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宴》
7. 举牌
搬离半山,不单是换个地方起居生活这么简单。
没了保姆和司机,她首先要考虑吃喝这种最基本开销,其次是房租、水电、外出通勤等一系列额外开销。
海城寸土寸金,海大位于东二环相对僻静的地段,但周边的房价不容小觑,生活成本也相对较高。
这些年,云枳从祁家得到的资助还算优渥,自己另外还有奖学金和实验室补贴,加上她没什么物欲,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多,日积月累的,卡里也存下一笔不小的数额。
这种情况下还要精打细算,是因为还有去耶鲁的这笔巨大支出在等着她。
云枳趁着章逢在海城停留的这几天抽空去了他一趟办公室。
“你真想清楚了?”对于她选择放弃海大直博的这个答复,章逢再三劝说,想留人的意图很明显。
云枳点点头。
知道自己的学生是什么性格,这个决定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章逢轻叹一声,“既然如此,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欢迎你随时改变想法。”
云枳没把话说得太死,“感谢章导这几年对我的栽培,无论我最后的选择是什么,未来希望还有机会和您在学术上有所交流。”
章逢惋惜又欣慰,温和地笑笑,“好了,你大三上学期才过半,现在说这话还太早。”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封信笺推到她面前,“上次你和我说想找个机会出去实习,我这里拟了封介绍信,接收方是科森的研发部。”
“科森研发部就在海城,方便你实验实习两头跑,这两年他们势头也很足,你过去跟着前辈,应该也能学点东西。”
云枳短暂错愕了下,之前她试探地在章逢面前提过自己有实习的意向,当场被他驳斥了,第二天就给她加了个新课题。
她完全没想到章逢竟然真把自己这句话记在心上,接过信笺时,只觉得手里的份量沉甸甸的。
这份介绍信来得很是时候,云枳连着自己的简历一起,给科森的hr递去邮件。
没多久,对方回复了她对薪资和基本工作要求的疑问,邀请她于两周后于科森大楼直接进行终面。
不愧是行业龙头企业,实习工资也比平均水平高出一大截。
云枳奔波在半山和实验室的两点一线,忙着找房子准备面试,无暇关注到,半山最深处的起居室,早已不见那位她最不想见的人。
-
时间转眼过去了半个月,海城又落了一场雨,势头不大,但淅淅沥沥的冷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天气如此,加上正式迈入昼短夜长的冬季,下午没到四五点,天就暗了半边。
东一环CBD,高悬祁山标志的插天楼宇在烟雨薄霭中似庞然大物。
距离祁山太子爷入驻海城总部已经过去一个礼拜,而今天,是他正式开展工作视察的日子。
方格间灯火通明,祁山全体员工战战兢兢,一遍遍检查自己仪容仪表,就等祁屹大驾光临。
顶层直达B3的电梯平稳运作,没多久,劳斯莱斯从祁山总部大楼的地库缓缓驶向中心大道。
车后排,祁屹鼻梁上架着副金边眼镜,双腿交叠,膝上一沓白纸黑字的文件,目光逡巡,听着挂式蓝牙耳机里助理Simon的汇报作批示。
他只有工作的时候会戴框镜,日常有需求都是使用隐形镜片居多。
临时改变行程,他没带Simon随行,这位新助理上岗不久,还在适应他的办公风格。
先前他最得力的副手被留在欧洲分部接管工作,回海城后,祁秉谦给他调过一个资历老的,但上岗三个小时就被他请到了别处。
“工作视察已经推迟到了明天下午,至于章小姐那边,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地址发给了她的助理,对面回复章小姐会准时到达。”
做太子爷的助理要鞍前马后,除了工作,生活也要参与,只是Simon刚上任,实在有些难拿捏生活这一项里他该参与到什么程度。
就比如现在,太子爷被他的母亲勒令暂停工作,陪他的联姻对象约会。
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两人第一次约会,可显然太子爷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把地址选在了拍卖场。
这场拍卖的主办方和祁山有业务交流,不久前给归国的祁屹发来过邀请,没想到他会选择这个时候应邀,Simon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出他究竟是约会还是在变相办公。
章清樾到的时候,拍卖会还未开始。
她往会场最中间的位置望过去,果然远远看见了叠着长腿看拍品册子的男人。
周遭人头攒动,宾客谈笑风生,唯独他稳如泰山,倦懒地垂着眸,漫不经心的,又十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Eric,好久不见,我是清樾。”
祁章两家走得很近,两人算小时候就认识,又是剑桥校友,还在念书时偶尔能在校园或异国他乡的街头碰上一面,所以能第一时间认出他并不奇怪。
祁屹从短暂的思考里抽身,抬眸看她一眼,很淡地点了点头,“坐。”
章清樾怔了怔,心里生出点微妙的异样感,但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
她在他邻座的位置坐下,彼此间隔标准社交距离,无意瞥到拍品册停留的一页,主动找话题:“你在看彩宝?”
“红宝石手链,这是要拍给之峤妹妹庆祝她得奖吧。”
祁屹靠着椅背,把曲起的腿放下来,不动声色地又翻一页。
他只是闲着无聊,一时在心里自我消遣,想看看这条镶了满钻的鸽血红手链和前不久他弄断了那条红绳比起来,到底谁更红一些。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随便看看。”
“……”
祁屹侧眸,嗓音沉稳,“怎么了?”
