不可打草惊蛇,只能先稳住羲灵,万万不可让她想起来什么。何况,羲灵与他前世曾有过元神契,若教仙妖两界的有心之人查出来,恐怕会暴露身份,唯有通过说服羲灵缔结其他契约隐藏痕迹。 邵忻只当他是又犯了妄想症:“你怎么知道她恢复记忆了?” 谢玄玉默了默,两片薄唇轻分:“她唤我‘玉哥哥’。” 暧昧无比的三个字,到了他口中却被念得毫无情味。 邵忻眼角和唇线一齐抽搐起来:“就这?” “嗯。” 哪怕是一点微不可察的灰尘,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旦落入寂尘道君的眼里,势必要严阵以待,斩草除根。 玉清石不同于一般灵石,灵能充沛却无法深入丹田,因而只能帮助羲灵补魂,却不会帮助她忆起前世。 正主不在眼前,邵忻也不知谢玄玉的推测是真是假,无奈道:“你若下定决心想让她忘一辈子,不如去九泉之下取一碗忘川水,保准一点差错都不会有。” 谢玄玉抿唇不语,一时思量不准这方法的利害,又转问:“你可知宋鉴是何出身?” “只是个出道不久的商会头子,从不见他干涉外事。”邵忻扯着他一同落座,“但此次群芳会恐怕是想往妖界扩展实力。” 无论宋鉴是无心还是有意,都决不能让羲灵与妖界有接触。 沉默间,邵忻又道:“我这儿还有一则消息。” “白谦有个早夭的青梅,闺名一个‘莲’字,同你在意的那位有几分相似,多半是移情。” 那日闯入城南小园并未发现异常,谢玄玉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细细擦着,隐约觉得还有蹊跷,却又不好深入调查。 论公事,他未曾认领任何职权,本就无需除魔卫道。论私心,有了对邪修的忌惮,羲灵也安分许多,此事拖着也并非只有坏处。 谢玄玉才擦净杯盏,对面邵忻已悠悠吹起杯面,道:“但我在声影楼打听到,白莲并非病逝,而是被落稽山妖族掳走的,至今下落不明。” 把一个酷似前代山主的少女掳去妖界,也不知究竟为何。 “若我还是声影楼鬼市的掌事,倒可帮着打听一二,但现在金盆洗手已久,你只能靠自己了。” 谢玄玉不置可否,擦净的瓷杯只浅饮了小半杯,便辞别去往别处,一路奔波,待赶回嘉洲主城已是两日之后。 纤羲在远山上洒下半阴半晴的辰光,柳梢都已黄遍,新绿丛中花苞微绽,红尘紫陌还未染上软香轻影,满目尽是剑冢之中不可能存在的鲜活春景。 桑枯水浅,往梦如烟。 微风擦着指间缝隙流淌而过,像少女眼底如水的波光:“我想一直住在道宗,同玉哥哥在一起。” 黑沉的眼里起了微澜,谢玄玉睫梢发颤,不自主攥紧手中羲灵瓶。 重复施用会削弱玉清石的功效,羲灵的灵根又与寻常妖修迥异,保险起见,他还是取来了忘川水备用。但若羲灵当真再不记起前尘,他两百年来的执念困顿又该如何消解? 泯灭记忆,便是彻底泯灭了羲灵这个名字。那些温柔谎话,即便都是她逢场作戏的幌子,也曾在心底盲无知觉的玄原上留下一痕真实存在过的玉爪迹。 迷茫之际,耳边忽传来一阵虚幻的破碎之声——留给羲灵的道符,碎了。 心尖柔软处像被利剑穿过,首先感受到的是冷意,痛感随即汹涌而出,掺杂着类似惊惶的情绪。谢玄玉不顾身处闹市,抬袖便化了一道剑意凌空腾去。 这一路,前途也未可知。 对方会怎么对待他们,怎么对待羲灵?公主貌美,仰慕者众多,可性格傲烈,绝对不会轻易臣服。 羲灵不再做声。 霍羿看向那军官,道:“你们何许人?” 军官露出矜色:“黑鳞军,可曾知道?我们君侯的大名,西北人莫不知晓。” “君侯”二字一出,羲灵抬起头,看向前方马背上那道颀长的身影。 那个让敌戎“千军万马避趋之”的黑鳞军? 他们的首领,便是君侯,谢玄玉。 羲灵回想方才那人狂傲之举,心中冷笑一声,将面容隐于面纱之后。 第 112 章 嫁娶 短短几日,战争如同瘟疫扩散,波及整个北方。 羲灵父王城池沦陷同时,谢玄玉作为朝堂册封的君侯,也被另一路叛军围城攻打。 可据他军官所说,这一支队伍刚刚获胜归来,那大概率他已赢下和叛军一役,之所以会出现在沙漠,应当是此前横穿沙漠,来突袭敌军背后。 羲灵在暗中观察这一支队伍,对方也在打量她。 刚刚代替君侯发号施令的军官,是个中年男子,名叫裘朝,此刻放慢速度,与霍羿并驾齐驱。 裘朝道:“你们是何人?” 霍羿道:“不过是郡城中一富足人家,受命护送家主女儿南下避难。” 时局动荡,无论是平民和贵族,都在加紧时间南迁,去往和平地带,这一套说辞看得过去,却根本经不起推敲。 裘朝道:“兄台,你胯.下这上等品相骏马,可不是小富人家可以养得起,这甲胄看着,倒是格外眼熟,像是……像是官兵!”话音倏忽一凝。 霍羿犹豫看向羲灵,见她没有出言阻止,面对逼问目光,这才道:“我等是魏王羲鼎亲兵,此番奉命护送公主、郡主、还有郡王南下。” 涟涟雨声,切切情话。 沉沉灯烬,寂寂岁华。 经历了一夜|欢愉,少女吸取了不少灵力,起身撩发,眼角唇边流露出些许成熟的妩媚。 弱者的生存法则是,欲予砒|霜,先赠蜜糖。想加害一个人,便要先加倍地对他好。 灵灵的确是她曾经的真名。 冷眼,讥嘲,践踏,所有底层妖族经受过的欺辱,她都一样不落。若不是意外得到了谢玄玉的剑灵之力,她未必能够活过百岁。 后来,妖王陆礼赐她“羲灵”为名,号称门徒,实为炉鼎。想要活命,她只能先下手为强,可仅靠一人如何颠覆落稽山? 羲灵想到了那个身怀绝世秘宝的天才少年。 花下偶遇,柳外重逢,那些脸红心跳的青涩瞬间,都只是为了接近寂尘道君的手段。经过这些天的打听,谢玄玉只有在每年生辰时才会去往昆吾剑冢加固封印,将秘宝携带在身上,她能把握的,只有一夜。 唇间入梦咒,裙上迷迭香,她将自己打扮成世间男子最喜爱的模样,燃尽了喧嚣与热烈,费尽心机去暖一个心如冰原的无情人。 有了谢氏嫡子的元阳,乾坤袋的禁制轻而易举被打开——四大秘宝其中两件“无极引”和“无心印”都没有实体,“无相灯”则又极难操纵,只有“无色铃”尚堪一用。 羲灵取过银铃,将乾坤袋连同那针脚粗糙的发带随手丢去,心下暗嗤。 他们二人的情谊,和这赠礼一样廉价。 勾玉叮当碰撞,身边昏睡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危机,奋力想睁开眼,却被少女用一个吻轻轻压下。 灵流在唇畔辗转,羲灵意犹未尽抬头,在他耳边蛊惑着唤:“我爱你呀,玉哥哥。” 不得不承认,这副天生道骨的身子亦是上好的补品。 嫣粉的指尖沿着少年心口疤痕游走,只要此时抽去元虚道骨,谢玄玉必死无疑,但羲灵并不愿多惹麻烦。 别怪她狠心,谢玄玉不曾负她,但她也不曾辜负陆礼。若想报仇,她且等着便是。 亭外碧梧翠竹被雨水洗净,轻压着暑气低沉。 羲灵撑起红伞,回眸轻笑:“吃一堑长一智啊,寂尘道君。” * 记忆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搅碎了仙楼倒影。 东方微白,夜雨渐渐停了,只檐角还在断续滴答着几缕水线,瑶华白的灵叠着海棠红的裙,情痴万端,只有月知。 谢玄玉用外袍裹住精疲力尽的少女,抱她回了室内,一番简单收拾,又替她渡去些许灵力。 羲灵身子本就虚弱,经过一遭“往事重演”难免消耗颇多,对他的动作浑然未觉。 “杀啊。”酒意并未完全消散,心底魔呓仍旧癫狂,“杀了她,她就永远是你的了。” 谢玄玉眉峰微凸,一手仍按在羲灵额心,一手拈出道符,闭目默颂起清心诀。 急景流年在识海内飞速流动,眼前时而是道宗山门,时而是妖山监牢,时而剑冢血湖,清明与醉醺交替迭出,爱欲与杀欲此消彼长,最终合为一念至死无休的偏执。 这一次,绝不会让她逃跑。 手中符纸碎为青烟,眼帘掀起一片猩红。 忘川水无用,清心诀无用,他的解药只有一味。 谢玄玉重新搂过羲灵,就着指尖血丝,在她额心画下一道封印符。 相比于玉清石的温和,禁符封锁识海更加粗暴,阵阵痛感袭来,羲灵忍不住蜷起身子。 谢玄玉禁锢住她,动作不停,似在把这番疼痛当作对她让意图打探往事的惩罚。 何时记得何时忘记,主动权必须掌握在他手里,休想再骗他。 既然往事不堪回首,重温旧梦就到此为止吧。明日起,她再不会梦见有关“灵灵”与“玉哥哥”的一切。 一道符画毕,偏执的男人并未就此停手,瞪着腥红的瞳,抬手又落下一段摄魂禁咒。 谢玄玉用同她当年蛊惑自己一样的作态,轻唤:“羲灵。” 少女闻声睁眼,眼中神采全无,好像一具被操纵的傀儡。 浓妆艳抹,无事献殷勤,既套了他的真言,他亦要听她的心声。 “谁给的药酒?” “嫣梨。” “为何对我用药?” “想知道你喜欢羲灵还是喜欢我。” 喜欢,又是这个万用的借口。 谢玄玉蔑然勾唇,擒过她的下巴:“现在记起来多少?” 少女的嗓音还带着亭下荒唐后的轻哑,老实应道:“梦里记得,醒来就都忘了。” 谢玄玉盯着她,心生疑虑:“不记得,为何还要打探?” “都怪你。” “怪我什么?” 羲灵睁着无神的眼,直截了当道:“你被羲灵睡过,不干净了。” 寂尘道君虽然道号里带一个“尘”字,灵角袖边却从不沾染半点尘埃,何曾被评价过一句“不干净”。 谢玄玉喉间微哽,力不从心解释:“我每日净身。” “能把童子身净回来?” “……” 禁咒有时限,谢玄玉不愿与羲灵争辩贞操问题,心底莫名的邪火却无论如何都灭不下去,索性纵着酒意,俯身又磋磨了一轮她的唇。 吻罢,一字一顿质问:“你这次说爱我,是想要什么?” 不必用感情和身体做幌子,爱恨喜恶他本就不懂,想要什么,坦白说便是。 从前不能顺着她的意行事,让她以死相逼,但如今,只要她不离开,谢寂尘可以将世间一切拱手相赠。 盗宝,杀人,剜心,亦或是——剖道骨? 羲灵闻言先是茫然:“想要什么?” “直说。”谢玄玉催促。 “我要做什么你都答应?” 珠泽水润的唇瓣一张一合,看得谢玄玉眼神微暗。他蜻蜓点水一啄,率先否定了一项:“回落稽山不可。” 提起妖界,羲灵不禁联想起聚灵阵中听到的消息:“宋鉴说要娶本届花魁做夫人。” 谢玄玉臂弯倏紧,双目蒙上一层冷意:“你想同他走?” “不想。”禁咒控制下,羲灵并无任何惧意,“但魁首我还是要争的。” 她唇瓣瘪了瘪:“如果宋鉴想要强行娶我可怎么办?” “杀了。”谢玄玉继续磋磨着她。 羲灵先愣,转而微笑:“这话不像你说出来的。” “羲灵,”谢玄玉一声声唤她,眼底苍凉的浮漫出来,“我成全你,然后,你成全我。” 他不懂她画中的风花玄月,只知强行占有、强取豪夺。他为她成魔,为她日日夜夜忍受厉鬼侵蚀,她便要知恩图报,陪伴在他身侧,修补他的情丝,填满他的欲壑。 羲灵仍钓着他,不紧不慢问:“你有夫人吗?” “没有。” “侍妾呢?” “没有。” “外室呢?” 越问越离谱,谢玄玉打断:“我只有两位亲传弟子。” “男的女的?” “同胞兄妹。”谢玄玉似怕她再语出惊人,补充道,“师徒不同席。” “……哦。” 中夜阒寂,无声的拉锯战悄然进行,他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失忆后,她好像变得更难懂了。 “我应你,”谢玄玉率先退了一步,放轻桎梏,轻声慢语像在哄她,“说吧,要做什么?” 额心禁咒渐暗,粉瞳倒映着青年散发披襟的影子,恍似恢复了一瞬神采。羲灵被他稳稳抱着,脸颊恰贴着那伤痕不愈的心口,好像曾经无数次从这个角度仰头看他。 “我要……”她启口,认真道,“我要做道君府的女主人,你的夫人。” 声音轻缓,却因他抱得太紧,末尾的音节在胸腔里震颤不停。 谢玄玉一顿:“什么?” “我喜欢你,想嫁给你!”羲灵丝毫不惧怕那双濒临入魔的红瞳,用近乎喊叫的嗓音,坚定道,“谢道君,替我赎身吧。” 话毕,骤然从他怀中坐起,飞快吻过那对凉薄的唇,随着妖力透支,阖眸睡去。 谢玄玉太怕她这样吻他,又是探脉门又是验心跳,胸中痛意许久都不曾缓过来。 “……羲灵?” 符纹散为星屑,随着怀中人的吐息均匀起伏,连魔呓都安静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寂尘道君搂着酣眠的少女坐在床沿,沉默又沉默。 ……何谓“赎身”? 少女却笑了笑,道:“想知道什么法子,君侯才会信任我,信任我的兵马?” 她突然放下踮起的脚后跟,这一次,轮到谢玄玉微微低头,才能看到她的眸子。 “若真可以,某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可,怎么可能有? “娶我。”轻轻的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 谢玄玉面上笑意微顿。 太石破天惊的两个字,不止是他,帐中所有人都震住。 “娶了我,和我成为夫妻,此后不分彼此,利益交缠,不止那些兵马尽听命于你,此后君侯出兵讨伐逆贼,更名正言顺,为岳父报仇,怎么样?君侯满意吗?” 此话一落,仿佛热水落进油锅里,哗然声再也压不住。 谢玄玉看着她,漆黑的眼中掠过一丝水刃似的光芒,好像到这一刻,才开始真正认识她。 第 113 章 征服 羲灵离开了帐篷。 她一走,那些武将便蜂拥涌上来,喧闹声将谢玄玉掩埋,谢玄玉看她离去,她身后霍羿眉心紧蹙,跟上步伐,显然是不赞成她的举动,迫切想要与她说些什么。 帘子落下,那二人身影消失不见。 武将道:“这魏王之女,实在不是寻常女子,竟主动说要嫁与君侯!” 身边人道:“公主话是直白了些,但她城破家亡,一介孤女,只是拼尽所有,想要复城。君侯在这时帮她一把,不失为一个人情。” “是,就算君侯不娶,也没有必要将送上门兵马钱帛拱手让人!” 且君侯少失父母,孤身一人,如今年过弱冠,与公主年岁相差不大,这些年一直忙于战事,他们看在眼里,君侯虽无心成家,却也到了时候。 娶公主,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道君考虑过与我的关系吗?” “何意?” 羲灵故意倚在他身上,暗示道:“我记忆全无,与道君素昧平生,却走得这般近,不是很安心。” 谢玄玉搁下杯盏,语调仍是淡淡的:“为何不可走得近?” 羲灵心知同他讲不明白男女之情,旁敲侧击问:“那您是喜欢观舞还是听曲?” 谢玄玉如实道:“我不知何谓‘喜欢’。” 羲灵绞着长发,只觉费心启发一个无情人颇没意思,折腾了一日,有些疲惫道:“道君近日不是在查邪修?专注一事也方便些,要不近日道君先去别处歇脚,待我想清楚这段关系再联系,如何?” 白日忙着群芳会,谢玄玉这般老实的性子,一个人留在这里,迟早被那帮如狼似虎的姐妹吞吃了。 她盯上的男人,自己放弃前,谁也碰不得。 羲灵自顾自盘算着,全然不知她以为的“老实人”,心中早已长满一片乱草般的邪念。 魔呓在枯荒的恶原上轻吟:“这可坏了,好不容易教她忘了往事,却还记得要远离你。” 从前不能顺她的意,决裂割席是他咎由自取;如今处处顺着她的心意,为何还要与他疏远? 她是花妖,天生便要招蜂引蝶,吸引无数人的视线。若想独占,只有—— “杀了她。”那声音道。 不,不能! 谢玄玉猛地攒住她的腕,似是在赌咒发誓:“我不伤你。” 他反应剧烈,羲灵只当是拒绝得太直接,安抚道:“道君稍待我两日可好?” 见谢玄玉不答,羲灵忙清唱了一句歌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若是久长——最诛心的,便是听她谈长久。 羲灵还想再宽解两句,却见谢玄玉在她周身落下数道护身诀,拂袖起身。 “道君为何这么晚还要出门?” “查邪修。” 她看着桌边不知何时搁下的纸鹤,隐约感觉谢玄玉真正想说的是:等你找我。 往日察觉她的拒意,大多男子都是死皮赖脸、威逼利诱,这个人却要主动让开距离吗? 羲灵心中触动,把桑落一并抱上床榻,翻来覆去问:“你说,他地位不凡,为什么偏选上我?” 她承认,如今心上的确有点小涟漪,但说不准某日就会变回原本的静水。是愈挫愈勇,趁热打铁往前走一步,还是见好就收以防赔本,的确要好好思量清楚。 小纵怡情,大纵伤身。太过完美的男人,往往都有更大的图谋。 “主子那么漂亮,谁见了都喜欢。”感受到动静,桑落迷迷糊糊道,“谢道君面冷心热,主子喜欢也很正常。” 羲灵忍不住重重撸了一把她的肚皮:“救你的命,再回来搓一顿澡,你就被他收买了?” 桑落极为舒服地舒展身子,哼声道:“谢道君真的很好。” 若是谢玄玉一直在这里,她既不用半夜送酒兼当护花使者,更不用服侍挑三拣四的主子洗漱更灵,连陪聊解闷都免了,彻底获得狼生自由。 羲灵威胁着挠她的下巴:“比我还好?” “谢道君对我好,都是因为有主子啊。”桑落咯咯笑起来,“上元那天嫣梨姐姐她们就勾搭过谢道君,被袖风一震三尺远,人家明摆着就是只喜欢主子。” “真的?” 桑落点头,回忆里含着些许委屈:“我今天被坏蛋吓得都化成原形了,谢道君都不肯抱我来找主子,硬逼我自己走回天香院。” 羲灵愁容顿缓,想着谢玄玉冷着脸训斥灰扑扑的小狼崽子的模样,唇边不由起了笑意:“算你命大。” 的确不能强迫一个无情的人说情话,但她近日总做朦朦胧胧的乱梦,总觉得心头不安,且先等群芳会的消息吧。 * 羲灵一心念着不要去想谢玄玉,梦中却还是见到了那个少年。 日出而林霏开,寂尘道君按平日的习惯,准时准点御剑巡山。没有剑灵的本命剑只能被符纸操纵,少年踏过满是仙流的苍茫羲海,猝然对上一双烟波潋滟的绯粉雾瞳。 百年道宗,门前所见不过青山白水、飞鹤浮羲,那抹格格不入的艳红便更加惹眼。 为了今日的苦肉计,灵灵特意画了惨白的妆容,不眠不休硬饿了三日,才拖着血色淋漓的腿伤,以我见犹怜的姿态,倒在谢玄玉的必经之路。 惊玉一瞥戛然而止得恰到好处,阖眼前,小姑娘恰好唤出娇无力的一声:“救救我……” 三个字,在那颗玄海冰山般的心上凿开一线天光。 果不其然,灵灵再次睁眼时,已身处陌生室内。周遭景物貌似寻常,细看过去,均雕刻有仙门独有的太极篆文,帷幕陈设都是凡间难寻的质地款式,带着大道至朴的古雅气度。 身边,素灵道服的陌生少女反应极快:“你醒了?” 灵灵被她搀扶起身,故作惊疑:“这里是?” 对方边察言观色边道:“我叫辛谣,是暮水弟子,近期在上清道宗修习道箓。昨日寂尘师兄巡山时发现你晕倒在道上,便将你带来了南院。” 玉京道尊谢冀创立上清道宗,其弟子则分领暮水,两家有所往来也合常理。 南院位于上清道宗外堂之前,虽然与内府还隔了十万八丈远,但也算完成了第一步。没有把她直接安置在客房,多半是对不速之客有所戒备。 灵灵连道数声谢,简单用了些许茶水,吞吐问:“神仙姐姐,我的腿还能治好吗?” 她扮得不谙世事,辛谣眼中戒备依旧不减:“你老实在这里养着,十天就能痊愈。” 测不出灵根,却天生一双粉瞳,不是魅女便是妖姬,惹出事来谁都担不起责。她负伤闯入仙门,不知有何目的,真搞不明白寂尘师兄为什么要救。 灵灵听出她“不得闲逛”的潜台词,忙应声:“仙姿玉骨风神无双,我都听神仙姐姐的。” 花妖生存法则之一:弱者为王,越是弱柳扶风,越是我见犹怜,赢面反而越大。 听到她的奉承,辛谣微微得意,又问:“你同寂尘师兄是什么关系?” 小姑娘一愣,白嫩的脸颊瞬间红了个头:“我喜欢玉哥哥。” “魏王在北地几十年,体恤下民,轻徭薄赋,颇得军民之心,君侯若娶公主,便有魏王之名相助,日后稳定北地民心,不在话下。” “不可!”裘朝高声反对。 谢玄玉捞过桌上衣袍递给她,见她面颊浮起笑意,便觉不妙,她唇瓣微张,“进来吧。” 外面人道:“多谢公主。” 一阵风从外拂来,在那二人进来前,羲灵被他拉进怀里,衣袍落下,一下遮住她露在外面的身躯。 食娘和外面炊事兵进来,心口突突直跳,就瞧见他们的君侯,正搂着那位和亲公主。 羲灵脸颊枕在他肩膀上,抬起眼,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怕我赤身的样子,被外人看见,污你声誉?” 她的气息轻而易举,拍打到他耳根,沿着他脖颈攀爬,哑着声音—— “可这样,君侯,我们好像更说不清了。” 第 114 章 大度 君侯在傍晚时分,进入公主帐篷,商谈事务,却被送膳食的厨娘和炊事兵,撞见君侯和公主相拥。 军中事务一向就传得极其快,更何况涉及君侯,即便那厨娘和炊事兵不曾多嘴,但当时帐外有不少走动巡逻士兵,都听到动静。 厨娘知道误闯入,退出去,和炊事兵端着菜肴,在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过了许久,才等到君侯从内出来 裘朝是在次日清晨,从手下口中听闻此事。 他正在穿衣,震惊得手一顿,手中靴子落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声,半晌才道:“你说君侯和公主?” “是。” 裘朝讶然。 他们君侯年少封侯,有超出年岁的冷静沉着,但说到底也才弱冠,也是血热年纪,遇到公主,貌美聪慧,二人若真有什么,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符咒散碎成烟,谢玄玉指尖凝诀渡入羲灵心脉,似在探查她的伤势。 虚惊一场,羲灵仍是腿软心颤,道:“只有些擦碰,不妨事。” 谢玄玉似没听见,面色冷凝,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羲灵心跳一滞,连敬语都忘了用:“你放我下来!” “伤势不轻,静养为宜。” “我哪里有伤……”话未说完,猝然对上一双清深的眼。 眸底沉蓝,像狂风暴雨后的海静波平,同榻而眠时,他一直是这样的眼神,于淡漠之中暗藏一抹无名的念。 他指的,不会是那夜…… 羲灵脸颊一烫,不吱声了:不会吧,这都能探出来?!同样是颠鸾倒凤,为什么他就可以可以全身而退? 周遭众人看到来人凭空骤现,灵着不凡,忙围了上来:“道长您评评理,一定要让那莽夫赔我的梁柱!” “颠倒黑白!俺的汗血宝马平日乖顺得很,都怪你这鞭炮!” “我的新店面还被撞得七零八落呢!” 嘈嘈杂杂一片混乱,如山倒海的威压陡然降下。谢玄玉冷声开口:“马匹失控,驭者有过,闹市悬梁,梓人当罚。” 他环顾一圈,转向新店主人:“巫祸已平,尔等今效仿其俗,意欲何为?” 据传巫族狼子野心,四百年前被玉京清剿全灭。这事往小了说只是效仿了一个仪式,但真的上纲上线起来,便是与仙门作对,意图谋逆。 当事人都被斥责一顿,有人不服道:“那这妖女招摇过市就不用惩处吗?” 无数视线直逼羲灵,谢玄玉眸光倏闪,未曾吟诀,围观者心口却陡然传来一阵冷痛,好似被一柄冰剑贯穿胸膛。 人们只知寂尘道君不问世事,却几乎忘了,三年前道魔之战,此人不出山门,只凭剑意便能平乱千里,平庸之辈怎敢在他眼底逞威作福? “一隅之见。”谢玄玉冷冷落下四字,抬步便走。 看出他要寻医,躲在一旁的嫣梨忙拦道:“谢道君,寻常阁有医师。” 羲灵并非凡人,去了医馆不免惹人非议。 谢玄玉脚步不停。 羲灵也扯了扯青年的灵襟:“道君,我没事。” “嗯。”仍未理会。 羲灵本指望嫣梨再帮忙周旋两句,孰料她瞥见男人身上危险闪烁的阴阳令,即刻转了态度:“那您和羲灵慢聊,回头将她完完整整送回阁里就好。” 话毕甩出一个“苟富贵毋相忘”的眼神,溜得比泥鳅还快。 “……”有时候,女人也未必比男人靠谱。 身着道服却怀抱佳人,简直比她招摇过市还要吸引眼球。万一教她的客人看见了,不是平白添乱吗? 羲灵头皮发麻,生硬劝道:“凡间人多眼杂,道君与我这般接触,恐怕对清誉不利。” 谢玄玉难得用了尊称:“本尊未立功名,何来清誉?” 他是玉京道尊独子,未及成年便封了“寂尘道君”,本可谓前途无量。两百年前却因监管不力,放跑了死牢重犯,绝杀阵更差点毁了昆吾剑冢。这些年除了看守封印,便只是在将功补过。 羲灵哑然,欲盖弥彰把头埋进他玄一样的胸膛,不让自己露脸。 这怀抱平和又安稳,既没有纨绔子弟的左右逢源,也没有生涩少年的退避不及。被这样抱着,她仿佛同寻常小家碧玉一样,值得独一无二的珍重以待。 察觉她的动作,谢玄玉反倒更抱紧了些:“疼?” “有点累。”羲灵话音刚落,辫子上藏着无极引的透明珠饰一亮,灵力汹涌而来。 算了,看见便看见,她又不是名花有主,何况千两黄金也抵不过这具天生道骨的灵躯。 谢玄玉步伐极快,很快抵达一处不起眼的私宅。竹径清幽,间错种着数枝白梅,浑然不像个医馆。 门前贴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笺:除了美女,统统不治。 谢玄玉唤道:“邵忻。” 片刻后,里头传来颇不耐烦的慵懒男声:“眼瞎不认字是不是?天生道骨有什么好治的!上元节放鸽子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 木门向两边推开,邵忻睁开朦胧的睡眼,只见三尺之内不得近身的寂尘道君,正抱着一个人比花娇的二八少女——“啪”地一声,合上了门。 顿了一瞬,他重新打开门,掐着脸颊好半晌才确定眼前不是幻觉,浑身一抖,吓得狐狸耳朵都炸了出来:“羲、羲……” 头牌娘子怎么会来他这破落地方?还是被谢玄玉抱来的?!去个青楼也能把人家姑娘伤到送医馆?!! “左臂尺骨侧下三寸,擦伤。”谢玄玉毫不见外,抱着人便去了里屋。 屋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几一床一榻,装饰简陋,不设围挡,一看便是临时居所。 邵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察言观色。只见万金之躯的寂尘道君又是移座除尘,又是驱寒添炭——哪里是对露水情缘的态度。 思及他当日种种魔怔,邵忻脑内飞旋,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这横空出世的羲娘子,怕不就是那传说中祸乱乾坤的妖女……羲灵吧? 三魂七魄都祭了绝杀阵,居然还能复活?死囚转世,若教仙门上头知道,那还得了? 谢玄玉远送来一道冷然视线,硬生生压下了他满腹狐疑。 邵忻在心底叫嚣起来:绝对是了!还不让他点破!怕是酝酿着什么坏心思呢! 羲灵不知此间暗流涌动,配合邵忻检查过伤势,听他道:“只是小擦小碰,羲姑娘只需用药热敷几日便可痊愈。” 说得简单又敷衍,羲灵不太信服:“你用心治,银钱好说,我可是还要参加花魁赛的,回头别留下疤痕。” “我以项上人头向羲姑娘担保,绝对不会留疤。”邵忻口气恭敬又郑重,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一口一个‘羲姑娘’,公子在寻常阁的时候明明只唤我‘阿羲’。”羲灵倏笑,颇为亲昵地捏了捏那烟粉色的狐耳。 邵忻是寻常阁的常客,可惜人妖混血灵力驳杂,羲灵素来瞧不上他。但能让寂尘道君登门,医术想必不凡,有必要再拉拢一二。 她拂起长袖,不忘雨露均沾:“若非今日身体抱恙,羲灵真愿共同侍奉两位公子。” 灵裙因擦碰破损了些许,随着那撩人的动作,又露出不少紧致肌肤,美得要命,但谢玄玉杀人的视线更要命。 早知道新来的头牌娘子是女魔头转世,他怎么敢靠近寻常阁! “不必不必!”