章清樾勉强配合着笑,“……没事,我也是随口问问。”
祁屹合上册子,双手交握,手肘撑在椅子把手上,问:“老爷子最近身体还好吗?”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奶奶去世之后,精神头不太够,记性也有点不太行。”
聊到家人,章清樾心里那点微妙才逐渐消失,“我这几年回来得少,每次都要重新告诉他好几遍我是谁,他才能想起来一点。”
祁屹:“人老了都这样。”
章清樾有点被他这种犀利的安慰逗笑,礼貌地回了一句:“祁爷爷呢?”
“也就那样。”
祁屹皱皱眉,“岁数大了,脾气还是和以前一样臭。”
“……”
两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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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情不算深,一来一回你问我答,话分分钟掉在地上,所以后来话题逐渐就开始往公事上靠拢。
章清樾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方才那阵微妙感是怎么回事了。
祁屹从头到尾不太像把她当约会对象,而是更像对待职场上的合作伙伴。
好在拍卖很快开始,彼此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展品上。
章清樾没什么看中的,倒是祁屹,拍了两件高古瓷,他每每出手,场上所有人都十分识趣地不再跟价,毕竟这位太子爷的脾性难以摸透,没人会想不开会夺他所爱。
两件拍品到手,后半场,身旁的人表现得意兴阑珊,好几次低下头看手机,像在和人发消息。
事实情况正是章清樾猜测的这样。
先是被停了卡的祁屿。
祁屿:「哥,你在吗?」
祁屿:「看到回我消息」
祁屹:「没钱借你」
祁屿:「……?」
再是失联半个月的祁之峤。
祁之峤:「我冷静好了」
祁屹:「?」
祁之峤:「我决定原谅你」
祁屹:「……」
祁之峤:「小枳说,我说错话,你可能会伤心,但不会真的怪我」
祁屹:「所以?」
祁之峤:「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那既然你不怪我,我大人有大量,也不和你生气了!」
她倒是能说会道。
祁屹盯着屏幕半晌,面无表情冷笑一声。
等他放下手机,章清樾隐约觉得,身边的人心情似乎变好了点。
终于,当那条缅甸无烧红宝石手链被展出的时候,沉寂半场的人懒懒直起身,屈尊降贵地举起了手边的号牌。
……
-
与此同时,海城东二环某处道路边。
云枳从计程车上下来,艰难地撑开伞。
她拖着拉杆箱,上面还摆了个不大不小的文件盒,这两件东西,就是她从半山带出来的全部行李。
辗转好几家中介公司,最后选定还是Sasha租的一套公寓。
“这一片豪宅很多,不少名人还有政商界大佬都选这里,治安方面一定没问题,Freya,你一个女孩子,独居要多注意安全。”
“我平时不经常过来,房租你交一半,就当和我合租。”
综合她手里已了解的其他几处房源来看,这里确实是最优选。
云枳没多犹豫,直接和她签了一年的合同。
今天是她入住新家的日子,几个小时前,她还收到科森hr给她的邮件,通知她终面通过,随时可以去报道。
所以哪怕她现在站在路边,一时晕头转向找不到自己的公寓,被雨淋得略显狼狈,都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好心情。
手上不方便,她干脆收起了伞,专心看导航的位置。
等确定方向拖着行李往前走,一辆黑色银顶的劳斯莱斯缓缓停靠在她要通过的路口亮起双闪。
云枳觉得这车看着眼熟,但没多想,刚准备绕过去,后座车窗半降,一道令她完全预料不到的侧影径直出现在她视线中。
男人端坐在车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8. 同居
……这话她倒是也想问。
从半山搬出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离这尊瘟神远一点,谁料这么好的日子竟会碰到他,简直衰事当头。
云枳如实答:“我在这附近租了公寓。”
祁屹看一眼她身边的行李,眼神里有意外,又像在思考她这话的可信度。
“祁先生放心,我不知道您的行程,更没跟踪您的本事。”
“……”
绵里藏针,伶牙俐齿。
见她这副模样,祁屹嗤一声,量她也没那个胆干跟踪他的事。
只是放着好好的半山不住,跑出来租房子——
他微眯起眼,“公寓,是你一个人住么?”
是不是一个人住和他有什么关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人怎么还是不依不饶。
云枳把心绪通通压下,耐着性子准备回答,刚抬眸,就径直撞上他幽深黑沉的目光。
她愣了愣,心念微动,一股寒意顺着呼吸从心头蔓上胸口,脸色也逐渐冷下来,“祁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人习惯戴着有色眼镜看她,现在是在怀疑她和什么来路不明的人一起住?
天边压着一层乌云,隔着浓郁的水汽,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怀揣着心思,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倏然,半降的车窗又探出一张脸。
“你是云枳吗?”
被念到名字,云枳从还未完全凝聚的情绪里抽身。
顺着声音望过去,车子后座另一侧,灰棕披肩发的女人和祁屹并排坐着,此刻身体微微倾斜,自然而然地靠向中央扶手。
她一身干练的素色风衣,乍一看是很ABC的气质。
“之前在爸爸科考队的合照上看到过你,我还在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这么能吃苦,今日一见,你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出众。”
云枳怔了怔,看着她有些似曾相识的五官神态,反应过来她应该就是章逢的女儿,祁屹的未婚妻。
出于礼貌,她淡淡道,“你好,我也听章导谈及过你。”
“一开始不知道是你,不小心听见你和Eric对话,我还以为又有哪个被他迷惑的女人跑来跟踪他。”
章清樾扬唇一笑,“原来是哥哥约束妹妹,是我误会。”
祁屹在剑桥的时候很受欢迎,除了出众的皮囊,很多女孩都被他身上那股来自东方冷感又神秘的劲吸引,可明明长了张招蜂引蝶的脸,在date文化流行的风气里,他的私生活却很干净,以致于有人孜孜不倦蹲点他一学期,从剑桥郡摸到他在泰晤士河边的顶楼公寓,就为一瞻他私底下是不是真像传闻里说得那么禁欲。
招呼也打完了,云枳没兴趣留在这里听他的风流史。
这会雨虽然很小,但飘在身上湿漉漉的并不好受,他们在车里不痛不痒地动动嘴皮子,可她却要干站着淋雨。
她对着章清樾招呼一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等一下。”
还没来得及推动拉杆箱,车内的男人就叫住了她。
祁屹搭膝坐着,身形笔挺又松弛,脸上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冷淡模样。
只听他沉声吩咐了句:“给她拿把伞。”
司机干脆地从驾驶位下来,很快一把长柄黑伞递到她面前,“云小姐,您拿好。”
云枳并不缺伞,自己那把折叠伞被她收了起来,她是行李太多没空余的手腾出来撑伞。
“我不用……”
“身体不好就安分点,还是你觉得淋雨是种很酷的行为艺术。”
车内传出的声音打断她,声线平而稳,让人难以捕捉一丝多余的情绪。
不等反驳,半降的车窗缓缓上升,后座的人留给她一个高贵冷峻的侧影。
本来行李就超负荷,现在又多了个没用的负担。
云枳盯着手里这把看着就做工昂贵的长柄伞,烦躁地拧起眉头。
车子缓缓起步,逐渐没入车流中。
内饰灯暗下,后视镜里的那团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昏芒的视线中,祁屹手肘随意地搭在窗沿,贲着青筋的手背虚虚托着下颌,从容地收回视线。
“你们是吵架了?”章清樾方才听见了二人的对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之间不似寻常兄妹的对峙。
祁屹声线散漫,“和一个小孩子吵什么吵。”
“那你们的相处方式还真是蛮特别的。”章清樾笑笑,没多想,自然而然挑起新话题,“我听说云枳妹妹是小屿的女友,看样子,他们这是从半山搬出来同居了……”
压在心底的隐秘猜测被人直接指明,祁屹微蹙眉心,镜片后的双眸沉敛下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如果是男女朋友,同居难道不正常么?”
章清樾有些不解,看他一眼,轻笑着提醒,“虽然在你眼里可能还幼稚,但实际他们早就是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成熟大人了。”
“成熟?不见得。”
祁屹唇角的弧度隐约含点嘲弄,“倒有点天真到愚蠢。”
章清樾滞了滞,他的目光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一时之间猜不出他究竟在说两人中的谁。
但能看得出身边的人对这个话题的谈兴很淡,前前后后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
她这几年也算识人无数,见他这样,便没再深入话题。
车厢重新静下来,城市的霓虹街景在车窗外飞驰。
祁屹垂眸看手机,屏幕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一侧的车窗玻璃映出他深邃冷淡的眼。
不多时,劳斯莱斯的车轮毂在章公馆的大门前停转,章清樾背好挎包下了车。
“……Eric,Eric?”
祁屹回过神,侧眸看向她,目光里透出点习惯性的征询。
“你在处理工作吗?”
“一点私事。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章清樾又重复一遍,“关于科森这个项目,我四叔拜托我约见你谈谈。”
祁屹:“行程的事可以直接联系我助理,他会安排接洽章先生。”
章清樾微微颔首示意,随即柔和地笑笑,“还有,多谢你今晚送我。”
“顺路的事。”
祁屹轻描淡写,在略显疏离但彬彬有礼的口吻中结束了这场会面,“我还有事,就不多送。晚安,章小姐。”
-
重新起步的幻影在辉煌的灯火中穿梭,最终开向了中洲公寓的停车场。
这座摩天大楼位于东城区,是二环这片住宅区最为奢靡的存在,顶层的复式公寓更是盘踞三层楼高,360度环绕的全景幕墙窗,内部空间近三千平方英尺,另设有屋顶露台,宛若城市里的私人绿洲。
一进入玄关,祁屹没开灯,摘了腕表就往室内走,一路扯松领带,脱掉西服外套,随意丢在了客厅的黑皮革沙发上。
随着身上的束缚减少,他靠上沙发背椅,阖眸沉沉舒出一口气,眼下有很深的倦色。
这个高度下,落地窗外万籁俱寂,照进来的零星点点是唯一光源。
自动运行的风暖微微泄出白噪音,一时之间,室内透着静谧。
倏然,沙发不远处的手机亮了下,祁屹掀起眼皮扫一眼来电显示,大掌一挥,拿过手机接起来。
“我没在外面租公寓啊,老头子把我卡都停了,我哪有钱交房租?”
祁屹不动声色,“没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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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
“同居?同什么居,我和谁同居?”
祁屿皱眉,思索半天他哥这话的弦外之音,最后略微生硬道:“我和小枳感情好着呢,我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么?”
感情这么好,可听语气,他似乎没把云枳归到同居对象里,甚至连她搬家的事都还不知道。
祁屹点开免提,把手机放在大理石茶几上,持过一旁剩的半支威士忌给自己倒了杯。
“哥,你找我就为了这事么?”