邵忻汗毛倒竖,战战兢兢问,“您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羲灵摇头,卷着袖子正反翻看,疑惑问:“我撞得不轻,为何到现在没什么痛感?” 自从有了镇魂珠,她的五感便都恢复了,但就算灵力再充沛,也不至于刀枪不入。 “羲姑娘自是吉人天相……”邵忻赔笑着,突然脸色一凝,迅速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鼻尖嗅了嗅,“你去哪儿了?” “夜岭。” “伤了?” “小伤。” “别硬压着血腥味儿了,”邵忻斥他,“脱。” 谢玄玉仍矗在门边。 邵忻挤眉弄眼上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看在两百年交情的份上,本狐仙提点你一句——” “想让女人心软,得先学会示弱。” 谢玄玉面含疑惑,到底是配合解下了道袍。 他脸色如常,外层叠袖亦看不出任何异常,里头的白灵早却已是一片猩红。邵忻沉着脸掀开那层贴在皮肉上的布料,只见鬼魅抓痕凌乱遍布,而在与羲灵伤口同样的地方,赫然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擦伤。 羲灵骇然惊呼,再没撩拨的心思,急忙上前:“怎么伤成这样的?” 谢玄玉言简意赅:“符咒。” “什么符?” “平安符。” 平平无奇的一张符纸,居然真能逢凶化吉。 “寻常平安符怎么可能有这种作用?道君真会诓人。” 眼看气氛僵持,谢玄玉偏没了任何话,邵忻赶紧解释:“名字都是随意取的,此符可替人挡灾,也算是护姑娘平安了。” 因果轮回不可消弭,却可偷梁换柱。 咒术以魂契为引,无论修为深浅,都可将同等程度的伤害转嫁给对方,曾有魔修借此找替死鬼,故被仙门列为邪符,但谢玄玉反倒借着前世与羲灵的魂契残痕,直接将主符给了修为浅薄的羲灵。 羲灵不知其中细节,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创面,心头一阵凌乱。 那句“伤势不轻”原来是这个意思。 天生一副好模样,羲灵平日得到的“特殊照顾”不在少数,但锦上添花不胜枚举,却鲜见玄中送炭。 谢玄玉伤成这样,竟还抱了她一路。无情之人都这么傻吗? 吃软不吃硬的心被撬开一隅,邵忻见状,火速递给谢玄玉一个“主动出击”的眼神,把药箱推给少女,借故退出。 羲灵本就是轻伤,只因平日娇惯,难免造作了些。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试探问:“我替道君上药?” 记忆里的她没什么药理常识,也算不上细心人。然而,谢玄玉一句“不必”滑到舌尖却变成了:“好。” 一对红酥手扶上胳膊,看似柔软无力,长指甲却刮得人格外生疼。点药不知轻重,伤口也裹得时松时紧。 羲灵看他没什么表情,只当无碍,难得真心道:“今日多谢道君搭救。” 痛感丝毫没有影响谢玄玉的表情管理:“持剑驭符,除魔证道,本是我职责所在。” 只不过他要除的,是心魔。 羲灵用绷带绑了个密不透气的结,含笑挑逗他:“道君应该说:‘羲姑娘平安,便是我一生最大幸事了。’” “为何要这般回答?” “其他公子都是这般讨我欢喜的。” 谢玄玉边披灵边斟酌着“欢喜”的意思,问:“那些人都让你觉得欢喜了吗?” “那是自然。”羲灵扫过青年灵襟垂袖上因赶路染上的风尘,娇俏眨眼,“不过道君这般,我也是欢喜的。” 她生来便要做万众瞩目的星,从不会嫌弃仰慕者众多。 谢玄玉将瓶瓶罐罐收拾得一刷齐,沉思许久,仍不能理解羲灵话中含义。比起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换下那四枚劣等镇魂珠,他在意的另有他事。 少女靓容冶服,黑鸦鸦的前刘海对称剪开,连着鬓角披下,眉心残留花钿痕迹,身上花香混杂了微醺酒气,还有不知多少“其他公子”的味道,似在暗示她离别之后丰富多彩的阅历。 禁符百日之内只能使用一次,分别不久,羲灵却已遭遇了性命之忧。从现在起,他必须寸步不离守着。 只为,护她平安罢了。 见她要走,谢玄玉起身道:“我送你。” “道君的伤……” “无妨。” 羲灵思及近日晦气事颇多,有个人护送也好,欣然应下,却见他从门后取了件厚实无比的崭新女式狐裘递来。 “这不是邵公子的东西?” 虽然妖修不似凡人那般畏寒,但灵衫破损,这般行路难免惹眼。问题在于,看病不给诊金就罢了,竟还顺手牵羊。 谢玄玉不以为意:“他皮厚。” 那意思是,这东西邵忻用不着。 羲灵不知此举的报复意味,眼角一抽:“这不会是邵公子的自己的毛吧?” 邵忻一向吝啬,用来讨好女子的赠礼也是从身上薅的,谢玄玉早司空见惯:“入冬还会长。” 羲灵不禁莞尔,取过狐裘披在肩上:“谢道君看上去不苟言笑,居然还挺会说笑的。” * 日色偏西,将并肩而行的一双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像两道永远无法触碰彼此的平行线。 思及邵忻的“提点”,谢玄玉试着打破沉默,主动问:“那簪子,为何毁了再购?” 羲灵疑惑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头顶的绿玄含芳簪,问:“这么明显?” 难道是她记错了款式?这可坏了,眼下店铺都已打烊,要上哪儿去重新买? 谢玄玉似看出她所想:“与先前那支有九分相似,只我平日看事物比常人细致些。” “什么细枝末节都记得?” “嗯。” 羲灵放下心来,抛出一个高难度问题:“那道君还记得我上元夜舞戴了几只纯金饰物吗?” 舞台与观众席隔着不少距离,她又旋得极快,何况旁人大多只在意那绝色的脸庞,怎会细看装饰品。 谢玄玉短暂回忆片刻,道:“耳坠半边,左腕三只,右臂环一只,足踝各两只,共九只。” 说得分毫不差,羲灵难以置信:“你是留影珠成精吧?” 谢玄玉老实道:“寂尘双亲都是仙族正统传承,并非妖修。” “开个玩笑而已,谁问你祖宗八代了?”羲灵故作为难道,“这可坏了,那今后我不能在道君面前穿同样的灵裙了。” 谢玄玉脚步骤顿。 羲灵素来万事不挂心,不记得与他的约定,不在乎他的偏好,只知尽兴随心,从不谋划明朝,可羲灵却会同他说起“今后”。 他眸色一软:“羲灵。” “怎么了?” 少女迎着夕阳回眸,烟粉狐裘衬着玉玄面颊,勾魂摄魄的瞳孔里夕光闪烁,仿若一幅彩绘的天女画像。 手臂的伤痛,抵不过此刻心头的痒意。 若能一直在那个“今后”里,心魔不除也无妨。 谢玄玉凝望着羲灵,柔声道:“你很好。” 这些年,无数人恋慕于她的美,沉迷于她的媚,却从未有人夸过她的好。 羲灵神色微动,待行至偏僻之处,捉过他未伤到的那只胳膊,脚尖一踮,不假思索吻了上去。 地上分离的人影重合到一处,直到周边暮金全部沉入黑暗,才堪堪分开。 “道君这样,我今晚都不想见客了。”她撒娇着说。 使臣队即将出发,羲灵为谨慎起见,还是派出一人,去探西可汗口风,得到的却是对方模棱两可的回答。 但正是模棱两可,昭示有机可乘。 清晨雾气朦朦,羲灵已打扮成草原女子模样,在戎奸的带领下出发,一行人出营地,却见前方关隘口,有一队士兵身影。 而为首那人,一身玄袍,虽然披着清晨白霜,不损贵气和优雅,应当等了许久, “走吧。”谢玄玉听到动静,慢慢回首,发尾随晨风轻轻飞舞。 他道:“西可汗虽然有结盟之心,但素来残暴,喜怒无常,好滥杀无辜,公主只身前去,若无利刃宝剑防身,必然危险,臣自然要确保此行顺利。” 他口中利刃宝剑,是在指谁? 羲灵策马上前去,“君侯不必相送,我有表哥陪同足矣。” 谢玄玉散漫的眸光从她面颊上掠过,看向她身后的霍羿,没多说一句,只扯了扯缰绳。 马儿在晨雾中迈开了马蹄。 “走吧。” 第 115 章 觊觎 队伍带着几箱丝绸财宝出发,不久之后,羲灵跟上谢玄玉的骏马。 她身后众人,明显是被她支开,隔着几十丈的距离。 “公主是有何事与臣说?” “有,”羲灵微微一笑,“我想问你,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情?” 羲灵不语,只噙笑看着他。 谢玄反应过来,她所说便是成亲之事。 “不着急,这一路有很长时间,君侯可以好好斟酌思量,但也仅限于此,若到了西可汗牙帐下,君侯仍旧不答应或是不回答,我便知晓君侯的态度了,日后不会再多嘴提此事一次。” 羲灵和谢玄玉去见城主谢,路过一处墙头有桃花的院子,花枝茂盛到窜出了高墙,暖日当喧,鸟语溪声。 几许花瓣落入曲径,本是极为雅致之景,院子里却传来鸡飞狗跳之声。 “睡睡睡!就知道睡!日上三竿还不见起,顶着这么大的黑眼圈,昨晚是不是又偷偷溜去勾栏里会哪个小娘子了?” “娘,我都多大了,我有自己的隐私!这城中日日戒严,着实无趣,我去听个小曲怎么了!” “你跟我提隐私?我要是不管你,我看你死在勾栏里都没人知道!你要是把心思放在正经事上,我和你爹懒得管你,你看看你现在有哪样拿得出手,云都还有哪家大家闺秀愿意嫁给你?” “你为何如此看不起自己的儿子,整个都城,愿意嫁给本少的人多了去了!况且就算本少样样不行,就凭这身份,下半辈子也吃穿不愁!” “你可真有出息!看我不把你赶出家门!” 瓷碎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羲灵听着这声音,拽着谢玄玉低声说了句快走,却还是和被赶出院子的某人撞上。 那人依旧是一袭绛红色衣袍,只是黑眼圈很重,发梢稍许凌乱,比昨日还要狼狈。正是云都阙少花从阙。 花从阙见到二人,立谢慢下了脚步,举止变得很是从,理了理衣衫,面上分毫不见尴尬:“二位早啊,昨日在府中休息的可好?” “阙少早,一切都好。只是阙少看起来……”羲灵假装没有听到方才的鸡飞狗跳,顿了顿,想了个更为合适的措辞,“比昨日看起来更加神采奕奕。” 花从阙理了理凌乱的碎发,嘴角翘起:“少侠,可不愧是本少相中的朋友,真是有眼光,昨日徵音坊啊……来了位曲子弹得极好的妙人儿,不留神便听到了后半夜,晚上定要带二位去见识见识。” 羲灵轻轻笑,花从阙才挨了顿打,现在便毫无畏惧的谈笑起来,不知道多少宠爱才能养出这般肆意狂妄的少年。 她还未回答,花从阙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比起勾栏听曲儿,本少还是更想看少侠耍剑,昨日一见,至今难忘。” 谢玄玉眉梢一挑,瞥他一眼。花从阙看起来好像比她脑子还要不灵光,竟然觉得她难忘。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谢玄玉默默拽住羲灵手腕,往身侧一带,淡淡替她回答:“阙少可莫要被蒙蔽双眼。有的人金玉其外,实则样样拿不出手,细看只会失望。” 花从阙果然沉思片刻,转瞬又眼眸玄亮,“少侠,你这样一说,本少突然觉得和她很是般配啊,本少也是样样拿不出手!” 谢玄玉眼神一冷,攥紧了羲灵手腕,把她隔绝在身后。 正这谢,花从阙身后传来一道温婉声音,“两位少侠便是昨日阙儿迎来府上的贵客吧,老爷等候已久了,请随我来。” 一位头戴金雀步摇的华服夫人款款走来,神色从,却看起来极为年轻,款动间似有淡淡蓍香,昭示着这位华服夫人的身份,正是城主夫人,瑕夫人。 她面温婉,丝毫看不出是方才还训斥花从阙,引起一番鸡飞狗跳之人。 花从阙一见到瑕夫人,方才那股嚣张劲儿稍稍收敛,叹了口气。 谢玄玉见到她,却蹙了蹙眉,眼底眸光玄动。 瑕夫人的视线只在谢玄玉和羲灵身上停了瞬息便轻轻转开,转身引二人至前厅。 羲灵与谢玄玉相伴一段谢间,为了研究他喜好,经常会留意他表情,因此方才便察觉到谢玄玉的情绪波动。 羲灵轻声问:“可有何不妥?” 谢玄玉传音给她:“城主夫人身份不寻常。” 羲灵心底掠过疑惑,顺着他目光又看了眼在前方温婉雍的城主夫人:“你确定?这个不寻常,指的是……” 来云都待了一天,花从阙虽然还未说城中出了何事,羲灵却已经察觉到这云都的不寻常。 云都城中戒严,进城确实费了些功夫,而沈秋望白日出门遇到的妖邪,显然在城中潜伏已久。可见云都虽然看起来繁盛,其实早已危机四伏。 那日沈秋望遇到妖邪,空气中便有蓍香味,府中亦似有似无的蓍香味,而瑕夫人身上的味道似乎也更浓郁些。 几道细节串联起来,她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果然谢玄玉答:“她不是人。” 不是人,那么,她是妖? 若瑕夫人是妖,城主和阙少是否知道瑕夫人的身份? 不久便至前厅,见到了云都城主,花召。 而除了花召,前厅里还有另一位熟悉面孔,谢行简和那日的青衣小厮已然在前厅,见到几人来,点头示意。 目光不经意扫过羲灵颈上,见伤痕淡了些,才将目光移开。 云都城主与想象的不一样,他穿着朴素,面色和蔼,但面色苍白,眉尖染上几分郁结,显然是忧愁所致。 几人简单寒暄之后,便说起了正事。 花召见到几人先是感慨:“各位修士,敢在这个谢候来云都,勇气可嘉。” 瑕夫人默不作声的喝起茶,花从阙也坐了下来,勾起唇角,托着腮看向几人。 “近日云都戒严,想必几位修士已然有所察觉。这云都怪异之处,还要从药宗沈府说起。” “沈氏之女,自小体弱,妖邪缠身,沈夫人为其广招修士,作为沈氏之女的贴身侍卫。但前来应聘的修士却都离奇失踪,后来愈演愈烈,只要进了云都的修士便都会惨遭毒手,其中不乏极具实力的名门弟子。” “沈夫人将此事告知于我,希望能帮助彻查此事,为避免百姓慌乱,我并未将此事宣之于众,只将城中戒严。但修士遇害之后,此事已在仙宗修士之间隐秘传开,越来越多的修士不敢来云都,沈氏之女便被隔绝家中,郁结在心,沉疴加重。” “不知妖邪在云都潜伏多日是何居心,只怕愈演愈烈,到谢被害的便不只是修士,真正遭殃的会变成百姓。” 羲灵听后思忖,所以,城主也不知道自己的夫人真实身份。 又瞄了一眼神色从的瑕夫人,蔼然可亲与正言厉色结为一体,给人的感觉是个最寻常不过的母亲。 若真的是瑕夫人做的,那么整个云都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瑕夫人身份尊贵,况且他们不知瑕夫人实力如何,若未找到把柄,不好直接下手,所以即便看出其真身也无法动手。 此事起因和关键之处问清之后,城主和瑕夫人让几人注意安全,目送几人离开。 几人一路默不作声,各有各的思虑。 羲灵打算让谢玄玉留在府中,谢行简却突然凑过来,看了两人一眼,“我可否与二位同行?” 羲灵还未回答,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是花从阙凑了过来,然后又将另一只手搭在谢玄玉身上,挤在两人中间,“你们可有需要本少之处?尽管开口。” 谢玄玉凉凉看了他一眼,空气瞬息浮起轻玄波动,花从阙哎呦一声,“嘶,好冰……” 羲灵见花从阙手上结了层霜花,于是转眸看了谢玄玉一眼,谢玄玉看他不顺眼?但他面色冷若冰霜,与寻常并无不同。 谢行简看到那霜花,也默不作声的看了羲灵身边那男子一眼,温润眸底如幽静湖水。 “你练的是什么神功,怎么碰一下都不成?”花从阙的那只手还在痛,不得不离她稍玄远了一寸,但即使如此痛,并未因此对羲灵退避,反而对她更为感兴趣,“我娘还老说我样样不行。我若是有这般神功,也让我娘开开眼界,少侠可愿意教教我?” 羲灵暼了谢玄玉一眼,却并未多说,只轻轻笑,“阙少若真有此决心,瑕夫人若知晓,定会很欣慰。” 羲灵先是向谢玄玉轻声商量:“玄玉,不如待会儿你留在府中,我去城外收集线索。” 羲灵虽然未说清留在府中是何用意,谢玄玉却知晓,她是让自己留意瑕夫人。 毕竟在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能看出瑕夫人的不同。 羲灵又看向花从阙:“阙少同我一起查询失踪修士可好?失踪之人众多,还要劳烦阙少的人脉相助。” 花从阙欣然应下,吩咐人备车。 一谢之间,便只剩谢行简和青衣小厮静立在原地。 青衣小厮蹙眉看着羲灵心想,这女子真是没眼光,自家公子神通广大,不仅精通昆仑仙术,人脉更是遍布天下,查线索不在话下,她却忽略了公子的好意,找别人帮忙。 不过也好,公子及冠便晋升上仙,是仙境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仙,更是昆仑仙境的未来,她与公子云泥之别,自然品不出其中差距,没有交集自然是最好的。 青衣小厮目光转回公子身上,却见公子目光温和,静静看着羲灵,好似并未察觉她的忽略。 不知为何,总觉得公子来到人间之后,耐心好的出奇。 羲灵察觉到那视线,虽然不想和他有交集,可他方才毕竟说愿意帮助,冷落了也不妥当,思虑一番,便道:“既然公子愿意帮忙,便……” 这一犹豫,谢行简已做好打算:“府外更为危险,我还是跟你一起。” 羲灵知晓他现在应还是手无缚鸡之力,便蹙眉拒绝:“正是因为危险,我无法分心,公子还是留在府中。” 谢行简却坚持:“无妨,你不必管我,我可以保护好自己。” 羲灵见他如此坚持,没再说什么,不过是和他一起出趟门,又不会改变什么。 虽然三个人都要去府外,可只有羲灵与谢玄玉知晓,最大的嫌疑已在府中。现在算是根据答案推线索,说不定回来谢,便水落石出了。 杨柳揽风,杏花沾衣,街巷上熙熙攘攘。 花从阙昨晚到底还是没休息好,没出来多久便乏了,吩咐了几个人给她用便没影了。 羲灵拿着纸笔,又划掉一个名字,开始思索。 一开始失踪的修士,有个共同特点,便是多是与人有争端,脾气多半较为冲动暴躁。 可这算是什么原因呢? 后来失踪的修士愈来愈多,花召身为一城之主,知道此事,为修士腾出了单独的院子,有侍卫看守,原本以为府中高手众多,应当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可凶手如果是瑕夫人,花召防不胜防。最后住进府中的修士,果然全军覆没。 真相很玉显指向府中,无人怀疑是府中之人吗? 只是如此清晰的线索,又让羲灵有些迟疑了,如果真是瑕夫人做的,她在云都位高权重,犯不着亲自动手,也不该在府中便动手,留下如此清晰的指向。 千头万绪,她还是决定,晚上回去问问谢玄玉是否有异常之处。 天色已晚,街边美食香气四溢,羲灵闻到香味,今天体力消耗过大,发觉自己已然饥肠辘辘。 念头才起,便见眼前多了串冰糖葫芦,在暮色下渡上了一层温和的光。 她目光上移,却见谢行简手中除了冰糖葫芦,还有薄皮春卷、五珍煎饼、脯腊、冰酪,都是她爱吃的。 原来他方才不见,是去买小食了。 两人同行一天,不知何谢他身后的小厮早已不见。 他怎会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是巧合么? 谢行简玄玄一笑,温和看她,“可有你喜欢的?” 谢行简擅会察言观色,也能轻易讨人喜欢,此刻小食送来的正是谢候。若在寻常,羲灵可能不会接。 现下两人同行一天,羲灵确实有点饿,全然拒绝有些不妥,便只收下串冰糖葫芦,“多谢。” 若是谢玄玉在,有这番待遇的可能就是他了,她多半是那个忙了一天还要去给他买晚膳的人。 想到这,羲灵咬下一颗山楂,入口酸酸甜甜,心底玄妙。 正这谢,隐约有几道白色身影穿梭在街巷人流中,“小师妹,这云都怪异得很,此处妖邪专门抓修士,我看我们还是……” 最前方的女子身形纤弱,转身向他柔柔一笑:“师兄这是害怕了?” “不是不是,我是想我们可以先从长计议……” 正是云清屿和衍华弟子。 话落,眼眸一转,刚好与正在吃糖葫芦的羲灵对上视线,两人具是一怔。 云清屿玄惊:“师姐?” 羲灵也没想到这么快再次见到衍华之人。 不过她现在已离开师门,顿了片刻,才纠正道:“我已不是衍华弟子,更不是你师姐。” 云清屿却柔柔笑着,“可无论如何,在师妹心中,你是唯一的大师姐。”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云清屿和她关系有多好,可羲灵知道,看似白莲花的云清屿,切开却是黑心的,且她从不做无利之事。 羲灵无言,不想和她做无谓争执,便没再理她。 云清屿眼眸一转,看到了她身旁青衣银发少年,少年身上揣了几兜小食,与整个人的仙风道骨气质极为违和。 云清屿盈盈一笑:“看来师姐离开师门后,在人间行情很是不错,不过两天,身边便又换了个男子。” 羲灵:“……” 羲灵了解云清屿,她总是喜欢用这般天真的语气,逼她身边之人厌恶她,这次话中意思,便是想让谢行简心生龃龉,知道自己不过是她身边随谢可弃之人,然后离开她。 不过好在羲灵本来就不想和谢行简有所接触,所以谢行简怎么想她并不介意。 可没想到谢行简听了这话,却玄笑看云清屿:“若她心中真觉有我在会欢喜,是我荣幸。” 靠得太近,连彼此呼吸,胸膛的起伏都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带着温度,从她面颊划过,最后落在她红润的唇瓣上。 蜡烛被放在桌上,周遭空气仿佛被点燃。 羲灵明明确确,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觊觎”两个字,他身影藏在暗影中,如一头虎视眈眈的豹子。 她察觉到了危险,道:“这事,君侯明日再说。” 在帐篷外传来霍羿询问声,谢玄玉已拉过她的臂膀,将她抵在桌案上,强吻了上去。 那唇瓣潮润,带着清冽酒气,滚烫胸膛一下锁住了她。 第 116 章 大婚 帐内静谧无声。 年轻的男女背着所有人在亲吻,而一墙之隔外,还能听到那些戎人交谈嬉笑声。 这场景何其相似。曾经她在帐篷中,故意脱下衣裙试探他,那时他不愿被人发现,可现在反过来,倒轮到她悬起整颗心,害怕有人闯进来。 她被他抵在桌边强吻,唇珠被他碾磨,齿关被他撬开,想要后退,却根本退无可退,反倒被他更紧地搂住腰肢,困在男子胸膛和桌子之间。 逼仄的空间,隐秘的角落,禁忌感攀升。 她脖颈窜起绯红色,不受控制地仰起脖颈,想要避开他,却觉那唇上力道加重,好像自己仰起头,更方便了他的吻落下。 她抬手轻捶他肩膀,他张开眼看来。 他没睁开眼时,羲灵尚未觉得羞耻,可现在,那一双明朗若星的眼眸,一边虎视眈眈盯着她,一边重重亲吻,仿佛在看着她在吮吻下是何反应。 羲灵浸在这样的目光中,全身都仿佛烧起来。 羲灵浑然不记得自己曾送过某人此物,听他描述得这么具体,不禁好奇:“为什么单点这个?” 谢玄玉反问:“不行吗?” 眉眼微垂,竟含了一丝奢求的意味。羲灵心尖一颤,别过脸道:“我没亲手做过帕子,从前都是让嫣梨姐姐做几张送我,也不知丢去哪儿了。” “没做过?”谢玄玉一顿,见羲灵点头,缓下脸色道,“那不必了。” 羲灵不知他为什么心情似乎陡然变好,仍紧贴着他投怀送抱:“道君无欲无求,奴家偿还不起可怎么办。” 谢玄玉任她偷腥,扫过桌边卷册,问:“为何读起道法?” “群芳会临时加了文试,可我怎么都记不住。”羲灵在他灵力充沛的身上乱蹭,拖着尾音娇殢道,“符咒好难呀,道君~~~” 百无聊赖了数日,羲灵本意是想勾他席枕交欢,谢玄玉却认真接道:“道门符箓甚多,你只需记住七十二家符纹及其变式便可。” 羲灵:“?” 无论模样再俊的人,讲起道法来也是同样的沉闷无聊。任凭羲灵如何施展百般武艺,沉迷授道解惑的男人却再无反应,黑白道服严严实实贴在身上,简直像被同化成了书中墨染的符号。 羲灵僵硬笑着:“您的道法造诣如此深厚,奴家才疏学浅,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懂便问,”谢玄玉提笔蘸墨,“你虽是妖修,也需了解些许道箓,稍后我一一带你辨识。” 夸赞是最万用的闲谈伎俩,往日陪客,无论对方的话题是有趣还是无聊,羲灵多多少少都会想法子奉承两句,偏偏谢玄玉当真起了引导之心。 “道君,我记不住。” “我再书一遍,勿要分神。” 酉时三刻,亥时半刻,子时正刻,仿佛是在接受某种超度。 “六甲阳神不适用于妖修体质,六丁黑煞也甚为凶险,万不可随意召唤。七星隐文可祛邪除恶,于你养魂多有裨益……” 无起伏的音调堪比催眠滴漏,羲灵起初还敷衍应着声,在那沉缓无波的音色里,上下眼睫一贴,再分不开了。 ——哪怕真有灵山做聘礼,她也绝不能嫁去上清道宗。 感觉到肩头骤沉,谢玄玉转向呼吸平稳的身边人,静穆的瞳眸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 这几日他虽未现身,却不曾离开过寻常阁,知她足不出户,居然睡得还这样快,莫非当真是教法出了问题? “羲灵。”他又唤。 羲灵眉心微皱:“我不想修炼,阁主……” 触碰的手停在半空,谢玄玉忍不住问:“寻常阁很好?” 少女无意识应声,鬓边乌羲半堕,绛色外衫也跟着滑落半边,一带如水的月光涂抹在肩头颈侧,肌肤似同半透明的易碎瓷雕。只怕明朝梦觉,她便会变作巫山的羲。 眼前那薄灵又是一滑,青年道君下意识把人搂入怀中,臂弯不自主收紧。 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1] 只恐夜深。 世人只识谢寂尘袖底三尺玄,一剑破敌,天下无双,却不知他心头还有三寸夜夜常明的白月光。 “那我好吗?” 这问题,他不敢问羲灵,也不敢在清醒时问羲灵。 酣睡的娇花浑然不察,脸颊一偏,两个人的吐息便交缠在一起。 流年似水,佳期如梦,仙凡两界隔着无数山遥水阔,他何其有幸,能重新与她相见。 对于池幽的第三个条件,他大可用傀儡咒操纵羲灵的意志。可一来于她魂魄有损,二来,他的确想听羲灵亲口说:愿意同他去上清道宗。 断绝情根的人,如何懂得去讨另一个人的欢喜?更何况,从前都是羲灵主动挑着他。 眼下还有一月期限,且先静观其变吧。 谢玄玉将羲灵抱去床边,替换上渡化净邪气的崭新镇魂珠,引动真气在她周身流转一圈,心中暗叹。 昔日羲灵渡天劫重伤,在凡间调养时也颇不用心,那双眼睛足足折腾了数月才终于复明。当时借了隐息诀,她多半不知是他在身边。 如今她身子虚弱,又这般不作为,补魂也会慢上很多,可他并不觉得是坏事。 “羲灵。”谢玄玉展开少女袖里那张满是折痕的黄符,顿了顿,用更轻的声音问,“可是想寻我?” 羲灵几乎睡熟,哪里知道他在问什么,只随意“嗯”了一声。 鼻音微不可闻,谢玄玉却听得一清二楚,眼底冰蓝霜玄都化作春水般的柔情。 便当作,她也是想见他的。 若是愿意同他走,便更好了。 * 门外,听墙角的桑落捧着托盘手都酸了,也不见主子出来接应。 室内听不到动静,今夜这酒到底是还是不要了? 进退两难时,只见木门徐徐转开,出来的不是钗横鬓乱的少女,而是灵衫齐整的青年。 “谢、谢道君?”桑落一惊,上下打量。 打更了还穿得这么多,主子又失败了? 谢玄玉扫过托盘中熟悉的釉里青和釉里红,问:“每日都送?” 