提着岩石杯啜一口,祁屹不紧不慢岔开了话题,“你的生日礼物应该过几天就会到达半山。”
祁屿瞬间提了点精神。
自绑架案发生、他的同胞妹妹遇难后,他生日这天就变成一个既敏感又矛盾的日子。
来自家人每一句祝福、每一个微笑的背后,似乎都蕴藏一颗悲痛的种子。
等他慢慢从应激候群症里走出来,已经习惯自己不再期待这一天的到来,直到十八岁成年礼那天——
他从遥远的英国收到一架Alluna顶级天文望远镜和一份经营权转让协议。
弹指间,海城数一数二商业地段上Top1的私人俱乐部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拥有一家私人俱乐部”这种听起来就很不务正业的愿望,最终是总爱辞色俱厉、对他多加约束的大哥帮他实现。
俱乐部的名字被更改为「Meridian」,附在文件袋之上的,是祁屹在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代表世界时间开始的本初子午线附近亲手写下的祝福:
「挺身茫茫宇宙,深囿漫长黑夜,天高地迥,行走自在。
循此苦旅,以达星辰。
成年快乐。」
祁屿知道,「自在」,便是大哥对他最真挚的期盼。
缓缓从回忆里抽身,他咳嗽两声清清嗓,“那我先提前谢过大哥喽,不过——”
“再转个一百万过来看看实力?”
听筒好一会没再传出声音,祁屿“喂喂”半天,从耳边拿下手机,看到屏幕已经退出通话界面,这才郁闷地意识到对面早就掐了电话。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祁屹只在腰间裹了条浴巾。
未擦干的水珠随着动作沿他的结实肌肉线条缓缓下落,划过壁垒分明的小腹,最终在松垮的浴巾里隐没。
他走至落地窗前,点开Simon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
“按照祁先生您的吩咐,隋白长颈瓶和蓝釉三足盘这两件拍品已经归置好,至于剩下那条需要寄送红宝石手链……”
这条手链明显是送给女性的东西,但上司的讯息里只说明这件拍品不用归置,并没有交代怎么处理。
Simon揣度这件礼物的主人应该是章小姐和祁二小姐其中之一,但到底没有明示,送给谁,送到哪,他不能妄下定论。
祁屹俯瞰着脚下的夜景,点起一根烟吞云吐雾,低垂的眼眸神色难辨。
良久,他报了个地址:“海城大学,生物科学学院。”
出乎意料的答案,Simon迟疑问道:“收件人是?”
祁屹喉头紧了紧,好像说出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是件什么艰难的事。
“……算了。”
Simon听见他从来雷厉风行、决断如流的上司冷冷淡淡的一声命令:“东西送到中洲公寓,我自己处理。”
“好的祁先生。”
虽然疑惑,但Simon还是恭敬地应了一声,非常有眼力地没追问上司突然改变主意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毕竟无论这个神秘的主人是谁,能收到祁先生亲手送出的礼物,对方应该都会感到关怀备至、受宠若惊的吧。
Simon如此想。
9. 角色
虽然科森hr通知她随时可以报到,但云枳思考过后还是回了封邮件,表示自己正式入职的时间可能要往后推迟。
她前半学期一直辗转图书馆实验室,课外活动的时长还没补满,这项学分虽然相对没那么重要,但和奖学金挂钩,去科森之前,她要把这个遗留问题解决。
众所周知,海大戏剧社有艺术学院的血统,除了基本社团活动,还要承包学校各种文艺演出,诸如迎新会、节日晚会、毕业典礼等等此类的大型活动,一旦加入,想混时长都很有难度。
对比那些玩转各种兴趣社团的同级们,云枳显得并不太上心,慢一步的结果就是在得知必须要选择一个加入时,就只剩下戏剧社这种无人愿意问津的社团还有名额。
十一月中。
初冬午后的暖阳微澜,在满地落叶上洒下一缕金灿灿的薄光。
云枳从生科院出来,手里拿了本红皮雅思词汇,见缝插针在步行至西校区艺术学院的路上背单词。
走了约莫一刻钟,远远前眺,就见欧式尖顶的赭红拱门外墙和中央的一座篆刻着“思考者”形象的象牙白雕塑。
她今天是被许琉音催着过来试妆的——
原打算一鼓作气趁没到年底戏剧社最忙碌的时候先把活动时长凑满,谁知社里最近就正在准备一场临时的汇报演出。
作为戏剧社社长,许琉音这次为演出准备的新剧剧本改编自西班牙文学大师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剧本里“玛塞拉”这个角色原定扮演者是名英国交换生,上周生病休了长假,就在她挑剔新的候选人都和角色不贴脸、达不到她的要求时,云枳好巧不巧出现在了她眼前。
自己既不是专业戏剧演员,也没有过戏剧表演经验,更何况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来算不上友好,一时云枳也不明白许琉音为什么非要选择她。
刷卡进入大门,到达礼堂二楼,穿过长而宽阔的走廊,尽头门前用油画装饰的房间就是戏剧社的活动室。
甫一推门,活动室沁着的暖气扑面。
身穿黑色礼裙的少女像是等候她多时,环抱着手臂往外走,裙摆和落在披肩上的浅金色罗马卷发随着步伐蹁跹,一双玛丽珍高跟被她踩出趾高气昂的节奏。
不愧是大小姐,就算在学校里打扮也要时刻光鲜、永远占据别人视线里的最高光。
“慢死了,你是蜗牛吗?”