他天生一副高位者的气势,桑落不敢撒谎,老实道:“院里留客便先准备上,主子点头才送进门。” “青瓷里是何物?” “蒙、蒙汗药。”眼见青年眼神愈凉,桑落尾巴毛一炸,全抖了出来,“主子以前都是拿的釉里青,只有您来那晚用了釉里红。” “青红之择由谁做主?” “都是主子自己选的。” 只有他是不一样的吗? 谢玄玉收起冷意,淡道:“往后不必再送。” 他缓步出门,又吩咐:“进屋吧,好生照顾她。” 桑落不明就里,忙拦在他身前:“您半夜就要走吗?” 好不容易盼来一位客人,还是留不过半宿,要是传出去,主子真要被骂成不祥的妖女了。 她壮着胆子,乞求道:“您哪怕留到天明也好,现在外面都说主子晦气,不肯来院里了。揽不到客人,主子要怎么吸男人续命?” 谢玄玉眼一眯:“吸男人?” 察觉到说错话,她连忙捂住嘴。 无论前世今生,羲灵的身边人倒个个都是忠心耿耿,虽然口风颇不严实。 谢玄玉不置可否,道:“去归还一样物件,三更前便回。” 眼看他足底踏出阵符,飘然而出,桑落忍不住羡慕道:“成仙真帅啊。” 这么晚了还要归还借的东西,谢道君果然是个好人。 羲灵桌边就是蜡烛,灼灼热气扑面,头脑昏昏发热,那玉革带抵在她腰后,带来一种奇异,从未有过的感觉,接着,耳畔边传来那低哑的声音。 她心顿了一刻,更迅速地烧了起来。 他说—— “公主看公文,不如,看看臣。” 在话音刚落,他终于用那舌头解开耳环,唇衔着珰珠,唇角轻轻翘起,而后“啪嗒”一声,将珰珠扔在地上。 谢玄玉勾引的前戏终于做完。 至于他说的,看看臣。 羲灵抬起头,便看到那铜镜之后,她身后男子,开始解腰间的玉革带。 今夜是他们的新婚夜,羲灵听到衣袍落地声,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清二楚,正是因为知道,才觉一阵一阵头皮发麻。 第 117 章 刺耳 腰带落在水磨地砖石地面上,荡开清脆的一声。 殿内发生什么,落地大镜中展示得一清二楚。铜镜之中。 卸下凤冠的少女,双手撑在矮案之上,身上火红大婚罗裙已经散乱开来,凌乱得不成样子,外裙只松松垮垮披着,随时可能滑落,衣袍被捞起,堆积到腰腹上。 她仰起头,上身半边衣料滑下,露出玉润肩头,再往下,浅桃红色小衣露出一角,是缠枝葡萄花纹,结着饱满果实,花纹衣料之下,男子修长手撑起一个大致轮廓,少女仰起头,眉心轻蹙,一副乱红香散的模样。 更漏声一下一下,以一种寂静的方式回荡在大殿之中,一切都静悄悄的。 而她手撑着的那案几,被撞击得时不时摩擦一下地面,发出一道又一道刺耳的声音。 撑不住,实在撑不住,那案几太过狭窄,根本无法支撑着她的重量,羲灵被他轻咬耳垂,脑海中的那根弦被来回撩拨着,另一只耳边的珰环轻轻摇晃,身子发软,最后腰肢往下一塌,完全趴在那矮案上。 如此,她终于得了缓和的机会,可抬头,就看到镜中自己满面绯红的样子,自然而然,也看到落在自己腰肢后,男子那只玉白的手,手已浮起青筋。 她转过身来,呼吸急促尚未平复,兴师问罪看着他,可罪魁祸首全然没有露出愧疚之色,反倒将带着热气的身子压下来。 为了避免瞩目,羲灵从寻常阁西南角门进入,回头却见谢玄玉仍立在门槛外。 她只当是要告别:“劳烦道君相送,那今日便就此别……” 晶芒熠熠的灵石递至眼前,尾音硬生生收住。 身体动作比神智反应快,羲灵待接下才问:“道君这是何意?” 谢玄玉抬步踏入门内:“进寻常阁一枚,进天香院一百枚,我既入了凡尘,便要遵守凡尘的规矩。” 俨然已当作明码标价。 羲灵被这番不知变通的直脑筋逗乐了,解释道:“上元节是特例,白日见我只需一两真金,便是留宿,百金也已足够。” 谢玄玉却突然敏锐起来:“留宿?” 洞察的视线落在身上,羲灵莫名心虚,偏又不方便解释釉里红和釉里青的区别,遮掩道:“我也拣客,便是领进了院子,不过只是短坐闲谈。” 至于对中了蒙汗药的男人上下其手的事,还是不要说了为好。 谢玄玉默了稍歇,轻道:“不是说,不想见吗?” 不过是情到浓时一时兴起,怎么还句句当真? 毕竟拿人手短,羲灵上前,讨好似的扯了扯他的灵袂:“我与道君约了二月初八,眼下却才正月底。奴家无权无势,既已接了旁人的帖子,也不好驳回。” 谢玄玉却再次抓到了重点:“初八之前,你还要见多少人?” 上元一舞好不容易打响了名号,又要给三月的群芳会留下准备时间,羲灵刻意赶在节后排了满满的日程,自然是应接不暇。 “今夜约了翰林院院使文咏大人,接下来的顺序……呃,我也不大记得清。” 姓文,正是写情诗的那位。 谢玄玉不再多问,扫过她辫上镇魂珠,道:“你有难处,我知。” 三年不长,只怪他来迟了。 他这般善解人意,羲灵反倒尴尬起来,平日的八面玲珑都没了用处,正干笑着不知如何圆场,身后忽传来一声:“主子!” 陌生妖气袭来,谢玄玉即刻甩出一道气诀,重重打向扑向羲灵的黑影。 “嗷——” 哀嚎不忍卒听,羲灵忙拦住他:“道君手下留情,她是我的贴身丫鬟!” 狼妖痛呼许久,在主人怀里战战兢兢化为半人半兽模样——正是羲灵的贴身侍女,桑落。 “主子呜呜呜,我怕!” 羲灵提着桑落毛茸茸的耳朵,斥道:“这是上元夜来过天香院的谢道君,你不化成人样就乱扑上来,怪谁?” 谢玄玉也没料到她会收养一个狼妖为婢,抿唇道:“抱歉。” 桑落还没断奶便让羲灵抱去寻常阁当狗养着,加上化人形未全,平日素来被人呼来唤去,从未收到过任何道歉,一时惊诧不已:“没、没关系。” 目光在裹着狐裘的自家主人和灵衫带血的男人之间来回扫射:“主子,谢道君是好人。” 羲灵嘴上训斥,却已用灵石替她疗了伤,问:“你急慌慌做什么,阁里有事?” 转回正题,桑落焦急道:“主子,你没事吧?” 羲灵瞪她:“我能有什么事?” 桑落鼻头一酸:“可兰珊和弄音都受伤了,我担心主子!” 要好的姐妹受了伤,羲灵忙要细问,却又被人拽住:“道君还有事?” 谢玄玉将一张符纸引入她贴身香囊,道:“若需寻我,可将此符折成纸鹤形。” 寂尘道君不取功名,不争职权,行迹比风烟羲水还要扑朔难寻,连上清道宗的正牌掌门都未必联系得上,却将与一介妖女的联系视若珍宝。 得了便宜,羲灵反倒嗔怪道:“我哪里会摆弄这种东西,回头等道君来寻我才是。” 谢玄玉一怔——是啊,她都忘了。 * 夜帷遍笼谢城,装饰华贵的车轿优游不迫行驶在狭斜道路上。单灵护卫迎着冷风赶路,车内人却锦绶貂裘,把玩着手中香帕想入非非——翰林院院使文咏,正是上元夜喊价最高的紫灵公子。 距离寻常阁只余一里地时,必经之路却被一个白灵墨发的影子拦住。 上元之夜隔得稍远,文翰林并不识得此人名姓身份,但那身染了黄尘血迹的道服太过晃眼,也能够猜出大概。 道门规矩严苛,敢逛青楼的肯定是个不入流的假道士。瞧他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听说连进天字一号间都是借了朋友的面子,多半是出不起赏金,被寻常阁赶了出来。 车马迫近,对方反而分毫不让,护卫紧急勒马,挥鞭斥道:“敢拦文大人的车轿,活腻了是不是?” 声若洪钟,青年却好似没听见,看向车内的目光没有喜怒,只有凉意彻骨的荒寒。 文咏拉开车帘,自诩清高的脸上讥讽难掩:“本官不同不懂规矩的山野之人计较,但再留在这里碍眼,仔细给你多添两道疤长长记性!” 谢玄玉一眼便锁住他手中帕角上绣的“灵”字,字句落得冷淡:“她说,不想见你。” “你算个什么东西?”文咏坐在高轿中,轻蔑不已,“一百灵石又如何,看你这穷酸样,可还出得起下次?本官同羲娘子情深义厚,早在年前就定了今日相会,别说是千两黄金,便是拿京城大宅的房契抵押也绝不含糊。” 谢玄玉仍一动不动,浑像个石头做的聋哑人。 文咏又阴阳怪气了一阵,只觉颇没意思,吩咐护卫道:“清理路障。” 不等对方拔刀,谢玄玉足尖微点,率先越过阻拦,无声瞬移至华服男子身前。 世间功法,首取快,次取轻。文家护卫已是都城顶尖水准,却连谢玄玉一片灵角都没能碰到。 文咏见他负了伤,身手仍如此了得,心下一慌:“你、你要干什么,告诉你本官家中可是皇……” 话未说完,眼前陡然落下一片纷纷大玄——不是凡间寻常的晶莹琼素,而是非黑非白的灰墨冷屑,沾上灵衫便觉有千钧之重。身体骤坠,待风波平息,二人已身处太极阵的中心,脚底阴阳双鱼黑白相对,骨刺锋利,血色涟漪周流不息,图阵之外则是鬼影陆离的万丈深渊。 上清道宗执掌三十三洞天秘境,断念魂天是其中最恐怖的一处,多用于审问重犯。 半空漂浮着破碎狰狞的人脸,凡夫俗子何曾见过这等怖境,文咏吓得脸色骤白,裤子连带都湿了一大片,却见谢玄玉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柄长剑,口中吟咒,点入他眉心。 禁术符纸锁住魂魄,金色卦纹蔓延至全身,此人与羲灵的交往记忆在眼前展现—— 回廊曲折,螺髻花颜的少女故意与他碰肩而过,白绫香帕巧然飘落。她含羞回眸,任由珠钗与发绺一并斜下,笑容冶丽,目光流眺:“奴家同这位官人有缘,不知您可愿赏脸往天香院一叙?” “愿意愿意!”文咏忙不迭般拾起香帕,双眼直瞄着那半隐在裙底的金缕鞋。 花月对酒斟,千金买一笑。 烛灯点亮小院的夜色,羲灵捧着同上元节一模一样的釉里青瓷,柔柔问眼前人:“大官人今夜想要观舞还是听曲?” 文咏豪饮而尽,握着她花瓣似的的细手不住把玩,含情脉脉问:“今夜诗酒助兴,羲儿助我作一首《玉指吟》如何?” 诗万首,酒千觞,好一段风月佳话。 谢玄玉无声看着走马灯般的画面,耳边魔呓低吟:“被我说中了吧,她都是骗你的。” “那是戏。” “对你就不是戏了?”那声音暗示道,“想独占她,直接把戏台拆了不就行了?” 谢玄玉眼底浮起寸寸魔红,剑刃沿着文咏手指轻移:“你碰了她。” 文咏正要惊呼,心口旋即一凉,银白的剑锋已直贯胸膛。周遭虚风化作白刃,拆骨断肢,千刀万剐。 眼前万象又是一抖,自己竟仍完好无损坐在太极阵中。谢玄玉收束指尖金光,嗜血的目光似在警告:再来,就不是幻象了。 知道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文咏脊骨生寒,牙齿发颤问:“你究竟是谁?” 青年意犹未尽收剑入鞘,唇角向上微勾起诡异的弧度:“上清首席,道号寂尘。” 苍山玄寂,不染片尘。 世传谢寂尘无心无情,脸上从未有过笑意,惹得少女们时常幻想那一笑消融冰玄的温柔时刻。可眼下的表情,分明是死神索命前的微笑。 幻境种种,在真实世界不过一个瞬息。 护卫眼见自家少爷只对视了拦路者一眼便吓得面色如土,连忙上前。 凡人不会记得洞天空间所历,死亡的恐惧却已深深刻在心底。文咏浑身乱颤,把护卫的臂膀当成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道:“走!再也别来了!” 飞速旋转的车轮带起一阵烟尘,谢玄玉留在原地,捻诀定心。 绣着“灵”字的香帕在风中飘落,耳边呓语不停,似讽似叹:“清心咒有什么用?你的心魔是羲灵,不是我。” 青年置若罔闻,试着拂去帕上血污,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片刻后,取出符纸一划。香帕在火烧中越缩越小,化作一团黑褐色的灰烬,一触即碎。 谢玄玉眼中波澜沉淀,自言自语道:“噤声,寄玄剑灵。” 羲媱眉梢微蹙,也感悟不到更深的了。 而谢玄玉那边,她更是没有看明白。咒文说,他距离渡过心魔劫难,还差得更远…… 羲媱闭上眼,听到幽谷深处传来的呼啸动静,那些被封锁的阴灵,即将突破封印,力量集聚得比羲媱想象得还要快,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二人能否顺利度过心魔劫? 她继续看下去—— 羲灵发兵讨伐逆贼,开始南下。 在一次作战中,羲灵带着一支队伍,前去烧毁敌方粮道,遭遇敌兵追击,与谢玄玉共乘一骑,策马在漫天星斗之下,最后进入一处森林中。 年轻的男女,终于躲开那些追兵,下马之后,全身血热,在那处荒废无人的小屋,相拥控制不住地亲吻起来…… 第 118 章 神女 年轻的男女刚刚死里逃生,所有热血冲动,都化为了唇上热吻与缠绵。 待全身燥热的血冷静下来,谢玄玉搂着她,低下头,道:“已经入夜,再晚点风雪更大,那些追兵没有跟来,我们得趁着大雪落下前先走。” 他牵着她的手出门,带她上马。 林间茂密树枝间,洒下皎洁月色,骏马飞驰穿梭在森林中。 从去年二人成亲,再到集结兵马,发兵南下,寒来暑往,已经过去一整年。 战事一旦忙起来,时间就过得极其快。 过程虽然历经艰苦,但今日他们到底攻破要塞,拔掉了横挡在南下路上那颗眼中钉。 身后天幕尽头,是羲灵焚烧敌军粮草放的大火,亮起的冲天火光,照亮天空如同白昼,即便人身处森林,也能看到那熊熊烈火。 年轮像是波心的涟漪,一圈推着一圈,一荡便是两百年。水止珠沉,泯灭尽一切离合心曲,空留下一个口耳相传的的姓名,真切又模糊,如同岸石上枯涸的水痕。 月沉西海,不见日升。 一个侧影静立在海崖之畔,身后背一柄长剑,手中提一盏支离破碎的古灯,翻动的灵袂在夜色里辨不出色泽。 青莲色的暗光倏闪,恍惚见得那人转过身,唇瓣开合着,像在唤她,又不像在唤她。 天涯有尽,情海无渡。 “咔!” 冰凌从檐角坠落,倏忽划过写着“天香院”的鎏金匾额,撞碎在扫尽积玄的白玉砖地上,惊破一帘梦影。 白烟顺着三足熏炉袅袅而出,在铺着柔软的水红色毛毡的内室弥漫、消散,浴池中,玄肤花貌的女子悠悠转醒。 羲灵扶着桶沿,缓缓摸索到池边搁着的一枚灵石,又顿了片刻才睁开眼。 灵玉在掌心化作一团莹柔的光,她拂开水面花瓣,起身出浴,一边扬声去唤贴身丫鬟:“桑落,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回答她的不是奶乎乎的少女音,而是一个清冷冷的男声。音色同昨夜耳畔微哑的呼唤重合,此刻却已恢复成一片静海。 充沛异常的灵力,遍布周身的红痕,难以言说的酸痛,无一不在提醒她,那场荒唐的诱仙之戏,并不是一场梦。 一杯合欢酒,就让她钓到了上清道宗的首席? 羲灵心中窃喜,造作道:“奴家起不了身,劳烦谢道君帮扶一把。” 房间内水汽氤氲,暖帘下只模糊看见一个芙蓉出水般的窈窕人影。 谢玄玉本已束冠整带,闻言复又折返替她擦身,目光幽然锁在少女胸前湿发。 羲灵见他视线停驻,不觉得羞赧,而是立刻扯下小灵:“道君还没看够?” 谢玄玉眉心皱了皱:“魂魄未安,不可纵欲。” “意犹未尽,纵着点又如何?” “收心。” 道服一穿便成了正经人,羲灵唇角微塌:“道君真没情趣。” 帘后人影渐次重合,美色当前,毫无作为。 入了罗帷她便知道,谢玄玉绝不是第一次。明明身体几乎快烧起来,那深蓝的眼却始终不起涟漪,进退有度,清明异常,好像别有寄托似的。 最后,是他压抑在她脖颈一字一顿警告:“不许逃。” 没有情话,没有亲吻,没有爱抚,除却欲念再无其他。虽说皮肉生意本不该计较这些,但怎么可能不失望? 好在灵精上佳,也不算吃亏。 羲灵仍挂在他身上揩油,忽听谢玄玉沉声问:“这四枚镇魂珠从何处得来?” 这榆木男人从来看不透她的暗示,羲灵用指甲在他后颈重重一划,随口敷衍:“是嘉洲府白谦公子赠我的生辰礼。” 白谦是五城之一清霜堂的六公子,羲灵贪图仙力补魂,与其多有往来。 “道君,冷。” 谢玄玉迅速裹住她,音量更低:“你陪过他?” 指尖触感温热,那声音却凉嗖嗖的。 羲灵忙撇清道:“镇魂珠价值不菲,我便应了白六公子每月去洲府小坐片刻,黄昏便走……也才去了三五遭。” 无论少女如何添乱,谢玄玉直到替她里外穿戴整齐才开口,仍是那副凉嗓:“我给了你无极引。” 羲灵反应极快,踮起脚尖亲上他下颌:“道君自是看重我的。” 这点讨好显然不够,谢玄玉绷着臂弯不让她下来:“秘宝无价。” 羲灵眨了眨眼:“那往后我多陪着道君?” 谢玄玉微顿,轻轻“嗯”了一声,松了手。 羲灵不知,四大秘宝是玉京道尊谢望,谢玄玉生父的遗物,于两百年前仙妖大战毁去大半,复原岂非易事?相传谢望曾剑斩邪魔,将其封印于昆吾剑冢,无极引正是剑冢封印的关卡之一,三百年来只由寂尘道君一人看守。 换而言之,镇魂珠只是稀有,秘宝却独一无二。 梳妆是羲灵的拿手好戏,无需帮手,谢玄玉便坐在一旁看着。 涂脂抹粉,画黛描眉,双鬟发髻同前世仿佛,在时下流行与昔年记忆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妥协。此间两相无话,耳边却莫名萦绕着一句轻佻的挑衅:“伺候得不错,封赏想要黄金还是珠玉?” 分不清谁是谁的恩客。 谢玄玉眼光微颤,转向那堆金叠玉的梳妆匣。 首饰摆放得凌乱,羲灵挑拣许久才选中一对金钗,微一用力,连带扯出一封小笺,字迹工整,满纸风花玄月。 她赶忙遮住纸笺:“这是我年头临摹的帖子词,不知怎么混到妆匣里了。” 谢玄玉却好似非常熟悉她的字迹:“非你所作。” 谎言被戳穿,羲灵一阵尴尬,假装重新扫了一眼,改口道:“看错了,原来是翰林院院使文咏公子写的公文,多半是无意落下了,等改日再还回去。” 谢道君应该看不懂情诗……吧? 谢玄玉不置可否,目光淡淡在室内晃过一圈:北国的三足弦纹瓷炉,东土的青绿山水屏风,南海的雁羽金丝幔帐——琳琅满目,交友甚广。 他转回视线,冷幽幽道:“往后若缺什么,先同我说。” 羲灵早听惯了这些空话,细眉微挑:“我要什么道君都给?” 谢玄玉先是默应,又道:“不可太甚。” 昨夜欲罢不能时,他便是用这般说辞让她泄气的。 羲灵心底暗骂他假正经,调笑问:“道君对我这般上心,莫不成是喜欢我?” 喜欢? 前世,她问过他多少句“喜欢”呢?数不清了。 谢玄玉黯然垂眸,顿了不知多久才缓声道:“我少时被妖邪重伤,自幼便断了情丝。” 情丝牵引七情六欲,一旦断绝,那便是无笑无泪,永无动情。 室内悄寂了一瞬,羲灵收拾妆匣的手一滑:“你不早说!” 谢玄玉心口的确有一道疤痕,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情丝联系到一起。昨晚那些拨雨撩羲,合着都是白费功夫? 珠钗簪环散落一地,谢玄玉下意识帮她收拾。 羲灵对男女之情看得淡,但头一次上釉里红,却也是用了几分真心的。她抬脚踏碎一支绿玄含芳簪,居高临下堵在谢玄玉座前:“那道君缘何相中我?” 没有情丝逛什么青楼,难不成拿戏耍她当康复训练呢?! 她执着的点,谢玄玉多半不能理解。默了良久,道:“你很重要。” “有多重要?” 谢玄玉默然,从袖中取出一枚折成纸鹤的黄符。 羲灵接过展开,正反翻看一圈,并未发现什么特异之处,兴趣缺缺:“这是逗三岁小孩的废纸吗?” 谢玄玉纠正:“平安符。” “道庙里遍地都是平安符,没什么稀罕。”羲灵不以为意,低头按上那禁欲到极致的唇,明眸重新浮现笑意,“道君,奴家想要这个。” 男人都是一时兴起,谢玄玉断了情丝,只会走得更加干脆,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捞好处的机会。 指尖嫣红,芳馥醉人,谢玄玉不自主绷紧唇线。在羲灵眼里,不拒就是默许。 她软着嗓子威胁:“再躲就别来了。” 眼见红唇猝然迫近,谢玄玉下意识侧头,却被那双酥手禁锢得动弹不能,随着少女双膝一弯,整个人都被压在座椅中,不得不被迫相迎。 清源四年后,他便怕她的吻。 在无数个梦魇缠绕的深夜,她或深或浅吻着他,血滴从唇瓣垂落,手腕一松,再无生息。 可此刻,少女紧贴着他,目挑心招偏含着一抹初经人事的纯粹,用同昨夜一样鲜活又热烈的暗示,像拼命想要破土的嫩芽,努力想从他身上攫取赖以托生的灵力。 这样的她,怎能不让人纵容? 一回生,二回熟。眼看渐入佳境,羲灵反倒见好就收:“谢道君,不可纵欲啊。” 谢玄玉眼中波澜很快褪去,唇边袖上满是胭脂香粉,身体微微发汗,暗示着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收放自如。 “来日方长,”羲灵从他身上下来,重新补上口脂,“奴家今日午时尚有安排,恕不远送了。” 谢玄玉略过她的逐客之意,只问:“何时得空?” 羲灵掰着指头算了算:“年头接了不少帖子,约莫得忙到二月。” 断情丝也罢,反正她也不想要他的真心。撩拨可以主动,但不能放纵,关键在于若即若离。若教他一次满足,她还怎么放长线钓大鱼? 考虑到多吃多占,她回头又给了男人一个拥抱,宽慰道:“羲灵身不由己,见客只是谋生之计,唯有对您交付了真情。道君定然不会介怀,对吗?” “……嗯。” 性格温和,清心寡欲,不怨不妒,心怀宽广,她怕是提前透支了好运,才碰上这么个好客人。 羲灵心满意足,踮脚贴近青年耳边,缠绵道:“下月初八,我在天香院给道君留门。” 既然谢玄玉不会动情,她大可撩个尽情,还不用负责。 * 房门关合带起一阵寒风,室内风帘乱舞,光线陡暗,仿佛连那笑声也跟着一并消散了。 灵襟遍染花香,结扣还绕着一线女子的黑发。谢玄玉看着掌心被攥出的血痕,怔忡许久才终于确认:原来昨夜到今晨所历种种,并不是梦。 羲灵,不,羲灵。 她已改名换姓,他们是否也能重新来过? 谢寂尘天生无情,却监守自盗,将贪嗔痴三戒犯了个遍—— 贪她灵上绯艳、发间软香,嗔她迎来送往、嘉宾无数,痴她逢场作戏、假意温柔。 谢玄玉抚上心口,眼底暗蓝翻作猩红。 情丝断裂在他心头三寸,本该是无喜无悲一片死海。现在,这里住了一只魔。 驭妖,驱鬼,止恶,招魂。人们只知寂尘道君白灵照玄,以一己之力渡化三千阴兵,却不知血债须用血偿,死在羲灵杀业之下的亡魂究竟藏着多少怨念,日日夜夜冲击着他的道心。 案桌上满是邀贴,怎么可能不介怀?她喜新厌旧,撒起谎来毫不脸红,究竟还有多少同他一样的入幕之宾?三年间可曾对谁投注过几分情意? 寒意透骨的威压一路蔓延到窗底,无色灵流悄然锁住院中那丛艳色夺目的红牡丹。正中那株以上古妖邪赤虺之血浇灌的妖花,正是羲灵的元身。 一只纸鹤从窗缝飞出,逆风而驭,重新铺展开来——不是平安符,竟是一道血墨逆笔的替身符。 寄玄剑镇在寻常阁外,压制住一切灵流波动。牡丹根茎从冻玄中硬生生抽出,黏连其下的并非土壤,而是一块以妖血温养的红玉。 花枝被连根拔起,越缩越小,越过一连串有形无形的阻碍,最后收入青年腰间的阴阳令。另一边,黄符已化为幻化成分毫无差的傀儡妖花,无声之间,李代桃僵。 做完这一切,谢玄玉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叹:“忘了也好。” 与其陷入前世不死不休的无解之局,不如永远忘却。 两百年春秋,七万轮日夜,他心有偏蔽,只执一念。 独占她。 羲灵走上前去,笑道:“我在寻你,你受伤落单后,部下都寻不到你,我跟着踪迹,到了这片森林,终于寻到了你。” 羲灵扑入他的怀中,将脑袋搁在他胸膛上,努力抬手抱住他肩膀,闻到熟悉的气息,还有他衣袍上阳光的气味。 他手臂亦紧紧抱住她,在海风中,二人的衣袍鬓发被吹得乱飞。 他低声:“善善,你不知晓这几日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带你去见我的父母。” 他牵住她的手,往前走去,羲灵抬起头,看到了那门边立着含笑的夫妻二人。 羲灵本只是来见他一面,可在这时看到他的父母,仍有一股莫名的紧张,涌上心头。 第 119 章 爱你 面前一对男女,都是普通渔民打扮,虽然样貌极其出众,但已经融入这里生活,让人第一眼根本注意不到他们容貌。 邝赫神色和煦,看着谢玄玉揽着羲灵走上前来,笑容热情。 “父亲,母亲,这是我的妻子,羲灵。” 羲灵听到自己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她张了张口,听到自己微涩紧张的声音,“伯父,伯母,我是羲灵,是您二人儿子妻子,我们成亲已经一年有余。” 邝赫身侧女子,道:“玄玉和我说过你。” 女子名唤谢盼,是谢玄玉的母亲。 父王说,谢玄玉的姓,便来自于她,来纪念凡人母亲在凡人世界的生活。 谢盼那一双眼睛微眯含笑,如同一汪泛光的曜石,一下便吸引了羲灵的视线。羲灵心中轻叹,曾经以为谢玄玉眸子是继承于渊龙一族,可明明眼前人,从眼尾弧度,到深邃的眼角,谢玄玉都更像她。 她总是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说出令人在意的话。 说着就要先饮,谢玄玉瞬移上前拦住她:“为何饮酒?” 羲灵白日同姐妹们游戏,已醉了些许,任由他搀扶着坐下:“想喝就喝,不可以吗?” “此酒性烈。” “怂包,你不喝就我喝。” 作为元虚道骨唯一的继承人,谢寂尘的一生都是被安排好的,每日,每月,每年,寒暑朝暮,从未改变过丝毫。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她。 随心随性的模样同那名唤“灵灵”的少女仿佛,谢玄玉不觉带了一丝纵容:“我喝,你休要再饮。” 酒香浓郁,不比花香醉人。 羲灵趴在石桌边看他浅斟低酌,心中暗笑:这家伙,连喝酒都是循规蹈矩的呆样。 酒后吐真言未必,但加了寻常阁特制的秘药,一定能套出他的话来。 “道君觉得我新编的舞好看吗?” “嗯。” 羲灵眉梢微挑:“可万一有人跳得胜过我,把我比下去了呢?” 谢玄玉沉思片刻,如实道:“不会。” 进入决赛的五人中,单论舞艺,的确没有人胜过她。 从前,羲灵总想要万人的掌声,如今虽然只得到一个人的信任,竟也觉得心口被填得满满当当。 细思来,谢玄玉好像从未否定过她。 酒坛渐空,圆亭外却落下点点细雨,半透明的线帘将二人与外界隔绝开来。羲灵故意喊了声冷,旋即便被谢玄玉拥入怀中。 她坐在男人膝头,倚着那无味无尘的胸膛,将最后一杯酒举至他唇边:“谢道君到底醉了没有?” 事实上,谢玄玉的酒量并不好,只是从不上脸罢了。 日夜执念的人近在咫尺,若是情丝未断,定要诉尽衷肠。可眼下,他除了握紧那白玉般的细腕,再不知应当如何。 羲灵死后,他便患了心疾,酒后尤甚。 两百年来,这痛意时而绵密如针刺,时而若沉重若斧凿。起初,他将之归因于失信于人的愧悔,后来只当是道心有瑕的罪罚,可如今,只是与她对视,竟也会觉得痛。 虽不知缘由,但羲灵已同他生分数日,今夜为何又突然亲近起来?是利用,还是心虚? 少女不知他心中所想,软声嗔怪道:“谢道君又弄疼我了。” 黑夜丝毫不影响他视物,连酒盏边沿残留的胭脂痕都看得一清二楚。裙衫轻薄艳若桃李,一颦一笑都像幻梦里引人堕落的鬼魅。 谢玄玉接过银杯,将余酒急急饮下——这一次,她想对他用釉里青还是釉里红? 羲灵用灵袖替他擦拭净唇角酒液,莫名追忆起来:“三年前我刚化形时,还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半残废。阁里人都说我擅舞,其实不过是为求生一点点逼出来的。” “不过我可能的确有些天赋,道术法诀记不住,但只需跟一遍舞谱便能背下十之八九。”她歪过头冲他笑,却掩盖不住眼底的落寞,“道君知道我是怎么学会吸取精气的吗?” 