云枳几乎是被按着在化妆镜前坐下,许琉音从镜子里端详了下她的脸,随即打开平板。
划出一张照片,她对旁边的化妆师吩咐道:“忘掉先前给Teresa的准备的妆,从现在开始,看着这张图,找找新的感觉。”
画面里,牧羊女站在山丘之上,发丝随着微风拂动,似在凝望远方的风景。
这幅出自DanielGerhartz名为《WhattheDayMayBring》的田园画作此刻就挂在许琉音的书房,在她不久前焦头烂额为找不到合适的演员苦恼时,她看见背对自己的云枳,修长的天鹅颈,薄而削直的肩背,整个人散发的气质宁静又坚定,让她第一时间联想到这幅画,联想到玛塞拉这个角色。
化妆师沉吟片刻:“黑色编发改成红褐色扎发,碎花头巾改成白色发带,牧羊杖代替手提花篮。”
许琉音牵唇笑起来,终于露出点满意的神色。
对比她们略显凝固的气氛,云枳始终气定神闲,她安静坐着,垂眸翻动手上的词汇书,看上去对面前的一切都并未感到负担。
“喂,我给你的剧本你好好看了没?”许琉音在她旁边坐下来,明亮的眼睛瞪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夺走了她的词汇书换成剧本,“我们对一遍,你哪里不懂抓紧提问。”
云枳十年前就读过《堂吉诃德》的外文原著,对那个年纪的她来说,无论是原文还是小说想表达的主题都还有些晦涩难懂。
许琉音的剧本《脱缰》基于原著改编,主角分别是虚构角色落魄少女(Diana)和年轻的酒馆老板(Ricardo),堂吉诃德和桑丘这两名原著角色在故事中穿针引线,讲述这一对意外邂逅的年轻人在时代背景下由于身份差距一波三折但最终圆满的爱情故事。
这种对原著的改编和重构是戏剧创作的常见形式,而玛塞拉在剧本里存在的作用更多是为主角带去警示和思考、推动主角的感情发展。
剧本云枳可以理解,但戏剧表演可不是单纯理解剧本这么简单。
“拒绝你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演戏,如果你坚持要我上台,我没法保证最后呈现出来是什么样子。”
许琉音拧起眉头,神色里带着很自然的埋怨和苦恼。
她当然知道临时选个门外汉来是件不稳妥的事,而且选择云枳出演玛塞拉,在她这里就等于变相地认可她的皮囊。
毕竟牧羊女玛塞拉在原著里的形象是这样:
「人们看见了她的花容月貌,说不清有多少富家子弟、青年乡绅,像格利索斯托莫一样,一身牧羊人打扮,来到她身边向她求婚」①,可玛塞拉从来只将自己的美貌视为身外之物,面对无数异性的爱慕和幻想,她一颗心坚如磐石,从来不给对方留有任何希望,其中最狂热的追求者格利索斯托莫在被她拒绝后选择自杀,死前还在控诉她的残忍无情,至此,她曾经的那些爱慕者开始对她口诛笔伐,说她「脾气和个性对村上人的害处比瘟疫还大」②,一时之间,曾经的“神女”被贬为“妖女”。
在她的私心里,敢于对世俗偏见进行反抗的玛塞拉是她很偏爱的角色,她不想把偏爱的角色给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奈何她的专业素养让她不得不承认,眼下云枳的形象就是最贴合玛塞拉的,尽管她没有任何演技加持。
这种感觉无疑令人有些不爽。
许琉音鼻腔溢出一声轻哼,语气十分冷酷,“舞台最终呈现是什么样子,那就是我这个导演的该做的事了,不用你来替我操心。”
-
在五幕十二场的改编剧本里,玛塞拉并不占有特别多的戏份,出场次数也很少,但这个角色有一段将近三分钟的独白自述,在这三分钟里,准确无误地念出台词,并且给出足够让观众能感受到的情绪,就是云枳要做的事。
排练日程紧锣密鼓。
许琉音事必躬亲,无论是剧本在排练中细节修改,还是舞台上的服装、灯光、音响效果呈现的细节,她都要一遍遍调整,追求完美。
大概是这段时间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许琉音面对云枳,从刚开始的如临大敌到愈发松弛。
她依旧是任性跋扈的大小姐,捧起莎翁作品的外文原著可以侃侃而谈,谈吐、学识都不是装出来的,但也不妨碍她在地毯上盘腿而坐,刷着idol的最新资讯帖,耳机里放一首杨千嬅的《少女的祈祷》。
气温在泛白的冬日里逐渐降低,活动室里的气氛却像煤炉上一壶将沸未沸的水。
又是一个云层完全遮挡阳光的阴天,《脱缰》第一次统排,戏剧社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祁屹十几天没在半山看见云枳的影子,之前她就算忙起来天天留实验室熬大夜也很少超过一个礼拜不回家。
他自己也没想到,旷课多日来学校竟然是为了捉人,还是在艺术学院捉的人。
当看见云枳一头红棕发出现舞台上,祁屿肉眼可见愣在原地。
玛塞拉在这场完整的排演里戏份已经走完了,待最后一幕出场结束,云枳从后台走出来,祁屿迎面走向她。
“你来真的?”