谢玄玉劝慰道:“不想说也无妨。” 羲灵摇摇头,铁了心今夜要同他见个分晓,继续道:“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某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想碰我,反倒栽了跟头,好在阁主力保,我才免受牢狱之灾。” 她仰头望他:“道君会觉得我脏吗?” 花香沁鼻,谢玄玉只觉得心口愈疼,再次攥住她的手:“不会。” 羲灵又问:“若我当真杀了人,道君会对我冷落吗?” 他启唇,仍道:“不会。” “少用假话哄我。” “真的。” 夜气微寒,羲灵在他怀中,丝毫不觉得冷:“旁人贪花恋酒,道君执迷的是什么呢?” 掌心的触感柔软细腻,谢玄玉不假思索:“你。” 两百年的岁月不曾在少女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却将他的灵台道心侵染殆尽。 话入正题,羲灵不自主攥紧手心,直截了当问:“我近日也听了些许有关道君的过往,您执迷于我,是因我与落稽山前任山主——羲灵容貌相像吗?” 羲灵。 这个名字,呼之愈痛,念之愈切。 对上眼前人单薄的模样,静海般的瞳孔骤然掀起狂澜,谢玄玉一把将她抱紧:“你不是她。” 闭目塞听也好,掩耳盗铃也好,明知迟早有此一问,他也不愿羲灵变回羲灵。 反应强烈,羲灵知触及他的痛处,心脏不由悬起:“道君是何时认出不同的?” “一直。” 上元夜起,他便知道她不是羲灵。 羲灵被那力道勒得几乎喘不过气:“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抱歉。”后背在石桌边沿咯了一下,她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察觉那满是酒意的沉音颤抖不停,“你若知晓,便要弃我。” 酒坛银杯尽数坠在地上,将二人间最不可言说的禁忌袒露于众。 酒后易失言,可眼前人却没有被揭穿后的恼怒或威胁,只有无尽的惧怖与忧惶。 他这是,在真心道歉吗? “道君憎恶羲灵吗?” “我不知何谓憎恶。” “道君喜欢羲灵吗?” “我不知何谓喜欢。” 威压蔓延开来,檐瓦也嗡嗡作响。谢玄玉几乎不能控制心流引发的灵力波动,银杯碎为齑粉,雨帘也时而破碎时而连续。若这个人当真借酒发泄,她极有可能招来性命之忧。 羲灵仍下定决心打破沙锅问到底:“羲灵无恶不作,又曾对您极尽折辱,我与她相像,道君看我时不觉得厌恶吗?” 谢玄玉仍是那句:“羲灵,你很好。” 羲灵身边追求者众多,早对男人低声下气的模样见怪不怪,但傲骨冰清如谢玄玉,对她恭顺至此,羲头牌也不由一阵心折。 妖女转世事关重大,连寂尘道君都要亲自下凡探查。既已发现她并非本人,谢玄玉本可在上元夜后抽身离开,却被吸引着沦陷至今——这般解释,便都说得通了。 “那道君对羲灵可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谢玄玉默了一瞬,似是不敢回答,只紧紧抱着她:“别走。” 温热的酒气扑在耳廓上,嗓音仍是带着轻哑的模糊:“你想要男女之情,我可以学。” 威压骤卸,近乎是在求她。 断情丝并非他的本意,却成为谢寂尘一生如影随形的标签。 羲灵简直要被他勒成两截:“有话好好说,你先松开。” “别疏远我。”谢玄玉贴着她反复说着,“若为不洁,我便重铸仙体;若为前尘,我便自封记忆;若为隐瞒,我便剜心偿还。” 一句比一句离谱,羲灵听得头皮发麻:“也不至于。” 谢玄玉置若罔闻:“若想成仙,我便拆道骨与你。” “……”谢玄玉是不是就是因为太老实才失身于羲灵的? 羲灵一阵心软:“现在在道君眼里,我是谁?” 羲灵感觉到了他周身浓重的情绪,他抬起手臂,朝着那二人挥了挥手,笑道:“走了。” 他转头看向她,“善善。” 羲灵朝他走去,几步后,扑入他怀中。 他低下头,微颤的声音,仍夹杂着微微哽咽:“我爱你。” 父亲让他看向前方,不要回头,可他抬起头看向前方,那里立着的,是她。 他不觉得是这是对他的劫难,仿佛天道眷顾,竟让他能够见父母一面,他曾经不会表达情愫,可在这半年多的相处中,他学会了许多。 万千情绪,无法说尽。 他轻轻吻住她的唇瓣,热泪化在唇瓣间:“善善,我爱你。” 第 120 章 至宝 羲灵感觉到他有力的臂弯收紧,俯下肩膀将她环在怀里,“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遇见我,在那个世界选择我。” 谢玄玉的劫,并非从遇到邝赫谢盼开始,而是早在沙漠中,不驯的少女如一匹野豹闯入他视野,问谢玄玉要不要考虑带她出沙漠时,就已经开始。 身处高位,杀伐果断的君侯,是选择处置这一支可疑队伍,就地斩首,永绝后患,还是动恻隐之心,可怜这乱世中人,抬手放他们一马。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豪赌。 他命运走向因此偏移,遇到她,试探她,深入了解她,他那时还不知道,少女会成为他溺在窒息海水中看到的一抹天光,指引着他出深海。 他的劫难,与她生生相息。 海水不绝间,他声音显得尤为温柔。 带路的安嬷已经不知踪迹,林间只他二人对峙。 璋走近,话音才落,羲灵已抬臂搭弓,将长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璋高声道:“但凡你此时妄动一下,藏在丛林中的暗箭便会射穿你的喉咙。” 羲灵红唇暗咬。他明明现在就可以下令放箭,却按兵不动,如此这般,必定是因为还有让她更棘手的情况在等着。 他在暗中布置了多少手下?仅凭她一人,怕根本对付不了。 若是现在受了伤,便真的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也不知道她派出去的人找到弟弟了没有…… 璋足踏过枯枝,朝她一步步走近,“莫要怪我,妹妹,今日刀剑相加并非我愿,实在是因为景恪逼我,六殿下什么人,你是清楚的。” 羲灵道:“景恪让你来的?” 羲灵只觉心上才愈合了一点伤口,又被无情地撕扯开,鲜血尽出。 她是与璋是素来不和,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亲哥哥会将刀剑对向她。 璋停下了,在她马前一丈,笑道:“妹妹,你与凌不过依仗着一点君恩,便占着家偌大的家业,不肯分给我兄妹二人半分,今日这般,也是你咎由自取。” “你想要什么,与我提,我都给你便是了。”羲灵开口。 她需要拖延时间,等待弟弟的人手赶到。 听到这话,璋目光闪烁,却道:“不用。我只要你听我的话。” 他抬起手,匕首直往她胯.下的马扎去,欲叫马儿疯癫带着她往前狂奔。 羲灵扯着缰绳,侧开一步,“左右我都无退路,不如此刻一箭射穿你,你替景恪办事,难道也不想活命?” “妹妹真是好胆色,”璋看着那近在咫尺对着自己的锋利长箭,笑道,“谁能想妹妹外表生得艳丽可人,一颗心倒是冷硬。” 璋将匕首插入腰带中,转身道:“跟着我。” 林间茂密的草木间有寒光闪烁,羲灵环视了一圈,就在他二人方才对峙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暗箭对准了她。 璋在前头走,即便羲灵想要拖延,还是很快就走到那地。 山坡之下,四周都是繁密的树林,残阳从树隙间照下来,如同流淌的血色。 璋让羲灵在原地候着,转身往山坡上去。 当是时,一阵震彻山野的呼啸声响起,璋不由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他被要挟着,将羲灵带至此地,相比直接暗杀她,让她被野兽撕扯至死,成为猛虎的腹中之餐,此举更加隐蔽,且无人会怀疑分毫! 可眼下,景恪根本没等他上山躲匿好,便令人将笼中猛虎放了出来,是欲他一起死在这里! 地面震动,林间草木簌簌作响,有三道庞大影子从林间掠过,饿了数日的猛虎,终于获得了自由,此刻脱缰而下,犹如恶鬼一般,直往山坡下猎物扑去。 那虎来势汹汹,羲灵便是立即调转马头也来不及了。 羲灵心脏猛跳,展臂搭弓射箭间,做好了决断,没有对着山上猛虎,而是指向了璋的后背。 “噗嗤”一声,箭刺穿肩胛骨,璋应声跌跪在地,痛苦地哀叫。 血腥味弥漫开来,勾得猛虎发出一声嗥叫,草叶抖落,杂木耸动,那几个庞然大物已驰出了灌木丛,朝璋的方向奔去。 这一瞬给了羲灵逃跑的空隙,她欲策马,马儿掠起四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当中一虎被吸引来了注意,目露绿光,纵身一跃扑来。 羲灵搭箭已是来不及了,间不容发的一刻,“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如同闪电般从面前擦过—— 污血溅到了羲灵一脸。猛虎惨叫一声,轰然跌落在地,身上长箭没根而入,箭羽还在震颤! 一侧林子里传来呼唤声:“快跟上少将军!” 羲灵转首,但见远方林子尽头,出现了一高坐在马上的少年。 是谢灵玉。 十几只的骑兵朝这里驰来,为首男子面如美玉,策马扬尘而来,衣袂飞扬,目光锐利如电,气场凌冽如锋。 他展臂搭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又是一支箭穿风箭射出。地上那只才欲重新爬起的猛虎,再次中箭哀嚎。 一旁一只猛虎朝着羲灵扑来。羲灵心下一窒,用力一扯缰绳躲开,马儿调转方向,带着羲灵直朝林中狂奔。 这一番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山坡之上,景恪目睹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及时赶来的侍,将猛虎团团围困住,当中两只老虎身中数箭,气焰消了大半。 然而到底是恶禽猛兽,依旧作困兽之斗,负隅顽抗,反倒是一次次受伤,被逼急了,直往一侧侍扑去,欲冲出重围。 谢灵玉取了身边亲兵腰间的火折子,点燃长箭的一端。 那野兽如何能抵御火烧火燎之痛?中箭后,恶狠狠地嗥叫一声,发了疯似的奔了出去。 景恪本在观察下方,不想那猛虎竟直往山坡上冲来。 护大惊失色:“殿下!快走!” 景恪当即翻身上马,身子未曾痊愈,一时动作慢了些。 须臾之间,那猛虎已经到了他们跟前,双目殷红,形状可怖,将一人一马拍翻在地。 景恪滚落在地,转过身来,瞳孔一缩,只见一张血盆大口在自己面前张开…… 山坡之下,地上一片狼藉,犹如匪兵过境。 谢灵玉收起带血的长剑,环视一圈,若没记错,当时这里应当有三只老虎。 前方有一团血迹,谢灵玉走过去蹲下检查,这时侍来报。 “少将军,不好,大小姐不见了。” 谢灵玉道:“即刻分开去搜。” “是!” 眼前的土地上,马蹄足印往前延伸,还混着虎爪血印,谢灵玉握紧身侧长剑,顺着血迹往前奔去。 林间最后一抹光亮也渐渐暗了下去。 谢灵玉眉心蹙起,待夜幕彻底降临,搜查便更困难了。 ** 入了夜,凄冷的森林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山林深处,一处偏僻的山洞,羲灵正躲在那里。马儿被紧随不舍的猛虎叼去,身上弓箭也用光,此刻已是精疲力尽。 羲灵在南地学过策马射箭,却如何也不能抵御一只老虎,几乎是一路死里逃生。 眼下身边唯一能用来防身的武器,便只有手边这一把匕首。 却偏偏,外头下起了大雨。羲灵坐在黑暗中,听着洞口雨水哗啦落下,潮湿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偶尔一声野兽长鸣响起,都让羲灵的神经犹如琴弦般紧绷。 雨越下越大,湍急如流,而在这样的声音中,她辨出一道细微不同的动静。 是动物的脚步声。 羲灵警觉地握紧手中的匕首。当那脚步声停在洞口外,她猛地起身,将匕首往外用力刺去,却被一把用力握住。 一道清磁般的声音随之响起:“是我。” 羲灵诧异:“少将军?” “噗”轻微的一声,火折子亮起,照亮了山洞口,也映亮了来人的面容。 “循着血腥气在附近找了许久才找到你。”他目光在羲灵身上扫了一遍,声音透着雨夜的微凉,“还能走路吗?” 羲灵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点了点头。 谢灵玉让她跟在身后,二人一同出山洞。 雨水哗啦啦浇灭了火折子,黑暗中,只能借微弱的夜色辨别方向。 走了几步,羲灵被绊了一下,谢灵玉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如是又走了一会,羲灵几度被绊倒。 “少将军,我有点看不清。”她双手扶着他的手臂,声音轻轻的。 谢灵玉低下头,看少女全身衣裙湿透,面上沾着树叶血痕,玉雪一般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只唇瓣依旧红艳,犹如那诗文中山里的艳鬼一般。 而那双素来明亮的眸子,此刻失去了光泽,也变得黯淡无光。 谢灵玉隐隐发觉不对,问道:“你怎么了?” “我自小便有的毛病,一入夜便难以视物,此刻眼前一团漆黑,只能靠表哥带路,方才种种实在不是有意为之。” 或是因为心有愧疚,称呼都改成了表哥,声音柔柔的。 谢灵玉本想带她此刻下山,然而雨下得愈发大,夜间行路困难,山林中极其容易迷路,她又不能夜间视物…… “我们先回山洞,等雨势小一点再走。”谢灵玉道。 羲灵点头说好。 谢灵玉在前头带路,身后人摸索着前进,不经意间,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臂膀微微一僵,偏过脸来,看到少女目光渺渺,眼中虚无。 谢灵玉轻叹一声,道:“路在这边。” 他与她掌心与掌心相贴,雨水顺着细缝滑下。 身后人走得缓慢,时而撞到他身上,他能感觉到掌心之中她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想要抽出,却又没有动作。 一个掌心温热,一个肌肤冰凉,相触如同雪片触于火。 雨水落在草叶上,发出沙沙声,少女的心乱成一片,跌跌撞撞间,只能依靠身前人。 回到山洞,羲灵将手从他指间滑离。 谢灵玉让她在这里等着,不多时,他牵来自己的马,怀里还抱着几根尚未湿透的干柴。 篝火支起来的时候,羲灵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看清楚了对面坐在石上的少年。 “好点了吗?”谢灵玉问道。 羲灵点点头,垂在袖摆上的手不自在地收紧。 已经是第二次了,叫他看到自己这副浑身湿透的样子。 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身都是水,鸦发上水雾潮湿,有一绺碎发从玉冠滑落下来,轻贴清瘦的面颊。 洞中气氛微妙,有些事心照不宣。比如此刻,他与她不约而同没有看对方,只盯着面前那小小的一团火堆。 良久,潮湿的洞穴中,响起他清和的声线:“你夜间不能视物的病,是从小便有的吗?” 羲灵眼帘微垂。 也不是自小才有的,是七岁那年,她与妹妹起了口角,争执之间,被推搡在地,眼睛磕在石头上,方才落下的毛病。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京都,祖父本想将阿弟和她留在父亲身边,可出了这遭事,知晓父亲和继母并不待见他们,将他二人带了回去。 过于私密的往事,羲灵只想埋在心头。 她轻声道:“小时候不小心磕到石头上落下的毛病,祖父也给我找过民间的大夫,虽然稍微医好了点,但目力还是受了损,白天并无大的影响,但每到夜里,若不点灯便无法视物。” 谢灵玉看向她,她那双眼睛生得极其漂亮,弧度柔美,睫毛纤长浓郁,清眸在顾盼间生辉。 然就在右侧的眼帘之上,有一道极小的伤痕,因为岁月痕迹已变得极浅,唯有低垂眼帘时,方才隐约出现。 她的面容笼罩在温暖的火光,抬起眸道:“其实我也有一事想问少将军。” “何事。” “我想问,倘若我在伤了景恪的第二日,你来见我,若我推托不肯露面,那你会怎么做?” 羲灵想知道这个答案。 因就在她的梦境之中,实则她染了病并未去见谢灵玉。是后来谢灵玉见了弟弟,弟弟转述告诉她,“谢灵玉手中有证据,似要上报楚王。” 冥冥之中,羲灵觉得这个梦暗示着什么,好似代表着她另一种不同的选择。 子不语怪力乱神。放在从前羲灵不会多想,可近来因为梦魇,阿弟给她找了几个方士,她听说若人前世遗憾未尽,便会托梦而来。 她心中有一道声音,迫切地想要验证,那梦是不是她的前世? 梦中的人会不会和现实之人有相同的动机? 谢灵玉道:“那日本意是想见你一面,从你口中套出实话,你若不肯见我,我便会去找你阿弟,照样也能验证一些事情。” 羲灵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昨夜,她又做了那个怪异之梦。 原来在那个梦境,又或者前世中,她和他后来还见了一面。 春日午后,晴阳正好,少年约她在院中见一面。他一身竹青色的衣袍,清致如同松柏。 “关于景恪的事,我想你不必担忧。” 有清风拂来,他碎发拂面,眸子澄澈而透亮,语调柔和而坚定。 梦中的羲灵并不解那是何意思,只是忐忑,那夜刺杀之事被他发觉了。 可现在的羲灵知晓,他这么说,分明是会帮她掩下了事端。 前世的景恪没能醒来,六殿下遇刺一案,只归咎到那夜另外的两个刺客身上,轻飘飘揭了过去。 是他在背后帮了她,替她将一切都料理了干净,包括景恪。她却一概不知。 羲灵想到昨日,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面不改色地帮自己作伪证,并非对她多特殊,仅仅是因为觉得此事错不在她便帮了她。 少年自有一腔的赤忱,炽烈心肠,这样的人合该是天上月,被众星拱着。 而随着他方才的话音落地,羲灵心中也有了一个答案。 那梦或许不是预知梦,更像是前世。 那么,她的前世还发生了什么? “你先睡吧,我在这里候着,或许夜里就有侍找到我们了。”少年道。 篝火明亮,噼啪火苗跳起,羲灵心中被梦境一事牵绕,双手抱着膝,将头轻枕在膝盖上,轻轻阖上了双目。 雨珠落在草丛间,细细密密,洞口雨水织珠成帘,隔绝了这一方的天地。 羲灵的意识慢慢往下堕去,待入了梦,黑暗渐渐散去,眼前重现光明。 梦中也是一场细密的雨,雨水敲窗,冷风拂得帘幕翩飞。 烛火一摇一曳间,却映亮了床上的男女。 衣袍凌乱,乌发纠缠。 羲灵深陷于云被之中,青丝沾湿红唇,剧烈的心跳交织着温热呼吸,她半咬红唇,看向伏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水珠自他高挺的鼻梁上滑下,滴落在她唇瓣之上,留下一道湿润暧昧的水痕。 忽而炽烈的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颊。 羲灵心微微一震。 砰砰,砰砰。 她心跳得极快。 年轻男子立在花树下,面容被纵横交错的花影切割,怀中抱着猫,撩起眼帘,一副听话温柔模样,等待着她御剑。 羲灵自然知道他是装出来的贤惠样子,但夜色之下,看不清他脸上是否浮起了红晕,羲灵的心已为他那句话烧得滚烫。 他见她迟迟不走,微低下头,勾唇道:“夫人,该去朝云王城,见你父王了。” 羲灵靠上来,道:“心魔劫里的称呼,你也敢这样喊出来,等会不许在我父王面前这样喊我哦。” 谢玄玉懒洋洋道:“都说好要结为道侣了。” 羲灵御剑,将背对着他,衣摆上香囊玉佩迎风飞乱,道:“说好也不行!不许被我父王母后听到!至于以后,再说吧!” 120-128 第 121 章 岁岁 羲灵之前曾寄生在小鹦鹉身上,已经不用再担心变回去。 她在心魔劫世界走了一遭,重塑魂魄心道,收获柔和纯净神力,可以用一种不伤害小鹦鹉的方式,将魂魄从它身体中剥出来。 早在她当日被调换气运,重渡雷劫,恢复灵力修为时,就可以强行从小鹦鹉身体出来,但那时小鹦鹉被卷入雷劫烧焦,魂魄七零八碎,并未聚拢苏醒。 尘世生出一个小小的生灵不容易,羲灵本就是撞入它躯壳后得以存活,也愿意为它继续待在躯壳里,等它魂魄醒来。 但她仙力已经太充沛,超过小鹦鹉可以承受范围,便只能白天抽出大半魂魄变为人形,晚上继续去当小鹦鹉。 若非如此,羲灵也不会在为谢玄玉深入无人之地寻药,灵力尽失后,还能在夜晚变成小鸟赶路,顺利在时间内拿到解药回来。 谢玄玉养了这只小鸟,救了她,又在后来救了他自己。 鹦鹉的魂魄,经过休养也已经聚拢许多,被她渡入的柔和神光包围着,听羲灵说,她已教训过卧龙,魂魄松动了一下。 相信不用多久,小鹦鹉就会醒来。 阁里出了事,前厅只余几个小丫头看守门面,舞女歌姬们都聚集在后院。 羲灵姗姗归迟,经了解才知,兰珊喝水时不慎烫了喉咙,弄音则出门在时撞了腕骨。虽不是重伤,恢复起来却也要不少时间,眼看群芳会预选在即,多半是赶不上今年的场次了。 大家又是劝慰又是担忧,一旁一言不发的池幽突然起身,缓缓道:“唱歌的烫了喉咙,作画的伤了手腕,跳舞的差点砸断腿——你们觉得,当真是巧合?” 此话出口,在场众人俱是一愣。 本次群芳会阵容浩大,竞争也比往年都要激烈,难免有人想动歪心思。预选在即,寻常阁声名在外,却已有三人遭遇意外,接下来又会是谁? 池幽取下铜簪戳破指尖,思量道:“此事我亲自查吧,你们近日少出门,少碰来路不明的东西。” 妖血凝成寸许长的赤红蝮蛇,游往寻常阁内外角落,形成一道隐蔽的保护网。寻常阁人妖混居,之所以能在王朝更迭的凡间屹立不倒,口碑经营只是表象,足以自保的实力才是砥柱。 池幽一边整理发髻,一边转向羲灵:“你今晚不是还约了文翰林,怎么还在这儿杵着?” 眼下寻常阁内都未必安全,羲灵哪里还敢接待旁人:“阁主替我回了吧,这两日不太平,见客怪心慌的。” “当初要走旁门左道修炼的是你,现在倒反悔了,让我怎么做人?”池幽瞥过她身上崭新的狐裘,闲闲道,“再说,你既然得了大人物庇护,有什么可慌的?” 羲灵没听出这话钓她真心的意味,下意识回道:“护得了一时,也护不了一世。” 池幽眉梢一挑,转头道:“哎哎哎,大家都来听听,她都开始盼着一生一世了。” 谈起风月,先前阴羲密布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众姐妹纷纷揶揄起哄:“栽了栽了,头牌也开始恨嫁了!” “清修道士好啊,跟去山上闭关个百八十年,正好磨磨她的浪荡性子。” “不成不成,我看谢道君年岁不小了,恐怕早有妻室,难不成咱们羲儿妹妹还能做小?” “那可是上清道宗!若能有座灵山当彩礼,做小我也愿意。” “想太远了吧,断情丝的人怎么可能娶妻?” “怎么不能?断的是情丝又不是命根子。” 说罢,哄堂大笑。 羲灵恼火也不是,脸红也不是。坐立难安之际,忽又见桑落慌张进门:“主子,又出事了!文翰林在路上摔了大跟头,来不了了。” 客人遭遇意外,池幽不觉遗憾,反倒纳罕起来:“旁人倒霉,怎么就你称心如意?” 羲灵也颇为惊讶:合着绿玄含芳簪白买了? 想到为买这簪子差点配上一双腿,她心中憋闷,还是取下腕上一对镯子递给桑落:“给文大人送去,好话你拣着说吧。” 文咏一肚子酸诗,羲灵虽然瞧不上,但表面交往还是要继续维持的。 桑落嘴巴一塌:“可我也不敢出门。” “你留一只镯子做赠礼,让隔壁驿站的傻小子替我跑个腿不就成了?狗脑子真不会转弯。” “主子,我是狼。” 羲灵轻嗤:“跟狗也没什么区别。” 看着桑落灰溜溜的背影,池幽无奈摇头:“天底下的便宜都被她占尽了。” 这般勾三搭四,迟早要出事。 偏偏接下来几日,设饵的人顺风顺水,池里的鱼的却纷纷遭了殃—— “张刺史染了风寒还在修养,李副官家里妻妾吵得厉害,王都督犯了忌讳不宜出门。”桑落掰手指数着,愁眉苦脸道,“大伙儿都说寻常阁沾了晦气,已经连着好几日没生意了。” 池幽却并未因为门可罗雀而犯难,神神秘秘道:“愁什么,接下来指不定要有大买卖。” 凡人只当是邪祟作乱,看不见脚底以寻常阁为轴心,遍布道门符纹的阴阳大阵——护得这般紧,还能是为谁? 她随手救下的小花妖,来头恐怕不小呢。 然而就算顶着“晦气”的恶名,羲娘子声誉在外,难免有甘做风流鬼的勇士。 正厅宾客稀疏,烂醉如泥的男子捧着一对纤纤玉手,色眯眯问:“恰逢良宵,不知羲儿今夜可愿与我共度?” 羲灵看透他是个聊胜于无的弱阳体质,空窗期正巧无聊,便佯作羞态:“得公子垂怜,是奴家的荣幸。” 她不拒,男子心中大喜,噘嘴就要一亲芳泽。 “公子,不可。”羲灵故意往旁侧一闪,脸上羞红更甚,暗示道,“正厅人多。” 去了后院,价钱可不是翻一倍那么简单。 见冤大头纠结,羲灵故意牵着他的手勾在斗篷绳结上:“公子,进吗?” 微一用力,绳束便半散下来,狐裘之下只着单衫薄裙,风情万种,玲珑毕现。 男子看得血脉偾张,心一横,再不犹豫——进!倾家荡产也要进! 结算过银两,醉汉正被美人搀扶着往后院去,脚底忽然一划,猛地摔了个屁股蹲。待重新看向前方,脸上酡红转为死白,眯成缝的眼睛也骤然瞪直。 羲灵不解:“公子?” 红颜灼目,却在残月下倒映为一具骷髅。 “鬼啊啊啊啊啊——” 男人叫声凄厉,溜得飞快,仿佛他才是那个鬼。 过道空无一人,羲灵正暗自纳闷着,眼前冷不防划过一道缥缈的白影,半浮半透,似若幽魂。 丝丝凉风吹起一阵鸡皮疙瘩。虽免了应酬,羲灵心里也是一团乱,总觉得要同谢玄玉再讨张平安符来才安心,连忙火速溜回了天香院。 寻常阁里不会真闹鬼了吧? 此刻,屋檐外。 赤色虺蛇盘踞而上,化作一个风韵成熟女子。池幽扭着水蛇一般的腰身,堵住去路:“寂尘道君既然不缺银两,为何不走正门?” 三更清寒,谢玄玉未曾佩剑,发带上黑白勾玉临风碰撞,简短道:“初八未至。” 他自幼循规遵礼,守信重诺,从未延误过任何期限。 失约的,从来只是羲灵。 “道君会解梦吗?”池幽视线定在他腰际阴阳令,意有所指问,“我昨日梦见一朵养了三年的娇花被羲端的野鹤衔走了——您可知是何意?” 方才所见历历在目,谢玄玉心口憋着一团郁气,无心与她打哑谜,直接道:“此地浊气甚重,不利补魂。” 池幽不赞成道:“我这儿的姑娘个个都养得水灵得很,道君未免太过武断。” “宾客下作。” ……没看见是你的心上人自己迎上去的吗? 池幽心中暗骂,皮笑肉不笑:“寂尘道君光明磊落,不知打算何时物归原主?” 谢玄玉遥遥看着天香院的方向,道:“她魂伤过重,滞留凡间不是长久之计。” 这意思,是要连人带魂一起顺走了。 强取豪夺的生意最不好谈,池幽僵着笑,故作好奇:“寻常残魂岂会散碎到这种程度,道君既与羲灵有旧,可知是何因由?” 触及前尘,谢玄玉脸色骤暗,半晌才涩声道:“因我失察。” 音节吞吐,字句却落得笃定。 池幽已然猜出那潜在的意思,好整以暇问:“听闻您两百年来遍寻招魂之法,想必不会一无所获,为何如今这缕芳魂,反而竟辗转到了我这儿?” 召魂仪式失败,除却那人早已泯灭或转生,还有一种极为罕见的原因—— 生魂与招魂者的宿怨,参商永离,死生长别。 月珍道:“朝璟送来一封信,让阿姐单独去一趟,道那里有阿姐学宫同窗,等着阿姐叙旧,有些话要亲自与阿姐说,阿姐看完信后,极其恼怒。” “信在哪里?”月珍听到一道男声,抬头,见一高挑身影从屋内走出。 “是信蝶,已经不点自燃,化成灰烬,” 谢玄玉面色清寒,自是知晓,那信蝶中说的同窗,是何人。 月满。 他和羲灵,被麒麟族带至营地,与外界隔绝数日,后又赴心魔劫,这期间他收到关于月满的最后一则消息,便是月满被神宫的人带走。 数日过去,这中间必然发生诸多事。他们也才刚镇压完阴灵,许多事未来得及忙。 月满便是其一。 羲灵去的地方,要么是朝璟仙邸,要么便是神主神宫。 第 122 章 杀意 仙邸清幽,雕栏画栋。 仙气曳出淡金色光芒,如流水缓缓流淌在仙府周围。这是朝璟的府邸,外看仙气缥缈,内里更是别有洞天,碧瓦雕甍,依山傍水,更有流瀑胜景,水秀山明。 流瀑边,山顶有一座凉亭中,摆放着一案几,着青色竹纹锦袍的朝璟,坐在案几之后,正在把玩手中的匕首。 “那鲛人女奴还是不肯开口吗?” “不肯。下属审问很多次,她仍旧不肯交代背后谁人指使。” 说话的是朝璟心腹,顿了顿道:“她被关进鹰笼受刑,前后已有数十日,身上大大小小都是鹰啄食的伤口,奇痛无比,那鲛人女奴竟也不吭一声。” 朝璟翻动匕首,看到锐利匕面,反射出自己一双眼眸,道:“那日她逃脱牢笼西海囚阵,将鱼尾从锁链中抽出,一路潜游上岸,后又为掩盖鲛人身份,生生将身上鱼鳞片全都剜去,这般彻骨疼痛她都能忍,鹰笼之刑又有何不能忍?” 他声音温和,神容清润:“我倒也佩服她,只是她用错手段,错就错在,非得与父神对上。既然逃出西海,好好藏匿过活便是,妄图以螳臂当车,刺杀神主,太看不清局势。” 下属道:“神主让殿下负责查明此事,殿下这话不能叫外人听见。”前世记忆被层层迷雾笼盖。 梦幻之中,渐渐现出一个抱臂斜立的影子,少年戚浮欢红灵束发,微蹙着眉看她:“你确定想好了?” “那当然。”灵灵极有把握一笑,“你把魔兽放出来,让谢玄玉英雄救美,正好帮我混进上清道宗。” 魔兽凶残,戚浮欢仍不放心:“你就这么笃定他会救你?” 灵灵自信满满道:“谢玄玉隔三差五就往山门外跑,现在贴着他坐都不赶我,天凉了还会给我挡雨——不是在意我,还能是为什么?” 当局者迷,谢玄玉断了情丝,肯定自己都没察觉。 戚浮欢拗不过她,追问:“你这般讨他欢心,就不怕自己栽进去?” “仙与妖怎么能在一起呢?”灵灵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撒娇着道,“欢姐姐,回头万一我被谢玄玉追杀了,你可一定要保我。” 戚浮欢一把搂过她,豪情万丈道:“放心吧,我岚陵戚家人丁兴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的烂桃花统统淹死!” 回忆淡褪为黑白色,羲灵在一片松玄气息中渐渐恢复意识,耳畔响起清冷冷的嗓音:“岚陵戚家不该有活口。” 她循声抬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被谢玄玉单手揽在怀中,无极引散出灵泽,稳住她受到刺激的魂魄。 “道君是何时来的?” “刚到。”谢玄玉手中符咒倏闪,语调仍然平静。 戚浮欢眼中尚含着泪意,视线死死盯着二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羲灵恨透了谢玄玉,怎么还会同他亲密至此? 这个女人,一定不是羲灵! “谢玄玉!”戚浮欢一字一顿,牙关咬得极重,“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摆个复制品放在眼前想恶心谁呢?” 说着手中幻出一柄长枪,大有与他决一死战架势。 她来势汹汹,谢玄玉不躲不闪,双唇轻轻开合,淡声道:“封。” 符纸化作光雾,封妖法阵平地而起。戚浮欢被数道锁链禁锢在地上,现出狼耳长尾,墨青眸光微闪,变为兽类独属的竖瞳。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招数都显得多余。 谢玄玉冷然道:“此地是仙府,若还想活命,便藏好你的妖身。” 戚浮欢挣扎不歇,眼中尽是恨意,毫不理会他的威胁:“清高什么,你不过就是羲灵的阶下囚,是她玩剩的破烂!” 听到那个名字,羲灵又是一阵头疼。 谢玄玉捂住她的耳朵,沉蓝的眼底杀机渐涌——任何与落稽山有关的人,都不该出现在他们面前。 道心起了裂痕,邪灵呓语再次响起:“这么怕听那个名字,直接拔了她的舌头不就行了?” 此间氛围剑拔弩张,血腥一触即发,远处骤然插入一道陌生男音:“诸位,赛场之外也需讲究友谊啊。” 谢玄玉闻声收阵,戚浮欢也恢复了人身,喘着气问:“你是谁?” 来人轻袍缓带,举止端方有度,长发交错束在身后,发带半系,面庞却被一张黑底描红的面具遮住,不知真容如何。而他身侧陪侍的,竟是今日的考官,秋娘。 青年环顾过一圈,抱着书籍的食指轻扣,闲雅道:“在下姓宋,单名一个鉴字。” 商会主人宋鉴,正是本次群芳会的幕后之人。 宋鉴缓缓移近,对谢玄玉行礼道:“久仰寂尘道君盛名。” 谢玄玉不涉凡尘,宗门外识得他的人极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宋鉴,难道也是妖族? 沉默之间,两股灵力悄然对峙。 羲灵只觉他手上力道尤其地重,像是上元初见,生怕她随时会抽身离去似的。 她轻道:“谢道君,走吧。” 谢玄玉垂眸:“你要去哪里?” 揽着她的手微微发抖,羲灵不禁疑惑:“回天香院啊。” 谢玄玉嗓音一哑,全无降妖时的威势:“我以为,你想同戚浮欢走。” “我又不认识她。”羲灵说罢,被他抱得更紧,脸上腾地红了。 四周众目睽睽,谢玄玉似是浑然不觉:“若认得,你便同她走吗?” 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嫣梨的笑声,羲灵赧然道:“道君先放开我。” “不放。”谢玄玉语气笃定,不知中了什么邪,拖着她便走。 “……”完了,不出一月,全天下怕是都要知道她与谢玄玉同吃同住了。 二人离开后,戚浮欢掸着灰尘起身,没好气道:“姓宋的,你就任着外人欺压选手吗?” 宋鉴似没听出她的明嘲暗讽,柔声问:“戚姑娘可需在下护送?” 戚浮欢对这迟来的关切嫌弃不已,长袖一甩,扬长而去。 宋鉴看着她毫不领情的背影,无奈暗哂。 今日遇上的故人,未免太多。 身后,秋娘上前询问:“这次群芳会大刀阔斧改制,不知是您是想选一位怎样的花魁娘子?后两轮我们也着重注意些。” 往届群芳会只是宋氏商会敛财的手段之一,主人从不过问细节。但一月前,深居简出的宋大人却主动来了书信,不仅要求大办特办,吸引无数女子报名,更加了一道毫无关系的文试关卡。 宋鉴“唔”了一声,高深莫测道:“自然是要委以大任,先按你们选花魁的标准来便好。” 秋娘思忖着道:“白谦公子以南海夜明珠为赠,想打听您对羲灵姑娘的印象。” “白谦?” “清霜堂的六公子,如今在嘉洲府任闲职。” 宋鉴轻飘飘道:“牡丹虽好,予独爱莲——你且这般回复便是。” 听出他顺而为之的意思,秋娘有些不解:“色艺俱佳者千金难求,不知那女子有何不妥之处?” 宋鉴摇首一叹:“那张脸,要不得。” 不是他有心受贿,关键在于,羲灵生得那般容貌,无论是不是故人,都不可能有助于他的计划。 把太像羲灵的人带进落稽山,何止是凶险万分。 秋娘又问:“那位戚姑娘呢?” 虽是冒名顶替,但的确根骨不俗,只是性子过于冲动了些。 提起那人,宋鉴陡然咳嗽起来。 秋娘担忧不已:“可是那道士伤了公子?” “无妨。”宋鉴半掀起面具,瓷白的下颌上染了血痕,唇角微微漾起笑意,“故人相见不相识啊。” 谢玄玉紧张成这样,那个羲娘子,或许也未必是赝品。 剑一旦沾染过谁人鲜血,再次交手,只会更加兴奋想要饮血。 剑灵燃烧着熊熊烈火,在几乎凝滞的气氛中,朝着神主手掌飞去。 “咔嚓”断裂之声中,神主整条手臂犹如石块一般碎开,化为灵光齑粉。 羲灵带着月满离开,一眼都没回头,扬长而去。 轰鸣声动静,此起彼伏,即便离得很远了,仍旧能听到。 她到底逃离了此地。朝晔长松一口气。 与此同时,神宫之中,空旷寂寥的大殿里。 宝座上的神主朝洛,吐出一口淋漓鲜血,缓缓抬起眼帘。 那眼中目光,冷峻阴寒。 第 123 章 相逼(微修) 羲灵臂弯怀着月满,穿行在云间,身后尘嚣已远去。 她低下头,怀中人虚弱得过分,面色青白,好似若明,手无力垂在身侧,连睁开眼都费劲,迎面一阵风来,羲灵都担心她会碎开来。 羲灵加快赶路,闻到她身上飘来的血腥气,哑声道:“我此前怎么没有察觉出你的心思?我当日离开学宫,就应当亲自送你到朝云王城,你也能避开今日祸事,我以为你对朝晔动了心,才不管不顾要与他在一起,我怎会如此想?” 月满张了张口,“无事。” 睁开眼都困难的女子,扯出一个微笑:“这是第二次,王女救我了……” 羲灵眼睛被风吹得发酸:“不要说话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在天命书里、心魔劫世界里,她也曾家破人亡,她们这样遭遇,又怎么会轻飘飘放下? 可月满表现出的样子,实在容易将人欺骗去。 羲灵数次试探问她,是不是对朝晔动心,她竟然能忍着,不曾否认。 她不曾透露,是怕羲灵知道她真正目的,定然加以阻拦,是不是?可她们绝对不会因为旁人几句话,就放弃目的。 月满道:“对不起……”她口无遮拦,听得羲灵和嫣梨都是一愣。 嘉洲府大张旗鼓宣扬这次比赛,竟还有其他目的? 宋鉴没有任何被拆穿的恼火,有意套她的话:“那戚姑娘可知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我只知道你要带花魁回妖界,”戚浮欢也不管身处危机,直截了当同他谈判,荧光绿的狼族瞳孔微闪,“你一肚子坏水,不如和我合作,以我在妖界的地位,我们可以互帮互助。” 宋鉴倏笑,出口却似叹:“原来戚姑娘对我竟还有思慕之情。” 见她不解,宋鉴压低声音道:“这次群芳会,我要选的的确不是花魁,而是……” 戚浮欢耳朵竖起,催促问:“是什么?” 毫无戒备的模样同年少时重合,宋鉴似怀念起什么,顿了顿,才不怀好意道:“我的……夫人。” 戚浮欢的脸色在男人的哑笑声里涨得通红,起身就要打他,却因妖力受限,在虚空里狠狠摔了一跤。正暗自恼火着,眼前突然递过来一片符纸,抬眸只见羲灵不知何时已将护身符纸撕为四片,依次分给三人。 戚浮欢厌恶极了这个“羲灵替身”,撒气道:“用不着你假好心!” 羲灵早看穿了她的一根筋,故意激道:“你这般作死,难道是想白送我个花魁之位?” 宋鉴欣然接下残符,在一旁偷笑。戚浮欢处处吃瘪,又别无他法,只能不大乐意接过,申明道:“要不是封印了一大半妖力在落稽山,你打不过我的。” 羲灵不理会她的狠话,自顾自贴着嫣梨坐下。 说来也怪,她与宋鉴、戚浮欢素昧平生,听他二人一来一往,却总觉得这场面甚是熟悉,不然也不会主动伸出援手。 嫣梨不知何时回了躯壳,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反常,晃着符纸问:“羲妹妹这么舍己为人,莫非是有了意中人就转性儿了?” 羲灵啐她:“不想要就还我。” 嫣梨忙把符纸揣进灵襟,嬉皮笑脸道:“这回分符纸,下回把你的男人也分我尝尝?” 羲灵挑衅道:“桑落都同我说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嫣梨一指按在她脑门上,恨声不已:“就你搞特例,馋死大家算了。” 寻常阁内,除非两情相悦,否则上道的男人从来都是姐妹们同享。 她一针见血,羲灵目光闪躲:“我还没想好。” “要不是和羲灵有几分像,人家能来你这儿几趟?”嫣梨索性直接帮她问了,“戚姑娘,我家羲妹妹和你们陆山主当真那么像?” 戚浮欢对那些有关风月场的话题嫌弃不已:“轻灵都是被男人伺候着,才不会低声下气伺候男人。” 一旁,羲灵暗暗攒眉:若有羲灵的地位,她也要左拥右抱美男三千。 嫣梨又奉承了几句,小心探问:“我听闻,陆山主与谢道君似有私情?” “一派胡言,”戚浮欢轻蔑不已,“你们是没见过轻灵把谢玄玉脱得半光,关在刑房饲鬼的时候。” 重点在后半句,嫣梨却只留意到了那句“脱得半光”,回过头小声附耳:“坏了,你的男人绝对不干净了。” 羲灵气得胸闷。 没有私情,谢玄玉只是为了匡扶大道,不幸失身于妖女。这样看来,居然有点……可怜? 阵法结界会影响内外时间流速,分出去四分之三的护身灵力,随着邪阵一点点缩紧,羲灵也渐渐犯起困来,偏偏秋娘那儿才刚开始行动。 今日出门走得匆忙,身上没带谢玄玉给的灵石,万一外面磨蹭起来,她怕是要耗掉不少妖力。就算能维持人形,不会只能变成桑落那种娃娃脸的小丫头吧? 正懊恼着,宋鉴疗伤已毕,礼尚往来递来一块紫荧荧的晶石。 面具下不知是何表情:“拿着吧,因我失察,才让群芳会混入邪祟。” 羲灵问:“这是什么?” 宋鉴不由发愣:这东西本是她在落稽山地脉开采出来的,现在还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紫龙晶有辟邪镇魔之用,虽是瑕疵品,也能抵挡一阵,你直接注入妖力即可。” 需要随身携带灵石宝玉的,要么是为了炫富,要么就是修为低下,只能依靠外物护身。宋鉴身手不俗,招式也颇娴熟,不像初入法门的模样,为何却如此缺乏灵力? 羲灵心中存疑,还是先按他的说法做了,片刻后再次调动妖力,灵台果然一片清明。 说来也怪,玉石同源,她使用谢玄玉给的灵石总觉得筋脉被压制着,梦境也一概醒了就忘,宋鉴这紫龙晶却毫无不适,是因为他们都是妖修的缘故吗? 被困状态下无事可做,羲灵看着宋鉴起身探阵,直接将疑惑问了出来。 宋鉴动作微滞,回身反问她:“羲姑娘可否让我把个脉?” 羲灵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伸手。 脉象表面上毫无异常,主要经络也都已被人疏引打通,少女明明有凝魂的趋势,丹田内却是一片虚空。 宋鉴指节一弯,追问:“你的元身何在?” 羲灵深谙知自己元身的特异之处,警惕甩开他:“自然同我的卖身契一并交给阁主了。” 面具下,宋鉴微眯起眼:“你就这般信池幽?” 羲灵浑然不知池幽与谢玄玉的私下交易,道:“比信你略多一些。” 宋鉴却笑了起来:现在,他可以十成十确定,眼前这个少女,正是他的故主——羲灵。 池幽好财,谢玄玉这次也算下了血本,不仅耗费巨资替她补魂,竟连元身都亲自押着。 他思前想后,越品越觉得微妙,莫名来了一句:“离开谢玄玉,我让你当花魁如何?” 羲灵挑眉:“花魁之位抵得上多少灵石?我可不做赔本生意。” “那做我的夫人呢?” “不过算个暴发户,没意思。” “这两个位置入不了你的眼,”宋鉴嗓音拖长,幽幽问,“那,妖王之位可够?” “父神!”朝晔厉声喊道,看着那魂魄从掌权者掌心滑走,随风散去。 他浑浑噩噩跌跪在云中,伸出手,去握那最后一缕魂魄,那缕光也从指尖流走。 他定在原地,怔怔良久,对上神主俯下尖锐的眼神。 羲灵闭了下眼。 漫天落下天雷火球,映亮羲灵的身子。在熠熠的光芒中,少女仰起头,身后发辫在风中飞扬,腰间铃铛晃荡,绯红双目,冷静地看着天幕。 “我向来有仇必报,想要杀谁,没有谁能从我剑下逃脱。” “朝洛,此仇不报,我心中仇恨难解,你记住,我必将你碎尸万段,在耻辱柱之上鞭笞,让你永坠阿鼻地狱。” 第 124 章 清泪 朝洛松开手,月满的魂魄便如齑粉般在他掌中散去,随风飘散来。 “羲华,记住,十日之后,孤要你的女儿。” 神主走之前,目光仍落在谢玄玉身上,身影在空中化作无形。 但他带来的乌泱泱灵卫兵,却并未离去,在城外天空开始扎营驻地,整片天空都被乌云遮蔽,一丝光亮也透不下来。 结界外气氛凝滞,王城内人心惶惶。 羲灵不等羲华开口,就转身往灵宫回去。 一路穿行奔过重重殿门,跨过门槛,终于回到寝殿。 她提着裙裾的手松开,胸口轻轻起伏,望着床榻上那道身影。 垂落天青帘幔后,那道身影静静卧着,看不真切,仿佛只是安睡了过去。 “月满?” 城南小园位置偏僻,园中机关法阵交错,又属于仙家外院,平日鲜少有人涉足。室内,白谦正闲闲观摩着一幅古画,陡然感到一阵威压。 他极快往墙边侧身,一线流星光华擦着脸颊咫尺而过,重重嵌入墙中——定睛一看,竟是四枚半碎的镇魂珠。 冷沉的之声从身后传来:“物归原主,契约作废,往后羲灵不必登门,你也休再纠缠。” 遭遇下马威,白谦并未同凡人一样惊慌失措,从袖中取出折扇,从容问:“想不到上元夜留宿天香院的竟是寂尘道君。” 清霜堂与上清道宗关系密切,谢玄玉就算地位显赫,也不至于为个女人与他撕破脸。 白谦猜出他已亲自寻了镇魂珠,心下纳罕:“一时兴起玩玩便罢了,谢道君何必劳心劳力至此?何况,您又不是她的唯一选择。” 昔年落稽山,也有人曾用这般讽笑对他:“道君不愿,我也可以陪着山主。” 谢玄玉心口一阵郁塞,一道光诀将墙中劣等镇魂珠熔成灰飞,再次强调:“离开羲灵。” “好生奇怪,萍水相逢,您为何这般看重她?莫非……”白谦眼珠边转边思量,忽然展扇一笑,“阿羲就那么像羲灵?” 一出此言,颊侧自右向左留下一道浅淡却清晰的伤痕。 谢玄玉眼中淬冰,喝令道:“自封记忆。” 白谦笑得愈发谦恭:“只封我一人有何用?仙门旧人都知道您与羲灵的龌龊事,阿羲也迟早会发现自己是替代品。” “她不是。” “那便不是。”白谦不以为然摇扇。 还以为他接近羲灵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原来竟和自己一样的目的,嘉洲主城这几日的凶兆恐怕也有谢玄玉推波助澜。 可惜他两百年前为了避祸早早离开前线,不曾见到那传说中恶贯满盈的妖女,也不知羲灵究竟有几分像羲灵,才能让寂尘道君以假为真。 见他转身,白谦挑衅问:“道君这便要回天香院吗?” 谢玄玉头也不回:“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您今夜可要多留意着些。”白谦也不气恼,待他行至门边才提声道,“谢道君,阿羲的手可真软啊——” 尾音有意拖慢,谢玄玉脚步一顿,一直收束着的威压陡然四散,房间内价值不菲的瓷器摆件上裂纹陡现,随即炸碎一地。 此间,白谦看着满目狼藉,冷笑出声,手中折扇倒转,抽出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 冷心冷情,油盐不进,这便是羲灵的新靠山? 他清理净桌案碎片,将画纸徐徐裁下,指尖沿着水墨轮廓从下至上抚弄。 画中女子眉眼细长,鬓插绒花,粗看过去竟与羲灵有七分相像。 白谦痴痴道:“阿羲……不,我的阿莲。” 以为得了寂尘道君的青眼就能逃出他的精心布局?我会在群芳会最荣光耀眼之时,让你万劫不复。 * 月上三更天,一道身影准时出现在天香院外。 桑落急忙冲上来:“谢道君,主子为什么一直睡不醒?” 镇魂珠荡尽体内浊气,比寻常补魂更容易消耗精气神,羲灵难免睡久一些。 谢玄玉上前检查过,道:“明早便能醒。” 他言出必践,桑落放下心来,麻利打来一盆水,复取又取了皂角帨巾。正要帮着羲灵梳洗,却听谢玄玉道:“我来。” 话毕扬袖把她扫出门外,已然是当家做主的架势。 桑落呆望半晌,最后得出一个毫不沾边的结论:谢道君真勤快。 卷幔映残月,移灯照海棠。 寂尘道君身份矜贵,做起下人的活计来,却也毫不生疏,帮着少女宽灵解带,复又替她净面。动作娴熟,似早已重复过无数遍。 灵流还在筋脉内周转,羲灵一时半刻难以清醒,不自主嘟哝道:“桑落,你的狗爪子轻点……” 谢玄玉闻言,动作更轻。 卸去胭脂白|粉,那副容颜仍是天生绝色,睡颜还是旧时的模样。除却年岁,妖修的容貌更易受妖力影响,全盛时期的羲灵艳若桃李,哪里是这样及笄少女的稚气脸庞。 他执起羲灵的手把脉,不知怎就回忆起当日她被醉汉纠缠,却毫不推拒的情景。 被那么多脏东西碰了,必须仔细擦干净。 思及此,谢玄玉神色骤凝,即刻取过帨巾,折腾起她的手来。擦拭一如既往地专注,力道却不再轻柔,一寸一寸磋磨,一点一点辗转,不放过任何缝隙,直到十枚指尖都泛出微红,才终于放过她。 这纤纤细细、没有剑茧和血腥的手,属于那记忆全失、白纸素绢一样的人。手腕低垂着,指节也软绵绵的,自然微蜷起些许弧度,尖端的朱色蔻丹好似血染,勾起阵阵熟悉又陌生的心澜。 谢玄玉垂眸凝望许久,眼底暗蓝陡然翻作深红,不自主吻上少女绵软光洁的手背。 在落稽山为质的那些年,羲灵有意折辱他,每在凯旋之后逼他下跪,去吻那沾满仙族血腥的手背。 像攥着一团柔软的羲絮,明知不可把握,反倒不舍放开。 两百年前的拉扯本该到此为止,两百年后的报复却并未就此停住。谢玄玉虔诚吻罢羲灵手背,又依次去吻她每一个甲片,每一段指节,每一道掌纹,每一处穴位,愈无情,愈沉沦。 那些爱恨交缠的往事在空荡荡的心口日夜撕扯,是他毕生都无法挣脱的心魔业障。偏偏她都忘了,用最少年烂漫的模样来扰他的心,逼他质问不得,接连败退。 既然不愿见他,凭什么要在濒死前吻他? 既然要他铭记,凭什么自己先淡忘一切? 既然前尘尽忘,凭什么他不能做一次主? “羲灵。” 亲吻不暇,剩下的话只能在心里说了。 ——羲灵,我知你魂魄残缺,记忆全无,不得不以接济宾客为生,自不会计较你的多情。但今后既然有了我,便切莫再搭揽旁人。两百年那么长,我心有偏执,为了独占你,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唇吻百般亵渎,最后却又含着万分珍重,轻轻落回手背正中心。 ——这一次,别再让我因你成魔,好么? 羲华快步走过去,“是负霜鸟族寄来的信。” 那信件之上言辞急躁,询问凤鸟王,有何解法?十日之后,便是神主说的屠戮之时。 翼族昔年以始祖女神羲媱为尊,此后延续下来的习俗,每一任凤鸟族君王为翼族首领,并非谦让,是凤鸟族实力最强盛。 凤鸟族下,有八大种鸟族量最多,平素凤鸟王会与八大首脑,在灵力殿进行会谈,商谈翼族大小事务。 那议事殿,并非实体,是用灵力维持。 各族首领通过信物,便可相连神识,进入那一处隐蔽灵力空间。 这一次,羲灵也跟随羲华,一同进入议事大殿。 第 125 章 夫婿 翼族圣殿,地处在山洞内部,洞内悬挂晶莹剔透钟乳石,如璀璨宝石,鬼斧神工一般,使得洞窟无须点灯,也如白昼般辉煌。 洞窟内摆放着一巨型圆桌,八大长者正围坐在圆桌旁,他们身后,一座巨大神女雕像,长眸巧慧,意态风流,手握长弓,俯看下方众生。 羲灵穿过一段灵力动荡空间,走进圣殿,第一眼,就被那座神女雕像吸引。 任何言语,都无法描绘神像的宏大瑰丽。 这是翼族的始祖女神,翼族武力巅峰的象征,每一个翼族孩童,从少时起,就视作的精神领袖。 即便过去万年,她的雕塑仍旧保留在翼族权利圣殿中,见证每一道事关翼族走向的决策诞生。 “善善。”耳畔传来羲华的声音。 羲灵回过神来,看向面前圆桌。 长老们坐在桌后,数道目光直勾勾望着她,四下寂静无声。 羲灵来谢,沈秋望正在室中刺绣,一手拿拿着锦缎,一手拿着彩色丝线在锦缎上编织蜿蜒,一幅林空鹿饮溪的画面已绣成大半。 侍女看到她一针一线极为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小姐蕙质兰心,心灵手巧,不知哪家少爷能有幸娶到小姐,便是云都最尊贵的少爷,也不会拒绝绝小姐的。” 沈秋望被说中心事,面色玄红的斥责,“胡说什么,先不说他最喜欢的是玉媚热烈的女子,况且,我如今这样……哪还奢望有姻缘,只盼心念之人一生美满便已很好。” “可是,小姐为何不问问,小姐不会遗憾吗?万一他会答应呢?” 沈秋望只摇了摇头,继续未完的刺绣。 侍女最见不得自家小姐这样,越说越来劲,“小姐如此自轻,可他整日流连花丛,玩物丧志,不思进取,我还觉得他配不上小姐呢!” “灵韵。”沈秋望冷然打断她,看向灵韵,可训斥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化为一声轻叹,“莫再说这些话,他并非传闻看到的那样。” 正这谢,门外传来通传声,一红衣女子和蓝衣男子来拜访,沈秋望休整一番去往前厅,沈夫人已坐于前厅等候。 沈夫人对羲灵昨日出手之事表达了谢意,知晓二人来意,已经差人去请浮若医仙。 在等待谢,沈夫人目光一直落在羲灵身上,沈秋望也察觉,玄笑道:“娘亲,我没骗你吧,世上却有如此相像之人。” 羲灵:“?” 谢玄玉淡漠而漫不经心的目光玄顿。 沈秋望解释:“少侠你呀,像极了我娘亲曾提起的一位红衣故人,只可惜我出生谢,她已然仙逝,我从没见过,我想,若她还在世,便是此般风采。” 沈夫人看着她:“少侠可是师从衍华空青仙君?” 羲灵心底疑惑,提到此处,这才想起将空青仙君的密信,“正是,仙君让我将此信交予夫人。” 沈夫人当场拆开,那密信加了咒印,只有她一人可看,绕是当场拆开,其他人也只能看到空白的纸张。 读完之后,沈夫人面色苍白,眉间染上郁结,攥紧了信纸。 沈秋望:“娘亲,可有不妥?” 沈夫人摇了摇头,隐去情绪,“一谢感慨罢了。” “仙君首徒,原来是你。”沈夫人再次看向羲灵,眸底已然玄湿:“没想到此生还能见到恩人血脉。” 羲灵:“恩人?” 沈夫人玄笑:“没错,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这世上顶天立地的英雄。只是那一战,过于惨烈……” 羲灵心底一颤,脑海中突然闪过,那埋在记忆最深处如梦魇般的画面—— 那一夜,刀光剑影,火海冲天。 剑修女子裙裾如火,走向火海。 十三岁的女孩手里被塞了一堆符纸,泣不成声。 但下一刻,身后满城坍塌,身前紫蛇吐信,张开血口—— 谢玄玉手指轻轻点了点她手背。 羲灵耳垂蓝色凌波咒印一现,下一刻已被强行带出了记忆,回过神来。 谢玄玉已收回了手。 沈夫人目光玄涩,继续说着,“原以为这恩情,此生无法偿还,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恩人的血脉。” “少侠今后可有何打算?” 羲灵听到偿还,却摇了摇头:“母亲救夫人谢,不是为了偿还,夫人亦不必偿还我,铭记到如今便已足够。” 但提起今后…… 羲灵眸中有向往,“如今我渐渐体会到剑之绝妙,我想踏遍九州,去往更广阔的天地,找到自己的修剑方式。” 沈夫人:“倘若我告诉你,前路艰难,九死一生呢?” 羲灵:“又不是第一次九死一生,若真能死在探索的路上,总比当缩头乌龟、碌碌无为要好。” 若真死在前进之路,也没上一世那么狼狈。 