他摘掉墨镜,露出他那张冷感的脸,睇一眼她的头发,表情很古怪,“真要为艺术献身啊。”
不怪他惊讶,实在是因为这种颜色会出现在云枳头上的概率无异于他突然转性好好用功念商学书。
云枳淡声回答他,“短效染发剂,顶多留一个月就褪色了。”
又侧眸看向他身后的男人,唤一声,“秦霄哥哥。”
秦霄微微颔首回应,目光微动,似乎也对她这个造型感到意外。
“秦霄哥哥是你喊的么……”
许琉音嘴里嘟囔着,手里握着卷剧本迈步过来,转头看向祁屿,语气十分不客气,“怎么了,这个发色很难看吗?明明很衬她肤色的好不好。”
“当然不是难看。”
太过完美的头骨和脸蛋让她很难有任何不适合的发色,她身上那种游离在纯真和离经叛道的飘忽感被放大,红发的她依旧是美的,但是和之前美得不一样。
祁屿从惊讶里缓过来,勾唇揽住云枳的肩,用她的头发在自己手指上绕圈,毫不迂回含蓄,“我家小枳怎么可能难看,简直胡说八道。”
“……”
此话一落,秦霄不动声色观察许琉音的反应。
只见她无视两人的亲密,扭过头看向舞台,齿尖磨着唇瓣,语气幽凉,“还在我的地盘,拜托小屿哥哥你不要讲这种恶心话。”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几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表演上。
很快,随着音乐和男女主一段动情对白结束,整部戏正式落下帷幕。
虽然是彩排,台上的几位主演还是把许琉音还有提前下台的云枳重新拉上去一起谢了幕。
台下响起掌声、喝彩声,虽然秦霄和祁屿两人没看完全程,一个笑着鼓掌,一个吹着口哨捧场地高呼“bravo”。
排演后许琉音照例对每个人的舞台呈现做了点评或改进方向,轮到云枳,她翻一页剧本,白纸黑字旁还有她密密麻麻的批注。
她细化到每句台词对应的调整,最后略不自在地偏过脸,“你最大的问题还是肢体动作比较生硬,但站位过场都比较流畅、精准。”
“期待正式演出你能有更好的表现。”
云枳大方地笑:“但愿如此。”
虽然参与演出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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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意,但她做事从来都是善始善终。
这些天,她也算领略到戏剧这个冷酷同时又五光十色的世界,舞台上的一切一旦开始,直到落幕之前,没人喊停,做出的每个动作说出的每句话,都没有倒带重来的机会,舞台上的时间,就是演绎角色、成为角色的时间。
对她来说,这段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人生体验,尽情沉浸就好。
祁屿听见,没忍住挑眉,“看不出来,你还挺专业。”
许琉音恶狠狠地咧咧嘴,故意扮凶时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别小看我。”
见秦霄打完电话回来,她扭扭妮妮地挪过去,略显羞赧又带隐约期待地开口问:“秦霄哥哥,你刚才看完剧本了么?”
秦霄大掌在她发顶抚了抚,“故事很有意思。”
很快,他在“哥哥”这个身份里很有分寸地收回手,“导演工作做得也很好,这段时间辛苦了。”
云枳看见许琉音在听见这话后眼里一闪而过的雀跃。
下一秒,又皱起小脸,指着她,像埋怨又像撒娇:“秦霄哥哥你都不知道,这个耽误我最长时间的人她有多无趣,除了排练剩下的时间不是在背单词就是在看文献,聊起什么别的话题她都一问三不知。”
云枳:“……”
秦霄只淡笑了下,“走吧,收拾一下,我订了私房菜。”
他转头对祁屿道:“地址我发你了,你带上云枳,你哥一会也会到。”
祁屿忙着打游戏,随意摆摆手,“知道了霄哥,你们先去,我们马上到。”
云枳听闻,眉头不自觉拧起来。
等秦霄带着许琉音一走,她踢了踢沙发上的人,“你能不能自己去。”
最近一段时间没见到某个衰人,她感觉自己都更加神清气爽些,不想主动去触霉头。
“霄哥特意让我带上你,不好拂他面子吧。”
祁屿抬起头,想到什么,直接丢开手机,掐了把云枳的脸蛋,“还没来得及问你,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搬出去住了?”
“外面住能有在半山舒服么?你看看,这脸上本来就没二两肉,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云枳拍掉他的手躲开,“剧社和实验室都很忙,过段时间我还要出去实习,搬出来省点通勤时间。”
祁屿静了片刻,思绪在脑子里转一圈,最后乜她,问:“coco你也不要了?”
云枳偏过脸,无谓地笑笑,“我的房间只有三十平,带上它一起住,未免有些残忍。”
“……”
小少爷眼里流露不食烟火的震惊,“什么房子三十平?半山厕所都比这里大,你疯了?”
云枳没耐心理他,“……闭嘴吧。”
祁屿见事情尘埃落定,只能问:“位置在哪,发我。”
“Sasha的公寓,我和她合租,交一半房租。”
这对话既视感很强,祁屿脑子里飞快划过什么信息,但他没抓住。
他的表情始终很冷酷,“经常回来看看coco,狠心的女人。”
-
秦霄订的这家私房菜藏在闹市中,阔石板后假山密林掩映,水声潺潺,环境营造出一种归隐感。
它不对外营业,只做私宴,菜品都是定制,地道的江南菜,口味上佳。
服务员倒了茶水就走出去,云枳坐在包厢门正对的位置,一旁,祁屿边追问她饰演的角色在剧本里是什么剧情边往她嘴里递果切。
停顿一下,云枳习惯性含住果切,倏然,推门的动静响起来。
她应声抬眸,山林水影间,幽暗的灯光描摹出一具高大的身形。
祁屹一身黑色肯辛顿风衣叠穿西装,一只手还扶在门上,不经意掀起一眼。
四目相对,男人眼眸微眯,在她脸颊往上的位置经停足足三秒钟,随即神色无澜地落了座。
云枳:“……”
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还说得很难听。
“继续啊。”见她沉默下来,祁屿意犹未尽,催促道。
云枳硬着头皮讲完。
好半天,祁屿才后知后觉包厢里多了个人,“哥,你来了。”
他迫不及待地问:“海大最近有个汇报演出,哥你收到邀请没?”
祁屹眼都没抬,“没注意,怎么?”
“这种场合你肯定没时间去,小枳这次要上台表演,你把第一排的位置给我呗?”
秦霄和许琉音有事在外面,包厢里只剩祁屿的说话声。
云枳想让他闭嘴换个话题,结果下一秒他伸手揉向她的脑袋继续道:“小枳为了角色特意染了头发,《堂吉诃德》哥你看过没,她演的就是里面一个牧羊女,名字叫……”
“我耳朵不聋,能听到,也不瞎,可以自己看。”
祁屹放下茶盏,面无表情打断他,“另外——”
“谁告诉你我没时间?”
10. 斡旋
“……”
祁屿幽幽道:“你最近不是忙着集团的事分身乏术么,一个汇报演出,你时间那么宝贵,真发邀请,我代你去呗。”
“你代我?”
祁屹语调和咬字都漫不经心的,“八窍通了七窍,你代我能做什么?”
云枳正低头喝水,没忍住呛了一口,她很快撇过脸,反撑着手背挡住半边唇角。
包厢暖气很足,她脱掉了外套,剩一件贴身的薄羊绒毛衣,红发白衣,薄肩细腰,露出的侧脸和一截脖颈很细微地在抖动。
祁屹的视线从她脸上一扫而过,眸中的冷锐像阵穿堂而过的风,“想笑就笑,憋给谁看。”
云枳唇边的弧度瞬间凝固。
“……什么意思?”祁屿皱起眉头,能猜到刚才他哥刚才说的不是什么好话,眼神里透着被蒙在鼓里的清澈,“你俩在这打什么哑谜呢?”
门又被推开,这次是端着醒酒器的服务员。
酒是祁屹点的,一支红头蜡封的leroy用来佐餐。
趁着服务员的出现分散了包厢里的注意力,云枳抵唇,微微靠近祁屿,低声道:“他是在说你,一窍不通。”
“……”
“过分了吧哥,一个观看席位而已,不给就算了,怎么还上升人身攻击啊……”
祁屹嗤一声没说话,嘲弄的意味很明显。
等服务员醒好酒,许琉音和秦霄一前一后进了包厢。
前者蹦蹦跳跳似乎心情很好,后者步伐平稳,手里还抱着一只和他气质完全相悖的毛绒兔。
看见祁屹,许琉音立马收起嬉笑,板板正正唤了一声“大哥哥”。
“好久不见。”
许琉音在圆桌旁坐下来,跑动引起的略急促的呼吸还没完全平稳,就迫不及待地问:“大哥哥,我的新剧马上就要首演了,我听Daddy说祁山最近和海大有合作,学校应该会给你发邀请,到时候你会来吗?”
秦霄就坐在她身边,先是在另外一张板凳上安放好那只粉色的毛绒兔,随即两指轻压转盘,将茶水换到面前,抬手倒了一杯递给许琉音,示意她慢慢说不用着急。
祁屹:“如果行程没有另外安排,我会尽量赶过去。”
云枳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他一眼,惊觉原来这人也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
“啊……”许琉音嘟囔一声,略微有些失落。
在她的印象里,大哥哥永远都很忙碌,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出国之后就更没机会看见他的人影。
对比其他更重要的行程,一个汇报演出确实还不值得他亲自出马。
祁屿见缝插针道:“别伤心,大哥没时间,他的位置给我就成。”
“我才不要。”许琉音丧着脸,“小屿哥哥你的品味太差劲了,根本欣赏不来我的剧本,第一排的位置给你就是浪费。”
“谁要欣赏你的剧本,我是为了……”
后半句还没说出口,祁屿就被一道带着警告的眼风瞥过。
他耸耸肩,悻然闭嘴。
祁屹没多解释,抬了抬酒杯,“不管怎样,提前祝你演出一切顺利。”
……
晚饭一直吃到八点才结束。
醉蟹,肉汁笋,黑醋里脊,话梅小排,葱香白水鱼,黑松露焖口菇……一套定制菜最后由彼得兔茶盘装盘的甜品收尾。
云枳食量不大,拢共没动几筷子,一直都是祁屿在帮她夹菜,还叮嘱她太瘦了要多吃点。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觉得有一束强烈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一顿饭吃得不至于如坐针毡,但到底谈不上放松。
和来时一样,秦霄送许琉音回家,祁屿喝了酒,叫了代驾要送云枳回公寓。
云枳想拒绝,“都这个点了,你送完我再回去得到什么时候了。”
“你早点回去休息,我自己打个车就行。”
“真觉得太晚了,那你就收留我一下呗。”祁屿边往外走边往她肩上凑,语气混不吝的,“我还没住过三十平的房子呢,让我体验体验。”
“……”
“怎么?不愿意啊?”
祁屿眯起眼,附在她耳边,压低嗓音道:“上次我哥还问我有没有和别人同居,我说我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和你感情好着呢,要不要考虑帮我坐实一下这话的可信度?”
闻言,云枳脸上划过一抹怔然。
她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问道:“他是什么时候问的你有没有和别人同居?”
祁屿略微思忖道:“好像是上个礼拜的事吧,怎么了?”
上个礼拜,应该就是她搬家的那天。
祁屹当时也问了她,是不是一个人住。
原来是担心她和祁屿同居。
云枳荒谬得笑出一声,用后槽牙轻轻咬碎嘴里清口的硬糖。
浓郁的薄荷味窜上她的舌尖,半晌,她意味不明道:“你哥估计害怕我占你便宜,把你吃干抹净,以后你就拿不出手了。”
“不会吧?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真的把我吃干抹净啊?”