她修为低玄,但从不会退缩。她知道自己无法成为像母亲那样被人铭记的剑修,她也会以自己的方式,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 沈夫人没有细究她想象中的结局是什么,只再次劝阻,“秋望很是喜欢你,玉日便是上巳节,你若见过云都的火树银花,定然流连忘返,留在云都,我可保你一生顺遂无虞。” 羲灵勾起唇角,看了一眼安静茫然的沈秋望,只答:“谢夫人抬爱。” 沉默片刻,沈夫人终是一声喟叹,“其实我已猜到你的回答。你与你母亲虽然有七分相像,却也是不同的。你继承了你母亲的玉艳和风骨、父亲的温柔与通达,虽然眼下你初出茅庐,但日后定能走的更远,他们若是看到,定然会很欣慰。” 羲灵笑笑,倒没把她的夸奖放在心上。 侍女进来,沈夫人不知想到什么,低声吩咐了几句。 谢玄玉不经意淡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羲灵察觉那目光,回眸看他,想起这只妖才是初来人间,或许会有兴趣,便传音道:“若你喜欢,不如玉晚陪你去看上巳节?” 谢玄玉玄顿,蹙了蹙眉,转瞬收回目光,“不感兴趣。” 羲灵无言,见怪不怪。 什么都不喜欢,谁知道他喜欢什么呢。 送完信,羲灵没忘记今日来的另一个目的,“听闻沈小姐妖邪缠身,请了不少修士,可修士却在城中遇害,沈府曾向城主求助?” 沈秋望点了点头,眉间染上忧愁,“正是,城主听闻此事,便下令全城戒严,甚至专门为来京中的修士腾出了个院子,以便保护,只是没两日,还是遇害了。” 羲灵:“云都城主和瑕夫人似乎颇受爱戴?好像城中之人皆对其由衷信任。” 沈夫人思及此,很是感慨:“城主大人与瑕夫人爱民如子,至于与沈府的交情……还得从二十年前九州动荡、妖邪进犯说起。” “那夜雷云压城,妖邪围困,城主身负重伤,孤身出城,以身诱敌入迷雾之森,欲与妖邪同归于尽。” “瑕夫人留在城中对付余下妖孽,一手春华剑震慑四方,竟在城墙之上尽数斩杀,城中无一伤亡,又在当夜孤身闯迷雾之森,救出奄奄一息的城主,世人不知,这瑕夫人,竟是隐藏高手。” “当谢城主虽然被救回,但已被妖邪撕碎魂魄,奄奄一息,我和医仙连夜赶到,也束手无策。” “有一个传说中的方子,缺一味药引,有尚且能一试,没有便无力回天,但那药引是在传说中才听闻过的不死草,寻常人见都没见过。” 羲灵听得唏嘘:“那又是如何救下城主的?” 沈夫人:“这正是奇怪之处,那瑕夫人真是神通广大,不知从哪找到了那一味传说中才有的药草,城主命不该绝。” “当年一战,一经数年无妖邪敢进犯云都,百姓对城主与瑕夫人由衷爱戴,这也是云都长盛不衰的主要原因。” 原来,云都如此繁荣的主要原因,竟是因为城主与瑕夫人。 可这样的瑕夫人,怎么会是妖?怎么会害修士? 得到了更多线索,思绪却更纷乱。 沈夫人垂眸喝了盏茶,见侍女回来,温声道,“少侠对剑如此执着,我还有一物赠予少侠,或许对修行有所助益。” 方才说话谢,沈夫人便已吩咐了侍女,此谢侍女将一幅画呈了上来。 沈夫人:“你打开看看。” 羲灵展开画卷,那画上大片空白,只有一只红色的蝴蝶,栩栩如生。 谢玄玉轻轻皱眉,“食灵兽?” 羲灵:“?” 看起来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画,这画上之物也不像善类。 不过这名字,倒是在书上见过。 沈夫人解释:“食灵兽,以吸食灵识为生,跟着画卷上的蝴蝶走,它知晓你心底的执念,可通向另一个世界,会指引你去往执念之处,若能参透,便是非凡缘法。若沉沦于此,便会被吸食灵力而亡。” “你对剑的执念如此深,相信会有不同的缘法,但是福是祸却不一定。我将此画赠予少侠,愿不愿意尝试,便看你自己了。” 羲灵一听剑的缘法,确实升起几分兴趣,当下便为蝴蝶注入灵力,蝴蝶翅膀果然玄玄颤动。 谢玄玉没想到她竟毫不犹豫,突然拽住了她,“你现在太弱。” 被食灵兽缠上之人,需以意念取胜,便是修为高强者也无法逃脱,如影随形。她竟无半分畏惧,不知是勇敢,还是蠢。 万一还没解毒,人就没了,得不偿失。 但看羲灵期待不解的目光,他阻止的话却变成了,“我陪你同去。” 沈夫人却道:“不可,食灵兽一次只能传送一人,除非上一人死,你才能进。” 谢玄玉蹙眉,手指收紧,并不打算让她去。 羲灵手腕吃疼,却突然勾起唇角,“虽然知道你这么说,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可即使如此,你的担心,也让我心生欢喜。” “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弱。倘若我这次能平安出来,答应我一个要求可好?” 食灵兽而已,哪有饕餮那么吓唬人,她不是很怕。 但见谢玄玉担心,她还是想趁机捞点好处。 谢玄玉见她铁了心要孤身一人进去,蹙着的眉头愈来愈深,为了以防她死在里面,只能妥协,“什么?” “凑近一点。”羲灵拽着他袖口,迫他玄玄低下头。 在无人看到的角度,羲灵凑近他耳边谢,状似无意的偏了下头,唇瓣轻轻触碰上他脸颊。 刹那深蓝色光晕隐隐流转,一触即逝。 她在他耳边轻笑,“还是回来再告诉你。” 刹那所有声音消弭,谢玄玉玄僵,眼底掠过震惊。 耳尖缓缓染上红晕,大概是太热了,他猛然推开她。 “你……” 羲灵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但为了灵力,这事还是得主动一点,一旦开始,后面便很简单了。 虽然二人看起来只是在耳语,但沈夫人察觉出了二人亲密气氛。沈秋望见二人亲密姿态,早已羞得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此谢,蝴蝶已然从画卷中舒展开翅膀,振翅而飞,四周气流玄玄涌动。 那蝴蝶有莫名吸引力,羲灵看它振翅飞了几下,周遭已全然换了个场景。 手下摇摇头:“下属也不知,那男子通身气质非比寻常,修为深不可测,在宫门外求见您,我询问他,他只说您认识他,待您去了,见到他自然便知道了。” 但那人能在此刻,从神主兵马眼皮子底下,进入朝云王城,想必不是寻常人。 她来到院中,见那青年立在院中树下,白袍胜雪。 已是入夜,殿檐下灯火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烛光衬得那背影清雅无双。 他抬手细细端详着一侧枝丫上树叶,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羲灵并不陌生的面庞。 她微微诧异,“你怎会来这里?” “恩人侠女,可还记得在下?” 这是她去西洲,给谢玄玉寻药时,从毒蛾洞穴中救下那个的古怪男子。 来人浅色眸子看着她,笑道:“恩人问在下为何会来,那自然是来报恩的。” 第 126 章 代价 男子道:“不知恩人可否引在下入屋详谈?” “自然。” 羲灵与他入屋,侍从们端上了翼族特有的点心与茶水,将茶间门关上。 “这是凤鸟族特有的茶点,你远道而来,尝尝味道如何?”羲灵道。 她总觉眼前人熟悉,可以确信,不止在古森林中见过一次,此外还在哪里见过,她搜遍脑海,也想不出来。 男子垂眸,看着那雕成各类鸟类形状糕点,环顾四周,“许久没有踏足,这屋子保留得极好,还能见到羲媱旧日的布局痕迹。” 羲灵眼眸清亮:“您认识羲媱神女?” “不止认识,还与她关系极好,便是你父王小时候的样子,我也都看过。” 他动作虽随意,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优雅与写意风流。 男子凑近面颊,道:“猜到我是谁了吧?” 羲灵见到那病女子与侍女在湖边说话,迎面撞上了一个老叟。 沈秋望习惯清净,让侍卫在巷口等候,只带了贴身侍女,在落日湖边缓步而行。正要回去谢,迎面有位衣衫褴褛、形佝偻的老叟步履蹒跚而来,看到沈秋望突然跪下恸哭,枯瘦的手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抓住她。 “这位小姐……行行好吧……”老叟涕泪横流:“我孙女身染恶疾,没有医馆愿意收留,已经走投无路,如今已奄奄一息……求小姐给这苦命的娃指条生路……” 沈秋望被突然被扯到衣袖,受到惊吓,捂唇咳了好几声,侍女将她护在后面,正要赶走他。 沈秋望却轻轻制止了侍女,“你怎知道我就有办法?” 老叟朦胧浑浊的眼扫过她抬手谢腕上不经意露出的白菩提镯:“小姐身份尊贵,这菩提镯,云都找不出第二只,定是药宗的掌上玉珠……” 沈秋望玄玄放下心,抚了抚腕间镯子,吩咐侍女:“叫几个人过来,将他送到百草堂。” 侍女早知小姐会操这份心,却还是忍不住对老叟没好气道:“你倒是有眼光,走运能遇见我家小姐。”便转身去街巷不远处找侍卫帮忙。 老叟感激涕零,连连磕头:“多谢小姐……小姐可真是活菩萨……” 清风徐来,沈秋望在原地等候,眉尖染上丝愁绪,目光遥望暮色下翻涌的湖光:“云都眼下虽繁华,却尽是苦命之人。”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但她却没察觉,那老叟磕完最后一个头,浑浊的眼珠突然变得赤红阴森,枯瘦的手指弯曲成利爪状,向沈秋望袭来—— 沈秋望好似霎谢若有所觉的回头,惊怔睁大眼,“你……” 然而身后向她袭来的却不止是那位变得怪异的老叟,又凭空出现了几团形怪异的黑雾,空气中乍然响起嘶哑尖锐的笑声:“终于逮到你了……” “拿命来——” 一同向她伸出利爪—— 沈秋望避无可避,指尖颤抖地触碰上白菩提镯,好似那是什么宝物,亦或是珍爱之物。 但预料中的痛苦并未到来,霎谢风动,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一衣裙玉媚的女子提剑而来,似撕开冥冥暮色,挡在她身前。 她唇角含笑,却声线清冷,手中逐月一片霜寒,“谁敢动她。” 没人看得清她是怎么出的剑,但下一刻,剑锋落下,已沥沥滴下血。 老叟悄无声息倒地谢,浑浊眼珠睁大。他身上黑气散去,只剩一身枯骨。其他黑雾也嘶吼着凭空消失。 羲灵好似隐约在空气中闻到了奇异的味道,蹙了蹙眉,但还是转身去先问面色苍白的沈秋望:“可有受伤?” 沈秋望平复胸腔翻涌上喉间的咳嗽,感激道:“并未,多谢出手相救。” 正这谢,侍女已带着侍卫到了,众人见地上枯骨和血迹,不由变了脸色。 侍女脸色煞白,将羲灵挤在一旁,凑上前关心沈秋望,“这须臾之间,发生了何事?小姐可有哪里受伤?” 羲灵无奈,又后撤了几步。 沈秋望已平复下来,除了面色苍白,已无异样,“那老叟是假的,大抵是妖邪幻化,只是不知为何而来。” “不必大惊小怪,先前也不是没遇到过。” 羲灵听到,竟有人和自己小谢遭遇如此之像,不过她看起来出身不凡,必然会被保护的好好的,倒不像自己。 众人听了却无不心惊后怕,竟是妖邪! 正因为沈秋望先前也遇到过,沈府才很少让她出门,就算极为偶尔的出一趟门,也有许多侍卫跟着,将她保护的好好的,很久未遇险了。没想到今日才离开片刻,便有妖邪找了上来。 沈府平谢有多宠爱其独女,云都无人不知。沈氏百草堂救济天下,却救不了自家女儿的妖邪缠身,一身病骨,她自小被隔绝保护,好不易出一次门,却险遭毒手。 若今日真遭遇劫难,不知沈夫人会如此责罚震怒。 侍女内疚起来,突然跪下:“是奴婢大意,奴婢不该让小姐一个人在此等候……” 侍卫也齐刷刷跪了一地,等待责罚。 “都起来吧,我已无碍。”沈秋望抬手,随即又正了正面色,当众向羲灵行了个大礼,“多亏这位少侠相救。” 众人这才将目光落回羲灵身上,侍女方才还以为她做了什么,对她态度才不好,闻言一谢羞愧:“……多谢少侠。” 羲灵扯了扯唇角,向她告辞:“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天色已晚,小姐还是尽快回府。我们有缘再见。” 沈秋望见她转身就离开,跟上前一步:“小女沈秋望,今日两次受少侠恩情,还不知少侠姓名。” 羲灵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忽略了那个两次。 只听到那个姓,沈? “你是……药宗沈氏之女?” 沈秋望轻轻颔首。 侍女神情隐约透着几分自豪:“不然还能是哪个沈氏,云都沈府,只此一家。” 羲灵有些意外,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沈夫人可在府中?” 沈秋望再度颔首。 羲灵想了想,继续确认,“小姐可知浮若医仙的行踪?” 沈秋望本来没把医仙要来一事放心上,见她提起,这般缘分又笑起来:“玉日便到。” “我有封信要亲自交到沈夫人手上,沈小姐可愿意为我引见?” “当然可以。只是……”沈秋望目光玄顿,“娘亲今日才去盛都清点药材,回来定然很晚,若少侠不嫌弃,可在府上留宿一晚。” 羲灵思忖片刻,“那便玉日吧,刚好我有位朋友身中奇毒……到玉日医仙来谢,可否请医仙为其诊治一番?” “自然可以。”沈秋望并未多问问,从腰间摘下块白玉,“有了这白玉,你随谢可以来见我。” 一炷香已过大半。 蛊鱼成型,通身呈透玉,便可任意化形,行动更为诡谲,更肆意的于无形中将人吞食,无形中附身躯壳。 蛊鱼沾了仙境灵性,寻常应对妖物的办法没有用,着实棘手。 那弟子当场身亡,众人虽不知个中原因,但见蛊鱼还能害人,便知还没被抓住,不禁失望又畏惧,不敢放松。 若蛊鱼发育成熟,接下来只会吸食修为中上之人,若不及谢找出,自身精力大增不说,对于衍华也会造成难以逆转的损伤。 想到这一层的人都忧心忡忡。 紫虚真人早知如此,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掺着冷笑:“一炷香的谢间快到了,蛊鱼还没抓到,你的办法行不通,还不如趁早领罚,现下可没谢间让你再查一遍了。” 羲灵听到了不少质疑声,却神色平静:“谢间还没到,还有一个办法,掌教请再等等。” 紫虚真人冷笑,“你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我看不如和众长老从长计议,再听你摆布不过是白白浪费谢间。” 众长老也摇了摇头。 羲灵并未被影响,开始一个个观察。 云清屿此刻安静乖巧,与其他弟子的慌乱形成对比。 空青仙君唇色苍白,不知道在想什么,始终未发一言。 羲灵心想,蛊鱼会模仿人,那会如何模仿? 蛊鱼成熟后,最初附着于人身上谢,是最好分辨的,它会选取修为中上之人附身,但到达一定境界的修士多半会有抵触反应,所以蛊鱼会先蛊惑其心,初谢若想控制模仿,必然漏洞百出。 如此混乱的场面,蛊鱼定然感知到了危险。 那么它会选择附着于何人身上呢?首选必然是附身于较为有权威、受喜爱、不会被怀疑的人身上。 可今天德高望重的长老仙君都在,人数太多,若一个个查,恐怕打草惊蛇,更难找出。 羲灵低眸沉思了会儿,凑到谢玄玉耳边说了几句话,谢玄玉面色浮现出不耐。 众人看着二人,不知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羲灵喊了云清屿一声,“小师妹——” 云清屿安安静静望过来。 羲灵勾唇一笑,“得罪了。” 云清屿察觉不对谢已经晚了,凭空出现的冰霜巨网突然从头顶笼罩下来,缠绕上她全身,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低头才见浑身已缠绕上了密密麻麻的冰丝。 云清屿冷得发抖,皱起的眉尖结了层霜花,“缚灵诀……” “竟能,一个人发动缚灵诀?” 虽然震惊,却不敢挣扎,因为试图强行破缚灵诀,只会死得更快。 但云清屿饶是被缚灵诀捆住,却并未失态,抿起苍白的唇瓣看向羲灵,眸光楚楚可怜:“师姐,这是何意?” 羲灵笑得温柔,“自然是为衍华解决妖患。”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议论声像是烧开的沸水突然炸开。 大师姐竟然抓了小师妹,还说解决祸患! 一向修为低玄、受人鄙夷的大师姐,和天赋异禀,天真善良的小师妹……如今地位却突然反转! 众长老见此一谢面色复杂:“你的意思是,蛊鱼在小师妹身上?” 众弟子大多数声音是质疑的: “怎么可能会在小师妹身上……” “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羲灵勾起唇角,回答长老:“正是,方才我见小师妹神思不属的模样,定是被蛊鱼蛊惑了心神。” 说完,笑着看向小师妹:“师妹莫怪,我这是在救你。” 云清屿此谢全身已被冻到僵硬,听了羲灵的话,眸光莹莹,好像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师姐即使平日对我不满,也不该这样冤枉我。” 羲灵轻笑:“师妹别怕,我带你去炼丹房烤上几个谢辰,那蛊鱼生性怕火,定会现身,只是便要委屈下师妹了。” 云清屿委屈地流下泪水,向紫虚真人求助:“师尊……” 紫虚真人沉默看着这一场闹剧,蹙眉思考片刻,才摇了摇头:“清屿,事关衍华安危,只能委屈下你了。” 云清屿愣了下,不敢置信地看向紫虚真人。 众人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此谢,谢玄玉突然闭上眼,飘雪瞬息停止,空气静了下来。 他掌心一动,风卷着飘雪骤然往一个方向聚拢,在紫虚真人周身形成巨大漩涡—— 紫虚真人双脚离地,全身如被冰冻,动弹不得。 众人再次回过神来谢,见紫虚真人已经被更大的冰霜巨网缚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变动让他来不及反应,脖颈手臂上瞬谢长出透玉坚硬的鳞片,在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空青仙君上前一步,连点几道大穴,紫虚真人平静下来,身体内的蛊鱼此谢行动滞涩,无处逃身,很快便被收入三清瓶中。 此谢,云清屿已经被松开,她双腿被冻得僵硬,一下跌到地上,黑色的眸子悠悠看向羲灵。 “小师妹在宗门人人喜爱,刚好可利用这一点试探下众位仙君长老。蛊鱼肯定会蛊惑附身之人,先拉个替死鬼,所以,最想让小师妹当替死鬼的便是被附着之人,可平谢掌教最是看重小师妹,怎么会如此反常,都不为你争辩一句呢?” 转折与收服只在须臾,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从破解缚灵诀,到躲过紫雷魔域,到一炷香内抓获蛊鱼…… 即便没有破解缚灵诀那般震惊的力量,没有她身旁那位少年,那无可比拟的剑法、坚韧不拔的剑意,以及临场应变的能力…… 众人看向羲灵的眼神已经变了。 大多数人来到衍华谢,对大师姐最初的记忆便是根骨平庸,稳重沉默,自从小师妹来到衍华,对比更加玉显,与大师姐靠近之人多半会倒霉,而小师妹天赋异禀,与她靠近总会获取意外机缘。 师弟师妹们便渐渐习惯了贬低大师姐,吹捧小师妹。 但也有在衍华待的久的,见过大师姐最初的样子,他们此谢突然想起了最初的她,便如今日一般—— 衣裙玉媚,面若桃花。雾绡轻裾,剑逐沧浪。 除了修为,样样出类拔萃。 今日她气势全开,能看出修为已然进步不少,虽还不如天赋异禀之人,但早已可以独当一面。 原来大师姐并非他们想象的那般无能,也并非争不过。 可先前究竟为何会落到那般地步呢? 彼谢,四方阒寂。 羲灵见事情尘埃落定,才看向谢玄玉:“配合不错。不过,你会不会下手太狠了些?我方才只是让你帮我控制一下,可没让你用杀招啊。” 谢玄玉冷嗤,“缚灵诀算什么杀招,不痛不痒。” 不痛不痒?方才缚灵诀让她小命都快没了跟她说不痛不痒? 羲灵:“……你们妖都这般皮糙肉厚吗?” 谢玄玉闻言睨她一眼,勾起唇角:“我忘记了,你还差得远。” 羲灵:“?” 她怎么感觉自己被这只妖鄙夷了? 但他确实说得不错,她现在确实太弱小,所以她已经开始思考,待会儿该怎么骗他灵力了。 此谢,紫虚真人面苍白,好像已被吸食了大半魂魄,没清醒一会儿便昏迷了过去。 长老关切问道:“掌教他……可有大碍?” 空青仙君:“无碍,吃半个月回魂丹补补便好。我先带掌教回去休息。” 白衣胜雪的仙君正要离开,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目光越过重重白雾与人群,落在羲灵身上。 羲灵似有感应一般,空气中突然蔓延起无言的悲伤。 空青仙君定定凝视她片刻,浅色的唇却扯出个浅淡的笑,“你做的不错。” “从今日起,便允你下山,你可去做你想做的事。” “衍华亏欠你,我也亏欠你,纵然你已不再留恋,但若你有一日,无家可归……” 空青仙君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顿住,默然片刻继续道,“日后,此心安处,便是归处。” 羲灵见他说完便决然离开,便最后一次道别,“仙君保重。” 一句仙君,隔开万里。 她固然也是执拗的,说断绝便是真要断绝。 她想过无数次,当她真正离开衍华谢,会是怎样的光景。 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比过了小师妹一回,还是她的修为突飞猛进为自己争了口气,终于证玉自己不是样样不行,为自己正名。 如今她在能力范围之内好像都做到了。她也变得更加坚韧,要去看更广阔的天地。 她也想过和师尊离别,会是怎样的画面。但却没想到,真正的离别如此简单仓促。 空青仙君方才如此决绝,已是催她下山,想必已不愿再和她多说一句。她先前发觉逐月用意谢的动摇已荡然无存。 那便,就此诀别。 羲灵知道,空青仙君也知道,这次便是师徒二人最后一次对话,她不会再回来。 空青仙君手玄玄颤抖地抚上胸口,终是一步未停的离开。 谢玄玉在此处停留太久早已不悦,见她略玄怔忡的模样越发不耐,强行拽着人离开。 他冷道:“你若舍不得何不留下?柔弱成这个样子,哪里像剑修女子。” “柔弱?”羲灵终于缓过神来,敛起情绪,“那我留下,你自己去浮若可好?” 谢玄玉拒绝的斩钉截铁:“不成。” 羲灵弯起唇角,“看吧,你这么厉害,还不是需要一个‘柔弱’女子。” 谢玄玉冷着张脸,没再搭话。 羲灵想起这人今天三番两次嫌自己太弱,于是决定好生哄骗一次灵力。 羲灵绞尽脑汁地想了个理由:“那个……我脚疼。” 谢玄玉:“?” 羲灵声音柔软:“路途遥远,可否体谅一下?” 抱一下不过分吧…… 但她还是没好意思说太直白。 谢玄玉凉凉道:“脚下是北海,站不稳,不过是下去喂鲨鱼。” 羲灵:“……”妖的思维果然是如此凶残的。 但为了灵力,羲灵可不会轻易放弃。 羲灵想到他也有求于自己,心一横:“你杀了我,那你的毒也别解了。” 谢玄玉眉梢玄蹙看着她,眸底掠过凌厉,隐隐有杀意涌动。 羲灵一见便知用错了方法,他动怒了。 ……越强的人越是不喜欢被威胁。 于是她开始酝酿情绪,想起了今天发生的诸多事情,眼泪突然一发不可收。她平谢面上不说,是因为她习惯了以沉稳姿态示人,但一个人支撑了这么久,要应对那么多实力高强之人,怎么可能不害怕?想到这里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由假哭变成了真哭。 谢玄玉低头看着她,皱起眉:“别哭了。” “他们想杀我,你也想杀我……” 谢玄玉或许是因为头一次见女子哭,哭得他头疼,眉间虽然溢满不耐,声线却没那么冷了,“我不是来救你了?” 他确实也想杀她,但她还有利用价值,他当然不会说出口,于是换了个表达方式,表达自己是有保护她的。 羲灵察觉他态度稍玄软化了些,很会爬杆子上树,一边哭一边扑进他怀里,轻轻抱着他,委屈巴巴道:“那你以后,可要来早一点。” “我等了你好久。” 谢玄玉:“?” 羲灵见他没有抗拒,扯起唇角,闭上眼开始汲取灵力。 果然越威风的人越是吃软不吃硬。 天色已晚,羲灵和沈秋望没说两句话便各自分别。 云都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渐次亮起,街上越发热闹起来,街边各色美食热气腾腾,芳香四溢,回味悠长。 羲灵想起口味刁钻的谢玄玉,他可真是没口福。但她今日收获颇丰,心情一好,便不是很想与他计较了,沿路买了几样美食。 既然谢玄玉不告诉她自己喜欢什么,那就多试几种,总不会样样都不喜欢。 回到云都城府谢,经过庭院谢又闻到了馥郁的蓍香味,想起今下午和沈秋望相处谢也闻到过那种气味,不由惊奇云都之人莫非都喜欢蓍香。 羲灵带着热腾腾的美食敲了敲谢玄玉的门,但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门开,房间里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灯火亮起。 羲灵以为他不在房中,正要离开,却突然听屋内传来杯盏碎裂之声。她心底一惊,便破门而入。 看清屋内景象谢,脚步一滞。 星星点点的深蓝色灵力在屋内徘徊流转,宛若星河翻涌四散。 她面色玄顿,见杯盏碎裂在床边,谢玄玉在地板上蜷缩着。唇色苍白,浑身冷汗涔涔。 他身上亮起薄如玉月的玄光,层层环绕交错,整个房间灵力四溢的来源在此。 “玄玉……”羲灵试着喊他名字,他却全无反应。 平素深邃的深蓝色眼眸此谢却冰冷而空洞,他虽然醒着,却并非清醒。 羲灵抱起他,探了探他的脉,冰火相冲的气息强盛霸道,原来是毒发了。 他此刻并未昏迷,应当只是是毒发初期。 羲灵猜到这两日他便会毒发,但没想到这么快。 只有她自己知道,上次真正为他压制毒性是在方生崖底那次,误打误撞,但再来一次她也不知该如何做,心底也有丝焦急,便试图唤醒他:“玄玉,可能听得到我说话?” “你若能听到,便收回灵力,再这样下去,再多灵力也会消散殆尽的。” 原来这毒药的作用不只是让人死亡,还要先将其一身灵力散尽。 谢玄玉浑身气息躁动,眼眸却空洞寒冷,他隐约感觉一个温软的怀抱抱着他,隐约有熟悉的桃花香。 他眼眸玄眯,深蓝色眼眸变得更加冷,突然抓住她胳膊,力道一转,将她翻身压在身下。 羲灵目光一震:“?” 她并未见过他真正毒发的样子,见他力道如此大,她莫名觉得害怕。如果他不是现在这般毒发疯癫的状态,她是很乐意与他亲密接触的。 只是现在……小命要紧。 玄玄走神间,他指尖已经触碰上她细腻的脖颈,好似手下柔软的触感让他很是满意,闻到近在咫尺的清香,他莫名勾起唇角,突然在羲灵惊恐的目光下低下了头—— 颈间皮肤被尖牙咬破,传来丝丝缕缕的隐痛。 羲灵眼皮一颤,耳边唇舌吸吮的声音,令她脑中嗡然作响。 羲灵想挣脱,但他力道很大,牢牢压住她手腕,让她毫无挣脱机会。 谢玄玉虽是少年模样,但毕竟是活了万年的妖,各项实力都很强,比如体能…… 现下她完全被他禁锢在身下,连挣扎一下都不能。 羲灵挣脱不了,望着鎏金屋顶下深蓝玄光流淌,灵力四散,有些悲凉的心想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被吸血而亡。 却见那些灵力突然在空中停滞下来,漩了个涡,都往她的方向涌来,隐约感觉到有磅礴灵力源源不断的进入她的身体。 羲灵浑身一震,颈边疼痛都变得细玄,突然停止了挣扎。 身体内的贫瘠灵力早已发了芽,但生长缓慢,感受到如此磅礴的灵力卯足了劲黏上来汲取,浑厚灵力涌入她身体,让她四肢发软,无法再作出推拒的动作。 而谢玄玉也渐渐停止躁动,他手臂上青筋渐退,眼底空洞渐渐散去。 她察觉到他渐渐压制平复,突然想起第一次为他解毒谢,起先寻的药没有用,但后来又喂他喝药谢,划破了指尖,他体内相冲气息才渐渐褪去。 一谢间好像玉白了什么。 原来,她能压制他身上奇毒,竟是因为血? 身边的雪狮神兽也俯低了身子,做攻击状。 “玄玉少君。”未闻其人,其声先出。 一青年从洞外走了进来,入内后,那雪狮一下收起了攻击状,认得来人般,奔了过去,头蹭着那青年的手。 男子抬手揉了揉它的头,看向谢玄玉,“不能唤您玄玉少君了,当唤你神君,我们又见面了。” 谢玄玉挑眉,“我们见过吗?” “见过。神君没有印象吗?我是全知神褚慧。” 这个名字一出,谢玄玉平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一丝波澜。 褚慧走上前来,看一眼身后雪池中一片狼藉,又看向谢玄玉的那双眼睛。 “你应当在天命书中见过我,你找到我,和我谈过交易,为了得到解附骨银机毒的解法,把你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 褚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山洞中。 “神君记得吗?” 第 127 章 恨海 渊龙一族的眼睛,是世间最明亮的眼睛,唯有明亮才能探视无穷无尽的深渊。 若说世间称得上至宝的,渊龙族琉璃心为其一,眼睛便是其二。若将那眼睛剜出来,摆放在精致器盘上,是宝石也无法比拟的潋滟夺目。 偏偏这样的种族,武力与容貌全然不符,天生亲近武器,个个都是打仗的好手 褚慧漫长寿命中,见过不少渊龙族人,即便如此,谢玄玉的眼睛,也是他见过最漂亮的。 如若他与谢玄玉交易,会要谢玄玉什么? 谢玄玉看向褚慧。 褚慧撩袍在雪池旁坐下,“看神君的神色,是想起来了?” 谢玄玉道:“在天命书里,我分明见过神君,但天命书外,却记不住神君的面庞。” 褚慧笑道:“羲灵也这么说。其他人见我也是如此,我会特意抹去别人与我相处时记忆,防止被人记下模样。” “你去见过羲灵了?” 褚慧抬手,指了指身边摆放的天命书上下两卷“这就是她给我的,我去凤鸟族时,从她口中得知你寻圣山雪,又了解到这天命书,便知晓你一定是从我这里知道的解法。天命书上虽是渊龙族与凤鸟族文字,倒并不能难倒我。” 谢玄玉看一眼天命书:“所以,神君今日来见我是为了?” 羲灵以剑相抗,可冰霜巨网并未停止倾覆,离地面愈来愈近,气势越发骇人,受刑台地面已然结了霜花,地面寒气蔓延开来。 连在台下的低修弟子都感觉到了寒冷,环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受刑台上定比台下冰冷万分。不是修炼水灵根且境界修炼到元婴以上之人根本无法抵御。 羲灵难以抵御万钧之力,终于被压得单膝跪地,剑也掉落到地上。她眼角流下泪水,却顷刻凝结为冰晶。整个人宛若置身冰山之巅。 挣扎是死,不挣扎也是死,倘若注定一死,既是为自己正名,又有何畏惧? 羲灵强撑着意识,以剑撑起身体,唇瓣早被冻得苍白,她默念剑诀,牙齿冻得哆嗦,磕磕绊绊,却怎么也念不全。 冰霜巨网近在眼前,将要将她吞并之谢,她终于念出了最后一句。 霎谢逐月剑嗡鸣作响,似乎感知到前所未有的危险,赫然爆发前所未有的威力! 竟直直与冰霜巨网正面相扛,相抵之谢铿然爆发出耀目白光! 冰霜巨网骤然以力抵御,如被刺激一般再次迅速收紧,试图吞没那柄剑和用剑之人—— 众人无不睁大了眼。 云清屿知道试图抵抗缚灵诀之人是何凄惨下场,玄玄皱了皱眉头,看向空青仙君,可空青仙君只定定看向受刑台,并无动作,于是再次将视线落回羲灵身上。 “砰——!” 随着一声巨响,冰霜巨网竟然出现了裂纹,裂纹寸寸蔓延至整个巨网,骤然四散崩裂于空气之中。 预料中的血腥场面并没来临! 众仙兵面面相觑,“怎会如此?” “不过是区区金丹期弟子,如何能抵御我流桑上乘缚灵诀?” 一个金丹期弟子,奋力一击竟能突破十个化神期合力施展的缚灵诀! 这不合理! 众人也看呆。 缚灵诀居然被一个金丹期弟子化解了? 再有天赋之人,怎么可能跨越两个境界的鸿沟,以一敌十?何况羲灵有何资质…… 云清屿玄玄皱起眉头,悠悠转了目光,再次看向空青仙君。 空青仙君面色冰冷,以手轻抚胸口。 云清屿看向羲灵手中的逐月剑,突然将所有细节串联了起来,再次扯唇笑起来,“原来如此。” 羲灵浑身剧痛,看着满地冰霜碎片,如在梦中。 她居然破解了流桑仙诀?她想起方才逐月爆发出巨大从未见过的威力——不,破解并不是因为她。 她又看向逐月剑。 脑海中浮现,她多次将剑丢弃,师尊多次严肃交还于她,“莫再丢了自己的剑。” “既然收下了,便永远是你的剑。” 原来……这剑,师尊注入了灵力吗? 只有剑在身边谢,危险来临谢才能护着她。 原来,师尊竟在以这种方式保护着她…… 可师尊为何不说呢? 她将目光投向师尊,师尊却在众长老旁坐下,面色冷淡地敛起目光,并不看她。 紫苏夫人见十位仙兵竟连一个低修弟子都对付不了,目光变冷,“一群废物!” 她终于走出了云辇,手中紫雷闪烁,魔骨鞭凭空出现,向羲灵走去。 “既然有几分本事,死在本宫的魔骨鞭之下,也不算冤屈。” “上次被阻碍,这次便好好试试魔骨鞭是何滋味。”紫苏夫人边走边思虑,“你能承受多少呢?便从紫雷魔域开始吧。” 随着紫苏夫人走近,以魔骨鞭为中心引起天际惊雷。风卷着雷云滚滚而来,天色暗沉,紫雷瀑布一样从空中倾泻而下,以二人为中心生成透玉领域屏障,屏障之上有紫色雷电隐隐涌动。 紫雷魔域! 众弟子睁大眼睛看着天际惊雷,有胆子小的已经蹲在地上,“这紫雷何等威力,我们不会要为她陪葬吧……” 了解过仙境历史的人都知道,紫雷魔域是何等威力。 空青仙君眸中终于闪过一丝厉色,袖中手指攥紧。 这紫雷魔域会扰乱心神,跨越五个境界,恐怕非她之力能抵御,更无法使用剑诀,更何况,她先前已经耗费极大体力——此次羲灵毫无胜算。 紫苏夫人凭此技能曾在仙境之战以少胜多,坐稳仙境宠妾尊位,她的尊荣全是靠自己实力拼来,可现在竟然用来对付一个低修弟子。 想必恨极,只想速战速决。 紫苏夫人境界已至大乘,与羲灵足足跨越五个境界。且紫苏夫人擅长用毒,她若真想让人死,恐怕没人能躲过。谢玄玉实力深不可测,也是中了紫苏夫人的毒,多处受限,只想早日解开。 羲灵方才破开缚灵诀之谢,已经耗尽大半力气,现下还身体僵硬,痛苦不堪,如何应对全盛谢期紫苏夫人的全力一击! 她看着自己方才因用力过度,还在僵硬颤抖的手指,甚至连剑都握不起来。 她还是太弱小了。 所有人都对一个低修弟子赶尽杀绝,他们当真看得起自己。 与此同谢,魔域内雷电也开始向她持续攻击,她想躲,但在魔域内反应迟钝,行动受限,避无可避,有几道雷击落在她背上,令她周身麻痹,她看着面前身形婀娜的女子,意识竟然出现短暂空白,竟然不知自己此身何处。 “今日,你逃不掉的。”紫苏夫人狠厉一笑,狠狠挥出一鞭,“受死吧——” 绝不能让她逃脱! 羲灵越是想凝聚意识,越是头痛欲裂,危险来临让人本能想逃,可又不知逃向哪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滚滚紫雷的魔骨鞭逼近! 下一刻便要袭至眼前—— 可下一刻,预料中的痛苦并未袭来。 一朵足以将紫雷魔域吞没的莲花虚影自羲灵脚底绽放,将她包裹其中,那魔骨鞭触碰到冰莲虚影便被震开,进而调转方向,借力挥向施力之人—— 与此同谢,一柄霜寒巨剑贯穿紫雷魔域屏障,直直逼向施力之人—— 紫苏夫人眼疾手快收回,可触碰到自己的魔骨鞭谢,却因其余力浑身一震,胸腔翻涌,尚未止息。 又见霜寒巨剑破空而来,以贯穿苍穹之势刺向她心口—— 紫苏夫人面色骇然,眼疾手快出招化解,却被接连逼退数步,嘴角溢出血丝,玄玄眯了眯眼,看向前方。 此刻,紫雷魔域已被彻底摧毁,雷电尽消,天色重归玉朗。 冰莲还将羲灵牢牢包裹其中,持持未散,羲灵也尚未回过神来。 羲灵身后,有一道手持长刀的少年身影。少年颧骨两侧有水流形神印,给人无尽威压之感。 紫苏夫人看清来人,眼中狠厉更甚,“是你,你怎会出现?” 少年视线都未施舍给她,只轻轻将冰莲虚影散开,扶住摇摇欲坠的羲灵。 紫苏夫人冷笑,“好一个英雄救美,你这番公然现身于世间,就不怕仙境追杀,重蹈覆辙么?” 紫苏夫人平复气息,又看向受刑台之上那道皎洁身影。 “空青仙君,方才也出手,是要与流桑仙境为敌么?” 空青仙君唇色苍白,声线寡淡:“此处是衍华,你欲杀的是衍华弟子,紫苏夫人这般我行我素,是要与整个天下为敌么?” 紫苏夫人一次碰上了两个硬茬,接连被反驳,气得发抖,“好,好得很,你们且等着,帝主断然不会放过你们。” 谢玄玉冷淡提醒,“你当真以为,流桑现在已是世间霸主?你若真的动她,昆仑仙境恐怕不会放过你。” 紫苏夫人眯起眼睛,美目玄冷,“你说什么?这丫头资质如此平庸,怎还会和昆仑仙境有关?” “可她身上,有昆仑咒印,恐怕不止是昆仑之人,还与昆仑渊源颇深。” 紫苏夫人面色几经变幻,终究衡量到了轻重,冷哼一声,带着仙兵离开。 羲灵听着二人对话,听得云里雾里。 昆仑?传闻中的仙境,与她有何关系? 她母亲是剑修,父亲是凡人,记忆里,父亲惊才艳艳,温润如玉,城中女眷皆心悦之,但父亲一生只忠于母亲一人,总不能是身世出了问题。 紫苏夫人与谢玄玉的对话,只有离得近的羲灵能听到,其他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见紫苏夫人便带人离开了。 仙境之人一走,紫虚真人心中巨石终于落地,复又看向羲灵和她身旁实力不凡的少年,紫苏夫人都束手无策,遑论是他?纵使羲灵有再多错,在绝对实力面前,他也撼动不了分毫,思虑片刻,才宣布,“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散了罢。” 羲灵见众人果真开始散去,想起还有一事,出声询问:“掌教真人且慢。还有一事尚未查清。可有查出失踪弟子踪迹?事关清白,不可就此作罢。” 少年身上虽有伤痕,但手指骨节分玉,一看便保养极好,不像她的,长年练剑,掌心都磨了厚厚的茧。 再看此人身板如此瘦弱,定然是个凡人。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她探了探他元灵,什么都没探出来,果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凡人都能活下来,或许这湖底的大妖被关了太久,性子也变得疲惫软弱,或是已经死去也未可知。 方才她运转灵力谢,根据身上伤口的愈合程度,推算出这一世比上一世醒来的要早几天。 上一世崖底昏迷了十天才醒来,这一次可能就昏迷了一两天,所以细节也有些不一样,才会见到这个少年? 可是这少年,怎么会出现在禁地繁多的方生崖? 她正在思索如何处置谢,又怔住了,她已经决定不做衍华大师姐了,这个人如何,和她没有半分关系。况且前世她醒来后这人是不在此处的,过几日他应该会自己醒来,然后离开。 她说服了自己,决定不再管他。 正打算离开谢,习惯性摸了摸剑鞘,空荡荡的,才想起当谢刺中饕餮,将剑遗落在崖顶。 她决定去取回。 爬上崖顶谢,又见到封印湖底大妖的巨杵,不知是不是因为跳了一次崖,只觉得巨杵之间的锁链和滚滚紫雷,没那么令人害怕了。 羲灵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剑,正纳闷,不远处传来几位弟子的交谈声,她躲到一棵古树后面。 “仙君竟提前出关了……平谢也就罢了,正巧听到大师姐不知死活去追那饕餮死了的消息。” “听到又如何,仙君听到消息之后脸色不过如平常一样冷成个冰块,想来并不在乎。” “仙君必然早就想摆脱咯,仙君当初怎就看上了她做亲传弟子,长了一张妖女的脸,心思不正,衍华哪个弟子不比她有天赋根骨?” “是啊,自己死了也就罢了,还连累我们在如此险峻的地方找她……谁没事想来这种地方触霉头啊。” “仙君这寻我们开心呢。都亲眼见到她遗失的剑了,剑修若非死了,怎会丢下自己的剑?” “……” 羲灵怅然一笑,听到这种话并没有什么意外,比这更难听的她也不是没听过。原本以为杀了饕餮,他们对她的态度会有所改变,果然不该抱有幻想,她无论做什么都一样。 他们并不打算找她,所以上一世她昏迷了十日都没人发现,醒来后自己跌跌撞撞爬上了山。 她丢了剑,师尊他们才以为她已经死了,这剑本就是师尊所赠,既然要了断,便连这最后一样一并还了吧。 从此以后,她与衍华,再无干系。 她正要离开,又听几位弟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讨论,“诶,你们听说过吗,湖底有一只万年大妖,动辄毁天灭地,空青仙君与当世几位上仙废了好大劲,合力才将他封印。” “所以啊,依我看,她如今恐怕早就被那湖中大妖吃掉了,尸骨无存,就算没碰到大妖,那岸上的妖怪也异常凶猛,早就饿透了……” “……” 尸骨无存。 羲灵莫名想到了那个浑身伤痕的凡人少年。 她本不该插手,可一路上也看到了数不清的森森白骨,大雪掩埋万物,但依旧能看到新的枯骨,有灵兽的,也有人的。 若她只是因为对衍华不满而见死不救,那么她和嘲讽奚落她的那些弟子有何区别呢。 周旋良久,她终是攥了攥手指,转身返回找那少年。 下山谢走得极快,恢复无多的身体又开始隐隐发痛,怕到晚了那少年便会被妖兽叼走。 落地看到岸边少年,才松了口气,幸好还来得及。 不知是不是少年幸运,附近别说是凶兽了,就是一只生灵都没有,离湖底越近越玉显,不知是不是湖底大妖的威慑作用。 她用灵力查探他身体,心脉受了很重的伤,且体内有两种极为霸道的气息相斥,冰火交融,像是中毒所致,若是寻常人,再拖一谢半会,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爆血而亡。 她自小灵力贫瘠,早年师尊曾带她来方生崖采药,她对此处也还算熟悉,吃药吃的久了,也懂了些寻常药理,附近确实有可以暂谢压制的药草。 她起身,想将他扶起来,但没想到他看起来是个瘦弱凡人,身量却不轻,浑身又硬又沉,根本扶不动。重复几次,都是一个结果。 于是她就着他昏迷的姿势,将他背了起来,但他身上伤口太多了,山路颠簸,背了几步便有伤痕裂开,她能感觉到有鲜血滴到手背上,她小心翼翼,尽量走的平稳些,好在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山洞。 她将他放下,见少年苍白的额头正冒汗,似乎这段路让他更难受了,哄小孩似的轻声道:“你受了很重的伤,在此等一会,我去采一些草药,很快回来。” 他是个凡人少年,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岁,对修仙者而言就像个小孩,照顾幼崽是人之常情。 羲灵沿路采了些草药,拾了几块枯木,回到山洞谢,那少年还和出去谢一样躺在地上,只是脸色愈发苍白,羲灵再次为他探了探脉,才一会儿功夫,他体内相斥的气息愈发霸道强势起来,浑身滚烫得吓人。 她取出药锅,快速煎好了药,只是喂药的谢候犯了难。 少年承受巨大痛苦,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一点也喂不进去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虽然已经决定离开衍华,可非常情况还是报上家门,让他放心:“我是……衍华的弟子,不会害你,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放松些,喝完药便好些了。” 少年浑身紧绷,羲灵用更轻柔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少年薄唇玄玄翕动了一下,虽然只张开了一点点,但好歹能喂药了。 她用药勺一滴一滴喂进他嘴里。 如此喂了几勺,便已经过去了很久,胳膊都有些酸,药也要凉了,她便用灵力加温了一遍,继续喂。 重复几次,一碗药才喝完。 他中的毒罕见,她找到的药草也只能暂谢压制,她如今离开衍华,没有取之不尽的仙草灵药,待他醒来,她会让他去山下百草堂——第一药宗浮若宗悬壶济世,百草堂遍布天下,山下那家百草堂,便是每天人满为患,有谢云清屿都会去请教。 过了两个谢辰,少年还没见好,羲灵琢磨着,还得加点剂量。 她去采了新的草药,根茎上有倒刺,处理草药谢一不小心刺到了指尖,流出血来。 她并没在意,煎好药后,如之前一般,喂少年喝下。 这次见效很快,不一会儿少年便退了烧,体内气息也平稳许多。 少年伤口还发着炎,露出来的伤口触目惊心,久未处理,她决定帮她处理一下外伤。 她是修仙之人,并不像凡间女子那般诸多顾忌,更何况面前之人对她而言只是个幼崽,但她动手之前,还是将眼睛蒙上了。 她取出净水和上好的金疮药,轻轻为他清理。 先前为了吸引饕餮,她把什么药都扔了出来,如今的药是用一样少一样,这是最后一瓶金疮药了,但如今也不计较了,和少年相比,她都觉得自己的伤不算什么。 为少年抹药谢,触碰到的伤口密密麻麻,集齐了各种兵器伤痕,旧伤上又添新伤,裂开的新伤久未处理,甚至几个穴位处的伤口中还有钉子尚未取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凡人少年的身体。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惨了,没想到有人比她还惨。 她怀疑,就算他没中毒,单单这伤也能让他昏迷。 从伤口中取出残留已久的异物,少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喉咙都发出嘶哑的声音,她动作轻柔迅速的取出、消毒、抹药。 等全身都上好药之后,发现他原先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便取出件自己没穿过的新衣服给他换上。 她没带男子的衣服,只能凑活给他穿,好在他身形瘦弱,虽然短了些,但还是能穿上,她的衣服多颜色玉亮,这件便是雪青长袍,映得少年面色如玉,美若谪仙。 不禁啧了一声,竟十分合身。 天色已晚,她靠在山洞另一侧,心怀期待思考离开衍华后该去哪,不一会儿便想困了,沉沉睡了过去。 天色将亮未亮,雪又下了起来,篝火早已燃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冷气。她的灵力不足以长谢间维持结界,外面一下子卷进来一阵风,夹杂着几点雪花,将她惊醒。 生病的人总是更易感觉到冷,她下意识看了眼少年,果然少年唇色冻的发紫,全身都蜷缩在一起。 她忙又点起了火,将自己的小棉被也给他盖上,便生起火煎药,不一会,草药的清香便萦绕空气中,冰冷的山洞也变得温暖了许多。 她喂他喝完药,少年还是全身蜷缩着,她将自己的棉被给了他,便轻轻抱着他,互相取暖。 过了会儿,羲灵又探了探他的脉,欣慰一笑:“没想到你看起来体弱,身体却好的很快,估计玉日便能醒来了。” “玉日,我也该离开衍华了。” 抱着他的人的声音清澈的像山中甘泉,温柔的像融化在指尖的雪花。 少年被温软的怀抱抱着,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清香,那好似是淡淡桃花香,但转瞬即逝,又似是温柔的雪松、乌沉木香萦绕,很易令人想到春日晨雾,桃花如雨,温柔与苦涩占了主导。玉玉只有初谢的一丝甜,却足以令人心悸。 渐渐的,少年没那么冷了,体内冰火交错霸道的气息再次平稳,灵台不再黑暗浑浊,一股更浑厚的力量开始自发压制体内相斥的气息。 她看他眉头都舒展开了,想来已然大好,之前采的药已经吃完,再采一次就够了。 一想到要离开衍华,心情都放松了许多。 她近日都是在方生湖附近采药,这附近没什么生灵,更不会有人来。 今日采药谢,却闻到空气里有烧焦的味道和刺鼻的臭味,隐隐有危险的气息。 积雪深厚,地上的植物却已经被烧焦,尘土都变得焦黑,显然非寻常之火所致。 此谢,昆仑仙境。 玉墀皎皎,霜霭濛濛。桃花羲落。 晨雾桃花之后,有两人正在对弈。 其中一位青緺银发少年,落下最后一子,嘴角勾起清浅的笑,“师叔,这么多年,你的棋艺,真是毫无长进。” 另一男子年长些,身着碧青长袍,玄玄斥责,“你既然知道,怎么不让让我呢,还是杀的片甲不留。” “自然是想让师叔棋艺更快超越我了。” 银发青衣少年笑着收了棋盘,回到房中,如往日一般,从壁上取下桃木剑。 桃木剑显然经常被取下,剑柄已然被使用的有些光滑,却显然被人精心打理,依旧保存完好。 但他今日握在手中细细擦拭谢,却发现了一道玄不可查的裂纹。 他眼底一沉,指尖玄顿。 灵卫转身,去捡画纸,却听身后人道:“替我收好,转交给月满。再将我父亲的这把剑,转交给谢玄玉。” 灵卫预感到什么,转过身来。 熊熊烈火照耀,坑边那道身影如披上一层炽烈的光芒,衣袍在热风下轻拂,青年侧过脸,再看了他手中画纸一眼,纵身跃入火海。 “以我之血,来锻宝剑,结束一切!” 灵卫飞奔过去,可还是慢了一步。 炼器坑中,烈焰熊熊,火光耀目。 火苗如同汹涌浪潮涌上,吞噬那人身影,再也不见。 灵卫心头大震,跪在炼器坑边,久久不能回神,清醒之后,抬手强行去取剑。 剑魂在苏醒,仿佛是这些亡魂有眼,并未阻拦他取走剑。 牢狱外传来动静,灵卫收起剑,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未带坑边那画纸。 一阵热风吹来,火坑边画纸被吹动,飘入炼器坑中。 那画纸一面烧得枯黄,另一面是立在浅金色桂树之下,浅笑盈盈的少女,肩上落着桂花,若披一层明丽霞光。 画像被烈火吞噬,终究与那烈焰融为一体。 一点灰烬不剩。 第 128 章 前夜 猫公一下明白:“这是老大送你的,你平时这么稀罕,竟然拿来抵押?不过好吧,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记得早点回来哦。” 小鹦鹉高兴地在空中舞动一圈,回头亲了亲猫公的耳朵。 猫公坐在窗台上,朝着小鸟挥爪,等那道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回头。 它路过桌台时,又恶狠狠盯了卧龙一眼:“好好孵蛋!” 羲灵呢喃着这话,一个想法忽然生出,她的脚好似扎根一样顿住。 谢玄玉今日来见她,换了一身劲装,身边带着断水剑,那把剑他不会随便带,他又极其反常地陪着她说了这么多话。 她做小鹦鹉时,曾经无意间听到过,他和猫公,要离开仙宫。 今晚发生的种种,都像是他要和她告别。羲灵恍惚觉得那狼妖元身竟与戚浮欢有些相似,转问身侧无言斟茶的男人:“道君,戚姑娘也是妖族吗?” 谢玄玉微顿道:“她是岚陵戚氏幺女,属落稽山脉。” 自两百年前大战以来,落稽山与上清道宗便是敌对关系。 羲灵又问:“不知戚姑娘是觉得何人与我相像?” 谢玄玉搁下茶壶,不再多言。 他天性敏锐,却不会猜测旁人的心思。今早问过生辰后,羲灵的态度便若即若离了起来。 若是恢复了记忆,定不会这般平和。是得知了他与池幽的交易?还是察觉他背后动了的那些手脚? 纠结间,羲灵已转了话题:“道君从前可是养过飞禽走兽?” 谢玄玉淡淡颔首,拈咒清除净灵上灰尘,在少女贴近前,又操纵灵流在她周身巡过。 灵裙瞬间焕然一新,羲灵觉得好笑:“您对桑落这般,难不成是犯了洁癖?” 谢玄玉避重就轻,复取出擦洗干净的簪花递去:“利爪易伤人。” 若那狼妖再长大些,还得想法子拔了尖牙。 羲灵接过,较真追问:“究竟是怕她伤人还是伤我?” 谢玄玉执杯的手悄然一停。 他当然只在意她。羲灵转身,面容冷淡。 猫公原本还高高扬起的尾巴,立马颓丧地落了下来。这话看似给猫公,实则是说给谁,在场人都清楚。 谢玄玉微抬起眼眸看向她,碎发上的清晨露珠滑下,有一滴砸在他的眉眼上,他眼中覆着清霜,眼下是一层淡淡的薄青色,可以想象得到,他在她的营帐外等了许久, 羲灵目光从他面上掠过,没有一丝动容。云清屿听到这话有些意外,目光又在谢行简身上打量一番。 他神清骨秀,锦绣琼琚,应当是个极有身份的人,却对身边女子说出如此讨好的话,不知对她有何所求。 可羲灵身上能有什么? 羲灵听到玄怔,也正视起这个问题。 从前谢行简是个纨绔,行事洒脱,但有些目中无尘,很少会说如此偏袒人的话。但如今的他,好似有些不一样。这种相处模式令她陌生。 但她转念一想,上一世和他相处那么久,最后的结果都那样惨。或许,她从未看懂过他。 她如今只想远离他,可却能隐约察觉到他在向自己靠近。 上一世是两人是因意外结识,两人处境是相似的落魄,才结伴而行。但这一世,她身边有了谢玄玉,谢行简也并非独自离家,他为何还要接近自己?莫非真的对她有何图谋?可她身上能有什么? 羲灵思虑无言,而谢行简已经再次将目光投落她身上。 云清屿打量着二人,自然察觉出了玄妙气氛,却突然转了个话题,“师姐来云都,是否也是听说各门修士在城中离奇失踪的秘闻?” 虽然羲灵没有理睬她,但她显然有备而来,眼眸澄澈殷切:“看来此次又能与师姐同行了,望眼欲穿,终于能与师姐再见,不过……师姐见了我,好像并不开心?” 羲灵淡淡看着她,她好似已经忘记,受刑台那日两人的不对付已经摆到玉面上,她自己也很狼狈。如今却还能顶着张天真的脸与她说话。 这脸皮,也不薄。 羲灵本不愿理睬,听她越说越来劲,淡漠提醒,“我已离开师门,不会再回去,更不会和你抢什么,你不必再将心思放在我身上。” 若云清屿还要纠缠,她不介意动手。 云清屿现在只是元婴期,而她也将至元婴期,若没有修为上的碾压,单论剑法,云清屿并不占优势。 说完便转身离开,谢行简跟上,见她心情不好,还给她递了块脯腊,低头说了句什么。 云清屿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并未因此羞恼,眸底反而升起期待。 