祁屿手机震动了好几次,这会顾着回消息,嘴上应得很敷衍,也没仔细听出来她话里的揶揄,“对了,我重新去寺里给你求了个手绳,一会下车你记得拿上,别忘记了。”
云枳愣了下,“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祁屿稍显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脖子,“看你手上光秃秃的,我心里总觉得不太自在。不是都说,红绳断是不好的征兆……”
云枳默然:“没看出来,你还挺迷信。”
“……我这是为了谁,没良心的东西。”
祁屿坚持要送她回公寓,云枳执拗不过只能答应。
等代驾来的间隙,她去了一趟洗手间。
方才她也沾了点酒,但酒量一般,加上的空气不太流通,从包厢出来后,大脑一直昏昏沉沉的,胃也有点不太舒服。
打开水龙头想用冷水洗把脸,等她抬头拂开眼前的水,镜子里突然出现另外一张脸。
她怔了怔,短暂和这双黑沉平静的眼对视。
“祁先生还没走吗?”
男人就站在距离她一格的位置,暖黄的顶灯下,水流从他青筋虬结的手背淌过,身上冷调的木质香混合清淡的酒精气息鲜明地侵入这片空间。
他关掉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抽出几张纸擦手,“怎么,你找我有事?”
“……没事,我以为您已经离开了。”
说罢,她重新低下头,准备再洗把脸磨蹭时间,避开要和他同行的可能。
谁知半天过去了,身后半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已经走了?
云枳试探地转过头,却见男人单手插兜站在不远处,半垂着眸挽着袖口,视线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他并未刻意冷肃,但不说话时,黑眸带来的威压太令人心惊,那种天生的压迫感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云枳身体不稳地往后退了两步,反手撑住洗手池边沿,几乎是下意识开口,“你怎么还在这?”
连称谓都变了,看样子是吓到不轻。
祁屹眉心的不悦一闪而过,“吓成这样,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么?”
她轻呼一口气,等缓过神,冷静地牵出笑:“怎么会,您怎么会这么想?”
“你这么躲避不及,会让我造成这样的误会。”
云枳赶忙摆手,“没有,我怎么会把您当洪水猛兽……”
是碰到就变衰的瘟神。
祁屹:“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
云枳站直身体,恢复了镇定,“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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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找我有事?”
原本以为今晚能幸运躲过和这尊瘟神单独照面,少听一点刻薄的冷嘲热讽,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是要训斥她不该出现在有许琉音的场合,还是要损她一个门外汉参演话剧不自量力?
长痛不如短痛,她垂下脸,洗耳恭听。
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祁屹眸色一沉,指腹划过口袋里丝绒盒,那股困扰他许久的烦躁感再次从心脏泵向血管。
弄断了她的手绳,这条链子不过是个赔偿。
自讨烦恼让Simon把东西送到公寓就罢了,既然选择亲手处理,理智的做法应该是抓紧交出去。
但很显然,他在犹豫,在摇摆不定。
他甚至搞不清楚为什么。
他究竟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了?
“祁先生?”
祁屹撩起眼,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面前的人额角和发丝上还挂着水珠,脸颊薄薄的一层绯红十分醒目。
他从口袋里掏出方盒,语气平静又强势:“拿着。”
云枳下意识接过。
深蓝色丝绒盒质感复古又高级,不用打开都知道里面装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
她想也没想,直接把东西递回去。
“祁先生,这个我不能收。”
“……”
祁屹蹙眉,语气沉下来,“我还没说这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我都不能收。”
云枳淡淡一笑,声音很轻,有种温顺的冷静,“我没有收您东西的道理。”
这显然是个首饰盒,送她首饰,除了是为了赔偿她的手绳,不会有别的理由。
上次明确表示自己不需要赔偿,她有些不明白他现在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个男人对她有偏见,一向不喜她,从来都心思难测。
说不准又是什么考验呢?谁知道。
所以她也懒得再和他斡旋,就像他曾经告诫她的,相安无事就好。
云枳想了想,主动解释一句:“那条手绳本来就很多年头了,断了不是您的错,您真的不必挂在心上。”
男人肩宽腿长,头顶的灯光被挡住,让人难以看清他的表情。
见他不语,云枳很干脆道:“阿屿还在等我,祁先生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径直转身。
一连走出好几步,身后的人都没有要叫住她的意思,她无声地松了口气。
很细微的动作,但祁屹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滴水不漏,她的进退有度。
祁屹凝眸注视着她,目光深沉,良久,兀地冷笑了声。
“云小姐。”
四下寂静,男人的声音低沉却压着威严,云枳没法装听不见,只能停下脚步转身。
祁屹长腿阔步走上前,今晚第一次正式地直视她的眼睛。
“一个赔偿而已,对我而言,不是什么负担不起的玩意。”
他的眼神锁向她,晦暗的眸色如有实质,云枳被迫抬起头和他对视。
“还是说,你以为拒绝了这份赔偿,就能向我证明些什么?证明你从来都不是唯利是图,是我误会你?”他微微一哂,唇角的嘲讽清晰无比,“少异想天开了。”
云枳绷着唇,蓦地攥紧了手。
紧了松,松了又紧,就像她脑子里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她咽下情绪,睫羽微垂,问:“祁先生究竟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东西我交出去,不是要把选择权拱手给你,你并没有拒绝的余地,我也没时间陪你玩兵不厌诈的小把戏。”
说完,祁屹向前逼近了一步,重新把东西递到她面前,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无趣,“现在,东西可以收下了么,云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