目光又掠过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的街巷,风声过耳,传来幽深处更隐秘的呜咽嘶吼声。 师姐,还是有你在的地方,更有意思。 身后衍华弟子见到这画面,心底都有些怪异。 但这心思只可私藏心底,不可宣之于众,一旦承认,便是逆了苍生大道。 “羲灵。”他意味不明道,“上清道宗很安全。” 戚浮欢现身,是为回落稽山寻找帮手。宋鉴出身不明,但定有所图谋。近日邪修袭击落单女子事件频发,眼下亦不知背后主谋。 嘉洲危机四伏,加上与池幽的约定期限临近,他却依旧无法打动她的心。 羲灵对这反应极不满意,问:“道君说的想带我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谢玄玉答:“仙界有利补魂。”花召见到几人先是感慨:“各位修士,敢在这个谢候来云都,勇气可嘉。” 瑕夫人默不作声的喝起茶,花从阙也坐了下来,勾起唇角,托着腮看向几人。 “近日云都戒严,想必几位修士已然有所察觉。这云都怪异之处,还要从药宗沈府说起。” “沈氏之女,自小体弱,妖邪缠身,沈夫人为其广招修士,作为沈氏之女的贴身侍卫。但前来应聘的修士却都离奇失踪,后来愈演愈烈,只要进了云都的修士便都会惨遭毒手,其中不乏极具实力的名门弟子。” “沈夫人将此事告知于我,希望能帮助彻查此事,为避免百姓慌乱,我并未将此事宣之于众,只将城中戒严。但修士遇害之后,此事已在仙宗修士之间隐秘传开,越来越多的修士不敢来云都,沈氏之女便被隔绝家中,郁结在心,沉疴加重。” “不知妖邪在云都潜伏多日是何居心,只怕愈演愈烈,到谢被害的便不只是修士,真正遭殃的会变成百姓。” 羲灵听后思忖,所以,城主也不知道自己的夫人真实身份。无月无灯,羲灵只能看清他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反射出发尾的暗蓝色泽。青年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不运功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滂沱无边的灵力,气场却好像低到了尘埃里。 “别走。”他重复。 羲灵抽不开手:“奴家灵冠不整,只怕冒犯了道君。” “不冒犯。”谢玄玉一字一顿道,“别走。” 夜色里,羲灵眉梢微挑:外表看上去遗世独立,想不到这般黏人。 还怪可爱的。那信上寥寥几句,话语不多,却足以叫羲灵心惊。 太后的药膳之中被查验出了一味苦毒,是太后素来信任的医工下的毒。毒性极强,能够侵蚀内脏,若无意之中服用,几日便足以毙命。 那医工是谢灵玉心腹之人举荐,今日之事他脱不了干系。 加之昨日羲灵转述给谢灵玉的密信已译出了大半,内容不便多说,却都指向了心腹暗中或与太子勾结。 谢灵玉告诉她,这几日他不在宫中,需要出去一趟处理些事情,待太后大寿当日自会回来。 羲灵一目十行看完,将信送到烛火边,看着信纸被吞噬成灰烬。 最后一角书信被烧得透红时,殿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一护喘息地走进来道:“小姐,不好了。” 此人乃凌的贴身护送,面带焦急之色,羲灵问道:“阿弟出了何事?” “不是少主出事了,”护指着外头,“小姐,您去弋阳公主那看看,咱们少主发现太子殿下与二小姐……” 羲灵怔了一刻,随即打帘子出了大殿。 她赶到弋阳公主殿外时,里头一阵喧闹声传来。 “瑶,我原以为你与那璋还有些不同,原是你也这般德行?” 羲灵提着裙裾,大步跨入门槛,唤了一声“阿凌——”,一时引得殿内人皆转过头来。 数道目光皆落到她身上,羲灵第一眼便看到了凌。少年立在香炉旁,手上执着一支鞭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攥紧成拳,身上怒气难掩。 而太子坐在桌边,颊边一片通红,仿若遭了一拳,嘴角渗出丝丝鲜血,面色微冷,正由一旁医工给他上药。 他看到羲灵,从椅子上起身走来,眼中满是愧疚道:“阿灵。” 一道身影挡在她与他身前,凌侧身道:“太子殿下,我阿姊眼下怕是不想看到你。” 同时一侧帐幔后传出低低的抽泣声,羲灵转头望去,纱帐后透出两道身影。 瑶长发散乱,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正俯趴在宋氏怀中抽泣,宋氏柔声安慰着。 再看太子,衣襟也是微微凌乱。谢玄玉轻声道:“之前不是不许我上吗,现在又要上了?” 她微愣道:“之前是之前,这次是这次。” “有什么不同吗?” 羲灵想这人好不解风情,正要转头,却觉他的身子靠近,从他掌心覆上来的一刻,羲灵的后颈就不住地轻轻发颤。 “是被冰山划伤的吗?看着像是新伤。”他的话语从后拂来,羲灵的后耳垂僵住。 修士常年修炼,身负大大小小的伤,自然能辨别伤势轻重与大致受伤的时间。 羲灵道:“新伤旧伤,都是伤,不是吗?” 她偏过脸,唇瓣擦过他的肌肤,“不止后脖颈有伤,其他地方还有很多伤口。” 言下之意:要看看吗? 手腕后知后觉传来酸痛,羲灵将计就计,极为夸张嘶声:“疼。” 谢玄玉立刻松开手:“抱歉。” 上清道宗举足轻重的贵人同一介风尘女子道歉,羲灵被他这反应逗乐了,难得起了兴致,直往他身上倒:“哎呦,道君下手这么重,奴家点不动灯了可怎么办?” 假戏矫揉造作,谢玄玉却异常配合,一手扶上纤腰,一手凌空画诀,敏锐又精准,火星过处无一遗漏,眨眼之间,屋内杂乱摆放的烛灯尽数亮起。 他轻擎着羲灵的腕,问:“哪处疼?” 微黄灯火勾勒出青年颧骨下颌宛若刀削的骨相,剑眉敛在额发阴影里,眼底无波,藏着不甚分明一抹雾蓝。襟袖浸染霜玄之气,似比屋外寒天还要冷冽。 好一副谪仙皮囊,饶是见惯风月的头牌娘子也不由心跳微滞。 灯火团圆夜,没有比这再好的气氛。羲灵几乎不假思索,螓首微扬,去贴那轮廓优美的唇。谢玄玉先她一步偏头,两痕胭脂便印在了下侧颌骨。 空气陡然凝固。 寻常阁享誉十洲,头牌娘子主动的吻居然被拒绝了? 被为她一掷千金的男人拒绝了?! 察觉出怀中人因羞愤而凌乱的心跳,谢玄玉忙又道:“抱歉。” 羲灵气得浑身发抖,奈何不好发作,怨声道:“道君就这般厌弃我吗?” 道骨天成,活脱脱就是一座行走的灵山,偏偏不让她沾光。 谢玄玉扶她站定,顿了片晌,道:“不习惯。” 一副遭人轻薄的小生模样,羲灵美眸微瞪:“道君从前没去过烟花地吗?” “烟花地?” 啧,还真是头一回。 又瞄了一眼神色从的瑕夫人,蔼然可亲与正言厉色结为一体,给人的感觉是个最寻常不过的母亲。 若真的是瑕夫人做的,那么整个云都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瑕夫人身份尊贵,况且他们不知瑕夫人实力如何,若未找到把柄,不好直接下手,所以即便看出其真身也无法动手。 此事起因和关键之处问清之后,城主和瑕夫人让几人注意安全,目送几人离开。 几人一路默不作声,各有各的思虑。 羲灵打算让谢玄玉留在府中,谢行简却突然凑过来,看了两人一眼,“我可否与二位同行?” 羲灵还未回答,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是花从阙凑了过来,然后又将另一只手搭在谢玄玉身上,挤在两人中间,“你们可有需要本少之处?尽管开口。” 谢玄玉凉凉看了他一眼,空气瞬息浮起轻玄波动,花从阙哎呦一声,“嘶,好冰……” 羲灵见花从阙手上结了层霜花,于是转眸看了谢玄玉一眼,谢玄玉看他不顺眼?但他面色冷若冰霜,与寻常并无不同。 谢行简看到那霜花,也默不作声的看了羲灵身边那男子一眼,温润眸底如幽静湖水。 “你练的是什么神功,怎么碰一下都不成?”花从阙的那只手还在痛,不得不离她稍玄远了一寸,但即使如此痛,并未因此对羲灵退避,反而对她更为感兴趣,“我娘还老说我样样不行。我若是有这般神功,也让我娘开开眼界,少侠可愿意教教我?” 羲灵暼了谢玄玉一眼,却并未多说,只轻轻笑,“阙少若真有此决心,瑕夫人若知晓,定会很欣慰。” 羲灵先是向谢玄玉轻声商量:“玄玉,不如待会儿你留在府中,我去城外收集线索。” 羲灵虽然未说清留在府中是何用意,谢玄玉却知晓,她是让自己留意瑕夫人。 毕竟在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能看出瑕夫人的不同。 羲灵又看向花从阙:“阙少同我一起查询失踪修士可好?失踪之人众多,还要劳烦阙少的人脉相助。” 花从阙欣然应下,吩咐人备车。 羲灵心头更堵,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在期待和失落一些什么。 无情是好事,意味着她不用负任何责任。但如今朝夕相对了将近一月,谢玄玉仍旧是初见的态度,不进不退,整日守着,偏袒纵容来势如山,活像把她当一株娇弱草木在仔细料理。 男子的爱慕之心,羲娘子一向手到擒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还有感情是睡不出来的?她偏不信了! 这事谁能确定?若真如鲛人王后所说,那蛊难以剥除,那羲灵日后怎么办? 猫公道:“你必须想清楚,现在及时斩断一切,一切还来得及。” 屋内静了下去,只听得见窗外的树叶摇动声。 猫公再次道:“她若是伤你,你怎么办?” “谢玄玉!”难怪谢玄玉收不到自己的传音,原来是和朝晔来这里。但这也不是他忙得不回自己的理由。 从二人这身后的架势,羲灵也猜到了一个大概。 四目相对,谢玄玉瞬移来到羲灵面前。 谢玄玉道:“我们奉神主之命巡查西海。”猫公道:“那是一只神阶的麒麟?” 谢玄玉道:“麒麟一族步入神阶的修士屈指可数,那人的的身份,应当是旧日麒麟族的一位将领,我在走前,用眼睛给它下咒,抹去这段记忆,又唤醒了他的神识。” 猫公听他讲完这一路,爪子都出了一把汗。 它道:“灵宫里面三层外三层都是护卫,潜进去实在危险,也得亏你安插进去过几回内应。” 谢玄玉上完药,换好衣物,道:“撑不了太久的,最多三个月,神主要抽取阿姊的灵髓炼剑,到那个时候,事情就会暴露。” 猫公:“你将她顺利送到安全地方了?”“昨夜在星辰平原上,你看到了三重境的未来,我想,我们可以试着……” “什么星辰平原?”羲灵不解打断。 谢玄玉的目光定住,直勾勾望着她:“你不记得了?” 羲灵诧异:“记得什么?” 谢玄玉与她对视半晌,“你将昨夜的事都忘记了?” 羲灵隐隐只觉古怪,她的确不记得,昨夜酒席上太过放纵,醒来时脑中就一片空白,只看到停留在床柜上的一只蝴蝶。 蝴蝶翅膀上,记录昨夜谢玄玉给自己放焰火的景象。 她看到那烟火时,心也好似蝴蝶翅膀轻颤。 昨夜收到了许多礼物,唯独这个,是她活了几万岁以来,最特别的一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难道谢玄玉说的是这个? 她道:“记得啊,你给我放了蝴蝶焰火,之后和我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什么我像是萤火、蝴蝶,世间美好的东西。” 谢玄玉道:“然后呢?” “然后,我喝太多睡着了,今早就在寝殿醒来。” 羲灵去内殿拿出一个透明的瓶子,谢玄玉垂下眼眸,里面放着星辰平原上的一缕星光。 第 129 章【大结局】 第 129 章 大结局 距离朝云王城万里之外,北洲。 在神主的主力军,在与黑鳞军交锋时,谢玄玉也在与神主对决。 风吹鹅毛大雪,雪花席卷天地,茫茫雪地中,二人交锋一路至此,四野无人,只有无声大雪在下,每一剑的交锋,都带着寒冬的肃杀与凌冽。 随两方真气碰撞,身后雪山隐隐震动。 神主道:“朝云王城,城破是必然,羲灵必死。你如何与我抗衡?靠你的那些兵马,等到孤斩杀了你,乌合之众自会四散!” 朝洛没有在谢玄玉那张脸上,看到分毫的波动。 双方都在喘息,都出了血。 谢玄玉轻笑道:“神主妄图提羲灵来动摇我心,但她若真遭遇不测,我能感受到,那神主您呢,可能感觉到朝晔如何?” 这一句话仿佛激怒神主,“哐当”一声,神主剑落下,“是你伤害我子,派人潜入神宫夺走了那边剑。” 直到走出门,望见黑夜中的那座山时,羲灵才意识到一点不对劲。 黑幕被闪电撕开一道道裂缝,从玉处看,群山似乎都被压倒在天下,无法起身。 若说起先的那道雷声是因她的秘法而起,那现在的电闪雷鸣算什么? 沉思中,羲灵听见一旁的小玉朝她搭话:“这一天天的雷声,真是不让人消停,大晚上的我家那个又得吓得睡不着觉了。” 羲灵点点头,另一边小玉的夫君也说道:“是啊,往年山那边要是有动静,也不该是这几个月啊。” 山有动静? 羲灵蹙眉望过去,却见小玉用手顶了下夫君,他便不再说话,起身回房了。而小玉站在羲灵身边,看了看她,才拧起眉头,轻声问:“姑娘,小玉没跟你说过那事啊?” 羲灵诚实地摇摇头。羲灵想要催促,可到口变成了:“我也没准备好,不过你还是快点哦,不要迟到了。” 那头,谢玄玉放下了玉简,对上猫公翘首以盼的目光,它道:“老大,可以让我一起去吗,我保证不会打扰你和小青鸾的。” 谢玄玉朝着内间走去:“今夜没空带你。” 猫公锲而不舍,跟在他身后,道:“你对我没功夫,对小青鸾就有耐心是吧?再说,她肯定也想见我,你把玉简给我,我来和她说喵。” 玉简被随手扔了过来,猫公接过,去给羲灵传音,谁想那头半天没有回音,猫公只能放下玉简。 谢玄玉将衣袖送猫公面前,他问:“有味道吗?” 猫公凑近嗅了嗅,“海水的味道。” 景恒向殿外唤了一声,一个手捧托盘的宫人从外头走进来。景恒小心拿起托盘上的玉章,轻轻搁置在羲灵面前。 “此物乃王后之印。母后已与孤说了,待你嫁入东宫,便将此印交给你,日后宫中诸多事务,皆由你来掌管。孤也向你保证,日后东宫绝无旁的女子,唯你一人。” 羲灵的目光从王后之印上移开,落在太子的面容上。 太子温文尔雅,年轻有为,无人不道羲灵嫁给他是一桩好婚事。羲灵微微撇过头,目光落在那柄剑上。剑身流光溢彩,灵气四溢,一看便不是俗物,倒也与谢灵玉相配。如此想来,谢灵玉在天月宗的地位绝不会低。 如果她想要进入天月宗,顺理成章地接近清离,再次利用谢灵玉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她真的要这样做吗? 羲灵挪开眼,目光下移的瞬间,她看见了谢灵玉衣袖边一抹不甚起眼的红,像是血。 “你受伤了?”羲灵脱口而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对于谢灵玉的关心已经刻在了她的本能反应中。 顺着羲灵的目光望去,谢灵玉低头,看见了那一抹鲜血。他没有去管,而是将剑锋顶向了羲灵几分。 羲灵也意识到自己的食言,只能抿住唇,继续和谢灵玉周旋。 “这位仙君,我真的是无意冒犯你呀。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好吗?” 谢灵玉不语,无声打量着她,似乎是在做最后的权衡。 羲灵见有希望,便再接再厉,继续扮演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亮出一双星星眼,捏着嗓子说:“你不知道,清离仙君有多好!等我变强,变得更好,我就要去找他,站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心意说给他听。” “哪怕被拒绝,我这辈子也没有遗憾了……”羲灵面色一变,眼神逐渐暗下来。 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羲灵眨眨眼:“有一会呢,你有很急的事吗?” 寒风吹过,雪下得更大了些。 少年面色沉冷,想着只是为了解毒,终究没有推开。 羲灵抱着他,尝到甜头,汲取渐渐变得肆意。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沉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好了么。” 她不得不停下来,周身气息还在眷恋地向他贴近,她后撤几步,目光没看他,心虚地咳了一声。 少年查探到自己的毒并未解,面色冷下来:“为何没解?” 羲灵:“我也只是说了尝试一下,你身上的毒那么厉害,你都没有办法,总不能让我一次成功吧。” 少年眉宇间升起不耐,沉着嗓音,似乎在压抑什么:“那你何谢才能解?” 羲灵:“你别急嘛,目前才尝试了两次,还需要多来几次,才能确定……而且此处并不是配药练药的地方,起码得等我出去。” 少年眼眸渐渐不耐,“这有何难,我现在便带你出去。” “不可。”羲灵方才语气还温和,此刻却拒绝的斩钉截铁。 少年冷声轻蔑:“你若是怕衍华追究,我会护你周全。” 但羲灵此刻却毫不相让,只执意摇了摇头。 不欠衍华,不欠师尊,才能心安理得的离开师门。 少年凝视她几息,若在平谢,有人如此忤逆他,如此不识好歹,恐怕早已开不了口了,但是她现在还有点用,他才勉强忍耐。 少年终是压抑住了将溢出眼底的不耐,沉默片刻,唇角淡淡勾起讥诮凉薄:“你果然是空青教出来的弟子,和他一样执拗。” 羲灵没再理他,先前一次次试探,见他一次次忍耐,知晓他确实有求于自己,于是愈发不怵他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认定这毒为何只有她才能解,等罚过期至,她还得去趟百草堂,问问原因。 但在此之前,趁他的毒还没解,她便从他身上获取点报酬,比如汲取灵力。 思及此,羲灵到山洞里打起了坐,运转丹田。 确实有效果。 今天汲取的比昨天多一些,但若是真的想得到提升,还是太少。 她还得琢磨琢磨,如何汲取才能更有效。 演一个情窦初开,疯狂迷恋对方的少女,羲灵这一招可早就在谢灵玉身上实践过了,效果很是不错。 不然当初谢灵玉为什么会答应与她成亲? 为了将这场戏演的更加完美,向谢灵玉袒露心声后,羲灵又羞涩地低下头,没有看他,而是捏着自己的裙摆,脸颊微微泛红。 “你喜欢清离?”谢灵玉终于开口,毫不掩饰他的讥讽之意,“不过尔尔。” 糖只会喜欢谢灵玉。 而清离只是一个失去她的废物。 闻言,羲灵惊诧抬头,十年不见,谢灵玉竟然完全变了一副性子。从前谦虚的少年成了一个自大狂,连清离都不放在眼里。 天月宗这是对他做了什么改造啊?! 谢灵玉收了剑,转身要走。羲灵松了口气,正要去细想他那句话的意思,却见谢灵玉冷不丁回头,清冽的声音又落下。 “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 “羲灵”三个字凝在嘴边,她不可能以真名示人。她一向是个取名废材,之前的“糖”取自她的小名,那现在的她该叫什么呢? 至少不能再与这些有关,否则谢灵玉一定会怀疑她的身份。 见谢灵玉的眼神又冷下几分,羲灵不敢再思考,怕他起疑,只能再次信口胡诌:“我、我叫唐小米!” 唐小米? 谢灵玉双眼微眯,怕他不信,羲灵连忙补充:“这是我师傅取的名字,他也是一介散修,云游四海,说贱名好养活。小米,小米,多可爱呀。” 谢灵玉:“……” 他收回眼,也不对这个名字进行评价,转身御剑走了。 “可空口承诺谁都会给。太子殿下说后宫唯我一人,何以向我保证?”羲灵道。 半晌的沉默,羲灵也没等到他回答,笑道:“太子殿下也不过随口一说,说起办法,自己也想不出是吗?” 景恒沉声道:“阿灵,待孤即位之后,可以以一道旨意,向天下昭告,此生唯有你一人。” 羲灵道:“可此一时彼一时,待那时究竟如何,不还是由太子殿下来决定吗?殿下,我并非那样蠢笨心软之人,被人欺骗过一次,还会主动凑上去,让对方骗我欺我第二次。” 她从案几旁起身,背对着太子,唤外头侍女:“送客吧。” “阿灵,”太子的脚步随即从后响起,“你何以这般绝情?我知道你因我与别的女子有私情而怨恨于我,却不知我为你私下做了多少事?” 他停在了她身后,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那六殿下遇刺一事,是孤帮你瞒下的。” 羲灵转过头来,双目冰冷地看着他。 “六殿下遇刺那夜,阿灵你在哪里,再有后来猎场之中,景恪为何无故被猛虎咬死,这中间少不了你参与,不是吗?是孤帮你隐瞒了一切,保下了你。” 景恒脸上噙着深深的笑意:“孤让璋给你顶罪,不让他将你招供出来,因为一旦父王知晓此事,你绝对不可能还好好地做你家的大小姐。阿灵,你真不体谅我的苦心吗?” 他看着面前少女眼眶泛红,不是落泪,更像是因为羞耻和愤怒:“殿下拿此事威胁我?” 景恒摇摇头:“怎是威胁?还有二十日便是你我的婚期,宫中早已备好一切,你且安心待嫁,日后你我夫妻一体,孤发誓绝对不会将此事揭露出去半分。” 羲灵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口口声声说不是威胁,话语却威迫利诱,像一把带血屠刀,却将她心底深处的伤疤狠狠扯下。 “那太子殿下就去告诉君上吧。”羲灵轻声道。 “阿灵是想孤去见父王?” 羲灵朝他走近,仰起头道:“是,殿下去吧,可太子殿下敢告发我吗?那夜我险些失身于六殿下,此事背后主使是谁,真当我不知晓?璋精心布局,可当中难保没有殿下你的意思?至少太子殿下明明知晓主使是谁,非但不揭发,反倒替他掩饰了一切了。” 景恒目光一凝:“羲灵?” 羲灵秾丽的容貌似一把寒刀:“我从始至终不过是刺伤了景恪而已,后来真正害死景恪是谁?若大王知晓前因后果,知晓太子殿下和璋害死了六殿下,太子这储君之位还坐得稳吗?殿下以为随便几句话,便能唬住我,叫我依附于你?” 景恒:“你……” 出离的愤怒之下,他渐渐冷静下来,反而轻轻地笑了。 谢玄玉蹙了下眉梢:“嗯,见她前,还得沐浴,换一件衣袍。” 猫公:“你为了腾出今晚的时间,和小青鸾约会,出去找了一天的蓝金海石,现在才回来,快要迟到了喵。” 谢玄玉走到内间,“哗啦”将衣柜拉开,目光从柜内衣袍上划过,最后落在一件黑色的劲装上,抬手去拿,又犹豫放下。 猫公道:“是在想见她穿什么衣服?”少女眼帘轻轻颤了颤,谢玄玉知道她已经醒了,唤了一声,她却不愿回答。 他的手探入了被中,搭上她的腰肢,她一下睁开眼睛,握住他手腕,不许他动作。 四目相对,日光将二人面上的神情,照得清晰可见。 羲灵卧在那里,指尖攥着云枕,无蔽体之衣。 清寒的空气包围着她,整个人终于冷静下来。 昨夜的裙摆到后来已经泥泞得不成样子,最后被他扯了去,后来实在没有力气,倒在他的臂弯上睡去。 此刻,她想要下床,可他在外面,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不想当着他的面翻身,一直卧着也不是,便与他僵持着。 这时推门声响起,羲灵一下警觉,抬起头,视线却被床幔遮蔽,看不真切。 “是我,老大,你们醒了吗?” 猫公的声音传来。 羲灵大惊失色,还是慢了一拍,那猫矫健敏锐极了,一个跃身就跳上了床榻。 谢玄玉捞过被褥挡在她头上,顺势环抱住她,将她挡在身下,这才遮住猫公好奇的目光。 猫公循声看去,见那被褥下隆起了一团,再看一眼二人。 羲灵闷在被窝里,身前贴着他的胸膛,道:“谢玄玉,让你的猫走开。” 她和谢灵玉的这桩婚事虽然不是媒妁之言,算是自由恋爱,但她是受秘法指引,奔着谢灵玉来的。起初羲灵一心只想修补经脉,谢灵玉和她又没有父母亲,婚礼也办的简单,他们两人自然不会像往常的谈婚论嫁那般四处问个仔细。 羲灵想,要不是小镇里的其他人,她恐怕连谢灵玉的生辰都不知道。这样看来,就算只是为了谢灵玉身上的气运,她这个临时妻子做的也不算好。 但为什么谢灵玉会同意和她成亲呢? 见羲灵神色恍惚,小玉便懂得了。当时,姑娘到他们镇上落脚时,说是在寻亲路上迷路,但也不着急联系亲人,只一心黏在小玉身边,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对小玉有意。 小玉原以为这桩婚事成不了,毕竟看当时姑娘的衣着打扮,她必定是哪个高门贵族里面的小姐,年少时的欢喜到底是比不过门当户对的。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拜堂成亲,姑娘就此留在她们镇上了。 或许这就是小玉的福分吧。 羲灵心下一沉,好久才喃喃道:“是吗?” 小玉点头,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安慰:“不过小玉现在有了你在身边,你们小夫妻过得和和美美的,这辈子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是啊。”羲灵费劲地扯出一个笑容,匆忙拜别了小玉,便往回走了。 她该怎么办? 来到谢灵玉身边,又再次离开吗? 怪不得就因着她所谓的“一家人”,谢灵玉就答应将糖圆留下了,他的果然还是在期待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是,糖给不了的,她羲灵更给不了。 到了家里,羲灵就闻到了一股香味,是谢灵玉准备的早饭好了。他没有动筷,而是蹲下身,将一小根肉条递到糖圆嘴边,糖圆舔了几下,就是不吃。听见脚步声,它看了眼羲灵,才喵呜一声,将肉条嚼进嘴里。 而见它终于领情,谢灵玉舒出一口气,脸上浮现出含着一点如释重负味道的微笑。 走近了,羲灵才发现糖圆的的面前还放了一小碗羊奶,澄白清透,但看起来像是没有猫动过的样子。 可就在她以为一切结束时,刑古法盘中伸出一段黑色的触手,洞穿了她的身体。 法盘在与最后时刻,用最后残存的力量,与她同归于尽,此后彻底碎裂开来,化成了一段齑粉。 那触手也分崩离析,散入了江海。 羲灵往下坠去,巨大的疼痛蔓延到每一个经络,她的世界是一片光亮,什么也没有,只有白色的光,能感觉到生命从身体中流逝。 “羲灵。” 恍惚间,羲灵听到了男子在唤她,她睁开眼睛,强烈的爱意,在他到身边抱住她时,抑制不住。 风声在耳,四野茫茫,他“善善。” 可她无法回应,看着光亮将他的面容模糊,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断陨落,没有尽头。 “羲灵。” “羲灵。” “羲灵。” 有很多人在唤她,濒临死亡前,仿佛尘世的回音。 最后停驻在耳边的,是一道女子温柔的声音。 “羲灵。” 是羲媱神女。 少女衣袂飞扬,额间忽然闪现了,一朵金色羽凤尾花纹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